《中国十大禁毁小说文库》 第1章 双凤奇缘(1) 《双凤奇缘》序 山川灵秀之气,钟于奇男子者多,而钟于奇女子者复不少。或女子徒以才见,临风作赋,对月敲诗,乃闺阁诲淫之渐,非奇也。或女子徒以色胜,尤胜移人,蛾眉不让,又脂粉涂抹之流,非奇也。奇莫奇于有才有色,虽颠沛流离,不改坚贞之志;能武能文,虽报仇泄恨,自全忠义之名。非特此也,前因梦而咏好逑,能使劳魂归故土;后因梦而歌麟趾,犹是骨肉正中宫,乃知二难会称于女子者固奇,两美兼收于一君者尤奇。故名曰《双凤奇缘》是为序。 嘉庆十四年春月上浣之三日雪樵主人梓定 卷一 §§§第一回汉帝得梦选妃 奸相贪财逼美诗曰: 月貌花容最可亲,汉宫曾说有佳人。 一生种下风流债,直使多情悟夙因。 话说自古及今,奇男子与奇女子,虽皆天地英灵之气所钟,奇处各有不同:奇男子重忠、孝二字,做一番掀天播地的事业,名贯古今。奇女子重节、义二字,完一生冰清玉洁的坚贞,名重史册。 你道那奇女子是何人?就出在汉朝十一帝。相传元帝在位,其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文有宰相张文学、翰林院掌院学士苏武;武有元帅李广、总兵李陵、都督李虎,一班文武忠良辅佐汉主,治得国家盗贼不起,旱涝不兴,要算有道的气象。只因宠任一个奸臣毛延寿,其人狡猾异常,善迎主意,贪财爱宝,无所不为,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越州地方,有一位太守,姓王名忠,乃本京人氏,一身清正,爱民如子。夫人姚氏,年俱半百,膝下无子,只生一女,取名皓月,又叫昭君,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自不必说,且精通翰墨,又善晓音律,父母爱如掌上珍珠,不肯轻于议婚,所以昭君年方十七,尚待字闺中。 那年八月中秋佳节,一家同坐饮酒赏月,但见一天月色,照得如同白昼,令人开怀畅饮。昭君多饮了两杯,有些醉意,告别双亲,先进香闺,和衣上床,蒙眬睡去。得一奇梦,兆她一生奇缘。就是当今汉天子,也于此夜睡在龙床梦见芍药阶前、太湖石畔,有一美貌女子冉冉而来,生得那: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汉王见此美貌女子,就是三宫六院,也找不出这个绝色来,由不得浑身酥软,心中沉醉,急急抢步向前,把美人的袖子扯住,问道:“美人住居何处,姓什名谁,青春多少,可曾婚聘?”那女子回道:“奴住在越州,姓王名嫱,乳名皓月昭君,年方十七,尚未适人。”汉王听说大喜,叫声:“美人,孤只有正宫林后、东宫张后,西宫尚缺妃子,孤欲把美人选进西宫,以伴寡人,不知美人意下如何?”那女子道:“只怕奴家没福,若王爷不嫌奴容颜丑陋,可到越州召取奴家便了。”汉王见她依允,此刻春情难锁,便叫声:“美人,既蒙你怜爱寡人,奈水远山遥,一时难以见面,今夜且赴佳期去罢。”说着要来搂抱美人。那女子被汉王纠缠不过,心生一计,便叫:“陛下放手,后面有内侍来了。”哄得天子回头一看,她就用力把汉王一推,汉王叫声:“不好!”一跤跌倒在地惊醒。 汉王南柯一梦,睡在龙床,心中一想:“此梦好奇遇也!美人明明说了名姓地方,等早朝时分,差官到越州访问,自有下落。”想罢,天色已明。汉王登殿,文武拜呼丹墀,汉王连呼平身,众臣口称万岁,站起分班侍立。汉王先召圆梦官,当殿诉说梦境。圆梦官回奏:“梦是心头想,有是心必有是梦,有是梦必有是人。此梦上吉,吾主传旨召选,梦自遂心。”汉王闻奏大喜,打发圆梦官下殿,便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代孤到越州访取皓月昭君?”话言未了,班内闪出奸相毛延寿,俯伏金阶道:“臣愿往越州走遭。”汉王大喜道:“卿到越州,选取应梦美人,如选得来时,加官晋爵外,赏黄金万两。只不许私受买嘱,有负寡人重托。” 延寿领旨谢恩,退出朝门,回了相府,料理家务一番,不敢耽搁,带了二十名长班跟随,上马出京。一路地方文武官员都来迎接馈送,好不十分畅意。又思:“昏君得了此梦,认定将假作真,我往越州,此差乃是一件好买卖,哪管昭君真不真。”打算已定。 在路行程非只一日,到了越州,也不先行报程,就到金亭馆驿下马。入内坐定,便连唤驿丞,只吓得驿丞急忙出来迎接,双膝跪下,口称:“相爷在上,小官叩见。”奸相假意喝道:“好大胆狗官,明知钦差入境,不来远接,理当问不敬上之罪,法当取斩!”驿丞连叩响头道:“相爷请休怒,容小官告禀:一来相爷未打报帖;二来驿丞官卑职小,不敢擅专;三来本府无文差委,故此得罪相爷,望乞海涵宽恕。”奸相点点头道:“也罢,恕你罪名。速唤知府前来见我。” 驿丞连声答应,站起上马,离了馆驿,飞星来到府衙,下马入内,跪禀知府道:“今朝廷差了毛延寿到来,选取后妃,未行报帖。现在馆驿,立请大老爷相见,作速便行。”这一报不打紧,只吓得王太守面皮失色,急急起身上马,带了驿丞,来到金亭馆驿。下马入内,投了禀帖,见了奸相口称:“赵州知府王忠禀见相爷。”说着,跪将下去。奸相把脸一沉道:“如此大胆!明知朝廷旨意,到你地方选取昭君娘娘,不来远接,该当何罪?”王忠道:“因相爷未曾报帖,卑府有误公务,还望相爷宽宥。”毛相道:“且饶不究。这里有告示一道,速拿至人烟杂处张挂,着地方总甲举保美貌女子,自十一二岁起至十七八岁止,尽行报名,要选取皓月昭君,如有隐匿,以欺君罔法论罪。” 王忠接了告示,退出馆驿,回到衙内,一面差人送席打扫馆驿,张灯结彩,一面将告示散布地方总甲,四门张挂。退到私衙,夫人接住,分宾主坐定,问道:“相公有何心事不快,面带忧容?”王忠道:“夫人有所不知,只是汉王差了毛丞相到此,要选取皓月昭君,此名乃是女儿乳名,眼见要来选取女儿了。你我夫妻只生此女,后来靠她收成,若选进宫,今生就不能见面了。”夫人道:“我女名叫昭君,外人并不知晓,只吩咐家人不许泄漏。”王忠连声有理。 只说地方总甲,在外逐户细查,并无昭君。回报太守,太守即来禀知奸相。奸相因见王忠不曾有金银来打点,心中已是着恼,又见王忠回说没有昭君,不禁大怒道:“哪里没有昭君?显见狗官不用心细查,违逆圣旨。左右与我将狗官拿下。”下面一声吆喝,好似鹰捉燕雀一般。未知王忠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太守被责献女 昭君用计辱奸诗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还四季不饮酒,空负人间好时节。 话说太守王忠,见奸相发怒,吩咐左右动手拿他,急急叫声:“相爷且慢,容卑职告禀。”奸相道:“你做一个黄堂太守,管辖万民,连一个昭君没处找寻,怎么回复旨意?你还有什么分辩?”王忠道:“非是卑府不用心细查,乃查了一月,在城在乡并无昭君名字,还望相爷原宥。”奸相听说,好不耐烦道:“钦限紧急,任你慢腾腾的性儿,谁担此违背圣旨之罪?你这狗官不用追比,焉肯将昭君找寻出来!左右与我将狗官扯下去打。”下面一声吆喝答应,吓得王忠只叫:“相爷开恩,容宽限三日,卑府好去细查。”奸相坐在上面,佯作不睬,左右虎狼动手,可怜王忠被捺在地,轮替四十荆条大棍,打得王忠哀声不止,肉绽皮开。打毕放起,奸相又叫声:“王忠,再限三日,如有昭君,万事休提。三日外再无昭君,定取狗官首级,决不宽贷。” 王忠听说,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诺诺而退,连声答应,一步一拐,出了馆驿。有家丁扶着,也骑不得马,唤一乘小轿抬进衙门。可怜王太守,眼泪汪汪,下轿入内,有姚夫人接至房内坐定,见老爷这等狼狈,问起缘由。太守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道:“夫人,想我堂堂四品黄堂之职,今日撞见奸相,这个对头星,因我不将昭君查出,打了四十大棍,又限三日,若无昭君,定要典刑。夫人呀!看来女儿是要献出的了,若再隐匿,只怕我这条老性命就活不成了。”姚夫人见说,由不得目瞪口呆,暗想:“女儿这等聪明伶俐,怎生舍得她远离他方!若把女儿前去应选,丢得我夫妻二人膝下冷清,日后倚靠何人收成结果;若不把女儿献出,又怕老爷受罪不起。”由不得一阵心酸,两眼泪如雨下。王太守也是含悲痛哭,且自慢表。 再言昭君,自从酒醉睡去,梦中与汉王相会,面约终身,她就痴心妄想,志不改更。到了次日,天明起来,梳洗已毕,不带丫环,出了香房,独自步进花园,对天双膝跪下,暗暗祷告:“念信女王嫱,昨夜梦中相会汉王,汉王面许奴家选进西宫,若是奴家有后妃之福,但求天遂人愿;若是奴家福薄,汉王不来召取为妃,奴宁老死香闺,再不他适。”祝罢一番,将身站起,归了香房,每日只是闷闷沉沉,坐在房中思想汉王,痴心等守,茶饭顿减,容颜消瘦,毫无一点欢情。 那日因在房中闲会,取了一双大红绣鞋,用针刺绣双飞鸳鸯。正要绣成,忽然线断针折,因大吃一惊道:“难道奴与汉王无缘,不能应三更之梦了吗?”说着扑簌簌地泪滴香腮,连声叹息,不禁心中有感,吟诗一首: 寂寞无聊坐绣房,尖尖十指绣鸳鸯。 鸳鸯绣到双飞处,线断针残泪两行。 吟诗方了,耳畔内忽听远远地上房一片嘈嚷之声,心中好不十分诧异,便叫丫环:“你听,夫人房中为什事这等吵闹?速速前去,且看一看,回来报我知道。”丫环答应。去不多时,急忙回报小姐道:“不知为什么事情,老爷和夫人坐在一处,痛哭不止。”昭君闻知大惊,即命丫环拿梳具过来,打扮一番,要到上房探问消息。你道昭君怎生打扮?但见她: 面对菱花挽乌云,手理青丝发万根。 高梳一个蟠龙髻,凤钗金簪髻边横。 柳叶眉弯如新月,秋波秀眼黑白分。 脂粉不施生来媚,耳上金环左右分。 穿一件团花锦绣袄,系一条碧水波浪裙。 翠手镯双龙取宝,金戒指八宝装成。 红绣鞋刚刚三寸,白绫带裹住摺根。 行一步裙不动人真爱惜,笑一笑齿不露价值千金。 远看她分明是广寒仙女,近看她好似南海观音。 昭君打扮已毕,出了香闺,来到上房,见了爹娘,叫声万福。老爷、夫人齐道:“吾儿少礼,一旁坐下。”昭君道:“孩儿告坐。”坐定,便问爹娘:“为什么事情这等伤心?可说与孩儿知晓。”王太守见问,料难隐瞒,便将朝廷钦差毛相来到越州,命为父的四门大张皇榜,要选昭君,因为父的舍不得将吾儿花名报去,回言越州没有此女,恼了奸相,把为父的打了四十棍,还限三日定要昭君,如再没有昭君,就要致死为父,所以与你母亲在此伤心的话说了一遍。 昭君听说,心中又恨又喜:恨的是奸相太不留情,喜的是梦真灵验。便叫声:“爹娘,休要烦恼,事到其间,只管把孩儿报去充选,一可救爹爹性命,二使儿进皇宫,一家富贵。爹爹且去见奸相,只说昭君有了,要赦卑职无罪,方敢说明。他自然叫爹爹直说,爹爹回他,卑府一身无子,只生一女,名曰昭君,情愿入宫充选,他自然改容相待爹爹。” 王太守见女儿肯去充选,即刻出房,上马来到馆驿。见了毛相,毛相便问:“昭君有了么?”王太守就照女儿的话回了一遍。毛相忙站起扶住知府,口称“恭喜知府”,并赔罪道:“如今是国丈大人了,方才多多得罪,望乞国丈宽宥。”王忠连称:“不敢。”毛相道:“可用暖轿将令嫒抬来一看。”王忠答应。回到府衙,说与夫人、女儿知晓。昭君道:“既是天子选儿为妃,还怕奸相不来朝见,岂有君妃见小臣之礼?爹爹去对他说,一个不出闺门的绣女,怎肯轻于出去见人,请相爷到府衙一看,不怕他不来,等他来时,女儿也代爹爹出一口气。”太守听说,连称:“有才女子胜于男儿!”便出了衙门,赶到馆驿,回明了毛相。毛相暗想:“我原是假意试他一试,他若肯来,就失了贵人的身分,如今不来,方是正理。且住,难道我反求见于她么?”腹内沉吟。未知他肯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美人图奸臣点痣 鲁家庄金定掉包诗曰: 休怪清官心滞涩,一生如水人忠直。 奸邪不识爱芳名,只顾贪财掩美色。 话说毛相虽然心下沉吟,到底奉旨而来,既有昭君,不得不亲去一看。没奈何,与太守来到府衙下马,太守道:“请相爷迎宾馆稍坐,容卑官通报。”说罢进内。昭君道:“毛延寿可来了么?”太守道:“来了。”昭君道:“不要叫他就进来,等女儿打扮完备,再着他进来,还要他拜这么几拜!”太守道:“他是当朝太师,怎么拜起你来?”昭君道:“可恨这厮,前日将爹爹打了四十棍,定要他拜奴八拜,只算服礼。” 说着起身,来到自己房中,吩咐一众丫环扮作宫娥彩女,先将圣旨朝南供在厅中,面前摆了香案,但等奸相来到,使他下礼;他若不跪,喝骂欺君。众丫环答应,忙去打点。昭君也是宫妆打扮,带领丫环出了香闺,来到厅上,先拜圣旨,连呼万岁,拜毕起来,便叫声:“爹爹,可请毛延寿到里面来相见。”太守依言,出来相请毛相。毛相同了太守,一路行来,心内暗想:“这丫头仗西宫贵妃,我去见她,倘不低头下拜,定说我是欺君;若去拜她,我乃一品宰相,屈膝于女子,哎,都怪我前日不是,打了她父亲,她今记恨在心,分明作弄于我。”想着,已到厅上,但见中间供着圣旨,旁边坐着一位宫妆美人,两旁彩娥宫女二十余个,分为左右,已是吃惊。忽听上面一声吆喝道:“圣旨在上,娘娘在下,还不下拜么?”只吓得奸相双膝跪下,先呼万岁,后称千岁,拜了八拜,上面唤了平身,方敢起来。站在一旁,偷眼把这位娘娘细看一看:“果是画中人物!”昭君道:“不敢久留,请大人外边坐罢。”毛相告别而出,昭君又叫父亲随他出去,看他说些什么? 太守点首出来,见于毛相,道:“小女可充得选么?”毛相道:“令嫒虽有几分姿色,但未进皇上,未知中意,须要三张美人图:一张坐像,一张睡像,一张行像。将此图进呈皇上,若看中了,方做得西宫妃子。我现在带画工在此,你快收拾五百金,送与画工以作笔资,好代你画图。”说毕,起身回他的公馆。 太守送了毛相出去,转身入内,将毛相吩咐的话说了一遍。昭君听说,骂一声:“大胆奸贼,分明贪财爱宝,借此图画为由,索诈金银,令人可恨!”便叫声:“爹爹,他既要图画进呈,待女儿自己画罢,也不用费爹爹一文半钞。”太守笑道:“你怎知画法?这是要进呈的,不可儿戏。”昭君道:“孩儿自幼学的画法,且画了呈与爹爹看。” 说毕,进房坐下,叫丫环抬了一面穿衣镜对着自己,又取了文房四宝,将色料、画笔放到桌上,铺下粉绫,细细对镜将三张画图描成。不到半日,图已画成,画得笔路分明,真是高手。有诗三首,赞这画图的妙处: 美人坐图: 浑如大士坐莲池,瑞霭千层入定时。 毕现全身无色相,善财龙女两相随。 美人睡图: 总为春情暗自伤,销魂早入梦甜乡。 吴宫恃宠巫山后,疲怯西施在象床。 美人行图: 身躯袅娜下瑶台,疑是广寒谪降来。 步步莲钩虚着地,空阶踏月正徘徊。 昭君将这三张美人图描完折好,出房送与太守。太守展开一看,称羡不已,并道:“女儿,你画虽画得好,只是毛丞相多少路程到此选你,又拜你八拜,也该略送他些薄敬,方尽地主之情。”昭君点头称是。太守便叫夫人进房,连首饰头面共凑成了二百两银子,交与太守,连三张画图,一并拿至迎宾馆。 第2章 双凤奇缘(2) 见了毛相,呈上图画。毛相一见吃惊,忙接过展开一看,假意连声道好,便问:“还是你自己画的,还是托人画的?”太守道:“是小女画的。”毛相冷笑几声道:“好个聪明娘娘,天上无双,地下少有。”说着,见桌上一包东西,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太守赔笑道:“这是卑职些须菲敬,送与相爷买茶果吃。”毛相不听犹可,一听时陡然怒从心上起,暗想:“我许多路途到此选妃,又拜你女儿八拜,只有这点东西送我,还不够我赏人的。”想着,怒冲冲地拿了美人图,向后堂而去,口内不住骂着:“你既轻人,我有主意,叫左右取笔砚过来,就在昭君每张图画眼下点了芝麻大一点黑痣,若圣上看见,待我启奏,此乃是伤夫滴泪痣,命主损三夫,圣上若娶此女,恐江山不利。那时圣上心疑,自然不用,使他父女分离,方泄我心头之恨。”想罢出来,假意堆笑,口称:“盛情断不敢领。卜于九月十三日乃黄道吉日,请贵人动身。”太守答应,拿了礼物回府。昭君道:“那毛相说些什么?”太守便将他见图称赞,礼物不收,已择日子起身的话说了一遍。昭君道:“他不收此礼,想必嫌轻。爹爹,凡事皆由天定,岂为人谋?女儿进京,须要爹爹送女儿去,哪怕他奸计百出。”太守言称有理,便与夫人打点收拾不提。 且言毛奸相,暗恨王知府不知进退,自恃聪明,叫女儿画图,送我薄礼,只消在此生一妙计,另选美人,也画三图,胜似昭君,汉王一见,定然收用。嘱咐此女,哄奏君王,将昭君贬入冷宫,方知毛爷的手段厉害。便唤二个心腹家丁,一叫孙龙,一叫赵保,叫到跟前,附耳悄悄吩咐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孙龙、赵保听得吩咐,禀回:“小的们知道了,相爷只管放心。” 说罢,二人出了馆驿,不敢怠慢,回路细访。访到第二日,打听出越州南乡有一个大财主,姓鲁,地名就叫鲁家庄,庄内这位有钱的鲁员外,娶妻赵氏,院君齐年四十以外。家中豪富,广有金银,只可恨膝下无子,单生一女,年方二九,十分伶俐聪明,虽貌减昭君,却也体态风流。孙、赵二人访着此女,心中大喜,急急找到鲁家庄要去掉包。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使奸计太守被诳 苦分离昭君上路诗曰: 昨夜阳台梦到家,醒来依旧在天涯。 思亲枕上流珠泪,两目昏花乱似麻。 话说孙龙、赵保访到南乡鲁家庄上,即问:“门上有人么?”里面走出一个老门公,见他二人差官打扮,叫声:“二位爷,到此有何贵干?”孙龙道:“烦你通告员外一声,有件机密事要见。”门公道:“爷们上姓大名,好待小的通报。”孙龙道:“当面见了员外,自然分晓,你不必再三盘问。”门公入内,只得报知员外。 员外不知头脑,心中十分疑惑,急忙出来迎接,也认不得二人,遂请到厅上见礼,分宾主坐定,有家人送茶。茶毕,员外便问:“二位光降寒舍,有何见教?”孙龙道:“员外,我们话虽有一句,府上管家在此,不好说得。”员外吩咐家人外面伺候。孙龙道:“今日我们造府,送一件大富贵与员外的:因当今天子差了毛丞相来到贵地,要选西宫妃子,已看定本府王忠之女,名叫昭君,才貌无双,已描三张画图,只为礼送菲了些,怠慢丞相。丞相大怒,将她画图改换,命我二人另访美女,抵换昭君。一路访求,闻知府上有一位美貌小姐,特来惊动。员外若肯将令嫒充选,只要黄金千两送我丞相,丞相自将令嫒画图呈于皇上,包管圣上选她入宫。那时,令嫒做了贵人,员外还怕不是一位国丈皇帝?”这一席话,说得员外好不高兴,便道:“二位请少坐,容去商量。”孙龙道:“员外请便。” 员外笑吟吟地进来,对院君说知此事。院君听说,心也动火,吩咐丫环叫女儿出来。见礼已毕,一旁坐定。员外又向女儿说了一遍,金定道:“爹娘说哪里话来,女儿婚姻应从父母之命,怎问女儿行与不行?”员外听说大喜,即到前厅吩咐家人,安摆酒席款待。又问了二人的姓名。用毕酒饭,员外取出黄金千两,“相烦送与相爷,外白银四百两,送与二位,望乞丞相面前帮衬一声。”孙、赵二人心中甚是畅快,道:“好个仁义的员外!只管放心,包在我二人身上。快请画师,将令嫒的坐、行、睡画图,要画三张。” 员外即吩咐家人,在隔壁邻庄请了一位善丹青的画师到厅,大家见礼,送茶坐定。员外邀请画师到内室,说知画图进呈的话:“先具花银十两,相送先生润笔,若是画图选中,再当重谢。”画师道:“不消员外吩咐,快请令嫒出来好动笔。”员外答应,忙叫女儿换了衣襟,一身鲜艳,叫了出来。一见画工,道过万福,画工回礼。即与金定对面坐定,细细将她上下一看,暗赞道:“鲁老头好个标致有福气的女儿!”一面将颜料调好,动起笔来。细心留神,加意描写,不到半日,画已完成。金定起身回房,画工出厅告别,员外相送,回来拿了画图,与孙、赵二人一看,果然画得美貌超群。看毕,将图交代,又嘱咐一番,孙、赵二人连称知道。告辞起身,抬了黄金,银子揣在怀中,一同出了庄门。员外相送,把手一拱,迈步长行。 不到一刻,进城来至馆驿,打发抬人脚力去了,孙、赵二人自己抬了黄金入内,见了奸相,先将画图呈上。奸相将图一看,道:“果然画得好,不知此是何人之女?”孙龙禀道:“启相爷,南乡有一鲁员外,所生一女,名叫金定,年方十八,才貌超群。现送相爷黄金千两,小的们另送银四百两。”奸相听说,十分欢喜,道:“这个员外,方是个知趣的。可将礼物、图画收了,尔等去备花船两只,快船、官船四只,以备伺候应用。不必去向那知府说。”孙、赵二人答应下来。 奸相又暗想:“将鲁金定掉包,怕的昭君上路,知府同行,到了京都,露出马脚,大有不便,不如再施小计,方得周密。”即差一心腹家人,扮了钦差,又带八名校尉,假传圣旨一道,赶到府衙。一声旨下,吓得太守忙披朝服,摆了香案,迎接圣旨进来。假钦差开读圣旨道:“朕今差毛相到越州选取昭君,但有昭君,只将本女召选进京见驾,其父母等不用相送,如违圣旨,全家抄斩。”太守连称:“愿吾皇万岁万岁!”站起来接过圣旨,送了钦差回去。 可怜太守不知真假,来到后厅,脱去朝服,夫人、小姐接住坐定,问道:“圣旨到来,却为何事?”太守含着一包眼泪,诉说一遍。夫人听见不许父母相送,抱住小姐放声大哭道:“姣儿呀!叫为娘的怎舍得你一个人前去呀!”小姐也是哀哀啼哭道:“爹娘呀!此乃奸臣未得受贿行的毒计,不许父母同行。爹娘休生烦恼,且待孩儿进京见驾,自知圣旨真假,若是假的,奸贼不死,也叫他吃一大惊。”太守劝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儿休要如此。”不表府衙之事。 且言奸相见吉期已到,差人送信鲁家:“也不用亲丁相送,都有我照应,就是一般快些收拾,好上花船动身。”员外得信,忙命院君代女儿打扮。已毕,拜别父母,也不免洒了几点分离眼泪,上了花轿,员外亲送登船。到了花船下轿,另有选的一班绣女,接至舱中,员外嘱托几声,回他庄子不表。 再言府衙内见九月十三日已到,当不得奸相只是着人催促起身,太守夫人又代女儿打点收拾,由不得苦在心头。内厅饯行,酒席已摆列现成,只等小姐梳洗已毕,换了衣衫出来,先是珠泪纷纷,哭拜父母告别。太守夫妇一见,好似万箭攒心,苦哀哀叫声:“姣儿少礼,且坐了少饮几杯。今日与几分手,不知何年月日得见姣儿?”说着,放声大哭。昭君听说,点酒不能下咽,只是含悲叫声:“爹娘,且请宽心,孩儿进京,若侥幸得伴君主,少不得奏上当今,差官召迎双亲进京,同享荣华。那时骨肉自然聚会,爹娘且免忧悲。”又吩咐家中一切仆妇人等:“自奴进京去后,尔等须要小心殷勤服侍主人、主母,不可因其宽厚,放胆行事。”众人答应。昭君又叫声:“母亲,孩儿有句心腹之言,原不应说,女儿今日分别,故而向母亲说知。”未知说出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献图谎奏惑君 妒美追舟遇贬诗曰: 淡淡光阴日日长,金银买嘱好时光。 鲜花埋没深闺内,秀气香风透小房。 话说夫人见女儿有句话要讲,便道:“吾儿有话,但说何妨。”昭君道:“爹娘在此,孩儿大胆,若日后生下弟妹,双亲休要取名,孩儿今日留下两个名,不知双亲意下如何?”太守夫妇道:“吾儿只管留名,总依你便了。”昭君道:“若靠天福庇生一兄弟,王氏有了后代,可名金虎,取长生之义;若生一妹子,可名王娉,称赛昭君,胜似姐姐之义。” 太守夫妇听说,正在点头赞好,忽见家人禀道:“钦差毛相爷押了绣女花轿已到。”太守听说,连忙出来迎接,到厅见礼,分宾坐下,有家人送茶。茶毕,毛相道:“令嫒不必耽搁,快些收拾,上轿起身,错了良辰,反为不美。”太守道:“小女即刻起身,相爷请少坐。”说罢,站起入内,叫声:“我儿,钦差在外催促,不消耽搁,快些收拾起身罢。”昭君听说,此刻不免滚油煎心,珠泪纷纷,只得朝上拜别父母,大哭一场,没奈何来到前厅,上了花轿。夫人送到门口,见花轿抬去,夫人痛哭回后。外面三声大炮,太守陪了毛相上马,一路押着花轿到船。昭君下轿进舱。毛相吩咐一班绣女:“好生服侍娘娘。”众绣女答应。太守对毛相打一躬:“小女年轻,还望相爷照拂。”毛相点首道:“贵府请回,只管放心。”太守告别而去。 且言毛相下了官船,吩咐一声,放炮起行,众水手答应,只听得大炮三声,解缆开船。前面鲁金定的花船,后面王昭君的花船,中间夹着毛相的座船。他坐在官舱内,微微冷笑道:“可恨昭君自逞聪明,擅描画图,还要我拜她八拜;知府王忠,十分怠慢于我,今日到京,权在我手,管使昭君贬入冷宫,知府充军辽阳,方消我心头之恨。”一路想着,船走得快。毛相又吩咐星夜赶到长安,将两只花船分泊东西两边码头,一叫孙龙监押,一叫赵保监押,使两下不许走漏风声。 毛相离船上马,来到午门外复旨,汉王业已退朝,只得托黄门官转奏。黄门官见毛相已回,不敢怠慢,径达穿宫内监。恰值汉王坐在正宫,思想三更美人,又不见毛相回朝复旨,心中正在纳闷,忽见内监跪下奏道:“启万岁爷,今有黄门官奏道:‘钦差丞相毛延寿,现自越州选召昭君娘娘到京,在午门外缴旨,不敢擅入,请旨定夺。’” 汉王闻奏,心中大悦,即刻登殿宣召毛相。 毛相领旨,进殿拜倒,口称万岁。汉王道:“毛卿到越州选召昭君,今在何处?”毛相奏道:“臣奏旨到越州选召娘娘,十家一牌,逐户访寻,各将花名报来,选中两名,今有图像在此,共呈御览,便知分晓。”奏毕,将二图呈上。有内监接过,铺在龙案上面,打开画图。汉王细心留神,先看昭君图,后看金定图,便叫声:“毛卿,据孤看来,梦中佳人一丝不错,二图却有几分姿色,远不及昭君端庄。”吓得毛延寿连忙奏道:“吾主未曾细看,头图有点弊病:那昭君眼下有一点黑痣,名为伤夫滴泪痣,国家若用此女,恐于主上不利,主有刀兵不息、万民愁苦之患。伏乞吾主三思,不用此女,似觉为妙,不如第二图的好。”汉王闻奏,大吃一惊,暗想:“梦中之约,还以头图为是。又听毛相一番厉害之言,不用头图,用了二图,岂不辜负梦内昭君?若一概不用,费了几多心机,访得佳人,岂不可惜?也罢,江山为重,便依毛臣所奏,用了第二图罢!”乃将头图发还毛相。毛相见准了他的本,心中好不喜欢。又见汉王传旨,选召第二图鲁金定入朝见驾。 毛相谢恩遵旨,召进鲁金定进朝。当殿莺声呖呖、燕语,口呼万岁,跪倒丹墀。汉王龙目定睛一看,见金定姿容难及梦中王氏之女,却也生来风流俊俏,十分可人,便当殿封鲁氏为西宫。袍袖一展,散朝退殿,挽了鲁氏到了西宫。宫中喜筵摆列现成,汉王上坐,鲁妃一旁赐座,宫娥斟酒相劝,吃得汉王十分大醉,同鲁妃同入罗衾不表。 再言毛相退朝,回到相府,独坐厅上,暗想:“鲁妃虽立为西宫,花船上尚有昭君,怎生发落?将她发回原地,破了机关,我命休矣。须要与鲁妃暗暗商议,将昭君贬入冷宫,方得平安无事。”主意已定,一宿已过。次日早朝,天子登殿,毛相俯伏金阶奏道:“臣启万岁,今越州选到娘娘两个,一人进宫入选,一人还在花船,请旨发落。”汉王道:“卿奏昭君有痣,不利孤家,已纳鲁妃,把昭君发回不用。”毛相谢恩:“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天子退朝,回了西宫,鲁妃远接到了宫中,一同入席,鲁妃劝酒。天子在灯下细看鲁妃,虽然容貌生得难描难画,到底不及三更梦里佳人,心中甚丢不下去,酒也吃不下咽。鲁妃见汉王不肯饮酒,便问:“陛下有何心事,推杯不饮?”天子见问,微微含笑道:“爱卿有所不知,孤因传旨越州选召爱卿与昭君二人,姻缘大事皆有前定,孤今与卿成亲,丢下王氏昭君,孤很过意不去。”鲁妃乘机奏道:“陛下如何发落昭君?”天子道:“已命毛卿打发昭君回归。”鲁妃此刻生了妒心,怕的昭君放走,露出马脚,心中一想:“昭君回家,她父母必然知情,倘泄漏风声,必要连累毛丞相吃罪不起。奴为西宫,全蒙毛相莫大之恩,奴在宫中不略施小计,害了昭君,连奴西宫之位也有些不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带笑叫声:“陛下,想昭君既与臣妃同选到京,臣妃蒙恩收用,岂忍令她独自发回?宫中空房颇多,不如召她进宫居住,就是不利于陛下,只不许她相见,一日三餐、冬夏衣衫,俱照奴管待,也不枉同来入选一场。”天子听说,连声赞道:“难得爱卿有此美意。明日可传孤旨出去,召收昭君入宫。”鲁妃大喜,又将天子灌得大醉,扶去龙床,先去安寝,她这里连夜安排计策,要害昭君。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真冷宫昭君受苦 假圣旨太守充军诗曰: 垂杨深处晓莺啼,芳草青时乳燕迷。 杜鹃声哀偏远叫,玉楼入醉马声嘶。 话说鲁妃在灯下忙写了一道密书,交付一个心腹内监,送与毛丞相照旨行事,内监答应去了。又唤两个宫娥,吩咐道:“来日有个昭君女,抬至后宰门,你二人可领她到冷宫锁禁。倘有人问你,只说昭君私画人图,献媚圣上,罪应赐死,西宫娘娘保奏,免其死罪,贬入冷宫。”两个宫娥领了鲁妃计策,自去等候不提。 且言毛相接到西宫密旨,打发内监去后,来到书房,将密旨拆开,从头细看,但见上写:“哀家鲁氏拜上毛丞相:卿可将昭君追回,抬至后宰门,那里自有宫娥等候,将昭君送入冷宫,须要悄悄行事,不可泄漏风声。事成,免生后患。留心云云。”看毕大喜,暗想:“鲁娘娘这道密旨正合吾意。事不宜迟,明日五更,照旨行事便了。” 一宿已过,次日就差孙龙假扮钦差,赍了一道假旨,备了一只快船,飞星赶追昭君的花船。花船走得慢,昭君暗想:“汉王与奴有三生之约,召奴进京,怎么又将奴发回不用?奴好命苦呀!”想罢,珠泪纷纷。正在船中嗟叹,孙龙快船已到,高叫:“花船慢行,有圣旨下来。”众水手听说,忙拢住船。孙龙命将快船拨近,跳上花船,高叫:“报与昭君,快快接旨。”船上的人不敢怠慢,传知绣女,绣女报知昭君,昭君慌忙出舱跪接圣旨。孙龙捧着假旨高宣纶音:“皇帝诏曰:王氏昭君,不遵圣旨,私自画图,未进宫中,先有献媚惑君之意,着贬入冷宫,治以应得之罪,钦哉谢恩。”昭君口称:“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由不得两泪交流,苦痛伤心。孙龙催着将花船拨回到岸押着,叫了轿子,抬了昭君登程,孙龙方复主命去了。 第3章 双凤奇缘(3) 可怜昭君,坐在轿中,口内不语,心内暗想:“人图虽画自奴手,汉王哪里得知?一定又是毛贼使弄机关,暗箭伤人,且到宫中再作计较。”一路悲悲切切,到了后宰门,早有两个宫娥向前问道:“轿内可是昭君娘娘?就在此歇轿。”轿夫听得,将轿歇下,昭君只得出轿。宫娥领着昭君到了冷宫门口,叫声:“娘娘请进此宫。”昭君听说,抬头一看,见宫门上写着“冷宫”二字,止不住一阵心酸,泪流满面。没奈何,凄凄切切,向内而行。两个宫娥把冷宫锁了,回复西宫去了。 昭君进了冷宫,见那四壁凄凉,举目无亲,顿足捶胸大哭,骂一声:“奸贼,奴与你何冤何仇,使这机谋,害奴到此地位?”又恨一声:“汉王,你真负心人也!实指望践梦中之言,进京为妃,带挈父母增光,谁知反落冷宫受罪,红颜薄命,一至于此!可怜父母远在天涯,并不知晓,这也是奴家前世修的不到,该当今也受苦。但进此冷宫,不知竟要何年月日,方把冤伸?”昭君想到伤心之处,哭倒在地,惊动管宫张内监,扶了昭君,到房中相劝不提。 且言王太守,自从女儿进京,与夫人放心不下,差了王文、王武,暗自随了花船一路进京探信。到了京都,打听得圣上看人图一番,依旧不用,仍将小姐发回原地。走到半路,又有圣旨将花船追回,把小姐贬入冷宫,问以私画人图之罪。探访的确,不分星夜,赶回越州送信慢表。 又谈到毛相受到西宫的密旨,已将昭君送入冷宫,还怕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差了恶奴赵保,扮作差官,假传一道圣旨,到越州问王太守之罪。可怜太守与夫人,并不知有人暗害,每日思想女儿,不住伤心,又兼探信两个家丁也不见回来,心内十分悬挂。那日太守夫妇正在房中闲谈,忽见丫环报道:“京内王文、王武回来了,在厅上候见老爷。”太守即刻出来,朝南坐下。两个家人向前跪倒,太守叫他们起来,问道:“我差你们进京打听小姐可曾进宫,怎么今日方回?可将京中事情细细说与我知。”两个家丁禀道:“启老爷,小的们投了下处,每日探听小姐进宫的事情,细细察访,因此来迟,伏乞老爷恕罪。”太守道:“小姐在宫中可好么?”家丁摇手道:“小姐召进京中,并未西宫称尊,仍把小姐发回不用。船到半路,忽有一道圣旨赶来,说小姐私画人图,逆旨欺君,有应得之罪,追回贬入冷宫,此刻小姐已在冷宫受苦了。”太守听得,好比万箭穿心。夫人在后堂一闻此言,只叫:“苦命姣儿,为娘怎舍得你受这般苦楚,叫为娘的心痛死也!”说着痛哭不止。太守含悲吩咐两个家丁:“你们一路辛苦,每人赏银二两,外面歇息去。”家丁谢了老爷的赏,下去。 太守回后,又与夫人痛哭一场,夫人道:“女儿德性温存,未见汉王,怎知图是女儿自画?只怕又是毛贼使的奸计,陷害吾儿。老爷不必耽搁,我和你快快收拾,赶上京中,舍死亡生,面见汉王,哭诉此事,定要将女儿救出冷宫。若是奸臣暗中谋害,舍了性命,与他一拼。”太守连称有理。正要打点动身,忽家丁急急来报:“启老爷,圣旨已下,钦差到了府门,快请迎接。”吓得太守忙整衣冠出来,一面吩咐家丁开了正门,摆香案迎接钦差到厅上。钦差取出圣旨在香案正中一站,太守朝着圣旨三拜九叩首,口呼万岁,俯伏尘埃。只听钦差道:“圣旨已下,跪听宣读。”诏曰: 越州知府王忠,有女昭君选为西宫之妃,奈昭君在宫,性非幽闲,做事不端,本当治以应得之罪,朕从宽典,贬入冷宫。要知其女不贤,皆由尔父母平日在家教训不严,越州知府王忠,削去冠带免死,与家属俱发辽东充军。着地方官限日解去,即速起身,钦哉谢恩。 太守口称“愿吾皇万岁万万岁”,站起请过圣旨,送出钦差上路而去,含着一泡眼泪说知夫人。夫人听说,魂都吓掉,哭着说道:“圣旨难逆,不能进京,真令我们有屈无伸,好不痛杀人也!”正在悲悲切切,忽见家人又进来通报,太守更吃一惊。未知所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弹琵琶月洞相思 叹五更冷宫诉怨诗曰: 佳人行到藕池边,想起君家去半年。 池内荷花单照影,何时方结并头莲。 话说王太守又见家人报说:“外面解差伺候,催促动身。”太守听说,不敢怠慢,一面将府库钱粮案卷写了一本册子,备了文书,呈与上司,交代清楚,一面叫夫人收拾,雇了一只浪船,将行李发入里面,带了家眷下了船中,直向辽东而去不表。 且言昭君受苦冷宫,并不知父母为她起的祸根,充军辽东。每日坐在冷宫,纷纷珠泪,暗自沉吟:一来思想父母,远在越州,只道女儿西宫称尊,并不知在冷宫受苦。二来恨那汉王十分薄幸待奴,既与奴无缘,就不该差人将奴召进京;既将奴召选入宫,又贬入冷宫,害得奴不上不下,汉王真好狠心!三来自叹奴家红颜薄命,一至于斯。四来恨煞奸臣毛延寿,使尽万般巧计,将奴暗害。奴好苦命也!昭君想到伤心之处,放声痛哭,惊动管院张内监,见昭君身进冷宫,朝朝掉泪,夜夜悲伤,苦得容颜十分黄瘦,已有几分病容,忙向前安慰,叫一声:“娘娘且要宽怀,少不得主上自有回心之日,不久定要将娘娘赦出冷宫,何必过于悲伤?”昭君听说,叹了一口气道:“今生休想!但不知这里可有散闷处否?”张内监道:“启娘娘,有一张琴在此。”昭君道:“可取来,待奴操一曲以消闷。”张内监答应,把琴上的灰尘揩抹干净,双手呈于昭君。昭君接过,把琴摆在膝上,用尖尖玉指笋向弦上一弹,好不凄惨,由不得两泪双流,操出一调如龙吟: 十指尖尖操七弦,孤鸾瘦鹤唳青天。 此时操出宫中怨,风飒松林古渡边。 操毕,把琴放下,道:“琴音凄惨,助人悲伤,可有别样东西消遣么?”张内监道:“还有一张琵琶在此。”昭君道:“很好,快取来。”张内监又将琵琶递与昭君。昭君一见这琵琶,倒是紫檀香木造成的,连连称赞:“好一件东西!”便问张内监:“这是哪里来的?”张内监回道:“启娘娘,说是三年前有一位张娘娘,也是贬入冷宫,习此琵琶,后来召出冷宫,只留下琵琶在此。”昭君十分叹息道:“可惜这琵琶也是生不逢时,当初伴那张氏佳人解闷,她已出宫,忍心将你丢下,要算忘恩负义,奴若出宫,生死一定不肯放你。”就把灰尘吹去,弹了一曲,可爱声音嘹亮。弹毕放下,又无情绪,便问:“外间如今什么天气了?”张内监道:“正是小春天气。”昭君道:“这里可有什么玩耍的所在?”张内监道:“启娘娘,此地冷宫关闭,哪里有玩耍的所在?只是后面粉墙,有个月洞,洞门开了,外面就是御花园,娘娘倒不如去看看花园景致,以解愁闷。”昭君点首,言称有理,便叫张内监引路,开了月洞门,将身靠在粉墙,向洞外一看,好一座御花园,但见: 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 仙鹿对对,翠鸟双双。 虽是悦目,实是伤心。 暗想:“无知物类尚且成双作对,奴偏苦命,独守孤灯。闻得正宫林皇后甚是贤德,奴若能见她一面,哭诉冤情,代奏汉王,将奴召出冷宫,得见汉王,死也甘心。昭君呀,你好痴想。”说着又是一阵伤心,放声大哭不止。张内监催促道:“启娘娘,天色晚了,请娘娘回去,明日再来玩耍。”昭君含泪,没奈何转身回去。张内监将洞门关好,随着昭君入内,去备夜饭。 昭君归了房内,点起一盏孤灯,拿了夜饭来,也吃不下去,乃命张内监撤去。独自闭了房门。但见东方月色渐升,照得纱窗雪亮,可怜夜长难睡,只得将孤灯挑起,取过琵琶,弹出一段五更怨词: 一更里,王昭君苦痛心,爹娘爱我如宝珍,好光阴在家过,举世难寻:珍珠件件有,绫罗色色新,羊羔美酒多欢庆,合家个个喜称心。谁知道,遭奸陷,使女丫环四下里分。苍天呀!受用多,苦又临。二更里,细思量,我二亲双双年迈靠何人?好伤情,家乡盼望没音信,在家呆呆坐,每日想姣生,朝思暮想心不定,只望进京见朝廷。苍天呀!命多苦,屈杀人。三更里,冷宫内,半夜多,忽然想起旧当初,好凄惨:阳台得梦到京都,进宫来游玩,汉王遇着奴,将奴调戏情无数,声声只叫俏娇娥,醒来阳台一南柯。苍天呀!命如此,虚度人。四更里,又伤怀,苦难当,凄凄惨惨泪汪汪,好仓皇。奴命苦,真断肠。可恨毛延寿,谗言进君王,未到西宫去成双,贬入冷宫受凄凉,自悔奴家没主张。苍天呀!仗谁人,人谁仗。五更里,梦初醒,天未明,宫门一带冷清清,痛伤心,奴家好苦命。嫁刘君,父母空想女,女也枉思亲,谁人代奴传书信?两地相思终无音,抛撇琵琶弹不成。苍天呀!奴命苦,无福分。 昭君弹毕,不觉身子困倦,将琵琶放下,和衣睡倒牙床,哪里睡得着?又想:“毛贼借画人图,贪爱金银,奴不该自逞聪明,破他机关。只怕奴今受苦,父母也要受些灾星。”想着,似梦非梦,正坐冷宫,忽见有旨来召到殿上,面见汉王,心中大喜,俯伏金阶,哭诉情怀。汉王带笑扶起昭君,叫声:“美人,休要烦恼,是孤一时不明,误听奸臣一面之情,耽搁佳期,今日团圆前事。”昭君道:“望吾王将毛贼正法,方消心头之恨。”汉王准奏,吩咐武士将毛延寿推出午门去斩。一声旨下,把延寿绑了。只见延寿怒冲冲骂声:“无道昏君,为一女子杀一大臣,不仁极矣!”大喝一声,挣断绳索,抢了武士腰间一口刀,喊道:“先杀妖妇,后除昏君。”举起刀来,认定昭君就是一刀砍来。昭君一见,顶失三魂,要躲也来不及,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未知昭君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第八回王太守辽东受军棍 汉天子越州召皇亲诗曰: 金风顿起夜更寒,惹得凄凉恨正长。 病体不支形瘦减,思君许久懒梳妆。 话说昭君梦中被毛延寿一刀砍来,昭君躲闪不及,刀到处,大叫“哎哟”,一声“不好!”一个筋斗跌倒尘埃,惊醒南柯一梦,吓得浑身香汗。但见: 帷下昏昏灯一盏,梦中历历事千番。 昭君此刻又吓又苦,又是一阵伤心,骂声:“毛贼,奴与你何冤何仇,你在梦中还放奴不过?若有日你这贼子犯在奴手,定将你这贼碎尸万段,方称奴心。”说着,把银牙一挫,心伤十分。等到天明,免不得起身,又懒去梳妆,不茶不饭,每日愁眉不展,泪痕未干,且自慢表。 再提王太守,率领家眷在船,一路行来,约来三个多月,幸无耽搁,早到辽东。镇守总兵官姓林名振,乃是毛贼心腹门生。自王太守充军辽东,毛相早有书信到林总兵衙门,教他摆布王太守。林总兵得了毛相密信,敢不遵命?那日正升堂发放公事,忽见越州解差投文,将王太守夫妇解到,跪在丹墀。林总兵看了解批,写了回文,打发解差去了,便问道:“下面可是越州知府王忠么?”王忠道:“犯官正是。”林总兵把脸一沉,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好大胆犯官,你的批上期限已过,不合在路故意迟延,误限到配,该当何罪?”王忠只是磕头道:“请大老爷息怒,犯官有下情启禀。”林总兵道:“你且讲来。”王忠道:“一因越州来到辽东,将近万里路途,二因犯官在路受了风寒,有了几分病,因此在路上耽搁来迟,望大老爷原谅苦情,格外开恩,锦衣万代。”林总兵听说,冷笑几声道:“这也情有可原,不来计较于你,但本镇衙内向有定例:凡军犯到配,要打一百杀威棍,你可知道么?”这句话只吓得王忠面如土色,魂不在身,苦苦哀求道:“大老爷要开恩啊!念犯官年老,禁不住这刑法了!”林总兵道:“本镇心也慈软,姑念你年纪大了,折责一半,只打五十。”王忠还要哀求,当不得林总兵喝叫:“左右扯下去打。”下面一声答应,可怜把王忠横拖倒扯,拉将下去。只急得姚氏夫人一旁看见,嚎啕大哭,高叫:“总爷,丈夫年迈血衰,怎受得住这般刑杖?望乞开恩,饶恕他罢!”任凭姚氏喊破喉咙,林总兵佯作不睬,只叫军士:“快将这妇人拖下去。”军士答应,把姚氏夫人硬扯下去。就把王忠捺在地下,两边动手,如狼似虎,五板一换,打了五十。只打得王忠皮开肉绽,血腥难闻。打完放起,可怜王太守此刻死而复生,软瘫在地。还是姚夫人哭着向前,把太守扶将起来。林总兵吩咐军士:“把王忠夫妇发到张千户第四队左营中调用。”军士领命,伺候总兵退堂,押着王忠夫妇,哭哭啼啼,出了辕门,来见张千户。那千户又是一个贪财的官儿,但有军犯到来,见面礼银五十两,如分文没有馈送,就有许多摆布,令人十分难受。王忠知道,义不容辞,苦苦凑了些银两送与。张千户收了,将王忠夫妇安放在营住下不表。 又说到鲁妃,自进西宫,汉王十分宠幸,言听计从。那日天子回朝,退入西宫,有鲁妃接住,手挽手进宫坐下。早有宫娥摆上酒来,鲁妃殷勤劝酒,相敬汉王。正吃到酒酣之时,鲁妃叫一声:“陛下,念小妃蒙恩收用,在宫富贵,越州还有父母,未受君王一点之恩,望陛下看小妃薄面,可将奴父母召进京都,与小妃一面,则感龙恩不浅。”汉王听说,点首道:“孤于明日早朝,差官到越州去,召爱卿的父母便了。”鲁妃大喜谢恩,又劝了汉王一会,只吃得大醉而散。一宿阳台,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汉王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汉王便问:“哪位卿家到越州召迎鲁氏皇亲?”早闪出毛延寿,俯伏金阶奏道:“微臣愿走一遭。”汉王大喜,当殿写了一道诏书,付与毛相。汉王退朝,毛相领旨出了午门,回府收拾一番,即速起行。此去仍带着长班二十人,一路出得京城,先由头站到鲁家庄,飞星报知员外。员外闻报,好不十分兴头,教家人收拾,四围厅上,张灯结彩,大排香案,插上了礼烛。厨下又备了许多筵席,等候圣旨。 那日只听外边三声响炮,毛相捧着圣旨进来。员外迎接到厅,朝着圣旨跪下。毛相开读圣旨:“召取进京授职。”员外谢恩,请过圣旨,忙又跪谢毛相一向照拂之情。毛相哪里肯受员外大礼?一把扯住。大家入座,有家童送茶。茶毕,摆酒款待。毛相外面从人,也有酒赏。员外同席相陪毛相,十分殷勤,毛相心中欢喜,员外便将书房收拾干净,请毛相安寝。员外回后,说与院君知道,院君也是欢喜,忙开了库房门,打点黄金一千两,水礼十六色,送与毛相,外白银三百两,分赏从人。预备现成,过宿一宵。 次日,毛相起来,用过早汤,告辞起行。员外便命家人将干礼、水礼及赏赐银两抬出到厅,带笑叫声:“丞相,多蒙贵步,不弃寒门,只是路远山遥,有劳丞相,于心不安。现有些须礼物,相送丞相,只算菲仪,望丞相笑纳。”毛相见了这等厚礼,满面堆下笑容道:“老皇亲,昨日既承厚情,今又见赐重礼,何以克当!”员外道:“一切事情全仗丞相照拂,些许薄礼,以表寸心,容进京之日,再当补报丞相高情。”毛相连称不敢道:“多蒙老皇亲赏赐,只是愧领了。”又叫声:“老皇亲,我为你令嫒的事,费了许多心机,就是老皇亲多花几两银子,也是值得的。你看王氏昭君,现在冷宫受苦,怎及令嫒十分宠幸西宫,今日带挈父母也增光呢!老皇亲,这是谁人代你使的力量?”说罢,哈哈大笑。员外只是连连称谢道:“总蒙丞相天高地厚之恩。”毛丞相又扯住员外的手,说有一言奉告。未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王嫱病缠令宫 姚氏分娩辽东诗曰: 送君一别桂花开,最苦伤心是裙钗。 不倚窗前来盼望,灯前月下总痴呆。 第4章 双凤奇缘(4) 话说毛相叫声:“老皇亲,我先进京,老皇亲速速收拾,随后就来。”员外答应。毛相告别动身,员外送出大门,毛相带领从人回京复旨去了。员外吩咐家人雇了两只大船,伺候动身,合城文武官员乡绅亲族都来相送,只喜得员外骨软筋酥,一齐答谢。到了次日,家眷上船,庄子交与老家人照管,他们解缆开船,离了越州,一路好不风光。员外催着船户赶路,非只一日到了京都,弃舟登岸,将家眷进了一个公馆,员外带领家人先去见毛相。相府官儿又是一个大门包,相烦他通报。门官见了彩头,不敢怠慢,即报知毛相。毛相听见鲁皇亲到了,开了中门迎接,到厅见礼,分宾主坐下。因天色已晚,不能面圣,且在厅前备酒款待皇亲,席散留宿书房。 到了次日早朝,汉王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毛相出班奏道:“臣毛延寿,奉诏到越州召迎鲁皇亲,现今在午门外候旨,请旨定夺。”汉王大喜:“毛卿可将鲁皇亲召上殿来见朕。”毛相领旨下去,便把鲁皇亲召上金殿。见了汉王,俯伏金阶,口称万岁。汉王当殿封为国丈,妻姬氏封为郡君。饬工部发内帑钱粮,在云阳闹市起造皇亲府第,限一月完工。一声旨下,工部领旨。鲁皇亲谢了圣恩,退出午门。天子朝散回了西宫,说与鲁妃知道,鲁妃心中大喜,越发奉承汉王。只等皇亲府第造成,鲁府家眷搬进华堂。鲁妃不时将父母召进西宫赐宴,骨肉团聚,真是快意之事。 只可怜昭君贬在冷宫,朝思暮想,不茶不饭,面容消瘦,恹恹染成一病,皮寒骨热,心内发烧,口吐鲜血。也自知身上有几分病症,忙取菱花一照,但见自己柳眉细影,并无光彩;一双俏眼,顿减精神,便对着镜内影子叫声:“王嫱呀,你空生十分容貌,有绝世聪明,只此冷宫,是你葬身之地,要想出头,今生是不能的了!”想罢,又是一阵伤心,两行珠泪,直流下来。 恰值张内监进来,一见昭君又在那里愁苦,便道:“奴婢曾劝娘娘,须要解开些,不可苦坏了身子。”昭君道:“奴岂不知将身子爱惜?只是心中无限愁肠,不由人一阵阵地心酸起来。就是目今残冬已过,该值春天,你看百花齐放,万物生新,粉蝶双双弄影,游蜂对对寻香,似奴这一般鲜花,无枝无叶,枯干亭亭,有谁来赏玩?岂不辜负多少青春?奴恨起来,欲寻一死,又恐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弄到病已临身,在此冷宫,又无太医可请,又无药开方,奴怎不凄凉悲痛!”张内监劝道:“娘娘,想人生在世,荣辱无常,倘苦坏身子,容颜消减,或有出头之日,将来怎见圣上?”昭君道:“蒙你好言相劝,奴岂不知,只是心内一股屈气难明,叫奴怎不悲苦?”张内监听了这番凄凉之话,只得叹息几声,走开去了,撇下昭君独坐房中悲叹不表。 且言王太守自充军辽东,将就赁了几间房子,把家眷住下。虽有一点宦囊,每日用度不少,用一文少一文,坐吃山空,便有些拮据起来。当不得林总兵要讨好趋奉毛相,指望升官进禄,把王太守百般凌辱,不时叫到衙门,非打即骂。王太守惧怕林总兵,只得凑些金银前去买命,不到半年,家私用尽,连房子也住不起了,退与房主。丫环小使都已散去,只剩他夫妻两口,日食难度。本官还要与他做对头,又把王太守配入火头军,日里代三军煮饭,夜间看守烟墩。可怜一个四品黄堂太守,遭人陷害,弄到这般地步。 那日,王忠正坐烟墩,便向姚夫人叫一声:“贤妻,想女儿远在京都,身陷冷宫,你我夫妻又在辽东受此磨难,不知何年月日方得出头?难道这几根骨头,就抛落他乡么?”说着纷纷泪下。姚氏听说,也含悲叫声:“老爷,这些苦楚,且挨着些,不必提他,只说我儿昭君临行嘱咐,说母亲怀胎七个多月,未知腹中是男是女,若是生下兄弟,取名金虎,生了妹子,取名赛昭君。可怜人去话留,牢记在心。如今妾已怀胎十四个月,不见腹中动弹,却是为何?”王太守道:“常言瓜熟蒂落,总有一定时候,怎么勉强得来?夫人保重身子要紧,不必过于伤怀。” 夫妻正说之间,耳听谯楼已打二更,欲向那一旁草铺上前去安寝。姚夫人忽觉腹中有些疼痛,还不介意,渐渐一阵痛得紧似一阵,心中有些诧异:“莫非要分娩了?”便叫声:“老爷,如今妾身腹中十分疼痛得紧,想是要临盆了。”慌得王太守便叫:“怎么好?”此刻又无稳婆服侍,只得跪在地下,祝告上苍:“保佑妻子分娩易生易长,大小平安。”正祷告间,只疼得夫人在草上乱滚,昏晕过去,一时人事不知。只吓得王太守面如土色,急急抱住夫人坐起,低叫:“夫人呀,当年分娩昭君,还有稳婆丫环使女在旁服侍,我在书房候信,并不吃惊。如今落难烟墩,床前服侍,倚靠何人?叫我怎不伤心!”王太守正在叹息,只见夫人悠悠醒来,哼声不止,面如白纸,双眼微睁。可怜此刻半夜三更,又无灯火,又无汤水,这也是好人出世遭困,不到十分苦境,不肯降生。 夫人正痛得难解难分,已听得谯楼三鼓,早有天上皇母命众仙女将快乐仙官送下凡尘,只听姚夫人一声大喊,娃娃已离产门。可怜夫人一条绸裤鲜血染红,半晌醒将转来,娃娃生在草上,啼哭声音甚是洪亮,王太守心始放下,默默答谢神明。夫人急急起身,摸了一把剪刀,剪去脐带,坐在草上,黑暗暗地也不知何方,姑将娃娃裹住,睡在草上,倚着身子。可怜此刻汤水全无,只好定神养息。过了一会,王太守低低问道:“是男是女?”夫人听说,在娃娃胯下一摸,只叫声:“苦也!”王太守急问:“何故?”未知夫人怎生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坐孤灯思想汉天子 开南选取中刘状元诗曰: 阵阵朔风穿绣户,纷纷瑞雪下楼前。 红炉炭火无心向,斜倚孤衾懒去眠。 话说姚夫人见老相公问她是男是女,她便向娃娃胯下一摸,叫声:“苦也!”王忠便问:“夫人,为什叫苦?”夫人道:“又是一个女儿!”王忠听说,连声叹息道:“可怜王氏报仇无人了!”夫人也道:“你我夫妻指望这十几个月生得一子,以接宗支,如今是枉费精神。”王忠又怕夫人生气,产后弄出别样病来,又安慰一番道:“且喜夫人分娩后身体健康,就感谢天地不尽了,是男是女,免生忧烦。”说着到了天明,烧了些热水,倒在盆内,代娃娃将身上血污洗净,用绸裙包好,交与夫人怀抱抚养。 正是光阴易过,三朝满月,虽是一个女儿,却见眉分八字,倒是个贵相,未到三月,便会嬉笑。王忠夫妻一见,略解愁烦,就依女儿的话,取名王娉,又叫赛昭君不提。 且言冷宫昭君,常把琵琶细弹,弹到凄凉处,珠泪纷纷。日间悲苦,犹借琵琶消遣,到晚间孤单单对着一盏孤灯,十分凄凉。无奈日长夜短,也是睡不着,只得冷冷清清坐在孤灯之下,暗想:“这般火热天气,池内荷花结影,蓬蓬莲肉包心,奴想荷花好比奴家,如花失叶,却少夫君。且住,慈鸦反哺,能行大孝;羔羊跪乳,为救双亲,岂有生来之人,反不思尽孝双亲么?想父母也是枉生奴家,他哪里得知女儿被禁冷宫,受的十分苦楚,只道女儿是个负心之人,并不思召取父母进京,同享荣华。爹娘呀!你若是这等想,却错怪女儿了!可怜女儿连汉王也不曾见面,就丢在冷宫受苦,爹娘哪里得知呀!可恨奸贼毛延寿,害得奴家骨肉分离,奴与你一天二地之恨,三江四海之仇。奸贼呀!除非奴家身死,一笔勾销,不必提起,奴在一日,仇记一日,就是你这奸贼的对头星,奴不将你万剐千刀,怎消奴恨!” 正在长吁短叹,忽见孤灯里面放起一朵大花,甚是光明,心中大喜道:“莫不是汉王回心转意,要将奴家赦出冷宫?今晚有此喜兆,先来报信,也未可知。灯花呀!若是奴家得见汉王,忧变为喜,奴家定将你供奉长生,早晚烧香谢你。”说着,痴呆呆地望着灯花。哪知灯焰中本是一朵红花花,忽凭空一炸,炸出一个黑花来。昭君陡然看见,大吃一惊,由不得大哭连声,只叫:“不好!奴是永无见汉王之日了,灯已现此怪兆,还有什么指望?”恨将起来,银牙一挫,把灯吹灭了。黑魆魆地坐在那里,哭一起,恨一起,说一起,想一起:“奴只想汉王那夜三更梦中相遇,拉着奴家,要与奴成凤侣,说了许多温存的话,问明奴的住处,许奴定到越州召取进京。他满口应承,谁知是一场好梦,奴还痴心苦守闺中,要嫁汉王。汉王果有旨召奴,常言好事多磨折,奴进京来,未见汉王一面,无故贬入冷宫。昭君呀,你要脱此难星,今生是再不想了。”思罢,痛苦不止,且自慢表。 再言正宫这位林皇后,德性幽闲,宽洪大度,自汉王纳了鲁妃,不进正宫将有四个月,林后心内也生疑惑,不时差了嫔妃暗探消息。前来报知正宫,只说天子新纳越州王昭君为西宫妃子,日夜欢娱,宠幸无比。林后闻知,也不免暗恨于心,只错认昭君霸占西宫,骂一声:“昏君,每日不理朝政,只迷恋西宫。全在酒色二字,怕只怕江山指日要败了。”又恨一声:“西宫妖婢,迷惑天子,使天子不日日临朝,冷了朝中许多文武。这妖婢有日犯在哀家之手,且试试正宫的斩妃之剑可能容情。”此乃林后不知鲁妃一段缘由,错怪昭君也,搁过一边。 又谈到汉天子久不临朝,心中也有些愧对文武百官,那日没奈何登殿设朝,两班文武参拜,口称万岁,上面连叫平身。众文武齐呼万万岁,站起分班侍立。当殿官高叫一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话音未了,只见文班中闪出一位大臣,紫袍象笏,拜倒金阶,口称:“臣礼部掌院官,启奏万岁:今当科场大比之年,正我主取士得人,伏望钦点试官,以重科选大典,请旨定夺。”天子闻奏,就在龙案上,命内侍取过文房四宝,铺下黄绫一幅,御笔钦点: 正主考官:太子太保内阁大学士军机房行走兼吏部尚书事务张文学 副主考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兼礼部尚书事务唐仁杰 左春坊庶吉中允兼国子监祭酒代理内务府校书处康春 提调官:礼部右侍郎江正林 监临官:户部左侍郎周岱 御笔钦点已毕,发与掌院官。掌院官领了旨意,退出朝门,写起皇榜,布告天下。那些天下举子一闻此信,无不纷纷进京,寻了客寓住下,只等三月初三头三场,以及二场三场,各自用心作文,想占头名。三场已毕,各归下处听候揭榜佳音。这位张大主考,专意衡文,不留情面,选来选去,遵了定例,中了三百六十名进士,其余皆落孙山之外。有名者在京等候五月殿试。 这一日,天子临朝,一班进士金殿对策,一个个各逞珠玑,夺魁多士。试策缴完,恭呈御览,以定三甲名次。好个圣明天子,也不看策命,摆了香案在金殿当中,将试策供在上面,离了龙墩,对天一跪三叩首,暗自祝告:“孤若有福者,得安邦定国之臣;孤若无福者,得败国亡家之子,好歹总由天意。”祝毕站起,随手在试策堆内先掣出三卷,以定状元、榜眼、探花,又掣传胪一卷,取定四卷,归了龙位,命内侍打开弥封一看。是何名姓,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见西瓜吟诗散闷 踏夜月忆古伤情诗曰: 罗扇轻摇两泪垂,不知何日是佳期。 园中好景无心看,恨煞蝶媒影太迟。 话说汉王命内侍拆开弥封一看,上写头名状无刘文龙,二名榜眼周必达,三名探花冯玉魁,传胪吴文贵,以下进士不必细看。当殿传下旨意,召见三甲进士。进殿山呼万岁,天子各赐三杯御酒,游街三日。众进士谢恩,退出朝门游街,好不光彩。个个看的称赞少年鼎甲。三日后复旨,天子当殿授职:“封状元刘文龙为翰林院修撰,榜眼周必达、探花冯玉魁,俱授为翰林院编修,传胪吴文贵以下进士或授翰林院检讨庶吉士,或以部用,或以知县用,或以进士终身,钦哉谢恩。” 可恨毛相执掌朝政,但有金银馈送,高官美禄;无物相送,俱是苦缺。传胪吴文贵,一贫如洗,不曾打点,在吏部候缺等了半年,方补了越州王知府的缺。此缺又在边方,又是苦缺,文贵无奈,领凭上任不表。 且言王昭君受苦冷宫,过了夏天,又是秋来,但见阶前梧桐叶落,窗外金风送凉,寒虫叫得凄惨,孤雁唳在半空,一种凄凉景况,由不得独坐冷宫,悲悲切切。再是夜来牙床一梦难成,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眼巴巴盼到天明,抽身起来,懒去梳洗,闷沉沉坐在那里,只想:“汉王在宫,何等欢乐,撇奴一人在此,不寒不暖,错把光阴虚度,好不闷煞人也。”昭君正想到伤心之处,忽见张内监进得房来,手捧一个西瓜,昭君便问:“公公手内捧的是什么东西?”张内监道:“启娘娘,奴婢捧的是西瓜。”昭君见了西瓜,不禁感动心事,暗想:“西瓜乃土内所生,尚有团圆之日,偏是奴家受禁冷宫,不知可似西瓜,还有团圆之时?”就把西瓜为题,吟诗一首: 西瓜生自近秋天,一种团团圆又圆。 碧色沉沉知见爱,丹心耿耿剧堪怜。 满怀有子来年种,并蒂含香此日鲜。 更有几番争娟处,微尘不染叶田田。 吟诗已毕,张内监用银刀劈破西瓜,进与昭君道:“愿娘娘指日赦出冷宫,早生贵子,瓜瓞绵绵,奴婢之幸也。”昭君听说,叹了一口气道:“承你赞颂,奴哪里还想这个日子!”张内监道:“娘娘不必悲伤,请尝一尝西瓜滋味如何?”昭君道:“西瓜滋味与奴心一样,总冷如冰,奴哪里吃得下咽?你拿去吃罢。”张内监答应出去。昭君叹了一声道:“可惜西瓜本是个团圆之物,被这蠢才劈破,也似奴家是分离了。”说罢,又将西瓜吟诗一首,自叹道: 西瓜本是团圆物,此日谁知两地分。 堪叹世间多少事,坚牢不及古今文。 昭君又将诗吟过,无情无绪,每日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不时腮边落泪。 那日晚间,明月半窗,照得阶前如同白昼,耳听更鼓初起,又怕上床难睡,只得出房散闷。缓步阶前,对着天上的明月,叫一声:“月光菩萨,想奴生来这等命苦,何必当初生奴家!菩萨在月宫尚有玉兔,怎似奴在冷宫,孤单一人,好不凄凉。菩萨呀!你要与奴做主,保佑奴得见汉王,奴自当礼谢神明。”一面祝告着月光,一步步过了墙阴,到了百花台上。但见月光映着石墩上,雪亮如银。昭君将身坐下,又是呆呆地痴想了一会。想起当年列国时候,有一孟姜女,她与范杞梁成亲,只有三月夫妻,忽然杞梁一时不合吟诗,犯了时忌,捉到长城受苦当差,好好一对鸳鸯,凭空拆散,丢下姜女在家,伴着孤灯,伤心流泪。到了寒天,手缝冬衣,要寄夫君,谁知杞梁已为长城之鬼。可怜姜女并不知道,等了三年五载,亲到长城找她夫君。一路上吃了许多辛苦,受了若干磨难,到了长城,不见夫君,就在城下放声大哭。哭了三日三夜,把一座长城哭倒,然后撞死城下,完她节操,至今犹传姜女美名。且住,若论姜女受的苦,不亚奴家,但姜女尚有三月夫妻,奴在冷宫一年,未见汉王,奴又比姜女苦十分了。姜女呀,非奴贪这性命,不能似你拼身。一则奴家尚有双亲,无兄无弟,望奴日后收成;二则汉王未曾见面,死难闭目;三则仇人毛延寿未曾报泄,焉肯甘心?故此苦守冷宫,且自忍辱偷生。姜女呀,奴虽愧对于你,你也要谅奴苦情呢!昭君赞叹姜女一回,又想在月下弹一回琵琶,诉诉心中的苦楚。站起身来,走进房内,取下琵琶出来,复在石墩上坐下,把琵琶对着月光弹出几句曲牌名来,一阵悲切之声,好不耐人细听: 日落西山生玉兔,月儿高照少人行。 粉蝶儿花心去宿,黄莺儿树底安身。 下山虎归山入洞,山坡羊到晚归林。 夜航船傍江儿水,杏花天布满前村。 牧童儿斜骑牛背,耍孩儿放学回程。 懒秀才回归书院,红娘子剔起银灯。 傍妆台除头脱脚,小桃红亲垫枕衾。 迎仙客吹弹歌舞,香柳娘把盏殷勤。 沽美酒且助诗兴,醉扶归寻觅佳人。 孤雁儿成群作伴,点绛唇色比桃杏。 太师引朝堂坐理,二郎神斩逐妖精。 第5章 双凤奇缘(5) 红纳袄披在身上,皂罗袍织就飞金。 谒金门文官武将,朝天子万岁齐称。 昭君将琵琶弹得凄凄凉凉,十分苦楚,况已更深夜静,谁是知音?该因她灾星已满,冷宫外来一救命恩人,你道是谁?就是正宫林后。因用了晚膳,忽然眼跳耳热,身子坐卧不安,心中十分诧异,道:“难道哀家坐在深宫,有什么祸事呢?”又只见外边明月当空,打点出宫一游,以消闷怀。便带了使女嫔妃,掌了宫灯,出得宫来。有管宫内监接驾道:“娘娘深夜往哪里去?宜早些安寝罢!”未知林后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凤凰台林后听琵琶 望月楼昭君会皇后诗曰: 远望襄阳一座楼,征南征北几时休。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 话说林后见内监相问,便回道:“哀家夜深无事,打点踏月一游,以解闷怀,尔可引路。”内监答应,便向前一路而行。行了一回,林后问道:“东边是哪里?西边是哪里?南边是哪里?北边是哪里?”内监道:“启娘娘,南边去有座浆襁房,北边去有座铜雀台、朝阳宫、金银库,两边又有小高墙、万花园、秋千架,西边去有座望月台,东边去有座凤凰台、广寒宫,并三十六院,不知娘娘到哪一处游玩?”林后道:“哀家要到凤凰台去走走。”内监忙回道:“启娘娘,此处去不得。”林后吃惊道:“怎么去不得?”内监道:“这台上时常有鬼出现,况夜静更深,不当稳便,请娘娘别处去游玩罢。”林后道:“因这几日坐卧不安,心惊肉跳,恐有受屈者在寒宫冷院,故此前去探听一番,不妨事的,尔可向前引路。”内监见说,不敢阻挡,只得向前引路。 娘娘踏着月色,一路缓缓行来,甚解愁烦。走的是紫微宫、逍遥宫、长乐宫、安乐宫、贵妃宫、望月楼、御书楼、铜雀台、三十六院、一十二宫,都已走到。到了凤凰台面前,远远望见一座高台,好不壮丽。怎见得?有诗为证: 屹立崇台百尺高,周围突兀势冲霄。 月光遥映玲珑石,一派精华谢玉飚。 娘娘慢慢上台来,见月白如昼,心中十分畅快,游玩一会,耳听谯楼鼓打二更,正要下台回宫,忽听琵琶一种悲切之声,复转身来停步不走,斜倚台上栏杆边细听着,声声抱怨,不知她怨何人。林后双眸一开,静听琵琶,只听得琵琶声中弹出一种苦调: 昭君抱怨告苍天,幽禁冷宫受苦煎。 骨肉分离两处地,汉王何日得重圆。 林后细听声音,弹出昭君二字,心内十分诧异道:“昭君现在西宫,汉王十分宠爱,怎么冷宫又监禁个昭君?好叫哀家难得明白。”到了此刻,忍不住下得台来,顺着琵琶之声,寻觅踪迹。到了望月楼前百花台下,只见双门紧闭,余音未歇,便叫一个宫娥走到门前,连叩几声,高声便问:“里面叹气者何人?”昭君听见此刻有人询问,倒吃了一惊,只得把琵琶暂且丢下,回道:“外面问奴者何人?”宫娥道:“正宫娘娘游玩,在此问你。”昭君听说,心中大喜,连忙将身站起,高叫:“娘娘救命!奴是越州王忠亲生之女,名叫昭君,汉王选奴进京,许立西宫为妃,不知奴犯了什么不公不法之事,贬入冷宫,将近一年,奴好苦也!望娘娘救出冷宫,万代洪恩。”林后听得十分疑惑,叫声:“住口,西宫既是昭君,怎么你又是昭君?”昭君道:“西宫那是假的,奴是真的。”林后道:“快唤内监,速速开门,相见便了。”昭君听说,心中大喜,急急转身入内,唤醒张内监,说明原委。张内监听说,也代昭君心喜,不敢怠慢,拿了锁钥,同昭君到了百花台下,开了冷宫两扇大门。昭君出来接驾,俯伏阶前,拭着泪痕,口称:“娘娘救命恩人,今日方见青天,愿娘娘千岁千千岁。”林后把昭君双手扶起,命宫娥将灯提起,照见昭君生得: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心中暗暗称赞:“好一个女子!”叫声:“贤妹,早知你苦禁冷宫,久该救你出去,如今方知你这段冤情,哀家同贤妹必要面见君王,与你伸冤,查出哪个奸臣生心害你,定要将他万剐犹轻。”昭君听说,只是感谢国母。林后道:“贤妹呀,哀家虽位正宫,也同你在冷宫一样,孤眠独宿。”昭君道:“娘娘怎比奴家?”林后道:“贤妹有所不知,只因汉王每日在西宫恋妖妃,朝欢暮乐,抛撇哀家,独坐正宫孤凄,将近一载,全无一点结发之情。哀家只恨西宫名叫昭君,谁知那个贱婢假充昭君,骗着天子,哄到如今。”昭君道:“娘娘,非是妾身胆敢直言,娘娘也太无纲纪了。”林后道:“妹妹,怎见奴家没有纲纪?”昭君道:“娘娘休怪,听妾一言:想娘娘位居正宫,宫内宫外谁不是娘娘所管,西宫虽是得宠,无非下院,她既紊乱宫中规矩,难道娘娘的斩妃剑利森森就没有用的么?行起正宫威令,贬了西宫妃子。怕什么汉王?请娘娘思之。”林后听得,只是摇头道:“贤妹所说的话虽是正理,但汉王既宠幸西宫,哀家把她责贬,岂不惹汉王嗔怪哀家生了妒心?如今贤妹冤情明白,待哀家到汉王面前奏知,也好查问昭君谁真谁假,那时水落石出,捉出西宫妖婢,看是何人冒名昭君,再去拿了通同作弊之人,勘问此案,必定两条性命活不成了。汉王到了那时,心中明白,自然来召贤妹,册立为西宫贵人,我和你同心并胆,襄助汉王,以理内治,可不两全齐美。”昭君道:“娘娘高见,胜妾千倍。须怜念妾身年纪幼小,不知宫中规矩,倘礼貌有不到之处,还望娘娘宽恕。”林后道:“贤妹休要过谦,你乃聪明之女,性格幽娴,知文达礼,有什么规矩不知?今夜已深了,贤妹权进冷宫,有屈一夜,待哀家急速去见汉王,只到天明,定有圣旨下来。”昭君含泪连连拜谢,告别林后,仍进冷宫不表。 且言林后自在冷宫查出昭君及有冤情,要代她在汉王面前申诉,吩咐宫娥掌灯引路,离了百花台,一直奔西宫而来。正是三更将尽,先命一个宫娥在西宫前去打探一番。宫娥去不多时,回报林后道:“启娘娘,万岁爷还与西宫妃子在那里饮酒作乐呢。”林后不听犹可,一听直气得柳眉直竖,粉面通红,怒冲冲赶到西宫,早有西宫一班内侍迎接皇后。林后吩咐起去,一概禁声,宫门外伺候。又命宫娥将灯吹灭,暗暗潜听,正是: 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未知西宫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唆天子正宫暗听 打西宫鲁妃吃惊诗曰: 奴是巫山仙女身,襄王与我并无情。 是非落在凡人口,惹得凡人说不清。 话说林后在西宫外暗听,尽听得天子与鲁妃正在饮酒快乐,传杯弄盏。酒至半酣的时候,汉王叫声:“爱妃,想寡人自越州召爱妃进京,每日在西宫伴你,朝朝快活,夜夜元霄,撇下昭阳林后,冷落将近一载,况皇后年尚幼小,必在宫中怨孤久不到正宫,未免雨露之恩太不匀了。孤打点明日退朝,要到正宫,且叙旧情,方合正理。”林后听了汉王这番言语,心肠软了好几分,暗想:“奴只道天子迷恋西宫,谁知还念哀家,多是妖婢把持,不放天子出宫。可恨妖婢,自进西宫,也不到正宫朝见哀家。好个妖婢,仗着天子这般大胆。” 不言林后在外暗听,且说鲁妃听见天子的话,顿时脸上怒气生嗔,便道:“圣上不提林后之事犹可,若提林后,小妃含忍到今,未曾明言,说将起来,令人毛发倒竖。”汉王大吃一惊,道:“爱妃有话不妨说来。”鲁妃道:“既是今晚圣上问及此事,小妃不得不说了:小妃久闻正宫林后因圣上每日在西宫快乐,不到昭阳,背后百般咒骂龙体。说圣上无道,将来江山不得太平,一定要送与别人了。自小妃看来,她身为正宫,理当静守妇道,如何背后咒骂皇上?大逆不道,论理该正大辟,还可居正宫么?望吾主不可不早为防备。”好一个聪明汉王,听见鲁妃之言,哈哈大笑道:“爱妃所言差矣!若言正宫林后德性温存,虽朕不到昭阳,她非妒妇,断无怨朕之心。爱妃不必乱奏,恐漏消息,林后闻知,那时到来淘气,爱妃何苦害了自己。”鲁妃见汉王不准所奏,满面通红,恨恨连声道:“小妃原是一片好意,奏知圣上,听与不听,但凭龙心。只怕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汉王道:“且从容商议,不要耽误饮酒。” 天子与鲁妃在那里说话,并不防林后在外,句句听得明白,由不得心中大怒,咬定银牙暗恨,连声道:“好大胆贱婢,这般无理,胆敢在汉王面前搬弄哀家是非!贱人呀,你不知谁家之女,假充昭君,只有汉王并不知道,被你勾诱,言听计从,你是心满意足,又思量想夺正宫之位,唆动天子,要害哀家。一个真昭君被你害到冷宫苦禁,心还不足,这个贱人,罪不容诛,如何容得下去!”喝叫手下宫娥:“代哀家快快动手,打进西宫。”众内监口称:“娘娘,奴婢不敢,恐惊圣驾,奴婢吃罪不起。”林后骂声:“一班没用的东西,凡事有哀家承当,你们只管放心打进去。” 众人领了林后的旨,放胆动手,各执金瓜钺斧,乒乒乓乓一阵响亮打进西宫。林后随后跟进,也不朝拜汉王,只叫:“打这贱人。”七手八脚,只打得金杯玉盏碎碎粉粉,乱掷在地。此刻鲁妃一见林后到来,大吃一吓,心下十分慌张,忙忙向前,双膝跪倒在地,只不动身。林后指着鲁妃骂道:“你是何方贱婢,自进西宫,来伴圣上,该知礼、义二字,应当朝拜正宫,方是正理。你一点礼节全无,倒也罢了,你反将天子霸占西宫,不离你身,朝朝佳节,夜夜元霄。你方才在席上说的什么话?一派倚势欺人,良心丧尽!就是哀家执掌昭阳,只因未生太子,一任天子东西两宫,雨露常匀,只求苍天福庇,生一储君,好使汉家传位有人。奴非妒妇,不来较量你这贱人,你反出言无状,说哀家背后咒骂朝廷,有何凭据执证?今晚哀家与你这贱婢拼一拼。”说罢,怒气冲天,吩咐左右再打。一声答应,众人又将鲁妃打得哀嚎不止。 汉王此刻坐在上面,醉眼含糊,见鲁妃打得满地乱滚,头鬓蓬松,口口声声叫陛下救命,心中十分怜惜,欲待上前劝林后,怕的正宫着恼,事在两难,想了一会,忍不住抽身站起,走到林后面前,叫一声:“御妻,今晚来到西宫,孤未曾远迎,多多有罪。说是鲁妃不知大礼,将御妻乱说,孤也不能听信。御妻乃宽宏大量,恕鲁妃年轻无知,待孤赔一个礼,御妻请息一息气,免她的罪责吧!”说罢,汉王带着笑拍着林后的肩膀相劝。林后见汉王句句言语袒护鲁妃,心中由不得火上加油,顿时杏眼圆睁,柳眉直竖,指定汉王,骂一声:“无道昏君,你做了一朝人主,只知在西宫朝欢暮乐,沉迷酒色,全不想外边九州反了,只怕万里江山要送与别人。”一面吩咐嫔妃住打,押着鲁妃,一面忙用御手把汉王扯出西宫。汉王听了林后一番言语,心内也吓慌了,凭着林后扯去前行,慌得内侍点了宫灯引路。林后说:“九州已反,陛下还不点将调兵,速救危困,等待何时?”汉王道:“御妻,今日夜深了,且待明早临朝,自当点将征剿。”林后道:“救兵如救火,早一个时辰,早救百万生灵。这等紧急军情,陛下还慢腾腾地,如何不连夜发兵,速去剿灭,保固江山,怎生迟延得去?” 汉王正要回答,早扯到分宫亭上,请汉王稳坐金交椅上,林后除下金冠,低头拜了八拜,叫声:“陛下,恕妻方才莽撞之罪。”汉王双手扶起林后道:“御妻且请息怒,有什紧急事情,可细奏寡人知晓。”林后又叫声:“陛下呀,妾今晚闯进西宫,行此无礼,皆是前来报效。陛下素昔聪明,自当了然,独不记当初梦境,你却与谁家之女订下白头之盟,如何被人瞒哄,换此贱婢,充入西宫,妖娆百出,扰乱宫庭?陛下呀!你当初既不爱梦中昭君之女,何不开一线之恩,放她回去,另行匹配,也不负此女青春。”汉王听说,大吃一惊道:“孤命丞相在越州选来二女,一是昭君,一是鲁妃,鲁妃现已备用,昭君不用,已命丞相发回越州去了,怎么今晚御妻又提起昭君二字?”不知林后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分宫亭皇后白冤 王昭君冷宫诉怨诗曰: 一轮红日照西山,簇拥冰盘古树间。 暗尽更敲交夜半,帘钩影约月团圆。 话说林后回奏汉王道:“妾今晚在宫无事,但见月明如昼,动了玩月之心,趁着月色闲游各宫,以消闷气,无心走到那冷宫门口,忽听里面有一抱怨裙钗,口口声声,只怨臣妾枉做掌印正宫,并无半分纲纪,料理宫中一切大事;又说我主糊涂,不知西宫昭君真假,只因专权奸臣毛延寿贪财爱宝,丧尽良心,西宫女子但有金银相送,便保本进与我主,昭君是贫家之女,一旦付之东流,可怜枉结三更梦里之情真,而贬入冷宫,假的反在西宫称尊。她句句抱怨,一丝不错,叫旁人听了也代她伤心。陛下呀,并非九州造反,要我立调兵点将,只因屈害了一个无罪昭君之女,臣妾不忍于心,要在我主面前代为伸冤。”汉王听罢,哈哈大笑道:“御妻之言差矣!难道孤为一朝之主,一个昭君之女,都辨不出真假么?此中有个缘故!只因越州选的昭君,有一人图,为她眼堂下有一滴泪伤夫痣,恐害寡人,因此不用昭君,仍命原船送她回去,未曾将她问罪,却是何人,假传圣旨,把昭君贬入冷宫?”林后笑道:“法度乃天子之法度,怎么任这些奸臣弄鬼,妄加无罪之人?陛下也该查出何人,理当治以欺君之罪。”汉王道:“这个自然。” 林后又道:“陛下说昭君眼堂有痣,怕得伤害陛下,陛下不可被人瞒过,还是亲眼见的,还是听人说的?”汉王道:“孤实未曾面见昭君,只因见了人图,就是一样了。”林后笑道:“却原来如此!陛下好不聪明,怎么轻信一纸人图,不分好坏?”汉王道:“是朕一时误用奸臣,前事不必提起,但不知御妻今夜游到冷宫门首,可曾见得昭君?容貌生得如何?性格可还温存?”林后微微冷笑道:“若说昭君的容貌,天上少有,不亚姮娥降世;地下无双,恍如西子复生。若说昭君性格,举止温存,礼义大雅。她的脸上,是臣妾亲目所睹,何曾有什么伤夫泪痣?怎说她不公不法,私画人图,有什罪名?她人不曾见主一面,有何乱法宫中?显见人图是奸臣所改,串通鲁妃,伤害昭君。陛下若不相信,何不在冷宫召出昭君,当面盘问一番,就知昭君真假了。”汉王听说,连连点头道:“御妻言之有理,孤也不用将她宣召,何不与御妻一同前去,赶到冷宫,当面会她一会,了却梦中一片之情。” 说罢,汉王站起,挽住林后,离了分宫亭,前面对对宫灯引路,照得分明,一路行来甚快。到了冷宫门口,此刻正交三鼓,月色朗朗,天子与林后站在冷宫门口,也不进去。只听得昭君在内,高声啼哭,不住怨恨:一恨爹娘将奴抛撇天涯,误奴青春;二怨汉王薄幸,不念三更梦里之情,反害奴家在此冷宫受苦;三怨林后将奴家哄,原许奴到西宫奏知汉王,代奴伸冤,哄得奴家指星望月,痴盼着天子即传圣旨,将奴召出冷宫,见汉王一面,死也甘心。到了此刻,并无消息,眼见事多不就了,也是奴家生来命苦。罢罢罢!到了天明,不如寻一自尽,以了终身。说一会哭一会,真是十分凄惨,没奈何,吟绝命诗四句: 梦里相思不见踪,懒贪茶饭总成空。 冤家只在巫山上,知在巫山第几重。 第6章 双凤奇缘(6) 汉王在外面听得多时,忍不住心内也自悲伤,吩咐宫娥问里面抱怨者何人。宫官领旨,高声问:“里面抱怨者何人?”昭君也回道:“外面问奴者,又是何人?”宫官道:“皇爷御驾在此,特来问你。”昭君听说,已知林后申奏,汉王方得到来,故意高声哭叫道:“汉王,你来了么?害得奴家好苦也!曾记得奴家身卧兰房,三更得梦,梦见神魂飘荡,到了宫中,遇见王爷,蒙王爷错爱,拉着奴家成就好事,是奴不依。原许奴差官到越州召取奴家,奴也遵旨动身,又不曾违背圣旨,可怜奴是离乡背井,抛撇爹娘,来到京中。实指望君无戏言,一定召奴进宫,伴着荣华。谁知好事多磨,未见君王,灾祸立生:陡有一道圣旨,赶至花船,说奴私画人图,犯了法度,把奴家贬入冷宫,将近一年。王爷呀!你可知冷宫内凄凄惨惨并无天日,可怜奴在内苦过光阴。一恨奴红颜薄命,难伴圣君;二恨奴三更得梦,四更依然只身。王爷把奴贬入冷宫,奴却罪犯何条?说得明白,奴就死也甘心。” 汉王在外听了昭君一番怨恨之言,由不得龙心大怒道:“有这等事?这还了得!多是欺君罔上的毛延寿弄鬼,暗把人图点破,蒙混孤王。又假传圣旨,妄把无罪之女贬入冷宫,此贼真罪不容诛了!御妃莫怪孤王,孤王一向并不知情,就是御妃今夜责备孤王,孤王也难辞咎。孤王明日早朝,一定代御妃伸冤雪恨便了。”昭君在内听见汉王的言语,微微冷笑道:“奴只笑王爷枉做一朝人主,一个枕边妻眷被人哄弄过去,还坐什么龙墩,管什么万民?倒不如丢了江山,撇了社稷,披剃入山,做一个世外之人,倒还藏拙些。奴与陛下梦里相思,也可付之流水。只求王爷将奴之仇报了,奴再也不踏红尘,情愿削发为尼,修一修来世,保佑姻缘不可错配,好事不要蹉跎,此身休要颠沛,得嫁一个贫家之子,夫妻偕老,奴愿足矣,从此再不想西宫富贵了。”汉王见昭君说得十分可怜,也不免两泪频倾,连叫:“御妃,休要如此,是孤一时不明,误你青春,到今日水落石出,少不得将这欺君的贼子抄斩满门,以雪御妃心头之恨。孤自知不是,亲到冷宫,迎召御妃,也算代御妃赔罪了,御妃可快快开门相会孤王罢!”昭君道:“王爷在此,不知娘娘可来了么?”林后道:“哀家在此,一同前来迎接,快些开门。”未知昭君可肯开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真昭君亲见汉王 勇李陵锁捉奸臣诗曰: 蜜蜂身小代头黄,到处花开我先尝。 采得百花成蜜后,一生辛苦为谁忙。 话说昭君听得林后也叫开门,心中一想:“汉王乃一朝天子,被奴家这般抱怨,并不回言,也就够了,又是林娘娘同来到此,亲自迎接,不用宣召,奴是何等的脸面!常言:人不知足,必取其辱,再不开门,于理不合。”吩咐张内监快些开门,迎接圣驾。内监答应,连忙把闩落下,开了冷宫。昭君移步出去,一见汉王、林后,撩衣俯伏跪倒尘埃,口称:“王爷万岁,娘娘千岁。”林后用手拉起昭君,汉王也叫平身。偷眼细看昭君,喜欢十分,暗想:“此女虽在冷宫受苦,未整姿容,天生一种仙姬之态,世上难寻,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再命内侍挑起银灯,细照昭君,但见她脸上如鸡蛋之嫩,毫无一点微尘。此刻汉王心中大悦,又把银牙挫了几挫,恨恨连声道:“好大胆奸臣,愚弄孤王,害了美人,她眼堂下何曾有伤夫之痣?分明贪财不遂,诓奏寡人。今夜且自由他。想美人记得梦中一会,今夜如同梦境,真是梦非偶然。”不禁哈哈大笑。林后口称:“陛下,此地风凉,不可久停,如今既有了昭君之女,可到昭阳,等至天明。” 汉王言称有理,吩咐内侍将灯引路照着,汉王、林后、昭君三人,缓缓地走着来到昭阳正院,一齐进入宫门,早有宫娥重烧花烛,照得光明。汉王居中坐下,林后坐在旁边,昭君又行朝礼,拜了二十四拜,汉王连呼平身。林后叫声:“贤妹,快整乌云,再来伴驾。”昭君领了皇后的旨意,进了宫房,坐在牙床,宫娥一旁服侍梳妆。昭君坐了一会,走到妆台理发,可怜青丝久乱如麻,费尽心机,方把乱发梳通。面对鸾交宝镜,细细梳妆,打扮精工。金盆洗面,脂粉略施。衣服俱是林后的,脱去垢衣,换了新衣。收拾已毕,轻移莲步,出了房门,来见汉王。汉王在灯下细看美人,越发好看,但见她: 青丝挽就蟠龙髻,两鬓梳来似吐云。 不搽香粉自然白,不点胭脂自然红。 一双杏眼生来俏,淡扫蛾眉自然清。 头戴翠花冠一顶,金钗十二按时辰。 上穿金线云光袄,腰束湘江水浪裙。 步下金莲恰三寸,大红花鞋爱杀人。 走过香风来一阵,浑似仙女降凡尘。 汉王在灯下将昭君细看一番,由不得骨软筋麻,心中好不快活,吩咐宫娥排筵,款待佳人。昭君一旁赐坐,连敬汉王三杯美酒,又敬林后的酒。酒过三巡已毕,林后道:“我主今夜已将昭君辨出真假,应当正位西宫。鲁妃用她不得,还当治罪才是。”汉王道:“鲁妃死罪可饶,活罪难免,烦御妻怎么办理便了。”林后口称领旨。 汉王此夜宿酒方醒,又多贪了几杯,饮到天明,醉上加醉,但听得金钟一响,又请登殿。汉王带醉出了宫,走到半路,难以站立,传旨免朝。回到正宫,权且坐下。早有宫娥将醒酒汤进与汉王吃了,略解醉意。林后又道:“陛下今日虽未登殿,可恨奸党毛贼,旦夕难容,陛下若不将毛延寿治罪,从此江山不太平矣。”汉王点首,便命内侍取过文房四宝,铺下龙笺,写了一道密旨,交与内侍,谕传御营总兵李陵办理。内侍接旨,不敢怠慢,离了宫门,赶到总兵李府。早有门官报知李陵,李陵听得圣旨已到,忙命家人摆下香案,即整衣冠迎接圣旨,四跪八拜,口呼万岁。天使走到香案前,朗诵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为臣食君之禄,理应尽忠于君,不贪贿赂,似水居心,办事秉公,夙认匪懈,方无忝臣节而作朕股肱者也。乃有奸相毛延寿,身居首辅,位列三台,任越州之使,选妃忘廷训之言,陡起贪财之心,改图遂奸谋之汲汲,不独欺君生狂惑之言,且假传圣旨,害无罪之女。今已犀照一悬,水落石出。所谓有功不赏寡恩也,有罪不诛废法也,奸贼毛延寿,若再容留于朝,必为国家之大害。今着御营总兵李陵,带领三千人马,围住奸贼毛府,不论男女老幼,一概锁拿,并毛贼家属人等,即押赴市曹斩首示众,以为人臣不忠者戒。毋得走漏一人,致于未便。火速火速,钦哉谢恩。 宣旨已毕,李陵山呼万岁,谢恩站起,接过圣旨,请在上面供奉。送了天使回朝,即时换去朝服,顶盔贯甲,上了能行,带了家将,星夜赶到教场,真是人不知来鬼不晓。到了教场,三声大炮,惊动一班御林兵,弓上弦,刀出鞘,迎接李爷。到了将台坐定,即取卯簿,拣选精兵三千名,放炮起身。一个个人强马壮,盔甲鲜明,随着李爷,直奔毛奸相相府来不表。 且言毛相因这天临轩独坐书房,阅看官员本章,也好批发。先看荆州巡按曾岩劾奏临阳王私侵内帑,图害属员,请旨勘问一本。“曾岩这厮,平日又不曾敬重老夫,临阳王乃当今爱弟,此本如何上达?只好批个‘该部知照’。”又看山西提督刘承业参奏标下总兵吴垣私扣军粮一本,“这个该批‘斩’字,可将吴总兵正法,此本也不必上达了。”再看辽东林总制劾奏原任越州知府王忠充配此地,不安本分,请旨加罪一本。他将此本看了,不免哈哈大笑道:“这林总制乃老夫得意门生,原是老夫曾吩咐他要摆布王忠的,今日他既上了此本,倒要细细斟酌批发,问王忠一个大大的罪名,以泄老夫从前心头之恨。林总制办了此事,倒要在吏、兵二部择一好地方,将他升迁,以酬他这一番情意。”正在磨得墨浓,濡得笔饱,欲待批发此本,忽听得大炮连天,喊声震地,只吓得毛相面如土色。未知此本可能批发,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毛相拐图逃走 鲁妃仇报自尽诗曰: 花蚕身子最风流,三月成丝在山头。 绣阁手持龙凤剪,添妆肋艳制绫绸。 话说毛相吃此一吓,将笔搁下,正在猜疑,忽见家人慌张来到面前,连叫:“相爷不好了!今有钦差大将李陵,带领大队官兵,密密层层围住府地,不知为着何事,请相爷速速定夺。”毛相大吃一惊,口中不言,暗里自思道:“今有军兵无端围我府地,莫非西宫之事发动,鲁妃无谋,一定遭凶,怕只怕汉王知道,老夫一家性命就难保了。”吩咐家人再去打听。家人连忙答应,飞星出去一看,只见枪刀密布,人马呐喊,吓得屁滚尿流,又来报道:“相爷不不不好了!总兵李爷已进府门,带领多少官兵,口口声声要斩满门。”毛相闻报,只急得魂飞天外,魄散巫山,连忙除去冠带,也不顾三妻四妾,也不问金银财宝,也不爱殿阁楼台,就是相位也做不成了,只为心中贪财爱宝,要害昭君,到今日事到临头,难免杀身之祸。想定主意,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急急改换衣妆,带了人图,不敢迳出前门,悄悄溜到后花园内;又不敢开后花园门,只怕撞见官兵,不是当玩的,胆胆怯怯四处张望,见西边有个狗洞,可以容身出去,到了此刻,人急计生,毛相也顾不得洞内腌臜,将身趴在地下,慢慢钻这狗洞出去,要想逃生。引得洞内一群狗子汪汪乱叫,急得奸相冷汗长流,又不敢作声,怕的后面有人追赶。钻了半天,方出洞门。用泥一把将脸搽了一搽,成一个泥人,为的路上怕人认得,改头换面急急前行。只可惜汉朝今日走了奸相不要紧,从此外国引动刀兵,不知中国何日方可太平,且自慢表。 再言李陵不知奸相逃走,先将三千人马团团围住奸相府第,自带了家将人等,一声呐喊,进了相府,吩咐捉人,众军士答应,不敢怠慢,不论男女老少,见一个来拿一个,见两个来捉一双,众家属不曾走脱一个,单不见奸相踪迹,李陵心中好不着急,又命军士前后细细搜捉。众军士领命,忙个不住,又到内宅左右上房细寻,挑起天花,拆动地板,厨房、柴房、花园、茅坑都已走到,哪里有奸相一个影子?急忙回报李爷。李爷此刻真正急杀,暗想:“奸相乃朝廷钦犯,若是知风逃走,叫我如何回旨?”且到大厅坐下,家将两旁分立,先将奸相家私簿吊来一看,上写着黄金五万两,白银一千一百万两,有零制钱四十八万串,珍珠三斗,玛瑙、珊瑚、玉器、宝玩等件共四库,玉带十七条,蟒袍六十八件,象牙笏五十七根,头面三十二副,四季衣衫箱子一千一百只,陈设家伙、铜锡器皿不计其数,私宅本章信稿共七百八十五件,军器马匹将近三万。看毕,十分叹息道:“这贼的家私啊,富堪敌国人间少,终使奸谋异志多,若非我主英明,早为发觉,这贼必有一番不轨。幸宗庙在天之灵早露奸迹,明正典刑,也算是国家之福了。且住,本帅捉拿奸贼满门,单走脱了此贼,这便如何是好?也罢,待本帅将他家属勘问一番,此贼必有下落。” 想定主意,吩咐家将带毛党家属。早有家将把毛相正夫人米氏带至厅前跪下。李陵道:“你是毛相何人?”米氏道:“犯妇是他的正室妻子。”李爷道:“你丈夫毛延寿,是谁送信知风逃走?速速招来,好让本帅回复圣旨。”米氏道:“大人所问差矣!想大人奉旨抄没犯妇一门,所谓迅雷不及掩耳,有谁来得及送信,放丈夫逃走呢?”李爷道:“既非走漏消息,如今你丈夫往哪里去了呢?”米氏道:“大人所问又差矣,大人带了许多兵将,把犯妇一门团团围住,虽鸦飞也不能过去,岂有一个人就逃去之理?”李爷道:“莫非你藏在哪里?可招上来。”米氏哈哈大笑道:“大人奉旨而来,犯妇内外俱可搜寻,怎么倒问起犯妇来了!”这一句话,反问得李爷无言回答。没奈何,又把毛府婢妾家人逐一细问,俱回不知。只得把他家私簿收起,吩咐家将,把毛府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百余口,一一上了刑具,押出府门,用十字封条封了毛府大门,上马进朝。将人马仍发回教场驻扎,亲到午门外交旨,等候驾临不表。 且言林后遵了汉王旨意,忙写一道懿旨,差了一员心腹内侍,赶到西宫,报知鲁妃。鲁妃慌忙接旨,口称千岁千千岁,一面俯伏尘埃。只听内侍捧着懿旨,高声朗诵: 皇后诏曰:位正中宫,独理阴阳,三十六宫,俱任调使,七十二院,照样施行。乃有越州鲁氏女,仗家内之金银,赂天使而充选,借他人之名色,假昭君以尊称,既害无辜之女,又生谋嫡之心,分明狐媚惑君。如今劣迹昭然,奉旨定罪。姑念无知,从今革去西宫,贬入冷院而受苦,永不入选,就此上刑,钦哉谢恩。 内臣宣旨已毕,两旁小内侍一齐动手,把鲁妃剥去衣冠,上了刑具,押出西宫,不往别处去,直到冷宫交与张内监收管领旨,内官回宫复旨去了。张内侍知是鲁妃,口中不住念佛道:“苍天有眼睛,今日一报,还她一报,要害别人,反害自身,待咱慢慢消遣她便了。”可怜鲁妃进了冷宫,一见四壁凄凉,破屋两间,心中好不悲伤:“想害昭君反害自身,昭君遭贬冷宫一年,尚有出头之日,奴与正宫犯了对头,遭此一贬,未必能够再想出冷宫了。想父母也是枉生奴家,十余年亲恩要报,只等来生,倒不如寻个自尽,以了终身。”想定主意。到了初更,打听张内侍已睡,拿了白汗巾,走到床栏杆上,打了一结,只觉得阴风惨惨,鬼哭神号。鲁妃哭了一会,把心一横,要去投绳。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东教场抄斩毛门 西宫里初整鸾衾诗曰: 苍蝇出落黑悠悠,飞入长朝殿里头。 渴饮皇封真御酒,安眠枕簟伴绫绸。 话说鲁妃遭贬,受不住冷宫的苦楚,欲寻自尽,便把牙根一挫,恨了几声,颈向汗巾圈内投去,两足一蹬,悬空而起,霎时间悠悠顶上走了三魂,失去七魄。其年未到二十,该是鲁妃年轻享福太过,遭此枉死。张内侍直到次日知晓,慌忙报与正宫。林后即差了一员内官相验,舍她一口薄板棺木成殓,当时抬出冷宫。这是鲁妃的结果,不用细表。 且言金钟一响,汉王临轩。满朝文武参拜已毕,早有李总兵进朝缴旨,俯伏金阶,口称万岁。汉王便问:“奸相可曾捉得否?”吓得李陵口称:“主上,臣奉旨带领官兵围住奸党府第,臣到里面细细搜寻,不知何人走漏消息,单走了毛延寿一人,只将他满门家眷:男人五百十四口,妇人二百三十三口,一齐绑在午门外候旨。外有逆贼簿子一本,毛府已封,请旨定夺。”汉王先将他家产一看。一面看着,一面只是摇头吐舌道:“好大胆奸贼,富堪敌国,狼藉赃银,犯禁之物不少,谋逆之意已显,今日露出奸谋,逃走毛延寿一人不打紧要,只怕纵虎归山,孤的江山从此不太平矣!”连叹几声,便吩咐:“逆党家眷七百余口,押赴东教场,一概斩首。就命李卿监斩。”李陵谢恩,退出午门,即刻上马,吩咐众家将,把毛贼家属不论男女,俱上绑绳,押赴教场,男东女西,纷纷跪下。只等午时三刻,先是红旗三层,后是黑旗三展,当空三个狼烟大炮,一声呐喊,那些刽子手好似凶神,手执钢刀,一齐动手,好不怕人,可怜那些: 红粉佳人刀下死,多情美女也亡身。 三岁孩童饶不过,白头老汉命难存。 孀妇虽是多贞节,大数难逃命必倾。 男男女女怎脱命,老老少少俱倾生。 斩了七百几十口,尸首推入乱葬坑。 杀得天昏并地暗,走了漏网首恶人。 李陵监斩已毕,叩了圣恩,缴了旨意,退出朝门。汉王又传下旨意:“鲁妃既已自尽,将她的父母一概削职,递解回籍为民。再将旨意颁行天下,画影图形,捉那逆贼毛延寿。若文官捉住者,平升三级,官上加官;武官捉住者,官封万户,管理三军;不论军民人等,捉住毛延寿,荣封三代,世受皇恩。”一道榜文,颁行天下。 第7章 双凤奇缘(7) 散了满朝文武,退入宫中,早有林后接住,便请汉王归了正位,问问朝中事情。汉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只走脱了一个奸臣毛延寿。林后道:“毛贼一走,指日风波又起矣。”汉王道:“孤已虑及于此,传旨天下,拿捉奸贼。”林后道:“我主且免愁烦,这也是贼子恶贯未满,任他漏网几日,直到他运退时衰,也不怕他飞上天去。”说罢,吩咐嫔妃快排香案,服侍西宫娘娘行礼。众嫔妃答应,排了香案,挽着昭君朝王二十四拜,山呼万岁。天子连唤平身,又命昭君拜见林后。林后扶起,口称:“贤妹少礼。”又叫:“陛下,且休耽搁,快进西宫去成亲。”汉王忙摇手,只说:“使不得,为着鲁妃住在西宫一年,把御妻冷落昭阳,孤也算负心,若再到西宫,岂不是孤忘结发之情?”林后笑道:“妾非妒妇,我主何必如此说?快去西宫成亲,了却三更梦里之缘。”汉王得趣,即便抽身,林后亲送汉王、昭君到了西宫。 里面一派笙管细乐,好不热闹,迎接汉王入席,上面坐定,林后旁坐,下面昭君赐坐。正值酒过三巡,昭君出席,又拜林后,尊一声:“国母,你是奴的救命恩人,奴情愿代娘娘做个宫娥,铺床叠被,奴也甘心,但求天子、国母同偕到老,早生太子,汉朝有后,接位传宗,奴焉肯又占西宫,分娘娘雨露。”林后急急扶起昭君,叫声:“贤妹,休要如此,哀家虽正位中宫,未生男女,且又多病,今得贤妹,代哀家之劳,不必过谦,快与我主早成婚配,同赴阳台便了。”说着抽身便起,告别天子回宫。昭君一定要送,林后执意不肯,昭君只送出宫门外,见林后去远,这才回来。又伴天子重整杯盘,两旁宫娥手执金樽敬酒,桌上排的仙果异晶,好不十分精雅,但只见: 珍馐百味多多少,嘉肴美晶献来勤。 獐狼虎豹盘中列,羊羔鹿脯满盘盛。 海味时新件件有,鲜鱼鲜蟹共飞禽。 熊掌盘儿配兔肉,各处进贡各样珍。 桌上美品般般备,只少龙肝与凤心。 青州枣子甜如蜜,河北交梨重半斤。 江南栗子拳头大,山东柿饼雪如银。 洞庭柑子红如火,柑子橙子黄似金。 福建荔枝并圆眼,辽东松子去了心。 堆满盏盘稀希物,皇宫富贵世罕闻。 汉王此刻开怀畅饮,又加昭君劝酒,到了半酣时候,已有几分醉意,斜着眼在灯下观看昭君容貌,有诗两句赞她: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汉王越看昭君,越见美貌十分,真是六院三宫无人匹敌,九州四海少有佳人。又被酒醉薰薰,拴不住心猿意马,一手搭在昭君肩上,叫声:“西宫美人,可记那夜三更梦里,孤扯美人成亲,美人不肯,哄孤回头,美人脱身而去,使孤大失指望?今夜西官方得鸳鸯配合,一梦之缘,信非偶然。”汉王这一席话,说得昭君不好意思,怕起羞来,通红了脸,只是低头无语,并不回答。却被汉王缠不过,拉进房门,要上牙床,成其好事。昭君假意不肯道:“皇爷放手。”汉王道:“美人有何话说?”昭君道:“皇爷有心看上鲁妃,还该去寻她取乐,哪里稀罕妾身!”汉王急道:“美人,前事不必提起,可同孤共赴阳台去罢。”未知昭君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出边关奸相装醉汉 到番邦延寿找门生诗曰: 蛟儿一阵在荒郊,不住雷声风低飘。 只为伤人这张嘴,被人拍死命几条。 话说昭君被纠缠不过,只得共进罗帐,解带宽衣,同赴阳台。一夜山盟海誓,了却梦里相思,自不必说。次日汉王登殿,下诏册立王氏昭君为西宫,一众文武称贺不提。 且言毛相,自从狗洞内钻出,得了性命逃生,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似漏网之鱼,日间怕人盘查,不敢出来,躲在古庙安身,忍饥受饿,好不烦难,只挨到黄昏时分,方敢溜出,混在人丛内闯出京城。那时,一来黑暗之地,无人查考;二来奸相改头换面,被他逃出城去,只叫一声惭愧。又听得人一路传说:“好好一个毛相,不知犯了什么法,今日抄斩满门,共是七百余口,好不惨人。”奸相听见此说,又是伤心又是暗恨:“恨汉王只为宠爱昭君贱婢,杀我满门,我与你天大冤仇,若不报泄,枉为一条汉子。” 一路想着到哪里去好,忽然想起番邦有一大臣,名叫卫律,乃老夫门生,何不去投他?想个机缘,唆哄番王,大动刀兵,来夺汉室江山,这叫作公报私仇。主意已定,忙赶路程。一路甚是耽心,逢人又不敢道出真姓真名,逢州过县,战战兢兢,只是装聋作哑,虚言哄骗。看见四路张挂皇榜拿他,心下甚是吃惊。 那日到了雁门关地方。出了此关,就是番邦地界。无奈此关比别关的盘诘更严,奸相插翅又飞不过去,心内千思万想,好不焦躁。眉头一皱,好计忽生,且住:“待我到黄昏时分,假装一醉汉,混出关门便了。”想定主意,走到一个酒肆中坐下,高中:“酒保拿酒来。”酒保答应:“来了。”忙拿了一双杯箸、一壶烧酒、两碟菜放在桌上,叫声:“客官请用。”奸相自斟自酌,心中想道:“老夫身居相位,蒙天子宠用,一十二年,言无不依,计无不从,不论在朝及天下文武官员,谁不尊敬于我?只为昭君这个贱婢,弄得我家破人亡,故此将人图带来。混出边关,进与番王。番王见了此图,不怕他不起好色之心。那时哄动番王,兴动人马,一则定要昭君,二则就夺汉室江山,岂不泄我心头之恨?”想定,酒已吃了五分,怕的醉了误事,不好出关,便将饭吃了几碗,肚中饱了。看见天色已晚,打点动身,上柜会帐,出了店门,一路奔关上而来。 但见关上高挑几张灯笼,照得四处分明;又见画影图形的榜文,张挂在那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被关上兵卒盘问不清。此刻奸相虽有醉意,到了关上,把步略停。且怕人盘问,甚是担心,假装出十分醉状,踉踉跄跄走来,故意口内乱哼。一则此刻盘查的人大半吃晚饭去了,二则晚上盘查难以清楚,三则人多事多,混杂不分,哪知其中却有奸相?四则该因汉室有一番刀兵,放走了一条祸根。毛相又奸又滑,趁着人眼一错,一溜烟逃出关外,好比开笼放雀,插翅高飞,不辞辛苦赶路,到了关外,就是番邦地界,无人盘问,奸相才得放心宽怀,走到河边洗了泥脸,现出奸贼本来面目,一路放胆前行,只想门生卫律。问到单于国,才知门生在那里做官。 那日进了单于城,逢人便问。问到卫府,只见府门前好个势耀:一带白粉高墙,冲天照壁,司寇门第,偌大门楼,两边坐了几十个番儿。毛奸相走到府门前,早被门上番军喝住道:“你这汉子,不是我国打扮,莫非哪里奸细么?”奸相向前赔笑道:“番哥,我不是奸细,乃中国汉丞相毛延寿,与你家相爷却是师生,因有军机前来面言,烦番哥通报一声。”番军听见师生二字,不敢怠慢,转身入内,来到高厅。看见卫律坐在上面,双膝跪下,口称:“相爷在上,小番叩见,有事通报。”卫律道:“报什么事?”番军道:“启相爷,外面有一天朝汉子,小人说他是个奸细,百般盘问,他说是天朝汉丞相,姓毛名延寿,与相爷有师生之谊,故此小人通报,请令施行。”卫律听说,口内不言,心下暗想道:“老师毛丞相乃汉朝首辅之臣,不在中国享用荣华,因何来到北地?其中必有蹊跷事故。且接进里面一谈,便知分晓。”吩咐一声:“开中门迎接。”番军答应,忙去打点。对对番兵,分列左右,随了卫相起身,一直来到大门首。抬头一看,果是老师毛丞相,抢行几步,向前躬身施礼,口称:“老师到此,门生理当远迎,接待来迟,乞老师恕罪。”毛相连称不敢。说着师生携手而进,重新见礼,分宾主坐下。 茶献三巡,那卫相启口:“老师在天朝为丞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极矣,因何独自一人来到此地?有什事故,望乞见教。”毛相见问,叹了一口气,便把汉王无道,宠爱昭君,杀他满门,我是死里逃生的话说了一遍。“今打听得贤契在单于国身为公卿,赫赫威权,特来投奔,望贤契做主奏一本,得见番王,说我汉相毛某到此投诚,若果番王将我收用,并有人图献上番王,番王一看此图,定要起兵到中国逼取昭君,管教她与汉王活活分离,那时才泄我心头之恨。全仗贤契大力成全。”卫相连称不敢道:“老师吩咐,门生理当效力。想当年门生在汉朝为官,被御史今日一本,明日又一本,不保别的官儿和番,单保门生前来,幸喜门生并无家室带累在京,门生硬着头皮见了番王,番王十分优待,又劝门生归顺,门生也便依从,不几年也到宰辅,岂不比东京快活许多么?今日老师来得甚好,好与门生一同商量计较。来日门生便朝狼主,保奏老师,也做番邦大臣,大家斟酌起兵,杀进中原,好夺汉室江山。”说罢,吩咐大排筵宴,款待毛相。师生一面饮酒,说得投机,俱吃得大醉而散。归了书院,师生坐定,有小使奉茶,茶毕,卫律欲借人图一看。未知毛相肯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三 §§§第十九回召王忠总兵趋炎附势 造相府太守进爵加官诗曰: 蛛网生来弄巧多,芭蕉树上结丝萝。 虽然细细抽时影,满腹经纶可咏歌。 话说卫爷向毛相借看人图,毛相岂有不肯的,就在身边黄绸袋内,取出两幅美人图,一幅坐的,一幅睡的,还有一幅进与汉王,故此不曾带来,只将两幅递与。卫律展开一看,连声喝采道:“果然美人图画,名不虚传,若是进与狼主,狼主怎不梦魂颠倒,要想杀呢!”看毕收起,交与毛相道:“老师一路劳顿辛苦,请安置罢,门生等次日早朝,好代老师办事。”毛相道:“全仗大力。”卫律告别,回内安寝。毛相也就安身,等候次日早朝信息,且不言番邦之事。 再表汉王心爱昭君,每日在西宫取乐,行坐不离,恩爱异常,自不必说。那日昭君双膝在汉王面前跪下,口称:“陛下,臣妾蒙恩收用,得享富贵,妾还有生身父母,远在越州,久未一面,望陛下开恩,降旨召妾双亲进京,共沾皇恩。”汉王带笑连忙扶起昭君,叫声:“美人不必烦心,等孤明日早朝传旨差官到越州,召美人一双父母进京便了。”昭君谢恩站起,入席陪宴。 一宿已过,明早汉王临朝,降了一道旨意,便请赵学士到越州召取王氏皇亲。学士领旨,出了朝门,即上马,带了家丁,飞星到越州而来。越州早有京报先到,越州满城文武宫员俱已预备。知府吴文贵,率领众官在南城十里外官亭伺候,钦差一到,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忽闻钦差已到,各官起身,远远迎接,迎着钦差,递了手本。钦差宣读圣旨。各官谢恩已毕,吴知府便启禀钦差大人:“卑职是新任越州知府吴文贵,闻得前任王知府有女王昭君,入宫为妃,道她不公不法,贬入冷宫,其父亦有应得之罪,已奉旨削去官职,发配辽东充军去了,特此禀明。但圣旨又到越州,越州哪里有皇亲?”赵大人听说,怒气冲天道:“有这等事!一定又是毛贼假传圣旨,屈害忠良。如今待本职赶上京都,面奏天子,再到辽东宣召皇亲便了。”说罢,也不耽搁,就此起身,大小文武官员一同相送,出了本境方回。 且言钦差离了越州地界,不分星夜,赶到京都,恰值汉王未曾退朝,连忙进了午门,俯伏金阶复旨。汉王见是赵学士,便问:“卿到越州宣召皇亲,可曾来了么?”赵学士便将王皇亲已曾有罪充军的话回奏一番。汉王闻奏,十分大怒道:“好大胆奸贼,假传圣旨,去害皇亲,若拿住这贼,万剐千刀不足尽其罪。”旨下,仍命赵学士到辽东去走一遭。学士谢恩出朝,不敢停留,随换骏马,离了长安,赶到辽东而去。 非止一日,到了辽东地方,早有人报知林总兵。总制闻报,带领合城文武迎接钦差。到了官厅上,开读圣旨,众官俯伏接旨。只吓得总制失落真魂,方知老师已问罪诛了满门,今日宣召王皇亲夫妇。自悔当初摆布王知府,怕的知府报仇,只等宣旨已毕,飞星同了张千户来到烟墩下面,见了知府,双膝跪倒。慌得王忠连忙扶起道:“大老爷,这是为何?”总制道:“总是我们该死,有眼不识泰山,一向多多得罪。”王忠摸头不着,便叫:“大老爷说个明白,小人方才懂得。”总制道:“你还不知么,令嫒已正位西宫,皇上特旨打发钦差,前来召老皇亲夫妻进京,同享富贵。小官们无知冒犯,望乞王爷海涵。”王忠听说大喜道:“二位老爷且免忧心,一概前事休提,但以后做事,总不要使尽一帆风。”说得二人满面通红。王忠一面回到墩旁,说与夫人得知,夫人心中好不喜欢。 忽听得赵钦差同合城文武官员来了,可怜王忠鹄面鸠形,迎接钦差。奈烟墩并无坐处,只得仍到官亭,又宣圣旨一番。王忠三呼万岁谢恩,接过圣旨,分宾坐定。总制吩咐摆酒款待钦差,钦差道:“王皇亲受屈,圣上并不知情,多是奸臣毛延寿,假传圣旨,害了皇亲。如今忠奸已明,圣上与娘娘日夜想念皇亲,皇亲就此收拾动身,不必耽搁了。”王忠连称知道。总制又命人拿了衣冠,与王忠更换,只等席散,便与钦差在官厅安身。姚夫人已接到总制衙门,百般奉承款待。一宿已过,不消再叙。 次早,钦差动身,封了大号坐船五六只,听差又忙送下程礼物,率领文武官员,送到码头。王皇亲与钦差及姚夫人俱下了船,放炮三声,鸣锣扯旗,好不热闹。各官回衙,钦差吩咐日夜兼程赶路。在路非止一日,到了京都,弃舟登岸,钦差便把皇帝家眷请到他衙门暂住,他与皇亲同到午门见驾。此时汉王尚未退朝,赵学士随班上殿复旨。汉王闻奏大喜,即召皇亲上殿。王忠随旨而入,到了殿上,三呼万岁。汉王先慰劳一番,又道:“连累皇亲无罪充军,皆因毛贼所害。孤有日捉住此贼,碎尸万段,以正国法。今加封皇亲为国丈,妻姚氏一品夫人。传旨工部、户部,起造国丈相府,限期一月完工。国丈且权住馆驿,该部给俸支送。”王忠谢恩,退出午门。汉王又传旨宣召皇亲夫人进宫。一声旨下,早有内侍赶到学士府中,去召姚夫人。夫人一见宣召,不敢延缓,将次女交与妈妈抱着,即刻打扮停妥,别了赵夫人,随着内侍进了午门。先见汉王谢恩,汉王赐下穿宫牌一面,命内侍引进西宫,去见娘娘。 内侍领旨,引着姚夫人到了西宫。早有内侍报知昭君知晓,昭君听得母亲到了,连忙出宫迎接。一见姚夫人,笑面相迎,迎至宫内,母女见礼,分宾坐定,叙说当年一段苦情,又悲又喜。旁有宫娥献茶。茶毕,昭君又把林后恩义说了一遍,“母亲今日到此,该到正宫一拜。”夫人连称有理,即同昭君起身,来到正宫,见了林后下礼。林后扶起姚氏,一旁赐坐,摆宴款待。酒过三巡,昭君便问母亲:“还是生的妹子,生的兄弟?”姚氏见问,眉头一皱。不知怎生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献昭君图挑番王 进哑谜诗难汉主诗曰: 情牵久已欲销魂,暗掷金钱为卜君。 羞对芙蓉镜里貌,金莲空踏绿杨阴。 话说姚夫人见女儿问起前言,便问道:“是个女人,已如娘娘之愿,取名赛昭君。”昭君道:“今在何处?”姚夫人道:“因进宫朝见,不便带来,暂寄赵学士府中。”昭君打发两个宫人,到赵府去接二小姐,好好地抱进宫来。宫人答应而去。又值汉王驾到,一齐接驾,汉王连呼平身,重新入席,欢呼畅饮。赛昭君又抱到了,姚夫人接过,先朝见天子、林后,又拜见姐姐。大家俱称人品甚好,不亚似姐姐仪容。便问:“今天几岁了?”姚夫人道:“三岁了。”席终,姚氏谢宴出宫,汉王叫声:“少住,夫人权屈在御书房暂住几日,等待造完相府,再回衙门便了。”姚夫人又谢过恩,汉王恩赐内侍嫔妃各四名,服侍夫人,一面掌灯相送。好个汉王,打发昭君去伴母亲,驾回正宫安歇。一宿已过,次日登殿,摆宴款待皇亲,好个十分隆重。直到相府功成,又赐内待嫔妃各十名,在府服侍。一众文武都来送皇亲夫妇进府,吃了几日喜酒。汉王又赐几多陈设古玩。只靠女儿有福,带挈王老夫妇好不风光,不表。 第8章 双凤奇缘(8) 且言番王那日登殿,受文武山呼已毕,便问:“众臣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话言未了,早见班部中闪出丞相卫律,俯伏金阶,口称:“狼主在上,今有汉朝毛丞相来进美人图与我主,现在午门候旨,未敢擅入,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即传旨宣召毛相进见。毛相随旨而入,俯伏金阶,口称:“远臣毛延寿,愿我主千岁千千岁。”番王连呼平身,便问:“你在汉朝为相,好不尊荣,来到我国,是何缘故?”毛相奏道:“只因天朝我主乃无义昏君,新得一昭君女,难描难画,被酒色昏迷,不理朝政,冷了众臣之心,所以古人云:‘君不正,则臣投外国,父不正,则子奔他乡。’今远臣特来投顺大邦,望乞录用,感恩非浅。”番王道:“你说昭君容貌,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但不知孤王可得见一面否?”毛相道:“这也不难,远臣带有人图在此,请王观看,便见分晓。”说毕,将人图呈上。早有内侍接来,展图与番王一看。不看犹可,一见时只见人图虽是笔描笔画,如同一个活美人站在上面一样,引得番王都看出了神,暗想:“世上哪有这般女子?一定是仙女临凡!”看毕,将人图卷起,放在龙案上面,便叫声:“毛卿,可有什么计策,使昭君来到我国,与孤一会,岂不胜如为王么?”番王此问,正中毛延寿报仇机会,忙回奏道:“依臣愚见,只消遣一大臣,统兵去抢汉王天下,若得杀进汉城,不怕汉王不将昭君献出与国王。”番王道:“未免兵出无名,且从容商议。今封毛卿为右丞相之职。”毛相谢恩,退在一旁。 有卫律出班献计道:“我主若要昭君,又怕师出无名,何不着一异能之士,做一律哑谜诗,打发一大臣到天朝去进与汉王,若有能人破得此诗,我邦情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无人破得诗句,就要献出昭君,若有一字不肯,即统大兵夺取汉室乾坤,就不为师出无名了。”番王闻奏大喜,连忙做了哑谜诗一首,便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代孤到天朝一走?”闪出番将都统土金浑,俯伏阶前奏道:“臣愿往天朝献诗,讨取昭君便了。”番王闻奏大喜,当殿赏赐三杯御酒,将诗图交与土金浑道:“若取得昭君回朝,定当官上加官。”金浑口称领旨,退出午门,到了教场,点起三千番兵,离了单于国,直奔汉朝大路而行。一路穿山过岭,行程来得甚快,但见雁门关已在面前,三声大炮,扎在营寨,过宿一宵。 次日,土金浑上马,带了三千兵将,行至雁门关前,高声大叫道:“关上儿郎听着,俺乃单于国王所差,要到天朝公干,报与尔守将知道,快快开关。”关上儿郎听了,不敢怠慢,报与守将唐爷。唐爷问道:“你见来将可是戎装?”军士回道:“未见戎装,只有宝刀一口,后背包袱一个。跟着长随,俱是带腰刀一口。”唐爷听说,来得古怪,即刻换了盔甲,身罩锦袍,腰悬宝剑,带了家丁五十名,俱暗带弓箭利刀防身,一马冲到关前,吩咐开关。 关门一开,出得关来,高叫:“单于来将,有多大的胆量,叫我开关。”土金浑道:“俺乃单于国王驾前官拜哈番营都统土金浑,奉国王旨意,有高人画的人图一卷、天诗一首,进贡天朝。你朝中若有人知道人图是谁,能识天诗,那时我邦愿做下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若无人识得,快献城池,称臣我邦。”唐爷在马上冷笑道:“你那下邦敢犯天朝?若不放你进关,尔邦必小视天朝无能人,也罢,只容你一人,带几个长随进关,其余俱停在关外伺候信息。若不依我吩咐,我就与你排开队伍,大战一场,决个胜负。”土金浑道:“俺奉国王之命而来,并非与天朝交锋打仗,何必多疑。”唐爷道:“既如此,随我进关。”就把土金浑带进关来,送到南门。吩咐守关军士把关门紧闭,关外多备灰石火炮,滚木礌石,在关紧紧把守不提。 且说番官离了雁门关,一路马不停蹄,行程得快,早到长安大国城池,正是黄昏时候,落了公馆住下。一更鼓打瑶台月,二更鼓打上床衾,鼓打三更交半夜,星移斗转子时辰。望谯楼上打四鼓,战马铃归到五更,正是汉王登殿,齐集两班文武。早有黄门官启奏道:“今有单于国差了番官一名,现在午门,要见我主,请旨定夺。”汉王命宣他上来。番官随旨而入,拜倒金阶,口称万岁。汉王道:“单于国差官,有什么奇珍进贡?”土金浑道:“非也,某奉狼主之命,有天诗一卷、人图一幅,进与皇爷。闻得天朝才子甚多,高人亦广,有人认得人图,破得天诗,我邦情愿称臣天朝,如其不然,天朝就要称臣我国。”皇爷闻奏,龙心大怒。未知怎生打发来使,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刘状元看破番诗 单于国大兴人马诗曰: 春宵最苦梦难成,只为思君情更深。 斜倚窗前生别恨,愁怀怎不到三更。 话说汉王听见番使出言不逊,心中大怒,便命将诗取在龙案上。看见上面花花绿绿,不知说些什么;又命众文武拿下去看,个个不知,人人不晓,好似泥塑木雕一般,急得汉王满面通红。番使又奏道:“天朝既无高人破得此诗,皇爷便要称臣我国。不要别物进贡,只要照人图上美女,知道是谁,速速进与我主,陪伴国王,以免两国相争。”这句话说得汉王气上加气,怒冲冲便问:“人图今在哪里?快呈上来。”番官答应,把人图呈上。天子展天一看,不看犹可,一看时大吃一惊,暗想:“这图是昭君容貌,如何到得番邦?”急将番官问其缘故。番官诉出真情:“只因天朝毛丞相逃到我国,将人图献与狼主,狼主一见此图大喜,故差微臣到此。”汉王听说大怒,咬牙切齿恨毛贼。 番官又在殿上催促,急得汉王正无主意,来了文曲星状元刘文龙,销差回复圣旨。一见汉王满面愁容,问其缘故。汉王含怒说了一遍,将诗递与文龙。文龙接过细看,叫声:“我主且免忧心,若论番诗,臣可立破。”汉王大喜:“卿可将诗解来。”文龙领旨,将身站起,喝叫:“番官,仔细听着,你的字迹虽然古怪,诗里机关,怎能瞒人?说什么天诗难破,你且听我念来,是也不是么: 天仙有意下瑶台,枉入深宫大不该。 若把琵琶来别抱,倚门好待美人来。 番官听得诗已识破,吓得魂胆俱消,跪在地下,冷汗长流。文龙念破番诗,奏道:“臣启我主,番人诗中,取意分明,一派轻辱天朝之意,其罪不容诛了。”汉王闻奏,大怒道:“可恨番邦无礼!”喝叫殿上金瓜武士:“把番狗先问典刑,以正辱慢之罪。”一声旨下,谁敢怠慢?早把番官推出午门。正要处斩,忽见右班中闪出总兵李陵,叫声:“刀下留人。”一边跪奏:“臣有下情,冒奏天颜:今将番诗辱慢天朝,乃番王主意,来使不知;况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伏乞我主暂息雷霆,饶恕番官,着他回国,传知番王,速速进贡来朝,免他辱慢之罪,如敢抗违,只消我国提一支人马,将番邦踏为平地。”汉王准奏道:“李卿言之有理,把番官赦免,宣上殿来。”番官先谢皇爷不斩之恩。汉王喝骂:“番狗,若非李卿保尔,焉能留你狗命?今将头颅寄尔颈上,回番传谕尔主:若是来朝进贡,一笔勾销,若再抗违,两罪并发。”吓得番官诺诺连声,退出朝门,飞星回番。 汉王打发番官去后,重赏刘状元。退朝回了西宫,有昭君接驾。汉王扶起,一旁赐坐,便道:“爱妃,今日朝中出一奇闻:只因放走毛贼,四处画形图影,未曾捉到,哪知此贼逃往外番单于国,惹起祸根,他将人图拐去,进与番王,番王听了毛贼的话,打发差官一名,前来进上番诗一首,来难我国君臣,还有美人图一幅,相貌却与爱妃一样。番官面奏寡人:有人识得番诗,他邦情愿来朝进贡;无人识得诗,就要爱妃去和番。”昭君大惊,连忙问说:“朝中文武谁人认识得番诗?”汉王道:“就是状元刘文龙,字字行行,破得分明。”昭君听说,恨杀毛贼:“奴和你什么冤家对头,把奴人图带至番邦?可怜人在天朝,图落番地,现在奴的人与形影,两处分离,奴命好苦也!”由不住一阵心酸,泪流满面。汉王亲将龙袖代昭君拭泪,叫声:“爱妃,且免愁烦,少不得拿到毛贼,剥皮剔骨,以泄爱妃之气。”正说间,林后来到西宫,昭君又把人图的话哭诉一番。林后也是深恨毛贼,又百般安慰昭君,吩咐宫中摆酒,代昭君解闷不表, 且言番官土金浑一路走马,来得正快,已到雁门关,来叫:“关上儿郎,报与典守将知道,俺乃番邦土金浑回来了,早早开关。”军士急忙通报总兵。总兵带领家将来至关头,就叫:“番狗,你到天朝,怎生饶你回来?”土金浑道:“实不相瞒,天朝却有能人,破了番诗,要将俺斩首,多亏李将军救俺性命,望将军放俺过关。”总兵听说,骂声:“番狗,也是我主仁厚,饶你一死,快随本镇进关便了。”番官答应,随着马后进了雁门关,左右俱有兵卒管押,押着出了雁门关,番官得命,如飞而去,走到大营坐定,心中越想越恼:“可恨汉王,将俺这般凌辱,回国奏知狼主,兴兵杀到天朝,不怕汉王不献昭君。” 吩咐班师回国,三声大炮,拔了营寨。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到了单于本地,便把三千人马扎在教场,单身去朝狼主。狼主便问天朝一段缘由,土金浑奏道:“天诗已有刘状元破了,汉王不献昭君之女,小臣一命几乎送在中国。还要传知狼主,若再不进贡天朝,要将我邦国踏成平地呢!”番王闻奏,气得只翻白眼。一旁毛延寿跪下,叫声:“狼主,且休烦恼,狼主不想昭君便罢,如要昭君,只须差一能臣,统领精兵,杀到天朝,抢关夺寨,不怕汉王不献出昭君。虽天朝有李氏父子,用兵如虎,我国何足惧哉?”番王闻奏,大喜道:“卿所奏,言之有理,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即日就统发大兵,杀到天朝便了。”遂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前去领兵?”早有番营大将石庆真拜倒在地:“微臣愿去领兵,不将天朝昭君取来,进与狼主,誓不回兵。”番王闻奏大喜,赐了三杯御酒,加封石庆真为征南大将军,统领十万人马,取讨昭君。庆真领旨谢恩,退出朝门,即刻到了教场,点了十万人马,放了三声瓜子炮,人马拔营,辞王别驾,好不威风。一路上中队催着前队,后军紧着前军。正走之间,来得甚快,已离关不远,石庆真吩咐扎下营盘。过了一宵,次日统领人马向雁门关讨战,只吓得守关军士一看番兵势如潮涌,只吓得屁滚尿流。未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彭总兵失机败阵 李元帅奉旨征番诗曰: 鹿吃山边草,鱼吞水底沙。 休笑江湖客,流落在天涯。 话说雁门关守兵见番兵势大,因何吃这一惊?其中有个缘故:只因守将唐总兵生来武艺超群,十分厉害,所以镇守此关。番人闻他名儿,不敢侵犯雁门。只因唐总兵失察,一时盘查不紧,放走了毛延寿,逃往外邦,惹起祸根,汉王大怒,即将唐总兵问罪,取斩满门,换了彭殷镇守此关,其人武艺平常,远不及唐爷,所以兵士吃惊。只得急急报与彭爷:“有番兵抵城讨战。”彭殷又是个妄动的人,也不计较一番,即刻披挂上马点兵,开关接战。三声炮响,带领三千儿郎,一马冲出关门,高叫:“无理番奴,擅敢侵犯边界,今日遇到本镇,管叫个个断送残生。”庆真在马把来将一看,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银盔飘烈焰,斗大红缨盖顶门。 素白袍上花千朵,梨花罩甲玉装成。 护心宝镜同明月,丝鸾宝带紧一根。 坐下走阵银鬃马,丈八银枪手内抡。 看毕,喝声:“来将少催坐马,快通上名来。”彭殷见敌将问他名字,便把长枪背住咽喉,防人暗算。叫声:“番狗听着,俺乃大汉天朝官拜雁门关总兵彭殷是也。本镇刀下不斩无名之将,尔可通上名来。”庆真道:“某乃单于国王驾前官拜征南大将军石庆真是也。你这将官,有多大本领,擅敢出关接战?只怕你颈上驴头,就长不稳了。”彭殷大怒,把长枪刺将过来。早有左右先行,就是庆真二子,名叫庆龙、庆虎,一个举刀,一个举锤,双双齐出接住与彭殷交战。但见彭殷一枪刺来,好似盘龙盖顶,庆龙将刀架过,赛比流星,又是庆虎锤到,彭殷急急将枪逼过,庆龙刀来得快,又劈面来,慌得彭殷一杆枪,左右支持。杀了三十回合,只杀得浑身汗淋,枪法渐乱,有些抵敌不住。忽被刀伤左臂,叫声:“不好。”连忙败下阵来。石氏兄弟放马追赶,庆真把旗一摇,催动后兵,只杀得官兵尸山血海。彭殷败进关去,高扯吊桥,紧闭关门把守。庆真一见二子得胜,就鸣金收兵,报捷番王,摆酒贺功不表。 且言彭殷失机一阵,只任石家父子在关外骂战,也不开兵,连忙写下一道紧急文书,差官马不停蹄,飞星进京。到了兵部投文,兵部见是紧急军情,不敢怠慢,即刻转奏汉王。汉王便问两班文武道:“今日单于国无故擅进天诗,口出不逊之言,本当即日征讨,以正其罪。姑念小邦无知,不兴师问罪,他反起大兵来犯边关,敢伤守将彭殷,谁代孤家统领大兵灭寇?有功之日,定加升赏。”问了几声,两班文武并无人答应回奏。列位,你道是什么缘故?只因汉朝太平日久,不动干戈,所以这些文武惧怕出头,不敢领差。汉王问了一会,见无人回奏,不觉十分大怒,喝骂两班文武:“尔等太平之时俱嫌官小禄薄,边庭有事,不能与孤分忧,要尔等在朝何用?一概罢职,朕的万里江山俱不要了!”吓得文武众官一个个面如土色,不敢出声。只见右班中闪出老将军李广,跪到金阶,叫声:“我主休要发恼,微臣情愿领兵灭寇,只消李陵为前部先锋,包管杀他片甲不回。”汉王此刻改怒为喜,便道:“老卿家到底是将门之种,可挂征番大元帅之印。”当殿赐了三杯御酒、两朵金花,“可到御教场挑选精兵十万,战将百员,任卿调用。”又加封李陵为前部先锋之职。 李氏叔侄谢恩,退出朝门,到了教场,三声大炮,李元帅坐了将台,未曾点兵,先施号令,只等众将打拱已毕,便道:“诸位将军及大小三军听着,本帅今日奉旨征番,一秉至公,虽亲不讳,有功必赏,有罪必诛,尔等各宜听本帅吩咐。”下面一齐答应一声:“哦。”又见李元帅取出十条号令,念道:“点名不到者斩,闻鼓不进者斩,闻金不退者斩,私造谣言者斩,冒他人功者斩,临阵脱逃者斩,私通反寇者斩,解粮违误者斩,克减军需者斩,不遵号令者斩。令只十条,尔等各宜静听,休得以身试法。”下面又答应了一声:“哦。”拔了一枝令箭,叫声:“李陵听令。”李陵答应:“有。”元帅道:“尔可带领五千人马,充作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俟本帅到关,再行开兵。”李陵接令在手,口称:“遵令。”上马统兵先行。 李元帅打发李陵去后,随即放炮起兵,离了教场,出了帝京。一路上五色旗幡招展,人强马壮,盔甲鲜明,个个弓上弦,刀上鞘,好不威武。所到之处,自有地方官远远相迎,秋毫无犯,军令森严。在路行程非止一日,早到雁门。流星探子,已飞报守将。守将听见救兵已到,大开关门相迎。先接到李陵先锋一支人马,驻扎关中等候。过了几日,元帅大兵已到,彭殷、李陵一齐出关相迎。迎至帅府坐定,俱向前参见,递呈手本。彭殷一面备酒接待李氏叔侄,一面犒赏三军。元帅便问彭殷道:“贵镇与番人战过几阵,如何被他杀得大败,他那里领兵何人,以后可曾前来讨战否?”彭殷道:“末将只战过一阵,被他杀得大败。他那里领兵石家父子,十分厉害,是以进京求救。番将也来讨战几次,末将无奈,高悬免战牌。”元帅哈哈大笑道:“雁门关乃中国咽喉要地,既知自己本事平常,理宜保守关门,飞本进京,请大兵征剿,不该轻敌致败。倘一时有失,番邦冲入此关,为祸不小,要尔等何用?”只吓得彭殷魂飞魄散。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李陵败石家父子 吴銮差左右先锋诗曰: 珠泪纷纷滴砚池,含羞忍写断肠诗。 自从那日君分手,直到如今懒画眉。 第9章 双凤奇缘(9) 话说彭殷见元帅大怒,怕的性命不保,只吓得跪倒在地,连磕响头。元帅又道:“尔头阵已被番兵杀败,免战高悬,早挫了天朝锐气,为将之道,并不知机,你还镇守雁门关么?”元帅这一席话只说得彭总兵顶冒真魂,连连叩头:“末将该死,求元帅格外开恩。”元帅道:“你年已迈,本帅不来罪你,姑且戴罪立功。”总兵谢了元帅,站在一旁。 元帅即刻写了一封战书,差了先锋,射进番营。番兵拾得战书,报与庆真。庆真接了一看,方知天朝救兵已到,差了李广叔侄到此。“李氏素称英雄,不可轻敌,须用妙计擒他便了。”即刻披挂整齐,带领二万番兵,并左右先锋,放炮三声,出了营盘,直逼关门。一见免战牌已去,便高声骂阵。早有守关军士报知元帅,元帅令先锋李陵去夺头功。李陵领令出营,上马提枪,你道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似火烧,黄金甲罩大红袍。 身骑坐下胭脂马,丈八金枪手内拿。 八面威风生杀气,三声炮响贯冲霄。 开兵尽是凭韬略,方显英雄武艺高。 李陵一马冲出关门,杀到阵前,大叫一声:“番将,快来纳命。”庆真见关内来了一将,甚是英雄,便命二子前去抵敌,小心在意。石氏二子得令,催动战马,到了阵前,高叫:“汉朝来将,快通名来。”李陵叫一声:“番奴听着,俺乃大汉天子驾前官拜御营总兵之职,今加封扫北大元帅麾下前部先锋李陵是也。你这两个番奴,可报上名来。”石氏兄弟道:“我父乃番王驾前征南大元帅姓石名庆真,某乃左右前行石氏龙、虎二位公子,今奉父命,特来擒你,你若知机,快快下马受缚,免尔一死,若不听良言,管教你性命顷刻莫保。”李陵大怒道:“番奴休得猖狂,放马过来。”说着,举枪便刺。石龙、石虎齐举兵器架住,见枪来十分沉重,叫一声:“好家伙。”两旁儿郎,擂得战鼓咚咚。一边是声名要上凌烟阁,一边是五凤楼前夺头功,你为汉朝争天下,我为番邦抢乾坤。哪知李陵是员虎将,并不把石家二子放在心上,越杀越有精神,石姓二子,渐渐抵敌不住,大败逃走。李陵不舍,随后追来,追到营门。庆真见二子败下,心中大怒,放过二子进阵,举刀出马,大叫一声:“来将少要逞能,有某来会你。”李陵勒马一看来将,生得好古怪,但见他: 金盔雉尾紫缨飘,凤翅双分扫凤毫,甲挂龙鳞金锁甲,袍披红艳牡丹袍。带悬丝革锦绣带,虎筋筋打虎筋绦。战靴靴踏描金镫,锁金袄上绣金销。青发发边生乱发,黄毛毛上长红毛。怪眼圆睁睁怪眼,眉如铁线铁眉梢。古怪中间真古怪,蹊跷里面有蹊跷。 李陵看毕,暗想:“来将必是石庆真。”只见他拦住去路,高声大叫:“南朝将官,快把昭君献出,免得两国刀兵,若有半言不肯,杀得南朝片甲不回。”李陵大怒,喝骂:“番奴,休得无礼,早些退兵进贡,以免顷刻身亡,若再抗违,管教一个个做无头之鬼。”这一番话恼得庆真暴跳如雷,抡刀便砍,李陵举枪急架相迎,二将大战起来。这一场好杀,二人一来一往,斗到五十回合,不分胜败。恼得李陵性起,使动李氏花枪三十六路,一时间只见花枪不见人。又杀了十几回合,只杀得庆真难以抵敌,杀条去路逃生。李陵不舍,大叫道:“番狗哪里走?爷来取你命也!”只可怜庆真,此刻十分心慌,没命地败逃,也不顾手下番兵,早被李陵抡起一枪,好比苍龙戏水,只杀得番兵四下没处投奔,人头犹如瓜滚,马头碎落尘埃。石氏弟兄在阵门前,一见父亲败下,急急吩咐拔寨奔走。众番兵只恨毛延寿为献人图,起了祸根,伤了无数生灵,从此再不要想昭君到我国了,快些逃命罢。李陵这一阵,只杀得番人并无敌手,鬼哭神号。追到番邦歇马亭,也怕身入重地,打了得胜鼓回关报功不表。 且言石家父子,被李陵一阵杀得大败,退到三十里外方扎下营寨,点点人马,三停去了一停,父子急忙商议,紧守营门,一面打发告急文书,到番邦去求取救兵,救兵到日方可开兵。表章非止一日单于国,正值番王登殿,早有黄门官将庆真告急本章呈与番王。番王一看求救本章,大吃一惊,忙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领兵去做二路元帅!”早闪出太尉吴銮,跪下道:“臣愿往领兵,只要左先行雅里托,右先行土金浑,再带十万人马,杀到雁门,哪怕什么李陵,包管杀得南朝将官个个领死,汉王献出昭君。”番王大喜道:“依卿所奏。俟得胜回朝,再加升赏。今封卿为征南二路元帅。”吴銮谢恩出朝。 到了教场,点了人马,放起号炮,拔寨起身。出了番城,一路马不停蹄,兼程而进。赶到庆真大营,庆真接进帐内。吴元帅吩咐将大兵编入队伍,庆真忙将帅印交上,在帐下听令。又摆了接风酒款待吴元帅,犒赏三军。吴元帅在席上问起交兵之事,庆真便把李陵十分英雄骁勇,父子兵败的话说了一遍。吴元帅哈哈大笑道:“将军怎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威风?待本帅明日差一将前去探阵,诈败下来,两路埋伏冲出,截他的去路,任李陵三头六臂,必遭擒矣。”庆真道:“元帅之计甚善。”说毕,不觉天色已晚,席终安歇。 次日黎明,又拔寨起兵,抵关下营,放了三声大炮,元帅升帐,便问:“哪位将军前去讨战?”有监军大将哈虎,向前讨令。元帅道:“将军可带三千人马,速取李陵首级,回营报功。”哈虎领令,带兵出营,一马冲到关前骂战。未知可曾得胜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智困李陵遭活捉 急差都督起救兵诗曰: 困顿由来不可知,英雄最苦折磨时。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坑被犬欺。 话说哈虎在关前骂战,早有守关军士报知元帅,元帅即差先锋李陵会阵。李陵领令上马,带了儿郎,放炮出关,一马冲至阵前。先把来将一看,怎生打扮?但见他: 戴一顶亮银盔,身披银甲;左弯弓,右挥箭,好似天神;手执着点钢枪,威风凛凛;坐下骑了白龙驹,杀气腾腾。 看毕,骂一声:“杀不尽的番狗,又来送死么?”哈虎道:“你可叫李陵么?”李陵道:“既知大名,还不下马领死。”哈虎大怒道:“南蛮休要出言无礼,照枪罢。”就是一枪向李陵面上刺来。李陵举枪急架相迎,也是一花枪还去,早被哈虎挡住,两人枪来枪去,真是棋逢对手,一边好似哪吒降石女,一边好似元帝斩妖精。李陵越杀越见勇猛,哈虎越斗越有精神,二将战到百合,不分胜负。李陵在马上巧生一计,一枪刺去,大败而走,哈虎放马追来,高叫:“李陵往哪里走?还不快快纳命。”李陵回头见番将追来,心中大喜,见他来得切近,故意把靴尖一踢马镫,左边落马,右边一起,打个玉龙三转身,急把飞枪暗藏在手,扭转身来,一枪赛似流星,喝叫一声:“着。”好个哈虎,眼捷手快,自把马头提起,用枪一隔,“啷”一声,飞枪落空,二将又战将起来。哈虎见不能取胜李陵,招动人马混战一场,只杀得天昏地暗,李陵并不惧怯半分。杀到红日西沉,两边方鸣金收兵。 不言李陵回关。且表哈虎归营,缴令道:“李陵勇猛十分,实在难以擒他,望元帅恕罪。”吴元帅道:“且先歇息,明日本帅自有计擒他。”哈虎诺诺而退。一宿晚景不表。 次日,吴元帅升帐,先差雅里托带领五千番兵,东山埋伏;哈虎带领五千番兵,西山埋伏;孙云带领五千番兵,中路埋伏,静听号炮一响,一齐杀出,活捉李陵。三将领令而去。又差土金浑带领三千番兵,前去讨战,只许败不许胜。土金浑领令而去。正是: 整顿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 土金浑带兵一马冲到关前,喊杀连天,吓得守关军士飞星报知李元帅。元帅又差李陵出阵。李陵杀到阵前,一见土金浑,大骂:“番狗,天朝有什亏负于你,何得听信我国逃臣毛延寿一派胡言,无故擅动干戈,伤害生灵?若不将尔番邦踏成平地,誓不回兵。”土金浑大怒,高叫:“南蛮休得夸口,快快放马前来纳命。”二将话不投机,交起手来,枪来枪去,不分胜负;一来一往,少定输赢。土金浑在马上心生一计,便叫声:“李陵暂住,我有九股红绒索抛在空中,你有本事接着,方算你是个英雄。”李陵听说,哈哈大笑:“这又何难,只管抛来。”土金浑高叫:“看索!”一声喊叫,但见空中红绒一片如金,抛将下来。李陵不慌不忙,在马上一跃,腾空而起,把枪放在马鞍上面,忙把身边两把腰刀拔出一举,趁着绒索要来拖他,他便刀起得快,好象雁翅双飞,割断红绒九股绳,番将一个斛斗,跌落尘埃,两边兵卒无不喝采。羞得土金浑急上了马,举枪又来刺。李陵起枪相迎,一来一往,又战了二十回合,土金浑假意枪法散乱。诈败下去,李陵不知是计,追赶下去。到了五里之外,土金浑看得明白,十分大喜,叫声:“李陵,赶人不要赶上,战尔不过,何必追来。”一面说着,一面跑着。李陵被番将诱哄,追下十几里来,但见远远一座高山,挡住去路,李陵大喜,高叫:“番狗走到死路上来,还不下马领死,等待何时?”说着放马又追赶下来。 但见番将前面跑着,转过山坡,高叫救兵,只听得四面号炮齐起,一声呐喊,好不怕人。李陵连叫:“不好。”自知中计,正要回马,来不及了。但见东山雅里托领兵杀出,西山哈虎领兵杀来,中路孙云领兵截住去路,土金浑又领兵杀回,四面八方,尽是番兵,团团围住李陵。李陵手下兵卒俱被人截住,不得上来,只剩一人一骑,困在垓心,杀得冷汗淋漓,左冲右突,难出重围,前遮后掩,不能抵敌。李陵本事虽是英雄,此刻寡不敌众,暗叫一声:“万岁皇爷,今日是不能逃也,只有一死,以报君恩。”打点拔出宝剑自刎,以了忠心,又被番人兵器乱砍,双手不得空闲,不容李陵自尽,只要活捉汉将。好个孙云,见捉不住李陵,忙在身边取出丝绦一根,就此趁李陵双眼一错,将绦一起,疾是流星,可怜李陵未曾防备,套住背脊,被孙云一拖,拖下马来,番军一拥向前,捉住李陵。 众将打了得胜鼓,回营缴令,各人献功,吴元帅大喜。又见捉住李陵,吩咐解进牛皮帐。李陵立而不跪。吴元帅道:“李陵,你有十分本事,今日被擒,还不下跪求生么?”李陵喝声:“番狗,误遭诡计,被尔擒捉,要杀便杀,何必多言!焉肯屈膝你这番狗。”吴元帅道:“好个倔强汉子,且打在囚车,解回番邦,请旨发落。”一声令下,两旁番兵把李陵押往后营锁禁。帐内摆了庆功酒,款待诸将,不表。 且言李元帅正坐关中,等候李陵捷音,忽见探子慌慌张张来报道:“启元帅,祸事不小,李先锋一马当先,杀败番将,后因追赶番将,深入重地,反被番人生擒活捉去了,未知存亡,我等逃回,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大吃一惊,道:“有这等事?”吩咐再去打探。探子得令去后,暗想:“关中并无能将可以抵敌,须要急急写本,差人进京求救。”正在筹策,又见报道:“番将讨战。”元帅吩咐:“免战牌高挂。”番将一见免战牌,大笑回营去了。这里李元帅急忙写了告急本章,差官星夜进京,忙在兵部投递。兵部知是紧急军情,连忙奏知汉王。汉王一见,吃惊不小,急问文武;“谁去领兵,急救雁门?”连问几声,依然无人答应。汉王正在烦恼,急见右班中闪出一臣。未知出班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百花女怒杀番将 石庆真暗箭伤人诗曰: 妙药难医长夜恨,黄金怎买转乡时。 此情嘱咐天边鸟,飞到长安要报知。 话说右班中闪出后军都督李虎,乃李广之子,今见父亲被困、兄长遭擒,文武并不领旨,汉王正在发恼,由不得两太阳冒出火星,忙出班奏道:“臣启我主,但放龙心,微臣情愿领兵去救雁门。”汉王闻奏,大喜道:“赐卿十万人马,得胜回朝,再当加封。”李虎谢恩,退出朝门,回到府中。 入内,早有妻房百花夫人迎接,进房见礼,分宾坐定,李虎便把领旨出兵,要救父兄的话对妻子说了一遍。百花带笑叫声:“相公,既是要去点人马,妾愿奉陪一行。”李虎摇手道:“夫人乃一女流,怎能上阵行兵?”百花道:“任他千军万马,怎敌得妾的双刀厉害?相公但请放心。”李虎道:“既是夫人执意要去,悄悄儿地,不要将兄长被捉的消息,使嫂嫂与侄儿知道,回来要闹不清呢!”百花道:“这个自然。” 话言未了,只听得里面一声喊,好似响了一个霹雳,就是李陵之子,名叫李能,年方十五,生得面如锅底,使两柄银锤,本事还去得,今在屏风后听见李虎夫妻说的话,忍不住大叫一声:“叔叔,婶婶,休要瞒我,快快说与侄儿知道!”李虎已知李能听得明白,料难隐瞒,只得将他父亲被番邦捉去的话说了一遍。李能不听犹可,一听时急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哭哭啼啼,赶到上房,说与母亲知晓。张氏夫人也是号啕大哭,出来叫声:“叔叔,此事如何是好?”李虎道:“嫂嫂但请放心,愚叔已奉旨出征,包管救兄长回朝便了。”张氏夫人道:“愚嫂与你侄儿一同叔叔前去。”李虎也知拦挡不住,只得依从,便把家园托与老家人管理。过宿一宵。 次日五更,男女各整戎装,下了教场,点了十万大兵,辞别王驾,放炮起行。离了东京,催动人马,不分星夜,急奔边关。在路上非止一日,早到雁门关,已有探子报知元帅。元帅吩吩开关,放进人马。李虎夫妻、张氏母子,进帐参见李广。李广在帐中摆了接风酒,席间,谈起交兵之事。李能救父心急,恨不得即时请令开兵,李广不肯,道:“尔等一路鞍马劳顿,且自歇息一宵,明日再议开兵之事。”席散,各去安寝。 过了一宿,次日元帅升帐,李能又要请令开兵,李虎叫声:“侄儿且慢,待为叔的试他一阵,再作道理。”李广道:“我儿言之有理。”就命军士摘去免战牌,便差李虎领兵对阵。你道李虎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金盔光亮亮,身穿金甲气腾腾。 上罩红袍如血染,丝条带挽锦绒绫。 左持宝雕弓一把,右插狼牙箭几条。 坐下追风桃花马,丈八银枪手内擎。 李虎一马冲到阵前,高叫:“小番奴,快把李陵送出营来,万事全休,若有一字不肯,某就踏进营来,杀你片甲不存。”小番听说,慌报知吴元帅。元帅便问:“哪位将军出马?”土金浑向前领令,上马提枪,冲出营来,大叫:“南朝将官听着,快把昭君送出,以免尔等生灵涂炭。”恼得李虎大骂,也不通名道姓,举起长枪便刺番将。土金浑举枪急架,一来一往,三十个回合,土金浑战不过李虎,败将下去。李虎乘势冲进营来,勇不可当。众番兵一见汉将冲营,急忙报知吴元帅。元帅便差雅里托、孙云、哈虎、石庆真父子三人,一齐出马来战李虎。李虎哪里把六个人放在心上,使一条枪,杀得神出鬼没,但见番兵一个个遭此一阵,如掉真魂,人头马头,纷纷乱滚,且自慢表。 再言李元帅正坐中军,暗想:“李虎带兵会阵,杀了一日,未见胜败,待本帅亲自出马,杀进番营,看看下落便了。”元帅即刻整顿戎装,上马端兵,放炮出关,一马冲进番营。他本是一员能征惯战的老将,被他杀进一条血路,勇不可当,一直杀到黄泥坡地前,也被番人用埋伏计,只听号炮一声,伏兵四起,围住李广。李广被困垓心,十分慌张,暗想:“侄儿未知生死,孩儿又被重围,我死一身,也不要紧,只是汉室江山,一旦休矣。”想毕,正要拔剑自刎,忽又听得大炮惊天,喊声震地,见一员少年将军杀进重围,把那些埋伏兵卒杀得纷纷四散。李元帅定睛一看,见是李虎,心中大喜,便问:“我儿,怎得到此,将为父救出重围?”李虎便把杀退番兵的话先说一遍,又道:“爹爹乃一关之主帅,怎么轻入重地?”李广道:“为父的因你出兵一日未回,放心不下,是以出马看你下落,不料遭此诡计,幸你前来,救出重围。如今且杀条血路回关去罢。”说了,同儿一路合兵杀出,不表。 第10章 双凤奇缘(10) 且言百花女见公公、丈夫出兵未回,放心不下,吩咐张氏母子,与彭殷一同众将紧守关门,“待奴领一支人马前去看看下落便了。”即刻披挂上马,统兵出关,杀到番营。营门早有番将闪出,敌住百花女,不到几合,怎敌得百花双刀厉害,早被百花一刀砍下马来,吓得众番将魂不在身,四散奔逃。好个百花夫人,使动双刀,只见刀来不见人,只杀得那些番将番兵,挡着刀倾刻殒命,碰着刀定见阎君。好一个百花女,如同黑煞天神,双刀起处,只听得喀嚓之声,不住的头滚尘埃,只杀得番人魂飞天外青云掩,血染沙场草色腥。但见那一匹碧龙马,助勇战场,也十分厉害,吼一声惊倒番驸马陈罔,踢一阵吓倒番太尉王金。哈虎刀伤左臂,早已逃命,雅里托刀下身亡。这一阵杀得番邦兵将丧胆寒心,见女将皆吃大惊,见双刀俱要逃命。惟有石庆真奸滑,拖着枪,带着马,死里逃生。百花不舍,还要追来,急急赶到拜月亭边,庆真马上加鞭,跪至山凹内躲着。百花只顾追赶,过了山林,不防石庆真闪在背后,暗放一箭,叫声:“着。”只听弓弦一响,赛过流星。未知百花可曾着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报妻仇李虎阵亡 踹番营老将交兵诗曰: 日去月来好似梭,少年夫妇莫蹉跎。 人生百岁恩情少,休到分离怨恨多。 话说百花夫人被庆真背后一箭,不曾防备,只叫一声:“哎呀”,可怜从项后穿过咽喉,一员女将坐不稳雕鞍,跌下马来,化作南柯一梦。庆真一见大喜,正要催马向前,找取佳人首级,忽听得山后一声呐喊,到了李广父子一支兵马。因回关不见百花,父子二人又带兵杀进番营,来找百花。父子方到此地,恰值庆真一箭伤了百花,要取首级报功,李虎在马上远远看见,大喝一声:“番将休得无礼!”庆真回头见是李虎,是被他杀怕的,吓得屁滚尿流,马上加鞭,如飞逃生去了。李虎也不追,下得马来,看见是个女将死在地上,心内大吃一惊;再把尸骸扶起,将面貌细细一看,认得自己妻房百花夫人,箭透咽喉而死,由不得浑身肉颤,放声大哭,连叫:“妻呀,你死得好苦!”李广也急下马来,见是媳妇死于地上,双目流泪。又见李虎顿足捶胸,哭声不止:“你今日为汉室乾坤死于非命,也完你一生节义,只可怜年老公公无人侍奉,青年丈夫谁伴枕衾?我若不踹番营,捉了射箭贼子,以报妻仇,誓不回兵。”哭毕,放下尸首,权命军士在荒郊挖一土坑,将百花草草葬下,掩了净土,插一树为记。便问百花手下败残军士道:“射死夫人是何番将?”军士回道:“就是石庆真。”李虎听得,叫声:“爹爹且回关中,待孩儿杀进番营,若不将石贼砍为两段,誓不回兵。” 说毕,李虎悲愤要走。李广拉住李虎道:“我儿不可造次,为臣子的,须要代皇家尽心出力,灭寇建功,方得名垂麟阁,功标千古。若为妻仇而去,倘若有失,叫你年迈父亲日后依靠何人?只怕你不忠不孝之名担受不起呢!”李虎被父亲一席话说得无言回答,哭啼啼叫声:“爹爹,虽是父命不敢有违,叫孩儿怎生舍得?”说罢,又是放声大哭。李广含泪叫声:“我儿且免悲伤,人死不能复生,快随为父回关,商议报仇之策,灭寇回朝便了。”李虎也没奈何,苦在心头,随了父亲,上马带兵,杀出山中。一直到关,离鞍下马,来到营中,有张氏夫人向前便问:“婶婶杀进番营,因何不见回来?”李广见问,未曾开言,先自流泪道:“侄妇不要说起,可怜儿媳深入重地,被石庆真贼子用暗箭射死在山后拜月亭下。”张氏听说,不免伤心滴泪,叫声:“公公,待侄妇领兵杀进番营,一则代婶婶报仇,二则要救丈夫回营。”李广道:“侄妇不要性急,且歇一夜,明日再议开兵。” 一宿已过。次日,李元帅升帐,正在帐中商议报仇之事,忽有军士报道:“番将石庆真讨战。”李虎听见仇人到了,由不得心头火起,怒发冲冠,急急向前讨令。李广知道拦挡不住,吩咐小心在意。李虎上马带兵,放炮出关,怒冲冲一马冲到阵前,高叫:“来将可是石庆真么?”庆真认得李虎,便叫:“李虎,你既知大名,还不下马领死。”李虎大喝一声道:“贼子休得夸口,今日要报一箭之仇,要来取你狗命。贼子放马过来,快快领死。”庆真听说,方知拜月亭射死的女子是李虎的妻子,心中有些胆怯,没奈何,两下对阵起来,大刀照李虎面门砍来。李虎举枪急架相还,恨不得一枪把庆真刺个穿心过,方泄心头之恨。但见两匹马团团奔走,烟尘抖乱。二员将如猛虎,力斗山根,点钢枪当心刺,老龙探爪,大砍刀迎面劈,锦豹翻身,眼底下花簇簇,梅花枪到头儿边,冷森森又是刀临,李虎见刀来,将身躲过,石庆真见枪至,镫里藏身。二将一来一往,大战五十回合,庆真非李虎敌手,渐渐有些抵敌不住,要败下阵来。李虎报仇心急,哪里肯放松了他,一枪紧似一枪,杀得石庆真人仰马翻,嘘嘘气喘,把马带转,叫声:“杀尔不过,休要追来。”拖刀败将下去。李虎大喝一声:“贼子往哪里走?今日代妻报仇,要来取你狗命。”说罢,把马一冲,追将下来。吓得庆真没路奔走,只奔营门,高叫:“救命呀!”庆真二子一看父亲被李虎追得十分危急,忙命军士用绊马索,埋伏在两边地下,只等捉将。让过庆真马去,李虎不防地下有人暗算,一马冲来,跑得甚急,早被绊马索一绊,连人带马倒在地下,抢过庆龙、庆虎两般兵器齐下,可怜一员虎将,死于非命。庆龙取了李虎首级,进营报功。庆真回马,率领庆虎乱杀汉兵,只杀得尸山血海,方打得胜鼓回营,不表。 且言李虎败残兵卒逃进关中,报与李元帅道:“李都督阵亡了。”这一声报不打紧,只吓得老将军气塞咽喉,昏死过去。慌得张氏母子急急扶住老将,叫声:“公公苏醒。”叫了半日,老将方悠悠醒转,哭啼啼叫一声:“我儿呀!你为国亡身,死于阵前,连尸首也不得回来,撇下你年迈父亲,好不凄惨人也!”说罢,放声大哭。众将上前劝解,张氏也在一旁,十分伤心。李能忍不住向前叫声:“公公,待孙儿杀进番营,一则报叔婶之仇,二则救爹爹回来。”李广听说,只是摇手,苦咽咽叫声:“孙儿呀!李氏只有你这一条根,倘再有失,岂不绝了李氏一脉?不用你去出战,且同你母亲守关要紧,拼我老命不着,待我杀进番营,前去报仇,若是得胜,不必说了,倘你公公再有差误,尔须要设计入番,找寻你公公、父亲、叔叔、婶婶的骸骨,一并带回天朝,将来你好做报仇之人。”说罢,拖住李能,又是一番痛哭。哭毕,吩咐彭殷谨守关门,即刻披挂整齐,带领一万人马,三声大炮,一马冲出关来,直奔番营。此刻老将如一只猛虎,张牙舞爪,奋不顾身,杀进番营,杀得那些番兵头如瓜滚,不能抵挡。早有番兵报知吴元帅,元帅闻报,大吃一惊。未知怎生退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困番邦李陵不屈 说忠良番相受辱诗曰: 滴水成冰真个冷,梅花映雪放林边。 古人踏雪寻梅饮,驴背吟诗有浩然。 话说吴元帅闻李广踹进番营,杀得势不可当,急命石家父子、土金浑、孙云等统领十万人马出营,一声号炮,杀声四起,团团围住李广。李广只叫:“不好,中了计也。”李广虽是一员虎将,怎敌得四面八方尽是兵将,如何招架得来?只杀得李广冷汗淋身。再看手下带来一万兵丁,只剩一停,把马左冲右突,难出重围,大叫一声:“天亡我也!”正在危急十分,忽听得南面一阵呐喊,杀进一条血路,到了两个救星:正是关中侄妇铁花夫人张氏,同儿子李能。因见公公出阵,又不回兵,恐怕有失,便带了三万精兵,冲进营来,找寻公公。忽见前面一派杀声震耳,知道公公被困,母子二人领了一支生力军,杀进重围,果见老将困在垓心。张氏高叫:“公公还不快走,等待何时?”李广一见她母子救兵来到,举起钢枪乱刺番人。李氏三将一齐杀开一条血路,大败回关,急写本进京求救不表。 且言番将见李广杀出重围,也不追赶,回营缴令。吴元帅暗想:“石家父子射死百花,刀劈李虎,孙云捉住李陵,现囚后营,老将李广又被众将一阵杀得大败亏输,已挫动天朝锐气,量边关并无能将,指日可破,何不将这些功劳并李陵押解到番,报捷狼主,有何不可?”想定主意,写了一道报捷本章,差了中营千总杨霸,挑选三百番兵,押解李陵到番。杨霸领令出营,对对长枪围绕,双双短剑防身,一路上番兵弓上弦、刀出鞘,押解李陵,十分防备,小心在意。行程非止一日,到了番城,正是天色已晚,权在馆驿住下,一宿已过。 次日早朝,番王升殿,有黄门官引着杨霸,俯伏金阶奏道:“臣启狼主,今有征南吴元帅差官报捷,并押解汉将李陵一名,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即命差官将本章一面呈上案头,展开细看,一看大喜,吩咐将李陵押进殿来。一声旨下,谁敢怠慢?早把李陵押进殿来。李陵一见番王,昂昂站立,并不下跪,反骂不绝口。番王一见李陵,生得一貌堂堂,是个英雄,心中已有几分喜欢,一见骂他,故做不知,反叫一声:“李卿,孤闻你李氏,乃天朝将门之种,若能归顺孤王,亦当封卿高官厚爵。”李陵听说,恼得心头火起,大骂一声:“番狗太想昏了,要知我李氏天朝忠良之将,要杀就杀,焉有二心?我李陵一死之后,原不打紧,只怕李氏还有一班虎将,不是省油灯盏,但听李陵一个死信,定来报仇泄恨,将尔番国踏为平地。”这一番话骂得番王大怒,喝叫两边武士:“将李陵推出午门,斩讫报来。”一声旨下,殿前武士正要动手,右班中闪出番相卫律,叫声:“刀下留人。”一面跪下启奏:“我主息怒,若论李陵触犯我主,理当斩首,但念他文武双全,倒是一根擎天柱,望我主暂且宽恕,将他监禁白虎殿,只消遣一说客,说得他回心转意,归顺我主,要取汉室昭君,何难之有?”番主准奏,将李陵赦斩,命武士押至白虎殿软禁,每日好茶饭都是卫律送来。 那日番王升殿,因打发李陵锁禁几日,便问:“哪位卿家领孤旨意去劝李陵?倘能归顺孤家,孤当格外加恩,还令御妹招李陵为驸马。”话言未了,跪倒左班首相娄里受奏道:“臣愿去劝顺李陵。”番王大喜退朝。 娄相领了旨意,带了四个小番,迳入白虎殿,叫声:“小番,开了殿门,快报与汉李将军知道,有俺相爷在此要见,”小番听说,不敢怠慢,走到里面,只见李陵朝南坐着,长吁短叹。小番上前,双膝跪下道:“启天朝大人,外面有俺家相爷要见。”李陵心内很不耐烦,道:“什么相爷不相爷,快把番狗唤进来就是了。”小番见说,心上甚是着恼:“这个人好不识抬举!”转到外面,口称:“相爷,这蛮子昂昂坐着,亦不起身来迎相爷,倒叫小番把狗唤来,是个不知礼的蛮子,相爷不要睬他,快快请回罢。”娄相听说,暗暗喝彩道:“好个不怕死的李陵。”说着,向内而行,四个小番随后。 来到李陵面前,把手一拱道:“李将军请了。”李陵也不起身答礼,只问道:“番狗到此何干?”倒是小番过意不去,拿了一张椅子,请相爷坐下。娄相口称:“李将军,俺到此非为别事,只有几句良言奉劝。”李陵道:“你当言则言,不当言少要噜苏。”娄相道:“想一个人既是英雄,又有十分本事,全要得事仁主,方遂生平,休恃己见,不察时务。如今日将军历事汉朝,位未必封侯,禄未必万钟,纵为王家出力,疆场死生未卜,岂易得荫子封妻?亦可见汉室薄待功臣矣!怎及我主英明,治国爱民,恤功臣、怜将士,赏罚分明,吏民无不颂德歌功。今将军若不弃我国,何不归顺我主,还怕不高封侯爵,食粟千钟?岂不比在天朝有天渊之别?请将军三思之。事不见机,毋贻后悔。”李陵听说,勃然大怒:“番狗,你口内说的什么不忠不孝之言?俺李陵生为汉朝人,死为汉朝鬼,怎蹈此禽兽之行?不要污耳,快些出去。”娄相道:“将军不要执意,若肯归顺我国,眼下就是国戚了。现奉狼主之命,有同胞御妹金花公主,年登十九岁,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无所不精,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待字宫中,未招驸马。狼主因见将军乃盖世英雄,可称栋梁之才,十分爱慕,特来与将军作伐,要与将军连为秦晋,望乞将军俯允。”李陵听说,不由得怪睁圆眼,十分大怒,喝一声:“番狗住口,想我李陵世受汉室高官厚禄,还有元配正室铁花夫人张氏,孩儿年纪幼小,俱在中国,一马一鞍,俺乃汉室忠良,怎与番狗结亲?要杀,李陵情愿一死,以了忠心,休道此不入耳之言。番狗你好好走出白虎殿,万事全休,若还再说,俺就是一顿靴尖,教你性命顷刻难存。”说着站起身来,迳奔番相,吓得番相急急站起。不知可曾躲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美人计哄忠臣 李陵忿羞公主诗曰: 恩爱夫妻非偶然,天生一对好姻缘。 情浓只怕又离别,往日相思别后牵。 话说娄相见李陵打来,急急起身,向外而行,仍命小番把殿门封锁。只听见李陵还在里面骂道:“番狗,任你用尽千般计,难摇我铁石一片心。”娄相在外听得明白,并不嗔怪,反连连称赞道:“好一个不怕死的李陵,真不愧为忠良也!待我奏知狼主,设一妙计,偏要劝转李陵。” 一宿已过。次日早朝,番王登殿,娄相复旨,便把李陵执意不从的话说了一遍。番王大怒,降下旨意,命殿前武士将李陵押出白虎殿开斩。众武士领旨,把李陵捆绑押至殿上。李陵一路骂不绝口,复叫道:“番狗,快快杀我,以了我一片忠心。”番王叫声:“将军,你好痴也,谁人不贪生?孤招你为驸马,也不薄待于你,你反和孤作起对来,出口骂人,似与礼上讲不去罢了。”李陵喝一声:“番狗住口,贪生怕死,不为良将;背主忘恩,岂是忠臣?今日就任你千刀万剐,俺李陵也留个清白之名于后世。”番王见说,微微冷笑道:“你要孤杀了你,完你忠臣不怕死之美名,孤偏偏不杀你,仍命监禁白虎殿。”一声旨下,早有武士放绑,仍把李陵推入白虎殿去。 番王便问娄相道:“孤爱天朝李陵这一员猛将,不忍杀他,似他这等心如铁石,不肯降顺,如之奈何?丞相可想一妙计,使他心转。”娄相奏道:“臣启我主,有一短表,冒奏天庭,臣该万死,望我主赦臣之罪,臣方敢奏上。”番王道:“恕卿之罪,只管奏来。”娄相道:“常言:好色之心,人皆有之。臣奉命与李陵作伐,但李陵未见公主之面,是以不从,若使李陵见了公主容貌,任他铁石汉子,又怕他心不软了。”番王道:“倘公主不肯前去会他,又当作何计较?”娄相道:“这也不难,我主可进宫去,悄悄与娘娘商议,不要使公主知道,只消将公主哄至白虎殿一行,哪怕李陵不上钩。”番王点头称善。 急急退朝,到了正宫,早有娘娘接着。分宾坐定,番王便将要收伏李陵的话,又附娘娘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娘娘道:“我主之言差矣,虽李陵乃忠良之将,何能将嫡亲御妹用计哄她?况男女混杂,有失国体,也要坏了单于大国之名。”番王道:“不妨事的,孤也陪她同行,娘娘不必过于梗阻。”便请番女去请公主。公主一见王兄相请,带了宫女,轻移莲步,出了宫门。 第11章 双凤奇缘(11) 不多时,来到正宫,朝见王兄、王嫂,番王连叫平身,一旁赐坐。公主便问:“王兄,宣召何事?”番王见问,含笑叫声:“御妹,孤今日因退朝尚早,闷坐宫中,甚是无聊,相约御妹出宫,一同游玩,以散心情。”公主不知是计,便道:“奉陪王兄。”番王站起,挽住公主的手,带了内侍、宫女,出了正宫。一路假意游玩一番,到了白虎殿前,番王故意问内监道:“这是什么所在?里面可好玩耍吗?”内监知道番王意思,便回奏道:“这是白虎殿,里面有水榭亭台,翡翠苑园可观。”番王吩咐开门进去。内监正在答应,公主叫一声:“王兄且住,这白虎殿乃停丧之所,里面怎有花木亭台?没有什么游玩,且同王兄到御花园去散心罢。”番王哄公主道:“御妹有所不知,此地旧是白虎殿,如今新改做万花楼,里面新造的孤还未曾游玩,御妹可同孤进去一看便了。” 说罢,吩咐内监开了殿门。内监答应,把门开了,番王携着公主的手,正要举步进去,公主见里面锁着一个面生汉子,吓得公主满面通红,叫声:“王兄,奴不进去了。”正要退出,早被番王一把拉住道:“御妹,不妨事的。”一面说着,一面吩咐小番进去报知。小番领旨,进去报知李陵道:“大王御驾到了。”李陵依然坐着,佯作不睬,还是骂不绝口。番王在外听得,故作不知,到底忍耐,哄着公主进了白虎殿,李陵也不起身迎接。番王含笑叫声:“将军,孤乃一国之主,御妹是金枝玉叶,皆念将军是一员忠良之将,几番辱孤,并不生恨,反亲自前来相劝。望将军速速回心,归顺于孤,孤将御妹另卜吉日,招你为驸马。”这一句话羞得公主满面通红,暗骂:“王兄真不是人,你要此人归顺,怎么哄奴前来落此臭名?”公主要想脱身,又被番王拉住,恼得李陵心中大怒,指着番王大骂一声:“无耻禽兽,想俺李陵宁死不从,也就罢了,怎么有此哄诱,将妹子带到此间,出乖露丑,公然地来用美人计诱惑李陵?番狗呀,任你妹子便有西施之貌,也难摇李陵这一片忠心呢!想你番狗,乃一邦之主,统率群臣,化导万民,外理朝纲,内理宫闱,方成治国齐家之道。俺李陵误被尔捉,屡次劝俺归顺,是叫俺背主忘恩,另事二主,此为不忠;李陵祖宗坟墓、骨肉子侄俱在汉朝,若降尔国,乃一叛臣,我朝闻之,定要掘墓,抄斩满门,此为不孝;公主乃尔胞妹,若李陵是好色之徒,必定将计就计,哄诱尔等,乘机逃回,公主年幼,不能久守孤灯,使其琴瑟别抱,此为不仁;李陵家有糟糠之妻张氏,若使停妻再娶,此为不义。尔今日所说的这番话,全没忠孝仁义四个字,还亏你做一国之主,羞也不羞?李陵虽是楚囚,断不做此禽兽之事,宁可做断头将军,不做贪生怕死之人。你今日怎么说我,奉劝可息了此念头罢。”这一番话说得番王顿口无言回答,呆呆站着;羞得公主无颜之至,红一回白一回,好不难过,急急用力把手一扯,脱身而去。番王见御妹已不在此,知道此计又不成功,仍命小番将殿门锁了,闷闷回他正宫不表。 且言公主回宫坐下,珠泪纷纷,抱怨番王道:“奴与你胞兄胞妹,大不该哄诱妹子被李陵羞辱一番,这是哪里说起?又不知听了什么人计策,使这歹心,捉弄奴家。李陵既不降顺,何不令他受戮,完他忠心?奴看王兄意思还不忍杀他,若使李陵出去,传言四方,教奴终身怎么为人?罢罢!总是奴的命苦。”未知公主作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公主含羞全节 忠臣尽义轻生诗曰: 桃红柳绿如铺锦,粉黛寻香弄玉枝。 春宵如许人争看,正当赏月玩花时。 话说公主抱怨一回,又羞忿一回:“想奴自幼父王、母后俱丧,依了王兄、王嫂长大成人,年已十九,指望王兄代奴选一个好驸马,使奴终身有靠,谁知王兄不念骨肉之情,将妹子用美人计出乖露丑,成何体统?倒不如寻个自尽,以完终身结果便了。奴死之后,王兄必定要斩李陵,免得丑名落于外人之口。”想定主意,哀哀啼哭,不用夜饭,打发宫娥都去睡了,独自伴着银灯,闭上房门,朝外双膝跪倒,叫声:“父王、国母,想自幼丢下孩儿,虽然是王兄抚养成人,只为捉住汉将李陵,王兄勒逼此人降顺,满朝文武并无计策,反用妹子去哄汉臣,一点羞辱全然不顾,硬拉妹子到白虎殿内,见那面生汉子李陵,被他一番羞辱之言,教奴怎当受得起?奴一不恨李陵羞辱了奴。常言:忠臣不事二主,李陵不贪富贵,要算一个奇男子,这也难怪于他。二不恨王兄用计哄奴。他为江山社稷,爱惜李陵是个英雄,要想得一根擎天柱。三不恨皇嫂并不拦阻。王兄将奴哄诱,她与奴同是女流之辈,有何主见?四不恨满朝文武平时高官厚禄,不能代王分忧,只进一个无耻的计策,贻笑四方。恨只恨奴家生来苦命,枉在皇宫走一遭,满库金银,成何用处;满箱珠宝,留与别人,奴是一概都带不去,只落得羞辱之名。罢,罢,父王、母后俱在阴司,略等一等,女儿就来也。”祝告一番,抽身站起。耳听谯楼已交五更,不由地杏眼圆睁,银牙乱咬,怕的天明有人阻挡,恨了几声,忙拔出宝剑一口,照定项下就是一剑刎去,佳人双足顿了几顿,项下鲜血直流,尸骸倒于地下。可怜一个烈性女子,全节全义,一旦轻生。 转了五更,天已大明,外边宫女伺候开门,但见日高三丈,未见公主起来。大家十分诧异,忙推进房门,只见公主直躺躺睡在血泊里,宝剑横在一旁,只吓得众宫女真魂直冒,慌忙报知番王、番后,只叫:“不好了,公主已在宫门自尽了。请旨定夺。”番王、番后听得,好似高山失足,大海崩舟,急急赶到宫门。番王一见公主死得好苦,不由地抱住尸骸,放声大哭道:“御妹呀,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做王兄的不是,早知李陵不肯降顺,不该错行此计,带累我妹轻生。”说罢,又是一阵大哭。番后在旁也是十分伤心。番王吩咐宫女,将公主尸骨抬在床上,开丧照礼行事。 公主的一个全节自尽的名,早已传到外边,沸沸扬扬。一众文武猜疑不定,只有李陵囚在白虎殿,耳听此信,暗想:“公主轻生,总因番王全无廉耻,不念同胞之情,将妹子用美人计哄俺,被俺羞辱一番。好个性烈女子,竟乃惨死。且住,公主一死,番王是容俺不得,定要将俺典刑,倒不如寻个自尽,以全忠义,羞杀北番一班无能之辈。”想定主意,站起身来,朝南拜上几拜,叫声:“万岁皇爷,臣在番邦为忠而死,从此再不能回朝见圣君了。”又叫声:“边关李老伯父,侄今身死番邦,弃下寡妇孤儿,全赖伯父照看,侄死黄泉之下,也要来报伯父大恩。张氏贤妻呀,从今你独守孤灯了,孩儿要你教训,可为国家建功立业,不可怕死贪生。”又叫声:“李能,我的儿呀,你还不知父被番邦捉获,今日自尽,可怜父子不能见面。将来你要做个报仇之人,成个孝子。父今舍命,做个忠臣,正是李氏由来忠孝将,不愁千古不留名。万岁呀,臣今遥遥拜别了!”连叩几个头,将身站起,走到案边,提起羊毫,拂开花笺,吟成绝命诗二首。赞金花公主诗曰: 生来本是多娇女,凛凛冰霜烈性成。 能重礼义难枉己,克全廉耻不容情。 须眉展动称巾帼,肝胆高超淡死生。 从此芳魂归玉阙,贤哉不愧一时名。 又自叹一首诗曰: 本是昂藏七尺身,一腔热血向谁陈? 森森赤胆惊风雨,耿耿忠心泣鬼神。 死别羞辞我国主,生离忍绝故乡人。 此时悲惨惟吞泣,全始全终大义臣。 吟毕二诗,放在桌上。又想:“番王被俺这等羞辱,并不发怒,回俺一言,也是他爱俺将才,想使归顺,俺岂不知?番王呀,你可晓得,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无奈你把念头想错了。今日在此与你永别,留下一表,只算谢你便了。”说罢,写起辞表一道。上写着: 大汉天子驾前官拜征北大招讨李麾下,官拜御营总兵,今充前部先行李陵再拜:番王驾前,蒙恩优待,屡次相劝归顺,俺非草木,岂不知留一线之生,苟延性命?但臣心无二,忠于汉室,不能背主忘恩;若假意归顺,反复不常,又非大丈夫之所为也。蒙恩不加显戮,保全首领于牖下,斯亦幸矣!俺犹偷闲岁月,怕死贪生,生无以对世上,死无以对先灵。今将永诀,留表以谢,幸为谅之。死骨存亡,听君自便,臣亦不问。谨谢。 李陵写了一道辞表,一并放在桌上,摺在一堆,离了案头,要寻短见。暗暗思量:“想俺李陵哪里生来哪里死,北方留下汉人魂。呀呀啐!还要延挨什么时辰?”便把钢牙一挫,圆睁二目,见一块蛮石竖在阶心,“罢罢!这是俺毕命之物了!”说罢,退后几步,将头狠狠地就是一下,只听得“豁喇”一声响。未知李陵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四 §§§第三十回虎牙口忠臣立碑 雁门关苏武和番诗曰: 芙蓉架上黄莺啭,梧桐树底子规啼。 花开池边游鱼戏,作伴鸳鸯路欲迷。 话说李陵认定蛮石上一头撞去,只听一声响亮,可怜一员忠良将官,脑分八片,头颅粉碎,死于非命。早有看白虎殿内监,一见李陵撞死,连忙报与番王知道。番王闻报,大吃一惊,连称:“可惜!好一员忠良将官!且住,孤想御妹身死,李陵又亡,此事真羞杀孤王!李陵一定闻御妹的凶信,怕孤杀他,故而觅一自尽,完他不屈的忠心。李陵,你好痴呆,孤要杀你,怎到如今?总是孤王鲁莽,坑了两条性命。” 正在叹息不已,又见白虎殿的内监跪下,口称:“王爷,适才在殿内桌上拾得李陵有遗诗两首、遗表一道,请上龙目观看。”双手呈上。番王接过,先将诗一看,一首是赞公主贞烈,一首是自叹英雄。将诗看毕,大赞李陵诗做得好:“句句发于性情,御妹虽死九泉,得此一诗,亦可有光千古;自叹自写,英雄本色,不愧大汉忠良。且将诗句留以殉棺便了。”又看到遗表一道,拍案大叫道:“孤王只认李陵不知孤一番爱惜之心,今日表上真情剖露,来清去白,也不负孤王一向敬他爱他,一片的诚意。李陵呀,孤与你三生石上,结来世之交。”看毕,折好收起,吩咐内监好好将李将军的尸躯安放床上,“孤王这里自差人代他封殓。”内监领旨,答应而去。 番王一面传下旨意:“先收公主尸灵。”宫中上下人等一齐放声大哭。又差礼部去收李陵尸身殡殓。宣召一众番僧,追荐两屈死的鬼魂,做了七日七夜的善事,方将两口棺木出宫埋葬。满朝文武相送,于虎牙口地面安葬,好不十分热闹。把两座坟丘埋于东南二向。番王又传旨立庙,限工部一月完成。两边竖的石碑,写得明白,一边是“已故大汉忠臣李陵”,一边“北番贞烈金花公主”,两道碑立于庙外,传流不朽。番王率文武官员在两边祭奠,大哭一番,一面差官守庙,春秋二祭,番王方收泪回宫不表。 且言汉王正坐早朝,有黄门官呈上雁门关李广求救的本章。有内侍接过,铺在龙案上面,汉王从头细细一看此本,大吃一惊,由不住泪落纷纷道:“李虎夫妻俱遭惨死,李陵被陷北番,生死未卜,李广又在雁门关被困,今日又来告急求救本章,哪位卿家代朕分忧,前去领兵,速救雁门?”但见那两班贪生怕死的文武,俱是面面相视,并不回奏。汉王又在烦恼,左班中闪出丞相张文学,跪倒金阶,口称:“我主,目下边庭紧急,我邦将寡兵稀,谁去出兵退敌?依臣愚见,不如差一老成练达之员,前到北番用良言安慰,好好解劝番君,使两国罢兵请和,免他进贡来朝,省得生灵遭涂炭之苦,国家有累卵之危,不知圣意若何?请旨定夺。”汉王道:“卿家所奏之言是有理,但不知满朝文武,哪个可以去得?卿可保举一人上来。”张相奏道:“这次和番息兵,乃是一件紧要大事,人不老成,才不练达,必又惹起干戈,以贻我国之羞,所谓画虎不成,反类于犬。依臣看来,倒是左班中文华殿大学士苏武,久在朝纲,中外素有重望,命他前去和番,可保全两国无事,永息干戈。” 汉上准奏,便叫声:“苏卿听旨。”有老臣苏武,俯伏金阶道:“臣在此候旨。”汉王道:“卿可领孤旨意,去到北番,叫那番王休听毛贼一派乱言,致失两家和好,他若罢兵息战,免他进贡来朝。卿今休辞劳苦,代孤走一遭,若得两国相和,回朝自加升赏。”当殿赐了三杯御酒,外是一道旨意,交付苏武。 苏武接旨谢恩,退出朝门回府,略为料理家务,不敢耽搁,带了十数个家丁,背了圣旨,上马出京,不分星夜,一路兼程而进。来得甚快,早到雁门关前,高叫:“守关军士听着,今有和番钦差苏大人到此,快快开关。”军士听说,不敢怠慢,忙报知李元帅。元帅一闻此信,急急开关,迎接钦差苏大人。入关见礼,分宾坐定,元帅一面摆了接风酒款待。席间,李元帅叫声:“苏大人,此去奉旨和番,免动干戈,固是美事,倘番人执意不从,又当奈何?”苏大人见问,连叹几口气道:“不瞒元帅说,小弟奉旨和番,也是拼命前去。无奈圣意如此,微臣只得依旨而行。”李元帅听说,称是,便道:“小弟这里拨一千人马,护送大人前去便了。”苏武道谢,连声称呼:“元帅,小弟承情了。”只等席散,安歇一夜。 次早,李元帅挑选一千精兵,金银名色齐备,交代苏大人。大人起身告辞,带了兵丁,离了雁门关,一直向北地而行。来到番营,出马高叫道:“我是汉朝苏丞相,奉旨和番,快报与你家元帅得知。”小番听说,报知吴元帅。元帅带了一班武将出营,便问:“你可是汉朝来的差官,到此进贡昭君么?”苏武只是摇手道:“尔等休得乱言。老夫奉旨和番,快快排开队伍,让老夫登程。”吴元帅听说,吩咐众小番让他一条去路。一声令下,谁敢不遵?放过苏大人一支人马,穿营而去。 在路无心观看景致。到了黄泥坡,番邦地脉生疏,一路甚是难行。那日到了李陵碑前,即刻下马一拜,不由得纷纷落泪道:“李将军为国捐躯,尸陷北地,异日苏武也不久要来伴你的孤魂。”大哭一阵,上马而行。来到单于国,将人马扎在城外,单马进了番城。到馆驿,方知缘故,即刻报知番王说:“有天朝天使到了,现在馆舍,要见我主,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即刻宣召天使到殿上相见。苏武见无人接他,便不十分欢喜;到了殿上,也不称呼,朝外站立。两班文武高叫:“汉臣如何不拜我主?”苏大人回头也骂一声:“一班番狗,你只知责人,不知责己,想老夫奉旨而来,乃是钦差,尔等君臣并不远接,也算无礼,倒叫老夫拜起小邦之君来了。”番王见说,哈哈大笑道:“天朝蛮子,来一个,倔强一个,这个且自由他。”便问:“你主差你到此,想必知孤王厉害,来进昭君的么?”未知苏大人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大小逼卫律遭辱骂 风雪岭苏武牧羝羊诗曰: 中秋月色景清奇,正是瑶琴拨理时。 寺远不闻钟鼓动,更深但见斗星移。 话说苏大人听得番王出言不逊,高声大喝道:“番狗何出此不伦之言?昭君乃天朝妃后,是万民之母,怎么轻信奸贼毛延寿,痴心妄想!老夫到此,非为别事,奉旨和番,快将毛贼拿下,解至天朝,两下免动干戈,永为和好。我主宽恩,再免尔来朝进贡,只要你降书一道,让老夫带至天朝,进呈于当今。”番王听说,微微冷笑道:“你这话儿,说得也太轻松了,要想我国和好,却也容易,快快把昭君献出,孤这里即刻退兵。若无昭君,不但兵不能退,且要夺了汉室江山,方肯罢休。”苏武大怒,指定上面骂声:“番狗,你若要想昭君,除非海枯石烂,也是不能够的。”恼得番王骂声:“大胆苏武,你敢冲犯孤家,管叫你性命不保。”吩咐两旁武士,将苏武枭首午门。 第12章 双凤奇缘(12) 一声旨下,不敢怠慢,正要推出苏武去问典刑,忽见右班中闪出右丞相卫律,高叫:“刀下留人!”一面跪下,口称:“主公息怒。苏武今奉旨来到我国,只为言语冒犯主公,主公突然加刑,便说主公无容人之量,况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望主公暂将苏武赦斩,交与小臣,臣与他有一面之识,包管劝降此人。”番王闻奏,只是摇手道:“卿不消费心。孤本爱天朝人物,何肯妄加典刑。怎奈个个倔强,卿虽保本不杀,恐又如李陵,受他羞辱。”卫律道:“人有贤愚,岂可一律相看?李陵乃一武将,所以出言粗鲁,枉送性命。苏武乃一文臣,素明礼义,焉得又比李陵?主公放心,交与小臣,包管苏武归顺我国。”番王准奏,赦转苏武。苏武连声高叫道:“要杀就杀,以了忠心,又推转来做什么!”番王叫:“苏武,你今日到此,向孤这般大胆狂言,你的性命悬于孤手,若不是卫律保奏,杀你何难?吩咐将苏武交与卫丞相带去。”一声旨下,番王退朝,文武各散。 卫律退出朝门,迎着苏武,连忙双手一拱,叫声:“苏大人违教了。”苏武定睛一看,认是卫律,即回一个礼道:“原来是贤弟。贤弟今在此北番,官居何职?”卫律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不才,官居番邦右相。且请到舍一谈。”苏大人道:“还未进谒,怎敢造府?”卫律道:“不必过谦。”说罢,邀了苏大人,一同进府见礼,分宾坐定。有家丁送茶。茶毕,又说几句朝政的话,即刻摆席,二人对面坐定饮酒,卫律只拿话打动苏大人,大人只是饮酒不睬。正当酒过三巡,菜添两道,卫相忍不住叫一声:“苏兄呀,想李陵不是知机之士,枉把一条性命白送掉了,令人可惜!想我主乃仁厚之君,李陵死后,还代他立庙立碑,只不过前人留与后人看,可见我主并非薄待汉朝忠良。兄今到此,和番修好,免动干戈,固是美事,只怕不将昭君献出,我兄亦未必得回去了,倒不如你我弟兄共事一主,免劳跋涉,去受风尘。小弟句句金石之言,请吾兄思之。” 苏大人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怒发冲冠,骂一声:“背主忘恩的卫律,你为汉臣,贪生怕死,投顺番邦,一点忠心不顾,狗彘不如,反来劝我。你这衣冠禽兽,我就死番邦,亦是甘心,怎听你这不忠之言?从此你我割席绝交,不必认做弟兄了。”说罢,推酒不饮,脸朝上面,怒气冲冲。卫相冷笑几声道:“吾兄不要执意如此,你今日不听良言犹可,只怕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插翅也难飞出番城去呢!不要到那时后悔,就没有救星了!”苏大人听说,好似火上添油,把桌子一拍,骂声:“卫律贼子,你把我苏武当做什么人!你句句说的皆鸡鸣犬吠,总不入耳,还要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卫律也发恼,叫声:“苏武,某乃是好意相劝,你若执迷不悟,只怕你性命就难保于旦夕了。”苏武哈哈大笑道:“老夫自奉汉王旨意,出了雁门关,这几根精骨头,还想回去么!俺苏武就死在北番,也可留芳百世,不能似你背主忘恩的,难保不遗臭万年呢!”这几句话直刺了卫律的心,只气得满面通红,骂一声:“老匹夫,不中抬举的东西!”吩咐小番:“仍将苏武监押馆驿,明日奏闻狼主,请旨定夺。”小番答应。苏大人哈哈大笑而去,只羞得卫律逼降苏武一番,不得成功,闷闷安寝,过了一宵。 次日天明,番王登殿,文武朝拜已毕,卫相跪倒金阶奏道:“臣今奉旨劝降苏武,奈他执意不从,总是微臣冒昧,望乞我主恕罪。”番王道:“非关卿事,何罪之有?且把苏武带进午门见孤。”卫相谢恩领旨,把苏武召到殿上,仍是呆呆站立,并不则声。番王叫声:“苏武,孤因你出言无状,本当斩首午门,多亏卫卿保奏,留你残生,你就该知恩报恩,听他良言,如何这般倔强?只怕性命活不成了。”苏武大笑道:“想俺在天朝,世代忠良,奉旨和番来到你国,久把性命置之度外,你要斩就斩,好叫老夫赶到阴司,伴李陵去也。”番王冷笑一声道:“你说要死,偏不使你即死,还要叫你活活受些苦楚、折磨,你方有退悔之心。吩咐将苏武锁解牧羊城,每日放一百羝羊,只给三合糙米,如少一只羊,鞭背一百,该管官儿不得容情。” 一声旨下,早有武士押了苏武,出了朝门,到了牧羊城一座,交与城内该管官儿,名叫吴升。吴升一见番王发下牧羊奴一名苏武,他便大模大样装起官腔来了,叫声:“苏武,你在汉朝为官,算你为尊,今我主免你死罪,发来为羊奴,如何见了本官,也不跪下行个礼儿?”苏武听说,大笑道:“好个芝麻官儿,也来耀武扬威。”吴升道:“好!我老爷量大不与你计较。这里有一百只羝羊,好好去牧养,每日是奉旨要来查数的,如少一只,定鞭一百,养肥了有赏,养瘦了也要打的。”还是不住口地道:“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说完,向后去了。苏武听了这些话,也不去睬他,只是连声叹气。未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苏武软困飞来洞 番王病想王昭君诗曰: 姻缘本是好姻缘,月下全凭一线牵。 千里赤绳如咫尺,无缘对面隔天渊。 话说苏武见吴升丢下一大群羝羊,叫他牧养,还说了许多厌气的话,心中很不耐烦,暗想:“我苏武乃天朝一品宰相,怎做此卑污之事?且住,大舜尚耕畎亩,传说且为板筑,古来多少圣贤尚且如此,何况苏武。也罢!大丈夫能屈能伸,且把羊赶上山头牧养去罢!”想罢,只得折了一根长柳条,慢慢赶了那一百只羝羊,向山头而行。又想起家乡万里,骨肉分离,只恨奸贼毛延寿,挑动两国大动刀兵,带累民不聊生,关中又无能将,可以退敌,故差我到此和番。又恨卫律这贼子,百般唆动番君,害得老夫在此受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看这一群羊,腥风阵阵,好不难闻。朔风凛凛,吹得人毛骨悚然。 一路想着,到了山下旷野之地,便把群羊四下分散,让它吃草,将身靠在石上,十分留神,又怕走了一个羊,回去查数淘气。那时正交数九冬寒,北风刮面,冷气森森,刮得天上日色无光,将有酿雪成阴之象。山高岭峻,风势越大,只可怜苏爷,还是早上吃的饭,在山放羊,大半天未曾进食,此时腹中又饥,身上又冷,又被大风刮得战兢兢,满脸生起寒栗子来。由不住一阵心酸,珠泪纷纷,暗叫一声:“苏武,你怎不学李陵寻一个自尽,完你的忠心?嗳!想我在此,偷生苟活,受苦牧羊,还指望天朝出了能人,杀到番邦,救我苏武回朝也未可知,只怕望梅止渴,空成画饼了。” 苏武正在山中想他的苦楚,但见北风更紧,雪花片片,又飘下来,山中乃旷野之地,怎能存立得住?苏武打点将羊赶回,怎奈风一阵紧似一阵,雪一阵大似一阵,阵阵鹅毛大片,被风刮将下来,刮得苏爷浑身雪白,好似个银人。怎见得,但见山中这一场大风大雪,有诗为证: 巽二逞威在岭头,专随滕六冷悠悠。 银妆玉琢堆千里,惹起他乡客邸愁。 苏武一时心下甚是着慌,冒着大风大雪,站起身来,也不顾衣衫透湿,在山上四处赶拢羝羊。地下又滑,跌了好几个筋斗,那一群羊东赶西走,总不能拢在一堆,只急得苏武冷汗直流。可怜他年纪又大,平日未曾做过此事,又见天色已晚,苏爷心中只是叫苦。正在愁烦,忽见山中跳出一个怪物,直向苏爷奔来。苏爷见此怪物,浑身黑毛,眼似铜铃,牙如利剑,只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天亡我也!”一个筋斗,跌倒雪中,瞑目待死。列位,你道这怪物是个什么东西?乃此山中有一飞来洞,洞内有个母猩猩,它与苏武有三年姻缘之份,本奉山神之命,前来搭救汉朝忠臣。它见苏爷跌倒,急急扶起苏爷的身子,坐在地上,只等苏爷过了半会悠悠苏醒,睁开眼来,见旁边站着那怪物,由不得心中十分害怕。又见它将自己身子扶住,并无相害之心,便道:“我苏武奉旨和番,遭此大难,你要吃我,我情愿就死,并不皱眉。”那猩猩只是摇首,还代他将身上的雪扫去。苏武道:“你既不肯害我,怎么还不去呢?”那大猩猩指着天上大雪,此地不能存身,又指着山中有洞,带你洞中去躲雪的意思。苏武也会它之意,便道:“我一则此刻被你将腿都吓软,不能走动;二则山上还有一百只羝羊,未曾赶拢,怕不见一只,回去吃鞭不起。”那猩猩点一点头,口内哼了几声,山后跑出一群小猩猩来,代苏爷把群羊赶拢。母猩猩代他查一查数,一只也不少,就命小猩猩先将羊赶入洞内,它把苏爷驮在背上,放开大步,飞奔洞内。苏爷见洞口有“飞来洞”三字。到了洞中,母猩猩把苏爷放在石床上坐下,怕他饥饿,又取些果品与苏爷充饥。每日只叫小猩猩代他放羊,它与苏爷挨挨擦擦,免不得被逼在洞内成亲。后来苏氏生有一支,寄与中国,即是母猩猩所生的。我且慢表苏爷软困洞中之事。 且言番王,自受了汉臣两次气恼,又见吴銮出师已久,未见攻破雁门,取得昭君,心中十分大怒,忙写一道申饬旨意,差官责备吴銮:“出师久而无功,明系观望不进,有负孤王重托!今旨到此,如再迟延,不上紧攻破雁门,讨取昭君,定当加等问罪。”这一道旨到了番营,吴元帅率领众将接旨,听得宣读,吓得魂不附体。谢了君恩,送出钦差升帐,与众将商议道:“本帅非不上紧点将攻关,只因苏武和番,权且罢兵。今旨上申斥严明,谅和番一事未必成功,本帅只得要进兵攻关了。” 头一天,就令土金浑带兵攻关。喊叫一日,关中并无一将出阵对敌。第二日,哈虎带兵攻关,又是白叫半日,急得吴元帅趁夜差了石家父子,带了大炮攻关,又被关上用滚木礌石反打伤了无数番兵,只气得元帅没法进兵。又与众将商议道:“李广老将,智勇双全,紧守此关,一时难破,本帅又在此虚延时日,并无寸功,多费钱粮,我主闻知,再加问罪,某等吃罪不起。依本帅愚见,不若将此实情,写一道待罪本章,请旨定夺。” 众将听得元帅吩咐,谁敢不遵?吴元帅急急写了本章,差官飞星到番,已是下午时候。番王早已退朝,正在御书房挂着昭君二幅人图,走来走去,细细玩看,摹想昭君的容貌:“这等妖娆,若与孤王搂睡这么一夜,孤就不做番邦之主,也是甘心。”又叫声:“昭君呀!孤在这里想你,你在那里可想孤王么?你一日不来,叫孤怎么一日不想你。”番王正在痴痴呆呆想昭君,忽见内监递上吴銮一本,番王接过细细一看,看道:“雁门难破,昭君难取,恐费钱粮,请旨待罪。”这四句不看犹可,一看时只气得闷咽寸丝之气,病染七尺之身,一跤跌在地下。未知番王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延寿探病献计 番王临朝发兵诗曰: 一段相思病已真,谁将心药用来神。 奸人也有聪明处,参透机关语自新。 话说番王因见吴銮本上昭君难取,一时气扼胸喉,闷倒在地,吓得两旁内侍急急扶起,扶到御榻睡下。早有内侍飞报番后,番后一闻此信,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赶到御书房看问番王,一面吩咐内侍取了参汤,亲向番王灌下。过了一会,番王悠悠苏醒,叫声:“美人,孤与你今生今世便无缘了么?”番王只说了这一句话,闭了双目,四肢动弹不得,口内不住乱叫昭君,竟有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染成一个相思病了。 慌得番后便问内侍王爷得病之由。内侍指着两幅人图,回说道:“启娘娘,这是天朝汉王妃子,名叫昭君,生得美貌无双。只因中国毛丞相带来二图,归顺我主,我主一见此图,心爱昭君,每日挂在御书房内,时时向着画儿出神想慕。不料王爷今日正玩此图,外面递进一本,不知本上说些什么,王爷将本一看,忽然晕倒在地。”番后道:“本在哪里,快取来一看。”内侍答应,将本取来,呈与番后。番后一看,乃是征南元帅吴銮请罪一折,内有“雁门难破,昭君难取”几句,便点头将本放下,暗叫一声:“王爷你忒痴情,想别人家妃后,怎肯擅让于人?何苦劳师动众,苦了生灵,费精伤神,苦了自己,这也是自作自受,休怪如此。”想毕,即叫内侍召取太医院进宫,与王爷诊脉。内侍答应,传旨出去,不多时太医院领旨进宫,王爷睡着,令其免礼,只拜见娘娘,口称千岁。番后连叫平身,赐绣墩在床旁边坐下,令其诊脉。太医院谢坐。坐定,便把番王两手脉细细诊看。看了一会,回奏道:“王爷龙体欠安,这是七情六欲所伤,须要如王爷心中之愿,病即痊愈,不须服药,只要静养宫中,少生外感。”番后点头称是,打发太医院出宫。吩咐内侍传出旨来:“王爷有病,免朝三日,一概本章,俱候临朝批发,毋得混传。” 这一道传旨颁发朝臣,众文武都猜疑不定:也有说是天气太冷,冒感风寒也未可知;也有说是酒色过度,身子虚弱,宜有此疾;也有说是出兵已久,耗费钱粮,心中忧闷国内空虚;也有说是番王懒于临轩,荒废朝政,纷纷乱猜,总猜不着番王的心事。 只有丞相毛延寿,现掌兵部事务,知道吴銮的本章,出师无功,请旨待罪一本进与番王,番王一定更添忧闷,为的昭君不能见面,必有一番相思,此病不消用医,只需几句心腹之言,打动番王,其病立见痊愈。待我连夜草成一本,奏上探病的本章,递进宫中,只看圣意如何。想罢,走到书房,展开吟笺,挥动羊毫,片时草成一本,笼在袖内,急急进朝,也不用黄门转达,一直到了宫门口。有守宫太监便问:“毛老先生,到此何干?”毛相道:“有本一道,烦公公转达我主。”太监笑道:“毛老先生难道不知娘娘旨意吩咐出来,一概本章,须候王爷病愈,临朝批发,咱若代老先生将此本传进宫中,不是去讨没趣么?老先生请回,忍耐两三天罢。”毛相见说,右袖内取出个银包来,叫声:“公公,这个茶敬,送与公公买个茶点吃,好歹仗着公公大力,将本儿递进去,包管王爷一看,病就好了,明日就要临朝的。”太临接过银包,先掂一掂,说道:“这是代老先生讨没脸面几个钱,只得从直收了。但不知老先生此本,又不是灵丹妙药,如何就医得王爷病?”毛相道:“此本一上,包管手到病除。”内监笑道:“老先生请少待宫门,快把本与咱家,代你进呈。”毛相听说,把袖内的本抽出,递与内监。内监接过,转身一直进宫。到了正宫门口,也有内监问道:“我的哥哥,有什贵干到此?”内监听说,便把毛相进本的话说了一遍。那个内监摇手道:“不要进去讨没趣,我的哥快些请回罢。”内监又把王爷之病,得此本一看,即可痊好的话说了一遍。那个内监笑道:“我的哥,不要哄咱,不是当耍的!既如此,且请少待。” 说罢,把本接过,递进宫去。正是番王、王后在那里闲谈,内监向前跪下,将本呈上。番后一见,骂一声:“没用的孩子,哀家因王爷有病,怕的烦心,吩咐一概本章不许传进宫来,怎么你今日大胆,又代谁递这本章,得了他许多银钱,不遵哀家的旨意么?”只吓得内监连连叩头,口称:“娘娘,非是奴婢胆大违旨,只因进本官儿是毛丞相,口称此本一上,能医王爷的心病,奴婢方敢代他递本。”王后听说毛延寿的本,很不耐烦,哼了一声道:“他又无事,上什么本章?且丢下,叫他候批罢。”内监答应,正要起来,番王听见是毛延寿上本,可医他的心病,心中忽然爽快几分,巴不得召进毛延寿,与他商议求取昭君之事。今日王后吩咐,是不喜他,便叫一声:“住着,可取本来与孤一看。”王后道:“王爷何必劳神,等贵体痊好,再看此本罢。”番王道:“不妨事。”便把本取过,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第13章 双凤奇缘(13) 右丞相兼理兵部事务臣毛延寿谨具鄙表,恭呈御览:窃以征南元帅吴銮,一介武夫,不知行兵进退之法,是以迁延时日,劳而无功,关亦难取,人亦难得,致我主有劳神思,病缠御体。以臣视之,主帅当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非徒好为征战,恃匹夫之勇也。我主若于朝中择一文武全才,督师南下,克日兴兵,不一载间,若不得城得人,臣愿纳首级于阙下,微臣待命,伏乞俯允,幸甚幸甚。 番王看了此本,拍案大叫道:“此卿知孤心也!”病即爽然,当命取了文房四宝过来,在本后批道:“明早临朝,遣师发兵。毛卿进本有功,加升三级。”打发内监出来。内监领旨,将本交与外面内监。内监接本转到宫门口,只见毛相在那里呆呆等候,假意玩他道:“本未曾发。”毛相一听,心内疑惑。未知怎生盘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娄相挂帅操人马 甘奇比武夺先锋诗曰: 由来妇口与奸言,舌剑唇枪软似绵。 最耐耳中听得去,兴王邦国恨愀然。 话说毛相见本不曾发,暗想:“此本王爷不看便罢,若看此本,无不百发百中的。”心下十分筹算。内监笑道:“毛老先生,咱同你玩的,本已批发在此,快取去看。”毛相接过本章一看,心中大喜,告辞了内监,一直出朝,传知众文武。 一宿已过,次日番王登殿,两班文武朝参请安已毕,分立两旁。番王道:“昨接吴銮本章,关亦难得,人亦难取,待罪请旨,有负孤王重托,本当拘解来京,从重治罪,但念其斩李虎,射百花,提李陵,还有几件功劳,亦可将功折罪。且吴銮一武夫耳,只可听令麾下,斩将搴旗,勇则有余,运筹帷幄,才则不足。今将吴銮摘去元帅之印,降为监军。”便问:“哪位卿家前去领兵,代朕分忧?”早有右相毛延寿出班奏道:“臣愿保举娄里受,文武全才,足智多谋,可以征南挂帅,则雁门旦夕可破,昭君指日可取,望我主准奏。”番王点头称善,便叫声:“娄相听旨。”娄里受出班跪倒:“臣在此侍候。”番王道:“今日毛卿保举卿家,征南挂帅,但得昭君回国,朕不惜裂土分封,酬卿之功。”娄里受奏道:“只是臣老迈无能,难胜重任,望我主别选良将为是。”番王道:“卿家不必过谦,为主分忧,乃臣子一点忠心,在朝文武,谁如卿之将才?”娄里受又奏道:“蒙恩不嫌臣年迈,领此帅印,臣亦愿竭驽骀,以报我主,但历来将帅兴兵,须有前锋开路。非世家子弟,不诸戎行,即一介武夫,罔知韬略,以致躁进失机,轻退寡谋,大功不成,皆由前锋不力。蒙恩命臣为帅,臣要在教场考取先行,不论出身微贱,只要武艺超群,可助元帅一臂之力,自有破关斩将之能,包管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负我主之托。”番王听娄相一段话,心中大悦,道:“卿家议论,足见胸中韬略,虽古之孙吴,不能过也!依卿所奏。”当殿赐了三杯御酒、两朵金花,又道:“任卿下教场点兵调将,孤这里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娄相谢恩,只等番王退朝,文武各散,出了朝门,回到府第,便写了一道牌出来,命家丁送至教场辕门下挂起。上写: 钦命征南大元帅娄,为奉旨出兵,考取先行,不论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择于次日黎明当场比武,考夺先锋,毋得观望,须至牌者。 这一道牌传出去,早有番邦那一班已做官的英雄、未做官的豪杰,一见此牌传开出去,都是磨拳擦掌,要想麟阁题名。弄剑使刀,须向武场夺萃,一个个预备整齐,只等次日。黎明,娄元帅到了教场,升了将台坐定。左右营前后哨,一班武将,递了脚色手本,参见元帅已毕,分立两旁。元帅先将十万精兵花名簿点清,又宣令一番,才点到参谋官、监军官、军政官、督粮官、领阵官、左营右营官、前哨后哨官、监鼓官、鸣金官,一一点将已毕。点到前部先锋官,便命领旗官取了锦袍一件,高挂百步柳枝上,有人走马射落者;石鼎五百斤,有人举起绕场三匝者;当场比武,无人对敌者,可上将台插花饮酒,挂先锋之印。对着将台下面,高宣三遍。 只听得左队中闪出一员大将,黑脸黑须,坐下乌骓马,搭上雕翎,放在弓上,一马冲出,高叫:“俺来取这锦袍也。”一声喊叫未了,只听得弓弦。“”的一声响,那支箭不偏不斜,射在锦袍上面,未曾将锦袍射落,那员黑将羞惭而退。 又见右队中闪出一员白袍小将,放开银鬃马,左手挽弓,右手搭箭,一马冲出,对着锦袍,高叫一声:“着。”只见那一领锦袍悠悠才要坠下,忽被柳枝绊住。左队中冲出一员老将,趁着巧势,一马冲来,对着锦袍一箭,锦袍坠落。当场无不喝采。老将下马,赶上将台报功。那小将一见,心中不服,也上将台报功道:“启元帅,这锦袍是小将射落,堕在树枝上的,被这老将趁巧射下,非他之能,袍该小将取去。”那老将也不服道:“当着众人眼目,袍是被我射下的,你怎么前来争功?袍该我取。”那小将还要争辨,娄元帅叫声:“二将不必争能,可将此石鼎搬起,绕场三匝,面不改色,不独锦袍当取,还要挂先锋之印,插花饮酒。” 二将领令,下了将台,到了石鼎边,那小将走向前要端,那老将叫声:“住着,少年人不知世事,也有个长幼分别,怎么占起我的先来?”那小将气忿忿地站在一旁道:“让你先端,不要当场出丑。”那老将也不听他言语,把战袍一撩,走至鼎边,弯身下去,将鼎摇了三摇,进起一口气来,用手将鼎脚一起,要想举将起来。不想他用力太猛,鼎未举起,一个坐蹬跌在地下。那小将一见,哈哈大笑道:“何苦争什命来,让我来也。”羞得那老将满面通红,急急爬起,站在一旁。但见那小将,右手撩袍,轻轻走到鼎旁,将身一蹲,用左手把鼎脚慢慢向上一提,提过头顶,走了几步,已觉气喘吁吁,万不能举鼎绕场,仍将鼎放原处。 忽见右队中闪出一将,红脸红须,身穿一件红战袍,腰系丝鸾锦带,大踏步抢出右队,高声大叫道:“举鼎不能绕场,还算什么武艺?待俺举与你看。”说罢,撩袍蹲身,轻轻将鼎举起,大踏步绕场三匝,仍放原处,面不改色。走上将台跪倒,口称:“元帅,请补射锦袍。”娄元帅道:“这倒不用补射。你叫什么名字?”那将道:“俺乃本番人氏,姓甘名奇。”娄元帅道:“鼎倒举得好。上阵用何兵器?坐下什么马?”甘奇道:“十八般武艺,件件都会,平日最喜用开山大斧,坐的是胭脂马。”娄元帅道:“本帅已将你技勇填为第一,可挂先锋,但恐武艺未演,众将不服,尔可披挂整齐,对着左右队,连叫三声,无人出阵与你对敌,再上将台,插花饮酒。”甘奇领令下来。未知可有人与他比武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盘陀山妖仙逞异术 番元帅单骑请军师诗曰: 祯祥发现国家兴,妖孽丛生祸患侵。 却是邪氛难胜正,相关气数总无凭。 话说甘奇领了娄元帅的将令,下了将台,走到了自己队中,取了开山大斧,上了胭脂马,好似天神一般,一马冲到阵心,向着两旁高声大叫道:“某奉元帅将令,已取某的武艺第一,可挂先锋之印,但恐两队中尚有不服者,不妨在马上与某比一比武艺,若有人赢得某手中斧头者,某情愿将先锋印让他挂去,如力量低微者,休要当场出丑。”话言未了,就是那一员白袍小将,心中不服,手执方天戟,坐下银鬃马,冲到阵前,大叫:“甘奇少要逞能,俺来与你决个胜负。”甘奇见是举鼎的白袍小将,不觉在马上大笑道:“量你马下武艺不过如此,若论马上,也是平常,何苦自来送死?”小将听说,大怒道:“少要夸口,照戟罢。”一戟向甘奇面门刺来,恨不得将他刺个穿心过。好个甘奇,不慌不忙,把开山大斧向上一挡,“”的一声,小将的戟被他挡过,未免来得十分沉重,那身子在马上已晃了几晃,又被他一斧相还,急举戟用力架住,只叫声:“好家伙!”一来一往,未及十合,只杀得小将马仰人翻,大叫一声:“战尔不过,将先锋让你挂罢!”带转马头,败入队去。 甘奇在马上哈哈大笑道:“这等武艺,也来比武,还有谁个敢来?”又听得左队中跳出一将,手执两把金刀,坐下白龙马,一马冲到,也不打话,举起双刀砍将下来。甘奇将斧向上一迎,双刀逼过,用斧砍去,那将把刀一起,碰在斧上,铮铮有声。二将战有五十个回合。甘奇知道来将是个劲敌,力难取胜,暗生一计,把马带转,诈败下去,那将大喝一声:“甘奇往哪里走?某来取你的命也。”抡起双刀放马追将下来。甘奇回头一看,见他来得切近,心中大喜,把斧放在马头,用手掣出竹节钢鞭,猛回头高叫一声:“着!”只见那将放马追来,不及防备,一道亮光起处,“哎哟”一声,正打中脊背,打得口中吐血,伏鞍而逃。 甘奇见已取胜,收回钢鞭,举起大斧,放马回头,一路威风凛凛,大叫:“有本领者,快下场与某交手。”喊到阵心,连叫数声,无人答应。将马催至将台下马,丢下大斧,跳上将台跪倒:“启元帅,末将比武,已胜二将,以后俱无人会阵,请令定夺。”元帅大喜,赐了三杯酒,披上锦袍,插了金花,挂了先锋之印。元帅拔了令箭一枝,吩咐甘奇道:“你可带兵一万,为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兵抵大营,候本帅大兵到日,发令开兵。”甘奇接了将令上马,带兵先行,出了番城。 这里娄元帅已将先锋考定,人马点齐,放炮三声,拔寨起身。辞别王驾,出了番城,一路旗幡招展,军令严明,大非从前出兵气象。在路兼程而进,离了番城,有五百里下来,忽见正南上远远一座高山,长得十分险恶,挡住大兵的路径。列位,你道番兵番将来来往往,是由中国的大路,从不曾见有此山,如今这山是哪里来的?常言: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番邦该行败运。此山新到一个妖魔,修了千年道行,炼了许多异法,打扮一个头陀模样,自称为一无大师。本在海外修炼,因掐算到番邦有一番刀兵,故入番邦,移了一座恶山,挡住娄元帅的去路,要想他聘请下山,使弄一番妖术,扰动中原,好显他的能处。这都不在话下。 单表营中探子,一见此山险恶,怕的山中有剪径强人、弄术妖怪,飞星赶到大队,报知元帅。元帅闻报,一面吩咐再去打听,一面扎下营来,埋锅造饭已毕,娄元帅带了几员副将,五千人马,亲自出营,一马到了山前巡看。看见山有五丈多高,周围不知几百里,隐隐树木稀疏,山是平坦大路,并无什么怪异之事。正在打点吩咐回营起身,忽听山头上一阵雷鸣,隐隐约约又似战斗之声。元帅在马上大吃一惊,抬头举目一看,只见: 山头若云若雾,凭空似火似烟,一对蛟龙舞爪,远远几道寒光,两只银弹飞天,森森万千利刃,不住地盘旋上下,无数的攻斗倒悬。刀光中坐了一位长老,短发披肩;龙影内盖着一个蒲团,彩毫射眼,浑似那万马军中争战伐,有如那一片祥霭集云间。 娄元帅看毕,又惊又喜,知有异人在此山中,不可不前去一访。主意已定,吩咐将人马扎在山下,只带了几员副将,一同慢慢上得山来。整整地走有十几里之遥,但见山上光光荡荡,并无影迹,心下十分诧异道:“这又奇了!”正要打马下山,忽见树林内走出一个异怪番僧,叫声:“娄元帅且住行旌,贫僧来助你一臂之力。好去征南。”娄元帅听见此话蹊跷,把这番僧上下一看,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如笆斗,眼似铜铃,鼻如狮孔,口似血盆,耳带一对铜环。身穿烈火袈裟,不穿珠履,赤着双足,只用拂麈摇于右手。九天魔王初下界,一团妖气照番城。 娄元帅看毕番僧,不知好歹,滚鞍下马,急急向前笑脸相迎,叫声:“师父何来?”那番僧道:“元帅,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小庵不远,请去细细一谈,便见分晓。”娄元帅道:“未曾进谒,何敢轻造?”番僧道:“这又何妨!”一把拉住元帅手,向前便走。不几步,绕过松林,远见一座茅庵,约有三间地方大,娄元帅便问:“这是仙师的宝刹了?”番僧道:“不敢,就是荒庵。”元帅同了番僧,到得庵前,番僧轻轻叩门,里面开门,走出一个青面獠牙卷毛童子,叫声:“师父回来了。”番僧点头,吩咐:“拿几条板凳出来,与这位元帅跟来的将爷们坐坐。”那童子答应而去。元帅与番僧进了庵门,殿上也无佛像,大家见礼,分宾坐定,又有个卷毛白面童子献茶。茶毕,元帅问起番僧法号出迹。未知番僧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攻雁门李广斩甘奇 摆异阵妖术困汉将诗曰: 北番队里逞英雄,自恃奇能立大功。 功业未曾标凤阁,梦魂早已返江东。 话说番僧见问,便道:“贫僧乃西海人氏,因见此山名曰盘陀,且喜山中一片灵秀之气,故驻于此山,搭一茅庵,只带了两个小童,在此山修炼,已有千余年了。”元帅道:“敝地番邦,从来不闻有此山名。”番僧道:“此山原非番邦所管,随着贫僧到哪里,它就长在哪里,此乃贫僧随身之物,何能久载番邦?”元帅听说,吓得只是吐舌道:“失敬了,原来是一位圣僧临凡,敢问圣僧法号?”番僧道:“不敢,贫僧名叫一无,闻元帅奉命征南,特来进谒。雁门坚固难破,又有李广谨守不出,丞相虽抱孙武之能,用兵如神,奈何非李广敌手,怎能破关,取得昭君,报功番王?”这一席话说得娄元帅毛骨悚然,急急起身,向番僧跪下,早被番僧一把拉起道:“元帅休得如此,有话请坐了好说。”娄元帅坐定,叫声:“圣僧,若不嫌弃我国,恳请师父下山,帮助一臂之力,只等有日功成,我主定待以师礼,不卜师父意下何如?”番僧道:“贫僧早算定,南朝当败,北地当兴,昭君有缘,亦应为番王妃后。久知元帅出兵,故移此山挡住元帅的去路,贫僧特来相助成功,任李广有三头六臂的凶勇,一见贫僧,不怕不成飞灰。”元帅听说,心中大喜,以手加额道:“若得仙师出山,真我王之洪福也!但军情紧急,仙师何日起行?”番僧道:“元帅人马请先行,贫僧随后就到,总在大营相会便了。” 元帅听说,告别番僧,番僧送出庵门。早有手下将官拉过元帅战马,请元帅上了马,拱手告别。番僧叫声:“元帅且慢,省得又走好几里路到营,待贫僧先试一小法看。”便叫诸位将军都上了马,他对着马脚吹了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些马脚凭空而起,耳内呼呼风响,片刻已到山脚之下。睁眼一看,此山已看不见了,仍是一派平阳大路,元帅连声叫奇。吩咐拔寨起营,一路到了大寨,歇息一夜。 次日放炮,起马动身,直奔雁门关而来。非止一日,到了大寨,早有吴銮、甘奇,率领众将等一齐出营迎接。元帅进营坐定,众将参见已毕。吴銮已有谕旨降职,缴上元帅印,退居监军之职。元帅将带来十万人马一并编入队伍。吴銮一面摆酒,代元帅接风,一面犒赏三军。元帅席间问吴銮道:“将军奉旨征南,起先还斩将建功报捷,怎么后来懈弛军务,关也不攻,观望不进,却是为何?”吴銮道:“启元帅,非末将敢于停兵不进,奈一则雁门关乃中国咽喉,城池坚固,急切难破;二则守将李广乃一员宿将,智勇双全,坚守关门,只不出战,任来将百般骂战,他只佯佯不睬,末将亦无可奈何。”元帅听说,点一点头道:“这也怪你不得了。”说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声:“先锋听令。”甘奇上前打拱道:“末将在此伺候。”元帅道:“尔可带本部人马,于今夜三更时分,悄悄赶到关门,趁李广不及防备,架起云梯攻打,便宜行事,小心在意,本帅这里随后有兵接应。”甘奇领令而去。元帅又点孙云、哈虎、石庆龙、石庆虎,“各带兵三千,前往雁门接应甘奇,只要东西南北有一处可以破关而进,众将并力攻打,不得有误。”四将答应,领令而去。元帅发令已毕,命吴銮、石庆真在帐内陪着饮酒,专候攻关捷音,这都不表。 第14章 双凤奇缘(14) 且言李广,那晚正坐帐中,用过晚膳,想起苏武兄此去和番,若是靠天福庇,番狗依允,关外这支番兵方能退去。倘其执意不从,定要把苏武兄软拘北地,又要添兵前来攻关了。怎奈我主只依那些贪生怕死的文官,主和不战,并不发一支救兵前来,保护雁门,只怕雁门乃中国咽喉要地,此城一破,则中国难保矣!想李广只拼一死,以报我主,可惜我主万里江山,一旦付之流水了!罢罢,听谯楼正打二鼓,欲待倚桌打盹,猛听帐外一声响亮,如同天崩地裂之势,好不怕人。吓得李广毛发直竖,命帐下军士点了灯笼火把,出外一照,乃是一根大纛旗,无故折为两段,俱吃一惊。看毕,回报元帅。元帅闻报,好生诧异,暗想:“此刻又无狂风,旗杆怎得吹折?此乃警兆,一定今夜有贼,用计攻关,不可不早为防备。”急急打起聚将鼓,添将添兵守城。一声鼓响,但见那些帐下众将,纷纷进帐,参见元帅请令。元帅便把帅旗无故自折,并无风的话宣令一遍,叫声:“彭将军听令,尔可带领三千人马,巡视东城,张氏侄媳也带三千人马,巡视西城,李能也带三千人马巡视南城,俱各小心在意。”众人领令而去。 元帅又道:“北城紧对番营,乃紧要之地,待本帅亲领人马,前去巡探便了。诸位将军,谨守帐门,毋得擅动。”众将答应。元帅即刻披挂整齐,出帐上马,一直来到北城。悄悄又吩咐军士一番。耳听谯鼓正是三更,恰值甘奇带了本部人马到了关下,一声呐喊,架起云梯,正对雁门北城。甘奇身先士卒,弃了大斧,手执遮牌利刃,从马上直窜上云梯,那些番兵,一个个随后上来,势不可当。好一员老将李广,在黑暗里看得清楚,手执短剑,只等甘奇一纵一纵,将纵到城垛上边,李广趁他不及防备,把剑一挥,砍得亲切,大叫一声:“去罢!”只听甘奇“哎哟”一声,从城上滚于城下,眼见死于非命。这里又是一阵火炮火箭、滚木礌石,发于城下,烧着云梯,打死番兵无数。后面虽有几支番兵接应,见关中准备,不敢前进,只得大败回营,入帐缴令。 闹到天明,元帅查点人数,折了先锋甘奇一名,番兵三千有零。心中正在纳闷,忽见那番僧也不用人通报,带了两个童子进帐。元帅一见,便下帐相迎见礼,分宾坐定,说起昨晚攻关损兵折将之事。番僧道:“这是元帅轻进,致有此失,且等今晚,贫僧摆一阵图破关,包管一战成功。”元帅大喜,一面吩咐备斋款待,过了一日,也不开兵讨战。到了晚间,也不知番僧怎生摆阵,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现白虎大败李广 放火龙烧破雁门诗曰: 老将何尝少智谋,只因星暗遇妖魔。 失机败阵关难保,闷煞英雄待若何。 话说番僧到了晚间,用过晚斋,只听谯楼初更,便叫声:“元帅,贫僧放肆了。元帅可点兵,五路破关,贫僧这里摆一异阵,助元帅成功。”元帅道:“请问仙师,但不知要摆什么阵可以破关?”番僧道:“贫僧此阵不在阵图,乃贫僧自己久炼成功,名曰‘九龙抢珠阵’,只消贫僧作法念咒,这九条龙飞入此关,如一团烈火,遇石即钻,遇人即伤,哪怕雁门铜墙铁壁,有什么难破?破了此关,大兵长驱直入,焉有汉室江山不取之掌上?”元帅大喜道:“全仗仙师法力。还是本帅先点兵调将,还是仙师先摆阵图?要用多少人马听用?”番僧道:“元帅只管点将,发兵五路,等三更号炮一起,贫僧这里阵图摆起,人马自在贫僧葫芦中间,毫不用元帅的人马听用,不消五更,元帅可以稳坐关中了。”元帅道:“一仗仙师妙用,二仗我主洪福,破关取城,本帅与众将等何幸如之。本帅依仙师吩咐,就此点兵了。”番僧道:“元帅请便。” 元帅升了大帐,吩咐众将道:“本帅奉狼主的旨意,前来征南,昨因轻进攻关,失机斩将,罪在本帅,今幸天赐圣僧,扶助狼主,全仗大法力,须要今夜一阵成功,诸将各宜努力前进,不得退后,如违者斩。”下面答应了一声:“哦!”元帅便令土金浑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攻打东城,哈虎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攻打西城;孙云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攻打南城;吴銮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攻打北城;石庆真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并令二子石庆龙、石庆虎左右护卫,攻打中城。只听信炮一起,众将等用心并力,放炮攻关,总在关内聚会缴令,不得有误。众将一齐答应,领令上马出营。 元帅点将已毕,正交三鼓时候,番僧叫声:“元帅,贫僧演阵去了。”元帅道:“本帅奉陪。”番僧拉着元帅的手,带了两个童儿,到得营门,随即紧对雁门关北城,远远站定,吩咐众将不用张灯点火,只剩一线夜光。番僧在身旁取出一个红葫芦,执在左手,揭起盖儿,向着外边,右手在身背后抽出一柄木剑,不知喃喃念些什么咒语,用木剑在葫芦口边敲了三下,只听得一声响亮,进出一阵黑云,从空而起,忽然黑云四散,旋又是一派火光,照得满天如同白日,但见天上九条龙,张牙舞爪,火焰焰地直奔雁门北城而来,好不怕人。一霎时半空中又是一个信炮,只见五路番兵番将,四下呐喊,齐来架炮攻关。 关上军士一见番人又来趁夜攻关,大炮打得声声不住,已吓得魂不附体,如飞报入帐内道:“启元帅,不好了,番人统领大兵大炮,四面攻打,十分紧急,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吃惊不小。正要添将防守,又见报道:“北城紧对番营,忽然凭空飞来九条火龙,烧着关门,关门要破了!”元帅连接两报,仰天大哭道:“天亡我国也!”张氏母子一闻此信,急急前来,叫一声:“公公,这便如何是好?”元帅道:“此城一破只好拼此一命,以报君主。”李能道:“我们何不也起兵杀出城,胜负俱未可知,何必坐以待毙!”元帅喝道:“无知小子,不知这场厉害,妄谈军政,还不速速退下。”张氏哭哭啼啼叫声:“公公,可怜丈夫困在番邦,未知生死,叔叔、婶婶俱遭惨亡,只剩下公公与我母子至亲三口,又陷此关中,若关一破,我等立成齑粉,眼见李氏一脉灭绝了,岂不令人伤心!”说罢,大放悲声。元帅道:“贤侄媳不必伤心,可趁此关未破,速速收拾行李,同孙儿李能逃命去罢!拼我老命,莫管生死存亡,听天由命。”张氏道:“我等怎舍得公公前去!依侄媳愚见,不如一齐走罢,待罪君前,凭圣上处分便了。”元帅道:“侄媳之言差矣,你们可走得,我却走不得,我是奉旨前来征番的,擅离此地,该当何罪。” 正在商议不决,又见军士慌慌张张报道:“启元帅,不、不、不好了,方才守将彭殷正走北城,被番炮将头颅打碎,城垛打倒十余丈,番兵一拥爬进城来,火龙不知多少,已烧进城了。雁门四城已破,元帅还不速走,等待何时!”这一报,只吓得李元帅魂都不知吊在哪里了,急急揣了帅印,坐马端兵,带领张氏母子,一齐闯出辕门。只见街上房屋被火龙烧着,军兵被番人乱杀,哭声震地,喊杀连天,惨不可言。元帅听见,心甚不忍,此刻也无可奈何,要弃关逃命,直奔城南,顶面正遇着孙云杀进城来,火光中一见李元帅,大叫:“李广,往哪里走?”举起军器,盖将下来。李广不敢恋战,一面保着家眷,且战且走。若论孙云,原非李广敌手,但因李广因雁门已失,心怯十分,孙云因攻关得胜,勇增百倍,一见李广要闯出关去,怎肯放松?放马追来,且自慢表。 再言番僧在营门外作法,用九条火龙将雁门关破了,便叫声:“元帅,还不带领大队人马进关,等待何时?”元帅听得,大喜道:“关门已破,仙师可收回法宝,恐其有害生灵。”番僧把手一招,九条火龙都入葫芦,顿时关中烟消火灭。这里三声大炮,拔寨起营,一齐进了雁门关。关中兵将俱已逃命去了,只苦坏了众百姓,伤了多少性命。元帅一面出榜安民,查点李广业已逃走。土金浑、哈虎、石庆真父子三人、吴銮等俱入帐缴令报功,单不见攻打南门的孙云,心下十分疑惑。番僧道:“元帅不必忧疑,孙将军已向南城外追李广去了,但非李广对手,可令哈将军前去助战。”元帅依言,吩咐哈虎带兵三千,速速前去。哈虎领命上马,带兵如飞出了南门,放开马头,催兵前进。赶到三十里外,远远见孙云放马追赶前面一员老将,知是李广,只是赶不上,哈虎心生一计道:“待某助他一箭成功罢。”想定主意,认着李广背后,就是一箭射去,真是百步穿杨,发无不中。李广未及防备,叫声“哎哟”,箭中肩窝,一跤跌于马下。孙云一见老将落马,心中大喜,正要举刀来取老将性命。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金雀关赵英救李广 水晶球妖仙打汉将诗曰: 多少道人看古庙,从来宰相用心机。 几时得到机源洞,好与神仙下局棋。 话说李元帅被哈虎一暗箭射中肩窝,翻身落马,孙云一见大喜,正催马举刀,要来取李广的首级,忽见李广泥丸中现出一道白光,光内一只白虎,两只前爪抓住孙云的兵器,吓得孙云不敢下手,带转马头便走。遇见哈虎,哈虎道:“某已助你一箭,怎不下手去伤李广?”孙云便把顶现白虎的话说了一遍。哈虎道:“无凭之事,怎回去缴令?某现带兵在此,同你追下去,只要捉住李广,中原定无能将,则汉家天下可以唾手而得。”说得孙云无言回答,只得又把马勒回,又同哈虎带兵来追李广。但见前面落马的李广,已被一女将同一小将救了,上马如飞而去。哈虎一见大怒,拍马追来,高叫:“李广,快来纳命,往哪里走!”孙云也随后大喊道:“谁救去某的败将,快快放下,万事全休,若有半字不肯,某来取你命也。”两匹马豁喇喇如追风掣电一般,只吓得张氏夫人一见追兵来得切近,便叫声:“我儿,保着公公前行,待为娘的挡他一阵。”李能答应而去。张氏夫人在马上把双刀一摆,便叫声:“来将少要猖狂,有我来会你。”哈虎一见女将挡路,大喝道:“某要去捉李广,你这女将因何挡某去路?想你也活得不耐烦了。”张氏夫人道:“李广乃我的公公,被你等用此诡计破关败走,闪得他有家难归,也就罢了,怎么心还不足,尚要追来,只怕难出我一刀之手。”哈虎大怒,高叫:“放马过来!”一时两下大战三十个回合。孙云见哈虎不能取胜女将,也放马助战。张氏夫人虽然武艺精通,双拳难敌四手,只杀得浑身香汗淋淋,抵敌不住,要败将下去,怎禁哈虎、孙云两般兵器逼住,不能分身。又是令旗一招,哈虎、孙云三千兵马齐围将上来,把张氏夫人困在垓心,且自慢表。 再言李能保着李广前行,见母亲去退番兵,久不见回马,怕的有失,欲待回头找寻母亲,又不放心祖父;欲待保着祖父,又不放心母亲,正是事在两难,顶面遇见一支军兵,打的大汉旗帜,知是救兵到了,便高叫:“来的人马可是汉朝的?”只见三军队里出来一将,头戴金抹额,身穿红战袍,面如靛花,颏下一部长须,手执大砍刀,坐下赤兔马,一马当先应声道:“然也。前面马上可是李元帅么?”李能道:“不敢,正是祖父,破关败走,受了箭伤,未能答礼,多多有罪。请问将军尊姓大名,是哪里来的人马?”那将回道,某乃金雀关镇守总兵赵英是也,因接得雁门关败残兵丁报道,关门已破,元帅败走,某是以急急领兵,前来救应。”叫声:“小将军,可把令祖箭伤拔去,某军中带有金疮药在此,一敷即愈。”李能依言下马,轻轻在李广肩窝拔去箭,折为两段,即将疮药敷上,片刻止痛,谢了赵英上马,叫声:“赵将军,恳护送家祖到金雀养息,俺好去退追兵,救我母亲。”赵英问其缘故,李能说了一遍,赵英道:“小将军臣慢去,你可护送令祖到金雀关去,待俺统这支人马,去救令堂便了。”李能道:“只是有劳将军了。”说毕将手一拱,保着李元帅,到金雀关而去。 赵英也带了三千人马,催军前进。未及五里之遥,但见尘头四起,喊杀连天,一个战场围在那里厮杀,就知道是番人困住女将,他便把大砍刀一摆,领着三千生力军,冲进重围,高叫:“女将休慌,俺来救你出重围也。”一声喊叫,钢刀一举,乱砍番兵,杀开一条血路,进了重围。但见两员番将,战住一员女将,只杀得那员女将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气喘吁吁,面如白纸。此刻赵英在马上忍不住心头火起,提大砍刀照着哈虎背后砍来。哈虎忽听背后一阵冷风,恐有放暗箭之人,回头见是砍刀,大吃一惊,急急举刀架过。哈虎已杀了半日,业已减去五分气力,怎敌住赵英是一支生力军,不到三十回合,也有些抵敌不住。张氏夫人只与孙云一人招架,又见添一支军来接应,精神陡长,勇力倍增,两把双刀舞动起来,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反把孙云杀得马仰人翻。孙云此刻已是力怯,杀得大败而逃。哈虎一见孙云败走,也不敢恋战,败出围子。赵英与张夫人趁胜追杀番兵,只杀得血流成渠,头如瓜滚,才打得胜鼓,回金雀关去。 早有李能接了进关,一齐下马,到了总府,先来看视李元帅。元帅带令孙儿,谢了赵总兵搭救之恩。赵英一面摆酒,代元帅压惊。席间谈起番兵势大,须要请旨,发取大兵到来,才能破敌,一面知会银燕、铁鸦两关守将,带兵同来协守,方保无虞,不然雁门那等坚固,尚且破了,何况此关?赵将军请三思之。赵英因胜了番兵一阵,自认英雄无敌,一闻老将之言,心中不服道:“元帅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番人不来便罢,若来时,末将杀他一个片甲不留,还要复取雁门,方知某家的手段。”李元帅道:“将军不可轻敌,须要斟酌而行。”赵英笑道:“既是元帅这等害怕怯敌,俺这里先拔军兵,护送元帅家眷还京便了。”李元帅将计就计,点头依允。过了一宵,次日带了侄媳、孙儿,一同进京待罪不表。 且言赵英打发李元帅去后,也不进京请兵救应,也不知会银燕、铁鸦二关,只吩咐守关军士多备檑木炮石,怕的番人攻关,每日磨拳擦掌,只等番人到来会战。那日正坐关中,忽听关外三声震天大炮,已知番人抵关下寨。未及半日,早有军报道:“番将讨战。”赵英闻报,即刻披挂整齐,提刀上马,带领一支人马,放炮出关,高叫:“番将通名。”番将道:“某乃土金浑是也,你可快通下名来。”赵英道:“俺乃金雀关总兵赵英是也,番狗屡次犯边,今日难逃俺手。”说罢,将刀砍下,土金浑用枪急架相迎,一来一往,战了五十个回合,未分胜负。赵英在马上陡生一计,要胜敌将。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张玉龙中计失银燕 黄崇虎被宝走铁鸦诗曰: 行军要诀贵多谋,可笑无谋受网罗。 失地伤身真厉害,莫将国运叹蹉跎。 话说赵英与土金浑大战五十个回合,不能取胜,暗生一计,用拖刀计,故意诈败下来,叫声:“来将少要追赶!”说罢,放马回头便跑。土金浑不知是计,只道他认真败走,放马追来。赵英回头一看,见追将来得切近,心中大喜,猛将刀一举,向后砍下,大喝一声:“看刀。”土金浑未及防备,叫声“不好”,把头一偏,只听得“咔嚓”一声,把右肩甲卸下半边,吓得土金浑带转马头,败进营去。赵英不舍,又放马追来。刚刚追到离营不远,恰值娄元帅与番僧在那里掠阵,一见土金浑败下,后面又有汉将追来,娄元帅急命吴銮出阵救应。吴銮领令,上马出营,让过土金浑,接着赵英,也不打话,交起手来。二将战有三十多回合,正杀得难解难分,娄元帅便问土金浑:“来将因何这等凶勇?”土金浑道:“启元帅,这是镇守金雀关总兵赵英,本事不弱于李广。”番僧笑道:“待贫僧暗助吴将军一阵,除了敌将,元帅可速速催兵,取这金雀关。”元帅听说,大喜道:“全仗仙师法力。” 第15章 双凤奇缘(15) 番僧趁着二将杀在当场,忙在怀中取出一个水晶球子,托在掌上,口中念念有词,对着球儿吹了一口气,只见那球儿,从掌上如一道白毫,直冲上云霄,落将下来,好比一个磨盘大的东西,向赵英顶门上盖下来。赵英只顾与吴銮厮杀,未及防备上面有妖术暗算,只听“咕咚”一声,可怜赵英连人带马,打成肉酱。番僧见球已取胜,把手一招,球仍收回,便叫:“元帅,还不点将取关,等待何时!”元帅听说,急命哈虎、石家父子三人,统领大兵一万,随吴銮去取金雀关。众将得令,上马如飞而去,趁势追杀汉兵,一直杀到关口。关中无主,军兵四散,俱已逃到银燕关去了。 关门大开,吴銮与众将等先在关中等候,急急去报元帅,远远迎接。元帅一闻金雀关已得,心中大喜,便领了大队人马动身,一路旗幡招展,好不威风。到了关口,众将迎接进关。入了总府坐定,先上众将功劳薄。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摆酒庆功,款待番僧,又犒赏大小三军,歇马三日,就在灯下草成告捷本章,并将“天赐圣僧,助阵成功,请旨旌奖”的话也写在上面,差官带本到番,奏知狼主。这里元帅又要拔寨起身,催马前进,留将镇守金雀,一路直奔银燕而来。非只一日,正行之间,有探子报道:“前面离银燕关不远,请令定夺。”元帅吩咐安营扎寨,一声令下,只听得三声大炮,扎下大营,便问:“哪位将军前去抵关讨战?”有石庆真向前讨令,元帅吩咐小心在意。 庆真领令,上马带兵,放炮出营,一马冲至关前,高叫:“关上有能事者,快来会战,若是武艺平常,早早献关,免得打破关门,杀得鸡犬不留。”守关军士闻之,飞报与关主。这位关主,姓张名玉龙,身长一丈有余,面如傅粉,年方二十以外,用一柄流金锤,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足智多谋。先见李广破关进京待罪,说起赵英轻敌的话,只是跌足道:“金雀关休矣!”不时着探子打听消息。忽见金雀关败残兵丁报来道:“主将阵亡,大关已失。”只吓得魂不附体,知道番人指日就来攻关,一面打了告急求救的本章进京,一面知会铁鸦关守将,同来协守,一面添了守兵、檑木、炮石、灰瓶等件,准备守关,并不出战,每日早晚亲自巡视一番,正是: 一人挡关,万夫莫过。 这日正坐关中,思想铁鸦兵到,同来协守,此关就不妨事了。忽见军士急急前来报道:“关下有番将讨战。”张总兵吩咐:“免战高悬,任他叫骂,休要睬他,尔等小心防守要紧。”军士领令而去。张总兵见番兵已抵关外,不时亲自巡查,四面城头,十分严紧不表。 且言石庆真抵关讨战,并不见一人一骑出来。忽见挑出免战牌,心中大怒,将免战牌打碎,叫骂一日,仍无人出战,只得回营缴令。元帅一连三日,打发将官讨战,关中无将出来会阵,心下甚是焦躁。庆真道:“此关非比雁门,元帅何不请圣僧使用法力,其关立破,省得有费时日。”元帅点头,便向番僧求计,番僧道:“贫僧用法,不得已而用之,若不尽人力而为,专恃法术,恐怕有干天怒。贫僧算定,只须元帅用一妙计,立破此关。”元帅点头称善。土金浑向前献计道:“末将那时曾走过中国这条路的,过了此关,便是铁鸦,铁鸦过去,就是黄河,黄河一渡,便到东京。只怕守将不肯出战,专候京中救兵;铁鸦兵到,用来协守,以老我师。元帅何不假作回兵之势?关上一见,自然把守松了,待末将偷进关中,放火为号,里应外合,则关可破矣。” 元帅依言,吩咐大小三军就此回兵,一声令下,大炮惊天,退营三十里下寨。早有金雀关军士,一见番兵退下,飞报张总兵。总兵心下十分疑惑,亲到城头一看,果见番兵退去,候了三日,不见动静,方命军士开关採樵。哪知土金浑改妆,混进关内,埋伏关中。採樵已毕,仍怕番兵到来攻打,急急将关门紧闭,把守甚严。不料到了三更时分,忽然番兵又到,架起大炮,四下攻打城池,张总兵心上甚是着忙。又见报道:“西边草料上火起,烧得民房通天彻地的红光,满城哭声震耳,北城又被番人用炮打破。”吓得张总兵已知中计,急急上马,杀出城去逃命。正遇土金浑,大踏步冲将过来,在火光中见一马上将官,知是张总兵,趁其马跑得急,不及防备,顺手用刀砍倒马足,总兵连人带马撞将下来,土金浑当即过来,顺手取了首级。又杀到北城,砍倒十几个军士,那些军士都逃命去了。土金浑迎接元帅大队人马进关,入了总兵府坐定,出榜安民,扑灭城内余火。土金浑将首级献功,元帅上了功劳簿,摆酒庆功,过了一宿,正要打点催军前进,忽见番兵报来。未知所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渡黄河妖风吹战舰 围京城怪石冲汉兵诗曰: 一团妖气逼东京,困住紫微暗吃惊。 媚主蛾眉先有兆,可怜倾国与倾城。 话说番兵报道:“启元帅,今有铁鸦关的人马前来,要与张总兵报仇,抵关讨战,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哈哈大笑道:“本帅正要起兵,去打铁鸦,他反自来送死,正是天助俺成功也。”便问:“哪位将军前去会阵?”有孙云向前讨令,元帅吩咐小心在意,孙云领令而去。去不多时,大败回关,帐前请罪。元帅又令哈虎出战,也败回关来。再令石庆真父子三人会阵,不到两顿饭时候,庆真父子俱带重伤败回关来。元帅大吃一惊道:“这厮如何十分厉害,连败我数员大将,这还了得!”番僧道:“元帅不必焦躁,可再令吴将军出马诱敌,贫僧用法宝擒他便了。”元帅依言,命吴銮带兵出马,只许败不许胜,诱到阵前,好捉敌将。吴銮领令而去,元帅同番僧众将来到关前掠阵。只听炮响三声,吴銮一马当先,冲出关来,把来将一看,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镔铁盔,面如锅底灰,一双铜铃眼。 两道扫帚眉,鼻孔如狮子,簸箕两耳垂。 一张血盆口,长须乱一堆,穿件铁叶甲。 腰大有两围,身长一丈六,坐下马乌骓。 手执枣阳槊,当场有虎威。 吴銮看毕,大喝一声道:“来将可通下名来。”黄总兵道:“俺乃镇守铁鸦关总大老爷黄崇虎是也,天朝有何亏负于你,擅自兴兵犯边,夺关斩将,罪在不赦,今日本镇前来,一个个还不下马领死,等待何时?本镇也不斩无名之将,可通下名来。”吴銮通:“某乃单于国王驾前官拜征南娄元帅麾下左营都统吴銮是也。我国已取你二关,一路势如破竹,谅你这一孤关,保守尚且难支,还敢自来送死!”黄崇虎大怒道:“本镇代同胞报仇,照槊罢!”一槊打来,吴銮举刀急架相还,二将一来一往,战不到二十个回合,吴銮把马一转,诈败下去,直奔关门而来。崇虎不舍,大喝一声:“番将往哪里走?本镇来取你的命也。”放马追将下来。 番僧在关头上,一见汉将追来,正中机谋,心中大喜,便在袖内取出一块方砖在手,口中念念有词,喝声“起”,那块砖起在半空,如万道金光,射人眼目,直奔崇虎顶门落将下来。崇虎正赶间,忽见空中金光要落将下来,抬头一看,吓得魂不附体,连叫不好,正要带转马头败回,说时迟那时快,那块砖在空中已变万千块,如雨点一般打将下来,打得那些汉兵头破血流,折臂断腿,纷纷逃散,只剩了黄崇虎一人一骑,肩带重伤,大败下去。番僧收了法宝,便叫:“元帅还不调将追赶,催兵取关,等待何时!”元帅听说,只留下一员副将,统领三千番兵在此守关,便率了大队人马,一直追将下来,真是马不停蹄,人不歇甲,只追得黄总兵并不敢回关,落荒而走,绕道往京都告急去了,不表。 且言娄元帅的大兵抵了铁鸦关外,但见关门大开,百姓纷纷乱窜,已知黄崇虎败走,不曾回关,一直驱大兵入城驻扎,出榜安民,摆酒庆功,犒赏三军。过宿一宵,忽见番王有旨到来,娄元帅就命摆下香案,率领众将跪接旨意,只见宣旨官高声诵道: 单于国王诏曰:兹接娄卿捷报,已破雁门,直抵二关,又得天赐圣僧,法力高强,助朕成功,大兵到处,一路势如破竹,眼见昭君不难取,汉室不难得矣!朕心欣慰,加封圣僧为护国上师,外赐娄卿蟒袍一领,玉带一围,有功将士,叙功升赏,众军士各赏粮米三个月,钦哉谢恩。 娄元帅谢恩已毕,接过旨意,送了钦差回番,便商议要渡黄河,逼取东京之事。忽见探子报道:“启禀元帅,黄河渡口对岸有千余只战船,排列森严,刀枪密布,这边岸下一只船影全无,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吩咐再去打探。便皱着眉头,对众将道:“本帅攻取东京,非渡黄河不可,大队人马须要许多战船,方渡得过去,若是打造,一则迁延时日,二则材料全无,若是抢他战船,又无赴水军兵,况他那里设备森严,也难下手,似此如何是好?”这一番话问得众将泥塑木雕,并无计策回答。番僧在旁大笑道:“元帅何必忧心,只须贫僧两个指头,一口仙气,管教他那边战船,一只只吹将过来,让我们大兵上船,好渡黄河去也。”元帅大喜道:“全仗仙师法力,只是我兵已深入重地,怕的勤王兵起,我兵腹背受敌,就了不得呢!望仙师事不宜迟,速速作法方妙。”番僧点头道:“包管元帅明日有战船到岸,以渡我兵。”元帅道:“仙师何以这等容易?”番僧道:“仙机不可泄漏,做过便知。”元帅也是将信将疑,又在关中歇了一日,到了三更时分,外面好大狂风也,怎见得,有诗为证: 狂风阵阵起凭空,拔木摇山势更凶。 卷起波涛腾万里,隔江船只影无踪。 这是番僧三更作起妖法,使动怪风,吹散了对岸千只战船,不知淹死多少汉将汉兵,那些船在河内飘荡,都奔这岸上泊着。 到了天明,早有探子报知元帅,元帅闻报大喜道:“仙师真妙用也。”便留五千人马孙云镇守铁鸦关,自同番僧率领大队人马,催兵出关,一直向黄河渡口进发,但见几百号船只,摆列岸口,预备现成。元帅吩咐众将照着队伍上船,不可争先争后,如违者斩。众将得令而去。番兵也会弄船,扯起篷脚,摇动大橹,趁着顺风,如飞渡过黄河,一齐弃舟登岸,那些把守黄河兵将,被一夜狂风吹下河去,死的死,跑的跑,所以此刻并无一人在此把守,任番兵过来,无人阻挡。元帅只留兵一万,与哈虎看管船只,以作归路,这里率了大队人马,逼进京师。 未知可曾取得昭君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 §§§第四十一回汉帝吓倒金銮殿 张相献计假昭君诗曰: 只为美人一点痴,奸邪献计欲分离。 任他巧献瞒天智,是假难真未许欺。 话说娄元帅率领大队人马渡过黄河,一路还有许多关隘,皆知不能抵敌,俱望风归顺。这是娄元帅军令严明,禁止三军,不许骚扰百姓,秋毫无犯,且自慢表。 再言李广,自雁门关失守,带了家眷,急急逃回京都,将家眷送回府第,独自进京,缴印待罪。汉王还未退朝,忽见黄门官启奏道:“今有镇夺雁门关大将军李广,待罪午门,请旨定夺。”汉王闻奏,忙将李广召进。俯伏金阶,口称罪臣,便将番兵打破的话,奏了一遍。汉王大吃一惊,便道:“李卿,你一门为国阵亡,情实可悯,纵雁门关失守,非尔之过,卿可戴罪立功。”李广谢恩退下。如今失了雁门,好不忧心,正待要点将去救雁门关,奈朝无良将,一面着兵部用火牌行文各处关隘,紧防番人。此旨未下,又见黄门官启奏道:“金雀、银燕、铁鸦三关,俱已失守,番兵已渡黄河过来了。只剩铁鸦守将黄崇虎,逃得性命来京,亦待罪午门,请旨定夺。”只吓得汉王连连跌足道:“可恨奸贼毛延寿,逃到番邦,唆动兵锋,惹起祸根不小。且住,黄河非战船莫渡,隔岸船只俱无,这般设备甚严,怎任番兵渡河过来呢?”便把黄崇虎召进盘问。崇虎奏道:“臣闻得番营有一妖僧,善使妖法,火烧雁门,宝伤守将,妖风吹散战船,淹死多少人马,将船吹到对岸,皆是妖僧使的邪术。”汉王连声叹气道:“莫非天亡汉室,使妖人以乱中华耶!” 正下旨吩咐皇城守将,各门用心把守,未及多时,黄门官又急急启奏道:“万岁,不好了!番人已直逼皇城,团团围住,架起火炮,四面攻打,还不住半空中有大顽石飞来,打得这些守城军士,头破血流,哭声连天。只听番人口中单要昭君娘娘,万事全休,若半字不肯,定要打破皇城。”只吓得汉王魂不在身,坐不稳交椅,几乎跌倒,幸有内侍扶住。但见汉王大叫道:“孤的万里江山,大事去也!”忙问两班文武:“番兵已临城下,破在旦夕,哪位卿家代朕分忧,能把番兵退了,保住山河,不但官上加官,且七岁孩童,加以显职,九岁女子,也受皇恩,孤不食言。”汉王朝下问了几声,但见文官好似泥塑,武将如同木雕,面面相视,并不回奏。恼得汉王心中大怒,拍着龙案,指着两班文武大骂道:“常言: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你们这班没用臣子,一个个贪生怕死,难道叫孤把江山白白送与别人么?”问得两旁文武各翻眼睛,仍是束手无策。 汉王正烦恼,左班中闪出兵部尚书张元伯,跪倒金阶,口称:“我主,臣有短表,冒奏天颜,臣该万死,望我主赦臣一死罪,方敢奏明。”汉王道:“赦卿无罪,速速奏来。”张元伯奏道:“现在番兵已临城下,事在危急,文不能展一破敌之策,武不能施一退兵之计,君臣何能坐视江山不保?”汉王道:“张卿有何妙计,可退番兵?”元伯奏道:“我主只消遣一能臣,可到城头,与番人打话,问他起兵到此,还是单为人图而来,还是不单为人图而来,看他怎样回答。”汉王道:“卿家问他,是什么意思?”元伯道:“他若单为人图而来,单要昭君便可退兵,臣自有瞒天之计,代主分忧,若不专为人图而来,既想得人,还要得地,那时便要费一番大手脚了。只看他如何对答,再作较量。”汉王道:“一客不烦二主,就烦张卿代孤一行便了。”元伯不敢推却,领了汉王旨意,退出朝门,上了高头骏马,一马当先,到了城头,向下一看,番邦人马势如潮涌,好不厉害!怎见得,但见那: 旗分五色,阵列八方,盔甲鲜明,刀枪密布。一个个番将,头上飘雉尾;一对对番卒,额前扎勇巾。战场上马蹄乱奔,炮架中轰声震耳,不住地哵哵吹上下,无数的金鼓响高低,扎住了一带万马营,排定了千层牛皮帐。 第16章 双凤奇缘(16) 看毕,向城下大叫一声:“番军听着,大汉天子差了张兵部,前来与尔主帅答话,快快通报。”番军听说,不敢怠慢,忙报知娄元帅。元帅闻报,同了番僧上马,带领众将,一马冲到城下,高叫:“南朝有何话说?”元伯道:“将军此来,还是专为人图,不专为人图,两事望乞见教。”元伯这一句话,倒问住了元帅。元帅在马上沉吟不答,回头便向番僧叫声:“仙师,本帅若回他单为人图而来,他只献出昭君,便要退兵,只可惜中原地界,大兵难得到此,若不并取汉室天下,再要想到中原,便费力了,望仙师斟酌回复他的话。”番僧道:“据贫僧捏指算来,汉室气数未终,江山不应为他人所有,元帅何不将计就计,只要献出昭君,归报狼主,以便班师归国,若要取汉室天下,只好待时而动。”娄元帅道:“仙师所论,开我茅塞,如此回他便了。”一马当先,高叫:“城上张兵部听着,本帅奉狼主旨意,统兵到此,只要献出昭君,并不取汉室寸土,即可退兵,如尔等再要抗拒,本帅即要发兵攻城了。”元伯道:“将军且请息怒,我等已奏知天子,情愿将昭君献出,一则将军便要退兵五十里,以安百姓,二则雁门关以内地方,仍退回中国管辖,依此两件,即日献出昭君,进与尔狼主。”娄元帅道:“如果献出昭君,两件事俱可相依,如不相信,折箭为誓。你不要用缓兵之计,哄诱本帅,那时翻转面皮,不但要人,而且要地了。且问你昭君何时送出?”元伯道:“将军兵一退下,即刻将昭君亲送到营,断不食言。”娄元帅听说,便把令旗一展,将兵退至五十里,扎下营盘等候。元伯见番兵已退,急急催马下城,到了午门下马,进朝交旨,回奏:“番人只要献出昭君,不要寸土,臣已依允,大兵已退远了,立候一信。”汉王便问:“张卿,有何妙计?”未知元伯说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番人班师归本国 大封功臣见美人诗曰: 由来好色动干戈,折将损兵费许多。 此日功成归故国,琴瑟依旧未调和。 话说元伯见汉王问计,便回奏道:“番人围城,非为别事,只因人图起的祸根,难道我主认真将昭君献与北番么?”汉王道:“依卿便怎么样呢?”元伯道:“只消我主传一道旨意,宫中去择其相似昭君容貌者,充做昭君,当面嘱咐此女,叫她休要泄漏,待臣送到番营,那边兵将怎知真假,只等番兵一退,他自然将侵占地方归还我主,我主速速点将增兵,把守各处关隘,以防番人,再等他归国,辨出昭君真假,我国防备甚严,也就不怕番人攻打了。”汉王点头称善,即刻传旨。正宫选一年轻女妃来到殿前,朝见汉王,汉王又当面嘱咐一番,命她改了北装,外赐嫔妃八名,三百儿郎护送,就差张元伯亲自送到番营交代。又叫声:“张卿,到番营交代之时,一则要不失大国之礼,二则叫他将地方侵占过去的交割清楚,三则烦张卿明押暗解护送番人出了雁门关,以免一路官民骚扰,回朝之日,另当升赏。”张元伯谢恩领旨,将假昭君用香辇坐上出朝,元伯上马,带了三百御林军,护送假昭君出了皇城,一路奔番营而来,且自慢表。 再言汉王打发元伯去后,心才略放,又命李广添兵五万,战将二十员,远远随后,到雁门关镇守,戴罪立功。铁鸦关仍命黄崇虎添兵镇守,戴罪立功。金雀、银燕二关,着兵部速放能将去镇守。一声旨下,李广等谢恩出朝,急忙点兵选将,各自随后去奔关隘镇守。这是番人退出雁门的事情,书中先交代明白。 只言张元伯将假昭君一路送至五十里外,到了番营,早有小番报知娄元帅。元帅闻知昭君已到,率领众将等出迎。元伯也下马,大喝一声道:“昭君娘娘既到尔等营中,即是尔等国母,尔等竟不摆香案跪接,大失君臣体统。”慌得娄元帅急命番军重将香案摆下,率领众将跪接娘娘,一齐口称:“愿娘娘千岁。”上面嫔妃一旁代呼平身。娄元帅等站起,请娘娘下辇进营。元帅与众将一见此女,端庄美貌,不分真假,暗自称赞道:“好一位美貌娘娘!怪不得狼主为了此女,费了许多钱粮,折了多兵马,今日方得成功到手,也算天缘配合了。” 不言兵将心内赞赏,且表娄元帅将昭君接进后帐款待,又将张元伯邀至帐内见礼,分宾坐定,也不用茶,即摆酒款待张兵部,又犒赏三百护送儿郎,营中大吹大擂,好不十分热闹。席间,张兵部谈起奉旨送娘娘出雁门关一事,娄元帅大笑道:“汉王非差大人护送娘娘,是要大人来取回关隘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要同行,何妨奉陪。”这一席话说得张兵部也哈哈大笑,只等席终,把兵部留在营中,过宿一宵。次日,元帅传令大小三军,吩咐放炮起行。一声令下,那些兵将好不欢天喜地,正是: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 番兵在路归心似箭,巴不得兼程而进,渡过黄河,仍将战船交代张元伯清点;过了几处关隘,俱撤回守将,仍将地方退还中国。非止一日,早到雁门关,娄元帅扎住营盘,便对张元伯道:“所有我国占过关隘,请大人查清册籍,不劳远送了。”元伯道:“我告辞娘娘,好复旨去的。”说罢走到昭君面前,叫声:“娘娘,一路须要保重,不必悲伤,臣是要回去了。”假昭君故意掩泪哭了几声道:“汉王好狠心人也,你回朝代我上复汉王,叫他今生休想哀家见面了。”说罢,哀哀啼哭。元伯假意安慰一番,便道:“老臣就此告别娘娘了。”说罢退出。娄元帅也将雁门交代明白,率领大队人马,放炮出关。元伯送至关外,看见番兵去远,回关将关门紧闭。住了几日,方见李广领了人马到关,元伯又交代清楚,告别李元帅,带了随身家将,回京复旨去了。这里李元帅重整关隘,修理城垣,添兵防守不表。 且言娄元帅自得昭君,建了大功,一路归国,心中好不兴头,带领大队番兵,离了雁门关,一直奔番邦而来。路上并无耽搁,早到番邦,将大兵扎在城外,便同番僧随着假昭君先进城来。番僧在馆驿住下,娄元帅来到午门,正值番王未曾退朝。有黄门官奏道:“今有征南娄大元帅,取得昭君,奏凯回朝,现在午门候旨,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大喜,召进娄元帅,俯伏金阶,先呈上功劳簿,番王取上,一一看过。又问:“圣僧与昭君今在哪里?”娄元帅道:“圣僧在馆驿暂住。昭君现在民房暂住,候旨定夺。”番王道:“圣僧不敢令其朝见,可命卫丞相代朕恭请在伏龙寺居住,容日朕再诣寺谒见。”一声旨下,卫相领旨而去。番王又道:“难为娄卿与众将等费尽心机,取得昭君回国,功劳甚大,卿等听朕加封:今封丞相娄里受为哈番一等伯,外赐黄金五百两、珍珠二粒、貂皮四张、团龙马褂一件。吴銮今已将功折罪,仍加封提督,并石庆真不避矢石,征战有功,封为兵部尚书,长子庆龙,封为左骧骑大将军。次子庆虎,封为右骧骑大将军,土金浑封为左营都督,哈虎封为右营都督,孙云封为中营都督,阵亡将士雅里托、甘奇等,俱照原职加封三级,荫一子世职,入功臣庙,配享春秋二祭,以下有功将士,俱给钱粮三月,免差一年,阵亡将士,着有司优恤其家。” 加封已毕,娄元帅等谢恩,站过一旁。番王又叫声:“毛卿听旨。”毛延寿出班俯伏。番王道:“卿举荐将帅有功,加升三级,外赐黄金百两、貂皮二张,以酬卿劳。”延寿谢恩退下。番王对着众文武道:“孤为昭君,费尽许多心机,今日才能到手,可以晚年娱乐心情也。”旨下:“召王昭君进见孤王。”娄元帅领旨,不敢怠慢,如飞将昭君召进午门,八个宫娥扶到金銮,袅娜身材,慢慢走到殿上,可笑一个如饥如渴的番王,眼巴巴朝下细看昭君。未知可曾看出破绽,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对图画假美露破绽 指真形延寿进佞言诗曰: 常言好事多磨折,欢喜十分又变忧。 花样情形成幻影,非关容貌不风流。 话说番王日夜思想昭君,今见昭君来到殿上,身子已酥了半边,把一双饿馋眼巴巴望着下面,见她轻移莲步上来,此刻也辨不出昭君真假,细细把昭君定睛一看,但见她: 一顶珠冠翠满头,双飘雉尾挂红袍。 八宝宫装穿身上,凤翅罗袖是绫绸。 步步莲花踏地下,不满三寸凤勾头。 粉脸好比瓜子样,淡扫蛾眉衬杏眸。 桃腮两颊红如许,小口一点用脂揉。 虽无昭君真面目,身材却也颇风流。 番王看毕,只见昭君走到殿上,轻拢凤袖,口露歌喉,叫声:“狼主在上,汉女昭君愿我主千岁。”番王听得这一声称呼,心中已十分大喜,又见她拜倒金阶,连叫:“美人平身,抬起头来。”假昭君领旨,口呼千千岁,把头抬起。番王伏在桌案上面,近前再把她细细一看,口内不言,心下暗想:“孤看此女,虽也有几分容貌,不比人图上画的昭君,生得十分绝色,笔难描画,世上难寻,若论此女的容貌,就是昭君,也不稀罕了,且将毛卿一问便知。”叫声:“毛卿何在?”延寿出班俯伏道:“臣在此伺候。”番王指着下面假昭君问道:“毛卿,你的画图献的昭君,不亚仙女下凡,如何此女不似人图模样?卿且细细看来,明白回奏。” 延寿领旨,下来细细把假昭君一看,大吃一惊道:“果不是王氏昭君,被汉君臣掉了包也。”暗叫一声道:“汉王,你将假昭君搪塞,不过要退番兵,权救燃眉之急,你只哄得北地君臣,怎哄得俺毛延寿?难道你不把真昭君献出,就罢了不成!只消俺舌尖儿动动,汉王呀,叫你的愁帽子又戴将起来呢!且住,汉王无故杀俺满门,俺与他有血海之仇,怎么不报?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待俺用激将计激恼番王便了。”想定主意,回奏番王道:“据臣细看,此女不是昭君,分明汉王不舍昭君,故将假的欺哄我主,我主可将假的锁禁冷宫,再提大兵到天朝去,定要汉王献出真昭君,方成国体,我主若是依样葫芦,未免贻笑他国。”番王闻奏,好似火上添油,由不得心头火起,吩咐:“将假昭君并八个妃女,锁禁冷宫,三百护军,一概坑杀。”一声旨下,早已见殿前武士领旨行事去了。 番王在殿上怒犹未息,喝骂丞相娄里受:“汝来欺哄寡人,分明侮君慢功,该当何罪!”吓得娄相魂不附体,俯伏金阶,不敢分辩,只是叩头,连称:“臣该万死!”番王在殿上,越想越恼,喝叫两旁武士:“将娄里受推出午门斩首。”一声旨下,武士近前,把娄相剥去冠带,正要推出午门典刑,吓得两旁文武俱皆失色。毛相在旁,暗想:“不好了,这是我举荐不力,何能不出班保本?”连忙高叫:“刀下留人。”一面跪下保本道:“启我主,娄相虽因不辨昭君真假,擅自退兵,难免失察之罪,总是南蛮哄诱,一时失错,还望我主格外开恩。”番王闻奏,冷笑几声道:“孤因吴銮出兵不力,是以革去元帅,蒙卿举荐娄里受以重任,挂帅征南,应当不负孤之所托,取得昭君回来,理应叙功升赏,今都是一派瞒天巧计,欺君冒功,罪不在赦,卿也是举荐不力,难保自身无罪,还要代他保本么?”这一席话,说得毛延寿无言回答,满面通红,不敢再奏,诺诺连声退下。两班文武见番王不准延寿的保,大家吓得面面相觑,又撇不过同朝情分,只得一齐跪下,代娄相保本,恼得番王十分大怒,把龙案一拍道:“若再有人代娄里受保本者,一并问斩。”一声令下,吓得众文武面如土色,大家没趣,站起分立两旁。可怜娄丞相无辜加罪,可有一比,好似那: 灯尽五更刚入梦,谁来添火送油人。 午门外到了一个救星,乃是卫律,领了番王旨意,迎请番僧到伏龙寺供养,口宣圣谕,不敢当仙师朝见,容日番王到寺亲来谒见。到了寺中,自有寺内众僧款待。卫律告别,要去复旨,番僧叫声:“且慢,贫僧到午门,要救一根擎天玉桩,不得不同你走一遭也。”卫律便问:“仙师,是哪一个?”番僧道:“到彼自知,不必下问。”卫律道:“仙师用法驾去,还是坐骑去?”番僧道:“走走好。”卫律也不敢坐骑,只得陪着同行。到了午门,一见娄相正要典刑,大吃一惊,问其缘故,才知为假昭君问罪。卫律便问:“满朝文武,难道无人保本么?”黄门官代答道:“谁不保本?无奈王爷不准,一定要斩。”卫律暗赞仙师真神人也。番僧便叫:“刀下留人!卫相可前去通报尔主,说贫僧要见。”卫律答应,进了午门,俯伏金阶,先缴过旨意,便说:“圣僧现在午门,要见我主,请旨定夺。” 番王闻奏,慌得下了龙床,率领文武亲自出迎,将番僧迎到殿上见礼,分宾主殿两旁摆对坐坐定。番王又命众文武拜见圣僧已毕,便道:“多蒙仙师法驾惠临,大施佛力,以助我国成功,孤之幸也!孤还未曾到寺进谒仙师,反劳仙师大驾,孤心何安!”番僧道:“承蒙王爷奖谕,贫僧羞愧之至,只是劳而无功,王爷理应问罪,何敢称功。”番王连说不敢。番僧道:“我主不可重女色而杀一大将,但缘分有迟有速,何可勉强得来?今日取得昭君是假的,被他一时哄诱,非主帅之过,虽贫僧捏算有准,尚且颠倒阴阳,还望我主看贫僧薄面,赦了娄相之罪,令提一支人马,戴罪立功,包在贫僧身上,定有真昭君与王爷会面便了。贫僧有偈语四句,奉赠王爷。”番王听了,连称请教。番僧道: 意外姻缘容易得,调和琴瑟最难求。 洋洋白水皆天定,空惹想思一段愁。 说毕,番王求问诗意,番僧道:“天机不可泄漏,日后便知,我主可赦娄相之罪罢。”未知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二犯雁门惊魂胆 一纸战书逼美人诗曰: 夺人玩好理非宜,逞己英雄事亦奇。 只为轻车就熟地,不谈事理便相欺。 话说番王见圣僧讨情,不好推却,只得旨下赦转娄丞相,还了他冠带进朝,先谢圣僧,后谢狼主不斩之恩,站立一旁。番王便吩咐安排素宴,就在殿上款待圣僧。席间,问起出兵之事,番僧道:“兵贵神速,明日就是黄道良辰,便可出兵。”番王道:“此去兵抵中国,不但要人,还想得地,圣僧代孤算一算,不知可有此福分否?”番僧听说,笑而不答。番王连问几声,番僧道:“王爷不必痴心,大兵此去,不劳进雁门关,自有真昭君来到番邦了。”番王也是将信将疑,不好下问,只愿得了昭君,也就心满意足了,那得地的话,不过是额外要求。又叫声:“仙师,此一番出兵,不劳仙师远涉风尘,只专责娄卿一人,戴罪立功。”番僧道:“贫僧发心既来帮助王爷,焉敢辞劳不去?也要去戴罪立功呢。”番王道:“圣僧言重了,只是屡劳仙驾,孤心何安!”番僧道:“贫僧与王爷有缘,理当效劳。”说罢,番王陪着番僧,吃过素宴。撤去,番僧便请番王高登大宝点将,以便明日五鼓好起兵动身。番王道:“仙师在此,孤怎敢擅居上座?”番僧道:“朝仪不可失,王爷不必过谦,请登大宝便了。”番王道:“仙师吩咐,孤王得罪了。” 说罢站起,居了正位,番僧坐列案旁。番王叫声:“娄卿听旨。”娄里受俯伏金阶道:“臣在此伺候。”番王道:“卿可戴罪立功,仍同仙师领了众将,带二十万大兵前去,直犯雁门,有了昭君,方可退兵。仍将人图带去对验,再不可大意,以误国家大事,取罪未便。”说罢,便命内监入宫,取原人图出来,交与娄相。娄相接过人图,谢恩退立一旁。番王命内侍撤金莲宝炬,送圣僧到寺。番僧告别番王出朝,回他伏龙寺安歇。番王退朝,文武各散。 一宿已过,次日五鼓,娄元帅下了教场,先点过二十万精兵,又点哈虎为前部先锋:“带兵一万先抵雁门,候本帅大队到了开兵。”哈虎领令而去。仍点吴銮、土金浑、孙云、石庆真、庆龙、庆虎等,随军听用,忙打发差官到伏龙寺恭请圣僧,一同起马。不多时,番僧已到教场,娄元帅率领众将迎接,即时祭旗放炮,上马起兵,离了教场,也不用辞王别驾,一直出了番城。一路上旌旗浩荡,马壮人强,又奔雁门关而来。不表。 第17章 双凤奇缘(17) 且言李元帅虽蒙圣恩,复守此关,添兵把守,刻刻忧虑:“张元伯瞒天之计,只可哄诱一时,怕只怕毛贼在彼,是认得昭君的,倘看出破绽,番王未必甘心,又要动起一番大干戈呢!且住,若是英雄上将,某虽年迈,还可以力敌万夫,只是妖法十分厉害,这便怎处?哎!总是国运将衰,妖气扰动,不很利于国家呢!”正在叹息,忽听关外冲天九声大炮,不觉大吃一惊。早见守城军士急急前来报道:“启元帅,不好了,番人又领了大队人马,离关不远了,请令定夺。”李元帅本是惊弓之鸟,一闻此信,只吓得面如土色,即传令大小将官,小心紧守关门,以防番人攻打。自己项盔贯甲,上了马,手执钢枪,率领众将等来到城头,远远向城下一望,见那些番兵如同蝼蚁一般,涌涌而来,好不厉害,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一阵貔貅涌似潮,人强马壮战旗飘。 闻声振耳惊天炮,袅袅青烟透九霄。 李元帅看毕,即刻下了城头,回到帅府,与众将商议道:“你看番人,这般兵涌将猛,若与对敌,只怕寡不敌众;若是坚守,又怕他使起妖术,来破此关,诸位将军,可出一奇计,保守关门。”众将来及回答,又见军士报道:“启元帅,今有番人差了先锋抵关讨战,口称汉主欺人,将假昭君蒙混他主,甚是无礼,今复统大兵到此,来取真昭君,快快献出,即刻退兵,如再迟延,一定杀尽关中,鸡犬不留,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吃惊不小:“若差将会阵,也是劳而无功。且住,待本帅亲上城头,与番将答话,不如用缓兵之计,打本进京,请旨定夺便了。”主意已定,又上马端兵,带领众将等来到北城,向下面高叫一声:“番人太不知足!尔等破关围城,斩将侵地,全无君臣之礼,我王仁慈,格外宽恩,并不加罪尔等,又把昭君赏赐尔国,也算心满意足了,如何今日又提兵到此猖狂,难道藐视中国绝无能人么?”哈虎大喝一声道:“李广,你只知责人,不知责己,我狼主以诚心待人,不施奸诈,尔主反一派诡计多端,舍不得真昭君献出,只将假昭君哄诱我等退兵。如今机关已破,谁是谁非,自有公论,反说我等屡次犯边么?”李元帅道:“昭君真假,本帅并不知情,若昭君果是假的,屈在我主,也不必决战会阵,伤害生灵,待本帅急急打本进京,奏知我主,自当奉复,不卜将军意下如何?”哈虎见李广言之有理,便道:“将军所论,理当遵命,奈本先行不能做主,且少待,容禀知我国元帅,请令定夺。” 说罢,带兵回营,下马进帐,便把李广的话一一禀知元帅,元帅便请问番僧,番僧道:“李广所说之话,深合为将之道,很可依得,只消元帅打一纸战书进关,叫李广一并进与他主子,使汉王一看,若是知机,献出真昭君,不动干戈,也就罢了,若再支吾,那时也难怪我国破关斩将了。元帅只管放心,谅真昭君也不怕飞上天去,包在贫僧身上。”元帅点头称善,取过文房四宝,写了一封战书,交与哈虎。哈虎领令上马,一马冲到关前,高叫:“李广听着,今奉元帅之令,准尔所请,且不攻关,现有战书一纸,叫尔带进京都,呈与尔主,速速献出真昭君,犹不失两家和好。”说罢,把战书搭在箭上,扯满雕弓,叫声:“李广看箭!”射上城头。李广眼快接住,见哈虎在马上把手一拱,叫声:“再会罢!”带兵回营去了。李元帅下城回了帅府,急急写书,并一纸战书,飞星差官进京,呈与汉王。未知汉王可能献出真昭君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保江山苦舍昭君 和番邦哭别天子诗曰: 月缺云浮不见踪,因何此夜减花容。 姮娥妒煞昭君怨,不恨奸臣只恨侬。 话说汉王那日正坐早朝,两班文武朝参已毕,忽见黄门官启奏道:“今有镇守雁门关大元帅李广,差官打本进京,恭呈御览。”说罢,把本呈上。有内侍接过,在龙案上展开。汉王未曾看本,心上生疑道:“李广又有什么本到来,莫非张元伯的瞒天之计,消息已露,又有番人攻关么?且将李广奏本一看,便见分晓。”想罢,定下龙睛,从头细细一看,只见上写: 钦命镇守雁门关大元帅,臣李广诚惶诚恐谨禀:从来古之立国,保民为先,土地次之,百姓不伤,土地不践,则根本永坚,江山永固矣!若云内作色荒,外作兵荒,有一于此,未或不亡。今我主立一心之爱,不舍昭君,以假为真,机关已露,番兵又至,以图为证,指名要人,关如危卵。臣用缓兵之计止住番人,恭呈紧急本章,但不知我主以江山为重乎?昭君重乎?重昭君而舍江山,臣惟决一死战,以报我主;重江山而舍昭君,割私爱以定太平,行止望乞圣裁,臣冒死直陈,待命斧钺。并附呈番人战书一纸,恭呈御览,候旨定夺。 汉王看毕李广表章,已知消息已露,吓得魂不在身。又见番人下了战书到来,越发心惊肉战,于是战抖抖地把番人战书打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钦命征南大元帅娄致书于大汉皇帝驾前:窃闻立国之君,全以真诚为主,从未有诡计百出,以诈待人者也。今瞒天之计已破,权宜之心不端,只可蒙混于旦夕,难免显露于目前。仰知我主日夜思想昭君,一日昭君不到我国,一日不肯罢兵者也。今又带兵二十万,战将百员,候于雁门关,若是知机,快将真昭君献出,我国即刻罢兵,永为和好;若再抵拒,大兵到日,得人得地,玉石俱焚。特具战书,附表投上,或和或战,立候一决,我国列兵以待。 汉王看罢战书,只吓得浑身汗淋,暗想:“朝中又无能将,李广又难破敌,张元伯瞒天之计已成画饼,番人屡次兴兵,搅乱中国,便叫怎么好!”再看两旁文武,并无一个出班献计,汉王在殿上坐得没趣,散了朝中文武,退入西宫。有昭君接驾,到了宫中坐定,一见汉王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道:“陛下每日回宫,还有笑容,因何今日这等烦恼。”汉王见问,连叹了几口气,叫声:“贤妃,孤不见你,倒也罢了,只见了你,如刀刺心。”昭君听说,吃了一惊,急问:“陛下,却是为何?”汉王道:“美人不知外边之事:只因放走了毛延寿,把你人图进与番王,番王屡次兴兵,来讨妃子,叫孤怎生割舍?故点了几次人马,到雁门关去退番兵。哪知番兵十分厉害,李陵中他诡计,致被捉去,百花女遭箭丧身,李虎被困阵亡,又差苏武和番,一去并无音信。只剩了老将李广,把住雁门,又被番人用妖法破了雁门,李广逃走,到京待罪。番兵杀进关来,一路势如破竹,伤了许多兵马,折了若干钱粮,反将帝京团团围住。幸有张元伯献一瞒天之计,在宫中选一宫女,充着美人前去,倒也退了番兵。谁知奸人毛贼在彼,看出破绽,今又带了人图为证,统领大队人马,在雁门等候,一口一声定要真昭君,方肯罢兵。如今已将战书打入天朝,立候信息。美人呀!怕只怕南北江山,东西土地,不久要属番人了,怎叫寡人心内不焦?番人屡次兴兵,皆因美人起见,你我一对好鸳鸯,难保不活分离了!” 昭君听了汉王一番言语,只吓得千刀剐腹,万箭穿心,由不得一阵悲伤,腮边乱流珠泪,只叫一声:“奴好命苦也!陛下呀,前朝后代,并不闻一朝人主,白白将妻子送与外邦,这是他要一个,就送一个,若要两个,就送一双么?陛下太忍心了,可怜奴与陛下梦里相思,未满一年,到今日就要抛弃奴家了。” 昭君说到伤心之处,抓住龙袍,放声大哭。汉王一见,也是龙泪频倾,心内暗想:“三宫六院的妃子,总不及昭君的绝世姿容,叫孤怎生割舍?且住,番人不得昭君,不肯退兵,而且妖术十分厉害,倘再哄诱,番人一时打破关门,杀到京城,孤的江山就有些不妙了!况李广本上劝孤以江山为重,不可溺爱私情而弃祖宗万年基业,老将句句金石良言,孤岂不知?只是见了美人,一时心有不能割舍,叫孤怎生说得出口?罢罢!到此刻,事在危急,也说得了。”便叫声:“美人,休要悲伤,孤有个两全之计,美人休怪,说与你听。”昭君含悲便问:“陛下,计将安出?”汉王道:“番人犯边,非因别事,只要放出美人,便可退兵,美人权且应允和番,暂住雁门等候几日,孤这里急急调取天下百万雄兵,千员猛将,待孤御驾亲征,不分星夜,赶到北方来救美人,不知美人意下若何?总是大家商议,可行则行,可止则止,美人不要生气。” 汉王这一席话,虽说得婉婉款款,哪知昭君是个聪明女子,十分灵巧,一闻汉王有舍她之言,哭哭啼啼叫声:“陛下,你今日把此话哄奴去和番,分明是线断风筝,往日恩情多丢在东洋大海去了。常言:烈女不配二夫。奴和陛下既结鸳鸯,焉肯留此臭名,又伴他人?罢!罢!奴晓得陛下既忍舍奴,还去统什么兵,点什么将?倒不如奴寻一个自尽,全奴名节,羞煞北番君臣,一向枉费奸心。”说罢,急站起身要扯壁上龙泉自刎,只吓得汉王向前一把抱住。未知可能救得昭君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辞父母十分难舍 拜皇后万箭攒心诗曰: 抬头吴越与秦楚,又见梁唐晋汉周。 世事只从忙里老,人生何日心才休。 话说汉王见昭君要拔剑自刎,只吓得魂飞天外,急急向前夺过宝剑,掷于地下,抱住昭君,叫声:“美人,你若要完全名节,自尽倒也罢了,倘若番人到来,要索美人,岂不难为了孤王?孤的江山全靠于你,你若要寻短见,连孤性命也活不成了。”说罢,纷纷龙泪下流,昭君倒在汉王怀内,哭啼啼叫声:“陛下呀,你竟是个负心汉,坐什九五,枉管万民!你为万里江山,不调兵遣将去退番人,倒把奴做个烟粉奴供献外邦;你不念枕上恩情,倒也罢了,只怕邻邦知道,羞也要羞死陛下了。既是陛下为了江山,肯舍奴家,奴也忍耻偷生,向北而行,妾在雁门等候陛下,陛下若是忍心,奴死九泉也不瞑目。奴虽一时救了陛下之急,断不失身他人,若是改口,毛孔出血,永坠寒冰。”说罢,又是一阵伤心,晕倒汉王怀内,吓得汉王连叫:“美人醒来。”过了一会,方才苏醒,看看汉王,并不放声。汉王含悲叫声:“美人,非怪孤王忍心舍你,只恨毛贼,挑唆番王,定要美人,孤被十分逼迫,硬着心肠舍你,撇得寡人好不孤凄也!” 汉王正在与昭君叙分别之苦,又见内侍报道:“启万岁,今日兵部一连接了雁门紧急三报,十分紧迫,请旨定夺,众文武俱请圣上临朝,切不可溺爱私情,舍却江山。”汉王听说,只是跌足大哭道:“怎么好!”又想一会:“罢罢!也说不得了!”吩咐内侍:“传旨与兵部知道,速速行火牌,飞递雁门关,谕知守将李广,叫番将退兵三十里外等候,准于二月二十七日午刻起程,送娘娘出塞和番,并召李广与番使来京商议。”一声旨下,内侍答应而去。 汉王又叫声:“美人,少要悲伤,你须原谅孤的苦衷,出于无奈。”说罢,泪如雨下。昭君道:“陛下呀,妾今和番,不比当年延寿到越州召奴为妃,名是香的;今虽为国家出力,名是臭的,徒使天下人耻笑。”说罢,放声大哭。汉王叫声:“妃子,事已如此,且请开怀。”吩咐摆宴,代娘娘饯行。内侍领旨摆宴,汉王与昭君照席坐定,这杯分离酒,哪里吃得下去?昭君道:“奴今在路,千山万水,受尽辛苦;陛下是三宫六院,心畅心情。奴好比一堆粪土,弃之不惜了。”汉王道:“美人说哪里话来!多仗你这一根擎天玉柱,救孤万里江山,就是我朝历代祖宗,也感激不尽矣!”昭君道:“妾今和番后,不知陛下可想妾么?”汉王道:“美人为孤出力,孤焉敢忘恩,怎不把美人刻刻在心?只是今晚与美人吃杯分离酒,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得面晤呢!” 昭君听说,只是苦在心头,与汉王说了一夜,不觉已是五更,汉王别了昭君,临朝聚集两班文武。朝参已毕,即下旨:“令王昭君出塞和番。”文武听说,俱皆叹息。旨到西宫,召到昭君,不搽脂粉,也不打扮,一路哭啼啼出了宫门,到得殿上,拜见汉王道:“妾今往北和番,乞恩与父母一别。”汉王准奏。旨下召到一双皇亲,上殿拜王二十四拜,口呼万岁,汉王连叫平身,一旁赐坐。国丈夫妇谢坐,坐定问道:“我主召臣,有何见谕?”汉王便把延寿将人图献与番邦,挑动干戈,累得孤损兵折将,无可奈何,众臣保本,宁舍美人,要保江山,今日命你女儿前去和番,与父母当殿告别的话说了一遍。 国丈夫妇听说,苦在心头,免不得万分伤心。昭君见了父母,倒身下拜,俯伏地下,十分悲痛,昏死在地。国丈夫妇离坐,急急扶起昭君,连叫:“娘娘苏醒。”过了一会,方醒过来,含着眼泪叫声:“爹爹、母亲空养女儿一场,辜负两大人养育之恩,如今事到临头,不由自主了。”国丈道:“娘娘前去和番,乃是赤心报国,万死难辞,若老臣可以替得娘娘,死也甘心。”昭君道:“女儿被奸臣所害,若生一个兄弟,学成武艺,也可代国家报仇,无奈是个妹子!爹娘难为抚养,从今不要纪念女孩了。”说罢,至亲三口抱头大哭。汉王也是泪流不止。昭君又叫声:“陛下,可怜苦命的二老,望陛下好好看待。”汉王道:“这个自然,不消美人吩咐。” 昭君又要请正宫林后拜别,汉王传旨到正宫,召林后在殿后宫门内与昭君告别。昭君一见林后,哭倒在地,林后急急扶起,叫声:“贤妹,少要悲伤,这是命里所招。想当初受苦冷宫,方脱灾难,封为西宫,才得姊妹相亲,谁知未满一载,又被奸贼献图北地,引起刀兵,杀害忠良,又害贤妹和番,去吃千辛万苦。为国忠良,皇天自然保佑,但你我姊妹今日分别,不知会面何时?”说罢,扯住昭君,放声大哭。昭君泪珠纷纷,叫声:“恩人,前在冷宫,多蒙搭救,在宫又承厚待,死当结草,报不尽娘娘的大恩。奴今为国和番,只算忍耻偷生,今与娘娘一别,要得会面,除非梦里相寻。”说罢,一阵伤悲,好似万箭钻心,愁肠莫能诉泣。林后不住地饮泣吞声,国丈夫妇心如刀割,汉王哭倒龙床之上。昭君含悲又叫声:“爹娘呀!妹妹抚养成人,长大择个平人匹配为婚,不要贪恋富贵,一入皇宫,又要担心了。似今日女儿与爹娘活活分离,譬如未养孩儿罢!爹娘须要保重。”又叫声:“苍天呀!但愿国家早出英雄良将,杀得番将无路可投,奴方想有回头之日,再见皇爷、国母、爹爹、母亲,骨肉聚首。若是天不遂人愿,怕只怕千个昭君,也活不成了。”说罢,又拜汉王、国母道:“奴的双亲,总要看顾。”汉王叫声:“妃子放心,你的父母,自当恩养,死后送老归山,俱在孤王。妃子只管在雁门等候,孤王一定点兵,不分昼夜前来搭救,若一旦不测,身死也要带兵到番,切齿报仇,定将美人骸骨取回中原,孤方甘心。”昭君道:“但愿陛下不忘此仇。”又道:“陛下,奴今往北和番,有一件事,乞我主准奏。”汉王问是何事。未知昭君说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收御弟文龙赐姓 哭西宫昭君换服诗曰: 多言人怪少言痴,善不能言恶就欺。 富怕嫉妒穷怕笑,总知利口不相宜。 第18章 双凤奇缘(18) 话说昭君奏道:“妾今往北和番,望圣上差一忠义大臣,护送奴家一路前去,奴方放心。”汉王道:“妃子之言极是,任凭两班文武在此,妃子择一个有德行的大臣,随往北番便了。”昭君领旨,站在金阶细看两班文武。那些文武也有愿到北番去的,就死在北地也甘心;也有不愿到北番去的,做个贪生怕死之辈。无奈奉旨,两班侍立,任凭昭君择取。好上聪明女子,一双惠眼认得忠臣,择来择去,并无一个中意的良臣,但见左班中一个少年官儿,生得一貌堂堂,很可去得,便俯伏金阶回奏汉王道:“只有东班中这位年少官员可以去得。”汉王闻奏,向东班一看,原来是新科状元新授翰林院内阁教授刘文龙,即叫:“刘卿听旨。”文龙俯伏金阶,口呼万岁。汉王道:“烦卿代寡人护送和番娘娘到雁门关回旨。”只吓得文龙俯伏金阶,不敢回奏。汉王未及开口,昭君道:“刘卿毋容推却,可遵旨送哀家出关。”刘文龙听说,只急得魂飞天外,忙奏道:“念臣年幼,侥幸登科,乃是一个书生,一则不识武艺,一路怎生保护?二则娘娘与臣年纪不相上下,恐嫌疑不便,三则臣娶妻萧氏未满三宿,即到东京,实指望荣归故里,夫妻团聚。若伴娘娘北去和番,未知何日归程,望皇爷与娘娘格外开恩,另差一老臣前去,恕臣抗旨之罪。”昭君见文龙推却不去,柳眉直竖,杏眼圆睁,喝声:“文龙,你太无礼!常言:君要臣死,臣不死乃为不忠。岂容你贪恋妻子,胆敢抗旨以违君命么?况你既读诗书,深明大义,得中新科状元,乃文章魁首,自有心谋远略,保哀家到番,哄骗番王,若得回朝,重见天日,那时叙功升赏,吃一杯太平宴,岂不是件美事?若计不成,奴拼一死以全名节,少不得设法送尔归国。若论你我年少,只以兄妹相称,有什嫌疑不便?卿休推却,遵了圣旨,送哀家前去,满朝文武谁不知你赤胆忠心?”昭君说到伤心之处,不由地放声大哭。文龙见娘娘苦要同行,不敢过于推诿,怕的圣上发怒,致有不测之祸,只是连连叩头道:“小臣情愿送娘娘过雁门关。”汉王大喜道:“这便才是。卿今当殿与娘娘拜为兄妹,以便一路同行。孤今赐卿姓王,名龙。”文龙谢恩。汉王就命昭君与王龙当殿结拜,后拜汉王与国丈、国母,从此昭君以御弟相称。汉王又道:“卿家送娘娘过关,回朝之日,定加升赏。”王龙又谢了恩。 忽见黄门官启奏道:“今有边关李广送来番使二名、小番八名,口称奉番王之命,送娘娘和番的朝服到来,不敢擅入,午门候旨定夺。”汉王闻奏,传旨:“令昭君暂入宫中收拾,召进番使。”番使一齐俯伏金阶,献上娘娘的番服一套。汉王便将番服打开一看,就问番使:“是何名色?”番使回奏道:“这是娘娘戴的鼓子绒帽一顶,锦绣妆成,上嵌珊瑚、琥珀、珍珠、玛瑙各八颗,中嵌冬珠一粒,绣成龙形;这是一件凤凰三点头的彩服,内有夜明珠二十四粒;这是山河地理图裙,此俱是无价之宝。若娘娘穿了这套衣服,在黑暗中行走如同白日,光华万道,瑞彩千条。”汉王含泪收了这套衣服,吩咐番使在馆驿伺候。番使领旨,退出朝门,不表。 再言汉王命内侍将番服送至西宫,内监领旨,送到西宫。正值林后相伴昭君诉说苦情,忽见内侍送进番服,昭君由不得心如刀割,放声大哭。林后没奈何,苦苦相劝,代昭君穿起番服。昭君苦咽咽叫声:“娘娘呀!早间还是汉朝之女,顿时变做北番之人,从此君王龙心不要挂念奴家,奴的恩人,只是娘娘未报深恩,但愿娘娘辅佐我心上的汉王。奴有一言,娘娘切需记着:今日和番,有奴解围,保住江山,怕的别地干戈又起,再无别人犹似昭君。”说毕,嚎啕大哭。林后叫声:“贤妹,不必伤心,想哀家亦未生男育女,虽居正宫,也似废人,倒不如贤妹脱下番服,待哀家穿了替你和番去罢。如贤妹伴住皇爷,生下男女,也使皇爷有后,传位有人。”昭君道:“娘娘说哪里话来?堂堂天朝,把一个西宫送与外邦为妻,已难免天下耻笑。哪有正宫皇后再做下无耻之事,岂不贻笑千古么?娘娘若可代得奴家前去,还怕三宫六院之中没人代去么?”林后扯住昭君哭道:“贤妹既如此说,哀家是替不得你了。你一路不必悲伤,身子须要保重。”昭君听说,连连点首。只得拜别林后,就要动身,三宫六院的妃子、贵嫔一齐随着林后哭送到禁门,林后还扯住昭君的手,十分不舍,当不得旨意催促,昭君哭别林后,叫声:“恩人,奴去了,请回罢!”林后含悲回宫,不表。 且言昭君到了殿上,刀绞柔肠,剑刺心窝,口口声声只叫:“陛下,一梦相思,从今休矣!”说罢,昭君眼中流出血泪。汉王只是跌足含悲,苦在心头,无言回答。外边番使又急急催促起程,昭君也无可奈何,当殿拜别汉王,又拜国丈、国母,总是抱头大哭,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拜毕站起,叫声:“御弟王龙,随奴去也!”王龙领旨,汉王亲排銮驾,带领文武百官相送昭君,到了午门外,汉王亲自扶昭君上了银鬃马,昭君哭哭啼啼,哪里能行?心中不舍汉王,哭着吟诗一首留别: 昭君含悲手捶胸,梦里相思总是空。 恩义从今悲断绝,此身莫见汉朝容。 吟诗已毕,马上哭别汉王,王龙也辞主上马,一众番使随后跟着,又是三百兵丁护送,一路长行而去。可怜汉王,眼泪巴巴看昭君出城而去,一阵心苦,闷塞胸中,几乎跌倒尘埃,吓得两旁文武内侍急急扶住汉王。未知怎生劝转回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芙蓉岭王龙和新诗 太行山土地逐大虫诗曰: 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洗是非。 只望留下安身计,问事摇头三不知。 话说文武内侍见汉王晕倒,急急扶起,连叫:“圣上快快醒来。”汉王过了一会,方才叹口气道:“心爱的美人,活生生割断也!”说罢,龙泪如雨。众文武苦苦劝驾回宫,汉王只等看不见昭君的影儿,含着两行眼泪,闷闷回宫,文武各散,不表。 且言昭君出了东京,一路马上悲啼,时刻回头,只等看不见帝京城池,方含悲催马而行。路上暗想,“梦里姻缘,不满一载,鸳鸯无故分离。汉王呀,可怜枕上的海誓山盟,俱付之流水了。”说罢,又是一番痛哭。王龙陪着流泪,叫声:“娘娘呀,想娘娘与皇爷还有一载姻缘,可怜臣只三宿夫妇,即便分离!”昭君又叫:“御弟呀,你的话儿很欠聪明,一载夫妻,不过如此,三宿夫妻,有什情义?”王龙道:“娘娘,非是小臣用情太痴,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何况三宿?”昭君道:“你的痴情,还可得遂,只等送了哀家出关,指日回朝,夫妻便可相逢,怎似奴与汉王,永别终天,今世再不得相逢了。”说罢,二人相对掩泣。正在诉苦,可恨番使只是催着赶路,一路行程,心忙似箭。 那日到了芙蓉岭上,催马上去,勒马四下观瞧,但只见涧水滔滔,清水在上,浑水在下,心中一想,又是一阵伤心,不禁兀自暗想:“岭下这水,好似奴家今日境况一般:想奴在家,蒙圣上召奴入宫为妃的时节,好比清水;如今逼着奴去和番,就是浑水了。还是清浊不分,两下交流。”因想起悲苦,在马上顺口吟诗一首: 芙蓉岭上碧波泉,清浊不分左右旋。 昭君在马上只做了前面两句,后面两句一时未曾想起,便叫:“御弟,代哀家凑成一绝,解奴忧闷。”王龙道:“恕臣无罪,方敢续上。”昭君听说,连连摇头道:“御弟伴奴一路,千山万水,受尽辛苦,还分什么君臣之礼?况到了异乡,又是兄妹相称,不必过谦,快快想来。”王龙道:“既是娘娘吩咐,恕臣斗胆,后二句代娘娘续上,伏望娘娘改正。”昭君道:“御弟且念与奴听。”王龙在马上,口念后二句道: 清水自古冲地下,浊水流来在目前。 昭君听见后二句续诗,又触动苦怀,两腮泪珠滚滚,叫声:“御弟呀,你这两句诗,又未免惨煞哀家之心了。”王龙一听昭君此语,只吓得在马上欠身道:“小臣是口中乱道,娘娘休得介怀。”昭君道:“御弟不须害怕,谁来罪你?你是出于无心,待哀家明白说与你听罢。想你妻房在家,乃是清水,哀家今日和番,就是浊水了。”王龙在马上连称不敢道:“臣妻性本愚拙,娘娘是天赋聪明,不敢与娘娘比较清浊之分。”昭君道:“御弟又来客套了,哀家与你妻房,一样姑嫂相称,有什高下。”王龙道:“这是蒙娘娘恩典抬举。”昭君又叫声:“御弟,你看这岭名芙蓉,取的好名字,待哀家借芙蓉二字为题,吟诗一首,御弟可随题和韵,聊解闷怀。”王龙道:“臣又恐吟诗,以助娘娘伤心,取罪未便。”昭君摇手道:“不妨事的,哀家与御弟同是受苦之人,做出诗来,总是伤心之语,以助愁肠,诗中有什么兴头话?”王龙口称:“领旨,恭请娘娘吟诗出韵。”昭君又借芙蓉二字,吟诗一首: 芙蓉根自种江中,水面浮沉有玉容。 妾与芙蓉同一体,如何人不看芙蓉。 昭君吟毕,叫声:“御弟可依韵和一首。”王龙道:“娘娘这诗,虽古来才子诗人也莫能及,臣恐和来,贻笑娘娘。”昭君道:“御弟又来过谦!你既身中状元,本万言倚马之才,尚且学冠才子,文重当今,何况路途中,口占几句诗,有什么疑难?快些和韵。”王龙道:“娘娘既不嫌臣句拙,臣只得献丑了。”也依昭君前韵,和诗一首: 含情不语此心中,总为风雨减芙蓉。 他日再从岭下过,谁人洒泪吊芙蓉。 昭君听见王龙吟这一首诗,又助哀思道:“御弟诗中之意,大是作家,可惜你我会迟了,今日同患难,不知异日回乡,可能同富贵否?”说罢,又是纷纷泪下。王龙道:“娘娘不必悲伤,岭上风大,望娘娘启驾。”昭君点首,催马而行,离了芙蓉岭,一路长行,马不停蹄,有几句诗说那行路的辛苦道: 一片荒郊无人迹,只见走兽与飞禽。 二月分明杨州路,此地难赏月咏轮。 三春花景都已过,草木森森尽凋零。 四面惟见旌旗展,马下保护有兵丁。 五老峰儿才过去,只听瀑布流水声。 六月炎天真难走,交过秋来好行程。 七里铺中开酒市,来往打尖在荒村。 八角叉儿古松树,遮天蔽日现龙形。 九日登高中国节,番邦只少好时辰。 十分千辛与万苦,闷煞马上汉昭君。 昭君马上,一路心中暗想:“不知汉王可念旧情,让奴在边关等守,果是去调天下之兵,御驾亲征,前来救奴回朝,汉王你方不是负心之人呢;若你只顾江山,不管一载恩情,哄奴和番,前来受苦,就不记临行嘱咐之言,奴就死在阴司。汉王呀,奴也是不能饶你。”又叫:“御弟,奴既与你姐弟相称,奴之父母,即你之父母,想奴双亲年老,膝下无子,妹妹又小,无人侍奉,虽临行时嘱咐汉王,但不知汉王可能好好看承,御弟回朝之日,看奴薄面,照应奴的双亲,奴就死在番邦,来世也报你大恩。”王龙口称领旨。正在催马前行,到了太行山下,忽闻得一阵腥风过去,跳出一只斑毛大虎,直扑马上昭君。昭君大惊,几乎跌下马来。未知昭君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雪拥马蹄见学士心 眼盼雁门谱昭君曲诗曰: 兽炭频烧佐酒觞,佳人醉倚象牙床。 只因一夜阳台梦,闷杀巫山枕畔香。 话说昭君见虎来扑她,吓得几乎跌下马来,慌得王龙恐惊娘娘御驾,急命众军士速去捉虎。众军士领令,不敢怠慢,各执兵器,去捉那虎,番使也举兵器,在旁保护。昭君与王龙在马上浑身发抖,但见那些兵卒赶着这虎,右旋左跳,捉拿不住,虎又不退,弄得诸军无法,眼巴巴望着那虎,又不退,又不能过此山,只急得人人暴跳,个个心慌。但见日已西沉,又无宿处,昭君在马上仰天长叹道:“不如死于虎口,完全名节,倒也罢了!”昭君一口气怨气冲天,就惊动本山土地,道:“仙女有难!”急忙变了一个猎户,手执钢叉,雄赳赳奔上山来,大叫一声:“畜生,休得无礼,俺来擒你。”那虎见猎户,识得是土地化身,把头摇了两摇,尾翦了三翦,窜过对山而去,猎户也举叉直奔对山而去。众军士一齐呐喊,也赶过山去,虎也不见,猎户也不见。大家都道诧异,只在空地拾得一个纸帖,拿回来禀知娘娘。昭君接过一看,只见上写道: 安排猛虎牢笼计,要脱身时费力气。 不是仙姬怨悲感,怎有救应灵土地。 看罢此帖,随风吹去。昭君知是本山土地显灵,便令王龙下马,对山拜谢已毕,仍催马起程,昭君在马上感谢皇天保佐,脱离虎口。过了太行山,晓行夜宿,赶着路程。 此刻正交冬令,但见朔风凛凛,树木凋零,池塘阴冰,沍结山涧,冻得尺深,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大雪飘来,好似鹅毛。一路雪光迷目,少见买卖,行人蓬户紧闭,并无荒村野店,只冻得马鞍绳硬如铁棒,马蹄寸步难行,众军士难伸出手,王龙御弟浑身战兢。又见娘娘脸上冻得或青或紫,十分狼狈。王龙一见娘娘这般光景,心中甚是不忍,找寻宿店,并无影形,取点汤水,又少人家,怕的冻坏娘娘,想了一个主意:并马靠背,借他阳气,以暖娘娘的阴气。走了几十里雪路,到了天明,但见日透冰消,王龙心方放下,放辔前行。 一路兼程而进,早到了雁门关,只听得一阵节锣振鼓,昭君便问:“御弟,这是什么响?”王龙说道:“此乃番人迎接娘娘。”话说未了,镇守雁门关大元帅李广,带领番将迎接娘娘,称:“愿娘娘千岁。”昭君道:“御弟可代哀家吩咐番兵,把军马扎在关外守候。”王龙答应,对番使说了,番使带了兵丁,穿关而过,往番营去了。这里昭君进关,叫声:“李将军,你乃忠良之将,奈国家无有良将助你成功,所以哀家忍耻偷生,奉旨和番,捐躯报国,免动刀兵,救生民于涂炭。只可怜哀家离了京都,一路而来,吃不尽千辛万苦。”李广道:“娘娘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朝中自出能人,前来救娘娘回朝。”昭君道:“哀家要在关内暂住几日,将军,可小心把守关门。”李广口称:“领旨,请娘娘启驾进关。”娘娘点头。只听三声炮响,到了关中,一齐下马,入了帅府,李广摆酒,代娘娘洗尘。外面一席款待王龙,又将娘娘带来人马,扎在教场犒赏。娘娘在关内住了几日,王龙得便,向前告辞娘娘道:“小臣送娘娘已到雁门关,恕臣不远送了,就此回去复旨。”昭君听说,两泪交流,叫声:“御弟,还屈你送到北番,足见盛情。”王龙见娘娘苦苦相留,只得住下。 谁知番使十分催促,昭君吩咐李广道:“非是哀家不肯出关,只为汉王临行,曾嘱咐哀家,指日御驾亲征,故此哀家在关,略等几日。将军可对番人说是哀家养病,病好即刻登程。”李广答应下来。这是昭君哄弄番人,一时权宜之计。哪知昭君盼想汉王,肝胆寸裂,望穿眼儿,一片痴心,等了半月,总不见汉王发兵音信。心中好不烦闷,只得将带来琵琶取出,弹了几句曲牌名儿,以解闷怀。弹的是: 第19章 双凤奇缘(19) 相思情,多付你,江儿水去;红绣鞋,踢绽了,恼恨刘君;泣颜回,苦杀了,红粉佳人;怎能够,朝天子,御驾亲征;全不想,在西宫,醉扶归去;香房内,剔银灯,徒长精神;须忘了,桂香枝,兰麝薰透;锦被里,滚绣球,喷鼻生香;花心动,搂住奴,颠鸾倒风;魂飞处,黄莺唤,惊醒佳人;爱惜奴,忆多姣,誓同生死;更忘了,香柳娘,枕上恩情;曾记得,集贤宾,金口亲许;心不思,意不想,不念前情;兵不到,将军令,行不下去;忘却了,祝英台,扯住肘衿;忽贬在,冷宫内,流滴双泪;将宝镜,傍妆台,懒画蛾眉;奴好似,锦堂月,被云遮盖;多仗了,好姐姐,林后恩人;普天乐,合家欢,皇宫气象;各院内,园林好,游玩散心;召父母,来供养,沾恩食禄;御赐的,皇封酒,奉与双亲;正交欢,彩旗儿,送奴出塞;番邦的,红纳袄,穿在奴身;你赐我,红皂袍,至今还在;我赠你,金落索,留表奴心;送奴似,长安道,啄木儿戏;每日里,哭相思,不见征人;只听得,林中鸟,怨声齐唤;子规啼,节节高,句句伤神;醉翁子,採药草,闲游疏散;山和尚,松林叫,沉醉东风;山野内,石榴花,千红万绿;山坡羊,无人管,遍地羊行;惜奴姣,行不得,千山万水;就差了,金甲神,保奴长情。奴请得,二郎神,番兵杀退;救奴回,长安路,再整鸾衾;到如今,眼巴巴,高山难越;虎伤人,寻归路,要走无门;奴只待,月儿上,悬梁自尽;舍不得,要孩儿,锦绣京城。 昭君弹毕一曲,正在纳闷,忽听得关外三声大炮,好不吓人,只吓得昭君魂不在身。未知是什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出雁门昭君自恨 思乡里王龙吟诗诗曰: 杜字声声发柳芽,凄凉独语转悲加。 行人听罢心如醉,懒看王孙摘杏花。 话说昭君听见大炮惊人,便传话出来,问李广是何事情。李广道:“这是番人等得不耐烦,请娘娘启驾。”昭君听说,吩咐:“只在三日内启行,不必罗嗦。”李广领旨,对番人说了,关外方安静些。昭君日望汉王不到,又允了番人三日之限,就要长行,心中好不纳闷,忙与王龙商议道:“想汉王半月已过,不见朝中发一将一兵到来,如之奈何?”王龙道:“娘娘不必痴心,朝中若有能将,圣上久已发兵,到此退敌,怎舍娘娘出关?如今已过半月,不见好音,谅是不差兵来了。娘娘空费神思,不如保重贵体,和平两国罢!”昭君听说,由不得两泪交流,放声大哭。王龙再三相劝,昭君勉强收泪,叫声:“御弟,哀家出了雁门,到了北番,今生再不得回朝了。”口占诗一首: 情牵春色欲飞魂,暗掷金钱为卜君。 羞对莲花双宝镜,倚栏空踏绿杨清。 又想起汉王,含悲吟诗一首: 一念不忘君主约,痴情盼望亦堪怜。 姻缘若是从今断,何必奴心又挂牵。 吟毕,又命王龙吟诗一首,以解愁闷,王龙领旨,吟诗一首: 年少寒儒入泮芹,锦袍恩宠得加身。 未蒙敕赐归乡里,好做披星戴月人。 昭君连声赞道:“好诗,御弟所吟,偏合哀家之意,待哀家再吟一首: 良宵何苦梦难成,只为思君一片情。 风雨凄凉生别恨,愁怀怎不到三更。” 王龙道:“娘娘吟诗,自是一段天才,臣不敢再作了,望娘娘仍将诗兴发泄,再续一首。”昭君点头,又含泪吟诗一首: 花香却在名园内,北地难载瑞蕋根。 犹恋西宫当日怒,芳魂早到帝王京。 吟毕,又叫:“御弟,再吟一首。”王龙不好推辞,因见娘娘生悲,不觉感动自己思想之情:“想父母早丧,为了功名,在寒窗下埋头读书十年,指望一举成名,讨得一官半职,衣锦荣归,也得光耀门庭,显荣祖宗。不料今随昭君娘娘到北和番,一路受尽风霜,千辛万苦,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得还故乡?”因此心中无限愁闷,又吟诗一律: 功名两字最堪伤,为国亡家走北邦。 满地黄花愁正锁,几番苦雨恨偏长。 关山万里崎岖路,梦寐三更画锦堂。 骨肉生离今日事,未知何日返家乡。 昭君见王龙口内吟诗,说出一段思乡愁苦来,不觉惹她一阵心酸:“想奴与汉王一别,去时有路,来时无路了!”又吟一首: 黄昏夜月苦忧煎,帐底孤单不忍眠。 自叹人生皆配合,堪怜薄命断姻缘。 忍抛恩义三千里,虚度青春十几年。 无限心中离别恨,想思二字未肯捐。 吟毕,大哭不止。王龙向前劝慰娘娘道:“小臣有几句俚言奉上,以解娘娘愁怀。”昭君止住泪痕,叫声:“御弟,且自吟来。”王龙只吟一绝: 休说故园花无信,东风遥寄在江滨。 相思虽隔天涯远,自有好音慰玉人。 昭君叹了一口气道:“御弟呀,想哀家的愁怀,岂是一诗能解?但蒙御弟一番劝慰之意,哀家也作诗一首,回答御弟便了: 同携玉手并香肩,送别那堪泪满襟。 勒马未离金殿角,血光先已溅重泉。” 昭君吟这一首诗,自料不能还乡,仰天长叹,放声大哭。王龙道:“娘娘不必悲伤,想古来多少贤媛淑女,烈妇贞姬,为国忘家,守节忘身,名留千秋,立庙享祀,传于史册,人人钦仰,娘娘今日为保汉室江山,免生民涂炭,向北和番,其功不小。娘娘何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徒作无益之悲,所谓顾小节而忘大义者也!”昭君含泪点首道:“哀家非不知大义,但自越州进京,遭奸臣毛贼恶庇鲁妃,致害冷宫,受了许多苦难,多蒙正宫林娘娘,救出天罗地网,方得上达天庭,救出虎口,得与汉王相聚。未及一年,又是毛贼将哀家人图进与北番,兴动干戈,苦苦逼要哀家,方肯退兵,害得哀家,别天子、离皇后、抛父母、去家乡、来北地,眼见生为大汉之人,死为异域之鬼,叫哀家怎不伤心!毛贼呀!奴与你,有一天二地之恨,三江四海之仇,你只知道逼着哀家,到番邦去伴番狗,污辱哀家名节,遂你的奸计,怕只怕哀家不到番邦则已,一到番邦,定将你这贼,碎尸万段,方称奴心!管教你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又叫声:“御弟,想哀家这段苦楚,你是知道的,怎能少解忧闷!”王龙道:“娘娘,话虽如此,也要有一点精明之气,巾帼自成丈夫,拿定主意,何愁冤仇不报?怨气不伸?设或路中苦坏了身子,倘有不测,来到北地,岂不是劳而无功了?望娘娘请自三思。”昭君听说,点一点首道:“御弟言之极是。”正在叙话,忽听半空中一阵响亮,昭君细细留神一看。未知是何物件,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 §§§第五十一回写血书征鸿寄信 看雁翅天子伤情诗曰: 由来娶妇怕重阳,枕冷衾单夜正凉。 隔巷砧敲惊好梦,依然辜负老空房。 话说昭君听见帐外一声响亮,抬头一看,见是一只孤雁飞鸣空中,急出帐门。王龙也随后出来,听着娘娘那一声声悲啼凄惨,哀告天上鸿雁道:“你是羽族中灵禽,空中作伴,飞去飞来,尚成鸾侣,时刻不忍分离。若有一个失伴,领头而走,做了孤雁,你与奴家是一样,孤苦零丁。叫声孤雁,是停一停羽翅,哀家有几句离情,烦你带一佳音到京城去,不知你肯与不肯?”那雁儿也知人言,一翅飞下云端,站立尘埃。昭君一见孤雁下来,由不得纷纷下泪,暗自伤心,道:“飞禽尚存仁义,奴枉将玉体去伴汉君。孤雁呀,你今要上长安,有一封书信,烦你寄与汉王。”雁儿便摆尾摇头,叫了几声,似有依允之意,昭君便扯下一幅白绫,咬破指头,写了一封血书,字字行行,写得分明,上写道: 辱爱西宫臣妾昭君王嫱致书于大汉天子驾前:忆自妾与主公作别,许多话言,甚是知心。哪知哄妾出塞,在雁门等候,半月有余,不见一兵一将前来救妾。君心一变,别抱琵琶,妾只恨姻缘分浅。不是当初入梦,妾若嫁一平等夫妻,也可百年偕老,不贪富贵,怎有祸害临身?孤雁之便,烦寄京都,我主若念枕上之恩,快快点将发兵,早来一刻,还可相见,迟来一刻,只吊孤魂。再拜上正宫林后娘娘,大恩未报,来世犬马相偿。又拜年迈双亲,保重贵体,好生抚养妹子。书到之日,龙目电闪,伏乞我主不可付于东流,须怜念妾泪痕千点,血指十个。纸短情长,书不尽言。 昭君将血书写毕,用手折选起来,上面定了红绒线,拴在雁翅上,又嘱咐几声道:“烦你将书带上长安,不要走错了路途,一路上须要留神,日间防备射儿,夜间防备猫儿,吃食担心,过江仔细。你若差迟,不打紧要,只怕失了奴的书信,就不好了。”昭君吩咐已毕,王龙也咬破指头,取出一幅白罗,写在上面。上写道: 思书丈夫刘文龙拜上萧氏贤妻:自上京都,为求名显当世,遂使三日夫妻,一旦分别。幸占鳌头,职膺教授,指望荣归故里,骨肉团聚。不意朝廷特旨,召取愚夫伴送昭君娘娘往北和番,未知何日方得回程。你须在家静守,用心照管门户,切不可忧愁记念。常言:恩爱难分,情固有之,为国忘家,忠臣份内之事。书写泪下,伏乞鉴察。 写毕,也将书折起,用红绒线拴在右边雁翅,嘱咐孤雁道:“左边家书,是娘娘带到长安,送与汉天子的;右边家书,是我烦你带到西京西阳府西阳县洗马池黑鱼村刘家凹,交与我贤妻萧氏的,千万不可失落,要紧!”嘱咐已毕,但见孤雁两翅飞起,到了九霄云内,昭君与王龙见雁儿去远,方归帐下不表。 且言孤雁,它本空中而来,仍向空中而去,长啸一声,赛吐流星。它在空中翱翔,不到片刻时辰,一翅已飞到东京。正值汉王早朝未散,见一孤雁,飞到金阶,叫了几声,又飞到墙儿上面,三番五次,向金阶旋绕。王见孤雁飞鸣上下,十分诧异,吩咐内侍取了弓弩,要将孤雁射了。正要放弓,雁又腾空飞起,总射不着它。汉王细看孤雁翅底,隐隐似有书文,口内不言,心下暗想道:“这个雁儿飞来飞去,莫不是边关昭君,有书信托它带来,也未可知,待孤问雁一声,便明白了。”想毕,叫声:“孤雁呀,你非无事来见孤王,若是边关有信,寄与孤王,你可快下殿来。”那雁也知皇主之意,一翅飞下金阶,向汉王点了三点头,如朝拜一般。 汉王留神细看,果真孤雁左右俱有书文,便命内侍轻轻解下呈上,见一封是昭君的书,一封是刘文龙家书。先将昭君书拆开,从头细细一看。不看便罢,一看只见血痕满绫,句句伤心,由不住龙泪频倾道:“辜负美人了!想美人在雁门待孤半月有余,望孤不到,非孤有意失信于美人,奈朝无良将、外无精兵保驾亲征,若孤尽调天下之兵,前来救你,又恐国内空虚,倘有变动,岂不惹天下人说孤为一女子,不顾万里江山?今日本当写一回书,烦雁转达,只怕美人见了回书,又添一番忧闷,不如不写回书好。”吩咐孤雁:“劳你一路万里寄书而来,孤也不用回书,免得昭君边关思想,不如和平两国,割断愁肠,并将刘文龙家书留下,也不用通知他妻子,省得两地忧愁。”那孤雁见汉王吩咐已毕,点了几点头,如同谢恩一般,它就双翅腾空而去,正是: 梦里相思情已断,关中盼望恨尤深。 孤雁见汉王虽无书带去,它倒有信义二字,一路向北而行,回复昭君。到了边关,空中又叫将起来。昭君抬头一看,已知雁回,心中大喜,便叫:“孤雁,劳你一路风尘,快快下来,好把回书交付与奴。”那雁在空中,也不落下,只将两翅抖得清清,见书已送到,并无回书。昭君已会其意,银牙一咬,心中暗恨道:“汉王何太不仁,一至于此!万里寄书,飞鸟且通灵性,你今既不发兵,又无回书,割舍奴家北去,一梦之情,从此断矣!早知汉王这等薄幸,不如老死冷宫,倒也罢了,图什么欢娱,留了话柄。”说罢,哀哀痛哭。只听得雁儿在头上叫了几声,一阵悲鸣,腾空而去。可怜昭君,还恋着关上,不肯动身,忽见李广气喘吁吁进帐而来,只叫:“娘娘,不好了。”昭君吓得面如土色,急问李广何事。未知怎生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黑水河谈诗失名节 九姑庙得梦赠仙衣诗曰: 磨不磷来涅不缁,此生名节是根基。 若非护体仙家宝,怎保无瑕玉一枝。 话说李广回奏道:“启娘娘,今日番帅等了半日有余,又宽了三日之限,等得不耐烦了,带兵到城下,问汉王既差昭君和番,到了边关,如何不见出关?若再刁难,就要架炮攻关了。娘娘呀,此关一破,可怜生民又遭涂炭,快请娘娘启程罢。”王龙也在旁相劝,昭君又听关外大炮连天,已知身不由主,只得快叫备马,李广一声答应下去,早已伺候。可怜昭君纷纷落泪,上了龙驹,关中也是三声大炮,送娘娘起行。王龙随即上马,带着三百伴送兵丁,随娘娘出了雁门关。李广送至关外,见娘娘去远,方才紧闭关门把守,一面表奏汉王不提。 且言昭君哭别雁门,一路马上几次回头,王龙也暗暗流泪。早已到了番营,娄元帅带领众将等一齐跪接。暗将人图比对,一丝不误,心下暗想道:“怪不得狼主十分爱慕,果是美貌无双。”昭君在马上吩咐道:“哀家怕的夜晚鸣锣,尔兵随后而行,哀家有兵护卫,另扎一营。”娄元帅回称领旨,先让昭君起身,一路马不停蹄,兼程而进,到了北地,越山过岭,好不难行。 那日到了一个去处,但见黑雾迷天,遮人眼目,昭君便问王龙:“这是哪里了?”王龙道:“启娘娘,这是黑水河。”昭君又问:“黑水河去番邦还有多远?”王龙道:“尚有一半多路。”列位,你道王龙也不曾走过此地路径,怎这等透熟?只因他乃状元之才,无书不看,何况天下地理舆图?闲话少叙。且言昭君因见黑水河名,与奴今日和番,如同黑水一般,不禁两泪交流,吟诗二首: 雁门关候杳无信,断决相思两地深。 梦里恩情情最厚,南柯一梦付流云。 往日恩深意更稠,双心同结正风流。 名花移向寒冰地,何日家乡慰别愁。 吟毕,叫声:“御弟,你也吟诗二首,解奴闷怀。”王龙领旨,也吟诗道: 禁苑名花日日鲜,何日移向北边关。 他人哪识香滋味,两地栽花不似前。 故园卉草正鲜明,风雨最多不见晴。 可惜天长地久夜,乡山无限最关情。 昭君见王龙吟诗,又惹起心中烦闷,因吟成一律: 二九之年灾晦临,单于相见一番亲。 虽然身陷番邦地,方寸犹思汉帝城。 此日栽花香不吐,他日恐故泣无声。 惟知节操持松柏,奕细绵绵享令名。 王龙听见此诗,叫声:“娘娘,只怕身属异地,由你不得了。”昭君道:“异地虽由人主,但他为贪着奴家的美貌,逼勒和番,奴今忍耻偷生,一路而来,怎肯玷辱名节?就是今生不得与汉王相见,倘死在九泉,有何面目见汉王于地下乎?宁使汉王负奴,奴焉肯负汉王?此时不过哄那番人,奴就死在番邦,奴魂也要回汉朝的。”王龙听见娘娘一番贞烈的话,也带十分伤感。昭君道:“御弟呀,若在此死后,少不得你回汉朝,须要在汉王面前,表白哀家一番苦楚,足见御弟忠心了。”王龙口称领旨,说罢,不免放马起行,离了黑水河地界,正是: 行程好似天边月,赶路浑如赛流星。 昭君在马上一路观看北番景致,但见山高林杂,道路崎岖,行了百里,并无人家,也无宿店,连路上往来行人,一个也没有,十分荒险,好不难过。那日正走之间,忽见天色已晚,王龙吩咐扎下营盘。有军士回道:“此地荒险,难保夜间无歹人,护卫兵少,恐防备玉驾不严,若有失误,我等吃罪不起。”王龙道:“依你们便怎么样?”军士答道:“启王爷,你看隐隐山中有一带红墙,似一座古庙,离此约有一里之遥,不如赶到那庙里安歇,王爷也放心些。”王龙点头称是,吩咐催马赶行。不到片刻,已到庙门。王龙吩咐靠庙扎下营盘,点起银灯,埋锅造饭。大家用毕,俱各安寝。 第20章 双凤奇缘(20) 只剩昭君独坐帐中,睡也睡不着,对着银灯,无计消遣,取了琵琶,弹一段思乡曲调,又伤心一回。耳听军中更鼓三敲,一时困倦起来,倚在桌上,手托香腮,似梦非梦,但见两个青衣女童走进帐来,口称:“奉娘娘法旨,召见仙姬。”昭君便也起身,离了帐中,随着女童,一路弯弯曲曲,到了一个去处。但见八字红墙,冲霄旗杆。走进庙门,回廊曲榭,玉石金阶,瓦盖琉璃,窗分麂眼。上了九层月台,到得殿宇,殿外站着无数黄巾力士,殿内分立十余个仙女,供桌上香烟缥缈,灯烛辉煌,黄绫帐内坐着一位难描难画的天妃,头带十二冕旒,身穿赭黄袍,手捧碧玉圭璋,端坐正中。昭君看毕,只听得上面喝声:“仙姬见娘娘,还不下拜。”慌得昭君倒身下拜,口称:“信女王嫱,愿娘娘圣寿无疆。”那娘娘叫一声:“昭君听着,今日召你,非为别事,哀家乃九天玄女之神,只因你姊妹有缘,召你前来,完你名节,日后还使你报仇有人。且将哀家鹤氅仙衣一件,赐你穿在身上,自使番王不敢近你。”说毕,便命女童将仙衣交与昭君。昭君接了在手,谢恩道:“得全名节回朝,重叙旧缘,自当将仙衣缴上。”天妃娘娘道:“大数不可逃也,何必痴心强求!仙衣自有人来收,不用你费心。”昭君还要再问,娘娘不答,叫声“去罢”。仍命女童将昭君领出殿去。下了月台,出得庙门,见额上有:“九姑庙”三字,心内记着,但是不由山路而走,走上一座桥梁,见桥下碧波清水,十分可爱,在桥上贪看此水,不防女童把昭君向水内一推,吓得昭君大叫:“我命休矣!”未知生死如何,且看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单于城昭君约三事 银安殿番王宴天使诗曰: 端阳佳节最堪游,邀奴寻欢泛水舟。 舟返月明如宝镜,通宵一醉已忘忧。 话说昭君在桥被女童一推,只认坠于水中,哪知惊醒南柯,吓得浑身香汗。见一件仙衣放在身旁,取在灯下一看,只见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心中大喜,忙脱了宫装,将仙衣穿在里面,只有她一人知道,并未与王龙说知。耳听谯楼已转五鼓,暗想:“娘娘梦里吩咐之言,句句还可记得,奴说回朝续缘,娘娘说是大数难逃,难道奴竟不能回天朝了?”想罢,又是一阵伤心,泪下如雨。苦了一刻,叫声:“且住,娘娘说与奴姊妹有缘,赠奴仙衣,全奴名节,还使奴日后报仇有人,但奴姊妹,是一女流,又非男子,怎能习武,来杀番狗,代奴报仇呢?这句话儿,只好付于流水了。” 想罢,不觉打了一个盹。天已将明,众军士埋锅造饭。用毕,又要起行,昭君叫声:“御弟,此庙何名?”王龙出帐一看,见是墙上匾额,写着“九姑庙”三个大字,忙回奏昭君。昭君暗暗称奇,便差王龙进庙烧香,代她礼谢神明。王龙领旨进香已毕,回奏昭君,昭君吩咐拔寨起行,放了三声大炮,一齐上马,赶路长行。可怜昭君,在马上一步懒似一步,怕到番城;军士一步紧似一步,要赶路程。正行之间,忽见探子报与王龙道:“前面已离番城不远了。”王龙点一点首:“知道了。”打发探子去后,就来禀知昭君。昭君一见要进番城,苦在心头,泪如雨点,叫声:“昭君,你从此进了番城,如白染皂,再似璧玉无瑕,今生再不能够了。” 一路想着,已到番邦城下,但见守城军官,一个个顶盔贯甲,弓上弦,刀出鞘,各挂腰刀,拿了手本,一排排跪接昭君娘娘。昭君勒住马头,不肯进城,对着番官吩咐道:“尔等可代哀家奏知狼主,说昭君娘娘要请三件事,要狼主依行,方肯进城。”番官道:“请问娘娘是哪三件事,好待奴婢奏知狼主。”昭君道:“第一件,要番国税簿;第二件,要你狼主输心服意,进贡天朝;第三件,要你狼主免生异念,速将降书降表进与天朝,永不反叛。依了哀家这三件大事,那时哀家方进城与狼主相见,如不依允,要想哀家进此番城,宁可拚命城下,情甘一死,决不从命。” 番官领旨,急急报与番王。番王问道:“昭君娘娘如何还不进城?”番官启道:“昭君娘娘不肯进城,要狼主依她三事。”番王听说,哈哈大笑道:“孤得昭君,如获连城之宝,今日到了我国,平生之愿足矣!莫说三件事,就是她要孤家依三十、三百、三千件事,孤都一一依从,快请娘娘进城便了。”番官领旨出城,速速报知昭君道:“娘娘吩咐三件事,奴婢已奏狼主,狼主一一依从,快请娘娘启驾进城,已排銮驾伺候。”昭君吩咐,先抬过钱粮、税簿、贡表一道,都亲自看过,一一查收,另日差官解往天朝。昭君到了此刻无可推托,没奈何,要进番城,总不免苦在心头,悲悲切切,进了番城。番王带了满朝文武,来接昭君。到了午门,有番女扶了娘娘下马,送至西宫。这些宫娥内侍都来参谒娘娘,一见昭君生得姿容绝世,都交头接耳,暗暗称羡道:“好个美貌娘娘,真似天仙下凡,怪不得我主兴兵,讨取昭君,耗费钱粮,却也值得。”不言宫中议论之事。 且表王龙归了馆驿住下,三百护军扎营教场。番王进了朝门,升坐银安殿,文武朝贺,都道:“我主不枉一番劳心,得了天朝昭君,皆是我主洪福不小。”番王闻奏大喜,文武各加一级。众臣谢恩已毕,番王方退殿,赶到西宫,去看昭君。忽见黄门官奏道:“今有征南大元帅娄里受,同了圣僧,与众将一起奏凯回朝,请旨定夺。”番王下旨道:“圣僧一路辛苦,不敢当其朝见,容日孤自到寺叩谢,娄里受等着召见。”孤王一声旨下,番僧归寺安歇,娄元帅带领众将到了金阶,俯伏地下,口称万岁。番王先慰劳一番,叫声:“娄卿今已取到真昭君,以成不世之功,深慰孤怀,照卿原职加升三级,外赐黄金千两,荷包四对。以下有功将士,俱各加官进爵,偏殿赐宴。兵丁犒赏免差两月。毛延寿进美有功,赏赐黄金五百两,荷包两对。” 众臣谢恩已毕,娄元帅仍将人图缴上,番王吩咐内侍收起,又要退朝回宫,黄门官又奏道:“天朝差的新科状元,又是娘娘御弟,名叫王龙,带领中国军兵三百,一路护送娘娘到此,现在午门,候旨定夺。”番王闻奏,即传旨,将天使召进金阶。见王龙是一个白面书生,大赞天朝人物,生得品格不凡。王龙见了番王,俯伏金阶,口称千岁千千岁,番王忙唤平身,赐绣墩旁坐。王龙谢恩坐定,番王道:“有劳天使,一路鞍马劳顿,孤心何安!”吩咐殿上摆宴,代天使洗尘。一声旨下,殿中摆了一席,款待天使。有内侍手执金樽敬酒,桌上珍馐,也不亚于中国庖治,怎见得,有诗为证: 山珍海味也相同,烧炸由来各用功。 浓淡调和烹饪手,百般巧妙有无穷。 王龙领了番王的酒宴,不敢过量,便出席,谢宴告退。番王命送至馆院安歇,番王袍袖一展退朝,文武各散不表。 且言昭君进了西宫,一见宫女穿的服色,不比中国样,口中声音不同,昭君越思越想,好不伤心,暗恨毛贼:奴是南朝恩爱夫妻,被你拆散,逼到北番,来日奏知狼主,将你这贼万刀千剐,粉身碎骨,好泄心头之恨。毛贼呀!你只知要害别人,如今反害自己了,这叫做: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又想番王进宫,须要如此这般,不出奴手掌心内。昭君正在沉吟,忽听一声驾到。未知昭君接驾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昭君智哄番邦主 王龙计下蒙昏药诗曰: 巧计安排太入神,一般欢喜哄痴人。 梦魂颠倒心迷惑,不辨假来不辨真。 话说昭君正在宫中十分悲苦,忽见番奴报道:“启娘娘,狼主驾到西宫,请娘娘接驾。”昭君此刻听说,犹如万箭钻心,千刀戮肠,没奈何,点一点首,站起身来迎接番王,照着中国礼数,低低叫声千岁。番王一见,十分大喜,连忙用手扶起道:“美人少礼。”说毕,携手进宫坐定,先把昭君细细一看,好一个难描难画的美人,怎见生得好?但见她: 发是千根乌油黑,鬓分两处至耳根。 雁尾拖来垂脑后,中垂松髻巧十分。 脸如瓜子弹得破,不施脂粉亮如银。 八字柳眉分左右,一双俏眼碧波生。 鼻孔端正多福分,两耳不小天生成。 樱桃小口没多大,一口银牙白森森。 身材柳腰多窈窕,玉笋尖尖十指痕。 步步金莲三寸小,红绣花鞋足下登。 好似姮娥离月殿,不亚仙女降凡尘。 番王看了昭君,不由身子都酥软了,恨不得即赴阳台,暗想:“番邦美女不少,三宫六院亦复多人,总不及昭君一二,孤蒙天赐良缘,今得与她共枕同眠,也不枉为一国人君。”又心中疑惑起来,命将人图挂起,与昭君两下比对,果然一点不差,方才心中畅快。即将人图挂在西宫,一面吩咐摆酒款待新人。 番奴领旨,忙将红烛高烧,摆列二十四碟时新果品,一十八大碗海味山珍,番王上坐,昭君赐坐一旁,对对宫女斟酒,双双番奴上菜。昭君苦在心头,也没奈何,站起身来,劝敬番王几杯。正当酒过三巡,菜添五次,番王也有几分酒意,不禁快活起来,道:“孤为美人,日日想念,夜夜挂怀,折了许多人马,费了多少钱粮,今方得美人来到我国,成就百年姻缘,孤也算遂了平生之愿!”说罢,哈哈大笑。又道:“孤在北方,美人在南方,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不料缘份一到,千里如同咫尺,孤好不快活人也!”吩咐宫女:“快敬娘娘一杯酒,算孤代美人洗尘。”宫女答应,斟了敬昭君,昭君也回敬番王一杯。彼此饮酒已毕,番王道:“想美人在中华既称才女,必定色艺双全,孤要请教一二。”昭君道:“妾本下愚陋质,多蒙大王错爱,费了许多心机,今日得侍箕帚,妾之幸也。但妾才不堪上达天庭,若冒昧直陈,恐贻笑大王。”番王笑道:“美人不必过谦,孤一定要请教的。”昭君道:“请问大王,还是即席吟诗,还是曲谱新声,愿求示题。”番王道:“先请教美人佳作一二首,就以孤与美人今日合卺为题。”吩咐宫女取过文房四宝。昭君濡得墨浓,添得笔饱,展开锦笺,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成诗两首,呈与番王。番王接过一看,上写道: 其一: 本是南邦女,今来北帝城。 姻缘千里系,觌面两心倾。 细饮珍味酒,还聆箫管声。 人间多美事,雨露最关情。 其二: 蒙君多错爱,枕上未寻春。 今夜偕花烛,此心对鬼神。 不须思故国,自是可怜人。 再把人图比,曾知真未真。 昭君吟此二首,诗中大有喻意,好在番王酒后不解,只是赞好道:“美人才堪倚马,诗中句句不失《关雎》之体,孤得美人,宫中如得一良佐,孤之幸也。”说毕,哈哈大笑,吩咐宫女:“快敬娘娘一大杯酒,以润诗肠。”昭君饮毕,又回敬番王一大杯。番王道:“还要请教美人新声。”昭君道:“新声不比诗词,恐其中有冒渎大王之言,有失大王清听,望乞大王恕罪,方敢唱来。”番王道:“美人只管放口,孤断不来罪你。”昭君领旨,命宫女取过她的琵琶,弹出一曲: 自幼生来十九春,父母爱如掌上珍。 只因一梦成异事,越州召取女昭君。 有奸贼子爱金银,改了人图起贪心。 一时不合将才使,自画人图费精神。 未遂奸谋怀了恨,一路哄到帝王京。 点黑痣,奏圣君,将奴贬入冷宫门。 身受苦,冤莫伸,无心得遇姓林人。 救出冷宫偕连理,抄没奸党问典刑。 透消息,走奸臣,逃至北方起刀兵。 将奴人图来哄献,硬要奴家献番人。 可怜损兵与折将,苦坏天朝汉室君。 倘欲不舍昭君女,又怕江山不太平。 欲要舍了昭君女,好好夫妻两地分。 夫妻本是同林鸟,一旦各自奔前程。 夫在南来妻在北,要想见面万不能。 琵琶别抱真遗丑,只好千秋落骂名。 忍耻偷生来到此,保得汉室锦乾坤。 佑天子,救群生,怜兵将,恤万民。 干戈平靖四方定,总为区区一个人。 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心惜爱恋浮生。 可叹世人痴愚子,贪花只管逞凶横。 只利己,不顾人,何妨忍耐少烦心。 强中更有强中手,多少好汉付灰尘。 昭君弹毕,将琵琶递与宫女。番王此刻也有半醉,并不懂曲中之意,只是赞好。昭君怕番王醉后及乱,忙心生一计,便道:“启大王,妾自南方一路到北,多蒙兄弟王龙保护,伏望大王召他进宫,赐他一杯酒,以酬他风霜之苦。”番王准奏,即将王龙召进宫内,赐他三杯御酒。王龙饮毕谢恩,也要回敬番王。宫娥正要上前斟酒,昭君叫声:“住着,待哀家亲斟与大王吃。”一面向王龙丢个眼色,王龙会意,暗在袖中取出迷昏药,下在酒内。未知番王肯吃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报冤仇怒斩延寿 仗仙衣吓住番王诗曰: 舌剑唇枪利十分,只知平地起风云。 害人反使自身害,恶贯满盈受典刑。 话说王龙将迷昏药暗暗放在酒中,双手敬与番王。番王此刻酒已难下,又碍着昭君情面,不好不饮,只管端杯一饮而尽。此酒不吃犹可,一吃时,大叫一声“不好”,顿时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几乎跌下椅来,吓得两旁宫女,只认番王大醉,急急扶王至床睡下。王龙告别离宫,只剩了昭君,打发宫女撤去筵席,收拾安寝。没奈何,在床边和衣而睡,去伴番王,一宿晚景休题。 次日五鼓,番王酒醒,一见昭君睡在床边,很不过意,便搂住昭君道:“昨日酒醉,不曾成亲,带累美人一夜未睡,孤心不安,今日孤家一定赔礼。”昭君趁机便奏道:“启大王,成亲乃是小事,妾有大冤未伸,伸冤方能成亲,冤不伸则亲不能成。”番王闻奏,大吃一惊道:“美人,仇人是哪个?今在何方?快说与孤知道,好代美人伸冤。”昭君道:“妾的仇人不是别人,就是毛延寿这个奸贼,他与妾有一天二地三江四海之仇,大王不斩此人,要妾成亲,妾宁死不从。”番王一想:“延寿虽是美人的仇人,乃孤的功臣,孤怎忍杀他?若不将他取斩,美人又不肯成亲,如之奈何!罢罢,也顾不得许多了。”便暗暗叫声:“毛延寿,是你的对头到了,非怪孤情过薄,孤要美人成亲,也只好忍着心,将你取斩,等你死后,再把你加封便了。”想了一会,道:“就依美人所奏。”昭君大喜谢恩。 早有番奴请番王临朝,番王梳洗已毕,整冠束带,别了美人,即刻登殿,受文武朝参。忽然心中大怒,便叫两旁武士:“将误国奸贼毛延寿,推出午门取斩。”一声旨下,早闪出许多武士,上前动手,从左班中推出毛延寿,也不由他分辩,一个个揪袍褪带,背剪牢栓,推推拥拥,朝外就走。只吓得两旁文武,面面失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狼主为什事故,要斩延寿。与他无交者,不肯出头,只有卫律,撇不过师生之情,出班奏本道:“臣启狼主,不知毛丞相所犯何罪,该问典刑。”番主闻奏,说不出宫中的私事,只回道:“毛延寿身为天朝大臣,既可献人图与我国,挑动两下刀兵,焉知将来不可又挑动他邦?此乃误国之贼,容他不得,故此取斩。”卫律道:“毛丞相虽不忠于天朝,却忠于狼主,望狼主念他献美有功,将功折罪。”番王听说,把脸一沉道:“毛延寿是一定要斩的,卿家不必多奏。”卫律见不准奏,已知是代昭君报仇,不敢多言,只得叹息,退在一旁。 番王当殿即命番奴请昭君娘娘出宫,监斩毛延寿。番奴领旨,去不多时,请了昭君上殿,见了番王。番王即下龙墩,携了昭君手,同至五凤楼前,并肩坐下。但见毛延寿背插斩旗,跪在下面,昭君一见,由不得怒从心起,指着毛延寿骂道:“好大胆奸臣,身为首相,禄享千钟、富贵极矣,汉王有什亏负于你,奴也与你无冤无仇,千番百计,使奴活活夫妻,两地分开,贼呀,你只知日头在午,谁料也有今日?”昭君一席话,只说得毛延寿低头不能回答。番王一旁解劝道:“美人不必烦心,只等午时三刻一到,开刀斩了奸臣,便消你心头之恨,何必说话劳神?”毛延寿在下面,听得番王一番言语,不由地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大叫一声:“狼主,是何言也?臣乃娘娘的仇人,却是狼主的功臣。想臣来献美,使狼主得此美人,且想昨夜之欢娱,非臣不能有此。臣不曾犯法违条,无故遭刑,死难瞑目,望狼主开一线之恩,赦臣老命罢!”番王倒被他这一番话,心中说软了几分,反劝昭君道:“美人且看孤薄面,饶他一命罢。” 第21章 双凤奇缘(21) 昭君一闻此言,由不住心头焦躁起来,便叫:“大王有所不知,只因这贼用计,将奴贬入冷宫,奴几丧命;又将奴老父母无罪充军,可怜也是死里逃生,奴本待饶他,奈他不肯饶人,大王呀,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休信此贼一番哄诱言语。”番王听说,点一点首,连称:“美人之言极是!”只吓得延寿高叫:“娘娘,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臣该死,一时昏迷,起了贪心。汉王已将臣满门取斩,也可消娘娘心头之恨。只剩老臣一人,望娘娘生恻隐之心,饶恕老臣,臣亦辞朝归山,保全朽骨。愿娘娘寿登大耋,与狼主同偕到老,臣死不忘恩。”昭君听了这句话,分外伤心,咬牙切齿喝叫:“奸贼住口,你死到临头,说的话儿,尚是不清不白,常言:有仇不报非君子,你也不必痴心了。”说着,珠泪纷纷。番王见昭君悲苦,也不好苦苦相劝饶恕延寿,便叫声:“美人,既不肯恕他之罪,午时三刻已到,可将毛延寿开刀取斩,何必伤心,苦坏身子。”昭君收泪,点一点头道:“大王之言极是。”番王吩咐:“将奸贼开刀罢。” 一声旨下,谁敢怠慢?刀斧手答应一声,只听凭空三个狼烟大炮,又见黑旗一展,钢刀三亮,番兵动手,好不怕人,便把毛延寿三十六刀鱼鳞剐去,临后破腹剜心。可笑延寿在日,作恶多端,今日死于番邦,以昭恶报。昭君一见番王将奸臣正法,心中畅快,免不得假意殷勤,谢了番王,一同回了西宫。卫律悄悄向狼主请旨收尸,番王因却不过昭君情面,诛了延寿,今见卫律所奏,便准他的本章。卫律在法场上,把延寿零碎尸首收拾,用一木棺盛殓,送在荒郊埋葬,立一石碑文,尽他师生之情,不表。 且言番王诛了延寿,知道昭君不能再为推托,打点今晚成亲,吩咐宫中摆宴,与娘娘改恼添欢。宫女答应,摆下酒肴,番王上坐,昭君旁坐,你一杯我一杯,吃得番王十分大醉,按不住心头欲火如焚,要来勾搂昭君的香肩,拉去同赴阳台。幸得昭君知道不免,想起梦中仙女吩咐之言,一进宫门,便脱去上盖衣服,露出仙衣。番王正要动手来扯昭君,手碰衣上,只听番王大叫一声:“疼死孤也!”但见十指鲜血淋淋,吓得魂不在身。未知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欲全名节说假梦 要还心愿造浮桥诗曰: 妇人所贵节兼名,能自己身永不更。 断臂毁容全白玉,此心肯让古田横。 话说番王因酒后去扯昭君同赴巫山,谁知拉在仙衣上,忽然如万根银针直刺,刺得番王十指鲜血淋淋,大叫一声:“疼杀孤也!”又因昨日吃了迷昏药酒,心中一急,忽然发作起来,不觉鼻孔血出如流,吓得两旁宫女面如土色。昭君急急向前,叫声:“大王身体欠安,不好过贪,还是静养为上,且消停几日,等大王病好,再成亲不迟。”番王点头道:“美人之言极是,孤且回昭阳安歇,失陪美人了。”说罢,即起身。昭君送出西宫,且喜番王有病,脱了灾星,自此以后,皇天有眼,几次番王到了西宫,不是有病,即是不能近身,弄得番王心中好不焦躁。 那日番王吃得十分大醉,定要与昭君成亲,命一班宫女硬将昭君的上身衣服脱去,哪知挡着手的,谁不连声叫疼,番王十分诧异,便问昭君,是何缘故。昭君此刻又怕又喜,怕的番王硬勒,只管叫人动手,就有许多不好了;喜的仙衣有灵,保全身子,一见番王问她缘故,便扯个谎道:“妾启狼主,只因龙体欠安,妾在宫中,许下香愿,等狼主病已痊好,妾亲去烧香了愿,如今狼主病已渐就痊,可未曾了愿,妾于昨夜三更,梦见金甲长人,口称此地白洋河神责备妾身道:‘许愿不还,身受口头之罪,速向狼主奏明,到白洋河亲自烧香了愿,保佑你百事遂心,夫妻偕老,如其不然,赐你银针十三根,插你身上,使番王不能近身,教你活活守寡一世。’说毕,冉冉腾空而去,吓得妾浑身冷汗,惊醒过来,就是这个缘故,望大王准奏,或者神人收去神针,成亲有日,也未可知。”番王闻奏,心内一想:“孤用许多金银买昭君之心,难道昭君没有一点情义与孤么?又要白洋河烧香,须搭浮桥,非十几个年头不能成功,叫孤如何等得?且住,昭君既到我国,如入牢笼,终究难脱孤手,除非死了,恩情方断。”想毕,便叫声:“美人所奏,孤无有不依。”昭君大喜,连忙谢恩道:“启狼主,妾的心只此一件事了,还愿回来,与主成亲,誓同白首。”番王哈哈大笑道:“难得美人一片好心。”又吩咐宫中摆酒,吃得尽欢而散。 一宿已过,次日早朝,番王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旨下吩咐工部拨帑,兴工搭造白洋河浮桥。工部闻旨,大吃一惊,急忙奏道:“启狼主,白洋河口面广阔,难量丈尺,日用千人,仍要造船载人,次序搭造起来,要用铁环三千余斤,方可锁定浮桥,水才不能冲坍。依臣估来,需时十六七年,需银非费倾国之财,劳万民之苦,不能成功,望王停了此旨。”番王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卿只要催赶完工,不必为孤忧虑。”工部不敢违旨,只得退出朝门,兴工去了。番王打发工部去后,坐在殿上暗想:“孤为昭君,日费万金,不怕昭君不得成亲。昭君呀,你可知孤王为你一片苦心么?”想罢退朝,仍归昭阳静养不表。 且言昭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哄番王,苦费金银,痴想成亲,付之流水,每日闷坐宫中,心上有事,非弹琵琶,即是吟诗,或闲步花园,以散心情,但听得: 枝上子规啼不住,声声叫出断肠吟。 蝴蝶过去飞来燕,莺藏林外弄姣声。 桃红柳绿如铺锦,杏花初放墙角横。 过了春来到夏景,水面荷花香十分。 一对鸳鸯双戏水,鹭鸶常傍藕池根。 凉亭摇扇乘风坐,修竹根根被暑浸。 过了夏来秋又到,桂花香送沁人心。 好个八月中秋夜,佳节共赏月光明。 东篱又放陶家菊,门外白衣送酒人。 凛凛狂风交冬令,白雪纷纷亮如银。 泪滴成冰真个冷,寒鸦便共梅与争。 古人踏雪寻梅饮,雪拥蓝关马不行。 可惜日月如梭快,四季景致瞬息更。 十年妇女闺中老,悔不当初嫁夫君。 昭君观看园中景致,游玩一番,没情没趣,出了园林,仍回西宫纳闷。 这十六年中,番王有多少盼望,助他相思;昭君有无限离愁,增她的悲苦;该管工部官员,费许多手脚,发多少钱粮,用若干人夫,耗无限心血。正是十六年光阴,人生原不容易过去,书中不用片刻时辰,浮桥业已告成。工部上复朝命,番王心中大喜,忙进西宫,昭君接驾,将番王迎进宫中。行礼已毕,坐定,番王道:“美人要搭浮桥了愿,今桥已告成,但凭美人择日前去烧香,回来好与孤王成其美事。”昭君听说,由不得苦在心头,暗叫一声:“苦命的昭君呀,你的催命符到了。”反破涕为笑道:“好快日子,倒也十六年了。”番王道:“孤家度日如年,足足等了十六年,美人又不要别生枝节。”昭君道:“这个自然,妾身若再推辞,岂不辜负狼主十六年等候的恩情了。”番王听说,哈哈大笑道:“美人之言有理。”昭君道:“启狼主,可命御弟同工部,到白洋河先去烧香谢神,收工回来复旨,妾自择日烧香便了。”番王准奏,一面将旨传出宫去,一面吩咐宫中摆酒,代娘娘贺喜,不表。 且言王龙在馆驿内接了番王旨意,虽是份无统率,却也不敢不遵,忙会同工部,备了祭礼香烛到浮桥,先把桥一看,好不高耸,怎见得,有诗为证: 建立全凭造化工,长桥高欲起凭空。 虽由妙手人之巧,总在汪洋一派中。 王龙看毕,免不得与工部在桥上烧香行礼,化纸已毕。王龙到底生在中华,未曾领略过外国的风景,慢慢同工部下了浮桥,也不坐马,也不坐轿,一路步行,玩着野景:山虽不高而险峻,水虽不秀而长流。走有十余里下来,忽见山脚下站着一人,有些认得,王龙向前一看。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救忠臣苏武回朝 找丈夫猩猩追舟诗曰: 牢笼已脱苦忧愁,矢此忠贞到白头。 虽说姻缘非族类,好逑也自赋河舟。 话说王龙远远见山脚下站着一人,虽是风霜变色,却见他中国打扮。细细定睛一看,原来有些认得此人,忙抢几步向前,到了山脚,再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老臣苏武。王龙连忙打恭道:“原来是苏老丞相,为什么在此受苦?”苏武也还礼道:“原来是殿元公,说起老朽到此和番,十分悽惨,然卫律逼某投降不屈,命某在此牧羊,一十六年,多蒙山中猩娘收留洞中,生下一男一女。某日夜思想故国,今生是不能回转了!殿元公莫非也来和番的么?”王龙听说,十分悲叹道:“原来如此!老丞相只管放心,包你指日回朝便了。”苏武大喜道:“殿元公有什回天的手段,搭救老朽?”王龙道:“老丞相有所不知:只因番王统兵打破雁门,已逼汉王无奈,将昭君娘娘献出,如今已到番邦。某是奉旨随娘娘驾到此地,也是十六年了。番王甚是敬重,言听计从,无奈娘娘只是不肯成亲,今又在这西北特搭一座浮桥,破费十六年工夫,方才告成。先命某等到此烧香看工,无意闲游,幸遇老丞相。等某回朝复旨,在娘娘面前求她方便一言,包管老丞相指日回朝。”苏武连声称谢道:“使朽骨得还故乡,皆出殿元公之所赐也。”王龙连称不敢道:“老丞相速速回洞,快些收拾,好打点动身,某也不敢久留,要复旨去了。”遂与苏武作别,同工部上马,一齐进朝。 到了午门下马,工部在午门守候。王龙进了西宫,当面见了昭君缴旨,便把老忠臣苏武留番受苦,要求娘娘搭救的话奏了一遍。昭君点一点头,打发王龙出宫去后,暗叫一声:“苏武,你在番邦受苦多年,有哀家知道,还将你救出龙潭虎穴,但不知哀家在番十六年,有谁来救哀家呢!”说罢,纷纷珠泪。正在伤心,忽报驾到,昭君连忙收泪,将番王接进宫中坐定。番王道:“美人可曾择日烧香?”昭君道:“只要黄道吉日,便可烧香。”番王传旨与礼部知道,卜日进呈。昭君道:“但不知中国还有什人拘留此地?”番王道:“汉将李陵不屈而死,只有一个苏武,因劝他归降不从,罚在牧羊城受苦。后来该管官儿报来,苏武连人连羊不知去向,多份葬于山兽腹中了。中国只有王御弟在此,并无别人了。”昭君道:“只怕老苏武还在呢?”番王吃惊道:“今在哪里?”昭君便把王龙在山中相会的话先说了一遍,又道:“他既不肯降顺,留之何益?可怜他家乡万里,妻子不知存亡,望狼主开一线之恩,放他回去罢。”番王闻奏,无有不依,即刻传旨,着内侍随天使王龙来到飞来洞,赦苏武回朝。内侍领旨出宫,会了王龙,说明来意。 王龙想起苏武十分褴褛,不便朝见,又命家人打了一个衣包,与他更换,收拾停当,一齐上马出城。找至飞来洞,正是猩猩不在洞中,苏武在那里痴痴盼望。王龙与内侍一齐下马,宣读赦旨。苏武大喜,又见王龙取衣服与他更换,深感王龙之情,暗想:“在洞多年,又蒙猩娘一番情义,生下一双儿女,不知今日带往哪处玩耍,不及与她作别,留下一字相谢。”遂同王龙下山,入朝见了番王。番王慰劳一番。又是昭君召进宫中,苏武拜谢救命之恩,昭君命内侍扶起赐坐,叫声:“苏卿,回朝上复汉王,他原许奴御驾亲征,来救哀家,今已多年,并不见一兵一将到来,不但误奴一世青春,而且将奴身陷北地,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奴今苦积如山,不及写书与你带去,烦你口传一信与汉王,教他明岁招奴魂回归。哀家那日曾将番邦税簿文凭降表进与汉王,不知吾王可曾收到否?正宫林后、哀家父母妹子,望老忠臣代哀家一声问候,御弟王龙家内,仍烦寄一信去,说他明年一定回来,使他家内放心。” 苏武只是连声答应,就此起身,拜别出宫而去。又见番王,番王便对苏武道:“番王敬你乃天朝一个大忠臣,累你受苦一十六载,只因孤王一时不明,误听奸人谗言,简慢天使,孤之罪也。这是表书一道,贡物十扛,烦天使转达天子,聊表孤王之心,外有些须菲礼,相送天使,以做路程。天使带来兵丁一千名,今只剩五百名,各赏口粮,烦老忠臣带回中国。”苏武听了番王吩咐,连忙叩谢,退出午门。后又与王龙作别,并谢他搭救之情。王龙见苏武喜色匆匆,也不及写家书,托代口信,转寄家乡,不过是一番嘱咐。 苏武别了王龙,仍带五百兵丁,押着贡物,出了番城。苏武到底年高,不惯骑马,一路行来,甚是狼狈,便问土人:“此地可有水路舟船否?”土人指明:“西南山嘴下,有一座大海,海路直通雁门,路却远些,那里便有海船,雇了载人。”苏武听说大喜,谢了土人,一马放开走了二十里,来到山嘴,果见一座大海,海上列着许多大船。苏武便吩咐从人与海船讲明价银,雇了两只海船,甚是宽大,任你多人,亦可装载,只要顺风,瞬息便到,风若不顺,寸步难移。苏武见船雇妥,便下马上船,五百兵丁分在两船,正是顺风时候,舟人看定指南针,扯起两把大篷,一直望南进发,这且慢表。 再言猩猩,带了儿女一双出洞,因天气晴暖无事,一则出去玩耍散心。二则在满山中找些果品,与苏武充饥。三则苏武初到洞中,还教小猩猩防备,怕他溜走,今已来到了十六年,又生下儿女,以为绊住苏武,也不用防备了。老猩猩一出洞去,那一群小猩猩都跑出洞去,到满山寻果子吃,只剩苏武一人在洞,所以今日得脱身而去。哪知猩猩回洞,不见苏武,心中十分着急,吼地一声唤齐小猩猩,乱打一番,嗔怪他们贪玩放走,又命满山找寻,哪里有个影儿。只急得猩猩正在跌足捶胸,忽听空中叫一声:“孽畜休慌,听我吩咐。”吓得猩猩向上一看。未知是何神仙,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弹琵琶带病思乡 嘱御弟含悲生别诗曰: 光阴又早小春天,几度相思也枉然。 不是春心能锁住,容颜易改被情牵。 话说猩猩向上一看,见是山神,忙跪下道:“薄情苏武,不念小畜搭救之恩,竟自不别而去,可恨可恨!”山神道:“你也休要怪他,他与你缘份已满,该他回朝之日,因钦命急迫,不及与你作别,非他过于薄情。现留一字相谢。你可从水路追去,还可会他一面,吾神去也。”猩娘见山神去远了,急忙站起身来,先将桌上字条一看,点点头,折了收起,不敢耽误,背着女儿,抱了儿子,出得洞门,放开毛腿,一路顺着海边追将下来,行走如飞。虽是船趁风威,走得甚快,猩猩两腿,亦快于船,不消两顿饭工夫,早已赶到。苏武两只海船,船却离岸甚远,猩猩追来,在岸上乱跳乱叫,早惊动苏武。苏武在舱内,已知猩娘追来,急急站出船头,高叫一声:“猩娘,多蒙你十六年恩情,又生下一双儿女,非是苏武薄情,不别而行,一则因猩娘不在洞中,二则圣命紧迫,若不回去复旨,是为不忠,故留一字相谢。你可略等几年,我自来看你。”那猩猩也揩着眼泪,指着一双儿女:“还是带去不带去?”苏武也会过意来:“一双儿女,权留猩娘身边抚养,少不得日后骨肉团圆,自有相逢之日。”说毕,只怕过于缠扰,催舟而行,直望中国而去。猩娘在岸上,痴痴望着苏武的船儿,不见影子,方才含泪带了一双儿女,回洞而去,后书自有交代。 再言昭君,虽仗身上仙衣,免了番王搅扰,但初进宫时,面似桃花,如今病体恹恹,身子瘦黄,每日痴坐出神,毫无一物以畅情思,忽然想起琵琶是奴知己,遂取过琵琶弹起,凄凄惨惨,苦成一调: 奴今正想宜春令,无心去看卖花人。 夏天懒见鸳鸯面,并头莲儿两地分。 思乡又恨秋天雁,寄书去了没回音。 冷天怕唱普天乐,心事怎诉汉王君? 泪珠好似湘江水,悲悲切切不成声。 泪痕湿透红衫袖,红绣鞋难穿脚跟。 怎得一朝升平乐,香柳难得救回程。 思君懒看十样景,夜宴羞尝百味珍。 孤凄怎带金落索,欲上小桥步难行。 院中怕忆红芍药,鬓边斜插桂枝根。 徘徊常靠西河柳,思王坐到月儿明。 第22章 双凤奇缘(22) 可怜又增叨叨令,冷风吹落花后庭。 昭君弹罢一曲,将琵琶放过,正在闷坐,泪珠频倾,忽报驾到,昭君慌忙收泪,起身相迎。番王到了宫中,行礼已毕,坐定,番王带笑叫声:“美人,如今苏武已放还乡,已遵美人之命,今值美人无辞,也该依从孤王成亲。”昭君道:“这件事还依不得狼主呢!妾曾奏过狼主,要到浮桥烧过香、了过愿,方能成亲。”番王见说,一想:“十六年倒等得,难道这几日就等不得了?”只等礼部择定日期,再催她去烧香,还有别个推托吗?”想毕,连声称赞:“美人是个烈性之人,孤也拗你不过,还是陪孤王吃酒罢。”昭君答应,一面吩咐内侍摆酒,连忙假意虚情举杯,只管敬番王的酒,番王被昭君灌得十分大醉,仍回昭阳安寝不表。 且言昭君打发番王出宫去后,坐定,心中一想:“浮桥已是成功,只差礼部卜定日子进来,那时奴要全名节,就不能顾性命了。汉王呀!奴在这里想你,你在那里未必想奴,常言: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在番一十六载,全无片纸只字音信到来,汉王你狠心太过了!”说着,不觉二目双红,泪如泉涌,悲苦一番。又叫声:“且住,御弟身陷番邦,一十六载,进宫日少,不能常常叙话,趁今日番王不在宫中,不免召他进来,嘱咐他几句分别的话。”一面叫内侍宣王龙进宫。 内侍领旨,去不多时,已把王龙召进宫内,朝见娘娘已毕,一旁赐坐。王龙道:“娘娘召臣,有何吩咐?”昭君道:“御弟,累你在番多年,使你少年夫妻活活分离,哀家之过了。哀家一路来,承你相伴到此,两雪风霜,受尽千辛万苦,哀家没有一些好处给你,于心何安!”王龙道:“此乃为臣份内之事,何劳娘娘挂念!”昭君道:“哀家今写下一封家书,恐日后御弟回朝,一时忘记,今日预先交付与你收下。”王龙道:“娘娘书今在何处,好让臣带出宫去。”昭君道:“书有三封,已写现成在此,还未曾封,你可细看上边情节,便明白了。” 王龙接过三封书,先将头一封抽出,乃是寄与汉王的,上写道: 临行分袂是何言,妾却痴心候边关。 云雁传书无音信,抛去相思十六年。 龙榻另贪宠爱者,当初恩义付流泉。 守贞不用图余乐,只有芳魂返故园。 又抽出第二封书,乃是寄与正宫林后的,上写道: 虽非同姓沐恩深,姊妹相称胜嫡亲。 贤后代奴筹万策,君王视如路旁人。 此心唯有存贞烈,芳体何能乱礼伦。 欲望相逢同聚首,除非一梦认全身。 再抽出第三封书,乃是寄与他父母的,上写道: 父母恩同天地高,此身未报意牢骚。 因贪富贵花添锦,陡起刀兵血染袍。 甘旨无人虔供奉,梦魂何处会儿曹? 椿萱未卜可康健,休想孤鸿唳碧霄。 王龙看了娘娘三封书信,俱是些断恨绝命的话,免不得暗暗悲伤。不便说明,一面代她粘好信口,口称:“娘娘书中字迹,一切句句关情,虽古之贤妇淑女,不及娘娘之笔力也。臣已收好书信,臣要告别出宫了。”昭君叫:“御弟且慢,哀家有句紧要之言嘱咐于你。”王龙道:“请娘娘吩咐。”未知昭君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深宫夜坐苦怨汉王 浮桥烧香悲诉求神诗曰: 同携玉手并香肩,送别哪堪泪满天。 勒马未离金殿角,销魂先被美人颜。 话说昭君叫声:“御弟,奴算起来,在世日少,终要别你。少不得番王打发你回朝之日,望将奴魂带归故土,奴在九泉断不忘恩。这句话儿切记在心。”说毕,放声大哭。王龙再三劝慰道:“娘娘不必伤心悲苦,且保重御体要紧。”正在宫中叙话,忽见正宫差了内侍,送烧香日期到来,吓得王龙急急告别出宫。昭君吩咐御弟一声小心在意,王龙答应而去,不表。 且言昭君接到礼部择的烧香日期,上写:“次日乃黄道吉期,请驾出行。”看毕,知道生机日短,死期将近,免不得暗暗伤心,假作笑容回言:“知道了。”打发正宫内侍去后,独自进房坐下,仰天大哭道:“奴的生路,只有今日一夜了,明日到了浮桥上面,番王呀,哪里为你烧香了愿,分明是奴的终身结果了,你还痴心想奴结成连理,只怕你还在梦中呢!实不是奴家过于无情,奈名节攸关,岂能失身番地?”正在闷想苦楚,忽听远远一声响亮,谯楼正打初更,昭君长嘘一声,吟诗一首: 月掩浮云少迹踪,因何此日不相同。 嫦娥若把昭君妒,羞对莲花宝镜中。 吟诗已毕,又想:“奴与汉王若是无缘,如何梦里相逢,许了婚配?未满一年,好好鸳鸯拆散两地,有缘要算无缘了。且住,堂堂大国皇帝,尚且不能庇一妃子,何况民间?故出许多奇怪事,成为话柄。哎,汉王呀,这是要讨昭君,你就输心服意送与外邦,若是要你的江山,难道也让人不成么?这般庸弱,还做什么人君,管什么万民?总之,汉王你怎忍抛撇奴家,全无一点夫妻之情,奴还思想他做什么呢?”正在细想,又听鼓打二更,吟诗一首: 遥忆君王不动情,绸缪不减惜惺惺。 算来指望千年合,怎奈今朝独苦吟。 吟诗已毕,又想:“父母俱已年老,膝下无子,还幸生奴姊妹二个,招个女婿,奉养终身,到老有靠。不料遇见对头,父母为奴遭刑,又遇假旨,为奴充军,受尽千般之苦。及一旦身为国戚,也算否极泰来,不知女儿又遭此不测之祸,害得父母终日思想,免不得要生出病来的呢。爹娘呀!譬如当日未曾生这个女儿,也可置之度外了。且喜眼前还有妹子,谅已成人,父母切不可又贪富贵,似奴这个女儿,分明送入火炕去了,今生今世要见女儿之面,是万不能了。”想毕,放声大哭。又听谯楼正打三更,已交半夜,只是跌足捶胸,连叫:“罢了!”悲悲切切,又吟诗千首: 淹滞番邦十六春,朱颜易改白如银。 光阴久恋浮生地,怎辱奴家不坏身。 吟诗已毕,又想:“御弟王龙,身陷番邦一十六年,受了许多苦楚,思了无限家乡,撇下三宿妻房。他在背后不知落了多少眼泪,他的苦楚,与奴一样,向谁人告诉?他见了奴,也是可怜;奴见他,也是伤心。”昭君正想之间,又听谯楼已交四更,昭君见光阴渐渐短了,心内犹如小鹿乱撞,因再吟诗一首: 叹息我生竟不辰,生平有志未曾伸。 随波好似浮萍草,雨雨风风傍海滨。 吟诗已毕,未免十分悲苦,大叫一声,昏迷在地,只吓得外面伺候的宫娥,急急进房救醒,叫声:“娘娘休要悲伤,天已不早,请安置养些精神罢。”昭君苏醒过来,点一点首,吩咐宫娥们:“且去睡吧。”宫娥答应出去。昭君打发宫娥去后,又听谯楼鼓打五更,只急得昭君魂不附体,因作断肠词一首: 千金体,都休说。傍妆台,镜光裂。两国兵戈不休歇,累得娇容葬鱼鳖。苦相思,心哽咽,满腹愁肠泪出血,无由一面吐衷情,忙把行李多打叠。忆汉王,苦抛撇,全无片甲一兵临,辜负青春好时节。 吟了断肠词已毕,忽然想了一会,后笑起来,又吟诗一首: 羞煞番君太冥顽,来朝空想结鸳鸯。 浑如江底捞明月,枉做三春梦一场。 吟诗已毕,两泪交流,痛哭不止。又听得钟鼓齐鸣,天色渐晓,只得对镜梳妆,心如刀割。可怜数年不曾对镜,但见镜内照见自己容颜不改,苦苦叫声:“昭君呀,多为这容貌丧身,好不痛杀人也!”又吟诗一首: 对镜梳妆似月圆,番王定计却无缘。 贞心一点人难识,怎免芳躯赴九泉。 吟诗已毕,正才梳妆完备,只见番王驾到西宫,叫声:“美人,烧香起驾罢。”昭君一面迎接番王,一面回说:“候驾多时了。”番王大喜,吩咐内侍摆驾,同娘娘烧香去者。内侍领旨。昭君此刻苦在心头,假陪笑容,同了番王坐上玉辇,出了宫门,早有众文武伺候午门,一路随行。出了番城,已到白洋河口,但见水势连天,波涛滚滚,昭君便同内侍道:“洋中可有什么景致?”内侍跪下奏道:“启娘娘,此地天连水、水连天,并无船只往来,又无庙宇创建,惟有汪洋大水,一望无际,今日新添一座浮桥,就是景致,别的景致一些儿也没有。此桥造的高而又险,上去有些害怕,娘娘走上去,很费力呢,何必定在此处烧香?”未知昭君听说,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断肠诗猿啼鹃唳 洋河水玉暗香沉诗曰: 昭君含泪手捶胸,一片相思总是空。 往日恩情付流水,南柯梦里再重逢。 话说昭君听见内侍一片言语,由不住两泪交流,便问内侍:“拦阻哀家何意?哀家既到此烧香,焉有不上浮桥之理?”内侍不敢再奏。昭君又对番王道:“妾陪狼主一同上去走走。”番王点头,吩咐内侍将牲礼香烛摆到桥上伺候,内侍领旨而去。番王同昭君下了玉辇,慢慢缓行,王龙等后面跟随,走到浮桥上面。这桥造得十分险峻,下面白浪滔天,好不怕人,但见这座浮桥: 高有百丈透云霄,千里路长正迢迢。 一带栏杆横铁索,往来直费路几传。 多少人夫来造起,钱粮无限尽花销。 桥下水声响不住,冲天匹练浪滔滔。 波中一望失两岸,四处绵鳞影乱跳。 起造功夫非一载,苦死若干好儿曹。 十六年来功方竣,只为娘娘把香烧。 番王同昭君上了浮桥,昭君在桥上四面一看,只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暗叫一声:“汉王呀!你可知昭君今日为你守节,在浮桥上面了结终身也。”想罢,免不得苦在心头。有内侍奏道:“请娘娘烧香礼拜。”昭君听说,便点一点头,轻移莲步,走到浮桥,朝着水面,焚起一炷长香,暗暗苦诉水神道:“念信女昭君,生于越州,嫁与皇宫,幼读诗书,颇明大义,不料为奸人播弄,遭此不测。今虽奸人授首,大仇已伸,而恶缘不了,贞烈要全,特到浮桥,祷告三清大帝、过往神祗,鉴奴之心,终不忘汉,全奴之节,死不恋番,望诸神虚空感应,能把奴身从波浪中带回天朝,奴虽死犹生也。” 祝告已毕,将香插在炉内,大拜八拜起身。番王叫声:“美人,桥高风大,吹得面上冷森森地噤人,今日已烧过香、了过愿,快些打点回宫,不可又误了今日良辰。”昭君听说,好似万箭钻心,十分苦楚,又想道:“番王好痴心也,件件事儿都依奴家,一心要买奴心,指望与他成亲,不知奴心铁石之坚,一心只想汉王,岂能将心向你?狼主呀!你也空自费心,只管用尽倾国之财,建造此桥,被奴哄骗到此,哪里为你烧香了愿,总因奴心中要全贞烈,以报汉王。”想毕,将身倚着桥上栏杆,痴痴望着潮水,也不动身。番王带笑叫声:“美人,此桥无一点风景,何须游玩?不如快些回去取乐罢!”昭君听见番王催促,又暗叫一声:“狼主,你只管这般逼迫,分明是奴的催命鬼到了,罢罢!奴还挨什么时辰呢?”昭君正打点将身来跳那水,忽叫一声:“且住,想番王虽未曾与他成亲,遂他之愿,但蒙他许多恩情,眷恋于奴,奴今日在浮桥上面,永别终天,也不免留诗三首,答谢番王便了。”因信口占道: 一首 南国名门宰相家,香闺深锁玉无瑕。 古今烈女天贞节,一马双鞍礼上差。 二首 非奴福薄来欺主,青史难标大节名。 从此别离成宿恨,但留孤冢在番城。 三首 二九之年别汉宫,片云掩月到熊京; 玉容不似尘一点,耽搁番王十六春。 昭君将这三首诗信口吟来,不致紧要,但是她一段愁肠,引出无限愁景来,怎见得?只听那: 断肠悲怨出声声,薄雾迷漫助悲吟。 山中野猿啼出血,叫得怪石狠峻峥。 树上杜鹃流血泪,林木响得格铮铮。 飞禽惊得翅不起,走兽吓得步难行。 渔人不敢来下钓,收了渔竿返柴门。 樵子斧柄都掉了,倚着树木只出神。 田中农人白瞪眼,忘却插秧想收成。 书斋伏案掩昼午,不闻里面读书声。 牧童横笛吹不响,牛背上面跌埃尘。 过客不敢贪赶路,旅店愁增思乡情。 佳人无故停针线,怕到妆台理乌云。 高山几座都变色,青障碧风现怪人。 河水滔滔千层浪,掀天簸地好惊人。 树木枝叶多零落,花枝抖战不肯停。 一众文武都酸足,多少观者赞钗裙。 内侍嫔妃总掉泪,惹起悲愁苦十分。 此刻只有王龙一人心中明白,知道娘娘不是来烧香了愿,乃是来断根绝命,可惜番王不悟,还要苦苦强逼成亲,某欲代向前说出真情,番王怎舍得娘娘寻死,岂不误了娘娘万世芳名?某只好袖手旁观,不言不语,看着船沉。娘娘呀!想当初和番之时,满朝文武都不中娘娘的意,单要王龙相伴,虽是微臣份当如此,只苦杀王龙陷在番邦,十六年不能回转天朝,这也罢了,只是王龙若有娘娘在世,或可回朝,得见汉君,使某夫妻团圆;从今与娘娘在浮桥一别,不独今生休想回朝,且流落此地,怕只怕王龙性命也活不成了。不言王龙一旁思想,十分忧闷。 再言昭君,正将三首诗吟咏已毕,忽见白洋河内狂风陡作,巨浪腾空,慌得两旁内侍急用掌扇来遮,番王又叫声:“美人,桥上风大了,是不当耍的,快些回去罢!”昭君听得番王十分催促,已知命在旦夕,把眉头一皱,银牙一咬,叫声:“内侍,将香拿来!”内侍答应,取香递与昭君。昭君接香在手,叫声:“嫔妃内侍且退下些。”此刻心中一阵悲苦,怕的番王见疑,不好放出哭声,把两行眼泪向肚内咽将下去,便暗暗叫一声:“薄幸汉天子,有仁有义的林皇后,一双年老的爹娘,奴从此要别你们去了,你们在中国也不知道哎?顾不得许多了!”心中一恨,就将身向白洋河中一跳。未知昭君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 §§§第六十一回见凶兆哭倒番王 赐金银赠送天使诗曰: 花香却在名园内,异地难栽碧蕊根。 尚有余情多眷想,芳魂久已到都门。 话说昭君要全她的贞节,趁着在浮桥上面,假意拾香,叫众人退后,不及防备,向波中一跳,随浪浮沉去了。番王一见,吓得面如土色,放声大哭,一时晕倒在地,慌得众内侍急急向前扶起,片刻方醒过来,扳住浮桥,哭哭啼啼,叫一声:“美人,哄得孤好苦呀!美人今日一死不打紧,要知孤费许多心机,点将差兵,去犯汉室,用了钱粮若干,折了兵将多少,为的美人;不顾三宫六院,冷了多少裙钗,都怨孤王薄幸,也为美人;番邦税簿并降书降表,还有多少珍宝,进贡天朝,孤也为的美人;延寿是孤之功臣,忍心将他三十六刀剐杀报仇,也为美人;牧羊苏武,赠他金银,释放回朝,也依美人;要搭浮桥,为孤还愿,用了倾国之财,费了十六年工程,孤也依美人;美人说的话,孤无有不依,总不过要暖美人之心,谁知美人哄诱十余年来,到今日玉埋香沉,教孤好不痛心也!”说毕,又是放声大哭。 众文武向前相劝道:“狼主休要悲伤,只因娘娘与狼主不是姻缘,还要保重龙体为是。”番王听说,方止住泪痕,吩咐众番军:“打捞娘娘的尸首回来,重重有赏。”番军回言:“河下并无船只,怎么打捞?”有娄丞相献计道:“可将山上树木伐下,扎成筏子,漂于河内,随多随少,以作船用。”番王就命众番军一齐动手,将满山树木伐下,立刻扎成七八十只筏子。又命众番兵沿河周围随流而下,打捞昭君尸首。满河寻捞,并无影形,也不知尸首漂到何处去了,众番军只得复旨。番王听说,也无可奈何,只是哭个不住。 且说王龙一见昭君跳水,已是魂不在身,今见捞不着尸首,又是十分悲苦,走到浮桥栏杆边,对着水面,哭叫:“娘娘呀!你今死在白洋河内,哪个招魂,谁人烧纸?汉王并不知道,林后哪里知情,老国丈又无人报信,可怜身陷番邦,虚度十六年光阴,今日连尸首也捞不着,莫非娘娘芳魂已返故乡么?”说毕,又痛哭一番。番王见打捞不着昭君尸首,心中十分悲痛,又大哭一场。众官看见番王目中出血,连忙劝住。 第23章 双凤奇缘(23) 王龙还在那里痛哭,倒是番王相劝,叫声:“天使,人死不能复生,都是孤王福份太浅,费了许多心机,不能与昭君匹配成婚,到今日玉暗香沉,连尸首也打捞不着,美人命也好苦呀!”王龙口称:“狼主为了娘娘,钱粮不知用了多少,兵将不知折了多少,心机不知费了多少,光阴不知等了多少,谁知娘娘这般烈性,狼主要算劳而无功了。”这几句话是王龙暗讥番王的言语,番王非不明白,此刻敢怒而不敢言。即吩咐摆驾回朝,就传旨礼部,延请僧道,分在两处寺院,竖立幡柱,各做道场,七七四十九日,追荐烈女昭君。满朝文武,宫中嫔妃都来上祭。番王诚心斋戒,沐浴焚香,致祭昭君。但见两处寺院,鼓钹频敲,香烟缭绕,看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山人海,好不十分热闹,这话不表。 单言王龙因昭君娘娘死后,自知番邦难以存身,打点告辞番王回朝。只因番王代昭君娘娘做七七四十九日道场,未曾圆满,番王总在两处寺院伴灵焚香,未曾回宫设朝,只得又在番邦耽误两月,只等道场完满,番王方才无事。临朝升殿,聚集文武,朝参已毕,王龙向前告辞回朝,番王叫一声:“天使,你为昭君娘娘羁留敝地一十六载,无物款待,甚是有慢。今日娘娘死了,难以久留,孤有菲礼相送,聊表寸心。”王龙口称:“狼主,臣在此多多扰赐,如今又赠臣礼,何以克当?”番王道:“天使不必过谦,敝地乃是小邦,没有什么出奇东西,又无珍宝相送。”吩咐内侍端出两大盘来,盘中盛的白银五百两,黄金二十锭,彩缎八匹,荷包六对,叫声:“天使休要嫌菲,望乞笑纳,回朝上复汉王,孤这里情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从此两国和好,分为上下,罢战息争,永不犯边,今烦天使转达天朝汉王。”王龙答应,收了礼物,谢恩拜辞番王。番王吩咐两班文武相送,又点番兵一千名,护送天使到京,一声旨下,番王退朝回宫。 王龙别了番王,出了朝门,到得书院,收拾行李,带了从人,上了高头骏马,一直长行,出了番城。谢别众文武,带着护送兵丁向前赶路,正是: 蜻蜓不向钓竿立,怕惹游鱼吃一惊。 王龙一路有番兵相送,不用问路,只管长行。他在马上细想番王,又好笑,又可怜:笑他是一个痴呆汉子,用尽心机,费了精神,心想天鹅肉吃,颈项伸得多长,不能到口;怜他为了昭君,不过一个女子,梦魂颠倒,要想成亲,无故兴兵,害了自己多少生灵,浮桥搭起,也无用处,只落花暗柳垂,葬了美人。番王呀!纵把昭君弄到手,未能一宿成欢,只好眼饱肚饥。且住,我想此祸总因毛贼而起,他不知忠义,只爱金钱,挑动两下刀兵。忠良李陵,为了毛贼,命丧番邦;百花夫人,为李家媳妇,更算忠孝双全,也因毛贼,箭下身亡;李虎失机阵亡,苏武身陷番邦,总是毛贼起的大祸,就是我王龙丢了天朝好官不做,撇下三宿妻房,不因毛贼起的祸根,我怎身陷番邦一十六年,今日方得回朝,好侥幸也!毛贼呀,你算番王有功之臣,因何番王反斩起功臣来了?也可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迟早便分明。你只知一心害人,如今反害自身,只落得人产俱绝,千古难免骂名。想罢一番,依然赶路。 正走之间,已到白洋河口,王龙在马上一见,泪珠双流,想起娘娘投水,业已三月,曾蒙吩咐,命我将芳魂带回中国,今日向前一别,以尽君臣之礼,不知魂其有知!说罢下马,吩咐军兵暂住,欲向浮桥一奠。未知娘娘的芳魂可能带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教授哭祭白洋口 昭君魂返芙蓉岭诗曰: 曾经同出雁门关,历尽崎岖几处山。 今日芳魂归渺渺,孤坟一座怎生还。 话说王龙在白洋河口浮桥上面,命军士摆下祭礼,点起香烛,铺下红毡,大拜八拜,跪在地下,口称:“娘娘呀,微臣王龙今日回朝,特地到此祭奠,告别娘娘,愿娘娘芳魂早登仙界,莫负宫中嘱咐,特来带娘娘芳魂同路回中国去者!”说着,用手拈香一炷:“愿娘娘芳魂随臣而行,一路涉水登山,微臣叫你,不敢失约。”祝毕,将香放炉内。拜了四拜,又取香二炷:“愿娘娘升于仙界,要显灵圣,你是生在南方,不愿在北方做鬼,今日尸沉北方水内,你要随水流于南方,不可使芳躯葬于异乡。”祝罢,将香放于炉内。又取三炷香:“愿娘娘今世为国丧身,未享分毫富贵,可怜恩爱夫妻,又被拆散,但求来世再转皇宫,夫妻偕老,同到白头。”祝毕,将香放在炉内。又拜四拜,站起身来,但见冷风几阵,黑云迷漫,四野顿长愁云,长江掀起白浪,也是王龙一念之诚,娘娘阴魂暗来受享。 王龙上香已毕,又来奠酒,用手执着酒杯,大哭道:“臣记得随娘娘一路出京,常命臣吟诗和韵,今日臣特具祭酒一樽,祭奠娘娘。未写祭章,一杯酒儿,吟诗一律,以作祭文。”说毕,先敬第一杯酒,口占道: 天地钟灵产越州,生来仙骨自风流。 关雎雅化应无愧,麟趾呈祥未许留。 苦别双亲思故土,悲深万里葬荒丘。 阴魂默默归何处,一旦无常事总休。 吟毕,将第一杯酒奠倒地下,打了一躬,哭了一会,又取第二杯酒敬上,叫声:“娘娘,这是臣王龙敬第二杯酒了。”因口占一律道: 美人自古从来有,不及此心能苦守。 褒姒捐躯遗憾多,西施殉国留名丑。 若知巾帼胜须眉,怎料祸端生腋肘。 历尽关山受苦辛,惨伤一命不长久。 吟毕,又将第二杯酒奠倒地下,打了一躬,哭个不止,两旁三军听他一番祝告言语,一个个无不下泪。王龙又取第三杯酒敬上,叫声:“娘娘,这是终献了,娘娘魂其有知,可来享有微臣一点情义。”说毕,又口占一律道: 满朝文武尽排班,独送小臣到北番。 怕惹嫌疑称骨肉,不污贞节显肠肝。 金蝉脱壳愚番主,孤雁传书报汉王。 自是芳名标万古,心同松柏一时香。 吟毕,将三杯酒奠过,打了一躬,哭叫:“娘娘呀,想微臣今日在此敬你这三杯酒,但不知娘娘芳魂可来享受?想微臣来时相伴娘娘,今日只剩孤单一人归国,好不可怜!娘娘呀,你十余年在番,心如铁石,不染番家一点尘埃,今日芳魂脱胎换骨,不作天仙,应作水仙。”祝告一番,烧了褚帛,叫军士取过祭礼,王龙含泪上马,几遍回头,只望浮桥,等去远看不见,方才马上扬鞭,一路而行。饥餐渴饮,马不停蹄,早到黑水河口,王龙又下马焚纸,叫声:“娘娘芳魂随臣到中国去者!”说毕,上马又行,离子黑水河地界,催马前进。 非止一日,已到雁门关,王龙命手下军士向前叫关,说和番王教授回朝,快快开关。关上守城军士听说,不敢怠慢,忙报知李元帅,元帅连忙出关迎接。王龙恐番兵进关不便,先在关外打发番兵回番,只带自己手下从人跟随,进关下马,与李广见礼,分宾主坐定。元帅道:“殿元公十余年为国驰驱,可谓勤于王事了,但不知娘娘在番,目下怎样了?”王龙见问,不觉两泪交流,便把娘娘为汉王守节,投河身死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李元帅也十分叹息。王龙又道:“令侄李陵,不降番邦,尽忠而死。现在立庙立碑,以受千载香烟。苏老丞相,已释放回朝。番王倒是个贤主,只可惜手下一班臣子,皆非保国良臣。”李元帅听说,吩咐摆酒,代殿元公洗尘。二人坐下饮酒,只不过说的番邦言语,吃得尽欢而散,将王龙送至书院安歇,过了一宵。 次日起来,告别李元帅动身,李元帅另拨三百兵丁护送到京。王龙称谢不已,上马起行。出了雁门关,一路渡水登山,兼程而进,不敢迟延。那日到了芙蓉岭,忽见满天大雨,三军浑身俱已湿透,兵难前进,王龙吩咐,就在岭上扎下营盘躲雨,一面埋锅造饭。大家用过,已是初更,只得在岭过宿,次日再走。王龙独坐帐内,一对银烛高烧,只为回朝心急,又因雨阻耽搁,心中好不焦躁,不能成寐。耳听谯楼鼓打二更,旋转三更,一时身子转过,起来伏在案上,睡眼蒙眬,但见帐外,阴风惨惨,愁云漫漫,走进一个女魂,非是别人,就是昭君。 昭君乃上界九姑座下仙女,只因有罪,罚下世间,使她一女以配二夫,受尽千般苦楚,好姻缘反为恶姻缘,亏个一灵不昧,立志坚贞,自那日投河身死,尸骸随在浪里,颠来颠去,水族不敢惹她,因仗九姑赐的仙衣保护身体,而且天怜她贞节,不忍将她尸首撇在北方,故命众神将一路护送她尸首,到中原芙蓉岭上而来。昭君芳魂有灵,知道王龙到此,蒙他在白洋河设祭招魂,十分感激,他今雨阻在岭,要借梦中相谢一番。阴灵直到三更以后,随着一阵冷风,到了帐前,一见王龙打盹,轻轻走到桌边,叫声:“御弟呀!你今在梦里可知哀家在此与你讲话?今上帝怜奴节义双全,仍将奴尸送回南方,要显灵于汉王,使得见奴尸一面,以便用礼埋葬。又蒙御弟设祭招魂,奴在暗中领受,特来相谢,保佑你回朝,官上加官,夫妻偕老。”说罢,已交四鼓,昭君叫声:“御弟,奴去也!”王龙似梦非梦,一见昭君要去,急急扯住,被昭君大喝一声:“男女授受不亲,这如何使得?”将王龙推倒在地。未知可曾惊醒南柯,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昭君魂怨失约事 王龙面诉和番情诗曰: 黄昏黯黯苦忧煎,帐底孤单不忍眠。 自叹人生皆合配,堪怜薄命断姻缘。 话说王龙在睡梦中被昭君推倒在地,大叫一声:“跌死我也!”便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连称:“奇怪!分明昭君娘娘来到帐中,对我相谢一番,言语甚是凄凉,是我一时不合要扯娘娘,失了君臣之礼,被娘娘用手一推,跌倒在地,吓得我从梦中醒来。此刻正交四鼓,梦中之话,句句记得,娘娘要算有灵了。又说是尸回中国,不知真与不真?且到东京,便见分晓。”想罢,又打盹一会,天色已明,醒来见雨已住了,日光透出,吩咐军士埋锅造饭,就此起营。一声令下,谁敢怠慢?大家用饭已毕,就是三声大炮,拔寨起身,离了芙蓉岭,一路长行,也无心观玩途中景致,早赶到皇都地方。进得京城,天色已晚,把三百人马扎在教场,权在馆内住宿一宵,只候早朝复旨,不表。 且言汉王那日五鼓登殿,方受文武朝参已毕,忽打一个呵欠,倚在龙案上面,似梦非梦,听见云端内有人詈声骂着昏君,汉王听见声音很熟,急急离座下殿,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昭君,大吃一惊,暗想:“昭君在番十六年,如何今日会腾起云来了?”只见昭君指着汉王,叫声:“昏君,你好负义忘恩也!奴为保守江山,丢下父母,去和北番,为国忘家。你临行时携着奴手,何等嘱咐,说是挑选天下人马,御驾亲征,来救奴家,哄奴在雁门呆呆等候,杳无音信。奴为昏君,守此节义,不敢失身于番,只得投河而死。昏君呀!你忘了昭君恩义,不过是个女子,倒也罢了,还有许多功臣,汗马功劳,一个个为国捐躯,命丧沙场:如李陵不屈于番而死,百花中箭而死,李虎为妻报仇而死,彭殷中炮而死,死后不闻一点褒封,就是老将李广,苦守雁门,费了许多心机;和番苏武,困番多年,不亏我怎得回朝?御弟王龙,丢下三宿妻房,伴奴和番,历尽千辛万苦,到番做了闲人,一十余年,毫无嗟怨,真是为国忠良。一个个有功之臣,也不加封。你做了一朝人主,赏罚全无,还称什么孤,道什么寡呢!”说一顿,埋怨一顿,恨几声,悲痛几声,把一个汉王说得哭哭啼啼,叫声:“恩妻见责,丝毫不错,是孤忘恩负义,还望恩妻原谅。你今既会驾云,回了本国,快些下来,孤和你重整鸳衾,以全未了之情。”昭君冷笑一声道:“人天路隔,怎得遂心!既是你犹记前情,多多拜上皇后林恩人,妾之父母,望乞照看一二。奴的苦楚,千言万语,都说不尽,自有人对你说,奴要去也。”汉王见留不住昭君,放声大哭,昭君叫声:“汉王休哭,既是你与奴前情未断,奴还有妹子赛昭君,姻缘可以续成,切要牢牢记着,奴是当真去了。” 一阵阴风过处,昭君芳魂冉冉归天而去。汉王再向云端,看不见昭君的形影,大叫一声:“痛杀孤也!”从梦中哭醒,几乎跌下龙床,吓得两旁内监,急急扶住汉王。汉王醒来,连称奇怪,也不便与两班文武说明此事,只是痴呆呆坐在殿上思想。忽见黄门官奏道:“今有随昭君娘娘和番去的御弟王龙,现在午门候旨。”汉王听说,将王龙宣上金殿。王龙拜了二十四拜,口称万岁之声。汉王叫平身,便问道:“卿家和番因何去了十六载?今日方得回朝,不知娘娘怎么样了?”王龙见问,不觉扑簌簌两泪双垂,汉王道:“卿家未言,先自流泪,是何缘故?可细细从头至尾奏与寡人知道。”王龙奏道:“启我主,臣随娘娘往北和番,一路过芙蓉岭,岭上吟诗;太行山遇见猛虎,山神搭救;黑水河停兵半月,盼望我主,救兵不到,娘娘时常啼哭;雁门关内看见孤雁飞鸣,娘娘便唤孤雁,雁也知人意,落在地下,娘娘将血书写成,藏于雁翅,千言万语,嘱咐孤雁,转达我主,不知雁可将信寄来,我主可曾收到?” 汉王听见此话,便不觉满面通红,叫声:“卿家,实是孤王失信于昭君。那日果有一只孤雁飞来,落于殿廷,左边带的是昭君书信,寄与孤王的;右边是卿家的书信,寄与家乡的。孤本当欲写回书,又怕添昭君一番愁苦,是以孤王一总留下未曾回书,此乃孤之罪也。”王龙道:“我主不写回书,倒也罢了,只可怜娘娘在雁门关眼巴巴地盼望这回书,足有一月,不见到来,眼泪不知出了多少,又被关外番兵十分催促起身,那时娘娘好不焦闷人也!没奈何出了雁门,回头不住望着南方,哭哭啼啼,一路长行,非止一日,到了北方,逼要番王三件大事,方肯进城:一要税簿,二要宝珍,三要降书降表。番王一一依从,已曾差官送到中国,不知我主可收下么?”汉王道:“已经收到,但不知娘娘进了番城,以后便怎么样了?”王龙道:“娘娘到了番宫,第一夜召臣进宫,劝番王饮酒,是臣用计,下了迷昏药,把番王吃得七孔流血,不能成亲。第二夜番王旧病复作,又是臣用计,教番王杀了毛贼,以报前仇。第三夜番王大醉,硬想娘娘成亲,娘娘又仗着九姑仙娘赐的仙衣,穿在身上,番王用手扯着衣裳,如十几根银针刺在指上,鲜血淋淋,吓得番王不敢近身。到后来,娘娘又推说番王有病,曾许下白洋河愿心,要搭浮桥,只等到十六年后,方能成功,可怜娘娘一心只为我主,守此冰霜节操,任番王百般依从,娘娘俱是付之流水。那日到烧香日期,到了浮桥上面,可怜娘娘那一种凄凉,真令人痛杀。番王只认烧香是为自己还愿,哪知娘娘是要全她的节操,一旦投河而死,好笑番王,一十六年,如在梦中。外有娘娘书信三封,嘱咐臣带回,呈上我主。”说着,将书呈上。汉王且不看书,叫声:“卿家,孤方才登殿,有一异事,实骇听闻。”王龙便问:“是什么事情?”未知汉王怎生说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百鸟护尸收仙衣 满朝送葬遇国丈诗曰: 恩情割断三千里,异地羁留十六年。 为国忘身一女子,此心真可对苍天。 话说王龙请问汉王,早间是何异事,汉王便把正当早期,似梦非梦,见昭君身立云端,当面寡人,被她埋怨失约的话说了一遍,“孤只道昭君业已成仙,方能驾云,前来会孤,哪知她已为孤倾生,一点魂灵到此,可怜!可怜!”说毕,放声大哭,满朝文武,一众内侍,无不下泪。王龙道:“我主少要悲伤,娘娘生前聪明正直,死后为神,理所当然。”汉王收泪点头道:“卿言极是!卿家一路劳顿,免朝三月,另日加封。” 第24章 双凤奇缘(24) 王龙正欲谢恩退下,忽见把守东华门官员跪下奏道:“启万岁,今皇城外河内流一尸体,身体未曾损坏,不知是男是女;又有百鸟衔花盖面,香闻十里,请旨定夺。”汉王闻奏,好生诧异,便问王龙道:“卿在北方,见娘娘死,死后可曾埋于什么地方?”王龙道:“说起来也是一件奇事:那日娘娘将身跳河,河内之水比江海波浪更凶,番王命许多番兵下去打捞,总捞不着娘娘的尸首,他那里只得招魂设祭。臣闻娘娘生前曾说‘生为南方人,死不愿为北方鬼’,皇城外流来的尸首,或者是娘娘到此,也未可知。” 汉王听说,传旨摆驾到御河一看,以辨真假。一声旨下,满朝文武随驾出朝。到了皇城外河边,汉王向前一看,果见水面上漂来一尸首,百花盖面,群鸟飞绕,身上霞光万道,云气千层,只看不出是男是女。汉王吩咐军士将群鸟逐开,见是一个女尸,面似观音,犹如活的一般。汉王又传令众军士将女尸捞起。众军士答应,正待动手下去捞那女尸,只听见一个个军士都叫手疼,血出来了。回复汉王,汉王又不肯叫军士用挠钩去搭那尸首,便问王龙:“这是什么缘故”王龙道:“若果是娘娘尸首到此,她身上有九姑娘娘赐的仙衣,衣上如银针直刺人手,碰着无不受伤,所以娘娘在番十六年,番王不敢近身,皆赖此仙衣之力保全玉体,今日我主祷告一香,包管尸首不难捞起来了。” 汉王听说,便对河边祝告道:“贤妃既归,玉体光辉,白璧无瑕,何用仙衣!”说毕,一阵香风过处,只见群鸟飞去,霞光不见,仙衣已被九姑娘娘收去。汉王仍命军士动手,此刻手果然不伤,轻轻将河内女尸抬起,汉王近前一看,见她容貌未改,果是和番昭君,免不得抱住尸灵,放声大哭,只叫:“苦命妃子呀!你今死后,尚且心向南方,不肯将尸灵抛于异域,怪只怪孤一时忍心,舍你前去,又屡次失信于你,教孤今日有何颜面对你芳魂!”说罢,痛哭不止,泪湿龙袍。王龙只是一旁流泪。众文武见汉王过于悲伤,向前相劝,汉王方才丢下尸灵,命内侍用暖衬将娘娘尸首抬进西宫。 一声旨下,众内侍领旨动手,汉王率领文武,一齐哭进午门,抬至西宫,安放床上。早惊动正宫林后,一闻此信,带了嫔妃,赶到西宫,正见汉王在那里痛哭。走进房内,一见昭君面色如生,不暇问及缘由,也向前抱住昭君的尸灵,只哭叫:“妹妹呀!你为国家和番,去了一十六载,哀家无日不思念妹妹,谁知今日只剩个尸灵,方回故国。”说罢,哭得喉咙都哑。汉王也是陪哭,哭得日月都昏,一众内侍宫娥向前劝住汉王、林后,林后便问:“芳魂怎得回来的?”汉王细细对林后说了一遍,林后连声称赞道:“此身虽死北方,此心犹恋故土,可谓巾帼之完人了!”说罢,林后也不用嫔妃动手,亲代昭君香汤沐浴,换了一身汉服,忙用棺木盛殓,停丧西宫,百日后出殡。汉王又旨下礼部,于各寺院延请僧道各一百名,在西宫虔诵经文,要做七七四十九日功德,超度亡灵。又许下一百根桂枝香,一百卷《金刚经》。道士打的罗天大醮,申表上朝;和尚拜的皇忏关灯,招魂灵前供养。设了许多奇珍果品,灵前铺陈,扎了许多纸扎烧化。 每日汉王伴灵烧香,哭祭一回,只到四十九日功德圆满,迎皇送佛各事已毕,都皆散去,汉王仍在西宫住着伴灵,只候百日已到,又传旨礼部,卜了吉日,出昭君娘娘灵柩,安葬芙蓉岭上。 这日,汉王与林后俱穿素服,文武百官尽皆带孝,三宫六院,彩女嫔妃,以及内诗人等,俱穿孝衣,一路哀声不绝,送出朝门。满城百姓,家家户户,俱排香案,路祭昭君娘娘。此刻正是春天,不寒不暖,一众行人,奔芙蓉岭而来,正好走路,这且慢表。 再言王老皇亲夫妇,只因女儿和番,心中不舍,无奈为国驰驱,只得苦在心头。虽蒙汉王看顾,到底朝中举目无亲,皇亲苦苦辞官,汉王准了他的本,赐他田地金银,还着地方官不时矜恤,皇亲就择于皇城百里外买了一所房子居住,虽是老夫妻,倒也安闲自在。只因膝下无子,常怀忧闷,虽有二个女儿,一个已去和番,如同死绝一样,一个年幼,取名赛昭君,尚未配婚,隐居乡间,又不出名,哪个知道?一日,皇亲正在门口闲望,忽听村中人喧嚷道:“今日天子代和番的昭君娘娘出嫔,安葬芙蓉岭,好不热闹,我们快去看呀。”皇亲一听,大吃一惊道:“莫非我儿死了,番邦将尸首归于我国?汉王也该送信于我老夫妇,直到今日也不通知,好狠心呀!”入内,便说与夫人知道,夫人含泪叫声:“老爷,你也休怪汉王,他怕通信来,使我年老二人又添一番痛哭。我和老爷办些祭礼,赶到芙蓉岭祭奠一番。”皇亲依允,忙去收拾,备了牲口,雇了轿子,命家丁挑了祭礼,皇亲三口,一路而来,不表。 且言汉王送丧到芙蓉岭,命地师卜了正穴,安葬昭君灵魂,一面盖土,一面摆列三牲,汉王与林后率领众文武正才祭奠已毕,转身向外,忽远远见皇亲一众家眷,来到坟上,大吃一惊。未知汉王相见,如何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汉天子初见赛昭君 长朝殿加封刘教授诗曰: 二女昭君出一家,排关名字最堪夸。 姊能贞烈妹能武,好比莲生并蒂花。 话说汉王见昭君的父母到来,心中很不过意,为的昭君尸到中国,不曾送信与他,今见两位皇亲到来,汉王面前见驾,又朝见林后,汉王叫平身,含悲叫声:“国丈,休怪孤不送信于你,只怕年老皇亲一闻凶信,又增悲苦,等丧葬已毕,方才召你说个明白。”皇亲夫妇听说,也不回言,忙将恩谢,齐到坟上摆了祭礼,祭奠昭君。老夫妇放声大哭道:“你当初二九之年,大不该得此异梦,立誓要伴天子,谁知遂了心愿,其中颠颠倒倒,累及父母受了许多苦楚;你又为国亡身,今日只剩尸灵归国,叫我年老双亲,倚靠何人?亦是空养你这女儿一场。”说毕,一齐嚎啕大哭。哭了一会,林后命宫娥劝住皇亲老夫妇。见坟边袅袅娜娜走上一个女子,不亚昭君重生,汉王一见,吃惊不小。只见她到了昭君坟前,整理衣袖,拜倒尘埃,哭叫:“姐姐呀!念妹子赛昭君,生来既晚,姊妹未曾见面,就两下分离,今日姊妹归阴,妹年又小,叫年老双亲并无香烟后代,日后倚靠何人?”说着,忍不住粉面泪流,如花喷水;双眉紧皱,似桃含春,哭拜一会,真令旁人心酥。林后见这女子,举止文雅,说话伶俐,方知是昭君之妹,暗暗称赞道:“好个知文达礼的佳人,也不枉姊妹聪明,生在一家。”汉王在旁偷看赛昭君,眼都笑合了缝,心中暗想:“昭君云端亲许寡人,寡人若不断前情,妹子赛昭君可以续婚,只怕此言今日有些应验了。且等回朝,再作计较。”便离座,携着国丈手,周围看一看坟中四面景致,以见殓葬昭君,礼上不为过薄,但见那: 坟堂上石牌楼高高耸耸,两旁栽松柏树千层万层。一枝梅,一枝李,梅李争开;一枝杏,一枝桃,桃杏生春。石牛羊,石人马,分列左右;石麒麟,石獬猊,头角狰狞;石豺狼,石虎豹,助威坟墓;石骆驼,石狮像,件件分形;石文官,石武将,排立两旁;石嫔妃,石彩女,伺候坟茔。 汉王同国丈看了坟上造得十分齐整,国丈也放心得下,汉王叫声:“国丈放心,妃子虽死,亲情未断,孤定奉养你终身便了。”国丈连称:“皇恩浩荡,老臣何以克当!”说着已到坟前,汉王同林后又拜别昭君之墓,众文武也上来拜别,哭得悲悲切切,吹得热热闹闹,礼拜一番。汉王要摆驾回朝,国丈夫妻向前谢了天子,皇后移步也要告辞回去,汉王心中十分不舍,无奈国丈苦苦告别,汉王道:“既是国丈执意要去,孤也不好强留,再令嫒有遗书一封,寄与国丈的,孤今未及带来,且稍停几日,召国丈来朝,还有别事商议,再看遗书不迟。”国丈谢恩,率领家眷回他乡里去了,不表。 且言汉王、林后带领文武嫔妃内侍等,告别昭君坟墓,一路回朝,文武退出朝门。汉王与林后到了正宫坐定,有内侍献茶。茶毕,汉王想起了坟上之事,叫声:“御妻,方才在坟上可曾见昭君的妹子,前来代姐姐上祭?容貌柔媚,举止温和,不亚昭君再生、王嫱复活,令人十分可爱。”林后听说,微微冷笑道:“陛下好眼力也,妾非妒妇,焉肯作此没情义之谈,但一则天下多少妇人,陛下没有这些精神,召见这许多妖姬美妾,尽着自己受用;二则国丈的长女,被你断送番邦,难道又把第二个爱女送与君主,恐未必情愿了!我主请自三思,不要痴心妄想了。” 汉王听说,哈哈大笑道:“御妻之言,虽是正理,孤非好色,慕爱美貌佳人,但因思想昭君许多情义,茶不思,饭不想,酒不饮,梦不成,惹出无限愁闷。今见昭君之妹,如见昭君,意欲续此新姻,以联旧义,不知御妻意下如何?”林后听说,叫声:“陛下,你可谓见事不明了:想国丈无子,只靠二女收成结果。一女和番,已是心如刀割,只为要保江山,舍了身上一块肉。他二老致仕归闲,膝下只此一女,靠她收成结果,未必尚贪皇宫之福,肯续旧姻,人心如此一样,何必强求?”汉王道:“御妻之言,太迂阔了,想寡人与昭君许多恩爱,怎舍她去和番,也是出于无奈,就是今日提起,好不痛杀孤心也!”林后笑道:“陛下不必在此假慈悲,这是番人只要昭君,就献与他,若要正宫,也可献与他么?”汉王道:“御妻何出此言!正宫乃结发夫妻,非西宫可比,就是寡人拼着江山不要,也不能软弱至此。”林后笑道:“这是妾身戏言,陛下何必生嗔。妾闻苏武和番,一十六年,受了许多苦楚,如今方得回朝,也难为这老忠臣了。”汉王道:“可怜那苏武回朝,两鬓皆白,长髯苍苍,不是声音听得明白,几乎认不得他是苏武了。”林后道:“这样老忠臣,身陷番邦,劝降不辱,甘于牧羊,受苦风霜,令人可怜,陛下也当格外加恩,方是酬他一片赤胆忠心。不讲他别的苦楚,只闻他有诗八句,写来也算苦不尽了。”汉王道:“御妻可记得否?念与孤听。”林后点头念道: 自从一别天朝地,苦守忠心十六春。 嚼雪不嫌冰似水,吞毡肯让人污身。 衣冠虽敝犹怜旧,符节常依尚喜新。 两鬓苍苍嗟齿长,家乡何处拜丝纶。 只此一诗,已见老臣忠心耿耿,贯于日月。” 汉王道:“孤于当日,赐宴在便殿上,代他接风。加封太子太师,上殿不拜,外赐黄金千两,彩缎百端,拐杖一根,玉带一围,荫袭一子三品职衔,又免朝三月。孤也不为薄待忠臣了。”林后笑道:“陛下只说相待忠臣不薄,但坐也是昭君,立也是昭君,行也是昭君,卧也是昭君,未知同伴昭君去的这个功臣,如何发落?”汉王听说,忽然想起此人,大吃一惊。未知怎样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教授衣锦还乡 国丈给养续婚诗曰: 桑梓之间不肯忘,愁生万里为君王。 天涯海角飘流久,且幸于今返故乡。 话说汉王见林后提起还有相伴和番功臣,未曾加封,心中惶恐,叫一声:“御妻,非是寡人忘却此人,只因昭君尸到,丧事忙了三月有零,只算得安葬已毕,打点召他前来,自然格外加恩,酬他十余年的辛苦。”林后点头称是。说毕,吩咐摆酒,代汉王解闷。一宿晚景已过,不必提他。 次日早朝,汉王登殿,两班文武朝参已毕,旨下将王龙召进。王龙见了汉王,拜倒金阶二十四拜,口呼万岁。汉王叫声:“卿家,劳你伴送娘娘和番,一十六载,受了千辛万苦,久困异乡,今方回朝,卿之忠心,不减苏武。孤甚敬服卿家,怪不得昭君生前,眼力识人一丝不错。今且听孤加封卿家为天下都提调使,统制军兵,如朕亲临;外赐黄金印一颗,上方宝剑一柄,不论皇亲国戚、文武军民,凡有不法者,任凭先斩后奏;彩缎百匹、黄金千两、红罗一对、金花两朵,追封三代,荫袭一子。尔妻萧氏,苦守多年,赐她凤冠霞帔,加封一品正夫人。并赐回乡祭祖,给假半年,使你夫妻完聚,并受皇恩,再行供职。” 王龙得旨,心中大喜,连忙在金阶叩谢皇恩,就此告辞汉王,退行百步,出了朝门,到五凤楼前上马,又拜别在朝文武,打点衣锦还乡。口中不语,心内暗想,叫声:“且住,想我刘文龙乃一介书生,得中状元,多蒙昭君娘娘的错受,认为兄妹,御赐姓王,今日特旨加恩,荣归故里,亏谁之力?还当前去拜见义父、义母,方是正理。”想罢,带了从人,备了礼物,出得皇城,约有百里之遥,就到了国丈府中。门前下马,有家人投帖进内,少刻,国丈出迎。迎至厅上,王龙便请夫人一齐相见,国丈命家人传语入内,将姚氏夫人请到厅上。王龙把二位皇亲请在上面,口称:“义父、义母两大人在上,义男王龙拜见。”说罢,正要将身下拜,国丈一把拉住道:“殿元公,这个使不得,不要折坏老朽。”王龙又不肯依从,定要下拜,二人扯了一会,只拜了二拜,方分宾主坐下,香茗一道。 用毕,国丈便叫声:“殿元公,不才小女奉旨和番,累及殿元公,一番辛苦跋涉,愚夫妇于心不安。”王龙道:“义父说哪里话?这是为国驰驱,乃臣子份内之事,何言辛苦?慢讲是君王有命,不过跋涉万里,就是赴汤蹈火,亦在所难辞。”国丈连连称赞道:“殿元公可谓勤于王事,足见忠心。请问殿元公身在番邦,亲见小女一番举动,不知可以见示否?”王龙道:“义父母若不嫌絮烦,何妨上禀。”国丈道:“倒要请教,老夫这里洗耳恭听。”王龙未曾开言,先已流泪,道:“想娘娘别了汉王,出得东京,和番北地,自芙蓉岭到雁门关,走了许多路程,受了多少风霜雨雪,免不得爬山过岭,万苦千辛,才到番城,约了三事,等番王依允,方肯进城,也算长天朝志气。到了宫中,番王勒逼成亲,用计灌醉番王,下了迷昏药,使番王血流病倒,方脱此难。到后来,又仗九姑赐的仙衣,穿在身上,吓得番王不敢近身。又将奸贼毛延寿千刀万剐,报了仇恨。愚弄番王,许下白洋河口要还香愿,要搭浮桥,累及番王,费尽倾国货帑,一十六年,方才成功。番王催着娘娘烧香还愿,想要成亲,娘娘自知再难推却,将义男召进宫中,当面吩咐道:‘哀家心存贞烈,为国和番,原非得己,若番王再逼哀家成亲,惟有一死,以报汉王。’只可恨汉王,过于薄幸,一点恩义全无,哄娘娘在关等候多时,并不见御驾亲征;娘娘又托孤雁寄书,天子亦无回信,可怜娘娘说,宁教汉王负我,不教我负汉王。那时到了浮桥,还他香愿,将身一纵,随波而去,吓得番王大哭一场。着人打捞娘娘尸首,毫无影形,番王只得回朝,做些佛事,超度娘娘的芳魂。又打发义男回南,出了番城,到了半路,雨阻芙蓉岭上,三更时分,娘娘又托梦于义男,说:‘哀家有几句言语,嘱咐于你,回去休要忘怀:一拜上汉天子不必挂念,奴虽死,恩义未断,照顾双亲;二拜上正宫林后,蒙她情义,未曾报答,来世再报深恩;三拜上堂前父母,休要悲伤,儿今虽死,还有妹子可以续婚。’说已明白,魂出帐去。还有生前在宫遗书二封,着义男带回天朝,已呈与汉王,汉王还未曾与义父母看见。这就是娘娘和番始末,今提起,也令人伤心。” 国丈听见王龙一番言语,由不住心如刀割,放声大哭,姚夫人只是哭叫:“苦命的亲儿呀!”王龙也在一旁,陪了许多眼泪。哭了一会,大家止住泪痕。王龙又请贤妹赛昭君见礼,国丈吩咐丫环:“请二小姐出来,与殿元公见礼。”丫环去不多时,只听里面环佩声响,赛昭君稳稳重重,走出厅来,王龙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宛似当年昭君娘娘的模样,连忙起身,兄妹见礼。礼毕,国丈吩咐摆酒,款待王龙饯行。席终告别,国丈送出大门,王龙上马,带了从人,一路长行,衣锦还乡,好不热闹,少不得坟前祭祖,夫妻完聚,这且不表。 第25章 双凤奇缘(25) 且言汉王,自在坟上见了赛昭君容貌,不亚于昭君,心中又惹起相思病来,打点续娶联姻,便与林后商议此事。林后不好过于阻挡,忙写了一道旨意,差了内侍出城,飞召国丈见驾。内侍领旨,不敢怠慢,出宫上马,如飞而去。离城百里,指日就到,内侍同了国丈,到得午门,下马候旨。内侍先入宫缴旨,汉王即传旨召进国丈,国丈见驾,山呼朝拜,汉王连叫平身,赐坐。国丈坐定,问道:“我主相召老臣,有何吩咐?”汉王先命内侍取出昭君遗书,递与国丈看看。国丈未免见鞍思马,心中悲苦一番,当着汉王面前,不好哭出声来。将书看毕,笼于袖内,便要起身告别汉王,汉王带笑叫声:“国丈且慢。”国丈便问:“我主还有何事吩咐老臣?”未知汉王说出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痛王嫱皇亲思女 游花园九姑传法诗曰: 先因多女不胜愁,身入皇宫慰白头。 到底门楣他自立,前人栽树后人留。 话说汉王见问,便对国丈道:“令嫒与孤恩深情重,为国驰驱,身丧异地,临死曾嘱咐孤家,照看双亲。今日相召,非为别事,听孤加封国丈食一品俸禄,妻姚氏封一品夫人,月给钱粮供养,不用在朝供职,仍居皇城外安闲之地,代代子孙,也受皇恩。令嫒为国尽节,不独名标青史,且谥贞烈二字,配享太庙,永受香烟,乃立贞烈牌坊,不论皇亲国戚、在朝文武到了牌坊,俱要下马,如有违旨,即问典刑。国丈呀!孤要续娶二令嫒,以接一脉姻亲,月给加俸银三百两,好生管养赛昭君;外赐宫娥二十四名,服侍二令嫒;又加白银三千两,折与二位皇亲买果吃,孤也不下聘了,只算一言为定,候孤择定吉日,迎娶进宫。就是昭君屈死北方,这段血海冤仇,安得不报,孤自操练精兵,亲讨反叛,灭了番邦,代昭君报仇,慰她阴灵于地下。” 国丈听见汉王吩咐,不敢不依,只得受了许多赏赐,谢恩出朝。回到自家府第,入内,便有姚夫人率领女儿赛昭君迎接,到内室坐定,姚夫人便问:“今日旨下召见,有何事情?这许多赏赐,是哪里来的?”国丈道:“夫人有所不知,只因大女昭君,一点贞烈之情不泯,远到番邦,几千里外,将尸首送到中国,百鸟衔花盖体,花容未损分毫,敢是皇天保佑,未曾安葬之先,大显灵于汉王,一要汉王照管你我二老,是以皇上加封加禄,二要亲情不断,却叫妹子续婚,是以今日宣召进宫,当面言定亲事,赐了彩女二十四名,服侍二女儿,又赐白银三千两,以作聘礼,月给俸银三百两,好生管养二女儿,俟汉王择日迎娶进宫。”姚夫人听说,把眉头一皱道:“好笑汉王,太没正经,他尽有三宫六院,偏要缠扰我家则甚!想大女儿在世,百般聪明,活鲜鲜地被汉王选去,断送性命,至今令人提起,好不伤心。如今又来想我二女儿,只怕此女未必贪皇家富贵,嫁个平人,夫妻偕老,你我日后也有收成结果,不要像大女儿,又去和番,坑了性命。”国丈听说,把脸一沉道:“夫人之言差矣!常言:‘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臣若怕死,不为忠臣。’大女儿虽死在番邦,如今配享太庙,永受香烟,留得芳名千古,各人自有各人之福,你我父母,何必代女儿愁烦?况皇爷当面续婚,谁敢逆旨忤君?”夫人听说,哀哀痛哭,叫声:“老爷呀,妾怀二女在腹,十几个月,只认是一个怪胎。哪知生于辽东,容貌胜似姐姐,只为上坟,遇见汉王留心。非妾不愿女儿婚姻,只为你我年老,举目无亲,单有此女,怎舍得她又离身边呀!” 正值老夫妻议论,早有二十四名宫娥进来,一一磕头已毕。老夫妇吩咐拨在香闺二小姐手下伺候,众宫娥答应,侍立两旁。赛昭君叫声:“爹娘不必争论,想姐姐身死番邦,大仇未伸,汉朝又无英雄能将去杀番兵。不是孩儿敢夸大口,纵番邦有许多妖术奇能,只消孩儿领兵前去,管叫番人一个不留,还要踏平番城,代我姐姐报仇,方泄心头之恨。今日皇爷肯将续婚,正是遂孩儿平生之志也。”国丈夫妇听了赛昭君一番言语,一齐哈哈大笑道:“孩儿小小年纪,不知外边事体,随便夸言乱说,想天朝征番,勇如李陵,尚且被捉;猛如彭殷,不免死难;百花中箭,李虎亡身,苏武遭困。就是李广,年老宿将,也有万夫不当之勇,尚且折了许多人马,被番人杀得闭关不出。是以汉王无奈,将你姐姐前去和番。量你不过一个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焉知行兵之事?少要乱说,使外人闻知,岂不贻笑大方!”赛昭君道:“爹娘休要小视孩儿,孩儿若不禀明与爹妈,爹妈也不知道其中有个缘故。”国丈道:“有个什么缘故,可细细说与我们知道。” 赛昭君道:“爹妈容禀,只因那一晚闺中闲坐无事,但见窗外月明如昼,一时心中想起游花园,未带丫环使女,独步而行。到得二更时分,凉风阵阵,正穿竹径,忽见两边陡起一朵祥云瑞霭,纷纷香烟绕扑,那云落在园中,到了一个仙女,身披鹤氅,执着云肩,手摇羽扇,自称九姑仙女,呼着孩儿姓名。孩儿听她呼唤,知非凡人,连忙跪在地下,听她吩咐。那仙女道:‘赛昭君,你与我有缘,情同师弟,因尔姊屈死番邦,无人泄恨,汉朝又少英雄,谁去平番泄耻?非你不可!我特来教你诸般武艺,你且站在一旁细看,牢记在心。’仙女说罢,先传武勇,向空中一指,明亮亮的十八般兵器,自空中落于地下,但见那仙女: 先使刀,分上下,背花乱落,一团雪,冷森森,别类分门;又使枪,梅花落,不离左右,刺劈面,到护心,件件皆精;方天戟,举在手,飞扬乱舞;铁楞锏,手双起,舞不见人;开山斧,迎面砍,三十六着;银瓜锤,乱打去,碎碎纷纷;鎏金铛,轻飘飘,狂风几阵;碧燕抓,飞荡荡,映月光明;竹节鞭,单撤手,凤头三点;青竹竿,挑金钱,如虎翻身;风魔棍,打过去,离地尺许;枣阳槊,掷空中,一点无差;扯满弓,放羽箭,怀中抱月;跑劣马,快加鞭,稳坐鞍心。传武艺,已毕了,教奴学会。又传我,诸般咒,临阵记心;还教奴,行土遁,地下能走;更有那,会驾雾,亦可腾云;撒绿豆,成兵将,自可摆阵;传六韬,并三略,谨记留神;六丁将,六甲神,俱听号令;要移山,并倒海,顷刻施行;呼得风,唤得雨,天仙正法;除得妖,斩得怪,可逞奇能;临行时,又赠我,几件宝贝;叫孩儿,灭番邦,马到成功。 她又说孩儿前世本为皇后,今生又当入皇宫,这是前世姻缘注定,何能强求。”国丈夫妻听说,只吓得摇头吐舌。未知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林皇后得病归天 赛昭君续姻为后诗曰: 非因薄命叹红颜,数定此生总是天。 贵到人王强不得,前姻缘即后姻缘。 话说国丈夫妻听了赛昭君一番言语,共吃一惊,叫声:“娇儿,想你又无兄无弟,姐姐又死了,倘你去征番邦,一旦有失,叫你双亲倚靠何人?”赛昭君叫声:“爹妈只管放心,孩儿不进皇宫便罢,若皇爷召娶奴家,姐姐之仇一定要报,怎不领兵出征?”国丈道:“且等旨意下来,再作商议。”不言国丈府中之事。 且表正宫林后,自从昭君死后,每日在宫思想,只是痴痴呆呆,似颠非颠,忽然染成一病,茶也不思,饭也不想,日夜里只叫:“妹妹哪里去了?”脸上黄瘦不堪,慌得汉王忙召太医院来看林后,都说是七情六欲所伤,总看不出娘娘的病根。日复一日,林后病体十分沉重,汉王亲调汤药,无奈林后咽喉如锁,并不沾唇。可怜林后,只为思想昭君,弄得三魂散去,六魄无归。到了那日三更时分,喉中气绝,一命归阴,三宫六院,无不悲啼,只哭得汉王,死而复生者几次,口口声声哭叫:“林后,撇得孤王好苦也!”不住地跌足捶胸,喉咙都哭哑了。到了天明,也不临朝,吩咐宫娥将娘娘香汤沐浴,内外细装大殓起来,然后用棺木装起,安停宫内。哀诏颁行天下,满朝文武,尽皆挂孝,百姓百日不许开荤,开丧举哀,七七道场,功德圆满,方命礼部选择日期出丧,安葬西山岭白云峰下。 丧事已毕,回朝归了正宫,冷冷清清,好不孤凄,汉王和衣哭倒龙床,一则思想林后,二则思想昭君,从此汉王想成一病,久不临朝。文武百官知道汉王有病,俱入宫中问安,汉王也勉强撑持,见了众文武,吩咐均免朝参,众文武口称领旨,便问:“我主因什事情,龙体不安?”汉王道:“孤因昭君死后,未及一年,又把正宫林后死了,层层苦楚,心甚不宽,是以忧闷成疾。”众文武齐奏道:“我主若因宫中无人内助,何不颁诏天下,召选美女。”汉王闻奏,摇摇手道:“天下佳人虽多,只怕难及旧时两个宫人。”旁边闪出张丞相,高叫:“我主既说身伴无人,难道忘却昭君娘娘的妹子赛昭君么?当时在坟上,已亲眼见过,后又将国丈召来,当面亲许,不肯断这门亲,算来今年已十八岁,可做昭阳掌印,望主准奏。”汉王闻奏,心中大喜,不觉病体减半了,便道:“孤因病中昏聩,忘却赛昭君,烦卿到国丈府内,传孤旨意,说是正宫娘娘驾崩,昭阳无人掌印,皇爷不负前言,召选赛昭君为正宫皇后。户部动支黄金千两,烦卿料理一切喜礼,代朕一行,回朝定当加恩。” 张丞相领旨,同众文武出宫,回了府第,不敢耽搁,就在户部支了帑项,备办喜礼。百端百羊百果,总已现成,张相骑马,押着礼物,一路出了皇城,不多时就到得国丈府内下马。国丈连忙迎接进厅,礼物摆列厅上,张相开读诏书,国丈俯伏厅阶,听宣圣旨,上面特来召赛昭君,即着二位皇亲护送进京。国丈闻旨谢恩,收了礼物,送至后边,一面与张相见礼,一面吩咐摆酒,款待钦差。张相酒至半酣,催促动身,国丈点首,传谕后面夫人知道。夫人见圣旨又到,召选二女,急急进房告知女儿。赛昭君听说,心中大喜,连忙收拾预备。夫人叫丫环出问,外边御辇可曾齐办,张相对国丈道:“御辇已在外伺候多时了,请令嫒就此登程。”国丈入内说了,免不得赛昭君向前拜别父母,又是一番悲苦,仍带子圣上前赐的二十四名宫女出来,厅前上辇。国丈吩咐家丁看守门户,同了张相上马,夫人坐轿,一众奴婢后面跟随御辇,两旁自有军士内侍护卫,一路不敢迟延,进得城来。汉王尚在宫中养病,未临朝政,国丈京中本有府第,同了夫人、女儿,仍归私宅住下候旨,不表。 且言张相进宫复旨,见了汉王,山呼万岁,口称:“臣遵旨,召王国丈并家眷等,已随旨来京,未奉宣召,不敢擅入宫门,请旨定夺。”汉王闻奏,龙心大悦,忙叫:“平身,劳卿作伐,赐御酒五十瓶,彩缎百匹,算孤谢媒,赛昭君俟钦天监择日进宫。”张相领旨谢恩,退出朝门。汉王又命内侍传旨出去,召钦天监进宫伺候。钦天监领旨,不敢怠慢,进得宫来,见了汉王,山呼万岁,汉王叫平身,一面吩咐谕旨道:“孤今选封王皇后,非东西两院可比,烦卿要择吉日良辰,以成百年大事。”钦天监官领旨,取过历书,细细一看,便回奏道:“据臣看来,明日乃黄道良辰,并无破犯,一定夫妻偕老,兴隆万年。”汉王闻奏大喜,登时脸上添光彩,十分病根除尽,打发钦天监出宫去后,一面吩咐宫娥,收拾昭阳正宫,一面传谕各宫嫔妃,伺候迎接皇后,一声旨下,谁不打点。 这一夜,汉王心急如火,并未安睡,只听谯楼三鼓,已交子时,即吩咐宫中,张灯结彩,点得如同白昼,亲排銮驾,候在宫门。张相早已知道,飞马报知国丈,国丈一闻此信,急急收拾,忙将女儿上辇,一路护送。进了午门,到了五凤楼前,只听得一片笙歌细乐齐奏,对对宫灯来接,接到娘娘,下了玉辇,汉王用手挽进昭阳正宫,先行私礼,后行朝礼,礼毕坐下。刚到五更,汉王出朝登殿,受文武朝贺,国丈亦随班见驾,汉王吩咐:“众文武俱赴逍遥殿赐宴,张相陪国丈赐宴便殿。”一声旨下,众臣谢恩。汉王退朝,仍到昭阳正宫,新后连忙接驾,口呼:“万岁,蒙恩抬举,召选入宫,念臣妾年幼,恐有不到之处,望皇爷恕罪。”汉王听这一阵燕语莺声,由不得心花放荡,连忙双手扶起,叫声:“梓童休要如此客情,且赐锦墩坐下。”新后谢恩,站起告坐,汉王见她说话温存,身材窈窕,心中大喜。说着,不觉红日西沉,宫内点起灯来,汉王又在灯下观看佳人,越发十分出色,比在世昭君还要胜似几分。汉王正在赏玩新后,忽见内侍跪下启奏。未知所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掌昭阳哭祭芙蓉岭 想冤劝伐征单于国诗曰: 不因身贵撇同胞,骨肉关情首自搔。 一座荒坟凭吊问,泪痕空把纸钱烧。 话说内侍禀汉王道:“喜宴已曾齐备,请皇爷与娘娘入席。”汉王点头,同新后并肩而坐,宫娥敬酒,女乐吹弹,灯烛辉煌,馈馔错陈,好似八仙宫景,真是皇家富贵。汉王在灯下不住细看赛昭君,生得好一个模样,打扮得十分精工,怎见得,但见她: 戴一顶,翠珠冠,凤绕日月;凤头钗,分两下,压住乌云;柳眉边,分八字,不浓不淡;红绣鞋,刚三寸,锦口绒心;上穿件,八卦袄,西番莲绣;下穿着,地理裙,一色销金,似天仙,离月殿,霓裳夺目;如龙宫,有仙女,出了水晶;普天下,俊俏的,昭君为最;新皇后,比王嫱,更胜十分;脸一般,身一样,同胞共出;问一句,答一句,一样声音;却如在,梦魂里,昭君相会;今见了,赛昭君,两世美人。 汉王将新后看了一番,心中大悦,不觉吃得酒醉薰薰,已是谯楼二鼓,此刻按不住心猿意马,忙携了新后的手,同入寝宫,洞房花烛一夜鱼水,恩爱自不必说。 直至五更,汉王又起身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汉王又传旨道:“朕今新立正宫,颁行榜文,大赦天下,广赐恩典,在朝文武各加一级,御弟王龙升授三边统制,修理国丈府第,月支俸银加倍给养。已故李陵、李虎、百花夫人、彭殷,俱追赠加封,入功臣庙配享。李广镇守雁门多年,可谓勤于王事,加封太子太傅。李陵之妻铁花女,封为二品正夫人,李陵之子李能,特授御前都指挥之职。”众文武谢恩已毕,俱皆退朝。汉王回宫,新后接进,坐定,吩咐内侍摆酒,召姚夫人进宫赐宴一日,吃得尽欢而散。姚夫人告辞出宫回府,汉王仍与新后同归罗帐欢娱,自此百般恩爱,卧则交颈,坐则并肩。 光阴易过,不觉已是半年,次日恰值清明佳节,娘娘要上姐姐新坟,忙奏知汉王道:“想臣妾姊妹,同侍我主箕帚,恩莫大焉。不幸姐姐早丧,臣妾入宫以来,未曾到坟瞻拜打点。来日清明,臣妾请旨前去拜扫一番,以尽臣妾之情。伏乞吾主准奏,一同臣妾父母走遭。”汉王闻奏,龙泪双流道:“梓童所奏,极是正理,尔姊昭君,为孤亡身,何日心中将她放心?明日孤陪梓童一同扫墓,并召尔父母随驾前行。”新后谢恩。汉王一面吩咐内侍持诏谕国丈夫妇,一面传旨,着张丞相带领三千御林兵护驾。张相得旨,不敢迟延,忙在教场点了护驾兵丁,另外总旗牙将各百名,分排队伍,只等天明,候驾起程。 一宿已过,到了次日,汉王起身,也不临朝,候娘娘打扮已毕,同坐上凤辇,带了一众内侍宫娥,到了五凤楼前。遇见国丈夫妻也到,又有张丞相率领大小文武,在午门外伺候,一见驾到,向前迎接,汉王吩咐就此起程。一声旨下,只听得三声大炮,鸣金开道,上马的上马,坐车的坐车,纷纷护驾起程,一路旗幡招展,盔甲鲜明。 第26章 双凤奇缘(26) 出了皇城,过得几个大乡村,方到芙蓉岭上,又是三声炮响,兵将团团围住坟茔,汉王与新后下了御车,同到坟前。早有内侍摆下祭礼,两旁细乐齐奏,汉王亲自行礼,祭奠昭君,文武百官亦皆下拜,国丈夫妻也来拜毕,方是娘娘向前进酒,跪倒尘埃,哀哀痛哭,叫声:“姐姐,不幸你红颜早丧,抛下年轻妹子、年迈双亲,举目无亲,倚靠何人?在生未见姐姐之面,只好死后年年来上坟,以尽妹子之心。”说毕,拜而又拜,哭而又哭,众人在旁,无不下泪,汉王也不免苦在心头,反来劝解,亲把龙袍代新后拭泪,一面吩咐就此起驾回朝。旨下,又是三声炮响,众人候圣驾娘娘上辇,一起保驾起程,正是: 马啸平坡飞骥足,兵穿山岭似雷鸣。 旗开五色分前后,甲亮八方惊鬼神。 一路正行之间,早到东京皇城,兵扎教场,汉王与娘娘进了午门下辇,吩咐文武各回衙门理事,国丈夫妻告别,娘娘也不苦留,回他府第不表。 单言皇后陪着汉王,到了宫中,早已摆下酒筵,皇后陪了汉王坐定饮酒,正当酒至三巡,汉王带笑叫声:“梓童,孤看你身子何等软弱,因何上辇不用相扶,捷快如云?”皇后道:“臣妾虽系女流,不但上辇如此,并且骑马更快,自幼从学仙女,习成十八般武艺,布阵行兵,件件皆能,臣妾要打点去征番呢!”汉王笑道:“那番王久已归顺天朝,又不曾无故犯边,何必定要去征他?未免出师无名了。”皇后道:“陛下怎说是出师无名?可恨番邦逼得姐姐残生丧命,不灭番邦,姐姐之仇不报,臣妾之心不甘!不是臣妾夸口,一任番邦百万雄兵,叫他来一个,死一个,杀他个片甲不回。陛下呀,这段冤仇。臣妾未进宫中,已恨如切齿,日日思想,要杀番人,上洗国家之耻,下报姐姐之仇,常言道:为人不把仇来报,枉在世间走一遭。明日臣妾就请旨起兵征番,望吾主准奏。”汉王听了皇后一番言语,只是摇头,反劝解道:“梓童不要性急,想朝中多少英雄上将,平日食得大俸大禄,总怕出兵。似梓童一个柔弱女子,一路风霜雨雪,吃辛受苦,万里迢迢,孤怎舍得梓童前去?兵马一动,残害生灵,孤心不忍,况我国粮草未曾充足,难以出兵。梓童一心要报姐仇,且等候国库充盈,各处再调雄兵,任凭梓童挂帅征番,包管一举成功。如今兵微将寡,不要前去惹祸。不是寡人胆小,常言:识时务者,称为俊杰;能见机者,便是高人。梓童请三思之。”皇后听说,暗笑汉王这等软弱,还治什么天下,管什么万民,怪不得番王屡欺中国了。想罢,未知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汉王懒征北地 番主思夺国宝诗曰: 不动干戈恤万民,当今天子正存仁。 怪他无故生嫌隙,逼动烽烟起战尘。 话说赛昭君见汉王劝她不要征番,便道:“圣上既说兵少将稀,须要广积粮草,练习精兵,那时不用名人上将,等臣妾一人杀入番邦,不把番邦踏为平地,誓不回兵。”汉王又带笑相劝道:“梓童,且将出兵的话丢过一边,等彼若犯边界,再领兵征讨不迟,若不犯边界也可恕他,孤和御妻且快活几年,不要将此事挂心。”吩咐宫娥:“取酒来,快敬娘娘的酒。”宫娥答应,捧着金樽,斟上香醪。娘娘见汉王敬她的酒。连忙站起,接过酒来,只得屈从,不敢作声,将酒饮罢,又转敬汉王。汉王又吩咐女乐吹弹歌舞,以助酒兴,只吃得到更深尽欢而散,不表。 再表番丞相卫律,因番王为了昭君一个女子,不念有功之臣,杀了他老师毛延寿,久已怀恨在心,后见昭君投河而死,未曾报仇,只叫:“便宜这贱人了!”又想:“番王如此薄待功臣,也要播弄他一番,方出心头之气。”想了一会,计上心来:“须要如此这般,好让某家坐观成败了。”想定主意。那日到了番王早朝,出班奏道:“臣启狼主,想狼主九代相传,独霸北方,皆因误听毛相献图取美,以致损兵折将,耗费钱粮,又将国内税簿、库内珍宝,并降书降表,献与天朝。若昭君娘娘在世,得伴狼主,也还值得,谁知哄诱十余年来,用尽倾国之财,只顾完她节操,投河而死,反使狼主人财两空,岂不可恨!就是臣等,心亦不能甘服,吾主可速速点将兴兵,杀到汉朝,讨取国宝,以洗前耻,望主准奏。” 番王不知卫律公报私仇之计,反点头道:“卿言是也。”便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代孤征南,讨取国宝?”语言未了,闪出土金浑,拜倒尘埃道:“微臣愿往,狼主可付臣十万大兵,百员战将,不将南方杀得并无敌手,使汉王年年进贡我国,并取国宝还朝,臣亦不再见狼主了。”番王闻奏大喜。正吩咐杀牛宰羊,大摆筵宴,代土卿饯行,忽见左班中闪出一员大臣,连叫:“不可。”番王近前一看,乃丞相娄里受也,只见他俯伏金阶,口称:“臣有短表,冒奏狼主:想我邦进贡天朝,业已有年,只因天朝逃臣毛延寿挟他私仇,来到我邦,一言唆动狼主,本是我邦惹起刀兵,天朝已将昭君娘娘献出,也算与我邦联和,只奈昭君娘娘秉性坚贞,不肯失节,哄我狼主一十六载,赴水身亡,却与天朝无干;况我邦连年征战,损兵折将,却也不少,国帑钱粮,又因浮桥一造,用去若干,国内空虚,何必又去再动干戈,结冤成仇,伤害生灵?望狼主暂停此旨罢。” 番王未及回答,土金浑大叫一声道:“娄丞相何太怯也,长他邦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想我邦税簿珍宝,进贡天朝,为的昭君娘娘,在时恤情,今娘娘已死,还有什么情义?倘若不征讨国宝回朝,使他邦闻知,岂不笑狼主软弱了?臣若领兵前去,包管一战成功。”卫律也一旁奏道:“土将军之言极是,狼主只管放心,休听娄丞相愚腐之言。”番王遂不听娄里受所奏,当殿赐了土金浑三杯皇封御酒、两朵金花,加封为征南大元帅,“任卿到教场挑选良将精兵,俟功成回国,再加升赏。”土金浑领旨谢恩,退下殿来,出得朝门,下了教场,点齐队伍,军令三申,放了九个狼烟,催兵起程,出了番城,一路好不威风,怎见得,但见那: 左一队,青旗号,先行哈虎;右一队,黄旗号,吴銮将军;中一队,红旗号,土大元帅;前一队,白旗号,大将孙云;后一队,黑旗号,乌龙杨霸。共五队,纷纷走,整肃严明;石庆真,督营哨,中军护佑;石庆龙、石庆虎,运粮先行;五色旗,来招展,光耀日月;兵十万,多雄猛,大小三军;左将摧,右将赶,如龙如水;后兵起,前兵走,似虎奔林;行一程,过一程,犹如风送;过一岭,又一岭,好比腾云;日夜赶,行得快,不辞辛苦;早来到,黑水河,夕阳西沉。 土元帅吩咐扎下营盘,三军埋锅造饭。金浑独坐帐中,谯楼正打三更,尚未安寝,点了两支大烛,放在桌上闲看兵书。只听得一阵狂风乱响,好不怕人,那风刮进帐中,把桌上两支大烛几乎吹息。此刻土元帅看书也辛苦了,伏在桌上,似睡非睡,但见狂风过处,忽然外边走进两个鬼魂,一男一女,土元帅梦中定睛一看,却皆认得,男的怎生打扮?但见他: 凛凛威风戴将巾,甲是黄金罩全身。 腰悬宝剑叮响,汉室忠良叫李陵。 女的怎生打扮?但见她: 一顶珠冠头上戴,宫装着体美娇容。 看来却是昭君女,今夜因何到帐中。 女的前走,男的后走,随着一阵狂风,进了牛皮帐内,只见昭君杏眼圆睁,银牙乱咬,指着上面骂声:“匹夫好多事呀!想当初你到天朝,妄献番诗,汉王仁厚,不曾斩你,你就该知恩报恩,反将狂言惑弄你主,无故兴动人马,逼取哀家,方才罢兵。只可怜李陵被捉,屈死于番邦;彭殷中炮,死于非命,百花中箭,李虎阵亡,以及老将失守雁门,中国多少英雄上将俱丧,你等平地惹起风波,死的死,伤的伤,岂不可恨!就是哀家,我约番王三事,取他税簿宝珍、降书降表等件,下邦也应奉上邦之税,这是君臣大礼,如何尔等又生歹念,起兵来寇雁门?一不思天朝既献哀家,也算输服尔邦,哀家全节而死,不与天朝相干;二不思汉王不曾兴问罪之师,尔等反逆理犯上,天亦难容;三不思生民涂炭之苦,又要起兵伤害生灵,怕只怕尔等恶贯满盈,少不得天朝自有能人,杀你片甲不回,今日仇人相见,哪肯相饶?”叫声:“李将军,快将此贼分他两段。”李陵答应,拔出宝剑,喝声:“番贼看剑。”吓得土金浑大叫:“我命休矣!”一跤跌倒。未知死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八 §§§第七十一回土金浑入寇雁门 汉李广大破番兵诗曰: 番人忽又起干戈,只为兵骄可奈何。 一胜之中防一败,逞强自惹是非多。 话说土金浑梦中被李陵一剑砍来,躲闪不及,跌在地下,只叫:“我命休矣!”吓出一身冷汗,惊醒南柯,连称奇梦。耳听谯楼正转四更,暗想:“此梦乃不祥之兆,欲待退兵,又因王命在身,不能自主,欲待进兵,又怕于身不利,事出两难。”想了一会,道:“生死皆由天定,梦境何足为凭?”仍在桌上打了一盹。未及片时,天色已明,土元帅也不对众将提起梦中之事,只吩咐众军起营。一声令下,炮响三声,众军呐喊,拔寨起行,离了黑水河地界,一路旗帜招展,马不停蹄,兼程而进。 那日正走之间,忽见探子报道:“启禀元帅,前面已离雁门关不远了,兵不可前进,请令定夺。”土元帅闻报,传令大小三军,就此靠山扎营。一声令下,又是火炮三声,扎下营盘,埋锅造饭,歇军一日。次早升帐,便问:“哪位将军前去打关?”有吴銮应声愿往,土元帅道:“将军可带领五千人马,前去打关,小心在意。”吴銮口称得令,坐马端枪,带了番兵出营。一马冲至关前,大叫:“守关军士听着,俺奉狼主之命,前来讨取税簿珍宝,还要尔主年年进贡我邦,方免尔等一死,如有半字不肯,俺就打破关门,管叫鸡犬不留。”守关军士听说,飞星报知李元帅,李元帅闻报,大吃一惊,道:“这番狗又来犯边,怎生是好!”急忙添了兵丁,将各隘口牢牢坚守,任他叫骂,只不出战。吴銮骂战一日,不见关中一将一兵出来会阵,只得忍气吞声,回营缴令,不表。 且言李元帅,见兵临城下,连忙写表申奏汉王,请发救兵,打发差官飞马进京,投递表章,真是不分星夜,赶至京城,到了兵部挂号。兵部知道边关紧急军情,不敢迟延,一见汉王未曾临朝,就将本章送入宫内。有守宫太监接到本章,进宫呈与汉王。汉王接过,细细一看,吓得面如土色,骂声:“番狗,真不是人,敢欺我朝缺少能人,又来犯边,何太无礼!”皇后道:“既是番人无礼,不为师出无名,待哀家前去征番,杀他一个片甲不回,方知天朝的手段厉害。”汉王叫声:“御妻且慢,待寡人登殿,与众文武商议,再作道理。” 说罢起身,别了皇后出宫,即刻登殿,宣召一班文武。朝参已毕,便将番人入寇之事先宣一遍,后问:“哪位卿家代朕领兵平番,得胜回朝,加封进爵。”问了三声,无人答应,恼得汉王心中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今日国家变乱,一个个袖手旁观,不能代朕分忧,要尔等何用!一概罢职出朝。”汉王正在发怒,右班闪出两个执殿大将军。一名陈希、一名郭武,一齐跪下奏道:“圣驾不必忧心,可恨番王欺负我朝太甚,臣等不才,愿领兵前去,只要雄兵十万,各分五万,星夜赶到雁门,两路夹攻,杀他个片甲不回。”汉王闻奏大喜,各赐御酒三杯,金花两朵,加封为扫北左右大将军。陈希、郭武二人谢恩,汉王回宫,文武各散。 他二人到了教场,点起雄兵十万,放炮起身。出了皇城,一直来到芙蓉岭,陈希分兵五万,向东而去,郭武分兵五万,向西而去,总在雁门会齐。他们兵虽分在两路,限定时辰,以一月为期,俱在雁门,兵合一处。进了雁门,将人马扎下营盘,来见李元帅,元帅忙出来迎接。二将进帐见礼,分宾坐定,大家商议出战之策。李广道:“番将攻打雁门,每日骂战,被我坚守不出,只等救兵到来,方好开兵。如今二位将军到此,天赐成功,只消我明日一军出战诱敌,诈败下来,二位将军两旁埋伏,突出夹攻,断他归路,不怕番人不授首战场。”陈、郭二将道:“老将军之计甚妙,明早我等听令。”李广大喜,吩咐摆酒,与陈、郭二将接风,一面犒赏来军,不表。 且言番将,打关几日不下,心中甚是焦灼,忽见那一日清晨,关上扯旗放炮,开了关门,闪出一支人马,就是老将李广,催动行兵,抵营讨战。早有巡番报知土元帅,元帅见南朝李广久不出兵,今日讨战,暗暗生疑:“一定关中救兵到了。”即刻升帐,令先锋哈虎,带领三千人马,出营割取李广首级缴命。哈虎答应上马,领兵出营,一马来到阵前,高叫:“南朝有不怕死将官,快来会俺。”李广听说,横刀大骂:“番狗屡犯雁门,甚是无礼,还不下马领死,等待何时?若有半字不肯,定杀你片甲不回。”哈虎听了李广一番言语,急得两太阳冒出火星,也不回言,提起长枪,恶狠狠直刺李广门面,李广用刀架过,一刀砍来相还,哈虎用枪架过,一来一往,战了五十回合,不分胜败。好个哈虎,枪法精妙,分出五花八门,刺上刺下,眼捷手快,李老将刀法也不弱于哈虎,只为心上有计,故意卖个破绽,大叫不好,带转马头,拖刀败走,高叫:“番将休赶,本帅战尔不过,明日再决胜负,赶来不算英雄。”说着,催马败将下去。哈虎不知是计,大叫:“败将还不下马授首,往哪里走?本先行来取你的命也。” 说罢,将枪一摆,把马一催,追将下来。可笑哈虎,被老将诱哄,一赶足有十几里下来,猛听得三声炮响,喊杀连天,伏兵齐起,吓得哈虎,情知中计,要回兵也不及了。左有陈希一支人马挡住哈虎去路,右边郭武一支人马,挡住哈虎归路,把三千番兵冲做两截,四面八方都是汉家兵将,围住哈虎。李广又将兵杀回,哈虎一人,纵有通天本事,怎敌三位英雄?只杀得马仰人翻,浑身冷汗淋淋,心内慌张,要杀出一条血路逃走,走到西边,撞见郭武,杀了一阵,难出重围;走到东边,遇见陈希,杀了一阵,又被杀回;赶到中央,拼命杀出,又遇见老将李广,那大刀砍下来,十分沉重,难以抵敌。再看看手下三千番兵,被汉将杀得七零八落,只叫:“我命休矣!”话犹未了,心内一慌,手中枪一松,早被李广一刀砍下,只听“扑通”一声,未知哈虎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报宿仇老将施威 请救兵二王挂帅诗曰: 有仇不报非君子,仇报一时是小人。 狭路相逢能等候,何愁宿恨却难伸。 话说番将哈虎被李广一刀,连肩带臂砍于马下,此刻汉将趁着得胜之兵,乱杀番兵,杀得血流成渠,尸横遍野,只剩了一千败残人马,急急败进营中,报与土元帅知道,祸事不小。元帅闻报,大吃一惊道:“怎么说?”败兵禀道:“启元帅,哈将军与李广交战多时,李广用诈败诱敌之计,被他前后埋伏,二将截住攻杀,我兵一时退后不及,哈将军被李广斩于阵前,折兵二千,请令定夺。”土金浑闻报,由不得气冲斗牛,便问:“帐下哪位将军,前去与哈虎报仇?”只见一将挺身而出,口称:“元帅,末将愿往。”元帅一看,乃是部将孙云,即令孙云带领三千番兵,出营交战,吩咐小心在意。孙云得令,上马出营,怎生打扮,但见他: 凤翅盔甲披锦袍,提刀上马逞英豪。 虎头燕颔多威武,曾斩海中出水蛟。 来到阵前,把马一催,大叫:“南蛮快来领死。”李广在阵门下一见,就命郭武出马。两军对阵,并不答话,各持兵器交战,一来一往,斗了三十回合,两面越杀越有精神,不见胜负。好个郭武,暗暗使起花刀之法,前六路、后六路、左六路、右六路、上六路、下六路,共是六六三十六路,只见刀花,不见人影,杀得孙云双目俱花,只听郭武大吼一声,把个孙云太阳魁首一刀砍落在地,趁势招动本部人马,赶杀番兵,杀得天昏地黑,哭喊连声,只听得军中鸣金,方打得胜鼓回兵。李广迎接进关,一面摆酒贺功,一面犒赏三军,不表。 第27章 双凤奇缘(27) 且言番兵败回,见了元帅,道:“启元帅,孙将军先胜后败,又被郭武斩了。”番帅闻报,心中好不焦躁,急聚帐前众将商议道:“南朝将官这等英雄,连杀我邦二员大将,折兵数千,如何是好?”吴銮道:“启元帅,皆因出兵日期不利,是以损兵折将,不如回兵,另择吉日,再行出兵,那时天运循环,我胜他败,岂不为美?”番帅道:“说哪里话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岂在天时?只要运筹决胜。待本帅明日亲自出马,决一胜负。诸位将军须要为国出力,同心并胆,决一死战,不可各生退心,有功者赏,违令者斩。”一声令下,谁敢不依? 过了一宵,次日五鼓,大家饱餐,整束戎装,元帅率领众将、大小番兵,直抵关前,扎下营盘骂战,只叫:“好好交还我邦税簿并进贡金银宝珍,一笔勾销,若有半字不肯,顷刻杀进关内,鸡犬不留。”李广在城头听说,不由暴跳如雷,即刻提刀上马,带了陈、郭二将,一马冲出关来,高叫:“土番将快来领死。”土元帅一见李广出马,便问:“哪位将军前去会他?”早有石庆真,高叫:“末将愿往。”一马冲到阵前,高叫:“俺来代哈、孙二将军报仇也。”李广叫声:“来将少催战马,快通下名来。”庆真道:“俺乃北番监军都统石庆真是也,你可就是老将李广么?”李元帅道:“然也。”一面答话,一面想起石庆真二字,乃是射死我媳妇的仇人,今日相见,怎肯饶他? 想罢,不觉大怒,举起大砍刀,向庆真劈来,庆真不慌不忙,用枪架过,举枪相还,随手就刺,李广把刀隔过一边,一来一往,斗了百十多合,无分胜败。恼得李广,把马一转,诈败佯输,拖刀大败,口内只叫:“番人休赶,饶恕我年老之人罢。”庆真不知是计,打马加鞭,追将下来。李广回头见他来得切近,心中大喜,把刀放倚马背,暗暗搭上弓弦,将身一转,喝声:“中箭!”只听得弓弦响处,庆真马跑猛了,躲闪不及,一声“嗳呀”!箭透咽喉,两脚腾空,一命呜呼。李广急急用刀找取首级,带回关门,也算代媳妇报了仇,满心大喜。庆龙、庆虎弟兄二人,一见父亲丧于阵前,不由得心中十分苦楚,也不等元帅将令,双马齐出,喝骂:“李广老匹夫,伤我父亲,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一定取你残生,以祭亡父之灵。老匹夫往哪里走,少爷来取你的命也!” 说罢,催马出阵。汉营中早有陈希接住庆龙交战,郭武接住庆虎交战,两下战鼓咚咚,不住地响,战了五十回合,顷刻见了胜负:庆龙敌不住陈希,被陈希一枪刺透心窝,死于马下;庆虎又见兄长阵亡,心中一慌,早被郭武一刀,劈为两段。一边汉兵得胜,将鞭梢一指,带领了一众汉兵,杀得番兵丧魂吊胆。番帅见汉兵势大,来得凶勇,只得带了败残兵将退了三十里,方扎住营寨。查点兵卒,折去石家父子三人、万余人马,自知损兵折将,难以抵敌,不如坚守不出,急忙写本回国,奏请救兵,连夜差官,飞星上马而去。 在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非止一日,来到本国。下马赶至长朝殿,奏知番王,并将求救本章呈上。番王一看,见折了哈虎、孙云二将、石家父子三人,又折了几万番兵,看罢本章,心中甚是不悦,便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代孤领兵去救应?”话犹未了,闪出番王御弟二亲王,向前讨差道:“臣愿领兵前去救应,不怕南朝有三头六臂之将,不将南蛮个个杀得束手归降,也不算十分武艺。”番王大喜道:“御弟去领人马,掌督中军,孤也放心得下,只要将我国税簿取回,叫南朝年年进贡于孤,孤也可休兵罢战。”二王领旨。番王又赐金花两朵、御酒三杯,“任御弟点挑十万人马,战将五十员前去,灭敌兴番,在此一举。御弟小心在意。”二王正要领旨谢恩,旁又闪出丞相卫律,道:“启奏狼主,二王挂帅征南,不愁指日功成,但军中尚少一参谋,帮助二王行兵布阵、捉将拿人,此去领兵救应,但军师不可少。”番王闻奏,沉吟半会道:“卿举何人可以帮助御弟参赞军机?卿不妨从直奏来。”卫律道:“狼主难道不记得,讨取昭君娘娘、大破雁门,亏了何人谋略?”番王一想,心中大喜。未知想起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番僧宝伤汉将 皇后劝驾亲征诗曰: 文官把笔挂红袍,武将威风手执刀。 临事未能将国保,不如闺阁女英豪。 话说番王因卫律提起前事,忽想起伏龙寺的圣僧,神通广大,此次出兵,非请圣僧相助,不能成功。即命二王:“代孤到伏龙寺去请圣僧。”二王领旨,退出朝门。去不多时,便来复旨道:“蒙圣僧依允前去,命臣大兵先行,圣僧随后就到军营。”番王闻奏大喜,便叫:“御弟,救兵如救火,就是今日起兵便了。”二王领旨,别主出朝,点了战将几十员、人马十万,放炮起行,出了番城,一路不分昼夜,兼程而进。 那日正走之间,已到大营,早有土金浑率领众将,迎接二王进帐。参见已毕,尚未坐稳,又见半空中吊下一个和尚来,正是圣僧。二王站起身来,迎接进帐见礼,分宾坐定,众将俱皆向前参见。二王道:“有劳仙师大驾,孤心何安!”番僧道:“贫僧与王爷昆仲有缘,特地下山相帮,此番出兵,不取汉室江山,誓不回山。”二王听说大喜,吩咐帐中摆酒,款待圣僧。席间,与圣僧商议来日出战之事,番僧道:“既是汉将勇猛,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今日且着番兵打下一封战书前去,明日将大队人马仍抵关下寨,只差帐下一二员将官,前去诱敌,待贫僧暗暗掠阵,用法宝伤他,包管一阵成功。”二王听说,大喜道:“全仗仙师法力。”二人说得投机,吃得尽欢而散,我且慢表。 且言李广,见陈、郭二将又斩将取胜,杀得番人败下三十里去,心中好不快活。明日打发陈、郭二将,轮流讨战,并不见番将一人出马,心中甚是焦躁。那日升帐,忽见番兵打下战书,说是番邦二大王亲身出阵,李广已知番营救兵已到,便叫陈、郭二将小心在意,二将口称知道。过宿一宵,次早起来,早有军士报道:“启元帅,番兵又抵关下寨,前来讨战,请令定夺。”李元帅闻报,忙整束戎装出马,左军陈希,右军郭武,三将统兵,放炮出关,李广一马当先,喝道:“杀不尽的番狗,又来纳命么!”言未了时,番邦二大王出马,怎生打扮,但见他: 戴一顶紫金冠,琉璃蓝顶;插两支孔雀尾,五尺余零;身穿着虎彪皮,销金盔甲;手提一根飞云枪,杀气腾腾;左挽弓,右插箭,鱼腹入口;坐下了,乌骓马,四足如云。 李广一见二王,十分古怪,那二王也不与李广打话,只把令旗一挥,先命左军吴銮出马,郭武用刀敌住;又命右军扬青出马,陈希用枪敌住;那二王直奔中军,与李广交起手来,三对将官,各寻对头厮杀,正是: 虎斗龙争各为主,天昏地暗不饶人。 两下里从早饭时候,混战到午刻,足有百十余合,不分胜负。哪知妖僧闪出阵门,口中喃喃念咒,在袖内取出一块铁板,向空中一撩,化作百千万无数铁板,打将下来,但见一片云遮雾黑,迷住敌将眼目,陈希被铁板打得脑浆流出,死于非命;郭武被铁板打下马来,吴銮一刀结果残生;打得汉兵头破血流,膀折腿断,哭喊连天,四散奔逃,只剩下李广,见事不谐,撇了二王,败将下去。二王不舍,追将下来,正离着李广不远,举枪就刺后心。李广知道后面有人暗算,叫声“不好”,把马一拎,跳出圈子,二王那枝枪正刺在树上,再等将枪拔出,李广已去远了,逃回雁门,把关紧闭。二王见追不上李广,只说:“便宜这老匹夫了。”慢慢放马到了营中,置酒代番僧庆功。 一宿已过,次日又在关前讨战,不见李广出马,恼得二王,吩咐众将打关。一声令下,大炮轰天,将雁门关围得铁桶一般,不住攻打,二王又向关上大骂:“李广老匹夫听着,限你十日,将我邦税簿、宝珍一一送出,万事全休,倘若迟延,少不得打破关门,管叫踏平尔国,斩草除根,萌芽不发,休生后悔。”只吓得守军飞来报知元帅。元帅因折了二员大将、无数汉兵,心中正在忧闷,又闻此报,愁上加愁,连夜写表申奏天子,发兵救护边庭,即差人马飞报进京,不表。 且言汉王同新后百般恩爱,行坐不离,那日正在叠翠宫饮酒看花,有内侍投进边庭告急的本章,呈与汉王一看,见陈、郭二将被斩,又折了几万人马,雁门被困,十分危急,不觉大吃一惊,几乎跌倒尘埃。幸有皇后坐在一旁,一把扶住,叫声:“陛下仔细些,不必惊惶,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是妾今夸口,只消妾领一支人马,杀入番邦,不到几月,包管活捉番王,将番邦踏为平地,斩草除根。妾正为姐姐大仇未报,怀恨在心,他反来欺负我朝,妾若不杀番贼,枉做昭阳正院,宁可削发为尼,不恋红尘了。”汉王道:“番兵势大,难以抵敌,多少有名上将,俱丧沙场,御妻贵体娇弱,怎能上阵交锋?就是江山不稳,也由孤家,孤怎忍御妻冒险出征?但愿夫妻时常聚首,管什么边关危急。”皇后正色相劝道:“陛下之言差矣!想高祖皇帝,南征北战,东荡西除,挣下一统江山,传流至今,岂是容易?如霸王空有重瞳,不顾手下彭越、英布一班将官,一个弃楚归汉,他只恋着虞姬一人,后来逼得乌江自刎而死。陛下乃当今真命帝王,岂可溺于儿女之情,不顾江山大事,妾所不取也。” 汉王听得皇后一番言语,眉头一皱道:“御妻未曾上阵,不知行兵的厉害:如番王二弟,六甲兵书,件件皆会;土金浑是神枪妙手;吴銮、杨霸等一班番将,本事十分了得;还有一个番僧,妖法十分厉害,御妻若要上阵,孤怎不担心?”皇后微微冷笑道:“任他三头六臂的将官,呼风唤雨的妖僧,妾也有通天的手段,保着陛下亲征,只要点兵十万,先锋一员,赶到边庭,搭救解围,不怕番人见了哀家,不亡魂丧胆。”未知汉王听说,可能依从出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挂先锋铁花自请令 打头阵金浑落陷坑诗曰: 天仇切齿恨闺中,无奈请令不肯从。 事到临头方报复,一团宿气泄心胸。 话说汉王见皇后执意要保驾亲征,不好过于阻拦,反带笑叫声:“梓童,孤不知你深通武艺,善晓兵机,该应汉家有福,天生美人,为国家栋梁,保固江山,真愧杀朝中一班文武大臣,孤就拜梓童为帅,不知何日点将出兵?”皇后道:“救兵如救火,况边庭军情紧急,何可久待?若雁门一失,则大势去矣!就是明日起兵。”汉王大喜,一面传旨出宫,着兵部提调各路人马,户部催趱粮草伺候,明日五鼓,御驾亲征。 这个信儿传到御营指挥李能耳中,回府禀知母亲铁花夫人,夫人一闻此言,便叫声:“我儿,想你祖父年岁高大,又被困雁门,怎生抵敌得住?我们母子,何不趁皇爷出师,自请去做先锋,一则代皇家出力,求取功名,二则好去搭救你祖父,以解雁门之围,三则上阵杀些番将,也代尔父报仇。”李能道:“母亲言之有理,母亲只管在家等候捷音,只消孩儿两柄铜锤,就够杀番人了。”铁花夫人骂声:“畜生,说话又来莽撞,上阵打仗,非同儿戏,须待为娘同你前去,一同计议而行,方保无虞。”李能诺诺连声道:“母亲既要同孩儿前去,不可迟延,就要今日请旨。”铁花夫人点一点头,取过笔砚,写了一道本章,自请去做先行。将本章写成,便付李能,入朝呈奏。 李能接本赶到宫门,烦守宫太监呈与皇爷,正值皇爷与皇后在那里饮酒,席间谈起明日五鼓点将提兵,谁可去做先行,非得一智勇双全之将,不可充此重任。汉王、皇后正在踌躇,忽见内监呈上一本,汉王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有了女元帅,须要有个女先行。”皇后便问:“是谁人之本?”汉王道:“此乃李陵之妻铁花夫人上本,代夫报仇,愿同儿子李能,去做先行。”皇后道:“壮哉!此女明日先行,望吾主就点她母子便了。”汉王依奏,吩咐李能母子,明日五鼓在教场伺候。内监传旨出来,说与李能知道,李能回府,禀知母亲,少不得收拾打点。 一宿已过,到了次日五鼓,李能母子早在教场伺候,只听三声大炮,汉王与娘娘驾到,大小三军一齐跪接汉王坐的御辇。娘娘是打扮戎装,好不威风,但见她: 日月珠冠头上戴,九宫八卦战红裙。 护心宝镜明如月,腰间聚束九绒绳。 坐下赤兔胭脂马,好似天降女仙真。 到了教场,汉王下辇,皇后下马,上了将台,并肩而坐,大小三军参见已毕,分列两旁听点,汉王便将朝政托与丞相张文学,辅佐亲王,执掌朝纲,又叫声:“梓童,好点将开兵了。”皇后即点铁花夫人与李能,带兵一万,充做开路先锋,李氏母子领令上马,带兵而去。又点十万精壮人马,老者不过五十岁,少者不过三十岁。汉王又开内库,预将饷银给赏三军安家,一个个欢声震地,无不愿效死力,去杀番兵。点将已毕,下了将台,汉王上辇,皇后上马,手执青铜宝刀,保定御驾,只听三声炮响,大兵动身,一众文武,送到郊外而回。皇后在马上,好不威风。离了东京,一路前遮后拥,人马精强,所过之地,秋毫无犯,在路行程非止一日,且自慢表。 再言李能母子,统兵一万,领了先锋的将令,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真是马不停蹄,催赶兵马前进,正是: 前哨马催着后哨马,左营军赶着右营军。 那日到了雁门关,将人马扎在教场,进了辕门,下马进帐,来见李元帅,元帅便问:“你母子到此何干?”铁花夫人道:“闻得公公又困雁门,心中十分忧愁,正值皇爷与娘娘御驾亲征,我等自请来做先行,一代公公解围,二代丈夫报仇。”李元帅把眉头一皱,道:“你们不知番兵厉害,只管要来厮杀,如今番王御弟挂帅,用兵如神,又来一妖僧,妖法十分怕人,连执殿将军陈希、郭武俱死于非命,何况尔等?就是你公公也不敢出战,只是死守关门而已。”铁花夫人道:“公公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次元帅乃新后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非常,哪怕什么番王御弟,哪怕什么妖僧,管叫他尽做无头之鬼。公公只管放心,不必代我们担忧。”李元帅听说大喜,吩咐帐中摆酒,代母子接风,着人收拾一所洁净内院,伺候皇爷、皇娘娘来到,这都不表。 再言那日李元帅正在升帐,忽见探子报道:“番将土金浑讨战。”早闪出李能母子,向前讨令,李元帅叫声:“且慢,等皇爷大兵到时,再开兵不迟,尔等不可妄动,取罪未便。”铁花夫人叫声:“公公,闻得当年妄献天诗,即是土金浑。皆因皇爷仁慈,不曾斩他,放他回国。惹动干戈,致使两下干戈不息,皆因此贼而起。媳等今日出阵,若不除了此贼,誓不见公公面了。”李元帅拦挡不住,只吩咐小心在意。李能母子出了辕门,铁花夫人附李能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李能领了母亲之计,提锤上马,分兵五千,放炮开关,一马冲到阵前,高叫:“来将可是土金浑么?”金浑道:“既知本帅大名,还不下马领死,等待何时?汉将也通下名来。”李能道:“某乃大汉天子驾前官拜御营指挥,今充前部先锋李能是也。我父亲李陵屈死尔邦,又来围困我祖父李广,今日阵前遇见少爷,还想活命么?照锤罢!”一锤打来,土金浑用枪轻轻架过,举枪相还,一来一往,战了五十回合,不分胜负。只听得关中一声鸣金,李能大叫:“军令将兵收转,少爷明日来取你的命罢!”说着,把马头一转,要跑回关去,土金浑便叫:“李能哪里走,今日不取你命,誓不回兵。”催马追来。李能一见,反不进关,落荒而走。土金浑大喜,暗想:“小子不跑进关,今日性命难出我手。”说罢,一直追了十几里下来,马正跑得有势,只听“咕咚”一声响亮,如天崩地裂一般。未知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破妖法异兽现形 踹番营二王被捉诗曰: 任你三头六臂将,天心不顺命空丧。 一朝势败身被擒,立正典刑看榜样。 第28章 双凤奇缘(28) 话说土金浑被铁花夫人用陷坑计,假意鸣金,李能诱敌落荒而走,他只管放马追来,不防备连人带马,一跤跌入陷坑之内,铁花夫人五千军埋伏齐起,用挠钩搭上人马,将土金浑捉住。母子二人趁胜回马,乱杀番兵,只杀得尸山血海,番兵大败,方鸣金打得胜鼓回转关中,来见李元帅。元帅大喜,吩咐将捉来番将囚入后营,候旨发落,一面摆酒贺功。 过宿一宵,次日,天子大兵已到关前,李广率众将,吩咐焚香,开关接驾。进了雁门,也把大兵扎在教场,天子与娘娘同入行宫坐定。李广见驾,拜了二十四拜,口呼万岁三声,千岁三声,便把前事细奏一遍,汉王点首道:“难得卿家死守关门,其功不小,少不得平番回朝,再当加封。”李广谢恩退下,又是李能母子参见,呈上活捉土金浑之功:“现禁后营,请旨定夺。”皇后道:“到底不愧将门之种,头阵捉将,已挫番家锐气,可上你头功。”李能母子谢恩退下。汉王道:“当初妄献天诗,就是土金浑,孤未曾斩他,他反惹起两国干戈,至今不息,若将此人再留于世,又有后患,吩咐斩首号令。”一声旨下,早有军士将土金浑脱剥干净,推出营门,三声炮响,人头落地,将首级挂关前,李广一面摆酒行宫,款待天子、娘娘,一面犒赏三军不提。 且言番邦败残兵丁,先报二王道:“土将军失机被捉,请令定夺。”二王闻报,吃惊不小。又见探子报道:“汉王御驾亲征,早到雁门,已将土将军的首级号挂关头了。”二王闻报,只急得暴跳如雷,便差吴銮、杨霸领兵一万,前去探阵。二将领令,统兵放马,直抵关下,大叫:“某等来代土将军报仇,南蛮快来纳命。”早有守城军士听说,报知李元帅,元帅转禀汉王,汉王便问:“哪位将军出马会阵?”早有李能向前讨令,皇后叫声:“先行且慢,待哀家前去,出马会他。” 说罢,站起身来,别了汉王,整束戎装上马,带了一万精兵,放炮开关出阵。汉王带领众将,亲上城头掠阵。但见娘娘一马当先,冲到阵中。那二员番将,看见来的是一员女将,珠尾凤冠,点翠红簪,霞光万道,身穿战袄,五爪金龙,坐下胭脂马,手执大砍刀,一出阵时,莺声呖呖,喝骂番将,番将一见,只认是昭君显魂,由不得痴呆半会,心中暗想:“拼着税簿不要,再把这佳人抢至我国,献与狼主,其功不少。”想毕,吴銮便高叫一声:“南蛮男将都被我邦杀尽,又弄出女将来出丑。女将可通上名来。”娘娘道:“番狗要问哀家,你且听着,哀家乃大汉天子昭阳正宫赛昭君娘娘是也。番狗也留下名来。”吴銮道:“某乃单于国王驾前官拜前部大将军吴銮是也。某看你这女将,娇滴滴的身子,手无缚鸡之力,何必枉送性命?不如归顺我朝,与狼主做一个妃子,岂不胜似天朝快活么?”这一席话说得娘娘满面通红,喝骂:“番狗,休得乱言,看家伙!”一言未了,刀已砍下,吴銮举枪相迎,一来一往,战有三四十个回合,恼得娘娘怒气生嗔,把头摇了三摇,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变作夜叉形状,青面獠牙,大刀砍去,重有千斤,吴銮渐渐抵敌不住。杨霸向前助阵,娘娘毫不惧怯,只是不见胜负,心内好不急躁,便在口中喃喃念咒,不多时,但见空中金盔金甲,六丁神将,落下战场,各执兵器,乱杀番兵,只吓得杨、吴二将,回马败走。娘娘追赶不舍,把飞刀抛起,吴銮躲闪不及,连肩带臂,砍于马下。杨霸一见心慌,想要脱逃,飞刀早到,首级已落。娘娘乘胜将刀头一摆,引着众将,乱杀番人,只杀得番兵片甲不留。 正要打得胜鼓回关,忽听见番阵旗门下高叫一声:“野婆娘,休得撒野,俺来会你。”娘娘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和尚,也不坐马,走出阵来,就知是番国妖僧,便叫声:“和尚,你既出家为僧,不去修行念佛,又来红尘,以开杀戒,未免逆天行事。”番僧道:“你既是个女子,不在闺中刺绣,无故伤害我国两员大将,贫僧特来代他报仇的。”娘娘在马上冷笑道:“番狗伤了天朝无数大将,难道不该报仇么?”番僧道:“不必多言,看是谁胜谁败。”便就举起手中如意向空一晁,长有三丈,望娘娘身上打来,娘娘连忙把刀来架,觉得十分沉重,震得香汗淋漓,暗想:“不如先下手为强。”未及三五个回合,发起飞刀,要伤番僧。番僧一见,不慌不忙,用手一指,飞刀坠落无用了,只急得娘娘,又遣六丁六甲神将,前来擒他,番僧只把如意左右一赶,赶得无影无踪,哈哈大笑道:“些须小技,也来弄鬼,看贫僧法宝,来取你命。”说罢,取出身边铁板,向空中一撩,来打娘娘,娘娘自知难收他的法宝,回马败走,番僧迈步,比马更快,追将下来,只急得汉王在城上,一见娘娘被妖僧追去,魂都吓掉,急命李广公孙,领兵三万,前去救应。李广公孙领旨而去,不表。 且言娘娘被妖僧追得十分紧急,心中甚是着慌,忽见前面站着九姑仙女,手拿佛麈,高叫:“徒弟休慌,我来救你。”娘娘一见是师父到来,滚鞍下马,站在背后,妖僧正吆吆喝喝,走到面前,见娘娘站在道姑背后,大喝一声道:“你这道姑,休想夺我上门买卖,若不将她献出,看法宝取你命也。”九姑仙叫声:“孽畜,你有什么神通,使出来我看。”番僧又将铁板祭起,撩在空中,来打九姑仙,九姑仙把拂麈一展,其板不见。番僧见九姑仙破他法宝,心中大怒,又用火龙来烧,被九姑仙取出水晶球收去。番僧正要逃走,九姑仙取出捆仙索祭起,收住妖僧,现出原形,乃是一个角端。九姑仙便叫声:“徒弟,你的人马前来迎你,快些踹营,一阵成功,我是去也。”九姑仙跨上角端,冉冉腾空而去。娘娘向空中拜谢一番,然后上马回来。正走之间,忽听一声呐喊。未知是何处兵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破城番王哭求 显灵昭君讨情诗曰: 只因好色犯天朝,自恃兵锋向敌骄。 不料当年一着错,可怜瓦解与冰消。 话说娘娘遇见一彪人马,乃是李广公孙,奉旨前来救应,彼此相见,俱各大喜,慢慢回至关中。汉王接进,行宫坐定,便道:“今日梓童上阵,很费精神,好厉害妖僧,追赶梓童下去,孤十分耽心,如今这个妖僧怎么样了?”娘娘道:“多蒙师父九姑仙女,用捆仙索收去,现出原形,乃是一个角端作怪。”汉王大喜,吩咐摆酒,代娘娘贺功。娘娘叫声:“陛下且慢,待臣妾趁胜杀进番营,捉住二王,一战成功。”汉王道:“梓童今日劳顿,且歇息一夜,明日再开兵罢。”娘娘道:“倘被他知风逃回本国,又费一番手脚了。”说罢,叫声:“老将军李广冲他左营,先锋李能冲他右营,各领兵一万,奋力向前,哀家随后带兵冲他中营,接应你们两支人马。”李氏公孙领令而去,娘娘整束戎装,领兵五万,去冲番兵,我且慢表。 再言番国败兵,逃回牛皮帐,报与二王道:“不好了,杨、吴二将丧于阵中,圣僧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这员汉朝女将,十分厉害,请令定夺。”二王闻报,吓得魂不附体,咬牙切齿,大骂:“贱婢,伤孤数员大将,待孤明日亲自出马,与众将报仇。”吩咐番军四更造饭,五更上阵。众军正答应前去预备,不防寨外一声炮响,如天崩地裂一般,大叫一声:“哀家来踹营也。”娘娘一马当先,带领五万人马,冲进番营,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那些番兵,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喊叫连天,四散逃命,只剩二王,吓得亡魂丧胆,急急上马端枪,要想奔向东营逃命,遇见李广冲进营来,大杀一阵,被他杀回;要冲西营,遇见李能挡住去路,又杀一阵,只得向后营逃生,娘娘眼快,大叫:“奸王哪里走,哀家来擒你也。”一面放马追赶,一面暗想:“此刻奸王是个孤注,何不用法宝擒他,省得耽误了时辰。”想定主意,忙在身旁取出九龙帕,向空中一抛,叫声:“奸王看宝。”二王听说,抬头一看,见天上一道霞光,从空落下,要想躲闪也来不及,被帕将身紧捆,不能转动。早被汉将拖下马来,解往娘娘马前,娘娘吩咐军士将奸王解往关中,军士答应而去。这里又杀回番营,只杀得番兵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一个空营,得了盔甲、器械、钱粮、马匹无数,当时火焚营盘,方打得胜鼓回关。关中汉王听见娘娘得胜,急忙迎接进帐,早排酒筵与娘娘贺功。李氏公孙缴令,又上了他二人功劳簿。一面犒赏三军,一面酒席筵前,将二王推进帐中,问了几句口供,即将二王斩首示众,号令关前。 过宿一宵,次日仍留李广守关,命李能母子去做先行,直抵番邦。李能等领令而去,汉王与娘娘随后领了大兵动身,只听三声炮响,出了雁门,李广送至关外而回。这里大兵一路排开队伍,向北而行,但见朔风频生,北地严寒,走了多少崎岖的山路,历尽千山荒险的树林,在路非止一日,早见先行李能进营禀道:“已离番城不远了,请旨定夺。”娘娘恨番邦如切齿,也等不得汉王吩咐,即命军中大小将官:“杀上前去,把番城团团围住,速速架炮攻打。”一声旨下,谁敢迟延?只听得三声大炮,把番城四面围得水泄不通,只急得守城番官,向城外一看,见汉兵势如潮涌,喊杀连天,好不厉害,急忙奏知番王道:“今有汉天子同了正宫赛昭君娘娘,带领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御驾亲征,捉去二王,未知生死,圣僧逃走,不知去向,土金浑等一班战将,俱已阵亡,前后共折兵三十余万,逃回者不满数千,今已兵临城下,四面围住,十分危急,请旨定夺。” 番王闻报,只吓得肝胆俱碎,魂魄全无,方知毛延寿惹这一场大祸不小,恨心切齿,便叫声:“逆贼卫律何在?”卫律战兢兢俯伏金阶下道:“臣在此伺候。”番王骂声:“逆贼,举荐一位好凶星,又劝孤讨取国宝,累孤损兵折将,社稷不保,要你何用!”一声旨下,不由卫律分辩,众武士早把他推出午门枭首示众,一面抄没家私入公。番王又问娄里受道:“孤悔不早听卿言,以至损兵折将,今兵临城下,怎生退敌?”娄里受奏道:“只有再写降书降表,差官出城,面求天子,情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再不敢侵犯疆界,或者汉天子宽宏大度,允和退兵,也未可知。”番王此刻没奈何,依了娄里受所奏,写了降书,差官奔出城去,到汉营上表投降。 天子倒有依允之意,无奈娘娘执意不从,举刀独马,传令三军,上紧攻打城池,不到半日,已将各门打破,汉兵一拥进城,不分老幼,逢着便砍,可怜尸横遍野,鬼哭神号。一直杀入番宫,番王没处去躲,只得跪接娘娘。娘娘传令:“将番王绑了,俟汉王驾到发落。”一面迎接汉王进城。到了银安殿升座,先是娘娘来见汉王,一旁赐坐,后是李能母子报功。汉王吩咐众将,不许妄伤一人,文武百官,一面出榜安民。娘娘命将番王解见天子,候旨发落。下面一声吆喝,如狼似虎,把番王押至阶前跪下,苦苦哀求道:“圣主呀!兴兵犯上,非怪小臣,皆因天朝毛延寿、卫律二个逆贼逃臣,称怨兴兵,如今二贼已遭杀戮,后因臣弟不守分量,起兵犯界,已被娘娘斩了,望天子、娘娘仁慈,开一线之恩,饶恕小臣,感恩非浅。”娘娘发怒,指定番王骂声:“老贼反复无常,留你总为后患,不如斩草除根,” 番王还要哀求,娘娘恨终不解,也等不得汉王旨下,即命武士将番王拿至白洋河剖腹剜心,祭奠英灵。武士答应,押着番王去了。汉王同娘娘上了玉辇,一路来至白洋河下辇,上了浮桥,早已摆下祭礼,番王跪在桥顶上面,只候开刀。汉王想起昭君,由不得一阵心酸,龙泪双垂,不便行礼。娘娘哭叫声:“姐姐呀,愚妹今日代你捉住仇人,祭奠英灵斩首,以伸宿恨。”说罢,正痛哭申诉,要拜将下去,忽听半空中叫声:“贤妹!”吓得娘娘抬头一看,又惊又喜。未知喊叫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收降书准赦番王 看碑文亲祭忠臣诗曰: 汉王犹念梦中情,格外开恩赦旨行。 从此单于存一线,兵戈不犯享升平。 话说娘娘见云雾中现出一位仙女,真却未曾与娘娘会过面,认不得是昭君,只听上面叫声:“贤妹呀,蒙你续姻为后,带兵平番,今日破城,捉住仇人,足消前恨,愚姐感谢不尽!可笑没情义的汉王,一点用处没有,只仗贤妹代他争气。”娘娘听说,方知是姐姐昭君,不由得芳心如碎,哭叫:“姐姐,快些下来,会会愚妹罢。”汉王见是昭君,免不得泪流满面,叫声:“御妻下来,与孤说几句话儿。”昭君在空中摇手道:“情缘已断,何能再落红尘。”又只见番王跪在地下,向空中苦苦哀求,叫声:“救命娘娘,想娘娘在番多年,小臣从不曾有半点得罪娘娘,就是小臣费了倾国千万金银,娘娘全节而死,小臣亦无怨恨之心,望娘娘今日略开恻隐,饶恕残生,自当结草以报。”说罢,放声大哭。昭君在空中,见番王这等形状,倒有点不忍之心,叫声:“汉王与贤妹听着:若论番邦逼奴和番,一番苦楚,本待将番奴杀尽,方称奴心,但念奴在番一十六载,蒙他以礼相待,未曾挫折些许,今日看奴面上,饶恕他罢!”汉王与娘娘撇不过昭君之情,俱一齐纷纷落泪道:“谨遵台命,只是便宜这厮了。”昭君也在空中点头道:“这便才是。”说罢,叫声:“妹妹呀,我去也!”一朵祥云,向空而去,只哭得汉王、娘娘十分伤心。番王此刻见空中昭君已去,吓得浑身冷汗直淋,哭叫:“娘娘救命呀!”语言未了,又见空中飘下一张字来,上写“留人”二字。汉王命人去取上来一看,便叫声:“梓童,这番王还是准令姐之情,饶他一命,还是作何发落?”娘娘道:“既是姐姐阴灵吩咐,妾岂敢违?” 汉王便吩咐放了番王的绑。番王得放,忙向前谢了汉王、娘娘不斩之恩,口称:“小臣自知无理,冒犯天朝,罪该万死,蒙恩特赦,情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再不敢侵犯边庭了。”汉王道:“论你罪大恶极,该正典刑,今因去世娘娘再四说情,姑饶你命,若再生异心,断不宽容。”番王连称不敢。又请汉王与娘娘进城,到了长朝殿坐下,番王换了朝服参见。番王又命两班文武朝拜已毕,一面吩咐杀牛宰马,犒赏汉朝三军,一面摆了酒筵,款待汉王与娘娘。阶下一班番乐细奏侑酒,番王与他正宫娘娘,亲侍汉王、娘娘把盏。 正当酒过三巡,菜上两道,忽见铁花夫人带领儿子李能,哭倒汉王面前,汉王大吃一惊,便问:“是何事?”铁花夫人道:“臣夫死于番邦,未知骸骨葬在何处,望我主问明番王,指示坟墓,使臣妾同孩儿坟前祭奠一番,找寻遗骨带回中国,使孤魂不落于异乡,求王准奏。”汉王闻奏,由不得一阵伤心,掉下几点龙泪,叫声:“女先行,想尔夫不屈于番,为国尽忠而死,今日直抵番城,踏平巢穴,也算代尔夫报仇,尔就不提,孤岂忘之?且免悲伤,孤自有旨。” 李氏母子谢恩退下,汉王便问番王道:“已故汉臣李陵坟墓,今在何处?”番王回奏道:“现在西郊三十里外,已立庙宇,春秋二祭,但小臣有下情,不得不奏圣主。”汉王道:“你可从直奏来。”番王奏道:“当初李将军被捉到我国之时,小臣爱他才貌双全,是个英雄,劝降不从,又将臣妹金花公主招他为附马,无奈李将军忠心耿耿,坚如铁石,臣妹见不允亲事,含忿而亡,李将军亦撞阶而死,小臣怜他二人一忠一义,生未曾合卺,死亦可共墓,小臣不揣愚拙,将他二人合葬一处,各立两道碑文,今若将李将军骸骨搬回中原,则臣妹又含悲于地下矣!伏乞皇爷格外开恩。”汉王闻奏,哈哈大笑道:“尔等争此朽骨,孤亦难于判断,一个寻夫骸骨归葬,理当如此,一个欲慰妹子贞魂于地下,亦是人情,梓童何以处之?”娘娘道:“论情论理,各成一是,自妾看来,骸骨入土已久,不可擅动,况李将军生为忠臣,死为正神,又受番国多年香烟,番人十分敬重,何等不美!不如招魂而返,也是一样。我主再加敕封,酬他忠心,更是威灵。”汉王点头称赞道:“梓童之言,甚是高见,吩咐明日驾到西郊,亲祭忠臣之墓。”一声旨下,早已伺候。汉王与娘娘,吃得尽欢而散,入了番宫。 第29章 双凤奇缘(29) 过宿一宵,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用了正餐,天子与皇后起驾,上了玉辇,出了宫门,一直奔西郊而来。后随着李氏母子,及一班武将护佑,番王也骑马陪来。出了番城三十里路,不多时早已到了,但见远远一座庙宇,好不十分巍峨,怎见得,有诗为证: 冲天旗字贯青霄,古柏苍松十里遥。 一带红墙分八字,往来不断把香烧。 汉王同娘娘到了庙前下辇,吩咐先到墓前,然后入庙。一声旨下,早有人将祭礼摆在墓前伺候。汉王同娘娘到了墓前,先看路口两道碑文,分立左右,一边写的是:“已故汉大将军忠臣李陵墓。”一边写的是:“已故番贞女金花公主坟”。汉王看毕,落泪不止。正同皇后要向前下拜,有铁花夫人启奏止住道:“君不拜臣。”汉王只得上了三炷香,道:“也算孤家祭卿一番。”娘娘也是三炷香,叫声:“李家忠良,为救愚姐和番,误被奸人捉住,不屈而死,今日到此,哀家代你报仇,藉慰忠魂于地下。”说罢,就是李氏母子拜谢天子、皇后。汉王与皇后又代金花公主上了三炷香,番王拜谢一番。然后就是李氏母子向着李陵之坟,哭拜于地下,一个哭叫:“丈夫呀,你为国尽忠而死,丢下孤儿,抚养成人,今日代你报仇了。本欲将你骸骨送回故乡,又因你在此受了香烟,不便起墓,只得招魂而返。”一个哭叫:“爹爹呀!孩儿生不能奉养,以尽孝心,死后报仇,慰父忠魂。”说罢,李氏母子放声大哭,只哭得顽铁点头,石人滴泪。汉王一见,便叫:“女先行,少要悲伤,听孤吩咐。”李氏母子止了泪痕,走到汉王面前跪下。未知有何旨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奏凯歌苦祭昭君 还天朝大封功臣诗曰: 日日龙楼生瑞彩,层层凤阁吐金辉, 皇家富贵真无比,共颂嵩山拜紫微。 话说汉王见李氏母子过来跪下请旨,便道:“尔夫李陵,为国尽忠,名留海外,加封为一等忠勇伯,世受此地香烟。”李氏母子谢恩退下。又叫声:“番王听旨:尔妹全节而死,令人可怜,封为贞烈仙姑。”番王谢恩而退。汉王又命李氏母子进庙祭奠一番,御笔亲赐“忠贞庙”三字匾额,拨军中帑银三千两,交与番王,留为庙内修理之用。李氏母子同番王谢恩已毕,汉王方同娘娘上辇回驾,一路进了番城,到得长朝殿下辇,番王在殿上摆宴,款待皇爷、皇后,直到更深,方回宫安寝。 次日起来,汉王旨下,发兵回朝,番王忙将倾国宝贝,装了几百车子,并降书降表报上。汉王一一收下,吩咐番王:“从此休生异心,以安臣职。”番王领旨,只得率领满朝文武、在宫嫔妃、满城百姓,满斗焚香相送汉王。只听三声大炮,汉王上辇起驾,娘娘上马,率领大小三军,一路出了番城。到得十里长亭,汉王吩咐番王等回国,番王领旨,洒泪而别。从此年年进贡,不敢犯边不表。 且言汉王的大兵奏凯而回,一个个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到家乡。在路欢声震地,穿山过岭,不觉其劳。那日到了雁门关,守关军士飞报李元帅道:“天子同娘娘奏凯还朝,请元帅速速迎接。”元帅闻报,即吩咐关中大小三军、百姓俱摆香花,跪接圣驾,一声令下,谁敢不遵?霎时开关,家家结彩,户户焚香,伺候迎驾。李元帅不用戎装,只穿朝服,大开关门,迎接汉王。汉王驾到雁门,三声大炮,进了关门。汉王在辇上见百姓香花跪接,心中好不畅快。到了行宫下辇,娘娘下马,一齐入内坐定,李广朝参已毕,汉王吩咐兵扎教场。李广领旨,一面摆宴为天子与娘娘洗尘,一面杀牛宰马,犒赏三军。娘娘在酒席筵前对汉王道:“关中军民屡遭番人兵火,受困多年,不可不加矜恤;随军士卒,吃辛苦舍死忘身,总为汉家出力,今大功已成,不可不加奖赏。”汉王道:“梓童之言是也,可将番邦贡物,分作三股,一股交与李广,派分关中军民,一股分给随征士卒,一股带回朝中,分给有功之臣,优恤阵亡之将。”娘娘听说,点头称善,当时在席前,就命将贡物取来打开,派作三股,照旨而行。分派已毕,在关歇马三日,到了第四日,又放炮起身。皇爷与娘娘才出行宫,军民及随征将士,俱叩头谢恩,齐呼万岁三声,又呼千岁三声,正是: 百姓不贫君亦富,一人有庆万民欢。 汉王起驾,大兵随后,李广送出雁门方回。此刻兵离雁门,到了南方,一路缓缓而行,也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大兵经过地方,少不得有文武官员接送。汉王旨下,不许骚扰地方,官兵遵旨,秋毫无犯,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日汉王在辇上问两旁军士:“前面一座高岭,树木森森,这是哪里?”军士忙禀道:“前面已是芙蓉岭了。”汉王听说,知道昭君墓不远了,由不得苦上心头,便叫声:“梓童,孤今已到令姐姐坟前不远,现在大兵奏凯回来,孤同梓童前去祭奠一番,以慰芳魂。”娘娘道:“陛下言之有理,妾当奉陪。”汉王传旨:“各营军兵到芙蓉岭上,暂立营寨,待祭过娘娘之后,再行起马。”一声旨下,大小三军赴到芙蓉岭上,大炮连声,扎下营盘。汉王吩咐备了祭礼,同娘娘并将官,来到昭君娘娘坟前,汉王亲斟美酒,娘娘相陪上香,祭奠芳魂,一齐放声大哭道:“今日代你报仇泄恨,奏凯回朝,总赖阴灵保佑,一洗国家之耻,二慰地下之灵。今日又到坟前,特来祭你,不知芳魂在天,可来领受么?”说罢又哭,汉王哭得双眼通红,娘娘哭得心如刀割,拜了四拜,方才止泪,洒洒化纸,祭奠已毕。 汉王又吩咐拔寨起营,众军士答应,只见人马前进,一路也无心观景,不几日到了皇城。有探子飞报进城,各位王公及文武大臣,俱知天子、皇后得胜回朝,一齐出城跪接。汉王与娘娘率领大兵进城,吩咐大小三军,各归队伍,另日犒赏;文武各归衙门,另日加封。一声旨下,纷纷而去。汉王与娘娘到了午门外,一个下辇,一个下马,进了正宫,多少内侍嫔妃跪接,汉王吩咐一概免参,众人领旨退下。 娘娘进宫,换去戎装,穿了宫袍,相陪汉王坐定,早有宫娥献茶。茶毕,汉王吩咐摆宴,款待娘娘,以酬鞍马之劳,娘娘道:“妾乃为国驰驱,何敢言劳?”汉王道:“说哪里话来?”不一时,酒筵摆下,汉王与娘娘并肩而坐。酒至三巡,汉王亲斟一杯酒,相敬娘娘道:“仗梓童虎威,救了许多生灵涂炭,孤当恭敬一杯。”娘娘出席接杯道:“非妾之能,皆仗吾主洪福,方得成功。”说毕,将酒饮干,也回敬汉王一杯,只吃得尽欢而散。 过宿一宵,次日五鼓,汉王登殿,受文武朝贺。先宣召皇亲上殿,一旁赐坐,又赐香茗,便叫声:“老皇亲,汉室危而复安,全赖二令嫒的大力,赛过满朝文武,如今大令嫒的宿仇已报,大功告成,一十二邦进贡,七十四国投诚,皆是老皇亲亲生的好女儿,使番邦钦仰,畏威怀德,令嫒功劳不小,真乃汉朝擎天玉柱,加封老国丈骑马进朝,上朝不拜,加升三级;妻姚氏加封郡君,又赐宫娥十六名,伺候郡君;御书‘功臣府第’四字,立为大门匾额,不拘大小文武官员,俱要下马而过,如不遵旨,即以违旨问罪。”老皇亲听得许多恩典,叩首谢恩,口呼:“万岁,老臣一家多蒙皇恩浩荡,虽碎骨粉身,难以报答,只愿主上早生太子,以立储君,使老臣得见一面,老臣之幸也!”汉王听说大喜,吩咐内侍将国丈送回府第,内侍领旨,挽着老皇亲下殿不表。 且言汉王,又在龙案上亲提御笔,写了一道旨意,大封功臣,令宣读官宣读。未知加封什么臣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猩娘中国寄子 苏武早朝请封诗曰: 情缘一点已消除,又到中华找丈夫。 儿女私心难割舍,怎教骨肉不归苏。 话说宣读官捧了皇爷大封功臣的旨意,走出桌案旁边,代宣纶音,高声朗读。众文武听得旨下,一齐伏在金阶。宣读官念道: 第30章 双凤奇缘(30) “文华殿大学士张文学,辅佐亲王,监国有功,进升三级,外赐黄金千两、蟒袍一袭、玉带一围;武英殿大学士苏武,和番不屈,忠心可嘉,进升三级,外赐黄金千两,妻周氏封一品夫人;三边统制,兼天下总管代巡,娘娘御弟王龙,在番辛苦多年,加封文渊阁大学士,妻萧氏封一品夫人,外赐金钱一万;镇守雁门关大将军李广,用心坚守关门,忠烈可敬,加封威武侯,外赐黄金千两,荫袭一子,以三品职叙用,已故妻郑氏,追赠为一品郡君;已故都督李陵,业已在番追赠外,其妻与子随驾平番,屡立功勋,不愧先行之任,铁花女封为二品夫人,李能封为中营总兵,外赐黄金百两,白银三万两,以酬汗马功劳;在朝文武,各升一级;以下从征大小三军,叙功升赏,免差三月;已故御营都统李虎,加封为忠义伯,妻百花女,加封忠义夫人,俱配享功臣庙;已故御营前部大将军陈希,加封为勇烈伯;已故御营后部大将军郭武,加封为武定伯。以上阵亡大将,俱遣官代朕致祭,各荫一子袭职;以下阵亡兵卒,着兵部一一厚恤其家。” 宣读已毕,除李广在雁门,王龙在三边,现在文武一齐谢恩。汉王又传旨光禄寺:“在殿上摆下庆功宴,款待众臣。”汉王上坐,文武分列两旁,赐座饮宴,正是: 君臣同享普天乐,共进南山万寿杯。 只吃到半酣之后,文武怕失朝仪,离席谢恩,告别汉王,各出朝门。汉王排驾回宫,早有娘娘接至宫中坐定,又摆酒筵,皇爷和皇后畅饮一番,吃得十分大醉,方入帐安寝。 真是光阴易过,日月如梭,过了几个年头,那日皇爷正与皇后在宫中闲谈,忽见一内侍笑嘻嘻地进宫来报喜,汉王便问:“喜从何来?”内侍奏道:“老皇亲新娶一位如夫人,昨夜生了一位小国舅,特来与皇爷、娘娘报喜。”皇爷听说,喜动天颜,便道:“老蚌生珠,真是难得!”娘娘以手加额道:“天不绝王氏之后,感谢上苍不尽。”皇爷赐的金圈一副、金牌一面、御笔取名“天赐”、绫缎百匹;皇后赐的珠帽一顶、金镯一副、果品八端,打发内侍送到国丈府中,又代皇爷、娘娘称贺。皇亲夫妇接着御赐礼物,摆了香案,拜谢九五之恩,送出天使,回宫缴旨。自此,老夫妻爱惜此子,如同掌上之珠,直到长成,攻书上学,一十六岁就做了国舅,椒房之宠,王忠夫妇一生忠厚,命中该有一子,送老归山,这是书中交待,不用再叙。 且言苏丞相与周氏夫人虽蒙皇恩,十分隆重,但夫妇二人年俱齐眉六十,膝下无子无女,甚是忧心。苏丞相回了中国多年,不忘却番邦一段姻缘,夫人屡次劝苏相置妾,苏相只是不允道:“一则老夫精神已衰,韶光有限,何能又坑人家少年女子?二则你我今世夫妻,年偕花甲,何能分爱于人?就是娶妾,有子无子尚未可定,何必又添罪过。”夫人见苏相不允,也就罢了。 那日八月十三,正是周夫人生日,苏相备了酒席,在花园内代夫人上寿。夫妻二人对坐饮酒,看见月明如昼,十分可爱,两下你进一杯,我劝一盏,只吃到半酣之际,忽听得阶下一声响亮,从半空中吊下两个人来,倒把苏爷夫妇酒都吓醒了,慌忙站起,连喊有贼。苏武一声喊叫,跑出许多家人,点了灯球火把,向阶下一照,乃是一男一女,精赤条条,只有腰间前后围了两片大树皮,遮盖下体,便一齐喝道:“你这男女二人,半夜三更,跳到我们府中,是贼是妖,说得明白便罢,如含糊半点,即送官究治。”只见他二人也不回答,但见那男的手中拿了一封书,递与说话的家人,家人接过,在灯下一看,写在信皮上“烦交尔父苏大人开拆”。家人一见,不敢拆看,忙拿上来,呈与苏相。苏相接了,看见大吃一惊,再把信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辱爱海外妾猩氏,自追舟一别,又将三载,妾已修成正果,要升仙界,儿女一双,本是尔生,妾已代你抚养成人,脱皮换骨。妾知尔无子,特送来以接苏氏香烟后代,妾恐堕红尘,不及面别,如念前情,可在皇爷面前代妾讨一封号,则受惠多多矣! 苏爷看了书信,方知是海外猩娘,将他一双儿女送来,心中感激不尽,就对夫人说明,夫人正愁无子,今见送来一双儿女,是老爷亲骨肉,好不欢喜,便吩咐家人:“在阶下男女一双,叫他上来。”苏武一见,非复兽形,却是礼数不知。因见他赤膊,便叫夫人带了进去,浑身沐浴,更换衣服。男的取名苏金,女的取名苏玉,俱是喜武不喜文。男的做到总兵,女的嫁与李能为妻,这都不在话下。 再言汉王那日早朝,文武朝参已毕,忽见武英殿大学士苏武,出班俯伏金阶。未知所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得佳梦始终异兆 生太子庆贺团圆诗曰: 风虎云龙气象清,民安国泰万方宁。 青宫有兆征昌运,从此君臣享太平。 话说汉王见苏武奏事,便问:“苏老卿有何奏章?”苏武奏道:“臣启陛下,臣当年和番北地,被困牧羊,陡遇大雪,冻在地下,蒙山中一个得道母猩猩,将臣救至洞中,活了性命,臣感她恩,成为夫妻一十六载,生了一双儿女。后又蒙番王放臣回朝,未曾将他们带来,今又三载,昨晚将儿女送至臣家,她已成了正果,升了仙班,伏求皇爷格外开恩,讨一封号。”汉王听说,连称怪异道:“兽面人心,大是难事,怪不得修炼以成正果,今加封尔妻猩娘,为上品仙姬。”苏武谢恩,退出朝门。后来猩娘因得了人主的封号,果证仙班,又来拜谢一番,看看一双儿女,这都不用交代。 单言皇后那夜正伴天子,睡至三更时分,似梦非梦,忽见天上五色祥云,开千层瑞霭,不觉自己身子腾空而起,只见: 东方甲乙木飞来一条青龙, 西方庚辛金飞来一条白龙, 南方丙丁火飞来一条赤龙, 北方壬癸水飞来一条乌龙, 中央戊巳土飞来一条黄龙。 那五条龙飞在空中,张牙舞爪,左右盘旋,聚成一条五色金龙,直奔娘娘身上而来。只吓得娘娘魂不附体,从空中坠下,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梦中惊醒。汉王听得娘娘喊叫,也醒了,便问:“梓童何事,这等吃惊?”娘娘把梦中之事,细细奏与天子知道,天子听说,大喜道:“此乃孤与御妻要生皇儿之兆,待孤明日早朝,召问司天监,便明白了。” 说毕,过了一会儿,不觉金鸡三唱,天已大明。汉王起身登殿,文武一齐拜倒丹墀,山呼万岁。礼毕,分列两旁,文东武西。只听汉王有旨,宣召司天监上殿,司天监闻旨,俯伏金阶道:“圣上有何旨意颁行?”汉王道:“只为娘娘昨夜三更得一梦兆,不知吉凶若何,烦卿详解。”司天监道:“臣启吾主,当日因梦而得娘娘,今因梦而生太子,始终异兆,亦来可知,但不知娘娘所得何梦?请旨示臣,好待臣详解。”汉王道:“娘娘昨夜梦见身子凭空,起于天上,遇见五方五色飞龙,聚成一条金龙,直奔娘娘身上,吓得娘娘从空坠下,梦中惊醒,正是三更时分,不知吉凶若何?”司天监道:“若论此梦,据臣详解,恭贺陛下,主生太子之兆。”汉王道:“卿可细细详解明白。”司天监道:“臣启我主,娘娘身子凭空而起,主高一级,应为国母;金龙五色,主九五之尊;后又聚成一条金龙,罩定娘娘身子,主生太子,定是一统天下。吾主不必过虑,此梦大吉之兆,臣等敢不预贺?”汉王闻奏大喜,道:“果应尔言,生了太子,少不得加官进禄。”司天监谢恩退下。 汉王把袖一展,散朝回宫,有娘娘接到宫中坐定,摆下酒筵,汉王在席上叫声:“御妻,昨夜之梦,司天监详解,应主指日要产皇儿。”娘娘听说,心中欢喜道:“想陛下前有正宫林皇后,并那三宫六院,俱未代陛下生一太子,若妾因梦而得喜,也不枉陛下当年一梦到越州,选召姐姐。妾姊因梦成婚,妾今因梦得子,妾之姊妹,始终归于梦兆,也算代陛下全始全终了。”汉王大喜道:“御妻之言不错,孤与尔姊妹好似梦中姻眷。”说得娘娘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时席散,携手入帐安寝。 一日三,三日九,真是光阴易过,不到半载,娘娘已怀孕在身,汉王大喜,百般调护。娘娘腹内渐渐高大,不时思睡,懒吞茶饭,要吃酸甜,怀了一个真命帝王,直到了十个月,六甲临盆,忙坏送子娘娘,有许多过往神祗,护送下凡。到了皇宫内,交了吉月吉日吉时,方才临盆,生下一位皇太子。早报与汉王知道,汉王大喜,即刻登殿,受文武朝贺,颁下旨来:“大赦天下,一概免税三年,开仓赈济贫民,罢职官员,准其起复,在朝文武各加一级。”正是: 一人有福安天下,万民感仰受皇恩。 自从皇太子出世,生得方面大耳,虎步龙行,是个人君气度。四方宁静,各国来朝,汉王又将王龙召进京来,封为太子太师,做了太子先生。此刻王龙已生有二子,他见太子读书英敏,心内十分欢喜,直到汉王晏驾,太子登极,王龙方致仕回乡,只使二子在朝伴君。娘娘已尊为国母,年至九十,无疾而终。李广因出仕回来,后因无子,还是李能生的次子承继一脉宗祧。李广寿至百龄而终,李氏一门世受皇恩,绵绵不绝。此书已终,名为《双凤奇缘》。因前有昭君,后有赛昭君续姻报仇,始终异兆,总不外忠、孝、节、义四字,青史标名,人人钦仰,千古奇女子,出于一家姊妹,故云“双凤奇缘”。 赞昭君诗曰: 一梦姻缘寄汉家,如何马上弄琵琶。 冰心凛烈存千古,怎堕奸谋志或差。 赞赛昭君曰: 平定番邦立大功,报仇泄恨女英雄。 娇姿一段惊人处,尽在含情不语中。 赞李氏一门诗曰: 世代功名立战场,闺中也爱列戎行。 忠心报国皆如此,简册犹存姓氏香。 赞王龙诗曰: 三日妻房有别离,只因王事费驰驱。 孤忠坐困番邦地,十八年来会有期。 赞苏武诗曰: 不辱于番愿牧羊,此心无二重纲常。 吞毡嚼雪能坚忍,方见忠臣两字难。 赞猩娘诗曰: 异类无知宿远山,也将巨眼识忠良。 最令人兽分关处,脱换皮毛自改妆。 第31章 天豹图(1) ——〔清〕无名氏撰 《天豹图》序 若夫指帝天而喻美,赋云雨以传奇,此固小说家铿金戛玉,多存嬿婉之词,是世人之不可与庄语也。然谓柳絮之才罕柏舟之操,如云之媛罔崩城之烈,辞华之媖多同车之行,苎罗之妹靡坐台之守,窃香之姬无坠楼之志,琴心之女乏投梭之贞,何哉?竹箭不花,芙蕖寡节,岂非骚人墨客借古人以浇胸中垒块也。 细阅此书,寓旨隐跃,如讽如嘲,全在浩然之气耳。观施碧霞卖身葬母,陷入虎穴,终保完璞;李荣春仗义疏财,临大节而不可夺;花锦章专国柄残害忠良;花子能倚父势导情恣欲,强占人家三十一女,难逃冶女淫风,不保妻子;父子聚麀,忝不知儆,尚欲弑君僭位。若非万花老祖预知、陶天豹指点,诸英雄何知救驾,奸相满门焉能伏诛,则施必显之辈聚集蟠蛇山,岂不几几终为草寇也耶? 予观古今书籍,多无如江如海之才,儒墨旅人集倾国倾城之句,未若此《天豹图》一书,包罗忠孝,罔乖大雅,其胆豪神隽可及也,其浩然之气不可及也。是为序。 嘉庆阏逢阉茂畅月三影张氏题于鹭门城东醉墨轩书屋。 卷之一 §§§第一回赛专珠施仁济困 净街王伏霸凌贫 诗曰: 雨断云归甫作晴,夕阳鼓角动高城。 客愁正得酒排去,草色直疑烟染成。 莺为风和初命友,鸥缘水长欲寻盟。 不须苦问春深浅,陌上吹箫已卖饧。 话说大明成化年间,扬州府江都县有一官家子弟,姓李名芳,字荣春。因他为人慷慨,仗义疏财,济困扶危,怜孤惜寡,就是远方之人流落到此不能归家的,就来李府向他求借,荣春无不相助其盘资,送他归家,故人人赠他一个美号,叫做小孟尝君,又一别号为赛专珠。扬州一府无一个不知其名,无人不感其恩。况他祖公三代俱为司寇、司农,父、叔二人亦受司徒、司马之职,俱皆作古,家中只有夫人文氏在堂。李荣春娶妻淡氏,完婚三年尚未有子。荣春在家勤苦读书,今已中了解元,因老夫人在堂,不忍远离膝下,所以未曾进京赴试。又且家资百万,有进益,无亏损,真是日进千金,凡此且按下不表。 且说那日乃是六月初三日,李芳吃过早饭。天气炎热,意欲到海丰寺与法通长老闲叙凉爽。遂到内堂禀知夫人说道:“孩儿欲到海丰寺与法通长老闲谈,不知母亲可肯准孩儿去么?”李夫人就说:“我儿去去就回。”李芳说:“孩儿知道。”遂别了夫人,来到书房,换了衣服,带了两个家人,一个叫做来贵,一个叫做三元,随了李芳来到玉珍观前。只见围了许多人在那里看,不知在看什么。李荣春道:“三元,尔上前去看那些人在那里围住看什么?”三元走上前一看,只见观门里坐着一个女子,低了头,前面放一条板凳,上面放一张纸,那纸上写着: 卖身人施碧霞,家住在山西,平定州人氏。父亲乃是山海关总制,因被奸臣花锦章陷害,奏请被斩,家资产业一尽搜去,因此一贫如洗,只存母子三人,靡处求告。今欲要往宁波投靠亲戚,谁知来到此地,母亲一病身亡,哥哥现又卧病沉重,不知人事。奴家举目无亲,无奈何只要卖身,以备棺椁衣衾之费,免得母亲尸骸暴野。感恩不尽。买去之后,奴家只愿为婢,不愿为妾。 三元举眼观看,心中想道:“原来是个孝女。”遂走回身来到李荣春面前禀告:“大爷,但前面乃是一位小姐,因要往宁波去探亲,为因到此母亲病死在此,无钱收埋,故要卖身葬母的。”李荣春听了心中不忍,就叫三元:“尔去与她说,叫她不要卖身,我家大爷乃孝德之人,闻小姐言此,不忍其心,欲助银子五十两以为收埋之费,免致小姐卖身。”李荣春又叫声:“来贵,尔回家去禀知太太,说我要取银子五十两来助施小姐,以买棺椁衣衾收埋她的母亲。我要先去海丰寺。”来贵道:“小人晓得。”随即回家去取银。 再说三元来到观前,只见一个道人立在施小姐身边,三元见了,叫声:“道人,尔哪里来?我有话对尔说。”道人见有人叫伊,应声就说:“谁叫小道?”三元道:“是我。”道人一见:“原来是李府小大叔呼唤,小道未知有何吩咐?”三元道:“我且问尔,那施小姐到此,死了母亲,病了哥哥,尔就该代伊一走,来我家见我大爷说知,为其求借,怕没有银子与她使用?安可置其官家之小姐亲出卖身,这是何意思?”道人应说:“小大叔,尔有所不知,小道亦曾向她说过,尔家大爷为人甚好行善,向其告贷必然见允。施小姐道:‘人生世上,素无相识而走贷于人,其理所无。虽李大爷有片心行善,但与奴家老爹在日无瓜葛之亲,并非相知之友。而今我虽落难,母亲身死,哥哥病重,若到其府求借,得了银子而来费用,然夫人在于九泉之下必知此情,心亦不安。’以此执意不肯去府上与尔家大爷求借。”三元道:“这也罢了。如今尔可去对小姐说知,叫她不必卖身,我家大爷见了十分不忍,已差来贵回家取银子,我亦要去助他买的棺椁衣衾来与小姐相帮,尔先去对小姐说知。”道人应说:“如此甚好,小道去说与小姐知道了。”三元道:“我去就来。”此且不表。 且说道人走入观里来说道:“小姐且进去,有个好主顾尔不要卖身了。”道人又说:“列位请散了,此女子有人买了。”那些看的人见说有人买她,各人自己散去。列位看官,尔说这个道人为何不说明白?其中有因,所以惟言有个好主顾一语,乃因施小姐不肯白受人财,他故出此言,欲全小姐之意。若是说明,小姐又不肯受人财,而今天气甚热,致及夫人身尸臭坏,如之奈何?故道人只说有主顾,使施小姐不知头脑,等其收埋夫人事毕方要讲明。此且勿言。 单说施碧霞听了道人说有主顾了,便立起身要进房去,谁知才立起来.遇着冤家对头的人。那小姐彼时坐的,低了头,面却向内的,而今欲起之时,将身一转,面却向外而起的,起得不早不迟,却被一个人看见了。尔说这个人是谁?原来此人姓花名虹,字子能,伊父亲名叫花锦章,官居当朝宰相。又有三位叔父,皆为巨官:其二叔名叫花锦文,官拜九州招讨使;三叔名花锦龙,官居太子太保,兼管总漕;四叔名叫花锦凤,乃先王驸马,是当今皇上的姊夫。那花子能恃其父叔之势,靡所不为,又是色中的饿鬼,赫赫的名声,年纪二十余岁,生性狼心狗行,正是: 倚恃父叔官高显,威势拿来做泰山。 那日花子能亦因天气炎热,心中郁闷,欲到街中闲走玩耍,若有遇着美貌的佳人,他即时就叫家人抢了就走,故人家妇女见伊一到,宛如鼠见猫一般,走得无踪无影,无处栖身,关门闭户。起他一个绰号,人人叫他“净街大王”,因他一出街上,成条街成条巷随即肃静,并无一人敢与他作对,所以人人叫他“净街大王”。他家中小妾三十一人,妻秦氏,乃当朝镇殿将军秦泰之妹。那三十一个小妾,只有三个是买的,其余二十八人俱是人家抢来的。凡他所有抢来女子,若中意留在家中永不许出门,若不中其意的,不过奸淫一两月就打发回家去。正是: 佳人不敢窗前立,秀女闻声亦闭门。 所有人家女子被他抢去,即告于本官,官府见是花家名姓,遂批不准,故此处的人见官府怕他亦莫他何,惟是避他而已。此且按下。 再说花子能走到玉珍观前,忽见了施碧霞,心中大悦,口称:“好个女子!”那花子能带了四名家人前来,一个名花吉,一个名花祥,一个名花荣,一个名花福。花子能道:“花吉,尔将道人叫来。”花吉闻言即走上前叫声:“道人,少爷叫尔。”那道人见是花子能叫他,心中暗暗叫苦道:“又冲犯着这个色中饿鬼,却如何是好?”没奈,叫声:“小姐先进去,贫道就来。”慌忙走上前道:“少爷呼唤小道有何吩咐?”花子能道:“我且问尔,这个女子哪里来的?”道人应说,“她乃山西来的。”花子能问道:“她来此何事?”道人应说:“她为有一个亲戚住在浙江宁波府,伊要往宁波去探亲的。”花子能道:“尔这道人好不正庄,尔乃出家人,焉得窝藏妇女?快快说来。”道人答道:“少爷休得取笑,内中有个缘故。她母子三人行至此所,母子俱病,无处投宿,兼盘资费尽。贫道乃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有一间空寺房屋,故借其母子暂宿一夜。不料其母子身中乃染疾病,故有多住几日,却是无奈何的。此女子之母昨夜西归,收殓之费一毫无有,故小姐愿将其身出卖,更言甘作人婢,不作人妾。”花子能道:“什么小姐?”道人说:“少爷,尔有所不知,伊家老爷在日曾为山海关总制,小道故称其夫人、小姐。”花子能道:“蚂蚁之官,什么稀罕?那卖身女子叫做什么名字?”道人说:“她姓施,名碧霞。”花子能道:“碧霞,碧霞,必定服侍我少爷。”就叫花祥:“尔快去叫轿子来接施碧霞回去我府中。”又叫花吉:“尔先回去吩咐家人,嘱其府中铺设整齐,张灯结彩,等我少爷回来成亲,而今凑成一盘象棋。”何言凑成?因府中小妾有三十一人之数,加之施碧霞,合算岂不是一盘三十二之象棋子乎?那花吉、花祥分头而去。 道人心中暗想道:“怎么一句话也无,竟然用强抢去?怪不得人人号他叫做净街大王。也罢了,待我说出李荣春来,看他如何。”随即说出,叫声:“少爷且停,这个施小姐已经李荣春买了。”那花子能听了一时大怒,应道:“尔这贼道人,可晓得我花少爷么?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君父外还怕哪个?尔就将李荣春要来挟制我么?”一连将两手掌,打得道人两手捧面,叫道:“少爷不要怒气,是贫道说错了。”那花子能即刻叫:“花荣、花福,将这贼道人拿去送在江都县,打他四十大板,枷他四个月,勿许他在这玉珍观出家。”那道人原晓得他的厉害,起先说出李荣春是望花子能能念同乡之友乎,而且李荣春又是官家子弟,可得相让其面上乎。谁知花子能竟是奸臣之子,无情无义之人,只作不知道三个字,反骂道人将李荣春的名字来挟制,更打了两手掌,尚且不饶,还要拿去送官打枷。那道人急忙跪下叩求道:“少爷,原是小道不是,求少爷饶了小道罢。”那花福、花祥在旁做好做歹道:“少爷,念他无知初犯,饶了他罢。”花子能道:“若下次再如此,定不饶尔。”花福道:“道人快叩头拜谢少爷。”道人连忙叩了四头,爬了起来道:“请少爷里面坐。” 花子能走进观来朝南坐下,道人连忙拿茶拿糕请少爷吃点心。花子能吃了两块糕一杯茶,只见花祥押了轿子已到。花子能叫声:“道人,轿子已到,快叫她上轿。”道人应说,“待小道去请她上轿。”那道人随即一面走又一面想,口称:“花子能啊花子能,尔何故为人太不良心?她母死兄病无人看侍,尔一见立刻要抢去。我若向小姐说明此事,恐小姐不肯上轿,原是我的干系。罢了,但事到其间也顾不得小姐。”遂走到内房来。谁知后面花子能也随他进来。那花子能因方才看不甚详细,所以此时特随道人进来,原欲再看施碧霞。谁知施碧霞跪在床前面朝里而泣,花子能却看不见面,只见她的背后而已。忽见旁边卧一个青面獠牙红须的大汉,花子能一见大叫一声“哎哟!”回身就走,花祥、花福说:“少爷,何故如此?”花子能应道:“施碧霞房内有个青面鬼。”花祥道:“青天白日哪里有鬼?此必是人生的貌丑,少爷不必惊怕。”再说道人走进房来,叫声:“小姐休得啼哭,快些上轿,好将银子来备棺木,如此炎天,休得耽搁了。”只因道人怕事,故此含糊而说,也是施碧霞命该如此。正是: 为人在世总由天,善恶到头终有报。 话说施碧霞听了道人的话,花容失色,手足如冰,说道:“长老为何就叫奴家上轿?尔看我哥哥,奄奄只有一息之气,昏迷不省人事,就是母亲也须奴家送下棺木然后可去,怎么一些无备就叫奴家去了?”道人听了想道:“如今怎么是好?那花子能强要,施碧霞是一定不能免的,若再迟延,恐遇了李府大叔来到,事又是不妙的,如今只得骗她便了。”遂说:“小姐,尔不晓得内中有个缘故。因本处乡风必须人先到其家,他然后将银付出,如今小姐且去他家,若说夫人收殓,小道自然请一个妇人来与夫人收殓就是,尔家大爷,小道亦自然去请个医生来与他看病,这两件事算在小道身上。”施碧霞听了道人这些言语道:“必要人到才付银钱么?”道人应说:“正是。” 施碧霞听了,心中好不苦楚,犹如乱箭钻心一般,跪倒在地,叫了一声:“亲娘啊,尔的命好苦啊,若是在着府中好不风光,霁日高车驷马好不威风,谁知被奸贼屈害了爹爹,家私抄灭,我母子三人没奈要到宁波投我姑丈家中暂住。谁知来到此处,母亲病危,哥哥亦病,指望母亲病好、哥哥病痊,我心则宁。何知母亲一病而亡,哥哥昏迷又不省人事,叫女儿如何是好?更兼又无一钞可用,今日只得卖身收殓母亲。哪知此处乡风要人先到他家而后付银,如今女儿去了,哥哥现又得病沉重,无有一个子女送母亲入棺。母亲啊,为何死得如此苦惨?”说罢放声大哭,抱住伊娘尸首不肯放离。 道人见了也觉伤心,不觉双眼亦下泪来,遂说:“小姐不必悲哭,事到其间却是没奈何的,快些上轿,倘或夫人臭了尸首如何是好?”施小姐道:“尔乃出家之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念我母子乃异乡之人,把我母亲生成收殓,我的哥哥尔亦应代我请医与他调治。”说完便跪下托付,那道人亦连忙跪下说道:“小姐请起,一切之事小道自然留心代理,不须致意。”施碧霞才放心,乃立起来说道:“长老,我母亲收殓之时须要请一二名妇人服侍才好。”道人说:“这个自然。”施碧霞抬头一见,兄长昏迷不省人事,不觉心酸,泪流满面,叫声:“道长,奴家兄长病重。望道长须要小心替奴家延医调治。若得病好,奴家自当报答。倘或有些长短,也要与奴家母亲同在一处的。”道人应说:“小姐不必吩咐,小道自当留心,请小姐快些上轿。”施碧霞心如油煎,三回九转不忍离身,那花祥又来催逼上轿,施碧霞没奈何,只是哀哀哭哭上轿而去。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玉珍观英雄病笃 万香楼烈女全贞 话说花子能见施小姐上了轿,遂喜洋洋地进前跟随了轿而去。道人见花子能同施碧霞去了,心中想道:“小姐啊小姐,非是贫道敢来骗尔,实是出于无奈,若再迟了又恐李府家人来到,若知此事又是贫道的干系。如今只等李府家人来到与他说明,那时随他到花府去吵闹,就不干我事了。” 第32章 天豹图(2) 不说道人自思自想,且说来贵回到家中,正吃午饭的时候,遂将此事禀与李太太知道。李太太立即吩咐总管:“取银五十两与来贵去办。”那淡氏大娘道:“婆婆,我想妇人死尸必须妇人收殓才是,不如叫王婆前去服侍下棺,不知婆婆心下如何?”李太太道:“媳妇,尔说得极是有理。”便叫王婆前去服侍。来贵与三元同王婆三人走到半路,来贵道:“我去买棺木,三元哥,尔同王婆先去,但此银子必须交施小姐亲收。”三元说:“晓得。”遂一齐直走到玉珍观。三元道:“道人,尔去请施小姐出来,银子在此要交与她。”道人应说:“即交小道也是一样的。”三元道:“要当面交与小姐的。”道人暗想:“料瞒他不过的,待我向他说个明白,或是或非就不干我的事了。”遂说道:“小大叔,若说施小姐已被花子能抢去了。”三元道:“尔这道人,做什么勾当惹伊抢去?”道人说道:“小大叔,难道尔不晓得他的厉害?小道只说得一句施小姐是李大爷买了,他就将两个巴掌打得小道满面通热,他尚不肯歇,还要将小道送交县官去打枷。小道再三哀求才歇,实不干小道之事。”三元道:“歹了,歹了,别人由他抢去,我家大爷周济的人尔也敢抢去了。花子能,尔这狗王八、小乌龟真不仁,不是我说夸口,别人怕尔,我家大爷是不怕尔的。道人,这里五十两银子拿去快办丧事。王婆,尔进去照顾照顾。我去报与我家大爷知道。”说完,就行如飞地去了。那道人同王婆进房来,道人说:“此位就是施大爷,生成如此奇形怪状,却不要害怕他,我去了就来。”说尚未毕,只见来贵买了棺木已到,道人也将此事对他说明,来贵闻言,一时大怒,将花子能名姓大叫就骂不绝口,也来帮助道人料理丧事,又请医生来看施必显的病,按下不提。 再说花子能押着轿子来到府中,吩咐家人预备今晚成亲物件。此时施小姐轿已到内堂,那三十一个偏房小妾早已闻知娶了施小姐回来,遂大家商议前去接她。那些小妾多是艳妆打扮,抹粉涂脂,走到施碧霞轿前叫道:“小姐请出轿。”施碧霞一看,心中暗想:“为何这些女子尽是艳妆娇娇打扮?看她们这等举动不似上等之人的模样,若是下等之人,又不是这般打扮,奴家到此还是做丫头,为什么小姐称呼?看此家却是个大官家,只是这三十余人教奴家如何称呼她?”只得叫声道:“列位请。”这些小妾一齐说道:“小姐请。”遂将施小姐引上万香楼。这些小妾道:“小姐请坐。”施碧霞道:“列位请坐。” 才得坐下,只见丫头捧了三十二杯茶来,各人吃了茶。又见花子能也上楼来,各人立起身叫道:“少爷来了。”施碧霞也立起来,见她们叫少爷,也随口叫道:“少爷万福。”满面含羞,正要跪下去,花子能道:“不要如此。”一手扶起,再将施碧霞一看,说道:“果然生得妙,还是我少爷的好造化了。”乃执其手叫声:“这里来。”那施碧霞连忙顿脱了手。此时心中已经明白,想道:“他必是官家恶少爷,奴家好比鲜鱼上他的钩钓。不知道人因何瞒我,奴家因时忙意乱,不曾问得明白,被伊骗了来此,看伊行谊乃是不良之徒,不然为何小妾如此之多?奴家自有主意。”花子能叫道:“碧霞尔来,少爷与尔说话。”施碧霞身子却不肯动,只答说:“少爷有何话说?”花子能走上前来,双手拦腰一抱。施碧霞心中大怒,将身一闪,将手一推,将花子能推跌了一跤。花子能爬了起来,心中大怒,骂道:“尔这小贱人,敢如此大胆么?我少爷的名声谁人不怕,就是官府也怕我少爷。尔这贱人敢如此放肆。”遂叫丫头:“将这贱人的衣服都剥了,按倒在床好与我作乐。” 这些小妾一齐道:“少爷不必生气,念伊新来的不晓得道理,暂且饶她初次。”又道:“施小姐,尔乃聪明伶俐的人,山西来到此处遇着我家少爷,可知古人说的好:有缘千里能相会。我家少爷因爱尔花容月貌,生得美妙如此,叫尔几次不来他不怪尔,若是我们如此,早已被他打得半死了。我们好比群花劝牡丹,凡为人万事总要耐性。尔可知花府的威风谁人能及他?吃的俱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呼奴唤婢,尔若从了他好不受用。”施碧霞道:“若不从便怎么?”花子能道:“我怕尔不从么?尔今到此犹如飞虫投入蜘蛛网,看尔飞得出去么?”施碧霞道:“啐!休得胡说,尔不可把我施碧霞小觑了,我祖父亦曾做过冢宰之官,就是我爹爹亦受总制之职。奴家算是千金小姐,现虽落难,不致狼狈。况我在上尚有哥哥,日后青云得路,恢复我祖先之职亦未可料,何其欺辱,尔亦不要看错了。”花子能道:“尔说尔家曾做官么?依我少爷看起来犹如芝麻大的官,待我少爷说出来,恐连尔的魂也唬出来呢。我爹爹花锦章,官封一品,当朝宰相;我二叔花锦文,官居九州都招讨;三叔花锦龙,亦受太子太保兼管总漕;四叔花锦风,他的官最小,现今是皇上的姊夫、先王的驸马。我名花虹,字子能,莫说是尔,就是文武官员谁不怕我花少爷?” 那施碧霞不听此言便罢,听了一时心中大怒,柳眉倒插,暗想道:“原来杀我父亲就是他么?待我先杀了此贼为我爹爹雪些怒气,然后再杀其父叔便可报仇了。”又想一想道:“不可,我杀此贼不难,只奈哥哥病在玉珍观,岂不害了我哥哥,绝了施家香烟?等待哥哥病好再来报仇便了。”遂叫声:“花子能啊花子能,尔这狗奴才,尔这小贼囚,凭尔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我施小姐是不好惹的。自古至今须当依礼而行,何曾见灭孔门大礼而就大意?任尔势大如天,我施小姐是不怕的。尔若见机者快些下楼而去,如若不然恐难逃我施小姐的拳了。”花子能道:“尔这不识好歹的贱人。既然愿将身卖,哪里有人来买尔?多亏我少爷收留了尔,也有轿子接尔来的,也不为无礼了,反说我灭礼么?”施碧霞道:“啐!奴家母亲身死,奴家卖身收殓愿做丫头,若要奴家为妾,除非太阳西升东沉,水向上流即相从也。” 花子能道:“尔休得嘴硬,尔若是和和顺顺便罢,再敢如此硬强,我少爷是不依的。”一面说一面走近身边,一手伸去摸她的乳。施碧霞就将左手撇开,右手一连几个巴掌,打得花子能叫喊连天道:“好打、好打,尔这贱人当真打了我么?”施碧霞道:“就打死尔这贱囚亦何妨?”说声未完,一连两手几个嘴巴,打得花子能眼目昏迷,头眩心痛,一跤跌倒在地下。这些小妾扶起花少爷,个个埋怨施碧霞,说道:“施碧霞,尔休得装呆,少爷是打不得的,打了少爷是有罪的。”花子能气得咆哮如雷道:“尔这贱人,今日敢打主人么?我送到官去打尔下半截来,尔才晓得我厉害呢。”施碧霞道:“我是不怕人的,若还说尔是主人,为何逼奴为妾?就到当官奴是有理,凭官判断也不能从的。尔们这一班歪货不要帮其恶、助其凶,大家驶了一帆的风,我是坚心立志不从的,看尔们怎奈何得我。” 那花子能家中也有请教师习法的人,学其拳法亦非一日之功,为何一个女子也打她不得过呢?为了酒色太过度,虽然拳好,但奈脚步空虚,况施小姐是个将门之后,武艺精强,那花子能哪里是她对手?故被施碧霞连连打跌了两倒。只是心中气恼不过,若要认真呢又打她不过,若要歇呢心中又不愿。回意一想又爱她生得美貌,故假笑脸道:“怪是也怪尔不得,但山西人原是抠蛮的,只是来到此处就比不得尔山西了,尔就应学此处的风俗,万般总要听人劝解。”口里虽是说,两手又来摸她的胸乳。那施碧霞将手一拨按倒在地,等伊爬起来又将脚望花子能屁股上一踢,花子能叫声:“嗳唷!”双手捧屁股臀上道:“尔这贱人敢如此撒野。不好了,屎都踢出来了。”又道:“尔们这些贱人坐视不救,却呆呆立着看视。”这些小妾道:“少爷尚且跌了三倒,何言我等哪里是她的对手?”花子能此时发怒如狂道:“尔这贱人好不中抬举,敢如此无法无天么?尔们将这贱人与我捆缚起来。”这些小妾大家上前劝道:“少爷不必生气。”花子能道:“这个娼根敢如此无礼,将她捆缚吊在花园树上,活活打死她。”这些小妾又劝道:“少爷不必生气,大人莫怪小人之过,今日是做亲不成了,等待三日,我们劝她回心转意便了。”花子能道:“我若不念着众人面上劝解,就将尔活活打死。”遂怒气冲冲走下楼而去,这且不言。 再说李荣春来到海丰寺与法通长老下棋谈叙。那法通长老只得三十多岁之人,兼有道德,更学的琴棋书画无所不晓,虽然是个和尚,往往与俗人来往周旋,就是这些士人因他一团和气,都爱与他相处,所以李荣春常来与法通长老闲谈。那日李荣春来到海丰寺与法通长老着棋,只见三元跑到里面叫道:“大爷不要下棋了,那施小姐被花子能抢去了。”李荣春道:“施小姐被花子能怎么样就抢去了?”三元道:“因被他一见就抢去。如今大爷快到花家去讨了他回来,若是迟缓就无用了,许时就不是原封货。”李荣春道:“胡说!我且问尔,方才吩咐尔的银子可曾挪去么?”三元道:“小人已挪去,本要交与施小姐,因她被花子能抢去故交与道人。”李荣春道:“只要有棺木之费就罢了,施碧霞又非我的亲戚,何必我去取讨,我也不要见花子能这禽兽的人。”这正是: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香自主张。 那李荣春乃仁厚君子,素乃不犯女色,那花子能平生不仁,恃强为胜,李荣春虽然不怕他,奈之何,而去要恐闲人的闲话,知者说我义气,为其路见不平;不识者道我为贪其容貌美丽与之争夺,恐有闲人是言,所以不往,只叫三元回去便了。那三元只望李荣春去花家取讨施小姐回来,他在外面也有风光,亦有脸面,谁知李荣春竟不以为意。那三元心中一想,道:“必须如此如此。”遂叫:“大爷,尔说罢了不去与他计较,依小人愚见是罢不得的,必要向他理论为是。”李荣春问道:“为什么样一定要我去取讨?”三元道:“那花子能平日作恶多端,今日又抢去施小姐,必然逼她成亲。那施小姐乃总兵之女,千金贵体之人,必知守礼,定不肯做他小妾与他成亲。想花子能强暴成性之人,焉肯干休?如此看来,两个必然打做了一堆。尔想花家人众几多,施小姐乃一个孤身妇女,如何是他对手的?大爷啊,尔是济困扶危的好汉,必须去救她出来才好,不然就被旁人议论说大爷的人被花家抢去,连讨也不敢去讨,岂不被人笑杀?”李荣春道:“怎么是我的人?”三元道:“施小姐卖身葬母,大爷将银周济她,虽然大爷不要她,在旁人总晓得是大爷买的人了。”三元话说未完,忽然肚痛难当,李荣春道:“尔既肚痛可先回去,我就自去对他讨人。”那三元随即先回去。 李荣春说道:“道长,小生就此告别了。”法通道:“为着何事如此着急?”李荣春将前事说明了一遍与道长听,那道长亦为其怒气不平,道:“大爷,尔生平未受人欺,今日花家明明要来欺着大爷,但是还与不还,休得与他赌气,万般事只能容忍为是。”李荣春道:“长老,我想花子能虽然不仁,见了我未必敢甚无礼。”法通道:“虽如此说,我见大爷面色不好,须应以忍为要。”李荣春道:“多谢了,来日再会。”遂别了法通往花家而来。他因被三元激了几句话,所以容貌带怒,那些闲人见李荣春气色昂昂的走,不知要与谁人打架,大家说道:“不知大爷如此大怒与谁冤家,我随他去帮助帮助。”众人齐声说道:“讲的有理。”遂随了李荣春而行。 谁知来到太平桥,那桥下新开一间碗店,店门上挂一个莺哥,那莺哥口里叫道:“尔们来买碗,尔们来买碗。”店内伙计因无生理,大家俱在店内下象棋。那李荣春才下了桥,听得莺哥叫得好听,又听得店内说一声:“将军。”又一个说:“不妨,有车在此的。”又听得:“再将军。”李荣春将头向店内看一看,把头点一点,其实是看莺哥并看店中的人,谁知这班人说:“是了,必此店内的人与大爷冤家。”遂大喊一声:“一齐打进去与李大爷报仇。”那店内的人说是白日抢劫,叫救连天。李荣春道:“尔们为着何事把着这店打得如此模样?”众人应说:“与大爷报仇。”李荣春道:“胡说,哪个叫尔打的?”众人又应道:“是尔叫我打的。”李荣春说道:“我何时叫尔?”众人见李荣春不坐账,齐说:“不好了,大家走了罢。”一说遂各散去,走得干干净净。店主人与邻右各向前来说:“大爷莫得说了,要尔赔我货价就是赔我此事放释,乃念着尔素行好善,唯以要尔赔了货价。”李荣春问道:“怎样要我赔?”店主人说:“尔不听见众人齐说道是尔叫他们打的?”李荣春闻店中人语此,遂应道:“罢了,尔去算算该的多少钱项,我就赔尔。”那店人约略一算,说道:“计共该银三百八十四两。”李荣春道:“我写一张票,与尔到如春银店取挪。”店主人道:“多谢大爷。”李荣春写完了银票,直向花家而来。李荣春不听三元的话还好,一听其言几乎性命险遭火烧。但想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铁罗汉活擒侠士 小孟尝夜困园林 话说李荣春来到花府门首,叫道:“管门的,尔去报尔少爷知道,说我要见。”管门的见是李荣春,就说:“大爷请入厅上坐,待老奴去请少爷出来相见。”说完,随即入内禀与花子能知道,说:“少爷,李大爷在厅上要见少爷。”那花子能因被施碧霞踢着了屁股臀疼痛难当,正在纳闷,忽见管门报说李荣春要见,乃想道:“李荣春从来不到我家的,今日何故突然而来?必为施碧霞之事。也罢,待我出去见他便知分晓。”连忙换了衣服,带了花瑞、花兴二名家人随了出来。 管门的报道:“少爷出来了。”那花子能见及李荣春,叫声:“李兄,久不相会了。”李荣春想道:“我亦未尝与他称兄道弟。”只叫声:“少爷,久久不见了。”花子能道:“不敢,不敢,我学生何德何能敢承光顾,接待不周,多多有罪,请进内奉茶。”李荣春应道:“请。”两人谦逊了一回,遂携手同行,来到加德堂。这加德堂是第二进的大堂。那花子能与李荣春到堂中,遂分宾主坐下,家人献茶吃毕。花子能道:“请问令堂大人纳福。”李荣春应道:“托赖。”花子能又问道:“令正纳福。”李荣春答道:“颇过。”花子能又道:“老兄近来一向清吉?”李荣春道:“不过如此。”亦回问他道:“少爷近来清吉?”花子能答说:“亦不过如此。但思我与老兄均是宦家,彼此又是个富翁,又同乡居住,尊府离我寒舍虽说有二里之远,亦算是隔邻右,为何路上相遇犹如不认得一样,亦无一言相问,却是为何?”李荣春道:“少爷乃赫赫相门,四海名闻,我是一介贫士,安敢与少爷往来?”花子能应说:“又来取笑了,小弟早欲与兄结拜,弟奈山鸡不敢入凤群。”李荣春应声:“言重。”花子能道:“我想李兄虽有百万家资,到底不是自己趁来的,乃承祖先遗下的,故有如此看其太轻。闻得尔近来挥金似土,又听得旁人称兄叫做什么济困扶危小孟尝君。我说尔这小孟尝君饥不得食,寒不得衣,要他这个虚名何益?尔自己的钱钞日出日销,难聚易散,想其穷人银子借到伊家,儿女夫妻吃饱且醉,使遇诸途,不过叫一声李相公罢了。到尔自己乏时恐怕靡人莫能救尔。不是我胆言,尔宁趁早收了这小孟尝君名号,免致后来自己缺用,许时恳祈他人就难了。李兄,尔说我道此语是也非也?” 第33章 天豹图(3) 李荣春道:“说得不错,只是尊府名门宦族,高车驷马,而且少爷自己作事般般件件达于礼义,唯有一事少爷作差了。”花子能问道:“我什么事会作错了?”李荣春道:“就是玉珍观的施小姐,她因母死无棺木收埋,是故卖身以葬母。我怜其外方之人举目无亲,兼有孝行,助她银子五十两,谁知被少爷将她抢来,恰是有心要来欺我么?”花子能答道:“原来就是这个施碧霞么?她自己情愿卖身,是故我用银买来的,并非抢来,又非是我强占的,尔说什么抢字来,真是不通之极。”李荣春道:“说哪里话,何曾见尔用什么银买她的?”花子能应道:“怎么没有?”李荣春道:“请问尔使用多少银子?我情愿一个赔还尔两个。”花子能道:“李兄,尔家中使唤丫头不少,为何要来夺我家的人?”李荣春道:“我并非要来与尔争买,她亦非尔家的人,我因念她是总兵之女落难到此,助她几两银子俾她好还乡而去,并非要贪她的人。”花子能道:“既是李兄不贪她的人,一发让我买了罢。”李荣春应道:“这个使不得,望看我面上容情罢,快些放她出来,使她快去送母入棺,俾她兄妹好还乡,也使她感尔的恩。” 花子能道:“李荣春,尔好不识事务,真是一个蠢才。我买使女与尔何干,敢来我府中言东道西,尔可自己去想想看,该有此理抑是没有此理?”李荣春闻言怒骂道:“尔这狗奴才为何开口骂人?尔的一片狼心狗行我岂不知?尔现的小妾成群也可以去得,这个施小姐我劝尔丢开罢。”花子能道:“别个却也可以做得,这个我是定必要她的。李荣春,尔虽会读书,真是不识时务,我也不与尔说了多话。”就叫家人:“尔们快将里面安排齐整,酒筵伺候,今夜我要与施碧霞成亲。”李荣春听了心中大怒,道:“花子能,尔这狗奴才好不近人情,我今日必要尔还出施小姐才罢。”花子能也不答应他,立起身来往内便走。 李荣春见他要走,心中着急,向前拦住道:“慢走。”用手将花子能头上一把遂拖了出来。花子能道:“李荣春,尔休得无礼。”遂起一拳望李荣春面门打来,李荣春遂举一手拦过他的拳,一手将花子能按倒在地,一脚踏住背心。众家人见花子能被李荣春如此惨打,大家即要上前来救,被李荣春另开一拳打得众家人东跑西走,走得无踪无迹。那花子能被李荣春踏住背心,要爬起来任他爬不得起,以致受李荣春打的宛如杀猪一般大叫。那李荣春一边打一边问道:“花子能,尔这狗奴才,还是要放施小姐出来抑是不放出来?”花子能说:“放出什么来?”李荣春道:“尔还假呆么?我说就是放出施小姐。”那花子能被打不过,疼痛难当,想要脱身,遂答道:“待我去放她出来。”李荣春道:“也不怕尔不放她出来。”把脚一放,那花子能爬起身来直跑入内,吩咐家人快快将门一尽锁的,自己跑进后花园,一路大声叫道:“教师,教师哪里去了?” 且说那教师姓曹名珏,字天雄,混名叫做生铁罗汉,乃江西南昌府人氏。尚有一位兄弟叫做曹天吉,混名叫做小吕布赛温侯,本事比曹天雄还高。那花子能请了天雄来家为教师,每年束金三百两,在家学习拳捶。虽然学了两年,一则却无甚勤学,二则被酒色过度,以此被李荣春一按就倒。那花子能一路喊进园中来,曹天雄正在荷花池边玩花,只见花子能喊叫而来,曹天雄问道:“少爷为何如此慌忙?”花子能叫道:“教师,不好了,李荣春打进我家来了,打得我身上痛疼难当,几乎性命难保。”曹天雄又问道:“为着何事?李荣春怎敢打上门来?”花子能道:“为着施碧霞起见。”曹天雄道:“施碧霞是何等之人,李荣春怎么为她鼎力打上门来?”花子能见问,遂将前事说了一遍。 曹天雄听了,心中想道:“那李荣春乃官家公子,多行好事,济困扶危,人人皆感其恩,就是他州外府亦闻其名。今日为了施碧霞事打上门来,虽然不该,内中总亦有缘故,我想情理少爷必曲,兼恃强行事。待我去向他分解分解,我把好言相劝,释其两边仇恨,免得他二人结怨,岂不是好。”想了一回,叫道:“少爷不必发怒,任他三头六臂也不怕他。”花子能道:“教师,尔不可看轻了他的本事,然他本事实在厉害,须要仔细将他拿来,我好架起松柴把他活活烧死才雪了我胸中恨气。一来教师也顾自己名声,二来尔的本事高强亦扬四海,我除束修外再添五十两作谢金,尔快去将他拿来。”曹教师应道:“少爷说哪里话,小可在少爷府中多谢少爷照顾,感恩不尽,难道一点小事就要加恩说谢?此情小可不敢当。”说完即刻来到厅后屏风边,只见丫头使女并家人们在这里乱跑乱走,喊声:“不好了,打得落花流水。”又有一个丫头说:“不可连白玉的花瓶也被他打破了。”说声未完,只听乒乓一声,白玉花瓶果然粉碎了。那丫头们说:“不好了,可惜三千两银子买这玉花瓶被他打破了。” 不说丫头使女乱乱纷纷,且说李荣春要等花子能放出施小姐,谁知等到半日不见出来,叫了几声又无人答应。李荣春一时心头火发,大叫一声道:“花子能,尔这狗奴才,既然不放施小姐出来,我就要打进去了。”说声未完,将一只楠木的八仙桌两手一摇,扯断两只桌脚拿在手中,将厅上所有椅桌、桌上所排玩器等件尽情打得粉碎,就是壁上挂起名人山水字画也一尽撇破。正值打得高兴,忽见曹天雄走出厅来,喝退众丫头道:“尔们在此看什么?还不进去。”这些丫头并家人被教师一喝便退去。曹天雄迟迟上前叫道:“李大爷何必如此发怒,可已罢了。”李荣春正打得兴起,蓦见里面走出一座小宝塔来。尔说是什么小宝塔?原来是曹天雄,因他生得上尖下大,犹如宝塔一般,故有是号。那李荣春因打得发兴,一时心粗,也不问他是谁,举起两只桌脚乱打。曹天雄眼快,一见翻身就闪,便大喝道:“李荣春休得无礼,我曹天雄在此。”李荣春问道:“尔是曹教师么?别人怕尔,我李荣春是不怕尔,我若挪此桌脚打胜于尔亦算不得好汉,我与尔手对手拳对拳来斗输赢方算好汉。”说完将桌脚丢在一边。曹天雄本是要来解劝的,今见李荣春要打他,他一时大怒,亦要与他见个高低,遂各人立一门户,尔一拳我一拳,尔一脚我一脚,两人在大厅上厮打约有三五十合未分胜败。 那李荣春起先打了花子能,又打了这些家人,又将厅上物件畅打一回,此时又与曹天雄对敌,这一回虽然力微尚不怕他,还敌得过。谁知厅上被他打坏的桌椅七横八直满地俱是,那李荣春的脚被这些椅桌脚缠绊,一时移动不得,被曹天雄两手按住,飞起一脚把李荣春踢倒在地,遂用脚踏住背心。花子能在屏风后看见曹天雄打倒了李荣春,遂大声叫道:“众家人,尔们快快将这个小狗奴才捆缚起来。”这些家人慌忙挪索向前围住,将李荣春紧紧捆缚了。曹天雄呵呵大笑道:“李荣春,尔如今才晓我的厉害么?”此时李荣春若肯认输了曹天雄,叫声:“曹教师,方才是我不是,今已知罪矣,放我回去感恩不尽,自当厚报。”曹天雄也就放了他回去。谁知李荣春是梗性的人,死也不肯服输,而且又非是真输的,不过被椅桌脚绊住跌此一倒,故被他拿住,如何肯服?反大喝道:“曹天雄我的儿,尔李大爷非是真输了尔,不过被椅脚害了,被尔侥幸成功,谁肯服尔这狗瘟的门客?尔的本事想来亦有限的,非可夸言,若花家势败,我李大爷要尔来我书房倒尿瓳还不中我意。”曹天雄听了一发大怒,骂道:“尔这无知的狗匹夫,而今被我拿住还敢无礼么?”那李荣春又转看花子能,遂大骂道:“花子能尔这狗奴才,敢拿尔李大爷么?叫尔死无葬身之地,尔的子女将来为盗为娼。”骂不绝口。花子能被他一骂气得乱跳,叫家人:“尔们快将这贼囚吊在梧桐树上,等到三更时候架起松柴将他活活烧死。”这些家人答应一声道:“晓得。”遂蜂拥上前,将李荣春拖拖扯扯拿到花园内吊在梧桐树上。花子能又吩咐花瑞、花兴、花福、花禄、花冰道:“尔们大家须要小心看守,休得使他逃走了,明日领赏。”又叫花吉、花祥、花云、花庆道:“尔们去架起松柴,端正松香、硫磺、焰硝,此物件大家须要小心,早备其便,明日一齐领赏。”众家人各各前去办理不表。 再说花子能同曹天雄来到书房坐下,又吩咐花荣道:“尔去吩咐管门的。言少爷吩咐:若李荣春家中有人来问,只说他并不曾来,不许漏风。如若漏了风声,也是拿来一样烧死。”花荣应道:“不必吩咐,小人晓得。”尔说花家这些松柴、硫磺、焰硝焉有是便?系平时备办的,若有人得罪了他,便拿来就是放火烧死,不知烧了多少人。 再说花子能吩咐厨房备酒与曹教师贺功,不一时家人将酒席安排,请少爷与曹教师入席,花子能遂与曹天雄分东西而坐,对面而饮。花子能说:“方才若不是教师拿住了这狗奴才,我们家里物件定要被他一尽打完了。”曹天雄道:“少爷说哪里话。我想李荣春的本事只好欺着少爷,小可的拳,他怎么便宜得去?”花子能道:“果然好个天生的生铁罗汉,今日俾李荣春晓得教师的厉害,今日是他拨草寻蛇惹出来,并非是我无端与他作对。这个若不害死使其逃回,譬如放虎归山,终有后患,不如早将他烧死除了祸根。”曹天雄道:“方才少爷说施碧霞之事,小可尚未明白,其中到底是怎样的还要请教说个明白。”花子能道:“若说施碧霞的面貌果然是妙不可言,她乃山海关总兵之女,要到宁波去寻她的亲人,谁知到此母亲死了,兄长又病,她故卖身葬母,被我见了接到家中以做小妾。哪知李芳敢来我家争夺,强要此人。今日若不是教师将他拿住,还不知要怎么样的打了。此时他乃笼中之鸟,到今夜三更便是落火的鬼了。”曹天雄道:“少爷,这是李荣春自来送命的。”花子能应道:“这叫死而无怨。”曹天雄道:“少爷,那施碧霞既是少爷心爱的人,何不择一吉日以成亲,也是一件正事。”花子能叹了一声口气道:“不要说起,可恨这个贱人心性强硬,执意不从,反把我一连三倒。”曹天雄道:“吓,她乃一个女子,怎敢如此无礼么?”花子能道:“我也看不出她有此本事。”曹天雄道:“任她有通天的本事,到此地好似鼠入瓶中出路难。”花子能道:“就是为此,我所以任她倔强,我心无怨,不怕她鲤鱼不上金钩钓。” 不说他二人饮酒谈叙,且说这些丫头都说:“可惜李大爷,为着施小姐一人,却自己身体将以陷入火坑,死在目前。不知他做了多少好事,救了多少的人,今日却叫谁人来救他,我们大家来看烧人。”内中有一个道:“什么好看?前日我曾看过了,臭气难闻,大家早睡的好。”众人齐道:“不错,早睡的好。”谁知被了一位救星听见此事,想欲来救他。不知此人是谁,能救得他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 §§§第四回僮生巧计贪欢放火 仆察机关挟恨搜查 且说这些丫头说话之时被一位救星听见了,尔道这救星是谁?原来亦是一个丫头,这个丫头名唤红花,乃花子能妹子花赛金的丫头,因到厨房取热水与小姐洗面,听得此话吓了一跳,双脚一软,手中一松,跌了一倒,把一盆水泼倒在地,满身是水。连忙爬了起来,再到厨房取水。回到房中换了衣服,心中想道:“可怜恩公子有难在花园,无人搭救,想我父母与他为邻,家中贫苦难以度日,母亲常到他家与太太告借,或借钱或借米,幸得夫人宽洪大度,周济穷人,常将柴米钱银或将穿过旧衣裳以及吃剩的荤菜都拿到我家来,故此我母子三人得以度命。母亲受夫人的恩惠无以为报,所以将奴送到夫人府中当为使女服侍夫人。哪知夫人竟然不要,道:‘若如此便不像邻居了。’决然不肯。后来母亲身亡,又感夫人帮助十两银子、一口棺木成殓了母亲。自从母亲死后,我父亲掩上门就再不到李府了。哪知隔壁起火烧了房子,连我的房屋也烧了,无处安身,搬到东门居住,贫苦难以度日。父亲将奴卖入花府服侍赛金小姐,多蒙小姐待奴犹如姊妹。奴想若无李夫人不时周济,连我的命不知到哪里去了。如今大爷有难,我红花怎么想一法儿救他才好。自古道:‘有恩不报枉为人。’我必定搭救恩公子才算知恩报恩。话虽如此说,却怎样的救法?若要到他家中去报信,又不能出此大门,就是李夫人在家,哪里晓得大爷有此大难?就是我要进园去放他,又有许多家人看守,叫我如何是好?”想来想去,肝肠寸断,无计可施,只是暗暗叫苦,心祷观世音菩萨来搭救去。 红花呆呆立在房门口,忽听得小姐呼唤,红花没奈,只得走进道:“小姐洗面。”花赛金将水一摸,道:“为何捧冷水来?我看尔鬼头鬼脑,叫尔取热水,尔又用冷水拿来,叫尔取茶,茶也不见,此时还不点灯,没心没绪,不知在外面做些什么?”那红花一时人急计生,答道:“因为头上一支银钗不知掉到哪里,所以在外面寻了一回。”花赛金道:“可寻着了么?”红花道:“因寻不见,所以慌忙。”花赛金道:“这等不小心,想是掉在外面了,可先点灯与我,然后下去寻寻。”红花答应,即先与小姐点灯,又去拿茶与小姐吃。花赛金道:“红花,今夜热得紧,可将窗门一齐开了。”红花道:“晓得。”遂将窗门开了。花赛金将身坐近窗前,红花道:“小姐,丫头下楼去寻银钗就来。”花赛金道:“寻着也好,寻不着也就罢了,我再予尔一支便了。”红花说声:“多谢小姐。”急急走下楼来,心内犹如滚油煎的一般,叫道:“天啊!天此时已是初更了,若到三更,李大爷的性命就难保了。天啊天!自古天无绝人之路,难道李大爷一生行善,就是如此死了不成?”想来想去再想不出一个主意,东跑西望好似要偷东西一般,一心只想要救李荣春,呆呆立在黑暗之处胡思乱想不表。 且说这些丫头妇女家人小使吃完了饭,收拾明白,也有去睡的,也有到各处去乘凉的,因花园要烧人,臭气难闻,这些人都闪开了。只有书房四个人,二名小使服侍花子能、曹天雄饮酒。那花子能道:“教师,今夜町到花园去看烧人么?”曹天雄道:“多谢少爷,小可不去看了。”花子能道:“如此,多吃两杯去睡罢了。”吩咐花荣、花贵:“不要瞌睡。”花荣、花贵答道:“小人的两个眼睛比月还光呢。” 且说这四个家人看守李荣春,花子能赏他一桌酒,四人在树下吃酒猜拳,甚是高兴,只有李荣春吊在梧桐树上好不苦楚,想着:“家中如何晓得我死在此处?我死固不足惜,只是老母、妻子倚靠何人?可恨花子能这狗男女,我生不能吃尔的肉,死也要拿尔的魂魄。”不说李荣春怨恨,且说这四名家人说:“我们吃完,堆柴草加硫磺焰硝,堆得好了少爷谅也有赏。”这四名家人一面吃酒一面说:“李荣春也是自己不好,为什么到老虎头上来抓痒?惹了少爷犹如惹了花太岁,如今吊在此处还是一个人,再等一回儿恐怕就要做火神爷了。”花吉道:“他做了一世的好人,不知行多少的好事,今日也不过如此而死。”花云道:“我实在吃不得了,要去睡一睡了才来动手。”花吉道:“如此尔先去睡,我们吃完还要乘凉。” 第34章 天豹图(4) 花云别了众人要先回房去睡,却打从鬼出房经过,遂大声咳嗽道:“秋香姐,尔不要来怕我,我不曾得罪尔。”列位,尔道花云为何说此几句话?因此鬼出房乃秋香丫头之房,因花子能两年前要与秋香私通,秋香不肯,恼了花子能,被花子能一脚踢着阴户,一时呜呼哀哉。自从死了秋香,冤魂不散,常常出现,人人害怕,走到此处定要叫她两声才敢走过去。前日花子能偶然打从鬼出房经过,天色昏暗,被秋香阻住他的身子,花子能一时昏迷,被秋香一连打了七八个巴掌打倒在地。秋香道:“花子能,尔来得正好,我同尔前去见阎王。”花子能一时着急,高声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这些家人使女听见都赶上前来,连忙扶起救入书房,病了一场。连忙请僧超度,礼拜梁王忏,做了道场。哪里晓得这个冤鬼阴魂不散,任尔怎样的拜佛念经超度,再赶她不去。自古道:“人衰鬼弄人。”因花子能命将要死,而且家也要败,所以鬼敢弄人。是以花云走过鬼出房,才转得身,忽冲着红花。花云只说是鬼,吓得一身冷汗,喊道:“不、不、不好了,鬼、鬼出现了。” 红花因要想救李荣春无法可救,立在那里想出了神,忽被花云喊此一声,吓了一跳,见是花云才放下心,叫道:“云哥,不是鬼,是我红花在此。”花云将灯火提高一照,果是红花,叫道:“红花,尔为何一个人立在此做什么?我险被尔惊死。”红花想道:“花云平日与我鬼打混要想着我,我如今将计就计,骗他叫他救李荣春便了。”遂道:“云哥,我在此并无别事,只为等着尔。”花云听了此言满身都是痒,魂飞在九霄云外,心中喜不可言,道:“红花姐,乖乖的妹子,我为尔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今日怎能彀得尔自来等我?”口里说,手伸去捏她的手,红花闪过说道:“此处恐有人走来。”花云道:“要哪里去好?”红花道:“尔将灯吹熄随我来。” 花云从未做过偷香客,此刻熄了灯火随了红花而走,倒觉得胆寒发抖。哪知走到一个小小井亭,红花道:“云哥,尔看此处可有人来么?”花云道:“人是无人来,只是井神见了岂不要发抖么?”红花道:“啐!休得胡说。”花云道:“不要管他,只是尔往日为何推三阻四?心肠太硬。”红花道:“非是我心肠太硬。只为常伴着小姐,若片时不见就要盘问根由,难以久留在外。”花云道:“为何今夜能得在此?”红花道:“尔有所不知,因今夜小姐先睡了,我所以大胆走下楼来与尔说一句活。”花云道:“好妹子,真正多谢尔好心肝,只是这里难以成其好事,这井栏杆硬石条难以做快活的风流床,须到我房里去才做得好事。” 红花道:“且慢,尔不要慌张,我今先有一句话与尔计议,若还依得我时,不要说是今夜,还要与尔地久天长的做夫妻呢。”花云问道:“什么事?尔说总要依尔的。”红花道:“尔若果要与我成美事,可去花园放了李荣春。”花云道:“尔真真说呆话了,那李荣春乃少爷的囚人,要将他烧死的,尔说哪里话来?谁人敢去放他出来?如此难题目我却做不来。”红花道:“尔若不肯。我决不从尔的。”花云道:“尔不从我,我去告诉少爷,说尔要放李荣春出去,那时看尔怎么了?”红花道:“我是出于无奈要救李荣春,故来与尔计议,看尔有什么妙计救得李大爷,尔反要去告诉少爷。若少爷晓得此事,奴的性命定然难保,奴死何足惜,只是与尔夫妻永远做不成了。”说完,呜呜咽咽地泣个不住,又装出千娇百媚的体态。花云见了一身都软起来,好不难过。道:“何必如此?我是与尔取笑的,尔要与我做夫妻,我岂忍害尔?只是尚有一说:那李荣春与尔有甚情由,尔乃如此着急?尔须说个明白再来计较。”红花遂将前情一一说了一遍,花云听完呆了半晌,想道:“如今此事是怎么好?若还不救李大爷,岂不负了红花的情意?又不能成其好事,况非只此一次,且要与我做长久夫妻,这个必要想个妙计救了李大爷才好。”左思右想,再想不出一个妙计来。 红花道:“云哥,可有妙计么?此刻将近二更了,再迟一更就不好了。那火烧人实是难当,更且臭气难闻,尔要做个好心,想出个好计救出火中人。”那花云被红花说出“火中人”’一时满心欢喜道:“好了,我有计了。”红花连忙问道:“云哥,有甚妙计?”花云道:“计虽有了,只是要尔帮助。”红花道:“这个自然,尔快快说来,到底是什么好计?”花云道:“我这个计就是孔明再生,他也料不着的。那花园东边靠墙十二间柴房是无人看守的,我先到柴房内放起几把火来,等火烧焰了,那些看守的人见火发了必然走去救火,我就好去放李大爷,尔却要在花园门口等候,接着了他必要将他藏密才好。”红花道:“何不放了他出去,岂不干净?”花云道:“这个断然使不得,尔不想那大门是落锁了,边门的钥匙也是管门的收了,花园的后门也是锁的,钥匙又是少爷收的,如何放得他出去?如今先藏过了,等待明日夜间再用一计放他出去才好。”红花闻言满心欢喜,说道:“果然妙计。云哥,我帮助尔便了。”花云道:“且慢,尔要将李大爷藏在哪里?”红花道:“藏在鬼出房,人人怕着鬼,不敢到那里去搜的。尔道妙么?”花云道:“不可,倘或鬼秋香出现,岂不唬死了李大爷?”红花道:“这也顾不得许多了,如今急似燃眉,快些打点,不可再迟了。”花云道:“这事只有尔知我知,倘若走漏风声被少爷晓得,不但我尔吃饭的处所就要分开了,连我二人的性命定必难保呢。”红花道:“这个自然,不必吩咐。”花云道:“如今计议已定,先来成事快乐一场,然后再去放火。”红花道:“此时已是二更了,事已急迫,况且此时我心乱神昏,不能同尔行乐。待尔放了李大爷,那时我心欣意乐才好与尔做夫妻,任凭尔取乐罢。”花云道:“我此时心神也是不定的,罢了,只是事成之后,尔不可又推三阻四,那时我就不依了。”红花道:“这个自然。”花云道:“如今待我先去打听,看他们怎样才好下手。”红花道:“我也要上楼去看小姐睡也未。”花云道:“如此快去快来,我也要去行事了。” 红花见花云去了,也就上楼去看小姐,走到楼上却不见了小姐,遂叫道:“小姐哪里去了?”原来花赛金楼窗外有一露台,因夏天天气炎热,起此露台好避暑乘凉的,花赛金因坐在窗前觉得热气迫人,遂走出露台上去坐着乘凉,所以红花走上楼来寻不见小姐。大声叫了两声,花赛金听见了道:“我在此露台。”红花才走过露台道:“小姐还未睡么?”花赛金问道:“尔银钗可寻着了么?”红花道:“不知丢到哪里去,再寻不见。”花赛金道:“不见罢了,我明日再挪一支与尔。”红花道:“多谢小姐,请小姐安睡罢。”花赛金道:“尚早,我还要坐坐。”红花没奈,只得立在旁边呆呆的看,只望园中火起便好去救李荣春,又未知花云能成事否,怀着一肚鬼胎不提。 且说花云来到池滩,一看不见一人,想道:“他三个都走往哪里去了,难道也去睡了?”又走到丹桂厅上一看,只见东横一个,西倒两个,鼻息如雷,三人都已睡着烂醉如泥。花云看了道:“好了。”又去看花兴等四人,却还在那里吃酒。花云问道:“吃得快活否?”花兴道:“这是少爷赏我们的,尔们也有一桌的。”花云道:“我们早已吃完了,如今要去睡一醒好来帮助尔们。”花兴道:“再吃一杯方好去睡。”花云道:“醉了,要先去睡了。”一面说一面走。走回房来拿了皮罩的灯笼,走到柴房内将皮罩提起,拿几把草点着火,每间柴房放几把火,再将皮罩将灯罩好,走在暗处一看,道:“好了,火焰了,再一阵大风来一发妙的紧了。”花云不过心中如此想,口里如此说,谁知果然起了一阵狂风,风趁火势,火乘风威,一时烈焰冲天。也是李荣春后来有封王之福,故此天助一阵狂风作他的救星。 且说花兴等忽见火起,大喊道:“不好了,失了火了,大家快些去救火!”众人一时心忙意乱,救火心急,竟忘记了树上有吊着李荣春。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救火失了孟尝君 报恩险遭大恶主 诗曰: 春寒还是暮冬天,败絮重披有虱缘。 虽欠高僧分口叠,偶蒙暴客恕青毡。 浊醪盎盎贫犹醉,倦枕昏昏昼亦眠。 年少从渠笑里懒,相呼禹庙看龙舡。 话说花云见众人去救火了,遂走到梧桐树下,将身边解手刀拔起来将绳割断,放下李荣春,又将身上绳索一尽割断。李荣春问道:“足下何人,为何救我?”花云道:“我叫花云,乃红花姐叫吾来救尔,尔今不必多言,快随我走。”一手携了李荣春就走。 且说红花身虽伴着小姐在露台之上,心中却在花园,两个眼睁睁只望着花园。望了一回忽见烟起,心中暗喜,已知花云下手了,便说:“小姐,尔看那边烟起了。”花赛金抬头一看道:“不好了,火起了,看来不远,却似在花园内的火。红花,尔快去看个明白来回我。”红花应声晓得,随即下楼,好似开笼放鸟一般,她一心挂着李荣春,不能前进照顾,却好小姐叫她下楼来看火,正中其怀。急急走到花园,咳嗽一声,花云正寻不见红花,甚是着急,忽闻咳嗽吃了一惊,问道:“是谁?”红花道:“是我。”便问:“如今事情如何?”花云道:“在此,快些领去藏好了,我去救火。”说完如飞地去了。红花道:“李大爷不要慌忙,随奴这里来。”拽了就走。慌忙之际,李荣春也不问情由,红花也不说甚话,也顾不得男女,带到鬼出房推入房内将门带好,要回楼上去。走不得几步,忽遇着花荣提灯而来。那花荣、花贵二人原在书房服侍少爷,曹天雄酒醉先睡了,花子能叫花荣、花贵打扇,自己又吃了一回酒,问道:“此刻什么时候了?”花贵道:“将近三更了。”花子能叫道:“花荣,尔去吩咐花兴等预备火具,等我—到就要烧了。”花荣领命,提了灯笼走到花园门口,遇着红花。红花才要转弯,劈头撞花荣,啊哟一声,连忙倒退两步。花荣唬了一惊,只道是秋香鬼,也退一步,因听着声,遂大胆上前问道:“是哪个?黑夜之间鬼头鬼脑在此做什么?”上前一把拿住,将灯提起一照,道:“尔是红花姐,为何在此?”红花道:“快放手。”花荣将手放了,便问道:“尔为何独自一个在此,做什么?”红花道:“我同小姐在露台上乘凉,只见花园内烟火冲天,小姐叫我来看的。”花荣道:“是哪个在此快活放烟火,待我告诉少爷打死这个狗奴才。”自言自语地去了。 尔道柴房失火,花子能同花荣为何不知?因这花园周围有三十里宽阔,而且火一焰,花兴等俱往救火,花子能又在西北边的书房内,所以全然不知,及花荣来到时火已救灭了。只见花兴如飞地跑来道:“荣哥,不好了,快去请少爷。”花荣道:“为何如此大惊小怪?”花兴道:“因李荣春不见了,所以如此看急。”花荣道:“住了,因何不见了?”花兴道:“我们四人正在吃酒,忽见柴房火起,我等一时救火心急偕去救火,等到火救灭了,回来又不见了李荣春。”花荣道:“花园门可曾开么?”花兴道:“门仍旧锁的。”花荣道:“如此说想不曾出去,还在家内,快些同去禀少爷知道。”,红花见他们去了,心中暗暗叫苦道:“我想花荣生性多诈,他去禀知少爷必然要来搜寻,倘若被他搜出,性命定然难保,岂不枉用心机?也罢,我且在此看其动静再作道理。” 且说花家这些隔壁邻右见花家园内火起,个个道:“好了,不要管他,任他烧尽才好。”内中有个乔阿二,他的妻子被花子能抢去,怨恨在心,今见火起.心中大喜道:“我早已说了,他定被天火烧,今日果然烧得好。”旁边有一人道:“乔阿二,快些去领尔妻子回来,再等一回儿就要烧完了,岂不连尔妻子也烧内?”乔阿二道:“那个贱人如今是穿好吃好戴好,连夜里睡都是好的,真正自在享福,她还想什么丈夫儿女,她哪里有想回来?我也不要她了,就是领了回来也被人笑柄道:‘这是被花子能抢去干过的了。’岂不被人说乌龟?”又一个道:“这也不妨,被他抢去的人也不少,难道都是乌龟?这不过被他抢去没奈何的人,非我情愿的。”正在说话之间,只见火也渐熄了,一会儿也就灭了,众人道:“可惜不烧完,待烧完了才出得我们的气。”这也是花子能平日为人不好,所以这些个人个今怨恨着他。这且按下。 且说花荣、花兴等走到书房道:“少爷,不好了,李荣春不见了。”将前情说了一遍。花子能道:“为烧柴房乃是小事,李荣春要紧,快去搜寻。”花荣等众人一路喊入园内,李荣春听见花子能喊进园来,本要出去打死他,又想道:“且慢,要打死他也不难,只是门户甚多,路径不熟,一时恐难得出去,定遭其毒手,岂不负了红花一片好心?罢了,只得暂做痴呆汉,权为懵懂郎。” 且说花子能一路喊进园来,叫家人们快点灯球、火把,各处小心去寻。家人领命,各处去寻,寻来寻去总寻不见。花子能道:“这也奇了。”花荣想道:“他飞了去不成?”又想道:“是了,必是红花这贱人藏去。”便道:“少爷,依小人看来,李荣春必然尚未出去,只要从大门起并各处门户着人把守,不怕他飞出去。”花子能道:“不错,尔们着几个去把守门户。”自己也到各处去寻。只见红花也走了进来道:“少爷寻什么?”花子能道:“不见了李荣春,尔可有看见么?”红花道:“什么李荣春?丫头不晓得。”花子能道:“尔既不晓得,不要尔管。”花荣道:“是了,看她如此支吾,必是她藏匿无疑了。必然藏在鬼出房,她料人人怕鬼,不敢进去搜寻。”叫声:“少爷,可到鬼出房去搜寻。”花子能道:“狗奴才!尔晓我被鬼秋香打了,今又叫我去凑第二次打么?”花荣道:“非是小人多言,鬼出房定要去寻。”花子能道:“尔做头阵。”花荣道:“就是小人做头阵。”口内虽说不怕,心中到底恐吓,硬了头皮走向前去。此时急坏了红花同花云,没法可救,然亏得花云人急计生,随在花荣后面道:“秋香姐,尔不要出来唬人。”花荣本是怕的,又听花云的话,心中一发害怕了,回转身来道:“云哥,李荣春敢是尔藏了?”花云道:“放尔的屁,尔藏过了,到来硬争要来做头阵,为何又转来?只好作弄少爷,我花云是偏不信的。”花荣道:“尔为何说鬼来怕我?”花子能道:“尔们不必多言,我有个不怕鬼的在此。”便叫道:“红花,我晓得尔胆子最大,是不怕鬼的,尔可做头阵。”红花暗想道:“若要推辞,方才黑暗之中被花荣见了,推辞不得。”无奈,只得提了灯先走。那花云想道:“如今怎么好?若再多言又恐被少爷见疑。也罢,待我提醒她一句,看红花怎样。”花云乃大声道:“花荣,尔见了鬼只是跑,尚有何能?”红花听了心中明白,便心生一计,走到鬼出房将手去推门,忽然大叫一声:“啊哟!有鬼。”望后便倒。花云一见也就大叫道:“不好了,鬼来了。”退后便走。大家见红花一倒、花云一走,大家走得干干净净。 第35章 天豹图(5) 红花见众人去了,然后爬了起来道:“幸亏我人急计生,救了此危,只是花荣这个奸贼此时被我唬退了,还恐他回马枪又来搜寻,那时便不好了。也罢,事到其间也顾不得了。”走进房内将李荣春拖了出来,将门闭好,拖了李荣春往内而走。走到楼下,将楼下门闭了,道:“大爷受惊了。”李荣春道:“不妨,且问姐姐为何有此侠肠义气来救我?须要说个明白。”红花道:“大爷小声些,我父名叫王瑞奇,乃是做裁缝的,与大爷隔壁。奴家贫苦难常,母亲常到府中,多蒙太太为人好心,常常赐银赐柴赐米,有时或赐我衣服荤腥之类,倚蒙照顾,所以父子三人得以不致饿死。后来母亲死了,又蒙太太赐银并棺木方得收殓。后因火烧房子搬到东门,父亲贫苦难以度日,又不好再到府上来告借,只得将奴卖在此服侍小姐,改名红花。今日忽闻大爷有难,吓得我魂不附体,忙与花云计议放火烧柴房,方救得大爷性命。”李荣春道:“如此说,恩姊乃王翠姊了。若非恩姊相救,今夜必遭毒手,何以报恩姊活命之恩?待我回去说与太太晓得,慢慢地报恩便了。”红花道:“大爷何出此言?我受太太、大爷的深恩尚未报得,今夜相救聊表吾心报答而已。如今各处门户俱将人把守,不能出去,只好在我房中暂歇一夜,等明日夜间看看有甚机会再图出去便了。”李荣春道:“多谢姊姊。”红花带了李荣春走上楼,将自己房门开了将李荣春放入,将门闭好,仍旧去见小姐道:“是柴房失火,今已救灭了。小姐,夜深好安睡了。”花赛金道:“且慢,我还要坐坐。”红花只得与小姐打扇,这且不言。 再说花子能寻不见李荣春,心中不愿,叫众人仔细去寻,寻得出来赏银一百两,免一月的差。众人贪着赏,又到各处去寻,搜来搜去再寻不见。花子能道:“花园后门又锁的,前门料他不能出去,各门俱有人把守,难道他飞出去不成?为何不见,必是尔们放他走了。”花兴等道:“若说小人放他这是断然不敢的,就是要去小便大恭都是一个去了一个来、一个来了一个去的,半步不敢放松。都是柴房起火,一时心忙意乱,大家救火心急忘了看守,想是救火之时被他走了也未可知。”花子能道:“如此说难道飞去不成?还是尔寻不到处,再去搜寻。”只有花荣奸刁,道:“不必他处去寻,还要去鬼出房去寻。”花子能道:“尔不见红花吓倒么?”花荣道:“如今众人一起打进去,就是有鬼也被我们冲散了。”花子能道:“这也说得是。”便道:“大家一齐向前打入去。”只有花云一人心中着急,想来想去没法解救,只得随众人打入鬼出房内。一看并无半个人影,只有些零星家伙而已,花子能见没有李荣春在内,叫道:“大家出去,将门闭了。”花云此时才放了心。 只有花荣这万恶的奴才道:“少爷不必着急,李荣春还在府中。”花子能道:“我岂不晓得在府中?不知到底在哪里?”花荣道:“必在小姐楼上。”花子能听了大怒,一连将花荣打了几个巴掌两个脚尖,道:“尔这狗奴才,如此胡说!”花荣道:“少爷虽然打了小人,李荣春必然在小姐楼上的。”花子能道:“何以见得必在小姐楼上?”花荣道:“因小人与花贵要去看花兴等,走到转弯劈头遇着红花,她哎哟一声退了两步,灯火也无。我问她为何灯火也不拿,一人在此做什么?她道因园中火起,小姐叫她来看火。我想她既是小姐叫她出来的,为何见了我反退了去?而且柴房平日半个火种也无的,为何忽然火起?必然是她放的。就是方才鬼出房跌那一倒,其中定有缘故,既然遇鬼跌了,爬起就走也不迭,为何能去闭好了门?这必是起先将人藏在房内,看大家拥去要搜,故假此一倒吓退了我们,她却领了进去。及我们再去搜寻她已带了出去,是以再寻不见。少爷尔想一想,可是如此么?”花子能听了花荣的话便道:“楼上还有小姐,红花怎么敢藏他?”花荣道:“少爷真是老实人,那红花一人如何做得来?此事必是小姐与她同做的。”花子能道:“也未可知,尔们悄悄伏在楼下,我上楼去拿。倘若拿他不住,他必然走下楼来,尔们大家拿住就打,打他半死,打他行走不动就好来烧了。”花荣道:“千万不可说是小人说的。”花子能道:“这个自然。”众家人随了花子能来到楼下埋伏了,然后花子能才打门。花云想道:“不知红花可是藏在楼上否?千万不要藏在楼上才好。万一藏在楼上,被他拿住如何是好?”看官,尔说花荣为何要与红花作对?因去年花荣思与红花苟且,在厅堂边撞见红花,调戏了几句。红花不肯,就去告诉少爷,少爷登时大怒,将花荣叫来痛打一场,打得花荣疼痛难当,在地滚来滚去。少爷尚不肯饶他,罚跪在庭中,三日三夜才放他起来。他怀恨在心,所以今日要来报仇。花云道:“红花啊,尔千万不要藏在楼上才好。” 不说花云心中烦恼,再说花赛金与红花在露台上乘凉.说些闲话,直到三更后。方要进房去睡,只听得楼下打门,花赛金道:“红花,半夜三更哪个打门?快去看来。”红花道:“小姐,这声音好似少爷,敢是他吃醉了酒来此生事?待奴去对他说小姐睡了罢了。”赛金道:“胡说,少爷黑夜到此必有正事,快去开来。”红花没奈,只得下楼去开门。不知可搜得出李荣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花子能堕楼埋计 李荣春寄迹邻房 话说红花见小姐要她去开门,没奈何只得下楼来,心中暗想道:“如今叫我藏在哪里去好?大爷啊,尔如今是潭内的鱼了,要想出路是难上难了。事到其间无可奈何,拼其一死罢了。”将门开了道:“少爷午夜三更到此何事?”花子能道:“不要尔管,门也不必闭。”手提灯笼怒气冲冲的走上楼来。那花赛金立在房门,嘴上叫声:“哥哥,此时到此何事?”花子能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红花,尔将这个楼门开了。”花红听了,门也不闭,只是呆呆立着,看花子能提灯四处搜寻,只寻得赛金的房,并不寻到红花的房,因红花的房在楼外边,开了楼门在门边一间,而且花荣说小姐与红花同谋的,所以只搜赛金的房。 那花赛金全不知其事,问道:“哥哥不见了什么在此搜寻?”花子能道:“还要假装痴么?此刻尔是瞒不过的了,快快放出来的好。”花赛金道:“哥哥,尔叫我放出什么来?”花子能道:“就是李荣春,他与我做尽了冤家,我要放火烧死他,哪知柴房失了火,被尔与红花将他藏在此楼中。快快放他出来的好。”赛金道:“什么李荣春?到底是男是女?为何说在我楼中?也要说个明白。”花子能道:“还要假装不知的样子呢,他是清清秀秀的后生,又是个解元,扬州一府人人叫他做小孟尝君。”赛金小姐一听此言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道:“哥哥说话好不中听,尔说我藏男人在房中,被人知道叫我如何做人?休得在此胡说。快些下楼去,我要睡了。”花子能心中一发疑惑道:“必定在此了。”叫道:“妹子,不是我哥哥的来欺尔,只为李荣春不见了,所以走来看一看,就是在此也只是说自己走上来的,不干尔事。若还不在此也就大家罢了,有什么做不得人?何必动气。”花赛金道:“住了,不是这等容易说的,尔若要搜也不妨事,总要与我赌个输赢,若寻得出要怎么样,寻不出要怎么样?”花子能道:“也罢,我就与尔赌一桌酒罢。”花赛金道:“怎么说得如此轻易的事?尔若寻出李荣春来,妹子也做人不成了,尔将我一剑分为两段,死而无怨。尔若寻不出李荣春来,尔却怎么样说?”花子能道:“也罢,我将这首级输与尔罢。如今该与我搜了。”花赛金道:“且慢,说便这等说,倘尔若赖了便怎么样?”却又做出似有李荣春在楼一般,假装出惊忙之态;花子能见了一发信以为真,便道:“红花,尔将壁上挂的剑与我拿下来,拔出了鞘,尔做干证,若有李荣春在楼上尔将小姐杀了,若无李荣春在楼上尔将我杀了,不许容情。”红花道:“晓得。” 花子能道:“如今就没得说,该与我搜了。”遂将各处细细的寻了一回,只是不见。花赛金道:“可有么?红花,看剑伺候。”花子能道:“且慢,我寻尚未了。”又将床下橱柜箱笼各处搜过了,也不见有个人影,连便桶也去掀开看了,亦无。花赛金道:“如今尔也没得说了,红花,拿剑与我。”花子能着急,连忙跪下道:“好妹子,不要太没了情分,我是与尔取笑的,怎么就认真要杀起来?若不看我面上也看在父母面上,自古道千朵桃花一树开,求妹子饶我罢了。”花赛金道:“胡说!尔既知千朵桃花一树开,就不该黑夜上楼来无端造言,说什么李荣春在我楼中,倘被外人闻知,叫我如何做人?”花子能道:“这个原是我不是,该死,该死。明日叫一班戏子备办一桌酒请尔吃了醉,此事一笔勾销了罢,下次再亦不敢了。”花赛金道:“不相干,尔若搜出李荣春来岂肯饶我?”怒气冲冲便将红花手中钓剑拿过手来道:“不是我今日无情,谁叫尔屈言屈语的来蹈我。”说罢拿起剑来便砍,花子能慌了,爬起就走。花赛金与红花随后赶来道:“拿住了他,不要被他走了。”花子能心忙脚乱,走到楼门只要下楼梯,谁知心急一脚踏空,两脚朝天翻一个跟斗滚下楼来。 这些家人见楼上跌下一个人来,误认是搜着李荣春来的,走将下大家上前道:“拿住了,打这狗男女的,不要放松了他。”此乃花子能方才吩咐他们道:“若李荣春走下楼来,尔们拿住便打。”所以这些家人见有人跌下楼来,只说是李荣春,又且黑夜之间又无灯火,如何认得明白,又听得楼上喊声叫拿,所以大家拿住就打,打得花子能犹如杀猪一般,大叫道:“不要打,不要打,我是少爷。”众人听说是少爷,连忙放手。花子能爬了起来叫痛连天,一步一拐拐进书房。头巾也不见了,衣服也扯破了,头发也散乱了,重新梳洗,换了衣服,叫齐家人道:“尔们人也不看个明白,拿着就打,打得少爷如此模样,明日送到江都县去,每人重打四十大板,枷号满日放。”众人道:“少爷不必发怒,此乃是少爷吩咐过的,我们见有人跌下楼来,又听得楼上喊声叫拿,我们只道是李荣春,是以拿住就打,并不知是少爷,真正该死。”又有一个就道:“不知者不罪,望少爷恕罪。” 花荣问道:“李荣春可有么?有在楼上乎?”花子能道:“若在楼上我也不跌下楼来了,都是尔这个狗奴才害我。”花荣道:“只恐还有寻不到的所在。”花子能道:“慢说搜去不遍,就是连马桶都看过了。”遂将前事一一的说了一遍。花荣道:“红花房内可曾搜过么?”花子能道:“性命要紧,哪里还顾得到她房里去寻?”花荣道:“少爷错了又错,红花房里乃第一要紧之处,为何不寻,却往他处去搜?若是李荣春不在红花房中,我情愿割下头来与小姐。少爷不要迟了,快快再去红花房中,一搜包管就有李荣春在内。”花子能道:“尔不要抬举我了,我老实对尔说,我不堪再跌下楼了。”花荣道:“如今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必定拿住李荣春,红花是饶不得的。”花子能道:“果然妙计,就依尔如此而行便了。先拿酒来我吃。”花荣叫着众人仍旧伏在楼下,花荣怀恨红花昔年之事,所以要报此仇,这且不表。 再说红花起先见花子能上楼遍搜,心中着急,后见搜寻不出反跌下楼去,方才放心,随即下楼将门闭好,又上楼将门也闭了。花赛金叫声:“红花,我且问尔,尔好大胆,将李荣春藏在哪里累我受气,快快说明,我不打尔。”红花才放了心,又被小姐问此一句,惊得面如土色,两目睁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口暗想道:“小姐为何亦疑心起来?”花赛金见红花呆呆立着不说,又问道:“红花,尔为何不说,呆呆立着则甚?”红花道:“没有此事啊,丫头服侍小姐寸步不离,如何敢做此事?”花赛金道:“胡说,我起先叫尔的时节看尔十分慌张,言语支吾,只说银钗不见了,就是往寻银钗,去了多时,及后出房看火,又去了许久才来,谅尔其中必有怪事,好好说来便罢,如若不说,定要打尔的下半截来。”红花道:“丫头与李荣春并无瓜葛,又不认得他是谁,我救他则甚?”花赛金假做怒容,取一枝短短的戒方道:“贱人,尔说不说?”红花连忙跪下,眼泪汪汪道:“小姐饶了丫头罢。”花赛金道:“说了便饶尔。”红花道:“并无此事,叫丫头从何说起?”花赛金道:“罢了,罢了,枉了我待尔一片真情,我与尔虽系主仆,待尔如同姊妹一般,今日此事如此明现尚要瞒我,可知往日待我都是假心假情了,我也不与尔说,待我去搜罢了。”红花着急,连忙扯住小姐的衣说道:“小姐,丫头并无此事,不必去搜。”花赛金一发疑心起来,道:“我以真心待尔,尔又不以真心待我,尔若有甚疑难之事,对我实说我也好与尔排难分解。尔若不对我说明,总要弄出事来的,那时连累我,连我也做人不得了。” 红花想道:“如今是瞒不得了,若少爷再来搜寻岂不连累了小姐?不如说明,求小姐周全此事才救得李大爷之命。”遂道:“小姐要是恕了丫头的罪,丫头方才敢说。”花赛金道:“老实说明,自然饶尔。”红花遂将前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花赛金道:“如今怎样能放他出去?”红花道:“要求小姐用个计策放他出去才好。”花赛金道:“贱人,莫说难以放他出去,尔想少爷搜寻不出,难道他就罢了不成?必然再来搜寻,若被他搜出,莫说李荣春活不成,连尔我的性命亦难保了。我看尔这贱人敢做出如此大事来,我不问尔尔亦不说,及我认真查问尔还敢如此推三阻四,如今尔虽说明,叫我如何放他出去?”红花哀哀泣求道:“小姐啊,念我往日并无差错,今日不得已作了此事,还求小姐见怜。”花赛金道:“小贱人,既是如此害怕,何不早早先与我计议,自然与尔分解,如今与我有什么相干?若不念尔往日无差错,我定与少爷说知。”红花道:“我因受恩深处须报恩,若欲预先说明,犹恐小姐不容,所以私自去做此事,如今只求小姐格外施恩全了两命。”花赛金道:“小贱人起来,我也不便见他,尔将壁门开了,放他过去再作计议。”红花道:“恐卢家小姐不肯相容,如何是好?”花赛金道:“不妨,我有担待。”红花闻言满心欢喜,说道:“小姐暂请回避。”花赛金走进房去。 第36章 天豹图(6) 红花将自己的门开了,李荣春道:“恩姐怎么放我出去?”红花道:“不要性急,且过了今夜,等待明日再作计议。”李荣春道:“为何今夜不能放我出去?”红花道:“大爷,尔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少爷如狼似虎,他虽上来搜尔不着,岂肯干休?必然还要再来搜寻。”李荣春道:“如此怎么躲?”红花道:“我是千思万想无法可放尔出去,不得已与小姐计议,寻了一个好所在,将尔暂且安顿再作计较。多蒙小姐贤德,许我将尔暂时去藏在西楼。”李荣春道:“西楼是什么所在?”红花道:“说也话长,西楼乃是卢府小姐名叫赛花,西楼就是她的卧房。卢小姐与我小姐乃是结拜姊妹,虽然异姓,赛过同胞。她二人做说得话来,起初在露台之上不过隔帘闲谈,后来打算要私自来往,故将西楼一堵墙拆去做了一扇便门,与壁一样,只用手将门推开便可走来走去,并无人晓得,再看不出,只用一幅字画挂在壁门,再排一张小桌,桌上排些香炉烛台花瓶之类,再看不出有此一门。”李荣春说道:“恩姊,尔说什么私自二字,这是何缘故?尔小姐要开便门就开,谁敢阻挡她?尔却说私自两字,这是什么缘故?”红花道:“大爷,尔有所不知,只为我家那不贤慧的少奶奶曾与卢老夫人斗口伤了情分,因此少爷也将卢家怪了,不许小姐与卢家往来。我家小姐恐少爷、少奶奶知道了必不容的,所以开此便门乃是私自与卢小姐开的,虽少奶奶上楼几次,壁上有挂字画,她再也看不出有此一门。”李荣春道:“原来如此。只是我过去恐卢小姐不容,如何是好?”红花道:“不妨,卢老夫人同小姐到她母舅家拜寿去了,有几日耽搁,如今暂借西楼去歇一夜,即使卢小姐回来看见,自有我家小姐担待,谅亦不妨。”李荣春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然了。恩姊,既如此带我过去罢了。”红花道:“且慢,待我去了就来。” 红花又来禀知小姐道:“李大爷腹中饥饿,求小姐一发行个方便,赏些糕饼与他充饥。”花赛金道:“尔自己去取便了。”红花走去,将厨食门开了,挪四碟糕饼一壶茶走进房来,说道:“大爷肚中饥了,请吃些点心。”李荣春道:“多谢姐姐,有水取一盆来与我。”红花道:“有,待我去取。”若讲花赛金的房中诸物皆有,就是要开南京的杂货店都开得来的。红花连忙取炭起火扇风炉,登时水热,倒了一盆热水,取了一条手巾拿进房来,说道:“大爷,热水在此。”李荣春道:“有劳恩姐。”点心也吃完了,将面洗了,红花带了李荣春走到房中,将画桌移在一边,一手将门推开,放李荣春走了过去。红花亦随他进去,说道:“大爷,这张床是小姐的,这张床是使女青莲的,要睡在此睡睡,切不要声张。”李荣春道:“晓得,尔去罢。” 红花退出,将门关好,将画挂好,将桌排好,然后走进小姐房中回复,花赛金才放下心,说道:“红花,少爷与李大爷有甚冤仇,要将他烧死?”红花就将施碧霞卖身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花赛金道:“算来乃是少爷不是,全不想作恶多端,人人恨他,将来不知怎样结果,就是奴家的姻事也是难做的,他还要逞什么威,行什么凶?还要抢什么女子。那李荣春疏财重义,济困扶危,扬州一府谁人不知?他一点善心要救落难女子,险些儿遭人放火烧死,亏了尔救他,算尔有些义气。”红花道:“小姐,救是救了,只是方才少爷上楼来搜时,急得我魂魄都无,若不是小姐赶他下楼,定遭他拿住。如今是不怕他了,任他来搜亦搜不出了。”花赛金道:“我要睡了。”红花服侍小姐安睡,自己亦进房去睡。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花虹挽妻惊绣阁 赛金设计辱嫂嫂 话说李府太太与淡氏大娘见日已西坠,尚不见李荣春回家,叫三元来问道:“大爷到花家去讨施小姐,不过留一杯茶,还与不还也该回来,为甚到此时候尚不见回?尔与来贵去花家问。”三元道:“晓得。”同了来贵走到花府问管门的老家人,那管门的受过花子能吩咐,只说不曾来。三元与来贵道:“这就奇了,大爷亲口与我说要来花家讨施小姐,为何他们说不曾来?”又到海丰寺问法通,只见门是锁的,又到各处访问,并无下落,只得归家回复太太。太太与大娘十分忧闷,只得又差三元再往各处去打听,这且不表。 且说花子能听了花荣的计,叫了几十名家人埋伏在小姐楼下,守了一夜不见动静,花子能见没动静,遂到沉香阁来,见碧桃问道:“少奶奶可起来否?”碧桃道:“起来了。”花子能走上阁来。那秦氏梳妆正完,尚未穿衣服,斜倚在窗前,一手拿一枝鸟羽毛扇,一面摇扇一面想道:“少爷小妾三十一个,哪里轮得到我?一月之外才得一次,好似活守寡,前世不修,今世来嫁着他。昨日又抢了一个施小姐来家,不知为甚不肯与少爷成亲,反将少爷打了三倒。”不说秦氏正在思想,忽见少爷走入房来,忙起身问道:“少爷起得早啊。”花子能道:“不要说起,昨夜一夜未曾睡着。”秦氏道:“请问何事一夜不睡?请坐了好说话。”花子能道:“尔也坐了。”遂将李荣春来讨施碧霞说起,一直说到跌下楼止,又道:“现时家人还伏在楼下,如今要求少奶奶上楼去将红花卧房也搜一搜,不知少奶奶可肯行否?”秦氏道:“少爷,尔太粗心了,红花房里乃第一要处,为何不搜,却到赛金房里去搜。这正是痒处不扒,不痒处扒到血流。”花子能道:“为因心忙意乱,失此一处,却又被花赛金将剑要杀,只得逃命要紧,却忘了红花的卧房未搜。”秦氏道:“反了,反了,焉有妹子敢杀亲兄的理?又将男人藏在房中,真正气杀我也。只是我与丫头们都是女人,拿他不住,如何是好?”花子能道:“不妨,我楼下埋伏着家人,尔若见了李荣春只要大声喊叫,我们就好上楼来拿他。”秦氏道:“如此说不妨,待我去搜便了。”花子能道:“到底是夫妻,尔好去拿住李荣春,待我放了心夜夜好来伴尔睡。”秦氏道:“我是不想尔的,尔去伴她们,我是独自睡惯了。尔自下去,我也立刻就去。”花子能道:“原是我不是,改日来谢罪。我如今且下去,在书房等少奶奶尔的消息。”说完下阁去了。 秦氏叫齐了这些丫头、使女,自己穿好了衣服,下了沉香阁,带了丫头来到赛金楼下。见这些家人们俱埋伏在楼下等候,碧桃说道:“少奶奶来了,尔们还不立起来?”众人见秦氏走到,大家立起身道:“少奶奶来了。”秦氏道:“尔们在此等着,若听我叫尔们上去拿,尔们就要上去拿,若李荣春走了下来,尔们拿住了等少爷发落。”众人道:“晓得。”秦氏带了四名丫头,一个名叫双桂,一个名叫碧桃,一个名叫春梅,一个名叫秋菊,这四名丫头狐假虎威将门乱打。那红花同着小姐二人都是四更以后才睡的,此时红花服侍小姐梳洗才完,只听得打门甚急,那叫门的人声甚多,花赛金道:“如何的,他又来了。”红花道:“小姐,如今不怕他了,待奴下去开门。”走下楼来,此刻胆便大似昨夜的几十倍了。遂将门开了,见是秦氏,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少奶奶。”秦氏道:“尔们将此门关好了,随我上楼。”双桂将门关了,秦氏又道:“红花,尔先走。”红花道:“丫头不敢,少奶奶先请。”秦氏道:“不要尔假有礼,叫尔先走尔就先走,谁要尔多礼。”红花道:“如此恕丫头无礼了。”遂先上楼报与小姐道:“少奶奶来了。”四个丫头随了秦氏上楼来。 那赛金没奈何,勉强起来迎接道:“嫂嫂来了?”秦氏道:“我的来意姑娘谅是晓得的。”赛金道:“嫂嫂说得好笑,我又不是神仙,如何晓得尔的来意?”秦氏道:“不必假不知,就是那李荣春的事。”赛金道:“李荣春怎么样?”秦氏道:“咳,姑娘啊!他与尔哥哥有天大的冤仇,尔不该黑夜将李荣春藏在楼上,又如何敢欺负兄长,拿剑就要杀他?”红花在旁道:“少奶奶,这是少爷不是,自己走上楼来欺负小姐。”秦氏道:“不要尔管,尔何必多言。”赛金气得两眉倒竖,满面通红,道:“就算我藏了李荣春,尔便怎么,有甚凭据?”秦氏道:“不要管有凭据无凭据,待我做嫂嫂的来看看。”赛金道:“胡说,我父乃一品当朝,三位叔父俱为高官,我虽女子,颇知礼义,焉肯收藏男人?无凭无据,劈空陷入,昨夜哥哥来搜不出,尔今又要来搜,一次风波尚未歇,尔又要来再起风波。还是哥哥叫尔来,还是尔自己要来寻我惹气?”秦氏道:“不要尔管,我自来亦可,尔哥哥叫我来亦可,总是要搜的。”说声未完便叫四个丫头将红花房里先搜起来。这四名丫头领命先去红花房里搜寻。花赛金见了登时大怒,道:“秦氏啊秦氏,尔休得太无礼,听信了丈夫之言来与我作对,尔休得太欺负人,我见过多多少少的恶妇,并不曾见这不良恶妇。”秦氏也大怒道:“赛金,尔休得开口伤人,尔就有理岂将男人藏在房中么?”这四名丫头道:“少奶奶,红花房里搜寻不见。”秦氏道:“尚有赛金房里各处都去搜来。”这些丫头东掀西拨,各处搜遍并无影响。 赛金见她们搜不出李荣春,遂道:“秦氏,如今可有李荣春么?”一把将秦氏胸前扯住道:“如今怎么说?”秦氏道:“赛金休得无礼。”将头撞去,赛金顺势一手将秦氏头发扯住,将脚一跤将秦氏按倒在地,骑在秦氏身上抡拳就打,打得秦氏叫痛连天道:“赛金,尔敢打我么?”赛金道:“我就打尔这不良之妇,尔便怎么?”说完又打。秦氏叫道:“好打,好打,天下哪有尔这恶妇?藏男人,杀哥哥,打嫂嫂,尔们这些丫头是死的,为甚不向前来救我一救?”这四名丫头要走上前来劝,赛金道:“谁敢来,连尔们也打个半死。”双桂道:“春梅姊、秋菊姊,尔们去请少爷来救奶奶。”那红花也假意来劝,却暗地里将拳头来奉送。秦氏道:“赛金,尔的拳头为何有许多?”赛金忍笑不住道:“我是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秦氏道:“尔当真要打死我么?”赛金道:“我也不要打死尔,只打尔半死,使尔下次晓得姑娘的手段。尔下次敢再来欺我么?” 不说秦氏在楼上被打,却说春梅、秋菊二人走到书房报花子能道:“少爷不好了,少奶奶被姑娘打得不亦乐乎。”花子能听了,连忙走上楼来喊道:“哪个敢无礼欺负我小姐?”红花叫道:“小姐起来罢,少爷来了,看少爷面上饶了少奶奶罢。”花子能道:“小妹为着何事如此动怒?有话起来说。”赛金见花子能假小心,也就立起身来坐着涕泣。双桂扶秦氏起,春梅将秦氏头发缠好,秋菊将秦氏首饰拾起,花子能假意道:“为着何事如此相打?”秦氏道:“真是天翻地覆,哪里有如此不良的恶女子,藏男人、杀哥哥、打嫂嫂,有如此的恶人么?”赛金一面哭泣一面说道:“都是父母不在此,被哥哥欺负了,今日又被这恶嫂来欺负,我如此还要做甚人?不如我与尔三人拼了命,免得日日来欺负我。”花子能道:“好小妹,昨夜原是我做哥哥的不是,得罪尔了。今日嫂嫂不知何故,无事又来生风波,害惹尔受气。”秦氏听了心中不愿,气冲冲地道:“尔到说得好听,我好好坐在沉香阁,不知是哪个狗乌龟公叫我来此,害我受此苦楚,倒反说我无事生风波,真正气死我也。”花子能笑嘻嘻地道:“如今都不必说,总是我不是。妹子,尔也不必哭,妻子,尔也不必气,待我去备桌和气酒请尔姑嫂双双和好息了怒气吧。”秦氏道:“我是没有如此的好姑娘。”花子能道:“什么话,总是一条缝里钻出来的。”花赛金道:“啐!我也没有这样的嫂嫂。”花子能道:“哪里话,与尔哥哥一头睡的总是嫂嫂。”秦氏道:“我也不与尔这呆子说了。”立起身来下楼去了。花子能就借此势道:”我去备酒与尔们和好。”一溜烟下楼。走来与曹天雄说知其事,曹天雄呵呵大笑道:“少爷若说李荣春尚未出去这也不难,只要前门后户叫家人用心把守,不怕他飞上天去。”花子能道:“虽然如此说,倘若他已出去了这便如何?”曹天雄道:“这也容易,只消得力的家人差几个到外面打听,若李荣春尚未回家,必然有他的家人在外寻觅主人,若是已经归家,就无在外寻觅了,他必然又另起事端来寻我们了。”花子能道:“教师说得不错。”急忙吩咐一众家人各处门户小心把守,又叫花吉、花祥:“尔到外面打听李荣春消息。” 那花吉、花祥领命,才出大门就遇着三元与来贵。花吉乖巧,就叫道:“三元哥,尔们要到哪里去?”三元道:“奉了太太之命特来寻大爷,昨日大爷说要到尔们府上来,为何一夜不见回来?我昨日来尔府上问两三次,尔那管门的总说不曾来。我去回复太太说不在花府,太太与大娘猜疑说必在花府,所以今日又打发我们来问。尔少爷就要留我家大爷也不是如此留法,既留了一夜也该放了出来,为何还不放出,是何主意?”花吉摇手道:“尔不要胡说,尔大爷从不曾到我府中来,我少爷从不肯留人过夜。”三元道:“这也奇了。”没奈何,别了花吉又去别处访问。那花吉回身进了大门,来到书房道:“少爷,李荣春尚未回家。”花子能道:“尔何以晓得?”花吉遂将三元的话说了一遍,花子能道:“如此说来果然尚未回家,尔们小心打听。”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秦氏恨着花赛金切齿道:“可恨这贱人,杀哥哥、打嫂嫂,世间难容这等人,我若一朝权在手,那时决要将令来行。”双桂在旁道:“少奶奶,尔被小姐痛打这也罢了,不过姑嫂不和相打而已,谁知被红花那小娼根假意上前相劝,却暗地挥拳将少奶奶乱打,我真正替少奶奶不愿。”秦氏大怒道:“嗳啊!她敢如此大胆。我道赛金拳头为何有许多,原来是这个贱人亦来打我么?我叫她主仆认得我便了,正是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非丈夫,我若不报此仇也枉为人了。” 且不说秦氏要报仇,再说花云一心想着红花,道:“如今不怕她不依从我了,她要想将恩报我,便帮她做报恩人,如此的难事我也与她做了,还怕她不依从我,也不怕她不从。待成了事我去求少爷要他将红花赏我为妻,那时挽起眉毛做人家。只是今日为何不见她下来?也罢,自古道:‘要吃无钱酒,须要工夫守。’待我守着她便了。” 不说花云痴思妄想,却说花赛金对红花说:“此事若不早预备着,今已被她搜出了,尔的性命难保白不必说,连累我也难以做人,那屈言屈语如何听得?就是长江之水也洗不清。”红花笑嘻嘻的道:“多谢小姐莫大之恩,丫头就是碎身粉骨也难报小姐之恩。”赛金道:“我且问尔,那李荣春藏在那边,怎么得放他出去?”红花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再去问花云,看他有甚妙计可以放李大爷出去。”赛金道:“不可,那花云到底是小使,不便与他长往来,且等卢小姐回来我将此情与她说知,要她用个金蝉脱壳之计放他出去。”红花道:“小姐,前日卢小姐说她母舅安老爷乃六月初四日生日,今日初四日乃是拜寿之日,必有戏酒留住,安老爷必要留住几日,明日未必就回。李大爷度日如年,岂不急坏了他?”赛金道:“这也无法。”红花也是没奈何,不过李荣春早一时回去,她早一时放心,虽说搜不出,到底是怀着鬼胎,就是一日三餐羹饭,乃是厨房端正办来的,不过红花与小姐二人吃的羹饭而已,如今多一个人要吃,不敢到厨房多取,恐起疑心,只好二人少吃些,留些与李大爷吃,这且不言。 第37章 天豹图(7) 再说卢赛花同夫人到安府拜寿,那日安老爷夫妇一早起来与众人拜过了寿,内中有个史翰林的小姐,为人生性傲倚,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将卢赛花看不在眼底,甚至谈说言语之中好生嘲笑。那卢赛花焉能受得这气,与她斗了一场气,卢老夫人道:“今日母舅生日,须要大家和气欢喜,为何斗起口舌来?”卢赛花道:“我却受不得这闲气,母亲,回去罢。”安老爷夫妇与众人都来相劝,卢赛花执意不从,登时与母亲上轿回府。夫人归到府中,出了轿走进房中,小姐伴夫人坐了一回也进自己楼中。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三 §§§第八回卢赛花伤情成怨 李荣春女扮回家 话说卢赛花同使女青莲走上楼来,青莲将钥匙开了锁,推开楼门同赛花进入房内。忽听得鼻息之声,四处一看,忽见小姐床上睡着一个男人,大声叫道:“不好了,小姐尔看床上睡着一个男人!”卢赛花见了又惊又怒,道:“好生奇怪,这男人哪里来的,为何睡在我床中?”那卢赛花在安府受了气回来,此时见个男人睡在床中,岂不气上加气,气得满面通红,将壁上挂的剑拔了起来要杀下去。青莲道:“小姐,使不得的。”将剑夺下道:“待我叫醒他来,问个明白再作道理。”遂大声叫道:“尔这个人是何等样人,怎么在此睡?还不快起来说个明白。” 李荣春正在熟睡,忽闻有人叫唤,开眼一看道:“哎哟!不好了。”连忙爬起身滚下床来,自觉无颜,连忙作揖道:“小姐,难人李荣春作揖。”那卢赛花听见“难人李荣春”五字,口内不言,心中想道:“久闻的有个李荣春,乃是官家之后,济困扶危,多行善事。扬州一府尽闻其名,因何在我房中睡着?又何故自称难人?待我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便道:“我且问尔,尔家住在哪里,为何自称难人?”青莲道:“说得明白便饶尔,若说不明不白,我小姐性子不好,说与夫人晓得,送尔到官究治。”李荣春道:“小姐听禀:小生家住在四牌坊达子巷,祖居在此扬州,祖公世代居官,虽然薄薄家财也不为富,半文半武也曾中过文解元。”青莲道:“如此说是小孟尝君李大爷了,为何在此睡着?”李荣春道:“因为施小姐而起。”即将“见及施小姐卖身,不忍见她落难将银助她,被花子能见了抢去。我到他家取讨,反被他拿住用火要烧死我,亏了红花救我,暂寄在此,望小姐恕我之罪。”卢赛花道:“可恨红花这贱人,尔要救人与我何干,却将男人来藏在我房中?倘被花子能晓得,此祸非小。赛金姐姐也太粗心,枉她读书知礼,纵容她自己的丫头也罢,怎么藏到我房中来?往前一向的知心从此永永断绝了。”青莲道:“小姐,这都是花子能不好,不干李大爷之事,就是花小姐与红花也是一时出于无奈藏过来的。况且李大爷是个豪杰,平日是个济困扶危的大丈夫,今日小姐也要做个豪杰,救了李大爷才好。”卢赛花道:“此事叫我如何是好?也罢,我将此事禀过母亲,随母亲主意便了。”李荣春道:“小姐,这个使不得,倘或夫人生气如何是好?还望小姐周全。”青莲道:“大爷不必害怕,我家夫人甚是慈悲,绝不怒尔,而且甚爱花家小姐,断不害尔。”说完,随小姐下楼来到夫人房内。 卢赛花将李荣春之事一一禀过夫人,夫人听了说道:“那花赛金一向为人甚好,就是红花也老成,她将李荣春藏过来也是一时急了,没奈何。我儿,尔不要怪她。只可恨花子能这狗男女,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欺负别人也罢了,怎么连李大爷也要害他性命?真正可恶之极。我儿,尔不要生气。青莲,尔去请李大爷来,我出去见他。我儿,尔且在此坐坐。”随即换了衣服走出厅来。那青莲已引李荣春来到厅上。李荣春道:“无知小侄李荣春拜见伯母。”卢夫人道:“岂敢,公子少礼请坐。”李荣春告坐了,卢夫人道:“公子乃昂昂烈烈的美丈夫,老身与尊府相近,乃是邻居,久仰大名,不能得见,今日相见乃三生有幸。”李荣春道:“岂敢。”卢夫人道:“尔为施碧霞小姐之事险些性命难保,若没有红花相救必遭毒手。可恨花子能万恶的奸贼如此作恶,不知将来如何报应呢。”李荣春道:“那贼作恶必然有报应,自古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差来早与来迟。只是要求伯母放小侄出去,感恩不尽,自当厚报。”夫人道:“却哪里话来,本该就送尔回去,犹恐花子能恶念未消,有甚不测之事,反为不美。自古道若要人怕我,还须我怕人,且在我家暂住几日,粗茶淡饭,莫笑不恭,看有甚机会再送公子回去。未知意下如何?”李荣春道:“多谢伯母厚情,小侄本该从命才是,怎奈家母在家不知怎样悬望,小侄归心似箭,度日如年,难以久留。”卢夫人道:“既是公子为母挂心,老身也难以扳留,只是如何出去?若是黑夜出去,恐被花家见了说是在我家中出去的,虽然不怕他奈何了我,只是被他说不清楚的话,这便如何是好?”想了一回道:“有了,公子,尔若决要回去,必须如此如此可免其患。”李荣春道:“多谢伯母,小侄没世不忘。”卢夫人吩咐:“备酒厅堂,与李公子压惊,要等黄昏才好行事。” 且说红花拿了午饭过来要与李荣春吃,忽见卢小姐已在房中。那卢赛花见夫人留李荣春吃酒,遂同青莲归楼,忽见红花拿饭过来,一时大怒,道:“好啊,尔做的好事!”红花惊得满身冷汗直流,将盘放下,双膝跪下道:“小姐不必动怒,总是丫头该死,望小姐开恩饶了丫头。”卢赛花道:“尔这贱人好大胆,岂不知闺房严似禁地,敢将男人藏在我房内,尔主婢通同前来欺我,尔这贱人尚敢说甚的?”红花哀求道:“小姐不必动气,念我小姐与小姐结拜面上,饶了丫头罢。”卢赛花道:“尔这贱人,既知我与尔小姐结拜姊妹胜过同胞,就不该如此欺我,幸亏李大爷是有名声的君子,如若不然,我立刻就叫喊起来,看尔们有何面目做人?”红花道:“多谢小姐格外开恩,丫头感激不尽。”卢赛花道:“我与尔小姐名虽说结拜,实胜同胞,谁知她看我太轻了,不是我无情,这是她无义,从此多年的交往一旦休了。”红花道:“小姐错怪了,此事乃丫头该死,不干小姐之事,望小姐念红花向前并无差错,此事乃父母受过李府大恩,未能图报,故此救了李大爷此难,也因知恩报本,不得已做了此事,望小姐丢开此事罢。”卢赛花道:“胡说!过失是人人有的,此是什么事,如何做得?我又非小孩童,将男人藏在我房内,若不看往日之情,李荣春怎得出去?”红花道:“丫头感恩不尽,待丫头去请我小姐来谢罪便了。”遂急急走回来跪在小姐面前道:“卢小姐已回来了,将我骂不绝口,我苦苦哀求,怎奈她执见如山,任求不转,连小姐也怪起来。”赛金道:“痴丫头,如此胆小就不该做这大事了,随我来。” 花赛金带红花来走到西楼见卢小姐说道:“贤妹为何就回转来了?恕我来迟,不知迎接。”卢赛花全然不动,亦不开口。花赛金道:“我与尔从小至今并无口舌,今日为何如此模样?”赛花小姐两目流泪道:“我想往日与尔交情何等相爱,谁知尔今日如此待我!”花赛金道:“贤妹啊,我知罪了,如今是特来与尔赔罪。”红花道:“小姐,丫头跪在此,任小姐责罚。”卢赛花道:“我也没得说,只恨寡母孤女被人欺负,有玷终身名节。前事都不必说,从此断绝往来罢了。”赛金道:“贤妹,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不是,看在多年交情恕了我罢。”卢赛花道:“若还不是看在前日交情,李荣春焉能出去?尔们安能无事?快快而去,不必多言。”红花跪在地下将头乱磕道:“小姐啊,丫头万死何辞,只求两位小姐和好如初,我就万死无怨。”青莲也劝道:“小姐不必如此,花小姐亦是一时出于无奈,彼既知罪也就罢了。”哪知卢赛花执意不听,叫声:“青莲,随我下去。”花赛金见了亦动怒道:“尔既如此不情,要绝便绝,有甚相干?红花,随我回去。”红花哭泣哀求道:“小姐且慢去,再与卢小姐和好了我才放心。”花赛金道:“不妨,有我在此,随我回去。”青莲道:“红花姐,尔放心回去,我小姐性子本是如此,等她性子气过了自然就好。”红花道:“望姐姐与我解劝。”青莲道:“晓得,尔且先去,我自劝她。”红花无奈何,捧了饭盘随花赛金回房来道:“小姐,早知如此,不寄她西楼也好。”花赛金道:“我只说多年姊妹是不妨的,谁知她如此无情,正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取杯茶来我吃。”红花去取茶来与小姐吃了,心中忧闷自不必说。那卢赛花心中所怪花赛金者,不过说我的房中岂肯许尔将男人藏匿在内,幸亏是李荣春,倘若是个游方僧道尔也藏过来,那时如何是好?为此缘故而生气,是以怪了花赛金主婢,这且不言。 再说卢夫人留李荣春在厅吃酒,直到黄昏时候,卢夫人吩咐备轿伺候,道:“公子,尔乃豪杰之士,因为侠气而受此祸,如今得保性命,归家切莫使英雄之性,就是花家若来寻尔生事,尔总以忍为上策。回家时代老身带问令堂与大娘安好。”李荣春道:“多谢伯母,小侄何以报德。”只见轿已抬进内堂,卢夫人带李荣春进内与他男扮女妆,将李荣春衣服打作一包袱放在轿内。李荣春拜别夫人上轿,将轿帘放下,卢夫人吩咐二名使女、二名家人道:“尔们随大爷回他府中,倘花家若问,只说我要往亲戚人家饮酒,不许多言,回来重重有赏。”家人领命,随轿而去。来到李府叫门,管门的问道:“是谁?”卢家的家人道:“是李大爷回来,快些开门。”管门的听了好不欢喜,连忙开门。轿子歇下,李荣春出了轿道:“尔们随我进来。”那管门的见了甚是惊疑,也不敢问,只道:“大爷回来了?”李荣春应了一声道:“是,赏他轿夫酒钱。”管门的道:“晓得。” 卢家这四名家人使女随李荣春进内。这些家人使女见大爷如此装扮回来,个个嘻嘻笑着,走进内堂道:“太太大娘,真正好笑。”夫人与大娘正在忧闷不见李荣春回来,苦不可言,忽见这些家人笑嘻嘻的走来道。那李荣春见家人嘻嘻而笑遂道:“狗奴才,有甚好笑?”忽叫声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夫人抬头一看道:“我儿为何如此装扮?”李荣春就将前情一一禀知,夫人听了大怒,大骂花子能:“狗男女、小贼种,连我孩儿也要害死,真是可恶之极。”又道:“我儿从今以后莫管闲事,免得招灾惹祸。”淡氏大娘道:“官人如今不必与他计较,恶人自有恶人磨,且自由他,请官人里面改妆。”李荣春道:“贤妻说得有理。”遂进内房改妆。李夫人吩咐备办酒饭款待卢府的家人、使女,又道:“多感尔家夫人小姐如此厚情,何以克当,又劳尔们往来相烦,回去多多致谢夫人小姐,水酒一杯多有简慢。”这四人应道:“多谢夫人大娘厚赐,不必了,我们就此告辞。”淡氏大娘道:“不必客套,老实些坐了。”众人道:“如此说多谢了。”告了座吃了一回,遂辞谢要回去。太太道:“卢家姐姐们劳动尔们,我有些薄礼不成意思,希望笑纳。”众人道:“蒙赐酒食已感不尽,这个断不敢受。”李夫人道:“若还不收,敢是嫌薄?”众人道:“夫人如此说,丫头们大胆收了。”遂收了银子,叩谢夫人大娘辞别回去。这且不言。 再说来贵、三元这两个书童在外面访了一日也不见一些影响,气闷在心。三元道:“来贵兄弟,我想大爷亲自与我说要到花家去,为何花家总说不在?必然是他留住,内中定有缘故。我们如今回去吃了饭,打到花家与他讨人。”来贵道:“不错,说得有理。”遂一直走回家打门道:“快些开门,我们吃了饭要去花家讨大爷。”管门的开了门道:“大爷已回来了,尔们不必大惊小怪。”三元道:“怎么说,大爷回来了么?”连忙走进,叫道:“大爷在哪里,为何今日才回来?”李荣春道:“我在此。”三元道:“大爷昨日在哪里?小人无处不寻到。”李荣春将前事略略说了一遍,三元听了心头火发,大骂:“花子能,尔这狗王八,尔敢害我大爷么?我必要将尔这万恶的贼囚碎尸万段方消我恨。”又说:“大爷不必忧闷,小人们与大爷报仇便了。”李荣春道:“胡说,谁要尔多事,还不退出。”三元敢怒而不敢言,退了出来。这且按下。 再说花子能搜不出李荣春,又受了两场没趣,总是不愿,想道:“为了施碧霞一个,起受了李荣春打上门之辱,却又烧他不死被他走了,走了不打紧,恐他要来报此仇,如何是好?”又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必要除的,只是要晓他的下落才好。若要明白其中事情,必须问红花,难道这丫头看中了李荣春么?若有此事,妹子难保贞节了,怎么能得红花来问个明白才好。”想了一想道:“有了,去与我的少奶奶计议便了。”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万香楼花虹三上 沉香阁恶妇阴谋 诗曰: 竹篱数掩傍鱼矶,初剪梅花掠地飞。 正喜迪帘来索笑,已悲临水送将归。 影横月处愁空绝,子满枝时事已非。 自古种情在我辈,尊前莫怪泪沾衣。 话说花子能搜不出李荣春胸中气恨,因想:“花荣的话不错,必是红花藏了。只是两次搜不出,不知何故,必要问红花个明白。只是红花服侍妹子常在楼上,怎么得她来拷问明白才得放心,也好预备。”因思:“不得红花来问,只得要去与秦氏计议,看有甚妙计骗得红花来拷问。”想定主意随即走到沉香阁。 只见秦氏露体,不穿衣服也不穿裙,只穿一条大红裤。花子能道:“少奶奶好白身体。”秦氏见花子能走到,忙立起身道:“少爷来了,请坐。”花子能道:“少奶奶同坐了。”秦氏道:“少爷到此必有正事,请道其详。”花子能叹口气道:“少奶奶不要说起,为了施碧霞这小贱人,被李荣春打上门来辱了一场,幸得曹教师拿住了要烧死他,谁知又被他走了,到弄得我一肚气。若要说出去了,他家的人又在外面寻访,若说未出去,家中已经搜遍,又不见影响。我想决是红花藏过的,必须将红花究出真情我才放心,也免得放虎归山终受其害。”秦氏道:“若说要拷究红花,真正容易之极,待我打发丫头去叫了她来,打她个半死,不怕她不招出李荣春来。”花子能笑道:“少奶奶真正直心人无弯曲肚肠,尔不想,红花是赛金的心肠,她两个犹如姊妹一样时刻不离,焉能叫得她来?尔去叫她,就是她不敢不来,倘若赛金不放心与她同来,岂不枉然?”秦氏道:“如此便怎么能得她来才好?”花子能道:“我亦想无妙计骗她出来,故来与尔计议,看尔有甚妙计骗得她来。我想少奶奶尔乃镇殿将军之妹,岂无妙计骗得红花出来?”秦氏道:“少爷又来取笑了,少爷尔乃是首相的公子,难道亦想不出个计来?”花子能道:“我又蠢又呆,怎及得少奶奶尔又聪明又伶俐,必然想得出妙计,使赛金不知骗得红花来才好。” 秦氏道:“待我想想看。”想了一回道:“有了,如今只叫秋菊去如此如此,再如此这般,这般又这般,少爷尔道可好么?”花子能道:“果然好妙计,若能究出真情实事,我去请一班上好戏子,备一桌满汉酒席请少奶奶尔吃酒看戏。” 第38章 天豹图(8) 秦氏道:“多谢少爷,夫妻之间怎说这话。”花子能道:“如此说我拜托少奶奶就是了。”秦氏道:“这个自然。只是那施碧霞如今怎样了?可肯与少爷成亲么?”花子能道:“咳!那施碧霞真正可恶极矣,我为了她受了多少的气,粪门被她踢得血流不止,自从初三日至今不要说成亲,连近其身亦是不能,若要近她身边不是打便是踢,又加个大骂不歇。”秦氏道:“难道就是如此罢了不成?”花子能道:“我岂肯罢了?因爱她容貌故且暂容她至今,赛貂蝉劝我再容她三日,包管劝她回心转意,我今就要到万香楼去。今将要拷问红花之事托少奶奶,我要去了。”秦氏道:“少爷请便,我自然就去做事。”花子能说声“拜托”,遂下楼去了。秦氏遂叫秋菊道:“尔可去厨房,等红花来拿午饭时尔可如此如此骗了她来,我将一个银红纱肚兜赏尔。”秋菊道:“晓得。”遂到厨房去等候红花了。 且说花子能来到万香楼上,赛貂蝉正在劝施小姐,忽见花子能走到,忙立起身道:“少爷来了,少爷请坐,丫头拿茶来。”那施碧霞见花子能走来,恨如切骨,气满心胸,双眉倒竖,满面怒容,也不立起身也不开口。花子能见了叫道:“施碧霞,尔怎么如此大模大样的,见我少爷来立也不立起,叫也不叫一声,到底什么意思?”赛貂蝉道:“少爷不要生气,她是山西风俗原是如此,不必怪她。”花子能道:“尔今到我江南就应学此处的风俗,怎么还要使尔山西的性子?”赛貂蝉道:“她是新来的,不知此处的规矩,等过了一月两月她自然晓得。”花子能笑嘻嘻地走近碧霞身边道:“碧霞,我因爱尔容貌生得好,所以如此容尔,如若不然,尔早已归阴了。如今与尔说过,不许尔再如此倔犟,若敢再如此我定不饶尔了。今夜乖乖地顺我成亲,我便饶尔前非,若不依我时,此遭定不再饶了。”一边说一手却又来摸她的胸膛。施碧霞一手隔开花子能的手道:“花子能休得无礼。”将手一推,花子能倒颠了几步,仰面一跤跌倒在地,爬了起来道:“尔这小贱人敢如此凶恶,今日必要打死尔这娼根。丫头们,快些来绑此恶妇活活烧死。”施碧霞道:“谁敢来?花子能,尔这万恶的贼囚,人面兽心的狗奴才,别人由尔欺侮,我施小姐是不怕尔的。尔休得在此做梦要想成双,尔若识时务者快些下去,免得讨打。若敢仍然如此胡说,叫尔认我拳头的厉害。”花子能气得乱跳道:“小娼根,尔敢如此横恶么?”走上前两手拦腰抱住。 施碧霞一时大怒道:“也罢,今日是尔要来冲我了,尔放手不放手?”花子能道:“不放手尔便怎么?”施碧霞两手往花子能太阳边一打,这叫做钟鼓齐鸣,花子能头晕眼暗,双手一放,仰面一跤跌倒在地。施碧霞正要上前来打,赛貂蝉见了连忙上前劝住道:“小姐使不得,不必动怒,有理不用高声,为甚如此横行?并不是少爷不是,尔的性子太觉不好了。少爷的赫赫威风谁人不知?要算扬州一个小君王,文官武将人人敬重,百姓人家个个害怕,尔不要认错了。少爷在尔面上要算逆来顺受,任尔打骂他只软求尔,不要越装越醉,看得太不在眼里了。少爷的性子若发作起来就了不得的,尔也要揆情度理去想一想。”施小姐道:“尔也休得胡说,我今日到此已将性命放在度外了,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待我除了这恶贼,也为地方除了一害。”赛貂蝉道:“施小姐,这是断断不可。万事须要三思,不可乱为。”又道:“少爷,尔念她是强性子,况且只来得三日,不要逼她,从宽而行总能成事,包在我身上,三日内必然成事,如今且请下去。自古道事宽则圆,急则缺。”花子能没奈何,道:“尔这娼根如此可恶,今日且再饶尔这一次,如若下次仍然如此,天大的人情也不来饶尔。”说完恨恨地走下楼去了。那施碧霞想起心事,双目流泪道:“不知母亲怎样成殓,谁人将纸钱去烧;又不知哥哥病体如何,有谁请个医生与哥哥调治。奴家在此好似坐在牢中,怎能出去看治母亲哥哥。就是花子能几次威逼于我,怎能动我的心,他若再来,我与他见个死活便了。” 且不说施碧霞暗地愁苦,再说秋菊奉了秦氏之命,要去厨房等待红花来拿午饭,就好骗她出来拷问李荣春之事。秋菊来到厨房外面静处等着,不一时只见红花已来到厨房道:“杨家婶婶,午饭可好了未?”那管厨房的杨婆道:“红花姊坐一坐,就有了。”红花才要坐下去,只见秋菊一面走一面叫来道:“好笑,好笑,众位婶婶姊姊们,尔们可要看胜会?真正好笑死,尔们若见了就要笑死。”那管厨房的杨婆道:“秋菊姊,有甚奇事如此好笑?”秋菊道:“就是李荣春的妻子要来讨李荣春,大闹不歇,少爷是男不与女斗躲开去了,少奶奶不愿与她对敌打做一堆,衣服裙裤都被少奶奶扯得粉碎,赤身露体被少奶奶擒住,叫我来拿粗绳去捆绑。尔有绳拿一条来与我。”那杨婆听说果然拿一条绳与秋菊挪去,秋菊一手接绳一手牵红花道:“红花姐,如此的胜会同我去看看。”一手拖着红花就走。红花心中想:“李大娘也没分晓,大爷才得出天罗,尔又来投地网。待我去看个明白,禀知小姐前来搭救便了。”想定主意,遂急急的随了秋菊而行。 到了沉香阁,秋菊叫道:“少奶奶,红花带到了。”秦氏道:“将门关了。红花,尔今日也来此处了。”红花想一想道:“不好了,中她的计了。”乃说道:“少奶奶放我出去取午饭与小姐吃,不得在此耽搁。”秦氏道:“娼根既然如此性急,来此则甚?今既来了就不能去了。”红花道:“叫我在此做什么?”秦氏道:“我且问尔,李荣春到底藏在哪里?”红花道:“丫头不晓得。”秦氏道:“红花,尔胆太大了,此事也敢做出来,故违主命就该死罪。”红花道:“少奶奶,真正冤枉。丫头终伴着小姐,寸步不离,怎么敢做得此事?望少奶奶详察。”秦氏道:“娼根到赖得干干净净,今日是要尔将李荣春的事实说,或是放他出去了,或是藏在哪里,实实说了便罢,若再花言巧语抵塞,恐尔性命难逃吾手。”红花道:“丫头并无此事,叫我怎么说?”秦氏道:“官府堂上哪有不打自招的犯人?双桂,拿取门闩来。”双桂将一支门闩呈与秦氏,秦氏接过手来道:“红花,尔招也不招?”红花道:“叫我招什么?”秦氏道:“尔真不招么?与我跪了。”红花没奈何,只得跪下道:“少奶奶,念我往日并无差错,看在小姐面上饶了我罢,休得屈棒打平人。”秦氏道:“娼根,今日此事尔就做错了,尔不提起赛金,我也忘了她前日打我之恨也罢了,还是姑嫂平辈。尔这贱人也来打我么?”红花道:“我焉敢打少奶奶?并无此事。”秦氏道:“尔还说无此情?”拿起门闩就打,也不管她是头是面一味的乱打,打得红花疼痛难当,滚来滚去,口口声声只叫小姐来救。秦氏道:“尔就喊破喉咙也无人来救尔,尔前日能救李荣春,今日因何无人来救尔?我且问尔,李荣春与尔有甚瓜葛,尔却放他?好好直说便罢,如若不然,性命在顷刻了。”红花道:“我实无此事,叫我说什么?要打便打,不必多言。”并无半句求饶。秦氏道:“我打死尔不怕尔那赛金来与我讨命。”举起门闩又打,不一回将门闩打断做了两节。 秦氏打得手酸,叫:“秋菊,取茶来与我吃,一面再取门闩来与我代打。”那春梅、秋菊见了不忍道:“红花姐,不如招了罢。”红花只是不招。秦氏道:“与我实实打。”秋菊那高高举起,轻轻打下,秦氏见了道:“尔这贱人会做好人,与我跪了。”叫双桂代打。双桂却比秦氏打的更重,红花死了几次复再还魂,只是不招,叫苦连天。秦氏道:“尔这贱人如此强么?我岂没法尔么?”叫丫头们将她衣服剥了,只留一条裤,其余剥得干干净净,道:“与我吊起来。”拿了绣剪道:“尔这贱人还是招不招?”红花道:“尔何不一刀杀的我性命,何苦如此害人?尔要我性命是有的,要我招是万万不能。”秦氏道:“尔这贱人,还敢如此吃硬来伤我么?”举起绣剪就剪,剪得红花满身是血,心如油煎,痛不可当,只是哭叫小姐来救不提。 且说这些丫头使女道:“红花被秋菊骗去,少奶奶关了门打,看来要打死样子。我们只说是李大娘果然来与少奶奶相打,随了去看,哪知是要骗红花去拷问李荣春之事。如今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有谁去救她?”这些丫头正说时被花云听见,吃了一惊道:“秦氏啊,尔这娼根,打别人不管我事,打红花却使不得,尔打了她,我心上却痛起来。我如今去报与小姐晓得,叫她来救便了。”遂走到小姐楼下大声叫道:“小姐,不好了,快些去救红花!”那花赛金正在想道:“红花去取午饭为何此时尚不取来?这贱人有些作怪了。”正在想时,忽听见花云在楼下喊叫,花赛金道:“何事如此叫喊?”花云将前事说了一遍,花赛金道:“尔先去,我就来。”随即将门关好,急急下楼而去。 且说秀琴丫头取了午饭上万香楼与施碧霞吃,一路口里说七道八说上楼来,赛貂蝉道:“秀琴,尔说什么?”秀琴将红花被打之事说了一遍,被施碧霞听见了想道:“事皆为我而起,李大爷被烧,红花被打皆是为我,我岂可不去救她?”叫声:“秀琴,尔带我到沉香阁去。”秀琴道:“这个我不敢。”施碧霞道:“料尔也不敢去。”赛貂蝉见施碧霞要去,一时大惊道:“无尔的事,尔不要去。”一边说一边用手将施碧霞衣服牵住不放,施碧霞道:“放手。”将手一推推倒赛貂蝉,竟自下楼来,要到沉香阁,却认不得路。正在呆望,却好那边来了一人,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花府中姑嫂大闹 绣楼上闺女盟交 话说施碧霞要到沉香阁去救红花,因认不得路,正在东张西望,却好有一女子走来,那女子就是花赛金,施碧霞未曾会过,所以不认得。施碧霞道:“来的姊姊何人?”花赛金道:“奴家花赛金,姊姊莫非施碧霞姊姊么?”施碧霞道:“正是,失敬了。奴家到府以来尚未拜会过,此处又不便行礼,明日亲身到闺香阁叩见小姐。”花赛金道:“岂敢,不知姊姊要到哪里去?”施碧霞道:“要到沉香阁。不知小姐也要到哪里去?”花赛金道:“也要到沉香阁去。”碧霞道:“如此同去。” 二人来到沉香阁,只见门是闭的,只听得秦氏道:“尔招也不招?”那红花哀哀地哭道:“并无此事,叫我招什么来?尔既要害死我,何不将我一刀砍了岂不干净?”又道:“小姐,丫头在此受苦,小姐尔哪里晓得前来救我?恐今生今世再不能见小姐的面了。”秦氏道:“尔在此叫,就叫到死也无用的。”那花赛金在外面听了心中大怒,将门乱打道:“秦氏休得无礼,不要眼中太无人。”那施碧霞见门打不开,上前叫道:“小姐闪开些,待奴家来。”只一脚将门踢开。花赛金一见红花满身是血,两泪汪汪,乃叫道:“红花,尔好苦啊。”红花道:“小姐快快开恩救丫头一命。”施碧霞上前将红花放下。那秦氏将施碧霞一把扯住道:“尔这娼根敢放她么?无我的令,虽少爷亦不敢擅放,尔这贱人好大的胆,就放了么?”施碧霞道:“秦氏休得无礼。”一把将头发抓住,一脚将秦氏绊倒在地,将身骑住,抡拳就打,不管上下一味乱打,只伤命之处不打,其余遍身打完了道:“我将尔这不贤之妇活活打死。”那花赛金心中恨她不过,也上前乱打道:“尔这不良之妇,为何只管来寻我生事?红花待尔也不错,为何将她打得如此光景?尔是铁打心肠,将她剪的一身血淋淋,我也将尔来剪,看尔疼也不疼。”骂一声打一下。施碧霞道:“我也打尔不得许多。”叫道:“小姐,尔打了我再来打。”那秦氏疼不可言,叫道:“我与尔是姑嫂,尔打不得。”花赛金道:“到今日尚有甚姑嫂之情?”秦氏道:“尔们这些丫头,还不去请少爷来救我?”秋菊领命连忙去请少爷。 施碧霞将衣服与红花穿了,红花道:“小姐莫非就是施碧霞小姐么?”施碧霞道:“正是。”红花道:“今日若不是小姐来救,我命必休,真是恩同天地,何以为报。”施碧霞道:“真正受苦了。”花赛金道:“红花,尔敢是被鬼迷了?为何走到此来?”红花将秋菊骗来之事说了一遍。花赛金叫道:“秦氏,尔这贱人没有我,却骗我的丫头来打。”说完又打。秦氏被打疼极了,只得说道:“姑娘难道姑嫂之情一些也无,当真要打死我么?”花赛金道:“尔还敢说么?尔若有姑嫂之情岂是将我的丫头如此处治么?自古打狗也须念着主人,尔打她就是打我一样,我今要报仇了。”说完又打,道:“红花,尔先回去。”红花领命去了。 却说花子能闻报急急走来,一见施碧霞问道:“尔在此则甚?他姑嫂相打与尔何干?还不出去。”施碧霞道:“我在此尔便怎么?”花子能是被施碧霞打过几次,晓得她的厉害,又且贪她生得美貌,到有些怕她,道:“在此、在此,尔在此便了。”又道:“妹子,尔向来是知书识理的人,近来为何如此撒野?前日拿剑要杀我,亏我走得快,不然性命岂不送在尔手里?前日打尔嫂嫂,说是无端寻尔生事,今日却是为何?”花赛金道:“都是尔们来欺我,今日无事又来打我的红花。自古道:‘敬使及主。’如此欺我主婢,从今兄嫂之情不必提起。”花子能道:“说什么话?自古道:‘长兄为父,长嫂为母。’打嫂嫂自有罪的。放了起来,有话好好说来,不必如此。”花赛金道:“有罪我也不怕。”碧霞道:“小姐,如今也好了,且起来,有话说个明白。”花赛金只得立起。秦氏才能爬得起来,将头发缠好,指定花赛金道:“尔这贱人,好打。” 花子能假做不知道:“到底为着何事如此相打?”秦氏想道:“尔却佯为不知,倒叫我做歹人。”遂不开口。花子能见秦氏不做声,遂道:“妹子,还是尔说的好。”花赛金将前事说了一遍,道:“打着红花犹如打我一样,尔们到底是怎么?无事常要起风波来欺负着我,我不如与尔拼了命罢。”花子能道:“说哪里话来,我不好看在嫂嫂面上,嫂嫂不好看在我面上,哥嫂都不好看在父母面上,万事就丢开了。少奶奶,尔也不要多事,如此的热天打得一身的汗做甚?”秦氏道:“我前世修不到今世受苦,被她打得如此模样,如今是冤仇结的屡深了。”花子能道:“不必如此,自己姑娘结甚仇怨?万事看在我面上罢了。施碧霞,尔劝小姐回去。”施小姐顺势劝花赛金出去,花赛金道:“我只有一个红花服侍我,今日打得她这般光景,秦氏啊秦氏,亏尔下得这样毒手,是甚心肠?今日拼命与尔打死了罢,免得终日怀恨难消。”走上前一把扭住胸前道:“同尔死了罢。”秦氏道:“尔、尔、尔又来打了。”两手乱遮,防她打来。花子能上前叫声:“贤妹,如今打得她也打够了,放了手罢。若说红花打坏,我去请医生来调理,明日请一班戏子与尔赔罪。”又叫:“施碧霞劝小姐回去。”施碧霞劝道:“小姐不必动怒,且回楼上去,有话明日再说罢。”扶了花赛金出去。那秦氏只是哭,花子能装了一个笑脸道:“少奶奶,看在我面上不要气坏了。”秦氏道:“我好好快活人,一年四季无事,闲是闲非,都是尔来害我受此苦楚。”花子能道:“不必气苦,有日拿住李荣春,自然与尔报此冤仇。”又道:“丫头,与少奶奶梳洗换去衣服。”又叫道:“少奶奶,我且下去暂歇再来陪尔吃酒。”说完了下阁而去。秦氏梳洗明白换了衣服,想道:“可恨这贱人,如此行凶,我必要除此贱人,若不除此贱人,有何面目做少奶奶,也算不得我的手段。这叫做君子能吃眼前亏,若不报仇枉为人。” 第39章 天豹图(9) 且不说秦氏怀恨要报仇,且说花子能怒冲冲的来到书房,将此情说与曹天雄晓得。曹天雄道:“依小可看起来,李荣春逃走并非红花放走的。”花子能道:“何以得见?”曹天雄道:“那红花与李荣春并不认得,况且李荣春日里被拿夜里逃走,能有多久,就疑到红花身上?且又小小丫头怎么有此胆量做得此事来?就是小姐乃知书达理的千金之体,岂肯容纵丫头做此事么?又兼两次上楼搜查并无踪迹,揆情论理与红花何干?少爷,这叫做烦恼不寻人,人自去寻烦恼,从今不必苦追求,免得兄妹不和好。”花子能想道:“如此说不干红花的事了,将她打得如此,必须请个医生与她调治。”乃叫道:“花云,尔去请个医生来与红花调治。”花云领命去请医生,这且慢提。 再说花小姐与施小姐来到楼上,重新见礼坐下,红花道:“二位小姐在上,待丫头叩谢救命之恩。”施小姐道:“不必如此。”连忙扶起。红花道:“不知二位小姐如何晓得丫头有难前来搭救?”花赛金道:“我在房内等尔不来,正在烦恼,多亏了花云前来通报,我一闻此言心中火发,即时下去要来看尔,却好遇着施小姐,一同来救尔。”施碧霞道:“红花姐,那李荣春可是尔放的么?”红花想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答道:“丫头并无此事。”施碧霞道:“但说何妨,我也是受李大爷的恩,巴不得有人救了他才好,我岂来害尔?”红花道:“丫头实是不知。”花赛金遂接口道:“我也要问施小姐,既李大爷周济与尔,尔为何又被我哥哥接来舍下?”施小姐道:“我父名唤忠达,镇守山海关总兵,因无钱孝敬府上太师,太师矫旨,道我父克减军粮,将我父亲杀了,又将家私抄没。母子三人无依无靠,苦楚难言,要到宁波姑丈家去,谁知到此母亲病亡,哥哥又病得不知人事,没奈只得卖身。蒙李大爷周济,那时我也不知祸因,老道说错了话,只说有主顾,我哪里晓得其中之事?及到府之后,才晓得令兄的主见要谋我为妾,我是愿为婢不愿为妾。我到府未久即闻小姐贤名,与令兄天差地远,我要来拜见又恐见绝,所以不敢惊动。”花赛金道:“岂敢,难得小姐节行无亏,实为可敬,相见恨晚。未知令兄的贵恙如何?”施碧霞道:“自从别时奄奄一息,不知近来如何,今要求小姐救我。”花赛金道:“慢慢想个计策出去便了。”心中暗想道:“可怪哥哥如此纵横,恶名传遍扬州,她父又死在我父之手,将来要报起仇来如何是好?也罢,必须如此如此才免此患。”乃道:“红花,尔去吩咐备酒,不可又被秋菊骗去。”红花道:“晓得。”施碧霞道:“小姐,红花为人果然伶俐,小姐必然另眼看她。”花赛金道:“不是她为人聪明知心贴意,我焉肯容她做此事?”施碧霞问道:“何事?”花赛金遂将李大爷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施碧霞道:“难得她知恩报恩,只是可惜断了卢家往来。”那红花已将酒席排上,二位小姐对面而坐,红花道:“少爷请了医生来与丫头调治。”花赛金道:“尔要与他看抑不与他看?”红花道:“羞人答答与他看则甚?将伤处去对医生诉说,问他取丸药,叫他开了药方,只须三五日就好。”花赛金道:“这也使得。” 二人吃了一回酒,花赛金忽见施小姐两眼流泪,便问道:“小姐为何流泪?”施碧霞道:“只为哥哥病重,举目无亲,不知吉凶如何,故此伤心。”花赛金道:“我倒忘了,那晚李大爷与红花说五十两银一口棺木成殓夫人,又请医生去看施大爷的病,可有这句话么?”红花道:“丫头不知。”花赛金道:“不妨,我已将前事与施小姐说明了。”红花道:“既是小姐说明,我也不敢相瞒,果有此话。”施碧霞道:“虽然如此,不知他家人可肯用心办事否?”红花道:“这也不难,待我吩咐花云到玉珍观看个明白便了。”花赛金道:“奴家有句话要说,不知小姐可肯依从么?”施碧霞道:“小姐有话请说,奴家无所不依。”花赛金道:“奴家意欲与小姐结拜为姊妹,未知尊意如何?”施碧霞道:“这个不敢,小姐乃千金贵体,奴家何等之人,焉敢与小姐结拜?”花赛金道:“说哪里话来,均是官家之女,这有何妨。”施碧霞道:“这个差得远呢,奴父不过一总兵,小姐令尊乃当朝首相,尊卑有别,贵贱有分,这断难从命。”花赛金道:“何必客套,彼此俱吃皇上的俸禄,有何尊卑之别。敢是小姐弃嫌我么?”施碧霞道:“岂敢,只是乌鸦不入凤凰群,野鸡难结金凤友。”花赛金道:“不必虚套,今日定要结拜。”红花也来相劝,施碧霞暗想道:“若与她结拜,将来如何报仇?也罢,到那时自有道理。”便道:“既蒙不弃,敢不从命。”花赛金见她肯了,心中大喜,对红花说道:“此时要办牲礼谅也不及了,快排香案起来。”红花闻言,遂将香案排了。二人对天结拜,各通了乡贯姓名年纪,施小姐大花赛金一岁,叫花小姐妹妹,花小姐小施碧霞一岁,叫施小姐姊姊。二人结拜为姊妹,一发相爱,重新入席饮酒。花赛金道:“姊姊如今只在我房中同住,等候令兄病痊一同回去,路费都在我身上。”施碧霞道:“多谢妹妹。” 却说赛貂蝉见施碧霞去后,即差秀琴去打听,秀琴打听得明明白白即来回报,赛貂蝉闻说吃了一惊,道:“不好了。”连忙往报与花子能,花子能一听此言,气得拍桌乱跳,大骂赛貂蝉:“尔这贱人,我将施碧霞交与尔,尔为何被她走了?如今若有施碧霞来交我便罢,如若不然叫尔性命难保。”赛貂蝉道:“少爷不必发怒,待我去叫她来就是。”话说完,急急来到花赛金楼上,连忙双膝跪下道:“二位小姐救命。”施碧霞问道:“何事如此慌张?”赛貂蝉道:“少爷请施小姐回楼去,若是不去时便要杀我,望施小姐回去救我一命。”施碧霞道:“我已与花小姐结拜姊妹,不回去了,尔自去罢。”赛貂蝉道:“小姐啊,望尔好心救我一命,胜造七层宝塔。”施碧霞道:“不必多言,如今要我再到万香楼,除非红日西出,水向上流,我方再到万香楼去。”赛貂蝉道:“小姐啊,望尔可怜我一命,为尔而起,必要回楼去,一去了再来就不干我事了。”施碧霞道:“胡说,我主意已定,不必多言,若再在此惹厌,叫尔性命难保。”花赛金道:“红花,取宝剑来。”红花应声晓得,即时将壁上所挂的剑取下,双手呈与花小姐。花赛金将剑接在手中说道:“尔这贱人去还是不去?”赛貂蝉吓得魂不附体道:“小姐饶命啊。”花赛金道:“谁教尔多言惹厌。”赛貂蝉道:“是,再不敢多言了。”爬起急急走下楼来,又不敢去见花子能说施碧霞不来,心中想到:如今怎么好?想了一回道:“也罢,去求少奶奶,求她代我向少爷面前说个人情。”想定主意,遂急急奔到沉香阁要求少奶奶。不知秦氏肯为她求情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相府中恶妇求情 玉珍观英雄病愈 话说赛貂蝉走到沉香阁,跪在秦氏面前只是磕头道:“少奶奶救命啊。”秦氏正在气闷,忽见赛貂蝉跪着磕头,口口声声只叫救命,倒觉好笑,道:“为何如此?”赛貂蝉将前事说了一遍,道:“如今少爷要取我的性命,望少奶奶与少爷说一声求情救我一命,感恩不尽。”秦氏道:“尔将施碧霞放来打我,如今被她走了去,又来求我则甚?”赛貂蝉道:“少奶奶,总是我不是,求少奶奶开恩救我一救,胜烧万炷香。”秦氏道:“尔如今也认得我了。古人说得好,皂隶门前过,留他吃杯茶,虽说无路用,也是冷热债。自从去年初秋尔到我家,尔就做势装腔迷着少爷,少爷被尔迷昏了,竟将我搁起放在一边,我也不做声,情愿孤眠独睡。我不是怕尔不敢与尔争风,惟恐被人闻知大小争风,说笑起来。况且三十一人单单爱你一个,难道这点小事尔就说不来,何必来求我?”赛貂蝉道:“少奶奶啊,我从今以后再也不敢了。”秦氏道:“不相干,这个人情我说不来,尔自己去说。”赛貂蝉只是磕头求救。 只见秀琴走来道:“七奶奶,少爷气得了不得,叫我来寻尔去说话,尔如今快些同我去。”赛貂蝉道:“尔先去,我就来。”又道:“少奶奶须要救我一命呵。”秦氏道:“自今以后可认得我了?”赛貂蝉道:“以后再不敢了。”秦氏道:“尔且在此,我先去说看,等来叫尔尔才可去。”又道:“春梅、秋菊,尔们随我来。”遂下了阁来到万香楼。花子能见了立起身来道:“少奶奶来了。”秦氏道:“少爷请坐。这两日天气甚热,就是民间夫妇也要分床另睡,少爷也该分床。”花子能道:“我是再也分不来的,夜夜空不得的。”秦氏道:“虽然少爷精神充足,也要须应保体,一人焉能当得三十二人?”花子能道:“哪有三十二个?”秦氏道:“施碧霞难道算不得数?”花子能道:“不要说起她了,她是算不得数的。”秦氏说:“如此言三十一人之中,哪个最中少爷的意?”花子能道:“只有第七房赛貂蝉,她的内才外才真为第一。”秦氏道:“比我何如?”那秋菊口快,便接口道:“少奶奶,若说七奶奶的内才比少奶奶好得多呢,她也能写字,也能刺绣,也能做诗。”秦氏道:“贱人,谁要尔多嘴。”秀琴道:“秋菊姐,尔说错了,那个内才不是这个内才。”秦氏道:“尔也来多嘴,要讨打么?”春梅将眼一丢,将手一招,二人随她下楼道:“春梅姊叫我们做甚?”春梅道:“尔们好不知事务,她说起房里的事,我们就该走开才是,还要多嘴多舌,我听了好不替你捏一把汗。”秋菊道:“什么内才,尔说与我听。”春梅道:“尔来我说与尔听。”三人去说私话不提。 且说秦氏道:“少爷,既是赛貂蝉中尔的意,自然百无过失。”花子能道:“虽无过失,却有一错。”秦氏道:“什么错?”花子能道:“就是放施碧霞下楼去与赛金结拜,我恨她此一错。”秦氏道:“那施碧霞性强力大,少爷尔尚且被她打倒了三次,何况她一个女人,焉能留得她住?”花子能道:“不是如此说,她是有心放走的,我必要她还我施碧霞来才罢。”秦氏道:“不是我埋怨尔,说施碧霞的容貌也不为奇,一进门就欺着少爷,看此事势是不能与少爷成亲的,尔也不必去想她了。比如她不到我扬州来,难道尔走到山西去抢她不成?就是这件事是要两厢情愿的,才有情有趣、如水似鱼,若有一个不愿就无趣了。比如我与少爷成亲之后,蒙少爷见爱我也不敢推辞,格外讨好少爷尚不中意,还要娶这许多小妾,连我合凑在内共成一盘象棋,随尔下着何子,何故必定要她?”花子能道:“难道不成罢了?”秦氏道:“若必不肯饶她,这也容易,她又未出去,慢慢图她必然到手。饶了赛貂蝉罢。”花子能道:“既少奶奶讲情,饶她罢了。”秦氏道:“果然少爷大量。秀琴、秋菊、春梅。”叫了两声不见一个,道:“这些贱人哪里去了?”又大叫两声。那春梅等围住私讲内才,正在说得高兴,忽听秦氏呼叫,三人连忙走上楼来。秦氏道:“去叫七奶奶来。”秋菊领命去叫了,赛貂蝉来跪着只是磕头,秦氏道:“施碧霞走下楼去,虽然是她强悍自走下去,到底是尔管束不严之罪。我如今与尔说了情,少爷宽洪大度不来罪尔,快快与少爷多磕几个响头。少爷今夜要尔仰面尔就仰面,要尔覆背尔就覆背,要尔横倒尔就横倒,要尔直竖尔就直竖,须比往夜要留心讨少爷的欢喜。”赛貂蝉答道:“晓得,叩谢少爷、少奶奶。”赛貂蝉此时才放了心。只见丫头报上楼来道:“曹教师请少爷说话。”花子能道:“少奶奶,我失陪了。”秦氏道:“少爷请便。”花子能下楼去与曹教师说话不表。 且说红花要叫花云去看施必显病症如何,心中暗想道:“倘若花云要与我罗唣如何是好?前夜因要救李大爷所以骗他,如今若见他面,花云必不肯干休耳。”想一想道:“有了,我只说被打得遍身重伤,等待医好再来便了。”道:“云哥啊,尔虽有恩情在我身上,只是此事断然苟且不得,将来另外的将物件报尔恩情罢。”遂等二位小姐吃完夜饭,将碗盘搬入厨房,四处一看并不见花云,没奈何只得回房。谁知身上发寒发热痛疼难当,因吃了药,药性发作觉得一发疼痛,起先还可以扶得到,此刻药性发作实是难当,一夜疼到天明,次日不能起床。花赛金见了心中又不愿,又走去与花子能大闹起来道:“红花被尔们打得如此模样,命在旦夕,快些请医生来看病调治,如若她死了还要尔来赔命。”花子能喏喏连声说:“我就去请医生来便了,如若果然死了,我做哥哥的赔命就是。”即刻差家人去请医生,花赛金犹恨恨地骂回楼去。那花子能不知怎样,自从与花赛金赌气输赢砍头之后见了就怕,所以花赛金说的话无所不依。 第40章 天豹图(10) 且说飞天夜叉施必显病在玉珍观奄奄一息,多亏李荣春差家人请医调治,自古道药医不死病,不消几日病就渐渐好了。施必显食量最大,日食斗米,每日与道人讨食,到晚只是吃不饱,也不想母亲妹子哪里去了,只是要食。那日病已痊愈,正在吃饭,忽然想起母亲妹子为何不见了,难道回去不成?又想道:“非也,母亲前途中得病,到此卧床不起,怎么能得回去?再没有她回去将我一个病人丢在此之理,必无此事。只是她们哪里去了?待我叫道人来问便知明白。”遂叫道:“道人快些来。”道人听见叫唤连忙走进道:“大爷,饭是没有了。”施必显道:“不是要饭,我问尔我的母亲、妹子都哪里去了?”道人想到:我原恐他病好了要问我讨人,如今怎么好?那施必显见道人沉吟不语,问说:“道人为何不说?”道人说:“小道不知。”施必显见道人说不知,心中大怒,走上前一把将道人胸前扯住道:“尔这贼道人,我母亲妹子都在尔观中,怎说不知,莫非尔害死了么?”道人被他扯住一时忙了,道:“施大爷放手,小道怎敢害死。有个缘故。”施必显放了手道:“尔说来,是什么缘故?”道人说:“施大爷啊,皆因老夫人身故。”施必显道:“我母亲死了么?几时死的?为何尔也不与我说一声?”道人说:“大爷,尔病得人事不知,叫小道怎么与尔说?就说尔也不知的。”施必显道:“这也罢了,只是我的妹子哪里去了?”道人说:“因为老夫人死了,没有棺木成殓,所以卖身。幸亏得此处有个仁人君子姓李名芳字荣春,他不忍小姐卖身,助银五十两、棺木一口,又请医生与大爷调理,大爷尔才得病好。”施必显道:“如此甚好。何故我妹子又不见呢?”道人说道:“因被此处有个姓花名虹字子能、绰号净街王,被他看见将小姐抢去了。”施必显大怒道:“他抢去做什么?”道人说:“无非抢去做小妾。”施必显闻言大骂道:“花子能,尔这狗男女!尔敢如此大胆,将俺妹子抢去做小妾么?尔这道人为何不对他说是我的妹子?”道人说:“小道才说得一句使不得,他就拳头脚尖乱打乱踢,还要送到江都县去打枷,小道再三求了才罢,怎么敌得他过?”施必显道:“我且问尔,我母亲的灵位放在哪里?”道人说:“在后房,我同大爷去看。”施必显随同道人走到后房,一见灵位双膝跪下,放声大哭道:“我的母亲啊,母子三人自从离了故土要往宁波姑丈家中,谁知行至此地母子双双同病,不料母亲竟丢了孩儿归天而去,为儿的不能送终真是不孝,可怜也无人奉饭烧纸。”道人说:“这都是小道早晚留心侍奉。”施必显道:“难得尔如此好心,我自当报尔的恩。”道人说:“不敢,些许小事何须言报。”施必显道:“我且问尔,那花子能家住在哪里?我要去讨我的妹子。”道人想道:“这个凶煞神莽撞之极,若说与他晓得,倘生出事来岂不又连累到我身上来,道是我说的?”遂说道:“施大爷,尔身体才好不要去动怒,等候再过两日身体勇壮方才可去。”施必显道:“这个不要尔费心,尔只说那花子能住在哪里。”道人说:“这个我却不知。”施必显见道人不肯说,大声叫道:“尔不说难道我就罢了不成?待我自去问。”遂将长衣服脱了穿件短衫,装束停当,拿一对四百斤重生铜打就的金爪锤走出观门,一路乱喊道:“花子能,尔这狗男女,我来与尔算账也。”不知要由哪条路去,只是乱走乱叫,街路上这些男妇老幼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个个道:“不好了,魁星罡出现了,快些走罢。”这些人见了施必显就走,因施必显生得奇形怪状,青面獠牙,头大如斗,发如朱砂,身高丈二,声如铜钟,所以这些人见了个个害怕。 那施必显东奔西跑,也不知花子能家在哪里,只是奔走。走得肚中饥饿,四处一看并无可吃的物,正在停望,忽见转弯来了一人挑着一担粽来,施必显道:“好了,有点心来了。”飞步走上前叫道:“卖粽的快快挑来我吃。”那卖粽的挑着担低了头走,忽听得这一声犹如雷响,吃了一惊,抬头一看道:“不好了,魁星罡出现了。”回转身就走。施必显赶上一步扯住了担道:“尔走往哪里去?”那卖粽的被他扯住不得脱身,惊得满身发战。施必显道:“尔为何如此的抖?”卖粽的道:“我怕尔的面。”施必显道:“呆子,我是个人,尔也是个人,何必害怕?”卖粽的道:“尔是个神就该住庙里,为何出来怕人?”施必显道:“狗奴才,我是凡人。”卖粽的道:“尔该死了,既是犯人就该在监牢内坐。”施必显不等他说完,一个巴掌将卖粽的一掌打去就跌倒在地,方说道:“我是与尔的一样之人。”那卖粽被这一掌打得头昏眼花,停了一回才爬得起来道:“尔既是个人,为何如此凶恶?”施必显道:“我不晓得什么凶恶,从小就是如此。我且问尔,尔这粽可要卖么?”卖粽的道:“是要卖的,不卖我打出来做什么?”施必显道:“既是要卖,拿来与我吃。”卖粽的道:“拿钱来买。”施必显道:“吃了自然有钱与尔。”卖粽的只得将粽一边剥与他,他一边接来吃,一连吃了一百余个,将一担的粽吃得干干净净。卖粽的暗暗吃惊道:“怎么如此大吃?”见他吃完了道:“拿钱来。”施必显道:“该多少钱?”卖粽的道:“一个粽三个钱,尔共吃一百十三个粽,共该钱三百三十九文。”施必显将手去身边一摸,并无一文,方道:“卖粽的,今日我无带钱在身上,明日来拿罢。”卖粽的道:“尔这人倒说得好笑,我又不认得尔,叫我明日哪里去寻尔讨钱?”施必显道:“尔明日到玉珍观来向我拿钱,我如今要到花家去了。”说完大踏步如飞而去。那卖粽的见施必显如飞的走去,只是叫苦,赶又不敢去赶,晓得他是厉害的,只一巴掌尚当他不起,如若被他打一拳,岂不白送了性命.只自己认造化不是罢了,挑起担子自去了。 且说施必显吃了粽一直走,心中想道:“不知花子能他住在哪里,我如此走来走去走到几时?不如待我问一声。”举眼四处一看,并无一人。正在张望?却好来了一人,施必显就赶上前一把扯住道:“花子能的家从哪里去?”那人被他一扯,回头一看,吃了一惊,道:“往西而去,过了和合桥再问就是。”施必显放了手往西而去。尔说那人因何不老实说叫他由东而行,却叫他往西而去?因恨他莽撞又被他吃了一惊,所以骗他西去。若施必显识礼的走上前拱手叫声伯叔,年轻的叫声兄弟,借问一声花子能家哪里去?那人自然与他说在某处,往哪里去。施必显乃莽撞之人,动不动扯住了人叫道:“花子能家往哪里去?”也不称呼一声,也不拱一拱手,又生得奇怪的相貌,那人怕也怕坏了,哪里还肯对他实说?不知施必显能到花家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四 §§§第十二回施必显大闹花府 曹天雄已归黄泉 话说施必显被那人骗了往西而走,走到和合桥,谁知有两个人坐在和合桥石栏杆上说闲话。尔说此两人是谁?一个姓王名玉,一个姓李名秀,这二人在此谈论花子能与李荣春的事,说得高兴,忽见施必显走上桥来大声一叫道:“花子能,尔这狗男女,我今病好已来了,尔们快快好将我妹子送出来还我!”那王玉、李秀吃了一惊,叫声不好了,一个个倒栽葱跌下桥去,二人不识水性都淹死在水里。 施必显见二人跌下桥去也不去看,只是一直走落桥下,又见来了一人,施必显又上前问道:“花子能家在哪里?”那人胆子还大,老实对他说:“汉子尔走错了,不是这条路,尔回转身往东走去再问。”施必显道:“走错了路么?”回身又走。那人道:“慢些走,我且问尔,尔问花家则甚?”施必显道:“我的妹子被他抢去,我要去向他讨妹子回来。”那人也是要去黄石街,因有个妹子也是被花子能抢去,怀恨在心无处伸冤,今见施必显生得奇形怪状,又拿了一对大铜锤,暗想道:“此人必是一个英雄,此去花家必然有一场大闹,待他去打个落花流水,也出得我胸中之气。”便道:“我也要到黄石街去,尔既不识路径,待我带尔去便了。”施必显道:“如此甚好。”那人又道:“只是尔要离我一丈远而行。”施必显道:“这却为何?”那人道:“尔有所不知,我若与尔同走,倘被花子能的家人看见说是我带尔到他家去的,倘闹出事来岂不连累着我?我所以要尔离我远些,使他不知是我带尔去的。”施必显道:“怕他则甚?”那人道:“尔虽不怕他,我却怕他。”施必显道:“既然如此,尔先走,我离远些便了。”那人遂向前先走。施必显见他走有十几步了,然后才行。到底是莽撞之人,一边走一边大叫道:“花子能,尔这狗男女,敢抢我的妹子么?我来与尔算账了。”这些闲人见了,个个闪开道:“这个人如此凶恶,要到花家去讨妹子,必然不是好说话的,决要相打,我们都闲在此,何不随了他去看看也好。”众人俱道:“不错,大家去看看。”各人一齐随了去。 且说花吉、花祥二人在街上打听李荣春消息,忽见施必显一路大叫道:“花子能,我来讨妹子了。”那花吉、花祥见了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走回家中道:“管门伯伯,快快闭了大门。”管门的道:“何事如此大惊小怪?”花吉、花祥道:“尔快些将门闭了,我方与尔说。”管门的果然将门关好,问道:“到底为着何事如此慌张?”花吉道:“就是施碧霞的哥哥,拿了一对铜锤一路喊叫而来,要讨妹子,尔今看好大门我去禀与少爷知道。”即时走进里面,将所有门户都关好了,一路喊叫道:“少爷哪里去了?大头青面鬼来了。”这些家人小使围上前来问道:“为何如此大惊小怪乱叫乱喊?”花吉道:“施碧霞的哥哥好不怕人,长又长大又大,青面獠牙、红头发,手拿一对铜锤如米斗一般大,要来讨妹子。”众人道:“不好了,快快报与少爷知道。” 不说众人去报花子能,且说施必显随了那人来到黄石街,那人在转弯之处停步指道:“尔自己去,那大墙门便是花家。”说完,忙走开去闪在一边偷看。那施必显转了弯见个大墙门,又有一对旗杆,料道:“必是此间了。”走上前去将手中一对铜锤举起便打,将大门犹如擂鼓一般起来,门却打不开。尔道为何门打不开?那施必显的铜锤也有四百斤重,为何门打不开?因花家这大门甚是坚固,外面有重铁板,当中是砖,后面又是木板,所以任打不开。施必显道:“花子能,尔这狗男女,尔将牢门闭了,我难道就不打进去么?”举起双锤一味乱打。这些闲人却围住观看,有几个私下说道:“看此光景必要打死人的了。”有一个道:“不要多嘴,花子能不是好惹的,自古说得好:宁做盐盗贼犯,莫做人命干证,不要管他闲事的好。”内中有个哑子,他的妻子亦被花子能抢去,隔两个月就不要了,赶她出来。哑子怀恨切齿,念念不忘,今见施必显打不进去,他用手指那边门,要施必显从边门打进,也好与自己出出怨气。施必显打不进去正在发恼,忽见一个人用手指着边门,心中就明白了,道:“好啊,待我来也。”遂将双锤拿在一手将边门乱打,不消几下就打开了。施必显呵呵大笑道:“花子能,我打进来了。”一直进去,却不见一个人影。施必显道:“尔这狗男女,走往哪里去?”举起双锤将所有门户并这些物件乱打,打得落花流水,不留一件好的,直打到内厅,大声喊叫道:“花子能,尔这狗王八,好好的将我妹子送出来便罢,如若不然,我要再打进去了,那时叫尔一家都活不成。”说完举起双锤将厅上所有物件都打得粉碎,不留一件。他厅上这些物件前被李荣春打过了,如今所排物件又是全新买来铺设的,今又被施必显来打得不亦乐乎。 不说施必显在厅上乱打物件,且说这些家人小使去报花子能道:“少爷,不好了,施碧霞的哥哥打上门来了。”这个说未完,又有家人走来报道:“少爷快些出去,若迟些要打进来了。”花子能道:“狗才,何必如此害怕,有我少爷在此,大家跟我出去。”众人道:“我们性命要紧,当不得他一锤。”花子能道:“狗才,如此胆小。”众人道:“少爷胆大自己出去。”花子能道:“谁敢不跟我出去,我就先打死他。”众人没奈何,只得跟了他出去。花子能走到屏门大叫道:“哪个敢如此无礼?我花少爷来了。”将屏门开了,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叫声:“不好了。”将门一闭回身就走,这些家人已先走了。花子能道:“家人们,快请曹教师来。”连叫数声,并不见一个家人,只得自己走到花园乱叫道:“教师哪里去了?”那曹天雄正在斗鹤街舞棒闲耍,忽见花子能一路叫喊而来,曹天雄迎上前叫道:“少爷,小可在此,何故如此叫喊?”花子能道:“施碧霞的哥哥打上门来了,打得厅上犹如雪片的一般乱飞。”曹天雄道:“有如此事么?待我去会他一会。”遂拿一条齐眉铁棒重二百八十斤走到屏门,花子能跟在后面,吩咐家人架起柴草硫磺焰硝,等候教师拿住了就放火烧死他。 那施必显正在叫骂道:“花子能,尔这狗男女,尔不出来我要打进去了。”举起双锤又打,忽见屏门一开走出一个人来,大喊道:“青面鬼休得无礼,我生铁罗汉曹天雄在此。”施必显道:“尔叫花子能还我妹子便罢,如若不然,俺施必显一对铜锤要吃人头脑。”曹天雄道:“施必显,尔快些回去便罢,如若不然,我铁棒也要吃人皮肉。”施必显道:“尔这狗男女有甚本事,敢说大话?”举起双锤就打,曹天雄将棒一架道:“果然好厉害。”回手一棒打了。二人正在厅上一往一来、一上一下,打有二三十合。花子能在屏门道:“打倒这贼,拿来活活烧死。”施必显听了大怒,狠狠一锤道:“照打。”曹天雄此时气力已尽,如何当得这一锤?要隔隔不住,要闪闪不及,只叫声不好了,往后便倒。施必显上前再一锤,打得脑浆迸出死在地下,一魂回家托梦与天吉要来报仇。 第41章 天豹图(11) 那施必显道:“花子能,尔这狗男女,快送俺的妹子出来,如若不然俺也是照这样一锤。”那花子能见曹教师被打死,惊得魂不附体,忙将门闭了回身就走,喊道:“家人们快去看守门户,不要被他打进来。”如今没有教师了,只好来与秦氏说知此事,道:“如今怎么好?”秦氏道:“曹教师尚且被他打死,还有何人是他对手?吓得我心惊胆跳,满身发抖,叫我如何有主意?”花子能道:“就是如此说,我所以来与尔计议有甚法能得他出去。”秦氏道:“我想施碧霞又非天仙美女,为了她一人受了无数的气,又不肯与尔成亲,又没奈她何,不如还她去罢。”花子能道:“还她是没要紧,只是被人耻笑,且又受她多少欺辱,就是如此还她实不甘愿,一夜也不曾与她卧得,怎么气得她过?”秦氏道:“如此说我也没法。”只见丫头报上阁道:“少爷不好了,施必显打进屏门,如今打到第三厅了。”花子能听说急得乱跳道:“如今怎么好?”秦氏道:“少爷,尔急死也无用,若不听我的话,一家亦要被他打完。”花子能没奈何,道:“丫头,尔去与小姐说,施必显来讨施碧霞,叫小姐放她回去,我不要她了。”丫头道:“我不敢去,他动不动就要杀人。”花子能道:“贱人如此胆小。”丫头道:“少爷胆大,才被他要杀要打,也只好滚下楼来。”花子能道:“贱人,尔敢说我少爷的短么?”丫头道:“我怎敢,只是少爷大胆自己去说。”花子能道:“贱人,我差尔去尔不去,还敢说七道八说我的不是处,等我去说了才来打死尔这贱人。”说完遂急急的走下阁来,到花赛金楼上,将施必显打上门要讨施碧霞,又将曹天雄被施必显打死,如今打到第三厅了,望妹子与施碧霞说知,叫她出去劝她哥哥不要打进来。花赛金听了微微含笑道:“哥哥,这不干我事,尔不见了李荣春也来寻我,如今施必显打上门来打死教师又来寻,我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吃饭穿衣做些针指,这些闲是闲非我是不管的。”花子能道:“我的贤惠妹子啊,那施必显打死了曹天雄尚不肯歇,还要打进来,我所以来求妹子与施碧霞说一声求她出去,我不要她了。”花赛金道:“何不也将他拿来与李荣春一般放火烧死?”花子能道:“曹教师也被他打死,怎么拿得他住?”花赛金道:“尔们男子汉尚且拿他不住,难道叫我出去拿他不成?”花子能道:“不是叫尔出去拿他,我如今情愿还了施碧霞,叫她出去与她哥哥说不要打了,叫他兄妹双双回去便了。”花赛金道:“好,这我就去对她说。”花子能道:“尔与她结拜姊妹,尔去一说她必然听尔的。”花赛金道:“说我是去对她说,只是打死曹天雄,尔要追究也不追究?”花子能道:“这个且搁一边。”花赛金道:“若如此说我也不管。”只见丫头又在楼下大叫道:“少爷不好了,施必显又打到西厅去了。”花子能道:“不好了,定要被他打完了。”遂叫道:“妹子,尔去救我一救。”花赛金道:“若打死曹天雄尔不追究,此事包在我身上,还尔太平无事。”花子能道:“如今不追究就是了。”花赛金道:“口说无凭,须尔立下誓来。”花子能道:“这个容易。”对天跪下道:“我花子能若究凶身,死无棺木。”起来说道:“如今妹子可放心了?”花赛金道:“谁叫尔弄出这事来?”花子能道:“原是我不好,望尔周全此事。”花赛金道:“尔且在此,我进去说。” 那施碧霞早已听得明明白白,几乎肚肠笑断,忽闻花赛金呼唤,忙上前说道:“贤妹叫我何事?”花赛金道:“只为我哥哥多多得罪姊姊,如今令兄打上门来,将曹天雄打死,什么家伙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望姊姊去劝一声,兄妹好同回家。”施碧霞道:“何不也拿来烧死岂不是好?”花赛金道:“这些话也不必再说了,使我心中不安。”施碧霞道:“我一到此地我是不想回去了,多亏得花少爷收殓我母,我是花家的人了,还有什么回去的日子?”只听见小使又在楼下大叫道:“少爷,快些叫施小姐出去,施必显又打到东厅去了,他要放火烧屋了。”花子能听见吃这一惊不小,慌忙哀求妹子。不知果能退得施必显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女结盟赠金送别 净街王聘师报仇 话说花子能听见施必显要放火烧屋,惊得魂不附体,连忙又求花赛金周全,花赛金又道:“姊姊,如今事急了,望姊姊看我面上去劝令兄一声,叫他不必如此,自然送姊姊回去。”施碧霞道:“贤妹,我那哥哥与令兄一般样的性子,如何劝得?少爷的势头甚大,何不往衙门去讨官兵来拿他?”花赛金道:“姊姊,此乃曹天雄不好,不干令兄之事,我方才已与哥哥说过了,我哥立下重誓不来追究,望姊姊快些出去。若迟了些,令兄当真放起火来如何是好?”花子能道:“施小姐,尔是我前世的祖奶奶,如今求尔救我此难。”施碧霞道:“此时自然不追究,只怕我劝住了哥哥尔又要来起风波了。”花子能道:“我已立下重誓了,还要怎样?”施碧霞道:“不相干,口说无凭,尔要亲写一片状,说曹天雄是花子能自己打死,与施必显、施碧霞二人无干。”花子能道:“要我写伏状这也容易,总是求尔先出去劝住令兄,我这里就来写。”花赛金道:“姊姊,伏状包在我身上,尔劝了令兄出去,进来自有伏状与尔。若无时不要说令兄打,就是姊姊尔也打个成双。”施碧霞道:“如此说我且出去劝他。”花赛金叫丫头引路。 那丫头带了施小姐来到东厅道:“施小姐,尔看打得如此模样。”那施必显道:“花子能,尔这狗男女,尔不送俺小妹出来,俺要打进来了。”施碧霞走上前道:“哥哥,小妹在此,不要打了。”施必显见了碧霞出来,哈哈大笑道:“妹子,尔也有手段之人,为甚就被他抢来?”施碧霞道:“此时也不及细说,且到玉珍观再与尔细细说明。只是哥哥,尔今将曹天雄打死,其实不该如此莽撞。”施必显道:“我为了尔而来此,尔到来埋怨我,是了,敢是尔从了花子能那狗男女么?”施碧霞道:“哎哟!哥哥,尔说哪里话来,我是误投虎穴难以跳出,怎肯轻轻地便去从他?幸亏得花赛金小姐贤德,有情有理,为了我与她兄嫂不和,她亦与伊兄嫂犹如冤家一般,留我在她房里住,与我结拜为姊妹。花虹虽然无礼,看他妹子面上饶他罢了。”施必显道:“虽然饶他,只是太便宜他了,只是妹子尔呢?”施碧霞道:“我自然与哥哥一同回去。”施必显道:“如此说快快同我回去。”施碧霞道:“且慢,哥哥且坐一坐,我去去就来。”施必显道:“快些出来。”施碧霞应声“晓得”。那丫头道:“小姐还要说声不可再打了。”施碧霞道:“呆丫头,如今不妨事了。”遂走回楼上将前情说与花赛金晓得,花赛金道:“多谢姊姊全了此事。”乃叫道:“哥哥,如今伏状快些写来。”花子能道:“好妹子,看我面上免了罢。”花赛金道:“尔要连累我么?叫丫头去叫施大爷来再打。”花子能连忙道:“我写,我写,不必如此。”遂写了一张伏状交与花赛金,花赛金看了即送与施碧霞,施碧霞看了藏入袖里,说道:“贤妹,不是我无情要去,只是我哥哥在外等奴同回,我若不去,他又要打来,没奈何要别贤妹了。”花赛金听了心中甚然难舍,只得吩咐厨房备酒二桌,一桌外面请施大爷,一桌与施碧霞送行。那花子能伏状已写,没奈何,只得下楼去了。 花赛金小姐开箱取了三百两银子,又取了几套衣服并金银首饰打做个包袱道:“姊姊,做小妹的有碎银几两并几件衣服首饰送与姊姊,聊表我一点敬意。”施碧霞道:“多谢贤妹,这个盛情却不敢领。”花赛金道:“姊姊若不笑纳,叫我怎么过意得去?”施碧霞道:“妹妹既如此说,为姊只得受了。”花赛金只是伤心,两眼流泪不止,叫道:“姊姊啊,奴与尔相见未几,今又要分离,从此一别天南地北,要相见时除非我花赛金的魂魄来山西与姊姊相会罢。”施碧霞道:“贤妹为何出此不利之言?”尔道花赛金为何出言不吉?因施碧霞此去不久,花赛金就被秦氏用毒刀刺死,所以出言不利以应后兆。花赛金又叫道:“姊姊啊,我想人生自古谁无死,死者乃人之所不免也,今日不知明日事。”施碧霞听了心中甚是不悦,说道:“妹妹为何说这不吉之语,使人不忍听闻,为姊听了此言甚是心酸。”又叫道:“贤妹啊,尔不必烦恼,自古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不可伤心,自己保重身体要紧,我若未回乡自然再来看尔。只是我还有一句话对尔说,尔须紧记在心:那秦氏乃不良之人,前日之事她必怀恨在心,尔须防她暗算。”花赛金道:“多谢姊姊如此关心远虑,我自然要提防她的。”丫头们将酒席排上,花赛金道:“外面酒席可曾送去也未?”丫头道:“施大爷已吃将完了。”花赛金道:“可去吩咐备马一匹、轿一顶来伺候。”丫头领命去了。 二人对面坐下,那花赛金只是心酸吃不得下,施碧霞百般解劝,劝到后来也陪她伤心,道:“我到忘了红花姐。”遂起身说道:“妹妹我去看红花姐就来。”即走到红花房中道:“红花姐,尔身上可好些么?”红花道:“多谢小姐,只恐不能好了。”施碧霞道:“不妨,只要慢慢将养自然就好,只是我有一言托付尔。”红花道:“待丫头起来。”施碧霞道:“不必如此,尔只管睡,我与尔说:如今我哥哥病已好了,来接我回去,我只是丢不下尔主婢,尔小姐一切之事全仗尔照顾。那秦氏不是好人的,她与尔小姐结了冤仇,恐她暗算,自古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须要刻刻留心才好。”红花道:“小姐金玉之言。丫头刻刻在心,如今小姐要到哪里去?”施碧霞道:“我今要先到玉珍观,随后或回山西或到宁波,凭大爷作主。”红花听了不忍分别,道:“小姐此去不知几时再得相会?”施碧霞道:“我必须耽搁几日,等要去时再来看尔。”红花道:“小姐必要再来看看才好,恕丫头不能起来送了。”施碧霞道:“尔不要起来,我去了。”遂到花赛金房内。二人说不尽分离的话,正所谓世上万般愁苦事,无如死别与生离。 只见丫头又报上楼来道:“施大爷一桌酒吃完了又要再吃一桌,如今吃完了说明日要再来吃,将桌一推四脚朝天,碗盘都打得粉碎,大声喊叫少爷出去。我去请少爷,少爷道:‘凭他叫到死也是不出去的。’叫我来请施小姐出去,若稍迟了些又要打进来了。”施碧霞道:“真乃莽撞汉,贤妹,为姊就此拜别。”花赛金两眼流泪哭得失声,答道:“不敢。”连忙答拜。拜完又道:“我送姊姊下去。”二人下楼来到厅后,施碧霞道:“贤妹不必远送,请留贵步。自古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快请回房待我好行。”花赛金没奈何,只得放手道:“姊姊若未回府,定要再来看我。”施碧霞道:“这个自然,贤妹请回罢。”花赛金道:“慢慢行。”施碧霞十步九回头,难舍难分。 且说施必显吃了两桌酒肴尚然不饱,等得不耐烦道:“为何此时尚不出来?待我打进去。”只见妹子同一个丫头走出来,那丫头道:“施大爷不要打了,小姐在此,交代明白。”施碧霞道:“有劳丫头姐,尔进去回报小姐叫她不要伤心,保重要紧。”丫头道:“晓得。”施必显道:“不必多言,快些同我回去。”丫头道:“不要性急,我小姐备有轿、马在此。”施必显道:“谁要尔的马?我步行比尔的马还快些。”丫头道:“如此。”吩咐打轿进来,将包袱先放在轿内。施碧霞进入轿内,放下轿帘,施必显拿了双锤押着轿出了花府,往玉珍观去了。 且说花子能见施必显兄妹去了才敢出来,众家人也随了出来,见曹天雄脑浆迸出倒在地下,道:“可怜打得如此,将他拿来也打个肉饼才出得这气。”花子能道:“狗才,方才为何不拿?此刻来说大话。”众人道:“少爷尚且走了,何况我们。”花子能道:“快去备办棺木来收埋,将这些打破的家伙收拾再换新的。”花荣道:“少爷,如今快快去报官起兵前去拿来报仇。”花子能道:“我岂不知?只是伏状写在他处,就是去报官也无用了。”花朵道:“咳,少爷不该写伏状予他。”花子能道:“若不写此时恐还在此打不歇呢。”花荣道:“少爷真正被人见笑之极了,只怕还要一场大病。”花子能道:“不妨,我写信去叫二教师来报仇。”花荣道:“倘若施必显去了,以天下之大,叫二教师从哪里去寻他?”花兴道:“不妨,若是未去自不必说,若去了必有下落。”花子能道:“就差尔去打听。”花兴领命而去。花子能写了信叫花荣速去请二教师来,花荣领书而去。因花荣为人奸恶,此去做个火神爷。 且说施必显一路叫喊而来,道:“闲人闪开,俺施必显妹子来了。”那些闲人见了个个闪开道:“果然英雄,被他讨了回来,那花子能原来是欺善怕恶的。”不说旁人闲话,再说施必显来到玉珍观,那道人在山门外观望,暗暗想道:“施必显,尔独自一人,他之人又多,怎敌得他过?此时不回必定被他拿住。”正在思想,忽听得叫喊之声,抬头一看,施必显已押轿到了观门。道人吃了一惊道:“果然是个好汉。”忙上前迎接道:“大爷,恭喜接了小姐回来了。”施必显道:“那什么生铁罗汉曹天雄,只消一锤就打死了他。”道人闻言吃了一惊,说:“人命关天,如何是好?”施必显道:“我打死人与尔什么相干?”道人说:“大爷尔说与贫道无干,这言亦是,但奈大爷住此观中,倘若曹教师之兄弟要讨人命,那时大爷回府而去,寻尔不得必能究及于我,到时其若之何?小道以此是惊。”施碧霞拿了包袱出了轿门,问道:“道长好么?好个‘有主顾了’。”那道人惊得满面通红,忙闪开去了。 第42章 天豹图(12) 施碧霞一进房门哀哀就哭,兄妹双双跪在灵前大哭。施碧霞道:“母亲啊,女儿不能送母亲入棺木,真乃不孝之罪。只是儿不去母亲不能入棺,又受了奸人之祸,幸亏李大爷收殓母亲,他又为女儿亦遭其难,因亏红花搭救方脱了难,但女儿身落虎穴心在母处,今日回来不能见面,叫女儿好不痛心。”说罢放声大哭。施必显亦大哭一回,爬起来道:“妹子,哭了几声就是,哭得不歇好不惹厌。”施碧霞立起身来坐下道:“哥哥,奴去时尔昏迷不知人事,后来如何病就好了?怎么晓得妹子在花家能去接我回来?细细说与妹子晓得。”施必显道:“母亲病亡,尔被花家抢去,我一些不知,到我病好了不见母亲又不见尔,我心中疑惑,问起道人才知我母亡了,尔被花家抢去,亏了什么李荣春大爷收了母亲,又差家人请医生在此与我医病调理好了。我早起闻道人说此情由,我听得此事一时大怒,拿了双锤打到花家才接得妹子尔回来。只是我也要问尔,尔也是有本事的人,为何被他抢去?到要说个明白与我听。”施碧霞道:“自从那日母亲归天,尔又不知人事,并无一文收殓母亲,只得卖身。幸遇李大爷见了,不忍妹子卖身,将银周助我。那时也不知详细,道人只说有主顾了,我信以为实,拜别母亲上轿,进了花门才知详细。花子能要强逼我为妾,被我连打了几倒。”施必显道:“妙啊,须打得死他才好。”施碧霞道:“那晚我听得李大爷被花子能要放火烧死。”施必显道:“为何要烧死他?”施碧霞道:“因他要讨妹子打到花家,被擒住要将他烧死。”施必显道:“待我打去。”施碧霞忙止住道:“尔要打到哪里去?”施必显道:“我去打死花子能,替李荣春报仇。”施碧霞道:“且慢,幸亏花小姐的使女红花救了他。花虹夫妻将红花拷打,我因要去救红花,所以遇着花小姐,同去救了红花,因此得与花小姐结拜为姊妹,就这个包袱内金银衣服首饰之类却是她送我的。”施必显道:“他的妹子却是个好人。”施碧霞道:“尔打死了曹天雄,花子能焉肯干休?我已叫他写了甘伏状在此。”施必显道:“花子能乃愿当了?”施碧霞想道:“花子能与我不共戴天之仇,哥哥尚不晓得,若是晓得定不干休。此时卵石难敌,且等后来相机而行以报父仇,此时若莽撞而行不但不能报仇,恐要脱身亦是不能。”遂道:“哥哥,这且饶他。如今去办些礼物祭了母亲,明日去叩谢李大爷的恩,并备百两银子还他。”施必显道:“就是如此。”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必显兄妹谢恩人 子能夫妻再设计 话说施必显到了次日吃了早饭,同了施碧霞一路问来到了李府门口,双双跪门叩见,管门的见了问明来历入内通报。李荣春自回家以后,夫人叫他不要出去,暂避几时,李荣春虽不怕他,只是一则奉母之命,二则为了施碧霞到花家遭此一场大难,闲人未必尽知详细,只道我无手段,所以并不出门,在家中看书。这日忽见管门的进来,报说:“外边有施大爷兄妹跪门叩见。”李荣春道:“吩咐里面,请大娘出来迎接施小姐。”自己换了衣服吩咐开门,走了出来,见一个青面獠牙红发的同施碧霞双双跪着,料他必是施必显了,忙上前扶起施必显,遂叫道:“施兄请起,小姐请起,不可如此,叫我心中不安。”施必显道:“恩公子,我施必显兄妹二人深受大恩,无可补报,今日特来叩门拜谢。”李荣春道:“不敢,些须小事何足言报,请起。”双手扶起施必显,回头又道:“小姐请起。”施碧霞随了施必显起来。若说施碧霞乃未出闺门之女,自然见不得男人,因她一来是将门之女,不怕人看;二来离乡背井,走了多少路,见了多少人;三来在玉珍观卖身的时节出乖露丑,到此时却无一点害羞。才要立起身来,只见里面走出两个丫头前来扶她起来,李荣春挽了施必显的手去到书房,两个丫头扶了施碧霞来到滴水帘前,那淡氏大娘满面春风笑嘻嘻地接了进去。 李荣春与施必显来到书房重新见礼,一同坐下,吃了茶,李荣春道:“施兄,恭喜贵恙痊愈了。”施必显道:“多蒙恩公子看顾,俺才有今日,就是母亲无棺木收埋,又亏恩公子周全,又为了俺妹子险遭火难。可恨花子能心如虎狼,若没有红花岂不害了恩公子?那时我正病得昏迷不知,不然将他打为肉酱。”李荣春道:“不知施兄怎样将令妹救了出来?望乞示知。”施必显遂将“打进花府,那曹天雄要来打我,被我只一锤打得脑浆迸出。”李荣春道:“打死了他么?”施必显道:“死却不死,只是没了气。”李荣春道:“没气了还说不死,要怎样的才叫做死?那花子能威霸的名声谁不晓得?挟制士民犹如鱼肉,谅他怎肯干休?须要防他暗算。”施必显道:“这倒不怕他,他的甘伏状在此。”李荣春道:“怎么写法?”施必显道:“他写花子能自己打死曹天雄,与施必显、施碧霞无干。”李荣春道:“虽然如此写,只是他的为人奸险,须要防他为妙。”施必显道:“怕他则甚?任他三头六臂,我也是不怕他的。”李荣春暗想道:“此人是个鲁汉。”遂不再说,吩咐备酒。那施必显取出一百两银,双手奉与李荣春道:“我母亲亡了,多蒙周助银两并棺椁衣衾,尸骸得免暴露,不胜感铭,今此些须银两奉还公子。”李荣春道:“施兄何必如此见弃,我先父与兄先君同是朝廷臣子,又是至交,我与兄犹如手足,些小之物何以见还?”施必显道:“公子,不是如此说,我的母亲死了与尔什么相干,要尔成殓?这是必要还的,尔若不收,我母亲在九泉之下心亦不宁。”李荣春想到:我看他是个直性的好汉,我若不收反伤和气,我且将这银收下,自有道理在此。遂笑嘻嘻地道:“既是施兄执一之见必要见还,敢不从命。”遂将银子接过来了,乃放在一旁,又道:“敢问施兄这银从哪里而来?”施必显道:“这银子乃花子能的妹子叫做花、花……”要说却忘记了。李荣春道:“敢是花赛金么?”施必显道:“不错、不错,叫做花赛金,就是她送俺妹子的。”李荣春道:“这也难得她如此有情有义。”家人们已将酒席排上,施必显道:“有酒么?好啊,来吃酒。”二人对面坐下吃酒谈叙,只恨相见之晚,甚是投机。 不说二人吃酒,再说淡氏大娘接进施碧霞来到厅上,李夫人见了连忙起身立在一旁道:“小姐只行常礼罢。”施碧霞道:“夫人在上,念奴家乃落难在此,缺少棺椁衣衾成殓我母亲,叨蒙大爷周助,此恩此德感莫可言,他又为了奴家自己遭殃,奴家就生生世世难报此恩,焉有不拜之理?”跪下去遂拜了八拜,李夫人还了半礼。施碧霞又与淡氏大娘行了礼。李夫人道:“小姐请坐。”施碧霞道:“奴家受恩未报是不敢坐的。”李夫人道:“岂敢,那有不坐之理。”施碧霞道:“既蒙夫人赐坐,奴家大胆,告罪坐了。”李夫人吩咐备酒。丫头献了茶,李夫人道:“小姐既被花子能抢去,如何能得出来?乞道其详。”施碧霞遂将前事说了一遍,李夫人道:“虽然有甘伏状,只是令兄太莽撞了些。我想小姐乃是宦家闺女,玉珍观内不是尔安身之所,何不在我家内权住几时岂不是好?”施碧霞道:“多谢夫人,只是不敢惊动。”李夫人道:“这有何妨?”淡氏大娘道:“小姐,婆婆要请小姐来家,不必推辞。”施碧霞暗想道:“我在玉珍观居住也是没奈何的,今既蒙夫人留住,甚好,未知哥哥意下如何?”遂道:“多蒙夫人这般好意,奴家怎敢推辞?须待奴家去向我哥哥说知便了。”李夫人道:“令兄在此么?到要请见。”施碧霞道:“奴的哥哥生得奇形怪貌,与众不同,恐惊了夫人。”夫人道:“这也不妨。”丫头们将酒席排上,夫人坐上,施碧霞与淡氏大娘东西对面而坐,吃酒之间无非说些闲话。及酒吃完,日已西沉,李夫人叫丫头小红:“尔去请施大爷并我家大爷进来。”又叫翠香撤去筵席。又道:“媳妇,尔且回避了。”那施必显与李荣春闻夫人叫请,遂同了小红来到内厅,夫人见了也吃一惊,暗道:“果然怕人。”李荣春道:“施兄,上面就是母亲。”施碧霞道:“哥哥拜见夫人。”施必显道:“夫人在上,俺施必显拜见。”李夫人道:“公子少礼,我儿扶住了。”李荣春道:“施兄只行常礼罢。”施必显道:“说哪里话?不叩头是不算数的。”李夫人道:“如此说是老身请进来叩头了。”施必显道:“我与恩公子饮酒,吃得爽快了,连夫人都忘记来叩见,真正该罚。”遂跪下将头乱磕,拜个不止,李夫人也还半礼,叫李荣春扶住了,李荣春忙扶起施必显来。施碧霞道:“恩公子在上,待奴家拜谢恩德。”李荣春连忙作揖,叫丫头小红扶起施小姐。李夫人说要留施小姐在此住下,施必显道:“多谢夫人好情,小侄焉敢不从?”又道:“妹子,我想出家人之所在,非尔久居之处,难得夫人如此好心,自应从命的好。只是母亲身故,礼当做些功德以表儿女之心。”李夫人道:“目下不三不两的时节,做了也不成模样,且待断七之期老身与尔排场便了。”施必显道:“夫人说得不错,只是又要多谢夫人费心。”李夫人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李荣春领施必显到书房内安息。自此日起,李夫人待施碧霞犹如亲女儿一般,施碧霞待夫人犹若生母,待淡氏大娘如姑嫂,二人甚是亲热,李荣春与施必显犹似亲兄弟一般。 再说花兴终日在外面打听李荣春与施必显之事,那日却好遇着施必显兄妹双双来跪在李府门口,花兴想道:“他二人跪在此何事?”却闪在一旁偷看。不一回大门开了,只见李荣春迎接施必显进去,两个丫头来接了施碧霞进去。花兴看得明明白白,道:“果然回来了。”遂急急回家报与花子能知道。花子能听了心中想到:李荣春既已回家,料来这个冤家结成了,况且施必显又在他家,必然做了一党。我今不去害他,他必来害我,也罢。待我去与少奶奶商量,必有妙计。遂忙忙来到沉香阁上。秦氏连忙迎接道:“少爷来了?请坐,秋菊捧茶来。我看少爷如此急忙上来必有甚事,请道其详。”花子能叹口气道:“咳!少奶奶,说起真正气死我也。”秦氏问道:“少爷何事如此气恼?”花子能道:“就是我心腹之患李荣春,他若不死我心不安。到今日才晓得他已归家,必要除了他才免后患。”秦氏道:“果然回家了?少爷如何晓得?”花子能道:“花兴看见施必显兄妹双双去跪李家的门,李荣春出来接了他进去。”秦氏道:“何不拿一个帖子到江都县去,叫他将李荣春拿去重打四十大板,枷他三几个月?”花子能道:“将何题目告他?”秦氏道:“告他冒犯少爷。”花子能道:“不相干,思来想去弄他不倒,他是解元,就冒犯了我,县官也打不得他,须要起一个大题目弄他至死,叫他有口难辩才弄得他倒。”秦氏道:“要他家破人亡却也不难,只是自己要绝尾巴。”花子能道:“只要争这口气,管什么绝尾巴无子孙。”秦氏道:“我不过说笑,哪里就真的无子孙,天公也没有如此闲工来管我们的闲事。”花子能道:“少奶奶这句话说得不错,如今计将安出?”秦氏道:“只须写一封书去与公公,说李荣春与施必显通同谋反,叫公公假传一道圣旨下来将他们一刀斩讫。”花子能道:“果然好妙计,教他先吃三法司之小苦,然后吃斩头大苦,就是如此了。待我写书去,如今暂别,少停来陪少奶奶吃酒。”秦氏道:“少爷请便。”花子能下了阁来到书房写书,写完封好,打发花福进京去见太师不提。 且说花赛金自施碧霞去后心甚郁闷,时时悬挂,心中想念不忘。若说侥情的女子,当面虽好,回转身即刻就忘记了,那花赛金乃仁厚女子,并非侥情薄义以待人,从前有卢赛花来往,为了李荣春之事遂即断绝,如今施碧霞又去,并无知己町相与言,以此心闷。再说花云一心想着红花为妻,所以不辞辛苦去请医生来与红花调理好了。红花看小姐不悦,时时解劝,若不是花云请医生来医好,红花今日焉能伴得花赛金去到花园。那花赛金所以有到花园,因红花病愈,见她忧闷劝她看花解闷,那时触遇秦氏的奸,故被秦氏害死,此乃后话慢提。 且说曹天吉在家中开馆,教些徒弟的拳棒趁钱以度日,费外犹且有余。身边有支毒刀,乃百般毒药炼就,仅有五寸长,只用刀尖轻轻向人一刺,见血就封喉,满身乌紫,口不能言,一对时就死。因有此厉害,所以将刀紧紧藏在身边,不是仇人不敢乱用。那日正被朋友请去饮酒,吃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饮得大醉。别了众友一路颠颠倒倒来到自己门口,双脚跪下,双手打门道:“母亲开门。”曹天吉虽然在外闲游不做生理,却是奉母至孝,每日必到三四更才回,回来必须跪着打门。那日吃了酒觉得心神恍惚,要早些回来睡。那曹母每晚必要等儿子回来才睡,就是三四更也坐着等候,忽闻打门之声,料是儿子回来,遂拿灯笼出来开门,问道:“我儿今夜回来得甚早?”曹天吉道:“孩儿觉得心神恍惚,要早些回来睡。”曹母道:“如此快些进来。”曹天吉道:“是。”遂爬了起来走进门内,回身将门闭好。那曹母蓦见有一人随曹天吉进来,灯光之下照见好似曹天雄,乃叫道:“天吉我儿,尔哥哥随尔回来么?”却又恍恍惚惚似有似无,急将灯东照西看。曹天吉道:“母亲,哥哥没有随孩儿回来,不须去照,敢是孩儿的身影母亲眼花看错了?”曹母道:“敢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遂同曹天吉进房。这却不是曹母看错,其实是曹天雄魂魄回家,因自己家中门丞户尉土地并不阻挡,所以身魂随了曹天吉回家;因天吉也是不久的人,所以随他走进;曹母亦是将死的人,所以看的分明。那曹母才坐下去,又见曹天雄满头是血闪来闪去,曹母叫道:“天雄我儿,为何满头是血?见了尔的娘因何闪来闪去?”曹天吉闻母呼唤哥哥,四处一看并不见些儿影响,叫道:“母亲,哥哥在哪里?”曹母道:“此时又不见了。”曹天吉道:“母亲二次见哥哥,我因何不见?是了,敢是母亲想念哥哥悬挂在心,所以看见了哥哥?”那曹母忽然怕冷道:“哪个撞我一下?”说声未完,连连打两个喷嚏道:“我儿,我一时头疼得紧,身上十分寒冷,尔扶我去睡罢。”曹天吉应道:“晓得。”扶了母亲上床睡了,自己也回房坐着想道:“母亲两次看见哥哥,不知何故,未知哥哥在扬州身体安否?只是哥哥相貌魁伟,身体雄壮,必不是夭寿之人,就是他的本事虽然比不得俺,若在扬州也算是一条好汉,谁敢欺他?又有花少爷做主,性命之忧是不妨的,敢是有病在身也未可知,待这几日炎热过了,等待天气凉快些儿,我必要去扬州看看哥哥便了。”想定主意的妥,遂脱衫上床而睡。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小吕布思兄探望 曹天吉误打花家 第43章 天豹图(13) 话说曹天吉睡到三更,忽见曹天雄满头是血,立在床前叫道:“贤弟啊,为兄的死得好苦啊,快快速往扬州去与为兄的报仇。贤弟若要报仇,只问花虹便知。贤弟啊,为兄的在此与尔说。尔可知么?”说完往天吉身上一推,曹天吉大叫一声:“哎哟!哥哥啊哥哥,尔在哪里?”急忙坐起身来四处观看,只见床前一闪忽然不见,想道:“我睡梦之间见我哥哥立在床前,说道死得好苦,要我到扬州去报仇,又说若要报仇,只问花虹,说这句话一发奇怪,敢是花虹谋死我哥哥么?果若是他谋死,我即去报仇。”正在想,忽听得母亲高声大喊道:“我儿在哪里?天吉快来。”曹天吉听了答道:“来了。”连忙起来,拿了灯火走到母亲房中,将灯放在桌上叫道:“母亲半夜三更为何大声叫喊?为着何事?”曹母叫道:“我儿,我正在熟睡,忽见尔哥哥跪在床前,满头鲜血,声声叫着为娘的,道他死于非命,要做娘的叫尔去江都县报仇,一阵阴风倏然不见,吓得我心惊胆战,故此叫喊。”曹天吉道:“母亲啊,尔也梦见哥哥么?”曹母道:“难道我儿尔也梦见么?”曹天吉道:“方才孩儿正在好睡,只见哥哥亦是满头鲜血,要孩儿前去报仇,又道要报仇只须问花虹,敢是花子能谋死哥哥?”曹母道:“哎哟!儿啊,母子一梦相同,料想凶多吉少,我只生尔兄弟二人,叫我好不心疼。尔兄长身亡,尔今休得耽搁,快些打点收拾到扬州去与尔兄报仇,也要早些回来安我的心。”曹天吉道:“孩儿若去扬州,母亲独自一人在家,叫孩儿如何放心得下?”曹母道:“不妨,菜蔬柴米件件皆有,若要买些零星什么,劳动隔壁邻右之人代买。”曹天吉道:“母亲昨夜说身体不安,未知可好么?”曹母道:“做娘的虽有些不爽快是不妨的,儿,尔放心前去便了。” 此夜母子二人俱睡不着,直到天明,收拾几件衣服随身打做一个小小包袱,因天气炎热不用行李,又带了那枝百药毒刀,吃了早饭,拜别母亲道:“母亲请上,孩儿就此拜别。”曹母道:“我儿罢了,只是尔路上须要小心,到了扬州问明真消息,须当见机而作,不要任性妄行。”天古道:“晓得。只是母亲在家要保养身体,不可因思想哥哥伤心烦恼。若有人问孩儿哪里去,母亲不可说去报仇,只说出外就回。”曹母道:“这个我晓得。儿,尔放心去罢。”曹天吉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叫道:“母亲,孩儿去也。”提了包袱,拿着一枝短棍重四百八十斤,遂出了门直往扬州而去。那曹母倚门张望,直到望不见了才闭了门走进房来,止不住两眼垂泪,只是伤心,总是丢不下两个儿子,想了又想竟想出病来。幸亏得隔壁有个何婆婆,人叫她何妈妈,她为人还好,常常来看曹母,这何妈妈后来也是来死在一处的。这日来看曹母,见她卧病,请个医生来看。医生道:“这病乃心思之病,叫她宽心便好。”留下药而去。何婆婆将药煎与曹母吃了,谁知吃药犹如吃水一般全不见效,只有重,没有轻。 那一日忽然昏迷不醒,何妈妈见了甚是着急,正没奈何,忽听得打门之声,忙走出来开门,一看却不认得,遂问道:“尔是哪里来的?要寻哪人?”尔说此人是谁,原来就是花荣,那花荣一路来到江西南昌府问到曹家,问道:“此处可是曹家么?”何妈妈道:“正是,尔是哪里来的?”花荣道:“我乃扬州江都县花府差来的。”何妈妈道:“尔来此何事?”花荣道:“奉花少爷之命来请二教师。尔这妈妈是谁?二教师可在家么?”何妈妈道:“我乃曹二教师的邻居,叫做何妈妈,因二教师到扬州去了,他的母亲患病在床,我在此服侍她的。尔既到此,请进来坐。”花荣遂走到厅上坐下,何妈妈将门闭了,也到厅上拿一杯茶送与花荣吃。花荣道:“有劳妈妈。”吃完了茶说道:“我此来岂不空走了?”何妈妈问道:“尔到此何事?”花荣道:“因大教师曹天雄在我家教少爷的拳棒,谁知来了一个施必显与曹天雄对敌,却被施必显只一两锤将曹天雄打死,所以少爷叫我来请二教师去报仇。”那何妈妈一听此言大惊,叫道:“不好了。”回身就走,走到曹母房内叫道:“曹老娘不好了,尔的大官人在花府被人打死了。”那曹母正在昏迷之际,若是说别的话听不明白也就罢了,闻说曹天雄打死乃是她切己之事,却听得明明白白,遂叫一声:“天雄我的儿啊!尔死得好苦呵!”只叫得这一声再也不做声了,双脚一直,双手一伸,动也不动,一道灵魂去寻曹天雄做一处了。这花荣分明是曹母催命鬼,一到就请她归阴去了。那何妈妈见此光景一发着急,回身就走,走出大门来大声叫道:“地方人等快来救命呵!”那花荣上前一把扯住问道:“尔这半痴半呆的婆子,为何叫救起来?”何妈妈道:“尔这小贼种倒来骂我,都是尔来吓死了人,叫我怎么不要叫救?”花荣道:“死了哪个?” 何妈妈道:“就是曹母死了。”花荣道:“又不是哪个去打死她杀死她,叫地方则甚?”何妈妈道:“这个曹母未曾死惯,况且她儿子又不在家,倘或二官人回来不见了母亲岂不问我要人?那时叫我哪里去弄个人来还他?”花荣道:“不妨,有我在此。”谁知何妈妈方才叫喊之声早已惊动了邻右人等,走来问了明白,大家说道:“这是她病死的,与尔们什么相干?我们大家是晓得的,若二教师回来,我们自然会替尔说,尔们只管放心,如今去买棺木来收殓。”那花荣自然要帮何妈妈料理的,买了棺木收殓明白,又买些礼物,不过鱼肉之类,煎煮好了奉祭曹母。二人因辛苦了,遂将祭物拿来配烹调好了,又多买些酒,二人吃得大醉,闭好门户。时已二更将尽,二人因吃得大醉倒身就睡。酒醉的人分外好睡,谁知何妈妈因醉了要睡,连厨下也不去巡看,致火星落在草里一时就烧着起来,烈焰冲天,二人吃得大醉一些不知,皆被烧死在内。那隔壁邻居也有睡的,也有未睡的,那未睡的见曹家火起吃了一惊道:“不好了,曹家火起了,大家救火。”那睡的闻叫也起来了,大家向前救火。等尔来救时火已灭了,惟烧曹家一间而已,这也是天火要烧他一家,就是何妈妈与花荣也是注定在火里死的不题。且说地保至次日与邻右人等计议将三人骸骨收埋。只将曹母骸骨另埋,曹天吉回来就有着落与他。 且说曹天吉从旱路而去,花荣从水路而来,所以不曾相遇。那日到了江都县,来到花府门口,怒气冲天道:“我哥哥死在花虹之手,待我打进去与哥哥报仇。”即时举起四百八十斤重的棍将门乱打,却打不开。见了耳门,遂将耳门打进,逢物便打,一重一重的打进去,打到第三厅。那些闲人都道:“花家近来要败了,九日打三次,看他如此打法又要打出人命来了。”不说众人在旁闲说,且说那花府管门的进去吃饭,所以不晓得,此时吃了饭走出来,听得厅上乒乒乓乓乱打乱喊,吃了一惊,急忙出来,上前一看叫道:“二教师几时到的?为何打上门来?”曹天吉道:“我要打死尔这老奴才。”管门的听了慌忙走进里面去报花子能知道。花子能听了忙走出来双手乱摇道:“二教师不要打,尔兄长是被施必显打死的,不干我事,尔怎么将我厅堂打得如此模样?”曹天吉道:“我哥哥被施必显打死么?那施必显是何等样人,为着何事打死我哥哥?”花子能道:“尔且歇息,待我告诉。”遂将前事说了一遍。曹天吉听了气冲牛斗,大骂:“施必显!尔这狗男女,尔敢打死我哥哥么?我安肯与尔干休!”又哭道:“我的哥哥啊,尔乃威威武武的奇男子,烈烈轰轰的大丈夫,为甚死得如此好苦?”又道:“少爷,尔也是有势力之人,为什么我哥哥被他打死了尔不叫施必显偿命?难道人命关天就如此罢了么?尔何不写一封书与我,是何道理?”花子能道:“怎说没有?我写了函书差花荣去请尔来报仇,为何反来埋怨我?若不寄书去尔如何晓得来?”曹天吉道:“我何曾接尔什么书来?”花子能道:“怎么没有?六月初八日施必显打死尔令兄,初九日我就修书发与花荣去了。”曹天吉道:“我初九夜三更,梦见我哥哥,初十日即时起身,何曾见花荣?”花子能道:“敢是错了路?尔说梦见令兄,是怎样的?”曹天吉道:“那晚我睡到三更,梦见我哥哥满身是血叫我来报仇,说要报仇只问少爷,我只道是少爷谋死的方才打进,如此多多得罪了。”花子能道:“不妨,不妨,若是高兴再打,尔若打完了我再来买。”曹天吉问道:“那施必显住在哪里?”花子能道:“住在山西。”曹天吉道:“又来骗我了,他住在山西怎么到尔府上来?”花子能道:“他是流落来的。”曹天吉道:“我怕不晓得,只问尔现时他住在哪里?”花子能道:“住在李荣春家内。”曹天吉道:“如此说我就去。”花子能一把扯住道:“尔晓得李荣春家住在哪里?”曹天吉道:“不晓得。”花子能道:“却又来,人也认不得路也不知就要去,待我叫花兴带尔去。”遂叫道:“花兴,尔同二教师到李荣春家去。”花兴道:“叫我吃酒吃饭我就晓得,叫我去相打我却不晓得。”曹天吉道:“不要尔相打,只要尔带路。”花兴道:“如此说二教师随我来。”曹天吉别了花子能随花兴而去。 花子能见曹天吉去了,心中大喜,来见秦氏道:“少奶奶,曹天吉到了。”秦氏道:“为何来得如此之快?”花子能道:“说也奇怪,曹天雄在生英雄死了也有灵,他魂归故土托梦与曹天吉,所以曹天吉就到此要报仇。如今到李荣春家中去,只怕施必显要死在小吕布手里了。”秦氏道:“什么叫做小吕布?这是什么典故?”花子能道:“就是《三国志》的吕布,他生得标致,武艺高强,王司徒用了美人计凤仪亭戏貂蝉,所以刺死董卓。”秦氏道:“敢是唱戏那小生,插雉鸡尾拿方天戟刺董卓那个吕布么?”花子能道:“不错,那唱戏是假的,真的是不曾见过,如今看小吕布似真的一样。”秦氏道:“怎么能得见他?”花子能道:“这也不难,我与他厅上吃酒。尔就闪在屏门内偷看,岂不就见了?”秦氏道:“果然不错,待我也看个小吕布是怎样的一个人。”花子能道:“只怕尔见了,日夜要恶睡呢。”秦氏道:“亏尔说得出口,自己的夫妻说这个话来,岂不是个乌龟?”花子能道:“不过说笑而已。”那花子能不说与秦氏晓得也罢,又许她见曹天吉,所以秦氏与曹天吉通奸弄出天大的事来,皆是花子能平日作恶之报。 且说曹天吉随了花兴一路来到李府门口,日已西沉,李府大门早已闭了。那李荣春与施必显在书房吃酒闲谈,李荣春道:“施兄,我家母见令妹聪明伶俐。意欲为螟蛉之女,与我说了几次叫我来与兄说知,不识尊意何如?”施必显听了呵呵大笑道:“虽然蒙夫人见爱,只是乌鸦难入凤凰群。”话尚未完,只见管门的李茂走进报道:“启禀大爷,外面来了一个后生,自称江西曹天吉,说什么要来与兄报仇,坐名要叫施大爷出去打话。”李荣春道:“江西曹天吉?既说要来与兄报仇,谅是曹天雄之弟来报兄仇了。李茂,动不如静,尔去回他说施大爷不在这里便了。”李茂道:“老奴也说没有什么姓施的,他就大声喝骂狗奴才王八骂不住口,一边骂一边将大门乱打,十分凶猛。”李荣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门是打不开的,由他去打罢了。”施必显听了此言,立起身来暴躁如雷,高声大喊:“哎哟!哎哟!曹天吉敢如此无礼,擅敢打上门来?李兄尔说动不如静,我看尔也是个有志气勇猛的大丈夫,威风凛凛的奇男子,为何今日反怕他起来?尔不要管我,他既来寻我,我就与他见了高低便了。”一腔怒气奔出书房。李荣春放心不下,也随了出来。来到厅上,忽见家人急急走来报道:“不好了,曹天吉打进来了。”施必显道:“不妨,有我在此。”取了双锤飞步赶来。那曹天吉已打到头厅,大声叫道:“施必显我的儿,快快出来吃我的棍。”施必显道:“曹天吉我的孙儿,尔施爷爷来了。”不知二人如何厮杀,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五 §§§第十六回施碧霞神针救兄 飞天义别妹辞灵 话说施必显赶上前叫道:“曹天吉我的孙儿,尔施爷爷来了。”举起双锤便打。曹天吉道:“施必显慢来。”举起棍将锤架开,回棍便打。二人在大厅一上一下、一往一来不见输赢。那李荣春吩咐点起灯球火把,家人们领命,即时点起二三十枝火把灯球,照耀如同白日,李荣春立在一旁观看。尔道他为何不上前帮助施必显,却立着观看?因道好汉一个对一个,若两个打一个就赢亦不算是好汉,亦被旁人说话,所以只立住观看。早有人入内报知夫人,夫人忙与淡氏大娘同施碧霞出来观看。只见二人交斗不分胜负,料来必有一伤,乃叫丫头去与他们说:“不可相打,可晓得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那丫头走出正要开口,只听得施必显大声叫道:“曹天吉我的孙儿,果然来得厉害。”曹天吉道:“施必显我的儿,尔老子今日定不饶尔。”那丫头被二人这一喊,吓得口也不能开,回身便走。那施碧霞见了心中大怒:“看这光景我哥哥要输了,倘有差迟如何是好?此时不救更待何时。”忙在衣内取出一支神针丢在曹天吉脚股上,只见二人齐声大喝,大喊一声双双倒下。尔道为何两个齐倒?因曹天吉一棍扫倒,施必显正在举锤要打,因脚股中了一针疼痛难当,立脚不牢,大叫一声也倒了,所以两个一齐倒在地下。曹天吉要爬爬不起来,施必显先爬起来,举起双锤道:“我的孙儿,尔也倒了?”便要将锤打下,李荣春忙赶上前架住了锤,说道:“施兄,打不得的。”施碧霞用手一招收回神针,也走出来叫道:“哥哥,不可打下。”施必显道:“尔这狗王八,打倒施爷爷,尔为何也会倒?”曹天吉此时才勉强爬了起来,疼痛难当,道:“是哪个狗奴才用什么物件将我刺一下?如此疼痛?”施碧霞道:“尔可晓得施姑娘的厉害么?”曹天吉道:“是尔这贱人暗算么?”欲要动手手举不起,只是叫疼。 李府此时吵闹早早惊动隔壁、邻右人等道:“什么人敢打进李府?我们进去帮助帮助。”大家道:“不错。”遂一哄走进大厅,围住观看。只见曹天吉道:“小贱人,尔用毒物暗算我,我岂无毒物害尔么?”说罢,手动也不能动。施碧霞道:“尔是何等样人,擅敢打上门来?如此大胆,无法无天。”施必显道:“尔们不要劝我,待我打死这贼囚。”李荣春道:“不可。”又道:“曹天吉,尔还不回去,要待怎么的?”这些闲人一拥上前,七口八舌互劝。曹天吉正不得收局,见众人来劝就顺水推船道:“施必显我的儿,今日尔曹爷爷且饶尔,待我好了叫尔认我的手段便了。”众人道:“尔有本事,约定个日期看是要往哪里打,这才是好汉。”遂将曹天吉拖拖扯扯拖出大门,却走不动。那花兴见曹天吉打进去了,他就到对面酒馆吃酒,此时酒尚未吃完,只见街上三三两两说道:“不知哪里来了一个后生打进李府,脚骨也打断了,走也走不动,如今看他怎么走回去。”花兴听了吃了一惊,连忙立起身就走,酒保道:“慢些去,算还了钱才去。”即赶上前来要扯他,不防跌了一倒,叫疼不绝,已将膝盖跌得皮破血流,及爬起来花兴已去得远了,乃说道:“尔走尔走,不怕尔不还,明日到尔花府去讨。”那花兴来到李府门口接着曹天吉道:“二教师为何如此模样?”曹天吉道:“被他打坏了。”花兴道:“打坏还是便宜了尔,比如大师爷只被他一两下铜锤就明白了。”曹天吉道:“狗奴才,休得胡说,快驮我回去。”花兴驮了曹天吉道:“哎哟!犹如死狗一般重。”曹天吉道:“狗奴才,敢如此放肆么?不许尔多言。”悄悄回去不表。 第44章 天豹图(14) 且说这些闲人问李荣春道:“那后生是何人,敢打上门来?”李荣春道:“他乃江西曹天吉,与施大爷不睦,故尔如此,有劳列位了。”众人道:“岂敢。”遂就散去。李茂闭了门,众人来到内厅坐下,施必显道:“方才若不是妹子的万灵针,几乎性命休矣,只是我这个死被人耻笑。”李荣春道:“胜败乃英雄常事,何足道哉,但不知这灵针有何妙处?”施碧霞道:“此针乃是我父亲在山海关之时,有一道姑自称亿灵圣姑,那时我在教场射箭学武,她见了道我本事尚未,要我拜她为师,她要教我武艺。我父亲不肯,她道既不肯可肯斋她一饭否,父亲道:‘这个容易。’即吩咐备斋。道姑说:‘既有此善心,斋不必备了。’遂与我此针道:‘此针名为万灵针,着人身上不伤性命,只能疼的一身无力,着了一针必要半个月才好。’说罢,倏然化作一阵清风就不见了。我才晓得是个仙姑,还不知此针果真应验否,我将针丢在一个小卒头上,那小卒忽然倒在地下叫疼,我始信此针有灵,赏了小卒五两银子,将此针紧藏在身以防不虞。”李荣春道:“果然神妙。” 且说花子能在家悬望,想道:“为何此时尚未回来?那李荣春的本事也是平常,施碧霞乃女流之辈,只有施必显的手段还去得,虽然好的也不是曹天吉的对手,就即使他三人打一人也不怕他。”正在思想,只见花兴驮了曹天吉回来,放在椅上坐了道:“少爷,二教师被施必显打坏了。”曹天吉只是叫疼道:“了不得啊了不得!”花子能道:“二教师为何如此伤坏?”曹天吉道:“少爷,一言难尽。我到李府与施必显对敌,那施必显也是厉害,后来被我一棍扫倒在地。”花子能道:“打倒了么?好啊,再一棍就结果了他的性命,为何尔反如此模样?”曹天吉道:“咳,不要说起,我正要将棍打下,谁知有个小贱人不知用何毒物将我脚股一刺,我就疼得立脚不住也就倒了。”花子能道:“那贱人必是施碧霞。不知是何毒物如此厉害?”叫道:“花云,点灯来我看。”曹天吉道:“少爷,尔来看一看。”花子能将灯一照,看见只有一点血迹乌青,并无一空一缺,道:“这何物伤的?”遂叫家人们:尔快去请医生来看。曹天吉道:“不用去请医生,我自己有药调理。”花子能道:“二教师也会做医生么?”曹天吉道:“我做教师的,那些跌打损伤接骨止痛的药多得很呢。”遂取些药末抹在伤处,吃些药上床安睡不表。 且说李夫人问李荣春道:“我对尔说的话如何?”李荣春道:“孩儿已经向施兄说过,施兄道:‘何乐不为,有甚不允?’”李夫人道:“既如此,今日乃黄道吉日,吩咐家人备办礼物。”又道:“我儿啊,不是为娘的厌恶施公子,只是他与花家结此深仇,昨夜又打败了曹天吉,他焉肯干休?必然还要来与他作对,要报杀兄之仇不肯少歇。他又是一勇之夫不肯服人的,观其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伤了曹天吉,万恶的花子能焉肯甘心?尔虽是官家子弟,焉能敌他父叔威势?若伤了施必显,我们于心何安?施碧霞也要决然与兄报仇,冤屡结屡深,几时得休?不若留其妹辞其兄,送他百两白金,荐他到尔父的门生处也好谋干个前程。”李荣春道:“母亲说得是。”遂辞了夫人来到书房,吩咐来贵备办礼物端正走入内厅。施碧霞梳妆好了走出厅上,请夫人上坐,拜了八拜叫做母亲,又请李荣春并淡氏大娘来拜为兄嫂,自此一发亲热。 内外备了两席酒,李夫人上坐,姑嫂东西对坐。李荣春同施必显在书房对饮,饮酒之间李荣春道:“施兄,我想尔有此一身本事,何不图个出身?”施必显道:“李兄,那功名两字却也平常得紧,只观我爹爹,赤胆忠心为国家出力,却被那花锦章的奸贼杀了,还要做甚官?我恨不得将他来千刀碎剐方才出我之气。”李荣春想道:“他尚不知花锦章即是花子能之父,若是知道定不干休,我且不要说破,待他得志再报此仇便了。”乃道:“施兄,尔虽是如此说,大丈夫男子汉须要立身行道,光于前垂于后,父祖争气。”施必显道:“只是一双空手又无人提拔,哪里去图功名?”李荣春道:“如兄肯去,这个不难,待我荐尔一个所在去。”施必显道:“不瞒尔说,若有人提拔我也不至到这个田地,如今尔要荐我到哪里去?”李荣春道:“我父在日有个挚交好友姓窦名景藩,现在雁门关为总制,荐尔到他处图个出身。”施必显道:“既是李兄的好意,我怎么不去?快快写一封书,我就此拜辞而去。”李荣春道:“不必性急,待我选下吉日才去。”施必显道:“我是直性的人,不去则已,要去就行,不必罗唣。”李荣春道:“既然如此,待我就写书便了。”一面叫家人再添酒肴,须当饯行,一面写了书封好了,取了白金二百两,叫家人收拾行李,道:“兄儿,包袱一个、白金二百两为路费,一路须要小心,到了雁门关望即修书与我,也使我放心。”施必显道:“这个自然。只是我母亲的棺木在玉珍观,妹子又在此,唯望李兄照顾。”李荣春道:“这个不必挂心。”施必显道:“我们同见夫人。”二人来到内堂将前情禀如,李夫人大悦道:“如此甚好。”施碧霞道:“哥哥,尔乃莽撞之人,路上须要小心谨慎,不可任性妄行。”施必显道:“不必吩咐,我自晓得,只是尔在此须要孝顺夫人,恭敬兄嫂。我此去若得寸进,母亲棺木也得还乡,父亲之仇也得报复,就是夫人之恩亦可报的。自古道恩怨分明。”施碧霞道:“哥哥,那花锦章就是那……。”说未完,李荣春忙丢眼色,施碧霞就住了口。施必显道:“为何不说?那花锦章就是什么?”施碧霞道:“就是我也刻刻在心,必要报此深仇。”施必显道:“这个冤仇自然是要报的。”说完就拜别了夫人,又与施碧霞分别。施碧霞两泪交流,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尽千言万语。李荣春挽了施必显的手来到大厅道:“不是我催促尔起身,此时天色尚早,就此上路。待小弟来送一程。”施必显道:“不必送我。”背上行李取了双锤,说声“暂别”,拱拱手大踏步出门而行。来到玉珍观拜别母亲,吩咐道人几句话,撒开脚步而去。 且说李荣春见施必显一直而去亦不回头,说道:“果然是个直汉。”遂回身来到内厅,又说道:“贤妹,尔方才说花锦章就是……,我丢了一个眼色尔就住口,这是什么缘故?”施碧霞道:“哥哥有所不知,小妹自从初三那日初到花家,那万恶的花子能就夸口道花锦章是他父亲、当朝一品的太师,我家爹爹死在他父之手,谅花子能未知其情,我也未曾说破。”夫人接口说道:“尔必显哥哥可曾知道么?”施碧霞道:“我哥哥是不知道的。”淡氏大娘也说道:“难道自己哥哥不对他说个明白么?”施碧霞道:“嫂嫂啊,尔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必显哥哥乃粗心大胆莽撞之人,若对他说明此事,恐他要动干戈。如今不必说破,等他有出头之时方报此仇。”淡氏大娘听了微微而笑,道:“果然姑娘有见识,能思前顾后的。”施碧霞道:“哥哥,方才愚妹一时失口几乎说了出来,幸得哥哥对我丢个眼色方才住口。”李荣春道:“愚兄却不晓得尔先知此事,是恐怕尔晓得了说了出来,所以丢个眼色。方才若不是我丢个眼色,尔岂不说了出来么。如今此事是说不得的,须待风云际会时,仇恨如山一齐伸。”夫人道:“不错,我儿说得是。”李荣春说完走回书房去了,不提。 且说曹天吉只望与兄报仇,谁知被施碧霞用万灵针刺了一下,负痛而归,花子能请医来治,医生虽有妙药,焉能治此万灵针之患?曹天吉自己虽有药亦不能医治,一连睡了七八日,到是自己用的好药,痛也止了,疤也结了,只嫌身体尚未勇壮,咬牙切齿恨着施必显兄妹,要报杀兄之仇。未知可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秦氏玩花楼图趣 曹通养性获奇缘 话说曹天吉想道:“我英雄盖世,今日败于施碧霞女子之手,莫说少爷府上无光,就是我曹天吉岂不被人耻笑么?”因此越想越恨,一心只想报仇,此仇不报死亦不休。花子能见曹天吉垂首丧气甚不过意,遂请到玩花楼上将养,说道:“二教师,这件事歇不得的,必要报仇。若二教师不能报此仇,我早有一支人马去报仇了。”曹天吉道:“什么人马,差到哪里去的?”花子能道:“我差花福送书去与我爹爹说知,若我爹爹肯为我做主,任是他三头六臂的哪吒也要人亡家破。”曹天吉道:“倘若太师不肯作主岂不徒然无益?”花子能道:“不妨,我爹爹待我是百依百顺的,断无不依之理,但且放心。我明日要到正(镇)江与我姑丈拜生日,必要耽搁几日。尔若闷时我这花园之中诸物皆有,池中五色莲花、鸳鸯戏水、亭台楼阁,百般景致无所不有,尽可解闷。”曹天吉道:“多谢少爷。”花子能道:“我下去了。”曹天吉道:“恕我不送之罪。”花子能说声:“不敢当。”就由玩花楼走到沉香阁来。 且说秦氏自从听了少爷的话说曹天吉美貌,她就去屏门内等着观看,只见花兴驮了曹天吉回来,却看得明明白白,果然生得美貌似女子一般,遂心心念念想着曹天吉,竟起了一点淫心,眠思梦想怎能与他睡一夜就是死也甘心的。那日正在想着,欲火如烧,满面通红,将腰一伸叹口气道:“天啊!”却好花子能走到面前道:“出头的在此。”秦氏倒吃了一吓道:“原来少爷来了,请坐。”花子能道:“少奶奶请坐。”秦氏道:“少爷,尔说什么出头的在此?”花子能道:“尔在这里叫天,那天字出头岂不是一个夫字?难道我不是尔的夫字么?我所以说出头的在此。我请问尔,为何叫天叫地?”秦氏道:“只为天与我做对头,热得我心头火发,所以叫天,只恐怕要热到十二月三十夜呢。”花子能道:“又来说戆话了。如今虽然热,只怕到冬天西北风发起来尔又要怕冷了,满身穿皮衣尔还要嫌冷,火炉内添炭烧得红焰,这叫做有冷有热才是个好光景。”秦氏道:“少爷方才哪里来?”花子能道:“在玩花楼与二教师说了闲话来的。”秦氏道:“那小吕布如今怎样了?”花子能道:“十分好有八九分了,再将养一二日就好了。只是我来与尔说句话,明日我要到正(镇)江与姑丈拜寿,必有几日耽搁,家中之事劳尔费心照顾照顾。”秦氏道:“这个自然,不必尔来吩咐。天时炎热,尔在那里多住几日也好养神。”花子能道:“这个到那里再看。”遂别了秦氏,下阁来到书房,吩咐家人备办寿礼,极其丰盛。到次日,花子能吩咐家人道:“若有人客来往自有总管料理,尔们要听他的话,门户火烛须当小心照顾。倘若施必显再来寻打,尔可对他说少爷不在家,若要打等待少爷回来再来打。”家人应声:“晓得。”花子能又去别了秦氏并众小妾,即叫花吉、花祥随他而去不提。 且说秦氏见丈夫去了,一心想着曹天吉:“但不知他可是个知音客否,可能与奴家说知心话么?也罢,待奴家到玩花楼去勾搭他,看他可是知音么?”遂独自一个下阁,也不带一个丫头,悄悄地来到玩花楼下。只见六扇纱窗开了四扇,楼前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叮当当的响,又听得蝉声叫得聒耳,好不凄凉。秦氏若是正经的女子,晓得此处有男人,自然不敢到此而来,那秦氏却是要来寻食的。走到楼下,叫声道:“楼上有人么?我少奶奶来了。”一面说一面走上楼来,只见曹天吉赤身露体仰卧床上,那根玉茎却直笔朝天一般。那秦氏看见吃了一惊道:“少爷的物事哪里比得他来,他长又长大又大。”眼观心想却看得出神。 那曹天吉一心要报仇,就是睡梦也梦与施必显相打,此时酣睡正梦见与施碧霞相打,大叫一声:“施碧霞贱人,来得好厉害。”忽然坐了起来。那秦氏吃了一惊,叫声:“哎哟!”跌倒在地。曹天吉未曾见过秦氏,所以不认得,只道是施碧霞打来,急忙跳起来要来厮打。秦氏急了,连忙爬起来喊道:“谁敢无礼?是我少奶奶在此。”曹天吉听说是少奶奶,连忙穿了衣裤双腿跪下道:“少奶奶,念我无知,望乞恕罪。”秦氏将眼一丢,假意问道:“我且问尔,我少奶奶上楼来,尔为什么不躲避开去?焉敢公然在此?”曹天吉道:“这玩花楼乃少爷命我在此静养的,我方才一时困倦在此睡着,此乃是少奶奶自己上来的,我因想此处没有女人到此,所以赤身而睡。”秦氏道:“如此说是我忘记了错走上来,不干尔事,请起。”曹天吉道:“多谢少奶奶。”就立起身来,暗想到:我赤身露体而睡,她不知上来也罢,既然上来见了就该走下去才是,及至此时亦还不走下去,必非正道,决有邪心。叫声道:“少奶奶请坐,我要下去了。”秦氏道:“且慢,我且问尔,尔到底是何人?说明白了才去。”曹天吉道:“我乃江西人氏,姓曹名通字天吉。”秦氏道:“那曹天雄是尔何人?”曹天吉道:“是我的哥哥。”秦氏道:“原来是二教师,真真得罪了。念奴有眼不识泰山,方才不知二教师在此睡走了上来,一见了就要下去,谁知二教师已醒了,真正见笑,尔切不可说与人晓得。”曹天吉道:“说哪里话来,这是我无礼冒犯了少奶奶,还望少奶奶不要说与少爷晓得。”秦氏道:“这个话若对少爷说自己先要打嘴巴了。”一边说一边做出万种风情,引得曹通魂魄俱无。 曹天吉虽然是个好汉不贪女色,到此时节见秦氏做出百般风情,怎么不被她着了魔?心中暗想到:看此光景是有心于我的了,待我再将言语挑她,看她如何?遂说道:“少奶奶,尔有此天姿国色,少爷还要这许多小妾何用?”秦氏道:“咳!不要说起,我家少爷乃是贪花爱色之徒,多一个好一个,我也不曾见人家小妾有三十多个的。”曹天吉道:“如此岂不耽误少奶奶的青春了?”秦氏道:“这是我前世不修,今生好像活守寡的。”曹天吉道:“少奶奶,小可有一句话要说,不知少奶奶可肯听否?”秦氏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何必畏缩不言?”曹天吉道:“要说只恐少奶奶生气。”秦氏道:“尔哥哥与少爷犹如亲兄弟一般,叫我乃是嫂嫂,如今尔哥哥死了,尔在此也是一样的兄弟,有话请说,我是不怪尔的。”曹天吉笑嘻嘻地走近身边来扯住秦氏的衣道:“少奶奶,既是少爷无情无义,我是个多情多义的,且将这玩花楼权做巫山境界,我与尔来下一局风流棋,看哪个赢来哪个输。”秦氏道:“别的话我却不怪尔,只这个话我是要怪尔的。我家少爷待尔犹如亲兄弟一般,尔如何来调戏?我若不看在尔哥哥面上,我就叫家人来将尔拿去送官问罪。”曹天古想到:明明是她来寻我的,却又装腔起来,这乃是妇人常套,何须怕她。遂道:“少奶奶不必作难,从了我也不欺着少爷。”秦氏道:“还说不欺着少爷,调戏奴家不算欺,难道要成实事才算欺么?”曹天吉道:“少爷平日奸淫了多少人家妇女,我与尔只多了一个,如何就是欺他?这正是我代少爷分劳。”说声未了,双手抱住秦氏的腰道:“不要作难,从了我罢。”秦氏此时欲火正焰,口里虽说使不得,心里却巴不得速成其事。曹天吉双手抱了秦氏上床,秦氏道:“青天白日如何使得?”曹天吉道:“不妨,青天白日才有趣呢。” 第45章 天豹图(15) 正要解带脱衣,只听得楼梯有人叫道:“少奶奶哪里去了,可在上面否?”二人听了道:“不好了,有人来了。”连忙爬起身走开。曹天吉躲闪在床后,秦氏吓得满面通红,假意说道:“我在此乘凉。”碧桃道:“二教师在此养病,少奶奶为何到此乘凉?”秦氏道:“原来二教师在此养病么?我却不晓得。”碧桃道:“少爷曾对少奶奶说过的,怎说不晓得?”秦氏道:“啊,我却忘记了,如此快些下去。”遂同碧桃下了楼,来到沉香阁。暗恨碧桃冲散我的好事,害我吃了一惊,我必要打死这贱人,叫我如何丢得曹天吉。遂问道:“碧桃,尔到玩花楼大惊小怪地叫我来则甚?”碧桃道:“要请少奶奶吃午饭,四处找寻不见,故此叫喊。”秦氏也不做声,只是恨着碧桃冲散好事,想要打死她又寻无事可打,遂吃了午饭。那碧桃也是该死,见秦氏吃了饭,要去拿茶来与秦氏吃,走到阁上要进房中,被门槛绊了一倒,将茶杯跌得粉碎。秦氏见了借此为题,随即变面道:“尔这贱人,如此不小心,要尔何用?”叫秋菊:“取门闩来。”碧桃道:“少奶奶饶了丫头这次,下次再要仔细了。”秦氏道:“不相干。”接过门闩举起便打,不管头面一味乱打,可怜碧桃千求万求秦氏只是不理。前次打红花乃是问一句打一下,此时打碧桃乃是含恨乱打。那春梅、秋菊、双桂见碧桃已打得满身乌青、流血满地,连叫也不能叫了,遂上前劝前:“少奶奶,如今不要打了,下次她也不敢了。”秦氏道:“不要尔多言,尔们也是要来讨打么?”三人不敢则声,退在一旁。那碧桃被打得惨不可言,此时口也不能叫,身也不能动。那秦氏犹如虎狼一般,任意乱打,不肯少歇,又狠狠尽力打了一下,碧桃忽然大叫一声,已呜呼哀哉,魂魄已归地府而去。原来这一下打在阴户,所以大叫一声就死。春梅道:“少奶奶,碧桃已死了,不要再打。”秦氏闻言,将门闩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秦氏道:“死了么?拖了下去,叫家人用草席缠了丢在荒郊空地。”那春梅等三人将碧桃抬了下去,叫家人领了出去。老家人不知何事打死碧桃,又不用棺木收埋,不知何故如此恨她,却又不敢问,只得私自用棺木收埋。因碧桃多口叫了两声就被打死,那春梅她们三人吓得魂不附体,三人私自说道:“碧桃不过打破一个茶杯,也是小事,打几下戒戒嘱她下次须应小心就是了,岂有将门闩乱打而死?是诚何心哉?乃想少奶奶必不是为了茶杯之故,看她面青青的走上阁,吁声叹气,两个眼睛带了杀气犹如要杀人一般,内中必有别情。如今我们须要小心在意。”秋菊、双桂道:“不错,大家小心要紧。” 且说秦氏坐在房中,心内想道:“虽然打死碧桃,亦难出我心中之气,此恨难消。我想那曹天吉风流俊俏最是有情,正要上场做事,被这娼根叫喊上来冲散了好事。少爷说赛过温侯小吕布果然不差,甚是知心贴意。我好恨呵!恨这娼根冲散,想我的凤鸾才交,方要上手买卖被尔冲散,虽死亦难消我心中之恨。尔打散我的姻缘,尔要七世守孤灯,如今叫我几时才能再与他成其好事?”越想越恨,恨不得此时便与曹天吉成其好事,只是此时觉得身体甚不爽快,连晚饭也不吃了,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不提。 且说曹天吉也在那里恨道:“可恼啊可恼,我正要与少奶奶成其好事,谁知被一个丫头叫喊上来冲散,真正可恨。那少奶奶虽然没有沉鱼落雁之容,却有一种风情可爱,那一对眼睛犹如秋波含露,樱桃小口、白玉银牙、乌云头发,不近身而自香,就是小小金莲三寸实令人可爱,那两只腿犹如玉桂,身白如雪,那偷情眼睛只一丢,引得我魂魄都飞到她身上,动了偷香窃玉之心。”又叹了一口气道:“咳!少奶奶啊少奶奶,尔此时不知怎样的难受呢,又不知怎样的念我呢。这也难怪,尔青春年少怎么守得孤单?如今有我在此,不怕凄凉了,必要与尔日夜取乐。”那曹天吉一则想东,一则思西,一夜直想到了天明不曾合眼。爬了起来,梳洗完了吃了点心,只是呆呆地想着秦氏:昨日惊散了,今日不知可肯来一遭儿乎?家人送饭上来,吃了饭靠在窗前乘凉。不知秦氏肯再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思谊盟独自无聊 触奸情毒意残姑 话说秦氏一夜并不曾睡,到了次日天明,起来梳洗明白,吃了早饭,不带一个丫头,独自一个下了沉香阁,打从无人之处穿到花园内来。俗语说得好:男偷女隔重山,女偷男不商量。上门买卖容易交关。来到楼下,见曹天吉斜靠着纱窗微微而笑,将眼乱丢。秦氏欲上楼来,忽又想到:虽然是我情愿,还要他来寻我,不可我去就他。待我去瑞云阁内坐坐,看他来也不来。想定主意,遂到瑞云阁坐着等候。那曹天吉见秦氏走到,正在欢喜,忽然又回身走到瑞云阁去,想到:这就奇了。又转想到:是了,这是她作难的意思,待我也往瑞云阁便了。遂下了楼来到瑞云阁,趋将过来,只见秦氏坐在湘妃榻,连忙作揖道:“少奶奶,我曹天吉奉揖了。”秦氏道:“不敢,奴家万福了。”曹天吉道:“为何不到我玩花楼,在此瑞云阁何事?”秦氏道:“玩花楼恐人看见,在此恰好。”曹天吉道:“昨日受惊了,昨夜可好睡么?”秦氏道:“有甚不好睡?一夜直睡到天明。二教师昨日也受了吓,昨夜亦可好睡否?”曹天吉道:“昨日正要大战巫山,谁知被那短命的丫头冲散了,害我一夜恨到天明,此时见了犹如获了奇宝,如今快快来续前缘,消我心中万千愁恨。”即用手来扯秦氏的袖,秦氏道:“啐!快放手,我是不去的。”曹天吉道:“为何不去?昨日已许了我,若不是丫头冲散了已成其好事了,今日忽然假起腔来,却是何故?”秦氏道:“因昨日失了兴,今日遂不高兴到玩花楼。”曹天吉道:“我晓得了,尔在玩花楼头次要上手就被人冲散,有个不吉,所以不到那里去。既然如此,就在这瑞云阁何如?”秦氏道:“果然是个知心的人。”曹天吉道:“既如此快些脱了衣服,就将这湘妃榻做个战场罢。”二人脱衣上榻,极相爱悦。 二人大战,其乐融融不表。且说花赛金平日与卢赛花往来甚是有情有兴,自从为了李荣春之事断绝往来,每日甚是寂寞。幸逢施碧霞结拜为姊妹,日夜相依,都亦不冷静。自施碧霞去后,更兼红花尚未能起床,乃独自无聊。但红花此病都是花云上紧用心,请医调治即好了,终日仍伴花赛金做些针指,说些闲话解闷。那日红花见花赛金面带忧容,两眼含泪,红花问道:“小姐为何流泪?有甚不悦之事说与丫头晓得,也好与小姐分忧。”花赛金道:“我想哥哥如此作恶多端,将来不知怎样的结果。就是嫂嫂也是不良之辈,双双一对互相作恶,这也没奈他何。只是施碧霞小姐未知回去否,我甚是放心不下,不知怎样,我思起来就伤心。”红花道:“少爷与少奶奶所作之事我们难以管他,一个似虎,一个如狼,昨日闻得厨房杨妈妈说,碧桃打破一个茶杯就被少奶奶一顿门闩打死。若似此行为将来不知如何报应,我们哪里管得她来。若说施小姐,小姐放心不下,待丫头过一二日去看她便知明白。只是小姐不要伤心,若是如此忧闷,倘忧出病来如何是好。不如到园中去看光景解闷。此时池中五色莲花正开得茂盛,我伴小姐去看看也消些愁闷。”花赛金只知曹天吉在家养病,却不知住在园中楼阁养病,若知他住在楼阁她亦不来了。因心中忧闷,也要到园中看光景解闷,听了红花之言,遂道:“也使得,尔前面引路。”红花领命在前引路,花赛金随后而行。 来到园中,果然景致非凡,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只见蝴蝶双飞攒采花心,梧桐树上秋蝉叠噪。主婢二人来到莲花亭,只见五色莲花,灿烂如锦花。赛金坐在石椅上看这些景致,正是观之不尽,玩之有余。花赛金看花之时,正是秦氏与曹天吉成奸的时节。那花赛金看了莲花又道:“红花,引我到望江楼去。”红花领命,又引小姐出了莲花亭,经过八卦街,走过三弯九曲的桃源洞,又过了玩月台。若说玩月台在瑞云阁背后,望江楼在瑞云阁东西方面前。主婢二人打从瑞云阁背后转弯来到瑞云阁面前,再行几步上了望江楼,将窗推开与瑞云阁对照,只见瑞云阁内一男一女的,男的将手搭在女的肩头靠在窗前看景致。花赛金见是秦氏,吓得满面通红,连忙缩了进去。 那秦氏与曹天吉云雨已毕,二人穿了衣服手挽着手靠在窗前看光景,曹天吉一手搭在秦氏肩头。那秦氏正与曹天吉说笑,忽听得对面楼窗响,抬头一看,见是花赛金主婢二人,分明打个照面。秦氏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回转身将曹天吉衣服一扯。曹天吉尚不曾见花赛金,他被秦氏扯了衣服不知何故,随了进来道:“少奶奶为何面都青了?扯我何事?”秦氏道:“正是吓死我也。”曹天吉道:“到底为着何事?”秦氏喘气定了,道:“尔到底是个莽撞汉,对面楼窗一响,我抬头一看,只见两个人见了我们,她又缩了进去。”曹天吉道:“那二人是谁?”秦氏道:“一个是少爷的妹子叫做花赛金,一个是花赛金的丫头叫做红花。”曹天吉道:“哎哟!不知她可看见我们二人么?”秦氏道:“怎么不见?因见了我们才缩了进去。”曹天吉道:“可不妨事么?”秦氏道:“尔说哪里话来?别的事还可,这件事如何说不妨?若是被别人见了,还可与他说得话,这两个娼根见了是不能与我干休了。”曹天吉道:“如今便怎么处呢?”秦氏道:“咳!这是哪里说起,那花赛金与我又是个对头冤家的人,红花又是万恶奸刁的丫头,今日此事被她看见,将来必然说与少爷晓得,那时少爷知及此事,尔我不必想要活的。虽然说他不曾拿着奸情,然而与他亦难说得清楚,他心中总是疑惑的,那时叫我如何做人?都是尔方才不好。”曹天吉道:“怎样倒来埋怨着我?”秦氏道:“怎么不是尔不好?我道在此说说笑笑岂不是好,尔偏要到窗前去看景致,如今看得好么,看出这件事来,被别人看出破绽来。”一边说一边做出那妖娆之态,将一条罗帕遮着眼睛假做哭泣之状。那曹天吉被秦氏着迷了,又见她做出如此娇态,心中又怜又恼,急得心乱如麻只是乱跳,也没奈何。 且说花赛金同红花见秦氏与一个男人靠窗搭着肩玩耍,忽见了花赛金,即时缩了进去。花赛金同红花见了,惊得魂不附体,连忙缩了进去。红花道:“小姐,如今快些回去。”花赛金道:“我惊得手足都软了,怎么走得动?”红花道:“待丫头扶小姐回去。”遂扶了花赛金下了楼,急急走回楼上坐下。红花道:“小姐,方才少奶奶与那男人同靠在窗前说话,成何体统?那男人想必就是曹天吉了。”花赛金道:“红花啊,那贱人这等无廉耻,败辱我家门风,若被他人知之岂不笑死?我想起来这都是少爷平日作恶之报。”红花道:“我们若不看见也罢了,今既看见必须报与少爷晓得,将他奸夫淫妇拿着了,一刀一个将他杀了岂不干净?”花赛金道:“这事不可造次,若还告诉少爷晓得,那时闹动起来难瞒众人眼目,这个冤家就结在尔我身上了。”红花道:“知情不报哪里使得?”花赛金道:“我有个道理在此,明日备一桌酒,悄悄去请她来吃酒,暗将言语解劝她。若能受劝,动不如静,她难道不想体面么?自然绝了后患,戒其将来,岂不是好?”红花道:“若是劝她她若不听呢?”花赛金道:“她若不肯听劝,我只得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红花道:“前日与她相打过的,恐她不肯来。”花赛金道:“待我自去请她,必定来的。” 不说主婢二人商议,且说秦氏与曹天吉计议道:“此事非同小可,必要使她二人不言才好。”曹天吉道:“怎能够使她不言?”秦氏道:“尔真是个痴人,人若死了就不能言语。”曹天吉道:“这个不难,我有毒刀一枝,只有五寸长,其毒无比,只用刀尖向她身上不管什么所在只轻轻一刺,见血就封喉,不能言语,一对时就死了。”秦氏道:“既有如此妙物,快些拿来,待我连红花这贱人一齐结果了她性命。”曹天吉道:“此物一次只能伤一人,若刺二人不能灵验了。”秦氏道:“如此说,做二次刺便了。”曹天吉道:“如此甚好,头次刺其主,二次刺其婢。”秦氏道:“只是我与她有仇,不爱见她,怎么能到她房中去害她?”曹天吉道:“这也不妨,一日不怕羞,三日不忍饿,暂忍一时之羞,免一身之祸。”遂从衣袋内取出与秦氏,将刺法教了一遍。秦氏将刀放在袖内,急收拾去房中安歇。到次日想了一计,吩咐备酒,要请花赛金来吃酒方好行事,若是去伊房内到底不便,故此要请她来好行事。正在想时,忽见双桂报道:“小姐来了。”秦氏想道:“她自来送死了。”遂起身迎接道:“姑娘来了么?”花赛金道:“正是。”秦氏道:“姑娘请坐。”花赛金道:“嫂嫂请坐。”二人坐下,丫头献了茶,花赛金道:“奴家今日备一杯水酒,欲请嫂嫂过去谈心解闷。”秦氏道:“我也备得一杯薄酒,正要来请姑娘同吃一杯,姑娘来得正好,免我过去延请。”花赛金道:“多谢嫂嫂,只是今日要嫂嫂先吃我的酒,明日我再来吃嫂嫂的酒便了。”秦氏道:“如此甚妙。”花赛金道:“如此说我先去,嫂嫂就要来的。”秦氏道:“这个自然,待我送姑娘下去。”花赛金道:“不敢当。”秦氏道:“必定要送。”二人下了阁,手挽手的走。花赛金道:“请嫂嫂留步,不必送了。”秦氏道:“如此说姑娘慢走。”一面说一面将手拿着刀,两个指头扯下刀套露出刀尖,轻轻地向花赛金脉里一刺,说声:“姑娘请慢走。”就回身上阁,靠在窗前观看。那花赛金忽叫声:“不好了。”立脚不牢,倒在地下,只见伤处流了紫血,明知中了毒计,但这支毒刀甚是厉害,见血就封喉,痛不可言,爬了起来走不上两步又跌了。那秦氏见了道:“果然应验,真乃至宝,明日红花也是一刀此刺,岂不也就明白了。那时无忧无虑,就好放心与曹天吉取乐了。” 不说秦氏心中私喜,且说红花见小姐去了许久尚不回来,遂走下楼要去接小姐。走不上几步,忽见小姐一步一跌地爬来,两泪交流,面已变黑了,头发也散乱了。红花一见,惊得魂不附体,连忙扶了起来问道:“小姐为何如此模样?”那花赛金只开的口,并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只将左手举起与红花亲看。红花见了问道:“为何此处流出紫血来,敢是发痧么?”花赛金将头摇了两摇,红花道:“既不是发痧,为何如此没奈何?”只得扶了小姐一步一步地扶上楼来,放倒床上,只见滚来滚去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红花道:“小姐方才去时是好端端的,为何此时如此模样,敢是秦氏毒害么?”花赛金将头点一点,红花道:“如此说,想是不能救的了。”急得没法,只是跪着叩求天地神明保佑。又转想道:“不如去说与总管晓得,叫他急急去请一个医生前来,看有甚法可能救得否?”慌忙走下楼来,才转得弯就遇着花云,花云道:“红花姐,如此慌忙要到哪里去?”红花道:“云哥来得正好,小姐命在须臾了,快快去请一位医生来看。”花云道:“我正要与尔说两句话,谁知又遇此急事。”只得去请医生。那些丫头听见此事,众人都到楼上围在床前观看,有个说是发乌痧,有个说是患急风,又有一个说是犯着周仓爷,红花道:“休得胡说。”又有一个问道:“尔怎么晓得是犯着周仓爷了?”一个道:“不然面为何会变黑?”那花云已请了医生上楼来看,医生看了脉说道:“是中了毒,只是无药可救。”只用解毒的药,吃下全然没些应验,一连请了几位医生来看,只是没一个能救得来,红花急得叫天叫地的啼哭。那些三十一个小妾也都来看,大家并无主意,只是叹息而已,唯有秦氏一个不来。 第46章 天豹图(16) 一夜大家乱到天明,红花哭得两眼红肿如核桃一般。那花赛金两眼反白,牙齿咬紧,遍身青的青、紫的紫、乌的乌,一个身体肿得有三个大,毒气攻心,疼痛一对时,可怜一命归阴而去了。红花见小姐已死,将头撞地哭得哑了喉咙。那秦氏闻知花赛金已死,满心欢喜,要掩人耳目,只得走去看一看,顺便要害红花。来到花赛金床前,如鸟鼠哭猫一般假意哭了两声,立心要刺红花,因房中人多,下不得手,再想到:且饶尔暂活半日罢了。遂下了楼,吩咐总管道:“小姐犯了急症身亡,少爷又不在家,尔们只须草草收殓,不必多费。”那总管听了此言暗想到:少奶奶此言好不中听,我家小姐乃堂堂宰相的千金小姐,怎说草草?就是不必多费这句话怎么说得去?又想到:小姐啊?尔一生为人忠厚贤德,如今得此急症而亡,虽然主母如此吩咐,我自然从厚备办便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义婢含冤藏宦宅 恶妇逞毒败门风 话说那总管为人甚是忠厚,却将花赛金依礼收埋。那红花见小姐死得凄惨,哭得无休无歇,声音也哭得哑了,两眼也哭得红肿了,想起秦氏,咬牙切齿恨道:“秦氏啊!尔自己与曹天吉通奸,败坏门风,玷辱相府,被我小姐看见了,就该自认不是来求小姐才是,既不来求也就罢了,怎么反来害死小姐?”又道:“小姐啊!这都是丫头害尔了,我因见小姐忧闷,所以劝小姐去园中解闷,谁知触了恶妇奸情,所以被她害死。不知她用何毒物,死得如此惨伤。”心中暗想到:小姐尚且被她如此害死了,我怎么能脱她的手里?她因恐我们告诉少爷,所以立心要害死我们以灭其口,如今小姐虽然被她害死了,尚有我在,想她不害死我必不肯休。只是我若被她害死,叫谁来报小姐之仇?想到此间,心中着急:我必须早早逃走,留此性命好来与小姐报仇。遂跪在床前哭道:“小姐呵!奴婢本该送小姐下棺伴尔灵座才是,亦因恐遭其毒手,然丫头死亦不足惜,只是无人来与小姐报仇,是以不得已要别小姐了。”哭拜了起来,开了皮箱取些金银首饰打作一个小小包袱,又来哭拜。别了小姐,没奈何硬了头皮走下楼而去。尔道红花逃走因何并无一人拦阻?只因秦氏要害死红花,见人围了许多,所以一概赶了出去方好来害红花,但红花心料秦氏必能再害死她,她随即预备要走出去。走到楼下,想到:前门后户都是有人看守,不能出去,如今怎么好?急得没做理会。 正在忙急之际,却好遇着花云,那花云见了问道:“红花,我问尔,小姐为何死得这样快?”红花道:“若是死得明白这也罢了,却是死得不明不白才是苦呢。”花云道:“我也是如此想,小姐死得古怪。尔且随我来,我有一句话与尔说。”红花想道:“尔有甚好话与我说?无非为着前日许他之事,虽然亏他一片好心,只是此事断然是使不得的,自当另报他的恩情就是了。如今且与他计议,过了这门再作道理。”遂随了花云走到无人之处,花云立住脚问道:“红花姐,如今小姐死了,尔要怎么样呢?那前月初三夜许我之事将如之何?”红花道:“我岂不知?只因被秦氏打得病倒在床不能起身,耽搁了尔。”花云道:“我恨不得一刀杀死那恶妇,无端将我红花姐打得病倒在床,害我不能成事,如今可了我的心事么?”红花道:“云哥啊!不是我不肯从尔,一来身上伤处尚未痊好,二来小姐又死了,三来我的性命也不久了。”花云又问道:“这却为何?”红花道:“就是为此我故走来与尔计议。前日我被秦氏打至将死,幸亏小姐来救才免此厄,如今小姐死了,她岂肯饶我?我想小姐尚被她害死,我岂能逃其毒手?想我与尔的鸾凤之交是不能成了。”花云道:“哎唷!不错啊,尔这句话是说得不差的,如今怎么样才好?”红花道:“我想在此不但终无好处,还恐性命难保,不如早早逃走出去方好。”花云道:“尔若逃走出去了,我的好事岂不做不成了?”红花道:“尔好痴也,我若逃在外面,尔正好与我往来。”花云道:“不错,说得是。只是尔如今要逃往哪里去呢?”红花道:“我意欲到李大爷家中去,尔说好么?”花云道:“为何不到尔外亲家去?”红花道:“若到我家中去,倘被人拿住岂不送了性命?若在李府就无人敢来拿我了。”花云道:“尔果然想得周密。”红花道:“我却忘记李府住在哪里。”花云道:“住在四牌坊,朝南坐北,门口有一对旗杆的便是。”红花道:“只是前门后户俱各有人看守,叫我怎么得能出去?”花云道:“是啊,如今怎么好?”想来想去,想了一回说道:“有了,红花,尔可由倒马桶的粪坑门出去。”这粪坑门是造与买粪的出入,尔道既有此门,前日为何不放李荣春出了此门?只因一时心忙意乱,所以想不到此门。花云道:“尔出了此门往西而走,再问一声四牌坊就是了。快些去。”遂带红花来到粪坑,将门开了,红花急急走出了门。花云将门闭好,心中想道:“如今好了,我而今好与红花来往。”那里恨着秦氏不良而已。 且说秦氏想道:“如今好了,花赛金死了,只是红花这贱人断然留不得的,倘她告诉少爷,那时怎么好?虽然少爷不曾拿着,到底罗唣。方才我要下毒手,因人多不便,所以我将众人赶散了,如今好去下手了。”想定主意,带了刀下了阁来到花赛金房中,四处一看并不见红花,又走到红花房内一看也无,又再走到花赛金房内再细细搜寻,总是不见红花,又见花赛金直直地倒在床上,秦氏指着花赛金骂道:“尔这贱人也有今日了,使尔晓得我的厉害。自古道,天变则雨,人变则死。尔近来大变了,要杀哥哥、打嫂嫂,为何今日动也不动?尔那杀哥哥打嫂嫂的气概哪里去了?可惜房内这些好物件尔没福享受。”又道:“哎唷!我在此骂,她是死的骂也无用,那活红花是要紧的。”连忙走下楼来吩咐丫头四处搜查,只是不见。秦氏道:“不好了,被她走了,查问管门的便知。”那管门说道:“并没有出去。”秦氏听了,甚是着急,想道:“这个贱人,若走了出去非同小可,必要将此事如卖状元录的一般报了出去,被人晓得,那时我少奶奶面皮岂不剥尽了?决要拿回才好。”随即叫四名家人分作四处去追赶:“拿了红花回来重重有赏。”那花云恐他们追着红花,遂道:“待我往西门去追赶,顺便去讨一节钱,尔们分东南北三门去追罢。”众人道:“都是一样的。”说完分作四门而去。 且说秦氏心乱如麻,想到:据管门的说不曾出去,只恐还在家中。即刻吩咐家人使女再去四处细细搜查,自己走来与曹天吉说知此事。二人说了一回,遂解带脱衣,上床兴云作雨不提。 且说春梅、秋菊、双桂三人私自说道:“小姐果然死得凄惨,真正死得古怪。”双桂道:“少奶奶这两日更是古怪,饭也无心吃,酒也无心饮,一日到晚只是叹气,无神无采,不知何故常常到花园而去。”正在说时,只见总管进来说道:“双桂妹,尔去问少奶奶说小姐要祭几日饭,灵座要安放在哪里,可要请和尚来做功德么?”双桂道:“晓得了,尔先去,我问了就来回尔的话。”总管遂先出去。双桂走上阁来一看不见了秦氏,遂走下来与春梅说道:“不知少奶奶哪里去了,我们同去寻罢。”那春梅与双桂二人四处去寻,秋菊也四处去寻,只是不见,心中暗思:哪里去了?待我到这些楼阁亭台去寻。寻了一回,来到玩花楼,只见门是闭的,侧耳一听有些响动,忽听得秦氏说道:“二教师,尔本事虽好,我是不怕尔。”又听得二教师说道:“少奶奶,尔是惯战女将军,也要我能争男子汉。”那秦氏又道:“此时由尔行凶,只怕等一回要做柳公公了。”那秋菊听了将舌一伸,险险缩不进去,道:“怎么青天白日做出此事来?不要被家人们见了,那时又是要害死的。如今待我立在此等候与她观风,等她完了事再与她说话。” 且说秦氏与曹天吉云收雨散,二人穿了衣服开了阁门,一见秋菊吓得满面通红,道:“尔来此何事?”秋菊道:“送粗纸来。”秦氏道:“小声些,尔几时来的?”秋菊道:“‘由尔行凶要做柳公公’的时节来的。”秦氏道:“尔这贱人好耐性。”秋菊道:“要看柳公公,所以耐着性子等待。”秦氏道:“咳!秋菊啊,尔在房中已四年矣,我待尔不薄,也算好的了。”秋菊道:“果然好,只是打断了两枝门闩了。”秦氏道:“哪个叫尔与花祥取笑,所以打的,四个丫头只取尔一个好知心贴意,今日此事被尔看破,望尔切不可多言。”秋菊道:“总是少爷不好,耽搁了少奶奶,尔所以寻些野食吃,这乃常事,有甚要紧。”秦氏道:“切不可多言,我自然另眼待尔。”秋菊道:“这个自然。”秦氏道:“尔到底为着何事而来?”秋菊道:“虽说是送粗纸来,其实没有此事,因总管说问少奶奶那小姐要祭几日饭,灵座要安放在哪里,可要请和尚来做功德么?”秦氏道:“一概不用,只许祭一日饭,将灵座放在鬼出门,棺木放在荷花池滩,等少爷回来做主,快些去说。”秋菊领命去说与总管知道,总管听了两眼流泪道:“主母啊!尔为人为何如此刻毒,全没些姑嫂之情?若少爷在家也不至如此。小姐啊!尔真正苦命,我又是个下人,如何做得主,只得依她便了。” 且说红花来到李府,见大门闭着,耳门是开的,就大着胆直闯进去,见个管门的坐着,那管门的见个丫头进来,立起身来问道:“姐姐是哪里的?”红花道:“此处可是李大爷府上么?”管门道:“正是,姐姐何人?”红花道:“有劳伯伯进去通报一声,说王翠儿要见。”管门道:“尔叫做王翠儿么?”红花道:“正是,伯伯敢是李茂伯么?”李茂道:“正是,尔还认得我,我却认不得尔了,一向可好么?”翠儿道:“好的,伯伯可好么?”李茂道:“好的,尔是来过的,尔自己进去便了。”红花道:“久不到来,礼该通报。”李茂道:“既如此尔且在此坐,我进去通报。”遂来到书房禀与李荣春知道,李荣春听了连忙出来道:“恩姐且进里面来。”红花道:“来了。”即随李荣春来到书房。红花就要跪下去叩头,李荣春道:“不可行此礼,前日受恩姐的大恩尚未报答,使我心中不安,只是恩姊为何流泪?”红花道:“一言难尽。”李荣春道:“既如此请进内堂与夫人细说。”叫三元:“带王翠姐进去见夫人。”三元道:“晓得。”叫声:“王翠姐,随我来。”李荣春道:“不许叫王翠姐。”三元道:“如此说,红花姐随我来。”李荣春道:“不许叫红花姐。”三元道:“这不许那不许,让我叫什么?”李荣春道:“狗才,连称呼都不晓得,要叫翠姑娘。”三元道:“晓得了。翠姑娘,随我来。”红花道:“大爷,奴家进去了。”李荣春道:“恩姐请。”红花遂随了三元进去。 那李荣春想到:翠姊为何流泪,难道花赛金小姐打她,道她救我之时不先禀知她?又想到:非也,我想若花赛金小姐还恨着红花,定不肯这般好意待我,将我藏在卢小姐房中,如此看起来,乃是一位仁慈厚德的小姐,并无此事,只是到底为着何事?也罢,待我到内厅听她说些什么便知分晓。想定主意,来到厅外偷听。那红花正在叩见夫人,那李夫人立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翠姐,我家大爷遭了大难,若不是翠姊相救,已死多时了,真乃救命大恩人,不必如此,只行常礼罢。”红花道:“必要叩头。”遂跪了下去,李夫人连忙亲自扶起。红花又与施小姐并淡氏大娘叩见,姑嫂二人一同扶住。李夫人叫丫头看座,红花道:“这个不敢,念奴乃是个丫头,论礼应该侍立听教,岂敢对坐?”李夫人道:“说哪里话来,一则与我乃是隔壁邻居,二则又有恩于我儿,三则算来是我一家的恩人,哪有不坐之理?”红花道:“既蒙夫人赐坐,敢不从命。”遂向每位面前告坐,然后坐在下位。李夫人道:“记得尔那年来我家时还是小孩子,不觉过了这几年便长成得如此好身材,又生得美貌,只可惜到花家去伴小姐。”红花道:“我想那时蒙夫人的厚恩,时刻难忘,就是卖身亦因家贫,说了可羞于人。”李夫人道:“说便这等说,倒亏尔在着花家方救得我家大爷之命,不然岂不被他活活烧死,焉能平安无事回家?此恩此德真亏尔,恨来恨去恨花虹。难得尔今日到此,叫丫头吩咐厨房备酒。”红花道:“夫人不必费心。”那施碧霞道:“翠姊为何眼睛红又肿?小姐可平安否?”红花见施小姐问起赛金小姐,不觉两眼流泪道:“施小姐啊,可怜我家小姐死于非命。”众人听了,皆吃一惊道:“翠姊,尔家小姐怎么样死了?快些说个明白与我们晓得。”红花遂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李夫人听了心酸,不觉下泪,施碧霞好似乱箭穿心。淡氏大娘道:“可怜尔小姐如此惨死,那秦氏贱人真乃万恶之极。”那李荣春在厅外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道:“可怜小姐死得如此惨伤,花虹这狗男女平日作恶太多,故有此报。”施碧霞道:“母亲,我一见秦氏便知她是不良之辈,所以临行叮咛花家贤妹,叫她刻刻留心防那恶妇,谁知果然死在她手,可惜了二八青春的花小姐。”李夫人道:“翠姊,幸喜尔有见识脱了虎口,不然性命也是难保。如今尔也不必伤心,且在此住。”红花道:“多谢夫人。” 说话之间酒已排上,李夫人上坐,淡氏大娘要让红花坐二位,红花执意不肯,淡氏大娘没奈何坐了二位,施碧霞道:“李大爷是我的恩兄,翠姊救了大爷犹如救我一般,三位该是翠姊坐的。”红花哪里肯坐,施碧霞只得坐了三位,红花坐了四位。酒吃了三巡,不知红花说何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六 §§§第二十回送回阳赛金附身 闹酒楼英雄聚会 话说红花吃了一杯酒后说道:“施小姐为何也在此?”施碧霞将前情也说了一遍,红花想起小姐好不伤心,姑嫂二人将言解劝不提。 且说花赛金棺木放在莲池滩,阴魂不散,一灵魂来到森罗殿,等阎君升殿要诉怨情。她因未该死,所以无鬼卒拘管。不一时阎君升殿,只见无数的鬼卒牛头马面立在两旁,花赛金走上殿跪下哭诉冤情,阎君传旨判官:“速速查明花赛金的阳寿,看是该死也未。”判官领旨,遂将花赛金阳寿查明,回复奏道:“花赛金阳寿已经查明,注定该有花甲之寿,伏唯定夺。”阎君道:“既有花甲之寿,应该送她回阳,待我奏过阴主便了。”遂吩咐将花赛金带过一边,吩咐起驾,来到地藏王殿上奏道:“今有花赛金,阳寿有花甲之年,尚未该死,被其嫂用毒刀刺死,理该送她还阳,臣未敢擅主,请旨定夺。”地藏王闻奏说道:“花赛金阳寿有花甲之年,例该送她回阳,但她身已中毒,而且此时乃炎热之天,尸骸已经消化了,怎么魂魄能归其身?也罢,吩咐阎君再去细查,如有寿数该尽的女身,也要容貌配得过花赛金者,给她路引一道,令花赛金借尸还阳,庶不致有枉亡之叹。”阎君领旨回殿,命判官再行细查。判官领旨又查了一遍,奏道:“今查得东昌府邓义之女邓天香寿数该尽,容貌也配得过,未知可否?”阎君道:“待我再去奏。”随即复到地藏王殿上将此情奏上,地藏王道:“依阎君所奏,速去行事。”阎君领旨回殿,就给一张路引与花赛金,命二鬼卒送花赛金还阳。鬼卒领旨带花赛金而去不表。 第47章 天豹图(17) 且说东昌府有一人姓邓名义,在朝官居兵部之职,告病回家,不幸一病而亡。夫人陈氏,单生一位小姐,取名天香,年已十七,亦是知书达礼,能文能武,十分孝顺。不想经期不顺,染成一病,医药无效。陈氏见女儿病得沉重,心中忧闷,求神问卜,巴不得女儿病好。谁知大数难逃,那夜忽然大叫一声,双眼紧闭,双脚伸直,双手放开,呜呼哀哉,一命已归阴府。那邓夫人只有此女,见她死了好不伤心,哭得死去还魂,一家无不流泪。邓夫人叫一声娇儿,哭一声性命:“尔去为娘的好苦,叫我靠着谁来?倒不如与尔一同去罢。”那花赛金乃是七月二十二日死的,一则身尸中毒,二则天气炎热,三则那晚成殓,所以身尸容易消化。邓天香乃是七月二十四日戌时身亡,尚未下棺,才到子时花赛金魂魄已到。邓夫人与妇女丫头围在床前哭泣,忽然一阵鬼头风将灯火吹得隐隐暗暗,又一阵将灯火吹灭。这些妇女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去点了灯来,那花赛金魂魄已附在邓天香身上了。邓夫人双手捧住邓天香的面哭叫亲儿不绝。忽听得邓天香大叫一声:“好苦呵。”邓夫人被这一吓,吓得魂不在身,倒退几步,就是妇女丫头们吓得只是遍身发抖,远远地立着。还是邓夫人走近床前叫道:“我儿,尔还魂回来了么?真正谢天谢地。方才为娘的见尔如此,连性命也不想要了。”那邓天香微微开眼一看,见围了许多人,心中明白是借尸回魂,说道:“我不是尔的女儿,我是花赛金。”邓夫人见她如此说,只道是女儿还魂回来胡说,吩咐请医生来调治。那花赛金是中毒而亡,并非病死,今日还魂并无些病,只是邓天香身体乃经期不顺而亡,却是要医的药医不死病,不用几日自然就好。花赛金说明缘故,夫人半信半疑,到后来自然明白。邓夫人只认是邓天香,并不晓她什么花赛金借身还魂的。 且说花子能往正(镇)江拜寿回来,秦氏只说花赛金得了急症而亡。花子能哈哈大笑道:“该死、该死,人若变了性自然要死的。”又问:“红花呢?”秦氏道:“逃走了。”花子能道:“便宜了她。”又到玩花楼见了曹天吉,才知病已全好,吩咐备酒与曹天吉庆贺病痊。那秦氏见丈夫回来,心中不悦道:“我正要与曹天吉久会阳台,谁知少爷已回,如今不能与曹天吉长长往来,却如何是好?”只得差秋菊打听少爷在哪一个小妾房里睡了,才去与曹天吉云雨,只是偷偷摸摸而已,不能畅意。 且说施必显离了扬州,一路望雁门关而行。那日来到山东地面,见一个市镇。施必显想道:“待我寻一间酒店,吃几杯酒再走。”四处一看甚是热闹,见个酒店写着“醉仙楼”三字,遂走进店去大声叫道:“酒来,酒来,快些拿酒来。”酒保一见施必显吃了一惊,想到:上面两个已是怕人,怎么这个一发凶恶,敢是火烧东岳庙,所以走出这三个凶神来?施必显又叫道:“快拿酒来,与我吃了要赶路。”酒保道:“尔这人也太性急,坐也不曾坐,只得是叫。”施必显来到里面一看,见三个人坐了一副座头甚好,施必显也要这个座头,叫道:“快快走开,我要这里坐。”那三人唬了一跳,立起身来道:“尔是何等样人,敢来犯着我?”施必显道:“我乃山西施必显爷爷,尔还不让我么?”那三人道:“尔这人好生无礼,七八副座头不坐,却来与我争。”施必显道:“那些座头我不要,单要尔这副座头。”那三个人道:“我先来到叫我让尔,天下哪有这个情理?”施必显道:“我偏偏要尔这里。”那三个人道:“我偏偏不让尔便怎的?”施必显道:“尔当真不让么?我与尔大家吃不成了。”将桌一推,四脚朝天,碗盘打得粉碎。那三个人大怒,拿起椅便打来,施必显接过来回手打去,三个人哪里是施必显对手,料敌他不过,回身便走。施必显将椅丢去打倒了一个,爬起来便走。那酒保只是叫苦。 忽听得楼上高声大喊道:“是谁敢如此无礼?俺来也。”施必显见楼上来了二人甚是凶恶,那二人赶上前举拳便打,施必显双拳敌二人一直打出店门。那酒保见那些家伙被打得粉碎,吃酒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喊道:“岂有此理,快叫人来将他拿住,先赔了家伙然后送官究治。”那些人只好看,哪个敢上前多说一句话?那二人与施必显打了多时不能取胜,见他甚是枭勇,遂住了手道:“请问好汉尊姓大名,居住何处?望道其详。”施必显最爱人称他好汉,见二人称他好汉也就住手,答道:“俺姓施名必显,人人称我飞天夜叉。请问二位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童名孝贞,人号我叫做索命无常。”又指那人说:“他姓张名顺,人号他叫做丰节蜈蚣。请施兄上楼吃杯酒,有一句话要说,不知尊意如何?”施必显道:“好。”遂一同进店。楼上那二人让施必显坐上位,他们对面坐下,叫酒保上来道:“方才打破多少家伙,尔可去算该多少钱,我赔尔罢。可将上等好酒好肴拿来吃了,一齐算还。”酒保欢喜道:“多谢三位客官。”遂下楼将上好酒肴搬上楼来。 三人吃了一回酒,张顺道:“请问施兄住在哪里,到此何事?”施必显道:“我家住在山西,若说到此真是一言难尽,二位不嫌絮烦待我细说一遍。”张顺道:“我等洗耳恭听。”施必显遂将前情细说一遍,二人听了心中大怒,道:“可恼啊可恼!我二人虽不是官家之子,那花锦章名声却也尽知其详,施兄有此大仇,难道就是这等罢了不成?”施必显道:“就是为此大仇未报,所以要到边关谋干功名以报此仇。不知二位是何等样人,倒要请教。”张顺道:“我二人是说不得的。”施必显道:“大丈夫有言则说,有甚说不得?”张顺道:“说出恐施兄见笑。”施必显道:“莫非是乌龟么?”张顺道:“非也,老实对尔说,我兄弟二人在蟠蛇岭为头领,手下有五百人马,因我二人手段平常,所以下山来要请一个好汉去做山主。今日与施兄有缘,幸得相会,况且大仇未报,何不上山招军买马,我二人助尔报仇,岂不为美?”施必显道:“倘蒙不弃,愿随听教,若能助我报仇,我何必到边关去。”童孝贞道:“若施兄肯上山,我等之幸也。” 三人说得投机,吃得大醉,遂下了楼,拿一锭银子放在柜上说道:“酒保,银子在此,我们去了。”宛然如飞,出门而去。酒保将银一称只得一两,本该要五两多银,只拿一两,欲要赶去又怕他凶恶,只是气得乱跳道:“还要什么酒店?快收了罢。”那些闲人走进来问道:“尔不开酒店做什么?”酒保道:“我要收拾了去靠我妻子过日子。”那人道:“尔不开酒店要去做乌龟?”酒保道:“那开酒店的就是乌龟,我是不开了。” 不说众人说闲话,且说施必显等来到蟠蛇岭,五百喽罗迎接上山。童孝贞吩咐备了牲礼,排了香案,三人对天结拜,童孝贞排为第一,施必显第二,张顺第三,三人立下千斤重誓,患难相扶,富贵同享。三人拜完起来,这些喽罗都来叩见新大王,即时备酒席排在忠义堂,三人坐下开怀畅饮。饮酒之间,张顺道:“二哥,尔在扬州多蒙李大爷将尔荐往边关,如今尔在此他哪里晓得?须要写一封书送去与他才是道理。”施必显道:“写信容易,却无送书之人。”张顺道:“二哥写了书,送书之人这里自然是有的。”施必显道:“既如此,待我明日就写。”那日酒席吃到夜深才歇,吩咐喽罗打扫一间净房与施大王安歇,一夜晚景已过。那张顺不叫施必显写书也罢,只因此一封书去,害得李荣春受不尽苦况。 且说次日施必显写一封书,白字也有的,横的也有的,直的也有的,一个字写得如核桃大一般。写完就来封好了,书函外面写:“此信寄到扬州府江都县四牌坊达子巷小孟尝李荣春大爷收拆。”差了一名喽罗叫作张环,赏他路费银十两,叫他将书送去,喽罗领命而去。 且说花锦章在朝官居文华殿大学土,又加太师之职,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在朝无恶不作,靡所不为。那些文武官员惧他兄弟威势,趋从者多,有触犯他的以及不肯趋附并不肯奉承者,便革职的革了、罢官的罢官了,这还不算数,有的还要弄到他人亡家破才歇,说不尽花锦章兄弟作威作势。且说那日花锦章与夫人马氏说些闲话,夫人道:“相公,奴家有一句话要说,未知相公可肯听从否?”花锦章道:“夫人有话但说,老夫无所不依。”马夫人道:“奴家昨夜睡到三更,只见女儿花赛金满面愁容,双眼带泪立在床前,奴家问她,她只是不应,将头一摇,头发抖散,往我身上打来。奴家吃了一惊,大叫而醒,却是南柯一梦。不知主何吉凶?又不知女儿在家平安否?奴家放心不下,意欲回家看看儿女,不知相公意下如何?”花锦章道:“此乃梦寐之事,何必挂心?况且目下天气炎热,怎好走路?且待秋后回去便了。夫人,尔若放心不下,可写一封书回家去问,便知安否如何。”说还未完,忽见丫头来报道:“少爷差花福送书在外,要见相爷。”花锦章道:“叫他进来。”丫头传知内门官道:“相爷叫他进来。”内门官领命出去。花福见传,来到内堂跪下道:“相爷、夫人在上,花福叩头。”花锦章道:“罢了,起来。少爷、少奶奶可好么?”花福道:“好的。”花锦章又道:“小姐可平安否?”花福道:“平安的。少爷有书在此。”花锦章道:“取上来。尔路上辛苦,到外面吃酒饭罢。”花福道:“叩谢相爷。”遂退了出去。 花锦章将书拆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遂拿与夫人观看。马夫人看了一遍,说道:“孩儿书内说李荣春结党成群,家藏器械,施必显妖言惑众,意在谋反。奴家想李荣春乃尚书之子,又是济世仁人的君子,妾身在家之时也曾见过几次,好一个端方厚道的相貌,岂肯行此搜家灭族之事?虽是孩儿如此况,谅来未必是实事,况且书中说‘伏乞爹爹假传一道旨意’,只此一句便有可疑了。”花锦章道:“我自有道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田御史按临扬郡 陶天豹密探花楼 话说花锦章道:“夫人说得有理,我想他二人必有甚冤仇,因此说他有谋反之意。但李骞与我是同窗之友,况且又是同乡居住,他在生时与我甚好,又同是一殿之臣,兼且只有此子。那谋反之事非同小可,地方官有失觉察就该有罪了,连满城文武官员一概要问起罪来。这件事情若果是真,老夫亦不能容他,如此看起来,必然是假的。”马夫人道:“相公若要害了李荣春,亦当念他父亲同窗面上,于心何忍?况且又要连累众人,这事断然使不得的。可笑孩儿大不明白,些小之怨就要诬人为反叛。”花锦章道:“但不知孩儿与李荣春有甚冤仇,就诬他反叛,待我叫花福来问便知明白。”马夫人道:“相公言之有理。”即吩咐叫花福进来。花福闻传,随即走到内堂问道:“不知相爷呼唤花福有何吩咐?”花锦章将言诈问道:“花福,少爷函内说与李荣春有冤仇,到底为着何事?”那花福见问,只道少爷函内果有此言,遂将前事禀明。花锦章听了想到:为了一个落难之女结此冤仇恨,我自有道理。马夫人道:“相公,此事如何回复孩儿?”花锦章道:“待我写一封书去与孩儿,叫他要敛迹些,各种事不可如此乱为。”夫人道:“相公说得有理。”花锦章遂写了一书,赏花福十两银子做路费,叫他回复少爷。花福领命而回不表。 且说成化四年乃出巡之年,圣上钦点御史田大修为天下都察院,代天巡狩,赐上方宝剑一口,访察贪官污吏,翦除势恶土豪不法者,准其先斩后奏。田大修奉旨出京而去。这田大修字俊卿,乃湖广长沙人氏,年少登科出仕,官至御史。身边有一门生,姓陶名坤,字天豹,也是官家之子,自幼父母双亡,一心思欲学道,遂拜万花老祖为师,学道三年,因道法无缘,老祖赐他集云帕一条、万年藤一枝、竹刺一枝,叫他下山来投田大修门下以图功名。田大修自得陶天豹之后,所有疑难之事只命陶天豹察访,好恶立见明白,各事倒亏陶天豹一人,为田大修办了多少疑难之事,所以田大修时刻离不得陶天豹。此时出京,遂带了陶天豹,一路察访而来,沿途除了多少贪官恶棍,若有疑难不明之案,就差陶天豹去察访得明明白白,并无冤枉一人,所以一路而来,这些官员个个惧怕。 那日巡到扬州,这些文武官员出境迎接,来到公馆。次日谒圣,行香已毕,回拜巡抚行台,又到各乡绅处拜望明白,回到公馆。那夜忽然想起:“李骞在日与我先父十分契厚,今虽亡过,尚有世弟在家,礼当拜望才是。”至次日即吩咐打道,先拜望丁忧的沈翰林,然后到李府,将帖拿与管门的,管门连忙进内通报。李荣春吩咐开门,即时换了衣服,走出大门迎接,作了三揖。接进内厅,二人又行了礼,遂分宾主坐下。家人献茶,李荣春吩咐备酒,田大修道:“世弟不必费心。”李荣春道:“世兄驾临舍下,无物可敬,水酒一杯,闲谈而已。”田大修道:“若在别家定不相扰,世弟这里只得领情便了。”二人手挽着手来到书房,酒席已排端整,二人对面坐下。饮了三巡,李荣春道:“世兄按临扬郡,不知今日拜过几处?”田大修道:“今日先到沈翰林府中,随即到此。”李荣春道:“卢、花二府去也不去?”田大修道:“卢年伯已经身故多年,伯母尚在,理该去问候。但她是个寡居,我若去拜她她必费心,使我转觉不安,只飞帖去请安就是了。若说花府,我定不去会他。”李荣春道:“论理亦当去会他一会才是。”田大修道:“愚兄一路而来,闻说花虹比前更不相同了,欺民如鱼肉,我心中想要办他以除民害,只是无人告他,难以发作。”李荣春道:“若说花虹真正可恶,连小弟的性命险些送在他手里。”田大修问道:“这怎么说,他怎样欺尔?”李荣春遂将前情说了一遍,一直说到红花逃走为止。田大修听了心中大怒,两目圆睁,大骂花虹:“尔这小贼种,敢如此横凶作恶么?我必除之。”又道:“世弟,那曹天吉与秦氏通奸,我立刻就要拿住他的奸情。只怕他二人未必果有同赴阳台,若是果有此情,我立刻将他二人拿住。”李荣春道:“如何拿得着他奸情来?”田大修道:“我有个陶天豹,善能腾云驾雾,访察人家不轨事情,待我叫他到花家试探奸情以便行事。”李荣春道:“既然有此异人,秦氏与曹天吉奸情必破矣。”田大修道:“红花可还在府中么?”李荣春道:“尚在舍下。”田大修道:“可叫她来我面前告一代主伸冤的状,我就好捉拿奸夫淫妇与花赛金报仇,一面来治花虹的罪,使他羞死。”李荣春道:“如此一发妙极。”遂进里面对红花说知此事。红花闻言,满心欢喜,说道:“蒙田大人这般关照,明日我便去告状伸冤。”李荣春又来与田大修说明,田大修即时吩咐家人去叫陶天豹来,家人领令而去。不一会陶天豹唤到,与李荣春见了礼,田大修道:“此处有一个花子能的妻子秦氏与曹天吉通奸,今要尔去拿,尔敢去拿他否?”陶天豹道:“不知她家住在哪里?”李荣春道:“尔向东而去,不多路有一所大花园,园内多有亭阁台榭便是。”陶天豹道:“若果有奸情我便拿住她,若无奸情却不干我事。”李荣春道:“这个自然。”陶天豹说完,取出集云帕放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踏在帕上,只见一阵清风,已腾空而去了。李荣春见了哈哈大笑道:“果然奇妙。” 第48章 天豹图(18) 且说秦氏与曹天吉两下偷情,只是不能畅意,遂起了不良之心,要害死花子能,一则因不见了红花,恐她在外告诉花子能,自己性命难保;二则不能与曹天吉取乐,所以起了不良之心要害死花子能,遂其欲心,好与曹天吉日夜云雨。遂来与曹天吉计议,曹天吉道:“少奶奶,尔往日到此欢天喜地,今日为何满面愁容?”秦氏道:“二教师啊,我自从与尔交好,情同胶漆,只望天长地久,哪晓得走了红花,倘她告诉少爷,尔是不必说的,只是我死不待言了,与尔的鸾凤两离,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叫人怎不烦恼?”曹天吉道:“这也没法,露水夫妻原是不能到老的,只好尔向东去我往西行罢了。”秦氏道:“如此说难道就罢了不成?哎哟!我好悔恨,恨我为何如此痴愚,不该失身与尔这负心的贼。曹天吉啊曹天吉,尔既如此负心,前日就不该来调戏我,还亏尔说多情多义的,为何口不应心,到今日说出这断绝的话来。”一边说一边做出妖娆之态,低低的泣。曹天吉被她迷了心,见她做出如此媚态,心中不忍,道:“少奶奶不必哭泣,有话慢慢计议。”秦氏道:“有甚计议?我已定了主意。”曹天吉道:“莫非要害死少爷么?”秦氏道:“说得不错,只是尔一心要向着我,不可三心二意。”曹天吉道:“好虽是好,只是谋死亲夫,被人看破就要偿命呢。”秦氏道:“不妨,照花赛金的样子就干干净净,并无人知。”二人计议定当,遂放心作乐,解衣上床,曲尽绸缪。 哪知来了陶天豹,腰束万年藤,手拿竹刺,犹如竹节一般。来到园中四处一看,但见玩花楼内淫风闪闪,纱窗紧闭,正是男女成欢之时。他口中念念有词,叫声:“开。”六扇纱窗齐开,飞身进内,并不见一人。再一看见后面尚有一间卧房,走进一看,只见一男一女赤身露体卧在床上,心中大怒,大喝一声:“奸夫淫妇,敢这等无礼么?”举起竹刺便打。曹天吉吃了一惊,爬起身来顺势一脚,踢在陶天豹胸前,将护心镜踢得粉碎,皮也去了一块,还是赤脚的,若是穿了鞋陶天豹的性命想活不成了。陶天豹被踢了一脚,叫声好厉害,又一竹刺打下,曹天吉大叫一声:“疼死我也。”翻身便倒。陶天豹又一连打了几下,曹天吉爬起又被打倒,陶天豹又一味将竹刺乱打曹天吉,任爬爬不得起来。原来这竹刺乃老祖所赐,打在人身上骨酸筋软,一些气力都无,还是曹天吉才当得起这几下,若打别人只须两下足矣。若是曹天吉有寸铁在手亦不至就被打倒,那秦氏吓得只是抖,连走也走不动,才要去拿裤来穿,被陶天豹也是一竹刺,打得秦氏杀猪也似的叫起来,一身无力,连动也不能一动。陶大豹将曹天吉举起放在秦氏身上,犹如二人在行事一般,又将二人头发结在一处,将万年藤解下,将二人拦腰捆了。遂走出来将窗门闭了,念了咒语,若是别人要开,任尔怎样开总是开不来。又将楼门开了出来,仍旧将楼门闭好,也念了咒语。遂下了楼驾起云帕回到李府,将情禀明。阻大修道:“待我就到花府去。”陶天豹道:“我已将他二人用万年藤捆住了,就待明日方去也不妨的。”田大修道:“既如此,我待明日去罢。”遂别了李荣春回去。 李荣春送田大修去后,遂写了状子交与红花道:“我已与田大人送了,尔放心去拦轿告状,好与尔家小姐伸冤。”红花道:“我出门不惯,路上行走尚且羞怕,若说告状,被人围住观看成何体面?不如回家去等候,田大人一到我就出来喊冤。”李荣春道:“尔离家数日忽然回去,若少爷问尔,尔有何话对答?如何使得?”红花道:“这却不妨,少奶奶已经拿住,少爷是不妨碍的,我前日出来并无人知,有一便门可以出入,如今仍旧从此便门入去。躲在暗处是不妨的。”李夫人道:“这也使得。” 红花遂辞了夫人出门而去,却好遇着花云。那花云自从放红花到李府以后,虽不能成其好事,却常常来与红花说说闲话。这日又要来看看红花,却好遇着,红花叫道:“云哥,尔来得正好,快去开了旧处的便门,我要回去了。”花云道:“尔既逃了性命出来,为何又要回去?”红花道:“尔去开了便门,伺我回去自然与尔说个明白。”花云闻言,连忙走回,急将便门开了放进红花,正是点火的时节。花云遂闭了门问道:“红花姐姐,随我来。”红花道:“随尔去则甚?”花云道:“到房内去说话。”红花暗想道:“他的痴心想我已久,今但如何发放他?”又想道:“有了,待我用花言巧语去骗他便了。”回道:“云哥,我只为丢不下小姐,所以回来的,不知小姐棺木灵座放在哪里?”花云道:“灵座放在鬼出房,棺木放在莲池滩。如今先到我房中去吃一杯茶,我与尔说一句话,然后同尔去看小姐的棺木灵座,尔道好么?”红花道:“不可二人同行,尔先去房中等我,待我自己先去看了小姐的棺木,然后再与尔说话。”花云道:“我不信,尔骗我多次了。”红花道:“这次定不骗尔,尔若等不得可到百花亭来寻我。”花云道:“既如此说,我在房中等尔,尔若是不来,我就到百花亭来寻尔,今夜必要成其好事,这回若再来骗我,我定不依尔了。”红花道:“这个自然。”遂弯弯曲曲只拣无人之处而走。 正走之间,只见那边来了二人提了灯笼而来,红花连忙闪入桃源洞内躲着。原来是花祥、花吉送夜饭与曹天吉吃的,来到楼门口打门,只是不开,二人打了一回,又是不开,二人道:“这也奇了,就是睡了如此打门也该醒来,为甚只是不开,莫非死了?”花吉道:“不要管他,我们去吃饭要紧。”遂下楼而去。红花见二人去了,遂出了桃源洞来到莲池滩,看见小姐棺木,两膝跪下,两泪交流,低低哭道:“小姐啊小姐,丫头今日回来看尔,尔可晓得否?可怜那日见小姐如此凄惨,正是令人肝肠寸断,恨不得替了小姐才好,可怜小姐死得好苦。咳!连纸钱也无人烧一张,却又将棺木放在这池滩之上被水飘泊,教奴怎不伤心?小姐待奴犹如姊妹一般,奴家不能报小姐万分之一,今日回来要与小姐伸冤报仇。可恨秦氏这恶妇心太不良,天下恶妇多多少少,也不曾见这恶妇,自己与人私通,反来害死姑娘,良心何在?谁知也有今日,被人拿住她的奸情,到明日看她有何面目见人?”又叫声:“小姐啊,尔如此惨死,太师夫人如何晓得,何时能超度小姐的魂魄?”可怜红花一夜哭到天明。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玩花楼奸淫难遁 巡按堂铁面无私 话说红花一夜哭到天明,遂躲在无人之处,要等田大人到来就要出去告状。那花云等到三更,并不见红花前来,要到百花亭去寻红花,哪知园内门已落锁了,只得回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那秦氏身边三个丫头见秦氏不来吃夜饭,双桂要去请秦氏来吃饭,秋菊道:“不要尔管闲事,我们只做我们的事,不要闲管。”碧桃、春梅道:“不错,说得是。”花子能这一夜乃是在赛貂蝉房内安歇,所以并不知玩花楼上之事。 且说田大修次日吃了早饭,吩咐:“打道到花府,一路上不论男妇老幼,若有人告状不许拦阻。”家人领命,遂上轿一路而来。并不见红花前来告状,想道:“为何不来告状,敢是她胆小不敢来告?这也难怪,女子原是无胆量的。”将到花府,先将名帖投进,门人接了进去通报。花子能看了帖笑道:“田大修也不敢欺我。”吩咐家人开门,说我少爷出来迎接。家人领命,开了正门,花子能换了衣服走出大门迎接。接进了大厅,打了一恭道:“老大人按临敝地。晚生未来参见,反劳大人光降,真乃蓬荜生辉。晚生未曾远迎,多多有罪。”田大修道:“老世兄,小弟拜谒来迟,还望海涵。”花子能道:“岂敢。”遂分宾主而坐。家人茶献三巡,花子能吩咐家人:“备酒,在丹桂厅伺候。”田大修道:“老世兄不必费心。”花子能道:“说哪里话,晚生有一花园,虽是浅窄,景色虽不足观,现时桂花盛开,备杯淡酒与老大人赏桂花而已。”田大修道:“一到就要叨扰。”花子能道:“简慢勿罪。”田大修道:“老世兄,我久闻尔的大名,极为思慕,恨不能得亲近,今日奉旨巡狩,窃喜得能登堂叩谒。世兄的名声真正名扬四海,我才离京即闻大名,今初到贵地,民风土俗全然不知,有甚差迟之处望乞庇护。”花子能道:“岂敢,晚生世务一些不知,只晓得吃酒闲耍而已,老大人太谦虚了。”家人上前禀道:“酒席完备了。”花子能对田大修道:“老大人,今日晚生薄具水酒一杯同赏桂花,休得见笑。”田大修道:“岂敢,领情了。”二人手挽着手而行,陶天豹随着田大修来到园中。 且说花云睡到天明,来到园中四处一寻,寻到桃源洞内才寻着红花,正要开口说话,那红花见了花云就说道:“不要做声,我今老实对尔说,我在此等田大人到来,要出去告状与小姐报仇,那时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与尔放心做夫妻,尔说可好么?”花云闻言,心中大悦道:“既如此说,我去在外面打听,田大人若来时我即来报。”说完回身出外面一看,只见田大人已到多时了,即回身走来报知红花道:“田大人已到了,酒席排在丹桂厅,尔可走去厅后伏着便了。” 且说田大修与花子能来到园中,看了无数的院阁楼台亭榭池沼,田大修道:“世兄尊园佳境胜如图画,任他巧笔名师,要画也画不出这样来,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花子能道:“荷蒙赞赏,只恐不堪大人电览。”田大修道:“言重。”二人来到丹桂厅坐下。田大修一面吃酒一面想道:“红花不来告状,难道这件事就罢了不成?”又想了一想道:“我自有道理。”遂说道:“世兄,我久闻贵园有座玩花楼比众不同,未知可肯同往一观否?”花子能道:“若说此园虽然人人称赞,,然亦平常,大人若要鉴赏尽可观玩,只是内中住有一人是见不得大人的,况且久无打扫,等待晚生令家童打扫,改日再请大人驾临赏玩便了。”田大修问道:“是何等之人见不得我?”花子能道:“这人是江西人氏,姓曹名通,字天吉。”田大修道:“敢是做教师的曹天吉否?”花子能道:“不错,正是,大人何以知之?”田大修道:“他与我十分相契,怎么不知?既然在此,礼无不见之理。”花子能道:“看他不出,到有如此的大来头的相好。”遂吩咐家人:“去通报二教师。说田大人在此要见。”家人领命而去。 忽见一个女子走上前来,两脚跪下,口叫:“大人救命啊。”手中拿一张状子。那花子能见是红花,吃了一惊道:“尔是红花么?久不见尔了,今日忽然走出来要告状,此处又不是衙门,尔来告什么状?”红花道:“少爷啊!因小姐死得凄惨,我几次要求伸冤无门可伸,今日幸得宪天大人按临,所以来与小姐伸冤。”又大叫:“宪天大人啊!望乞开恩为我家小姐报仇。”花子能道:“尔这娼根,想是疯癫狂了,为何在此胡说乱道?尔不速走我就踢死尔这贱人。”田大修道:“世兄不必发怒,看这丫头不是个疯癫的,待我问个明白再作道理。”遂问道:“尔这丫头叫甚名字?”红花道:“丫头叫做红花,有状词一纸,求大人观看。”陶天豹遂将状词接上,呈与田大修观看。田大人看了哈哈大笑,将呈递与花子能看,说道:“世兄尔看,此事未必是真。”花子能将呈接来看了道:“这张状词想红花写不来的,必是大名师才写得来,俗语云:妇人告状,必有主唆。此事关系非小,求大人将红花带到衙门严究主唆之人,按律定罪,问她无事造非,将她凌迟处死,造就是大人的恩典。”田大修道:“虽是如此说,我想红花小小丫头,若无此事焉敢告此重大的状?”又叫道:“红花,尔可将状上的情由一一讲来,若有支吾,受罪不小。”红花道:“大人啊!那日七月二十日,小姐带丫头到花园闲玩解闷,只见瑞云阁上曹天吉与主母二人携手并肩靠在窗前。小姐一见,吃了一惊。”花子能道:“贱人,尔见小姐死了,说出这死无对证的话来。”红花道:“当时我也同见过的。”花子能叫道:“家人们,快快与我将这贱人拖出去。”田大修道:“且慢,待她说完了再作道理。”又问道:“红花,尔据实讲来。”红花道:“小姐见了,同丫头即时走回房中,说道:‘此事若被外人晓得,名声就不好听。’要将善言劝她。次日备酒,小姐亲去请她来吃酒,好将言语劝她。谁知小姐去了多时不见回来,丫头就去迎接,只见小姐一步一跌而来,两眼流泪,面已乌青,口不能言,丫头惊问道:‘小姐为何如此?’小姐牙齿咬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举左手指与丫头观看,只见脉间一点紫血,吓得丫头心惊胆战,扶了小姐回房。可怜倒在床上满身青肿,只得一对时就死。”田大修道:“尔当时何故不禀明少爷,请一个医生前来调治?”红花道:“那时少爷往正(镇)江拜寿未回,医生连请数个都说是中毒,没法可救。”田大修道:“红花,凭尔所说不过一面之词,又无证见,本院不便做主,况且奴婢告主律有明条。”又对花子能道:“世兄可将红花暂行收管,待我回衙带去重究便了。”花子能应道:“不错。”吩咐家人将红花带在外面伺候,家人领命将红花带了出去。 只见花昌来报道:“玩花楼门上闭得紧紧,只听得吱吱声响的,叫得甚是古怪,叫门只是不开。”田大修道:“世兄同去看看何如?”花子能道:“使得。”二人来到玩花楼下,花子能大声叫道:“二教师,田大人在此,快些下来迎接。”陶天豹道:“待我去叫门。”走上楼来念了咒语,将门推开道:“请少爷、大人上楼。”二人同到楼上。花子能又叫道:“二教师,出来见田大人。”任呼不应,只听得吱吱地叫,犹如被人打伤呻吟模样,叫道:“这也奇了。”遂叫花兴:“尔进去看来。”花兴遂走进去一看,回身就走出来,双脚乱跳、双手乱招道:“不好了,真正好看,少爷尔来看。”花子能道:“狗奴才,有甚好看,如此大惊小怪。”田大修道:“我同尔进去看个明白。”乃叫陶天豹将窗门开了,二人来到房内一看,只见一男一女精赤条条合在一处,田大修见了哈哈大笑,问道:“这二人是谁?为何青天白日干这般事?”花子能急得满面通红,手足如冰,真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目定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花兴上前要解那条藤,谁知任解也解不开,花昌道:“解他则甚?此事真正羞死人,不要管他,我们下去罢。”田大修道:“世兄不必着忙,上面是曹天吉,下面敢是丫头么?”花子能道:“不要管他,我们去吃酒罢了。”田大修道:“且慢,我还要审明此事方再吃酒。”乃叫陶天豹将他二人放起,陶天豹上前将万年藤解去,二人才能起来穿了衣裤。二人身体此时犹如棉做一般软,陶天豹一手一个拿来跪下,田大修道:“曹天吉,尔这狗头,敢干出此事来么?”又叫秦氏说:“秦氏啊秦氏,尔的出身也是官家之女,因何与曹天吉通奸害死姑娘?看来红花的告状是真的了。”花子能道:“悉凭处治。”气忿忿走下楼来倒在书房。这些家人妇女闻知此事大家去看,那花云一见哈哈大笑道:“尔也有今日了。”田大修叫陶天豹传衙役进来,将曹天吉、秦氏二人捆住,连红花一并带去衙门。此事早已闹动街上,这些闲人三三两两说道:“花子能这个乌龟,平日欺着我们,见了女子就抢,为何今日妻子也被人奸淫?真正皇天有眼,报应得快。自古道:‘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一些不错。如今现世报与我们看。只是为何有此丫头呢?敢是主婢串连通奸?”那花云随在红花后面,听了此言骂道:“放尔娘的狗臭屁,她是代小姐伸冤的,尔们说些什么主婢串连通奸的话?”这些人闻言说道:“原来代小姐伸冤,我们不知,得罪莫怪。” 第49章 天豹图(19) 且说田大修回到衙门,立传扬州府江都县来衙讲话。不一时,府、县二人齐到衙内,田大修对府、县问道:“地方有此事情,尔们全然不为查察,直待本院亲自访出,尔们尚且不知么?”知府忙打一恭到地道:“是卑职失觉察了。”知县忙跪下道:“是卑职疏忽了,望大人宽恕。”田大修道:“为官如何这等怠惰?今将曹天吉、秦氏二名人犯交扬州府收管,红花着江都县取保带回,三日后听审。”吩咐明白,遂退了堂。扬州府将二名人犯带去收监,江都县带回红花,令人具保领回。 光阴迅速,过了三日,到第四日扬州府带了奸夫淫妇来到辕门伺候,江都县亦带了红花来辕门听审。不多时,忽听得三声炮响,鼓亭内三吹三打,田大人升堂,两边排了许多的执事,一切刑具排在两旁,传令命扬州府、江都县进见。二人闻传来到堂下行了参见礼。田大修问起:“人犯可曾带到么?”扬州府、江都县忙打一躬禀道:“人犯俱已齐到。”田大修道:“带进来。”二人出来将一干人犯带进二道大门,两边呼喝禀道:“人犯带到。”一齐跪下。田大修先问红花的口供,红花照前一般样的话说了一遍,田大修道:“下去,叫带曹天吉上来。”两边答应一声,走下将曹天吉拖上堂来,犹如饿鹰拿燕雀一般撩在地下跪着。田大修将案桌一拍,大怒骂道:“曹天吉,尔这狗奴才,尔是何等样人,擅敢大胆与秦氏通奸?既通了奸也就罢了,怎么同谋将花赛金害死?从实一一招来,免受刑罚。”曹天吉本是个英雄好汉,从来不怕凶恶,自从被陶天豹将刺竹打了几下,一身筋骨皆软,又加万年藤绑了一夜,阴阳合交,原神泄尽,此时枝枝骨节皆空,全无半点英雄之性,犹如初出娘胎婴儿一般,全然没法,只得将以前奸情一一吐出。田大修道:“那花赛金与尔何冤,尔为何害她性命?一一说来。”曹天吉禀道:“大人啊,并无此情。”田大修道:“现今红花指告,还敢强辩么?”吩咐夹起来,两边答应一声,将曹天吉按倒在地,脱去鞋袜将夹棍套上,两边一收,曹天吉大叫一声:“痛死我也。”心如油滚,只是咬定牙关叫道:“大人啊!此事实是冤枉,难以招认。”田大修见曹天吉不认,吩咐将他重重敲打,又加八十狼头,打得曹天吉恨无地缝可钻,当不起重刑,没奈何只得招认道:“因与秦氏通奸被花赛金见了,恐她告诉少爷,所以害死她性命以灭其口,不想被红花告发。今愿认罪,只此是实,并无异言。”田大修命他画招,记了口供,又叫带秦氏上来。两边答应一声,将秦氏拖到堂前跪下。 田大修道:“秦氏,尔这贱人,世间哪有尔这般恶妇?尔既不想相国门风,亦当想自己是千金之体,却来做此伤风败俗之事。这也罢了,为甚尔心如虎狼一般,设毒计将姑娘害死?可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快快招来,免受重刑。”秦氏两泪交流,哀哀啼哭,禀道:“大人啊,我并无此事啊。”田大修道:“休要狡赖,奸情已拿,曹天吉已招明白,尔还敢强辩么?”吩咐拶起来,两边答应一声,将秦氏两手拶起,收得紧紧,秦氏疼得十指连心痛,平日凶恶,此时在按察台下怎当得刑法厉害?无可奈何只得将奸情招认。田大修道:“为何将花赛金害死?从实招来。”秦氏道:“这个真正屈天屈地屈死人,花赛金是发乌痧死的,怎说是我害死?人命关天,不是小可,信不得红花的话。”田大修道:“能奸已实,谋命何辞?曹天吉已经招认,尔这贱人尚敢抵赖么?”吩咐打川红。尔道如何叫做川红?就是敲拶指两边。衙役如狼似虎赶上前,狠狠的敲了四十,不招又加四十。此时秦氏犹如下油锅一般,几次晕去又还魂来,田大修问道:“秦氏,尔招也不招?”秦氏道:“真正冤枉,她实是着乌痧死的,天下乌痧发死人也不知多少,难道都是被人害死么?”田大修道:“好利口的贱人,曹天吉已先招认是用毒刀刺死花赛金,尔还敢不招?”吩咐江都县:“去取毒刀来。”江都县领命而去,不一时将毒刀取到。田大修也怕刀的厉害,连刀鞘举着轻轻倒出一看,只有五寸长而已,验毕放在案桌旁,问道:“秦氏,毒刀已取到了,尔招也不招?”秦氏道:“实是冤枉,难以招认。”田大修吩咐:“带曹天吉上来。”将刀丢下问道:“曹天吉,这刀可是凶具么?”曹天吉道:“正是此刀。”田大修道:“秦氏不认,尔去质来。”曹天吉叫道:“少奶奶啊,一身做事一身当,休得强辩,尔招了罢,我与尔到阴间做个长久夫妻。”秦氏叫道:“曹天吉!尔休得随口陷人,人命关天不是取笑,我是不招的。”田大修道:“好个熬刑的贱人。”吩咐取上方宝剑来。不知秦氏可招认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七 §§§第二十三回花子能被羞进京 卢赛花逢妖受毒 话说田大修见秦氏不招,命取上方宝剑来,中军官得令将上方宝剑取出,两边衙役将秦氏衣服剥下用索捆绑,秦氏惊得魂不附体,眼泪汪汪哭道:“大人啊!饶了我的性命,容我招认罢。”遂将前情一一供吐,据实招出,道:“念我公公一品当朝,望乞笔下超生。”田大修道:“好大胆的贱人,尔既晓得公公为宰相,就不该干此无耻勾当。”秦氏道:“下次再也不敢了。”田大修道:“如今迟了,说也无用,将刀认来。”秦氏道:“正是此刀。”田大修吩咐:“将这贱人来试刀,看验不验。”秦氏叫道:“哎哟大人啊!这个使不得的。”田大修道:“尔这贱人,既知使不得,为何将花赛金刺死?良心何在?”吩咐:“画子招记了口供,将秦氏刺来。”衙役答应一声,拿起刀也向秦氏脉上一刺,流出紫血。只见秦氏叫声:“疼死我也。”一霎时满身发抖,面色乌青,牙齿咬紧,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说不出,果然见血就封喉。田大修道:“世间有此恶人,用此毒物,哪里容得?”吩咐也将曹天吉捆绑了,将他二人对面而跪,又叫带红花上来,道:“红花,本院今日已将二人通奸谋命之事一一审明,尔与秦氏可有话说么?”红花道:“蒙大人恩德伸此大冤,丫头没世不忘此恩。”说完回头叫声:“秦氏啊秦氏!尔何故为人如此狠心?伤风败俗,有何颜面见人?与人通奸,岂不玷辱相门?而且将姑娘刺死,良心何在?怎么也有今日?”回头又指曹天吉骂道:“尔这狗男女,不念我家少爷如何待尔,敢干出这样不端之事?既奸秦氏也就罢了,怎么起了不良之心将我小姐害得如此惨死?尔二人只道天长地久取乐,谁知天理昭彰,今日也轮到自身了。”遂跪上前禀道:“大人啊?望乞将通奸谋命的奸夫淫妇速速正刑,也与小姐报仇。”田大修想到:我要羞死花子能这乌龟。遂传江都县进见。那江都县闻传,忙走上堂跪下答应:“卑职在。”田大修道:“尔只知为朝廷命臣之贵,食皇上的俸禄,做地方之县令,管一属之民情,今日花子能家中有此重案,尔还是知而不举,抑是失于觉察?”方知县禀道:“卑职乃是失于觉察,求大人宽恕。”田大修道:“本该立追印信,今且姑宽,从轻罚俸。”知县方鳌叩头道:“多谢大人恩典。”田大修道:“今曹通与秦氏同谋害命,罪不容诛,着尔押到花家门口处斩。”方知县领命爬了起来,捧了上方宝剑,押了二名人犯往黄石街花家而去。田大修道:“红花,本院与尔小姐报了仇,尔今好好回去。待本院请旨旌表便了。”红花道:“多谢大人。”欢欢喜喜而去。 那方鳌知县押了二名人犯,一声锣一声鼓,一路打着望花家而来,这些闲人坐的立起身来,行路的住步而看,呼兄唤弟,结党成群,人山人海,挨挤不开,随着而行要去看剐人。那花云接着红花道:“红花妹,果然开了尔,尔与小姐伸冤报此大仇,将奸夫淫妇处决。只是为何不到法场去斩,却要押到我家门口来处斩?这是何故?”红花道:“这是田大人要羞死少爷,所以押到我家门口处斩。”花云道:“既如此我们快些回去通报少爷,叫他出来看剐人。”红花道:“不错,也叫他羞死。”二人遂从近路急急走回家中,大声乱叫:“管门伯伯快快开了正门,钦差大人来了。”管门的说道:“他又来则甚?”花云道:“自然有事而来,快快开了正门请少爷出来迎接。”管门的说道:“待我先去禀知少爷,然后出来开门。”随即走进书房要禀,却不见了少爷,四处一看,原来在百花亭上卧在湘妃榻,自言自语地短叹长吁道:“花子能啊花子能,如今面皮都剥尽了,还有甚面目见人?可恨秦氏这娼根如此不正经,与曹天吉通奸,怎么又害死妹子赛金?却又是青天白日被田大修拿住奸情,那时叫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气又恨,叫我在此地怎么样做人?有何面目见人?想来扬州定住不成了。”又叫声:“天啊天!敢是祖宗作孽伤了阴骘,今日报应在我身上?真正可恨可恼。”正在气恨,忽见管门上前禀道:“启少爷,钦差大人又来了,请少爷出去迎接。”花子能心中正在气恨没处出去,忽听管门说了此话,心中一发怒气,将靴尖乱踢骂道:“放尔娘的狗臭屁,叫我出去迎接什么?”正骂未了,又见花贵、花臻大喊而来,叫道:“少爷,不好了。”花子能闻叫大骂道:“尔这班狗男女,为何如此大惊小怪?”花贵、花臻二人齐声说道:“曹通与少奶奶二人剥得精赤条条来到我家门口,将二人对面而跪,方知县为监斩。那田大修也太刻毒了。”花子能问道:“果有此等事么?为何不叫他到法场去斩,却来我门口杀人?是何道理?”花贵道:“小人也是如此对他说,他道是奉命而来,做不得主的。”花子能听了叹口气道:“罢了,真正气死我也。”又骂声:“田大修,尔这狗官!敢如此无礼么?杀人自有法场不去杀,却来我门口杀人,如此羞辱我么?我定不与尔干休。” 忽所得炮响,那花吉、花祥如飞赶进里面,面如土色,叫道:“少爷。也不好了,曹通与少奶奶一刀一个都杀了。”花子能道:“杀得好,斩得干净。吩咐叫总管进来。”那总管闻叫即刻走进,问道:“少爷呼唤老奴有何吩咐?”花子能道:“叫尔进来非为别事,因此事我真正羞辱要死,我今此处难以见人,也住不成了。我去后家中无人料理,尔是我家两代家人,况且为人老实,我今托尔代管家事。”总管问道:“少爷要往哪里去?天大的家事叫老奴怎么管得来?”花子能道:“不妨,我到京去请太太回来便了,取银三百两,叫花云随我去。”总管取了银,收拾了小小行李,又叫花云来到亭内道:“少爷,银两在此,随身衣服也在内。”花子能吩咐备马二匹,叫道:“花云,尔随我到京去。”那花云听了此言,犹如青天白日起个大雷,惊得呆了,连话也说不出来,暗想道:“我若跟他去了,红花的好事岂不枉用心机?岂可跟随他去?”花子能又叫道:“花云不必呆立,快去收拾了随我同去。”花云道:“小人不去,我这两日痔疮发作,坐不得轿。骑不得马。”花子能道:“吃我一碗饭就要听我使唤,再说不去打一百下门闩。”花云道:“小人情愿打一百下门闩,是断不去的。”花子能道:“这不相干,打了也要尔随我去。”花云急得没法,只得去收拾随他同去。总管道:“少爷一路小心,到京就要请太太回来,老奴也得放心。”花子能道:“这个自然。”又吩咐众家人:“凡事要听总管吩咐,门户谨慎,火烛小心。”吩咐明白。同花云往后门骑上马而去。 总管见少爷去了,叹口气道:“咳,天啊天!这正是国将败、出乱臣,家欲破、出痴人,可叹少奶奶与曹天吉通奸,同谋害死小姐,今日双双受刑在自家门口,万人观看,莫说少爷无面目见人在此做不成,就是我们以下的人亦有甚面目上街见人?一个相府的门风可怜弄得冷冷清清,少奶奶虽然做出此事,到底是主母,理该备棺成殓暂且停着,等太太回来作主便了。”遂将秦氏尸首收殓,将曹天吉尸首丢在荒山空野,可怜盖世英雄只落得被禽兽拖吃。内中小妾三十一个只有三个是用银买的,其余二十八个是强抢来的,各有父母兄弟丈夫的,众人见花子能去了家中无主,都来接了回去,总管想到:少爷此去未必很快回来了,留她们在此何用?任从她们接去罢了。这些小妾将房中所有物件收拾回家而去不提。 且说方知县斩了二名人犯回复田大人,田大修写本差官入京折奏。且说李荣春闻知此事心中大悦,与夫人说知,各人欢喜道:“报应得好。”施碧霞道:“此事虽然报得甚快,那花子能定然怀恨在心,必然又要起风波,田大人恐难保无事也。”李荣春道:“贤妹这句话说得不错。”正说之间,忽见丫头报道:“卢夫人差家人来请大爷过去说话。”李荣春道:“母亲,孩儿去也不去?”李夫人道:“理该前往。”李荣春道:“小红,尔去对夫人道我家大爷就来,叫他先回。”遂别了夫人,来到书房换了衣巾,带了来贵、三元一直来到卢府门上,传言进去,说李大爷来到,管门的忙进内通报。卢夫人吩咐请进,管门的出来请李大爷进内,李荣春来到内厅,叫道:“伯母在上,小侄拜见。”卢夫人道:“贤侄少礼请坐。”丫头献茶,卢夫人道:“请贤侄到来非为别事。因田家年侄前日下帖到门,我也晓得他的心意并不是欺我,无非体谅我孀居,恐我用钱请他吃酒,故用此帖到而人不来。”李荣春道:“伯母所见甚明,田兄也是如此对小侄说。”卢夫人道:“虽然承他好意,我们也要请他,一则是个钦差,二则年谊之情,三则家虽清淡,这桌酒我也备得起,所以请贤侄来陪饮。”李荣春道:“小侄遵命。”卢夫人道:“若我差人去请,他必不肯来。”李荣春道:“待小侄去请他同来便了。”遂别了卢夫人一直来见田大修,将情说知。田大修见李荣春如此说也不推辞,吩咐打道,同李荣春来到卢府拜见夫人。卢夫人出来相见,礼毕,坐下说道:“贤侄才得按临就访察的出朋谋害命,执法无私,明正典刑,用整风化,实为可敬。”田大修道:“岂敢,此事多亏陶天豹先往花家楼上拿住奸夫淫妇,小侄直到次日方到花家,与花子能一同上楼拿住奸夫淫妇,羞得花虹实难了场。”卢夫人道:“那陶天豹是何等人?”田大修道:“若说陶天豹的出身也是官家子弟,因一心要学道,遂去拜万花老祖为师。学了三年,老祖说他道法无缘,只好享人间富贵,赐他集云帕一方、万年藤一条、竹刺一枝,命他下山来投小侄以图功名。小侄多亏他,察访了多少疑难之事。”卢夫人道:“如此说是个异人了,如今何在?”田大修道:“现在小侄署中。”卢夫人道:“贤侄有此异人,老身来尝见过,意欲请他来与老身一见,不知可否?”田大修道:“如此,待小侄差人去叫他来便了。”遂吩咐从人去叫陶天豹。这里家人将酒席排上,卢夫人道:“李贤侄代老身做个主人。”又道:“田贤侄赐老身失陪。”田大修道:“岂敢,伯母请便。”卢夫人这才进去,田大修与李荣春对面而坐。 第50章 天豹图(20) 才吃得两杯酒,陶天豹已到,问道:“不知大人呼唤有何吩咐?”田大修道:“卢夫人要见尔。”李荣春即叫丫头去请夫人出来,丫头领命,进去请了夫人出来,田大修立起身来,命陶天豹上前拜见夫人。陶天豹走上前道:“夫人在上,陶天豹叩见。”卢夫人还了半礼道:“不敢当,请起。”陶天豹立起身站在一边,卢夫人道:“果然好个少年英雄。”问了两句闲话,道:“果然聪明伶俐,相貌不凡,吩咐备酒一席款待陶官人。”陶天豹道:“夫人不必费心,我自从上山以后就戒荤酒,至今数年不吃荤、不饮酒的。”卢夫人吩咐:“备素馔,须要丰盛。”话未说完,忽见丫头一路喊出来道:“夫人,不好了,小姐在后庭舞刀,那黑面妖精仍然又到,张开血口将头乱摇,来斗小姐,小姐舞刀与他相斗,惊得我比昨日还重几分,今日连魂也没了。”卢夫人道:“天啊!这是哪里说起?昨日女儿在后庭遇着妖怪,幸而杀败去了,今日怎么又来?偏是女儿不怕凶恶,今日到后庭又遇着妖怪,倘有疏失叫我靠谁?”陶天豹道:“夫人不必忧虑,是什么妖怪?待我陶天豹去看个明白。”卢夫人道:“如此甚好。”叫丫头带路,丫头领命,带陶天豹望内而去。 且说卢赛花两手拿两枝绣鸾刀,口中大喊一声道:“妖精休得道勇,我卢赛花手段比尔还好得的。”杀得那妖怪招架不住,将头乱摇,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道黑烟,往卢赛花面上喷来。那卢赛花被这黑烟一喷,叫声不好了,往后便倒。那妖怪张开大口正要来吃卢赛花,却好陶天豹赶到,走上前大声喝道:“何方妖怪,敢来伤人,照打!”举起竹刺照定妖怪头上打去。那妖怪被打这一下只是乱跳,忙举锏回手打去,陶天豹隔开锏回手又是一竹刺,打在妖怪腰上。原来这妖怪脚手甚慢,与陶天豹杀不上十余合,被陶天豹打了七八下竹刺,打得妖怪连要喷黑烟都开不得口,喷不出黑烟来。忽然起了一阵怪风来,那妖怪腾空而去。陶天豹急取出集云帕放在地下,脚踏帕上念了咒语,也腾空赶去,大叫道:“妖怪走哪里去?我来也。” 不说陶天豹追赶妖怪,且说这些使女将小姐扶进房中睡在床上,只有一息微气,牙齿咬紧,满身发噤。青莲忙来报知夫人,夫人着急,吩咐急请医生来看。不知卢赛花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陶天豹得锏求师 万花山老祖炼丹 话说卢夫人见女儿被妖怪喷了毒烟不知人事,心中着急,忙叫家人去请医生来看。李荣春道:“若是被妖怪喷了毒气,恐医生难以救治。”田大修道:“这却不妨,等陶天豹回来定有道理。” 且说陶天豹一路追赶,来到野店村地方,乃是一个荒郊之所。那怪物将锏招架不住,被陶天豹当头一竹刺打下,那妖怪大吼一声跌下地来,陶天豹也赶下地来,一连几下竹刺,打得那妖怪就地一滚,起了一阵寒风,卷卷吹得陶天豹一连打了两个寒噤,顿觉心慌,叫道:“好孽畜。”那怪风一过妖怪就不见了,只见一枝锏在地,陶天豹将锏取起一看,比方才妖怪用的不同,他用的短小,这枝锏又长又粗,闪闪光彩,却是乌金打就的,道:“是了,莫非此锏年久成精么?”正在猜疑,忽然又起一阵怪风,远远又来了一个妖怪,奇形怪状,手拿双锤,直奔陶天豹打来。陶天豹举起竹刺乱打,那妖怪抵敌不过回身要走,被陶天豹用竹刺往脚一打,那妖怪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就地一滚,忽起一阵恶风,吹得陶天豹双眸紧闭,这阵风比前一发厉害。一会儿风过了,陶天豹开眼一看,妖怪又不见了,只见地下又有一枝锏。陶天豹取起一看,两枝一比却好一对,心中大喜,又见一枝锏上面注着一字“乾”字,又一枝上面注一字“坤”字,原来是一对乾坤锏,不知是哪一朝代的将官遗下的,遂将双锏舞了一回道:“我却不知锏法,如何使得?待我去求师父传授便了。”遂复驾起集云帕来到卢府,收了云帕,将前情一一说了一遍。田大修道:“金锏成精,古今罕有。”李荣春道:“不知哪一朝代的将官留下此锏,今日归与陶天豹。只是尔虽得此锏,但是卢赛花小姐性命恐难保了。”陶天豹道:“卢小姐怎样了?”李荣春道:“被妖怪喷了毒烟跌倒在地,昏迷不知人事,可有什么救治之法么?”陶天豹道:“待我去问师父,可有什么妙法来救卢小姐。”田大修道:“如此快去快来。”陶天豹领命,遂驾起集云帕而去。不觉日色已晚,田大修与李荣春辞别夫人,卢夫人眼泪汪汪道:“小女命在旦夕,不知有救么?”田大修道:“伯母放心,陶天豹已去求他师父,谅老祖必然有妙药前来搭救小姐,暂且告别,明日再来看望。”卢夫人道:“有劳二位贤侄。”田大修、李荣春二人齐说:“岂敢。”遂别出门,各回府第而去。 且说陶天豹一路驾着云帕而行,不一回来到万花山,进洞拜见师父,将前情说了一遍。老祖微微而笑,叫声:“徒弟,尔若问这乾坤锏之事,乃是尔十七代祖公叫做陶贯麟,征倭寇有功,官封镇国大将军,因奸臣当道,尔祖不愿做官,出家修行,将此二锏埋在野店村,算来将近三百年,今日仍归尔手,待我将锏法传授予尔。”陶天豹道:“多谢师父,但是卢赛花现在昏迷之际,医药无功,不知师父可有什么救治之法否?”万花老祖屈指一算道:“卢赛花该有七日之殃,无妨于命。尔且在此学习锏法,待我炼成丹药付尔带去救治便了。”陶天豹道:“多谢师父。”遂在洞中学习锏法。 且说卢夫人见女儿卧床不起,常常晕去,身上热一回冷一回,饮食不沾于口,一日几次咬紧牙齿,见了此态好不伤心忧苦,只望陶天豹回来,却不见回。田大修几次差官问候:“卢小姐可好否?陶天豹有来否?”卢夫人只回说:“小姐尚未好,那天豹也不曾来。”李荣春亲自来问候,卢夫人总是悲伤而已。一日过一日,不觉已过了六日。那日已是第七日,卢夫人正在庭中焚香求告天地,拜完立起身来,只见半空中堕下陶天豹,夫人见了甚是欢喜,道:“为何去了七日才来?”陶天豹道:“因等师父炼了丹药,所以来迟。如今快取阴阳水半杯将药调化与小姐吃下,即时痊愈。”夫人道:“如此甚好。”叫冬梅:“快去取阴阳水半杯来,就好。”那冬梅误听阴阳水认做阴阳尿,又拿个杯盛了半杯,拿进来放在桌上道:“阴阳尿在此。”陶天豹取将过来一看道:“为何是黄色的?”又嗅一嗅道:“为何秽臭?”冬梅道:“尿若不臭,除非神仙放的。”陶天豹闻说心中大怒,将杯丢在地下。卢夫人道:“贱人如此不中用,叫尔取阴阳水尔怎么取了尿来?”冬梅道:“我只道是阴阳尿,所以叫卢魁放了尿,我也放了尿,所以凑成阴阳尿。若说阴阳水我却不晓得是什么。”夫人道:“滚水与井水合来就是阴阳水。”冬梅道:“何不早说,也免得如此罗唣。”遂去取了阴阳水来。陶天豹将药调化,夫人将杯接了走进房中,叫青莲扶起小姐来,只见牙齿咬紧,不能灌下,只得用牙箸撬开牙齿将药灌下。不一会儿腹中呱呱的响,夫人道:“好了,有些意思了。” 正所谓好药不须多,不上一个时辰,也会移脚,也会动口眼,也能开口大叫一声:“妖怪!休得无礼。”卢夫人忙叫道:“女儿,没有什么妖怪。”卢赛花定睛一看,叫声:“母亲,尔在此么?”卢夫人道:“女儿啊!为娘的在此。”青莲道:“小姐,我们大家都在此。”卢赛花道:“女儿是没有病的。”夫人道:“果然好妙药。”卢赛花道:“女儿被妖怪喷了毒烟跌倒在地,是谁救好了我?”夫人道:“多多亏了陶天豹收伏了妖怪,那妖怪却原来是一对锏变的,被他拿住回来。见尔如此,他就到万花山去求万花老祖炼了丹药来,才得救了尔一命。”卢赛花道:“果然亏了陶天豹救了我的性命,今将何以报之?如今此人何在?”夫人道:“现时在前厅坐,我且出去对他说了再来。”遂走出厅来吩咐备办素馔。那卢赛花叫青莲:“取一盆烧水来我沐浴。”青莲道:“小姐才好,不要辛苦了,明日方洗罢。”卢赛花道:“胡说,快去取来。”青莲不敢再言,遂到厨房取了热水,来到房中服侍。卢赛花洗浴身体,穿好衣服,梳妆明白,遂叫青莲:“到厅上与夫人说,我要出来拜谢陶恩人。”青莲领命,来到厅上对夫人说知,夫人道:“正该如此,速去请小姐出来。”青莲又到内房回明小姐。那陶天豹听了说道:“这个就不敢当了,些小之事何足言谢,到使我不安。”夫人道:“正该拜谢活命之恩。” 话说未了,只见青莲出来报道:“小姐出来了。”陶天豹连忙起身站立,夫人道:“请坐。”那卢赛花走到厅上道:“恩人请上,待奴家卢赛花拜谢。”遂跪下去。陶天豹连忙也跪下道:“小姐请起,休得如此,叫我如何当得起?”卢赛花道:“奴家若无恩人相救焉能再生,真乃活命恩人,敢不拜谢?”遂拜了八拜,陶天豹也还了八礼,然后立起。夫人道:“恩人请坐。”陶天豹道:“小姐在此我焉敢混坐?要告退了。”夫人道:“且慢,再请宽坐,老身暂退就来。”又叫:“女儿,随我进去。”卢赛花道:“恩人请坐,奴家不得奉陪了。”陶天豹道:“不敢,小姐请便。”卢夫人同卢赛花来到内房坐下,卢夫人道:“女儿啊,为娘看陶天豹此人生得品格端严,人才不凡,况且他是宦家之子,出身也不卑微,他的祖父曾做过官。想我并无男子,只有尔一个女儿而已,后来祠堂香火叫哪个奉祀?意欲将他来与我为螟蛉之子,暮景有靠,尔说好么?”卢赛金听了道:“母亲说得是,但不知陶恩人心中如何?又有一说,谅他自己也做不得主,必须要去与田大人商议才好。”卢夫人道:“这也说得是,我明日打发家人去请田大人与他商议便了。只是此时如何叫恩人空手回去?”卢赛花道:“就要送他金银他是定然不收的。”夫人道:“他虽然不收,我总是要送的,收与不收也表我们的心。”遂取了一百两银子走出厅来,笑嘻嘻对陶天豹道:“无物可报,些须银两望乞笑纳。”陶天豹道:“多谢夫人,只是银与我亦无用处,就此告辞。”遂别夫人回去。来到衙内,见了田大人,田大修道:“天豹,尔为何去了这几日才回?”陶天豹遂将前情说了一遍。田大修听了心中甚喜,道:“幸亏了尔才能救得卢小姐性命,尔也辛苦了,且去后面歇息。”陶天豹道:“多谢大人。” 次日卢夫人打发家人去请田大人,又去请李荣春。二人闻请先后而到,卢夫人说明陶天豹求取丹药救得卢赛花性命,田大修与李荣春甚是欢喜。卢夫人又将要继陶天豹为螟蛉之子对其二人说知,田大修道:“如此甚好。”陶天豹道:“多蒙夫人抬举,奈我拜万花老祖为师,由不得我作主,待我回山时问我师父,看我师父如何,我师父若是肯许,我就来拜夫人为母。”田大修道:“这也说得是。”李荣春道:“伯母,他所说之言却也难怪,且听从缓便了。”卢夫人也没奈何,口内不言,心中想道:“受恩不报,于心何安?送他银子他又不收,今要将他收为螟蛉之子他又说做不得主,要去问他师父才敢做主,不知是推辞不肯还是果真做不得主,且待他去问来,看是如何再作道理。”想定主意,遂吩咐备酒两席,一席荤的,一席素菜,须要整洁丰盛。又吩咐去买几件土仪来送陶天豹。家人领命而去,不一时两席荤素筵已经排在厅桌上,一上一下排开。卢夫人道:“多蒙二位贤侄常来问候小女,使老身念念不忘。”田大修同李荣春齐声答应道:“岂敢,此乃理之当然。”不一时三人饮罢,起身告辞。卢夫人道:“无物可报陶恩人大德,欲送银子又不肯收,只得备些土仪聊表鄙意,望乞笑纳。”陶天豹决不肯领,李荣春与田大修齐道:“既是夫人一团好意,只得收了罢。若再不受反使夫人心中不安。”陶天豹道:“如此说多谢了。”遂将礼物收去,辞了夫人而回。李荣春辞了夫人而回。 且说卢赛花年纪虽轻,乃是个知书达礼能文能武的女子,她的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若说文者琴棋诗画无所不能,回思无恩可报陶恩人,只得画图一幅丹青,早晚焚香礼拜,暗祝陶恩人多福多寿不提。 且说田大修将扬州一郡民风土俗访察明白,件件不错,将那奸淫盗贼、窝娼聚赌、贪官污吏、劣恶土豪俱被田大修一一查察明白,究除净尽,遂起身要去别郡巡狩,合郡缙绅以及满城文武官员各各备酒前来送行,田大修一概辞谢不受,带了陶天豹择了吉日放炮起身,按下不提。 且说蟠蛇山送书的喽罗叫做张环,他奉了施必显之令叫他送书到扬州与李荣春,哪知这个喽罗张环乃是贫家之子,父母早亡,因米贵如珠不能度日,又无本钱去做生理,只得投在蟠蛇山做一名喽罗。只道做贼快活,吃现成穿现成,逍遥自在好过日子,谁知贼饭更是难吃,一日到晚不能安歇,不过吃三餐粗饭并些剩下残羹,略稍稍有些差迟拖倒就打,并无处可趁一文一毫零碎银子,只徒奔走劳苦而已。所以常想要离这蟠蛇山到别处而去,因身边没有路费不能往别处去,只得忍着住下。今日却好施必显差他到扬州去送书,赏他十两路费。这个张环有这十两银子一路闲耍快活,大块肉大碗酒吃得甚是爽快。哪晓得乐极悲生,忽然病倒在招商客店,十两银子的盘费都用的干干净净了,到得病好身边一文俱无。店主人见他身边无银将他打发出门,张环无奈何将行李变卖要到扬州,谁知时运落衰,强盗遇着拐棍,将他变卖行李的银两被拐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双空手。天色又晚,无处安身,踱来踱去行至月上东山,四处一看,只见有一座庙宇,走近再看,原来是姜太公庙,连庙门也没有,只得坐在门槛上想到:如今赤手空拳怎么得到扬州?正在自想自叹,远远望见有一个人骑马而来。张环道:“好了,送盘费的来了。”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张环露泄施家信 花虹到京谋私仇 话说张环坐在庙门口想到:如今一双空手怎么到得扬州?又转想到:也罢,待我在此等候,若有人在此经过我就一棍打倒他,劫他多少钱银好来做路费。正在想时却好远远望见有一人一骑而来,道:“好了,倒运的送路费的来了,待我且闪在一边,等他来时赏他一棍,就有路费,也有马骑了,岂不妙哉。”遂躲在一边闪着偷看。 尔说那边来的是谁?原来就是花子能主仆二人前后而行,张环因远远看去只道是一人一骑,并不见后面有一人跟随。尔道花子能为何不投宿客店,此时尚在路上?因花云一心想着红花不能到手,暗想:“今日若是同他到京,怎能得够与红花成其好事?”所以恨着花子能,一心想要将他害死,一路无处下手。方才有客店,花子能就要投宿,花云道:“前面还有好客店,我们赶到前面去投宿好的。”花子能信以为真,谁知一路行来却是荒山旷野,并无客店。花子能骂道:“都是尔这狗奴才说前面有好客店,如今走到此时连人家都不见一间,有甚客店?”花云道:“不必着急,尔看前面那一间,不是人家便是庙宇,且到那里再作道理。”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却要骗他到无人之处结果他的性命,好回去与红花作乐。那张环见他将近了却是二人,心中想道:“我只道是单人独骑就好容易劫他,谁知尚有一人跟在后面,只是我的本事平常,只好一个对一个,若是二人就敌他不过,况且后面那人又拿一枝棍,如何斗得他过?”心中一想到觉胆寒起来,先将棍横拿在手,此时心虚将棍倒拖下地。 第51章 天豹图(21) 那花云见四处无人,叫道:“少爷且下马,歇歇再走。”花子能道:“狗奴才,此处如何叫我坐的?”花云道:“这叫做路急无君子,没奈何下来罢。”花子能勉强下了马,四处一看并无坐处,只有一个破庙,叫道:“花云,尔叫我哪里去坐?”花云见花子能下了马,叫道:“少爷,尔看那边有人来了。”乃骗花子能回头去,将棍举起拦腰就打。花子能骂道:“尔这该死的贼囚,怎么敢打我少爷?”花云道:“今日只得得罪了。”又举棍来打,花子能心中大怒,骂道:“尔这贼囚,敢如此无法无天来打主人么?”花云也不答应,往脚一棍将花子能打倒在地,正要结果他的性命,忽见一人大喝一声道:“休得无礼,我来也。”举棍往花云就打,花云将棍隔住,二人在月下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多时,花子能爬了起来叫声:“好汉与我打死这奴才。”张环道:“尔不必着忙,有我在此。”那花云如何是张环的对手?手中棍一慢,被张环左手接住棍,又将右手的棍往花云头上一下打去,花云大叫一声:“哎唷!不好了。”就不能转动了。张环再打一棍,打得花云脑浆迸出一命归阴,可惜一心为着红花起了不良之心,今日死于非命,连棺木也无,只落得被狐吃狗拖。 那花子能道:“打得正好,与我打死这狗奴才。”张环道:“已死了,不必再打。”花子能指着花云骂道:“尔这狗奴才,我与尔无冤无仇,为何起了不良之心,敢打我主人么?可晓得奴欺主罪该斩首?”又叫声:“好汉,请问尊姓大名?住居何处?”张环道:“我姓张名环,住在山东东昌府聊城县人氏,因要到扬州公干,缺少路费,在此等候有孤单客商经过,打劫些许路费好到扬州去。方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花子能道:“多谢相救,若要去扬州的路费我自然相送。我请问尔,要到扬州有何公干?”张环想道:“我已不回山去了,说也不妨。”便道:“我是直性的人,老实对尔说罢。”遂将施必显叫他送书的话说了一遍。花子能道:“那施必显生得如何?多少年纪?”张环道:“他系山西人氏,生得青面獠牙,年纪只得二十多岁。”花子能道:“他与童孝贞、张顺二人什么称呼?”张环道:“他三人乃是结拜兄弟。”花子能想到:前日花福回来,爹爹函内说谋反无凭,难以下手,如今既有了凭据,待我将张环骗入京去做个干证,那时一网打尽,不但施碧霞能得到手,就是田大修辱我的仇也可报了。想定主意便道:“张环,我看尔清清白白的后生为何不望上进,却去做强盗的喽罗?从古至今哪有喽罗做官的?尔若肯随我入京,我与我爹爹说知,与尔一个官做,也报尔救我之恩。”张环道:“我因穷苦,没奈何上山做贼,今幸相逢,若肯抬举我感恩不尽。只是尊大人在京官居何职?足下尊姓大名?也要请教。”花子能道:“家父官居太师,当朝一品,尚有三位叔叔皆为高官。我姓花名虹,字子能。”张环道:“敢是扬州花少爷么?”花子能道:“正是。”张环道:“闻名久矣,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只是这一封书叫谁人寄到扬州去?”花子能道:“尔既不回山去就不是他的人了,还要与他寄什么书?”张环道:“不错,我不回山去便不是他的人,不免将这封书信毁弃了罢。”遂在怀中取出书来。花子能见了撇手夺去藏在怀中,那张环见他将函夺去不知何故,便问道:“少爷将函拿去何用?”花子能道:“尔不要管我,随我去罢。”张环也不再问,即同花子能上马去。 一路饥食渴饮,晓行夜宿。到了京都,进城来到相府门口下马。门官见了,连忙进内通报。花锦章道:“叫他进来。”门官来到外面道:“相爷叫少爷进去。”花子能道:“张环,尔且在此等候,我先进去见了相爷,然后来叫尔进去。”张环道:“少爷请便。”花子能来到内堂,见花锦章夫妇坐在上面,遂上前叫道:“爹娘在上,孩儿拜见。”马夫人道:“我儿一路辛苦,免礼罢。”花锦章道:“我儿坐下。”花子能拜完坐在一边,问道:“爹娘近来身体安康么?”马夫人道:“好的,尔在家景况如何?”花子能道:“无非靠着爹娘的福闲耍而已。”马夫人道:“媳妇好么?”花子能听了此言眉头一皱,想到:不可实说。拉个谎说道:“好的。”马夫人道:“花赛金可平安否?”花子能道:“爹娘啊!若说妹子,可怜风不吹来树不摇,发了乌痧不一对时就死了。”花锦章见说女儿死了好不伤心,哭得两脚乱跳。马夫人两手捶胸,两脚乱跳,放声大哭道:“我的女儿啊!尔死得好苦啊。为娘的久不见尔时刻挂心,哪知尔发了乌痧伤命,可怜才得十七岁就归了天,可惜尔花容玉貌不能享福,叫我好不伤心也。”花子能道:“人若变常,非病则亡。妹子近来甚是大变。与我常常无事寻非,与嫂嫂做对头,常常吵闹。”马夫人道:“为何如此?”花子能道:“连我也不知何事,常常吵家闹宅。”马夫人道:“是几时死了?”花子能道:“七月二十二日死的。”马夫人道:“相公啊,妾身前日与相公说梦见赛金女儿立在床前,我就每每挂心,谁知果然归天。”花锦章道:“我说是梦寐之事何足为凭,哪知有准。”花子能道:“生死由命,不必哭坏尊体。” 花锦章道:“我且问尔,没有什么正事尔入京则甚?”花子能道:“孩儿久不见爹娘之面,难当不孝之名,实在放心不下,所以特来拜问爹娘,并看三位叔叔婶婶。”花锦章道:“哪个随尔来的?”花子能道:“本是花云同来的,不想他来到半路提起棍将孩儿打倒,幸亏得张环救了孩儿性命,将花云打死。”马夫人道:“花云为何敢打尔?”花子能道:“不知何故,忽然起了反心要害死我。我今将张环带进京来,现在外面要见爹爹。”花锦章道:“那张环是何等样人敢来见我?”花子能道:“他是强盗,施必显要差他到扬州送书,因路见不平,救了孩儿。”花锦章道:“住了,那强盗施必显可就是蟠蛇山施必显么?”花子能道:“正是他。”花锦章道:“我前日看山东报上道蟠蛇山大盗童孝贞、施必显、张顺三人结党成群,打家劫舍,抢劫行商,无恶不为,官兵难以剿捕。此乃国家之大患也。”花子能道:“那施必显实是厉害。”遂将曹天雄被他活活打死说了一遍。花锦章道:“就是前日函内写的那个施必显么?”花子能道:“一点也不错,正是他。”花锦章道:“他是哪里人氏?”花子能道:“山西人氏。”花锦章道:“我记得山西有个施廷栋乃是做山海关的总兵,那年触犯了我,我即奏他克减军粮将他处斩,抄灭家财,莫非就是他的儿子施必显么?”花子能道:“不错,施碧霞说伊父曾作过山海关的总兵。”花锦章道:“尔前日函内写的不明不白,今日可细细说来。”花子能想到:不可老实说,待我造几名添上去。遂道:“那施必显与李荣春结拜兄弟,我道:‘李兄,那施必显不是好人,不可与他结拜。’我是好意劝他,那李荣春反怪我多言,倒说我不是,将我劝他的话去对施必显说,竟与施必显结拜为兄弟。施必显恨我说他短处,他之兄妹遂打上门来吵闹,弄得我日夜不得安静。曹天雄因抱不平与他对敌,被他打死。孩儿所以写书来求爹爹作主。”花锦章道:“尔那日函内写的不明不白,说李荣春谋反,要我为父上传圣旨。若说果有谋反之事,何必假传圣旨?”花子能道:“谋反原是假的。”花锦章道:“李荣春无非与尔细细的仇怨,何必起此大题目,可晓得地方有谋反之事,文武官员俱皆有罪,连百姓亦遭其累,况且又无凭据,如何说得他谋反?”花子能闻言,伸手向怀中取出书来说道:“这封书可作得凭据否?”花锦章将函拆开一看,只见写着道: 愚兄施必显自从别后,途中遇着好友童孝贞、张顺,二人都是好汉,招我同上蟠蛇山结拜兄弟,是故不向边关而去,只在山上招军买马,杀到京城将花锦章父子兄弟拿来与父亲报仇。兄若有暇也可来山上闲耍,余不尽言。此启。 那花锦章见了书心中大怒道:“可恼啊可恼。”花子能道:“那施必显有报仇之心,李荣春又与他结作一党,如今必要除他才好。”花锦章道:“那李荣春乃是个疏财仗义济困扶危之人,为何单来欺负着尔?”花子能道:“他有施必显做靠山,故看孩儿不上眼,与我结怨还不打紧,甚至将恶言恶语秽骂爹爹,说道:‘花锦章,尔这老乌龟。’”花锦章道:“狗奴才,尔敢当面骂为父的。”花子能道:“我是学李荣春如此说,我岂敢骂爹爹。他又说要抽尔的筋,剥尔的皮。”花锦章道:“他为何骂我?”花子能道:“他骂尔是个奸臣,害死施必显的父亲,所以骂尔。”花锦章闻言大怒:“气死我也,李荣春尔这小畜生敢骂我么?念尔父与我同窗读书、同乡居住,是以不忍加害于尔,哪知尔如此不情。若说尔谋反固是假的,说尔私通强盗这却是真的了,待我明日上朝启奏,看尔这小畜生可活得成么?”花子能道:“古人有言,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若不害死他们,他们要来报仇呢。”花锦章再将书一看道:“这两句还要改过。”花子能道:“是哪两句?”花锦章道:“‘拿住花锦章与父报仇。’这两句要改。”花子能道:“是也,足见爹爹调和鼎鼐、变理阴阳的太师。”花锦章道:“将张环且留在外面,慢慢用他。尔吃了午饭去见叔叔、婶娘。”花子能道:“晓得。”心中甚是欢喜道:“如今好了,待我再说两句连田大修也一网打尽,才消得我心中之恨。我待今夜爹爹写本章时我再添两句,就结果他们性命。”遂吃了午饭,换了衣服带了家人往三位叔叔衙门去拜见叔婶,无非问安说些闲话而已,随即回来。 那花锦章府中共请有八名书记,都是超选能文、善写诸家异字,那施必显这几行字有何难假写?到更深时候,花太师在灯下将施必显的函改写,花子能立在桌边道:“爹爹,那田俊卿也放不得他的,也要扯连在内。”花锦章道:“那田俊卿为着何事,也要为父将他扯在书内?”花子能道:“他巡到扬州就欺负着我,各缙绅人家都去拜望,单单不到我家拜望。”花锦章道:“这也是小事,怎么就要害他?”花子能道:“这件事我原不与他计较,因我差花兴去讨房租,那欠租的人不肯清还,花兴说他两句他就打起花兴,花兴与他对打,谁知花兴打输,被他打得满身是伤。却好田大修由那里经过,见他二人打架,遂将二人带回衙门,问了几句,道花兴是个恶奴,在外欺人,打了四十大板,枷号在辕门口示众,将房屋断与那人。哪知被这些百姓笑得嘴歪,说道:‘花家有财有势,是不怕人的,今日撞着田大人也不敢犯着他,真正被人笑死。’”花锦章道:“尔为何不去与他理论?”花子能道:“我亲自去见他,哪里晓得他,不问情由拖倒就打。”花锦章道:“住了,他敢打尔么?”花子能道:“岂但敢,被他打了二十板,我对他说道,求他看我爹爹面上饶了我罢。哪知不说爹爹还好,闻说了爹爹他大怒道:‘再打二十板。’打我腿上犹如打爹爹面上,打得我两腿犹如火烧,做狗爬了出来,被这些人笑也笑死了。这仇若不报,真正枉为人。”花锦章道:“果是真么?”花子能道:“贼乌龟的说谎话。”花锦章道:“真正气死我也,可恨田大修眼中如此无人,敢打我的孩儿么?我看尔头上的乌纱可戴得成否?如今这封书不必假写,是要全换的了。”遂取一张花笺纸将墨磨浓,举起笔写一句看一句,写完了又读一遍道:“愚兄施必显自从别后,来到蟠蛇山与童张二人结拜,田大修来到山溪,乃愚兄的表兄。”花子能道:“还要写过,田大修不是施必显的表兄。”花锦章道:“尔好愚也,表兄不表兄何处去查究?”花子能道:“不错,这是无对会的话。只是尚有一人亦是要写的。”不知又写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八 §§§第二十六回锦章欺君害忠良 素娘恶夫思娇儿 话说花子能又对花锦章道:“尚有一个陶天豹,此人甚是厉害,兼有妖术,是田大修的门徒,也要写在书内。”花锦章道:“这个容易。”举起笔又来写道:“那陶天豹乃是有法术之人,与兄同是结拜兄弟,书到之日可与田大修、陶天豹一同上山,共成大事。愚兄已经招军买马,操练已久,候兄等到山即便举兵行事。此具。”后面又写“施必显亲拜具。”写完又看一遍道:“这一网要打尽这些小狗才,才出我胸中之恨。”遂叫书记进来,将此书照施必显笔迹写来,函面照旧依原函一样写,不得有误。书记领命而去。花锦章又写了本章,已是三更,父子睡在书房。 不一会已是五更,花锦章起来梳洗明白,吃了点心,穿了冠带,捧了本章书信上轿。来到朝房,这些文武上前迎接,见了礼。只听得景阳钟响,龙凤鼓鸣,花锦章同众文武进朝拜舞。三呼已毕,花锦章出班跪下奏道:“臣花锦章有本奏闻。”皇上道:“卿有何事?赐卿平身奏来。”花锦章谢过圣恩,立起身来奏道:“启奉陛下,现今蟠蛇山大盗童孝贞、施必显、张顺等盘踞山岗,横行不法,官兵难以剿捕。查施必显即系先经正法犯臣施廷栋之子,与故臣李骞之子李芳号荣春串连一党。臣子花虹路遇贼伙张环,获有施必显原书,那书中不知写些什么,臣不敢私自开拆,望乞陛下龙眼观看。”遂将本章并书一起呈进。侍臣接了,展开放在龙案,皇上看了一遍道:“据卿所奏,施必显潜踞蟠蛇山横行不法,此乃些小之患,朕即差官剿捕。若说这书信,恐内中另有缘故,那李荣春与寇党相通或有其事,但田大修为官多载,耿耿忠心,并无过失,那陶天豹既是田大修门徒,谅非左道旁门。朕看此书甚是难解,那与盗贼私通之语疑非真实,一时难以定夺,待朕差官前去,就于本地访回虚实回奏便了。”随即传旨:“着锦衣卫指挥高文杰奉命出京,前去捉拿李芳、田大修、陶天豹等,即于就近地方暂且监禁,候朕差官复勘定夺。”高文杰领旨退朝而去,皇上龙袖一振,驾退回宫。 那花锦章退朝回府,心中甚是不悦。花子能道:“爹爹,事体如何?”花锦章道:“为父在朝多年,有奏必从,哪晓得独有此事主上不能深信,还要差官勘问。但愿差下的官员是为父的心腹之人,就好于中委曲做事。”花子能道:“就不是心腹之人,只要行贿怕做不来?”花锦章道:“尔哪里晓得做事的道理?若说为父的心腹之人虽多,还有那几个与我不和的,断断不可行贿,若行了贿,露出破绽反为不美。”正说时,却好花锦龙、花锦凤二人来到,见礼坐下。花锦龙道:“哥哥,这件事为何不与兄弟计议?如今却弄得不妥。那田大修正在得宠之时,如何也拖他在内?倘或勘问之时若无此事,岂不要究欺君作弊之罪?”花锦章道:“原是我一时见识差了,如今看他所差何官再作道理。” 第52章 天豹图(22) 忽见门官来禀道:“通政司杨宣要见。”花锦章道:“请他进来。”门官出来道:“相爷有请。”杨宣进内,见了礼坐下说道:“有田大修表章,请大人观看。”尔说田大修表章为何此时才到?因被蟠蛇山喽罗劫上山搜出表章,张顺拆开,三人观看心中大悦,款待差官,留了两日才放他起身,所以来迟,误了限期,只得到通政司衙门挂号。杨宣乃花家一党之人,所以将本章拿来与花锦章观看。花锦章看了心中大怒,大骂田大修:“尔这狗官,眼中太觉无人,敢杀我媳妇么?也太刻薄、太无情了。”回头看着花子能道:“我且问尔,家中有了这件事情尔全然不知,以致被田大修拿住奸情,这个臭名如何当得起?事到此际尚不说明,还要来瞒我,我今日方才晓得尔心事,尔自己在扬州住不成故以来此,只是妻子正法,妹子归泉,尔又到此,将家事交与谁人?”花子能道:“若说家事孩儿交与总管料理,谅是不妨的。”花锦章道:“好畜生,家中有此大事别人尚且晓得,尔反来瞒着爹娘,花言巧语说了许多,亏尔忍得住。”花子能道:“爹爹不必生气,孩儿下次不敢瞒爹爹了。”那花锦龙、花锦凤二人气得乱跳道:“家门不幸,弄出此等丑事,有何面目见人?”花锦章道:“杨通政,尔将田大修此本搁起,赏了差官,叫他在尔门下效劳,寻个事故结果他的性命以灭其口。”杨宣领命而去。花锦龙、花锦凤各回衙门去说与夫人晓得。那花锦章走进内面将家中弄出丑事对夫人说知,马夫人闻言大哭道:“原来我女儿死在秦氏之手,叫我好不痛心也。可恨孩儿在家何事,任从妻子干此无法无天之事,妹子被她害死也不思念,反在此花言巧语来骗爹娘,是何道理?”花锦章道:“如今家中无主意,欲夫人回家料理家务。”马夫人道:“我不回去,叫我将何面目见人?总管为人到也老成,付他料理到也不差,且过些时再作道理。”花锦章也没奈何,只得丢开了。 且说花子能在家时小妾成群,好不快活,如今在此冷冷静静甚是郁闷,想道:“京城乃天下闻名之地,岂无秦楼楚馆可以去玩耍?”遂叫一个家人名唤花通道:“尔带我到外面玩耍。”花通道:“少爷,京城比扬州好得多呢,红楼翠馆、花街柳巷甚多,只是比别处要多用几个钱。”花子能道:“若中我意,多用钱钞有何妨处?尔带我去走走。”花通领命带了花子能到花街柳巷红楼翠馆去玩耍,并无一个中花子能的意。尔道京城秦楼楚馆何止百处,岂无一个中花子能的意么?因京城风气,要拿出钱来方才与尔见面的,及至与尔见面,无论尔中意不中意总要尔先用去钱钞,若无先用钱,好的不肯出来与尔观看。花子能未见有美貌的,所以看不中意,又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花子能看了几家并无一个中意,钱又去了许多。走来走去不觉来到七亩庄,只见一座房屋甚是巍峨,又高且大,起得齐整。花子能问道:“好一间房屋,不知是哪个乡绅住的?”花通道:“就是相爷的下院二夫人在内,少爷理该去拜见才是。”花子能道:“何故太师、夫人不对我说?”花通道:“夫人是不晓得的,太师要瞒夫人,所以连少爷也不使闻知。”花子能道:“他瞒我则甚?”花通道:“恐尔说与夫人晓得。”花子能道:“这个老不修,吃了偌大年纪,还要瞒妻子在外取小妾,我偏要去看看。花通,尔先去叩门。”花通道:“前门是打不开的,由后门进去。”遂同花子能到后门叩门。 且说花锦章这个小妾姓梅名素娘,姑苏人氏,父亲早亡,只有母亲何氏在家。起初指望配个风流佳婿,谁知母舅不良将她献与太师,甚不称梅素娘的心,常常怀闷。虽然有四名丫头陪伴,有花园解闷,只是太师年纪老了,不能畅其心怀,所以时时怨恨母舅误她终身,又道:“我有此一身本事,琴棋书画、吹弹歌唱无所不能,如何嫁了这个老厌物?好似锦凤配着乌鸦,叫人好不气闷。”那花锦章待她极好,言无不听,百依百顺,并不敢稍拂其意。自想年纪已配她不上,所以诸事从她,要使她欢喜以买其心,谁知梅素娘嫌他年老,任尔百般奉承只是不称其心,所以日夜怨恨。这日正在嗟叹怨恨,忽见双桃笑嘻嘻走进来说道:“二夫人,少爷在外要见。”梅素娘想到:太师往常说起只有一个孩儿,名虹,字子能,必是他了。乃说道:“少爷住在家中,为何到此?”双桃道:“他说特来看望太师,也要来拜见二夫人。”梅氏道:“如此去请少爷到凤吟轩坐,我就出来。”双桃领命而去。梅氏梳洗明白,换了衣裙,又吩咐备酒,带了双杏来到凤吟轩。 花子能一见梅氏走到吃了一惊,想道:“我见了多少妇人,从不曾见过如此美貌的,我爹老不修,真正好受用也。”连忙迎上前道:“二姨娘在上,孩儿拜见。”梅氏回了礼道:“少爷请坐。”二人坐下,丫头献茶。梅氏问道:“少奶奶与小姐可好么?”花子能道:“好的。二姨娘在此,孩儿不曾前来问安,多多有罪。”梅氏道:“这都不敢有劳。我尝闻太师说及少爷品格端严,今日见了果然是真。”花子能道:“二姨娘的声音到似是苏州人。”梅氏答道:“我是姑苏吴县人氏。”花子能问道:“来此几年了?”梅氏不觉红了脸,一对俏眼看着花虹,将手伸出两个指,又低了头暗想到:我看他面貌虽非超群出众,只这一对眼睛甚是俊俏,看他那对偷情眼不住的看着奴家。谁知两心一样的,尔看着我我看着尔,四目相视。那花子能亦暗想到:看她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犹如月殿姮娥降下九重一般,我虽有三十一个小妾,哪有一个及得她来。梅氏又问道:“少爷今年几多岁了?”花子能道:“二十四岁。”花子能亦问梅素娘说:“姨娘今年贵庚多少?”梅氏亦答道:“二十三岁。”花子能道:“孩儿年纪比姨娘还大过一岁了。请问爹爹待姨娘可好么?”梅氏答道:“不过如此。”花子能道:“恐有不中意处,却如何是好?”梅氏道:“我是前世不修,今世嫁了太师。”花子能道:“那老不修真是不正经,六十到头的人还要娶如花似锦的小娘子,正是二姨娘能忍得住,若在别人焉能忍得?”正在眉来眼去地说话,忽见丫头报道:“酒席已备了,不知要排何处?”梅氏道:“排在卧春阁便了。”花子能道:“一到就要多谢。”梅氏道:“一家骨肉,说什么多谢?”花子能道:“倘爹爹来时如何是好?”梅氏道:“不妨,前日太师说过,道这几日有事不能到此,请放心。”花子能道:“如此尔我才得放心饮酒。” 二人来到阁上坐下,丫头在旁斟酒,二人所说都是风情的话。这梅氏却看上花子能,心中想到:我虽为太师之妾,却老少不同,使我常常怨恨。今看少爷所说言语句句知音,我欲就他成其好事,却又碍着尊卑,这怎么好?一边想一边假装醉态来引花子能,花子能一发捺忍不住,心中欲火难禁,只是小了她一辈要称她庶母,不然即时抱住以成交好。梅氏见花子能不做声,只是低头呆想,忍不住又问道:“少爷,尔在家中所干何事?”花子能答道:“别无他事,只是走柳巷闯花街玩耍,看见有中我意的女子就抢了回来。”梅氏假意问道:“抢来则甚?”花子能道:“抢来做小妾。”梅氏道:“这就不该。”花子能道:“只要快活,管他那该也不该。”心中欲为难熬,心生一计,即叫双杏:“酒冷了,去换热的。”又叫双桃:“尔去拿些点心小菜来。”花子能用计将两个丫头打发开去,遂立起身来笑嘻嘻走近身边,一手来扯梅氏的衣道:“可惜二姨娘如此花容月貌,只差得爹爹面上不好意思。”梅氏道:“住了,若还没有太师面上便怎么样?”花子能道:“我就将尔搂而相抱,近而相亲,顷刻就赴阳台兴云作雨。”梅氏道:“快些走开,混账的东西,尔今日敢是酒醉了?怎么敢来调戏庶母?” 二人正在调情,忽见双桃走来似飞一般报道:“二夫人不好了,太师爷来了。”梅氏问道:“如今在哪里?”双桃道:“如今往鸳鸯楼去了。”梅氏道:“可有什么话问尔么?”双桃道:“只问二夫人在哪里?”梅氏道:“尔怎样回他?”双桃道:“我说在百燕亭弹琴,太师爷说他在鸳鸯楼等候,叫二夫人快去。”梅氏道:“既如此少爷独饮一杯,明日再来同饮。”说完与双桃急急下阁而去。走到鸳鸯楼,将头低了,叫声:“太师爷来了么?妾身独坐无聊,在楼操琴消遣,有失迎迓,望乞恕罪。”花锦章道:“谁来罪尔?为何面红气喘?”梅氏道:“因太师爷到来,妾身慌忙走来迎接,所以面红气喘。”花锦章道:“谁要尔这等小心,尔就迟些来亦是不妨的。”梅氏道:“多谢太师爷。”即吩咐备酒,丫头领命而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一奉旨奸臣私托 两筵席孽兽图欢 话说花锦章与梅素娘言来语去,说话之间花锦章闻得梅素娘满口酒气,问道:“尔吃酒么?”梅氏答道:“因心中寂寞,聊饮三杯以解烦闷。”说罢丫头已将酒席排上,二人坐下对饮。那花子能却私走来偷看,见了心中气忿不过,恨不得一刀杀死这老蛮牛。那双桃见了连忙走出说道:“少爷快些回去。”花子能拽了双桃走下楼梯道:“我有一件心事尔可晓得么?”双桃道:“少爷的心事我如何晓得?”花子能道:“我看二夫人年纪甚轻,又有爱我的心,只恨太师来冲散了,一场好事不能成就。”双桃道:“这个使不得的,二夫人年纪虽轻,到底是庶母,不是我冒犯少爷说,尔不可痴心妄想,紊乱五伦。”花子能道:“什么五伦?就是十伦也无要紧,我在扬州见一个人与妗母私通,将母舅谋死,二人犹如夫妇一般。”双桃道:“这是畜类,说他怎么。少爷乃是官家之子,不可无理,快些回去,免得累我。”花子能道:“尔若说得此事成,我赏尔首饰衣裙一套。”双桃想道:“待我骗他出去便了。”乃说道:“今夜太师在此,尔且回去,明日尔来我与尔撮合便了。”花子能道:“我要在尔身上成事的。”双桃答道:“这个自然。”花子能遂走出来带花通回去。那花锦章这夜与梅氏赴巫山佳会,到四更时分就去上朝。梅氏巴不得他早去早好,见他去了就问双桃道:“昨日少爷几时回去?”双桃就将花子能的话说了一遍,梅氏听了一发愁闷,恨怒道:“老厌物冲散我的好事,我爱少爷非爱他别件,只爱他精精壮壮的少年,说的言语甚是知心,就与他成就好事谅也不妨,顾什么规矩,管什么五伦?若能够与他成其夫妇,就吃一口清汤也觉甘香。”一心想念子能,一心恨着花锦章不提。 且说皇上登殿,两班文武山呼已毕,皇上传旨:“命吏部侍郎邱君陛领旨前去勘问李荣春一案。”邱君陛领旨出朝,两班文武退朝。花锦章回府大悦道:“邱君陛乃我好友,此事不妨了。”吩咐备酒伺候。不一时邱君陛前来辞行,花锦章留住饮酒,邱君陛道:“有劳大人费心。”花锦章道:“尔说哪里话来,与我挚交,何必客套。只是有一件事相托,不知可肯见许么?”邱君陛道:“愿闻其详,小弟无所不依。”花锦章遂将前事说了一遍。邱君陛道:“这个做得。”吃了酒,带了张环辞别而去不提。 且说花子能一心想念梅氏道:“爹爹啊,不是我今日敢来欺尔,谁叫尔做事自占便宜,白须老翁配着少年女子,是尔自己不是,不干我事。”睡到天明爬起身来,梳洗已毕,吃了点心,也不带花通,恐他多言,独自一个来到七亩庄,由后门打门。这七亩庄的花园乃是花锦章起与梅氏居住,只拨两名花童在园内照顾门户,整理花木,不想两个月前两个花童偷了物件走去,梅氏与花锦章说可以不用花童,此园除了太师之外没有外人到此,答应门户自有丫头使唤,花锦章道:“也说得有理。”又想梅氏青春年少之人,不便放她在此,是以只拨四名丫头料理诸事,二名老婆在厨房料理酒饭。此外并无一个男人在内。 这日梅氏带了四名丫头来卧鹤亭操琴,忽闻犬吠,又闻鹦哥叫道:“双桃开门。”梅氏道:“双桃,敢是太师来了?快去开门。”双桃连忙走去开门,见是少爷,遂道:“我说是太师爷到此,原来是少爷来。”花子能问道:“二夫人在哪里?”双桃道:“她身子不爽快尚未起来,尔回去罢。”花子能道:“放屁,我特来谢酒。既是二夫人身体不爽快理该问安,什么反叫我回去?”一边说一边走进。双桃将门闭了,花子能问道:“昨日吩咐尔的话如何?”双桃道:“不要说起,我早起将尔的话对二夫人说了,被二夫人将我痛打一顿,还要告诉太师,是我说少爷酒后之言不必见怪,二夫人才歇。”花子能道:“既如此带我去谢罪便了。”双桃领了花子能来到卧鹤亭,双桃叫道:“二夫人,少爷来了。”梅氏立起身用手一招道:“里面来坐。”花子能走上前道:“孩儿今日一来谢酒,二来请安,三来赔罪。”梅氏问道:“赔什么罪?到要说个明白。”花子能道:“双桃说二夫人动怒,所以我特来谢罪。”梅氏道:“不要听这贱人的话。”遂叫:“双桃,双杏快去备酒,双梅去取茶,双桂去取点心。”将四个丫头打发开去。花子能走近梅氏身边,一手来摸胸乳。梅氏道:“不可如此,焉有母子成奸的理?”花子能道:“又不是十月怀胎三年乳哺,算不得数的,只好兄妹称呼罢了。”一面说一手在梅氏身上乱搔乱摸,摸得梅氏欲火难禁,说道:“既要如此,奴家从了尔罢。”花子能见她允了好不欢喜,说道:“只是此处不好行事。”梅氏道:“这个不妨,等双梅、双桂取茶并点心来尔可如此说,我便这般应答,岂不瞒了她们?”花子能道:“如此甚妙。”遂走原位坐下。只见双梅、双桂一个捧茶一个拿点心来放在桌上。梅氏道:“少爷吃些点心。”花子能道:“多谢二姨娘,我看这里台阁亭楼甚多,景致不凡,意欲看看,不知可肯见许么?”梅氏道:“如此我陪尔去看看。双梅、双桂尔们去办酒席,若备完可排在登云阁内。”说完遂同花子能来到迎香院,闭了门,二人解带脱衣,上床成其好事。 且说双梅、双桂来到厨房,说:“二夫人吩咐,酒席若办完可排在登云阁伺候。”双桃道:“二夫人在哪里?”双桂应道:“同少爷去看景致。”双桃心中想到:他二人必然去做那事了,待我去寻寻看。遂独自一个四处去寻,偶然寻到迎香院,见门是闭的,举手一推却推不开,想到:他二人必在里面。又想到:此事哪个不爱?只是母子之称却做不得,况且青天白日在此取乐,倘被太师爷到来如何是好?也罢,待我在此与他照应便了。那梅氏与花子能二人云雨已毕,穿了衣裤,梅氏道:“若太师有事不能来,尔千万要来,不可做无情义的人。”花子能道:“这个自然。”忽听得双桃叫声:“太师爷,这里来。”二人听了此言惊得魂飞魄散,汗如流水,满身发抖。花子能忙趴在床下躲着,梅氏走向窗缝一阅见没有太师,才放心开了门,问道:“双桃,太师爷在哪里?”双桃应道:“太师爷是不曾来的,我因等得不耐烦了,所以假叫一声。”梅氏道:“事已至此,尔切不可多言,我自然另眼相待。”双桃道:“这个自然。”那花子能躲在床下,见说无事了才敢爬出来,梅氏将眼一丢,花子能见了已知其意,走上前将双桃抱在床上,解开裙带脱下裤来,用强就弄。双桃叫道:“做不得的。”花子能道:“做得的。”弄了一回儿。事毕,双桃穿了裙裤道:“二夫人,这是少爷用强,不干我事。”梅氏道:“谁来怪尔?”二人互相整了头发,梅氏道:“少爷,尔今如此如此而来,我先去等尔,免得三个丫头疑心。”花子能道:“不错,尔先去,我依计而行便了。” 第53章 天豹图(23) 梅氏带了双桃来到登云阁,那三个丫头问道:“少爷为何不来?”梅氏道:“少爷腹痛走不动,他道腹痛好了就来。”遂坐下等了一回,只见花子能走到,梅氏道:“少爷,此时腹痛可好了么?”花子能道:“此时好些了。”梅氏道:“如此说吃了两杯酒回去罢。”二人坐下一直吃到日晚,双桃在旁催逼花子能回去:“如再挨延,倘太师爷到来如何是好?须当速去,等明日再来罢。”花子能没奈何,辞别梅氏而去。这花子能平日作恶作威,今日又与庶母通奸,于禽兽何异?虽是前生孽债,然而罪恶太重岂不上干天怒,报应昭彰?只因花锦章平时期心作恶,屈害忠良,故有此报。 且说高文杰领旨出京,一路而来,已到扬州,合郡文武官员俱来迎接。接进知府堂上,开读诏书已毕,知府备酒款待。谁知府内有个书办,姓陈名松,曾受李荣春大恩,未曾报答,念念在心,今日忽闻此信,惊得冷汗直流,道:“此事怎么好?必须去报李大爷晓得才好。只是不能出去,如何是好?也罢,我且到后庭去看可有出路么。”急急走到后庭,四处一看并无出路之处,忽见东南角有一株树,遂爬上了树,立在墙头往下一跳,跌倒在地,也顾不得疼痛,爬起就走,如飞地赶到李府门口将边门乱打。管门的听见有人打门连忙走来,开门一看,问道:“原来是陈师爷,夤夜到此何事?”陈松道:“尔家大爷睡去也未?”管门的应道:“尚未睡呢,还在书房看书。”陈松道:“尔将门闭了,快些进去通报,说我有紧急事要见。”管门的闭了门走进书房通报,李荣春道:“快请他进来。”管门的走出来道:“大爷有请。”陈松连忙走进,来到书房道:“李兄,不好了。”李荣春问道:“陈兄为何如此慌张?请坐下说话。”陈松道:“李兄尔不晓得,那花锦章奏了一本,说尔与蟠蛇山大盗串通谋反,朝廷听信谗言差官前来擒尔。方才在府堂上开读圣旨,现在私衙饮酒,酒若饮完便来擒尔。我跳墙而出前来通报,快些急走。”李荣春笑道:“不必着忙,真的真假的假,怕他何事?若走不是好汉,他们又只说真有此事了。”陈松道:“此是奸臣陷害,不可看轻的事。我方才闻得一时肝肠欲断,尔却全然不在心上。”李荣春道:“尔难道不晓我的性情么?死不怕,生不贪,祸福由天,奸臣陷害我还嫌迟,早已知他要来害我的。”陈松道:“不是如此说,尔若有差迟,令堂夫人靠着谁来?”李荣春道:“我自有道理。” 那三元、来贵二人听了此言,连忙走进内堂报知夫人。李夫人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花锦章,尔这狗男女!老奸贼!听信儿子谗言,诬害我儿为盗党,全然不念同乡之情。如此害人,良心何在?”那淡氏大娘只是叫天叫地的哭。施碧霞闻言大怒,大骂奸贼不休。又道:“这个原是我哥哥不该,为何不到边关却去蟠蛇山落草?”尔道施必显的函已入花子能之手,施碧霞如何晓得?施必显在蟠蛇山落草,大凡乡宦人家每处有抄《京报》来看,所以蟠蛇山大盗童孝贞、施必显、张顺等横行不法官兵难以剿捕之事,已有报到李府,是以李府人人晓得。施碧霞亦早知有祸事来的,今日果然有此事,恨着哥哥不该在蟠蛇山落草,致被花锦章藉此生端,公报私仇,他上了一本要害恩兄满门,这却如何做得?叫声:“母亲、嫂嫂不必愁闷,待钦差来时管叫他吃我一刀,那时我去与哥哥计议杀上京城,将花锦章父子兄弟拿来与我父亲报仇,也好与母亲出此怨气。”李夫人道:“胡说,这个如何使得?杀了钦差非是小可,害及满城文武官员受罪,又连累这些百姓也陷在内,这个断断是使不得的。”施碧霞道:“不然难道就是如此束手凭他拿去问罪不成?”李夫人道:“尔这句话到说得有些意思,待我叫我儿来问,看他什么主意再作道理便了。”遂叫丫头:“快去叫大爷进来。”丫头领命,连忙来到书房道:“大爷,夫人请尔进去。”李荣春立起身道:“陈兄请宽坐,我进去就来。”陈松道:“请便。” 李荣春来到内厅,叫声母亲,李夫人应道:“我儿啊,如今花锦章这奸贼要害尔,说儿是贼党,圣上差官前来拿问,尔却如何主意?快些说与为娘的晓得。”李荣春道:“母亲啊,虽然奸贼弄权,只是圣旨如何违拗?我家祖公数代俱受皇恩,皆食朝廷俸禄,未曾报效,就是朝廷要斩孩儿,孩儿情愿将首级献上,况且未必就斩,尚要审问,那时真假自然辨出。若此时逃走岂不被人耻笑,疑我真有此事故此逃走?那时任尔千口万舌也辩不清的。”淡氏大娘眼泪汪汪,叫声:“官人,不是如此说的,那差官乃奸贼一党人,如何容尔分辩?必要将尔害死方休。尔不可执一己之见,做那招灾赴火灯蛾自烧其身,事不三思终有悔,到那时后悔就迟了。”施碧霞道:“此祸根皆为奴家而起,害哥哥受贼党之名。待我保哥哥一家上蟠蛇山,与我哥哥说明此事,叫他起人马杀上长安,拿花锦章一家与我哥哥出气,又与我爹爹报仇,岂不是好?”李荣春道:“贤妹为何说出此言?真不中听。若是如此做去,岂不弄假成真么?我自有道理,尔们不必多言。”遂仍走到书房来陪陈松再坐。那陈松只是苦劝李荣春逃走为上策,李荣春只是不听,这些家人七嘴八舌,都是骂着花锦章老奸贼、老乌龟,骂个不休,一家纷纷大乱。忽见管门的如飞似的走进。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李荣春甘心待戮 李国华置席谢恩 话说管门的如飞一般走进书房报道:“大爷不好了,钦差大人同了府县官员带了兵马将前后门团团围住,要捉大爷。”李荣春道:“啶!老狗才,些小之事如此大惊小怪,快去开正门,待我出来迎接。”管门的道:“大爷啊!要想定主意啊!”李荣春道:“我自有主意,尔快快去开门。”遂换了解元衣巾。那三元、来贵二人扯住衣裙跪下叫道:“大爷啊!千万不可出去。”李荣春道:“尔这狗才,谁要尔多言?是非曲直有我在此,谁要尔们拖拖扯扯,成何景象?”遂顿脱三元、来贵的手,一直走出大厅。尔道钦差前来捉拿犯人就该随到随时捉拿,为何留住私衙饮酒耽搁时候?因恐日里去拿反被李荣春知风逃走,故此挨到更深时候悄悄而来。管门家人将大门开了,钦差并文武官员来到大堂坐着道:“叫李芳出来见我。”那李荣春已走出来大堂,说道:“钦差大人,我李芳有罪自然应该拿究,只须父母官委一位来足矣,何必大人亲临?且请后面饮酒。”高文杰道:“谁要吃尔的酒?”回头问知府道:“这个就是犯人李芳么?”知府道:“正是他。”高文杰叫声:“与我拿下了。”左右答应一声,将李荣春衣巾剥下,上了刑具。那江都县忙走上前将眼色乱丢,似乎说他爱财,欲要李荣春行贿免罪。李荣春已知其意,大笑道:“钦差大人到来,本该不受人情才是,虽有金银却送不得,若送他时岂不被人笑说行贿世情?等待无事回来,那时备些薄礼相送。”高文杰听了大怒道:“好个贼党李芳。”叫左右:“将刑具紧紧收锢,带回府去。”那三元、来贵连忙走进报与夫人晓得,夫人听了又急又苦,只得吩咐三元、来贵:“拿了银子随大爷去衙门上下使用,大爷才不致受苦。”三元、来贵领命而去。那陈松见李荣春被钦差拿去,自己悄悄走出李府,来到外面想到:李大爷果然是个好汉,不怕死的人。今已被他拿去了,我如今怎么好?如此夜深怎能再跳过墙去?不如且在外面打听李大爷的消息便了。 且说高文杰将李荣春交与扬州府收管,自己又去拿田大修。再说这些百姓见李荣春被钦差拿去收在扬州府监内,个个不平,人人不愿。有一个年纪老的为头,招这些人在土地庙计议此事道:“尔们众人都有受过李荣春的恩,今日李大爷被奸贼陷为贼党,若审起来必要受刑,若受不起刑法认了此事,不但要斩首的,连家眷也难保无事。我们平日受李大爷恩惠,今日见他遭此冤屈,必要用个计策救他才算知恩报恩。”内中有姓张名能说道:“今夜我们去放火烧监,他们必然救火要紧,待他忙乱之时,我们打进去救了李大爷出来,岂不妙哉?”那个老人叫做王德,说道:“这断使不得,放火烧监我们都是死的,这个计不妙。”又一个说道:“不如我们伏在要路,等李大爷起解我们抢了就走,投蟠蛇山去做贼。”王德道:“放尔娘的屁,若如此岂不害李大爷是真贼党了?”又一个道:“尔们说的俱不正道,只要我们写一张连名保状到府县衙门去保出李大爷来。”王德道:“尔在此说梦话么?奉圣旨拿的犯人府县怎做得主?我想此事皆花锦章这个老奸贼害的,我们如今打到花家去,将花家打得落花流水,先与大爷出个恨气,然后见机而行便了。”众人道:“不错,还是王老伯说得是。”众人立起身就要走,王德道:“且慢,如此去怎么打得进去?待我先去骗他开门,尔们随我后面,见我进去尔们即时亦拥打进去才能有济。”众人道:“到底是尔老人家有见识。”遂随了王德后面而来。 王德来到花府门口,见大门并耳门俱是闭的,遂举手打耳门,那管门的见有人打门遂来开门,王德见门开了用手往后一招,遂走进耳门。那管门的问道:“尔是何人,到我家何事?”王德道:“特来与李大爷出气。”说声未完,只见众人一哄走进,喝喊一声,一齐动手,见物就打。那管门的吃了一惊,往内便走,这些家人见人围了许多进来乱打,众家人不知何事,却不敢上前来问,就是门口经过的人见他们为李大爷打不平,个个欢喜,也各进来帮打,越打人越多,这些家人妇女见人越打越多一直打进内堂来,惊得往内乱跑乱走。那红花正在小姐灵帏,忽见众人乱走进来,不知何故,问道:“尔们为何如此惊忙,乱走进来?”众人道:“不知何故这些百姓打上门来,我们怕了只得走进来。”红花听了连忙走出内厅,只见数百余人纷纷乱打乱喊,红花大声喝道:“尔们何故打上门来?少爷又不在家,家中无主,劝尔们差不多些罢了。”众人道:“尔这贱人还敢出来说话,尔家花子能父子同恶相济谋害李荣春大爷,钦差将李大爷拿去收在府监,我们不愿,来与李大爷报仇,就打尔一家也不为过。”红花听了吃了一惊,问道:“列位住手,李大爷几时拿去的?”众人道:“昨夜拿去的。”红花叫声:“不好了。”回身就走,连忙出了后门要到李家而去。 且说总管见人越打越多,劝又劝不来,只得走去见府县官将前情说了一遍,求老爷做主禁住他们。知府听说此事,连忙带了衙役打道来到花府来问道:“尔们何事将花府打得如此模样?”众人见知府来到只得住手,大声叫道:“老爷救命呵!”知府道:“尔们聚众喊打犹如强盗一般,怎么反称救命?”众人道:“只为李荣春是个好人,扬州一郡谁人不晓得他是济困扶危的小孟尝君?那个不受他的恩惠?如今被着花家陷他为贼党,我们人人不平、个个不愿,所以打上花门出口怨气。伏乞老爷作主。”知府想道:“到亏他们有此义气,但是他们乃亡命之徒,不便拿捉,况且人有三百多名,如何办得许多?不免将言语宣化他们便了。”遂对众人说道:“那李荣春乃是奉旨捉拿的钦犯,又是他自己情愿出头的,况且尚未审问,且待审时若是假的自然无事,与花府什么相干?”众人道:“这是花家父子同谋害他的。”知府道:“此乃圣旨,不干花府之事,尔们休得胡闹,聚众成群,白日打家,律有明条,若办起罪来不但尔们死罪,而且累及地方官也有罪,尔们不可自取罪状。”众人道:“我们情愿死的。”知府道:“此言差矣,自古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尔众人就死了。能救得李荣春无事也罢了。只是死了一万个也救他不来,何苦自伤其命?尔们既为李大爷之事可称知恩的人,但他自有本府本县照管周全,无用尔等这般做作。各人回去安分生业罢,若再如此,本府定要严办,那时不但尔们有罪,连地方官的纱帽料也难保,尔们听本府的话散回的好。”众人道:“老爷既如此吩咐,小人们焉敢不听,只是李大爷全望老爷周全的。”知府道:“这个自然。”众人才自散去。总管随即叩谢知府,知府也就回去。可怜一个相府门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坍的坍、毁的毁,不计其数。花兴这狗奴才生成一片奸恶的心肠,不顾众人之命,连忙打点起身去见钦差邱大人,只说李荣春的党类五百余猛打到我家抢劫,一尽抢去,这一次事情一发弄得大了。 且说红花来到李府,走进内堂拜见夫人道:“此事又是我家太师听了少爷之言来害大爷,奴家心中不忍,要去看看大爷。”李夫人道:“尔去恐不便。”红花道:“不妨的。”遂一直要去见李大爷,一路走来不表。 且说这扬州府司狱姓李名国华,父亲在日曾做过宛平县知县,因开空国库,收禁天牢,全仗李荣春父亲代他弥补才复旧职,所以李国华在扬州做了四年狱官,一年四季皆备礼物送到李府孝敬李夫人。今日忽见发下李荣春来,吃了一惊,一夜想到天明,想不出一个计策来救,因他是个钦犯,难以相救。李奶奶道:“尔有多大的官,怎能救得他来?只好备一桌酒请他,表我们一点心就是。”李国华道:“尔说得是。”遂吩咐备酒伺候,悄悄将李荣春刑具开了请进内厅,见礼坐下。李国华道:“不想公子被奸贼陷为贼党,使我一闻此事急得肝肠寸断,没法可救。恨我官卑职小,不能报公子的恩。”李荣春道:“此乃花子能的奸计,欲报私仇,故此陷我为贼党。只是我却不怕他,到审问时自然明白的。”李国华道:“公子与花子能有何私仇?乞道其详。”李荣春遂将前情说了一遍。李国华听了心中大怒,道:“公子尔一片好心,却被奸贼如此陷害,真正可恨。”忽见屏风后走出一人,高声大叫道:“反了,反了!花锦章这老奸贼如此无礼,待我赶到京中拿住这老乌龟一刀两段,才出我胸中之气。”李荣春闻言到吃一惊,问道:“先生,此位何人,如此英雄?”李国华道:“乃是小儿,名唤元宰,甚是莽撞。”骂声:“畜生,休得无礼,快来见礼。”李荣春立起身来与元宰见了礼坐下。李元宰道:“公子不必忧闷,待我赶到京中杀了这老奸贼,问他可敢害人么?”李荣春道:“不必如此,生死由天,到审问时我自有道理。”李国华又骂道:“小畜生,不要呆头呆脑呆出事来。”李元宰道:“爹爹如此胆小,到老也不过仍是一个司狱官罢了。”只见家人将酒席排上,李国华道:“公子遭难在此,我不能相救,只是备一杯水酒,聊表寸心而已。”李荣春道:“多蒙厚意,使我何以克当?”三人坐下饮酒。 忽见家人报道:“禁子来说有个年少女子自称王翠儿要来见李大爷,禁子不敢私自定夺,特来通报。”李国华道:“公子,可有这个人么?”李荣春道:“她乃义婢红花。”李元宰道:“既是义婢红花,快去放她进来。”家人领命而去。不一会时只见红花走进,李荣春立起身来道:“恩姐,我在此并无甚事,尔为何出头露面而来?”红花道:“我如何晓得大爷受此屈祸?只因众百姓打上花门而来我才晓得。”李荣春问道:“那百姓如何打上花门?”红花道:“那些百姓道我家少爷用计陷害大爷,所以聚众打上花门来与大爷报仇。”李荣春闻说,叫声:“不好了,谁要他们如此多事?看来事情弄的大了。”红花道:“大爷,此事非同小可,贼党二字却是当不起的,还恐性命难保,叫夫人靠着谁人?岂不误了大娘的青春?”李荣春答道:“恩姐太小心了,我是不怕死不贪生的好汉,岂怕奸臣害我?我若是怕他害我时我早已逃去了,不到此时尚在此处。尔乃女子,排不得事,解不得危,不必挂心。尔速回去解劝夫人不必忧闷,我是不妨的。”红花又与李国华父子见过了礼。 第54章 天豹图(24) 李元宰见红花虽无天姿国色却有十分丰韵,可惜做了人家丫头,只是照依我面貌配她也不辱没了她。想定主意立起身就走进里面来,叫声:“母亲,孩儿有句话要说,不知母亲可肯容孩儿说乎?”李奶奶道:“我儿有话但说何妨,为娘的有甚不依?”李元宰道:“外面有个红花生得十分丰韵,孩儿意欲……”就住口不说了。李奶奶道:“为何不说?”李元宰道:“意欲留她来吃一杯酒,她与李公子有恩情。”李奶奶道:“此乃小事,我叫丫头请她进来便了。”李元宰退了出去。丫头奉了李奶奶之命来请红花进内,李奶奶将红花上下一看,果然生得娟好,遂笑嘻嘻地说道:“不必如此。行过个常礼罢。”红花见了礼,李奶奶叫声:“红花请坐。”又叫厨房备酒。红花却想不出这李奶奶为何如此好礼相待,就同入席。及酒吃完日已归西,红花谢了李奶奶辞别欲要回去,李奶奶道:“红花姐,若闲时可来玩耍。”红花道:“多谢奶奶。”来到外面又辞别李国华父子并李大爷。遂回到李府来,将拜望李大爷之事说了一遍,李夫人道:“多谢尔,辛苦了。”红花道:“不敢。”又别了李夫人要回自己家中,谁知来到半路天色已晚错走路头,月色已上,买卖的店头俱关了,红花想到:不好了,错走了路。欲要向人问路却又害羞,若不去问却又走错,又不知要从哪条路去,如今怎么好?也罢,再到李府去耽搁一夜便了。转回身依旧路而行。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九 §§§第二十九回女弄父终成呆汉 佞残忠激动寇心 话说红花立在路旁,心中甚是着急,要等有人经过问明去路好回家去,谁知遇着拐子来。这拐子姓史名文,别号一弹,乃安庆府人氏。娶妻张氏,生下一男一女,男的取名史庆望,不幸出天花而死,女的取名史莲姑,年已十六岁,又生得十分美貌。为何尚未受茶?因人人说她是个拐子的女儿,名声不好,所以无人来与她结婚。那下等之人要来求亲,史文又嫌他是下等之人无甚出色名声,也是不好的,是以不肯许他,所以长成至十六岁尚未许配人家。史文做拐子又比别个的拐子不同,他因二十一岁时在天仙阁闲耍,偶然见神桌下有一本破书,史文就拾起来一看,原来就是麻叔谋祖师的咒诀窍法,诸般法术甚多。他也看不清楚,就拿回家细细地看,用心依法学习,习了半年有余,倒学了几件。谁知他的妻子张氏见了心中不悦道:“学此则甚?都是伤天理没良心的事,学它何用?”就不许丈夫再学。史文不听妻子言语,道:“尔们妇人家晓得什么?学会了不但有趣,也有穿也有吃,岂不是好?”张氏道:“尔若做了没天理的事,天地也不容尔,尔也不能好死,我与女儿都是无望的了。”说了就哭,终日与丈夫啼啼哭哭地吵闹,史文只是不听。那日张氏见丈夫出门去了,遂将那本书拿来用火烧了。及至史文回来不见此书,问张氏取讨原书,张氏道:“尔去问火神爷讨罢了。”史文听说知是被她烧了,气得乱喊乱跳,与张氏吵闹,相打一场,也是没奈何她。还亏得记得几件,是迷人的药法,遂将药配好藏在身边,若遇着艳丽女子或是美貌小官人,便将药用指甲挑些往他身上一弹,人若被他弹着便随他而去,史文又带到别处去用法解了迷药,然后卖人。张氏见他时常拐男拐女回来,每每劝他不可如此,一则伤天害理,二则若被人闻知,拿去送官如何是好?史文只是不听。谁知到了新官到任甚是严紧,这些不见了男女的人家都来新知县衙门去告,知县遂差衙役四处查拿,三日一问、五日一比,衙役被打不过,只得用心四处查拿。史文闻知此事甚是着急,遂同张氏并女儿莲姑逃到扬州,寻了一间房屋住下。来到扬州才得三日,遂备酒筵请四邻同来吃酒,此是扬州常礼。 这日因被一个与他一党的朋友请去吃酒,吃到将近二更,酒已醉了,遂辞别了朋友要回去。来到半路,影影见一个人站着,急走上前一看,却是一个女子,想道:“好了,买卖上门了。此处四下无人,待我问她一声看她如何回答。”遂叫声问道:“尔这小娘子,为何夜静更深独自一人在此何事?”红花红了面,没奈何叫声:“大叔,我是要往黄石街去的,不想走错了路头,故立在此等人问路的。”史文想到:我到此才得几日,哪里认得什么黄石街?如今不用药就可以骗她回去。”乃道:“尔这小娘子,真正是尔的造化,我也是要到黄石街,尔可随我顺路同去便了。”红花想到:男女同行却是不便。乃道:“尔这位大叔指说个路径与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不必同行。”史文想到:这女子到觉乖巧,既不上当,待我用药来便了。遂在身边取出药包,解开用指甲挑了望红花面上一弹,红花打个寒噤,一时说不出话,只见三面都是水,只有面前一条路,无水可行。史文用手一招,红花身不由主就随他走。 来到门口,史文将门叩了三下,张氏连忙出来开门,见丈夫又带一个女子回来,问道:“尔又做没天理的事了。”将门闭上,来到房中问道:“官人,这女子哪里拐来的?”史文遂将前情说了一遍,张氏见红花生得相貌端严甚然美丽,却是丫头打扮,想到:好个丫头,可惜被我那没天理的拐了来,想尔谅难回去了。史文就叫张氏道:“娘子,尔去取一杯茶来与我吃。”张氏到后面去取茶,史文想到:好个女子,不知可是原封货否?不要管她,待我试一试使知好歹。才要动手,只见张氏取茶进入房来道:“官人,茶在此。”史文道:“放在桌上。娘子,我有一句话与尔商量,尔是要依我的。”张氏道:“若说有情理我自然就要依尔的。”史文笑嘻嘻地说道:“我见此女子生得美貌,所以用药沫迷了她来,今夜要与她成就好事,尔却不要吃醋。”张氏闻言啐了一啐,说道:“尔敢说出这样话来?亏尔羞也不羞,老面皮无廉耻说出这不肖的话来。我劝尔不可做这伤天灭理的事,休得败坏人的节行。”史文道:“我的乖乖好娘子,望尔做件好事,今夜让我同她作乐,明夜就来与尔开心。”张氏道:“休得胡说,不必痴心迷想。”史文道:“尔当真不肯么?”张氏道:“就是不准尔便怎么?”史文道:“我就杀尔这贱人,怕尔不肯。”立起身就走往厨房要去取刀。张氏忙了,连忙走入女儿房中躲着,眼泪汪汪不敢则声。史文拿了刀赶入女儿房内,史莲姑要来劝,见他手拿一只刀又不敢上前,只是叫道:“爹爹,这个使不得的。”谁知史文忽然发了疯癫病,跌倒在地乱叫乱跳。张氏见了道:“妙啊,此乃恶人生怪病,从来的作恶天地不饶。”史莲姑就拿一支门闩将史文手中的刀打落下来,张氏道:“他如此乱叫乱跳,却如何能得他定?”史莲姑道:“有了。”走去将史文药包拿来解开,用指甲挑些往史文面上弹去。那史文被这药沫一弹却呆呆站着,也不会叫也不会跳,张氏扶他入房睡在床上。史莲姑道:“为何爹爹忽然要杀母亲?”张氏道:“因他迷了这个女子回来要图淫欲,我劝了他几句的话,他就拿刀要来杀我。”史莲姑道:“既是如此,趁爹爹此时不知人事,何不放她出去?”张氏道:“想她已被药沫所迷,如醉如痴与尔爹爹一般,放她出去也是无益。”史莲姑道:“如此却怎么好?”张氏道:“如今只好暂且留在家中,若有人前来寻觅即便还他,只说本是如此,我们见了留她人来,谁疑是拐来的?他还要来谢我们。只怨尔爹爹一世。人只好如此罢,莫说不知解法,就是晓得解法也不敢救他,若是将他救好了,我们母子性命就将难保了。”史莲姑道:“母亲说得不错。”幸亏史文平日拐来男女卖来的银子累积倒有千余金,母女二人又做些针指,尽可过日。 且说田大修一路巡察巡到南京,将那恶棍土豪贪官污吏一概除尽,百姓人人称好。那日正在升堂审事,忽见中军跪下禀道:“圣旨到。”田大修见报,连忙吩咐备办香案,自己走出辕门迎接圣旨,接入大堂。高文杰立在中堂道:“圣旨到,跪听宣读:今有阁臣花锦章奏称李芳与蟠蛇山大盗童孝贞、施必显、张顺等串连一党,书札为凭,尔田大修亦与他往来,陶天豹左道附从,虞患无穷。除将李芳拿勘外,朕念尔田大修为官多载,正直无私,闻奏未知虚实,有无难辩,着即拿下勘明,复旨定夺。钦哉谢恩。”田大修听罢旨意,三呼万岁,两边侍卫将田大修冠带剥下上了刑具。田大修大笑道:“花锦章啊花锦章,尔果来得好厉害了。我做了数年的官,与尔并无冤仇,无非杀了花秦氏,尔就陷我为贼党。幸亏朝廷鉴察我的为官清正,这顶纱帽还保得住。”高文杰道:“陶天豹何在?”田大修正要开口,忽听得大叫一声道:“陶天豹在此。”那陶天豹怒气冲天,一手拿竹刺、一手拿乾坤锏走出大堂,大声骂道:“花锦章尔这老贼徒,敢来害我田大人,我的田大人乃铁面无私之官,怎么陷为贼党?大人啊,尔不可做自投入笼之鸟。”田大修两目圆睁,大声喝道:“陶天豹休得胡言,陷我为不忠。”又叫一声:“高大人,此人就是陶天豹,快快将他拿下。”高文杰叫声:“与我拿下了。”两边答应一声上前来拿,陶天豹大喝一声道:“谁人敢来?”舞动乾坤锏,两边侍卫哪个敢上前?陶天豹就要去打高文杰,田大修喝道:“谁敢打高大人?他是奉旨而来,尔敢无礼么?还不束手受绑。”陶天豹道:“这是奸贼弄权,大人不要上他的当,快些与我去的好。”田大修道:“我只知忠君,不惜性命,朝廷旨意谁敢违逆?”叫声:“高大人,还不将他拿下么?”高文杰道:“左右与我快快拿下。”两边侍卫没奈何,只得上前来拿,被陶天豹将竹刺打退众人。高文杰见了大怒,自己走下来拿,被陶天豹将竹刺一打,仰面一翻跌倒在地。陶天豹叫道:“大人,尔不随我去么?待我赶到京城杀了那奸贼,才消我心中之恨。”说完驾起云帕而去,又回头来叫声:“高文杰,我将田大人交付与尔,若稍有差迟我就要与尔讨人,叫尔认得我这双宝锏的厉害。”说完驾云帕而去。来到半路,却遇着师父万花老祖,叫道:“徒弟尔好莽撞,今日虽然拿了田大修,尔就不该殴官打役,又要到京中去杀花锦章。不想此行要害多少人等?须等花锦章时日到了,自然叫尔们去拿他。此时切勿妄动,随我回山,自有道理。”陶天豹不敢有违师父,惟以应声唯唯,即随万花老祖而去不表。 且说高文杰怒气冲天道:“反了、反了,如此无法无天么?目无王法,敢打钦差,这还不是贼党,乃有何说?又驾雾腾云而去要杀花太师,真是左道惑众。待我奏明圣上便了。”遂将田大修交与应天府收管,知府备酒请高文杰在私衙饮宴。 且说邱君陛奉旨出京,一路官员迎送。那日来到南京,文武官员俱来迎接,接入应天府,邱君陛即时传令命中军:“火速去扬州,立吊李荣春前来听审。”中军领命而去。这里各文武俱来送礼拜见,高文杰报称:“陶天豹恃强抗拒,擅打钦差,驾云而去,不能拿住。”邱君陛道:“且等李芳到来,审了再作道理。”不上几日,扬州府、江都县押解李荣春前来。邱君陛即时升了公堂,吩咐将人犯带进。扬州府带进李荣春,应天府带进田大修。邱君陛先叫带出张环来,侍卫答应一声,将张环拖出跪在堂下,邱君陛叫声:“张环,尔将李荣春并田大修与贼来往之事一一讲来。”张环道:“小人因家穷苦,不能度日,所以上山做个喽罗。山上有三位大王,一个叫做童孝贞,一个叫做施必显,一个叫做张顺,三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田大修、陶天豹、李荣春三人平日与他俱有书函往来。”邱君陛道:“只这封书是谁寄来?要与哪个的?”张环道:“是施必显叫小人送与李荣春的,不想来到半路被花少爷拦住搜出这封书函,遂将小人带进京去,是故小人不能到扬州。”邱君陛道:“可有委曲在内么?”张环道:“并无虚言,大人若是审出虚情,小的甘当死罪。” 邱君陛叫左右:“将李芳带上来。”两边答应一声,将李荣春带上堂来放下跪着。邱君陛怒目圆睁,大声喝问道:“李荣春,我看尔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大胆?敢与强盗往来。好好据实招来,免受刑罚。”李荣春道:“大人休得听信谗言将我陷作盗党,我祖居扬州,世食王禄,多行善事,并不为非,焉肯与贼为党?此乃花虹之计要来害我。”邱君陛道:“胡说,现有书札为凭,又有张环活口作证,尔还敢强辩么?”叫声:“左右,与我将李芳夹起来。”左右答应一声将李芳拖倒,脱去鞋袜,将生铜夹棍套上两边一收,可怜李芳心如油煎,痛不能言。邱君陛道:“李芳,招也不招?”李荣春心如铁石,视死如归,虽受酷刑,只是忍着不招。邱君陛道:“将他收紧了。”两边答应一声,将绳收紧。邱君陛道:“再加八十敲头。”可怜李荣春脚目也被敲凹了,死去了几次又还魂来,只是不招。 邱君陛吩咐:“带在一旁。”又叫:“带田大修上来。”左右答应一声,亦随带田大修上来。邱君陛道:“田大人,尔祖公世代居官,尔又代圣上巡察,怎么不思报君之恩,敢与大盗串通一党?实实招来。”田大修道:“大人岂不知我的为人么?我身居显职,安肯与贼为党?因我巡到扬州拜望花虹,他有女婢红花告花秦氏与曹通通奸,谋死花赛金,被我亲身上楼拿住奸夫淫妇,究出真情,即刻正法,业已拜本上奏。花虹挟此私仇,陷我与贼为党。”邱君陛道:“住了,尔说花虹挟仇陷尔为贼党,不过是尔口外之谈,可晓得张环有书札为证么?我念尔是个命臣,故尔不加刑罚,如今快些将真情招来,我好去复旨。”田大修道:“我为官多年,岂不知国法厉害?岂肯与贼往来?这封函乃奸贼假造的,就是张环也是他的家人,使他来做对头的。”邱君陛冷笑道:“到辩得干干净净,那陶天豹何在?”田大修道:“那陶天豹不伏王法,驾云而去,那日高大人亲身拿他不住,这个与我何干?”邱君陛闻言大怒,喝道:“好个与尔何干?陶天豹乃尔的门徒,怎说无干?据施必显函内所言,真真是旁门左道,快些招来,免受刑罚。”田大修道:“尔不过受花贼之托,我已将头丢在身外不要了,尔要我屈招是万万不能的。”邱君陛大怒,吩咐左右:“将田大修夹起来。”两边答应一声,将田大修拖倒,脱去靴袜将铜棍套上,两边—收,邱君陛问道:“尔招不招?”田大修咬定牙关,只是不招。邱君陛吩咐左右:“将他上了脑箍。”田大修死去又还魂,任刑不招。 邱君陛道:“问李芳招也不招?”李荣春道:“邱君陛,尔受了多少金银,如此枉法害人?要我屈打成招是万万不能的。若要贿赂倒也容易,我家金银财宝甚多,凭尔要多少我就送来与尔罢。”邱君陛闻言大怒,骂道:“尔这该死的贼囚,敢来冲犯本部么?尔与贼通连这且慢说,为何党邀百姓数百余人鸣锣擂鼓打劫花府?这不是谋叛却有何说?”李荣春道:“这一发好笑,我已收在监内,他们做的事我如何晓得?怎说是我招连的?”邱君陛冷笑道:“好个利口能言的贼徒。”叫左右:“将他上了脑箍。”李荣春忍受酷刑,任他敲打,只是“不招”二字。邱君陛一时亦无可奈何,只得将他二人交与府县收监,不许一个与他往来,府县官领命而去。邱君陛将张环交与二府收管,自己退了堂,闷闷不乐。 且说来贵、三元二人在外面打听,见主人受此刑法只是不招,二人私下说道:“大爷果然是个好汉,受此酷刑总是不招。”三元道:“此事原是招不得的,若招了就要斩首。”来贵道:“只恐第二堂再当不起刑罚了,我们须要照应才好。”遂到酒馆买了热酒好菜来到监门,禁子不放进去,二人将银与他,禁子说道:“酒饭我便代送进去,人是不能进去的。”二人没奈何,只得将酒饭交与禁子送进去。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施碧霞亲行讨救 众好汉聚议下山 第55章 天豹图(25) 话说来贵、三元二人见禁子不肯放他进去,只得将酒饭与禁子提入监内,二人仅在外面打听而已。且说邱君陛见田大修与李荣春二人虽受酷刑只是不招,没奈他何,只得写书一封,差千里马星夜赶进京去送与花太师不提。 且说陈松来南京打听消息,闻李荣春不肯承招此事,想道:“此事乃是花家要陷害他的,就是钦差所以执定主见一味酷刑,倘李大爷与田大人受刑不起,屈打成招,性命岂不难保?我曾受过他的大恩,必须报他的恩。我今须当到京去求母舅,他在刑部衙门办事,待我去委婉求母舅救他便了。”想定主意要行:“只是并无路费如何去得?也罢,待我去与李夫人借了一百两银子做路费罢。”遂走到李府来对李夫人说明此事,遂借一百两银子进京而去。若说陈松要救李荣春,无门可救只得进京去求母舅,也是无奈何的摆布,只是尽他的心而已。 且说李夫人见家人来报知,说李大爷虽受酷刑只是不招,心中想道:“虽然头堂不招,只恐二堂难熬酷刑,那时若是招了性命却是不保的了。”止不住眼泪汪汪地哭泣。施碧霞对李夫人道:“恩兄此事皆是为奴兄妹二人而起,奴家岂可坐视不救?奴家哥哥在蟠蛇山焉知此事,待我到山上去说与哥哥晓得,叫他来诉明此事,免得恩兄受罪。”李夫人道:“想尔哥哥为人莽撞,犹恐弄出事来反为不美。”施碧霞道:“若说我哥哥乃是气概刚强的汉子,平生是不肯累人的,叫他前来到案说个辨明真假立刻明白,岂可害恩兄无辜受罪?”淡氏大娘道:“那审问官员犹如虎狼一般,若叫尔哥哥前来到案岂不似羊投虎穴自送性命?”施碧霞道:“古人有言:一身做事一身当。我哥哥也不是那贪生怕死的人,嫂嫂何必如此胆怯?”李夫人道:“尔是个女子,怎好去出乖露丑到山上去?”施碧霞道:“女儿前在山海关尚且自能到此,何况此地到山东?只须换一副男衣便可去得。”李夫人道:“既然如此,尔去书房改装便了。”施碧霞来到书房,将通身衣裳改换起来,头戴一顶武巾,身穿一件绿绸战衣,只有裙底下靴大脚小,欲穿起来只是行走不动,如何是好?想了一回说道:“有了。”将些破棉败絮塞满靴内,又将针线拿来缝了,穿戴打扮起来果与男人无异,遂走出厅来。李夫人看了一看,说道:“果然像得紧。”吩咐备马伺候。施碧霞道:“母亲请上,女儿就此拜别。”遂拜了四拜,又与淡氏大娘拜别。李夫人叮嘱道:“尔执意要去,我也难以阻挡,只是路上须要小心谨慎。到了山上叫尔哥哥只可婉转来辩此冤。”施碧霞答道:“女儿遵命。”遂辞别出门,上马而去不提。 且说邱君陛打发千里马星夜赶到京中,将书密投门上,门上将书献上与花太师。花锦章将函拆开一看,想道:“如今此事如何处置?”急忙差人去请花锦龙、花锦凤二人前来计议。花锦凤道:“施必显在蟠蛇山猖獗,这个不是假的,又有一封书信,总要算为凭据。陶天豹驾云而遁,岂不是左道旁门之徒?明日见朝哥哥先行呈奏,我在旁边也来奏闻,说他们通连一党,仗着妖法所以练刑不认,请旨将此二贼先除,免了国家之患。”花锦龙道:“不要性急。且缓数日,等高指挥回朝复旨然后行事,一发情真事实了。”花锦章道:“二位贤弟说得有理。”不几日高指挥已到京中,先来见花太师,花锦章备酒款待,又差人去请花锦龙、花锦凤二人前来陪宴。花锦章遂将前情说与高文杰知道,叫他明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面奏:“老夫保尔官上加官。”高文杰依允,酒席饮完,辞谢而去。 次日五更三点,皇上登殿,两班文武拜舞山呼已毕,黄门官启奏道:“今有高指挥回朝复旨,现在午门外伺候,请旨定夺。”皇上传旨:“宣高文杰见驾。”高文杰领旨上殿,拜舞山呼已毕,奏道:“臣锦衣卫指挥使高文杰奉旨出京,捉拿李荣春、田大修、陶天豹等三名重犯待勘。不想拿下李荣春,却被众百姓拥来喧哄阻夺,被臣同扬州府县各官理论方退。田大修与陶天豹抗违圣旨、扯毁诏书,将臣打倒,辱骂不堪。田大修已拿下交与邱君陛勘审外,尚有陶天豹一名用左道旁门妖法驾云而遁。非臣不能拿他,实因逆犯倚仗妖法逃去。”花锦章出班奏道:“臣想李荣春、田大修与贼寇通连,获有书札为凭,蒙恩钦恤田大修,特差邱君陛往勘,当是时拿下。李荣春民多喧哄,而田大修胆敢抗旨毁诏,罪不容诛,陶天豹左道旁门妖术,均各有证有凭,此等巨恶实为国家之大患。”那花锦凤、花锦龙亦出班奏道:“臣启陛下,田大修与李芳通同贼寇,势甚猖狂,胆恣横凶扯毁诏书,殴辱钦差,即是欺君。自古有言:不除稂莠,难种嘉禾;欲斩盗源,先除盗党。臣请万岁先将李荣春、田大修二人速行正法,不但除了贼盗的羽翼,而且众百姓们亦知畏法自新,仍为盛世之良民。一面严拿陶天豹,一面挑选雄师剿除逆寇。伏乞圣裁。”皇上传旨:“依卿所奏,即着高文杰赍旨速行,命邱君陛督斩回奏,九州招讨花卿提兵前去剿捕,务在尽除贼党,毋遗国患。”二人领旨,驾退回宫,两班文武散朝各各回府而去,花锦章满心欢喜不表。 且说施碧霞一路来到蟠蛇山,那巡山喽罗大声喝道:“尔这人好大胆,敢来我山下探望么?”施碧霞道“尔去通报施大王,说扬州有个姓李的朋友,要来见他。”喽罗听说是施大王的朋友,连忙走上山来到忠义厅跪下禀道:“启二大王的知,山下来了一人说他姓李,是扬州来的,说与大王是朋友,叫小的特来通报。”施必显听了道:“莫非是李荣春兄弟来了么?”即时吩咐大开寨门,三人一同下山前来迎接。施必显大叫一声:“李荣春我的恩贤弟,尔来了么?”施碧霞叫声:“哥哥,是我在此。”施必显定睛一看,叫声:“哎呀!原来是小妹到了,为何这般打扮?快请上山说个明白。”四人一同上山,来到忠义厅,各见了礼坐下。施必显问道:“小妹,这二人尔可认得么?”施碧霞道:“我未曾会过如何认得?”施必显道:“这位姓童名孝贞,号索命无常,乃我结拜之兄;这位姓张名顺,号半节蜈蚣,是我结义之弟,我三人在此结为兄弟好不快活哩。”施碧霞道:“尔到快活,别人却去受苦。当时李大哥是叫尔到边关去图上进,为何不听李荣春大哥的话,却来在此落草?”必显道:“尔还不晓得做强盗的好处哩,有时打劫客商,每尝出去掳抢民财,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日日开怀痛饮,尔道好么?”施碧霞道:“有这样的好处么?咳!只可惜了尔是个男子汉,大仇不报,不挂在心,连受恩的朋友竟亦丢开了,尔可知李荣春大哥被花家陷害,性命难保?这都是尔弄出事来连累他的。”施必显闻言叫声:“住了,那花子能将李荣春怎样的陷害了?快快说来。”施碧霞遂将前后事情说了一遍。 施必显等三人闻了此言心中大怒,大骂:“花子能,尔这狗男女,无故谋害好人,待我去杀尽花家才出得我心中之恨。”童孝贞道:“不要性急,慢慢计议而行,若是去杀了花贼,不但不能救得李荣春与田大修二人的性命,还要害他们满门多要吃刀哩。”施必显道:“这句话说得不错,只是如今怎样的好?”施碧霞道:“我此来非为别事,因此事乃哥哥起的,只要尔前去到案辩明此事,自然他们就无事了。”施必显道:“尔在此说呆话么?那花锦章要害李荣春蓄心已久,我去焉能救得他?犹如虫飞入蜘蛛网,自去寻死。”施碧霞道:“如此怕死,做什么好汉?”施必显道:“非我贪生怕死,还要打算才救得来。”张顺道:“什么打算?我们三人即到南京将他二人抢上山来,看其能夺回去么?”施必显道:“不错,正是这样主见。”童孝贞道:“若是只将他二人抢上山来,岂不害了他的家眷?”张顺道:“不妨,这也容易,差了几个喽罗扮做百姓模样分两路而去,将他二人的家眷先接上山来,那时还怕怎样的?”童孝贞只是呆呆地想,张顺道:“大哥何故呆呆地想,莫非不敢去么?”童孝贞道:“怎说我不敢去?只是我们三人的形容人见了我们必然惊疑,况且各处城门甚多,岂不被人盘问?”张顺道:“大丈夫做事若如此顾前虑后何事可为?到那时再作道理。”施碧霞道:“只是凡事要小心,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不可执性而为。”施必显道:“我们晓得,尔在此看守山寨,须要小心照顾。”施碧霞道:“我自然晓得照顾。”张顺即拨四名喽罗吩咐他的话,叫他往扬州去接李夫人一家上山,又拨四名喽罗往长沙府去接田夫人一家上山,八名喽罗领命而去。又挑选三百名勇壮喽罗受他密计而行。童孝贞等三人装束停当,暗藏器械别了施碧霞下山而去,施碧霞依旧男装照管山寨不提。 且说高文杰奉了圣旨,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而来,哪知却好在路遇着三个大王。那童孝贞三人因走得口渴,只见有个凉亭,凉亭内有个义井,旁边有个瓦罐,三人走来亭内吃水,正吃得爽快,忽听得马铃响。张顺抬头一看,见那边来了八九个人,俱是骑马的,一个肩背上背一个黄包。施必显道:“这个人必是京中来的,那黄包袱必是圣旨。”张顺道:“我们上前去问他一声。”说罢三人齐走上前叫道:“尔们且慢些走,留下买路钱来。”高文杰听了大怒道:“尔这该死的狗头休得无礼,我是奉圣旨要往南京公干,尔敢拦我去路么?”张顺道:“住了,尔往南京有何公干?说得明白放尔过去。”高文杰就说:“是要去正法犯官田大修并贼党李荣春,尔们乃问则甚?”施必显闻言喊道:“尔这狗官,休想过去了。”用手一拉拉下马来。高文杰大怒,骂道:“尔这该死的狗头,敢如此大胆么?”那八名家将一拥上前要来救主人,被张顺等三人拔出器械将家人一个一个地先砍了,又将高文杰一刀砍为两段,九个人变作十八段。将黄包解开一看,大笑道:“若是错过此处,要救田大修、李荣春是不能的,徒费我的心机么?”张顺道:“亏了此井才能救得田、李二人,若不是有此井我们也不来吃水,如何能救田、李二人?如今将这些物事送他罢。”遂将圣旨并这些死尸望井中丢下去。此时已是夜深时候,并无人看见,三人趁着月色赶路,这且不言。 再说陈松因一心要救李荣春,所以星夜赶路,此时亦乘着月色而走。谁知忽然云起将月迷了,黑暗之间不能行路,况且两脚走得酸痛不能再行,只得歇歇再走。四处一看并无坐处,影影见有个坟墓,四围似乎有栏杆,想道:“不免在此借坐便了。”遂走上前作了一个揖,通了名姓,道:“我因走路辛苦,在此借坐一回,望乞莫怪。”遂坐在一块石板上,想起李荣春做了一世好善之人,不知他救了多少的人,今日有难就无一个人来救他,真正可叹。但我此去到京求母舅,愿他为我救得李荣春才好。那陈松也是呆想,不想花锦章势恶滔天谁人不怕,莫说他的母舅只是刑部办事的小官,就是刑部本身也不能救得李荣春。这不过是陈松知恩报恩以尽其心而已。不知以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陈松遇鬼会英雄 汤隆搬家归寨主 话说陈松坐在石板上呆呆地想,两手敲腿,忽闻得吱吱地叫,抬头四处一看,只见那边有个矮鬼。此时月色朦胧,吃了一惊道:“不好了,有有有鬼来了。”连忙立起身,大声喝道:“尔这野鬼不必在此怕我,我陈松是不怕鬼的,还不快些回避么?”那鬼似不听见,甚是不怕人,任尔叫喝只是不听,慢慢地走近身来。陈松倒退了两步道:“还不退去,来此则甚?”说声未了,又听得那边吱吱地又叫起来,陈松复回头一看,又见一个雪白的高鬼,足足有一丈五六尺多长,摆也摆摆将近来。陈松此时心中着忙道:“敢是我今夜命该尽了么?不然何为长的鬼、矮的鬼都来了?”遍身寒战,毛发倒竖,要走也走不动,心惊脚软,一跤跌倒在地。那长鬼与矮鬼笑了一声,忽然两个鬼变出三个人来,一个将陈松挟领抓住就剥衣服,一个身边取出白雪的刀来。陈松见了惊得魂不附体,大声叫道:“救命啊!”一个就取出棍来晃一晃道:“尔敢叫么?若再高声就打死尔这狗奴才。”说尚未了,只听得后面有人喝道:“谁敢在此谋财害命?”三人急回头一看,却好被那人将他一人一刀三人砍做六段。 尔说那杀人的是谁?原来就是施必显等三人,正走到此处,听得有人大声喊叫救命,上前看时却见三人围着打劫,遂拔出刀来一一杀了。扶起陈松,随即问他道:“尔这人为何黑夜行路被人打劫?”陈松道:“恩人啊!我因要救李荣春,所以日夜赶路要进京城,不想到此被劫。多亏恩人相救。”张顺问道:“尔叫什么名字,与李荣春是何亲故,因何要去救他?”陈松答道:“我姓陈名松,曾受过李荣春的大恩,荐我在扬州府为幕宾,是以要赶进京城救他性命。请问三位好汉尊姓大名?”张顺三人各将名姓说明,更言:“尔今不必进京,且到蟠蛇山住下,等我们救了李大爷回来再作道理。”陈松道:“只是我认不得路径,如何去得?” 正说之间,忽见山后跳出一人,大声叫道:“我认得蟠蛇山的去路。”张顺等四人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见这人面貌犹如尉迟恭一般,体胖身长,甚是英雄。张顺问道:“尔这个人叫甚名字?为何躲闪在此,忽跳出来说认得蟠蛇山的路?”那人道:“我姓汤名隆,号扒山虎,因听得此位陈相公说不认得路径,我故出来要带他去。”张顺道:“尔敢是与这三个死尸一党么?”汤隆道:“不瞒好汉说,他与我虽然同住一处,只是所作不同,我只在此就近做些无本钱的买卖,常思要来投奔好汉,奈无进路,今夜有缘幸得相遇,我愿与陈松同去。”张顺道:“尔家中还有何人?”汤隆道:“惟有一妻一妹而已。”施必显想到:我妹子在山上没有一个丫头使女使用,不免叫她们一起上山罢。遂与童张二人计议,张顺道:“如此甚好。”遂说与汤隆晓得,汤隆甚是欢喜。那陈松甚是惊疑,暗想道:“童孝贞等三人乃是莽撞之人,并不疑他有甚歹意,尔杀他三人他没奈尔何,骗我到前面去一刀杀了,那时向谁讨命?”汤隆叫道:“陈相公不必迟疑,快快同我回家去耽搁一夜,明日好走路。”施必显对陈松道:“我们要赶路到南京去,尔同汤隆前去便了。”说完就走。汤隆道:“好汉请转。”张顺问道:“还有什么话说么?”汤隆道:“我此去与施小姐两不相识,倘她不肯收留如何是好?必须与我们一个凭据去才好。”施必显道:“不必凭据,尔去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明白自然收留。”说完如飞的去了。汤隆叫道:“陈相公快些拿起银包随我回去罢。”陈松此时没奈何,硬了头皮拿起包袱,穿好衣巾随了汤隆而行。 第56章 天豹图(26) 走不多路,已来到了一间人家,汤隆打门,只闻里面答应一声说:“来了。”将门一开,叫声:“官人回来了么?”汤隆道:“我今夜到有个好买卖,就是尔的时运到了。”陈松听了此言惊得面如土色,叫声“不好了”,回身就走。汤隆即赶上前,将陈松挟领一把抓住道:“尔要走哪里去?”捉回家来,叫妻子闭了门,将陈松放下道:“我虽做此买卖,也是没奈何的,如今与尔是朋友了,岂有害尔的?何故如此惧怕?”方氏道:“官人,尔方才说得不明不白,怪不得他惊走了。”汤隆道:“果然是我说得不明白。”遂叫方氏:“与陈松见了礼,免得明日同行不便。”方氏与陈松见了礼,遂叫汤隆进内问明来历,即备了酒饭出来款待陈松。陈松此时才放心,想道:“如今是不妨了,只是我到山上去文质彬彬叫我干哪一件?如若不去又无处安身,却如何是好?也罢,到那里再作道理便了。”吃完酒饭,汤隆就在厅上打个床铺与陈松安睡。那方氏又去向姑娘名叫胜姑说知此情,那汤胜姑虽是猎户之女,生成甚是俊俏,更兼力大无穷,每日在家无事消遣习成两柄双刀,闲时舞弄甚然精熟,只有一双金莲与男人差不多的。日日出外打猎,若有人惹着她一句话便打得他半死,所以人人惧怕,叫她做“女光棍”,亦有人叫她做“女强盗”,所以长成至十八岁尚未配亲。姑嫂二人都是一般勇猛。此时听嫂嫂说了此话,心中大喜道:“人人叫我女强盗,如今真正要去做强盗了。” 一夜晚景已过。次日天明,方氏到厨下收拾酒饭,那汤隆叫汤胜姑:“与陈松见了礼,路上好同行走。”汤胜姑遂与陈松见了礼,回进房中收拾细软物件。方氏将酒饭搬出来,各各吃完,即将些细软物件打了三个包袱,粗重之物丢下不要。四人出来将门锁了,一路往蟠蛇山而去。尔道这三个假鬼的虽与汤隆结党却另住一处,每至更深夜静时候即到坟墓两旁埋伏,若有人从此经过便出来唬将吓倒打劫,金银作四股均分。哪知这晚该死,被张顺等三人杀了。那汤隆既与他均是一党,为何不出来却去躲着哩?他因恐这三人劫不过手便好出来帮助,谁知此夜却救不及了。 且说汤隆等四人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非只一日,已到蟠蛇山下。只见一声锣响,走出一队喽罗拦住去路,大声喝道:“来人留下买路钱来放尔过去。”汤隆笑道:“我不过是要上山去的,难道也要买路钱么?”众喽罗道:“尔等是何人?”要上山去何干?”汤隆道:“我们是尔三位大王差我来的,有紧急的事要见女大王,快些与我同上去。”众喽罗道:“且慢,待我先去通报然后来带尔上去。”说完回身上山,来到忠义堂跪下禀道:“启禀女大王,山下来了二男二女,说是三位大王差他来的,有紧急之事要来面禀。”施碧霞道:“传他进来。”喽罗得令,来到山下叫道:“女大王叫尔们进去,须要小心。”汤隆道:“晓得。”四人随喽罗上山来到忠义厅外面,汤隆先随喽罗进厅,跪下道:“女大王在上,汤隆叩见。”施碧霞道:“尔且起来说话,到此何事?”汤隆遂将前情细细说了一遍。施碧霞道:“请陈相公进见。”陈松见请,遂走进厅来低了头作了一个揖,施碧霞以宾主之礼相待,回了礼请他坐下,陈松也将前事说了一遍。施碧霞道:“如此足感仁兄好心。”又叫他们姑嫂进见,那方氏同汤胜姑进来叩见了施碧霞,施碧霞将她二人上下一看,甚是轻飘,遂将她姑嫂二人拨在后房跟随,幸喜方氏同汤胜姑俱无怨念。施碧霞吩咐喽罗打扫房间与四人安歇,命称陈松为大爷,喽罗领令而去。施碧霞道:“陈兄且在此居住,不必愁闷,料他们此去必然救得李大爷同田大人上山来,尔且放心。”陈松道:“多谢小姐。”施碧霞道:“汤隆,尔且在此住下,看有甚事再来派尔执事便了。”遂吩咐备酒款待陈松,叫汤隆外面去吃酒饭,又备一桌酒饭与方氏同汤胜姑姑嫂二人同吃。 不说施碧霞留住陈松等四人,且说田大修的夫人周氏在家思念丈夫在外出巡,未知平安否,不知何故连日心神不宁,又见乌鸦常常在屋上吱叫,夜夜睡不安稳,不知主何吉凶?这日正在思念,忽见丫头来报道:“夫人啊,那随老爷去的田丰回来,不知何故慌慌忙忙在外要见。”周夫人道:“快叫他进来。”丫头领命而去,不一会时田丰走进内来,面如土色,连忙跪下叩头,叫道:“夫人,不好了。”周夫人问道:“田丰何事如此惊忙?快起来讲。”田丰爬起身来道:“夫人啊,只为蟠蛇山大盗施必显搅扰地方,哪晓得花太师奏上一本将老爷陷为盗党,差官将老爷拿下,虽有勘问之语,然而奸臣弄权,如何是好?为此小人所以急急走回家来禀知夫人想个主意。”周夫人一听此言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放声大哭,叫声:“天啊!哪知凭空遭此灾殃?可恨奸臣无故害我丈夫,如今叫我如何是好?我乃女流之辈,怎能救得老爷?”田丰道:“夫人且免愁烦,我因恐夫人不知此事所以赶来禀知;如今还要走到南京去,看老爷吉凶如何再作道理。”周夫人连忙取出银两交付田丰,叫他速速前去打点:“看个明白,走来报我知道。”田丰领了银两辞别而去。周夫人咬牙切齿恨着奸臣,只是无奈他何,唯以终日悲伤想念丈夫,日夜啼哭不止。 这日正在祠堂焚香点烛,哭拜祖宗,祈祖先庇祐。大凡妇人若有急难之事,无非总是求天拜地、许愿烧香,除此之外无计可施。是日正在祠堂内哭拜祖宗,又见丫头走来报道:“启禀夫人,老爷差人在外,说有紧急事情欲要面见夫人。”周夫人道:“田丰去后未有回报,我正放心不下,既是老爷差人到来,快去叫他进来。”丫头领命而去。周夫人走出中堂坐下,只见走进四个人来跪下叩头道:“夫人在上,小的们叩头。”周夫人问道:“尔们叫什么名字?老爷差尔们到家何事?”尔说这四个人是谁?原来就是蟠蛇山的喽罗打扮前来的,说道:“启禀夫人得知,小人们实在不是老爷差来的。”周夫人道:“既不是老爷差来的,尔们是哪里来的?”喽罗道:“我们乃蟠蛇山的小喽罗,只为田老爷有难,我们三位大王恐田老爷被花贼所害,我们三位大王径到南京将李荣春并府上田老爷一同劫取上山。田老爷说:‘虽然救了我一命,但我家眷岂不难保性命?’我们三位大王为此打发小的们前来禀知夫人,吩咐保全性命要紧,不可带家人、妇女,随便收拾些金银细小之物,其余都丢下了。匆匆之时不及修书,请夫人快快收拾,不宜迟缓。”周夫人听了此言,叫声:“不好了,事情弄得越大了,若不劫了去性命又难保,如今虽然保得性命,只是一世忠臣被强盗玷污,将来永难出仕为人,只落得埋首藏身在强盗山中而已。”喽罗道:“大人,不是如此说,我家三位大王比众不同,乃是男子汉大丈夫,非比那个唯图酒肉之辈。目今虽然暂住山岗,却要除尽奸贼以扶江山社稷,衣锦荣华,不久自有出头之日。望夫人休得见疑。”周夫人没奈何,只得开了库房将金银财宝分与些家人、使女,叫他们各各自去罢。其余的尽行装载上车,粗重物件丢下不要。只有一个使女秋花甚有情义,愿随夫人而去。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 §§§第三十二回天齐庙私议路径 三英雄劫取钦犯 话说周夫人收拾明白,散去家人、使女,只带一个婢女秋花,将前门封锁往后门而去,这且按下。且说李夫人婆媳二人自从施碧霞去后并无音信,三元归家报说:“大爷在着南京已经提审数次,受了多少重刑,抵死不招。”李夫人闻言心乱如麻,淡氏大娘急得无门可救,终日悲泣,拜神许愿,祈祷天地庇祜。那卢老夫人孀居,平日并无往来,自从那日李荣春在卢赛花房内出来送回之后,彼此关情,时常打发丫头送些物件殷勤探望。这一日,母女在家闻李荣春遭此奇祸也觉不安,所以卢夫人亲自上门问安解劝。 且说李夫人这日正在思念孩儿,忽见丫头报道:“大爷差人在外,说有机密事情特来求见。”李夫人道:“快快叫他进来。”丫头领命而去,不一回时只见走进一个人来,跪下叩头。李夫人问道:“尔叫甚名字?大爷叫尔来家何事?”那人道:“小人叫做张龙,乃蟠蛇山差来的,因三位大王到南京劫取李大爷上山,犹恐夫人并大娘在家遭害,大爷打发小的们前来迎接夫人并大娘一同上山避难。”李夫人听了此言吃了一惊,叫声道:“不好了,如此弄出大事来了,强盗同党四字却弄假成真了。”淡氏大娘道:“既是大爷差尔前来,有何为凭?”张龙道:“李大爷原要寄信来家,只为仓促之际不及写书,并非小人假造的,请夫人放心。”李夫人道:“尔且在外面伺候。”张龙道:“小人听命。”遂退出去。淡氏大娘道:“婆婆,我想来人之言无凭无据,怎说大爷被他劫去了?那来贵、三元二人在那里就该火速赶回来报,自己家人不来反叫面生之人来,此莫非不是善良之辈,特来将此花言巧语前来骗我也未可知。”李夫人道:“是啊,媳妇之言甚有见识,我倒被他愚了。”遂叫丫头去叫来人进来。丫头出去叫了来人进来,李夫人将些好言回他说道:“我乃官家门第,曾受朝廷大恩,甘心待罪,死而无怨,断不贪生留下臭名,我婆媳二人情愿受罪。这里十两银子送尔为路费,尔回山去将此话对李大爷说明便了。”张龙又道:“夫人啊,若还不肯上山,难免杀身之祸。”李夫人道:“不妨,休得多言,快些去罢。”叫声:“媳妇,随我进去。”张龙又道:“夫人,尔果然不去么?”小红道:“尔这人好不晓事,夫人不去就是不去,尔不要在此罗嗦,若是夫人动怒就要来把尔送官究治,还不快走。”张龙道:“不去就罢了,何必说此装腔的话?”银亦不取,气忿忿的走出,来到外面将李夫人不去之言与三人说了一遍,那三人道:“既如此我们回去罢。”那小红见张龙去了,将银拾起道:“我且趁这十两银子。”走进里面道:“我看那人生得古怪,面是蓝的,甚是凶恶,他晓得我大爷不在家中,特来说出无对证的话要来骗去。亏得大娘明白打发了他去,若是随了他去不知要怎样的受苦哩。”李夫人问道:“那人哩?”小红道:“已去了。”李夫人同淡氏大娘只是悲伤而已。 且说卢赛花自从陶天豹收妖得锏之后动了怜才思念之心,暗想道:“奴家若无陶恩人相救,此时不知死去多时了,焉能活到今日?闻得钦差拿下田大人,他即驾云而去,不知现在何处,奴家日日挂心想念。那日母亲欲过继他为螟蛉之子,他却不允,奴家无奈他何,只得画一则丹青小图,每日诚心焚香以报救命之恩,不过唯表奴家寸心而已。”这卢赛花一心思念陶天豹,虽说是受恩不忘,其实也是想要配他,到后来果然嫁与陶天豹,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童孝贞、施必显、张顺等三人乃是一莽之夫,要来劫取李荣春、田大修二人,欲保全他的性命,却不知有许多难处:一来他三人生得形容古怪,免不得惹人疑惑;二来劫取钦犯有干国法;三来南京地方十分宽阔,内外有三重城,每重有十个城门,共计城门有三十个,内中又有一个正关门,到底走哪一条路好进去、从哪一个门好出来,怎样的救法全然不想,只是一味赶来。这日已到南京城外,会集了众喽罗,探明了路径,约在朝阳门相会聚集,众喽罗得令四处埋伏去了。童孝贞等三人来到朝阳门外,有个天齐神庙,这庙离朝阳门只有五里之地。三人走进庙来,施必显道:“大哥,如今已到南京,快些打点进城。”童孝贞道:“二弟且慢些,待我进城打听明白再作计议便了。”张顺道:“既如此大哥快些进去,打听就来,我们在此等候。”童孝贞说声晓得,遂一直走进城内。这些闲人见了个个害怕,说此人生得甚是凶恶,犹如无常鬼一般。童孝贞听了这些闲话再也不回头去看他,只是低着头而走,及进城内,自去打听。 且说天齐庙内施必显同张顺二人见童孝贞去了,他二人东看西望,将四处一看甚是肃静,张顺道:“二哥,尔看此处甚是肃静,并无一个酒店可吃酒。”施必显道:“且等大哥回来一同到别处去吃罢。”二人等了一回,日已西归,尚不见童孝贞回来。二人正在烦闷,忽见童孝贞如飞地跑回,施必显、张顺二人上前问道:“大哥,事情打听如何?”童孝贞道:“我进城去打听,只见这些百姓三三两两说道:‘李大爷、田大人二人已经勘问数次,受了多少极刑,只是不招。’二位贤弟,起初我们看得太容易了,落日一到就要劫牢。哪知监牢严禁,墙高门固,如何能得进去?”施必显道:“大哥尔不要说这个话,任他铜墙铁壁也要打进去,才算是个好汉。”童孝贞道:“尔们真是鲁莽汉,还不知田大人收禁府监、李大爷收禁县监,尔打这里,那里就严紧提防了。况且各处城门各有派兵把守严查,也是防着我们劫狱,倘有差迟,如何是好?”施必显就叫张顺说道:“三弟,我大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我与尔二人带领喽罗混入城去,见一个杀一个,怕他怎的?”张顺道:“不错,二哥说得有理,就是如此而行。”童孝贞止住道:“不可莽撞,我方才在酒店内吃酒,听得四五个人说道田大人病在牢中,所以至一月未曾提审,如今病好了,不日就要再提出勘审。待他勘审之时我们伏在左右,等他吊出犯人来我们抢了就走,岂不是好?”张顺道:“焉知他哪一日要勘审?也没有这个心情去等他。”施必显道:“倘若一年不审叫哪个去等候?可记得前途毁诏并杀钦差之事么?弟恐事又有变又要惹出祸来。”童孝贞听了此言到觉呆了,道:“这句话到说得是,如今且去吃了酒饭再作道理。” 三人走去吃了酒饭回来,只见殿旁立着一个人,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可惜李荣春,行了多少好事,今日有难就无一人前来救他。田大爷做了半世清官,亦遭此横祸。咳!可怜啊可怜。如今若是有人肯去救他二人,我便指他一条路去救。”童孝贞等三人听了此言,连忙走向前问道:“足下何人?与李荣春有甚瓜葛?”那人亦问道:“尔们三位尊姓大名?”张顺答道:“我们名姓慢说,请问足下何姓何名?”那人道:“尔三位名姓不说,我也不便说。请问足下怎样的救他二人?”张顺道:“进城劫狱。”那人道:“劫狱虽好,只是内城、外城共有三十一个城门,尽皆派兵把守严禁。况且三位尊客与人不同,恐难进去。”张顺道:“尔休得太小觑了我们,若不能救李荣春、田大人二人出来不算是好汉。”那人道:“尔休得将此事藐视了,说时容易动时难,不三思终有后悔。”施必显道:“休得胡言,尔说我们进不得城,我偏要进去救出他二人才显英雄手段。”那人道:“不听我言,悔之无及。”施必显喝道:“不必多言,快快走开。”那人应道:“不要动怒,我去就去。”说完,遂走出庙门而去。童孝贞道:“我看那人一定有些来历,被尔二人说了一场,致他无趣而去。”张顺道:“不要管他有趣无趣,我们趁此月色带领喽罗杀进城去便了。”童孝贞道:“我且问尔,尔们可知府监在哪里?县监在哪里?只是要进城去,倘有差迟如何是好?”张顺道:“这句话到说得是,姑待明日进城,打听明白再作道理便了。”这一夜三人就在庙中安歇。 第57章 天豹图(27) 至次日,三人到前面酒店吃完酒饭,一直走进城来。那把守城门的见了说道:“这三个人甚是凶恶,今日钦差大人要审田大人一案,不可被他劫去,我们就有干系。”又一个道:“尔这人好没分晓,就使他们劫了犯人去,内外三十一座城门知他是要由哪一个城门进去?倘若查到我们这里,只须将话抵赖就不干我们的事了。况且李荣春在扬州广行善事哪个不知?只为触犯了花太师故尔要害他性命,我们何苦与他结冤家?这叫做行得好事有好报。”那人见他如此说也就不去查问。尔说此人为何如此照顾李荣春?这人姓王名永,因两年前京中下来,在山东遇着反人劫去行李,难以归家,一路求乞来到扬州,遇了李荣春赠他银两,才得回到南京。并无活计,只得吃粮度日,所以此时巴不得有人劫了李荣春去才好。 且说童孝贞等三人进城一路行来,闻得三三两两说道:“今日又要勘审李荣春了,只恐受刑不起定要招认的了。”又有一个说道:“都是那班强盗不好,害了他。”又有一个说道:“这却不关强盗之事,都是花太师用的计策要害他的,我们闲暇无事何不走去看他审问?”众人道:“说得有理,我们大家去看看。”童孝贞等三人闻了此言打个照会,就随了这些闲人来到辕门口。他三人走到无人之处,轻轻地说道:“我们本是来打听的,哪晓得有这般凑巧?食到嘴边休得错过,等他们一到,我们抢了就走。”正说之时,只见许多闲人纷纷地乱走,说道:“府老爷、县太爷押了犯人到了,二府押着干证也来了。”童孝贞抬头一看,见二府押了张环而来,道:“原来是他做干证。”三人大喝一声道:“蟠蛇山好汉一齐到了。”拔出器械走上前,一人抢一个驮了就走。这些押解的人吓得魂不附体,回身就走,连忙去报知府县,各官听了此报,真是头上失了二魂、脚下走了七魄,连忙一面差人追赶,一面前去禀明邱大人。邱大人吓得面如土色,即时传令点齐军士。这些武将带领兵马追捉劫贼,将各处城门关锁,可怜这些百姓自相践踏,叫爹哭子的乱走,逢着他三人的就死,遇着官兵的便亡。 且说童孝贞驮了李荣春,李荣春骂道:“狗强盗,休得无礼。”张顺驮了田大修,田大修亦骂道:“大胆的强盗,自取弥天之罪反来害我么?”施必显将张环横挟胁下,张环口口声声叫说:“大王,饶命啊。”三人并不开口,举起兵器乱打乱砍,一路打到城门。谁知城门已闭,后面追兵又到,只得回身与官兵对敌,打得这些官兵东走西跑,只是杀退了一队又有一队赶到,意欲放下他们又恐被官兵抢去,所以一手扶住一手举兵器乱杀。早已惊动这些喽罗,分十八处来攻城门,只是攻打不开不得进城。童孝贞等三人见官兵越杀越多,又无出路。正在危急之际,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响亮,起了一阵大风,顷刻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这些官兵武将一时伸手不见五个指头,也不知强盗在哪里,被些沙石打得没处逃奔,又听得半空中叫道:“蟠蛇山好汉休得惊忙,我陶天豹来了。”这阵狂风将城门吹开了。童孝贞等见城门开了,遂一直杀出城去,外面喽罗接住三位大王。童孝贞只有这一百名喽罗跟随而去,其余留在那几个攻打城门,因不知他们杀出城去了,所以有的尚在城外攻打。尔道陶天豹如何知道他们有难,前来救他?因万花老祖知他三人有难,乃差陶天豹前来救他,那天齐庙内与他三人说话的就是陶天豹。 且说官兵正在厮杀之时,忽然天昏地暗,伸手看不见指头,遂点起火把要来追赶,谁知来到城门,只见大水滔天阻住去路,不能出去。没奈何,只得走入城来见邱大人。邱君陛道:“此事非同小可,只得申奏朝廷,只恐尔等有罪呢。”众文武各打一拱道:“求大人周全此事,我等自然知情,理当厚报。”邱君陛道:“既如此,我只得推在陶天豹身上启奏便了。只是钦犯被劫,不可听其逃遁,理当追捉才是。”众武将答应一声得令,即时领了人马又去追赶。邱君陛传令:“差官去拿二人家眷。”差官得令而去。 且说这些攻城的喽罗已知此事,各人回散而去,来到一个旷野之所,接着三位大王,大家歇下。李荣春道:“我们各有王法在身,谁要尔们干此不法之事?弄假成真,累及家眷,如何是好?”施必显道:“尔为了我之事受此屈祸,知情不救非是大丈夫,我已差人去接尔家眷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邱君陛怒发加兵 强四爷搜捕受辱 话说施必显道:“李恩弟,尔不必忧愁,尔的家眷我早已差人先去搬接了,此时料已在山上了。”田大修骂道:“谁要尔们乱为?把我名声弄坏。”童孝贞道:“大人不必发怒,自古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可不惜性命?大人为了花秦氏一案受此奇冤,况且花贼弄权,哪有豁罪之日?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理所当然。”田大修道:“唗!胡说。我食君之禄须当报君之恩,甘做含冤受屈之人,谁要尔们做此无法无天之事?”张顺道:“大人,如今木已成舟,说亦无益,快些一同上山去罢。”田大修道:“尔这狗头一发胡说,叫我与尔入伙么?”张顺道:“这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就。”将那毁诏杀钦差之事细说一遍。田大修听了喝道:“尔们如此大胆行事,若被官兵拿住,看尔如何是好?”正说之时,只见陶天豹远远走来说道:“天数已定,权且上山,不必多言。”田大修道:“尔从哪里来?”陶天豹道:“自从那日驾云要进京去杀花贼,遇着师父一同回山,直到昨日师父叫我下山来救众位之难。昨日天齐庙内不听我言,致有危急之患,若无有我,恐已被他们拿去了。”童孝贞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冒犯。”陶天豹道:“好说。”身边取出两粒药丸来递与田大人并与李荣春,说道:“各吞一粒,刑伤疼痛一概消除。”又叫道:“三位好汉,快送他们上山去罢,尔看那边人马又追来了。”张顺道:“待我们上前杀退去罢。”陶天豹道:“不须尔们与他对敌,待我自去退他便了。”遂驾起云帕,念动咒语,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官兵吹得眼也不能开不得前进,只得退回。童孝贞等三人见了甚是欢喜,就与田、李二人去了刑具,换了几件衣服,吩咐喽罗押了张环一路回山而去,按下不提。 且说邱君陛见拿他们不来,心中大怒,传令众将多点人马,必定要去追赶拿回来方休。众将得令,又再领兵追去。邱君陛道:“贵府倘若捉回强盗、钦犯,交尔收禁,本部要回京复旨。”亦不选择吉日,即时收拾进京而去不提。 且说李夫人这日正在思念孩儿,忽见丫头走来报道:“卢夫人差丫头来请夫人并大娘过去饮酒,轿已在门外等候了。”李夫人道:“叫她进来。”丫头出去叫进卢府使女进来,二人走上前跪下道:“夫人、大娘在上,月香、翠香叩头。”李夫人道:“姐姐们请起来。”月香、翠香便立起身来道:“我家夫人打发丫头来请夫人并大娘过去谈心解闷。”李夫人道:“多谢尔家夫人好意,本该到府才是,奈我家内有事不能身离,不敢惊动了。”月香道:“夫人大娘若是不去,我家夫人定将我们打骂,特地叫使女前来相请的,望夫人不可推辞。”李夫人道:“既是如此,媳妇尔去罢。”淡氏大娘道:“媳妇不去,婆婆去罢。”李夫人道:“我也晓得尔无心无绪,只是卢夫人的好意不得不去,尔无非思念丈夫无心吃酒,这也不妨,我同尔去了就回便了。”淡氏大娘应声:“晓得。”遂各进房梳妆明白,换了衣裙,吩咐打轿进来。婆媳二人上轿来到卢府,内厅下轿,卢夫人母女迎接进厅坐下。使女献了茶,卢夫人道:“我因恐伯母烦闷、大娘烦恼,所以备办一杯水酒与伯母大娘消愁解闷。”李夫人道:“多谢盛情,叫我二人何以担当?”卢夫人道:“好说。”遂叫使女们:“将酒席排上。”四人坐下同饮不表。 且说来贵、三元二人见李大爷被人抢去,遂如飞地赶了回来,才走进门就乱嚷乱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哪里去了?”总管忙问道:“尔二人为何如此慌张?”三元道:“大、大、大爷被被强盗劫了去,如今差、差、差官要来、来、来捉家眷,我所、所、所以赶回来报知夫人。如、如、如今夫人哪里去了?”总管道:“夫人在卢府。”三元道:“大、大、大娘哩?”总管道:“也在卢府。”三元、来贵二人又赶到卢府来将情况禀知李夫人。李夫人同淡氏大娘一听此言又惊又喜,喜得孩儿有人救去,惊得差官要来捉拿家眷。乃说道:“媳妇,尔快些回去尔娘家罢。”淡氏大娘道:“婆婆说哪里话来?媳妇生死愿随婆婆同一处。”卢夫人道:“不妨,且在我家中住下,叫尔家人妇女们各自散去,将前后门俱各闭了,将府中所有物件搬到我家来,怕他怎的?”李夫人道:“罢了,家门不幸,遭引大祸。”叫声:“媳妇,我与尔回去收拾,然后同来避难便了。”三元道:“夫人不可回去了,差官只在今日就要来的,倘被拿住就难脱身。”卢夫人道:“如此尔速速回家去,叫总管打发众家人使女散去,将要用物件搬了过来,快些去罢。”三元说声:“晓得。”正要出去,卢夫人又叫道:“且慢,尔不可由前门出去,倘被花家的人看见不便,尔可往后门去罢。”三元、来贵二人俱从后门而去。走回家中将此话对总管说,总管听完叹了一声,即时叫齐众男女,每人付银五十两出了后门,各自谋生而去。三元道:“夫人、大娘的动用须要备些。”总管遂将金银首饰打做两个大包袱,又将田契房契各塞在包袱内,说道:“这一百两银子尔二人收去自用,将包袱先拿去交与夫人,我封好了门也就要来的。”三元、来贵二人遂将包袱拿从后门而去。总管将门封好也往卢家而来,却好被花兴看见。那花兴道:“这个是李府的总管,为何眼泪汪汪地走进卢家里面去?定有缘故。” 不说花兴看见李府总管猜疑不定,且说总管走进内厅叩见卢夫人同小姐,又叩见自己夫人同大娘。夫人问道:“家中众人可散了么?”总管禀道:“每人付银五十两与他去,老奴也是五十两。这里打了二个包袱的,内藏金银首饰,叫三元、来贵拿来的。”正说未完,忽见三元、来贵二人走出叫道:“伯伯,尔先到来了。”总管道:“尔二人从哪里来?”三元道:“我们是由后门来的。”各将包袱金银首饰物件交与夫人,夫人道:“尔们如今要往哪里去?”总管道:“要往蟠蛇山去随大爷。”三元、来贵道:“我二人也要随尔同去跟随大爷。”三人遂哭别夫人、大娘而去不提。 且说差官一路而来已到扬州,即传府县督同地保前往四牌坊捉拿李荣春家眷。哪知到处将宅团团围住,打开门进去一看连人影也无,地保晦气,先打四十大板,查问左右邻人,人人都说不晓得。差官大怒,吩咐逐户搜查捉拿,惊唬这些百姓。那花兴见说此事,笑道:“我想总管李顺这个老贼走到卢家去,必是知风已先寄在卢家去了,必是这个道理。不是我花兴心肝不好,我在少爷面上,不得不尽心与少爷办事。”遂走来将此情密报差官晓得。差官听了此言,立刻传谕扬州府督捕衙带齐本役堂班立刻来到黄石街围住卢家。小使闻此消息,如飞的走进内厅,禀道:“二位夫人不好了,扬州府委江都县四衙带领人役围住府第,要来搜拿李夫人了。”卢、李二夫人听了此言吃了一惊,淡氏大娘吓得遍身发抖道:“如今怎么好?”那卢赛花叫道:“伯母、嫂嫂,不必着忙,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则甚?”即叫青莲:“尔带李夫人并大娘进去。母亲,尔是老人家,自己出去与他打话,不要软性,稍一软性就被他看破。”说完,自己躲在厅后观看。 只见江都县强四爷走进厅内,后面跟随许多衙役进来。卢夫人一见将面就变,大声问道:“为着何事带了这些人,来此何干?谁人不知我是孀居寡妇,因何如此无礼?”强四爷笑嘻嘻地说道:“夫人不必生气,听下官说个明白,只为李荣春的家眷,搜觅不见,故尔到府来惊动了。我也不过是奉命而来查一查看。”卢夫人道:“尔到说得好笑,不见李荣春的家眷,怎么搜到我卢家来哩?”强四爷道:“下官奉命而来,亦不知差官如何晓得李荣春家眷躲在府上。”卢夫人喝声:“唗!胡说,明欺我是寡妇之家故来无事生端,女人尚且知礼,亏尔这不知礼的狗官还要戴乌纱帽呢。”强四爷答道:“夫人,自古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卢夫人道:“什么差不差,我与李荣春并无瓜葛,焉肯留他家眷?”强四爷道:“既是不曾留他家眷,这个更好,待下官查一查看好去回复差官。”卢夫人道:“不在我家,查他则甚?快快请回便罢,如再多言惹我的气,我是不怕人的,就与尔拼命,我的诰命配尔的纱帽罢了。”强四爷闻言心中大怒,骂道:“尔这泼贱妇,敢如此放肆么?我虽然官小也是朝廷命臣,是尔地方的父母官,尔就倚恃诰命敢来挟制我么?”叫声:“左右,与我搜来。”这班衙役答应一声喏,望内就要走去。那卢赛花大喝一声:“休得无礼,有我在此。”抡拳就打。这些衙役如何打得她过,只得退了出来。强四爷大怒道:“可恼啊可恼,小小裙钗这般无礼。骂官殴差,该当何罪?”卢赛花喝道:“住了,我请问尔,尔是做朝廷的官还是做花家的官?”强四爷应道:“我自然是做朝廷的官。”卢赛花道:“可又来了,朝廷命尔做地方官,不曾叫尔靠花家的威势来欺侮我孤孀弱妇的。”强四爷道:“尔不要说蛮话,民间有弊须当查察。”吩咐左右:“与我搜来,有我在此不要害怕。” 卢赛花正要动手,只见青莲走出来道:“小姐不必与他争论,真只是真,假只是假,若还阻挡了,他们只道我们是真正藏匿李荣春家眷的。”强四爷道:“尔这丫头说得不错。”叫左右:“随她进去搜。”青莲领了众衙役到各房去搜,青莲道:“这里是小姐的房,尔们细细地搜。”众衙搜将小姐房中,细细搜了一遍没有,又走到夫人房中去搜,亦没有,再走到各处房间细搜,将各处搜遍,并不曾见一个人影。青莲问道:“如今何如?可搜有人么?还要再搜么?”众衙役道:“我们不过奉命而来,搜没有就罢了,还要再来搜他则甚?”青莲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走尔娘的千秋路去罢。”众衙役不敢则声,只得各走出来禀道:“小人们各处查看,委实没有。”强四爷问道:“当真没有么?”众衙役道:“果然没有,小人们焉敢胡言?”强四爷对卢夫人道:“夫人,多多得罪了。”卢夫人道:“啐!尔这狗官,虚实不辨一味乱为,如此欺我孤孀是何道理?”强四爷冷笑道:“就算下官冒犯了尔要何如?”卢赛花喝道:“尔有多大的官敢来辱我女流?全无礼法,又敢纵容衙役乱为,若搜得有人来时尔岂肯饶我?如今搜不出人来尔有何说?也罢,尔只做狗吠三声,我便放尔出去。”强四爷道:“我乃地方父母官,尔敢出言不逊么?”卢小姐道:“放狗屁,尔这官好比一粒芝麻大,亏尔羞也不羞。”强四爷气得只是抖,没奈何只得走了出去,这些衙役见老爷走了,个个走得干干净净。 第58章 天豹图(28) 卢小姐道:“青莲,尔将李夫人同大娘藏在哪里,敢叫他们进去搜寻,岂不急坏了我?”青莲道:“我看方才那光景谅是躲不过了,只得将假壁门开了,将李夫人同大娘藏在小姐楼中。”卢夫人问道:“尔看见红花否?”青莲道:“红花不在楼中。”卢夫人道:“不好了,被尔弄出事来了。她已是无主之家,人人可以上得楼来,倘被她家人见了如何是好?”青莲道:“不妨的,她楼中蜘蛛结网,灰尘足足有成寸厚,我将楼门塞了,看那光景是久无人在上面的。”卢夫人道:“如此还好,尔快去领她过来。”青莲应声晓得,即时走上楼来,将壁门开了,叫声:“夫人、大娘快些过来。”李夫人慌问道:“他们去了么?”青莲答道:“已去多时了,如今不妨事了。”李夫人同淡氏大娘见说他们去了,才放下了心走过楼来,青莲将壁门闭好,随了李夫人同大娘下楼。来到内厅,卢夫人同小姐道:“伯母大娘受惊了。”李夫人道:“真正吓死我二人。”卢夫人道:“方才若没有这个壁门藏过花赛金房内去,岂不将尔二人拿了去?还不知要怎样的受苦哩。”青莲道:“李夫人,尔大爷若没有这个壁门藏过来,早已做火神爷了。”李夫人道:“咳!花虹啊花虹,祸首罪魁多是尔一人起的,害得我家颠颠倒倒,只怕尔善恶到头终有报。尔这横恶的贼子,看尔能有多久?不知要怎样的死法哩。”卢夫人同小姐劝道:“如今不必气苦,骂他也是无益,我们只睁着眼睛看他横行到几时,少不得有一日报应与我们看。”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李夫人婆媳自投 卢赛花女扮男妆 话说卢夫人母女解劝李夫人婆媳不必愁苦,又吩咐备酒与李夫人婆媳压惊。李夫人婆媳二人感谢不尽。 且说强四爷退走出来心中不愿道:“这正是做官莫做小,做小被人欺。我奉差往卢家搜查李荣春家眷,谁知搜不出来,反被卢家母女二人出言不逊,叫我做狗吠三声才放我出来,这是哪里话说起?因我官小就被她母女如此欺负。”一面走路一面想,不觉已到府堂,回复了差官禀道:“卢家并无李荣春家眷在内。”差官闻报也没奈何。 谁知那花兴见强四爷去卢家搜查李荣春的家眷,他在就近打听,见搜不出一个人来,心中疑惑道:“我看李顺贼头贼脑眼泪汪汪忙忙张张走进卢家,为何搜不出人来?其中定有蹊跷。为何强四爷去搜不出?”尔说这花兴乃万恶的刁奴,平日助伊主人无恶不作,为伊主人一心要害卢、李二家。心中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缘故。正要回家,却好遇着一个轿夫叫做丁三。那花兴平日积下数十贯钱,在外放债取加二利息,借他一贯实钱,只八百文而已,每月二百文利钱。那丁三与花兴借了二千钱,每月四百文的利钱,已欠两个月利钱未还,这日被花兴遇着,叫道:“丁三,尔欠的钱到底还也不还?”丁三道:“兴大叔,这两日实在没处趁钱,再迟两日必定清楚。”花兴骂道:“放尔娘的狗臭屁,尔这两日甚有趁钱为何不还,敢是存心不还么?”丁三道:“不瞒尔说的,一连五日没有趁钱,昨日真是皇天庇祜,有卢府夫人请李府夫人并大娘过去吃酒,我所以才趁一百文钱,买些柴米,尚无剩钱可买盐菜,哪里有钱可还尔?如今再宽我两三日,自然送来还尔的。”花兴听了说道:“既是如此尔去罢。”心中大喜道:“如今好了,李荣春家眷必定在卢家了。只是昨日为何搜不出哩?谅是还有搜不到之处。方才丁三乃是无心之言,必在卢家,待我去报差官再去细搜,不怕不将她拿住。”遂一直走去见差官,复将情由一一禀明,差官说道:“恐未必是真。”花兴道:“若不在卢家,我情愿将首级取下与老爷。”差官道:“为何强四衙去搜不出?”花兴道:“官家房屋极多,恐有搜不到之处,乞老爷亲自去搜,必定搜出。”差官闻言,即时同府县衙役亲自去搜。那花兴又想:“我家小姐的卧房与卢家小姐的楼房贴壁相连,倘或是她从露台爬过来也未可知,待我回去守住小姐的卧房,她若爬过露台来我便就一手拿一个,两手拿一双,那时怕她飞上天去不成?”想定主意,急急走回家中。 那时夜静更深,皓月东升,走到楼上将门一推,却是闭的紧紧的,想道:“这又古怪了,小姐房内久已无人上来,何故门是闭的?”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卢家的人扒过露台来关的,将李夫人并大娘藏在里面,是故强四爷搜不出,如今尔中我的计了。”遂又走下楼来,叫了花吉、花祥二人同来将门打开,点了火把四处一照,并无人影。花吉道:“这露台有门窗阻隔,如何能得过来?”花兴道:“有胆量的就能走过来,这有何难?”花祥道:“既如此为何不见哩?”花兴道:“这也古怪了,不然为何门是哪个来关的?” 且不说花兴等三人在那里猜疑,且说卢夫人正在吃酒,尚未去睡,忽见丫头走来报道:“不好了,强四爷搜了不算数,如今差官同府县衙役亲自来搜了。”卢小姐道:“不妨事的,仍旧到隔壁楼中去躲一躲便了。”青莲道:“李夫人、大娘不必着急,随我到隔壁楼上去躲避便了。”李夫人同淡氏大娘没奈何,只得随了青莲来到卢赛花房中,青莲就去开门道:“夫人、大娘快些走过去。”那花兴一见道:“好了,在这里了。”花吉、花祥连忙赶上前来。那青莲一见有人赶来,叫声:“不好了。”将李夫人并大娘推过,回身就走。花兴喝道:“如今走往哪里去?”随赶进卢赛花房内,却好卢小姐走上楼来,一见花兴等三人吃了一惊,喝道:“尔等是何等样人?敢走进我的房来胡闹?”花兴道:“小姐,胡闹胡闹,有此变兆,再不想有此一扇好牢门,如今被我拿住了,快些走开,我去报差官来拿。”卢小姐闻花兴此言心中大怒,柳眉倒竖,抡拳将花兴等三人打得叫救连天,没奈何抱头鼠窜退了回去。卢小姐骂道:“为人在世不要这般奸巧,尔主人作恶多端已经眼前报应,尔们一介下人差不多些罢了。”又叫道:“伯母啊!事已出破,如何是好?”李夫人道:“侄女,尔不必惊忙,这是我二人命该如此的。”叫声:“媳妇,随我出去罢。”二人来到厅上道:“尔们不必罗唣,我婆媳二人在此。”差官一见,吩咐左右拿下了,卢夫人是个窝家,也一同捉拿。那卢小姐欲要动手杀了出去,犹恐母亲同李夫人并大娘一发不好,又要连累地方百姓,反为不美,遂急急取了几封金银并陶天豹的小图对青莲道:“我到舅老爷那边去耽搁几日再作道理,尔明日走来看我便了。”青莲道:“我要与小姐同去。”卢小姐道:“不可,这时夜静更深,二人同走更为不便,尔在此看个明白,明日来报我便了。”说完走到后门将门开了,见四下无人,遂放心而去。尔道钦差来此为何无人围府?因这衙役听见说拿住了李荣春家眷,大家走向前来观看,所以无人围府,是以卢小姐得能无事出去。 且说差官问府县道:“他家尚有何人?”方知县答应道:“尚有一个小姐。”差官吩咐:“将小姐也一并捉拿。”左右答应一声,各各走到四处去搜捉,并无踪迹,回来禀差官道:“卢小姐不知去向。”差官吩咐:“将她三人上了刑具带回衙门。”一面吩咐衙役分头往四处去查访,遂押了犯人回府。 那花兴被卢小姐打了几拳心中不愿,来到卢府打听,见卢夫人并李府婆媳一概上了刑具带去衙门,心中大喜,回到家中自称能干,那总管对花兴道:“尔小小年纪凡事差不多些罢了,何苦结这死冤?岂不罪过?”花兴道:“少爷待我甚好,理该与少爷出力才是。”总管道:“我看尔将来如何结局?” 且说差官来到府堂,将她三人打入囚车,又将强四爷大骂一场,追了印信。强四爷气满心胸,回衙收拾。他与司狱李国华十分相契,遂来与李国华辞别,说起此事,李国华排酒款待。李元宰闻说十分大怒,差人前去打听李夫人消息,家人打听明白,走来回报道:“已经打入囚车,今夜就要起身了。”李元宰道:“爹爹在李大爷面上是受过恩情的,如今他家遭此大难岂可坐视不救?”李国华道:“我岂不知要去救他?只是无计可施。”李元宰道:“既如此,爹爹可肯放孩儿前去么?”李国华道:“尔要到哪里去?”李元宰道:“孩儿要到蟠蛇山去请众英雄来救李夫人。”李国华道:“既如此说,尔自去罢。”李元宰随即收拾行李,别了爹娘,上马加鞭而去。 且说卢赛花连夜走到安府,将此情由细说一遍,那安老爷为人最是胆怯,不论大小事情动不动就怕是非相累,说:“自保身家要紧。闻这件事情越弄越大了,目今时势只好各顾自己的是,况且非亲非故,这件事是做不得好心,须防倾家之祸不是当耍的。不是我做母舅的薄情,想我偌大年纪之人尚没有儿子,我这性命是要紧的。”卢小姐听了此言不觉呆了半晌,暗想道:“怎么说出这样话来?虽然尔胆小,但是我外甥女面上说不得这句话来。今日我才晓得世情冷暖,我此来差矣。”乃叫道:“母舅,我此来一则通信,二则辞别。”安老爷道:“多谢尔有情,如今尔要往哪里去?”卢小姐也没好声说,答应道:“逃难而已。”安老爷道:“这是没奈何的事,日后平安仍旧回来看我。”卢小姐道:“这个再看。”安夫人把眼一瞧,将面就变起来,叫声:“甥女尔不要睬他,自古道有亲必顾,这般胆小做什么男子汉?”安老爷道:“夫人说出混话来了,我若留住她,倘被查出一家都被连累在内了。”安夫人道:“不妨,有我在此。甥女,尔同我进去便了。”安老爷说:“夫人不要没主意,明日若被查出拿去,尔我性命不必想要活的。”安夫人道:“且待他来查时再作道理。”卢小姐道:“母妗放手,我要去了。”安夫人说道:“甥女说哪么话?既来之则安之。”一手拽卢小姐进房坐下,问明情由道:“甥女,不是我来埋怨尔,千不合万不是,都是尔娘儿二人不是,别人身上抓什么痒?今日惹出这样飞祸,诰命夫人被人捉拿,成何体面?”卢小姐想道:“方才被母舅埋怨了,不得今又被她扯进来凑一双么?”遂立起身来说道:“事已如此,说也无用,我要去了。”安夫人道:“且慢,我说便这等说,决不来怪尔的。只要靠天保祐使他不来搜查就好。”吩咐备酒款待。卢小姐道:“不必费心,家庭遭变哪有心情吃酒?”安夫人道:“既如此,吩咐备办点心进来。”卢小姐此时哪里有心情吃得下咽,只是呆呆坐着流泪而已。 且说安老爷在书房想到:妇人家晓得什么厉害?说什么有亲必顾,到明日被人搜查出来,那时连自己也不能顾了,看尔顾得她么?一夜不能合眼。直到天明,亲身往外打听,才晓得卢、李二家家眷已解进京去了,因走了卢赛花一人,府县要差人挨家逐户搜查。安老爷本是胆怯的人,不听此言犹可,一听此言吓得冷汗直流,急急赶回家中,一步一跌跌进内厅,大声叫道:“夫人啊!不、不、不好了,尔、尔、尔不听我的话,要弄出大祸来了。”就将打听之言说了一遍。安夫人道:“我只道我们是缙绅人家不来搜捉,谁知也要前来搜查么?”安老爷道:“尔到说得自在话儿,莫说尔是缙绅人家,尔就是皇亲国戚也要搜查的。”安夫人道:“如此却怎么好?”卢小姐道:“不必着忙,可有男人衣巾?借我一套。”安夫人问道:“要它何用?”安老爷连忙答道:“她自然是有路用的,待我走去拿来。”卢小姐即时将头上首饰除下,三把头发合做一把梳,那安老爷已将衣巾取到,卢小姐将巾戴了,又将罗裙解下,将一套男人衣服穿将起来。安老爷仔细一看,笑道:“好个男人。”安夫人道:“不要快活尽了,可将耳钩除下。只是这一双小脚却如何处置?”安老爷道:“这个不妨,来寿的脚最小,他的靴亦可以穿得。”遂又走去将小家人来寿的靴拿了来。卢小姐一看说道:“尚长些,可有破棉絮拿些来。”安老夫人道:“有、有。”遂去拿了一大堆破棉絮来。卢小姐穿了靴,将破棉絮塞满靴内,打扮完了问道:“可有坐骑借我一匹。”安老爷道:“有。”吩咐家人:“将我的坐骑备好鞍辔伺候。”卢小姐叫声:“母舅、母妗请上,甥女就此拜别。”安夫人道:“若事情平定了,尔要来看我们的。”卢小姐答道:“这个自然。”遂辞别上马,出了后门而去。安老爷道:“她去了放下我心头一块大石。”吩咐门上并众家人道:“不管什么人来问卢小姐,只说并不曾来,就是她家使女来寻也是如此回她。”家人领命,按下不提。 且说青莲次日要来见卢小姐,安府门上回道:“并不曾来。”青莲要寻也无处去寻,只得归家,日日思念夫人小姐而已。花、卢两家俱各无主,家人吵得乱乱纷纷,将壁门塞断不表。 且说施碧霞在山中日日思望:“田、李二家家眷为何此时尚不见到?”这日忽见喽罗来报道:“朝廷差花锦文领兵前来剿捕,请令定夺。”施碧霞听了,心中大喜道:“如今正好报仇了。”随即装束停当,即时提枪上马,带领喽罗杀下山来,大声喝道:“何物花锦文,敢来送死。”花锦文道:“尔这女贼,快通姓名来。”施碧霞答道:“姑娘姓施名碧霞,尔这狗头敢就是花锦文么?”花锦文答道:“然也,既知我的名声快快下马受绑,免我动手。”施碧霞道:“我正要来拿尔.却好尔自来送死,着枪罢。”举枪便刺,花锦文叫声:“慢来。”举起刀便隔,回手也是一刀,二人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杀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一边要活捉女贼好去报功,一边要生擒奸臣好来报仇,杀到日落西山不见输赢,各自收兵。一连交战十三阵,俱各不见胜败。施碧霞想到:只此一个花锦文尚且拿他不下,怎么报得仇来? 这夜在灯下看兵书战策,忽见汤胜姑走近前来说道:“小姐,不是我冒犯小姐,说临渴掘井哪里济得出来?若要生擒花锦文,待我明日带三百名喽罗下山去,定要活捉花锦文上山来。”施碧霞道:“尔休得小视了他,他的武艺不在我之下。”汤胜姑道:“小姐也休得小觑了我,若不生擒花贼,愿将首级献上。”施碧霞道:“尔可知军中无戏言么?”汤胜姑道:“怎么不知?”施碧霞道:“既是如此,立下军令状来。尔若能生擒花锦文来记尔第一功。”汤胜姑就立下军令状。至次日,施碧霞升帐坐下,忽见喽罗报道:“花锦文前来讨战。”施碧霞问道:“谁人敢出马生擒花锦文,记取头功。”汤胜姑上前答应道:“小将愿往活拿花锦文,若是死的也不算功。”施碧霞道:“既如此与尔三百人马,须要小心。”汤胜姑说声“得令”,遂领了人马下山而去。不知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一 §§§第三十五回汤胜姑活捉锦文 施碧霞喜见荣春 第59章 天豹图(29) 话说汤胜姑提刀上马,带了三百名喽罗杀下山来,叫声:“花匹夫,老娘来了。”那花锦文见了笑道:“施碧霞贪生怕死不敢出来,叫尔来替死,快通报姓名来。”汤胜姑道:“老娘叫做汤胜姑,特来活拿尔这老匹夫。”举起日月双刀便砍,花锦文举起刀便隔,回手砍来。二人杀了六七十合,汤胜姑暗想到:我方才开了大口要活捉此贼,今见他手段果然高强,如何胜得他?也罢,待我用手箭胜他便了。遂虚掩一刀,诈败而走,花锦文喝道:“尔这贼贱人,要走往哪里去?”随后赶来。汤胜姑见赶将近了,用手举起,袖中飞出一枝箭来,道声:“花贼看箭。”花锦文叫声“不好”,要闪已闪不及,却好中在面门,叫声未完,耳朵又中一枝箭。花锦文大叫一声:“痛死我也。”一跤跌下马来,众喽罗遂赶上前来用绳捆绑。汤胜姑见官兵要来抢夺,遂舞动双刀杀散官兵,吩咐将花锦文押上山,自己来到忠义厅外下马,走进厅禀道:“小将仗小姐虎威,已将花锦文擒捉在外,特来缴令。”施碧霞道:“将军辛苦了,后营歇息。”吩咐:“将花锦文带进来。”两边答应一声,即将花锦文带进帐前,施碧霞骂道:“尔这老匹夫,今日在我帐下焉敢不跪?”花锦文喝道:“啶!尔这贱人,不守王法敢为强盗,如此猖狂,今日天兵到此尚不受绑,胆敢抗拒拿我么?”施碧霞喝道:“尔这匹夫与尔哥哥害我父亲尚未报仇,今日被我拿住尚敢无礼。”吩咐左右:“将他刖去两足。”左右答应一声,将花锦文两足刖去,一时晕倒在地。施碧霞又吩咐:“将花锦文押去后营,牢固看守。” 忽见喽罗走来报道:“前日差去接田夫人的喽罗已接到了。”施碧霞闻报,吩咐:“大开营门,随我下山迎接。”遂一同下山,接了田夫人上山到忠义厅。见礼毕坐下,各诉前情。施碧霞吩咐备酒,因见汤胜姑骁勇,遂与她结为姊妹。田夫人问道:“为何我相公尚未上山?”施碧霞答道:“去接夫人在前,去救大人在后,故至今尚未到山。而且路途又远过夫人的。”正说未完,忽见喽罗又报道:“去接李夫人的喽罗也到了。”施碧霞遂走出厅来看,只见张龙等四人跪下禀道:“小人们奉令走到扬州要接李夫人上山,不想李夫人见疑,说并无凭据,人生面疏,不肯随小人来。”施碧霞闻言叫声:“不好了,原是我不曾打点,忙急无写书信寄去,倘若南京李恩人屈打成招,抑是他三人去劫得田、李二人来,岂不连累他妻孥了?”张龙道:“女将军快些修书,待小人再去。”施碧霞道:“且慢,等待南京探事的喽罗到来再作道理。赏尔半月不用当差,尔去外面吃酒饭。”张龙道:“叩谢女将军。”遂退了出去。施碧霞心中甚是忧闷,将此事说与田夫人知道。到次日,施碧霞升帐,只见探事的喽罗来报,将抢劫之事说了一遍。施碧霞略略放心。至次日,喽罗又报道:“三位大王将次渡河了。”施碧霞哪里晓得黄河渡口乃是患难之处,只晓得吩咐接应。 且说童孝贞等多是一莽之夫,不知进退,去时可以络续而行,如今又多二名犯人随身一路而来,虽是荒郊旷野,尚有官兵在后面追赶,若在别处还可以藏身,独有这黄河渡口无处可以藏身,这些渡船又要查问明白方肯渡他过河。众人无可奈何,阻住在黄河渡口,后面追兵将次要至,三百名喽罗早已七零八落存不得三二十人而已。童孝贞心中着急,说道:“如今却怎么好?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这却如何处置?”施必显说道:“怕他怎的?若是追兵来时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便了。”张顺说道:“只除了这句话没有别话可说的了。”李荣春道:“尔们若敌官兵,待我先赴黄河罢。”田大修道:“谁敢动手?”施必显道:“我悔已迟了。”童孝贞道:“大家死了到觉得干净。”张顺道:“尔看后面烟尘乱滚,官兵已到,我们只得各自散了去。”李荣春道:“也罢,尔干尔的事,我干我的事。”田大修道:“世弟,我与尔同赴黄河以报国恩便了。”说完二人望河就跳,张顺等三人急忙上前扯住道:“死活自然同在一处,也罢,抵在这头不要了罢。”又叫声:“天啊天,想不到我们今日绝于此地。” 正在忙急之际,只听得半空中一声响亮,金光万道,只见黄河面上现出一座桥来,众人见了甚是惊骇,道:“敢是皇天保祜,赐此金桥与我们过去么?”田大修道:“既有此桥,速速过去罢。”众人上了桥急急走过了桥,后面官兵已追到河口。忽听得一声响亮,桥已不见,众官兵一见却也惊得呆了,道:“此乃天意也,不必渡过去拿他了。”遂自退了回去。那田大修等过了桥又听得一声响亮,桥已不见,各人笑道:“此乃天救我们,也须要拜谢。”遂一齐跪下,拜谢了天地。此时月已东升,忽见陶天豹远远而来,五人一拥上前来问道:“尔在南京退了兵马说要归山,为何又在这里?”陶天豹道:“我若预先说破,一则天机不可泄漏,二则被尔们太觉藐视了,我奉师父之命特来救尔等灾难,叫尔们同心协力以除奸贼。有锦囊一个与李大爷收下,到某月某日开看,依此而行,不得有误。”李荣春接了锦囊,收在身边。陶天豹道:“尔们速速回山,我去也。”即驾起云帕而去。众人见陶天豹去了,遂一同往蟠蛇山而来。 且说施碧霞这日升帐,只见喽罗报道:“众大王已将近到山了。”施碧霞闻报,吩咐众喽罗:“大开营门,下山迎接。”自己也来到山下等候。不一时只见众人已到,施碧霞欠身说道:“田大人、李大哥,多多有屈了。”田大修见了问道:“此女莫非是施碧霞么?”李荣春说:“正是。”田大修道:“好一位女丈夫,有劳了。”遂一同上山。陈松也出来迎接。大家来到忠义厅相见,礼毕坐下,喽罗献了茶,施碧霞先问南京之事,施必显遂将前事说了一遍。施碧霞道:“若不是亏了陶天豹,岂不性命难保?”李荣春问道:“贤妹,我家母亲是几时上山来?身体可平安么?同我去拜见。”施碧霞答道:“只为母亲、嫂嫂还未上山,使我心中十分烦闷。”李荣春道:“为何至今尚未上山来?”施碧霞遂将前情说明。李荣春叫声:“不好了,我今日上山,母亲妻子岂不被地方官拿去受苦?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施必显叫道:“李大哥不必心焦,母亲、嫂嫂有什么灾难自有陶天豹相救,怕他则甚?”童孝贞道:“休得说呆话。”张顺道:“必须有个人去打听才好,只是我们不便再去,叫哪个去好?”施碧霞道:“这个不妨,可差汤隆去打听。”张顺道:“不错,汤隆可以去得。”田大修问道:“我的家眷在哪里?”施碧霞答道:“已搬上山来了。”田大修道:“如此还好。”施碧霞道:“张环既被哥哥擒来,为何不见?”施必显道:“前途已问明白,他说中途得病盘费用完,是以不能到扬州。不知到什么地方他都忘了,被花虹遇着骗进京去出首,将前番那一封书作证,为此将他擒来交与喽罗,随后就到。”施碧霞吩咐:“请汤姑娘出来。”施必显问道:“哪个汤姑娘?”施碧霞答道:“就是汤隆之妹。”施必显道:“她是小户之女,叫她做个丫头便了,怎么称她姑娘?”施碧霞道:“哥哥好没分晓,尔还不晓得哩,她虽是小户出身,武艺却甚高强,朝廷差了花锦文前来厮杀,与我杀了一十三阵不分胜败,被汤姑娘一阵便就生擒上山来。”众人俱道:“果然英雄。”施必显道:“如今花锦文何在?”施碧霞道:“被我刖去双足禁在后营,我与汤胜姑结为姊妹。”施必显道:“正该如此,我们也该与汤隆结为兄弟才是。”只见田夫人与汤胜姑一同出来,众人立起身见了礼,田夫人与田大修略诉前情,然后汤胜姑也来见礼,众人称赞不已。施碧霞吩咐备酒,自己与田夫人汤胜姑入内饮酒。童孝贞、施必显、张顺三人在外面与汤隆结为兄弟。 饮酒之间,李荣春放不下母亲,要汤隆前去打听。汤隆道:“此事愿往。”施必显吩咐:“带花锦文出来。”左右答应一声,将花锦文拖出跪下。施必显大喝道:“花锦文,尔哥哥做得好事啊!我父亲有何差处,害得我家破人亡?这是什么缘故?好好讲来。”可怜花锦文身为招讨,今刖去双足受此毒楚,气得目定口呆,一句话也不能应。施必显走出位来连问数声,花锦文并不答应,施必显将他一连踢了几下脚尖,吩咐喽罗:“拖他下去,打一百下大板仍旧收禁,等拿住花锦章一同处置。”左右答应一声拖下花锦文,随即打了一百下大板,仍旧带去收禁。 且说汤隆次日收拾停当,辞别众人下山而去。只见喽罗押了张环已到,施必显吩咐将他斩了,尸首丢在山凹。张环一念之差以致尸首被风化了。那李顺、三元、来贵也到了,即将前情说了一遍,众人方才放心。李顺在卢府别了主母,一竟赶路而来,所以以后之变全然不知。众人一齐说道:“尔若早来一日,也免得汤隆此行。”遂打发喽罗连夜去赶回汤隆不表。 且说卢小姐女捞男装一路行来,已到清江浦,有个庙宇,遂下马进庙歇歇。因黄河并无夜渡,只得在庙中权歇一宵。遂走进内将庙门闭好,只因连日赶路辛苦,不觉身体困倦,遂倚膝而卧。 且说李元宰一路马不停蹄赶到黄河渡口,日已沉西,月上东山,并无渡船,没奈何要寻个宿处,四处一望并无客店,只见有个庙宇,道:“也罢了,且在此庙中暂宿一夜,明日过去罢。”遂走到庙门口,下了马将庙门一推,却是闭的。大声叫道:“快些开门,公子爷要进来歇了。”将门乱打,如擂鼓一般,早已惊醒了卢小姐。卢小姐心中大怒,扒起身来将门开了,喝道:“尔是何等之人,因何打门把我惊醒?”李元宰定睛一看,见他是个平等之人打扮,自己倚靠是个公子,便也大声喝道:“尔睡得,我歇不得么?”卢小姐想道:“此人年纪虽轻,到来得强霸,我想行路之人怕不得凶的。”遂骂一声道:“看尔还是个孩童,出言就敢撞犯我么?惊醒我的眠是何道理?”李元宰道:“尔这贼囚,这个所在只有尔睡得,我到这里便不容我歇么?”话说未完,拳已先到,一拳望卢小姐面上就打。卢小姐道:“尔这小贼种,焉敢无礼。”一手隔开拳,一手回拳打来,二人就在庙门口尔一拳我一脚打有二三十个回拳.全不见输赢。 忽见一个白面后生走上前道:“休得这般相打,差官押解李荣春家眷人等已过黄河去了,若再过一夜路程便赶不上了,尔们休为私嫌误了大事。”二人听了遂住了手一看,李元宰却不认得,卢小姐却认得是陶恩人,此时碍着李元宰在面前不好动问,只说:“因过渡无船,所以在此耽搁。”陶天豹道:“若要过渡,船只何难?解差官是从水路进京,尔们须驾船而去,赶往前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可以一同上山。如今快些随我来。”卢小姐应声:“来了。”那李元宰道:“且慢走,自古道在园多是客,一样赏花人。我李元宰也为此事而来,理当同去。”也赶上前来。卢小姐道:“我不认得尔,什么李元宰,尔莫非花锦章差来的奸细作么?”李元宰道:“唗!胡说,我乃司狱官李国华之子,因受李大爷大恩未曾酬报,今他家眷有难,以此我赶到蟠蛇山去报消息,请众好汉来救他们,被尔说什么奸细作。”卢小姐道:“既如此何不早说。”李元宰道:“如今不必说,大家救李、卢二夫人要紧。”来到河口一看,并无船只,乃问道:“船在哪里?”陶天豹道:“尔看那远远摇来的可不是船么?”卢小姐抬头一看,果然一只船如飞一般来到岸口,却无船公,只是一只空船。二人间道:“又无船舡,如何赶得他们着?”陶天豹道:“不妨,尔二人只管上船,他自然会走。”二人依言上船,陶天豹喝声:“走!”那船似飞一般去了。自己来到庙中,见有一幅丹青、一个小包袱,乃是卢小姐歇下之时放在地下,以后与李公子正在厮打,又有陶天豹叫他渡河而去,为此匆忙忘记带去,故尔遗下在此。陶天豹将这幅小图拿出庙外,在月下展开一看,道:“画得都肖我的像。”又见上面写着“陶天豹”三字,暗想道:“此必是卢小姐画的,她不过感我救命之恩,画此小图以报我恩,只是内中却有关情,不免待我带去万花山便了。只是这个包袱内之银要他何用?二匹马乃是小事,只得别人造化罢了。”遂将马匹并银子丢下,随即驾云而去。 且说李元宰同卢小姐坐在船中,那船如飞一般,不一会只见前面有只船高悬旗号,两挂标灯,想道:“必是官船了。”遂大喝一声:“奸贼休走,我来了。”二人跳过官船将这些官兵乱砍下水。那差官慌忙跪下哀求道:“大王爷啊!我们没有金银,船中所有物件任凭取去,唯望饶命。”二人并不回言,将他衣服剥下,一刀砍下水去。船家唬得魂飞魄散,哀求道:“大王爷饶命啊。”卢小姐道:“不干尔事,尔只与我摇船。”又将三轮囚车打开,卢夫人一看猜疑道:“这后生家好似我女儿一般,只是男装,又有一个后生家在着,却不敢认他。”卢小姐叫道:“母亲、伯母、嫂嫂,休得害怕,卢赛花在此。”卢夫人问道:“尔果然是我的女儿么?为何如此打扮?”卢小姐遂将前事说了一遍。卢夫人同李夫人、淡氏大娘一齐说道:“果然亏了陶天豹,若无这一只船,性命岂不难保?”谁知这只船乃青萍变的,所以男女上了官船即时不见。卢小姐吩咐舵舡将船急摇,自己打扮做差官,李元宰扮着押解差官,不多时船已摇到岸口,众人各各上岸。 此时天色大明,遂同到酒店,吃完酒饭,雇了车辆与卢、李二夫人并淡氏大娘坐下,遂往蟠蛇山而来。行不多路,忽见山边跳出一人,大声喝道:“来的留下买路钱,放尔过去。”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元宰未会先讨敌 君陛回朝奏情由 话说李元宰等正行之间,忽见山凹里跳出二人来要讨买路钱,心中大怒,走上前大声喝道:“尔是没眼睛的狗强盗,敢来问我要买路钱么?”举棍便打,那人拔出腰刀拦开棍,回手一刀砍来,二人就在山下一来一往杀个不了不休。卢赛花恐李元宰有失,连忙上前喝声说道:“大家住手。尔这个人是哪里来的?焉敢这等无礼?”那人答道:“我乃蟠蛇山上扒山大王汤隆便是。”卢小姐问道:“山上共有多少好汉?”汤隆答道:“索命无常童孝贞、飞天夜叉施必显、半节蜈蚣张顺、镇山女大王施碧霞、擒虎女将军汤胜姑、小孟尝君李荣春、铁面无私田俊卿,还有我扒山虎、长房夫人方氏、飞岭母大虫,什么希罕。尔这两个人不要多言,快些留下买路钱来,待我好早早到南京去公干。”李元宰喝声:“住了,尔这人是瞎了眼睛的,连人也不识还敢说要什么买路钱?”卢小姐说道:“尔送我到蟠蛇山去,我就送尔几文钱买酒吃。”汤隆骂道:“尔这贼囚,我要到南京去公干,那有闲工夫送尔去。”李元宰说道:“尔既不要送我们去,快些闪开,我们要押解李荣春家眷进京去。”汤隆一闻此言便问道:“李荣春家眷在哪里?”李元宰道:“尔看那后面来的便是。”汤隆闻说是李荣春家眷,心中大喜,道:“来得凑巧,省得我去。”举起刀望李元宰便砍,意欲劫取李荣春家眷。那李元宰将刀隔开,笑道:“尔这个莽夫,一家人何必如此?”汤隆问道:“什么一家人?快快说个明白来。”李公子道:“我二人已劫李荣春家眷在此,如今快快同我送上山去。”汤隆闻言又问道:“尔叫什么名字?”李元宰应道:“我叫李元宰。”汤隆又问道:“这一位哩?”卢小姐答道:“我叫卢赛花。”汤隆道:“既如此何不早说?险些伤了和气。如今快些一同上山去罢。”遂一同而行。 行不多路,忽见前面七八个喽罗如飞的一般赶来,众人不知何故如此的赶来。那喽罗接着了汤隆便说道:“众大王叫小人来赶大王回去。”汤隆问道:“众大王为何差尔们来赶我则甚?”喽罗禀道:“因李大爷总管到山说李夫人住在卢家是不妨事的,所以叫小人们来赶大王回去。”汤隆也将此事说与众喽罗晓得,众喽罗闻言齐道:“如此甚好。”遂一同回山。 第60章 天豹图(30) 在路非只一日,已到山下,差一个喽罗上山去通报。众人闻知,俱各大喜,吩咐喽罗大开营门,一同下山迎接。接上山来到忠义厅,一齐拜见,行礼已毕,遂各坐下。先是李荣春问了李夫人道:“自从孩儿被拿之后久违定省,不知母亲如何也被拿去?”李夫人见问,遂将前情说了一遍。此时各人互相问来问去,说不尽前言后语。童孝贞吩咐备酒,男外女内分开而饮。正饮之间,卢小姐忽然大叫一声:“不好了!”众人吃了一惊,问道:“何故如此大呼小叫?”卢小姐说道:“我一幅《天豹图》遗失在庙中忘记带来。”众人道:“这个何妨?再画一幅罢了。” 不说众人在寨饮酒,且说花锦章自从差花锦文提兵去收捕蟠蛇山大盗,自以为得计,暗想道:“如今好了,这些贼寇不消一日自然尽除,可绝后患。”这日正在看天下的报章,忽然接了南京的报,心中大怒道:“可恼啊可恼!陶天豹仗术杀兵,施必显欺君藐法,这还了得?”花子能在旁说道:“看此光景,不但了不得,连江山也难保了。这还在其次,只恐我花家都要被他们杀尽除绝的了。”花锦章道:“不要尔着忙,为父的自有道理。”正说之时,只见家人报道:“邱大人到了。”花锦章道:“请他进来。”家人出去请了邱君陛进来,见了礼坐下,邱君陛即将前情说了一遍。花锦章道:“前日已经奏闻,圣上降旨前来将他二人处斩,为何反被陶天豹辈如此猖獗?”邱君陛道:“何曾有甚旨意?”花锦章道:“乃高文杰领旨去的,怎说没有?”邱君陛道:“这又奇了,几时见高文杰有领圣旨去?”花锦章道:“也罢,我与尔明日见驾,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面奏便了。”邱君陛道:“正合我意。”随即告退回府。 次日五更三点,皇上登殿,两班文武拜舞已毕,只见黄门官奏道:“邱君陛回朝复旨,现在午门,请旨定夺。”皇上传旨:“命邱君陛进见。”邱君陛领旨进朝,三呼已毕,奏道:“臣奉旨到南京审田大修一案,不想被陶天豹仗术杀害官兵,施必显等将田、李二人抢劫而去。臣带领官兵追赶,又被陶天豹用法术杀退,不能前进。非臣等不尽心竭力,实因他妖法厉害。”皇上闻奏大怒,问两班文武道:“如今用何法以治之?”只见花锦章出班奏道:“陛下可速降旨,命雁门关总兵窦景领兵再去,一同剿除贼党,不怕盗寇不除。”皇上闻奏传旨道:“着该部依花卿所奏而行。”那晓得地方官将花锦文被擒逃回兵卒一概备文书达兵部,兵部王上达即刻亦来奏闻,皇上一发大怒,即时传旨:“命该部着差官赍旨速速到雁门关,命窦景旨到之日即刻起兵,火速而行。”朝毕,驾退回宫,众文武散朝。花锦章回府,遂将花锦文被擒的事说与马夫人晓得,道:“如今家中无主,夫人却要回去。”马夫人没奈,只得打点动身回去。 且说花子能迷着梅素娘,这日在七亩庄与梅氏饮酒,饮到日将西归,因恐父亲到来,就要作别回去。梅氏道:“我与尔有万分之情,看尔全然没有爱我之心,莫非另有心中人,故假说怕太师?”花子能笑道:“并不是另有心爱之人,实恐爹爹到来败露机关,尔我性命难保。”梅氏道:“吓!尔果然是怕太师么?”花子能道:“别事自然不怕,此事却是要怕他的。”梅氏道:“既然如此,自今之后尔不必来了。”花子能道:“虽然怕他,瞒了他私自来是不妨的。”梅氏道:“如此受惊耽怕,却不能得畅意,我有一句话与尔说,只恐不中尔听。”花子能道:“说什么话?就是不中听处也是着听。”梅氏道:“我与尔年纪仿佛,正是同床共枕之人,那太师须发胡乱甚不中我意,叫尔断交尔又不肯,又怕太师,怎能与尔天长地久?况且此处只有四个丫头,俱是心腹,不如将太师了其性命,我与尔白头到老,尔说好么?”花子能听了此言吃了一惊,想到:若是别人我就帮尔行事,只是爹爹却使不得,我若不允,她又是鼻涕眼泪一齐来。只得说道:“这件事不是性急得来的,须要慢慢商议,做得干干净净才好。”梅氏道:“我主意已定,等太师来时将他灌醉,一刀结果了他性命,将尸灭了。那时有谁晓得?”二人言来语去,夜已深了,那丫头将剩下酒肴收往厨下吃得个个沉醉,都去睡了。梅氏留住花子能同上床去睡。谁知这花园门尚未闭着,因花子能来的时节门是双桃闭的,不意双杏开门看景致,谁知附近有个尹小官见双杏立在门口看景致,遂上前要来调戏,双杏连忙走进里面去,所以忘记关门,被一阵风将门吹开。 且说花太师这日请酒,到初更后酒散客去,遂带了两个家人来到七亩庄,已是二更时候。家人用手一推,其门自开,花太师大怒,走进园中,家人将门闭了,花太师道:“如此不小心。”来到鸳鸯楼下,只见灯光现出,举手推门却是闭的,吩咐家人:“尔们到便房安睡。”家人遂到便房安息去了。花锦章举手将门打了两下,叫道:“开门。”梅氏正与花子能相抱而睡,忽听得楼下太师打门,二人吃这一惊非同小可,花子能道:“不好了,爹爹来了,怎么样哩?”梅氏道:“如今快些起来穿了衣服。”花虹急得无处奔逃,梅氏道:“不要着忙,快些躲在床下。”花子能没奈何,只得往床下爬了进去。梅氏拿了烛走下楼来,开了门道:“贱妾只道太师爷有事不来,所以如此大胆早睡,望太师爷恕罪。”花太师道:“谁来罪尔,只是此班贱婢这等不小心,园门也不关,应该责她几下才是。”梅氏道:“吓!园门也不闭么?待贱妾将她们责处便了。”花太师道:“吩咐备酒,我要与尔同饮两杯好睡。”梅氏道:“是,太师爷请坐,待贱妾去叫她们起来备酒便了。”遂走下楼来,叫起四个丫头到厨房备酒,自己也上楼来陪花太师。花太师道:“我若不在此,尔可寂寞么?”梅氏道:“妾在此甚是凄凉,多谢太师时时挂念。这鸳鸯楼好比相思楼,日里只与花木作伴,夜里甚是冷静,只恨更长夜深。”花太师道:“只是我年老力衰,不能畅尔心意。”梅氏应道:“说哪里话来,太师年尚未老,力尚未衰,犹如少年人。还是贱妾不晓事,难将情兴送襄王。”花太师笑道:“果然能说话。” 只见四个丫头将酒肴搬上来排在桌上,一齐跪下道:“丫头们叩头。”花太师道:“尔这些贱婢如此不小心,连园门也不关么?”四个丫头一齐道:“求太师爷开恩,下次再也不敢了。”梅氏道:“初次饶她罢。”花太师道:“下次再犯,定不饶的。”众丫头道:“叩谢太师爷。”梅氏亲自斟酒劝太师吃,又逢着花年、花信,所以命丫头与他二人一桌酒,立意一人一刀要结果他的性命。自古道最毒妇人心,果然色胆大如天,与命相连。梅氏将花太师吃的酒稍冷一杯换热一杯,不觉将花太师灌得大醉,梅氏服侍他睡了。那丫头们将酒肴收拾,下楼而去。梅氏将裙脱下,手袖卷起,将壁上挂的剑拔出鞘来,满面杀气,走上前就要砍杀。不知可杀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梅素娘贪欢杀主 花子能绝欲探亲 话说梅氏举起剑来要杀下去,那花虹在床下伏着,已看得明明白白,见梅氏拔出剑来要杀太师,连忙爬了出来将梅氏手扯住道:“且慢些。”梅氏道:“趁尔爹爹睡着,此时若不下手更待何时?”花子能道:“须要计议停当才可下子。”梅氏道:“尔既不容我杀他,也罢,待奴自刎罢。”花子能道:“这个一发使不得,到不如我与尔一同死了罢。”一个拖来一个推去。 正在急忙之际,忽见楼—下花信、花年叫道:“太师爷,快些下楼,万岁爷圣旨来召太师爷入朝议事。”花子能想道:“好了,救星到来了。”梅氏闻叫不觉胆寒,连忙将剑插入鞘,花子能急忙往床下爬了进去。梅氏将手袖放下,穿了裙走近床前,叫声:“太师爷。”那花太师烂醉如泥,任叫不醒梅氏遂将醒酒香取了一小块放在花太师口内,不一会时,花太师酒已醒了,开眼一看,问道:“素娘,尔为何不睡?”梅氏道:“万岁爷有旨,特召太师爷入朝议事。”花太师闻言,说道:“快些点灯。”就立起身下床来,将衣服抖一抖道:“我为何不脱衣就睡下?”梅氏道:“因太师爷大醉,故此和衣而睡。”花太师道:“花年、花信在哪里?”梅氏道:“在楼下等候。”花太师道:“素娘,尔自去睡罢。”梅氏应道:“是,太师爷慢请。”花锦章遂走下楼来,花年、花信提灯照太师爷出去。 双桃将门闭了,走上楼来,只见梅氏叹不绝声,花子能从床下爬了出来,惊得一身冷汗淋漓,说道:“如何!方才若还不是我阻挡,早已一剑将他杀下,顷刻机关败露,将谁人去见圣上?到那时就将他头拿来装也装不上去,欲去鬼门关追他的魂魄也追不回,却如何是好?”梅氏叹道:“罢了啊罢了!丫头们下去,将门闭了。”乃说道:“他命是不该今夜死的。”花子能道:“他偏要活到一百岁。”梅氏道:“混账,他若不再来时不必说,如若再来时定不再饶他了。”花子能道:“他若再来之时别作计议,如今我俩先赴巫山良会罢。”二人说完,遂解帽宽衣双双上床云雨。睡到天明,花子能爬起身来梳洗明白,忙走回家。暗想道:“这件事若是别人,我自然助他一臂之力结果他的性命,念他是生我身的人却做不得。只是昨夜我若不阻止,我爹爹已作无头之鬼了,到今日如何了局?我想梅氏因贪我少年之故起此不良之心,从今以后我不可再去,使她绝了念头,全然我父之命便了。”若说花子能为人强暴,无恶不作,钉善不为,在父亲面上原晓得不可谋害。自此之后断绝不去,正所谓负心男子痴心女。 且说梅素娘怀念花虹,心焦燥热,今夜见他不来等到明日,明日又不见他来想到后日,一连数日不见花虹到来,只道他是怕着太师不敢再来。这一日花太师复来与梅氏饮酒,正饮之间,花太师道:“今日夫人已回家去了,我已选定明日接尔回衙晨昏陪伴,一则免尔寂寞,二则省我来往,尔说好么?”梅氏听了此言,心中想道:“我若到衙门去,被他时时惹厌,我与少爷的好事岂不成空?必须今宵将他杀死,我才得与少爷永为夫妇。”心中立定主意,口里答道:“悉听太师爷做主。”又吩咐丫头:“再备酒来。”花太师道:“这几日国家有事,日夜不宁,我心甚烦,不想吃酒了。”梅氏道:“既然如此,可少吃两杯便了。”花太师道:“既是尔要吃酒,老夫陪尔三杯,不用大肴,只须小菜。”梅氏应声:“晓得。”私下吩咐了丫头几句话,双桃领命而去。不一会时,双梅、双杏将酒菜取上楼来排在桌上,二人对饮,梅氏只是劝花太师吃酒,谁知花太师命未该死,这夜任从梅氏劝酒总不饮下。那双桃奉了梅氏之命,到厨房拿了四盘肴馔送到便房来劝花年吃酒。这日花太师只带花年一人来,这花年又是个贪杯之徒,更有双桃劝酒,岂有不醉之理。 双桃将花年灌醉,走到楼上要来相帮梅氏行事。花太师吩咐:“将酒席收去,尔们睡罢。”自己上床先睡。梅氏将眼色一丢,似乎叫她们不要睡的意思,四个丫头一齐避在房门外。梅氏将衣裙脱了上床来陪太师同睡,意欲待他事先睡着,然后好放心行事,哪知四个丫头听他二人已在床上作乐,双桃道:“今夜是不能成事了。”双杏道:“却是为何哩?”双桃道:“此时正开心作乐,就要行事也来不及了。正在快活之际,还有什么闲工夫来做这个险事?我们大家去睡罢了。”四个丫头遂一齐下楼去睡。 且说梅氏见太师房事已毕,放倒头便睡着了,遂悄悄抽身而起,将裤穿了,又穿一件短袄,将蚊帐挂起,把手将剑拔出鞘来,走近床前。未杀之时心雄胆壮,此时不觉胆寒起来,见花太师仰面而卧,梅氏此时硬了头皮,大喝一声:“老贼看剑。”往太师喉咙一剑砍下。谁知神昏眼乱,欲砍咽喉错砍在头上。花太师被这一剑砍下惊醒,叫声“哎唷”,连忙跳起,一手扯住梅氏短袄。梅氏一想:“他若不死,我命必亡。”连忙挣脱,骂声:“老王八看剑。”又一剑砍来,花太师连忙闪过一边,将脚往梅氏小腹踢去,梅氏叫声“哎唷”,跌倒在地。花太师也不穿衣裤,跳下床来将剑拾在手中,复将梅素娘踹住,骂道:“尔这小贱人,我且问尔,尔为着何故行凶杀我?”梅氏只叫:“太师爷饶命啊。”花太师大怒,一手拿剑一手揪住梅氏头发吊将起来,问道:“尔这贱人何故杀我?好好说来。”梅氏此时身子一松,存了他活我死的念头,一手将花太师子孙袋捏住往下一扯,那花太师疼痛难当,把剑一挥将梅氏砍为两段。 花太师气得目定口呆,满身发抖,将剑丢下坐在椅上骂道:“尔这贱人这样大胆,如此无礼,这还了得?只是何故突起歹心下此毒手?”想了一回说:“是了,必是这贱人有与外人私通,故起这念头。”将烛拿来四处一照,并无一人,仔细再看,见房门已开,叫声:“不好了,被他走了,此时料已去远,想不能追回。贱人既死,奸夫已走,不免唤起丫头查究便知明白。”遂自拿灯走下楼来,到丫头房门口将门乱打。却好双梅已醒,问道:“是哪个打门?”花太师答道:“是我。”双梅道:“原来是太师爷。”连忙下床将门开了一看,问道:“太师爷为何赤身露体满面是血?敢是二夫人月经来了不要尔同他睡,赶了出来么?”花太师骂道:“贱人休得胡说,随我来。”二人走到楼上,花太师将灯放下,那双梅见梅氏身分两段满地是血,吃了一惊,大叫一声:“哎哟。”一跤跌倒在地,连忙又爬了起来,惊得满身只是发抖道:“太、太、太师爷,二、二夫人为何如此?还、还是冒、冒犯太师爷,还是不、不、不能凑趣?尔、尔亦可以对她说得明、明白,叫她下次要讨好,再不然就打她几下就是了,何必如此?”花太师道:“非为此事。我且问尔,平日何人在此走动?”双梅道:“太师爷这句话问得差了,此处只有太师爷同二夫人,二夫人同太师爷,并双桃同双桂、双桂同双桃、我同双杏、双杏同我,少……”遂住了口。花太师问道:“少什么?为何不说?敢是少爷在此走动么?”双梅道:“少爷从来不曾到此。”花太师想道:“他说得奇怪,为何说个‘少’字遂住了口?莫非畜生有来此么?”尔说花锦章乃是一个调和鼎鼐、燮理阴阳的宰相,要办多少的事,莫说这点小事就看不出么?花太师连连问道:“双梅,少爷昨日可有来此么?”双梅答道:“并不曾来。”花锦章道:“少爷到此也是平常之事,他若要来难道我不许他来么?尔快快从实说来,我就收尔做二夫人,尔若不说明我就一刀叫尔照二夫人一样。”双梅暗想道:“我方才不小心说出一个‘少’字来,被他查问,如今怎么好?”花锦章见双梅沉吟不语,叫声:“双梅,为何不说?尔若说得明明白白,我自然收尔起来做二夫人。”双梅道:“多谢太师爷,丫头无福消受。”花锦章见她不说,将剑拾起叫道:“双梅,尔说不说?若再支吾尔看此剑利也不利?”双梅急了,连忙跪下道:“太师爷饶命。”花锦章道:“尔还不说么?”一手将双梅头发揪起,一手将剑靠在咽喉道:“尔说不说?”双梅唬得魂不附体,料想瞒不过了,只得从头至尾老实说了一遍。花锦章一听此言,心中大怒,恨道:“可恼啊可恼!小畜生自败门风,来到此处将庶母也通奸么?既无一个母子之分,怎么连五伦也没了?要他何用,就使花门没了后代,断不要留此畜生。”将剑指着双梅骂道:“尔这贱人,结党成群敢来害我么?”双梅道:“这个丫头们不敢。”花太师道:“小贱人利口。”一剑将双梅砍为两段。心中又想道:“双桃、双桂、双杏乃是一党之人,断然饶她不得,倘传扬出去叫我如何做人?”遂一直走下楼来,将三个丫头一个一剑砍为六段,可怜梅氏一念之差,自作断头之鬼,又连累四个丫头个个身首异处。那花锦章想到:尚有两个老婆,知了此事必会传扬出去,这亦是饶她不过。遂又走到厨房将房门踢开,走进去一个一剑分为四段。可怜这两个老婆,遭此冤枉惨死,这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冤难诉,有屈难伸,只好到阴司去算账罢了。 第61章 天豹图(31) 且说花锦章杀了两个老婆,复到楼上坐定,头上被梅氏砍了一剑,皮肉削开,血流不止。方才正在气恼之时不知疼痛,此时心神略定,觉得疼痛难当,忙寻一块罗帕来包了头上,穿好衣裤。谁知被风吹入伤痕,一时眼花头晕,满身寒冷,两腿酸软,意欲下去叫花年,哪知两足难以移步,不能下楼,只得睡在床上,遍身发抖。想起心事又气又恼,又不忘爱色之心,口里叫道:“梅氏啊梅氏,不是我心肠太硬,谁叫尔下此毒手?自今以后将往日恩情一旦休了。”又叹口气说:“咳!说便这等说,我想起来并不干梅氏之事,这都是那畜生之故,他若不到此,梅氏何能与他私通?”况且青春美女爱少年郎固有其然,他因嫌我年老无能,不足以快其意起此毒心。畜生也畜生,我断然饶不得尔,就将畜生来碎剐凌迟也不足偿其罪。” 此时已是四更五点的时候了,只听得花年在楼下叫道:“请太师爷上朝。”花锦章闻言乃叫道:“花年,尔走上楼来,我有话对尔说。”花年应道:“小人不敢。”花锦章道:“不妨,快些上来。”花年闻言,遂走上楼来道:“太师爷叫小人上来有何吩咐?”一边说一边走,不提防被双梅尸首绊了一跤,连忙爬起来道:“什么东西将我绊了一倒?”低头一看吃了一惊,叫声:“哎唷。”花锦章止住道:“不要高声,是我杀的。”花年道:“太师爷何故杀她?”花锦章道:“她冲撞我,以故杀了。”花年道:“那边还有一个哩。”花锦章道:“那边一个是二夫人,不许尔多言,快去备办棺木七口,一面去禀知三爷、四爷,只说我有病不能上朝,叫他代奏圣上便了。花年,尔须速去速来。”花年应声“晓得”,花锦章又吩咐花年道:“少爷面前不可多言,如敢违我也是一剑。”花年道:“小人不敢多言。”遂提了灯走下楼来,出了园门骑了花锦章的马先跑到花锦龙那边去。谁知已上朝去了,花年随即赶到朝房。此时那些文武俱皆齐集,尽说道:“花太师此时为何还未见到来?”正说之间花年已到,说:“花太师有病在七亩庄,不能上朝,叫三老爷、四老爷代奏圣上。”众人闻言,说道:“等上朝过了前去问候罢。”花年又跑到棺木店备买了七口棺木,叫他抬到七亩庄去。自己先跑回来禀明太师道:“棺木已备齐了。”花锦章道:“将梅氏并四个丫头、两个老婆成殓了,切要机密,不可与外人晓得此事。”花年应声“知道”,遂将梅氏一手一段拖下楼来,又走上楼来将双梅也拖下楼来。心中暗想到:为何将她们一齐尽皆杀死?我起先只道杀死两个人,为何要七口棺木?不知是两个老婆三个丫头一夜工夫杀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个,这却为何哩?想来想去却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又自想道:“我一个人如何做得来?太师爷又不许讲与外人知道。也罢,待我就附近地方去寻几个人前来相帮,我须赔几个酒钱罢了。”遂走出门要去叫人同来相帮。 且说花子能知父亲又到七亩庄去了,心中甚是担忧,想道:“梅氏前夜亲对我说太师命内今夜不该绝亡,终要害他性命。看他粗心大胆,将来我爹爹若被梅氏害死如何是好?”一夜牵肠挂肚,任睡不着。直到五更三点,遂爬起身来,也不梳洗,一直走到朝房查问太师有来上朝否。管朝房的答道:“太师有病,未曾上朝。”花子能闻言想道:“昨日好好的人,今日忽然有病,其中必有缘故。”遂又赶到七亩庄来。天色渐明,只见十余个人扛着白棺木走来,花子能在旁点算: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暗想道:“谁家晦气,一连死了七个人?这也奇了。”又自想道:“我须打听自己的事要紧,不要管别人闲事。”即时走到园门口,一见门是闭的,挨身而进,暗暗来到鸳鸯楼下,并不见有一个丫头。想到:这又奇了,这些丫头都往哪里去了?正在探望,只见花年手拿一盆热水走来。花子能叫道:“花年,我且问尔,闻得太师爷有病,果是真么?”花年答道:“果然有病。”花子能又问道:“二夫人可起来否?”花年想到:太师爷吩咐我不可说与少爷知道,如今少爷又来问我,叫我怎样对答?也罢,待我骗他便了。花年遂说道:“二夫人不在楼上睡。”花子能道:“不在楼上睡,难道与太师爷分了床睡么?如今太师爷在哪里睡?”花年道:“太师爷在楼上睡。”花子能道:“如此待我上去问安。”花年想到:我且慢上去,看他如何。 那花子能走上楼来到床前,叫声:“爹爹为何身子不爽快?”花锦章一见花子能到来,心中大怒,一手挽住他的左臂问道:“尔来了么?”花子能道:“孩儿特来看爹爹。”花锦章道:“小畜生啊!尔做的好事。”一连七八个巴掌,打得花子能满面通红,叫声:“爹爹,尔怎么才病得一夜就疯癫了,连我也打起来?”花锦章骂道:“尔这畜生,难道我打不得尔么?我且问尔,梅氏尔叫她是什么?”花子能答道:“叫她庶母。”花锦章道:“这却又知叫为庶母,怎么与她通奸?尔自己的妻子不能管顾,致与人私通,败坏门风,今日又敢乱伦奸庶母,又欲杀父,这样畜生留尔何用?”遂叫:“花年,快取刀来。”花子能闻了此言,急得五内崩裂,无计脱身,只得叫声:“爹爹,此话哪里听来的?有谁人看见,是哪个敢作干证?”花锦章道:“小畜生还敢强辩么?自己不敢下手叫梅氏来杀我,这还了得?今日譬如不生尔这小畜生一般,定不饶尔。”花子能叫道:“爹爹,这个使不得,我是单传独子,要祀花家香火,尔不可一时没了主意。”花锦章道:“我不要尔这畜生传香火接后嗣罢了。”叫声:“花年,快快将刀取来。”连叫数声不见花年上来,遂自己一手将花子能左臂捏得紧紧不放,将身跨下床,就在地下拾起剑来恨骂道:“小畜生,今日容尔不得了。”一剑往花子能便砍。花子能大叫一声:“不好了。”将身往后一闪,飞起一脚将花锦章手中的剑踢落地下,又尽力一蹲挣脱了手,将花锦章推倒在地,自己急急走下楼来,却好遇着花年,问道:“敢是太师爷杀了二夫人么?”花年只道他已先晓得了,遂应道:“不知何故,杀了二夫人还不足意,又将四个丫头二个老婆一齐尽杀了。”花子能听了此言,叫声:“不好了。”回身便走,如飞的去了。 那花年想到:太师爷莫非遇着邪神么?不然为何杀了七人还不足意,连自己亲生独子也要杀起来?忽转想道:“不好了,我须要小心,不然也是一剑,那时我却无处去伸冤。”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二 §§§第三十八回必显计议抢景凡 汤隆意外擒花虹 话说花年亦怕太师爷连他也杀了,遂小心在意将一盆热水拿上楼来,服侍太师爷洗了血迹,又将地下血迹扫得干干净净,又去备一碗人参汤与花锦章吃,然后上床去安睡。却好花锦龙、花锦凤同各文武官员俱来问安。花锦凤问道:“哥哥为何包起头来?’’花锦章见问,难将真情说出,只得扯谎说道:“偶因酒醉跌倒一跤,将头皮跌破流血,故此包头,”花锦凤道:“为何不见二嫂奉侍?连丫头们都走往哪里去了?怎么一个也不见?”花锦章答道:“我晓得诸位大人知我有病必要来看我,故此叫她们回避了。”正说之间,圣上差太医前来看病,花锦章不敢与他看,只说:“头皮跌破自有外科医治,有劳先生了。”这些官员问候一回各自告辞回去。 且说花子能跑离了七亩庄心中才定,一边走一边想到:梅氏啊梅氏,尔为何如此无主意?我叫尔不要性急慢慢计议,为何不听我话?到今日引火自烧其身。可惜尔花容月貌、少年青春,如今没处与尔作乐了。只是我爹爹正在气恼之际,我且避开,走去别处躲闪一年半载再作道理。遂回府中取了三百两银子,打了一个包袱,急急离了府门,也不想要到哪里去,只是信足而行,有路便走,这且慢提。 且说花府家人见走了少爷,遂报与太师爷知道,花锦章闻报叹口气道:“家门不幸,出此畜生,他走得离是其造化,不然一命亦将送他归阴,也罢。” 且说蟠蛇山这些英雄义同肝胆,情胜骨肉,因施必显要报父仇,所以招兵买马,积草囤粮,要杀上京城削佞除奸以扶国家江山社稷。这日忽见探子来报道:“雁门关总兵窦景凡领兵前来征讨,请令定夺。”童孝贞问道:“离山尚有多少路?”探子答道:“尚有二百里之遥。”童孝贞遂赏探子银十两,再去打听。探子叩谢而去。施必显说道:“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怕他什么窦景凡?”李荣春道:“这支人马恐怕难杀哩。”众人齐道:“自古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难杀?”李荣春道:“施兄,难道尔忘记了么?我去年写书与尔,叫尔到雁门关窦景凡麾下立功以图进身,方好报仇,尔不到边关去却到此山上来,做什么就忘了?”施必显问道:“就是他么?”李荣春道:“正是他,今奉旨提兵到此,我等切不可与他相杀。”施必显道:“不与他相杀岂不被他看得我们多是不中用的了?”李荣春道:“他忠良臣子,与我爹爹十分相好,若与他相杀,一则恐不能胜他,二则伤了先人交谊,只用善言分诉,以礼相加,各将我们冤枉情由一一诉明,叫他转达圣上自有招安赦书,方不失朝廷臣子。”众人道:“既然如此,就烦李兄先写函书与他,看他如何。”田大修道:“目下花锦章弟兄官高位重,我田大修尚且碰他不过,何况一个总兵官,如何替得我们辩明此事来?”李荣春道:“我先将冤情对他告诉,看他做得来抑做不来,再作道理。” 不说蟠蛇山众人议论,且说窦景凡带了大队人马来到山下,扎下营寨,写了战书,差人送上山去。童孝贞看了战书道:“既这老头儿不讲情理,待我杀下山去杀得他片甲不回,叫他晓得我们的厉害。”李荣春阻住道:“不可如此,待我写书送去,看他怎样回我?”遂写书一封交与来人带去。差人回营,将书呈上,窦景凡将书拆开观看一遍,笑道:“原来是花锦章这老奸贼陷害他们,我起初并不晓得他们有此委曲,今日既知此事,想花贼虽有威权我却是不怕他的。只是我乃奉旨前来剿捕,不便按兵不动,如今一面与他交兵以掩三军耳目,一面上表奏闻便了。”遂修书一封回报李荣春,又写一道表章差官进京奏闻皇上。 且说李荣春见了回书,遂与众人计议下山与窦景凡假意相杀,以掩三军耳目。 且说差官一路兼程赶到京城,在午门外候驾,要等皇上登殿便好奏闻。谁知被花锦凤见了,想到:蟠蛇山胜败尚未有报,怎么鬼头鬼脑来上奏章?我想窦景凡这老头儿不是好主顾,到要盘问他才放心。遂叫差官上前来问道:“尔上表章所奏何事?”差官答道:“下官不知。”花锦凤随即吩咐家人:“将他表章取来我看。”家人即将差官表章抢来呈上,那花锦凤将此表章拆开一看,心中大怒,走来与花锦龙计议。花锦龙对花锦凤道:“可吩咐家人将差官先行拿下捆绑了,然后奏闻圣上,说窦景凡私通贼党,按兵不动,只这八个字窦景凡就当不起了。”花锦凤闻言说道:“不错,就是如此。”即时吩咐家人:“将差官带回府去结果他的性命。”只听得景阳钟响,皇上登殿,花锦凤出班奏道:“今有窦景凡私通贼党,按兵不动,乞我皇拿下问罪以正国法。”皇上闻奏,即时传旨:“着该部差官前去将窦景凡拿来,三法司勘问复旨。”两班文武退朝,刑部即刻差官赍旨而去。不即一日,差官已到窦景凡营寨。窦景凡闻知圣旨到来,忙排香案出营迎接圣旨。接进大营,钦差当中说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诏曰:兹据中极殿大学士花锦龙奏称,窦景凡私通叛逆,按兵不动,着即扭解来京,交三法司勘问。旨到之日即刻拿解。钦哉谢恩。”窦景凡三呼万岁,两旁校尉上前将窦景凡衣冠剥去上了刑具。窦景凡长叹一声道:“苍天啊苍天!哪知朝廷听信花贼,将臣忠言当作恶言。”钦差吩咐:“将窦景凡打入囚车,吩咐参将代理营事,等新官到来再行征剿。”随即起身望京而去。 且说蟠蛇山探子打听此事,连忙上山报与众位大王知道,众人听得此报各怀不平,俱各大怒,叫道:“可恼啊可恼!奸贼如此弄权,又将一个忠臣拿去了。”田大修道:“如何?我说窦景凡哪里碰得花锦章过?如今将他拿解进京,一定凶多吉少,如何是好?”童大王恨道:“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将他抢上山来才见我们的厉害。”施必显大叫道:“若不抢来非为好汉。”张顺亦道:“先抢了窦景凡上山,随后杀上京城,拿住花家奸贼与他算账。”汤隆说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李元宰说道:“事不宜迟,快些赶紧前去。”李荣春此时要尽忠心也不能容他主意,乃说道:“速速就行,不可耽搁了。”惟有陈松呆呆坐着,众人见他是个文墨中人,武事全然不知,所以施必显送他一个混号叫做实牧童。此时弟兄五人多是青衣小帽倚力为胜,只叫喽罗远远照应,遂一齐上马下山,一路追赶。赶了一百余里,看看已赶上了,各举兵器上前乱砍,这些押解官兵如何是他们对手?不消一回俱已杀散。遂将囚车打开,施必显跳下马来将马与窦景凡骑,因他自己生成两只飞毛腿,比马走还快些,遂一同回山而来。 走不多路,只见前面有十几个猎户围着一个孽畜,在那里呼呼喝喝、乱嚷乱打。那汤隆并李元宰二人看见,赶上前来一看,只见一个怪物,羊头狗尾猿身,遍体毫毛皆有花纹,两眼犹如铜铃一般,这些猎户虽然拿刀拿枪却拿他不住。此怪物不但不怕,反有伤人的模样。汤隆喝声:“畜生,到底是什么东西?”李元宰道:“我们将这畜生拿来剥皮。”二人即跳下马来,双双举起兵器齐走上前,将那怪物一叉刺去,那怪物大吼一声,往汤隆便罩,汤隆将身闪过,又是一叉往怪物胸前戳去,那怪物乱跳乱罩,只是要扑来抓人。李元宰看得亲切,举起一棍打在怪物脚腿,那怪物大吼一声,回身往东南方跑去。汤隆、李元宰并十余个猎户一齐赶去。汤隆走得快却先赶上前,只见那怪物往一间破房走了进去,汤隆亦已赶到,一叉刺在怪物腿上,那怪物大吼一声就地一滚倏然不见,只见一人睡在地下,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即坐起身来,大骂道:“是哪个狗王八瞎了眼睛的,敢来戳我花少爷么?”汤隆问道:“尔这小贼种就是花子能么?”尔说花子能为何在此打睡?因从京中逃走出来,一路行来,到了此地忽然身体困倦,故在此破房内打睡。因他原形出现,被众猎户围住想要拿他,却好遇着汤隆将他刺了一叉,忽然醒来,骂道:“尔这狗王八,放尔娘的狗臭屁,我花少爷的大号尔也敢叫起来?”汤隆亦骂道:“花子能我的儿,尔今日也在此了。”一手拦腰抓起,却好李元宰也赶到了,见是花子能心中大喜,说道:“快些拿回上山去。”花子能被擒,乱叫:“地方救命啊。”那些猎户见二人如此凶猛不知何故,不敢上前来问,只好呆呆地看,汤隆遂将花子能横挟在肋下,叫一声就是一拳,打得花子能不敢做声。二人来见众人,说明此事,众人大喜,一齐回到山上,将花子能交与喽罗捆绑了。 第62章 天豹图(32) 众人各到厅上,见了礼坐下请安,各对窦景凡问说受惊了,互说几句言语,即时吩咐备酒。汤隆将拿花子能缘故说与田、李二人知道,田大修、李荣春二人大喜,吩咐将花虹跪门而进。两边喽罗答应一声,将花虹拖着从左门拖进,又从右门拖出,又从正门拖进,来到正厅将花虹高高举起,报声:“花虹到。”当面又将花虹踩下跪倒。花虹被这一踩晕倒在地,头鼻都磕破了,血流满面。童大王问道:“花虹,尔可晓得这里是什么所在?”花子能应道:“不过是个强盗贼寨就罢了,有甚大不了的事!”童孝贞道:“放尔娘的狗臭屁。”吩咐左右:“掌嘴。”左右答应一声,将花虹打了二十下嘴巴,打得花虹头晕眼花。施必显走下来叫声:“花虹,抬起头来,认认看我是谁?”花子能抬头一看,叫道:“尔是施必显么?不该冒犯我花少爷。”施必显道:“尔这贼乌龟,什么花少爷?待我奉承尔这花少爷。”举起脚尖乱踢,踢得花子能满地乱滚。只见施碧霞走出来,叫声:“哥哥,且慢踢死他,待我问他。”乃叫道:“花子能,我且问尔,我母子流落在扬州,只为母死无棺椁衣衾,故此卖身葬母,尔因何骗我到尔家中强迫为妾?李大爷有甚得罪尔,尔何故要用火烧死他?那时若没有红花姐相救岂不被尔烧死?”花子能闻言想到:原来果是红花放李荣春走的。施碧霞又骂道:“花子能,尔全不想父叔高官大禄,全不想朋情友谊,全不想天理良心四个字,全不想国法如炉,作威作福,为何今日一句话也没有?”花子能没奈何,哀求苦告道:“施小姐啊施小姐,望尔诸事看我同胞小妹一笔勾销,不必提起罢。”施碧霞听他说同胞小妹,不觉眼红流泪,正要再骂,只见丫头出来道:“施小姐,太太请尔进去。”施碧霞遂同丫头入内。那李荣春大笑,叫声:“花子能,尔抬起头来看看,看认得我是何人?”花子能抬头一看,不觉心惊胆战,哀哀乞求道:“如今从前之事不必说起,看在朋友面上饶了我罢。”李荣春道:“尔今日也知朋友之情么?为何去年六月初三夜全没有一些朋友之情?我与尔有甚大冤大仇,害得我如此光景?如今曹天雄哪里去了?小吕布何在?可笑尔枉为人在世,妻子与他通奸全然不知,亏尔羞也不羞。”花子能此时恨地下无缝可钻进去。那田大修叫道:“花子能,尔这乌龟太没了良心,倚恃父势,无恶不为,尔妻子与人苟合,我田大修代天巡狩岂可知而不究?因奸谋命岂容轻恕?按律理当正法,尔就公然陷我为盗党。如今尔看这眼前的人哪一个不是强盗?老实对尔说,如今要兴兵杀上京城,尔何不去出首?今日因何无一句话,犹如乌龟一般伏在地下?来、来、来,我推尔为尊做个强盗王好么?”花子能此时哪里敢吐口气,只是定定任他们去骂。 只见走出两个丫头来道:“李太太吩咐,请花少爷内堂相见。”花子能见说李夫人请相见,暗想道:“起先是不必要想活了,如今李夫人请相见,料想有些好消息,一条性命颇略有些见望活了。”两边喽罗将花子能押往后营。来到内堂,报声:“花子能押到。”只一脚将花子能踩在地下,花子能叫声:“哎唷!跌死我也。”李夫人立起身来叫道:“花少爷受苦了。”花子能叫道:“李夫人,救命啊!”李夫人道:“我一问花少爷,尔家是住在扬州么?尔父在京为相,两处为何不住,来到此山?”不知花子能如何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荣春救驾进仙丹 锦章全家刑正法 话说花子能被李夫人问了此言,遂应道:“我因京中出采要回家去,只因中途耽搁,被一个黑面将军将我拿到此山,被众人羞辱了一场。”李夫人道:“嗄!花少爷,尔的威名赫赫,气概昂昂,除了君父之外就是尔了,为何被他们拿来?”花子能应道:“我是孤单一个,那黑面的力大无穷,被他拿了就走,犹如鼠被猫拖一般。”李夫人道:“尔有曹天雄在家教习拳棒,为何如此无用?”花子能道:“曹天雄乃酒肉之徒,是无用的。”李夫人道:“如今此人何在?”花子能道:“被施必显打死了。”李夫人道:“为何施必显敢打死他?”花虹听了此言,难将前情说出,只是低了头说道:“我之罪孽应该孽报,不必细说,千差万差总是我差。夫人,尔是宽洪大量,莫记我前愆,望乞开恩放我回去,我烧香保祐尔活一千岁。”李夫人道:“不敢当,不敢当,尔既知我是好人,就不该将我孩儿用火要烧死了。想那日不过为着施碧霞些小之事,大家耐得起来何苦将人陷得这般光景?幸亏我儿命不该绝,幸得红花相救才得回家,虽是过世乡绅没有势头,算来还是朝廷宦家后裔门楼,并非怕尔花家之势,亦只为一土之人留个情面,闭门不管闲事。尔还不肯歇,叫曹通强来出头。好一个曹通,败人名节,尔花少爷来做乌龟。如今我们在此众人哪一个不是被尔陷害的?恨不得将尔骨头磨粉,将尔肉来煎油。”花虹想道:“不好了,看此光景又是活不成了。”那卢夫人叫声:“花子能,尔这狗男女,自尊自大把我孤孀寡妇看得犹如鱼虾一般,几次无事要来寻非,我是忍气吞声,因无丈夫之人故此忍受尔的恶气。李府遭尔废坏,我卢府因尔离故乡,险些母女不能相见,都是尔这个乌龟作的罪孽。少不得抽尔的筋,剥尔的皮。”那汤胜姑道:“卢夫人,尔也骂得口酸了。我与尔本无怨仇,只在目前也要教训尔几句。”遂道:“尔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遂骂声道:“花虹,尔为何做人如狼似虎,无人不恨?尔这恶花虹,靠了父势混乱害人,只恐今日要将尔活活剥了皮。” 花子能被众人骂了许多,因是自己不是,随他们去骂。今被汤胜姑一骂,心中不愿,想道:“尔这贱人,田螺同着水鸡炒?”遂大声喝道:“尔这贼婆,我与尔有何仇怨,也来骂我花少爷?”汤胜姑赶上前两个巴掌,将花子能打得满面晕红道:“尔这贼乌龟,我汤姑娘骂不得尔么?我就打尔亦有何妨?”吩咐喽罗:“将他拖出去与众大王发落。”李夫人道:“可吩咐众大王且慢要其性命,暂且收禁,我自有处置。”喽罗领命将花子能拖了出去。却好遇着三元、来贵二人,尔一拳我一脚,打得花子能吱吱地叫。来到大厅,喽罗将李夫人的话禀明一遍,众人俱说:“尊李夫人之命。”吩咐先打五十板,然后收禁。又吩咐喽罗到无锡县迎取窦爷家眷来。 且说钦差官一路赶回京城报与花太师知道,花锦章即来奏闻,圣上即差官,一面去拿窦景凡进京,一面差镇殿大将军秦泰去征剿蟠蛇山贼党。秦泰奉旨来到山东,那文参将见新主帅到了,即同众将出营迎接进营。秦泰问道:“尔们可曾与贼寇见阵否?”众将答道:“自窦爷被擒之后,尚未见过一阵。”秦泰道:“我今已到,就此出兵。”遂带了众将来到山下,吩咐众将攻上山去,谁知山上滚木炮石飞打下来,不能上山,只是叫骂而已。 且说童孝贞闻报秦泰领兵前来攻打山寨,就要下山厮杀。李荣春道:“不必去杀,只须如此如此,管教他片甲不回。”众人齐道:“果然好妙计。”遂各各依计而行。汤隆走进内厅对妹子说明,要如此如此,汤胜姑道:“这有何难?”遂取手箭来到山前,见一个将官在众将之前耀武扬威,叫骂不绝。汤胜姑大喝一声:“奸贼看箭。”那秦泰正在叫骂,不期面上忽中一箭,叫声“哎唷”,正回转身要走,忽颈上又中一箭,遂没命的跑回营去,众将亦随在后面。奔走回营与秦泰拔出了箭,用刀枪药贴了,吩咐备酒,一则接风,二则压惊。秦泰因受了箭伤痛疼难当,多吃几杯酒自去安睡,众将吃得大醉,各去安寝。睡到三更,忽听得半空中一声炮响,四面八方喊杀连天。秦泰在睡梦中惊觉起来,只见四面八方多是贼寇之兵,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慌忙跳上马往后营逃走,却好遇着汤隆,一叉挑下马来,众喽罗将绳索将他捆绑了先押上山去。这些众将被众好汉杀得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不存一个。众人打得胜鼓回山,排酒庆功,将秦泰也禁在后营。 那逃得性命的走回京城禀报与花锦章知道,花锦章闻报吃了一惊,遂不奏闻圣上,差人去请花锦龙、花锦凤并吏部尚书金泰渊、侍郎邱君陛、司马沈德、五军都督王朝栋、大理寺周上达、武英学士史光祖一同来到私第。花锦章说道:“我要请圣上到七亩庄赏桂花,就中取事,望乞诸位相帮,事成之日同享富贵。不知诸公意下如何?”这些官员乃是花锦章一党,有何不允?遂齐声答道:“我等自然扶助太师成事。”花锦章大喜。次日奏请圣上驾幸七亩庄赏桂花。皇上闻奏,遂传旨道:“卿先回去,寡人随即就来。”花锦章谢恩辞出,来到七亩庄预备停当。 不一会儿圣驾已到,花锦章带同众文武接驾。接进园内,皇上见这些景致果然非凡,开言说道:“寡人御园实不及卿此园十分之一。”遂上了卧春阁,将四面纱窗开了,还不曾坐得下去,只听得一声炮响,花锦章一手扭住皇上的胸膛,一手向身边抽出利剑,吓得皇上面如土色,叫道:“卿家何故如此?”花锦章道:“今日不是赏花之日,乃是让位之期。”皇上说道:“卿出此言差矣,寡人并不曾亏尔,尔为何突起此心?岂不被人笑骂?”花锦章答道:“尔好痴也,岂不闻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尔一人之天下,你也坐得位,我也坐得位,今日尔若不让位与我,我就是一剑将尔挥作两段。”花锦凤、花锦龙等齐声说道:“不必多言,快些让位的好,我们已先打点拜迎新君登基了。”皇上闻言说道:“原来尔们一班多是贼党。”花锦章道:“尔既不肯,请吃我一剑。”将剑举起就要砍下,忽然手背中了一箭,那剑已丢在一边,叫声“哎唷”,忽然头额又中一箭,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皇上连忙顿脱身子就走,众人吃了一惊,不知这箭从何而来,见皇上要走,急赶上前拦住道:“要走哪里去?”一把将皇上扯住不放。忽听得园门外喊杀连天,又见半空中坠下一人而来,手拿双锏,外面又杀进六人进来,将随驾的御林军杀得四分五落。为首一人走上前大叫一声:“万岁爷不必惊慌,臣李荣春在此救驾。”众人见这些人杀了进来甚是凶恶,料事不济,遂各四散奔走。李荣春将皇上驮了就走,走出园门一直往午门而去。那拿双锏的尔说是谁?却原来就是陶天豹,他奉师命而来,将箭射倒花锦章,救了皇上大难。此时童孝贞等已将这些奸贼个个拿住,那些随驾的太监走得连影儿也没半个了。 却说陶天豹带领众人来到午门,众朝臣闻知此事都来接驾,这些人多是兴则为王,败则为寇,此时见势头不好,大家都来护驾道:“万岁爷受惊了,臣等不知前来救驾,罪该万死。”只见内宫走出许多宫娥彩女以及穿宫太监将皇上接进宫去,这些文官武将围住李荣春问道:“足下何人?”李荣春答道:“我乃李荣春便是。”众人闻言又问道:“敢是李骞的令郎么?”李荣春应道:“正是。”众人齐道:“果然好个忠良后裔,不知奸贼可曾拿下否?”李荣春道:“尚有弟兄同来救驾,谅必拿住。”正说之间,只见施必显等五人同陶天豹一齐将众奸贼拿到。礼部王春将众人接进府中,即时吩咐将众奸贼上了刑具押入天牢,又吩咐备酒款待众人。向众人一一问明名姓,遂又问道:“众位好汉既在蟠蛇山,为何能知圣上有此大难前来救驾?”陶天豹答道:“因我师父有个锦囊与李荣春,叫他至七月初一日开看,是以得知圣上有难,即带同众人特来救驾。方才是我先放二枝箭射中花贼,才能救得圣驾。今有仙丹一粒,可进上与万岁爷吃下,自然神安心定,方保无事。”说完将丹送交与王春。王春来到午门,却好遇着穿宫太监,王春叫道:“老公公,万岁爷可平安否?”穿宫太监答道:“万岁爷受了大惊,此时心神不宁,太医院下药全不见效。”王春道:“既如此,今有陶天豹进上一粒仙丹,说吃下即时就愈,烦公公带进呈与圣上吃下,即时就愈。”穿宫太监将丹接进,王春也就回府陪伴众人饮酒。 第63章 天豹图(33) 只见李荣春满面忧愁,那施必显见了问道:“李恩弟何故满面愁容?”李荣春答道:“我想我们一来罪恶滔天,二来又是无官职之人,难以见驾,故此纳闷。”施必显闻言将桌一拍,大叫一声道:“真正倒运,这样快活酒应该开怀畅饮,怎么这等愁闷,是什么意思?”李荣春骂道:“莽夫啊莽夫,尔晓得什么?”施必显叫道:“尔倒叫我是莽夫,尔有甚话快快讲来。”李荣春乃道:“花锦章罪恶弥天,九族全除是不待言的。只是赛金小姐为人却好,可怜中毒身亡,虽是父兄作恶,看他女儿面上可以周全他一线生路。”施必显说道:“如此说来我到不是莽夫,尔倒是一个呆子。花锦章犯了朝廷的法自然公事公办,尔虽然感花赛金之德,如何能周全叛逆的后裔?前日我要踢死花虹,我妹子说且慢,故她造化了这狗男女多活得这几日。”王春问道:“那花虹几时被尔们拿住,如今何在?”童孝贞就将劫救窦景凡并拿住花虹的缘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春道:“这个变乱五伦的人万剐千刀尚不足以偿其罪。”李荣春问道:“什么变乱五伦?倒要请教。”王春遂将鸳鸯楼上事情说了一遍。那花锦章要瞒外人,到底人口如风,如何瞒得过?众人听闻此言,不觉个个大笑起来道:“这是花家父子作恶多端,故有如此报应。”众人正说得高兴,忽闻报道:“圣旨下。”众人连忙各整衣冠出来接旨,穿宫太监将圣旨开读道:“圣旨下,跪听宣读。诏曰:寡人受惊,医药无功,多亏陶天豹仙丹调愈。其李荣春等各有大功,应受赐爵。今在王春那边,即着王春款待,翌日五更着王春引见。”众人谢恩已毕,送了天使回宫,众人大喜。 到次日五更,王春带领众人在午门外候旨,自己先行进朝启奏道:“臣昨日领旨,带陶天豹、李芳等已在午门外候旨,请万岁爷传旨宣李芳等进朝见驾。”皇上闻奏,即时传旨宣召。李荣春等闻宣,来到金阶俯伏,三呼万岁,皇上说道:“寡人昨日若无卿等忠心前来救驾,险些被花贼所害,此皆卿等诸人大功。只是卿等前犯之罪朕实未知详细,可一一奏来。”李荣春遂将自己并众人所犯根源条奏,皇上闻言说道:“据卿所奏,花虹真乃恶首罪魁,他今既被卿等所擒,着即拿解进京,父子叔侄一同正法。但是卿等俱在山岗,因何能知寡人有难前来救驾?”李荣春将万花老祖预赐锦囊之事奏明一遍,皇上闻奏传旨道:“卿等皆被花贼所害,寡人不知,误听奸言,错害卿等,今封李荣春为太平王。”李荣春又奏道:“臣罪如山,未有大功如何敢受侯爵?”皇上道:“卿是被奸贼算计陷害,不足为罪,今日有此大功,理当受爵,卿勿固辞。”李荣春只得谢恩,立在一旁换了太平王冠带。皇上又传旨:“封陶天豹为晏平侯之职。”陶天豹也谢恩,换了晏平侯冠带立在一旁。皇上又传旨:“封施必显等皆为总兵官之职。”施必显等各各谢恩。礼毕,施必显俯伏启奏道:“臣父施廷栋死在花锦章之手,伏望天恩开典。”皇上闻奏降旨道:“卿父无故受屈丧身,情实可悯,候朕追封便了。”施必显谢恩。李荣春又跪下奏道:“臣奏:总兵窦景凡奉旨领兵来征臣等,臣将冤情诉明,以故窦景凡拜表上奏,无非请旨招安。谁知被花锦龙冒奏窦景凡私通贼党,按兵不动,蒙恩扭解来京,被臣等劫上山去,可怜他一片忠心不能出头,伏惟万岁赦他冤情。”皇上闻奏道:“窦景凡有表来奏寡人实在不知,谅是亦被花贼弄弊,即着三法司将花锦章父子兄弟并羽党勘明正法,九族全除。窦景凡、田大修俱遭陷害,着即起复原职,加升三级。”陶天豹也跪下奏道:“臣启陛下,田大修那日审明花秦氏一案,将秦氏并曹通正法,修有本章奏明,未知此表曾呈御览否?”皇上闻奏道:“朕亦未曾见及,田大修本表必定亦是被花贼弄法,亦须勘问明白。”即降御旨一道:“着满朝文武陪众功臣御宴三日。”众人一齐谢恩。皇上驾退回宫,两班文武退朝,俱到礼部衙门陪宴。王春即时差官调土木匠兴工起造王侯府第,一面差官赍诏去拿花虹同花锦文、秦泰等来京。三法司奉旨,登时勘问。花锦章等一概招认,三法司勘明复旨,皇上闻奏传旨,立命将众贼一概处斩,花家眷属着本处官员尽行拿下,俱皆处斩。三法司奉旨,即将众人押到法场一概斩讫,随即复旨。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晏平侯会轴完婚 太平王荣归团圆 话说三法司斩了花锦章等一班奸党,随即回朝复旨,却好窦景凡、田大修亦到朝见圣上,皇上传旨:“各还旧职,加升三级。”田大修、窦景凡二人谢恩。退朝来见李荣春等,众人正在饮酒,遂请他二人同来入席饮酒。李荣春说道:“我等今日各食皇上高官厚禄,只是有官无妻,却要预备才好。”施必显道:“这有何难?现有卢赛花、汤胜姑并我的妹子,大家议定就可以成亲了。”李荣春答道:“好虽是好,只是无一个人做主。”陶天豹道:“我下山时师父与我一本姻缘簿,叫我俟议亲之时开看。”施必显说道:“既有姻缘簿,快取出来大家观看。”陶天豹遂将姻缘簿取出,众人上前一看,上写着:“童孝贞配汤胜姑,施必显配花赛金。”施必显道:“乱来、乱来,花赛金已死多时了,还有什么花赛金,难道叫我与鬼做亲不成?”陶天豹道:“莫忙,下边还有注脚可看。”大家再看注脚写道:“花赛金虽然身亡,但她阳寿未终,奉阴主之命令其借尸还阳,今在山东东昌府聊城县杏花岛已故邓义之女邓天香,邓天香亦已身故,现在邓天香即属花赛金借尸还魂的。”众人看明,拍掌大笑道:“天道公平,花赛金惨死,今日又得借尸还阳,真乃好人自有好报。”陶天豹道:“再看张顺配史莲姑为妻。”张顺笑道:“哪个史莲姑?”陶天豹道:“下边亦在注明。”大家再将注脚细看,只见上面写道:“史忠拐迷红花欲图苟且,被其女史莲姑将药乃致其父成呆,才保得红花完璧。着陶天豹用省人丹医治红花,配与李元宰成其夫妇。其史忠仗药迷人,终成呆汉,无容救治。施碧霞应配陈松为妻,卢赛花该与陶天豹配成夫妇。”李荣春阅明说道:“此乃姻缘前定,大家遵依仙师之命,毋庸推却。”童孝贞道:“只是花赛金在着邓府,大家并无一人认得,哪一个可去作冰人?”王春道:“他乃我的表妹,表妹夫亡过多年,如今待我去作伐便了。”李荣春道:“既如此,敢烦大人屈玉一行。”王春道:“我是伴驾之臣,难以远离,况且我年纪老了,不免告老还乡,前去以为撮合便了。”施必显道:“大人贵处在哪里?”王春道:“亦在东昌府。”众人道:“如此一发妙了,我们大家多要回去,明日一同奏过圣上还乡便了。” 到次日五更三点一同上朝,先谢圣恩,然后各将要还乡祭祖完婚奏上,奉旨准奏,钦锡祭祖完婚,又赐许多异宝奇珍。众人谢恩退朝,择日回家,文武百官俱来送行,李荣春一概辞谢。大家起程而去。这日已到蟠蛇山,陈松下山迎接。进入山寨,李荣春就将札付一道,调遣本处汛弁一员在蟠蛇山扎住,帐下喽罗统归收管。 且说王春别了众人先到东昌邓府,见了邓夫人,说明这件缘故。邓夫人闻言说道:“管什么花赛金借尸还阳,这我到不晓得,我只知是我女儿邓天香就是。既然姻缘注定,要表兄做主,不必受茶,竟来入赘完婚,也使我有半子之靠。”王春道:“这个使得。”遂别邓夫人又来到蟠蛇山,将此情由对众人说明,大家遂将施必显送到邓府就亲。邓夫人因见女婿面貌生得狞怪甚是怕人,心中不悦,面见愠色。众人劝慰道:“这是姻缘注定,非人所能勉强也。”邓夫人没奈何,只得选定吉日良辰与小姐成亲。此乃五百年前注定,所以邓小姐全无怨恨,请施碧霞进来,将前情细细说明,施碧霞才知详细。遂说:“此乃贤妹平素为人好处,才得借尸还阳。如今红花也有下落了。”邓天香闻言问道:“如今红花在哪里?”施碧霞遂将姻缘簿上注明缘故细说一遍。邓天香道:“怎么能使我见她一面才好?”施碧霞道:“这有何难?少不得我与哥哥要往扬州收回母亲的棺木,贤妹同我前去,自然得与红花相见。”邓天香道:“只是母亲无人相伴,不肯放我还乡呢。”施必显道:“这就奇了,嫁鸡随鸡飞,不怕她不放尔同我回去。”施碧霞道:“哥哥,尔动不动就说蛮话,尔岳母年老无子自然要靠女婿,莫如同到山西早晚相随,岂不两便?”施必显道:“尔这句话到说得有理。”便来与邓夫人计议。邓夫人没奈只得依允,收拾物件与众人一同起程,往扬州而来。 且说扬州这些百姓三三两两说道:“如今李大爷做了王爷,这都是他平生做人好,今日才有好报。花家作恶多端,今日个个吃刀。”那轿夫殷三道:“我借花兴两千钱,还他五千四百文利钱,还要行凶霸道,害我卖了女儿还他本钱,再不道他今日也是一刀两断。”内中有个财主叫做桃洪道:“尔这还是小事,不要说他罢了,我才是不愿他哩。去年三月初间我的小妾被花子能抢去,到五月半间说不中他意不要她了,赶了出来,我只得收回家去。谁知到今年正月生下一个花贼种,若是别人定然不要,我是无子之人,见了小孩子心就欢喜,只得权且养着。”殷三道:“这是他代尔之劳替尔生子,还有甚不好么?”桃洪道:“别的事情可以代得,这件事岂是代得来的?这是他的贼种,并非我自己亲生的,要他何用?只是我无子之人权且养着就是。” 不说众人指骂花家,且说李荣春奉旨荣归,船只已到码头,满城文武官员俱来迎接。李荣春吩咐各官回衙理事,单留司狱官李国华相见。李元宰先来拜见父亲,略陈别后之事,李国华喜出望外,又与李荣春等相见,说道:“自从大爷封王之后,地方官早已将大爷府第改造王府,这些分散家人使女若大若小个个各回府中来了。”李荣春道:“有劳先生费心。”李国华道:“岂敢,理所当然。”只见这些家人使女都来迎接,李荣春等并家眷俱各上了轿、骑了马。来到王府,三声炮响,笙簧齐奏。众人来到银安殿,望阙谢恩,礼毕然后一同坐下。外面只有陈松是个白丁,内面惟有施碧霞未做夫人,到后来自然有受封赠。 且说李元宰辞别众人同父回家拜见母亲李奶奶,一家欣喜是不必言了。卢夫人也回自己家中而去。这些家人们依旧尽来服侍。窦爷夫妇辞别众人还乡,大家备酒送行。田爷夫妇也要还乡,众人亦各备酒饯别。这一日王春说道:“各位未经完婚者不如就在王爷府上完了花烛,然后还乡如何?”李王爷道:“如此甚好。”那卢夫人要赘陶天豹到家,陶天豹并不推辞,遂选定吉日就要完婚。 忽见门上人进来禀道:“王瑞奇领了王翠儿特来求见。”李荣春闻报说道:“我正要访问王翠儿下落,如今她却自来,这也难得。”陶天豹道:“如今是李家的弟妇了,理当迎接。”众人俱出来迎接,接进内厅,只见王翠儿呆呆立着,那王瑞奇满身只是发抖,李荣春问道:“令爱为何如此?”王瑞奇道:“我那日在沈府中做了七八日衣服,只见对面有个痴呆之女好似我的女儿一样,我就去问他家之人。谁知他家并无男人,只有母女二人,一个呆汉,我就吓他拐我的女儿,他母女道:‘不是他拐的,是门口拾进来的,既是尔的女儿尔带了回去罢。’我只得带了回来,千医万医再医不好。小人实在穷苦,养她不起,如今求千岁爷赏小人几两银子,犹如做件好事一般。”陶天豹笑道:“我师父之言果然不差。”遂取出省人丹一粒,命取清水一杯将此丹调化,命她吃下随即就愈。红花吃下此丹,果然依旧好了,遂叩见了众人。李荣春吩咐入内去见夫人,李夫人问道:“翠姐,尔可认得我么?”红花定睛一看,叫声:“哎唷!夫人,我如何不认得?”李夫人说道:“尔再将这里的人都认来我看。”红花遂逐一细认,便一一指叫道:“这位乃是大娘,这位乃是施小姐,尚有三位我却不认得她。”李夫人道:“这位乃汤姑娘,这位乃方大娘,这位就是尔家花赛金小姐。”红花闻言再仔细一看,把头乱摇道:“为何全然不像?”李夫人遂将前事详说一遍,红花闻言即走上前来要叩见小姐,邓天香一把拖住,二人说不尽前言后语。那李荣春将姻缘簿的缘故说与王瑞奇晓得,王瑞奇道:“待我到史家去说亲。”张顺道:“且慢,我不要拐子的女儿做老婆。”陶天豹笑道:“姻缘簿上已经注定,难以推辞。”张顺没奈何,只得依允。王瑞奇随即走来与史忠妻子说明此事,史忠妻子闻言满心欢喜,亲送女儿上门就亲。众人举眼一看,见莲姑生得花容玉貌,个个称赞道:“果然生得美貌。”遂差人去请李国华来说明缘故,将红花配与令郎为妻。李国华见说是姻缘簿上注定,自然依允。 择定吉日,李夫人备办嫁妆送红花到李府去成亲,这里陈松与施碧霞成亲,童孝贞与汤姑娘成亲,张顺与史莲姑成亲,李府分了三个洞房。陶天豹到卢府就亲,卢小姐说起遗失丹青小图一事,陶天豹将拾图之事说明,取出真容挂起,卢小姐甚是欢喜,夫妇和顺是不必说。过了满月,施必显要扶柩还乡,陈松道:“我左右无事,与尔一同到山西去住,省得尔兄妹难分难舍。”施必显道:“如此甚好。”童孝贞、张顺、汤隆、王春等各要还乡,李荣春吩咐备酒送行。张顺带了史忠夫妇回乡,因她无依无靠,只得随女儿而去。 李荣春送别众人回到府中,李夫人道:“李顺、三元、来贵他三人须要替他捐纳一官,以报他平日忠义之心。”李荣春道:“这个容易。”李夫人又道:“我们多亏万花老祖施恩,才能再整门风,须当与陶天豹同去拜谢他才是。”李荣春道:“待孩儿与陶兄弟计议,同去拜谢大恩。”李荣春吩咐排宴拜谢天地祖宗一家团圆。后来诸人俱各往来,互相联姻,世世不绝,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劝人作善莫作恶,醒眼详观天豹图 第64章 樵史演义(1) ——〔清〕陆应旸撰 《樵史演义》序 樵子日存山中,量晴较雨,或亦负薪行歌。每每晴则故人相过,携酒相慰劳;雨则闭门却扫,昂首看天。一切世情之厚薄,人事之得丧,仕路之升沉,非樵子之所敢知,况敢问时代之兴废哉。然樵子颇识字,闲则取《颂天胪笔》、《酌中志略》、《寇营经略》、《甲申纪事》等书,消其岁月。或悄焉以悲,或戚焉以哀,或勃焉以怒,或抚焉以惜,竟失其喜乐之两情。久而樵之以成野史。不樵草樵木而樵书史,因负之以售于爨者。放声行歌,歌曰: 山迳兮萧萧,山风兮刁刁。望旧都兮迢迢,思贤人兮焦焦。舟子兮招招,须友兮聊聊。心旌动兮摇摇,樵斧荒兮翘翘。醉起兮朝朝,醉眠兮宵宵。好鸟兮鸣条,好花兮未凋。容与兮逍遥,聊且兮为此中之老樵。吁嗟乎,山中之老樵! §§§第一回幼君初政望太平 奸珰密谋通奉圣 丝屏稳住莺娇语,荷翻狼藉珠儿雨。砌草逼愁长,花归竹放香。芳池斜照独,妒杀双鸳浴。天外鹭鹚飞,风中健翮低。 《菩萨蛮》 藕花叶烂莼香歇,落赋归兮何处归? 锦囊蹇用亦得意,桐隐何言严子矶。 旧径石楼迷不见,藤萝无恙云褰衣。 笛中仿佛梅花发,剪出商声片片飞。 结夏空岩曷称快,檐花溪鸟两依依。 杖接良朋樽贮酒,那得举网鲈鱼肥。 遴毫磨墨谱轶事,得着如狂失如饥。 樵夫野史无屈笔,侃然何逊刘知几。 自古国家治乱兴亡,虽是天命循环,若一味靠天过日子,尧舜枉了做圣主,桀纣落得做暴君;尧舜时的臣宰枉了做忠良,桀纣时的臣宰落得做权佞。可也是,有了好君,用了贤臣,自然天下太平;有了庸君,用了奸臣,自然天下叛乱。到了叛乱的时节,百姓个个困穷,盗贼哪得不生发?海内人人恶乱,地方哪得不骚扰?把一统山河渐渐都弄坏了。就有英君出世,未免过于诛戮,轻于变更,哪里还挽回得来,支撑得住? 且说明朝洪武皇帝定鼎南京,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四海宾服,五方熙皞,真个是极乐世界,说什么神农尧舜稷契皋夔。传至万历,不要说别的好处,只说柴米油盐鸡鹅鱼肉诸般食用之类,哪一件不贱?假如数口之家,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这是极算丰富的了。还有那小户人家,肩挑步担的,每日赚得二三十文,就可过得一日了。到晚还要吃些酒,醉醺醺说笑话,唱吴歌,听说书,冬天烘火夏乘凉,百般玩耍。那时节大家小户好不快活,南北两京十三省皆然。皇帝不常常坐朝,大小官员都上本激聒,也不震怒。人都说神宗皇帝,真是个尧舜了。一时贤相如张居正,去位后有申时行、王锡爵,一班儿肯做事又不生事,有权柄又不弄权柄的,坐镇太平。至今父老说到那时节,好不感叹思慕。 泰昌也是圣君,登极不久,就殡天了。这就是劫数将到,国家的大不幸了。一时京师的人都说是郑贵妃希图把泰昌弄倒了,要她儿子福王嗣位伏案,故此先进美色,弄出皇帝病来。又有奸医崔文升、李可灼,未必是郑贵妃买嘱他来,或者借此结纳福藩,希图荣贵。连投劫药,一旦崩逝。 九月初六日,天启即皇帝位。时年十六岁,英姿渐露,情窦初开。朝里也有忠良,也有奸佞。那时张差一案已过,红丸、移宫两案尚未十分发觉。天下仰望太平,百官各安职掌。给事中惠世扬在登极的第三日就上一本,劾奏方阁老妨贤病国,破坏封疆等事。又道他谄事郑贵妃,交给太监刘逊、李进忠,助选侍占住乾清宫,党护崔文升,赏赉李可灼,其罪不可胜诛。天启批本,虽不曾把方阁老削职,却也慰勉世扬,不肯阻塞言路。这时节常随的太监魏忠贤,虽在宫里掌司礼监,还有好太监王安,次相又是不阿附的。故此头一个本,京师都道:“好了,皇帝是个纳言的了。”从此上本的不只一人,不只一事。 十二月初旬,有御史方震孺上一本,说三朝的事体道:“设差而癫人也,然不癫于他所,而癫于元子之宫,先帝之宫且在五步之内。”又道:“使乾清而久居选侍,则至尊当避处于何地?使贵妃而久处慈宁,则孝端且怨恫于无栖。曾提宫闱之线索,岂尽虚空?兼以佳冶之薰蒸,惨于挺刃。”又道:“朝夕周旋若惟二三内臣,嘲笑易轻,窥可虑。窃意旨而尝巧,负太阿而不觉。近以中旨之屡宣,恐滋斜封之隐祸。今日所最急者,莫如宫闱。一有主持,则乘间进御者,既有所畏而不敢前;非分矫窃者,亦有所防闲而不敢肆。转于桃夭为期已近,当事者宜惟日不足早完大典。” 你道方震孺为何说这话?只为魏进忠已经赐名忠贤,渐渐进用。即将司礼监好太监王安,瞒着皇帝,杀于海子里。只说奉旨。若皇帝不问罢了,问起只说病故。天启大婚未成,情窦大破,被乳母客氏——还只得三十余岁,美丽妖妍,污了圣体。天启爱她,百培宫城,封她为奉圣夫人,凭她出入宫禁。外边都晓得这事,没一个不惊骇了。然虽魏、客弄权,尚未里通外连,收拾朝贵,以为党援。方御史本虽厉害,天启还只发在内阁去票。阁老韩炉是个好官,刘一燝又是尽心为主的,因此票得好了,天启在本上批道:“这本说三朝事,朕心靡宁。所请鉴往察来,知道了。” 都给事中杨涟又上一本,尽述移宫始末。天启批道:“杨涟志安社稷,当日竭力忿争,忠直可嘉。”命昭示中外,以释群疑。不多几日把阁老方从哲,准他闲住了。朝廷新政,亦有可观。只是魏忠贤渐有恃强专权的光景,朝里官员,如阮大铖、杨维垣、傅櫆、倪文焕一班儿希图荣擢的,摩拳擦掌,何止几千人。正人君子,也有在朝班的,也有在南京的,未免有防微杜渐的意思。杨涟又上一本乞归,他道: 臣妄言宫掖,祸当不测。乃蒙先帝特赐宣召,一介小臣徼主知于大命弥留之日,千载夸其殊遇,乃因备述移宫始末。蒙皇上有“忠直可嘉”之褒,微臣于此大有不安者。垂帘之秘事未闻,人井之烦言啧起,不得不洗涤一番。乃臣发扬主德之苦心,反为夸诩臣节之左券,臣之不安一也。当时诸大臣共有防微虑隐之意,首请御殿受嵩呼者尚书嘉谟,而捧皇上之左右者惟贤、一燝也。臣以愤争之故,独受忠直之名,臣之不安二也。宫禁自就肃清,社稷有何杌陧,而圣谕以志安社稷为言,臣之不安三也。臣以穷蹇肮脏之人,而际二圣知遇,书生之福力,至此极矣。知止可以风顽钝,能退可以省议论。乞浩荡之恩,放臣同山农野老共咏尧天舜日,岂不休哉。臣赍本赴文华殿门叩头毕,移出城外候旨。 这本一进,天启不发阁票,竟听回籍,朝里也就有些疑惑了。 其时为边事纷纭,经略袁应泰,尽反旧经略熊廷弼之严,只以宽收人誉。信任贺世贤,悬招抚之令,来投即纳。诸将童仲揆、尤世功等往谏,只是不从。三月失了沈阳。尤世功没于乱军中了。陈策、童仲揆分营扎浑河南。贺世贤突至,策开营迎纳,遂为所杀。仲揆奋勇溃围,请援于袁应泰。那袁应泰书生见识,道:“不必又添陷一支人马。”辽阳遂相继陷没。袁应泰与巡按张铨、守道何廷魁共坐城东楼,张铨对应泰道:“坐汝尸,居游魂,致我无成事而死。”应泰道:“公无阃外责,尚可退守河西。泰不才,当死于此。”铨下城,应泰举火自焚。廷魁回到衙里,赶一女二妾入井,然后自己也投井死了。张铨也被执斩于城外。几日间,金、复、海、盖州卫一齐陷没,朝廷震恐。天启谕吏部道:“熊廷弼守辽一载,未有大失。换过袁应泰,一败涂地。当时倡议何人,将祖宗百战封疆,袖手送彼。若不严核,何以儆后?着该部速查具奏。”朝议纷纷都没主意。 五月天启成婚,立张氏为皇后,王氏为良妃,段氏为纯妃。只为大婚事,匆匆又忙了月余。阁老韩炉、少詹事徐光启等,奏请赠恤辽阳死事诸臣。天启准奏,赠张铨大理寺卿,尤世功、陈策少保,各赐谥荫;指挥佥事崔儒秀、何廷魁各光录寺卿,荫锦衣卫百户;童仲揆都督同知,吴文杰、周敦吉、戚金、邓起龙、秦邦屏五人都督佥事。死节忠魂,略得表扬一番。有诗为证: 朔北灯火昼不分,从戎壮士气干云。 忽惊戎马频相斗,俄见经臣只自焚。 战将操戈甘白刃,孤军御甲泣青雯。 可怜入井红颜尽,辽是家乡水是坟。 且说奉圣夫人客氏,见天启有了皇后,又有了妃子,当撒娇撒痴道:“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天启没奈何,今日赏银币,明日赏田庄,越发恩待她了。客氏在宫里还不十分放肆,一出宫门到了家里,她哪里看丈夫侯巴儿在眼里,凭她寻少年美貌的恣意取乐。出入用大轿八个人抬着,四五道开棍,远远的喝道下来。那骑骡的下来,狗攮的好打呀。势焰滔天,人人害怕。触动了两个给事中,一个朱钦相,一个倪思辉,各上一本,说她不该出入宫禁,藐视国母。天启怕客氏发怒,把朱、倪两个给事中,降的降,调的调。触动了个有风厉江西道御史王心一,上一本去救朱、倪二人。本上道: 臣尝读汉史,至文帝有所幸慎夫人,与皇后同席坐。中郎将袁盎,引却慎夫人坐。帝怒,夫人亦怒,盎以尊卑有序对。帝悦,以语慎夫人,为赏五十金。夫妃匹之际,宫禁之严,盎以小臣,憨直乃尔。文帝不惟容之,而且赏之,亦谓其心,主于爱君,原非有他。不如是,则人主之过失,无由上闻也。况我皇上擅天纵之圣,具尧舜之资,何有于汉文。近者科臣倪思辉、朱钦相,疏论奉圣夫人客氏,其心不过谓圣明之谕旨不可不信,祖宗之家法不可不守,宫禁之防闲不可不肃。尚不至如汉臣犯妃匹之嫌,有却坐之憨也。不意有干圣怒,罪以沽名,遽加降调。臣恐圣主有纳谏之资,佞臣进拒谏之计,则言者危,而天下亦与俱危,臣是以不能已于言也。夫言官亦何名之有,言者多,适以表我之能虑;听者直,适以表我之能容。颂大舜曰舍己从人,颂成汤曰改过不吝,盖惟此显名。皇上能有之,皇上不自有,而以其名予臣,于是世始得指而称之曰,此皇上之逐臣,曾以谏诤蒙谴者也。而言者之心愈苦矣。昔唐高宗欲立武氏为后,群臣苦谏,李勋独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遂至流祸唐室。大约佞臣之言,往往类此。两科臣者,忧深虑远,其言不无过激,然正其家事视国,忠于皇上之职分也。伏愿谅其朴诚,俾还原官,行其所言。凡有章奏,更祈披览之时,圣意三思,天下幸甚。 天启看了这本,勃然大怒。也不发票,竟批道:“屡谕不许渎扰,王心一如何又来激聒!且本内引用前代故事,悖谬不伦,好生狂妄。本当重处,姑从轻降三级,调外任用。该部知道。”从此客氏的威权,越加赫奕。魏忠贤二三心腹,撺掇他交结了客氏,里通外连,方才朝廷大权尽在掌握中了。 趁客氏冬至节届,暂时出宫休息,魏忠贤邀请她到私宅,备了酒席,足足费五百两银子。盛东西的器皿,或金或银,金壶上用猫儿眼镶嵌。其他肴馔果品,真是山珍海错,无所不备。客氏到厅上,下了轿。魏忠贤迎着,呵呵笑道:“今日要与客奶奶结拜个姊妹。倘蒙不弃,咱死也是香的了。”客氏娇娇滴滴做出妖模样来,笑道:“老公公肯做咱的亲哥哥,只怕你妹妹没这造化。”待茶已毕,斟酒入席,不用戏子,只吹手大吹大擂,上下两席吃酒。上吃了六十样大嗄饭,魏忠贤吩咐换席在暖房里去。不由分说,推推让让,到里面暖房来。 只见地下铺的都是貂鼠皮,里面黑漆漆,却有光明烛四枝引进,便如外面一般明亮了。说不尽铺设的豪富,只这服侍的四个标致的童子,果是天下无双,人间第一的了。客氏举目一看,但见: 冶艳绝俗,奇丽不常。鲜唇写朱,真眉学月。神清骨媚,气柔色靡。服烂而朝霞剪红,妆侈而瑞玉超彩。有光有艳,疑似掷果之潘安;如合如离,恍若看杀之卫玠。流盼光溢,隐明灯而不前;动袂芳芬,响钩帘而未起。纵教客氏心膏火,肯使童身等逝波。 客氏见了四童,真正一个赛一个。问老公道:“这是哪里来的美人?”魏忠贤笑道:“特为客奶奶,已寻下了好些时了。想咱只为年少时节,干了这营生——没鸡巴的人,谁要咱?为奶奶寻下这四个孩子,都十七岁了。今夜留奶奶在咱家草榻,先等这孩子们服侍过了,明日带他们回去,留着慢慢的受用。才见你哥哥一点敬心。咱晓得你家侯爷,也不敢吃奶奶的醋。”客氏笑道:“既送与咱,怕没有日子用他?今夜在老公公这里住,自然陪老公公睡,不消假意儿推辞了。”魏忠贤道:“奶奶陪过上位的,咱怎敢亲近?”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风流话。又吃了几巡酒,魏忠贤公然搂着客氏睡了。那四个童子和服侍的一二十小内官,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两个全然不怕。 从此以后,魏忠贤在宫里,客氏便出来几日;客氏在宫里,魏忠贤便出来几日。满朝的文武官员,要升就升,要降就降,只消通了魏忠贤,就有了客氏帮衬;或者通了客氏,就有魏忠贤主张。一个天启皇帝,竟是他一男一女做了。后来害了无数忠良,生出许多灾异,上天震怒,万姓遭殃,流寇狓猖,封疆失守,哪一件不是他们的贻祸。有诗为证: 闲披前代事如烟,奸佞忠良岂漫然。 提笔谱来惭信史,且从珰祸入编年。 §§§第二回诸臣聚讼因边事 两奸招党乱朝纲往代史林翻,近日书堪纪,忠佞由来口似碑,褒贬非关己。笔撼九嶷山,墨泼三江水,是是非非公道评,何誉亦何毁。 《卜算子》 搬演何须定古人,耳闻目睹已纷纶。 漫云信史能行远,翻案由来事事新。 且说天启登基初年,朝里好人多,奸人少;只是一件,议论多,成功少。不料天生出个魏忠贤来,又纠结了阿乳客氏,顺他的,起用的起用,升迁的升迁;逆他的,削夺的削夺,诛夷的诛夷。初然胆还未大,手还未辣,党羽还未多。朝里又因山海关外边报紧急,经略缺人,天启追论劾坏熊廷弼的那班不知边情好言生事的官,特谕吏部:“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扶同排挤,致误封疆,降级调外;姚宗文阴险倾陷,实为祸始,革职为民。”论起来,也还算处的轻的了。内阁六部及大小九卿会议,须将熊廷弼起用,魏忠贤也不敢拗他们,立刻起那熊廷弼为兵部尚书,仍经略辽东。廷弼奋然就道,克期到京。便上一本,本上道: 国家全力兵将、粮饷、器械,尽掷于辽阳。今从新计算,极难置办。而议者但曰调募制造,事本难,而视之愈易也。诸臣一闻警报,守城门,送家眷,岂不甚急?今募兵,则科道起程何日;钱粮,则兵、户争执不休,势已急而应之愈缓也。中外臣工,自为身家计,可以同矣,毕竟互异。顾套数,顾讥弹,而莫顾封疆,心当同而构之愈异也。二十万之安家甲马银何在?空文调募,此户部销兵法也。辽阳岁额八十万,今地失其半,而亡丧其七,所余饷银何在?又半分其帑金,至误发遣,亦户部之责也。行伍草泽中有英雄堪将,宜敕大小九卿,各举所知。 这本一上,人人道,户部大堂毕竟处了。却有魏忠贤庇护,只批得个“该部知道”。又有个通天文、达地理、大学问、大经济的少詹事徐光启,也上一本。本上道: 晁错有言,器械不利,以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今之兵将,即当婴城自守。奈何列营城外,一闻兵至,望风瓦解;列营大炮,皆为彼有,反用攻城。陴无守兵,人知必破;合城内溃,自然之势。及今不思变着,虽征调招募,略如前日矣。广宁一带大城,只宜坚壁清野,急备大小火器,待其来攻,凭城击打。一城坚守,必不敢蓦越长驱。数城坚守,自然引退。至如都城固守,尤为至急。依臣先朝原疏,建敌台以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万全无害之策也。 这样好本,正与熊经略意思相合。谁来睬你,也只批得个“该部知道。” 第65章 樵史演义(2) 时有辽阳秀才王一宁,是个有胆气的单身,往朝鲜国效包胥哭秦庭事,要朝鲜助战,以复辽阳。适值有一翰林,一给事中,出使在他国里。王一宁各投一揭,给事中叱之使出;翰林乃是刘鸿训,却道他有胆有智,厚赐资粮,教他遍游诸岛,招抚反正的辽人。王一宁果然出海去了不提。 且说辽东巡抚王化贞,是个不晓边事的,驻扎广宁。问部下有能出海探听岛中消息的。有个杭州人毛文龙,平日好为大言,没甚本事。一班同做哨官的,故意骗他道:“毛兄志气好,胆子大,你倒去得。”他就在王化贞面前,愿领兵一二百人,前往海中打听。王化贞与了他二百兵,两个月的粮,大小四五只海船,他便洋洋得意出海去了。原来他虽在边关,不曾往来海岛,心上有些害怕,也只在海口屯扎。 有镇江守将佟养真,受令捕剿长山诸岛。养真转委中军陈良策。这陈良策却素有归明朝的念头,领了三百人,带了王一宁同去海里。望见毛文龙旗帜,遂遣王一宁说要归顺中国的意思,文龙不言。陈良策自入文龙船里,因请合军。文龙怕他是计,又再三不肯。王一宁道:“军形败露,若使佟养真知觉了,怎么好。只求毛将军给予旗号,当乘夜入镇江,待破了城,然后来迎将军何如?”毛文龙才许了他,给予旗号。陈良策同心腹将苏万义回镇江城,假说领粮,夜缚佟养真。竖起毛文龙旗帜,迎以为主帅。各岛李景先等,都来相会。文龙铺张其事,申文与巡抚王化贞。化贞上本,就说是镇江奇捷。魏忠贤正想要立边功,兵部尚书张鹤鸣,又是化贞一路的人,就撺掇天启封毛文龙参将,镇守镇江。 这是六月里的事。到了九月,东兵因击长山岛,遂到镇江。毛文龙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干得甚事。自得镇江钦命,遽自尊大。手下兵将,也都失望。其时有劝他凭城力战的,他先胆丧,遁走朝鲜。东兵把镇江城屠焚一空。王一宁也亏毛文龙带他去了。 经略熊廷弼,明知文龙不堪用,又与王化贞事事不合,又上一本。本上道: 臣初推经略时,台省言广宁事成功,就宜专任巡抚,一似多此经略者。及镇江事出,而夸诩更甚,又似无此经略者。乃奇捷甫闻,而危报立至,趣臣出关,至引郭子仪即日就道之事为劝,何相倚之重也!初议三方布置,本图登、津、山海,一切齐备。今天津全未区处,登州以道臣梁之垣多求,忤枢臣而与为难,二方已属画饼。臣到关仅八日即驰至广宁,月有六日复到永平。明旨谓“经、抚料理已久,如何全五次第”,臣实未久也。于镇江捷至,圣谕已谓“调度有次第”,而今云全无者,前此乃部臣铺张以误皇上,而今则按臣张皇实告也。枢臣别无调度,惟有驱臣出关一着,臣出而枢臣之能事毕矣。无一兵一骑之经略,出亦不足以镇定。臣之所望于枢臣者,若拿定本兵腔调,或依或不依,以示中枢别有主张,则中制之败道也。致书议事,迟久不答,岂枢臣责经、抚同心,而枢臣与经略不宜同心乎?枢臣论镇江事,谓当发兵一万,由海至镇江,二万出海州断彼归路。殊不知彼往镇江,不由海州归路也。须问明白,而后上疏。至于报功一节,尤不宜扶同夸张,嗔人点破所犯忌,如高出之揭,以为打成一片可相率而欺者。将臣四望体贴,俯同于臣,臣始得专任东方事矣。 一时朝廷,都晓得熊廷弼是有用的人。他却不曾献媚忠贤,性子又直。王化贞是兵部大堂张鹤鸣荐用的人,张鹤鸣是魏忠贤荐用的人,故此经略要如此,兵部或有不依;巡抚要如彼,无不从命。正人君子,哪一个不愁经、抚不和,封疆不保,上本的也多。御史江秉谦怕经、抚并用,毕竟弄坏了事。独上一本,本上道: 经、抚不和,化贞欲战,廷弼欲守耳。夫守定,可以进战;战一不胜,而何以守?夫人而知之。而必曲廷弼以就化贞,当授经略时,谁曰不从中制乎?非经、抚不和,乃好恶经、抚者不和也;非战守之议论不合,乃左右战守者之议论不合也。果辽事不可无廷弼也,不宜旁挠之;果辽事可无廷弼也,不必姑存之。国家事,能堪几番会议哉! 其时阁老叶向高,也道该申饬将吏,一听熊廷弼节制。九卿会议,也道毛文龙杀彼兵二千,未有的据。或谓毛能杀彼兵二千,而不能以一卒走河西通消息,殊有可疑,而抚臣绝不疑。 京师哄然。张鹤鸣求计忠贤,那魏忠贤是个太监性气,忿忿地道:“只因朝廷用人不当,不都是咱的心腹。咱的说话,不依咱的多。偏试个手段,把这些书呆看。”通同了客氏,日夜算计,要收些心腹,做了紧要衙门的官,便不怕人了。过了几日,吏科给事中侯震旸见那客氏与忠贤忒专权了,上了一本。本上道: 顷奉圣谕,以保姆远离,而涕泣至忘寝食。臣且骇然。今皇上年已出幼,外之凝丞辅弼,内之琴瑟好逑,何恋恋于保姆也。昨者梓宫在途,千官拥立。独一乘轩在后,道路指目曰:“此奉圣夫人客氏也。”及神主过德胜门,一老妪伏尘号恸,惊问之,知为先帝保姆。臣喟然兴叹,同此掖廷阿乳,厚薄犹天与渊。但宫闱何地,时出时入;内外钩连,借丛炀灶,有不忍言者。 这本一进,客氏女人胆小,有些慌了,求计忠贤。忠贤与心腹太监李永贞等商量,道是:“这本若坏了他的官,就有科道两衙门纷纷上本了。反为不美。不如把这本拿过了,不要皇爷批。等这官儿再上别本,处他未迟。”魏忠贤回复了客氏,道:“不要理他,改日咱自有处。”侯给事的本,竟不发票了。他的手段渐渐弄将出来,有诗为证: 臣诤原拚竟拂衣,举朝瞩目事还非。 奸珰窃柄摇宸听,阿乳倾宫握事机。 积渐钩连绳不断,俄延关锁假谁归。 千秋话到兴亡处,掩卷无言只自唏! 且说王化贞在广宁,信任了心腹将孙得功,用他做了先锋,被他卖了阵,献了城。若不亏西将江朝栋护他出了重关,已做了广宁城里的鬼了。化贞跟随散骑走到闾阳,正值熊廷弼从右屯引兵来。化贞向廷弼大哭,廷弼笑道:“六万军一举荡平,今竟何如?”化贞道:“不消说了,如今乞公固守宁前。”廷弼道:“迟了,迟了。公不受骗思战,不撤广宁兵往振武,当无今日。目今惟有护百万生灵入关,再作计较。”遂整兵西行,跟入的岂止百万。有诗为证: 鹰扬岂必着戎衣,惟守能坚战自威。 堪叹经营成画饼,熊、王若个是男儿? 封疆不守惟宵遁,功罪人云不以寸。 百万生灵谁护持,千秋凭吊掭余恨。 且说朝里为失了广宁,边方震动,科道两衙门纷纷上本。吏科侯震旸,参论阁老叶向高,不拿定主意专委经臣,以致祖宗封疆,一旦失陷。魏忠贤替客氏报仇,不从阁票,竟内批降三级调外任。御史江秉谦劾奏兵部尚书张鹤鸣:“明知各兵间谍皆虚,明知战守参差难合,而硬为责备,曰机会可乘,曰过河必胜。不肯付经略以节制。明明弃城逃走,而犹云化贞功罪相半。只此一语,即寸斩张鹤鸣,不足赎欺君误国之罪。”本上,魏忠贤恨他两本都左袒廷弼,也内批降三级调外任了。 可怜大经济、有手段的熊经略,与王化贞一样拿问。会审是刑部尚书王纪,都察院邹元标,大小九卿等官。廷弼道:“广宁非我驻扎,溃不由我。”化贞道:“向使早凭渡河决战,当无此溃。”邹元标道:“亏你还说渡河决战。可是先锋孙得功是骁将,力能破敌么?”会审已毕,具狱词上奏。王化贞全不知兵,声声要战,匹马宵遁,不消说是斩罪了。熊廷弼原说不宜浪战,西兵不足尽信,降将其情叵测,若持左券,使坚守右屯,死且不朽,而疾走榆关。平日何等威风,作此举动,也问了斩罪。凭天子裁夺。魏忠贤庇护张鹤鸣,竟内批旨意,把个熊廷弼与王化贞一样问成死罪,监在刑部牢里了。 明将毛文龙原是王化贞用的。逃往朝鲜,又回据海岛。遣人入京师,先把贿赂送了张鹤鸣。就央鹤鸣通了魏忠贤,貂鼠皮、人参不知多少,又金珠绸缎累箧盈箱,里通外连,竟封了他副总兵。朝里官员见忠贤威福异常,那班小人没一个不想投了他,希图高官厚禄妻荣子耀了。有个极清极正一尘不染的礼部尚书孙慎行,倡先告病回去。正人君子,也都想动本的动本,抽身的抽身。贵州安酋又叛,山东白莲教又乱,真正不成个朝廷,不成个世界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权奸收拾朝士心 岛帅罗织忠言罪断碧分山,空帘剩月。余意醉醒,间款竹门。深移花槛,笑笔墨有余间。谱到奸回和泪写,件件又般般。海岛烟尘,山关魂梦,且说不须删。 《少年游》 谩说淫奢总在天,奸党惊将亦徒然。 当时恣意行将去,曾几何时化作烟。 且说魏忠贤结交了客氏,凡天启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客氏就传与魏忠贤知道。客氏虽多外宠,丈夫侯二不敢去管束她;却见天启与张皇后有些亲热,就十分眼红起来。 一日,与魏忠贤商议,毕竟如何离间得他,方才快意。魏忠贤道:“须做出个大题目来,使皇帝心肠冷了,便好下手。夫人略从容些,容我和心腹人商量停妥,再回你话。”魏忠贤与李永贞等计较,买嘱几个奸人,飞造妖言,诬张娘娘是盗犯孙二所生,张皇亲过继为女的。传入天启耳朵里,天启反对客氏道:“只要本身好,管什么亲生过继。”传旨禁戢。哪里禁得住。亏了刑科给事中毛士龙擒了奸党几人,送巡城御史,顿时打死。魏忠贤、客氏都不好庇护他,只得忍气吞声,慢慢寻别事摆布毛给事中。 从此忠贤算计,惟有结好几个大官,收拾一班羽翼,才得事事遂意,没人阻挠。不由会推,只管内旨批用多人。也有正直君子,也有奸回小人,指望做他的私门桃李。御史周宗建奏论时事:“一、大臣名节宜重。岂‘唾面白干’之义可长借以护身;而笑啼不敢之状,可翻留以谢众?”这几句是说张鹤鸣一辈人。“一、内臣窥伺宜防。谕旨之下,有物凭焉。如魏忠贤目不识丁,而笑之暇,渐与相亲,谗构之端,共为隐祸。”这几句竟是说魏忠贤交通客氏,表里为奸了。忠贤此时正要收拾人心,把这本竟不发票。周宗建见皇帝只做不知,只得又上一本,说留中的弊,“中外渐渐不通”。也只是不发。有壬戌科新状元文震孟,才授得翰林院修撰,就上勤政讲学一本。前面说了些经筵临御的话,中间道: 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洽,必与天下不相照,而耳目所触发,自不越为中涓之口。夫宏远规模,岂若辈能解?于是无名滥予,而藩封逾制;屡烦中旨传宣,典范尽蔑为弁髦。有罪不诛,而失机成案更来;众议纷扰,宪章悉付与葛藤。更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学以逐名贤。此岂清世所宜哉! 本上了,魏忠贤明知是指他,留中未下。庶吉士郑鄤,平昔得罪其母,为人唾骂,却自附正人君子,思量做好官的。他只隔得两日,也上一本道:“震孟一疏,未蒙俞旨,是留中之渐也。留中者,壅遏之萌也。壅遏者,窃弄之机也。臣观史册中,召乱之萌有二:内降也,留中也。内降,以外惑大臣,机关使人骇;留中,以阴淆圣虑,径窦使人疑。愿皇上早图之。”本上,魏忠贤大怒。然正值他收拾人心时节,只怂恿天启皇帝各批“降级调外”。 他一般也晓得,谁是正人,谁是奸佞。但正人执拗的多,他便起用他出来,看附我不附我。先把赵南星起用,做了吏部尚书。赵彦改用,做了兵部尚书。许誉卿、魏大中、李应升、周宗建、王心一、熊师旦,也都或科或道或部。正人君子未尝不用,随后高攀龙也做了掌堂都御史,董其昌做了礼部侍郎,虽然有叶向高做首相,孙承宗做边相,主张得人,其时魏忠贤实也不想妄行杀戮,结怨朝臣。哪知有个御史崔呈秀,营谋差去淮扬巡盐,赃私狼藉,把淮扬的地皮几乎抬了回家。贪声大著,回道定行参处。呈秀慌了,把二万银子转央魏忠贤心腹李永贞送进。凭掌院高攀龙特疏参现属崔呈秀,只是留中不发。一时望风归附的,阁臣魏广微,认做忠贤侄儿。顾秉谦怕认做忠贤的儿子,对忠贤道:“我老了,认做儿子不雅相。”又叫四个小儿认作孙儿,称呼上公为祖爷,也都一般。后来人人称祖爷,实是秉谦叫起。同姓的有傅櫆,拜忠贤为父。异姓的有阮大铖、倪文焕、杨维垣、梁梦环一班人,都拜忠贤为父。真正争先投拜,惟恐不肯收留。中间还有反央忠贤引进,拜客氏为母的哩。有那在京师会弄嘴的人,问那拜客氏的官道:“魏太监力能取皇帝旨意,升降官员,公拜他为父,也是没奈何,为功名了。阿乳何必拜她为母?”那官儿道:“魏上公没袋的,拜他为父,原不曾吃亏。奉圣夫人曾亲近圣上,我今拜她为母,总承先父九泉之下,又添了个娘,岂不为美?”那人笑道:“阿乳阅人甚多,只怕令先尊要吃醋!”京师喧传此语以为笑话,那官儿只做不知。正是: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魏忠贤听了崔呈秀、傅櫆、阮大铖三个的计较,特把镇抚司,设立一套儿的刑罚,一共五样,夹、搠、棍、杠、敲,好不厉害。又令校尉在京城里,探听些微的事也打报单,唤做打单儿。校尉一到这家,便如盗发火起,不尽不休。又奏复立枷的法,枷的十人九死。有一两次,发诏狱的官员与镇抚司问,掌司的刘侨,每每从宽,不肯杀人媚人。忠贤就把他削了籍,永不叙用。崔呈秀、阮大铖荐了个许显纯做了掌刑官。大堂田尔耕原是忠贤心腹,不消说是顺他的了。忠贤又与阁老沈商议,在宫禁里立了内营,起了内操。招了好些兵,亲戚党羽,都入内典兵。他心里有叛逆的意思。首相叶向高再三谒谏,天启哪里肯罢。忠贤又结交边将,布置私人。不要说别个有用将官,便是毛文龙无勇无谋,专一冒饷冒功的人,常常受了他貂鼠人参黄金白银,便请封就封,乞饷即饷,求赏便赏。还要借他报捷的假功,自己加封荫子。边上实实功劳,反埋没了。有诗为证: 矫诏封侯阉祸深,英雄血战竟消沉。 可怜皮岛千秋恨,影里空言报国心。 岛帅当年见太迟,献俘本上总参差。 魏珰事败身先死,笑骂应输一健儿。 且说岛帅毛文龙,原是个有志气没本事的人。初然也只是且到边上,做得来,便做他几年官儿,并不曾指望做总兵、开帅府这样大弄起来。那时节朝廷又远,做了事没人知道。金银又多,用了些不在心上。一年四季,何止送万金与魏忠贤?故此毛文龙说的话,竟没一句不依,进的本就批,叙的功就准。又有那受文龙贿赂的不肖科道,反说他功劳。你骗我,我骗你,哪管坏朝廷的大事。有诗为证: 皮岛一拳石,岛帅望中赊。 野鬼号远海,磷火照寒沙。 铁甲无风冷,牙旗有雨斜。 立功侈塞外,兵饷诳官家。 且说毛文龙只有一件好处,文武官员好些拜魏忠贤为父亲,自家做干儿子,他只是不肯。常说:“他在朝里做半朝天子,我在海外做岛中天子。我进贡他些罢了,为何平白地做儿子起来,不替杭州人争气?”因此屡屡报功,也只升得总兵,不曾就加都督、赐蟒玉,与他一品服色。文龙看报,见天启忽以边功,命太监魏忠贤、王体乾并阿母客氏的子侄,俱世袭锦衣官。尚书董汉儒上本道:“会典及军政条例,并无此故事。一旦使金吾世胄尽为妇寺之胤,使武功人人无色。”本上,留中不发。从此毛文龙愈加恣肆,竟效巡方官例,列四六考语。特上一本,举刺东征将士及海运委官,以至朝鲜君臣,经略都饷,部院司道,登莱巡抚,海防各道,尽入荐牍。朝臣见了,无不骇然。御史江日彩大怒,上一本,说他违祖宗法度,武将举刺文臣,大不敬。魏忠贤替他庇护,也留中不发。不在话下。 第66章 樵史演义(3) 且说辽东生员王一宁,原是个有胆气的人。为毛文龙岛上一事,钦命他做了赞画,在皮岛帮助文龙。他见文龙贿通权阉,妄报军功,荐牍非宜,猖狂自恣,再三劝他不要如此。他反面斥一宁。一宁又见勾引杭州棍徒,买违禁货物,通委出入,大海船用“帅府毛”封皮,大张声势。或带货物岛上,仗文龙势力,卖与岛上的人,一倍两倍趁钱。又在岛上买了人参、貂鼠等物,满载而归,到内海里,在宁波地方收口。一路势焰滔天,人人惧怕。毛文龙贪他黄金美锦,舞女歌童,凭那棍徒做泼天大事,都是他遮蔽了。王一宁忿忿不平,进帅府和他争论,毛文龙道:“你晓得什么,辽东一腐儒。只为陈良策引导,我荐你做了赞画,坐着受用。不想感我大恩,图此报效,反来管束我起来。可恶!可恶!”王一宁大怒道:“不是我怂恿陈中军来归中国,你只怕在边一千年,也不得出头日子,怎能够建衙开府,受享这般富贵?”毛文龙怒气冲冲,竟进帅府去了。次日上一本,说王一宁反复小人,又欲私通外国,被臣知觉,已获住了。请旨定夺。又打关节与魏太监。天启批:“着锦衣卫拿问。”顿时校尉下海,把王一宁锁到京师。毛文龙忙贿嘱了许显纯,可怜一个有功的王一宁,问成了死罪,传驾帖在西市枭首了。有诗为证: 书生海外侈奇功,岛上将军享大封。 忠告翻招杀身祸,潮声日夜泣西风。 且说毛文龙献俘报捷,不只二十次。魏忠贤借他假报每叙军功,朝里如阮大铖、傅櫆、霍惟华、杨维垣、倪文焕等动辄归功厂臣,或道指纵有功,或道神机妙算,不一而足。每文龙报功一次,定有温旨慰勉,甚且赏赍不赀。 甲子年正月,毛文龙又上本,报称统兵千人渡海,分三路,从镇江、宽奠、瑷阳,行十余日,深入六百余里,到乌鸡关。彼众来战,马应奎假退,诱他追来。至两山间,伏发,斩首二百七十八级。魏忠贤传旨,封毛文龙都督,又自己叙了军功了。 文龙亲弟云龙,是个书生。见他坐在家里,妄报出海,枭斩四乡辽民,捏称斩级,甚是不乐。对文龙道:“吾兄在家衣食不周,有胆气走至京师,转徙到了关上。亏了王一宁、陈良策,成了事业。只该替朝廷出力,或战或守,或打探海中消息,做一犄角之势,尚未足报国大恩。如何安坐报捷,屡诳天子?只怕一时败露,反取杀身大祸!”毛文龙大怒道:“你何等人物,也来饶舌。我独据一方,天子也奈何我不得,如何叫做败露?”云龙道:“你的本事,我难道不知?只怕见了大敌,惊也惊下马来。一宁、良策俱死你手,平日杀戮过多,天怎容你保守富贵!”文龙顿时拿下,上一本说他不遵兄令,藐法造谤,摇惑军心,请旨定夺。旨意下来,道他“内举不避亲”,就命他正法。可怜好个毛云龙,又为忠言,被狠心的毛文龙把他斩于岛上。人道他不该往皮岛探望这无行的兄长,所谓可怜不足惜。有诗为证: 卤夫何知既翕,怒发一概芟除。 拙哉云龙送死,非忠非孝何居?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白莲贼平归己功 中书官败累众正近海幺麽啸海,弥天妖怪翻天。翻天啸海几何年,一似流虹飞电。近地兴云布雨,朝端擦掌磨拳。思量临世着先鞭,祸到临头谁见。 《西江月》 点破虚空影不留,功名事业总沉浮。 赤霞朝令诸天晓,白月宵分半地秋。 世变何堪风水撼,道衰只耐鹤猿愁。 海滨朝署添妖孽,贤智经纶付碧沤。 莫说毛文龙在海岛里诳天子,诓钱粮,杀戮无辜,陷害兄弟。这些歹事,胜似强盗几分。弄得天下民穷财尽,处处荒乱。山东连年亢旱,民不聊生,几载饥荒,竟是人吃人了。 话说兖州府是周朝东鲁地方,虽然辖着四州十三县,却都是穷困所在。凭他大人家,也只是财来财去,没有什么积蓄的。小人家有了今日的,还没有明日的哩。有个阳谷县,与郓城县连界,一派皆是乱山。就是宋朝梁山泊宋江一班大盗常常出没的去处。那两三县的人,极喜欢打家劫寨,做不公不法的事。乡风又信师巫邪术,被发跳神,烧香聚众。这是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的。郓城县有一个妇人,年纪只二十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脸似桃花,两个俏眼看着人便目不转睛。她姓丁,又姓王,又姓赵,不知哪一姓是她真姓。原从近城十五里坊搬到西门外住的,人人只称她为丁寡妇。没有爹,也没有老公。只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娘,也描眉画眼,有些跷蹊的。那地方上的人都道:“十五里坊是个乡僻老实去处,为何有她母女两个,不尴不尬的人?”又有那老成的说道:“两个妇人,凭她罢了,管她做什么?”因此众人都丢开手了。 丁寡妇又极肯破钞,交结那些近邻,只是杯酒往来。件件都吃,只不吃牛肉猪肉。有人问他,便道:“这是我教中忌此二物。除了猪牛,连人肉也吃的了。”妇人搬到西门外来,还是天启元年八月中秋时候,到了十一月冬至,渐渐有些教门里朋友,来拜望她了。男男女女,不一而足。也有曹州、济宁州的,也有邹县、滕县、东阿县的,只是钜野县、峄县的人更多。左邻有个雷老儿,和她说得来,过得好,每常有教门中朋友来,十个到有八个请他去陪。也都通姓道名,多说是那个地方。只有巨野县一个姓徐的,身长九尺,白面长须,一表人材。他若来时,一定带五六个随从的人。丁寡妇家窄小,住这些人不下,都派在厢房饭店上去歇了。姓徐的独住在丁家。常常住三四日才去,人也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连雷老儿,一些也不知。 忽然冬过年来,十二月初旬,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巳牌下至申牌,雪还不住。有词为证: 朔风天,胡霜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似撒盐,疑飞絮。冰丝冰线,衾铁如何睡?雁落寒汀人独倚,酒入愁腹,化作凄凉泪。 《苏幕遮》 这雪下到晚来,越觉大了。丁寡妇家原只一个雇的小厮,买东买西,出去走来。这日早已吩咐小厮,买了一只熟鸡,一块熟羊肉,打了十来斤烧刀子。约莫日落衔山时候,请将雷老儿来,吃酒赏雪。一则雷老儿六十多岁了,二则丁寡妇母女,原不避忌人的。一齐坐下,小厮斟酒。雷老儿道:“老汉无功受禄,常来打搅你老人家这里。再不曾回回席,好不惶恐。”丁寡妇道:“说哪里话。咱这教门里人也众,钱粮也多。凡入了这教,再不分你我了,东西大家吃,衣服大家穿,银钱大家用。就是汉子、老婆,也大家可以轮流换转,不像常人这样认真。故此叫做白莲教,又叫无碍教。说受一位圣贤的古人,叫做李卓吾,他在湖广麻城县一带地方开这教门起的。近来咱这钜野县里一位徐爷,原是秀才,名唤鸿儒,重新广演教法,收集徒众。他自入了这教,就不去考秀才了。教门不论男子女人,只要会骑马,会射箭,不吃牛肉、猪肉,就收用了。那徐爷自己原有一二十万家私,如今各处钱凑集,只怕有整百万了。雷爷若有相知,我传你,你传我,大家拉得些人,正有受用的日子哩。些些酒菜,何足挂齿呢。”雷老儿道:“原来如此。这教门倒极好,只是要隐密些,不可把官府知道。怕不稳便。”丁寡妇道:“为此缘故,徐爷巡游各县,只带几个心腹。巡到一处,同教门中妇人歇了三夜两夜,又往别处查人去了。雷爷你可在心,包你有大大好处。” 又吃了一回酒,雷老儿别去。心里想道:“原来她是什么白莲教,落得吃她些儿。遇巧和相知说说,也不打紧。”他自己没了老婆,一个儿子入赘在丈人家,独自个住两间土房,紧紧贴着丁寡妇右首。偶然一夜,为天寒多吃了些烧刀子,有几分醉了。扒上炕去,在梁上穿了个大窟窿,看丁寡妇做什么子。不看犹可,看了吃一大惊。只见她拿个小小布袋儿,把手伸进去取出一把纸人儿来,放在地下。口里念念有词,顷刻间纸人儿都活了,抡枪使剑,就如交战一般。她母亲坐在炕沿上笑道:“又不上阵,弄这东西怎的?不如弄两个人儿出来,咱两个快活快活也好,省得冷巴巴的,两个自睡。”只见丁寡妇喝一声去,那纸人儿依旧变做纸的不动了。又在布袋里取出四五个像柳条做成的人儿,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她拣了两个眉眼清朗的男人,其余依旧和那些纸人儿都收拾在布袋里去了。剩下的两个柳条人儿,丁寡妇拿起来一看,口里念念有词。念完了咒,叫一声董大起来,先是一个跳起来;又叫一声满场儿,又是一个跳起来,都顷刻间变成七八尺长的大汉子了。惊得雷老儿目瞪口呆,只得且看她如何了局。但见丁寡妇吩咐道:“满场儿去陪老奶奶睡。”自己拉了董大,都脱得精赤条条,上炕去搂着睡了。雷老儿道:“原来有这些妖术!怪道她说人也众,钱粮也多。有了这做作,谁不愿执鞭坠镫跟她做事?”从此一传十,十传百,正月里就收了三百多人了。 恰好徐鸿儒巡游到郓城县。丁寡妇把名册与他看了,徐鸿儒道:“乌合之众,心腹尚少。只当以聚众往泰安州进香为名,就收了一千二千,料县官也奈何不得咱们了。”徐鸿儒住了两夜,和丁寡妇颠鸾倒凤,自不必说。临行吩咐:“小心在意。人众须要驾驭得好,不可贪了淫欲,有些偏向,便生出事端来了。只是来的,个个好,完了只像没有事的,才是第一妙诀。”说罢领了从人去了。 好个丁寡妇,她在三百多人里,选了十个能事的,做了香头。造起泰山进香的十面旗来,每一个香头领一面旗去,招那进香的入旗。她又用了三十两分上银子,央济宁一个翰林封君与了郓城知县一封书,说连年荒歉,今有善信男女,虔诚往泰山进香行礼,保一境太平。那旗上都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字,求知县每一旗上用一颗红印。你道这样好做情的,那个不依,竟在十面旗上用了十颗红印。这就是他们的护身符了。丁寡妇期定在二月十一二日起身,赶三月初一日上泰山烧香。哄动了地方。一个小小郓城县里,也有白莲教,也有真正进香的,共有二千人,往泰安州进发。三十面大锣,五十面小锣,打着锣高声念佛,一路上好不热闹。正是: 须信佛门真广大,圣贤好绝总收罗。 且说丁寡妇泰山进香回来,一路又纠合了好些人入伙,入她白莲教的足足有一千人了。差人知会了徐鸿儒,各个教他演习弓马,不在话下。 哪知朝中只有魏忠贤专权,连皇帝都只叉手俯躬,凭他提调。京师里轻薄口嘴,竟比做提偶人儿一般。贵州安奢二土酋作乱,杀了抚按司道等官。江西妖人程鹏,又私藏谶纬三十篇,妄言国运,倡乱一方,虽亏了巡抚房壮丽设计收捕,也几乎弄出大兵戈来。福建又有红毛反叛,巡抚南居益屡战不克,澎湖地方虽在海中,竟如一府分被据。 徐鸿儒巡游回钜野县来,把各州县头领投入白莲教的兵将总算起来,已有十二万人马。丁寡妇一队能使妖术,更为精健。竟移檄各头领,俱于五月五日起兵。徐鸿儒带领兵丁杀进县来。知县余子翼已闻风登城,把炮石打下。徐鸿儒怕初起手时,万一攻城不下,反为不吉,竟杀奔曹州、郓城县有劲兵扎住的所在,去打家劫寨,杀人如草。回来据了梁家楼。这梁家楼不是大地方,哪里屯扎得住?况兼十二万的兵,不曾派定,散散漫漫,东攻西击。就是破了一处,并不常住。梁家楼的营寨,被余子翼领快手民壮,竟攻破了。 徐鸿儒走入丁寡妇军。丁寡妇道:“将主须发檄文,调各州县头领的人马,都期定七月初一日,在兖州府宽敞地方会集。然后派定某将领兵往某处。也只好分作两路,先破了几个城池,有了巢穴,方能成事。”徐鸿儒依了她传檄各处。果然初一日辰时,俱会于高桥地方,南往兖州府城,只得十八里路;兵将到齐,参见将主徐鸿儒已毕。其时骁将原少,丁寡妇是女将中第一了。还有齐本恭、刘子孝两员,能征惯战,原是响马出身的将军。他两个手下,又有七八员上得阵的副将。徐鸿儒和丁寡妇商议定了,遣刘子孝带了十余将、三万兵,打从邹滕两县南犯徐州;遣齐本恭带了五六员将、三万兵,攻打兖州;自己同丁寡妇一干将,反从东阿汶上小路,出峄县去破了曲阜,再趋郯城。若是处处得胜了,再当传檄会兵于黄家营,为渡淮之计。分派已定,各领兵将住了一日,放炮起程。正是: 个个望鞭敲金镫响,人人想齐唱凯歌回。 且说刘子孝领兵打从中山店过去,前哨马来报道:“邹县县官都逃了。”子孝吩咐,快趱上前去。三十里到了邹县,进城歇马。兵丁骚扰居民,号哭震天,哪里禁约得住。第二日起马,八十里到了滕县,城门紧闭,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刘子孝原怕兵丁掳掠,不想入城,遂吩咐宽处安营,明日早走。只可怜城外居民,又被劫掠一番。次日往南进发,一路都不停搁,看看徐州近了。徐州有个杨兵备驻扎,听见都道白莲教贼数万余将次到了,杨兵备吓得面如土色,抖个不了。知州汪心渊,弋阳人,是个大经济,不怕死的人。进兵备衙门里来禀,只见杨兵备已抖倒在案桌边地下了。没奈何。只得唤门子皂隶,扶进私衙。汪知州只得升堂发令,代兵备行事,拨民兵上城,同兵快坚守。大炮大石,来就打下。日里不食,夜里不睡,相持七八日。杨兵备渐渐出堂,只请知州护卫他,任凭知州便宜行事。汪知州散储布粟,亲身临阵。贼见城里发兵,疑是从天而下,都狂奔河浒。主将哪里按捺得住?可怜三万无辜,一半杀了,一半赶在黄河里葬于鱼腹。刘子孝身被射了八箭,也投在黄河里,尸骸顺流而去,不知下落。后来杨兵备自觉羞惭,反勾同了崔呈秀,坐汪知州三万赃下狱,大功不得升叙。正是: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 且说齐本恭带了兵将,反从兖州南边抄将过去,把南门围了。城里总兵杨肇基是个大将,用兵井井有条。吩咐紧闭城门,坐观其变。谁知兖州大雨十日,地下成河,杨总兵知贼无备,忽遣游击蒋绍芳、都司廖栋分兵出城,两下夹攻,杀得他大败亏输。本恭领残兵败将,逃至横河,山水暴发,官兵又至,一半被杀,一半淹死了。报至京师,魏忠贤公然以为己功。又发牌与巡抚赵彦,催他剿尽杀绝,毋得纵贼蔓延。 那时徐鸿儒同丁寡妇因破了滕县,又破了峄县,声势大振。在夏镇、峄山又各占了要害,立了巢穴,分兵将重去守了邹县。总兵杨肇基南征北讨,不知上了多少战阵,哪怕你这妖魔小丑。只有峄县地方,与丁寡妇交兵,被她妖术摇惑了,官军输一阵与她。次日用鸡犬血喷去,妖法不灵,丁寡妇兵败,不知逃往何方。郯城、曲阜周围,都是丁寡妇的家将领兵,闻了丁寡妇败走,一时两围俱解。杨肇基领兵直捣巢穴。徐鸿儒死守邹县孤城,手下兵将也拼命死战。直到十月,粮尽援绝,徐鸿儒出城就缚,只求饶了城中百姓。山东一带地方才得太平。 巡抚赵彦上了报捷的本,天启皇帝龙颜大悦。将赵彦、杨肇基升赏,将士犒劳,也只是平常恩赍。反归功魏忠贤,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举朝不服,人人要上本,亏得赠了贵州死难的徐可求荫一子,世袭锦衣卫千户,大家才不言语了。癸亥二月,朝里纷纷说起,白莲教贼平定大功,赵彦只是加衔,坐着的反得荫子。左光斗、魏大中等攘臂争先,再要上本。崔呈秀、阮大铖忙报与魏忠贤,只得趁兵部尚书的缺,把赵彦升了兵部尚书。个个以为得人,也就罢了。 第67章 樵史演义(4) 只是魏忠贤恨煞那左光斗、魏大中两个。一日请那崔呈秀、傅櫆、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一班心腹官儿到私宅议事,忠贤道:“别个如李应升、黄尊素,虽不归顺咱们,本里还只隐隐的带说,官里那里在意。左、魏二人,明明白白要大胆阻我的封荫,动不动说什么祖制祖制。不知他做谁的官儿,全不怕我。烦列位想个计较,先摆布他两个,咱心上才喜欢。就是叶阁老也可恶,不敢与咱做对头,却又与这班人交好。咱听见说什么东林党,也要慢慢弄了他去。”阮大铖道:“东林党这一班人,个个与上公相拗,不消说的了。如今江南又起了个复社,与东林党做接手。上公若不大振朝纲,严刑峻法,削灭几个首恶,人也不怕。”崔呈秀道:“就是劾咱的高攀龙,也是东林一派。如今他坏在家里,慢慢也饶不过他。只是左、魏二人,须是阮哥想一个主意,替上公出气。”傅櫆对阮大铖道:“汪文言如何?”阮大铖笑道:“我倒忘了。上公在上,有个徽州门子汪文言,原是犯罪逃走到来的。不知怎么营谋,叶相公特疏荐他做了中书。如今在外揽权做事,明明是东林的走卒了。左光斗是我同乡,常闻得他与文言交好。魏大中极不肯拜客的,也与文言书帖往来。只消两衙门里哪个动一本,说汪文言门役滥窃中书,交通内外,左、魏二人与他心腹,不当比匪。如此一本,只说得一个汪中书,两衙门不好申救,连荐主叶向高不必指名,也在比匪之内了。岂不一网三鱼,随手可得?我与左光斗一县的人,不便出名。只消哪一位替上公干了这事,便是大功劳了。”傅櫆欣然认了上本。一齐打恭别了。魏忠贤好不快活,只等本上,就怂恿天启批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说傅櫆第二日与阮大铖商议了本,也不送与魏忠贤看了,第三日竟在通政司挂了号,送上去了。本上说左光斗、魏大中不宜与汪文言相狎,请褫其职,以为比匪之戒。又说汪文言门役滥窃中书,交通内外,欺君误国当诛。第四日内传特旨:“着锦衣卫着官旗,速拿汪文言下狱候旨。”本上还不批出左光斗、魏大中,看他们如何辩本。这正是魏忠贤大奸大诈处。有诗为证: 坠地忠良报国心,东林节义祸机深。 奸雄百计今何在,忍使神州竟陆沉。 §§§第五回众儿著攻击之效 一手握枚卜之权 相半贤奸,天公不管,朝中赢得封章满。正人鸣凤在高岗,奸雄长喙如饥鹳。避冷之寒,趋火趁暖,好将一部炎凉纂。生生画出众须眉,笔端活活凭人唤。 《踏莎行》 宵人仇正肆诛锄,乱发轻将密篦梳。 泥上偶然留爪迹,人生何事非蘧庐。 话说内旨传出,虽只下汪文言诏狱,不曾批左光斗、魏大中如何如何,却是魏忠贤奸计,要在他两人辩本上处他。左光斗随即上一本说:“傅櫆已实比匪,不利清吏。邹维琏、程国祥之在吏部,与魏大中之转吏科,必欲逐之。畏臣持清议,一并罗及。将用邵辅忠陷毛士龙故事,臣实与汪文言风马牛不相及也。”魏大中也上一本,辩“与汪文言虽曾识面,性本闭门谢客,素不交涉。傅櫆借文言以陷臣,岂文言独无血口可证?”第二日传旨,命大中到任。科道官甄淑、袁化中各上一本,替左、魏二官剖白,并皆留中不发。阁老叶向高,随即上本乞致仕。他的本全不把魏忠贤放在心,拼得驰驿回籍,也没奈何了。本上道:“臣之题用汪文言,事迹甚明。而光斗、大中之与相善,尚属暧昧。言官之讦奏,衅不可开;驾帖之拿人,渐不可长。”这明明指傅櫆、许显纯两个奸臣了。天启原敬重叶阁老的,只不准致仕,再三慰留。你道叶阁老不是个贪官,如何荐起汪文言来?文言原攀依内官,往来权悻,因央了好些分上,求叶阁老代题中书。他的字又写得端楷,相貌又齐整,叶阁老哪里知他是门子出身,因此就替他题了。他便洋洋得意,借势交通。叶阁老也有些懊悔,只道他妖魔小职,料无能为。哪知奉承魏珰的,却借他做了个题目。正是: 只因宵小谝訾口,贻却簪绅莫大殃。 且说先一年闰十月里,巡边阁老孙承宗,是将相之才,与叶阁老原彼此推重,不相龃龉。曾上一本为边屯大计,叶阁老极口称赞道:“是昭代第一边本。”魏忠贤却不以为然。众孩儿崔呈秀等都献计道:“若容孙阁部建功名于塞外,便不显得祖爷运筹帏幄的功劳的。”魏忠贤袖了他的本与众人看,本是奏关东情形事,说道: 八里铺兵民六百,中前所两将,兵一千五百,居人可三千,田五百顷。高岭站兵三千,民可千余,田可百余顷。前屯将为赵率教,望其田表,略若鹅鹳之群,登其陴高厚,四周屯可一千七十余顷,岁可收一万石。率教以去年率三十八人出守,渐为团结,而今穑事穰穰,城且岿然,兵民可六万。抚边将为王牧民,流迁兴水。中后所将为鲁之甲,地饶多赀,兵民不下万余,田可千余顷,尚荒其半。中右所将为王楹,地饶于中后,田可千余顷,而仅耕三百顷。回思春杪经过时,今居然全盛矣。曹庄民自团结,五十余家。宁远去关远,去东近,城大而瑕。姑以祖大寿司版筑,汪翥司窑造石,先接河东万余人,合兵民不下数万。此城为必据必争之地,促以今岁完筑,其田一千五百顷,而布种者四百顷。觉华岛去岸十八里,龙官寺地濒海而肥,土人附夹山之沟而居,可五十余家,地盖六百余顷。旧城遗址可屯兵二万,令龙武两营分哨觉华,而于山巅为台榭赤帜,下泊辽船,北望黄毛山,南望刘家山,相对如两门。其南麓入海,可为堡,屯万余人。比之孤起者曰望海圈,树帜置炮于上,舣沙淲舟于下,海门天设,片帆不能飞渡矣。 后又道: 开屯之议,赵率教以修守之余,试之而效。总计五城三十堡,兵民不下十余万,而可耕之地,当有五千余顷。尽民力可占种者,许以三年起科。而因煤以铸钱,因地以煮盐,皆关门稍行之而效者。今袁崇焕经营宁远,查国宁督水兵于觉华,臣与鹿善继得以备关城者备前屯,以守为战,以贻永逸,庶可无厪宵旰之忧。 众人看毕,阮大铖道:“这本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依他行了,怎显得祖爷作用?”崔呈秀道:“科道大家上几本,说他纸上井井可观,全无实用;萎缩不前,不几以军国为孤注乎?这便折得他倒了。”杨维垣道:“不可,不可。他与首揆相好,未易动摇。只是把本不发抄便了。”阮大铖道:“不发抄也不相干。他在海外,姑且容他一年半载。还只是攻击去了眼前钉,就任凭祖爷施为了。” 从此朝朝商量,夜夜算计。恰好有了汪文言一件事,他们肯轻轻地放过那些正人君子么?五月是个恶月,俗例再不上官赴任的。魏大中因有“大中速令到任”旨意,怕迟了生出事端,只得拣了日子,到吏科都给事中的任。次日随即入朝谢恩。忽传内旨:“魏大中互参未结,何得到任?”把个一生耿直的魏大中,弄得他没法了。忽叫他到任,忽又恼他到任。哪知傅櫆又和众奸人计较了,上一本道:“明旨忽一忽二,朝端且疑且骇。大中之进退,与微臣之论列,俱未明白于天下。至如汪文言亡命作奸,刑章未付之司败,讯语徒恣其游移。近臣因不侧以示私,将忠臣避中旨而钳口。”这近臣不是说别人,乃是钳制叶阁老。叶阁老明知傅櫆这班奸险小人,为阉人鹰犬,他也不十分申辩,只上一本求去。本上道:“年来人情分门报复,互相猜防。以臣持论稍平,共欲留之,以弥缝调剂。今日束手,而莫知为计矣。乞放臣归田,以永为尧舜之民,臣感且不朽。”这本也都不发票,魏忠贤一概留中,以示不测。掌锦衣卫的田尔耕,已因缉捕有功,荫正千户。许显纯不但理刑有权,竟掌北镇抚司事。魏忠贤原爱升他,又加二级,赫赫势焰,真正障天炙地。傅櫆、倪文焕、张讷各呼朋引类,奉承魏太监,每人具一本,攻击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邹维琏。满朝里真如众讼,连体统也都没了。有诗为证: 聚哄朝端如闹市,但知只手可遮天。 正人驱逐无虚日,当局还夸一着先。 且说魏党里那个阮大铖,原是江南桐城一个才子。只是为人势利,性子又极阴毒。平日却慕风流才子的名,做些传奇,买些小厮丫头,在家请个教师,教导他些曲子,带至京师和妻妾们受用。偶然一日,在司礼监魏府回寓,因魏忠贤许他再过一两个月转升做京卿,心上快活,吩咐厨下摆起酒席,要和妻妾吃着酒,听那邵教师新教的《春灯谜》上《泄笺》一类的曲子。不多时,酒席已完。阮大铖请他大小娘子到厅来,长班都打发出去了,小厮丫头们服侍。居中一桌,放两把交椅,自己同大娘坐。几个小娘子,在旁两桌,东西对面而坐。吩咐唱曲的小厮丫头:“就把新学的《泄笺》一套曲子,好好唱来我听。”只见一个执板的十四五岁的童子,拉了四五个同班的,轻敲檀板,唱道: 秋气泼,偏是离人愁思多。这小月风吹寒满阁,玎玲檐马,撩人偏奈他何。更窗缝零星纸相磕,没紧慢,征鸿频过。谁孤似我,待上碧海青天,悔无灵药。 《二郎神》 猛可,往事潜评,旧游打合。佳月溶溶春似昨,灯花隐谜,一天情在眉窝。蝶使蜂媒未猜觉。侮弄却灵祠香火。风势恶,与牧羊龙女一般差拨。 前腔 诗笺灯下详玩索,墨花金粉轻沱,点笔含情多细作。未嫁文君,瓜葛,相如作么。拾江华先漱文园渴,梦难那魂飘月露,风雨又急来过。 《啭林莺》 宵长秋冷睡未着,儿女笑语闲科。你看半户风灯吹小瞌,煤花如黛,轻点袖衫罗。花笺一抹,敢为秋思无聊而作。细观摩,丝丝点点,一印板并无他。 前腔 唱到此处,还有《啄木公子》二只,《哭相思》一只未唱,忽外面传梆报说:“南乐魏老爷来,有机密话要和老爷说,故此临晚来见。”阮大铖吩咐:“快收拾桌面。奶奶们都进去罢。”打扫完了,请进里厅。那魏广微深深作揖道:“疏失老先生,十分有罪。”阮大铖看了坐,献过了茶。魏广微叫开了彼此从人,才打一恭道:“学生久仰老先生与魏上公为莫逆之交,有一事奉浼。敝乡如崔、杨、霍、曹诸公,怕同乡妄嫉,反不敢去央他。目下枚卜甚近,学生论来,也该与其列。只是平日有皈依上公的念头,只为敝县口嘴太毒,年纪老了,做不得儿子,情愿认作弟侄。倘得大拜,自然恩当重报,每事效劳。这话没人去讲,求阮老先生代为一通。若该备何等礼物,望乞一一指教。”阮大铖笑道:“此事极易。不但入阁,少不得顺了上公做去,二三年间,定转首揆。认作弟侄,就是贽礼了。何必又用什么礼物?明日就去,自当为老先生少效犬马。只后来不要忘了今日,便是老先生大德了。”说罢,魏广微在袖中取出金子二十两,送与阮大铖。再三不肯受,魏广微道:“想是嫌弟輶亵,不肯为我周旋了?”阮大铖方才收下。魏广微别了自去。阮大铖也就进里边吃酒,打点早早去见魏忠贤,把又收了个大大心腹去请功了。 且说到了次日,阮大铖去见,连同党弟兄,都瞒着他。进内厅见过,即便开口把魏广微愿为子侄要入阁的话一一说了。魏忠贤道:“他做讲官的时节,咱就认得他。那时要和他认做一家儿,还怕他不肯。既承他好情,只认做咱的弟弟罢了。枚卜一事,咱一手握定,不敢欺,除了前面阁里的老头儿,其他谁个也飞不过去。只有乌程的朱国桢,聊城的朱延禧,论资格也该了。皇帝道他是老实人,咱见他谦恭得紧,定不是个和咱拗的。昆山顾秉谦,他久参机务,该晋武英殿大学士了。明日进里面去,把这事了局也罢。首相叶台山虽不与咱不和,只是顾恋东林,料也立脚不住。韩这厮是个蠢才,咱也不管他。你去回复那魏官儿,如今且不消来见,待枚卜定了,再来亲近咱也不迟。”阮大铖作别竟去,回魏广微递话去了。 过了三日,忽传内旨,顾秉谦,武英殿大学士,魏广微、朱国桢、朱延禧俱东阁大学士,着令入阁。旨下,京师里哪个不知道,顾、魏二人,全是魏忠贤脚力,才得到这地位。有诗为证: 三台星已暗无光,桃李私门各有方。 不信行藏都是命,纷纷闹里费商量。 §§§第六回涿鹿道上红尘滚 爪牙班中青简繁长店征鞍,芦沟奔马,燕台古道湾湾。名场利窟,来往杂贤奸。流水落花何处?空留下剩水残山。当年去金门献策,几度泪难干。今日栖山广,凄凉滋味,寂寞阑干。恁关心阉祸,笔底珊珊。撇下巫云湘雨,搬演出如蚁朝班。输年少通宵欢笑,秉烛酒杯寒。 《满庭芳》 岂有不平事,但存未坏身。 只言天下合,孤影鬼神亲。 世道余青史,春风足故人。 无多谈往迹,愚叟旧西邻。 这一首诗乃闽中黄石斋所作,只用作引话,原不拘本题。 且说魏忠贤一手握定大权,与阁老沈遂为心腹。将执法的王纪,清正的钟羽正,倾陷他去位。忽又要皇帝设立内操,与沈商议,要他上本。沈就上一本道:“治不忘乱,安不忘危。须设立内营,不时操演,使内侍尽为壮丁,禁廷预有武备。”等语。纸上似有可观。魏忠贤从中主张,天启皇帝竟准奏了。凭他科道动本,只是不理。不上两月,拣选了阉人三千名,在五凤楼左设了内营。三六九操演弓马。给衣甲,发钱粮。把亲信的人引入大内,亲戚党羽交互盘踞。放炮之声直闻百里。魏忠贤常常戎装跑马。也有一日请天启看操,只道是十万羽林军,还不及三千没汉。有诗为证: 大明天子羽林儿,自幼先将遗体亏。 女子在军军不振,阉人习武武安施? 岂知禁地非喧地,漫说常时防变时。 庸相依回代陈乞,未几去位实堪嗤。 自此以后,魏忠贤在宫中不时乘马,洋洋得意,竟是个小皇帝了。是年二三月间,春光明媚,柳树争妍,宫里一般也游春玩景,往来作乐。天启皇帝正同妃嫔坐于便殿,魏忠贤公然骑了马,打从御前经过。天启虽是宠他,不觉勃然发怒,传旨唤他转来。自己拈弓搭箭,只一箭射杀其马。魏忠贤俯伏在地,也不称“奴婢有罪,罪当万死”。天启拂衣回宫。他也傲然竟去,在那些小太监面前反道:“射死咱的马,再牵个来骑也不打紧。咱小时节,眼看师傅看那《通鉴》上边,董卓、曹操一班人带剑上殿。剑也带了,何况走马?既有了内操,骑马是咱本等的事,恼怎的嗄!”这些话,一般也有人传到皇帝耳朵里,才懊悔内操的事,不该做的。天启不恨魏忠贤,反道沈动本的不是,不久也就放他回籍去京。正是: 李代桃僵不自由,趋炎附势更谁尤?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魏忠贤见皇帝有些恼了,李永贞一班心腹也都道:“天子御前,原是走不得马的。万一圣怒不测,有些心变,就不好了。还该请个罪儿。”魏忠贤才到便殿跪下,磕头道:“奴婢只认是内操该骑马,不晓得万岁爷在便殿,罪该万死!如今亲到涿州地方进顶上奶奶的香,祝颂天子万寿。万岁爷准奏,才敢前去。”天启道:“朝里事情多,进了香快快回来。”魏忠贤谢了恩出宫去。这魏忠贤久不口称奴婢了,这番赔个小心,皇帝也就一些不恼了。正是: 弥天大罪遮藏过,矫诬重来张泰山。 第68章 樵史演义(5) 且说魏忠贤奏过了皇帝,就吩咐大掌家太监王朝用,先料理仪仗、侍从和那轿马、饮食。另有分管的内宫,一一预办。凡是魏忠贤停骖的地方,不要说供馔奇异,排列齐整,那些跟随的官儿是一处,差役是一处,轿夫、马夫、驴夫只好在空野地面先搭厂伺候。喂马的槽,何止数千个。一路攒攒簇簇,凡官员,戏子,蹴踘,厨役,打茶,牢役,听差,牌子抬扛等人,也不止数万。经过地方,小民户外设香案,插杨柳枝并那野花,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其尘障天,其声动地。那文武官员不奉承他的,闭门不出;奉承他的,献谀乞怜,络绎不绝。四人大轿,也有一二百乘。怒马鲜衣,束玉衣锦,前后追趋,左右拥护的更有二三千人。跑马射响箭,挽弓打鸟蛋,和那乐人鼓乐笙箫,呜呜噫噫的,真正不绝于耳,连说话也听不出来。跟随的人,有狂奔死的;行路的人,有挤踏死的。那街市的马,何止千数,也都雇一个尽。实古今稀见的事,就是皇帝郊天出来,哪有这样骄奢,这般热闹。 出城这日,魏忠贤坐了八人大轿,穿蟒曳玉,把身子挺着。轿前用骡四头扯拽,快如飞鸟。有禀送的武官或太监,只两旁骑马扶轿的内官,如李朝钦、石元雅辈,喝得一声:“去!”惟有文官如李鲁生、李蕃辈,若跪着或打恭相送,这骡轿就略慢些了,那两旁扶轿的内官,就平平的说一声:“请回。”轿又飞走过去了。魏忠贤在轿里,饱便正坐着,倦就歪着身子,半睡不睡。或偶然多用了几杯酒儿,且自靠在轿前的扶手上,两眼迷离。哪知道跪的打恭的是何人,行到的行过的是何处? 头一夜在良乡县歇了。魏忠贤才下了轿,涂文辅、李朝钦禀称,有官儿阮大铖有紧要事求见。魏忠贤记得阮大铖的名字,就说:“唤他进来。”阮大铖入内叩了头,低声禀道:“外面有《点将录》,都载的是东林恶党,到也新奇可喜。特抄写一本,送与上公看。”魏忠贤接过来,递与李朝钦:“急念来咱听。”就拱拱手,让了阮大铖起来。李朝钦念那《点将录》道:“天罡星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天巧星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鄤,霹雳火惠世扬,鼓上皂汪文言,大刀杨涟,智多星缪昌期等,共三十六人。地煞星神机军机顾大章,青面兽左光斗,金眼彪魏大中,旱地急律游士任等,共七十二人。”李朝钦念完了,魏忠贤呵呵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阮哥,只怕就是你做的。真好人才,自当重用。”阮大铖道:“外面还有《同志录》、《天鉴录》,载东林诸人。与南乐魏阁老手点的《缙绅便览》一本,实当参看。上公就知举朝的忠佞了。”魏忠贤道:“多承指教,不敢忘报。只是你们这班好人,也该大家聚一聚,立个会儿起来,同心帮助我,决有重用之处。咱魏老爷不是不知好歹,混账的人。”阮大铖道:“蒙上公吩咐,回京就结个盟会起来。只有一件禀上上公,曹钦程这个贪横小人,不忠不佞,一味痴邪,断然用不得他,怕反坏了咱们的体面。”魏忠贤道:“咱知道了。你且请回。”阮大铖打了一恭,出门去了。 魏忠贤次日到了涿州。住了一夜,才往泰山娘娘行宫进香。人山人海,说不尽热闹。道士叩头待斋,都不必说。魏忠贤舍了五百两银子,吩咐修理庙宇;剩的请道士打个大醮,保佑皇爷圣寿无疆。道士又叩头谢了。魏忠贤只因朝里事体,件件都飞马来禀他,一日来回有三四转;天启也等他主意,商量方才票本。故此不敢停留,进香完了,忙忙起程。七十里路赶到良乡县,已掌灯时候了。次日进京,又有许多官员迎接,是不消说的。正是: 阉人得志多奢侈,半朝天子半人臣。 且说阁老顾秉谦、魏广微,因外面纷纷议论,说他两个是魏太监的心腹,就有“门生阁老”的谤言,十分发恼。商量定了,平昔把《缙绅便览》一部,暗把已意批点:极重者三点,次者二点,又次者一点。阁部、翰林、外抚,如叶向高、韩炉等,何如宠、钱谦益、成基命、缪昌期、侯恪、姚希孟、陈子壮等,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周宗建、李应升等,约六七十员。反说他们是邪党,打点要送与魏忠贤。恰好进香这遭,阮大铖在半路跪送了《点将录》。见魏珰十分欢喜,他回到京里,就东扯西掠,约会了肯附魏珰的一班人,先有二十人,在家结了盟誓,同心助魏。偏要与东林为仇,都一个个或杀或逐,方才满意。魏广微知了风声,就差长班请了几个头儿去商量,附魏的,都加圈,三圈、二圈、一圈不等。又托阮大铖找寻了李鲁生的《同志录》、崔呈秀的《天鉴录》,一齐密付魏忠贤。魏忠贤大喜,俱将原本付李朝钦支掌。又命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各私抄小楷摺子,藏在袖里。每日早起,齐赴魏忠贤直房按名回话。正日的查升官本内有无摺子姓名,参官本内有无摺子姓名。面同简举,不许异同,升的升,坏的坏。若摺子有姓名的,更升得快,坏得毒。那《缙绅便览》上圈的人也不少,其三圈的如黄克缵、王绍徽、王永光、徐大化、霍维华、阮大铖、周应秋、杨维垣、倪文焕,两圈一圈的不能尽载。 《天鉴录》也有两样,首载东林渠魁。你道是哪个?原来是: 叶向高孙承宗韩炉刘一燝 赵南星杨涟高攀龙左光斗 孙居相李邦华乔允升王洽 曹于汴钱谦益姚希孟李腾芳 孙鼎相徐良彦文震孟侯恪 熊明遇沈惟炳熊奋渭周宗建 王心一顾宗孟姚士慎张振秀 顾大章 后又载真心为国,不附东林的。你道是哪几个?原来是: 顾秉谦魏广微王绍徽王永光 霍维华徐大化周应秋崔呈秀 阎鸣泰邵辅忠杨维垣倪文焕 阮大铖卓迈李鲁生梁梦环 李蕃曹钦程吴淳夫孙国桢 刘廷元孙杰刘志选李春烨 黄克缵贾继春刘廷宣 那《同志录》只开载东林的正人君子,也有不是东林,为人正直,不附魏珰的,都一网打尽。你道哪几个?这倒多着哩,原来是: 叶向高孙承宗刘一燝韩 赵南星孙慎行杨涟左光斗 高攀龙孙居相李邦华邹元标 韩继思易应昌乔允升冯从吾 曹于汴陈宗器李腾芳孙鼎相 徐良彦申用懋文震孟郑鄤 陈仁锡侯恪姚希孟姚土慎 熊明遇沈惟炳熊奋渭周宗建 王心一毛士龙黄尊素刘芳 李应升张慎言房可壮惠世扬 章允儒刘弘化张振秀蒋允仪 侯恂游土任张光前贺娘 孙必显汪始亨顾大章周顺昌 侯震旸张泼刘宗周邹之麟 刘时俊解学龙瞿式耜邹维琏 这几本书,一册一册都纂成了。送与魏忠贤做底本。真正同己者进,异己者摈,竟不成个朝廷了。其时又有《选佛录》,不知是哪个做的,也有东林在内,却是明哲保身,不肯建言生事的多。不曾得原本,只记得几个,原来是: 孙承宗蔡复一董其昌王洽 申用懋范景文邹之麟姚士慎 杨栋朝方应祥申绍芳魏浣初 侯恪姜一洪张玮周诗雅 贺娘张廷秀白贻清程国祥 彭惟成 其余还有一二十人。大抵不是附魏忠贤做歹事的,故此一册,人都不敢抄传,只好口里说说儿罢了。正是: 莫言世上无公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从此魏忠贤内有客氏、王体乾一班人做心腹,外有崔呈秀、魏广微、顾秉谦、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一班人做爪牙,心粗胆壮,意得志满。今日升一个两个是摺子内的人,明日逐一个两个是摺子内的人。却有一点良心不没,倒感敬重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这五六个正人君子,也还不敢动手。杨涟这几个,怎肯因他升用,肯松他一步?少不得忠心激发,要弄出事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杨都宪具疏几危 叶阁老受辱求去管弦山杪才过,风雨枕边半歇。看到封章骨耸然,尽是忠臣血。忠心信友还疑,极虑消冤反结。可怜调燮叶章含,忍遭磨灭。 《锦堂春》 一纸封章酿祸深,岂知万古未消沉。 假饶得展回天力,才是当年报国心。 满目纷纷尽着绯,忠臣骨瘦佞臣肥。 朝廷体统归何处?元老无颜早拂衣。 且莫说崔呈秀、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这一班儿结拜的结拜,歃血的歃血,只图富贵终身,且做权珰鹰犬。一时正人君子,束手无策。虽是这般说,小人有小人之党,君子有君子之朋。掌堂都察院杨涟是湖广一个大豪杰,真圣贤。初任在苏州府常熟县做知县,就有许多异政。日里问事,夜里常和城隍说话。百姓敬他爱他,竟如神明一般。他做掌院,与一班好人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李应升、顾大章,都是文章道义的朋友。平日只以忠君爱国为心。见魏忠贤、客氏如此欺君罔上,败坏朝纲,个个想动本。先劾去了腹心大逆魏忠贤,那客氏终是女流,自必不敢放肆了。杨涟奋身独出,上了一本,数那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这本好不厉害,本上道: 票拟托重阁臣,责无他卸。自忠贤擅权,旨意多出传奉,径自内批。坏祖宗之政,大罪一也。周嘉谟、刘一燝顾命大臣。一燝亲捧御手定大计,嘉谟义斥郑养性,清官禁,皇上岂忘之?忠贤使孙杰论去。改先帝旧臣,大罪二也。孙慎行执《春秋》讨贼之义,邹元标明万古纲常之重,忠贤逼之使去。而于党护选侍者,加蟒玉以赠行。亲乱贼而仇忠义,大罪三也。王纪、钟羽正,功在国本。纪执法如山,羽正清修如鹤,忠贤与沈交构陷之。不容立朝之直臣,大罪四也。最重莫如枚卜。妄预金瓯之覆字,图为貂座之私情,大罪五也。廷推皆不正点,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大罪六也。满朝荐、文震孟、熊德阳、徐大相、郑鄤,抗言稍忤,忠贤尽令降斥,竟阻赐环,大罪七也。传闻宫中一贵人,荷上宠注。托言急病,立刻掩杀。皇上不保其媵嫱,大罪八也。裕妃以有喜得封,中外闻之矣。忠贤矫旨勒令自尽。皇上不保其妃嫔,大罪九也。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虬之祥,化为飞星坠月之惨。皇上不保其子,大罪十也。先帝青宫,操心虑患,护持仅王安一人。皇上仓卒受命,拥卫防护,安有微忠。忠贤矫旨掩杀,肉饱狗彘。擅杀忠义,大罪十一也。讨赏,讨祠额,王言屡亵。建坊,筑茔,规制僭拟,大罪十二也。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不知有何军功、相业。亵朝廷之名器,大罪十三也。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扳陷皇亲,欲动摇三宫,大罪十四也。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致之死,大罪十五也。王胡二生,以牧地细事径拿黑狱。草菅士命,大罪十六也。且明悬监谤之令于台省。科臣周土朴,执纠织监,竟停其升迁,大罪十七也。且开罗织之毒于缙绅。北镇抚刘侨,不肯杀人媚人,竟令削籍,大罪十八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魏大中奉旨,忽传诘责,煌煌天语,信手任心,大罪十九也。傅应星等,造谋告密,日夜未已。不至兴同文之狱,刊党锢之碑不已,大罪二十也。创肃宁新城,作郿坞深计,大罪二十一也。同奸辅沈,创立内操,亲戚羽党,交互盘踞。安知无大盗刺客搀入?忠贤兼有刘瑾、曹吉祥事,意欲何为?大罪二十二也。进香涿州,铁骑如云,警跸传呼。其归也,驷马羽幢青盖,俨然乘舆,大罪二十三也。闻今春走马御前,皇上射杀其马。忠贤进有傲色,退有怨言,大罪二十四也。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悉皆忠贤专擅。奏奉之旨,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涿州之行,星驰票拟,待贤批发。天颜咫尺之间,漫不请决,驰候于百里之外,以为有天日耶?羽翼已成,骑虎难下。及今不治,不知宗社何所托也! 这本一上,内里传闻得天启也有些疑惑。叫魏忠贤,面与他看。魏忠贤巧语花言,一件件说得天花乱坠,天启又不恼他了。他反上一本,乞赐罢斥。天启把杨涟本留中不发,魏忠贤本付阁票拟。此时叶向高是头一个阁老,况又不是魏忠贤的心腹。若是有见识的,就该在忠贤本上,好言语令归私第,慢慢再处。或天启准行了,也未可知。即要卖弄自己好处,请并发杨涟疏,以便臣等参详。把这事耽搁了两日,客氏同几个内里心腹,在天启面前甜言美语,说魏忠贤许多好处。天启又传内旨慰留,魏忠贤依旧管事。才在杨涟本上批道:“一切政事,皆朕亲裁。宫闱事情严密,外廷何以透知?毒害等语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杨涟寻端沽直,姑置不问。”这旨意一发了抄,朝里大小官员,不论君子、小人,个个惊骇。小人见皇帝偏护魏太监,都一心一意奉承他,不消说起。这些君子,三三两两,都商量道:“魏贼这般罪恶,杨大洪老先生发觉出来,皇上全然不恼,反道他忠勤干事。眼见得邦家倾覆,社稷丘墟,怎么了!怎么了!”内中竟有掉下泪来的。有诗为证: 委质为臣已献身,忠心日愿达枢宸。 奸雄百计要君久,正直千言疏草新。 枉有谟裨庙算,空留残牍勒贞珉。 可怜一点忧时泪,洒向千秋论世人。 且说吏科魏大中,是第一个肯上本的。他拉了六科的同心朋友,共十余人,上一公疏,只就杨与魏忠贤两个本都不发票的话,痛说一番。本上道: 涟疏未蒙发票,而忠贤疏先下,念其勤劳,录其小心矣。又明日而涟疏下,没其忠爱,罪其沽直矣。忠贤罪案代其任咎,忠贤逆德代为分剖,自疏自票,尽出忠贤之意。恐涟疏未及省览也。怀冲太子何以不育?裕妃何以革封?皇上南郊之日,胡贵人何以暴亡?未有有其事而不传之外音。忠贤不戮,客氏煽处,恐左右尽忠贤、客氏之人,皇上真孤立耳! 这本一上,立刻下魏大中诏狱。叶阁老具疏申救,又向魏忠贤再三解说,才得免拿。 一时哄动了朝臣。太仆寺少卿朱钦相,科里许誉卿,道里李应升、袁化中等,各特疏请斥魏忠贤。三四日内,又有詹事翁正春,各科熊奋渭、朱大典、陈奇瑜、吴弘业、霍守典、孙绍统、杨维新,各道房可壮、刘璞、刘芳、洪如钟、李乔仑,郎中邹维琏,各有本,直说魏忠贤罪恶,当肆诸市朝。天启批本,大概都以“沽名钓誉”,反责其不忠,姑免降斥。真正一片丹心,付之东洋大海。 又过了几日,尚书赵彦等六部,只除了三四个忠贤心腹,合上了一本,请退忠贤,以消群疑,以固国本。天启批道:“朕自有主张,卿等不必过计。”嗣后如太常卿胡世赏,道里胡土奇,你一本,我一本,连连的参劾。忠贤恰像惯偷汉的妇人,惯偷摸的贼盗,凭人说的说,骂的骂,就如没有耳朵的,只当不听得罢了。本竟留中,概不批发。正是: 由他风浪起,只是不开船。 且说魏忠贤,偶然一日,与阁老叶向高遇于五凤楼。各叙礼毕,忠贤道:“外边这些官儿,就如邪狗一般,只管乱咬。咱那里有好口去吆喝他。老阁台也该吩咐他声,留了性命也好。倘然圣怒不测,连老阁台也救他不及了。”叶阁老道:“上本的,大臣小臣不同,都是赤心为国的人。老公奈何以邪狗呼之?为今之计,老公不如暂时谢事。所谓‘救寒莫如重裘,去谤莫如自修’。”魏忠贤呵呵大笑,拱拱手竟自去了。 叶阁老见他如此,只得自己上一本,请令魏忠贤自罢,并罢内操。本日即传内旨道:“杨涟非无因而发,卿等或见其肺腑。追惟往事,朕何忍忘忠贤之劳,听其陈请乎?”叶阁老没奈何,只得罢了。次日反传旨,赏魏忠贤捉获伪钱的功,加侄魏良佐服俸二级。恼了郎中万燝,上一本劾魏忠贤盗权擅利,奸甚于曹操、董卓,乞按律将忠贤种种不法事,悬示国门,立斩之以谢天下。内批道:“万燝违旨渎奏,好生无状。着廷仗一百。”叶阁老特疏申救,只是不允。次日提来杖讫,万郎中已是半死不生。那些太监们在午门外把他乱踢乱打,登时身死。正是: 君王未悟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第69章 樵史演义(6) 此时叶阁老,只为也上了魏贼一本,恨他入骨,故此申救万燝,不比前番看他面上,姑容一分了。就是他自己,也思量赶他回去,何况替别人出力?从此那些内官,越放肆到二十分子。就是次日,有一内侍胡进,公然骑马冲入禁门,巡视科里杜三策,上一本劾他犯禁该斩。竟付不问。也是合当有事,六月初头那一夜,巡城察院林汝翥夜间出来巡更,有火者太监曹进、傅国兴挟人命抢财相斗。林御史拿住了,欲行参奏。曹、傅二人禀道:“愿受责罚,但求免参。”林汝翥是个老实书生,每人打了十板,各散去讫。数日后,有了万燝一件事,太监们动也动他不得了。曹、傅二人哭禀了魏忠贤,忽传内旨,林汝翥廷杖一百。汝翥慌了手脚,原没有家眷在京的,带了家人连夜逃走了。 那些众内官道:“他是叶阁老乡里,疑他躲在叶阁老家。”又晓得魏忠贤近日怪了叶向高,不和他往来了。竟拉了百余个内官,直入阁老私衙,搜要林御史。口里乱骂,辱及妇女。不顾内外,各处搜寻。寻不出个林御史来,方才一声喊,大家散了。叶阁老次日上了一本,说:“大臣受辱,即所以辱至尊。恳乞重惩,以存国体。”后面并乞骸骨。本上了半月,还不批发。林汝翥自到遵化县投到,巡抚邓镁替他上本求宽,内批“仍杖一百供职”。叶阁老又上一本道:“汝翥既投遵化狱,不在臣寓,昭然明白。何故打入内室,辱大臣以辱国”等因。内批道:“叶向高辅朕勤劳,既再三陈乞,准驰驿回籍。”这明明不治众内官,羞他的意思了。叶向高虽不曾犯颜苦谏,做个以道事君的大臣,却也亏他调停救解。这一去了,魏忠贤越加放肆,一不做,二不休,要害那正人君子了。有诗为证: 君子纷纷失所据,斥者斥兮去者去。 天意若然果佑明,奈何一旦空朝署! §§§第八回奸计成一网打尽 正人败八面受敌宦途倾险冲锋去,危煞升高处。十奸九佞瘴烟迷,网罗忠荩,赤狱怨魂啼。羁身空忆吟骡背,剩把推敲费。若能生出陷坑中,赐环休望,家食福无穷。 《虞美人》 五彪五虎十孩儿,罗织忠良恣所为。 昔在京师曾目睹,非关传说赘闲词。 分记也又何言之,一番嘲笑一番悲。 贤奸总属千秋定,芜芜莺莺莫浪窥。 且说叶向高既去,虽有阁老韩是个正直大臣,但不比叶阁老委曲调停。况其他内阁,都是阿谀奉承魏忠贤的,魏党的威势越发张大了。掌堂都御史高攀龙,因前日淮扬巡盐崔呈秀贪赃狼藉,上本劾去。忤了魏忠贤,他恨恨在心。忽山西缺了巡抚,会推了谢应祥。御史陈九畴,原是魏广微的至亲心腹,极肯出头上本的人。便上一本,说谢应祥昏耄不堪,疑吏科魏大中有私。忽传内旨,九畴、大中及吏部员外夏嘉遇,都降级调外。其时吏部尚书赵南星,都御史高攀龙,各引罪求去。魏忠贤正怪他两个,见了本,立刻放回家去了。当时恼了阁老韩、朱国桢,他两个会同上本道:“是以一事而去两大臣。旨从内出,径发不由阁票,有伤国体。”忽内里传出旨意道:“冢臣、宪臣全无公论,二卿不必救解。”韩叹道:“罢了,罢了。我们内阁也是多说的了。斥逐大臣如去一婴儿,难道反有公论么?” 过了几日,天启皇帝祭宗庙,阁老例该陪祭。圣驾已至,诸臣毕集。日已响午,祭祀已完,阁老魏广微才闯入庙门。礼科合词参奏,哪知本竟留中。魏广微反上一本,托言有疾,本上道:“臣因疾迟至,不过罪止失仪而已。此辈哓哓,不审轻重。”此本发抄,恼了极有风刃的御史李应升,上一本道:“科臣皆言官也。言官天子近臣,言及乘舆,天子改容。广微父为言官,因得罪阁臣以去,声施至今。广微不一念及乎?奈何斥之为‘此辈’。”本上了两日,忽传内旨罚俸一年。此时京师大小近臣,才晓得魏广微为枚卜的事,久已认魏忠贤为叔父。吏部郎中张光前笑道:“魏阁老肯认了,不知他父亲在天之灵,肯认没袋的做弟弟否?时事如此,恋恋一官何为?”只借冢臣一去,自劾求退。这本便从阁票,准他回籍去了。所谓见机而作,有诗为证: 陈力非吾事,道危聊自持。 风高劲草惧,流急小舟知。 啼鸟含心血,冥鸣送羽仪。 谁云天子圣,去国总攒眉。 初然魏忠贤威势未盛,日想结交朝官。首先投诚的,是崔呈秀、阮大铖、傅櫆等不上四五人。自高攀龙掌了都察院,劾了崔呈秀,那魏忠贤一时照管不及,却恨攀龙入骨。故借汪文言一案,惊动朝官。杨涟二十四大罪这本上了,魏忠贤便与这班人尽情绝义,再没指望了。崔呈秀引进了魏广微,这个人平日最与东林不合,说他父允贞、叔允中,只顾讲学,不知时局。一见魏忠贤,便以东林伪学为言。忠贤晓得他是邪路的人,就一力荐入了内阁。因为陪祭失仪,科道连上本劾了他,他老羞变成怒,越发与朝臣做对头了。 忽然一日,内传圣谕一道,谕大小臣工。你道圣谕怎么说?读了真也骇听。圣谕道: 元凶已放,群小未安。本当根株尽拔,念雷霆未能骤施,谕尔徒众,姑与维新,洗涤胃肠,脱胎换骨。果能改图,仍当任用。如有估其稔恶,嫉夫善类,将力行祖宗之法,决不袭姑息之政矣。 这圣谕一出,人人惊骇。魏广微洋洋自得,宣言朝里道:“这是咱的稿儿。仰体魏上公意思,要各官都做好人,莫再犯了圣怒。”吏部侍郎陈于廷问道:“请问阁台,如何便是好人?若依了魏上公做事,就不是好人了。”魏广微道:“做官须晓得时局。俗话说得好,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陈老先生与各相厚说这话,还不妨。若别人听见了,传到魏上公耳朵里,就有些不妙了。”陈于廷笑了一笑,也不言语了。那时赵南星已去。署印就是陈于廷。十一月会推吏部尚书,第一个是乔允升,第二个是冯从吾,第三个是汪应蛟,一个个都清廉正直的人。乔、冯两个又都是东林著名的。这番触了魏广微、崔呈秀、阮大铖、倪文焕一班的怒。齐集了,去见魏忠贤细说此事。魏忠贤怒道:“这些剿除不尽的贼!直等咱杀个尽绝,方快我意。”竟传内旨道: 吏部都察院浊乱已久,显是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钳制众正,抗旨徇私。三凶既倡率于前,谁敢不附和于后?杨涟怙恶不悛,注籍躲闪。于廷、涟、光斗,俱恣肆欺瞒,大不敬,无人臣礼。都革职为民,追夺诰命。 追夺诰命,自此为始。 次日又传内旨,起崔景荣为吏部尚书,李宗延以吏部尚书掌都察院事。合朝的官员,见不由会推突起两个要紧大臣,人人惊骇。户科给事中陈良训特上一本,请“仍会推故事,存旧章于勿湮,留清议之一脉”。即传内旨,降一级调外任用。陈良训虽不做权党鹰犬,却也是不肯触犯他的。只因一时不平,遭此左迁的事,也是命中所该。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且说阁老韩,吏部左侍郎李邦华,巡关阁部孙承宗,都是一心一意辅佐国家的人。常常有书札往来,凡是朝廷大事,孙阁部无所不知;不只靠邸报一样,做耳目,访朝政。孙阁部每听得魏忠贤心腹替他排斥正人,引用奸党,心上好生不平。每每要入朝面君,剖明忠奸两路,补奏杨涟二十四大罪所未及。 这甲子冬十二月,孙承宗巡视各边回来,单骑直抵通州,具本求面奏军中当事。魏广微正在翻局的时节,听了这话,惊愕不定。怕孙承宗是皇帝敬重的人,倘或面君时节,说出贤奸厉害的关头,皇帝听信了,不是当耍。急忙忙走来对魏忠贤道:“孙阁部提五万人马来扫清君侧,他属意专在叔父。还不早作提防,必为所算。”魏忠贤听了这话,肉颤胆落,牙关格格格上下相打。想了一回道:“凭他怎么,料他还怕皇帝。假传圣旨,只说关门事大,立刻要他回关门去。不放他进来,便不妨了。他若不奉旨,闯进禁城,孩儿崔呈秀们怕不会劾他违旨欺君,弄他落水么?”魏广微道:“好计!好计!快传旨兵部,催他回边便了。”魏忠贤慌了手脚,时已二更有余,假说圣旨,半夜开了宫门,召大司马。及至昏夜,仓惶各兵部已到午门。厂卫差八校尉,传旨兵部尚书与职方司郎官:“快催阁部还关保守。若过巳时,兵部官重处,阁部听勘。”到卯、辰时节,魏广微又大言于朝堂道:“若世宗朝有此悍臣,就砍了。各衙门与少司马交互作奸,若论我意,都该拿问。”未时通州回咨已到,方才罢了。 次日御史崔呈秀,聆听忠贤旨,首上一本,“为国家欲求保泰之策,先讲御侮之计,谨陈肤见,仰佐中兴事。”内荐魏忠贤修城建坊荫袭;参劾孙承宗欺君误国,乞赐罢谴。过了几日,御史李蕃也上了一本,本内参阁部孙承宗擅离汛地,拥兵逼都,比之李怀光、王敦,叛逆当诛。这本比崔本更毒,都是魏忠贤教他如此。小人只图权珰欢喜,加官进禄,那顾天子封疆,谁怕朝野公论?幸得天启皇帝平日极知孙阁部忠诚,不信谗谤。职方司郎正人君子,不肯杀人媚人,屡屡向部堂申救。后来魏忠贤欲以糜饷破孙承宗家,到底天启不依,仅得休致回去。有诗为证: 每有不平事,但存未坏身。 丰功边腹著,孤影鬼神亲。 世论余青史,西风想故人。 至今谈往绩,洒泪咽惊尘。 此时一班义子义孙,人人思想做尚书、阁老,只管搜索人的过失,奉承权珰。趁孙承宗到通州一事,纷纷归罪韩、李邦华。忽传内旨,切责首相韩,他只得告病求归。奉旨:“回籍调理。”这是好好教他去的了。不多几日,削了吏部左侍郎李邦华、翰林缪昌期的官,也都星夜出都门,惟恐祸来难躲。 那义子徐大化又纠合了御史梁梦环、给事中杨维垣一班虎狼手,齐心上本,纠击正人,为一网打尽之计。徐大化道:“等我来,等我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借汪文言性命,便可杀尽此辈。”先上一本,复逮汪文言付镇抚司狱。阮大铖又撺掇魏忠贤,召还降黜御史贾继春、徐景濂、王志道复了原职,好做帮手;又起乔应坤为左副都御史。应坤在半路就上一本,指参李三才为东林党魁,张问达、赵南星、高攀龙、曹于汴、段然为同党,浊乱朝廷,不当轻宥。只为都是大臣,奉旨:“该部知道。”以见永不叙用的意思。 到了乙丑二月里,忽传内旨:“科场逼近,考官务各小心敬慎,毋得徇私腾谤。”湖广、浙江、福建、江西、山东试录策问有诋毁朝政言语,将正副考官十人俱降级调外。湖广主试是编修方逢年、兵科左给事中章允儒,浙江主试是编修陈子壮、吏科给事中周之纳,福建主试是简讨顾锡踌、兵科给事中董承业,江西主试是简讨丁乾学、吏科给事中郝土膏,山东主试是工科左给事中熊奋渭、兵部职方司主事李继贞,都是有名的文人,不附权珰的君子,降调是他们甘心的。 只是魏忠贤从此以后,越越不肯放松。吩咐那十虎十彪义子义孙,该下手的,须尽情剿除了,方才满意。那些应募献勤的,谁不磨拳擦掌,争先上本?御史杨维垣诬奏侍郎王之寀,大理寺徐大化诬奏杨涟、左光斗,御史倪文焕诬奏李邦华、周顺昌、林枝桥。已削籍的,严旨诘责;未去位的,削夺不恕。一个朝廷弄得空空荡荡,没什么正人君子了。就有几个,或做陪京的官,外任的官。亲近皇帝的去处,都是他心腹布满了。给事中霍维华特上一疏,说三案是非,大约说:“推立之时,方从哲、范济世、顾慥俱在,何烦刘一燝、杨涟、左光斗居功?排选侍者王安一人,而李进忠、刘朝无罪拟斩,非黄克缵力争,选侍何以安其生?疯癫之张差,刘廷元、岳骏声口词明白,协审王之寀、陆大受造舛缪之说,开衅骨肉。孙慎行起自田间,借题红丸,加从哲以弑逆之罪。小人承望风旨,独黄克缵、王志道、徐景濂、汪庆百凿凿足砥一时之柱。伏乞将一应章疏宣付史馆,以垂信史。”给事中杨慎修也上一本,乞将三案章奏大略编次成书,刊行天下。这个计较,正为附权珰的,都是《三朝要典》上的好人,就如按册点将,不须再叙出身;又如江南豪仆投靠,但凭一呼即至。 徐大化又献计道:“大约那正人君子原不多几人。只须就我奏逮的汪文言,便可罗织此辈成一大狱了。”魏忠贤遂吩咐许显纯,快快勘问汪文言,必须“如此如此,不可有误”。许显纯提出汪文言当堂审问,汪文言道:“你要我如何说?到此地位,总是有天没日头。若要我诬陷正人,我必不肯。”许显纯取出一单,逐一唱名问他。单上开的名道: 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缪昌期 邓渼袁化中惠世扬毛士龙邹维琏 卢化鳌夏之令王之寀钱土晋徐良彦 熊明遇施天德 唱完了名,问道:“你过赃多少,可明白招成,免受刑罚。”汪文言道:“这一班人,我不认得的多。但都是正人,如何有赃?”许显纯大怒,喝令动刑。把个汪文言拶敲夹打,五刑备极,只是叫道:“苍天嗄!我汪文言宁死,怎肯妄扳一人。”许显纯见他如此,没奈何了,喝令还监。竟同自己代笔的商议了,自为狱词,采用杨维垣、徐大化所奏的诬本道:“熊廷弼之缓狱,皆周朝瑞、黄龙光、顾大章受贿使然。并赵南星等十七人,皆汪文言居间通贿,紊乱朝政。”一面上本,一面把汪文言讨了气绝,使他死无对证。 许显纯的本今日上了,明日就传内旨,遣缇骑速逮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共赵南星等,著抚、按提问追赃。旨意一下,谁敢申救,况且朝里也没多几个好人了。正人君子,真个八面受敌。有诗为证: 《老子》床头手一编,函关旧史久流传。 关心欲扫污泥地,满眼徒看沉醉天。 朽草依光犹有命,瓜匏失水已无权。 可怜久作鸣驺客,两手垂垂泪各悬。 §§§第九回涕泣联姻敦友道 纵横肆毒乱朝纲秋月孤,秋云叠,错认非霜是雪。抛残醉,试生醪,摛词伴影遥。心如碎,人何在,空把忠奸猜谜。漫平章,细推详,遗臭与流芳。 《更漏子》 妖孽从来甚不祥,兴衰兆总在家邦。 若知阳九循环运,何怪升乌黜凤凰。 且说这年是天启五年,四五月里,弄成个天翻地覆的世界。一面差校尉,去拿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六月里陆续先到的,如周朝瑞、袁化中,就先下镇抚司狱,不在话下。魏大中是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自万历丙辰中了进士,累官至吏科都给事中。做官时节还只是做秀才模样,奉使过家,府、县只一拜便了。再无干请,不受赠遗。四壁萧然,人人钦仰。在京师时督浚城濠,巡视节慎,剔蠹省费,为朝廷出力。奉旨巡青,又省价存羡约有四万余两。有个霍丘知县,有一面之识,差人厚馈,魏大中直发觉出来,不肯受他玷污。这样正直的人,又不合姓了魏,故此弄出大祸来。你道为何姓了魏弄出大祸来?当时凡是姓魏的,魏忠贤便要认兄认弟认子侄;就是姓傅的,魏忠贤也要想认他外甥傅应星做一家。魏广微已认忠贤为叔,做了阁老了,却教广微去认大中为兄。大中原也不肯,就结下五六分冤仇了。却又和杨涟、左光斗一班儿正人君子相亲相敬,唱和不绝,怎不弄出这场祸来?至于丧身忘家,只留得忠臣的名儿。有诗为证: 一身情性静于梅,矢作忠良死不回。 目击阉人翻世界,早知定有这场灾。 第70章 樵史演义(7) 且说校尉四五人到了嘉善县里,轰动了合县士民,哪一个不叹嗟,哪一个不愤恨。知县开读已毕,魏大中便是钦犯了。校尉看守在官厅,一步不离,再三讲一路的辛苦钱。争奈他是个清官,一贫如洗,怎能饱得这般人的欲。连连催促起身道:“是驾上拿人,时刻难缓。”拿到北门下船,父子兄弟抱头而哭。哭得伤心,魏大中道:“你们不须啼哭。自古道死生有命,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也是分内的事。哭也枉然。”竟叫快些开船,不要误了钦限。哪知只为“为子死孝”一句话,打动了他长男魏学洢的心,跑回家里哭告母亲,要跟父亲前去。母亲道:“你父怕贼子谋害,吩咐只一老仆魏安跟随。孩儿不可逆了父命,自招其祸。”魏学洢道:“贼子若要斩草除根,儿子就在家里也逃不过。父亲半老的人,愤恨忧郁,一路不知死活若何。就是到了京师,万一遭贼子毒手,没个亲男在彼收拾棺殓,天下后世感叹父亲的尽忠,岂不唾骂孩儿的不孝?况有诸弟在家侍奉母亲,孩儿决要去了。”母子抱头大哭,哭得死而复生。连夜收拾了行李,苦苦借凑了二百余金,只带了一个家人,改姓姓了姚,星夜催小船赶上去。有诗为证: 秋雨若丝,暮云如冻,无端触我离愁重。夜深篷底暗销魂,睡来翻做还家梦。还信难凭,离情先动,思量君父真堪恸。天高听远屈声低,小臣无计将情控。 《瞎茄行》 休提魏学洢改了名姓,另换小船,一路跟将上去。且说魏大中在船里也不与校尉谈论朝事,闷闷坐着。只称他们做列位,每每说:“我是穷秀才的官儿,带累列位远来,没甚东西酬劳。平日又是寡交的人,一路怕没什么相知怜我患难有什么赆送。倘有一二同年略得周助,使列位一路多买些酒肴解闷,也使我心稍安。”其中有个王校尉,甚是识时达务,不肯倚势欺人,便道:“老爷是清官,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上命遣差,盖不由己。老爷放心,慢慢行将上去,要会的客只管去会,在下断不敢拦阻。”魏大中道:“多承!多承!”心里想道:“此去近处同年同调,松江有许霞城,尚在京未回。苏州有申青门,在外做官。常熟有瞿起田、魏仲雪,又隔远一日。起程急切,他不能知,我不能往。料然别个不甚相知的,也休妄想。”被逮孤臣,只索淡饭清茶,捱上京去。这些缇骑,也顾不得他冷淡了。 行了两日,到了苏州,已是日落的时候了。泊船在胥门码头。吃了夜饭,没事也打点睡了。只听得船边有问魏老爷船的,大中想道:“诧异,此时谁来问我?毕竟另有个姓魏的官儿,也泊船在这码头上?”忽见船上人在舱门口禀道:“吏部周老爷来拜。”魏大中知是周蓼洲了,忙忙走到舱口相迎。大家都是便服。周吏部步入舱里,叙揖已毕,各各坐了。众校尉原在前舱,坐在去处,却是后半截一个小小舱口。坐定了,周吏部道:“老先生如今竟进京了,凶多吉少,只怕不能生还。为臣死忠,自是我辈本等的事。只是朝纲坏了,正人君子一网打尽。我辈做不得明哲保身,亦复何言!小弟与老先生虽不曾朝夕侍从,却是志同道合,所谓道义骨肉。今日生离就是死别,妄欲杯酒一叙,聊附同心。老先生此去,须益励初心,勿以身家为念。”魏给事中道:“金石之言,敬当书绅。”周吏部吩咐从人:“取过酒肴来,与魏老爷少叙。”不一时搬了酒肴到舱里,又吩咐从人取出五两一封银子,自己步到前舱,递给校尉们道:“仓卒不及备一饭奉款列位,些须薄敬请收了。我周吏部是有名的穷官,列位必然相谅。”众校尉道:“本不当领,只是周老爷赏赐,若然不领,必道在下不知道理了。该叩谢才是,又不敢到老爷台府,怎么好?”周吏部道:“不消,不消。”说罢,又回到后舱来与魏给事中叙语。高一句,低一句,直说到半夜,两个抱头大哭起来。周吏部道:“老先生令郎,俱已头角峥嵘,必能克绍前徽。只有幼子牵挂。小弟不才,颇有古人气谊,亦有一幼女,愿以配君幼子。小弟此身若在一日,必当照管令郎一日。大丈夫视死如归,幸勿为儿女牵怀。使千秋而下,知有继杨椒山而起的魏某,也不负读书一场。所可恨者,椒山为权相所害,公为权珰所害,又有些不同处。然而忠臣无二道,只索行其所志便了。”说罢,连骂几声:“魏贼!魏贼!少不得高皇帝有灵,定不饶你。”又说了一会,将次鸡鸣。要动船了,周吏部才别了。过船拱拱手道:“适间联姻的话,小弟决不食言。周顺昌是个好男子,老先生请自放心。”各自开船去了。谁知这一夕话,句句都在校尉耳朵里,种下了杀身的祸根。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且说魏大中到京,正是七月初旬。魏忠贤正在外宅赏玩七夕,报道拿解魏大中到了,魏忠贤吩咐也发镇抚司。六犯已齐,着许显纯快快严审成招,毋得稽缓。 次日抵暮,许显纯坐镇抚司堂上,提杨、左、魏、顾、周、袁六君子以来,严刑拷问。时汪文言既被讨气绝,身死难凭。许贼据案扭成冤狱,具本上进。哪一个与他对证,杨涟等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真正皮开肉绽,血流遍体。旁观虎狼狱卒,亦为叹息。有诗为证: 昔年黄榜幸题名,亲朋啧啧相钦仰。 银章紫绶共弹冠,漫道为民伸冤枉。 岂知一旦受罗织,遗体毁伤不堪想。 司刑漫骂若隶奴,难复气骨多肮脏; 锁扭若囚状鬼幽,一丝半气无精爽。 可怜呼天天不闻,匪久俱当归土壤。 旁观狱卒亦动心,悔昔显名在黄榜。 诏狱既成,取旨着该司追赃比较。七月十三日比较起,杨、左六人从狱里提出,各两狱卒扶着,一步一忍痛,声极酸楚。一个个面黑如墨,头秃如僧,用尺帛裹头,衣服上脓血如染。杨涟须发俱白,更觉衰颓可怜。到了堂前,俱俯伏檐溜下。许显纯高声喝骂道:“奉圣旨,勒五日二限,限纳银四百两。若不如数,各打痛棍三十。”你道棍子上为何又加一“痛”字?这棍比平常用的更短更粗,打得更重,大凡要打死的囚犯,才用此刑。左、顾二公听了这话,大声辩道:“我们清官谁不知道,有何赃可追!”魏、周、袁三公伏地不语。杨公呼家人至腋下,大声吩咐道:“我知必死。汝辈不必在此,可速归,服侍太奶奶。吩咐各位相公,切不要读书了。”许显纯是世上的虎狼,权门的鹰犬,见六君子如此模样,勃然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棍声动地,冤气冲天。可怜六君子股肉已腐,都是骨上受杖。打讫,各以帛缠股上,反不见什么血了。每人两狱卒扶,尚扶不起。伏归狱中。十七日比较,许显纯辞色更恶,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赃,数如不足,各受全刑。怎么叫做全刑?夹,拶,棍,杠,敲共有五样。杨、左大声道:“既奉圣旨每五日二限,共完四百。我辈不是赃官,也须慢慢措办。如何又勒五限完银?难道又有圣旨勒五限么?”许显纯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其四人不言语的,这日免打。许显纯恨恨的叫把各犯还监。正所谓: 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且把杨、左六人的冤狱放过一边。只说给事中吴国华,见魏党曹钦程原是大计削职的,投了魏忠贤,做了门下鹰犬,大张声势,赃私狼藉,秽恶的事更不堪言。只得上了一本,本上带有周诗雅、熊江。忽传内旨,吴国华、周诗雅、熊江俱为民,那曹钦程反不提起。京师的人都道“李代桃僵”,人人惊叹。忽又传内旨,追夺李朴、于玉立诰命。那御史张讷,初然虽与东林不合,却不曾投魏忠贤门下,到此见事势绝不同了,就借题目,上了一本,请废天下讲院。即传内旨:“邹元标、孙慎行、冯从吾、余懋衡俱削籍。郑三俊、毕懋良俱闲住。一切书院尽行拆毁,变价入官。”这旨意一下,连张讷的同年好友也尽摈斥他,不与他往来了。 朝廷正人君子虽少了,却还有不与魏珰作鹰犬的,纷纷的都道:“皇帝也是魏老公做,阁老也是魏老公做。皇帝不发票,阁老不票本,不知终日何所事事?况且阁里的人,都是老公的干弟、干侄、干子,何必又设这内阁做什么!”魏忠贤听了这讥笑的话儿,忽传内旨,尚书周如磐、侍郎丁绍轼、黄立极,各詹事府等,俱入阁办事。朝里又宣传道:“前日门生天子,今日太监门生。”三个新阁老大以为耻。魏珰洋洋得意,以为不由枚卜,正见得自己的威权。全不顾皇帝的体面了。 崔呈秀极怪熊廷弼,他对魏忠贤道:“杨、魏诸人既有狱词受熊廷弼的贿,已经追比,如何反容廷弼优游刑部狱中?”魏忠贤立刻假传圣旨,发了驾帖,将熊廷弼提出,差官斩首西市,传首九边。先传到辽东地方,那辽东的军民人等,没个不焚香叩头,说道:“百万生灵性命,都是熊经略老爷救了。空有咱们百万生灵,救不得熊爷爷性命。”哭声震天,竟有夫妻儿女都带孝的。 怨当次骨德镂心,德似阳施怨更阴。 经略当年恩怨事,人碑载道岂消沉! 守边原为人民护,能守毋使封疆误。 百万生灵保入关,较之庸抚情当恕。 北门锁钥熊芝冈,蟒衣赐剑夸荣遇。 枢臣抚臣妒厥功,事事掣肘天难吁。 至今口外颂声高,争道经臣有勋劳。 只为强项不行贿,九边传首边人号! 号天不应天非讷,天不祚明熊臣没。 功罪若然要分明,惟在君心有日月。 且说熊廷弼既已传首九边,杨、魏六君子越发紧急上来了。这七月十九日比较,杨、左、魏俱用全刑。杨涟大号,却无回声。左光斗小声呦呦,如小儿啼。魏大中体弱,伏地受刑,竟似木人,连痛也叫不出了。周朝瑞、顾大章各打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拶敲五十。许显纯又喝令还监。魏大中唤家人到面前,吩咐道:“我十五日以后,闻了谷气便思呕吐,每日只饮冷水一两盏,啖苹果两三片,想命尽只在旦夕。可为我说小主人,速为买棺。但切不可觅美棺,违我遗命。”二十日杨涟家人送饭,却在茶叶中杂金屑送入,被狱吏搜获,踉跄逃去。自此杨家竟无人传箪。二十一日比较,杨、左俱用全刑,魏三十棍,周、顾各二十棍,袁为病姑免一次。许显纯大声道:“杨涟,你叫家人逃匿,不令交赃,是与圣旨抗了,该得何罪?”杨公昂首欲辩,竟一字说不出了。许显纯喝令还监。二十四日比较,杨、左、魏各用全刑,顾拶敲五十,周、袁不知何故得免。许显纯呼狱卒叶文仲,大声吩咐道:“六人不得一宿处,可将杨、左、魏发大监。”顾大章到监,问狱吏道:“为何三位老爷独发大监?”狱吏道:“莫问,莫问。今夜三位大老爷,当要壁挺的了。”壁挺二字,是狱中死字暗号。这一夜,杨、左、魏同一个时辰,被叶文仲都讨了气绝。可怜三个忠臣,一旦死于逆阉之手。许显纯次日只报杨、左一个子时死,一个未时死;到二十六日,才报魏大中死,借以掩人耳目。 二十七日比较,顾大章独受二十棍。因周、袁赃银交完,故尔免责。是日狱吏还称“犯官”,许显纯怒骂道:“此辈俱朝廷犯人,什么犯官!”自此狱卒在监里,公然与三公对坐地上,全不分尊卑了。直至八月初四日比较,顾大章夹了一夹杠,打十五下。初七、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八每限比较,只顾大章交赃未完,或姑免,或拶敲三十、五十。至十九日,袁化中实孤身在关庙里,不意已暗托大监,半夜遂讨了气绝。次日奏报病死。可怜又是一个冤魂归天去了。 这几日顾大章连连措置交赃,不十分比较。二十八日,周、顾二人正与辽东失事武弁孟某同饭。为因久不比较,周、顾俱调理得略好些。哪知许贼预于十九日上本说:“周朝瑞大病。”天启批令拨医调治。及至医来,许贼呵之使出。到这日同饭未完,锁头郭元忽跑来叫道:“堂上请二位老爷讲话。”忙忙都带了锁钮,踉跄奔出。有个刘锁头扯顾大章的衣袖道:“且还房,今日不干爷事。内里要周爷的命。”郭元押周朝瑞至大监,不半时,已将帛带拽死。 顾大章听了此信,想:“周、袁完赃的,尚然讨了气绝,我不久必死他手。目今五人已死,好做计较了。”再三央人,打通关节,只说六犯已死其五,但赃有完、有不完,该发刑部把顾大章先定了罪名,再追未完的赃,才见不枉。九月初六日,发部定罪的旨意已下,许显纯提出顾大章来吩咐道:“你十日后,少不得至此比较。毋得乱言我的是非,料我也不怕你说。”十三日会审都城隍庙,两个御史,八个刑部司官,大半是魏忠贤心腹,然毕竟不比许贼恶毒,凭他反复辩论一番。虽是奉承权珰,依然问了斩罪。只轻轻打了十五板,吩咐收监候旨。顾大章在刑部牢里想道:“我这一番正论,许贼闻知必然恨我。倘圣旨下来,又发镇抚司追赃,到底死此贼之手。何苦自取痛辱!”十四日勺水不饮,夜深服毒又不得死,十五日半夜只得自缢身亡。可怜六君子,都不能脱于此难。也是忠良一劫。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毙校尉姑苏仗义 走缇帅江上解厄江南好,芳草夕阳天。只道风流人未还,谁知义勇轶前贤,五士五人传。 《江南好》 世事原如一局横,权珰得志更堪嗤; 半朝鹰犬承恩宠,数辈麟鸾历崯。 仗义有徒慷以慨,斥奸无计悄然悲! 姑苏凭吊思前事,义士高人各赋诗。 且说杨、左、魏六君子,既被奸臣许显纯领魏忠贤命,令尽情拷掠,置之死地。朝里人人保身惜命,或是反求外转,或是告假还家,谁敢和他作对!只留得一班儿义子义孙,终日去寻事故,奉承恶珰,摆布正人君子。给事中陈序上一本,即传内旨,孙居相坐赃银二万一千两,金九十两,下抚、按严追;梅之焕削职为民,御史早迈上一本,即传内旨,杨鹤、江秉谦、夏之令削职为民;苏琰、佘合中、林一柱赴京擢用。御史倪文焕上一本,即传内旨,邵辅忠、刘廷元、姚宗文该部起用;崔景荣、李孔度削职为民。御史赵胤昌、智铤各上一本,即传内旨,解学龙、侯恪、李谨、刘懋俱削职为民。有中书舍人吴怀贤,目击不平,反复把杨涟《二十四大罪疏》看了又看,击节称快,细加圈评,旁注:“当如任守忠即时安置。”其时工部郎中吴昌期,忤了魏忠贤,敕令回籍。吴怀贤素与往来,以书遣人送他,书里有“事极必反,反正不远”八个字。凡遇当道谈及朝政,便十分气愤,出语激烈。魏忠贤知道了,骂道:“这狗攘的,你是何等样官儿,也来放肆!”竟传厂令,教杨寰、孙云鹤拿付镇抚司拷问。许显纯连他妻女都拿了,严刑酷掠,全家尽死杖下。 一时承风顺旨的越多了。魏广微做了阁老,志得意满,歌儿舞女朝夕快乐。冬至竟忘送魏忠贤节礼,失了他的欢心,登时遣令回籍。虽然不得驰驿,还亏南乐县路近,只得雇夫马回去了。御史梁克顺上一本,削夺了赵时用、陈以闻的官,梅之焕提问追赃。主事袁玉佩,请削赵彦世荫,并毁邹、滕京观碑,道是白莲贼荡平,皆厂臣密算所致,与赵彦何涉。尚宝卿刘志选上一本,参孙慎行、叶向高、张问达,并请发前后论进药疏付史馆。魏忠贤一一传内旨允行。其他不十分关系的官员,被阮大铖、吴殿邦、张枢、徐扬先等一班党羽,不知参坏了多少。 忽然一日锦衣卫掌堂田尔耕,逻执游方僧本福,有诗扇,为扬州府知府刘铎所书,讥刺时事。魏忠贤大怒,竟传内旨,差校尉速拿刘铎到京勘问。一时京师都道:“罢了!罢了!如今诗也做不得,写不得了。”正是: 闭户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且说魏忠贤义子曹钦程,受忠贤密计,勾同苏杭织造太监李实,要谋陷周起元等五人。不意曹钦程赃秽狼藉,为同类摈斥。有个给事中潘土闻上一本劾他,魏忠贤被众孩儿再三撺掇,只得削了他职,教他回去了。太监李实是不识字的人,怕代笔的做的本不中魏珰意,竟把一个空头本用好了印,送到京里来。魏忠贤吩咐心腹李永贞,把李实出名,参论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即传内旨:“周起元、高攀龙、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俱系邪党,并缪昌期、周宗建,俱遣官旗逮问。”这本一上,校尉四出拿人,震惊朝野。 第71章 樵史演义(8) 时值东兵围攻宁远地方,兵道袁崇焕率满桂、赵率教出兵交战,得胜一阵,宁远围解。魏忠贤又攘为己功,荫弟侄一人都督佥事。有久在职方素谙边事时为顺天巡抚的申用懋上一本道:“蓟镇边垣,连年崩塌,班兵约量归蓟,齐力兴修,以保无虞。”魏忠贤反道是迂缓不切,只批得“该部酌议复奏”。有诗为证: 藿食争言肉食鄙,岂知讦谟付空纸? 奸珰但想攘边功,哪顾边墙半倾圮。 且说锦衣卫遣官旗张应龙、文之炳等六十余人,分头拿高攀龙、周宗建等七员官。校尉都在镇江分路。先是拿高攀龙的到常州府开读,府、县登时报知高攀龙。攀龙系无锡县人,自思身为风纪大臣,义难受辱,有伤国体,焚香告天、告君、告祖宗,一面安顿了校尉,竟自投河身死。留下亲笔遗表,表上写道: 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那时惊报府、县,府、县都同校尉来看验。只见高公在水中拱立北面,肃若对君。时校尉索诈不休,县官借势恐吓。幸得知府曾樱是个正气的官,保全了一家性命。 校尉到苏州,乃是丙寅三月十五日。投批抚院。吴县知县陈文瑞,平素敬重周顺昌,道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没奈何,只得捧檄至其家。举家号哭,周吏部颜色不改。其妻舅秀才吴尔璋从旁劝道:“昔孟博嘱子数言,千古酸鼻。公独默然不语。诸郎君环地牵衣,何忍竟别!”周吏部笑道:“无事乱人怀抱。”回顾桌上有白匾一扇,周吏部道:“这是龙树庵托我写的。我今长往,若不践诺,也是一件不了事。”取笔写“小云栖”三字,后写“周顺昌题”。投笔而起,整衣出门。门外百姓号冤拥送,已有二三百人。周吏部到了都堂军门前,都堂是浙江人毛一鹭,虽不是魏珰的义子义孙,却也是他一党的人。那些号冤拥送的人渐渐多了,毛都堂叫中军官去看。中军官进去禀道:“约有二三千人了,手里执香,哭叫的有一大半。”毛都堂慌了,吩咐把周吏部安置空衙门,一日里移了四五处。阖城士民越越摇惑了,互相传说道:“其中必有缘故。莫非是假传圣旨么?”秀才们也聚得多了,内中有个秀才叫做王节,他便大声道,“莫管是假传不是假传。只是李实是织造的内官,如何一本参了许多大臣名宦?世界乱了,如何我辈还做秀才,可不辱没了孔夫子。”刘羽仪、王景皋又喧言相和:“今日晚了,明早大家出来与抚台、道、府去讲。”这晚渐渐散了。当夜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十六日,这早起挑担的不挑了,开店的不开了,人心惶惶。一半是怜爱周吏部的,不忍他去;一半是怕激变了,如万历三十六年打税官故事,弄出事来。城中反乱的十百成群,填街塞巷。也有讲的,也有哭的,也有怒骂的,也有呼天叫地的,也有问卜求神问凶吉的。还有那白发老儿,三三两两说了哭,哭了说的。或道:“朝廷何故偏杀好人?”或道,“那关得朝廷事。这是魏太监那奸贼,要杀尽了天下的好人,夺皇帝做。”或道:“我们何惜一死,不替好人救护!”或道:“我们推几个会说话的做了头,连名俱呈,保周吏部去。”或道:“不如齐了几百人,往北京叫冤屈,方才有效。”人多口杂,喧喧嚷嚷。五更都来了,一更才回去。一日多一日。到十八日开读,足足有几十万人了。那日在胥门内西察院开读,自吴县前至西察院前,人山人海,都是执香号哭的。县官马不得前,挨挨挤挤,自辰至午还不得到。只见阴风回布,惨淡无光。飞霜坠雪,不过如此。有诗为证: 阴霾风日何飘萧,似应人心动地号。 士子有心提陷溺,兆民何计救焚烧? 英雄腔血非孤洒,烈侠头颅拚共枭。 万古阉人无此酷,羞将刘任问前朝。 且说众校尉已先在西察院了,只等抚、按到来,即便开读。少顷毛都堂一鹭、张兵备孝都已到了,百姓伏地号呼,如奔雷泻川,轰轰轰不辨一语。秀才原是王节、刘羽仪、王景皋、沙舜臣、殷献臣为头,带了杨廷枢、郑敷教、王一经、刘能、刘曙、朱祖文、卢伦、文震亨等,约有五六百人,跪满了一街。王节出声禀道:“周吏部人品名望,士民师表。一旦忤触权珰,不由台省论列,据刑臣李实风影之词,遂烦诏使。百姓冤痛,万口一心,愿为之死。诸生诵法孔、孟,所习者名节廉耻,若今日之事,则是朝廷所弃者贤良,所用者邪佞,诸生何颜复列青衿,居污浊之世?明公为东南重臣,不能回天意而慰民心,诸生窃为痛之!”说罢哄然大哭。毛都堂目动心战,流汗满面。忽然二三个校尉,从后堂执棍走到门首,高声喝道:“东厂拿人,妖魔小辈何敢言三语四,教你死在头上!”颜佩韦、马杰、杨念如为头,挺身向前问道:“我只道旨出朝廷,原来出自东厂。不消开读了!”一校尉骂道:“奴才该割舌头。旨不出东厂,出在哪里?”百姓齐声大叫道:“既不是皇帝差来的,我们不怕东厂,打死了这班充军胚,也替皇帝出气。”一齐拥上,扯住了两个校尉拳打脚踢。一个是张应龙,一个是文之炳。其余校尉都逃入后堂,扒墙走脱。百姓随后一拥而入。毛都堂慌了,逃入茅厕,急叫随身门子调兵来救。忽一带甲兵丁,舞刀入内,百姓大叫道:“不好了,都爷调兵来要杀尽我们了!”顷刻间,砖头瓦片乱打进来。兵备张孝大声吩咐道:“百姓须保身家,不可作乱。”急叫自己皂快,把舞刀兵丁拿下,重责二十板,百姓才不十分乱吵。知府寇慎,陕西人,平素极得民心,再三晓谕道:“周吏部奉旨拿去,未必至死。你们如此行径,反是害他了。如今已打死了一个校尉,你们快快散去,本府同上台还好替你们周全。”百姓齐声道:“太爷是好官,吩咐我们怎敢不依。”从此渐渐散了。毛都堂从茅厕里走出来,一班衙役攒攒簇簇拥着他去了。丢下周顺昌,又没人押着,立了一会儿,只得步行到军门去见毛都堂。那时毛都堂正调治药酒,去救治半死的一个校尉,并遣人寻觅逃生的二十来个校尉,哪里还有甚主意,只吩咐道:“着吴县陈知县安插停当。”又吩咐分头寻找众位钦差。哪知那些校尉,一路上妄自尊大,只道东厂大过天子,府、县官凭我们需索。需索不遂,就高声斥叱。谁料这里百姓恁般狠的,没一个不慌张了。跳墙出来,见了人只是磕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不干我事,都是厂爷害我。”正是: 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拿黄尊素的一班校尉,十八这一日才打从苏州经过。你道这些校尉都在镇江分路下来,为何有迟有早?只因张应龙、文之炳是有钱的头儿,只指望毛都堂那里趁一注大钱;驿递里小小需索,他不在意。拿高攀龙、李应升的,却是一府分的官,原只一起分做两封诏书,先开读了高攀龙的一封,一齐儿到无锡县索诈满了,才去常州府再开读李应升的一封,指望重新索诈起。只有拿黄尊素的校尉,道是浙人多诈,那里的赍发必不像意,一路备加留难,驿官诈过了又诈县官,所以十八日方到胥门。也不晓得今日苏州才开读,在驿里横索供应。那驿官已知城里民变,不受他欺凌。小校尉们又强攫平人活鸡猪肉,人不肯与他,他提鞭子乱打。驿卒跑进城报了,顷刻间聚集二千人,又地方上三四百人,一齐拥上,扯住几个便打。一个个带伤逃走,驾帖尽失。百姓把他两只船,也不管是他自己的、雇来的,扯上岸来,顷时烧毁。那一班校尉只得跑入城中,指望禀府、县拿究。到得城里,听得打死了两个校尉,没奈何了,一路讨饭往杭州去讫。 那无锡一班校尉,正索诈不了。忽然十九日听见了苏州的消息,连夜收拾起身。缇帅张有威平日原清谨的人,况见时势不好了,竟把驾帖送常州府不开读竟去。先往北京报苏州大变的事情,便以为头功了。 李应升在家,初然不知拿他。后闻无锡人传来说,校尉还要到江阴,他心里有些惊骇。及至苏州有变,他便哭拜了母亲,要辞他,出门迎那校尉去。哪知校尉已投了驾帖竟北去了。李应升道:“天嗄,还亏祖宗有幸,免了校尉一番惊扰。”忙忙收拾到府,先到驿里安置。见驿亭有方寿州题诗,凄然泪下。也题一首道: 君怜幼子呱呱泣,我为高堂步步思。 最是临风凄切处,壁间俱是断肠诗。题毕回房,再睡不着。拂灯起坐,忽想江上朋友送我行的惟有徐元修,倍觉关情,几于肠断。又作诗寄回别他,并托他死后作传。乃是二绝句,第一绝句道: 相逢脉脉共凄伤,讶我无情似木肠; 有客冲冠歌易水,不将儿女泪沾裳。 第二绝句道: 南州高士旧知闻,如水交情义拂云。 他日清朝好秉笔,党人碑后勒遗文。 写毕了诗,又作一折柬封好。略略睡了一会儿,次日府奉上司批文,即解往北京去了。 未知到京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众正囹圄再遭毒 异灾京邸忽飞殃秋老一声蝉叫,初晴山馆人间,长藤高柳夕阳天。池鱼新发水,盆菊乍生烟。却得良朋来至,杖头带有余钱,我歌君拍醉还眠。明朝拚晏起,搦管谱当年。 《西江月》 莫说江南校尉打死,忠良上路。且说朝里事情日变一日,小人越进,君子越退,通不成个世界了。有个河间府吴桥县的范景文,初中的时节,选了东昌府推官。出一门榜,道是不受嘱,不受馈,人称他做不二公。平刑敬狱,郡无冤民。任满,升为吏部主事。泰昌登基,超迁本部郎中。告假在家。天启五年,魏忠贤只道他是同府的人,或可招入党中,再三起他出来。他父亲号仁元,原任南宁太守,升部在家,晓得他守正不阿,必然招祸,有些不要他就职的意思。范景文道:“孩儿出去且看光景,必不至杀身以贻父忧。”单车就道,到京就上了一本。本上道: 今天下仕路混浊极矣!图职业之念,不胜其图荣进之念;爱名节之心,不胜其爱富贵之心。举国若狂,嗜进如骛。每怪古今同此人也,何遂辙迹澜翻。一旦至此,毋亦衡鉴之地,先自不清。巧营者一岁数迁,拙守者几年不调。顾天下中人多耳,此实教之使竞,而欲其恬漠寡营,讵可得乎?臣即不肖,不愿使奔竞之风,自臣身始。窃念升者有岁格,其久近不得而私也;迁者有资劳,其深浅不得而私也;特擢者有绩望,其高下不得而私也。一人欲私不可得,既欲私一人亦不可得,斯不亦明白显夷,与天下可共循乎?若不论三者,更于何论?其由别径,不问可知,将何颜以对天下?臣今与需次诸臣约,一行请托,臣不能为之讳。又与同事诸臣约,一听请托,亦愿诸臣勿为臣等讳。选人如林,鳞集都下,臣不能一人障其目而钳其口也明矣。臣自反生平,不惯侥仰,一意报国,秉正不私,宁忘交知破情面,而必不敢负君父以负此心耳。天地人材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为朝廷守了,天下万世是非公论,与天下万世共之。人还其人,我无失我,此臣心之可自信者。而四方之人,恐未必信臣之素,夤缘熟径,入人膏肓,不有以力砥之,而竞进无已,廉耻风微,其为世道安所终也。臣故预揭痴肠,苦口道破,无非欲天下各图其职业,各爱其名节,恬漠寡营,其偕于大道。岂曰小补之哉。 这本一上,魏忠贤还只道是到任的套子,不在心上,竟发阁票。天启皇帝批下来道:“这本说的是。以后升除推用,一循资望,可挽竞风,务着实行。如有故违请托的,指名参来。该部知道。”那时魏忠贤,趋奉他的多。只一个文选司范郎中不到门参见,他也那里记得许多,倒也忘怀了。 这范景文见周宗建、缪昌期先拿到的,都下狱了。这两个正人,却是景文同年,平昔道义之友,十分契厚的,心上好生不忿。想道:“我出山一番,且过了大选,再图归计。”不想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大选的日子,魏忠贤、魏广微每人有十来个私人要升的,要选好地方的,把名帖手揭来嘱托他。范吏部拿住了名帖手揭,要具本参奏,忽然想道:“父亲才升南京营缮司员外。若做此事,我必被逆臣算计,父亲官也不保。”正在堂上,忽把舌头咬破,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口里喷出鲜血,溅了衣领。本司长班扶救起来,唤轿抬回私衙去了,大选只得候委别人。正是: 因有不平事,聊存未坏身。 到了次日,请了平日相好的太医杨嘉祚、傅懋光诊脉。叮咛了他,只说病人腠理,急难痊可,须当早归,方可保无他虞。范郎中一连具了四呈,大堂才上了一本。两魏大怒,要加削夺。亏了阁老朱延禧再三劝解,才得放归调理。便衣暖轿出城,轿里做了《归来》诗一首。诗道: 素衣生怕染京尘,乞得江湖老此身。 无用将从樗栎伍,有家愿与鹭鸥邻。 桃源遁去何知晋,东海宁死不帝秦。 夜月几回劳北望,冲天黑气压青磷。 提过范郎中诈病乞休。且说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陆续到京,都下了镇抚司狱。只有周起元在福建,路远未到。那时因宁远报捷,魏忠贤矫旨叙功,阁老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众等,与旧阁老孙承宗、魏广微,各锦衣卫世千户;东厂魏忠贤加恩三等,世袭都指挥使,好不恩上加恩,威震天子。 许显纯奉承恶珰,把先提到的周宗建、缪昌期日夜拷掠,死而复生,不消说起。四月尽,把后到的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又行严审,全副刑具,比前更惨,身无完肤。周顺昌骂了又骂道:“你们这班奸贼,不受人罚,必有天诛!料你们决不放我活了,我死诉之上帝,必不饶你。”许显纯见他比别人更恨,骂得更毒,吩咐把铜锤击齿。齿都打落,骂还不住。许显纯立起身来,听见他骂得含糊了,笑问道:“你还骂得明白吗?”周顺昌噀出口血,直喷他的面上,半明不白,骂越狠了。又把头触在石上,头额都碎。许显纯揩去脸上的血,喝教把这贼犯收监。不在话下。 且说国子监有个坐监的吴县监生施元善,五月初一日,起早往都城隍庙里进香求签。只因去得忒早了,庙门未开,香烟未起。忽听得里面吆喝声响,施监生心里恍惚,打从门缝里望望看,只见庙里许多红袍的神道,阶下许多执役的书吏。也不知几千几百,但只是塞满了一庙。吓得个施监生魂飞魄散,连跌了几跌。爬将起来,把额上扑了几扑道:“啐,啐,啐。”立住了脚,听庙里再有甚声响。只听得不远不近,不住的唱名。细细的听唱的名字,不甚明白。忽唱到何廷枢,施监生惊道:“何廷枢是现任屯院,谁唱他的姓名?真正奇怪的事了。”又细细的听那名字,都不认得。忽又听见潘云翼并妾某氏、某氏,知是现任在京的官。施监生慌了,不敢久留,依旧跑回下处去了。庙中王道士,四更起来小解,听见殿上唱名的声,心里疑惑。开房门出来,才至庙后,只见前殿穿红神道不计其数。一步一跌跑回房里,抖了半晌。次早你传我说,都道诧异。有诗为证: 造册呼名事太奇,应遭天谴自无遗。 留将大逆双双缢,刽子刀刀共戮尸。 且说初二这一夜,前门城楼角忽见青色荧荧,如数皆荧火虫,人人共观。正在惊讶,忽又合拢来大如车轮,光照远近。人都呐喊起来,才渐渐散了。 有一新选陈州吏目纪明信,寓在石驸马街,与邻近陈昭相交甚厚。初五这一夜,陈昭忽梦一金甲神唤了他,去到一个大衙门里。那些或锁或不锁的犯人,不知其数。纪吏目亦在其内。闻堂上呼唤,无脚的俱斩。忽点名至陈昭,旁一人道:“此人无罪。”堂上吩咐放他去。陈昭醒来,明明记得,不敢说与纪吏目,心里也替他担忧。不在话下。 有个钦天监周司历奏道:“候得五月初六日巳时,地鸣如霹雳之声,从东北艮位上来,行至西南方。有云气障天,良久未散。占曰:地鸣者,天下起兵相攻,妇寺大乱。又曰:地中汹汹有声,是谓凶象,其地有殃;地中有声混混,其邑必亡。”魏忠贤道:“他妖言惑众!”登时传旨廷杖一百,立刻打死。 第72章 樵史演义(9) 后宰门火神庙十分巍焕,香火不绝。初六日天未明时,守门内监忽闻殿内吹打,一番粗乐,又一番细乐。如此三叠。众内监惊讶巡缉,其声出自庙中。方推殿门,忽见一物如红毬从殿中滚出,腾空而上。 海岱门又一座火神庙,庙祝见火神飘飘行动,若将下殿。忙拈香跪告道:“老爷,老爷,外边天旱,切不可走动。”火神举足竟行,庙祝哀哭抱住。不觉失手,火神俨然走去。 此时已是早饭时节,约莫是巳牌了,天色皎洁,忽有声如吼,远远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宕,忽又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屋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二三里,尽为齑粉,有数万间屋,二万的人。王恭厂一带更觉苦楚,僵尸层叠,秽气薰人。魏忠贤、客氏也都吓得死去活来。那些个: 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且说屯院何廷枢,正要出门拜客,雷大一震,全家覆入土中。长班俱死。屯院内书办当该两三人,持锹镢立瓦砾上,大呼道:“底下有人可答应!”忽有人应道:“救我!救我!”众人间道:“你是谁?”应道:“我是小二姐。”众人知是本官爱妾,急急救出。身无寸缕,以手掩阴,羞赧无措。一书办脱大樱裹之,众共扶掖骑驴而去,不知所之。 郎官潘云翼大夫人,虽同至京,已十年夫妻不相处。大夫人独住后房,日日持斋诵佛。雷震时节,大夫人抱一铜佛跪在庭中,前房十妾与潘云翼俱压重土之下,大夫人住房片瓦不动,独能得生。 粤西会馆路口,有蒙师顾必大开学,相从童子三十二人。一响之后,师徒俱无踪迹。 顾阁老的小夫人,单裤走出街心。口里道:“阿呀,阿呀,救我!救我!”阁老从阁里步奔回来,见她赤身跣足,亲自扶回。家里古董毁伤殆尽。 宣府新推总兵杨某,正出拜客,行至玄弘寺街,一响连人和马,同长班共七人,俱陷入地下。绝无踪影。 承恩寺街有女轿八乘经过,地震后,只见轿俱打坏在街心,女子,轿夫都不见了。 玄弘寺街有女轿过,一响掀去轿顶,女人衣饰尽去,赤体出轿。问她,竟不知身衣如何脱落。 有一绍兴周吏目之弟,同兄在京。从菜市口买一蓝纱褶,摇摇摆摆。遇见相识六人,拜揖尚未完,头忽飞去。其六人亦竟无恙。 有一部官私宅中,因天黑地动,椅桌掀翻。举家惊骇。妻妾抱柱而泣,随即仆地互相击触不已。天既明朗,都蓬头垢面,足无双鞋,如久病人状。 做梦的陈昭,正同纪吏目在寓吃饭。地震一声,陈昭急走出户外。其房忽倒,纪吏目压死在内,恰应前梦。 大殿做工的人,因地震跌下,身死的约有二千人,俱成肉袋。 有一项姓人,为压伤一腿,睡在地上。见妇人精身子过去,有把瓦遮阴户的,有把半条脚带掩阴户的,有披半边褥子的,有牵一副被单的,有一手掩阴户一手横遮双乳的。赤脚乱发,老老少少,好好歹歹,顷刻之间过去了四五十个,好不可怜。 此时天启皇帝方在乾清宫进膳。殿震,急奔交泰殿。内官死的死,跑的跑。又一随侍太监扶掖而行,建极殿槛瓦飞堕,把这太监打得脑浆迸出。皇帝急急逃脱。乾清宫御座御案俱皆打碎。 凡官府大轿在路打坏的,薛凤翔、房壮丽、吴中杰。现任缙绅伤者甚多,董可威、丘兆麟、牟志夔、萧命官尤为厉害。至于压死家眷的,不计其数。 长安街一带,从空飞堕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有大木直从空飞至密云。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重五千斤,整百人还移他不动,凭空飞出顺城门外。 震崩后有人来报,红红绿绿的衣裳具飘至西山,大半挂于树梢。昌平州教场中,衣服成堆,人家首饰、银钱、器皿等件,无所不有。户部张凤逵差人往验,果然不差。 如此灾异,真天地古今所未闻未见。魏忠贤、客氏也都道是:“诧异!诧异!咱们须打个平安醮,保佑一保佑。” 惟有许显纯这贼子,天不怕,地不怕。希图高官美禄,只怕得个魏太监。还是预先领了他的命令,把缪昌期、周顺昌等一干正人,每限严刑拷问。那时魏忠贤也因灾异,不紧紧叫缉事的人,看许显纯问事了。却只是夹打拶敲,本月十一日,缪昌期弄死了。阁老丁绍轼原与缪翰林相厚,嗟叹了两句:“好!好!”退朝被魏忠贤矫旨赐药,登时身死。六月初旬,周宗建、周顺昌死于狱卒颜紫之手。闰六月初旬,黄尊素死于狱卒叶文仲之手;望日,李应升死于狱卒颜萦之手。惟有周起元原籍福建,路远到迟,直至此月方得解到,也下了镇抚司狱。虽然死在目前,尚尔少延时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天生奸党非无说,欲使剪除众恶孽; 不剪恶孽剪忠良,帝心震怒神威发。 顷刻京师崩陷喧,男男女女遭诛灭。 头飞脑裂赤身亡,至亲不及相诀别。 自是奸珰构此殃,双双缢死局方结。 写到惕惕耳目惊,见者神情多恍惚。 §§§第十二回杀义烈人心公愤 滥祠荫祖制纷更日尚长兮风尚暖,人天也堪怜。挥毫漫写杂云烟,前朝轶事,说起话缠绵。红叶阴阴遮曲树,树头啼老风鹃。无心再去理残编,良朋偶过,拚费杖头钱。 《临江仙》 义烈奸雄事已过,口诛笔赏竟如何! 看来四海须眉少,说到千秋涕泪多。 莫漫低头间考究,聊云曲意细编摩。 眼前风月无人管,斗酒浇愁且放歌。 且说魏广微已经逐回,还借宁远功,荫了锦衣卫世千户。谁人不趋奉权珰,图个封妻荫子?首相顾秉谦做了魏忠贤的干儿,不消说了。有人还道冯铨入阁,亏了忠贤,遂认他也是崔呈秀一样的人:魏广微虽去,又是一个魏广微来了。哪知道冯铨有些不同,他极恨崔呈秀这班人所为,在阁议事,毕竟自执己见。每每为了公议,有所救阻。又与呈秀原是同科中的,知道他贪戾不法,必然败坏朝廷,密谋要逐呈秀。那呈秀晓得了,怎肯干休,在魏忠贤面前说他欲图反正:“上公须早逐之,方免后悔。”趁着王恭厂火发一事,被忠贤寻他小小过失,说天灾异常都是冯铨不职所致,竟传内旨把他斥逐了。次日辞朝就道。正是: 虽无骨鲠传千古,尚有风期照一时。 那时丁绍轼死了,冯铨去了,魏忠贤反道顾秉谦无耻可厌,不得不推升阁老。不由枚卜,竟传内旨,施凤来、张瑞图、李国俱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施、李为人端直,张又大有文望,一时朝廷只道好了好了,这三个阁老,或者可以挽回一二了。 哪知魏忠贤杀人的手段,如何能够改得。刑部把扬州知府刘铎一案拟了徒罪具奏,魏忠贤道是轻了,发下来重新再问。刑部大堂推仰江西司郎中高默复审,高默道:“事关重大,且在‘莫须有’之间。”禀了堂翁,恳批差各司官公同审问。大堂添批广西司主事陈振豪、徐日葵,山东司主事汤本沛同审。你道这四个官儿,难道不怕魏忠贤的?但大堂的意思,原晓得他四个不是魏党,故把这件疑难事委他。临审时高默道:“列位老寅翁,须商量个妥当,才好说堂。”汤本沛道:“清议可畏,鬼神难欺。当誓诸关帝,反复推求。有据则坐,无影则出。我辈一凭公道,死生去留当付之天命。”徐日葵道:“小弟已拚此一官,必然不徇私。寅翁所见极是。”拜过了关帝,细细研审。诅咒绝无实迹,扇上诗词,也只慷慨几句,并与朝政无涉。遂与矜全,拟了充军说堂,大堂随即具奏,内旨大怒道:“是四司官徇私坏法,降三级调外任用。刘铎、刘福同曾云龙、彭文炳斩于西市。方景阳戮尸。”京师无不嗟叹。有诗为证: 临池挥洒风流事,一扇如何遂殒身? 更叹四司难措手,纷纷远去作孤臣。 直到四个官辞朝这日,才晓得初然旨意,原批各杖一百棍,原要把高默、汤本沛等四个廷杖至死。亏了阁老黄立极再三对魏忠贤道:“刘铎单骑到京,有何夤缘?四司官不过拟罪轻了,他们罪不至死。万一懦弱书生毙之杖下,有伤国体。”魏忠贤怒也少解,改批了降级调外。四个司官叹道:“谢天保佑,得黄阁老解救,如今都是余生了。”忙忙收拾出京,先先后后一路儿趱行。 只见周顺昌棺木亦已在道,他们也只好嗟嗟叹叹,不敢吊奠,怕有耳目不便。行至武城县地方,只听得苏州打校尉一事,奉圣旨批下了,只将颜佩韦为首的五人斩首,生员王节等五人黜退。那汤本沛原籍苏州,听了这消息,对陈振豪道:“还好,还好,不曾波累地方,是不幸中之幸了。”正是: 关心欲扫初晴雪,醒眼留看未醉天。 且说毛都堂上的本,旨意到了苏州,把生员王节、刘羽仪、王景皋、殷献臣、沙舜臣五个都发在该学黜退了;把为首的颜佩韦、杨念如、沈扬、马杰、周文元五个,都发在司狱司监禁了。莫说王节五个秀才坦然不以为悔,就是颜佩韦一班人,个个自行投到,并不烦官差拘迫。太守寇慎见他们挺身就狱,十分嗟叹,不觉泪眼汪汪,吩咐司狱司牢头道:“这五个都是仗义的人,不消忒拘禁他,料不逃走。就是家属送饭,也不可拦阻。”因此五人在司,倒也早晚自在,不像犯人一般。 到了十月间,周顺昌棺木到了阊门河下,有人传说与颜佩韦。五人那日正在司里团聚说话,一闻这信,马杰大叫道:“周吏部一班忠臣死了,棺木也到了。如何不杀了我们,等我们都去帮扶各位忠臣,做了厉鬼,去击杀那逆贼。”颜佩韦道:“做主上本,都是毛都堂。如今本下了,生杀在他手。想他是魏贼一党,自然不久杀我们了。老兄不消急得,我们杀了先去寻他,魏贼且再从容。少不得有日败露,决不容他病死,便宜了他。” 这段说话,又有人传说与毛都堂了。毛一鹭正在大怒时节,忽报房里报自己升了兵部右侍郎。他寻思此案不可不结,遂会同了巡按,又委了府、县官属,要斩此五人。寇太守禀道:“民心愤极!若老大人先期出示,说斩此五人,怕又动了众愤。不如拣定何日,悄悄提出斩了,完此钦案。不致震惊地方。”毛都堂道:“既如此,不必拣日,就是今日委理刑斩了罢。” 理刑领了命令,就在阊门吊桥上,把颜佩韦等吊出来。哪知颜佩韦、马杰日日盼死,沈扬、杨念如也慷慨不怕。只有周文元,原是仗义的轿夫,不觉失声大哭了一场。马杰笑道:“大丈夫,譬如病死了,也只与草木同朽腐。如今我们为魏贼恶党暗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去。”一径跑到法场。虽被绳穿索绑,个个欢天喜地,引头受刑。况且仓卒提出,连他父母妻子都不知道。只有一路撞见了的,凭他有要紧事,也都丢了跟随他五个前去。叹的叹,赞的赞,把魏太监骂的骂。到得法场,已有五六千人了。颜佩韦笑嘻嘻的对看的人道:“列位请了,我学生走路去了。”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义士顷刻间都化作南柯一梦去了。 钩党之捕遍天下,大义激昂有几人? 引颈就戮五人在,五彪五虎同烟尘。 纵使遗臭万年人,何似流芳千古新。 我今搦管谱轶事,益信直道留斯民。 且说五人已斩,毛都堂为升了侍郎,回家祭祖受贺,才收拾往京到任。他家在严州府遂安县,一到家里,贺客填门。偶然一日,正对客读邸报,忽默然入内去了。客正惊讶,里面哭声大起。问何缘故,原来毛都堂见五人来追,大叫一声,倒地死了。有人道:“魏珰不死,毛都堂先死,苍天略觉没了轻重。”又有人道:“五人的斩,论来国法,原该如此;没有打死了两个校尉,个个都饶死的理。故此毛都堂还好好步于牖下,不似魏珰吊死了,死了一番;戮尸,又死了一番。抄其家,戮其子,为千古权珰作榜样。”这也把魏忠贤了局,论他死得不同。毛都堂死的时节,忠贤正好作恶哩! 有徽州大富翁,唤做吴养春。先年与弟吴养泽,为争家财,两相结讼。养春势大,致养泽讼败,气出病来,一旦身死。那养泽的一个家人唤做吴荣,一向逃躲在京,要替主人报仇。不知听哪个教唆,把吴养春首告在东厂。说他霸占黄山,得利千千万,富比石崇,将谋不轨。魏忠贤奏闻,差官旗提问追赃。吴养春提到了。 有个徽州富翁程梦庚,为人恃富骄傲,住在嘉兴府城。偶在南京得罪了贵州田副使,那田副使正升在嘉兴做参议。程梦庚怕他寻事故去难为他,带了万金走往京师。正值吴养春事发,也撞在魏忠贤网里,就而擒之,如捉小鸡一般。 锦衣卫大堂田尔耕,拷问了一番,把吴养春、程梦庚两个的家私,上本都抄没了。吴养春银六十五万两,山场木植银三十万两,山场地三千四百五十亩。程梦庚银十三万六千两。都立限严追助工。这两个人,不上半月都死在牢里了,家私又都抄没入官了。反不如那肩耕步担人,不致杀身的祸。那程梦庚走到京师,自家送上门的,还也有说。吴养春好端端坐在家里,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魏忠贤把这件事,又攘为己功,趁皇极殿告成,天启在原封肃宁伯上加封肃宁侯。阁老顾秉谦争先贺他,反道秉谦无耻可厌。忽传内旨,逐他去位,竟不许他驰驿。半月之间,又传内旨,谕兵部官,厂臣奇勋茂著,荫其孙魏鹏翼世锦衣卫指挥;王体乾、梁柱等七人,荫其子侄同之。那时鹏翼还只得五岁,真正千万世创见的事。十二月,东厂三年类奏,忽传内旨,厂臣加荫一世锦衣卫指挥使,杨寰、孙云鹤、许显纯各加太子太保。又传内旨,田尔耕缉访有功,原荫正千户加二级。真正貂玉满朝,如烂羊头一般。忠贤此时,已居然半个皇帝了。 顺天府府丞刘志选,希图江南巡抚,奉魏珰的意思,奏论皇后父张国纪怙恶不悛,欲借徐自强所供撼动中宫。这个恶念动地惊天,天启却只批道:“张国纪还着洗心涤虑,日就令图,慰朕敦睦戚臣至意。”魏忠贤要皇帝改批严旨,天启这件便不肯依,竟依内阁票拟发了。 此时要路的都是忠贤心腹,只有翰林,还有几个削夺不尽的正人。文震孟已在顾同寅一案削籍回去了。忽传内旨,又削夺了翰林唐大章、刘鸿训、刘钟英;传升孙杰、徐大化、杨梦衮各工部尚书,邵辅忠兵部尚书,吕纯如、霜维华各兵部侍郎,黄运泰户部尚书,加总督阎鸣泰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一时升这些大僚,都不由会推,顷刻可得,就如小学生打“升官图”,竟不成个朝廷了。 魏忠贤势位已极,进一步又想一步,教那内官监具一本说,厂臣殿工有劳,侯爵不足以酬其勋。遂奉特旨,晋其侄魏良卿爵宁国公世袭,官太子太保。天下官员虽有正人君子,亦且默默不言,浮沉自保。略有贪位慕禄的心肠,哪个不来奉承他。先经应天巡抚毛一鹭建一生祠于虎丘,南京指挥李之才建一生祠于孝陵之前,总漕苏茂相建一生祠于凤阳皇陵之次。俱具本求皇帝祠额,虎丘赐额“普惠”,孝陵赐额“仁溥”,凤阳赐额“怀德”。从此纷纷请建生祠,真正如醉如痴,全没一些廉耻了。忠贤也只道是理之当然,把祖宗法令,付之东流。天启拱手听令,连他批本上,每每把“朕”与“厂臣”并称,不以为怪。说到此处,令人毛骨悚然,笔也下不得。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图居摄奸谋叵测 构心腹密计无咸神忽忽,坐对帘间明月。生怕秋风将鬓拂,况来吹瘦骨。正是倦人天色,湘管掉来无力,想到权珰真误国,伸纸还和墨。 《谒金门》 杯中有酒口有歌,歌罢仰天唤奈何。 奈何世有不平事,事在曳玉与鸣珂。 鸣珂曳玉忠佞半,半忠半佞又何多。 多事文人谱情实,实实据事无烦苛。 且说魏忠贤生祠一建,天下土木大费,劳民伤财。阎鸣泰建于通州及昌平州,一名“崇仁”,一名“彰德”。主事何宗圣建于长沟,名“显德”。巡抚刘诏建于密云,名“崇功”。上书颂他功德的不可胜纪。 第73章 樵史演义(10) 这个痴心贼珰,与那一班义子义孙商议,竟有天大的逆谋,要做出来了。他却先把心腹内官各方布置,刘应坤、陶文、纪用既已遣在海外,各掌兵权,牵制辽抚,又每每加恩与毛文龙,使彼感激。忽假传圣旨,差内官涂文辅总督太仓节慎库,崔文升总督河漕,李明道提督河漕,各给了关防,星夜前去。你道库务、漕务,是朝廷极大的权柄,可是阉人执掌得的么?忽又授意毛文龙,奏请内官参镇海外。传出内旨,奖劳文龙。又差内官胡良辅镇天津,苗成、金捷、郭尚礼驻皮岛,发银五万两,炮铳六百六十余件,盔甲枪刀弓箭千万件,火药两千斤。揣魏珰意儿,相时度势,布满了心腹,便好干大事了。假意劝天启给信王成婚,不久封他出去。又先封了瑞王、惠王、桂王,不久要遣他之国。天启七年二月,信王出府成婚,王妃周氏。先期礼部奏具仪注,忠贤一一允给。 此时替他做鹰犬的崔呈秀,不消说是第一个了。出尖说话的,梁梦环、刘志选、阮大铖为最。倪文焕已告假回去了。部官许志吉具本,请变卖所抄吴养春房产起解,传旨差主事吕下问勘卖黄山。下问原送了魏珰银一万两,刘志选居间讲过,差回再送一万两。你道用了二万银子,他肯不生事、不诈财么?到了徽州,先查富民名字,强要买地,议价纳银,任意虐取。大姓不服,煽动百姓约有三千人围了公廨,呐喊攻击,声言要杀吕下问。下问慌了,打从后墙爬出。偶然身边带有银子,买嘱了隔壁做竹丝家伙的人家,躲在他屋里。只是宠妾陈氏,才得十八九岁,美貌异常。匆忙之际不及照管,被众人提出,当街同两三个家人媳妇,都把她上下衣裳尽情剥去,赤身奔走,羞赧无地。然众人尤为未足,定要寻着吕下问羞辱一番,方为快畅。直寻到日落时节,只是不见,百姓也就渐渐散了。县官见众人已散,差人寻着了吕下问,安慰一番。劝他连夜带了家眷,知县差人护送出境。又慌又羞。正是: 吕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徽州民变的事,抚、按上了一本。旨意批下道,“吕下问激变地方,不称任使,着回籍听勘。着巡按查明起事原由,量惩首恶。”可笑吕下问白白丢了一万两,魏忠贤白白得了一万两,落得徽州人添了几分光彩。还道是苏州人打校尉一节鼓动了他的义气。魏忠贤也只在朝里弄权,无暇去差官旗,出京生事了。 不幸四月初,自皇陵失火,延烧四十余里,陵上树木烧得精光。若论国法,不知剐几个人,杀几个人。魏忠贤庇护管陵内官,反道火乃天降,非人力可预防。只薄罚内官,量酌管事。天启被他蒙蔽,把天大的事,也就化作冰冷了。有诗为证: 皇陵失火事非常,论罪当刑法似霜。 只恨权珰庇私党,忍将祖制变沧桑。 那时辽东有总兵赵率教,飞报锦州之捷。不隔三日,总兵满桂报,官兵于爪篱山大战,斩杀甚众。巡抚袁崇焕又报,东兵攻宁远,总兵满桂等大战,败走之。次日又报,锦州关解,总兵赵率教,三战三捷。奉皇帝旨道:“十年积弱,乃一当百,挫其狂锋。赖厂臣先下绸缪,故能报此奇捷。兵已乘胜鼓行,然须步步严密,量酌而进。切戒轻敌,防其诡计。将士劳苦功高,急须犒赏。”你道东兵骁勇,急难取胜,既是赢他一两阵,或是满、赵二骁将的大力,岂能连连报捷如此?京师里人都道:“胜是胜了,大半是魏珰装点的。指望借此军功,再冒恩升王,一步高一步的奸计。” 过了几日,经略阎鸣泰、太监纪用,都有本连报大捷。又奉旨道:“厂臣密谋妙算,屡建奇功。彼胆已寒,灭之有日。”兵部尚书霍维华复奏道:“厂臣茅土尚觉其轻,良卿太师尚余一级。”同年翰林王应熊笑问维华道:“味年翁两个尚字,想当让位与他?”霍维华红了脸,不答一语。过了五六日,奉内旨,削夺晏清、伦肇修、钱策、杜诗、王应熊、曾陈易、沈棨等七员官,都飘然回去了。 时又有海中郑芝龙,领众作乱,在福建铜山、中左等处,攻围不绝。巡抚熊文灿,布政陆完学,按察使申绍芳聚议于会馆,遣将发兵。幸得招抚芝龙,海边一带地方才得宁静。 具本奏上,魏忠贤又攘为己功。丰城侯李承祚具一本,请封魏上公为王。礼部尚书来宗道上本,称颂厂臣功德,与皇帝并称而不名;又推谀崔呈秀夺情,称其母在天之灵所欣慰。其余称功颂德的,何止一二百员。只举那极谄极媚的,周应秋二十九疏,请益封忠贤子侄为公、侯、伯;郭允厚四十疏,请给庄田禄米;薛凤翔四十七疏,请给第宅铁券;李蕃呼魏珰为九千岁;姚宗文颂上公间出名世;李灿然称上公帝简笃生;孟绍虞称元老应运笃生;卢承钦颂二疏,请刻党籍碑示海内。岂不可恨!还有那查不真载不尽的。这些官员都只为保身、保家,怕学那杨涟、左光斗辈破家杀身,实实也是没奈何。只可惜宫保大臣,位高年老,何不抽身回去,甘受此不洁的名,使千秋之后,尚为人唾骂。 八月,天启皇帝忽然大病,不出来坐朝。不知何故,忽传内旨,又把五个大翰林官贺逢圣、杨汝成、闪仲俨、马之骥、刘垂宝,都削夺回去了。皇帝病了十多日,忽传内旨,加宁国公魏良卿太保,封魏明望安平侯加少师,魏良栋东安侯太子太保。十八日,皇帝病到九分不妥了,有内旨谕吏兵二部,奉圣夫人客氏子侯国兴拟封伯爵,即行具奏。 此时魏忠贤竟动了居摄的痴念,要学汉时王莽、董卓、曹操的故事。已差心腹涂太监,清查户、工二部钱粮,公然坐了二部大堂,逼勒司官行属官礼。这些司官都注籍不出,涂太监大怒,然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凡是兵马钱粮去处,魏忠贤布满私人,又想逼去了兵部尚书霍维华,换崔呈秀来做。这霍维华原是魏忠贤一路的人,既做到尚书地位,只见逆珰有僭窃的念头,他便不服起来,反步步防他,不与他做一路了。霍维华见他每每搜寻兵部事故,料必不容久留,也就上本乞休。 魏忠贤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要仿前代做居摄的事。十九日,文武百官在乾清宫门问安,便差人请过几位阁老,来探他们口气道:“圣上不豫,时时发昏,哪里理得朝政。寻常计较升迁,还不大紧。如东兵常来骚扰地方,贵州安家又不平靖,延绥等处兵马又不时发动,这紧要军情,如何可延缓?除非是皇后垂帘听政。咱和各位老先儿先商议定了,然后奏闻皇后,学那汉唐居摄故事。待皇上病体好了,依旧自行裁夺。方不误了朝廷大事。”众人也都骇然。阁老施风来侃然发议道:“若论居摄,前代远不可考,且也学他不得。景泰时原有旧例,当启请一位亲王。我等待罪内阁,断然不敢参与。若老公公以臣子为之,怕不能服天下之心。倘有事变生出来,把老公公从前为国的心肠,都泯没了。”魏忠贤听了这话,满面通红,恍然不乐道:“施老先儿,咱待你浙人不薄,怎这件事便不相容!”竟手也不拱,走入内里去了。 这些阁老见魏珰立意不端,各具揭问安。就请召信府亲王入禁视疾,以防不测。那魏忠贤在里面道:“侯巴巴虽有权柄,外边事料理得甚来!”只得又与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个奸滑心腹内官,打团团商量。意待用强,竟自传了旨道,着魏忠贤暂理万机;又思量道,万一临朝这些百官都不来,批下本去这些百官都不依,如何是了?若竟搁起,只是已做了大虫,张牙露爪,说我不吃人哪个肯信?真正委决不下。弄得个魏忠贤,想起皇帝好做,便面红心热一回;想起这些外人不容,便叫跳焦躁一回;又听得侯巴巴传来皇帝又发昏了一遭,又慌张无措一回。好似触藩的羝羊,热锅上的蝼蚁,进退两难。有诗为证: 明明殿陛扫除役,何事狂图思跃冶! 只因荼毒尽忠良,遂尔觊觎在天下。 此时心热又情慌,弗克称孤而道寡。 摇摇光景使人强,谁人执笔能描写。 二十二日辰牌时分,司礼监承谕,传升王立极、王之臣加少师;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薛凤翔加少傅;崔呈秀升兵部尚书,不上半月也加少傅,孙杰、杨梦衮、李春烨加少保;周应秋、郭允厚、黄克缵加太子太师;李养德、吴淳夫、苏茂相、董可威、房壮丽加太子太傅;曹思诚、范济世、刘遵宪、袁可立、白所知加太子太保;霍维华虽已离兵部尚书任,也加太子太保;吕纯如、田吉、张晓、张我续升添注尚书;许宗礼、吕图南、张九德、张文郁、单明诩、岳骏声、李春茂、王之寀升都御史。其余侍郎、少卿的升迁,不在此内。这些官员平时清修自好的,被这一升,反都浑在浊水里面了。巳牌时分,又传旨意,奉圣夫人客氏加恩三等,荫弟侄一人锦衣卫指挥世袭。魏忠贤自己恩典已极,反不希罕了;况且也要假装体面,说我是至公无私的。不知道都是空中空,幻中幻,算不得正经的。 到了酉牌,天启皇帝已殡天了。此时哀动六宫。外面阁部已便知得,工部便计议梓宫及皇陵诸事,礼部便查检举哀、即位仪注,户部也思量备办协济银两。 才天明已都聚在隆道阁前。里面魏忠贤,半明不晓,已差人寻找崔家。这些官员里,有的道:“又不是崔家的事,如何独寻崔家?”传令的内官道:“皇帝遗旨,叫唤崔家进的。”施阁老道:“天子既已升天,谁承遗诏?进去不得!进去不得!”又有的道:“还是老子叫孩儿,崔家怎不进去?”一连出来催了呈秀几次,有的道:“想是出袖中禅诏,还要行居摄的邪谋么?”有的道:“一定思量,做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府皇子,妄想援立故事么?”有的道:“是了,是了,在里边要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魏、客二氏;把三案群贤废锢的不与开释,追比的不与豁免哩!”纷纷议论,真个钳不住众官的口。那崔呈秀脚儿趄趄的也待往里边走,听见百官嘈嘈杂杂,又缩住了。只见阁老黄立极、施凤来大声道:“今日圣上宾天,天下无君。以分以德,惟有迎立信王为天子。没甚私讲,有话当面讲。谁敢和崔家独做主张,违了祖宗法度,罪当如何!”惊得来叫的内官往里便跑。崔呈秀羞惭满面,连脚也抬不动了。 魏忠贤虽有心腹,全用不着。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新天子除奸独断 大篡逆失势双褫纷纷世事总成灰,但看垂杨日又西,拚将酒醉醉如泥。说到前朝新主换,令人回首悄魂迷,非关扯淡漫评题。 《浣溪沙》 点破虚空山影留,闲评往事总沉浮。 赤霞朝合诸天晓,白月宵分半地秋。 骨瘦不妨风水撼,心宽自耐鹤猿愁。 且将诛殛奸雄案,赢得人间醒醉眸。 且说内阁施凤来、黄立极,英国公张惟贤,九卿科道等官,俱各具笺往信王府劝进。一面斟酌遗诏,传布天下;一面礼部呈进自藩邸承正统、以弟承兄的仪注,令钦天监拣吉日登皇帝大位。不在话下。 魏忠贤见事势劣了,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道:“信王即了位,咱便要退步了。怎么好!怎么好!”李永贞道:“爷且莫忙,还有事做出来里。如崔呈秀现管兵部,吴淳夫现管工部,田吉现管刑部,李夔龙现协理都察院,九卿周庆秋等都是听爷指拨的,其余各镇守又都仍旧。新爷从龙的一人是徐应元,爷可下气与他,结交好了,料不敢与爷作对;奉承起新爷来,料不致于失势。”魏忠贤道:“结交徐官儿,这是第一件事了。崔呈秀等不必说起。只是其余这些书呆,多是不附我的,这事也费斟酌。” 正三人团聚议事,适值客巴巴也来问消息。魏忠贤对她道:“已定信王做皇帝了。”客巴巴听见这话,焦躁起来道:“原说魏老爷居摄,咱娘儿们才有依靠。如今换了皇帝,须不用咱们了,连这宫里料也不是我安身去处。难道直待新皇帝赶咱出去然后抽身?那时自家积攒的,也带去不成。不如趁这忙乱,把宫里宝贝先运了些出去,才好终身受用。”众人商议已定,便差小内官,叫他侯国兴进宫搬运。 侯国兴与心腹商议,有人教导他说:“天启爷驾崩,都知道娘儿们没靠山了。进去搬运,被人拿住了,却怎么好?不如勾引了魏良卿一同做事,若弄出来,有他伯伯支撑。”就去见了魏良卿说了备细。自古道贪得者无厌,魏良卿便欣然同去。一遭二遭逐渐搬运,把里边宝贝足足盗了大半出去。那时管宫、管库的,还有些怕那魏忠贤,谁敢拦阻。正是: 朝中逆贼奸如鬼,路上行人口似碑。 且说内阁黄、施二阁老,先期把即位与哭临仪注送入里面。又着管理禁军及那围子里的官,督领所管兵丁,自皇城里直摆到皇城外,以备不虞。又各具了即位恭贺表章。 次日,文武大小官员一齐俱到。阁老同礼部尚书先到信王府中,躬引法驾至柩前受了遗诏,遵兄终弟及的旧制,缵承正统。天下官民,并行以日易月之制,不禁民间音乐嫁娶。藩府、抚、按等官,只差人进香,不许擅离职守。读完遗诏,簇拥了信王拜了天地、祖宗,方即了皇帝位。但见: 管弦嘹亮,乐声与漏声俱来;篆缕氤氲,炉烟与晓烟并起。双垂紫袖,几多红粉绕金舆;高卷珠帘,一片祥光凝宝座。龙衮新一时气象,虎伏罄百职欢欣。共祝有道之长,齐瞻圣人之表。嵩呼已毕,鹤舞何穷! 各官拜贺已毕,皇帝入丧行哭临礼。百官俱随班入哭。一面差官,赍诏各王府告表,各省直颁赦。年号定了崇祯,以次年正月为崇祯元年。真个文官济济,武将赳赳。人人想望太平,正谓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魏忠贤偌大威权,客氏异常宠幸,到那时一些也用不着了。他又痴心妄想,果然听了李永贞的计较,要去结交那徐应元。当时眼里哪里有他,如今便把来班辈相似,也便称他做徐爷。常常设席请他,又把奇巧金珠宝玩、新样缎匹绫罗送他。偶然会面,便做出小心恳度奉承他。常对他道:“咱老迈了,做不得事了。不久也要将司礼监印与那厂印,都让与爷。爷是上位从龙的旧臣,若上位问起咱时,道咱这几年来赤心报国,做了好些事,费了好些力。如今老了,没怅了。若有人说咱不是处,须是爷遮盖一遮盖,终是咱们好弟兄相处一场。”徐应元是太监性子,被魏忠贤奉承好了,便道:“阿呀呀,我的魏老爷,咱不过是上位爷旧臣,上位爷念咱平日的小心,看咱一眼儿,还是个没名目的人。全仗爷抬举,全仗爷指教,怎敢欺心!” 两个说得投机,便已拴做一路了。从此往往来来,反把徐应元两个侄儿,一个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荫了锦衣卫千户;掠美市恩,要他感激。过了几日,自己上了个老病不堪的本,辞那厂印。他还道,崇祯必不准辞;就准辞,毕竟与咱应元掌。他又好说,“是我让与你的。”岂不又感激他,还好于中取事?果然崇祯不准辞,只批:“着徐应元协理厂事。”崇祯岂不知他的恶,只道就他辞本便可分了他的权,哪知二个端则是一个呢。从此魏忠贤只道又安如磐石,依旧鸱张起来。 崔呈秀既做了兵部尚书,知道魏忠贤又有徐应元做靠山,洋洋得意。又来进言道:“前日,咱被这些官员不容我进宫,涂搭得了不成。嘲笑孩儿的,就是不附殿爷的,咱也都访得在心。还该区处他,后来才不敢出头说话。只是‘门户’两字,人都厌听了,新天子也未必怪他。幸喜明春大计近了,这些科、道、部属,有外任转来的,他前任还要考察。这权柄全在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掌院,河南道御史,只要停妥这几个人,驱除那不附殿爷的,就不难了。”魏忠贤听了这话,笑道:“二哥见识,果然是出人一头地。” 崔呈秀从此依旧放肆起来。兵部事体极多,攒求他的不计其数。镇日与人讲价钱,总兵多少,参将多少。大天平镇日兑银子,好不热闹。一日正与宠妾萧灵犀在房里打双陆,喝那幺幺幺六六六,有诗为证: 烽火迢迢照帝京,单于夜寇白狼城。 枢臣握算真奇绝,日在闺中课女兵。 第74章 樵史演义(11) 正打得高兴,外边传报萧舅爷来见,呈秀便叫请进来。那萧惟中踱将进去,见了崔呈秀与姐姐的礼,下面坐了。呈秀便停了双陆问道:“外面有甚事么?”惟中道:“外面有一副总兵,要求升广东总兵,肯出银一万两。若老爷允了,总承我趁千金中物。”呈秀道:“广东好缺,少也得二万,才与他升去。”惟中道:“咱原要他二万两,他说一时没处借,情愿到了任,再送五千。”呈秀道:“谁和他讨赊账。”惟中道:“他是总兵,爷是兵部大堂。谁有这胆子,敢少你老人家的?”呈秀道:“既如此,便赊一万两,现一万。再送你到那边做个钦依守备,就与咱讨账。你是替他求升做事的人,又仗他总兵照顾你,岂不两得其便?”惟中道:“做了他属官,反不好替老爷讨账。况且少不入广,赊上一身广货怎么好。若老爷有心抬举咱,把咱去密云做个中军守备,感恩不浅了。”呈秀道:“密云现有官在。好缺尽多,何必定要密云?”灵犀笑道:“想是兄弟为受了徐指挥、刘指挥的气,思量做了抚院中军,好去报仇?”惟中道:“向来在那边落簿,如今去润一润,摇摆一摇摆,也算做衣锦荣归。若论徐指挥、刘指挥,这看姐姐分上,怎敢报仇。”呈秀哈哈的笑将起来,羞得个萧灵犀满面通红。崔呈秀怕灵犀有些没趣,便道:“这事不打紧。待我吩咐武选司,把现任密云中军,升他别个地方去。出缺与你兄弟便了。”话说未完,只见丫环们捧过一把玉壶,三个金杯,摆上许多肴馔。呈秀,惟中,灵犀,一同坐了。酒过三巡,惟中告辞去了。过了几日,升广东总兵的升了,生察察把密云中军杨如梗转在江西去,出了密云缺,选萧惟中去补任。这才叫做李代桃僵,乌龟官儿的伎俩。后来诈财生事,直到吊死的田地。正是: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且说魏忠贤为因大计事体将近,崔呈秀虽升了兵部尚书,还是他带管都察院。要升个心腹,做河南道御史。直待倪文焕差满,越十余人转了他,竟做河南道御史。希图总揽大计。 呈秀又管兵部,又管都察院。只是要钱念急,不管体面,一单推了十三个武官,擅权无忌。有些看他不得了,吏科都给事中杨所修,上一本道:“呈秀三纲已绝。背君上,向阉奴,不守母丧,惟贪禄位。前称边外,借口大工。工完不去,又借言军旅。合令之回家守制,亦天理人情之至。”呈秀见崇祯留中不发,便须勉强修职。又有御史杨维垣,虽曾做魏珰牙爪,却是个见景生情的人,晓得崔呈秀纲常绝了,魏忠贤罪恶盈了,新天子圣明,此二人谅必不容久据要路,便出来也上一本,参呈秀:“立志卑污,居官秽浊。颂言大臣德政,律有明条。况在内臣,呈秀首逢之,而辇金攒之者,不止一丘志充。而嫁祸于李思诚,冤矣。河南掌道,旧规以品望素著,资俸具深者补之。呈秀必欲越十余人,用其心腹倪文焕,直俟文焕在役报满,然后具题。又未几,推其弟凝秀浙江总兵。曾有兄柄兵于内,而弟握兵于外者乎?盖厂臣信呈秀,呈秀即借厂臣以行私。朝廷之官爵,徒为呈秀囊私植党之具;皇上之臣子,皆为呈秀所宠幸威制之人。天下事,真有不可言者!乞亟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即不然,听其回里守制,庶不失桑榆之收。” 此本一上,呈秀慌了,密密求救于魏忠贤,忠贤道:“咱也不知怎的哩!”教崔官儿还须小心。谁知崇祯是个明君,心里晓得魏、崔是个大奸大逆,却因初政,权示优容。竟批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维垣敢妄自轻诋,姑不究。”随有工部主事陆澄原,又上一本参他:“已晋司马,仍兼左都。既窃兵柄,复涉纪纲。夺情为安,忍于无亲。”又有御史贾继春,也上一本参他:“狐媚为生,狼贪成性。已升司马,复兼总宪,晋阶宫保,以说事卖官,家累百万,蓄多娼而宣淫秽。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如。”崇祯才批道:“准令回籍守制。”其时又为呈秀的儿子崔铎,私将五篇文字,关节中了。礼科参对卷子,奉旨复试。此时颤惊不宁,心慌意乱。无计可施,忙忙收拾回蓟州去。先把细软、宝贝、金银载回。又见人言藉藉,攻击得紧,怕留住京师,查勘便不好了,又忙忙要走。把未搬的银子,一半埋在内第地里,一半随身带回。金银酒器、缎匹、衣服四五十箱,也只拣要紧的带了几箱,其余都锁好了,佥上封皮,托给十来个办事的管家,替他看守,自己同了夫人,并带这一班侍妾,打从平子门出城去了。有诗为证: 一朝失势要路迷,满载愁肠且自归。 锁定双眸凝浅黛,唯将两泪湿深衣。 依依送别无侪侣,隐隐追陪有落晖。 此日奸雄若丧魄,花开淡淡鸟飞飞。 崔呈秀带了家眷管家,收拾行李,晓行晚住,一路慢慢而行。只道出了城门便没事了,谁知被一班强人打听得崔呈秀赃官回去,金银宝贝无数,才到半路的时节,只听树林里边呼啦一声,钻出二三十个人来,把一向欺心来的东西,尽被劫去。又侍妾数人,亦被强人掳去受用了。只存管家几人。幸而萧灵犀未曾抢去,然亦吓得半死半活,一路闷闷到家。 此时离家还有三十里地,忽报复试崔铎,篇数不完,文理欠通,已革退举人。主考、房师都处了。外帘的官,也罚了俸。呈秀心里又羞又闷,只管叹气。 才到家里,又有人来报,魏忠贤已夺了司礼监印并厂印,发在白虎殿守灵。渐渐声息不好了,崔呈秀对萧灵犀道:“咱出京时,魏老爷差心腹内相李永贞送我。他说,你兄弟萧惟中,被密云兵备道参了。本里又连累着我。还亏你兄弟慌了,自缢身亡。这本正在通政司挂号,兵备道见本犯身死,随后差人到京收回本去了。”灵犀听见说兄弟死了,不免呜呜的哭。崔呈秀道:“不消哭了。咱如今吉凶未卜,若留得咱在,也还可终身受享。不要不吉利,哭出些什么事来。”正唧唧哝哝说着,外面又报呈秀已削籍了。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未知魏忠贤、崔呈秀虽经皇帝斥逐,毕竟死在何日,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应风云众正齐纠 震雷霆巨奸南窜鹊噪疏林落日,雁飞斜月凉天。漏残酒浅未曾眠,往事思量欲遍。众正齐来笔底,巨奸再到毫尖。喜逢新主事堪传,独断独行几见。 《西江月》 君子落得为君子,奸臣枉了做奸臣。 试观昔日权珰事,落日荒凉照阜城。 且说魏忠贤失了势,只赖徐应元于中解救,别无依靠了。不料又有不识时务的江西官,要造隆德祠以颂忠贤功德。本才上了,忠贤心慌,流水也上一本道:“久深建祠之愧,愿把造祠钱粮解充辽饷。”崇祯便准他的本,批道:“凡各省有未兴工的都行停止,钱粮解助辽饷。该部知道。” 只因这奏造祠一节,又动了前日参崔呈秀的工部陆澄原的念头,向同僚们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怎丢了那魏忠贤,却去找崔呈秀?”于是开列四款,直指时事。本上第一款是正士习,说“台省不闻,廷论惟以称功颂德为事。”二款是纠奸邪,说“崔呈秀不奔母丧,贪位恋禄,忍子无亲。”三款是安民生,说“宜罢立枷之法,缉事专归五城,庶卫厂不得弄权。”四款是足国用,说“省事不若省官。今各处俱建生祠,是以有用之财,糜无用之役。”崇祯看了,明知他说的是,但因即位未久,不要处得忠贤太骤了,因此在本末批道:“陆澄原新进小臣,出位多言。本当重处,姑不究。” 过了几日,又有个兵部主事钱元悫也上一本,把古来大奸大恶逐件比拟魏忠贤道:“称功颂德遍天下,胜于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胜于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胜于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胜于董卓之郿坞私藏。动辄称旨,钳制百僚,胜于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元气伤残,胜于节、甫之钩党连众。阴养死士,陈兵自卫,胜于桓温之複壁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侧目,胜于则天朝之罗织忠良。种种罪恶,万剐不足以尽其辜。或念先朝遗奴,贷忠不死,勒归私第。魏良卿等速令解组归乡。以告讦获赏之张体乾,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用,长儿田尔耕,契友白太始、龚翼明等,或行诛戮,或行斥放。庶几朝廷肃清,海内允服。”这本一上,崇祯却浑沦的批道:“该衙门知道。”就与前批不同了。 魏忠贤见件件皆真,毫不假借,就有七八分慌张了。他那一班党羽吴淳夫、李夔龙、田吉、阮大铖、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凡挂弹章上的,都上本告病乞休,或自陈不职求罢。崇祯一一准与回籍。有诗为证: 当年气势一何豪,今日谁知一旦消。 狼狈辞朝出都去,长途杳杳草萧萧。 且说客氏,与魏忠贤原是一路的人。当时里应外合,逞势弄权。忽换了新天子,竟有些用不着客巴巴了。侯国兴被人参处,弃职在家。客氏常来与魏忠贤商议,道:“这些官儿,你也动一本,我也动一本。倘或新天子一时听信,把我等来难为,如何是好?”魏忠贤此时一些威风也没了,说着便哭。他说:“罢了我了,罢了我了。咱们何等权势,如今火灭烟消。虽不曾夺咱的印,你道白虎殿管事,可是好差使么!且朝里官员,都是说咱不是的。论将起来,倒该辞了那印,省些是非;又怕辞了印,越发失势。欲把三个侄儿爵士让了,可惜从前枉用心机。真正左不得右不得,死不得活不得。思量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客氏也掉泪道:“咱与魏老爷竟像是一个人。俗言说的,你身上也有我,我身上亦有你。如今你失了势,真正唇亡齿寒了。教咱娘儿两个怎好!咱和你结拜的时候,蒙你送的几个标致孩子,也都大了。咱每夜和他一床儿睡,弄得亲亲热热,好不有趣。谁想前日合了伙偷了咱的东西,逃走了三个。只剩得一个,又是这几个里头咱不十分喜欢他的。却不又可惜,又气苦。”魏忠贤道:“看来世上只奉承有势的,连财也还是第二样哩。咱如今失了势,恐防是非及身,打发孩儿们都回肃宁去了。只是你久住京师,哪里去好?”你一言,我一语;哭一回,愁一回,沉疑一回。就摆上珍馐百味,美酝香醪,哪里有心想吃。坐了好大一会,客氏告辞去了。魏忠贤到此田地,只是睡觉。正是: 翻来覆去无昏晓,追悔从前一念差。 那些官员,人人想去劾他。还有保身家的,不肯轻举妄动,怕新天子喜怒不测。有个嘉兴县贡生钱嘉征,也动他一本,狠狠地说忠贤十大罪:“一曰并帝。群臣上疏,必归功厂臣,竟以忠贤上配先帝。二曰蔑后。罗织皇亲,几危中宫。三曰弄兵。广招无籍,兴建内操。四曰无君。军国大事,一手障天。五曰剋剥。新封三藩,不及福藩之一。忠贤封公,膏腴万顷。六曰无圣。敢以刀锯钺斧,拟配俎豆。七曰滥爵。公然袭上公之封,不知省。八曰滥邀功。武臣尽死力以捍圉,忠贤居樽俎事冒赏。九曰役民。建一祠之费,不下三万,岂士民之乐输?十曰通关节。干儿崔呈秀孽子崔铎,贴出之文,复登贤书。其余种种叛逆,有杨涟本所已载者,真是罄竹难书。万剐不足以尽其辜!”自赍本至通政司挂号,掌印吕通政见他本有些违式,不敢替他呈进。钱贡生次日就有本,劾通政附权党恶。吕通政急了,也就上一本道:“本司职在敷奏。即如忠贤盛时,恶生陆万龄请为忠贤建祠;李暎日比忠贤为周公,颂他功德如周公之辅成王。臣俱不敢封进。岂立异于方盛,而反党于既衰?”随将自己的本,并钱贡生两本,一齐封上。崇祯都看了,在钱贡士本上批道:“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贡生,不谙规矩,本当重究,姑饶一遭。”在吕通政本上批道:“陆万龄,李暎日故为谄附。陆万龄法司究问。李暎日革去衣巾,抚、按问拟。其二人奏章,着即封进。”一时京师沸沸扬扬,也有赞新天子英明的,也有说钱贡生有胆气的,也有说魏太监这番不好了的。正是: 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魏忠贤也知道不好了,没奈何上个“老病不堪”的本,辞那印务,崇祯就准他辞了,着令私宅闲住。忠贤只得交印退居私宅。想起当权时节,今日打事件,明日报缉获;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何等热闹,何等威风。到如今做了一场春梦。过了几日,与李永贞商议道:“局面已变,料封爵必不能保。”又上一本,道“世爵成命未收事”。崇祯批道:“尔等先帝爵赏优隆。今退归私宅,控辞三爵,具见诚恳。准改公为锦衣卫指挥使,侯为指挥同知,伯为指挥佥事。该部知道。”这本一批出来,魏忠贤越索然了。当初只道公、侯、伯是世世流传的,就作不成皇帝,还做个铁券传家。谁知连这指挥也还不稳,岂不是一场春梦?有诗为证: 庸夫只合老耕农,漫欲分茅拜上公。 圣主当权时局改,印销印刻总飘风。 魏忠贤只道到此田地,也就罢了。岂知那上本的,还不肯饶他。叹口气道:“罢了。咱富贵已极,金银积有百万,怕不做个大财主?侄儿们还是锦衣卫官儿,还可支撑体面。不如把诰券、田宅一总缴进,或者讨得上位的喜欢,还可终身快活。”又上一本,“为恭缴诰券、田宅事”。崇祯批:“着吏部查收诰券,户、工二部查收田宅。”也不见皇帝什么温旨,好不抑郁无聊。 不料又有礼科给事中吴弘业,户部主事刘鼎卿,刑部员外史躬盛,御史安伸、龚萃肃,副史潘曾纮,不论是言官不是言官,纷纷上本。也有攻崔呈秀的,也有攻田尔耕、许显纯的,也有攻倪文焕、阮大铖的,也有攻操江刘志选、兵部侍郎潘汝桢的,都干连着魏忠贤。说这班人是鹰犬,魏忠贤是发纵。崇祯此时到也不发票了,这本大半留中,密密的询问宫、府,查他的过恶。他那逼死贵人,擅削成妃,甚至动摇中宫,事事有据。然后又参看奏章,他那削夺大臣,斥逐言官,甚至纵容校尉到处拿人,监毙忠良无数,又事事有据。他那分布心腹,掌握兵权,结交文武,把持津要,甚至假拿奸细,搜剔富户,追比官赃入己,又事事有据。到先皇帝病危的时节,假传圣旨,荫客氏,升大僚,那假旨的罪名再解说不得,推调不开了。崇祯皇帝赫然震怒,在一本上批:“崔呈秀着九卿会勘。”又在一本上批:“魏忠贤着内官刘应选、郑康升押发凤阳看守皇陵。”那徐应元感忠贤奉承的情,受忠贤求救的;他又自恃是皇帝从龙的旧臣,不知不觉跪下替他分解。不想早被皇帝看破。骂道:“你这奴才,与奸臣相通,来替他求解。好生无礼!”喝教内侍打了一百棍,也发到南京去了。正是: 洞如观火,迅若雷霆。 有严天子,赫身濯灵。 第75章 樵史演义(12) 魏忠贤得了这个消息,那一惊却也不小。一跤跌在地下,竟发了个昏,半响才呜呜的哭转来。吩咐心腹猫食们,把私宅里金珠奇玩等物,收拾了四十辆。家里养的好马千余匹,拣选平日阴蓄的壮士七八百人,都带了短刀,弓上弦,刀出鞘,大半押着车辆,先走半日路程;小半留着保护自己,迟走半日路程,怕路上饭店少,住这些人不下,又差人到肃宁县,唤侄儿们在景州等他,要和他说心里话。为因家私大了,搬载不尽,把存剩的金银缎匹,分散与这些名下的内官。又吩咐李永贞、王朝用,京师里有紧急的信,快差马上传报。只带李朝钦一个,做伴儿前去。李永贞道:“爷此行还该收敛些。这样行径,怕朝里的官员还放爷不过。万一又上起本来,道爷带了戎装武士,一路骚扰,不是贬他往凤阳,倒是升他去到任了。倘然圣怒不测,这一跌就扮不起了。”魏忠贤道:“孩子们是好话。但只是许多行李,过了阜城、景州、德州,前头一带地方,处处有响马贼。没兵护送,如何去得?况且上位若要砍咱的头,早已砍了,何待今日?想为咱也是定策大臣,已从容押发凤阳,是尽头路了。就是朝里官儿见咱已去,料也饶得咱过了。你不须多虑。”李永贞道:“只怕到那不妙的田地,爷悔之无及。”魏忠贤道:“咱知道了,前路去再处。”大家叹一回,哭一回,好不凄凉苦楚。次日叩了头辞了朝,出了前门,并没一个来送。到彰义门外,才有平昔受恩的名下内官,约有百余人,纷纷哭着,前来跪在路旁,哀声震地,倒觉凄楚。朝里也还有与他相厚的官员,怕惹是非,连长班也不差一个,帖子也不送一张,凭他自去罢了。正是: 意气萧条羽翼孤,相看惟有泪成珠。 遥观帝阙多雄丽,再得重瞻有日无?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奸臣得娋姬殒身 恶珰有义阉殉死闲观往事反生嗔,何多奸佞臣。算来名利总非真,徒然狂费神。拭睡眼,扫浮尘,偷窥月半痕。莫将闲话繁忙人,挥毫说与君。 《阮郎归》 亭夜排灯静不哗,谁从琴里听琵琶。 秋深昼短愁看菊,雨足园肥饱摘瓜。 杯酒未阑胸次阔,笔花先采目光遐。 凭予谱出先朝事,泼墨如烟尽自奢。 不提魏忠贤押发凤阳。先说崔呈秀败兴回家,想想自己又削籍了,儿子的举人又革退了,侍妾又掳去了,金银又被劫了,又羞又闷,亦无颜见人。就是要来面会的,多诈病不出。日夕和宠妾萧灵犀饮酒作乐,凡是愁闷起来,解开裤子就干。倒像此中另有什么极乐世界,以为消愁遣兴之具。不论日里夜里,逢着便弄。如此半月有余,弄得身子空虚,眼睛前漆黑。常常眼花起来,看见平日枉法受刑这些官儿,或前或后,或隐或现,闭眼就看见,开眼就不见了。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一日正与宠妾萧灵犀在暖室中烘火,又吃了一回酒,就在醉翁椅上狂荡起来。忽然外边传进说:“魏厂爷已奉旨押发凤阳,限即日起程了。”崔呈秀听得这话,惊得面如土色。把那话儿拔了出来,连裤子也不曾系,跌足叹道:“罢了,罢了。正梁倒了,这些小柱哪里支撑得来!”灵犀忙系裤子,又替呈秀也系好了,劝道:“老爷放心,亏得你先回家还好。魏老爷是头儿,也只押发南去。料不波及你了。”崔呈秀此时一些心绪也没有,也不回言。连茶饭懒得下咽。灵犀见此光景,亦有些呆了,正慌乱间,外边传进说:“报房里报,有圣旨在吴弘业本上批:‘崔呈秀着九卿会勘。’报单在此。”呈秀见了大叫一声,一跤跌倒。灵犀同丫环们急急扶起。在醉翁椅上坐了一回,才叹口气道:“罢了我了。会勘就是拿问的样子,拿问便是下狱的前着。若一会勘,就有许多不好了。想前日加于人者,今日人加于我了。咱怎当得起。不如寻个自尽,省了这些苦楚,免了这些羞辱。”灵犀道:“如今朝里的官员,还有老爷的旧相知,不曾改换得尽。难道再没几个贪财的,拚送他们十来万银子,倘得从宽,还有回家快活的日子。何苦短见。”崔呈秀道:“你不晓得,如今圣天子在上,财势两字用不着了,还说什么银子。”灵犀道:“别的罢了,你我恩爱,如何抛撇得下。况且京里埋藏的银两箱笼尚未发回,倘入他人的手,后来你这七岁和四岁的公子,将何依靠?大公子还羁留在京,年小不知世务。老爷嗄,你死不得的呢。”崔呈秀听了这话,不觉放声大哭起来。惊动了大夫人,和掳剩几个侍妾,齐来慰问,崔呈秀哭着说道:“奶奶,咱毕竟活不成了。你儿子虽革了举人,科场作弊,不过问一充军,还可侍奉你。那些少年女人,何苦留她守寡,只是打发的好。就是两个养孩子的,也不可强她,守不守只凭她心上。京里的银两箱笼,且看光景,大分要弃了。家里的产业也怕还不可保,须先把金银宝贝运在你兄弟家,做防后之计。然我亦就死的人,也是多言。你们各人走开,不须守着我,乱我的心曲。等我清静一回罢。”大夫人、侍妾们见他说完,都含着泪眼,真个回房去了。只留萧灵犀在旁,小心服侍。 崔呈秀或时自言自语,或时掩面悲啼。直到三更天气,身子疲倦难当,才和灵犀睡了一会儿。天才有些亮光,便一骨碌爬起来,叫起家人们,吩咐外边问去:“可有什么消息,便来报我。”家人去不多时,即来回说道:“报房打听,没有什么消息。只听见说初一日,京里差校尉两人,不知往哪里拿人了。”崔呈秀道:“不好了,这一定是拿我了。若是初一日出京,今日乃十月初四,料也不远了。如何还没有的信呢?”萧灵犀道:“老爷不须着忙,拿不拿须吃些饭食,不要急坏了身子。”崔呈秀道:“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我想只有立枷一节,今已革除不用了。其余夹、打、拶、敲,厂卫还用此刑。教我如何熬得,决然要寻个自尽了。你不须苦苦随我。你先去收拾些细软,趁我在时,打发你往兄弟萧惟中家。拣个少年人儿嫁了他,完你终身。只不可再落风尘,被人耻笑。”呈秀说到此处,泪下如雨。灵犀哭道:“老爷说哪里话,咱一个烟花,蒙爷抬举做了尚书的小夫人,兄弟萧惟中又蒙抬举做了参将。此恩难报,怎肯又抱琵琶向别船?情愿同死。”崔呈秀道:“咱官至尚书,家累数十万,年至五十七,也不为夭。况且罪在必死,贪生无益,因此不得不死。你青年美貌,何苦也作短见?”灵犀道:“死原不是强得的,但情有所钟,不得不然耳。老爷你死不死,也该早决了。免得校尉到了,那时身不由主,便不容你从容自尽了呢。”崔呈秀哭道:“咱意已决。只要和你痛饮一番,就如睡去了再不得醒,才为稳便。” 灵犀吩咐丫环:“快取好酒来,咱和老爷痛饮。”不一时取到了,你一杯我一盏,吃了数巡,都大醉了。两个抱住痛哭了一会,见日落衔山、天光惨淡,说不尽分离的苦。崔呈秀先把系衣的丝绦抛过梁上,转系头颈,顷刻间缢死了。萧灵犀此时倒不哭了,猛然取悬挂的一口利剑,向颈下一勒,跌倒在地,血流不止。可怜红粉佳人,化作南柯一梦。有诗为证: 猩红片片点吴钩,侠气谁言燕子楼。 羞杀平康依门女,琵琶且抱向他舟。 霜剑棱棱手自矛,青楼仗节古今无。 尚书自是非男子,却喜门中有丈夫。 时已抵暮,丫环们报与夫人,一家都来见了,哭了一场。忙请大伯崔钟秀到来商议,次日具呈本州赵知州。知州呈禀兵道,兵道委守将萧汉,同知州到崔家相验。果见崔呈秀缢死在二梁上,萧灵犀自刎在旁。一一回复了兵道,转呈抚、按,会稿具奏。不在话下。 却说魏忠贤带了许多辎重,一班亡命兵卒,簇簇攒攒,过了良乡、涿州。苦不得再见凤阁龙楼,喜已离了这龙潭虎穴。只指望在景州会了侄儿们。迤逦行来,且图做个富内官,快活那下半世。 谁知这路上淹腾的景状,早已传入京师。有个通政使杨绍震,怕这权奸鼓辨甚大,不肯安分守己去凤阳守陵,遂上一本。 本内道: 逆臣魏忠贤,奉旨发凤阳,大快人意。然凤阳滨海临江,其中啸聚者,多枭雄敢战之辈。忠贤辇金而结之,安知无揭竿响应者呼?东南半壁,恐非宁宇。况崔呈秀已逞旗鼓于两浙,同心合谋与皇家作难,再以心腹爪牙为之内应,未雨之防,不可不早讲也。臣闻其在途,拥兵千余人,皆久蓄亡命,弓上弦,刀出鞘,声势鸱张,如叛逆然。与其降发凤阳,待其谋逆而后擒之,劳师动众,靡有岁月,不若早早肆诸市朝,除此妖孽。 这本一上,崇祯即传旨兵部道: 朕临御以来,深思治理。乃有逆珰魏忠贤,擅窃国柄,奸盗内帑,诬陷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以从轻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致将素蓄亡命之徒,身带凶戈恶械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其经过地方,着该抚、按等官,多拨营兵沿途护送。所有跟随群奸,即时擒拿具奏。毋得情容赂贿。若有疏虞,罪有所归。尔兵部马上着官,星递彼处属该衙门。钦此。 旨意一下,卫里即便差锦衣旗千户吴国安前去扭解,兵部也在马上差官传示各衙门。李永贞早已着心腹人,飞报魏忠贤去了。 此时魏忠贤正和李朝钦排搭行来,到了新店地方,离阜城县只得二十里了。只见有四个番子的模样,突至魏忠贤骡轿前。忠贤见了不知甚事,老大吃了一惊。及至问了,才知是李永贞差来的。那人在忠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忠贤便不觉两泪交流。李朝钦不晓是甚原故,打着马赶到轿前问时,才知上位差官旗扭解忠贤到凤阳,不许众人跟随他哩。朝钦得了此信,也就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忠贤忙道:“不要声扬。咱们依旧走路。” 傍晚到了阜城县。他一路原不敢投驿递里,只遍借饭店安顿,或发民房买米自炊。魏忠贤与李朝钦,在一个尤克简家歇下了。上房监押官歇,忠贤、朝钦对面房里一同安下。其余随从人等,散在各饭店去住。上上下下各吃了些酒饭,如鱼投渊,如鸟投林,大家去睡了。魏忠贤勉强吃了些面饭,在房里冷冷清清,坐不安,睡不稳。对李朝钦道:“前日处了徐应元,咱就道里头没有靠山,毕竟立脚不住了。还说发了凤阳,咱有的是金银珠宝,跟的是勇壮家丁,且到那里再作计较。就是低着头,小着胆,不做别事,也还穷咱不了。谁料那些官员放咱不下,又上了狠本,恼了上位,将咱扭解凤阳。这消息渐渐不好了。咱若偷生在此,后边正有许多不可知的事做出来哩。倘然提进京去,不要说那夹死拶死打死砍头死,想起这些势要就是羞也要羞死了。况咱原是个无赖的人儿,也只为没奈何,中年净了身。不料遭际天启爷喜欢,落下一套富贵,受用已极。今日就死,也算够了。倒不如趁校尉未到,寻个自尽。你随咱一场,快拿些金银逃向他方,寻个稳便去处,干自己的营生。你牌上无名,料没人寻你。”李朝钦道:“孩子是爷心腹人,爷死同死,再没得说。爷若死,孩子岂敢偷生?”说了,两个大哭起来。 有个京师人姓白,幼时曾读几年书,学得些《挂枝儿》,在外厢唱,要他听得。他唱道: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裯,如今芦为帏,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沿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筹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怕,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瓦。 城楼上,鼓四鼓,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样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两个说了哭,哭了又说。只听是外厢《五更传》朗朗唱过,句句讥讽忠贤。忠贤闻了,又惶愧,又凄楚。便道:“罢,罢,罢。今夜是咱的死期了!”于是他二人次第上吊。 外边的人,起初听得他们絮絮叨叨,啼啼哭哭,末后不听见声响,只道他两个睡着了。直到五更,监押官刘应选去催他梳洗,把他房门推了几推,才推进去,撞了一头,拿手中的灯一照,却是吊死的李朝钦。那壁厢梁上,又吊死了个魏忠贤。刘应选跌脚道:“不好了,李朝钦死了不打紧,吊死了正犯魏忠贤,倘万岁爷难为起监押官来,怎么了!”轻轻走将出来,唤了几个心腹猫食。同进忠贤房里,收拾了他的细软金宝,并自己行李,打直在马上。已是停停当当,才叫喊道:“不好了,魏忠贤走了,咱们快走追赶!”竟打着马,飞也似往南去了。 还有那一个监押官郑康升,为因尤家不够住,在对门袁光灿家歇。正爬起来梳洗,听见刘太监叫喊,忙走过这边来,已不见了刘应选。进对面房来,只见魏忠贤、李朝钦双双高挂。却不知监押刘官儿哪里去了,郑康升委决不下,心里想道:“刘内相难道逃走了?一定怕万岁爷难为咱两个,故此假意吆喝,只说魏忠贤走了,趁势好跑路,如今说不得了,只得报与本县。免不得申了上司,相验明白,大家上个本儿。也只监押不谨慎,料也没什么大罪名。”计较停当,把一班跟随的人,与四十辆车的车夫,都安插定了,才去相见知县。那知县姓杨,先已有地方去报了,随即一同到城外店里相验,申文本府。府里申道,道里又申抚、按,星夜文书飞报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逆种寄赃慌落陷 客巴割爱泣投缳威权露上草,富贵镜中花;奸雄自古枉成家,难将天眼遮。帘外风声峭,帘前月影斜;升沉聚散但由他,捉笔且涂鸦。 《巫山一段云》 纷纷营逐笑痴虫,失着还存得着中。 才攫金珠来内帑,咸抄宝玉入宸宫。 朱楼深掩留残月,画阁高寒待晚风。 试向权门一回首,主人何处抚草丛。 话说魏忠贤缢死在阜城县尤克简家。巡抚见了申文,便委河间府吕推官,会同本县杨知县,来到南关店内。正值锦衣官旗吴国安也到。三个官一起相验明白,又将随身行李查点寄库,随行人寄监,一一进报。巡按又差人跟随锦衣卫官旗,前去赶那四十辆金银珠玉,并拿本内要拿的壮丁。卓巡按会同顺天巡抚,以罪监投缳事具题,不在话下。 且说朝里已知魏、崔两个巨奸缢死,人人快心。还有说他诛戮多人,变乱法纪,这样死法还便宜了他的。就上一本说:“魏良卿、客氏通同作弊,侵盗内库珠宝,以千万计,须抄没正法,以警将来。”崇祯批下旨意道:“犯人魏忠贤、客氏家私,着秉笔太监张邦绍等,限同厂卫及五城御史等官,严查籍没,勿得隐匿取罪。”此时客氏已经中宫处分,发回私宅了。太监张邦绍等不须厂卫、巡城,先将皇城内魏忠贤私宅尽行抄没,金银缎匹奇珍异玩,都造册恭进内库收了。 外边魏良卿、客氏两家,也知道必来抄没,每夜将箱笼搬运,寄在各相知亲戚人家,已非一日。客氏又想:“盗内库一节,万一朝臣发觉出来,皇爷发怒,料没什么好处到我。须预先逃出禁城。”只教儿子侯国兴且住在先帝赐的宅子里。自己轻身,只带了三四个平日的宠仆宠童,并细软金珠宝贝,只有万两,怕忒多了招人耳目。吩咐侯国兴:“须要小心谨慎。不久事定,便同你们一处过活。”料理已完,星夜出东门去了。 第76章 樵史演义(13) 圣旨下这一日,肃宁府又着传应两长班,押十个大箱,往范都督家寄顿。那范都督因与魏良卿平日相好,只得收下了。不料北城熊兵马,有人把寄箱出首,报到巡城杨御史,即便差人搜捉。范都督慌了,连忙出首,尽数交点在官。有个杨六奇,亏了魏忠贤,做了都督。其时也有箱笼寄在他家,恐防连累,又不好出首,想连夜差人还了他,才得免祸。不料过了长店,将到卢沟桥,被南城胡兵马拿了,解送巡城王御史。都具本奏上,尽情入官。太监张邦绍等,会同厂卫、巡城各官,把魏忠贤与客氏外宅,和那魏良卿、良栋、侯国兴几个大宅子内的金珠宝贝元宝缎匹,不计其数,俱一同封记,造册进入内库去了。肃宁县房产,奉旨批:“着抚、按严加查明封固,从实具奏。”还有肃宁府第:“不必估价,着该御史拨夫看守。待东西底定,朕将留赐有功。其余住房田地,俱着该监会同厂卫、五城,估价变卖助饷。”张邦绍等官,共估得价该四万四千五百两,变卖解到户部贮收。可笑魏忠贤平日损国剥民,招权纳贿,挣下家私有敌国之富,到此地位,何曾留得一件?落得万代骂名,死于非命。有诗为证: 黄金白玉碧琅牙,取次输将入御前。 到底却教输杜甫,囊中犹有一文钱。 血战沙场历岁霜,分茅谁料在权珰。 边功到底难侵占,魏氏何曾得寸壤。 且说魏、崔两家已经籍没了。当时趋炎附势的,打成金盆、金鼎、金仙、金壶、金叵罗、金凿落、金溺器各样金玉器皿,都凿了自己名字。此时抄没进上,怕皇帝见了,知他平日奉承魏珰,好生惶恐,懊悔不迭。 起初通政司杨绍震本上虽参劾魏忠贤,却也并参崔呈秀。又有吴御史、贾御史,连连上本专攻呈秀。说他委身恶珰,大通贿赂,论法自当籍没。崇祯忽把本批出道:“是逆奸崔呈秀交结奸珰,招权纳贿,罪恶贯盈,死有余辜。赃私狼藉,法应没入。着抚、按地方官,将一切家产,尽行严加封固。细查明白,造册具奏,以助边饷。”顺天单巡抚得了圣旨,随行蓟州巡道孙毂,委赵知州、萧守备先将家产封固。到第二日,会同户部陈郎中、何推官、武知县,连知州、守备共五个官员,将他东、西两宅查点。那日是十月十二日,在西宅里查出银二万五千两。十三日,在东宅里查出银一万零九百七十二两,赤金三百四十三两二钱。随因孙巡道为别事被论,直到十七日,单巡抚都到蓟州,着令细行搜查。崔铎慌了,只得将向来埋藏的尽行供出。十九日,起出三处共一万九千六百五十两。二十日,起出八千零四十两五钱。二十一日,又在书房里搜出七千五百五十两。共银七万一千三百四十七两五钱,金子只三百四十三两二钱。东宅里箱笼厨柜共一百九十五只,西宅里厢笼厨柜共一百一十四只。外有略从古当铺一所,原领银一万两。官府将他当铺封了。又因各本说他赃私狼藉,疑他有别处寄顿,把崔铎动刑起来,要他招称。崔铎哭禀道:“犯人原不料籍没,怎得先期寄顿?父亲出京,只带得两个骡车,其余尚在京师宅内。”抚、按会稿,只将现在共题,其庄田、房屋再行查奏。 本上了,奉旨差卓巡按,会同巡城吴御史,在京师宅里搜查。两个御史到得宅子里,却是空宅,看守家人都已逃去,箱笼厨柜多半撅开。两个御史只得商量封了,又提崔铎来问。崔铎随即供说,在东首几间小房里。押他同去,掘出银一万一千五百两,又一间掘出银一万九千八百两。其余箱笼三十四只,内中还有玉带、金银器皿、衣服等件。京里盘出共又银六万三千三百两;金杯八只,金罐一个;银杯三十六只,银盘四十只,银碗四十六只,银酒壶二把,银镶大杯六十只、小杯二十只,银盆一个,银八仙一座;箱里玉杯盘四十九件,玛瑙杯一个,琥珀数珠一串,金簪碧玉簪四十五只,金银牙玉带七条,犀杯盘四十件,又铜炉瓶六十件,玉壶杯三十九件,玻璃犀杯三十六件,珊瑚五枝,牙笏六枝,牙箸六十二把,牙仙三座,银仙、银船、银鹤共十一件,米珠罐二十个,珠蟹一只,洒线绒绸绫缎纱罗共七百九十二匹,衣服一百八十六件,帐幔四十九件,人参两箱,速香三箱,金川扇一箱,本州金扇三箱,蟒衣倭缎五十七件。两个御史一一造册,具本题进。崇祯批道:“奸恶崔呈秀,京邸赃私既经籍没,所有银两等物现贮兵马司。即着该方官照数解进。”可笑崔呈秀空挣下许多东西,分明只替朝廷看守了那几年,自己儿子不能够一些儿受享。有打油诗为证: 积玉堆金广似麻,一朝辇入帝王家。 早知不是崔家物,何不当初少趁些。 说完崔呈秀家私籍没,又有个都察院司务许九皋,上一本道:“魏党田尔耕,大开告密株连之门,实其贪横无厌之腹,奸婪妄肆。先将吴养春百万家产无端没入,以饱权珰之欲。因而愈加宠幸,无所不为。占主事周京、生员高鲧田地,鲸吞故相李明赐宅,椎碎圣旨御牌。乞查拿正罪,籍没家赀,以振国法。”崇祯批道:“田尔耕职任要地,冒滥锦衣,荣及仆隶,鲸吞霸占,惨害生民,不可胜计。盈室所积,莫非脂膏,不啻元凶之富。侵占故相赐宅,椎毁圣旨御牌,尤可痛恨。着先行削籍为民。其家赀并各处伙计,该抚、按即时封固,尽数籍没,以充辽饷。” 那时田尔耕虽经告退,尚安坐在家,恣行威福。他有个大儿,为人仗义疏财,又肯延请南方名土,勤苦读书。虽是该世袭锦衣,他却不以为意,痴心要学他祖公公,兵部尚书田乐,替朝廷干大功劳,封妻荫子。起初见他父亲尔耕附了魏珰,结交阮大铖、梁梦环、倪文焕、许显纯一班人,做那反事,常常单骑到京,跪在尔耕面前,痛哭苦谏。尔耕全不理他,他便痛哭而归。人都称他贤明田大公子。尔耕二儿是个朴实不管事的,人都称他老实田二公子。惟有三儿凶顽作恶,往来京师,揽事纳贿,尔耕极欢喜他。此时田大公子,见父亲罢职,还只是同了田三横行无忌,知必不能保身保家。苦劝不依,坐视不忍,因他丈人是保定府高阳县一个世宦大家,离这任丘县原不多些路儿,把他妻子先寄在丈人家住了,箱笼物件也各各搬运些去。十月尽间,他有个苏州好友翁逢春,留下一个曲友姓吴,叫做黑吴四官。一夜田大公子和他吃酒,因说道:“吴兄在此,实为简慢。但小弟替兄玉成,想有五六百金了。寒家为三舍弟太横,家父又不听正言,必有奇祸。兄不如回去了罢,小弟不久定避往高阳去了。不是小弟抛去老父,也要有先祖一线书香。所谓同死无益。”黑吴四官道:“多蒙大公子扶持,实有六七百两现物了。三公子许我再从容半月,有一事成了,分我三百金,凑成千金回去。这都是大公子恩典。”田大公子道:“兄不要怪小弟见辞,这是好话相闻耳。只是不要后悔。”黑吴四官唯唯而散,各自去睡了。 田大公子正事在心,哪里睡得着,竟在房里走了一夜。早起梳洗完了,取饭来吃完,叫小厮拿了一轴沈石田的画,一轴祝枝山的字,又旧图章一个,踱到田尔耕书房里来。田大公子向他父亲拜了四拜,田尔耕问道:“大哥子为何行起礼来?”田大公子道:“儿子见爹和三弟不肯收敛,苦劝不从,实实要往远方躲避去了。儿子只带得一轴画、一轴字、古篆印一个,房里东西、各庄田地分毫不动。媳妇料在外家,不致冻死,饿死。儿子且去一年半载,再回来侍奉爹爹。”田尔耕道:“痴孩子,往哪里去!”大公子又拜上四拜。手执两轴与这旧图章,走到门首,已预先吩咐备下的马,上马加鞭离了任丘县去了。连家人小厮也不带一个。田尔耕遣人去赶,赶不回来,也就丢在一边了。 谁知过了三日,卓御史前来籍没,把田尔耕、田二、田三尽行拿了。家属不问良贱,尽行逐出,草儿也不曾带一根出来。家中金银、珠玉、宝玩、缎匹虽不比魏忠贤,却不减崔呈秀,都封固了,造册进上内库。所有田产,尽数变卖入官。那黑吴四官的七百金,也在籍没数内,家属队里一并流出,人走得个空身子。幸喜束肚里偶带得七八两银子,将就盘缠回家,仍旧还是个清寒人。人像那田尔耕,做下了铁桶的事业,铜斗儿家私,都做一场春梦。连他父亲挣下的锦衣世家,也都付之东流了。谁知又有黑吴四官,不听田大公子的好言,终不得一毫受享。有一首油诗,单说那田尔耕的: 尔耕原是尚书裔,锦衣世袭非容易。 不听长公忠直言,全家抄没空流涕。 且说客巴巴躲在东直门外一个庄子里。带了三四个心爱人儿,住在那里。镇日只是吃些酒,酒醉了轮流干那件事,消遣闷怀。听见儿子侯国兴寄在监里听候发落,到也还不惊慌,又听见任丘县锦衣大堂也被抄没了,便跌脚捶胸道:“天爷嗄,逐个儿拿了,怎饶得咱过。咱和今的皇后没甚仇恨,那张娘娘好不恨咱。倘她两个好了,说起咱的事体,定然有些不保。咱受用惯了,怎受得刑罚?况且皇帝也曾服侍,一个娇滴滴半老佳人出头露面,岂不被人笑倒。苦嗄!苦嗄!”吩咐取出酒来,“咱们大家吃个烂醉,再处罢呀。” 不一时酒肴到了。吃了一回,客氏脱了上下衣服,叫那三四个心爱人儿,轮流戏弄。说道:“我的哥哥,你们射死了咱罢,省得又费条绳子。”大家无耻到二更天气,各在炕上睡了。不提防客氏哭了一会,取了一条汗巾,悬梁自缢,去见阎王了。次日,三四个心爱人儿看见她缢死,打伙儿偷了她些金银珠玉,各自逃生,跟随的报知地方,申报了东城兵马司。七日后才得入殓。可笑客巴巴,八人大轿,四道开棍,何等荣耀?挣下那几十万家私,到今日如此结果。有诗为证: 将老佳人逞艳姿,九重诱主实堪嗤。 岂知一旦成虚废,归土无期暴露尸。 §§§第十八回科部疏雪正臣冤 羁戍路逢天子赦正阳门外人儿去,千万叠,魂销烟树。羁绁不放行,戍遣难留住。贤君一旦新临御,准开释,孤臣有主。忠直尽弹冠,各把衷肠诉。 《海棠春》 树梢寒云映晚舟,浅池新水绿于油。 推囊到处投诗句,解杖看山数酒筹。 松径落花无意扫,薜门啼鸟自然幽。 闲来捉笔修践史,正直终须释累囚。 话说崔、魏既经投缳,客氏又复自缢。此三人之死,虽不曾明正典刑,亦可少伸士气了。只是受屈含冤的,一时岂能尽雪?前日江西道御史安伸上本,劾那崔呈秀,原有两句道:“不拜生祠之强项,反遭无端之囊头。”奉旨道:“呈秀罪恶多端,着九卿科道官会勘,已有旨了。本内不拜生祠反遭陷害的,着指名来说。”安伸又上一本道:“巡抚刘诏,太监陶文,悬忠贤画像于喜峰口,逼胁众官罗拜,称千岁。独遵化兵备耿如杞愤怒不揖,且云:‘吾头可断,吾膝必不可屈!’以致忠贤仇恨,立传塘报。奉诏特参,先帝下之诏狱。许显纯严刑拷掠,身无完肤。幸而未死,为硕果之存。今尚羁狱中,实可矜亮。”又有河南潘副使,工部员外郭兴言,刑部主事耿应昌,同时各上一本。潘副使本内道:“耿如杞不媚宦而罹大辟,当为昭雪。”工部员外郭兴言本内道:“李承恩违禁之罪,于法当斥,于例当宥。刘铎之死,天日俱惨。遵化道耿如杞剥军激变之罪,蓟州道胡士容监盗食粮之罪,俱属矫诬。”刑部主事耿应昌本内道:“臣在刑言刑。遵化道耿如杞,蓟州道胡土容,按辽御史方震孺,大理寺少卿惠世扬,户部主事李柱明,皆属无辜,所当矜恤。使之久锢囹圄,臣知皇上必有所不忍。”崇祯把这几本一概留中,朝臣惶惶莫解。这几员犯官在刑部狱里,也都疑惑,道是圣意不知如何。 当时牢里诸臣,起先听得说崔呈秀被逐,便互相说道:“这干老子不得力了。”又听得说九卿科道会勘,又大家笑道:“贼子这名军,脱不去了。”又听得魏忠贤押发凤阳,齐声叹道:“新主英明,除这大奸不费一些气力。可贺!可贺!”落后又传说两个都吊死,各官拍掌笑道:“这是生死交情,所谓父死子不得独生耳。”过两日,忽报客巴巴也吊死了,彼此合掌笑道:“畅哉,畅哉。快赶上去,还与魏贼做一处,到是长久夫妻。”这几个官,常常把这干人说说笑笑。偶然一日,几个又聚在一处,惠世扬道:“如今就未蒙开释,幸诸奸先死于我等眼中,谢天理报之速也。当日魏贼阅视陵工,崔贼送一个册子,三圈是要杀的,两圈是谪戍的,一圈是削夺的。我与方老先及诸位老先儿,俱是三圈。幸天不绝忠良,至今沉于狱底,岂知奸人反先死了。想如今,这册子谁来用着他。”说罢呵呵大笑。耿如杞道:“当日朝审时节,那司官把册子一看,说我事多冤枉。那大堂道:‘事千里边,谁敢不遵。一概照他行便了。’如今这大堂说,我们五个都在矜疑,法当赦宥两人。说话天壤之隔了。”胡士容道:“这是时势不同。也是我们命该坐狱,若是旧年这时候忠贤死了,想我料不至拿问,料不至拟大辟了。”正说得热闹,只见一片声响,报进来道:“奉旨赦耿老爷。”那耿如杞道:“各位老先儿,你把我捏上几捏,莫非大家在梦里?”众官都笑起来。一齐都看圣旨,不但赦免死罪,竟是原官起用。真正是喜出望外。都道:“是我朝未有之事,耿老先儿意外之喜了。可贺!可贺!”方震孺道:“不亏耿老先儿这铁头颈挣着不拜,又亏这铁身子熬得许显纯这贼子的酷刑,也到不得今日了。”耿如杞道,“小弟苟全性命,还望做什么官。但小弟既蒙昭雪,列位老先儿,不久毕竟都出狱了。”圣旨不敢稽迟,便都作了揖,告别出去。正如笼中鸟、槛中猿,一旦放出。有诗为证: 形容憔悴发毛斑,幸得身离犴狴间。 逆旅寒灯相照处,却疑今在梦中还。 且说耿如杞出狱,次日早朝谢恩已毕,回到下处。草成一本,“为圣主殊恩难报,累臣万苦堪怜,谨述当日强项始末,并下狱荼毒,仰恳天恩矜察,准臣回籍调理,以便图报称塞事。”本上了,崇祯不肯放他回去,批道:“览奏强项始末,及下狱情节,殊可嘉悯。耿如杞着即铨补,以伸直气。不必陈请回籍。”吏部竟把如杞补了原职。 当时又有个正直的大理寺少卿姚士慎上一本,本上道: 谨奏为循职杼愚,乞诛逃孽,以彰国法;释累囚,以扩皇仁事。臣蒙擢贰棘寺,窃廷尉天下之平也。奸逆未剪,臣得执而诛之;淹抑未申,臣得执而雪之。皇上殛魏忠贤、崔呈秀于廷,雷霆之击也;释耿如杞于狱,日月之照也。惟是今称元凶渠魁,无过魏忠贤。而忠贤欺罔蔑制不赦之罪,无过公、侯、伯三爵之封。今魏良卿已现获正法,良栋、良材尚在脱逃。擅窃封拜,忠贤之逆胆包天;沐猴而冠,三竖之凶锋震世。金吾蟒玉未足称荣,妄希茅土之殊宠。浸假而簪缨北面,莫厌狼心,宁无问鼎之明谋?此不速诛,何以申法?宜严行擒缉,骈斩西市,以昭朝廷之宪典,以快神人之公愤者也。臣又照得方震孺、惠世扬,一以按臣而魂消风鹤,一以言官而势倾宫府,罪拟自取,实无正条。说者谓:“高出、胡嘉栋不以逃议辟乎?彼之铁案如山,震孺之死法独更,何以服二人于圜中?”然不曰彼一逃再逃,此监军无死守之责乎?又谓:“崔呈秀不以交结干诛乎?彼死有余戮,世扬生而逋谴,何以服呈秀于地下?”然不曰彼赃迹显据,此青衣入内风影无凭乎?展转迟疑,异日之葛藤未了;一刀两劈,暗里之揣摩俱消。息群嚣而定众议,未必不由于此。又照得毛士龙已经遣戍,后行提解。彼惊魂于周顺昌等之狱毙,夺魄于刘铎之惨杀,不能作范滂赴死之勇,聊效张俭全生之术。今或窜匿海岛,或走死道路,俱未可知。宜乘皇恩浩荡之时,明赦前罪,令其自行投到法司,从宽结案,纵归田亩。宥一人而天下知恩,亦皇上如天之德也。臣在理言理,原非越俎,伏祈裁择施行。 第77章 樵史演义(14) 这本一上,正值改元正月。崇祯批道:“览奏,奸孽魏良栋等脱逃,着该衙门严行缉获,以正国法。方震孺已有旨了。惠世扬以言官势倾宫府,罪虽自取,既经恩恤,看作速会议开释。毛士龙并着自行投到,法司与从宽结案。该部知道。”此本一下,不但方震孺、惠世扬不日释放,连副使胡田容,刑部主事耿应昌,户部主事李柱明,一一都放出狱去了。 且说刑科给事中有个毛士龙,是万历癸丑科进士,极是个守法不阿的人。起初魏忠贤窃弄威福,才起手时节,受罪珰刘朝、田诏、刘进忠等数百万贿赂,密托毛士龙开释,士龙不从。立传中旨说,诸内官监反,令诸珰分掌司礼监,并乾清宫内牌子事。士龙上本力争。及魏忠贤开告密之门,借交通李三才为案,急拿废总兵陈天爵一家五十余人,镇抚司打问。士龙力持公论,与锦衣卫骆思恭重究番役官旗,告人陈辅坐诬论绞。只因懿安皇后才入宫数月,客氏妒宠,纠魏忠贤飞造妖言,诬国母系盗犯孙二所出,士龙竟自检拿奸党,与主使逆徒,并问大辟。忠贤恨土龙事事与他相违,必欲置之死地。密令魏党邵辅忠诬士龙贪盗淫权,下九卿会议。那九卿周嘉谟、邹元标、王纪、冯从吾、王佐一班儿正人君子,从公确议,极丑诋辅忠,极昭雪士龙。那忠贤无可下手,忽传内旨,把士龙革职为民。又凭田尔耕、许显纯锻炼成狱,说他与赵南星分受李三才赃银三千两,追赃遣戍。 天启六年,士龙赴平阳卫。忠贤忽令御中刘徽,参刘弘化、房可壮、樊尚燝、毛士龙四人,仍扯邵辅忠旧诬成案。传内旨,士龙一同逮问追赃。那时毛士龙在山西平阳府授徒自给,得了逮问的报。有弟毛之望伴兄在卫,士龙向他说道:“我顺受其正,即当慷慨就道。但逆珰矫旨拿人,不知冤毙了多少正人君子。覆巢倾卵,义不可就。我宁学张俭偷生,以观时变。”之望道:“兄长所见极是。但弟独留既不可,兄独行又不放心,不若我随兄从太行山间道归里。藁葬二亲,连兄家阿侄都带了出来。生死且听之于天,才是顺受其正。”士龙道:“既是阿弟丢我不下,没人在此照管,趁旨意未到,官府不来拘钳,一面打发家属,着老仆毛忠跟随,打从大路慢慢回去。我同阿弟悄悄离了平阳府,打从太行山小路星夜过了岭,便不怕人追赶了。就是家属在途,只要隐姓埋名,料不致于受累。”商议已定,先把家眷发回。自己反在本卫,每日点到。卫官吩咐:“毛给事原系免点,以后不须来了。况且除夕已近,各许给假过年。何但一位老先生,本卫不看缙绅体面,做个人情?”从此又过了两三日,趁小除夕,又假意送了卫官些年礼。回到下处,收拾行李停当,做一包儿。是毛之望肩上背了,反把下处门开着,弟兄两个出了城门,忙忙如丧家之狗,登程去了。有诗为证: 一肩行李客心单,况值残年旅梦寒。 前路太行多险处,空教夜半起长叹。 晓行夜宿,半忍饥寒,已望见太行山了。但见: 累累矗矗,杳杳冥冥,氤氲绿润,霮青凝。石含古色,泉闭冬声。时疑风雨,夜怯雷霆。南载阳而北停雪,西峰见日而东峰见星。云拂石床,霓裳可接。风过松岭,仙籁如闻。信鬼神之宵聚,而地天之昼冥。太行险绝,久久驰名。 毛士龙弟兄两个,见了这险峻的山,有些害怕。还是晌午,只得且在山脚下饭店里住了。问那地方居人的路径,都说道:“山虽陡绝,有一条大路,慢慢的上下,也不十分艰难。一里二里便有饭店,随时可歇。只是饭钱比山下贵些。顶上玉皇庙,有道士迎接,洗澡管待,极是丰洁,临行谢他的,也不十分争论。”弟兄两个歇了一夜,次早登山而去。 一步一步,都是往上。行走到玉皇庙,果有道士远接。入得庙来,问了乡贯,就请入净室,摆上午饭。一般也用荤,只是没鱼。吃饭已毕,领到庙后一望,迷迷蒙蒙,千百里都在目中。正所谓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毛士龙不觉伤心垂泪。有陪行一个老道士问他缘故道:“我见尊客是南直人,忽然到山,也有些疑讶。今见坠泪,越发可疑了。我也是江阴人,云游到此,爱此地景致非常,暂住这庙里,且过十年五年。不期与尊客相遇,也是宿缘。”毛士龙道:“失瞻了。既是同乡,又是一位高士,也不必隐讳,不肖乃宜兴癸丑进士毛士龙,避魏珰之祸,问道回乡。足下上姓,请问为何出家。”老道士道:“原来是位缙绅。我乃江阴徐霞客,如白云舒卷,来去无心。偶然而来,偶然而住,或又偶然而去,都无成心。”毛士龙弟兄重新作揖道:“久闻高人大名,今日得会,岂不是不幸中之大幸!”徐霞客又细问了被逮的事,夜间向士龙道:“公不可竟回。还该令弟先去打听光景,再去未迟。此间供给,并不消费你资斧。”毛士龙道:“极承指教,只是住切叨扰不当。”自此遂定了主意。第三日,打发毛之望独自回家,好不酸楚。有诗为证: 雪压茅檐冷倍增,多情最是旅中灯。 晨风浊酒伤离别,夜话新闻叹废兴。 懦骨只如调病鹤,饥肠聊自咀寒冰。 明朝此别东西去,再得相逢恐未能。 毛之望含泪别了哥哥,毛士龙也含泪相送,早起晚行,忍饥忍饿,走了七千余里,直至五月才到家里。那平阳府打发回来的家眷,还未到家。毛之望明日就带了侄儿,又凑了些盘缠,往常州府打听拿问消息。方知家眷被镇珰崔文升等,领魏忠贤的命令,四布兵排罗卒,必欲杀士龙于途,囚家属四十五人于狱。前前后后,死了十二人。抚、按申奏,才不十分追比,连那赃银搁起一边,家属放出,在民房里住了。毛之望对侄儿道:“你在家里,只因年小,不曾打听。万一连你母子又拿去,本府追比,如何是好?平原你庶母们受累,已自不堪,岂可又累及你母子?我如今带你前去,一路也不消怕得了。此番设处,盘缠已自充足,便行得路了。”只两月,便到太行山玉皇庙里。毛士龙正因想念家里,和徐霞客坐着讲论。忽见他叔侄到了,父子兄弟着实伤感了一回。权且暂借栖身,只落得清闲自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忽又残年已尽,新年到了。谁知天启已于八月二十二日宾天,崇祯以次年正月起为崇祯元年。姚大理正月上了本,三月里才传到山西地方。毛土龙猛得一梦,梦他亡父说,“你已赦了,快快下山。”次日和之望商议,别了徐霞客,依然到平阳卫来。方知果蒙恩赦,连到法司从宽的话也不消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九回伸刘冤奸弁伏法 锄遗孽各逆典刑闲看世事悠悠,怕提头,未来过去总似现前愁。帘外景,镜中影,去如流,忠良好佞一样不存留。 《相见欢》 古日穿林曙色深,短檐风息昼沉沉。 半千贳酒今朝事,百万邀欢夙昔心。 笔谱忠魂香未散,话干凶孽笑初淫。 倦来戟手庭前步,忽听邻家捣暮砧。 话说在狱、在戍的,虽渐渐开释,死的却不可复生了。有个工科给事中郭兴邦上了一本道:“奸弁张体乾媚人杀人,情状自供甚明。谨据原揭奏闻,仰祈圣断,立赐诛戮,以雪千古之奇冤,以定通内之罪案。”只为当时扬州知府刘铎,原是张体乾罗织成招的。今见新主当阳,巨奸已死,人人为刘铎称冤,自然攻击到体乾身上来了。体乾出揭巧辩,故此郭给事上本劾他。崇祯批道:“张体乾罗织无罪既确,着送法司,从重拟罪。” 问官乃是河南道御史陈乾惕、大理寺寺副俞思慥、刑部江西司官范济世,又员外申用嘉,会审这件事。是日,陈御史先叫张体乾上来,问道:“你陷害刘铎这桩事,怎么样说?”体乾辩道:“这事捉获自有谷应选,定罪自有刑部。与犯官何干?”申员外道:“捉获虽是谷应选,难道参本也是谷应选么?只因你那本参得忒重了,故此把刑官执法的,倒说是徇情。好好的郎中高默、主事陈振豪、汤本沛、徐日葵,都降级调外。我且问你,你既说刘铎是造谋的,便是正犯了。何故不取来质对明白,竟自上本?”体乾道:“此时刘铎在刑部。”范郎中道:“唗,胡说!就在刑部,也是取得来的。这等强辩!”随又叫谷应选问道:“你当时原只缉着诈刘知府的假番赵三,怎又造出刘知府诅咒一段话来?”谷应选道:“捉是犯官捉,审须不是犯官审。”范郎中再叫孙守贵问道:“你拿赵三与刘福时节,曾有什么贿嘱方景阳的话么?”孙守贵道:“小的那时只缉得是赵三诈钱,并不晓得什么刘知府的事。”范郎中道:“谷应选,这不是你生情造事,陷害无辜么?快拿夹棍来!”谷应选大叫起来道:“各位老爷在上,犯官当日缉获,原为赵三诈钱。后边是张体乾将刘福夹拶,说贿嘱方景阳,着犯官搜捉。都是张体乾作主。”陈御史道:“当日陷害刘知府,升赏之重轻,就是今日拟罪之首从了。”俞寺副道:“体乾酷断无辜,这死罪自然难逃。谷应选依从布置,诬捏符咒令牌,或可稍从末减。”陈俞两个让刑官执笔,出了审语道:“张体乾依诬告人至死罪,所诬之人已决者,反坐以死律,斩决不待时。谷应选依告人因而致死者,例绞秋后处决。” 一干人犯取具供招解堂。这刑部苏尚书,会同左都卸史曹思诚、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将他两人口辞又审了一番,同出参语道: 会看得张体乾,蓄媚权之奸心,逞害良之毒手。知魏忠贤素憾刘铎,辄与谷应选同谋,捏造符书,诬坐诅咒。而黄堂郡守,与曾云龙、彭文炳、刘福等,一时骈戮西市。体乾、应选,且扬扬以杀人媚人冒非常之赏,道路为之咨伤,天日为之惨淡。从来横诬冤惨,未有如是之甚者。借五人之腰领,博一身之富贵,即戮二人于市,犹未足赏五命之冤。查当日拷审刘福,令供刘铎诅咒的系张体乾,有原疏可据。而谷应选为捕方景阳,假搜黄纸牒文以成之。二犯虽共谋诬杀,献媚徼功,而体乾之罪为尤重。张体乾拟斩决不待时,谷应选引例秋绞,庶情罪各当。孙守贵缉获假番,事委可原。伏候圣裁。 崇祯看了参奏的本,俱已依拟。张体乾委官斩讫。谷应选后来死在刑部牢里。不一日崇祯敕下刑部并锦衣卫衙门,圣谕道:“非法刑具,惨酷异常,允非圣世所宜。着遵高皇帝敕谕,其余刑具概从焚毁。”这旨意一出,不但京题称颂,天下哪一个不感戴圣恩。有诗为证: 祖宗法度日星昭,法外难添三尺条。 免得圜罪相对泣,如天德意溥恩膏。 且说朝里一般官员,除了魏党漏网在位的,无不恨恨三奸,必欲剪草除根。他们道:“强如董卓,横如梁冀,不免身死家灭。当日如蔡邕,如班固,这两个绝代文人,不过与奸雄偶尔交往亲密,并没有贪虐害人的事,尚且身死狱底。魏、崔、客这三个狗男女,如何子孙得以漏网全身!”你一本,我一本,只管狠奏。 崇祯累累严旨,着三法司拟罪。因此便将忠贤侄魏良卿,客氏子侯国兴,呈秀子崔铎,批着河南司主事杨风翥、袁文新、王汝受,御史曹谷、吴尚默,大理寺正何京、寺副俞思慥,贵州司员外康承祖,将他三人罪恶尽情研审。你推我让了一回,是曹御史秉笔。先叫魏良卿、侯国兴,问他魏忠贤、客氏内外通同,陷害裕妃、革封成妃、逼逐皇亲动摇中宫等事。二犯辩道:“事在宫禁,咱二人其实不知。”又单叫魏良卿,问他:“矫旨打死郎中万燝。逮系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王之寀、周宗建、缪昌期、夏之令等,先后死在狱中。又唆使织造太监李实,上本捏参高攀龙、周起元、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以致攀龙投水身死,周起元等冤死狱底。地黑天昏,神号鬼哭。这罪何逃?”魏良卿道:“这都是伯父,和奉承他的文武官员,造此恶孽。与犯官何干?”曹御史喝道:“你是阉人孽种,冒滥封爵,还称什么‘犯官’,叫手下打嘴!”魏良卿连连叫道:“犯人不敢!犯人不敢!”又问他:“以诗句恨刘铎,立杀五命。诱吴荣首告黄山,致吴养春、程梦庚,平白死于牢里。将吏部尚书张问达诬赃追比,又将各官耿如杞、唐绍尧等坐赃问罪。千古有这样凶恶的人么?”魏良卿道:“这虽是伯父的不是,却也是外官逢迎诬奏。伯父太监性儿,下手忒狠了。犯人全然不知。”落后问到蓄养死士,阴谋居摄,遍差心腹太监,布满军马钱粮地面,魏良卿道:“犯人虽然不知,伯父的罪恶,实是再没得分辩。”曹御史然后叫崔铎上去,问他父亲呈秀:“故违交结近侍律例,结拜义父。计杀高攀龙。假借门户,排陷正人君子。怨苏继欧,吓令自缢。移丘志充赃银,陷害李思诚。丁母忧不行守制。不由会推,竟升兵部大堂。将亲弟崔凝秀升浙江总兵。乐户萧惟中既非武科,亦非武士,竟升授密云都司。妄称功德,广建生祠。冒滥边功,屡叨恩荫。哪一件不该碎尸万段?”崔铎也推是父亲做的:“犯人一些不知。”吴御史喝道:“你们这三个,当日享富贵,冒封爵,难道也都不知,也不干自己事么?”俞思慥道:“这三奸若不为子孙计,怎放这般毒手。你们既不肯招,敢是要试一试锦衣卫当年拷问各官的刑罚么?”魏良卿慌了,对侯国兴、崔铎道:“罢呀,左右是个死,咱们都招了罢。”便一一招承,都画了供。各责三十板收监。各官明立文案,依律定罪,具招呈堂。 只因魏、侯二孽,通同盗出宝物一事,招内未详,再批刑部郎中徐士俊、徐继藩,员外康承祖、主事杨凤翥,会同寺正何京、御史李思启、李应荐,将良卿、国兴并客蹯、客光先、杨六奇、戚畹范守仁一班儿,都提到都城皇庙里,再三隔别研审。在先抄没出内库宝物一一明载册籍,便是真赃实证了,如何赖得?不用刑罚,满口招承,也都画供结案,依律具招呈堂。 刑部苏尚书,又会同曹左都御史、张右都御史,会勘明白,具本题奏道: 魏良卿市井庸奴,逆珰犹子。值忠贤窃柄之日,胆大包天;乘爵赏暗奸之秋,焰张盖世,颜五等,有何汗马微勋?冒爵上公,已犯刑书重辟。犹且内结妖姆,表里为奸;外构国典,朋比共济。盗内藏归私囊,则窃玉窃钩,隐然有窃国之势;视祖制如弁髦,则无章无法,居然有无上之心。魏良卿除文官,非有大功勋,辄封公爵,秋后处斩,律不坐外,当与侯国兴,俱合依盗内府财物者,照律盗乘舆服御物者,作真犯死罪,决不待时。客光先、客瑶、杨六奇,或以妖姆从侄,或以异姓假鬼,依附妇寺,横行都城。续貂并坐,不异沐猴而冠:择食磨牙,何异傅虎之翼。所当发烟瘴地方,永远充军。范守仁既系戚里,宜守朝常,乃托足阉门,垂涎家饵。但未经染指,随即首官。当戒怙终,宜从未减。 本上了,崇祯批:“着刑部会官,将魏良卿、侯国兴即行处斩。客光先、客蹯、杨六奇俱着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余依拟。”十二月二十日命下,次日在西角头双双斩首。魏良卿刚刚三十岁,侯国兴只得十八岁,都做了没头鬼,去见阎王了。有诗为证: 鸮猴一旦窃冠裳,搢笏垂绅玷庙堂。 今日两双空手去,曾将何物见阎王? 且说三法司既将二孽典刑了,岁已逼除,一应本都该灯节后才上。怕魏忠贤、客氏、崔呈秀三犯的爰书停留不得,把原会议三人罪状,又于二十三日上一本道: 第78章 樵史演义(15)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况刀锯之余役乎?魏忠贤挟先帝宠灵,钳制中外,交结客氏,睥睨宫闱。其大者如嗔怒张国纪,则立枷而杀数命,且连纵鹰犬,几摇动乎中宫;私撼成妃、裕妃,则矫诏而革封御,至摧抑难堪,竟死心于非命。夫且不知上有君父矣,其于臣僚何有?于是言官死杖,大臣死狱,守臣死于市曹。缇骑一出,道路惊魂;告密一开,都民重足。生祠遍海内,半割素王之宫;谀颂满公车,如同新莽之世。至尊在上,而自命尚公;开国何勋,而数分茅土。尚嗾无耻之秽侯,欲骈九命;叠出心腹之内党,遍踞雄边。至于出入禁门,陈兵自卫,战马死土充满私家,此则路人知司马之心,蓄谋非指鹿之下者也。天讨逆贼首加,寸磔为快!客氏妖蟆食月,翼虎生风。辇上声息必问,禁中摇手相戒。使国母尝怀忧愤,致二妃久抱乎沉冤。且先帝弥留之旦,诈传荫子,尚以只一为嫌;私藏见籍之赃,绝代珍奇,皆出尚方之积。通天是胆,盗国难容!崔呈秀则人类鸱鸮,衣冠狗彘。谁无母子,而金绯蟒玉,忍不奔丧;自有亲父,而婢膝奴颜,作阉干子。握中枢而推弟总镇,兵柄尽出其家门;位司马而仍总兰台,立威欲钳乎言路。睚眦必报,威福日张。总宪夙仇,迫为地中之鬼;铨郎乍吓,惊悬梁上之缳。凡逆珰之屠戮士绅,皆本犯之预谋。帷幄选娼挟妓,歌舞达于朝昏;鬻爵卖官,黄金高于北斗。虽已幽快于鬼诛,仍当明正于国法。其余魏良栋、魏鹏翼、魏志德等十四名,及崔铎、崔镗、崔钥等,或赤身狙狯,或黄口婴儿,济恶而玷贤书,无功而撄世爵,切应投于荒裔,以大快夫群情。候命下,本部行原籍抚、按,将魏忠贤于河间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魏志德等,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追夺诰命。魏良栋等四名童稚无知,或准释以彰法外之仁。 崇祯览奏批道:“既会议明确,着行原籍抚、按,魏忠贤于河间府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客氏身尸亦着查出斩首。将爰书刊布,中外晓谕,以为奸恶乱政之诫。魏志德等充军。其魏良栋、魏鹏翼、崔镗、崔钥,既系孩稚无知,准释以彰朝廷法外之仁。”这本一下,随该各抚、按遵旨,将忠贤发尸凌迟,呈秀亦将尸斩首。客氏身尸,却无从查验。有诗为证: 生杀惟心信手摩,报施不爽帝无私。 忠良死后人追惜,巨恶原来并戮尸。 §§§第二十回文武才擢抚甘肃 彪虎党定罪爰书花前徒倚,日月如流水。往事评论犹未已,何暇翻黄曳紫。忙将闲手关门,挥毫别有乾坤。斥佞旌忠公案,千秋万古犹存。 《清平乐》 楚才自昔比三吴,义气文章冠两都。 文武全才世能几?嗟哉彪虎笔遭诛。 笔诛原自法唐突,其恶数之如数发。 公非公是在人心,正人不见奸人没。 话说魏忠贤这样威势,崔呈秀这样贪婪,一个死后凌迟,一个死后斩首,若是鬼魂有知,亦当自笑。只有客巴巴因为没处查她尸棺,免了身首异处,倒便宜了她。虽是这般说,她生前虽逞艳质妖姿迷惑人主,又仗天子宠灵横行都下,实不曾害几个朝官,伤几个善类。全尸之死,也算便宜了她。儿子既斩在西角头,聊可正其应得之罪。至于客光先、客璠、杨六奇发配充军,各人之所犯所受,允得其平。可见恶人里面也有大小轻重,天眼分明,报应一些不错。 崇祯改元了,正月灯节已过。二月,崇祯召对平台,内阁黄立极、施凤来、李国、张瑞图,大小九卿都在。问了些明廷政事,忽在御袖里取出毛士龙原上的本,把与辅臣们看道:“这个人大有经济,朕欲用他,可惜他坚守林泉,不肯出仕了。朕记得有个赣州巡抚梅之焕,当时朕在信府时节,有人说他是文武全才。为何不见了此人?莫不也是魏忠贤逐去的么?”施凤来答道:“臣素识其人。他任南赣巡抚,丁内艰回去了。端端坐在家里。只是魏忠贤痛恨杨涟,迁怒楚人。又见梅之焕强项恃才,特授意党人徐大化参之焕,道入王安幕。魏忠贤矫旨削籍。不久又以周士显转铨事,诬之焕悬坐追赃,皆党人陈序、梁克顺罗织成案。不久又有周应秋讼言于朝道:‘梅之焕奈何诅咒我上公,并作诸不法事!’魏忠贤便欲矫旨逮问。臣等举朝不服,忠贤因之暂止。今久不作长安梦。陛下问及,真尧舜为天下得人之心。”崇祯道:“朕素知其人可以大用。今甘肃缺巡抚,这是边方要紧所在,非文武全才,不足以任此职。朕心欲用此人,众卿以为何如?”诸臣齐声答道:“皇上如天之仁,普照天下,足见忧国忧民。何愁不治?何患不平?梅之焕此任,允合群情,臣等不胜欣幸。”崇祯说道:“既是这等,不必会推,着吏部快写敕与他。”随即星夜起用梅之焕,做了甘肃巡抚。 报到湖广麻城县,之焕正收了百来个门生,在梅市地方建了书馆,朝夕课经讲艺。忽闻此报,真以从天而下了。正是: 胸中经济此时信,塞上功名它日勉。 梅市门生束卷辞,甘肃貔貅伏身选。 梅之焕收拾行装,府、县到门敦请,不敢久稽,单身就道。只带了亲弟梅之,并七八个伴当,迤逦北行。行至信阳州,接着了敕书。敕书内有“便宜行事”四字,梅之焕举手加额道:“圣恩,圣恩,比前更自优渥,敢不竭犬马之力,誓死以报知遇。” 行到了陕西交界,衙门吏书皂快,带了卫兵三百名,远远跪接。从此旌旗蔽道,鼓乐喧闻。堂堂军门,又是帝心特简,哪一个官员不竦身恭敬。梅之焕就在省城到了任。三朝行香已毕,陕西巡抚请吃了迎风酒。第四日就起马往甘州进发,这番随行的兵就有二三千了。但见: 熊罴角逐,貔虎争先。击长毂以雷奔,望高旗而电集。千百成旅,四七为名。往往来来,高高下下,如吹烟火而涨日,似起沙砾而薄天,在上者学不专经,素知韬略;在下者阵非师古,自得纵横。郁郁中圉,偏伤远塞;依依垂柳,益怆边城。无劳聚米而列队能圆,不待披图而山川在掌。前呼后拥,地裂山崩,堂堂巡抚下甘州,烈烈千旌过渭水。 梅巡抚到了甘州,就有杨总兵、道、府、州、县等官,带来许多将校前来远接。坐了衙门,杨总兵先见了,待茶而别。然后各官陆续进见。过了三日,杨总兵又来拜。告茶已毕,杨总兵开言道:“一来小弟与老大人接风,特来面请。二来为边寨兵丁,苦患豆疮,僵卧郊原,奄奄待死。今欲会同了老大人,乘此机会要去剿他。若能成功,蟒玉可得。”梅巡抚道:“我辈取蟒玉于病中,人将笑指为豆疮使所赠。断然不可。况生事边城,万一因此而劳兵动众,朝廷岂不归罪于我?”杨总兵连声喏喏,把这事就搁起了。 到任才一月,忽边兵入嘉峪关。梅巡抚会同杨总兵分左右出师夹击,边兵大败,杀他将官二十余员,兵二三百,降其老弱六百余人。边兵从此再不敢犯边了。上了报捷的本,朝廷特加褒赏,天下都知梅之焕是文武全才。有诗为证: 宁辞蟒玉不乘危,正正堂堂自出师。 莫道文人边略少,功成俄顷识雄姿。 莫说梅之焕坐镇严边,功多劳重。他一心为国,未雨绸缪,又上了一本,要简将练兵:“将懦者罢之,兵弱者汰之。庶几不糜俸糜饷,无忧东顾。”崇祯又准了他的本,仍许便宜行事。梅之焕就择日下了教场,先把那旧将旧兵严加考核,去了十八员将官,并去了二千五百兵。另行出榜,招将材,募健卒,好生严紧。不在话下。 却说朝里有户科给事中李觉斯,上了一本道:“权奸虽殄天刑,权党未正国宪,伏惟皇上一怒以畅神明之怀,以洪尧舜之量事。”内参魏忠贤十孩儿、五虎、五彪,用心比弟侄更狡,造恶比弟侄更大。崇祯批:“三法司会议来说。”刑部苏尚书,会同都察院曹思诚、大理寺左少卿姚士慎等,斟酌议妥,连名上本。本道: 国之有法,帝王所以律世,即臣子所以律身。故奉法唯谨,必不趋权门而开纳贿之路;守正不阿,何至杀人命以当媚灶之资。乃有身居文武之列,名号虎彪之凶,若李夔龙、田尔耕其人者,臣等钦奉明旨,再将前后纠参之疏,备细查阅。除魏忠贤、崔呈秀、客氏具招另题外。其参五虎各犯,有谓他人典铨,人人不能自越,李夔龙典铨,立地便作佥堂,且谓挟买官之赀所致者。有谓吴淳夫一郎官,不数月,他已跻卿贰,虽董卓之蔡邕一岁九迁,速不是过,又与崔呈秀受彼织锦六千金者。有谓河南道掌道御史报提有日,崔呈秀欲越十余人用其心腹倪文焕,必俟文焕差竣回道,然后具题,又与崔呈秀植党骗财,赃盈巨万者。有谓田吉被怀挟之参,瓦全已去,乃二载曹郎而尚书极品,叨名器若承蜩,又满载而归,家累陶、石之富。总之,明旨云“附权骤擢,机锋势焰,赫奕逼人”,足以蔽其罪矣。按律云,官受财枉法至满贯,绞罪者发附近缉所充军。谨按诸犯被参,各有入己之赃,正合受财枉法之律。如吴淳夫以六千计,倪文焕则以盈万计,皆明明分受列于参疏,可照数追者。李夔龙、田吉,虽疏中赃数未经开坐,然一称挟买官之赀,一称累陶、石之富,非纳贿何以得此?既经论劾,难以轻宥,二犯合行各追银一千两。各犯事同一体,俱应遣戍以儆官邪。并乞敕行原籍抚、按,就近严追,以助边饷,兙日发遣,无容缓者也。其参五彪各犯,有谓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狐假鸱张,戕害多命,皆忠贤门下刽子手。有谓田尔耕掌锦衣卫,许显纯掌镇抚司,忠贤草菅人命,皆出两人之手者。有谓许显纯敲扑缙绅,皮开肉绽,尸腐虫蚀,目不一瞬者。有谓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网罗锻炼,钩棘株连,榜掠惨于炮烙,泣冤魂才夜半片纸者。如杨涟、周顺昌、周起元等一十余人,俱毙卫、司之狱。总之,明旨云“受指怙威杀人,草菅幽圄累囚,沉冤莫白”,足以蔽其罪矣。按律云,官故戡平人,因而致死者斩;同僚官知情共勘者同罪,至死减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例云,酷刑官,不论情罪轻重,辄用惨刻刑具乱村,若致死至三命者,武官发边卫充军。田尔耕、许显纯系掌印故勘之官,应议斩律;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系共勘之官,减流尚有余罪,所当照例究遣,投诸边裔,以御魑魅者也。恭候命下施行。 崇祯批下旨意道:“奸逆盗权,阴谋叵测,凡厥党羽,所当严惩。五虎、五彪既会议确的,李夔龙、吴淳夫、倪文焕、田吉,行原籍抚、按追赃,照数解助边饷,尅日发附近卫所充军。田尔耕、许显纯,即着原籍监候处决。崔应元、杨寰、孙云鹤,行原籍抚、按,发边卫充军。各犯诰命通行追夺,以为附权蠹政之戒。”命下,刑部一一发各原籍抚、按,监候的监候,发遣的发遣了。有诗为证: 大僚朋比共为奸,世袭烟消辱祖先。 机阱陷人还自陷,任教摇尾倩谁怜? 此时虎彪处了,朝里还有杨维垣等几员,在籍还有阮大铖等数十员,逐渐儿有人谈及了。崇祯未敢遽行,细细还要查访。这正是贤主慎重的意思。 一日圣上偶到赃罚库,睹了籍没忠贤的奇珍异宝,乃叹道:“天下脂膏,都被阉奴刻剥殆尽!”一头说,随于逐件检玩。也是合当有事,看到金字贺屏,是次相张瑞图亲笔写的,圣心大怒。明日坐朝,召集众臣说道:“张瑞图擅通逆珰,谀进贺屏。本该重处,天下只道擅戮大臣,人心不服。姑从轻逐他回籍。”旨意一下,可惜文章冠世,书写出群一个才臣,只为主意不定,依附权奸,一并被斥去了。正是早知今日,悔却当初。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凶星出世多强力 恶曜临门得艳姿风发发,吹瘦寒花明月。晨起懒将尘砚拂,却为闲周折。逆闯出身须细说,想起不禁立发。天谴凶星心性劣,累我操不律。 《谒金门》 历代岂无盗贼起,随起随灭无留余。 惟唐黄巢走天子,然亦匪久为人屠。 乃有大明自成李,起家无赖人轩渠。 偶然作贼何大志,几上之肉釜中鱼。 官不杀之致蔓衍,千秋话及长嗟吁! 我今细数伊畴昔,以代春秋之笔诛。 这回把朝里的事放过一边。且说陕西有个延安府,乃近边关的地方,极远的府份了。其地之人都有些气力,文才少武艺多,不肯安静。一味凶狠暴戾,见事风生。府份有个米脂县,是个小小县份。这县都鄙少,堡集多;城里人少,城外人多。其县有个双泉堡,是个大大村镇。东西两街口,有两口大井,故此唤做双泉堡。这双泉堡大富的也甚少,极贫的也不多,只有中等的财主,倒也有一二百家。堡西有个李守忠,原是丰衣足食的小财主。他父亲李海,就以耕田种地起家。但只都是单传。惟有李守忠生一子李鸿名,娶妻完聚二十岁了,万历丙午年正月里,守忠又生一子。那鸿名在九月里也得了一子,十二月里鸿名就死了,也只算得单传一般。守忠又喜又悲。三年后打发大媳妇转嫁了,只和妈妈抚养一子一孙,度其光阴。 八岁上送他儿孙上学,儿子取名李鸿基,孙子唤名李过。这叔侄两个不喜欢读书,酷好抡枪弄棒,演习厮打。空拳交手,各不相让。李守忠再三嗔责,他们哪里肯改。读了五年的书,准准每人识了三五百个字。十三岁上,李守忠的妈妈殁了,李鸿基与侄儿李过,哪里有个哀痛的心肠。背着李守忠出去寻朋觅友,吃酒撒泼,无所不至。 近地有个刘老儿,也是有身家的,单生一子名国龙,也是十三岁了。二岁上丧母,便没人拘管,飘飘荡荡。父亲年老耳聋,又管他不下。不期与李鸿基相遇,两个说得投机,遂为密友。一日李鸿基同侄儿李过,只约了刘国龙,在郊外放马。又到空地上耍一回拳,就在本处一个小村店吃三杯。说到咱们三人志同道合,何不同去学些武艺,做些大勾当?“那书读他做什么,我见了书,就头疼了。”三个人一齐笑将起来。随即算还酒钱,出了店门。一路商量定了,要学桃园三结义。到明日出了二钱一个的份子,买了三牲祭礼,借一个关帝庙里结拜为结义兄弟,不论什么叔侄了。 拜过关王,鸿基就要比比气力,去拿那神座前的铁香炉。问问道士,说有七十三斤重。李鸿基就走至炉边,轻轻的提起来,在殿上走了一转,好端端放在原先去处,不费一些力气。道士没有一个不吃惊,赞他好本事。有诗为证: 未言射石能没石,气欲吞天众星白。 十三小子手撩衣,视铁非铁神欲飞。 旁观叹绝迷五色,眼中罕见此强力。 不生东南生西北,搅乱乾坤眠不得。 刘国龙见李鸿基轻轻提了七十三斤的铁香炉,又不面红,又不喘息,便道:“大哥好力气,只怕咱提它不起。”鸿基道:“兄弟不要没志气。异日还要踢天弄斗,谅这小小香炉,就说提不起了。”刘国龙真个上前撩衣把铁炉一提,哪里提得动。两手去抱,却也抱将起来。但只走得四五步,便放下了。李过见他两人光景,也便伎痒起来。努力向前把炉一提,却也提不动,也学刘国龙抱将起来,走了十四五步,就放下了。离这原先去处,倒有二十步远了。道士称赞道:“咱们摇也摇不动,如何三位天生这样好本事。真正难得,这便是当今李存孝了。”李鸿基又左手撩衣,右手把炉提起,绕殿又走了一转,才放在原先去处。略歪了些儿,又提了一提,端端正正,才把手放了。道士连声喝采道:“你李爷好人,才积下大德,这样好子孙。”李鸿基道:“咱要做大丈夫,横行天下,自成自立一番。若守着咱爷这些家业,优游度日,也不为男子。三年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个长大将军,叫咱为李自成。咱想要改了自成名儿,贱号就叫鸿基,你二位道可好吗?”刘国龙说:“咱两个小兄弟,替大哥庆号。”道士道:“小道也搭一份,依原在敝房来何如?”说笑了一回,就在道士房里杯盘狼藉,各吃得醉酗酗的去了。 到明日,果然刘国龙、李过,每人出份金三钱,交与道士。这道士原是个惯拐小官的,反赔了好些东西。尽情欢会,吃到三更才散。 第79章 樵史演义(16) 从此三个结义兄弟,常常聚在一处吃酒撒泼。李守忠晓得了,把李自成、李过各打了一顿,依旧请了个先生,要关他家里读书,指望收他的心。谁知李自成连侄儿也不通知,索性偷了些银子,逃往延安府,一道烟去了。急得李守忠手忙脚乱,求签问卜,哪里放心得下。又过了半月,没有一些信息,心里越慌了,哭道:“我的亲儿嗄,你好似: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莫说李守忠思想儿子。且说李自成逃到延安府,寻访武艺教师。问着个姓罗的,原是将官出身,问军在老营里,人多说他做人英雄豪杰,十八般武艺精通。自成得了此信,欢喜不胜。次日,备了三两银子做贽见之礼,来投罗教师。罗教师问了来意,收了贽仪,就受了自成四双八拜。从这日为始,就住在教师家里,教他枪棒。三六九在教场里,同一班徒弟跑马射箭,好不用心。 说时迟,那时快,不觉住了四个月。他见罗教师武艺精熟,件件皆通,思量要约那刘国龙、李过都来就师。密密写一封半通不通的字,寄到双泉堡来,上写道: 咱在延安府老营拜了师父罗老爷为师,学习武艺。你二位兄弟快来一处同学,不可不来,丢了日子。李自成字付侄儿并付刘兄弟。正月十六日字。 寄字的是米脂县人,在府城告状的,李自成说了地头,他竟送到李守忠家里来。恰好守忠如痴似醉,立在门前盼望,恰像儿子或者走回来的一般。接了这字,就是天上掉下来一般,颠倒哭起来。一头哭,一头扯寄字的人进去,留了酒饭。细细问了延安府老营的地方,送了这人五钱银子,把字袖了,也不把孙儿看。次日吩咐老仆李健看守家里,自己星夜往延安府寻儿子去了。 且说李自成正在罗教师家学单刀起手。李守忠寻到他家,见了儿子,扯着哭道:“我的亲儿嗄,想杀你爹爹哩。”罗教师问了来意,才知道李自成瞒了父亲出来的。再三劝他,该从父亲早早回去。李自成不肯道:“待我学成了武艺,回家未迟。”罗教师又说道:“你不可执迷,有违父命。若不忍别我而去,过几时我到米脂县来看你,料我本官肯放。你若不依我言语,不但背父,抑且背师,我也不教你武艺了。”李自成见罗教师如此吩咐,只得依了他。当下罗教师备出饭来,款待李守忠。歇了一夜,次日送他父子回到米脂县来。 过了两三月,李守忠恐怕儿子又想往府里去。只得备了一副礼,差李健敦请罗教师来家。连李过、刘国龙都拜他为师。从此罗教师来来去去,两边师徒,不知费了李守忠多多少少的束脩供给。家道也渐渐萧索了。 不知不觉,李自成叔侄虽然武艺学了七八分,年纪多有十八九岁了。李过还忍耐得几分,惟李自成开口骂人,动手打人,只管在外嫖赌闯祸。李守忠没奈何了,道是男大须婚,儿子、孙儿都该娶个妻房了。媒人说来说去,李过不十分拣择,先聘定了邓家闺女。李自成口口声声要拣个绝标致的,再也不得凑巧,只得先让侄儿成亲。又过了半年,只是不得中意。一个王媒婆道:“大叔若要标致像意,除是二婚头女人,倒有个绝标致的。”李自成道:“只要标致,二婚何妨?难道二婚的,巴就候坏了不成!”王媒婆哈哈笑起来道:“大叔说得有理,咱明日同去看罢。”自成道:“咱在家里等你,不可失信。”说罢就别了。媒婆转身暗想道:“人说李自成英雄豪杰,原来这样没志气。咱自耍笑他,他只认真,倒说这样话。这也不干咱事,是他自己情愿,落得赚他些儿。” 明早领他去,看了这女子,果然生得标致。但见: 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眉若削成,腰如纨素。丹唇皓齿,红颜若晖。留盼光溢,动袂芳菲。红靥写云,柳眉学月。绞锦共文,瑶贝合质。远而望之,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近而即之,诸光诸色,杂卉杂华。翡翠帘前,见美人兮迟暮;芙蓉帐里,想冶女兮柔靡。夫既烨烨乎神娇而骨媚,能无跃跃乎意动而心迷。 李自成看见此女,也是姻缘辐辏,又是冤家聚头,一个魂灵竟被她揭去一般。就在袖里取出一根五钱重的银簪,递与王媒婆,先下了定。那女子娇声浪气,谢了万福。自己缓步入内去了,叫她母亲捧出茶来。李自成吃过了茶,忙起身回去。对父亲说了,定要娶这二婚女人为妻。李守忠拗不过他,只得依允了。 哪知这妇人原是老妓所生。幼时老妓死了,过继与韩妈妈为女,就姓了韩。极是个贪吃懒做,好弄那话儿的。十四岁上,卖与省城一个老乡宦为妾,韩氏嫌那乡宦老了,只管激激聒聒不安本分。住了三四年,偷了书房小厮,老乡宦把小厮活活打死,韩氏退还娘家,只追一半财礼。因此又卖与府城一个富监生。那监生为没儿子,先有了三个妾,韩氏进门是第四房妾了。况且监生也有三十来岁,不中她意,又偷了两三个俊仆,着实打了一顿,又退还娘家,连财礼也不追,凭她改嫁了。 这韩妈妈是贪财的,口口声声说:“我女儿模样儿好,做正,要财礼一百两;做小,要财礼二百两。”哪知李自成看上了这妇人,再和父亲说了,出到八十两财礼。说“早晨种树,晚头乘凉”,三日里就要择吉成亲。那韩氏见李自成虽不俊雅,却也一貌堂堂,料他毕竟有本事会弄耸的了,喜喜欢欢,情愿嫁他。再三逼她母亲,一般也备了些桌桶衣裳,嫁到李守忠家里来。拜见了公公,成其夫妇。李守忠见那妇人袅袅娜娜,不像个良家,就有些不像意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李自成杀妻逃难 艾同知缉恶遭殃无聊心情倚画屏,虚堂又见月痕生。壮心不冷,笔墨尚纵横。检到先期遭闯祸,消磨更漏酒频倾。妖妻拨祸,恶煞起纷争。 《相思引》 忠良奸佞听公评,不禁纷纷感慨生: 若并精神图职业。岂容流寇恣纵横? 剧寇自成莽夫耳,溯厥起手真堪鄙; 无赖少年拥妖姬,捉奸不双轻杀死。 问官不明吏舞文,既不偿命何当军? 致令凶徒生叛逆,青天白日起愁云。 话说李自成娶了韩氏来家,第一夜就被她缠个不住,连干了三四次,才蒙眬睡去。没半个时辰,韩氏又在睡梦里推他道:“我的哥哥呀,你妹子韩金儿熬了好些日子,今夜定要和你弄个快活哩。”李自成被她再三推醒,只得又和她弄耸一回。已是大天亮了。 起来梳洗,同去拜见公公。只见李守忠有不乐之意,新郎新妇见过礼,也就回房。哪知李守忠夜来得一奇梦,梦见当方土地吩咐道:“你家祸殃进门,百日内主有大灾。你该速往河南,暂避几月。倘违吾言,日后官府缠住,悔之无及矣。你儿子李自成有祸不妨,只须同你孙儿、孙媳快走,不宜被虎所伤。”说完,把守忠一推惊醒来,一字也不遗忘。细思神明之言,不可不信。故此见了媳妇韩金儿,知她是个祸根,愀然不乐。过了几日,只不通知李自成,却和李过说明梦中之事。假说泰安州进香,雇了一辆骡子车,装上许多东西,自己藏带二三百两银子,连孙儿媳妇一同带去。吩咐李自成:“小心在家,不可恃强招祸。”哽哽噎噎的说完,洒泪而别。 此时李自成越觉事由自己。日里大酒大肉,呼朋觅友。夜里又和浑家,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春兴发动,就干那件营生。夜夜不弄到四更天亮,不肯住手。如此月余,酒色过度,不觉一个精壮汉子,渐渐精神减少,腰肾酸疼,支撑不来了。有诗为证: 妖娆莫道腰肢细,太阴星遇真太岁。 镇夜纠缠不放松,赳赳雄杰成薄脆。 李自成弄不过韩金儿,心生一计,只说四方不宁静,咱武艺还不十分精熟,要往延安府去再学几时。韩氏撒娇撒痴道:“我的亲哥哥嗄,你去了,叫我怎放得心下?”李自成道:“不过半月十日就回来的。这里往府城不远,去去来来,打什么紧。”随即收拾行李,和韩氏隔夜叙别了,竟自上路。家里原只剩得两个家人媳妇子。一个十七岁的小厮李招,早晚看守门户。 话休烦絮。且说韩金儿在家,正当不暖不寒时候,没瞅没睐,日里还滚过了,夜里好不难过。隔不上五六日,把小厮李招收用了。小小年纪,济得甚事。吩咐他外面寻人,那小厮胆子不大,又怕寻了别个,不要了他。口里虽是答应,只不上紧去寻。蹉蹉跎跎,过了十来日。指望李自成回家,再整旗枪大战几夜,泄泄那些欲火。偏生盼他不到。 下日立在门首,却过了个光棍,唤做盖虎儿。这人一味油花,不肯学好,东闯西闯,偷婆娘拐小伙子,连妻房也不娶。偶然一日,到双泉堡来探望亲戚,打从李家门首经过。见韩金儿立的跷蹊,看得古怪,就立住了脚,把一双眼只管看个不了。韩氏见他看得刻毒,嘻的笑了一笑道:“只管看我做什么?想是要描个样儿哩?”盖虎儿带着笑回言道:“实是要描个样儿,望乞施恩描一描,感激不浅。”韩氏转身就走,盖虎儿紧紧跟进客座里来。韩氏问道:“你进来做什么?”盖虎儿道:“小兄弟来望望姐姐。”韩氏高声向里面道:“我兄弟在此望我,叫招儿取茶出来。”盖虎儿是个偷婆娘的老积手,明明晓得是认他做了弟兄,于中取事,欢喜不尽。言之未已,只见李招捧了两杯茶出来。韩氏相陪吃了,便道:“兄弟久不来看咱,你家里离这里路远,不如今夜住在咱家,明日去罢。”盖虎儿假意道:“姐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只怕不便。”韩氏道:“你姐夫往延安府学武艺去了,不知哪一日回家哩。你是从小儿的弟弟,就住十日五日何妨。”盖虎儿便道:“只是打揽姐姐,又不曾带些小礼物来相送,心上不安。”韩氏道:“自家骨肉,何必拘拘这礼呢。兄弟请到房里去坐。”盖虎儿跟了韩氏,竟进卧房来。 韩氏自去收拾了一碗猪肉,一碗羊肉。又叫李招买了上好烧酒,一只熟鸡。打了几个馅饼,一碟葱,一碟蒜,摆在桌子上。对面坐了,饱餐一顿。也等不得夜深人静,两个滚在一处,成其云雨。但见: 两阵摆圆,双戈乱举。莺声呖呖,叫亲哥哥快放马来;龟首昂昂,唤好姐姐休将门锁。一个咆哮如虎,弄妇女如羊;一个爱惜若金,赤袅身故任。顺流倒峡水洋洋,骨颤神酥声喘喘。 这番大战,直到东方发白,方得云散雨收。韩氏觉得快畅,叫声:“我的亲哥哥,世间有你这妙人儿,可恨我不得嫁了你。你娘子不知怎从修来造化,却得做你的老婆。”盖虎儿道:“小弟实不相瞒,为因看不上眼,遂没娶亲。若得好姐姐这风流标致人儿,成其夫妇,咱就日日跪你拜你,把你做活观音看承,也不枉人生一世。”次日韩氏不放盖虎儿回去,拚把酒儿菜儿多赏些与两个婆娘、一个小厮,谁来管他。一连住了五夜,谁知: 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始为殃。 却说李自成住在延安府十余日,保养身体依旧雄壮,又想回家叙叙旧情。此夜偶因天晚,归不及,就宿在十里铺地方。再也睡不着,耳热眼跳,好不难过。心里想道:“是我久别娘子,想念所致。啐,啐,啐,明朝此时,我把她提起小脚儿捣进洞里了,何必恁般想她。”索性放开念头。才蒙蒙眬眬睡去,身子已走到自己房里。只见一个后生,捧倒了韩金儿,在那里大弄。不觉怒从心起,拔出刀来杀后生,被他走了。回刀却杀死了韩金儿。陡然惊醒,却还睡在饭店里。道声诧异:“如何正将回家,有此梦?”眼巴巴等到天明,打发了宿钱,也不吃饭,走回双泉堡。 正得到门首,想了一想,不去敲门。等了好一会儿,听得哑的一声门响,却是李招开门。见了家主,有些慌张模样。李自成越越疑心,喝道:“你这小狗攘的,为何这等慌张?”李招此时几乎惊杀了,哪里还做得声。李自成大踏步进去,直到卧房门首。侧耳一听,里边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忽然韩金儿一声浪气,连叫:“亲哥哥,咱要快活死也!”李自成大吼一声,把门只一脚,踢将进去。只见一个人打被里钻将出来,提了一件棉袄却待要走。被李自成一刀劈去,那人把绵袄一架,夺路鸟飞去了。韩金儿见是丈夫,吓得面如土色。精身子跪在地下,禀告饶命:“我再不敢了!”话未完,被李自成只一刀,把头已是劈开。可怜红粉佳人,只为贪花,害了性命。 李自成见妻子已被杀死,奸夫又被走了,又气又苦,心头小鹿儿乱撞,思量要收拾些细软逃走。谁知事机不密,却被邻舍察觉。都三三两两走拢来,围住了李自成问其缘故,竟走不脱了。有一个王保甲,怕李自成走了,连累地邻吃官司。又怕他英雄了得,不便擒拿,便哄他道:“从来为奸情杀了老婆,自首到官,还要给赏。是大丈夫之所为,何须着忙。”众人一齐撺掇,李自成只道是真,竟同邻里赴县出首。 此时米脂县缺了知县,却是本府艾同知掌印。他做官明白,不贪也不廉,不肯拗曲作直,一府都感激他。其日,一班地邻同了李自成当堂出首。李自成禀称:“妻韩氏,因小人不在家,竟和奸夫停眠整宿。小人早起回家,亲见奸情,被奸夫夺路走了。小人义愤将妻杀死,特来出首。”地邻也是一样说话。艾同知道:“妻子不良杀死,虽是正理,只是捉奸捉双。若是当场捉住,双双杀死,不但无罪,抑且有赏。今只杀了你妻,于律不合,难说公平无事。”就吩咐手下人带着批,着二衙孟县丞下乡相验,然后听审。 登时一班人,连夜跟随孟县丞往双泉堡来相验。韩氏身死,哄动了无数人,都来视看。到得家里,不料李招已报知韩婆了。带了许多真真假假的乡亲,把家里已抢个半空。韩婆儿已写有状词喊禀。 孟县丞相验已毕,随带一干人到县讨保,本犯监候。明日传梆,回了艾同知的话,封进韩婆子的状词。艾同知即批早堂听审。少停升堂放告,投文已毕,就审这件事情。艾同知先叫李自成,次叫韩婆子。两人说话,迥乎不同。他状上为“无故杀死发妻事”,艾同知道:“也难说无故杀死。”然后叫地邻来问,与李自成一般。艾同知又问是结发吗?李自成禀称是二婚。艾同知道:“捉奸杀死,这再不消说了。但不是当场捉获,只杀一人。虽不偿命,难免减等之罪。”把李自成喝打二十板,权且收监。韩婆子再三喊禀,只是不理,吩咐退堂。正是: 纵使人心坚似铁,难逃官法凛如霜。 李自成到了监中,晓得他是从容的,反来奉承他,与他摆酒接风。晚间一个丁门子,是艾同知用人,来与李自成悄悄打话,要他“烧炷香”,方可从宽结案。李自成道:“家中已被抢尽,父亲、侄儿都往他乡未回。须得召保出去,方能措办。”丁门子回了艾同知话。登时召保,自成保了出来。把房子、田地尽数不留,一总卖了五六百两银子,央丁门子送了艾同知二百两,才复出审单道:“李自成因妻韩氏不良而杀之,却无奸夫同杀为证,何以服人?况不合律。姑拟徒,俟获奸夫再审。”李自成大怒道:“明明奸情杀了淫妇,理之当然。如何得了我银子,又问我徒罪?我到上司那里去告,说有丁门子是过付。”丁门子知道这话,慌了手脚。进衙禀了艾同知,说他如此如此。 艾同知仍旧佥出牌来,拘这一班人复审。李自成明知漏泄前言,这一番必然送了性命。一时怒发,提了明晃晃的刀,恃自己力大,衙门人又不提防,赶到后堂,正值艾同知佥押,把刀一搠,正中前心。又刺伤了一个书办。众人见他凶恶,况又手无寸铁,如何抵挡?被他提刀洋洋出城跑了。忙到双泉堡,一堡的人都未知他杀官一事,被他带了三四百两银子,星夜往甘肃地方逃死去讫。比及官府捕提凶身,不知他已走去多少路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新天子金瓯枚卜 众君子盛世弹冠初冬薄冷微风袅,百岁光阴易老。丢却闲花闲草,著述无多少。忠佞评题添烦恼,新政铺扬不小。凭着笔酣墨饱,须令烟云绕。 《桃源忆故人》 熙朝泰运开,良弼梦中来。玉烛调君手,金瓯卜相材。太平仗冯翼,辅理重盐梅。生色林泉士,弹冠不用猜。 第80章 樵史演义(17) 莫说凶星李自成杀了艳妻,又杀了问官,这一逃去,做出翻江搅海的事来。且把朝里新政铺张扬厉一番,使那天下后世,也知崇祯皇帝是个英明的天子,原非无道之君。只为用的大小臣工,不肯同寅协恭替朝廷出力,却终日攻击邪党,各立门户,弄得朝政纷纭。还亏崇祯英明,留心图治。见天启时的贤相刘一燝、韩、叶向高都不安其位,圣心恻然不忍。又见现在的几个阁老只施凤来、李国不是魏党,却也没甚担当。张瑞图又为查出书写魏珰贺屏,被逐回去。其时又因国子监监生胡焕猷动了一本,说这些辅臣,匡救无闻,庸庸伴食。崇祯虽不准他的本,心里也有些动念。忽然一日,传旨与吏部衙门,会同九卿,推入阁办事的官来看。吏部、九卿见皇帝英毅有为,不敢稽迟,将在朝与林下资俸可以入阁的官员,细细酌量,共推了一十二员。如现在翰林王祚远、来宗道,九卿房壮丽、曹思诚,其余或养高林下忤珰闲住,或累入荐例相应起用,如孟绍虞、钱龙锡、杨景辰、薛三省、李标、萧命官、周道登、刘鸿训,一齐列名呈进。 次日崇祯即召阁老施凤来、李国,吏科魏照乘,河南道御史安伸,俱赴内殿。在香案前叩头三拜,但见: 宝鼎篆烟袅袅,玉檠烛焰煌煌。金瓶奇卉落清香,却与金瓯相向。 雉扇遥分彩色,珠帘半卷瑶光。诸臣叩首肃冠裳,咫尺天颜瞻仰。 《西江月》 众官拜舞已毕,崇祯御口宣谕道:“内阁公孤大臣,倘得其人,社稷生民之福。朕何敢自定,须定之于天。”施凤来跪奏道:“海内多事,乞皇上多点几员,相助为理。”崇祯喜动天颜,道:“朕知道了。但这所卜之臣,以所得之先后为次序,还以官衔大小为次序?”施凤来等齐声奏道:“当以官衔为序,庶无紊乱之嫌。”崇祯道:“朕知道了。卿等平身。”众官俱起,随即趋出,序立在香案下。崇祯起至殿前,拈了三炷香,行一拜三叩头礼。内侍排列玉几,安放玛瑙砚、玉管笔在香案的左边,将大红龙风花笺,共十二方,把会推孟绍虞等各人各写了一个名字,逐一与众官看了,尽拈成阄子,投入金瓶里。崇祯举玉筋,拈起六个阄子,吩咐内侍展开观看。第一钱龙锡,第二杨景辰,第三来宗道,第四李标,第五周道登,第六刘鸿训,都是翰林出身。崇祯又行了一拜三叩头礼,还就了御座。众官各趋入叩头称贺。崇祯才吩咐钱龙锡等,俱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俱入阁同辅臣施凤来等办事。众官应诺,叩头退班。 京师人见新阁老都是翰林,道内外兼推,毕竟原是翰林官宣麻,大是奇事。但来宗道也曾祝颂魏珰,虽不曾做他的鹰犬,人心有些不服。其余济济贤才,尽称帝佐。有诗为证: 明兴代有中兴主,又见龙飞在九五。 相臣师济幸有人,简在帝心今师古。 自此崇祯皇帝既称英君,众阁老又称贤辅。就是来阁老,原系世家,在天启年间不得已权宜保身,不比崔呈秀、倪文焕、阮大铖这一班儿杀人媚人。如今遇了崇祯皇帝,也换了肺肠,尽心为国,如唐朝的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了。 一日,崇祯传出旨意道:“许志吉以参处秽吏,投身奸逆,借吴养春籍没追赃变价之事,鱼肉乡邑,深可痛恨。着抚、按二并提问。其的确价值,不妨从公估计具奏,以凭裁夺。再有李明道、崔文升,乃是忠贤之党,为害淮、扬,俱分撒回各案。诬陷忠良,虽系魏忠贤主谋,俱属田尔耕、许显纯罗织,李永贞、刘若愚拨置。虽经降调,仍发法司拟罪。” 此时众正满朝,忻忻望治。就是魏珰同府的景州曹思诚,不甚依势杀人,只不与珰抗拒,现做都察院掌院,梁梦环现做御史,都被人参去了。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崇祯知他忠义,特命他问这田尔耕、许显纯、李永贞、刘若愚的事。共是两案。尔耕、显纯先杀在西角头,家私尽行籍没,不消说了。其刘若愚,因提李永贞未到,单提他来,公同刑部官审问一番。刘若愚供称:“逆贤用事,王体乾第一,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次之。若愚只在永贞门下抄写文书,逆贤正不关涉。”又供,自撰有《酌中志略》一书,详载各阉始末,递与姚大理看。姚士慎见他文词清劲,虽未竟,即如李进忠,也有同姓同名共三个。魏忠贤原名李进忠,本姓魏,继父姓李,得宠后因避移宫一事;出了本姓,改名忠贤。李永贞原名也是李进忠,初因逆贤同名,在秉笔太监诸栋名下,就改了李永贞。又有一个西李老娘娘下用事的李进忠。其中又载,李永贞曾被万历三十二年墩锁计十八年,至升遐遗诏始放,其语甚详。姚士慎怜其才,因疑其枉奏,请长系,容他续完《酌中志略》一书。李永贞原降净军发显陵安置,先逃被获,解到京师。又会审了一审,缚至正义街斩首。将斩的时节,还跪向监斩官哭诉求免,看的人没一个不笑他痴呆。正是: 搏击苍鹰毛羽退,噬人乳虎爪牙休。 先年有个国公朱国弼,将本参劾魏忠贤,天启道他是武臣越职言事,奉旨革了他的俸,已经三年。此时见崇祯尽反逆珰的事,上一本求准开俸。奉旨道:“武臣敢劾权奸,具见忠忱,准照旧支俸。仍将原停俸粮,照数补给。该衙门知道。”正是: 锱铢未效微臣力,升斗还沾圣主恩。 崇祯又准了施凤来的本,传旨道:“士习嚣陵已极,副榜会试,监生乞恩贡士,犹为近例,会典所无。着该部立案勿行。那副榜会试,监生还可进场,恩贡、功贡一切停止。”滥官也不知省了多少,正是: 敝袴须教酬死士,簪缨未许锡赀郎。 御史曹谷,因京师公论,为贤太监王安称冤,上了一本。奉旨道:“王安赤心为国,遭逆魏矫旨处死,深可怜悯,准赠还原官。所籍家产,都给与子侄承领。”正是: 冤沉海子今方雪,尸化随风恨未消。 当日魏忠贤驱逐皇亲张国纪,原把顺天府丞刘志选将本参的。今被翰林倪元璐奏明此事,崇祯大怒。其时刘志选,现任南京操江都御史,先行削籍,后行拿问。张国纪复原官。正是: 贪功妄欲学华歆,伏阁岂知羞道辅。 少卿姚士慎,上了起废一本。本上带参太监涂文辅,总督户、工二部钱粮,擅立公署,妄挫司官,凭藉忠贤生事,大坏祖制等因。奉旨道:“涂文辅附权糜费,已经斥逐。所修公署,着两部变价还库。其缴回敕印,即行销毁。”正是: 相臣未许侵钱谷,阉寺何缘职转输? 又有太常添注少卿阮大铖,给事中彭祖寿,实是魏忠贤的用人,此时尚列显要。也上了一本道:“楚材摧抑已甚,乞圣明破格起用,以辅盛治,以快人心事。”奉旨道:“大铖、祖寿俱系邪党,着闲住。”一时个个称快。阮、彭二人也都逐回去了。正是: 圣君明烛群奸恶,尚许双双学挂冠。 一时在位诸臣,虽未必个个皋、夔,人人稷、契,却也正人多,佥壬少了。几个新阁老,在家的已乘传到京,弹冠相庆。朝夕商议的,只是死的忠良未蒙旌表,黜的贤才未能升擢,磨拳擦掌都要干这两件正事。却因事关重大,不是轻易独奏的。惟有内操一事,尚未痛革。哪知崇祯圣明出人意表,偶然一日,召对阁臣,密向周道登、刘鸿训、钱龙锡道:“内操军士,俱是魏忠贤贼子招来的,中间党羽不少,当时毕竟谋逆。幸而天佑皇家,得有今日。若仍留在禁城之中,到底防他不测之变;若要一朝散遣,这些人安享钱粮惯了,人极计生,又怕激变。不如善遣之,只不许再入禁中便了。”钱龙锡等道:“陛下睿虑,诚非臣等所及。”崇祯忙即传旨道:“内操军士,劳苦特甚。着给假一月,归乡省亲。仍从优犒赏,俱给月粮。该衙门知道。”那些军士个个都欢天喜地道:“万岁爷知疼着热,好皇帝!好皇帝!”一齐领了犒赏月粮,俱出城去了。正是: 不用楚歌频唱彻,一时星散八千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慰忠魂褒封特旨 毁《要典》采纳良言悠悠忽忽过秋夏,弄寒辞暖初冬夜。痴魂紧逐少年游,相怜乍,相看他,酒杯频向西风谢。论好事天公可藉,有兵书人间可借。先朝轶事莫糊涂,不须诧,何消骂,笔尖扫去心无挂。 《天仙子》 忠良幽恨情谁怜?《要典》镌成排众贤。 天道难容明主出,留将司马续编年。 话说崇祯一二年间,朝里另用一番好人,朝廷渐渐肃清,原成个盛世的规模了。只是四方多事,一时收拾不来。有个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上了一本,“为世界已清,而方隅未化;邪气未息,而正气未伸事”。本上道: 臣以典试覆命入都。从邸抄见诸章奏,凡攻崔、魏者,必引东林为并案,一则曰邪党,再则曰邪党。何说乎?以东林为邪人、党人,将复以何名加诸崔、魏之辈?崔、魏而既邪党矣,向之首劾忠贤,参题呈秀者,又邪党乎哉!夫东林,则亦天下之才薮也。大都禀清刚之标,而或绳人过刻;树高明之帜,而或持论太深。其所引援为用者,亦每多气魄之俦,才干之杰,其间即不无非类,要可指数而尽耳。而其中则又有泊然无管,修然自远,谢华其若脱,付黜陟于不闻,而徒以声气心期,遥相推奖,此所谓澹泊宁静,纯乎君子者也。今而曰邪党,则无不邪党者矣!自后之君子,以假借矫激深咎前人,而于是乎彪虎之徒,公然起而背叛名义,毁裂廉隅矣。于是乎连篇颂德,匝地生祠矣!夫颂德不已,必将劝进;生祠不已,必且呼嵩。而人犹宽之曰:“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耳。”嗟乎!充一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又将何所不至哉。能以忠厚之心曲原此辈,而独持已甚之论苛责吾徒,亦所谓悖也。以今大狱之后,汤火仅存,如西江、西秦、三吴、三楚之间,什九名贤,多半豪杰,况奉恩纶,屡俾酌用。而任事诸臣,似犹以“道学封疆”四字据为铁案,先原诸臣之心,或亦深防报复之事。而臣以为,此过计也。年来之借东林以媚崔、魏者,其人自败,即不须东林报复;若其不附崔、魏,又能攻而去之者,其人既已乔岳矣,虽百东林,乌能报复之哉?臣又从邸抄伏读圣旨,有“韩清忠有执,朕所鉴知”之谕,深仰天聪旷然,知人则哲。而近闻廷议,殊有异同,可为大怪。炉之相业光伟,他不具论,即如红丸议起,举国沸腾,而独侃侃条揭。夫孙慎行君子也,且不附,况他人乎?迨权奸表里,逆焰大张,以申救抵触,岸然投劾。读其陛辞三疏,字字秋霜。一时以为寇莱复生,赵鼎再出。而今推毂不及,点灼横加,则徒以其票拟熊廷弼一事耳。夫廷弼罪即当诛,在不为无说。封疆失事,累累有徒,而当时之议,乃欲独杀一廷弼,岂平论哉?此之所以阁笔也。然究竟廷弼不死于封疆,而死于局面;不死于法吏,而死于奸珰。则又不可谓后之人能杀廷弼,而炉独不能杀之也。又如词臣文震孟,正学劲骨,有古大臣之器,其乡人之月旦,比于陈实、王烈。三月居官,昌言获罪,人又以方之罗伦、舒芬。有人如此,雅谓千秋。而今起用之旨再下,谬悠之谈不已,甚有加之窝盗之名者。岂以其数十年之前,有其兄举人文从龙不逞之事乎?夫人知有从龙之不逞以为之兄,而不知有文徵明之特行、文彭之至德以为之祖、父,世不闻柳下惠膺盗跖之诛,司马牛受向魋之罚,震孟何罪,遭此嫌讥!抑臣又思故宪臣邹元标,理学宗王文成,鲠直类海忠介,业蒙明旨优恤矣。而易名之典,似当一并举行。至于海内讲学书院,凡经逆珰矫旨拆毁者,并宜令葺复如故。盖书院、生祠相为负胜,生祠毁,书院岂不当复哉?臣草疏毕,又窃念部臣王守履,以进言之急,而犯失仪之条。皇上既纳其言,薄镌其级,仰见圣心之甚曲而厚。时经三月,惩创已深,履端更新,万灵共曜。倘蒙召复原官,则圣度极于如天,而朝仪亦因之愈肃矣。 崇祯看毕,批道:“朕屡旨起废,务秉虚公,酌量议用,有何‘方隅未化’、‘正气未伸’?这所奏不当。各处书院,不许倡言创复,以滋纷扰。王守履混乱朝仪,业经薄罚,岂容荐举市私?该部知道。” 这旨意一出。御史杨维垣,原是魏党漏网。见魏、崔势败,反上本攻他,希图脱卸,心里却刻刻与东林为仇。乃又出一本,道“词臣持论甚谬”,极力辩折。倪元璐只得又上一本,“为微臣平心入告,台臣我见未除,谨再疏申明,以祈圣鉴以质公论事”。本上道: 第81章 樵史演义(18) 臣世界已清一疏,原为台臣杨维垣而发也。特以意存微讽,语似含糊,致蒙皇上责臣以不当。臣方惕息省愆,措躬天地。乃接邸报,见维垣有“词臣持论甚谬”一疏,辩折臣言甚力。则臣请先明前疏之意,而后及维垣之所折臣者可乎。维垣去乘皇上之明断,继杨所修后而亦纠罪枢,又改鹾差而佐察,荷皇上之重任。乃其入告诸疏,则深讶其不能仰副圣心,其若与皇上相反然者。皇上之谕,一则曰分别门户,已非治徵;一则曰化异为同;一则曰天下为公。而维垣之言则曰,孙党,赵党,熊党,邹党。皇上之于韩,文震孟,曰清忠有执,曰已着起用。而维垣于二人,曰非贤,曰不简。是皇上于方隅无不化而维垣实有未化;皇上于正气无不伸,而维垣实有未伸。皇上事事虚公,而维垣言言我见。据维垣折臣盛称东林,盖以东林之尊李三才而护熊廷弼也。抑知东林中有首参魏忠贤二十四罪之杨涟,及提问崔呈秀欲追赃拟戍之高攀龙乎?且当时之议,其于三才也,特推其挥霍之略,而未尝不指之为贪;于廷弼也,特未即西市之诛,而未尝不坐之以辟,则犹未为失论失刑也。若以今日言之,以忠贤之穷凶极恶,积赃无算,而维垣犹且尊称之曰“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为国为民”,而何况李三才?以五虎、五彪之结交近侍,律当处斩,法司奉有严谕,初议止于削夺,岂不亦骄儿护之?而维垣身系言官,不闻驳正,又何尤于昔人之护廷弼者乎?维垣又折臣盛称韩。夫舍昭然抵触逆珰及抗疏撄祸之迹,而加以说情罔利莫须有之言。即如廷弼一事,特票免一枭,未尝欲赦而用之也。至廷弼行贿之说,自是逆珰借此为杨、左诸人追赃地耳。逆珰初拟用移宫一案,杀杨、左诸人,及狱上,而以为难于坐赃,于是再传覆审,改为封疆之案。派赃毒比,此天下所共知者,维垣奈何尚守是说乎?至不附红丸与孙慎行君子之说,臣言原非矛盾。盖慎行清望,较与王之寀不同,议论深刻,亦不失《春秋》书赵盾之法。夫董狐不为卖直,赵盾亦未尝贬贤,而奈何以臣言为谬也?维垣又折臣盛称文震孟。夫震孟,臣不更论。即如王纪,清正著称,臣不知其与冤死之周朝瑞、冤戍之惠世扬踪迹何如,而但知纪以参沈忤珰而谴斥。震孟则以荐王纪而降削,均为得罪于逆珰者也。至以破帽策驴,傲蟒驰驿,此说何可全非?维垣试观数年来,破帽策驴之辈,较之超阶躐级之俦,孰为荣辱?不特此也,宫保蟒玉之刘诏,何如桎梏械絷之耿如杞?自此义不明,而于是畏破帽策驴者,遂相率而为颂德生祠;而希蟒玉驰驿者,遂呼“义父”呼“九千岁”而不顾,可胜叹哉!维垣又折臣盛称邹元标。夫元标之似为两截人者,以其前峭直后宽和耳。若诋之为要钱多藏,则又是厂臣不爱钱之一转语。臣虽斩首穴胸,不敢奉命也。且逆珰之所以驱讲学诸人而拆毁书院者,其意正以钳学士大夫之口,而恣其无所不为之心。自元标以伪学见驱,而逆珰遂以真儒自命,学宫之席,俨然揖宣圣为平交。使讲学诸公而在,岂遂至此哉?维垣又极力洗发臣“矫激假借”四字。夫臣之为此言,正为人之诋真狂狷为假名义者发也。当魏、崔之世,人皆任真率性为颂德生祠,使有一人矫激假借而不颂不祠,岂不犹赖此人哉?而非谓臣之有取于假,及东林贤者之于名义尽假也。东林已故及被难诸贤,自邹元标、王纪、高攀龙、杨涟之外,又如顾宪成、冯从吾、陈大绶、周顺昌、魏大中、周起元、周宗建等之为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标、真吏治,戍遣如赵南星之真骨力、真担当。其余被废诸臣,臣不敢疏名以冒荐举之迹,而其间之为真名贤、真豪杰者,多有其人。凡兹存没不同,并以真著,岂有所矫激假借而然哉?乃若维垣之持论,臣心所未安者,更有之。维垣以为,真小人待其贯满,可攻而去之。必待小人之贯满而已,不知坏天下多少世界,杀天下多少正人,虽攻而去之,不亦晚呼?即如魏、崔之满贯久矣,使不遇圣明御极,亦谁有能攻而去之者乎?维垣到底以无可奈何之时,为颂德生祠解嘲,而臣以为大不然也。假令崔呈秀一人舞蹈称臣于逆珰,其余诸臣便亦以为不可异同,而尽舞蹈称臣呼?又令逆珰以兵劫诸臣使从叛逆,而诸臣便亦畏而从之,以为适值无可奈何之时乎?维垣又言,今日之忠直,不当以崔、魏为对案。而臣谓,正当以崔、魏为对案也。夫人意见不同,议论偶异,总不足以定贞邪。如宋臣苏轼之与程颐交诋为邪,而两人并白千古。我朝大礼之争论者,亦两贤之。而惟品节,大闲一失,遂分霄壤。夫品节,至崔、魏而定矣。故有东林之人,为崔、魏所恨其抵触,畏其才望,而必欲杀之逐之者,此正人也;有攻东林之人,虽为崔、魏之所借,而劲节不阿,或逐或远者,此亦正人也。以崔、魏定邪正,譬之以镜别妍媸。维垣不取案于此,将安不东不西、半补半下之间,又即维垣所称乡愿之属乎?总之,东林之取憎于逆珰独深,受祸独酷。在今日当曲原其高明之概,不当毛举其纤寸之瑕,而揭揭焉,徒予逆珰以首功,反代逆珰而分谤。斯亦不善立论者矣。 这本一上,崇祯明明晓得杨维垣是逆党漏网,倪元璐是东林正人,本上且未明白揭出,但批道:“朕总揽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詈。至于宣众郁、集群议,惟在起废一节。已下所司,着铨臣皆仍访确具奏。” 从此朝里公论大明翻尽积案。正人君子一连几本,其中备说杨涟之死,只为上本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缪昌期之死,只为代杨涟删润本稿;万燝为劾魏忠贤;李应升为申救万燝及阻忠贤陵工叙功;魏大中是不肯与他通宗作侄;周顺昌是为魏大中寄子;左光斗、袁化中、周朝瑞都为不肯附逆反行抵触;高攀龙为劾崔呈秀,要问他充军;夏之令是为奸细傅孟春事,与忠贤相忤;苏继欧因曾送饭与杨涟,又与崔呈秀有隙;周起元为与织造太监争论同知杨姜,因而波及黄尊素。这受害各官,俱系锄奸报国,无辜屈死,并无赃罪,委实可怜。崇祯皇帝不觉恻然动心。暗想移宫一事,也是臣子防微苦心。况二十四罪,款款切中逆珰,竟被惨刑炙死,家业破尽。高攀龙死以执法,尚念念不忘朝廷。其余都以触珰被害,今珰等伏罪,诸臣不加赠谥,何以激劝将来?传谕吏部道: 朕承祖宗鸿基,嗣位大宝。早夜思维,沉精合理。稔知巨恶魏忠贤等,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结群奸,矫诬善类,稍有触忌,肆行惨杀。年来,诬蔑不知几许,削夺不知几许,幽圄蔽日,沉累弥天。冤抑无伸,上下玄象,以致星陨地裂,岁祲兵连,不可谓非逆辈所致也。今魏忠贤、崔呈秀天刑已殛,臣民之愤稍舒。而诏狱游魂犹郁,岂所以昭朕维新之治乎!着该部院并九卿科道,将已前斥害诸臣,从公酌议,采择官评,有非法禁死情最可悯者,应褒赠即与褒赠,应荫恤即与荫恤;其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有身故捏赃难结,家属波累犹羁者,应开释即与开释,勿致久淹,副朕好生之意。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破;王道荡荡,有侧宜平。朕兹宽结解郁,咸与昭苏,偕之正直。以后诸臣大家以国事为重,毋寻玄黄之角,体朕平明之治。钦此。 圣谕一下,众官会议具奏,随将原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原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烈;原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赠右副都御史;原任应天巡抚右佥都御史周起元,赠兵部左侍郎;原任工部屯田司郎中万燝,赠光禄寺卿;原任翰林院右谕德缪昌期,赠詹事府正詹事;原任吏科都给事魏大中、原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原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苏继欧,并赠太常寺卿;原任福建道御史周宗建、原任福建道御史李应升、原任山东道御黄尊素、原任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原任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顾大章、原任山西道御史吴裕中、原任四川道御史夏之令、原任扬州府知府刘铎,并赠太仆寺卿;原任翰林院简讨丁乾学,赠侍读学士;原任后军都督府经历张汶,赠刑部员外郎。以上各官具荫一子入监读书。圣旨批准发下。不一日,奉旨又将杨涟已追在官赃银三百两,给杨涟母赡养。忠魂一一得雪,海内人人瞻仰。有诗为证: 死忠自了为臣事,岂恋褒封纸一张。 遭遇圣明颂异数,展然含笑在泉壤。 此是崇祯元年事。二年四月,倪元璐已蒙圣旨,升翰林院侍讲。为《三朝要典》,又上一本,“公议自存,私书当毁,敬陈肤见,以襄荡平之治事”。本上道: 臣观梃击、红丸、移宫之三议,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之一书,成于逆竖。其议不可不兼行,而其书不可不速退。盖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心之语;主移宫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六者各有其是,未可偏非。总在逆珰未用之先,群小未升之日,虽甚水火,不害埙篪。此一局也。既而杨涟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此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珰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又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故凡推慈归孝于先皇,犹夫颂德称功于义父。又一局也。网已密而犹疑有遗鳞,势极重而或忧其翻局,于是崔、魏两奸,乃始创立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碑;以之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又一局也。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如臣所见,惟有毁之而已。夫以阉竖之权,而屈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当毁一。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若云仿佛明伦规模大典,则是魏忠贤欲与肃皇帝争圣,崔呈秀可与张孚敬比贤。悖逆非伦,当毁二。矫诬先帝,伪撰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资治通鉴》之书,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制序文为例。假窃诬妄,当毁三。又况史局将开,馆抄具备。七载非难稽之世,实录有本等之书。何事留比骈枝,供人唾骂?当毁四。逆珰之遗迹一日不湮,则公正之愤心千年不释也。伏乞敕下该部,立将《三朝要典》锓存书板,尽行焚毁。仍命阁臣择期开馆纂修天启七年《实录》。而又命纂修词臣,捐化成心,编摹信史。至于一切妖言市语,如旧传《点将》之谣,新腾《选佛》之说,毋许妄列奏牍,横起风波。则廓然荡平,偕于大道矣。 崇祯看了此本,立批礼部,将《三朝要典》登时烧毁。又命内阁开馆纂修《实录》。真正无言不行,人心悦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范铨部超抚中州 申巡抚进秩枢部纸上唤他不应,不唤他,恍疑相凭。千秋一日说英雄,晓军机,后辉前映。范老申公非优孟,两长城,谁人不敬?当年实撑住乾坤,限尺幅,揄扬莫罄。 《夜行船》 英雄死后化秋风,地北天南处处空。 斗酒未倾先浩荡,千筹欲展岂雷同。 坐看五岳闲中换,起视三江梦里通。 晓畅兵机推二老,可怜无地奏肤公。 自从褒恤冤死诸臣,焚毁《三朝要典》,朝廷清肃,事事更新。即有去不尽的魏党,如杨维垣、霍维华辈,也都渐渐败露,将次有逆案一书传布中外,那里还立得脚住么。那些现在林下的,崇祯都在各官荐本上,批出起用:在御史宋祯汉本上,将李思诚诰命给还;在检讨项煜本上,起用了袁崇焕、文震孟;在都御史吕图南本上,起用了祭酒林釬、翰林姜曰广、庄际昌、胡尚宾、朱继祚;在御史曹谷本上,起用了王永光。又将尚书黄克缵,佥都御史冯三元,侍郎郭巩及徐绍吉、沈演,俱准会推;给事中玄默、李恒茂,御史高弘图、刘重庆、王业浩、周大成,俱原官起用;给事中陈熙昌候京堂推用,杨道衡遇知府缺推用。又因御史龚萃肃、给事中陈维新、上林苑典簿樊维城、礼部郎中刘梦潮各个疏荐,吏部题覆,起用了吏部侍郎汪,礼部尚书钱象坤,礼部左侍郎李康先、右侍郎唐大章,正詹事徐光启,司业刘钟英。又将累上荐剡相应起用的,如周嘉谟、崔景荣、李思诚、余懋衡、周希圣、区大伦、李腾芳、魏说、孙慎行、张鼐、张凤翔、孙居相、王国祯、岳元声、解经邦、沈廷槐、南居益、朱光祚、董应举、曹于汴、喻安性、姜志礼、涂一榛、彭惟成、侯恂、钱谦益、顾锡畴、陈子壮、方逢年、姚希孟、满朝荐、杨汝成、张捷、徐扬先、谈自省、刘宗周、刘可法、王孟震、韩国藩、易应昌、杨一鹏、萧毅中、曾楚卿、彭鲲化、程正己、姜习孔、叶灿、庄钦邻、曾汝召、麻僖、赵时用、刘惟忠、欧阳调律、徐如珂、钱春、范凤翼、陈以闻、彭遵古、颜之彦、吴殿邦、郑鄤等共九十余员,一一起用。崇祯皇帝又恐网罗未尽,着白天启元年起七年止,凡一应削夺闲住官员,俱行具揭进呈。有诗为证: 玄武门前半挂冠,簪缨尘满不胜弹。 君恩未许林泉老,又向鹓班刷羽翰。 这些官便起用了。 还有极要紧的,莫如真正边才。这真正边才,一时有得几个?只有孙承宗、熊廷弼、申用懋、范景文这四个官,文能安邦,武堪定国。只怕朝廷不用,就用了,只怕不久。若是久用这四个官,哪怕边庭不宁靖。那孙阁老却被魏忠贤设计,既使他不得面君,又使他飘然去位,朝里谁肯替他保奏?一个熊经略,只因有些刚愎,被王化贞贪功挂误,魏忠贤借他为题,倾陷善类,生生的斩于西市,传首九边。坏了中国万里长城,谁不叹息!因此己巳年间,朝里官员见明君登极,比前不同,你一本,我一本,荐那范景文、申用懋才堪大用。 崇祯先在荐景文本上起用他,做提督四方馆太常寺少卿。时景文父亦以南京营缮司郎中,才乞假在家,劝他遭逢圣明,须早早出山,替朝廷出力。范景文束装就道。正待赴京,忽有报房人来报,已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范景文道:“圣恩至此已极,敢不舍身图报。”便不用套词上本,别了父亲径从大名府一带路上河南任去了。正是: 赤心只欲酬明主,痯痯驰驱岂惮劳。 范巡抚到了任,司、道、府、县参见已毕。其时兵巡道是湖广杨嗣昌,少年高科,大有名望。范巡抚独留他一位在后堂待茶,问起:“毛兵曾常常操演么?”杨嗣昌竟不知那卫所兵丁唤做毛兵,混应一声道:“操演有常期,但也是寻常格套。”范巡抚笑道:“河南毛兵,天下闻名,这是极骁勇肯上前厮杀的了。如何贵道还不晓得?此后本院要时常操演,练成了一队精兵,可替国家当得一面,也不枉了在此兵事一番。贵道还要尽心帮我,乃见忠心为国。”杨嗣昌满面羞惭,唯唯而退。不在话下。 且说山海关外一带,边墙各口子,时时有边兵往来窥探。边将报到兵部,那尚书王洽是个懵懂的人,又且执拗使性。把边报不放在心上。崇祯是个明主,不知怎么却有些知道了。细访先朝旧臣,惟有顺天巡抚申用懋久历职方,熟知边事。竟传特旨,把申用懋起用做兵部左侍郎,限即日到京赴任。时有给事中陈良训,原在天启朝,继杨涟上疏攻击魏珰的正人。却平昔和用懋不协,上本说他谋起用有据。崇祯竟不理他,反以阻挠夺俸三月。不久以登极恩诏三品初考加右都御史衔,仍管兵部左侍郎事。用懋到京朝见已毕,其到任仪注,照先臣邢公玠、沈公思孝旧例。尚书王洽妄自尊大,不许照旧例行,用懋即称病注门籍。看官,你道如何唤做“注门籍”,乃是在京官偶然有病,不出见客拜客的意思。 第82章 樵史演义(19) 崇祯一日召对众阁部,在平台忽然说起已故阁老申文定公时,有功社稷,“今其子用懋久历枢曹,边功屡建。一切言官毋许妄诋,朕将大用他。”又吩咐众阁老,边事棘手,快叫申用懋即出视事。申用懋只得奉旨,在部理事。过了半月,条奏蓟昌安攘大计,如发额饷,并新营,禁增赏,酌召买等事。又绘画“九边图”呈进,每一图各为一说,竟如身历九边,亲知灼见的。又称引隆庆朝高文襄公拱所奏储边才备亟需的本,大有裨于边事。崇祯急取高本进览,似欲渐次举行。那王洽道他越发侵己的权,形己的短,如水火不相入了。 到了六月,辽镇塘报说,东骑二三万度三岔上流,踪迹闪烁,不可测识。过了几日,督抚牒至说,东国和东部议姻,今已东归。申用懋向尚书王洽道:“难道为议婚媾,却冒暑裹粮而来?且东部如点头摇尾,反复不可尽信,须早早议防。”王洽道:“边督封疆责重,难道他不着急,倒要我们着急?”申用懋道:“未雨绸缪,才为胜算。就是不的,何不遣一干事武弁,如参将金日观,飞骑一往?庶得一实信,吾辈亦可高枕而卧。”王洽笑道:“老寅翁也忒多事!”申用懋遂不能专主,归家浩叹。朝房里又再三和阁老们说,也只是唯唯称善,没有担当。至十一月间,东兵从马兰破墙而入,督抚袁崇焕束手无策,方知为东兵导引果是东部。京师官员人等,都服申侍郎先见。过了三日,忽报遵化县已破,阖城受伤。崇祯大集廷臣,问他东兵如何得入,目今如何应敌?连那尚书王洽就如哑子一般,一句也回不上来,崇祯大怒,立命拿付刑部。连那袁崇焕也传旨拿问。兵部事都是申用懋权管。几日间边报沓至,消息甚急。过了四日,崇祯传旨升申用懋兵部尚书,着速料理御敌事。用懋拜命感泣,急传檄四方巡抚,征勤王兵入援。然他心里属意要他早来的,第一是河南巡抚范景文,第二是甘肃巡抚梅之焕。檄文随圣旨一时齐发,独有这两处,在宫封里另有亲笔激切书各一封,星夜跑马去了。有诗为证: 甫申夙昔号知兵,光岳贞符河洛形。 三吴秀气钟元老,太白光芒护将星。 起陆龙蛇争浑沌,握奇鱼鸟叫神灵。 檄文四布征兵至,拥卫神京伫勒铭。 且说范景文正在河南省城修城浚濠,练兵选将,以防不虞。忽北京提塘的官、锦衣卫彭千户,飞马有塘报至。报称东兵已从马兰入口,先破了遵化,次屠了固安,再焚了良乡,十万大兵越蓟薄京,将统众而南,以遏援兵。范景文大惊道:“京师危急,臣子岂容坐视!”忙传守道、巡道及各营将官,到于都察院衙门议事。不一时都已到了,范景文道:“守道有守土之责,巡道有巡历之责。”又向巡道杨嗣昌道:“烦贵道明日五鼓,先带领各将官下教场去,点起那久练的八千毛兵。本院与贵巡道统领兵将,早早前去救护京师,才是臣子的职份。”杨嗣昌道:“京师未见檄文征勤王兵,老大人还须慎重。万一本地乘变而起,有不逞之徒生出事来,皆老大人之责。”范景文道:“君父有难,臣子当奋不顾身,怎容悠悠忽忽,直待檄至方行。既如此,明早本院亲下教场选将点兵,只烦贵道同往,想必无辞了。”杨嗣昌唯唯告退。 范景文连夜唤本院中军官蔡忠进衙门,与他计较道:“未奉檄文,不知京师主见若何。塘报上,知兵部大堂王洽已下狱了,升了左侍郎申用懋为尚书。这人晓畅军机,久扶边塞,不比王兵部一味呆蠢,不听良言。本院平昔与他有交,意欲遣你持我一封手书,到京师问一问。由本院一面在此选将点兵,斟酌上路。不知你可去得么?”蔡忠道:“老爷差遣,况是朝廷大事,卑职怎辞艰苦。但一路难行,须扮做叫化子,穿了一件破袄,戴一顶破帽,脚下破鞋、破袜。把四五十两银子,凿做二三百块,缝在破袄的棉花里。连老爷的书,也缝在内。待卑职一路上假意儿讨饭前去,方可随机应变,混入城里。”范景文满心欢喜道:“你若用心前去,得成此功劳,后日当提你做副总兵。决不食言。”登时写下了三寸一封书。给与五十两雪花银,又给了一张批文,以备紧急时节有人查问。好个蔡忠回到衙寓,连夜寻了破袄破帽破鞋袜,把都堂的手书与批文、银子都缝在破棉袄里。他是南京桃红村人,号怀贞,是考将材出身,历任参将,做河南都察院中军,原不曾带妻、子,只两三个家人随任,吩咐他:“小心看家,我往京上打听,只消半月往回。”洋洋离省城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范景文下了教场,点起兵来。又把大义勤王激劝那些手下人,将官和毛兵一齐叫道:“老爷为皇帝,我们吃了俸禄钱粮,怎敢不为皇帝效力。去,去,去,直杀他个片甲不回!”范景文吩咐都犒赏了。正在热闹,忽报兵部檄文已到。范景文拆开一看,又看了申尚书的手书,对天大叫道:“我范景文誓不与之俱生!”就吩咐杨嗣昌明日派安家,后日准要起兵。杨嗣昌大哭起来道:“实不瞒老大人说,老亲在堂,此身未可以许人。”范景文大笑道:“难道本院没老亲的人?臣筮仕,便以身许君了。贵道既怕死,本院也不好相强;强你去,也于军不利。本院自领兵去便了,只烦你明日派一派安家。”杨嗣昌连声称谢。大家回衙门不提。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李自成报效新总 梅巡抚镇定乱兵往事悠悠水东流,怅断白门秋。把酒临风,娇歌细舞,醉倒在秦楼。依微云影阑珊月,撒满锦缠头。今在深山闲搜琐事,似替古担忧。 《少年游》 午夜挑灯草短词,纵横笔抄漏偏迟。 凶徒出世关天意,恰在勤王兵噪时。 莫说京师戒严,征兵遍天下。且说甘肃巡抚梅之焕,是个文武全才,敢作敢为,肯替朝廷出力。就是镇守地方的杨总兵,也是一员骁将。抚、镇同心协力,奉旨招兵补额。 那米脂县双泉堡的李自成,因为杀了淫妻,又杀了问官,连夜逃到甘肃镇,思量投军报效。到时,梅军门招兵已足了数,只得投杨总兵麾下。他求杨总兵试演武艺,既件件皆通,又用了几两银子,谋做了亲兵。每日紧身跟随,吃粮比散军不同。有近地寇盗,都是亲兵去剿。不曾剿得多少寇盗,先已抢了无数衣粮,个个胜如强寇。只有李自成,若见了强壮可用的人,凭他积年歹寇,他肯做人情,放几个逃生结识着。他道是,东海船头,也有相撞之处。各亲兵领了杨总兵的令,出去剿了几遭小寇,却也马到成功,都升了总旗,每人管领五十名兵。李自成也在升总旗数内。那管下的兵丁,都称他作长官,不敢平等相待。偶然甘肃东边一个汛地,报称响马日夜出没,居民过客都不得安宁。李自成想到:如今唯有响马里面,多有英雄豪杰。咱如今讨了这个差遣,前往搜捕,若没用的草寇,拿来献功;或有用汉子,也好结识他几个,后来好做退步。遂跪下禀道:“小的几日不出去拿贼,满身骨节就疼痛了。求老爷赏这个差,前去出力报效。”总兵满心欢喜道:“李自成慷慨报效,若此去成功,决当重用。”就给了令箭,差他进剿。正是: 前途豪客休相问,都是豺狼队里人。 且说甘肃与兰州地面相近,那里有个高如岳,膂力过人,弓马精熟。聚集百来个人,扮作好人,改装骑马,在近地响马营生。撞着他的,便是晦气到了。他若出去打劫,头带白包巾,身穿白战袍。一伙儿的贼,便依五方颜色,或红或紫或青或黄。甘肃兰州交界地方,都有人认得他,他自称为高闯王。不怕好汉遇了他,定被擒捉。因此喧传,土山坡下有高闯王厉害。 李自成初然也不知这消息,领了手下兵丁,出去东寻西闯。一路也有得便处抢些粮草。开口说奉将爷军令,搜捕响马贼的,谁不让他一分。将次三日光景,高如岳带了七八个响马,出来行劫。李自成撞见了,把五十名兵一字儿摆开,整备厮杀。只见那边来的头领有些异样,怎见得?但见: 头束包巾似雪,身穿袍袖如霜。袍缀千花,巾拖万字,似白袍小将逞雄威,疑圣水郎君施武艺。素毫马结束银鞍,五色队伍辉煌金铠。未曾打仗加兵,忽听通名道姓。 李自成正列阵以待,那穿白的直撞过来,口里喊道:“高闯王在此,快快让条路,等咱弟兄们过去。”李自成道:“我看你也是个好男子,为何不守本分,做这等勾当?奉甘肃杨将爷号令来拿你们,你可知道么?”高闯王道:“有本事的快放马来,和咱斗一个你死我活,咱誓不皱眉。”说罢,飞马抢将过来。李自成急架相迎。两个斗上二十四合,不分胜败。李自成暗暗喝彩道:“此人是个英雄,不可与之争持。”乃把枪架住道:“自古好汉结识好汉。看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定不是以下之人。可各下马相见,咱有话和你讲。”两个滚鞍下马,叙礼已毕。正是好汉遇了英雄,如鱼得水,各诉平生。上马一齐到土山坡下小小营塞里来,杀羊宰马,登时结拜了弟兄。对天说誓:“患难相扶,富贵共享。若有异心,神祗不佑。”拜毕各个尽醉,留宿寨中。次日,同出去打劫几个过路客人,抢了他东西,又把他来割下首级,回甘肃镇报功。这番所得,尽数与李自成,放撒五十名兵丁。临行,李自成道:“仁兄此后,不可常出来劫掠。小弟别去,若得功名成就,定来拉仁兄享边庭富贵;倘不得意,便来相从了。”大家珍重而别。有诗为证: 草莽何尝无壮士,当权失却破笼飞。 也知天纵凶星现,两闯相逢缔结奇。 李自成同手下兵,带了五六颗过客的首级,回到甘肃镇。见了总兵杨肇基,只说:“路上伺候了这几日,晚日才撞着响马。被小的交锋,在阵上杀了这五六个,特来缴令箭献首级请赏。”杨总兵满心欢喜,叙他的功,升他做了把总。李自成磕头谢了,去寻相好弟兄刘良佐,同往酒馆里吃酒取乐去了。 不一日,京师檄文并兵部尚书申用懋密书,已到巡抚衙门投递。梅之焕大惊,急请杨总兵去商议勤王。杨总兵是员骁将,欣欣然要同去。梅巡抚道:“这边镇重地,从来京师有警,不令本衙门兴师勤王。今奉檄文,不得不去。本院去了。还须贵镇驻此防守,庶得放心。”杨总兵道:“关门严紧,近日边境宁静,况有兵备道在此。君王有难,敝镇怎敢不去?”梅巡抚道:“既贵镇坚心要去,是极难得的了。文武同心协力,朝廷之福。又道是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明日点齐了兵将,后日就烦贵镇先行一步。本院把衙门事,连夜料理一番,只差一日光景,急急赶上,便可克期到京了。”杨总兵立刻告辞回去,打点出兵。梅巡抚先发文书,沿途要支应兵粮,不可有误。次日,梅巡抚、杨总兵一齐到教场里点将选兵,都给了安家银两。分派已定,遂领了兵备道送行公席,都回衙门不提。 且说李自成、刘良佐,都是杨总兵标下的把总,免不得结束从征。他两个跑得马,射得箭,抡得枪,使得斧,果然一对英雄。却见那挂先锋印的王参将并没一些本事,杨总兵平日宠用他,就轻轻把一颗印与他挂了。李自成道:“咱虽不曾读书,听得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样一个毧攮的,却叫他来提调着咱,心里怎肯服输?好便好,不好咱们哪里不去。做了事成了功,倒做小伏低,在他手里讨气。”刘良佐道:“听得说唐朝郭子仪也是当军的出身,后来做到天下大元帅。咱弟兄们一身本事,怕没这富贵的日子哩。”李自成道:“大元帅什么打紧,汉高祖、刘知远,我明朝的太祖皇帝,难道是祖宗传下来的天子?少不得也是凭空做成事业的。将主杨老爷到底是武官,这里识得咱两个。且待临阵时节,咱们试些本事出来,看梅都爷认得人,不认得人。倘若也是一般的混账,咱们跑他娘的路罢了。”有诗为证: 奸雄不用即当杀,不北走胡南走越; 微官薄禄羁縻之,何异养虎将须捋。 莫说李自成、刘良佐私下不服的话。且说杨总兵带了兵将,真个人似虎,马如龙。王参将在前队,杨总兵在中军,李自成等一队一队摆列前去。兰州州官预先支值了兵粮,又有牛羊酒面犒赏,兵将欢天喜地,竟自过去,果然秋毫无犯。离兰州十五里下寨,住了一夜。次日五更埋锅造饭,放炮起行。不上百里,便是金县地方了。 这金县是个小去处,知县又是个老贡生,不晓事体。不要说牛羊酒面的犒赏,连兵粮也还备不完。众兵一到,吓得知县在堂上“魁星踢斗”起来。退回私衙,坚闭不出。前队王参将的兵,见县里不支应,大声发话,上堂去叫喊如雷,也不见一个人回答一句话。跑到王参将马前,禀说此事。王参将摆道入城,去见那知县。竟上堂来,不见知县,却见三五十个兵丁,在堂上喧嚷。王参将大怒,把鼓噪兵丁拿住了五六个,每人打了十棍。原来打的兵,倒有三个是李自成手下的,忍着疼痛,忙跑回后队,禀了李自成。李自成大怒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爷、将爷好没分晓,如何出了兵,却不先算计了行粮,叫这狗攮的知县不瞅不睬,又叫这狗攮的先锋颠倒打自己的人。”登时纠合了刘良佐,带了两队兵丁,跑马进了金县城门来。到县里打开私衙门,一条绳子缚了知县出来,要去见杨总兵。正值王参将,两下里撞见了。李自成恼的是王参将,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赶上前来,把枪往他心口里一刺。王参将不提防他来,竟被穿心刺过,翻身落马,跳了几跳死了。跟随王参将的兵,飞奔去报杨总兵。走得迟的,也被杀死了十多个。知县趁他杀得忙时,脱身逃走,不知去向。 刘良佐道:“哥你杀便杀得好,须要偿命怎了?”李自成道:“哥这等,说起来只怕连哥也要带累你哩。如今这桩事弄得大了,倘被擒获,性命难保。古人说得好,人急计生,狗急跳墙。咱两个须别寻去向,若迟了半日,就走不脱了。”刘良佐道:“咱家小,幸喜在兰州十里庄。哥又没家眷,越发便宜了。只是往哪里去才好?”李自成道:“咱有结义兄弟唤做高闯王,现在土山坡下结下营寨,手下有七八百健卒。据土山为险,可拒官兵。如今再添了咱两条好汉,还怕谁哩。”刘良佐道:“事不宜迟,咱们快快走罢。将爷差人来拿,又要动刀枪,越发不好了。”李自成问那随行的兵丁,个个愿随前去。不一时两员将,五十多人,策马加鞭,往兰州奔去。 走了三十里,天已昏黑。只得在一个村坊——不上十来个人家,打将进去,逐家的东西,尽被搜出来吃个精光。然后趁着微微月色,往前赶路。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 夜深边境草凄迷,不觉长堤月又西。 此际肝肠应寸断,英雄失路实堪悲。 正行之间,天已大亮。算算路程,不过三十里路可到兰州。李自成道:“谢天保佑,将次近了。只怕梅都爷人马,毕竟在兰州起身。不撞见便罢,若是撞见,咱两个不可慌张。料此时将爷塘报未到,咱两个只说,将爷差两员把总,带领兵丁,迎接都爷。都爷自然不疑。便可哄过他,咱们就好往前跑路了。”刘良佐道:“哥的见识最高。” 第83章 樵史演义(20) 又行了五六里路,只见梅之焕前哨已到。李自成在马上高声问道:“咱两员把总,带领兵丁,是杨将爷差来迎接梅都爷的。都爷在中军,在后队?借问一声。”那前哨将官原也认得李刘二人,在马上拱了拱手道:“都爷就在前队,只一里路就是了。都爷喜欢奉承的,老哥们须远远跪接才是。”说罢去了。李自成一伙儿行了半里,都下马来。只见梅巡抚远远坐在八人轿上,两班吹手在前引导。一队一队,过了四十多队,才是巡抚轿到。李自成一伙儿齐齐跪下,高声禀道:“杨将爷差官迎接老爷!”梅巡抚道:“我的人马就到了,你将爷这仪文也是多的。且问你兵到什么地方了?”李自成道:“禀老爷,兵才到了金县。只为县官不应付钱粮,众兵鼓噪。王参将禁戢众兵,人多不服,反杀了本官王参将。因此杨老爷差小官星夜前来禀报老爷,就请老爷吩咐各队趱行一步。将爷在那里专望老爷驾临,自然人心贴服。”梅巡抚道:“我说同出兵前去,何必又遣官远接,果然有此不意之变。你们就飞马往前后队吩咐,各队紧一步趱行前去。”李自成高声应了,各个上马,一路催赶各队。反是奉军门的令,不但没人查问拦阻,五十多匹马,好不扬威耀武。待人马过尽了,飞也似竟投土山坡下高闯王那里去了。正是: 从来黠贼多急智,瞒过梅公文武才。 却说梅巡抚又行了三十里,才有杨总兵塘报,报称李自成、刘良佐鼓噪作乱,杀了先锋一员,连兵带马走了。梅巡抚也还不知迎接的就是他两个凶身,忙忙赶到金县。杨总兵面说此事,梅巡抚道:“离兰州不多路,蒙贵镇差官远接本院,就知此事了。”杨总兵道:“实不曾差官奉迎。毕竟就是逃将逃兵,巧言瞒过,逃往他方去了。”梅巡抚道:“不应付兵粮,原是县官逆了圣旨。吩咐快与我拿下,特本参奏。”又问乱的是哪一队,杨总兵说:“是李自成、刘良佐两队,约有一千人马。”梅巡抚只说点名,将两队里总旗共二十人,走了五人,把来都索绑押出辕门斩首。其余一概赦宥。整队打点起行。其时兵粮,已亏县丞勉强凑足。兵不喧哗,马不奔突,放炮洋洋去了。 行不上半日,总督军门檄文星夜前来,称有清人海套在关外侵扰,要梅巡抚杨总兵回去。又忽接塘报,京师东兵已退。梅巡抚只得同杨总兵回军。这一番勤王,倒弄出个李自成、刘良佐叛去了,岂不是个天数?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范抚军不战成功 高闯王因山结寨山中大约多风雨,醉余唱彻黄金缕。点检醉醒身,风情误煞人。笔端空碌碌,谭边复谭腹。干戈动眼前,何须问九边。 《菩萨蛮》 抚军志在调玉烛,不须弓矢华夷伏。 谁知乱起在延安,李成祸患难收束。 且说河南巡抚范景文,闻乱即趋,提兵至保定。阅操两日,把各处为乱的兵,枭了十余首级,兵心始定。行至安肃一带地方,蔡忠依前扮作叫化的,在京城领了兵部尚书申用懋的手书,呈上范景文看了。才知先到为第一功,催攒各兵,星夜前进。到了定兴县,有乡官鹿善继的父亲封君,唤孙儿辛酉解元鹿化麟,出郭迎军。又自己出饷二百担,劝乡人共出饷三百担,送至军前,以备行粮。范景文登门谢了年伯和年侄。 方要起行,只见生员王佐特来叩见,禀道:“五日前,某往关庙将卜趋避之计。恰遇二青衣先在求签,亦为此事。某取他求的签细细详解,晓得安然无事。某向二青衣道,‘关老爷签意明白,似不须避。’二青衣尚然惶惶惑惑,不敢自信。某复跪祝道,‘果不消避,乞老爷夜赐一梦。’某到夜间蒙眬睡去,忽梦身在关帝殿廷,关帝吩咐某道,‘范某兵到,北兵即退去。不必他避。’某素知台名,醒来甚是称异。故不复远徙,仅避至固城地方。昨见公檄乃归。爷台兵能退敌,不卜可知。”范景文道:“据子所言,神必佑我成功,此朝廷之福也。”即留王佐在行间以备参酌。又有生员蔡学思等三四人愿从征进,范景文见他都善骑射,也都留在帐中。 正商量发兵前去,忽报称,总兵张鸿功领兵勤王,由易州渡涞水,甲仗雄整,一路人人道是好兵。不料中看不中用,兵心惧怯。打听得北兵很勇,不能取胜,一时逃的逃,掠的掠,竟成瓦解。又报称,总兵张国泰领兵勤王,兵至祖村地方,遇北兵哨马二十余骑,怯不敢战,连夜退至北河。居民惊散,满路啼号。范景文闻报,就传令拔营,星夜进发。但见: 六军星陈,万骑雷动。阚军声而丘陵簸荡,扬兵气而天道晦冥。起沙砾以薄天,助兹鳌鼓;吹烟火而涨日,燎彼鸿毛。凡草木尽为兵,是风云皆入阵。矢志入不毛之地,披甲前驱;立心成不战之功,衔枚远袭。队队思为天子卫,人多尽道范家军。 正行之间,报有旨,援兵先到的守涿州。范景文催兵连夜前去。是腊月二十三日,到了涿州,闻得数里内外,北兵往来不绝,只得扎营在南门外。城里乡宦士庶,也有发粮出城赉助军兵的。范景文令蔡忠等副将,大发兵北向,鼓角声数里不绝。次日早晨,哨马报称,北兵已撇了良乡县,尽数复回北京。范景文方才整兵入城,且为守涿之计。到了夜半,忽报紧急军情,范景文披衣起问,报称北骑合围,败了总兵满桂的长胜军,盘踞在土城关。京城大震,远近戒严。范景文大惊,立刻升堂,召将士面谕道:“国难方急,我不待诏人援。因北兵南下,乃命我守涿。今彼复逼京城,自当入卫天子。”立刻传令整队启行。时废相冯铨及士民人等皆苦苦遮留,范景文坚不肯许。 二十五日夜里,在卢沟桥遇了三千余骑。两下交锋。彼寡不及此众,杀其大半。复整队前去。二十六日,到北京彰义门外,报北兵已尽数拔营东去。崇祯大喜,召范景文入城陛见,随令赐宴旌功。又吩咐兵部尚书申用懋,升他为兵部左侍郎,守通州屯粮要地。 其时原任尚书王洽,蓟辽尚书袁崇焕,俱被逮在狱。那科道好事的,不说申用懋调度得法,范景文赤心勤王,纷纷上本,指斥时事。崇祯虽不听他们说话,范景文也丁忧,申用懋竟致仕,都回去了。正是: 劳臣心血倾几斗,抹煞令人泪满襟。 崇祯既准了申用懋回籍,特旨令梁廷栋做了兵部尚书。那个梁廷栋为人有机智,说天文,谈战阵,是个有才干的。一到了任,见戎政尚书李邦华系狱,就奏了崇祯,放他回籍闲住了。京师人都道廷栋救了正人君子,不是尸位素餐的了,如何王洽误国、庸臣袁崇焕失机大辟,都不早早决折?四月里,王洽死在刑部牢里。梁廷栋会同刑部胡应台,把袁崇焕复招定罪,奏过崇祯,登时绑到西市碎剐凌迟。京城的人恨他失误军机,致北兵进口,各处残破,生生地割一块,抢一块,把袁崇焕的肉,顷刻啖尽。袁崇焕只是要成和议,杀了岛帅毛文龙。哪知文龙虽系羁縻,不比宋朝岳飞的忠勇,却也赖他在岛上屯扎,北兵还怕从后掩袭,未能深入。文龙一死,和议不成,怎怪得京城百姓生啖崇焕的肉?有诗为证: 崇焕非同秦桧奸,文龙难比岳飞贤。 但无君命诛家将,致令边尘飞帝前。 虚设岛兵何死法,诱来酒客不生还。 今遭活割生吞苦,始信冤冤报在天。 朝里的事,也说不得许多。流寇乃关系明朝天下的,如今只该说流寇的来踪去迹。唯朝廷一二大政事带入伴说,才不至蔓延无序,杂乱失真。 且说李自成从那日鼓噪杀人,罪不在赦,同了刘良佐依旧奔回兰州来。打听高闯王屯聚集何处,要投奔他。 原来高如岳兵将虽扎营在土山,手下的勇将有罗汝才、刘国龙、贺一龙、马守应、刘希尧等不下十人,兵也聚得多了,近地杀人放火,抢金帛,掠妇女,不只金县地方处处受害。府、县火急,申文上司,就遣些兵将前来,哪里剿得他倒,被他杀败几阵。 偶然一日,高如岳带了罗汝才、贺一龙,在临洮府城外关厢人家,掳得四五个少艾的妇人,来到营里。大家摆起筵席,要妇人们陪着吃酒。那妇人,一个余氏、一个赵氏、一个邢氏、一个邬氏、一个安氏。这邢氏生得千娇百媚,又妖娆淫荡,真正勾人的魂,引人的魄,活活弄杀男子汉,并不皱一皱眉头的女将军。高如岳一见,身不由主,携手相扶,扯到寨后小营房里,解衣去裤,行其云雨。正弄得热闹,惊动了高如岳元配鲍氏夫人,在后营大踏步赶来,乱嚷乱骂道:“天杀的王八羔子!咱和你相处十年来,并不敢背着我偷个老婆。原说做了皇帝,才许你立东西两宫。如今才做强盗,就欺起心来,弄这浪歪刺骨。咱和你拼个你死我活!”高如岳连声道:“不敢,不敢,咱就打发她与那弟兄们去罢了。”又再三央及,才回后营去了。高如岳竟走了出来,邢氏穿裤不迭,慌慌张张,正不知吉凶若何。正是: 流浪一身谁是主,扬花飘起任西东。 罗汝才迎着高如岳笑道:“高大哥依山结寨,何等雄风,今日却做了都元帅了。”高如岳道:“不是咱怕老婆,起义时节,须不可恋酒色而忘大事。”正说不了,忽传报有李将军求见。高如岳正在收罗好汉时候,急叫进来。只见李自成带了刘良佐一班人,进入营中。高如岳道:“仁兄久在何处,今得光降。”吩咐放炮吹打,重新见了礼。一一通名道姓,另整筵席,庆贺二将军入伙。又添了偏将、健卒,土山大寨越越兴旺了。饮酒中间,李自成见有四个妇人陪酒,问是抢来的,便向高如岳道:“小弟自杀了恶妻,久无妻小,乞高大哥见赐一个,陪伴几时也好。”高如岳连声应道:“有,有,有。这四个,是弟兄们分用的了。叫留得一个绝美的,正待配与英雄。今就送与李兄做浑家便了。”罗汝才笑道:“李哥放心,料没嫂子打出来。”高如岳道:“罗哥该罚一大瓯。”吩咐请出那位娘子来。邢氏羞羞怯怯,袅袅婷婷,从帐后走出来。李自成、刘良佐都作了一揖,一齐再整杯觞,重排肴馔,吃个大喜的筵宴。到了晚间,各搂一个去睡了。 李自成便把邢氏做了老婆,爱她就如活宝。只有一件,那西人与南方不同,男女才上交,女人口里就道:“我的亲哥哥,亲爹爹,射死我了,射死我了!”又有的道:“亲亲,你射死了小淫妇儿罢,射死了不要你偿命。”妖声浪气,不只一样。若不叫唤,男子汉就道她不喜欢了。况且营里,没有铜墙铁壁遮隔,两边叫唤的声音,着实难听。夜夜各营的头领搂着妇人戏弄,无般不样叫出来。这李自成却为逃逃奔奔,劳碌久了,又久旷的人,如渴龙得水。邢氏是天下最妖娆耍弄的少艾。两个才到被窝里,邢氏颠倒搂住汉子耍弄。李自成虽然长枪大戟,直入毛营,怎当邢氏如此奇骚,口里“亲哥哥,亲乖乖”不住的叫,每夜定要丢了三四遭,方肯住手。从此足有一个月的大战,李自成也觉有些支撑不来了,上床便也想睡。邢氏再睡不着,听得别营里叫唤声音,再不肯住,邢氏叹道:“我的天爷嗄,咱既被这班人抢掳前来,指望大弄弄儿,不枉了生一世。如今撞了这绵羊,怎么了!”从此憎嫌李自成,只想另伴个耐久的,才得心满意足。有诗为证: 从来妇人皆水性,流来流去浑难定。 嫁了流贼尽风流,丧廉失耻无干净。 若是云雨不满怀,空教脐下热如甑。 不如另向别处流,觅个人儿连夜奔。 这一伙人每日轮番打粮,挨班打探。偶一日打探的头目贺锦从北京回来,参见了众人,高如岳细问北兵如何退去,贺锦道:“可叹朝里没个知兵的。有个四川和尚姓申名甫,自称善能车战,又能遁甲,呼召鬼神。一个有名的翰林金声闻知其名,向朝廷奉荐了他。崇祯与他都司做,他不肯受,明日改授了京营副将。他奉旨募兵,把京城叫化子,尽数充了兵。崇祯把金翰林改了监察御史,就监申甫的新军。又改庶吉士刘之伦为兵部侍郎。又令编修吴廷简犒军城外。不料申甫领叫化子军出城大败,金声走脱。刘之伦也战殁,吴廷简臂中一箭。亏了总督河道、侍郎李若星,河南巡抚范景文,山东巡抚王从义,山西巡抚耿如杞,保定巡抚解经传,都来勤王。山西援兵中途散去,耿如杞已下狱。河南毛兵厉害,范景文又得军心。北兵今已解围出口,北京安然无事。目今推熊文灿为直省总督,来剿我们。尚未命下。咱先星夜逃回,报此紧信。须预作准备,方可无忧。”说得高如岳、李自成、罗汝才、刘良佐等,无一个不心惊胆战,怕朝廷兵到,吉凶未卜。未知后事如何,单道本回的事,有词为证: 《千秋岁》 日沐月浴,小范新装束。调金瓯,扶玉烛;勤王热血红,临阵征袍绿。不战立功名,先声早慑伏。 此处靖边尘,彼处添蛇足。何异狼贪蝎毒,闯出闯踏天,户户高声哭。怪天生流贼,致乾坤翻覆。 §§§第二十八回叛贼聚众毒秦晋 流氛分队犯梁楚醉眠醒起,世事惊流水。细说流氛犹未已,忽复忙翻野史。凶锋说也销魂,纷纷搅乱乾坤。秦晋渐窥梁楚,可怜遍地邅迍。 《清平乐》 兵连四省势漫漫,父子东西手足残。 更有一般堪痛哭,深闺伉俪泣分鸾。 贼子杀人歌且笑,官军遇敌早心寒。 养成贼势如狼虎,浪说封关泥一丸。 话说李自成等辅着高闯王,打家劫舍,积草屯粮。却因兵多了原也不够吃,又闻得熊文灿督兵来剿,心里着忙。打听得熊文灿在福建做巡抚时节,曾剿漳浦县、诏安县的山寇,又曾剿南安县一带海边的海寇,是个书生知兵的英雄。因此高闯王与李自成、罗汝才商量道:“趁熊督师未来,咱们凭着英雄弟兄,先立个法令起来,多掳得些人凑数。把新掳的人去充头阵,精兵在后接应,庶可敌得官军。”于是派定李自成、罗汝才、刘良佐、贺一龙、马守应、刘希尧、刘国龙、贺锦各领一队,前往渭源、河州、金县、甘州一带地方打粮,就去掳掠人口。约定到了人家,先把人马四面围定,口里叫号儿道“放亮儿”,将两边空房尽行放火。若遇人走将出来,即便拿住。掳的粮食衣物,就叫那人挑去。及至挑到营里,便执刀问道:“你跟咱老子不跟?”那人若说不跟,便道:“我送你去。”一刀就砍了。若说愿跟,又问他道:“你有爹娘、老婆、儿子么?”若说没有就罢了。若说有,又问他:“想也不想?”若说不想,就罢了。若说想,便道:“我送你去。”又一刀就砍了。才拿住的,定加捆缚。三日五日不逃走,才放松了。也有三日五日后逃去的,一拿住了,不是割耳,定是刺面。官军拿住,反道他是真贼,解官请赏,顿时斩首示众,因此不愿做贼的人,既被掳去,只得没奈何,也跟他做贼了。从此不上三个月,聚众已十余万人了。 熊文灿等命下了,到任两月,统领了一班将官,五万精兵,前来征剿。李自成、罗汝才虽善骑射,实不曾遇大敌惯厮杀,只管推高闯王道:“高爷是将主,还须你亲临本阵,咱兄弟们自当帮助成功。”高闯王见这些兵马虽也雄壮,只是未经训练,难以迎敌。趁官军未到之时,到空场上摆阵势,试刀枪,操演了三日。忽哨马来报,官军到此只得百里地了。李自成献计道:“官军若来,有前队、中队、后队。小弟和刘良佐、罗汝才两兄弟,领兵一万,打从金县搅乱他后队。刘国龙、马守应、贺一龙三兄弟,打从山窝左侧冲将出来,去攻打他中队。高爷领着刘希尧、贺锦二兄弟,和他前队打击,攻他头阵。首尾攻击,不愁他不输。这一阵挫了他的锐气,就不怕他了。”高闯王道:“李兄弟的计,正合我意。”当下依计而行。 第84章 樵史演义(21) 且说总督熊文灿统领的将官,唯虎大威是一员猛将,陈永福是神箭,其余也只寻常弱射。熊文灿用虎大威做先锋,陈永福压了后队。兵随将转,马听锣声,往土山进发。哨马报称离贼营已十里地了,贼兵已队队杀将出来,像个抗拒厮杀的意思。熊文灿吩咐旗牌官传令,五里外安营,准备厮杀。原来熊文灿总督在中军,令箭传到先锋虎大威营里,虎大威遣裨将张大福到中军禀道:“军士远来疲倦,须在十里外扎营,安息片时,天色尚早,再图厮杀未迟。我劳彼逸,怕有疏失。”熊文灿拍案道:“我几乎错了。虎将军之言,甚合兵机。速令安营,并叫埋锅造饭。军士各个饱餐,看贼众动静,再作道理。”正在结寨造饭之际,哨马来报,贼营兵马连连发动,恰像有抄出后队的光景。熊文灿吩咐传令各营,快作准备。众将急叫军士们弓上弦,刀出鞘。才午时二刻,高闯兵将,一齐杀奔前来。炮响三声,首尾俱动。马守应带着刘国龙、贺一龙人马,先从侧首转过,直奔中队。熊文灿急叫参将顾守仁、马一充对敌,自己却退入后队。这马、顾二将,哪里是马守应三人的对手。才一合,马顾两将,俱被刺杀了。后队罗汝才正遇了陈永福,被他弓开飕一箭,正中了手腕。汝才丢枪跑马回走。李自成、刘良佐不敢恋战,且战且走。忽有本营报马来报,称寨主高闯王杀入官军前队,被先锋虎大威只三合已杀死了。李自成、刘良佐惊得魄散魂飞,护着罗汝才奔回土山大寨。马守应三人见寨主死了,也急忙回军。 聚在一处查看人马,十停逃散了七停,没着理会处。只得各人带了家小,改装逃难,再作计较。马守应道:“张献忠那里虽然兴旺,未知他为人如何。目今兵马各队甚多,任从分路而去。咱们几个就此对天拜告,结为异姓兄弟。哪一个成了气候,都去靠他便了。”于是各个拜了天地,结束了金银,拣亲信的兵丁带了几个,改作良人装扮,分路逃难。配对儿的妇人,也都带着走。罗汝才便要往湖广,刘国龙便想投降熊总督。只刘良佐、高杰,依旧同李自成往汾西。只走了一日,刘良佐也别去了。李自成带了邢氏,一路进发。不愿随者,赍发了些路费,叫他自去逃命。正是: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熊文灿是日杀败李自成等,虽然大胜,恐有伏兵,也就鸣金收军。次日,坐在帐中,哨马来报,十余万贼兵一夜逃尽,俱不知哪里去了。熊文灿统兵到土山查看,都是空营,也还有遗下的器械、衣物。怕散而复聚,遣虎大威、陈永福巡山三日。拿土著良民来问,知解散是实。才统兵回大名府去了。正是: 个个鞭敲金镫响,人人齐唱凯歌回。 熊文灿回任,上本报捷。 不一年间,李自成聚众,又至数万。刘良佐、马守应、贺一龙、贺锦、刘希尧又都到了。随身又有侄儿李过,及蓝养成、刘宗敏、马世雄、高杰等,好不兴旺。先打破了河曲县,随破了汾阳县、霍州、兴县、岚县、临县,兵马到处,无不披靡。 上司上本告急,崇祯召阁部杨嗣昌,戎政尚书魏照乘,面问方略。杨嗣昌奏大名兵备卢象升,有文武全才,可加衔赐剑,授他督剿之权,必能剪灭此小丑。崇祯立命升他兵部尚书,专以督剿委他。又赐他宝剑一口,先斩后奏。加俸一级,不受总督尚书熊文灿节制。旨意一下,卢象升感激朝廷宠任,即日上本,选将兴师。 早有细作把这话报入贼营。李自成对众头目道:“咱以张献忠与旧寨有唇齿之情,曾去投他。但他阴谋不测,被咱悄悄走了。虽是如此,彼此俱未露形迹。如今官军厉害,似前虎大威的勇,陈永福的箭,若又敌他不过,难道又走不成?不如卑词厚礼,依旧结好了张献忠。山西和陕西相连,好为接应,咱们也胆壮些。”众头目都道:“寨主说得是。”就差李过往张献忠那里去通好,张献忠也就允了。 说时迟,那时快,督剿尚书卢象升统领了人马,在太原府到了任,浩浩荡荡,杀奔霍州一路地方来。与李自成交战了三四阵,不分胜败。后来却被自成用了贼智,悄悄陷了辽州,破了泽州。卢象升分兵去救,自己营里反觉单弱了,一连输了四五阵。到了十二月初旬,天气严寒,战士哀怨,只得退到直隶交界地方。移文总督熊文灿,要请救兵。熊文灿道:“陕西张献忠不时骚扰,自顾不暇,怎能有兵将分遣?姑待交春,方可调发。”卢象升没奈何了,沥血誓师,亲临战阵。这日阴风惨惨,杀气腾腾,两阵对圆,刀枪并举。巳牌战起,战到未时,官军大败。好一个督剿卢尚书,竟战殁在阵中了。正是: 从容临阵誓身亡,千古忠良自主张。 赐剑加衔恩已报,头丝犹带满天香。 卢象升全军覆没,报入京师。崇祯下召求言。有个淮安武举陈启新,上了个“外侵内讧,敬陈八要,以祈采纳事”的本章。崇祯大悦,要特拔他做东阁大学士。其时周延儒已驰驿回籍,正温体仁专权用事时节。连有经济的吴宗达,极方正的文震孟,一个六月里弄他致仕,一个九月里参他闲住。怎容得崇祯皇帝特拔一个信任的人,分他和吏部谢升的权柄?再三执奏,崇祯只得把陈启新擢为兵科给事中。陈启新又上一本说流贼的事,崇祯批,着熊文灿戴罪立功;阁部杨嗣昌督剿流贼,特赐上方剑先斩后奏,好不荣耀。李自成一班兵至数十万,却不以为意。 只是山西大饥,贼众食尽,渐渐流入河南。先掠了武安县,再破了林县,回兵据了武安,又据了涉县。兵到之处,杀伤掳掠,万民涂炭。一日,李自成要分掠开封、归德一带地方,怕辎重不便搬移,留家属人口在老营里,留一两员勇壮的头目,守着内外营寨。就拨心腹刘良佐牢守外营,高杰巡哨内营,有急互相救应。留下兵马十万,其余分头都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闯王夫人邢氏,是个极风骚的妇人。平昔和高杰眉来眼去,两下调情。这番巡哨内营,恰派了高杰,正中了机谋。常常叫丫头婆娘,送好酒好肴,又送白绫汗巾,约他面会。高杰原看上了邢氏,魂灵已被她勾住了的,有甚不喜?初然两三夜,借巡哨为名,看熟了内营的路径,约定夜间进去,和她欢会。那邢氏重梳梳头,洗洗澡,准备迎接新郎。有北地《挂枝儿》为证: 喜珠儿忽地在营前挂,银缸灯结蕊,喜鹊叫喳喳,粉墙上画的成双卦。思君可为配,随地即为家。若还前世的姻缘,也悔守了连宵寡。 且说高杰,这一夜,只把巡哨为名。带了几名心腹家丁,巡了一番。自己闪入内营,心腹家丁依旧打巡锣巡更去了。邢氏接住了高杰,笑欣欣地道:“我的高爷,想杀了奴家了。咱们快些干营生罢。”两个搂做一团,弄将起来。都是年少英雄,动地惊天,弄了一夜。从此夜夜弄在一处。邢氏道:“咱是舍不得你的了,你不可负心,抛闪了我。”高杰道:“咱也十分爱你,须做长久夫妻才好。想起来,流贼不是久做的。闻得皇帝肯招抚咱们,不如和你带了心腹兵丁,取便逃走。若急了,去投熊总督,有何不可?”邢氏道:“不知熊老爷肯收留你不肯?”高杰道:“陕西张献忠,听得说已投降了,好不重用他哩。”邢氏道:“事不宜迟,快些走罢。”两个一内一外,收拾了一日。次夜只带得四五十心腹兵丁,竟逃往大名府一路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次日刘良佐知道了,心下想道:“老高高见,咱们流来流去,终非了局。只是李哥相依已久,情义不薄,咱也走了,老营尽失。这是受人之托,不终人之事了。且待李哥回营,再图别往。”只得照旧防守老营,不在话下。 那熊文灿信了张献忠的真降,用为心腹。高杰先去投他,他就引见了熊总督,把高杰也留充守备之职,岂知张献忠绰号八大王,流贼里第一个英雄,怎肯甘心伏小做参将,反听总兵官节制?八月间,把官兵营里军器火药,衣甲钱粮,尽数装载,杀入湖广地方去了。黄州府蕲州、麻城县一带地方,处处受兵,人人被劫。聚众只三月,已有十万,声势泡涌,比李自成更狠。报入京师,崇祯大怒。十二年己卯岁十二月,差校尉把熊文灿拿了,解到北京,发到刑部大牢里,等待差官究问。十二月就颁下讨贼恤军的诏书,自己退居便殿,减膳撤乐,穿件青袍,早晚议事,与文臣武士誓同甘苦。必要合围大举,灭此贼众。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李公子投闯逃祸 杨督师失机殒身山山水水还依旧,唯有这乱离人瘦。遍地受摧残,肠断三更后。巍然阁部,拥兵思斗,无计空挨永昼。一旦失军机,未死心先皱。 《海棠春》 万里妖氛杀气冲,官军空说挽强弓。 刘公靖节杨公缢,三楚疆场一旦空。 话说朝中的事,虽然有了明主,却少良臣。自八年九月权相温体仁参了何吾驺、文震孟回籍,九年林釬入阁,不久又殁了。贺逢圣、黄士俊、孔贞运入阁办事,却只顺着首相冢宰的意,莫敢异同。文震孟在苏州只是优游山水,有终身不出的意思。闲了,一悼虎丘,吊颜佩韦等五义士的墓,赋诗感愤。传入京师,又将起党人大狱。亏得天子明察。这丙子四月,文震孟暴病殁了。十年,温体仁正月特旨命归,谢升二月闲住。傅冠、刘宇亮、薛国观,俱入阁办事。杨嗣昌又督师在外,宰相倏忽去留,连崇祯一个明主,也全没主意了。流寇猖獗,反若平常事体。谁肯当心上本,去剿灭他?故此李自成扰乱河南,张献忠扰乱湖广,罗汝才扰乱山东。张献忠原与李自成有隙,在湖广自为一队,不通往来。罗汝才虽雄霸山东,自称为曹操王,却也推李自成做盟主,服他提调。人马已近四十万了。正是: 阁部匪材膺重任,寇流五省势难支。 且说河南开封杞县,有个能文能武的举人,姓李名岩。因他父亲是甲科的部属,人便称他为李公子。家私富厚,性气粗豪,大约轻财重义,是三代以下好名的人。为因连年荒旱,米麦贵不可言。大户人家有了银子,还没处去买。杞县知县姓宋,平昔极是执拗。遇此凶岁,他只比钱粮,日夜敲扑,哪顾百姓流离饿殍。 李岩心下不忍,又自恃公子、举人,就动一条陈:第一款,求他暂停免比;第二款,要他设法赈济。宋知县拂然不乐道:“上司为军粮紧急,杨阁部厉害,催饷文书雪片下来。若不征比,将何起解?必然罪及本县了。至于赈济一节,县里既没无碍钱粮,何处设法?除非地方上富家大户积有米麦的,肯出些,赈济贫民。本县只好代劳派给。” 李岩见知县话不投机,只得回家,把自己仓里米麦盘算一回,只留下本年吃用,余下二百多担,尽数给散与本甲的穷民。个个沾恩,人人感德。那时就有一班无赖好事的,纠五合十,向他本甲富家大户,引李公子为例,登门吵闹,要他发粟济贫。口口声声,要抢米,要放火,不肯干休。那有势力肯出尖的去禀宋知县,求他出示禁戢。宋知县心里正怪李公子多事,忙出一面硬牌,传谕:“速速解散,各图生理。不许借名求赈,恃众要挟。如违即系乱民,严拿究罪。”百姓群聚拢来,把硬牌打碎,又打差人。差人奔脱,来回复宋知县。 百姓约有千人,拥到县前,乱嚷乱叫道:“我们左右要饿死了,不如大家抢抢罢。”宋知县着了忙,去请李公子商议。李岩劝知县出一暂免比较的告示,并劝各家大户,各出米麦,减价官粜。宋知县只得依他,出了一张告示。众百姓道:“我们散是散了。三五日后,若没处籴米买麦,我们少不得再来和太爷总算账。”说毕,一哄大家散了。差人进衙回复了,宋知县越恼起来道:“这都是李举人发粟济贫,掠美市恩,以致百姓作乱。况且三五日后,若没人赈济,这乱民终不肯干休,不如备了文书,申报上司,凭上司如何主张。”遂连夜申了一角文书到河南按察司,道:“举人李岩,谋为不轨,私散家财,买众心以图大举。打差辱官,不容比较。诚恐滋蔓难图,祸生不测。乞申抚、按,以戢奸宄,以靖地方。”按察司一面据县申文抚、按,一面批县,密拿乱首举人李岩监禁,毋得轻纵。宋知县奉了上司批文,竟把李公子拿禁在狱。 百姓纷纷地都道:“李公子为了我们,今反累他吃官司,于心何忍!不如劫了牢,放他出来,一齐杀了害民的狗官。一则救了李公子,二则出了这口鸟气。”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顿时聚了千人。杀入县衙,先把宋知县砍为数段。家属躲的生,遇的死。杀了一回。另有一班杀入牢里,放了李岩,并久滞狱底的囚犯。又有一班往仓里劫仓,库里劫库。惊得县丞、典史,不知跑往哪里去了。 李岩向众为头的道:“我虽被监禁在狱,见了上司,自有一番话说,料不至死。你众人固是好意,但如今杀了知县,劫了牢,劫了仓库,都是为我起的。难道这样大事,我免得一死?连你众百姓,也都不得干净,毕竟扭做乱民,一个也走不脱。我有一计,除非投了李闯王——他势头大,兵马多,暂且偷生,再作道理。”众人齐声道好。都去收拾细软,带了家小,车的车,马的马,骡的骡,走的走,跟了李岩出城。李岩又叫兄弟李牟——也是个好秀才,押了家眷先行,在三岔路口相等。把城里屋舍,齐齐放起火来,烧得七零八落。次日县丞回来,存下只衙役数十人,百姓二三百,空荡荡一个杞县。只得备几角文书,申报上司府县去讫。哪知李岩投了李自成,做了他的谋主。正是: 贪酷县官无见识,致令良善作强徒。 李岩见了李自成,就劝他假仁义,禁淫杀,收罗人心,方可图得大事。又荐了同年牛金星,是河南乙卯科举人,素有诈谋。招了他来,就封为右丞相,军中都呼为“牛丞相”。牛金星又荐一术士宋献策,是永城县人,面狭而长,身不满三尺,右足跛,出入以短拐自扶,人皆呼为“宋孩子”。几年前曾在北京海岱门卖卜,又会起河洛数。他见了李自成,袖中取出一数来,进上道:“十八孩儿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封他为军师。其余如钦天监博士杨承裕,拔贡生顾君恩,李岩相识的刘宗敏,投降的不计其数。 兵势越盛了,思量去围汴梁。李岩先遣心腹,扮作商贾,四散传布说:“李闯王仁义之师,不杀不掠。”又编成口号,教导小儿们歌唱。一时都学会了,各处唱道: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各州县愚民信为实然,唯恐李闯王不来,望风投降。罗汝才自称曹操王的,也领兵来会。合兵围了汴梁。李自成日日索战,城中只是固守。原来督守汴梁的,是神箭陈永福,与游击将军左明国。围到第七日,李自成带了众将,正在承明门下扬威耀武,陈永福在城上看得真切,飕的一箭,正中李自成右眼。大痛无声,跑马回营,大败一阵。各营坚守,数日不出。李自成竟瞎了一眼。督师丁启睿,带了虎将左良玉、虎大威等,集兵往朱仙镇。遇了李自成手下刘宗敏、李过,大杀一阵,贼兵大败。李自成只得拔营,往山东去了。不在话下。 那张献忠正在湖广,连破十州县,所向无敌。丁启睿且守河南。杨嗣昌上本,要拨大将左良玉帮他救楚。李自成、罗汝才分兵南下,败官军于枣阳,声势复盛。再回河南,遇秦巡抚兵在襄城。罗汝才匹马当先,杀得官军大败南走,掳得甲兵火炮。乘势破归德,占其城。朝廷闻报,把丁启睿革职候勘。李自成提兵再围汴梁,官军又大败于水坡。壬午五月,决黄河之水灌汴梁城。周王在城里正大出帑金,募壮士守城,不料黄河之水骤至,一城人尽为鱼鳖。李自成等也立脚不牢,依旧往南,将与献忠合军。周王乘船逃避,十人也只好存三四人罢了。百姓十人,只好存一人。真天地间一大奇厄。有诗为证: 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决不收如奔雷。 凭他善良不淹死,葬身鱼腹真堪哀。 第85章 樵史演义(22) 且说湖广各府,已被张献忠残破数十处。十月,又破了襄阳,楚襄二王无不被害。王府眷属,杀的杀,掳的掳,真正可怜。杨嗣昌尚拥兵在省城,初闻崇祯皇帝准他荐叙左良玉战功的疏,加良玉太子太保,赐蟒玉,挂平寇将军印,恰好良玉兵马,也将到省城了。忽闻报襄阳已破,楚襄二王俱被杀,这惊可也不小。自说自唿道:“罢了,罢了。我以阁老督师,何等重任,亡师麋饷,积有岁月。今兵溃襄阳,二王死难,我进不能,退不可,少不得是个死。”叹息了一会,遂拔刀自刎。 报入京师,崇祯大怒道:“左良玉不早救襄阳,以致失陷,降爵三级,夺其官职戴罪立功。”左良玉之部下,无不嗟怨道:“既非败阵,又闻命即行,未尝逗留,何故降夺?灰了我等血战的心肠。这都是台省的本,激怒了天子。我们何苦出死力,替朝廷上阵?”左良玉再三勉以忠义,到底人心懈弛了。因此张献忠兵马,越越抖擞精神,长驱席卷。汉、黄、荆、岳几府,相继失陷。桂藩预先出走,惠藩闻风奔逃。湖广巡按刘熙祚,武进人,字仲缉,号劬思。乡科出身,以循卓,升任此职。闻得二王出奔,亲督水兵庇护。二王急走,贼兵追之甚急。刘熙祚遣中军官护二王星夜前行,自己入永州城,为死守计。谁料先有奸细埋伏城里,里应外合,开门纳贼。把个忠义的刘巡按,被他拿住了。闭在永阳驿里。再三谕降,只是不屈。题二诗在壁上道: 倥偬军旅已逾年,家室迢遥久别颜。 岭北骷髅惊作垒,湘南宫殿倏成烟。 鹃血不沾无冢骨,乌啼偏集有狐田。 死生迟速皆前定,坚此丹心映楚天。 故园隔别又经年,今颜非复昔时颜。 山川草木皆含泪,貔虎旌旗尽作烟。 老妇漫劳寻蝶梦,儿孙切莫种书田。 苌弘化碧非奇事,留取孤忠回九天。 过了几日,贼众把刘熙祚押去。那时张献忠偶在一个小县,叫作宁乡县,又闭他在一冷室。刘熙祚料不免死,又作辞世一绝句道: 人逾五十不为夭,一世功名今日了。 精忠血愤九霄云,万古乾坤终不老。 后有书数行在壁上道: 生趣独浓,贻羞天下后世;死关能破,留馨宗党子孙。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莫谓可忧可惨;天地在上,鬼神在前,唯有勿惧勿挠。烈胆义肝,自有生来赋予已定;忠君报国,从学问中体勘得真。临难日,有半点儿女情,便俯仰不前;见危时,有十分忠义念,始指心肯剖。白刃可蹈,青史堪传。 张献忠又遣人谕令归降,刘熙祚大骂不屈,被杀于宁乡县学孔庙中。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众阉开门迎闯贼 群忠靖节报君恩世界掀翻,幺麽思占黄金殿。文臣武弁,你面看咱面。逆阉开关,诱贼何须线。忠心见,投缳赴井,各自寻方便。 《点绛唇》 落日横云城影长,旌旗闪闪动崩墙。 内臣款贼先希宠,文士遭殃半落荒。 金殿昼开飞晓雾,瑶宫晏寝失朝阳。 忠良累累归泉路,追伴君王聚一方。 话说崇祯年间,阁老倏用倏废,人也看得阁老是易得易失的了,谁肯如张江陵任劳任怨,替国家干事。只有温体仁做了八年阁老,又是四年首相。自崇祯三年入阁。京师童谣就说,“崇祯皇帝温阁老。”取温瘟同音的意思。崇祯七年,做了首相。京师童谣又说,“崇祯皇帝遭温了。”也取温瘟同音。大是不祥之兆。从此用人全然不妥,流寇猖獗。督抚是何等重任,放着一个素号知兵,万里长城的阁部孙承宗,妒忌他不用。放着一个首先勤王,北兵远去的兵部范景文,只用他做南京闲散地方的尚书。反用那闻清兵逼近京城,畏怯不前恸哭不敢行的杨嗣昌,虚糜岁月,养成贼势。十年,体仁特旨回籍,薛国观当国,又不济事。十四年五月,才复召周延儒入朝,有些担当,不比温的执己见,薛的徇人言,把范景文起出来,做了工部尚书,但不是掌兵权的要地。知兵的史可法,升了南京兵部尚书,也只可防御一面。贵州杀苗贼素有名的马士英,起他出来做了,凤阳巡抚,也只可保护陵寝。虽觉得渐渐有用人机栝了,哪知十五年,清兵再入内地。崇祯特命周延儒以宰相督师,断其归路。后来科道官纷纷说他受了贿赂,放他出口。因此五月加封太师赐归,十二月拿到京师,勒令自尽。是陈演当国了,晓得什么用人剿寇。一个全不知边情、兵事的张缙彦,用他做了兵部尚书。黜陟任心,功臣夙将,人人解体。 添注尚书孙传庭,教他总督直省兵马钱粮,专在河南北剿堵。被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用诱兵的计策,把新掳良民充为头阵,让官军连连赢了。孙传庭便十分轻敌,上本刻期平定流寇。哪知被刘宗敏伏兵四布,贺锦、辛思忠、谷可成、刘希尧、任继荣十余员骁将,候孙传庭兵入伏中,一声炮响,齐齐杀出,官兵大败。孙传庭单骑逃去,不知何去。正是: 百里兵荒断人影,猛军得志性如龙。 其时马士英在凤阳地方,倒也善能布置。原是熊文灿招抚的高杰、刘良佐,士英都提升总兵。又有个好汉黄得功,向年流落了,买几头驴子,在路赶趁度日。有贵州举人杨文骢、周抑新上京会试,在浦口雇了他的头口,也不知他是条好汉。行过了闵山一带,忽遇了响马强盗,共五六人,贵州读书的,也都晓得些弓马,正待迎敌,黄得功大叫道:“爷们莫动手,让咱去了当他罢。”此时已有坐头口的管家,跳下驴来了。黄得功也不卸行李,连驴和行李约有二百斤重,提在手里,就如提个被囊一般,往响马身上乱打。那一班响马忙叫:“休打!休打!我们下来和你讲话。”黄得功哪里肯听他,只是打去。众响马一齐跳下马来,拜倒在地道:“老哥真正英雄,小弟们愿拜下风,休失了义气。”黄得功才放下了带行李的驴子,也回拜道:“咱也不敢做大哥,只好好放咱爷们过去罢了。”众响马问他名姓,再不肯说,只道:“咱姓黄,叫做黄大。”众响马反把些路费送他,他也不收。杨周两举人见他如此有勇力,又有志气,从此一路待他如兄若弟。回南京,向马士英说了。马士英寻将他来,替他寻了妻小,请人教他些兵机战法。往凤阳到任,先用他做了旗鼓厅。屡屡差他堵截流寇,叙功本上已钦依他做副总兵之职。 流寇营里怕的是黄大刀,因此庐州、凤阳一带地方,李自成手下兵马,不敢恋战。又闻得刘宗敏等的消息,已获全胜,遂聚集人马,要往潼关。贼伙里曹操王罗汝才、革天王贺一龙,与李自成一齐起手,两部兵马最称雄盛,自成忌他。设酒请革天王,席上斩讫。随即跑马至曹营,罗汝才不知就里,也被一刀砍死。 李自成并了两部兵马,约算马步兵共三百三十余万,战将田见秀、党守素、李友、马世雄、张能、朱养民等七八十员,浩浩荡荡,往陕西进发。乘刘宗敏等得胜的声势,杀奔潼关。垂手破了关,直入西安府。驱逐了秦王,占据宫殿。设立官僚,有六政府侍郎、郎中、从事诸名色;武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诸名色。侍郎则喻上猷、萧应坤、杨承裕,郎中则徐立、王家柱、邓严忠,从事则顾君恩、郭附龙,防御则孟长康、陈荩、李三纲、吴大雁、黄阁、金有章,府尹则张虞机、姚胤锡、牛铨、刘苏、邓涟、刘茂先。武官不能尽载。改西安府为长安府。因怕湖广有张献忠,尚未敢僭位改元。是时有榆林巡抚冯师孔督兵出战,自成将大败。复添兵大战,遂破榆林,杀冯师孔。随攻庆阳府,庆阳破,还师西安。 过年,遂致书与张献忠。献忠回书甚自谦逊,许他唇齿相依,互为救应。李自成遂和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刘宗敏商议,正月僭称大顺国永昌元年,遂称皇帝。初三日,刘宗敏、李过等奉李自成令,领兵二万,先攻大同。巡抚卫景瑗城破被擒,大骂不屈。刘、李大怒,喝令碎剐。卫巡抚至死,骂不绝口。报了李自成,自成道:“此关一破,长驱直捣,料无阻隔。”遂统五十万大兵,一班战将,要从禹门渡河。只留些文官并武将李友等数员,守西安巢穴。兵有没用的,反逐他自去耕田。 人马于十五日离了西安地方,到了禹门河口。有巡抚蔡懋德统兵沿河防守,难以径渡。李自成分兵三路,去下流没兵的地方渡河,先攻临晋、泽州等处地方劫掠。却说蔡懋德手下有战将牛勇、朱孔训,称临晋名将,各统本部兵马骤至。乃二月初五日,率领兵马开城,与李自成人马大战数合。朱孔训被铳打死,牛勇刀法就乱了,也被杀在军中,全军覆没。蔡懋德知必不守,写了遗表付与监纪贾士璋,叫他呈上天子。有中军应时盛,原是辽东秀才出身,窃见疏稿,回家将妻妾并十四岁幼子皆一刀一个,然后泣向蔡巡抚,誓必从死。初八这一夜,风沙障天,对面不见,贼乘风附梯从东北入。蔡懋德、应时盛策马迎战,俱被砍死。时同被难的,赵布政、毛兵备、府县等官共有四十六员。正是: 捐躯殉国遥相见,累累何多忠义臣。 李自成兵到黎城,他将已报,陷了临晋、河津、垣曲、绛州等处。十六日到了忻州,开门迎降。进攻代州,镇将周遇吉,乃一员忠义的大将,设奇制胜。连战十余日,每战必胜,杀贼万余人。李自成着了忙,催诸路合兵攻战。周遇吉因兵少食尽,退守宁武关。夜率壮士二百人,从城上悄悄缒下,快刀杀入贼营,贼又大败,退去二十里。相持半月,救兵不至,三月初一日,城陷。周遇吉统兵民巷战,手砍数百余贼,力竭被擒。李自成劝他降,遇吉大骂逆贼,遂被砍死。李自成恨这一城死守,遂令屠城,寸草不留。正是: 草莽自有真忠义,血染黄沙昼不干。 初九日,李自成兵至宣府。巡抚朱之冯,誓死不从,拔刃自刎。总兵唐通守关,太监杜勋联骑出降,为贼响导。十五日,破居庸关,巡抚何谦被杀。十六日,破昌平州,总兵李守镕骂贼不屈,贼令碎剐泄恨。守镕手格数人,人拿不住,遂拔刀自刎。十七日,到北京平子门,分兵四下攻城。正是: 四望传烽尽盗卒,树林襞月月凄凉。 且说崇祯皇帝预闻流寇警报,又接了督师阁老李建泰的本,乞驾南迁,愿保太子先行。初四日,平台召对,遂向阁部官员道:“李建泰有疏,劝朕南迁。国君死社稷,朕将何往?又劝朕教太子先往南京,诸臣以为何如?”阁老范景文,总宪李邦华,少詹顶煜,俱奏称,太子南迁的是。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大声奏道:“奏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的故事么?”范景文等遂不敢开口。崇祯又问守城迎敌的良策,众臣默然无语。崇祯叹道:“朕本非亡国之君,诸臣却都是亡国之臣。”拂衣朝散,怏怏回宫。 次日,差勋卫科道等官,分守九门,盘诘奸细。阁老魏藻德要差往南调兵,方岳贡要差往南督饷,首相陈演依旧撤回,入阁办事。遣太监杜秩亨出城体探,御史王章专督城守。起复太监曹化淳、王相尧等,领兵镇守。襄城伯李国桢操练京营,以备战守。 十一日,崇祯颁罪己之诏。 十七日,李自成攻平子门甚急。正在惶惑间,贼遣降监杜秩亨缒城而入,议让西北一带,并发犒军银一百万,便可退兵。崇祯召廷臣共议,或然或否,再无定说。崇祯独以为不可。欲留杜秩亨,秩亨道:“彼营以亲王为质,如不返命,即便杀王。”崇祯道:“留汝也不中用。”因叱之使去。京城人心惶惶,哭声不绝。 十八日酉时,崇祯手执三眼枪,带着几个随身太监,都骑了马,领亲兵四百余骑,出宫至正阳门,传令开门。门军道:“不奉圣旨。”不肯开。亲兵将斩门而出,门军疑有内变,驾炮将反击。遂奔往顺城门,也不放出。崇祯道:“还好,还好。这是巡城王章号令严肃,守门军还知法度。”乃从白家胡同绕出城下,到成国公朱纯臣家。守门人辞以赴席未回,崇祯道:“好个国公,哪些个与国同休戚!”叹息回寿宁宫。向周皇后道:“罢了,罢了!城守单弱,救兵不至,大事已去。奈何!奈何!”相对痛哭。宫人皆跪哭失声。崇祯令之散去,各自图活。周皇后是夜,遂自缢于宫里。 次日十九黎明,崇祯手自撞钟,百官竟无一至。还见城里火起。不多时,各门俱开,喧传曹太监已开门迎贼,李襄城被贼拿去。崇祯急回宫,令袁妃自缢。绳断堕地,崇祯手自砍死。长公主在旁号哭,崇祯把剑砍去,断臂仆地。又遣宫人传谕张皇后、李妃,速令自裁。遂把剑丢了,急奔煤山,只提督京营太监王之俊紧紧跟随。崇祯遂自缢亭阁中,王之俊亦缢死在旁边梁上。崇祯被发覆面,上穿白绵绸袄、蓝纱道袍,下穿白绵绸裤,右足跣,左足有白绫袜、红方舄鞋。衣带有血诏道: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敌蹈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且说京城文武百官,偷生躲避的多,殉难死亡的少。然明朝忠臣,比唐宋较盛。 阁老范景文,每见身为大臣不能在疆场做一番大事业,虽死无益。召对后绝食三日,常常饮泣入告,声不能续。十九日闻城破,向阙再拜号恸,行诰封妻陆氏柩前,即自缢。被家人赵兰芳解救,作诗一首,有“谁言信国非男子,延息移时何所为”之句,遂投井而死。 户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倪元璐,十八日晡时,闯贼入彰义门,举家大哭。十九日寅时,闻各门已破,即衣朝服望阙四拜,复换冠带,南向拜辞老母。索酒酹所供奉关帝君前,对酌二盏。复出中堂南向正坐,吩咐家人道:“吾分当如此,意已决,毋得救。但我死后,须待皇上殓后,方可殓吾尸。切记!切记!”入书房自缢。三日后颜色如生,贼入见了惊避,不敢再入,家属得全。 兵部戎政侍郎王家彦,守得胜门。门破,贼持刀叱降,家彦大骂不屈。贼连砍二刀,死于城楼。贼遂举火焚尸,惨不可言。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守正阳门。贼入城,遂砍死城门下。寓所有子孟章明,系观政进士,闻变启知母亲,同妻三人,俱缢死堂上。山西一带地方从贼者众,一门四忠烈,真是天生成的豪杰。 左庶子兼侍读学士周凤翔,十九日闻城破君亡,沐浴衣冠,向阙痛哭再拜,同二妾顿时缢死。遗书诀父道:“君辱臣死,君死臣焉可独生?况男复身居讲职,忝列侍从乎!忠孝不能两全,矢以来生再图奉养尔。”又做绝命诗一首,有“碧血九原依圣主,白头二老哭忠魂”之句。 左谕德兼侍读学士马世奇,十九日尚未早膳,忽有数人闯入,口索骡马。家人告以没有,即持刀索银物。跄入搜检,果然没有,一齐奔去。马世奇道:“罢了,大事已去了。”沐浴更衣,捧敕命北面稽首谢恩毕,家人跪禀道:“家有太奶奶,老爷何可轻死?”马世奇道:“太夫人还有二相公侍奉,我不死,岂不玷辱太夫人?”乃南望再拜,从容自缢。二妾朱氏、李氏,相继缢死。 左都御史李邦华,十九日闻贼破城,衣冠望阙再拜,题阁门板上道:“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题毕,徒步往文丞相祠叩首再拜,口里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魂归天府去,子孙百世仰芳名。”立起身来大笑三声,缢死祠中。三日颜色不变。 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十八日见贼逼京城,即以死自誓。贼既入,因出问长班道:“倪爷安在?”长班还报道:“倪爷已自尽了。”施邦曜入内,作绝命诗,有“惭无半策匡时难,唯拼一死报君恩”之句。 翰林院左谕德刘理顺,十九日闻变,即自题壁上道:“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信践之,吾何不然?科名既占,岂肯苟全?三忠祠内,无愧前贤。”与一妻二妾,俱缢死。其家属或投缳,或赴井,计一门死难共十八人。真是天地间稀有的事。 翰林院简讨汪伟,闻贼至,即啮指,向夫人耿氏道:“吾不能生系贼颈致阙下,当为厉鬼击贼。”夫人道:“妾此夙愿,幸有同心。可毋使徐淑笑我。”十九日闻城破,夫人取一棱暖酒共酌。酒酣,汪伟索笔,大书壁上道:“身不可辱,贼不可降。夫妇同死,忠节成双。”正将就缢,汪伟在右,耿氏在左,氏对伟道:“虽遭颠沛,亦不可失序。”遂换转缢死。 第86章 樵史演义(23) 大理寺卿凌义渠,闻变,以首触柱,流血被面。把生平著述及批评诸书,尽皆焚毁。服绯正笏,向阙再拜。又南向拜父,遂举笔书片纸,付家人归报封公道:“男视死如归,含笑入地下矣。但父亲衰年无靠,病妻、弱子不堪回想耳。十儿尤放他不下也,弟可善抚之。”又与记室赵振之诀别,从容自缢而死。 太仆寺丞申佳胤,协理东路,闻变即自缢死。 太常寺少卿吴麟徵,十九日坐西直门。是时喧传城破,急归署,将掌垣时所参驳事一一检出,付家人持归,片语不及家事。遂闭门作绝笔数语道:“祖宗二百七十余年宗社,移旦而失。虽上有亢龙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而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单衾,垫以布席足矣。棺宜速归,恐系先人之望,祈知交为矜许焉。茫茫泉路,炯炯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此也。崇祯十七年二十日酉刻,罪臣吴麟徵绝笔。”正欲自缢,密友海宁孝廉祝渊来,排闼入见,相抱涕泣。吴麟徵道:“我壬戌登第,尝梦一人叉手向背,口吟文信国‘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句。问路人云,是隐士刘宗周。我与刘同出,而刘先隐。今山河破碎,不死奚为?我陈整饬江南,枢臣不许;我请身任危疆,冢臣不许。天下事若可为,只索待之后人。吾生平所歉,唯少切谏几疏及《党鉴》一书编辑未成耳。”言毕自缢。祝渊收其尸,为之殓,面目如生。 户科都给事中吴甘来,署与周凤翔相连。二月中,便与凤翔誓同殉节。又知事不可为,先托其子与好友漆嘉祖,求其训诲。至是闻变,乃作诗一律道:“到底谁贻国事忧,疾雷悄悄破城头。君臣危难乾坤晚,狐鼠干戈风雨秋。极目江山空泪洒,伤心仁义一身周。也知此日难争讨,唯取忠肝万古留。”题毕,中堂自缢死。 河南道御史王章,巡视京营,时复敕他巡视各门。十九日,与科臣光时亨同守平子门,正并辔登城,贼破门而入。遇见守城二官,呼道:“你们归顺了,自当重用。”光时亨即下马跪拜乞降。贼三问,王章不应。砍中章膝,坠马踞地,骂不绝口。贼复砍三四刀,堕城下死。 顺天督学御史陈纯德,不受伪命,自缢死。 御史陈良谟,闻城破,作古风一首,痛饮自缢。妾时氏亦相继缢死。 吏部员外许直,十九日闻变,写家书付家人,令之速归。旋更冠服,北向拜君,南向拜父。作诗六绝句,末一首道:“掷笔翻然辞世行,老亲幼子隔幽明。丹心未雪生前恨,青简空留死后名。”书毕,入室自缢。 兵部郎中成德,贼临城,即致书约马世奇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等不能匡救,贻祸至此,唯有一死以报国耳。年翁忠孝夙禀,谅有同心。”马世奇答书道:“吾党泰登仕籍,无能御捍多难,致势不可为,唯有死以报君恩耳。奇幸与明公携手及黄泉,应使黎丘生色也。预订斯约,毋忘息壤。”及闻天子柩停参庵,成德作祭文一篇,致鸡酒哭奠。归即自刎死。 兵部主事金铉,十九日城破,号哭骂贼,赴金水桥投河死。母太夫人,亦投井死。 工部主事王钟彦,闻变自缢死。 阳和卫经历毛维张,天子特命巡西城。十九日被贼擒去,缚送刘宗敏。逼令降服,毛维张大骂不屈道:“吾虽小臣,素明大义。吾首可碎,吾志不可夺!”贼怒甚,夹拶并加,足伤指折身死。 中书舍人宋天显,十九日闻变,即投井死。 户部主事范方,贼擒去,骂贼不屈,被砍死。 行人谢于宣,骂贼不屈,被砍死。 其他武臣亦有数人。新乐侯刘文炳,弟左都督文擢,九十祖母瀛国公夫人,闻变时拣一大井,将男女子孙十六口尽投其中。纵火焚赐宅,火起俱投火死。 驸马都尉巩永固,其公主先一年病殁,停柩在堂。有亲生子女七人,俱以黄绳缚至灵前,纵火焚死。大书“世受国恩,身不可辱”八字,前厅自缢死。 惠安伯张庆臻,闻贼破城,将财物给散亲戚。致酒一家团饮,积薪四面焚烧,全家烧死。 襄城伯李国桢,贼破城招之使降,国桢道:“如要我降,依我三事:一不可发掘陵寝,二以帝礼葬先帝、先后,三不可杀害二王。”贼俱允从,遂易梓宫葬帝。国桢号哭往送葬毕,拔刀刎死墓下。 宣城伯卫时春,闻变投井死。 嘉定伯周奎的侄都督周镜,或自刎,或自缢,或投井,三百余口,俱一时身死。 这都是为官受禄,杀身成仁的。街巷小民、闺门女子,哪里说得尽。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智士潜形获免死 边帅愤志逐妖魔归梦五更前,鸡促疏钟破晓烟。倦眼蒙眬初睡起,淹前,往事思量最可怜。搔首问青天,世事掀翻颠倒颠。智士见机能免祸,高眠,杀尽妖魔始贴然。 《南郎二》 见机早遁岂偷生,亏体何如预绝缨。 雪耻复仇男子事,愤师拼命势纵横。 莫言逆闯污青史,瞻天颂圣纷纷矣。 藏形匿影最为高,赴难乞师亦足美。 写将余事纪甲申,悲悲喜喜徒然耳。 话说李自成既入京师,以丞相牛金星、大将刘宗敏为左右手。侄儿李过杀戮异常,倒亏李岩、李牟每每劝他抚恤百姓,禁戢兵丁。二十日出了安民榜,有“誓不妄杀一人”等语。伪天佑阁大学士牛出示:“凡一应在京文武官员,俱于二十一日齐赴东华门。各报先朝职名,愿为官者,量才擢用;不愿为官者,听其回籍;隐匿不报者,全家诛戮。特示下。”忽又出颁伪敕,与牛示一般。 到了次日黎明,文武大小官员,谁敢不来投递职名。只见李自成上坐,伪丞相牛金星、伪大将军刘宗敏、李过、白广恩、官抚民、梁甫、董天成、马岱、姜瓖,并六政府宋企郊、张嶙然、巩焴、侯恂、黎志升、叶初春等,左右两班列坐。将报名酌官员,一个个唱名过去。牛金星执笔批点,用者送吏政府;不用者发与刘宗敏、李过,吩咐封闭中军营中,听候处分。 二十二日,叛监杜秩亨选择宦官,以供使令。 二十三日,召百官再入听点。点完了,吩咐在外听候榜文。下午出榜,选授弘文馆掌院何瑞徵、编修周钟、大理卿刘大巩、寺丞项煜、谏议光时亨、礼政府从事韩霖、吴文帜、国子学录钱位坤等共九十二名,不及尽载。第二榜,又特选兵政府左侍郎左懋泰镇守山海关等处地方。第三榜,又特授宛平县归顺举人王仙芑山东潍县令。第四榜,又补选各省州牧吴篪、傅学禹等,各省县令朱国寿、王之凤等,共五十名,不及尽载。榜文一出,也有欣欣欢喜的,也有戚戚忧惧的。这原不是都肯顺从,大半出于无奈。正是: 明知贼闯非我主,一念逃生不自由。 且说江西吉水县有个刘贡生,往来京师,授徒二十年。因他学问高广,有志读书的太监,大半是他门生。他久精于堪舆,兼晓些天文秘理。甲申年,刘贡生正该听选。夜观天文,知明朝不利,踌躇不敢赴选,正寓在门生杜秩亨家。三月,听见李闯兵马猖獗,约了杜秩亨,夜登杜园高阜处同观天象。急叫道:“不好,不好,主上有难。”杜秩亨问:“门人趋避如何?”刘贡生大怒道:“汝曹食君禄,当尽忠报国。若问吉凶,难道汝有异心么?我未食君禄,使可远遁,以免祸患。”次日即不别而行,出平子门不知去向。 又有知一禅师,德行最高,卿士大夫莫不以师礼相待。吴江进士吴昜在京候选,闻名往谒。送以白金二十两,知一直受不辞。朝夕谈论,甚是相得。至三月十七、十八两日,贼攻城甚急,吴昜叩问吉凶,知一道:“只一条路,没两条路。公试自思,功名是份内带来的,便可糊涂草草;功名是朝廷予你的,忠孝二字正在此际分明。”吴昜翻然大悟,便欲削发。知一道:“公向以贫衲削发披缁,曾蒙布施二十金。今日理当回敬。”遂取前银送还,原封不动。吴昜知是高僧,到此愈加骇敬,倒身下拜。知一道:“不须如此。去,去,去,我和你从东便门走,贫衲送你还乡,你也少不得尽忠于国。但闯贼不是你前生对头,包你目下不死。”次日即走出城。知一送吴昜回去,竟不知所之了。 又东直门关王庙有一懒道人,或来或去,不言姓名。极善看人气色,吉凶立刻皆验。锦衣卫指挥张同方,因他灵验,十分敬信他。不一二日,请他饮酒下棋,说些祸福。二月中旬,京师太太平平的,道人忽劝张指挥挈家南行,张指挥道:“再二年我便理刑了,如何丢了竟去?”道人道:“理刑倒未必,受刑是稳的。”张指挥犹豫不决。三月中旬,道人忽到张指挥家,说要别了回去。张指挥道:“老师去了,小子吉凶如何?”道人指空中乌鸦与他看道:“你看,你看。”那乌鸦跌下来,登时死了。张指挥急问道:“明明是不祥之兆,老师,我还避得脱么?”道人道:“四面八方都是罗网,贫道前言不信,如今救你不得了。”撒手竟往东直门外,飘然而去。张指挥只怕在朝犯出事来,在卫堂告了病假。哪知贼兵一入,把张同方一班武职二百余人,斩在平子门外。正是: 说与痴人痴不知,抽身急走曾有几。 那纷纷躲避的,只有扮乞丐,穿破衣,改形藏影的,不被贼拿住。 中军营中封闭的官员,总是既没金银又不通关节的。翰林杨妆成、给事中彭琯、郎中李逢申、主事申济芳等五十二人,是贼侄李过管辖。刘宗敏管辖的都放了,他偏不肯放。李岩、李牟、宋献策都劝他放了罢,李过只是要金银取赎。今日夹这个,明日夹那个,这五十二个官员,度日如年。又听得阁老魏藻德夹了四夹棍,妻拶了两拶,三子每人两夹棍;陈演夹了一夹棍;丘瑜夹了两夹棍;只方岳贡道,他才入阁,平昔清廉,不曾夹。至四月十三日,忽传令把魏藻德、陈演、丘渝、国公朱纯臣等共六人,斩在西市。这中军营封阁的官员,个个皆是心慌意乱,道死期不远了。 李自成却收用了窦、张二宫女做了皇后,识字的杜、陈二宫女做了皇妃。贼臣刘国能等,降臣周钟等,日日劝他登基。劝进表文中间,有“较之尧、舜更多武功,比诸汤、武尤天惭德”一联,又有“独夫授首,四海归心”两句,说都是周钟做的。但自成私去升御座,便有些头疼,又看见白衣人数丈,前立华盖,蟠龙髯爪都动。因此只管迟延,未登大位。铸永昌钱又铸不成,反变成泰昌字样。正是: 早知天子原难做,不如流贼任纵横。 且说李自成僭窃将及一月,丞相牛金星道:“大位未正,恐事有中变。”劝自成登基。遂会同了礼政府巩焴,出了告示,定期七日内举此大事。百官十二日午门前演礼,十三日皇极殿演礼,十五日颁诏,十六日幸学宫,行释菜礼。文武百官俱往圆丘,候郊天加衮冕,并行祀庙定功等礼。迁太祖神位于历代帝王庙,其余太庙神主尽行烧毁。此示一出,降臣巩焴等不得临期,竟入太庙,将神主手捧出来,太祖送入帝王庙,余者登时烧却。京师没一个不唾骂,巩焴他只做不知。 众将欣欣然以为新主登基了,哪知差出去的兵将报,有关上总兵吴三桂起了义师,不久杀到北京来了。时三桂父亲老总兵吴襄,原提督御营,被李自成羁留在京,逼令写书嘱三桂来降。大约说,“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死,尔父须臾。识时务者,当知所变计。”又说,“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赏,而犹全孝子之名。”这都是牛金星做了,逼吴襄写的。 李自成差一文官一武将,赍金币数千,伪旨一道,封吴三桂为侯。道:“老总兵已降,新主十分优礼。专待将军,共图大业,以作开国元勋。”吴三桂得了书,拍案大叫道:“逆贼无礼如此。我吴三桂堂堂丈夫,焉肯降此逆贼,受万世骂名!”忠孝不能两全,叱令把来使绑去杀了。参将冯有威禀道:“将主不如收他金币,散与士卒,以充犒饷。使军中愈加感激,奋力杀贼。一面修书一封,即着来使送与太爷,以绝其念,随即起兵前去。何必杀此伪官,不足轻重。”吴三桂依允,即修书一封道: 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即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尔暂稽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内便已失堕?使儿卷甲赴阙,事已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谬辱,不胜眦裂。吾思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捶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头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旆旌,仗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功,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儿,断不顾也。 写毕,付来使:“速去,免汝一死。我吴总兵不日提兵来,定斩逆贼头以祭先帝。” 吴总兵恐众寡不敌,大仇难报,急走辽东,与满洲乞兵。亏了留在清国的洪总督,稽颡出血,求发兵以助吴兵。又有总兵母舅祖总兵,亦陷在清国,也愿兴师相助。遂发数十万大兵,浩浩荡荡,从一片石进口,协力讨贼。正是: 妖魔残寇违天道,致使英雄誓出师。 且说遣去的文武二员,急回北京,报知李自成。自成忙对牛金星、刘宗敏等商议,只得自领兵将,往北御吴总兵。十三日黎明,都从齐化门出,号称十万,实只五六万人。至永平府属地方,与吴总兵相遇。这些流来流去的草寇,料也杀吴总兵的兵不过。何况满洲兵,人人勇敢,个个当先,他的箭,他的马,何等厉害。只一阵,把李自成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官也杀了十五员。只存得败卒残兵,共八千人。李自成逃至北京,飞奔入城。 二十日,李闯王忙点各将刘宗敏、李岩等,共立十二营,在城外首尾互应,以御吴兵。吴兵于二十一日,兵到城下。参将冯有威恰遇降将唐通,交锋只一合,被冯有威刺唐通落马身死。好个开国功臣,早付南柯一梦。刘宗敏等一员虎将,也被中了一箭,落荒走了。一日里,被吴兵、满兵连破八寨,斩首二万级。贼兵入城的入城,死守的死守,不敢迎敌。李自成慌了,上城招谕吴三桂道:“你父亲现在城内,何不共图富贵?”三桂骂道:“逆贼死在旦夕,有何富贵可图。”李自成大怒,遂杀吴襄,把首级悬挂城头上。吴三桂大恸滚地,泪尽血流。自此攻城愈急。 李自成召牛金星、宋献策商议,都道:“十个北京不换一个陕西。登了大位,迁都为上。”李自成吩咐侄儿李过道:“目今人心慌乱,你是我皇侄,须事事勤谨,勿为人算。中军营的官员,放了他罢。”李过恨那些官员,又不降顺,又没金银,一个个都把绳来处置死了,共五十二员。各官的家属领尸回去。只为给事中彭琯、主事申济芳心头有些热气,家人收活了。第三日,彭琯死生未卜。惟申济芳一人得生还。故可见死生定数,李过只杀得那没命的。这一夜是二十七日。牛金星次日定了主意,要李自成先登了基,好奔回陕西,让那北京与清。 一连把金银宝贝收拾了两日。二十九黎明,李自成坐朝,叫文武百官行礼。牛金星、顾君恩、巩焴、韩霖、宋企郊等行朝贺礼毕,即吩咐发兵护行李,明日五鼓起身。 至夜,宫中举火。火不起,只烧了五凤楼。李自成令拨侄儿李过、毅将军祖光先、都尉谷大成领兵断后,去准备厮杀。又令九门放火,火光烛天。啼哭之声,闻数十里。吴三桂知贼必走,传令不必入城,恐百姓惊乱;等他兵马奔走,从后追击,务必擒斩李贼,以报君父大仇。因此李自成带领人马辎重,从齐化门出,忙忙如丧家狗,飞奔前去。吴三桂驱动兵马杀上前去,三十里外,大杀一阵,夺回金银美女无数。贼将大败而走。 五月初二日,吴兵、清兵追至定州清水河下岸。贼将谷大成见兵已追到,只得勒转马头,排成阵势。吴三桂兵已到了,交锋未及五合,把谷大成斩于马下。祖光先被军士砍倒其马,跌将下来,折了一脚,贼兵扛之而去。又杀了贼将三员,败卒残兵,尽往西北奔命去讫。这一场大杀,不知杀了几万兵马。正是: 骷髅尽是刀头骨,日暮沙场化作灰。 第87章 樵史演义(24) 吴三桂扎营定州,把所斩大将首级遥祭其父。又把夺回金银散与将卒,大小三军人人感悦,个个欢呼。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南京公议立新君 淮海沥血陈时事锦绣江山如画屏,江山依旧事纷更。故君新主,南北两神京。新主群趋肠共热,故君空忆泪频倾。忠无颙,陈乞岂沽名。 《相思引》 人道中兴复有君,岂知匪久即蒙尘。 征劳忠荩怀长虑,日草封章向紫宸。 话说山海关巡抚黎玉田,闻京师被陷,先拨兵将,随总兵入关助阵。后闻贼已西行,遂自引大队人马从紫荆关抄入,沿路截杀。恰遇吴三桂,兵马合在一处,连与贼兵交战,每战必捷。 五月五日,李自成见事势已坏,遂领兵将直逼营前,大骂黎、吴,要与决个你死我活:“不许外国助战,才见你的英雄。”黎巡抚、吴总兵随督众将交锋。自辰至酉,互有杀伤。忽然狂风大作,贼阵旗帜皆倒。吴营将官一箭正中李自成胁下,翻身落马,贼兵扛回本营。自此贼的兵将,只是且战且走。黎、吴兵将沿途歇息,亦不急追。 牛金星见李闯王大事渐去,自有图篡的意思。只忌李岩、李牟最得军民的心,意欲先去了此二人,方可做事。适值报子来报,河南归德府鹿邑县、考城县、柘城县几处县令,尽被丁参将缚了,解到南京请功。李岩愿领兵去恢复,李自成已许了。牛金星一班说话,反说李岩此去,必独霸一方,叛形已露,不可不诛。李自成信了他谤言,令牛金星假意排酒,诱他兄弟来杀了。宋献策原与李岩交好,结为兄弟,来见大将刘宗敏,把言语耸动他。宗敏大怒道:“牛贼子无寸箭功劳,敢擅杀二员大将。唇亡齿寒,军师言之极是。若不诛此匹夫,不为大丈夫也!”次日提刀要杀牛金星。从此李自成的将相,人人众叛亲离。自成急急拔营西去,连军师宋献策也忽然不知去向;刘宗敏又领一队人马,往河南去了。李自成和侄儿李过商量,要往湖广一路投奔张献忠,与他合兵。正是: 鼠子也思成帝业,一场扯淡笑千秋。 且说南京各衙门官,早已知李自成兵马逼近京师。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兵勤王,他晓得凤阳督抚马士英夙有将材,标下兵将都骁勇,正写书与他借兵。三月二十三日,忽闻了京师失陷、天子殉国的报,人人切齿,个个伤心。这南京部院科道的官员,齐齐会集在文德桥国公徐鸿基家,议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须推戴一人监国,方可调兵讨贼。况太子、二王不知存亡下落,若不早早迎立,恐生他变。兵部侍郎吕大器道:“照依伦序,自是太祖定例。”议论未决而散。 其时潞王、福王、周世孙,各避贼至淮安。马督抚移书与史尚书,要立福王。四月十三日,是第三遭会议了,户部尚书张慎言、礼部尚书高弘图、掌翰林院事侍读学士姜曰广、吏科给事中李沾、河南道御史郭维经、太常寺卿何应瑞、操江诚意伯刘孔昭、抚宁侯朱国弼、南和伯方一元、安远侯柳祚昌、司礼监韩赞周,俱集朝内,久议不决。李沾奋袂厉声道:“既福王伦序当立,再有异议的,吾当以死殉。”遂以福王告庙,议共迎立。 二十八日,鸿基、赞周及御史陈良弼、朱国昌,带领仪仗,迎福王于江浦。二十九日,凡南京各官迎见于龙江关。五月初一日,谒孝陵及懿文太子园陵,奉福王令旨,以亲藩监国。次日奉令旨,以史可法、马士英、高弘图、姜曰广入阁办事。改张慎言吏部尚书,士英兼掌兵部,弘图兼掌户部,可法督师江北,升李沾太常寺少卿,郭维经应天府丞。余各加恩有差。初十日,文武各官启请即位,福王不允,仍称监国,命礼部铸监国宝印。又奉令旨,起徐石麒都察院右都;张国维以原官兵部尚书,赞理戎政;调郑鸿逵、黄蜚充总兵官,率所部兵守镇江;设淮徐、扬滁、凤泗、庐州四大镇,以靖南伯黄得功,总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率兵分镇其地;加得功侯爵,封杰兴平伯、泽清东平伯、良佐广昌伯。 高杰原在河南,敕令剿贼。调赴督师大学士李建泰军前,杰迁延未至。闻建泰兵败,遂南下抵扬州。扬州人不纳,杰发兵围新旧城。癸未进士郑元勋,恐杰杀戮良民,劝扬人勿拒,但须先与讲明,兵驻城外,高总镇不妨建于城内。遂登城,隔垣与语。元勋有癸未同年,与元勋素不睦,遍城大呼道:“郑乡宦私与贼帅通,将勾他入城,害尔百姓。速杀郑乡宦,方可救此一城良民。”那些无赖号召百姓二百人,上城把郑元勋先砍死,后肢解其尸,死得可怜。有诗为证: 鼎沸骄兵闹午宵,高营声杂广陵潮。 旌旗展处宝城阙,人马奔来践莠葽。 夜气招风何飒飒,暮云不雨亦萧萧。 超宗此刻魂何处,江北江南已动摇。 且说黄得功曾建功江北,凤督题请,得与宁南伯左良玉同时受封,是时因并加良玉为宁南侯。刘良佐又是凤督部将,亦曾建功。良佐驻凤泗,得功驻庐州,二人十分不平,约会了发兵夺淮扬。得功与杰连战不能取胜,正在相持,马士英慌了,把兵部郎中万元吉升太仆寺少卿,并监江北军,两为和解,方各罢兵。遂以高杰隶阁部史可法标下,为前锋总兵官。这也是马士英的巧计。正是: 只为于今无颇牧,却教宰相费调停。 且说癸未进士武愫做了闯贼的淮扬防御使,扬扬出京,一路大张声势。到了宿迁县,伪将军董学礼、伪漕储方允昌、伪督饷白邦正都置酒相请,留连数日。又借董学礼劲兵千人,到处要百姓开门迎接,各府、县牌票飞传。兵过去处,骚扰不堪。伪示传到徐州,有举人阎尔梅大骂起来,把票扯碎。武愫拿住了,即行监禁。阎尔梅只是不服,作诗一首,句句骂他道: 死国非轻死逆轻,鸿毛敢与泰山争。 楚衰未必无三户,夏复由来起一成。 日月有时经晦蚀,乾坤何旦不皇明。 宠新岂是承天者,空白将身买贼名。 阎尔梅做了此诗,叫人送与武愫。武愫大怒,密令头目杀死,谁敢来讨偿命?淮安巡抚路振飞,约会了巡按王燮、兵备范明珂、监纪郎中高岐凤、淮安知府周光夏,设奇制胜,把武愫拿了,解上南京。 原任兵部尚书丁启睿弟、参将丁启光,归德知府桑开第,设计伏兵,又拿得伪河南同知陈膏、伪商丘县令贾士隽、伪柘城县令郭经邦、伪鹿邑县令孙澄、伪定陵县令许承、伪考城县令范售,都解往南京。只郭经邦因天暑中热身死,其七人皆在南京枭首。 一时你传我说,都道从贼的官,必要依律治罪。苏州道项煜受了李贼伪官,乡官王心一等公出檄文驱逐,百姓把他住房尽行烧毁。又道钱位坤也受了李贼伪官,百姓抢劫一空。金坛道周钟受了李贼伪官,又替他做登极表,生员张燧、史弘谟、段彦、史鲁、于超、于鼐、傅渭英、张愿、刘苏、冯蕃、高东生、诸葛璇等,将“敷天共愤,扶义以清祀典事”遍呈上司府、县。又如绍兴王自超、无锡王孙蕙等,不一而足。也不论是真是假,十分吃亏,南京衙门纷纷追究不已。阁老马士英,那时还未被众人逼促,或也还不想翻逆案害东林,遂持正论,上一本“为请旨严究伪官,以泄神人之愤事”。弘光批:“着刑部严究具奏,施行正法。” 却说阁部史可法治兵江北,为因清帅遗书,责以讨贼入城,史可法遂回一书道: 南中向接好音,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臣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讽诵再三,殷殷至意,若以为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为大燕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君也。因庸臣误国,有三月十九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即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之戒,亦岂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当时南京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诸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至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推让再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欢传盛事。大江涌出楠梓数十万颗,助修宫殿。是非天意也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江北,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大国入都,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官阙,抚恤群黎。且免楚发之令,示不忘本朝。君长事切,震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忌疾北望,顶礼中顾,岂但如明谕听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具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不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说,坐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史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祚,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位;怀愍失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仇未翦中,亟登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卒以正统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未尝不目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著《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不闻利其土地。况大国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家难,窥我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击楫枕戈;忠义兵民,欲为国死。而窃以天殪逆贼,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应服天诛,谍知卷土西来,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仇,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泯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问,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千载一策哉!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业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泪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谒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先尽臣节,所以报也。惟大国实昭鉴之。 史可法发了此书,厉兵秣马,昼夜不停。又闻得朝里马士英荐用匪人,惟贪贿赂,眼见得天下大事,已七八分不可为了。又因墨勒根往复通书,事在紧急,怕不得朝中权相怒,小人忌,沥血上了一本。本上道: 三月以来,陵庙荒芜,山河鼎沸。大仇在目,一兵未加。且备员督师,死不塞责。北来塘报,清必南窥,尽河以北,悉染腥膻。而我河上之防,百未料理;复仇之师,不及于关陕;讨贼之约,不及于清庭。一似君父之仇,置诸膜外。近见清示,公然以“逆”之一字,加之于南,辱我使臣,蹂我边境。宗社安危,决于此日,我即卑宫菲食,尝胆卧薪,聚才智之精神而枕戈待旦,合方州之物力而破釜沉舟,尚恐无救于事。以臣睹庙堂之作用,百执事之精神,殊有未尽然者。忆北变初传,人心震骇,臣等恭迎圣驾,临莅南都,亿万之欢声动地。皇上初见臣等,言及先帝则泪下沾襟,次谒孝陵,赞及高皇帝、高皇后,则泪痕满面。皇天后土,实式鉴临。曾几何时,可忘前事!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未有之仇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杀,尚思穴胸断脰,得而甘心,朝廷岂可漠置?今宜速行讨贼之诏,严责臣与四镇,悉简精锐,直抵秦关。悬上赏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丝纶之布,痛切淋漓,庶海内之忠臣义士,闻而感愤也。国家遭此大变,皇上嗣承大统,原与前代不同,诸臣但有罪之当诛,实无功之足录。臣于登极诏稿,将加恩一款特为删除,不意颁发之时,仍复开载。彼国知此,亦应笑之。今恩外加恩,纷纷未已,武臣腰玉,直等寻常;名器滥觞,于斯为极。以后似宜慎重,专待真正战功,庶行间之猛将劲兵,有所激励也。至兵行讨贼,最苦无粮,似宜将内库本折,概行催解,凑济军需,其余不急之工役,可已之繁费,一切报罢;朝夕之宴衎,左右之献谀,一切谢绝。即事关大典大礼,万不容废者,亦宜概从俭约。盖贼一日不灭,清一日不归,即有宫室,岂能宴处?即有锦衣玉食,岂能安享?乞皇上念念刻刻,上在缵二祖列宗之鸿业,愤先帝之深仇,而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海之物力,以并于选将练兵报仇雪耻之一事。庶人心犹可救,天意尚可回耳。 此本一上,喧传南都。道史可法忠肝义胆,可以对天地、泣鬼神。却被马士英看得扯淡,票本上呈,只批得“知道了”三个字。虽是这等说,南京刻成一本,哪一个不买本看看?是盖公道在人,良心不泯。有诗为证: 阁部前驱天四垂,赳赳桓桓主雄姿。 江北城阙静不动,虎将蛟兵争有为。 四镇骄帅视鼻息,朝右耽耽妒娥眉。 御西防北心良苦,治国筹边安所施? 弱君权相图眼下,空使忠良费万思。 封章百上百不效,大厦难将一木支。 只今碧血盈盈在,读未终篇泪已演! §§§第三十三回褒忠臣权相市公 定爰书法司被逐谁人说道江山败,奖忠良非茫昧,引用匪人无计奈。为伊嗟,为伊恨,顿把朝纲坏。魂惊骨颤多尴尬,忠旌奸斥须分界。魏珰逆案重索债,却只说法司无赖,夜郎空白大。 《青玉案》 阮党如何肯奖忠?当权马相示虚公。 无端酷罚报还报,一纲贤愚罹此中。 话说阁部史可法驻扎淮扬,日夜劳心焦思,既苦无兵,又苦无饷。再三设法,查有崇祯十二年条陈海运的沈廷扬,原籍苏州府崇明县人,虽是赀郎出身,是个识海性、善水战的。崇祯委他海运,年年是他督理,再无失风坏船、稽程折米的事。崇祯道他勤劳王事,连升他户部山东司郎中,直加至光禄寺少卿。十七年运的粮,尚未出港口,存下有一百万石。大海运船二十八只还泊在海口,得了崇祯皇帝凶讯,不敢前进。适值高杰跋扈,有背叛的光景,奉旨把粮就在阁部史可法汛地暂住,要赍往北边付与吴三桂赏军。及至吴三桂不收,弘光派发与史可法、刘泽清、郑鸿逵军前作饷。高杰越恼了,口口声声要反。其时江南巡抚是郑瑄,乃有风力肯做事的人。体访将沈廷扬的海运船已过江来了,是他堂弟沈虎文管辖。又访问虎文号来山,乃晓天文、识地理的人。就差游击林肃若,征聘他出来做了赞画,委以兵事。领了吴淞总兵田声嘉,会同了总兵郑鸿逵前往镇江,防备高杰谋反,好护持江以南一带地方。其时兵船开处,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三千人马,胜如十万,好不齐整。有诗为证: 高帅跋扈射城下,郑抚调兵兼拨马。 江北丝纶阁部忧,老壮补伍不放假。 日暮风起东西呼,夜战勿惭兵力寡。 军中赞画乃异人,被征难辞以无暇。 提兵北望是瓜洲,城下此时皆砾瓦。 今高已屠沈隐沦,追谱前功怀大雅。 第88章 樵史演义(25) 且说郑巡抚带了谋臣猛将,又纠合了总兵郑鸿逵扬兵江口,声声要与高杰打仗。适值阁部史可法又奉弘光新旨,着招抚高杰。高杰扎营屯兵在南关,诱史可法到来,关他在一冷庙,只杀驴以供饮食。逼他上本,要加封三级,给饷一万石,便替朝廷出力,依旧去守汛地。史可法没奈何,替他上了一本,弘光依允了,高杰才陪礼了史阁部,引兵还镇。巡抚郑瑄也带了沈虎文、田声嘉、林肃若回苏州去了。正是: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高杰虽然还镇,那左镇与黄、刘三镇,都有笑朝廷、轻宰相的意思。阁老马士英晓得了风声,只得上了一本,道“忠臣未经赠荫,无以劝忠;降臣未经诛戮,无以惩逆”的疏。弘光批准,先令礼部尚书议谥并建祠,随令刑部尚书议罪并议诛。旨意一下,远近观望,也就肃然有恐惧的意思了。礼部是钱谦益大堂,会同翰林官,把北京死难文臣二十二人、勋臣二人、戚臣一人,俱给祭葬赠荫祠谥。拟定了一本,弘光就批准了。你道文臣、勋臣、戚臣是谁? 东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范景文,字质公,号思仁,北直吴桥县人。癸丑进士。谥文贞。 户、礼二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倪元璐,字鸿宝,浙江上虞县人。壬戌进士。谥文正。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字懋明,江西吉水县人。甲辰进士。谥忠文。 兵部戎政右侍郎王家彦,字遵五,福建莆田县人。壬戌进士。谥忠端。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字肖形,山西泽州人。壬戌进士。谥忠贞。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施邦曜,号四明,浙江余姚县人。己未进士。谥忠介。 大理寺卿凌义渠,字骏甫,号茗柯,浙江乌程县人。乙丑进士。谥忠清。 太常寺少卿吴麟徵,号磊齐,浙江海盐县人。壬戌进士,谥忠节。 左春坊左庶子周风翔,号巢轩,浙江山阴县人。戊辰进士。谥文节。 左谕德兼侍读马世奇,字君常,号素修,南直无锡县人。辛未进士。谥文忠。 翰林院左谕德刘理顺,字湛陆,河南杞县人。甲戌状元。谥文正。 太仆寺卿申佳胤,号素园,北直永年县人。辛未进士。谥节愍。 翰林院简讨汪伟,号长源,南直休宁县籍江宁县人。戊辰进士。谥文烈。 户部都给事中吴甘来,字和受,号苇庵,江西新昌县人。戊辰进士。谥忠节。 四川道御史陈良谟,字宾白,浙江鄞县人。辛未进士。谥恭愍。 福建道御史陈纯德,字澹玄,湖广零陵县人。庚辰进士。谥恭节。 河南道御史王章,字芳洲,号屺云,南直武进县人,戊辰进士。谥忠烈。 吏部考功司员外许直,字若鲁,南直如皋县人。甲戌进士。谥忠节。 兵部车驾司郎中成德,字玄升,号潜民,顺天怀柔县籍山西霍州人。辛未进士。谥忠毅。 兵部车驾司主事金铉,字在六,号一箴,南直武进县籍顺天大兴县人。戊辰进士。谥忠节。 观政进士孟章明,字伯昭,兆样子,山西泽州人。癸未进士。谥节愍。 浙江道御史冯垣登,号薇圃,江西新昌县人。庚辰进士。谥忠节。 惠安伯张庆臻,字承佑,号凤华,河南永城县人。世袭加太傅,谥忠武。 襄城伯李国桢,字兆瑞,南直和州籍江西丰城县人。世袭,谥贞武。 驸马都尉巩永固,字洪图,顺天宛平县籍山西蒲州人。加太子太师,谥贞愍。 以上俱立祠南京,赐名旌忠祠。又赠金铉母章氏,同子赠官诰官;马世奇妾朱氏、李氏,陈良谟妾时氏,皆孺人,各本贯建坊旌表。死崇祯难的已经谥荫,又补赐先朝未谥刘一燝等共十一人: 大学士刘一燝,谥文端。 大学土贺逢圣,谥文忠。 大学士文震孟,谥文肃。 战殁总督、兵部尚书卢象升,谥忠烈。 死节山西巡抚蔡懋德,谥忠襄。 死节随州知州王焘,谥烈愍。与蔡同被难。合建一祠,赐名双忠。 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谥忠节。 礼部侍郎罗喻义,谥文介。 詹事府少詹事姚希孟,谥文毅。 左谕德焦竑,谥文端。 福建道御史周宗建,谥忠毅。 你道阮大铖是个刽子手,要杀尽东林的,如何竟容马士英赠谥了许多忠臣正士?只为马阁老此时不肯自认权奸,还要依附名义,收拾人心,故有此公道一事。正是: 莫言赐谥虚名耳,也使忠良代不磨。 其时还有在京死难的,如户部郎中周之茂、工部主事王钟彦,兵部员外郑逢兰、户部主事范方、行人谢于宣、中书舍人宋天显、阳和卫经历巡京城毛维张、嘉定伯亲侄都督周镜,及在家殉节诸生许琰等,都不及细查,只落得个从祀忠臣祠中。不在话下。 且说刑部是解学龙大堂。会同了大理寺及各司官,细细把受伪职的官员,不拘已到未到,尽情研审。直至十二月,还未结奏。 忽然水西门外有一小民王二,到西城兵马司报称:“有一和尚,自称是当今的亲王:‘快去报了,叫他来迎接。’小的推又推他不去,特来报知。”兵马司申文与巡城察院,连忙上了一本。弘光批,着中军都督府蔡忠去拿。蔡忠不敢稽误,点起四十名营兵、二十名家丁,骑了一匹快马,出水西门来。 王二家只三间草厅,那和尚坐在厅上。蔡总兵也不与他见礼,问他道:“你是何人,辄称亲王,怕取罪不便。”那和尚道:“你是何人,辄敢问我来历?”旁边家丁道:“是都督蔡老爷。”那和尚道:“既是官儿,也该行礼。我也不计较你了。且问你来何干,敢是拿我么?”蔡忠道:“奉圣旨,请你进去。”那和尚立起身来就走。蔡忠吩咐牵马与他坐,一径进水西门来。 已有弘光旨意,就委戎政赵之龙、锦衣掌堂冯可宗,在中军都督府,会同蔡忠勘问。这是十二月十七日的事。三个大大武官,问了一番。供说:“我是定王,为国变出了家,法名大悲和尚。如今潞王贤明,该做皇帝。”要弘光让位与他。又牵出钱、申二大臣。言语支吾。赵之龙、冯可宗、蔡忠反软款温柔,把纸笔与他,教他自供了一张,奏闻去了。 从此刑部受伪官一案,越催得紧急。尚书解学龙原不曾受贿耽搁。他道,国家值此大变,大小官几千员,只有死的一路。若人人死了,不信有几千个忠臣;不死则生,怎生都说从逆?如巩焴、光时亨、周钟、宋企郊等不须研审,确有实据。其他疑案,如何轻拟?没奈何只得照六等拟罪:第一等甘心从贼应磔的,宋企郊、牛金星等共十一人;第二等应斩,光时亨、周钟等共四人;第三等应绞拟赎,王承曾、项煜等共七人;第四等应戍拟赎,王孙蕙、钱位坤等共十五人;第五等应徒拟赎,傅振铎、张家玉等共十人;第六等应仗拟赎,王于曜、周寿明等共八人;有疑另议,翁元益等二十八人;已故吴家周、魏学濂二人。 这本一上,弘光一一批驳,着令再行审拟。保国公朱国弼等,参学龙、法司卖法不公。御史张孙振参奏道:“从逆一案,明谕法宜从重。大司寇操此三尺,推诿半年,人人出脱。北来诸臣,乃贼弃之而来,非弃贼而来。解学龙恣意舞文,乞敕公鞫。”弘光竟因马士英奏,把解学龙革了职;大理寺卿姚思孝姑从轻罚俸。京师人都道:“不送银子与马阁老、阮尚书,不从逆的也不见了。”怎当得逃回诸臣,都是家破人离,不论曾受伪官,不曾受伪官,哪一个还有银子来送?正是: 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解学龙上本是十二月二十日,革职是二十五日。次日就升高倬做了刑部尚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史可法屡疏筹国 阮大铖阴谋翻案从新问起,世事同流水。崔、魏专权说未已,又见奸邪掉尾。忠良阁部撑天,赤心草疏便便。若使新君醒悟,江山可保依然。 《清平乐》 山河未改事全非,淮上孤臣叹式微。 水火满期如鼎沸,翩翩梁燕向谁飞? 话说乙酉这一年,弘光改元。正月初一日,日辰又是乙酉,闻说太岁值事,原不是吉兆。弘光上殿受了朝贺。阁老马士英也不管元旦,奏给尚书张捷、太监卢九德敕书。又奏除杂职官九十五员。又奏升了丁允元为吏科给事中,杨允升为兵科给事中,冯志京、张茂梧、袁弘勋、周昌晋为御史,余飏为吏部稽勋司员外。这里面也有君子,也有奸逆。君子是士英结识他,奸逆是士英得贿赂。弘光件件允行,个个推用。分明一个皇帝,竟像和马阁老合做的一般,弘光不过拱手听命的主人翁。正是: 空名也好为天下,提线由人不费心。 初八日立了春,初九日忽然大雷闪电,雨雹交作。适值阁部史可法有一短疏进上道:“河南巡按陈潜夫所报,清豫王自孟县渡河,约五六千骑,步卒尚在覃怀,欲往潼关。皆李际遇接引,长驱而来,刻日可至。据此。李际遇附清确然矣。况攻邳者未返济宁,岂一刻忘淮北哉。请命高杰提兵二万,与张缙彦直进开雒,据虎牢。刘良佐贴防邳、宿,以备不虞。即如御史陈荩,往调点兵,何以半截杳然?乞皇上催之早到。”弘光依了马士英票本,俱从之。本命给闽铳三千,军前听用。不在话下。 且说高杰未投降明朝时节,曾劫许定国一村,杀其全家老幼,只定国一身逃脱。后来许定国与高杰同为列将,秘不提起,外面假意两相莫逆。到了元年正月,高杰奉旨冒雪防河,有本请联络河南总兵许定国。定国正在睢州,听得高杰前来,乃教人下书道,睢州城池坚固,器械精良,愿以睢州让他屯兵。高杰只道和他相好,坦然不疑。初十日抵睢州,许定国来拜见过了,高杰也就回拜,各道渴想的意思。许定国请高杰十一日赴席接风,高杰欣然来赴。彼此安了席,传杯弄盏。吃酒到半夜,厅后伏兵四起,把高杰出其不意乱砍死了。跟随的亲兵,被杀了二三十人。走得快的,逃出州城,报高杰夫人邢氏,报那公子高元爵去了。许定国既杀了高杰,怕朝廷加罪,领部下兵将,竟投清朝去讫。这也是气运当然。有诗为证: 高帅固难云大将,独当一面亦称雄。 杀身乃在传觞日,百战余生一旦空。 高杰被杀的消息,邢氏急急遣人先报了阁部史可法。教他先上本奏闻,才好随后上一本。请设提督,以杰部将李本身为之。弘光批道:“兴平有子,朕岂忍以兵马、汛地连授他人。前着伊妻统辖,卫胤文料理,何必又立提督。”其时黄得功尝与高杰争扬州大哄,闻杰已死,欲来侵夺。史可法奏闻,弘光批旨道:“大臣当先国事而后私憾。得功若向扬州攻高营,兵将弃汛东顾,敌国乘隙渡河,罪将谁任?诸藩当恪守臣节,不得任意。”史可法再三谕解,始得黄、高罢兵。黄、高并起卑微,列为藩镇;朝里奸佞充满,君子难容在位,寡不敌众。海内谁不叹息?有诗为证: 效颦南渡话酸凄,风色萧骚白日低。 莫道猎场趋放犬,谁怜江夜舞闻鸡。 武臣御寇曾为寇,朝士扶犁早自犁。 淮北淮南空涕泪,炊烟何处日频西。 且说江北史阁部与那四镇,兵粮如风火之急。户部尚书张有誉应接不暇,驻浦口督饷,申侍郎多方催趱各处钱粮,急切不能应手。忽一日,两淮运司解银二万两渡江,都督郑彩截住,不许解督部。因此申如绍上本道:“钱粮解部派发,一定之例。且监运司解部,非解镇也。不应阻挠,以乱朝廷规则。”奉旨,谕彩以后勿擅截留取咎。郑彩洋洋不以为意,反据本部苏州浒墅关钱粮,以乞兵饷。马士英不敢不从,票本准给其半。 自此各镇纷纷乞饷。史可法没奈何了,只得上一本道:“当日建置四藩,恢复难期,而军粮最乏。在淮扬有税可榷,而庐、凤独否,得功、良佐所以有偏枯之嗟也。臣每岁饷银有本折六十万数,内五万养徐州兵,一万养泗州兵,官兵间有犒赏。议将淮、扬两关岁徵,臣与得功、良佐三股均分。此时北道不通,每季不过五千。若能守住江北,则税归泗州,否则地且难存,何从榷税?”本上了,马士英道他要君,竟不票发。户部张有誉等,再三上本道:“有兵须有饷,恐致激变。”弘光才准行了。 史可法又上一本道:“北使陈弘范之旋,和议已无成矣。向以全力御寇而不足,今复分以御清矣。唐宋门户之祸,与国终始。以意气相激,化成恩仇,有心之士,方以为危身之场,而无识之人,转以为快意之计。世孰有大于戕我君父、覆我邦家者?不此之仇,而脩睚眦之隙,真不知类矣!此臣之所望于庙堂也。先帝之待诸镇,何等厚恩;皇上之封诸镇,何等隆遇。诸镇之不能救难,何等罪过!释此不问,而自寻干戈,于心忍乎?和不成,惟有战。战非诸将之事,而谁事也?阃外视庙堂,庙堂视皇上,尤望深思痛愤,无染泄沓。古人言,不本人情,何由恢复?今日庙堂之人情,大可见矣。” 这一本明明为阁部。马士英原是贵州粗直的人,平昔好奉承,恃聪明,却被阮大铖迷惑了,反把讲学的正人君子为仇,魏党的佥邪小人为恩,坏了朝纲大事。虽然也起用了好些贤良,如刘宗周、黄道周、邹之麟、张玮、王心一、申绍芳、葛寅亮一班儿,何止三十余人,哪里当得起阮大铖纠合了张捷、杨维垣几个有辣手的人,做了一伙,日日讲翻案,夜夜算报仇,弄得个马士英一些主意也没了。见了史可法的本,只是个不票不批。反听了阮大铖教导,日夜把童男女引诱弘光,且图目前快活。忽传旨天财库召内竖五十三人,进宫演戏吃酒。弘光醉后,淫死童女二人。乃是旧院雏妓,马、阮选进去的。抬出北安门,付与鸨儿埋了,谁敢则声?从此六院妓女,被马、阮搜个罄尽。 其时阮大铖虽以兵部侍郎沿江筑堡,兼命统兵防江,却日夜信使不绝,遥制朝中大事。马士英为因遣戍废黜在家。阮大铖一般住在南京,两个往来最密,认煞大铖是个千古有才的人。不知他小才小量,生性只想害人。又有马士英、阮大铖的好同年,唤做蔡奕琛,虽然不像大铖是魏党渠魁,却也是有作用的人。又于正月下旬已升了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阮大铖越发指望做阁老,连兵部侍郎只算做过道衙门了。二月,弘光听马、蔡二阁老的话,忽赐兵部左侍郎阮大铖蟒龙玉带。大铖入朝谢恩,打从水西门进去,一路看的人挨挨挤挤,果然热闹。大铖在八人轿上,挺着身子,大声卖弄道:“人只说我阮老爷是魏党小人,东林、复社是正人君子。如今正人君子在哪里?就有几个在朝,都是内阁马老爷没主意,少不得都赶他回去。怎如得我蟒龙玉带,不久封公侯的荣耀!”呵呵大笑,十分得意。入朝谢恩已毕,退回私衙。纷纷来拜他的,何止一二百人。正是: 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有几时。 且说弘光因感马士英定策的功劳,又见他肯出尖主张,竟认他是江陵阁老张居正再来,没一句话不听他,没一桩事不依他。阮大铖又把奉承魏太监的旧戏文,重新扮起。大铖先怂恿士英起用他同乡至亲,如越其杰由副使骤升右佥都御史,田仰由按察使骤升左佥都御史,俱开府江北,统兵节钺;杨文骢由举人主事骤升监军佥事。大铖又上一本,荐马士英子马锡为总兵,杨文骢子杨鼎卿为副总兵,俱统重兵在京护卫。蔡奕琛票本,弘光允行。双双白衣,柄拥旄钺。南京人谣言道:“杨、马成群,不得太平。” 从此阮大铖越得势了,与逆案心腹通政使杨维垣商量翻案。令维垣出一本道:“张差疯颠,强坐为刺客者,王之寀也。李可灼红丸,谓之行鸩者,孙慎行也。李选侍移宫,造以垂帘之谤,杨涟也。刘鸿训、文震孟只图快驱除异己,其措君父何如也。此《要典》一书重颁天下,必不容缓也。”弘光未曾批发,又怂恿逆案编修吴孔嘉上本道:“《三朝要典》须备列当日奏议,以存其实。删去崔呈秀附和。”命下所司。弘光两本都批准行。 第89章 樵史演义(26) 时有马士英奏准,各州县童生每名纳银三两,得赴提学官亲试,以助军兴。近京州县,竟有半纳半考,不肯依旨报纳。都道一概纳银,真才埋没;考的自考,纳的自纳,又不失真才,又不逆旨意,才为两全。那些肯纳银的童生,又商量道:“半考半纳,我们进学越难了;我们纳银子,也是丢掉了。不如依旧去考,夹个分上倒好。”渐渐没人纳银子了。马士英得了此信,道州县官不遵旨意,十分发恼。阮大铖道:“这都是复社少年蛊惑人心,为东林羽翼。除尽了这班为头的,如徐汧、文震亨、杨廷枢、吴应箕、刘城、沈涛民,不过一二百人,没那假道学,就好做事了。今老阁台须查近京不遵旨意的州、县官,参处一两员,人才不敢违拗。”马士英查出竟不出示令童生纳银的溧阳知县李思谟,特本参劾。蔡阁老只票革职,马士英道是太轻。弘光特旨,令降五级。李思谟慷慨辞任,人人以为荣过入阁,自愧不及。有诗为证: 盛朝毓俊选场开,郡县遴升提学台。 若使纳银称秀士,不如弃职赋归来。 赎锾原为有罪开,遴才用贿辱西台。 慷慨令君投劾去,肯因五斗不归来。 且说阮大铖用计,十分结识了马士英,布置心腹,希图入阁。便连士英也弄他去了,赐蟒玉未久,就升了兵部尚书,照旧统兵防江,嚣张越甚。入朝谢恩,又令杨维垣上一本,请恤三案被罪诸臣。却又便细细开列姓名。弘光只批该部酌议。时有礼部尚书顾锡畴,已被大铖谗谤,士英勒令告假回籍。又唆御史张孙振上一本道:“在告尚书顾锡畴险邪,有玷秩宗,乞赐追夺诰命。”本里专指他请削温体仁而谥文震孟为徇私废公。弘光批令锡畴致仕,震孟、体仁该部确议。一时朝野沸腾,人心不服。 阮大铖轿出水西门,见有书坊卖复社文章的,查系蔡益所店里。立刻仰中城兵马司,就内房拿去,锁禁两昼夜。倾家营脱,蔡益所出得狱来,患病身死。贵池名士吴应箕,正在京里,素因选刻书文,与益所交厚。亲见拿蔡书坊一事,晓得阮大铖主意,必要翻尽逆案,杀尽东林、复社众人,方才心满意足。连夜回贵池去,收拾行李,逃往广东去了。中书文震亨,初然马士英也重他诗,爱他字,起用他出来。此时阮大铖翻案紧急,震亨料必不免,没奈何星夜挂冠出京去了。 总之,马士英原不是魏党,怎当得逆案渠魁阮大铖,合纠了骁雄张捷、杨维垣,务要杀尽正人君子。恰像与崇祯皇帝为仇,替魏忠贤报仇一般,阮大铖升尚书未久,杨维垣又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了。他们腹心一党,布满要路。不要说黄道周、刘宗周、邹之麟、申绍芳、张玮、王心一、葛寅亮这些正人君子,不过有名无实,做自己的官还兢兢业业,忧谗畏讥,连马士英反算做是孤立了。有诗为证: 天不祚明生国贼,何须恨闯杀先皇。 但嗟漏网不同尽,留此奇凶致国亡。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先太子真赝难分 权尚书锋芒太露仲冬时节雨初收,新日罩重楼。闲中翻驳金陵事,情悄悄双锁眉头。南鸟孤飞尽处,长江千里悠悠。 山河非故使人愁,往迹为谁留?奸雄事业都成梦,又何曾茅土公侯。明哲拂衣归去,绿波一叶扁舟。 《风入松》 凭人捉线自徘徊,愍悼桓灵尽可哀。 只恐潜龙果非谬,便愁翼虎复成灰。 引类证非真主至,露章说是假王来。 真真假假原难定,据实披寻莫浪猜。 话说国事如此,就有那许多奇事生出来了。那妖僧大悲冒称定王争立一事,弘光命刑部拷讯,系是诈伪。复批九卿科道,都在都城隍庙会审。一毫影响也没有,口里牵连吴郡两乡宦,越越露出诈冒的破绽来。合词上本,登时斩首西市。 这桩事体才完,又闻得有太子遁居浙江地方,弘光甚以为骇。阮大铖知道了,献策与马士英,须天子密遣内官召来南京,好作商议。又须批在礼部,先将先帝太子并永定二王俱赐谥,以绝众望。弘光欣然允行。 正在行事,有旧太监高起潜侄儿序班高梦箕,密奏太子在浙。弘光遂差东宫旧内官李继周,奉御礼召来。李继周领了旨意,前至杭州遍访,听说已往金华府去了。连夜赶到金华,寻见了那太子,在一观音寺里。李继周细认了一番,却有六七分相像,只得跪下,口称:“奴婢叩小爷头。”那太子道:“我认得你,只是忘记你姓名了。”李继周道:“奴婢唤做李继周,奉新皇爷旨,迎接小爷进京。”那太子道:“迎接我进京,让皇帝与我做不让皇帝与我做?”李继周道:“这事奴婢不知。”遂把出御札送上。此时哄动了金华府大小官员,都来朝见,送供给,送嗄程。忙乱了两日,不敢停留,拨大船送到杭州。巡抚张秉贞一般也来朝见,同文武大小官员,支应那太子过去。 李继周星夜往南京进发,到石城门住下。进城先禀了马士英,随即奏闻弘光。弘光差两个北京内官迎他入城,权住兴善寺。张王两内官一见了那太子,便抱足恸哭,连那太子也不知何故,又叫唤不出姓名。弘光听见说了,不觉大怒道:“真假未辨,何得便做出这模样来!就是真了,让位不让位,还凭我主意。这厮好大胆!”遂赐张王两内官和李继周死。正是: 伤情不觉垂双泪,触忌同时赴冥途。 且说那太子在兴善寺里,文武官投职名帖的络绎不绝。最后有督营卢太监至,端相了一番,真假难辨。那太子叱斥道:“你为何不叩头?”卢太监只得跪下道:“奴婢叩头。”那太子道:“你隔不多几时,却这等胖了。可见在南京受用。”那太监又叩头道:“小爷保重。”遂出了寺门,向众人道:“咱不曾服侍东宫,如何这般说,看来有些相像。是真是假,却认不真。”吩咐本营的兵道:“你们好好看守,真太子不消说该护卫了,若是假的,定不是小小神棍,也要防他逃去。”正说着,忽奉旨,文武官不许私谒。自此迟些来见的,都不得见而去。黄昏时候,又奉旨,移那太子入宫。 过了两日,是三月初三,阮大铖在江北有密书与马士英。士英密奏了,弘光把那太子及从行的高成、穆虎等,俱下中城兵马司狱里。 至一更后,把轿子抬那太子到中城狱来。时已大醉,狱里设一大圈椅,那太子坐在椅上,便呼呼睡去。到了天明,中城副兵马侍立在旁,那太子开眼见了,问道:“这是何处?你是何人?”副兵马道:“这是中城兵马司,小官是中城兵马。”那太子道:“你自去,我还要睡睡儿。”又闭眼睡。睡不多时,开眼见副兵马还在,问道:“你何故不去?”副兵马道:“该在此伺候。”又问道:“这纷纷往来的,是什么人?”副兵马道:“是走道儿的。”那太子道:“既是走道儿,为何都这般褴缕?我知道了。”副兵马找铜钱一串,放在桌上道:“恐爷要用。”那太子道:“我不要用,你拿了去。”副兵马道:“怕要买小东西,留在这里不妨。”副兵马才走去,四个校尉走来,叩头道:“校尉们服侍爷的。”那太子道:“你们把钱去买香烛来。剩了的,你四人拿去分了。”校尉买香烛至,那太子问了南北向,便叫点了香烛,拜倒在地,大叫太祖高皇帝、皇考皇帝,放声大哭了一场,才立起身来,尚哭个不止。人人为他掉泪。正是: 不知真赝堪凭吊,铁石肝肠亦惨然。 且说通政杨维垣,已转升了左都御史。南市那些轻薄的秀才,就造一谣言道:“马阮张杨,国势速亡。”本是满京人不服的了。维垣见有那太子一节,不管真假,忽飏言道:“驸马王昺侄孙王之明,状貌与先太子无二。”兵科给事中戴英,就把这话作了证据,上一本道:“奸人王之明,假冒太子。须敕多官会审。” 初六日会审那太子,在于大明门外。众官先后都到,那太子东向踞坐。一官取禁城图放在他面前,问道:“这可是北京宫殿?”那太子指承华宫说:“这是我住的所在。”又指坤宁宫说:“这是我娘娘住的所在。”一官问:“公主今在何处?”那太子道:“不知,想是死了。”一官问:“公主同宫女,早叩周国舅门?”那太子道:“同宫女叩国舅门就是我。”刘中允问道:“我是东宫讲官,认得我吗?”那太子看了一看,只不言语。问他讲书在何处,说在文华殿;问他仿书,说是诗句;问写几句,说不拘。刘中允又问别事,那太子笑道:“你道是假的?就做假罢了。我原不曾向皇伯夺做皇帝。”众官商议,依旧把轿子送入中城狱,具疏将口词录奏。 给事中戴蕃俊上一本道:“王之明假冒本子。质以先帝,曾携之中左门亲鞫吴昌时于廷,东宫立何地,而不能答一语。问以嘉定伯姓名,而亦茫然不知。其伪无疑。然稚年何能辨此,必有大奸人挟为奇货。务在根究,宜敕法司严究。”初七日,有内官把密疏进上道:“东宫足骭异于常形,每骭则双,莫之能诬。”弘光命卢太监拿至阁老马士英寓房,问是如何。士英具一本道:“臣病在寓,皇上令竖臣以密疏示臣。臣细阅之,其言虽似而疑处甚多。既为东宫幸脱虎口,不即到官说明,而走绍兴,可疑一也。东宫厚质凝重,此人机辨百出,二可疑也。公主现养周奎家,而云已死,三可疑也。左懋第在北,北中亦有假太子事。懋第密书贻蔡栾琛,今栾琛抄誊进览。是太子不死于寇,即死于北矣。原日讲官方拱乾在苏州,容密谕来京辨之。如其假冒,当付法司,与臣民共见而弃之。如真东宫,则祈取入深宫,留养别院,不可分封于外,以启奸人之心。”弘光看了士英本,把穆虎、高成同王之明,会同九卿科道午门会审。适值方拱乾从苏州来,为从逆一案未明白,与马士英密疏巧凑。 初八日,各官会审那太子,毕集午门。各役喝那太子跪,那太子仍前面西踞坐。众簇拥方拱乾上前,问:“这是何人?”那太子道:“方先生。”拱乾退入人后,不复辨其真假。张孙振道:“汝是王之明。”那太子道:“我南来,从不曾自认做东宫。你们不认罢了,何必坐名改姓?况且李继周拿皇伯谕帖来召我,不是我自来的。”刑部尚书高倬、兵科给事中戴英一齐道:“既认是王之明了,何须再问?也不须动刑,回奏圣上便了。”把那太子依旧监在刑部牢里。有不识姓名人题诗在皇城壁上道: 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 安危定自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众官具狱词奏上,竟供称:“高阳人王之明,系王鼎孙。家破南奔,遇高梦箕家人穆虎,教以诈冒东宫。非出己意。”其时马士英既病在寓,大学士王铎等面奏此事,弘光亦泪道:“朕未有子,东宫果真,即东宫了。”次日高梦箕也不知真假了,上本说:“奸谋已露。”御史陈以瑞又上奸宄阴谋一本,弘光批道:“王之明好生护养,勿骤加刑。俟正告天下,愚夫愚妇皆已明白,然后申法。”又次日,都察院掌院李沾,粘示通衢:“王之明假冒太子。”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正是: 留将疑案传千古,烛斧何能辨假真。 且说江上奸人出没,乱兵纵横,以致商旅梗塞。大铖借此为由,不管好人歹人,都作奸人拿了,动不动酷刑毒打。江北一带,鸡犬不宁。 大铖与东林为仇,恨那文震孟系讲学一派的人,故辅温体仁又是震孟的紧对手,遂唆吏部尚书张捷,特上一本道:“故辅温体仁,清执忠谨,当复文忠之谥。顾锡畴以私憾议削。文震孟宜改谥,不当与体仁并列。”一时朝臣都把舌吐道:“皇帝偏安一隅,若贤奸乖舛,一旦至此,何以建邦立治!”马士英晓得公道不服,只得票本上略示调停。弘光批道:“温体仁准复谥。文震孟免议。” 都察院有左佥都御史郭维经,见时事纷纭,不愿做官。况与阮大铖不睦。连连上本告病,弘光批准回籍调理。带了家眷行李,行至长江僻处,忽然下午时候,明明晴天不风不雨,寇船三只一齐拥上,抢劫一空,杀死十余人。郭维经推入江里,不知存亡。远近的人都说是阮营家丁,或道是兵丁作恶,或道是阮大铖差遣。从此阮小乙、阮小五、阮小七再来作贼的话,传遍了江南北。正是: 才人失计从奸党,赢得千秋有贼名。 当时庐州巡抚张亮,飞报:“闯贼兵马分三股南来,声势甚急。臣文臣也,独臣难支。乞赐罢黜,别选才能堪任者,早为之备。”弘光不允。阮大铖托言面奏军情,入朝数日。亏得李自成部将刘体仁,已领兵往湖广去了。阮大铖洋洋得意。 愚智纷纷惜领腰,贤奸逐队手相招。 可怜江上屯兵者,空白月明吹洞箫。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祭先帝逆党假哭 选淑女宦官横行末造圣明真间出,崇祯复振皇明。何期闯寇肆纵横,中原荼毒,天子赴幽冥。新君洒泪陈薄祭,党奸假哭非真,一声先帝掩人情。退朝嬉笑,商酌选娉婷。 《临江仙》 帝阙遥遥楚天碧,满眼风烟江水急。 挥毫溯往墨不干,夜高月冷西风泣。 话说朝廷大权尽归马士英,士英大权尽归阮大铖。就是张捷、杨维垣,不过依声附和,做不得十分主张。一日尚书张捷奏请,成国公朱纯臣应照张辅例赠王。只因马阮有了线索,弘光竟批允了。一时哄然都道:“纯臣开门延贼,又首倡劝进,为闯贼辈声罪所诛,何得死后赠王?既纯臣可赠王,光时亨、周钟等,也不消拟大辟了。”御史黄耳鼎急上一本道:“解学龙执法大臣,受贿党逆,如光时亨、周钟、方允昌、项煜等议缓议赎。岂古者三宥八议之道,进于此者?张缙彦俯首贼吏,延喘偷生。皇上重以节钺,优游数月,不恢复守土,高杰之变,单骑夜逃。乞付法司,治以弃地误国之罪。”士英飞骑与大铖商议票本,弘光听了他们言语,竟诏勿问。合京纷纷议论,甚是不服。 适值琉球国遣使入贡,兼请袭封。十五日朝见。这是国家极大一桩事体,近地大臣俱移文通知各镇官,守着汛地,自然不离任所。就是防守淮扬阁部史可法,督饷浦口侍郎申绍芳,防守徐州侍郎卫胤文,也都不敢擅自入朝。独有江防兵部尚书阮大铖,即进南京城来见天子。马士英和大小九卿商议定了,写诰命敕二道,谕祭二坛,遣礼科给事中陈燕翼、行人韩元勋,各给一品服色,前往琉球策封去了。 朝臣纷纷议论道:“今上既为华夷共主,岂有久不祭先帝的道理?”士英只得转奏弘光,设坛致祭。遂敕礼部择日,定了三月十九日。设坛在太平门外。又敕文武大小官员,都穿素服,前往坛下行五拜三叩头礼,举哀上祭。旨意一下,传遍了京城。工部大堂委司务厅筑坛,少不得开了朝廷几千两工价。却也只是出了票,拿些木头、砖头,拘二三十个匠人,草草筑了一坛。户部大堂也委司务厅出票,买办祭礼。猪羊、鸡鹅、果品、香烛等物,几倍开价,买完塞责。 十九日清晨,先是户、工两部司务,到坛上验看明白。礼部各司官、鸿胪寺序班先到,随后文武大小官员,舆马纷纷而来。只见金鼓动地,鼓乐喧天,远远喝道,来的却是阁老马士英。众官都起身迎接。来到坛边,士英看见许多大臣拱立,自己跼蹐不安,吩咐住轿,慢慢踱将出来,向大僚拱手道:“未敢奉揖,待祭过先帝,再与各位老爷相见。”众官齐齐应喏。马士英问道:“官可曾到齐?”鸿胪寺官禀道:“在京的官,都已到了。只有内阁王老爷未到。”正说着,王阁老也到了。随即谦谦让让,都在坛下摆了班。专候马士英拈了三炷香,回到班里,望坛拜倒,各各举哀三声。有诗有证: 江北江南尽斥候,长江一望路悠悠。 燕京烽火连车马,旧国衣冠半楚囚。 春燕归来非故主,夜乌啼处是新愁。 瞻尘展祭心如割,忍听哀声不泪流。 第90章 樵史演义(27) 文武大小官员拜祭已毕,才立起身来,尚未散班。隐隐听见喝道声响,都道在京官无一不到,这又是哪里的大僚,如此吆喝?吏部尚书张捷道:“我猜是江防阮大司马。”只见阮大铖内穿红蟒,外穿素服,放声大哭而来。拜倒在地,也不分班次,也不五拜三叩头,口里高声叫道:“我的先帝嗄!我的先帝嗄!致先帝殉社稷而死,都是东林诸臣。不杀尽东林诸臣,不足以谢先帝。我的先帝嗄!”哭了一番,立起身来还哽哽的哭,且高声道:“目今徐汧、魏学濂自夸是东林正人君子,都投清国去了。难道还不该杀尽东林?”马士英急了,快步出班来,扯他的衣袖道:“年兄如何全不照管,徐九一现在京补官,岂不被人谈论?”阮大铖才住了口。和众官都离了班次,作揖的作揖,说话的说话。撤了祭桌,一齐都散了。 马士英留了阮大铖、张捷、杨维垣三人,同到家里商议朝里事件。主宾坐定了,只留小厮支应,士英开言道:“近日敝亲家越其杰中丞那里,解到童氏,称系今天子旧妃,事关重大。阮年兄可知道么?”阮大铖道:“闻便闻得说,不知其详。”马士英道:“今上不肯认她,初解到即命锦衣卫监候。童氏在狱,细书入宫日月及相离情事甚悉。今上只是不认。如今还该怎么?”阮大铖道:“我辈只看今上意向。今上不认,竟置之死地罢了。”张捷道:“置之死地,觉忒处得重了。”阮大铖道:“真则真,假则假。我辈立朝,须要烈烈轰轰做一番大事。恻隐之心,岂今日之作用乎!”马士英道:“真假未辨,从容再处。昨日选妃内臣田壮国有本来报,称杭州选得淑女程氏。今上见只一人,大是不乐。已经批旨道:‘选婚大典,地方官漫不经心,且以丑恶充数,殊属不敬。责成抚、按、道官,于嘉兴府地方,上紧加意遴选,务要端淑。如仍前玩忽,一并治罪。’有了这个旨意,如今该写书与田公,托他多选几名,奉承今上好么?”阮大铖道:“定额三名,多选不得。待他父兄到京,看哪一个和我们做一路,就撺掇今上册她做正宫,后来也好做我们的帮手。这还是小事。东林、复社,年阁台须立定主意,斩草除根。当年魏上公不听我言,后来翻局甚苦。前车既覆,后车之鉴,不可不慎。”士英道:“领教,领教。” 阮大铖又说起左光先曾提到否,马士英道:“前批委刑部郎中申继揆严提,不知何故,还未提到。”阮大铖道:“如此看起来,申郎中一定也是东林了。如何不处他?”马士英道:“缓提了一个犯人,不便重处。明日批到部里,把申继揆罚俸三月罢了。” 说了一番,摆上酒点来吃。正吃得热闹,阮大铖忽然说起徐汧、魏学濂,马士英道:“他两个名望素著,况且一个补官,一个在家,难把投清做题目,去处置他。”阮大铖道:“徐汧不在京,可曾补官?”张捷道:“昨已有本,补了少詹事了。”阮大铖道:“待我上本攻他,不怕他不去。魏学濂既在嘉善,何不把流寇伪官做题目,提他来京?就凭年阁台处置他了。”马士英道:“明日传今上旨意,差管班官吴一元,往嘉善去提他便了。”正是: 谁知议论朝纲事,却是私仇公报时。 莫说马、阮在朝专权误国,再说选淑女的旨意已到杭州。太监田壮国,着同了抚、按,行牌到嘉兴。兵备道先期出示。哄动嘉兴城内外,喧喧嚷嚷,都说已经选了淑女程氏,如今真也要选绣女了。有女儿的人家,哪一个不害怕,哪一家不惊慌?连夜做媒人,寻女婿。富家女子嫁于贫家儿子,标致女子嫁与丑陋儿郎。还有那十五六岁的闺女,媒人撺掇嫁了三四十岁的丈夫,哪管白头之叹!几日之间,弄得一个嘉兴城中举国若狂,嫁的娶的日夜不停,路人为之挤塞。苏人闻风效尤,亦是如此。其间错配的不可胜记。后来有许多笑话做出来,难以枚举。当时巴不得推了女儿出来,有人受领,就算是造化了。甚是缙绅大族人家,也是这般。愚民越以为真,哪一个不忙碌碌去干这件事件,岂不可叹!昔人有一《绣女记》为证: 选语才临郡国,讹言忽彻城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时佥举焉。不待时及破瓜,作缘成偶;即发方覆额,亦指童子为盟。或议归,或议赘,冰人竭蹶,应千门之命,市上尽作定婚店矣。吉期不必星照之日,采轩不必鱼饰巾之绛裙。和合神马,价勒三铢;婚牍红笺,绵昂五百。致使鸡不得谈于窗,鹅不得阵于水,鱼不得乐于国,豕不得化为后,牛羊不得日夕下山。桔柚楂梨,贵似交梨火枣;葱韭薤蒜,珍如江芷杜蘅。花烛燕喜,十家而八九。有恐人知者,暗为送迎;复恐人不知,且扬言曰:“吾女已有婿矣!”纵府、县严为告戒,且曰:“是宽我故留,以答天使者也。”假合错配,何异流离。命亨者,得佳人,并得金珠璧帛无算。命否者,徒多一丑妇人累耳,又安所得杂佩赠之、琴瑟友之耶?几日之间,系鸳鸯之足者,不知费仙人几许赤绳也。夫一言之讹,一念之误,令满城忍辟一夫妇世界,童男姹女破性裂道,可胜言哉!吾闻之“不愿生男愿生女”,戚畹之宠,昔人所希。即修仪、贵嫔、婕妤之辈,无甚大不可为之事。若曰终锢长门,亦胜于骤落火坑,何又忍其委珠玉于草莽,而不自怜惜也。不亦大可笑哉! 且说太监田壮国,同巡抚张秉贞计议停当,将杭州选中淑女程氏,且寄养在父母家,每日廪给三两。仰仁和、钱塘两县,各差护卫皂快五名,在程家门首伺候。自己才下了座船,到嘉兴府来。带了一百多的从人,坐了察院衙门。好不施为,动不动说:“咱是钦差选妃的大臣,府、县官都要行属官礼。”秀水、嘉善两县,打听得仁、钱两知县被他要参,费了好些斡旋,依旧免不得廷参的小心,谁敢再与他拗?只得每事奉承几分。这太监性儿,就喜欢得紧了。若论这田太监,倒也只爱奉承,不十分毒害地方。怎当得手下的鹰犬,没一个不想趁大钱。这衙门附近的居民,被他们早晚骚扰,日无安食,夜无安寝。借搜检美女为名,连城门外的人家,都不得安静。 府里大街有一常秀才,会做文章,又考得利。为人刚直,不畏权势。家里有田有房,也算做有根基的了。有邻舍怪他,撺掇田太监手下的人,说他家有两女美貌,赛过王嫱、西子,又都是十四五岁,未有丈夫。那班人聚了十二三个,赶入中堂,大声发话道:“你家藏了淑女,肯违圣旨,少不得砍头的!快快献出来,便饶了你。”气得常秀才直跳。只怕走出来和他们说理,反遭凌辱,打从后门,直跑到田太监衙门前来。正值田太监坐在堂上,常秀才穿起公服,高声叫屈。田太监听见了,忙叫唤那叫屈的进来。常秀才走到堂上,行两跪两揖的礼。田太监道:“你是生员,为何在咱衙门叫屈?”常秀才道:“今上选淑女,凡是有好女儿的,谁不指望做皇亲国舅。选得中时,不消说,顿时富贵。就是选不中,那女儿还在,又不白要了去。不但不敢隐藏,也不肯隐藏。原不必差人四出,骚扰地方。生员虽有小女,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未该在应选之列。老公公钦差一二十人,在生员家打家骂舍,鸡犬不宁。倘若敝府选中了国后,后来向今上说了,这等作恶,连老公公也只道御下不严,许多不便。请老公公三思。”田太监听了这段说话,忙出公座来,扯起常秀才道:“你这秀才是好人,肯说好话。叫孩子们看座儿来。”顿时让常秀才分宾主坐了。差了四个当随,去拿那班作恶的人来,不问长短,每人五十棍,逐出衙门,不许复入。正是: 贪了红蜻蜼,何期反喝热。 田太监留住了常秀才,倒要聘他做西宾起来。常秀才再三辞道:“科举在迩,不能应命。”田太监道:“既如此,咱在贵府一日,你帮咱一日便了。”随吩咐摆馔。次日田太监封了百两聘仪,送到常家来,请他进去。适值常秀才也要进去谢酒,即受了聘仪,随进去相见了。又留便饭,常秀才不敢推辞,作揖吉坐,宾主尽欢而散。从此日日进去,夜夜出来,帮那田太监做些好事。遴选了二十余日,才选中了两名,一名姓王,一名姓李,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田太监知会了杭州张巡抚,打点大船,并那供应人役,连程氏共三位淑女,择日起程进京去。有诗为证: 北地残坟共一丘,烟云散去水东流。 §§§第三十七回各镇将纷纭互角 众武弁疲癃可怜烽烟无尽处,山水连天碧。江头旗帜亭亭立,北骑渡江来,江兵退急。浮云生远浦,遮却扶桑日。英雄有用无人识。纵有介胄名,疲癃残疾。 《乔手儿》 话说朝中事体日坏一日。不但文武不同心,大小官不同志,连那各镇将、各文臣,也你争我闹,你忌我猜。及至敌来,没人阻挡,百万养兵,竟成纸虎。朝廷弄成银子世界,阃外酿成厮闹乾坤,哪得江山如故,人民乐业? 马阁老失于算计,忽把何腾蛟升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四川、湖广、云南、贵州、广西军务。湖广巡抚杨鹗,却着他回部管事。杨鹗抗疏自陈道:“臣与良玉旗鼓相当,英雄本色。况臣等丈夫肝肠,青天白日。伏乞皇上申饬臣工,收敛精神,用之剿寇御清。释此不必然之疑,省此不可然之事。若知之不明,处之不当,听细人之言,薄劳苦功高之士,识者灰心,人人解体,殆非所以鼓忠勇而巩朝廷也。”这本上了,杨鹗也不回部,只待旨意下来,就挂冠去了。 左良玉亦上一本道:“罪帅方国安,假冒臣左营旗号,遍地骚扰,浸浸不受中朝节制矣。”忽奉圣旨,荫左良玉子左梦庚,世袭锦衣卫指挥使。 其时只有总兵黄斌卿,号虎臣,是福建镇海卫人,乃尚书黄道周近族,世笃忠贞,文武并济。马士英却听了阮大铖的言语,不肯用为列镇,升他为征蛮大将军,总镇广西。人人都道:“用人之际,为何把一员虎将反调开去?”哪知马士英忌才,阮大铖又与东林不睦,自然怕用黄道周的侄儿独当一面了。 总兵刘良佐上一本道:“太子、童氏两案,未协舆情。恳求曲全两朝彝伦,毋贻天下后世口实。”弘光批道:“童氏妖妇,冒朕结发。据供系河南周王府宫人,尚未悉真伪。王之明系驸马王昺侄孙,避难南来,与序班高梦箕家人穆虎,沿途狎昵,冒认东宫,妄图不轨,正在严究。朕与先帝素无嫌隙,不得已勉从群臣之请,膺兹重寄。岂有利天下之心,毒害其血胤?举朝文武,谁非先帝旧臣,谁不如卿,肯昧心至此?法司官即将两案刊布,以息群疑。” 吏部尚书张捷上一本,乞表章附郑戚诸臣。奉旨:“刘廷元、吕纯如、王德完、黄克缵、王永光、杨所修、章光岳、徐大化、范济世,各谥荫祭葬。徐扬先、刘廷宣、许鼎臣、岳骏声、徐卿伯、姜麟,各赠官祭葬。王绍徽、徐兆魁、乔应甲、陆澄源,各复原官。”这本一下,中外越疑惑了。 左良玉上一本,请保全东宫,以安臣民之心。本上道:“东宫之来,吴三桂寔有符验。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此岂大臣之道?满朝诸臣,但知逢君,不谙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至一家,反视为仇?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辗转诛求,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亲亲而仁民,愿皇上留意。”弘光不得已,批道:“东宫果真,当不失王封。但王之明被穆虎使冒太子,正在根究奸党。其吴三桂、史可法等语,尤系讹传。法司将审明略节,先谕该藩。”工部侍郎何楷上一本道:“镇疏东宫甚明,乞赐详察。”弘光遽批道:“此疏岂可流传?必非镇臣之意。令提塘官立行追毁。敢有鼓煽者,兵部立擒正法。”湖广巡抚何腾蛟,见左镇本不准,愤愤求解任。弘光不允。又上一本道:“太子到南,何人奏闻?何人物色,取召至京?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既是王昺侄孙,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云自供?高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愈惑。此关系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也。”弘光这番批本,不比各镇的本上带些和解言语,乃狠狠地批道:“王之明白供甚明,百官、士民万目昭然。不日即将口词章疏刊行。何腾蛟不必滋扰。”这时节诸镇纷纷起疑,交相上本。黄得功一本,只求且勿加刑,再加详审。弘光批:“朕知道了。”江防总督、巡抚袁继咸日夜悲愤道:“各镇武夫尚怀忠义,只为先帝一脉,纷纭承奉。我等读圣贤书,识君臣义,何可依违苟且,与马、阮诸人,同负罪于先帝?”遂愤愤上一本道:“大家真伪自明。君子居移气养,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昺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岂无父兄群从,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诈冒从何因起?望陛下勿信偏词,使一人免向隅之恨,则宇宙享万年之福矣!”这本一上,朝里都说:“从来为王之明一件事,只有此本说得痛快。再没有解说了。”弘光商量了两三日,才批道:“王之明不刑自认,高梦箕、穆虎合口输情。朕正期天下共见至公,不欲转滋异议。诸臣无端过疑,何视朕太薄,视廷臣太浅!袁继咸身为大臣,不得过听讹言,别生臆揣。”虽然这等推了,马士英有些不安,只得具本告退。弘光再三慰留,仍旧供职。只是汹汹人情,不能慑伏了。 马阁老虽是告退,其实中藏掩人耳目之心。却恐一朝失势,被阮大铖挨身入阁,一时翻过脸来,自己反被所算,身家不保。故此假意辞职,实非本心。况兼受那文武官起用、超补的贿赂,不止百十万了,难于藏贮。遂委了掌班堂候官吴一元、掌家王来苏,商议倾大银之事。乃唤银匠到家,每五百两要倾一锭。譬如五十两的元宝,十个并成一个;五两的小锭,百个凑成一个。他的算计,不过为银子大了,又不占所在,又没人敢偷。谁知被吴一元、王来苏串同银匠作弊,每一大锭中间,或铜或铁,倒有一百两。先将银子浇了一壳,然后或铜或铁,放在中间。再浇上去,一模生成,再看不出。况且明知此银是藏贮的,又不是要用的,怎得出丑?只是元宝大了,极是难倾。打了大铁镬,架起大炉灶,十个银匠每日只倾得四个。足足倾了一个月,只倾得一百个大元宝,共重五万两。他两人倒先去了一万。工价又多,后来凿用又难。这才是贼摸笑眼前花。当时有一痴公子,打听用八成银最有便宜。亦将元宝一个,吩咐家人们,要倾来使用。家人素知其呆,乃将四十两与之。公子见其少而讶之,家人曰:“五八得四十,此通算也。”公子徐徐曰:“如此说,反觉便宜不多了。”不料今日马士英,亦犯此症,有诗为证: 盈楼白镪总何涯,元宝倾成作善家。 只恐身逃付谁手,原来贪贿不如赊。 如此倾完了一百个大银,那吴一元、王来苏随即禀明道:“蒙老爷委托倾银,今已倾完一百个,求老爷收贮明白。如要倾,再求老爷发出小锭来。”马阁老道:“银子倒也不必倾了。还有些金子,也要照样熔成大锭。只是这两日朝里事忙,心事不宁,暂且打发回去,过几日再去唤他便了。只是吩咐他,切不可外面张扬。若我这鸡鹅巷大宅子里有什么疏失,众人一概不得干净。”吴、王两人传出话来,吩咐了银匠。又打发了赏银,众银匠谢了自去。 第91章 樵史演义(28) 马阁老对着一元道:“你在我衙门十分小心。我也不赏你银子,有兄弟子侄做得武弁的,我老爷赏他个官儿做罢。银子我也够了,再有买官的,文官细查出身,武官亲试武艺。须不要把人谈论。”吴一元跪下禀道:“小官正有句话,要禀老爷。文官小官不晓得,外边传说陆吏部卖官,也未知真假。只这些武官,老爷收用的还看看身材,就上不得阵,破不得贼,中看不中用还好。阮老爷咨到兵部来的,只论银子多少,或是小奶奶们荐的,或是戏子们认做亲戚的,一概与了他札付。咨到部里,要奏叙钦依,十个到有九个疲癃残疾。南京人几乎笑破了口。昨听见本府蕙江班戏子说,有阮府班装旦的,小奶奶喜欢他,把他个哥子讨了张参将札付。一般咨到部来,却是个跛子。走一步拐一拐,被人做笑话,道是:‘流贼来,用铁拐。流贼退,铁拐睡。’小官不敢不禀知老爷。老爷还该亲试一试。”马阁老道:“就是。你传令箭去,明日唤齐这班武弁,不论咨来的、新选的,都在兵部衙门伺候点名。我定的面貌籍贯册,若有一名不是正身,军法从事。就传兵部职方司吴郎中知,不得有误。”吴一元忙忙拿了令箭去,先传了吴职方,又禀他添了司差,各处传那些武弁。 到了次日,马士英坐了兵部大堂。职方司吴郎中带了点名册子,送上看过。原来新选的只得十三员,阮江防咨来的倒有十三员,杨都院咨来的二员,田抚院咨来的三员。马士英先把新选的点名起,也没甚英雄勇猛的,都还像个模样。只一个都司身躯短小,又只得一只眼。马士英查查册子,却注着“修城有功”,是把总升的。就批了“再查”二字。见阮江防咨得太多,先把杨都院两员唱名,雄雄赳赳,老大好身材。再把田抚院两员唱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竟是两个虎将。马士英道:“田百原咨的将官,可谓得人。吩咐他两员,好生在淮扬立功。本阁部牢牢记着,当有重用。”然后把阮江防十三员从头点起。第一员是副总兵,姓陈,应了名上前跪下,却是有一眼的。马士英看看册子,问道:“你江防什么功劳,得此美职?”陈姓的禀道:“筑堡督工效劳。”马士英道:“督工是小劳,不是汗马血战,如何就白丁而升副总兵?况副总兵是二品武官,须奉圣旨才可升授。虽是阮老爷咨来,还要驳回。宁可你老爷叙功本上请旨定夺。你去罢。”姓陈的恰像要禀话的,上面已唱了第二员的名了。第二员参将陈登,身躯倒也长大。应了一声,只见一拐一拐,拐上堂来。比那扮戏里面的铁拐,只少得个拄杖儿。众人都掩口而笑。马士英脸都变了,问道:“你什么功劳,骤升做参将?”陈登抖做一团,半个字也回不来。马士英道:“你阮大爷好没分晓!你这奴才是陈三的哥子,今怎么典参将?札付娼优隶卒,也须分别。武官只不论军伍起用,如何戏子辈玷辱朝廷!本该打你三十大板子,看你阮老爷面上,饶你这奴才。还不快走!”陈登慌慌张张,又一拐一拐下去了。正是: 跛足参戎如扮戏,寇来先去试钢刀。 马士英又唱了两员都司的名,略像模样。唱到守备王心尧,又是一只眼的。马士英喝了一声,凭他自下去。又一员守备是齐人龙,却是个驼子,又且有五十岁光景,须已半白。马士英不觉笑起来道:“好个老驼子,还不快快下去!”又点了几员,不过平常人物。点到第十二员,是把总吴子英,头歪在左边,口又歪在右边,左手又短了二三寸,右脚又是短的。上堂跪下,马士英笑道:“好一员大将,疲癃残疾,你一人全备了。你是什么出身?”吴子英禀道:“是武生。”马士英道:“既是武生,你可记得《武经七书》么?”吴子英片字也回不上来,只是哀求道:“求老爷饶恕!”马士英大笑道:“我这里看阮老爷面上,也饶你去罢。倘若流寇对阵,你须高声讨饶,只怕他不肯饶你。不如回去吃碗饭,倒是安稳的。还不快走!”马士英又唱了一员的名。吩咐吴郎中,三员驳回,十员只得类奏钦依。因同年情上,不好十分作难。便提起朱笔,批了一纸告示道: 本阁部因干戈未戢,留心军旅。将咨来武职亲验一番,半是疲癃残疾,不胜愤叹。业经咨回三员。以后部选及咨来各武弁,必须略似人形,方可留用。仰职方司知行验过,再赴大房,凭本阁部覆验。毋违。 发出张挂了。回家道:“吴一元禀事有功,今付武选司,升他做了都司职衔,在部效劳。”有诗为证: 父母生来一念差,不将全体付咱家。 费多钱钞成何用,反助都司品职加。 §§§第三十八回假皇后禁死狱中 真将军兴师江上心怯怯,曾到中州茅店月,结下风流孽。今日白门来,愿认湘波裙褶。愤死囹圄恩义绝,此恨何时泄。 《薄命女》 妾在梁园君在吴,流离收妾妾收夫。 君王贵显妾薄命,饮恨黄泉血泪枯。 将军血战已多年,誓扫流氛报凯旋。 因恨权奸误新主,欲清君侧猛加鞭。 话说弘光指望偏安江左,学宋高宗南渡的故事。只认马士英是智勇兼全、文武并济的北门锁钥,哪知他是诗酒中的才子,岂能经纶天下,扶助危邦?即童氏一案,明明晓得是弘光微时收用,实曾情爱缠绵,便当密密启奏,收入宫中,宠用不宠用,凭得皇帝主意的,何至沉冤狱底,比民间罪妇还苦?可不是君王蛊惑,宰相贪庸,空作千秋笑柄。 况且童氏,却是河南妇人。自古道,陈卫风淫,怎当得许多时孤眠独宿。只指望皇帝收进宫去,安享荣华富贵,哪知今日监在锦衣卫狱里,受些凄凉苦楚。到了夜里,便哀哀地哭个不住。她原是识字通文的,细细把相会日期,前后始末,连那枕边被底深情密语,也都写在上面。哀哀地求掌堂冯可宗,达上弘光。冯可宗亲自再问缘由,童氏道:“皇帝初为郡王,娶妃黄氏早亡。既为世子,继娶李氏为妃。河阳水发,城郭俱冲倒,李氏又亡。咱本周王府妃嫔,因乱逃命,到了尉氏县地方,撞见了皇帝。晓得是福王府的世子,就到店里叩了头。皇帝亲手扶起,搂在怀里,向咱道:‘咱身伴无人,李妃不知下落。你模样又好,在此服侍了咱罢。’那时咱正没投奔,况是个贵人,便欣然从了他。一连住了四十日,听见说流贼近了,皇帝带了咱乱慌慌往南走。走到许州地方,遇见了太妃娘娘。母子相见,又悲又喜。通知了地方官,也曾送住处,送廪给。一住就是七八个月。咱养了个孩子,才满月就死了。那时已有几个内相跟随服侍。不料逆贼大乱,破了京城。人间夫妇各不相顾,哪里还容得王府家眷住在地方,又只得跑了。路上遇了土贼,把咱们生生拆散。”说到此地,放声大哭起来道:“天爷嗄,那时咱同太妃娘娘,东流西散,好不辛苦。后来闻得他做了皇帝,好不喜欢。谁知他负心,单单接了太妃娘娘进宫,不来接我。咱来投他,又不肯认。天爷嗄,这短命的,少不得死在咱眼里。你是他锦衣卫官儿,求你替咱和他说,把这字儿与他瞧,看他怎样回咱。” 冯可宗见她说得有始有终,有条有理,只得替她面奏。弘光见了这字,红了红脸,丢在地下道:“朕不认得这妖妇。快与我严讯一番,决不饶她。”冯可宗看此光景,知道弘光决不肯认,就不敢再启奏了。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到了次日,冯可宗叫王牢子传话与童氏道:“昨日拿了字儿面奏,圣上看了一看,着实发恼,把字儿丢在地下,吩咐我严刑拷讯。只怕再不得圣上心回意转了,但宽她的用刑便是。咱老爷一点仁心,休要痴想。”王牢子把这话细细对童氏说明,童氏放声大哭。哭了咒,咒了哭,哭得天昏日暗。牢子们见皇帝如此光景,送饭服侍也不比日前了。童氏又听得说送了许多美貌的女子,择日进宫,越哭得个死去活来。哭了,成日饭也不十分吃了。忽然染病,渐渐沉重。牢子禀知掌堂,冯可宗密奏弘光,弘光竟不批发。时值奸人詹自植闯入武英门,坐御幄妄语。又有疯癫白应元闯入御殿肆骂。俱奉旨杖死了。牢子们害怕,又见童氏不甚吃饭,遂商议定了,竟不送饭。可怜年幼女子,指望贵为帝后,岂知饿死囹圄!有诗为证: 妄希妃后巧安排,细细身同窄窄鞋。 一旦囹圄脱不去,霜飞月落堕金钗。 且说湖广文武衙门,闻得首相马士英只贪财宝,全无经济。又信任了阮大铖,立意与正人为仇,必欲杀尽东林,掀翻世界。假太子、假皇后,都凭一班儿阿谀谄佞的人,锻炼成狱。童氏死了,太子监着,人心忿忿不平。左良玉会同了何腾蛟、黄蜚等文臣武将二十七人,连名上一本道: 钦命世镇武昌、太子太傅宁南侯左良玉等奏,为逆辅蔑制无君,明害皇嗣,谨声罪讨,以安先帝神灵,以抒天下公愤事。窃见逆贼马士英,出自苗种,性本凶顽。臣身在行间,无日不闻其恶状,无人不恨其奸邪。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汹传,陛下屡发矜心。士英以真为假,必欲置之死而后快。臣前疏望陛下从容审处,犹冀士英正气犹存,或当剔肠悔过,以存先帝一线。不意奸谋日甚一日,臣自此义不能与奸贼共天日矣!臣已提师在途,将士眦目指发,人人心欲快食其肉。臣恐百万之众,发而难收,震惊宫阙,臣罪何辞。且声其罪状,正告陛下,仰祈刚断,与天下共弃之。自先帝之变,人人号泣。士英利灾擅权,事事与先帝为难。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复修之;思宗改谥,明示先帝不足思,以绝天下报仇雪耻之心。罪不容于死者一也。国家提衡文武,全恃名器,鼓舞人心。自贼臣柄国以来,卖官鬻爵,殆无虚刻,都门有“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之谣。如越其杰,以贪罪遣戍,不一年而立升部堂;张孙振以赃污绞犯,不数月而夤缘仆少;袁弘勋、张道浚,同诏狱论罪者也,借起废径复原官。如杨文骢、王炳发及赵书办等,或行同贼恶,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当头。凡此之类,直以千百计。罪不容于死者二也。阁臣司票拟,政事归六部,至于兵柄,尤不得兼握。士英已为首辅,犹占握兵柄不放。是弁髦太祖法度;且又引其心腹阮大铖为添设尚书,以济其篡弑之谋。两子枭獍,各操重兵以为呼听,司马昭复生于今。罪不容于死者三也。陛下选立中宫,典礼攸关。士英居为奇货,先择其尤者以充下陈,罪通于天。而又私买歌女,寄于阮大铖之家,希图选进。计乱中宫,阴议叵测。罪不容于死者四也。陛下即位之初,恭俭仁明,士英百计诳惑,进优童艳女,损伤盛德。每对人言,恶则归君。罪不容于死者五也。国家遭此大难,须宽仁慈爱,以收人心。士英自引用阮大铖以下,睚眦杀人。如雷縯祚、周镳等,锻炼周内,株连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为题,深埋陷阱,将大铖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网打尽。今天下士绅,重足解体。罪不容于死者六也。九重私密,岂臣子所敢言?士英遍布私人,凡陛下一言一动,无不窥视。又募死士,窥伏皇城,诡名禁军,以视陛下动静,曰“废立由我”。罪不容于死者七也。率土碎心痛号者,先帝殉国,皇子犹存。前此定王之事,海内至今传疑未已。况今皇太子授受分明,臣前疏已悉。士英乃与阮大铖一手拿定,抹煞的确识认之方拱乾,而信串通朋谋之杨维垣。不畏天道神明,不畏二祖、列宗,不畏天下公议,不畏万古纲常,忍以先帝已立七年之嗣君,为四海讴歌颂言所归者,付诸幽囚。天昏地惨,神人共愤。凡有血气,皆欲寸磔士英、大铖等,以谢先帝。此非臣之私言,诸将士之言也;非独臣标将士之言,天下忠臣义士、愚夫愚妇之公言也。伏乞陛下,立将马士英、阮大铖等肆诸市朝,传首四方,用抒公愤。臣谨束兵计刻以待,不禁大声疾呼,激切以闻。 左良玉一面上本,一面点起人马,浩浩荡荡往东而来。就是他长子左梦庚为先锋,屯兵在汉口,以待圣旨。 阮大铖正掌兵驻扎江北,闻了此信,魂不附体。先把爱妾、宠童、歌儿、舞女一面打发下船,往南京进发,一面写书于马士英,要他调黄得功、方国安,专在采石一带江边截他人马,使不得东下。时马士英正奏了弘光,把从贼的光时亨、周钟、武愫斩首西市。又因雷縯祚、周镳与阮大铖有仇,牵连在案,勒令自尽。督饷户部侍郎申绍芳,在浦口驻扎,未免与阮大铖品级相符,人不肯附己,奏准奉差往浙直催饷。外面纷纷道:“侍郎亲自催饷,从无此例。岂是治平世界!” 马士英只信阮大铖调拨,哪管朝野的公论。忽然见有左良玉一本,大惊失色,不觉跌足道:“阮年兄误我事。倘右捍截人马不住,我却怎了?”在内衙门走来走去,不酒不饭,足足走了一夜。次日梁云构上本,请召刘泽清、黄得功提兵入京,保护天子。广西总兵黄斌卿尚未赴任,上本请留驻防。马士英慌了手脚,无计可施,请了张捷、杨维垣来商议,怕京城自变,反出告示道:“反兵东下,上游告警,妙算已周,何必张皇!”遂奉了旨意,先调黄得功为大元帅,又调方国安为副元帅,专阻截左良玉反兵。如有疏虞,罪有所归。 杨维垣又献策与马士英道:“大凡事大了,须先镇定人心。目今选妃齐到。礼部尚书钱谦益已有了本,说淑女先后到齐,该择日进宫,以成大礼。老阁台该奏过今上,快行此事。庶人心不疑。”马士英奏了弘光,着礼部大小官员,会同礼科给事中,在于贡院,从公遴选三人,着于十五日进元辉殿。四月十四日,各官聚集贡院,在本京选中淑女七十人里,再选中了阮姓一人;在浙江田太监选中淑女五人里,再选中了王姓一人;又周书办自献女一人。共只三人,俱进皇城里去了。虽如此按捺,谁不知左兵东下?马士英昼夜算计,把倾成元宝,都抬进里书房去。做总兵的儿子愈加恩爱,与重兵要他出力保护。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左将军檄文讨逆 史阁部血泪誓师一声鼓角一声愁,一点烽烟一点忧。淮山江水天边月,催劫急局难收。叹将军振旅淹留。忠辅心间事,奸臣脸上羞,并蹙眉头。 《水仙子》 韩岳当年江上师,恨无忠辅共攒眉。 勤兵左镇勤兵泪,鼎鼎衰朝仗义旗。 话说四月初八日,阁部史可法三报紧急,弘光批道:“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自是长策。”史可法惊叹道:“上游不过除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仇。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知辅臣何意,朦胧至此!”乃移书与马士英,要他选将添兵。士英却补白衣黄金钟为镇江府同知,委他招募健卒,你道干得何事。朝里纷纷你一条陈,我一条陈,真正筑室道旁,没有主意。马士英胸中只怕得是左兵杀来,自己与阮大铖定遭其害。 正在慌张时节,忽传有左良玉遍地张挂檄文,人马由九江、建德直抵安庆。传到檄文比上的本还厉害。檄文道: 第92章 樵史演义(29) 盖闻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鹯。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者,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侨妾作奴,屠发为僧;重荷三宥之恩,徒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当国家多难之日,侈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恃兵力以胁人,致天子蔽目拱手;张伪旨以詟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只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愿,何由奠丽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木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亲,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携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北斗有朝彗之星,谓英名实应图谶。除诰命、赠荫之余无朝政,自私怨、旧识而外无功能。而乃冰山发焰,鳄水兴波,群小充斥于朝端,贤良窜逐于远地。同己者,罪同梼杌,行列猪豭,如阮大铖、张孙振、袁弘勋等十数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等十数大节,皆诬之为朋党,以快虺如蛇如之凶心。道路有口,空识“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神明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杀人何妨”之句。呜呼!江汉长流,潇湘尽竹,罄此之罪,岂有极欤!若鲍鱼蓄而日膻,若火材重而愈烈。放崔、魏之瘈狗,遽敢灭伦;收闯、献之猕猴,教之升木。用腹心出镇,太尉朱泚之故智,几几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宫,宇文化及之所为,人人而知之矣!是诚河山为之削色,日月倏以无光。又况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愿食其肉;敌国向风之士,咸思掺盾其家。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以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拼命。在昔陶八州靖石头之难,大义于今炳然;迄乎韩蕲王除苗氏之奸,臣职如斯乃尽。是用砺兵秣马,讨罪兴师。当郑畋讨乱之军,忆裴度闲邪之语,谓朝中奸党尽去,则诸贼不讨自平。倘左右凶恶未除,则河北虽平无用。三军之士,戮力同仇,申明仁义之声闻,首严焚戮之隐祸。不敢妄杀一人,以伤天心;不敢荒忽一日,以忘王室。义旗所指,正明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兴,必有间世英灵,矢翼皇明之运。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斩贼臣之首,以复九京;还收阮奴之党,以报四望。倘惑于邪说,误播流言,或受奸徒之指挥,或树义兵之仇敌,本藩一腔热血,郁为轮菌离奇,势必百万雄兵,化作蛟螭妖孽。玉石俱焚之祸,近在目前;水火无情之时,追维心痛。敬布苦衷,愿言共事。呜呼!朝无直臣,谁斥李林甫之奸邪?国有同心,尚怀郑虎臣之素志。我祖宗朝三百年养士之德,岂其决裂于佥壬;大明朝十五国忠义之心,正宜暴白于魂魄。速张殪虎之机,勿作逋猿之薮。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载之厨,椒盈八百。国人尽快,中外甘心。谨檄。 马士英忽接了檄文,从头一看,又听得说是监军黄御史做的,又恼又慌,寝食都废。有刘洪起奏:“清兵乘势南下,无人敢遏。恐为南京之忧。”他也全然不睬。又有王永吉奏:“徐镇孤危援绝,势不能存。乞敕史可法、卫胤文共保徐州,方可保全江北。”马士英竟不票本。一意只怕左兵害他,把边事反看缓了。 那时史可法统兵驻扎扬州,上一本恭请召见,面言东宫处分,以息群嚣。弘光批道:“两警方急,卿专心料理。待奏凯后见。”史可法叹道:“奏凯二字,天子看得容易。这等说起来,面君不知在何日!”说罢不觉泪下。次日连上二本,一本为清骑分路南下,镇将平日拥兵糜饷,有警一无足恃。又一本为李成栋避敌,弃地南奔,使镇将人人如此,长江虽险,竟可飞渡。马士英怕分了弘光保安庆一带的心,付之不票,反把江上捷报奏了弘光。其刘孔昭、阮大铖、朱大典、黄得功、黄斌卿、黄蜚、郑彩、方国安、赵民怀、郑鸿逵、卜从善、杜弘域、张鹏翼、杨振宗,俱赏银币。彼时太仆寺丞张如蕙丁忧出京,着留其所携行李充饷,连回去路费都夺了他的。朝里纷纷议论,计无所出。午后忽奉旨意,王永吉改总河,兼督淮安凤庐;钱继登兼抚扬州;田仰撤回另用;卫胤文事定再议。参政马鸣霆驻扎江阴,副使印司寄住京口。杨文骢专监镇军,凡逃军南渡,用大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不像防清兵来袭,倒像防史可法入朝奏事,万一翻局。可虞的,与天启年间魏、崔不许阁部孙承宗进北京城一般的了。 史可法中夜长叹,无可奈何。只得又上一本道:“今日江北有四藩,有督师,有抚、按,有屯抚,有总督,不为不多矣。左、清并至,曾何益毫末哉。臣近至扬州,一时集于城内者,有总督,有提督,有盐科,酬应烦难,府县皆病。今又添盐监、盐督,人人可以剥商。商本尽亏,新征不已。利归豪滑,不足之言,朝廷实自受之。”这本一上,弘光见有许多官员,有些省悟,愀然不乐。 十九这日,忽然召对。当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合词请备淮、扬;给事中吴希哲等请先防淮、扬,而次及凤、庐。弘光面谕马士英道:“左良玉虽不该兴师,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的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马士英大声指众官道:“这些朝臣,皆左良玉死党,代他游说,其言决不可听。臣已调刘良佐的兵马,今日渡江。宁可君臣皆死于清兵之手,不可受左良玉杀害。”张目大呼道:“朝臣有异说者立斩!”弘光愀然不乐,拂袖回宫。吴希哲退班,朗朗地对众官道:“贾似道弃淮、扬矣,吾辈死无葬身之地。奈何!奈何!”朝臣多有泪下的。正是: 苗、刘只怕韩兵至,一任淮南夜渡师。 兵科给事中吴上一本,劾方国安、牟文绶纵兵劫掠,种种不法。马士英大怒,亟请弘光批旨道:“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国安、文绶方在剿逆,吴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是日即诏下吴锦衣卫狱。大小臣工都道:“这一番被罪,真是一凤孤鸣。”后来方国安拥兵入浙,百姓受其害的,百倍流寇。人人才想吴给事这本,果是先见。正是: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御史何纶上一本,请禁四六文章,并坊刻社学。马士英攒眉道:“戎马倥偬,却奏此不急之务。书生可笑如此。”竟置之不问。 且说清兵已到淮北,声息甚紧。惊得个刘泽清就像小孩子怕猫咬,魂飞胆落了。纵兵大掠,淮安城里城外,无不受害。席卷辎重,连夜西奔。阁部史可法咬指出血,写血书一纸。令参谋刘湘客星夜进京,要兵部大堂密奏:须早早发兵救援,若迟,不但淮安不保,只怕扬州有失。兵部、马士英怕的是左兵,全不以清兵为意。道左良玉恐有心腹为内应,实实可危;清兵有长江天堑,料然不能飞渡。 那月二十三日,清帅率众渡淮,如入无人之境。淮安人尽行归顺。有一秀才嚷道:“我淮安人没用,也不消说了。若是镇兵有一个把炭篓丢在地下,绊一绊他的马脚,也还算好汉了。”大哭一场,投南门外城河而死。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家在哪里。有诗为证: 漫说当年淮水滨,汨罗悲愤未全伸。 身沉名没谁人识?衰季累累多死臣。 其时刘泽清已逃,文武在任的,躲得影儿也没了,还有马前投顺的哩。只有侍郎卫胤文,抗节不屈而死,清帅买棺殓葬。有诗为证: 常将血剑叩而镡,忍死拼生鏖战酣。 今日矢贞骑箕尾,往从先帝更何惭。 那时史可法正在扬州府旧城,日日选将练兵,指望再往淮安代刘泽清死守。忽闻了清兵二十三日渡淮,淮安一带地方望风投顺,史可法大叫道:“罢了,罢了。国家不惜高爵厚禄与镇将,又糜饷养军,以为可保黄河,且学南宋偏安之计。今清兵已渡黄河,扬州岂能独守!”即传令箭,齐集监军、参谋、将官、兵士,都在新城大教场演武厅前议事。又传令宰了十口猪、十口羊,准备祭旗飨士。 自己换了戎装,跨马到大教场来。一路见跟随的人都交头接耳,像商量的模样,心里想道:“不好了,人心一惧则必散,人心一散则难收。今日且莫说兴师动众,须先激励人心,还可把孤城保守几日,以待救兵。”踌躇了一番,已到了教场,在演武厅前下马。只见监军史继迁、参谋刘湘客,总兵刘肇基、翁万裕、杨凤翥,都到了。史可法上厅坐下。史继迁立起身来大呼道:“今日之事,惟有死守孤城,保全一城的百姓。”刘湘客道:“前日阁部老大人血书与兵部。那马士英这奸贼,只怕左良玉杀来他身死家破,哪管国家大事。如今事已急矣,阁部老大人竟草成短疏,湘客虽不才,当击登闻鼓,面奏今上,以请援兵。”言之未已,厅下将官和军士,齐声大叫道:“好,好,好。请得救兵,我们也胆壮些,好去交锋。”史可法见人心如此,心下好生着忙,问管事的把总道:“猪羊可曾备下了?”把总禀称,十口猪、十口羊、香烛、纸马、果酒等物,俱已摆在教场前篷下了。史阁部带了各官下厅,步行到了篷下。只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已摆得齐齐整整了。史阁部扑地拜将下去,大呼:“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今日臣史可法拼命与众守城,乞英灵保佑,以救扬州一城百姓。”呼罢大哭,那泪滴在袍上,都是鲜红的血。将官军士一齐大喊道:“老爷哭出血来了,我等敢不尽心效死!”也都哭起来。 拜祷已毕,史阁部回衙门去。连夜草成血本,刘湘客赍上南京,请救兵去。未知如何。有诗为证: 阁部精忠真贯日,藩臣犯顺非甘逆。 只因马阮误朝廷,致失封疆同弃掷。 §§§第四十回罗公山李闯卒灭 杭州路马相潜奔今日山河非旧矣,楚水吴山,谁认咱和你。睡到五更,魂梦里思量,贼闯终须死。改号称王当不起,沧海桑田,翻覆污茧纸。权相魂消将作鬼,天涯驰逐三千里。 《蝶恋花》 叹息三更醉醒余,横披野史社将墟。 一声河满频倾泪,三叠阳关懒寄书。 弑主贼徒桃作李,误君权相马成驴。 千秋笑骂伊亲受,悔却生前似野猪。 话说阁部史可法在扬州城沥血誓师,准备死守,以待调兵救援。哪知清兵突然来至,不费刀兵,新城已破。因为城中闭关坚守,遂屠其兵民。驰檄旧城道:“若好好让城,不杀一人。”史可法也不回话,只是坚守。 到了第四日,清帅假说奉旨调黄总兵到。史可法从城上缒人下城询问,说黄总兵领来精兵三千,留二千在外,准备厮杀;放一千入城,同守城池。史可法信了是实,从西门放兵入城。那兵逢人便杀,才知不是黄兵,却是清兵了。史可法在城上见之,拔剑自刎。总兵刘肇基救住,同缒下北门城墙下,引四骑潜逃,不知死活。正是: 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国朝。 且把扬州失守、阁部丧身一段,提过一边。单说闯贼李自成,被清帅同吴三桂杀败,贼党死的死,走的走,带了侄儿一只虎李过,和七八员残将、十余万人马,迤逦从河南一路来到湖广地方。渡了大江,要投旧党张献忠,往辰州府进发。哪知张献忠的人马,已杀到四川去了。李自成到了黔阳,且把兵马也扎在二十里外。其时已是弘光改元的正月下旬了。 当时李自成因奸杀了结发,做贼抢虏的邢氏,又被偏将高杰拐了逃去,以后没甚心爱的。在北京皇宫里,收用了宫人窦氏,册为正宫娘娘。一路宠爱异常,不离左右。朝弄暮弄,不顾鞍马奔驰,不论风霜辛苦,一味恋酒贪色。军中的事,都委侄儿李过料理。 在黔阳城外住了二十日,地方上百姓被他骚扰,不消说起。况且献兵骚扰后,人穷财尽,苦不可言。那时何腾蛟遣官兵将到。哨马报知李自成,自成慌了,就亲往乱山里一看。只有罗公山险峻非常,广阔无量,此处结了营寨,便有千军万马,急切不能攻取。把十余万人马分作三队,结下三个大寨,为久驻黔阳之计。李过禀道:“目今钱粮不够两月的支放,还该分一支兵马,往近地没官兵的所在,打些粮草,方好接济。何抚院遣兵将来时,再作计较。”李自成准奏,差刘宗尧、刘国能两员将,带兵马二千,渡江往河南湖广交界府、县打粮。差辛思忠、杨彦两员将,带兵马二千,不须渡江,只在沿江湖广没官兵的府县打粮。次日两支人马都放炮为号,滔滔汩汩离罗公山去了。 第93章 樵史演义(30) 李自成在行营里,到点灯时候,摆宴上来。自己坐了南面,一位窦氏面西,三妃张氏、杜氏、陈氏面东,一齐饮宴。吃得烂醉,窦氏接入自己行宫去,替他脱衣睡了。睡到三更时分,李自成忽然大叫道:“杀!杀!杀!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惊得窦氏打从梦中醒来,忙问:“皇帝为何大叫?”李自成咄咄地道:“怪事,怪事。方才咱睡梦里,正坐在北京皇帝殿上,忽见崇祯皇帝带了什么范阁老、倪尚书、汪翰林,又有持刀的总兵吴襄、周遇吉等,纷纷纶纶,共有文武四五十员,赶来拿咱。咱和他抵敌,忽然惊醒了。太是怪事。”窦氏道:“想是皇帝疑心生暗鬼,不须挂心。且和我干干正经事,生个太子,后来好传位与他。”李自成虽觉得精神恍惚,也还挣扎着与窦氏云雨了一番。蒙眬睡去,又见这一班儿君臣文武,喊声如雷,要拿他去。不知不觉,又大叫醒了。到了次日,头疼眼花,腰肢酸软,爬也爬不起来了。 侄儿一只虎李过,日日进行宫问病,便与窦皇后眉来眼去,两下调情。李自成到了夜里,就大惊小怪,说许多又来拿他。一病病了四五日。忽一日,李过进行宫见他沉沉睡去,便偷空搂了窦后,做起亲亲来。李自成在帐子里忽然看见,叫唤起来道:“为何咱的老婆,个个要偷人的。结发老婆偷了汉子,被咱杀了。邢氏跟了高杰走了。你如今堂堂皇后,又想偷侄子吗?气杀我了!气杀我了!”李过慌了,往外飞跑。李自成唧唧哝哝了一会,病势越重了。那深山里面、乱离时节,哪里去寻好太医调治。到了三更时分,忽然大叫道:“我的皇帝爷嗄,饶了我罢!饶了我罢!”身子跳了几跳,眼睛睁了几睁,竟呜呼哀哉死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世休。 窦氏见李自成死了,忙差宫人报与他侄儿李过。李过传了众将,一齐入行宫探丧。天明遣人遍地寻问,只买得一口杉木棺材,把李自成用平天冠、蟒龙袍成殓了。也不拣安葬吉日,就乘凶摆了一坛祭,祭过了,遂叫军士抬去葬在罗公山脚下。 这夜李过就进行宫,和窦氏成其好事,似水如鱼。窦氏道:“明日就该接你叔爷的代,做了大顺皇帝。扶持我窦氏做了皇后,可不好么?”李过道:“皇帝不是好做的。待咱明日升帐,和众将官计较者。” 次日,如贺锦、牛佺、任继荣、刘体仁一班儿贼将,齐在一处,商议大事,都劝李过投降了何腾蛟:“为首的已死,料然不杀我们。四川信息驾远,北兵阻截难通。遍地打粮,人荒家破,不能充给。看起大意来,李家不像成得皇帝的了。”李过听了这般言语,知是事难成,就带了兵将,领了窦氏众妇人,扯起降旗,投顺湖广巡抚何腾蛟去了。 从此辰州府一带地方,依然是何巡抚管辖。有诗为证: 图帝谋王总未真,千秋篡弑墨痕新。 倾人家国身夷灭,藁葬山巅化作尘。 且说扬州城破的消息已报到南京了。马士英怕左良玉病死的话是诈非真,再不肯把黄得功、黄斌卿两员虎将调去救援,只发檄调刘良佐、方国安、黄蜚去江边防守。刘良佐、黄蜚还扬兵在江头排列。方国安恋着江北上游的快活,竟不赴调。 四月二十六日,弘光召对,向群臣问:“迁都如何?”礼部尚书钱谦益极言:“防守江干得人,自然无虞。此时迁都非便。”马士英请调黔兵入卫,办走贵阳,万无一失。吴希哲等力谏不听。是日黔兵一千二百人入城,传令住鸡鸣山,僧房尽被占住,僧众逐出,不许带一毫物件出来。每夜拨二百名,守自己私宅。 二十七日,龙潭驿探马至,报称敌编木为筏,乘风而下。下午又报称,江中一炮,京口城去四垛。忽杨文骢令箭至,报称江中有数筏,疑是敌兵。因驾炮城下,火从后发,震倒颓城半垛。随发三炮,江中筏俱已粉碎。马士英重赏杨报的人。以前报两人,俱一捆四十棍。从此报惊寂然,扬州信息断绝。正是: 淮扬弃去何须惜,且喜君王串戏忙。 五月初一日,巡兵巡到东长安门,不知何人何时书一对联在门柱上,道: 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 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 巡兵巡到西长安门,也有一对联道: 福运告终,只看卢前马后; 崇基尽毁,何劳东捷西铖。 又一对联道: 二翻世界,七煞卷地扫东林; 一马踏江南,四柱擎天归北幕。 巡兵抄了三副对联报了丞相府,马士英反要打起巡兵来。再三告饶,尽行革退了。 次日,遣京营兵二百名,渡江迎黄得功移守坂子矶。自己到清议堂传令,请百官议事。只张捷、杨维垣等三四人,其余竟不赴请,马士英大怒罢归。 初四日,弘光竟不视朝。百官毕集,内相传道:“皇爷串戏忙,不须朝见。”午报黄得功与左梦庚交锋,身中二箭,血战大捷。立刻传旨,封得功靖国公,阮大铖、朱大典并加太子太保,总兵张杰、马得功、郑彩、黄蜚并加三级,各赐锦衣卫世袭。晚报刘泽清屯兵浦口,马士英道:“弃淮不守,谁教他浦口驻扎?”说便如此说,却也不敢诘责他。 次日五鼓,有三四骑马的,似将非兵,从金川门进,竟到马士英家,不报门而入,并没人拦阻。不多时,马士英就入内朝,和韩、卢两太监商议。传旨意令各城门下闸板,辰时开,申时闭。盘诘奸细,不许人私自家眷出入。 初七日,升杨文骢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常、镇、扬五府。霍达巡抚,专驻江口。封郑鸿逵清寇伯,宠赐蟒衣金币。将士各进一级。银五千币五百,分赏将士人等。遣太监卢九德赍往镇江,是夜前去。其时清兵驻扎瓜洲,排列江岸。隔江盘炮,两下如赛炮的一般,昼夜不绝。 初九日,清兵开闸放船,如蚁而下,并没一人敢拦阻他。杨文骢三日前先把粮米二千石,托他画社好友蓝田叔大船装载杭州去了,自己第三日才起身往苏州到任。未到丹阳,听得清兵过江,换了快船,飞也似去了。各官料不能敌,换了便服,也叫快船奔往苏松去。一路文臣武将,纷纷逃奔。郑鸿逵带了兵将跑到丹阳,纵兵劫掠,且劫且烧,夺路南走,不知去向。可怜: 昨朝封荫成何用,丧家之犬落汤鸡! 清兵过江的报,已到京城。午后传旨,唤集梨园子弟进大内演戏。弘光与韩赞周、屈尚忠、田成等一班内官,杂坐酣饮。弘光道:“马士英强朕做皇帝,如今事出来了。君臣聚会,快乐得一日便是一日。且莫管他。”又问左右内官道:“马士英可有本来?”都道没有。吃到酉牌时候,打发了戏子出去。弘光与众内官约会了,二更天气,奉了太后,带了一妃子,大小内官十余人,都跨马从通济门走出。文武官员,没一个人知道。行得快了,丢下了宫娥、女优五六十人,杂沓西华门内外。天明了,逢人便叫,各自跟人去了。那些个: 黄金费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且说十一日黎明时候,礼部尚书钱谦益不见动静,特往马士英家问个消息。门庭纷纷嚷嚷了一会,忽见马士英将帽快鞋上马衣,从里面出来。也不作揖,向钱尚书拱拱手道:“诧异!诧异!我有老母,不得随君殉国。且走回乡去再处。”上马竟去。随后妇女三四十人,皆马上装束,家丁一百余人,都是戎装,其子总兵马锡押在后边。一队队的马打从孝陵卫,唤了守陵的黔兵,把她母亲装了太后,不知往哪里去。 钱尚书叹息了一回,只得回衙。又有人报知,天子已出京去了。没奈何,在衙静坐,把死生听之于天。不在话下。 却说吏部尚书张捷,料不能保全,微行到鸡鸣寺,将佛幡带,缢死在佛前。中书舍人龚廷祥投河身死。中书舍人陈及他儿子举人陈伯俞、户部主事吴嘉胤,都在家自缢身死。左副都御史杨维垣,叫家人买了三口棺木,立刻催促两妾缢死,殓入两棺内。把一棺摆在中间,填了些缎匹,置一几,几前列一牌位,上写“左副都御史杨公维垣之柩”。自己带了二仆,夜走秣陵镇,黑夜间被人杀害。数日后另有仆人走过死处,尸为犬食过半,只头面俨然,缘知是他家主。正是: 不须朝里玄黄战,到死方知报不差。 且说弘光投奔太平府,诚意伯刘孔昭闭城不纳,只得奔往芜湖。黄营中军翁之琪,具船迎入。黄得功朝见大哭,奏道:“皇上死守南京,臣等尚可借势保守。如今轻身一出,将何所归?”朱大典、方国安等亦来朝见,议奔杭州。 忽刘良佐引清兵来追。黄得功隔河叫骂,不提防良佐一箭,射中得功左臂。黄得功知事不济,拔刀自刎。刘良佐遂奉上渡江。翁之琪大叫一声,投水而死。有诗为证: 黄帅殉君感恩遇,中军靖节更堪怜。 英雄热血原天授,凭吊双忠泪不干。 且说朱大典、方国安约了阮大铖,要打从独松关一路,取道余杭县,到杭州再处。阮大铖巢穴在南京,遂向方国安道:“公可兼统我的兵,先到杭州。我渡江看看家里,带了家眷悄悄赶来,再会聚在一处。”方国安、朱大典星夜领兵走了。 阮大铖换了衣装,悄奔南京。路遇一仆,才知:“京城百姓先到牢里捧出假太子来,入西华门至武英殿,取戏箱里翊善冠戴在头上,就在殿登极,群呼万岁。随即有七八千人,先抢了马老爷西华门公署,次抢了鸡鹅巷马大爷都督公署,又抢了北门桥马老爷私宅。抢完了三处,就分头抢杨维垣老爷家、陈盟老爷家、阮老爷家。惟阮老爷家抢得狠毒,二十四房小奶奶都被抢去了。小的们亦是空身逃出,并没私毫。老爷不可回去,回去定遭百姓杀害。”说罢大哭起来。阮大铖也哭了一场。只得回身赶朱、方二人,也往杭州逃难。不在话下。 只说马士英奉了母亲——只说是太后,带了家眷,黔兵、家丁共有七八百人护送,怕独松关有官把守,打从广德、安吉迤逦而行。人马浩浩荡荡,漫山塞野,一路鸡犬不宁。广德州听了这消息,闭城不纳。马士英大怒,挽弓跃马,督兵攻城。城破,杀了知州,劫了仓库,百姓大半受伤。离了广德,先遣人将手书送与安吉知州黄翼圣,道:“广德见拒,故尔行权用兵。若首先倡义,当有不次之擢。”黄翼圣怕他行凶,带了士民肃迎道左;扫除衙舍,以居停太后及众家眷。浙江巡抚张秉贞,正遣人下檄问太后真假,黄翼圣回文道:“阁部既真,恐太后亦非假。”张巡抚遂备法驾迎太后入杭州。路上家丁唱有北《寄生草》道: 你也休啰唣,我也莫放刁,弘光走了咱谁靠?广德州城破不相饶,马丞相夜奔安吉道。方总兵兵马乱纷纷,咱马兵随后也慌忙到。 唱了一支,又有唱着的,也是北《寄生草》道: 你也休哕唣,我也不放刁,黄得功刎了明无靠。劫粮的刘孔昭海中逃,卖君的刘良佐千秋笑。权奸自古少忠臣,傍州例请君瞧,也须知道。 其时朱大典带兵马不多,到了独松关,关上守备验实放行,军民也都相安。随后方国安兵到,他平昔纵兵抢劫惯了,又添了阮大铖的人马,都是骄兵,在独松关扬威耀武,就争斗起来。把关守备亲自安抚,让他们过了。一路抢东西,奸妇女,赛过流寇。余杭县城外家家闭户,妇人先期入城去了。南门外一个五十六七岁的婆子,久没人要她的。被七个兵丁拿住,婆子叫道:“我老人家,你拿我何用?”兵丁道:“谁要你养孩子么,拿你去悬悬腰。”不由分说,拿往土地堂里。七个人轮流戏弄,戏弄遍了,放她转来。人问她道:“婆子,你吃了苦了。”婆子笑道:“我从小儿也没有这般快活,说我吃苦,可也罪过。”没一个人不大笑起来。只这一件便知方兵的作恶。马士英的兵,还亏他儿马锡做过京营总兵,略有检束,一路不十分抢劫奸淫。 到了杭州,太后寓公廨,兵屯于候潮门外。潞王在杭朝见太后,太后不肯见。马士英朝见潞王,奏请择吉登基,效南宋高宗故事。潞王再三不肯。 马士英坐在虎林书院,有一秀才沈乘献策,要屯兵三千在北新关北新桥口,以御北兵。马士英在京与他相识,见他身材雄伟,议论风生,就准行了,委他去相验地处,并分派民家,每家大的养三四丁,小的养一二丁。沈乘得了他的令,来见督关主事郑正学,说马阁部的主意。主事不敢怠慢,留沈乘小饮。衙役纷纷的传说出来,有出尖的百姓乱嚷起来道:“马阁老坏了国家,今又来害我百姓人家。沈秀才听他指使,不如先打杀了他,也免了养兵的苦。”等至申牌时候,沈乘摇摇摆摆,打从关署出来,众人拦住了问道:“沈相公,可是要我们养兵?”沈乘道:“马老爷主意,与我何干?”众人道:“打,打,打!打死了你,免我们百姓受累受苦。”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聚了五六百人。都拥在北新桥,从新桥打起,拖拖拽拽,直打到西桥——是沈乘住处。头打开了,眼打出了,腰打折了,腿打断了,竟成了个肉酱。众人才一哄都散了。 这话传入马士英耳朵里,晓得百姓恨他入骨,住身不牢。适值杨文骢从苏州逃来,说杀了安抚黄家鼒,星夜逃来的话。马士英是越其杰的妻弟,杨文骢是越其杰的女婿,姻娅至亲密密商议了,次日,带了假太后与那家眷、黔兵、家丁,簇簇攒攒,渡过钱塘江,往温、台一路去了。 方国安原是过江人,也都打伙儿先后渡江。 好好的江山,坏于魏、崔、马、阮之手。有诗为证: 山当屋背水当前,敛雾收云亦贮烟。 绣管未拈非斗巧,彩笺乍拭又争妍。 凭将细谱三朝事,敢辄狂呼一夜天。 如旧河山新洒泪,不禁急管更繁弦。 第94章 美人书(1) ——徐震梓定 卷一 小青 引 雪庐主人曰:千百年来,艳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临邛、章台,艳矣才矣,而不怨。绿珠、小玉,亦艳矣才矣,而欢极憾终,要亦怨其所不必怨。孰与姬之托根失所,阒寂自如,或讽之去终不去,竟以怨死乎! 姬之前身似屈平,冯生之前身似楚怀王,妒妇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兰。楚怀之莽也,上官、令尹之阴贼也,桂中之蠹,生则俱生。姬病益苦,益明妆靓衣,又似当年汨罗将沉,犹餐英而纫蕙也。 太史公曰:“以彼才游诸国,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噫,斯三闾之为三闾,亦小青之为小青欤!三闾求知己於世人,不得,而索之云中之湘君。湘君女子也,因想轮结,还现女子身而为小青。 小青求知己于世人,不得,而问之水中之影。夫太白举杯邀月,对影三人,唯太白之影可与太白对,小青之影可与小青语耶!读其诗,至“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也。 烟水散人曰:红颜薄命,自古皆然。环佩空归,留青纱于绝塞;阳台擅嬖,织锦字於回文。其怨可谓深矣!然予谓小青之怨更有甚焉。盖狂童匪匹不亚□□,狮子扬威岂同黄里,而能寂处孤山,托芳怀于素萼,怨固堪怜,贞尤可取。此艳质香魂,羞见坠楼之句,不得为非烟而宽咏也。予尝于雨窗灯下读其诗,而为之抚掌称幸。夫史迁不被腐刑,则《史记》可以不作。姬若得其所归,则已合欢金屋,调笑鸳房,又何能苦思抒怨,而有零珠残玉,如十二章之诗,至今历历,犹在人口耳间耶!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芳徽莫忘,彤管无愧。集小青为第一。 明朝历昌(万历、泰昌)间,杭州有一冯生者,豪公子也。尝慕扬州为天下第一名郡,泛棹往游。遂托媒妪,买一小青为妾。 青与生同姓,名唤玄玄。夙根颖异,姣美绝伦。当十岁时,遇一老尼,授以《心经》一卷。小青才读数遍,即能了了,复之不失一字。老尼曰:“此儿虽然敏慧,但惜福薄。愿乞与我作为弟子。设或不肯,切不可令其识字,方有三十年之寿。” 家人以为妄,怒而叱之。其母本系女塾师,故小青得以相随就学。所往之家,都是名闺宦室,遂能工习诗词,妙解音律。且江都故佳丽地也,每当诸闺秀云集之时,茗战手语,谈笑纷然。小青偏能随机酬答,出人意表,因此人人喜爱,惟恐小青不肯少留。虽则素闲仪范,而风情逸绝,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及年十六,其母贪得金帛,遂不及详访清浊,即以小青许嫁冯生。小青一见冯生之状,嘈唼戚施,憨跳不韵,不觉泪如雨下,惨然叹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 及随生至杭,其妇更加妒悍,一闻娶妾,吼声如雷,含怒而出。只见小青黛眉不展,容光黯淡,袅袅然恰似迎烟芍药。妇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细看了一会儿,但冷笑曰:“标致!标致!” 小青回鬟掩泪,愈加愤懑,然已是笼中鹦鹉,只得曲意承顺,而妇妒嫉之念不能少解。 妇有戚属杨夫人者,才而贤淑,尝就小青学棋,绝怜爱之。偶谈及妇之奇妒处,不觉叹息曰:“我观汝女工诸技,色色皆精,奈何堕落在罗刹国内。我思欲脱于火坑,子能从我作笔砚友乎?” 小青敛容起谢曰:“多蒙夫人爱同亲女,贱妾岂不知感,所恨命如一叶,与死为邻,只怕此生无由侍奉!”语未毕,忽值妇至,遂各散去。 一日,春光明媚,杨夫人邀妇泛湖,并拉小青随往。船到断桥,俱登岸闲步,妇与夫人携手立于垂杨之下。小青独至苏小小墓边,取酒浇奠,低低口占一诗曰: 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 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时小青出居湖上未归,故有“内信传来”之句。当下徘徊,闲看了一会,即命肩舆由岳坟而行,及至天竺,小青拜祝已毕,又默占一绝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妇向前礼毕,顾谓夫人曰:“我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这是何故?”杨夫人未及答,小青应曰:“只为菩萨能慈悲耳。”妇知讽己,便笑曰:“是了,是了,我当慈悲汝。” 既而舍舆登舫,荡桨中流。只见两堤间花柔草嫩,有许多艳服少年,挟弹驰骑,往来游冶。同船诸女伴,卷帘凭槛,笑语喧哗,倏东倏西,指点谑跃。而小青淡然凝坐,绝无轻佻之容。 既而饮至半酣,杨夫人数取巨觞觞妇,妇已醉,徐语小青曰:“船有楼,汝可伴我一登。”比及登楼远眺,久之,抚小青之背,而附耳低言曰:“你看远山横黛,烟水空濛,好光景可惜,汝何自苦。岂不闻章台柳,亦尝倚红楼,而盼韩郎走马,汝乃作蒲团空观耶!” 小青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汝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厉害耳。” 居顷之,顾左右寂无人,杨夫人又从容讽曰:“观子丰神绝世,才韵无双,我虽非女侠,力能为汝定筹。适间所言章台柳故事,汝乃会心人,岂不领悟。今世岂少一韩君平,汝何为缄愁含怨,自苦如此。且彼视汝之去,如拔一眼中钉耳。纵能容汝,汝遂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 小青谢曰:“夫人休矣!吾幼时曾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画描耳。” 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好自爱,彼或好言语,或以饮食啖汝,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需,应用物件,只需告我。”遂相顾泣下沾衣,惟恐他婢窃听,徐拭泪还坐,寻别去。杨夫人每向宗戚语之,闻者莫不酸鼻云。 居无何,妇妒益深,乃徙小青于孤山别业,告诫曰:“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 小青既到孤山,暗自念,彼置我于闲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 山在苏公堤畔,乃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径,一水千峰,虽幸狺语得离,耳目清逸,然当梦回孤枕,听野寺之钟声;烟染长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尝不黯然下泪也。因书一绝,以寄其幽怨云: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小青之怨自此益深,而其幽愤之怀俱托之诗。或作小词,又好与影语。或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婢辈窥视则不复尔,但微见眉痕惨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妆毕后,独自步至池边,临波照影。徙倚之间,忽又呼影而言曰:“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虽知汝,汝岂相怜,假使我赍恨而死,汝岂能因我而现形耶!” 喃喃了一会,复又笑曰:“狂且浊妪,无辱知我,若得与汝作水中清友,我来汝现,我去汝隐,汝非我不亲,我寻汝而至,洵足以相数晨夕,而可以无愁岑寂矣。” 正在踌躇之际,忽闻婢女寻唤,遂回至卧内,即事题诗一章曰: 新汝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又一夕,风雨潇潇,梵钟初动,四顾悄然,乃于书卷中捡出一帙《牡丹亭》,挑灯细玩。及读至“寻梦”、“冥会”诸出,不觉低首沉吟,废卷而叹曰:“我只道感春兴怨,只一小青。岂知痴情绮债,先有一个丽娘。然梦而死,死而生,一意缠绵,三年冰骨,而竟得梦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岂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问水中之影,汝真得梦里之人,是则薄命,良缘相去殊远。” 言讫泫然泣下。回顾侍婢俱已熟寝,遂援笔赋成一绝云: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时已夜半,但闻雨声淅淅,乱洒芭蕉;风响萧疏,斜敲窗纸;孤灯明灭,香冷云屏。而愁心耿耿,至晓不能成寐。 于时,杨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殁,夫人又欲从宦远方,小青遂因吊奠,即与夫人言别。一叩灵车,泪如泉涌,遂以卮酒奠毕,与夫人握手绸缪,备叙别后衷曲。 夫人因女夭亡,见了小青,倍加怜爱。小青又以夫人远去,转觉唏嘘。盘桓数日,遂与妇一同送出北关,洒泪而别。 自从夫人去后,无与同调,遂郁郁成疾,岁余益深。其妇每命医来看视,仍遣女婢以药送至。小青佯为感谢,俟婢退出,将药倾掷床头,笑曰:“吾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所能断送乎!” 然病益沉重,水粒俱绝,每日只饮梨汁一小盅许。然益明妆冶服,未尝草草梳裹,或拥襆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消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 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为我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 有顷,师至,即命写照。写毕,揽镜细视曰:“得吾形似矣,犹未尽我神也,姑置之。” 画师遂又凝神极巧,重写一图。小青又注目熟视曰:“神是矣,而丰态未流动也,得非见我目端手庄故尔。”矜持如此,乃令置之。 复命捉笔于旁,而自与老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或检书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 画师去后,取图张供榻前,焚香设梨酒而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遂命侍婢捧过笔砚,为书以寄杨夫人,其书曰: 玄玄叩头沥血,致启于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姊姊姨姨,别来无恙。 犹忆元夜南楼,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姊?”于时角彩寻欢,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 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敢辱以当垆。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汝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 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乾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问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 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沧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 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 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锈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死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畔,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荫床,仿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飏,是耶非耶!其人斯在! 嗟乎夫人,明冥异路,永从此辞;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 玄玄叩首,叩首,上楮。 末又有绝句一首曰: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 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写毕,掷笔于地,抚几泪下,潸潸如雨,一恸而绝,年仅十八耳。 直至傍晚,冯生始踉跄而来,披帷一视,只见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时,不觉长号顿足,呕血升余。 徐捡得诗稿一卷,遗像一幅,并寄杨夫人一缄。启视之,叙致惋痛,冯生哀呼曰:“吾负汝,吾负汝。” 妇闻,怒甚,趋索图。乃匿过第三幅,而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卷,亦焚之。及再捡草稿,业已散失无存。 唯小青临卒时,尝取花钿数件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并前所载,得十绝句、一词、一古诗,共十二篇耳。 时有刘无梦者,素滑稽,与冯生相狎甚厚。尝过别业,于小青卧处拾得残笺数寸,乃《南乡子》词而不全,仅得三句云:“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功夫。”李易安集中无此情语也。其诗虽极凄惋,不失气骨,使与杨太史夫人唱和,殆难伯仲。虽全稿不传,要之径寸珊瑚,更自怜惜耳! 刘无梦又尝获见第二图,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艳有文士韵,然犹是副本,即青所谓“神已是,而丰态未流动”者。但不知第三幅更复何如。 妪亦尝言,小青最喜看书,悉从杨夫人借读。间作小画,画一扇,甚自爱,冯生苦索之,坚执不与。及殁后,即浮厝于孤山之侧,其诗有未载入传中者,备录于左: 古诗一首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米癫癫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妒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又绝句四首 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 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其二 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 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其三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 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其四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天仙子》词一阕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却清凉界。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双裙带。 云间有一煮鹤生者,落魄不羁,颇工吟咏,尝于春日薄游武林,泊舟于孤山石畔。寻至小青葬处,但见一冢草土,四壁烟萝,徘徊感怆,立赋二绝以吊之,其诗云: 罗衫点点泪痕鲜,照水徒看影自怜。 不逐求凰来月下,冰心急似步飞烟。 其二 哮声狺语不堪聆,竟使红颜冢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无人读牡丹亭。 是夜月明如昼,烟景空蒙,煮鹤生小饮数杯,即命舣舟登岸,只检林木幽胜之处,纵步而行。 忽远远望见梅花底下,有一女子,丰神绝俗,绰约如仙。其衣外飏翠袖,内衬朱襦,若往若来,徜徉于花畔。 煮鹤生缓缓迹之,恍惚闻其叹息声。 及近前数武,只见清风骤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已不知所适矣。 煮鹤生不胜诧异曰:“斯岂小青娘之艳魄也耶。”遂回至船中,又续二章云: 梅花尝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载哀。 夜半岩前风动竹,分明空里佩环来。 其二 不须惆怅恨东风,玉折兰摧自古同。 昨夜西拎看明月,香魂犹在乱梅中。 自后名流韵士,纷纷吊挽。无非怜其才,而伤其命薄。篇什颇多,不能备录。 呜呼!世之负才零落,踯躅泥犁中,顾影自怜,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胜道哉! 予故以戋戋居士所作原传,稍加编述,以为名媛传中添一段佳话云。 卷二 杨碧秋 引 烟水散人曰:予闻关雎之咏,独取幽闲;传记所褒,唯推贞静,岂不以妇人之义节操为重?而曹娥虽死,其名皎皎,至今犹与江水并清也。 自世道式微,而竞以淫风相煽。桑濮订欢,桃李互答,甚而有以红叶为美事、西厢为佳话者矣!故世之论者,仅以云鬓花容当美人之目,而但取其色,不较其行。殊不知美人云者,以其有幽闲贞静之德,而不独在乎螓首蛾眉。此风人思慕盛,王亦有西方美人之咏。 然则,予之有取乎杨碧秋者,以其节也。虽然,抑更有说焉。假使桃夭早赋,凤偶和鸣,白头咏不必毫,远山眉无忧翠淡,则其含贞成璞,亦未足为难。即使弦断瑟琴,梦寒翡翠,而深扃闺阁之中,不致侵凌之暴,则其守身以全操,亦未足为难。 唯是错配匪人,早年处寡,心匪席而难卷,志如霜而莫污。江水可投,白刃可蹈,此心耿耿,百挫不回,唯欲从我夫子于地下耳。如此方可谓之至难,故曰:“凌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或谓其事也周羽妻相仿,然处碧秋之地为尤难。自非王姥之力护,则已捐躯立尽,旦暮死矣!又安能享荣晚节,复上故夫人之墓耶!则其色固无双,操亦绝世,而诗与画犹属余技,目以美人之名,洵无愧也。我仪图之,爰述其详,白骨贞名,炳洁千古。集杨碧秋为第二。 相传会稽有一女郎,名唤李秀者,随父流寓豫章。适为燕客所见,倩媒纳聘,遂成花月期。岂知怜香护玉,北人终非当行。致秀郁郁烦懑,遂有绿绮白头之感。 第95章 美人书(2) 一日,随行诣北,路经新嘉驿亭,和泪题诗,并书小引于前,备述其事云: 予生长会稽,幼攻史书。年方及笄,适于燕客。慨林下之风致,事负腹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嗟嗟!予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计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故复忍死须臾,俟同伴睡熟,潜至后亭,以泪和墨书三诗于壁。庶知音见之,伤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 其一 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孤灯伴此身。 愉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不成春。 其二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思悠悠。 老天生我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 其三 万种忧愁诉阿谁,对人欢笑背人悲。 此诗莫把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自三诗题壁后,又有山阴女子见而读之,亦依韵和吟曰: “予山阴女也,吴将军予父也。予鲜兄弟,父多蓄侍妾,终日嬉游,未有悲而怨者。题壁女子何寄怨之深乎!”因用韵各赋一绝。其一云: 婷婷弱质恨风尘,既许他人非我身。 百年苦乐宜相守,何必哓哓自怨春。 其二 嫁鸡且自逐鸡游,便嫁虎狼也罢休。 妾妇不知顺夫子,喃喃何事寄墙头。 其三 试问题诗是阿谁,何因题壁令人悲。 诗中尽是嫌夫句,遄死他乡空泪垂。 山阴女子和后,又有刘夫人者,亦依韵和吟曰: “会稽女,题怨也。山阴女,嘲正也。余淮女也,过而读之,有感另书已意。” 其一 骏马村骑逐路尘,从来薄命不由身。 罗敷有配调如瑟,怎肯临歧怨艳春。 其二 鱼水千年几共游,忠臣板荡肯悠悠。 是狮是豹无难事,一瓮清冷息焰头。 其三 雉颈痴妮是阿谁,鸡飞守正亦堪悲。 人生须向难中做,巾帼无筹笑泪垂。 据予看来,山阴女之诗,立见甚高;刘夫人之咏,颇多感讽。虽然,树高于林,风必摧之。女以才色遇人,为天所忌。血泪墨痕,淋漓馆壁,苟属有情,能不为之于邑!然自三诗传,而此郎几与江妃、汉女并流声于竹素间,即复沦落以怨死,胜彼涂脂抹粉,擅宠昭阳者万万矣!因杨碧秋亦系会稽人,故以李秀载于卷首,亦以见越地之多美色也。 按,碧秋讳涓。其父杨仲素,为邑庠生。母沈氏,颇工吟咏。故碧秋得以五岁授书,七岁能摹二王帖,十岁善作五七言近体诗。及年十六,深谙音律,能谱新声。又尝泼墨为米家云气。至其娇纤之态,柔洁之容,譬如淡月迎烟,秋蓉出水,故沈氏尝曰:“吾儿亭亭玉立,姿态幽妍,却并无脂粉气,他日必作一端贞妇也。”遂赋诗夸,拟有“如临洛水为神女,若到蟾宫即素蛾”之句。然碧秋有此艳色,而性颇凝重,足迹不出中门,故外人罕见其面。 于时适值仲素之弟季宣五旬初度,沈氏亲临翰墨,画下四景寿图,乃令碧秋题诗帧首。 碧秋看那第一幅春景,是画桃花临水,松顶鹤飞,高岭嵯峨,成霞浮彩。遂题绝句一首云: 凡霞碧水迥尘寰,唯见松荫鹤往还。 不学人间春易去,桃花日日映南山。 又观第二幅夏景,是画莲花满池,旁有靠崖红楼,一人黄冠白袷,凭栏而望。其诗云: 太液池中千叶莲,晓濡清露夕含烟。 自从凭赏来仙驭,长映云屏绛色鲜。 第三幅秋景,是画桂花数树,桂边有楼,一人倚楼看月,举杯独酌。其诗云: 樽前酒美足婆娑,面似夭桃鬓未皤。 明月正圆花正发,秋光独在画楼多。 第四幅冬景,是画江天雪月,梅树临窗。其诗云: 横斜梅影拂窗纱,云去峰头露月华。 不是群真遥献瑞,碧天岂肯散琼花。 沈氏看了四诗,欣然笑曰:“不唯敏捷,更能洗脱时俗祝庆套语,据尔这般才思,在今闺阃中,洵可独步一时也。” 无何,已是季宣寿辰,即以四画并贺礼等物,着人送去。季宣大喜,即令张挂中堂,以夸示宾客。 时有谢二玄者,与仲素同庠友善,是日亦以造贺在座。询知画上之诗为碧秋所题,便以次子茂才求婚于仲素,而浼季宣作伐。仲素以通家情厚,更见茂才秀雅能文,立时许诺。 原来谢有二子,长曰孟文,已经分爨,弃儒业贾,家累千金,只是吝啬异常,锱铢不舍。次郎茂才,长于碧秋一岁,雅善属文,性颇佻。谢二玄既得季宣议允,择日行聘,即拟冬间伉俪。 忽值本城有一乡绅,以恩荫作刺滇南,特具币帛聘谢为记室。二玄即与仲素作别,曰:“此行多则三载,且俟小弟回来,另行择吉。”仲素唯唯。 岂料二玄一去,迟留六年不返。仲素、季宣相继物故,而碧秋已年二十三矣。沈氏哀怆过情,时时卧榻不起。且家事向系清寒,自经殡厝之后,愈觉消乏。 碧秋既抱失怙之痛,血泪几枯;更值母氏多病,每每倩人典卖簪钗,以供药饵。虽则性秉幽贞,志甘淡泊。然春风杨柳,秋月芙蓉,盼佳信之无传,伤良时之易迈。而玉箫声冷,彩笔兴疏,绿惨红愁,眉妩间常有黯淡色。又恐侍婢窃见,时时偷向花边拭泪。 是年冬,二玄始归,因见仲素已殁,即草草完娶。结缡之后,亦颇瑟琴静好。 但茂才自父久出,其母溺爱,不行拘检。托言寓寺读书,日与市井无赖呼卢博彩,以赌为事。及成亲月余,依旧出去。那些无赖,贪着茂才钱钞尽多,惟恐新婚婉娈,不入其套,遂又诱人娼妓家,拴同局赌。 虽以碧秋姿色无双,毕竟是良闺风范,而合欢之际,不过婉转绸缪,微微调笑而已,岂如妓女风骚淫荡,曲意趋承。所以茂才迷恋日深,或三五日一归,或半月一月方回一次。 二玄诘究时,其母更为支吾抵塞。唯碧秋心下了然,每每从容泣谏曰:“妾之先人特以弱质字郎者,以郎为诗礼之裔,必为良儒,不作荡子。岂今弃家室而人狎邪,堕本业而事赌博。固知秦楼风月,远胜荆钗,所恐设堑陷人,莫逃奸局。异时床头金尽,生计艰难,必为亲朋讥笑,而悔将无及矣!妾之薄命,但期速死。而以夫妇情谊,岂忍缄口不言。然妾迹遑惜,其如二白何!” 言讫,悲啼宛转,罗袖尽湿。茂才亦为感动,沉思良久曰:“卿言殊是,吾将谢绝此辈矣!” 岂期数日之后,复为邀去。初时亦颇峻拒,及罗裾飘曳,进酒于前;象板轻摇,娇音绕屋,则又心惑意迷,而流连莫返矣。 初时渐运橐金,金尽,即将负郭腴田,央人弃卖。又尝侦俟碧秋下楼,抻开笥箧,罄卷绮环瑱而去。 碧秋含愁抱楚,时刻泪零。然绝无怨容,亦并无一言抵触。唯时时托之吟咏以自遣。姑录其七言近体二章云: 老天生妾亦何为,不怨春风只自悲。 明月向来邀独梦,菱花久已别双眉。 愿将冰萼同心事,岂逐啼莺出绣帏。 无限幽怀谁可诉,背人唯有泪偷垂。 其二 不能承顺事良人,薄命还须恨自身。 苦乐均宜操井臼,归宁何日见慈亲。 泣残杜宇休题怨,落尽烟花岂惜春。 若得郎心怜妾意,此时方扫翠蛾颦。 其诗连篇累帙,无非自怨之语,故不备录。 时有蒋云甫者,家富而行薄,好色尤甚,与茂才少同笔砚,结为弟兄。茂才一日赌输,事急诣蒋称贷。蒋云甫向慕碧秋之美,思欲一见而无由。忽值茂才借银,心下暗喜,便应允曰:“今日偶因未便;容俟明晨措处持奉。兄只在家相等,不必更来。”茂才犹虑不稳,又再四订约。 次日饭后,蒋云甫盛服而至,笑容可掬。茂才迎进坐定,即问所恳之事。云甫曰:“昨蒙兄命,欲得一二十金。弟思一二十金,何足应兄之急?故特凑下五十两,不拘时月,随便付还,不必言利,亦不消立券。便尊嫂处尚未见礼,故特竭诚奉拜,乞兄请出一见。” 茂才听说肯借五十金,欣喜过望。即忙进内以告碧秋。碧秋怅然曰:“非亲非族,岂有相见之礼!况闻此生做人轻薄,今无故而欲令我出见,其心莫测,君何不即时回绝,而反问我,殊觉可笑。” 茂才便以尚未梳妆为辞。怎当云甫坚执要见,那五十两又被在袖中,不肯递过。茂才急于得银,连次进内催逼,愠见于色。碧秋无奈,只得毁妆易服而出,然娇艳之态终不可掩。 云甫向前揖毕,方欲启问,而碧秋已转身进内矣。便将银交付,茂才亦于几上取过借契,云甫假意推却,即袖券而去。 无何,二玄下乡取租,至一佃户家,其人骇然曰:“宅上贵产,已经令郎于某月间,弃卖于某处为业。某已向彼认租,何得复来相索耶!” 又至一家,其人亦照前回答。共有三十余亩,典卖殆尽。 二玄星夜趋回,觅见茂才,以檀木棍乱击数十下,碧秋为之哀泣,跪恳得免。然已遍体重伤,血溅满地。 自此时时呕血,遂成不起之疾。将及半载而病革,临死,执碧秋之手而哭曰:“我以不听汝言,致有今日,然以负卿罪重,死有余辜。所可恨者,又累汝怀孕数月。但自分娩之后,无论是女是男,即宜弃掷,另行择嫁。则我虽在九泉,亦得瞑目矣!”言讫而逝,年仅二十六岁。 碧秋双手抑项,疾呼数声,遂一恸仆地,半日方苏。自此五六日,晓夜悲号,水粒俱绝。 及终七之后,二玄心下甚觉怜悯碧秋,即欲央媒出嫁。 碧秋微闻其事,步出堂前,裣衽再拜而泣曰:“媳妇虽极愚陋,颇知礼义廉耻,岂有贞女而事二夫!故自谢郎去世,即拟相从于地下。然所以迟留暂缓者,因有腹中之孕耳。若不蒙恩见察,而必欲夺其志焉,有死而已,决难从命。” 二玄亦为之改容起敬,其议遂寝。数月之后,方获临蓐,而举一男,试其啼声,宁馨可卜。 忽值蒋云甫遣人催索,连本利算,该九十余两。二玄愕然曰:“既有此项交易,何小儿在日,并不取讨。”其人曰:“现有二大官临终回札,即家主吊奠之日,亦尝微及此事。所以迟缓不即取索者,以通家之谊故也,仍乃以贵冗而竟相忘耶?”二玄默然久之,乃属其婉言致意,以俟迟迟奉楚。自后或十日,或半月,即遣人坐逼,絮聒不休。 延及半载,蒋云甫往告孟文曰:“有借有还,交易之常。乃尊公迁延时日,毫厘不吐,岂有负而不偿之理!比闻令弟妇守寡未嫁,小弟亦缘丧偶,若或借重兄命,而获谐姻好,愿以此项抵作聘资,未识尊意以为可否?” 孟文欣然首肯,驰告二玄。二玄许可,乃嘱侍婢乘间以语碧秋。碧秋即时哭仆于地,呜咽不能出声。二玄再三解谕,而碧秋坚执不允曰:“生为谢家妇,死作谢家鬼。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蒋云甫知事不谐,即令数人坐定催逼,又欲具词控当道。 二玄事急,呼出碧秋,含泪而告曰:“吾意欲令汝伯代偿,则冤业儿悭吝至极,一毛莫拔。若欲典卖衣饰,则囊橐已尽。汝但知节操为重,而不知孝顺舅姑为尤重。若肯见依,犹可延我数日之命。如果执意不从,我于今夕当自缢而死矣。” 碧秋踌躇半晌,慨然曰:“媳妇一身不足惜,所怜怀中血胤,何以处置?”二玄曰:“邻西宋翁年晚无儿,其妾生子,甫一月而死,曷若承继于彼,可以无忧矣!” 即令侍婢请过宋妾以实告之,宋妾惊喜曰:“果获如此,若儿即吾儿也。”碧秋取出金钗一只,罗衫二领,赠与宋妾,号哭而送曰:“儿生吾不能再见,儿死或与我魂魄相依。哀哉谢郎,相见在迩,无相尤也。”遂将衫袄裙裤紧绾带结,复以双线密密纫缀。拆开花剪,而以半股缚臂。于是明妆艳服,以俟肩舆之至。 及抵蒋室,即有掌礼者请同拜堂,碧秋厉声曰:“吾已有誓在先,必俟三日之后,方可成礼。”蒋云甫见事已谐,遂不相强,而唯唯依允。 原来蒋素富饶,已蓄四妾,一曰邓氏,一曰楚娥,一曰玉秀,一日绯桃,年俱二十许,近前施礼,邀请赴席。碧秋曰:“食不下咽,但与我杯水可矣。”是夜,蒋生虑有不测,乃令邓氏、绯桃伴睡。 至次日,复嘱四姬委曲劝慰,碧秋垂首长叹,寂无一言。至第三日,蒋生乃大设供具,珍错杂陈,器皿精异,列四姬于两侧,置二席于正南。自坐于左,而虚其右位。乃着群婢扶拥碧秋至前,笑而谓之曰:“卿以绝世之容,误为谢家儿所苦。我今以百金为聘,家颇小康,亦何辱于卿,而卿乃执迷如是乎?今特虚其右席以候。卿若肯允就,宠必专房。设或拗执,可为我站于阶下。” 碧秋即至前庑,盘膝而坐。蒋生微微冷笑曰:“薄命妮子,不足抬举!”遂与四姬嬉笑谐谑。或吹玉箫,或歌雅曲,遍唤诸婢轮次递酒。 俄而斜阳西坠,放下珠帘,银烛荧煌于绮席,明月掩映于纱窗,而蒋生已颓然醉矣!乃拂衣而起,指挥众姬,意欲用强奸染。 斯时碧秋已于臂上解下利刃,挥袖近前,怒声叱曰:“人各有志,汝何用强凌逼,若要胡行,即以颈血溅尔之衣矣!”言讫举刃一抹,鲜血横飞,登时仆于阶侧。 蒋生骇惧,疾令诸姬扶上卧榻,连夜延医看视。喉管未伤,犹可疗救,但饮以薄糜,旋即喷出。诸姬再四劝解曰:“娘子若得愈,悉听尊志,当即以肩舆送归尊堂处矣!慎毋自苦。” 将及旬余,稍有起色。蒋云甫虽不敢再犯,而切齿怀恨。 忽值闽县县丞康尔吉,任满回去,与会稽邑尊俱系南直金坛人。以桑梓旧谊,便路过访。新值断弦,拟欲谋置一妾,久而未谐,已雇舟将去矣。 蒋生探知其事,即挽县吏为媒。而伪托送归,以诒碧秋,贿嘱舆夫,径往江口船上。 比及碧秋揣知中计,而船已离岸丈许。回顾江流,情危事急,将身一跳,窜入波心。 康县丞急得汗流浃背,疾呼救起,扶进后舱。其母王氏,亲为解换湿衣。岂知衣带自里自外,累累盘结。碧秋双手推住,泫然泣下曰:“慎毋解我衣,我头可断,我身难辱,决无再生之理。” 王氏亦叹息曰:“我已知汝必有冤抑之情,但与我子无涉,何得相累。愿闻其故,仍以娘子送归可也。” 碧秋遂以前事略抒颠末。王氏惊叹曰:“原来却是一位贞烈娘子,可敬可羡。何物蒋生,毒心短行,一至于此。但欲将子送归,则既出谢门,儿已他继,断无复归之礼。即欲归傍尊堂,以子艳色,恐仍不免多露之染。据我倒有一条妙策,子肯听否?” 碧秋曰:“千思万想,未亡人所欠,只有一死,不知所谕何事?” 王氏曰:“我以娘子今日事势揆之,保身完操,亦以赴死为上。但幸获遇我,可以保全。我已茹斋奉佛二十余载,此去金坛,路亦不远,离城数里,有一尼庵。乃我预为修造,以作暮年皈依之所。今此一归,即于庵中栖住。子既无所依傍,不若随我而去,避迹玄门,忏悔从前业障。茅屋藤床,足以相伴为娱。又何必捐躯轻殉者哉?” 先是碧秋曾梦观音大士嘱咐云:“子有灾厄当死,若遇黄衣人,方能救免。即或相随远去,以俟他年子母重遇。”及是日,王氏身果衣黄,故碧秋依允曰:“既蒙恩慈超度,愿即拜为母氏,方敢相依。”,盖犹未测康尔吉之心,故认为母女,以绝其念。 及抵金坛,即与王氏同归尼刹。其地亦颇幽邃,终日闭关参究释典。讵唯西子镜奁,洗空粉黛,并那谢家柳絮,抛弃琼瑶。 而流光如电,自向庵寄迹,不觉已又是二十余年,王氏已经去世,碧秋抚今感昔,尝赋七言二绝云: 云掩松扉花气清,六时功课一函经。 啼莺也解耽幽寂,偏向窗前巧弄声。 其二 山色钟声共悄然,从来不为俗情牵。 花开花谢浑闲事,月照禅心二十年。 忽一日,有一少年扣扉避雨。碧秋遥从窗内望见,手把金钗,向佛祈祷。而其状貌酷肖茂才,乃嘱老尼出见,探其居址。 少年答曰:“我会稽人也。此间有一康县丞家,不知离庵几许,望乞姑姑指示。” 碧秋便从帘内问曰:“郎君既系会稽,何姓何名?远寻康某为着何事?” 少年曰:“小生谢蓼莪,生母杨氏,为因康尔吉强劫而来,故特远寻至此。” 碧秋疾忙步出,又问曰:“汝父何名?今可在否?”少年曰:“亡父茂才,去世已久,我乃遗腹子也。” 碧秋不待话毕,即抱住大哭曰:“我儿不消远访,我即尔母杨碧秋也。抚汝半岁,强逼分离。今以何人指点,特来寻觅?” 谢蓼莪唏嘘半晌,方拭泪而对曰:“儿于今科已中第七十三名进士,除授吉安府推官。幸蒙宋母备说前事,并以金钗为验。故儿只带一仆,星夜前来。今既幸遇,望即速行。外大母春秋虽高,犹幸无恙。俟母抵家一会,即同之任矣!” 碧秋曰:“我自到此二十一年,曾无一日散心。亦并不拈弄翰墨,然非此地栖迹,亦安得尚在!今兹一别,重至无期。当以数言留壁,少纪幽怀。”遂援笔书云: 第96章 美人书(3) 予自幼有诗癖、画癖、山水癖。窃谓此生,纵不获骑秦家彩凤,而苟得所归,亦可以诗囊画卷,徜徉于山水间。讵期蝶梦成愁,旋又鸳行中断。一束兰心,虽则凌冰透雪;数声鸦噪,其如夕逼晨催。遂以颈试青锋,誓欲捐生于豪室;身投碧水,还期觅伴于江妃。乃梦感慈云,恩邀王母。遂使越中弱质,远托禅宫;薄命余生,长依绣佛。千里乡关,唯见碧天无际;万株桃杏,凭叫玉洞长扃。只望净土埋魂,化作杜鹃归泣;岂知宁馨孤嗣,已从雁塔题名。故虽莱彩飞欢,将泛西归之棹;而烟霞久伴,反萦独去之悲。用志芜怀于殿壁,并纪往来之岁月。使后之探奇闺史,随喜云车,得以怜其幸存,而鉴其磊落之苦志焉。予谓谁?会稽杨涓,字碧秋,今法号雪照者是也。 题毕,即命取酒浇奠,拜别王氏之墓。哀恸移时,方与众尼谢别,回至会稽。其年沈氏已有八十七岁,母获重会,子掇巍科,合邑称羡,咸以为贞节之报云。 卷三 张小莲 引 烟水散人曰:人皆逐艳,予独重情。自非情深千古,岂能事艳一时。如萧寺月下之逢,赵郎锦笺之寄,长生殿里私誓金钗,蝴蝶梦中巧偷香粉,事固艳矣,而情犹未挚。故其始也,盟山誓海,原如菡萏蒂联;及其终也,抱恨衔愁,已逐燕劳影散。岂能作同心松柏,亦安问去岁桃花。 又如借歌纨扇,倩赋长门,情既中乖,呜呼云绝。此予不能忘情于白下之小莲。既怜同调,窃酣红梦绿之娱;必协于飞,得弄粉画眉之趣。意绸缪而莫忘,不致为郎憔悴;心宛转而熟计,无烦与我周旋。遂使依桐作语,空解相思,而托叶为媒,不能专美。事固艳矣,情亦深矣。而风流蕴藉,调绝千秋,不几于此。又起多情之痴梦,迷雅士之芳心者哉! 谁云蹇修未倩,美璧生疵。岂知伉俪仍谐,明珠自洁。遂使我兴酣落笔之际,恍惚杏脸流光,芳徽入握。若非黄鹂声在我窗畔,则幽魂栩栩欲逐南华而化矣!乃为之歌曰: 牡丹开兮月流光,怀美人兮莫能忘,舒我毫兮垂尔芳。 集张小莲为第三。 万历丙辰岁,吴江有张丽贞者,一名德贞,有美色,工诗词,年方及笄。尝随父之疁城,寓居掾舍,为婢女所诱,误奔匪人。事觉,其父执送有司。既陷狱,深自怨悔,乃叙其悲思云: 悔此宵一念之差,呕心有血;致今日终身之误,剥面无皮。还顾影以自怜,更书空而独语。妾本吴江望族,曾解披章。闺阁幽姿,未闲窥户。北堂恩重,琅函深贮掌中珠;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机上锦。况值髫年二八,忍忘律戒三千。夫何随父疁城,寄居掾舍。溺女奴之长舌,来奸套之笼头。谩夸国士之才,计谐占凤;忘数家严之慝,悔拟乘龙。伊既曲叙其悲思,侬亦顿深其怨慕。自谓知书识礼,不妨反经为权。掩张倩之红颜,重门夜出;携卓文之绿绮,永巷宵征。天明而至荒郊,日暮而栖别馆。一朝消息漏,道旁笑破朱唇;三尺典章严,堂上嗔生铁面。雷霆劈开鬼胆,冰鉴照出妖形。为访婚姻,并非媒约;所图燕婉,竟是人奴。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弥天。延息以入囹圄,抚心而伤尘土。凄凉夜析坐来,墙角鬼燐寒;憔悴春华睡起,梦中乡路杳。青草黄泥,毕冤魂于今日;白云红树,见慈母以何年。感衷衣之已旧,哭手线之犹新。呜呼!硕鼠拖肠,蜣螂化羽。倘青之得蔫,尚白圭之可磨。已决策于外黄,世无张耳;谁录瑕于上蔡,人是季心。已矣!蛾眉淹然蚁命,图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辞?温诉衷肠,十首怨题留客邸;可怜骨肉,一缄情泪寄吾家。 其一从贼 开尽莺花燕亦愁,可怜百舌恼枝头。 春魂自是随风散,乱逐流红出御沟。 其二东门道上 红幕遮栏几许年,避人不省出门前。 双鸳一夜银塘路,半路生秋复自怜。 其三自悔 为燕钗头钿子黄,翠翘斜护晚来妆。 桃源路曲花荫黑,错道渔郎是阮郎。 其四人幽怨王满 粉香无复渗梨腮,破屋阴阴锁不开。 姊自作愁愁缚住,儿家却为阿谁来。 其五自怨 红死灯花睡亦苏,却羞残梦到冰壶。 百年身世成何事,夜夜城头哭鹧鸪。 寄大父书 阿父嗔儿,定杀儿矣。夫私奔,丑行也,为门户羞,死何辞哉!父耶母耶,杀之良是。恨儿年少,巧言之徒,煽人从贼,情更可悲耳!啜其泣矣,噬脐何及。倘得归死先人墓,百年后魂傍阿翁,实罪人之大幸也。山川渺隔,阿翁乎来何时! 予谓丽贞,固深于情者也。惜其识见不及卓氏,以致误奔匪人。今观其狱中自叙,并怨题五首,故饶文人之致,且其言曰“反经为权”,亦岂漫无卓识?若谓忠臣不事二君,而管仲何以见收于夫子。昔蔡文姬初适卫仲道,中辱于沙漠,购归而嫁董祀,律之以节,不几遗臭哉。乃范蔚宗传列女,津津称述。夫亦惜其才,而深悲其遇。有心人另具一识赏,第难与道学言耳! 然则丽贞事,亦未免伤于不幸,而其才固不容泯没矣!周礼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先王制礼,缘乎人情。予是以深原其误,而悯其痴。但其始末,传闻各异。故不及备次其事,而姑挂漏书之。 自丽贞后十余年,而复有金陵张小莲,其情其才,与贞相似。而其卓识,则不在文君下。裔出簪缨,其父张某,亦居显僚。当丁巳岁,小莲已年十八。容色倩丽,则有远山眉;诗词隽逸,则有柳絮句。加以钟情特至,素性怜才,故张公爱同掌珠。而雀屏久设,罕有中其选者。然年已及时,未免因花惹恨,为柳牵愁,而眉际间时时锁绿。尝于春暮,赋得《如梦令》一词云: 莺啭欲留春住,侬意只催春去。何事为春来,添得许多愁句。无绪。无绪。又是扑帘飞絮。 小莲性爱妆饰,每自云鬟梳就,而以双镜细照,稍有一丝乱发,必呼侍婢分理刷光。最厌脂粉,尝谓诸婢曰:“大凡妇人家容色,以生成为妙,洁净为雅。若必待浓涂淡抹,而后见美,其与市肆中泥美人何异?” 又极爱黄鹂声,每自晓起,一闻间关巧啭,即青丝未理,宝鸭香寒,亦必潜往伫听。尝作《听莺》诗十首,姑摘其二于下。其一云: 欲把莺声觅,莺声何处啼。 乍来杨柳上,转到杏花西。 觅友含情重,抛梭向晚低。 翻萦春思切,几度为君迷。 其二 欲把莺声觅,莺声何处娇。 弄红香影散,翻绿晓烟销。 宛宛如调徵,嘤嘤欲徙乔。 梦回春院静,赖尔伴无卿。 其所居宅后,构一小园。颇有莲池、菊径、月榭、药栏之胜。又有一楼,名曰“倚云”,其邻左高楼相接。自楼侧廊下,转出小轩。轩外环绕翠竹,由竹径而至北垣,即后扉也。 其邻左高楼者,系朱氏之宅。朱亦宦族,其子名正色,表字匪紫,年将弱冠矣。聘妻韩氏,未婚而韩亡。其父尝倩媒妁,求亲于张公。公以朱生援例入监,素无文誉,意甚轻薄之,故却而不允。 忽一日,朱生晋谒,以《溪上落花诗》请教。公留坐,细谈,观其所作,颇觉新丽可爱。遂称羡曰:“忝在壁邻,岂知吾兄却有如此妙手,老夫向有《文君濯锦》一题,拟咏未就,辄欲相烦珠玉,尚肯赐教否?”朱生索取笔砚,不假思忖,立时挥就,公益器重之。 方生之入谒也,适值小莲立于屏后。窥见生之姿宇如玉,谈吐从容,退谓爱婢云娥曰:“孰谓朱郎年少无文?吾观其风流韵度,诗思泉涌,真才子也。” 自此小莲属意于生。而以一垣睽隔,难通悃幅。 于时三月下旬,楼前牡丹比往年倍加艳发。小莲素有花癖,而于牡丹尤甚。遂移卧榻于楼,只令乳妪并云娥为伴。 一夜,溶溶月色,花雾空蒙,将及二鼓,小莲犹倚画栏,拟作《牡丹诗》。忽闻隔楼朱生朗咏云: 艳夺天姿洵有情,红阑深护粉痕轻。 三千汉媛谁如尔,九十春光独擅名。 朱生甫吟四句,欲续后联,而苦思未得,只管吟哦不已。小莲味其所咏,亦为牡丹而赋,不胜技痒,乃低声续和云: 霞脸最宜明月衬,霓裳应挹露华清。 从来京洛多佳种,莫与寻常一例评。 原来朱生亦酷慕小莲之美,知其连夕在楼,故特借牡丹为题,而实欲以诗挑动。小莲亦解其意,而注念已久,故即续和完篇。虽以粉垣高隔,不能窥视,而吟咏之声,亦颇听得仔细。 次日晓妆初罢,云娥自线铺中买线而回,袖中取出一缄,曰:“隔壁赵婆适于门口遇见,特以此缄央我送与小姐。”及转身时,又云:“内有机密事情,必须悄递为妙。”小莲已喻其意,即拆而视之,乃是空笺一幅。细观笺后,另有寸楮楷书细字一行,云: 偶咏名花愧未工,忽闻佳句和墙东。 匆匆特托青鸾谢,一幅空笺意万重。 小莲虽有婢,而所喜唯一云娥。每令其买取针线簪珥之物,不时出到门首。朱生询知其详,故嘱管门媪赵婆以缄传递。小莲哦咏数四,恻然动念,将欲以诗为报,而犹豫未果。 一日早起,方欲临镜靓妆,忽见云娥以目偷送,小莲会意,呼与登楼而问之,又出一笺,曰:“此亦赵妪所寄也。”展开一看,仍是七言绝句,其诗曰: 重门消息杳无传,惆怅莺啼日暮天。 幽思难凭鹦鹉说,满怀春怨在花笺。 小莲看毕,徐谓云娥曰:“朱郎才貌,我固怜之。然堂有严亲,身五彩翼,何得屡以淫词传寄,设有漏泄,能无惧乎!今后汝见赵妪,当力为拒绝,而不可更受其嘱也。” 云娥曰:“彼系公子腹心,妾为小姐手足,两相谨慎,奚防漏泄之虞?然欲回绝那生,必得小姐数字,不然妾虽推拒,恐未能断绝其意也。”小莲沉吟半晌曰:“汝言良是。”遂书绝句一章云: 珠履曾无草色侵,春风长闭绣帘深。 刘郎何事频传怨,错认无心作有心。 诗去数日,朱生复以珠玉厚赂云娥,乃赋《浪淘沙》一词,托令持送小莲云: 凝想画楼中,人倚东风。尽传娇小胜芙蓉。梦里无凭空绕遍,十二巫峰。花落晚烟空,无日相逢。再烦青羽诉愁衷。莫把相思辜负我,满简啼红。 小莲怅然叹息曰:“古为遴美相从,怜才订偶,前以私期,后成正匹者,亦往往有之。顾今重门杳隔,耳目众多,设或一涉莠言,身名交败。何朱郎不能相谅,而乃寄怨之深也!”遂以白绫帕绣诗一绝,以答朱生曰: 欲图相见浑难见,欲罢相思却又思。 只恐相思无了日,特拈愁句情郎知。 自后怨词恨什,不时传寄,两下相思愈炽,虽则鱼雁时通,只恨佳期无日耳! 无何,又是牛织相逢之夕,小莲临风长叹曰:“嗟乎!天上双星,犹有一年一会。而何人间之寂寞,长如此也。”既而群婢催唤曰:“夫人命请小姐,巧筵完备,已设在中庭矣。”小莲愀然曰:“汝等既知我病体缠绵,不胜风露,即应回复夫人,何必又来相唤。” 及群婢退去,四顾寂然,遂又叹曰:“巧不如拙,我既命薄如斯,又何必更向天孙乞耶!但不知朱郎此时意况何如,可能为我而有银河路隔之悲乎?” 正在踌躇叹息,云娥悄然潜步而至,曰:“早间赵妪又以一札付来,因值小姐熟睡未起,锁在镜箱之内。试于灯下取出一看,以便回复那生。”小莲即时开箱取简,展而视之,其书曰: 今夕何夕,又是灵鹊填桥,天孙欢会时也。何独卿与鄙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孤窗抱影,伤如之何!日来病体愈深,人事俱废。不知卿可见怜,而能设计,使侬得一亲近仙容否?不然,秋风一起,白云红叶,更是销魂时也。特烦毛颖代叩妆台,拳切拳切。 小莲览毕,怃然泣下曰:“朱郎,朱郎,何犹未谅妾心?”阖户挑灯,以草回启云: 天上相逢,人间寂寞。此心耿耿,唯有泪沾衣耳。妾性最喜妆裹,虽在病中,未尝草草。今自数月以来,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哉?乃来札云云,似未深谅。家严闺范,君所知也。世无古押衙,使妾何以为计?若获天从人愿,则机会自生;设有不然,子但索我于冥漠间耳!扶病挑灯,匆匆草复。唯希清照。不一。 是夕之后,小莲即卧榻不起。其体似热非热,稍进饮食,即时呕吐。每每延医看治,猜拟不一。及以汤药进,辄倾掷于地曰:“我病岂药石所能愈乎!”亲戚中有来问者,即瞋目怒叱诸婢曰:“我头目烦眩,恶闻人声。汝等疾去辞谢,不必进房也。”唯云娥至,则与抱头密语,或时叹息不已,泪如雨下。 其时新到府尹与张公同年至契,公乃择日具宴相款,云娥即为小莲设策曰:“是夜男妇俱有执事,则后房必然空寂,可于早间约定那生。将至更阑时候,妾与乳妪只推伴侍小姐,妾守中门,乳妪疾往后扉,把那生引入,藏匿内房。小姐又推以厌闻嘈杂,驱出群婢。日间饮食,妾与乳妪多取分啖,则好事可谐。而经旬累夕,亦可以无患矣!”小莲点首曰:“此事犹恐不稳。若或可为,汝其慎之。” 及备宴之夕,合家男妇果在厅前灶下,纷纭往来,而朱生遂得以乘间窃入。云娥乃驰告夫人曰:“小姐今夜觉暂安稳,即令云娥等掩帏寝息,以图一晌安眠。惟恐夫人处有甚使唤,所以特来禀复。”夫人喜曰:“若思静卧,疾便可愈。此间支应有人,汝与乳妪自行伴睡可也。” 是夕乃中秋前三日,明月溶溶,幽辉满榻。朱生喜若遇仙,小莲疾已全去,而绸缪彻夜,其欢恋可知也。因值房帏深邃,又与夫人卧榻前后各别,所以一住旬余。日则掩帏潜迹,夕则并枕同衾。娇含豆蔻,已为浪蝶偷香;艳绽樱桃,悉任狂蜂采蕊。而洞房之雅趣,人间之乐事,无逾此矣! 一夕,欢狎之后,小莲泣谓朱生曰:“妾以重郎才貌,遂涉私期。然此身一失,断无别归之理,必须谋划成姻,以完妾行。毋使蒲东有抱恨之莺,琴台起白头之叹可也。”朱生曰:“蒙卿厚爱,没齿难忘。设有负心,死于非命。”小莲曰:“子今回去,事当若何?”朱生曰:“即托媒氏,再以姻事力恳于尊君。设或仍前不许。又当勉力图谋。成则并首百年,不成则付之以死。”小莲谢曰:“君能如此,妾可以无憾矣。” 自此又经信宿,始得乘便,仍于后扉送出。朱生既回,感忆幽欢,痴迷竟日。乃赋诗托谢曰: 梦入神仙境,纱窗月色凉。 娟娟殊粉黛,款款效鸳鸯。 嫩质疑无骨,柔肌信有香。 还怜欢易散,何日更徊翔。 小莲见诗,微微含笑,亦酬以绝句一章云: 郎心妾意两相坚,誓作鸳鸯交颈眠。 若得西风怜锦翼,一双飞去渚兰边。 朱生乃觅张之至戚,许以厚赂,而托其力恳于公。公性素耿介,每事坚持初意,而莫能挽回。 无何,公以前任事发,有旨逮问。而南都冢宰某公者,公之座师也,熟知公以非罪被诬,乃为具疏辩解,始蒙优诏获免。 小莲疾令云娥以寸楮密报朱生,曰:“君但恳得冢宰某公,转致家严,则姻事立妥。因家严感激其恩,方欲图报耳!”朱生大喜曰:“冢宰公,予祖之相厚同年也,与吾父亦最契密。有此机会,事必谐矣!” 及公以币帛往谢某公,某公笑曰:“盛惠决不敢领,唯年侄朱匪紫年将弱冠,尚未议姻,若肯以令爱字彼,愿执斧柯。”公唯唯曰:“若他人言,决难听从,今辱恩师鼎谕,敢不遵命。” 然公虽允,心实怏怏,归而叹息不已。呼谓小莲曰:“吾以年及耳顺,止汝一人,思欲得一佳士以配汝。岂料朱生又托某公作伐,使我谊不可辞,业已许彼矣!由汝命薄,毋咎吾之孟浪也。”小莲喜极,即归卧内,作书以报朱生曰: 下妾齿在笄年,性耽柔翰。所以兰膏继晷,觅五宇以凝思;鸳锦停梭,揽一编而沉诵。虽南陌有花,恒绝踏青之躅;西楼见月,长慵弄酒之觞。而心匪怀春,志存梅素也。夫何君以诗投,妾从屏觇。牡丹月下,欣闻白雪之哦;宋玉楼东,惭次锦貂之续。遂致郎有绿绮之挑,妾无白水之拒。而为婢媵所诱,顿涉私期。心实惭惶,颜多腼腆。虽辱誓盟缱绻,安知严命从违。而静言思之,未尝不流汗浃背也。 兹幸冰方鼎重,仰沽少傅之休;椿诺恩深,俯惬桃天之愿。遂获明侍巾栉,掩护私愆。而了却相思,莫寄青鸾之帛;永谐好合,奚牵绣幕之丝。所以遄报佳音,颙俟早输白璧。唯郎垂鉴,慰我斯心。临楮不胜欣庆之至。 朱生得书,即时择吉,整备纳聘。而婚期即订于明岁仲春,公已允议矣。 未几,公获迁,除按察司廉使,出镇建南。敕命严速,拟于春初莅任。公以去家迢远,而膝前只有一女,若于归后,岂能携往任所?况朱生亦不能远出,遂议停止,且俟任满而归,另行选吉。 第97章 美人书(4) 朱生闻而骇然,莫知为计。仍欲恳于某公,某公方值抱病。守候旬余,始获一书,而公已启行二日矣。朱生惘惘如丧魂魄,至晚忽闻报曰:“公以风阻,犹未起程。”生乃遣使星夜到船投递。 公接书启,视书内备云:“女大须嫁,既已订期,何必更议”等语。公犹豫未决,以问夫人。夫人曰:“某公既尔力恳,女儿亦以路远不服水土为忧,况届吉期止差二日,何不令彼即于舟中娶去,亦省却尔我暮年一事。”公不得已,乃令人到家送过奁具,至期迎娶合卺毕,即买舟同送,直至百里之外而归。 彼此柳眉晨画,玉盏宵斟。或以新咏联裁,或以凤箫吹和。虽鸳鸯之在兰浦,翡翠之在云衢,无以喻其婉娈相洽之意也。尝以闺中即物为艳体诗,各赋五绝。先是小莲诗云: 纤影参差挂夕阳,美人欲卷恨偏长。 瑶阶莫道春风隔,时透寒梅一缕香。 上珠帘 新裁绡觳覆牙床,几度停针未敢忙。 若爱鸳鸯奴自绣,要描梅蕊只凭郎。 上纱帐 清光圆满似蟾蜍,日照云鬟仔细梳。 妾面何如郎面白,更烦分辨莫模糊。 上菱花 拂拭香奁绝点尘,调脂扫黛日相亲。 妾家夫婿同张敞,玉镜常羞说太真。 上镜台 皎洁新裁似月圆,时因扑蝶向花边。 郎怀出入恩长在,岂逐秋风叹弃捐。 上纨扇 朱生亦分赋五绝云: 欲从绣榻效鸳鸯,翠幌先焚百和香。 侬不放卿卿恋我,日高犹懒着衣裳。 上合欢床 孔雀双栖软玉屏,避风岂止护银灯。 只愁醉舞娇无力,留待佳人倦后凭。 上玉屏 啼莺催唤踏青忙,亲剪红罗向绮窗。 凤头不满三分阔,犹把鸳鸯绣一双。 上红绣鞋 杜若青青花遍开,寻芳拟欲到楼台。 却嫌女伴皆罗绮,翠袖须从新样裁。 上春衫 两幅鲛剪顶圆,横长三尺白绫鲜。 并头只把莲花绣,为怕郎从足后眠。 上绣枕 更有宫词一百首,备极新艳,而原稿散失,无从传录。先是朱生家亦有牡丹一株,其色浅红,即今所谓“玉楼春”也。每岁吐花不满百朵,至是一枝抽出数茎,其花繁衍,遂有数百,而大如盂盏,色变深红。 每至秾艳之际,生与小莲设茵席于旁,赏玩竟日,至夜亦留连不忍去。尝以紫锦作幔,以五色绡为球,系于枝上。又觅松萝及阳羡茶,煮以清泉,时时设供,及花谢则叹惋累日。 朱生又有山水癖,每欲出游,则与小莲偕往。所到之处,必缀题咏。而小莲年将三十,其美艳绰约,犹似十六七岁时。其肌体凝香,时作兰花气。生家故多美婢,若在莲旁,便觉形秽,故生终身不置一妾。 忽一夕,小莲梦一仙女珠冠霞帔,乘彩凤而下,笑谓莲曰:“天下将乱,子何尚留尘世。明日中午,吾在海山候子,无相忘也。” 及晓述以告生,生愕然曰:“吾梦亦如是,岂尔我命该绝于今日耶!”遂呼侍婢具汤沐浴,将至中午,果同时无疾而卒。生年四十,小莲仅三十九耳。遗命葬於牡丹花下,家人不敢违,遂为营葬。 自后每岁牡丹开时,明月之下,家人往往窥见生与小莲携手立于花底。或微闻笑咏之声,至晓则见苍苔上一巨一小足迹宛然,而花色则又繁艳无比。至五年后,遂有鼎革之变,而牡丹忽即枯死,生与小莲亦无复现形矣。 卷四 崔淑 引 烟水散人曰:予闻海外有国,以昼之所见为虚,夕之所梦为实。然则梦亦可凭,而非尽属虚幻也。昔者楚襄王昼寝于高唐,而梦神女曰:“妾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一证也。杜丽娘梦感柳梦梅而死,二三年而复得柳梦梅以生,又一证也。 乃说者以为巫山妖梦,宋大夫之寓言;牡丹传奇,汤临川之臆说。则其事之不足据,固可信矣。乃以予所闻崔淑事,甚奇而相传确实。即淑自叙,亦备著其灵异,岂亦谬而不足凭欤? 嗟乎!世之熙熙攘攘,劳形毕虑于功名富贵之间者,何一非梦?而独疑于梦之不足信,又安知天壤间果无神女、丽娘之事,而疑其谬诞耶? 虽然,予之传崔淑者,又非特以其梦奇而已。夫以淑之才情双丽,举世罕俦,而委身于卖菜佣,岂不可悼!自非觉以奇梦,而使之更缔良缘,将不赍恨,郁郁而死,又安得文彩陆离,显暴于斯世耶! 然则人苟有才,必为造物所忌,而亦终为造物所怜。世之负才零落者,当守其志而翼其怜可也。故吾于崔淑之事而重有感焉。亦于淑事而信其为美人有足传者。集崔淑为第四。 明成化年间,有崔淑者,吴县崔永龄之女也。永龄嗜酒,性极豪放,而不修小节。所以困踬于廛间,莫能振拔。 淑生四岁,即颖慧异常,其祖崔浚,尝教之读诗,一过目即了了成诵。及年十七,姿色姣艳,其妙尤在双目,黑白炯炯,神气湛如秋水。每一回眸转盼,则百媚皆生。故当时每以莺莺为比,无不羡慕。然而永龄不事生产,踯躅市井,所以名士旧家,耻与联婚。 有一刘子重者,家居负郭,祖遗隙地数亩,以种蔬果为业。闻淑之美,而思欲谋以为偶。细访永龄踪迹,高阳徒也。遂乘间邀入酒肆,并拉龄之好友郑玉峰。 酒既酣,永龄掀髯而笑曰:“刘兄年虽少,而兴致最佳。向来景慕,未获一会。今忽叨领盛设,使我何以为报?”玉峰曰:“刘君少年朴茂,异时发迹可期。今闻令爱犹未纳聘,若肯许配子重,可称快婿。”永龄又笑曰:“原来刘兄尚未受室,小女虽丑,愿配君子,郑三哥即月下翁也。”玉峰犹恐醉后所许,醒或变易,复与坚订而别。即于数日之内,行过聘仪。 淑微询其人、其家何如?永龄极口赞誉曰:“家颇温饱,所居近城,而有园圃花果之胜。至其人之温茂、美丽,诚一可意儿也。”淑亦私喜。 无何,将及于归,淑忽夜梦一绿衣女,近前邀请曰:“天妃娘娘与夫人有旧,今特邀往一会,幸祈速行。” 蒙眬之间,淑已升车揽辔,绿衣女引导前往。须臾,至一城郭,将入门,有绛帻吏呵止曰:“尘凡浊质,何得冲犯仙界!”绿衣女亦低声喝曰:“奉有懿旨,尔曹不得擅阻。” 及入城里许,但见宫殿巍峨,金碧辉映。遂舍舆步行至内,两旁执事员役俱是年少女子,其妆饰绝似内苑宫娥。将及殿阶,即闻紫衣女扬言曰:“二品夫人晋谒。” 只见珠帘一卷,殿内有人高声传敕:“娘娘有旨,请速相见。”淑即历阶而上,行拜跪礼毕,命取绣墩坐於西首。偷眼看那天妃,金冠绯袍,乃一十六七岁美貌女子也。 天妃笑问曰:“昔在圆峤相会之事,今尚记忆否?”淑茫然不知,但唯唯而已。 既而有一士人,白面修躯,衣冠甚伟,自东而进,其参见拜跪之礼如淑,即命东首坐定。 天妃指淑而谓士人曰:“我以此子托为汝室,汝宜善视之。”遂命左右捧出袍笏为赠,士人再拜领谢而去。 天妃又谓淑曰:“我以与子旧交,怜尔命薄,今已托于杨藩司,无忧不富贵矣!”即宣近侍:“可陪夫人进内吃茶。” 淑至殿后一室,器皿精洁,房拢宽敞,当庭玉兰一株,花正艳发。逡巡间,复为绿衣女引出前庑。 忽见一男子手中执刀,从后遥呼,将欲刺淑。淑惶骇趋避,遽然而醒,但见月转西轩,夜将半矣。 次日以告其母,其母喜曰:“此是好梦,儿必贵显无疑。” 俄而成姻后,但觉子重鄙陋之状,如许如许。加以室如悬罄,瓶无储粟。唯有青藜绿苋,荡摇于春风中耳。 淑暗暗唏嘘,深恨为父所误。尝作诗以自悼其命薄云: 妾家茅屋大如斗,绕屋萧萧唯碧柳。 柳上啼乌到晓闻,室中烟火午时有。 紫燕嗟呀空绕梁,黄鹂惆怅飞去久。 东邻桃花艳艳开,西邻少妇红粉腮。 两家富贵相仿佛,时时斗草赌金钗。 妾惭荆布岂堪伍,在家出嫁同一苦。 妾心岂怨夫婿贫,妾心自恨薄命身。 愁来唯有泪盈把,雨打残花空梦春。 又有绝句三首云: 桃花开日草初肥,门掩东风泪满衣。 几度自怜还自慰,嫁鸡只合逐鸡飞。 其二 晓窗睡起独凄然,黄鸟声中倍可怜。 莫道妾家空过节,未逢寒食已除烟。 其三 春来亢旱更堪忧,草亦枯黄菜岂留。 麻苧裙衫俱卖尽,幸存青镜照梳头。 自此郁郁不快,时托吟咏以自遣。忽一日,刘子重有事入城,淑独自持罂灌圃。既而夕阳在山,倚扉闲望。见一秀才自船登岸,趋步近前。淑将掩扉而退,忽见其衣巾面貌似曾会过。心下恍惚寻思,秀才已近身相唤曰:“小生舟行偶泊,闻说此间蔬圃有菜可卖,即是宅上否?” 淑转身进内,徐徐应曰:“即是妾家。”秀才亦便随后步入,徘徊四望,微笑曰:“花径萧疏,茅檐潇洒,乃有此位娘子,莫非是桃源中人耶?” 淑摘蔬一把,置于地上,低声唤曰:“蔬已摘下,君自取去。”秀才曰:“不知该钱几枚,容当奉纳。” 淑回鬟偷眼觑那秀才,温雅不俗。便推辞不受曰:“值得几许,何必赐钱。”那秀才携蔬作谢而出,淑亦步至扉边。 不料刘子重已回,在对岸远远望见,疑有私奸情弊,不胜愤怒,一入门即厉声诘问。 淑正色曰:“那生系远方人,素昧平生,偶尔泊舟买菜,君何多疑耶!”子重曰:“汝无巧辩,吾已熟窥久矣。既系无私,那人临行为何几次回盼,汝亦何消送出?况菜既卖去,得钱几枚,其钱安在?”淑无钱将出,一时语塞。 子重大怒曰:“怪道每日间颦眉长叹,原来自有心上人。罢罢罢,从此各散,我岂为汝被人唤作龟子耶!”遂写休书一纸。 明日清早,催淑起身。淑大哭曰:“妾虽愚昧,颇谙闺范,岂不知以礼自持,乃肯做此丑事。况与君已三载夫妻,未尝反目,今何忍以杯影致疑。一旦即欲弃妾,使妾归身何处?亦安忍弃君而去。”子重曰:“我既休汝,听汝另嫁。” 淑揣意不可回,只得含泪而行,作《弃妇吟》一章。其诗曰: 可怜妾薄命,十七归良人。 三载操井臼,晨昏同苦辛。 嗟彼远方士,乍见岂与亲。 君乃妄疑妾,割绝夫妇恩。 妾既被弃逐,何敢向君论。 所悲名枉陷,父母必怒嗔。 寸心已摧绝,流泪满路尘。 一别难再返,叩首重自陈。 如蒙剖妾意,感恩千载春。 淑既被弃,崔永龄留归家内。虽则溺爱,却因体面不雅,每每诘究事之虚实,淑辄唏嘘不止。永龄叹息曰:“因我酒后轻诺,误汝终身。今又无端污蔑,汝且耐性暂留,我将央出原媒,与之辩理。设或仍前坚执,以汝才貌,怕没有好人家求娶耶?”淑低首默然,唯堕泪而已。 瞬息年余,永龄已托郑玉峰分解至再,而刘子重执意休绝。 原来子重邻家有女,小字媚姑,与刘私染情密,且多厚赠,而嘱刘休崔娶己。故子重坚执为辞,而乐于淑之另嫁也。 一日,淑在厨下,忽闻门上有剥啄声,悄从门隙一看,其人非别,即是去年泊舟买菜之秀才也。淑奔告永龄,永龄整衣出见,询其来意。 秀才曰:“小生杨汝元,浙江山阴县人氏。曾于去春路经贵邑,偶以泊舟买菜,获遇令爱,不过邂逅相逢,实无他意。岂料令婿刘子重,隔堤窃视,疑属奸情,立将令爱休退。今某叨中乡闱,公车北上。念及令爱剪蔬相赠,乘便诣谢,乃忽询闻此事,使某中心抱歉。虽则行止无亏,其祸却因某起,但不知令爱可曾改嫁否?若犹未也,只恐被诬名辱,人以为嫌。小生新值丧偶,愿续此姻,所以特来造渎耳!” 永龄笑谢曰:“若蒙雅爱,不弃寒陋,岂唯表白小女名行,便得以了却终身。”当即唤出面谢。须臾淑出,翠减遥山,红含玉颊,向前敛衽,细述其被弃之由。 杨生曰:“顷已询子邻妇,备知其详。奈因试期已迫,不能暂留。权以金簪一枝,聊表鄙意。容俟试后,即图归就姻盟。子宜保贵,毋使花容憔悴也。” 淑曰:“妾乃弃逐陋容,岂堪奉事君子?感蒙厚爱,愧无为报,口占一绝,以既君诚。”遂吟曰: 被逐含污泪满襟,何缘今日再逢君。 襄王纵觅高唐梦,羞向巫阳化彩云。 杨生笑曰:“鄙人只知重貌,岂意卿更能诗,敢不和咏一章,以酬白雪。”即吟云: 当时相见原无意,今日重来洵有情。 莫说侬家西子艳,还夸萧寺遇崔莺。 淑曰:“君乃青云伟器,妾实蒲柳陋颜。拜领佳什,唯有感愧而已。”时已日暮,杨生重为订约而去。 俄而春试过后,三月初旬,即见纷纷报捷。淑买试录一看,则杨汝元已中八十四名进士。 永龄喜曰:“术士每言儿命主有贵,夫今果验矣。”淑独愀然曰:“杨郎若未获中,或有来期。今既奏捷,岂无阀阅名姿,而肯念及濯浣之贱乎!” 无何,已是季夏,而音问杳然。淑每叹息曰:“噫!杨郎之约果谬矣。”乃占绝句以述其愁思云: 悲悲喜喜半年余,悲是真情喜是虚。 日日南楼重怅望,错将薄幸认相如。 一日傍晚,忽闻扣门甚急。启而问之,其人向淑声喏曰:“莫非就是新夫人否?特奏杨爷之命,寄书报喜。”淑接书进内,急忙拆视,乃是七言古体一章。其诗云: 观光偶向长安里,凤阙龙楼连汉起。 一朝看遍曲江花,复以微名附骥尾。 忆昔苏台泛棹过,晚烟斜照映青纱。 匆匆获遇倾城美,错认家乡旧苧萝。 宁知一见翻成怨,拾得相思难再见。 春来重访昔时居,一篱寒雨零花片。 花落无人野鸟鸣,遍寻消息遇娉婷。 殷勤为说相思苦,临别叮咛伉俪盟。 最怜一别三千里,相思相望情何已。 花冠端拟为卿留,南归指日谐连理。 恐将芳草怨王孙,特遣青鸾先报喜。 淑看毕,连声叹息不已。其母惊问曰:“既云离京已久,则指日可来。凭你仕宦门楣,也难得一进士为婿。儿今凭空享受五花冠诰,乃莫大之喜,而反为慨叹何也?” 淑曰:“只为偷颜别嫁,已失婚姻之正。况以清洁之志,蒙失节之诬,追感前由,不无惆怅耳。” 又将半月,而杨生始到。仍托郑玉峰为媒,择吉成礼。因已选授吴县知县,即日带领永龄夫妇,一同归到山阴,措理家务,而后之任。 生尝笑问淑曰:“当日偶尔上崖,见卿立傍柴扉,将欲退避。及予步近,而卿反立住,不时回波流盼,旋又摘蔬相赠,岂即有意于予乎?”淑黯然叹息曰:“妾虽误配匪人,颇能以礼自处。彼时见君而踌躇不避者,以君面熟,恍若曾经会过。而摘蔬为赠,亦特重君之斯文温雅耳。若谓斯时妾即有意,非也。” 生又问曰:“越水吴山,与卿相隔迢远,而云面熟,则又何也?”淑曰:“妾亦辗转寻思,而莫得其故。顷自数日以来,方能省起。盖缘妾将适刘生之前夕,梦至一处,乃是琼楼玉宇,中有女子,称曰天妃。妾方进见坐定,值一秀才人谒,衣冠楚楚,妾颇注目。其后见君,则衣巾面貌,悉若梦中所见,致妾一时间猜疑不定耳。然与君今日之缘,已兆于数年前之梦。信乎事由前定,非人谋所能及也。” 生又曰:“所可笑者,刘子重以市井鄙夫,岂堪与卿作配。天幸其吹疵弃绝,得归于我。卿亦感我觅娶厚情,而有欣幸之意乎?”淑曰:“若以刘之鄙陋,妾实厌憎。然嫁鸡逐鸡,亦唯自恨其命薄耳。至以见疑遭弃,乃得托身于君,以沾恩诰之荣,固亦欣幸。然非妾之素怀也,出于事势之变耳。”生欣然点首曰:“卿真肺腑之言也。” 忽一日,地方公呈有以奸情事来告者。生观奸犯姓讳,则刘子重。而奸染之女,则媚姑也。心下暗暗窃笑,即刻拘审。地方人备诉云:“子重原系有妻崔氏,性最贞淑,而忽诬奸弃逐。乃与媚姑通奸,已非一日。昨晚亲在门首侦获,风化攸关,某等合行首控。” 生令媚姑抬头,凝视良久,微笑曰:“貌亦平平,固是村姬俗女,亦解风月事乎。”即将男妇各责二十。又唤地方人,亦各责十板,曰:“汝等非为公举,必以奸情为奇货,而谋诈不遂,致来控我耳。” 是晚退堂,述以语淑,淑喟然曰:“皆因与媚有染,所以弃我如仇。今地方人亦知我以被诬见弃,则心迹已明,我又何所憾哉。” 自后杨生迁转甚速,历官至闽中布政。到任之日,淑进私衙,其房帏宽敞,器皿精雅,当窗有大玉兰一株,花正艳吐,与昔时梦中所见一一无异。始知“二品夫人”之称,而天妃所云“已托杨藩司”等语,无不符验。噫!婚姻虽由前定,而梦亦奇矣哉。 淑诗有未载人传中者,备附于左: 夕阳楼上望,烟柳欲归鸦。 春色来千里,城阴列万家。 含情芳草外,系恨在天涯。 此日长安客,应看御苑花。 上《南楼春望》 一缄瑶草惠佳音,始信多才必有情。 拂拭双蛾重点黛,倚门遥听马嘶声。 上《得长安寄诗喜而拈咏》 淑自作《梦诗》序云: 第98章 美人书(5) 夫事因奇著,情以言宣,此予梦诗所由作也。忆予二八之龄,获梦天妃,遂窥吉士。而啜我以琼浆,延我于绣闼,异哉斯梦,耿耿莫忘。自梦后三载而获遇我夫子。又二十年之后,随任闽司,进观衙宇,木兰当窗,玉英初吐,无不宛符昔梦。嗟乎!虽缘出白天,事由宿世,而偶然一梦,了我生平。不知天妃何仙?予与天妃何旧?用缀近体十章,以标灵异。若负能诗,而欲以此扬厉风雅,则予乌乎敢! 卷五 张畹香 引 烟水散人曰:天下女子,贤贞才智有如张畹香者乎?予闻之鹿车共挽,少君之贤;庑下与案,德耀之淑。而千载之下,追踪并秀者,孰能有如畹香? 予闻之,“绿肥红瘦”,易安之词也;“东风柳眼”,静庵之诗也。而诗词兼美,足以伯仲于朱李之间者,孰能有如畹香? 予闻之,楚战将危,其女望云而知其克捷;越人航海,其妻占风而悼其必亡。而相夫起家,保贞乱世,其智不在二妇之下者,孰能有如畹香? 然以少君之贤,而未闻有易安之词。易安娴于词句,而乏楚越二妇之智。其兼备诸美,而卓绝千古者,又孰能有如畹香? 或曰:“畹香一女子耳,岂能贤贞才智炳炳若是!”噫!使畹香不女子者,无其诗,无其智,无其淡泊之高致矣!一片巾帼世界,反轻视夫畹香哉! 予于丁酉岁,尝偕月邻诸子,望月虎丘,酒阑秉烛,各抒异闻。客有备述畹香事者,诸子抚掌称异,皆以为美人之尤。而嘱予为传,以补《世说》所未载。集张畹香为第五。 张畹香者,讳兰,维扬富户张玉楼之女也。天性颖慧,自七岁即工诗词。尤喜妆饰,尝画修眉,宛然新月形,诸姊莫能仿其妩。而每日只穿红衫,故玉楼珍爱异于诸女,尝呼为“红衫儿”。 一日,庭前兰花初绽,玉楼指花而笑曰:“汝名兰,何不咏兰以见志。”畹香时方九岁,即应声而吟曰: 托质宜幽谷,含馨并绿荪。 悔因原佩后,移赏入朱门。 玉楼素昧文理,但见矢口成章,夸其敏捷,而不知诗内含蓄何意。乃命录出,以示其女塾师。师曰:“观其诗,即知其志。令爱异日必甘淡素,而恪守闺范者也。”玉楼喜曰:“女以节操为本,若能恪守闺仪,则为好女子矣。” 及年十七,本城乡绅有赵宦者,闻其才美,而倩媒求聘。玉楼意将许之,畹香坚执不允,私谓其母曰:“儿闻‘贫难婚富,富难婚贵’,故必家计相仿,气谊相洽,方可联姻。况既贵显,必当报效朝廷,施德泽于乡里,方能长享。今赵宦倚势凌人,骄横极矣,其危若朝露,安可与议婚姻,以被其祸乎?”于是力阻玉楼,其事遂寝。 未几,赵宦果以论罪系狱,坐赃十万,戚族中无不被其株累。玉楼闻而惊叹曰:“吾儿机智,远胜于我,所惜非男子耳!” 自此每事必与畹香计议而行,无不揣度如见。并一应往来书札,俱属畹香代笔,无不俄顷立办,文采烨如。 是时广陵诸彦,自文社外,更立诗社,分题唱和,竞吐菁英。有以《春日细雨》为题,拈一东韵,各成一律,凡十有四篇,唯子拱娄生一首,最为畹香得意。其诗云: 微雨如丝向晓蒙,斜侵萝薜任轻风。 当阶不损苔痕绿,着树轻濡花片红。 乳燕乍飞堪润翼,湿云弄色欲漫空。 数声啼鸟知何处,只在模糊柳浪中。 畹香每于吟残绣倦,必哦咏是诗。闻其未娶,每有托字之意,而难于启口。 忽值娄生以事干于玉楼,玉楼为设供馔,坚留小饮。酒阑将夕,娄生窃慕畹香之美,时时回觇珠帘。忽见帘内云鬟横绿,或现或隐,意必畹香。思欲以词挑动,遂索笔砚,以庭前石榴花为题,书《菩萨蛮》一阕云: 绛英似火枝头拥,无言有意含情重。相妒是红裙,还怜照眼明。轻盈宜带雨,繁艳能禁暑。若隔珠帘猜,依稀似杏腮。 于是畹香果在帘内,窥见娄生貌既风流,词复含情婉切,遂归绣房,赋词一首,以寓其思羡之意。其词曰: 晚色横空,凉风初起,摇曳茶烟一缕。徒倚闲阶,满怀心事、向谁堪语。最愁杀、困人炎暑,惹得眉间绿皱,更添几许。但见容与清佳,榴词隽婉,真个轩轩霞举。欲托幽衷,那知自有东君作主。忽又值、潇潇夜雨,遥想酒阑读罢,那人何处。 畹香之意,已属娄生。而其美艳之名,倾动一邑,所以士绅央媒求聘者纷纷不绝,畹香执意不允曰:“必得贤如娄子拱者方可。” 其母揣识其意,遂以告玉楼。玉楼叹息曰:“娄生才貌,我亦爱之。所惜其一贫如洗耳!然婚姻事亦岂我尔所能强,且再少缓,当从其意可也。” 二人方商议时,婢有轻鸿者,伏在屏后窃听,遂以玉楼之语,趋告畹香。畹香喜而作词曰: 脉脉幽怀只自筹,几回无语独凭楼。断肠时节是深秋。风漏雁鸿情似实,月沉杨柳意还浮。是真是假暂纾愁。 娄生向来文战不利,是岁宗师科试,拔居优等,玉楼之意遂决。乃择日设宴,以请娄生,遍延名士数十,并其戚属钟士谦。士谦已年七十余,遂居首席,其余依齿而坐。须臾,酒将半酣,钟士谦曰:“诸兄亦知敝亲今日此酒为何而设?”众曰:“正欲请问玉翁见邀之意。”士谦曰:“只为敝亲有女,小字畹香,年方及笄,尚无快婿。所以薄设蔬觞,单为议配耳。” 诸名士中有年少而未娶者,意必玉楼所属,皆欣然色喜而问曰:“向闻玉翁令嫒才貌无双,允称闺秀。所愧座无佳士,谁任东床?”士谦曰:“敝亲所属,乃子拱娄兄也。”一座皆惊,无不相顾窃笑。 娄生亦避席而谢曰:“不肖何人,斯敢望乔门坦腹。”遂尽欢而去。即请士谦为媒,择吉亲迎过门。虽则陋巷萧然,室无长物,而左琴右书,亦颇潇洒有致。 娄生尝问曰:“卿生于殷富之家,享用华美。今乃归我贫士,尘甑荒凉,将无郁郁而非意之所乐乎?” 畹香曰:“子能慕伯鸾之风,妾愿举孟光之案;子能如相如着犊鼻,妾亦何难当垆涤器。夫家君之以贱妾相托者,特以子之才德可重耳。若或轻贫贱而慕富贵,不唯违妾之意,亦岂所望于君者哉!” 娄生改容而谢曰:“愧我德乏庞公,卿真今日之桓少君也。” 因畹香讳兰,即以“兰”字为韵,尝赋诗相戏曰: 轻风剪剪拂栏杆,春色偏宜向晓看。 只羡海棠娇欲语,争知林下有芳兰。 其二 傍水幽居石径宽,画眉终日并相欢。 漫随蛱蝶寻娇杏,独剪蓬蒿护弱兰。 其三 晓窗梳罢绿云鬟,欲下庭除露尚寒。 脱换绣鞋何处去,笑从深径摘幽兰。 其四 倾国从来羡牡丹,春风拂槛一枝寒。 为夸锦字机中织,错向人前唤若兰。 畹香亦以娄生之讳“星”字为韵,戏答四绝云: 一方明月到幽亭,花影朦胧露细零。 良夜莫叫贪睡早,从君索酒看文星。 其二 联罢新诗学弄笙,双双时倚百花屏。 必须七夕方相会,长笑牵牛织女星。 其三 东风吹绽柳梢青,门绕梨花夜未扃。 对月不妨重觅句,欲将诗思动春星。 其四 步檐徙倚佩丁丁,柳带栖鸦暮霭青。 何处玉箫声似咽,半轮新月傍三星。 自此花晨月夕,唯以诗咏唱酬。虽或簟瓢屡空,而米薪酒果,自有玉楼不时送至。所以啸歌无废,绮梦情酣。 其壁邻是一富家,主人吝而且刻。畹香每欲迁徙另居,娄生曰:“只此数椽,亦足以容膝而蔽风雨,何用迁为!” 畹香曰:“不然,君若不去,主有奇祸。妾父有一别业,离城咫尺,颇有花亭月榭,足以栖迟。妾已先期禀请,无俟君之考架也。” 娄生不得已,遂唤扁舟,挈其琴书,即日徙去。 去不半月,而富翁家起火,延烧其邻五十余家。娄生愕然惊异曰:“若不听卿,则青毡已付回禄。不知卿操何术,而能预料若此!” 畹香笑曰:“妾亦不过据理揣摩,岂操术数而能先见哉!盖居必择邻,不可不慎。其人既富而吝刻至极,则上悖天心,下招人怨,非遇火盗,即遭横事。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若不迁而远之,安免波累乎!” 忽一日,其邻胡月郎同一人以金饼来卖,其金重三两,赤色如火。计其价,应值三十余金。而偿以半价,其人已允。娄生贪其贱,而倾囊以市之。畹香从内遥呼曰:“催徵之吏日迫于门,安得余资而换若金乎!”遂立逼吐还,而以酒食以食之,其人感谢而去。 又一日,有以金簪来卖者,其人破巾敝屦,貌甚憔悴。及观其簪,则镶以猫儿眼。问价几何,伸二指曰:“实要二两。”畹香甚喜,疾令娄生如其数以畀之。即转售于宦室,得价二百余两。 而前此胡月郎之金,因娄生退还,遂鬻于本村富户邵某。而其同来之人,实系江中之巨盗也,与胡月郎亦非相识,盖贪其厚谢而为居间兑卖耳。未几事败,供出月郎,并及邵某。月郎一闻其事,即时远窜。邵某罄其资产,方出囹圄。 娄生始为骇然曰:“胡月郎,邻居识熟,吾故信托。至卖金簪者,不知其所从来,实觉面生可疑。乃彼此相反,而卿之揆量如神,其故何也?” 畹香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金之为物,人所易识,无愚者亦知其价之轻重也。乃偿以半值而即见允,彼非昧于价也,特速于售耳。即其速售已有可疑,而况月郎无妻小,乃游手游食之辈,岂以邻居而可轻信乎?若夫猫儿眼者,人所罕见。观其人则又容色困悴,似有羞涩之态,此必宦室之裔,贫乏无聊,故出其先世所遗,而孟浪行鬻,以为口计耳。所以令君速付其值,不然必为识者所得矣!” 娄生听毕,欣然鼓掌而笑曰:“贤卿料事甚明,果有过人之智。但彼已去,而复呼转,啖以酒食者,则又何也?” 畹香曰:“业已交易,而我立沮退出,岂不怀愠。况其状狰狞可惧,故不惜食而以酒食者,冀其欢也。” 于是娄生事无大小,必咨于畹香而后行。数年之间,竟成富室。 是岁春,闯贼犯阙,遂有彰义门之变。而江淮诸郡,靡不骚然震动。在城士庶,移徙纷纷,畹香独曰:“事尚无虞,未可轻动。” 及弘光帝正位南都,在廷权贵有与娄生相厚者,遣人致书曰:“天下方危,主上新立,正吾党建功树业之秋。子能主我,则富贵可得也。” 娄生欣然欲行,畹香力谏曰:“今闯贼倡乱,中原糜沸。新主虽立,仍有奸佞擅权,窃恐天下事,尚未可料也!乃子冀图幸进,若以富贵为乐,则尔与我抱瓮灌花,逍遥蓬径,宴眠早息,足以自娱。又何必趋事权门,鞅掌簿籍,而以国事经心乎!设或志在立功,则吾相君之面,贵乏封侯,而况胸无经济,将谓寻章摘句可以退贼乎!盖无道则隐,乃古圣之格言。妾与子方惧寇乱将及,避迹不深耳!乃欲昧时希用,被锦绣而为享祀之牺牲,窃虑祸患一至,悔无及矣!同林栖鸟,休戚相关,不得不以正言告君,唯熟念之!” 娄生曰:“诺,吾已绝意功名,前言戏之耳!” 未几,忽值高杰内变,畹香曰:“妾闻大乱归乡,小乱归城。今天下必至大乱,若不远避,祸将及矣!”遂挈资徙居城外四十余里。 有乱兵张、郝二将者,系本地人,熟知乡路。佩刀负矢,直逼娄生所居。其邻近避难之家,忽闻乱兵卒至,无不扶老携幼,纷纷远窜。畹香将欲出扉,二贼足已跨进,即欲逼住行淫。 畹香面不改容,欣然笑曰:“妾闻二将军之名久矣。今天下扰攘,尚武而不尚文,正二将军立功之日,异时金印如斗,佩诸肘后,二将军功名赫赫,谁堪相比!妾恨失身腐儒,偃蹇荆布。今以天假奇缘,幸蒙二将军赐顾。妾藏有豚蹄斗酒,愿为二将军把盏称喜,即望少留数夕,相共盘桓。但异日富贵时,愿祈携妾同享,无忘妾也。” 遂呼娄生出拜曰:“今日尚为尔妻,明日妾身即为二将军所有矣!”乃以酒肉整理捧出,又诒二贼曰:“诸勇士荷戈持戟,环列于门,使妾惊悸不安,望乞敕令散去,当与二将军从容闲话耳!” 二贼料无他虞,即令暂退。畹香殷勤斟酒递劝,二贼坦然不疑,举杯立尽。岂知酒内已下砒霜,须臾毒发,二贼俱毙。其时众贼散行村落,各自掳掠,遂唤婢仆扛出尸骸投水。搬携细软,棹舟远渡而避。直至次日,乱兵方去。其为乡民击死者,亦有二十余。而沿村抄劫,妇女被污者,不计其数。独畹香保全,不失一物。乃告娄生曰:“此地亦非安土,宜更择居。”遂又远徙二十里之外。不料贼寇蜂起,在在窃发。畹香时刻筹谋,或令娄生与贼佯为结纳,而阴实图之;或以金帛纳饷;或潜匿以避其锋。所以间关二载,得免于祸。至顺治三年,始还故址。 而兵燹之后,残毁无遗。加以大兵不时经临骚扰,畹香复与娄生计议曰:“若使天下即日平定,则桑梓之地不可弃也。设或闽广未下,吾恐大兵往来频繁,必无宁息之日。曷若徙居金陵,方保无事。” 娄生唯唯,即又往省买宅。留仆王忠等管守田房,便同畹香移居白下。其后大兵养马广陵,士庶辗转播迁,靡不荡其资业。而娄生安居无事,优游卒岁者,皆畹香之力也。 时畹香已年四十余,容色愈艳。但以子嗣尚艰,乃为谋置一妾。即邻居郑氏之女,名唤玉姬,年才十七,性极敏淑,粗工吟咏,尝作《美人对镜》诗曰: 拂尘开玉匣,照影即生怜。 恍惚疑为我,依稀认作仙。 新妆同艳冶,巧笑各嫣然。 莫讶时疏隔,绸缪不计年。 畹香爱其能诗而娟秀,尝赠以绝句二章云: 玉润盈盈二八余,中庭雪后放梅初。 檀郎慎莫私寻约,好把新诗唱和予。 其二 窗前初办晓妆成,新试春衫媚自生。 为见艳姿因感昔,感予年少更怜卿。 娄生亦以畹香贤淑,作诗以美之曰: 感谢芳卿贞且贤,任予寻梦楚峰边。 漫夸三月桃花美,却羡芙蓉秋更鲜。 自娶玉姬一载,即获举男。畹香喜极,抚爱如同己出。其后庚寅岁,复归维扬故居。至八年辛卯,又徙秣陵。尝有《此君轩诗集》梓行于世,故不备载,唯录其轶诗焉。 卷六 陈霞如 引 烟水散人曰:予尝读三奇传,为之击节赏慕。及友人为予述陈玄洲三女丽情艳事,则又非三奇可得而班也。夫螓首蛾眉,杏唇桃脸,女容也;然色庄语寡,笑乏倾城,则亦未足为艳。刺绣织纺,女红也;然不读书、不谙吟咏,则无温雅之致。守芬含美,贞静自持,行坐不离绣床,遇春曾无怨慕,女德也;然当花香月丽而不知游赏,形如木偶,踽踽凉凉,则失风流之韵。必也丰神流动,韵致飘扬,备此数者而后谓之美人,则霞如是矣。 然以玉娟之尖,小莺之秀,虽其芳洁少逊于姊,而情韵有余,亦难律以失身之玷,当夫!莺声织锦,宁无匹偶之思;春气熏怀,奚免吉士之诱。而况时同言笑,赓和珠玑,有不神驰魂荡而能已于情哉!予窃羡夫锦帐欢浓,二姨梦合,不知何福修来,乃有如此享用。乐哉崔生!花源月窟,只在寻常闺阃间也。 浥予尝以花徵品,则霞如者,凌水烘霞,既美且艳,乃春之牡丹、秋之芙蓉也;玉娟者,流影迷莺,含芳待月,乃碧桃、红杏也;若小莺者,披轻风而荡漾生姿,芳露而托情自远,则月底海棠耳。 昔江东以二乔并著,后人遂有观书之绘,而文词不少见,则有色而无才。可知岂能才情并丽,丰韵兼优,有若霞如之姊妹耶?然白璧微瑕,终难为娟、莺而曲护。则吾所取,不无轩轾于其间。集陈霞如为第六。 楚有陈翁者,失其讳,而仅以玄洲字传,与妻屠氏,俱善诗。年将五十,只生三女,季曰小莺,年甫十三;仲名玉娟,长莺二岁;而霞如为长,已年十八。虽均有倾城之艳,亦唯霞如为最美。玄洲尝为《三女诗》曰: 玉娟娇小十四余,小莺绰约似秋蕖。 二女盈盈已并秀,更有长女名霞如。 霞如十岁能织绮,十三工赋诗。 只今已二九,姣好有殊姿。 屠氏亦作《三女吟》曰: 余家有三女,均抱瑰丽姿。 长女尤秀异,搦管解赋诗。 二女及三女,虽小无娇痴。 才能织流黄,刺绣已自知。 画屏开孔雀,锦幕施红丝。 谁言生男好,生女亦门楣。 犹胜东家翁,暮年孤自悲。 细观二诗之意,则霞如之美更胜于娟、莺可见矣。 忽一日,仲春时候,有崔生者,讳襄,字秀文,小字寿哥,年甫弱冠,秀韶有文,乃屠氏嫡妹之子,幼时曾与霞如同学。其后崔生之父以令史选余杭县县丞。丞满即迁本府经历,崔生随任读书六载,至是始归,即来省候。 屠氏惊喜曰:“记得吾甥去时,发尚复眉。不料一别六年,忽尔长成如许,想甥学业必有进益。今闻县试已近,甥当努力着鞭,不得再为蹉跎矣!” 崔生曰:“荷蒙姨母垂爱,愚甥敢不勉力,以副尊望。但今三位贤妹,想亦长成,愿请一见。” 第99章 美人书(6) 屠氏笑曰:“莫说霞如,只玉娟、小莺,与我已是齐肩。今方垂帷刺绣,故未令出见。况甥乍至,必当从容少留几日,何必如此匆匆耶!” 既而茶罢,霞如步到帘边,一见崔生,便已两脸涨红,羞涩欲避。屠氏曰:“寿哥兄与汝自幼相见,何生腼腆耶?”玉娟随步于后,亦微笑曰:“闻说寿哥与姊曾经伴读,既为兄妹,岂同外客。”遂与小莺从后一推,而霞如之金莲已拽出帘外。 及相见毕,崔生屡屡回盼霞如,霞如亦不时偷觑。玉娟笑曰:“闻得武林山水最佳,哥哥在彼多年,想必游览已遍。”崔生曰:“山有鹫岭之奇,水有西湖之胜,寺刹则有三竺之烟霞,苏堤则有六桥之花柳。至其歌楼舞榭,胜概无穷,亦非游履所能尽也。” 霞如亦低鬟悄语曰:“哥哥自幼即耽吟咏,既遇名山胜水,则奚囊中诗草必与蘼芜并深。愚妹虽非知音,何不见示一二。”崔生曰:“昨已检点拙草付梓,容俟刻成请正。” 少顷,玄洲自外归,欣然相见,备问寒温。是晚设宴内斋,留卧于厅侧之小楼。崔生为忆霞如之美,辗转不能就寝。遂挑灯握笔,向粉壁上题七言一律云: 一别乡关已数年,归来风景更堪怜。 争知杨柳丝初长,却羡桃花色正妍。 帘外幽篁仍滞月,庭前芳草白含烟。 今宵重向东楼宿,几度挑灯思黯然。 玄洲见诗,连赞其妙,而不知崔生之意别有所托也。盘桓数日,将欲辞归。玄洲收拾书斋,坚留肄业。自此出入中堂,虽与霞如姊妹不时相见,而以耳目众多,无由密傍,崔生心下怏怏,吟诗以自遣云: 落霞绚彩映西楼,白玉花开满树头。 无限幽思禁不住,那堪莺语更催愁。 诗内盖暗藏着三姊妹之名。 一日饭后,崔生以进见屠氏而出,转过西轩,适值霞如晓妆初毕,独自靠在雕栏。崔生徐步至侧,低声问曰:“颦蛾独立,倚槛沉吟,妹亦有所思耶?” 霞如回首,见是崔生,敛容而答曰:“非也。特为海棠初吐,艳冶堪怜,故偶尔偷闲一看耳。” 崔生笑曰:“海棠虽艳,何如一妹。问闻妹善吟咏,未尝获见珠玉。今既为花徙倚,曷不缀诗以贶芜怀。” 霞如曰:“吾闻良璧置前,则斌玞失色;大巫在侧,则小巫索然。岂敢班门弄斧,以贻寿兄之笑哉!” 崔生稍以微词挑之,霞唯俯首不答,遂即趋出。将欲掩扉展卷,忽见双鬟蕙香,疾步而至,袖中取出片纸曰:“此大小姐命以送郎者也。”崔生展而视之,上书一绝云: 海棠合把仙妃唤,不遇知音岂解怜。 为是深闺诸姊妹,朝朝梳洗向花边。 崔生读至次句,认作霞如以知音属己,喜而欲狂,遂立缀一绝,以付蕙香。 蕙香持进中屏,将欲转过回廊,忽值玉娟独自内出,乃从旁而趋。玉娟牵裾诘问曰:“观汝汲汲而行,得非自崔季文书室中来耶?” 蕙香笑曰:“可知崔生轻薄郎也,安可以无事而造其馆舍!”玉娟亦笑曰:“既不尔,汝只以两袖任我搜检。”蕙香度不能隐,遂以实吐。娟乃索诗而读之,其诗曰: 不为寻春却遇春,海棠红映石榴裙。 于今欲觅巫山梦,只向花边望彩云。 玉娟看毕,心下想曰:“原来霞姊先已托意寿哥,故其回诗订约如此,吾且匿下,以阻其会。” 乃谓蕙香曰:“此淫词也,幸而遇我得见,不然汝若递与大小姐,必被重责。今后再有柬帖往来,汝宜悄悄先付我一看,我当以簪琐与汝,不汝诒也。” 蕙香信以为实,遂不索诗,而谬为他语以复霞如。 原来玉娟年既破瓜,又因爱羡崔生貌美,所以春情澹骀,属意颇浓。既得崔咏,即仿霞如笔迹,代作情词一律,仍令蕙香持出,以赚崔生。其诗云: 少小相将并长成,海棠花底两含情。 莫叫静夜空迟月,已向轻风待啭莺。 密约最宜防弱妹,佳章频愿和新声。 西厢红树今仍在,早晚应朝弄玉笙。 崔生得诗,欣然喜跃,不觉手舞足蹈。宛转自思:谁想美满姻情,竟在此处。既云早晚,则其所约决不荒唐。若到阳台之上,其趣当何如也。 是日,展卷数四,而以心绪摇摇,莫能成诵。唯侧耳而听,并窥其日影之斜。及候至夜静,杳无蕙香消息。 次日午后,探知玄洲赴饮于外,屠氏昼寝于房,乃悄悄信步而入。欲寻蕙香以询其事,不觉闯至霞如绣闺。笼有鸲鹆,见生突至,连声唤曰:“大小姐,有一面生郎进来也。” 霞如方在倚镜整妆,忽闻鸟唤,始知崔生闯入,惊讶曰:“寿兄误矣!此乃妹之卧房,何得至此!” 崔生笑曰:“西厢红树,妹所约也,故自昨暮盼至今晨,满望佳期允就。今以觅问青鸾,幸窥仙榻,洵乃天作之合,何言误耶!” 霞如愕然曰:“兄何出言悖礼,谬诞若是。夫西厢红树,崔莺之丑行也。妾虽愚昧,颇能以礼自娴。因属兄妹之称,故尔相见不避,何乃拟人以匪类,诱惑以淫亵耶!” 崔生亦嗟讶曰:“奇哉!奇哉!若非贤妹之命,则襄何敢唐突?况‘莫叫静夜空迟月,已向轻风待啭莺’之句,现在笥箧,亦得讳言非妹所赠者乎?” 霞如愤然曰:“子岂梦耶!痴耶!何忽将人凿空诬诋,名行攸关,岂堪作耍!不意兄方少年,短行乃尔。” 崔生再欲辩论,忽值玉娟、小莺俱至,遂咨嗟而出。 玉娟佯问曰:“适间从外而去者,莫非是寿哥乎?彼何由擅入姊姊卧室?” 霞如余怒未息,即为备诉其事。玉娟曰:“我以彼为兄,彼乃狂悖非礼。人之无良,洵可畏也!然姊姑忍之,若一扬言,外人不察,将谓吾姊妹有私行矣。” 既而将晚,密谓蕙香曰:“我有数字,烦汝悄然递与崔郎。彼如问汝短长,汝但含糊以应之。” 蕙香即乘间至外,出简以授崔生。生以霞如变约,方郁郁闷坐。乃见字即拆而视之,其上书云: 投桃报李,儿女之私;纳履整冠,嫌疑所避。奈何当昼而突至卧内,虽在鹦鹉能传,何况林林耳目,岂不惧乎!故以诗为约者,私情也;严词峻拒者,避嫌也。虽贞女无自媒之礼,而怜才有吉士之求。拟于明夕,晤订百年。先托,鱼笺,附呈四绝,兄但可留明月于纱窗,慎勿燃银灯于玉几,一嘱。 其诗首章云: 轻风剪剪拂罗帏,赢得新愁压黛眉。 蝴蝶不归芳草暮,断肠春色在深闺。 其二 陌头杨柳乍垂丝,忽被春风仔细吹。 岂为妾心方似结,只缘君太负情痴。 其三 绿锁葳蕤晓院深,桃花虽艳未关情。 阿谁唤起相思梦,只为流莺巧弄声。 其四 荫荫幽径遍苍苔,有约黄昏户半开。 寄语东君休怨寂,夜深应与月同来。 崔生叹曰:“原来霞妹有此识见,我所不及也!”是夜喜而不寐,次晓方酣寝未起。 其父以县试期迩,遣人立逼回家。崔生意犹迟疑未决,玄洲曰:“试事难缓,郎君速宜回去料理,待进学之后,不妨再来肄业。”生乃怏怏而行,及见霞如送出,几欲泪下,而玉娟亦叹恨不已。 生虽无意应试,而文字自佳,竟以优等人泮。其父喜甚,即央媒氏,以秦晋恳于玄洲。玄洲许可,立拟赘生为婿。 虽婚期尚远,而崔生已选吉过门,仍下榻于堂侧之小斋。其时以甥兼婿,玄洲夫妇款待之殷,比前倍加亲密。霞如亦即深居绣帏,潜避不出。 独玉娟心下不悦,而羡慕之意莫忘也。乃制小词,仍冒托霞如,密令蕙香持出。其词云: 喜杀功名成就。准备玉箫双奏。拟定夜深时,相与从容话旧。非谬,非谬。月在柳梢时候。 上调《如梦令》 崔生连咏数过,欣然而笑曰:“屡蒙小姐厚忱,而以缘悭未就,使我相思无限。今日秦晋已谐,不复再萌无聊之念矣!烦卿致意,慎勿爽约,而冷落窗前风月也。” 蕙香莫喻其旨,但唯唯而已。是夜玉娟候至更阑,霞、莺睡熟,果与爱婢采芳逸出书斋。 恰值浓云蔽月,对面模糊。崔生认定霞如,娟亦朦胧不发一语。而香披豆蔻,露滴芙蓉,两情缱绻,喜可知也。次日崔生裁诗为谢曰: 嫩质稜稜怯绛纱,天然容与自清嘉。 轻拖玉佩裙裁雾,斜压金钗鬓亸鸦。 深幸云车临午夜,漫叫桃洞觅胡麻。 若裁绮彀缝鸳枕,为绣双双并蒂花。 自后玉娟乘间即出,与生同宿于东楼者,将及月余。蕙香以下诸婢,悉知其事,独霞、莺犹未觉耳。 无何,已届吉期,当合卺之夕,崔生为催妆诗,乃赋一绝云: 仙人楼上试新妆,此夕吹萧凤自双。 月色已高银烛烂,漫将明镜更凭窗。 玉娟虽怀妒意,亦作五言诗为贺曰: 乌鹊桥成渡,凤凰楼乍新。 月光辉不夜,梅蕊露芳春。 艳玉方为佩,明珠自出尘。 载符琴瑟调,桃叶正蓁蓁。 小莺诗曰: 丽质疑天上,良缘岂易逑。 一双仙作侣,十二玉为楼。 色夺芙蓉艳,香从珠翠浮。 明星将烂矣,临镜莫迟留。 既而合卺毕而众宾散,诸婢各秉巨烛,簇拥进房。及合欢之际,畏掩退避,犹然处子也。 崔生心下狐疑,乃低声问曰:“曩者予自内出,值卿倚栏看花,索卿为诗,而卿不允。其后蕙香以诗付我,有‘深闺姊妹,梳洗向花’之句,果是佳作乎!” 霞如曰:“彼时君固索吟,妾以羞涩不果。及君退出,而率尔成章,即令蕙香投递请正,信有之也。” 崔生又问曰:“我即以诗为报,蒙卿复惠,琼瑶相约,及潜觅至房,卿又严词峻拒。而是晚蕙香复出,投我以芳翰,要我以四诗,情词娓娓,订谕恳恳,亦有之乎?” 霞如笑曰:“君乃读书之士,偏解说谎。当日突至卧室,妾以正言斥君者,礼也。岂复有淫词私订,以蹈非礼之衍乎!” 崔生亦笑曰:“我倒非谎,只怕卿太弄乖,只今诗翰珍之笥箧。况自抵卿家以来,每夜会于东斋者,已屡屡矣,亦可讳言不是卿耶!” 霞如听至会于东斋之语,即怫然怒曰:“子何谬妄不稽,以此诨话将人坑陷。夫既姻期已订,安有不顾廉耻,而潜出书斋,暮夜苟合,其淫荡如此,尚得谓之闺女哉!” 崔生曰:“子亦不消发怒,使我愈想愈疑,那几夜同床共枕,调笑欢噱,岂是花妖月怪,冒卿之名乎?然要知其详,须问蕙香,便见明白。” 时已黎明,即唤至床前,诘问其由。蕙香不能隐匿,微吐其事。霞如叹息曰:“既已失己之行,复又污人之名,娟乎!娟乎!何不肖至此。”乃赋诗一绝,暗藏讥讽,即令蕙香持付玉娟,曰: 莺莺燕燕自为群,岂许阳台浪窃云。 惭愧夜深明月下,隔窗私语被人闻。 玉娟一看,即知讽刺之意,仍以绝句答云: 春来哪个不情痴,此事还须姊独知。 蛱蝶爱香原惜伴,蜘蛛因巧故含丝。 霞如微微哂曰:“情固可痴,名节亦可坏乎!” 大抵姊妹中,唯玉娟韵致逸宕,而深于情者,故爱崔生之貌,顿涉私期。至其临风踯躅,无故颦蛾,对月徘徊,忽生浩叹。又若褰帷含笑,转灯下之娇眸;伏枕邀欢,蹴被底之莲足,飘扬流荡,最得美人之情。 小莺年既娇小,性亦幽妍,赋诗极纤巧之思,纵谈含诙谐之意,而爱花早起,惜月眠迟,最得美人之态。 霞如性极清贞,韵偏飘逸,虽陋崔莺私谐月夜之期,却怜飞燕独擅昭阳之宠,而不肯轻笑,笑必嫣然;不喜多言,言必有致,最得美人之韵。然自闻玉娟之事,深含醋意,尝作古体一章,以讽崔生曰: 洛阳有女名莫愁,嫁与卢生贵封侯。 珊瑚挂镜钗十二,双坐双眠向玉楼。 卢家富贵孰可敌,岂乏倾城与倾国。 夫妻恋慕在有情,肯因失爱为颜色。 君不见茂陵薄幸司马卿,文君感咏白头吟。 又不见洛阳轻薄子,鸣珂娼院抛瑟琴。 从来一瓜只一蒂,岂许移恩别有嬖。 请君三复宋弘言,下堂莫把糟糠弃。 崔生莞然笑曰:“我非相如,子岂卓氏。古云:‘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子虽不敏,已从事于斯语矣!但观诗意,不无有因。自家姊妹,何独不能相容耶。” 霞如正色曰:“别事可以相容,此乃名节所系,使异时伉俪之夜,何以为元!设或子妻亦被人窃,子意甘否?” 崔生又笑曰:“在他人妻,愿其与我私;若在我妻,则又不乐如是。此乃人之恒情,何相诘难耶!” 一日午后,霞如绣倦而寝,生方倚栏觅句,玉娟悄然潜至。 崔生戏曰:“草柔花美,愿沾玉露之恩。”玉娟应声曰:“雨散云空,岂入襄王之梦。”生即近前搂抱,玉亦半就半推,遂入阁中,解衣卸带,略尽绸缪之意。 及事毕而出,则见小莺潜立於扉外,崔生迎住而问曰:“姨姨刺绣功忙,哪得闲步至此?”小莺曰:“最怪那蛱蝶偷花,所以寻探消息。敢问哥哥,碧桃与兰孰胜?”崔生曰:“兰得其香,桃得其艳,则兰为尤,桃差逊耳。”小莺曰:“世有贪花者,得兰不足,而又窃桃,子以为何如?”生知讽己,乃答曰:“此情种也。” 及莺去后,玉娟曰:“不料仓卒间,竟为狡鬟所知。观其意,似非无情于君者,君当乘间试以亵语挑之,不然必致漏泄矣!” 原来小莺已知玉娟前后之事,而感春怀偶,亦颇属念于生。生亦自此或谑、或嘲、或以情词挑引,遂乘晨夕之间,竟成花月期。玉娟知之,潜赋一章,以谑小莺曰: 姊姊妹妹不争差,也为春风向碧纱。 何事五香只有艳,看来妹亦是桃花。 盖即用兰香桃艳之语为戏。小莺笑曰:“姊先作俑,何独嗤予!”即以绝句笑嘲曰: 莺声百啭柳丝柔,谁见春光不系愁。 小妹效颦休作诮,风流原让姊先偷。 霞如虽极防闲,而娟、莺意合,每涉私期,则彼此递相守望。崔生一朝而有三美,偷寒送暖,互缔鸳鸯。盖因霞如有诗癖、棋癖,若使黑白阵围,则子声丁丁,竟日不倦;或以新题限韵,则徘徊月底,彻夜凝思。故生得以乘间寻欢,偷闲赴约。其后小莺每以细故挞其女奴,女奴含愤,遂以其事密告屠氏。 屠氏惟恐事泄,罪必及己,乃日促玄洲曰:“霞儿既已赘婿,不患膝下无人。娟、莺俱在笄年,应宜嫁出,岂不闻桃夭之咏,婚姻以时。况值尔我年暮,亦可速了向平之债。” 玄洲怃然曰:“我亦顷刻在心,所患者一时间难得可意郎耳!” 未几,值以媒氏说合,而玉娟、小莺先后于归,其人并系儒家,而蠢庸不韵,故娟、莺郁郁不得意。玉娟尝以诗报霞如云: 学舞斑衣事两亲,妆台日日画眉新。 分明圆峤神仙侣,岂想无聊薄命人。 小莺亦有诗寄霞如曰: 烟摇平楚暮云空,燕语如悲花影红。 安得嬉吟重似昔,空将珠泪托春风。 玉娟又有绝句一首,私寄崔生曰: 燕并雕梁偶,花飞绮陌尘。 思君空在念,流泪满罗巾。 霞如即依原韵回答,其诗不及备录。 忽一日,有一道人,皂衣竹冠,丰神秀异,踵门请见曰:“天下将乱,预宜择地安身,吾子夫妇,须至东南千里之外,方免于祸。”崔生异其言,正欲具斋相款,顷望间便失道人所在。 其后年余,果有靳、黄兵起,而崔生挈家远徙,去已久矣。唯玉娟为贼所掳,强逼淫污,娟怒骂不允,遂被乱剑搠死于城下。 数日贼去,其夫晓起出门,忽有乌鸦百数,噪舞于前。其夫异之,随鸦而往,将近城濠,鸦即绕聚不散,其下有尸横仆水畔,细视之,即玉娟也。 已隔数日,面色如生,其夫方号哭不已。忽见丈许之外,鸦又群绕乱躁,趋往一看,却是小莺,亦为乱兵所杀。遂雇人舆至空地,一同埋厝,而崔生夫妇竟不知所往。 卷七 卢云卿 引 花茵上人曰:情之一字,能使人死。即不死,亦使人痴,大都闺阁尤甚。如文君私奔长卿,红拂妓之奔李卫公,则不可谓痴也。何也?彼盖以丈夫之眼,识豪杰于风尘。双瞳不瞽,臭味自投。不奔,直令英雄气短耳;奔之,初不以儿女情多也。以故其奔也,非情也,识也。 然自红拂以后,千载寥寥,痴者居多,识未之见。唯虎林卢氏,能于尘埃中,物色未第之刘生,其卓识慧眼,不在文君、红拂之下。予故举以散人,使点次其事,以继琴台之雅躅。 武昌山长曰:文君之从相如,为千古私奔之祖。才色竞美,文词匹丽,是真千古对手。使当日不会意于琴心,则然一婺妇终耳!由来不失节之妇人,与草木同朽腐者,指宁胜屈哉!文君附相如而名始传,不可谓非幸也。 数百年后,复有杨家执拂伎,一双慧眼,高出须眉丈夫,无俟琴心之挑,不嫌多露之诮。以卫公之勋业,岂乏娇艳,而他年不闻有《白头吟》者,亦不可谓非幸也! 临安卢云卿,钟情所至,私奔月嵋,才貌双艳,足称佳偶。而其痴情敏识,真堪与二美伯仲。然彼则流声竹简,兹独湮没不称者何也?盖因月嵋贵后,讳言其事,故家乘阙而不载,史氏闻而不详。即鸥山人《艳异》一编,未经搜入。 第100章 美人书(7) 嗟乎!千百载而下,未闻有以文君玷及相如者,风流艳事,传之何伤!然则云卿虽不幸而泯没,今得秋涛子津津称述,列之美人传中,使天下有心人另具识赏,必当与文君、红拂并垂不朽,亦不可谓非幸也。 烟水散人曰:世之论者,咸以文君、红拂并论,而不知为文君易,为红拂难。当夫卫公被褐晋谒,立辩阶前,杨素踞坐胡床,曾不以礼延纳。孰与相如之衣服丽都,琴声清婉,而邑令且为致敬乎!自非另具只眼,识鉴英雄本色,孰肯奔而从之,此红拂之所以难于卓氏也。 乃论者又谓钱塘卢氏,足与二美颉颃。予则谓云卿之奔月嵋,其敏识异见,较之文君、红拂,更有难者焉。其事详载传中,有心人当不以予言为谬,不复具论。 但在风流之士,则羡其事而幸其奔;其为学究之见,则丑鄙而不欲置之唇吻。夫以行权私匹,固难与道学言。即歆慕之者,亦不过重其情而已矣,而不知其奔也,以才识而佐其情也。 呜呼!抱衾私逸,逾墙相从,世之溺于情者,不可胜数,莫不被辱公庭,遗臭乡时,亦安在其以情乎!夫唯有云卿之才之识,而后可以奔,而后足以垂艳千古。集卢云卿为第七。 卢云卿者,临安卢讷斋之女也。其母梦吞赤云而孕,故以梦云为讳,而字曰云卿。年将及笄,娇艳绝世,性极嗜诗,尤精音律,尝从王子旷学琴。 子旷者,王促襄之妻,双目俱瞽,其琴最得稽中散之遗响,为当世第一名手。 云卿学甫半载,尽得其奥。便能自谱新声,其名品甚异,有《双雁飞》、《红窗静》数曲,宫商稳叶,词意清妍。每一操弄,其声杳渺凄婉,真有太古遗音。 子旷尝叹曰:“既敏且慧,技已入神。子乃仙台谪下,岂复人间所有。夫琴而入神,至矣!虽有伯牙,蔑以加矣!” 时有金陵女子唤谢湘兰者,寓招庆寺外,能以悬笔请仙,往往神异。云卿乃令人延请至室,焚香暗祝。须臾,其笔疾书云:“子所问者,乃终身事也。”云卿竦然称异。俄又笔动如飞,写出一词曰: 可知是暂离瑶岛,可知是梨花梦杳,可知是一片巫云袅袅。可知是玉容儿人间绝少。可知是曲乍弹,鹍弦断了。可知是月傍琴台悄悄行,可知是鸳鸯偷续姻缘好。 云卿看毕,怫然不悦曰:“某虽女子,秉志清贞。大仙乃凌虚绝俗之俦,何所言皆风流淫艳之事?得非谓某心犹未虔,故而风谑?然特斋戒而后敢请,意非不诚也。未知大仙姓讳,愿得闻之。” 俄而又见书下六字云:“予乃鱼玄机也。”云卿笑曰:“我以为真有仙驭下临,岂知尔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之痴女冠也。夫既离垢归冥,何犹未离色相。”言未既,又见书成一律云: 儿女情多未可嗔,坐谈岂比事临身。 春风会把痴根种,花月难将绮思驯。 偶寓人间皆幻态,能游世外即仙真。 何须笑我当年事,看汝琴台逐后尘。 写讫复书一“完”字而去。云卿叹息曰:“谁言果有仙降,以我观之,都是胡诌鬼浑,哄人之法耳!安有淫秽如玄机,而能为仙鬼之理。” 无何,有张氏子者,讳汝佳,年甫弱冠,颇有文誉,偶与讷斋宴会,讷斋爱其隽逸,遂以云卿许字焉。 明年春,云卿已年十七,姻期将迩,携琴坐于月下,向空私祷曰:“若与张郎偕老和洽,则琴声清朗,异于恒时;设有乖离,则琴弦中断。”遂凝神默虑,静思一曲。弹弄移时,将到商调入破,铿然一声,而第三弦已断为两截,遂怅然掷琴而起。 及于归之后,汝佳为人,虽极儒雅,但酒有刘伶癖,豪有剧孟风,好客又如孔北海,座友如云,酣歌卜夜。而闺帷情好,则澹如也。以是云卿怏怏不得志,尝作绝句二章云: 杨柳风多夜色凉,挑灯独坐更添香。 最怜月转西廊下,有客高歌曲未央。 其二 才看墙角柳垂丝,又是青钱叠满池。 春色去来多少恨,画眉夫婿几曾知。 一日盛排筵席,遍延同社,俱是宦家贵裔,貂裘珠履,烂然满座。 云卿悄悄立于屏后窥之,诸婢历指座客,而语云卿曰:某某乃新举人,某某俱是某宦之子。及数至末座一少年,巾破折角,衣敝如鹑,不觉惊笑曰:“此乃穷乞儿,安得在席?” 云卿独叹曰:“尔辈毋得轻忽此人,试观其姿貌非常,丰神绝俗。异时贵显,恐非座中诸子所及,岂长于贫贱者乎!” 遂呼童而讯之,曰:“刘新,字月嵋,家极贫,乃钱塘县特拔之士。”云卿惊叹曰:“原来即是刘月嵋,向闻其名,今又获睹其貌,信佳士也。” 时新年才十九,贫而未娶,所居即在汝佳宅后里许,乃同庠友也。 汝佳嗜酒日甚,云卿每每谏曰:“酒乃狂药,过饮必致成疾。子方壮年,正宜努力功名,何乃以沉湎为乐,甘于自弃乎!” 汝佳笑曰:“一壶自随,刘伶也;举杯邀月,太白也。吾将践二子之迹,而老于醉乡矣!且吾之嗜酒,亦犹卿之嗜琴,各从所好,何相阻耶!” 时有李君来者,亦豪于酒,一石不醉,与汝佳为酒友,每日纵饮,必至酩酊而后已。而汝佳果以此获疾,日渐尪羸,其酒渐至顷刻不可缺。 一夕吐血数升而死,年才二十三。云卿抚棺而泣曰:“曩时鼓琴自卜,而断第三弦,吾以为不祥,岂知夫妻果止于三载乎!哀哉!夫子不纳我言,而竟以贪饮夭折,祸实自贻。”乃作二绝以挽之曰: 烟花三载负春风,终日醺醺似梦中。 只恐夜台浑未醒,却叫哀鸟唤晴空。 其二 文章枉得一时名,明镜哪知忽地分。 君不自珍天岂惜,可怜鸳冢独招魂。 自冬间殡厝于祖茔之侧,忽尔又届清明。其墓背山面湖,靠近岳庙。张翁即于节前,整备纸钱、酒榼,带领云卿姑媳并僮婢数人,上坟祭扫。云卿遍身缟素,愈觉芳妍。滴酒长号,泪下潸潸如雨。及祭扫已毕,即于墓前芳草之上,布席团坐而饮。 于时正值二月中旬,艳桃嫩柳,掩映湖山。杭人以扫墓而游于湖上者,纷纷如蚁。忽有一生,自墓侧经过,远远觑见云卿,潜身偷视。婢有芳苹者,指谓云卿曰:“娘亦认得此生否?即曩夜席上之刘月嵋也。”云卿低低笑曰:“面貌虽似,怎知果是那生。” 刘月嵋亦素慕云卿之美,而以张翁在座,惟恐望见不雅,遂由岳墓而去。 既而云卿肩舆,亦从孤山转至断桥。在桥畔柳荫之下,刚值月嵋步至,打个照面。云卿急以罗扇半遮,月嵋闪避堤边,佯作看花,而徐吟《蔓草》之章曰: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歌之数四,遂缓缓尾在云卿舆后。将抵钱塘门,忽见一婢,迟后数步,以白汗巾一幅,掷于月嵋足边。 月嵋欣然拾置袖内,遂自间道趋归。出而视之,芳香袭人,中绾一结。解结看时,内裹发三茎、珠五粒、钱一枚。绸绎至晚,而莫测其故。将至夜分,犹徘徊于步檐。 有一老苍头,唤为丘润三者,双目虽瞽,而性极聪敏。闻嵋踌躇咄咄之声,遂问曰:“郎君有何心事不决,何不问于老奴?” 月嵋叹息曰:“此事恐非汝能解测。”曰:“郎第言之。”月嵋遂以实告,润三抵掌而笑曰:“郎君枉读书了。如此极明极易之谜,为何解喻不出!夫发三茎而珠五粒者,三五十五,珠乃月圆之象,是约郎在十五夜相会。又以钱一枚者,欲郎在前门等候耳。”月嵋惊悟,点首曰:“是矣!是矣!” 原来次日即为望夕。当夜淡云笼汉,星月微明。月嵋悄然步出前街,向扉而徒倚久之。俄闻门内有咳嗽声,月嵋亦微微咳嗽。须臾门启,云卿在前,一婢背负包裹,随后而出,即芳苹也。 月嵋且惊且喜,急挽云卿之袂而至其居,掩扉低语曰:“蒙卿不以鄙人寒陋,而肯相随,感且不朽。但虞事泄而被辱,某固甘忍,其如芳卿何?” 云卿曰:“君且无恐,妾已虑之审矣。妾事舅姑,颇能孝敬。而张翁为人,仁慈宽厚,矧与君累世通家也,即使事泄,必不忍显暴而构鼠牙。若在予父,爱妾尤甚。君但于湖上觅一戚属,暂时避迹,以觇其动静何如,然后妾自另为之计,必不贻害于郎也。” 月嵋喜甚,亦无暇细语,即时解带下帷,曲尽其缱绻之意焉。 有顷鸡鸣,揽衣而起,遂自涌金门至湖,潜避于嵋之舅氏崔风家。 是日将晓,张翁犹在酣寝,婢女惊报其故,翁喟然曰:“是予之过也,若为早嫁,安有此事。”即遣人密报讷斋。 讷斋方食早膳,不觉惊愧失箸,奔驰告翁曰:“弱息有此丑行,辱及尔我,罪不容诛。窃料其去,踪迹不远,兄宜立刻遣人四处缉访,擒控置法。毋使为门户羞,弟实快甚。” 翁摇首曰:“不可,夫以令爱之敏慧,岂不知淫奔为非。其如青年守寡,实是难事,此系弟不能早为出嫁之过,于彼何尤。所虑者,惟恐失身于匪类耳!设或得其所从,亦免尔我心上一事。岂不闻文君之奔相如乎,未闻后世有讥及王孙者。兄何所见之浅耶!”讷斋默然不语,遂起身作别而去。 月嵋、云卿既避居湖上,日令崔凤入城,密询消息。数日之后,寂无动静,遂得安心出游。于时正值暮春天气,花柳争妍。自晨至夕,画艇兰桡,满湖歌吹相接,云卿尝赋诗一律云: 春日偏宜西子湖,晓风处处唤提壶。 漫芳杜甫寻诗句,堪倩王维入画图。 烟霭遥连山外寺,笙歌时闹水边凫。 一樽欲贳看花醉,笑拔金钗付酒垆。 月嵋亦依韵和吟云: 六桥烟柳映西湖,画舫争看载玉壶。 流水似鸣高氏筑,层峦如展米家图。 于今几日寻芳草,只合双栖伴野凫。 若仿文君沽酒肆,依堪涤器子当垆。 自留湖上,又将旬日,度已无事,遂返故居。云卿曰:“妾虽不及文君,子真今日之相如也。故妾所以从君者,岂不闻相如以《凌云赋》授知武帝,适因邛笮之君长,请为内臣,乃拜相如为中郎将。驰传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至今以为宠。今子果能努力功名,得如相如之荣显,使妾附名不朽,庶不负曩夜相随之意,而亦足以蔽护私愆矣!”月嵋笑曰:“侬虽不才,青云事业,诚易于拾芥耳。” 其后张翁侦知归刘,欣然喜曰:“此儿异日必贵,诚得其所从矣。”乃以当日嫁奁及钱米布帛之物,遣人送与云卿。 云卿感愧泣下,遂同月嵋悄悄过谢,认翁为父,自此往来不绝。讷斋亦遣人以寸楮备责云卿云: 逾墙穴隙,父母增羞;待月临风,国人所贱。不谓汝素娴仪则,而遂有莺卓之事也。汝若不死,予何以见人! 云卿看毕,即为书以答之曰: 儿自幼识涛书之训,讵不知私奔为丑事。然守寡终身者,礼也;怜才私偶者,权也。人非寸:块,孰能无情。唯以一时之误,遂罹莫大之罪。幸唯阿翁怜而察之,意者亦欲如王孙之赦文君耳!设或阿父必欲见死,儿安敢不死。只在早暮,即拟归死阿翁旁,儿之愿也。父子天性,阿翁乎,何独忍于儿! 书去,拟欲与月嵋偕往。月嵋踌躇,若有难色。云卿笑曰:“妾父亦愿仆人也,若见尔我,决无他语。” 遂择期往见讷斋。初时果盛怒不出,及云卿悲啼宛转,跪于膝前,讷斋便亦唏嘘泪下,而欢爱如初。 是年秋试,刘获中式,至冬将上公车,云卿勉之曰:“愿子勿以一第为足。此行更须努力,早赐捷音,以慰倚闾之望,子其勉之。”临行,又赠一章曰: 为献凌云赴玉京,春风拂路马蹄轻。 长安莫道花如绮,知是琼林第一名。 明春试后,月嵋甚觉文字得意。及揭晓,果成进士,乃寄书归报曰: 忆自去冬别卿,挂帆甫抵无锡,即遇六花飞坠。斯时也,睹江干之过雁,闻笛里之梅花,萧萧孤旅,能不黯然魂销者哉!及入春三日,始达都门。因辱曩谕云云,敢不埋头苦志,以期一捷。何幸点头撮合,遂获滥竽春宫。虽不能如茂陵生,乘传归蜀,使邑令负弩先驱,以为乡邦拭目;而卸荷换绿,锦里荣旋,亦不负卿曩昔眷爱之情矣。更俟廷对策后,即整归鞭。家事烦卿料理,并祈加飧保爱,自珍如玉,此则鄙人之深幸也。书不尽言,唯卿崇炤。不一。 云卿见书,微微含笑,其缄报之词,亦备载于左: 记得去年君别时,朔风凛冽,冰雪载途。妾心耿耿,无时不神驰于左右也。自入春以来,翘首捷音,每日凝妆上楼,遥望陌头柳色。讵幸青鸟忽至,获见双鱼。情词娓娓,旷若面晤。曩妾赠言,琼林第一名之句,洵不诬矣。缅想马疾春风,莺闻御苑,身荣名贵,又奚羡于相如哉。家事妾能料理,无烦挂念。所恐凤城胜地,有女如云,慎勿轻践绮陌,而使妾有白头之叹也。廷试更祈高跻,即望早整归鞭。妾唯办妆倚门,伫听马嘶声耳。但不知今夜,醉眠何处楼?念切,念切。 及殿试后,列在三甲,选授四川司李。至七月尽,始获荣旋。抵家之日,馈贺填门,一时赫奕无比。有知其事者,莫不交口赞誉。以为云卿独具慧眼,可并卓氏,又咸推重张翁之厚德云。 俄而届冬,携领云卿,并延张翁夫妇一同之任,舟次姑苏,月嵋曰:“此去川中,四千余里,未知一路安否何如。闻说此间有一金陵女子,唤谢湘兰者,能以符咒请仙,凡有祈祷,靡不应验如响,意欲延至一问,贤卿以为可否?” 云卿忽省着曩年之事,便笑曰:“请仙乃方士诱人之法,诚不足信。若在湘兰,果然灵验不谬。”月嵋诘问云:“卿何自而知之?” 云卿曰:“昔年湘兰至杭,妾曾延请,以下终身。讵料所请非仙,乃唐时女冠鱼玄机也。蒙降笔一词,妾嗤其妄。岂知后来,句句灵验,以是知其不谬也。” 乃令人入城邀请,直至午后而至,焚香祷毕,只见写出四句云: 一代伟人,何问凶吉。 遇崖则迁,遇山则息。 月嵋曰:“感蒙大仙指谕,更乞留下姓氏。”遂见又书八句云: 浪迹江湖数百年,可知非鬼亦非仙。 逍遥不出清虚境,来往唯游自在天。 昔日琴台言岂谬,今朝云驾更相牵。 知君自是良家子,何事无媒过别船。 末又书云“予即痴女冠鱼玄机也。”云卿默然有羞愧之意。 其后月嵋以黄玉崖之荐,超迁御史,历官至山东左布政而归。所谓“遇崖则迁,遇山则息”,一一俱验。噫!湘兰之术,亦异矣哉! 卷八 郝湘娥 引 烟水散人曰:昔石季伦尝以沉香为末,铺于床榻,令爱姬践之而无迹,则以珍珠赐之。故婢妾中互相语曰:“尔非细骨轻躯,哪得珍珠百粒。”其后获一睘风于胡中,身轻飞燕,绰约如仙,真能践于香末之上而无迹者,故季伦特加钟爱,异于诸妾。 然予读其传而犹疑之,夫娇歌艳舞,唯闻越国佳人;杏脸蛾眉,只有东方独立。岂于胡地而得绝色,有如睘风者!或曰:“胡壤近燕,从来燕赵多丽人,子独未之闻耶?” 至丙申岁,余于金阊旅次,有燕客为予言保定郝湘娥事甚悉,不觉为之击节叹慕。夫保定属燕,而湘娥之美,当世罕匹,则燕赵间洵多丽人也。 嗟乎!予生于吴,长于吴,足迹不越于吴,则北地虽有姝丽,亦安得而见之,又安得而闻之。于是知睘风为胡女不谬,而自笑其曩言之陋也。但欲为湘娥立传,以附女史之末,而以碌碌器尘,至今三载,徒盘结于胸,未能点次其事。 及予为美人书,欲足十二媛之数,而缺其一,始慨然而叹曰:“若郝湘娥者,不可谓之美人乎哉!其纤肌嫩质,则白家之小蛮也;以死殉节,则季伦之绿珠也。而况加以性资敏巧,诗句清新,虽求之古来名媛,亦不可多见,乌得以婢妾之微而弃其贞烈之行耶!则予所取重,又不徒以其艳丽而已。世之君子,毋踵余之陋,而疑北地必无美如睘风也。集郝湘娥为第八。 保定府有巨族窦眉生者,豪富甲于一郡,其子曰鸿,年甫十七。女名珍姑,少鸿三岁。鸿自幼负侠任气,好驰马,嗜音乐,志慕请缨,不屑为章句儒。珍姑性虽颖敏,而躯极修伟,貌颇不扬。窦翁尝延其舅氏陈甫教之学书,又倩女师张姥指习刺绣。 忽一日,有媒妇沈氏者,携一幼女来鬻。讯其姓氏,曰郝姓湘娥,年才十一,修眉秀发,容色丽娟,翁乃厚其价以婢之。盖因翁家故多婢媵,而皆粗陋庸劣,故翁绝喜湘娥,即令为珍姑伴读。 湘娥貌既楚楚,性复敏绝。及年十六,能诗能弈,又善绘花草人物。珍姑尝读诗,至朱静庵《咏虞美人》,草一绝云: 力尽重瞳霸气消,楚歌声里恨迢迢。 贞魂化作原头草,不逐东风人汉郊。 又黄媛介亦有一章曰: 深惭长剑事无成,恨托东风寄此生。 昔日美人今日草,销魂犹唤旧时名。 珍姑笑谓湘娥曰:“汝尝自负能诗,何不亦咏一绝,以与二美争雄?”湘娥不假思索,应声吟曰: 第101章 美人书(8) 莫笑重瞳霸业湮,汉家遗迹已无存。 宁知不及原头草,直到于今唤美人。 又尝效古体作《江南采莲子》四绝云: 绿鬓红裙映水鲜,荷香十里荡轻船。 背姑撑入花深处,暗自抛莲约少年。 其二 采莲小妇乳花香,罗袖新裁半臂长。 为羡滩头交颈睡,戏将荷叶罩鸳鸯。 其三 十五吴娃惯弄潮,隔花回首向郎招。 来时不用撑船访,门对垂杨靠小桥。 其四 荷花如脸叶如裳,日向南湖棹小航。 梳得云窝光似镜,更将绿水照新妆。 珍姑自逊才不能及,最相爱重,呼以湘妹而不名。 其后眉生欲招同郡黄异为婿。异亦保定巨族,少年风雅,酷慕娇姿,密语媒妪曰:“某与窦翁通家至契,愿结朱陈。但我所慕者,美色也。不知窦氏子,果有所谓羞花闭月之容乎?” 媒妪冀得厚谢,遂极口赞誉其美,异犹未信曰:“必须遣一仆妇,亲往一看,方可纳采。”媒妪勉强应诺,即日趋告窦翁曰:“须得湘娥权时代作小姐,则姻事可谐。”窦翁欣然首肯,疾令湘娥妆饰以俟。 未几,黄生遣妇与媒妪偕至。时湘娥浓妆艳束,方搦管吟哦,妇窥己,乃整衣而起,佯作下阶,而露其盈盈罗袜;徐复临镜,以显其扰扰云鬟。复又垂袖徘徊,嫣然微笑。妇熟睇良久,疾趋而去。 黄生迎问曰:“貌果若何?汝得亲见否?”妇以手摹其丰态,而连声赞誉曰:“窦小姐岂是人间色,乃天仙也。”黄生喜极,即准聘期。 及亲迎之夜,卸妆一看,何云倾国倾城,乃无盐丑妇也。黄生大怒,呼妇辱詈欲笞之,妇力辩曰:“彼时所见,貌极娇纤,何尝肥伟而黑,迥异若此!其间情弊,只宜问于新娘,安得笞我!” 既而夜阑,另于枕上再四诘问,珍姑不能隐匿,即实吐曰:“家君重郎才望,惟恐姻事不谐,故以侍儿湘娥代认作妾耳。” 异喟然曰:“姻缘前定,余之命也,亦复何憾?但汝必须归语尔翁,若肯以湘娥作媵,我方与汝和合无间。” 岂知窦鸿亦素爱湘娥之美,因以妹所宠用,不能即列小星。及珍姑出嫁,始遂其愿,定情之夕,授以金凤钗一双,玉环一枚,并珠衫绣裙数事。又为修造曲房画闼以居之。其中兰楣桂柱,丹垩一新,因名其所居曰“留春院”。 盖鸿遍求美丽,以为姬妾,而其最宠爱者已有三姬,曰郢雪、曰玉香、曰李翠。即以三姬分列三院,郢雪所居曰“望春”,玉香曰“藏春”,李翠曰“长春”。其三姬之下,又每一院分属数妾。每自夜阑客散,鸿将进房,则群婢纷纷各秉巨烛,在前导引,而院前俱悬绛纱灯,自内至外,火光照耀如日。诸姬或扇茶铛,或备佳酿,或焚异香,或整鸥弦,莫不明妆炫服,引领遥瞩,以伺鸿之临幸,直至归于别院,而后寝息焉。故当时为之语曰:“富倾三辅,豪压五陵。昔闻金谷,今见蜚卿。”蜚卿者,鸿之字也,其为人羡慕如此。 及得湘娥,即居以“留春院”,而珍宝器玩,皆属湘娥掌管,恩宠之降,更非三姬可及。盖湘娥两脸红晕如海棠花,细腰楚楚,虽极轻盈柔媚,而不伤于瘦。其肌肤嫩滑如脂,洁白如雪。虽以三姬之美,号称绝色,亦莫能及也。昔白乐天尝咏玉环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其亦湘娥之谓欤! 黄生既为窦翁所诒,而湘娥又不可得,心极恨恨。既而与珍姑一同归宁,有婢秋蟾者,亦颇妖媚有姿色。黄生一见,即惊问珍姑曰“顷我于回廊之侧,遇见一姬,身衣淡红衫,而发垂眉际者,其即湘娥耶?” 珍姑笑曰:“此乃郢娘之婢秋蟾也。若湘娥岂得易见,而其美艳,亦岂蟾貌所及。郎若渴欲见时,少顷妾当邀彼对局于房,郎乃卒从外至,则可见矣。” 黄生大喜,趋外潜迹以伺。俄而湘娥果来,方欲整局下子,而异不能忍耐,旋从外人。但见月丽花娟,胡然若帝。湘娥撇下楸枰,惊起窜避而逝。异目断神迷,如丧魂魄,忽忽自叹曰:“天下女子,果有美艳至此乎!”自后思慕不已,寝食俱忘,竟成癫疾,不及半年而殁。 鸿尝得异香而不识,以问湘娥,湘娥曰:“妾闻汉武帝时,有浮忻国遣使贡兰金之泥、瑞雀之香。其金百铸,色变为白,而有光如银,唐人诗所谓‘银烛’是也。其香燃以熏衣,经年不散,若炼药水,涵浸百日,则焚之能致群雀飞舞而下。今观此香,形如雀脑,气过沉檀,殆即瑞雀之香也。”鸿犹未信,及观《汉武外传》,果有是香。而其所载,与湘娥所说无异。 又有人以瓦垆来鬻者,索价至三百金。鸿以示湘娥,湘娥双手捧玩,啧啧赞叹曰:“美哉是垆,其殆唐末高季昌之物乎!按昌本传,尝得瓦垆甚美,一大一小,色若鸦青,其后以一赠于罗隐,留一自用。今观此垆,形色相似,殆真数百年物也。” 及观垆底,果有六字云:“乾化三年重制”,乃梁祖朱温年号也。 娥又能辨识金玉,尝从容讽鸿曰:“金性贵重,而以滇南为佳,玉质取温,而以于阗为上。然金玉亦弗足为异,昔石崇有八尺高之珊瑚,冯云有榴花色之玛瑙,美逾白璧,价值连城。然而珊瑚、玛瑙亦未足贵也。妾闻神骏志在千里,鲲鱼徙必南溟。今郎以过人之才,负英雄之略。既慕仲升投笔,宜学终军请缨。何不乘时自奋,以图功业,而乃株守丘园,徒为程卓乎?” 鸿喟然曰:“非卿爱我,言不及此,然予亦岂甘老于牖下者。”遂长吟一律,以赋其志云: 无限幽思独倚楼,哪堪时物更生愁。 塞云野草连千里,落木凄风并一秋。 献赋无才徒企仰,请缨有志尚淹留。 最夸剑气双星近,岂让当年定远侯。 湘娥亦和韵一章云: 欲舒远目向南楼,岂为西风起暮愁。 万里白云横绝塞,一声紫雁唳清秋。 书传圯上休违约,剑啸床头好自留。 直斩楼兰酬壮志,期君谈笑获封侯。 鸿又尝命湘娥作四季闺词,湘娥援笔立挥云: 鹅黄柳色,一抹烟如织。倚遍南楼莺语寂,又是暮山横碧。忽闻女伴相邀,踏青准拟明朝。单少绣花鞋子,呼鬟连夜同挑。 其二 帘钩双控,时有熏风送。恼杀禽声宛转哢。惊起午窗残梦。分明薄幸回家。醒来依旧天涯。且莫浮瓜沉李,再从梦里寻他。 其三 晚风清切,远笛声如咽。坐久莫嫌灯影减,自有半窗明月。欲眠更自迟留,难禁蛩韵啁啾。漫道土悲秋色,深闺岂独无愁。 其四 彤云密销,帘外梨花舞。手自煎茶频拨火,其味党家知么。南枝传送幽芬,费人几度清吟。哪怕寒威如剪,还须扫雪遥寻。 上调《清平乐》 于是中秋节近,鸿乃设宴南楼。句联五字之奇,肴极八珍之美。自郢雪、玉香、李翠而外,更有二十余姬,态貌争妍,绮罗云绕,皆所谓天姿国色也。然自湘娥一至,亭亭独立,更压群芳。 于是环绕杂坐,杯觥再传,便各自寻技角饮。或歌或弹,或以彩色争呼,或以投壶竞中。 喧哗之际,鸿乃欣然笑谓湘娥曰:“明月在窗,清风入座。若无新咏,如此良夜何!”湘娥微微含笑,即席度曲三阕,以述其欢噱之意云: 《黄莺儿》 今夕是何年,向南楼月正圆。相看总是婵娟面,霞觞竞传。阳春共联,盈盈笑语皆生艳。且调弦,莫叫沉醉,争倚玉郎肩。 前腔 玉宇迥无烟,到更深兴益添。庾楼乐事还应浅,人圆月圆。歌喧笑喧,石家金谷何须羡。漫留连,平分秋色,狡兔乍离弦。 前腔 桂魄自娟娟,笑嫦娥镇独眠。何如一队同心,串泠泠管弦。霏霏篆烟,金杯竟把檀郎劝。更堪怜,今宵情梦,知向阿谁边。 鸿朗诵一遍,抚掌而笑曰:“字字珠玑,卿真锦心绣口。但阳台之梦,已属芳卿,何必生怜耶!”乃以玻璃盏斟葡萄酒,以酬湘娥。 又令郢雪按板,玉香吹笛,鸿乃自唱前曲。清音绕梁,每一字几尽一刻。湘娥亦故作媚态,以承恩宠。是夕纵饮尽欢,直至丙夜而息。 时有名妓自维扬流寓在郡,唤刘倩倩者,以吹笛擅名,一时推重。鸿乃设宴内楼,单延倩倩,欲使诸姬得窥其奥。及倩倩一至,谈笑风生,果觉韵致潇洒。遂令侍儿捧过玉笛,徐徐吹弄一曲,其声凄婉嘹亮,如怨如慕,真能舞鸾凤而泣鬼神。诸姬列坐两旁,侧耳静听。须臾曲终,皆为之神爽气怡,莫不连声共赞其妙,唯湘娥寂无一言。 倩倩自以擅名已久,而湘娥独不赞誉,疑为轻己,便有愠容曰:“鄙人斯技,曾得名师指授。故自南省至都,靡不见赏于名流。乃子独无一语,将谓未尽其妙耶?” 湘娥笑曰:“君之妙音,似得杨美之派,在今日厥技中,不得不推为第一手。但声音之道,蕴藉无穷。自昔以来,唯唐之李摹、宋之王淑,以笛擅名,此外寥寥罕继。必使高下疾徐,声韵稳协,五音六律,正变无乖。然后发之于喉、应之于手,而和平清正,自无轻重舛戾之讹。今君于第七调,本系正宫,而混入商声。及至入破第三字,又平仄失叶。似于至美中,不无少损,此我所以不敢谬为赏叹也。” 倩倩惊起,再拜而谢曰:“某在金陵,果系授自杨美,不揆疏浅,以致贻笑大方。幸君指示其讹,毋吝赐教。” 娥乃按笛轻吹,徐至第七调,指明舛错之处,倩倩不胜感愧曰:“君真我之师也。” 时有知其事者,为之语曰:“未得周郎正,从教误曲多。宁知刘倩倩不及郝湘娥。” 自此湘娥之名振播一时,而宠夺专房,独得鸿之嬖幸。 忽一日,有崔平仲者,浙之山阴人也,与京中一显僚年家契厚。而保定刺史郑公为崔戚属,故平仲以贡候选,将诣长安,而路经保定。谒郑之后,闻鸿富甲闾里,颇有园亭之胜,遂假寓焉。鸿以郡守至戚,即日置酒款待,而令数婢歌以侑觞。 平仲曰:“崔某一抵贵郡,即闻尊宠有郝姬者,国色无双,妙解音律。未审足下肯令出见,而使东海鄙人获闻名都之雅曲否?” 鸿素性豪侠,兼欲夸示宾客,欣然首肯,疾唤湘娥出拜。虽则常服淡妆,而娇冶天然,恍似仙姝谪下。向前礼毕,徐徐退入屏后,垂帘而坐,按笛发声,为《折柳》、《落梅》之曲, 平仲连酌数卮,带醉而笑曰:“正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恼乱苏州刺史肠矣!”既而作别入都,谒见显僚。偶谈及古今美色,平仲备述湘娥之貌,显僚抚髀而叹曰:“枉作司空,不及窦鸿!” 平仲即献计曰:“窦鸿仅一富民,而蓄内宠数十。现今敝戚作刺在郡,公既有歆羡之意,何不修一尺素,整理币帛,某当奉命而去,宛转恳于敝戚,若压以郡守之命,则鸿不敢不从。而十日之内,湘娥必为公有矣。”显僚喜曰:“若得湘娥,当以苏州通判为报。” 是夕平仲起身,复诣保定,先往见鸿,而稍露其意,鸿大怒曰:“假使汝妾,亦肯赠我否?虽以天子至尊,不能诛无罪之民。何况权贵,岂能压我!常言浙人奸巧不义,以汝观之,信不谬矣!” 平仲不胜愧愤,急往见郑而告其故。郑公不得已,差役唤鸿,密谕之曰:“某公炎炎之势,尔所知也,何吝一女子,以贻不测之祸!独不闻石季伦之事乎?” 鸿对曰:“天台素以礼义教民,亦当曲谅下情。彼虽权势可畏,亦安有无故夺人爱妾之理?在昔晋季中衰,变生宗室,故季伦不免于祸耳!今在堂堂圣朝,岂容权佞横行。虽有赵王之势,不能夺罗敷之节,矧鸿乃男子乎!” 郑公喟然曰:“汝言最是,我岂能强尔哉。” 平仲见事不谐,即日回报显僚。显僚大怒,思欲寻计杀鸿。适值山西巡抚剿灭反寇,擒获余党解京,内有张秀者,系保定人氏。显僚乃遣人嘱秀招鸿同谋叛逆,遂奉部文捕鸿下狱。 平仲又诣狱谓鸿曰:“足下此冤,非恳某公,莫能伸救。若肯予以湘娥,则身家可保矣!”鸿瞋目怒视,不措一语。至晚密草数字,遣人持归,以付湘娥。湘娥拆而视之,其内写云: 我以无辜下狱,辗转思维,莫解其故。及平仲复来说诱,始知张秀诬指,乃受逆贼之命也。与其典刑西市,曷若速毙囹圄,但不知卿亦痛我而肯作坠楼人乎?不然,幸即善事新人,毋以鸿为念。 湘娥读毕,泪如泉涌,哭仆于地。既而咏诗十首,以述其诀绝之恨焉。其诗曰: 石家金谷重当时,无限恩情妾自知。 犹记玉钗私赠约,还怜月夜共衔卮。 其二 翩翩侠气似平原,食客三千誓报恩。 讵料一朝撄祸患,门庭萧索忽无人。 其三 芙蓉三尺吼床头,何事蹉跎误壮猷。 今日奇冤谁为雪,千秋遗恨永悠悠。 其四 无端一见作君灾,任侠谁知是祸胎。 哭读鱼笺惊仆地,暗风吹雨入窗来。 其五 君真怜妾妾怜君,恩爱原期共死生。 阊阖欲呼天路杳,红罗三尺是归程。 其六 一看罗裙并绣襦,可知恩宠与人殊。 季伦自是多情种,直得楼前坠绿珠。 其七 花晨月夕共徘徊,时刻相亲倒玉杯。 誓作青松千岁古,宁知红粉一朝灰。 其八 自悲自叹忽成痴,哭叫皇天总不知。 欲借龙泉诛国贼,可怜妾不是男儿。 其九 日落黄昏意转迷,黑云惨淡压城低。 夜台若肯容相见,仍作鸳鸯一处栖。 其十 一妇何曾事二夫,今朝遄死赴黄泉。 愿为厉鬼将冤报,岂向人间化杜鹃。 是夜,玉香睡在隔房,遥闻湘娥哭声哀惨,直至更余未息。不觉蒙眬睡去,梦见鸿与湘娥携手至前,含笑而言曰:“我二人相隔两地,幸于今夕二更同时而死,行将诉冤冥主,汝等无烦相念也。”俄而惊醒,残灯未灭,漏下已是五鼓。遂披衣起身,呼醒郢雪而告之。 忽见婢女惶骇趋报曰:“娘子昨夜哭至二更时候,独自点灯,步到层翠楼上,直至鸡啼不见下来。适间往上一看,已是悬梁而死矣。” 及至数日后,京中有人回报云:“鸿于某夕二更缢于狱中。”按其时,果系湘娥投缳之夜也。 当道旋亦悟鸿冤屈,得令归骸与娥合葬。而郢雪诸姬,相继别嫁矣。 是年秋选,崔平仲得除闽中一县,归由保定,辞别郑公,路经鸿宅,忽以双手自批其颊云:“我当日留汝下榻,出妾侑觞,何负于汝?而下此毒手,使我死于非命。今已控准冥司,速去对理。”言讫,登时仆地而死。时人惊叹,咸以为报应之速焉。 卷九 王琰 引 烟水散人曰:予闻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尝读汉史至戚夫人、班婕妤之事,每为之掩卷三叹。彼吕雉之恶,固不足论。至若飞燕姊娣,犹不能容一班姬。嗟乎!秋扇被捐,绿满长门之草;解肢为彘,血成永巷之磷。嫉妒之于人,亦甚矣哉! 然则妇德之难,唯在不妒;事夫之义,贵乎有容。此周南之咏,每以苧木、小星而兴颂也。 予尝浏览古今名媛,美色易得,而不妒罕闻。及观王琰诗集,秀丽不减庾鲍,何物女子诗句中乃有神耶!自非梦生彩凤,安能仿白雪以为章;良由口吐灵珠,所以组七襄而成锦。犹恨苏水迢隔,莫能询探芳踪。讽览之余,居常怏怏。 忽有松溪王子,以苏人而侨寓武塘。值予逆旅途穷,借彼居亭作主,剪烛谈诗,首言王媛,松溪莞然而笑曰:“此乃予之姑也,君之所知,徒以诗而已矣,安知其贤而不妒,节行双美乎?” 遂为予详述其由,予不觉连举大白。时已夜分,研墨濡毫,疾草成传,而予之美人书始成。或曰:女以不妒为贤,固矣。然其美趣,全在妻含醋意。而欲近不得近,移夜半鹭鸶之步,偶窃幽欢;效花间蛱蝶之飞,暂偷香粉。较之绝无拘束,其趣弥佳。虽然长柄麈尾,岂能预备;河东狮子,吼实堪憎。亦未有妒悍之妇,可称为美人者。集王琰为第九。 苏敏,字颖生,苏人也。十二游庠,十八中丙子副榜,即以是冬,娶同邑王长卿之女为妻。 长卿文行兼优,颇为诸生推重。其女讳琰,字炳文,少敏二岁,容色艳丽,性格温柔。 时有法僧,自北至苏,聚徒数百,讲经于虎丘寺。府县各官,以至阖郡缙绅,无不往寺拜谒,事以师礼。于是苏人竟传活佛下临,上自衣冠士女,下至茅屋裙钗,莫不趋闻妙谛,乞求法号,唯以得见为幸。 琰亦为戚族中姊妹邀往,及至虎丘,琰以人众,不欲登岸,诸女窃笑曰:“父为腐儒,以致女亦腐气。” 既而人益满集,恶少年响妇之少而艳者,于人队中争为轻薄。而同船诸女或失簪珥,或卸其履,更有裙幅扯碎,含愧下船,琰始笑曰:“顷间姊姊嗔我,今果何如?夫听经非闺女之事,而游僧岂西土金仙,何况男女混杂,不无少损风范,终不若愚妹在船之为妙也。” 其后法僧果以奸淫妇女,事泄而逃。戚属中有知其事者,无不重琰之智识。 及归颖生,婉娈相得,调和瑟琴。有自闽中宦归者,送至白鸟一双,琰极怜爱。尝赋诗四律,而为小引以述其所产云: 第102章 美人书(9) 予从堂兄虎茵,以建宁刺史任满而归。赠予以白鸟一对,出自岭南,皎素如雪,宿必交颈,予甚爱之,而呼以雪儿。花边月底,亦予闲中一雅伴也。漫缀俚言四首,非谓文墨,聊以志其堪爱之意焉。 其一 禽谱无情不为传,一双忽向画栏翩。 娇音只合临窗唤,素影偏宜伴月眠。 岭外蛮花应怨别,吴中绣羽莫争妍。 性驯最解红闺意,鼓翼迎人似乞怜。 其二 猜作鸳鸯色又非,徘徊双影却依依。 绕帘疑是梨花褪,舞月难分皓魄辉。 似忆故乡频对语,为怜弱羽只同飞。 荔枝香冷丛兰远,惆怅春风梦不归。 其三 羽衣如雪惜无名,幸到吴中锦绣城。 紫燕莫叫嗔比翼,黄鹂岂许妒和鸣。 难从云母屏前索,合入鸳鸯谱上争。 描向红缣重搁笔,徊翔岂尽态轻盈。 其四 交颈情深只自知,凌风轻唤并差池。 为夸玉影宜清洁,岂逐文鸳斗陆离。 香魄似从庾岭化,云容添助绣闺奇。 殷勤倩作闲中伴,应赐佳名唤雪儿。 颖生亦拟赋诗,及见琰作,叹息曰:“好句被卿说尽矣。” 琰尝晓妆初毕,思得名花插缀。忽见颖生手擎海棠一枝,含笑而来,即为琰簪在鬓旁曰:“侬爱卿,所以知卿所爱,然不过以此点缀绿云。海棠虽艳,岂能解语?而伯虎乃谓‘不如花窈窕’,诚谬谈也。” 琰笑曰:“珍赠已出至情,谬誉岂能无愧。第有此名花而无佳句,君若赐以珠玉,妾当图报琼瑶。”颖生立赋一绝云: 压倒群葩迥出尘,檀心红影露芳春。 只须一笑能倾国,岂羡昭阳殿里人。 琰复笑曰:“妾实薄柳陋质,岂敢妄拟名葩。讽君佳咏,唯有感愧而已。” 又一日,有以鹤馈颖生者,属琰赋之,琰乃吟曰: 试舞消闲梦,长鸣惜羽衣。 暂为池畔物,终向九霄飞。 颖生亦大笑曰:“卿岂为海棠代赠耶!” 琰极好诗,每得一题,虽凝思竟日不倦,必至工丽而后已。颖生敏于作文,而诗颇平淡。故每有所作,属琰裁削。 因以琰性爱花,即于宅后开筑小圃,到处访寻名种,不惜重价购求。而春风桃杏,秋日芙蓉,艳绯娇白,相继不绝。 琰若稍有闷色,颖生多方解慰,以博其欢。颖生每于夜静读书,琰必亲自在旁,焚香煎茗,虽极冱寒,相候同睡。所以芙蓉帐内,每多调笑之娱;而玉镜台前,曾无反目之怨。 其年秋试赴省,偶值居亭沈氏,有女碧桃,艳丽能文,笄年未嫁,颖生乃以六十金聘娶为妾。既而下第将归,惟恐到家,琰或妒忌不容,心下反觉踌躇自悔,乃遣人先以诗寄琰曰: 空将裘马逐轻尘,仍作金陵下第人。 误入桃源今已悔,归心唯忆故园春。 琰得诗笑曰:“细观诗意,薄幸郎已娶妾矣。唯虑不容,故先以诗探我,我自佯作妒意以戏之。”即日遣人亦报以一绝云: 点额归来无限羞,还将闲绪觅风流。 妾今无面重相见,不若金陵且暂留。 颖生看毕,面有忧色。碧桃揣知其意,乃谓颖生曰:“妾观君自数日以来,时刻咨嗟,忧现于容,岂谓功名未遂,抑别有他故耶!”颖生遂以实告。 碧桃曰:“君且勿为迢虑,妾到家自能婉转侍奉,娘或妒嫉,亦何难曲意下之。”颖生喜曰:“卿能如此,我复何忧。” 无何抵苏,颖生先入门,琰笑迎曰:“人言君在白下,已赘入丽人家,何不在彼同欢,而亦归耶?”颖生曰:“偶为媒氏所误,心殊怅悔,唯望贤卿有以恕之耳。”是夕,琰先进房,疾呼侍女扃扉。 而颖生、碧桃立于门外,候至更阑,始见一鬟启扉而出,手持笔砚,笑向生、桃曰:“娘特传命,欲令郎与新娘各赋一诗,若能中式,即许进房。”遂以题目分授曰:“郎是‘粉蝶偷花’,新娘是‘灞桥柳色’。”于是生先桃继,各赋绝句一章曰: 上《粉蝶偷花》颖生 玉剪迎风舞影徐,为寻花信日遽遽。 小桃纵有娇红色,一采芳兰笑不如。 上《灞桥柳色》碧桃 销魂总赠别离悲,移到江南为阿谁。 若得东风抬举力,抽丝永拟挂恩晖。 小鬟将诗进房,琰朗咏一过,欣然笑曰:“诗意妙绝,尚可恕也。”疾呼启户,亲自秉烛而迎。 颖生跨进门垠,不觉双膝跪下。而碧桃亦跪于足后,琰双手扶起曰:“聊相戏耳,何作此态,况以闺中寂寞,得一雅伴相与,嘲风弄月,足为以娱,予岂妒妇哉!顷已命婢暖酒作贺,无相疑也。”遂斟酒劝进数爵,琰复笑曰:“试看三星在隅,铜壶中漏声将半矣!速整鸳被,毋虚良夜。” 颖生坚执不从,琰复低声笑曰:“旧人岂比新欢,子何谬逊。”生亦低低答曰:“新娶不如远归,是以不胜恋恋耳。”遂同琰榻,而绸缪彻曙,绝无醋意。 琰有表妹张氏、郑氏者,性俱妒悍。尝以吉席会饮,张氏密谓琰曰:“姊与苏郎结缡未几,何乃绝无主意,即许娶妾。殊不知娶妾之后,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盖男子之心,恒慕新而厌旧。彼即容色不如我,犹有可虞。而况我长彼少,既膺新进之宠,复挟窈窕之姿,是我之恩日疏,而彼之恩日密矣!矧我以一人耳目,岂能时刻防闲,在彼两意相投,何难欺弄。必致偷欢月下,调笑风前,是我之情日去,而彼之情日专矣!甚且彼或生子,必倚胤嗣以为重,而饮食之美与我相若也,衣服之丽与我相敌也。我负虚名,彼专恩好。是我之爱日衰,而彼之爱日笃矣!姊之聪明远胜于我,何乃计不出此,若不早图,噬脐何及!” 琰笑谢曰:“谨谢妹,姊与苏郎,恩爱至深。虽置一妾,决不负我。” 张氏喟然曰:“有是哉,姊之不智也。夫以夫妇之情,其始谁无恩爱。至以婢妾谗间,而反目于室者,比比然矣。姊乃恃此而不恐,设或相负,将若之何?” 郑氏亦说琰曰:“吾闻貌言华也,正言实也,甘言疾也,苦言药也。今张妹以正言进姊,姊之药也。若不早虑,必有后忧。独不诵‘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之句乎?” 戚属中有沈媛者,亦从容讽琰曰:“非是妾辈,乐居嫉妒之名。而防微杜渐,决宜预计。盖希宠进谗,巧妇之舌;因新疏旧,男子之心。故往往恩深于未娶妾之先,而情乖于既娶妾之后。其始也,虽极抗拒不容,订誓款款,尚难保其情无变更,至老不娶。及至娶矣,虽极严声厉色,防范甚密,犹未免有宠夺恩移之虑。故饮食不容共桌,同寝不许竟夕。任爱婢以为心腹,谨门户以绝暗偷。夫岂乐于用心哉,特防患于未然耳!今吾姨乃待以姊妹之情,任其专房之宠,是何异太阿倒授,而绿衣黄里之咏,必难免矣!然不唯是也,甫至金陵即置一妾,将来再往应试,保不致继碧桃而更娶者乎!此卓文君之白头咏,不得不作;而苏若兰之回文锦,不得不织也。辱居至爱,辄敢正言,唯姨念之。” 琰皆不听,乃反赵夫人之意,而戏作一词,以付碧桃曰: 莫要心怀嫉妒,妻与妾休分尔我。譬如一块泥,塑出人两个,哪里论情深情浅。总之不在尔,即在我。我若情浓尔亦欢。尔若恩深我岂醋。再将泥打碎,调和塑一个你,捏一个我,虽则别形躯,心肠总一副。郎索欢时,尔也可,我也可,我只带挈你,任你念着我。 恩爱和同,方是个不淫不妒的贤哲妇。 碧桃感叹不已,亦赋五言古体为谢曰: 梁燕欣有托,涸鳞羡在池。 美哉千尺松,女萝附其枝。 唯兹贤与德,允作闺媛师。 得托衾帐惠,只怜庸陋姿。 报德良有口,感恩心自知。 永宜福履绥,为歌樛木诗。 无何,颖生又当秋试,临行之日,琰赋诗为送曰: 秋风江上正槐黄,为唱骊歌一送郎。 云路已通鹏举翩,月轮有意桂输香。 才高自合朱衣点,名重应从紫禁扬。 今夜兰桡何处泊,莫将离别怨凄凉。 碧桃诗曰: 直上青云在此行,芙蓉夹岸晓江清。 风毛共羡承先泽,虎榜谁言属老成。 二水遥从帆影合,六街应骤马蹄轻。 须知温饱非君志,岂止文章重一生。 颖生临别,琰复握手叮咛曰:“君已三冬足用,奚患功名不遂。唯是桃叶之下,慎勿再致淹留。” 颖生笑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但渠临蓐在迩,卿宜善视之。”遂于是早与社友黄洵,买舟偕往。及试后,仍又下第。 颖生自以久负盛名,而屡试坎坷,心殊怏怏,将欲束装。忽见苍头以琰手书带至,拆而视之,其书云: 一别兼旬,相思若岁,犹幸碧梧未老,红藕余香。虽则冷澹秋容,不废临风笑语。而婵娟三五,正子文战时也。想已藻夺烟云,词流三峡,锦标在望,鹗荐堪期。妾心缕缕,时逐梦中,绕遍凤凰山下月矣!兹于既望之夕,妹已获举一男。虽非天上麒麟,试啼已知英物,专使报喜,用慰幽怀。并候捷音,以舒遐瞩。 颖生看毕,抚髀而叹曰:“岂所谓下第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耶!”即与黄洵相约同归。 自此颖生志益磊落,日与二姝分题课咏。凡遇牢骚不平之气,靡不托之于诗。 捻指间,其子已年六岁。即延黄洵为西席,名曰小眉。其年秋试,颖生复遭摈斥。及检落卷,头场、二场,具已批取中式,唯第三策中错写二字,不觉捧卷号泣,郁郁成病,至家三日而殂。琰与碧桃守丧成服,哀毁骨立,为辞以哭之曰: 嗟嗟夫子兮工文章,睥睨一世兮孰可方。 故为偃蹇兮志不就,岁在龙蛇兮竟夭亡! 寿不及回兮天茫茫,想音容兮空轩昂。 招尔魂兮奠一觞,猿啼鹤唳兮凄我肠。 魂归来兮何处?徒掩泪兮彷徨! 颖生殁时,年甫三十一岁,故云寿不及回。碧桃亦挽以绝句二章曰: 纵横诗酒十余年,文似相如气浩然。 未得成名身便死,令人不敢怨旻天。 其二 菊老桐枯值暮秋,人间夜室两悠悠。 最怜野鸟知人意,也向西风叫不休。 一夕疏雨敲窗,凄风剪竹,琰与碧桃挑灯对坐,含泣而言曰:“苏郎既殁,犹幸尔我相依。但守制存孤,我宜尽节,尔虽有子,岂可耽误青年!所虑尔去之后,使我益增凄楚矣!是以辗转思维,莫知为计。未卜子心,可能与我相依为命否?” 碧桃掩面唏嘘,垂泪而对曰:“妾虽侧室之微,颇知事夫之义。况蒙垂恩抬举,没齿难忘,而效节终身,妾之分也。若以郎死而弃孤再嫁,是乃禽兽不如,岂复有人心者乎!”琰拭泪而抚其背曰:“我固知汝无异心也。” 又一日,延僧超荐,启建水陆道场。将至亭午,琰与碧桃步出中堂礼佛,而为黄洵窃见。 洵乃短行少年也,向慕二姝之美。至是始获窥视,果是倾城绝色。惊喜欲狂,将谓寡居可以情诱。每遇婢妇,必为延伫,殷勤细问起居。婢妇怪而告琰,琰曰:“孤寡之家,嫌疑须避,今后汝等出入,切勿可再与交语也。” 又一夕,琰令小眉读书,小眉随口而诵曰:“两主独居,郁郁不乐。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琰惊问曰:“是谁教汝诵此数语?”曰:“先生口授也。”琰大怒曰:“我以苏郎同社至交,故尔留居西席。岂知轻薄无礼,狂妄若此。明日即须遣行,另图外傅。” 碧桃曰:“且姑含忍,以俟新岁,更延老成之士可也。”琰遂寝止。 碧桃尝为小眉制一团扇,属琰写画于上,琰乃仿云林笔意,写作片石孤松,并题五言绝句曰: 凌寒松不改,终古石难摇。 若识临毫意,清风扑面飘。 画旁犹空半截白面,黄洵思欲挑动二姝,乃戏题一绝云: 松色青青似翠裙,一拳美石更含情。 何缘得化为团扇,传人佳人手内擎。 后书有“情痴黄洵漫题”,写得字字苍劲,势欲凌霞。小眉喜极,即时持进以示二母。 琰不胜愤怒曰:“无耻狂生,辄敢以淫词相诱,岂谓我二人无玉洁冰清之操耶!” 遂将修金算足,当晚遣婢持告黄生曰:“家主母治家凛肃,乱言邪语,不入于耳。岂谓先生空事诗书,言非礼义,诚于孀居不便,请从此辞!”黄生洵自觉羞惭,遂携书笈怏怏而去。 嗟乎!琰之不妒,既已度越寻常。闺媛而凛矢幽洁,逐黄洵而不留,其贞白之操,又岂易觏者哉! 其后小眉年甫弱冠,即以文章显名于世,岂非琰之慈教所致!故至今苏人谈及贤德之妇,必曰王琰云。 卷十 谢彩 引 烟水散人曰:今之论美人者,但取其情之丽,事之艳而已。而不知欺花夺月之姿,自有遗世凌云之想。故瑶圃仙妃,偶染凡心而下谪;兰闺玉媛,必全净体以遐飞。在秦则有弄珠乘鸾,在汉则有云姬尸解,在唐则有萧玉梅之飞升、宋春英之却偶。传记所载,班班可考,其非谬诞可知也。 盖均为女子,而彼则咳唾珠玑,心肠锦绣,自非丹书案畔,吹落步虚之声,安得碧玉楼中,秀夺飞琼之貌。是以西施既倾吴国,而五湖一棹,竟飞云而逝,至今浣纱石上,响屟廊边,使人睹遗迹而恋恋也。 予又尝读长恨歌及陈鸿所作外史,杨玉环既罹马嵬之难,而上皇思之不置,而托术士,觅扣仙扃,亲谒玉妃于海山瑶阙,得钿合、金钗以为报。始知美人之生,必非凡质;而美人之去,仍返丹丘,非臆说也。 吾郡有谢五云者,秉姿灵秀,托想幽玄,遵有飧霞仙去之迹。惜乎未及百年,而世无知者;予虽闻其事,而未详端末;考之郡志,则郡志不载;讯诸故老,则故老失传。嗟乎,岂徒付之源水落花,雪鸿爪指而已耶! 忽有以残编求售者,予检阅其内,则有载及谢姬遗事,仅五叶,共得诗十有五章。予遂有所据,而为点次成传。 或曰:“仙史下谪,方为美人,信如子说矣!但既有仙都羽化之灵姿,何必谐风尘伉俪之俗偶!而谢姬所配丁生,不能如萧史共骑彩凤,则又何也?”予曰:“不然,天上既无不识字之神仙,人间安有不配偶之美女。而况身无灵骨,岂得高翔;夙业未完,必须偿满。此天台失路,刘晨赴七载之盟;蓝桥捣药,裴航得玉杵之合。子又何疑于五云耶?”集谢彩为第十。 谢彩者,字五云,秀州谢彬吾之女也。彬吾年四十而无子,乃与妻朱氏往祷于曹王庙。暮归,而朱氏梦一神人,授以白兔,柔洁如雪,兔旁渐有五色云起,冉冉四合,竟围绕于朱氏之怀,遂觉而有娠。及临产之夕,云霞拂户,香气氤氲,直至昧爽,方闻啼响。 无何,彩年十岁,教之书,即能书,教之弈,即善弈。随所指授,靡不工巧。 忽有化斋老妪,见而惊叹曰:“此子乃璇妃之第三女,何忽谪凡耶?”彩亦顾妪而笑。彬吾将欲延而问之,旋失老妪所在,因以问彩,彩曰:“此乃东海姚姥也。” 其后彩年十四,柔肌纤质,不胜绮罗,而妖冶之态,使见者惊讶失色,以为神人。 时有吕生者,父为显僚,佳公子也。闻彩之美,拟欲纳为继室。彬吾意将许之,而彩坚执不从。 朱氏力劝曰:“吕郎贵显,既已甲于一郡,矧又名士风流,不失为郗家书婿。汝乃执迷不允,何也?” 彩对曰:“儿虽女子,非贪赫赫之势,而深厌夫室家之情欲也。盖赤城霞起,原萦出俗之心;青鸟音来,即促凌虚之躅。而况斑衣缺舞,难以暌违;梅实未三,岂堪宜室。愿怜鄙志,请免慈怀。” 朱氏曰:“儿虽秉志幽芳,亦须体怜白发,从来无不嫁之女子,亦未闻凡质可以成仙。汝何习荒唐之谬说,而弃父母之恩命乎!” 彩曰:“儿蒙抚鞠,岂敢忘恩,但母亦未知几之素心也。儿盖从玉女弹力气礅、受八素诀。行将筑室空山,而以文杏为梁,云母为幄,规连珠树,矩泄瑶泉。然后取琼籍万卷,熏以龙脑,袭以法锦,碧珧截砚,琉璃贮匣,儿乃消遥徙倚于其间。则又抑掷云轮,手携霄辔,守胎灵而思录气,逐毛女而追飞猿。渴饮琼浆,饥餐硕果,鹤司丹灶,兔捣玄霜,不亦仙居之逸趣,物外之幽娱,又何羡乎人间夫妇之情乎!虽然宿缘未了,春债应偿,尚须迟之数载间也。虽欲曲从恩命,其如天曹姻薄,未曾注定何!” 朱氏虽嗤其妄,不能强抑而止。 彩尝拟《仙游诗》十绝,备附于左,其一云: 足底云轮指上莲,幻踪偶尔寄风烟。 晚来归就壶中卧,谁识壶中更有天。 其二 十二峰头岚气青,霓裳摇曳佩丁丁。 葫芦收括乾坤物,云雨风雷日月星。 其三 结个幽庐在石尖,悬崖瀑布挂珠帘。 谁人识得仙家意,八卦炉中火自添。 其四 麻姑七日下经家,长爪翻思背可爬。 一念才萌姑已悉,银鞭忽自暗中挝。 其五 雾幌霞屏接紫虚,为缘修道好楼居。 近逢七七时经过,传得瑶池宝篆书。 其六 源水桃花历乱开,神仙有窟在天台。 若非流出胡麻引,刘阮哪能入洞来。 其七 自吸流霞上碧霄,海山万里任逍遥。 青鸟遣为传信使,白云收在担头挑。 其八 香风吹下蕊珠宫,路遇巴园对弈翁。 笑问先生何处去,楸枰移在玉莲峰。 其九 千年灵芝似野蔬,万余年鹤豢如鹅。 洞门不闭丹炉静,唯有松花绕涧多。 其十 第103章 美人书(10) 洞庭遥接海波平,夜集灵山讲内经。 客到却惭无供设,特将人液醉先生。 一日,彩谓其母曰:“昨有蓬莱使者,约儿于今夜二更同到海东一往,至第三日午夜始归。愿母早晚看护,每夕必须燃灯至晓,勿使猫鼠惊扰儿体。更有一事,明日午后,有云间丁七郎者,必来谒见阿父,愿为留住,以俟儿归。” 朱氏莫测其意,但唯唯而已。是夜更余,彩即上床,以被覆面而卧,既而沉沉睡去,四肢俱冷,唯胸腹微有温气。 次日傍晚,果闻有客,称自松江来访,朱氏急问:“是丁七官否?”童曰:“非也,只有一张秀才耳。” 既而客去,朱氏出问翁曰:“适来何客也?”彬吾曰:“乃表兄丁仲可之子,自幼继与松江张翁为嗣,今以入泮,暂归一望耳。” 朱氏即以彩言为嘱,彬吾曰:“我约以明日设款相邀,俟来赴酌,当即留住也。” 及至第三日夜分,彩果徐徐苏醒,披衣起坐。朱氏问以所之之处,彩曰:“儿于前日卯时即至海东,谒见玉城仙史,展礼方毕,遂有九天诸母、青城、圆峤各洞真人,靡不驾云跨鹤而至,互相讲晰太上神咒、玉虚清净道德真经。及讲论既讫,仙乐竞宣,弹云璈而击玉磬;天厨荐馔,斟琼液而进玄芝。既经信宿,儿即辞谢而出,归憩于灵鹫峰巅。邂逅玉女,赠儿以火梨二枚,儿啖其一,置一于袖。” 计其所往,凡三昼夜,而停留在彼,已有两日两夕,其间往返不过一昼夜间耳,乃行三万六千七百余里,虽御风奔骏,无以比其疾也。 即于袖中取梨,以奉朱氏。朱氏以为仙果,呼起彬吾,将欲分而食之。岂知梨才入口,味极苦涩,更有一种秽恶之气,不觉呕吐狼藉。彩乃叹曰:“此梨食之,后天不老,乃以甘香鲜脆之味,忽尔变为苦恶,岂非仙不易几乎!” 因问丁生已至,可曾留住否,彬吾曰:“彼欲去甚亟,特以汝嘱,勉强馆留于后园,未知儿意何若?” 彩曰:“儿与此生宿缘未绝,应为夫妇。明日且以兄妹之礼出与见后,父可从容婉导其情,谅彼继父已殂,必肯入赘。况以青青子衿,亦足为门楣增重矣。” 彬吾欣然笑曰:“我亦绝爱丁郎才貌兼美,若得为婿,我所愿也。” 即于次早日出见丁生曰:“弱息与侄乃嫡表兄妹,容当唤出相见。”丁生含笑而起,未及措辞,而罗裙袅袅,玉佩珊珊,彩已明妆丽服而出。但觉回眸转盼,光彩射人,丁生暗暗惊异:谁意吾妹有此绝色,岂非仙姝下谪耶!既而从容向翁曰:“小侄年逾弱冠,室乏齐眉。虽获游庠,家无担石。况自禾郡至松,仅仅带水之隔,即觉于老叔处音问时疏,今于临别之际,不无浩叹耳。” 彬吾曰:“张翁既已去世,吾侄理合归宗。若未聘妻,我以彩儿字汝,意下如何?” 丁生慌忙离席而拜曰:“既蒙恩眷,敢不拜从。”是夜彩赋绝句二章遣鬟持赠丁生曰: 三生一笑旧姻盟,石畔桃花月下笙。 惆怅沧桑经几变,于今才了昔年情。 其二 银汉昭回月在天,香风吹散碧纱烟。 玉京何必崎岖觅,咫尺云屏证宿缘。 丁生即裁一律,托鬟回报云: 蕊珠宫里玉婵娟,谪下人间岂偶然。 秋浦芙蓉初映水,晓栏芍药乍凝烟。 避风已把瑶台筑,伴月时将柏子燃。 见说姻盟原宿世,惭非萧史荷君怜。 有丁仲文者,生之族叔也,即日倩仲为媒,择期纳币。及成姻三日,彩谓丁生曰:“今夕偶有二三女伴,远来相候,茗果之物,烦子预备。”丁生曰:“当具酒肴,岂持茗果已乎!”彩笑曰:“非子所知,彼乃不食烟火者也。” 既而更阑月上,则有美婢数十,各持锦衾绣褥、玉壶金炉、茗盏纱灯,连袂杂沓而至,顷刻间,铺满一室。但见绮锦宝玩,金碧相映,光彩陆离。须臾更有三姝,霓裳绡衣,乘风冉冉而下,皆有凌霞闭月,遗世独立之容。彩含笑出迎,即与三姝见毕。 三姝笑曰:“妾辈今夕特为贺喜而来,敢问新郎何在?” 彩急令生出拜,呼其衣绯者曰“玉城仙史”,衣白者曰“苕上君”,衣紫者曰“少室灵妃”,次第见毕。 玉城仙史曰:“妾辈无以为贺,敬具千岁苓一茎,玉芝、交枣、桃脯各一篚,上清玉液一瓿,聊与佳夫妇作一宵清话耳。” 于是布席环坐,诸侍女迭为行酒,其味清香甘冽,诸果亦极鲜美异常,信非人世所能尝者。 其始彩与三姝俱话昔时瑶岛相会之事。苕上君曰:“自从谢妹临凡,妾等共赴蟠桃大会,已经三度。每每想及当时,未尝不临风而忉怛也。” 少室灵妃曰:“别后至今,居诸几何,不觉时衰物变,海中行复扬波矣。”既而叹曰:“月白风清,际此良夜,洵可谓‘四美具,二难并’矣,可无佳句赋以见志乎!”遂互相推逊,玉城仙史朗声吟曰: 风飘飘兮云悠悠,云收风息兮,挂新月而如钩。感当时之旧事兮,欣今夕之良会。酌以玉液兮荐以桃修,想彼瑶台寂兮云幌幽。夜鹤怨兮晓鸾愁,何我姝之花不返,以尘绊而迟留。空丹灶于祖洲兮,徂风驾于三秋。谅尘缘之易尽兮,终当与子会笙鹤于群玉之山头。嗟斯晤兮旋别,述鄙愫兮绸缪。 玉城仙史吟讫,次至苕上君,以玉如意击案而歌曰: 吞吐日月兮啜其英,浩气磅礴兮得长生。糠秕浊世兮,高蹑乎太清。虽天上之无愁兮,羡人间之有情。溯清风于子夜兮,乐故人之瑟琴。白鹤舞兮丹凤鸣,会看迎子之驭,而复上乎瑶京! 歌竟,酒到少室灵妃,扬袂起舞,再拜而歌曰: 悠悠浩劫兮逐逝波,茫茫大地兮,崇者山而卑者河。何世人之迷昧兮,骛于名利而纷挈!岂知太清之上,更有神凝无谧,超出乎尘劫之外,终乾坤而不磨。只俄顷兮可以遍游于九有,笑尘世之百龄兮仅刹那。子不见夫樵者观弈兮烂其柯,是知清虚之理莫测,神仙之乐居多。抽子之佩兮慨且歌,于焉不醉兮如此良夜何! 少室灵妃歌竟,彩以瑶簪击玉缶而歌曰: 金乌既坠漏箭频,城头月挂银粼粼。 流光照我四座宾,赠我以酒歌阳春。 忆昔瑶台会群真,云璈玉磬俱杂陈。 既讽丹篆复清论,天花四散萦我身。 于此一别沧海滨,宿缘未断旋谪尘。 厄满二九始缔姻,桃花绕洞空白云。 白鹤怨我未返轮,灵台郁结思莫伸。 庸知鸾驭俄相亲,际此良夜逢故人。 留连莫惜倾玉樽,须臾展我眉上颦。 从兹碧落与清津,时修尺一通雁鳞。 何当解缚重作邻,淡扫双蛾朝紫宸。 彩既吟讫,三姝复命斟酒以送丁生。丁生方欲逊谢,忽闻异香飘动,旋有白鹤蹁跹鸣于松顶。玉城仙史笑曰:“此来者得非是湘君乎?” 言未既,即有一姝从鹤背而下,笑向三姝曰:“若等既访谢妹,曷不遣使相邀,岂以予非知己而见却耶!”苕上君戏曰:“但恐为着虞天子,不肯暂离,故不敢相屈偕行,何得以此见责乎!” 湘妃亦戏曰:“汝若不为文大夫留恋,亦何至坐卧苕宫!”苕上君曰:“终不若湘江之浒,竹上泪痕斑斑,至今尚在也。” 玉城仙史含笑而起,疾取琼卮,斟酒以劝湘妃。湘妃乃吟曰: 吴水迢遥接楚云,瑶台清露滴黄昏。 当时虽向苍梧望,休信斑斑竹上痕。 俄又酒至丁生,亦朗吟一绝云: 云车鹤驭下瑶空,拜谒群仙愧莫同。 他日蓬壶重聚会,愿为鸡犬托玄风。 丁生吟毕,时已城头坎坎,鼓声欲曙。湘妃起身先别,随后三姝与彩握手立谈片晌,腾云冉冉而去。 丁生笑曰:“我于前日一见芳姿,亭亭玉立,殊有林下风,窃自疑讶,恐非人间丽色。岂知仙卿果系玉女临凡,但不知与某有何宿缘,幸蒙错爱至此!” 彩曰:“妾乃蓬莱第一峰璇妃幼女,与君原有未了之缘,应堕尘寰,结为夫妇。但须秘密,慎勿扬与外人知也。” 丁生自此精神秀发,亦觉大异于人。及视人间美色,恍若尘土。 郡城府有一巨浸,名曰南湖。因以两湖相并,亦名鸳鸯湖。湖心有一烟雨楼,为一郡之胜。每于春日,宿雨初销,淡烟轻锁,桃花夹岸,水光激潋之际,彩与丁生时以小艇出游,留连尽兴。一日午余人散,彩独自登楼,凭栏凝眺者久之,乃长吟一律云: 春风迟我一登楼,红染夭桃绿未稠。 百里练光烟细衬,四周晓色雨初收。 渔歌每自芦中起,画舫还从霁后游。 我欲骑鲸从此去,须知直北是瀛洲。 丁生虽善属文,而自恨诗不如彩,每每辍翰。自后恩好日笃,晨夕无间,如此者六年。 忽一日,彩谓生曰:“今夕玉城仙史又来相望,将欲授予以炼神养气之诀,子可暂辍牙签,以作竟夕之话。” 俄而玉城仙史只从一小鬟而至,彩已步出中庭迎候。玉城曰:“自别之后,倏忽已逾六载。所恨者,天各一方;所喜者,子之尘限将满。然予今夕之来,不独订子以升举之期,实欲指悟丁郎,早割痴迷之性,得与故人联床话旧,庶不负此良夜矣。” 彩欣然答曰:“予已摘下松花酿酒,剪芝作饼,候驾之来,盱衡已久。”遂携胡床,相对坐于月下。 丁生问曰:“某乃浊质愚资,未识仙机三昧,但以尘凡迥隔,偶尔获配夫妻。夫既有所始,亦必有所以终。愿乞阐示迷津,获登觉路。” 玉城曰:“阴阳配合,乃造化生生之理。子尚未知所以始,安能究其所以终!故欲以道诏子,恐有未喻,不若先以人事诏子,子必了然。今夫人者,参天地而并立,超万物而独灵,故能保性全真,除邪去欲。上则可以飞升白日,下则可以却病延年。夫既人而可以为仙,则知仙亦可以下谪,而况姻缘已定于五百年之前,即在造化,莫能转夺。此五云所以投凡,而吾子得以配偶,皆一定之数,而不必疑者也。然既有所自而来,亦必有所自而去。子不见夫朱颜绿鬓,有能至老而不变者欤!夫妇好合,有能至百年之外,双全不失,而恋慕如初者欤!然而讵独夫妇,凡在世之贵贱相循,盛衰移易,木遇春而荣,水至冬而涸,升沉递降,靡不皆然。则知其始也,既已忽然而合;其终也,亦必忽然而散。子又何疑而始问之耶!故达者,不以得失为欣戚,不以去就系思维。而割断藕丝,铲除痴爱,可以益寿,可以完真。” 丁生曰:“蒙恩剖示,使其已豁然领悟矣!但不知某亦得为刘安鸡犬,而蒙提挈,共臻仙境否?” 玉城曰:“六年之偶,只有未了尘缘;五浊之躯,岂能攀髯附上?盖蝶乡梦觉,始悟三生;鸳谱名消,方超八界。而神仙亦岂易几者哉!古来证道虽多,全真不一。有以凡胎而上升者,有以五兵而尸解者,有以脱骸全性而为仙者,皆因功力有浅深,故造就有高下,然未有不具夙根而为仙者也。子固未能一蹴而至,然苟循道而行,孜孜不息,他日或有所获,亦未可知耳。” 丁生曰:“愿闻致道工夫何由而始?”玉城曰:“我留一诗,子宜牢记。”遂朗诵云: 求厥道初,端倪莫测。杳杳冥冥,以诚为宅。 玄之又玄,呼吸之间。不矫不疾,无倚无偏。 变化反复,玄牝之谷。以实为虚,静而匪独。 戒之慎之,毖尔玉烛。 丁生俯首跪听毕,玉城曰:“子宜诵熟是诗,他日遇见一耳道人,必能为汝解释,求道之功尽于此矣。” 言讫,漏下已将四鼓,复悄然密谓彩曰:“丹灶寂寥,玉扃久闭。子宜速办工夫,以俟限满之日,即至海东相会,毋得久滞人间也。”遂凌风作别而去。 自此彩即绝除粒食,每日止啜茗果,掩扉静息,而颜愈红嫩。 忽一日,将及傍晚,呼生入告曰:“妾之谪限已满,与郎恩好止于今夕矣!”丁生听罢,不觉唏嘘哭仆于地。 彩扶起而笑曰:“有合必离,世之常事。独不记玉城仙史所嘱,而乃为无益之悲乎!唯至三年之后,君如遇厄,只须呼我三声,即当为尔解救。”乃徐徐朗咏一绝云: 幻身虽则堕春风,不入轮回业障中。 二十四年浑一梦,去来无迹彩云空。 吟讫,复与丁生备叙十洲胜境及仙游之事。从容谈笑,无异恒时。 俄闻仙乐铿锵,异香拂郁,而彩即端坐而逝矣!遗命以《黄庭经》并己诗集为殉。 及举殡之日,轻若空棺,丁生惊异,疾开柩而视之,只遗钗钿衣履、乱发数茎而已。丁生嗟惋累日,绝意功名,挈携囊箧,将欲遍游湖海。 一日附舟之楚,同载数人,皆胡僧也。见生行李沉重,候至险僻之处,将生缚而投水。生乃连呼五云者三,俄有巨龟浮起,负而至岸。丁生既得上崖,其缚不解自脱。及仰首一看,见彩身被五色霞衣,手挥麈尾,立于云端,数以麈柄东指,生即向东而往,不及里许,果遇友人商于楚者,乃与贷金而返。 但游历之处,每遇缁流道侣,无不询求物色,而并无所谓一耳者。 忽一晚,投寓云门佛寺。见一道人,趺坐于蒲团之上,双瞳炯炯如星。丁生异之,讯其姓号,道人怒曰:“谁不知我冀州耳大道,汝独未之识耶!” 丁生暗思:耳乃番姓,若将大字一画移上,而以人字改下,得非即是一耳道人乎?遂示以玉城之诗,求其解晰。 耳大道捧玩惊叹曰:“此乃玉城仙史法语,今我诠解,无不可者。” 遂逐一反复指喻,约有数千言。于时释道共听者有三十余人,皆欢喜作礼去。 其后丁生游于少室,竟不知所终。 卷十一 郑玉姬 引 烟水散人曰:予情痴人也,然于桃叶之下,未尝涉迹。盖自锦江秀色,独闻幻出涛情;西子湖头,未见再绳小武。而烟花到处,谁擅蛾眉;歌舞纷纭,孰堪倾国。绕地罗裳脂粉,妆成傀儡;满床明月笑啼,总属虚脾。 嗟乎,青楼寂寥,久已才色无闻矣!虽然江都名胜,秀毓琼花。彤管纱窗,绮罗绣闼,亦有人焉。艳夺朝云,名魁江左。三年蝶梦,暂扃杨柳楼中;一点冰心,偶住枇杷花下。予固知其为女郎也。然以曹大家之续史,文藻堪班;卫夫人之善书,楷草并绝,则又疑其为文雅士也。云轩夜出,空留明月之辉;玉洞时扃,怅返王孙之驾,则又疑其为高隐流也。日宴而起,竟夕而谈,片尘只事,不挂胸中,则又疑其为闲人也。语带烟霞,长斋绣佛,则又疑其为禅悟人也。不须驴背,句满奚囊,偶获新题,口霏珠玉,则又疑其为诗人也。然而一饮裴浆,遂骑秦凤,素琴在御,高髻新加,慎勿猜章台折后之柳,已匪是春风墙外之枝,则又仍谓之闺秀而已矣。是则校书足与并芳,而苏小小岂能独步。至其删去尘心,譬若青莲出淖;亟循闺范,岂同柳絮随风,则又非二姬所能及也。 孔雀自怜其翠,每欲山栖,必先择置尾之地而后止焉。然禁中缀之以为帚,蛮中采之以为扇,甚有烹而为脯为腊。假使伊人迷而不悟,欲以才色情怜,奚免于妒雨摧残,狂风欺损,而异时车马冷落,悔将靡及。今已却秦楼月为并蒂莲,岂复有为帚、为扇、为脯、为腊之虞哉!故平康中粉黛,予所弗取也。而独采录以为美人者,亦匪特以其才其色而已。集郑玉姬为第十一。 玉姬郑氏,江都良家女也,年甫十一,父母双亡。其叔郑洪四,市井无赖,假以殡厝为由,将姬卖与妓女薛媚卿家。媚卿时已三十余,而以秀艳擅名,非数十金,罕得见其一面。及获玉姬,媚卿喜曰:“此儿异时才貌双艳,决不出我之下。”遂教以诗画琴弈,玉姬辄能领略。及年十六,名重一时,虽以江风之善诗,沈娟之丽色,仲爱儿之画兰,皆自逊以为弗如也。矧维扬为南北往来之冲藩,所以王孙公子络绎不绝。而娼妓之盛,亦未有过于此者。 然玉姬虽堕烟花,性极端重,尝于春日赋诗二绝云: 开尽棠梨三月中,牡丹芍药竞东风。 欲寻佳句酬春色,又被啼莺絮落红。 其二 静掩重门昼不开,落花如雪缀花苔。 几回羞向东风立,蛱蝶何缘又入来。 南溟汪司马尝访姬于舟中,赋诗为赠曰: 白云飞不去,为尔作衣裳。 艳质羞芳杏,纤腰拟绿杨。 似从天上谪,宛在水中央。 此别何时见,临歧欲断肠。 王百谷先生亦慕玉姬才色双美,特命楫师泛棹维扬,与姬盘桓数日。临别,赠以绝句二章云: 新月如眉雪作肌,淡妆浓束总相宜。 扬州向号胭脂窟,迥出胭脂是玉姬。 其二 自怜娇小会吹箫,花比丰姿柳比腰。 二十四桥春独艳,何人不觅郑妖娆。 玉姬笑曰:“妾愧无羞花之貌,有辱君白雪之章。愿以红绡什袭,永作箧中珍玩也。” 百谷曰:“子尝为白门客,获交于马湘兰,其才足以及子,其貌平平,远出子下。夫以稀世之容,年才二八,宜于此时;觅一有情郎,以为归足之地。岂可留连旦暮,作风中柳絮乎!” 第104章 美人书(11) 玉姬听毕,唏嘘泣对曰:“儿命薄,不幸早失怙恃,以致堕落火坑。愚鄙之私,窃欲如君所谕,其如笼中鹦鹉,莫能遂愿何。” 百谷复慰之曰:“此地乃人文渊薮,子苟有心,何患无一佳士。况媚姬虽悍,岂能锢子终身。子且自爱,予之此归,游踪未决。倘遇其人,愿当为子作黄衫客也。”玉姬送至江头,口占五言一绝云: 有会终当别,何须为别愁。 所嗟君去日,摇落暮云秋。 百谷既别玉姬,扁舟回渡,遇风即泊,遇山即游,探访名胜,纵其所知。一日舟次阳羡,游览之际,忽见诸少年席地环坐而饮。内有一生,身衣白袷,丰神超俗,谈笑纵横,既而朗声吟曰: 春草春花处处多,无缘岂得遇青娥。 东西南北何曾定,只检名山一啸歌。 百谷暗暗诧异:此君潇洒出俗,想亦吴中名士也。乃觅幽胜之处,徘徊半晌。俄又夕阳西下,徐步归舟,则见衣白少年,亦踉跄醉归,宿于隔舫。 次日早起,肃衣冠而谒之,因问其姓氏,其人曰:“某乃吴江吕隽生也。兄长想亦吴门,扁舟同泊,获晤为快。” 百谷曰:“观兄一舟一仆,所载唯有笔砚琴樽,既挟此济胜具,必非风尘中人物,岂亦探奇觅胜而至者耶!” 隽生笑曰:“仆年才弱冠,夙负情痴,曾经设誓,不遇佳人,终身不娶。故虽放浪于山水之间,而其意实不在于山水,特借山水为媒,欲与我意中人相遇耳!岂料三年浪迹,游遍秦淮,而其所闻所见,徒作楮墨姻缘。彼所谓浣纱邂逅,执拂奇逢,嗟嗟吕生,岂能有此缘分耶!” 百谷曰:“吾闻风流佳遇,唯在乎橐中金、胸中墨,更得出群之貌。今兄于三者之间,固已兼而有之。夫天下岂患无丽人者哉!所患足迹未到,闻见未及。而或阻于关河,缘有未至。虽然,人苟有情,虽以仙妹神女,亦作梦中之偶,而况斯世真有是人耶!然吾子所谓楮墨姻缘,曾得之闻见者,可能为我述其梗概乎!” 隽生曰:“恐有遗忘,特于暇时录成一帙,而定为甲乙,各赠以诗。每于风之晨,月之夕,落寞无聊之际,则按谱可得。而有女如云,恍然在我几席间也。” 遂于笥中取谱,以付百谷。观其简首,题曰“美人定案”,及展而视之,其上书云: 一等一名,刘仲娟。吴县刘芝山之女,年方十七,许字蒋生,予于虎丘寺亲获一见。身衣淡红衫,梳妆不近时俗。娟娟楚楚,如秋浦芙蓉,随风轻扬,更有一种绰约之致。心可得而想,笔不可得而描也。三吴固我美色,恐无能出其右者,用标批首,以冠群芳。 淡红衫子绣罗裙,月貌仙标迥出尘。 岂是人间容易见,瑶池分下一枝春。 一等二名,史秋兰。予寓句容,获窥其貌,真国色也。因访其姓氏,知为史氏秋兰,即于旧岁季冬,嫁归同邑许仲梅矣!可惜,可恨。淡烟无迹,彩云无痕。我窥其貌,烟袅云轻。古所谓西子之态,文君之眉,潘氏之步步莲,都聚于史娥之一身。美既无双,允宜优等。 一见娇容意欲痴,浣纱何必羡西施。 几回自悔寻春晚,恨不相逢未嫁时。 二等一名,张媛。客有自虎林来者,备称其美。予犹未信,及读媛所作《秋闺咏》八绝,清新藻丽,格调不凡。虽未睹其貌,而已知其为美人无疑矣。惜乎桃洞花迷,徒成梦想。闻其美而求读其诗,读其诗而益信其美。天上碧桃,原非凡种;日边红杏,别长仙枝。岂风尘下士,所可得而见耶。空怀武陵之源,未泛渔郎之棹。特为拔录,以赏幽姿。 句琢琼瑶字字奇,美人心事在新诗。 独怜惊散相思梦,月在纱窗夜半时。 二等二名,贾邻秋。华亭富民贾云岩之女。予寓于白石山茶馆,值邻秋亦以游山而至。偶然一面,永作相思。美人妙处,不在姿态,而在丰韵。必如嫩柳摇烟,牡丹迎露。又如蜚鸿下翔,而有翩然逸宕之势。故窈窕之姝,见亦多矣,而丰韵绰约,实唯邻秋。所惜者,单无三寸莲耳。屈居张次,犹属苟评。 袅袅婷婷貌似仙,回鬟一笑更嫣然。 云间别后浑难遇,空抱相思向夕烟。 三等一名,杜芳。金陵女子,予友梅尔芬亲见其貌。而白门人士,亦无不共慕其美。杜姬性爱衣白,柔肤媚态,绰约自好,而绝无脂粉气。洵可谓雪里幽梅,月中芳桂也。拔居三等之首,犹觉未称厥美。 宝鸭时时热异香,淡妆因爱白罗裳。 临川未解倾城色,只把痴情说丽娘。 百谷看罢,鼓掌而笑曰:“天下之大,美色之多,岂尽于斯乎!子但知下里巴人,而未闻白雪幽兰之曲;但识蹇驽下乘,而未睹飞兔腰袅,绝足奔放之骑也。夫所谓美人者,有情,有才,有韵,三者缺一不可。而岂一端之美,足称绝色。吾尝渡江游越,遍觅芳踪。有能如昔浣纱之艳者乎?则已苎萝寂寥,香销红谢。及又命驾江汉而问,其时果有阳阿、激楚,至妙之容?而高唐之上,更有神女者乎?则已渚宫云散,遗址荒芜。于是回棹维扬,逗遛绮陌,而向之所询楚娃越艳,竟得之于青楼之内。舞侔飞燕,歌赛秦青。问其年,齿才二八;试其才,搦管能诗。虽与柳絮同飞,原逐幽兰拟洁。子如无意于美色则已,设欲得其人以谐伉俪,岂能舍彼而更问耶。” 隽生欣然而笑曰:“与君顷刻一谈,胜抵十年之读。自惭向在醉梦,今得兄长而觉。但不知女郎是何姓氏?愿速指教,即时挂帆而去矣。” 百谷曰:“此女姓郑名唤玉姬,君但至曲巷第三家红楼之下,问薛媚卿,即可见矣。” 言讫,遂修寸楮,以付隽生。隽生临行,复问曰:“愿闻兄长尊姓贵名,容当志之不朽。”百谷笑曰:“子亦知吴中有一王百谷者乎?即予是也。” 隽生惊起,再拜而谢曰:“原来就是百谷先生,久欲识荆而未果。幸于此处获晤,岂非至幸?” 遂于是日挂帆,信宿而抵广陵。问至薛媚卿家,须臾有一艳姬出见,言辞婉洽,态极温柔。隽生认为玉姬,而讶其容色欠嫩,遂从容细问。 艳姬笑曰:“妾唤媚卿。玉姬,妾之小女也。今日偶为李水部邀看牡丹,郎若要见,且俟异日。” 隽生遂与订期而别。媚卿送出前扉,屡屡回眸斜盼,而隽生心在玉姬,并不属念。翌日再往,媚卿仍以外出为辞,乃约以远期,必图一会。 及如期往叩,伫立于扉外者之久。俄见一姬,年可二十许,花妍月莹,绡衣素裳,送客及门,一拱而退。 隽生惊叹而念旧诗曰:“‘从来未睹仙姝貌,今日方知天上人’,岂意往返数次,始获侥幸一见。百谷之言信不吾诒矣。” 遂又剥啄数声,媚卿慌忙延入。不待启问,即叹息曰:“郎君直恁无缘。今早小女又被沈公子再三邀请而去。如果欲见,必须再停一晚。” 隽生愠现于容,厉声诘问曰:“卿何欺人而谬妄若此!适见送客而出者,非玉姬也耶?”媚卿笑曰:“郎误矣!此乃小女琼芳也。”隽生遂怏怏而返。私念妓家所欲,唯在货利。遂又盛其服饰,带领仆从,鸣鞭挟骑而往。又值沈宦留宿未回,隽生不胜惆怅。留诗一绝云: 备得雕鞍向锦城,鸣鞭几度听啼莺。 玉钗信杳云何处,不住思卿更恨卿。 是日傍晚,玉姬始回。正欲呼婢煮茶,忽见案头留简,哦吟至再,不觉叹曰:“此生笔无烟火,足徵佳士风流。明日若来,岂可再却!”至晨焚香设茗以待,将及亭午,隽生始至。 相见之际,玉姬佯作含羞,而迟留转盼,旖旎动人。隽生喜若遇仙,即唤从者捧过彩缯四端、玉钗一对、金簪一支、席金十两。媚卿推辞数四,而隽生坚奉不已,方肯收受。 遂又延入内房,但见雕床绣帐,玉管金箫,供设之盛,无异宦室。隽生坐定,从容笑曰:“鄙人才无半斗,而夙负情痴。所恨馆娃宫畔,空有响屟之名;杨柳台边,难觅若耶之笑。于是浪迹秦淮,泛舟桃渡,忽闻芳誉,远胜善和。遂挂峭帆,期窥玉貌。岂意渴想三秋,望云容于空谷;到门五次,携落照而回车。岂卿果尔梦留楚岫,抑以俗士而见逐乎?” 玉姬低鬟微笑曰:“妾以鄙陋之姿,偶窃一时之誉。虽在寻常俗客,犹尔难违。况君佳士,岂敢谬辞耶!” 隽生曰:“既获展觌花容,已解满怀郁结。但鄙人之意,愿作轻罗以着细腰,愿为明镜而分娇面。窃不自揣,欲效蛱蝶鸳鸯之耦,未识卿卿亦肯见许乎?” 玉姬低首不答,但微微含笑而已。既而邀至中堂,就席斟玉液于琼卮,焚异香于宝鼎。八珍毕具,筝管横陈。玉姬娇喉婉转,徐徐低唱。媚卿按板,时以玉箫和曲。 将到半酣,复以果榼设于卧房,使与玉姬对酌。隽生乃抱置膝上,只以一杯合饮,而腻亲云鬓,香接唇脂。俄而月上半窗,银烛再换。则已兰汤具沐,绣被熏香,而侍婢连催,即赴行云之梦矣。 次日晓妆毕后,拂拭罗襦,先向佛前展礼,则见正南庑下,供奉大士像一幅,而左右粉壁粘贴诗笺,乃玉姬所作《咏怀》并《秋恨诗》。一律楷书端劲,亦即玉姬亲笔也。其《咏怀》云: 悔杀当年误落尘,近来清梦佛为亲。 药王有意偏怜我,神女无心惜晓春。 云散珠帘聊伴月,花窥绮席倦依人。 舞衣纨扇多抛却,欲侣山头姑射神。 又观其《秋恨》云: 晚妆初理鬓蓬松,徙倚瑶阶迟便鸿。 幽怨直随云雾合,泪珠时逐露华蒙。 孤身欲避将圆月,病骨难禁落叶风。 此夜凄凉人不见,倚栏吹入笛声中。 隽生曰:“细观佳什,卿卿将欲参景中之禅,而以香台作伴耶。窃恐才貌两艳,人间所膻。风流绮障,岂能解脱。” 玉姬曰:“妾因命薄,堕落风尘。虽以金缕为衣,玉浆作馔,而非性之所乐也。故特乞怜于大士慈悲,速为超拔耳。” 隽生揣其意诚,乃于箧中取出百谷寸楮以付。玉姬启而视之,其书曰: 江头别后,便作山水间人。峭帆挂风,随流而去。但遇幽邃之外,即命暂憩,忽不觉其身在扬羡之张公洞边也。于时明月在窗,末风起。而江畔李花清淡,仿佛如见玉卿面孔。恨无长房缩地法,即接幽谈,徒令王生扣舷长息耳。 临别云云,时刻在念。岂料于无意中,邂逅隽生吕子,才情双丽,诚佳公子也。即以卿卿为托,渠便首肯,不日渡江相访。谅卿胸藏犀火,自能识鉴,毋俟予之谆谆细赘也。但事关终身,亟宜斟酌,若使异时“门前冷落车马稀”,则王生虽有茅山道士药,亦无能为尔再驻朱颜。唯卿念之,一笑。 玉姬看毕,连声叹息曰:“王君用情若此,真侠丈夫也。但郎来时,何不即以此书付过,而迟至今日耶?” 隽生曰:“药师既负奇姿,红拂岂无慧眼,又何俟王生一函哉。但侬非荡子,岂恋青楼;卿若能如沾泥柳絮,不复随风。我便以金屋藏娇,愿言偕老,未识卿卿亦肯属意于斯乎?” 玉姬泣下沾衣,低低对曰:“朝歌夜舞,送故迎新,岂妾之意哉?妾之矢志从良,已非一日。顾有情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貌。所以蹉跎岁月,莫既斯怀。今郎以艺苑名儒,吴江望族,既不惜青云之步,下践平康;岂独无爱才之心,托侍巾栉。唯郎一决,即赐幽盟。” 遂携手步出阶除,叩苍设誓,引喻山河,指诚日月。 岂料婉娈相得,荏苒半年,媚卿之意渐衰,橐中之金已尽。 一夕灯下,玉姬泣谓隽生曰:“郎之家事果系温饱,何不亟为裁决,谋妾而归。奚乃逗留于此,迟迟不果,致使囊橐垂空,吾母渐生厌薄,事或不谐,为之奈何?” 隽生笑曰:“吾意岂不如此,但甫至汝家,即发此举,讵唯尔母不肯允服,我亦难于启齿。今既迟留数月,箧中三百余金业已费尽矣。然后徐以此事恳之,纵使尔母万分不允,谅亦无辞可以拒我。况尔母之有卿,犹至宝也。我若挥金骤举,彼必索至千万,使我何以应之。今既见我囊箧萧然,家远途穷,莫能措贷,则心轻索而谬相侮弄。我乃就其意以图成,将不易于反掌耶。” 于是微露其款曲,媚卿绝无允意。及言之至再,始曰:“若欲玉儿,必以三百金偿我,然须五日之内,否则决不谐也。” 盖媚卿果以隽生资斧已竭,谅五日间决难措备,故以此言戏之。 玉姬亦踌躇叹息曰:“事不谐矣!”隽生笑曰:“畴昔曾对卿言,果尔不出所料。岂知本郡刺史李公,予叔中石公之同年也。予幼时曾获一面,今当投刺往谒,而托以他事告贷。料公谊难却,我则指日可以妥就,卿何虑焉。” 遂持柬往拜,李公欣然留入内衙。隽生曰:“侄以家叔宦晋,往候而归。岂意中途被寇,仆马丧尽,故虽毕诚晋谒,实欲称贷于年伯。俟抵舍之后,即当璧上。” 公笑曰:“郎君心事,老夫知之已久。何必谬言省叔被难,将无闻箫于二十四桥,而为玉人作缠头之费耶!” 隽生赧然曰:“年伯何自而知之?”公曰:“昨王百谷先生曾有书来,备云贤侄有此佳遇,嘱托老夫相助,但不知应费几何?”曰:“三百足矣。”公即移徼江都县,支取俸银,以贷隽生。 媚卿哭曰:“妾以一生心力,教会玉儿歌舞。虽三千金,我亦不允,况此三百乎?” 正在推阻未决,忽值李公回拜,媚卿伏地恳求,公叱曰:“三百之数,出自尔口,何得悔赖?况才子佳人,正应作配,汝岂能挽冰质而就之泥途耶!” 既而玉姬将别,媚卿复牵衣而哭曰:“汝何忍心即去,独不念我数载之情乎?” 玉姬曰:“蒙尔抚诲之恩,岂不知感。但自三年以来,所得已有两千余金,亦足以偿汝之德矣!况汝尚有琼姊作伴,又何必絮絮为?”遂不顾而行。 至苏,往谢百谷,百谷笑曰:“我当日许子必作黄衫客,今果如何?异日贤夫妇唱和佳章,幸勿吝时时惠我。” 玉姬亦笑曰:“感诵明德,尚当焚香虔祝,奚啻笔墨可以裁谢耶!” 其后隽生以拔贡进京,选授教谕,历仕至潮阳通判,与玉姬同卒于官署。 卷十二 宋琬 引 烟水散人曰:余谓天下事奇奇怪怪,颠倒莫测,皆生于慧心之女、弄文之士。假使男愚妇劣,彼此痴痴,聋瞽相向,何至酿出许多异祸奇缘,流播宇内,以作风流公案。 然而文士之胆,不如女子更险;文士之心,不如女子更巧。唯其心巧,所以有玉燕钗之遗,是亦韩夫人御沟题叶之余意也;唯其胆险,所以黑夜私奔,是即卓氏琴台之故步也。 第105章 美人书(12) 然则琬亦失节女耳,何足取重,而列诸美人之内耶!虽然楼畔投桃,不失香闺之范;汉皋解佩,奚伤窈窕之姿。而况标梅已七,必至怀春;彼美宜怜,岂难炫玉。此巨斧所以敛芒,神灯且为引照。而梅花一画,终续良缘。然则天亦怜之矣,予独吝于寸颖耶。矧其诗画兼工,色艳一世,虽欲弗载,乌能已已。集宋琬为第十二。 明天顺间,临安有宋琬者,字玉馨,潮州刺史宋长吉之女也。年甫十六,有姿色,工诗画,与谢生为嫡表兄妹。 谢生者,亦簪缨之裔也,讳骐,字天骏。弱冠游庠,一时颇有文誉,虽为长吉之内侄,而彼此各宦远方,音问久隔。与琬自七岁时见后,不复再会。 一日,杭人以箫鼓楼船游于湖上者,纷纷不绝。谢生亦欲偷闲作半日游,及唤小奚,自钱塘门雇舟,渡至岳庙。 时方停午,士女以进香而回者,莫不停舆人庙游衍。罗绮之多,多于湖畔之柳,然皆恒脂俗粉,无一可称国色。谢生乃念旧诗曰: 无缘不必思奇遇,恼杀春风闭阿娇。 既而步出湖边,将次登舫,忽见女轿十余,向西杂沓而去。意其必诣上竺,而轿内或有佳丽。亟欲舍舟雇马,尾往一游。适与同社生相遇,立谈久之,遂托以他事,加鞭骤马而进。 及至天竺,则诸女焚祷已毕,纷纷登轿矣。但闻兰麝之香,袭人衣袂而不散。生以不获一见,深自悔恨。 及步入殿中,忽见佛座之侧,遗下玉燕钗一只。拾而视之,其钗玉色温润,雕琢精工,又拈纸作条系于燕翼。展纸一看,上有细楷数行云: 良工爱奇玉,镂作双燕子。 婉媚似有情,朝暮并栖止。 所嗟妆台畔,寂寞不如尔。 为寄相思心,暂拆双飞翅。 愿遇多情者,令彼销魂死。 尔若再相逢,良缘亦在此。 诗后复书十八字云:“若问妾居,只在吴山左侧,子字之上,日杲之下。” 谢生看毕,欣然笑曰:“不知谁家闺媛,有此巧思妙句。余果痴情士也,玉燕有灵,自应遇我。”遂疾忙趋归,闭户把玩,不觉叹曰:“燕钗巧绝人工,诗句尽传春恨。使我寂寞书窗,几欲销魂死矣。然既有此美意,何不明书居址姓氏,以便我托燕为媒,璧归汝右。” 沉吟半晌,复将前诗哦咏数四,忽又笑曰:“细观诗后,明写吴山左侧,则其所居只在吴山之畔矣!但不知子字之上,日杲之下,暗寓何意?”遂又凝思至暮,忽然醒悟曰:“字去子,杲去日,合而言之,得非姓宋乎?” 是夜挑灯独坐,朗声再诵前诗。诵毕又将玉钗仔细玩弄,直至鸡鸣,犹辗转不寐。及梳洗后,忽闻其父唤云:“昨闻长吉自潮州罢归,汝宜亟去问候姑娘起居。并为我致意,俟病愈之日,便当趋晤。” 谢生唯唯,即时整理衣巾,挟骑而往。原来宋之第宅,在云居山上。庭栽修竹,窗瞰清漪。将次及扉,恰值郡守来拜。乃徙倚于门外者久之,即事口占一词云: 城外湖光,岩边乔木,环映旧家门第。问韶华、二月中旬。靠青山、云居胜地。漫想象、昔年风物,只今郁郁葱葱,更添着许多佳气。五马临门,高谈未竟,会向花间暂避。倚修篁、翠色参差。爱啼莺、娇音细细。从此后、时图候省。分明太傅东山,休认做柴桑风味。 候至郡守去后,生始入谒。宋翁一见,欣然携手进内,命与夫人见毕。 谢生从容细问起居,翁叹息曰:“我以直道被参,奉旨放归田里。抵家之后,即欲与尔翁一会,奈缘诸务种种,未及过谈。岂料郎君长成至此,英秀可喜。我两人白发皤然,宜乎龙钟极矣。” 生复备述老父患恙未痊,亦已衰迈之极。既而茶罢,谢生索取笔砚,录出前词,向翁请正。 翁喜曰:“词旨隽逸,虽使耆卿草创,少游润色,亦不过如此。但嫌奖誉太甚耳。”既而谓生曰:“诘朝节届清明,欲诣西湖扫墓,郎且住下,偕往一游。自家至戚,毋得匆匆然欲去甚亟。”是夜宿生于堂之西轩。 将及黎明,即有婢女红英催唤梳洗。俄而肩舆在门,夫人出至中堂,琬亦明妆冶服,随后徐步而出。 生以幼时会后,隔别十有余年,忽得相见,但觉琬之姿容如玉,绝世无双。向前揖毕,恍惚莫措一辞。盖琬修短适宜,两肩垂垂,备极娇娜之致。加以纤眉秀目,面如梨花淡白,两颐清媚,时带笑容,故生一见,愕然惊喜,不自禁其魂之销而意之荡矣。 及至墓上,扫奠毕后,琬方倚松独立。谢生悄悄从后细窥,但见鬓旁斜插玉燕钗一只,其形式与天竺殿中所拾酷肖无二。始骇然曰:“满腹相思,正虑无从消解,岂知玉燕抛情,字谜藏宋,即琬妹也。风流放诞,竟至此乎!然吾闻燕者,匹鸟也;钗者,谐也。姻缘岂在妹乎!” 正在踌躇之际,琬已回首见生,低声笑曰:“隔岸桃花深红可爱。烦兄拣其半吐而未全放者,折取数枝,以作瞻瓶清玩。” 生亦笑曰:“含蕊固佳,愚兄独不忍骤为攀折耳。” 是晚归后,不复谢别,仍宿于西轩之内。少顷,红英以茶送至,生授以绝句一章,托令持报琬曰: 拾得玄禽玉琢奇,一回相看即魂迷。 谁知拆散春风侣,愿赠香鬟一处栖。 琬得诗微微笑曰:“原来玉燕竟落于寿哥之手。”寿哥者,生之乳名也。次早,琬亦以绝句答生云: 莫道有心抛玉燕,宁烦拾句寄幽思。 成双拆散皆天意,脉脉春情只自知。 琬一见谢生,即爱其美貌。及闻燕钗拾自生手,思欲密图一会,以订良缘,而以林林耳目,久而未果。 逾数日,生以父命促归,入谢夫人。夫人曰:“郎且回去,俟数日之后,当再遣人相邀也。” 时琬侍侧,遂与红英送出中扉。生回首以目送琬,而低声叹曰: 无奈子规催别泪,断肠春色在深闺。 琬亦意极凄怆,吟朱淑真诗以答生曰: 强欲留春留不住,晓风吹恨压眉尖。 自生去后,琬遂刺绣无心,时时思忆。一日午睡未醒,红英疾步进房,连声唤曰:“小姐,小姐,谢家郎顷已至矣,睡何为哉!” 琬自梦中惊起,一闻生至,即向菱花梳理云鬓,整衣易履而出。与生见毕,因以夫人在座,略叙寒温而已。 是夜更余,生犹咿唔未寝。微闻门上指声弹响,启而视之,乃红英也。不胜惊喜曰:“夜阑岑寂,卿特赐临,岂非空谷足音乎!倘有所命,幸即见谕。” 红英微微含笑,袖出寸楮以付生曰:“深闺无限意,全在数行中。”生展而读之,其书曰: 琬闻风生虎啸,秋至虫鸣。故两情缱绻,虽远必孚;一意缠绵,唯才是慕。而怀春来吉士之怜,投桃获琼玖之报。诗传所载,信不诬也。唯是琬以笄年二八,随宦初归,问白璧未受隙家之聘,向慈云暗卜玉燕之缘。岂料此钗,竟落君手,怜才重貌,妾实依依。虽有中表之嫌,奚碍朱陈之缔。君何不亟倩蹇修,以姻事恳于家君,则玉镜台将不为温郎所有耶!专此密嘱,君其图之。 生看毕,欣然而笑曰:“我固知玉妹待我情厚,但自旦夕以来,春魂荡漾,几不自持。若待倩媒纳采,将不索我于枯鱼之肆乎!”乃裁诗以复琬云: 自向花前见玉容,神魂一半逗墙东。 牡丹梦断西楼月,杨柳声沉五夜风。 好信忽从青鸟至,高情岂逐晓云空。 叩头寄复馨卿道,早赐佳期慰病中。 诗去数日,一夕,红英又以小笺密报云: 日来偶染小恙,欲作一诗走报,意不能就。昨闻王姓求姻,家君将有允意。郎宜速去遣媒婉恳,若稍迟一日,事即不谐矣。至嘱,至嘱。 生接报,辗转反侧,一夜不睡。晓起辞归,婉转恳母以白于父,父首肯曰:“可即日遣媒致意。”而翁终以兄妹为嫌,坚却不允。 翌日生至,夫人慰之曰:“因亲结亲,吾所至愿。但缘尔妹,昨已许归王司业之子。今后郎须不时顾我,毋得以姻事不谐而致疏阔。然郎但肯着力攻书,奚患无千金佳偶耶!” 是夜红英又潜出,告生曰:“小姐以亲事不就,时刻堕泪。顷已命妾收拾金珠,约于次夜随郎逸去,不识郎能买舟作远遁计乎?” 生沉吟良久曰:“事亟矣,若非此计,何以得全?我有舅氏苏暗仲,迁居吉水,不若到彼暂依,以俟更图良策。”红英喜曰:“此计最可。” 次日中午,生即雇舟,舣候于涌金门内。将及更余,遂从后扉逸出,相扶下船,和衣假寐。俟至水关一启,即促出城。 风帆迅速,只两日间,已抵吴江。俄而烟雾漫空,晚风骤起,遥望城市,犹有五六里之隔。舟人相顾失色曰:“旋风甚紧,若再进前,必致覆没。曷若傍崖炊饭,以俟风息之后,方可到城停泊。” 时生、琬深以远离杭省,可保无虞,呼酒一醉,相拥而卧。 俄闻红英大呼曰:“有贼,有贼!”生惊起一看,乃舟人父子曹春、曹亥,持刀明火,抢入舱门。生惊唤曰:“汝等意欲何为?”曹亥亦大喝曰:“汝奸拐妇女,而利其金帛。我父子殊抱不平,直欲斩汝之首耳。”生乃跪恳曰:“所有金珠衣饰,尽凭取去,但乞全我三人之命。” 言未绝,曹春已将巨斧照头一劈,岂料斧才及项,铿然一声,即见火星进起,而若有物隔住。春亦失惊曰:“汝岂不应死于刀斧之下耶!”乃揪生衣领,双手一掇,投入江中,遂转身持斧杀琬及英。 其子曹亥,色鬼也,爱琬姿艾,以身遮救曰:“儿将三十,尚未有子,此女娇小堪怜,愿乞留之。”春亦见琬貌美,犹豫未决。 琬、英即跪请曰:“妾本良家之子,蹇因狂童引诱,遂致私奔,贤父子杀之良是。倘蒙矜怜愚弱,宥妾二命,愿图厚报。” 亥又力为劝解,春意乃止。及启观囊箧,金珠累累,约值千余金。春、亥喜甚,呼酒对酌,不觉过饮尽量。亥伏于几,春亦斜靠蓬窗,颓然而醉。 亥妻田氏,性极妒悍,惟恐亥欲留琬为妾,乃谓琬曰:“尔虽暂免一死,日后终被戕害。吾实怜汝二人,乘其醉卧,意欲纵汝上崖,汝等亦感德否?”琬、英泣下如雨,为之跪谢曰:“果蒙恩释,死且不朽。”田氏挥手曰:“汝但速去,迟则祸及矣。” 时船尚去崖尺许,琬与红素性娇怯,而以心慌意急,只奋勇一跨,已上芦汀,遂一步步相扶至岸。 是夜云遮月黑,陌路崎岖。正在慌急之际,忽见红灯一盏,远远火光相烛。琬遂趁光拣路而走,约行数里,其灯不远不近,仍又在前。琬已不胜倦惫,呼谓红英曰:“离船既远,二贼料难追至。遥望树林茂蔚之处,必有人家,我欲向彼茅檐暂时存憩,汝意可否?” 红英叹息曰:“我亦十分疲困,莫能前进矣。”遂相扶而往,挨近茅庐,忽见红灯悬在树梢。仰首一看,门上有一匾曰“怡老庵”,又见左壁粘一乡宦示谕云:“照得本刹乃女僧空照焚修之所。”琬大喜曰:“既系尼庵,我等就在此寄迹。”向扉敲唤久之,始有一尼披衣启问,即空照也。琬稽首作礼,备述被难之由。 尼亦黯然变色曰:“原来是一宦家小姐,乃遭此危辱,可惜、可恨。但荒山虽可暂避,而以僻处旷野,时有棍徒骚扰,只恐小姐如此容色,不能免祸,奈何!” 琬曰:“妾闻大士慈悲,唯欲救人苦厄,姑姑既皈莲座,岂无慈悯之心?况妾闭户潜踪,谅亦不致惹祸。”尼遂首肯。 自后琬在庵中,时写小画,托尼出卖,以作香烛之资。而春去夏来,每一思念谢生,不觉涕泗交下,肚肠寸寸裂矣。 生以是夕撺入江心,随波荡漾,自谓必死。飘至数里之外,忽遇浮木,得以凭附至岸。沿途抄化,抵吉水时,已旬余矣。 苏暗仲见生褴褛之状,惊询其故。生不以实告,托言游学被劫,暗仲急命更衣,再三抚慰曰:“贤甥既至,此地亦文学之薮,不妨久住肄业,毋得望云增感,即作返棹计也。” 无何,有水部胡逊公者,将赴金陵,阻风暂泊,生以年谊投刺往谒。忽见舱屏悬画梅花一幅,上题七言绝句二章云: 雪谷冰崖质自幽,不关渔笛亦生愁。 春风何事先吹绽,消息曾无到陇头。 其二 小窗春信不曾差,昨夜东风透碧纱。 笔底欲传乡国恨,南枝为写两三花。 花朝后三日,古杭兰斋女史题 生朗咏一过,掩面唏嘘,几欲泪下。逊公怪而问之,生对曰:“此画乃小侄亡妻之真迹也。” 盖兰斋女史者,琬之别号。先时以诗赠生,尝用此印,故生志而不忘。因详询其何自而得,逊公曰:“乃姑苏钱惠卿所售也。” 生即连夜至苏,以问惠卿,惠卿曰:“君但至吴江十里,访问怡老庵尼空照,即可知矣。” 生又附舟至县,沿村访觅,始抵尼庵。时已昏暮,向扉轻扣数下,寂无应者。遂大声疾呼,始有人在内遥问曰:“来者为谁,莫非是钱塘谢天骏否?”生连声应曰:“然,然。” 俄有老尼,启送延入,生慌忙问曰:“小生果系钱塘谢七,不知姑姑何以预知其来?” 老尼笑曰:“某虽山野朽姿,久与玉仙为伴,君欲晤一心上人否?”言未既,琬亦趋步而出,与生抱颈大哭,备叙神灯指路,得至尼庵始末。复蒙观音大士托梦云:“‘尔夫幸遇浮木,得以不死,只在某月某日,当至庵中相会。’以是预知郎之来也。但郎得何消息,辄肯踪迹至此?”生亦备述遇画相寻之故。 自此便在庵中肄业,改名入泮。旋逢大比,既中乡闱,复获南宫奏捷。锦归之日,遣人持书报父。 父即驰白宋翁,翁叹曰:“此皆不肖女之愆,岂能独罪七儿?今既获第,便当相好如初,不复更记前事矣。” 遂遣人至苏,接生到家完聚。其后生以兵部主事,历官至太常寺卿,告乞终养至家。 生尝以扁舟过河,登烟雨楼赋诗吊古,俄见一人方巾华服,从者数辈,亦至楼上闲眺。时生葛巾便衣,只一书童步随,其人略不相顾,凭栏踞坐,旁若无人。 生意不堪,询其姓字,其人应声曰:“子敬姓曹,敝居即在南岸。”还以问生,生未之答,书童曰:“家主是太常寺谢爷,尔亦知之否。” 其人踌躇不安,起身逊坐,因谓生曰:“敝居咫尺,颇有园亭花木之胜,如不见弃,愿乞枉驾一观。” 生亦游兴勃勃,遂渡过南岸,步入其园。竹栏潇洒,花径逶迤,果人间别一洞天也。其人慌忙备茶,茶罢随又备酒。 数杯之后,生欲起身作别。复以金莲杯送过。生爱其精妙,复转杯底细看,上镌五字云“兰斋女史制”。不觉暗暗惊异,立唤书童取银三十两,以绐之曰:“我爱此杯形式精雅,欲令匠工照样制造,特以此银暂押杯去,君意允否!”其人欣然曰:“持去可也,何用押为?” 生复遣童细细诘问,始知其人即舟子曹春也。因以所劫之资,起家巨万。又值族孙某获领南都乡荐,故尔改换巾服,而生亦不复识认矣。 既归武林,即以金莲杯白于臬司,立提二凶拷讯定罪。其后曹春得释,曹亥竟死狱中。计其享受仅十年耳。 嗟乎,贫富命也,世之横得而荣者,未尝不以横废而死。财利之不可幸求也,亦既彰明较著,而贪得徇利之夫,比比皆是,直至撄祸而不知悔,亦愚矣哉! 后有山阴徐渭,为赋宋琬诗曰: 黄莺啼时芳草暮,春深难把兰心固。 一见潘郎即有情,涌金便是琴台路。 从来才色自相怜,失行何须诋尔愆。 三载禅关缘已证,至今松月尚娟娟。 第106章 五色石(1) ——〔清〕笔炼阁主人撰 《五色石》序 《五色石》何为而作也?学女娲氏之补天而作也。客问予曰:“天可补乎?”予曰:“不可。轻清为天,何补之有。”客曰:“然则女娲炼石之说何居?”予曰:“女娲氏吾不知其有焉否也,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特昔人妄言之,而子姑妄听之云尔。然而女娲所补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客曰:“所谓天道之阙奈何?”予曰:“天道不离人事者近是。如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禹稷不必皆荣,羿奡不必皆死,颜回早夭,盗跖善终;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谤,德应有后而弗续箕裘,化足刑于而致乖琴瑟,永怀奉养而哀风树之莫宁,眷念在原而怅鹡鸽之终鲜;以至施恩而遭负,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婿背义翁,奴欺仁主。诸如此类,何可胜数。甚且颠倒黑白,淆乱是非:燕人之石则见珍,荆山之璞则受刖;良马不逢伯乐,真龙乃遇叶公;名才以痼疾沉埋,英俊以非辜废斥;送穷无计,乞巧徒劳;青氊既数奇,红颜又嗟命薄:或赤绳误牵,或蓝田虚种,或彩云易散。伤哉!玉折兰摧,或好事难成。痛矣!钗分镜破,或暌违异地,二美弗获相通;或咫尺各天,两贤反至相厄;倩盼之硕人是悼,婉娈之季女斯饥。兹皆吾与子披陈往牒,遐览古今,所欲搔首问天,欷歔叹息,而莫解其故者也。岂非女娲以前之阙也不可知,而女娲以后之天之阙,真有屈指莫能殚,更仆莫能尽者哉。”客曰:“如子所言,其阙诚有然矣。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补之乎?”予曰:“吾固与子言之矣。女娲氏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则吾今日以文代石而欲补之,亦未知其能补焉否也。第自吾妄言之而抵掌快心,子妄听之而入耳满志。举向所望其如是,恨其不如是者,今俱作如是观。则以是为补焉而已矣。”客闻予言而称善。予遂以“五色石”名篇而为之序。 笔炼阁主人题于白云深处 卷之一 二桥春假相如巧骗老王孙 活云华终配真才士 黄卷无灵,红颜薄命,从来缺陷难全。却赖如椽彩笔,谱作团圆。纵有玉埋珠掩,翻往事,改成浓艳。休扼腕,不信佳人,偏无福份邀天。 右调《恋芳春》 天下才子定当配佳人,佳人定当配才子。然二者相须之殷,往往相遇之疏。绝代娇娃偏遇着庸夫村汉,风流文士偏不遇艳质芳姿。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配合。即如谢幼舆遇了没情趣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齿;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儿夫,终身饮恨,每作诗词必多断肠之句,岂不是从来可恨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莺莺,偏又乱之而不能终之,他日托言表兄求见而不可得;王娇娘既遇了申生,两边誓海盟山,究竟不能成其夫妇,似这般决裂分离,又使千百世后读书者代他惋惜。这些往事不堪尽述,如今待在下说一个不折齿的谢幼舆,不断肠的朱淑真,不负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娇娘,才子佳人天然配合,一补从来缺陷。这桩佳话其实足动人听。 话说元武宗时,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个乡绅,姓陶名尚志,号隐斋,甲科出身,历任至福建按察司,只因居官清介,不合时宜,遂罢职归家。中年无子,只生一女,小字含玉,年方二八,生得美丽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之外,诗词翰墨,无所不通。陶公与夫人柳氏爱之如宝,不肯轻易许入,必要才貌和她相当的方与议婚,因此迟迟未得佳配。陶公性爱清幽,于住宅之后起建园亭一所,以为游咏之地。内中多置花木竹石,曲涧流泉,依仿西湖景致;又于池上筑造双桥,分列东西,以当西湖六桥之二。因名其园,曰双虹圃,取双桥落彩虹之意。这园中景致,真个可羡。正是: 碧水遥看近若空,双桥横梗似双虹。 云峰映射疑天上,台榭参差在镜中。 陶公日常游咏其中,逍遥自得。 时值春光明媚,正与夫人、小姐同在园中游赏,只见管门的家人持帖进禀道:“有武康县黄相公求见。”陶公接帖看时,见写着年侄黄琮名字,便道:“来得好,我正想他。”夫人问道:“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黄有章之子,表字黄苍文。当年黄兄去世之时,此子尚幼。今已长成,读书入泮,甚有文誉。我向闻其名,未曾会面。今来拜谒,须索留款。”夫人听说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园中来,先携着小姐入内去了。陶公即出至前厅,叫请黄相公相见。只见那黄生整衣而入,你道他怎生模样? 丰神隽上,态度安闲。眉宇轩轩,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怀。昔日叨陪鲤对,美哉玉树临风;今兹趋托龙门,允矣芳兰竟体。不异潘郎掷果返,恍疑洗马渡江来。 陶公见他人物俊雅,满心欢喜,慌忙降阶而迎。相见礼毕,动问寒暄,黄生道:“小侄不幸,怙恃兼失,茕茕无依。久仰老年伯高风,只因带水之隔,不得时亲杖履。今游学至此,冒叩台墀,敢求老年伯指教。”陶公道:“老夫与令先尊夙称契厚,不意中道弃捐。今见贤侄,如见故人。贤侄天资颖妙,老夫素所钦仰。今更不耻下问,足见虚怀。”黄生道:“小侄初到,舍馆未定,不识此处附近可有读书之所?必得密迩高斋,以便朝夕趋侍。”陶公道:“贤侄不必别寻寓所,老夫有一小园,颇称幽雅,尽可读书。数日前本地木乡宦之子木长生,因今岁是大比之年,欲假园中肄业,老夫已许诺。今得贤侄到来同坐,更不寂寞。但简亵嘉宾,幸勿见罪。”黄生谢道:“多蒙厚意,只是搅扰不当。”陶公便命家人引着黄家老苍头搬取行李去园中安顿,一面即置酒园中,邀黄生饮宴。黄生来至园中,陶公携着他到处游览。黄生称赞道:“佳园胜致毕备,足见老年伯胸中丘壑。”陶公指着双桥道,“老夫如今中分此二桥,自东桥一边,贤侄与木兄作寓。西桥一边,老夫自坐。但老荆与小女常欲出来游赏,恐有不便,当插竹编篱以间之。”黄生道:“如此最妙。”说话间,家人禀酒席已完,陶公请黄生入席。黄生逊让了一回,然后就座。饮酒中间,陶公问他曾姻否,黄生答说尚未婚娶。陶公叩以诗词文艺,黄生因在父执之前,不敢矜露才华,只略略应对而已。宴罢,陶公便留黄生宿于园内。次日即命园公于双桥中间编篱遮隔,分作两下。只留一小小角门,以通往来。黄生自于东边亭子上做了书室,安坐读书。 不一日,只见陶公同着一个方巾阔服的丑汉到亭子上来,黄生慌忙迎接。叙礼毕,陶公指着那人对黄生道:“此位便是木长生兄。”黄生拱手道:“久仰大名。”木生道:“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贱柬,异日尚容专拜。”陶公道:“二位既为同学,不必拘此客套。今日叙过,便须互相砥志。老夫早晚当来捧读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奉陪。”因指着一个小阁向木生道:“木兄竟于此处下榻可也。”说罢,作别去了。二人别过陶公,重复叙坐。黄生看那木生面庞丑陋,气质粗疏,谈吐之间又甚俚鄙,晓得他是个膏粱子弟,挂名读书的。正是: 面目既可憎,语言又无味。 腹中何所有?一肚腌臜气。 原来那木长生名唤一元,是本学秀才。其父叫做木采,现任江西南赣兵道,最是贪横。一元倚仗父势,夤缘入学,其寔一窍未通。向因父亲作宦在外,未曾与他联姻。他闻得陶家含玉小姐美貌,意欲求亲,却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足动人,故借读书为名,假寓园中,希图入脚。不想先有一个俊俏书生在那里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不乐。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发着急。当下本家仆人自把书集等物安放小阁中,一元别却黄生,自去阁内安歇。 过了一日,一元到黄生斋头闲耍,只见白粉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乾,道是: 时时竹里见红泉,殊胜昆明凿汉年。 织女桥边乌鹊起,悬知此地是神仙。 右集唐一绝题双虹圃 一元看了,问是何人所作。黄生道:“是小弟适间随笔写的,不足寓目。”一元极口赞叹,便把来念了又念,牢牢记熟。回到阁中,想道:“我相貌既不及黄苍文,才调又对他不过,不如先下手为强。他方才这诗,陶公尚未见,待我抄他的去送与陶公看,只说是我做的。陶公若爱才,或者不嫌我貌,那时央媒说亲便有望了。”又想道:“他做的诗,我怎好抄得?”却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难道我便抄他不得?只是他万一也写去与陶公看,却怎么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见了他的诗,问起我来,我只认定自己做的,倒说他是抄袭便了。”算计已定,取幅花笺依样写成,后书“通家侄木一元录呈隐翁老先生教政。”写毕,随即袖了,步至角门边,欲待叩门而入,却恐黄生知觉,乃转身走出园门,折到大门首,正值陶公送客出来。一元等他送过了客,随后趋进。陶公见了,相揖就座。问道:“近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冗,未及请教。今日必有佳篇见示。”一元道:“谫劣下才,专望大诲,适偶成一小诗,敢以呈丑,唯求斧政,”袖中取出诗笺,陶公接来看了,大赞道:“如此集唐,真乃天造地设,但恐小园不足当此隆誉。”因问:“敝年侄黄苍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谎道:“黄兄制作虽未请教,然此兄最是虚心。自己苦吟不成,见了拙咏,便将吟藁涂落,更不录出,说道:‘兄做就如我做了。’竟把拙咏写在壁上,不住地吟咏。这等虚心明友,其实难得。”陶公道:“黄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做,或者见尊咏太佳,故搁笔耳。虽然如此,老夫毕竟要他自做一首。”说罢,便同着一元步入后园,径至黄生斋中。相见毕,看壁上时,果然写着这首诗。陶公道:“贤侄大才,何不自著佳咏,却只抄录他人之语?”黄生听了,只道说他抄集唐人诗句,乃逊谢道:“小侄菲陋,不能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袭掩拙。”陶公见说,信道他是抄袭一元的,乃笑道:“下次还须自做为妙。”言讫,作别而去。一元暗喜道:“这番两家错认得好,待我有心再哄他一哄。”便对黄生道:“适间陶公虽说自做为妙,然自做个若集唐之难。把唐人诗东拆一句,西拆一句,凑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不容易。吾兄可再集得一首么?”黄生道:“这何难,待小弟再集一首请教。”遂展纸挥毫,又题一绝道: 闲云潭影日悠悠,别有仙人洞壑幽。 旧识平阳佳丽地,何如得睹此风流。 右集唐一绝再题双虹圃 一元看了,拍手赞叹,便取来贴在壁上。黄生道:“不要贴罢,陶年伯不喜集唐诗。他才说得过,我又写来粘贴,只道我不虚心。”一元道:“尊咏绝佳,但贴不妨。”黄生见一元要贴,不好揭落得,只得由他贴着。一元回至阁中,又依样录出,后写自己名字。至次日,封付家僮,密送与陶公。陶公见了,又大加称赏。却怪黄生为何独无吟咏,因即步至黄生书室,欲观其所作。相见了,未及开言,却见壁上又粘着此诗,暗想道:“此人空负才名,如何只抄别人的诗,自己不做一句?”心下好生不悦,口中更不复说,只淡淡说了几句闲话,踱进去了。一元这两番脱骗神出鬼没,正是: 掉谎脱空为妙计,只将冷眼抄他去。 抄人文字未为奇,反说人抄真怪异。 一元此时料得陶公已信其才,便欲遣媒说亲,恐再迟延,露出马脚。却又想道:“向慕小姐美貌,只是未经目睹。前闻园公说,她常要来园中游赏,故编篱遮隔,为何我来了这几时,并不见她出来?我今只到桥上探望,倘若有缘,自然相遇。”自此,时常立在东桥探望西桥动静。 原来小姐连日因母亲有恙,侍奉汤药,无暇窥园。这一日,夫人病愈,小姐得暇,同了侍儿拾翠,来至园中闲步。那拾翠是小姐知心贴意的侍儿,才貌虽不及小姐,却也识字知书,形容端雅。当下随着小姐步至桥边,东瞻西眺,看那繁花竞秀,百卉争妍。不想一元此时正立在东边桥上,望见西桥两个美人临池而立,便悄然走至角门边,舒头探脑地看。拾翠眼快,早已瞧见,忙叫小姐道:“那边有人偷看我们。”小姐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丑汉在那里窥觑,连忙转身,携着拾翠一同进去了。正是: 未与子都逢,那许狂且觇。 却步转身回,桥空人不见。 一元既见小姐,大喜道:“小姐之美,名不虚传。便是那侍儿也十分标致。我若娶了小姐,连这侍儿也是我的了。”随即回家,央了媒妪到陶家议亲。陶公私对夫人道:“前见黄生人物俊雅,且有才名,我颇属意。谁想此人有名无实,两番做诗,都抄了木长生的。那木长生貌便不佳,却倒做得好诗。”夫人道:“有貌无才,不如有才无貌。但恐貌太不佳,女儿心上不乐。婚姻大事,还须详慎。”陶公依言,遂婉复媒人,只说尚容商议。 原来陶公与夫人私议之时,侍儿拾翠在旁一一听得。 便到房中一五一十地说与小姐知道。小姐低头不语,拾翠道:“那木生莫非就是前日在桥边偷觑我们的?我看这人面庞粗陋,全无文气,如何老爷说他有才?不知那无才有貌的黄生又是怎样一个人?”小姐道:“这些事只顾说他怎的。”拾翠笑了一声,自走开去了。小姐口虽如此说,心上却放不下。想道:“这是我终身大事,不可造次。若果是前日所见那人,其寔不像有才的。爹爹前日说那黄生甚有才名,如何今又说他有名无实?”又想道: “若是才子,动履之间,必多雅致;若果有貌无才,其举动自有 一种粗俗之气。待我早晚瞒着丫鬟们,悄然独往后园偷瞧一回,便知端的了。” 过了几日,恰遇陶公他出,后园无人。小姐遣开众丫鬟,连拾翠也不与说知,竟自悄地来到园中。原来这几日木一元因与陶家议亲,不好坐在陶家,托言杭州进香,到西湖上游耍去了。黄生独坐园亭,因见池水澄澈可爱,乃手携书卷,坐于东桥石栏之上,对着波光开书朗诵。小姐方走到西桥,早听得书声清朗,便轻移莲步,密启角门,潜身张看。只见黄生对着书编呷唔不辍,目不他顾。小姐看了半晌,偶有落花飘向书卷上,黄生仰头而视,小姐恐被他瞧见,即闭上角门,仍回内室。想道:“看这黄生声音朗朗,态度翩翩,不像个没才的。还只怕爹爹失于藻鉴。”想了一回,见桌上有花笺一幅,因题诗一首道: 开卷当风曳短襟,临流倚石发清音。 想携谢眺惊人句,故向桥头搔首吟。 题罢,正欲藏过,却被拾翠走来见了,笑道:“小姐此诗想有所见。”小姐含羞不答。抬翠道:“看此诗所咏,必非前日所见之人。小姐不必瞒我,请试言之。”小姐见她说着了,只得把适间私往园中窥见黄生的话说了一遍。拾翠道:“据此看来,黄生必是妙人,非木家丑物可及。但如今木生倒来求婚,老爷又认他是个才子,意欲许允。所以不即许者,欲窥小姐之意耳。小姐须要自己放出主意。”小姐道:“黄生器宇虽佳,毕竟不知内才如何;木生虽说有才,亦未知虚实。爹爹还该面试二生,以定优劣。”拾翠道:“小姐所见极是。何不竟对老爷说?”小姐道:“此岂女儿家所宜言,只好我和你私议罢了。”正话间,小鬟来说,前厅有报人来报老爷喜信。小姐闻言,便叫拾翠收过诗笺,同至堂前询问。只见夫人正拿报帖在那里看。小姐接来看时,上写道: 兵科乐成一本,为吁恩起废事。奉圣旨:陶尚志着照原官降级调用,该部知道。随经部覆:陶尚志降补江西赣州府军务同知,限即赴任。奉圣旨是。 第107章 五色石(2) 原来这兵科乐成,号宪之,为人公直,甚有作略,由福建知县行取入科,是陶公旧时属官,向蒙陶公青目,故今特疏题荐。当下陶公闻报,对夫人道:“我已绝意仕进,不想复有此役。既奉简书,不得不往。但女儿年已长成,姻事未就。黄生既未堪入选,木生前日求婚,我犹豫未决。今我选任赣州,正是他父亲的属官。若他再来说时,不好拒得。”小姐见说起木家姻事,便怏怏地走开去了。夫人道:“据说黄生有貌,木生有才,毕竟不知女儿心上取哪一件?”拾翠便从旁接口道:“窥小姐之意,要请老爷面试二生,必须真正才子,方与议婚。”陶公道:“这也有理,但我凭限严紧,急欲赴任,木生在杭州未归,不及等他,却怎么处?”夫人道:“这不妨,近日算命的说我有些小悔,不该出门。相公若急欲赴任,请先起身,我和女儿随后慢来,待我在家垂帘面试,将二生所作,就付女儿评看何如?”陶公道:“此言极是。”少顷,黄生登堂作贺,陶公便说:“老夫刻期赴任,家眷还不同行,贤侄可仍寓园中,木兄少不得也就来的。”黄生唯唯称谢。陶公择了吉日,束装先到任所去了。 黄生候送了一程,仍回双虹圃。方入园门,遥见隔篱有红妆掩映。黄生悄悄步至篱边窥觑,只见一个美人凭着桥栏,临池而坐。有词一首,单道那临池美人的好处: 天边织女降层霄,凌波香袂飘。谁云洛浦佩难招,游龙今未遥。腰细柳,口樱桃,春山淡淡描。双桥若得当蓝桥,如何贮阿娇? 原来那美人就是含玉小姐,她因父亲匆匆出门,未及收拾园中书集,故特来检点,偶见池中鱼游水面,遂凭栏而观,却不防黄生在篱外偷睛饱看。少顷,拾翠走来叫道:“小姐请进去罢。”小姐方才起身,冉冉而去。黄生看得仔细,想道:“天下有恁般标致女子,就是这侍儿也甚风韵。她口呼小姐,必是陶年伯令爱。吾闻年伯艰于择婿,令嫒尚未字人。像我黄苍文这般才貌,可也难得,如何当面错过!”又想道:“从来佳人必爱才子。方才我便窥见小姐,小姐却未见我。她若见我,自然相爱,可惜被这疏篱遮隔了,不然,我竟闯到她跟前,看她如何了。”痴痴地想了一回,便去白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插棘为藩竹作墙,美人咫尺隔苍霜。 东篱本是渊明业,花色还应独取黄。 右题双虹圃疏篱一绝 自此黄生读书之暇,常到篱边窥看。 忽一日,陶家老苍头传夫人之命,请黄生至前堂饮酒,说道:“木相公昨已归家,老夫人今日设宴款他,特请相公一同叙饮。”黄生想道:“此必因陶年伯做了木乡宦的属官,故款其子以致殷勤耳。”便同着苍头来到前堂,恰好木一元也到。相见叙话,一元扬扬得意。原来一元从武陵归,闻陶公做了他父亲属官,欢喜道:“今番去求婚,十拿九稳的了。”及见陶家请酒,认道是好意,故欣然而来。堂中已排列酒席,苍头禀道:“老爷不在家,没人作主,便请二位相公入席,休嫌简亵。”一元道:“你老爷荣行,我因出外未及候送,今反造扰,何以克当?”黄生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弟代敝年伯奉陪。”一元道:“兄是远客,还该上坐。”两个逊一回,大家序齿,毕竟一元僭了。酒至半酣,忽闻里边传命,敦将堂帘垂下,老夫人出来也。黄生不知何意,一元却认是要相他做女婿,只把眼睃着帘内,妆出许多假风流身段。着寔难看。正做作得高兴,只见苍头捧着文房四宝,达到席上道:“夫人说,双虹小圃未得名人题咏,敢求二位相公各制新词一首,为园亭生色,万祈勿吝珠玉。”一元听罢,惊得呆了。一时无措,只支吾道:“题词不难,只是不敢以醉笔应命,且待明日做了送来罢。”黄生笑道:“饮酒赋诗,名人韵事,木兄何必过谦。况伯母之命,岂可有违。待小弟先著俚词,抛砖引玉。”说罢,展纸挥毫,不假思索,题成《忆秦娥》词一首: 芳园僻,六桥风景三之一。三之一,移来此地,更饶幽色。漫夸十里波光碧,何如侧足双桥立。双桥立,蟠虹绕处,如逢彩石。 一元见黄生顷刻成章,愈加着急。没奈何,只得也勉强握管构思,却没想一头处。苍头一面先将黄生题词送进去了。须臾,出来说道:“夫人见词,极其称赏。今专候木相公佳制,以成双美。”一元急得肠断,攒眉侧脑,含毫苦吟,争奈一个字也不肯到笔下来。正是: 耳热头疼面又赤,吮得枯唇都是墨。 髭须捻断两三茎,此处无文抄不得。 一元正无奈何,只见苍头又来说道:“夫人说,圃中东西二桥,今我家与二位相公各分其半,乞更以半圃为题,即景题词一首。”一元见一词未成,又出一题,吓得目瞪口开,连应答也 应答不出了。黄生却不慌不忙,取过纸笔,立地又成一词,仍用前调:银河畔,牛郎织女东西判。东西判,平分碧落,中流 隔断。等闲未许乘槎泛,何时得赐仙桥便。仙桥便,佳期七夕,终须相见。 黄生写完,问道:“木兄佳作曾完否?请一发做了第二题。”一元料想挣扎不出什么来,乃佯作醉态,掷笔卷纸道;“拙作已完,但甚潦草,尚欲细改,另日请教。”苍头还在旁催促道:“老夫人立候,便请录出罢。”倒是黄生见不像样,对苍头道:“你先把我的送进去,木相公已醉,只好明日补做了。”一元便起身告辞,假做踉跄之状,叫家人扶着去了。黄生亦传言致谢了夫人,自回双虹圃中。夫人命苍头送茶来,黄生问道:“夫人见我题词,果然怎么说?”苍头道:“题目便是夫人出的,文字却是小姐看的。”黄生惊喜道:“原来你家小姐这等聪明。”苍头笑道:“相公可知,夫人今日此举正为小姐哩。前日木相公曾央媒来议亲,故今日面试他的文才,不想一字不成,夫人好生不乐,只称赞相公大才。”黄生听说,不觉大喜。正要细问,却因苍头有别事,匆匆去了。黄生想道:“木家求婚的倒不成,我不求婚的倒有些意思。这两首词就是我定婚的符帖了。”便将两词写在壁上,自吟自咏道:“银河织女之句,暗合道妙,岂非天缘?”想到妙处,手舞足蹈。 不说黄生欢喜,且说木一元回家,懊恨道:“今日哪里说起,弄出这个戏文来!若是老夫人要面试真才,方许亲事,却不倒被小黄得了便宜去。”想了一想道:“有了,我索性假到底罢。明日去抄了小黄的词,认做自己制作,连夜赶到江西,面送与陶公看。说他夫人在家垂帘面试,我即席做成的,他自然准信。一面再要父亲央媒去说,他是属官,不怕不从。既聘定了,便是夫人到时对出真假,也只索罢了。妙计,妙计!”次日,便往双虹圃中。黄生正在那里吟味这两词,见了一元,拱手道:“木兄佳作,想已录出,正要拜读。”一元道:“珠玉在前,小弟怎敢效颦。昨因酒醉,未及细读佳章,今日特来请教。”黄生指着壁上道:“拙作不堪,幸赐教政。”一元看了一头赞叹,一头便把笔来抄录,连前日写在壁上的这首疏篱绝句也都抄了。黄生道:“俚语抄他则什?”一元道:“正要抄去细读。”见黄生有一本诗稿在案头,便也取来袖了。黄生道:“这使不得。”一元道;“小弟虽看不出,吾兄幸勿吝教。捧读过了,即当奉还。”说罢,作别回家,欢喜道:“不但抄了诗词,连诗稿也被我取来。我今都抄去哄骗陶公,不怕他不信。”遂将两词一绝句写在两幅花笺上,诗稿也依样抄誊一本,都写了自己名姓,打点停当,即日起身,赴江西去了。正是: 一骗再骗,随机应变。 妙弄虚头,脱空手段。 却说夫人面试二生优劣已定,正要到任所对陶公说知,商量与黄生联姻,不意身子偶染一病,耽延月余方才平复,因此还在家中养病,小姐见黄生题词,十分赞赏。侍儿抬翠道:“前日夫人面试之时,拾翠曾在帘内偷觑,那黄生果然是个翩翩美少年,正堪与小姐作配。相形之下,愈觉那木生丑陋了。”小姐道:“黄生既有妙才。如何老爷前日说他倒抄了木生的诗?那木生面试出丑,如何前日又偏做得好诗?”拾翠道:“便是,这等可疑,竟去问那黄生,看他怎么说?”小姐沉吟道:“去问也使得,只是勿使人知觉。”拾翠应诺,便私取小姐前日所题诗笺带在身畔,悄地来到后园,开了篱边角门,走过东桥。只见黄生正在桥头闲看,见了拾翠,认得是前番隔篱所见这个侍儿,连忙向前作揖。拾翠回了一礼,只说要到亭前采花。黄生随她到亭子上,拾翠采了些花。黄牛问道:“小娘子是夫人的侍妾,还是小姐的女伴?”拾翠笑道:“相公问他作什?”黄生道:“小生要问夫人见我题词作何评品?”拾翠道:“尊制绝佳,夫人称羡之极。只是木相公亦能诗之人,如何前日不吟一字?”黄生道:“我与木兄同坐了这几时,并不曾见他有什吟咏。”拾翠道:“他有题双虹圃的集唐诗二首,送与老爷看,老爷极其称赞。闻说相公这般人才,也甘拜下风。怎说他没什吟咏?”黄生惊道:“哪里说起!”指着壁上道:“这两首集唐诗是小生所作,如何认做他的?”拾翠道;“他说相公并不曾做,只抄录了他的。”黄生跌足道:“畜生这等无耻,怎么抄我诗去哄你老爷,反说我抄他的?怪道你老爷前日见了我诗,怏怏不乐,说道不该抄袭他人的。我只道他说不要集唐人旧句,原来却被这畜生脱骗了。他设心不良,欲借此为由,妄议婚姻。若非前日夫人当堂面试,岂不真伪莫分。”拾翠笑道:“当堂面试倒是我小姐的见识,若论老爷,竟被他骗信了。”黄生道:“小姐既有美貌,又有美才,真伪自难逃其明鉴。”拾翠道:“我小姐的美貌,相公何由知之?”黄生笑道:“寔不相瞒,前日隔篱遥望,获睹娇姿,便是小娘子的芳容,也曾窃窥过来。若不信时,试看我壁上所题绝句。”拾翠抬头看了壁上诗,笑道:“花色取黄之语,属望不小,只是相公会窃窥小姐,难道小姐偏不会窃窥相公?”黄生喜道:“原来小姐已曾窥我来。她见于我,可有什说?”拾翠道:“她也曾吟诗一首。”黄生忙问道:“诗怎么样的,小娘子可记得?”拾翠道:“记却不记得,诗笺倒偶然带在此。”黄生道:“既带在此,乞即赐观。”拾翠道:“小姐的诗,我怎好私付相公?”黄生央恳再三,拾翠方把诗笺递与。黄生看了大喜道:“诗意清新,班姬、谢蕴不是过也。小生何幸,得邀佳人宠盼。”便又将诗朗吟数过,笑道:“小姐既效东邻之窥,小生顾与东床之选。”拾翠道:“才子佳人,互相心许,夫人亦深许相公才貌,婚姻自可有成。今岁当大比,相公且须专意功名。”黄生道:“多蒙指教。只是木家这畜生,前日把我诗词诗稿都取了去,近闻他已往江西.只怕又去哄你老爷。况你老爷又是他父亲的属官,万一先许了他亲事,岂不大误。”拾翠道:“这也虑得是,当为夫人言之。”说罢,起身告辞。黄生还要和她叙话,恐被外人撞见,事涉嫌疑,只得珍重而别。 拾翠回见小姐,细述前事。小姐道:“原来木生这等可笑。只是我做的诗,你怎便付与黄生?”拾翠道:“今将有婚姻之约,这诗笺便可为御沟红叶了。但木家恶物窃诗而行,倘又为脱骗之计,诚不可不虑。”小姐道:“奸人假冒脱骗,毕竟露些破绽。老爷作事把细,料不为所惑。夫人病体己痊,即日也要到任所去也。”言未已,丫鬟传说夫人已择定吉期,只在数日内要往江西去了。小姐便与拾翠检点行装,至期随着母亲一同起行。黄生亦谢别了陶老夫人,往杭州等候乡试,不在话下。 却说木一元到江西,见了父亲木采,说知陶家议亲一事。木采道:“这不难。他是我属官,不怕不依我。我闻他与本府推官白素僚谊最厚,我就托白推官为媒。”一元大喜。次日袖了抄写的诗词诗稿,具了名帖,往拜陶公。 且说陶公到任以来,刑清政简,只本地常有山贼窃发,陶公职任军务,颇费经营,幸得推官白素同心赞助。那白推官号绘庵,江南进士,前任广东知县。开来赣州做节推,也到任末几,为人最有才干。但中年丧妻,未有子嗣。亦只生得一女,名唤碧娃,年将及笄,尚未字人,聪明美丽,与陶小姐仿佛。白公因前在广东,路途遥远。不曾带女儿同行。及升任赣州,便从广东到了江西任所,一面遣人到家接取小姐,叫她同着保母到赣州来,此时尚未接到,那白公欲为女儿择婿,未得其人,因与陶公相契,常讨陶公悦:“可惜寅翁也只有今爱,若还有会郎时,我愿将小女为配。” 当日陶公正在门公衙中议事而回,门吏禀说兵道木爷的公子来拜。陶公看了帖。请入后堂,相见叙坐寒温罢,一元把夫人垂帘面试的事从容说及,随将词笺送上。陶公看了,点头称赏。因问黄生那日所作如何,一元便道:“黄生这日未曾脱稿,拙咏却承他谬赏,又抄录在那里了。”陶公不乐道:“黄生荚如冠玉,其中无有,单会抄人文字,自己竟做不出。”一元道:“这是他虚心处。他若做出来。自然胜人。都因拙咏太速就了。以致他垂成而辄止。”说罢,又将诗稿一本并绝句一首送上.说道:“这是晚生平日所作,黄兄也曾抄去。今乞老先生教政。”陶公正欲展看,前堂传鼓有要紧公事,请出堂料理。一元起身告别,陶公道:“尊作尚容细读。”别了一元,出堂料理公事毕,至晚退归私署,想道:“人不可貌相,谁知木生倒有此美才,黄生倒这般不济。既经夫人面试优劣,东床从此可定矣。”遂于灯下将一元所送诗词细看,见词中暗寓婚姻会台之意,欣然首肯。及见疏篱绝句,私忖道:“用渊明东篱故事,果然巧合。但花色取黄之语,倒像替黄生做的,是何缘故?”心中疑惑,乃再展那诗稿来看,内有《寓双虹圃有怀》一首,中一联云: 离家百里近,作客一身轻。 陶公道:“他是本地人,如何说离家百里?奇怪了!”再看到后面,又有《自感》一首,中一联云: 蓼莪悲罔极,华黍泣终天。 陶公大笑道:“他尊人现在。何作此语?如此看来,这些诗通是蹈袭的了。”又想道:“黄生便父母双亡,百里作客,莫非这诗倒是黄生做的?况花色取黄之句,更像姓黄的声口。”又想道:“木生若如此蹈袭,连那两词及前日这两首集唐诗也非真笔。只是他说夫人面试,难道夫人被他瞒过?且待夫人到来便知端的。”正是: 抄窃太多,其丑便出。 只因假透,反露本色。 次门,陶公才出堂,只白推官来拜。作了揖,便拉着陶公进后堂坐定,说道:“小弟奉木道台之命,特来与令嫒作伐。”陶公笑道:“莫非就是木公子么?”白公道:“正是木公子。道台说寅翁在家时,已有成言。今欲就任所行聘,特令小弟执柯。”陶公道:“此事还要与老荆商议。今老荆尚未来,待其来时商议定了,方好奉覆。”白公应诺,即将此言回复木采。 不一日,陶公家眷已到,迎进私衙,相见毕,说了些家务。陶公询问面试二生之事。夫人将黄生即席题词,木生一字不就,装醉逃归的话一一说了。陶公道:“木家小子这等奸险!”便也将一元假冒诗词先来脱骗,及木采求婚、白公作伐,并自己阅诗生疑、不肯许婚的话说与夫人。小姐在旁听了,微微含笑,目视拾翠,拾翠也忍笑不住。夫人道:“早是不曾许他,险些被他误了。”陶公道:“黄生才貌兼优,可称佳婿。等他乡试过了,便与议婚。” 隔了一日,白公又传木采之命,来索回音。陶公道:“木公所命,极当仰从。但一来老荆之意要女婿入赘,木公只有一子,岂肯赘出?二来同在任所,尊卑统属,不便结婚;三来小女近有小恙,方事医药,未暇谋及婚姻。乞寅翁婉覆之。”白公道:“婚姻事本难相强,小弟便当依言往覆。”至次日,白公以陶公之言回复木采。木采大怒道:“陶同知好没礼!为何在家时已有相许之意,今反推三阻四,不是明明奚落我?”白公道:“大人勿怒,可再婉商。”木采道:“不必强他了,我自有道理。” 正说间,门役传进报帖一纸,上写道: 兵科给事中乐成,钦点浙江主试。因房考乏员,该省监场移文,聘取江西赣州府推官白素分房阅卷,限文到即行。 第108章 五色石(3) 木采看了道:“贵厅恭喜。”白公便道:“既蒙下聘,例应回避,卑职就此告辞。”木采道:“且慢,尚有话说。”便教掩门,留入后堂,密语道:“小儿姻事尚缓,功名为急。今贵厅典试敝乡,万祈照拂,不敢忘报。”说罢,作揖致恳。白公不好推托,只得唯唯。木采竟自定下卷中暗号,嘱咐白公,白公领诺而出。 木采才送了白公出堂,只见飞马报到各山苗僚大乱,势甚猖獗,军门传檄兵道,作速调官征剿。木采闻报,想道:“专怪陶老倔强,今把这件难事总成了他罢。”便发令箭,仰本府军务同知统领士兵剿贼。陶公明知他为姻事衔恨,公报私仇,却没奈何,只得领兵前去。谁想木采把精壮兵马都另调别用,只将老弱拨与,又不肯多给粮草。白推官又入帘去了,没人赞助。陶公以孤身领着疲卒枵腹而战,不能取胜。相持了多时,贼众大队掩至,官军溃散,陶公仅以身免。木采乃飞章参劾陶公,一面另拨兵将御敌,陶公解任待罪。 却说夫人、小姐自陶公领兵去后,心惊胆战。后来纷纷传说,有道官兵杀败,陶同知被害了;有道陶同知被贼活捉去了;有道陶同知不知去向了。凶信沓至,举家惊惶。小姐晓得父亲为她姻事起的祸根,一发痛心,日夜啼哭,染成病。及至陶公回署时,小姐已卧病在床。陶公见女儿患病,外边贼信又紧,恐有不虞,先打发家眷回家,自己独留任所候旨。夫人护着小姐扶病登舟,不在话下。 且说兵科乐成奉命浙江主试,矢公矢慎,遴拔真才。一日,正看那各经房呈来的试卷,忽觉身子困倦,隐几而卧。梦见一只白虎,口衔一个黄色的卷子,跳跃而来。乐公惊醒,想道:“据此梦兆,今科解元必出在白推官房里。”少顷,果然白推官来呈上一个试卷道:“此卷可元。”乐公看那卷时,真个言言锦绣,字字珠玑,遂批定了第一名。到填榜时,拆号书名,解元正是黄琮,恰应了白虎衔黄卷之梦。木一元也中在三十名内,是白公房里第三卷。原来白公虽受了木家嘱托,却原要看文字可取则取,若是差池,也不敢奉命。这木一元却早自料不能成篇,场中文字又不比黄生的诗词可以现成抄写,只得着金银,三场都买了夹号,央倩一个业师代笔,因此文字清通,白公竟高高的中了他。正是: 琳琅都是情人笔,锦绣全然非我才。 有人问我求文字,容向先生转借来。 话分两头。且说黄生自未考之前,在杭州寓所读书候试,因想着陶家姻事不知成否若何,放心不下。闻说天竺寺观音大士甚有灵感,遂办虔诚去寺中拜祷,保佑婚姻早成,兼求功名有就。拜祷毕,在寺中闲玩。走过佛殿后,忽见四五个丫鬓、养娘们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冉冉而来,后面又跟着几个仆从。那女郎生得眉如秋水,黛比春山,体态轻盈,丰神绰约,真个千娇百媚。黄生见了,惊喜道:“怎么天下又有这般标致女子?”便远远地随着她往来偷看。转过回廊,只见又有一个从人走来叫道:“请小姐下船罢,适间有人传说江西山贼作乱,只怕路上难行,须趁早赶到便好。”那女听说,不慌不忙,步出寺门,黄生也便随出,见这女子上了一乘小轿,女侍们都坐小轿,仆从簇拥而行,口中说道:“大船已开过码头子,轿子快到船边去。”黄生呆呆地立着,目送那女子去得远了,方才回寓。正是: 已向桥边逢织女,又从寺里遇观音。 天生丽质今有两,搅乱风流才士心。 看官听说,那女不是别人,就是白推官的女儿碧娃小姐,因父亲接她到任所去,路经杭州,许下天竺香愿,故此特来寺里进香,不期被黄生遇见。那黄生无意中又遇了个美人,回到寓所想道:“我只道陶家小蛆的美貌天下无双,不想今日又见这个美人,竟与陶小姐不相上下;不知是谁家宅眷?”又想道:“听他们从人语音,好像江南人声口,又说要往江西去.此女必是江南什么官宦人家之女,随着父母到任所去的。我何幸得与她相遇,甚是有缘。”又自笑道:“她是个宦家女,我是个穷措大,料想无由作合,除非今科中了,或者可以访求此佳丽。”却又转一念道:“差了,我方欲与陶小姐共缔白头,岂可于此处又思缘鬓?况萍踪邂逅,何必挂怀。”忽又想道:“适闻他们从人说,江西山贼作乱,不知此信真否?此时陶公家眷不知曾到也未,路上安否?木一元到江西,不知作何举动?我若不为乡试羁身,便亲到那边探视一番,岂不是好!”又想了一想道:“我今虽不能亲往,先遣个人去通候陶公,就便打听姻事消息,有何不可?”算计已定,修书一封,吩咐一个老仆,教他到江西赣州府拜候陶爷,并打探小姐姻事来回报。 老仆领了主命,即日起身。迤来至半路,只听得往来行人纷纷传说赣州山贼窃发,领兵同知陶某失机了。那老仆心中疑惑,又访问从赣州来的人,都说陶同知失机,被兵道题参解任待罪,家眷先回来了。老仆探得此信,一路迎将上去,逢着官船便问。又行了几程,见有一只座船停泊河干,问时,正是陶同知的家眷船。老仆连忙到船上通候,陶家的家人说道:“老爷还在任所候旨,家眷先回。今老夫人因小姐有恙,故泊船在此延医看视。”老仆细问陶公任所之事,家人备述陶公因不许木家姻事,触怒丁木兵道,被他借端调遣,以致失误军务,几乎丧命。小姐惊忧成疾,扶病下船,今病势十分危笃,只怕凶多吉少。 正说间,忽闻船中号哭之声,说道:“小姐不好了。”一时举舟惊惶,家人们打发老仆上了岸,都到前舱问候去了。那老仆见这光景,只道小姐已死,因想道;“主人差我去通候陶爷,实为小姐姻事。今小姐既已变故,我便到赣州也没用。不如仍回杭州寓所,将此事报知主人,别作计较。”遂也不再去陶家船上探问,竟自奔回。 此时黄生场事已毕,正在寓所等揭晓,见老仆回来,便问如何回得恁快,老仆道:“小的不曾到赣州,只半路便回的。”黄生问是何故,老仆先将半路遇见陶家内眷的船,探知陶公为小姐姻事与木家不合,以致失事被参,现今待罪任所的话说了一遍。黄生嗟叹道:“木家父子这等没礼!然陶公虽被参,不过是文官失事,料也没什大罪,挤得削职罢了。幸喜不;曾把小姐姻事误许匪人,你还该到他任所面致我殷勤之意。或者他就把姻事许我也未可知。如何半路就回了?”老仆道:“相公还不晓得,小姐惊忧成疾,扶病登舟。到了半路,病势甚笃。”黄生吃惊道:“原来如此!如今好了么?”老仆道:“相公休要吃惊,小姐已不好了。”黄生大惊道:“怎么说?”老仆道:“小的正在船上探问时,忽闻举舟号哭,说道‘小姐不好了’。因此小的不曾到赣州,一径来回报相公。”黄生听罢,跌足大哭,老仆苦劝不住。黄生哭了一场,叹息道:“我只指望婚姻早就,偕老百年,谁知好事难成,红颜薄命,一至于此。”因取出小姐所题诗笺,一头哭,一头吟。吟罢,又叹道:“我与她既无夫妇之缘,便该两不相遇,老天何故,又偏使我两人相窥相慕,彼此钟情耶?”呆想了一回,又拍案恨道:“我姻事已垂成,都是木家父子作耗,生巴巴地把小姐断送了。如今回想昔日隔篱偷觑、即席题词、红叶暗传、赤绳许系这些情景,俱成梦幻矣!”说罢又哭。正是: 未偶如丧偶,将弦忽断弦。 回思桥上影,疑是梦中仙。 黄生正在寓中悲恨,忽然人声鼎沸,一簇人拥将进来,报道:“黄相公中了解元!”黄生闻报,虽是悲喜交集,却到底喜不胜悲。及闻木一元也中了,又与他同房,一发心中疑忌。打发了报人,饮过了鹿鸣宴,少不得要会同年,拜座师。乐公、白公见黄生丰姿俊雅,矫矫出群,甚是欢喜。白公有意为女儿择配,等黄生来谒见时,留与细谈。问起他缔婚何姓,黄生惨然道:“门生曾与敝年伯陶隐斋之女议婚,不幸未聘而卒。”白公惊道:“原来陶寅翁的令爱已物故了,他前日原说有病。不知贤契几时与他议婚来?”黄生道:“敝年伯赴任后,年伯母在家择婿,曾蒙心许门生。”白公点头道:“怪道前日木家求婚,他说要等夫人到来商议。”黄生听了“木家求婚”四字,遂恨恨地道:“木家夺婚不成,借端陷害敝年伯,致使他令嫒中道而殂,言之痛心!”白公道:“木家求婚一事,我曾与闻,却不知陶老夫人已属意贤契。至于后来生出许多变故,此虽木公作孽,然亦数该如此。今贤契既与木生有年谊,此事还须相忘。”黄生道:“多蒙明训,但老师不知木生的为人最是可笑。”白公道:“他为人如何?”黄生便备述双虹圃抄诗脱骗,及面试出丑之事,白公沉吟道:“看他三场试卷却甚清通,若如此说来,连场中文字也有些情弊。我另日亦当面试之。”黄生道:“门生非好谈人短,只因他破坏我婚姻,情理可恶,故偶道及耳。”白公道:“陶家姻事既成画饼,贤契青年,岂可久虚良配。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虽或不及陶家小姐才貌,然亦颇娴闺范,不识贤契亦有意否?”黄生谢道:“极荷老师厚爱,但陶小姐骨肉未寒,不忍遽尔改图。”白公笑道:“逝者不可复生,况未经聘定,何必过为系恋?贤契既无父母,我亦只有一女,如或不弃,即可入赘我家。”黄生见白公美意倦倦,不敢固辞,乃道:“老师尊命,敢不仰遵。但门生与陶氏虽未聘定,实已算为元配,须为服过期年之丧,方好入赘高门。”白公道:“贤契如此,可谓情礼交至,但入赘定期来年,纳聘须在即日。我当即遣木生为媒,使之奔走效劳,以赎前愆。” 黄生称谢而别,回到寓所,想道:“承白老师厚意,我本欲先去吊奠陶小姐,少展私情,然后与白家议姻。今老师又亟欲纳聘,只得要依他了。但不知白小姐容貌比陶小姐何如?论起陶小姐之美,有一无二,除非前日大竺寺所见这个美人,庶堪仿佛,只怕白小姐比她不过。”又想道:“前日所见这女子,是江南宦家女,要往江西去的。今日老师也是江南人,在江西作宦,莫非此女就是白小姐?”又想道:“我又痴了,江南人在江西作宦的不只一人,哪里这女子恰好便是白小姐?”因又自叹道:“陶小姐与我已是两心相许,尚且终成画饼,何况偶然一面,怎能便得配合?不要痴想,只索听他罢了。” 不说黄生在寓所自猜自想,且说白公次日请木一元到公寓中,告以欲烦做媒之事。一元初时还想陶家这头亲事,到底要白公玉成,及问白公说陶小姐已死,已是没兴,不白公自己做媒不成,反要他做媒起来,好不耐烦,却又不敢违命,只得领诺。方欲告辞,白公留住,出下两个题目,只说是会场拟题,给与纸笔,要他面做。一元吃了一惊,推又推不得,做又以做不出,努腰捻肚了一日,依旧两张白纸。被白公着实数落了一场,一元羞惭无地。有词为证: 场题拟近篇。请挥毫,染素笺,一时跼蹐红生面。车家牡丹,鲜于状元,假文向冒真文惯。恨今番、又遭面试,出丑胜帘前。 白公择了吉日,与黄生联姻,一元只得从中奔走效劳。黄生纳聘之后,正打点归家,适有京报到来:朝廷以江西有警,兵科乐成才略素著,着即赴彼调度征剿事宜;其失事同知陶尚志革职回籍。乐公闻报,即日起马赴江西,白公亦回任所。黄生候送了座师、房师起身,然后归家,周旋了些世事,便买舟至秀水县,要到含玉小姐灵前祭奠,并拜候陶公起居。 却说陶公奉旨革职回籍,倒遂了他山林之志。也不候乐、白二公到,即日扁舟归里,重整故园。且喜夫人、小姐俱各无恙。看官听说:原来小姐前日患病舟中,忽然昏晕了去,惊得夫人啼啼哭哭,过了一日方才苏醒。夫人延医凋治,到得家中,已渐平愈。黄家老仆来候问时,正值小姐发昏之时,故误以凶信回报黄生,其实小姐原不曾死。当时陶公归家,闻黄生中了解元,心中甚喜。正想要招他为婿,不想木一元也恰好回家,知陶小姐未死,复遣人来求亲,且把白公托他为媒,黄生已聘白氏的事对陶家说知。陶公夫妇都不肯信。侍儿拾翠闻知此事,即报知小姐。小姐道:“不信黄生恁地薄情。”拾翠道:“此必又是木一元造言脱骗,我看黄生不是这样人。”小姐道:“今不须疑猜,只把他的序齿录来查看便了。”遂教丫鬟吩咐家人,买了一本新科序齿录来看,只见解元黄踪名下注道: 原聘陶氏,系前任福建臬宪、现任赣州二府陶公隐斋女,未娶而卒。继聘白氏,系现任赣州司争门公绘庵女。 原来黄生既面禀白公为陶小姐服丧,因此齿录上竟刻了原聘,欲待到陶家作吊时禀明陶公,执子婿之礼,哪知小姐安然无恙。当下小姐见了齿录所刻,不觉潸然泪下道:“原来他竟认我死了,果然别聘了白氏女。好孟浪也,好薄情也!”拾翠也十分不忿,便把齿录送与夫人看,道:“天下有这等可笑之事。”夫人看了,甚是惊异,即说与陶公知道。陶公取齿录看了,恼怒道:“黄生与我女未经聘定,如何竟说是原聘?且我女现在,如何说卒?他既别聘,又冒认我女,误生为死,殊为可笑!” 陶公正然着恼,这边黄生到了秀水,备着祭礼,径至陶家来要吊奠小姐。陶家的家人连啐是啐道:“我家小姐好端端在此,这哪里说起!”黄生细问根由,方知误听,又惊又喜,急把祭礼麾去,更了吉服,候见陶公。陶公出来接见了,埋怨道:“小女现存,与贤侄未有婚姻之约,如何序齿录上擅注原聘,误称已卒?贤侄既别缔丝萝,而又虚悬我女于不生不死,疑有疑无之间,将作何究竟?”黄生惶恐跪谢道:“小婿因传闻之误,一时鲁莽,遂尔唐突,乞岳父恕罪。”陶公扶起笑道:“翁婿之称何从而来?老夫向来择婿固尝属意贤侄,但今贤侄既已射屏白氏,小女不能复举案黄家矣。”黄生道:“业蒙心许,即是良缘。齿录误刻,小婿且不忍负死,今岂反忍负生?况岳父与白家岳父既称契厚,安用嫌疑。事可两全,唯期一诺。”说罢,又要跪将下去。陶公扶住道:“若欲许婚,须依我意。”黄生道:“岳父之命,怎敢有违?”陶公道:“我只有一女,不肯出嫁,必要入赘。你须常住我家,连那白小姐都要接到我家来与小女同住。”黄生想道:“要我赘来还可,那白小姐如何肯来?这是难题目了。”陶公见黄生不答,便道:“若不如所言,断难从命。”黄生只得权应道:“待小婿禀明白家岳父,一如台命便了。”说罢辞出,回到舟中,思忖道:“这话怎好对白公说?”欲待央原媒转达,那木一元又不是好人。左思右想道:“我不如去央座师乐公转致白公,或者其事可就。”算计定了,连夜移舟望江西进发。 却说乐公自到赣州,即命白公督师剿贼,又调取各州兵马钱粮协应,兵精粮足,调度有方,贼氛尽平,不日凯还。一面表奉捷音,并叙白公功续,又特疏纠参木采故误军机,陶公失事本非其罪;一面打点回京复命。黄生适至,投揭进谒。乐公叩其来意,黄生细述前事。乐公道:“此美事也,吾当玉成。”随传请白公到来,将黄生所言婉转相告。白公初时犹豫,后见乐公谆谆相劝,又因自己向与陶公契厚,晓得含玉小姐德性贤淑,女儿碧娃亦素娴阃范,他日女伴之中。白然相得,遂欣然许允。黄生大喜。 乐公教黄生先就白公任所与碧娃小姐姻过了,然后入赘陶家,以便携往同居。一面起马赴京,便道亲至秀水县拜见陶公,为黄生作伐。陶公见了乐公,先谢了他前番特疏题荐之情,又诉说木采故意陷害之事?乐公道:“这些情节,小弟已具疏题报,不日将有明旨。”陶公再三称谢。乐公说起黄生亲事,并道:“白绘庵肯使女儿造宅与令爱同住。”陶公欣喜允诺。乐公即择定吉日代为黄生纳聘,又传谕木一元教他做个行媒,专怪他前日要脱骗这头亲事,如今偏要他替黄生撮合。一元又羞又恼,却又不敢违座师之命,只得于中奔走帮兴。时人有嘲他的口号道: 第109章 五色石(4) 帮人兴头,看人快活。奔走奉承,眼红心热。羞之使为蹇修,罚之即用作伐。两治脱骗之人,妙哉处置之法。乐公代黄生纳聘过了,然后别却陶公,赴京复命。一面修书遣人至江西回复黄生。 且说黄生在白公任所先与碧娃小姐成亲,花烛之夜,细看那碧娃小姐,却便是杭州天竺寺中所遇这个美人,真乃喜出望外。正是: 向曾窥面,今始知名。昔日陶家之玉,果然天下无双;今朝白氏之花,亦是人间少对。双虹正应双红艳,谁知一红又在这厢;二桥喜睹二乔春,哪晓一乔又藏此处。白虎衔来黄卷,棘闱里已看魁占三场;苍文幸配碧娃,绣房中更见文成五采。霄汉忽逢两织女,牛郎先渡一银河。 黄生姻过了几日,正欲别了白公,去陶家就婚,恰好乐公所上本章已奉圣旨,乐成升左都御史,白素升兵部右侍郎,陶尚志仍准起用,着即赴京补授京职,木采革职听勘。白公奉旨入京赴任,便道亲自送女儿女婿至陶家来。陶公商议先择吉入赘黄生,然后迎接白小姐过门。 那黄生才做那边娇婿,又来做这里新郎,好不作乐。花烛过了,打发女侍们去后,便来与小姐温存。见小姐还把红罗盖头,背灯而坐,黄生乃轻轻揭去红罗,携灯窥觑花容。仔细看时,却不是小姐,却是侍儿拾翠。黄生失惊道:“你不是小姐,小姐在哪里?”拾翠道:“小姐已没了,哪里又有小姐?”黄生忙问道:“我前来作吊之时,你们家人说小姐不曾没。及见岳父,也说小姐不曾没,道我齿录上误刻了,十分埋怨。如何今日又说没了?”拾翠道:“小姐本是没了,老爷也怪不得郎君续弦,但怪郎君既以小姐为原配,如何不先将续弦之事告知老爷,却径往白家下聘。所以老爷只说小姐未死,故意把这难题目难着郎君。如今郎君肯做这个题目,老爷却寔没有这篇文字,故权使贱妾充之耳。”黄生听罢跌足道:“这等说,小姐果然没了!”不觉满眼流泪,掩面而哭。拾翠道:“看郎君这般光景,不像薄情之人,如何却做薄情之事?”黄生一头哭,一头说道:“不是小生薄情,小生一闻小姐讣音,十分哀痛,本欲先服期年之丧,然后商议续弦,不想白老师性急,催促下聘,故未及先来吊奠小姐。”说罢又哭。拾翠只是冷笑。黄生见她冷笑,便住了哭,一把扯住问道:“莫非你哄我,小姐原不曾死?”拾翠笑道:“如今实对郎君说了罢,小姐其寔不曾死。”黄生听了,回悲作喜,连忙问道:“小姐既不曾没,如何不肯出来?”拾翠道:“不但老爷怪郎君鲁莽,小姐亦怪郎君草率。小姐说齿录上刻得明白,彼既以我为物故之人,我只合自守空房,焚香礼佛,让白小姐去做夫人便了。所以今夜不肯与郎君相见。”黄生听说,向拾翠深深唱个肥喏,道:“小生知罪了,望芳卿将我衷曲转致小姐,必求出来相见,休负佳期。”拾翠道:“只怕小姐不肯哩。”黄生道:“小姐诗笺现在,今日岂遂忘情,还求芳卿婉曲致意。”拾翠笑道:“我看郎君原是多情种子,待我对小姐说来。”说罢,便出房去了。 黄生独坐房中,半晌不见动静,等够多时,只见一群女使持着红灯拥进房来,黄生只道拥着小姐来了,看时却并不见小姐。只见女使们说道:“老爷在前堂请黄相公说活。”黄生随着女使来至堂前,陶公迎着笑道:“小女怪贤婿作事轻率。齿录上误刻了她,今夜不肯便与贤婿相见,故权使侍儿代之。侍儿拾翠颇知诗礼,小女最所亲爱,既已代庖,可充下陈。容待来日老夫再备花筵,送小女与贤婿成亲。”言讫,便教女使们送新郎进房。黄生回至房中,只见拾翠已在那里了,对黄生说道:“适已代郎君再三致意小姐,小姐方才应允,许于明日相见。但今夜凤凰尚未归巢,鹪鹩何敢先占?贱妾合当回避,且待小姐成亲之后,方好来奉侍巾栉。”说罢,便要抽身向房门外走。黄生着了急,连忙扯住道:“说哪里话,小生自园中相遇之后,不但倾慕小姐娇姿,亦时时想念芳卿艳质。今夕既承小姐之命而来,岂可使良宵虚度?”说罢,便拥着拾翠同入鸳帏就寝。正是: 珊珊玉珮听来遥,先见青鸾下紫霄。 仙子知非容易合,一枝权让与鹪鹩。 次日,黄生整衣冠来见陶公。只见陶公拿着齿录对黄生道:“贤婿可将齿录改正,送与小女看过,今宵方可成亲。”黄生取过笔来,心中想道:“原配继配既无此理,正配次配又成不得,如何是好?”想了一想道:“有了,我只还她一样称呼,不分先后,不分大小便了。”遂写道:一配陶氏,系某公女;一配白氏,系某公女。写毕,送与陶公。陶公看了,点头道:“如此可谓并行不悖矣。”便教女使把齿录送与小姐看。是夜再治喜筵,重排花烛,请出真小姐来与黄生成亲。合卺后,黄生极叙平日思慕之情,自陈鲁莽之罪。此夜恩情,十分欢畅: 嫦娥更遇,仙子重逢。再生得遂三生,后配反为元配。 昔日讹传,认作离魂倩女;今宵喜见,依然步月崔莺。始初假意留难,落得作成青鸟;到底真身会合,必须亲步蓝桥。白氏碧娃,于此夜全让一个新妇;陶家含玉,被他人先分半个新郎。虎变协佳期,梦兆南闱虽应白;鸾交谐旧约,花色东篱独取黄。新婚句可联,当依谢眺诗吟去;合欢杯共举,疑是陶潜酒送来。 黄生与陶小姐过姻,即以鼓乐花轿迎接白小姐。陶公亦迎请白公到家。黄生先率白小姐拜见了陶公夫妇,再率陶小姐拜见白公,然后两个佳人互相拜见。拾翠也各相见了。女伴中你敬我爱,甚是相得。正是: 一女拜两门,两岳共一婿。 妻得妾而三,友爱如兄弟。 当日陶公排庆喜筵席于双虹圃中会饮,饮酒中间,陶公说起木一元抄诗脱骗,白公亦说面试一元之事,黄生道:“木生虽会脱骗,却反替人做了两番媒人,自己不曾得一些便宜。岂非弄巧成拙?”说罢,大家戏笑。过了几日,陶公、白公俱欲赴京,黄生亦要会试,遂携着二位小姐并拾翠一齐北上。至来年,黄生会试中了第二名会魁,殿试探花及第。后来黄生官至尚书,二妻俱封夫人,各生一子,拾翠亦生一子,俱各贵显。两位小姐又各劝其父纳一妾,都生一子,以续后代。从此陶、白、黄三姓世为婚姻不绝,后世传为美谈云。 回末总评 从来未有旧弦未安,先续新弦者;从来未有河洲未赋,先咏小星者。本专意于白头,初何心乎绿鬓,而一家琴瑟,偏弄出两处丝萝。方抱歉于连理,敢复问其旁枝,而两处丝萝,偏弄出三番花烛。事至曲,文至幻矣。其尤妙处,在天竺相逢,恍恍惚惚,令人于白家议聘之后,又虚想一寺中美人。此等笔墨,飘乎欲仙。 卷之二 双雕庆仇夫人能回狮子吼 成公子重庆凤毛新 恨事难悉数,叹琪花瑶树,风欺霜妒。为德未蒙福,问苍苍果报,何多诖误。盱衡今占,论理须教无负。看女娲炼石,文成五色,尽堪相补。 右凋《瑞鹤仙》 从来妻妾和顺,母子团圆,是天下最难得的事。人家既有正妻,何故又娶侧室?《汉书》上解说得好,说道:“所以广嗣重祖也。”可见有了儿子的,恐其嗣不广,还要置个偏房,何况末有儿子的,忧在无后,安能禁他纳宠?最怪世上有等嫉妒的妇人,苦苦不许丈夫蓄妾,不论有子无子,总只不肯通融。及至灭不过公沦,勉强娶了妾,生了子,或害其子,并害其母,如吕氏杀戚夫人故事,千古伤心;又或留其子而弃其母,如朱寿昌生母为正夫人所弃,直待儿子做了官,方才寻得回来。红颜薄命,不幸为人侍妾,却受这般苦楚。又有一等贤德的妇人,行了好心,未得好报,如邓伯道夫妇弃子抱侄,何等肚肠,后来到底无儿,一弃不能复得,正不知苍苍什么意思。如今待在下说一个能悔过的吕氏,不见杀的戚姬,未尝无儿的邓伯道,不必寻母的朱寿昌,与众官一听。 话说嘉靖年间,景州有个举人,姓樊名植,字衍宗,祖代读书,家声不薄。平日结交得一个好朋友,姓成名美,字义高,与他同榜同乡,幼时又系同学,最相契厚。那成美的夫人和氏,美而且贤,只生一子,年方三岁。她道自己子息稀少,常劝丈夫纳宠,广延宗嗣。倒是成美道:“既已有子,何必置妾?”因此推托不肯。那樊植却年过三旬,未有子嗣,妻仇氏性既凶悍,生又生得丑陋。你道她怎生模样? 眉粗不似柳叶,口阔难比樱桃。裙覆金莲,横量原是三寸,袖笼玉笋,轮开却有十条。貌对花而辄羞,也算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欲闭,也称闭月之容。夜叉母仰面观天,亦能使雁惊而落;罗刹女临池看水,亦能使鱼惧而沉。引镜自怜,怜我独为鬼魅相;逢人见惜,惜她枉做妇人身。 论起仇氏这般丑陋,合该于丈夫面上通融些。不知天下唯丑妇的嫉妒,比美妇的嫉妒更加一倍。她道自家貌丑,不消美妾艳婢方可夺我之宠,只略似人形的便能使夫君分情割爱,所以防闲丈夫愈加要紧。有篇文字单道妒妇的可笑处: 猜嫌成性,媢嫉为心。巫山不容第二峰,岂堪十二并列;兰房占定三生石,准云三五在东。念佛只念狮子吼佛,窃谓释迦许我如斯;诵诗若诵螽斯羽诗,便道周婆决不为此。客至待茶,听堂上所言何言,倘或劝纳尊宠,就要打将出来;人来请酒,问席间有妓无妓,苟知坐列红妆,断然不肯放去。垆前偶过,认杀和仆妇调情;廊下闲行,早疑共丫鬟私语。称赞书中贤嫒,登时毁裂书章;艳羡画上美人,立刻焚烧画像。醒来忽虚半枕,呼之说是撒尿,忙起验溺器之冷热;午后见进小房,询之如云如厕,定须查净桶之有无。纵令俊仆也难容,唯恐龙阳邀嬖幸;只有梦魂防不得,还愁神女会襄王。 樊植见她这般光景,无可奈何。一来是贫时相守的夫妻,让惯了她;二来自已是衣冠中人,怕闺中闹吵,传将出去坏了体面,所以只得忍耐,时常对着成美欷歔嗟叹。见了成家这三岁的年侄,便抱置膝上抚弄,叹谓成美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弟为妒妇所制,竟做了祖宗罪人矣。”成美道:“年兄无子,岂可干;早娶侧室。若年嫂不容,待小弟教老荆去劝她便了。”原来樊、成两家因年通至谊,内眷们互相往来,迭为宾主。自此和氏见了仇氏,每用好言劝谏,说道:“宗嗣要紧,娶得偏房,养了儿子,不过借她肚皮,大娘原是你做。”仇氏初时摇得头落地不肯,后来吃她苦劝不过,才统口道:“若要娶妾,须依我一件事。”和氏问是哪一件,仇氏道:“不许他娶美貌的,但粗蠢的便罢,只要度种。”和氏道:“这个使得。”便把这口风教丈夫回复樊植,樊植道:“多蒙年兄、年嫂费心,但欲产佳儿,必求淑女,还须有才貌的方可娶。”成美道:“年兄所言亦是。小弟倒有个好头脑,作成了兄罢。”樊植道:“有什好头脑?”成美道:“老荆前日欲为小弟纳宠,亲自看中一个小人家的女子,姓倪小字羽娘,举止端庄,仪容俊雅,又颇知书识字。老荆十分赞赏,已议定财礼二百金。只因小弟意中不顾娶妾,故迟迟未聘。如今年兄去聘了她罢。”樊植大喜,便瞒了仇氏,私自将银二百两付与成美。成美与夫人商议,央媒择吉,聘定了倪羽娘。樊植在仇氏面前只说得身价二十两,都是成年嫂主张的。 到了吉期,迎娶羽娘过门。仇氏见她生得美貌,心中大怒道:“我只许讨粗蠢的,如何讨这妖妖娆娆引汉子的东西?”欲待发作,因碍着和氏面皮,暗想道:“我今不容丈夫近她的身,教他眼饱肚中饥便了。”于是假意优容,日里也许她与丈夫同桌而食,夜间却不许丈夫进她房,弄得樊植心痒难熬,只博得个眉来眼去,无计可施。又常对着成美嗟叹,成美询知其故,叹道:“若如此有名无实,虽小星罗列,安能有弄璋之庆乎?”便将此事与和氏说知。和氏想了一回,定下了个计策,对成美道:“只须如此如此。” 此时正是暮春天气,花光明媚,成美发个帖儿,请樊植于明日郊外踏春。和氏一面差两个女使去请仇氏并新娘到家园看花。仇氏因从前往来惯的,更不疑惑,便带了羽娘如期赴席,和氏接着,相见过,即邀入后园饮宴。却预先对付下有力好酒,把仇氏冷一杯,热一杯,灌得大醉,看看坐身不住,和氏命丫鬟扶她到卧房安歇。一面唤舆夫急送羽娘归家。正是: 只为贪杯赴席,醉后疏虞有失。 平时谨慎巡逻,此夜关防不密。 且说樊植是日来赴成美之约,成美暗将和氏所定之计说与知道,樊植欢喜称谢。成美拉着同去郊外闲行,成家从人已先向一个空阔幽雅之处铺下绒单,排到酒肴伺候。二人席地而坐,相对共饮。正饮间,只见一个少年头戴大帽,身穿短衣,骑一匹骏马,往来驰骋,手持弹弓,望空弹鹊。樊植见了,心中暗祝道:“我若能生子,此鹊应弦而落。”才祝罢,早见一只鹊儿为弹所中,连弹子落在他身边。樊植大喜,不觉抚掌喝采。那少年听得喝采,在马上高叫道:“二位见我弹鹊,何足为奇。你看远远地有双雕飞至。待我连发二矢,与二位看。”说毕,张弓搭箭,回身反射。这边成美心中也暗祝道:“我两人来年会试,若得一齐中式,当使双雕并落。”祝罢,果见那少年连发二箭,双雕一齐落下。成美大喜,便与樊植俱立起身来,向那少年拱手道:“壮士果然好箭,不识可邀同饮乎?”那少年滚鞍下马,大笑道:“既蒙雅意,何辞一醉。”二人逊他上首坐定,连举大觥送他。少年略不谦让,接连饮了十数觥,就起身作别。二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少年笑道:“二公不必多问,小可叫做无名氏。”说罢,上马加鞭,飞也似去了。正是: 来不参兮去不辞,英雄踪迹少人知。 君家欲问名和姓,别后相逢会有时。 二人见少年去了,相谓道:“这人踪迹非常,不知何处来的壮士?”因大家诉说方才暗祝之事,各各欢喜。又饮了一回,直至红日沉西,方才吩咐家人收了酒席,信步入城。成美别了樊植,自回家中,去书房歇宿。樊植回家,已加仇氏被留,羽娘独归,满身欢喜。乘着酒兴,竟到羽娘房中了其心愿,说不尽此夜恩情。正是: 小鸟欢深比翼,旁枝喜庆并头。影里情人,此夜方才着手;画中爱宠,今宵乃得沾身。向也嫫母同衾,几为抹杀风流兴;兹者西施伴宿,直欲醉是温柔乡。初时半推半就,免不得柳怯花惊;后来渐熟渐亲,说不尽香温玉软。回兵转战,为惜此一刻千金;裹甲重来,直弄到五更三点。 两人欢娱了一夜。 哪知乐极悲生,明日仇氏赶将回来,查问丫鬟们,丫鬟不敢隐瞒,都说相公昨夜在二娘房里歇的。仇氏听了,心头一把无名火直冲三千丈,与樊植大闹,又辱骂羽娘,准准闹乱了四五日,樊植吞声忍耐。此自,仇氏把羽娘封禁密室,只从关洞中递送饮食,就如监禁一般。连日里也不许她与丈夫见面。和氏知了这消息,欲待去劝他,哪知仇氏连和氏也怪了,和氏不好再来。仇氏又哪里肯再向成家去。正是: 将酒劝人,并非好意。 识破机关,一肚恶气。 羽娘被她封禁房中,几及两月,渐渐眉低眼慢,恶心呕吐,已是有了身孕。樊植闻知,好不欢喜。仇氏却愈加恼怒。光阴迅速,不觉秋尽冬来,倏忽腊残春至。樊植免不得要同成美入京会试,却念羽娘怀孕,放心不下。因与成美商议,要将此事托付年嫂,说道:“小妾若得年嫂维持,幸或生男,使樊门宗嗣不绝,感恩非浅。”成美把这话传与和氏,和氏使侍儿出来回言道:“既蒙伯伯见托,这事全在我身上,不须挂念。”樊植再三称谢。过了一日,收拾行装,同成美上京去了。那仇氏等丈夫去后,便令家人唤媒婆来,要起发羽娘出去。羽娘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仇氏哪里管她。主意已定,没人敢劝。这边和氏也竟不来管闲事。 第110章 五色石(5) 忽一日,有个媒婆引着个老妪到樊家来,说道:“城外村中有个财主,为因无产,他大娘欲为娶妾,闻说宅上二娘要出嫁,特令这老妪来相看。他们正要讨个熟肚,若是二娘现今怀孕,不妨娶过门去,等分娩满月之后成亲也罢。”仇氏巴不得羽娘早去,便一口应允。引老妪到羽娘房前,开了封锁,与她相看了。议下财礼五十两,即日交足,约定次日便来迎娶。此时羽娘事在危急,想道:“如何成家的和夫人不来救我,莫非她还不知道?罢了,我今拼一死罢!”却又转一念道:“我今怀孕在身,是樊家一点骨血,若便自尽,可不负了相公。且到那人家分娩之后,或男或女,将来托与和夫人,然后寻死未迟。” 算计已定,至次日黄昏,迎亲的已到,媒婆撮拥羽娘上轿。羽娘痛哭一场,拜别了仇氏,升舆而行。约莫行出了城门,又走了多时,到一个门前歇定,媒婆请新人下轿,羽娘下了轿,随着媒婆进得门来,满堂灯烛辉煌,并没一个男人在彼,只见两个女使提着纱灯,引羽娘到一所卧房里坐定。少顷,外边传说大娘来了,羽娘定眼看那大娘,不是别人,却就是成家的和夫人。见了羽娘,便携着她手笑道:“你休烦恼,这是我定下的计策。我料你大娘劝化不转,故设此计。此间是我家新置下的别宅,你但住不妨。”羽娘方省悟,跪谢道:“夫人如此用心,真是重生父母了。”和氏忙扶起道:“你相公出门时,曾把你托付于我。我岂有不用心之理?今日之事,只有我家的人知道,你们樊家上下诸人都被我瞒过,没一个晓得。你只宽心在此调养身子,等候分娩便了。”自此和氏自拨女使服侍羽娘。到得十月满足,产下一个孩儿,且自生得头端面正,和氏大喜。 到满月之时,恰好北京报录人报到,樊植、成美都中了进士,正应了前日弹鹊射雕之祝。两个殿试俱在二甲。时遇朝廷有恩典,新科进士加级选官,成美选了兵部员外,樊植选了扬州太守。这里仇氏见丈夫中了,便遣人到京迎候。家人一到,樊植即问羽娘安否,曾分娩未,家人不敢回言。樊植惊疑道:“莫非产了个女么?”家人道:“不是。”樊植又道:“莫非有产难么?”家人道:“也不是,这事小人不好说得。”樊植再三盘问,家人方把仇氏逼卖的事说了。樊植气得暴躁如雷,把头上纱帽都掼落地上,喝骂家人:“你何不苦谏主母?”家人禀道:“成老爷的夫人也不敢来劝,谅奴辈怎劝得住?”樊植懊恨道:“成年嫂好不济事,我这般托付她,如何容我家悍妇如此胡行,竟不相劝?”当下恨着一口气,连成美也不去别他,亦不等扬州接官的人来,竟自轻骑赴任。将仇氏差来的家人打了二十板,喝骂道:“传与你主母说,我誓于此生不到家中相见了!”家人抱头鼠窜而去,正是: 本为夫妻反目,却教奴仆代板。 聊借家人之臀,极当妒妇之脸。 樊植自带原来从人,怀着文凭,离了京师,竟从旱路望扬州进发。行了几日,来至济南地方一个旷野之处。正行间,只听得飕地一声,一支响箭迎风而来。有几个同行客商都下了马,叫道:“不好了,歹人来了!”樊植还坐在马上呆看。早见十数个彪形大汉,手持兵器,骑着马,风也似跑将来。为头一个穿绿的喝道:“过往客商留下买路钱去!兀那不下马的,敢与我打仗么!”樊植厉声道:“我非客商,我乃新科进士去扬州到任的,哪讨买路钱与你!”那穿绿的喝道:“管你进士不进士。一总拿到营里去发落!”便教众人一拥而上,把樊植及从人并同行客商押着便走。转过几个山坡,只见两边山势险恶,树林内都列着枪刀剑戟,中间一条山路,高阜处立着个大寨。到了寨前,那穿绿大汉下马升帐坐定,叫请二大王来议事。 少顷,见一个白袍银铠的少年好汉从外而入,与穿绿的相见过,便去右边交椅上坐了。问道:“大哥唤我议何事?”穿绿的道:“目下寨中正缺粮草,方才拿得个扬州赴任的官员在此,我意欲选个精细头目,取了他的文凭冒名赴任,再着几个孩儿们扮了家丁同去,到彼处吊取些钱粮来应用。你道好么?”穿白的道:“此计甚妙,但宜暂不宜久,限他赴任二月之内便起身回寨,不可逗留,以致失事。”穿绿的道:“兄弟说的是。”便令小喽啰去樊植行囊中搜出文凭,付与一个头目叫做权小五,教他装作樊太守,带着假家丁依计而行,前赴扬州去了。然后喝教把樊植一干人绑上砍了罢。 只见那穿白的把樊植仔细看了一眼,便问樊太守:“你是何处人?”樊植答是景州人。穿白的便对着穿绿的说道:“那樊太守是新科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又不曾贪赃坏法,杀之无罪。”穿绿的道:“若放他去,可不走漏了消息?”穿白的道:“且软监他在营里,待我们头目回来之后放他便了。”穿绿的应允,只把从人及同行客商砍了,将樊植就交付与穿白的收管。穿白的领了樊植,竟回自己营中。樊植仔细看那穿白少年时,却依稀有些认得,像曾在哪里会过。正疑惑间,只见他大笑道:“先生还认得我么?去春在景州游猎之时,曾蒙赐酒,不想今日却于此处相会。”樊植方才晓得是去年郊外弹鹊射雕的少年。正是: 昔曾与君逢,今复与君会。 相会莫相惊,世上皆君辈。 当下那人与樊植施礼,分宾而坐。樊植道:“适间荷蒙相救,不知壮士高姓大名,今日肯相告否?”那人道:“小可姓伏,名正也,曾应过武科,因路见不平,替人报仇,杀了个负心汉子,怕官司究问,故权避于此。方才那穿绿的大汉姓符名雄,为人性暴好杀,我与他意气不合,故另自立了个营头。今日先生事已至此,且在我营中暂住几时,我亦欲觑个方便,去邪归正,此处亦非久恋之地也。”樊植无奈,只得权住伏正营中。伏正又问起去年郊外同饮的那位是什人,樊植说是敝同年成美,如今也中了,现为兵部。伏正点头记着,不在话下。 且说仇氏晓得亡夫为了羽娘责骂家人,不肯回家,竟自赴任,不觉大怒道:“这没良心的,一定在路上娶了妾,到任所去作乐了。他不肯回来,我偏要赶去。”便令家人请大舅爷来商议,原来仇氏有两个哥子,大的叫做仇奉,第二的叫做仇化。这仇化平日只是劝化妹子休和妹夫斗气,那仇奉却一味奉承妹子,火上添油。当日仇氏只约了仇奉。带两个家人、两个老妪,买舟从水路望扬州来。不则一日到扬州,泊了船问时,樊太守已到任半月余了。仇氏先使仇奉上岸去查看私衙里可有妇人,并催促衙役来迎接。去了多时,却不见太守使人来接,又不见仇奉回来。仇氏焦躁,再差那两个家人上去,却又去了多时,不见一个转来,仇氏气得直挺,看看等到晚,方才见有各个不齐不整的执事抬着一乘暖轿到船边来接,却又不见一个家人。只见三四个长大汉子,说是太爷路上招的家丁,今差他到船来迎接奶奶。仇氏道:“家人们为何不来?舅爷在哪里?”家丁道:“通在衙里没有来。”仇氏忍着一肚皮气上了轿,又唤两乘小轿抬了两个老妪,到得私衙,仇氏下了轿,正待发作,家丁道:“老爷去接新按院了,不在衙里,且请奶奶到后边房里坐,舅爷和大叔们都在那边。”说罢,引仇氏并两个老妪到后面一间僻静房里。仇氏才进房,家丁便把房门反拽上,用锁锁了。仇氏大怒道:“如何把门锁了!舅爷与家人们何在?”家丁道:“且休问。待老爷回来便知端的。”说毕,竟自去了。仇氏只道丈夫奚落她,十分恼怒,却又一时没对头相骂,只得且和两个老妪在房里坐地。 直到黄昏以后,听得外面呼喝之声,说道:“老爷来了。”仇氏准备着一天凶势,一等他开门,便大骂天杀的。恰待一头拳撞去,抬眼一看,火光之下,却不见丈夫。却见一伙十来个人,都身穿短衣,手执利刃,抢将入来。仇氏大惊,只见为头一人喝道:“你还想见丈夫么?我实对你说,我们都是山东晌马好汉,你丈夫已被我们杀了。方才什么舅爷与家人也都杀了。你今从我便罢,不从时也要杀哩。”仇氏吓得跌倒在地,头脑俱磕破,血流满面。两个老妪抖做一块,气也喘不出来。那权小五就地上拖起仇氏来一看,见她相貌丑陋,且又磕破面庞,便道:“啐!这妇人不中用,只把她拘禁在此罢。”遂麾众人出房,对着仇氏喝道:“你住在此,不许啼哭!若啼哭便杀了你!”仍旧把房门锁闭,只留一个关洞,送些饮食与她。仇氏此时无可奈何,只得苟延残喘,终日吞声饮泣。正是: 夫人禁锢侍妾,强盗禁锢夫人。 前日所为之事,今日反乎其身。 看官听说:原来当日权小五正在私衙,闻樊家家眷到来,本要哄她进衙,男子杀却,妇女留用。不想那口恰好察院按临,急欲往接,一时动手不及。况府中衙役众多,耳目切近.私衙杀人怕风声走漏。又见樊家来的人不多几个,料也容易处置。因此吩咐假家丁只将舅爷与家人拘禁密室,奶奶与老妪另自安顿别房。后见仇氏丑陋,便也不去点污她。且拘留在那里,等起身时再作计较。其寔此时仇奉和家人们都未曾死。 如今说仇奉的兄弟仇化在家,闻得妹子同了哥哥赶到妹夫任所去了,想道:“此去必与妹夫争闹。官上不比家中,不要弄出没体面来。须等我去解劝她才好。”于是带了老仆,星夜兼程,赶到扬州。才入得境,只见有大张告示挂在市镇,上写道: 扬州府正堂示为禁约事:照得本府蒞任以来,清介自矢。一应乡亲游客,概行谢绝。嗣后倘有称系本府亲识在外招摇者,严拿重究。地方客店寺观不许私自容留,如违一并重治。特示。 仇化看了,忖道:“此必我哥哥去惹恼了他,以至于此。这般光景便到他衙门上去,料也没人敢通报。不如等他出来时,就轿子上叫住他,难道他好不认我?”算计已定,便隐了太守乡亲名色,只说是客商,就城外饭店上歇了。次日,吩咐老仆看守行李,自己步进城中,等候知府出来。刚走进城门,只见一簇执事喝道而来,街上人都闪过两旁,说道:“太爷来了。”仇化欢喜,也立在一边,看那执事一对对地过去,到后面官轿将近,仇化恰待要叫将出来,只见黄罗伞下端坐轿中的却不是他妹丈,仇化惊问旁人道:“这什么官府?”旁人道:“你不见他印匣封皮上,明明写着扬州府正堂?”仇化道:“莫非是二府、三府权署正堂印的么?”旁人道:“这就是簇新到任的樊太爷了。”仇化听了,好生惊疑,连忙奔到府前,等候他回府时再看。只见那个官员果然进了本府后堂,退入私衙去了。仇化一发猜详不出。再去访问府中衙役道,“这樊太守是哪里人?叫什名字?”衙役说是景州人,姓樊名植,新科进士选来的。仇化大惊道:“他几时到任的?可有家眷同来么?”衙役道:“这太爷也不等我们接官的去,蓦地里竟来到任,随身只有几个家丁。到任半月以后家眷才来,却也不多几个人,只是一个舅爷、一个奶奶、两个大叔、两个老婆子,就进衙里去了。”仇化又问道:“如今可见他们大叔出来走动?”衙役道:“不见大叔出来,有事只令家丁传报。”仇化听罢,只叫得苦。想道:“一定我妹夫在路上有些差失,不知是什歹人冒了他名在此胡行?怪道不许乡亲见面。我兄妹陷入衙里,大约多凶少吉,我今须索去上司处首告。”忙转身回到寓所,密写下一纸状词,径奔按院衙门抱牌进告。 那按院姓崔名慎,此时正巡历扬州。当日才放炮开门,见仇化抱牌而入,便喝左右;“拿上来!”众人如鹰拿燕雀地把仇化押到堂下跪着。仇化不等按院开口,便大叫道:“有异常大变事!”按院教取状词来看。仇化禀道:“此事泄漏不得,求老爷屏退左右。”按院喝道:“什么事情在我这里大惊小怪?”叫左右:“拿这厮下去打!”众人吆喝一声,把仇化拖翻在地。仇化大喊道:“这事情重大,关系朝廷的,故敢来老爷台下首告。”按院见他这般说,便教:“且莫打,唤他近前来。”仇化直至案桌边,取出状词呈上,说道:“求老爷密阅。”按院接了状词,叫左右退下一步,然后展开细看了一遍,不觉大惊,便将状词袖了。 正沉吟间,门役通报江都县县官候见。按院吩咐仇化且出外伺候,传唤知县进见。那知县上堂便请屏左右,有机密事要禀。按院唤左右都退出仪门,知县禀道:“本府新任樊知府,到任才一月有余,已到各州县吊过数次钱粮。又不差衙役,只差家丁坐索。昨又行牌到县,预撮漕赠银两,硃‘漕’字误写‘糟’字。及与县官面谈,语多俚鄙,不像甲科出身。细访本府衙役,都说本官与带来家丁猫鼠同眠,绝无体统。到任时突如其来。前日家眷却不接自至,及进私署之后,又杳没动静。近日又禁约乡亲,不许见面。种种可疑,恐系奸人假冒。伏乞大人廉察。”按院听了,正与仇化所告相合,便点头道:“此事本院亦略闻风声,如今自有处置。”知县辞别去了。 次日,恰好是望日,各官俱进院作揖。按院发放了各官,独留本府知府到后堂小饮。叙话间,问起他会试三场题目,房师何人,并问乡试何年中式,是何题目,中在何人房里,乡、会同门中的是哪几个。知府面红语塞,一字也答不出。按院便喝声:“拿下!”后堂早已埋伏下许多做公的,听说一声“拿”,登时把假知府拿住,跣剥了冠带,绳缠索绑,跪倒地下。按院就后堂拷问,夹了一夹棍,那权小五受痛不过,只得把寔情招了。按院讯问真樊太守下落,权小五道:“犯人出行之后,想已被寨主杀了。”按院录了口词,密传令箭,点起官兵围住府署,打入私衙,把这几个假家丁一个个拿下。打到后面,有两处阱房里锁禁着男妇共六人,唤仇化来认时,正是他妹子仇氏、哥子仇奉与家人老妪。那仇氏蓬头垢面,一发不像人形了。当下见了仇化,各各抱头大哭。按院给与盘费,令归原籍。一面将众盗监禁,表奏朝廷,具言樊植被害,强盗窃凭赴任之事。朝廷命下,着将权小五等即就彼处枭斩。随敕兵部,速差官一员,前往山东地方,调军征剿大盗符雄、伏正。 此时成美正做兵部员外,恰好差着他去山东出征。成美初闻樊植遇害,十分悲恨。及奉旨剿贼,便即日进发,早有探事小喽啰把上项事报入符雄寨中。符雄与伏正商议退敌之策,伏正沉吟半晌道:“我与兄分兵两路,兄可前往迎敌,却用诈败诱那成兵部赶来。小弟却引兵出其背后,声言攻打景州,他是景州人,恐怕有失,必回兵转救。兄乃乘势追之,小弟断其归路,彼必成擒矣。”符雄大喜道:“此计绝妙,但权小五既已失陷,我这里将樊植砍了罢。”伏正道;“这不难,待我回营去砍了他便了。”说罢,便回营中,请出樊植,将前事对他说明,付与一匹快马,教他速速逃命。樊植拜谢了,骑着马自望扬州一路去了。 且说符雄听了伏正之计,一等成美官兵到,便不战而退,官兵乘势追赶。伏正却一面先领一军从山后抄出,径趋景州,暗传号令,不许妄杀一人,妄掳一物,只呐喊摇旗,虚张声势。 第111章 五色石(6) 谁知景州人民已是惊惶无措,大家小户出城逃难,樊、成两家免不得也要逃避。原来一月之前,仇氏等一行人奔回家乡,此时成家和夫人因未往京中,还在家里,闻樊植被害,仇氏又受了一场苦楚,甚为伤感,随即过来问候。仇氏自念丈夫被难,自己又陷于贼中而归,又羞又苦,见了和氏,不觉大哭。和氏道:“年姆如今丧了夫主,又无子嗣,影只形单,茕茕无倚,如何是好?”仇氏哭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若当时留着羽娘,等她生下一男半女,延了一脉宗嗣,今日也不至这般冷落。”和氏见她有回心转意的光景,便接口道:“若使羽娘今日还在,年姆真个肯容她么?”仇氏道:“她今若在,我情与她相守。但差之在前,如今说也没用了。”和氏笑道:“好教年姆得知,樊伯伯虽然不幸了,还亏有个公子,宗祀不至断绝。”仇氏惊问道:“如今有什么公子在哪里?”和氏乃将前事一一说知。仇氏倒身下拜道:“若非年姆如此周全,妾身已做绝祀之鬼。此恩此德,何以为报?”和氏连忙扶起,即令家人立刻接取羽娘母子过来与仇氏相见。那羽娘自闻樊植凶信,已是哭昏几次,今见仇氏,两个又抱头大哭。自此仇氏与羽娘俱因哀痛之故,恹恹抱病。亏得和氏再三劝慰,方才小愈。 不想景州又逢寇警,家家逃难,和氏与仇氏、羽娘等只得也出城奔避。当下樊、成两家的人做一块行走,行不上几多路,那些家人和丫鬟、养娘们渐渐挤散,只剩下和氏与仇氏、羽娘各抱着自己孩儿相携相挈而行。那仇氏、羽娘病体粗痊,已是行走不动,又兼抱着个孩子,一发寸步难移,只得相对而哭。和氏心中凄惨,便道:“不须哭,我替你抱着孩子走罢。”遂一手携了自己四岁的孩儿,一手抱了樊家这小的,慢慢行动。不想被一起逃难的妇女拥将来,和氏身不由主,随着众人拥了一回,回头已不见了仇氏、羽娘。和氏独自一人,哪里照顾得两个孩子,因想道:“我若失了孩儿还可再养,樊家只有这点骨血,须要替他保护。”没奈何,只得硬了肚肠,竟把自己这四岁的孩儿撇下,单单抱了樊家这孩子,奔入一个荒僻山林中躲避。过了一时,贼兵已退,风波已息,成家家人寻着和氏,迎回家中。仇氏、羽娘亦已归家,幸各无恙。和氏把孩子送还,只寻不见了自己的孩儿。羽娘哭拜道:“夫人高义,虽伯道、鲁姑不是过也。只是公子寻不着,奈何?”仇氏亦拜谢道:“年姆行了如此好心,公子自然寻得着的,只须多方寻访便了。”自此两家各自差人在外寻访。 话分两头。且说成美闻得景州有警,果然回兵转来相救。符雄便乘势追袭,官兵大败。不防伏正又从前边拦住去路,成美着忙,匹马落荒而走。却被绊马索把马绊倒,成美跌下马来。贼军齐上,将成美拿住,绑解伏正军前。伏正喝退左右,亲解其缚,延之上坐。笑道;“明公还记得去年郊外弹鹊射雕的少年否?”成美低头一想,不觉又惊又喜,遂拱手称谢。因问道:“足下既认得学生,那敝同年樊植当时亦曾会过,想也认得,如何前日竟见害了?”伏正笑道:“何尝见害?”便将救了樊植,放他出营的事说了一遍。成美大喜。伏正移坐密语道:“小可有心归顺朝廷久矣,今当斩符雄以赎罪。”说罢便差心腹小喽啰去符雄寨中报捷:说已拿得成兵部,请大王到来发落。符雄闻报,欣然而来,随身只带得一二十骑。伏正先于营门埋伏刀斧手,等符雄入营,一声号起,伏兵齐出,将符雄砍为两段,从骑都被杀死。伏正割下符雄首级,招降他部下众喽啰,说道:“我已归顺朝廷,汝等各宜反邪归正。”众人一向畏服伏正,不敢不从。伏正偃旗息鼓,请成美申奏朝廷,候旨定夺。正是: 慷慨绿林客,曾邀邂逅欢。 当年赠杯酒,今日释兵权。 当下成美上疏,具言伏正投诚,计杀符雄,功绩可嘉,并题明樊植未死,其只身失陷,情有可矜。一面回京复命,便道归家看视老少。樊家仇氏、羽娘知成美剿贼而归,亲自过来拜见。当日仇氏、羽娘闻知樊植未死,却是一喜。成美、和氏感伤公子不见,又是一悲。 不说两家悲喜不同,且说樊植自那日别了伏正,匹马逃生,从山僻小路行了两日,方转出大路上。不想此时附近州县因朝廷差官剿贼,恐贼兵猖獗,俱各戒严。有个守备官领兵扎营在三岔路口,巡逻军士见樊植单骑而来,疑是奸细,拿解营中。樊植说是扬州真樊太守,这守备哪里肯信,说道:“前日有文凭的尚然是假,今日没文凭的如何是真?况闻樊太守已被杀了,哪里又有个樊太守,你明是贼中来的奸细!”樊植大叫道:“现今奉旨剿贼的成兵部是我同年,你只问他,便知真假了。”守备道:“既如此,且待兵部成爷破贼之后查验真伪,今且把来软监在营里。”樊植此时分说不得,只得由他拘禁。正是: 假的反认做真,真的反认是假。 俗眼大抵如斯,世事诚堪嗟讶。 樊植被禁营中,因细问扬州假太守始末,方备知自己家小受辱,十分忿恨。后闻符雄已死,伏正已降,成美奏捷。那守备正要申文请验樊太守真伪,原来成美已先行文扬州及山东附近州县,备称樊太守未死,已出贼营,曾否经到各该地方。守备得了这个消息,方知这樊太守是真的,深谢唐突之罪。随即知会地方官,要起夫马送樊植赴任。恰好朝廷命下升成美为兵部侍郎,伏正即封为山东挂印总兵,樊植召回京师,改授京职。于是樊植坐着官船,从水路进京。 一日行至一个驿递之前,因天晚泊船。是夜月色甚好,樊植步出船头看月,只听得隔船里有小儿啼哭之声,寻爹觅妈,口口说要回家去。听他语音,是景州人声口,那声音却又厮熟,心中疑惑,因叫左右唤那隔船的人过来,问道:“你是景州人么?”那人道:“小的不是景州人。”樊植道:“既不是景州人,如何舟中有个景州小儿?可抱来我看。”那人不敢违命,只得去抱这小儿来。那孩子于月光下见了樊植,便连声叫:“樊伯伯”,樊植大惊。细看时,却是成美的公子,因平日樊植到成家来,常抱他坐在膝上玩耍,所以认得亲熟。当下樊植喝问那人道:“这是我年兄成老爷的公子,如何却在你船里?”那人道:“小的是客商,前日寇犯景州之后,小的偶从那里经过,有人抱这孩子到船边来要卖。小的见他生得清秀,用五两银子买的,并不晓得是成老爷的公子。”樊植听了,便留公子在舟中,取五两银子付还那人,那人拜谢而去。 樊植领了成公子,急欲进京送还成美,却闻成美已便道回家去了。樊植本不要回家,因欲送还成公子,只得吩咐从人也到景州暂歇。不则一日,来到景州,泊船上岸。且不到自己家中,却先到成家来。见了成美,大家执手流涕,互相慰劳了一番。樊植道:“小弟在路上拾得一件宝贝,特来送还年兄。”成美道:“什么宝贝?”樊植将途中遇着公子,收留回来的话说知。成美听了,真个如拾了珍宝地一般,喜不自胜,便令家人报与夫人知道,即往舟中接取公子回家,再三向樊植致谢。因笑道:“小弟也留得两件宝贝送还年兄。”樊植道:“有什宝贝?”成美亦将和氏设计周全羽娘,并逃难保全公子的话细述一遍,樊植感泣称谢。成美道:“老荆一向劝弟娶妾,弟以为既已有子,不必多事。今失子之后,又再三相劝。弟说她弃子抱侄,立心可嘉,或者将来仍自生育,亦未可知。不想今日失者复得,此皆出年兄之赐。”樊植道:“年嫂高义古今罕有,小弟衔结难报。”说罢,便敦请和氏出堂,当面拜谢。和氏亦谢他收留公子之恩。正是: 你又谢我,我又谢你。 一报还报,昭昭天理。 樊植谢了成美夫妇,然后回到自己家中。见了仇氏、羽娘,一喜一怒。喜的是羽娘无恙,又生公子;怒的是仇氏轻身陷贼,出乖露丑。当下指着仇氏数说道:“你好不识羞耻。你生性狠妒,不能容人。若非成年嫂周全,事已决裂。我既不来接你,如何轻身自到任所?既陷贼中,又不能死,你今有何面目见我?”仇氏听了,又羞又恼,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只说得一声道:“我死了罢。”樊植道:“你如今死也迟了。”仇氏便呜呜地哭将起来。羽娘慌忙劝住了仇氏,却来跪着樊植恳告道:“夫人虽陷贼中,毁容破面,为贼所拘禁,不曾有什点污。况归来之后,十分贤德,善待贱妾,保护公子。从前之事,望老爷谅之。”樊植唤起羽娘,沉吟不语。少顷,成美来答拜,亦再三相劝,和氏又遣女使过来劝解,二舅爷仇化亦来劝慰,樊植怒气方息。仇氏道:“我今情愿削发披缁,看经念佛,以终余年。”樊植道:“你既有此心,不消削发披缁,只照常妆束,在家出家罢了。”羽娘道:“休说这话,夫人原系正室,仍当正位蘋蘩,贱妾只合赞襄左右而已。”仇氏哪里肯听?正是: 今朝之过必改,前日愚蒙等诮。 一心推位让国,不敢坐朝问道。 自此仇氏在家另居别室,修斋诵经,让羽娘主持家政。樊植到京,改授户部员外,接取家眷,仇氏不肯去,教羽娘领了公子自去。成美家眷也到京师。明年,和夫人生一女,羽娘便把公子与她联了姻。后来两家之子俱各贵显,樊、成二人官至尚书,和氏、仇氏俱臻寿考,羽娘亦受封诰。这是妻妾和顺,母子团圆,一场美事。其间为善得福,为恶得祸,改恶从善,亦有后禄。世人传之,堪为劝诫。 回末总评 美之妒美,只为自恃其美,不容天下更有美于我者,此尹夫人所以见邢夫人而泣也。若丑之妒美,不谓之妒,直谓之不识羞耳。读此回书,可为若辈作一热棒。 卷之三 朱履佛去和尚偷开月下门 来御史自鞫井中案 冤狱多,血泪枯,兔爰偏教雉入罗。佛心将奈何。 明因果,证弥陀,变相如来东土过。澄清苦海波。 右调《长相思》 自来出家与读书一般,若出家人犯了贪嗔痴淫杀盗,便算不得如来弟子,譬如读书人忘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也便算不得孔门弟子。每怪世上有等喜欢和尚的,不管好歹,逢僧便拜。人若说读书人不好,他便信了;若说出家人不好,他只不信。殊不知那骂和尚的骂他不守如来戒,这不是谤僧谤佛谤法,正是爱僧奉佛护法。如今待在下说几个挂名出家的和尚却是活强盗,再说两个发心皈佛的俗人倒是真和尚,还有个不剃发、不披缁、守正持贞、除凶去暴、能明孔子教的宰官,就是能守如来戒的菩萨,这段因果,大众须仔细听者。 宋徽宗政和年间,浙江桐乡县一个书生,姓来名法,字本如,年方弱冠,父母双亡,未有妻室。他青年好学,家道虽贫,胸中却富,真个文通经史,武谙韬钤,更兼丰姿潇洒,性地刚方。只是多才未遇,年过二十,尚未入泮,在城外一个乡村财主家处个训蒙之馆。那财主姓水名监,有一女儿,小字观姑,年已十四,是正妻所出。正妻没了,有妾封氏月姨,生子年方六岁,延师就学,因请来生为西席。那月姨自来生到馆之日,窥见他是个美少年,便时常到书馆门首探觑。来生却端坐读书,目不邪视。月姨又常到他窗前采花,来生见了,忙立起身,背窗而立。月姨见他如此,故意使丫鬟、养娘们送茶送汤出来,与来生搭话。来生通红了脸,更不交谈。有诗为证: 闲窗独坐午吟余,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自此水家上下诸人,都说我家请的先生倒像一个处女。水员外爱他志诚,有心要把女儿招赘他,央媒与他说合,倒是来生推辞道:“我虽读书,尚未有寸进。且待功名成就,然后议亲未迟。”自此把姻事停搁了。 一日,来生欲入城访友,暂时假馆。到得城中,盘桓了半日,及至出城,天色已晚。因贪近路,打从捷径行走。走不上二三里,到一个古庙门前,忽听得里面有妇人啼喊之声。来生疑忌,推门进去打一看,只见两个胖大和尚,拿住一个少年妇人,剥得赤条条的,按倒在地。来生吃了一惊,未及开言,一个和尚早跳起身,提着一根禅杖,对来生喝道:“你来吃我一杖!”来生见不是头,转身往外便走,却被门槛一绊,几乎一跌,把脚上穿的红鞋绊落一只在庙门外。回头看时,和尚赶来将近,来生着了急,赤着一只秃袜子,望草地上乱窜。和尚大踏步从后追赶。来生只顾向深草中奔走,不提防草里有一口没井栏的枯井,来生一个脚错,扑翻身跌落下去了。和尚赶到井边,往下望时,里面黑洞洞地,把禅杖下去搠,却搠不着底,不知这井有几多深。料想那人落了下去不能得出,徘徊了半晌,慢慢地拖着禅杖仍回庙里。只见庙里那妇人已被杀死在地,那同伙的僧人,已不知去向。这和尚惊疑了一回,拽开脚步,也逃奔别处去了。正是: 淫杀一时并行,秃驴非常狠毒。 菩萨为之低眉,金刚因而怒目。 看官听说,原来那妇人乃城中一个开白酒店仰阿闰的妻子周氏,因夫妻反目,闹了一场,别气要到娘家去。娘家住在乡村,故一径奔出城来,不想到那古庙前,遇着这两个游方和尚,见她孑身独行,辄起歹意,不由分说,拥入庙中,强要奸淫,却被来生撞破。一个和尚便去追赶来生,那个在庙里的和尚因妇人声唤不止,恐又有人来撞见,一时性起,把戒刀将妇人搠死,也不等伙伴回来,竟自逃去。 这边仰家几个邻舍见周氏去了,都来劝仰阿闰道:“你家大嫂此时出城,怕走不到你丈母家里了。况少年妇女,如何放他独自行走?你还该同我们赶去劝她转来。”仰阿闰怒气未息,还不肯行动,被众人拉着,一齐赶出城,迤逞来至古庙前。忽见一只簇新的红鞋落在地上,众人拾起看了道:“这所在哪里来这东西,莫不里面有人么?”便大家走进庙来看。不看时犹可,看了都吓了一跳。只见地上一个妇人满身血污,赤条条地死在那里。仔细再看,不是别人,却就是仰阿闰的妻子周氏,项上现有刀搠伤痕,众人大惊。仰阿闰吓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众人都猜想道,“谋死他的一定就是那遗失红鞋的人,此人料去不远,我们分头赶去,但见有穿一只红鞋的便拿住他罢了。”于是一哄地赶出庙来。行不半里,只听得隐隐地有人在那里叫救人。 众人随着声音寻将去,却是草地上枯井中有人在下面叫唤。众人惊怪,便都解下搭膊脚带之类,接长了挂将下去。来生见有人救他,慌忙扯住索头,众人发声喊,一齐拽将起来。看时,正是一只脚穿红鞋的人。把拾来那一只与他脚上穿的比对,正是一样的。众人都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谋死了人,天教你落在这井里。”来生失惊道:“我谋死了什么人?”众人道:“你还赖哩!”便把来生拥到庙里,指着死妇人道:“这不是你谋死的?”来生叫起屈来,将方才遇见和尚,被赶落井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哪里信他。正是: 黑井方出,红鞋冤证。 百口辩来,无人肯信。 第112章 五色石(7) 众人当下唤出地方里长,把妇人尸首交付与看管,一面扭住来生去县里首告。县官闻是人命重情,随仰巡捕官出城查验尸首。次日早堂,带进一干人犯听审。原来那知县姓胡名浑,本是蔡京的门生,性最奉佛,极喜的是斋僧布施。当日审问这宗公事,先问了仰阿闰并众邻里口词,便喝骂来生:“你如何干这歹事?”来生把实情控诉,知县道:“你既撞见僧人,可晓得他是那寺里的和尚?”来生道:“他想是远方行脚的,哪里认得?”知县又问众人道:“你等赶出城时,路上可曾见有两个行脚僧人?”众人都说没有。知县指着来生骂道:“我晓得你这厮于旷野中过,见妇人起了不良之心,拉到庙里欲行奸骗,恨其不从,便行谋害。又怕被人撞破,心慌逃避,因此失履堕井。如今怎敢花言巧语,推在出家人身上?”来生大叫冤屈,知县道:“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喝教左右动刑。来生受刑不过,只得依着知县口语屈招了。知县立了文案,把来生问成死罪,下在狱中。一面着该地方殡殓妇人尸首,仰阿闰及众邻舍俱发放宁家。 此时哄动了城内城外之人,水员外闻了这个消息,想道:“来先生是个志诚君子,岂肯作此歹事?其中必有冤枉。”因即亲到狱中探望。来生泣诉冤情,水员外再三宽慰。那来生本是一贫如洗,以馆为家的,难有几个亲戚,平日也只淡淡来往,今见他犯了事,都道自作自受,竟没一个来看顾他。只有水员外信他是好人,替他叫屈,不时使人送饭,又替他上下使钱,因此来生在狱中不十分吃苦。正是: 仲尼知人,能识公冶。 虽在缧绁,非其罪也。 光阴迅速,来生不觉在狱中坐过三年。那胡知县已任满去了,新知县尚未到任。此时正值江南方腊作乱,朝廷敕命张叔夜为大招讨,领着梁山泊新受招安的一班人马攻破方腊。那方腊弃了江南,领败残兵马望浙江一路而来。路经桐乡县,县中正当缺官,其署印衙官及书吏等都预先走了,节级、禁子亦都不见,狱门大开,狱中罪犯俱乘乱逃出,囹圄一空,只有来生一个人坐在狱中不去。方腊兵马恐官军追袭,不敢停留,连夜往杭州去了。随后张招讨领兵追来,到县中暂驻,安辑人民,计点仓库、牢狱,查得狱中众犯俱已脱逃,只有一个坐着不去。张招讨奇异,唤至军中问道:“狱囚俱乘乱走脱,你独不走,却是何意?”来生道:“本身原系书生,冤陷法网,倘遇廉明上官,自有昭雪之日;今若乘乱而走,即乱民也,与寇无异。故宁死不去耳。”张招讨听罢,点头叹道:“官吏人等,若能都似你这般奉公守法,临难不苟,天下安得乱哉。”因详问来生犯罪缘由,来生将上项事情并被刑屈招的事细细陈诉。张招讨遂取县中原卷仔细从头看了,便道:“当时问官好没分晓,若果系他谋死妇人,何故反留红履自作证据?若没人赶他,何不拾履而去?若非被逐心慌,何故自落井中?且妇人既系刀伤,为何没有行凶器械?此事明有冤枉,但只恨没拿那两个和尚处。然以今日事情论之,这等临难不苟的人,前日决不做这歹事的。”便提起笔来,把原招尽行抹倒,替来生开释了前罪。来生再拜道:“我来法如今方敢去矣。”张招讨道:“你且慢去。我想你是个不背朝廷的忠臣义士,况原系读书人,必然有些见识,我还要细细问你。”于是把些军机战略访问来生,那来生问一答十,应对如流。张招讨大喜,便道:“我军中正少个参谋,你可就在我军前效用。”当下即命来生脱去囚服,换了冠带,与之揖让而坐,细谈军事。 正议论间,军校禀称拿得贼军遗下的妇女几百口,听候发落。来生便禀张招讨道:“此皆民间妇女,为贼所掳。今宜拨给空房安顿,候其家属领去。”张招讨依言,就令来生去将众妇女点名造册,安置候领。来生奉令,于公所唤集这班妇女逐一报名查点。点过了一半,点到一个女子,只见那女子立住了,看着来生叫道:“这不是来先生么?”来生惊问:“你是谁家女子,缘何认得我?”那女子道:“我就是水员外之妾封氏月姨。”来生便问:“员外与家眷们如今都在哪里?你缘何失陷在此?”月姨道:“员外闻贼兵将近,与妾领着子女要到落乡一个尼姑庵里去避难,不想半路里彼此相失,妾身不幸为贼所掳。今不知我员外与子女们俱无恙否?闻来先生一向为事在狱,却又几时做了官了?”来生将招讨释放,命作参谋之事说与知道。因问水员外所往尼庵在何处,叫什庵名,月姨道:“叫做水月庵,离本家有五十里远近。”来生听了,随差手下军校把自己名帖去水月庵中请水员外来相会,并报与月姨消息。一面另拨房屋请月姨居住,候员外来领回。其余众妇女俱安置停妥,待其家属自来认领,不在话下。 且说水员外因不见了月姨,正在庵中烦恼,忽见来生遣人来请,又知月姨无恙,十分欢喜,随即到参谋营中来拜见。来生先谢了他一向看顾之德,并将自己遭际张招讨,开豁罪名,署为参谋,及查点妇女,得遇月姨的事细诉一遍,水员外再三称谢。叙话中间,又提起女儿姻事,来生道:“感荷深恩,无以为报。今既蒙不弃,愿为半子。但目今兵事倥偬,恐未暇及此。我禀过主帅,然后奉复。”当下水员外先领了月姨回去。次日,来生入见张招讨,把水员外向来情谊,并目下议婚之事从容禀告。张招讨道:“此美事也,我当玉成。”便择吉日,将礼金二百两、彩币二十端与来生下聘,约于随征凯旋之日然后成亲,水员外大喜。正是: 此日争夸快婿,前日居然罪囚。 若非结交未遇,安能获配鸾俦。 且不说水员外联了这头姻事,十分欣悦。且说来生纳聘之后,即随张招讨领兵征进,劝张招讨申明禁约,不许兵丁骚扰民间。自此大兵所过,秋毫无犯,百姓欢声载道。连梁山泊投降这班好汉见他纪律严明,亦皆畏服。来生又密献奇计,教张招讨分兵设伏,活捉了贼首方腊,贼兵不日荡平,奏凯还朝。张招讨备奏参谋来法功绩,朝廷命下,升张招讨为枢密院正使,参谋来法赐进士第,擢为广东监察御史。当下来御史上表谢恩,即告假归娶,圣旨准了。来御史拜辞了张枢密,驰驿还乡,与水员外女儿观姑成婚。此时来御史已二十四岁,观姑已十七岁了。正是: 昔为西席,今作东床。三载囹圄,误陷鼠牙雀角;一年锋镝,争看虎步龙骧。重耳配霸姬,本是蒲城一罪犯;文王逑淑女,曾从羑里作囚夫。眼前荣辱信无常,久后升沉自有定。 来御史成亲满月之后,即起马往广东赴任。那时广东龙门县有一桩极大冤枉的事情,亏得来御史赴任替他申冤理枉,因而又弄出一段奇闻快事,连来御史自己向日的冤枉也一齐都申理了。看官慢着,待我细细说来。 却说龙门县有个分守地方的参将,叫做高勋,与朝中太尉高俅通谱,认了族侄,因恃着高太尉的势,令兵丁于民间广放私债,本轻利重,百姓若一时错见,借了他的,往往弄得家破人亡。本县有个开点心店的曾小三,为因母亲急病死了,无钱殡葬,没奈何,只得去高参将处借银十两应用。过了一年,被他利上起利,总算起来,连本利该三十两。那高参将官任已满,行将起身,一应债银刻期清理,曾小三被高家兵丁催逼慌了,无计可施,想道:“我为了母亲借的债,如今便卖男卖女去还他也是该的,只可惜我没有男女。”左思右想,想出一条万不得已之策,含着眼泪扯那兵丁到门首私语道:“我本穷人,债银一时不能清还,家中又别无东西可以抵偿,只有一个妻子商氏,与你们领了去罢。”兵丁道:“我们只要银子不要人,况一个妇人哪里便值三十两银子?我今宽你两日,你快自己去卖了妻子将银子来还我们。”说毕去了。曾小三寻思道,“我妻子容貌也只平常,怕卖不出三十两银子。除非卖到水贩去,可多得些价钱,却又心中不忍。”只得把衷情哭告妻子。那商氏听罢呆了半晌,放声大恸;曾小三寸心如割,也号啕大哭起来。 只这一哭,感动了隔壁一个菩萨心肠的人。那人姓施号惠卿,是做皮匠生理的。独自居住,不娶妻室。性最好善,平日积趱得二三十两银子,时值城外宝应寺募修大殿,有个募缘和尚结了草棚住在那条巷口募缘,施惠卿发心要把所积银两舍与本寺助修殿工。那日正请那化缘和尚在家吃斋,忽闻隔壁曾小三夫妻哭得凄惨,便走将过来问其缘故,晓得是如此这般,不觉恻然动念。回到家中,打发和尚吃斋去了,闭门自想道:“比如我把银子去布施,何不把来替曾小三偿了债,保全了他夫妻两口,却不强似助修佛殿?”思忖已定,便来对曾小三道:“你们且莫哭,我倒积得三十多两银子在那里,今不忍见你夫妻离散,把来替你完了债罢。”曾小三闻言,拭泪谢道:“多承美意,但你又不是财主,也是手艺上积来的,如何为了我一旦费去?”施惠卿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和你既做乡邻,目睹这样惨事,怎不动心?我今发心要如此,你休推却了。”曾小三还在踌躇,只见讨债的兵丁又嚷上门来,说道:“我们老爷不肯宽限,立要今日清还。若不然,拿去衙中吊打。”施惠卿便出来挽手道:“长官不须罗唣,银子我已替他借下,交还你去便了。”说罢,随即回家,取出银子,拿过来付与兵丁,兑明足纹三十两。兵丁见有了银子,也不管他是哪里来的,收着去了。曾小三十分感激,望着施惠卿倒身下拜,施惠卿连忙扶起,曾小三称谢不尽。当晚无话。 过了一日,曾小三与妻子商议定了,治下一杯酒,约施惠卿叙饮。施惠卿如约而来,见他桌上摆着三副盅箸,施惠卿只道他还请什客。少顷,只见曾小三领着妻子商氏出来见了施惠卿,一同坐着陪饮。施惠卿心上不安,吃了两三杯,就要起身。曾小三留住了,自己起身入内,再不出来,只有商氏呆瞪瞪地陪着施惠卿坐地。施惠卿一发不安,连问:“你丈夫如何不出来吃酒?”商氏只顾低着头不做声。施惠卿高声向内叫道:“小三官快出来,我要去也。”只见商氏噙着两眼泪对施惠卿道:“我丈夫已从后门出去,不回家了。”施惠卿失惊道;“却是为何?”商氏道:“他说你是小经纪人,如何肯白白里费这些银两。我这身子左右亏你保全的,你现今未有妻室,合当把我送你为妻,他已写下亲笔执照在此。今日请你过来吃酒,便把我送与你,自削发披缁,往五台山出家去了。”说罢,两泪交流。施惠卿听了,勃然变色道:“我本好意,如何倒这等猜我?难道我要谋他妻子不成!”说毕,推桌而起,往外就走。回到家中,想道:“这曾小三好没来由,如何恁般举动?”又想道:“他若果然出去了,不即回家,我住在隔壁也不稳便,不如搬了别处去罢。”算计已定,次日便出去看屋寻房,打点移居。这些众邻舍都道施惠卿一时假撇清,待移居之后少不得来娶这商氏去的。 过了两日,施惠卿已另租了房屋。一个早晨,搬了家伙,迁移去了。那一日,却再不见商氏开门出来。众邻舍疑忌,在门外叫唤,又不见答应,把门推时,却是虚掩上的,门转轴已掘坏在那里了。众人入内看时,只见商氏歪着身子死在床边,头颈伤痕是被人用手掐喉死的,一时哄动了地方,都猜道:“施皮匠是那一日移居,这妇人恰好在隔夜身死,一定是皮匠谋杀无疑。”当下即具呈报县。那县官叫做沈伯明,正坐堂放告,闻说有杀人公事,便取呈词看了,又问了众人备细,随即出签提拿施惠卿。不一时施惠卿拿到,知县喝问情由,施惠卿道:“小的替曾小三还了债,曾小三要把妻子商氏与小的,是小的不愿,故此迁居别处,以避嫌疑,却不知商氏如何身死?”知县喝骂道:“你这厮既不要他妻子,怎肯替他还债?明明是假意推辞,暗行奸骗,奸骗不就,便行谋害。”施惠卿大喊冤屈,知县哪里肯信,拷打一番,把他逼勒成招,下在牢里,正是: 为好反成仇,行仁反受屈。 天乎本无辜,冤哉不可说。 且说曾小三自那日别过妻子,出了后门,一径奔出城外,要取路到五台山去。是日行了二十多里路,天色已晚,且就一个村店中安歇。不想睡到半夜,忽然发起寒热来,到明日却起身不得,只得在店中卧病。这一病直病了半月有余,方才平愈。那一日正待起身,只见城里出来的人都纷纷地把施惠卿这桩事当做新闻传说。曾小三听了,暗吃一惊,想道:“施惠卿不是杀人的人。况我要把妻子送他,已先对妻子再三说过,妻子已是肯从的了。如何今又被杀?此事必然冤枉。我须回去看他一看,不要屈坏了好人。”于是离了村店,依旧入城,不到家中,竟到狱门首,央求禁子把施惠卿带将出来。曾小三见他囚首囚服,遍身刑具,先自满眼流泪。施惠卿叹道:“我的冤罪想是命该如此,不必说了。只是你何苦多此一番举动,致使令正无端被害。”曾小三道:“这事倒是我累你的,我今来此,正要县里去与你辨冤。”施惠卿道:“断案已定,知县相公怎肯认错?不如不要去辨罢。”曾小三道:“既是县里不肯申理,现今新察院来老爷按临到此,我就到他台下去告,务要明白这场冤事。”说罢,别了施惠卿,便央人写了状词,奔到马头上,等候来御史下马,拦街叫喊。 当下来御史收了状词,叫巡捕官把曾小三押着到了衙门。发放公事毕,带过曾小三,细问了始末根由。便差官到县,提施惠卿一宗卷案,并原呈众邻里赴院听审。次日,人犯提到,来御史当堂亲鞫,仔细推究了一回,忽然问道:“那商氏丈夫去后可别有人到他家来么?”众邻里道:“并没别人来。”来御史又道:“他家平日可有什么亲友来往惯的么?”曾小三道:“小的是穷人,虽有几个亲友,都疏远不来的。”来御史又叫施惠卿问道:“你平日可与什么人来往么?”施惠卿道:“小的单身独居,并没有什人来往。”来御吏道:“你只就还债吃酒迁居这几日,可曾与什人来往?”施惠卿想了一想道:“只还债这日,曾请一个化缘和尚到家吃过一顿斋。”来御史便问道:“这是哪寺里的和尚?”施惠卿道:“他是城外宝应寺里出来募缘修殿的,就在小人住的那条巷口搭个草厂坐着募化。小的初意原要把这三十两银子舍与他去,所以请他吃斋。后因代曾小三还了债,便不曾舍。”来御史道:“这和尚如今还在那里么?”众邻里道:“他已去了。”来御史道:“几时去的?”众邻里道:“也就是施惠卿迁居这早去的。”来御史听了,沉吟半晌,乃对众人道:“这宗案也急切难问,且待另日再审。”说罢,便令众人且退,施惠卿仍旧收监,曾小三随衙听候。自此来御史竟不提起这件事,冷搁了两个月。 忽一日,发银一百两,给与宝应寺饭僧。次日,便亲诣本寺行香。寺里住持闻御史亲临,聚集众僧出寺迎接。来御史下了轿,入寺拜了佛,在殿宇下看了一回,问道:“这殿宇要修造成功,须得多少银子?”住持道:“须得二三千金方可完工。”来御史道:“若要工成,全赖募缘之力。”因问本寺出去募缘的和尚共有几个,住持道:“共有十个分头在外募化。”来御史道:“这十个和尚今日都在寺里么?”住持道:“今日蒙老爷驾临设斋,都在寺里伺候。”来御史便吩咐左右,于斋僧常膳之外,另设十桌素筵,款待那十个募缘和尚。一面教住持逐名的唤过来,把缘簿呈看,以便本院捐俸施舍。住持领了钧旨,登时唤集那十个僧人,却唤来唤去,只有九个,中间不见了一个。来御史变色道:“我好意请他吃斋,如何藏匿过了不肯相见?”喝教听差的员役同着住持去寻,“务要寻来见我!”住持心慌,同了公差各房寻觅,哪里寻得见? 第113章 五色石(8) 原来那和尚闻得御史发狠要寻他,越发躲得紧了。住持着了忙,遍处搜寻,直寻到一个旧香积厨下,只见那和尚做一堆儿地伏在破烟柜里,被住持与公差们扯将出来,押到来御史面前。来御史看时,见他满身满面都是灶煤,倒像个生铁铸的罗汉,便叫将水来替他洗净了,带在一边。蓦地里唤过曾小三并众邻舍到来,问他:“前日在你那巷口结了募缘的可是这个和尚?”众人都道:“正是他。”来御史便指着那和尚喝道:“你前日谋害了曾小三的妻子商氏,你今待走哪里去?”那和尚还要抵赖,来御史喝教把一干人犯并众和尚都带到衙门里去细审。不一时,御史回衙,升堂坐定,带过那募缘和尚,用夹棍夹将起来。和尚熬痛不过,只得从实供招。供状写道: 犯僧去非,系宝应寺僧,于某月中在某巷口结厂募缘,探知本巷居民施惠卿代曾小三还债,小三愿将妻商氏送与惠卿,自己出外去讫。惠卿不愿娶商氏为妻,商氏单身独居,犯僧因起邪念,于某月某夜易服改妆,假扮施惠卿偷开商氏门户,希图奸骗。当被商氏认出叫喊,犯僧恐人知觉,一时用手掐喉,致商氏身死。所供是实。 来御史勒了去非口词,把他重责三十,钉了长枷,发下死囚牢里。又唤住持喝骂道:“你放徒弟在外募缘,却做这等不良的事。本当连坐,今姑饶恕,罚银三百两,给与施惠卿。”住持叩头甘服。来御史随即差人去狱中提出施惠卿,并传唤原问知县沈伯明到来。这知县惶恐谢罪,来御史喝道:“你问成这般屈事,诬陷好人,做什么官?本当参处,今罚你出俸银五百两,给与施惠卿。”随唤施惠卿近前抚慰道:“你是一位长者,应受旌奖。我今将银八百两与你,聊为旌善之礼。”施惠卿禀道:“小人荷蒙老爷审豁,几死复生,今情愿出家,不愿受赏。这八百两银子乞将一半修造本寺殿宇,一半给与曾小三,教他追荐亡妻,另娶妻室。”曾小三叩头道:“小人久已发心要往五台山去为僧,不愿受银,这银一发将来舍与本寺修殿罢。”来御史听了,沉吟道:“你两人既不愿领银,都愿出家,本院另自有处。”便叫本寺众僧一齐上来,吩咐道:“你这班秃子,本非明心见性,发愿出家的。多半幼时为父母所误,既苦无业相授,又道命犯华盖,一时送去出了家。及至长大,嗜欲渐开,便干出歹事。又有一等半路出家的,或因穷饿所逼,或因身犯罪故,无可奈何,避入空门。及至吃十分,衣丰食足,又兴邪念。这叫做‘饥寒起道心,饱暖思淫欲。’本院如今许你们还俗,如有愿还俗者,给银伍两,仍归本籍,各为良民。”于是众僧中愿还俗者倒有大半。来御史一一给银发放去了。便令施惠卿、曾小三且在宝应寺暂住,吩咐遭:“我今欲于本寺广设斋坛,普斋往来云游僧众,启建七七四十九昼夜道场,追荐孤魂。待完满之日,就与你两人剃度。只是这道场需用多僧,本处僧少,且又不中用,当召集各处名僧以成此举。”吩咐毕,发放了一干人出去。次日,即发出榜文数十道,张挂各城门及村镇地方,并各处寺院门首。榜曰: 巡按广东监察御史来榜为延僧修法事,照得欲兴法会,宜待禅宗。果系真僧,必须苦行。本院择日于龙门县宝应寺开立丛林,广设斋坛,普斋十方僧众。随于本寺启建七七昼夜道场,超荐向来阵亡将士并各处受害孤魂。但本处副应僧人不堪主持法事,窃意云游行脚之中,必有圣僧在内,为此出榜招集,以成胜举。或锡飞而降,或杯渡而临,或从祗树园来,或自舍卫国至。指挥如意,伫看顽石点头; 开设讲台,行见天花满目。务成无量功德,惟祈不惮津梁。 须至榜者。 这榜一出,各处传说开去。这些游方僧人闻风而至,都陆续来到宝应寺里。来御史不时亲临寺中接见,逐一记名登册,备写乡贯,分送各僧房安歇。 忽一日,接到一个和尚。你道这和尚怎生模样?但见: 目露凶威,眉横杀气。雄纠纠学着降龙罗汉,恶狠狠假冒伏虎禅师。项下数珠疑是人骨判就,手中禅杖料应生血裹成。不是五台山上鲁智深,却是瓦官寺里生铁佛。 这和尚不是别人,便是五年前追赶来御史入井的和尚。今日和尚便认不出来御史,那来御史却认得明白,便假意道:“我昨夜梦见观音大士对我说,明日有恁般模样的一个和尚来,便是有德行的高僧。如今这位僧人正如梦中所言,一定是个好和尚。可请到我衙门里去吃斋。”说罢,便令人引这和尚到衙门首。门役道:“衙门里带不得禅杖进去。”教他把手中禅杖放了,然后引至后堂坐下。来御史随即打轿回衙,一进后堂,便喝左右:“将这和尚绑缚定了!”和尚大叫:“贫僧无罪!”来御史喝道:“你还说无罪,你可记得五年前赶落井中的书生么?”那和尚把来御史仔细看了一看,做声不得。来御史道:“你当时怎生便弄死了这妇人,好好供招,免动刑法。”和尚道:“小僧法名道虚,当年曾同师兄道微行脚至桐乡县城外一个古庙前,偶见一少年妇人独自行走,一时起了邪念,逼她到庙里去强奸,不防老爷来撞见了,因此大胆把老爷赶落井中。及至回到庙里,妇人已死,师兄已不知去向。其实赶老爷的是小僧,杀妇人的却不是小僧。”来御史道:“如今这道微在哪里?”道虚道:“不知他在哪里?” 来御史沉吟了一回,便取宝应寺所造应募僧人名册来查看,只见道微名字已于三日前先到了。来御史随即差人到寺里将道微拿到台下,喝道:“你五年前在古庙中谋杀妇人的事发了。你师弟道虚已经招认,你如何说?”道微道:“小僧并不曾与道虚作伴,他与小僧有隙,故反害小僧。伏乞爷爷详察。”道虚一口咬定说:“那妇人明明是你杀死,如何抵赖?”来御史喝教把道微夹起来,一连夹了两夹,只是不招。来御史仔细看那道微时,却记得不甚分明,盖因当日被赶之时,回头屡顾,所以道虚的面庞认得明白,那庙中和尚的面庞其实记不起来。当下来御史见道微不招,便把道虚也夹了两夹,要他招出真正同伴的僧人。道虚只是咬定道微,更不改口。来御史想了一想,便教将两个和尚分作两处收监,另日再审。 且说那道微到了监中,独自睡在一间狱房里,心中暗想道;“道虚却被御史认得了,白赖不过。我幸而不曾被他认得,今只一味硬赖,还可挣扎得性命出去。明日审时,拚再夹两夹,我只不招,少不得放我了。”算计已定。挨到三更时分,忽听得黑暗里隐隐有鬼哭之声,初时尚远,渐渐哭近将来。道微心惊,侧耳细听,只听得耳边低低叫道:“道微你杀得我好苦,今番须还我命来。”那道微心虚害怕,不觉失声道:“你是妇人冤魂么?我一时害了你,是我差了。你今休来讨命,待我挣扎得性命出去,多做些好事超度你罢。”言未已,只见火光明亮,两个穿青的公人走到面前,大喝道:“好贼秃!你今番招认了么?我们不是鬼,是御史老爷差来的两个心腹公人,装作鬼声来试你的。你今真情已露,须赖不过了。”道微听罢,吓得目瞪口呆。正是: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无人之处,真情自见。 当下两个公人便监押住了道微,等到天明,带进衙门,禀复御史。来御史笑道:“我昨日夹你不招,你昨夜不夹自招了,如今更有何说?”道微料赖不过,只得从实供招。来御史取了口词,仍令收监。一面传谕宝应寺,即日启建道场。随后便亲赴寺中,先将施惠卿、曾小三剃度了,替他起了法名,一个叫做真通,一个叫做真彻,就请他两个为主行大和尚,令合寺僧众都拜了他。真空、真彻禀道:“我二人只会念佛,不会诵经,如何做得主行和尚?”来御史道:“你两个是真正有德行高僧,只消念佛便足超度孤魂了。”于是请二人登台高坐,朗声念佛,众僧却在台下宣念诸品经咒,奏乐应和。如此三昼夜,道场圆满。来御史吩咐设立下三个大龛子,狱中取出去非并道虚、道微三个和尚,就道场前打了一百,请入龛中,四面架起干柴,等候午时三刻举火。当时寺中挤得人山人海的看。到了午时,只见来御史袖中取出一幅纸儿,递与真通、真彻两个,叫他宣念。真通、真彻也曾识得几个字,当下展开看时,却是一篇偈语,便同声宣念道: 你三人作事不可说,不可说。我今为你解冤结,解冤结。焚却贪嗔根,烧断淫杀孽。咄!从兹好去证无生,切莫重来堕恶劫。 宣偈毕,来御史喝令把三个龛子一齐举火,不一时把三个和尚都荼毗了。正是: 焚却坐禅身,烧杀活和尚。 一齐入涅槃,已了无常帐。 原来那来御史已预先着人于道场中另设下两个牌位,一书“受害周氏灵魂”,一书“受害商氏灵魂”,面前都有香烛斋供。烧过了和尚,便请真通、真彻到二妇人灵前奠酒化纸。来御史又在袖中取出一幅纸儿,付与二人宣诵道: 怜伊已作妇人身,何故又遭惨死劫。想因前孽未消除,故使今生受磨灭。冥冥幽魂甚日安,冤冤相报几时绝。我今荐你去超生,好向西方拜真佛。 宣毕,焚化灵牌,功德满散。 次日,来御史召集各处游方僧人,谕令还俗。如有不愿还俗者,须赴有司领给度牒。如无度牒,不许过州越县,违者查出,即以强盗论。发放已毕,众僧各各叩谢而去。 此时恰好前任桐乡知县胡浑为事降调广东龙门县县丞,原任广东参将高勋在高俅处用了关节,仍来复任,被来御史都唤到台下,喝问胡浑如何前年枉断井中之狱,胡浑吓得叩头请死,来御史喝骂了一番,罚他出银一千两,将二百两给与仰阿闰,其余为修葺寺院之用。又叫高勋过来,说他纵兵害民,重利放债,要特疏题参。高勋惶恐恳求,情愿也出银一千两修造佛殿。来御史道:“你克剥民脂民膏来施舍,纵造七级浮屠,不过是涂膏衅血。今可将银一千两赈济穷民,再罚你一千两买米贮常平仓,以备救荒之用。”二人皆依命输纳。来御史又令知县沈伯明与胡浑、高勋三人同至宝应寺中拜见真通、真彻,择了吉日,送他上五台山,命合寺僧人用鼓乐前导,一个知县、一个县丞、一个参将步行奉送出城,又差书吏赍了盘费,直护送他到五台山上。正是: 欲求真和尚,只看好俗人。 两现比丘相,一现宰官身。 当时广东百姓无不称颂来御史神明,朝中张枢密闻他政声日盛,特疏荐扬,朝廷加升为殿中侍御史。来御史奉命还朝,广东土民卧辙攀辕,自不必说。来御史回到桐乡县,迎取夫人并水员外一家老小同至京中。朝廷恩典,父母妻子都有封赠,来御史又替水员外谋干了一个小前程,也有冠带荣身。后来又扶持他儿子读书入泮,以报他昔日知己之恩。正是: 有冤在世必明,有恩于我必报。 能智能勇能仁,全义全忠全孝。 看官听说:来御史剃度了两个和尚,是护法;烧杀了三个和尚,也是护法;又令无数和尚还了俗,一发是真正护法。他姓来,真正是再来人;他号叫本如,真正是能悟了本人。于世生佛佛连声,逢僧便拜,名为活佛,反是死佛。世人读此回书,当一齐合掌同称“菩萨”。 回末总评 前番冤枉,一替人鞫,一己自鞫。或速或迟,各自不同又三个和尚,三样提法,三样审法,玩其旨趣,可当一卷《佛经》读:观其文字,可当一部《史记》读。 卷之四 白钩仙投崖女捐生却得生 脱梏囚赠死是起死 激浊李膺风,搅辔陈蕃志。安得当年释党人,增长贤良气。千古曹娥碑,幼妇垂文字。若使香魂得再还,殊快今人意。 右调《卜算子》 古来最可恨的是宦竖专权,贤人受祸。假令萧望之杀了弘恭、石显,陈仲举、李元礼杀了张让、赵忠,李训、郑注杀了仇士良,又使刘得中状元,陈东得为宰相,岂不是最快人心的事?古来最可恨的又莫如娇娃蒙难,丽女遭殃。假令虞姬伏剑之时,绿珠堕楼之日,有个仙人来救了,他年项王不死,季伦复生,再得相聚,又岂非最快人心的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个绝处逢生的佳人,再说一个死中得活的贤士,与众位一听。 话说成化年间,陕西紫阳县有个武官,姓陆名世功,由武进士出身,做到京卫指挥。妻杨氏,生一子一女,子名逢贵,女字舜英。那舜英自幼聪慧,才色兼美。乃兄逢贵却赋性愚鲁,目不识丁。舜英自七岁时与哥哥在后园鱼池边游戏,逢贵把水瓯向池中取水玩耍,偶然撤起一条小白蛇,长可二寸,头上隐隐有角,细看时,浑身如有鳞甲之状。逢贵便要打杀它,舜英连忙止住道:“此蛇形状甚异,不可加害。”夺过瓯来,把蛇连水的倾放池里。只见那蛇盘旋水面,忽变有三尺来长,跳跃而去。舜英道:“我说此蛇有异,早是不曾害他。”逢贵也十分惊讶。 过了一日,舜英正随着母亲在内堂闲坐,丫鬟传说外边有个穿白衣的道姑求见夫人、小姐。夫人听了,便教唤进。不一时,那道姑飘飘然走将进来,你道她怎生模样? 头戴道冠,手持羽扇。浑身缟素,疑着霓裳舞裙;遍体光莹,恍似雪衣女子。微霜点髩看来已过中年;长袖飘香,不知何物老媪。若非天上飞琼降,定是云边王母来。 夫人见她仪容不俗,起身问道:“仙姑何来?”道姑稽首道:“贫道非为抄化而来,因知贵宅小姐将来有灾难,我有件东西送与她佩带了,可以免难消灾。”说罢,袖中取出一个白玉钩来,递与舜英道:“小姐好生悬带此钩,改日再得相见,贫道就此告辞了。”夫人再要问时,只见那道姑转身下阶,化作一阵清风早不见了。夫人与舜英俱各惊怪不已。细看那白玉钩,澄彻如冰,光莹似雪,皎然射目,真是可爱。夫人对舜英道:“这道姑既非凡人,你可依她言语,将此钩佩在身边,不要遗失了。”舜英领命,自此把这玉钩朝夕悬带,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五六年。舜英已十三,一发出落得如花似玉。哥哥逢贵已娶了一个岳指挥家的女儿为室,舜英却还未有姻事。有个姑娘叫做陆筠操,是父亲同胞之妹,嫁在白河县任家,不幸早寡,生一子名唤任蓓,字君芳,年长舜英三岁。筠操最爱内侄女舜英才貌,意欲以中表联姻,却反嫌自己儿子才貌不及舜英,恐未足为舜英之配,故尔踌躇未定。不想舜英到十四岁时父母双亡,陆逢贵守过了制,谋干了一个京卫千户之职,领了舜英并妻子岳氏一同赴任。 第114章 五色石(9) 到京之后,逢贵专意趋承权势,结交当道,因此虽是个小小武官衙门,却倒有各处书札往来,频频不绝。逢贵自己笔下来不得,要在京中请个书记先生,有人荐一四川秀才到来。那人姓吕名玉,字琼仙,蜀中梓潼县人氏,年方二十,负才英迈,赋性疏狂,因游学到京,也要寻个馆地读书,当下就应了陆逢贵之聘。逢贵便把一应往来书札都托他代笔,吕玉应酬敏捷,不假思索,逢贵恐怕他草率,每每把他所作去请问妹子舜英,直待舜英说好,细细解说了其中妙处,然后依着妹子言语,出来称赞吕玉几句。吕玉暗想道:“此人文墨欠通,每见吾所作,初时读不断、念不出,茫然不解其意;及至进去了一遭,便出来说几句在行的话,却又像极晓得此中奥妙的,不知他请教哪个来?”一日等逢贵他出,私问馆童道:“你的家主每常把我写的书文去请问何人?”馆童笑道:“吕相公还不晓得,我家舜英小姐无书不读,她的才学怕也不输与吕相公哩。我主人只是请教自己妹子,更没别人。”吕玉失惊道:“原来你家有这一位好小姐,可有姻事也未?”馆童道:“还未有姻事。我听得主人说.要在京中寻个门当户对官宦人家与她联姻。”吕玉听罢,私忖道:“如何这一个蠢俗的哥哥,却有这一个聪明的妹子?她既称许我文字,便是我的知己了。我今弱冠未婚,或者姻缘倒在此处也未可知。”又转一念道:“他要攀官宦人家,我是个寒素书生,一身飘泊,纵然小姐见赏,他哥哥是势利之徒,怎肯攀我?”又一个念头道:“只愿我今秋乡试得意,这头姻事不愁不成。”却又疑虑道:“倘我未乡试之前,她先许了人家,如何是好?”当下正在书馆中左思右想,只见陆逢贵走将进来,手持一幅纸儿,递与吕玉道:“先生请看这篇文字。”吕玉接来看时,第一行刻着道:“恭贺任节母陆老夫人五襄华诞乞言小序”,再看序文中间,都是些四六骈丽之语,大约称述任节母才德双全之意。吕玉看了一遍,对逢贵道:“这是一篇徵文引。是哪里传来的?”逢贵道:“这任节母陆氏,就是家姑娘。今有表弟任君芳寄到手札一封在此,先生请看。”言罢,袖中取出书来,只见上面写道: 自去岁别后,兄嫂暨表妹想俱康胜。兹者家慈寿期已近,蒙同学诸兄欲为弟广微瑶篇,表扬贞节。吾兄在都中,相知必多,乞转求一二名作,以为光宠,幸甚。徵文引附到。弟今秋拟赴北雍,相见当不远也。 表弟任蒨顿首 陆表兄大人 吕玉看毕,谓逢贵道:“任节母既系令姑娘,又有令表弟手札徵文,合该替他多方转求。”逢贵道:“徵文一事不是我的熟路,他既秋间要来坐监,待他来时自去徵求罢。目下先要遣人送寿礼去作贺,敢烦大才做首寿诗附去何如?”吕玉应允。便取出花笺一幅,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写下古风八句道: 乐安高节母,世系出河南。青松寒更茂,黄鹄苦能甘。华胄风流久坠矣,逊、抗、机、云、难再起。从兹天地锺灵奇,不在男子在女子。 吕五一头写,逢贵一头在旁乱赞道:“莫说文章,只这几个草字就妙极了。”等他写完,便拿进内边,请教妹子舜英道:“这诗可做得好?”舜英看了,笑道:“诗虽好,但略轻薄些。”逢贵细问其故,舜英道:“前四句是赞姑娘守节,后面所言逊、抗、机、云,是四个姓陆的古人,都是有才名的奇男子。他说四人已往之后,陆家更没有恁般奇男子,秀气都聚在女子身上去了。这等意思,岂非轻薄?”逢贵听罢,不喜道:“这般说,是他嘲笑我了。”便转身再到书房,对吕玉道:“先生此诗如何嘲笑小弟?”吕玉道:“怎么是嘲笑?”逢贵便将妹子对他说的话依样说了一遍,道:“这不是明明嘲笑?”吕五道:“这猜想差了。小弟赞令姑娘是女中丈夫,不愧四古人之后,奇女子便算得奇男子,此正极致称颂之意,并没什嘲笑在里边。”逢贵见说,却便不疑,暗想道:“他是个饱学秀才,我妹子虽则知文,到底是女儿家,或者解说差了也不可知。”遂转口道:“是我一时错认,先生休怪。明日将这诗笺并寿礼一同送去便是。”说罢,自去了。 吕玉暗暗喝采道:“好个解事的慧心小姐。我诗中之谜,又被她猜着了。此诗不但赞她姑娘,连小姐也赞在内。她晓得我赞她,自然欢喜。只不知她可晓得我还未婚聘否?”到得晚间,逢贵陪着吕玉夜膳,吕玉闲话间对逢贵道:“小弟今秋要给假两三月,一来回籍乡试,二来因姻事未定,要到家中定亲。”逢贵道:“先生何不援了例,就在北京进场?”吕玉道:“小弟贫士。哪里援得例起?”逢贵道:“既如此,先生到贵省乡试后,可就入京,不消为姻事耽搁。但得秋闱高捷,还你京中自有好亲事便了。”吕玉听说,心中欢喜,笑道:“今秋倘能侥幸,定要相求作伐。”当晚吃过夜膳,各自安歇。次日,逢贵对舜英说道:“秋间吕琼仙要假馆几月,他去后书柬无人代笔,须要妹子与我权时支应。”舜英道:“吕生为什要假馆?”逢贵把吕玉昨夜所言述与舜英听了。舜英笑道:“我女儿家哪里支应得来?到那时任表兄若来坐监,央他支应便了。”逢贵道:“我听得姑娘说,任君芳的肚里还到你不来,这事一定要借重你。”舜英笑而不答,暗想道:“吕琼仙原来未曾婚娶,我若嫁得这样一个才子也不枉了。但他文才虽妙,未知人物如何?”过了一日,吕玉与逢贵在堂中闲话,舜英乃于屏后潜身偷觑,见他丰姿俊朗,眉宇轩昂,端地翩翩可爱。正是: 以玉为名真似玉,将仙作字洵如仙。 自知兄长非刘表,却羡郎君是仲宣。 不说舜英见了吕玉十分爱慕,且说吕玉欢羡舜英的敏慧,道是有才者毕竟有貌,时常虚空摹拟,思欲一见。一日,正值端阳佳节,逢贵设席舟中,请吕玉去看龙船。至晚席散,逢贵又被几个同僚邀去吃酒了,吕玉独步而回。不想舜英是日乘吕玉出外,竟到书馆中翻阅他的书集,恰好吕玉自外闯将进来,舜英回避不迭,刚刚打个照面。吕玉慌忙退了几步,让舜英出了书房,看她轻移莲步,冉冉而进,临进之时,又回眸斜眺,真个丰韵动人,光艳炫目。有诗为证: 已知道蕴才无对,更慕文君貌少双。 撇下一天风韵去,才郎从此费思量。 吕玉见了舜英,不觉手舞足蹈,喜而欲狂,恨不得便与配合。这一夜千思万想,通宵不寐。 次日起来梳洗方毕,馆童来说主人在堂中请吕相公讲话。吕玉走到堂中,逢贵迎着道:“有篇要紧寿文,敢求大笔。”吕玉道:“又是什么寿文?”逢贵道:“内相汪公公五月十五日寿诞,小弟已备下许多寿礼,只少一篇寿文。今有个上好金笺寿轴在此,求先生做了文字,就写一写。”吕玉道:“可是太监汪直么?这阉狗窃弄威福,小弟平日最恨他。今断不以此辱吾笔。”逢贵听了,好生怫然。原来逢贵一向极其趋奉汪直,连这前程也是打通汪直关节得来的。今见吕玉骂他,如何不愠?当下默然了半晌,却想道:“这狂生难道真个不肯做?待我还慢慢地央他。”到晚间,命酒对饮。饮得半酣,逢贵道:“今早所求寿文,原不劳先生出名,千乞不吝珠玉。”吕玉被他央凂不过,又乘着酒兴,便教童子取过笔砚,将寿轴展放桌上,醉笔淋漓,写下一首绝句。道是: 净身宜了此身缘,无复儿孙俗虑牵。 跨鹤不须夸指鹿,守雌尽可学神仙。 写毕,后又大书“陆逢贵拜祝”,逢贵看了大喜。吕玉掷笔大笑,逢贵又劝了他几杯,酩酊大醉,馆童扶去书房中睡了。逢贵见轴上墨迹未干,且不收卷,随请妹子舜英出来,秉烛观之。舜英看了,笑道:“这首诗送不得去的。”逢贵道:“如何送不得去?你可解说与我听。”舜英道:“总是吕生醉笔轻狂,不必解说。只依我言语,休送去罢了。”逢贵见说,心中疑惑。次早,令人持了轴子,亲到一最相知的同僚解少文家里。这解少文虽是武官,颇通文墨,当下逢贵把轴上的诗与他看,解少文一见了,摇头咋舌道:“谁替你做这诗?你若把去送与汪公,不是求福,反取祸了。”逢贵惊问何故,解少文道:“这诗第一句笑他没鸡巴;第二句笑他没后代;第三句是把赵高比他,那赵高是古时极恶的太监;第四句说他不是雄的,是雌的。这是何人所作,却恁般厉害?”逢贵大恨道:“这是我家西席吕琼仙做的,不想那畜生这等侮弄我。”解少文道:“这样人还要请他做西席,还不快打发他去!” 逢贵恨了一口气,别了解少文,赶将回来,径到书馆中,见了吕玉,把轴儿掷于地上,乱嚷道:“我请你做西席,有什亏你处?你却下此毒手!”吕玉愕然惊讶。原来吕玉醉后挥毫,及至醒来,只依稀记得昨夜曾做什么诗,却不记得所做何诗,诗句是怎样的了。今见逢贵发怒,拾起轴来看了,方才记起。乃道:“此我醉后戏笔,我初时原不肯做的,你再三强逼我做,如何倒埋怨我?”逢贵嚷道:“若不是我去请教别人,险些儿把我前程性命都送了。你这样人留你在此,有损无益,快请到别处去,休在这里缠帐!”吕玉大怒道:“交绝不出恶声,我与你是宾主,如何这般相待?我如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只今日就去便了。”逢贵道:“你今日就去,我也不留。”吕玉道:“量你这不识字的蠢才,也难与我吕琼仙做宾主。”逢贵听了这话,十分忿怒,躁暴如雷,两个大闹了一场。吕玉立刻收拾了书箱行李,出门而去。正是: 醉后疏狂胆气粗,只因傲骨自难磨。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当下逢贵气忿忿地走进内边,埋怨妹子舜英道:“吕家畜生做这等无礼的诗,你却不明对我说,只葫芦提过去,好生糊涂。”舜英道:“我原说是醉笔轻狂,送不得去的。”逢贵道:“哪里是醉笔,这是他明明捉弄我。我方才赶他去时,他还口出狂言,我教这畜生不要慌!”舜英见说,低头不语,暗忖道:“我看吕生才貌双美,正想要结百年姻眷,谁料今朝这般决撒。此段姻缘,再也休提了。”正是: 好事恨多磨,才郎难再得。 宾主两分颜,只为一汪直。 不说舜英思念吕玉,时时背着兄嫂暗自流泪。且说逢贵千分怨恨吕玉,想出一个毒计道:“我就把他这首诗到汪府中出首了,教汪公拿这厮来问他一个大罪,既出了我的气,又讨了汪公的好,却不大妙。”算计已定,等贺过了汪直生辰之后,便把吕玉所写的诗轴面献汪直,细诉前情。汪直大怒,便要擒拿吕玉。却想诗轴上没有吕玉名字,且又不好因一首私诗辄便拿人,只牢记着他姓名,要别寻事端去奈何他。哪知吕玉自从出了逢贵之门,更不在京中耽搁,便即日归四川去了。 光阴荏苒,看看过了八月场期,各直省都放过乡榜,只有陕西因贡院被火焚烧,重新建造,改期十月中乡试,其他各处试卷俱陆续解到礼部。吕玉已中了四川第二名乡魁。舜英闻了此信,好生欢喜。料得乃兄最是势利,今见吕生高捷,或者等他到京会试之时,宾主重讲旧好,那时再要成就姻缘,便不难了。却不料逢贵早把前诗出首,汪直正在那里恨他。今见他中了举人,便授旨于礼部尚书宁汝权,教他磨勘吕玉试卷。那宁汝权是汪直的心腹,奉了汪直之命,就上一本,说四川新中举人吕玉第三场试策中多有讥讪朝政之语,殊为妄上,合行议处,其房考成都府推官文举直并正副主考官俱难辞咎。汪直票旨吕玉革去举人,着彼处有司火速提解宋京究问,房考文举直着革职,正副主考分别降级罚俸。旨下之日,逢贵欣欣得意,对舜英说知,拍手道:“今日才出得我这口气。”舜英听了,吃惊不小,想道:“我兄如何这般狠心?他骂汪直,也是他的气骨;你附汪直,不是你的长策。一旦冰山失势,不知后事如何,怎生把个有才的文人平白地坑陷了?”心中愁痛,寸肠如割。有一曲《啄木儿》单说舜英此时的心事: 心私痛,泪暗零,难将吴越谐秦晋。正相期萝茑欢联,恨无端宾主分争。鹿鸣幸报秋风信,只道鸾交从此堪重订。 又谁知顿起戈矛陷俊英。 却说陆逢贵倾陷了吕玉,汪直喜欢他会献媚,就升他做了四川指挥使。逢贵大喜,即日谢过了汪直,领了家小出京赴任,迤望四川进发。行个多日,路经陕西北界,时值陕西分防北路总兵邮士豪为克减军粮,以致兵变,标下将校杀了总兵,结连土贼流民一齐作乱,咸阳一带地方都被杀掠。这里陆逢贵不知高低,同了妻子岳氏、妹子舜英并车仗人马正到咸阳界口。逢贵乘马先走,教家眷随后慢慢而行,不提防乱兵冲杀过来,逢贵竟为乱兵所杀,从人各自逃命。舜英与岳氏见不是头,慌忙弃了车仗,步行望山谷小路逃奔。岳氏又为流矢所中而死,单只剩舜英一人,也顾不得山路崎岖,尽力爬到一个山岩之上,只闻四面喊声渐近,又听得贼人喊道:“不要放箭,看有少年女子,活捉将来。”舜英度不能免,不如先死,免至受辱。转过岭后,见一悬崖峭壁,下临深潭,乃仰天叹道:“此我尽命之处矣。”却又想道:“以我之才貌,岂可死得冥冥无闻,待我留个踪迹在此,也使后人知有陆舜英名字。”便咬破舌尖,将指蘸着鲜血去石壁上大书九字道: 陆氏女舜英于此投崖写罢,大哭了一场,望着那千尺深潭踊身一跳。正是: 玉折能离垢,兰摧幸洁身。 投崖今日女,仿佛堕楼人。 看官你道舜英拚命投崖,这踊身一跳,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能再活了。谁知天下偏有稀奇作怪的事,舜英正跳之时,只见身边忽起一道白光,状如长虹,把舜英浑身裹住,耳边但闻波涛风雨之声,两脚好像在空中行走一般。约有一盏茶时,白光渐渐收敛,舜英已脚踏实地。那白光收到衣带之间,化成一物,看时,却原来就是自幼悬佩的这个白玉钩儿。舜英心中惊怪,抬头定睛细看,却见自己立在一个洞府门前,洞门匾额上题着“蛟神之府”四个大字。正看间,呀的一声,洞门早开,走出一个白衣童子,见了舜英,说道:“恩人来了,我奉老母之命,特来相请。”说罢,引着舜英直入洞内。只见洞中奇花异草,怪石流泉,非复人间景致。中堂石榻之上,坐着一个白衣道姑,仔细看时,依稀像是昔年赠钩的老妪。那道姑起身笑道:“小姐还认得我么?小儿曾蒙活命之恩,故我今日特来相救,以报大德。”舜英愕然,不解其故。道姑指着那白衣童子道:“小姐,你十年前池边所放小白蛇,便是此儿,如何忘了?”舜英方才省悟。正是: 别有洞天非人世,似曾相识在何处? 回思昔日赠钩时,始记当年池畔事。 当下舜英伏地再拜,道姑忙扶起道:“你且休拜,可随我到洞后来。”舜英随着道姑走至洞后,出了一头小角门,来到一个去处,只见一周遭树木蓼杂,却是一所茂林之内,隐隐听得隔林有钟磬之声。道姑对舜英道:“我送你到此处,还你三日内便有亲人相见。我这玉钩仍放你处,另日却当见还。”说罢,用手指着林外道:“那边有人来了。”舜英转顾间,早不见了道姑,连那洞府也不见了。舜英恍恍惚惚,想道:“莫非是梦里么?若不是梦,或者我身已死,魂魄在此游荡么?”伸手去摸那玉钩,却果然原在衣带上。正惊疑间,忽闻林外有人说话响,定睛看时,却又见两个道姑走进林子来,一见了舜英,相顾惊讶道:“好奇怪,果然有个女郎在此。”便问舜英是谁家宅眷,因何到此,舜英把上项事细细陈诉,两个道姑十分欢诧。舜英问道:“这里是什所在?”道姑道:“是白河县地方。我两个便是这里瑶芝观中出家的道姑。昨夜我两人同梦一仙姑,好像白衣观音模样,说道:‘明日有个女郎在观后林子里,你们可收留她在观中暂住三日,后来当有好处。’因此今日特来林内寻看,不想果然遇见小娘子,应了这奇梦。”舜英听了,也暗暗称奇。两个道姑引舜英入观中,那观中甚是幽雅,各房共有六七个道姑,都信仙姑脱梦的灵异,敬重舜英,不敢怠慢。 第115章 五色石(10) 舜英在观中住了两日,到第三日,正在神前烧香拜祷,只见一个道姑来传报道:“任家太太来进香,已在门首下轿了。”言未已,早见一个苍头斋着香烛,两个女使随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进观来。舜英看那妇人,不是别人,却是姑娘陆筠操,便叫道:“这不是我姑娘么?”筠操见了舜英,大惊道:“这是我侄女舜英小姐,如何却在这里?”舜英抱着姑娘放声大哭,筠操询问来因,舜英把前事述了一遍。筠操听罢,一悲一喜,悲的是侄儿、侄妇都已遇害,喜的是侄女得遇神仙,救了性命。当下对舜英道:“你表兄赴京援例,还是五月间起身的,不知为什至今没有音耗?两月前我差人到京探问,却连那家人也不见回来。因此我放心不下,特来这观里烧香保佑,不想却遇见了你。你今可随我到家中去。”说罢,烧了香,谢了道姑,另唤轿子抬了舜英,一齐回家。自此舜英只在任家与姑娘同住。 话分两头。且说吕玉才中举人,忽奉严旨革斥提问,该地方官不敢迟慢,登时起了批文,点差解役两名,押解吕玉星夜赴京。不则一日,来到陕西咸阳地面,早闻路上行人纷纷传说,前边乱兵肆行杀掠,有个赴任的四川指挥陆逢贵一家儿都被杀了。吕玉听说,想道:“逢贵被杀不打紧,不知舜英小姐如何下落了?”心下十分惊疑。两个解役押着吕玉,且只顾望前行走,走不上二三十里,只见路上杀得尸横遍野,吕玉心慌,对解役说道:“我们往小路走罢。”正说间,尘头起处,一阵乱兵冲将过来,吕玉躲得快,将身钻入众死尸中,把死尸遮在身上,两个解役躲避不及,都被杀死。吕玉等贼人去远,方从死尸中爬出,却待要走,只见死尸里边有个像秀才打扮的,面上被刀砍伤,胸前却露出个纸角儿。吕玉抽出看时,却是一角官文书,护封上有陕西提学道印信,外又有路引一纸,上写道: 咸阳县为恳给路引,以便归程事:据白河县生员任蒨禀称前事,为此合行给付路引,听归原籍,所过关津客店,验引安放,不得阻遏。须至引者。 原来那任蒨自五月间领了提学道批行的纳监文书起身赴京,只因路上冒了暑气,生起病来,挨到咸阳县中,寻下寓所,卧病了两个多月,始得痊可,把入京援例乡试的事都错过了。却闻陕西贡院被烧,场期已改在十月中,他想要仍回本省乡试,正待行动,不意跟随的两个家人也都病起来,又延挨了两月有余。这年是闰八月,此时已是九月中旬,任蒨急欲回去料理考事,却又闻前途乱兵猖獗,官府防有奸细,凡往来行人都要盘诘,他便在咸阳县中讨了一纸路引,出城而行。行不多路,早遇了乱兵,主仆都被杀害。却不料吕玉恰好在他身边拾了文书路引,想道:“这任蒨不就是陆逢贵家亲戚么?如何被杀在此?”当下心生一计,把文书路引藏在自己身边,脱那任蒨的衣巾来穿戴了,把自己囚服却穿在任蒨身上,那两个杀死的解役身边自有批文,吕玉却拖他的尸首与任蒨尸首一处卧着。安停停当,放开脚步,回身望山谷小路而走。爬过了一个峰头,恰好走到陆舜英投崖之处,见了石壁上这九个血字,十分惊痛。望着深潭,欷歔流涕。正是: 石壁题痕在,香魂何处寻? 临风肠欲断,血泪满衣襟。 吕玉在崖边哭了半日,然后再走。走到个山僻去处,取出那角文书拆开看了,方知是任蒨纳监的文书,想因路上阻隔,不曾入京,仍回原籍,“我今且冒了他名色,躲过盘诘,逃脱性命,再作区处。”计较已定,打从小路竟望兴平、武功一路逃奔。 且说这些乱兵猖獗了一番,却被陕西巡抚晋名贤亲提重师前来尽行剿灭,其余乌合之众四散奔窜。晋抚公将贼兵所过地方杀死官民人等俱各查点尸首,随路埋葬。查得新任四川指挥陆逢贵并解京钦犯吕玉及解役二名都被杀死,有割付与批文为据,随即具疏申奏去了。一面班师,一面行文附近地方,严缉奸宄,倘有面生可疑之人,擒解军前审究。此时吕玉正逃到兴平县界,投宿客店,店主人查验路引是白河县人,听他语音却不像那边人声口,疑是奸细,即行拿住。恰值晋抚公经过本处,便解送军门。吕玉见了晋抚公,把路引文书呈上,晋抚公看了,问道:“你既往北京纳监,如何倒走回来?”吕玉道:“正为路上有警,故此走回。”晋抚公道:“你既是陕西白河县人,如何语音有异?”吕玉道:“只因出外游学已久,故此乡语稍异。”晋抚公道:“若果系秀才,不是奸人,待我出题试你一试。”便命左右给与纸笔,出下三个题目,吕玉手不停挥,三义一时俱就。晋抚公看了,大加称赏道:“你有这等文学,自然高捷,既不能入京援例入场,现今本省贡院被烧,场期改于十月中,本院如今就送你去省中乡试便了。”吕玉本要躲过了盘诘,自去藏身避难,不想抚公好意,偏要送他进场,不敢违命,只得顿首称谢。晋抚公随即起了文书,给发盘费,差人送至省中应试。吕玉三场既毕,揭晓之日,任蒨名字又高高地中在第三名。吕玉恐本处同年认得他不是任蒨,不敢去赴鹿鸣宴,只推有病,躲在寓中。凡有同年来拜的,俱不接见。连房师、座师也直待他临起身时,各同年都候送过了,然后假装病态,用暖轿抬到舟中一见。见过仍即回寓,闭门托病。正是: 冒名冒籍,出头不得。 人愁落第,我苦中式。 话分两头。且说报录的拿了乡试录,竟到白河县任家报喜。任母陆筠操闻儿子中了,好不喜欢。却又想道:“他已援北例,如何倒中在本省?此必因路上遇乱,故仍回省中乡试。他今既中了,少不得即日回来省亲。”过了几日,却不见音耗。任母心中疑虑,即差老苍头到省去接他。此时吕玉已离了旧寓,另赁下一所空房居住,就本处收了两个家僮服侍,吩咐他:“凡有客来,只说有病,不能接待;就是我家里有人来,也先禀知我,方放他进来相见。”那任家老苍头来到省中,要见主人。两个家僮便先到里面禀知,吕玉慌忙卧倒床上,以被蒙首,苍头走到榻前问候,吕玉只在被中作呻吟之声,更没话说。苍头心慌,出来询问家僮道:“相公为什患病?一向跟随相公的两个家人如何不见?”家憧道:“相公正因病中没人服侍,收用我们,并不见有什家人跟随。但闻相公路遇乱兵,只身逃难,亏得巡抚老爷送来进场的。那跟随的家人莫不路上失散了?”苍头听罢,认道主人途中受了惊恐,所以患病,便星夜赶回家里,报知老安人。 任母听了,甚是惊忧。即日吩咐侄女陆舜英看管家中,自己带了两个女使、一个老苍头,买舟亲到省中看视任蒨。那吕玉闻任母到了,教家僮出来传说相公病重,厌闻人声,女使、苍头都不要进房门,只请老安人一个到榻前说话。当下任母进得房门,吕玉在床上滚将下来,跪伏于地,叫声:“母亲,孩儿拜见。”任母道:“我儿病体,不消拜跪。”一头说,一头便去扶他。吕玉抬起头来,任母定睛一看,失惊道:“你不是我孩儿!”吕玉忙摇手,低叫道:“母亲禁声,容孩儿细禀。”任母道:“你是何人?”吕玉道:“孩儿其实不是令郎,是四川秀才,因路上失了本身路引,特借令郎的路引到此中式。今乞母亲确认我做孩儿,切莫说明是假的,使孩儿有冒名冒籍之罪。”任母道:“你借了我儿的路引,如今我儿却在哪里?”吕玉道:“母亲休要吃惊,孩儿方敢说。”任母道:“你快说来。”吕玉道:“令郎已被贼兵所害,这路引我在死尸身上取的。”任母听了,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吕玉慌忙扶她到床上睡了。过了半晌,然后硬硬咽咽哭将转来。吕玉再三劝解,又唤家僮进来吩咐道:“老安人因路途劳顿,要安息一回。传谕家人女使们只在外边伺候,不得进房惊动。”吩咐毕,闭上房门,伏于床前,殷勤侍奉。任母连连发昏了几次,吕玉只顾用好言宽慰。到夜来,衣不解带,小心服侍。任母见他这般光景,叹口气道:“我儿子没命死了,也难得你如此孝敬。”吕玉道:“令郎既不幸而死,死者不可复生。孩儿愿代令郎之职,奉养老亲,愿母亲善自宽解,以终余年。”任母听罢,沉吟了一回,对吕玉说道:“我认你为子,到底是假骨肉,不若赘你为婿,方是真瓜葛。我今把个女儿配你,你意下如何?”吕玉道:“孩儿既冒姓了任,怎好兄妹为夫妇?”任母道:“这不妨,我女原不姓任,是内侄女陆氏嗣来的。”吕玉道:“既如此,母亲把内侄女竟认做媳妇,不要认做女儿;把我原认做孩儿,切莫说是女婿便了。”任母道:“究竟你的真名姓叫什么?”吕玉暗想道:“我的真名姓,岂可便说出?还把个假的权应她罢。”便将“吕玉”二字倒转说道:“我姓王名回,乞母亲吩咐家人,切莫走漏消息。”原来任家有几个家人,两个随着任蒨出去杀落了,后来又差两个去路上迎候主人,都不见回来,今只剩个老苍头,任母唤来细细吩咐了一番。 过了一日,任母要同吕玉回到白河县家中与侄女陆舜英成亲,吕玉恐怕到那里被人认出假任蒨,弄出事来,乃恳求任母接取小姐到省中寓所完婚,任母允诺。选下吉日,差人回家迎娶舜英小姐。 舜英闻说姑娘要把她配与表兄任蒨,私自嗟叹道:“真个势利起于家庭,姑娘向以任表兄才貌不如我,不堪为配,今日见他中了举人,便要择日成婚。我今在他家里度日,怎好违他?只可惜吕琼仙这段姻缘竟成画饼了。”当下自嗟自叹了一回,只得收拾起身。不则一日,来至省中寓所。任母与她说明就里,方知所配不是任蒨,却是王回。到得结亲之夜,两个在花烛下互相窥觑,各各惊讶。吕玉见了新人,想道:“如何酷似陆舜英小姐?我前在山崖上亲见她所题血字,已经投崖死了,如何这里又有个陆舜英?”又想道:“任母原是陆氏,她的内侄女或者就是舜英的姊妹,故此面庞厮象也不可知。”又想道:“便是姊妹们面庞厮象,也难道厮象得一些儿不差?”这边舜英看了新郎,也想道:“这明明是吕玉,如何说是王回?据他说是四川人,难道偏是同乡又同貌?”二人做过花烛,入帏就寝。吕玉忍耐不住,竟问道:“娘子你可是陆舜英小姐么?”舜英也接问道:“官人你可是吕琼仙么?”吕玉见她说破,忙遮掩道:“我是王回,并不是什么吕琼仙。”舜英道:“你休瞒我,你若不是吕琼仙,如何认得我是陆舜英?”吕玉料瞒不过,只得把实情说了。因问道:“据我路上所见,只道小姐投崖自尽了,不想依然无恙,莫非那投崖的又别是一个陆舜英么?”舜英笑道:“投崖自尽的也是我,依然无恙的也是我。”便也把前情细细诉说了一遍。两个大家欢喜无限,解衣脱带,搂入被窝,说不尽这一夜的恩情美满。正是: 春由天降,笑逐颜开。前从背地相思,各怀种种;今把离愁共诉,说与般般。前于书馆靓芳容,恨不一口水吞将肚里去;今向绣帏偎粉面,且喜四条眉斗合枕边来。前就诗谜中论短论长,唯卿识我的长短;今在被窝里测深测浅,唯我知伊的浅深。前见白衣儿洞府欢迎,今被赤帝子垓心直捣。前日丹流莺舌,染绛文于山间;今宵浪滚桃花,落红雨于席上。前日姻传玉镜,谁道温家不是温郎;今宵唇吐丁香,却于吕生凑成“吕”字。何幸一朝逢旧识,几忘两下是新人。 此时任母身子稍安,舜英夫妇定省无缺。吕玉叮嘱舜英:“在姑娘面前切莫说出我真名字。”舜英道:“你这等藏头露尾,如何遮掩得了?”吕玉道:“汪直恶贯满盈,自当天败,我且权躲片时,少不得有出头日子。”舜英自此依他言语,更不说破。 过不多几日,早有送报人送京报来。时吕玉正在房中昼寝,舜英先取来看时,见上面写道: 十三道御史合疏题为逆珰谋为不轨等事:奉圣旨汪直着拿送法司从重治罪。 礼科一本,乞赠直言之士,以作敢谏之风事:奉圣旨据奏四川举人吕玉,试策切中时弊,不幸为小人中伤,被逮道死,殊为可悯。着追复举人,赠翰林院待诏。其主考、房考各官,着照原官加级起用。宁汝权革职拿问。 吏部一本,推升官员事:原任成都府推官文举直拟升陕西道监察御史。奉圣旨文举直着即巡按陕西,写敕与他。 舜英看了,慌忙唤醒吕玉,递与他看。吕玉以手加额道:“谢天地,今日是我出头的日了。且喜文老师就做了这里代巡,我的事少不得要他周全。今不要等他入境,待我先迎候上去。”便教家僮雇下船只,连夜起身前往。到得前途,迎着了按院座船。吕玉乃先将陕西新科中式举人任蒨的名揭投进,文按君教请相见。吕玉走过官船参谒,文按君一见大惊,连叫:“奇怪,奇怪!莫不我见了鬼么?”吕玉道:“举人是人,如何是鬼?”文按君道:“尊容与敝门生吕玉毫厘无二,所以吃惊。”吕玉道:“乞屏左右,有言告禀。”文按君便喝退从人,引吕玉进后舱。吕玉才向袖中取出门生的名揭呈上,说道:“门生其实是吕玉,不是任蒨。”文按君惊问道:“都传贤契已死,如何得活?”吕玉把前事细细呈告。文按君大喜道:“本院便当替你题疏。”吕玉道:“求老师隐起门生冒名冒籍、重复中式一节,门生一向托病不出,如今只说任蒨近日身故,吕玉赘在任家为婿便了。”文按君点头应允。吕玉拜别了文按君回家,仍旧闭门静坐,等候好音。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十二月中旬。忽一日,听得门前喧闹,拥进一簇报人,贴起喜单,单上大书道: 捷报贵府老爷吕:前蒙圣旨追复举人,赠翰林院待诏。今复蒙圣旨召赴京师会试。 吕玉闻报,亲自出来打发了报人去后,入见任母。任母问道:“你是王回,如何报单上却又是什么老爷吕?”吕玉至此方把实情说明,任母才晓得他是吕玉,不是王回。当下吕玉对任母道:“岳母如今休认我做孩儿,原认我做女婿罢。一向为小婿之故,使岳母未得尽母子之情,我今当为任兄治丧开吊,然后去会试。”任母含泪称谢。吕玉便教合家挂了孝,堂中设棺一口,将任蒨衣冠安放棺内,悬了孝幕,挂起铭旌,旌上写道:“故孝廉君芳任公之柩”,门前挂上一面丧牌,牌上说道:“不幸内兄孝廉任公君芳于某月某日以疾卒于正寝”,后书“护丧吕玉拜告。”这一治丧,远近传说开去,都说任举人一向患病,今日果然死了,妹夫吕玉在那里替他开丧。于是本处同年俱来作奠,按院亦遣官来吊,一时丧事甚是整齐。正是: 谎中调谎,虚里驾虚。东事出西头,张冠换李戴。任家只有一个儿子,忽然弄出两个儿子来;吕生中了两个举人,隐然分却一个举人去。姑借侄为假媳,侄又借姑为干娘,两下俱为借名;吕冒任之秀才,任又冒吕之乡榜,一般都是冒顶。吕经魁一封赠诏,本谓锡于死后,不料锡于生前;任春元半幅铭旌,只道中在生前,谁知中在死后。假王回纳妇成亲,适为真吕玉入赘张本;活琼仙闭门托病,巧作死君芳设幕缘由。这场幻事信稀闻,此种奇情真不测。 吕玉治丧既毕,兼程进京,赴过会试。放榜之日,中了第五名会魁,殿试状元及第,除授翰林院修撰。上疏乞假回籍葬亲,朝廷准奏。吕玉便同舜英到四川拜了祖茔,葬了父母。然后回到陕西白河县,却于瑶芝观里又设两上空棺,挂一对铭旌,一书“故指挥使逢贵陆公之柩”,一书“故指挥陆公元配岳孺人之柩”,也替他设幕治丧。正是: 人虽修怨于我,我当以德报之。 总看夫人面上,推爱功其所宜。 第116章 五色石(11) 吕玉一面治丧,一面就在观中追荐父母,并任、陆两家三位灵魂。道场完满之日,任母与舜英都到观中烧香礼佛。只见观门外走进一个白衣道姑,携着一个白衣童子来到庭前,见了舜英,笑道:“小姐今日该还我玉钩了。”舜英看时,认得是前日救她的仙姑。未及回言,早见自己身边飞出一道白光,化作白云一片,那道姑携着童子跨上白云,冉冉腾空而起。一时观里观外的人,俱仰头观看。舜英忙排香案,同吕玉、任母望空礼拜,约有半个时辰,方才渐渐不见。舜英伸手去摸那玉钩时,已不在身边了。正是: 仙驾来时玉佩归,瑶芝观里白云围。 惊看天上蛟龙变,正值人间鸾凤飞。 吕玉唤高手匠人塑仙姑、仙童神像于观中,给香火钱与本观道姑,教她朝夕供养。舜英又唤过昔日在林子里遇见的两个道姑,多给银钱,酬其相留之德。吕玉把三个空柩都安厝了,然后同家小进京赴任。后来舜英生三子,将次子姓了任,第三子姓了陆,接待两家香火。吕玉官至文华殿太学士,舜英封一品夫人。吕玉又替任母题请表扬贞节,此是后话。 看官听说,隋侯之珠,杨香之环,相传以为灵异,岂若蛟神白玉钩更自稀奇。至于佳人死难,贤士捐生,不知费了吊古者多少眼泪。今观陆小姐绝处逢生,吕状元死中得活,安得不鼓掌大笑,掀髯称快。 回末总评 蛇为仙,玉化灵,奇矣。然神仙之幻不奇,人事之幻乃奇。托任是假,姓王亦是假;认儿是假,呼婿亦是假,是一假再假也。任蒨本有,王回却无,是两假之中,又有一真一假也。假子难为子,侄婿可为婿,是同假之中,又有半假半真也。至于任之死是真,若死在中式之后。则死亦是假;吕之病是假,乃病在治丧之前,则病又疑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总非人意想之所到。 卷之五 续箕裘吉家姑捣鬼感亲兄 庆藩子失王得生父 血诚不当庭帏意,伯奇孝己千秋泪。号泣问苍天,苍天方醉眠。有人相救援,感得亲心转。离别再团圆,休哉聚顺欢。 右调《菩萨蛮》 从来家庭之间,每多缺陷。以殷高宗之贤,不能察孝己。以尹吉甫之贤,不能活伯奇。又如戾太子被谮而死,汉武帝作思子宫,空余怅望,千古伤心。至于宜臼得立,不能再见幽王,而与褒姒、伯服势不并存;重耳归国,亦不能再见献公,而与奚齐、卓子亦势不两立,又岂非可悲可涕之事?如今待在下说个被谗见杀、死而复生的孝子,哭子丧目、盲而复明的慈父,再说个追悔前非、过而能改的继母,无端抛散、离而复合的幼弟,与众官听。 这桩事在正统年间,河南卫辉府有个监生,姓吉名尹,号殷臣,妻高氏,生一子,名孝字继甫。幼时便定下一房媳妇,就是吉尹妹丈喜全恩的女儿。那喜全恩是勋卫出身,现在京师做个掌管羽林卫的武官。夫人吉氏,便是吉尹的胞妹。所生女儿,小字云娃,与吉孝同年同月而生,两家指腹为婚的。不想吉孝到十二岁时,母亲高氏一病而亡。吉尹娶妾韦氏,一年之内即生一子,乳名爱哥,眉清目秀,乖觉异常,吉尹最所钟爱,替他起个学名,叫做吉友。自古道“母以子贵”。吉尹喜欢吉友,遂将韦氏立为继室。原来吉家旧本殷富,后因家道衰落,僮仆散去,只留一旧仆高懋,原系前妻高氏随嫁来的。到得韦氏用事,把这旧仆打发出去。另自新收个养娘刁氏。那刁妪最会承顺主母颜色,趋候意旨,搬说是非,韦氏甚是喜她。正是: 彼一时兮此一时,新人用事旧人辞。 只缘主母分前后,顿使家奴兴废殊。 却说吉孝一向附在邻家书馆中读书,朝去夜回,全亏高懋担茶担饭,早晚迎送。自从高懋去了,午膳晚茶没人送去,都要自回来吃。那刁妪只愿抱着小官人,哪里来理会大官人。吉孝匍匐道途,不得安逸,或遇风雨之时,一发行走不便,时常欷歔嗟叹。刁妪便在韦氏面前搬口道:“大官人道主母逐了高懋去,甚是怨怅。”韦氏变色道:“难道一个家人,我做娘的作不得主?”便对吉尹说了,唤吉孝来数说了几句,吉孝不敢回言,情知是刁妪搬了是非。一日归来吃午膳,饭却冷了,忍耐不住,不合把刁妪痛骂了一场,刁妪十分怀恨,便去告诉韦氏道:“相公大娘不曾骂我,大官人却无端把我来辱骂。”韦氏道:“晓得是娘身边得用的人,看娘面上就不该骂你了。”刁妪道:“这是骂不得大娘,所以骂我。大官人正不把大娘当娘哩,他背后还有极好笑的话。”韦氏问是什话,刁妪假意不敢说。直待盘问再三,方才说道:“大官人在背后说相公没主意,不该以妾为妻。又说大娘出身微贱,如今要我叫娘,寔是勉强。”韦氏听了,勃然大怒,便要发作。刁妪止住道:“大娘若为了我与大官人寻闹,他毒气便都射在我身上,不如只记在心里,慢慢计较便了。”韦氏自此深恨吉孝,时常对吉尹说他的不是处。正是: 信谮何容易,只因心两般。 可怜隔腹子,如隔一重山。 常言道:“口能铄金。”浸润之谮,最是易入。吉孝本没什不好,怎当得韦氏在丈夫面前,朝一句晚一句,冷一句热一句,弄得吉尹把吉孝渐渐厌恶起来。看官听说:大凡人家儿子为父母所爱的,虽有短处,也偏要曲意回护;若一被父母厌恶了,便觉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语又不是,默又不是。可怜一个吉孝,只因失爱于父母,弄得手足无措,进退不得。思量无可奈何,唯有祷告天地神明,或可使父母回心转意。于是常到夜半,悄悄起来跪在庭中,对天再拜,涕泣祷告。又密写疏文一纸,在家庙前焚化。却不想都被刁妪窥见,一五一十地报与韦氏道:“这不知做的是什把戏?”韦氏怒道:“畜生一定是咒我夫妇两个了。”便对吉尹说知。吉尹初时尚不肯信,到夜间起来偷看,果见吉孝当天跪拜,口中喃喃呐呐,不知说些什么。吉尹大喝道:“你这忤逆畜生,在这里诅咒爹娘么?”吉孝吃了一惊,跪告道:“孩儿自念不肖,不能承顺父母,故祷告上苍,愿天默佑,使父母心回意转。岂有诅咒之理?”吉尹道:“你既非诅咒,何消夜半起来,避人耳目。我今亲眼见了,你还要花言巧语,勉强支饰。”便把吉孝着实打了一顿。 吉孝负痛含冤,有口莫辩。自想母党零落,高家已是无人,只有喜家姑娘是父亲胞妹,又是自己的丈母,除非她便可以劝得父亲。因捉个空,瞒着父母,私自走到喜家去,拜见姑娘,诉说衷情。原来喜全恩因上年土木之变,护驾死战,身受重伤,此时景泰御极,兵部于尚书嘉其忠勇,升他做了挂印总兵。镇守边关,不得回来,只有夫人吉氏在家。当下喜夫人听了侄儿所言,便道:“原来有这等事,待我婉转劝你父亲,教他休信谗言便了。”吉孝垂泪道:“全赖姑娘劝解则个。”喜夫人又安慰了他几句,吉孝不敢久留,谢别了姑娘,自回家去,过了一日,吉尹因欲问妹夫喜全恩信息,步到妹子家里。喜夫人接着,置酒相待。吉尹问道:“近日妹丈可有家信回来.边关安否如何?”喜夫人道:“你妹夫近日有信来,说边关且喜宁静。但牵挂家中骨肉,放心不下,询问女婿吉继甫迩来学业如何?”吉尹道:“不要说起,这畜生十分无礼。我正待告诉你,一言难尽。”便把吉孝夜半对天诅咒的话说了一遍。喜夫人道:“我也闻得哥哥近日在家中惹气,可念父子至亲,先头的嫂嫂只留得这点骨血,休要听了闲言闲语,错怪了他。若做儿子的诅咒爹娘,天地有知,必不受此无理之诉,这是自告自身了。我看侄儿是读书人,决无此事。”吉尹听了,只管摇头,口虽不语。心里好生不然。正是: 枕边能灵,膝下见罪。 儿且不信,何有于妹。 当下吉尹别过妹子,回到家中,把上项话与韦氏说知。韦氏道:“若不是这畜生去告诉姑娘,何由先晓得我家中惹气?原来那忤逆种要把丈母的势来压量我。罢罢,他道我出身微贱,做不得他的娘,料想姑娘也只认得先头的嫂嫂,未必肯认我为嫂,他女儿也不肯到我手里做媳妇。她说父子至亲,你们父子到底是父子,我不过是闲人,你从今再休听我的闲言闲语,我今后但凭你儿子怎样诅咒,再不来对你说了。”这几句话分明是激恼丈夫,吉尹听了如何不怒?便唤过吉孝来喝问道:“你怎生在姑娘面前说我听了闲言闲语?”韦氏便接口道:“你夜半对天诅咒,是你父亲目击的,须不干我事。你就教姑娘来发作我,我也有辩。我晓得你只多得我与小弟兄两个,今只打发我两个出去便了,何必连父亲也咒在里面?”吉尹听说,愈加着恼,又把吉孝打了一顿,锁在后房骂道:“省得你再到姑娘家去告诉,我且教你这畜生走动不得!”自此吉孝连书馆中也不能去,终日在房里涕泣。 那刁妪却私与韦氏计议道:“相公与大官人闹了这几场,大官人心里不怪相公,只怪大娘。今大娘年正青春,小官人又只得两三岁,相公百年之后,大娘母子两个须要在大官人手里过活,况大官人又有喜家夫人的脚力,那时须受他的累。常言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依我算计,不如先下手为强。”韦氏沉吟道:“你所言甚是,但今怎生计较便好?”刁妪道:“我有一计,不知大娘可依得么?”韦氏道:“计将安出?”刁妪道:“大娘可诈病卧床,教大官人侍奉汤药。待我暗地把些砒霜放在药里,等他进药之时,大娘却故意把药瓯失手跌落地上,药中有毒,地上必有火光冒起。那时说他要药死母亲,这罪名他须当不起。相公自然处置他一个了当。”韦氏道:“此计大妙。” 商议已定,次日便假装做心疼,倒在床上,声唤不止。吉尹着忙,急请医生看视,讨了两贴煎剂,便付与刁妪,教快煎起来。韦氏道:“刁妪只好抱爱哥,没工夫煎药。若论侍奉汤药,原是做儿子的事。今可央烦你大孩儿来替我煎煎。”吉尹听说,遂往后房开了锁,放出吉孝,吩咐道:“母亲患病,要你煎药。只看你这番,若果小心侍奉,便信你前日不是诅咒,可以将功折罪。”吉孝领命,忙向刁妪取了药,看药封上写道:水二钟,煎八分,加姜二片,不拘时服。吉孝随即吹起炭火,洗净药罐,置水加姜,如法煎好。将来倾在瓯内,双手捧着,恭恭敬敬走到韦氏床前,叫声:“母亲,药在此。”那时吉尹正坐在房内,教刁妪引骗着爱哥作耍,替韦氏消遣。见吉孝煎得药来,即令刁妪把爱哥放在床上,且服侍韦氏吃药。韦氏才接药在手,却便故意把手一拱,将药瓯跌落地上,只见地上刺栗一声,一道火光直冲起来。吉孝见了,吓得目瞪口呆。刁妪只顾咋舌道:“好厉害,好厉害!”韦氏便呜呜咽咽地哭道:“大官人呵,你好狠心也!你恨着我,只去对你姑娘说,教你父亲出了我便罢。何苦下恁般毒手,药里不知放了什东西,这等厉害。早是我不该死,险些把我肝肠也迸裂了。” 吉尹此时怒从心起,一把拖过吉孝来跪下,大喝道:“你要药死母亲,当得何罪?”吉孝大叫冤屈。吉尹道:“待我剥了你衣服,细细地拷问。”刁妪便假意走过来解劝,却从闹里把个毒药纸包暗暗塞在吉孝袖中。吉尹把吉孝衣服扯落,见袖中滚出个纸包儿,取来看时,却是一包砒霜。吉尹大怒道:“药包现证,还有何说!”韦氏道:“若只要药死我一个,不消又留这许多砒霜,他想还要药死父亲与兄弟哩。”吉尹听了,咬牙切齿,指着吉孝骂道:“你这弑逆之贼,我今日若不处你个死,将来定吃你害了!”韦氏道:“你休说这话,伤了父子至亲,不如倒来处死了我,中了他的意罢。我是闲人,死了一百个也不打紧。况我今日不死,后日少不得要死在他手里的,何不趁你眼里死了,倒得干净。”吉尹听了这话,越发躁暴如雷,便解下腰里汗巾来,扣在吉孝颈项下。吉孝慌了,放声号哭。这边爱哥在床上见哥哥这之般光景,不觉惊啼起来。韦氏恐怕吓了他,忙叫刁妪抱了开去。刁妪借这由头,竟抱了爱哥出房去了,并不来解劝主人。占尹一时性起,把吉孝按倒在地,拴紧了他颈里汗巾,只一拽,可怜吉孝挺了两挺,便直僵僵不动了。韦氏见吉孝已死,假意在床上儿天儿地的哭将起来道:“我那一时短见的孩儿,我那自害自身的孩儿,倒是我教你煎药的不是,送了你性命。恨我不先死,连累了你了。”吉尹道:“他咒你不死,又来药你,这样逆子,还要哭他则什。”韦氏道:“你还念父子至亲。买口好棺木殡送了他。”吉尹道:“弑逆之人,狗彘不食,要什棺木。只把条草鞯裹了,扛他出去。”韦氏道:“姑娘晓得,须不稳便。”古尹道:“是我养的儿子,她也管不得我。”说罢,便走出去唤人扛尸。原来吉家有几个邻舍,日前都被刁妪把吉孝诅咒父母的话谗毁过的,今又闻说他要毒死母亲,被他亲爹处死的,哪个敢来说什话,只得由他唤两个脚夫把尸首扛到荒郊抛掉了。正是: 井廪无辜犹遇难,况乎弑逆罪通天。 独伤孝子蒙冤谴,殒命还将尸弃捐。 却说那日喜家夫人吉氏闲坐室中,觉得满身肉颤,耳热眼跳,行坐不安,心里正自疑忌,早有吉家邻舍把吉孝殒命抛尸的事传说开来,喜家的家人知了这消息,忙报与主母。喜夫人听了,大惊啼哭,云娃小姐也在房里吞声暗泣。喜夫人道:“此事必然冤枉,我哥哥如何这般鲁莽?”慌忙差几个家人,速往郊外看吉孝尸首的下落。家人领命,赶到荒郊看时,见吉孝面色如生,伸手去摸他身上,心头尚热,候他口中,还微微有些气息。家人连忙奔回报知主母。喜夫人便教取一床被去,把吉孝裹了,连夜抬到家中,安放一张榻上,把姜汤灌入口内,只听得喉间咯咯有声,手足渐渐转动。喜夫人道:“好了,好了。”便连叫:“侄儿苏醒。”叫了一回,吉孝忽地睁开双眼,定睛看了姑娘半晌,方才哽哽咽咽地说道:“莫不是我魂魄与姑娘相会么?”喜夫人哭道:“我儿,你姑娘在此救你,你快苏醒则个。”当下扶起吉孝,姑侄两个诉说冤苦,相对而泣。傍边看的奴婢亦无不下泪。正是: 历山有泪向谁挥,痛念穷人无所归。 此日若非姑氏救,幽魂化作百劳飞。 吉孝对姑娘说道:“这毒药不知从何而来?想必又是刁妪所为。侄儿今负一个弑逆罪名在身上,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今日虽蒙姑娘救了,若不能辨明心迹,再与父亲相见,生不如死。”喜夫人劝道:“你且在我家暂避几时,在我身上教你父亲回心转意,日后再与你相见便了。”于是吩咐家人,不许走漏消息与吉家知道。 次日,喜夫人唤两个会讲话的女使来吩咐了,遣她到哥哥家里,见了吉尹夫妇说道:“我家夫人闻大官人凶信,特遣找们来探问。”吉尹把前事细述了一遍。女使道:“我家夫人说。大官人不但是我侄儿,又是女婿。相公要处置他,也该对我说声。及至处置死了,又不来报。不知是何缘故?”吉尹道:“他诅咒爹娘,又要药死继母,大逆不道。吾已不认他为子,你家夫人也不必认他为侄为婿了。故此不曾来说。”女使道:“夫人,小姐都道大官人死得不明不白,十分哀痛。相公也忒造次了些。”吉尹道:“他身边现有毒药为证,如何说不明白?你家小姐还喜得不曾过门,如今竟另寻好亲事便了。”女使道:“夫人说大官人受屈而死,小姐情愿终身不嫁。”吉尹道:“嫁与不嫁我总不管,悉凭你夫人主张。”女使道:“相公倒说得好太平话儿。”吉尹更不回言,竟自走开去了。女使亦即辞别而去。从此两家往来稀疏,吉尹也不到喜家去,喜家也再不使人来。 韦氏与刁妪自吉孝死后,私相庆幸,以为得计。不想小孩子爱哥终日寻觅哥哥不见,时常啼哭,百般哄诱他不住。韦氏没奈何,教刁妪抱他去街坊上玩耍。正是: 孩提之童,具有至性。 天伦难昧,于兹可信。 第117章 五色石(12) 自此刁妪怕爱哥在家啼哭,日日抱着他在街上闲行。原来吉家住在城外,与皇华亭相近。那时是天顺元年,南宫复位,有陕西、宁夏的藩封庆王进京朝贺,经过本处地方。城中各官都到皇华亭迎接,街上甚是热闹,刁妪便抱着爱哥去闲看。正抱到一个开画店的门首,爱哥忽然要讨糖果儿吃。刁妪要抱他到铺子上去买,爱哥不肯道:“我要在这里看画,你自去买来我吃。”刁妪再要强他时,爱哥便哭起来。刁妪欲待央托画店里的人替他照管,却见那画店里也只有个十数岁的小厮坐着看店,并不见有店主人在内。刁妪不得已,只得叫爱哥坐在店前横板上,嘱咐道:“你不要走动,我去买了就来。”说罢,向人丛中挨去。走过两条巷,买了糖果,才待转来,恰遇街上官过,又等了半晌,方才奔回画店前,却不见爱哥在那里了。刁妪吃惊,问那店里小厮时,说道:“他不见你来,走来寻你了。”急得刁妪叫苦不迭,四下里报寻,但见人来人往,挨挨挤挤,哪里寻得见?又东央西问,各处寻唤了一回。看看天晚,奔到家中,汗流满面,哭告与韦氏知道。韦氏大惊失色,埋怨道:“你所干何事?一个小官人不看管好了!”吉尹听得不见了爱哥,大骂刁妪:“老乞婆,你昏了头,不看好了他,让他走失了!”刁妪自知不是,不敢做声。韦氏啼啼哭哭,一夜不曾合眼。次早吉尹起来,写下招子数十张,各处粘贴。招子写道: 出招子吉殷臣,自不小心,于天顺元年十月初一日走失小孩儿一个。年方三岁,小名爱哥。面白无麻,头载乌段帽兜,上有金寿字一枚,珠子一颗,银刚铃子十粒。颈持小银项箝,臂带小银镯。身穿大红小绵袄,外着水红洒线道袍。下身白绸绵裤,脚穿虎头靴。身边并无财物。如 有收留者,谢银十两。报信者,谢银三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 吉尹一面贴招子,一面教刁妪各处寻访。一连寻了数日,并没音耗。韦氏终日哭骂刁妪。看看又过了几日,眼见得爱哥是寻不着的了,韦氏肝肠如割,真个害起心疼病来。那时却没人侍奉汤药,只得教刁妪支持。病人心中又苦又恼,服侍的人甚难中意。正是: 当初是假疾,今日是真病。 试问侍奉人,何如长子敬。 刁妪受了一肚皮气,说不得,话不得,缠累了两日,也头疼脑痛起来。床上病人未愈,服侍的人又病倒了。吉尹一个人哪里支持得来,只得再去寻问旧仆高懋,指望唤他来奔走几日,不想高懋自被主人打发出门后,便随着个客商往北京去了。吉尹心中烦闷,只在家里长吁短叹。 这边吉孝在喜家闻知父母近日有这许多不堪之事,心上甚是放不下,便恳求姑娘差个人去看看。喜夫人应允,即令一个老妪、一个苍头到吉家去服役。吉尹十分感谢,便教这老妪服侍韦氏,随便也看看刁妪。那韦氏因服药调治,渐渐平愈。这刁姬却倒感得沉重,热极狂语,口中乱嚷道:“大官人来索命了。”忽又像吉孝附在身上的一般,咬牙怒目地自骂道:“你这老淫妇,做陷得我好!你如何把砒霜暗放药里,又把砒霜纸包塞在我衣袖里,致使我受屈而死?我今在阴司告准,一定要捉你到酆都去了!”一会儿又乱叫道:“大官人不要动手,这也不独是我的罪,大娘与我同谋的。”说罢,又自打自的巴掌,喝道:“你不献这计策,大娘也未必便起此念,我今先捉了你去,慢慢与大娘算账。”韦氏听了这些说话,吓得一身冷汗,毛骨悚然。喜家的苍头、老妪都道奇怪,吉尹听了,将信将疑。正是: 贼人心虚,虚则心馁。 不打自招,无鬼见鬼。 刁妪准准地乱了三日三夜,到第四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临死之时,颈里现出一道绳痕,舌头拖出几寸。韦氏见了,好生害怕。当下吉尹买口棺木,把她盛殓,抬去烧化了。韦氏自此心神恍惚,睡梦中常见吉孝立在面前。忽一夜,梦见吉孝抱着爱哥在手里,醒来想道:“我那爱哥一定被大孩儿阴空捉去了。”心中凄惨,不觉直哭到天明。看官听说:大凡人亏心之事断不可做,韦氏不合与刁妪谋害吉孝,今见刁妪这般死法,只道真个吉孝的冤魂厉害,因猜疑到爱哥也一定被冤魂缠了去,于是便形之梦寐,此正与刁妪无鬼见鬼的一般。哪知吉孝原不曾死,那爱哥也另自有个好处安身。说话的少不得渐渐说来。 如今且说韦氏因梦中所见,心怀疑忌,与喜家老妪商量,要寻个关亡召神的女巫来问问。老妪道:“我家老苍头认得两个女巫,一个姓赵的,极会关亡;一个姓纽的,最调得好神。”韦氏听说,便央老苍头去请她两个来。苍头领命,先回到喜家,把上项事细细对喜夫人说知。喜夫人笑道:“我如今可以用计了。”便教苍头先密唤那两个女巫到来,各送与白金一两,吩咐了她言语。又教吉孝亲笔写下一纸祷告家庙的疏文,后书景泰七年十二月的日期,付与纽婆藏在身边,附耳低言,教她如此如此。两个女巫各领命而去。有篇口号,单说那些女巫的骗人处: 司巫作怪,邪术跷蹊。看香头,只说见你祖先出现;相水碗,便道某处香愿难迟。肚里说话时,自己称为灵姐;口中呵欠后,公然妆做神祗。假托马公临身,忽学香山匠人的土语;妄言圣母附体,却呼南海菩萨是娘姨。官话蓝青,真成笑话;面皮收放,笑杀顽皮。更有那捉鬼的瓶中叫响,又听那召亡的瓮里悲啼。说出在生时犯什症候,道着作享日吃什东西。哄得妇人泪落,骗得儿女心疑。究竟这般本事,算来何足称奇。樟柳神,耳报法,是她伎俩;簷头仙,练熟鬼,任彼那移。过去偶合一二,未来不准毫厘。到底是脱空无寔,几曾见明哲被迷。 当日两个女巫到了吉家,见了吉尹夫妇。韦氏先要关亡,赵婆便讨两只桌子,将一桌放着了壁,桌下置空瓮一个,桌上缚裙一条来遮了。一桌另放一边,上置一空盘,赵婆把个茶壶盖儿去盘中团团磨转,口中念念有词。磨不多时,早听得瓮中谡谡有声,细听时,像有人在内咳嗽的一般。赵婆问道:“你是何人?”瓮中答道:“我是土地。”赵婆道:“吉姓香火,要请家先亡人,烦你去召来。”瓮中寂然了半晌,忽听得嘤嘤地哭将来。 赵婆又问:“是谁?”瓮中答道:“我是吉殷臣的前妻高氏。我儿吉孝死得好苦!”赵婆道:“怎么死的?”瓮中答道:“韦氏听了刁妪,设计陷他,被他父亲用汗巾扣死的。”赵婆道:“如今刁妪在哪里?”瓮中答道:“已被我儿捉杀了。如今正好在阴司受苦哩。”赵婆道:“今本家小官人爱哥不见了,你可知他在何处?”瓮中答道:“他的娘陷害了前儿,故罚她与亲儿不能相见。再过几时,少不得知道,今且不须问。”赵婆再要问时,只听得瓮中道:“我忙些个,去也去也。”韦氏听罢,吓得通红了脸,做声不得。吉尹道:“这是假的,问他爱哥的消息,便葫芦提过去。以前的话,不过晓得刁妪临终乱言,故附会其说。若大儿下毒是虚,难道夜半诅咒也是虚的?我只不信。” 韦氏道:“关亡不肯说爱哥下落,再问调神的,或者说出也未可知。”便教调神的调起神来。那纽婆便把香烛供起,焚了一道符,自己掇条凳子坐着。坐了一回,忽然连打几个呵欠,把一双眼反插了,大声道:“我乃扬威侯刘猛将是也,你家屈杀了大孩儿,却只来问我小孩儿做什么?”吉尹听了,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大孩儿如何是屈杀了?”纽婆道:“这毒药须不是他下的,是有人诬陷他的。你如何不仔细详察,错怪了他?”吉尹道:“他夜半起来对天诅咒父母,背地在家庙前焚化诅咒的疏文,这须不是别人诬陷他。”纽婆笑道:“怎么不是诬陷他?他的疏文不是诅咒,是求祷父母回心转意的意思。”吉尹摇头不信,纽婆道:“你不信么,他的原疏焚在家庙前,我神已收得在此。”一头说,一头便向袖中取出一幅黄纸儿,掷于地上道:“你自去看,我神去也。”说罢,又连打几个呵欠,把头倒在桌上睡去了。吉尹就地上拾起那黄纸,展开看时,认得是吉孝的笔迹。上写道: 信童吉孝,虔诚拜祷于家庙众圣座前:伏以顾瞻萱室,后母无异于前;仰恋椿庭,鞠子本同其闵。特以谗人交构,致令骨肉乖张;痛思我罪伊何,必也子职末尽。不见容于怙恃,何以为人?既负耻于瓶垒,不如其死!但念高堂无侍奉,非轻捐一命之时;还期上苍开我愚蒙,使能转二人之意。苟或予生不幸,终难望慈父回心;唯愿弱弟成人,早得代劣兄补过。此时虽瞑目而靡憾,然后可捐躯以报亲矣。临疏不胜哀恻之至。 看官听说:从来读书人不信鬼神,未有不信文字。鬼话假得,文字须假不得。况这一道疏文,明明是吉孝亲笔。吉尹看了,如何不感动?当下不觉失声大哭道:“我那孝顺的孩儿,是我屈死了你也!看你这篇疏文,岂有药死母亲之理?调神的说话不是假,连那关亡的说话也一定是真的了。”韦氏问道:“这疏文上说些什么?”吉尹一头哭,一头把疏文念将出来。韦氏听到保佑弱弟成人之语,也不觉满眼垂泪,大哭起来道:“原来大孩儿一片好心,是我误听刁妪,送了他性命。他在九泉之下,怎不怨我也!”那喜家的老妪便接口道:“这疏文既是大官人焚化过的,如何却在纽婆袖里?我说她调的神最是灵异。”韦氏去看他纽婆时,纽婆恰好醒将转来,佯为不知,把手擦着双眼道:“神道曾来过么?”韦氏道:“你袖里这疏文哪里来的?”纽婆佯摸袖中道:“没什疏文。”韦氏道:“你方才取出来的疏文。”纽婆道:“我一些不晓得,方才昏昏沉沉,只如睡梦一般。原来神道已来过了?又取出什么疏文来,好奇怪!”韦氏听说,一发信道是真。自把钱谢了两个女巫,打发去了。 且说吉尹把这疏文看了哭,哭了又看,追想前日屈杀他的时节,十分懊悔。又想刁妪死了,倒有棺木盛殓,我儿受冤而死,棺木也不曾与他,展转思维,愈想愈痛。哭了几日,泪尽血枯,竟把两目都哭瞎了。正是: 既悲幼子离,又痛长儿死。 洒泪似西河,丧明如卜子。 话分两头。却说吉孝在喜家读书,时常思想父亲,废书而泣。及闻父母见了他疏文,回心转意,便想归家。后又闻父亲为他哭瞎了双目,十分哀痛。哭告姑娘道:“为着一纸疏文,使父亲两目失明,倒是孩儿累了父亲,孩儿一发是罪人了。今日心迹既明,父母俱已悔悟,合当拜别姑娘,归见父母。”说罢,便要辞去。喜夫人道:“你且慢着,你父亲虽已回心转意,未知你继母的悔过可是真的。我还有个计较试她一试,看是如何。若她果然悔悟,那时我亲自送你回去便了。”过了一日,喜夫人差个女使去邀请韦氏,只说我家夫人因欲占问家事,请得一个极灵验的女巫在那里,那女巫不肯到人家去的,我夫人再三敦请,方请得来,大娘若要问小官人下落,可速到我家来亲自问她。卞氏正想前日关亡、调神都不曾说得爱哥下落,今闻喜家女使之言,便唤乘轿子坐了,来到喜家。喜夫人接着,相见过了,邀进内室坐定,动问哥哥为何近日两目失明,韦氏呜呜地哭起来道:“只为屈死了大孩儿,心中哀痛,故此哭损了双目。”喜夫人道:“当初屈杀大侄儿的时节,嫂嫂何不苦劝。”韦氏哭道:“当时我也误听刁妪,错怪了他,只道他夜半诅咒。及到前日听他疏文上的说话,并不曾怨着父母,倒暗暗保佑小兄弟,方知他是一片好心。可怜受冤而死,今日悔之无及。”喜夫人道:“大侄儿死的那日,我若知道,还可救得。如何不来报我一声?”韦氏哭道:“便是那日失了计较,不曾来报得姑娘。你哥嫂合当做个无后之人,绝祀之鬼。”喜夫人道:“小侄儿若在,还不至于无后绝祀,如何又走失了?”韦氏哭道:“小孩儿只为寻不见哥哥,在家中啼哭,故教刁妪抱他出去的。若大孩儿不死,小孩儿也不见得走失了。都是刁妪这老淫妇送了我两个孩儿。”喜夫人道:“死者不可复生,去者还可再返。若访着小侄儿的去处,还可寻得回来。”韦氏哭道:“如今便寻得回来,也不济事了。”喜夫人道:“这却为何?”韦氏哭道:“你哥哥为思想大孩儿,哭瞎了双目。我为你哥哥失了双目,一发思想大孩儿。便寻得小孩儿回来,三岁的娃娃替得父亲什么力?瞽目之人,寸步难行,须有长子在家,方是替力的,如今教我靠着哪个?”说到苦处,不觉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喜夫人劝道:“若寻得小侄儿回家,我哥哥心上宽了一半,两目或不至全盲。”韦氏哭道:“小孩儿不知死活存亡,前日两个女巫都不肯说。”喜夫人道:“我今寻得个极灵验的女巫在此,她能使鬼魂现形。若小侄儿不幸而死,她便召得魂来。若不曾死,她便召别个鬼魂来明说他在何处。”韦氏道:“如此最妙,如今这女巫在哪里?” 喜夫人便教女使去后房请来。只见后房走出一个老婆子,韦氏与她相见毕,说与访问爱哥的缘故。那婆子教把一顶帐子张挂密室中,喜夫人却暗令吉孝伏于帐内。那婆子书符念咒,做作了半晌,说道:“帐中已召得鬼魂来了,可揭起帐来看。”韦氏忙教丫鬟把帐儿揭起,只见吉孝从帐里走将出来,径到韦氏身边,跪下叫道:“母亲,孩儿在此。”韦氏吓得跌倒在地,哭叫道:“你休来索命。”吉孝上前扯住道:“母亲休惊。”韦氏爬起,在地下乱拜道:“当初谋害你,都是刁妪替我算计的,不干我事。你饶我罢。”吉孝连忙扶定道:“母亲休要如此,孩儿不是索命的。”韦氏道:“你既不来索命,可说与我小兄弟在哪里?”吉孝道:“孩儿不是鬼,哪里晓得兄弟的下落?”韦氏道:“你明明是鬼,怎说不是鬼?”喜夫人走过来,扶起韦氏坐定,说道:“他其实不是鬼,你不须惊恐。”便把向日救活吉孝情由细细说了。韦氏重复下拜道:“多谢姑娘如此周全,我夫妇何以为报?”喜夫人慌忙扶起。 当下韦氏与吉孝、喜夫人一处坐地,韦氏对吉孝道:“我当初误听刁妪,错害了你,你休记怀。”吉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恨孩儿不孝,不能承顺膝前,岂有记怨之理?”韦氏道:“你父亲两日为损了双目,终日焦躁,哭一回,恨一回,痛骂刁妪一回,又埋怨我一回,朝夕不得安静,我也难过日子。要请个眼科医生看治,你道这心上的病,可是医药救疗得的?你今快回去拜见爹爹,使他心中欢喜,胜似服药。”吉孝听说,便起身欲回。喜夫人道:“我当亲送你去。”遂与韦氏各乘轿子,带了吉孝,竟到吉家。 先使人报知吉尹道:“喜家夫人送大官人回来了。”吉尹道:“大官人已死,还有什么大官人?”说言未绝,只听得吉孝声音叫道:“父亲,孩儿拜见。”吉尹道:“莫非你们道我哭瞎了眼,寻个声音厮象的来哄我么?”随后听得韦氏同着喜夫人进来,韦氏道:“我教你欢喜,大孩儿不曾死。”喜夫人叫道:“哥哥恭喜,侄儿在这里了。”吉尹道:“不信有这事。”吉孝钻入吉尹怀里,抱住哭道:“父亲何故失了双目?”吉尹把吉孝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哭道:“莫非我在梦里会你么?”韦氏把姑娘暗救的事细说与听了。吉尹大喜,离坐望空下拜道:“妹子多亏了你了。”喜夫人忙扶起道:“哥哥今后宽心养目,两个侄儿且喜一个先回来了。死别的尚可复生,生离的少不得有再见的日子。”又对韦氏说道:“父子娘儿难得如此再聚,嫂嫂今后须要始终恩育,再休伤了天伦。”韦氏含着眼泪,指天设誓道:“这等孝顺的孩儿,我今若不把他做亲生的一般看待,天诛地灭!”当下夫妇二人把喜夫人千恩万谢。喜夫人别了哥嫂自回家去了。吉尹父子两个重复相抱而哭,准准地哭了半日。正是: 喜极而悲,痛定思痛。 相见之时,哀情愈重。 第118章 五色石(13) 吉尹自吉孝归家之后,心中宽慰,便觉两目渐有微光。吉孝又日日拜祷天地,保佑父亲开瞽复明。过了月余,两目竟豁然光明,仍复如旧,举家相庆。看官听说:人当否极之日,没兴一齐来;及至泰来之时,喜事也一齐到。吉尹正喜两目复明,恰好妹丈喜全恩在京有书寄来,要接取家眷并舅子一家儿赴京同住。原来喜全恩因天顺皇帝念他护驾旧劳,从边关召回京师,适值京中有叛将曹钦作乱,全恩杀贼有功,朝廷敕封为靖寇伯,十分荣贵。京报人到喜家报喜,随后就有喜府差人寄书与舅子吉尹。书中说两家儿女都已成长,可就在家中了姻,两家宅眷都到京中来一同居住。吉尹见了书,便亲到妹子家中贺喜。喜夫人见哥哥两目已明,十分欣慰。即择下吉日,入赘侄儿吉孝,与女儿云娃成亲。满月之后,两家都收拾起身。两号大官船,一路起送夫马,不则一日,到了京师。来年会试,中了下武进士。喜夫人到京后,生下一个儿子,尚在襁褓。喜全恩权教女婿料理府中一应公务,内外诸人都称吉孝为喜大爷。那吉尹本是监生出身,喜全恩替他谋选京职,做了光禄寺典簿,不多时升了鸿胪寺寺丞。此时旧仆高懋跟一个客商在京开店,闻得主人做了官,前来参见。吉尹念他是旧人,仍收用了。正是: 父见生儿主见仆,一家欢乐称多福。 独怜幼子杳无踪,只此一事心未足。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十年有余。吉孝官至督府佥事。吉尹仗着妹丈与儿子脚力,累升至行人司行人。是年宁夏藩封庆王薨逝,王子合当嗣立,朝廷议遣行人一员赍敕到彼赐封。吉尹便谋了这个差使,领了敕书,离了京师,迤来至宁夏地方。那边王子闻天使至,出郭迎接。吉尹齐敕到王府中开读,王子受敕谢恩毕,设宴款待天使。饮酒中间,王子从容对吉尹道:“孤家今日承袭此位,失而复得,大非容易。”吉尹道:“老殿下薨逝,自当殿下嗣立,何谓失而复得。”王子道:“原来天使不知,孤乃先王之侄,非先王之子也。先王无子,于天顺元年进京朝贺之时,路经卫辉府地方,拾得一个螟蛉之子,养于府中,只说是亲生的,无人知觉。直至临薨遗命,方才说明,以为天潢宗派,王位至重,不当以他姓冒立,故特命孤承袭此位。岂非几失而复得?”吉尹听了,沉吟道:“原来如此。”因问老殿下天顺元年路经卫辉府拾得螟蛉是在那一日,王子道:“闻说是十月初一日拾的。”吉尹听说,不觉潸然泪下。王子道:“天使何故垂泪?”吉尹道:“使臣于是年十月朔日失了个亲生之子,今闻老殿下却于是日收了个螟蛉之子,一得一失,苦乐不同,心中有感,所以下泪。”王子道:“天使所失令郎,是年几岁了?”吉尹道:“是年已三岁,今日若在,已十六岁了。”王子点头嗟叹,更不再问。 吉尹酒过数巡,恐失了礼仪,起身拜辞。王子遣王官送出府门。吉尹回到寓中,想起幼儿爱哥杳无踪迹,倘或有人收养,也像得这王府螟蛉之子,方才造化。若遇了个不良之人,正不知流落在何处受苦。又一个念头道:“就是这王府螟蛉之子,他的父母谅也在家中悬念,也像我思想爱哥一般。纵使我爱哥此时幸得安乐,不致失所,亦何由再得与我相见?”忽又想道:“庆王拾得螟蛉,恰好在卫辉府,恰好是十月朔日,莫非他拾的就是我爱哥么?”却又自叹道:“我差了,天下小孩子千千万万,难道恰好是我的孩儿?”左思右想,一夜睡不着。正是: 失去多时难再会,今朝提起肝肠碎。 十个指头个个疼,可怜一夜不曾睡。 吉尹次日起身梳洗毕,为心中郁闷,换了方巾便服,唤个家僮跟了,信步走出寓中,在街上闲行散闷。走不过三五十步,只见一个人拿着几件小儿穿戴的东西,插个草标儿在那里叫卖。见了吉尹,便立住脚,问道:“客官可要买他?”吉尹取过来看时,却是一件水红洒线道袍,一件大红小绵袄,一条小细绵裤,一双虎头靴,一个珠子金寿字刚铃子的乌段帽兜,一副小银镯,一个银项箝,认得是幼儿爱哥昔日穿戴的物件,不觉两眼垂泪,忙问那人道:“这都是我家之物,你从何处得来的?那人道:“是我家主人教我拿出来卖的,如何说是你家之物?”吉尹道:“你主人是谁?住在何处?”那人道:“客官要买,只与我讲价钱便了,问我主人做什?”吉尹道:“这几件东西你要多少价钱?”那人道:“我主人说,这几件东西是无价的,若遇了真主顾,一百两也是他,一千两也是他。”吉尹见他说话跷蹊,便道:“你实对我说,你主人姓什名谁?为什把这几件东西出来卖?”那人道:“这几件东西是我家小主人幼时穿戴的,今要寻他心上一个要紧人,故教我将出来闘主顾。”吉尹道:“烦你引我去见你小主人,我重重谢你。”那人道:“客官,你若真个要见我小主人,可便随我来。”吉尹随着那人走过了几条巷,竟走到王府门前。那人道:“客官且等一等,我主人在王府里做些勾当,待我去请他出来见你。”说罢,竟进去了。吉尹等了半晌,不见那人出来。正在徬徨,只见府中走出两个王官,迎着吉尹道:“殿下有命,请天使入见。”吉尹因便服在身,忙唤家僮到寓所取冠带来换了,随着王官直进到一个偏殿前,早见那王子坐着相待。吉尹上前施礼毕,王子命椅赐坐,开言道:“孤家义弟一向为先王收养,已不知另有本生父母。自从先王临终说明之后,他便日夜涕泣,思想回乡拜见亲生爹妈。几番要差人到卫辉府寻访踪迹,因不知姓名,不便寻访。昨闻天使失落令郎之日,正与先王拾取螟蛉之日相合,故今早特遣人将这幼时原穿戴的几件衣饰来试着天使,今天使既认得是令郎的,孤家义弟就是令郎无疑了。”说罢,便命左右快请二爷出来拜见他的亲父。不一时,只见许多侍从拥出一个少年,头戴金冠,身穿锦服,望着吉尹便拜。吉尹慌忙答礼。那少年扶住道:“孩儿拜见父亲,何须答礼?”吉尹仔细看那少年时,与爱哥幼时面庞依稀仿佛。两个又喜又悲,相对而泣。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爱哥自天顺元年十月初一那日,与刁妪在画店门首玩耍,因要吃糖果教刁妪去买,自己坐着等她,等了半晌不见刁妪来,便要走去寻看。小孩子家不知路径,竟从人丛里一直走到皇华亭。那时庆王的大船正泊在亭前,爱哥见船边热闹,便走将去东张西看。恰好庆王闲坐在舱口,望见岸上这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打扮整齐,便吩咐小内侍:“与我抱他到船里来。”内侍领命,把爱哥蓦地抱到船里。那爱哥见了庆王,并不啼哭,只管对着他嘻嘻地笑。庆王心中欢喜,因想道:“好个聪俊的孩子,不知谁家走失在这里的?我今尚未有子,何不就养他做个螟蛉之子。日后我若自有子,便把这孩子来做支庶看待;若没子时,就教他袭了封爵,国祀也不至断绝。”算计已定,便将爱哥留在舟中,密谕侍从人等,不许把此事传说出去。自此爱哥养于王府,府中诸人都认他是庆王世子。直至一十六岁,庆王抱病,临终忽传遗命,立侄为嗣,承袭王位。说明爱哥是螟蛉之子,只不知他是哪家的。不想今日无意之中,却得父子重逢。当下王子排设庆喜筵席,教他父子两个共坐饮酒。王子对吉尹道:“先王昔日把义弟最是钟爱,赐名朱承义,已聘下京师魏国公之女为配。今虽不得为王,既为先王养子,又为国公郡马,应授镇国将军之职。孤当修书与国公,说明缘故,就在京师择吉成亲便了。”吉尹再拜称谢。 是晚席散之后,王子就留吉尹宿于府中。次日又设席饯行,将出许多礼物奉酬天使。又别具金银布帛,送与爱哥作成亲之费。又将先王昔日赐与爱哥许多金珠宝玩,都教取去。吉尹父子称谢不尽。临别之时,王子又亲自排驾送出城外。爱哥谢别了王子,因感激先王收养之恩,又到他墓所洒泪拜别了,然后起行。 父子两个回到京中,爱哥拜见母亲与哥子,韦氏如获珍宝,喜出望外。吉孝也十分欣幸。喜全恩夫妇也来庆贺。当下喜全恩对吉孝道:“我子年尚幼小,不堪任事。你今既有令弟归家,双亲不忧无人侍奉,你又现在姓喜,何不竟承袭了我的伯爵?” 吉孝泣谢道:“藩封王位,不可以他姓冒立。岳父世勋,又岂可以异姓暗奸?况表弟渐已长成,这伯爵自当使他承袭,小婿只合回家与兄弟共侍双亲。”喜夫人道:“我侄儿是个孝子,不肯背本,不要强他。”喜全恩依言,便具疏将吉孝向日孝行及爱哥近日归宗之事奏闻朝廷,奉旨吉孝准即出姓,加升前军都督,特赐孝子牌额以旌其孝;朱承义着复姓名吉友,给与应得爵禄。此时吉家一对儿子,人人欢羡。正是: 埙篪迭奏,伯仲双谐。一个从泉下重归,一个自天边再返。一个明珠还浦,不作碎玉埋尘;一个落叶归根,无复浮萍逐浪。一个遗下疏文一篇,写孝子行行血泪;一个留得小衣几件,引慈父寸寸柔肠。一个心恋椿萱,宁辞伯爵;一个喜归桑梓,不羡王封。一个呼姑夫岳丈,便当呼老子舅翁,还魂后亲上加亲;一个为王府义儿,又得为国公郡马,回乡时贵中添贵。这场会合真难得,此日团圆信异闻。 且说魏国公初时与庆府联姻,今接王子手书,晓得吉友不是庆王亲儿,然虽如此,却是行人司吉尹之子,前军都督吉孝之弟,又是靖寇伯喜全恩的内侄,也不算辱没了郡主,便欢天喜地,听吉家择了吉日,送郡主过来成亲。花烛之后,韦氏看那郡主时,生得十分美丽,正与长媳喜云娃不相上下。喜夫人过来见了,也与韦氏称庆。后来吉孝、吉友都有军功,加官进爵。韦氏与前母高氏生封死赠,十分荣耀。正是: 悲时加一倍悲,喜时添一倍喜。 昔年死别生离,今日双圆并美。 看官听说:这是父子重逢,娘儿再聚,兄弟两全,埙篪已缺而复谐,箕裘已断而复续,是家庭最难得的事。比那汉武帝归来望思之台,晋重耳稽颡对秦之语,殆不啻天渊云。 回末总评 人情慈长孝短,父母未有不慈者。纵使一时信谗,后来自然悔悟。若子之于亲则不然,有以亲之弃我而怼其亲者矣,有以受恩之处为亲而忘其亲者矣。今观吉家兄弟,至死不变,虽远必归,方信此回书不专劝慈,正是劝孝。 卷之六 选琴瑟三会审辨出李和桃 两纳聘方成秦与晋 文士既多赝鼎,佳人亦有虚名。求凰未解绮琴声,哪得相如轻信。选婿固非容易,择妻更费推评。闺中果系女长卿,一笑何妨面订。 右调《西江月》 从来夫妇配合,百年大事。虽有美妾,不如美妻;虽有多才之妾,不如多才之妻。但娶妾的容你自选,容你面试,娶妻的却不容你自选,不容你面试,只凭着媒婆之口。往往说得丽似王嫱,艳如西子,及至娶来,容貌竟是平常;说得敏如道韫,慧似班姬,及至娶来,胸中竟是无有。只为天下有这一等名过其实、虚擅佳人声誉的,便使真正佳人反令人疑她未必是佳人。譬如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乱了,反令人疑他未必是才子。这岂不是极大冤枉!如今待在下说个不打狂语的媒人,不怕面试的妻子,自己不能择婿、有人代他择婿的妇翁,始初被人冒名、终能自显其名的女婿,与众官听。 话说南宋高宗时,浙江临安府富阳县,有个员外姓随名育宝,号珠川,是本县一个财主。生一女儿,小字瑶姿,仪容美丽,姿性聪明,拈针刺绣,作赋吟诗,无所不妙。她的女工是母亲郗氏教的,她的文墨却是母舅郗乐教的。那郗乐号少伯,做秀才时曾在姐夫家处馆,教女甥读书。后来中了进士,官授翰林承旨。因见国步艰难,仕途危险,便去官归家,绝意仕进。他也生一女,名唤娇枝,年纪与瑶姿差不多,只是才貌一些不及。两个小姐到十一二岁时,俱不幸母亲死了。再过了两三年,已是十五岁,却都未有姻事。郗公对珠川道:“小女不过中人之姿,容易择配。若我那甥女,姿才盖世,须得天下有名才子方配得她。我闻福建闽县有个少年举人,叫做何嗣薪,是当今第一个名士。因自负其才,要寻个与他一样有才的佳人为配,至今尚未婚娶。惜我不曾识荆,未知可能名称其实。我想临安府城乃帝都之地,人物聚会,况来年是会试之年,各省举子多有先期赴京者。我欲亲到临安,访求才俊,替甥女寻个佳偶。姊丈意下如何?”珠川道:“若得如此,极感大德。我是个不在行文墨的人,择婿一事,须得老舅主张方妙。”说罢,便去女儿头上取下一只金凤钗来递与郗公,道:“老舅若有看得入眼的,便替我受了聘,这件东西便作回聘之敬。”郗公收了凤钗,说道:“既承见托,若有快婿,我竟聘定,然后奉复了。但甥女平日的制作,也须多付几篇与我带去。”珠川便教女儿将一卷诗稿送与母舅收了。当下郗公别过珠川,即日起身望临安来。正是: 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 须知为女求婿,亦如为子求妻。 郗公来到临安,作寓于灵隐寺中。寺里有个僧官,法名云闲,见郗公是个乡绅,便殷勤接待,朝夕趋陪。一日,郗公与僧官闲话,偶见他手中所携诗扇甚佳。取过来看时,上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是贺他做僧官的诗,其诗曰: 华盖重重贵有加,宰官即现比丘家。 青莲香里开朝署,紫竹丛中坐晚衙。 泛海昙摩何足羡,爱山支遁未堪夸。 空门亦有河阳令,闲看庭前雨好花。 后面写着“右贺云闲亡人为僧官,钱塘宗坦题。”郗公看了,大赞道:“此诗词意清新,妙在句句是官,又句句是僧,真乃才人之笔。我两日到西湖闲步,哪一处酒楼茶馆没有游客题词,就是这里灵隐寺中各处壁上也多有时人题咏,却未曾有一篇当意的。不想今日在扇头见此一首绝妙好诗,不但诗好,只这一笔草书也写得龙蛇飞舞。我问你:“这宗坦是何等样人?”僧官道:“是钱塘一个少年秀才,表字宗山明。”郗公道:“可请他来一会。”僧官道:“他常到寺中来的,等他来时,当引来相见。” 次日,郗公早膳毕,正要同僧官出寺闲行,只见一个少年,飘巾阔服,踱将进来。僧官指道:“这便是宗相公。”郗公忙邀入寓所,叙礼而坐,说起昨日在云师扇头得读佳咏,想慕之极。宗坦动问郗公姓名,僧官从旁代答了。宗坦连忙鞠躬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未及具刺晋谒。”郗公问他青春几何,宗坦道二十岁了。郗公问曾姻否,宗坦答说尚未。郗公又问几时游庠的,宗坦顿了一顿,方答道:“上年游庠的。”说罢,便觉面色微红。郗公又提起诗中妙处,与他比论唐律,上下古今,宗坦无甚回言,惟有唯唯而已。郗公问他平日喜读何书,本朝诗文当推何人为首,宗坦连称“不敢”,如有羞涩之状。迁延半晌,作别而去。 郗公对僧官道:“少年有才的往往浮露,今宗生深藏若虚,恂恂如不能语,却也难得。我有头亲事,要替他做媒,来日面试他一首诗,若再与扇上诗一般,我意便决。”僧官听了,便暗暗使人报知宗坦。宗坦便托僧官预先套问面试的题目。看官听说:原来扇上这首诗是宗坦请人代作的,不是他真笔。那宗坦貌若恂恂,中怀欺诈,平日专会那移假借,哄骗别人。往往抄那人文字认做自己的,去哄这人;又抄这人文字认做自己的,去哄那人。所以外边虽有通名,肚里实无一字。你道僧官何故与他相好?只为他幼时以龙阳献媚,僧官也与他有染的。故本非秀才,偏假说他是秀才,替他妆幌,欺诳远方游客。有篇文字单道那龙阳的可笑处: 解愠尚南风,干事用乾道。本非红袖,却来断袖之欢; 岂是夭桃,偏市馀桃之爱。相君之面女非女,相君之背男不男。将入门时,忒忒令挨着粉孩儿;既了事后,滴滴金污了红衲袄。香罗帕连腹束鸡巴,一样香腮偎脸;黄龙府 第119章 五色石(14) 冲锋陷马首,哪怕黄袍加身。一任乌将军阵势粗雄,不顾滕国君内行污秽。毕竟是倘秀才,当不得红娘子。纵使花发后庭堪接客,只愁须出阳关无故人。 且说郗公那日别过宗坦,在寓无聊,至晚来与僧官下象棋消遣。僧官因问道:“古人有下象棋的诗么?”郗公笑道:“象棋尚未见有诗。我明日面试宗生,便以此为题,教他做首来看。”僧官闻言,连忙使人报与宗坦知道。次日,宗坦具帖来拜郗公,郗公设酌留饮。饮酒中间,说道:“昨偶与云师对奕,欲作象棋诗一首,敢烦大笔即席一挥何如?”宗坦欣然领诺。郗公教取文房四宝来,宗坦更不谦让,援笔写道: 竹院间房昼未阑,坐观两将各登坛。 关河咫尺雌雄判,壁垒须臾进退难。 车马几能常拒守,军兵转盼已摧残。 古来征战千年事,可作楸枰一局看。 宗坦写毕,郗公接来看时,只见诗中“壁”字误写“璧”字,“摧”字,误写“推”字,“枰”字误写“秤”字,便道:“尊制甚妙,不但咏棋,更得禅门虚空之旨,正切与云师对奕意。但诗中写错几字,却是为何?”宗坦跼蹐道:“晚生醉笔潦草,故致有误。”郗公道:“老夫今早也胡乱赋得一首《满江红》词在此请教。”说罢,取出词笺,递与宗坦观看。词曰: 营列东西,河分南北,两家势力相当。各施筹策,谁短又谁长。一样排成队伍,尽着你、严守边疆。不旋踵,车驰马骤,飞砲下长江。逾沟兵更勇,横冲直捣,步步争强。看雌雄顿决,转眼兴亡。彼此相持既毕,残枰在、松影临窗。思今古,千场战斗,仿佛局中忙。 当下宗坦接词在手,点头吟咏,却把长短句再读不连牵,又念差了其中几个字,乃佯推酒醉,对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归细读。”言罢,便把词笺袖着,辞别去了。郗公对僧官道:“前见尊扇上宗生所写草书甚妙,今日楷书却甚不济,与扇上笔迹不同,又多写了别字。及把拙作与他看,又念出几个别字来。恐这诗不是他做的。”僧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摇头道:“纵使酒醉,何至便别字连篇。”当时有篇文字,诮那写别字、念别字的可笑处: 先生口授,讹以传讹。声音相类,别字遂多。“也应” 则有“野鹰”之差错,“奇峰”则有“奇风”之揣摹。若乃誊写之间,又见笔画之失。“鸟”“焉”莫辨,“根”“银”不白。非讹于声,乃谬于迹。尤可怪者,字迹本同,疑一作两,分之不通。“鞶”为“般”“革”,“暴”为“曰”“恭”。斯皆手录之混淆,更闻口诵之奇绝。不知“毋”之当作“无”,不知“说”之或作“悦”。“乐”“乐”罔分,“恶” “恶”无别。非但“阕”之读“葵”,岂徒“腊”之读“猎”。至于句不能断,愈使听者难堪。既闻“特其柄”之绝倒,又闻“古其风”之笑谈。或添五以成六,或减四以为三。颠倒若斯,尚不自觉。招彼村童,妄居塾学。只可欺负贩之小儿,奈何向班门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这两首诗都是哪个做的?原来就是那福建闽县少年举人何嗣薪做的。那何嗣薪表字克传,幼有神童之名,十六岁便举孝廉,随丁了艰。到十九岁春间服满,薄游临安,要寻个幽僻寓所读书静养,以待来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宾朋酬酢,却被宗坦接着,留在家中作寓。论起宗坦年纪,倒长何嗣薪一岁。只因见他是个有名举人,遂拜他为师。嗣薪因此馆于宗家,谢绝宾客。吩咐宗坦:“不要说我在这里。”宗坦正中下怀,喜得央他代笔,更没一人知觉。前日扇上诗就央他做,就央他写,所以一字不错,书法甚精。今这咏棋的诗只央他做了,熟记在胸,虽有底稿藏在袖中,怎好当着郗公之面拿出来对得,故至写错别字。 当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词细细抄录出来,只说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门生把先生咏棋的诗化作一词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称赏,自此误认他为能文之徒,常把新咏与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咏绝句三首:一首是《读(小弁)诗有感》,两首是《读(长门赋)漫兴》。宗坦将这三诗录在一幅花笺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图书。过了一日,再到灵隐寺谒见郗公,奉还原词,就把三诗呈览。郗公接来,先看那读《小弁》的一绝道: 天亲系恋泪难收,师传当年代写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将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毕,点头道:“这诗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宗坦听了,不晓得诗中之意是说《小弁》之诗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传代作,只道郗公说他,通红了脸,忙说道:“这是晚生自做的,并没什先生代做。”郗公大笑,且不回言。再看那读《长门赋》的二绝,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赋何堪复代颦。 若必相如能写怨,白头吟更倩谁人。 其二曰: 长门有赋恨偏深,缘鬓何为易此心。 汉帝若知司马笔,应须责问《白头吟》。 郗公看罢,笑道:“请人代笔的不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觉多事。”宗坦听了,又不晓得二诗之意,一说陈后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说相如不当为陈后代笔,又认做郗公说他,一发着急,连忙道:“晚生并不曾请人代笔,其实都是自做的。”郗公抚掌大笑道:“不是说兄,何消这等着忙?兄若自认了去,是兄自吐其实了。”宗坦情知出丑,满面羞惭。从此一别,再也不敢到寺中来。正是: 三诗认错,恰好合着。 今番数言,露尽马脚。 且说郗公既识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笔的不知是何人?此人才华出众,我甥女若配得如此一个夫婿也不枉了。”便问僧官道:“那宗坦与什人相知,替他作诗的是哪个?”僧官道:“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实不晓得。”郗公听说,心中闷闷。又想道:“此人料也不远,我只在这里寻访便了。”于是连日在临安城中东游西步,凡遇文人墨客,便冷眼物色。一日,正在街上闲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里可有西宾否?若有时,一定是他代笔无疑了。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问这个消息。”一头想,一头走,不觉走到钱塘县前。只见一簇人拥在县墙边,不知看些什么。郗公也踱将去打一看,原来枷着一个人在那里。定睛看时,那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宗坦。枷封上写道:“枷号怀挟童生一名宗坦示众,限一月放。”原来钱塘知县为科举事考试童生,宗坦用传递法,复试案上取了第一。到复试之日,传递不得,带了怀挟,当被搜出,枷号示众。郗公见了,方知他假冒青衿,从前并没一句实话。 正自惊疑,忽有几个公差从县门里奔将出来,忙叫开枷释放犯人,“老爷送何相公出来了。”闲看的人都一哄散去。郗公闪在一边看时,只见一个美少年,儒巾圆领,举人打扮,与知县揖让出门,打躬作别,上轿而去。郗公便唤住一个公差,细问他:“这是何人?”公差道:“这是福建来的举人,叫做何嗣薪。那枷号的童生,便是他的门人。他现在这童生家处馆,故来替他讲分上。”郗公听罢,满心欢喜。次日,即具名帖,问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却说嗣薪向寓宗家,并不接见宾客,亦不通刺官府,只为师生情分,不得已见了知县。因他名重四方,一晓得他寓所,便有人来寻问他。他懒于酬酢,又见宗坦出丑,深悔误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无光,不好再住他家,连夜收拾行李,径往灵隐寺中,寻一僻静僧房安歇去。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问嗣薪,已不知何往。郗公怅然而返。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寻访,只见僧官来说道:“昨晚有个福建李秀才,也来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与何嗣薪同乡,或者晓得他踪迹也未可知。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写了帖儿,同着僧官,来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进去说了。少顷,李秀才出来,相见叙坐,各道寒暄毕。郗公看那李秀才时,却与钱塘县前所见的何嗣薪一般无二,因问道:“尊兄贵乡是福建,有个孝廉何冗讳嗣薪的是同乡了。”李秀才道:“正是同乡敝友何克传。”郗公道:“今观尊容,怎么与何兄分毫无异?”李秀才道:“老先生几时曾会何兄来?”郗公便把一向闻名思慕,昨在县前遇见的缘故说知。又将屡次为宗坦所诳,今要寻访真正作诗人的心事一一说了。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实不相瞒,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性好幽静,心厌应酬,故权隐贱名,避迹于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错爱。”便也把误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诗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喜,极口称赞前诗。嗣薪谢道:“拙咏污目,还求大方教政。”郗公道:“老夫亦有拙作,容当请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祗领清诲。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酢,致妨静业。”郗公道:“老夫亦喜静恶嚣,与足下有同志。”便嘱咐僧官,教他莫说作寓的是何举人,原只说是李秀才。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举讳举。 两人窃名避名,贤否不同尔许。 当下郗公辞出,嗣薪随具名刺,到郗公寓所来答拜。叙坐间,郗公取出《满江红》词与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词大妙,胜出拙诗数倍。但晚生前已见过。宗坦说是他做的,原来却是尊作。不知他从何处抄来?”郗公笑道:“此人善于撮空,到底自露其丑。”因说起前日看三绝句时,不打自招之语,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他恰好抄着讥诮倩笔的诗,也是合当败露。”郗公道:“尊咏诮长门倩人,极诮得是。金屋贮阿娇,但以色升,不以才选,若使有自作《长门赋》之才,便是才色双绝,断不至于失宠,《长门赋》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头吟》,何愁绿鬓妇,欲为司马之配,必须卓氏之才。”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须处子如阿娇,又复有才如卓氏,方称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如此女郎尽有,或者未得与真正才子相遇耳。”两个又闲话了半晌,嗣薪起身欲别,郗公取出一卷诗稿,送与嗣薪道:“此是拙咏,可一寓目。”嗣薪接着,回到寓中,就灯下展开细看,却大半是闺情诗。因想道:“若他是乡绅,诗中当有台阁气。若论他在林下,又当有山林气。今如何却似闺秀声口,倒像个女郎做的?”心下好生疑惑。当夜看过半卷,次早起来再看那半卷时,内有《咏蕉扇》,一诗云: 一叶轻摇处,微凉出手中。 种来偏喜雨,撷起更宜风。 绣阁烦凭遣,香肌暑为空。 新诗随意谱,何必御沟红。 嗣薪看了,拍手道:“绣阁香肌,御沟红叶,明明是女郎无疑了。”又见那首咏象棋的《满江红》词也在其内,其题曰《与竺儿缘鬟象戏偶题》。嗣薪大笑道:“原来连这词也是女郎之笔。”便袖着诗稿,径到郗公寓中,见了郗公,说道:“昨承以诗稿赐读,真乃琳琅满纸。但晚生有一言唐突,这些诗词恐不是老先生做的。”郗公笑道:“宗坦便请人代笔,难道老夫也请人代笔?”嗣薪道:“据晚生看来,却像个女郎声口。”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其实是一女郎做的。”嗣薪道:“这女郎是谁,老先生从何处得来?”郗公道:“兄道他才思何如?”嗣薪道:“才思敏妙,《长门赋》、《白头吟》俱拜下风矣。不瞒老先生说,晚生欲得天下才女为配,窃恐今生不复有偶,谁想天下原有这等高才的女郎!”郗公笑道:“我说天下才女尽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之。此女亦欲得天下才子为配,足下若果见赏,老夫便为作伐何如?”嗣薪起身作揖道:“若得玉成,感荷非浅。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处?”郗公道:“此女不是别人,就是老夫的甥女,姓随小字瑶姿,年方二八,仪容窈窕。家姊丈随珠川托老夫寻觅快婿,今见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嗣薪大喜,便问:“几时回见令姊丈?”郗公道:“不消回见他,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倘蒙足下不弃,便求一聘物为定,老夫自去回复家姊丈便了。”嗣薪欣然允诺,随即回寓取出一个美玉琢成的双鱼珮来,要致与郗公作聘。却又想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须再寻一媒人方好。”正思想间,恰好僧官过来闲话,嗣薪便将此事与僧官说知。僧官笑道:“小僧虽是方外之人,张生配莺莺,法本也吃得喜酒,就是小僧作伐何如?”嗣薪道:“如此最妙。”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双鱼珮呈上。郗公亦即取出金凤钗来回送嗣薪,对嗣薪道:“这是老夫临行时,家姊丈交付老夫作回聘之敬的。”嗣薪收了,欢喜无限。正是: 舅翁主婚,甥婿纳聘。 金凤玉鱼,一言为定。 郗公既与嗣薪定亲,本欲便回富阳,面复姊丈。因贪看西湖景致,还要盘桓几日,乃先修书一封,差人回报随员外,自己却仍寓灵隐寺中,每日出去游山玩水。早晚得暇,便来与嗣薪评论诗文,商確今古,不在话下。 且说嗣薪纳聘之后,初时欢喜,继复展转寻思道:“那随小姐的诗词倘或是舅翁代笔,也像《长门赋》不是阿娇做的,却如之奈何?况仪容窈窕,亦得之传闻。我一时造次,竟未详审。还须亲到那边访个确实,才放心得下。”想了一回,次日便来辞别郗公,只说场期尚远,欲暂回乡,却径密往富阳,探访随家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随珠川自郗公出门后,凡有来替女儿说亲的,一概谢却,静候郗公报音。一日,忽有一媒婆来说道:“有个福建何举人,要上临安会试,在此经过,欲娶一妾。他正断弦,若有门当户对的,便娶为正室。有表号在这里。”说罢,取出一幅红纸来。珠川接来看时,上写道:“福建闽清县举人何自新,号德明,年二十四岁。”珠川便对瑶姿小姐道:“你母舅曾说福建何举人是当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我当去拜他一拜,看他人物如何。”小姐含羞不答。珠川竟向媒婆问了何举人下处,亲往投帖,却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见。珠川回到家中,只见侍儿绿鬟迎着说道:“小姐教我对员外说,若何举人来答拜时,可款留着他,小姐要试他的才学哩。”珠川点头会意。 次日,何自新到随家答帖,珠川接至堂中,相见叙坐。瑶姿从屏后偷觑,见他相貌粗俗,举止浮嚣,不像个有名的才子。及听他与员外叙话,谈吐亦甚俚鄙。三通茶罢,珠川设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辞,就坐着了。饮酒间问道:“宅上可有西席?请来一会。”珠川道:“学生只有一女,幼时曾请内兄为西席,教习经书。今小女年已长成,西席别去久矣。”何自新道:“女学生只读《四书》,未必读经。”珠川道:“小女经也读的。”何自新道:“所读何经?”珠川道:“先读毛诗,其外四经,都次第读过。”何自新道:“女儿家但能读,恐未必能解。”珠川未及回言,只见绿鬟在屏边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托故起身,走到屏后,瑶姿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说了两遍。珠川牢牢记着,转身出来,对何自新道:“小女正为能读不能解,只毛诗上有几桩疑惑处,敢烦先生解一解。”何自新问那几桩,珠川道:“二南何以无周、召之言,、鄘何以列卫风之外,风何以黜楚而存秦,鲁何以无风而有颂,《黍离》何以不登于变雅,商颂何以不名为宋风,先生必明其义,幸赐教之。”何自新思量半晌,无言可对,勉强支吾道:“做举业的不消解到这个田地。”珠川又道:“小女常说《四书》中最易解的莫如《孟子》,却只第一句见梁惠王便解说不出了。”何自新笑道:“这有何难解?”珠川道:“小女说,既云不见诸侯,何故又见梁惠王?”何自新面红语塞。珠川见他跼促,且只把酒来斟劝。原来那何自新因闻媒婆夸奖随小姐文才,故有意把话盘问员外,哪知反被小姐难倒了。当下见不是头,即起身告辞。珠川送别了他,回进内室,瑶姿笑道:“此人经书也不晓得,说什名士?”珠川道:“他既没才学,如何中了举人?”瑶姿叹道:“考试无常,虚名难信,大抵如斯。”正是: 盗名欺世,妆乔做势。 一经考问,胸无半字。 自此瑶姿常与侍儿绿鬟笑话那何自新,说道:“母舅但慕其虚名,哪知他这般有名无实。” 忽一日,接到郗公书信一封,并奇到双鱼珮一枚。珠川与瑶姿展书看时,上写道: 前承以姻事见托,今弟已为姊丈觅得一快婿,即弟向日所言何郎。弟今亲炙其人,亲读其文,可谓名下无虚士,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双玉矣。谨先将聘物驰报,余容归时晤悉。 第120章 五色石(15) 瑶姿看毕,大惊失色,对父亲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这等草率。百年大事,岂可徒信虚名?”珠川道:“书上说亲读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讷,胸中却有文才。”瑶姿道:“经书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说罢,潸然泪下。珠川见女儿心中不愿,便修书一封,璧还原聘。即着来人速赴临安,回复郗公去了。 且说何嗣薪自在临安别过郗公,即密至富阳城中,寻访到随家门首。早见一个长须老者,方巾阔服,背后从人跟着,走入门去。听得门上人说道:“员外回来了。”嗣薪想道:“随员外我倒见了,只是小姐如何得见?”正踌躇间,只见邻家一个小儿,望着随家侧边一条小巷内走,口中说道:“我到随家后花园里闲耍去。”那邻家的妇人吩咐道:“他家今日有内眷们在园中游玩,你去不可啰唣。”嗣薪听了,想道:“这个有些机会。”便随着那小儿,一径闯入园中,东张西望。忽听得远远地有女郎笑语之声,嗣薪慌忙伏在花阴深处,偷眼瞧看。只见一个青衣小婢把手向后招着,叫道:“小姐这里来。”随后见一女郎走来,年可十五六岁。你道她怎生模样? 傅粉过浓,涂脂太厚。姿色既非美丽,体态亦甚平常。扑蝶打莺难言庄重,穿花折柳殊欠幽闲。乱蹴弓鞋有何急事,频摇纨扇岂是暑天。侍婢屡呼,怕不似枝吟黄鸟千般媚;云鬟数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原来那小姐不是瑶姿,乃郗公之女娇枝,那日来探望随家表姊,取便从后园而入,故此园门大开。瑶姿接着,便陪她在花园中闲步,却因员外呼唤,偶然入内。娇枝自与小婢采花扑蝶闲耍,不期被嗣薪窥见,竟错认是瑶姿小姐。 当下娇枝闲耍一回,携着小婢自进去了。嗣薪偷看多时,大失所望。想道:“有才的必有雅致,这般光景,恐内才也未必佳。我被郗老误了也。”又想道:“或者是瑶姿小姐的姊妹,不就是瑶姿也未可知。”正在疑虑,只见那青衣小婢从花阴里奔将来,见了嗣薪,惊问道:“你曾拾得一只花簪么?”嗣薪道:“什么花簪?”小婢道:“我小姐失了头上花簪,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你这人是哪里来的?若拾得簪儿,可还了我。”嗣薪道:“我不曾见什花簪。”小婢听说,回身便走。嗣薪赶上,低声问道:“我问你,你家小姐可叫做瑶姿么?”小婢一头走,一头应道:“正是娇枝小姐。”嗣薪又问道:“瑶姿小姐可是会做诗的么?”小婢遥应道:“娇枝小姐只略识几个字,哪里会做诗?”嗣薪听罢,十分愁闷,怏怏地走出园门。即日离了富阳城,仍回临安旧寓。心中甚怨郗公见欺,一时做差了事。正是: 媒妁原不错,两边都认差。 只因名字混,弄得眼儿花。 却说郗公在灵隐寺寓中闻嗣薪已回旧寓,却不见他过来相会。正想要去问他,忽然接得随员外书信一封,并送还原来聘物。郗公见聘物送还,心里大疑,忙拆书观看,书上写道: 接来教,极荷厚爱。但老舅所言何郎,弟近日曾会过。观其人物,聆其谈吐,窃以为有名无实,不足当坦腹之选。小女颇非笑之。此系百年大事,未可造次。望老舅更为裁酌。原聘谨璧还,幸照入,不尽。 郗公看罢,吃了一惊,道:“这般一个快婿,如何还不中意?我既受了他聘,怎好又去还他?”心中懊恼,自己埋怨“这原是我差,不是我的女儿,原不该乔做主张。”沉吟了半晌,只得去请原媒僧官来,把这话告诉他。僧官道:“便是何相公两日也不偢不睬,好像有什不乐的光景,不知何故?大约婚姻须要两愿,老爷要还他聘物若难于启齿,待小僧陪去代为宛转何如?”郗公道:“如此甚好。”便袖了双鱼珮,同着僧官来到嗣薪寓中,相见了,动问道:“足下可曾回乡?怎生来得恁快?”嗣薪道:“未曾返舍,只到富阳城中去走了一遭。”郗公道:“尊驾到富阳,曾见过家姊丈么?”嗣薪道:“曾见来。”郗公道:“既见过家姊丈,这头姻事足下以为何如?”嗣薪沉吟道:“婚姻大事,原非仓卒可定。”郗公道:“老夫有句不识进退的话不好说得。”僧官便从旁代说道:“近日随老员外有书来,说他家只有一女,要在本处择婿,不愿与远客联姻,谨将原聘璧还在此。郗老爷一时主过了婚,不便反悔,故事在两难。”嗣薪欣然笑道:“这也何难,竟将原聘见还便了。”郗公听说,便向袖中取出双鱼珮来,递与嗣薪道:“不是老夫孟浪,只因家姊丈主意不定,前后语言不合,以致老夫失信于足下。”嗣薪接了聘物,便也把金风钗取出送还郗公。正是: 鱼珮送还来,凤钗仍璧去。 和尚做媒人,到底不吉利。 郗公自解了这头姻事,闷闷不乐。想道:“不知珠川怎生见了何郎,便要璧还聘物?又不知何郎怎生见了珠川,便欣然情愿退婚?”心中疑惑,随即收拾行囊,回家面询随员外去了。 且说那个何自新,自被瑶姿小姐难倒,没兴娶妾续弦,竟到临安打点会场关节。他的举人原是夤缘来的,今会试怕笔下来不得,既买字眼,又买题目,要预先央人做下文字,以便入场抄写,却急切少个代笔的。也是合当有事,恰好寻着了宗坦。原来宗坦自前番请嗣薪在家时,抄袭得他所选的许多刻文,后竟说做自己选的,另行发刻,封面上大书“宗山明先生评选”。又料得本处没人相信,托人向远处发卖。为此,远方之人大半错认他是有意思的。他又专一打听远方游客,到来便去钻刺,故得与何自新相知。 那年会场知贡举的是同平章事赵鼎,其副是中书侍郎汤思退。那汤思退为人贪污,暗使人在外贿卖科场题目。何自新买了这个关节,议价五千两,就是宗坦居间说合。立议之日,汤府要先取现银,何自新不肯,宗坦奉承汤府,一力担当,劝何自新将现银尽数付与。何自新付足了银,讨得题目字眼,便教宗坦打点文字。宗坦抄些刻文,胡乱凑集了当。何自新不管好歹,记诵熟了,到进场时,挥在里边。汤思退闱中阅卷,寻着何自新卷子,勉强批“好”,取放中式卷内,却被赵鼎一笔涂抹倒了。汤思退怀恨,也把赵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乱笔涂坏。赵公大怒,到放榜后,拆开落卷查看,那被汤思退涂坏的却是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赵公素闻嗣薪是个少年才子,今无端被屈,十分懊恨,便上一疏,道“同官怀私挟恨,摈弃真才事”,圣旨批道:“主考设立正副,本欲公同较阅。据奏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虽有文名,必须彼此共赏,方堪中式。赵鼎不必争论,致失和衷之雅。”赵公见了这旨意,一发闷闷。乃令人邀请嗣薪到来相会,用好言抚慰,将银三百两送与作读书之费。嗣薪拜谢辞归,赵公又亲自送到舟中,珍重而别。 且说那个何自新因关节不灵,甚是烦恼,拉着宗坦到汤府索取原银,却被门役屡次拦阻。宗坦情知这银子有些难讨,遂托个事故,躲开去了。再寻他时,只推不在家。何自新无奈,只得自往汤府取索。走了几次,竟没人出来应承。何自新发极起来,在门首乱嚷道:“既不中我进士,如何赖我银子?”门役喝道:“我老爷哪里收你什么银子?你自被撞太岁的哄了去,却来这里放屁!”正闹间,门里走出几个家人,大喝道:“什么人敢在我老爷门首放刁!何自新道:“倒说我放刁,你主人贿卖科场关节,诓骗人的银子,当得何罪?你家现有议单在我处,若不还我原银,我就到官府首告去。”众家人骂道:“好光棍!凭你去首告,便到御前背本,我老爷也不怕你。”何自新再要说时,里面赶出一群短衣尖帽的军牢持棍乱打,何自新立脚不住,径往前跑奔。 不上一二里,听得路旁人道:“御驾经过,闲人回避。”何自新抬头看时,早见旗旌招飐,绣盖飘扬,御驾来了。原来那日驾幸洞霄宫进香,仪仗无多,朝臣都不曾侍驾。当下何自新正恨着气,恰遇驾到,便闪在一边,等驾将近,伏地大喊道:“福建闽清县举人何自新有科场冤事控告!”天子在銮舆上听了,只道说是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便传谕道:“何嗣薪已有旨了,又复拦驾称冤,好生可恶。着革去举人,拿赴朝门外打二十棍,发回原籍。”何自新有屈无伸,被校尉押至朝门,受责了二十。汤思退闻知,晓得朝廷认错了,恐怕何自新说出真情,立刻使人递解他起身。正是: 御棍打了何自新,举人退了何嗣薪。 不是文章偏变幻,世事稀奇真骇闻。 却说赵鼎在朝房中闻了这事,吃惊道:“何嗣薪已别我而去,如何又在这里弄出事来?”连忙使人探听,方知是闽清县何自新,为汤府赖银事来叫冤的。赵公便令将何自新留下,具疏题明此系闽清县何自新,非闽县何嗣薪,乞敕部明审。朝廷准奏,着刑部会同礼部勘问。刑部奉旨将何自新监禁候审。汤思退着了急,令人密唤原居间人宗坦到府中计议。宗坦自念议单上有名,恐连累他,便献一计道:“如今莫若买嘱何自新,教他竟推在闽县何嗣薪身上,只说名字相类,央他来代告御状的,如此便好脱卸了。”汤思退大喜,随令家人同着宗坦,私到刑部狱中,把这活对何自新说了。许他事平之后,“还你银子,又不碍你前程。”宗坦又私嘱道:“你若说出贿买进士,也要问个大罪,不如脱卸在何嗣薪身上为妙。”正是: 冒文冒名,厥罪犹薄。 欺师背师,穷凶极恶。 何自新听了宗坦言语,到刑部会审时,便依着他所教,竟说是闽县何嗣薪指使。刑部录了口词,奏闻朝廷,奉旨着拿闽县何嗣薪赴部质对。刑部正欲差人到彼提拿,恰好嗣薪在路上接得赵公手书,闻知此事,复转临安,具揭向礼部诉辨。礼部移送刑部,即日会审。两人对质之下,一个一口咬定,一个再三折辨,彼此争执了一回。问官一时断决不得,且教都把来收监,另日再审。嗣薪到狱中,对何自新说道:“我与兄素昧平生,初无仇隙,何故劈空诬陷?定是被人哄了,兄必自有冤愤欲申,只因名字相类,朝廷误认是我,故致责革。兄若说出自己心事,或不至如此,也未可知。”何自新被他道着了,只得把实情一一说明。嗣薪道:“兄差矣。夤缘被骗,罪不至死。若代告御状,拦驾叫喊,须要问个死罪。汤思退希图卸祸,却把兄的性命为儿戏。”何自新听说,方才省悟,谢道:“小弟多有得罪,今后只从实供招罢了。”过了一日,第三番会审。何自新招出汤思退贿卖关节,诓去银子,后又授旨诬陷他人,都有宗坦为证,并将原议单呈上。问官看了,立拿宗坦并汤府家人到来,每人一夹棍,各各招认。勘问明白,具疏奏闻,有旨:汤思退革了职,谪戍边方,赃银入官。何自新革去举人,杖六十,发原籍为民。宗坦及汤家从人各杖一百,流三千里。何嗣薪无罪,准复举人。礼刑二部奉旨断决毕,次日又传出一道旨意:将会场中式试卷并落卷俱付礼部,会齐本部各官公同复阅,重定去取。于是礼部将汤思退取中的大半都复落,复于落卷中取中多人,拔何嗣薪为第一。天子亲自殿试,嗣薪状元及第。正是: 但有磨勘举人,不闻再中落卷。 朝廷破格翻新,文运立时救转。 话分两头。且说郗少伯回到富阳,细问随员外,方知错认何郎是何自新,十分怅恨。乃将何郎才貌细说了一遍,又将他诗文付与瑶姿观看,瑶姿甚是欢赏。珠川悔之无及。后闻嗣薪中了状元,珠川欲求郗公再往作伐,重联此姻。郗公道:“你当时既教我还了他聘物,我今有何面目再对他说。”珠川笑道:“算来当初老舅也有些不是。”郗公道:“如何倒是我不是?”珠川道:“尊翰但云何郎,并未说出名字,故致有误。今还求大力始终玉成。”郗公被他央恳不过,沉吟道:“我自无颜见他,除非央他座师赵公转对他说。幸喜赵公是我同年,待我去与他商议。”珠川大喜。郗公即日赴临安,具柬往拜赵公,说知其事。赵公允诺。次日,便去请嗣薪来,告以郗公所言,并说与前番随员外误认何自新,以致姻事联而忽解的缘故。嗣薪道:“翁择婿,婿亦择女。门生访得随家小姐有名无实,恐她的诗词不是自做的。若欲重联此姻,必待门生面试此女一番,方可准信。”说罢,起身作别而去。 赵公即日答拜郗公,述嗣薪之意。郗公道:“舍甥女文才千真万真,如何疑她是假?真才原不怕面试,但女孩儿家怎肯听郎君面试?”赵公道:“这不难。年翁与我既系通家,我有别业在西湖,年翁可接取令甥女来,只以西湖游玩为名,暂寓别业。竟等老夫面试何如?”郗公道:“容与家姊丈商议奉复。”便连夜回到富阳,把这话与珠川说知。珠川道:“只怕女儿不肯。”遂教绿鬟将此言述与小姐,看她主意如何。绿鬟去不多时,来回复道:“小姐说既非伪才,何愁面试,但去不妨。”珠川听说大喜,遂与郗公买舟送瑶姿到临安。 郗公先引珠川与赵公相见了,赵公请郗公与珠川同着瑶姿在西湖别业住下。次日即置酒于别业前堂,邀何嗣薪到来,指与珠川道:“门下今日可仔细认着这个何郎。”珠川见嗣薪丰姿俊秀,器宇轩昂,与前番所见的何自新不啻霄壤,心甚爱慕。郗公问嗣薪道:“前日殿元云曾会过家姊丈,及问家姊丈说,从未识荆。却是为何?”嗣薪道:“当时原不曾趋谒,只在门首望见颜色耳。”赵公对郗公道:“令甥女高才,若只是老夫面试,还恐殿元不信。今老夫已设一纱橱于后堂之西,可请令甥女坐于其中,殿元却坐于东边,年翁与老夫并令姊丈居中而坐。老夫做个监场,殿元做个房考。此法何如?”郗公与珠川俱拱手道:“悉依尊命。” 当下赵公先请二人入席饮酒,酒过数巡,便邀入后堂。只见后堂已排设停当,碧纱中安放香几笔砚,瑶姿小姐已在帧中坐着,侍儿绿鬟侍立幮外伺候。赵公与三人各依次坐定。嗣薪偷眼遥望纱中,见瑶姿丰神绰约,翩翩可爱,与前园中所见大不相同,心里又喜又疑。赵公道:“若是老夫出题,恐殿元疑是预先打点,可就请殿元出题。”便教把文房四宝送到嗣薪面前。嗣薪取过笔来,向赵公道:“承老师之命,门生斗胆了。即以纱帧美人为题,门生先自咏一首,求小姐和之。”说罢,便写道: 绮罗春倩碧纱笼,彩袖摇摇间杏红。 疑是嫦娥羞露面,轻烟围绕广寒宫。 写毕,送与郗公,郗公且不展看,即付侍儿绿鬟送入纱内。瑶姿看了,提起笔来,不假思索,立和一首道: 碧纱权倩作帘笼,未许人窥彩袖红。 不是裴航来捣药,仙娃肯降蕊珠宫? 和毕,传付绿鬟送到嗣薪桌上。嗣薪见她字画柔妍,诗词清丽,点头赞赏道:“小姐恁般酬和得快,待我再咏一首,更求小姐一和。”便取花笺再题一绝,付与绿鬟送入纱内。瑶姿展开看时上写道: 前望巫山烟雾笼,仙裙未认石榴红。 今朝得奏霓裳曲,仿佛三郎梦月宫。 瑶姿看了,见诗中有称赞她和诗之意,微微冷笑,即援笔再和道: 自爱轻云把月笼,隔纱深护一枝红。 聊随彩笔追唐律,岂学新装闘汉宫。 写毕,绿鬟依先传送到嗣薪面前。嗣薪看了,大赞道:“两番酬和,具见捷才。但我欲再咏一首索和,取三场考试之意,未识小姐肯俯从否?”说罢,又题一绝道: 碧纱争似绛帏笼,花影宜分烛影红。 此日云英相见后,裴航愿得托瑶宫。 书讫,仍付绿鬟送入纱。瑶姿见这诗中,明明说出洞房花烛,愿谐秦晋之意,却怪他从前故意作难,强求面试,便就花笺后和诗一首道: 珠玉今为翠幕笼,休夸十里杏花红。 春闱若许裙钗入,肯让仙郎占月宫? 第121章 五色石(16) 瑶姿和过第三首诗,更不令侍儿传送,便放笔起身,唤着绿鬟,从纱后冉冉地步入内厢去了。郗公便起身走入纱,取出那幅花笺来。赵公笑道:“三场试卷可许老监场一看否?”郗公将诗笺展放桌上,与赵公从头看起,赵公啧喷称赞不止。嗣薪看到第三首,避席向郗公称谢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若使应试春闱,晚生自当让一头地。”赵公笑道:“朝廷如作女开科,小姐当作女状元。老夫今日监临考试,又收了一个第一门生,可谓男女双学士,夫妻两状元矣。”郗公大笑。珠川亦满心欢喜。赵公便令嗣薪再把双鱼珮送与郗公,郗公亦教珠川再把金凤钗回送嗣薪。赵公复邀三人到前堂饮酒,尽欢而散。 次日,嗣薪即上疏告假完婚。珠川谢了赵公,仍与郗公领女儿回家,择定吉期,入赘嗣薪。嗣薪将行,只见灵隐寺僧官云闲前来作贺,捧着个金笺轴子,求嗣薪将前日贺他的诗写在上边,落正了款。嗣薪随即挥就,后书“状元何嗣薪题赠”,僧官欢喜拜谢而去。嗣薪即日到富阳,入赘随家,与瑶姿小姐成其夫妇。正是: 瑶琴喜奏。宝瑟欢调。绣阁香肌,尽教细细赏鉴;御沟红叶,不须款款传情金屋阿娇,尤羡他芙蓉吐萼;白头卓氏,更堪夸豆寇含香。锦被中亦有界河,免不得驱车进马;罗帏里各分营垒,一凭伊战卒鏖兵。前番棋奕二篇,两下遥相酬和;今日纱三首,百年乐效唱随。向也《小弁》诗,为恶徒窃去,招出先生;兹者《霓裳曲》,见妙手拈来,愿偕仙侣。又何疑珮赠玉鱼鱼得水,依然是钗横金凤凤求凰。 姻过了三朝,恰好郗家的娇枝小姐遣青衣小婢送贺礼至。嗣薪见了,认得是前番园中所见的小婢。便问瑶姿道:“此婢何来?”瑶姿道:“这是郗家表妹的侍儿。”嗣薪因把前日园中窥觑,遇见此婢随着个小姐在那里闲耍,因而错认是瑶姿的话说了一遍。瑶姿道:“郎君错认表妹是我了。”那小婢听罢,笑起来道:“我说何老爷有些面熟,原来就是前日园里见的这个人。”嗣薪指着小婢笑道:“你前日如何哄我:”小婢道:“我不曾哄什么?”嗣新道:“我那日问你说,你家小姐可唤做瑶姿?你说正是瑶姿小姐。”小婢道:“我只道说可是唤娇枝,我应道正是娇枝小姐。”嗣薪点头笑道:“声音相混,正如我与何自新一般,今日方才省悟。”正是: 当时混着鲢和鲤,此日方明李与桃。 嗣薪假满之后,携了家眷还朝候选。初授馆职,不上数年,直做到礼部尚书。瑶姿诰封夫人,夫妻偕老。生二子,俱贵显。郗公与珠川亦皆臻上寿。此是后话。 看官听说:天人才人与天下才女作合,如此之难,一番受钗,又一番回钗,一番还珮,又一番纳珮。小姐初非势利状元,状元亦并不是曲从座主,各各以文见赏,以才契合。此一段风流佳话,真可垂之不朽。 回末总评 一科两放榜,一妻两纳聘,落卷又中新状元,主考复作女监试,奇事奇情,从来未有。他如郗公论诗,宗生着急;宗生辨诗,郗公绝倒,不谓文章巧妙乃尔。其尤幻者,郗公初把女郎之诗为自己所作;后却说出自己之诗乃女郎所作,何郎初猜郗公之诗为女郎所作,后反疑女郎之诗是郗公所作。至于瑶姿、娇枝,嗣薪、自新,彼此声音互混,男女大家认错。又如彼何郎代此何郎受杖,此何郎代彼何郎除名,彼何郎将此何郎诬陷,此何郎教彼何郎吐实,种 种变幻,俱出意表。虽春水之波纹万状,秋云之出没千观,不足方其笔墨也。 卷之七 虎豹变撰哀文神医善用药 设大誓败子猛回头 桑榆未晚,东隅有失还堪转。习俗移人,匪类须知不可亲。忠言逆耳,相逢徒费箴规语。忽地回头,自把从前燕僻收。 右调《木兰花》 人非圣人,谁能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君子。每怪那不听忠言的人,往往自误终身;有勉强迁善的人,又往往旧病复发,岂不可叹可惜。至若劝人改过的,见那人不肯听我,便弃置了,不能善巧方便,委曲开导;更有那善巧化人的,到得那人回心,往往自身已死,不及见其改过,又岂不可恨可涕。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发愤自悔、不蹈前辙的,一个望人改弦、及身亲见的,与众位听。 话说嘉靖年间,松江府城中有个旧家子弟姓宿名习,字性成,幼时也曾读过几年书,姿性也不甚冥钝,只因自小父母姑息,失于教导,及至长成,父母相继死了,一发无人拘管,既不务生理,又不肯就学,日逐在外游荡,便有那一班闲人浪子诱引他去赌场中走动。从来赌钱一事,易入难出的,宿习入了这个道儿,神情志气都被汩没坏了。当时有个开赌的人叫做程祸,专惯哄人在家赌钱彼即从中渔利。宿习被人引到他家做了安乐窝,每日赌钱耍子。原来宿习的丈人,乃是松江一个饱学秀才,姓冉名道,号化之,因屡试不中,弃儒学医,竟做了个有名的医生,初时只为宿习是旧家子弟,故把女儿璧娘嫁了他。谁想璧娘倒知书识礼,宿习却偏视书文为仇敌,一心只对赌钱掷色其所不辞,扯牌尤为酷好,终日把梁山泊上数十个强盗在手儿里弄,眼儿里相。正是: 别过冤家“子曰”,撇下厌物“诗云”。 只有纸牌数叶,是他性命精神。 璧娘屡次苦谏丈夫,宿习哪里肯听,时常为着赌钱,夫妻反目。冉化之闻知,也几番把正言规训女婿,争奈宿习被无赖之徒渐染坏了,反指读书人为撇脚红鞋子,笑老成人为古板老头巾,丈人对他说的好话,当面假意顺从,一转了背,又潜往赌场里去了。你道赌场里有什尊卑,凭你世家子弟,一进赌场,便与同赌之人“尔”汝”相呼,略无礼貌,也有呼他做小宿的,也有呼他做宿阿大的,到赌帐算不来时,大家争论,便要厮打。宿习常被人打了,瞒着丈人,并不归来对妻子说。正是: 学则白屋出公卿,不学公孙为皂隶。 习于下贱是贱人,安得向人夸骨气。 看官听说:凡好赌的人,如被赌场里摄了魂魄去得一般,受打受骂总无怨心,早上相殴,晚上又复共赌,略不记怀。只有家里规谏他的,便是冤家对头。至于家中日用所费,与夫亲戚往来酬酢;朋友缓急借贷,都十分吝啬。一到赌钱时,便准千准百地输下去,也不懊悔。端的有这些可怪可恨之处,所以人家子弟切不可流入赌钱一道。当下宿习一心好赌,初时赌的是银钱,及至银钱赌尽,便把田房文契都赌输与人,后来渐渐把妻子首饰衣服也剥去赌落了。璧娘终日啼啼哭哭,寻死觅活,冉化之气忿不过,与女婿闹了一场。接了女儿回去。指着女婿立誓道:“你今若再不改过,你丈人妻子誓于此生不复与你相见!”宿习全不在意,见妻子去了,索性在赌场里安身,连夜间也不回来。正是: 赌不可医,医赌无药。 若能医赌,胜过扁鹊。 冉化之见女婿这般光景,无可奈何,思量自己有个极相契的好友,叫做曲谕卿,现充本府总捕厅吏员,“我何不去与他计议,把那开赌的人,与哄骗女婿去赌的人讼之于官?”却又想自家女婿不肖,不干别人事。欲待竟讼女婿,一来恐伤翁婿之情,致他结怨于妻子;二来也怨风俗不好,致使女婿染了这习气,只索叹口气罢了。原来此时牌之风盛行,不但赌场中无赖做此勾当,便是大人家宾朋叙会,亦往往以此为适兴,不叫做斗牌,却文其名曰“角”,为父兄的不过逢场作戏,子弟效之,遂至流荡忘反,为害不小。冉化之旧作《哀角文》一篇以惊世。其文曰: 哀哉角之为技也,不知始于何日。名取梁山,形图水泊。量无君子,喜此盗贼。以类相求,唯盗宜习。盈至万贯,缩至空没。观其命名,令人怵惕。不竭不止,不穷不戢。今有人焉,耽此成癖。靡间寒暑,不遑朝夕。如有鬼物,引其魂魄。三五成群,不呼而集。当其方角,宾来不揖。同辈谩骂,莠言口出。简略礼文,转移气质。人品之坏,莫此为极。迨夫沉酣,忘厥寝食。虽有绮筵,饥弗暇即。虽有锦衾,倦弗暇息。主人移馔,就其坐侧。匆匆下箸,味多不择。童子候眠,秉烛侍立。漏尽钟鸣,东方欲白。养生之道,于此为失。况乎胜负,每不可必。负则求复,背城借一。幸而偶胜,人不我释。彼此纠缠,遂无止刻。悉索敝赋,疲于此役。脱骖解佩,罔顾室谪。屋如悬磬,贫斯彻骨。祭此颠连,未改痼疾。见逐父母,被摈亲戚。借贷无门,空囊羞涩。计无复之,庶几行乞。行乞不甘,穿窬凿壁。赌与盗邻,斯言金石。我念此辈,为之涕泣。彼非无才,误用足恤。我虽不角,颇明角剧。路分生熟,奇正莫测。亦有神理,闘筍接脉。何不以斯,用之文墨。或敌或邻,迭为主客。亦有兵法,虚虚实实。何不以斯,用之武策。人弃我留,随时变易。难大不贵,惟少是惜。何不以斯,用之货殖。有罚有贺,断以纪律。如算钱谷,会计精密。何不以斯,用之吏术。呜呼噫嘻!尔乃以无益之嬉戏,耗有用之心力。不惟无益,其损有百。近日此风,盛行乡邑。友朋相叙,以此为适。风俗由之寝衰,子弟因而陷溺。吾愿官长,严行禁饬。有犯此者,重加罪责。缅维有宋之三十六人,已为张叔夜之所遏抑。彼盗贼而既降,斯其恶为已革。奈何使纸上之宋江,遗祸反甚乎往昔。 冉化之做了这篇文字,使人传与宿习看。宿习正在赌场里热闹,哪里有心去看,略一寓目,便丢开了。说话的,此时宿习已弄得赤条条,也该无钱戒赌,还在赌场中忙些什么?原来他自己无钱赌了,却替别人管稍算帐,又代主人家捉头。也因没处安身,只得仍在赌场里寻碗饭吃。冉化之闻得女婿恁般无赖,说与女儿知道。璧娘又羞又恼,气成一病,恹恹欲死。亏得冉化之是个良医,服药调治,又再三用好言多方宽解,方才渐渐痊可。宿习闻知妻子患病,却反因嗔恨她平日规谏,竟不来看视。谁知不听良言,撞出一场横祸。 时有青浦县乡绅钮义方,官为侍郎,告假在家。因本府总捕同知王法是他门生,故常遣公子钮伯才到府城中来往。那钮伯才亦最好赌,被开赌的程福局诱到家,与这一班无赖赌了一日一夜,输去百多两银子。不期钮乡宦闻知,十分恼怒,竟查访了开赌的并同赌的姓名,送与捕厅惩治,宿习名字亦在其内,与众人一齐解官听审。王二府将程福杖五十,问了徒罪,其余各杖二十,枷号一月。你道宿习此时怎生模样? 一文钱套在头中,二文钱穿在手里。二索子系在脚上,三索子缚在腰间。向来一桌四人,今朝每位占了独桌;常听八红三献,此日两腿挂了双红。朝朝弄纸牌,却弄出硬牌一大扇;日日数码子,今数着板子二十敲。身坐府门前,不知是殿坐佛,佛坐殿;枷带肩头上,不知是贺长肩,贺短肩。见头不见身,好一似百老怀下的人首;灭项又灭耳,莫不是王英顶穿了泛供。 却说捕厅书吏曲谕卿,当日在衙门中亲见官府打断这件公事,晓得宿习是他好友冉秀才的女婿,今却被责被枷,便到冉家报与冉化之知道。化之听了,心中又恼又怜,沉吟了一回,对谕卿道:“小婿不肖,不经惩创,决不回心。今既遭戮辱,或者倒有悔悟之机。但必须吾兄为我周旋其间。”谕卿道:“兄有何见托,弟自当效力。”化之便对谕卿说:“须如此如此。”谕卿领诺,回到家中,唤过一个家人来,吩咐了他言语,教他送饭去与宿习吃。 且说宿习身负痛楚,心又羞惭,到此方追悔前非。正恓惶间,只见一个人提着饭罐走到枷边来,宿习问是何人,那人道:“我家相公怜你是好人家子弟,特遣我来送饭与你吃。”宿习道:“你家相公是谁?”那人道:“便是本厅书吏曲谕卿相公。”宿习谢道:“从未识面,却蒙见怜,感激不尽。但不知我丈人冉化之曾知道我吃官司否?敢烦你寄个信去。”那人道:“你丈人冉秀才与我主人极相熟的,他已知你吃官司,只是恨你前日不听好言,今誓不与你相见。倒是我主人看不过,故使我来看觑你。”宿习听说,垂首涕泣。那人劝他吃了饭,又把些茶汤与他吃了,替他揩抹了腿上血迹,又铺垫他坐稳了,宿习千恩万谢。自此那人日日来服侍,朝飧晚膳,未尝有缺,宿习甚是过意不去。到得限满放枷之日,那人便引宿习到家与曲谕卿相见。宿习见了谕卿,泣拜道:“宿某若非门下看顾,一命难存。自恨不肖,为骨肉所弃,岳父、妻子俱如陌路。特蒙大恩难中相救,真是重生父母了。”谕卿扶起道:“兄本簪缨遗胄,且堂堂一表,何至受辱公庭,见摈骨肉?不佞与令岳颇称相知,兄但能改过自新,还你翁婿夫妻欢好如故。”宿习道:“不肖已无颜再见岳父、妻子,不如削发披缁做了和尚罢。”正是: 无颜再见一丈青,发心要做花和尚。 当下谕卿劝宿习道:“兄不要没志气,年正青春,前程万里,及今奋发,后未可量。务必博个上进,洗涤前羞,方是好男子。寒舍尽可安身,兄若不弃,就在舍下暂住何如?”宿习思量无处可去,便拜谢应诺。自此竟住在曲家,时常替谕卿抄写公文官册,笔札效劳。 一日,谕卿使人拿一篇文字来,央他抄写。宿习看时,却便是前日丈人做的那篇《哀角文》。前日不曾细看,今日仔细玩味。方知句句是药石之言,“惜我不曾听他,悔之无及。”正在嗟叹,只见谕卿走来说道:“宿兄,我有句话报知你,你休吃惊。尊夫人向来患病,近又闻你受此大辱,愈加气苦,病势转笃,服药无效,今早已身故了。”宿习闻言,泪如雨下,追想“妻子平日规谏我,本是好意,我倒错怪了她,今又为我而死”,转展伤心,涕泣不止。谕卿道:“闻兄前日既知尊嫂有病,竟不往看。令岳因此嗔恨,故这几时不相闻问。今尊嫂已死,兄须念夫妇之情,难道入殓也不去一送?”宿习哭道:“若去时恐岳父见罪。”谕卿道:“若不去令岳一发要见罪了,还须去为是。”宿习依言,只得忍羞含泪,奔到冉家,却被冉家丫鬟、仆妇们推赶出来,把门闭了。听得丈人在里面骂道:“你这畜生是无赖赌贼,出乖露丑,还想我认你做女婿么?我女儿被你气死了,你还有何颜再来见我?”宿习立在门外,不敢回言。又听得丈人吩咐家僮道:“他若不去,可捉将进来,锁在死人脚上。”宿习听了这话,只得转身奔回曲家。看官听说:原来璧娘虽然抱病,却不曾死。还亏冉化之朝夕调理,又委曲劝慰道:“女婿受辱,正足惩戒将来,使他悔过,是祸焉知非福。”又把自己密托曲谕卿周旋的话说与知道,璧娘因此心境稍宽,病体已渐平复化。之却教谕卿假传死信,哄宿习到门,辱骂一场,这都是化之激励女婿的计策。正是: 欲挥荡子泪,最苦阿翁心。 故把恶言骂,只缘恩义深。 且说宿习奔回曲家,见了谕卿,哭诉其事。谕卿叹道:“夫妇大伦,乃至生无相见,死无相哭,可谓伤心极矣。令岳不肯认兄为婿,是料兄为终身无用之物,兄须争口气,切莫应了令岳所料。”宿习涕泣拜谢。 第122章 五色石(17) 忽一日,谕卿对宿习道:“今晚本官审一件好看的人命公事,兄可同去一看。”说罢,便教宿习换了青衣,一同走入总捕衙门,向堂下侧边人丛里立着。只见阶前跪着原、被、证三人,王二府先叫干证赵三问道:“李甲妻子屈氏为什缢死的?”赵三道:“为儿子李大哄了她头上宝簪一双,往张乙家去赌输了,因此气忿缢死。”王二府道:“如今李大何在?”赵三道:“惧罪在逃,不知去向。”王二府便唤被告张乙上来,喝道:“你如何哄诱李大在家赌钱,致令屈氏身死?”张乙道:“李大自到小人家里来,不是小人去唤他来的。这宝簪也是他自把来输与小人,不是小人到他家去哄的。今李甲自己逼死了妻子,却又藏过了儿子,推在小人身上。”王二府骂道:“奴才!我晓得你是开赌的光棍,不知误了人家多少子弟,哄了人家多少财物。现今弄得李甲妻死子离,一家破败,你还口硬么?”说罢,掷下六根签,打了三十板。又唤原告李甲问道:“你平日怎不教训儿子,却纵放他在外赌钱?”李甲道:“小人为禁他赌钱,也曾打骂过几次。争奈张乙暗地哄他,因此瞒着小人,输去宝簪,以致小人妻子缢死。”王二府道:“我晓得你妻子平日一定姑息,你怪她护短,一定与她寻闹,以致她抱恨投缳。你不想自己做了父亲,不能禁约儿子,如何但去责备妇人,又只仇怨他人,也该打你几板。”李甲叩头求免,方才饶了。王二府道:“李大不从父训,又陷母于死,几与杀逆无异,比张乙还该问重重地一个罪名,着广捕严行缉拿解究。张乙收监,候拿到李大再审。屈氏尸棺发坛。李甲、赵三俱释放宁家。”判断已毕,击鼓退堂。曲谕卿挽着宿习走出衙门,仍回家中,对宿习道:“你令岳还算忠厚,尊嫂被兄气死了,若告到官司,也是一场人命。”宿习默默无言,深自悔恨,寻思“丈人怪我,是情理所必然,不该怨他。”正是: 莫嫌今日人相弃,只恨当初我自差。 过了几日,宿习因闷坐无聊,同着曲家从人到总捕厅前,看他投领文册。只见厅前有新解到一班强盗,在那里等候官府坐堂审问。内中有三个人却甚斯文模样,曲家从人便指着问道:“你这三个人不像做强盗的,如何也做强盗?”一人答道:“我原是好人家子弟,只因赌极了,无可奈何入了盗伙,今日懊悔不及。”一人道:“我并不是强盗,是被强盗扳害的。他怪我赖了赌帐,曾与我厮打一场,因此今日拖陷我。”一人道:“我一发冤枉,我只在赌场中赢了一个香炉,谁知却是强盗赃物,今竟把我算做窝赃。”曲家从人笑道:“好赌的叫做赌贼,你们好赌,也便算得是强盗了。”宿习听罢,面红耳热,走回曲家,思量《哀角文》中“赌与盗邻”一句,真是确语,方知这几张纸牌是籍没家私的火票,逼勒性命的催批,却恨当时被他误了,今日悔之晚矣。自此时常夜半起来,以头撞壁而哭。 谕卿见他像个悔悟发愤的,乃对他说道:“兄在我家佣书度日,不是长策,今考期将近,可要去赴童生试否?”宿习道:“恨我向来只将四十叶印板、八篇头举业做个功课,实实不曾读得书。今急切里一时读不下,如何是好?”谕卿道,“除却读书之外,若衙门勾当,我断不劝你做。我亦不得已做了衙门里人,终日兢兢业业,畏刑惧罪。算来不如出外为商,做些本份生意,方为安稳。”宿习道:“为商须得银子做本钱,前日输去便容易,今日要他却难了。”谕卿道:“我有个敝友闵仁宇是常州人,他惯走湖广的,如今正在这里收买布匹,即日将搭伴起身到湖广去。兄若附他的船同行最便,但极少也得三五十金做本钱方好。”宿习道:“这银子却哪里来?”谕卿道:“何不于亲友处拉一银会?”宿习道:“亲友都知不肖有赌钱的病,哪个肯见托?”谕卿道:“今知兄回心学好,或肯相助也未可知。兄未尝去求他,如何先料他不肯,还去拉一拉看。”宿习依言,写下一纸会单,连连出去走了几日,及至回来,唯有垂首叹气。谕卿问道:“有些就绪么?”宿习道:“不要说起。连日去会几个亲友,也有推托不在家,不肯接见的;也有勉强接见,语言冷淡,礼貌疏略,令人开口不得的;也有假意殷勤,说到拉会借银,不是愁穷,定是推故的。早知开口告人如此烦难,自恨当初把银子浪费了。”谕卿道:“我替兄算计,还是去求令岳,到底翁婿情分,不比别人。前当尊嫂新亡,令岳正在悲愤之时,故尔见拒。如今待我写书与他,具言兄已悔过,兄一面亲往求谒,包管令岳回心转意,肯扶持兄便了。” 宿习听罢,思量无门恳告,只得依着谕卿所教,奔到冉家门首。恰遇冉化之要到人家去看病,正在门首上轿。宿习赔个小心,走到轿边,恭身施礼道:“小婿拜见。”化之也不答礼,也不回言,只像不曾见的一般,竟门上轿去了。宿习欲待再走上去,只见轿后从人一头走一头回顾宿习笑道:“宿官人不到赌场里去,却来这里做什?我相公欢喜得你狠,还要来缠帐。”宿习羞得面红,气得语塞,奔回曲家,仰天大哭。谕卿细问其故,宿习诉知其事。谕卿沉吟道:“既令岳不肯扶持,待我与敝友们相商,设处几十金借与兄去何如?”宿习收泪拜谢道:“若得如此,恩胜骨肉。”谕卿道:“只一件,兄银子到手,万一旧病复发,如之奈何?”宿习拍着胸道:“我宿习如再不改前非,真是没心肝的人了。若不相信,我就设誓与你听。”谕卿笑道:“兄若真肯设誓,明日可同到城隍庙神道面前去设来。”宿习连声应诺。 次日,果然拉着谕卿走到城隍庙前,只见庙门首戏台边拥着许多人在那里看演神戏,听得有人说道:“好赌的都来看看这本戏文。”谕卿便付宿习道:“我们且看一看去。”两个立住了脚,仰头观看。锣声响处,见戏台上扮出一个金盔金甲的神道,口中说道:“生前替天行道,一心归顺朝廷,上帝怜我忠义,死后得为神明。我乃梁山泊宋公明是也。可恨近来一班赌钱光棍。把俺们四十个弟兄图画在纸牌上耍子,往往弄得人家子弟家破人亡,身命不保。俺今已差鬼使去拘拿那创造纸牌与开赌哄人的来,押送阴司问罪,此时想就到也。”说罢,锣声又响,扮出两个鬼使。押着两个犯人,长枷铁索,项插招旗。旗上一书“造牌贼犯”,一书“开赌贼犯”。鬼使将二人推至宋公明面前,禀道:“犯人当面。”那宋公明大声喝骂:“你这两个贼徒,听我道来。”便唱道: 俺是大宋忠良,肯助你这腌躜勾当?你把人家子弟来坏了,怎将俺名儿污在你纸上?俺如今送你到阴司呵,好去听阎王阎王的发放。 唱毕,向里面叫道:“兄弟黑旋风哪里?快替我押这两个贼徒到酆都去。”道言未了,一棒锣声,扮出一个黑旋风李逵来,手持双斧,看着那两个犯人笑道:“你认得我三十士么?先教你吃我一斧!”说罢,把两个人一斧一个砍下场去。黑旋风亦即跳舞而下。宋公明念两句落场诗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台下看的人都喝采道:“好戏!”谕卿对宿习道:“闻说这本新戏是一个乡绅做的,因他公子好赌,故作此以警之。”宿习点头嗟叹,寻思道:“赌钱的既受人骂,又受天谴。既受官刑,又受鬼责。不但为好人所摈绝,并为强盗所不容。”一发深自懊悔。走到城隍神座前,不觉泪如雨下,哭拜道:“宿习不幸为赌所误,今发愿改过自新。若再蹈前辙,神明殛之!”谕卿见他设过了誓,即与同回家中,取出白银三十两,交付宿习收讫。 次日,便设席饯行,就请那常州朋友闵仁宇来一同饮酒,告以宿习欲附舟同行之意,并求他凡事指教,仁宇领诺。席散之后,宿习拜辞起身,与仁宇同至常州。仁宇教他将银去都置买了灯草,等得同伴货物齐备,便开船望湖广一路进发。也是宿习命运合当通泰,到了湖广,恰值那专贩灯草的客船偶失了火,灯草欠缺,其价顿长,一倍卖了数倍。且喜宿习出门利市,连本利已有百余金,就在湖广置买了石膏,回到芜湖地方,又值那些贩石膏的船都遭了风,只有宿习的客船先到,凑在巧里,又多卖了几倍价钱。此时宿习已有二三百金在手,便写书一封,将原借本银加利一倍,托相知客伴寄归送还曲谕卿,一面打点就在芜湖置货。适有一山东客人带得红花数包,因船漏浸湿,情愿减价发卖。宿习便买了他的,借客店歇下,逐包打开晒浪,不想每包里边各有白银一百两。原来这红花不是那客人自己的,是偷取他丈人的。他丈人也在外经商,因路上携带银两恐露人眼目,故藏放货物内,不期翁婿不睦,被女婿偷卖货物,却把银子白白地送与宿习了。当下宿习凭空得了千余金,不胜之喜。复置别货,再到湖广、襄阳等处,又获厚利。正要再置货回来,却遇贩药材的客人贩到许多药材,正在发卖,却因家中报他妻子死了,急欲回去,要紧脱货,宿习便尽数买了他的。不想是年郧阳一路有奸民倡立无为教,聚众作乱,十分猖獗,朝廷差兵部侍郎钟秉公督师征剿,兵至襄阳,军中疫疠盛行,急需药物,药价腾贵,宿习又一倍卖了几倍。此时本利共三四千金,比初贩灯草时大不同了。正是: 丈人会行医,女婿善卖药。 赌钱便赌完,做客却做着。 看官听说:人情最是势利,初时小本经纪,同伴客商哪个看他在眼?今见他腰缠已富,便都来奉承他。闵仁宇也道他会做生意,且又本份,甚是敬重。那接客的行家,把宿习当做个大客商相待,时常请酒。一日设酌舟中,请宿习饮宴,宿习同着闵仁宇并众伙伴一齐赴席。席间有个侑酒的妓女,乃常州人,姓潘名翠娥,颇有姿色。同伴诸人都赶着她欢呼畅饮,只有闵仁宇见了这妓女却愀然不乐,那妓女看了仁宇也觉有羞涩之意。仁宇略坐了片刻,逃席先回。宿习心中疑怪,席散回寓,便向仁宇叩问其故。仁宇叹道:“不好说得,那妓女乃我姨娘之女,与我是中表兄妹。因我表妹丈鲍士器酷好赌钱,借几百两客债来赌输了,计无所出,只得瞒着丈母来卖妻完债。后来我姨娘闻知,虽曾告官把女婿治罪,却寻不见女儿下落。不期今日在此相见,故尔伤心。”宿习听说,恻然改容道:“既系令表妹,老兄何不替她赎了身,送还令母姨,使她母女重逢。”仁宇道:“若要替她赎身,定须一二百金。我本钱不多,做不得这件好事。”宿习慨然道:“我多蒙老兄挈带同行,侥幸赚得这些利钱。如今这件事待我替兄做了何如?”仁宇拱手称谢道:“若得如此,真是莫大功德。”宿习教仁宇去访问翠娥身价多少,仁宇回报说原价二百两,宿习便将二百两白银交付仁宇,随即唤鸨儿、龟子到来,说知就里,把银交割停当,领出翠娥。当下翠娥感泣拜谢,自不必说宿习又将银三十两付仁宇做盘缠,教他把翠娥送回常州,“所有货物未脱卸者,我自替你料理。”仁宇感激不尽,即日领了翠娥,拜谢起身雇下一只船,收拾后舱与翠娥住了,自己只在前舱安歇。 行了两日,将近黄州地面。只见一只大官船,后面有二三十只兵船随着,横江而来。官船上人大叫:“来船拢开!”仁宇便教艄公把船泊住,让他过去。只见大船舱口坐着一个官人,用手指着仁宇的船说道:“目今寇盗猖獗,往来客船都要盘诘,恐夹带火药军器。这船里不知可有什夹带么?”仁宇听说,便走出船头回复道:“我们是载女眷回去的,并没什夹带。”正说间,只见那人立起身来叫道:“这不是我闵家表舅么?”仁宇定睛仔细看时,那官人不是别人,原来就是鲍士器。当下士器忙请仁宇过船相见,施礼叙坐。仁宇问道:“恭喜妹丈,几时做了官了?”士器道:“一言难尽。自恨向时无赖,为岳母所讼,问了湖广黄州卫充军。幸得我自幼熟娴弓马,遭遇这里兵道老爷常振新爱我武艺,将我改名鲍虎,署为百长,不多时就升了守备。今因他与督师的钟兵部是门年,特荐我到彼处军前效用。不想在此得遇表舅。”仁宇道:“妹丈昔年坎坷,今幸得一身荣贵,未识已曾更娶夫人否?”鲍虎挥泪道:“说哪里话。当初是我不肖,不能保其妻子,思之痛心,今已立誓终身不再娶了。”仁宇道:“今日若还寻见我表妹,可重为夫妇么?”鲍虎道:“虽我负累了她,岂忍嫌弃?但今不知流落何方,安得重为夫妇?”说罢,挥泪不止。仁宇笑道:“表妹只在此间不远,好教妹丈相会。”鲍虎惊问:“在哪里?”仁宇乃将翠娥堕落风尘,幸亏宿习赎身,教我亲送回乡的话一一说了。鲍虎悲喜交集,随即走过船来,与翠娥相见,夫妇抱头大哭。正是: 无端拆散同林鸟,何意重还合浦珠。 当下鲍虎接取翠娥过了船,连仁宇也请来官船上住了,打发来船先回襄阳,自己随后也便到襄阳城中,且不去投见钟兵部,先同着仁宇到宿习寓所拜谢,将银二百两奉还。宿习见了鲍虎,听他叙述中情,不觉有感于中,潸然泪下道:“足下累了尊嫂,尚有夫妻相见之日,如不肖累了拙荆,已更无相见之日矣!今不肖亦愿终身不娶,以报拙荆于地下。”鲍虎询问缘由,宿习也把自己心事说与知道。两个同病相怜,说得投机,便结拜为兄弟。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惜断肠人。 次日,鲍虎辞别宿习,往钟兵部军前投谒。钟公因是同年常兵备所荐,又见鲍虎身材雄壮,武艺熟娴,心中欢喜,便用为帐前亲随将校,甚见信用。鲍虎得暇便来宿习寓所探望。此时军中疫疠未启,急欲得川芎、苍术等药辟邪疗病,合好宿习还有这几件药材剩下,当日便把来尽付鲍虎,教他施与军士。鲍虎因即入见钟公,将宿习施药军中,并前日赎他妻子之事细细禀知,钟公道:“布衣中有此义士当加旌擢以风厉天下。”便令鲍虎传唤宿习到来相见。那时宿习真是福至心灵,见了钟公,举止从容,应对敏捷,钟公大悦,即命为军前监计同知,换去客商打扮,俨然冠带荣身。正是: 我本无心求仕进,谁知富贵逼人来。 宿习得此机遇,平白地做了官,因即自改名宿变,改号豹文,取君子豹变之意。 过了一日,军中疫气渐平,钟公商议进兵征讨。先命宿变往近属各府州县催趱粮草济用。是年,本省德安府云梦县饥荒,钱粮不给,宿变催粮到县,正值县官去任,本县新到一个县丞署印。那县丞正苦县中饥荒,钱粮无办,不能应济军需,却闻有监计同知到县催粮,心中甚是惶急。慌忙穿了素服,来至城外馆驿中迎接,见了宿变,行属礼相见。宿变看那县丞时,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曲谕卿。他因吏员考满,选授云梦县丞,权署县印,那时只道催粮同知唤做宿变,怎知宿变就是宿习?当下望着宿变只顾跪拜,宿变连忙趋下座来,跪地扶起道:“恩人,你认得我宿习么?”谕卿仔细定睛看了一看,不觉又惊又喜。宿变便与并马入城,直进私衙中,叙礼而坐。谕卿询问做官之由,宿变将前事细述了一遍。谕卿以手加额道:“今日才不负令岳一片苦心矣。”宿变道:“岳父已弃置不肖,若非恩人提拔,安有今日?”谕卿道:“大人误矣。当日府前送饭,家中留歇,并出外经商时赠银作本,皆出自令岳之意,卑职不过从中效劳而已。令岳当日与卑职往来密札,今都带得在此,大人试一寓目,便知端的。”说罢,便取出冉化之许多手书与宿变观看。宿变看了,仰天大哭道:“我岳父如此用心,我一向不知。恩深似海,恨无以报。痛念拙荆早逝,不及见我今日悔过。”谕卿道:“好教大人欢喜,尊夫人原不曾死。”宿变惊问道:“明明死了,怎说未死?”谕卿把前情备细说了。宿变回悲作喜,随即修书一封,差人星夜到冉家去通报。 第123章 五色石(18) 谕卿置酒私衙,与宿变把盏。饮酒间,谕卿说道:“目下县中饥荒,官粮无办,为之奈何?”宿变道:“欲完官粮,先足民食。民既不足,何以完官?”谕卿道:“民食缺乏,只为米价腾贵之故,前日已曾拿两个高抬米价的惩治了,只是禁约不住。”宿变道:“尊见差矣。本处乏粮,全赖客米相济,若禁约增价,客米如何肯来?我今倒有个计较在此。”便自出橐中银五百两,教谕卿差人星夜去附近地方收籴客米,比时价倒增几分。于是客商互相传说,都道云梦县米价最高,贩米客人一齐都到本县来。客米既多,时价顿减。宿变乃尽出橐金,官买客米。令谕卿杀牛置酒,款待众米商,要他照新减之价更减几分发粜,一时便收得米粮若干。将一半赈济饥民,一半代谕卿解充兵饷,百姓欢声载道。钟公刺期进兵,多亏宿变各处催趱粮草接济,士气饱腾。正是: 先之以药,继之以饵。医国国安,医民民起。商人今作医人,不愧冉家半子。 钟公统率足食之兵,进剿乱贼,势如破竹。倡立邪教贼首,被鲍虎杀戮。其余乌合之众,逃奔不迭的都被生擒活捉。钟公对宿变道:“所擒贼众,多有被贼劫掳去误陷贼中的,应从宽释。汝可为我细加审究一番,就便发落。”宿变领命,便坐公衙,将所擒贼囚一一细审,随审随放。次后审到两个同乡人,一个叫薄六,一个叫做堵四,看这二人,面庞好生厮熟,细看时,记得是前番在捕厅门首所见的盗犯,那薄六便是说被盗扳害的,那堵四便是说误取盗赃的。宿变问他何故陷入贼党,二人告道:“小人等当蒙捕厅问罪在狱,适有别犯越牢,小的两个乘势逃出狱门,躲离本省。不想遇了贼寇,被他捉去。”宿变道:“当日与你同解捕厅的,还有一个人,却怎么了?”两人道:“那人受刑不过,已毙狱了。”宿变道:“论你两人私逃出狱之罪,本该处死,姑念同乡,饶你去罢。”两个拜谢去了。末后审得一个同乡人,叫做李大,问他何故从贼。李大道:“为赌输了钱,连累母亲缢死,被父亲告在总捕厅。因惧罪在逃,不想途中遇了乱贼,捉去养马。”宿变道:“当日哄你去赌钱的,可是张乙么,”李大道:“正是张乙。”宿变道:“你这厮陷母于死,又背父而逃是个大逆不孝之子。现今本处捕厅出广捕拿你,我今当押送你到本处,教你见父亲一面而死,且好与张乙对质,正其诓资害人之罪。”说罢,便起一角公文,差人押送李大到松江总捕厅去了。正是: 天理从来无爽错,人生何处不相逢。 宿变审录贼犯已毕,回复了钟公。钟公即日拔寨班师,奏凯还朝。上表报捷,表中备称宿变与鲍虎功绩。宿变又恳求钟公于叙功款项中,带入曲谕卿名字。朝廷降旨:升钟秉公为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宿变特授兵部郎中之职,鲍虎升为山东济南府副总兵,曲谕卿实授云梦县知县。 命下之后,宿变即上本告假,驰驿还乡。一路经过府州县,各官都往来拜望。不则一日,路经常州,宿变具名帖往拜常州太守。那太守出到宾馆与宿变相见,宿变看那太守时,原来就是松江总捕同知王法,当下王公便不认得宿变,宿变却认得是王公。正是: 今为座上客,昔为阶下囚。 难得今时贵,莫忘昔日羞。 二人叙礼毕,宿变动问道:“老公祖旧任敝郡,几时荣升到这里的?”王公道:“近日初承乏在此。”宿变道:“治弟前在军中,曾获逃犯李大,押送台下,未识那时台驾已离任否?”王公道:“此时尚未离任,已将李大问罪,结过张乙一案。不想来到此间,却又有一宗未结的公案,系是妇人潘氏,告称伊婿鲍士器,为赌输官债,卖妻为娼,并告张乙同谋,当初撺掇鲍士器借客债也是张乙,后来撺掇卖妻为娼也是张乙,今鲍士器已经问罪发配,张乙却在逃未获。原来这张乙本是常州人,因犯罪逃至松江,又在那里开赌害人,十分可恶。学生前日已行文旧治,吊取他来,毙之杖下了。”宿变点头称快。当下别过王公,便到闵仁宇家拜望了一遭。随后王公到船答拜讫,即开船而行。 舟行之次,听得有叫化船上,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叫唤,求讨残羹冷饭。宿变怪她声音厮熟,推开吊窗看时,认得是开赌的程福之妻,因向日在他家住久,故此认识。原来程福自被王公问徒发驿,在路上便染病死了,妻子孤身无靠,只得转嫁他人。谁知又嫁了个不成才的,遂流落做了乞丐。当下宿变唤那婆子来,问知备细,嗟叹不已。正是: 东边阙事西边补,前报差时后报真。 宿变回到松江,便到冉家,见了丈人。哭拜于地道:“小婿不才,荷蒙岳父费尽苦心,暗地周全,阳为摈绝,几番激厉,方得成人。此德此恩,天高地厚。”冉化之答拜道:“贤婿前穷后通,始迷终悟,也是你命运合该如此,老夫何力之有?”说罢,请出女儿璧娘来,与女婿相见。二人交拜对泣,各诉别后衷曲,再叙夫妇之情。正是: 既知今是,始悔昨非。前日只顾手中的宋江、武松,那管家里的金莲、婆惜;今日忽然谢别了雷横、史进,不至屈死了秀英、交枝。前日几为鲁智深,险些向五台山皈依长老;今朝喜会红娘子,不致如小霸王空入罗帏。前一似林冲远行,不能保其妻子;今何幸秦明归去,依然会着浑家。若还学那攘臂下车的晋冯妇,捉老虎犹念千生;今既做了素服郊次的秦穆公,顺风旗不思红万。百老原为短命郎,前日几被活阎罗送了性命;四门本有都总管,今朝还 让晁天王镇住妖魔。圣手书生的挥毫,写不出《哀角》一篇文字;玉臂匠人的篆刻,印不就戒赌一段心肠。裴孔目铁面虽严,不如曲谕卿的周旋为妙;安道全神医无对,岂若冉化之的术数尤高。直教立誓撇开八叶去,遂使无心换得五花归。 次日,宿变备了礼物,到曲谕卿家拜谢。此时谕卿在任所未归,宿变再三致谢他家内眷,又将钱钞犒赏曲家从人。过了一日,闵仁宇来答拜,并拉着初时这几个同伴客商来贺喜,宿变置酒款待,因说起鲍虎之事,宿变对冉化之道:“岳父这篇《哀角文》劝醒世人,造福不小,当即付梓,广为传布。”化之依言,便刻板发印,各处流传。 宿变与亲友们酬酢了几时,到得假限将满,携了妻子,并请丈人一同赴京。路经山东济南府,正是鲍虎的任所,鲍虎闻宿变到,亲自出城迎请他一家老少,都到私衙相叙,就教妻子翠娥,并丈母潘氏出来拜谢。欢宴了几日,宿变辞别起身,鲍虎亲送至三十里外,洒泪而别。宿变到了京师,那时京中新推升的礼部尚书便是青浦县乡绅钮义方,他偶从那里见了这篇《哀角文》,十分称赏。原来前日那本戒赌的戏文就是钮义方做的,与化之正有同心。他访知这篇文字是兵部郎中宿变丈人冉化之所作,又晓得化之现在京师,便发名帖,邀请化之到来相会。叙话间,问起化之原系儒生学医的,便道:“先生具此美才,岂可老于牖下。”两个说得投机,治酌留饮,唤出公子钮伯才来相见。饮至半酣,钮公对化之道:“赌钱场中不但扯牌,还有掷色,其害更甚。愚意欲再作一篇《戒掷骰文》,先生高才,乞更一挥毫。”化之欣然允诺。便教取文房四宝过来,走笔立就。其文曰: 吁嗟乎!赌之多术,其端不一。既有八张,又有六色。 六色之害,视角甚焉。呼卢呼雉,转盼萧然。庶几宴饮,用佐觞政。自酒而外,用之则病。或云此戏,从古有之。我思古人,大异今兹。桓温善算,博则必得。知其用兵,百不失一。问君之智,何如于温。苟或不及,此好当惩。刘毅慷慨,一掷百万。敌人塞心,雄豪是患。问君之胆,何如于刘。苟或不及,此好当休。壮哉袁君,脱其破帽。掉臂一呼,人识彦道。问君之技,何如于袁。苟或不及,此好当捐。掷骰子矣,莱公雅量。俯镇人民,仰安君上。问君之度,何如于莱。苟或不及,此好当裁。我愿父兄,戒厥弟子。防闲必严,毋习于此。禁之不听,伊教之疏。何以治之,是在读书。 化之写完,钮公接来看了,极口称赞道:“此文与《哀角》一篇并臻绝妙。先生这两篇妙文,当得两服妙药。他人之药,只药身病;先生之药,能药心病。忠言苦口,能药人于既病之后;潜消默夺,又能药人于未病之前。只看撰文之精,便知用药之妙。”说罢,即以此文付与公子观看,教把去立时发刻,与《哀角文》一并行世。当晚钮公与化之饮酒,尽欢而散。 次日,便上一疏,特荐儒医冉道文才可用,奉旨冉道特授为翰林院撰文中书兼太医院医官。化之谢了王恩,随即同着宿变往谢钮公,自不必说。后来宿变官至卿贰,化之亦加衔部郎,翁婿一门荣贵。女婿未尝学医,偏获药材之利。丈人已弃儒业,卒收文字之功。正是: 遇合本非人所料,功名都在不意中。 看官听说:人苦不能悔过,若能悔过,定有个出头日子。那劝人悔过的,造福既大,天自然也以福报他。奉劝世人,须要自知我病,切莫讳疾忌医;又须善救人病,切莫弃病不治。 回末总评 淋淋漓漓,为败子说法。悲歌耶?痛哭耶?晨钟耶?棒喝耶?能改过者,善利其阙者也;能劝人改过者,善补人阙者也。自补其阙、与补人之阙,皆所以补天之阙。一《哀》一《戒》,两篇妙文便当得一片女娲石。 卷之八 凤鸾飞女和郎各扮一青衣 奴与婢并受两丹诏 纪信荥阳全主身,捐躯杵臼赵家臣。可怜未受生时禄,赠死难回墓里春。奇女子,笃忠贞,移桃代李事尤新。纵令婢学夫人惯,赴难欣然有几人。 右调《鹧鸪飞》 从来奴仆之内尽有义人,婢妾之中岂无高谊?每怪近日为人仆的,往往自营私橐,罔顾公家,利在则趋,势败则去。求其贫贱相守,尚且烦难;欲其挺身赴难,断无些理。至于婢妾辈,一发无情,受宠则骄,失宠则怨。她视主人主母,如萍水一般稍不如意,便想抱琵琶,过别船。若要她到临难之时,拚身舍己,万不可得。世风至此,真堪浩叹。然吾观史册中替汉天子的纪将军,未尝为项羽所活;传奇中救宋太子的寇承御,未尝为刘后所宽。他如逢丑父有脱主之功,或反疑其以臣冒君,指为无礼;冯婕妤有当熊之勇,不闻以其奋身卫主,升为正宫。为此奴婢辈纵有好心,一齐都灰冷了。如今待我说个不惟不死、又得做显官的义奴,不唯全身、又得做夫人的义婢,与众位听。 话说唐朝宪宗时,晋州,有个秀才,姓祝名凤举,字九苞,少年有才,声名甚著。母亲熊氏先亡,父亲祝圣德,号万年,现为河东节度使。祝生随父在任读书,身边有个书童,名唤调鹤,颇通文墨,与祝生年相若,貌亦相似。祝生甚是爱他,朝夕教他趋侍文几,不离左右。一日,祝公因儿子姻事未谐,想着一个表弟贺朝康,是同省云州人,官拜司空,因与宰相裴延龄不协,告病在家,夫人龙氏只生一女,小字鸾箫,姿才双美,意欲以中表求婚。便修书一封,使祝生亲往通候贺公,书中就说求婚之意。祝生向慕贺家表妹才色,接了父书,满心欢喜,即日收拾行李起身。临行时,祝公又将出一封书,并许多礼物付与祝生,吩咐道:“我有个同年谏议大夫阳城,也因与裴相不合,弃官而归,侨居云州马邑县。今年三月,是他五寿诞,你今往云州,可将此书礼先到马邑拜贺了阳年伯的寿,然后去见贺表叔。”祝生领命,辞了父亲,唤调鹤随着,起身上路。路上私与调鹤计议道:“此去马邑不是顺路,不如先往贺家,且待归时到阳家去未迟。”商量定了,竟取路望贺家来。正是: 顺带公文为贺寿,意中急事是求亲。 却说贺家小姐鸾箫果然生得十分美丽,又聪慧异常。有一侍儿,名唤霓裳,就是鸾箫乳母岳老妪的甥女,也能识字知文。论她的才,虽不及鸾箫这般聪慧,若论容貌,与鸾箫竟是八两半斤,鸾箫最是爱她。那老夫人龙氏性最奉佛,有个正觉庵里尼姑法名净安的常来走动,募化夫人舍一对长幡在本庵观世音座前,夫人做成了幡,命鸾箫题一联颂语在上。鸾箫题道: 世于何观,观我即为观世。 音安可见,见音实是见心。 题毕,夫人就教鸾箫把这几个字绣了,付与净安。净安称赞道:“小姐文妙,字妙,绣线又妙,可称三绝。小尼斗胆,敢求小姐大笔,题一副对联贴在禅房里,幸勿见拒为妙。”鸾箫说罢,便取过一幅花笺,用篆文题下一联道: 明彻无明无无明; 想空非想非非想。 净安见那篆文写得古迹苍然,如刻划的一般,十分称赞,作谢而去。 不想本城有个乡绅杨迎势,乃杨炎之子,向靠父亲势力,曾为谏议大夫。父死之后,罢官在家,他的奶奶亦最奉佛,也与净安相熟,常到正觉庵随喜。一日到庵中,见了长幡,净安说是贺家小姐所题,就是她写、就是她绣的,又指禅房中那一联篆字对与杨奶奶看了,极口称扬鸾箫的才貌。杨奶奶记在心里,回去对丈夫说知,便使媒婆到贺家来替公子求亲。贺公素鄙杨迎势的为人,又知杨公子蠢俗无文,立意拒绝了。杨家奶奶又托净安来说合,贺老夫人怪她在杨奶奶面前多口,把她抢白了一场。净安好生没趣,自此也不敢常到贺家来了。正是: 女郎虽有才,未可露于外。 三姑与六婆,入门更宜戒。 贺公既拒绝了杨家,却与夫人私议道:“女儿年已及笄,姻事亦不可迟。表兄祝万年有子名凤举,年纪与吾女相当,他在龆龀时,我曾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后来踪迹疏阔,久未相会。近闻他才名甚盛,未知实学如何?若果名称其实,便可作东床之选。惜我迟了一步,不能面试他一试。” 正说间,恰好阍人来报:河东节度祝爷差公子赍书到此求见。贺公大喜,随即整衣出迎。祝生登堂拜谒,执礼甚恭。贺公见他人物比幼时更长得秀美,心中欣悦。寒温毕,祝生取出父亲书信送上。贺公拆开看了,见是求婚之意,便把书纳于袖中,对祝生道:“久仰贤侄才名,渴思面领珠玉,今幸惠临,可于舍下盘桓几时,老夫正欲捧读佳制,兼叙阔悰。”祝生唯唯称谢。茶罢,请出老夫人来拜见。夫人看了祝生人物,亦甚欢喜。贺公道:“舍下有一梅花书屋,颇称幽雅,可以下榻。”说罢,便教家人收拾祝生行李,安放书屋中,一面即置酒在彼伺候。 不多时,家人报酒席已完。贺公携着祝生,步入那梅花书屋来。只见屋前屋后遍植梅花,果然清幽可爱。中间设下酒席,二人揖逊而坐,举觞共饮。此时已是二月下旬,梅花大半已谢,风吹落花飞入堂中。酒过数巡,贺公对着祝生道:“老夫昨见落梅,欲作一诗,曾命小女做来。今贤侄高才,未识肯赐教一律否?”祝生欣然领诺。贺公送过文房四宝,祝生握笔在手,对贺公道:“不知表妹佳咏用何韵,小侄当依韵奉和。”贺公道:“韵取七阳,用芳香霜肠四字。”祝生听罢,展纸挥毫,即题一律道: 皎皎霓裳淡淡妆,羞随红杏斗芬芳。 冲寒曾报春前信,坠粉难留雨后香。 恍似六花犹绕砌,还疑二月更飞霜。 惟余纸帐窥全影,梦忆南枝欲断肠。 题毕,呈与贺公看了,大赞道:“贤侄诗才清新秀丽,果然名不虚传。”祝生道:“小侄不惜献丑,乃抛砖引玉之意。敢求表妹佳章一读。”贺公便把祝生所作付小童传进内边,教换小姐的诗来看。小童去不多时,送出一幅花笺来。祝生接来看时,上写道: 游蜂争为杏花忙,知否寒枝有旧芳。 雨洗轻妆初堕粉,风飘素影尚流香。 沾泥似积庭余雪,点石疑飞岭上霜。 天宝当年宫树畔,江妃对此几回肠。 祝生看了,极口称赏道:“表妹才情胜小侄十倍。珠玉在前,觉我形秽矣。”贺公笑道:”不必太谦,二诗可谓工力悉敌。”说罢,命酒再饮饮至半酣,贺公欣然笑道:“老夫向为小女择配,未得其人。今尊翁书中欲以中表议婚,贤侄真足比温太真矣。”祝生大喜,起身致谢。当日二人饮酒尽欢而罢。 第124章 五色石(19) 至晚,祝生宿于书屋中,思量小姐诗词之妙,又喜又疑。想道:“女郎如何有此美才,莫非是他父亲笔削过的?”又想道:“即使文才果美,未知其貌若何?我须在此探访个确实才好。”次早起来,去书箱中取出一幅白鲛绡,把鸾箫这首诗录在上面,时时讽咏。早晚间贺公出来与祝生叙话,或议论古人,或商確时务,祝生应对如流。或有来求贺公诗文碑铭的,贺公便央祝生代笔,祝生挥毫染翰,无不如意,贺公十分爱敬。 祝生在贺家一连住了半月有余,调鹤私禀道:“老爷本教相公先到阳爷家贺寿,今寿期已近,作速去方好。”祝生此时未曾访得鸾箫确实,哪里肯便去。调鹤见他踌躇不行,又禀道:“相公若还要住此,不妨到阳家去过,再来便了。”祝生想道:“我若辞别去了,怎好又来?”因对调鹤道:“此间贺老爷相留,不好便别。阳爷处,你自去把书礼投下罢。”调鹤道:“老爷书中已说相公亲往,如今怎好独差小人去?”祝生想了一想道:“你与我年貌仿佛,况我与阳爷未经识面,你今竟假扮着我代我一行,有何不可。”调鹤道:“这怎使得?小人假扮着去不打紧,倘或阳爷置酒款留,问起什么难应答的话来,教小人哪里支吾得过?”祝生道:“你只推说要到贺表叔家问候,一拜了寿,就辞起身便了。”说罢,便取出书信礼物,并将自己的巾服付与调鹤,教他速去速回。调鹤没奈何,只得将着书礼,雇下船只,收拾起身。到了船中,换了巾服,假扮着祝生,自往马邑去了。 且说祝生住在贺家,不觉已是三月中旬。清明时候,贺公举家要去扫墓。鸾箫小姐以微恙初愈,不欲随行,夫人留霓裳在家陪侍,其余婢仆尽皆随往。贺公意欲约祝生同去墓所闲游,祝生打听得鸾箫独自在家,便想要乘此机会窥探些消息,乃不等贺公来约,先推个事故出外去了。约莫贺公与夫人等去远,即回身仍到贺家,在书斋左侧走来走去,东张西看。却又想:“小姐自在深闺,我哪里便窥视得着?”心中闷闷,只得仍走入书屋中兀坐。 却说鸾箫自见了祝生的诗,十分赏叹,把来写在一幅绛鲛绡之上,朝夕吟味。那日夫人出外,鸾箫独与霓裳闲处闺中,复展那诗观看,因戏对霓裳道:“祝家表兄第一句诗,便暗合着你的名字,莫非他与你有缘。”霓裳笑道:“小姐若得配才郎,霓裳自当在抱衾与稠之列。”鸾箫道:“祝表兄诗才虽妙,未知人物如何?”霓裳道:“今日乘夫人不在,小姐何不私往窥之?”鸾箫道:“倘或被他瞧见了,不当稳便。”霓裳道:“小姐与祝生既系中表兄妹,相见何妨?”鸾箫沉吟道:“我见他不妨,却不可使他见我。我今有个道理。”霓裳道:.“有什道理?”鸾箫道:“把你身上的青衣来与我换了,我假扮了你,去窥他一面。倘他见了我问时,我只说是你便了。”霓裳笑道:“祝生的诗既比着霓裳,今小姐又要扮做霓裳,使霓裳十分荣耀。”说罢,便脱下青衣与鸾箫改换停当。 鸾箫悄地步至梅花书屋,只推摘取青梅,竟走到庭前梅树之下。祝生正闷坐无聊,忽然望见一个青衣女子,姿态异常,惊喜道:“夫人已不在家,此必是小姐的侍儿了。”忙趋上前唱个肥诺道:“小娘子莫非服侍鸾箫小姐的么?”鸾箫看那祝生时,丰神俊爽,器宇轩昂,飘然有超尘出俗之姿,心中暗喜,慌忙回礼道:“妾正是小姐的侍儿霓裳也。”祝生听说名唤霓裳,笑道:“只霓裳两字便是妙极,小生前日诗中曾把佳名与梅花相比,何幸今日得逢解语花。”鸾箫道:“郎君尊咏,小姐极其称赏,未识小姐所作,郎君以为何如?”祝生道:“小姐诗才胜我十倍,但不知此诗可是小姐真笔?”鸾箫道:“不是真笔却倩谁来?”祝生道:“只怕是你老爷笔削过的。若小姐果有此美才,小生有几个字谜,烦小娘子送与小姐猜一猜,看可猜得着?”说罢,便去书斋中取出一幅纸来。鸾箫看时,第一个字谜道: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 不可在上,且宜在下。 第二个字谜道: 兄弟四人,两个落府。 四个落县,三个落州。 村里的住在村里,市头的住在市头。 第三个字谜道: 草下伏七人,化来成二十。 将人更数之,又是二十七。 第四个字谜却是一首《闺怨》,其词曰: 一朝之忿致分离,逢彼之怒将奴置。 妾悲自揣不知非,君恩未审因何弃? 忧绪难同夏雨开,愁怀哪逐秋云霁。 可怜抱闷诉无门,纵令有意音谁寄? 若断若连惹恨长,相抛相望想徒系。 一息自仍自怜,小窗空掩常挥泪。 鸾箫看罢,微笑着:“这个有何难猜,还你小姐一猜便着。”言讫,便持进内边与霓裳看。霓裳未解其意,鸾箫道:“第一谜是指字中那一画,第二谜是指字中那一点,第三谜是‘花’字,第四谜是‘心’字,合来乃‘一点花心’四字。”霓裳听罢,仔细摹拟了一遍,称赞道:“此非祝郎做不出,非小姐猜不出,小姐何不也写几句破他?”鸾箫应诺,便于每一谜后各书四句,其破一画谜云: 在酉之头,在丑之足。 在亥之肩,在子之腹。 其破一点谜云: 其二在秦,其一在唐。 其四在燕,其五在梁。 其破花字谜云: 五行属于木,四时盛在春。 或以方彩笔,或以比佳人。 其破心字谜云: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变化总无穷,通达是其用。 鸾箫写完,将来袖了,再到书斋送与祝生观看。祝生惊叹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前诗的系真笔无疑矣。”鸾箫道:“方才小姐见摘去青梅,吟诗四句,郎君也请吟一首。”祝生道:“闻小姐佳咏。”鸾箫便念道: 如豆梅初吐,枝头青可数。 青时未见黄,酸中还带苦。 祝生听了,笑道:“这是小姐嘲笑我了。她道我尚是青矜,未登黄甲,既饶酸风,又多苦况。我今试赓俚句,聊以解嘲。”遂授笔连题二绝,其一曰: 当年煮酒论英雄,曾共曹刘肴核供。 世俗莫将酸子笑,遨游二帝藐王公。 其二曰: 耐尔流酸爱尔青,秀才风味类卿卿。 莫嫌炙得眉痕皱,调鼎他年佐帝羹。 鸾箫看了,笑道:“二诗殊壮,但只自负其才,不曾关合在小姐身上去。”祝生道:“要关合到小姐身上也不难。论我胸中抱负,自比青梅,若论我眼前遭遇,正不及青梅哩。待我再题一绝。”又题道: 香闺食果喜拈酸,妨尔常邀檀口含。 最是书生同此味,风流未得玉人谙。 鸾箫见了道:“这只就青梅关合小姐,还可竟把青梅比得小姐么?”祝生道:“这也不难。”便又题一绝道: 溅牙能使睡魔降,止渴徒教望眼忙。 中馈得伊相赞佐,和羹滋味美还长。 鸾箫见诗,笑道:“前两句略轻薄些,后二句居然指为中馈,未免唐突。”祝生道:“诗中之谜,都被小娘子猜着。小生心事,小娘子已知。量小姐心事,亦唯小娘子知之。待我再题一绝,便将青梅比着小娘子。”又题道: 倾筐当日载风诗,常伴佳人未嫁时。 实七实三频数处,深闺心事只伊知。 鸾箫见他笔不停挥,数诗立就,称叹道:“郎君如此美才,我家小姐自然敬服。我当以尊咏持送妆台。”祝生道:“我与你家小姐原系中表兄妹,可请出来一见否?”鸾箫道:“小姐怎肯轻易出来?待我替你致意便了。”说罢,转身要走,祝生向前拦住道:“难得小娘子到此,幸勿虚此良会。我若非与你有缘,何故拙句暗合芳名。今纵未得小姐遽渡仙桥,愿得与小娘子先解玉自l。”鸾箫羞得脸儿红晕,说道:“郎君放尊重些,老爷、夫人知道,不是耍处。况小姐不时叫唤,若逗留太久,恐见嗔责。我去也!”祝生拦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 鸾箫回至香闺,把上项话一一对霓裳说知。霓裳听罢,触动了一片芳心,想道:“今日小姐把我妆得十分好了,祝郎心里已记着‘霓裳’两字。只是徒受虚名,却无实际。倘异日祝郎真见我时,道我不是昔日所见的霓裳,那时只怕轻觑绿衣,不施青眼。不若我今夜假妆小姐,暗地去与他相会,先定下此一段姻缘,也不枉他诗中巧合我的名字。”私计已定,便窃了鸾箫写的那幅绛鲛绡藏在身边,只等夜深,瞒着鸾箫行事。正是: 你既妆我,我也妆你。你不瞒着我,我偏瞒着你。你妆我,不瞒我,是高抬了我。我妆你,偏瞒你,怕点辱了你。 且说祝生见了假霓裳之后,想道:“侍儿美丽若此,小姐可知。”又想道:“人家尽有侍儿美似主儿的,若小姐得与霓裳一般,也十分够了,只可惜她不肯出来一见。”痴痴地想了半晌。 到得抵暮,贺公与夫人等都回来了。当晚贺公又与祝生闲叙了一回,自进内边。祝生独宿书斋,哪里睡得着?见窗外月光明亮,便走到庭中梅树之下,仰头看月。正徘徊间,忽听书房门上轻轻叩响,低叫开门,好像女人声音。祝生连忙开看,只见一个美人掩袖而进,月光下见这美人凝妆艳服,并不是日间青衣模样。祝生惊问道:“莫非鸾箫小姐么?”霓裳也在月下仔细看了祝生,果是翩翩年少,私心甚喜,低应道:“然也。妾因慕表兄之才,故今夜瞒着侍婢霓裳,特来与兄面计终身之约。”祝生喜出望外,作揖道:“小生得蒙垂盼,实乃三生有幸。”霓裳取出那幅绛鲛绡,送与祝生道:“此妾手录尊咏《落梅诗》在上,梅者媒也,即以此赠兄为婚券。”祝生接了,称谢道:“小生拙句,得蒙玉手挥毫,为光多矣。”便去取出那幅白鲛绡来,递与霓裳道:“小姐佳章,小生亦录在这鲛绡上,今敢以此为酬赠。”霓裳接来袖了,说道:“只此己定终身之约,妾当告退。”说罢,假意要行。祝生忙扯住道:“既蒙枉临,岂可轻去?况月白凤清,如此良夜何!”一头说,一头便跪下求欢。霓裳用手扶起道:“若欲相留,兄可对月设誓来。”祝生即跪地发誓道:“我祝凤举若忘鸾箫小姐今日之情,苍天鉴之。”誓毕,把霓裳搂到卧榻前,霓裳做出许多娇羞之态,祝生为之款解罗襦,拥入衾中就寝。但见: 粉面低偎,朱唇羞吐。一个把瑶池青鸟认作王母临凡,一个是崔府红娘权代双文荐枕。一个半推半就,哪管素霓裳忽染新红;一个又喜又狂,也像青梅诗连挥几笔。一个只道日里侍儿脱去,今何幸小姐肯来;一个正为早间小姐空回,故弃我侍儿当夕。一个只因落花首句巧合阿奴小名,特背娘行偷期月下;一个自喜倾筐一篇打动深闺心事,遂将玉人引至灯前。一个把慕鸾箫的宿愿了却十分,尚有几分在霓裳身上;一个听呼表妹的低声连应几句,曾无半句入小姐耳中。两幅鲛绡凑成一幅相思帕,三星邂逅先见双星会合时。 两个恩情美满,鸡声三唱,霓裳起身辞去。祝生问以后期,霓裳道:“既已订约百年,岂可偷欢旦夕。兄今宜锐意功名,不必复作儿女眷恋。”说罢,启户徐行。祝生送了一步,珍重而别。次日,鸾箫寻不见了绛鲛绡,只道昨日往来书斋遗失在路上,命霓裳寻觅,霓裳假意寻了一回,只说寻不着,鸾箫只索罢了,不在话下。 却说调鹤假扮祝生到阳城家中拜寿,阳公见他人物清雅,哪里晓得是假的?再三留款,调鹤只推要往贺家,连忙告辞。临别时,阳公道:“目今朝廷开科取士,贤侄到令表叔家去过,就该上京赴试了。”调鹤应诺。回见祝生,具道前事,并促祝生起身。祝生此时心事已定,亦欲归报父亲,商议行聘,即束装而行。贺公置酒饯别。祝生讨了一回书,星夜回到河东,拜见父亲。祝公见回书中已允姻事,大喜,随即遣媒议聘。一面打发祝生上京应试。祝生领了父命,携着调鹤,即日起身去了。 是年河东饥馑,百姓流离,祝公屡疏告荒。宰相裴延龄不准其奏,祝公愤怒,特疏专劾裴延龄不恤天灾,不轸民命,乞斩其首以谢天下。裴延龄大怒,使奏称祝圣德妄报灾荒,侵欺国税,不加重治,无以儆众。奉旨祝圣德逮系至京下狱治罪,其亲属流窜岭南。那时祝生正在途中,闻了这消息,吃惊不小。泣对调鹤道:“老爷忤了权相,此去凶多吉少,我又流窜烟瘴之地,未知性命如何,祝氏一门休矣。”调鹤道:“老爷平日居官清正,今必有人申救,量无大祸。倒只怕岭南烟瘴之地,相公去不得,如何是好?”祝生听了,掩面大哭。调鹤沉吟道:“老爷只有相公一子,千金之躯,岂可轻去不测之乡?小人有个计较在此,可保相公无事。”祝生急问何计,调鹤道:“小人原曾扮过相公的,今待小人仍把巾服穿了,扮做相公,竟往官司投到,听其押送岭南。相公却倒扮做从人模样,自往别处逃生。”祝生道:“这使不得,前番阳家贺寿,是没什要紧的事,不妨代我一行。今远窜岭南,有性命之忧,岂可相代?”调鹤慨然道:“说哪里话,小人向蒙恩养,今愿以死报。”祝生泣谢道:“难得你有这片好心,真恩胜骨肉,我今与你结为兄弟。倘天可怜见,再有相见之日,勿拘主仆之礼,你认我为兄,我认你为弟便了。”说罢,走到僻静处,大家下了四拜,把身上衣服换转。调鹤扮了祝生,即往当地官司投到,自称是祝公子,因应试赴京,途中闻有严旨,特来待罪。官司录了口词,一面申报刑部,一面差人将本犯押送岭南。公差领了官批,押着调鹤即日起行。行了几日,路过马邑县,那阳城闻祝公子被窜,路经本处,特遣人邀请到家。调鹤前曾假扮祝生,见过阳公,今番阳公只认调鹤是真正公子,执手流涕,厚赠盘缠。又多将银两赏赐防送公差,教他于路好生看觑。调鹤别了阳公,自与公差到岭南去了。正是: 勉强倒是贺寿,情愿却是捐生。 前日暂时弄假,今番永远即真。 且说祝生假扮做从人模样,随路逃避,思量没处安身,欲仍往贺家,“怕他家中人已都认得我,倘走漏消息,不是耍处。”因想道:“不如到马邑县投托阳年伯罢。”又想道:“前日拜寿不曾亲往,今日怎好去得?纵使阳年伯肯留我,家耳目众多,哪里隐瞒得过?”踌躇半晌,心生一计道:“我到阳家,隐起真名,倒说是书童调鹤,因家主被难,无可投奔,特来依托门下便了。”私计已定,星夜奔到马邑,假装做调鹤,叩见阳公。阳公念系祝家旧仆,收在书房使唤。祝生只得与众家童随行逐队,权充下役。正是: 只愁季布难逃死,敢向朱家惜下流。 话分两头。且说贺公正喜与祝家联了姻,忽闻祝公忤了权相,父子被罪,又惊又恼。夫人与鸾箫、霓裳各自悲恨。贺公乃亲赴京,伏阙上疏中救。一面致伟与阳城,书略曰: 忆自装延龄入相之初,先生曾欲廷裂白麻,可谓壮矣。今装延龄肆恶已极,朝政日非,而先生置若罔闻,但悠游乡里,聚徒讲学,恐韩退之净臣一论,今日又当为先生诵也。仆今将伏阔抗疏,未识能回圣意否?伏乞先生纠合同官,交章力奏,务请尚方剑,誓斩逆臣头,以全善类。国家幸甚,苍生幸甚。 贺公亲笔写了书,付与一个苍头,教去马邑县阳谏议家投递,约他作速赴京相会,苍头领命而行。不想数该遭厄,事有差讹,这苍头甚不精细,来到半路遇着一只座船,说是谏议杨爷赴京的船,苍头只道就是马邑县的阳谏议,不问明白,竟将家主这封书去船里投下。原来这杨谏议却是杨迎势,因欲贿通裴相,谋复原官,故特买舟赴京。正想没个献媚之由,看了这书,便以为奇货可居。又怪贺公前日拒其求婚,今日正好借此出气。当下将书藏着,一到京师,便去裴府首告。裴延龄正为贺朝康中救祝圣德,恐多官效尤,交章互奏,没法处他。得了杨迎势所首,满心欢喜,便表荐杨迎势仍为谏议大夫,随即代迎势草成疏稿,刻奏贺朝康纠众欺君,私结朋党,谤讪朝廷,宜加显戮。 迎势依着裴延龄的亲笔疏草写成本章,并贺家私书一同上奏。宪宗即命裴延龄票旨。延龄拟将贺朝康下狱问罪,妻女入宫为奴,韩愈、阳城俱革职,永不叙用。宪宗依拟而行。命下之后,贺公就京师捉下狱中,缇骑一面到云州提拿妻女。 这消息早传到贺家。贺老夫人大惊,抱着鸾箫哭道:“汝父捐躯报国,固所不辞。老身入宫亦不足借。只可惜累了你。” 第125章 五色石(20) 鸾箫也抱着夫人痛哭。霓裳在旁见她母子两个哭得伤心,遂动了个忠义之念,上前跪下禀道:“夫人、小姐且休烦恼,霓裳向蒙抚养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愿代小姐入宫。”夫人听说,收泪谢道:“若得如此,感激你不尽。”便教鸾箫与霓裳结为姊妹,把身上衣服脱与霓裳穿了,鸾箫倒扮做侍儿模样。差人密唤乳娘岳老妪来,把鸾箫托与她,嘱咐道:“你甥女霓裳情愿代小姐入宫,你可假认小姐做甥女,领去家中暂住。倘后来祝公子有回乡之日,仍得夫妻配合,了此姻缘。”岳妪见霓裳代主人宫,十分忠义,啧啧称叹。鸾箫哭别夫人与霓裳,收拾些衣饰银两,随着岳妪去了。不一日,缇骑到来,把贺老夫人与这假小姐解京入宫。正是:前番暗暗冒顶,此日明明假装。 欢时背地领受,忧来当面承当。 不说夫人与霓裳入宫,且说鸾箫躲在岳妪家中。这岳岖的老儿是做银匠的,只住得两间屋,把后面半间与鸾箫做了房。鸾箫痛念父母,终日在房中饮泣,一岳岖恐乡邻知觉,再三劝解,鸾箫勉强收泪,做些针指消闷。一日,岳老他出,岳抠陪着鸾箫坐地,忽听门前热闹,原来有个走索的女子在街上弄缸弄瓮高竿,引得人挨挨挤挤地看。岳妪不合携着鸾箫走到门首窥觑,不想恰遇正觉庵里尼姑净安在门首走过,被她一眼瞧见,便步进门来,说道:“原来贺家小姐在此。”鸾箫急忙闪入,岳妪忙遮掩道:“女师父你认错了,这是贺家侍儿霓裳。她原是我甥女,故收养在此。怎说是贺小姐?”净安摇头道:“不要瞒我,这明明是贺小姐。”岳妪道:“我甥女面庞原与小姐差不多。”净安笑道:“你休说谎。霓裳姐虽与小姐面庞相像,我却认得分明。这是小姐,不是霓裳。”岳妪着了急,便道:“就说是小姐,你出家人盘问她怎的,难道去出首不成?”净安变了脸道:“只有善男子、善女人,没有善和尚、善尼姑,当初贺夫人怪我多口,把我抢白,今日正好报怨。若不多把些银两与我,我便去出首,教你看我出家人手段!”岳妪慌了,只得对鸾箫说,取出些银两来送她。净安嫌轻道少,吓诈不已。岳妪再三央告,又把鸾箫的几件衣饰都送与她,才买得她住。正是: 佛心不可无,佛相不可着。 菩萨本慈悲,尼姑最狠恶。 岳妪吃了这一场惊,等老儿回来,与他说知了。正商议要移居别处,避人耳目,不想净安这女秃驴诈了许多东西,心还未足。那时恰好杨迎势因裴延龄复了他的官,无可报谢,要讨个绝色美人献她为妾,写书回来,教奶奶多方寻访良家女子有姿色的,用价买送京师。净安打听得此事,便去对杨奶奶说:“岳银匠家女儿十分美貌。”杨奶奶便坐着轿子,同了净安径到岳家,不由分说,排闼直入。看了鸾箫果然美貌,即将银三百两付与岳老,要娶鸾箫。岳老哀告道:“小人只有此女,不愿与相府作妾。”杨奶奶哪里肯听,竟把银留下,立刻令人备下船只,将花灯鼓乐,抢取鸾箫下船。岳妪随着杨家女使一齐到舟中,鸾箫痛哭,便要寻死,岳妪附耳低言道:“小姐且莫慌,我一面在此陪伴你,一面已教老儿写了个手揭,兼程赶到京师,径去裴府中告禀。他做宰相的人,难道一个女子面上不做了方便?且待他不肯方便时,小姐再自计较未迟。”鸾箫闻言,只得且耐着心儿,苟延性命。杨家从人自催船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岳老星夜赶到京中,拿着个手本到裴府门前伺候了一日。你道相府尊严,哪个替他通报。不想鸾箫合当无事,恰好次日裴延龄的夫人要到佛寺烧香,坐轿出门,岳老便拿着手本,跪在轿前叫喊,从人赶打他时,岳老高声喊道:“杨谏议强夺小人女儿要送来相府作妾,伏乞夫人天恩方便。”原来那裴夫人平日最是妒悍,听说“相府作妾”四字,勃然大怒,喝教住了轿,取过手本来看了。也不去烧香,回进府中,当庭坐下,唤岳老进去,问知仔细,大骂:“杨迎势这贼囚,敢哄诱我家老天杀的干这样歹事,我教他不要慌!”便批个执照付与岳老,着他领了女儿自回原籍。其杨家所付财礼银,即给与作路费,又吩咐家人:“若敢通同家主,暗养他女儿在外,私自往来,我查出时,一个个处死。”众家人喏喏连声,谁敢不依。岳老谢了裴夫人,拿了批照,赶向前途,迎着鸾箫的船,把裴夫人所批与杨家从人看了。杨家从人不敢争执,只得由他把女儿领回。正是: 全亏狮子吼,放得凤凰归。 岳老夫妇领得鸾箫回家,不敢再住云州,连夜搬往马邑县。恰好租着阳城家中两间市房居住,依旧开银匠铺度日。阳家常教岳老打造首饰,此时祝生正在杨家做假调鹤。一日,杨老夫人差祝生到岳家取讨打造的物件,适值岳老不在家,见了岳妪,听她语音是云州人声音,因问道:“妈妈是云州人,可晓得贺乡宦家小姐怎么了?”岳妪道:“小姐与夫人都入宫去了。”祝生听了,欷歔悼叹,又问道:“小姐既已入宫,他家有个侍儿霓裳姐如何下落了?”岳妪道:“我也不知她下落。”祝生不觉失声嗟悼。鸾箫在里面听得明白,惊疑道:“这声音好像祝表兄。”走向门隙中窥时,一发惊疑道:“这分明是祝郎,如何恁般打扮?”便露着半身在门边张看,祝生抬头瞧见,失声道:“这不是霓裳姐么?”鸾箫忍耐不住,接口问道:“你哪里认得我是霓裳姐?”祝生未及回言,岳老忽从外而人,见祝生与鸾箫说话,便发作道:“我们虽是小家,也有个内外。你是阳府大叔,怎便与我女儿搭话?”祝生见他发作,不敢回言,只得转身出去了。岳老埋怨婆子道:“前番为着门前看走索惹出事来,今日怎生又放小姐立在门首?”又埋怨鸾箫道:“莫怪老儿多口,小姐虽当患难之时,也须自贵自重,如何立在门前与人搭话?万一又惹事招非,怎生是好?”鸾箫吃他说了这几句,羞得满面通红,自此再不敢走到外边。却又暗想:“前日所见之人,明系祝郎。若不是他,如何认向我?可惜被奶公冲散,不曾问个明白。”有一曲《江儿水》,单道鸾箫此时心事: 口语浑无二,形容确是伊。若不是旧相知曾把芳心系,为什乍的相探便洒天涯泪,敢是他巧相蒙也学金蝉计?猜遍杜家诗谜,恨杀匆匆未问端由详细。 且说祝生回到阳家,想道:“岳家这女子明是霓裳,正要与我讲话,却被老儿打断了,今后不好再去。”又想道:“鸾萧小姐既已入宫,更无相见之日。幸得霓裳在此,续了贺家这脉姻缘,也不枉当初约婚一番。但我心事不好对阳年伯说。”左思右想,终夜流涕。正是: 有泪能挥不可说,含情欲诉又还吞。 话分两头。却说裴延龄的夫人自那日听了岳老之诉,十分痛恨杨迎势,等丈夫退朝回来,与他闹一场,定要叫他把迎势滴贬。原来裴延龄最是惧内,当下不敢违夫人之命,只得把杨迎势革去官职。迎势大恨道:“我依着他劾坏了许多人,不指望加官进职,倒坏我的官。他亲笔疏草也在我处,他既卖我,我也害他一害。” 不说杨迎势计害裴延龄,且说贺老夫人与霓裳入宫之后,发去皇妃宓氏宫中承应。这宓妃昔日最承君宠,后因宪宗又宠了个张妃,于是宓妃失宠,退居冷宫,无以自遣,乃终日焚香礼佛,装塑一尊观音大士像于宫中,朝夕礼拜。贺夫人向来奉佛,深通内典,宓妃喜她与己有同志,又怜她是大臣之妻,另眼看觑。一日,宓妃亦欲于大士前悬幡供养,要题一联颂语。贺夫人乃把鸾箫所题正觉庵幡上之语奏之,亦妃大喜。光阴荏苒,不觉又当落梅时候,天子以落梅为题命侍臣赋诗,都未称旨。乃传命后宫,不论妃嫔媵嫱,有能诗者,各许题献。霓裳闻旨,乃将鸾箫昔日所题之诗录呈现宓妃观看。宓妃看到“天宝当年”两句,打动了她心事,不觉潸然泪下。霓裳便奏道:“娘娘若不以此诗为谬,何不即献至御前,竟说是娘娘做的,也当得一篇《长门赋》。”宓妃依言,便把此诗录于锦笺之上,并草短章进奏。其章曰: 臣妾久处长门,自怜薄命。幸蒙天子,许赓巴人,讶红杏之方妍,如承新宠;叹寒梅之已谢,帐望旧恩。聊赋俚词,敢呈现圣览。临笺含泪,不知所云。 宪宗览表看诗,恻然动念。此时正值张妃恃宠骄纵,帝意不怿,因复召幸宓妃,宠爱如初。宓妃深德霓裳,意欲引见天子,同承恩幸。霓裳奏道:“贱妾向曾许配节度祝圣德之子祝凤举,倘蒙娘娘怜悯,放归乡里,感恩非浅。若宫中受宠,非所愿也。”宓妃道:“我当乘间为汝奏之。”过了一日,宪宗驾幸宫中饮宴,宓妃侍席,见龙颜不乐,从容启问其故。宪宗道:“因外边灾异频仍,饥荒屡告,所以不欢。”宓妃奏道:“以臣妾愚见,陛下省刑薄税,赦宥从前直言获罪诸臣,则灾荒不弭而自消矣。”宪宗点首称善。宓妃又奏道:“即今臣妾宫中,有罪臣贺朝康的妻女,供役已久,殊可矜怜。且臣妾一向在宫礼佛,得她侍奉香火,多有勤劳。”便将幡上所题之语奏知,宪宗嘉叹,因沉吟道:“外臣劾奏贺朝康与韩愈结为朋党,前韩愈谏迎佛骨,而朝康妻女奉佛如此,则非朋党可知。来日便当降诏开释。”宓妃再拜称谢。正是: 既赖文字功,仍亏佛力佑。 僧尼不可亲,菩萨还能救。 次日宪宗升殿,正欲颁降恩诏,只见内侍呈上一个本章,看时,乃是杨迎势讦奏裴延龄的,备言前番题劾多人,俱出延龄之意,现有彼亲笔疏草为证:“前日巧为指唆,许授美官。今又诛求贿赂,无端谪贬。伏乞圣裁。”宪宗览奏,勃然大怒,遂传旨将裴延龄与杨迎势俱革职谪戍远州,家产籍没,妻孥入宫。拜阳城为宰相,韩愈为尚书左仆射。赦出贺朝康,拜为大司农,妻女释放回家。赦出祝圣德,拜为大司马,其子祝凤举授国子监博士,即着贺朝康持节至岭南,召赴京师就职。 贺公出狱之后,谢恩回寓,恰好妻女也放出来了。夫妇重逢,方知女儿不曾入宫,是霓裳代行的。贺公称叹霓裳忠义,即认为义女。一面差人到云州城中岳银匠家迎接鸾箫,便教岳老夫妇伴送来京,等祝生到京日,完成婚事。一面持节星夜赴岭南召取祝生。 第126章 五色石(21) 却说调鹤自得阳城资助,路上并不吃苦。到岭南后,只在彼处训蒙度日。忽闻恩诏赦罪拜官,特遣贺公持节而来,便趋到馆驿迎接,北面再拜谢恩。贺公见了调鹤,竟认不出是假祝生,一来他两个面庞原相似,二来贺公只道祝生一向风霜劳苦,因此容颜比前稍异。当下调鹤接诏毕,贺公命将冠带与他穿换,调鹤辞谢道:“小人本非祝凤举,不敢受职。”贺公惊怪,仔细再看,方才觉得面貌与初时所见的祝生不甚相同。调鹤把实情仔细说了一遍,贺公道:“汝能代主远窜,可谓义士。昔既代其厄,今亦当代其荣。”调鹤辞谢道:“朝廷名器,岂容乱窃?小人今日仍当还其故我。”说罢,便依旧穿了青衣,侍立于侧。贺公道:“你是个义士,即不受官爵,亦当仍换巾服,以礼相见。”调鹤道:“前与公子相别之时,虽蒙结为兄弟,然恐尊卑之分,到底难混。”贺公道:“既是公子与你结为兄弟,你也是我表侄了。”便令左右将巾服与调鹤换了,命椅看坐。调鹤再三谦让,方才坐下。贺公问道:“你前日与公子分散之时,可知他往哪里去了?”调鹤道:“匆匆分别,天各一方。公子踪迹,其实不知。今闻恩诏,自当出头。”贺公道:“你今且随我进京,一路寻访公子去。”于是携着调鹤,登舟而行。 将近长安,恰好阳城也应诏赴京,两舟相遇。阳公过船来拜望贺公,并看视祝公子。叙礼方毕,即欢然执着调鹤的手说道:“九苞贤侄,别后无恙。”贺公道:“这个还不是祝公子。”阳公道:“祝年侄曾到过寒舍两次,这明明就是他,怎说不是?”调鹤乃把前后假扮的事细细说了。阳公惊疑道:“你既是调鹤,如何我船里现有个调鹤,他也说是祝家旧仆,难道你家有两个调鹤?”便教人到自己船中唤那调鹤来。不一时,那假调鹤青衣小帽走过船来,这里俨然巾服的真调鹤见了,慌忙跪下道:“主人别来无恙。”贺公大喜道:“原来贤婿就在阳年翁处。”阳公大惊道:“如何你倒是祝公子,一向怎不说明?”祝生道:“恐耳目众多,不敢泄漏。”阳公道:“今既闻恩诏,如何还不说明?”祝生道:“调鹤义弟既为我代窜远方,自当代受官职。若流窜则彼代之,官职则自我受之,何以风天下义士?所以权且隐讳,待到京见过家君,或者改名应试,未为不可。”阳公称叹道:“主情仆谊,可谓兼至矣。”贺公道:“今调鹤义不受官,要等贤婿来自受,贤婿可便受了罢。”祝生道:“小婿亦未敢受。”贺公道:“这却为何?”祝生道:“小婿不自往岭南,事屡欺诳,还求岳父与阳年伯将实情奏闻朝廷,倘蒙宽宥,小婿愿应科目,不愿受此官。”贺公、阳公都道:“这个自当保奏。”便就舟中草下连名本章,遣人星夜先赴京师奏进。 祝生当下换了巾服,竟与调鹤叙兄弟之礼。到得京中,祝生同着调鹤拜见父亲祝圣德,说知仔细。祝公十分称叹,即认调鹤为义子,教他也姓了祝。恰好天子见了贺公、阳公的本章,降旨祝调鹤忠义可嘉,即授云州刺史;祝凤举既有志应科目,着赴便殿候联面试,如果有才,不次擢用。次日,宪宗驾御龙德殿,祝生进殿朝拜。宪宗见他一表人物,先自欢喜。祝生奏请命题面试,宪宗想起前日众侍臣应制题落梅诗。无有佳者,倒是宓妃所作甚好,因仍将落梅为题,命赋七言一律,又限以宓妃原韵“芳”“香”“霜”“肠”四字,祝生想道:“我前日题和鸾箫小姐的落梅诗是此韵,今日恰好合着。”当下更不再做,即将前日诗句录呈御览。宪宗看了,大加称赏道:“诗句清新,更多寓意,真佳作也。翰苑诸臣当无出卿右者。”遂特赐祝凤举状元及第。正是: 一诗两用,婚宦双成。 司农快婿,天子门生。 看官听说:前日宓妃抄着鸾箫的诗,恰好以寒梅自比,以红杏比新宠,而“天宝当年”“江妃此日”之句,更巧合宓妃身上,故遂感动天子。今祝生自抄自己的诗,其诗中“羞随红杏”“冲寒坠粉”等语,恰像比况那不附权贵、直言获罪诸臣,至于“二月飞霜”之句,又像自比含冤远窜的意思,故亦能使天子动容称叹,这都是暗合道妙。当日宪宗退入后宫,将祝生的诗付与宓妃观看,说道:“此诗寓意甚佳。”宓妃看到末二句,从容奏道:“即此末二语,亦有寓意。”宪宗道:“其意云何?”宓妃道:“前贺朝康之女在臣妾宫中时,曾说与祝凤举有婚姻之约。今凤举“梦忆南枝”之咏,亦追叹昔日贺女入宫,婚约几成梦幻耳。”宪宗闻奏,点头道:“原来如此。”便传旨钦赐状元祝凤举与大司农贺朝康女鸾箫择吉完婚,即给与封诰。 祝生受了恩命,新到贺家拜请吉期。贺公出来接见,相对之际,忽忽不乐。原来贺公前遣家人往云州岳家迎接鸾箫,不知岳家已移居马邑,家人到云州城中寻问不出,只得回来禀复,此时贺公还出使岭南未归。今归来后,知女儿无处寻觅,故此十分愁闷。当下祝生见他不乐,怪问其故。贺公道:“其实大小女鸾箫不曾入宫,前入宫的是二小女。今大小女却没处寻觅,所以烦恼。”祝生道:“向来不闻有两位表妹。”贺公含糊应道:“原有两个小女。”祝生道:“大表妹向在何处,今却寻不见?”贺公道:“向避在奶公岳银匠家,今岳家不知移居何处,故急切难寻。”祝生猛省道:“我住阳年伯府中时,曾到岳银匠家去,窥见霓裳,原来小姐在彼,所以霓裳也随着在那里。”因即对贺公道:“小婿倒晓得那岳银匠现在马邑县,租着阳年伯的房屋居住。”贺公听了大喜,便差人星夜到马邑去迎接。又私对祝生道:“奉旨完婚的是二小女,从前纳聘的却是大小女,今两个小女合该都归贤婿。若论长幼之次,仍当以大小女为先。一候大小女接到,便一齐送过来成亲便了。”祝生欢喜称谢。回见父亲,具言其事,祝公亦大喜。 却说贺家仆人来到马邑,寻着了岳家。原来岳老夫妇一闻恩诏之后,便要将鸾箫送还贺府。不想岳老忽然患病,不能行动,所以迟迟。今病体既痊,正要起身,恰好贺家的人来接了。当下贺家仆人见了岳老,问他为什移居马邑,岳老将尼姑净安诈害情由诉说了一遍,贺家仆人忿怒。此时恰遇祝调鹤新到云州任所,贺家仆人便到刺史衙中,将此事密禀与调鹤知道。调鹤随即差人飞拿净安到来,责以不守清规,倚势害人,拶了两拶,重打五十。追了度牒,给配厮役。发落既毕,写书附致祝生,又差人护送鸾箫赴京。鸾箫同了岳老夫妇来到京中,拜见父母,与霓裳叙姊妹之礼,各各悲喜交集。 到得吉日,祝家准备花灯鼓乐,迎娶二位小姐过门。祝生暗想道:“鸾箫、霓裳我都见过,只不曾认得二小姐,今夜又当识认一个美人了。”及至花烛之下,偷眼看时,只见上首坐的倒是霓裳,下首坐的倒是鸾箫,却不见什么二小姐,心中疑惑。又想道:“莫非二小姐面貌与霓裳相似,因她是赐婚的,故仍让她坐上首么?”及细看两旁媵嫁的几个侍女,却又并不见有霓裳在内。两位新人见他惊疑不定,各自微微冷笑。祝生猜想不出,等到合卺之后,侍婢先送祝生到大小姐房中,祝生见了鸾箫,问道:“小姐可是鸾箫么?”鸾箫道:“然也。”祝生道:“小姐既是鸾箫,请问霓裳姐在哪里?”鸾箫笑道:“鸾箫也是我,霓裳也是我。”祝生道:“如何霓裳也是小姐?”鸾箫道:“我说来,郎君休笑话。”因把从前两番假扮的缘故仔细述了。祝生道:“原来如此,今真霓裳却在何处?”鸾箫道:“方才同坐的不是?”祝生道:“这说是二小姐。”鸾箫道:“我家原没什二小姐,因霓裳代我入宫,故叫她做二小姐。”祝生听了,大笑道:“我不惟今夜误认她是二小姐,前日还误认她是大小姐哩。”鸾箫道:“郎君前日何由见她?”祝生笑道:“岂特一见而已,还是许多妙处。”便把月下赠鲛绡的事说了,随即取出那幅绛鲛绡来与鸾箫看。鸾箫笑道:“原来她未入宫之前已先装做我了。”说罢,同着祝生走过霓裳房里来,笑问道:“这绛鲛绡是何人赠与祝郎的?”霓裳含羞微笑道:“因小姐扮做贱妾,故贱妾也扮做小姐,幸乞恕罪。”鸾箫道:“贤妹有代吾入宫之功,何罪之有?”祝生笑道:“前既代其乐,后不敢不代其忧,正欲将功折罪耳。”鸾箫道:“祝郎今夜当在妹子房里住。前番密约让你占先,今番赐婚一发该你居先了。”霓裳道:“卑不先尊,少不先长,小姐说哪里话?”便亲自再送祝生到鸾箫房里。是夕祝生先与鸾箫成鱼水之欢,至次夜方与霓裳再讲旧好。正是: 左珠右玉,东燕西莺。一个假绿衣,是新洞房春风初试;一个真青鸟,是旧天河秋夕重圆。一个遨游帝侧藐王公,使郎君羡侍儿有胆;一个感叹宫妃动天子,令夫婿服小姐多才。一点花心,先是小姐猜来,今被郎君采去;两番梅咏,既作登科张本,又为赐配先机。从前离别愁怀,正应着心字谜一篇闺怨;此后赞襄中馈,又合着梅子诗半比和羹。青时既见黄,酸中不带苦。溅牙溅齿,已邀檀口轻含;实七实三,勿叹倾筐未嫁。枝头连理,非复梦忆南枝欲断肠;帐底交欢,岂日孤眠纸帐窥寒影。孰大孰小,花烛下当面九疑;忽假忽真,香阁中巧几千变。比翼鸟边添一翼,三生石上坐三人。 姻满月之后,霓裳仍复扮做鸾箫,入宫朝见宓妃谢恩。宓妃赐坐,霓裳辞谢不敢。宓妃道:“昔则侍姬,今为命妇,礼宜赐坐。”霓裳奏道:“臣妾名为命妇,实系侍姬,娘娘恕臣妾死罪,方敢奏。”宓妃问其故,霓裳道:“臣妾实非真鸾箫,乃鸾箫侍女霓裳也。前代鸾箫入宫,今日亦代鸾箫谢恩。”宓妃道:“卿以侍女而有义侠之风,一发可嘉。我当奏知圣上,特加褒奖。”霓裳拜谢而出。次日诏旨颁下,鸾箫、霓裳并封夫人。两个受封毕,然后再一齐入宫,同见宓妃谢恩。后来霓裳生一子,即尚宓妃所生公主,做了驸马。鸾箫亦生一子,早岁登科。祝生官至宰辅。鸾箫奉养岳老夫妇,终其天年。祝生又讨一副寿官冠带与岳老,以荣其身。贺公、祝公未几都告了致仕,悠悠林下,各臻上寿。祝调鹤在云州政声日著,韩愈、阳城辈交章称荐,官至节度。正是: 圣主褒忠悃,贤妃奖义风。 凤奴与鸾从,一样受王封。 看官听说:奴婢尽忠于主,既不幸而死,也喜得名标青史,何况天相吉人,身名俱泰。何苦不发好心,不行好事,致使天下指此辈为无情无义。故在下特说此回书,以动天下后世之为臧获者。 回末总评 奴婢呼主人为衣食父母,则事主当如事亲。为人仆者为人臣,则事主当如事君。作者岂独为主仆起见,其亦借以讽天下之为臣为子者乎。至于文词之美,想路之奇,又勿谓是余枝也。苟曰补天,天非顽石可补,须此文成五色,差堪补之。天下慧业文人,必能见赏此书。笔炼阁主人尚有新编传奇及评定古志藏于笥中,当并溃其行工,以分同好。 第127章 八洞天(1) ——〔清〕五色石主人撰 卷一 补南陔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词曰: 新燕长成各自飞,巢中旧燕望空悲。 燕悲不记为雏日,也有高飞舍母时。 这首诗,将白乐天《咏燕》古风一篇,约成四句,是劝人行孝的。常言:“养子方知父母恩。”人家养个儿子,不知费多少心力,方巴得长成。及至儿子长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边。那时父母嗔怪他不孝,却不思自己当初为子之时,也曾蒙父母爱养,正与今日我爱儿子一般。我当日在父母面上,未曾尽得孝道,又何怪儿子今日这般待我!所以,白乐天借燕子为喻,儆劝世人。然虽如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皋鱼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又有那父母未亡,自己倒先死了,不唯不能养亲,反遗亲以无穷之痛,如卜子夏为哭子而丧明,岂非人伦中极可悲之事! 如今待在下说一丧父重逢、亡儿复活的奇遇,与列位听。 话说宋仁宗时,河北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鲁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妇同庚,十六岁了姻。十七岁即生一子,取名鲁惠,字恩卿,自小聪俊,性格温良,事亲能孝。鲁翔亲自教他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点头会意,年十二即游庠入泮。鲁翔自己却连走数科不第,至儿子入泮时,他已二十九岁,那年才中了乡榜。明年幸喜联捷,在京候选。春选却选他不着,直要等到秋选。鲁翔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咸,小字楚娘,极有姿色。又知书识字,赋性贤淑。有词为证: 红白非脂非粉,短长难减难增。等闲一笑十分春,撇下半天丰韵。 停当身材可意,温柔性格销魂。更兼识字颇知文,记室校书偏称。 鲁翔甚是宠爱。到得秋选,除授广西宾州上林县知县。领了文恁,带了楚娘,一同归家。 石氏见丈夫才中进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乐。只因新进士娶妾,也算通例,不好禁得他。原来士子中了,有四件得意的事: 起他一个号,刻他一部稿。 坐他一乘轿,讨他一个小。 当下鲁翔唤楚娘拜见夫人。楚娘极其恭谨。石氏口虽不语,心下好生不然,又闻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更怀醋意。因问鲁翔道:“你今上任,可带家眷同行么?”鲁翔道:“彼处逼近广南,今反贼侬智高正在那里作乱。朝廷差安抚使杨畋到彼征讨,不能平定。近日方另换狄青为安抚,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带家眷,只着几个家人随去。待太平了,来接你们罢!”石氏笑道:“我不去也罢,只是你那心爱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鲁翔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见夫人便不是我心爱的。”又指着楚娘道:“她有孕在身,纵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劳顿。”这句话,鲁翔也只是无心之言。哪知石氏却作有心之听,暗想道:“原来他只为护惜小妮子身孕,不舍得她路途跋涉,故连我也不肯带去,却把地方不安静来推托。”转展寻思,愈加恼恨。正是: 一妻无别话,有妾便生嫌。 妻妾争光处,方知说话难。 鲁翔却不理会得夫人之意,只顾收拾起身。那上林县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鲁翔唤两个家人跟随,一个中年的叫做吴成,一个少年的叫做沈忠,其余脚夫数人。束了行李,雇了车夫,与石氏、楚娘作别出门。公子鲁惠,直送父亲至三十里外,方才拜别。鲁翔嘱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亲。楚娘怀孕,叫她好生调护。每事还须你用心看顾!”鲁惠领命自回。 鲁翔在路晓行夜宿,趱程至广西地界。只见路人纷纷都说,前面贼兵猖獗,路上难走。鲁翔心中疑虑,来到一馆驿内,唤驿丞来细问。驿丞道:“目今侬智高作乱,新任安抚狄爷领兵未到。有广西钤辖使陈曙轻敌致败,贼兵乘势抢掠,前途甚是难行。上任官员如何去得!老爷不若且消停几日,等狄爷兵来,随军而进,方保无虞。”鲁翔道:“我恁限严急,哪里等得狄爷兵到!”沉吟一回,想出一计道:“我今改换衣装,扮作客商前去,相机而行,自然没事。”当晚歇了一宿。次日早起,催促从人改装易服。只见家人吴成,把帕子包着头,在那里发颤,行走不动。原来吴成本是中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壮,禁不起风霜,因此忽然患病。鲁翔见他有病,不能随行,即修书一封,并付些盘费,叫他等病体略痊,且先归家。自己却扮作客商,命从人也改了装束,起身往前而去。正是: 只为前途多虎豹,致令微服混鱼龙。 不说鲁翔改装赴任,且说吴成拜别家主,领了家书,又在驿中住了一日,恐公馆内不便养病,只得挨回旧路,投一客店住下,将息病体。不想一病月余,病中听得客房内往来行人传说:“前路侬家贼兵,遇着客商,杀的杀,掳的掳,凶恶异常。”吴成闻此信,好不替主人担忧。到得病愈,方欲作归计,却有个从广南来的客人,说道:“今狄安抚杀退侬智高,地方渐平。前日被贼杀的人,狄爷都着人掩其尸骸。内有个赶任的知县,也被贼杀在柳州地方。狄爷替他买棺安葬,立一石碑记着哩!”吴成惊问道:“可晓得是哪一县知县,姓什名谁?”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碑边过,见上面写的是姓鲁,其余却不曾细看。”说罢,那客人自去了。吴成哭道:“这等说,我主人已被害也!”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细,或者别有个鲁知县,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今到彼探一实信才好。奈身边盘缠有限,又因久病用去了些,连回乡的路费还恐不够,怎能前进!”寻思无计,正呆呆地坐着。 忽听得有人叫他道:“吴大叔,你如何在此?”吴成抬头一看,原来那人也是一个宦家之仆,叫做季信,平日与吴成相识的。他主人是个武官,姓昌名期,号汉周,亦是贝州人,现任柳州团练使。当下吴成见了季信,问他从何处来?季言道:“我主人蒙狄安抚青睐,向在他军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着我回乡迎接夫人、小姐去,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可怜你家鲁爷遭此大难,你老人家又怎地逃脱的?”吴成大惊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随主人去。适间闻此凶信,未知真假。欲往前探看,又没盘费。你从那边来,我正要问你个实信。你今这般说,此信竟是真的了!”季信道:“你还不知么?你主人被贼杀在柳州界上,身边带有文凭。狄安抚查看明白,买棺安葬,立碑为记,好等你家来扶柩。碑上大书:‘赴任遇害上林知县鲁翔葬此。’我亲眼见过,怎么不真!”吴成听罢,大哭道:“老爷呀!早知如此,前日依着驿丞言语,等狄爷兵来同走也罢。哪里说起冒险而行,致遭杀身之祸。可惜新中个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弄出这场结果!”季信劝道:“你休哭罢,家中还要你去报信,不要倒先哭坏了。快早收拾回去。盘费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吴成收泪称谢,打点行囊,算还房钱,与季信一同取路回乡。时已残冬,在路盘桓两月,至来年仲春时候,方才抵家。 且说家中自鲁翔出门后,石氏常寻事要奈何楚娘,多亏公子鲁惠解劝,楚娘甚感之。鲁惠闻广西一路兵险难行,放心不下,时常求签问卜。这日正坐在书房,听说吴成归了,喜道:“想父亲已赴任,今差他来接家眷了!”连步忙出,只见吴成哭拜于地。举家惊问,吴成细将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书呈上,说道:“这封书,不想就做了老爷的遗笔!”鲁惠此时心如刀割,跌脚捶胸,仰天号恸。拆书观看,书中还说:“我上任后,即来迎接汝母子。”末后,又叮嘱看顾楚娘孕体。鲁惠看了,一发心酸,哭昏几次。石氏与楚娘,都哭得发昏过去。正是: 指望一家同赴任,谁知千里葬孤魂。 可怜今日途中骨,犹是前宵梦里人。 当日家中都换孝服,先设虚幕,招魂立座,等扶柩归时,然后治丧。鲁惠对石氏道:“儿本欲便去扶柩,但二娘孕体将产,父亲既嘱咐孩儿看顾,须等她分娩,方可放心出门。”石氏道:“都是这妖物脚气不好,剋杀了夫主。如今还要她作什?快叫她转嫁人罢!”鲁惠道:“母亲说哪里话,她现今怀孕在身,岂有转嫁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来,也是剋爷种,我决不留的!”鲁惠道:“母亲休如此说。这亦是父亲的骨血,况人家遗腹子尽有好的,怎么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楚娘闻知,心中愈苦,思欲自尽,又想:“生产在即,待产过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前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后自寻死路未迟。”不隔数日,早已分娩,生下个满抱的儿子,且自眉清目秀。鲁惠见了,苦中一乐,就与他取名为鲁意,字思之,取思亲之意。只有石氏甚不喜欢,说道:“我不要这逆种,等他满了月,随娘转嫁去罢!”鲁惠见母亲口气不好,一发放不下念头,恐自己出门后,楚娘母子不保,有负亡父之托。正在踌躇,不想鲁意这小孩,就出起痘花来。鲁惠延医看视,医人说要避风。鲁惠吩咐楚娘好生拥护。石氏却睬也不睬,只日逐在丈夫灵座前号哭。楚娘本也要哭,因恐惊了孩子,不敢高声,但背地吞声饮泣。石氏不见她哭,只道她没情义,越发要她改嫁了。过了两日,鲁意痘花虽稀,却不知为什,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闭口,药乳俱不进。挨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动了。楚娘放声大哭。正是: 哭夫声复吞,恐惊怀中子。 夫亡子又亡,号啕不可止。 楚娘哭得昏沉,鲁惠也哭了一场。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干净!”便吩咐家人吴成:“未满月的死孩,例不用棺木。快把蒲包包着,拿去义坛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绣裙一条,上绣白凤二只。楚娘裂做两半条,留下半条,把半条裹了孩子,然后放入蒲包内。鲁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吴成送去。吴成领命携至义坛上。那坛上住着个惯替人家埋尸的,叫做刘二,说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后,明日埋罢。”吴成见说星辰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时,却早埋好在那里了。吴成道:“怎不等我们来看埋?”刘二道:“埋人的时辰是要紧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时,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难道倒不好?”吴成道:“也罢!”遂取些酒钱赏了刘二,自去回复主命不题。 且说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没什牵挂了,还不快转嫁罢!”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爷之恩,今日正当陪侍夫人一同守节。就使妾有二心,夫人还该正言切责,如何反来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后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来,倒坏我家风。”楚娘见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来,就要寻死觅活。鲁惠再三劝解,又劝石氏道:“二娘有志守节,是替我家争气的事。母亲正该留她陪侍,何必强她!”石氏道:“我眼里着不得这样人。你若要她陪侍我,却不是要气死我了!”鲁惠听说,踌躇半晌,乃对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节,母亲又不要与你同居。依我愚见,不如去出了家罢,但不知你情愿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身情愿出家。只恐没有可居的庵院?”鲁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寻个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吴成,要寻一清净庵院,送二娘去出家。吴成道:“本城中有个女真观,名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小人亡故的母亲,曾在那里出家过来。内中道姑数人,都是老成的。二娘若到这所在去,倒也稳便。”鲁惠闻言,即亲往观中访看,见这些道姑,果然都是朴实有年纪的,遂命吴成通知来意。道姑见说是鲁衙小夫人要来出家,不敢不允。鲁惠择了吉日,备下银米衣服之类,亲送楚娘到观中去。楚娘哭别了灵座,欲请夫人拜别,夫人不要相见。楚娘掩泪登车。径往清修院中去了。石氏那时方才拔去眼中之钉。正是: 白鹤顶中一点血,媵蛇口内几分黄。 两般毒物非为毒,最毒无如妒妇肠。 不说楚娘在道观出家,且说鲁惠既安顿了楚娘,便收拾行装,哭别母亲,仍唤吴成随着,起身出门往柳州扶柩。只因心中痛念先人,一路水绿山青,鸟啼花落,适增鲁孝子的悲感。不则一日,来至柳州地面,问到那埋柩的所在。只见荒冢垒垒,其中有一高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书鲁翔名字。鲁惠见了,痛入心脾,放声一哭,天日为昏。吴成亦哭泣不止。路傍观者,无不堕泪。鲁惠命吴成买办香纸酒肴,就冢前祭奠,伏地长号。 正哭得悲惨,忽有旌旗伞盖,拥着一位官人乘马而来,行至冢前,勒住马问:“哭者何人?”鲁惠还只顾啼哭,未及回答。吴成恰待上前代禀,只见那官人马后随着一人,却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吴成便晓得这官人即团练使昌期,遂禀道:“此即已故鲁爷的公子,今特来扶柩。小人便是鲁家的苍头。”昌期忙下马道:“既是同乡故宦之子,快请来作揖。”吴成扶起鲁惠,拭泪整衣,上前相见。昌期见他一表非俗,虽面带戚容,自觉丰神秀异,暗暗称羡。问慰了几句,因说道:“足下少年,不辞数千里之跋涉,远来扶柩,足见仁孝。但来便来了,扶柩却不容易。约计道里舟车之费,非几百金不可。足下若囊无余资,难以行动。”鲁惠哭道:“如此说,先人灵柩无还乡之日矣!”昌期道:“足下勿忧,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足下欲扶柩,须禀知狄公。今狄公驻节宾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禀他,且只暂寓敝署。等学生替你具文详报,并述足下孝思,狄公见了,必有所助。学生亦当以薄赙奉敬。那时足下方可徐图归计耳!”鲁惠拜谢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昌期便叫左右备马与鲁惠乘坐,并吴成一同带至衙中。鲁惠重复与昌期叙礼。昌期置酒款待,鲁惠因哀痛之余,酒不沾唇。昌期也不忍强劝。次日,正待具文申详狄公,忽衙门上传进邸报,探得河北贝州有妖人王则等作乱,窃据城池,势甚猖獗。昌期忙把与鲁惠看道:“贝州是尔我家乡,今被妖人窃据,归路不通。学生家眷,幸已接到。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发性急不得。狄公处且不必申文去罢!”鲁惠惊得木呆,哭道:“不肖终鲜兄弟,只有孀母在堂,没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乡,以慰母心。不能事父,犹思事母。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难还,生母之存亡又未卜,岂不可痛!”昌期劝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烦。天相吉人,令堂自然无恙。妖人作乱,朝廷不日当遣兵讨灭。足下且宽心住此读书,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迟。”鲁惠无奈,只得住下。正是: 一伤死别一生离,两处睽违两地悲。 黄土南埋肠已断,白云北望泪空垂。 鲁惠在昌衙住了多时,昌期见他丰姿出众,又询知其尚未婚聘,且系同乡,意欲与他联头姻事。原来昌期有女无子,夫人元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儿,年甫一岁,与女儿月仙同携至任所。那月仙年已十四,才色绝伦,性度端雅。昌期爱之如宝,常思择一佳婿。今见鲁惠这表人物,欲与联姻,但不知内才若何,要去试他一试。说话的,你道昌期是个武弁,那文人的学问深浅,他哪里试得出?看官不知,那昌期原是弃文就武的,胸中尽通文墨。所以前日安抚狄青取他到军中参赞,凡一应檄文、告示、表章、奏疏,都托他动笔。今欲面试鲁惠,却是不难。当日步至书斋,要与鲁惠攀话,细探其所学。只见鲁惠正取着一幅素笺,在那里写些什么,见昌期来,忙起身作揖。昌期看那素笺上,草书夭娇,墨迹未干。便欢喜道:“足下字学大妙。”鲁惠道:“偶尔涂鸦,愧不成字。”一头说,一头便要来收藏。昌期却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题诗词,何妨赐览。”鲁惠道:“客馆思亲,和泪写此,不堪入览。”昌期道:“学生正欲请教。”遂展笺细看,乃七言律一首,云: 荷蒙下榻主人贤,痛我何心理简编。 《莪蓼》有诗宁可读,《陔》《华》欲补不成篇。 死悲椿树他乡骨,生隔萱帏故国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未如孤子泪无边。 第128章 八洞天(2) 昌期称赞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泪。容学生更细吟之。”鲁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昌期道:“学生当依韵奉和。”说罢,把诗笺袖入内来,想道:“鲁生诗又好,字又好,其才可知。若以为婿,足称佳选。但女儿自负有才,眼界最高。我今把此诗与她看,要她代我和一首,看她如何说?”便叫丫鬟请小姐来。那小姐果然生得如何? 眸凝秋水,黛点春山。湘裙下覆一双小小金莲,罗袖边露一对纤纤玉笋。端详举止,素禀郝法钟仪;伶俐心情,兼具林风闺秀。若教玩月,仿佛见嫦娥有双;试使凌波,真个是洛神再世。 月仙见了昌期,问:“爹爹有何呼唤?”昌期取出诗笺道:“这便是在此作寓的鲁生思亲之咏,其诗甚佳。试与汝观之。” 月仙接来看了,点头称赏道:“诗意既凄恻动人,字迹又离奇耸目,真佳制也!”昌期见她称赏,便取白扇一柄,付月仙道:“我欲将此诗依韵和一首,写在这扇上,就送与鲁生。你可为我代笔!”月仙道:“诗要便孩儿代咏了,字还是爹爹自写。恐闺中笔迹,不宜传示外人。”昌期道:“我竟说是自写的,他哪知是你的笔迹。你不必推辞!”月仙不敢违命,唤丫鬟取过笔砚,展开白扇,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其诗云: 得窥翰墨景高贤,仁孝留题诗一编。 至性可方《莪蓼》句,深情堪补《白华》篇。 经成阙里来黄玉,泪洒空山格旻天。 他日朝廷升孝秀,声名应到凤池边。 月仙写完,昌期大加称赞,便连那幅原笺,一齐拿去与夫人元氏观看。把鲁惠如何题诗,月仙如何和韵,并自己欲招他为婿之意,细述与夫人听。夫人道:“你既看得那鲁生入眼,女儿诗中又赞他后日声名必显,这头姻便可联了。” 两个说话间,不防月仙从外厢走来,听得父母正在那里说她的姻事,遂立住脚,听得仔细。回身至房中,暗想:“爹妈欲把我与鲁生联姻,此生诗字俱佳,自是才子,又常见爹爹说他丰姿秀异,不知果是怎样一个人?”沉吟了一回道:“婚姻大事,不可草草,待我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方才放心。”正在思想,恰好这日昌期因有紧急军情报到,连诗扇也未及送与鲁惠,忙忙出外料理去了。月仙乘间唤一丫鬟随着,以看花为由,悄然至书斋前,从门隙中偷觑,见鲁惠身穿麻素,端坐观书,相貌果然不凡。但见: 眉带愁而轩爽,眼含泪而清莹。神情惨淡,纵然孝子之容;器宇昂藏,饶有才人之概。素衣如雪,正相宜粉面何郎;缟带迎风,更不让飘香荀令。若教笑口肯轻开,未识丰姿又何似! 月仙偷觑半晌,悄步归房,心上又喜又惊。喜的是此生才貌双全,正堪与己作配。你道她惊的却是为何?原来鲁惠的面庞,竟与月仙的幼弟似儿仿佛相像。那似儿貌极清秀,月仙最爱之。今见鲁惠状貌相类,故此惊疑。因遂取花笺一幅,题一词云: 常怜幼弟颜如玉,目秀眉清迥出俗。今日见乔才,依稀类此孩。萍踪忽合处,状貌何相似?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 题毕,把来夹在针线帖中,放过一边。 次日,夫人偶至月仙房中,适值月仙绣倦,隐几而卧。夫人不惊醒他,但翻玩其所绣双凤图,忽见针线帖中,露出个花笺角儿。取出一看,上有词一阕,正是女儿笔迹。便依旧放好,密呼小鬟问之,晓得她昨日曾窃窥鲁生,故作此词。因想:“她平时最爱幼弟生得清秀,今以鲁生状貌与之相类,却不是十分中她意了?此姻不可错过。”是晚昌期回衙,夫人把女儿题词之事说知。昌期欢喜,随取了诗扇并原笺,到书斋中见了鲁惠,说道:“足下阳春一曲,属和殊难。学生聊步尊韵,幸勿见哂。”鲁惠看罢,极口称谢。昌期又说了些闲话,因从容问道:“足下质美才高,宜早中东床之选,却为何至今尚未婚聘?”鲁惠道:“寒家本系儒素,不肖又髫稚无知,安敢遽思射雀!”昌期道:“足下太谦了,从来才士不轻择偶,犹才女之不轻许字。古云:‘男子生而原为之有室,女子生而原为之有家。’但只这些平常男女,倒容易替他寻家觅室;偏是有才貌的,其遇合最难。即如学生有一女,亦颇不俗,欲求一佳婿,甚难其人!”鲁惠道:“令爱名闺淑质,固难其配,然以先生法眼藻鉴,必得佳偶。”昌期笑道:“学生眼界亦高,今见足下,不觉心醉。”鲁惠逊谢道:“过蒙错爱,使不肖益深愧赧!”昌期道:“足下勿过谦,我实蓄此心已久。今不妨直告足下,不识足下亦有意乎?”鲁惠忙起揖谢道:“蒙先生如此见爱,感入五中。但娶妻必告父母,今不肖父遭惨变,母隔天涯,方当寝苫枕块、陟屺望云之时,何忍议及婚日!”昌期道:“尊君既捐馆,足下便可自作主张。日后令堂知道,谅亦必不弃嫌。”鲁惠垂泪道:“不肖以奔丧扶柩而来,婚姻之事,断非今日所忍议。尊谕铭刻在心,待回乡之日,请命于母,即来纳聘,不敢有负。”昌期道:“足下仁孝如此,愈使我敬爱!今日一言已定,金石不渝矣!”言罢,即作别入内,将这话述与夫人听了。夫人也赞他仁孝。月仙闻知,亦暗暗称其知礼。正是: 方当泣麟悲凤,何心驾鹊乘鸾。 纵使苦中得乐,也难破涕为欢。 自此昌期夫妇愈敬鲁惠,待之益厚,竟如子婿一般。鲁惠十分感激,但贝州妖人久未平定,归期杳隔,逢时遇节,惟有向冢前哭拜而已! 光阴迅速,不觉一住五年。鲁惠年已十八,学识日进,只是悲死念生,时时涕泣。一日正在衙斋闷坐,忽昌期来说道:“近日侬智高已败死,其部将以众投降,寇氛已平。昨狄安抚行文来,要我去议什军情事,又要我作平贼露布一篇。我想这篇大文,非比泛常,敢烦足下以雄快之笔,代为挥洒!”鲁惠道:“弱笔岂堪捉刀,还须先生自作。”昌期道:“必欲相求,幸勿吝教!”鲁惠推辞不过,便磨墨展纸,笔不停挥,顷刻草成露布一篇。其文雄快无比。正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沈郎雄快无多句。 岂若鲁生今日才,雄文快笔通篇是。 昌期大喜称谢,随亲自录出。别了鲁惠,即日起身,至宾州参见狄公。原来狄公杀败侬智高,尽降其众,并日前被掳去的人,俱得逃回。狄公恐有贼党混入其中,都教软监在宾州公所。特取昌团练到来,委他审问。果系良民,方许各归原藉。当下昌期见了狄公,呈上露布。狄公看罢,大赞道:“团练雄才,比前更胜十倍!”昌期道:“不敢相瞒,此实非卑职所作,乃一书生代笔的。”狄公惊道:“何物书生,雄快乃尔!”昌期把鲁惠的来因并其孝行高才,细述一遍。狄公喜道:“才子又是孝子,实不易得。我当急为延访。”遂命昌期修书一封,又自差偏将一员,速至柳州,立请鲁生来相见。 鲁惠接了昌期书信,备知狄公雅意,不敢违慢,即命吴成随了,与来人同至宾州安抚衙门,以儒生礼进见。鲁惠拜谢狄公收葬父骨之恩。狄公赞他代作露布之妙,命坐看茶。问答之间,见他言词敏给,且仪表堂堂,不觉大喜,便道:“我军中正少个记室参军,足下不嫌卑末,且权在此佐我不及。即日当表荐于朝,以图大用。”鲁惠辞道:“愚生父母死别生离,方深悲痛,无心仕进。”狄公道:“足下服制已满,正当奋图功名,以尽显亲之事,不必推辞!”遂命左右取参军冠带与鲁生换了。鲁惠不敢过却,只得从命。狄公置酒后堂,并传昌团练到来,与鲁参军会饮。饮酒间,狄公问起鲁惠曾婚娶否?昌期便把昔日欲招他为婿,他以未奉亲命为辞的话说了。狄公道:“参军与团练本系同乡,且久寓其署,此姻自不容辞。况相女配夫,以参军之才,而团练欲以女为配,其令爱必是闺中之秀了!”昌期道:“小女不敢云闺秀,然亦不俗。卑职因见她无心中称赞参军的佳咏,故有婚姻之议。”鲁惠道:“令爱几曾见过拙句。”昌期笑道:“不但见过,且曾和过。不但小女见过尊咏,足下也曾见过小女和章。昔日那扇上的诗与字,实俱小女所作,非学生之笔也。”鲁惠惊讶道:“原来如此,怪道那字体妍媚,不像先生的翰墨。”狄公便问:“什么诗扇”?昌期将二诗一一念出。狄公赞道:“才士才女,正当作配。老夫为媒,今日便可联姻,参军不必更却。”鲁惠还欲推辞,一来感昌期厚恩,二来蒙狄公盛意,三来也敬服小姐之才,只得应允。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权为聘物。昌期亦以所佩碧玉猫儿坠答之。约定扶柩归后,徐议婚礼。正是: 象环身未还,玉坠姻先遂。 贵人执斧柯,权把丝萝系。 鲁惠当日就住在狄公府中,昌期自去公馆审理逃回人口。 次日,鲁惠问起狄公如何败死侬智高,狄公道:“据军士报称,此贼自投山涧中溺死,其尸已腐,不可识认。因有他所穿金甲在山涧边,以此为信。”鲁惠沉吟道:“据愚生看来,此贼恐还未死。”狄公点头道:“吾亦疑之,但今无可踪迹。且贼众已或杀或降,即使贼首逃脱,亦孤掌难鸣,故姑宽追捕耳。”鲁惠道:“然虽如此,擒贼必擒其主。愚闻此贼巢穴向在大理府。今若逃至彼处,啸聚诸蛮,重复作乱,亦大可忧。还宜觅一乡导,遣兵直穷其穴为是。” 正议间,忽报昌团练禀事。狄公召进,问有何事?昌期道:“其事甚奇,卑职审问逃回人口,内有一人自称是上林知县鲁翔。”鲁惠听说,大惊道:“不信有这事!”狄公亦惊道:“鲁知县已死,文恁现据,如何还在?既如此,前日死的是谁?”昌期道:“据他说,死的是家人沈忠。当日为路途艰险,假扮客商而行。因沈忠少年精壮,令其跨刀防护,文恁也托他收藏。不意路遇贼兵,见沈忠跨刀,疑是兵丁,即行杀死。余人皆被掳去,今始得归还。有同被掳的接官衙役,口供亦同。卑职虽与鲁翔同乡,向未识面,不知真伪,伏候宪裁。”狄公道:“这不难,今鲁参军现在此,教他去识认便了。”昌期道:“他又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大人。卑职现带他在辕门伺候。”狄公即命唤进。鲁惠仔细一看,果然是父亲鲁翔,此时也顾不得狄公在上,便奔下堂来,抱住大哭。鲁翔见了儿子,也相抱而哭。狄公叫左右劝住,细问来历。鲁翔备言前事,与昌期所述一般。又云:“侬智高查问被掳人口中有文人秀士及有职官员,即授伪爵。知县不肯失身,改易名姓,甘为俘囚。”狄公道:“被掳不失身,具见有守。”又问:“有何机密事要说?”鲁翔道:“侬贼战败,我军获其金甲于山涧之侧,误认彼已死。不知此贼解甲脱逃,现在大理府中,复谋为乱。知县在贼中深知备细。今其降将,实知其事。大人可即用为乡导,速除乱本,勿遗后患。”狄公听了,回顾鲁惠道:“果不参出军所料。参军真智士,而尊父实忠臣也!”遂传令遣兵发将,星夜至大理府,务要追擒贼首侬智高。其降将姑免前此知而不首之罪,使为乡导自赎。一面令昌期回柳州任所,将前所立鲁翔墓碑仆倒;一面拨公馆与鲁翔父子安歇。鲁翔谢了狄公,与鲁惠至公馆。此时鲁惠喜出望外,正是: 树欲静而风忽宁,子欲养而亲仍在。 终天忧恨一朝舒,数载哀情今日快。 当下家人吴成也叩头称贺。少顷,昌期也来贺喜,说起联姻的事,鲁翔欢喜拜谢。昌期别过,自回柳州任所去了。鲁家父子相聚,各述别后之事。鲁翔闻家乡又寇警,不知家眷如何?又闻幼子不育,楚娘出家,未免喜中一忧。 过了几日,那发去大理府的兵将,果然追获侬智高解赴军前。狄公斩其首级,驰送京师献捷,表奏鲁翔被掳不屈,更探得贼中情事来报,其功足录;鲁惠孝行可嘉,才识堪用。叙功本上,又高标昌期名字。不一日,圣旨倒下:狄青加升枢密副使,班师回京;鲁翔加三级,改选京府太守;鲁惠赐进士第,除授中书舍人;昌期升任山西指挥使。各准休沐一年,然后供职。恩命既颁,狄公即择日兴师,恰有邸报报到:朝廷因贝州妖人未平,特命潞国公文彦博督师征讨去了。狄公对鲁翔道:“文潞公老成练达,旌旗所指,小丑必灭。贤乔梓与昌指挥使既奉旨休沐,可即同归。返旆之日,潞公当已奏捷矣。” 鲁翔大喜,即与鲁惠辞谢狄公,至柳州昌期任所,商议欲先教鲁惠与月仙小姐成婚,以便同行。鲁惠哭道:“母亲存亡未卜,为子的岂忍先自婚娶!”鲁翔见他孝思诚至,不忍强他。遂别了昌期,主仆三人起身先行。昌期领了家眷,随后进发。鲁翔等慢慢行至半途,早闻贝州妖贼被文潞公剿灭,河北一路已平,即趱程前进。鲁惠此时巴不得一翅飞到贝州,看母亲下落。正是: 已喜父从天外得,还愁母向室中悲。 话分两头,且说石氏夫人自儿子去后,日夜悬望,不意妖人王则勾结妖党,据城而叛。那王则原是州里的衙役,因州官赳减兵粮,激变军心,他便恃着妻子胡永儿、丈母圣姑姑的妖术,乘机作乱。据城之后,纵兵丁打粮三日,城中男妇,一时惊窜。且喜这班妖人,都奉什么天书道法的,凡系道观,不许兵丁混入。因此男妇都望着道观中躲避。那些道士道姑,又恐惹祸。认得的便留了几个,不认得的一概推出。当下石氏值此大乱,只得弃了家业,与僮仆妇女辈一齐逃奔。恰遇兵丁冲过,石氏随着众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过了,回看僮妇辈都已失散。独自一个,一头哭,一头走,见有一般逃难的妇女说道:“前面女贞观中可避。”石氏随行逐队,奔至观前,只见个老道姑正在那里关门。石氏先挨身而入,众妇齐欲挨入。道姑嚷道:“我这里躲的人多了,安着你们不下!”众妇哪里肯去。道姑道不由分说.竟把门关上。只有石氏先挨在里面。抵死不肯出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须问我观主肯不肯?”石氏道:“我自去拜求你观主”便随着老道姑走进法堂。果然先有许多避难的女人,东一堆西一簇地住着。法堂中间,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云床上,望之俨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细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别人,却就是咸氏楚娘。原来此观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众道姑见她聪明能事,因遂推她为主,每事要请问她。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将入来,与她劈面相逢,好生惭愧。看官,你道当初石氏把她恁般逼逐,如今倒来相投,若楚娘是个没器量的,就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来了。哪晓楚娘温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并不记夫人之怨。那日见石氏避难而来,忙下云床拜见,婉言问慰。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过意。有词为证: 逢狭路,无生路,夫人此日心惊怖。旧仇若报命难全,追悔从前予太妒。求遮护,蒙遮护,何意贤卿不记过?冤家今变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 三日后,外面打粮的兵已定,观中避难妇女渐皆归去。石氏也想归家,不料家中因没人看守,竟被兵丁占住,无家可归。亲戚亦俱逃散,无可投奔。石氏号啕大哭。楚娘再三劝道:“夫人且住在此,安心静待,不必过伤!”石氏感谢,权且住下。不意妖人闻各道观俱容留闲人在内躲避,出示禁约。兵丁借此为由。不时敲门打户的来查问,众道姑怕事,都劝楚娘打发石氏出去。石氏十分着急,楚娘心生一计,教石氏换了道装,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然虽如此,到底怀着鬼胎。却喜妖母圣姑姑是极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从观前经过,见有玄女圣像,下车瞻礼。因发告示一道,张挂观门,不许闲人混扰。多亏这机缘,观中没人打搅,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连楚娘也得清净焚修。正是: 魔头化作好星辰,霜雪丛中一线春。 岂是妖狐能护法,只因天相吉人身。 石氏借住观中,并丈夫灵座亦设在观中,日夕拜祷,愿孩儿鲁惠路途安稳,早得还乡。楚娘亦不时祷告。直至五年之后,文潞公统兵前来,方灭了妖贼,恢复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城中安堵。此时石氏意欲归家,奈房屋被乱兵作践了几年,甚费修理,婢仆又都散失,难以独居。只得仍住观中,候鲁惠回来计议。 第129章 八洞天(3) 却说鲁家主仆三人,星夜赶回贝州。但见一路荒烟衰草,人迹甚稀,确是乱离后的景象,不胜伤感。到得家中,仅存败壁颓垣,并没个人影。欲向邻里问信,亦无一人在者。鲁惠见这光景,只道母亲凶多吉少,放声大哭。鲁翔道:“且莫哭,你说楚娘在什么道观中出家,今不知还在否?若彼还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问之!”鲁惠依命,遂一齐奔至清修院来。那日恰值下元令节,楚娘在观中设斋追荐夫主,正与石氏在灵座前拜祭。忽叩门声甚急,老道姑开了门。鲁翔先入,石氏看见,吃了一惊,大叫道:“活鬼出现了!”举步欲奔,却早吓倒在地。还是楚娘有些胆识,把手中拂子指着鲁翔道:“老爷阴灵不泯,当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现形,以示怪异。”鲁翔道:“哪里说起,我是活人。”随后惠鲁、吴成也到。鲁惠见母亲在此,方才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亲勿惊,孩儿在此。父亲已生还。前日凶信,乃讹传耳!”石氏与楚娘听说,才定了心神。四人相对大哭。哭罢,即撤去灵座,各诉别后之事,转悲为喜。众道姑莫不啧啧称异。正是: 只道阴魂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返丹山。 鲁翔收拾住房,重买婢仆,多将金帛酬谢道姑,接取夫人归家,并欲接楚娘回去。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门,岂可复归绣阁。”石氏道:“当初都是我不明道理,致你身入玄门。五年以来,反蒙你许多看顾,使我愧悔无及。今日正该同享荣华,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颜独归!”鲁翔道:“夫人既如此说,你不可推却。”鲁惠又再三敦请,楚娘方允诺,拜了神像,谢了道伴,改装同归。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过了几日,昌期家眷亦归。鲁翔择吉行礼,迎娶月仙小姐与鲁惠成婚。昌家奁具之丰,鲁家花烛之盛,自不必说。合卺后,鲁惠细觑仙姿,真个似玉如花。月仙见鲁惠紫袍纱帽,神采焕发,比前身穿缟素、面带愁容时,又大不同。二人你贪我悦,双双同入罗帏,枕边叙起昔年题诗写扇之事,愈相敬爱。此夜恩情,十分美满。正是: 欢联双玉,喜见三星。昔日重泉有泪,未暇求凰;今朝风树无悲,欣然跨凤。向者赠诗,已识天朝升孝秀;兹焉应谶。果然帝里达声名。淑女主蘋蘩,庆与椿庭并永;佳人缔萝,乐偕萱树俱深。枝称连理正相宜,结绾同心真不爽。 不说鲁惠夫妻恩爱,且说楚娘出家过了一番,今虽复归,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了。只有亡儿鲁意,时常动念。那裹尸剩下的半条白凤裙,一向留着,每每对之堕泪。一日因昌家有人来问候小姐,说起昌期身边有个宠婢怀孕,前夜已生一子,老夫妇两个甚是欢喜。楚娘闻知,又触动了思念亡儿的念头,便取出那半条凤裙来看了流涕。正悲伤间,适月仙进房来闲话,楚娘拭泪相迎。月仙一见此裙,即取来细细展玩,口中嗟呀不已,问道:“这半条裙是哪里来的?”楚娘道:“原是我自穿的。七年前裂下半条,裹了亡儿去,留此半条以为记忆。”月仙听说,连声道奇。楚娘道:“有何奇处?”月仙道:“我也有半条,恰好与此一样的。”便叫丫鬟快去取来看。少顷取至,楚娘展开细看,好生惊讶。再把那半条来一配,恰正是一条。大惊道:“这分明就是我裹儿的,如何却在小姐处?”月仙道:“便是有这些奇处!”楚娘道:“此必当日掩埋亡儿之时,被人偷此半裙去卖,因而宅上卖得!”月仙摇头道:“我家买的,正不独一裙!”楚娘道:“还有何物?”月仙沉吟半晌,问道:“当时小叔死了,拿去何处掩埋的?”楚娘道:“着吴成拿去义坛上掩埋的。”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时生产未满月,不便出门。大公子亦不忍去看,只着吴成送去。又值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坛上人家屋后。明日去埋时,那坛上人已替我家埋好了。”月仙又问道:“这坛上埋人的,可是叫刘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记得当初吴成来回复,正说是什么刘二。小姐问他则什?”月仙听罢,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说起来,莫非小叔竟不曾死!”楚娘大惊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瞒二娘说,我那幼弟似儿,实非我父母所生。当初母亲未至爹爹仕所之时,有个常来走动的赵婆,抱一个两三月的小孩子来,说是义坛上人刘二所生,因无力养育,要卖与人。母亲见他生得清秀,自己又无子,遂将钱十五贯买了,取名似儿,雇个乳娘领着,携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之,竟如亲生一般。今年正是七岁,且自聪明可爱,这半条凤裙就是裹那孩子来的。因我爱这凤儿绣得好,故留我处。今裙既系二娘之物,孩子又从刘二处来,莫非我家的似儿就是你的亲儿么?”楚娘听言,半信十疑道:“想刘二当初只为要偷这半条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如今裙便是我的,孩子或者原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娘勿疑,此子必非刘二所生!只看他相貌与我相公无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复生?此中必更有故。今只唤那刘二与赵婆来问,便知端的。”楚娘道:“说得是!”遂把这话述向鲁翔与夫人听了,月仙也对鲁惠说知,俱各惊异。忙令吴成去唤刘二,月仙亦传谕家人季信要唤那赵婆。次日,季信回复:“赵婆已死。”吴成却寻得刘二来。鲁翔、鲁惠细细问之,果然那昌家公子,就是鲁家公子重活转来的。 看官听说:一个未满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又会活?即使活了,那刘二怎不来鲁衙报喜讨赏,却把去卖与人?原来其中有个缘故。凡痘花都要避风,偏有一种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风。若透了些风,便浆满气足,不药而愈,若只藏他在暖房,风缝不透,反弄坏了。这种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医人也不识。昔有神医叫做周广,能识此痘,可惜不曾明白传示后人,所以人多未晓。当日鲁意出的,正是此种痘,被医生误事,只顾教他避风,弄得昏晕了去。倒亏这一昏晕,人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义坛上,又不便埋,放在刘二屋后,那时的风,却也透得爽利了。到晚间,刘二忽闻屋后孩子哭声,吓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只见蒲包在那里动。解开看时,那孩子已活。大家都道奇怪。刘二叫老婆抱起,正待要去报知鲁衙,恰值他相识的赵媒婆走来,说知其故。赵婆说:“吾闻鲁家大夫人妒忌,此儿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今若抱去还他,不讨得好,反断送了孩子。不如瞒着鲁家,待我替你另寻个好人家抚养去,倒赚得几贯钱。”刘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一面将空蒲包埋了,瞒过吴成。隔了月余,孩子痘花平复,越长得清秀了。赵婆晓得昌衙夫人无子,遂把此子仍用绣裙裹去,只说是刘二养的,卖与昌家,得钱十五贯自取了五贯,把十贯与了刘二。后来赵婆已死,刘二也移居城外。不想今日被吴成寻着,扯来见主人质问此事。刘二料瞒不过,只得把前后事情,备细说出。举家欢诧。鲁翔倒又把五贯钱,赏了刘二去。随即取了这两半幅裙,同着鲁惠,往见昌期,备言前事。昌期惊叹道:“死而复生,离而又合,千古奇事。不意多见于君家父子兄弟之间,真可庆幸。”遂入内与夫人说知,呼似儿出堂拜见。 却说这似儿年虽幼稚,性极颖悟,向并不知自己是螟蛉子,近因昌期生了个幼儿,家人们私语道:“此才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这句话落在似儿耳中,不觉惊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鲁惠千里奔丧,却遇生父。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间,忽闻昌期叫他出去拜见亲爹,又闻说姐夫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大惊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鲁翔便拜。鲁翔抱他起来,坐于膝上,仔细一看,果然与大儿鲁惠面庞相像。鲁惠向在昌衙时,曾见过似儿,无心中不道他与己同貌,今日细看,方知酷肖。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欢喜。昌期设宴庆贺。宴罢,便叫把轿来送似儿归去。鲁翔道:“久蒙抚育,不忍遽去。今暂领归拜母,仍当趋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离膝下,今日正当珠还合浦,岂可复使郑六生儿盛九当乎!”鲁翔听说也笑起来,遂命似儿拜谢了恩父恩母,领归家中。楚娘见了,又喜又悲,一时哭笑都有。石氏也抚摩欢喜。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么?我昔年曾题一词,末云:‘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不想竟猜着了。”众人听说,尽皆称异。正是: 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冢中非父,不难将李代桃;包内无儿,幻在以虚作实。偶然道着拆雁词,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凤裙,凑来恰一。嫂子就是姐姐,亲外加亲;姊丈竟是哥哥,戚上添戚。幼弟莫非小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爷与我同胞,鲁惠今才省得。再来转世未为奇,暗里回生料不出。 当日大排喜筵,合家称贺。自此似儿仍名鲁意,原常到昌家来往。 至明年,鲁昌二家,各携家眷赴任。鲁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游林下,训课幼子。鲁惠以狄公荐,累迁至龙图阁待制,母妻俱膺封诰。鲁意勤学孝悌,有阿兄之风,年十六即成进士,联姻贵室,后来功名显达。楚娘亦受荣封。昌期官至经略,以军功子孙世袭指挥使,与鲁家世为姻好。 这段话,亲能见子之荣,子能侍亲之老,孝子之情大慰。《诗经·南陔》之篇,乃孝子思养父母而作。其文偶阙,后来束皙虽有补亡之诗,然但补其文,未能补其情。今请以此补之,故名之曰“补陔阙”。 卷二 反芦花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诗曰: 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枲麻。 今日对君无别语,莫教儿女衣芦花。 此诗乃前朝嘉定县一个妇人临终嘱夫之作。末句“衣芦花”,用闵子骞故事。其夫感其词意痛切,终身不续娶。 这等说起来,难道天下继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论,人子事继母有事继母的苦;那做继母的亦有做继母的苦。亲生儿子,任你打骂也不记怀。不是亲生的,慈爱处便不记,打骂便记了。管他,既要淘气;不管他,丈夫又道继母不着急,左难右难。及至父子之间,偶有一言不合,动不动道听了继母。又有前儿年长,继母未来时,先娶过媳妇,父死之后,或继母无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里过活。此岂非做继母的苦处。所以,尽孝于亲生母不难,尽孝于继母为难。试看二十四孝中,事继母者居其半。然虽如此,前人种树后人收,前妻吃尽苦辛,养得个好儿子,倒与后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待在下说一人,娶第三个浑家,却遇了第一个妻子;他孩儿事第二个继母,重逢了第一个亲娘。 这件奇事出在唐肃宗时。楚中房州地方,有个官人姓辛名用智,曾为汴州长史。夫人孟氏,无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姿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父母钟爱,替她择一快婿,是同乡人,复姓长孙,名陈,字子虞,风流倜傥,博学多才。早岁游庠,至十七岁,辛公把女儿嫁去,琴瑟极其和调,真好似梁鸿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说不尽许多恩爱。有词为证: 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带绾二鸳鸯。花间唱和莺儿匹,梁上徘徊燕子双。郎爱女,女怜郎,朝朝暮暮共徜徉,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忘。 姻二年后,生下一子,乳名胜哥,相貌清奇,聪慧异常。夫妻二人甚喜。 只是长孙陈才高命蹇,连试礼闱不第。到二十七岁,以选贡除授兴元郡武安县儒学教论,带了妻儿并家人辈同赴任所。在任一年,值本县知县升迁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权署县印。不相时运不济,才署印三月,恰遇反贼史思明作乱,兵犯晋阳。朝廷命河北节度使李光弼讨之。史思明抵挡不住,战败而奔。李节度从后追击,贼兵且战且走,随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县。一日几次飞马报到,长孙陈正商议守城,争奈本县的守将尚存诚十分怯懦,一闻寇警,先弃城逃去,标下兵丁俱奔散。长孙陈欲点民夫守城时,那些百姓已都惊慌,哪里还肯上城守御。一时争先开城而走,连衙役也都走了。长孙陈禁约不住,眼见空城难守,想道:“我做教谕,原非守城之官。今署县印,便有地方干系,若失了城,难免罪责。”又想:“贼兵战败而来,怕后面官兵追赶,所过州县,必不敢久住。我且同家眷,暂向城外山僻处避几日,等贼兵去了,再来料理未迟!”遂改换衣妆,将县印系于臂上,备下快马一匹,轻车一辆,自己乘马,叫辛氏与胜哥坐了车子,把行李及随身干粮都放车子上,唤两个家僮推车。其余婢仆,尽皆步行。出得城门,看那些逃难百姓扶老携幼地奔窜,真个可怜。但见: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鼠窜狼奔。前逢堕珥,何遑回首来看;后见遗簪,哪个有心去拾。任你王孙公子,用不着缓步徐行;恁她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香闺冶女,平日见生人,吓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挤挤入人丛;富室娇儿,常时行短路,也要扛抬,至此日哭哭啼啼连路跌。 觅人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问路的伯伯叔叔逢人乱叫。夫妻本是同林鸟,今番各自逃生;娘儿岂有两般心,此际不能相顾。真个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离人。 行不数里,忽闻背后金鼓乱鸣,回望城中,火光烛天。众逃难的发喊道:“贼来了!”霎时间,狂奔乱走。一阵拥挤,把长孙陈的家人们都冲散。两个推车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长孙陈与辛氏、胜哥三人。长孙陈忙下马,将车中行李及干粮移放马上,要辛氏抱着胜哥骑马,自己步行相随。辛氏道:“我妇人家怎能骑马?还是你抱了孩儿骑马,我自步行罢!”长孙陈道:“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马,辛氏只是不肯。长孙陈只得一手挽着妻子,一手牵马而行。不及数十步,辛氏早走不动了。长孙陈着急道:“你若不上马快走,必为贼兵追及矣!”辛氏哭道:“事势至此,你不要顾我罢!你只抱了胜哥,自上马逃去,休为我一人所误!”胜哥大哭道:“母亲怎说这话!”长孙陈也哭道:“我怎割舍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处!”一面说,一面又行了几步。走到一个井亭之下,辛氏立住了,哭对丈夫道:“你只为放我不下,不肯上马。我今死在你前,以绝你念。你只保护了这七岁的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言讫,望着井中便跳。说时迟,那时快,长孙陈忙去扯时,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正是: 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拚得葬芳魂。 慌得胜哥乱哭乱叫,也要跳下井去。长孙陈双手抱住了孩儿,去望那井中,虽不甚深,却急切没做道理救她,眼见不能活了,放声大哭。 正哭时,后面喊杀之声渐近。只得一头哭,一头先抱胜哥坐在马上。自己随后也上了马,又将腰带系住胜哥,拴在自己腰里扎缚牢固,把马连加数鞭,望着山僻小路跑去。听后面喊声已渐远,惊魂稍定。走至红日沉西,来到一个败落山神庙前。长孙陈解开腰带,同胜哥下马,走入看时,先有几个人躲在内,见长孙陈牵马而来,惊问何人。长孙陈只说是一般避难的,解下马上行李,叫胜哥看守着,自己牵马去吃了草,回来系住马,就神座傍与胜哥和衣而卧。胜哥痛念母亲,哭泣不止。长孙陈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寻些水净了脸,吃了些干粮,再喂了马,打叠行李,正待去探听贼兵消息,只见庙外有数人奔来,招呼庙里躲难的道:“如今好了,贼兵被李节度大兵追赶,昨夜已尽去。城中平定,我们回去罢!”众人听说,一哄都去了。 长孙陈想道:“贼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与胜哥上马,仍回旧路,行过山口,将上官塘,胜哥要下马解手。长孙陈抱了也下来,系马等他,却望见前面路旁有榜文张挂,众人拥着看。长孙陈也上前观看,只见上写道: 第130章 八洞天(4) 钦命河北节度使李,为晓谕事,照得本镇奉命讨贼,连胜贼兵。贼已望风奔窜,其所过州县,该地方官正当尽心守御。乃武安县署印知县长孙陈及守将尚存诚,弃城而逃,以至百姓流离,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诚已经擒至军前斩首示众,长孙陈不知去向,俟追缉正法。目下县中缺官失印,本镇已札委能员,权理县事,安堵如故。凡尔百姓逃亡在外者,可速归复业,毋得观望,特示。 长孙陈看罢大惊,回身便走。胜哥解手方完,迎问道:“什么榜文?”长孙陈不及回言,忙抱着胜哥,依旧上马拴缚好了,加鞭纵辔,仍望山僻小路乱跑。穿林过岭,走得人困马乏,臂上系的印,也不知失落何处了。奔至一溪边,才解带下马,牵马去饮水,自己与胜哥也饮了几口。胜哥细问惊走之故,长孙陈方把适间所见榜文述与他听了。胜哥道:“城池失守,不干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节度军前,把守将先逃之事禀告他。”长孙陈道:“李节度军法最严。我若去,必然被执。”胜哥道:“既如此,今将何往?”长孙陈道:“我前见邸报,你外祖辛公新升阆州刺史。此时想已赶任,我待往投奔他。一来把你母亲的凶信报知,二来就求他替我设法挽回。若挽回不得,变易姓名,另图个出身!”说罢,复与胜哥上马而行。正是: 井中死者不复生,马上生人又惧罪。 慌慌急急一鞭风,重重叠叠千行泪。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县界,来至西乡县地方。时已抵暮,正苦没宿处,遥望林子里有灯光射出。策马上前看时,却是一所庄院,庄门已闭。长孙陈与胜哥下马,轻轻叩门。见一老妪,携灯启户,出问是谁?长孙陈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见拒!”老妪道:“我们没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长孙陈指着胜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难中,望乞方便!”老妪道:“这等说,待我去禀复老安人则个。”言毕,回身入内。少顷,出来说道:“老安人闻说你是落难的,又带个儿子在此,甚是怜悯,叫我请你进去,面问备细,可留便留。”长孙陈遂牵着马,与胜哥步入庄门,见里面草堂上点起灯火,庭前两株大树。长孙陈系马树下,与胜哥同上草堂,早见屏后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老妪道:“老安人来了!”长孙陈连忙施礼,叫胜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处人,因何到此?”长孙陈扯谎道:“小可姓孙,是房州人。因许下云台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荆妻与小儿去进香。不想路遇贼兵,荆妻投井而死,仆从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却可伤了。敢问客官何业?”长孙陈道:“小可是读书人。因累举不第,正要乘进香之便,往阆州投奔个亲戚。谁料运蹇,又遭此难!”老安人道:“原来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饭。长孙陈谢道:“借宿已不当,怎好又相扰?”因问:“贵庄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已去世五载。老身季氏,不幸无儿,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苍头、一老妪并一小厮,今苍头往城中纳粮未回,更没男人在家,故不敢轻留外客。通因老妪说客官是难中人,又带个令郎在此,所以不忍峻拒。”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声客官请便,自进去了。长孙陈此时又饥又渴,斟酒便饮,胜哥却只坐在旁边吞声饮泣。长孙陈拍着他的背道:“我儿,你休苦坏了身子,还勉强吃些东西!”胜哥只是掩泪低头,杯箸也不动。长孙陈不觉心酸,连自己晚饭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侧榻上,讨些汤水净了手脚,又讨些草料喂了马,携着胜哥同睡。胜哥哪里睡得着,一夜眼泪不干。长孙陈只因连日困乏,沉沉睡去。次早醒来,看胜哥时,浑身发热,只叫心疼。正是: 孝子思亲肠百结,哀哉一夜席难贴。 古人啮指尚心疼,何况中途见惨烈。 长孙陈见儿子患病,不能行动,惊慌无措。甘母闻知,叫老妪出来说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宽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长孙陈感激称谢。又坐在榻前,抚摩着胜哥,带哭地说道:“你母亲只为要留你这点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长短,连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说着,眼中泪如雨下,却早感动了里面一个人。 你道是谁?就是甘母的女儿。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颇知书。因算命的说他,婚姻在远不在近,当为贵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户来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个读书人。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听说借宿的是个秀士,偶从屏后偷觑,却也是天缘合凑,一见了长孙陈相貌轩昂,又闻他新断弦,心里竟有几分看中了他。今早又来窃窥,正听得他对胜哥说的话,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发有意了。只不好对母亲说,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这正合着算命的言语了。那客官是远来的,又是秀士,必然发达。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缘前定。”甘母本是极爱秀娥,百依百顺的,听了这话,便道:“难得她中意,我只恐她不肯为人继室;她若肯时,依她便了。但我只一女,必须入赘,不知那人可肯入赘在此。” 正待使老妪去问他,恰好老苍头从县中纳粮回来,见了长孙陈,便问:“此位何人?”老妪对他说知备细。苍头对长孙陈道:“昨李节度有宪牌行到各州县,捱查奸细。过往客商,要路引查验。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无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连客店也去不得!”长孙陈道:“我出门时,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么处?”苍头道:“宪牌上原说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许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给。客官可就在敝县讨了路引罢。”长孙陈道:“说得是!”口虽答应,心愈忧疑。正是: 欲求续命线,先少护身符。 当晚胜哥病势稍宽,长孙陈私语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又要起路引来,教我何处去讨?”胜哥道:“爹爹何不捏个鬼名,到县中去讨。”长孙陈道:“这里西乡与我那武安县接壤,县中耳目众多,倘识破我是失机的官员,不是耍处!”父子窃窃私语,不防老苍头在壁后听得了,次早入内,说与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惊,看着女儿道:“那人来历如此,怎生对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县中讨路引却难,我们要讨个路引与他倒不难。”甘母道:“如何不难?”秀娥道:“堂兄甘泉现做本县押衙,知县最信任他,他又极肯听母亲言语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讨个路引,有何难处!”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苍头速往县中请侄儿甘泉来!”一面亲自到堂前,对长孙陈说道:“官人休要相瞒,我昨夜听得你自说是失机官员。你果是何人?实对我说,我倒有个商量。”长孙陈惊愕了一回,料瞒不过,只得细诉实情。甘母将适间和女儿商量的话说了,长孙陈感谢不尽。 至午后,甘泉骑马同苍头到庄。下马登堂,未及与长孙陈相见,甘母即请甘泉入内,把上项话细说一遍,并述欲招他为婿之意。甘泉一一应诺,随即出见长孙陈,叙礼而坐。说道:“尊官的来踪去迹,适间家叔母已对卑人说知。若要路引,是极易的事。但家叔母还有句说话。”长孙陈道:“有何见教?”甘泉便把甘母欲将女儿秀娥结为婚姻之意,从容言及。长孙陈道:“极承错爱,但念亡妻惨死,不忍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壮盛,岂有不续弦之理?家叔母无嗣,欲赘一佳婿,以娱晚景。若不弃嫌,可入赘在此。纵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阆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议何如?”长孙陈暗想:“我本不忍续弦,奈我的踪迹已被他们知觉,那甘泉又是个衙门员役,若不从他,恐反弄出事来”又想:“我在难中,蒙甘母相留,不嫌我负罪之人,反欲结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讨路引,须央浼甘泉。必从其所请,他方肯替我出力!”踌躇再四,乃对甘泉道:“承雅意倦倦,何敢过辞!但入赘之说未便,一者亡妻惨死,未及收殓,待小可到了阆州,遣人来收殓了亡妻骸骨,然后续弦,心中始安;二者负罪在身,急欲往见家岳,商议脱罪复官之计,若入赘在此,恐误前程大事。今既蒙不弃,只留小儿在此养病,等小可阆州见过岳父,然后来纳聘成婚罢!”甘泉听说,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应允,只要先以一物为聘。长孙陈身边并无他物,只有头上一只金簪,拔下来权为聘礼。甘泉以小银香盒一枚回敬。正是: 已于绝处逢生路,又向凶中缔新姻。 婚议既定,长孙陈急欲讨路引。甘泉道:“这不难,妹丈可写一个禀揭来,待我持去代禀县尊,即日可得。”长孙陈便写下一个禀揭,只说要往云台山进香的,捏个姓名叫做孙无咎,取前程无咎之意。甘泉把禀揭袖了,作别而去。却说胜哥卧在榻上,听得父亲已与甘家结婚,十分伤感。到晚间,重复心疼,发热起来。长孙陈好生忧闷,欲待把自己不得不结婚的苦情告诉他,又恐被人听得,不敢细说。至次日,甘泉果然讨得路引来了。长孙陈虽然有了路引,却见胜哥的病体沉重,放心不下,只得倒住着替他延医服药。又过了好几日,方渐渐痊可。长孙陈才放宽了心,打点起身。甘母置酒饯行,又送了些路费。长孙陈请甘母出来,下了四拜,说道:“小儿在此,望岳母看顾!”甘母道:“如今是一家骨肉了,不劳叮嘱。”长孙陈又吩咐胜哥道:“你安心在此调养病体,切莫忧煎。我一至阆州,即遣人来接你。”胜哥牵衣啼哭,长孙陈挥泪出门,上马而去。甘泉也来送了一程,作别自回。长孙陈虽缔新姻,心中只痛念亡妻,于路口占《忆秦娥》词一首云: 风波里,舍车徒步身无主。身无主,拚将艳质,轻埋井底。留卿不住看卿死,临终犹记伤心语。伤心语,嘱予珍重,把儿看觑。 长孙陈在路晓行夜宿,但遇客店,看了路引并无阻滞。一日,正在一个客店里买饭吃,只见有个公差打扮的人,也入来买饭。店主人问他是哪里来的,那人向胸前取出一个官封来,说道:“我是阆州刺史衙门,差往李节度军前投递公文的。”长孙陈听了,暗喜道:“莫非我丈人知我失机,要替我挽回,故下书与李节度么?”便问那人道:“阆州辛老爷,有何事要投文与李节度?”那人道:“如今辛老爷不在阆州了。这公文不是辛老爷的,也不知为着什事?”长孙陈惊问道:“辛老爷哪里去了?”’那人道:“辛老爷才到任,却因朝中有人荐他,钦召入京去了。如今是本州佐贰官掌印哩!”长孙陈听说,惊呆了半晌。想道:“这却怎处?”岳父已入京,我去阆州做什?逃罪之人,又不敢往京中去,况与路引上不对。欲仍回甘家,又没有阆州打回的路引。”此时真个进退两难。正是: 羝羊不退又不遂,触在藩篱怎得休! 当晚只得且在客店中歇宿,伏枕寻思,无计可施。正睡不着,只听得隔壁呻吟之声,一夜不绝。次早起来,问店主人道:“隔房歇的是何人?”店主人道:“是一位赴任官员。因路遇贼兵,家人及接官衙役都被杀,只逃得他一人,借我店里住下,指望要到附近州县去讨了夫马,起送赴任。哪知又生起病来,睡倒在此。”长孙陈听说也是个被难官员,正与自己差不多的人,不觉恻然,便叫店主人引到他房里去看。只见那人仰卧在床,见长孙陈入来,睁眼一看,叫道:“阿呀!你是子虞兄,缘何到此?”长孙陈倒吃一惊,定眼细看,果然是认得的,只因他病得形容消瘦,故一见时认不出,那人却认得长孙陈仔细。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长孙陈一个同乡的好友,姓孙,名去疾,字善存,年纪小长孙陈三岁,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节度使严武闻其才,荐之于朝,授夔州司户,领恁赴任。他本家贫未娶,别无眷属携带,只有几个家僮并接官衙役相随。不想中途遇贼,尽被杀死。他幸逃脱,又复患病羁留客店。当下见了长孙陈,问道:“闻兄在武安县……”长孙陈不等他说完,忙摇手道:“禁声!”孙去疾便住了口。长孙陈遣开了店主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诉他。孙去疾也自诉其事,因说道:“如今小弟有一计在此。”长孙陈问何计?孙去疾道:“兄既没处投奔,弟又抱病难行。今文恁现在,兄可顶了贱名,竟往夔州赴任。严节度但闻弟名,未经识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杀。料无人知觉!”长孙陈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小弟如何占得!况尊恙自当痊可。兄虽欲为朋友地,何以自为地!”孙去疾道:“贱恙沉重,此间不是养病处。倘若死了,客店岂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顶了孙无咎的鬼名,只说是孙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轻车载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殡殓,随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调理,岂不两便!”长孙陈想了一想道:“如此说,弟权且代庖。候尊恙全愈,禀明严公,那时小弟仍顶孙无咎名字,让兄即真便了。”计议已定,恐店主人识破,即雇一车,将孙去疾载至前面馆驿中住下。然后取了文恁,往地方官处讨了夫马,另备安车,载了去疾,竟望夔州进发。正是: 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几不能存。 无咎又恐获咎,假孙竟冒真孙。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门。孙去疾幸不死,即于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医调治。时严公正驻节夔州,长孙陈写着孙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参见。严公留宴,因欲试其才,即席命题赋诗,长孙陈援笔立就。严公深加叹赏,只道孙去疾名不虚传,哪知是假冒的。以后又发几件疑难公事来审理,长孙陈断决如流,严武愈加敬重。长孙陈莅任半月,即分头遣人往两处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捞取辛氏夫人骸骨殡殓,择地权厝,另期安葬;一往西乡城外甘家,迎接公子胜哥,并将礼物书信寄与甘泉,就请甘母同着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于私衙中,设立辛氏夫人灵座。长孙陈公事之暇,除却与孙去疾闲话,便对着那灵座流涕。一夕独自饮了几杯闷酒,看了灵座,不觉痛上心来,又吟《忆秦娥》词一首云: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恁酒。全恁酒,只愁酒醒,悲情还又。新弦将续难忘旧,此情未识卿知否?卿知否,唯求来世,天长地久。 吟罢,取笔写出,并前日路上所吟的,也一齐写了,常取来讽咏嗟叹。正是: 痛从定后还思痛,欢欲来时不敢欢。 此日偏能忆旧偶,只因尚未续新弦。 过几日,甘家母女及胜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馆中,先令苍头、老妪送胜哥进衙。长孙陈见胜哥病体已愈,十分欢喜,对他说了自己顶名做官之故。领他去见子孙去疾,呼为老叔,又叫他拜母亲灵座。胜哥一见灵座,哭倒在地。长陈孙扶他去睡了。次日,衙中结彩悬花,迎娶新夫人。胜哥见这光景,愈加悲啼。长孙陈恐新夫人来见了不便,乃引他列孙去疾那边歇了。少顷,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轿进衙。长孙陈与秀娥结了亲,拜了甘母,又到辛氏灵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长孙陈于花烛下觑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说。有一曲《黄莺儿》,单道那续娶少妇的乐处: 幼妇续鸾胶,论年庚儿女曹,柔枝嫩蕊怜她少。憨憨语娇,痴痴笑调,把夫怀当做娘怀倒。小苗条,抱来膝上,不死也魂销。 第131章 八洞天(5) 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病卧了一日。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二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座前放声大哭。他想自己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个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儿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自己病体,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做张智,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了。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什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量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哪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转展寻思,愈加不乐。正是: 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哪里去了?看官听说:那辛氏原不曾死,何处讨她骸骨?她那日投井之后,贼众怕官兵追杀,一时都去尽。随后便是新任阆州刺史辛用智领家眷赴任,紧随着李节度大兵而来,见武安县遭此变乱,不知女儿、女婿安否。正想要探问,恰好行至井亭下,随行众人要取水吃,忽见井中有人,好像还未死的,又好像个妇人。辛公夫妇只道是逃难民妇投井,即令救起。众人便设法救起来。辛公夫妇见了,认得是女儿端娘,大惊大哭。夫人摸她心头还热,口中有气,急叫随行的仆妇养娘们,替她脱下湿衣,换了干衣,扶在车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渐渐苏醒。辛公夫妇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寻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时没处寻,迟误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载了女儿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钦召,星夜领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却因“长孙陈”三字,与“尚存诚”三字声音相类,那差去的人粗莽,听得人说“尚存诚失机被杀”,误认做长孙陈被杀,竟把这凶信回报。辛氏闻知,哭得发昏,及问胜哥,又不知下落,一发痛心。自想当日拚身舍命,只为要救丈夫与儿子,谁知如今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岂不可痛!因作《蝶恋花》一词,以志悲思云: 独坐孤房泪如雨,追忆当年,拚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脱矣,哪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儿没主,飘泊天涯,更有谁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济,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几度要自尽,亏得父母劝住。于是,为丈夫服丧守节,又终日求神问卜,讨那胜哥的消息。真个望儿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泪干,哪知长孙陈却与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 各天生死各难料,两地悲难两不同! 不说辛氏随父在京,且说长孙陈因不见了辛氏骸骨,心里惨伤,又作《忆秦娥》词一首,云: 心悲悒,香消玉碎无踪迹。无踪迹,欲留青冢,遗骸难觅。风尘不复留仙骨,莫非化作云飞去。云飞去,天涯一望,泪珠空滴。 长孙陈将此词并前日所题两词,并写在一纸,把来粘在辛氏灵座前壁上。甘氏走来见了,指着第一首道:“她叮咛你将儿看觑。你的儿子,原得你自去看觑他。我是继母,不会看觑他的!”又指着第二首道:“你只愿与前妻‘天长地久’,娶我这一番,却不是多的了!”看到第三首,说道:“你儿子只道无人用心打捞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寻觅!”说罢,变色归房。慌得长孙陈忙把词笺揭落了,随往房中看时,见甘氏独坐流泪。长孙陈陪着笑脸道:“夫人为何烦恼?”甘氏道:“你只想着前夫人,怪道胜哥只把亲娘当娘,全不把我当娘。”长孙陈道:“胜哥有什触犯你,不妨对我说。”甘氏道;“说他怎的!”长孙陈再问时,甘氏只是低头不语。长孙陈急得没做道理处。原来长孙陈与甘氏的恩爱,比前日与辛氏的恩爱,又添了一个“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景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情愿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自愧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见其频。今甘氏难中相识,又美少而娇,大约“理怕”居半,“情怕”居多。有一曲《桂枝香》说那怕娇妻的道: 爱她娇面,怕她颜变。为什俛首无言,慌得我意忙心乱,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是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教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的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的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了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哥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地温存,一个懒语迟言,不耐烦地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二人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此时孙去疾的病已全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武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仗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孙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印。一面奏请实授。于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着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跟前,取其厌恶。此虽爱子之心,也是惧内之意。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琵琶记》上两句曲儿道: “你爹行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 甘氏离却胜哥之后,说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时常变脸了。 光阴迅速,不觉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子:女名珍姑,子名相郎,十分欢喜。哪知乐极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甘氏哭泣躃踊,哀痛之极,要长孙陈在衙署治丧。长孙陈道:“衙署治丧,必须我答拜。我官职在身,缌麻之丧,不便易服。今可停柩于寺院中,一面写书去请你堂兄甘泉来,立他为嗣,方可设幕受吊。”甘氏依言,将灵柩移去寺中。长陈孙修书遣使,送与甘泉,请他速来主持丧事。甘泉得了书信,禀过知县,讨了给假,星夜前来奔丧。正是: 此虽敦族谊,亦是趋势利。 贵人来相召,如何敢不去。 甘泉既到,长孙陈令其披麻执仗,就寺中治丧。夔州官府并各乡绅,看司马面上,都来致吊。严公亦遣官来吊,孙去疾也引着胜哥来拜奠。热闹了六七日,极为光荣。却不知甘氏心上还有不足意处:因柩在寺中,治丧时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至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舆抬至灵前奠别,又不能够亲自还乡送葬。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慌得长孙陈忙请医看视,都道伤感七情,难以救治。看看服药无效,一命悬丝。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氏病卧在床,反复自思:“吾向嗔怪胜哥哭母,谁想今日轮到自身。吾母亲抱病而亡,有尸有棺,开丧受吊,我尚痛心;何况他母死于非命,尸棺都没有,如何教他不要哀痛!”又想:“吾母无子,赖有侄儿替他服丧。我若死了,不是胜哥替我披麻执扶,更有何人?可见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长男。我这幼女幼子,干得什事?”便含泪对长孙陈道:“我当初错怪了胜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唤来见我。”长孙陈听说,便道:“胜哥一向常来问安,我恐你厌见他,故不使进见。你今想他,唤他来便是。”说罢,忙着人到孙去疾处将胜哥唤到。胜哥至床前见了甘氏,吃惊道:“不想母亲一病至此!”甘氏执着胜哥的手,双眼流泪道:“你是个天性纯孝的,我向来所见不明,错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壮年,我死之后,他少不得又要续娶。我这幼子幼女,全赖你做长兄的看顾。你只念当初在我家避难时的恩情,切莫记我后来的不是罢!”说毕,泪如泉涌。胜哥也流泪道:“母亲休如此说。正望母亲病愈,看顾孩儿。倘有不讳,这幼妹幼弟,与孩儿一父所生,何分尔我!纵没有当初避难的一段恩情,孩儿在父亲面上推爱,岂有二心!”甘氏道;“我说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对长孙陈道:“你若再续娶后妻,切莫轻信其语,撇下了这三个儿女!”长孙陈哭道:“我今誓愿终身不续娶了!”甘氏含泪道:“这话只恐未必!”言讫,瞑目不语,少顷即奄然而逝。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妆。 长孙陈放声大哭,胜哥也大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商议治丧。长孙陈叫再买一口棺木进来,胜哥惊问何故,长孙陈道:“汝母无尸可殓,今设立虚柩,将衣冠殓了,一同治丧,吾心始安。”胜哥道:“爹爹所见极是。”便于内堂停下两柩,一虚一实。幕前挂起两个铭旌,上首的写:“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写:“继配甘孺人之柩。”择日治丧,比前甘母治丧时,倍加热闹。但丧牌上还是孙无咎出名。原来唐时律令:凡文官失机后,必有军功,方可赎罪。长孙陈虽蒙严武奏请,已实授夔州司马之职,然不过簿书效劳,未有军功,故不便改正原名。恰好事有凑巧,夔州有山寇窃发,严公遣将征剿,司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长孙陈即督同将校前去。那些山寇,不过乌合之众,长孙陈画下计策,设伏击之,杀的杀,降的降,不几日,奏凯而还。严公嘉其功,将欲表奏朝廷。长孙陈那时方说出自己真名姓,把前后事情一一诉明,求严武代为上奏。严公即具疏奏闻。奉旨:孙无咎既即系长孙陈,准复原姓名,仍论功升授工部员外。正是: 昔年复姓只存一,今日双名仍唤单。 长孙陈既受恩命,便一面遣人将两柩先载回乡安厝;一面辞谢严公,拜别孙去疾,携着三个儿女并仆从等进京赴任。此时辛用智正在京师为左右拾遗之职,当严公上表奏功时,已知女婿未死,对夫人和女儿说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续娶,又不知胜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听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备细,一一回报了。夫人对辛公道:“偏怪他无情。待他来见你,且莫说女儿未死,只须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诺之。过了几日,长孙陈到京,谢恩上任后,即同着胜哥往辛家来。于路先叮嘱胜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继母中间这段话,隐瞒些个。”胜哥应诺。既至辛家,辛公夫妇出见。长孙陈哭拜于地,诉说妻子死难之事。胜哥亦哭拜于地。辛公夫妇见胜哥已长成至十二三岁,又悲又喜。夫人扶起胜哥,辛公也扶起长孙陈说道:“死生有命,不必过伤!且请坐了。”长孙陈坐定,辛公便问道:“贤婿可曾续弦?”长孙陈道:“小婿命蹇,续弦之后,又复断弦。”辛公道:“贤婿续弦,在亡女死后几年?”长孙陈跼蹐道:“就是那年。”夫人便道:“如何续得恁快!”长孙陈正待诉告甘家联姻的缘故,只见辛公道:“续弦也罢了。但续而又断,自当更续。老夫有个侄女,年貌与亡女仿佛,今与贤婿续此一段姻亲何如?”长孙陈道:“多蒙岳父厚爱,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续矣!”夫人道:“这却为何?”长孙陈道:“先继室临终时,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惨,所以不忍再续。”辛公道:“贤婿差矣!若如此说,我女儿惨死,你一发不该便续弦了。难道亡女投井时,独不曾念及幼子么?贤婿不忍负继夫人,何独忍负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续配贤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贤婿不忘亡女耳!”长孙陈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说道:“且容商议。”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议!”长孙陈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别。辛公道:“贤婿新任,公事烦冗,未敢久留。胜哥且住在此,尚有话说。”长孙陈便留下胜哥,作别自回。辛公夫妇携胜哥入内,置酒款之,问起继母之事,胜哥只略谈一二。辛公夫妇且不教母子相见,也不说明其母未死,只说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你亲母一般。你可回去对汝父说,叫他明日纳聘,后日黄道吉日,便可成婚。须要自来亲迎。”说毕,即令一个家人同一个养娘,送胜哥回去。就着那养娘做个媒妁。胜哥回见父亲,备述辛公之语。养娘又致主人之意。长孙陈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纳了聘。至第三日,打点迎娶。先于两位亡妻灵座前祭奠,胜哥引着那幼妹幼弟同拜。长孙陈见了,不觉大哭。胜哥也哭了一场,那两个小的,不知痛苦,只顾呆着看。长孙陈愈觉惨伤,对胜哥道:“将来的继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薄。只怕苦了这两个小的!”胜哥哭道:“甘继母临终之言,何等惨切。这幼妹幼弟,孩儿自然用心调护。只是爹爹也须立主张。”长孙陈点头滴泪。 黄昏以后,准备鼓乐香车,亲自乘马到门奠雁。等了一个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轿。正是: 丈人这般耍,女婿赛吃打。 只道亲上亲,谁知假中假。 第132章 八洞天(6) 新人进门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说起话来道:“众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今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此间,要和他说话。”众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倒退数步。胜哥在傍听了,大哭起来,忙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也!”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何处?骸骨如何不见?”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的,只因在甘家避难,蒙她厚意倦倦,故勉强应承。”辛氏道:“你为何听后妻之言,逐胜儿出去了!”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正是爱他。因为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后妻病故,你即治丧。我遭惨死,竟不治丧。直待等着后妻死了,趁她的便,一同设幕,是何道理?”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后来孙无咎虽系假名,却没有这个人,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她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向并不遣人来通候!”长孙陈道:“因不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听说,忙跪下告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她去,看来原不是薄情的。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也。奉伯父之命,叫我如此试你!”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她言语,宛是前妻的声音。莫非这句话,还是鬼魂在那里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道:“伯父吩咐教你撒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奈何。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亲!”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长孙陈此时一来还有几分疑她是鬼,二来便做道新人的主见,却又碍着她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违拗。只得含着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中,方待焚化。辛氏叫住道:“这便见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避难,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听了后妻,便要把她的神主焚弃?你还供养着。你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长孙陈与胜哥听说,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自己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什?”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说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夫妻母子,抱头大哭。正是: 本疑凤去秦台杳,可意珠还合浦来。 三人哭罢,方酌酒相庆。 胜哥引着幼妹幼弟拜见了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小的。辛氏道:“这个不消过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如今她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愿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长孙陈闻言,起身称谢道:“难得夫人如此贤德。甘氏有灵,亦铭刻于泉下矣!”因取出那三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她的实情。辛氏把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夫妻恩爱,比前更笃。 至明年,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原来去疾做官之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姻。辛氏把珍姑、相郎与自己所生二子一样看待,并不分彼此。长孙陈的欢喜感激不可言尽,正是: 稽首顿首敬意,诚欢诚作恩情。 无任瞻天仰圣,不胜激切屏营。 看官听说,第四个儿子,却与第一个儿子是同胞,中间反间着两个继母的儿女,此乃从来未有之事。后来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姻。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文,闵子骞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妇之诗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 卷三 培连理断冥狱推添耳书生 代贺章登换眼秀士 诗曰: 野草青青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殷勤寄语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 此诗是方正学先生过朱买臣妻之墓而作,劝世间妇人休嫌丈夫贫贱。且莫说贫贱的有时富贵,纵使终身不富贵,也该到头相守。倘必希图他年富贵,勉强守着目前贫贱,就不是个有意思的妇人了。朱买臣之妻若是个有意思的,丈夫要去求官,还该阻他,不要他去。你道汉武帝时的官,可是容易做的?买臣只为贪着功名,后来坐张汤事,惧罪自杀。皆缘妻子嫌他贫贱,激他走这条路,岂非为妻子所误!假如妻子肯到头守着糟糠,丈夫也便到头守着贫贱,何至贪求富贵,以至刑戮。所以方正学诗中,并不较量富贵不富贵,更不提起会稽太守马前泼水之事,只说“糟糠合到头”。然天下妇人,不嫌丈夫贫贱的还有,不嫌丈夫废疾的却难。富贵危险,或不如贫贱安稳。若说废疾人,倒胜过五官具足的,这却谁个肯信? 如今待在下说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贫贱,并不嫌丈夫废疾。才女爱才子,就如才子爱才子一般;夫妻相爱,竟像朋友相识。后来神明灵应,把废疾忽变好了。 此事出在明朝洪武年间,南直扬州府有个秀才,姓莫名豪,字千英,丰姿秀美,文才敏捷,赋性豪爽。不幸父母双亡,家道萧索,胸中虽有才,手中却乏钞。人情只重有“贝”字的才,不重没“贝”字的才。所以年近二十,未谐姻眷。只结交得一个好朋友,那人姓闻名聪,字作谋,学识渊博,议论雄快,与莫豪是至交。时常相叙,攀今吊古,谈起来便是竟日。闻聪常说:人不当以成败论英雄,设使少康若败,便是有穷的多士多方;武庚若成,便是有商的一成一旅。可笑世人识见浅薄,见伯夷指武王为暴,便道奇怪,不敢真个认他为暴;见武王指洛民为顽,便都说是顽了。又常言短丧之制,不是汉文帝始,是汉景帝始。文帝素性谦恭,当其践位,有让三让再之文;劝其立储,有重我不德之诏,故临终亦自谦德薄,遗命短丧。文帝虽如此谦恭,在景帝自当尽礼。若云父命宜从,则辞践位,即不该践位;辞建储,即不该建储,连景帝也不必立了。奈何独从其短丧之命,这不是短丧自景帝起的。又常论断王导为奸臣,温峤为逆子。嵇绍虽忠,未能全孝,不如有向北坐的王裒;王祥虽孝,有缺于忠,不如必在汶上的闵字。如此妙论,不一而足。莫豪深加叹服。但那闻聪有一件酷好的事,是仙家修炼之术。妻室也不肯娶,常闭户独坐,做那养真运气的工夫。原来做这工夫,须要有传授,若得法便好,若不得法,反要弄出病来。闻聪无师之学,未从其法,竟把一双耳朵弄聋了。却又有一件奇事,时常梦到阴司,替冥官断狱,梦中听讼,耳却不聋,及至醒来,依然聋了。闻聪自笑道:“昔有仆夫夜梦为王,日间虽劳,梦中却乐。吾今虽聋,又何病焉!”人有不信他的,都道他是鬼话,又见他耳聋,是个残疾人,不甚敬重他。只有莫豪始终钦服,常对他说道:“《史记·屈原传》云:王听之不聪。楚怀王何当耳聋,只为心里不聪,便与耳聋一般。据我看来,世人皆聋,唯兄不聋耳。”因即题诗一首云: 岂惟耳目有聋盲,心不聪明病与均。 人世即今多耳目,能闻能见几何人。 莫豪正与闻聪说得着,不想闻聪自恨修炼不得法,欲出外遍求仙方,遂别了莫豪,往临安天目山访道去了。 莫豪自闻聪别后,甚觉寂寞,虽还有几个朋友,都不甚相契。其间有一人,姓黎名竹,号淇卿,因他头有鬎疮,光秃无发,人便顺口叫他“鬎黎”,又叫他“鬎竹”,又叫他“黎和尚”。那人本是个包揽词讼的秀才。莫豪原与他意气不合,他却偏要强来亲近,每有呈词手谒,及与人争辩的书札,便把来与莫豪看。莫豪见他文字不济,忍不住替他改削了几次。外人见了莫豪改削过的,都交口称赞。黎竹大喜,后来便竟求莫豪代作,也略把些润笔之资相送。又知莫豪好饮,常置酒相款。因此,莫豪亦不复拒之。一日,黎竹与莫豪对酌,因说道:“吾兄善于诙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小弟昨日受了一个驼背人的气,求冗做一首驼背的诗去嘲他。”莫豪乘着酒兴,随口念道: 哀哉驼背翁,行步甚龙钟。 遇客先施礼,无人亦打躬。 有心寻地孔,何面见苍穹。 仰卧头难着,俯眠腹又空。 虾身窘且缩,鼋背耸还丰。 雨不沾怀内,臀常晒日中。 娶妻须叠肚,搂妾怎偎胸。 桦石差堪拟,断环略可同。 小桥称雅号,新月笑尊容。 赴水如垂钓,悬梁似挂弓。 生来偏局促,死去也谦恭。 黎竹听罢,不觉大笑,便取笔写出,袖着去了。一日,又来对莫豪说道:“前日嘲驼背的诗甚妙,今日还要做首嘲齆鼻与瘪鼻的诗。兄可肯做么?”莫豪笑道:“就做何妨!”便又带笑念出两首诗来。其嘲齆鼻的诗道: 齆鼻是前缘,夜来开口眠。 读书声不出,讲话语难传。 闻香全不觉,遇臭竟安然。 一事差堪用,教他看粪船。 其嘲瘪鼻的诗道: 世间瘪鼻最蹊跷,形得眼高嘴又高。 将去面光浑不碍,打来巴掌任横超。 踏平鬼脸羞堪拟,跌匾尿瓶略可描。 面孔分明如屁股,中间反嵌一条槽。 莫豪念毕,笑得黎竹眼花没缝,又牢牢地记着。莫豪笑道:“兄只顾要嘲人,全不想自己亦有可嘲之处。吾闻外人嘲兄为‘黎和尚’。如今待小弟替兄解嘲何如?”说罢,便取笔写出几段笑话,乃是《和尚笑鬎鬁》与《鬎鬁答和尚》的谑语。《和尚笑鬎鬁》云: 两头一样光,甘苦不相当。 我光是披剃,你光因鬎疮。 一样两光头,我净你却垢。 走到人前去,嫌你腥臊臭。 和尚解风流,能将信女勾。 妇人喜和尚,不喜鬎鬁头。 《鬎鬁答和尚》云: 只言和尚斩六根,发去哪知根尚存。 头尚破除惟我净,光光不剩一丝痕。 夭风吹落满头芳,谁道轮老我洁郎。 一顶梅花浑似雪,鬎鬁头上放毫光。 人见秃驴吐涎去,只因和尚不吉利。 时来晓夜要搔疮,唯有鬎鬁最利市。 偷香手段秃驴高,我辈风情也不饶。 谁道妇人不喜鬁,世间唯有鬎鬁骚。 莫豪写毕,抚掌大笑。黎竹看了,也禁不住笑,心里虽怪他尖酸,却因常要求他文字,只得忍耐,欲待也做几句嘲他,又做不出什么。 过了几日,莫豪因饮多了新酒,染患目疾,闷坐在家。黎竹叩门而来,相见问候毕,袖中取出一纸,说道:“弟闻尊目有恙,特觅一妙方在此。”莫豪接来张眼看时,上写道: 木贼草去两头,何首乌用其尾,败龟板取其中。 莫豪见了,变色说道:“兄怎生这等骂我!”黎竹道:“如何是骂兄?”莫豪道:“‘木贼草’去了两头是‘贼’字,‘何首乌’只用其尾是‘乌’字,‘败龟板’只取中间的‘龟’字。骂我贼‘乌龟’,是何道理?”黎竹道:“木贼草、何首乌,都是眼科中妙药,龟板也是滋阴的,正对兄目疾,休猜差了。” 莫豪道:“兄莫乱道,这方决不是你写的。必是哪个教你写的,你实对我说。”黎竹被逼问不过,只得说道:“其实是一个家表弟教我写的。” 莫豪道:“令表弟好没道理,他姓什名谁?”黎竹道:“他是家姑娘之子,姓晁。”莫豪道:“向来不闻兄有这个表弟?”黎竹道:“因他年纪尚幼,故一向不曾说起。” 莫豪道:“他与我素不相识,何故便如此恶谑!”黎竹笑道:“他闻小弟被兄嘲笑,故代为奉答耳!”莫豪道:“小子太弄聪明,待我也答他几句。”便叫黎竹代写,自己信口念道: “木”除“草”去用中央,“贼”善医人贼亦良。 “何首”取梢“龟”取腹,乌龟肚里有奇方。 黎竹代写罢,笑道:“他把个哑谑儿嘲兄,如今反被兄嘲了。”莫豪道:“这只算答他,我今也把个哑谜儿嘲他几句,看他如何答我?”便又念出四句道: 上有两山横对,下有半朵桃花。 或作缩头龟子,鼋鼍不甚争差。 念毕,又教黎竹写了,“一并拿去与你那表弟看。”黎竹道:“这是什么哑谜?”莫豪道:“兄莫管,只闻令表弟可猜得出!”黎竹含笑而去。次日,又来说道:“兄昨日的哑谜,家表弟一猜便着,道是嘲他姓的‘晁’字,他细细解与我听说:“‘两山横对’,是上面‘曰’字;‘半朵桃花’,是下面‘兆’字;‘龟子’、‘鼋鼍’者,因古体‘晁’字,是‘曰’字下加‘黾’字,其形与‘鼋’‘鼍’等字相类耳!”莫豪笑道:“亏他猜,却也聪明。”黎竹袖出一纸道:“他今也把尊姓的‘莫’字,答嘲几句在此,也教我写来与兄看哩!待我念来你听。”说罢,便看着纸上念道: 似“美”不是美,如“英”不是英。 纵使胸中有“子曰”,可怜徒作“草”间“人”。 莫豪听罢,倒欢喜起来,说道:“令表弟才思敏绐,是一个极聪明的人。”黎竹笑道:“他恁般嘲你,你倒喜他。”莫豪道:“兄不晓得,赞得不通,赞亦没趣,嘲得好时,嘲亦快意。你有这等一个聪明表弟,如何不同他来与我一会?"黎竹道:“家姑娘早寡,只生此子。因他年幼,爱之如处女,只教他闭户读书,不要他接见朋友!"莫豪道:“他今儿岁了?"黎竹道:“才十六岁。”莫豪道:“十六岁也不为年幼了,如何不要他见客?既是他不肯来,待小弟目疾稍愈,先去拜他。”黎竹道:“家姑娘性极板执,吾兄就去,也未必肯放表弟出来接见,反要怪小弟牵引多事。不如且消停几时,等他成人后,相交未迟。”莫豪沉吟道:“也罢,令表弟既不可即见,待小弟把他嘲我的言语,再破几句,看他可能更答否?”黎竹道:“这个使得,待我再替兄写去与他看。”莫豪便又念道: 似“美”正是美,如“英”正是英。 “人”虽伏“草”下,其人是“大人”。 黎竹写来袖着,作别去了。停了几日,又到那晁家来。 看官,你道那晁家表弟是谁?原来不是黎竹的表弟,乃是黎竹的表妹。黎竹姑夫晁育华,只生此女,小字七襄,姿容仿佛天仙,聪明胜过男子。身边有个侍儿,名唤春山,年纪比七襄小两岁,也生得娉婷伶俐,颇知文墨。七襄与她如姊妹一般相爱。不幸晁育华早逝。母亲黎氏,孀居无倚,欲招赘一个女婿在家,却急切难得个快婿,常托黎竹替他留心选择。这黎竹若是个有意思的,便该想佳人必须配才子,才如莫豪,正堪与七襄作配,况又是你的相知,这段美姻缘,便急急该替他玉成了。争奈黎竹是势利小人,他与本城一个富家子弟古淡月相好。那古淡月断弦未续,欲求七襄为继室。黎竹有心要做这头媒,怎肯把表妹作成穷朋友。所以,在莫豪面前,只说是表弟,并不说是表妹。正是: 佳人与才子,理合联姻契。 表兄不玉成,诈称妹作弟。 黎竹对莫豪便不说实话,及到晁家,却又常把莫豪做的文字与七襄看。七襄深服其才,又知他尚未联姻,甚有相慕之意。因闻其善谑,故也替黎竹写个药方儿去嘲他。却被莫豪答嘲过来,七襄见了,口中虽埋怨黎竹不该说出“晁”字,被他轻薄,心里却愈爱莫豪的聪明,因也把“莫”字来嘲几句,看他怎生回答。及见了莫豪的答语,一发欢喜。黎竹道:“他还要你再答,你不可弱与他。”七襄笑道:“答之何难!”随又将“莫”字再做几句道: 有言可陈谟,无金不成镆。 摹拟手空挥,摸索才终落。 若应募卒力不堪,欲作幕宾巾折角。 第133章 八洞天(7) 七襄这几句,正道破了莫豪的心事。第一句赞他的才,第二句怜他的贫,第三、第四句叹他沦落不偶,第五句说他不肯弃文就武,第六句说他不屑为门馆先生。此非相嘲,实是相惜。黎竹却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相骂的言语,正要七襄骂断了莫豪,绝了他求见之意,便写将去与莫豪看。此时莫豪目疾已渐愈,一在此语,喜得手舞足蹈;不但爱其巧思,又感其知己,便再三央浼黎竹,要他引见。黎竹左支右吾,只不把实话对他说,及问晁家住在哪里,又不肯说出。莫豪乃私问黎家的小童,方才得知了晁家的住处,竟写个眷教弟帖儿自往拜访。到得晁家门首,恰值晁母扫墓回来,正在门前下轿,后面随着个老妪。莫豪等晁母下了轿,进内去了,方走上一步,把帖儿传与那老妪,说道:“我莫相公,特来拜望你家大官人。”老妪道:“相公莫非差了,我家只有个小姐,并没有官人的。这帖儿不敢领。”莫豪心疑,因问道:“宅上可是姓晁?”老妪道:“正是晁家。”莫豪道:“有个黎相公,可是宅上令亲?”老妪道:“他是我家老安人的内侄,时常往来的。”莫豪道:“可又来,黎相公说宅上有个十六岁的官人在家。”老妪道:“只我家小姐便是十六岁,哪里还有什么官人?相公听错了!”莫豪闻言,才晓得黎竹一向哄他,所云表弟竟是表妹。因又婉言问道:“不敢动问宅上小姐,可是知书识字的么?”老妪笑道:“我家小姐的才学,只怕比那黎相公倒胜几倍哩!” 莫豪听罢,十分惊喜,想道:“这等说起来,前日那些巧思妙语,都是这小姐的了。天下有恁般聪慧女郎,我向认她是男子,欲与之为友,今既知是女子,决当与之为配。这媒人就要老黎做便了。”遂急急奔到黎家,要求黎竹做媒。正是: 前此只思歌《伐木》,从今方欲咏《夭桃》。 黎竹被莫豪央恳不过,只得假意应承;及见晁母,却并不提起莫豪,反替古淡月议婚。晁母嫌那古淡月是纨绔之子,又是续娶,恐女儿不中意,不肯轻许。黎竹怏怏而归,莫豪来讨回音时,只推姑娘不允。莫豪料黎竹不肯玉成此事,只得另寻别人作伐。访得晁家有个亲戚,姓涂名度,是小姐的表叔,莫豪特地央他去说亲。谁知这人就是前日黎竹要嘲他的驼背翁,人都叫他做驼涂度。他晓得前日嘲他的诗句是莫豪所作,正怪其轻薄,哪里肯替他去说。莫豪没奈何。又寻两个常在晁冢走动的媒婆,托他撮合。那两个媒婆,一个叫做疮鼻谢娘娘,一个叫做齆鼻俞妈妈,恰好也是莫豪嘲过她的。黎竹闻知莫豪要央她,便先去打了破句。两个也都不肯去说了。正是: 仙郎无计寻乌鹊,织女何由渡碧河。 莫豪无媒可央,好生忧闷;又闻古淡月家也在那里求亲,恐被他先聘定了去,日往晁家门首探看。一日,也是机缘偶凑,恰好又遇见了那个老妪,莫豪便上前深深地唱了两个肥喏,备述求婚之意。老妪见他来意诚恳,许他代禀主母。莫豪欢喜,再三叮咛称谢而去。老妪即入内对晁母说知,晁母前日在门前下轿时,已曾见过莫豪的相貌,又晓得女儿常赞他的文字,因便使春山去探问七襄的意思。春山极言小姐平日爱慕莫豪之才,今日若与联姻,正中其意。晁母遂欣然依允,令老妪至莫家回复。竟择定纳聘吉日,然后传姑娘之命,教黎竹为媒。黎竹那时不得已,只得做个现成媒人。正是: 月老意中思淡月,冰人心上冷如冰。 非开撮合居间力,自是先通两下情。 莫豪纳过了聘,即选定了入赘佳期,打点要做新郎。谁想好事多磨,旧时目疾,忽然复发,比前更甚。两眼红肿,疼痛异常,连忙请医看视。那医人姓邓号起川,是专门眼科,看了莫豪两目,说是外障,不但要服药,还须动手刮去眼中浮肉血筋,方才痊可。莫豪任他刮了几次,肿痛之势虽稍缓,只是两目越觉昏沉了。莫豪见邓起川手段不甚妙,又去请个有名的官医奚仰山来看。那奚仰山听说刮去眼中血肉,便道:“目得血而能视,如何反把血来损去,还亏请得我早,若再迟两日,不可救了!今宜速服补血之剂。”莫豪信以为然,连服了他几剂煎药,哪知两目倒添起翳来,心中好不焦躁。此时入赘之期已近,争奈目疾不痊。只得回复晁家,改订吉期。一面急欲另请良医调治,又怕服药无效,特请一个会用针的医家来问他。那人姓乐号居一,高谈阔论,自说针好了多少疑难症候:“今看尊目是内障,若把外障来医便差了。只须于两手两足各下一针,其目自愈。”说罢,做张做智的取出针来,先从两手针起。谁想一针才下,莫豪早昏晕了去。乐居一吃了一惊,忙取汤来灌醒,摇头道:“晕针的人,下针不得!”遂辞别而去。莫豪连请了几个医生,都不见效,十分着急。忽一日,黎竹荐一个会灸的和尚来。那和尚法名温风,自言灸法之妙,诸病可立愈。把莫豪背上手脚上都灸到了,末后又在两双眼眶之侧灸了一火。这一灸不打紧,莫豪的两眼竟断送在他手里了。看官听说:大约“疾病”二字,“疾”字从“矢”,“矢”最急;“病”字从“丙”,“丙”属火。凡有疾病的,未有不火上升、心焦躁。医者须要平心和气,缓缓而来。不但病人性急不得,医生也性急不得。所以古来神医,或名和,或名缓,观其命名之意,便可知其医法之高。今莫豪急于求愈,医者又急欲奏效,哪知火气攻入太阳,其目遂成不救。莫豪常戏言和尚不吉利,今被黎和尚荐一个温和尚来,把他两目弄坏,可怜一个聪明之士,变做残疾之人。正与那好朋友闻聪一聋一瞎,恰成一对。有一篇言语,单说那两人的苦处: 一个静听不闻雷霆之声,一个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一个腹中虽具八音,耳边辨不出宫商角徵,一个肚里实兼五色,眼前哪晓得赤白黄青。一个以目为耳,有言必要写与他看,一个以耳为目,有字还须念与他听。一个声在西方,偏去向东侧耳;一个客临南首,却去对北恭身。一个当面骂他,也只是笑,一个挥拳试你,毫不知嗔。一个哑子对他张口,赞道这曲儿唱得甚妙;一个胡子骗他摸嘴,怪道那话儿生得恁横。一个现逢燕语莺歌,何缘领略,一个纵遇花容月貌,没福识荆。可怜害着聋和瞎,枉自夸他聪与明。 凡医道之中,唯目疾最难医,往往反为医所害。目有翳,便不能视。“医”字即用“医”字之头,“医”字下“酉”字又为两丁入目之象,故曰“眼不医不瞎”。 莫豪自灸坏之后,方悟求医之误。于是更不求医,只独坐静养,还指望两目养得转来,把姻之期改了又改。看看日复一日,瞳神渐散,竟不能够好了。自想“晁家只有一女,怎肯配我废疾之人。不如及早解了这头姻事,莫要误了人家女儿!”遂叹了两口气,落了两点泪,请原媒黎竹来,对他说情愿退婚,听恁晁家另择佳婿。黎竹闻言,正中下怀。原来古淡月此时还未续弦,黎竹巴不得莫豪退了婚,好再把这头亲事去说,便欣然步至晁家。晁母因闻莫豪坏了双目,正在烦恼,恰好黎竹到来,备述莫豪之言。晁母犹豫未决,走进房中,把这话告知女儿。只见七襄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共姜之节,死且不移,何况残疾。既已受聘,岂容变更。若母亲从其退婚之说,孩儿情愿终身不嫁!”晁母见女儿言词甚正,便出来细述与黎竹听。黎竹道:“嫁丈夫不着,是一世之事。以表妹这等人物,却嫁个残疾人,岂不误了终身。今莫生自愿退婚,又不是姑娘逼他,正该趁水推船,另求佳配。表妹一时执性不从,日后懊悔,便无及矣!”因又说起古淡月仰慕求亲之意。晁母听罢,沉吟未答,只听得七襄在里面啼哭起来。晁母方欲起身去看,只见春山出来说道:“小姐说婚姻大事,断难游移。若老安人别有他议,小姐有死而已!”晁母知其立志坚决,不忍违拗,遂回绝了黎竹,再命老妪到莫家,备言小姐守义,不肯退婚之意。莫豪的欣喜感激,自不必说。晁母择个吉期,招赘莫豪过门。成亲之夜,新娘不必搀扶,新郎倒要搀扶;姐便认得郎,郎却不认得姐。正是: 巧笑倩兮或可闻,美目盼兮不得见。 色声两字未能全,新郎受享只一半。 莫豪入赘后,七襄敬顺无违。只是晁母有些放心不下,暗想:“招了个双瞽的女婿,功名已没望了,又不曾学得起课算命,做什么生理来养家?”口虽不言,心甚担忧。哪知莫豪文名久播于外,常有人来求他文字。莫豪口念,七襄代写,卖文为活,倒也不寂寞。七襄因劝丈夫道:“自今以后,凡寿章诔词之类,赞颂人的文字便做;其一应骂人的文字,切莫做了。从前黎表兄央你代作之文,都是些赌口快的机锋、损阴德的翰墨。常言道:‘陷水可脱,陷文不活。’文人笔端,辩士舌端,比武士兵端,更加厉害。即君青年丧目,安知非文字造孽所致!”因作绝句二首,念与莫豪听。其一云: 君有奇文天忌之,欲遮世眼使无知。 却因眼众遮难尽,还令君家眼自迷。 其二云: 莫言丧目罪无因,慧业文人孽报真。 只为君文刺人目,故将目疾答君身。 莫豪深服其言,自后黎竹再把辨揭檄文等项来求代作,便立意谢绝。 过了几时,本城有个乡绅,姓仲名路,号子由,以礼部侍郎致仕在家。父母八旬双寿,曾有人求莫豪代做一篇寿文去称贺。仲路见了,十分赞赏,知是莫豪之笔,正想要请来相见。忽奉圣旨召他还朝,他为二亲年老,欲上个告养亲的疏。但洪武皇帝不是寻常疏章可以骗得他准的。曾托几个相知朋友代为草创,都不甚好。因想起莫豪长于翰墨,特发个名帖,遣人以肩舆迎请到家,央他代草一疏。说道:“今天子性颇严厉,须善为我辞,委曲婉转,方不忤圣意。久仰足下妙才,必能代陈情悃。”莫豪领命,遂撰成一疏,中有数联云: 虽国尔忘家,勤王者不遑将母;而忠须移孝,资父者乃能事君。仰思奉主之日正长,俯念侍亲之年无几。朝中广列诸臣,臣虽归而宣力尚多其侣;膝前只唯一子,子既出而终养更有何人?惭负天恩之未答,心恋阙廷;其如亲齿之已衰,悲深屺岵。时非急难,忍学绝裾之太真;梦切瞻依,乞悯望云之仁杰。得推王者孝治天下之思,益圣臣下媚兹一人之志。为亲图报,即酬罔极于靖共;代父感恩,敢忝所生于夙夜。 仲路看到这数联,拍掌赞道:“如此正合愚意。若一味乞休,以养亲为辞,便难求准。今妙在句句思亲却句句恋主。言孝更不离忠,为臣即在为子,李密《陈情表》拜下风矣!”当下便先馈润笔五十金,仍以肩舆送归。及疏上之后,果然别个告养亲的本都不准,只有仲路这本批准了。仲路大喜,又送酬仪二百两。自此以后,求文者愈多。又过半载,仲路父母相继而亡,凡奠章行状,皆莫豪所作,仲路又多送酬仪。莫豪家中用度,颇也有余,晁母甚是喜欢。 此时春山年已十六,晁母要寻个好对头嫁他出去。春山不愿别嫁,愿常与七襄作伴。七襄因劝莫豪收为小星。莫豪道:“我废疾之人,蒙贤妻不弃,一个佳人尚恐消受不起,何敢得陇望蜀!”七襄见他推辞,心生一计,私与春山说通,等莫豪醉卧,却教春山装作自己,伴他同宿。莫豪只道是七襄,乘醉交欢,颇觉艰涩,好似初姻之夜。到得天明,只听得七襄从房外走来,笑道:“昨夜好事已成,今番须推辞不得了!”莫豪那时才晓得被妻子捉弄了去,跌足道:“你折杀我也。我本薄福人,幸得佳丽,一之为甚,何可再乎!”七襄笑道:“你本不认得我,安知我不是她!你又不认得她,安知她不是我!我与她情好无间,你今后何妨以她当我,以我当她。是我是她,只作一人,莫作两人可也。”莫生听说,也笑将起来。正是: 比翼不妨添一翼,三生真个见三星。 自此一夫一妻一妾,情好甚浓。哪知欢合无多,又生离别。忽有个浙江布政司上官德,是徽州人,与仲路是同年,特托他聘个书记。原来明初不设督抚,每省布政司,便是一省之主,公务最紧,做他书记的,须得个有才学之人。仲路受了上官德之托,想道:“若要寻好书记,非莫生不可。”遂写书与上官德,力荐莫豪之才,说他目虽盲而心不盲,与左丘、卜氏不相上下。上官德见了书,即遣人赍书币到来,聘请莫豪往浙江杭州任所去。莫豪只得辞了丈母,别了妻妾,以轻舟至上官德任所。上官德与他谈论,见他口似悬河,滔滔不竭,遂深加敬重,凡一应文移告示,都与莫豪参酌。莫豪住过年余,将所得馆谷,遣人送归家中,就报与个平安信息,不在话下。那年正值杭州府遇了灾荒,上官德欲上疏求免本年钱粮,托莫豪做个疏稿。莫豪即构就一篇,其略云: 鸿基始开,或未便遽陈灾异;赋式初定,似不容辄议蠲除。然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永清之余,正须发粟。长沙痛哭,告之明主而何疑;监门绘图,献之盛朝则无罪。救荒既未有奇策,课税宜免其常征。若仅除久欠之银,恐官欠实非民欠;欲真行蠲恤之恶,念蠲旧不若蠲新。 此疏一上,即蒙圣旨批允,于是灾民无不被泽。上官德深赞莫豪词令之妙,能感动天听,那时浙江按察司缺官,上官德兼理其事,因见刑狱繁多,要上个求宽刑狱的疏,也托莫豪代草。莫豪亦即草就,上略云: 死不复生,继不复续,重罪固宜矜念;笞或至毙,流或至亡,轻刑亦当轸恤。金赎虽云宽典,贫者奈何?眚灾尽有非辜,吏人莫察。乞追纵囚四百寻狱之风,愿垂刑措四十余年之治。 上官德看了,极其称赞。但此本奏上,未蒙俞允,圣旨批道:“这本求宽刑狱,意亦可嘉。但大乱初定,奸宄尚多窜伏,立法宜严。创业与守旧不同。本内引用刑措等语,不合当今时势。不准行。”旨下之后,莫豪对上官德道:“圣旨虽则如此,明公若能于刑狱之际,每事从宽,所全实多矣!”上官德从之。凡定罪案,多所矜宥。莫豪在上官德署中住了二年,宾主之情甚笃。上官德欲请名医替他医治两目。莫豪自料其目已不可救,也不去求医了。忽一夜,睡梦中见一判官模样的神人,对他说道:“我奉东狱帝君之命,特来换汝两目。”说罢,便手把莫豪两眼挖出,却并不觉疼痛。那神人于袖中另取出两双眼睛,安放在莫豪眼腔之内。莫豪梦中吃了一惊,醒将转来,忽觉得眼前一片光亮,定睛看时,只见帐外曙色照窗,室中诸物无不了然在目。喜出望外,慌忙披衣而起,引镜自照,见两目黑白分明,比当初未盲时的双眼,倒觉清爽些。便走出房来,见了上官德,告知其故。上官德也不胜之喜,说道:“此事上天怜才,特赐足下以既盲之视。从今以后,功名可得也。”莫豪道:“晚生久为废人,今幸得见天日,已出意外,岂敢更望功名?”上官德道:“以足下之才,岂有终困牖下之理?”正说间,外堂传报老爷高升了。原来上官德奉旨升授刑部右侍郎,当下接了恩命,即将印务交与署印官员,择日起身进京。是时洪武皇帝建都南京,上官德带领家眷,望南京进发。莫豪欲辞别归家。上官德道:“今年正当乡试之期,足下可同我到京,商议进场之事,不必归去。且到前面镇江口上,写封家信,差人到扬州报知宅上便了!”莫豪欢喜从命。上官德遂另拨座船一只,与莫豪乘坐,一齐赴京。正是: 向来望阙嗟无路,今始披云得见天。 第134章 八洞天(8) 话分两头,不说莫豪在杭州起身,且说晁家自莫豪出门后,只接得家信一次,以后更无音信。又闻杭州饥荒,又讹传疫疠盛行,甚是放心不下。至第二年,忽有一人到来,说是浙江布政司差来报信的,道莫相公染患疫疠已死在杭州了,有代笔的遗书一封寄到。晁家吃此一惊不小,拆书观看,书中只叫妻子速速再醮。七襄与春山见了,几乎哭死。看官,你道这假信从何而来?原来是黎竹与古淡月商量下的计策。黎竹怪七襄执拗不肯改配,又怪莫豪姻之后,便不肯替他代笔,古淡月又深慕七襄美貌,故乘机设下此计,要哄七襄改嫁。当时,晁母正患病在床,闻了此信,病上添悲,服药无效,呜呼死了!七襄与春山十分哀痛,家中无主,古淡月又使人来议婚。七襄于新丧重孝之中,忽闻此言,好生悲愤。春山道:“相公凶信未知确否?数百里之外,一纸代笔的遗嘱,何足深信?今当遣人往仲乡官处一问,必知实信,且可仗其力,禁绝强暴逼婚之事。”七襄点头道:“说得是!”即使人往仲家探问。不想仲路服满起官,已带家眷赴京去了。七襄与春山商议道:“相公未有子嗣,设或凶信果真,须是我亲自去扶柩回来。”春山道:“小姐若去,妾愿相随。”两个计议已定,等晁母七终之后,即收拾行李,教老妪看守家中,另唤个养娘和一个老苍头随着,买舟竟往杭州。 在路行了几日,来至苏州吴江县地方,因舟子要泊船上岸,偶傍着一只大官船泊住。那官船上人嚷将起来,持篙乱打道:“我们有官府内眷在船里,你们什么船,敢泊在此!”老苍头便立向船头上回答道:“我们是扬州来的船,要往浙江上官老爷那里去的,也只有内眷在船里,望乞方便,容我们暂时泊泊罢!”官船上人听说,即收住了篙说道:“我这里便是上官老爷的船了。”苍头睁眼看那官舱口封皮上,却写着刑部右堂,便道:“不是,我们是要到上官布政老爷那里去的!”官船上人道:“我家老爷正是布政新升刑部的。你们是谁家内眷,要来这里做什?”苍头听罢,答道:“我们是扬州莫相公的家眷,特来探问莫相公消息的。”说声未了,官舱里早传出夫人的旨意来,说道:“既是莫相公的内眷,快请过船来相见!”原来这夫人就是上官德的奶奶熊氏,因上官德往岸上拜客去了,泊舟在此,听得船上人争闹,偶向官舱口纱窗内见看,望见小船里有两个戴孝的美貌妇人。后闻说是莫家内眷,正不知他为什涉远而来,因即叫请来相见。当下七襄和春山同过官船,与夫人叙礼毕。夫人问其来意,两个细诉家中之事。那夫人却又是个会弄巧的,且不把实话对他说。因向日莫豪曾在官德面前说起家中妻妾之贤,上官德常常述与夫人听,所以夫人今日见了她两个,特地要试她的真心,造出一段假话来。说道:“莫先生凶信是真,二位也不消自往浙中,待我家老爷着人去扶柩回来便了。”七襄、春山闻说莫豪真个死了,相对大哭。夫人再三劝住,因从容问道:“二位青春正少,将来终身之计若何?”两个一齐答道:“矢志守节,有死无二!”夫人道:“二位所见差矣,当初莫先生在日,二位不以废疾而弃之,已见高谊。今既物故,何必复守此硁硁之节,自误终身大事乎!近日我家老爷又请得一位幕宾,才貌与莫先生仿佛,未曾婚娶,二位若肯学文君配相如的故事,老身愿为作伐。”七襄垂泪答道:“妇之从夫,如臣之事主。今若可负之于死,前亦可弃之于生!夫人此言,断难从命。”夫人再问春山时,亦如此说。正是: 松筠节操千秋烈,铁石心肠一样坚。 少顷,上官德回船。夫人走出前舱,附耳低言,说知其故。上官德点头称叹道:“难得她两个如此贞节,待我如今也去试莫生一试,须要如此如此。”说罢,便到莫豪船上去。原来莫豪的船,离着官船一箭之地停泊。上官德下得船来,莫豪接着闲谈了半晌。上官德一面叫舟子移舟到大船边去,一面对莫豪说道:“足下久客在外,旅邸孤单,今有两个新寡的美人,是足下同乡,闻君才貌,愿托终身。老夫特为执柯,未识尊意允否?”莫豪道:“多蒙厚爱,但念荆妻不弃残疾,小妾亦有同志。今不肖幸得两目复明,何忍遂负之!”说话间,舟已到大船边了。上官德用手指着中舱,对莫豪道:“足下见么?”莫豪抬头一看,果见有两个穿白的佳人,姿容绝世。上官德笑道:“这两位佳人,便是老夫欲为足下作伐的了。”莫豪正色道:“糟糠不下堂。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上官德见他如此,深服其义,然后细把实情告之,说此二美人即足下的一妻一妾。莫豪听罢,倒疑惑起来。他只因向来双瞽,不曾认得妻妾面貌,如今只道上官德因他不肯,故把这话哄他,哪里肯信!正是: 咫尺天涯,隔若河汉。 只为佳人,未经识面。 那边夫人在官船中,也指着莫豪,对七襄与春山道:“这位郎君,就是我要替二位作伐的。你道好么?”春山抬头见了,吃了一惊,私对七襄道:“此人与相公面庞无二,只差这一双眼睛。”夫人道:“我原说与你相公才貌相同。这般好郎君,休要错过!”七襄变色道:“纵有子都之美,妾心已如槁木死灰,更难改易!”春山也道:“我二人立志不移,夫人幸勿复言。”七襄便起身告辞,仍要到自己船中去。夫人那时方信她两个真心,一把扯住七襄,笑道:“老身岂是肯劝人改节的。这位郎君实即尊夫也。”因把莫豪未死,梦遇神灵,开瞽复明的事,对她说了。七襄哪里肯信,对春山道:“相公纵使未死,两目久已无救,岂有无端忽明之理。天下少甚面庞厮像的,多应是夫人哄我。”春山也如此猜度,两个都不肯信。正是: 彼此各相猜,不肯信为实。 大人弄虚头,凡戏真无益。 上官德走过官船,请夫人到前舱,大家述了两边言语。夫人道:“我们因欲试他,故先把假话哄他。他今倒把假话认做真话,真人认做假人,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只见家人传禀有个三只耳朵的道人,说是莫相公的旧友,特来求见。亏得这个人来替莫豪夫妇做了个证盟。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闻聪。他自从入天日山访道之后,依旧时常梦断冥狱。忽一夜,梦一金甲神将,传东岳帝君之命,召他前去。他随着神将来至一座宝殿之下。朝拜毕,帝君传旨宣入殿中赐坐,说道:“闻卿善断冥狱。今特召卿来,有话要问。”闻聪道:“愿闻圣论。”帝君道:“人有三魂,罪孽重者,一魂入地狱受苦,两魂化作两人,在阳世受报。其罚不太重否?”闻聪道:“作孽受报,譬如偿债者必须加利。其罚不为重。”帝君道:“向有几宗疑案,至今未决。卿试为我决之。”闻聪问是哪几宗公案?帝君道:“汉伏后、董妃,为吕后后身,曹操为韩信后身,华歆为彭越后身,然则曹操、华歆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吕氏以母后杀功臣,诚为过矣!曹操、华歆以人臣杀后妃,罪莫大焉!此宜分别定案。韩信、彭越之功,另以福报报之;曹操、华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唐朝王皇后、萧淑妃,又为吕后后身,武则天为戚姬后身,然则武氏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嫡庶尊卑之分,不可不辨。吕氏以母后惨杀妃嫔,固为恶矣!武氏以妃嫔惨杀母后,逆莫大焉!亦当分别定案。戚姬贞洁无瑕,另以善报报之。武氏淫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宋徽钦二宗,为太宗后身,金兀术为德昭后身,粘没喝为光美后身,高宗为钱鏐王后身,秦桧为赵普后身。钱锣王怨太宗收其土地,故不肯迎还二圣。赵普曾劝太宗自立其子,故以主持和议,不迎二圣为赎罪。然则高宗、秦桧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以人君收降王之土地,不为大过;以子弟而不报父兄之仇,其罪大矣。宋太宗之恶,在背兄灭弟灭侄,而不在收钱氏土地。德昭、光美化为宋之敌国以报之则可,钱镠王化为宋之子弟以报之则不可。高宗之罪,岂容末减!至于秦桧,两世俱为奸臣,当永堕酆都地狱。”帝君道:“宋之帝为理宗后身,元伯颜为济王竑后身,其事何如?”闻聪道:“济王竑之死,其罪在史弥远而不在理宗。”帝君道:“韩侂胄、史弥远皆为奸臣,其罪轻重若何?”闻聪道:“韩侂胄虽有逐赵汝愚、毁朱晦翁之罪,而有追贬秦桧、追封岳武穆一事可取。史弥远虽有杀韩侂胄之功,而其谋害济王竑之大罪,决不可恕。以权臣逐贤臣,其罪犹轻,以权臣擅废太子而又杀之,其罪至重。韩侂胄已受戮于生前,复剖棺于身后。史弥远幸保首领以没,虽前世曾为高僧,而其罪岂容末减?”帝君听罢,举手称赞道:“卿言俱极合理,当即上奏天庭,候旨定夺。”言毕,使人送闻聪下殿。闻聪猛然觉来,其言历历可记。 过了数日,忽又梦帝君相召,闻聪复应召而往。只见帝君下座相迎,礼数比前甚恭,揖闻聪就座,对他说道:“前日卿所言,上帝已皆依议。深嘉卿断狱之明,特命复矣两聪,更赐神耳一只,以优异之。”说罢,只见一个判官用金盘托着一只耳朵,走至闻聪面前。先把他两耳只一拍,然后取盘中这只耳朵安放在他脑后。闻聪正起身拜谢,只见又有一个判官自外而来,捧着两卷文书,跪启帝君道:“南直扬州府城隍、浙江杭州府城隍,都有申文到此。”帝君接来拆看,说道:“原来为莫豪之事。”闻聪听说莫豪名字,遂问道:“莫豪乃臣之好友,未识他有何事?”帝君道:“莫豪长于笔舌,善于讥刺,有伤厚道,已经夺其两目,使为瞽人。近日悔过自新,多作造福文字,故两处城隍申文到此,求复其两目之光。今当取他的功过来查,如果功多于过,准与开复。”便教判官取他平日所作的文字来。少顷,只见判官取出一大束文字,放于地上,说道:“此是莫豪之过。”又指着手中一小卷文字,说道:“此是莫豪之功。”帝君命取平等秤来权其轻重。却又作怪,那一大束倒轻,那一小卷倒重。闻聪见了,心甚异之,因对帝君道:“这两项文字,乞赐一观。”帝君便叫判官送与闻聪看。闻聪接来看时,那一大束文字都是些识弹笑骂之语,那一小卷文字,却是几个疏稿:一是代礼部侍郎仲路告养亲的疏,一是代浙江布政上官德求免钱粮的疏,都蒙圣旨批允的;一是代上官德求宽刑狱的疏,圣旨不准行的。闻聪问道:“只此三篇,何以少足胜多。那不准行的疏,如何也算是功?”帝君道:“告养亲虽系一家之事,‘百行孝为先’,其功不小。至于蠲租恤刑,意在全活万民,不论准行与不准行,其功最大。莫豪有此大功,不但当复其明,并当荣其身、昌其后矣!”便吩咐判官道:“莫豪两目已坏,不可复救,今可另取二目换之。”判官领命而去,帝君对闻聪道:“莫豪所换两目,不过是凡目。卿所添一耳,乃是神耳,无论远近,但心中想着何人,想着何地,便闻此人之言、此地之事。嗣后好生保重,登仙不难也。”言毕,起身相送。闻聪醒来,果然两耳不聋了。至明日,脑后发起痒来,忽又生出一只耳朵,好生惊异,遂自称“三耳道人”。想起梦中所云莫豪一事,正不知他几时盲了双目,又几时替人草疏,才一动念,早听得莫豪在浙江布政司衙署中,遂买舟望杭州一路而来。后又听得他在吴江舟次,因即追踪至此。 当日上官德请闻聪至莫豪舟中相会,备述梦中所见所闻,各各叹异。莫豪央闻聪听听自己家中之事。闻聪听了,道:“尊嫂、如嫂已在此间,何不相见?”莫豪闻言,方如梦初觉。那时阅动舟中之人。七襄与春山细察情由,方才晓得莫豪开瞽复明,乃是实话。正是: 一天疑阵今才破,半晌迷津幸得开。 上官德请莫豪与家眷相会,彼此喜出望外。闻聪辞别莫豪,竟飘然去了。 莫豪自与七襄、春山做了一处,同舟赴京。七襄诉说别后之事,莫豪知晁母已死,十分伤感;又猜这假报死信的,一定是黎、古二人所为,不胜恼恨。因也把梦中换眼的奇异述了一遍。那时仔细端详两个佳人,方才认得一妻一妾的美貌。遂取笔题诗一首,赠七襄云: 频年想像意中面,此日端详眼里花。 口授每烦挥彩笔,目成今始识仙娃。 临妆玉臂莹秋水,贴翠云鬟丽早霞。 更向鸾笺窥锦字,银钩笔势恁能差。 七襄看了,亦和韵吟一律,以答之云: 开瞽已开双目瞽,看花亦看两枝花。 不因体相轻才士,岂以形容重丽娃。 漫道芳姿映冰雪,须知高谊薄云霞。 巫山山外山重见,此后襄王莫认差。 莫豪看罢,深服其诗意之妙。自此三人情好,比前更密。到了京师,上官德正欲替莫豪开复前程,恰好仲路在京为礼部尚书,闻莫豪两目复明,不胜之喜,便替他注明部册,做了儒士,只等秋闱应试。是年正值洪武皇帝立建文君为皇太孙,群臣俱上贺表。上官德央莫豪撰成一表,随众进上。洪武皇帝遍阅百官贺章,无当意者,独看到上官德表中一联,十分赞赏,亲用御笔加圈。那一联道; 月依日而成明,半协大易之几望; 文继武而益大,洪宣周诰之重光。 原来建文太孙头生得匾,太祖呼之为:“半边月儿”。此一联内,把半月合成明字,又以文济武,合着洪武年号。所以太祖看了,龙颜大悦,即召上官德至御前,面加褒奖。上官德奏道:“微臣愚陋,何能为此。此实臣客莫豪所作也。”太祖闻奏,即降旨宣召莫豪见驾,钦授为翰林院修撰。不消进得科场,早已做了官了。正是: 忽逢丹诏天还降,早已青云足下生。 莫豪留京一年,告假归乡,葬了晁母,重赏晁家老妪。及访问黎竹时,一年前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去了。古淡月家为火所焚,其人亦卧病不起。真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后来莫豪因撰文称旨,加官进职,七襄与春山俱受封诰。莫豪时常想念闻聪,却没处寻访他。那时朝中有个异人张邋遢,甚有仙术。莫豪因问他:“可认得三耳道人否?”张邋遢道:“三耳道人闻聪原糸蓬莱仙种,暂谪人间,今尘缘已满,仍返瑶宫去了!”莫豪听说,十分惊异。七襄因劝莫豪急流勇退,不宜久恋官爵。莫豪服其言,即上本告病,退归林下,悠游自得。妻妾各生一子,永乐年间,同举进士。果然“荣其身、昌其后”,闻聪梦中之言,为不虚矣。此虽莫豪改过造福所致,然亦是他妻子不嫌丈夫贫病,一点贞心,感动上天,天特使其夫荣妻贵,培植这一对连理枝。故名之曰《培连理》。 卷四 续在原男分娩恶骗收生妇 鬼产儿幼继本家宗诗曰: 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 这四句乃法昭禅师所作偈语,奉劝世人兄弟和好的。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聚,其迟速难定。父生子,妻配夫,其早者亦必至二十岁左右。唯兄弟则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髫稚以至白首,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若使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共乐宁有涯哉!所以《诗经》上说:“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或将“犹”字解作“谋”字,或又解作“尤”字。看来不必如此解,竟当作“犹”字解。“犹”者,学样之意,他无礼,我也无知,叫做“相犹”;宁可他无礼,不可我无知,叫做“无相犹”。哥子有不是处,弟子该耐他些,弟子有不是处,哥子也耐他些。若大家看样起来,必至兄弟相争,操戈同室,往往撇却真兄弟,反去结拜假兄弟。不知假的到底是假,真的到底是真! 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兄弟不睦的,私去收养假子,天教他收着了兄弟的孩儿。 第135章 八洞天(9) 此事出在明朝景泰年间,北直真定府地方有个富户,姓岑,号敬泉。积祖开个绒褐毡货店,生理甚是茂盛。所生二子:长名鳞,字子潜,娶媳鱼氏;次名翼,字子飞,娶媳马氏。敬泉只教长子岑鳞帮做生理,却教次子岑翼学习儒业,请一个姓邺的先生在家教他读书。争奈岑翼资性顽钝,又好游荡。那邺先生欺东翁是不在行的,一味哄骗,只说令郎文业日进,功名有望。敬泉信以为然,每遇考童生,便去赞谋县取府取,连学台那里也去弄些手脚。不知费了多少银子,只是不能入泮。邺先生并不说学生文字不通,只推命运不通,遇合迟速有时,敬泉不以为悔。岑翼至二十岁,生下一子,取名岑金。敬泉因自己年老,长儿尚未有子,次儿倒先得了子,十分之喜。亲朋庆贺,演了十来日戏,又不知费了多少银子。邺先生又劝他替儿子纳监,敬泉依命,又费了四五百金,援了例。邺先生自要进京乡试,趁着岑翼坐监之便,盘缠到京。即到京后,只理会自己进场之事,并不拘管岑翼,任恁他往妓馆中玩耍,嫖出一身风流疮。只得在京中养病,延医调治,直待疮愈,然后起身归家。又在中途冒了风寒,回家不上一月,呜呼死了!敬泉素爱此子,因哀致病,相继而逝。岑翼浑家马氏,在两年之内,也患病而亡。只留得岑金这小孩子,年方三岁,却赖伯父岑鳞收养。 此时岑鳞夫妇尚未生子,就把侄儿当做亲儿一般,到十二岁,便教他学生理。岑金却也伶俐,凡看银色,拨算盘,略一指点,便都晓得。岑鳞甚是欢喜。是年,岑鳞亦生一子,取名岑玉,爱如珍宝。到岑玉六岁时,岑金已十七岁了,买卖精通,在伯父店中替得一倍力。岑鳞与他定下一房媳妇,就是浑家鱼氏的表侄女卞氏,因幼失父母,收养在家,先为义女,后为侄妇。亲上联姻,愈加亲热,虽云侄妇,与亲媳妇一般看待。岑金成亲之后,夫妇也甚相得。鱼氏见丈夫店中有了岑金做帮手,意欲教儿子岑玉习举业。岑鳞道:“你只看我兄弟费了父亲多少银子,究竟读书不成,反因坐监弄出病来,送了性命。我们庶民之家,只该安份,莫妄想功名,指望这样天鹅肉吃!”鱼氏听说,就休了这念头。正是: 万千空费买书钱,曾未将书读一篇。 早识才非苏季子,何如二顷洛阳田! 岑鳞只因父亲被先生骗了,遂以读书为戒,并不教岑玉读书,只略识了几个字,便就罢了。鱼氏又因得子颇迟,姑息太甚。岑玉渐渐长成,弄得不郎不秀,书又不曾读得,生理又不曾学得。直至十五岁,方拘他在店中。他平日疏散惯了,哪里肯理会买卖里边的勾当。岑金看兄弟不上眼,便和妻子卞氏商量,要与伯父分居。卞氏遂乘间对鱼氏道:“叔叔渐已长大。将来少不得要娶个婶婶到家,恐家中住不下。何不分拨我们另居,省得到那时偏促。”鱼氏道:“也说得是。”便把这话对岑鳞说了。岑鳞依允,即另买一所房屋,分拨岑金夫妇居住。岑金那时已二十六岁了,自分居之后,仍在店中相帮,只是朝来暮去。岑鳞因他已自爨,遂照店中伙计之例,一样算些束修与他。如是年余,忽一日,岑金对岑鳞道:“侄儿既分居另爨,日费不给,虽承伯父有束修见惠,哪里用度得来?意欲求伯父划些本钱与我,自去营运。”岑鳞听说,沉吟不语。原来岑金向在店中日久,手中已有些私蓄,自分居以来,时常私约主顾在家做买卖。岑鳞已晓得些风声,今日见他忽然要去,心里好生不然。岑金见伯父不应承他,又托人转对岑鳞说。岑鳞便备起一席酒,请众亲友来公同面议。亲友既至,依次坐定。岑鳞开话向众亲友道:“自先父及亡弟去世之时,侄儿尚在襁褓,全是我做伯父的抚养成人,娶妻完聚,又用聚,教他学生理,才有今日。他要分居,我就买屋与他住。分居之后,我就与他束修,并不曾亏他。不想他今日忽然要去,又要我付本营运。我今已年老,儿子尚小,侄儿若要去时,须写一纸供膳文书与我,按期还我膳金,我然后借些本钱与他去。众亲友在上,乞做个主见。”众亲友未及回言,只见岑金开口道:“侄儿向来伯父教养,岂不知感。但祖公公在日,原未曾把家私两分划开;父亲早亡,未曾有所分授。母亲死时,侄儿尚幼,所遗衣饰之类,也不知何处去了!今日伯父自当划一半本钱与侄儿,此是侄儿所应得,何故说借?”岑鳞听了,勃然怒道:“你祖公公为要你父亲读书,在你父亲面上费了若干银子;凡请先生及屡次考试,并纳监、坐监诸般费用,都在我店中支取。我都有帐日记着,你还道没有分授么?你祖公公又欠了若干客债,都是我一力挣清。若非我早夜辛勤,勉强撑持,这店业久已开不成了。至于你母亲所遗衣饰,有得几何?把来抵当丧葬之费也不够用。你今日还要向我问么?我向日把亲儿一般待你,你今日怎说出这般没良心的话来?”岑金道:“据伯父这般说,家私衣饰都没有了。但侄儿自十二岁下店以后,到十五六岁学成生理,帮着伯父也曾出力过的。自十五岁至廿五岁这几年,束修也该算给。”岑鳞道:“你若要算十五岁以后的束修,那十五岁以前抚养婚娶之费,及分居时置买房屋的银两,也该算还我了。”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不休。众亲友劝解不住。一个定要写分授文书,不肯说借贷;一个定要说借贷,不肯说分授。众亲友议了多时,商量出个活脱法儿,对岑鳞道:“总是伯父扶持侄儿,如今也不要说分,也不要说借,竟说付本银若干便了!”于是草就一纸公同议单,先写伯父念侄儿缺本营运,付银几何;后写侄儿感伯父教育婚娶之恩,议贴每年供膳银几何。岑鳞看众亲友面,只得依允。初时只肯付银二百两,岑金嫌少。众亲友又劝岑鳞出了一百两,共写定了三百两,其供膳银写定每年五十两,大家书了花押,然后入席饮酒。席散之时,岑鳞当着众亲友面前,取出银子来付与岑金收讫。自此之后,岑金自去开张店面。也是他时来运到,生意日盛一日。岑鳞老店里生意,倒不如他新店里了。正是: 须知世运团团转,安得财源日日来。 岑鳞因去了岑金这帮手,儿子岑玉又不肯用心经营,店中生理日渐淡薄。一日,有几个客商先到岑鳞店里买货,批过了帐,却被岑金私自拉去,照伯父所批之帐,每项明让一二分。那些客商便都在岑金店中取货,把岑鳞的原帐退还了。岑鳞知道侄儿夺了他生意,十分恼怒,赶去发作。岑金只推说客人自要来做交易,并不是我招揽他的。岑鳞闹了一场,只得自回。又过几时,客商渐渐都被新店夺去了。岑鳞告诉众亲友,要与岑金斗气。众亲友来对岑金说,岑金道:“这行业原是祖上所传,长房次房大家可做,非比袭职指挥,只有长房做得。常言道:‘露天买卖诸人做’。如何责备得我?若说我新店里会招揽客商,他老店里也须会圈留主顾,为何不圈留住了?”众亲友闻言,倒多有说岑金讲得是的。岑金又把这话告诉众客商,再添些撺唆言语,众客商便都说岑鳞不是。岑鳞忿了这口气,无处可申,气成一病,不上半年,郁郁而死。正是: 可怜犹子终非子,望彼帮身反害身! 岑鳞既死,鱼氏与岑玉大哭一场,即遣人至岑金处报知。岑金到伯父家来,伏尸而哭,说道:“丧中之费,一应都是我支持,不消伯母与兄弟费心。”当下便先买办衣衾棺椁,请僧诵经入殓。七中治丧开吊,岑金在幕外答拜,礼数甚恭,哭泣甚哀。治丧既毕,即择吉安葬。各项使费,都是岑金应付。众亲友无不称赞岑金的好处,尽道岑鳞儿子没用,多亏这侄儿替他结果送终。谁想丧事毕后,岑金却开了一篇细帐,把从前所费,凭他一个算了两个,竟将伯父前日所付本银三百两,除得干于净净。鱼氏再要索取供膳银两时,也没有了。他说:“有本便有利,供膳银原只算这三百两的利钱。今本钱已没有在我处,哪里又讨膳银?”鱼氏此时方知他丧中慨然任费,并非好意。可笑众亲友不知,还把他啧啧称赞。正是: 恶多实际,善有虚名。 人之君子,天之小人。 自此岑家老店已歇。鱼氏想起丈夫明明是侄儿气死的,如今又被他赖了本钱,除了供膳银去,心中怀恨,怎肯甘休!恰好鱼氏有个内侄叫做鱼仲光,向在本府做外郎的,闻知此事,撺掇鱼氏把寡妇出名去告状。岑金探听了这消息,也吃一惊,因晓得鱼仲光是贪财的,便暗地把些贿赂来买嘱他。那鱼仲光得了钱财,便改了口气。鱼氏再请来他商议时,鱼仲光道:“我细思此事,不是告状的事,不该恶做,还该善处。可使人对他说:‘当初伯父曾把本钱扶持侄儿,如今也要他把本钱扶持兄弟便了’。”鱼氏依言,使岑玉去转托岑金店里两个伙计对岑金说。那两个伙计,向日原在岑鳞店里做过伙计的,一个叫做岑维珍,是与岑鳞通谱的族侄;一个叫做鱼君室,即鱼仲光的叔子,单身无靠,依栖在仲光处,仲光冤他做了贼,逐他出来,在街坊上乞求,岑鳞看不过,收养他在家,后来就教他相帮做生理。到得岑鳞死了,店已歇了,用那两个人不着,两个便都到岑金店中去相帮。岑金见他生意在行,人头又熟,便加了束修,倾心任他。人情势利,只顾眼前,哪个思想昔年的水源木本。岑玉去央他,分明把热气呵在璧上,连连讨了几次回音,都说:“你哥哥不肯,无可奈何!”鱼氏只得再请鱼仲光来算计。你道鱼仲光叔子也不肯养的人。哪肯照顾姑娘与表弟。他既得了岑金的财物,便十分亲热,倒与岑金认了表弟兄,往来甚密,把真正表弟反撇在一边了。有一篇言语,单说那势利的人情道: 世无弟兄,财是弟兄。人无亲戚,利是亲戚。伯伯长,叔叔短,不过是银子在那里扳谈;哥哥送,弟弟迎,无非是铜钱在那里作揖。推近及远,或得远而忘其所推;因亲及疏,乃弃亲而厚其所及。嫡堂非嫡从堂嫡,真表不密假表密。缘何冷淡?厌他日下缺东西;为甚绸缪?贪彼手中多黄白。但见挥的金,使的银,便觉眼儿红,颈儿赤;不惜腰也折,背也弯,何妨奴其颜,婢其膝。哪晓得父党之外有母,母党之外有妻;只省得万贯之下有千,千贯之下有百。献媚者既转盼改移,受谄者亦立地变易。见他趋之谨,奉之恭,谁管他曾做贼,曾做乞;爱他邀之诚,请之勤,谁管他现为奴,现为役。今日代彼遮瞒,不记从前将他指谪;此时忽尔逢迎,不念当初漠不相识。信乎白镪多功,甚矣青蚨有力!明放着嫡派嫡枝,倒弄得如路如陌。不是他没良心,谁教你不发迹。莫怪炎凉人面,蓦地里四转三回;须知冷暖世情,普天下千篇一律。 看官听说:岑金若是个有良心的,虽不肯把本钱借与岑玉,便收他在店中,也像当初伯父教自己的一般,或者也还拘管得转来。谁想他全无半点热肠,只放着一双冷眼,以至岑玉无所事事,终日在三瓦两舍东游西荡,结识了一班无赖做弟兄。无赖中有个邺小一,就是当初岑翼相从的邺先生之子。那邺先生连走了几科不中,抱郁而亡,遗下这个不肖子,也是他当时哄骗主人,不教学生的果报。岑玉与这邺小一尤为亲密。小一引他去吃酒赌钱.无所不至。鱼氏因自己管儿子不下,指望讨个媳妇来托他拘管,便对几个媒婆说了,叫他替岑玉寻头姻事。谁知那些有女儿的人家,都不肯扳这穷寡妇,须得二房员外岑金出名扳亲,才肯相就。及至有人到岑金家里去访问时,岑金不惟不肯招揽,反打了破句,姻事哪里得成?岑玉又因在赌场中赌钱,闻有公差来捉赌,着了急,奔得慌了,跌坏了脚,人都叫他岑搭脚,一发没人肯把女儿配他了。当时好事的,有一篇十八搭的口号笑他道: 好笑岑搭,非但脚搭,做人浪搭,素性淹搭,说话趷搭,气质赖搭,肚里瞎搭陌搭,口里七搭八搭,但有小人勾搭,更没亲人救搭,弄得滥搭搭,糟搭搭,糊搭搭,贱搭搭。只得到没正经处去搭,哪有好人家儿女与他配搭。 大约人家不学好的子弟,正经便不省得,唯有色欲一事不教而能。岑玉年已长大,情窦已开,在未搭脚之先,早结识下一个女子,乃是开赌的宇文周之女顺姐。那宇文周原是个光棍,家中开着赌场。邺小一引着岑玉去赌钱,宇文周常托岑玉替他管稍捉头,自己倒到大老官人处帮闲说事,或时吃酒,彻夜不归。他妻子许氏,又常卧病,不耐烦拘管女儿。因此岑玉与这顺姐偷好了,只有邺小一深知其事。岑玉自从跌坏了脚,有好几时不曾到宇文家去。哪知顺姐已有了身孕,恐怕父母知道,私写一封书,央邺小一寄与岑玉,叫他讨一服堕胎的药来。岑玉着忙,便托邺小一赎药寄去。不想药味太猛厉了,胎却堕不成,倒送了顺姐的性命。岑玉闻知,私自感伤,自此也不到宇文家去了。只是少了顺姐这个相知,甚觉寂寞。却又看上了一个年少的收生妇人,叫做阴娘娘。那妇人惯替人家落私胎,做假肚,原是个极邪路的货儿,也时常在岑金家里走动的。岑金妻子卞氏,至今无子,恐怕丈夫要娶妾,也曾做过假肚,托这阴娘娘寻个假儿。争奈那假儿抱到半路就死了,因此做不成。岑玉一来怪这妇人不干好事,二来贪她有些姿色,有心要弄她一弄,私与邺小一计议。小一算出一个法儿来:于僻静处赁下两间空屋,约几个无赖在外边赌钱,却教岑玉假装做产妇,睡在卧室。到三更时分,小一提着灯,竟往阴娘娘家唤她去收生。阴娘娘不知是计,随了就走。小一引她到岑玉卧所,阴娘娘揭帐一看,灯下朦胧,见一个少年妇人包着头,睡在那里。便伸手去候她肚子,却摸着了肚子下这件东西,吓了一跳。有几句笑话说得好: 收孩子的,但见头先生。也有踏莲花生的,是脚先生。 也有讨盐生的,是手先生。也有坐臀生的,是屁股先生。见千见万,从不曾见这个先生。 当下岑玉把阴娘娘抱住,剥去衣服,侮弄起来。阴娘娘叫喊时,这空房宽阔,又在僻静巷中,恁你叫喊,没人听得。却又岑玉抽了头筹,其余众无赖大家轮流耍了一回。正是: 本摸脐夫人,忽遇裸男子。只道大腹内的孩子要我替他弄出来,谁知小肚下的婴儿被他把我弄进去。这孩子顶门上开只眼,好似悟彻的和尚;那婴儿颈项下一团毛,又像献宝的波斯。不笑不啼,只顾把头乱磕;无鼻无耳,但见满口流涎。紫包挂下,倒有一对双生子在中间;光头撞来,更没半些胎发儿在顶上。不带血,居然赤子;未开乳,便吐白浆。洗手钱没处寻,倒被他着了手;喜裙儿何曾讨,反吃他脱了裙。收生收着这场生,那话弄成真笑话。 第136章 八洞天(10) 当夜众无赖了事之后,悄然把阴娘娘扶至半路撇下。这妇人被那些无赖弄得七伤八损,半晌挣扎不动,挨到天明,勉强步归。欲待寻对头厮闹,争奈在黑夜里认不仔细。只得忍了这场羞耻,耐了这口恶气,准准病了月余,出来收生不得。哪知阴娘娘到一月之后,倒也将息好了,岑玉却因这夜狂荡了一番,又冒了些风寒,遂染了阴症,医药无效,呜呼尚飨了。临终之时,口里连呼“顺姐”不止。鱼氏不胜哀痛,检其卧所,寻出一封柬帖来,且自包裹得紧。鱼氏拆开观看,却不识字,不知上面写些什么?正看不出,恰好邺小一来问候,闻知岑玉已死,直入停尸之所来作揖,也下了几点泪。鱼氏与他相见了,问道:“你与我亡儿最相知。他临终连呼‘顺姐’,这场阴症,多应是什么顺姐寄死他的。你必知其故,可说与我知道。”邺小一道:“这阴症别有所感,不干那顺姐事。不是顺姐害死令郎,倒是令郎害死了顺姐!”遂把岑玉向日与顺姐交好,及顺姐寄书求药,堕胎致死之故,细述了一遍。因说道:“顺姐死后,令郎甚是思忆,常对我说:‘把她寄来这封书,藏着以为记念。’难道你老人家倒还不晓得么?”鱼氏听说,便取出那封柬帖来道:“可就是这封书么?”邺小一接来看了道:“这正是顺姐寄与令郎的字了!”鱼氏道:“上面写些什么?乞念与我听。”邺小一念道: 女弟顺姐,字寄岑家哥哥:腹中有变,恐爹娘知道,如之奈何?可速取堕胎药来,万勿迟误。专此。 鱼氏听罢,大哭道:“早知如此,我当日遣人对他父母说通了,竟联了这头亲事,不但那顺姐不死,连我亡儿也不至于绝后。”说罢又哭。正是: 儿子偷情瞒着母,母亲护短只怜儿。 当下邺小一别去,鱼氏收过柬帖,使人把岑玉死信报知岑金,少不得也要他买棺成殓。 岑金因妻子怀孕将产,送过了殓,忙忙回家。原来卞氏一向做假肚,如今真个有孕了,看看十月满足。忽一夜,岑金梦见一个老妈妈,对他说道:“你妻子腹中所有的孩儿不是你的孩儿。你只看城西观音庵后野坟里的孩儿,方是你的孩儿。”岑金猛然惊觉,正听得妻子呻吟道:“腹中作痛!”岑金知道是分娩快了,连忙起身,先去家庙中点了香烛,一面叫家人岑孝,快去唤那阴娘娘来收生。岑孝领命,去不多时,来回复道:“阴娘娘适才出去遇了鬼,收了什么鬼胎,正在家里发昏,出门不得。城西观音庵左首有个李娘娘,也是收生的,去唤她来罢!”岑金听了“观音庵”三字,正合他梦中所闻,便道:“我和你同去。”此时正是七月十三之夜,四更天气,月色犹明。岑金叫岑孝提灯跟着,忙忙走过观音庵,忽听得庵后野坟里有小孩子哭声。岑金惊异,急同岑孝提灯寻看。只见个小孩子卧在一个冢旁,抱起看时,有纸剪的冥衣包裹在身上。岑金又惊又喜,慌忙把孩子抱在怀中,吩咐岑孝自提灯去唤李娘娘,自己抱着孩子,乘着月色,奔到家中。恰好妻子腹中的孩儿已生下地,却早落盆便死了。卞氏正在那里啼哭。岑金忙把这孩子放在她身边,对她说了梦中之事,劝妻子休要烦恼,只说养了双生儿子,死了一个留了一个。家中只有个抱腰的养娘和一个服侍的老妪,与岑孝三个人知道。岑金吩咐不可泄漏。当下揭去孩子身上纸衣,换了好衣服。却又作怪,那揭下的纸衣,登时变成纸灰了。大家惊异。不一时,李娘娘到来,晓得孩子已经产过,只吃了一顿酒饭,打发去了。岑金因想梦中这老妈妈,必然就是观音菩萨,便把此儿取名岑观保,甚加爱惜。正是: 平时做假肚,本不是真胎。 今番真有孕,又遇假儿来。 且说鱼氏闻知侄妇卞氏得了双生子,死了一个。嗟叹道:“若得二子俱存,我长房承嗣他一个,继了亡儿之后。可惜不能都活。”正不知鱼氏虽这般思想,却不自揣世情浇薄,只顾财利,哪顾道理。你若还像当初富足之时,不消说得,自然有人把儿子送来立嗣,分授家私,还要几房争嗣起来哩!你今家道消乏,纵使岑金真个得了个双生子,谁肯承嗣过来。 闲话休提,只说鱼氏自儿子死后,一发日用不支,把家中所有,吃尽典尽,看看立脚不牢,将住房也出脱了,岑玉灵柩权寄在城西观音庵里,只剩得孑然一身,无处依栖。老主意竟到岑金家里住下,要他养膳送终。岑金此时推却不得,只得收留伯母在家供膳。正是: 前既负伯父于死,今难辞伯母于生。 不肯收有母之弟,怎能却无子之亲。 光阴荏苒,岑观保渐渐长成。到十五六岁,千伶百俐,买卖勾当,件件精通,比岑金少年时更加能事。岑金与他定亲,就娶了鱼仲光的女儿采娘做了媳妇。原来鱼仲光当初有个妹子,与岑玉年纪相仿,鱼氏曾向他求过亲来。仲光嫌姑娘家贫了,不肯许他,今贪岑金殷富,便把女儿嫁了岑观保。鱼氏见人情势利如此,十分伤感。且喜采娘过门之后,把祖姑鱼氏待得甚好,倒不比父亲把姑娘待得冷淡。观保也极孝顺伯祖母。因此鱼氏倒也得所。哪知岑金反没福消受这一对假儿假妇,忽因一口愤气抱病而亡。你道为着什来?原来店中伙计岑维珍,与家人岑孝同谋,偷了店中若干货物,自己私把门撬开,只推失了贼。岑金心疑,细加查察,访知实情,把岑孝拷打了一顿,又要把岑维珍处治。岑维珍便道:“我虽是远族,却还姓岑,就得了岑家东西,也不为过。强如你在野坟里拾着个不知来历的孩子,当做亲儿,要把家私传与他!”岑金被他说破了这段隐情,明知是岑孝泄漏其事,十分恼恨,把二人告官追赃,倒费了些银子,赃又追不出,愤懑之极,怒气伤肝,遂致丧命。正是: 伯父为君含愤没,君今亦为愤所激。 君之受愤因远兄,伯之爱愤是亲侄。 岑金死后,观保丧葬尽礼,把岑维珍与逆奴岑孝俱逐出不用,店中只留鱼君室一人。观保因对人说道:“我丈人鱼仲光,向常冤太叔翁鱼君室做贼。哪知冤他做贼的倒不曾做贼,倒是岑维珍做了贼!”自此岑维珍贼名一出,再没有人收用他。维珍怀恨,遂与岑孝两个在外边沸沸扬扬地传说:“岑观保是观音庵后野坟里拾的。”观保闻知,心中甚是猜疑,私问家中养娘和老妪,此语从何而来,养娘、老妪都只含含糊糊,不说明白。观保猜想不出,只得葫芦提过去了。 至十九岁春间,妻子采娘有孕,将欲分娩,又去唤阴娘娘来收生。此时阴娘娘已死了,她的媳妇传授了婆婆这行生理,叫做小阴娘娘。当日岑观保自黄昏以后遣人去唤他,直至天明才来。幸得采娘分娩颇迟,黄昏腹痛,挨到天明,方产下个儿子。洗浴已过,留小阴娘娘吃酒。观保问道:“如何夜里来请你,直至天明才到。今幸分娩平安,不然,可不误了事么?”小阴娘娘道:“大官人休得见怪,这有个缘故!”观保道:“有什缘故?”小阴娘娘道:“十九年前七月十三之夜,我亡故的婆婆,收了一个鬼胎,得病而亡。为此如今夜间再不出来收生的。”观保道:“你婆婆如何收了鬼眙?”那小阴娘娘叠着两个指头,说出这件事来,真个可惊可骇! 原来她婆婆老阴娘娘,自从被无赖奸骗之后,凡遇夜里有人来请他,更不独行,必要丈夫或儿子随去。是年七月十三之夜三更时分,忽有一青衣童子提灯而来,说是宇家小娘子要请你去收生。阴娘娘便同了丈夫,随着童子来到城西观音庵后一所小小的房屋里。只见一个丫环出来接住,吩咐童子陪着丈夫在外边坐,自己引着阴娘娘到卧房之内产妇床头,服侍那产妇生下一个孩儿。洗过了浴,那小娘子脱下自己身上一件衣服,教把孩子裹了,又去枕边取出白银半锭,送与阴娘娘做谢仪。阴娘娘要讨条喜裙儿穿穿,小娘子便在床里取出一条旧裙与她穿了,丫鬟捧出酒肴,请阴娘娘吃。阴娘娘觉得东西有些泥土气,吃不多就住了。又见她房中只有一个丫鬟服侍,外边也只有这个童子支持,问她:“官人在哪里?”都含糊不答。家中冷气逼人,阴娘娘心中疑忌,连忙谢别出门。走到半路,月光之下,看自己腰里束的那条裙竟是纸做的,吃了一惊,慌忙脱下。又去袖中取出那半锭银来看,却也是个纸锭。再仔细看时,裙儿锭儿都变成纸灰了。吓得浑身冷汗,跌倒在地。丈夫扶她归家,一病不起,不多几日便死了。正是: 前番既遇男装女,今番又遇鬼装人。 男扮女兮犹自可,鬼扮人兮却丧身。 是夜,她的丈夫等到天明,再往观音庵后访看,哪里有什么人家,只见一所坟墓,冢边尚留下些血迹,但不见有什孩儿在那里!去问观音庵里和尚,方知这个坟墓是宇文周之女顺姐埋葬在内。想因生前有孕,故死后产儿,只不知所产儿哪里去了。 当下小阴娘娘把这段事情细述了一遍,观保听罢,目瞪口呆,寻思道:“我今年十九岁,她说十九年前,正合我的年庚。我是七月十三夜里生的,她说七月十三之夜,又合我的时辰。有人说我是坟墩里抱来的,莫非我就是顺姐所生。只不知父亲又是何人?”正在惊疑,只见伯祖母鱼氏在傍听了那小阴娘娘所言,忽然扑簌簌掉下泪来,观保惊问其故?鱼氏却把昔年岑玉与顺姐通情这段姻缘说知备细,又去取出顺姐当初写与岑玉这封字来看。观保一发惊讶,便再唤养娘和老妪来细问,务要讨个明白。二人料应隐瞒不过,只得从实说了。那时观保方才醒悟,抱住鱼氏哭道:“原来伯祖母就是我的祖母,亡故的叔叔,就是我的父亲!”鱼氏喜极而悲,也抱着观保而哭,卞氏见他祖母孙儿两下已先厮认,只得也把丈夫昔日梦中之语一一说明。大家欢诧,都道天使其然,依旧收养了岑家的骨血。鱼氏一向无子,今忽有孙。观保一向是假,今忽是真。正是: 母未嫁时学养子,学养在生养在死。 直待此儿更产儿,方知身出坟墩里。 岑观保重谢了小阴娘娘,随即使人报知宇文家里。原来顺姐死后,宇文周知其为堕胎丧命,心甚忿怒,但不知奸夫是谁,只得罢了。因怪女儿不夫而孕,要把她尸首焚弃。其妻许氏下忍,故把她埋在观音庵后荒地上。如今宇文周已死了,没有儿子,只剩老妻许氏,家贫独守,甚是凄凉,闻知这消息,亦甚惊喜。岑观保拜认了外祖母,也迎养于家,就择日把岑玉的灵柩与顺姐合葬了。又感观音菩萨托梦显圣之奇,捐资修理庵院,又舍些银钱与庵中和尚,为香火之资。是年以后,观保又生一子,把来继了次房岑金之后。念卞氏养育之恩,原把她做母亲一般看待。正是: 人情使尽千般巧,天道原来巧更深。 好笑鱼仲光当初不肯把妹子配岑玉,谁知今日女儿仍做了岑玉的媳妇,可为亲戚势利之戒。岑金负了伯父的恩,不肯收管岑玉,谁知天教他收了岑玉的儿子,可为弟兄不睦之戒。诗云:“鹊鸽在原”,以比兄弟在原之谊,断而不续者多矣。请以此续之,故名之曰《续在原》。 卷五 正交情假掘藏变成真掘藏 攘银人代作偿银人诗曰: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此诗乃唐人张谓所作,是说世间朋友以利交者,往往利尽而交疏。如此说起来,朋友间只该讲道论文,断不该财帛相交了。不知朋友有通财之义,正在交财上见得朋友的真情。不分金,安见鲍叔牙;不分宅,安见郈成子;不指囷,安见鲁子敬。每叹念天下有等朋友,平日讲道论文,意气相投,依稀陈、雷复生,王、贡再世;一到财帛交关,便只顾自己,不知朋友为何物,岂不可笑!然富与富交财不难,贫与贫交财不难,常贫的与常富的交财也不难。独至富者有时贫,贫者有时富,先富后贫者未免责望旧交之报,先贫后富者未免失记旧交之恩,一个无时追悔有时差,一个饱时忘却饥时苦,每至彼此交情,顿成吴越。 如今待在下说一个负旧交之人,又为新交所负,及至那负他的新交,又恰好替他报了旧交之德。这事出在明朝正统年间,浙江金华府兰溪县,有个穷汉,姓甄号奉桂,卖腐为业,贫苦异常。常言道:“若要富,牵水磨”。豆腐生理,也尽可过活,为何他偏这般贫苦?原来豆腐生理,先赊后现,其业难微,也须本钱多,方转换得来。甄奉桂却因本钱短少,做了一日,倒歇了两日。妻子伊氏,生下一男一女,衣长食阔,又不舍得卖与人家,所以弄得赤条条地。只租得一间屋住,倒欠了大半年租钱。亏得房主人冯员外怜他贫苦,不与他计较。又亏了对门一个好乡邻,姓盛名好仁,他开个柴米油酒店,兼卖香烛纸马等杂货,见奉桂口食不周,他店里有的是柴米,时常赊与奉桂,不即向他索价。奉桂十分感激,常对好仁道:“我的女儿阿寿,等她长大了,送来服侍你家官官。”又常许冯员外道:“我儿子阿福,等他长成,送与员外做个书童。” 原来那冯员外叫做冯乐善,本系北京人,侨居兰溪,是个极积德的长者。家中广有资财,住着一所大屋,门前开个典铺。那典铺隔壁又有一所大空屋,系是本城一个富户刘厚藏的旧居,其子刘辉穷了,把来典与冯家。冯乐善自得此屋之后,常见里面有鬼物出现,不敢居住,欲转售与人,急切没有个售主,所以空关在那里。只把门前一间小屋,租与甄奉桂开腐店。奉桂常戏对妻子道:“这大屋里时常鬼出,莫非倒有财香在内?若肯容我到里面住下,便好掘藏了。”伊氏道:“你休胡说。只这一间屋的租钱,也还欠着,怎想住里面大屋?若要住时,除非先掘了藏,才进去住得。”奉桂被妻子说了这几句,也不复再提。过了几时,挨至腊月廿九夜,奉桂睡梦中见一人对他说道:“你即日就该掘藏,里面大房子应该是你住了。”奉桂醒来,对妻子说知其梦。伊氏道:“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他怎的?明日是大年夜了,你看家家热闹,打点过年,偏我家过夜的东西也没有。还要说这样痴梦!”奉桂听说,沉吟了半晌,忽然笑将起来道:“你休说我痴,我既得此梦,且借掘藏为名,骗几钱银子来过年也好!”伊氏道:“怎生骗得银子?”奉桂道:“你莫管我,我自有道理。”次早,奉桂做完了豆腐,立在门首,望见对门盛好仁和一个伙计康三老在店里发货。奉桂捉个空走过去,低声问道:“盛大官人,你店中纸马里边可有藏神的么?”好仁道:“财帛司就是藏神了,你为何问他?莫非那里有什财香落在你眼里,你要去掘藏么?”奉桂扯谎道:“有是有些吉兆,只没有钱来祭献藏神。”好仁道:“你且许下心愿,待掘了藏,完愿便了。”奉桂道:“闻说人家掘藏,若不先祭藏神,就掘着也要走了的。”好仁道:“如必要祭,须索费三五钱银子。”奉桂道:“便是没讨这三五钱银子处。若得有人扶持我,挪借些儿,待得了彩,加倍还他。”好仁听说,暗想道:“这人忽发此言,必非无因。我看乡邻面上,就借几钱银子与他。倘他真个得了手,却不是好?”便对奉桂道:“我今借五钱银子与你去祭藏神,待掘了藏,还我何如?”奉桂欢喜道:“若得如此,感激不尽。倘得侥幸,加倍奉还。”好仁即取银五钱,付与奉桂收讫。奉桂回家对妻子笑道:“过年的东西,已骗在此了!”伊氏问知其故,便道:“你虽骗了银子来,看你明年将什么去还他。”奉桂道:“这不难。我只说没有藏,掘了个空。盛大官是好人,决不与我计论。若还催讨时,拚得在豆腐帐上退清便了。”伊氏道:“虽如此说,也须装个当真要掘藏的模样,他才不疑惑。”奉桂依言,便真个去买了三牲,叫妻子安排起来。又到盛家店里取了纸马香烛,索性再赊了些酒米之类。黄昏以后,将纸马供在地上,排列三牲,点起香烛。又去盛家借了一把锄头,以装掘藏的光景。正是: 诈装掘藏,扮来活像。 偏是假的,做尽模样。 第137章 八洞天(11) 奉桂正在那里装模作样,却也是他时来运到,合该发财,恰好冯乐善的浑家李氏,因念奉桂是空屋门首住的小乡邻,差一个老妪拿着一壶酒、几碗鱼肉并些节糕果子等物,送到奉桂家来。奉桂夫妇接了,千恩万谢。那老妪见他家里这般做作,问起缘故。奉桂又扯谎道:“偶然在一个所在掘了些藏,今夜在此祭藏神,妈妈莫要声张。”老妪听在肚里,忙催他出了盘碗,急急地去了。少顷,奉桂正在门前烧化纸马,只见那老妪又提灯而来,说道:“我家老安人闻你掘了藏,特使我来问你:那掘的藏里边,可有元宝么?”奉桂随口笑应道:“我有我有。”老妪听说,回身便走。奉桂关了门,正待和妻子吃夜膳,只听得叩门之声。开门看时,却见那老妪一手提着灯,一手捧着一个皮匣,走进门来,把皮匣放在桌上。奉桂问道:“这匣儿里是什么东西?”老妪道:“这是我家老安人私房积下的纹银,足重一百两,但都是零碎的。今闻你掘得元宝,要问你换两个。”一头说,一头打开匣来看,却是两大包千零百碎的银子。奉桂见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元宝是有几个,只是我才掘得,须要过了新正初五日,烧了利市,方可取用。况这些散碎银两,今夜也估兑不及。你家老安人若相托,可放在此,待我明日估兑停当,到初六日把元宝送进何如?”老妪道:“这也使得。待我回复老安人去。”说罢,自进去了。奉桂欢天喜地,对妻子道:“今晚是个大节夜,忽然有这些银子进门,也甚利市。且留它在此过了年,再作计较。”当晚无话。至次日,奉桂先往冯乐善家去拜了年,回到家中,便去匣内取纹银一两,用红纸包好,走过盛好仁家来拜年,就把这银子还他。说道:“五钱是还昨日所借,五钱是找清一向所赊的欠帐。”好仁见了,只道他真个掘了藏,便道:“恭喜时运到了,昨夜所得几何?”奉桂又扯谎道:“托赖福庇,也将就看得过。”说罢,即作别而归,伊氏道:“盛家的银子便还了,只看你初六日把什法儿回复冯老安人。”奉桂笑道:“你不要忙,我已算计下了。难得这些银子到我手里,也是我一场际遇。我今索性再在其中取了九两,明日只还她九十两,拚得写个十两的借票与她。那冯老安人也是忠厚的,决不怪我。我向因本钱少,故生意淡薄,若得这九两银子做本钱,便可酿些白酒,养些小猪,巴得生意茂盛。那时算还她本利,有何不可?”两个计议已定。至初二日,安排些酒食,请冯家管房的大叔冯义来一坐,又往盛家请他的伙计康三老来同饮。那康三老本是盛家的老亲,好仁用他在店里相帮,此老性极好酒,见奉桂请他,便走过来与冯义一齐坐地,直饮至酩酊方散。 次早,奉桂正待把些银子到盛家店里去籴糯米,只见盛好仁亲自来答拜,说道:“昨日康舍亲倒来相扰了,今日我也备得一杯水酒,屈足下一叙。”奉桂道:“昨日因简亵,不敢轻屈大官人。今日怎好反来打扰?”好仁道:“乡邻间怎说客话,今日不但吃酒,还有话要说哩。”奉桂只道因他昨日请了康三老,为此答席,不好过却。到了午间,康三老又来相邀。奉桂便同至盛家堂上,见酒肴已排列齐整,并无别客,只请他一个。奉桂谦让再三,然后坐了。三人对饮,酒过数巡,好仁开言道:“今日屈足下来,实有一事相托。”奉桂道:“大官人有何吩咐?”好仁道:“我有个敝友卜完卿,常往北京为商,三年前曾问我借白银二百两,不想至今不见回来。有人传说他在京中得业,归期未定。我耽搁不起这宗银子,意欲亲往京中取讨,奈家下乏人看管,小儿既在学堂读书,康舍亲又年老了,为此放心不下,难以脱身。今足下既交了财运,这豆腐生理不是你做的了,敢烦你在我店中看看。我还积蓄得纹银三百两,要置些杂货在本地发卖,足下正当交运之时,置货自然得价,也烦你替我营运。若蒙允诺,我过了正月十五日,便要起身赴京,待回家时算结账目,定当重重奉酬。”奉桂听说,喜出望外,满口应承道:“向蒙大官人周济之恩,今日自当效劳。”好仁欢喜,再劝奉桂饮了几杯。席终后,即将店中帐簿并三百两银子都取出来,付奉桂收明。奉桂接那银子来看时,恰好是六个大元宝,一发欣喜无限。暗想道:“难得这元宝来得凑巧,就好借他来还冯老安人了。”当下交明账目,收了银子,作别归家。与伊氏说知其事,大家欢喜。正是: 绝处逢生,无中忽有。只骗几钱银过年,顿然一百两应口。只求十两银作本,更遇三百金凑手。真个时运到来,不怕机缘不偶。 至初六日,冯家老妪来讨回音,奉桂便将两个元宝交与送进。李氏大喜,遂将奉桂掘藏的话对丈夫说了。冯乐善沉吟一回,便吩咐家人冯义,叫他对奉桂说:“你今手中既有了银子,这一间屋不是你住的。我这所大空房一向没售主,你如今得了罢。我当初原典价五百两,今只要典三百两,先交二百两,其余等进房后找足何如?”冯义传着主人之命,来对奉桂说知。奉桂此时也亏他胆大,竟慨然应允,约定正月二十日成交。过了十五日,盛好仁已起身赴京去了。至二十日,奉桂竟把剩下这四个元宝作了屋价,与冯家立契,作中就央康三老。奉桂在康三老面前,只说元宝大锭,不便置买杂货,我今使了去,另换小锭儿来用。康三老听信不疑。奉桂是日成交,即于是夜进屋。真是机缘凑巧,合该发迹。那夜黄昏时分,后厅庭内忽现出一个白盔白甲的神人,向墙下钻入。奉桂见了,便与伊氏商议。至次夜,真个祭了藏神,掘将起来。掘不多几尺,早掘着了三坛银子,约有五千余金。原来这银子本是昔年刘厚藏私埋下的。他见儿子刘辉不会作家,故不对他说,到得临终时说话不出,只顾把手向地下乱指。刘辉不解其意,不曾掘得,哪知今日倒富了别人。正是: 积累锱铢满饔头,不知费尽几多谋。 马牛不为儿孙做,却为他人作马牛。 奉佳弄假成真,应梦大吉。过一两日,便找清了典房价一百两。又将银置卖家伙,无所不备。一样衣温食美,驱奴使婢。每月只到盛好仁店里点看一两次。自己门前开起一个典铺,家中又堆塌些杂货,好不兴头。一时人都改口叫他做“甄员外”,都说甄员外在新屋里又掘了藏。这话传入原主刘辉耳内,他想:“这银子明明是我父亲所藏,如何倒造化了此人?”心中怏怏,便来对冯乐善说道:“在下向年所典房屋,原价八百金,今只典得老丈五百两,尚少三百两之数。一向闻得空关在那里,故不好来说,今既有了售主,该将这三百两找完了。”冯乐善道:“舍下转典与甄家,价正三百金,原典价尚亏二百两,哪里又要加绝?足下此言,须去对甄家说。”便唤家人冯义引刘辉到甄家。奉桂出迎,与刘辉叙礼而坐,冯义立在一边。刘辉备言欲找绝房价之意。奉桂道:“兄与舍下不是对手交易。舍下典这屋未及半年,岂有就加绝之理!”刘辉道:“老丈虽只典得半年,舍下典与冯家已多时了。常言:‘得业者亏’,况闻老丈在这屋中甚是发财,今日就找清原价亦不为过。”奉桂道:“兄言差矣!凡事要通个理,管什发财不发财。”刘辉未及回言,冯义在旁见奉桂大模大样,只与刘辉坐谈,全不睬着他,甚不似前日在豆腐店里与他对坐吃酒的光景了,心怀不平,便插口道:“我家主人原典价尚亏二百两,今日宅上且把这项银子找出,待我家应付刘宅何如?”奉桂道:“就是这二百两,也须待三年后方可找足,目下还早哩!”刘辉再要说时,冯义把眼看着刘辉说道:“今日既讲不来,刘官人且请回,另作计议罢。”刘辉使起身作别。奉桂送至门首,把手一拱,冷笑一声,踱进去了。正是: 银会说话,钱会摆渡。 财主身分,十分做作。 冯义心恨奉桂,遂撺掇刘辉告状。刘辉原是个软耳朵的,便将霸产坑资事,告在县里,干证便是冯义。奉桂闻知,随即请几个讼师来商议。你道这些讼师岂是肯劝人息讼的?都说:“员外将来正要置买田房,若都是这般告加绝起来,怎生管业?今日第一场官司,须打出个样子,务要胜他。但县公处必得个要紧分上去致意他便好!”奉桂从其言,访得本城一个乡绅郤待徵是知县的房师。那郤待徵曾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因贪被劾,闲住在家。有闲汉段玉桥,在他家往来极熟。奉桂便将银百两,央玉桥送与待徵,求他写书致意知县。待徵收了银子,说道:“我虽出了书帖,县公处原须周到。”奉桂依命,又将五十金托人送与知县。那边刘辉也央人到知县处打话,若断得五百两,情愿将百金相送。谁知赊的不若现的,况奉桂又多了个分上,到对簿时,知县竟把刘辉叱喝起来道:“甄家典屋未及半年,你又非对手交易,如何便告他!”刘辉道:“小人是原主。产动归原,理合将原价找付。况此屋是小人祖产,他在里边掘了藏,多管是小人父亲所藏之物。”知县喝道:“胡说!掘藏有何对证?纵使他掘了藏,与你何干?既是你父亲所藏之物,你弃屋之前,何不自己掘了去?这明是觊觎他殷富,希图诈他?”刘辉见知县词色不善,不敢再辨。知县又把甄奉桂的诉状来看,见内中告着冯义指唆,便唤冯义上来,骂道:“我晓得都是你这奴才唆讼!”遂拨下两根签喝打,冯义再三求告,方才饶了。看官听说:大约讼事有钱则胜,无钱则败,昔人有一首咏半文钱的诗说得好: 半轮明月掩尘埃,依稀犹见开元字。 遥想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 奉桂讼事胜了,扬扬得意。谁想知县闻了掘藏之说,动了欲心,要请益起来,不肯便出审单。奉桂又送了五十两,审单才出。郤待徵也托段玉桥来请益,奉桂只得又补送了百金。两处算来有三百两之数,杂项使费在外。奉桂若肯把这些银子加在屋上,落得做了好人,银子又不曾落空。哪知财主们偏不是,这样算计,宁可斗气使闲钱,不肯省费干好事。当下刘辉因讼事输了,倒来埋怨冯乐善道:“都是你家尊使骗我告状,弄得不伶不俐,我和你是对手交易,你该把原价三百金找付我。待三年后,你自向甄家取偿便了。”冯乐善是个好人,吃他央逼不过,只得把三百两银子应付刘辉去了。正是: 得业偏为刻薄事,弃房反做吃亏人。 奉桂自此之后,想道:“拥财者必须借势。我若扳个乡绅做了亲戚,自然没人欺负了。”因对段玉桥说,要与郤待徵联头姻事。玉桥得了这话,忙报知待徵。原来待徵只有一子,已娶过媳妇,更没幼子幼女了。却贪着奉桂资财,便私与夫人郁氏商量:“只说有个小姐在家,等他送聘后,慢慢过继个女儿抵当他,有何不可?”计议定了。便把这话嘱咐段玉桥,叫他不可泄漏。玉桥怎敢不依,即如命回复奉桂,择吉行礼。正是: 未及以假代真,先自将无作有。如此脱空做法,险矣媒人之口。不惟不论真假,亦可不问有无。如此趋炎附热,哀哉势利之夫! 奉桂选了吉日,先往郤家拜门。待徵托病不出。次日,只把个名帖托段玉桥来致意。到行聘之日,奉桂送财礼银四百两,其余簪钗绸缎等物俱极丰盛。郤家回盘不过意而已矣。联姻以后,奉桂心上必要郤乡宦到门一次,以为光荣,与段玉桥商议设席请他。先于几日前下了个空头请帖,候他拣定了一日,然后备着极盛的酒席,叫了上好的梨园,遍请邻里亲族做陪客。只有冯乐善托故不到,其余众陪客都坐在堂中等候。看看等了一个更次,并不见郤乡宦来,奉桂连遣人邀了几次,只见段玉桥来回复道:“郤老先生因适间到了个讨京债的,立等要二百金还他,一时措处不出,心中烦闷,懒得赴席了。特托我来致意。”奉桂听罢,便扯玉桥过一边,附耳低言道:“今日我广招众客,专候郤亲翁到来,若不来时,可不羞死了我。他若只为二百两银子,何必烦闷,待我借与他就是。”玉桥道:“若有了二百两时,我包管请他来便了。”奉桂连忙取出银子,付与玉桥悄然袖去,又叮嘱一定要请他到来,替我争些体面。玉桥应诺而去。又等了半晌,方才听得门前热闹,传呼“郤老爷到了!”奉桂迎着,十分恭谨,先在茶厅上交拜了,随唤儿子出来拜见岳翁。此时甄阿福已称小大官人,打扮得十分齐整,出来拜了待徵四拜。然后请至大厅上与众亲友相见。玉桥指着众亲友,对待徵道:“列位在此候久了。老先生不消逐位行礼,竟总揖了,就请坐席罢。”待徵便立在上肩作了一揖。奉桂定他首席坐下,其余依次而坐。演起戏来,直饮至天明方散。次日,奉桂又送席敬二十四两。待徵只将色缎二端、金簪一只,送与女婿作见面之礼。奉桂见待徵恁般做作,正想把女儿阿寿也扳个乡绅,敌住郤家,不想此女没福,患病死了。奉桂只得专倚着郤家行动,凡置买田房,都把郤衙出名,讨租米也用郤衙的租由,收房钱也用郤衙的告示。待徵见他产业置得多了,却拣几处好的竟自管业,说道:“我权替你掌管,等女婿长大,交付与他。”奉桂怎敢违拗,只得拱手奉之。正是: 假掘藏弄假成真,虚会租变虚作实。 卖莱佣强附丝罗,欺心汉人过盗贼。 奉桂虽被郤家取了些产业去,却正当时运亨通之际,生息既多,家道日丰。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三年。冯乐善要来讨这五百两房价了,奉桂只肯找还原典价二百两,其应付刘家的三百两竟不肯认。冯乐善使人往复再三,奉桂只将郤乡宦装头,说道:“此屋已转售与郤舍亲,你若要加绝,须向郤衙讲。”冯乐善真个写了名帖,去上复郤待徵,不想到门几次,不得一见,乐善忿了口气,说道:“他倚着乡绅亲戚来欺负我,难道我就没有个做官的亲戚么?”原来冯乐善有个妻兄李效忠,现为京衙千户。乐善正欲遣人到京,求李效忠写书致意郤待徵,讨这项银子。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忽一夜,因家中丫鬟不小心失误了火,延烧起来。众人从睡梦中惊醒,是夜风势又急,火趁风威,扑救不及,大家只逃得性命。从来失火比失盗更厉害,然却是人不小心,不干火事。有一篇《火德颂》为证: 火本无我,因物而生。物若灭时,火亦何存。祝融非怒,回禄非嗔。人之不慎,岂火不仁!苟其慎之,曲突徙薪。火烈民畏,鲜死是称。用为烹饪,火德利民。庭燎照夜,非火不明。洪炉躯寒,非火不温。燧人之功,功垂古今! 第138章 八洞天(12) 却把盛好仁家亦被烧在内。只有甄奉桂家,亏得救火人多,松塌了一带房屋,不曾烧着。次日火熄后,被烧之家,各认着自己屋基,寻觅烧剩的东西。冯家有个藏金银的库楼,不合倒在甄家地基上,冯家要来寻觅时,奉桂令人守着,不许寻觅。冯乐善与他争论不过,只得忍气吞声,自家瓦砾场中只寻得些铜锡等物,其余一无所有。县中又差人出来捉拿火头,典铺烧了,那些赎当的又来讨赔,冯乐善没奈何,把家中几个丫鬟都卖了,还不够用,只得把这屋基来卖。奉桂又将郤衙出名,用贱价买了。乐善把卖下的银子都用尽了,奴仆尽皆散去,只剩得夫妻二口,并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小桃,一个九岁的儿子延哥,共只四人。他本是北京籍贯,并没亲戚在兰溪,一时无可投奔。亏得一个媒妪许婆,常时在他家走动的,因看不过,留他到家中住了。冯乐善与妻子计议,要到北京投奔李效忠,争奈身边并无盘费。许婆听说,便道:“此时哪里去措处盘费。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只怕员外安人不肯。”乐善道:“有何计较?”许婆道:“本城有个姓过的寡妇,惯收买人家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养得好了,把来嫁与过往乡绅或本处大户做偏房外宅。员外若肯把这位小娘权寄养在她家,倒可取得几十两银子做盘费。她要嫁与人时,也须等到十五六岁。员外若到京中见了李爷,弄得些银两,只在一两年内便回来取赎了去,有何不可?”乐善夫妇听罢,本是舍不得女儿,寻思无计可施,只得权从此策,便教许婆去约那过寡妇来看。过寡妇一见小桃十分中意,愿出银四十两,即日交了银子,便要领去。乐善夫妇抱着小桃,痛哭一场。临别时,小桃叮嘱爹娘:“见了舅舅之后,千万就来赎我。”乐善夫妇含泪允诺。正是: 忍把明珠掌上离,只因资釜客中虚。 可怜幼女从今后,望断燕京一纸书。 话分两头。不说冯乐善夫妇有了银子,自和幼儿延哥往北京投奔李效忠去了。且说小桃到了过寡妇家,不上一月,就有个好机会来。也是她的造化,原来此时郤待徵已起身赴京谋官复职,临行时吩咐夫人郤氏,叫她差人密访小人家女儿,有充得过小姐的,过继她来抵当甄家这头姻事。夫人领诺,密差家人在外寻访,奈急切没有中意的。郤家有个养娘,向与过寡妇相熟。一日偶至过家,见了小桃,十分赞叹,回来报与夫人知道。夫人即命肩舆抬小桃到家来看,果然姿容秀美,举止端庄,居然大家体段,又且知书认字,心中大喜。问知原价四十金,即加上十两,用五十金讨了。认为义女,命家中人都呼为小姐。正是: 今日得君提提起,免教人在污泥中。 不说小桃自在郤家为义女,且说盛好仁家自对门失火之夜,延烧过来,店中柴油纸马,都是引火的东西,把房屋烧得干干净净。盛好仁又不在家,其妻张氏并儿子俊哥,及康三老和一个丫鬟、一个养娘共五口,没处安身。甄奉桂便把自己房屋出空两间,与他们住了,又送些柴米衣服与他。一面唤匠工把自己扒堆的房屋,并所买冯家的地基一齐盖造起来,连盛家的地基也替他盖造。奉桂有了银子,砖瓦木石,咄嗟而办,不够两月,都造得齐整,仍请盛家一行人到所造新屋里居住。张氏甚是盛激,只道奉桂待冯家刻薄,待我家却这等用情。不想过了一日,奉桂袖着一篇账目,来与康三老算帐。康三老接那账目看时,却是销算前番所付三百两银子。上面逐项开着,只算得一分起息,每年透支银若干,又造屋费去银若干,连前日在他家里暂住这两月的盘费也都算在内,把这三百两本银差不多算完了,只余得十来两在奉桂处。康三老道:“当初盛舍亲相托之意,本欲仰仗大力,多生些利息。若只一分起利,太觉少些!”奉桂变色道:“一向令亲把这银冷搁在家,莫说一分利息,就是半分利息也没处讨。在下一时应承了去,所置货物,不甚得价,只这一分利息我还有些赔补在内。”康三老道:“闻老丈财运亨通,每置货物,无不得利,怎说这没利息的话。”奉桂道:“说也不信,偏是令亲的银子去置货,便不得利。我今也有置货脱货的细帐在此!”说罢,又向袖中摸出一篇帐来。康三老接来看时,也逐项开着,果然利息甚微,有时比本钱倒欠些。看官听说:难道偏是盛好仁这般时运不济?大约置货的,东长西折,有几件得价,自然也有一两件不得价,若通共算来,利息原多。今奉桂将得价的都划在自己名下,把不得价的都留在他人名下。康三老明晓得他是欺心账目,因盛好仁又不在家,与他争论不得,只得勉强答应道:“老丈账目,自然不差。但目下回禄之后,店中没银买货。乞念旧日交情,转移百来两银子做本钱,待舍亲回来,自当加利奉还。”奉桂道:“极该从命,奈正当造屋多费之后,哪里兑得出银子?若必要借,除非你把这新屋写个抵契,待我向舍亲处转借与你何如?”说罢,便起身作别去了。康三老把上项话细述与张氏听。张氏方知奉桂不是好人,当初丈夫误信了他。大凡银子到了他人手中,便是他人做主,算不得自己的了。所以施恩与人、借物与人的,只算弃舍与他才好,若要取价责报起来,往往把前日好情反成嫌隙。有一篇古风为证: 长者施恩莫责报,施恩责报是危道。昔年漂母教淮阴,微词含意良甚深。尽如一饭千金答,灭项与刘报怎慊?所报未盈我所期,恃功觖望生嫌疑。嫌疑彼此恡难弭,遂令杀机自此起!可怜竹帛动皇皇,犹然鸟尽嗟弓藏。何况解推行小惠,辄望受者铭五内?望而后应已伤情,望而不应仇怨成。思至成仇恩何益,不唯无益反自贼。富因好施常至贫,拯贫如我曾无人。损己利人我自我,以我律人则不可。先富后贫施渐枯,有始无终罪我多。求不见罪已大幸奈何欲皮相答赠。世情凉薄今古同,愿将德色归虚空! 当下张氏没奈何,只得依着奉桂言语。叫康三老把住居的屋写了空头抵契去抵银。奉桂却把银九十两作一百两,只说是郤衙的,契上竟写抵到郤衙,要三分起息算,说是郤衙放债的规矩。康三老只得一一如命。张氏把这项银子,取些来置买了动用家伙并衣服之类,去了十数金。其余都付康三老置货,在店中发卖。哪知生意不比前番兴旺。前番奉桂还来替他照管,今算清了本利之后,更不相顾,恁康三老自去主张。三老年高好酒,生意里边放缓了些,将本钱渐渐消折。奉桂又每月使郤家的大叔来讨利银,三老支持不来,欠了几个月利钱。奉桂便教郤家退还抵契,索要本银;若没本银清还,便要管业这屋。三老没法支吾,张氏与三老商议道:“我丈夫只道这三百两银子在家盘利,付托得人,放心出去,今已三年,还不回家。或者倒与卜完卿在京中买卖得利,所以不归。我今没有银子还郤家,不如弃了这房屋,到京中去寻取丈夫罢。”三老道:“也说得是。”便将抵契换了典契,要郤家找价。奉桂又把所欠几个月利钱,利上加利的一算,竟没得找了。只叫郤家的人来催赶出屋。张氏只得叫康三老将店中所剩货物并粗重家伙都变卖了,连那个丫鬟也卖来凑做盘费,打发了养娘去,只与康三老并儿子俊哥三个人买舟赴京。谁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舟至新庄闸地方,然遇大风,把船打翻,人皆落水。亏得一只渔船上,把张氏并康三老捞救起来。三老已溺死,只留得张氏性命,俊哥却不知流向哪里,连尸首也捞不着了。正是: 前番已遭火灾,今日又受水累。 不是旅人号啕,却是水火既济。 张氏行囊尽漂没,孩儿又不见了,悲啼痛哭,欲投河而死。渔船上人再三劝住,送她到沿河一个尼庵里暂歇。那尼庵叫做宝月庵,庵中只有三四个女尼,庵主老尼怜张氏是个异乡落难的妇人,收留她住下。康三老尸首,自有地方上买棺烧化。 你道那俊哥的尸首何处去了?原来他不曾死,抱着一块船板,顺流滚去一里有余。滚至一只大船边,船上人见了,发起喊来,船里官人听得,忙叫众人打捞起来。那官人不是别人,就是郤待徵。你道郤待徵在京中谋复官职,为何又到此?原来那年是景泰三年,朝中礼部尚书王文是待徵旧交,为此特地赴京,欲仗其力,营谋起用。不想此时少保于谦当国,昔日待徵罢官,原系于少保为御史时劾他的,王文碍着于少保,不好用情。待徵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归舟遇风,停泊在此。当下捞着俊哥,听他声口是同乡人,又见他眉清目秀,便把干衣服与他换了。问其姓名,并被溺之故,俊哥将父亲出外,家中遇火,奉桂负托,郤家逼债,以致弃家寻亲,中途被溺,母子失散的事,细细述了。待徵听罢,暗想道:“原来甄奉桂倚着我的势,在外恁般胡行。我今回去与他计较则个。”因对俊哥道:“我就是郤乡宦,甄奉桂是我亲家。放债之事,我并不知,明日到家,与你查问便了。”俊哥含泪称谢。待徵问道:“你今年几岁了?”俊哥道:“十四岁。”待徵又问:“曾读书么?”俊哥道:“经书都已读完,今学做开讲了。”待徵道:“既如此,我今出个题目,你做个破题我看。”便将溺水为题,出题云:“今天下溺矣。”俊哥随口念道:“以其时考之滔滔者,天下口是也。”待徵听了,大加称赏,想道:“自家的公子一窍不通,不能入泮,只纳得个民监。难得这孩子倒恁般聪慧。”便把俊哥认为义儿,叫他拜自己为义父。俊哥十分感激,只是思念自己父母,时常吞声饮泣。待徵就在舟中教他开笔作文。俊哥姿性颖悟,听待徵指教,便点头会意,连做几篇文字,都中待徵之意,待徵一发爱他。带到家中,叫他拜夫人为义母,备言其聪慧异常,他年必成大器。夫人也引冯小桃来拜见了待徵,说知就里。待徵大喜,又说起甄奉桂借势欺人之事。夫人道:“冯小桃也对我说,她家也受了甄奉桂的累。”待徵道:“奉桂如此欺人,不可不警戒他一番!”夫人道:“闻说他近日在家里患病哩。” 正说间,家人来报:甄奉桂患病死了。你道奉桂做财主不多年,为何就死了?原来他患了背疽,此乃五脏之毒,为多食厚味所致;二来也是他忘恩背义,坏了心肝五脏,故得此忌症。不想误信医生之言,恐毒气攻心,先要把补药托一托,遂多吃了人参,发肠而殂。看官听说:他若不曾掘藏,到底做豆腐,哪里有厚味吃,不到得生此症。纵然生此症,哪里吃得起人参,也不到得为医生所误。况不曾发财时,良心未泯,也不到得忘恩背义,为天理所不容。这等看起来,倒是掘藏误了他了。正是: 背恩背德,致生背疾。 背人太甚,背世倏忽。 奉桂既死,待徵替他主持丧事。一候七终,便将甄阿福收拾来家,凡甄家所遗资产,尽数收管了去,以当甄阿福目下延师读书,并将来姻之费。只多少划些供膳银两,并薄田数十顷,付与伊氏盘缠。伊氏念丈夫既死,儿子又不在身边了,家产又被郤家白占了去,悲愤成疾,不够半年,也呜呼尚飨。郤待徵也替她治了几日丧,将他夫妇二柩买地殡葬讫,便连住居的房屋一发收管了。 是年甄阿福已十四岁,与盛家俊哥同庚,待徵请个先生,教他两个读书,就将乳名做了学名。一个叫做甄福,一个叫做盛俊,那甄福资性顽钝,又一向在家疏散惯了,哪里肯就学。先生见他这般不长进,钻在他肚里不得。每遇主翁来讨学生文字看,盛俊的真笔便看得,甄福却没有真笔可看。先生恐主翁嗔怪,只得替他改削了些,勉强支吾过去。光阴迅速,不觉二年有余。甄福服制已满,免不得要出去考童生了。待徵只道他黑得卷子的,教他姓了郤,叫做郤甄福,与盛俊一同赴考。府县二案,盛俊都取在十名内,却是真才。甄福亏了待徵的荐书,认做嫡男,也侥幸取了。待徵随又写书特致学台,求他作养。那学台姓丙名官,为人清正,一应荐牍,俱不肯收。待徵的书,竟投不进。到临考时,甄福勉强入场,指望做个传递法儿,请人代笔。奈学台考规甚严,弄不得手脚,坐在场中一个字也做不出。到酉牌时分,卷子被撤了上去。学台把那些撤上来的卷,逐一检视,看到甄福的卷子,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薛鼓少文,白花缺字。琴以希声为贵,棋以不着为高。 《论语》每多门人之句,恐破题里圣人两字便要差池;《中庸》不皆孔子之言,怕开讲上夫子以为写来出丑。《大学》“诗云”,知他是“风”是“雅”;《孟子》“王曰”,失记为齐为粱。寻思无计可施,只得半毫不染。想当穷处,“子曰”如之何如之何;解到空时,“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好似空参妙理,悟不在字句之中;或嫌落纸成尘,意自存翰墨之表。伏义以前之《易象》画自何来;获麟以后之《春秋》笔从此绝。真个点也不曾加,还他屁也没得放。 学台看了大怒,喝骂甄福道:“你既一字做不出,却敢到本道这里来混帐,殊为可恶!”叫一声皂隶:“打”众皂隶齐声吆喝起来,吓得甄福魂飞魄散。亏得旁边一个教官,跪过来禀道:“此童乃兵部主事郤老先生的令郎,念他年纪尚小,乞老大人宽恕。”宗师听说,打便饶了。怒气未息,指着甄福骂道:“你父亲既是乡绅,如何生你这不肖!我晓得你平日必然骗着父亲,你父亲只道你做得出文字,故叫你来考。我今把这白卷送与你父亲看去。”说罢,便差人押着甄福,把原卷封了,并一个名帖送到郤待徵处。一时哄动了兰溪合县的人,都道豆腐的儿子,只该叫他在豆腐缸边玩耍,如何郤乡宦把他认为己子,叫他进起考场来?有好事的便做他几句口号道: 墨水不比豆腐汁,磨来磨去磨不出;卷子不比豆腐帐,写来写去写不上;砚池不比豆腐匝,手忙脚乱难了结;考场不比豆腐店,惊心骇胆不曾见。 郤待徵见了这白卷,气得发昏章第十一,责骂甄福“削我体面”,连先生也被发作了几句。先生便把甄福责了几板,封锁在他书房里,严加督课。不上半月,甄福捉个空,竟私自掇开了门,不知逃向哪里去了。待徵使人各处寻访,再寻不见,只得叹口气罢了。正是: 欺心之父,不肖之子。 天道昭昭,从来如此。 又过了半月,学台发案,盛俊取了第一名入泮,准儒士科举应试。待徵十分欢喜,与夫人商议道:“我叫他为子,到底他姓盛,我姓郤,不如招他为婿,倒觉亲切。今甄家这不肖子既没寻处,我欲把冯小桃配与盛俊。夫人以为何如?”夫人道:“我看小桃这等才貌,原不是甄福的对头。纵便甄福不逃走,我也要再寻一个配她。相公所言正合我意。”计议已定,待徵就烦先生为媒,择个吉日,要与他两个成婚,盛俊对先生说:“要等乡试过了,然后姻。”待徵一发喜他有志气,欣然依允。到得秋闱三场毕后,放榜之时,盛俊中了第五名乡魁,郤家亲友都来庆贺。盛俊赴过鹿鸣宴,待徵即择吉日与他完婚。正是: 蟾宫方折桂,正好配嫦娥。 大登科之后,又遇小登科。 第139章 八洞天(13) 是年盛俊与冯小桃大家都是十七岁,花烛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只是喜中有苦,各诉自己心事。盛俊方知小桃是冯氏之女,不是郤待徵所生。小桃道:“我自十三岁时,先到过寡妇家,爹妈原约一两年内便来取我,谁想一去五年,并无音耗。幸得这里恩父恩母收养,今日得配君子。若非这一番移花接木,可不误了我终身大事。正不知我爹娘怎地便放心得下,一定路途有阻,或在京中又遭坎坷,真个生死各天,存亡难料。”说罢,泪如雨下。盛俊也拭泪道:“你的尊人还是生离,我的尊人怕成死别。我当初舟中遇风,与母亲一同被溺。我便亏这里恩父救了,正不知母亲存亡若何?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今幸得叨乡荐,正好借会试为由,到京寻访父母,就便访你两尊人消息。”小桃听说,便巴不得丈夫连夜赴京。有一支《玉花肚》的曲儿为证: 谓他人父,一般般思家泪多。喜同心配有文鸾,痛各天愧彼慈乌。儿今得便赴皇都,女亦寻亲嘱丈夫。 盛俊一心要去寻亲,才满了月,即起身赴京,兼程趱路。来到向日覆舟之处,泊住了船,访问母亲消息。那些过往的船上,那里晓得三年以前之事。盛俊又令人沿途访问,并无消耗。一日,自到岸上东寻西访,恰好步到那宝月庵前,只见一个老妈妈在河边淘了米,手拿着米箩,竟走入庵中。盛俊一眼望去,依稀好像母亲模样,便随后追将入去。不见了老妈妈,却见个老尼出来迎住,问道:“相公何来?”盛俊且不回她的话,只说道:“方才那老妈妈哪里去了?你只唤她出来,我有话要问她。”老尼道:“她不是这里人,是兰溪来的。三年前覆舟被难,故本庵收留在此。相公要问她怎么?”盛俊听说,忙问道:“她姓什么?”老尼道:“她说丈夫姓盛,本身姓张。”盛俊跌足大叫道:“这等说,正是我母亲了!快请来相见。”老尼听说,连忙跪进去引那老妈妈出来。盛俊一见母亲,抱住大哭。张氏定睛细看了半晌,也哭起来。说道:“我只道你死了,一向哭得两眼昏花。你若不说,就走到我面前,也不认得了。不想你今日这般长成。一向在何处?今为何到此?”盛俊拜罢,立起身来,将上项事一一说明。张氏满心欢喜,以手加额。尼姑们在旁听了,方知盛俊是上京会试的新科举人,加意殷勤款待。张氏也诉说前事。盛俊称谢老尼收留之德,便叫从人取些银两来谢老尼。即日迎请张氏下船,同往京师寻父。正是: 从前拆散风波恶,今日团圆天眼开。 盛俊与母亲同至京师,寻寓所歇下了,便使人在京城里各处访问父亲盛好仁消息。只见家人引着一个人来回复道:“此人就是卜完卿的旧仆。今完卿已死,他又投靠别家。若要知我家老相公的信,只问他便知。”盛俊便唤那人近前细问,那人道:“小人向随旧主卜官人往土木口卖货,祸遭兵变,家主被害。小人只逃得性命回来,投靠在本城一个大户安身。五年前盛老相公来时,小人也曾见过。老相公见我主人已死,人财皆失,没处讨银。欲待回乡,又没盘费。幸亏一个嘉兴客人戴友泉,与老相公同省,念乡里之情,他恰好也要回乡,已同老相公一齐归去了。”盛俊道:“既如此,为何我家老相公至今尚未回乡?”那人道:“戴家人还有货物在山东发货,他一路回去,还要在山东讨帐,或者老相公随他在山东有些耽搁也未可知。”盛俊听罢,心上略放宽了些。打发那人去了,又令人到李效忠处问冯乐善夫妻的下落。家人回报道:“李千户自正统末年随驾亲征,在土木口遇害,他奶奶已先亡故,又无公子,更没家眷在京。那冯员外的踪迹并无人晓得。”盛俊听了,也无可奈何,且只打点进场会试。三场已过,专候揭晓。 盛俊心中烦闷,跨着个驴儿出城闲行。走到一个古庙前,看门上二个旧金字,乃是“真武庙”。盛俊下驴入庙,在神前礼拜已毕,立起身来,见左边壁上挂着一扇木板,板上写着许多筶诀。盛俊便去神座上取下一副筶来,对神祷告。先求问父亲的消息,却得了个阳圣圣之筶,筶诀云: 功名有成,谋望无差。 若问行人,信已到家。 盛俊见了,想道:“若说信已到家,莫非此时父亲已到家中了?”再问冯家岳父母消息,却得了三圣之筶。筶诀云: 家门喜庆,人口团圆。 应不在远,只在目前。 盛俊寻思道:“若说父亲信已到家,或者有之。若说岳父母应在目前,此时一些信也没有,目前却应些什么?”正在那里踌躇猜想,只见一个老者从外面走入庙来,头带一项破巾,身上衣衫也不甚齐整,走到神前纳头便拜,口里唧唧哝哝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依稀听得说出个“冯”字。盛俊心疑,定睛把那老者细看。盛俊幼时曾认得冯乐善,今看此老面庞有些相像,但形容略瘦了些,须髯略白了些。盛俊等他拜毕,便拱手问道:“老丈可是姓冯?可是兰溪人?”那老者惊讶道:“老汉正是姓冯,数年前也曾在兰溪住过。足下何以知之?”盛俊听说,忙上前施礼道:“岳父在上,小婿拜见。”慌得那老者连忙答礼道:“足下莫认错了。天下少什同乡同姓的!”盛俊道:“岳父台号不是乐善吗?”那老者道:“老汉果然是冯乐善,但哪里有足下这一位女婿?”盛俊道:“岳父不认得盛家的俊哥了么?盛好仁就是家父,如何忘记了?”乐善听说,方仔细看着盛俊道:“足下十来岁时,老汉常常见过,如今这般长成了,叫我如何认得?正不知足下因什到此?那岳父之称又从何而来?”盛俊遂把前事细述了一遍。喜得乐善笑逐颜开,也把自己一向的行藏,说与盛俊知道。正是: 人口团圆真不爽,目前一半筶先灵。 原来冯乐善当日同了妻儿,投奔李效忠不着,进退两难。还亏他原是北京人,有个远族冯允恭,看同宗面上,收留他三口儿在家里。那冯允恭在前门外开个面店,乐善帮他做买卖,只好糊口度日,哪里有重到兰溪的盘缠?又哪里有取赎女儿的银子?所以逗留在彼,一住五年。夫妇两个时常想着女儿年已及笄,不知被那过寡妇送在什么人家,好生烦恼。是日,乐善因替冯允恭出来讨赊钱,偶在这庙前经过,故进来祷告一番,望神灵保祜,再得与女儿相见,不想正遇着了女婿。当下盛俊便随他到冯允恭家里,见了允恭,称谢他厚情,请岳母出来拜见了,并见了小舅延哥。是日即先请岳母到自己寓所,与母亲同住,暂留乐善父子在允恭家中。等揭晓过了,看自己中与不中,另作归计。过了几日,春闱放榜,盛俊又高中了第七名会魁,殿试二甲。到得馆选,又考中了庶吉士。 正待告假省亲,不料又有一场忧事。是年正是天顺元年,南宫复位,礼部尚书王文被石亨、徐有贞等诬他迎立外藩,置之重典,有人劾奏郤待徵与王文一党,奉旨:郤待徵纽解来京,刑部问置,家产籍没。盛俊闻知此信,吃了一惊,只得住在京师,替待徵营谋打点。盛俊的会场大座师是内阁李贤,此时正当朝用事。盛俊去求他周旋,一面修书遣人星夜至兰溪,致意本县新任的知县,只将郤待徵住居的房屋入官,其余田房产业只说已转卖与盛家,都把盛家的告示去张挂。那新任知县是盛俊同年,在年谊上着实用情。到得郤待徵纽解至京,盛俊又替他在刑部打点,方得从宽问拟。至七月中,方奉圣旨:郤待徵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家产给还。那时盛俊方才安心,上本告假省亲,圣旨准了。正待收拾起程,从山东一路而去,忽然家人到京来报喜信,说太老爷已于五月中到家了。盛俊大喜。原来盛好仁随了戴友泉到山东,不想山东客行里负了戴友泉的银子,讨帐不清,争闹起来,,以致涉讼。恰值店里死了人,竟将假人命图赖友泉,大家在山东各衙门告状,打了这几年官司。盛好仁自己没盘费,只得等他讼事结了,方才一齐动身。至分路处,友泉自往嘉兴,好仁自回兰溪。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好仁奔到自家门首,只见门面一新,前后左右的房屋都不是旧时光景,大门上用锁锁着。再看那些左邻右舍,都是面生之人,更没一个是旧时熟识,连那冯员外家也不见了。心里好生惊疑,便走上前问一个邻舍道:“向年这里有个盛家,今在哪里去了?”那邻舍也是新住在此的,不知就里,指着对门一所新改门面的大屋说道:“这便是新迁来的盛翰林家。”好仁道:“什么盛翰林?”那人道:“便是郤乡宦的女婿,如今郤乡宦犯了事,他的家眷也借住在里边。”好仁道:“我问的是开柴米油酒店的盛家。”那人道:“这里没有什么开店的盛家。”好仁又问道:“还有个姓甄的,向年也住在此,如今为何也不见了?”那人道:“闻说这盛翰林住的屋,说是什么甄家的旧居。想是那甄员外死了,卖与他家的。”好仁听罢,一发不明白。正在猜疑,只见那对门大屋里走出两三个青衣人,手中拿着一张告示,竟向那边关锁的屋门首把告示粘贴起来,上写道: 翰林院盛示:照得此房原系本宅旧居,向年暂典与郤处。今已用价取赎,仍归本宅管业。该图毋得混行开报。时示。 好仁看罢,呆了半晌,便扯住一个青衣人问道:“这屋如何被郤家管业了去?今又如何归了你们老爷?”只见那青衣人睁着眼道:“你问他则什?你敢是要认着郤家房产,去报官么?我家老爷已与本县大爷说明了,你若去混报,倒要讨打哩!”好仁道:“你们说的是什么话?我哪晓得什么报官不报官。只是这所房屋,原系我的旧居,如何告示上却说是你家老爷的旧居?又说向曾典与郤家,这是何故?”青衣人道:“一发好笑了。我家老爷的屋,你却来冒认。我且问你姓什名谁?”好仁道:“我也姓盛,叫做盛好仁。五六年前出外去了,今日方归,正不知此屋几时改造的?我的家眷如何不住在里面?”青衣人听了,都吃一惊,慌忙一齐跪下叩头道:“小的们不知是太老爷,方才冒犯了,伏乞宽恕。”好仁忙扶住道:“你们不要认错了,我不是什么太老爷。我哪有什么翰林儿子?”青衣人道:“原来太老爷还不晓得。”遂把上头事细细禀明。好仁此时如梦初觉,真个喜出望外。青衣人便请好仁到对门大宅里,报与夫人冯氏知道。小桃大喜,便出堂来拜见了公公。那时郤家住居已籍没入官,所以小桃引着郤家眷属,都迁到甄家旧屋里暂住。当下小桃收拾几间厅房,请好仁安歇。好仁遂修书遣人至京,报知儿子。盛俊看了书信,又问了来人备细,欢喜无限。正是: 果然灵筶无差错,真个行人已到家。 当下盛俊唤了两只大船,一只船内请母亲与岳母及小舅乘坐,一只船内自己与郤待徵、冯乐善乘坐。乐善见了待徵,称谢他将女儿收养婚配之德。因诉说往年甄奉桂倚仗贵戚,欺负穷交,攘取库楼资财,勒措住房原价许多可笑之处。待徵道:“这些话,不佞已略闻之于令爱,但此皆奉桂与小僮辈串通做下的勾当。就是令婿,亦深受其累。如今天教不佞收养两家儿女,正代为奉桂补过耳。不佞今番归去,当取奉桂名下之物,归与两家,还其故主。”盛俊道:“不肖夫妇俱蒙大人抚养,既为恩父,又为恩岳,与一家骨肉无异,何必如此较量!”待微道:“不佞近奉严旨,罪几不测。今幸得无恙,皆赖你周旋之力,亦可谓相报之速矣!”盛俊逡巡逊谢。 不一日,待徵到家。此时住房已奉旨给还,便将家眷仍旧迁归。向来所占甄家赀产,尽数分授与盛俊夫妇。盛俊便划几处产业与冯乐善,以当库楼中所赖之物。又把冯家旧宅,并甄家住居的屋,仍欲归还乐善,自己要迁到对门旧居中去。乐善见他旧居狭隘,遂把甄家的住房送与盛俊,以当女儿的嫁资。自此冯家依旧做了财主,盛家比前更添光彩。至于好仁夫妻重会,小桃父母重逢,骨肉团圆,合家喜庆,自不必说。正是: 冯家财宝甄家取,甄氏田房郤氏封。 谁识今朝天有眼,郤还归盛盛归冯。 冯乐善前番失火之后,童仆皆散。今重复故业,这班人依旧都来了。老奴冯义亦仍旧来归,又领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也来叩头投靠服役。乐善问道:“你一向没儿子的,今日这对男妇从何而来?”冯义道:“这儿子是路上拾的。小人向随刘官人出外做些买卖,偶见这孩子在沿途行乞,因此收他为儿,讨了个媳妇。”乐善听说,就收用了,也不在意里。次日,恰好盛俊到冯家来,一见冯义的儿子,不觉吃惊。你道他是何人?原来就是甄奉桂之子甄福。盛俊想着当初与他同堂读书几年,不料他今日流落至此,好生不忍,便对乐善说知,另拨几间小屋与他夫妇住下,免其服役。可怜甄奉桂枉自欺心,却遗下这个贱骨头的儿子,这般出丑。当初曾将他许与冯员外做书童,今日果然应了口了。又曾将女儿阿寿许与盛俊,今女儿虽死,那冯小桃原系抵当他儿子婚姻的,今配了盛俊,分明把个媳妇送与他了。正是: 向后欺心枉使去,从前誓愿应还来。 盛俊钦假限期已满,将欲起身赴京,因念当时甄家掘藏,原在刘家屋内掘的,今闻刘辉收心做生理,不比从前浪费,便叫冯义去请他来,划一宗小产业与他,以当加绝不产之物。又念戴友泉能恤同里,遣人把银二百两往嘉兴谢了他。然后与家眷一同起身入京。到前覆舟之处,又将百金施与宝月庵;就在庵中追荐了康三老。及到京师,又将银二百两酬谢冯允恭。真个知恩报恩,一些不负。至明年,朝廷有旨,追录前番随征阵亡官员的后人。盛俊知李效忠无子,就将小舅冯延哥姓了外祖的姓,叫做李冯延,报名兵部一体题请,奉旨准袭父爵。冯乐善便也做了封翁,称了太爷。后来盛、冯两家子孙繁衍。可见好人自有福报,恶人枉使欺心。奉劝世人切莫以富欺贫,以贵欺贱。古人云:“一富一贫,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故这段话文,名之曰《正交情》。 卷六 明家训匿新丧逆子生逆儿 惩失配贤舅择贤婿诗曰: 犁牛角偶然事,恶人安得有良嗣? 檐头滴水不争差,父如是兮子如是。 第140章 八洞天(14) 此诗乃宋朝无名氏所作。依他这等说,顽如瞽瞍为什生舜,圣如尧舜为什生不肖的丹朱、商均?凶如伯鲧为什生禹?养志的曾参又何以生不能养志的曾元?不知瞽瞍原是个极古道的人。假如今日人情恶薄,势利起于家庭,见儿子一旦富贵,便十分欣喜。偏是他全不看富贵在眼里,恁你儿子做了驸马,做了宰相,又即日要做皇帝了,他只是要焚之杀之而后快。直待自己回心转意,方才罢休。此老殊非今人可及,如何说他是顽父?若论丹朱、商均,也都是能顺父命的孝子。诚以近世人情而论,即使一父之子,分授些少家产,尚要争多竞少。偏是他两个的父亲,把天大基业不肯传与儿子,白白地让与别人,他两个并无片言。所以《书经》云:“虞宾在位”是赞丹朱之让;《中庸》云:“子孙保之”,是赞商均之贤。如何说他是不肖?又如伯鲧也是勤劳王事的良臣。从来治水最是难事,况尧时洪水,尤不易治,非有凿山开道、驱神役鬼的神通,怎生治得?所以大禹号为神禹。然伯鲧治了九年,神禹也治了八年。伯鲧只以京师为重,故从太原、岳阳治起,神禹却以河源为先,故从积石、龙门治起。究竟《书经·禹贡》上说:“既修太原,至于岳阳”,也不过因鲧之功而修之;《礼记·祭法》以死勤事则祀之。夏人郊鲧而宗禹。伯鲧载在祀典,如何把他列于四凶之中,与共工、兜、有苗一例看?至于曾参养曾皙,曾元养曾参,皆是依着父亲性度。曾皙春风沂水,童冠与游,是个乐群爱众、性喜阔绰的。故曾参进酒肉,必请所与,必曰有余。曾参却省身守约,战战兢兢,是个性喜收敛、不要儿子过费的。故曾元进酒肉,不请所与,不曰有余。安见曾参养志,曾元便不是养志者?今人不察,只道好人反生顽子,顽父倒有佳儿,遂疑为善无益,作恶不妨。 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孝还生孝、逆还生逆的报应,与众位听。 话说明朝正德年间,南直常州府无锡县,有一个人姓晏名敖,字乐川。其父晏慕云,赘在石家为婿,妻子石氏,只生得晏敖一个。晏敖的外祖石佳贞,家道殷富,曾纳个冠带儒士的札付,自称老爹。只因年老无子,把晏敖当做儿子一般看待,延师读书,巴不得他做个秀才。到得晏敖十八岁时,正要出来考童生,争奈晏慕云夫妇相继而亡,晏敖在新丧之际,不便应考;石佳贞要紧他入泮,竟把他姓了石,改名石敖,认为己子,买嘱廪生,朦胧保结,又替他夤缘贿赂,竟匿丧进了学。到送学之日,居然花红鼓吹,乘马到家。亲友都背地里讥笑,佳贞却在家中设宴庆喜。哪知惹恼了石家一个人,乃是佳贞的族侄石正宗。他怪佳贞不立侄儿为嗣,反把外甥为嗣,便将晏敖匿丧事情具呈学师,要他申宪查究。晏敖着了急,忙叫外祖破些钞,在学师处说明了,又把些财帛买住石正宗,方得无事。是年佳贞即定下一个方家的女儿与晏敖为妻,也就乘丧姻,一年之内,便生下一子,取名奇郎。正是: 合着《孟子》两句,笑话被人传说: 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 晏敖入泮、姻、生子,都在制中。如此灭伦丧理,纵使有文才也算文人无行,不足取了。何况他的文理又甚不济,两年之后,遇着宗师岁考,竟考在末等了。一时好事的把《四书》成句做歇后语,嘲他道: 小人之德满腹包,焕乎其有没分毫。 优优大哉人代出,下士一位君自招。 晏敖虽考了末等,幸亏六年未满,止于降社。到得下次岁考,石佳贞又费些银子,替他央个要紧分上,致意宗师,方得附在三等之末,复了前程。 你道外祖待他如此恩深,若论为人后者为之子,他既背了自己爹娘,合应承奉石家香火了,哪知从来背本忘亲之人,未有能感恩报德的,所谓“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他人隔一枝。”他见石佳贞年老,便起个不良之心,想道:“外祖死后,石家族人必要与我争论,不若乘外祖存日,取了些东西,早早开交。”遂和妻子方氏商议,暗暗窃取外祖赀财,置买了些田产,典下一所房屋,凡一应动用家伙俱已完备。忽然一日,撇了外祖,领了方氏并奇郎,搬去自己住了。石佳贞那时不由不恼,便奔到学里去告了一张忤逆呈子。学师即差学役拘唤晏敖来问,晏敖许了学役的相谢,就央他去学师处祢缝停当,又去赔了外祖的礼。石佳贞到底心慈,见他来赔礼,也就不和他计较了。到得事完之后,学役索谢,晏敖竟拔短不与,学役怀恨在心。过了两年,时值荒旱,县官与学师都到祈雨坛中行香,就于坛前施官粥赈济饥民。此时石佳贞家道已渐消乏,又得了风癫之症,日逐在街坊闲撞。那日戴了一顶破巾,穿了一件破道袍,走到施粥所在,分开众人,大声叫道:“让我石老爹来吃粥。”不提防知县在坛前瞧见了,回顾学师道:“此人好奇怪,既自称老爹,怎到这里来吃粥?”学师未及回答,学役早跪上前禀道:“此人叫做石佳贞,曾为冠带儒士,故自称老爹。乃是本学生员石敖的父亲。”知县惊讶道:“这一发奇怪了,儿子既是秀才,如何叫父亲出来吃官粥?他儿子如今可还在么?”学役道:“现在。”知县又问道:“那秀才家事何如?”学役道:“他有屋有田,家事丰足。只因与父亲分居已久,故此各不相顾。”知县听罢。勃然变色,对学师道:“这等学生,岂可容他在学里!当申参学宪,立行革黜为是!”学师唯唯领命。这消息早有人传与晏敖知道。晏敖十分着急,连忙央人去止住学中参文。一面恳求本族几个姓晏的秀才出来,到县里具公呈,备言:“石敖本姓晏,石佳贞乃其外祖,幼虽承嗣,今已归宗。”并将佳贞患病风癫之故说明,又寻个分上去与知县讲了。知县方才批准呈词,免其申参。正是: 逃晏归石,逃石归晏。 推班出色,任从其便。 晏敖此番事完之后,所许众族人酬仪虽不曾赖,却都把铜银当做好银哄骗众人。原来晏敖有一件毛病,家中虽富,最喜使铜,又最会倾换铜银,人都叫他做“晏寡铜”。正是: 做人既无人气,使银亦无银意。 假锭何异纸钱,阳世如逢鬼魅。 过了半年,石佳贞患病死了。晏敖不唯不替他治丧,并不替他服孝,只恁石正宗料理后事。到开吊时,只将几两铜银,封作奠金送去。正宗怒极,等丧事毕后,便具词告县,说晏敖今日既不为嗣父丧服,当年何不为本生父母守制?因并称前年曾有首他匿丧入泮的呈词在学中可证。这知县已晓得晏敖是可笑的人,看了石正宗状词,即行文到学里去查。那些学役,谁肯替他隐瞒,竟撺掇学师将石正宗的原首呈送县。知县临审之时,再拘晏家族人来问,这些族人因晏敖前日把铜银骗了他,没一个喜欢的,便都禀说:“晏敖当日制中入泮是有的,但出嗣在先,归宗在后。”知县道:“本生父母死,则曰出嗣;及至嗣父死,又曰归宗。今日既以归宗为是,当正昔年匿丧之罪了。”晏敖再三求宽,知县不理,竟具文申宪。学院依律批断:“仰学除名。”正是: 青衿不把真金使,“寡铜”仍作白童身。 自此晏敖与石家断绝往来,却不想晏慕云夫妇的灵柩,向俱权厝在石家的坟堂屋里,今被石正宗发将出来,撇在荒郊。晏敖没奈何,只得将二柩移往晏家祖坟上。一向晏敖以出嗣石家,自己祖坟的地粮并不纳一厘,都是长房大兄晏子开独任,今欲把两柩葬在祖坟,恐晏子开要他分任坟粮,便只说是权时掩埋,不日将择地迁葬。那晏子开是个好人,更不将坟粮分派与他,恁他拣坟上隙地埋葬两柩。晏敖便自己择了一日,也不相闻族人,也不请地师点穴,只唤几个工匠到坟上来,胡乱指一块空地,叫掘将下去。哪知掘下只二尺来深,便掘着了一片大石。众工匠道:“这里掘不下,须另掘别处。”晏敖吝惜工费,竟不肯另掘,便将两柩葬在石上。那石片又高低不等,两柩葬得一高一低,父柩在低处,母柩在高处,好像上马石一般,有几句口号为证: 父赘于石,母产于石。生既以石为依,死亦以石为息,高石葬母,低石葬父。为什妻高于夫?想因入赘之故。 晏子开闻知晏敖这般葬亲之法,十分惊怪,只道他果然迁葬在即,故苟且至此。不想过了年余,绝不说起迁葬,竟委弃两柩于石块之上了。 你道晏敖如此灭弃先人,哪里生得出好儿子来?自然生个不长进之子来报他。那时制中所生的奇郎,已是十三岁了。晏敖刻吝,不肯延师教子,又不自揣,竟亲自去教他。哪知书便教不来,倒教成了他一件本事,你道是什事?原来晏敖平日又有一样所好,最喜的是赌钱,时常约人在家角牌。他平日惯使铜银,偏是欠了赌帐,哪肯把好银来还?常言道:“上行下效”。奇郎见父亲如此,书便不会读,偏有角牌一事,一看便会。有一篇口号说得好: 书齐工课,迥异寻常。不习八股,却学八张。达旦通宵,比棘闱之七义,更添一义;斗强赌胜,舍应试之三场,另为一场。问其题则喻梁山之君子;标其目则率水浒之大王。插翅虎似负嵎之逐于晋;九尾龟岂藻棁之居于臧。空没一文,信斯文之已丧于家塾;百千万贯,知一贯之不讲于书堂。所谓尊五美、四赏一百老,未能屏四恶、三剧二婆娘。兼之礼义尽泯,加以忠信俱亡。较彼盗贼,倍觉颠狂。分派坐次,则长或在末席,少或在上位,断金亭之尊 卑,不如此之紊乱;轮做庄家,则方与为兄弟,忽与为敌国,蓼儿洼之伯仲,不若是之无良。算帐每多欺蔽,色样利其遗忘。反不及宛子城之同心而行劫,大异乎金沙滩之公道而分赃。子弟时习之所悦而若此,父师教人之不倦为堪伤! 晏敖之妻方氏,见儿子终日角赌,不肯读书,知道为父的管他不下,再三劝晏敖请个先生在家教他。晏敖被妻子央逼不过,要寻个不费钱省事的先生。恰有族兄晏子鉴,与他同住在一巷之内。那晏子鉴本是个饱学秀才,只因年纪老了,告了衣巾,当年正缺了馆。晏敖便去请他到来,又不肯自出馆谷,独任供膳,却去遍拉邻家小儿来附学,要他们代出束修,轮流供给,自己只出一间馆地,只供一顿早粥。晏子鉴因家居甚近,朝来暮归,夜膳又省了。你道这般省事,那一间馆地也该好些。谁知晏敖把一间齐整书房,倒做了赌友往来角牌之所,却将一间陋室来做馆地,室中窗槛是烂的,地板又是穿的。子鉴见馆地恁般不堪,乃取一幅素笺,题诗八句,粘于壁上。其诗云: 山光映晓窗,树色迎朝槛。 早看曙星稀,晚见落霞烂。 名教有乐地,修业不息版。 应将砚磨穿,莫使功间断。 晏敖走来见了此诗,不解其意,只道是训诲学生的话头。哪知附徒中倒有个聪明学生,叫做晏述,即晏子开之子,因子开新迁到这巷中居住,故就把儿子附在晏敖家里,相从晏子鉴读书。此子与奇郎同庚,也只十三岁,却十分聪俊,姿性过人。看了子鉴所题,便私对奇郎道:“先生嫌你家馆地不好,那八句诗取义都在末一字,合来乃是说‘窗槛稀烂,地板穿断’也。”奇郎听说,便去说与父亲知道,只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晏敖深喜儿子聪明,次日即唤匠人来把地板略略铺好,烂窗槛也换了。因笑对子鉴说道;“如今窗槛已不稀烂,地板已不穿断,老兄可把壁上诗笺揭落了罢!”子鉴惊问晏敖何以知之,晏敖说是儿子所言。子鉴暗忖道:“不想此儿倒恁般有窍,真个犁牛之子骍且角了。主人虽不足与言,且看他儿子面上,权坐几时。”因此广鉴安心坐定。谁想晏敖刻吝异常,只供这一顿早粥,又不肯多放米粒在内,纯是薄汤。子鉴终朝忍饿,乃戏作一篇《薄粥赋》以诮之。其文曰: 浩浩乎白米浑汤,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临儿顷之茫然。吹去禹门三级浪,波撼岳阳,吸来平地一声雷,气蒸云梦。雅称文人之风,可作先生之供。更喜其用非一道,事有兼资。童子缺茶,借此可消烦渴;馆中乏镜,对之足鉴须眉。一瓢为饮,贫士之乐固然;没米能炊,主人之巧特甚。视太羹而尤奇,比玄酒而更胜。独计是物也,止宜居尤之孝子,以及初起之病夫。水浆少入于口,谷气唯恐其多。又或时值凶荒,施食道路,吏人侵蚀其粢粮,饥民略沾其雨露;甚或垂仁犴狴,饷彼罪牢,狱卒攘取其粟粒,因徒但其余膏。西席何辜,至比于此!吁嗟徂兮,命之哀矣! 晏述见了这篇文字,回家念与父亲晏子开听了。子开十分嗟讶,量道晏敖不是个请先生的,便邀子鉴到自己家里去坐。晏敖正怪子鉴嘲笑他,得子开请了去,甚中下怀,落得连这一顿薄粥也省了,倒将儿子奇郎附在子开家里读书。子开独任供膳,并不分派众邻,只教众邻在束修上加厚些。到得清明节近,这些众邻果然各增了些束修送来,只有晏敖只将修金三钱相送。子鉴拆开看时,却是两块精铜,因暗笑道:“我一向闻他雅绰以‘寡铜’为号,曾央族人到县中具了公呈,后却以铜银谢之。我因从来足迹不入公门,未尝与闻其事,不曾领教他的铜银。今日看起来,‘寡铜’之号,诚不虚矣。”便将原银付与奇郎,叫他璧还了父亲。因即出一对,命奇郎对来。其对云: 三币金银铜,下币何可乱中币。 奇郎迁延半晌,耳红面赤,不能成对。少顷,子鉴偶然下阶闲步了片刻,回身来看时,奇郎已对成了。道是: 四诗风雅颂,正诗不妨杂变诗。 子鉴看了,疑惑道:“对却甚好,只怕不是你对的。我一向命你做破承开讲,再不见你当面立就。每每等我起身转动,方才成文。此必有人代笔。”奇郎硬赖道:“这都是我自做的。有谁代笔?”子鉴道:“既如此,你今就把自己这对句解说与我听,风雅颂三样如何叫做四诗?诗中又如何有正有变?”奇郎通红了脸,回答不出。子鉴要责罚起来,奇郎只得招称是晏述代作的,“一向破承开讲,都是他所为,连前日壁上所题诗笺,也是他猜出教我的。”子鉴听罢,便唤过晏述来,指着奇郎对他说道:“彼固愚顽,不足深责。你既如此聪慧,为何替人代笔,欺诳师长?”晏述逡巡服罪。子鉴沉吟一回,说道:“也罢,我今就将使铜银为题,要用《四书》成语做一篇八股文字,你若做得好时,饶你责罚。”晏述欣然领命,展纸挥毫,顷刻而就。其文曰: 善与人同(铜),是人之所恶也。甚矣形色(银色),不可罔也。出内之吝,一介不以与人,则亦已矣,何必同(铜)!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紫,恐其乱朱也。岂谓一钩金辨之弗明,可以为美乎?将为君子焉,莫之或欺;小人反是,诈而已矣。何也?君子喻于义,以币交,有所不足,补不足,然后用之,不然,曰未可也。 小人喻于利,悖而出,如不得已,恶可已,则有一焉,无他,曰假之也。然则有同(铜)乎?曰有。若是其甚与?曰然。斯人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知之者,行道之人弗受;不知者,斯受之而已矣,比其也,则曰我无事也。斯君子受之,而谁与易之?斯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不知者,可欺以其方;知之者,执之而已矣。当是时也,皆蹠之徒也。有司者治之,其为士者笑之。以若所为,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无实不详,不成享也;却之为不恭,岂其然乎?以若所为,于宋馈七十镒,于薛馈五十镒,虽多无益,不能用也;周之则可受,岂谓是与?彼将曰:如用之,其孰能知之?惠而不费,乐莫大焉。君子曰:明辨之,乡人皆恶之;亡而为有,不可得已。而今而后,所藏乎身,多寡同(铜)。如之何则可?曰:是不难。惜乎不能成方员,方员之至(铸)也,夫然后行。 子鉴看毕,大赞道:“妙妙,通篇用四书成语,皆天造地设,一结尤为绝倒。”遂对子开极称晏述之才,说他后来必成大器。又想:晏敖父子俱无足取,正待要拒绝他。 第141章 八洞天(15) 恰值清明节日,子开买舟扫墓,设酌舟中,邀请子鉴并约晏敖同行。三人到得墓所,只见晏敖父母所葬之处,因两柩高置石上,且当日又草草掩埋,不甚牢固,今为风雨所侵,棺木半露。子鉴见了这般葬法,问知其故,不觉骇然。子开不忍见棺木露出,即呼坟丁挑土来掩好。坟丁依命,掩盖停当,来向晏敖讨些犒赏钱。晏敖只推不曾带得,分文不与,又是子开代出一贯钱与之。子鉴极口催他迁葬,晏敖但唯唯而已。及至归舟之时,偶见岸上有小梅数株,晏敖便叫泊船上岸,身边取出五钱银子,去唤那种树的人来买下了,叫他即日携到家里来种。子开见了,惊问道:“方才坟丁替你修了墓讨犒赏,你推没钱,如今买梅树便有钱了。却不是爱草木而轻父母么?”子鉴亦心中愤然,因冷笑道:“活梅树可爱,死椿萱不足惜了!”晏敖听说,也竟不以为意。子鉴归家,作《哀梅赋》一篇以诮之云: 哀尔梅花,宜配幽人。昔汉梅福,是尔知音。在唐留赋,则有广平。宋之契友,和靖先生。夫何今日,遇非其伦。灭亲之子,亡慕清芬!观其不孝,知其不贞。以彼况尔,如获与薰。气味既别,难与同群。尔命不犹,尔生不辰。尔宜收华,尔宜掩英。慎勿吐芳,玷尔香名! 自此子鉴深恶晏敖之为人,与他断绝往来,连奇郎也不要他再来附学了。意中只器重晏述聪慧。又见他父亲子开天性仁孝,凡遇父母忌辰必持斋服孝,竟日不乐。又好行方便,每见晏敖门首有来换铜银的,晏敖不肯认,那些小经纪人十分嗟怨,子开看不过,常把好银代他换还,或钱方或公数,不知换过了多少。子鉴因想:“如此积善之家,后人必发。”便有心要与晏述联姻。你道子鉴与晏述是同宗伯侄,如何却想联姻?原来子鉴有个甥女祁氏,小字瑞娘,幼失父母,养于舅家。子鉴妻已亡过,家中只有一个乳母郑妪,与瑞娘作伴。那瑞娘年齿正与晏述相当,才貌双美,子鉴久欲择一佳婿配之。今番看得晏述中意,常把晏述的文字袖归与她看。瑞娘亦深服其才,每向乳母郑妪面前称赞。子鉴探知甥女意思,正要遣媒议亲,恰好有个惯来走动的媒妪孙婆到来,子鉴方将把这话对她说。只见那孙婆袖中取出一张红纸来,说道:“有头亲事,要央老相公到馆中晏子开官人处玉成则个!”子鉴接那红纸看时,上写道: 禹龙门女,年十四岁。 子鉴看了,问其缘故,孙婆道:“这禹家小娘,小字琼姬,美貌不消说起,只论她的文才,也与你家小姐一般。今老身要说与子开官人的儿子为配。只因他不是禹龙门的亲女,是把侄女认为己女的,子开的夫人嫌她没有亲爹妈,故此不允。今求老相公去说一说,休错过了这头好亲事。”子鉴听罢,暗想道:“禹家以侄女为女,子开的夫人尚不肯与她联姻,何况我家是甥女,这亲事也不消说了。”因便不提起瑞娘姻事,只回复孙婆道:“既是他内里边不允,我去说也没用。”言罢,自往馆中去了。 孙婆只不动身,对着瑞娘,盛夸琼姬之才,说个不住。瑞娘心中不以为然,想道:“不信女郎中又有与我一般有才的,且待我试她一试。”便取过一幅花笺,写下十二个字在上,把来封好,付与孙婆道:“我有个诗谜在此,你可拿与禹家小姐看。若猜得出,我便服她。”孙婆应诺,接了笺儿,就到禹家去,把瑞娘的话,述与琼姬听了。原来琼姬一向也久闻瑞娘之名,今闻孙婆之语,忙折笺儿来看,只见那十二个字写得稀奇: 风架鸟花亭送春此十二字内藏七言诗四句 查原书131页 琼姬也真个天姿敏慧,见了这十二字,只摹拟了片刻,便看了出来。遂于花笺之后,写出那四句诗道: 大风吹倒大木架,小鸟残小草花。 长亭长送游子去,回路回看春日斜。 琼姬写毕,又书数语于后云:“此谜未足为异。昔长亭短景之诗,苏东坡已曾有过。今此诗未免蹈袭。如更有怪怪奇奇新谜,幸乞见示。”写罢,也封付孙婆拿去。孙婆随即送至瑞娘处。瑞娘看了,赞叹道:“果然名不虚传。她道我摹仿东坡,我今再把个新奇的诗谜,叫她猜去。”便又取花笺一幅,只写四个字在上,封付孙婆,央她再送与琼姬。孙婆接来袖了,说道:“待我明日送去。”至明日,真个又把去与琼姬看。琼姬拆开看时,这四字更写得奇: 闲树夜灯此四字内藏五言诗四句 琼姬看罢,又猜个正着。即于花笺后,写出那四句五言诗,道: 间门月影斜,村树木叶脱。 夜长人不来,灯残火半灭。 琼姬写讫,对孙婆道:“这诗谜委实做得妙。不是她也不能做,不是我也不能猜。”孙婆道:“你既这般猜得快,何不也写些什么去难她一难?”琼姬笑道:“你也说得是。我若不也写几个字去,她只道我但能猜,不能做了。”说罢,便也取一幅花笺,也只写四个字在上,连那原笺一齐封好,叫孙婆拿去与瑞娘看。瑞娘先见她猜着了五言诗,已十分钦服,及看她所写的诗谜,却也奇怪: 召桥此四字内亦藏五言诗四句 瑞娘看了,笑道:“亏她又会猜,又会做。我既能做,岂不能猜?”遂亦于花笺后,写出四句道: 残照日已无,半明月尚缺。 小楼女何处,断桥人未合。 瑞娘写毕,付与孙婆持去回复了琼姬。自此以后,两个女郎虽未识面,却互相敬爱,胜过亲姊妹一般。 忽一日,孙婆来对瑞娘说道:“可惜禹家这一位小娘,却被不干好事的媒人害了。现今在那里生病哩!”瑞娘惊问其故。原来禹龙门之妻也姓方,与晏敖之妻正是姊妹。晏敖自被子鉴回了奇郎出学堂来,仍旧自己去教他。奇郎却抄着前日晏述代作的文字,哄骗父亲。晏敖原是看不出好歹的,把儿子的假文字东送西送请教,别人都十分赞赏。因便误认儿子学业大进,向人前夸奖不已。有个青莲庵里的和尚,法名了缘,与晏敖交好,晏敖常到庵里做念佛会。禹龙门也是会中人,因此了缘从中撮合,叫他两襟丈亲上联亲。龙门便与妻子商议,竟把侄女许了奇郎,受了晏家的聘。他也只道奇郎果然聪慧能文,将来必有好日。哪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奇郎的本相渐露。初时还把假文骗着父亲,后来竟抛弃书本,终日在街坊赌博。晏敖好赌,还是铺了红毯,点了画烛,与有钱使的人在堂中坐着赌的。奇郎却只在村头巷口,与一班无赖小人沿街而赌,踞地而博,十分可笑。这风声渐渐吹入琼姬耳内,你道琼姬如何不要气!那孙婆又因自己不曾做得媒人,常在她面前跌足嗟叹,一发弄得琼姬不茶不饭,自恨父母双亡,被伯父伯母草草联姻,平白地将人断送。气恼不过,遂致疾病缠身。瑞娘闻知这消息,也替她懊恨。常使乳母郑妪去问候,再三宽慰她。哪知心病难医,不够一年,呜呼死了。临终时把自己平日所作诗文,尽都烧毁,不留一字。正是: 父亡母丧愁难诉,地久天长恨不穷。 瑞娘闻知琼姬凶信,也哭了一场。常言道:“同调相怜,同病相惜。”她想:“自己文才与琼姬不相上下,偏是有才的女郎恁般命薄!”又想:“自己也是螟蛉之女,没有亲爹妈着急,正不知后来终身若何?”转展思量,几乎也害出病来。因赋曲一套以挽琼姬,其曲云: [二郎神]难禁受,恶姻缘,问何人谱就。敢则是月下模糊多错谬。少甚么痴钗笨粉,得和文士为俦。为何偏将贤嫒锢,忌才天想来真有。从今后,愿苍苍莫生才女风流! [前腔]换头休休,红颜薄命,每多僝僽,恨不生来愚且丑。只挥毫染翰,便为消福根由。宜入空门离俗垢。生生的将淑女葬送河洲。鸳鸯偶,是前生几时结下冤仇! [黄莺儿]诗谜记相酬,痛当时,谶早留。小楼有女今存否?斜阳已收,缺月一钩,半明不是圆时候。鹊桥秋,将人隔断,未得合牵牛。 [前腔]无地可言愁,哑吞声,慵启口。有谁知你眉痕皱。椿庭已休,萱帏弃久,移花莫惜花枝瘦。似萍浮,又遭风浪,灭没在汀洲。 [猫儿堕]明珠万斛,泣付与东流。绿绮琴无司马奏,《白头吟》向什人投?怀羞,一炬临终,泪抛红豆! [前腔]遥思仙佩,疑赴碧云头。恨未生前一握手,神交除往梦中求。悲忧,女伴知音,从今无有。 [尾声]天上曾闻赋玉楼,岂修文员缺,欲把裙钗凑。因此上燕冢空余土一。 子鉴见了甥女所作之曲,也不觉掉下泪来。瑞娘又把前日共猜诗谜之事,对子鉴说了。子鉴到馆中说与子开知道,大家叹惜。子鉴道:“这般不肖子,替他联什么姻?害别人家的女儿。”子开道:“也是禹龙门不仔细。常言道‘相女配夫’。为什草草联姻,送了侄女性命。”晏述在旁听了,懊恨自己当初不曾与她联姻,乃私自赋诗二绝以挽之: 其一: 女郎不合解文章,难许鸱鸮配凤凰。 焚砚临终应自悔,不如顽钝可相忘。 其二: 九天仙女降天关,一夕飞符忽召还。 惆怅人琴归共尽,不留遗笔在人间。 晏述题罢,放在案头。却被子鉴看见,知他有怜惜才女之意,正要把瑞娘姻事亲自对子开说。恰好晏述闻知瑞娘所猜诗谜,深慕其才,便去告禀母亲陈氏,务要联此佳配。陈氏是极爱晏述的,听了这话,即与丈夫商议,遣孙婆做媒。子鉴亦令乳母郑妪到子开家中来撮合。子开欣然允诺,择日行聘。 是年晏述已十五岁了,到来年十六岁入了泮,十七岁姻。合卺之后,夫妻极其恩爱。过了几日,晏述正坐在书房中看书,只见郑老妪拿着三幅纸,走来说道:“我家小姐说,官人善集《四书》成语为文,又会代人作对。今有几个四书上的谜儿,要官人猜,又有个对儿,也要求官人对。”晏述接那三幅纸来看时,第一幅上写着一个对道: 孔子为邦酌四代,虞夏殷周; 晏述看了不假思索,就提起笔来写道: 姬公施事兼三王,禹汤文武。 对毕,再取第二幅纸来看,却是六句四书,隐着六个古人。晏述一一都猜着了,就于每句四书之下,注明古人的姓名: 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来俊臣 武王伐纣周兴 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太公望 太甲颠覆汤之典刑长孙无忌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直不疑 朋友之交也第五伦 晏述猜毕,说道:“六谜俱妙,至末后第五伦一句,尤为巧合。”说罢,再看第三幅纸,只见上写道: 国士无双内隐《四书》一句晏述看了,却一时猜想不出,走来走去,在那里踌躇。郑妪却先将那两幅纸去回复瑞娘。少顷,又来传语道:“小姐说前二纸,官人都已中式。何难这一句,只想这句是谁人说的,是说哪一个?便晓得了。”晏述恍然大悟道:“‘国士无双’是萧何说韩信的,正合着《四书》上‘何谓信’一句。我今番猜着了。”便取笔写出,付与郑妪持去。自己也随后步入房来,见了瑞娘,深赞其心思之巧。瑞娘亦深喜晏述资性之捷,互相叹羡。正是: 彼此相宜凤与凰,女郎亦足比才郎。 五伦夫妇兼朋友,国士今朝竟有双。 自此晏述所作之文,常把来与瑞娘评阅,俱切中窍要。晏述愈加叹服,把妻子当做师友一般相待。至十八岁秋间去应了乡试,回到家中写出三场文字,送与子鉴看。子鉴称赏,以为必中。再把与瑞娘看时,瑞娘道:“三场都好,但第三篇大结内有一险句,只怕不稳。”及至揭晓之时,晏述中在一百二十七名。原来晏述这卷子,房师也嫌他第三篇大结内有险句碍眼,故取在末卷。不想大主考看到此句,竟不肯中他,欲取笔涂抹。忽若有人拿住了笔,耳中如闻神语云:“此人仁孝传家,不可不中!”主考惊异,就批中了。当下晏述去谢考,房师、座师对他说知其事。晏述知是父亲积德所致,十分感叹,又深服瑞娘会看文字。正是: 俊眼衡文服内子,慈心积德赖尊君。 晏述中举之后,亲戚庆贺热闹了几日。子开得意之时,未免饮酒过度,发起痰火病来。晏述朝夕侍奉汤药,且喜子开病体渐愈。晏述只是放心不下,意欲不去会试。子开再三劝他起身,晏述迫于父命,只得勉强赴京。不想出门后,子开病势又复沉重起来。瑞娘连忙写书寄与晏述,说“功名事小,奉亲事大”,遣人兼程赶去唤他回家。哪知所差的家人将及赶上,忽然中途患病,行动不得,及至病好,赶到京师寓所,已是二月十五日了。场事已毕,晏述出场,方见妻子手书,便不等揭晓,星夜赶归。到得家中,只见门前已高贴喜单报过进士了。子开病体亦已霍然。若非天使家人中途患病,报信羁迟,几乎错过了一个进士。可见: 人心宜自尽,天道却无差。 话分两头。不说晏子开一家荣庆,且说晏敖当初把儿子奇郎与禹家联姻时,其妻方氏取出私蓄的好银六十两,封作财礼送去。后来琼姬既死,晏敖索得原聘银两,方氏仍欲自己收藏,晏敖不肯,方氏立逼着要,晏敖便去依样倾成几个铜锭,搠换了真银。方氏哪里晓得,只道是好银,恐奇郎偷去赌落,把来紧藏在箱中。不想奇郎倒明知母亲所藏之银是假的,真银自在父亲处,因探知父亲把这项银子藏在书房中地板下,他便心生一计,捉个空去母亲箱中偷出假银,安放在父亲藏银之处,把真银偷换出来做了赌本,出门去赌了。方氏不见了箱中银子,明知是儿子偷去,却因溺爱之故,恐声张起来倒惹恼了晏敖,只索忍气吞声的罢了。又过几时,晏敖为积欠历年条银五十余两,县中出牌催捉,公差索要使费,晏敖哪里肯出。公差便立逼完官,晏敖一时无措,只得要取这六十两头来用。那日已是抵暮时候,公差坐着催逼。晏敖忙在书房地板下取出银子,急急地兑准,把剩下的几个锭也带在身边,以便增添。同了公差,奔到县前投纳。他只道这银子是搠换妻子的,哪知又转被奇郎搠换去了。当初只为要骗妻子,把这些假锭弄得与真锭一般无二。今日匆忙中哪里看得出,竟把去纳官,却被收吏看出是铜锭,扭上堂去禀官。知县正在堂比较,看了假银,勃然大怒,喝叫扯下去打。只见晏敖身边又掉出一包银子来,知县叫取上来看时,却又是几个铜锭,愈加恼怒。那押催的公差,因怪晏敖没使费与他,便跪下禀道:“这晏敖是惯使铜的,外人都叫他是‘晏寡铜’。”知县听了,指着晏敖大骂。当下把晏敖打了二十板,收禁监中。方氏在家闻知此信,吃惊不小,忙使人去赌场里报与奇郎知道。奇郎明知是自己害了父亲,恐父亲日后要与他计较。便也不归家,竟不知逃向哪里去了。 第142章 八洞天(16) 晏敖在监中既不见儿子来看他,又打听得知县要把他申解上司,说他欺君误课,当从重治罪。一时慌了手脚,只得写出几纸经帐,叫家中急把田房尽数变卖银两来使用。原来晏敖向虽小康,只因父子俱好赌,家道已渐消乏。今番犯了事变卖田房,却被石正宗乘其急迫,用贱价买了,连家中动用的什物,也都贱买了去。说道:“他这些田房什物,当初原是窃取石家赀财置买的,今日合归石家。”当下交了银子,便催促方氏出屋。方氏回说等丈夫归来,方可迁居。此时晏家僮仆已散,方氏只得拿着变卖田房的银子,亲往监中,一来看视丈夫,二来恐丈夫要讨她所藏的六十金来用,因欲要当面说明失去之故,到得监里。晏敖见了妻子,便问:“奇郎何在?”方氏道:“自从你吃官司之后,并不见他回来。”晏敖跌足道:“这畜生哪里去了?我正要问他:我藏的好银子,如何变做铜银?一定是这畜生做下的手脚,害我受累。”方氏道:“你银子藏在哪里?如何是奇郎弄的手脚?”晏敖道:“你不晓得我银子藏在书房中地板下,明明是好银,如何变了铜不是这畜生偷换去是谁?”方氏道:“这也未必是他,你且休错疑了。只是我藏的这六十两,却被他拿了去。若留得在时,今日也好与你凑用。”晏敖惊问道:“你这六十两,几时被他拿去的?”方氏道:“他也不曾问我,不知他几时拿去的。一向怕你要气,故不曾对你说。”晏敖听罢,跌脚叫道:“是了,是了。如此说起来,这假银是我骗你的,不想如今倒骗了自己了。”方氏闻知其故,埋怨丈夫:“当初如何骗我?”晏敖也埋怨她:“既不见了银子,如何护短,不对我说!若早说时,我查究明白,不到得今日惹出祸来。”两下互相埋怨不已。正是: 初时我骗妻,后来子骗我。 人道我骗官,哪知我骗我。 当下方氏把变卖下的银子,交与晏敖收了。自己走出监门,正待步回家中,不想天忽下微雨,地上湿滑。方氏是不曾走惯的,勉强挨了几步,走到一条青石桥上,把不住滑,一个脚错,扑通的跌下水去。过往人看见,连忙喊救,及至救起时,已溺死了。正是: 溺于水者犹可生,溺于爱者不能出。 尔为溺爱伤其身,非死于水死于溺。 方氏既死,自有地方买棺烧化。晏敖知妻子已死,家破人亡,悲哀成疾。到得使了银子,央了分上,知县从轻释放,扶病出监,已无家可归,只得往青莲庵投奔了缘和尚。了缘念昔日交情,权留他在庵中养病。那时晏敖已一无所有,只剩得日常念佛的一串白玉素珠。这串素珠当初也是把铜银子哄骗来的,晏敖极其珍惜,日日带在臂上。今日不得已,把来送与了缘,为自己医药薪水之费。了缘见是他所爱之物,推辞不受。过了数日,晏敖病势日增,无可救治,奄奄而死。 原来晏敖有事之际,正值晏述赴京,子开病笃,故不相闻问。到得他死时,子开病已少愈,闻知其事,念同宗之谊,遣人买办衣衾棺木,到庵中成殓。临殓时,了缘把这串白玉素珠也放入棺中。殓毕,即权厝于庵后空地之上。又过两三日,忽见奇郎来到庵中,见了了缘和尚,自言一向偶然远出,今闻父死,灵柩权厝此间,乞引去一拜。了缘引他到庵后,奇郎对着父柩哭拜了一番。了缘留他吃了一顿素饭,把他父亲死状说了一遍。因劝他收心改过,奇郎流涕应诺。问起父亲怎生入殓的,了缘细细述与他听了。奇郎一一听在肚里。到晚间,只说要往子开处拜谢,作别而去。是夜四更以后,了缘只听得庵后犬吠之声。次日早起,走到庵后看时,只见晏敖的尸首已抛弃于地,棺木也不见了,有两只黄犬正在那里争食人腿哩!了缘吃了一惊,忙叫起徒弟们来,先把芦席掩盖了死尸,一面奔到子开家中去报信,子开大骇,急差家人来看,务要查出偷棺之贼,送官正法。家人来看了,却急切没查那贼处。挨到午牌以后,只见几个公差缚着三个人,来到庵后检看发尸偷棺的事。数中一人,却正是奇郎。原来奇郎有两个最相知的赌友,一个党歪头,绰号党百老,一个斗矮子,绰号斗空帑,三人都赌剧了,无可奈何。奇郎因想父亲虽死,或者还有些东西遗在青莲庵里,故只托言要拜谒父柩,到庵里来打探。及细问了缘,方晓得父亲一无所遗,只剩一串白玉素珠,已放在棺中去了。那时玉价正贵,他便起了个大逆不道之念,约下斗、党二人,乘夜私至庵后,撬开棺木,窃取了素珠。这斗、党二贼又忒不良,见棺木厚实,便动了火,竟抬出死尸,将棺木扛去,就同着奇郎连夜往近村镇上去卖。却被地方上人看出是偷来的尸棺,随即喝住,扭到本处巡检司去。巡检将三人拷问,供出实情。遂一面申文报县,一面差人押着三人来此相验。这也是晏敖当初暴露父母灵柩之报。一时好事的编成几句口号云: 人莫赌剧,赌剧做贼。小偷不已,行劫草泽。宛子为城,蓼儿作窟。昔袭其名,今践其实。然而时迁盗冢,岂发乃翁之棺;李逵食人,犹埋死母之骨。奈何今之学者,学古之盗而弗如;只缘后之肖子,肖前之人而无失。莫怪父尸喂黄犬,谁将亲柩委白石?信乎肯构肯堂,允哉善继善述。不传《孝经》传赌经,纵念《心经》《法华经》,忏悔不来;不入文场入赌场,遂致法场检尸场,相因而及。 巡检把那三人解县,知县复审确实,按律问拟:奇郎剖父棺,弃父尸,大逆不道,比寻常开棺见尸者罪加三等;斗、党二人,亦问死罪。晏子开自着人另买棺木,将晏敖残骸,依旧收殓。晏述归家,闻知此事,十分嗟叹。奇郎自作之孽,晏述也救他不得,只索罢了。但将晏慕云夫妇两柩改葬坟旁隙地,免至倾欹暴露于乱石之上,不在话下。 且说晏述因闻父病,急急归家,不及殿试。哪知是年正德皇帝御驾出游,殿试改期九月,恰好凑了晏述的便。至九月中,晏述殿试三甲,选了知州。三年考满,升任京职。父母妻俱得受封,伯父晏子鉴亦迎接到京,同享荣华。是年,瑞娘生下一个聪明的儿子,却正是禹琼姬转世。你道为何晓得是琼姬转世?原来禹龙门妻方氏,为联差了侄女的姻事,送了她性命,十分懊悔,不上一年,抱病而亡。龙门见浑家已死,又无子息,竟削了发,做了个在家和尚。时常念经礼忏,追荐亡妻并侄女。忽一夜,梦见琼姬对他说道:“我本瑶池侍女,偶谪人间,今已仍归仙界,不劳荐度。但念晏敖夫妇曾作诗歌挽我,这段情缘不可不了,即日将托生他家为儿,后日亦当荣贵。”龙门醒来,记着梦中之语,留心打听。过了几日,果然闻得晏述在京中任所,生了一个公子。正是: 孝子自当有良嗣,仙娃更复了凡缘。 看官听说,晏敖死无葬地,只为丧心之故;晏子开儿孙荣贵,皆因仁孝所致。奉劝世人,为仁人孝子,便是做样与儿孙看,即所以教训子孙也。听了这段话文,胜听周公日挞、昔孟母三迁之事,故名之曰《明家训》。 卷七 劝匪躬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诗曰: 黄山黄水志春申,山水千年属楚臣。 只问储君谁为脱,故应消得此名称。 此诗亦前代无名氏所作,是赞美春申君的。战国时有四君名重一时:魏有魏无忌,为信陵君;赵有赵胜,为平原君;齐有田文,为孟尝君;楚有黄歇,为春申君。那春申君曾随楚顷襄王的太子出质于秦。顷襄王病笃,太子欲求归国,秦王拘留之,不肯遣归。春申君乃密令太子易服改妆私自逃回,自己却住在馆驿中待罪。秦王初时大怒,欲杀春申君,既而念太子已走,杀之无益,赦而遣之。顷襄王既死,太子幸早归国,遂得嗣位,是为考烈王。此皆春申君之力。较之蔺相如完璧归赵,其功更大。至今江南奉春申君为土谷之神,香火不绝。其墓在江阴县君山下。谓之君山者,正因春申君之墓在彼故也。江南又有黄山黄水,亦皆后人思念春申君,故即以其姓为山水之名,只论他当时拚着性命脱逃太子一事,便消受得千年香火了。今人不肯为忠义之事,只因惜着此身,恐救了别人,害了自己。又恐天不佐助,谋事不密,自己死而无益,连所救之人,亦不能保。所以,把忠义的念头都放冷了。 今待在下说一个忠肝义胆、感格天神,有两段奇奇怪怪的报应。 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书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壮盛,却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濬等处,连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术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兀术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归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各赋一诗以叹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绝云: 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其《悼南事》一绝云: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自己吟讽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也不在话下。 哪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个奸险小人,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要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得他冷淡,心中甚是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公席间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即将米家石的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诮之云: 元章袖出小山峰,袍笏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着众友面前讥诮他,十分恼恨。外面却佯为不怒,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集。也是合当有事,恰好捡着那幅《哀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竟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城中,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恶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那时朝中是丞相业厄虎当国,见了尹大肩的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票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宫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落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提拿他妻子入宫。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谨慎笔墨,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却不曾听得这些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悔无及,仰天大哭。正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使唤的,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便随至蓟州城中,等候消息。一闻有提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赶回家,报与主母知道,叫她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了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好生保全了这个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是夜黄昏以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了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悬梁自缢而死。有诗为证: 红粉拚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清。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只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自己房中,将一身衣服都脱下,取出亡妻所存的几件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的,换做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了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捉拿家属时,只拿得个丫鬟到官。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有个两月的孩儿生哥,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一面差人缉捕,一面将丫鬟官卖,申文回报督府。江氏尸首,着落该地方收殓。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平日与李真并未识面,却因怜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贞烈,买棺择地,将江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了李真尸首,取至本县与江氏合葬在一处。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好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一口气走上一二十里。肚里又饥,口里又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都不知落在哪里了。王保那时抱着生哥大哭,一头哭,一头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小主人,可不负了主母之托!”寻思无计,立起身来,仰天跪着,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后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连打几个呕,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也不渴了。少顷,又忿觉胸前一阵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的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上流出浆来。王保吃了一惊,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个是: 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拔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随路行乞将去,讨得些饭食点了心。看看日已沉西,正没投宿处,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一所庙宇,便趋步向前。比及走到庙门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因身子困倦,一觉直到天明。爬将起来,看那神座上,却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得分明,却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的,我王保今日也抱着主人的孤儿在此,伏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了生哥,走出庙来。看庙门匾额上,有三个金字,乃是“双忠庙”。王保自此竟把这庙权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行乞。有人问他时,不惟自己装做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在村坊上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的,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忍饿。正是: 既把苍头冒妇人,又将赤子做幼女。 第143章 八洞天(17) 等闲不肯到人家,只恐藏头又露尾。 那时官府正行文各乡村缉捕王保及生哥,亏得他已改换女装,又变了两只大乳,因得安然无事。 王保行乞,过了数日。忽一日早起,才走出那双忠庙门,只见一个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来,看着王保说道:“你且慢行,我有话对你说。”王保见那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颜鹤发,飘飘然有神仙气象,便立住了脚,问道:“师父要说什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这庙中也不是你安身之处。我传你个法儿,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师父传什法儿与我?”那道人不慌不忙,去袖里取出个小小盒儿,递与王保道:“这盒内有丹药一粒,名为银母。你可把此盒贴肉藏好,每朝可得银三分,足够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忙跪下拜谢。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随我来。”王保便抱了生哥,随着道人,走过半里多路,到一个茅庵门首。门上用锁锁着,道人取钥匙来开了,引王保入内。说道:“这里名留后村。此庵是我盖造的,庵中锅灶碗碟、床榻桌椅之类都有。我今将往别处云游,这庵竟让与你安身。七年之后,我再当来相会也。”言讫,转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问时,那道人步履如飞,转眼间已不见了。王保看那茅庵两旁,右边却是空地,左边有一带人家。再入庵内细看时,却是两间草房,外面一间排着锅灶,里面一间,设着一张木榻,榻上被褥都备。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内,还有吃不尽的饭。王保十分欣喜,这一日就不消出外乞食了。当晚有几个邻舍来问道:“这茅庵乃是两月前一个道人来盖造在此的,如何今日却是你来住?”王保道:“便是那师父哀怜我没处栖身,故把这庵儿舍与我住,他自往别处云游去了。”众邻舍听说,也便由他住下。王保过了一夜,次早开那丹盒来看,果然有白银一小块在内。取等子称时,恰重三分。自此每日用度不缺。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几个年头,生哥已渐长成,不吃乳,只吃粥饭了。却又作怪,才得生哥长大,那银母丹盒内每日又多生银三分,共有六分之数,足供两人用度。王保欣喜无限,便每日节省下一分半分,积少成多,把来做些女衣与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缠小脚,穿耳朵眼。邻舍问时,王保扯谎道:“前日那道人说他命中有华盖,应该出家的。故不与他缠足穿耳。”众邻舍信以为然,并不晓得生哥是个男子。每遇岁时伏腊,王保祭祀主人主母,悲号痛哭。邻舍问之,只说是祭奠亡夫与亡夫的前妻。众邻舍都道他有情义,甚敬服他,哪知不是节妇哭夫,却是义仆哭主。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双忠庙去拈香。一日,正烧过了香,走出庙门,忽遇前番那个道人。此时生哥已是八岁,恰好是七年之后了。王保一见,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来求你施舍。”王保道:“师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也都是师父施舍的,如何今日倒说要求我施舍?”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别的,你只把这孩子舍与我做了徒弟罢。”王保道:“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对人扯谎,便道我说他该出家。今日我真个要他出家,你又不肯么?”王保无言可答。道人笑道:“我特来试你,你不肯把这孩子舍与我,正见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随我去学些剑术。”王保道:“学剑恐非女孩儿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说假话吗?他女子学不得剑,你男人如何有了乳?”王保见说破了他的底蕴,吓得只顾磕头。道人扶了他起来,说道:“我要教这孩子的剑术,将来好为父报仇。目下当随我入山,五年之后再送来还你。”说罢,袖中取出两个白丸,望空一掷,却变了两把长剑。道人接在手中,就庙门前舞将起来。但见寒光一片,冷气侵人,分明是瑞雪纷飞,霜花乱滚。王保看得眼花。比及寒光散处,道人不见了,连生哥也不见了。王保惊得痴呆了半晌,寻思道:“这道人是个活神仙。我当初遇见他时,他说七年后来相会,今七年之后,准准到来。方才他说五年后送幼主来还我,定非虚言。我只得且安心等到五年后,看是如何!”当日独自回到庵中。邻舍问他女儿何在,王保道:“适才遇见前年那个道人,领他去教习经典了。约定五年后送来还我。”邻舍道:“游方道人哪有实话?你被他哄了女儿去了!”王保道:“他舍庵与我住的,决不哄我。”众邻舍胡猜乱想,也有说这道人不好的,也有说这道人好的。王保心里明白,更不猜疑。正是: 桥边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黄石公。 自此,王保独处庵中。弹指光阴,看看已及五载。那时北朝正值海陵王为帝,尹大肩升做京营统制,甚见宠幸。米家石求他荐引,也得授皇城大使之职。二人遂逢迎上意,劝海陵广选民间女子以充后宫。海陵准奏,即差二人为采选使,先往蓟州一路选去。凡十三岁以外,十六岁以内者,皆在所选。二人奉了钦差,遂借端索诈民间贿赂,有钱的便免了,没钱的便选将去,不论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又大张告示道:“圣旨到日,即停止民间嫁娶。”于是,人家有女儿的,无不哭哭啼啼,惊慌无措。王保见了这些光景,心中暗忖:“我家这假女子,亏得那道人先领了去。若还在此,今年恰是十三岁,正在选中,却怎地支吾?”正是: 既以男为女,难言女是男。 若非先避去,怎免这迍邅? 村坊上忙乱了两三个月,忽有人传说尹、米二人尽皆杀了。你道为何?原来米家石私自于选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数人,自己受用。尹大肩闻知,恐怕日后被海陵王察出,连累着他,遂先具密疏奏闻。海陵大怒,即传旨将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阉割了,逐归原籍。过了几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馆中被人杀死,失去首级,榻前粉壁上大书七个血字道,“杀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报知地方官,以其事奏闻。海陵王怒甚,即将米家石处斩,收他妻子入宫为奴。正是: 邪党还为邪党害,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保闻知这消息,私自庆幸道:“且喜我主人两个仇家,都被杀了。真个天理昭昭,果报不爽。”又过月余,闻得朝廷差太监颜权持节到来,停罢选女之事,将选过女子悉还民间。一时村坊市镇,欢声载道。王保寻思道:“我小主人既躲过这番灾难,此时若归,泰然无事矣!” 只是看了腊尽春回,又交过一个年头,屈指算来,生哥已是十四岁了,却不见那道人送来。王保终日盼望。常往双忠庙去拜祝。一日,走至庙中,忽见那道人已同着生哥坐在里面。王保又惊又喜,看生哥时,披发垂肩,已十分长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着道人磕头礼拜道:“多感仙翁大恩,真个并不失信。”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教会他剑术,已报了父仇。但目下还出头不得,你可仍保护他到庵中住下。待十日后,有一个姓须的画师,到你茅庵左侧居住。你可叫他到彼学画,将来自有奇遇。须依我言,不得有误!”言毕,走出庙门,长啸一声,腾空而去。有诗为证: 遨游仙界在虚空,来似风兮去似风。 只为忠心如铁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见了,望空连拜了数拜。回身抱着生哥问道:“你去了这五六年,一向在哪里?”生哥道:“我在那边也不记年月,但觉不多几时,怎说是五六年?”王保道:“想必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间几时了。你且说仙翁领你到什么去处?那仙翁姓什名谁?可细述与我听。”生哥道:“我自从那日看仙翁舞剑,忽见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边如闻风雨之声,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身子却立在一个石洞里边,洞中石床石椅、笔墨诗书等物都备。仙翁把男衣与我换了,着几个青衣童子服侍我。每日与我饮食,又不见他炊煮,不知是哪里来的?仙翁常有朋友往来,都呼之为碧霞真人。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读书,后教我学剑。初学剑之时,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跃,习得身子轻了,然后把剑法传我,有咒有诀,可以剑里藏身,飞腾上下。学得纯熟之后,常书符在我臂上,教往某处取某人头来。我捏决念咒,往来数百里之外,只须顷刻。记得几日前,命我到一个去处,杀了一人,取其首级。又命我书七字于壁上,道‘杀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说:‘此人是你杀父之仇,你今杀了此人,父仇已报,可送你回去了。’便教我仍旧改作女装。我对仙翁说:‘我一向但认得母亲,并不负认得父亲,也并不见母亲说起父亲的事。正不知我父亲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说:‘你只回去问你那母亲,便知端的。’说罢,遂把我送到此间。母亲,如今快把这些事情,说与我知道!” 王保听说,不觉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说道:“我不是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死于非命的。”生哥闻言,放声大哭,扯着王保问道:“你快与我说个明白!”王保正待要说,却又住了口。走出庙门四下一望,见没有人,然后再入庙中,对生哥道:“此事声张不得的。你且住了哭,坐定了,待我说来。”当下生哥试泪而坐,王保站立在旁,把李真夫妇惨死始末,并自己男扮女装,保护幼主一段情由,细细诉出。生哥听罢,哭倒在地。正是: 十年遁迹一孤儿,失记分离两月时。 前此犹疑慈侍下,谁知怙恃已双悲。 王保扶起生哥,说道:“今日既已说明,小人不该乔装假母,本当即正主仆之分,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头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还须仍旧扮做女儿,呼小人为母,以掩众人耳目。”生哥道:“我若无你保护,性命早已休了。多亏你一片忠诚,致使神仙感应。我就拜你为母也不为过。”说罢,便拜将下去。慌得王保连忙叩头道:“不要折杀了小人。自今以后,只要在人前假装母女便了。”当日主仆两个回到庵中,依然母女相呼。邻舍见了,只道程寡妇的女儿已归,且又恁地长成,大家都替他欢喜。 数日后,间壁一个旧邻迁移了去,空下两间房屋,果然有个姓须的人领着个儿子来租住了。那姓须的不是别人,却就是太监颜权。原来前日海陵王并没有停罢选女之旨,特命颜权来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哪知颜权是个极慈心极义气的太监,他竟乘此机会,倒矫旨将众女给还民间。因此番自料回朝必然被戳,乃于半路里遣开从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双忠庙里去宿歇。睡至五更,忽见庙中灯烛辉煌,一个青衣童子走来把颜权按住,口中说道:“我奉神人之命,赐你须髯一部,以避灾难。”一头说,一头把一只金针去颜权颏下刺了半晌。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须髯,插在他颏下。插毕,童子脱下身上青衣,并脚上鞋袜,放于地上,吩咐道:“这东西你可收着,明日好去救一个人。”颜权忙爬起来,扯住童子问道:“还要我救什么人?” 童子更不回言,只用手一推,颜权跌了一跤,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绺须髯,约长尺许,须根里尚觉有些酸痒,好生奇异。直至天明,又真见有一件青衣并鞋袜在地上,一发惊怪。起身拜谢了神明,就地上取了青衣并鞋袜,走出庙门,料道嘴上有了须没人认得他是太监了,大着胆向前行去。走不上数步,忽闻路旁有啼哭之声,颜权看时,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子,坐在地下啼哭,虽则敝衣乱发,丰姿却甚不凡。颜权问其来历,女子初时不肯说。颜权用好言再三慰问,女子方才说道:“我乃蓟州玉田县人氏。父亲廉国光,官为谏议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戳,家产籍没。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宫。幸我母亲向已亡过。我被统制尹大肩拘捉,与所选民间女子一齐封置公馆。今众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领去,唯我无家可归,流落在此,所以啼哭。”颜权听罢,想起昨夜梦中之言,又想廉谏议的忠节可敬,又想起自己原籍也是玉田县人,正与此女同乡,我当设法救她。当下便算出一条计策,领着这女仍回身至双忠庙里。先把自己的来历低声诉与她听了,因对她说道:“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梦神人教我今日救一个人,想就是你了,我今欲救你,你当认我为义父。但你既是罪人之女,未经赦免,出头不得。昨夜神人赐我男人衣履一副,想要教你女扮男装,方保无虞。你今就改扮了男子,与我同行何如?”那女听说,忙起身拜谢。颜权叫她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袜与她换了。问她叫什名字,今年几岁了?女子道:“我小字冶娘,年方十三岁。”颜权道:“我今呼你为儿,把冶娘去了两点,改名台官罢。”冶娘欢喜领诺。正是: 那边两两男装女,此处双双雌化雄。 一样稀奇古怪事,变难相反幻相同。 颜权携着这假男儿,想道:“客店里不是安身处,要在村坊上租两间房屋居住。”恰好寻着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了须,便托言姓须。只说从玉田县携儿到此,投奔亲戚不着,回乡不得,只得在此权住。身边虽带有些银两,不敢浪用,要寻个长久度日之计。冶娘便道:“义父不须忧虑。我幼时书也读过,针指也习过,还学得一件技艺是丹青,常画些山水花草,至于传神写像,也都会得。我今就卖画为活也好。”颜权道:“如此甚妙!”便入城去买了些纸笔并颜色之类,先叫冶娘画些山水花草,果然画得好。又叫她画自己一个有须的形像,却又酷肖。颜权大喜,便挂起传神卖书的招牌。外人闻留后村须家,有个十三岁的小儿善于丹青,便都来求他的画。但若有人要请她到家去,冶娘即托故不去,只坐在家中卖画,取些笔资度日,甚不寂寞。 王保住在间壁,见那须客人的孩儿善画,因记起仙翁之言,便来拜望颜权,要将生哥送过去,求他孩儿指教丹青。颜权只道生哥真是女郎,想道:“我的假子也是女身,女郎与女郎相处有何妨碍!”遂慨然应允。王保心里也道:“生哥原是男身,便与他家孩儿亲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回,冶娘与生哥姊弟相称,两下甚是情投意合。那时海陵王闻颜权矫旨放回众女,十分震怒,书影图形的缉捕颜权,又欲遣官重选女子入京。幸得有人出使南朝回来,盛称南朝子女胜于北地。海陵王遂有兴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选女子之事停搁了。因此生哥虽假扮女郎,却安然无恙。一日,生哥至冶娘处学画,恰值颜权他出。冶娘闲话之间,对生哥说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点,便都晓得。如今姐姐的画已与小弟不相上下,将来必然胜我十倍。恁般颖悟,不识幼时也曾读书否?”生哥道:“也颇知一二。然我辈女流,读书原非所重。若贤弟少年才隽,必然精于词翰,何不以文章求仕进,乃仅以丹青自见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时,此时岂吾辈仕进之日。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适足以取祸患耳!”生哥听了这句话,想起自己父亲亦以诗文小故被奸人陷害,触动了一腔悲愤,不觉悚然而起,对冶娘道:“我幼遇异人,学得一件本事,多时不曾试演。今日演一个与贤弟看。”说罢,向袖中取出一个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掷,化成一把长剑。生哥接剑在手,就庭前舞将起来。初时犹见个人影在白光里,后来但见白光,不见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个白丸在手,并不知剑在哪里。冶娘惊得呆了,说道:“不想姐姐有这般本事,真是女中丈夫。若教改换男妆,秦木兰当拜下风矣尸因遂题涛一首以赠之,云: 剑锷簇芙蓉,寒光射碧空。 霜飞如舞雪,电走似驱风。 腾跃出还没,往来西复东。 隐娘今再见,不数薛家红。 冶娘把这诗写在一幅纸上,与生哥看。生哥十分叹赏,因笑道:“我说贤弟高才,必精于词翰,但你方才道我像丈夫气概,我今看你这字体柔妍,倒像女子的笔墨。我也有俚言奉赠。”因即于纸后,题《西江月》词云: 第144章 八洞天(18) 体学夫人字美,文兼幼妇词芳。纤纤柔翰谱瑶章,不似儿郎笔仗。雅称君家花貌,依稀冶女风光。若教易服作宫装,奉引昭容堪况。 冶娘看毕,见词中之意,险些儿道破她是女子,不觉面色微红,笑说道:“姐姐如何把女子来比我?我看姐姐倒全无女子气象,如今不要叫你姐姐,竟叫了你哥哥罢。”因又题一绝以戏之云: 羡尔英雄大丈夫,应教弟弟唤哥哥。 他年姊丈相逢处,也作埙篪伯仲呼。 生哥看了,笑道:“你若呼我为哥哥,我也呼你为妹妹。”因亦口占一绝以答之云: 爱你才郎似女郎,几疑书室是闺房。 他年弟妇相逢处,伉俪应同姊妹行。 当下大家戏谑了一回,生哥自归家去了,他只道须家的台官是男人女相,冶娘也只道程家的存奴是女人男相,两下都不知是假的。 一日,正当清明节日,生哥那日不到冶娘家来,自与王保在家中祭奠亡亲。有一曲《江儿水》,单道生哥那日祭奠亡亲的痛苦: 闭户谋禋祀,孤儿泪涌潮。从前未识爹名号,向来错把娘亲叫。穷民如我真无告,若没个苍头相保,纵遇春秋,一陌纸钱谁讨? 那日,冶娘也对颜权说,要祭奠父母灵魂。颜权买些纸钱及祭品安放在家,自己往双忠朝里烧香去了。冶娘闭上了门,独自一个在室中祭奠先灵,吞声饮泣。也有一曲《江儿水》,说那冶娘此时的痛苦: 幼女私设祭,吞声泪暗流。纸牌不设魂来否?望空默祝灵间否?改装易服亲知否?伯道可怜无后。愿把裙钗,权当儿郎消受。 冶娘终是女子家,不敢高声痛哭,静悄悄地祭奠完了,只听得间壁生哥家里哀号之声。冶娘向壁缝里张时,原来他家还在那里设祭。只见那存奴跪在前面,他的母亲程寡妇倒跪在后面,叩头流涕,存奴哭倒于地。他的母亲去扶他,口中喃喃地劝个不住。冶娘听得不甚分明,只听得他叫:“小官人”三字。又见存奴祭毕而起,却望上作了个揖。冶娘看了,好生惊疑。想道:“他们这般光景,甚是跷蹊。我一向疑存奴像个男子,莫非也与我一般是改头换面乔装扮的?待我明日试他一试。”当晚无话。 次日,生哥又到冶娘家来。冶娘等颜权出去了,以言挑生哥道:“姐姐如此聪明,必然精于女工,为何再不见你拈针刺绣,织锦运机,把薛夜来、苏若兰的本事做与小弟一看?”生哥道:“我因幼孤,母亲娇养,不曾学得组绣之事。”冶娘笑道:“如何题诗舞剑却偏学了?我知你女工必妙,若遇着个女郎,定然把组绣之事做将出来。今在小弟面前,故只把男子的伎俩采夸示我耳。”生哥道:“丹青与组绣,正复相类,莫非吾弟倒善于组绣么?”冶娘道:“我非女子,哪知组绣?你是女子,倒俨然习男子之事,却反把女工问起我来?”生哥笑道:“你道自己不是女子么?只怕女子中倒没有你这个伶俐人物。”冶娘也笑道:“姐姐本是女子,却倒像个男子,也还怕男子中倒没有你这样倜傥人才。”因指着纸上所书画红拂私奔的图像,对生哥说道:“姐姐若学红拂改换男装,莫说夜里私奔,就是日里私奔,也没人认得你是女子!”生哥笑道:“你叫我私奔哪个?我若做了红拂,除非把你当个李靖。”冶娘见他说得入港,便又指着画上鸳鸯对生哥道:“我和你姊弟相称,就如雁行一般,恐雁行不若鸳鸯为亲切,姐姐虽长我一岁,倘蒙不弃,待我对爹爹说了,结为夫妇何如?”生哥听罢,低头不语了半晌,忽然两眼流泪。冶娘惊问道:“姐姐为何烦恼,莫非怪我语言唐突么?”生哥拭泪答道:“我的行藏,无人能识。既蒙吾弟如此错爱,我今只得实说了。”便去桌上取过一幅纸来,援笔题诗一绝云: 改装易服本非真,为乏桃源可避秦。 若欲与君为伉俪,愿天真化女人身。 冶娘见诗,大惊道:“难道你真个不是女子是男子么?你快把自己的来历实说与我知道!”生哥便悄悄把上项事细述了一遍,叮嘱道:“吾弟切勿泄漏!”冶娘甚是惊异,因笑道:“我一向戏将姐姐比哥哥,不想真个是哥哥了。”生哥道:“我向只因假装女子,不好与吾弟十分亲近。今既说明,当与你把臂促膝,为联床接席之欢。”说罢,便走过来与冶娘并坐,又伸手去扯她的臂。慌得冶娘通红了脸,连忙起身,逡巡避开。生哥笑道:“贤弟虽貌似女子,又不是真正女子,如何做出这般羞涩之态?”冶娘便道:“你道我不是女子,真是男子么?你既不瞒我,我又何忍瞒你?”便也取过纸笔,和诗一绝云: 姊不真兮弟岂真?亦缘无地可逃秦。 君如欲与为兄弟,愿我真为男子身。 生哥看了诗,也失惊道:“不信你倒是女子。你也快把你的来历说与我听!”冶娘遂也将前事述了一遍。生哥亦摇首称奇,因说道:“我与你一个女装男,一个男装女,恰好会在一处。正是天缘凑合,应该作配。你方才说雁行不若鸳鸯,自今以后不必为兄弟,直当为夫妇了。”冶娘道:“兄果有此心,当告知我养父,明明配合,不可造次。” 正说间,颜权回家来了。生哥亦即辞归,把这段话告知王保。这边冶娘也把生哥的话,对颜权说了。大家叹异。 次日,王保来见颜权,商议联姻。颜权慨然应允。在众邻面前,只说程家要台官为婿,须家要存奴为媳。央邻舍里边一个老婆婆做了媒妁,择下吉日,先迎生哥过门。王保把屋后墙壁打通了,两家合为一家。邻舍中有几个轻薄的,胡猜乱想。有的道:“十四五岁的儿女,一向原不该教她做一处。今日替她联了姻,倒也稳便。若不然,他们日后竟自己结亲起来,就不雅了。”有的道:“程寡妇初时要女儿出家,如何今日又许了须家的台官?想必这妈妈先与须客人相好了,如今两亲家也恰好配了一对。”王保由他们猜想,只不理他。时光迅速,早又过了两年。生哥已是十七岁,冶娘已是十六岁了,颜权便替他择吉姻。拜堂时,生哥仍旧女装,冶娘仍旧男装,新郎倒是高髻云鬟,娘子倒是青袍花帽,真个好笑。但见: 红罗盖却粉郎头,皂靴套上娇娘足。作揖的是新妇,万福的是官人。只道长女配其少男,哪知巽却是震,艮却是兑;只道阳爻合乎阴象,谁识乾反是地,坤反是天。白日里唱随,公然颠倒粉去;黑夜间夫妇,暗地较正转来。没鸡巴的公公,倒娶了有鸡巴的子舍;有阳物的妈妈,倒招了个没阳物的东床。只恐新郎的乳渐高,正与假婆婆一般作怪;还怕新娘的须欲出,又与假爹爹一样蹊跷。麋边鹿,鹿边麋,未识孰麋孰鹿;凤求凰,凰求凤,不知谁凤谁凰。 一场幻事是新闻,这段奇缘真笑柄! 是夜颜权便受了二人之拜,掌礼的要请王保出来受礼,王保哪里敢,只推腹痛先去睡了。生哥与冶娘姻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但恨阴阳反做,不能改装易服,出姓复名。 哪知事有凑巧,既因学画生出这段姻缘,又因买画引出一段际遇。你道有何际遇?原来那时孝廉花黑已中过进士,选过翰林,却因与丞相业厄虎不睦,致仕家居。他的夫人蓝氏要画一幅行乐图,闻得留后村须家的媳妇程存奴善能传神,特遣人抬着轿儿来请,要邀到府中去面画。冶娘劝生哥休去。生哥因念花黑有收葬他父母大恩,今日不忍违他夫人之命,遂应召而往。那夫人只道生哥真是个女子,直请至内堂相见。叙礼毕,吃了茶点,便取出一方白绢,教生哥写照。生哥把夫人再细看了一回,援笔描画起来。顷刻间画成一个小像,真乃酷肖。夫人看了欢喜,唤众女使们来看,都道像得紧。夫人大喜,十分赞叹。因又对生哥道:“我先母蓝太太的真容,被我兄弟们遗失了,今欲再画一幅,争奈难于摹仿。我今说个规模与你,就烦你一画。若画得像时,更当重谢。”生哥领诺。夫人指着自己面庞,说那一处与我先母相同,那一处与我先母略异。生哥依她所言,恁空画出一个真容。却也奇怪,竟画得俨然如生。夫人看了,拍掌称奇。一头赞,一头再看,越看越像,便如重见了母亲一般,不觉呜咽涕泣起来。生哥在傍见夫人涕泣,也不觉泪流满面。夫人怪问道:“我哭是因想念先母,你哭却是为何?”生哥拭泪答道:“妾幼丧二亲,都不曾认得容貌。今见夫人补画令先慈之像,因想妾身枉会传神,偏无二亲可画,故不禁泪落耳!”说罢,又流泪不止。正是: 孤儿触景泪偏多,尔有母兮我独无。 纵使传神异样巧,二亲形像怎临摹。 夫人听说,问道:“我闻小娘子的母亲尚在,如何说幼丧二亲?”生哥忙转口道:“夫人听错了。妾自说幼丧父亲。”夫人道:“我如何会听错?你方才明明说幼丧二亲。莫非你不是程寡妇亲生的?可实对我说!”生哥暗想:“花公是个有情义的人,我今就对他夫人实说来历,料也不妨。”因叉手向前说道:“夫人在上,当初我父亲蒙花老爷厚恩,今日在夫人面前怎敢隐瞒?但须恕我死罪,方才敢说!”夫人道:“又奇怪了!我与你家素不相识,我家当初有何恩?你今日又有何罪?”生哥道:“乞夫人屏退左右,容我细禀!”夫人便叫女使们退避一边。生哥先说自己男扮女装,本不当直入内室,因不敢违夫人之命,勉强进来,罪该万死。然后从头至尾,把改装避难的缘故,细细告陈,并将妻子冶娘的始末根由一发说了。夫人听罢,十分惊异。便请花黑进来对他说知其事,叫与生哥相见,花黑亦甚惊异。 正叹诧间,家人传禀说:“报人在外,报老爷原官起用了。”原来此时海陵王因御驾南征,中途遇害。丞相业厄虎护驾在彼,亦为乱军所杀。朝中更立世宗为帝。这朝人主极是贤明,凡前日触忤了海陵王、业厄虎被杀的官员,尽皆恤赠,录其后人;其余被黜被逐的,都起复原官。因此花黑亦以原官起用。当下花黑闻此恩命,便对生哥道:“当今新主贤明,褒录海陵时受害贤臣的后人,廉谏议亦当在褒录之例。你今既为廉公之婿,廉公无子可录,女婿可当半子。至于令先尊题诗被戮一事,我当特疏奏白其冤。你不惟可脱罪,还可受封。”生哥谢道:“昔年既蒙恩相收葬先人骸骨,今日又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天高地厚。”说罢,倒身下拜。正是: 得蒙君子垂青眼,免使穷人陷黑冤。 生哥拜谢了花公夫妇,回到家中,说知其事。冶娘与颜权、王保俱各惊喜。花黑即日起身赴京。陛见时,即上疏白李真之冤,说:“他所题二诗,一是叹南朝无人,一是叹南朝未尝无人,只为奸臣所误,并无一语侵犯本朝。却被奸贪小人,朋谋陷害,非辜受戮,深为可悯。其妻江氏,洁身死节,尤宜矜恤。况今其子生哥,现配先臣廉国光之女;国光无子,当收录伊婿,以酬其忠。”因又将王保感天赐乳,颜权梦神赐须之事,一一奏闻。世宗览奏,降旨;“赐生哥名存廉,授翰林待诏。封冶娘为孺人。王保忠义可嘉,授太仆丞。太监颜权召还京师,授为六宫都提点。”命下之后,生哥与冶娘方才改正衣装。一个大乳的苍头,一个长须的内相,也都复了本来面目。一时传作奇谈。正是: 前此阴阳都是假,今朝男女尽归真。 众人受了恩命,各各打点赴京。生哥独上一疏道:“臣向因患难之中,未曾为父母守制。今欲补尽居丧之礼,庐墓三年,然后就职。”天子嘉其孝思,即准所奏。生哥遂同冶娘披麻执仗,至父母墓所,备下三牲祭品,望冢前拜奠。想起二亲俱死于非命,生前未曾识面,死后有缺祭扫,直至今日方得到土堆边一拜,哀从中来,伏地痛哭,哭得路旁观者,无不凄惶。有一曲《红衲襖》为证: 徒向着土堆前列酒,恨不曾写真容留作记。纵则向梦儿中能相会,痛杀我昧平生怎认伊?想当初两月间无知识,到如今十年余空泪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双双学丁令还灵也,现原身使我知。 王保闻得生哥夫妇都在墓所,便也于未赴任之前,备着祭礼,到墓前来设祭。那时王保冠带在身,及到墓前,即呼从人:“取青衣小帽过来,与我换了。”生哥问道:“这是何故?”王保哭道:“我王保当初受主母之托,保护幼主。今日特来此复命。若顶冠束带,叫墓中人哪里认得?”生哥听说,不觉大哭。王保换了衣帽,向冢前叩头哭告道:“主人主母在上,小人王保昔年在苏州城中时,因急欲归报主母消息,未及收残主人尸首。及至主母死后,小人又急忙保护幼主,避罪而逃,也不及收殓尸首,又不及至墓前一拜。今日天幸,得遇恩赦,小人才得到此。向蒙皇天赐乳,仙翁庇祐,我主仆二人得以存活。今幸大仇已报,小主人已谐婚配,又得了官职。未识主人主母知道否?倘阴灵不远,伏乞照鉴!”一头拜,一头说,一头哭。从人见之,尽皆下泪。也有一曲《红衲襖》为证: 想当初托孤儿在两月时,今日里纵生逢怕也难识取。我若再换冠袍来行礼,教你墓中人怎认予?几年间变男身为乳妪,只这领旧青衣岂是易着的。痛从前春去秋来,不能够一拜坟头也,禁不住洒西风血泪垂。 王保祭毕,才换了冠带,恰值颜权也来弔奠。王保等他奠罢,一同别了生哥夫妇,再备祭品,同颜权到双忠庙去拜祭了一番。颜权又将庙宇重修,神像再塑,然后与王保一齐赴京。生哥自与冶娘庐墓。又闻朝廷有旨,着玉田县官为廉国光立庙,岁时致祭。生哥遂同冶娘到彼处拜祭了,复回墓所。三年服满,然后起身赴京,谢恩到任。 在京未久,忽闻塘报,赵州临城县有妖妇牛氏结连山寇作乱,势甚猖獗。你道那妖妇是谁?原来就是尹大肩之妻。尹大肩原系临城人,他存日恃着海陵王宠幸,作恶多端。近来被人告发,世宗有旨籍没其家。不想他妻子牛氏,颇知妖术,遂与其子尹彪,逃入太行山中,啸聚山贼作乱,自称“通圣娘娘”。 地方官遣兵追捕,反为所败。生哥闻知此事,激起一片雄心,说道:“此是我仇人的妻子,我正当手刃之!”遂上疏自请剿贼。天子准奏,命以翰林待诏兼行军千户,领兵三千前往临城,讨平妖寇。生哥奉旨,星夜督师前进。牛氏统领贼众,据着个险峻的高岭,立下营寨。方待要用妖法来迎敌,哪知生哥自有碧霞真人所传的剑术在身,便不等交锋,先自飞腾上岭,挥剑斩了牛氏并尹彪首级,然后驱兵直捣贼巢。贼众无主,逃者逃,降者降,寇氛悉平,奏凯回朝。天子嘉其功绩,升为中书右丞兼枢密副使,并追赠其父李真与其母江氏。 生哥感泣谢恩,归到私署。是夜即得一梦,梦见一个金幞绯衣的官长,一个凤冠霞帔的夫人,对生哥说道:“我二人是你父母。上帝怜我二人,一以文章被祸,一以节烈捐躯,已脱鬼录,俱得为神。不但受人主之恩,又膺天帝之宠。你可善自宽解,不消哀念我二人了!”生哥醒来,记着梦中所见父母的形貌,画出两个真容,去唤王保来看。王保见了,吃了一惊,说道:“与主人主母生前容貌,一般无二。”生哥大喜,便把来装裱好了,供养在家庙中。正是: 忠贞既可格天地,仁孝犹能致鬼神。 王保做了三年官,即弃了官职,要去寻访碧霞真人,入山修道。竟拜别了生哥夫妇,仍旧怀了这粒银母灵丹,飘然而去。生哥思念其忠,也画他一个小像,立于李真之侧,一样岁时展祭。又画碧霞真人之像,供养于旧日茅庵中,亦以王保配享。后来花黑出使海上,遇见王保童颜鹤发,于水面上飞身游行。归来述与生哥听了,知其已得成仙。颜权出入宫中,人都呼他为须太监,极蒙天子宠眷,寿至九十七而终。冶娘替他服丧守孝,也把他的真容来供养。这是两人忠义之报。 看官听说,人若存了一片忠心、一团义气,不愁天不佐助,神不劝灵。试看奴仆、宦竖尚然如此,何况士大夫?《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所以这段话文,名曰《劝匪躬》。 卷八 醒败类两决疑假儿再反真 三灭相真金亦是假诗曰: 无相之中相忽生,非非是是几回争。 到头有相归无相,笑杀贪人梦未醒。 第145章 八洞天(19) 此四句乃惺禅师所作偈语,奉劝世人凡事休要着相。大抵若相的人,都为着贪嗔痴三字。贪嗔总谓之痴,嗔痴总由于贪。贪人之财是贪,贪天之福亦是贪。贪而不得,因而生嗔。嗔人是痴,嗔天尤痴。究竟有定者不可冒,无定者不可执。知其有定,贪他做什么?知其无定,又贪他做什么? 如今待在下说一段醒贪的话文,与众位听! 话说后五代周世宗时,河南归德府城中有一个人,姓纪名衍祚,家道小康,年近四十,未有子嗣。浑家强氏,性甚嫉妬,不容丈夫蓄妾。只有一个婢子,名唤宜男,年已十六,颇有几分姿色。强氏恐丈夫看上了她,不许她梳好头,裹小脚。又提防严密,一毫也不肯放空。纪衍祚有个侄儿叫做纪望洪,正是他的亡兄纪衍祀所生。此人幼为父母娇养,不事生理,终日嫖赌,十分无赖。父母死了,做叔父的一发管他不下。其妻陈氏,有些衣饰之类,也都被他荡尽了。亏得他丈人陈仁甫收拾女儿回去,养在家里。纪衍祚见侄儿这般不肖,料道做不得种,便把立侄为嗣的念头灰冷了。哪知望洪见叔父无子,私心觊觎他的家产,只道叔父不看顾他,屡次来要长要短。及至衍祚资助他些东西,又随手而尽,填不满他的欲壑,诛求无厌。强氏因对丈夫说道:“只为你没有儿子,故常受侄儿的气。我前年为欲求子,曾许下开封府大相国寺的香愿,不曾还得。我今要同你去完此香愿,你道何如?”衍祚道:“入寺烧香,原非妇人所宜。况又远出,殊为不便。你若要求子,只在家中供养佛像,朝夕顶礼便了!”强氏听了这话,便要丈夫供起佛像来。不要木雕泥塑,定要将铜来铸,又要放些金子在内,铸一尊渗金的铜佛,以为恭敬。衍祚依她言语,将好铜十余斤,再加黄金数两在内,寻一个高手的铸铜匠人叫做容三,唤他到家铸就一尊渗金铜的佛像,其好似纯金的一般光彩夺目。强氏把来供在一间洁净房内,终日焚香礼拜,祈求子嗣。 看看将及一年,并没有生子的消息。衍祚老妻子不能有孕,心里便暗暗看中了宜男这丫头。她虽不梳头,不缠脚,然只要她的下头,哪管她的上头;只要她的坐脚,哪管她的走脚。常言道:“只有千人做贼,没有千人防贼。”恁你浑家拘管得紧,衍祚却等强氏夜间睡着了,私去与宜男勾搭。正是: 任你河东吼狮子,哪知座下走青鸾。 从来惧内的半夜里私偷丫鬟,其举足动步,都有个名号:初时伏在枕上听妻子的鼻息,叫做“老狐听冰”;及听得妻子睡熟,从被窝中轻轻脱身而出,叫做“金蝉脱壳”;黑暗里坐在床沿上,把两脚在地上摸鞋子,叫做“沧浪濯足”;行走时恐暗中触着了物件,把两手托在前面而行,叫做“伯牙抚琴”;到得丫鬟卧所,扭扭捏捏,大家不敢做声,叫做“哑子相打”;恐妻子醒来知觉,疾忙了事,叫做“蜻蜓点水”;回到妻子床上,依着轻轻钻入被窝,叫做“金蛇归穴”。 闲话休提,且说纪祚衍虽然偷得宜男,却是惊心动胆,不能舒畅。正想要觅个空儿,与她偷一个畅快的,恰好遇着个机会。原来强氏因持斋奉佛,有个尼姑常来走动。那尼姑俗家姓毕,法名五空,其庵院与城南隆兴寺相近,因与寺中一个和尚相熟。这隆兴寺中有两个住持:一名静修,一名惠普。静修深明禅理,不喜热闹,常闭关静坐。惠普却弄虚头,讲经说法,笑虚男女,特托五空往大家富户说化女人布施作缘。因此五空也来劝强氏去听经。是时正值二月二十九日,观音大士诞辰,寺中加倍热闹。强氏打点要去随喜。衍祚本不要妻子入寺烧香的,却因有宜男在心,正好乘强氏出外去了,做些勾当,便不阻当她。只预先一日,私嘱宜男,教她推说腹痛,睡倒了。至次日,强氏见宜男抱病,不能跟随,便只带家人喜祥夫妇跟去,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厮兴儿,与宜男看家。衍祚初时也随着妻子一同入寺,及到法堂,男东女西,分开坐下,等候慧普登座讲经。衍祚便捉空从人丛里闪将归来,与宜男欢会一番,了其心愿。但见: 老婆入寺,为看清净道场;丈夫归家,也是极乐世界。 一个化比丘身,对世尊五体投地;一个现欢喜相,把丫鬟两脚朝天。从前黑夜中,匆忙勾当,只片时雨散云收;如今白日里,仔细端详,好一歇枝摇叶摆。向怪作恶的龟山水母,并不放半点儿松;何幸好善的狮子吼佛,也落下一些儿空。仗彼观音力,勾住了罗刹夜叉;多赖普门息,作成了高唐巫峡。一向妻子坐绣房持咒,倒像替丈夫诵了怕婆经;今日老荆入佛寺听经,恰似代侍儿念了和合咒。全亏我佛开方便,果然菩萨会慈悲。 衍祚了事之后,唤过小厮兴儿来,吩咐道:“大娘归时,切不可说我曾来家!”吩咐毕,悄地仍到寺前,恰好接着强氏轿子,一同回来。强氏并不晓得丈夫方才的勾当。 哪知宜男此会已得了身孕,过了月余,但觉眉低眼慢。强氏见得有些跷蹊,便将宜男拷问起来。宜男只得吐出实情。强氏十分恼怒,与丈夫厮闹。衍祚惧怕妻子,始初不敢招承,后被逼问不过,只得承认了。强氏捶台拍桌,大哭大骂,要把宜男卖出去。正是: 夫人会吃醋,吃醋枉吃素。 自己不慈悲,空拜慈悲父。 强氏自此每日辱骂宜男,准准地闹了一两个月。一日走进佛堂烧香,却对着这尊铜佛像,狠狠地数说道:“佛也是不灵的。我这般求你,你倒把身孕与这贱婢,却不枉受我这几时香火了!”一头拜,一头只顾把佛来埋怨。 却也作怪,强氏那日说了这几句,到明日再进佛堂烧香时,供桌上早不见了这尊铜佛。强氏吃了一惊,料必被人盗去。家中只有喜祥夫妇并兴儿、宜男四个人,强氏却要把这盗佛的罪名坐在宜男身上,好打发她出去。宜男哪里肯招承,强氏正待要拷打宜男,却早有人来报铜佛的下落了。那报事的乃是本城富户毕员外的家人,叫做吉福。原来这尊铜佛在毕员外家里。你道是哪个盗去的?却就是喜祥这厮盗去的。他闻得主母对着佛像口出怨言,是夜便悄地将铜佛偷了,明早拿到毕员外家去卖了十两银子。这毕员外叫做毕思复,为人最是贪财。尼姑五空就是他的嫡堂姑娘,他常听得姑娘说:“纪家有个渗金的铜佛,铸得十分精美。”今恰遇喜祥盗将来卖与他,他便把贱价得了。家人吉福知道是喜祥偷来卖的,要分他一两银子,喜祥不肯,吉福怀恨,因此到纪家报信。及至纪衍祚问他盗佛的是谁?吉福却又不肯实说。衍祚也八分猜是喜祥,只因喜祥是妻子的从嫁家人,妻子任之为心腹,每事护短,故不敢十分盘问。只将五钱银子,与吉福做了赏钱。再将银十两,就差喜祥到毕家去赎。吉福又私嘱喜祥道:“我在你主人面前不曾说你出来,你见了我主人,也切不可说是我来报信的。”喜祥应诺。见了毕思复,只说家中追究得紧,故此将银来赎。毕思复正贪这尊渗金铜佛买得便宜,不舍得与他赎去。心生一计,只推银色不足,要他去增补,却私与吉福商量,连夜唤那铸佛匠人容三到家,许他重赏,教他这样铸成一尊纯铜佛像,要与渗金的一般无二。纪家补银来赎时,又推员外不在家,一连捺迟了好几日,直等容三铸假像来搠换了,然后与他赎去。那真的却把来自己供养。正是: 贪金暗把奸谋使,奉佛全无好善心。 衍祚得了佛像,并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 强氏见佛已赎还,那盗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却只是容她不得,终日寻闹,非打即骂。衍祚看了这般光景,料道宜男难以容身,私与喜祥计议,要挽一个人来讨她去暗地养在外宅。哪知喜祥这奴才倒把主人的话,一五一十却对主母说了。强氏大怒,问喜祥道:“这老无耻恁般做作,叫我怎生对付他?”喜祥献计道:“主母要卖这丫头,不可卖与小家,恐主人要去赎;须卖与豪门贵宅,赎不得的去处,方杜绝了主人的念头。”强氏听计,便教嘱咐媒婆,寻个售主。过了几日,尼姑五空闻知这消息,特来做媒,要说与侄儿毕思复为妾。原来毕思复也是中年无子,他的妻子单氏极是贤淑,见丈夫无子,要替他纳个偏房。五空因此来说合。强氏巴不得宜男离眼,身价多少也不论,但恐丈夫私自去赎了。五空道:“这不消虑得。我家侄儿曾做过本城呼延府尉的干儿,今在你官人面前,只说是呼延府里讨去便了。”强氏尚在犹豫,五空晓得强氏极听喜祥言语的,便私许了喜祥二两银子,喜祥遂一力撺掇主母允了。乘衍祚下乡收麦不在家中,强氏竟收了毕家银十六两,叫他即日把轿来抬了宜男去。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却哄她道:“主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师父来说合,讨你出去,私自另住。”宜男信以为然,恁他们簇拥上轿,抬往毕家去了。衍祚归家,不见了宜男,问喜祥时,只说呼延府中讨去了。衍祚不胜懊恨,又惧怕老婆,不敢说什么,唯有仰天长叹而已!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不说衍祚思念宜男,无计可施。且说宜男到了毕家,方知主母把她卖了,放声大哭,欲待寻死,又惜着自己的身孕。正没奈何,不想吉福打听得宜男是有孕的,便对主人备言其故,说道:“主人被五空师太哄了!”毕思复即请过五空来,把这话问他。五空道:“并没此事,是谁说的?”思复道:“是吉福说的。”五空道:“他因不曾得后手,故造此傍言。你休听他!”思复将信将疑,又把这话对浑家说,叫她去盘问宜男。此时宜男正哭哭啼啼,不愿住在毕家,竟对单氏实言其事,说道:“我自二月里得了胎,到如今五月中旬,已有了足三个月身孕。今虽被主母卖到这里,此身决不受辱。伏乞方便,退还原主则个!”单氏将此言对丈夫说知。思复道:“我真个被五空姑娘哄了。今当退还纪家,索取原价。”单氏道:“他家大娘既不相容,今若退还,少不得又要卖到别家去。不如做好事收用了她罢!”思复道:“若要留她,须赎些堕胎药来与她吃了,出空肚子,方好重新受胎。”单氏沉吟道:“这使不得。一来堕胎是极罪过,你自己正要求子,如何先堕别人的胎?二来堕胎药最厉害,我闻怀孕过了两月,急切难堕,倘药猛子些,送了她的命,不是耍处。三来就堕了胎,万一服过冷药,下次不服受胎,岂不误事?不若待她产过了,那时是熟肚,受胎甚便,回来还有个算计。你一向艰于得子,她今到我家,若七个月之后就产了,那所产的男女便不要留;倘或过了十个月方产,便可算是我家的骨血,留他接续香烟,有何不可?”思复听了,点头道:“也说得是。”便把宜男改名子姐,叫她在房里歇下。宜男是夜恐思复去缠她,将衣带通缚了死结,和衣而卧。至黄昏以后,思复睡在浑家床上,忽然腹痛起来,连起身泻了几次。到明日,神思困倦,起身不得。延医看视,医人道:“不但腹疾,又兼风寒,须小心调理。”单氏只疑丈夫夜间起身时,已曾用过宜男,或者害了阴症。哪知思复并不曾动弹,只因连起作泻,冒了些风,故两病交攻,直将息了两三个月,方才稍可,尚未能全愈。宜男因此幸得不受点污,日日去佛堂中拜佛,愿求腹中之孕至十三个月方产,便好替旧主人留下一点骨血。这也是她不忘旧主的一片好心。有诗为证: 侍儿含泪适他门,不望新恩忆旧恩。 况复留香原有种,忍同萍草去无根。 单氏见宜男日日礼佛,便指着佛像对她说道:“这尊铜佛,原是你旧主人家里来的。”宜男道:“我正疑惑这尊佛与我主人家里的一般,原来就是这一尊。但当日被人偷来卖在这里,我家随即赎归,如何今日还在?”单氏便把喜祥偷卖,吉福商量搠换的话一一说了。宜男嗟叹道:“我始初只道我主人佛便赎了去,人却不能赎去。谁知佛与我也是一般,只有来的日,没有去的日。”因也把吉福报信讨赏钱的话,对单氏说了。单氏随即唤吉福来骂道:“你这不干好事的狗才,家主前日买了铜佛,你如何便去纪家报信?你既去报信,骗了纪家的赏钱,如何又撺掇主人搠换他的真佛?我若把你报信的事对家主说知,怕不责罚你一场!今恐他病中惹气,权且隐过,饶你这狗才!”当下吉福被单氏骂得垂首无言,心里却又起个不良之念,想道:“既说我不于好事,我索性再走个道儿。”便私往铜匠容三家里去,与他商量,要他再依样铸一尊铜佛,把来搠换那尊渗金的来熔化了,将金子分用。容三应允,便连夜铸造起来。他已铸过这佛两次,心里甚熟,不消看样,恁空铸就一尊,却是分毫无二。吉福大喜,遂悄地拿去,偷换了那尊渗金的真佛,到容家来熔化,指望分取其中的金子。不想这尊佛却甚作怪,下了火一日,竟熔不动分毫。两个无计奈何,商量了一回,只得把这尊佛拿到呼延府里去当银十两,大家分了。正是: 偷又逢偷,诈又逢诈。 行之于上,效之于下。 单氏与宜男并不知佛像被人偷换去,只顾烧香礼拜,宜男便祷求心事,单氏却祈保丈夫病体。谁想思复身子恰才好些,又撞出两件烦恼的事来,重复增病。你道为何?原来思复平昔极是势利,有两副衣妆、两副面孔:见穷亲戚,便穿了旧衣,攒眉皱目,对他愁穷;见富贵客,便换了好衣,胁肩谄笑,奔走奉承。他有个嫡堂兄弟毕思恒,乃亡叔毕应雨之子,为人本分,开个生药铺,只是本少利微,思复却并不肯假借分毫。那纪望洪的丈人陈仁甫,就是思复的母舅,家贫无子,只生一女,又嫁女婿不着,自养在家,思复也并不肯看顾他。只去趋奉本城一个显宦呼延仰。那呼延仰官为太尉,给假在家,思复拜在他门下,认为干儿,馈送甚丰,门上都贴着呼延府里的报单。三年前有个秀才毕东厘,向与毕思恒相知,因特写个宗弟帖儿,到思复家里来拜望。思复道是穷秀才,与他缠不得的,竟璧还原帖,写个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毕东厘好生不悦。不想今年应试中了进士,归家候选。恰值呼延仰被人劾奏,说他私铸铜钱,奉旨着该地方官察报。思复恐累及了他,忙把门上所贴呼延府里的报单都揭落了。瞒着兄弟毕思恒,私去拜见毕东厘,要认了族兄,求他庇护。毕东厘想起前情,再三作难。思复送银二百两,方买得一张新进士的报单,贴在门上。不隔几时,呼延仰铸钱一事,已得弥缝无恙。毕东厘却被人劾奏,说试官与他有亲,徇私中式,奉旨着该部查勘。东厘要到部里去打点,缺少些使费,特央人到思复处告借百金。思复分毫不与,说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处,如今叫他除了一百两,只先还我一百两罢。”东厘大怒,遂与思复绝交。又过几时,东厘查勘无恙,依然是个新进士。本府新到任的佥判卞芳胤,正是东厘的同年。思复却为遣吉福出去讨债,逼死了一个病人,被他家将人命事告在佥判台下。思复病体初痊,恐尸亲到家啰唣,只得权避于毕思恒家中,就央思恒致意东厘,求他去卞公处说分上。东厘记着前恨,诈银五百两,方才替他完事。 第146章 八洞天(20) 思复受了这场气,闷闷而归,正没好心绪,又值尼姑五空来向他讨银子。原来五空当初曾将银百两,托付思复盘利,今见他为了官司,恐银子耗费了,后来没处讨,故特来取索。思复焦躁道:“哪见得我就还不起了,却这般着急?出家人要紧银子做什?况姑娘的银子,侄儿也拿得的。我今竟赖了不还,却待怎么?”五空听说,嚷将起来道:“你怎说这般欺心的话?姑娘的银子好赖,出家人的银子,倒没得到你赖哩!”当下嚷闹了一回,单氏再三劝开。五空暗想:“我当初不把银子借与穷侄思恒,特把来付与富侄思复。只道万无一失,谁知今日富的倒这般欺心,却不反被思恒非笑么?”心中十分愤怒。她平日也常到呼延府里走动的,因把这话告诉了太尉的小夫人,方待要央她府里的人去讨。恰好思复又犯了一件事,正落在呼延太尉手里:时值秋尽冬初,思复到庄上养病,就便收租,有个顽佃叫做陶良,积欠租米不还,思复把他锁在庄里。哪知陶良的妻子却与吉福有私,吉福竟私开了锁,放走陶良,倒叫他妻子来庄里讨人;又指引她去投了呼延太尉。呼延仰正因前日有事之际,思复便撇却了干爷,心甚不乐。今日思复为了事,他便乘机包揽,也索要五百金,方保无虞。思复只得变卖些产业,凑得五百两奉送。又被太尉于中除去一百两,还了五空,只算收得四百两。思复没奈何,只得把庄房也典了,再凑百金,送与太尉,方才罢休。思复气得发昏,扶病归家,又跌了一跤,中了风,成了个瘫痪之疾,卧床不起。可怜一个财主,弄得贫病交并。当初向亲戚愁穷,今番却真个穷了。有诗为证: 贫者言贫为求援,富者言贫为拒人。 一是真兮一是假,谁知弄假却成真。 思复卧病了四五个月,不觉又是来年季春时候,宜男方产下一个孩儿。自旧岁二月中受胎,至是年三月中生育,算来此孕果然是十二个月方产的了。单氏不知就里,只道她旧年五月中进门,至今生产恰好十月满足,好生欢喜。对丈夫道:“这是我家的子息无疑了。”思复在枕上摇头道:“这不是我生的。我自从纳妾之夜,便患病起来,一向并未和她沾身。这孩子与我一些相干也没有。”单氏低言道:“你今抱此不起之疾,眼见得不能够养儿子的。你看如今周朝皇帝,也是姓柴的顶受姓郭的基业,何况我庶民之家,便将差就错,亦有何碍?”思复沉吟道:“且再商量。”又过了月余,为家中少银用度,只得将这尊铜佛去熔化,指望取出金子来用。不想熔将起来竟是纯铜,全无半点金子在内。思复惊讶,唤过宜男来问时,宜男道:“我当初亲见旧主人将黄金数两放入里边铸就的,如何没有?”思复只疑当日搠换的时节拿错了,再叫吉福来询问。吉福道:“并不曾拿错。”单氏胡猜乱想,对丈夫道:“多应是神佛有灵,不容你搠换那尊真的,竟自己归到纪家去了。”思复听说,心里惊疑,愈觉神思恍惚。忽又闻呼延仰被人首告他交通辽国,奉旨提解来京,从重问罪,家产籍没入官。思复因曾做过他的干儿,恐祸及其身,吃这一惊不小,病体一发沉重起来。看看一命悬丝,因请母舅陈仁甫与兄弟毕思恒来,嘱托后事。指着宜男对二人道:“此人进门之后,我并不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实非吾子。我一向拜假父、认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这假子做什么?我死之后,可叫纪家来领了他母子二人去。我今只存下薄田数十亩,料娘子是妇人家,怎当得粮役之累?我死后,也求母舅作主,寻个好头脑,叫她转嫁了罢。所遗薄田并脚下住房,都交付与思恒贤弟收管。我一向虽不曾照顾得贤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料理粮役,我死瞑目矣!”说罢,便奄然而逝。正是: 人当将死言必善,鸟到临终鸣也哀。 单氏哭得死去活来,仁甫与思恒再三解劝。单氏含泪道:“丈夫叫把宜男母子送还纪家,这还可听。至若叫我转嫁,此是他的乱命,我宁死不从!”思恒道:“嫂嫂若有志守节,这是极争气的事。凡家中事体,我自替你支持便了。”当日殡殓之后,单氏便将一应文书账目交付思恒。又将自己钗簪之类,叫他估价变卖,营运度日。思恒便亲到乡间踏勘田亩,一向被吉福移熟为荒、作弊减额的,都重新较正。又将变卖簪钗的银两,赎了几亩好田。单氏得他帮助,安心守节。只有宜男母子,未得了当。与思恒商议,要依丈夫遗命,退还原主。思恒道:“须得原媒去说。”单氏道:“原媒是五空师太。她因索银惹气之后,再不上门。如今怎又去央她?不若陈舅公与纪家有亲,就烦他去说罢。”思恒道:“如此却好。”单氏便请陈仁甫来,央他到纪衍祚家去说知其事,叫他快来领了宜男母子二人去。正是: 不许旁枝附连理,谁知落叶又归根。 话分两头。且说纪衍祚自宜男去后,终日长吁短叹,与强氏夫妻情分渐觉冷淡了。纵然她屡发雷霆,怎当得冻住云雨。强氏气恼不过,害出病来。病中怨恨奉佛无效,遂破素开荤。病势日甚一日,医、祷莫救。不上半年,呜乎哀哉了。临终时还怨恨神佛无灵,吩咐衍祚将这尊铜佛熔化了,不要供养。有一曲《黄莺儿》,单说那强氏平日奉佛,临终恨佛的可笑处: 奉佛已多年,到今朝忽改前,心肠本与佛相反。香儿枉拈,烛儿枉燃,平生真性临终见。听伊言,声声恨佛,誓不往西天。 强氏死后,衍祚不肯从她乱命,仍将佛像供奉。又每七延僧礼忏,超及阴魂。七终之后,便有媒婆来说亲,也有劝他续弦的,也有劝他纳妾的。衍祚只是放宜男不下,想着:“这三个月身孕,不知如何下落了?”时常到呼延府前打听消息。原来呼延仰有妾倪氏,小字鸾姨,当呼延仰被逮之时,她乘闹里取了些资财,逃归母家。恰好毕东厘要娶妾,便娶了她去。衍祚打听差讹,把倪鸾认做宜男,只道她做了毕进士的小夫人,十分懊恨。不想陈仁甫来对他说了宜男母子之事,衍祚将信将疑。仁甫道:“我感亲翁平日间看顾小女之德,故特来报知。你若不信,可就同到毕家去看。”衍祚便随着仁甫,到了毕家。仁甫唤宜男出来相见。宜男见了旧主,泪流满面。衍祚见宜男手中抱着个孩儿,梳头缠脚,打扮齐整,比前出落得十分好了,又喜又悲。再抱过那孩子来看,只见左足上有一个骈指,衍祚大喜。原来衍祚自己左足上,也有个骈指。当下脱出来与众人看了,都道:“这孩子是他养的无疑!”次日,衍祚即取原价十六两送去,分外再加十两,酬谢大娘单氏保全之德。是夜便迎接宜男母子回家,两下恩情,十分欢畅。正是: 去而复来,离而复遇。后主却是前夫,新宠却是旧婢。 继父即是亲爹,假儿即是真嗣。这场会合稀奇,真个出其不意。 宜男是夜把上项事一一细述。衍祚方知盗佛的是喜祥,与主母商量,瞒着主人卖宜男的也是喜祥,心中大怒。次日即唤喜祥来责骂了一场,把他夫妇逐出不用。另收个家人叫做来宁,此人甚是小心谨慎,其妻也甚老成得用。又雇一个养娘,专一保抱孩儿。把孩儿唤名还郎,取去而复还之意。 哪知侄儿纪望洪闻了这消息,想道:“叔父一向无子,他家私少不得是我的。如何今日忽然有起儿子来?此明系毕家之种,怎做得纪家之儿?”便走到衍祚家中来发话,衍祚只不理他。望洪忿怒,竟将非种乱宗事,具呈本府佥判卞公案下。衍祚闻知,也进了诉词,引毕家母舅陈仁甫为证。卞公拘齐一千人来审问,衍祚将十三个月产儿的事说了一遍。卞公再问陈仁甫时,也是一般言语。望洪只是争执不服,卞公命将还郎抱来,与衍祚当堂滴血,以辨真伪。说也奇怪。衍祚一点血滴入水盆内,凝在盆底下,先取别个小儿的滴下去,并不凋和,及至还郎那点血滴下盆时,只见衍祚这点血冒将起来,裹住了还郎的血并成一块。堂上堂下众人见了,都道两人的是父子,更无疑惑。正是: 是假难真,是真难假。 一天疑案,涣然冰解。 卞公审明了纪家父子,知纪望洪所告是虚,骂了几句,即时逐出。望洪好生羞愤,心里想要别寻事故,中伤叔父。过了年余,适值朝廷因钱法大坏,要另选好铜铸钱,降下圣旨:“凡寺院中有铜铸的佛像,都要熔来应用。民家若有铜佛像,官府给价收之,私藏者有罪。”当时朝臣有奉佛的,上疏说佛像不宜熔毁。周世宗御笔批答道: 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即为奉佛。彼铜像岂所谓佛耶?且朕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此旨一下,谁敢道个不字。看官,你道朝廷要铸新钱,自当收取旧钱的铜来用,何至毁及佛像?原来那时钱法坏极,这些旧钱纯是铅沙私铸,并没些铜气在内,所以毫无用处。有一篇讥笑低钱的文字说得好: 号曰青蚨,呼云赤亥,虽有其名,全无其实。百兮不满寸,干兮不满尺。亲如兄兮用不通,母权子兮行不得。杜甫一钱看下来,刘宠大钱拣不出。孔褒见此可无论,和峤对此可无癖。卜式输之宁足奇,崔烈入之何足惜。呼占刘毅未以豪,日费何曾仍是啬。十万腰缠轻若无,鹤跨扬州不费力。追念太公九府时,岂料凌夷至今日。 当下官府奉旨出示,晓谕民间,凡有铜佛像在家者,亲自赍赴官司领价。私藏不报者,即以抗旨论。纪望洪见了这告示,想起叔父有一尊铜佛在家,便又到佥判卞公处,首告他抗旨私藏铜佛。卞公即差人拘纪衍祚到官询问,衍祚禀道:“铜佛是有的,但有金子在内,不是纯铜的。又且神灵显应,恐怕熔毁不得。故不敢报官。”卞公道:“怎见得神灵显应?”衍祚将毕家换去重来的一段话说了。卞公笑道:“不信铜铸的佛能自去自来。若果能如此,也不被人偷了。可快取来熔化,熔出金子来,你自领去。”说罢,便着原差同衍祚去熔了来回话。衍祚不敢违命,只得同着公差将佛像去熔起来,却并不见有一些金子在内。衍祚惊得木呆。公差即押着衍祚,赍了所熔的铜,当堂禀复。卞公道:“我说佛像岂有自去自来之理,这都是你支吾之词。”衍祚叩头道:“毕家明明搠换,后来熔化时,却不见有金子。此是实情。”卞公沉吟道:“如此看来,一定毕家以假换真之后,又有人偷换他真的去了。”因问:“当时铸佛的铜匠是谁?”衍祚说出容三名字。卞公道:“只唤容三来问,便晓得那真的下落了!”当晚便差人拘唤容三。次日早堂孥到,卞公再三究问,容三料赖不过,只提招出实情。说道:“此皆毕家吉福指使。”卞公道:“这佛若当在呼延府中,已经籍没入官,不可追究。今只拿吉福来,问他个欺盗之罪便了!”说罢,正要出差拘提吉福,恰好毕家把叛奴盗逃的事来呈告。原来吉福被毕思恒查出以前许多弊端,料道难以安身,竟于数日前私往乡间,冒讨了一船租米,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故此毕思恒遣家属来递状,恳求缉捕。卞公看了状词,一面出差缉捕,一面吩咐将容三押赴铸钱局里当官,不许放归,待缉获吉福面质明白,然后发落。衍祚给与铜价,释放宁家。 纪望洪本要中伤叔父,哪知卞公并不曾难为他,一发羞恼。因又起个凶恶念头,思量要去拐盗那还郎,早晚常到衍祚门首往来窥伺。一日,衍祚替亡妻强氏举殡,宜男也同到墓所送葬,只叫来宁夫妇随去,将还郎交付养娘收管,与小厮兴儿一同看家。那时还郎已三岁了,当宜男早起出门时,他正睡熟,及至清晨醒来,不见了母亲,只管啼哭,定要兴儿抱去寻觅。养娘骗他不住,只得叫兴儿抱他去门前玩耍。兴儿与他耍了一回,听得养娘在内叫道:“兴儿,你把小官人来与我抱了。你自去邻家取火。”兴儿应了一声,却待抱还郎进去,还郎哪里肯?兴儿只得把他放在门槛上。空身入内,到厨下去寻取引火的纸板。谁知纪望洪那时也假意要来送殡,起早地走来,却见还郎独自一个坐在门前,便起歹念,哄他道:“你要寻哪个?我抱你去寻。”那小孩子不知好歹,竟被他抱在怀里,一道烟走了。说时迟,那时快,望洪抱了还郎,穿街过巷,一霎时跑出城外。正走之间,劈面遇着了喜祥,叫道:“大舍,你抱这小官人到哪里去?”望洪知喜祥被叔叔责逐,必然不喜欢主人的,便立住了,把心话对他说知。喜祥道:“你来得正好。我自被逐之后,便去投靠了毕东厘老爷。他的小夫人鸾姨另居在庄上,离此只一二十里远近。前年那小夫人怀孕将产,恰遇毕爷选了京官,赴京去了,小夫人产了一女,却只说是男,使我到京中报喜。毕爷住在京师;二年有余,目下大夫人死了,要接取小夫到京同住。小夫人急欲寻个两三岁的孩儿,假充公子去骗主人,正苦没寻处。你若把这孩子卖与她,倒可得几两身价,我们两个同分何如?”望洪喜道:“如此最妙。”便与喜祥到饭店中吃了饭,抱着还郎一同奔至庄上。喜祥抱还郎与鸾姨看,鸾姨见还郎眉清目秀,年纪又与自己女儿相同,十分中意,便将十两银子买了。喜祥与望洪各分了五两,望洪自回家去讫。鸾姨把所生女儿,命喜祥抱去寄养在庄后开腐店的王小四家,与他十两银子,吩咐他好生抚育,待过几时,设法领回。小四领诺。鸾姨自带了假公子,与喜祥夫妇起身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那日纪家的养娘见兴儿空身入来,忙走出去看时,还郎已不见在门前了。慌得养娘急走到街上叫唤,并不见答应。忙呼兴儿到两边邻舍家寻问,奈此时天色尚早,邻舍开门的还少。有几家开门的,都说不曾见。养娘与兴儿互相埋怨,河头井里,都去张得到,更没一些影儿。慌乱了一日,到得夜间,衍祚与宜男归家,听说不见了还郎,跌脚捶胸,一齐痛哭起来。正是: 璧去复归诚有幸,珠还再失待如何。 衍祚写着招子,各处粘贴,哪里有半分消息,眼见得寻不着的了。自叹命中无子,勉强不得。宜男因哀念孩儿,时常患病。看看又过了三四年,更不见再产一男半女。 第147章 八洞天(21) 衍祚因想起亡妻强氏,当初曾许下开封府大相国寺香愿不曾还得,或因这缘故,子息难招,便发心要去还愿。择下吉日,吩咐养娘与来宁妻子,好生服侍宜男,看管家里,自己却带了来宁,起身往开封府去。在路行了几日,忽一夜,投一个客店歇宿,觉得卧榻上草褥之下累累有物,黑暗中伸手去摸时,摸出一个包儿,像有银两在内,便把来藏过。至天明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包银子。里面写道白银十五两,共九锭五件,银包面上有个小红印儿,乃是“毕二房记”四字。衍祚看了,想道:“这客人失落了这东西,不知怎样着忙?幸喜是我拾了,须索还他。”当日便不起身,住在店中等了一日,却不见失银的人来。衍祚暗想:“我若只顾住在此呆等,误了我烧香的事,如何是好?”沉吟一回,心生一计,把那包银子封好交付店主人,说道:“这包银两是一个姓毕的舍亲暂寄我处,约在此间店里还他的。今不见他来,或者他已曾来过,因不见我,又往近边那里去了。即门少不得就要转来。但我却等他不及,只得把这银子转寄贵店,我自去了。他来问时,烦你替我交还他,幸勿有误!”店主人指着门前招牌道:“我这里有名的张家老客店,凡过往客官有什东西寄顿在此,再不差误的。”衍祚大喜,便另自取银二钱,送与店主人,作寄银的酬仪。又叮嘱道:“须记舍亲姓毕,房分排行第二,不要认错了别人。”店主人接了银子,满口应承。衍祚临行,又再三叮咛而别。 不则一日,来至开封府。那所在是帝王建部之处,好不热闹。衍祚下了寓所。到次日,那往大相国寺进过了香,在寺中随喜了半晌。回寓吃了午饭,叫来宁随着,带了些银两在身边,街市上闲行,看些景致,买些土宜。闲步之间,偶然走入一条小巷里,见一个人家,掩着一扇小门,门前挂个招牌,上写道:“侯家小班寓”,只听得里面有许多小孩子歌唱之声。衍祚立住脚听了一回,歌声歇处,却闻得一个孩子啼哭甚哀,又闻有人大声叱喝。衍祚正听间,只见对门一个老者扶杖而立,口中喃喃地说道:“可怜这孩子也是好人家出来的,若遇个做好事的人收了他去,倒是一场阴德。”衍祚听说,便向老者拱拱手,问其缘故。老者道:“有个刑部员外毕老爷,讳东厘,足归德府人。他有个小夫人倪氏,叫做鸾姨,生下个公子,毕爷爱如珍宝。不想近日毕爷病故,鸾姨也死了。他家里大叔说这公子是抱来的,不是亲生之子。因此他家的大公子毕献夫竟自扶柩回乡,把这小孩子丢在京中。恰遇这对门教戏的侯师父,收养在家,要他学戏,他不肯学,所以啼哭。”衍祚闻言,恻然道:“我也是归德府人,与毕东厘同乡。待我收留了这孩子去罢。”老者道:“客官当真么?这是一件好事体。”衍祚道:“就烦老丈替我去说一说!”老者便扶着杖,走过对门,唤那姓侯的出来,对他说知其意。那人道:“这孩子既不肯学戏,我留他也没用。但我已白养了他三五个月了。”衍祚道:“这不难,我自算饭钱还你。”便向身边取出白银三两奉送。那人接了银子,欢天喜地,就去引出那孩子来,交与衍祚领去。衍祚又将几钱银子谢了那老者。然后叫来宁领着孩子,回到寓所,替他梳洗了一番。仔细看他的面庞,却与还郎的面仿佛相似。问他年纪,说是八岁,算来还郎若在,也是八岁了。衍祚甚是惊疑。再细问他亲生父母是何人?孩子道:“我幼时失散,不记得了。只听得有人说,我是三岁时被人在归德府城中偷出去的。”衍祚听说,一发惊讶。便去脱他的左足来看,却一样有骈指在上,不觉又惊又喜,抱着孩子哭道:“你就是我亲儿还郎了。你认得我父亲么?”遂把以前失散的缘故对他说了。还郎才晓得衍祚就是自己的亲父。上是: 再经失散悲何限,重得团圆喜倍常。 衍祚得了还郎,欢喜无限,即日起身,赶回家中,说与宜男知道。宜男喜出望外,捧着还郎,相抱而泣。一向宜男为思念孩儿,常常患病,今既得还郎之后,身子渐渐好了。倒是还郎因在侯家受了些啾唧,饥饱不时,又长途跋涉而归,身子有病,延医调治,才得痊可。医生又写下个药方,教衍祚合一科丸药与他吃。衍祚依言,便往毕思恒店里去买药。原来恩恒与衍祚虽存识面,却不相熟,当下看了药帐,该价银二两。衍诈称银与他,却称错了,称了三两。思恒忙取出一两来奉还。衍祚谢道:“难得你这样好人。”思恒笑道:“我今还你这一两银子,何足为奇!我前日曾带十五两银子出去卖药,却遗失在一个客店里。两日后才去寻,以为必落他人之手。不想遇着个好人,竟把来寄与店主人,送还了我。可惜不曾晓得那人的姓名!”衍柞便道:“可是张家老客店里么?所失之银可是九锭五件么?银包上可是有‘毕二房记’一个小红印的么?”思恒失惊道:“老丈如何晓得?莫非还银的就是老丈么?”衍祚笑道:“然也!”思恒忙跳出柜来,恭身施礼,叫伙计看了店,自己陪衍祚到里面堂中坐下,置酒相款。因问衍祚有几位令郎,衍祚道:“只有一子,年方八岁。”因把向来多蒙令嫂保全,后来失而复遇的话说了一遍。思恒道:“此皆老丈盛德之报。”因问令郎曾有姻事否?衍祚道:“还未!”思恒道:“小弟有一女,恰好也是八岁。意欲与令郞联姻,未识尊意若何?”衍祚道:“既蒙不弃,何敢推却。”思恒大喜。当下两人尽欢而别。衍祚回家,对宜男说知其事。宜男想起单氏恩义,也要与毕家联一脉亲,便叫衍祚去央陈仁甫为媒,择日下聘,两家行礼,俱颇丰盛。 第148章 八洞天(22) 却又动了纪望洪觊觎之心,走到陈仁甫家来说道:“我叔父一向所认的还郎,已不见了,合当立我为嗣。如何又到外边去寻个来历不明之子为子,岳父又替他做媒定亲?”仁甫素怪女婿无赖,由他自说,便不理他。望洪怀愤,又要到官司告理。原来佥判卞芳胤,向已去任,今又恰好升了本府太守。望洪又到他台下告状。卞公道:“此事我前已断过,如何又告?”望洪诉出上项情由,卞公即拘衍祚来审。衍祚备言还郎三岁失去,八岁复遇的缘故。卞公道:“有何恁据?”衍祚道:“有脚上骈指可证。”望洪便道:“天下有骈指的人也多,那见得毕刑部的假子就是叔父的亲儿?”卞公对衍祚道:“你前番以滴血辨出父子,如今可再与他滴血便了。”当下衍祚与还郎又复当堂滴起血来,却与第一次滴血一般无二。卞公道:“你二人是父子无疑了。但不知你的儿子,怎生到了毕刑部家里去。这个缘故,也须根究明白。毕刑部是我同年,待我请他的公子来问,即知端的。”便吩咐卫祚等一干人且暂退门外,待请毕公子来问了再审。卞公退堂,随即差人持名帖到毕乡宦家,请他公子毕献夫来会话。此时毕公子才扶柩归来,在家守制,忽闻卞公相请,不敢迟延,即刻来到府中。卞公邀入后堂,相见叙坐,寒温已毕,问起他所弃的幼弟,何由知是假的,有什恁据。毕公子遂将鸾姨以男易女的事,细述一遍,说道:“此皆家奴喜祥经手做的事,后来原是此奴说出,所以治年侄知其备细。只不知此儿是哪家的。”卞公道:“如今喜祥何在?待我唤他来问。”毕公子道:“此奴近日因盗了先君遗下的一尊佛像,被治年侄追究了出来,现今送在捕衙羁候着。公祖年伯要他时,去提来就是。”卞公便问是何佛像,毕公子说出这尊佛像的来历。真个事有凑巧,原来他家的佛像,就是纪衍祚家那尊渗金的铜佛。当初吉福与容三当在呼延府中,却是倪氏鸾姨把来供在内室。后来嫁到毕东厘家,遂带了这尊佛去。鸾姨死后,这尊佛在毕公子处。喜祥又要偷他到别处去利市,不想才偷到手,却被同辈的家人知觉了,报知家主。毕公子大怒,即时追出佛像,把他送官究治,羁候发落。当下毕公子说出缘故,卞公笑道:“原来这尊佛却在足下处。”便也把前年审问铜佛的事说了。毕公子道:“治年侄正待把这佛来纳官助铸。今承公祖年伯见谕,即当送来。”言罢,起身告辞而去。卞公即差人到捕衙,立提喜祥到来,与衍祚、望洪等一干人同审。望洪一见了喜祥,惊得呆了。卞公唤过喜祥来问道:“你旧主人之子,何由假充了新主人之儿?”喜祥初时不肯说出,后来动起刑法,只得招出纪望洪偷来同卖的缘由。卞公喝问望洪:“此事有的么?”望洪料赖不过,只得招承。卞公大怒道:“你两人一个以兄卖弟,一个以奴卖主,灭叔之侄,背主之奴,情理难容!”便将望洪重责三十,喜祥重责五十。责毕,又问喜祥道:“你既受小主母之托,暗地以男易女,后来为何又对公子说知?”喜祥道:“当初小主母原许小人重赏的,后来竟没有赏。小主母与先老爷又都死了,因便将此事说出,指望公子赏赐。”卞公笑道:“你这奴才,总是贪心无厌。”因又问道:“你小主母把女儿寄在外边,那女儿却是毕老爷亲生的小姐,可曾教公子取回么?”喜祥道:“小主母所生小姐,寄养在腐店王小四家。公子曾差小人去取,那王小四已迁往宁陵县去了。及自小人到宁陵县寻着了他问时,不想那小姐已于一年前患病死了。”卞公道:“你这话还恐是假的。你旧主人的儿子可以盗卖得,只怕新主母的女儿也被你盗卖了。你可从实说来,真个死也未死?”喜祥道:“其实死了,并非说谎。”卞公摇头道:“难以准信,待我明日拘唤王小四来面问。”说罢,命将喜祥与纪望洪俱收监,听候复审定罪。衍祚叩谢出衙,只见毕思恒同陈仁甫都在府前探望。衍祚对他述卞公审问的言语,说到王小四家寄女一事,只见毕思恒跌足失惊道:“这等说起来,我的女儿就是毕乡宦的小姐了!”衍祚闻言,惊问其故。思恒道:“实不相瞒,我这小女乃是螟蛉之女。我因往宁陵县收买药材,有个开腐店的王小四,同着个人,也说姓毕,领着个女儿,说是那姓毕的所生,一向过继在王小四处。今因她母亲死了,她父亲要卖她到别处去。我见此女眉清目秀,故把十二两银子买回来的。”衍祚听说,便道:“既如此,不消等王小四来问,只须亲翁进去一对便明。”此时卞公尚未退堂,衍祚同着思恒,上堂禀知此事。卞公随即唤转喜祥来质对。思恒一见喜祥,说道:“当初卖女的正是此人。据他说姓毕,又说这女儿是他所生的。哪知他却是毕家的奴子,盗卖主人的女儿!”喜祥那时抵赖不过,卞公转怒道:“恶奴两番卖主,罪容死了!”喝令将喜祥再重打一百棍,立时毙之杖下。纪望洪问边远充军。发落已毕,至次日,毕公子拿着那尊铜佛,又来候见。卞公收了铜佛,请他入后堂来,对他说道:“令弟虽是假的,既为令先尊所钟爱,还该看尊人面上,善处才是。如何辄便抛弃,太已甚了。令妹未死,却轻信逆奴之言,任其私自盗卖,更不留心详察,恐于孝道有亏。今毕思恒收养令妹为女,恰好又与足下的假弟作配。弟虽是假,妹夫却是真。可将银三百两送与令妹作妆奁,以赎前过。”毕公子听罢,逡巡惭谢,连声应诺。辞了卞公,便具名帖到纪衍祚与毕思恒两家去拜候,真个将银三百两送作妆奁。人皆服卞公的明断。正是: 有儿既已明真伪,失女还能辨死生。 卞公既审了两家儿女之事,却将那尊渗金铜佛,唤铜匠容三来认,问他可是原佛。容三道:“正是原铸的佛一尊。”卞公道:“你前日说这尊佛熔化不得,今可当堂熔与我看。”容三依命,就堂安炉举火,熔将起来。真个奇怪,恁你怎样烧他,只是分毫不动。卞公见了,咄咄称奇,吩咐不消熔化了,且放过一边。因对容三道:“佛便在此了,只是吉福尚未拿获。据你招称是吉福指使,又被他分了一半银子去,如今没有对证,难以定案。”容三未及回言,只听得府门外高声叫屈,卞公喝问是谁?快拿进来。一霎时,公差押着两个人来跪于堂下,二人未及禀事,只见容三指着内中人连声喊道:“这个就是吉福。”原来吉福一向逃往虞城县,与陶良夫妇同住,改了姓名,投充了本县差役。后竟自恃衙门情熟,白占了陶良的妻子,赶逐陶良出去。陶良怀恨,料道在本县告他不过,等他奉差出外,在府城外伺候着了他,结扭到府前来叫喊。当下卞公先推问偷佛一事,吉福一口招承。陶良又首他目下强占妻子,前日放他逃走,指引他妻子将假人命诈害主人,又拐去租米若干,种种罪状。卞公把吉福打了五十,也问边远充军。陶良昔日同谋,今方出首,也打二十,问了徒罪。其妻官卖。容三罚役已久,只杖二十,免罪释放。吉福去充军,未到半路,棒疮发作,呜呼死了。此亦是欺主之报。有一篇劝诫家奴的歌儿说得好: 靠人家的,心肠休变。试问你头顶谁的屋?口吃谁的饭?主人自去纳房税,完田粮,你只白白地住,白白地啖,还要时常嗟怨。怨道没什么摸,没什么赚,独不思“消灾经”也须念一念。怎的为公便懒,为私便健。有等没良心的,贪求无厌。投了兴头的乡宦,便私扎囤,私诈人,十分大胆。假告示儿佥惯,假图书儿用惯,到得事发难瞒,拚着一顿板,再去过别船。若还靠了膏粱子弟,市井富翁,又看他不上眼,公然背叛。管店的将货物偷,管当的把金珠换,管田的落租米,管屋的漏房钱,买办的无实价,收债的开虚欠。成交易,后手多,送人情,抽一半。及至主人有难,并不肯效些肝胆,反去做国贼,替别人通线,趁匆忙把资财诓骗。直待骨髓吸干,方才树倒猢狲散。不知主人与你有什冤仇,这般样将他谋算?如此伤天理,总为着贪,岂知头上那亮亮的难遮掩。几曾见会竞钱的大叔发迹了多年?几曾见花手心的管家得免了灾患?倒不如守着老实,学司马的家奴,万古流传;行着好心,似阿季般义气,千秋称叹。 闲话休提。且说卞公既发落了吉福等一起人犯,即令人请了这尊渗金铜佛,亲自打轿,送到隆兴寺里来供养。此时隆兴寺里,只有静修和尚做住持,那讲经的惠普和尚已不在寺中了。因有人说他与尼姑五空有染,五空产病而死,惠普惧罪,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正是: 本谓五空空五蕴,谁知一孕竟难空。 只因惠普慈悲普,却令尼姑沐惠风。 当下卞公到了寺中,静修出来接见了。卞公指着那尊铜佛,对静修道:“这尊佛熔化不得,想佛家有灵,要借此感化朝廷。今可权供在此,待我具疏奏闻,候旨定夺。”静修合掌禀道:“相公不消题疏。既有圣旨毁佛铸钱,那佛像本是幻形,岂有销熔不得之理,待贫僧熔与相公看。”卞公听说,将信将疑,即命左右安置炉火,看静修熔佛。静修令侍者将这尊佛放入炉内,一面举火,一面合掌宣偈道: 佛本虚无,何有色相?假金固是假形,真金岂是真像?咄!真真假假累翻多,从此捐除空碍障。 静修宣偈方毕,只见那铜佛登时熔化已尽。卞公十分叹诧,因问道:“请问吾师,如何此像一向熔化不得,今日便熔了?”静修道:“向因真假未明,故留以为质。今日真假既明,不必更留形迹矣。”卞公点头称善。便教将熔下来的铜付钱局应用,内中金子给还原主纪衍祚。吩咐毕,即打轿回衙。衍祚要将这金子舍与静修,静修辞谢道:“我出家人要金子何用?你只把这金去做些好事,便胜如舍与老僧了。大凡佛心不可无,佛相不可着。只因你将金铸佛,生出无数葛藤。自今以后,须知佛在心头,不必着相。”衍祚再拜领教。回到家中,果然把这金子去做了许多好事。后来纪望洪遇赦而归,抱病身故,衍祚收埋了他的骸骨。又养老了侄妇陈氏。还郎姻之后,连生二子,衍祚将一子承继在望洪名下,使哥哥纪衍祀的宗祧不至断绝。毕思恒亦将自己一子承继与嫂嫂单氏,报她不从乱命,一片贞心。又教单氏迎养陈仁甫于家中,终其天年。自此纪衍祚、毕思恒两家,俱各子孙繁盛,亦有贵显者,此是后话。当时好事的,单把辨人辨佛之事,编成几句道: 于水验人,于火验佛。验佛验金,验人验血。验血不分,验金不灭。佛有三尊,子唯一孽。究竟幻形,化在转睫。存不终存,合岂终合。人相我相,总为虚设。众生寿者,镜花水月。奈何世人,迷而不达。 看官听说:人有定形,佛无定相。形是无形,无相是相。认起真来,假难混真;看得假时,真亦是假。试看讼假儿,盗假儿,卖假儿,买假儿,弃假儿,与夫铸金佛,怨金佛,偷金佛,换金佛,首金佛,如是种种,总为贪心所使。究竟妒妾之妻,欺夫之妾,灭叔之侄,弃弟之兄,背主之奴,以至忽是忽非之干爷,忽亲忽疏之远族,倚势取财之贵客,趋炎行诈之富翁,不守清规之僧尼,同谋分贿之佃户工匠,枉使贪心,有何用处?不若不贪的倒得便宜。诗云:“大风有遂,贪人败类。”故这段话文,名之曰《醒败类》。 第149章 五凤吟(1) ——〔清〕云间嗤嗤道人撰 §§§第一回闹圣会义士感恩 词曰: 燕赵士,流落在他乡。翰墨场中乔寄迹,风尘队里受凄惶,穷途实可伤。 嵇康辈,青眼识贤良。排难解纷多义气,黄金结客少年场,施报两相忘。 右调《梦江南》 话说嘉靖年间,浙江宁波府定海县城外养贤村,有个乡宦姓祝,名廷芳,号瑞庵。原任太常寺正卿,因劾奏严嵩罢归林下。平日居官清介,囊内空虚,与夫人和氏年俱六旬,仅生一子,名琼,字琪生,年始十六。文章诗赋无不称心,人都道他是潘卫再世,班马重生。祝公夫妇尤酷爱之,常欲替他议亲。他便正色道:“夫妇,五伦之首。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兄弟、朋友。所以圣王图治先端内则。圣经设教则曰: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可见婚姻是第一件大事。若草草成就,恐怕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有才貌的未必端庄自好、贞静自持。一有差错,那时听其自然恐伤性,弃而去之又伤伦。 与其悔之于终,何如慎之于始?”琪生这一篇话,意中隐隐有个非才貌兼全、德容并美者不可。祝公见他说出许多正道理,又有许多大议论,也莫可奈何,便道:“小小年纪就如此难为人事。”以后虽有几家大家来扳亲,俱索付之不允。琪生却惟以读书为事,与本县两个著名的秀才互相砥励,一个姓郑,一个姓平。那姓郑的名伟,字飞英,家计寒凉,为人义侠。那姓平的名襄成,字君赞,家私饶裕,却身材矮小满面黑麻,做人又极尖利。众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枣核钉。三人会文作课,杯酒往来,殆无虚日。 一日,正是二月中旬。三人文字才完,就循馆中陋规,每人一壶一菜,坐而谈今论古。琪生道:“在家读书终有俗累,闻知北乡青莲庵多有空房,甚是幽雅,可以避尘。我们何不租它几间坐坐。一则可以谢绝繁华,二则你我可以朝夕互相资益。二兄以为何如?”飞英踊跃道:“此举大妙,明日何不即行?但苦无一人为之先容耳。”君赞笑道:“此事不劳二兄费心,小弟可以一力承当。那庵中大士前琉璃灯油,舍妹月月供奉。这住持与小弟极厚,明日待小弟自去问他借房,想来无有不肯,断无要房金之理。”飞英道:“不然,盟兄虽与他相知,小弟二人与他从不识面,却不好叨他。况僧家利心最重,暂借则可,久寓则厌,倒是送些房金为妙。”琪生道:“飞兄说得有理。”君赞听说,也觉随机,便道:“也是,也是。”当晚散去不题。次日三人去见和尚,议定房金,即移书箱、剑匣进庵读书,颇觉幽静自在。 过了几时,又是四月初八,庵中做浴佛会。郑、平二人以家中有事回去,琪生独住庵内。至半夜,和尚们就乒乒乓乓揎铙打钹,擂鼓鸣钟,一直至晓。琪生哪曾合眼,只得清早起来,踱至后殿去避喧。这些人都在前边吵闹,后殿寂无一人,琪生才觉耳根清净。看了一会,诗兴偶发,见桌上有笔砚,随手拈起,就在壁上信笔题《浴佛胜事》一绝: 西方有水浴莲花,何用尘几洗释迦。 普渡众生归觉路,忍教化体涉河沙。 题毕,吟咏再四,投笔行至前殿。举眼见一老者,气度轩举,领着一绝色女子在佛前拈香。琪生一见,就如观音出现,意欲向前细看,却做从人乱嚷,只得远远立着。那女子听得家人口中喊骂,回头一看,与琪生恰好打个照面,随吩咐家人道:“不得无礼骂人。”琪生一发着魔。只见那老者与女子拜完了佛,一齐拥着到后殿来,琪生也紧紧赶着老者同女子四下闲玩。抬头见壁上诗句墨迹未干,拭目玩之,赞道:“好诗!好诗!”对女子道:“不但诗做得好,只这笔字,龙蛇竞秀,断非寻常俗子手笔。”女子也啧啧赞道:“诗句清新俊逸,笔势飞舞劲拔,有凌云之气,果非庸品。”老者因问小沙弥道:“这壁间诗句还是谁人题的?”小沙弥尚未答应,琪生正在门傍探望,听得这一问,便如轰雷贯耳,失声答道:“晚生拙笔,贻笑大方。” 老者听得外边声,连忙迎将出来,见琪生状貌不凡,愈加起敬。两人就在门首对揖。老者道:“尊兄尊姓大号?”琪生道:“晚生姓祝,贱字琪生。敢问老丈尊姓贵表、尊府何处?”老者道:“老夫姓邹,贱字泽清,住在蒲村。原来兄是瑞庵先生令郎,闻名久矣,今日始觏台颜。幸甚!幸甚!”两人正在交谈,忽君赞闯来。他原是认得邹公的,叙过礼,就立着接谈。一会,邹公别了二人,领着女子去。二人就闪在一边偷看女子,临行兀是秋波回顾。琪生待邹公行未数步,随即跟出来,未逾出限,耳边忽听得一声响亮,低头看时,却是黄灿灿的一枝金凤头钗,慌忙拾起笼入袖中。出门外一望轿已去远,徘徊半晌,直望不见轿影方才回转,心中暗喜道:“妙人!妙人!方才嚷家人时节,我看来不是无心人,如今这风钗分明是有意贻我。难道我的姻缘却在这里?叫我如何消受。”忽又转念道:“今日之遇虽属奇缘,但我与她非亲非故,何能见她诉我衷肠?这番相思又索空害了。”一头走一头想,就如出神的一般,只管半猜半疑。 却说那君赞亦因看见女子,竟软瘫了一般,只碍着与邹公相与,不便跟出来,恐怕邹公看见不雅,遂坐在后殿门限上,虚空摹拟。不防琪生低着头,一直撞进门来,将他冲了一个翻筋斗,倒把琪生吓了一跳。慌忙扶起,两下相视大笑。君赞道:“弟知飞兄不在,恐兄寂寞,所以匆匆赶来,不意遇见有缘人。此是生平一快。”琪生道:“适间邹老是何等人?”君赞道:“他讳廉,曾领乡荐,做过一任县尹,为人迂腐不会做官,坏了回来。闻知他有一令嫒,适才所见想必就是。谁道世间有此尤物,真令我心醉欲死。”二人正在雌黄,忽闻殿外甚喧嚷,忙跑出来。只见山门外三四十人围着一个汉子,也有上前去剥他衣服的,也有口里乱骂不敢动手的,再没一个人劝解。 琪生定睛看那汉子,只见面如锅底,河目海口,赤髯满腮,虽受众侮却面不改容,神情自若。因问他人道:“是什缘故?”中间一人道:“那汉子赌输了钱,思量白赖,故此众人剥他衣服,要他还分。”琪生道:“这也事小。怎没人替他分解?”那人道:“相公不要管罢。这干人俱是无赖光棍,惹他则甚。”君赞也道:“我们进去罢,不必管他闲事。”琪生正色道:“凡人在急迫之际,不见则已,见而不救于心何安?”遂走进前分开众人道:“不要乱打。他该你们多少钱俱在我身上。你们只着两个随我进来。”遂一手携着那汉子同进书房.也不问他名姓,也不问他住居,但取出一包银子,约有十二三两,也不去称,打开与众人道:“此银是这位兄该列位的,请收了罢。”众人接着银子,眉欢眼笑谢一声,一哄而散。 琪生对那汉子道:“我看足下一表人才,怎么不图上进,却与这班人为伍,非兄所为。”那汉子从容答道:“咱本是山西太原人,姓焦,名熊,字伏马,绰号红须。幼习武艺,旧年进京指望图个出身。闻知严嵩弄权,遂转过来,不想到此盘费用尽。遇见这些人赌钱,指望落场赢它几贯,做些盘缠。谁想反输与他,受这些个的凌辱。咱要打他又没理,咱要还分又没钱。亏得相公替咱还他,实是难为了。”因问相公姓什名谁,琪生就与他说却姓名,又取三两银子送他作路费。红须也不推辞,接在手中,也不等琪生送他,举手一拱叫声“承情了”,竟大踏步而去。 君赞埋怨道:“这样歹人盟兄也将礼貌待他,又白白花去若干银子。可惜可惜。”琪生笑道:“人各有志,各尽其心而已。若能扩而充之,即是义侠。岂可惜小费哉。”两人说了一会,却又讲到美人身上。你夸她妩媚,我赞她娉婷;你说她体态不同,我说她姿容过别。直摹写到晚,各归书房。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题佛赞梅香沾惠 词曰: 佳人纤手调丹粉,图成大士。何限相思恨,无端片偈心相印,杨枝洒作莲花信。 侍儿衔命来三径,柳嫩花柔,风雨浑无定。连城返赵苍苔冷,残红褪却余香蕴。 右调《蝶恋花》 说这君赞别了琪生到自己书房。思思想想,丑态尽露,自不必说。这琪生亦忽忽如有所失,日日拿着凤钗,鼻儿上嗅一回,怀儿中搂一回,或做诗以消闷,或作词以致思,日里做衣衬,夜间当枕头,一刻不离释。读书也无心去读,饭也不想去吃,只是出神称鬼的,不在话下。 且说这邹泽清,年及五旬,夫人戴氏已亡。只生一女,小字雪娥,年方十六,貌似毛施,才同郗卫,尤精于丹青。家中一切大小事务俱是她掌管。邹公慎于择婿,尚未见聘。房中有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唤轻烟,年十七岁,一个唤素梅,年十六岁,俱知文墨,而素梅又得小姐心传,亦善丹青。二人容貌俱是婢中翘楚。雪娥待以心腹,二人亦深体小姐之意。 那日雪娥自庵中遇见琪生,心生爱慕,至晚卸妆方知遗失凤钗。次早着人去寻不见,一发心中不快。轻烟与素梅亦知小姐心事,向小姐道:“小姐胸中事料不瞒我二人,我二人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敢有负小姐。但为小姐思量,此事实为渺茫,思之无益,徒自苦耳,还劝小姐保重身体为上。”雪娥道:“你二人是我心腹,我岂瞒你。我常操心砺志,处已恒严,既不肯越礼又焉肯自苦?只是终身大事也非等闲,与其后悔,无宁预谋。”说罢唏嘘似欲堕泪。 轻烟见小姐愁闷不解,便去捧过笔砚道:“小姐,我与你做首诗儿消遣罢。”雪娥道:“我愁肠百结满怀怨苦,写出来未免益增惆怅,写它则甚。”素梅又道:“小姐既不做诗,我与你画幅美人玩耍何如?”雪娥道:“我已红颜命薄,何苦又添纸上凄凉?就是描得体态好处,总是愁魔笔墨,俱成孽障,着手伤心,纵多泪痕耳,画它何用。”二人见小姐执性,竟没法处。 雪娥手托香腮闷闷地坐了一会,忽长叹道:“我今生为女流,当使来世脱离苦海。”遂叫素梅去取一幅白绫来。少顷白绫取到,雪娥展放桌上,取笔轻描淡写,图成一幅大士,与轻烟着人送去裱来。又吩咐二人道:“如老爷问时,只说是小姐自幼许得心愿。” 轻烟捧着大士出来,适遇邹公,问道:“是什物件?”轻烟道:“是小姐自幼许得的大士心愿,今日才图完的。”邹公取来展开一看,见端严活泼,就如大士现身。遂拿着圣像笑嘻嘻地走进女儿房中道:“孩儿这幅大士果然画得好。”雪娥笑道:“孩儿不过了心愿而已,待裱成了,送与爹爹题赞。”邹公笑道: “不是我夸你说,若据你这笔墨,虽古丹青名公,当不在我儿之上。若是题赞,必须一个写作俱佳的名儒方可下笔。不然,岂不涂抹坏了。只是如今哪里去寻写作俱佳的人?”遂踌躇半晌,忽大笑道:“有了,有了。前日在庵中题诗的人,写作俱佳,除非得他来才好。裱成之时待我请他来一题。”雪娥道:“凭爹爹主意。”邹公点首,竟报着圣像笑嘻嘻出去,就着人送去裱褙。不两日裱得好了,请将回来,邹公就备礼着人去请琪生。琪生正在庵中抚钗思想,但恨无门可进,一见请帖就喜得抓耳挠腮。正是:凤衔丹记至,人报好音来。遂急急装束齐整同来人至邹家。邹公迎将进去,各叙寒温毕。邹公道:“适有一事相恳,先生既惠然前来,真令蓬荜增辉矣。”琪生道:“不知何事,乃蒙宠召?”邹公道:“昨日小女偶画成一幅大士,殊觉可观,恨无一赞。老夫熟计,除非先生妙笔赞题,方成胜事。”琪生道:“晚生菲才,恐污令嫒妙笔,老先生还该别选高人捉笔才是。”邹公道:“老夫前已领教,休得过谦。”就起身来请过大士展开。琪生向前细看,极口称赞道:“灵心慧笔,真令大士九天生色,收夏何能。”遂欣然提笔在手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圣像端严,远过瑶宫仙女;神像整肃,殊胜蟾窟姮娥。 慧眼常窥苦海,隐隐现于笔端;婆心欲渡恒河,跃跃形诸楮上。洵慈悲之大上,真救苦之世尊。只字拜扬休美,实切皈依,片言歌咏隆光,用由瞻仰。沐手敬题谨舒忱悃。 弟子祝琼拜跋琪生之意句句题赞大士,却句句关着小姐。邹公哪里意会得到,待他题完,极口称赞,即捧着大士对琪生道:“还有小酌,屈先生少坐,老夫即来奉陪。”遂走向女儿房中道:“孩儿你看题得如何?” 雪娥看完,默知其意,赞道:“写作俱工,令人可敬。”遂吩咐素梅将大士挂起。邹公出来陪琪生饮酒,问及琪生年庚家世,见他谈吐如流,心甚爱慕,竟舍不得放他回去的意思,因道:“先生在青莲庵读书,可有高僧接谈否?”琪生道:“庵中倒也幽静,只是僧家行径可憎。幸有同馆郑、平二兄朝夕谈心,庶不寂寞。”邹公道:“庵中养静固好,薪水之事未免分心,诚恐荤素不便,毕竟不是长法。据老夫管见,恐先生未肯俯从,反觉冒渎。”琪生道:“老先生云天高见,开入茅塞,晚生万无不遵之理。”邹公道:“舍间后园颇有书房可坐,至于供给亦是甚便的。”琪生谢道:“虽蒙厚爱,但无故叨扰,于心不安。”邹公欣然便道:“你我既称通家,何必作此客态,明日即当遣使奉迎。”琪生暗喜,连应道:“领命,领命!”至晚告别。邹公尚恐女儿不悦,当晚对女儿道:“我老人家,终日兀坐甚是寂寞。今见祝生,倾盖投机,我意欲请他到园中读书,借他做个伴侣,已约他明日过来。你道何如?”雪娥听说喜出望外,应道:“爹爹处事自有主意,何必更问孩儿。”二人商议已定,只待次日去请琪生。 再说琪生当晚回庵就与郑、平二人说之。飞英倒替琪生欢喜,只有君赞心中怏怏。闲话休提。 次早,邹家来接。琪生即归家告知父母,回到庵中遂别了飞英、君赞,带一个十四岁的书童并书籍,径到邹家。邹公倒屣相迎,携手同至书房,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自然邹公时常出来,与琪生讲诗论文,各相倾倒。只是琪生,心不在书中滋味,一段精神全注在雪娥小姐身上,却恨无一线可通。 一日午后,素梅奉小姐之命到书房来请邹公。邹公不在,只见琪生将一只凤钗看过又看,想过又想,恋恋不舍,少顷,竟放在胸前。素梅认得是小姐的物,好生诧异,急跳将转来,对小姐道:“奇哉!怪哉!方才到书房请老爷,老爷却不在,只见祝相公也有一只凤钗,后来放在怀中,恰似小姐前日失去的一般。”雪娥道:“果然奇怪,怎么落在他手里?须设个法儿去讨来便好。”轻烟在傍笑道:“可见祝相公是个情种。把凤钗放在怀内,是时时将小姐捧在怀内一般。”雪娥深喜,默然不答。轻烟又道:“若要凤钗不难,待人静后老爷睡了,就要素梅竟去取讨。若果是小姐的,他自然送还。”雪娥道:“有理。” 等至人静黄昏,素梅来到书房门首,只见琪生反着手在那里踱来踱去,若有所思。素梅站在门外不敢进去。琪生转身看见一个美貌女子,疑是绛仙谪凡,便深深作揖,道:“婵娟何事惠临?”素梅含羞答道:“我家小姐前日在庵中失去一钗,我辈尽遭捶楚。闻知相公拾得,特求返赵。” 琪生大惊道:“你怎知在我处?”素梅道:“适才亲眼见的。”琪生涎着脸笑道:“钗是有一支在此,须得你家小姐当面来讨,方好奉还。”素梅道:“妾身有事,乞相公将凤钗还我罢。”琪生又笑道:“你即身上有事,我就替你做了去。”素梅见他只管调情弄舌,渐渐有些涉邪,就转身要走,早被琪生上前一把搂住,道:“姐姐爱杀我也。若不赐片刻之欢,我死也,我死也。”素梅苦挣不得脱身,红了脸道:“相公尊重,入来撞见,你我俱不好看。”琪生道:“夜阑人静,书童正在睡乡,还有何人。”一面说一面将她按倒簟茵之上。素梅料难脱身,口中只说“小姐害我,小姐害我”,只得听他所为。有词为证: 月挂柳梢头,为金钗,出画楼。相思整日魂销久,甜言相诱,香肩漫搂。咬牙闭目,厮承受,没来由。风狂雨骤,担着许多忧。 右调《黄莺儿》 第150章 五凤吟(2) 素梅原是处子,未经风雨,几至失声。琪生虽略略见意,素梅已是难忍。事毕,腥红已染罗襦矣。素梅道:“君不嫌下体,采妾元红,愿君勿忘今日,妾有死无恨。”琪生笑道:“只愿你情长,我决不负汝。”素梅发誓道:“我若不情长,狗彘不食妾余。”琪生道:“情长就是,何必设誓。”又搂了半晌。素梅道:“久则生疑,快放我去。后边时日甚长,何须在此一刻。”琪生遂放手。 素梅将衣裙整一整好,同琪生进书房来。琪生灯下看她,一发可爱。素梅道:“快将钗与我去罢。”琪生试她道:“你方才说小姐害你,分明是小姐令你来取的,怎又瞒我?”素梅微笑。琪生愈加盘问。素梅才把真情与他说知,又笑道:“我好歹撮合你们成就。只是不可恋新忘旧。”琪生大喜道:“你今日之情我已生死不忘,况肯与我撮合其事乎。”因向素梅求计。素梅道:“你做一首诗,同凤钗与我带来,自有妙计。”琪生忙题诗一首,取出风钗,一齐交付,又嘱她道:“得空即来,切勿饶我望眼将穿。”遂携手送至角门。不知雪娥见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做春梦惊散鸾俦 词曰: 山盟海誓,携手同心,喜滋滋,笑把牙床近。魂销胆又销,今宵才得鸳鸯趣。 绣带含羞解,香肌着意亲。恨乔奴,何事虚惊,又打断我风流佳兴。 右调《忆娥眉》 说这素梅拿着诗与凤钗进来递与小姐,又说祝相公许多思慕之意。雪娥且不看钗,先将诗打开一看。却是七言绝句一首: 主人不解赠相思,可念萧郎肠断诗。 空抱凤钗凭寄恨,从教花月笑人痴。 雪娥爱卿妆次薄命生祝琼泣笔题雪娥看到“空抱凤钗凭寄恨”这一句,长叹一声。轻烟在傍道:“据他诗意,未知小姐一片苦心。礼无往而不答。小姐何不步他韵,也做一首回他,使他晓得,岂不是好?”雪娥道:“我是一个闺中弱女,怎便轻露纸笔。”素梅道:“小姐差矣,既要订终身之约,何惜片纸?若恐无名,则说谢他还钗亦可。” 雪娥情不能制,又被二人说动机关,就也依来韵和诗一首,仍着素梅送去。素梅依旧出来,门已扃闭,只得回来,到次晚才得送去。琪生拆开一看,见是和韵: 梦魂不解为谁思,闷倚阑干待月时。 愁积风钗归欲断,几回无语意先痴。 琪君才人文几弱质女邹雪娥端肃和琪生读毕,狂喜异常,遂起身搂着素梅道:“这道优旨,卿之力也!这番该谢月老了。”又欲与她云雨。素梅道:“昨晚创苦,今日颇觉狼狈,俟消停两日,自当如命。君且强忍,以待完肤。”琪生见她坚托,也不相强。又制一词,折做同心方胜儿,递与素梅道:“与我多多拜上小姐。此恩此德已铭肺腑,但得使我亲睹芳容,面陈寸衷方好。若再迟迟,恐多死灰焦骨,不获剖肝露胆,虽在九泉之下,不能无恨于小姐矣。”素梅笑道:“好不识羞!哪见要老婆的是这等猴急?你若不遇我时,就急死了?看谁来睬你。”琪生笑道:“你须快些与我方便。那时你也得自在受用。”素梅啐了一口,径往内来见小姐,将词呈上。雪娥一看,却是短词: 时叹凤雏归去,今衔恩却飞来,试却盈盈泪眼,翻悲成爱。度日胜如年,时挂相思债。知否凄凉态,早渡佳期,莫待枯飞。 右调《泣相思》 雪娘爱卿妆次沐恩生祝琼拜书雪娥看罢,钟情愈痴,不觉潸然泪下。素梅、轻烟齐声道:“小姐,你两下既已心许,徒托纸笔空言,有何益处?不若约他来当面一决也好。”雪娥道:“羞人答答的,这却如何使得。”二人又道:“佳人才子配合,是世间美事。小姐你是个明达的人,怎不思反经从权,效那卓文君故事,也成一段风流佳话。若拘于礼法之中,不过一村姑之所为耳,何足道哉。当面失却才子,徒贻后悔,窃为小姐不取也。”雪娥呻吟不语。二人见如此光景,亦没摆布。看看雪娥日觉消瘦,精神愈惫。 那琪生虽得素梅时来救急,无奈心有小姐,戏眼将枯。就是有素梅传消递息,诗词往来终是虚文,两下愈急愈苦。一日,素梅到馆,琪生求她设计。素梅道:“我窥小姐之意,未必不欲急成,只是碍着我们不便,所以欲避嫌疑,不好来约你。今我将内里角门夜间虚掩。你竟闯将进来,则一箭而中矣。”琪生喜道:“既如此,就是今晚。”素梅道:“她今日水米不曾粘牙,恹恹而睡,哪有精神对付你,料然不济。还是迟一日的好。”二人说完话,又行些不可知的事,方才分手。 到次晚,恰好邹公不出来。琪生老早催书童睡了,一路悄悄走将进去。果然角门不关,轻轻推开。望见里面有灯,想必就是小姐卧房,战战兢兢走到门口一张,里面并无一人,想道:“奇怪,莫非差了?”因急急复转身,只见角门外一个人点着纸灯走将来。琪生大惊,暗自叫苦不迭,正没个躲处,逐潜身伏在竹架边。偷眼一观,来的却是一个标致丫鬟。暗想道:“素梅曾说小姐房中还有一个贴身丫鬟,名唤轻烟。莫非就是她?倒好个人儿。”让她过去,遂大着胆,从背后悄悄走上搭着她肩,问道:“你可是轻烟姐姐么?” 轻烟蓦然见个人走来,着实吓了一吓,忙推道:“是谁?”及回头看时,却认得是琪生,已有三分怜爱。便道:“你是祝相公,到这里来何干?这是我小姐卧房,岂是你进来得的。”琪生见说果是轻烟,便来搂她。轻烟待要跑时,灯已打熄,被琪生紧紧抱住。轻烟道:“休无礼!我喊将起来,想你怎么做人。”琪生兴不能遏,说道:“就有人来,宁可同死,决不空回。”竟按倒行强。轻烟道:“这事也得人心愿意着。怎就硬做?”琪生笑道:“爱卿情切,不得不然。”一面就去扯裙扯裤。轻烟缠得气力全无,着他道:“快些放手。小姐来了。”琪生笑道:“不妨,正要她看我们行事。”轻烟哀求道:“待我明日到你书房里来罢。此时决不能奉命。”琪生也不答应,只是歪缠。轻烟没奈何,道:“从便从你,只是这路口,恐人撞见不雅。我与你到角门外空房里去。”琪生才放她起来,紧紧捏着她手,同往角门外。轻烟又待要跑,被琪生抱向空房深处,姿意狂荡。正是: 未向午门朝风阙,先来花底序鹓斑。 原来轻烟年虽十七,尚未经破。一段娇啼婉转,令人魂销。琪生两试含葩,其乐非常。云雨已毕,琪生见她愁容可掬,愈加怜爱,搂在怀中,悄悄问道:“小姐怎么不在房中?”轻烟道:“老爷见她连日瘦损,懒吃茶饭,特意请她过去,劝她吃些晚膳。想此时将散了。放我去罢。”琪生还要温存。片晌,忽听得邹公一路说话出来,却是亲送女儿回房安歇。轻烟忙推开琪生,一溜而走去了。吓得琪生没命地跑到书房,忙将门闭上,还喘息不定,道:“几乎做出来。”又想道:“料今晚又不济事。”竟上床睡了。 到次日,闻知邹公在小姐房中,又不曾进去。一连十数日,毫无空隙。琪生急得无计可施,只是长吁短叹。一日薄暮,正在无聊之际,只见素梅笑嘻嘻地来,道:“失贺!失贺!”琪生道:“事尚未成,何喜可贺?”素梅道:“又来瞒我。新得妙人,焉敢不贺?”琪生料是晓得轻烟之事,便含糊答应道:“不要取笑,且说正话。今晚何如?” 素梅道:“我正为此事而来。老爷连日劳倦,已睡多时。你竟进来不妨。”素梅说完先去,琪生随即也就进去。到房门口张看,只见小姐云鬓半拖,星眸不展,隐几而卧。素梅与轻烟在灯下抹牌。二人见琪生进来,便掩口而笑。琪生走向前,轻轻搂抱小姐,以脸偎香腮。雪娥梦中惊觉,见是琪生,吓了一跳,羞得满面通红,忙要立起身来。琪生抱住不放,道:“小姐不必避嫌。小生为小姐,魂思梦想,废寝忘餐。又蒙小姐投我以诗,终身之约,不言而喻,情之所钟,正在此时耳。何必作此儿女之态耶?”轻烟、素梅亦劝道:“小姐,你二人终身大事,在此一刻。我二人又是小姐心腹,并无外人得知。何必再三疑虑,只管推阻,虚以良夕。”雪娥含羞说道:“妾之心事非图淫欲,只为慕才使然。故不惜自媒越礼,多露贻讥,君如不信,请观妾容。然犹恐一朝订约,异日负盟,令妾有白头之叹。君亦当虑耳。” 琪生听到此处,就立起身来,携着小姐手道:“小姐慧思。我两人何不就在灯前月下,明心见性,誓同衾穴。何如?”遂双双在阶前同发一誓起来。雪娥拔下凤钗,向琪生道:“当初原是它为媒,你还拿去,以为后日合欢之验。”又题诗一首,赠予琪生道: 既许多才入绣闺,芳心浑似絮沾泥。 春山倩得张郎画,不比临流捉叶题。 琪君良人辱爱妾邹氏雪娥敛衽书琪生将诗玩索一遍,然后将凤钗与诗收讫,也题诗一首答道: 感卿金风结同心,有日于归理瑟琴。 从此嫦娥不孤零,共期偕老慰知音。 雪卿可人唱随沐恩夫祝琼题赠雪娥也收了。琪生又将小姐搂着同坐,情兴难遏,意欲求欢,连催小姐去睡。雪娥羞涩道:“夫妻之间,以情为重,何必图此片刻欢娱。”琪生刻不能待,竟搂着小姐到床前,与她脱衣解带。雪娥怕羞。将脸倚在怀内,凭他去脱。琪生先替小姐脱去外衣,解开内褂,已露酥胸,鸡头嫩剥,伸手去拈弄。滑腻如丝,情兴愈浓,忙将自己巾帻除去,卸下外衣。正待脱小衣,忽闻外边一片声乱叫相公。吓得他四人魂不附体,雪娥忙对琪生道:“你快出去,另日再来罢。”琪生慌慌张张,巾也没工夫戴,就拿在手中,挟着衣服,拖着鞋子,飞奔出来。轻烟忙将角门闩上。 琪生奔到书房,原来是书童睡醒起来撒尿,看见房门大开,就去床上一摸,不见相公,只说还在外边步月。时乃十月中旬,月色皎然,乃走至外边,四下一看并不见影。叫了两声,又不应,寻又不见。一时就害怕起来,因此大声喊叫。琪生回来听见这个缘故,心中恨极,着实狠打一个半死,道:“我去外边出恭,自然进来。你怎么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惊吓人?好生可恶!今后若再如此,活活打死!”正在嚷骂,邹公着人出来查问。琪生回道:“我起来解手,被书童梦魔惊吓,在此打他。”那人见说,也就进去。琪生就吩咐书童快睡,自己却假意在门外闲踱,心中甚急,好不难过。闻得人俱安静,书童哭了一会也就睡去。不放心又摸进去。谁知角门已闩。轻轻敲了两下,并无人应。低头垂手而回,跌脚苦道:“一天好事,到手功名被这蠢奴才弄坏!” 愈思愈恨,走向前将书童打上几下。书童惊醒,不知又为何事。琪生无计可施,只得涕泣登床。偏睡不稳,细细摹拟,只管思量,只管懊恼,情极不过,又下床来,将书童踢上几脚。半夜之间,就将书童打有一二十顿,这是哪里说起。登时自己气得身上寒一会、热一会,病将起来。只这一病,大有关碍。谁知同林鸟,分开各自飞。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活遭瘟请尝稀味诗曰: 风流尝尽风流味,始信其中别有香。 五味调来滋味美,饥宜单占饿中会。 说琪生好事将成,为书童惊散。一夜直到天明,眼也不曾合一合。早起来,就觉头眩,意欲再去复睡片时,只见轻烟拿着一帖进馆。琪生展看,却是一首小词: 刘郎误入桃源洞,惊起鸳鸯梦。今宵诉出,百般愁。觌面儿教人知重,灯前说誓月下盟心,直恁多情种。 携云握雨颠鸾凤,好事多磨弄。忽分开连理枝头,残更挨尽心如痛。想是缘悭,料应薄幸,不为妒花风。 右调《一丛花》 良人心鉴辱爱妾邹雪娥敛衽制琪生把玩,喜动颜色,对轻烟道:“昨晚心胆皆为蠢奴惊破。临后进来门却已关,几乎把我急杀。今早起来身子颇觉不爽。又承小姐召唤,今晚赴约。贤卿须来迎我一迎。” 轻烟道:“我们吓得只是发颤,老早把门闩好在里面,担着一把冷汗,哪里晓得这样的事。”一头说,一头将手去摸琪生额上,道:“有些微热。不要到风地里去,须保重身体要紧。我去报与小姐知道。”琪生道:“我这会头目昏黑,不及回书。烦姐姐代言鄙意,说今晚相会,总容面呈罢。”轻烟点头,急急而去。琪生才打发轻烟进去,转身书房,愈觉天旋地转,眼目昏黑,立脚不住,忙到床边倒身睡下,将帖压在枕下。不一时浑身发热,寒战不已。邹公闻知,忙来候问,延医看视。药还未服,只见素梅、轻烟二人齐至问候,手中拿着两个纸包道:“小姐闻知相公有恙,令我二人前来致意相公,教千万不可烦躁,耐心调理,少不得有时,相公今晚不能去也罢。若有空时,小姐自己出来看你。俟你玉体少安自然来相约,今日切勿走动。这是十两银子,送你为药铒之用,这是二两人参,恐怕用着。又教相公看要什物件,可对我们说,好送来。她如今亲自站在角门口候信。你可有什话说?”琪生感激不尽,泣道:“蒙小姐与姐姐这番挂念恩情,我何以报答。与我多多拜上小姐,说我无大病,已觉渐好,教她不要焦心,减损花容。少刻若能平复,晚上还要进来,再容当面拜谢,致呈款曲。若缺什物件,自来取讨,不劳费心。小姐自己珍重,方慰我心。”轻烟就将参银放在琪生床里,素梅又替琪生盖好被。二人摩摩蹭蹭,百般疼热,恨不能身替。怕有人来,含着眼泪致嘱而去。 琪生刚欲合眼,适郑飞英同平君赞二人来探望。见琪生病卧,就坐在床边问安。邹公也出来相陪。琪生见二人来至,心中欢喜,勉强扶病坐起。平君赞就去拿枕头,替他撑腰,忽见枕下一帖,露出爱妾两字来,就当心暗暗取来放在袖中。与琪生谈了一会,推起身小解,悄悄一看,妒念陡生,暗想道:“这女子怎么被他弄上手?大奇!大奇!然而当日原是我两人同见。焉知她不属意于我?你却独自到手,教我空想。殊为可恨!”就心内筹算。在外踱了一会,进来约飞英同去。邹公因二人路远?意欲留客。君赞道:“只是晚生还有不得已之事,未曾料理。容日后来取扰罢。”琪生亦苦苦款留。飞英也道:“我们与祝兄久阔,又未竟谈,且祝兄抱恙,不忍遽回。又蒙贤主人爱客,我们明日去罢。”君赞道:“小弟原该奉陪,但有一舍亲赴选,明日起程,不得不一饯耳。”琪生恃在知己,便取笑道:“盟兄怎么只在热灶添火,不肯冷灶增柴,这等势利?”邹公与飞英大笑。君赞闻言,如刀钻入肺腑,仇恨切骨,勉强赔笑道:“不是这等说。小弟还要修一封书,寄进京去候个朋友,不专为一饯而行。再不然,可留飞英兄伴兄一谈,小弟明日再来把臂如何?”飞英道:“既是平兄有正事,不可误他。小弟在此,明日回罢。”君赞随即别却三人,悻悻而去。 琪生原无大病,因连日辛苦,又受了些寒,吃了些惊,着了些气,一时发作。医生用些表散药服了,就渐渐略好。那枕下帖子,是昏瞆时所放,竟影也记不得。虽不能作巫山之想,却因身体尚未痊愈,小姐又吩咐今晚不要进去,遂与飞英谈心,倒也没有挂碍。飞英直至次早方回。雪娥诸人时常偷隙问安,自不必说。 且说君赞在路上切齿恨道:“这穷鬼畜生!我因你有些才学,所以与你相好。你倒独占美人。我不怪你也就够了,你反当面讥诮我势利,剥我面皮。亏得我还有些家私,难道反不如你这穷鬼,倒要去奉承人不成?好生无礼,好生轻薄,可恨可恶。须摆布他一遭。那个好女子,可惜是这穷鬼独占。我怎地设个法去亲近一番,死亦瞑目。”心内左思右想,再无计策。固又取出诗帖展玩,一发兴动。正是一极计生,忽然点头道:“必须如此如此,使他迅雷不及掩耳,万无不妥。”赶至家中,做起一张揭帖,央人誊清,放在身边。 次日又到琪生馆中。君赞假作惊慌之状,道:“昨日失陪,负罪不浅。今日特来报兄一大祸事,作速计较。”就袖中取出揭帖,递与他看。琪生接过一看,写道: 揭为淫厕宫墙,污蔑纪纲,大伤风化秽法事。今有恶衿祝琼,虽读孔圣之书,单越先王之礼,不思捉笔跳龙门,惯为钻穴,哪想占鳌扳月桂,惟解偷香。正是卖俏班头,宣淫领袖。邹氏翁里中仁德,为怜才而招席。祝姓子,人中禽兽,拍假馆以吞凤。既已升堂,复入乃室。不止窥穴,又逾其墙。搂处子,邹翁女也。彼丈夫祝姓子欤。乞其不足, 第151章 五凤吟(3) 更有不可知者。又顾之他扶之,何必问焉。彼施此受,在女子犹宽其责。先强后从,于士人更何其诛。几属同人,鸣鼓而攻犹晚;合里人民,鼎烹而食何伤?于是谨修短揭,遍告合城,共殛淫衿,以肃闺化。是揭。 琪生不看则已,一看就惊得面如土色,半日不能言语,气得发昏,汗如雨下。君赞道:“此一张是我看见,故此揭来,外边不知还有多少哩。此事非同儿戏,关系两家的身家性命。盟兄快些筹划要紧。小弟告别。”琪生扯住说道:“兄且不要去。为今之计,何以策我?”君赞道:“此事邹老想未必知。若得知时,怎肯与兄甘休?我想别无计较,千着万着,走为上着。乘他未知快些走罢,此是妙计。” 琪生道:“若是走时,家里是藏不得。还是到哪里躲避好?” 君赞道:“既没处去,且到我家去住几天,再作区处。”琪生再不细详其理,一味恐惧,遂弄得没主意。就悄悄带了书童,急跟君赞到家。君赞就安他在外面书房内住下。 琪生暗想:“遭这祸是哪个起的?这揭帖又没名姓。我这串神儿不知,外边人怎么晓得?就是晓得,与他何因,便出帖揭我?”再摸头不着。又想道:“我也罢了,只是害了小姐与轻烟、素梅三人性命。岂不教我痛杀,不如死休。”又反自解道:“莫忙,且听消息何如。”思来想去不觉大哭。到次日,就打发书童回家安慰父母,因吩咐道:“如老爷奶奶问时,只说相公是因个朋友有要紧事,约往象山县去,不得回家面说,却叫小的来说。你也不必来了,切不可说我在这里。万一邹家有人来问,也是如此答应,不可有误。”书童应声而去。 不说琪生在平宅。且说邹家不见琪生主仆二人,好生惊异,只道有要紧事到象山去了。邹公也就不问,不在话下。 单说君赞用调虎离山之计,将琪生藏在自己家里,私自想道:“这畜生虽然调开,只是我怎么到邹家与小姐相会?就是相会怎能使她必从?”想一想,道:“有了。我不若抚她情诗。到明日晚上,竟悄悄进她房中,若顺我就罢,若不从时,我将此帖挟制她,不怕她不从。岂不妙哉?”于是备酒到书房,与琪生同饮,慢慢试探他的事情,往来的路径门户。琪生是个忠厚人,见他患难相救,信为好人,遂尽情告诉,一毫不瞒。君赞甚是洋洋得意。正合着两句古语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次日,君赞出城,到蒲村先寻了着脚之所。到晚,带着情诗往邹家后园来。时值十月下旬,没有月色。君赞为人,素性畏鬼。 这日为色所迷,大着胆前来。才转过几家门首,忽闻背后悉索之声。却是自家衣服上挂了一根刺枝子,拖在地上响。他哪里晓得?天又罴,暗听得背后响,回头又不见人,登时毛发皆竖。还强挣扎往前行走,响声渐渐紧急,他心中更怕,道:“古怪!”及站住听时,又不响了。及移步走时又响起来,吓得浑身汗如雨下,被风一吹,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一发着忙,将自己额上连连拍几下道:“啐!啐!”假意发狠,卷手露臂,道:“是什邪鬼?收来近吾!我是不怕的。”口虽如此说,却心慌意乱,不管是路不是路,一味乱走。脚底下却七高八低的,愈走得快,愈响得高,俨然竟像有个人赶来一般。他初时还勉强挣挫,脚步不过略放快些,到后来听得背后响声越狠,只不离他,就熬不过怕,只得没命地飞跑起来。谁想这件东西偏也作怪:待他跑时,这东西在他脚上身上乱撞乱打。他见如此光景,认定是个鬼来迷他,只顾奔命,口中乱喊:“菩萨爷爷救我!”心虚胆战,不料一个倒栽葱,跌在粪窖里。幸喜粪只得半窖,只齐颈项淹着,浑身屎浸,臭不可言。地窖又深,不能上来。欲待喊叫,开口就淌进屎来,连气也伸不得一口。拼命挨至天晓,幸一个人来出恭,才看见,即去叫些人来捞起。 君赞站在地上,满头满脸屎块只是往下滚来,还有两只大袖,满满盛着,一毫未动。连连把巾除丢地下,将衣服脱下,到河边去洗脸洗身上,却没有裤子换,下身就不能洗。远近人来看的,何止一二百人。看了笑个不止,俱怕腌脏,谁来管他。起先粪浸之时,粪是暖的,故不觉冷,如今经水一洗。寒冷异常。登时发起战来,青头紫脸,形状一发难看。正在危急之际,邹公领着家人,拿衣服来与他洗换。原来邹公家住在前边,有个小厮也来观看,认得是君赞,回去做笑话报与邹公。邹公就忙来救他。见君赞恶状难堪,忙问其故。君赞又羞又恼,答道:“昨夜为鬼所逐,失脚跌下去的。”邹公笑道:“哪里有这事。”吩咐家人:“快将平相公衣服拿去河中洗净。”家人去取衣服,却提起一根大刺针条子来。邹公大笑道:“我说哪里有鬼逐人之理,原来是这件物事。平兄为它吃了苦也。”君赞方才明白,又气又苦,又好笑。 邹公遂同君赞到家,重新沐浴更衣,因而留宿。君赞暗思道:“我为小姐吃此大苦,他怎知道,幸喜就在他家宿歇,真是缘法辐辏。但只是没有情诗,就没了把柄,怎么处?”又道:“罢罢!左右是破相了,好歹走他一遭。万一做出来不妥时.就恶失了这老者,也不为稀罕,难道我有什事求他不成?若是侥幸妥贴,也不枉我这一番苦楚。” 算计已定。直到晚上,待邹公进内,人已静悄,他却寻路一般,也到角门口。角门关得紧紧。他就将门弹了两下。恰好素梅在阶沿上玩耍,听得门响,走来问道:“是谁?”君赞道:“我是琪生。”素梅一时懞懂不察,闻得是祝郎,正在渴想之时,忙将门开了。上前一看,陌生不像,便又问道:“你是哪个?”君赞道:“实不相瞒,我是平君赞,来见小姐的。” 素梅怒道:“该死胡说。还不走你娘路,去葬你的粪坑!”君赞见骂得切实,顿足道:“葬你粪坑!这句话骂得我刻毒,骂得我狠。我也哪里寻这样一句毒的回她才好。”便道:“你这偷琪生的精!休得口强,有把柄在我手里。好好叫小姐出来便罢。不然,我若恼起来,叫你们俱不得干净。”素梅见他话里有来历,便道:“你既要见小姐,且站在门外,待我通知,再来接你。”君赞见她口软,以为中计,料道必妥贴,点头簸脑道:“我在此立等,你去说来。”素梅依旧将门关上,跑来对小姐道:“祝郎不知有什破绽落在早间那个平臭驴眼里。他公然来硬做,好生无状。怎么回他?”雪娥吓得啼哭起来。轻烟也急得没法,想一想,生个急智,对小姐道:“说不得了,我有一计在此,万一事声张,我与素梅自去承当,决不累小姐。”雪娥拭泪道:“你有何计?”轻烟道:“小姐不要管我,也不要则声,只凭我与素梅做来便见。管叫他又做落汤鸡回去。”因走向素梅耳边道:“如此如此。”素梅笑道:“好计。我去招他来。”轻烟待素梅出来,就将外门闭紧。 素梅走去复开角门,抱怨道:“我为你去说不打紧,倒将我一顿肥骂。”君赞道:“她难道不怕死?”素梅道:“你这人,原来是个活现世报。哪里有外人欲见小姐,倒教丫头去明说的理?纵欲相见,也避嫌疑,自然不肯。”君赞被她一句提醒,便笑道:“好个伶俐好人,说得是。待我自去看她如何?”就走进门来。素梅将角门仍旧关好,同他到外门口。君赞就去轻轻一推,哪里推得动?问素梅道:“怎么得进去?”素梅低低说道:“旁边墙上有个雪洞。你从那里进去,甚便。”素梅就领他到洞边。君赞见雪洞甚小,只好容一身。里面却明幌幌地点着灯。君赞道:“也罢。我从这里进去,你须撮我一撮。”素梅当真将他身子撮起,君赞遂探头钻入雪洞。将及半截身子之时,素梅咳嗽一声。里面轻烟早将他头发揪在手中,外面下半截身子又被素梅捺住。君赞两只手又紧紧地挤在雪洞里。内外齐齐往下发狠捺住,几乎连肚肠俱磕出来,君赞两头受亏,疼不可忍。正待要叫喊,只见轻烟一手揪发,一手拿着一把又大又尖的快剪子,在他脸上刺一下道:“你若则则声儿,我立时截断你的咽喉子!”君赞连忙道:“我再不敢则声,千万莫动剪子!只求略放松些,我肠子已压出。”又叫道:“外边的好奶奶,我的脚筋已被磕断,再不放松时,我的屎就压出来了。”一会又哀求道:“二位奶奶,我从今再不敢放肆,求饶我罢。我浑身疼死也。”疼得叫苦连天,将“娘娘”、“奶奶”无般不叫。雪娥在旁倒转怒为笑。轻烟数说骂上一会,问道:“你说把柄在哪里?”君赞道:“其实有诗一首。昨日被压得烂,一时没有。”轻烟与素梅不信,将他遍身乱搜,果然没有。轻烟道:“你怎么敢进来无状?好好实说我就饶你。若有半字糊涂,只是槊死你便罢。”君赞不肯实说。轻烟与素梅就尽力齐往下只一捺,君赞疼得话也说不出来。轻烟将他脸上又是一剪子。君赞骨节将苏,头面甚痛,只是要命。遂将得诗做揭帖、吓他逃走、自己进来缘由直招。三人也暗自吃惊,又问道:“闻祝相公往象山去了,可是为此事躲避么?”君赞道:“正是。”轻烟又叫小姐将笔砚接过来,又取一张纸放在他面前,却将绳一根从雪洞内塞过去,叫素梅将他两脚捆紧,又带住一只在手,又将一根绳扣在他颈项,一头系在脚上,然后将他一只右手抔出,对他道:“你好好写一张伏状与我,饶你罢。” 君赞见她手段,不敢违拗,忙拈笔问道:“还是怎样写?”轻烟道:“我说与你写。”君赞依着写道: 立伏状。罪衿平襄成于四月初八日在青莲庵遇见邹清泽家小姐,遂起淫心,妄生奸计。不合诬邹氏与同窗祝琪生有染,遂假作揭帖,飞造秽言,色藏祸胎,挑起衅端,欲使两下兴戈,自得渔翁之利。不料奸谋不遂,恶念复萌。又不合于本年十月二十九日,夤夜穴入绣房,意在强奸。邹氏不从,大喊救人,竟为家人捉住,决要送官惩恶。是恶再三恳求保全功名,以待自新,故蒙赦免,眷恶廉脏。此情是实,只字不虚。恐后到官无凭,立此伏状存案。 嘉靖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立伏状罪衿平襄成写完又叫打上手印。轻烟交与小姐收好。却笑对君赞道:“死罪饶你,活罪却饶不得。待老娘来服侍你。”遂将他头发剪得精光,又一手扯过净桶,取碗屎,将他耳、眼、口、鼻、舌俱塞得满满,把黑墨替他打一个花脸。然后把绳解开放他,就往外一推,跌在墙下。素梅还怕他放赖,匆匆跑过来,相帮轻烟掇着净桶出来,一人一只碗,把屎照君赞没头没脸乱浇将来。君赞被推出雪洞,正跌得昏天黑地,遍身疼痛,见她二人来浇屎,急急抱头跑出角门,如飞而去。 轻烟二人闩上角门,一路笑将进来。雪娥也微微含笑。三人进房议论,又愁祝郎不知此信,未免留滞象山。怎地寄信与他,叫他回来?三人愁心自不必细说。闲话略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爱情郎使人挑担词曰: 喜得情人见面,娇羞倒在郎怀。获持一点待媒谐,又恐郎难等待。教妾柔心费尽,游蜂何处安排。权将窃玉付墙梅,聊代半宵恩爱。 右调《西江月》 说这君赞,又弄了一身臭屎出来。这一遭身上倒少,口内却多,竟有些些赏鉴在肚里。跌足恨道:“活遭瘟!连日怎么惯行的是屎运。”这样美味,其实难尝。幸而房中有灯,又有一壶茶。取些漱了口,脱却外衣,搌却头脸与身上。一壶香茶用得精光,身上还只是稀臭。心内想道:“天明邹老出来,见我这样断发文身,成何体面,就有许多不妙。不若乘此时走了罢。”遂逾垣而去。天已微明,急急回来。到得家里无顿入内,竟入书房,重新气倒椅上。合家大惊。 琪生也才起来,闻知这无气像就进书房来看视,却远远望见两个女人在里面。那一个年少的,真正是天姿国色,美艳非常。那女子脸正向外,见琪生进来,也偷看几眼。琪生魂迷意恋,欲要停步细观,却不好意思,只得退出来。心中暗道:“今日又遇着相思债主也。”你道那二女子是谁?原来君赞父母双亡,家中只一妻一妹。那个年长些的,是君赞妻陈氏,也有六七分容貌,却是一个醋葫芦、色婆婆。君赞畏之如虎。那个年少的,正是君赞妹子,字婉如,年方十六,生得倾城倾国,妩媚无比。樱桃一点,金莲三寸,那一双俏眼如凝秋水,真令人魂销。女工自不必说,更做得好诗,弹得好琴。父母在时,也曾许过人家。不曾过门,丈夫就死了,竟做个望门寡。哥哥要将她许人家,她立志不从,定要守孝三年,方才议亲,故此尚未许人。房中有个贴心丫鬟,名唤绛玉,年十八岁,虽不比小姐容貌,却也是千中选一的妙人,也会做几句诗。心美机巧,事事可人。君赞时时羡慕,曾一日去偷她。她假意许他道:“你在书房中守我,待小姐睡了就来,却不可点灯。点灯我就不来。”君赞连应道:“我不点灯就是。你须快来。”遂扬扬先去。这绛玉眼泪汪汪走去,一五一十告诉陈氏。陈氏就要发作,绛玉止道:“大娘不要性急,我有一计。如今到书馆如此而行。”陈氏大喜道:“此计甚好。”遂到书房,绛玉也随在背后。天色乌黑,君赞正在胆战心惊地害怕,惟恐鬼来。听得脚步响,慌问道:“是谁?”绛玉在陈氏背后应道:“是我来也。”君赞喜极,跑上前将陈氏竟搂在怀内,摩来摸去,口内无般不叫。陈氏只不则声。君赞伸手摸着她下体,道:“好件东西。我大娘怎如得你的这等又肥又软。”陈氏也不则声。君赞弄得欲火如焚,就去脱她裤子。陈氏猛地大喊一声,君赞竟吓了一跌。被陈氏一把头发揪在手,便拳打脚踢,大骂道:“我把你这没廉耻的枣核钉!做得好事!平日也是我,今日也是我,怎么今日就这般有兴得隙,又这等赞得有趣。难道换了一个不成?怎又道:‘大娘不如你的又肥又软。’你却不活活见鬼,活活羞死!”说完又是一顿打。绛玉恨他不过,乘黑暗中向前将两个拳头在他背上如擂鼓一般,狠命地擂了半日。他哪里知道?只说是陈氏打他。疼不过,喊道:“你今日怎么有许多拳头在我后心乱打?我好疼也。”陈氏又气又好笑,君赞只是哀求,幸亏妹子出来解劝方罢。自此君赞遇见绛玉,反把头低着,相也不敢相她一相。岂不好笑? 前话休题,再说君赞气倒椅上。众人不知其故,见他头发一根也没了,满脸黄的黄、黑的黑,竟像个活鬼,大为惊骇。又见满身稀臭,俱是烂屎,污秽触人。就替他换下衣服,取水洗澡。陈氏问他缘故,只不答应。君赞连吃了两番哑苦,胸中着了臭物,吃了惊,又被轻烟二人两头捺上捺下,闪了腰胯,就染成一病。寒热齐来,骨节酸痛,睡在书房不题。 一日,琪生欲到书房去看君赞。刚刚跨出房门,恰好与婉如撞个满怀,几乎将婉如撞了一跌,还亏琪生手快,连连扯住。原来婉如独自一人,也要到书房去看哥哥。因这条路是必由之地,要到书房定要打从琪生门首经过。婉如才到门口,恰值琪生出门,故此两身相撞。琪生扯住婉如,遂作揖道:“不知观音降临,有失回避。得罪,得罪。”婉如原晓得琪生是哥哥朋友,今见是他,回嗔变羞,也还了一礼,微微一笑,跑向书房去了。 琪生直望她进了书房,才复进房来。欢喜道:“妙极!妙极!看她那娇滴滴身子,一段柔媚之态,羞涩之容。爱杀!爱杀!我祝琪生何幸,今日却撞在她绵软的怀里,粘她些香气?我好造化也。”又想道:“看她方才光景,甚是有情。她如今少不得回去。待我题诗一首,等她过时,从窗眼丢出,打动她一番,看她怎样。只不知她可识字否?不如将凤钗包在里面更好。”不一会,婉如果至,才到窗前,就掉下一个纸包来。婉如只说是自己东西,遂拾在手中,又怕撞着琪生,忙走不迭。琪生见她拾了去,快活不过。 说这婉如走进房中,捏着纸包道:“这是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一支凤钗,“不知是哪个的?”又见纸包内有字,上写绝句一首: 梦魂才得傍阳台,神女惊从何处来? 欲寄相思难措笔,美人着意凤头钗。 第152章 五凤吟(4) 婉如看完,知是琪生有心丢出的。暗道:“那生才貌两全,自是风流情种。我想哥哥见如此才人不与我留心择婿,我后来不知如何结局?我好苦也。”不觉泪下。又想道:“或者也已有聘亲了,哥哥故不着意?”正在猜疑,恰好绛玉走至面前。婉如忙收不及,已为看见。绛玉问道:“小姐是哪里来的钗子?把我看看。”婉如料瞒不过,遂递予她。绛玉先看凤钗道:“果是好支钗子。”及再看诗,暗吃一惊,笑道:“是哪个做的?”婉如就将撞见琪生,拾到缘由告诉她。绛玉见小姐面有泪容,宽慰道:“这是狂生常态。小姐置之不理便罢,何必介怀。”婉如道:“这个不足介意。我所虑者,哥哥如此光景,恐我终身无结果耳。”绛玉已晓得小姐心事,便道:“祝生既有情于小姐,又有才貌,若配成一对,真是郎才女貌,却不是好?”婉如道:“这事非你我所论。权在大相公。”绛玉道:“大相公哪知小姐心事?恐日后许一个俗子,悔之晚矣!小姐何不写个字儿,叫琪生央媒来与大相公求亲?他是大相公好友,自然一说就允。”婉如道:“疯丫头,若如此乃是自献了!岂不愧死。”婉如说完长叹一声,竟往床上和衣睡倒。绛玉将凤钗与诗就替小姐收在拜匣内,不题。 再说琪生又过数天,见婉如小姐并无动静,又不得一见,惆怅不已。心中又挂念雪娥三人,忽想道:“我在此好几天,并不闻外边一些信息,想已没事。平兄又病倒,我只管在此扰他,甚不过意。不若明日回去,再作道理。”再又想道:“我的美人呀,我怎地舍得丢你回去?”遂一日郁郁不乐,连房门也不出,一直睡到日落西山。起来独自一人,闷闷地坐了一会,连晚饭也不吃,竟关门上床。头方着枕,心事就来。一会挂牵父母,一会思想雪娥三人情份,一会又想到婉如可意。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坐起一会,睡倒一会,心神不宁,五内乱搅。不一时,月光照窗,满室雪亮,遂起来开门步月。只见天籁无声,清风淅淅口内低低念道:“小姐,小姐,你此时想应睡了。怎知我祝琪生尚在此捣床碾枕,望眼将穿?凤钗信息几时到手?”因走下阶,对月欷歔。独自立上一会,信步闲行。见对面一门未关,探头去张,却是小小三间客座,遂踱进去闲玩。侧首又是一条小路,走到路尽头,又有一门,也不关。进去看时,只见花木阴浓,盆景砌叠。正看之时,忽闻琴声响亮。侧耳听之,其音出自花架之后,遂悄悄随声而行。转过花架边,远远见两个女子,在明月之下,一个弹琴,一个侍立。琪生轻轻移步,躲在花架前细看,原来就是小姐与绛玉。琪生在月下,见小姐花容,映得如粉一般,俨然是瑶宫仙女临凡。登时一点欲心如火,按捺不住。恰好绛玉进去取茶,琪生思道:“难得今日这个机会。从此一失,后会难期。乘此时拼命向前与她一决,也免得相思。”就色胆包身,上前抱住婉如,道:“小姐好忍心人也。”把婉如一吓,回头见是琪生,半嗔半喜道:“你好大胆,还不出去。”遂将手来推拒。琪生紧紧不放,恳道:“小姐,我自睹芳容之后,整日度月如年,想得肝肠欲断,日日郁郁待死。我又未娶,你又未嫁,正好做一对夫妻。你怎薄情至此?”婉如道:“你既读书,怎不达礼?前日以情诗挑逗,今日又黑夜闯入内室,行此无礼之事。是何道理?快些出去!”琪生跪下哀求道:“小姐若如此拒绝,负我深情,我不如死在小姐面前还强似想杀!看小姐于心何忍。”婉如不觉动情,将他扶起,道:“痴子!君既有心,妾岂无意?只是无媒苟合,非你我所行之事。你何不归家央媒与我哥哥求亲,自然遂愿。” 琪生道:“恐令兄不从,奈何?”婉如道:“妾既许君,死生无二。若不信时,我与你就指月为盟。”琪生遂搂着小姐交拜而起。琪生笑道:“既为夫妇,当尽夫妇之礼。我与你且先婚后娶,未为不善。”因向前搂抱求欢。婉如正色道:“妾以君情重,故以身相许。何故顿生淫念,视妾为何如人耶?快快出去。倘丫头们撞见,你我名节俱丧,何以见人。”琪生又恳道:“既蒙以身相许,早晚即是一样,万望曲从,活我残生。”就伸手去摸她下体。婉如怒道:“原来你是一个好色之徒!婚姻百年大事,安可草草。待过门之日,自有良辰。若今日苟合,则君为穴隙之夫,妾作淫奔之女,岂不贻笑于人?即妾欲从君,君亦何取?幸毋及乱。若再强我,有死而已。”琪生情极哀告道:“我千难万难,拼命进来,指望卿有恋心,快然好合。谁知今又变卦,我即空返,卿亦何安?此番出去,不是想死,定是害死,那时虽悔何及,卿即欲见我一面,除非九泉之下矣。”说罢泣涕如雨,悲不能胜。婉如亦将手搂着琪生哭道:“妾非草木,岂无欲心。今日强忍亦是为君守他日之信,以作合卺之验耳。不为君罪妾之深也。妾心碎裂,实不自安,亦不忍得看你这番光景。如之奈何?”低头一想,笑道:“妾寻一替身来,君能免妾否?”琪生笑道:“且看替身容貌何如。若果替得过,就罢。”婉如遂呼绛玉。 原来绛玉拿茶走至角门,见小姐与琪生搂抱说话,遂不敢惊她,却将身躲在内里,张望多时。今闻呼唤方走出来,掩口而笑。婉如指着绛玉向琪生笑道:“此婢权代妾身何如?”琪生见她生得标致,笑道:“只是便宜了我。”遂将绛玉一把搂在怀内。绛玉羞得两片胭脂上脸,便力拒。无奈婉如向绛玉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你权代劳,休阻他兴,今后他自看顾你。”绛玉道:“羞答答的,小姐的担子,怎么把予我挑?苦乐未免不均。”婉如又笑道:“未知其乐,焉知其苦,你顺从他了罢。”绛玉躲避无地,被琪生抱进房中,无所不至。正是: 他人种瓜我先吃,且图落得嘴儿胡。 哪知绛玉又是一个处子。只因年长,不似素梅、轻烟苦楚。那些莺啼娇转,花碎柔声,狎妮之态不想可知。 二人事完,扫去落红,并肩携手出来。见婉如立在阶前玩月。琪生向前将两手捧着她鬓脸,在香腮上轻轻咬上一口,笑道:“却作局外人,无乃太苦乎?”婉如也笑道:“妾享清虚之福,笑你们红尘攘攘之为苦耳。”因见绛玉鬓发凌乱,脸尚有红色,就带笑替她整鬓,道:“你为我乱鬓,喘息尚存,从今却是妇人,实苦了你也。”绛玉含羞微笑。琪生应道:“她还感你,要酬谢我等,怎说苦她?”绛玉笑道:“方才先在地上,那般猴急的涎脸,救急的眼泪,好不羞。不是你大动秦庭之哭,正好没人睬你哩。”婉如大笑。三人正说笑得热闹,忽闻鸡声乱鸣,开开欲晓。婉如遂同绛玉送琪生出来。琪生对婉如道:“卿既守志,我亦不强。只是夜夜待我进来谈笑何如?”婉如笑道:“若能忘情于容,虽日夜坐怀何妨。”齐送至门首,三人分别。 看官你道他家门如何不关,就让琪生摸进来?这有个缘故。君赞妻子陈氏,酷好动动,是一夜少不得的。只因丈夫病倒,火焰发作,其物未免作怪,抓又抓不得,烫又烫不得,没法处治。遂仰扳了一个极有胆量、极有气力、最不怕死的家人,唤作莽儿,这夜也为其物虫咬。直待丫头众人睡尽,故此开门延客。正是一人有福,携带一屋。琪生恰好暗遇着这机会。婉儿的房却住在侧首,与陈氏同门不同火,也因睡不着,故此弹琴消闷。哪知琪生又遇着巧,也是缘法使然。这琪生别了婉如、绛玉,进入房中竟忘闭门,解衣就睡。一觉未醒,早有一人推他,道:“好大胆,亏你怎么睡得安稳?”琪生吓得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招刺客外戚吞刀诗曰: 本待欲擒山上虎,谁知错射暗中獐。 刀头误染冤魂血,半夜铮铮铁也伤。 却说琪生正睡得齁齁的,忽一人进来推道:“好大赡!日已三竿,这时还睡!”琪生驚醒,见是绛玉,笑道:“我在此養精蓄锐,以備夜战。”绛玉把眼偢道:“你若只管睡觉,恐动人捉贼。还不快些起来,小姐有帖在此。怕有人至,我去也。”遂将帖子丢在床上,匆匆而去。琪生起来开看,却是绝句诗一首,道: 妾常不解凄凉味,自遇知心不耐孤。 情逐难飞眉黛损,莫将幽恨付东隅。 祝君才郎文几弱妾平氏婉如泣笔琪生看完道:“哪知她也是高才,一发可爱。”遂珍藏拜匣。用完早膳,走到君赞处问安。君赞病已渐渐好了。他是个极深心、极有作为的人,待琪生全不露一些不悦的圭角,还是满面春风,更比以前愈加亲热,胸中却另有主张,如剑戟麟甲相似,真是险不过的人。二人谈了半日,琪生依旧回房,也不思想回去了。 至晚却又依路进去。这遭却有绛玉接应,一发是轻车熟路。行至角门,早见婉如倚门而待。两人携手相搀,并肩而坐,在月下畅谈。婉如倚在琪生怀中,绛玉傍坐,三人嘲笑,欢不可言。婉如偶问道:“你既未完亲,那凤钗是哪里的?却又带在身边。”琪生赔笑道:“我不瞒你,你却不要着恼。”遂将遇邹小姐三人始末说出。又道:“若日后娶时自不分大小,你不必介意。”婉如笑道:“我非妒妇,何须着慌。只要你心放公平为主。”琪生接着她道:“好个贤惠夫人,小生顶戴不起。”婉如又笑道:“我不妒则不悍,何必又作此惧内之状。”绛玉也叹道:“如今得陇就望蜀,已自顶戴小姐不起,到后日吃一看二之时,看你顶戴得哪一个起?”婉如与琪生大笑。琪生顿得情兴勃发,料婉如决不肯从,只是连连打呵欠,以目注视绛玉微笑。绛玉低头不语,以手拈弄裙带。婉如已知二人心事,含笑对琪生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若体倦,到我房中略睡睡,起来与你做诗玩耍。若要茶吃,我教绛玉送来。”琪生会意,就笑容可掬地进小姐房中,见铺饰精洁,脂粉袭人。又见牙床翠被,锦衾绣枕,香气扑鼻,温而又软。一发兴动,遂倒身睡在小姐床上,连要茶吃。外边小姐唤绛玉送茶进来,琪生就捉她做成串对儿了。两人事完就起身整衣出来。婉如迎着笑道:“你们一枕未阑,我已八句草就。”遂复同琪生、绛玉到房取纸笔写出道: 题月 云开空万里,咫尺月团圆。鸟遂分光起,花还浸雨眠。 冰人分白简,玉女弄丝鞭。谁识嫦娥意,清高梦不全。 琪生赏玩,鼓掌大赞道:“好灵心意手,笔下若有神助。句句是咏月,却字字是双关,全无一点脂粉气。既关自己待冰人,又寓绛姐先伴我,却又以月为题主,竟关着三件。才情何以至此?”绛玉也接过来,看见诗中寓意可怜,自不过意,向小姐道:“我不善做诗,也以月为题,胡乱诌几句俗话,搏小姐与祝相公笑笑。”也写道: 有星不见月,也足照人行。若待团圆夜,方知月更明。 婉如与琪生看了赞道:“倒也亏她,更难为她这点苦心。”琪生拍着绛玉肩背笑道:“这小星之位自然是稳的,不必挂心。”三人齐笑。琪生也取笔作一首月诗寓意道: 皎皎凝秋水,涓涓骨里清。冰清不碍色,玉洁又生情。 鸟渡枝头白,鱼穿水底明。团圆应转眼,可怜听琴声。 婉如与绛玉同看,赞不绝口。道:“君之才,仙才也。其映带题面,含蓄情景,句句出人意表,字字令人心服,自非凡人所及。” 三人做完诗,婉如又取琴在月下弹与琪生听。音韵锉锵,袅袅如诉,闻之心醉神怡,令人欲歌欲泣。琪生听得快活,就睡在琴旁,以头枕在绛玉腿上,以手放在小姐身上,屏气息声,细聆奥妙。及至曲终,犹余音清扬,沁人情性。婉如弹罢,拂弦笑道:“郎君一手分我多少心思。”琪生嘿然笑道:“我兀乐以忘忧,竟不知尚有一手久碍于卿之佳境。”绛玉又笑道:“你倒未必忘忧,只忘了我这个枕头酸麻了。”三人大笑个不住,就取酒吃,行令说笑,好不兴头,房中虽还有两个丫头,俱在后面厢房宿歇,尚隔许多房子,门又反扣,哪里听见?任凭他三人百般狎妮、调笑、谑混,有谁知道?琪生饮得半酣,将二人左右一边一个搂着,口授而饮,连小姐的金莲也搬起来捏捏摸摸,玩耍一番。婉如也不拒他,凭他摩顶放踵。自己也村一会、雅一会的相调,只不肯及乱。琪生只拿着绛玉盛水。三人一直玩至鸣鸣方散。 自此无一夜不在一处共乐。渐渐胆大,绛玉连日里敢还常到琪生房中取乐。一连多少天,倒也耍得安稳。 谁想乐极悲生。君赞病已大好,不过坐在书房调理头发。一日正午时候,偶然有事进内,走至琪生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打窗眼一望:只见琪生与绛五搂抱做一堆,只差那一点不曾连接。君赞大怒,也不惊破他,连连暗回书房,恨道:“这小畜生,如此无礼。前番当面讥诮我势利,今朝背地奸我丫鬟。此恨怎消?且此人不死,邹氏难从。”越想越恼,发恨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就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晚间吃酒时,对琪生说道:“小弟不幸为病所苦,一向未曾料理到盟兄身上,负罪良多。料知己自能原情。我今日替盟兄细细揆审,邹家此时不见动静,必定是不知,没事也不见得。然而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明晚盟兄何不悄悄私到邹小姐处,讨个实信,倒也安稳。省得只管牵肠挂肚,睡在忧苦场中。一则令尊令堂不知盟兄下落,二则邹小姐三人必盼望盟兄。或至相思成疾,反而小弟做了盟兄的罪人!”琪生也道有理,心中感激,满口应承,谢之不尽。夜阑各散。 君赞私唤莽儿到书房,取出一锭银子,对他道:“我家中只有你膂力甚大,心粗胆壮,为人忠心可托。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今儿赏你这锭银子。若做得干净时,我自抬举你管两个庄房,还娶标致妻子与你。”莽儿道:“相公差遣焉敢不去,何必赏银?不知是何事?求相公说明,虽赴汤蹈火也要做了来。”君赞道:“好!好!我说你有忠心,果然不差。叵耐祝家这小畜生,竟与绛玉小贱人有奸。我欲置之死地,但家中不便下手。他日日在我家思想邹小姐,我诱他明晚去私会小姐。你到明晚可悄悄闪进邹家后园,将他一刀杀了,急急回来,人鬼不知,除此一害。如万一有什话说,我自料理,你放心去做就是。只是不可走漏风声,此为上着。”莽儿见君赞一顿褒奖,花盆好不会顷,又为利心所动,慨然应允而去。 次日,君赞待琪生动身出门后,就去向妹子尽情说绛玉如此没廉耻。婉如闻言,几于吓傻,只得假骂道:“这贱人该死。”君赞也不由妹子做主,就去叫绛玉来,骂道:“我道你贞节可嘉,原来只会偷外汉!”遂剥下衣服,打一个半死,也不由她分辩,立刻就唤王婆婆来领去卖她。婉如心如刀割,再三劝哥哥恕她,不要卖出,恐惹人笑话。君赞立意要卖,怒道:“这样贱人还要护她!岂不替你妆幌子?连你闺女体面也没有了。你若房中没人服侍,宁可另讨一个。”婉如气得不好则声。 顷刻媒婆来领绛玉。绛大哭,暗向小姐泣道:“谁知祝郎才动脚我就遭殃。小姐若会他时,可与我多多致意,我虽出去,决不负他,当以死相报。切勿相忘,教他访着媒婆,便知我下落,须速来探个信息。我死亦瞑目。”遂痛哭一场,分手而别。恰好一个过路官儿,正寻美女要送严嵩。媒婆送去,一看中意,两下说明,即日成交,就带人去。这事虽在同时,还在琪生之后,按下不提。 第153章 五凤吟(5) 却说琪生听君赞言语有理,当晚酒散就进去与婉如、绛玉二哭别。二人一夜恓恓惶惶,你嘱咐,我叮咛,眼泪何曾得干。天明只得痛哭分别,出来又去别却君赞。君赞送出门,嘱道:“这是盟兄自己的事,紧在今晚,早去为是。小弟明日洗耳专听佳音。”两下拱手而别。琪生在路想道:“家中父母一向不知消息,两个老人家不知怎么心焦。总之今日尚早,不免先到家中,安慰见父母,又可先访访外边动静,再去不迟。”打算已定,竟奔家来。父母一见,如获珍宝。两个老人家问长问短,哪里说得尽头。时已过午,琪生一心要去,便道:“孩儿还要去会个朋友,明日方得回来。”祝公道:“才走到家如何又要出门?有事亦在明日去罢。”琪生道:“有紧要事,约在今日。”老夫人道:“是何事这等紧要?”琪生一时没法子回答。夫人道:“料没什大事,迟日去不妨。”琪生执意不肯。祝公与夫人齐发怒道:“你在外许多日子,信也没个寄来。教我两人提心吊胆,悬悬而望。你难道没有读过书,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何曾学他半句?你今日归家,正该在我父母面前谈说谈说,过他三日五日再出门去未迟。怎坐未暖席又想要去?可知你全不把父母放在心上,竟做了狼心野性。这书读他何用!我又要你儿子何用!”不孝,万不孝,忤逆的骂将起来。琪生见父母发怒,只得坐下道:“孩儿不去就是。”遂郁郁在家不题。 单说邹泽清在家,日日盼望琪生不至。这日才到一个内亲,却是夫人戴氏的堂侄,名戴方城。父亲戴松,是个科甲。是严嵩门下第一位鹰犬,现任户部侍郎。这方城因姑娘在时,常来玩耍,见表妹标致,心上想慕。因表妹年幼,不好启齿。后来姑妈又死,一向不曾来往。近日因父亲与他议亲,他就老着脸要父亲写书向姑夫求亲。父亲道:“路途遥远,往返不便。既是内亲,不妨你将我书自去面求。万一允时,就赘在那里,亦无不可。”故此特到邹家。邹公心中原有招琪生之念,只待他到馆面订。今见内侄来求,心上就犹豫不决,且安顿在后园住下。 恰好这晚莽儿进园行刺,悄悄越墙而过,行至园中,伏着等候。这晚是云朦月暗,方城偶出书房,门外小解。莽儿恍恍见个戴巾的走来,只道是琪生,心忙意乱,认定决是琪生,走上前照头尽力一刀,劈做两开,遂急急跳墙回家献功。 那戴家家人见相公半日不进房,忽听得外边“扑”的一声响。其声甚是古怪,忙点烛笼来照,四下一望,哪有个相公的影?才低下头来,只是一个血人倒在地上。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就是他贵主人,吓得大声喊叫。惊得邹公连忙出来,看见这件物事,吓倒在地,没做理会。戴家人连夜县堂击鼓的击鼓,打点进点,报信的报信。数日之间,戴家告下谋财害命的状来,将邹公拘在县里。一拷六问,严刑拷打,备尽苦楚。雪娥在家日夜啼哭,自己是女子,不能出力。幸亏轻烟母舅吴宗是本县牢头禁子,央他去求分上,打点衙门。往戴家求情,戴家哪里肯听,定要问他抵偿。好不可怜! 话分两头,再说君赞这枣核钉。当晚见莽儿回来,报说事已做妥。好生欢喜,赏了莽儿些银子,自己却一夜算计道:“我虽吃尽若干苦恼,受了丫头之气,但那日邹小姐并不曾出一恶言。有然有情于我,却怎地弄得她到手?”思量一夜,并无半条计策。到次日,老早着人打听邹家消息,方知杀差了。又惊又恼道:“那畜生又不曾除得,反害却邹老与小姐。怎么处?”一连几日,放心不下。遂将巾帻包好新样头发,自己要到县前访信。出门忽撞见一个大汉,项上带着麻绳、铁索,许多人围送过去。君赞问入,说是才拿住的有名强盗,叫做冯铁头。君赞闻知,陡然一计上心。急回家取了若干银子,到县前弄个手段,竟要买嘱那强盗来扳害琪生做窝家。 不知琪生此番性命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遭贪酷屈打成招 词曰: 生死从来有命,无缘空想娇娥,千方百计起干戈,再将大盗扳他。恰遇剥皮县令,纵然铁汉才过。书生漫无生活计,暂时且受煎磨。 右调《西江月》 且说平君赞虽恨莽儿杀差了对头,又不好声张此事,难为莽儿。闷闷不乐,踱进踱出,再想不出一个弄杀琪生之计。且自出门走走,恰好遇着两个捕人锁着一班强盗走过。不觉计上心来,便想买盗扳答琪生。遂尾着强盗,到了县前。扯过捕人,寻个僻静去处,问这盗首姓什么。捕人道:“在下也不知道他什么名字,人都叫他冯铁头。相公问他何干?”君赞便将心事对他说明,许他重谢。 捕人转身便与冯铁头商量道:“你今一见过官来,衙门内有许多使费、监内有许多常例要分。我看你身无半文,也须生发些用用,方不受苦哩。”冯铁头道:“纵如此,咱又无亲戚在此,钱银从何措备?只好拼命罢了。”捕人道:“我倒为你生发一路在此。你若依我行去,只用一二句话,吃也有,银子也有。”冯铁头道:“好个慈悲的差公。咱在江湖上,人也杀过多少,何难没两句话?你请说来。”捕人便将扳害祝琪生做窝家的事教他道:“官府如夹打你的时节,你便一口供出他来。你的衙门使费,监中用度,都在我身上,一文都不要你费心。”冯铁头道:“多承感情,敢不领教。”捕人见已应允,就往复君赞道:“强盗已说妥了,须得百金方好了事。你若要处个死情死意,县里太爷也须用一注,方能上下夹攻,不怕他不招认。”君赞道:“此番自然要处他一个死,断不可放虎归山。”一面拿出银百两,与捕人看看,道:“占堂冯铁头果然招出祝琪生,琪生一到官,你便来取此银子罢。” 一面收拾二十名长夫,顷烦一最用事的书房钱有灵送与孙知县,要他不可因琪生是乡绅之子,又是秀才,轻轻发落,必须置之死地。却好孙知县是有名的赃官,又贪又酷,百姓送他一个大号,叫“孙剥皮”。凡告状人寻着他,不但咬他一口,直到剥他的皮,方才住手。至于强盗所扳,极是顺理的事,一招一夫,怕他不招。自得了采头,遂立刻出签,拿窝盗犯生祝琪生听审。 差人忙到祝家门上问:“祝相公可在家么?”管门的道:“你是哪里来的?要见相公做恁事?”差人便道:“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的,不知何事请相公立刻过去一会。”祝公闻言,对儿子道:“来得诧异,我与县尊素不往来,又非季考之期,名帖也不见一个,忽然来请?还须容个明白方行。”奈外边两个差人催得甚紧。琪生对父亲道:“谅无大事。待孩儿去走走就回。”随即出来,与二人同行。那差人也并不要祝家一盅茶吃。看官你道天下有这等不要钱的公差么?只因枣核钉已送过差人十两银子,说道“不要得祝家分文,决要立时带他落地,不可被他知风逃脱”的缘故,所以即刻骗到县中。恰好孙剥皮坐堂听审,一面叫监里取出冯铁头来,与琪生对质。 琪生初意走上堂来,正要与县尊行礼,及至跪将下去,差人忙禀“犯生带到!”知县泰然不理,反将案桌一拍,道:“好个诗礼之家!如此清平世界,何故窝藏大盗?”琪生闻言,犹如青天霹雳:“不知此话从哪里来的?生员闭户读书,老父休养在家,平素不交面上可疑之人。老父母此言必有差误……”。道犹未了,只见牢中早带出冯铁头来。剥皮便道:“这不是你窝的人?差与不差,你自问他。”琪生遂向冯铁头乱嚷道:“我从不与你识面,是哪一年、哪一月窝你的?好没良心伤天理!必是名姓相同,扳差是实。” 冯铁头道:“一些不差。你假不认得咱,咱却真认得你。满县多少人家,咱何不扳别人,独来扳你?你自去想一想,必有缘故。请招了罢。”剥皮见琪生不招,便道:“不动刑是决不招的。且带起收监,待我申过学院,革退衣巾再审。”立时申文革去秀才,重提细审。 此审竟不问虚实,先打三十大板,然后连问:“招也不招?”琪生打得死而复生,哭诉道:“毫无踪影之事,如何招得?”剥皮又不许他再开口,便叫夹起来。立时双夹棍一百敲,已是昏跪在地下了。看官,你道一个幼弱书生,如何当得如此极刑,自然招了。剥皮便叫立刻图招,同冯铁头一齐监候不题。 且说祝公见儿子屈打成招,正在愤急之际,适值郑飞英来望,说及此事,大为不平,道:“太平之世,岂为盗贼横扳,吾辈受屈之理?明日待小侄约些学中朋友,吵到县中去,问那孙剥皮,如何昏聩至此?我辈可以鱼肉,小民一发死了。老伯不必忧虑。”一径别了祝公,先去见平君赞。说及琪生被盗扳之事,“吾兄可闻得么?”君赞道:“怎不知道?但别的讼事可为祝兄出办,若说到窝盗二字,当今极重的盗案,断管不得的。那问官倘若说道‘你来讲情,分明是一伙的’,如何是好?” 飞英道:“祝兄是被盗所扳,又非图财害命真正强盗,保举何害?”君赞道:“窝家更不可保。倘若强盗见我们出头强保,他怀恨在心,不叫同伙的来打劫我们,便再来扳起我来,不是当耍的。只可送些酒食进监里去问候他,便是我辈相与之情了。兄请细思之。”郑飞英见他言语甚淡,便立起身道:“小弟一时不平,且为吾辈面上,不可坏了体统,已约了通学朋友,动一公举呈子。吾兄不来,恐为众友所笑。”君赞道:“小的来是决来的,但不可把贱名假呈头。近日功令最恼的是公呈头儿,况且祝兄已自认了。公呈恐未必济事。”飞英道:“呈头自然是我,岂有用兄之理。只求兄即日早些带了公服在县门首会。”一拱而别,飞英再往各朋友处一联。 次日,先在县门外候齐了众友。待孙剥皮升堂,众友一拥而进,郑飞英拿着呈子,跪禀道:“生员们是动公举的。”剥皮接上呈子一看,是长夫坑儒,道学不平事。便道:“诸生太多事了,岂不闻圣谕:凡是不平之事许诸人,不许生员出位言事。况且强盗重情,更不宜管。祝琪生窝盗,诸生自然不得而知。本县亦不敢造次成招。已曾申详过学道,革去衣巾,方才审定。与众生员何干?”郑飞英道:“祝琪生朝夕与生员辈会文讲学,如何有窝盗之事。还求老父母细察开释,不可听强盗一面之词,至屈善良。”剥皮怒道:“据你所言,强盗竟不该载有窝家的了,律上不该载有窝家的罪款的了。本该将公呈上名姓申送学道,念你等为朋友情面上相邀,得他一个感激,便来胡闹,姑不深究,请自便罢。” 众人知不济事,皆往外走。郑飞英还立着道:“天理人心,如何去得?”那孙剥皮道:“众生员俱退避,独你哓哓不已,想是窝盗,你也知情的。”郑飞英见他一片歪话,只得恨恨而出。独有平君赞乐杀,一路自忖道:“真正钱可通神。若不是这二十名长夫在腰里,哪能够如此出力。琪生此番定中我计了。”到家忽想起邹小姐来:“如何生个法儿,骗得她到手,方遂吾之愿。” 适值王婆婆走到,说起小姐要讨一个丫鬟,“倒有个与绛玉姐一样的在此,只是身价也要与绛玉姐一样,不知相公可要么?”君赞道:“相貌果像得绛玉,她的身价尚在,就与她罢了。但不知是哪一家的使女。”王婆道:“说也可怜,就是邹泽清老爷家的。他因遭了人命官司,对头狠得紧,把家私用尽,到底不能出监。小姐无计可施,只得两个丫头,入卖一个为衙门使用。”君赞闻言满心欢喜道:“妙极,巧极。邹小姐机缘恰在这个所在了。”遂与妹子说道:“我原许你讨个使女。今日王妈妈来说,有一个与绛玉一般的,即将卖绛玉的原银与你讨来。你意下若何?”那婉如含笑道:“人是要的,悉凭哥哥主张便了。”王婆遂同了平管家到邹小姐处交足银子,就要领素梅上轿。 谁知轻烟、素梅俱是小姐朝夕不离,心上最钟爱的。何独把素梅来卖?但轻烟一来因他母舅吴宗衙门情熟,邹公上下使用,全情于她。二来有她母舅在彼,监中出入便利。三来留她做伴小姐,意不寂寞。千思万算,只得将素梅卖些银子救父亲之命。三人久已商量定的,但今立刻起身,自难割舍,三人哭做一团,自午至酉,只是不住。连做媒的也伤心起来,不胜凄怆。倒是素梅抹了眼泪,朝小姐拜别道:“小姐不必悲伤了。我与小姐不过为老爷起见,况又不到远处去,日后还有相见之时,也不可料得。我去罢。”又与轻烟作别,道:“我去之后,小姐房内无人,全烦姐姐服侍。我身虽去,心是不去的,定有重逢之日,且自宽怀。”竟上了轿,到得平家。 一进门来,见了平君赞便知不好了。心中刀刺一般,自忖:“此人是我与轻烟姐的对头,怎我偏落在他手里。当日那样凌辱他过的,今在他门下,自然要还报了。但我辱他不过一时,他要辱我何日得完?”又转一念想道:“我原以身许祝郎的,祝郎已不知下落,总以一死完我之愿便了,怕不得这许多。”遂大着胆,竟上前去见礼。 里边听得买的人到了,婉如与陈氏,都走出来见礼。素梅逐位叩头完了。陈氏一见素梅姿容体态,醋瓶又要发作了。便开口吩咐道:“你是姑娘讨来做伴的,以后只在姑娘房里,无事不必到我房里来,不可与我相公讲话。他是没正经的人,恐有不端之事,我是不容情的。你初来不晓得我家法度,故先与你说声。你随了小姐进来罢。”此时君赞听了妻子这一片吃醋的话,本心要与素梅理论,话未出口,当日尝粪剪发的臭气都不敢发泄出来了,紫着面皮随即吩咐她到姑娘房里去,竟像天上降下一道赦书来,不胜欢喜。素梅即随了婉如到卧房里去,烹茶送水,叠被铺床,还比绛玉更细心更殷勤。弄得个婉如非常之喜,顷刻不离。因问素梅道:“你可识字么?”素梅道:“笔墨之事,自幼陪伴小姐读书,也曾习学过,但是不精。”婉如道:“既是习过的,在我身边再习习,自然好了。”素梅道:“若得小姐抬举教诲,感恩不浅。”自此两人十分相得,竟无主婢体统。但是枣核钉臭气未出,后来不知肯独放素梅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逢义盗行劫酬恩 词曰: 父命事关天,闷愁泣杜鹃。一朝恶煞又率缠,虽着坚将敏□,□□□□□□□□□□□□□□□□□□□□□□□□□□□□□□知恩又侠浦珠还。 右调《南村子》 再说枣核钉,自那日讨了素梅回来,便有得陇望蜀之意。自忖道:“论起前情来,我该奈何素梅一个死,方出得我的臭气。又想到邹小姐身上,她绝无一些不好的。我或者借这个恶丫头,做个蜂媒蝶使,机缘或在她身上,亦未可知。权且不念旧恶,及以情义结之,使她替我传消递息,有何不妙?但说到情义二字,必须弄这丫头到手。一来且出出我的火,二来使她倾心于我,自然与我干事了。”算计已定,每日在妹子房门外张头望脑,寻个风流机会。 这日合当有事。婉如偶然走到嫂子房里去,适值陈氏独自在那里铺牌,见了姑娘便道:“来得好。我只晓得铺牌,不晓得打牌。你可教我一教?”两个便坐落了,打起牌来。天九九、地八八、人七七、和五五,且是打得高兴,竟忘记素梅独自在房里了。恰好枣核钉从外边来,往妹子房门内一观,不见妹子,只见素梅,便钻将进去,叫一声:“我的亲姐姐,几被你想杀我也。”忙把手搂定素梅颈子,要去亲嘴。惊得个素梅魂不附体,回转头来,将他臂膊着实一口,咬得鲜血淋漓,还不肯放。枣核钉此时恐怕妻子知觉,不是小可,只求不要声张,放她出去罢。素梅道:“我一到你家,原是羊落虎口,知是必死的了。但因姑娘待我甚厚,苟延在此。你若再来时,我惟有一死以完我的节操。”枣核钉此时亦无可奈何,他但口内喃喃地道:“节操节操,少不得落我的圈套!”只得又像养头发一样,推病在书房里,替任数日,养好咬伤之处,以免妻子打骂,按下不提。 且说邹小姐自那日卖了素梅之后,一面付这银子与轻烟,叫她到伊母舅吴宗家里去,烦他衙门、监口使用,只要老爷不受狠苦,就多费些也罢,一面叫父亲写了一封辨冤书子,遣一得当家人,再往京去求戴侍郎宽释。 第154章 五凤吟(6) 家人兼程到京,投了书。戴侍郎接来一看,大怒道:“胡说,叫他家奴才来见我。”一见来使,便连声骂道:“你家老畜生还有什亲情写书来与我?若是晓得亲情,不该杀内侄了。若说不是你杀的,你该还出凶身来了。我家公子现杀在你家,你主人又寻不出杀人的贼,还赖到哪里去?若要求活,只好再抱个胞胎罢!”邹家人跪求道:“家主人又非挑脚牧羊之辈,也知王法的,焉有大相公数千里而来探亲,从来又无口角,一到即杀之理;求老爷详察,毕竟另有个杀人的在那里。只求老爷姑念亲情,略宽一线,待家主人慢慢去缉访出人来,就是老爷万代恩德了。” 戴侍郎道:“有事在官,我这里也不便回书,也不能宽释。你去对那没良心的主人说,有何法拿得凶人着,有司自然宽释。你主人若拿不着,决要借重抵命的了。不必在此胡缠!”家人回来,对小姐说完,即往监中,一五一十说与邹公知道。邹公也默默无言,叹口气道:“我今生又不曾枉害一人,如何有此恶报?除非是前世冤业了。在戴家,也说得是。既不是我杀的,也该还他一个凶身抵命。我想凶身岂得没有,但我决还不出。如何是好?”一面且用些银子求知县孙剥皮缉获杀人贼,一面打发管家各处察访致死根由不题。 再表红须,自那日祝琪生送他银子,救了赌分之厄,便往北京去寻个头脑,发在兵部效劳。奈严嵩当权,朝政日坏,非钱不行,不能展他的技勇。便回身仍往南来,遇着一班昔年结义的好汉,复邀他落草,劝他还做些没本钱的生意罢。红须道:“将来是个统局,我辈循规蹈矩,原改用处。我今随便随你们去,须得要听我调度。”众人道:“兄是智勇双全的,自然调度不差,我辈焉有不奉命之理。且请到寨中去领教便了。”红须遂随众上山歇了一晚。次日见寨中不成个体统,因道:“咱今来此,必须帮你们兴旺起来,另有一番作为,不可贼头贼脑,以见我等皆仁义之师。一不许逞凶杀人;二不许淫人妻女;三不许擅劫库藏;四不许打抢客商。”众人皆笑起来道:“这不许,那不许,若依兄所言,是佛祖临凡,不是罗刹出世了。叫俺弟兄们去寻哪一家的钱?如非敲梆募化度日了。” 红须道:“有,有。有第一可取的,是贪官污吏的钱。他是枉法来的,取之不为贪。第二可取的是为富不仁的钱,是盘算来的,分些不为过。列位依咱行去,又无罪过,尽够受用。”众道:“不如遵命便了。” 遂过了数日,家人思量出门走走。若要依计而行,除非贪官。且寻个世宦人家,发发利市。照大哥所言,枉法的有银钱是大家用得的。内中一人道:“闻得邹乡宦家里为了人命重情,本主现拘禁在狱。家中六神无主,尽可行事。”一齐皆说有理。是夜,便明火执仗打将进去。各处一搜,并无财宝。径打到内室里,只见一个标致女子在床后躲着,便问她道:“你家做官的,财宝在哪里,快快说出来免你的死。”便把刀在邹小姐的颈上边一吓。惊得邹小姐魂不附体,哭诉道:“我家父亲是做清官的,哪得有钱?况且目下又遭无头人命,衙门使费尚然不敷,连些衣服、首饰,也皆当尽,实是没有。”众人见她如此苦告,难道空手回去不成?奸淫一事,又是大哥所戒。不若将此女带回本寨,送与大哥做个夫人,也不枉走这一遭。遂将邹小姐一挟,带回寨来。 红须见了个女子,便不悦起来,道:“我叫你们不要奸淫幼女,你们反掠回来,是何主意?”众人齐道:“奸淫是遵谕不曾奸淫一个。因大哥寂寞,领这一个回来与大哥受用受用。”红须便问那女子道:“众人可啰唣你么?你是谁家宅眷,可有丈夫的么?”此时邹小姐已惊得半死,哪里说得出一句。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我是邹泽清之女,已许祝琪生为室的了。”红须听得祝琪生三字,便立起身来,吃惊问道:“你既是祝恩人之妻,便是咱恩嫂了。请起坐下,慢慢细讲。” 邹小姐听得叫琪生是恩人,便知有十分命了。红须又道:“果是祝恩人之配,我便立时送你到祝家去。”邹小姐又哭个不止道:“蒙君大德,感激深恩。但祝郎近日遭大盗冯铁头所扳,已在狱多时了。”红须大喊道:“岂有恩人受无妄之灾,咱不往救之理?如此说来,恩嫂且权住在咱寨中,此也自有女伴相陪,断不致污恩嫂。”邹小姐又泣着道:“祝郎有难,义士可以脱得。不知我父亲之冤,亦能脱得否?”红须道:“令尊翁与祝恩人可同在一处么?”邹小姐道:“同在一监的”红须道:“这就不难了。恩嫂且自宽心,待咱明日集领众弟兄去,都取了来就是。”邹小姐此时见红须有些侠气,也不疑虑,随他住下便了。但此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并行,吉凶事全然不保。 却说轻烟因那日到母舅吴家歇宿,不曾被掳。次早回来,见家中如此光景,小姐又被抢去,举目无亲,不觉泪如雨下,大哭一场,死而复生。便对管门的老苍头道:“你且关好门,管着家中,不可放人进来。待我去报知老爷,或递失单,或告缉捕,与老爷商量速差人去查访我小姐下落要紧。”即时走到监口叫禁子开门,到邹公面前放声大哭,道:“老爷不好了。”惊得个邹公魂飞魄散,只道上司文详发下来,想是要斩的了,急急问道:“是何缘故?” 轻烟便将家中被盗、小姐抢失的事细说一番,又哭起来道:“老爷呀,这事怎处?”邹公听她说到小姐抢失,不觉也哭起来道:“清平世界,岂有强盗如此横行的理?前番暗来杀我内侄,今又明来抢我女儿。我之清贫,人岂不知?这强盗不是劫财,分明是要我断根绝命了。杀人抢掳看来总是这起人,岂可不严追速告,但恨我拘系于此,不能往上司呈告。你可与我烦舅子到捕厅衙门先递一张失单,出一广捕牌,便可四路差人缉访此盗啸聚何所,自然小姐消息有了。” 轻烟忙来见舅子,说了这番异事,要他代告之情。吴宗叹口气道:“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老爷实是晦气,偏在这两日又要起解了,如之奈何?”又想一想道:“若要总捕厅去出广捕牌,倒也是便路,但你是一幼年女子,此番不能随老爷去的了,家中小姐又不见了,如何是好?”轻烟听得老爷起解的信,不觉泪如雨下,哭个不休。吴宗道:“事已如此,不必悲伤。你且在我家里暂住几时,看老爷小姐两下消息再作理会罢了。”轻烟从此就住在吴宗家里。不知后会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致我死反因不死词曰: 最险人藏暗里枪,椿椿俱是雪加霜。凄凉难忍伤心泪,哪怕豪雄铁石肠。 怀热血,眼横张,霎时提挈出忠良。谁言巧计皆能就,始信奸谋枉自忙。 右调《鹧鸪和》 话分两头,再将琪生事从前叙起。琪生自那日屈打成招下狱,棒疮疼痛,骨瘦如柴,求生不得,要死不能。一日,父亲进来看他。他抱头痛哭,伤心切骨。祝公跪着强盗冯铁头苦告道:“我父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为扳害到这个田地,绝我宗嗣?就是我儿身死,也替不得你的事。你也是个豪杰,怎要陷平人,害我全家。豪杰之气安在?我儿若有什得罪所在,不妨明正其罪,我父子死而无怨。”琪生不忍父亲苦恼,也跪在旁向祝公哭道:“豪杰料难饶我,也是孩儿命数当冤。爹爹你回去罢,母亲在家不知苦得怎样。爹娘年已高大,不要悲伤坏了身子,不肖孩儿再不能来报豢育之恩,爹爹母亲譬如没生孩儿,割断爱肠罢。这所在不是爹爹来走的,徒自伤心无益。孩儿自此别却爹娘,再无一人来体贴你心,爹爹与母亲自家保重,千万要紧。得替孩儿多多拜上母亲,说孩儿不能当面拜别。”言罢眼中竟流出血来,搂着祝公大叫一声“爹爹、母亲,孩儿心疼死也!”就哭绝于地。祝公搂抱哭唤孩儿苏醒,未及两声,也昏沉哭倒,闷绝在琪生身上。还亏铁头叫唤半晌,二人方醒。 冯铁头见他父子伤心,恻然不忍,不知不觉也流下几点英雄泪来。叫道:“我杀人一世也不曾心动,今见你父子如此悲戚,不觉感伤。是我害却好人也,然与我无干。俱是平君赞害你,是他教我扳扯的。你如今出去叫屈,若审时,我自出脱你儿子。”祝公父子听了喜极,磕他头道:“若是义士果肯怜悯,就是我们重生父母,祝门祖宗之幸。”铁头止住道:“不要拜,不要拜。我决不改口,去去去!” 三人正在说话,恰好轻烟来看老爷,听见隔壁房中哭得悲切,转过来一张,却认得是琪生,惊得两步做一步跌进房来问道:“你是祝郎么?”琪生抬头见是轻烟,也惊道:“你怎得进来看我?”两个又是一场大哭。祝公问道:“这是何人?”琪生道:“话长慢慢告禀。”因私问轻烟道:“小姐、素梅姐好么?”轻烟泣诉:“家中多事,我来服侍老爷,小姐在家被盗掠去。”琪生大叫一声登时昏倒,众人慌忙救醒。琪生哭得落花流水,楚国猿啼,对轻烟道:“我只道你们安居在家,谁想也弄得颠沛人亡。我命好苦!”又道:“伤心哉小姐!痛心哉小姐!”哀声令人酸鼻。轻烟劝道:“君当保重,不宜过悲。但不知君何以亦遭此厄?”琪生恨道:“我不知何事恼了平家枣核钉恶贼!”就指着冯铁头道:“却买这位义士扳我做窝家,备尽苦楚。今日亏这义士怜我,方才说出,又教我补状出脱我。甚是难得!” 轻烟道:“若说这平贼欺心,一言难尽,想必就是为此。待你出来慢慢告诉。”大家说了一会,各人散去。祝公即刻到县前叫冤。孙剥皮不得已又拘来一番,铁头将枣核钉买嘱之情直言告上,自己宁甘伏罪。孙剥皮明知此情,只因受了枣核钉若干白物,怎肯翻招,拍案大怒道:“毕竟是受祝家买嘱!”反将铁头打了二十扳,又将琪生也责三十板。说他买嘱强盗,希图漏网,依旧收监。祝公号痛归家,思欲到上司去告,因没盘费,只得在家设处。谁知到第二日,孙剥皮又受了枣核钉大惠,就着落禁子,在即晚要讨病状。正是: 前生作下今生受,不是冤家不聚头。 再说轻烟次日将晚,又要去看邹公与琪生。母舅吴宗吃得烂醉,从外进来道:“你今日不要去罢。今晚狱中有人讨病状,恐你害怕。”轻烟道:“怎么叫做讨病状?”吴宗笑道:“这是衙门暗号,若犯人不该死罪,要暗暗绝他性命,第二天递一个病死的呈子,掩人耳目。故此叫做讨病状。”轻烟又问道:“如今讨病状的是什么犯人?”吴宗道:“是强盗窝家。”轻烟吃一吓,留心问道:“他是哪里人,姓什么?难道没有个亲人在此,怎么就晓不得?”吴宗暗暗笑道:“痴孩子,这事你娘舅我不知做过多少。怕他什么亲人,他就是本地人,姓祝。他父亲也是个败运乡宦,你看我可怕他一些?”吴宗乘着酒兴,放肆直谈,不怕把个轻烟吓死。轻烟心里惊得发战,眼泪就直流出来。吴宗两手摩腹,又呵呵地笑道:“他又不是你亲人,为何就哭起来?”轻烟忙讳道:“他与我何干,却去哭他?只是为我老爷明日起解,到府中去。愁他那里没人照管,我又不能随去,故此苦楚。”吴宗把头点了两点,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连打两个恶心,就闭住了嘴,强忍一会,又是一个恶心上来,忍不住就直吐呕起来。呕完遂翻身倒在床上,轻烟又对他道:“乘如今不曾动手时,待我去看看老爷来。可怜他明日一去,我就不能服侍他也。”说罢,又哭。吴宗又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来。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不是当耍。我醉了,晚间还要用力,让我且睡睡着。叫小牢子同你去罢。”口才住声,已鼾鼾睡熟。 小牢子拿着锁匙,同轻烟来。轻烟三脚两步,急奔进去,对琪生哭道:“天大祸事到了!今夜我母舅来讨你病状,快作速计较!”琪生惊得魂飞天外,泪如雨下,扯着轻烟道:“你看我如此手扭脚镣,有什法使?你替我快设一法,怎么救我才好。”轻烟心慌意乱,一时也无计可施。两下只是痛哭。 冯铁头在旁问道:“你二人为什只管啼哭?”二人告诉其故,铁头不平起来,向轻烟道:“我倒有一计,可以救得他。只恨没有这几件物事。”轻烟道:“要什物件待我取来。”铁头道:“你去寻一把斧头,一条粗壮长绳,大约要四五丈长。短就两条接一条也罢。再寻两个长大铁钉进来与我,有用处。”轻烟连忙去寻取将来。铁头道:“既有此物,就不妨了。你放心去罢。”轻烟道:“这几样东西,怎么就救得他?”铁头道:“不要你管,包你救得此人就是。”轻烟就倒身拜他几拜,再三嘱咐道:“祝相公性命全在义士,幸勿有误。”转身又向琪生道:“相公出去安身之后,可速设法早来带我。妾以死守待君,幸勿负心。”遂哭别而回。 渐渐天晚,时乃十二月中旬,月色已高。铁头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他臂力甚大,将手尽力只一迸,手扭早已脱下。取斧将脚镣铁锁砍断,连忙去将琪生手扭一摔,登时粉碎,将他脚镣也砍断。二人撬开门,悄悄走到后墙。琪生抬头一看,连声叫苦道:“这般插天也似的高墙怎能过去?”铁头道:“不要忙。”将斧插在腰间,取出绳子,把一头系来住琪生两肋,将那一头系在自己腰上。收拾停当,却取出两个铁钉一边一个,捏在两只手中,扒墙而上。顷刻站于墙顶,解下腰间绳头,握在手内,对琪生道:“你两手扯住绳子,不要放松。”说完,遂双手将绳盘扯,霎时把琪生拢将上来,也立于墙头。略歇一口气,转身向着墙外,又拿着绳子将琪生轻轻坠下,站于地上。铁头叫琪生站开,飞身往下一跳。两个解下绳子要走,琪生道:“且住,待我悄悄通个信与父母知道。”铁头道:“不可!迟则监中报官,闭城一搜,岂不你我俱休!不若逃脱,寻个藏身去处,再商量通知不迟。”二人就忙忙赶到城边。幸喜城门未关,二人出城,也顾不得棒疮腿疼,大开脚步如飞逃难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那吴宗吃得烂醉,一觉直睡到四更天气。醒来揉一揉眼,见月色如银,不知是什么时候,慌张道:“怎地只管贪睡,几乎误却大事。”起来就去拿绳子要走。哪里有半寸?连两个大钉也不在。谁知俱是轻烟刚拿去。 吴宗道:“却也作怪。明明是我放在这里,难道我竟醉昏了?”四下找寻没有,只得另拿一副家伙,忙到牢中,只见铁索丢在一边,手扭瓣瓣碎裂在地,没有半个人影,吓得屁滚尿流,跌脚叫苦道:“我是死也!”跑去看看,门户依然,各房犯人俱在。去看后墙又高,摇头道:“竟飞去不成?如今怎么去回官府?”不觉大哭。去查问小牢子与轻烟,俱说锁得好好的出来。吴宗垂头落颈,眼泪鼻涕,走来走去,没法处置。 一会天明,已有人来带邹公。吴宗只得去报本官。孙剥皮正批发完解差,解邹泽清到府去,又将邹公当堂交付毕。见他报了此信,怒得将案桌一拍,连签筒掼下来,拖下打到五十。叫放起时,已直捱捱地赖在地上,动也不动。你道此老为何这样不经打?只因吴宗年纪已老,愁烦了半夜,又是空心饿肚,行刑的见官府发怒,不敢用情,所以五十就送上西天。孙剥皮见吴宗打死,叫抬出去,另拨一人当牢。一面差捕役缉拿逃犯,一面出签去拿祝公夫妇,兼搜琪生。登时将祝公与夫人拿至。 孙剥皮将信炮连拍几下道:“你儿子哪里去了?”祝公方知儿子脱逃,心中暗喜,答道:“是老大人监禁,怎么倒问罪生?”孙剥皮冷笑道:“你将儿子劫将出来,难道藏过就罢了不成?你道你是乡绅,没法处治你么?且请你监中坐坐,待我请旨发落。”遂吩咐将祝公送监,夫人和氏讨保。 夫人一路哭哭啼啼回来。恰好轻烟送邹公起解回来,半路撞见。闻人说是祝家夫人,见儿子越狱,拿她到官放回的。轻烟遂跟夫人到家。待进了门,上前叫道:“奶奶,婢子见礼。”夫人泪眼一瞧,却不认得。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轻烟请屏去旁人,方细细告诉始末缘由,以及放琪生之事。夫人又喜又悲,致谢不尽,重新与她见礼,就留她过宿。正是: 未得见亲子,先见子亲人。 第155章 五凤吟(7) 却说祝公坐在监中悲戚,又不知儿子怎么得出去,又欢喜快活道:“且喜孩儿逃走,已有性命。我年已望六,死不为夭。将这老性命替他,也强如绝我祝门后代。只是托赖皇天保佑,叫我孩儿逃得脱性命,就是万幸。”一日左思右想,好生愁闷。坐至半夜,忽闻一片声打将进来,几乎把这老头子吓死。 你道是谁?却是红须领着百余喽啰进来劫狱救琪生,顺便又要救邹公。哪知二人一个在昨晚出来,一个早动身。那红须手执短刀,当先进门,劈头就拿住祝公问道:“你可晓得祝琪生在哪间房里?”祝公道:“琪生就是我儿子,昨晚不知逃往哪里去了,累我在此受苦。” 红须道:“早来一日,岂不与恩人相会?”因对祝公道:“咱单来救你令郎的,你快随咱出来。”就吩咐两个手下带他先出牢门等候,却自去寻邹公,并不知影响。临出门又大叫道;“你们各犯人,有愿随咱去的快来!”遂忙出门外领着兵卒,竟奔入县堂打开私衙,捉住孙剥皮,剁做几块,将他合家三十余口杀尽,家财尽数掳掠,县中仓库分毫不动。 一拥出城,才出得城门,后面已有几个怕前欲后的官兵,远远敲锣打鼓,呐喊摇旗,恐吓而来。红须准备相杀,望着半日,也不见他上来,料到交战不成。遂领着众人,连日连夜赶回至寨中。雪娥只道祝郎与父亲已至,忙迎出来。红须叹气道:“咱指望救咱恩人与恩嫂父亲,不想恩人于前晚逃出,你父亲又解上府去,只救得你公公出来。恩嫂过来相见。”雪娥见两人俱无着落,扑簌簌掉下泪来,忍着苦楚过来拜见祝公。祝公不知其故,不肯受礼。雪娥备细禀上。祝公惊愕,方才受她两拜,反哭道:“媳妇生受你也。只是我儿不知去向,岂不误你青春?你婆婆一人在家,不知怎样光景。” 红须闻知懊悔道:“咱不知还有老夫人,一时慌促,没有检点,怎么处?也罢,明日多着几个孩儿们一路去探访恩人下落,一路去悄悄将老夫人接来。”雪娥也叮嘱访访父亲,又道:“素梅虽已离家,轻烟尚在他母舅家中。可与我连二人一同带来。”红须就吩咐那接老夫人的小卒紧记在心。 过却二十余天,两路人俱同说祝相公并无信息。老夫人也寻不着,家中房产变成白地。邹老爷已解放别处,素梅轻烟俱无踪影。大家好生着急,自不必说。自此雪娥尽媳妇之礼,孝顺祝公一同住在红须寨中,不在话下。 单表那定海城中,当夜劫狱之时,众犯人抢掳不消说得。还有那一班无赖之徒,乘风打劫,不论城里城外,逢着人家就去抢掠,杀人放火,惨不可言。和氏老夫人与轻烟还在那里欢苦,忽听得喊杀连天。隔壁人家火起,顷刻烧到自己房子上来。二人连忙抢了些细软东西跑出大门。不上两个时辰,已将一座房子烧得精光。二人只是叫苦。 次日进城打听,祝公又无踪迹,轻烟又闻得母舅已死,家中也被人烧,众人不知去向。二人正是屋漏遭雨,雪上加霜。祝家这些家人见主人如此光景,俱去得尽绝,书童数月前又死。单单只存得夫人与轻烟一双,没去处,又没一个亲戚投奔。夫人娘家又在绍兴府,父母已过,只有一个兄弟,素常原不相投,一向不通往来,而且路又远。丈夫族间虽有几个房头,见这强盗事情已不得远离他,谁来招揽?二人痛苦几致伤生。 夫人拭泪向轻烟道:“我们哭也没用。我有一句话对你说。你若有处安身,你自去干你的事罢。我如今就一路讨饶,也去寻我孩儿与老爷。”轻烟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与祝郎虽非正配,也有数夕之恩。既已身许,岂以患难易心?夫人去得我亦去得,虽天涯海角,我愿同去。又好服侍夫人,又好打听小姐下落。”夫人踌躇不决,又道:“我年近六十岁的人,就死何妨。 你是少年女子,又有容貌,而且尚未嫁人,难道怕没处安身?况你身子柔弱,怎么吃得外边风霜之苦。不要管我,你老实自寻生路罢。”轻烟哭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夫人若弃贱妾,妾宁可先死于夫人前。”夫人见她真切,也哭道:“难为你这点真心,我死不忘你。我怎忍得累你跋涉?以后不要叫我夫人,只以婆媳相唤,我才心安。”轻烟遂背着包裹,二人互相搀扶而行。拦过一边,再说琪生与铁头逃走何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该他钱倒引得钱诗曰: 床头金尽誉难堪,不受人欺不偏先。 从此遇钱卑污入,莫图廉节受人惭。 再说琪生与铁头,自越狱而出,一路趱行,二人相得甚欢。琪生与铁头商议道:“出便出来,却到何处安身?”铁头道:“不妨,我有一班兄弟在苏州洞庭山做生意,与你到那里尽可安身。”二人连夜趱至洞庭。铁头到各处招集,顷刻聚集二百余人,原来俱是响马强盗。起初原是一个马夜叉为首,一伙有千人。若访着一个兴头的人家,就不论别府外省,定要去劫取来。后来马夜叉身死,人心不齐,就各自为伍,乱去行事。去的去,犯的犯,渐渐解散。今日铁头回来,却又中兴。自己为首招亡纳叛,一月之间又聚有千人。就打县劫府,好生猖獗。官兵不敢正觑,骚扰得远近不得安宁。琪生屡屡劝道:“我们不过借此栖身避难,忧望天赦。若如此大弄,则罪在不赦,怎么望出头日子?”铁头恃着勇力,哪肯回心? 过了数月,果然巡抚上本,朝廷差大将领兵前来征剿。琪生又劝他坚守营垒,不可出战,待他懈弛,一战可获全胜。他又不听,领着众人出战,官兵大败而走。琪生道:“目今虽胜,更要防他劫寨。”铁头骄兵,全不在意。至晚,果被兵来劫寨。人人慌乱,个个逃生。只一阵杀得尸如山积,遍地西瓜,一千余人存不得几十。铁头见势头不对,独自一人逃往别处去了。 琪生原料必至于此,见大势已去,也急急逃走。却不敢回家,又没个主意,只是乱走。行上几天,来到常州,住在饭店。次日陡然大雨倾盆,不能起程,只得住下,好不心急。正是: 天亮不逢谁是主,荒凉旅次泣西风。 再说和氏老夫人与轻烟二人无处栖身,恓恓惶惶,出来寻访琪生与祝公踪迹。漫漫的不知打哪里去寻起,只得听凭天命,遇路即行,遇船便搭。行了数月,方到得常州码头上。天色已晚,二人急切寻不出个宿头,又不好下饭店。见前面有座庙宇,二人疑是尼庵,要去借宿。及到庙前看时,门已闭上,只得就在门楼下蹲了一夜。次早,尚未动身,见庙门早已大开。夫人道:“媳妇,我想天下甚大,知我老爷与孩儿落在何处?你我只管这等行去,何时是个了期?身边盘缠又将尽,我与你不如进庙中哭诉神明,讨个苦儿,求他指点。若是到底不能相逢,我与你现什么世,同去寻条死路,也还干净。” 轻烟道:“婆婆说得有理。”二人遂进来,一看庙宇甚大,却是一个关帝庙。二人倒身便拜,哭诉前情。见有签筒在上,就求了一签,是第十三签。去看签诗道: 彼来此去两相逢,咫尺风波泪满衣。 休道无缘乡梦永,心苗只待锦衣归。 二人详了半日,俱不能解。轻烟道:“‘休道无缘乡梦永’这两句,想还有团圆之日。我与婆婆还是向前去的好。”夫人点首。轻烟一团苦境久结,正没处发泄,偶见有笔砚在神柜上,就取起向墙上题诗一首道: 觅尽天涯何处着,姑媳向谁啼? 若还欲问题诗女,便是当时花底谜。 定海邹氏妾轻烟题完回身送笔到柜上去,耳边忽闻酣睡之声。轻烟低下头来,见一个人将衣蒙着脸儿,卧在神柜之下。遂慌忙扶着夫人出门,还未跨出山门,忽见两三个人进来。却是本地一个无赖公子,带着两个家人,赶早来烧香求签。一进庙门就撞见她婆媳二人,见轻烟模样标致,遂立住脚狠看。轻烟与夫人低头就走,他拦住门口不放出去。夫人只得向前道:“求官人略略方便,让我们出去。” 那公子道:“你们女人家,清早到和尚家何事?了不得,了不得。”夫人道:“我们是远路来的,在此歇歇脚走。”公子见是外路来的,一发放胆,便道:“胡说!放屁!难道偏是和尚家好歇脚?这女子莫非是你拐来的?待我认认看。”就跨向前去扯轻烟。轻烟连连退步时,被他扯住要看。轻烟怒嚷道:“清平世界调戏良家女子,你这强贼!该问剐罪!”遂大叫地方救人。夫人也上前死扭做一团。 两下正在吵闹,只见神柜底下钻出个人来,道:“是何人在此无状?”轻烟一见,连道:“义士救我!”原来就是冯铁头。因在洞庭被败,一路逃走至此。昨晚因走得困倦,就藏在神柜下睡觉。正睡在浓处,却被他们惊醒。出来见轻烟被一个人搂住,两太阳火星直爆,大发雷霆。走向前,将那公子只一掌打得他眼中出火,四脚朝天。公子忍着疼,爬起来要走,又被一拳,打个狗吃屎。同来两个家人,齐来救主,竟不曾拢身,却被铁头飞起一脚将一个踢出门外。那一个连道:“厉害!”待要跑时,也被一脚踢倒。三人被打得昏头昏脑,爬起来没命地走。 轻烟连忙问道:“祝郎如今在哪里?”铁头遂将前情告知,又道:“我因兵败,各自逃生,不知他逃往何处。”二人大哭。铁头问轻烟:“因何到此?这同来的是何人?”轻烟就道其所以来的缘故。铁头闻是琪生母亲,慌忙施礼。夫人也问轻烟备细,方知孩儿是他救的,着实致谢。 铁头道:“既是如此,你们不消远去了。我有一熟人在吕城,正要去找他。你二人不若随我去住在那里,待我慢慢寻祝兄下落何如?”二人大喜,遂同铁头来到吕城。铁头访着熟人,借间房儿,将夫人与轻烟安顿住下。过了几日,铁头就别二人,去寻琪生不题。 单说琪生雨阻在常州饭店中,盘费又尽,日日坐在店房,思量父母,不知在家安否。又想轻烟放他之情,心内感激。又念婉如与绛玉,近来不知怎样想望。又想到雪娥与素梅被盗劫去,永无见面之期,就放声大恸。正是: 刻肠回九转,五更泪洒千条。 一日雨止。欲要动身,又没银子打发店主。欲要再住,一发担重。进退两难,无计可施。闷闷地到街上闲走,只见一簇人围在那里看什榜文。琪生也挤进去看,却是两张告示。一张是奉旨拿定海县劫狱大盗的,一张是奉旨拿定海县越狱盗犯二名,各出赏分三千贯。后看这一张,画影图形,后面填写姓名.第一名,越狱大盗正犯冯铁头。第二名,窝犯祝琼。仰各省实贴通衢。琪生不看则已,一看时险些吓死。在众人堆中,不得出来,慌忙转身就走。奔到店中,忙把房门关上,尚兀自心头乱撞,道:“厉害!厉害!” 正在惊恐,忽门外有人叫道:“相公开门。”又把他一吓。开门看时,却是店主人来算饭钱。琪生不得已,实对他说道:“身边实是分文也没有,怎么取?”店主笑道:“相公说笑话。我们生意人家,靠此营生,当得几个没有,快些算算。”琪生道:“实是没有,算也没用。” 店主见说当真没有,就发急道:“呵哟哟,你身子住在房里,茶饭吃在肚里,我们一日烧汤煮水服侍你,怎说个没钱的话?”琪生道:“委实盘费用尽,叫我也没奈何。”店主便着急道:“吃饭还钱,古之常理。你是个斯文人,我不好开口得罪,难道打个披子罢?”琪生见他渐渐不雅,只得说道:“若要我钱,除非割肉与你。今烦你外边寻件事来,与我做做,设法挣些银子还你。”店主见他说得苦恼,就不好发话,问道:“你会做什么事?”琪生道:“我会做文章诗词及写法帖。”店主摇头道:“都是冷货,救不得急。”琪生道:“除此之外就一样也不能了。却如何处置?”店主道:“我有事去。你再想想,还会做什么否?”店主遂匆匆出去。琪生思前想后,别没法子。 到次日,店主人进来道:“相公,事倒寻得一件在此。你若肯去,丰衣足食,一年还有几两银子趁,又清闲自在,落得快活。你可去么?”琪生问是什么事。店主人道:“码头上有个关帝庙,少一个写疏头的庙祝。你若肯去,我去一说便妥。”琪生听是做庙祝,就不肯则声。店主人道:“这是极文雅之事,何必踌躇。你既没饭钱打发钱,又没得有盘缠出门,不如权且做做的好。”琪生叹口气道:“也罢,你去说罢。”店主人就忙忙去说。少顷来回道:“事已妥当。我叫小二替你送行李去。饭钱我已算过,共该三钱四分银子。你只称三钱与小二带来,那四分银子就作我贺仪罢。”琪生别却店主人,同小二到关帝庙来。有已改姓张,名祝。小二领他见了当家和尚,议定银子,又称了饭钱打发小二回去。 琪生踱到殿上,忽见壁上诗句。大惊道:“她在定海县母舅家,怎地来此?却也奇怪。”再细玩诗中之意,恍然道:“哦,她说姑媳向谁啼,分明是嫁与人了。怎么又道向谁啼?终不然她嫁不多时,就守寡不成?”遂叹息道:“咳!可惜这样好女子,却没有节操。”又气又怜,待要责她负约,却没处寻她,心中感慨就和诗一首于壁。自此只做庙祝安身。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害妹子权门遇嫂词曰: 欲图献媚,那官气连枝,世上道我会逢迎,不过暂时帮衬。愚兄之意,借你生情,若能得彼笑颜亲,就是拙荆不吝。 右调《三挝鼓》 话分两头,再表平家枣核钉,被素梅咬伤臂膊,在书房将息。忽闻祝琪生逃走,惊得汗流不止。到晚又听得劫狱,只是发颤,上下牙齿相打个不住。及打听得贼已远去,方才上床少睡。才合着眼,只听得门外敲得乱响,只道不知何事发作,吓得从床上滚下地来,连忙往床底下一钻。小厮们去开看,觑见妹子领着丫头、仆妇进来,枣核钉才敢爬出来。 婉如哭道:“嫂嫂不知哪里去了。”枣核钉惊慌忙入内去看,但见满房箱笼只只打开,床上被也不在。又见两个家人来报道:“莽儿也不知哪里去了。房中铺盖全无,却有大娘一双旧鞋子在内。”枣核钉已知就里,不好说出,竟气得目瞪口呆。原来陈氏与莽儿弄得情厚,一向二人算计要走,因无空隙不能脱身。今日乘着强盗劫狱打抢,众人俱出去打听消息,所以与陈氏将房中金银首饰,与丈夫细软席卷而去。 枣核钉次日着人缉探,又出招子赏银,只当放他娘屁,毫无下落。心中气苦,又为祝琪生未死,怕着鬼胎,连日肉跳心惊,坐卧不宁。想道:“我在家恐防有祸,而且脸上惶恐。不若将田产变卖银子,进京去住。明岁又逢大比之年,倘秋闱侥幸得意,有个前程,就可保得身家。”计算已定,就央人作保,将产业变个罄尽。忙忙地过了年,到二月间带着婉如妹子与素梅,举家搬往北京,买房住下。 倏忽将至场期,遂赶到本省入场。到八月十五日完却场事,文字得意,拿稳必中。到揭晓那日去看榜时,颠倒看来,定海却中四名,俱是熟识相知,郑飞英亦在其列。独是自己养高,决不肯中,名字像又换了。垂首丧气,心内不服。进去领出落卷来看,却又三篇皆密密圈点,且竖去一笔不上两个字,再看批语,上面写着“铸局清新,抒词安雅,制艺之金科玉律也,当拟五名之内。惜乎落题三字,姑置孙山。”枣核钉看完,自恨自苦,号呼大哭。正是: 到手功名今又去,可知天理在人间。 遂依旧到北京家中,恼得门也不出。 一日,有个相识在严世蕃门下,就托他脚力,用了许多银子,备上若干礼物,进去拜严世蕃为门生。恐门生还不大亲热,就拜他做干儿子。一味撮臀捧屁,世蕃倒也欢喜他。有人问枣核钉道:“世蕃与兄年纪相等,兄怎就拜做儿子?”枣核钉道:“这是我讨他便宜,替家父多添一妻。”那人笑道:“只是难为了令堂也。”枣核钉也不以为耻,反洋洋得意。 一日去见严世蕃,世蕃偶然谈及道:“我欲讨一妾,再没有中意的。你在外替我留心。”枣核钉心内暗想道:“我若再与他做一门亲,岂不更好?”便应道:“孩儿有一胞妹,容貌也还看得,情愿送与爹爹做妾。”严世蕃听了甚喜道:“足见我儿孝顺之心。明日我送聘金过去。”枣核钉连连打恭道:“一些不要爹爹费心,孩儿自备妆奁送上。”二人谈笑一会。 第156章 五凤吟(8) 枣核钉高高兴兴回家打点,临期方对妹子说知,就将素梅做陪嫁。婉如一闻此言,哭将发昏,忙将凤钗藏在贴身,对素梅泣道:“哥哥坏心,将我献与权门为妾,我到即□□□□□□□。”素梅哭道:“我将不负祝郎。料此门一人必无好处□□□□小姐到他门口,妾自逃生回去,寻探祝郎与我家小姐下落。小姐须耐心,相机而动,切不要短见。” 二人正对面啼泣,只见枣核钉领着伴婆,生生将她擒抱上轿。恐有不测,就将伴婆同放轿中。枣核钉大摇大摆,自己送亲到门,交代而回。 严世蕃见婉如果然美貌异常,心下甚喜,亲自来搀扶。婉如把手一推,眼泪如雨。世蕃不敢近身,且教将新人扶进房去。婉如哪里肯进去,跌脚撞头,凶险难当。伴婆也被她推得跌倒爬起,爬起跌倒,脸上又着了几个耳刮子,好不生疼,也不敢近她。严世蕃一时没法。忽见一个妇人从屏后笑将出来。严世蕃看见笑道:“姨娘来得正好,为我劝新人进房。”那妇人笑嘻嘻地来笑婉如。婉如正要撞她,睁眼一看,倒老大一吓,遂止住啼哭,舒心从意地随她进来。世蕃快活道:“好也!好也!且去进了衙门回来享用。”忽闻有一个陪嫁丫鬟不见,想必走失。世蕃不知也是个美物,只认是平常侍婢,遂不在心上,吩咐着人去寻一寻,自己匆匆上轿而去。 看官你道那妇人扯婉如的是什么人?原来就是婉如嫂嫂陈氏。自那日同莽儿逃出,走到宛平县。莽儿有个兄弟在宛平县放生寺做和尚,莽儿投奔他,就在寺旁赁间房儿住下。陈氏又与他兄弟勾搭上了,被莽儿撞见,两下大闹。哥哥说兄弟既做和尚怎睡嫂嫂?兄弟说哥哥既做家人怎拐主母?你一句我一句争斗起来,两个就打作一团。地方闻知就去报官。宛平知县立刻差人拿到,审出情由。将和尚重责四十大皂板,逐出还俗。将莽儿也打上二十个整竹片,分开却是四十,定贼例罪。又要去责陈氏,定她大罪。忽觑见陈氏窈窕色美,暗动一念。遂嘱暂且寄监,明日发落。这知县却是严嵩门客,到晚私自将陈氏带进衙中,吩咐牢头递了个假病状,竟将陈氏献与严嵩。严嵩爱她娇美俊俏,就收做第八房亚夫人。近日明知丈夫在京,她也公然不惧,料道不能奈何于她。今日晓得丈夫送姑娘与严世蕃做妾,故此过来瞧看。 那婉如一见嫂嫂,同到房中,问道:“嫂嫂缘何却在这里?”陈氏假意伤悲道:“缘为恶奴串通强人,掳至此间。幸蒙这边老爷救活,收我做妾,其实可耻。”婉如心中有事,也不再盘问,哭对陈氏道:“嫂嫂既在这里,必须保全我才好。”陈氏劝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如此。终不然一世再不嫁人的?”婉如泣道:“嫂嫂,我与你共处多年,怎尚不知我心?今日既不救我,我也只抛着一死而已。”遂泪流满面。陈氏原与婉如相好,便道:“这事叫我也难处,我又替不得你。我今日且在此与你做伴,看光景何如。则怕这事再不能免的。” 说言未了,严世蕃早已回家,就跌进房来去与婉如同坐。婉如连忙跳起身要走,被严世蕃扯住道:“勿忙,是你自家人,何必生羞。”婉如大怒,将世蕃脸上一把抓去。世蕃不曾防得,连将手格时,专脚已抓成三条大血槽,疼不可忍,急得暴跳如雷。走去将婉如揪过来,拳打脚踢,甚是狼狈。陈氏横身在内,死命地劝,严世蕃方才放手出去。临出门又骂道:“不怕你这贱人不从。”婉如在地下乱滚,放声啼哭。陈氏哪里劝得住。到晚,严世蕃又往人家赴宴。陈氏陪着婉如在房,劝她吃晚饭,又不肯;劝她睡觉,又不从。急得陈氏也没法。看看半夜,众丫头们俱东倒西歪,和衣睡着。只有陈氏一人勉强撑持,伴着婉如。再停一会,耐不得辛苦,渐渐伸腰张口,困倦上来,左一撞,右一撞,怎奈这双痨眼,只是要睡下来。不上一刻,也呼呼地睡着在椅上。 婉如见众人睡尽,想道:“此时不死,更待何时。”见房中人多,不便下手,遂拿条汗巾,悄悄出房。前走后闯,再没个下手处。见一路门竟大开,就信脚走出。谁知大门也开在那里,却是众家人去接世蕃开的,守门人又去洗澡,将门虚掩,被风吹开。婉如轻轻潜出门外,往前就走。此是三月下旬,头上月色正明。婉如不管好歹,乘着月色,行有半更时候,却撞着一条长河,前边又见一簇人,灯笼火把渐渐近来。她心中着慌,又无退步,遂猛身往河中一跳。那些来的人,齐声叫道:“有人投水也!”后面轿内人就连声喊道:“快叫救起!”这些人七手八脚地乱去捞救。哪知婉如心忙力小,恰好跳在一块捶衣石上,搁住腰胯不得下去,只跌得昏昏摔在石上,被众救起。却失去一只鞋子与汗巾两件。 众人见是一个绝色女子,忙拥至轿前。轿内的人反走出来步行,让轿子与婉如乘坐,一同到寓所盘问。原来轿不是别人,却是郑飞英。自从为救琪生与孙剥皮抗衡之后,日日怀念,却无力救他。遂欲进京投个相知,指望寻条门路救他。才过钱塘,就闻得本县劫狱,琪生已走。遂不进京,在杭州一个亲戚家处馆。旧年乡试进场,已中学人。今年进京会试,又中了进士,在京候选。今日也在人家饮宴回来,恰好遇见婉如投水,连忙救回。 飞英叩问婉如来历。婉如把哥哥害她之事直陈。郑飞英连道:“不该!不该!令兄主意果然差谬。但见小姐心中,要许与哪等人家里。”婉如哭道:“妾已许与本乡祝琪生了。”郑飞英失惊道:“既许祝琪生盟兄,怎又献入权门,做此丧心之事,一发不该。”婉如见他称盟兄,就知与祝琪生交往。先问了飞英姓名,然后竟将往事含羞直诉,以见誓不他适。飞英心甚不平,道:“既是如此,盟嫂不必回去,在此与老母贱荆同居,待日后访得着盟兄,送去完聚。”婉如又问:“祝琪生可曾有功名否?如今可在家么?”飞英垂泪道:“原来盟嫂还不晓得,因令兄买嘱强盗冯铁头扳琪生作窝家,监禁在狱。”及越狱逃走事情,细细对她说明。婉如听了,哭得死去还魂。飞英唤妻子领她进内,,好生宽慰。自此,婉如遂拜郑太夫人为母,安心住下。不多几日,飞英就选了云南临安府推官。婉如随他家眷赴任不题。 说那严世蕃赴席回来,进房不见新人,大声叫唤。众人俱从梦中惊醒,吓得痴呆。家中前后搜寻,并无人影。忙着家人四下追赶,吵闹了一夜。及次日,忽见一个家人拿着一只绣鞋、一条汗巾,水淋淋地进来禀道:“小的昨夜因寻新人,一路追赶不见人迹。及至河边,偶见河中有此一物,不知可是新人的。”陈氏看道:“正是我姑娘之物。”不觉流起泪来。严世蕃心内亦苦,忙着人去河中捞尸。何曾捞着一根头发?合家苦楚。那枣核钉闻知此事,也大哭一场,追悔不及。不必多赘。再把素梅如何逃走,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想佳人当面失迎诗曰: 晨风夕雨皆成泪,月幌花帘总是忧。 咫尺玉人不见面,从兹旧恨转新愁。 且说素梅送婉如小姐到严府门首,乘人忙乱之时,就往外一走,如鱼儿般,也摸出城来。在路上自己想道:“我这等打扮,未免招人疑惑,且易遭歹人之祸。”忽想一会道:“我不免妆做男人,画些画儿,沿路去卖,既免遭人疑惑,又可觅些盘费,岂不两便?”幸喜身边带有银子,就往卖衣处买几件男衣,又买一双鞋袜、一顶帽子,纸墨笔砚件件停当。走到僻静处穿换。只有这一双小脚,不能穿鞋袜。就取了针线,将鞋缝在袜上,里边多用裹脚衬紧。却将耳环除下,倒也打扮得老到。竟公然下路走,乘船只,绝无一人疑她。她的画又画得好,没一人不爱,拿出就卖脱,每日风雨无阻,定卖去几幅。盘费尽有多余,还可蓄积。一路行将走来。 一日,来到常州。下在饭店,见天色尚早,出去闲踱。行至码头上,走得劳倦,思量到哪里去歇歇脚再走。抬头见个关帝庙,遂涉步进去拜过关帝,就坐在门槛上歇脚,观看庙前景致。忽望见粉墙上两行字,就站起身去看。却是三首诗。第一首就是轻烟的。 心内惊骇道:“她怎地到这所在来,却又道‘姑媳向谁啼’,这是何说?”再看到第二首诗道: 不记当年月下事,缘何轻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日,可许萧郎续旧谜? 第三首道: 一身浪迹倍凄淇,恐漏萧墙不敢啼。 肠断断肠空有泪,教人终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题素梅看罢,不觉泪满衣襟道:“原来祝郎也在这里。我好侥幸也。”急忙忙跑到后边,去问那些长老道:“可有一位定海县祝相公在此么?” 和尚们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祝相公。”素梅又问道:“众师父从前可曾会见过么?”和尚答道:“不曾会过,我们不知道。”素梅又道:“外面粉墙上现有他题的诗句,怎么就不曾会过?求师父们再想一想看。”众和尚正欲吃饭,见她问得琐碎,变色答道:“这还是旧年,不知是哪里过路的人偶在此间写的。我们哪里管他闲事?不晓得,不晓得。” 素梅见说,带着满脸愁容出来,心里苦道:“原来还是旧年在此,想已回家。”却又走近墙边去看,自己取出笔来在壁间也和一首。一人无聊无赖,见天色将晚,只得出门回店。次日绝早又起身上路。 你道琪生因何不见?只因琪生是个有名才子,凡写的疏头词情两绝,字又佳,常州一城闻他大名。凡做善事,没有张祝去写疏头就做不成。故此不但和尚道士们奉之如神,连合城人,无不敬重,俱不呼他名字,只称他老张。近日为天旱求雨,各处做法事打醮,把个张祝头多忙得,东家扯,西家争,及完却这家回来,到半路上,又是那家扯去。这日又去写,就直缠到乌暗才得回来。谁知事不凑巧,素梅前脚刚才出去,琪生后脚就跨进来。因身子劳顿,就上床安歇。 次早起来,又要去写疏。正走到殿上,偶见神前一张疏纸被风吹起,直飘至墙脚下。走近才要拾,抬头忽见粉墙上又添了几行字。上前看时,也是和他原韵,一首诗道: 迢迢长路弓鞋绽,妾为思君泪暗啼。 手抱丹素颜面改,前行又恐路途迷。 定海邹氏女妾素梅和题 琪生一看,异常惊喜,道:“她与小姐一齐被贼掳去,今日缘何来此?我看人俱还无意,同在此间谢天谢地。”想一会,又虑寻不着,遂跌脚哭道:“我那姐姐呀,你既来此,怎不等我一等,又不说个下落,却叫我哪里寻你?” 里头这些和尚听得哭声,忙跑出来,见是老张对着墙哭,问为何事。琪生道:“昨日有个女人来寻我,你们晓得她住在哪里?”和尚道:“并不曾有什女人来寻你,只有一个少年男子来寻什么定海县祝相公。何尝再有人家?”琪生闻是男子,心内狐疑不解,又问道:“那男子住在哪里?”和尚道:“我们又不认得他,哪个去问他住处。”琪生遂不则声,也不去拾疏纸,转身就往外飞跑。行至门外,复又转来叮咛和尚道:“这人是我嫡亲。今后若来,可留住他等我,说我晓得那祝相公的信息,切不可又放他去。要紧,勿误。”说罢,就如一阵风,急急奔出。跑至街上,正遇着写疏的来接。琪生道:“我有天大的要紧事在身上,今日不得工夫。明日写罢。”那人道:“这怎迟得?”动手就扯琪生。琪生只是要走,被他缠住,发急大怒,乱嚷起来。那人见他认真发极才放他去。 整整一日,水也不曾有一点在肚里,满街满巷俱已跑到。没头没端又没个姓名下落,哪里去寻?直至日落才回。一进庙门,气不过,捧起砚台笔墨尽力往地下一掼,打得粉碎道:“只为你这笔砚,尽日写什么疏头,误却我大事。好恨也,好苦也。”遂掩面顿脚,大呼大哭。这些和尚只认他惹了邪祟,得了疯病,俱替他担着一把干系。次日,祝琪生又出去乱跑乱寻,连城外船上也去问问,一连几天寻不着。自此也不替人写疏,只是厌厌郁闷,就恼成一病。睡在庙中,整整一年有余,病得七死八活方才渐渐回好。 一日,又是八月天气。琪生新病初愈,要踱到殿上,亲近亲近旧日的诗句。只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面墙而立,叹气连天。琪生怪异,指望待他回头问他。不想那人只管看着墙上点头长叹,不一会又哭起来。琪生一发骇然,忍不住走上前去看。那人也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老者。再近前一观,原来却是邹公。自解府之后又提进京,坐在刑部牢中。因旧年大旱,朝廷减刑清狱。刑部官却是邹公同年,又因戴松势败身死,没有苦主,遂出脱他出来。却一路来寻女儿消息,偶过此间,进来求签,不想于此相会。 二人又悲又喜。邹公忙问道:“兄怎认得素梅,又在哪里会见的?既知素梅消息,必知小女下落,还是怎样?”琪生道: “我亦不曾遇见。”邹公道:“现有壁上诗句,但说何妨。”琪生道:“虽睹其诗,实实不曾遇见其人。”邹公道:“哪有不曾会过,就和这诗之理?”祝琪生道:“先前原是会过的。老先生若能恕罪,方敢直呈。”邹公发极道:“诗中之情我已会意,何必只管俄延这半日。若是说明,就将素梅丫头奉送,也是情愿。”祝琪生料来少不得要晓得,遂将与小姐订盟之事直言禀上。邹公听得与女儿有约,忽然变色,少顷又和颜道:“这是往事可以不言。只说如今在哪里,生死若何?”琪生哭道:“闻说是强人劫去,不知下落。”邹公顿足跳道:“这还是前事,我岂不知,只管说他则甚。你且说素梅如今在哪里,待我去问她。”祝琪生道:“她来时小婿不曾在此,她就题诗而去。落后小婿回来,寻了几日不见,因此就急出一场病来,至今方好。” 邹公哭道:“原来还属虚无。我好命苦!”拭泪又问道:“轻烟也怎地在此?”祝琪生道:“她来在我之前,一发不知。”邹公含泪,默默半晌,重新埋怨琪生道:“我当初原有意赘你为婿,不料为出事来中止。你却不该玷我闺门,甚没道理。”祝琪生谢罪道:“小婿一时匿于儿女痴情,干冒非礼,然终未及乱。尚求岳丈大人海涵。”邹公流泪道:“罢是也罢了,只是我女儿不知究竟在何方,生死尚未可料。”言罢又放声大哭。琪生忍着悲痛劝解,二人就同到这边用了饭。琪生问邹公行止,邹公道:“我拼着老骨头,就到天边海角,也少不得要去寻女儿一个生死信息。”祝琪生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小婿也要回乡,去看看父母近来何如。就与岳父同行。”二人商量已定,到次日起来,就收拾行李,别却和尚,一路寻至家中。正是: 宁到天边身就死,怎教骨肉久分离。 第157章 五凤吟(9) 话分两头。半日笔忙,不曾理得到绛玉事情,且听细表。说这绛玉,自那日枣核钉卖她,恰好一个官儿买来,指望进京,送与严嵩讨他个欢喜,要他升官。不意这官儿行至常州府,忽得暴病身亡。夫人见丈夫已死,儿女又小,没个人撑持家门,恐留着这少年美貌女子惹祸,就在常州寻媒婆要嫁她。这常州府有个极狡猾、极无赖的公子,姓邢,名国端,字得祥。妻子韩氏,是个酸溜溜的只好滴牙米醋,专会降龙伏虎打丈夫的都元帅。公子父亲是吏部郎中,他不愿随父亲到任上去,故此在家,一味刻薄胡行。见一有好田产就去占,不占不住。见人有美妇人就去奸,不奸不止。领着一班好生事的悍仆,惯倾人家、害人命。合城人受其荼毒,畏他权势,皆敢怒而不敢言。这日只在外边闲荡,不知她怎么晓得那夫人嫁绛玉的信儿。知她是外路的新寡妇,一发可欺,就思量要白白得来。叫家人去对那夫人说:“你家老爷当初在京选官时,曾借我家大老爷若干银子使用。原说有个丫鬟抵偿。至今数年,本不见,利不见,人又不见。今日到此,并不提起。是何缘故?若是没有丫鬟,须还我家银子。”那夫人正要发话,却有当地一个媒婆私捏夫人一把,悄悄说道:“人人说邢公子叫做抠人髓。夫人莫惹他。若惹他,就是一场大祸。老实忍口气,揉一揉肠子,把人与他去罢。”遂将公子平日所为所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告诉夫人。那夫人是寡妇人家,胆小畏祸,又在异乡不知事体,就忍气吞声哭泣一场,唤绛玉出来随他家人去。那绛玉自从枣核钉打发出来时,已将性命放在肚外,自己还道这两日余生是意外之得,便就叫她到水里火里去,她也不辞。闻夫人吩咐随他去,也不管好歹,居然同那些家人到邢家去了。 不知绛玉此一去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玉姐烧香卜旧事词曰: 孤枕双眉锁,多愁只为情。昨宵痴梦与君成,及醒依然衾冷伴残更。此苦谁堪诉,寒灯一盏迎。赌将事告神明,谁晓神明早把眼儿瞪。 右调《南乡子》 却说绛玉同邢宅家人至他家中。邢公子见家人带绛玉来,连连责家人道:“我只说他夫人不肯,还要费口舌、动干戈,故不曾吩咐得你们。哪知一去就带人来?你们难道不知家里大娘厉害!怎么不先安顿个所在,再来报我,却就带进家中。怎么处?快与我带进书房藏躲,待晚上再悄悄领她别处安置罢。”家人忙来带来。绛玉不肯走,邢公子自己下来扯她。绛玉一把揽住他衣服,喊道:“今日不是你,就是我。你来!你来!”众家人见她扭住主人,齐来扯开。绛玉大喊。 内里韩氏闻得喊叫,惊得飞滚出来。一见丈夫抱住一个美貌女人,大吼一声,跳上前来将公子方巾一手揪来,扯得粉碎,把公子脸上披一个不亦乐乎。那些家人惊慌,俱各没命地跑个干净。公子见韩氏撞见,早已惊倒在地。绛玉却走向前,扯着大娘跪下哭道:“望大娘救小婢子一命。”韩氏道:“你起来对我讲。”绛玉不以实告,只说道:“妾是定海祝秀才妻子。因出来探亲,为某官人半路抢来。今某官人已死,他夫人就要嫁我。我实拼着一死,讨一口好棺材。如今被公子劫来,我总是一死,不若死在大娘面前,省得又为公子所污。”言罢就要触阶。韩氏忙忙扯住道:“不要如此。有我做主,他焉敢胡行。待我慢慢着人寻觅你丈夫来带你去。”就指着公子波罗揭谛的骂个不数,还险些要行杖。公子缩做一团,蹲在地上,哪里敢出一声,只是自己杀鸡,手作狗停的拜求,韩氏才不加刑,还骂个浪淘沙找足,方带着绛玉进内,不许公子一见绛玉之面。 过有一月,绛玉偶在后园玩耍,恰好公子从后门进来。绛玉瞧见,恐他又来胡为,吓得红着脸,急奔进内。正遇着韩氏走来。韩氏道:“你为何脸红,又这等走得急剧?”绛玉尚未答应,公子也走到面前。韩氏大疑,遂与公子大闹。却将绛玉剥去衣服,一一个臭死。二人有口难分。绛玉到晚就去上吊,却又被人救活。韩氏道:“她拿死吓我!”又打有四五十下。就叫她与丫头辈一样服役,却自己带在身边,一刻不离。晚间定交与一个丫头同睡,一夜也唤她一二十次,若绛玉偶然睡熟不应,自己就悄悄下床去摸。若公子在房与韩氏同宿时,绛玉才得一夜安静睡觉。 然绛玉虽受韩氏磨灭,倒反欢喜。她喜的是韩氏看紧,可以保全身子,所以甘心服役。只恨落在陷阱,不知终身可有见祝郎的日子。又念着小姐,时时伤心,望天祷祝。光阴荏苒,倏过四个年头。韩氏见她小心勤力,又私自察她,果然贞节。就心生怜念,比前较宽,不叫她服役,也不似以前那样防她。 一日,韩氏偶然一病。吃药祷神,无般不做,又许了码头上关帝庙愿心,果然病势就渐渐痊好,调理几天,病已痊愈。韩氏要到码头上关帝庙还愿,备了牲礼香烛。遂带着绛玉与两个丫头,一同至关帝庙中。韩氏烧香拜佛,祷祝心愿已毕,绛玉也去磕个头,私心暗祝道:“若今生得于祝郎相逢,关老爷神帐飘起三飘。”才祝完,就见神帐果然飘起三次。绛玉心中暗暗欢喜,连忙再拜,感谢神明。韩氏不知其故,问绛玉道:“信也奇怪,今日没一些风气,神帐怎地就动起来?”绛玉含糊答应:“神圣灵显,是大娘虔心感应之故。”韩氏点头,遂领着绛玉众人满殿游玩。 绛玉陡然见壁上诗句,逐首看去,看到第二首第三首后面写“定海琪生和题”,心下吃了一惊,暗暗流泪道:“祝郎原来也至此间,可怜你我咫尺不能一见。怎诗意这等悲怆?难道扬州之事,还不曾结?”从头看到完又想道:“轻烟、素梅既在一处和题,诗中又各发别离思想之意,三人却似未曾会面一般。祝郎前一首诗,又像恨负他的一般,这是何说?”猜疑半晌,见桌上有笔砚,意欲和他一首,透个风信与他,好使他来找寻。又碍着韩氏在面前,难于捉笔,不觉垂泪。韩氏见她流泪,问道:“你为什事流泪?”绛玉情急,只得说道:“偶见妾夫诗句,故此伤感。”韩氏惊讶道:“既是你丈夫在此,料然可寻。你怎不对我讲,徒自悲伤?待我回家着人打听,叫他来带你回去,不必苦楚。”绛玉闻言感激,就跪下拜谢。韩氏忙忙扶绛玉起来,着实宽慰一番。绛玉见韩氏如此贤惠,料不怪她,就在桌上提起笔来和诗一首于壁上。其诗道: 一入侯门深似海,良宵挨尽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空负柴门烟雾迷。 定海平氏侍妾绛玉和笔 绛玉和完,放下笔来。韩氏虽不识字,见她一般也花花地写在壁上,笑道:“你原来也识得字,又会做诗!”因一发爱她。耍了一会,动身回家。韩氏果遣人城内城外去寻祝琪生。谁知琪生已同邹公回家,并无一人晓得。绛玉闻琪生无处访问,内心只是悲咽。每每临风浩叹,对月吁嗟。正是: 十一时中惟是苦,愁深难道五更时。 再说琪生与邹公同寻雪娥小姐与素梅、轻烟。祝琪生改名张琼。一路夜宿晓行,依旧来到定海县。先到邹公家里,只见门庭如故,荒草凄凉。那些家人半个也不在,只有一个年老苍头还在后园居住。见主人回家,喜不自胜,弯腰驼背地进来磕头。邹公叫他扯去青草,打扫一间房屋,二人歇下。邹公看见一幅大士还挂在上面,哭向琪生道:“记得那年请贤婿题赞,我父女安然。岂知平地风波,弄得家破人亡。我小女若在,怎肯教大士受此灰尘?”遂一头哭一头去替大士拂拭灰尘,心中叫道:“大士有灵,早教我父女相会。”琪生也哭个不住。 少顷,只见那老苍头捧着几碗稀粥走来,与二人吃,苍头就站在旁边服侍添粥。偶然问道:“老爷与祝相公,可曾遇见素梅姐么?”二人闻说,忙放下碗问道:“她在哪里?”苍头道:“她从去年腊月到此告诉我说,受了多少苦楚。她从北京出来,要寻祝相公,在路上又受了多少风霜方能到此。她却改了男妆,一路卖画而来。住在这里好几个月,日日出去访祝相公。见没有信息,又到北京去看什么平小姐。故此从十月二十七日就起身去了,到今日将近有十余天光景。难道不曾遇见?”二人问道:“她可晓得小姐在何方呢?”苍头道:“她却不曾细说,是我问她,只说道小姐被强人抢去。”二人苦道:“她原与小姐同被抢的,怎说这囫囤话?她又怎地却在北京出来?我们只恁命薄,不得遇她讨个实信。怪道她诗上说‘手抱丹青颜面改’,原来是男妆卖画。”二人烦恼,整整一夜不睡。 次日,祝琪生到自己家中去看父母。走到原居,却是一块白地,瓦砾灰粪堆满。心内大惊,悄悄去问一个邻人,才知父母为他陷害,不知去向,强盗劫狱,房屋烧光。哽哽咽咽,仰天号哭,只得再至邹公家,向邹公哭救。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诉断肠人。 邹公劝道:“令尊令堂自然有处安身,你纵哭无益。我与你还去寻访,或者有见面之日,也不可知。只是我小女被盗劫去,身陷虎穴。她素性激烈,倒恐生死难保。我甚慌张。”说罢也悲悲戚戚,哭将起来。二人心中苦楚哪里写得尽。 祝琪生又悄悄去看婉如小姐,指望见她诉诉苦。哪知平家庄房俱是别人的。访问于人,俱说迁往京中多时。一发愁上加愁。再去访轻烟信息,也无音闻。去候好友郑飞英,全家皆在任上。处处空跑,一些想头也没有。绝望回来恨不欲生,对邹公道:“我们在家也没用。老父老母又不在,小姐、素梅又不见。我方才求得一签在此,像叫我们还是去寻的好。”就将所求签诗递与邹公看。那签诗道: 劝君莫坐钓鱼矶,直北生没信不非。 从此头头声价好,归来方喜折花枝。 邹公看了道:“这签甚好。”祝琪生道:“揣签意,却宜北去。难道又进京去不成?”邹公道:“凡事不可逆料。或者尊翁令堂见贤婿不在,竟寻进京去,也不可知。而且素梅又说进京,小女亦在京中也未可料。我们不免沿路细访,倘然遇着素梅也就造化。”祝琪生心中也道:“进京兼可探听婉如小姐与绛玉姐信音,更为一举两得。”二人次日遂动身又往北上。不在话下。 再说郑飞英在云南任上,做了三年推官。严嵩怪他没有进奉,诬他在任贪酷,提进京勘问。幸亏几个同年解救,才削职为民,放他回去。此时飞英已至淮安,闻赦到,遂同家眷在淮安转船回家。他见严嵩弄权,倒不以失官为忧,反喜此一回去,可以访求琪生,送婉如小姐与他亲成。 一日,船到常州府。泊船码头,买些物件。他因是削职官员,一道悄悄而行。这常州知府,飞英相厚同年,回去来拜、抽丰乡亲。郑飞英偶在船舱伸出头来与一个家人说话,被他看见,登时就来拜候。飞英倒承他先施,怎么不去回拜。那同年就要扳留一日,意思要飞英寻件事去说说,等他做情。哪知郑飞英为人清高,不屑如此。因情义上不好歉然而去,遂住下与他盘桓一天。 这婉如与夫人们在仓望着岸上玩耍,见对面一个庙宇,甚是齐整。夫人问小厮道:“这是什么庙?”小厮道:“是关帝庙,好不兴旺。”夫人遂对婆婆道:“我们一路关在船舱,好生气闷。左右今日是不动身的,平家小姐又终日愁容不解,我们又难得到此,大家下船,去到庙中看个光景。”太夫人道:“我年纪大,上船下船不便。你与平小姐上去,略看看就来。”夫人就同婉如上岸,行至庙中。不知进庙来怎么玩耍,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婉如散闷哭新诗诗曰: 原为愁魔无计遣,且来古刹去参神。 庙堂又咏悲秋赋,信是愁根与命连。 话说郑夫人与平婉如小姐,领着丫头小厮走入庙中随喜。先到后边游戏了一番,又一拥至前殿来。夫人见墙上有字,笑对婉如道:“好看这样齐整庙宇,独是这块墙,写得花花绿绿,何不粉他一粉,是何意思?”原来,是本城这些施主来修庙宇,爱墙上一笔好字,不忍粉去。故此粉得雪白,单留这一块墙不粉。婉如倒也无心,听得夫人说笑,就回头观望,果然有几行字迹。 信步行去一看,劈头就是轻烟的诗,暗惊道:“曾闻祝郎说有个轻烟,是邹小姐身边使女。缘何这里也有个轻烟?”再去约酒,是写着“定海邹氏妾”,便道:“原来就是她。为什么来到这里呢?”也不关心,就看第二首,惊道:“这笔迹好像祝郎的。”遂不看诗,且先去瞧他落款,不觉大惊,且喜。忙对夫人道:“原来是祝郎题的两首诗。他竟在此也不可知。”夫人猜道:“这诗像已题过多年。你看灰尘堆积,笔画已有掉损的所在。断不在此间。”婉如不觉悲伤。再将诗意重复观玩,滴了几点眼泪,又去看第四首。却是素梅的。一发奇异,叹道:“看她诗中,果然祝郎不在此间,连她也不曾遇见,是见诗感慨和的。”再看第五首诗,又是绛玉的。垂泪道:“咳!你却卖在这里。可怜可怜。”看完,心上也要和他一首。就叫小厮到船中取上笔砚来,也步和一首绝句道: 身在东吴心在赵,满天霜雪听乌啼。 近来消瘦君知否,始悔当初太执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婉如题罢,就着实伤悼,忍不住啼泣。夫人着忙劝道:“我原为你愁闷,故上来与你遣怀,谁知偏遇着这样不相巧事,倒惹得你悲苦。快不要如此,惹得旁人看见笑话。”遂玩耍也没心肠,大家扫兴而回。随即就着人遍城去访绛玉。又没个姓名,单一味捕风捉影,自然是访不出来的。晚间郑飞英辞别常州府出城上船。宿了一夜,次日就开船,一直到家不题。正是: 妾已归来君又去,茫茫何日得佳期。 再说祝琪生与邹公,依旧北上。一路寻访祝公与夫人,并雪娥小姐信息,兼找寻素梅。哪里有一个见面?一直寻至京师地面,连风闻也没一些。二人恼得不知怎得是好。两人算讨来到京城中,下个寓所,祝琪生先去访平家消息。在京城穿了两日,才问到一家,说住在贡院左首。祝琪生连忙到贡院,左首果然问着平家一个七八十的老家人。 祝琪生不先问他小姐,先问道:“你家相公在家么?”家人夸张道:“如今不叫相公,称老爷了。”原来枣核钉得严世蕃之力,竟弄了个老大前程,选是福建福州府古田县主簿。祝琪生闻说称老爷,疑他前科也中进士,便问道:“如今你老爷还是在家,还是做官?”那家人兴头的紧,答道:“我家老爷,如今在任上管百姓、理词讼,好不忙哩。”祝琪生忙道:“你家小姐可曾同去么?”家人笑道:“这是前时的话,也记在肚里,拿来放在口里说。我家小姐死了,若是托生也好三岁。”祝琪生闻言,就如顶门上着了个大霹雳,心中如刀乱刺,眼泪直滚,问道:“是什么病死的?”家人遂将主人把她嫁与严家为妾,小姐不从投河身死,起根发脚的说与他听。祝琪生听了,肝肠寸寸皆断。又问道:“你家绛玉姐姐呢?”家人又笑道:“原来你是个古人,愈问愈古怪,偏喜欢说古话的。我家绛玉丫头卖在人家,若养孩子,一年一个,也养他好几个了。”琪生又吃一惊,遂问道:“毕竟是几时卖的?”家人道:“卖在小姐未死之前。”祝琪生道:“奇怪!小姐既还未死,怎么就先卖她?却卖在哪家呢?”家人道:“这个我就不知道。”琪生只是要哭,恐怕那家人瞧着不雅,又忍不住,只得转身走回,就一直哭到寓所。邹公忙问其故,祝琪生哭诉:“平小姐已死,绛玉又卖,小婿命亦在须臾了。”诉罢,拍桌打凳泪如涌泉。邹公亦为抚恤劝解,再四宽慰。正是: 一点多情泪,哭倒楚江城。 一日,二人愁闷,在街上闲闯。忽撞见巡城御史喝道而来,看祝琪生,就叫一个长班来问道:“相公可是定海祝相公?”祝琪生暗吃一吓,问道:“你问他怎的?”长班道:“是老爷差来问的。”祝琪生道:“你老爷是哪个?”长班道:“就是适才过去的巡城沈御史老爷,讳宪,号文起的。”祝琪生才悟放心道:“既是沈老爷,我少刻来拜。”长班又问了祝琪生寓所,就去回复本官。 第158章 五凤吟(10) 祝琪生与邹公转身也回。邹公问道:“方才那御史,与贤婿有一面么?”祝琪生道:“他是家父门生,又受过舍间恩惠的。小婿与他曾会过数次。”二人一头说话一头走,才进得寓所,尚未坐下,已见长班进来,报老爷来拜。二人仓卒之际,又没一个小厮,又没一杯茶水,弄得没法。只见沈御史已自下轿,踱将进来。邹公又没处躲闪,二人只得同过来相会。沈御史先请教过邹公姓名,后问祝琪生道:“世兄几时到这边的?怎不到敝衙来一顾。尊翁老师在家可好么?”祝琪生道:“小弟到才数天,不知世兄荣任在此,有失来叩。若说起家父,言之伤心。暂退尊使,好容细禀。”沈御史遂喝退从人。祝琪生通前撤后,兜底告诉。沈御史恻然道:“曾闻得贵州劫狱之事,却不知世兄与老师亦在局中大遭坎坷。殊实可伤。”三人各谈了些闲话。祝琪生赧然道:“承世兄先施,小弟连三尺之童也没有,不能具一清茶,怎么处?”沈御史道:“你我通家相与,何必拘此形迹。只是世兄与邹老先生居此,未免不便。不若屈至敝衙,未知意下何如?”祝琪生二人苦辞,沈御史再三要他们去。二人只得应允。沈御史道:“小弟先回,扫榻以待。”遂别琪生与邹公而去,留两个衙役服侍二位同来。二人遂一同至沈御史衙中安下。 过了几日,二人有满腹心事,哪里坐得住,意欲动身。沈御史劝琪生道:“世兄如今改了姓名,令尊令堂又不晓得下落。世兄若只而北去访,就走尽天涯,穷年计月,也不能寻得着。依小弟愚见,今岁是大比之年,场期在迩。世兄若能在此下场,倘然闱中得意,那时只消多着人役,四路一访,再无不着。今徒靠着自己一人,凭两只脚,走尽海角天涯,就是有些影响风闻,也还恐路上相左。而况风闻影响一些全无,焉能有着?还是与邹公先生,权在敝衙住两月,待世兄终过场,再定局面为是。” 祝琪生道:“世兄之言甚是有理,但是小弟本籍前程已无可望。今日怎能得进场去?”沈御史道:“这事不难。小弟薄有俸资,尽够为世兄纳个监。只消一到就可进场,况如今是六月间,还有一月余可坐。”邹公也道有理,从旁赞劝,琪生遂决意纳监。沈御史就用个线索,替琪生纳了监,仍是张琼名字。即日进监读书。 转眼就是八月场期,琪生三场得意。到揭晓那日,张琼已高挂五名之内。祝琪生欢喜自不必说,惟沈御史与邹公更喜。琪生谢座师、会同年,一顿忙乱。顷刻过年,又到二月试。琪生完场,又中第四名会魁。殿试在第二甲,除授翰林院庶吉士。随即进衙门到任。不及两天,就差人四路去寻访父母消息。 过了一月,邹公欲别他起程去寻女儿。祝琪生泣道:“这是小婿之事,不必岳父费心。小婿岂恋着一官,忘却自己心事?而且老父老母不知着落何地,小婿竟做了名教负罪人,恨不即刻欲死。但因初到任不能出去,待看机会谋个外差,凭他在哪个所在,也少不得要访出来。再不然,宁可挂冠与岳父同死得道路,决不肯做那不孝之子、薄幸之人也。岳父且耐心坐待,与小婿同行,有何不可?”于是邹公复又住下不题。 再说红须自劫狱之后,在梅山寨中无日不着人在外打听祝琪生与老夫人音信。又因雪娥小姐思量父亲,时刻痛苦,也一连几次遣人探听邹公音耗。俱说解往别处,不知下落。祝公与雪娥小姐,翁媳二人每日只是哭泣。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三四年光景。 一日,红须在寨中看兵书。忽小卒来报道:“古田县知县已死,却是一个平主簿署印。赃私狼藉,倒是一头好货。特来报知。”红须道:“再去打听,访他是哪里人,是何出身,一向做官何如,有多少私财。快来报咱。”不到一日,小卒来报道:“访得是浙江定海县人,寄籍顺天,姓平名襄成,字君赞,原叫什枣核钉,今百姓呼他叫‘伸手讨’。资财极富,贪酷无厌。”红须闻知是枣核钉,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这贼也有遇咱的时候!”忙请出祝公与雪娥小姐。遂言道:“今日你们仇人平贼已到,咱去枭了他首级来,替咱恩人报仇,一灭此恨。” 祝公与雪娥尚未答应,红须早已怒气冲冲地出去。只带十数个人,各藏短刀,昼夜并行。到了古田县,竟进县衙,将枣核钉捉出,剁做肉泥,又将他合家不论老少男女,上下一齐杀绝。遂领着众人出城。恰遇福建巡抚正领着大兵到闽清县去剿山贼,在此经过,两下相遇。红须全无惧怯,领着十余人杀进阵中。手起刀落,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连杀死官兵八九十人。刀口已卷,只以刀背乱砍。巡抚见势不好,指众官兵一齐杀上,团团围住。红须外无救兵,内无兵器,竟被擒住。巡抚怕贼党抢劫,连夜将陷车囚好,做成表章,解京献功。 有那逃得性命的小卒,跑至梅山寨中报信,雪娥小姐正在。祝公说恐怕不分玉石,连婉如一同遭害,替她担着惊恐。忽闻此信,二人大哭。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邹雪娥急中遇急词曰: 义海相斗,爱河复攻。哪堪这袜小鞋弓。恨杀杀,倒做了两头俱空。阳关人又急,天台路不通。欲学个丈夫女中,怎奈我南北西东,各天又共。 却说祝公与雪娥小姐,闻知红须被擒,二人号天哭地,连忙着人出去打听消息。说一些刑也不曾受,只是明早就要起解上北京。祝公顿足道:“这却怎么处?他能救我,我不能救他。真是枉为人一世。”说罢痛哭。雪娥小姐也哭道:“我们若非他救时,今日不知死在何地。焉可坐视不理?我与公公宁可拼着性命,赶上前随他进京,看他是怎的结局。若有可救则救,若无可救时,也还可以备他后事。”祝公道:“有理。只是你是个女子,怎的出得门?你且住在此间,只待我自去罢。”雪娥道:“公公年老,路途中谁人服侍。媳妇虽是女人,定要同公公去。” 二人正在争论,忽见几个小卒慌慌张张,跑来喊道:“快些走!快些走!巡抚领兵来洗山了。”众小卒一声喊,各自逃命而去。祝公与雪娥二人心慌,略略带些盘费,跑出山寻一只小快船,一路赶来。 直赶到常州府,方才赶着。祝公就要去见红须,雪娥止住道:“不可造次。若是这样去,不但不能见他,亦且有祸。必须定个计策去,方保无事。”祝公道:“定什么计才好?” 雪娥思想一会道:“我有一计。解子必要倒换批文,少不得将囚车寄监。我们多带些银两,再买些好酒好肴,到监门对牢头禁子哭诉,只说他当初是我们外亲,曾周济我们过。今日不知他为何犯法,来送一碗饭与他吃吃,以报他昔日周济我们之恩。却多送些银两,买住牢头。他见公公是一个老成人,我又是一个小女子,料不妨事,再见有银子予他,自然肯容我们进去。待进去之时,再将些银两送与守囚车之人,却将酒肴就与他们吃。他们只顾吃酒,我们就好与义士说话。”祝公点头,遂去备办停当。 二人来到监门口,寻着牢头,照依行事。果然放他二人进去。二人进得牢门,也照前施行,无不中计。红须见二人来此,大惊道:“你二人怎的远远来此?”祝公与雪娥小姐,抱着囚车哭道:“义士救我二人性命,又为我等受害,我二人就死不忘。今日间义士解上北京,恨不能身替。特赶来随义士同去。” 红须道:“不须啼哭,你二人也不须进京。咱这一去,多分必死,倒喜得仇人死在咱前,咱就死也甘心,杀也快活。人生世上少不得有一死,有什怕他?只要做一个硬汉子,了一件痛快事,开眉舒眼得死,就到下世做条汉子也是爽利的。你二人快不要随咱去。就随咱去,也替不得咱的死,却不是多送在里边烦恼的?而且又使咱多担了一片心,反叫咱死也不得干净。但是你翁媳二人,日后遇着祝翁恩人,替咱道及,就咱不能与他相会,叫他念咱一声,咱就死也甘心。”祝公与雪娥二人定要与同行。红须发怒道:“不听咱言语,必然有祸。难道要随咱去。是要看着咱砍头么?何不就在这里砍了咱去,省得你二人要去。”祝公与雪娥见他不容同去,及发起怒来,因哭道:“但是不忍义士独自一人解去。”红须道:“不妨事。咱也是一条汉子,不怕死的人。”祝公遂取出一包银子,递与红须道:“既不容我二人随去,这一包碎银子,义士自己带去做盘费。”红须摇头不受道:“咱要银子何用?咱既犯罪,朝廷自然不能饶咱,料来也是这包银子买不下咱命来的。这条路去,怕他敢饿死咱不成?你二人拿去,寻个安身所在,慢慢将这银子度日。等待打听恩人信息。”又想一想道:“不如就在这里安下也罢。这常州地方,还是个来往要地,可以访信,省得往别处去,又要花费盘缠。你们如今用去一厘,就少一厘了。那得没钱度日,谁肯来顾你?”祝公道:“义士虑得极是,为我们可为极至。我二人就在这里住下,候讨义士信音也罢。”雪娥又悄悄问道:“平贼家眷可曾杀伤?”红须笑道:“咱才杀一畅快。被杀半个不留。”雪娥闻言暗暗叫苦不迭。又问道:“有酒肴在此,义士可用么?”红须道:“这倒使得。”雪娥遂取酒肴至。祝公亲自喂他,雪娥在旁斟酒。红须大嚼,如风卷残云,须臾用完。对祝公二人谢道:“生受你们。你二人去罢,以后再不要念咱痴心哭泣,也没听了。”二人涕泣而出。 雪娥向祝公道:“义士既不要我二人随去,生死只在明早一别,就终身不能见他。我们须就在码头上寻个下处,明日起早,送他一别。”祝公道:“我也是这等说。”二人遂依旧出城到码头上寻了下处。二人一夜不曾合眼。雪娥想念父亲,不知存亡。祝郎又不知消息。婆婆又没去向。又怜公公年老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苦恼不过。素梅、轻烟,未知归着何处。又悲义士解去,性命自然不保。婉如姐姐,不知逃得性命否。又回想自己是个闺女,终日随着一个老者东游西荡,凡事不便,究竟不知是何结果。那祝公心里却又思量,夫人年老,不知流落何方,生死未料。孩儿年少,不知可逃得性命出来,还是躲在哪里,不知何方去寻。又见一个少年媳妇日日尽心孝顺,服侍体贴,甚不过意,惟恐耽误她青春,却一般落在难途,怎叫她受些风霜苦楚,终于怎样结局?又念红须,解上北京,毕竟是死,一发可伤。两人心中各怀哑苦,暗自伤心。真是石人眼内,也要垂泪,好不凄惨。 二人至五更时分,就起来伺候。祝公打听得解子俱在间壁关帝庙动身。遂领着雪娥,在关帝庙中等候。雪娥皱着眉头,就坐在鼓架上,祝公却背叉着手,满殿两头走来走去,心神不宁。忽走到墙边,抬头一看,见壁上许多字,知是唱和的诗句。看到琪生诗句,大声惊怪叫道:“媳妇你来瞧,这不是我儿的诗么?我老眼昏花,看不仔细,莫是我看差了?” 雪娥听说,飞跑过来。祝公指着琪生的诗句,教她来看。雪娥看着诗句,就哭起来道:“叫我们望得眼穿,哪知他在这里。”祝公喜得手舞足蹈,心花俱开。雪娥又重新将诗句第一首看起。那是轻烟的,心已骇然。看到第二首第三首是琪生的。点头悟道:“哦,轻烟已嫁,他故此怪她。”又看到第四首是素梅的,心内一发诧异道:“愈看愈奇了!她也缘何得来?我莫非还在梦里。”再看至第五首,是绛玉的。心下暗想道:“平家姐姐曾说有一个绛玉,为与祝郎有情,被主卖出。怎也在此?”及看至第六首,是婉如之诗。就失声大哭道:“哪知平家姐姐也曾来此。可怜你那日,不知可曾遭害否。若是遭害,想必死于非命。我又不能得你个实信,好生放心不下。”又想一想道:“我看他们诗中口吻,像是俱不曾相会祝郎的,怎的诗又总在一处呢?”心中疑惑不解,愈思愈苦。心内又想道:“轻烟、素梅二人如今不知在哪里。”诸事纷纷,眼泪不住。祝公也看着这些诗,反复玩味道:“这些人的来历,你前日曾对我说过,我也略知一二。但不知怎么恰好的皆到此间,令人不解。”雪娥应道:“正是呢,媳妇也是如此狐猜。”祝公又悲道:“我孩儿既有题诗在此,料然不远去。我和你待送了义士起身,就在此慢慢寻他。”雪娥道:“公公说得有理。” 正说话间,只见解子们押着囚车,已进庙中来。二人就闪在一旁。祝公与雪娥乘解子收拾行李,忙忙上前去看红须。红须道:“咱道你二人已去,何必又来?你二人好生过活,今日咱别你去也。”祝公与雪娥还要与他说两句话,尚未开口,只见那些解子早来扎缚囚车,赶逐二人开去。已将红须头脸蒙住。祝公与雪娥眼睁睁地看着他上路去了。祝公与雪娥复大哭一场,回到庙中。正是: 望君不见空回转,惟有啼鹃血泪流。 祝公拭泪,对雪娥道:“我想孩儿这诗不知是几时题的。”雪娥忽见一个和尚走进来,便应道:“公公何不问这位长老?”祝公就迎往和尚问信。和尚道:“我们也不曾留心。大约题待甚久,像有三四年了。”祝公就呻吟不语。雪娥道:“公公可向长老借个笔砚一用。”祝公果去借来。雪娥执笔向祝公道:“待媳妇也和他一首,倘若祝郎复至庙中,便晓得我们在此。方不相左。”遂和诗道: 父逐飘蓬子浪迹,斑衣翻做楚猿啼。 柔肠满注相思意,久为痴情妾自迷。 定海邹氏雪娥泣和雪娥和毕,祝公看着伤怀。雪娥道:“我们不宜再迟,趁早去寻下住居,就去寻祝郎下落。”祝公道有理。二人就央人赁却一间房子,祝公将雪娥安下。自己人却日日不论城市乡村、寺观庵院,各处去寻琪生、访和氏夫人。 寻了一二个月,并无一毫影儿。雪娥就要回定海家里,寻访父亲信息。祝公道:“我岂不欲回家一看,只为天气渐冷,我年老受不得跋涉,抑且路途遥远,盘费短欠,怎么去得。不若在此挨过寒冷,待明年春气和暖,同你慢慢支撑到家。你意下如何?”雪娥依允。哪知不及半年,看看坐吃山空,当尽卖尽,不能有济。房主来逼房钱,见他穷得实不像样,料然不得清楚。恐又挂欠,遂舍了所挂房钱,定要赶他二人出去,让房与他另招人住。逐日来闹吵嚷骂。二人无奈,只得让房子与他。 却又没处栖止,又不能回去,遂一路流了三四里。原指望到淮安投奔一个门生,身边盘费绝乏,委实不能前行。初时还有一顿食、一顿饿,挨落后竟有一日到晚也不见一些汤水的时节。雪娥哭道:“我也罢了。只是公公年纪高大,哪里受得这般饥寒,怎不教我心疼?”却又没法商量。二人夜间又没处宿歇,却在馆驿旁边一个破庙里安身。日里翁媳二人就往野田坟滩去拾几根枯草,换升把米子充饥。雪娥要替人家拿些针线做做,人家见她这等穷模样,恐怕有失错,俱不肯与她做。雪娥也不去相强,只是与祝公拾柴度日。二人再不相离,苦不可言。且将此事按下不提。 再说祝琪生在京做官,只想谋个外差。一日恰好该他点差,南直隶又缺巡按,他遂用些长例,谋了此差。别却沈御史,同着邹公出京,并不知红须之事。祝琪生这里才出京,红须那里解进京。两下不遇,各不晓得。闲话休提,说这祝琪生出京。他是宪体,好不威武。他却只把邹公坐着大船,自己只带两个精细衙役,一个叫做陆珂,一个叫做马魁,一路私行,以巡察民情为由,兼探父母与小姐诸人音信。未知琪生此去可曾寻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张按院权内行权诗曰: 机权慢道无人识,也有人先算我前。 然遇境穷非命拙,折磨应是巧成全。 第159章 五凤吟(11) 却说琪生出京,一路寻访父母、小姐诸人音信。一日,私行巡至镇江,与衙役陆珂、马魁三人装做客商搭船。同船一个常州人,忽问道:“列位可晓得按院巡到哪里?”众人回道:“闻知各府县去接,俱接不着。这些官员衙役吏民都担着一把干系。”有的道:“他私行在外。”有的又道:“按临别处。”总是猜疑,全无实信。琪生也拦口说道:“我也闻说他出巡,已巡到常镇地面,但不知他在哪个县份。兄问他怎么?”那人说道:“我为被人害得父散子亡,连年流落在外。今闻得他姓张,是个极爱百姓的、不怕权势的好官。故此连夜赶来,打情拼个性命,去告那仇人。”祝琪生道:“告的是何人?为着什事?”那人道:“若说起这个人,是人人切齿,列位自然晓得,料说也不妨。就是敝府一个极毒极恶,惯害人的无赖公子。姓邢,不知他名字,只听得人叫他做‘抠人髓’。”众人听见是抠人髓,一船客人有一半恨道:“原来是这个恶人。告得不差。”琪生笑道:“这个名字,就新奇好听,叫得有些意思。” 那人道:“什么有意思!他害的人也无数。我当日原做皮匠。有一女儿,好端端坐在家里。只因家贫屋浅,被他瞧见,他就起了歪心。一日唤我缝鞋,将一只银杯不知怎么悄悄去在我担中,故意着人寻杯。我低着头缝鞋,哪管他家中闲事?却有一个小厮,在我担中寻皮玩耍,寻出这只杯来。他遂登时把我锁起,道我偷他若干物件。就将送到官,打一个死还要我赔他许多金银。你道我一个皮匠怎有金银赔他?竟活活将我女儿带去奸淫。他的婆娘又狠,日日吃醋,倒不怪他丈夫,单怪我女儿,百般拷打。我女儿受不过磨难,就一索吊死。”说到这里,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祝琪生道:“怎不告他?”那人道:“还说告他!他见人已吊死,恐我说话,将尸骸藏过,倒来问我要人。说我拐带他婢,要送官究治。我是个穷苦的人,说他不过,反往他方躲避。直到前月十六日,遇见他家逃走出来的一个小厮告诉我,才晓得情由。竟欲告他一状,出口闷气。”说罢又哭。 琪生道:“事虽如此,风宪衙门的状子也不是容易告的。还要访个切实才是。”那人道:“左右我的女儿吊死了。我在外也是死,回家也是死。不如告他一状,就死也情愿。”众人也对琪生道:“客官你是外路人,却不晓得这抠人髓造的恶,何止这一端?”又是某处占人田产、某处谋人性命、某处谋人妻女……你一件,我两件,当闲话搬出来告诉。琪生又道:“只怕这位朋友不告。若这位告开个头,则怕就有半城人去告他哩。”琪生又问了那公子的住居,放在心上。也不在丹阳停留,就一直行到常州,依旧到码头上关帝庙去歇下。 和尚们齐来恭喜道:“张祝一向在哪里,今日才来,就养得这样胖了?”琪生支吾过来。遂走到殿上来看旧日诗句,只见又添了三首。上前去看,前诗如故。看到绛玉的惊道:“终不然她卖在这里么?不然何以到此和诗。若在此间,定然寻着她。”及看至婉如的,大惊大喜道:“你原来不曾死,喜杀我也。”又想道:“我想那家人决不哄我。这诗决是她迁家进京时题的,死于和诗之后耳。”遂掩面号呼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呀!你为我而死,叫我怎不痛杀。莫非你一灵不灭,芳玉孑来,到此寻我悲痛一会?怪道绛玉也在此题和。自然俱是那时进京时节同小姐在此和的。可见枣核钉那恶贼在那路上,已留心进京卖她。绛玉也先晓得,故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可伤!可伤!”想到此际,把那一片寻访热肠又化为冷水。再看雪娥诗,就一发踊跃叫异道:“好奇怪!你也曾到这里。可怜你身陷强盗,叫我哪里跟寻你?只怪素梅姐姐,向日不在庙中等我,致你珠玉久沉海底。不知今日你还中此否?”心中就欲着人去访。见天色已晚,只得忍住。一会又拍墙哭道:“我这些美人一个个的来此,俱有题和。怎诗倒都与我对面相亲,人却一个不见。我好痛杀也!早知你们俱到此间,不如在此写疏头过日子也好。如今只博得一个空官,要他何用。当初求签曾许我中后重逢,哪知相逢的都是些诗句。原来菩萨神圣也来哄我。”就越发闹起,且大呼大哭。庙中和尚还道张祝出去这几年,病还未好,今日旧病复发。 琪生苦得一夜不曾睡觉,次日老早就起来,只得且理眼前公务。先吩咐一个衙役满城去访邹小姐消息,单着一个在庙中等候。自己妆做个相面的,竟来到邢家门首,只管在那里走来走去。 那邢公子恰好送客出来,见这个人在街上看着门里,走过去复又走过来。遂着家人唤他进来,问道:“你贵姓?是做什么事的?”琪生道:“在下姓张,相面为生。”公子道:“既是一位风鉴先生,请坐下。学生求看看气色。”琪生也鬼谈嘲笑看上一会,胡诌几句麻衣相法,叹道:“可惜。”公子道:“在下问灾不问福。有何祸福但请直言无隐。”琪生道:“在下名为铁口山人。若不怪直谈,请与公子一言。”公子以目注视琪生道:“愿求直言,指示迷途,方可趋避。”琪生遂道:“目下气色昏暗,印堂泪纹直现,当主大祸。”公子道:“可还有救否?”琪生摇头道:“滞色沉重,甚是不祥。”公子毫无愠意,笑道:“人力可以回天。学生只是自己修省,挽回天意,祸自消天。哪有个救不得的事?多蒙先生指教,相金自当奉上,还有便饭,敢屈先生到书房去坐罢。下次就做成个相与,可时常到舍间来,与学生看看气色。”遂起身携着琪生手,往后园来。 琪生暗道:“可见人言不足信。幸是来访,不然几乎害却好人。以后便当细心,不可不察。”二人走进书房,公子与他闲谈观玩一番,又领他各处游玩,领到一间雅致房子里面坐下。那房甚然高深幽静,料谢绝尘事,养高于此。再摆饰些花草书籍,俨似深山,竟是在城山人,一世可忘世务。琪生倏地清凉,怡然自爽。公子道:“此处倒还雅静,就在这里坐罢。”就连唤家人,一个不在。公子对琪生道:“这些奴才一个也没用。先生请坐,学生走一走就来。”公子出得门槛。哪知家人俱在门外等候,皆是做成圈套。忙叫家人将房门紧紧锁上,公子在门外冷笑道:“你道我有大祸。只怕我倒未必,你的大祸到了。你相自己还不准,还来相别人?” 琪生在内叫道:“公子开门。在下还要赶做生意,怎么闭我在此?”公子又冷笑道:“你今生今世,休想出我此门。如今按院姓张,偏你也姓张。既是相士,却单单望着我门里走来走去,独要相我,偏又相我甚是不祥?”琪生道:“在下委是相士。适来冲撞莫怪!”公子道:“你还要瞒赖!哪有相士有这等一个品格。我的相法还比你好些。我就开门,叫你死得心服。”就唤家人把门开了,将他身上一搜,却搜出一颗印来。琪生哑哑无言。公子大怒道:“你还要再抵赖么?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是你来寻我,不是我去寻你。你既来访我,自然不是好意。我也不得不先下手。”琪生哀求道:“既然被你识破,你放我出去,我誓不害你。”公子笑道:“你好不识时务。我焉肯纵虎自伤?”遂将印带在身边,将琪生送进黑房,把门重重锁上。笑道:“任凭你有两翅,也不能高飞去了。”遂欣欣然同家人出去,再设法来送他性命。 琪生在押,房中乌黑,真正伸手不见掌。却是公子有心起的一间暗房:开门则明亮如故,闭户则霎明乌暗。不知有个什么关捩子儿起造的,周围插天高墙,也不知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在里头。今日琪生撞在里中,料知必死。只是在内惊异。正是: 恶人未剪身先死,哪得云间伸手人。 却说绛玉在邢家终日告天求地,愿求保佑再得与祝郎团圆、小姐相会。凡有月之夜,就到后园悄悄望月祷祝。这日正在园中拜月,耳边阿阿闻得慨叹之声甚是凄惨。暗想道:“我今日闻得公子讨大娘喜欢,说做了一件大事。落后又闻得说‘只待三更下手’,莫非又着个什么人在此,要绝他性命么?”遂悄悄走近暗房边窃听。忽然心动道:“这声音却像是我们乡里,又熟识得紧。”就低低问道:“里面叹气的是谁?”琪生听得外面人问,急道:“我是本省张按院,你是何人?快些救我,自有重报。”绛玉闻是按院,暗自踌躇道:“我在此间几时是个出头日子?不若救他出去。那时求他差人送我回家,与祝郎相会,岂不是一个绝好机会。”筹算已定,便道:“我今救你出去,你却快来救我。”琪生连道:“这个自然。你快些开门才好。”绛玉就忙要救他,门又锁紧。幸喜此房离内宅颇远,不得听见。绛玉见门旁有一石块,双手举起,将锁环尽力一下,登时打断,开门放出琪生。赶到月下两人一见,各吃一惊。 绛玉连声道:“你好像我祝郎模样。”琪生喜道:“正是!你可是绛玉姐姐么?”绛玉亦喜道:“我就是!”两人喜不可言。琪生还要问她在此缘由,绛玉忙催道:“公了半夜就着人来杀你!有话待慢慢地讲。你快些走脱,就来救我。若稍迟延,你我二人之命休矣。”琪生就不再言。绛玉急领他到后边,开了后门,琪生飞也似奔到码头上来。此时才至黄昏,城门未关。 那陆珂、马魁俱会在庙中。见月上甚高,老爷还不见回,不知何故也。一路寻进城来,恰好撞见。陆珂悄悄禀道:“小姐并无音信。”琪生喘息不已,对他二人道:“这事且待明日再访。只是我今日几乎不得与你二人相见。”二人吃这一吓不小,忙问何故。琪生也不细说,同进庙中。即刻出个信批到府,着府县立刻点二百名兵,去拿邢公子全家家属。 二人如飞,分头至府至县击鼓。府县闻得按君在境,俱吓得冷汗如雨。武进县知县就领壮兵去拿邢公子。知府与各官忙忙至关帝庙禀接。琪生只教请本府知府进去,各官明日到察院衙相见。知府进去,琪生对他细说邢家之事。把个知府吓得魂魄俱丧。琪生又道:“本院有个侍妾绛玉,失陷邢家。恐众人不知,玉石俱焚。烦贤府与本院一行。”知府忙忙趋出,赶到邢家来。那些官员闻知按台受惊,俱怀着鬼胎,没处谢罪,也一哄来捉邢公子,并保护绛玉。祝琪生待知府出去,就进后殿。只听得和尚们交头接耳,个个吃惊打怪地道:“谁知写疏张祝竟做了按院?”正说时见琪生进来,一齐跪下迎接。琪生笑道:“我还是旧时张祝,不消如此。” 不一时,陆珂报道众官又至。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拜慈母轻烟诉苦词曰: 王事不惶顾母,一身只恁垂睽。怎知白发困鸡栖,题起心怀欲碎。缕缕枯目饮泣,盈盈老眼昏迷。蒙卿患难赖提携,枕畔极欢还戚。 右调《西江月》 却说知县领着兵丁,将邢家前后门如铁榧一般围住。那公子还在里内正吃夜宵酒,对妻子韩氏笑道:“此时已是二鼓将尽,只好再挨一刻性命罢了。”正说时,忽一声喊,如天崩地裂之声。许多人已拥进来,将邢公子并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齐拿住,用绳扭索绑,就串了一串,不曾走得一个。知县正在逐个点名,忽见知府与众官慌慌张张来叫道:“内中有一位绛玉姐姐在哪里?”绛玉也不则声。知府慌了,对知县道:“这人是按君家属。方才亲口吩咐本府自来照管,如今单不曾获得。倘有错认,怎么回话?”知县着慌,急得乱喊“绛玉姐姐”。绛玉在众人中,从容答道:“妾在这里,不须忙乱。”众官见说,如得活宝一般,齐向前七手八脚,亲自与她解缚,连连赔罪。问绛玉是按君什人,为何却在邢家? 绛玉道:“我是按君之妾,为邢贼诈来。”众官见是按台亚夫人,都来奉承效劳,又恳道:“卑职等职居防护,致按君受惊,恐按君见罪,烦夫人解释。”又道:“适才不知是夫人,大胆呼名,切勿介意。幸甚幸甚!”绛玉道:“不妨。”知府遂吩咐衙役,将轿先送绛玉到自己衙内。知县押着邢家男女送监。众官又一齐奔至庙中回复。琪生传言免见。这一夜,庙前庙后许多兵卒围护。揭令唱号,一直到晓。琪生却安然睡觉。那些官员吏役,来来往往,一夜何曾得睡。因按院在城外,连城门一夜也不曾关。 次日五鼓,众官就在庙前伺候。直到日出,琪生才进城行香,坐察院。先是府道各厅参谒,俱是青衣待罪。琪生令一概俱换公服相见。琪生致谢知府。知府鞠躬请荆不迭。次后就是知县衙官,也换公服相见。落后又是参将游击,一班武职打恭。诸事完毕,即刻就投文放告。知县就解进邢公子一家犯人进来。 邢公子只是磕头道:“犯人已知罪不容诛,只求早死。”琪生道:“也不容你不死。”又问他印在哪里。公子道:“在家中床柜下。”琪生委知县押着公子登时取至。琪生掣签将公子打了五十大毛板。众家人助恶,刑罚各有轻重。 正在发落,顷刻接有一千多状子,倒有一大半是告邢公子的。皮匠亦在其中。琪生逐张教与邢公子看过,公子顿口无言。琪生就将公子问成绞罪发监。韩氏助夫为恶,暂寄女监发落。才将公子押出,已接着老大书札,已有二三十封,俱为邢公子讲情的。琪生一发不看,原书复回转。将招拟做死。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与一齐来。 琪生又看了些状子,才退堂歇息。外面报知府亲自送绛玉进来。琪生回却知府,忙教将绛玉接进。两人悲痛,绛玉哭诉往事。琪生说道:“我一闻你卖出之信,肺腑皆裂,以为终难萍聚。哪知遭此一番风险。昨晚若非卿救,我已鬼录阴司。卿能守节,又复救我,此心感激,皆成痛泪。我今日见卿,复思小姐。只可怜你小姐为我而死。”遂将她死的缘故说之。绛玉闻知小姐已死,哭得发昏。又问琪生几时得中作官。琪生也将前事细说。绛玉失惊道:“原来你也遭了一番折挫。因说道邢家韩氏,我倒亏她保全。你须出脱她罪才是。”琪生应允。二人数载旧情,俱发泄在这一夜。枕上二人,自不必说。 次日琪生对绛玉道:“我是宪体,原无留家眷在察院之理,恐开弹劾之门,不便留你在院。须寻一宅房子与你住下,吩咐府县照管。待复命之日再接你进京。你须耐心,不要憔悴。”遂差人寻下一大间住房,安顿已毕。府县闻知,就拨四个丫鬟两房家人来服侍。又差二十名兵丁守护。琪生还恐她寂寞,又将韩氏出了罪,悄悄也发至绛玉处做伴。 数日之间,邢公子已死狱中,闲文略过。琪生发放衙门,事体已完。一连几日,着人探访父母与邹小姐三人,毫无音信。正在烦闷,衙役来报,座船已到。琪生忙将邹公接上来。谈及绛玉之事,邹公也替琪生欢喜。琪生诉说小姐曾来庙中题诗,及至寻访,又无下落。邹公就急急同琪生去看,又哭得昏晕。次日,琪生复同邹公登舟,往别处出巡。行到半路,复带着马魁、陆珂二人,上岸私行而去。 一日,来到常熟县界。三人进店吃饭,忽听得店内嚷闹,碗盏碟子打得乱响。琪生唤马魁去看。来报道:“原是一个客人下店吃饭,他不知饭店规矩:凡先进来者先有饭,务宜依次送来。他见同桌之人先有饭吃,半日还不到他,又见小二捧饭送到东、送到西,他却呆呆坐等,就大怒起来。将同桌人的饭夺过来,就往地上一泼。同桌之人也恼起来,就与他交手,却打他不过,被那泼饭的人一顿拳头,打倒在地。店主忙去扯劝,哪知他正要寻店主厮打。随手带过来,也打一个半死。他还在那里嚷道:‘一般俱是客人,怎一桌之上两样看承,偏送与那行人吃独不与我?难道我不还你钱不成?你若误了我的行程,叫你死在我手里。’骂得性起,就将他碗盏家伙打得雪片,特来报知。”琪生还未回言,只见一个汉子,揸拳裸身,从店内跳出门外道:“来!来!来!皆来送命,我不打你个臭死,不算好汉。”又见身后几个若大若小,男子妇人,跳出一大堆来,手拿柴棒,俱大步跳将出来要打那汉子。那汉子将这些男女一脚一个,俱踢得翻倒在地。琪生见他行凶得紧,走上前去,要看他何等人物。用心一看,原来是冯铁头。忙去扯他道:“冯兄休得啰唣,过来相见。” 第160章 五凤吟(12) 铁头见是琪生,喜得目欢眼笑道:“我的老相公,寻得我好苦,教我哪里不曾寻得到。”正携手欲行,只见店小二去约了一班光棍、油面辣子赶来厮打。铁头怒道:“待我索性打死他几个。”言罢,就迎上前要打。琪生一把拦住道:“不可不可。”那小二这些人,不知琪生是劝的,认是他同来的伴。但见赢不得铁头,没处出气,就来打琪生。吓得陆珂、马魁忙上前拦住,将为首的一个打了一掌,喝道:“咄!该死的奴才!按院老爷在此,谁敢乱动?”众人吓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一齐跑得没影。恰好有本县打听按院消息的人在那里。一闻此信,飞马报本官去了。 这琪生携着铁头手,另进去个僻静店中。那店内的人,已知是按院,见他进来,连饭也不敢吃,丢下饭碗就走。店主忙来磕头,琪生道:“我暂借此说话。你们不许张扬。”店主应声而去。琪生问铁头:“一向在哪里?今日何事到此?”铁头就将逃难遇和氏老夫人与轻烟始末历陈。琪生泪如雨下,忙问老母与轻烟,如今安在?铁头道:“住在吕城。我自安顿老夫人二人之后,就各处来寻你。到这常熟县,连今日已是来寻过三次。不想兄已做官,也不负我几番跋涉。”琪生致谢,就要转头见母。铁头道:“待我先去报知老夫人二人。兄索性完却公事,从容回来相见何如?”琪生急欲回去一见。忽陆珂来禀道:“常熟合县官员在外禀见。”琪生道:“到县相见。”琪生见众官已经来接过,不好一回,遂差马魁同铁头先往吕城报信,自己即到县查盘。诸事已毕,却将昨日被伤店主唤来,赏他几两银子,安慰他一番。就差人往路上知会座船:“只在无锡县等候,你不必又来。” 次日复忙忙地巡到各县份与松江府各处。匆匆趱完公事,遂带着陆珂起身,星夜赶至吕城。路上早接着马魁来迎,一同进门。琪生连叫道:“母亲在哪里?”和氏老夫人与轻烟听得琪生已到,飞奔出来,抱着琪生痛哭。琪生跪在地上哭道:“致使母亲流落他乡。孩儿之罪也。”夫人扶他起来,三人各将前事说知。琪生又向轻烟谢道:“我母子若非姐姐,焉有今日。向时我见庙中诗句,还道你失节嫁人,满腔错怪。岂知你反为我母子受苦数年。”言之不觉泪下。轻烟泣道:“身已从君,焉肯失节。妾不足惜,只苦了婆婆耳。”琪生只又大哭道:“母亲幸喜见面,只是爹爹不知还在哪里吃苦。只恐存亡未保。邹小姐与素梅姐姐着落何方,我好痛心。”夫人与轻烟也哭。铁头苦劝方止。 琪生就差人到无锡县,催趱座船快来。过有五六天,方才船到。琪生去接邹公上来相见过。邹公待见轻烟,触动心事,放声大哭道:“你母子倒幸团圆,轻烟故而见面。不知我女儿尚在何方,今生可有相会的日子?”琪生与铁头再三劝改。次日,琪生就将母亲与轻烟也送至常州,与绛玉一同居住,待复过命再着人迎接进京。又恐邹公年老,畏见风霜,也留在常州同住。那府县官来叩贺,自不必说。过了两天,琪生别过母亲与众人,带着铁头做伴,乘着座船,又巡往淮安一带而去。正是: 代天巡舟人人惧,过地闻名个个尊。 话分两头,且说素梅自从在常州关帝庙和诗之后,一直寻至定海。家里只见衰草门庭,青苔满院,一个熟人也不见面,只得一个老苍头看守门户。次日问到祝家,又是一片火烧残地。急访于邻人,方知他家也为出事来,逃走在外。苦得没心没绪,含泪回来,就与苍头诉苦。次日又去访轻烟,也不知去向。要打听小姐,一发没处下手。遂住在家中指望等他们回家得一个信音。谁知将近一年,杳无音闻。思量坐在家中,守株待兔,终究不是长法,不若再到京中,且讨平小姐一个好久信息。至十月二十七日,遂又动身进京。至次年五月,方行至淮安府。才下饭店,心里就觉有些不爽利。及睡到半夜,渐觉沉重,竟病倒在淮安店中。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除莽儿素梅致情诗曰: 腰间常佩绛错剑,专待仇人颈血磨。 是我姻缘偏复合,问伊何用起风波。 却说素梅病倒在饭店,自己将衣服紧紧穿着,只是和衣而卧。幸藏身边盘费多余,诸事可为。央店主请医调治,一病半年有余。待调理好时,已足一年,盘费花得精光。想道:“我多时不曾画幅画儿,今日不免画幅卖来做盘缠。我病已好,只管在此,岂不讨人看出破绽。明日还急急地起程才好。”遂画两幅画,拿在手中去卖。偏又作怪,起初两年,拿出画去就有人买,只愁画不及。今日拿着画,整整打早就走到日午,问也没人问一声。心中苦楚,耳边又闻得按院将到,满街报马与官府往来不绝。心内害怕道:“我是个女身,脚下走路,慢踱则可,快行未免有错。如今街上官府又多,人马又众,而且按院初到,不是当耍,倘有一点迹虞,风波立起。不若且回店去回避一日,再作商量。”遂回身转步,行至南门。忽背后一人拍拍她肩上道:“素梅姐姐,怎么是这等打扮?” 素梅吓上一跳,忙回头一看,却是个和尚,颇觉面善,一发竟想不起。那和尚笑道:“怎就不认得我?我是平莽儿呀!”原来莽儿自拐主母事犯,从监中逃出,直至这里。无所栖身,就投在南门外口行庵做了和尚。适才正去化盏饭,遇见素梅在街上卖画。他的眼□□生认得。只因是男妆,不敢造次。悄悄尾在她背后,细细瞧看。左看右看,见她举趾动步,一发知是素梅无疑,所以放胆叫她。素梅数年不曾被人识破,今日蓦然凭空有人唤出她本像,吃这一大惊。见是平莽儿,就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将一副心事对付他。 莽儿见果是素梅,就起奸淫之念,意欲拉她同至庵中,又恐照顾了众和尚,没得到她。心上暗自打算道:“待我先弄她上手,然后再带进庵。她若一心向我,要拒和尚也就不难。”遂诱至僻静处,一把搂住求欢。素梅竟不推辞,笑道:“这所在,人迹往来,不当稳便。倘遇着人来,你是个出家人,我是个假男子,岂不弄出事来。同你到我下处去,闩上房门,一人不知,倒甚稳当。”莽儿道:“你下处在哪里?”素梅道:“在府前。”莽儿甚喜,放手跟着素梅就走。 素梅一路暗恨道:“我与这贼前生做下对头,今生与他一劫。罢,罢,说不得了。我今日必然是死,且到府门前喊官。誓不与这贼俱生。”一头走一头算计。耳中远远闻得喝道之声,忽听得旁人喝道:“按院老爷来了,还不站开,只管低着头走,到哪里去?”素梅闻知就一手携着莽儿,避在一边。不一会,锣声将近,两面肃静牌早已过去,许多仪从执事,络绎而过。看看按院轿子已近,素梅猛然一声大喊:“爷爷救命!”莽儿吓得心胆皆碎,急得要跑,被素梅死紧揽住。 那按院正是琪生。闻得有人拦路喊叫,必是急事。就差人押住,将二人带到察院衙门。先唤素梅上去,一见已吃一惊,忙叫至案桌跟前,吩咐她抬起头来。心内大喜,不觉出神,就失声道:“嗳哟,你莫非……”连忙又住了口。素梅抬眼见像琪生,也暗吃一吓,又不好问。两人默默无言,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趣。一个告的不诉,一个审的不问,各人心里登时搅乱。琪生恨不得跑出公案来问她,衙役们看着又不好意思。只得审问道:“你怎没有状子,拦路乱喊?所告何事?”素梅从直诉道:“小妇人靠实不是男人。”琪生听了这一句,正合若他痒处,喜得抓耳挠腮,含笑问道:“这是何说?”素梅将平宅从嫁,自己不从,改扮男妆,来寻丈夫祝琪生,今日遇见平莽儿要奸淫之事,一一哭禀。琪生已知果是素梅,遂叫莽儿上去,将信炮连打一二十下,忿然道:“你有何说!” 莽儿尚兀自左支右吾地抵赖。琪生拍案大怒道:“你这该死该剐的奴才!还不直招。你且抬头认本院一认看!”莽儿果抬头一看,认得是祝琪生。吓得他顶门上走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半日不能则声。琪生叫夹起来,又问:“他买盗扳害可是你经手的?”莽儿料赖不得,遂将主人遣他行刺,错杀戴方城,又买盗扳害,落后如何抢邹小姐二人,自己如何拐主母,犯事逃做和尚,今日又不合要奸素梅,一一招出。琪生如梦方醒,始知以前情节。素梅在旁,也方知琪生就为此受累。琪生道:“今日真是神差鬼使叫你犯在本院手里。明白前事,我也不定你罪例,从宽发落,只将你活活熬死罢。”欲要掣签行刑,恐素梅胆小害怕,吩咐差人带出二门,将莽儿重责一百板,生生断命。已交与老阍收管。 琪生发放事完,忙掩门退堂,差陆珂将素梅悄悄接进。二人悲喜交集。琪生忙问道:“小姐在哪里?”素梅重新哭诉前事。琪生闻得小姐又被强人劫去,痛哭号呼。琪生也将自己事情并见诗及到家中遇苍头之事历历告诉,又道:“你既送平小姐到严家门口,落后可曾闻些动静么?”素梅道:“彼时我就出来。大约平小姐誓在必死,叫我多致意你,叫你自家保重,切勿以她为念。”琪生哭道:“我曾去访,她果然投水而死。”素梅闻知,亦心酸大哭。琪生又说:“她也曾到常州关帝庙和诗哩。”素梅道:“这却又奇。她既死在我题诗之前,怎和诗又在我题诗之后呢?好不令人难解。” 二人正在猜疑,忽冯铁头怒气冲冲跑来对琪生道:“适闻人说严贼事败,发烟瘴充军,随身只带得一名军妻,是平家之女。今已到河下。明日动手,我去将平小姐取将来何如?”琪生骇异道:“平小姐已死,哪有此事?”铁头道:“或者传闻不的,小姐未死也不可知。”琪生又问铁头道:“你怎得有法子去取?”铁头道:“我自有道理,管你取得来就是。”琪生喜极道:“既是不曾死,你快些去,务在必取才好。但不宜声闻于外,恐碍官箴。”铁头道:“咱家自有制度,断不令人知道。”言罢出来。 先去认了船,买了一包火药。至三更时分,悄悄去那船边,放起一包火来。那船登时大焰,火光烛天。众人惊慌,俱爬起来。有摸着衣服没有裤子的,有全然摸不着的,有摸着一件又是别人的,一齐喊叫,乱窜上岸。惊动许多人来救火,解子又要顾行李,又要顾正犯,哪有工夫去照管军妻?铁头杂在人丛里来救火。众人之中,见船上有个标致女人奔上岸来,忙走向前,一把挽着就走。那女子被火吓得昏头耷脑,单顾性命,只认是本船上的人救她,所以头也不抬,惟顾脚底下,只是跟着他走。铁头带至无人所在,从袜筒里取了一把刀来,恐吓她道:“你随到边远充军有什好处?好好随我去,还有快活日子。你若不肯,开开声儿就杀了你。”那女子忙道:“情愿随你同去。”铁头遂收起刀,同至城边。那城门早已大开,却是衙官亲来救火,故此开的。铁头竟将女子带进察院,全无一人知觉。 琪生忙迎出去看,却不认她,心甚索然。对铁头道:“我说没有此事,果然有误。怎么处?”恰好素梅出来看见,拍手笑道:“怪道说是平家之女,原来是平大娘。差到底也!”琪生问是哪个平大娘。素梅笑道:“就是枣核钉之妻陈氏耳。”琪生与铁头大笑,问陈氏因何在严家。陈氏尚要支吾,琪生道:“莽儿已被我打死,你直说不妨。”陈氏满面羞惭,料然不能隐讳,只得把罪放在莽儿身上,略略被宣几句。琪生又问:“你家姑娘生死如何?”陈氏却将姑娘不从,投河身死之故说知。琪生知小姐死信果真,大哭不止。素梅亦甚是悲伤。琪生与素梅叙了两宿旧情。琪生因陈氏在院,恐人晓得谈论,一发连素梅俱教铁头也送至常州宅里同住。又嘱咐铁头就住在常州宅内照管,不须又来。铁头别却琪生,送二人而去不题,正是: 本将携手同欢乐,只为官箴又别离。 琪生又忙了数月,各处俱已巡到。一省事完,要进京复命,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京,面过圣出来,去拜一个刑部侍郎,是他最相契的同年。偶见案头一张本稿,信手取来瞧看。起首就是“速枭元恶,以防不测事”,看到后边,却是“大盗焦熊,绰号红须,速宜正法,不可久滞狱底。恐防贼党窥伺,致生他变。”琪生暗道:“这人名字我却在哪里听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只管垂头思索。侍郎道:“年兄踌躇何事?想是稿中有什不妥帖的所在?不妨改正。”琪生一心思想,口内咨咀道:“非也。这又有些古怪。”侍郎无心中答道:“这人果有些古怪。据他自供说,替他什么祝恩人报仇,杀了古田县主簿——枣核钉平襄成,自家甘心受死。日日在狱中恨,问官不早些处决他,叫他在狱中受闷。你道天下有这等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么?故此连弟也在这里疑惑,心中却反有些怜他。你说奇也不奇?年兄怎也知他古怪呢?” 琪生才记得数年前青莲庵所救之人。暗道:“他怎晓得我的事?这又大奇。”遂动了个救他之念,便应道:“这人与小弟曾有一面。恳年兄怎地为小弟开豁他才好。”同年道:“罪案已定,似难翻改。怎么处?”想了一会道:“除非只有抵换一法。”二人再三计议,竟吩咐狱官,将一个多年死囚绞死,却递个红须身死的报呈。轻轻把个红须救出,带进琪生官寓。 红须一见琪生,喜出望外,踊跃跳道:“咱道是哪个张爷救我,原来却是恩人。咱不喜得命,倒喜今日得遇恩人。”琪生道:“何意?”红须道:“太爷与尊夫人,眼也望穿。恩人既做了官,怎就忘却父亲、妻子?”琪生垂泪道:“我心几碎,怎说忘却二字。你想是知道下落,快与我说明。”红须就把遇雪娥小姐并劫狱以至杀枣核钉时被擒、解京之事,从前细说。琪生又悲又喜,感谢不尽,忙问道:“老父与邹小姐,目今还在何方?”红须道:“咱解之时,蒙他二人赶来,要随咱进京。是咱不肯就他,就住在常州府,想还在那里。”琪生顿足哭道:“我也曾在那里,着实寻访,怎偏不遇。早知如此,就不做官,只在那里访着他相会,何等不好。岂知当面错过。我真是天地间大不孝大不义之罪人也。”遂呼天大号。红须劝道:“不要烦恼。既有着落,自有相逢日子。明日待咱去接他到京何如?”琪生谢道:“多感厚情,生死不忘。”二人正在谈说,忽一个衙役送报单进来道:“广东山贼窃发,连破惠、潮二府,官兵杀败,巡抚阵亡。今又围困南雄。本府郑爷,百计死守,信息甚紧。方才又是三报,奏请救兵。阁里去九卿六部老爷出了会单,不论文武翰林有司,俱于午门会议。请老爷就行。” 琪生惊道:“郑兄有难,安可坐视?我当为朝廷出力,替知己死难,正此时也。”遂换朝服急急进朝。原来严嵩拿问,凡是当初被他削逐官员尽皆起复。郑飞英也当起复,就选了广东南雄府知府,带着家眷赴任。到任才一月,就被贼兵围住,屡战屡败。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破在旦夕,命在须臾。故此差人突围,星夜进京求救。这琪生晓得是他,所以着忙。奔到午门,只见众官会议,欲议出一人领兵前去救援。众人闻巡抚也被杀死,声势凶勇,哪个敢去?俱面面相觑,各不出言。琪生大声言道:“朝廷高官厚爵养士,原在分忧。今日俱是这等畏首畏尾,坐视累卵,则朝廷要我们何用?今日正是事君致身之秋,卑职虽属文臣。愿提一旅之师,解南雄之围,替君父分忧。”说罢遂同众大臣面圣自举。龙颜大悦,御笔亲授广东巡抚、兼提调各省兵马都督。又知上一道御敕;琪生谢恩,连夜带着红须起程。这番兼官各省兵马,一路人马拥护,好不威赫。琪生与红须坐着大船,这些兵马、执事,却摆在岸上,晓夜趱行。不知此去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剿枭寇二士争雄词曰: 巡方才得返星诏,又把从戎征战讨,何苦独贤劳?不因援友路,哪得会多娇? 右调《菊花新》 第161章 五凤吟(13) 却说祝琪生自领马出京,一路人马随从而行,多少威武。直到常州地界,忙差人往母亲处报信。自己随即下船来见母亲,道及朝廷又差孩儿往广东剿贼,不日要往长江、过梅岭去了。一则记念母亲并探父亲下落,二则不知邹、平二位小姐消息何如,三则要□□□助义兄同往广东建些功业,以报知己。如此由浙江、福建□□□□□□飞英被贼围困南雄,正在危急之秋,望孩儿救他。□□□□□□□别母亲前去。绛玉、素梅、轻烟亦来送别,遂邀了冯铁头下船□□□令开行。那些常州府所属官员,俱来投手本候见,并送下程。琪生一概不收。但要地方官纤夫多拨几百名,以便连夜趱行。那些府县俱是琪生旧属,今又见新升抚院,且不受一文私礼,岂有要几名夫,不竭力奉承的道理?遂传各方总甲人等,立刻要纤夫一千名。前任广东抚院大老爷军前应用如遣重究。只见毕递火速同了差人,各处要夫。 谁知祝公与邹小姐自随红须起解进京,劝他暂住常州后,身边盘费俱已用尽,口食尚且不给。正是走投无路,忽听得县里立刻要夫,左右邻皆去。祝公与邹小姐商量道:“我今早膳尚缺,如何得有银钱雇夫?只得自去应个名罢。”邹小姐闻说,泪如下雨,便道:“公公如此老年,焉能受得此苦?若是不去,地方总甲又恶狠狠地,决不肯放过。”只得随在祝公身边,同着扯纤而行。 此时琪生正别了家眷下船。冯铁头虽然初与红须相会,向日已闻琪生口里赞过,一见自然气味相投。三人说了些闲话,船已行有二三里。红须忽记起祝公并邹小姐尚无下落,便高叫道:“咱有罪了,快放咱上岸去。”琪生忙问道:“兄要往哪里去,却是为何?”红须道:“你道为何?还是为你。难道你忘了令尊并尊夫人么?”琪生道:“怎敢片刻有忘。只因军机紧急,已吩咐家人多方寻觅去了。如再不见时,待班师之后,仍还要借重。” 正说之间,忽然岸上人声嘈杂,其中似有妇人号哭之声,更觉凄惨。琪生偶尔动念,随立身往船窗外一觑,但见一老者打倒在地,一女人号哭在旁,不知其故。连唤差役上岸,速去二人情节回话。差役忙过脚船上岸,伺那老者道:“因何倒在此间?”那女子答道:“我公公是拿来纤夫。因年老行走不快,被夫头打坏的。”差役随来回话。琪生听了复想道:“既是纤夫,如何又有一个少年女子随行之理?其中必有情弊。你可去带那二人上船来见本院。”原差立要拿祝公上船。祝公决不肯去,邹小姐道:“公公不妨。待媳妇去哭诉苦情,或者还可出得夫头之气。”二人随了差人上船时,琪生先已看见是父亲了。慌忙迎出舱门来,一把抱住父亲哭拜道:“男该万死。如何累父亲受苦到这田地。”祝公道:“这也是我的命运。再不想你改了姓。如何使我寻得着?”琪生转身见了邹小姐,也拜谢她年来服侍父亲之劳。红须、冯铁头亦过来下了礼。祝公一见红须便问道:“义士从何得放?真喜杀我也。” 外边又禀道:“知县锁夫头在此请罪,求大老爷发放。”琪生闻之正欲出去痛责一番,被祝公劝道:“他只知赶路要紧,哪知你我事情。若不是他这一番啰唣,我与你哪得相逢?此系无心之过,饶他罢了。”琪生领命而出,只见知县驿丞跪在船头上请罪。琪生道:“人夫自当选壮丁着役,如何差老弱的塞责?此皆谀役朦胧作弊。以后当细心料理,姑且一概不究。”众皆叩头感谢而去。 琪生进舱来,祝公便问道:“你母亲曾有下落否?”琪生道:“母亲已在此住久。男今奉命讨贼,刻不容缓。父亲可同媳妇且与母亲暂住此地。待男班师之日,一齐进京。”随唤轿而送太爷、小姐到衙。即时点鼓开船。 不须半月,即到福建。探报日日虽有,琪生又暗差精细军士前往贼营探其虚实。随取广东全省地图一看,何处可以进兵,何处可以埋伏,何处可以围困,何处可以屯粮,何处系藏奸之所,细细筹划已定。一个境内,便传惠在南雄三府附近地方官进见,着他速备粮草,军前听用。且不到省行事,急忙整顿兵马,竟往潮州而进。一边与焦红须、冯铁头密议道:“我若先去解南雄之危,恐贼兵全力俱在南雄,急促不能取胜。不若先攻惠潮,他必无备。乘其无备狠打一仗,即不能全胜,立时恢复三府。谅有二将军威勇,也断不输予他。南雄贼兵若闻得大兵取惠潮,必将南雄之兵来救惠潮,则南雄不战而围自解。我兵那时随往南雄会同郑飞英,再商议灭贼之策,有何不可。” 红须道:“恩主言之有理。以我二人去征惠潮原非难事。”琪生遂择日祭旗发兵,将人马分为三队。首队以焦红须为大将,率领一千人马,密授以方略先行。后队以冯铁头为副将,率领一千人马,亦授以方略随行。琪生自领一千人马,从中接应。并不许一丁沿途扰害良民、奸淫妇女。所过地方除粮草应供之外,鸡犬不惊。但见: 旌旗蔽日,剑戟如林。 不数日已到潮州。探报人禀道:“贼兵因攻南雄不下,俱将精勇调去了惠潮二府,只存千数老弱兵在内,着他紧守城池不可乱动。倘有官兵讨战,速来通报,不可轻出。所以惠潮二府城门,每日午时二开,除放柴米蔬菜之外,即紧闭不出。上城守宿俱是百姓。” 琪生闻得此信,遂觉此来果系不差。便对焦冯二将道:“看此光景只宜智取,不宜与战。”红须道:“如此毛贼,何须智取。随咱力量砍去便了。有何惧哉?”冯铁头道:“恩主所见极是。倘只固守不出,何时得下。若有妙计,自当领命而行。”琪生道:“别人行兵,多以先声夺人。只得三千,报称十万,使之畏威投顺。今番逆贼擅能杀死总督、巡抚,连下二郡,正在猖狂得意之秋,安能望其投诚。我今寂然而至,略不示以进剿之威,则城内无备。我今将精勇四十名,随了冯副将扮作客商,待午时混进城去。伏至更深,听城外炮响,便放开城门杀出,与焦将军合兵杀进,自无不克之理。”二人依计而行,果然迅雷不及掩耳,里应外合。那些老弱兵无从招架,各皆逃生去了。焦冯二将,赶杀了半夜,并无敌手。遂请琪生进城,出榜安民。再将府中仓库细细查点一番,委任一贤能官署了府事。次日起兵,竟往惠州。 琪生在路对红须道:“此番又不是前日局面了。以前要寂然而至,如今要耀武扬威,大彰声势,方才有济。”红须道:“一样两府,何故又要变局?”琪生笑道:“贼人必知我里应外合之计,此番断然死守城门,不放面生之人进城,以待南雄救援之兵到来。则此计不行矣。”惟四路大张招抚榜文,云我雄兵数万,战将百员,已驻于此,怜尔辈原系良民,不过为贼人所陷。若肯改逆从顺,一概免死不究。原系守土之官仍还旧职。特此晓谕,速速投诚。此时城内已知榜文所谕。那府县自料力不能胜,即会同总兵官商议:“若不见潮州三日内被彼大兵所破,我者兵微将寡,如何是他敌手。不若早早投诚,还可保我旧职。”道犹未了,来报:“张巡抚大兵已满山塞野而来,围住城门了。”但见: 一路霜威凌草木,三军杀气贯旌旗。 守城百姓一见,便皆惊倒,就欲开门迎接。适值官军皆有此意,遂一齐出郭迎接。 探报立时传进中军。红须闻报大笑道:“好个主帅,料敌不爽分毫,果然来投诚了。”即便麾军入城,探其虚实。一面请主帅发放投诚人众。就在府中坐下,出了安民榜,查过仓房钱粮,仍令谀属官军管理地方。即日拔营往南雄。 贼寇已知惠潮有失,火速前来,却与大兵途中相遇,不能前进。便扎住营头,就在此决过胜负罢。琪生亦见贼兵到来,即传令且在此扎住,命焦冯二将乘机进剿。那些贼众见我兵声势勇猛,也便胆寒。及至对垒,战有五十余合,杀得红须性发,赶上一刀,贼首一闪,跌下马来,被我兵捉住,捆解辕门。那副将见贼首捉去,奋勇前来,与红须死战不休。冯铁头见红须不能取胜,便跃马横枪,随来接战。直至天色渐晚,各自收兵回营。次早复来讨战。琪生道:“贼首已获,决该骇散,何以还来讨战?二位将军,今日决要擒得此贼,方可无虞。”焦冯二人道:“如此毛贼,只须一人够了。今有我二人在此,怕他飞上天去?不消半个时辰,包管取他驴头来献恩主就是。”二人便整顿兵威出战。只见贼众不因头目被擒,兵威消灭。红须大声问道:“贼首已被我拿下,汝等何不早降,也免得一死。”那贼将道:“主帅被擒,我军中豪杰尽多,难道再立不得一个的么?休得夸能,放马过来。”两下又战有五十余合。冯铁头在后,看清了那贼的刀法,冷地赶上前来,斜刺一枪,即时跌下马来,被红须一刀砍死。贼皆落荒而走。焦冯二将尽力砍杀一番,方传号令:如有愿降者免死。众皆倒戈乞命。遂收兵回营。正是: 忽闻战鼓震山林,剑戟交加鬼神惊。 暗淡愁云浑似梦,二雄从此显威名。 但见得胜回营,琪生亦来迎焦冯二将进帐,称其大功,随往南雄进发。郑飞英探知张巡抚到来,已先出郭跪接。琪生一见,连忙扯住道:“弟与兄真异姓手足,何必拘此大礼。”遂请琪生到察院衙门住下。郑飞英就随在后禀参,琪生也不坐堂,扯住飞英手往内便走。二人坐下,飞英深深又打一恭,感谢道:“自被贼兵围困数月,料无生理。忽然解散,深为诧异。又闻张巡抚亲来进剿,谁知就是台兄。若非台兄雄略,弟焉能有今日之重生。莫大之恩,何时可报?日来老伯、伯母与尊嫂还是在京,还是在家?” 琪生道:“承念及老父老母,弟真名教中罪人。自被平兽毒害之后,俱各流落天涯。直至巡方之日,才接老母奉养。老父是行兵路遇的,相会尚未及两月。至于家室一事尚未有期。”飞英道:“若未曾恭喜,弟替为兄作月老何如?”琪生道:“这又不敢当。有是有的了,但不得全美耳。”飞英道:“何为全美,何为不全美?”琪生笑道:“一言难尽。弟向因浴佛会,拾得凤钗,与邹小姐有约,此吾兄所知者。随后还有平婉如小姐之约。不料兽兄君赞,竟将妹子送入权门,小姐为我守节而亡,至今悬悬。”飞英道:“台兄既知平小姐已死,何不再续鸾交?” 第162章 五凤吟(14) 琪生道:“还有一疑案未释。弟在常州关帝庙,见婉如诗一首,又像未曾死的。故此还要细访。”飞英道:“台兄果有心于她,也是易得的事。”遂作别回署。即请平小姐出来道:“恭喜贺喜!祝琪生已做本省巡抚,因剿贼至此。少间来拜时,便可相会。”婉如道:“闻说新巡抚姓张,难道广东有两位巡抚么?”飞英道:“巡抚倒只得一位,祝兄却有两姓。小姐不必多疑,待他来时,自见明白。”一面吩咐整备筵席。道犹未了,衙役飞报:“巡抚张老爷已亲到门。”飞英连忙迎接进来,琪生下了轿,径往内衙便走。飞英仍要行属礼。琪生笑道:“若要行此礼,我便不该来看兄了。”遂扯飞英手,一同坐下。 茶罢。琪生即问道:“兄所说平小姐果还在么?可以通得一信否?”飞英道:“信是极易通的。但闻张字便不通了。台兄若真心念她,弟之月老定做得成矣。”连忙叫请小姐出来。此时平小姐在内,认得果是祝郎了。闻请相会,也便出来。琪生一见,果是婉如,两下悲喜交集。飞英就将投河救起缘由说明。琪生感谢不已,方才商量奏凯还朝之事。遂将地方军政俱交辖部院掌管。把郑飞英亦叙有军功,邀他同行。一边报捷,一边出本候旨赏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酬凤钗五凤齐鸣诗曰: 一番离别一番逢,转眼当年似梦中。 终是金钗作巧合,大家齐谢凤头翁。 再说琪生修起本章,将陷车囚了贼首,着兵防护,先解进京。又着红须与铁头至常州宅内报信,然后带领婉如下船。飞英领着家眷,另备一船,也同起身。一路逄府逢县,官员远接送礼请酒,起夫马,备供应,热闹不过。一月已到常州,飞英自泊船码头。琪生却坐着献轿八抬八撮,前呼后拥,来到宅中,拜见父母与邹公。雪娥小姐领着素梅、轻烟、绛玉也相见过。又有韩氏与陈氏,也过来拜见。琪生就着人打轿,将婉如小姐接至。婉如先拜见公婆与邹公,又与众人相见。绛玉见了小姐,喜从天降,二人互相流泪。绛玉要行婢子礼,婉如垂泪不肯,也以平礼相见。婉如又向陈氏洒了几点眼泪。次日飞英也上来拜祝公与邹公,留住饮酒自不必说。 琪生遂择吉日,将韩氏配了红须,又将陈氏与铁头成亲。各有妆奁奉蹭。韩氏错赐,处防贤德。陈氏邪荡,有失贞节。这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理当然耳。 祝公与和氏夫人商议道:“孩儿、媳妇,年俱长大。不若拣个黄道吉日与他成了亲,一同进京岂不更妙。”老夫人甚喜。择了吉期,就央红须为雪娥小姐之媒,却有邹公主婚。央铁头为婉如小姐之媒,就是飞英与陈氏主婚。琪生与两位新人成其花烛。次日,又是邹公、飞英二人替素梅、轻烟、绛玉三人为媒,立为侧室。素梅、轻烟,却是铁头与陈氏主婚。绛玉却是红须与韩氏主婚。这两日,连郑飞英家眷也接上来,大吹大擂,好不兴头,好不风骚。只便宜了一个琪生。你想他这两夜的光景是怎么个模样? 第一夜词寄: 翠被翻红,桃浪叠卷,内外夹攻上下向曾得歇。左右受敌,彼此真是难支。一个雨汗淋漓,顾首不能顾尾,两个娇声婉转,且战而又且却。数载相思,今日方了,连摘二枝,其乐如何。 第二夜词寄: 齐搂三个新人,各出四般旧物。三面受围,一将难敌。彼往此来,左冲右突。汗浸浸,个个争先勇猛。声喘喘,人人循序攻求。既渴吾力,欲罢不能。三战三北,其余不足观也已。 琪生连日新婚,乐而忘返。那些远近官员,登门拜贺,连络不绝,门口竟拥挤不开,不消细说。一日,婉如小姐将出凤钗,对琪生笑道:“她真你我之媒。如今该酬谢她了。”琪生就笑问雪娥小姐道:“这凤钗,原是你的。哪知竟与我做了两次冰人。先聘你,后聘平夫人。”又笑指素梅三人道:“且搭上这三位星君,其功甚大。当封它个什么官职?”五位大小夫人齐笑。雪娥也取出琪生旧日所题汗巾诗句还他。琪生看了,忽想起庙中之诗。对她五人道:“你我六人,俱遭一番磨难,却俱在关帝庙题诗。今日复入完聚,岂非神圣之力?还皆齐去拜谢才是。”轻烟接口道:“果然神圣显应。妾与婆婆,当时进退无门,欲寻死路。求得一签,妾还记得是第十三签。诗上道:‘彼来此去两相遗,咫尺风波泪满襟。休道无缘乡梦永,心苗直待锦衣归。’恰好我与婆婆同冯义士要往吕城,才出得门,你就到庙中。这是头一句也应。我与婆婆出脚门时,就遇着那无赖公子窘辱。第二句又应。直待你如今做官,方得相逢,又应了后两句。这签句句应验,岂不是关帝感应?” 琪生道:“若说起求签,我向日在家中,也于关帝庙求一签。诗道:‘劝君莫坐钓鱼矶,直比生涯信不非’。从此头头声价好,归来方看挂添肥。’神圣叫我莫坐家里,快些进京,果然进京就中。两次出差,却遇着爹娘与你五人,岂不句句也应?”绛玉也道:“我那日同韩大娘还愿,自心暗祝神前说‘若与你有重逢之日,神帐飘起三次’,后祝完,神帐果然连飘三次。今日果聚一次,岂不也应验了。”众人惊异,齐道:“既如此,不可不去拜谢,就是明日去罢。”琪生又道:“金凤钗是你我撮合老人,不可亵它,明日何不备下香灼纸马,大家送它到关帝庙中供奉,便他日受香烟,千年不朽,以报它作媒大恩。”数人欢然,次日果备了许多牲礼,一二十乘大轿,三四十乘小轿,一齐俱到码头上关帝庙中,众和尚出门跪接。琪生领着许多人进庙拈香,取金凤钗将拜匣盛好,双手捧着,供在香案之上,大家拜它两拜,吩咐和尚好生看守。后来这金凤钗竟做了山门传世之宝,如今尚在。雪娥小姐道:“我当初画的那一幅观音大士,不知可还在家么?”琪生道:“向日我与岳父在家看见,还见好好地挂在房中,可惜不曾差人请来今日一齐供奉,我与望空拜谢罢。”遂同向空中拜了四拜起来。祝公与邹公、飞英、红须、冯铁头、一班男人,都到两廊游玩,和氏老夫人陪着飞英家眷并韩氏、陈氏一班女客,在后殿随。喜琪生却携了雪娥小姐,婉如小姐与素梅、轻烟、绛玉五位美人到前殿来看旧日诗句,俱是红纱罩好,墙上半点灰尘也没有,比不得旧时那样零落。这些和尚都说是巡抚老爷与众位夫人之笔,遂将墙上搌得干干净净,用数丈大红好纱粘成方架,将诗句罩好。琪生与众位夫人将纱架揭起,见诗句宛然,字迹仍旧。琪生与五位夫人齐念了一遍道: 觅尽天涯何处着,姑媳向谁啼。 若还欲问题诗女,便是当初花底迷。 定海邹氏轻烟题 不记当年月下事,缘何轻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口,可许萧郎续旧迷。 又和一绝: 孤身浪迹倍凄淇,恐滞萧墙不敢啼。 肠断断肠空有泪,教人终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题 迢迢长路弓鞋绽,妾为郎君整日啼。 手花丹青面目改,前行人恐路途迷。 定海邹氏素梅和题 一入侯门深似海,逄宵挨尽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恐负柴门烟雾迷。 定海平氏绛玉和笔 身在东吴心在越,满天霜雪听鸟啼。 近来消瘦君知否,始悔当初执着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 父逐飘蓬子浪迹,班衣翻做楚猿啼。 柔肠满泣相思泪,只为情痴妾自迷。 定海邹氏雪娥泣和 六人各看了一遍,琪生复又重新再看,向轻烟道:“我那时详你诗意,只疑你另适他人,哪知为我老母致你吃苦。”看素梅诗道:“彼时却不知你改妆卖画,直到定海家里,遇着老苍头告诉,方才知道。”看绛玉之句,道:“那时只道你卖与人家,终身难见,岂知你诗中之藏,苦志待我。”又看婉如小姐诗,道:“那时我只道你身入龙宫,倒我永抱思弦之惨,长怀青冢之悲,怎知你死里求生,依旧重圆,这快活从哪里说起。”看到雪娥小姐诗,道:“闻你被劫,已道珠沉玉碎,及看诗之首句,也只道是为你父亲自感,哪知却为我老父受那般苦恼。今日喜得个个相逢,人人遂愿,又皆为我立赞,岂非乐事?”又道:“我当初奇遇是逢浴佛会诗起,次后就因题观音赞的一个机会,遂先与你三人订的,落后□枣核钉生妒,就起衅端,倒与平卿二人巧会,总是福缘相俗,五凤齐鸣,明日又该去拜谢佛会诗。”众美人又笑做一堆。琪生道:“我心中甚是快畅,待我再和壁间原韵一首,见得你我团圆诗也该题满。”遂唤人取笔墨过来,和道: 金屋深藏春意足,携手花下凤鸾啼。 从兹共作长衾乐,只恐情深春又迷。 定海祝琪生携五美人重题 琪生题毕,众美人个个看了,大赞。相视面笑,琪生又道:“你五人何不再各和一首玩耍。”五人齐道:“各做没趣,不若共联一首何如?”琪生道:“更妙,就以你我各人之事为题,我先吟起。”联道: 旧诗令作新人语,愁句翻成笑眼看。琪生回忆凤钗疑有儿。雪娥迳对冰瑟岂无端。婉如 谈心还及花前事。素梅 携手犹思月底欢。绛玉珍惜韶华莫浪过。轻烟须知当日刻时难。 琪生妻妾六人联完各看一遍,欢然大笑。大家玩了一会,祝公诸人早已进来,飞英问琪生道:“你们写的什么东西,可好与我看么?”琪生笑道:“是联的一首律诗,虽系毗昵之词,然看亦不妨。”就随手递与飞英。飞英接过一看,赞不绝口:“不知诸夫人俱蓄妙才,盟兄占尽人间闺中情秀,真世间大福人也。若非如此,佳人也不能配盟兄;若非盟兄也不能配这几位佳人。”又笑道:“那时盟兄窃玉怜香之况料然可观得紧。”琪生大笑,祝公与众人也拿去细看,大家赏鉴,当下尽一日之欢,至晚方回。次日,就收拾起程,各人登舟。琪生是四只大座船,小船不计其数。飞英也是一只座船,四只小船,一同到临清起岸。马轿、暖轿、牲口、车子,一路风风显显,直到北京。琪生面过圣上,就保奏红须和铁头大功。此时红须改名焦廷爵,铁头改名冯杰,圣上就升琪生为都察院都御史,授焦廷爵为五军都督府同知;后来又做到三边总制善终。授冯杰为留守司,后来也做到大都督,屡建高功。又将贼首乃雄枭首示众。焦冯二人各领家眷别琪生赴任,琪生又将南雄知府郑伟守城有功,臣节可嘉,圣上也升他做了按察司副使,亦别琪生到任去了。琪生又上本,复了自己姓氏,也匆匆到任。祝公年老不愿做官,只与邹公闲酣山水之乐。这琪生日日完了衙门事体,就与五位大小夫人又下棋弹琴,联诗画画,无所不乐。不上二年,五位夫人各生一子,更是锦上添花。后来,祝公与老夫人又过十数年方才相继归世。琪生请谥封为吏部尚书,谥忠肃公,母为一品洛郡夫人。邹公亦相继而亡。琪生与雪娥亦尽殡葬之礼,待三年服满之后,正要上京做官,忽然想起在关帝庙写疏头的时节,得到此地位,富贵已极。便与五夫人商量不去补官,安心林下,除课子成名之外,一味以山水诗酒为乐,寿至八十一岁。儿五子齐登科甲,与好友飞英并焦冯二姓,世世联姻,人人称羡,在下知之最真,故有此一段婆话奉闻。 第163章 锦香亭(1) ——〔清〕吉吴素庵主人编 卷之一 §§§第一回钟景期三场飞兔颖 词曰: 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纷纷觅翠寻芳。画桥烟柳,莺与燕争忙。一望桃红李白,东风暖满目韶光。秋千架,佳人笑语,隐隐出雕墙。王孙行乐处,金鞍银勒,玉罍瑶觞。渐酒酣歌竟,重过横塘,更有赏花品鸟,骚人辈仔细端详。魂消处,楼头月上,归去马蹄香。 右调《满庭芳》 这首词单道那长安富贵的光景。长安是历来帝王建都之地,秦曰咸阳,汉曰京兆。到三国六朝时节,东征西战,把个天下四分五裂,长安宫阙俱成灰烬瓦砾。直至隋炀帝无道,四海分崩,万民嗟怨。 生出一个真命天子,姓李名渊。他见炀帝这等荒淫,就起了个拨乱救民的念头,在晋阳地方招兵买马。一时豪杰俱来归附。那时有刘武周、萧铣、薛举、杜伏威、刘黑闼、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及各自分据地方,被李渊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统。建都长安,国号大唐。后来世民登极,就是太宗皇帝,建号贞观。文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等;武有秦琼、李靖、薛仁贵、尉迟敬德等,一班儿文臣武将济济跄跄。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宁静。后来太宗晏驾,高宗登基,立了个宫人武瞾为后。那武后才貌双全,高宗极其宠爱。谁想她阴谋不轨,把那顶冠束带撑天立地男子汉的勾当,竟要兜揽到身上担任起来。她虽然久蓄异心,终因老公在前,碍着眼,不敢就把若大一个家计包揽在身。及至高宗亡后,太子传位,年幼懦弱,武后便肆无忌惮,将太子贬在房州安置,自己临朝听政,改国号曰周,自称则天皇帝。彼时文武臣僚无可奈何,只得向个迸裂的雌货叩头称臣;那武氏俨然一个不戴平天冠的天子了。却又有怪,历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宫中临幸嫔妃。那则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临幸起臣子来。始初还顾些廉耻,稍稍收敛。到后来习以为常,把临幸臣子只当做临幸嫔妃,彰明较著、不瞒天地地做将去。内中有张昌宗、薛敖、曹怀义、张易之四人最为受宠。每逢则天退朝寂寞,就宣他们进去玩耍,或是轮流取乐,或是同榻寻欢。说不尽宫闱的秽德、朝野的丑声。亏得个中流砥柱的君子,狄仁杰与张柬之尽心唐室、反周为唐,迎太子复位,是为中宗。却又可笑,中宗的正后韦氏,才干不及则天,那一种风流情性,甚是相同,竟与武三思在宫任意作乐。只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觉察她,甚至韦后与武三思对坐打双陆,中宗还要在旁与他们点筹。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得中宗死了,三思便与韦氏密议,希图篡位。朝臣没一个不怕他,谁敢与他争竞?幸而唐祚不应灭绝,惹出一个英雄来。那英雄是谁?就是唐朝宗室,名唤隆基。他见三思与韦后宣淫谋逆,就奋然而起,举兵入宫,杀了三思、韦后并一班助恶之徒,迎立睿宗。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为太子。后来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号开元,用着韩休、张九龄等为相,天下大治。不意到改元天宝年间,用了奸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贬的贬,死的死,朝廷正事尽归李林甫掌管。他便将声色货利迷惑明皇,把一个聪明仁智的圣天子,不消几年,变做极无道的昏君。见了第三子寿王的正妃杨玉环标致异常,竟夺入宫中,赐号太真,册为贵妃。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当,就是至穷至贱的小人做了,也无有不被人唾骂耻辱的,岂有治世天子做出这等事来,天下如何不坏?还亏得全盛之后,元气未丧,所以世界还太平。 是年开科取士,各路贡士纷纷来到长安应举。中间有一士子,姓钟名景期,字琴仙。本贯武陵人氏。父亲钟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长安城内。只生景期一子,自幼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七岁就能做诗。到得长成,无书不览,五经诸子百家,尽皆通透,闲时还要把些“六韬”、“三略”来不时玩味。十六岁就补贡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像粉团成玉琢就一般。父亲要与他选择亲事,他再三阻挡,自己时常想到:“天下有个才子,必要有一个佳人作对。父亲择亲,不是惑于媒妁,定是拘了门楣,那家女子的媸妍好歹哪能知道?倘然造次成了亲事,娶来却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这终身大事如何了得?”执了这个念头,决意不要父母替他择婚,心里只想要自己去东寻西觅,靠着天缘,遇着个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愿。因此蹉跎数载,父母也不去强他。到了十八岁上,父母选择了吉日,替他带着儒巾,穿着圆领,拜了家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后出来相见贺客。那日宾朋满堂,见了钟景期这等一个美貌人品,无不极口称赞,怎见他好处,但见: 丰神绰约,态度风流。粉面不须傅粉,朱唇何必涂朱。 气欲凌云,疑是潘安复见;美如冠玉,宛同卫玠重生。双眸炯炯似寒晶,十指纤纤若春笋。下笔成文,会晓胸藏锦绣;出言惊座,方知满腹经纶。 钟景期与众宾客一一叙礼已毕,摆了酒肴,大吹大擂,尽欢而别。钟秀送了众人出门,与景期进内,叫家人再摆出茶果来,与夫人袁氏饮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困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亲身子不安,我们也不须再吃酒,父亲与母亲先睡了罢。”钟秀道:“说得是。”叫丫鬟掌了灯,进去睡了。景期到书房中,坐了一会,觉得神思困倦,只得解衣就寝。一夜梦境不宁,到了五更,翻来复去,再睡不着。一等天明,就起来穿戴衣巾,到母亲房里去问安。走到房门首,只见丫鬟已开着房门。钟秀坐在床沿上,见了景期说道:“我儿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梦寐不宁,一夜睡不着。因此来问爹娘,身子可好些么?”钟秀道:“你母亲昨夜发了一夜寒热,今早痰塞起来。我故此叫丫鬟出去,吩咐烧些汤水进来。正要来叫你,你却来了。”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家人去请医家来诊视。待我梳洗了,快去卜问。”说罢,各去料理。 那日,钟景期延医问卜,准准忙了一日,着实用心调护。不想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呜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晌方醒。钟秀再三劝慰,在家治丧殡殓。方到七终,钟秀也染成一病,与袁氏一般儿症候,景期也一般儿着急。却也犯了真病,一般儿呜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丧殡殓。那钟秀遗命,因原籍路远,不必扶柩归家,就在长安城外择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却原来钟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家事原不甚丰厚。景期连丧二亲,衣衾棺椁,买地筑坟,治丧使费,将家财用去了十之七八。便算计起来,把家人尽行打发出去。有极得意自小在书房中服侍的冯元,不得已也打发去了。将城内房子也卖了,另筑小房五六间,就在父母坟旁。只留一个苍头、一个老妪,在身边度日。自己足不出户,在家守制读书,常到坟上呼号痛哭,把那功名婚姻两项事体,都置之度外了。光阴荏苒,不觉三年服满。正值天宝十三年,开科取士,有司将他名字已经申送。只得唤苍头随着收拾进城,寻个寓所歇下。到了场期,带了文房四宝,进场应试。 原来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论,也不用表判。第一场只有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场是古风,第三场是乐府。那钟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场中,果然不假思索,揭开卷子,信笔而挥,真个是: 字中蝌蚪落文河,笔下蛟龙投学海。 眼见得三场已毕,寓中无事,那些候揭晓的贡士,闻得钟景期在寓,也有向不识面,慕他才名远播来请教的;也有旧日相知,因他久住乡间来叙契阔的,纷纷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终日在古董铺中、妓女人家,或书坊里、酒楼上及古刹、道院里边,随行逐队地玩耍。钟景期向住乡村,潜心静养,并无杂念。如今见了这些繁华气概,略觉有些心动,那功名还看得容易,倒是婚姻一事甚是热衷。思量:“如今应试,倘然中了,就要与朝廷出力做事,哪里还有功夫再去选择佳人。不如趁这两日,痴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缘凑巧,也未可知。”那日起了这个念头,明日就撇了众人,连苍头也不带,独自一个去城内城外,大街小巷,痴痴地想,呆呆地走,一连走了五六日,并没个佳人的影儿。苍头见他回来,茶也不吃,饭也不吃,只是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便道:“相公一向老实的,如今想是众位相公牵去结识了什么婊子,故此这等模样么。我在下处寂寞不过,相公带我去走走,总成吃些酒肉儿也好,相公又没有娘娘,料想没处搬是非,何须瞒着我?”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哪里知道。”苍头道:“莫非为着功名么?我前日在门首,见有个蓍的走过,我叫他跌了一蓍。他说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须忧虑。”景期道:“你自去,不要胡言乱语惹我的厌。”苍头没头没脑,猜他不着,背地里暗笑不题。 到次日,景期绝早吃了饭出来,走了一会,到一条小胡同里,只有几户人家,一带通是白石墙。沿墙走去,只见一个人家,竹门里边冠冠冕冕,潇潇洒洒的可爱。景期想到:“看这个门径,一定是人家园亭,不免进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见,也只说是偶然闲步玩耍,难道我这个模样,认做白日撞不成。”心里想着,那双脚儿早已步入第一重门了。回头只见靠凳上有个老儿,酒气直冲,齁齁地睡着。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闯将进去,又是一带绝高的粉墙。转入二重门内,只见绿荫参差,苍苔密布,一条路是白石子砌成的。前面就是一个鱼池,方圆约有二三亩大。隔岸种着杨柳桃花,枝枝可爱,那杨柳不黄不绿,撩着风儿摇摆;桃花半放半含,临着水儿掩映。还有那一双双的紫燕,在帘内穿来掠去地飞舞。池边一个小门儿,进去是一带长廊,通是朱红漆的万字栏杆。外边通是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走尽了廊,转进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锦香亭”三字,落着李白的款。中间挂着名人诗画、古鼎商彝,说不尽摆设的精致。那亭四面开窗,南面有牡丹数墩与那海棠、玉兰之类,后面通是杏花,东边通是玉兰树,西边通是桂树。此时是二月天时,众花都是芯儿,惟有杏花开得烂漫。那梅树上结满豆大的梅子。有那些白头公、黄莺儿,飞得好看,叫得好听。景期观之不足,再到后边,有绝大的假山,通是玲珑怪石攒凑迭成。石缝里有兰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长松,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转下山坡,有一个古洞。景期捱身走过洞去,见有高楼一座,绣幕珠帘,飞甍画栋,极其华丽。正要定睛看时,忽然一阵香风在耳边吹过,那楼旁一个小角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嘻嘻笑笑,只听得说:“小姐这里来玩耍。”景期听了,慌忙闪在太湖石畔芭蕉树后,蹲着身子,偷眼细看。见有十数个丫鬟,拥着一位美人,走将出来。那美人怎生模样,但见: 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可怜杨柳腰,堪爱桃花面。仪容明艳,果然金屋婵娟;举止端庄,询是香闺处女。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美人轻移莲步,走到画栏边的一个青瓷古墩儿上坐下,那些丫鬟们,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采花朵儿插戴;有的去扑蝴蝶儿耍子;有的在荼架边撞乱了鬓丝,吃惊吃唬地将双手来按;有的被蔷薇刺儿挂住了裙衪,痴头痴脑地把身子来扯;有的因领扣松了,仰着头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裤带散了,蹲着腰结了又结;有的要斗百草;有的去看金鱼;一时也观看不尽。只有一个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颜色略次一二分,在众婢中昂昂如鸡群之鹤,也不与她们玩耍,独自一个在阶前,摘了一朵兰花,走到那美人身边,与她插在头上,便端端正正地站在那美人旁边。那美人无言无语,倚着栏杆看了好一会,才吐出似莺啼如燕语的一声娇语来,说道:“梅香们,随我进去罢。”众丫鬟听得,都来随着美人。这美人将袖儿一拂,立起身来冉冉而行,众婢拥着早进了一小角门儿,呀的一声,就闭上了。 钟景期看了好一会,又惊又喜,惊的是恐怕梅香们看见,喜的是遇着绝世的佳人,还疑是梦魂儿错走到月府天宫去了。不然,人世间哪能有此女子?呆了半晌,如醉如痴,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停了一会,方才转出太湖石来。东张西望,见已没个人影儿,就大着胆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处,就嗅嗅她的余香,偎偎她的遗影。正在憧憬思量,忽见地上掉着一件东西,连忙拾起看时,却是异香扑鼻,光彩耀目。毕竟拾的是什么东西?那美人是谁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葛明霞一笑缔鸾盟诗曰: 晴日园林放好春,馆娃宫里拾香尘。 痴心未了鸳鸯债,宿疾多渐鹦鹉身。 柳爱风流因病睡,鹊贪欢喜也嗔人。 桃花开遍萧郎至,地上相逢一面亲。 话说钟景期闯入人家园里,忽然撞出一个美人来,偷看了一会,不亦乐乎。等美人进去了,方才走上庭阶,拾得一件东西,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幅白绫帕儿。兰麝香飘,洁白可爱,上有数行蝇头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绝句。只见那诗道: 帘幕低垂掩洞房,绿窗寂寞锁流光。 近来情绪浑萧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题 钟景期看了诗,慌忙将绫帕藏在袖里,一径寻着旧路走将出来。到头门上,见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儿尚未曾醒。钟景期轻轻走过,出了门,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听得后面一人叫道:“钟相公在哪里来?”景期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人,戴着尖顶毡帽,穿着青布直身,年纪二十内外。看了景期,两泪交流,纳头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来细认,原来是位旧日的书僮,名唤冯元,还是钟秀在日,讨来服侍景期的。后来钟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萧条,把家人僮婢尽行打发,因此冯元也打发在外。是日路上撞着,那冯元不忘旧恩,扯住了,拜了两拜。景期看见,也自恻然。问道:“你是冯元,一向在哪里?”冯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发出来,吃苦万千,如今将就度日,就在这里赁间房子暂住。”景期正要打听园中美人的来历,听见冯元说住在这里,知道他一定晓得,便满心欢喜道:“你家就在这里么?”冯元指着前面道:“走完了一带白石墙,第三间就是。”景期道:“既是这等,我有话问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冯元道:“难得相公到小人家来,极好的了。”说完,向前先跑,站在自己门首,一手招着道:“相公这里来!”一手在腰间乱摸。景期走到,见他摸出个铁钥匙来把门上锁开了。推开门,让景期进去。 第164章 锦香亭(2) 景期进得门看时,只是一间房子,前半间沿着街,两扇吊窗吊起,摆着两条凳子,一张桌子。照壁上挂一幅大红大绿的关公,两边贴一对春联是:生意滔滔长,财源滚滚来。景期看了,笑了一笑,回头却不见冯元。景期思道:“他往哪里去了?”只道他走进后半间房子去,往后一看,却见一张四脚床,床上摊一条青布被儿,床前一只竹箱、两口行灶,搁板上放着碗盏儿,那锅盖上倒抹得光光净净。又见墙边摆着一口割马草的刀,柱上挂着鞭子、马刷儿、马刨儿。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间房子,为何有这些养马的家伙?”却也绝不见冯元的影儿。正在疑惑,只见冯元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手拿着一大壶酒,后面跟着一个人,拿两个盘子,一盘熟鸡,一盘热肉,摆在桌上,那人自去了。冯元忙掇一条凳子放下,叫声:“相公坐了。”景期道:“你买东西做什么?”冯元道:“一向不见相公,没什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开酒店里东西甚好,小人买两样来,请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钞起来。”冯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执壶,站在一旁斟酒。原来那酒也是店上现成烫热的了。景期一面吃酒,一面问他道:“你一向可好么?”冯元道:“自从在相公家里出来,没处安身,投在个和尚身边,做香火道人。住了年余,那和尚偷婆娘败露了。吃了官司,把个静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小人出来,弄了几两银子做本钱,谁想吃惯了现成茶饭,做不来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旧年遇着一个老人,是太仆寺里马夫,小人拜他做了干爷,想帮他养马。不想他被劣马踢死了。小人就顶他的名缺。可怜马瘦了要打,马病又要打。料草银子、月粮工食通被那些官儿,一层一层地克扣下来,名为一两,到手不上五钱。还要放青剑铯,喂料饮水,日日辛苦得紧,相公千万提拔小人,仍收在身边,感激不尽了。”景期道:“当初原是我打发你的,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旧恩,我若发达了自然收你。”说完,那冯元又斟上酒来。景期道:“我且问你,这里的巷叫什么巷名?”冯元道:“这里叫做莲英儿巷,通是大人家的。后门一带是拉脚房子,不多几份小人家住着,极冷静的。西头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热闹了。前巷是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这里莲英儿巷哩!”景期道:“那边有一个人家,竹门里是什么人家?”冯元问道:“可是方才撞着相公那边门首么?”景期道:“正是。”冯元道:“这家是葛御史的后园门,他前门也在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赁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么名字?”冯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却记不得,只记到他号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来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晓得他名字,叫葛太古。”冯元点头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时忘记了。相公可是认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过他诗稿,故此知道,认是没有认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晓得他可有几位公子?”冯元道:“葛老爷是没有公子的,他夫人也死的了。只有一个女儿,听见说叫明霞小姐。”景期听见明霞二字,暗暗点头。问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冯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说来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就是当今皇帝宠的杨贵妃娘娘,若是走来比拼,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针黹、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般般都会。”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么?”冯元道:“若说女婿,却也难做。他家的那葛老爷因爱小姐,一定要寻个与小姐一般样才貌双全的人儿来作对。就是前日当朝宰相李林甫,要来替儿子求亲,他也执意不允,不是说年幼,就是说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强。所以小姐如今一十八岁了还没对头。”景期道:“你虽然住他房子,为何晓得他家事恁般详细?”冯元道:“有个缘故:他家的园里,一个杂人也不得进去的,只用一个老儿看守园门。这老儿姓毛,平日最是贪酒,小人也是喜欢吃酒的,故此与小人极相好。不是他今日请我,就是我明日请他,或者是两人凑来扛扛儿。这些话,通是那毛老儿吃酒中间向小人说的。”景期道:“你可曾到他园里玩耍么?”冯元道:“别人是不许进去的,小人因与毛头儿相知,时常进去玩耍儿。”景期道:“你到他园里,可有时看见小姐?”冯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见。小人一日在他园里看见一个贴身服侍小姐的丫鬟出来采花,只见这个丫鬟,也就标致得够了。”景期道:“你如何就晓得那丫鬟是小姐贴身服侍的?”冯元道:“也是问毛老儿,他说这丫鬟名唤红于,是小姐第一个喜欢的。”景期听得,心就开了,把酒只管吃。冯元一头说,一头斟酒,那一大壶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来,暗想:这段姻缘倒在此人身上。便道:“冯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园里景致,要进去游玩,只恐守园人不肯放进。既是毛老与你相厚,我拿些银子予你,明日买些东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着空进园去游一游。”冯元道:“这个使得。若是别的,那毛老儿死也不肯走开。说了吃酒,随你上天下地,也就跟着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们过去了,竟往他园里去。若要得意,待我灌得他烂醉,扶他睡在我家里,凭相公玩耍一日。”景期道:“此计甚妙。”袖中摸出五钱银子付与冯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资。”冯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予他,冯元方才收了。景期说声:“生受你。”出了门竟回寓所,闭上房门,取出那幅绫帕来细细吟玩。想道:“适才冯元这些话与我听见甚合,我看见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绫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诗想必是小姐题的了。她既失了绫帕,一定要差丫鬟出来寻觅,我方才计较已定,明日进她园中,自然有些好处。”又想道:“她若寻觅绫帕,我须将绫帕还她,才好挑逗几句话儿。既将绫帕还她,何不将前诗和她一首。” 想得有理,就将帕儿展放桌上,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向绫帕上一挥,步着前韵,和将出来: 不许游蜂窥绣房,朱栏屈曲锁春光。 黄鹂久住不飞去,为爱娇红恋海棠。 钟景期奉和景期写完了诗,吟哦了一遍,自觉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过了,除下旧巾帻,换套新衣裳。袖了绫帕儿,径到莲英儿巷冯元家里。冯元接着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厢行事。相公只看我与毛老儿走出了门,你竟到园里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门儿,须要锁好。钥匙我已带在身边,锁在桌上,相公拿来锁上便是。”景期道:“我晓得了,你快些去。”冯元应了,就出门去。景期在门首望了一会,见冯元挽着毛老儿的手,一径去了,景期望他们出了巷,才把冯元的门锁了,步入园来。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径到锦香亭上。还未立定,只听得亭子后边,唧唧哝哝似有女人说话。他便退出亭外,将身子躲过,听她们说话。却又凑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着红于两个,出来寻取绫帕。只听得红于说道:“小姐,和你到锦香亭上寻一寻看。”明霞道:“红于又来痴了,昨日又不曾到锦香亭上来,如何去寻?”红于道:“天下事体尽有不可知,或者无意之中倒寻着了。”小姐说:“正是。”两个同到亭子上来。明霞道:“这里没有,多应不见了。”红于道:“园中又无闲杂人往来,如何便不见了。”明霞道:“众丫鬟俱已寻过,通说不见。我恐她们不用心寻,故此亲身同你出来,却也无寻处,眼见得不可复得了。”红于道:“若是真正寻不着,必是毛老儿拾去换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儿虽然贪酒,绝不敢如此。况且这幅绫帕儿,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寻着者,皆因我题诗在上,又落了款。惟恐传到外厢,那深闺字迹,女子名儿,倘落在轻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无形的话来。我故此着急。”红于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说罢,明霞自坐在亭中,红于就下到阶前,低着头东寻西觅。走到侧边,抬头看见了钟景期,吓了一跳,便道:“你是什么人?辄敢潜入园中窥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回避。”景期迎着笑脸儿道:“小姐在前,理应回避。只是有句话要动问,小娘子可就是红于姐么?”红于道:“这话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随小姐,半步儿不离。虽是一个婢子,也从来未出户庭,你这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劳动问,快些出去。再迟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拿住了,不肯甘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须发恼,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来奉还宅上一件东西,倒惹一场奚落,我来差矣!”说罢,向外竟走。红于听见了说“奉还什么东西”这句话,便打着她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问你,你方才说要还我家什么东西?”景期道:“刚才你们寻的是哪件,我就还你哪件。”红于就知道那绫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与你说话。”景期道:“若是走迟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捉住,如何了得。”红于道:“方才是我不是,冲撞了相公。万望海涵。”景期满脸堆下笑来,唱个绝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红于回了万福,道:“请问相公,你说还我家东西,可是一幅白绫帕儿?”景期道:“然也。”红于道:“你在何处拾的?”景期道:“昨日打从宅上后园门首经过,忽然一阵旋风,那帕儿从墙内飘将出来,被小生拾得。看见有明霞小姐题诗在上,知道是宅上的,因此特来奉还。”红于道:“难得相公好意。如今绫帕在哪里?拿来还我就是了。”景期道:“绫帕就在这里。只是小生此来,欲将此绫帕亲手奉还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殷勤至意。望小娘子转达。”红于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于母腹,聆女范于严闱,举动端庄,持身谨慎。虽三尺之童,非呼唤不许擅入。相公如何说这等轻薄话儿。”景期道:“小姐名门毓秀,淑德之闻,小生怎敢唐突。待我与小娘子细细说明,方知我的心事。小生姓钟,名景期,字琴仙,就住在长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痴心要觅个倾国倾城之貌,方遂宜家宜室之愿。因此虚度二十一岁,尚未娶妻。闻得你家小姐,待字迟归,未偕佳配。我想如今纨绔丛中,不是读死书的腐儒,定是卖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夸口,若要觅良偶,舍我谁归?昨日天赐奇缘,将小姐贴身的绫帕被风摄来送到我处,岂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见,方好呈教。适才听得小娘子说,或者无意之中寻着了东西,小生倒是无意之中寻着姻缘了。因此斗胆前来,实为造次。”一席话说得红于心服,便道:“待我进去,把你话儿传达与小姐,见与不见任她裁处。”便转身到亭子上来说道:“小姐绫帕倒有着落了,只是有一段好笑话儿。”明霞问她,她把钟景期与自己一来一往问答的话儿尽行说出,一句也不遗漏。明霞听罢,脸儿红了一红,眉头蹙了一蹙,长吁一声说道:“听这些话,倒也说得那个。只是他怎生一个人儿?你这丫鬟就呆呆地与他讲起这等话来。”红于道:“若说人品,真正儒雅温存,风流俊俏。红于说来,只怕小姐也未必深信。如今现在这里,拼得与他一见,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过小姐的冰鉴。况有帕上和的诗儿,看了又知他才思了。”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与他说,先将绫帕还我,待我看那和韵的诗,果然佳妙,方请相见。”红于领了小姐言语,出来对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赐和的诗,如果佳妙,方肯相见。相公可将绫帕交我。”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绫帕在此,小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见过,望小娘子即便请她出来。”就袖中摸出帕来,双手递于红于。红于接了,走上亭来,将帕递与明霞。明霞也不将帕儿展开看诗,竟藏在袖中,立起身来就往内走,说道:“红于你去谢那还帕的一声,叫他快出去罢。”说完,竟进去了。红于又不好拦住她,呆呆地看她走了进去,转身来见景期道:“小姐叫我谢相公一声,她自进去了。叫你快出去罢。”景期道:“怎么哄了绫帕儿去,又不与我相见,是怎么说?也罢。既是如此,我硬着头皮,竟闯进去,一定要见小姐一面,死也甘心。”红于忙拦住道:“这个如何使得?相公也不须着急,好歹在红于身上与你计较一计较,倘得良缘成就,不可相忘。”景期听了,不觉屈膝着地,轻轻说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后,当登坛拜将。”红于笑着连忙扶起道:“相公何必这等,你且消停一会,待我悄地进去,潜窥小姐看了你的诗作何光景,便来回复你。”景期道:“小生专候好音便了。”不说景期在园中等候。却说红于进去,不进房中,悄悄站在纱窗外边。只见明霞展开绫帕,把景期和的诗来再三玩味,赞道:“好诗好诗!果然清新俊逸。我想俱此才情,必非俗子,红于之言,信不诬矣。”想了一会,把帕儿卷起藏好。立起身来,在筒囊内又取出一幅绫帕来,摊在桌上。磨着墨,蘸着笔,又挥了一首诗在上面。写完,等墨迹干了,就叫道:“红于哪里?”红于看得分明,听得她叫,故意不应,反退了几步。待明霞连叫了几声方应道:“来了。”明霞道:“方才那还帕的人,可曾去么?”红于道:“想还未去。”明霞道:“他还我那帕儿,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还了他,叫他快将原帕还我。”红于已是看见她另题的一幅帕儿,假意不知,应声“晓得”,接着帕儿出来,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景期忙问。红于将潜窥小姐的光景,并吩咐她的话,一一说了。将帕儿递与景期收过。景期欢喜欲狂,便道:“如今计将安出?”红于道:“小姐还要假意讨原帕,我又只做不知,你便将计就计,回去再和一首诗在上面。那时送来,一定要亲递与小姐,待我撺掇小姐与你相见,便了。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贞洁,你须庄重,不可轻佻。就是小姐适才的光景,也不过是怜才,并非慕色。你相见时,只面订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说合,以成一番佳话。若是错认了别的念头,惹小姐发起怒来,那时我也做不得主,将好事反成害了。牢记,牢记!”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但是小生进来,倘然小娘子不在园中,叫又不敢叫,传又没人传,如何是好?”红于道:“这个不妨,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来可击一声,我在里边听见就出来便了。”景期道一声“领教”。别了红于,出得园门,来见冯元。冯元已在家里,那毛老儿呼呼地睡在他家凳上。景期与冯元打了一个照会,竟自回寓。取出帕来看时,那帕与前时一样,只是另换了一首诗儿,上面写道: 琼姿瑶质岂凡葩,不比夭桃傍水斜。 若是渔郎来问渡,休教轻折一枝花。 钟景期看了觉得寓意深长,比前诗更加妩媚,也就提笔来,依她原韵又和一首道: 碧云缥缈护仙葩,误入天台小径斜。 觅得琼浆岂无意,蓝田欲溉合欢花。 和完了诗,捱到夜来睡了。次早披衣起身,方开房门,只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一共有三四十人,问道:“哪一位是钟相公?”早有主人家慌忙进来,指着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钟爷了。”不等景期开言,纷纷地都跪将下去磕头,取出报条子来说道:“小的们是报录的,报钟爷高中了第五名会魁。”景期吩咐主人家忙备酒食款待报人,写了花红赏赐。那些人一个个谢了,将双红报单贴在寓所,一面又着人到乡间坟堂屋里,贴报单去了。景期去参拜了座师、房师,回寓接见了些贺客,忙了一日。 第165章 锦香亭(3) 次早就入朝廷试,对了一道策,作了四首应制律诗,交卷出朝回寓。时方晌午,吃了些点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该去的,却因报中了,耽搁了一日。明日只恐又被人缠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苍头吩咐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个所在,去了就来。”苍头道:“大爷如今中了进士,也该寻个马儿骑了,待苍头跟了出去,才像礼面。”景期道:“我去访个故人,不用随着人去,你休管我。”苍头道:“别人家新中了进士,作成家人跟了轿马,穿了好衣帽,满街摇摆点头,哪有自家不要冠冕的?”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绫帕,又到莲英儿巷中。只见冯元提着酒壶儿,走到面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园中去了?那毛老儿,我已叫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与他吃哩。”景期道:“今日你须多与他吃一回,我好尽情玩耍。”冯元应着去了。景期走进园门,直到锦香亭上,四顾无人。见那厢一个朱红架子上,高高挂着石磬。景期将槌儿轻轻敲了一下。果然声音清亮,不比凡乐。 话休絮繁,却说那日红于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与小姐议论道:“那钟秀才一定要与小姐相见,不过要面订鸾凤之约,并无别意,照红于看来,那生恰好与小姐作一对佳偶,不要错过良缘,料想红于眼里看得过的,决不误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来时,小姐休吝一见。”小姐微笑不答。次日红于静静听那石磬不见动静。又过一日,直到傍晚,忽听得磬声响。知是景期来了,连忙抽身出去。见了景期道:“为何昨日不来?”景期道:“不瞒小娘子说,小生因侥幸中了,昨日被报人缠了一日。今早入朝殿试过了,才得偷闲到此。”红于听见说他中了,喜出望外,叫声“恭喜”。转身进内,奔到明霞房里道:“小姐,前日进来还帕的钟秀才,已中进士了。红于特来向小姐报喜。”明霞啐一声道:“痴丫头,他中了与我什么相干?却来报喜。”红于笑道:“小姐休说这话,今早我见锦香亭上玉兰盛开,小姐同去看一看。”明霞道:“使得。”便起身与红于走将出来,步入锦香亭上。只见一个俊雅书生站在那边,急急躲避不迭,便道:“红于,那边有人,我们快些进去。”红于道:“小姐休惊,那生就是送还绫帕的人。”小姐未及开言,那钟景期此时魂飞魄荡,大着胆走上前来,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钟景期拜揖。”明霞进退不得,红了脸只得还了万福,娇羞满面,背着身儿立定。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无缘得见。前日所拾绫帕,因见佳作,小生不耻效颦,续貂一首,并呈在此。”说罢,将绫帕递去。红于接来,送与小姐。小姐展开看了和诗,暗暗称赞,将绫帕袖了。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儿要说。我想小姐迟归,小生正在觅配。恰好小姐的绫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缘,洵非人力。倘蒙不弃,愿托丝萝,伏祈小姐面允。”明霞听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无言见答,莫非嫌小生寒酸侧陋,不堪附乔么?”明霞低低道:“说哪里话,盛蒙稚意,岂敢吝诺。君当速遣冰人便了。”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谢小姐。”只这一个揖还未作完,忽听得外面廊下,一声吆喝,许多人杂踏踏走将进来。吓得小姐翠裙乱抖,莲步忙移,急奔进去。红于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爷进园来了。你可到假山背后躲一会儿,看光景溜出去罢。”说完也乱奔进去。丢下钟景期一个,急得冷汗直淋,心头小鹿儿不住乱撞,慌忙躲在假山背后。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毕竟进来的是什么人?钟景期如何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琼林宴遍觅状元郎诗曰: 红杏萧墙翠柳遮,重门深锁属谁家。 日长亭馆人初散,风细秋千影半斜。 满地绿荫飞燕子,一帘晴雪卷杨花。 玉楼有客房中酒,笑拨沉烟索煮茶。 话说钟景期与明霞小姐,正在说得情浓。忽听得外面许多人走进来,吓得明霞、红于二人,往内飞奔不迭。原来那进来的人,却正是葛御史同了李供奉、杜拾遗二人,往郊外游春回来,打从莲英儿巷口走过,葛御史就邀他们到自己园中玩耍饮酒。因此不由前门,竟从后园门里进来,一直到锦香亭上,吩咐安排酒肴,不在话下。只可怜那钟景期,急得就似热石头上蚂蚁一般,东走又不是,西走又不是,在假山背后捱了半日。思量那些从人们都在园门上,如何出去得。屁也不敢放一声,心里不住突突地跳,看看到红日西沉,东方月上。那亭子上,正吃得高兴,不想起身。景期越发急了,想了一会,抬头一看,见那边粉墙一座,墙外有一枝柳树,墙内也有一枝柳树。心下想道:“此墙内外俱靠着大树,尽可扳住柳条,跳将过去。想墙外必有出路了。”慌忙撩起衣袂,爬上柳树,跳在墙上,又从墙外树上溜将下来。喘息定了,正待寻条走路。举目四顾,谁想又是一所园亭,比葛家园更加深邃华丽。但见: 巍巍画栋,曲曲雕栏。堆砌参差,尽是瑶葩琪草;绕廊来往,无非异兽珍禽。珠帘卷处,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扑鼻的兰麝香;翠幌掀时,只见有一圆明明晃晃耀眼的菱花镜。楼台倒影入池塘,花柳依人窥琐闼。恍如误入桃源,疑是潜投月府。 景期正在惊疑,背后忽转出四个青衣侍婢来,一把扭住道:“在这里了,你是什么人,敢入园中?夫人在弄月楼上亲自看见,着我们来拿你。”景期听了,只叫得一声苦,想道:“这回弄决撒了。”只得向个婢子问道:“你家是何等人家?”内中一个道:“你眼珠子也不带的,我这里是皇姨虢国夫人府中。你敢乱闯么?”景期呆了,只得跟着她们走去。看官,你道那虢国夫人是何等人?原来是杨贵妃的亲姊。她姊妹共有四人,因明皇宠了贵妃,连那三位姨娘也不时召入宫中临幸。封大姨为秦国夫人,二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也不要嫁人,竟治第京师,一时宠冠百僚,权倾朝野。三姨之中,惟有虢国夫人更加秀媚,有唐人绝句为证: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原来那虢国夫人平日不耐冷静,不肯单守着一个妹夫,时常要寻几个俊俏后生,藏在府中作乐。这日,却好在弄月楼上望见个书生,在园中东张西望。这是上门来的生意,如何放得他过,因此叫侍女去拿他进来。景期被四个侍女挟着上楼。那楼中已点上灯火。见那金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供着丈许珊瑚;绣茵锦褥,象管鸾笺;水晶帘、琉璃障,映得满楼明莹。中间一把沉香椅上,端坐着夫人。景期见了,只得跪下。夫人道:“你是什么人,敢入我园中窥伺,快说姓什名谁,作何勾当?”景期想来,不知是祸是福,不敢说出真名字来。只将姓儿拆开含糊应道:“小生姓金名重,忝列泮宫。因寻春沉醉,误入潭府,望夫人恕罪。”虢国夫人见他举止风流,已是十分怜爱。又听他言谈不俗,眼中如何不放出火来。便朱唇微绽,星眼双钩,伸出一双雪白的手儿,扶他起来道:“既是书生,请起作揖。”景期此时,一天惊吓变成欢喜。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夫人便叫看坐。景期道:“小生得蒙夫人海涵,已出万幸,理宜侍立,何敢僭越。”夫人道:“君家气宇不凡,今日有缘相遇,何必过谦。”景期又告了坐。方才坐下,侍儿点上茶来。银碗金匙,香茗异果。一面吃茶,一面夫人吩咐摆宴。侍女应了一声,一霎时就摆列上来。帘外咿咿哑哑地奏起一番细乐。夫人立起身来,请景期就席。景期要让夫人上坐,自己旁坐。夫人笑着,再三不肯。景期又推让了一回,方才对面坐了。侍女们轮流把盏。那吃的肴馔,通是些猩唇熊掌,象白驼峰;用的器皿,通是些玉斝金瓯,晶盏象箸。奏一通乐,饮一通酒。夫人在席间,用些勾引的话儿撩拨景期,景期也用些知趣的话儿酬答夫人。一递一杯,各行一个小令,直饮到更余撤宴,虢国夫人酒兴勃发,春心荡漾,立起身来,向景期微微笑道:“今夜与卿此会,洵非偶然,如此良宵,岂堪虚度乎?”景期道:“盛蒙雅爱,只恐蒲姿柳质,难陪玉叶金枝。”夫人又笑道:“何必如此过谦。”景期此时,也是心痒魂飞,见夫人如此俯就,岂有不仰攀之理,便走近身来,搂住夫人亲嘴。夫人也不避侍儿的眼,也不推辞,两个互相递过尖尖嫩嫩的舌头,大家吮咂了一回,才携手双双拥入罗帏。解衣宽带,凤倒鸾颠。我做小说的,写到此际,也不觉魂飞魄荡,不要怪看官们垂涎咽唾。待在下再作一支《黄莺儿》来摹拟他一番,等看官们一发替他欢喜一欢喜: 锦帐暖溶溶。髻斜欹,云鬓松,枕边溜下金钗风。阳台梦中,襄王兴浓。正欢娱,生怕晨钟动。眼朦胧,吁吁微喘,香汗透酥胸。 两人云雨已罢,交颈而睡。次早起来,虢国夫人竟不肯放他出去,留在府中饮酒取乐。同行同坐,同卧同起,一连住了十余日。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国夫人清早梳妆,进宫朝贺,是日去了一日,直到傍晚方回。景期接着道:“夫人为何去了一日?”夫人道:“今日圣上因我连日不进朝,故此留宴宫中,耽搁了一日,冷落了爱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桩绝奇的新事,我说与你听,也笑一笑。”景期道:“请问夫人有什奇闻?”夫人道:“今日午门开榜,赐宴琼林,诸进士俱齐,单单不见一个状元,圣上着有司四散寻觅并无踪迹,我方才出宫时,见圣上又差了司礼监公公高力士,亲自出来寻了。你道奇也不奇?”景期道:“今科状元还是谁人?”夫人道:“状元是钟景期,系武陵人入籍长安的。”这句话,景期不听便罢,听了便觉遍体酥酥,手足俱软。喝了一杯热茶之后,才渐渐有一般热气,从丹田下一步步透将起来,直绕过泥丸宫,方始苏醒,连忙跪下说道:“夫人救我则个。”夫人扶起道:“爱卿为何如此?”景期道:“不瞒夫人说,前日闯入夫人园内,恐夫人见罪,因此不敢说出真名字。只将钟字拆开,假说姓金名重。其实卑人就是钟景期。”夫人道:“若如此说,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贺。”景期道:“如今圣上差了高公公出来寻访,这桩事弄大了。倘然圣上根究起来,如何是好?”夫人心内想一想道:“不妨,我与你安排便了。如今圣上颇信神仙道术,你可托言偶逢异人,携至终南山访道,所以来迟。你今出去后,就步到琼林去赴宴。我一面差人打关节与高力士,并吾兄杨国忠、吾妹杨贵妃处,得此三人在圣上面前周旋,就可无虞了,你放心出去。”景期扑地拜将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义海,叫卑人粉骨难报矣。”夫人也回了一礼道:“与卿正在欢娱,忽然分袂,本宜排宴叙别,只是琼林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们,取酒过来,待我立奉一杯罢。”侍女们忙将金杯斟上一杯酒来。夫人取酒在手,那泪珠儿扑簌簌掉将下来道:“爱卿满饮此杯。你虽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却奴家恩爱也。”景期也不胜哽咽,拭着泪儿道:“蒙夫人圣恩,怎敢相忘,卑人面圣过了,即当踵门叩谒,再图佳会便了。”说罢,接过酒来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两双泪眼儿互相觑定,两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强分开,各道珍重而别。 夫人差两个伶俐侍女,领景期从一个小门里出去。那小门儿是虢国夫人私创,惯与相知后生们出入的所在。景期出得这门,踉踉跄跄走上街来。行不多几步,只见街坊上的人,三三两两,东一堆西一簇的在那边传说新闻。有的说:“怎么一个状元竟没处寻,莫非走在哪里了?”有人说:“就是路上倒尸,也须有个着落,难道总没个影儿!”又有的道:“寻了一日,这时多应寻着了。”又有人道:“哪里有寻着?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礼监高公公出来查了。”又有人道:“还好笑哩,那主试的杨太师着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将军陈元礼处,叫他亲自带了军士捕快人等,领了钟家看下处的老苍头,在城内城外那些庵院寺观、妓女人家、酒肆茶坊里各处稽查,好像搜捕强盗一般。”有的取笑道:“偌大个状元,难道被骗孩子的骗了去不成?”有的问道:“他的家在何处,如何不到他家里去寻?”又有人说:“他家就在乡间,离城只有三十里。整日的流星马儿边报一般地在他家来往打探哩。”有人说:“莫非被人谋害了?”又有老人家说:“那钟状元的父亲我曾认得,做官极好。就是钟状元,也闻得说在家闭户读书,如何有谁家谋害。”那些人你猜我猜,纷纷议论不一。景期听了,一头走,只管暗笑。又走过一条街,见有三四个做公的手拿朱票,满头大汗地乱跑。一个口里说道:“你说有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琼林宴是日里吃的,今年不见了状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爷立刻要通宵厚蜡的火烛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铺家明日到大盈库领价。你道这个差难也不难,急也不急。”那一个说道:“你的还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状元游街,是日里游的。如今状元不知何处去了,天色已晚,仪仗官差了朱票,要着各灯铺借用绛纱灯三百对,待状元游街应用哩。”又见几个官妓家的龟子,买了些糕饼儿在手里,互相说道:“琼林宴上,官妓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状元还不到。我家的几个姐姐,饿得死去活来,买这些粉面食物与她们充充饥,好再伺候。”景期一一听见,心里暗暗惭愧:“因我一人,累却许多人,如何是好!”低着头又走。只见一对朱红御棍,四五对军牢摆导,引着一匹高头骏马,马上骑着个内官,后边随着许多小太监,喝道而来。景期此时身子如在云雾中,哪里晓得什么回避,竟向摆导里直闯。一个军牢就当胸扭住道:“好大胆的狗头,敢闯俺爷的导子么。”又一个军牢,提起红棍儿劈头就打,景期慌忙叫道:“啊呀,不要打。”只听得那壁厢巷里,也叫道:“啊呀,不要打。”好像深山里叫人,空谷应声一般。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陈元礼带着军士们,领了钟家的苍头,四处访寻不见,正从小巷里穿将出来。苍头在前望见那闯导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来。却见那军牢要打,便忙嚷道:“啊呀,不要打!”所以与景期那一声不约而同地相应。苍头见了景期,便乱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状元老爷在此了。”那些人听见,一齐来团团围住,吓得那扭胸的连忙放手,执棍的跪下磕头,那内官也跳下马来。这边陈元礼也下马趋来,齐向景期施礼说道:“不知是殿元公台驾,多多有罪了。”景期欠身道:“不敢,请问二位尊姓?”陈元礼道:“此位就是司礼监高公公,是奉圣旨寻状元的。”高力士道:“此位就是羽林陈将军,也是寻取状元的,且喜如今寻着了。但不知殿元公,今日却在何处,遍访不见,乞道其故。”景期就依着虢国夫人教的鬼话儿答道:“前日遇着一个方外异人,邀到终南山访道。行至中途,他又道我尘缘未断,洪福方殷,令我转来,方才进城,忽闻圣恩擢取,慌忙匍匐而来,不期公公与将军如此劳神,学生负罪深重矣,还祈公公在圣上面前方便。”高力士道:“这个何须说得。快牵马来与状元骑了。咱们两个送至琼林宴上,然后复旨便了。”说罢,左右就牵过马来。原来高力士与陈之礼,俱备有空马随着,原是防寻着了状元就要骑的。故此说得一声,马就牵到了。三人齐上了马,众军牢吆喝而行,来到琼林宴上。只见点起满堂灯烛,照耀如同白日。众人听见状元到了,一声吹打,两边官妓名役,一字儿跪着。陪宴官与诸进士都降阶迎接上堂。早有伺候官捧着纱帽红袍,皂靴银带与景期穿戴。望阙谢恩过了,然后与各官相见。高力士和陈元礼自别了景期与诸进士,回去复旨。这里宴上奏乐定席,景期巍然上坐。见官妓二人,拿着两朵金花,走到面前叩了一头,起来将花与景期戴了。以下一齐簪花已毕,众官托盏。说不尽琼林宴上的豪华气概,但见: 第166章 锦香亭(4) 香烟袅翠,烛影摇红。香烟袅翠,笼罩着锦帐重重;烛影摇红,照耀的宫花簇簇。紫檀几上,列着海错山珍;白玉杯中,泛着醍醐醹醁。戏傀儡,跳魁星,舞狮蛮,耍鲍老,来来往往,几番上下趋跑;拨琵琶,吹笙管,挝花鼓,击金铙,细细粗粗,一派声音嘹亮。掌礼是鸿胪鸣赞,监厨有光禄专司。堂上回放,无非是蛾眉螓首,妙舞清歌,妖妖娆娆的教坊妓女;阶前伺候,尽是些虎体猿腰,扬威耀武,凶凶浪浪的禁卫官军。 正是:锦衣叨着君恩重,琼宴新开御馔鲜。 少顷散席,各官上马归去。惟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个,钦赐游街。景期坐在紫金鞍上,三檐伞下,马前一对金瓜,前面通是彩旗与那绛纱灯,一队一队地间着走。粗乐在前,细乐在后,闹嚷嚷打从御街游过。那看的人山人海,都道好个新奇状元。我们京中人,出娘肚皮从没有吃过夜饭方才看迎状元的。那景期游过几条花街柳巷,就吩咐回寓,众役各散。 次日五更,景阳钟动,起身入朝。在朝廷中,与李林甫、杨国忠、贺知章等一班儿相见了。待殿上静鞭三下,明皇升殿,景期随着众官摆班行礼,山呼谢恩。殿上传下圣旨,宣新状元钟景期上殿。鸿胪引钟景期出班升阶,昭仪卷帘,让景期入殿,伏俯在地战兢兢地奏道:“微臣钟景期见驾,愿吾皇万岁。”明皇开言道:“昨日高力士奉旨,言卿访道终南,以致久虚琼筵,幸卿无恙,深慰朕心。”景期叩头道:“臣该万死。”明皇道:“卿有何罪,昨宵朕幸花萼楼饮宴,望见御街灯火辉煌。问时,乃是卿等游街。我想若非卿一日盘桓,安能有此胜景。朕今除卿为翰林承旨,卿其供职无怠。”景期叩头谢恩下殿,明皇退朝不题。 看官听说,想你我百姓人家,摆了酒席,邀着客人不来,心里也要焦躁。哪里有个皇恩赐宴的大典,等闲一个新进小臣,敢丢着一日,累众官寻来寻去,直至晚间方才来赴宴,岂不是犯着大不敬了。此时面君,没一个不替他担忧。谁想皇上,不惟不加罪谴,反赐褒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虢国夫人怕根究隐匿状元情弊,未免波及自己。故连夜差人,叮嘱了杨贵妃、高力士、杨国忠等内外维持。哄得明皇置之不问,因此景期面君这般太平。有两句俗语道得好: 囊中有钞方沽酒,朝里无人莫做官。 景期出了朝门,便吩咐长班,备下该用的禀揭名帖,去各处拜客。先拜了杨、李二太师,并几个显要的大臣。然后到锦里坊来拜虢国夫人与葛御史。到得虢国夫人门首下马,门上人接了帖回道:“夫人不在府中,今早奉圣旨宣召入宫未回,留下帖儿罢。”景期道:“相烦多多拜上,说另日还要面谒。”门上人道声:“晓得。”景期上马,就吩咐到葛御史家去。从人们应了,摆队前行。景期暗想道:“论起葛御史来,我也不须今日去拜他,只为明霞小姐的缘故,所以要早致殷勤,后日可央媒说合。我今日相见时,须先把些话儿倾动他一番。”心里想着,那从人们早到马前禀道:“已到葛御史门首了。”景期下得马来,抬头一看,但见狮石尘封,兽环掩门;只闻鸟雀啁啾,惟有蜘蛛成网。静悄悄绝无一人,一把大锁锁在门上。两张封条,一横一竖地贴着。那从人们去寻个接帖的也没有。景期看这光景,一时委决不下。毕竟葛御史门首为何这般冷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金马门群哗节度使诗曰: 劈破虚空消恨魂,吸干沧海洗嚣尘。 近来宇宙惟容物,何处能留傲俗人。 话说钟景期去拜葛御史,见重门封锁,绝无一人,不知何故。看官们看到此处,不要因摸不着头脑心焦起来。只为做小说的没有第二支笔,所以一时说写不及。如今待在下暂将钟景期放过一边,把那葛御史的话,细细说与看官们听。 却说那葛御史,名太古,字天民,本贯长安人氏。科甲出身,官至御史大夫。年过半百,并无子嗣。夫人已亡,只有一女,名唤明霞。葛太古素性孤介,落落寡合。那富贵利达,不在心头,惟有诗酒二字摆脱不下。平日与学士贺知章、供奉李太白、拾遗杜子美等,一班儿酒仙诗伯,结社饮酒。自那日游春回来,拉李、杜二人到园中;太古将景期、明霞二人冲散之后,明日又在贺知章家赏花,通是当时的文人墨士。葛太古与李、杜二人,到得贺家,已是名贤毕集了。一时弹琴的弹琴,下棋的下棋,看画的看画,投壶的投壶,临帖的临帖,做诗的做诗。正是: 宾主尽一时名胜,笑谈极千古风流。 众人玩耍了一回,就入席饮酒。时对庭中花开,说的说,笑的笑,欢呼痛饮,都吃得大醉,傍晚而散。别了贺知章,上马各回,只有葛太古与李太白是同路,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小弟今日吃得高兴,又大醉了。与你又是同路,和你不须骑马,携手步回去吧。”太古道:“如此甚妙。”就吩咐从人牵着马,跟在后边,两人在街上大踱。看看走到金马门来,只见一骑马,上坐着一个紫袍乌帽玉带金钩的胖大官儿。前面两个军官引导,从金马门内出来。李太白朦胧着一双醉眼,问着从人道:“那骑马来的是什么人,这般大模大样?”从人看了禀道:“是节度使安老爷。”李太白听了,乱嚷起来道:“是安禄山这厮么?罢了!罢了!天翻地覆了。这金马门是俺们翰苑名流出入的所在,岂容那武夫在这里驰骋。”葛太古掩他的口不住,那安禄山早已听见,他更眼快,认得是李太白与葛太古二人,就跳下马来,向前道:“请了,学士公今日又醉矣。”葛太古勉强欠身道:“李兄果然又醉,酒话不必记怀。”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葛兄睬那武夫则甚,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谪人世,岂肯与那泼贱的野奴才施礼。”安禄山听见,气得太阳穴里火星直爆,也嚷道:“李太白,如何这等欺人太过,我也曾与朝廷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今蒙宣召入朝,拜贵妃娘娘为母,朝臣谁不钦敬。你敢如此小觑我么?”李太白道:“呸,一发放屁,一发放屁。难道一个中朝母后认你这个臭草包为子?葛兄你看他那大肚子里包着酒,袋着饭,塞着粪,惹起我老爷的性子,将青锋利剑剖开你这肚子来,只怕那腌臜臭气要呕死了人,怎及我们胸藏锦绣、腹满文章。你那武夫还不回避!”安禄山大怒道:“我方才又不曾冲撞你,怎生这般无礼,你道我是武夫,不中用。我道你们这些文官,作几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诗,送与我糊窗也不要。我想我们在外边血战勤劳,你们在里边太平安享,终日吃酒做诗,把朝廷的事一毫也不理,如今世界通是你们文官弄坏了,还要在我面前说三道四。”只这几句话,惹出一个助纣为虐的葛太古来。那葛太古,始初原在里边解纷,听了安禄山这句犯众的话,也就帮着嚷起来道:“你如何说朝廷的事通是我们文官坏的?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克敛军粮,虚销廪饩。劫良民,如饥鹰攫食;逢劲敌,如老鼠见猫。若没有我们通今博古的君子来发布指示,你那些走狗凭着匹夫之勇,只好去垫刀头。”李太白拍手大笑道:“葛兄说得好,说得好,我们不要理他,竟回去罢。”又对从人们道:“你们也骂那奴才几声,骂得响回去赏你们酒吃;骂得不响,回去每人打三十板。”那些从人怕李太白回去撒酒疯真正要打,只得也一齐骂起来。千武夫、万草包的一头走一头骂,跟着葛、李二人去了。气得安禄山死去活来,叫军士扶上了马。吩咐不要回第,竟到太师李林甫府中来。门上人通报了,请禄山进去。一声云板,李林甫出来与禄山相见。林甫道:“节度公为何满面愠气,此来必有缘故?”禄山尚自气喘喘地半晌做声不得。直待吃了一道茶,方才开言道:“惊动老太师多多有罪。禄山因适才受了两个酒鬼的恶气,特来告诉。”林甫道:“什么人敢冲撞节度公。”禄山道:“今日圣上在兴庆宫与贵妃娘娘饮宴,禄山进去,蒙圣上赐酒三觞。从金马门出来,遇了李太白、葛太古二人,吃得烂醉,开口就骂。”遂将适才的言语一一告诉出来。林甫听了道:“天下有这等狂放之徒,如今节度公又将怎样?”禄山道:“不过要求太师与禄山出这一口气。”林甫沉吟一会,想葛太古曾拒绝我亲事,正要算计他。不想他自己寻出这个对头来,正中计谋。便笑一笑道:“节度公,我想葛太古这厮,摆布他甚是容易。只是李白这酒鬼,倒难动摇他。”禄山问道:“李白为何难动摇呢?”林甫道:“他恃着几句歪诗儿,圣上偏喜欢他。旧年春间,圣上在沉香亭赏牡丹,叫李白做了什么《清平调》,大加叹赏,赐了一只金斗。他就在御前连饮了三斗,醉倒在地,自称臣是酒中之仙,喝叫高力士公公脱靴。是日醉了,圣上命宫人念奴扶出宫去,着内侍持了金斗宝炬送他回院。这等宠他,我和你一霎时如何就动弹得。”禄山道:“圣上却怎生如此纵容他。”林甫笑道:“节度公的洗儿钱尚然纵容了,何况这个酒鬼。”禄山也笑了一声道:“如今先摆布那葛太古,太师如何计较?”林甫道:“这有何难,你作成一本,劾奏葛太古诽谤朝政,谩骂亲臣。激起圣怒,我便从中撺掇。那老儿看他躲到哪里去。待除了葛太古,再慢慢寻李白的衅端便了。”禄山道:“都承太师指教,只是那桩事,不可迟延,明日朝房早会。”说完,两个作别。明早各自入朝。禄山将参劾葛太古的本章呈进,明皇批下,台阁议奏。李林甫同着众官,在政事堂会议。林甫要将葛太古谪戍边卫山中。又有几个忠鲠的官儿,再三争辩,议将葛太古降三级,调外任用,谪授范阳郡佥判。议定复行奏闻,圣上允议。 旨意下了,早有报房人报入葛太古衙内。葛太古看了圣旨,忙进内向明霞小姐说知。道:“我儿,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马门经过,乘醉骂了安禄山。那厮奏闻圣上,将我谪贬范阳佥判。我平日对官位最看得恬淡,那穷通得失,倒也不在心上。只是我儿柔姿弱质,若带你赴任,恐不耐跋涉之劳,若丢你在家又恐被仇家暗算。去就难决,如何是好?”明霞听说,眼含着泪说道:“爹爹仓悴遭遣,孩儿自当生死不离。况孩儿年幼,又无母亲在堂,家中并无别个亲人照管。爹爹不要三心两意了,儿死也要随着父亲前去的。”太古道:“既是如此,也不须胡思乱想,吩咐家人侍女们一齐收拾,服侍你随我去便了。”里边说话,外边早有家人进来传说:“大司马差着官儿,赍了牌票,来催老爷起身,要讨过关结状哩。”太古道:“你去回复他,说我明早就起行,不须催促。”家人应了出去。又有人进来道:“安禄山差许多军士,在门首乱骂。我们向前与他讲,倒被他打哩。”太古道:“这个小人不要睬他便了。”差人一面去催车辆、人夫、牲口,一面在家忙忙收拾了一日一夜。次早,拜辞了家庙,吩咐家人侍女,都随往住所。一来路上好照管服侍,二来省得留在家中,恐又惹出是非。只留一个精细的家人,并毛老儿在家看守。将前门封锁了,只许看家的在后门出入。自己拂衣上马,小姐登舆,随从男女各自纷纷上了车辆牲口,将行装拴束停当,行出都门。只见贺知章、杜子美与那起祸的李太白,与一班平日相好的官员,都在十里长亭饯别。太古叫车辆先行,自己下马与众相见。各官奉上酒来,太古一一饮了。又赠了许多饯别的诗章,各各洒泪上马而别。太古赶上了小姐一行人,一程程走去,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范阳郡佥判衙门上任,毕竟葛小姐与钟景期后来如何相逢,待下回慢慢说来,便知分晓。 卷之二 §§§第五回忤当朝谪官赴蜀诗曰: 志气轩昂未肯休,英雄两眼泪横流。 秦庭有剑诛高鹿,汉室无人问丙牛。 野鸟空啼千古恨,长安不尽百年愁。 西风动处多零落,一任魂飞到故丘。 前面已将葛太古谪贬的缘由,尽行说过,此回再接入钟景期的话来。却说钟景期一团高兴,一团殷勤,来拜葛御史。忽见重门闭锁,并无人影。景期心中嘀咕,便叫一个长班,到莲英儿巷里,唤冯元到寓所来间他。长班应着去了,自己怏怏地上马而回。看官听说,太凡升降官员,长安城中自然传说,怎么葛太古这些事体,钟景期全然不知呢?原来葛太古醉骂权臣,遭冤被遣这几日,正值钟景期被虢国夫人留在家里,所以一毫也不晓得。是日回寓,卸了冠带坐定。不多时,长班已唤冯元进来,冯元见了,磕了四个头道:“小人闻得老爷中了,就要来服侍的,只因这几日为迎接进士的马匹,通是太仆寺承值的,故此小的不得工夫,直到今早才得闲。小的已具了一个手本,辞了本官,正要来投见老爷,不想老爷差人来唤小人,小人一定跟随老爷了,望老爷收用。”景期道:“你是我旧人,自然收你。”吩咐长班:“将我一个名帖送至太仆寺,叫将马夫冯元名字除去。”长班应办去了。冯元又跪下谢了一声。景期道:“起来,我有要紧的话问你。那葛御史家,为着何事将大门封锁?你定知道的,与我细细说来。”冯元道:“不要说起,一桩天大的风波,使葛老爷的性命险些儿不保。”景期忙问,冯元便将那金马门前骂了安禄山,被他陷害,谪贬范阳的事情,细细说将出来。 景期听得,慌忙问道:“如今他家的小姐在哪里?”冯元道:“他家小姐也随他去了。”景期暗暗叫苦,打发冯元出去。 那冯元做了新状元的大叔,十分快活,叫人到家里搬了行李,自己又买了一件皂绢直身大顶罗帽,在外摇摆。只苦得景期,一天好事忽成画饼,独自坐在房中长叹。想道:“我若早中了半个月的状元,这段婚姻已成就了。”又想道:“他若迟犯了半个月的事,我去央求虢国夫人替他挽回一番。”又想到:“他自去了,留得小姐在家也好再图一面。”又想:“就是小姐在此,我如今碍着官箴,倒不能像前日的胡行乱闯。”左思右想,思量到帕诗酬和、婢女传情私会、花前稍伸鸾约这种种情景,不觉扑簌簌地坠下泪来。 少顷,外面送晚饭进来。景期道:“我心绪不佳,不要吃饭,须多拿些酒来与我解闷,不要你在此斟酒。你自出去!”伺候人应着出去了。景期自斟自饮,一杯一杯,又是凄楚一回,恼恨一回。外面送进四五壶酒,通吃在肚子里,便叫收去碗盏,在房里又坐了一会,思量这事通是李林甫、安禄山二人弄坏的。我在林下时,即闻得此辈弄权误国,屠戮忠良,就有一番愤懑不平,今日侥幸成名,正欲扫清君侧奸邪。不想那二人坏我好事,如何放得过他,不免轰轰烈烈参他一场,也不枉大丈夫在世一生。一时乘了酒兴,将一段儿女柔情变作一派英雄浩气。就焚起一炉好香,穿了公服,摆开文房四宝,端端坐了,写起本来。本上写道: 翰林承旨臣钟景期,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为奸相窃操国柄,渎乱朝纲,伏沥愚忱,仰祈睿鉴事:臣闻万乘之尊,威权不移于群小;九重之家,聪明不蔽于敛衽。故欲治天下,必先择人;欲择人材,必清君侧。此微臣下伏草莽之时,因夙夜不忘,思得陈一得之愚,以报皇恩千万之一也。 今陛下不弃鄙陋,厕臣讲院,目击权臣僭窃,不敢不以窥管之见,谬为越俎之谈。窃见宰相李林甫、节度安禄山,中外交通,上下侧目。舌摇簧鼓,播人主若婴孩;眉蹙剑锋,杀官民如草芥。官爵之升迁,视金钱之多寡;刑狱之出入,觐贿赂之有无。腹心暗结于掖庭,爪牙密饰于朝右。陷尽忠良,固彼党羽。种种凶恶,擢发难数。 臣固知投鼠忌器,不敢以怒螳挡车。第恐朝政日非,奸谋愈炽,将来有不可知者。故不避斧钺之诛,以请雷霆之击也。如果臣言不谬,伏祈陛下敕下廷尉,明正其罪,或窜遐荒、或膺斧锧。举朝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激切屏营之至。谨奏。 第167章 锦香亭(5) 景期写完了本,不脱公服,就隐几假寐待旦。到得五鼓进朝,那早朝的常套不必细说。景期将本章呈进内阁,各官俱散。只有李林甫、杨国忠二人留在阁中办事。少顷,司礼监将许多本章来与李、杨二太师票拟。二人接了,将各官的逐一看过。有的是为军需缺乏之事,也有为急选官员之事,也有为地方灾异事,也有为特参贪贿事,也有为请决大狱事,也有为边将缺员事,也有为漕运衍期事。李、杨二人一一议论过去。及看到钟景期一本,二人通呆了。将全本细细看完,李林甫拍案大怒道:“这畜生敢在虎头上做窠么?也罢,凭着我李林甫,一定要你这厮的驴头下来,教他也晓得我弄权宰相的手段。”杨国忠看了本,心里想一想,一来妹子虢国夫人曾为钟景期谆谆托付,教我好生照顾;二来自己平日因李林甫百事总揽,不看国忠在眼里,所以也有些怪他。如今见他发怒,就解劝道:“李老先生且息怒。我想这轻躁狂生,摭拾浮言,不过是沽名钓誉,否则必为人指使。若杀了他,恶名归于太师,美名归于钟景期了。以我愚见,不若置之不问,反见李老先生的汪洋大度。”李林甫道:“杨老先生,你平日间也是最怪别人说长道短的,今日见他本上只说我,不说你,所以你就讲出这等不但斤两的话儿。我只怕唇亡齿寒,他既会劾我,难道独不会劾你。况且他本内的‘腹心暗结于掖庭’这句话,分明道着禄山出入宫闱的事,连令妹娘娘也隐隐诋毁在内了。”这几句话,说得杨国忠低首无言,羞惭满面,作别先去了。 李林甫便将本儿票拟停当,进呈明皇御览。原来高力士、杨贵妃都曾受虢国夫人的嘱托,也在明皇面前极力救解,以此钟景期幸而免死。明日批出一道圣旨: 钟景期新进书生,辄敢诋毁元宰亲臣,好生可恶。本应重处,姑念新科榜首,着谪降外任,该部知道。 旨意下了,铨部逢迎李林甫,寻个极险极苦的地方来检补,将钟景期降授四川石泉堡司户。报到景期寓所,景期不胜恼怒。思量那明霞小姐的姻缘,一发弄得天南地北了。又想要与虢国夫人再会一面,诉一番苦情。谁想李林甫、安禄山差人到寓所来,立时赶逐出京,不许一刻停留。那些长随伺候人等,只得叩头辞别。 景期收拾了东西,叫苍头与冯元陪同出了都门,到乡间坟堂屋里来住下。思量消停几日,然后起身。可恨那李林甫明日绝早,又差人赶到乡间来催促。景期只得打点盘缠,吩咐苍头,仍旧在家看管坟茔。冯元情愿跟随前去,就叫安排行李马匹。停当了,吃了饭,到父母坟上痛哭了一场,方才揽衣上马。冯元随着而行,望西进发,一程一程地行去。路又难走,景期又跋涉不惯,在路上一月有零,只走得二千余里,方才到剑门关。正值五月,天气炎蒸。那剑门关的旁边是峭壁危崖,中间夹着大涧,山腰里筑起栈道,又狭又高。下面望去,有万丈余深,水中长短参差的凌峭石笋,有成千上万。涧水奔腾冲击,如雷声一般响亮。一日只有巳午二时,有些日光照下,其余早晚间惟有阴霾黑瘴。住宿就在石洞中开张,并无屋宇。打尖时节,还有那些不怕人的猢狲跳在身旁边看人吃饭。景期到了此际,终日战战兢兢,更兼山里热气逼将下来,甚是难行。且又盘缠看看缺少,心上又忧,不觉染成一病。勉强走了三五日,才出得剑门关的谷口,景期正要赶到有人烟的去处将养几日。不想是日傍晚时候,忽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落下一场雨来。好大雨,但见: 括地风狂,满天云障。括地风狂,忽喇喇吹得石走砂飞;满天云障,黑漫漫遮得山昏谷暗。滂沱直泻,顷刻间,路断行人;澎湃冲倾,转盼处,野无烟火。千村冷落,万木悲号。砰訇一声霹雳,惊起那深潭蛟蟒欲飞腾;闪烁一道电光,照动那古洞妖魔齐畏缩。若不是天公愤怒,也许是龙伯施威。 这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众客伴诚恐赶不上宿头,不顾雨大,向前行去。只有钟景期因病在身,如何敢冒雨而走。回头望见山坳里露出一座寺院,便道:“冯元,快随我到那边躲雨去。”策马上了山坡,走到门前,见是一个大寺,上面一块大匾,写着:“永定禅寺”,山门半开半掩。 景期下了马,冯元将马拴在树上,随着景期进去。行过伽蓝殿,走到大殿上来,见冷冷清清,香也没人点一炷。景期合掌向佛拜了三拜。出了殿门,走至廊下,见三四个和尚赤脚露顶,在那边乘凉。景期向前欠身道:“师父们请了。”内中有一个回了问讯。那些和尚都睬也不睬,各自四散走开。连那回问讯的也不来交谈,竟自走去了。 景期叹了一声,脱下湿衣,叫冯元挂起晾着。自己就门槛上坐了,冯元也盘膝坐在地上。景期道:“冯元,如何这里的和尚这等大样?”冯元道:“岂但这里,各处的贼秃通是这等的。若是老爷今日前呼后拥来到此间,他们就跪接的跪接,献茶的献茶,留斋的留斋,千老爷,万老爷,千施主,万施主,掇臀呵屁地奉承了。如今老爷这般模样,叫他们怎地不怠慢。”他这边说,那边早有几个和尚听见,便交头接耳地互相说道:“听那人口内叫什么老爷,莫非是个官么?”内中一个说:“待我问一声就知道了。”便来问景期道:“请问居士仙乡何处,为何到此?”冯元接口道:“我家老爷是去赴任的。因遇了雨,故此来躲一躲。”和尚听见说是赴任的官员,就满面撮拢笑来道:“既如此,请老爷到客堂奉茶。”景期笑了一笑,起来同着和尚走进客堂坐了。和尚们就将一杯茶献上,景期吃了。和尚又问道:“请问老爷选何贵职。”景期道:“下官为触忤当朝,谪贬四川石泉堡司户。”和尚暗道:“惭愧,我只道是大大官府,原来是个司户。谅芝麻大的官有什好处,倒折了一杯清茶了。”心里想着,又慢慢走了开去,依旧一个人也不来睬了。 景期坐了一会,只见又是一个和尚在窗外一张,把冯元看了又看,叫道:“你是冯道人,如何在此?”冯元听得,奔出来见了道:“啊呀,你是人鉴师父,为何在此?”看官,你道冯元为何认得这人鉴?原来当景期打发他出来后,就投在人鉴庵里,做香火道人。后来人鉴为了奸情事逃走出来,在此永定寺里做住持僧。这日,听见有个司户小官儿到他寺里,所以出来张看。不期遇到了冯元,便问道:“你一向不见,如何跟着这个满面晦气色的官人到此?”冯元听了道:“你休小觑他,这就是我旧主人钟老爷,是新科状元,因参劾了当朝李太师,故此谪官到此。”人鉴道:“幸是我自己出来,不然几乎得罪了。”慌忙进去打个深深的揖道:“不知贵人远来,贫僧失礼,未曾迎迓,望乞恕罪。”又连忙吩咐收拾素斋,叫冯元牵了马匹进来,又叫将草与马吃。请景期到方丈中坐了,用了斋。天已夜了,人鉴道:“今日贵人降临荒山,万分有幸。天色已晚,宿店又赶不上,不如就在小庵安歇了罢。老爷的铺盖都已打湿,不堪用了。后面房里有现成床帐,老爷请去安置。这湿铺盖也拿了进去,待我叫道人拿一盆火来烘干了,明日好用。”景期道:“多承盛情,只是打搅不当。”人鉴道:“说哪里话?”说着点了灯头,带景期走过了十数进房子,将景期送入一个房里,便道:“老爷请安置,贫僧告退,明早来问安。”景期感谢不尽。因行路辛苦,身子又病,见床帐洁净,不胜之喜,倒在床上就睡了。冯元在床前将湿衣湿被摊开,逐一烘焙。至更余要大解,起来忙出房门,见天上下过了雨,已是换了一个青天。新月一弯,在树梢上挂着。冯元又不认得寺里的坑厕在何处,只管在月光之下闯来闯去,走到前边,摸着门上已下锁了。只觉得门外火光影影,人语嘈嘈。冯元心中疑惑,从门缝里一张,只见人鉴领着七八个胖大和尚,手中通拿着明晃晃的刀儿。人鉴道:“师兄们,我当初在长安居住时,晓得钟状元是个旧家子弟,此来毕竟有钞。况且你们方才曾怠慢他,我虽竭力奉承,只怕他还要介意。这个人,说是李阁老尚敢动他一本,必是难惹的。我们如今去断送了他,不惟绝了后患,且得了资财,岂不是好?”众和尚道:“既如此,我们进去行事罢。”人鉴道:“且住,这时节料想他有翅儿也没处飞去了。我们厨下的狗肉正烧得烂了,且热腾腾地吃了,再吃几杯酒壮壮胆,方好做事。”众和尚都道:“有理。”便一哄儿到厨下去了。 冯元听得分明,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大解也忘了,慌忙转身飞奔。每一重门槛都跌一跤,连连跌了四五个大筋斗,跑入房中,掀开帐子,将景期乱推道:“老爷不好了,杀将来了,快些起来。”景期在睡梦里,惊醒道:“冯元为何大惊小怪?”冯元道:“老爷不好了。方才我听见人鉴领着众和尚。持了刀斧要来害你,须快快逃走。”景期听了,这一惊也不小,急忙滚下床来问道:“如今从哪里出去?”冯元道:“外面门已锁了,只有西边一个菜园门开着哩,那边或有出路。”景期道:“行李马匹如何取得?”冯元道:“哪里还顾得行李马匹,只是逃得性命就好了。”景期慌了手脚,巾也不戴,只披着一件单衣,同冯元飞奔菜园里来。冯元将土墙推倒,搀着景期走出。谁想道路错杂,两人心里又慌,如何辨得东西南北,只得攀藤附葛,捱过山崖。景期还喘息未定,身边一阵腥风,林子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望着景期便扑。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逢义士赠妾穷途词曰: 迭迭云山,回首处,客心愁绝。最伤情,目断西川,梦归地阙。芳草路迷行骑缓,夕阳驴偕征人咽。问苍天,何事困英雄?关山别。合欢花,被吹折。连理枝,凭谁接。望天涯,镇日衷肠郁结。万里雾深文豹隐,三更月落乌啼血。叹孤身,南北任飘蓬,庄周蝶。 右调《满江红》 话说钟景期与冯元在寺中逃出,心里慌张,也不顾有路无路,披荆带棘,乱窜过山嘴。忽跳出一只大虫来,望景期身上便扑,景期闪入林中叫声“啊呀!”吓倒在地。冯元也在林子里吓得手软脚酥,动弹不得。那大虫因扑不着人,咆哮发怒,把尾巴在地下一剪,刮得砂土飞卷起来,忽喇一声虎啸,震得山摇谷动,望着林子又跳将入来。冯元正没理会,只见那虎扑地一声跌翻了,在地上乱滚。那边山坡上一个汉子,手提钢叉飞奔前来,举起叉望着虎肚上连戳两戳。那虎鲜血迸流,死在地上。冯元看那汉子,什么模样: 身穿虎皮袄,脚踏鹰嘴鞋。眼似铜铃,须如铁戟。身长一丈,腰大十围。错认山神显圣,无疑天将临凡。 那汉子戳死了虎,气也不喘一喘,口里说道:“方才见有两个人,哪里去了。”就转入林里来寻。冯元慌忙跪下道:“可怜救命。”那汉子扶住道:“你这人好大胆,如何这时候还在此行走?若不是俺将药箭射倒那孽畜,你倒连命几乎断送了。”冯元道:“小人因跟随主人钟状元来此,适才误入永定寺中,奸僧要谋害我主仆,知风逃窜到此,行李马匹通在寺中哩。”汉子道:“你主人叫什么名字?既是状元,为何不在朝中,却来此处?”冯元道:“我主人名叫钟景期,为参劾了李林甫,谪贬石泉堡司户。因此路经这里。”汉子道:“如此说是个忠臣了,如今在哪里?”冯元指着道:“那惊倒在地的就是。”汉子道:“待我去扶他。”便向前叫道:“官人苏醒。”冯元也来叫唤了十数声,景期才渐渐醒转。汉子轻轻扶他起来。他还半晌站立不得,靠着松树有言没气问道:“唬杀我也,是什么人救我?”汉子道:“休要害怕,大虫已被俺杀死了。”景期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汉子道:“这是偶然相遇,非有意来救你,何须谢得。”景期道:“如今迷失了路径,不知该往哪里去,望壮士指引。”汉子道:“官人好不知死活。我这里名叫剑峰山,山中魍魉迷人,虺蛇布毒,豺狼当道,虎豹满山。就是日里也须结队而行,这时便如何走得?也罢。我敬你是个忠臣,留你主仆两人到我家中暂宿一宵,明日走路未迟。”景期道:“家在何处?”汉子道:“就在此山下。”景期道:“壮士刚才说这山中如此厉害,怎生住得?”汉子道:“俺若是害怕,不敢独自一人在此杀虎了,俺住此二十年,准准杀了一百余只大虫了。”景期道:“如何有许多虎?”汉子道: 第168章 锦香亭(6) “俺若隔两个月不杀虎,身子就疲倦了。不要讲闲话,快随我下山去。”说罢,将死虎提起来,背在身上,手挂钢叉,叫声:“随我来!”大踏步向前竟走。景期与冯元拽着手,随后而行。心里又怕有虎跳出来,回头看看后边。三人走了里许,山路愈加险峻,那汉子便如踏平地一般。景期与冯元瞪着眼,弯着腰,扯树牵藤,一步一跌,好生难捱。那汉子回头看了这光景,叹道:“你们不理会走山路,须是大着胆,挺着腰,硬着腿,脚步儿实实地踏去才好。若是心里害怕,轻轻踏去,就难于走了。”景期、冯元听了,依着言语,果然好走了。又行了二三里,早见山下林子里透出灯光。那汉子在林子外站着不走。景期想道:“已到他家门首,一定是让我先走,所以立定。”便竟向林子中走去。汉子忙横着钢叉拦住道:“你休走,俺这里周围通埋着窝弓暗弩,倘误踏上了,就要害了性命。你二人可扯着我衣袂,慢慢而走。”景期、冯元心里暗暗感激,扯了他衣袂走了进去。走到黄砂墙下,一扇毛竹小门儿闭着。汉子将钢叉柄向门上一筑,叫道:“开门。”里面应了一声,那门儿呀地开了,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长大丫鬟,手持灯,让他三人进去。那汉子将虎放在地下,向丫鬟道:“这是远方逃难的官人,我留他在此歇宿。你去向大姐说,快收拾酒饭。”丫鬟应了,拖着死虎进去了。汉子将钢叉倚在壁上,请景期到草堂上施礼坐定。景期道:“蒙壮士高谊,感谢不尽。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汉子道:“俺姓雷名万春,本贯涿州人氏。先父补授剑门关团练,挈家来此。不想父母俱亡,路远回去不得,就在此剑峰山里住下。俺也没有妻室,专一在山打猎度日。且有一个亲兄,名唤雷海清,因少年触了瘴气,双目俱瞽,没什好做,在家学得一手好琵琶羯鼓。因往成都赛会,名儿就传入京师。大宝二年,被当今皇帝选去。充做梨园典乐郎官,他也并无子嗣,只生一女儿。先嫂已亡,自己又是瞽目之人,不便带女儿进京。所以留在家中,托俺照管。只有适才出来那个粗蠢丫鬟在家,服侍答应不周,郎君休嫌怠慢。”景期道:“在此搅扰不当,雷兄说哪里话。”外面说话,里面早已安排了夜饭。那个丫鬟捧将出来,摆在桌上。是一盘鹿肉,一盘野鸡,一盘薰免,一盘腌虎肉,一大壶烧酒。雷万春请景期对面坐下,又叫冯元在侧首草屋里面坐了,也拿一壶酒,一盘獐肉与他去吃。万春与景期对酌谈心,吃了一回,万春道:“近日长安光景如何?”景期道:“因今李林甫掌握朝纲,安禄山阴蓄异志,出入宫闱,肆无忌惮,只怕铜驼遍生荆棘,石马埋没蒿莱,此景就在目前矣。”万春道:“郎君青年高拔,就肯奋不顾身,尽忠指佞,实是难得,只是你窜贬遐方,教令尊堂与尊夫人如何放心得下?”景期道:“卑人父母俱亡,尚未娶妻。”万春听了,沉吟了一会道:“原来郎君尚未有室,俺有句话儿要说,若是郎君肯依,俺便讲,若是不依,俺便不讲了。”景期道:“兄是我救命恩人,有何见谕,敢不领教。”万春道:“家兄所生一女,名唤天然,年已及笄,尚未许人,俺想当今天下将乱,为大丈夫在世,也要与朝廷干几桩事业。只因舍侄女在家,这穷乡僻壤,寻不出个佳婿。俺故此经年雌伏,不能一旦雄飞。今见郎君翰苑名流,忠肝义胆,况且青年未娶,不揣葑菲,俺要将侄女奉操箕帚,郎君休得推却。”景期道:“萍水相逢,盛蒙雅爱,只是卑人虽未娶妻,却曾定聘。若遵台命,恐负前盟,如何是好?”万春道:“郎君所聘是谁家女子?”景期道:“是御史葛天民的小姐,名唤明霞,还是卑人未侥幸之前相订的。”万春道:“后来为何不娶?”景期道:“葛公也为忤了安禄山,降调范阳去了。”万春道:“好翁婿,尽是忠臣,难得难得,也罢,既如此说,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愿将舍侄女赠予郎君,备位小星,虚位以待葛小姐便了。”景期道:“虽然如此说,只是令侄女怎好屈她,还须斟酌,不可造次。”万春道:“郎君放心,舍侄女虽是生长山家,颇知闺训。后日妻妾夫妇之间,定不误你。况你此去石泉堡,也是虎狼出没所在。俺侄女亦谙窝弓藏箭之法。随你到任,不惟暂主频烦,还好权充护卫,不须疑惑,和你就此堂前一拜为定罢。”景期立起身来道:“台意既决,敢不顺从,请上受我一拜。”万春也跪下去,对拜了四拜。复身坐了,那长丫鬟又拿出饭来。万春看了,笑一笑道:“还有一桩事,一发做了。这丫鬟年已二十,气力雄壮,赛过男子。俺叫她是勇儿,想盛价毕竟也未有对头。俺欲将她二人一发配成夫妇,好同心协力地服侍你们,意下如何?”景期还未回答,那冯元在侧首草房里听见,慌忙奔到草堂上就叩头道:“多谢雷老爷,小人冯元拜领了。”景期、万春二人好笑。吃完了饭,各立起来,万春就取一本历书在手内道:“待我择一个吉日,就好成亲。”冯元道:“夜里看了历头,要犯墓库运的,雷老爷不要看。”万春笑道:“这厮好婆子话,听了倒要好笑。”揭开历本一看道:“恰好明日就是黄道吉日,就安排成亲便了。”景期道:“只是我的衣服都同着行李丢在永定寺里,明日成亲穿戴什么好?”万春道:“不妨,你开个单来,俺明早与你去讨来还你。他若不还,砍了他的光头来献利市。”景期道:“不须开单,我身边有工码帐在此。”便在腰间取出帐来。万春接来一看,上边一件件写得明白: 大铺盖一副:内绸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纻系褥一条,绒单一条。小铺盖一副:内布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布褥一条,青布直身一件。捎马两个:内皂鞋一双,油靴一双,朔子两枝,茄瓢一只,拜匣一个:内书三部,等子一把,银锯一个,并笔砚纸墨图书等物。皮箱一只:内红圆领一件,青圆领一件,直身三件,夹袄三件,单衫三件,裤二条,裙一条,银带一围。纱帽盒一个:内纱帽一顶。外剑一把,琴一张,便壶一个。 万春看完道:“还有什么物?”景期道:“还有巾一顶,葛布直身一件,仓悴间忘在他房里。还有马匹鞍辔并驮行李的驴子,通不在账上。”万春道:“晓得了,管教一件不遗失。”说罢,进去提了两张皮出来,说道:“山家没有空闲床褥,总是天气热,不必用被,有虎皮在此,郎君垫着,权睡一宵。那张鹿皮冯元拿去垫了睡。”说罢,放下皮儿进去了,景期与冯元各自睡了。 明早起身,见勇儿捧一盆水出来说道:“钟老爷洗脸,二爷吩咐叫钟老爷宽坐,不要在外面去闯。”景期道:“你二爷呢?”勇儿道:“二爷清早出去了。”景期在草堂中呆呆坐了半日,到辰牌时分,只见雷万春骑着景期的马,牵着驴子,那些行李通驮在驴背上,手里又提着一个大筐子,有果品香烛之类在筐子内,到草堂前下了马。那冯元看见,晓得讨了行李来了,连忙来搬取。 万春道:“俺绝早到那秃驴寺中,一个和尚也不见,只有八十余岁的老僧在那里。俺问他时,他说昨晚走了什么钟状元,诚恐他报官捉捕,连夜逃走了。那住持人鉴放心不下,半夜里还在山上寻觅,却被虎咬去吃了。有道人看见逃回说的。”景期道:“天道昭昭,何报之速也。”万春道:“你的行李马匹通在此了。 俺又到那秃驴房内搜看,见有果品香烛等物,俺想今日做亲通用得着的,被俺连筐子拿了来,省得再去买,又要走三四十里路。”景期道:“亲翁甚费心了。”两人吃了饭。万春叫冯元跟出去,去了一会回来。冯元挑着许多野鸡野鸭鹿腿猪蹄,又牵着一只羯羊。万春叫勇儿接进去了。少顷,一个掌礼、两个吹手进来。那掌礼人原来兼管做厨子的。这还不奇,那吹手更加古怪,手里正拿着一个喇叭,一面鼓儿,并没别件乐器。一进来,就脱下外面长衣,便去扫地打水,揩台抹凳。原来这所在的吹手兼管这些杂事的。景期看了只管笑。见他们忙了一日,看看到夜,草堂中点起一对红烛,上面供着一尊纸马,看时却是一位顶盔贯甲的黑脸将军。景期不认得这纸马,问道:“这是什么神?”雷万春道:“这是后汉张翼德老爷,俺们这一方通奉为香火的。”景期听了,作了一揖。 掌礼人出来高声道:“吉时已届,打点结亲。”景期就叫冯元拿出冠带来换了。冯元也穿起一件青布直身。那吹手就将喇叭来吹了几声,把鼓儿咚咚地只管乱敲。掌礼人请景期立了,又去请新人出来。那新人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淡红衫子,头上盖着绛纱方巾。就是勇儿做伴,搀扶着出来。拜了天地,又遥拜了雷海清。转身拜雷万春,万春也跪下回礼。然后夫妻交拜完了,掌礼人便请雷万春并景期、天然三人上坐,喝唱冯元夫妇行礼。那勇儿丢了伴婆脚色,也来做新人,同冯元向上拜了两拜。掌礼人唱道:“请新人同入洞房。”景期与天然站起身来,勇儿又丢了新人脚色,赶来做伴婆,扶着天然而走。冯元拿了两支红烛在前引导。那吹鼓手的鼓儿一发打得响了,景期只是暗笑。进入房里坐定,吹手又将喇叭吹了三声,鼓儿打了三遍,便各自出去。 雷万春吩咐勇儿送酒饭进去。景期看着天然,心里想道:“这天然是山家女子,身子倒也娉婷,只不知面貌生得如何?”走近来,将方巾揭开一看。原来又是个绝世佳人,有一首《临江仙》为证: 秀色可餐真美艳,一身雅淡衣裳。眼波入鬓翠眉长。不言微欲笑,多媚总无妨。原只道山鸡野鹜,谁知彩凤文凰。山灵毓秀岂寻常。似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景期看了不胜之喜,吃了几杯酒,叫勇儿收了碗盏,打发她出去与冯元成其好事。自己关了房门,走近天然身边,温存亲热了一番,倚到床边解衣就寝。一个待字山中,忽逢良偶;一个迈遭途次,反遇佳人。两人的快活,通是出于意外。那种云雨绸缪之趣,不待言而可知。 话休絮烦。景期在雷家住了数日,吩咐冯元、勇儿都称雷天然为二夫人,那雷天然果是仪容窈窕,德性温和,与景期甚相恩爱。 景期恐赴任太迟,就与雷万春商议起身赴任。一面叫收拾行李,一面去雇了一辆车儿、五头骡子来。雷万春道:“此去石泉堡,尚有千余里,比郎君经过的路更加难走。俺亲自送你们前去。”景期感激不已。择了吉日,清早起身。 景期一骑马在前,天然坐着车儿,冯元、勇儿各骑一头骡子,万春也骑着骡子押后。尚余两个骡并景期原来的一个驴子,通将来驮载行李家伙,一行人上路而行。又过了许多高山峻岭、鸟道羊肠,方才到得石泉堡。 那司户衙门,也有几个衙役来迎接,景期择日上任,将家眷接进衙门住下。景期将册籍来查看,石泉堡地方虽有四百里方圆,那百姓却只有二百余户,一年的钱粮不上五十两,一月的状词难得四五张。真正地广人稀,词轻讼简。景期心里倒觉快活,终日与天然弹琴下棋,赋诗饮酒。雷万春又教景期习射试剑,闲时谈论些虎略龙韬。 一日,景期正与天然焚香对坐,只见万春走进来道:“俺住此三月有余,今日要别你二人,往长安寻俺哥哥。一来报侄女喜信,二来自己也寻个进身地步。行李马匹俱巳收拾停当,即刻就走。快暖酒来与我饯行。”景期道:“叔翁如何一向不见说起,忽然要去,莫非我夫妇有什得罪么?”万春道:“你们有什得罪,俺恐怕郎君侄女挽留,故此不说。哪知俺已打点多时了。”天然忙叫勇儿安排酒肴来。景期斟满了酒,双手奉上,万春接来饮了。又饮了十数大杯,抹着嘴说道:“郎君与侄女珍重。俺此去,若有好处,再图后来聚首。”景期道:“叔翁且住,待我取几两银子与叔翁做盘费。”万春道:“盘费已有,你不必虑得。”天然道:“待孩儿收拾几种路菜与叔叔带去。”万春道:“一路里山蔬野味吃不了,要路菜做什?”天然又道:“叔叔少停一会,待孩儿写一封书与爹爹,就是我相公也须寄一个通候信儿去。”万春道:“俺寻见你父亲,自然把家中事体细细说与他知道,要书启何用?俺就此上路,你们不必挂念。”景期、天然无计留他,只是两泪交流,望着万春双双拜将下去。万春慌忙回礼,拜了四拜。冯元与勇儿也是眼泪汪汪地来叩了四个头。万春看见天然悲泣,便道:“侄女不必如此,你自保重。”说完,向景期拱了一恭,竟自上马而去。景期也忙上了马,叫冯元与几个衙役跟了,赶上来相送,与万春并马行了二十余里。景期只管下泪。万春笑道:“丈夫非无情,不洒别离泪,郎君怎么这个光景?”景期道:“叔翁的大恩未报,一旦相别,如何不要悲惋。”万春道:“自古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后会有期,不须眷恋。郎君就此请回。”钟景期见天色晚了,只得依允。两人跳下马来,又拜了四拜,作别上马。景期自领了冯元、衙役回衙门不题。 却说万春匹马上路,经过了无数大州小县,水驿山村。行了两个多月,不觉到了长安,寻个饭店歇下,便去问主人家道:“你可晓得那梨园典乐官雷海清寓在哪里?”主人家道:“他与李龟年、马仙期、张野狐、贺怀智等一班儿乐宫,都在西华门外羽霓院里,教演许多梨园子弟。客官问他怎的?”万春道:“我特为要见他,故不远千里而来,明早相烦指引。”只见旁边站着一条大汉厉声说道:“我看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怎不去戮力为国家建功立业,却来寻这瞽目的优伶何干?”万春听见,忙向前施礼。不知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禄山儿范阳造反 诗曰: 愁见干戈起四海,恨无才能济生灵。 不如痛饮中山酒,真到太平方始醒。 话说雷万春在饭店中,寻问哥哥雷海清住处。忽见旁边一人向他说道:“看你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似非凡品,为何去寻那瞽目的雷海清?况他不过是个梨园乐工,难道你去屈膝嬖人,枉道希求进用么?”万春道:“台兄在上,俺非是屈膝嬖人,俺乃涿州雷万春,向来流落巴蜀。因海清是俺家兄,故此要来见他。”那人道:“如此,小弟失言了。”万春道:“请问台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南名霁云,邠州人也。一身落魄,四海为家。每叹宇宙虽宽,英雄绝少。适才见兄进门,看来是个好汉,故此偶尔相问。若不弃嫌,到小弟房中少坐,叙谈片时,不知可否?”万春道:“无意相逢,盘旋如此,足见盛情,自当就教。”霁云遂邀万春到房中,叙礼坐定。万春道:“请问南兄到此何干?”霁云道:“小弟有个故人,姓张名巡,乃南阳邓州人氏。先为清河县尹,后调浑源,近闻他朝觐来京,故此特来寻他。我到得长安,不想他义升厂睢阳守御史,出京去了。我如今不日就要往睢阳投见他去。”万春道:“兄要见他何干?”霁云道:“我见奸人窃柄,民不聊生,张公义气薄云,忠心贯日,我去投他,不过是辅佐他与皇家出一臂死力耳。”万春道:“如此说来,原与不才志同道合,俺恨未得遇逢,时怀郁愤。兄既遇此义人,不才愿附骥尾。敢求台兄挈带同往。”霁云道:“若得兄同心戮力,当结为刎颈之交,死生相保,患难相扶。”万春道:“如此甚妙,请上受我一拜。”霁云道:“小弟也该一拜。”两个跪下,对拜了四拜。万春道:“明日去见过家兄,便当一同就道。”霁云道:“既为异姓骨肉,汝兄即我兄也。明早当同去拜兄。”是晚,霁云将银子付与主人家,备了夜饭,二人吃了,各自睡下。 第169章 锦香亭(7) 明日二人携手入城,问到西华门羽霓院前。万春央守门人通报进去。不多时,守门人出来请道:“爷请二爷进去,小人在前引导。”将南、雷二人引到典乐厅上。早见雷海清身穿绣披风,头戴逍遥巾,闭着一双眼睛,一个清秀童子扶着出来,倚着柱子立定,仰着睑,挺着胸,望空里只管叫道:“兄弟来了么,在哪里?”万春向前扶着道:“哥哥,兄弟在这里。”定睛一看,见海清鬓发已斑,须髯半白,不觉愀然下泪,便道:“愚弟在此拜见哥哥。”捧着海清的手跪将下去。海清也忙跪下,同携了起来。万春道:“愚弟有个盟兄南霁云,同在此拜你。”海清又望着空里道:“瞽目之人失于迎迓,快请来相见。”霁云向前施礼道:“南霁云拜揖了。”海清慌忙回了揖道:“此间有子弟们来打混,可请到书房中去坐。”便吩咐安排筵席,三人同入书房。南霁云坐了客位,海清坐主位,万春坐在海清肩下。海清将手在万春身上只管摸,又嘻嘻笑道:“兄弟的身材长得一发雄伟了,须儿也这般长了。好!好!祖宗有幸,与氏争气必吾弟也。”万春道:“愚弟十年不见哥哥,失于问候。不想哥哥的须发这般苍了。”海清听了掉下泪来道:“我为朝廷选用,不得回家。我又将女儿累着兄弟,不知如今曾将她嫁人否?”万春道:“若说侄女,哥哥但放心。愚弟已替她配得个绝妙的好对头了。”海清道:“嫁了谁人?”万春便将遇了钟景期,将侄女嫁他,随他赴任的话,一一说与海清听了。海清道:“好!好!那钟景期是个参奏李林甫的忠臣,女儿嫁得他,我无憾矣!”万春道:“如今李林甫那厮怎么了?”海清道:“他自窜贬钟景期之后,不知那虢国夫人为什切齿恨他,与高力士、杨国忠常在圣上面前说李林甫弄权欺主,擅逐忠良。圣上遂罢了他的相,使他忧愤成疾而死了。”万春道:“那李林甫已死,朝廷有幸了。”海清道:“咳!你哪知道,还有大大一桩隐忧哩。自李林甫死后,安禄山没了接应,只靠一个贵妃娘娘。那杨国忠又着实怪他,也常常陈奏他的反情。禄山立脚不定,央贵妃说项,封他为东平郡王,领范阳、乎卢、河东三道节度使,兼河北诸路采访署行台仆射,统属文武节制将领,驻扎范阳,二月前赴任去了。”南霁云大叫道:“不好了,禄山此去,正如猛虎归山,青龙入海,天下自此无宁日矣。”海清道:“我乃残废之人,已不能有为。然每鼓雍门之瑟,便思击渐离之筑。南兄与吾弟如此英雄,何不进身效用,以作朝廷保障。”霁云道:“不才正有此意,故欲同令弟前往张睢阳处。只是贤昆玉阔别数年,方才相会,恐怕不忍骤然分袂。”海清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作儿女子的恩爱牵缠之态。”霁云拍掌大笑道:“妙妙,优伶之中,有此异人,几乎失敬了!”说话之间,外面筵席已定,请出上席。那雷海清虽是个小小乐官,受明皇赏赉极多,所以做事甚是奢富。筵席之间,就叫几个梨园子弟来吹弹歌舞。这是他卖物当行,不消说得。海清就留霁云与万春住了数日。霁云、万春辞别,海清又置酒送行。二人别了他,出城到寓所中取了行李,一齐上马登程,向睢阳进发。在路登山涉水,露宿风餐,经了些“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不一日到睢阳,二人进城歇下。在店中各脱下路上尘沙衣帽,换了洁净衣服,带上包巾。霁云写了名帖,万春是未曾见过面的,不敢具柬,备了谒帖,叫店小二跟了,径投守御使衙门上来。恰值张巡升堂理事,只见闹嚷嚷的健步军牢,杂沓沓的旗牌听用。也有投文的,也有领文的,也有奉差的,也有回销的,也有具呈的,也有塘报的。军民奔走,官役趋跄。南、雷二人站了半晌不得空处。见有一个中军官走进辕门来,霁云便向前作揖道:“若是张老爷堂事毕了,敢烦长官通报一声,说有故人南霁云相访,帖儿在此,相恳传达。”中军道:“通报得的么?”霁云道:“岂敢有误长官。”中军道:“如此少待。”说着进去了,又隔了一会,那中军飞也似奔出来道:“南爷在哪里?老爷请进相见。”霁云叫声“有劳!”整衣而入。张巡降阶迎接上堂,忙叫掩门。霁云道:“且慢,有一涿州雷万春与弟八拜之交,他因想慕英风,同来到此,欲求一见,未知可否?”张巡道:“既蒙不弃而来,快请相见。”中军高声应了,飞奔出去,请雷万春入来。万春手持谒帖,将欲跪下。张巡向前扶住道:“岂敢!岂敢!不嫌鄙才,惠然赐顾,理应倒屣,岂敢踞床。”吩咐掩门,后堂相见。三人转入后堂,叙礼已毕,分宾主坐定。先是霁云与张巡叙了些阔别情由。茶过一通,张巡便向万春道:“下官谬以菲才,兹叨重任。方今权臣跋扈,黎庶疮痍,深愧一筹未展。足下此来,必有以教我。”万春道:“卑人山野愚蒙,惭无经济,辱蒙垂问鄙陋,敢不披肝沥胆,以陈一得之愚。窃见安禄山久蓄异谋,将来祸不旋踵,明公所镇睢阳,当江淮要冲,直东南之锁钥。为今之计,莫若修葺城垣,训练士卒,屯积粮草,作未雨绸缪之算。一旦贼人窃发,进可以勤王剿逆,退可以守地保民,此所谓防患于未然,愿明公熟筹之。”张巡道:“诚快论也。南兄有何妙见?”霁云道:“自古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我愚见,尚当与郡守同志,加恩百姓,激以义气,抚以惠政,使民知顺逆之道,定向背之心。外可驱之杀贼,内可令其保城。上下相睦,事无不济矣!”张巡道:“妙哉,妙哉!得二公相助,睢阳有幸矣。”即吩咐摆宴洗尘。二人起身方要告辞,只听得外面传鼓,门上传禀进来,说有范阳郡王钧帖,差官要面投禀见。张巡道:“此来必有缘故,二公少坐,待下官出堂发放了再来请教。”别了二人,一声云板升堂。外边吆喝开门,便唤范阳镇差官进见。那差官手持钧帖,昂昂然如入无人之境,步上堂来,向张巡作了一揖,递上钧帖。张巡拆开一看,原来是要筑雄武城,向睢阳借调粮食三千石,丁夫一千名,立等取用。张巡看罢,向差官道:“本衙门又非属于郡王,为何来取用丁粮?”差官道:“若是郡王统辖地方,就行文去提调了。因睢阳是隔属,所以钧帖上说是借用。”张巡道:“朝廷设立城堡,已有定额,为何又要筑城?”差官道:“添筑军城,不过是固守边疆,别无他故。”张巡冷笑道:“好一个别无他故!我且问你,郡王筑城,可是题请朝廷,奉旨允行的么?”差官道:“王爷钦奉圣恩,便宜行事,量筑一个小小城池,何必奉旨。”张巡大怒道:“安禄山不奉圣旨,擅自筑城,不轨之谋显然矣,我张巡七尺身躯,一腔热血,但知天子诏,不奉孽藩书。”说罢,须眉倒竖,切齿咬牙,将安禄山的钧帖扯得粉碎,掷在地下,向差官道:“本要斩你这驴头,函送京师,奏闻反状,兴师诛剿。可怜你是个无知走狗,不堪污我宝刀,权寄下此头,借你的口,说与安禄山知道,教他快回心转意,弃职归朝,束手待罪,尚可赦其性命。若是迷而不悟,妄蓄异谋,只怕天兵到来,把他碎尸万段,九族全诛,那时悔之晚矣。左右,与我打那厮出去。”堂下吆喝一声,押四五十条木棍,齐向差官身上没头没脑地乱打。那差官抱头鼠窜,奔出衙门去了。 张巡掩门退堂,怒犹未息,复与南、雷二人坐定。雷万春道:“我二人在屏后,见明公发放那差官,最为快畅,即此即可吓破逆贼之胆矣。”南霁云道:“禄山知此消息,不日就举兵反矣,不可不预为提备。”张巡道:“此间郡守姓许名远,亦是忠义之士,明日便请来商议,就权请屈尊二公为左右骁骑将军,统率将士。”二人称谢。上席饮酒,谈论战守之策不题。 却说安禄山的差官被张公打出,唬得魂不附体,慌忙出城,不分昼夜奔回范阳,不敢去回复安禄山,先去见那大将尹子奇,把张睢阳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与尹子奇知道。子奇大惊,忙上马到府上来见禄山,也把差官传来的话说了。禄山听罢,大怒道:“孤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俱已停当。因范阳乃根本之地,故此加筑外城,名为雄武城。已将次筑完,方欲举事。这张巡敢如此无礼!也罢,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丢不得手了。你可与我昼夜督工筑城,要三日完工,如迟,尽把丁夫坑杀,快去!快去!”尹子奇答应去了。又唤大将史思明,吩咐备一道矫诏、选一个无须标致军人,充为内监,只说京中下来,至期在皇华亭如此如此。史思明也应着去了。又吩咐世子安庆绪,教他齐集人马,三日后在教场等候。安排已定,传令军士,在城中大小衙门飞报,三日后有圣旨到来,传各官迎接。那些军士果然往各衙门传报,报到佥判葛太古衙门来,葛太古也自打点接旨。 原来葛太古自贬范阳佥判,领了明霞小姐和家人婢女赴任之后,不上半年,恰好那冤家对头安禄山也分藩此地。太古就推托有病,不出理事。安禄山因要团结人心,假装大度,不来计较,因此太古得以安然。只是明霞小姐一腔幽恨,难向人言。只有红于知她心事。看见登科录上,钟景期中了状元,二人暗自欢喜。及见邸报上说钟景期参劾了李林甫、安禄山,谪贬石泉堡司户,却又背地伤悲。思量与钟景期一段风流美事,眷恋绸缪,便纷纷落泪。红于再三劝解.只是不乐。不久恹恹染成一病,终日不茶不饭。有时闷托香腮,有时愁抱上腕。看看臂宽金钿,腰褪罗裙,非愁非恼,心中只是恹煎;不痒不痛,肠内总然郁结。勉强寄情笔墨,无非是含愁蓄怨,并无淫艳之词。她的诗赋颇多,不能尽述。只有《感春词》二阕,更为蕴藉,调寄《踏莎行》: 其一: 意怯花笺。心慵绣谱,送春总是无情绪。多情芳草带愁来,无情燕子衔春去。倚遍栏干,钏易几许,望残山水蒙蒙处。青山隔断碧天低,依稀想得春归路。 其二: 昨夜疏风,今朝细雨,做成满地和烟絮。花开若使不须春,年年何必春来住。楼前莺飞,帘前燕舞,东君漫把韶光与。来知春去已多时,向人还作愁春语。 是日,明霞正与红于在房中闲话,忽见葛太古进来,向明霞道:“我儿可着红于将我吉服收拾停当,明早要去接旨。”明霞道:“朝廷有何诏旨?”太古道:“报事的只说有圣旨到来,不知为着何事。”明霞连忙吩咐红于,取出吉服放在外边。次早,太古穿扮停当,出衙上马,来到皇华亭。 只见安禄山并合城文武官员,俱在那里伺候。太古向前,勉强各各施礼。少停半刻,内官赍着诏书已到。众官跪接,上马前导,鼓乐迎进城内。一路挂红结绿,摆列香案,行到教场中演武厅前,各官下马跪在厅下,厅上内官展开诏书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丞相杨国忠专权恃宠,壅蔽宸聪。除越礼僭分轻罪不坐外,其欺君误国,重罪难容。 朕欲斩首示众,第以椒房之亲,恐伤内官兄妹之情。几欲削官罢职,诚恐蒺藜之祸难除。咨尔东平郡王安禄山,赤心报国,即命尔掌典大兵,入朝诛讨,以靖国难。部下文武,听尔便宜调处,务使早奏厥功。钦此! 安禄山率众官,山呼万岁已毕。请过圣旨香案,禄山就上演武厅,面南坐下,开言道:“孤家奉旨讨贼,不可迟延,即于今日誓师。孤家便宜行事,今就将你等文武官员,各加一级,荣封一代,你等可谢恩参贺。”众官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等阿谀逢迎的,并一班助恶之徒,便要跪下,只见葛太古自班中走出来,厉声高叫道:“安禄山反矣,众官不可参贺。”众皆大惊。安禄山见太古挺身上厅,便对他笑道:“你是葛金判么?今番在我手下,尚敢强项。我劝你不如归顺于我,自有好处。若是不从,立时斩首示众,你须三思。”太古道:“你这反贼。还要将言来说我么?我葛太古身受国恩,恨无能报效,断不能屈身顺你千刀万剐的奸贼。”安禄山大怒,喝叫刀斧手即刻推出斩首报来。刀斧手答应,向前绑缚了。方要推出开刀,旁边走过尹子奇来,告道:“这厮辱骂王爷,死有余辜。但杀了此人,反成就了他的美名,莫若将他监禁,令彼悔过投顺。来显大王的汪洋度量,二来誓师吉期,免得于军不利。”禄山道:“卿言甚善。”便吩咐将葛太古监禁重囚牢内,昼夜拨兵巡逻,不许家人通信。左右应了,牵着葛太古去了。尹子奇与史思明又道:“大王起义兵,除奸诛恶,宜先正大位,然后行师。”禄山道:“卿言有理,今日我自立为大燕皇帝,册立安庆绪为太子,尹子奇为左丞相、辅国大将军,史思明为右丞相、护国大将军。杨朝宗、史朝义、孙孝哲为骠骑将军。改范阳镇为雄武军都。”克日兴师,拨杨朝宗、孙孝哲为先锋,自己统大兵三十万,南下武牢,进取东西二京。又拨尹子奇、史思明领兵十万,南取睢阳,留安庆绪与史朝义镇守雄武根本之地。旨意一下,那各官谁敢不依,只得摆班。参贺已毕,禄山摆驾回去。次日,禄山与尹子奇,各统军马出城,分头进发,只见: 悲风动地,杀气腾空。剑戟森严,光闪闪青天飞雪;旌旗缭绕,暗沉沉白昼如昏。那巡阵官、巡警官、巡哨官、旗牌官,司其所事;金吾军、羽林军、虎贲军、神机军、水坐军,听其指挥。人绑头,马结尾,急煎煎星移电走;弓上弦,刀出鞘,惨伤伤鬼泣神愁。正是: 万众貔貅入寇来,挥戈直欲抵金台。 长城空作防边计,不道萧墙起祸胎。 那军马浩浩荡荡,分为两路:一路向武牢进发,一路向睢阳而去。安庆绪送父亲出城,然后回去,吆吆喝喝地进城。行到一个衙门前经过,见有巡城指挥的封条贴着。安庆绪在马上问道:“这是谁人的衙门?”军士禀道:“这是葛佥判的衙门,有家眷在内。”安庆绪道:“就是那老贼的衙门么?那厮是个反贼,恐有奸细藏在里面,将士们与我打进去搜一搜。”军士答应一声,一齐动手打将进去,不知明霞小姐怎样藏躲,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碧秋女雄武同逃诗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青春已遇乱离中。 功名富贵若常在,得丧悲欢总是空。 窗里日光飞野马,檐前树色隐房栊。 身无彩凤双飞翼,油壁香车不再逢。 第170章 锦香亭(8) 话说葛明霞听得安禄山造反,父亲被他监禁,差人到监问候,又被禁卒拦阻,不许通信。衙门又被巡城指挥封了,正在房中与红于忧愁哭泣。忽见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家人奔进说道:“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进来了。”明霞惊问道:“哪个安太子?”家人低声说:“就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明霞听了,大哭一声,昏倒在地。那安庆绪领着众军,一层一层地搜进来,直到内房,就扯住一个丫鬟,拔出剑来,搁在她颈上问道:“你快快直说,葛太古的夫人在哪里?若不说就要砍了。”丫鬟哭道:“我家没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庆绪指着红于道:“这可是小姐么?叫什么名字?”丫鬟道:“这是红于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倒在地下的就是。”庆绪收剑入鞘,喝叫丫鬟们:“与我扶起来!”众婢将明霞扶起。庆绪向前一看,见明霞红晕盈腮,泪珠满颊,呜呜咽咽,悲如月下啼鹃;袅袅婷婷,弱似风前杨柳。安庆绪这厮看得麻了,忙喝军士退后,不要上前惊吓小姐。自己走近前来,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惊动得罪。”明霞背转身子立着,不去睬他,只是哭。庆绪道:“早知葛佥判有这等一位小姐,前日说不要骂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该计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作大大官儿,我便迎小姐入宫,同享富贵。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亲就是国丈了,岂不妙哉!”明霞听了大怒,不觉柳眉倒竖,杏眼睁圆,大喝一声道:“呔!你这反贼,休得无礼!我家累世簪缨,传家清白。见你一班狗奴作乱,恨不得食汝之肉,断汝之骨,寝汝之皮,方泄我恨。你这反贼不要想错了念头。”庆绪见她如此光景,知道一时难得她顺从。待要发怒,又恐激她寻死,心中按下怒气,来在中厅坐定。明霞在房里只是大哭大骂,庆绪只做不知。在中厅坐了一会,吩咐唤李猪儿来讲话,军士应着去了。一面叫军士将葛衙里一应什物细软,尽行搬抢,把许多侍女一齐缚了,命军士先送入宫,又将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监。军士一一遵命而行。不多时,李猪儿唤到,向庆绪叩了头,问道:“千岁爷呼唤,有何令旨?”庆绪道:“葛太古的女儿葛明霞,美艳异常,我欲选她入宫。叵耐这妮子与那老头儿一般的性格,开口便骂,没有半毫从顺的意思。我想,若是生巴巴地抢进宫中,倘然啼哭起来,惊动娘娘知道,倒要吃醋拈酸,淘她恶气。我故此唤你来,将葛明霞与侍女红于交付与你,领回家去,慢慢地劝喻她。若得她回心转意,肯顺从我,那时将那娇滴滴的身体搂在怀中,取乐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这李猪儿,不消说,自然扶持你个大大富贵。”李猪儿道:“千岁爷吩咐,敢不尽心,正是,待她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庆绪道:“好,好,须要小心着意。”说罢,将明霞、红于交与李猪儿,自己上马回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猪儿是谁?原来是个太监,当日明皇赐与禄山的。庆绪要将明霞、红于二人托人劝喻,思量别的东西好胡乱寄在别人处,这标致女子岂是轻易寄托的。所以想着这个没鸡巴的太监是万无一失的,故此叫他来,将明霞、红于交与他。李猪儿领命,就叫军士唤两乘轿子,将她主婢二人抬进李太监衙内来。 原来这李猪儿生性邋遢懒惰,不肯整理衙署。衙里小小三间厅堂,厅后一边是厨房,一边是空闲的耳房,后面三间就是李猪儿睡觉的所在。明霞、红于被猪儿锁在耳房中,两人相对哭泣。坐了半日,看看夜了,也没人点火进来,也没人送饭进来。明霞哭问红于道:“安庆绪那贼今日虽去,日后必再来相逼。况我爹爹平生忠耿,必死贼人之手,今生料不能父女团圆了,不如寻个自尽吧!”红于道:“小姐不可如此,老爷被贼监禁,自然有日出来,小姐岂可先寻死路?况钟郎花下之盟,难道付之东流了?”明霞道:“若说钟郎,越发教人寸肠欲断。我想他谪贬万里遐荒,云山阻隔,未知他生死如何。想起三生夙愿,一笑良缘,天南地北,雁绝鸿稀。我如今以一死谢钟郎,倘钟郎不负奴家。将杯酒浇奴坟上,让他对着白杨青冢哭我一场,我死亦瞑目矣。”红于道:“小姐为钟郎死,死亦何恨。只是老爷又无子嗣,只有小姐一点骨血。小姐还是少缓须爽之死,以图完聚。”明霞道:“我自幼丧了母亲,蒙爹爹劬育,岂不欲苟延残喘,以事严亲。只是安庆绪早晚必来凌逼。倘被贼人玷污,那时死亦晚矣。我胸前紫香囊内的一个同心方胜儿,就是与钟郎唱和的两幅绫帕。我死之后,你可将来藏好,倘遇钟郎,你须付与他,教他见帕如见奴家。我那红于呀!我和你半世相随,知心贴意,指望同享欢娱,不想今日在此抛离,好苦煞人也。”红于道:“小姐说哪里话,若得老爷死忠,小姐死节,独不带挈红于死义乎?况红于与小姐半步儿不肯相离,小姐既然立志自尽,红于自然跟小姐前去,在黄泉路上也好服侍小姐。”明霞大哭道:“红于呀,我和你不想这般结果,好苦呀!”两人泪眼对着泪眼,只一看,不觉心如刀刺,肝肠欲断,连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手扶着手,跌倒在地。只见门外火光一耀,一声响处,那门上锁儿开了。一个老妪推门进来,后边跟着个垂髫女子,手持一灯,向桌上放了。那老妪与女子一齐扶起明霞、红于。老妪就道:“小姐不须短见,好歹有话与老身从长计议。”明霞见是两个女人,方始放心。红于偷眼看那老妪,生得骨瘦神清,不像个歹人。及仔细把那女子一看,却好一种姿色,但见: 态若行云,轻似能飞之燕;姿同玉立,娇如解语之花。 眉非怨而常颦,腰非瘦而本细。未放寒梅,不漏枝头春色; 含香豆蔻,半舒叶底奇芳。只道是葛明霞贞魂离体先游荡,还疑是观世音圣驾临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着老妪,向前与明霞施礼坐定。明霞道:“妈妈此来为何?莫非为反贼来下说词么?”老妪道:“老身奉李公公命令而来,初意本是要下说词。方才在门外听见小姐与这位姐姐如此节烈,如此悲痛,不觉令人动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须悲泣,待我救你脱离虎口,何如?”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请问妈妈尊姓?”老妪道:“老身商氏,嫁与卫家,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弃世,只生这个小女,名唤碧秋。老身没什么营生,开个鞋铺儿,母子相依活命。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门隔壁,故此李监与我熟识。方才将你二人关在家中,他因今夜轮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来看守,所以央及老身。一来看管你,二来劝喻你。他将衙门的钥匙都付与我,又恐有军兵来罗唣,付我令牌一面。我因家中没人,女儿年幼,不便独自在家,故此一同过来。我想那安庆绪这厮,他父亲在此还要淫污人家妇女,如今一发肆无忌惮了,我那女儿年方十六,姿容颇艳,住在此间,墙薄室浅,诚恐露她耳目,也甚忧愁。连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门紧急,没个机会。今日天幸李猪儿付与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赚出城门,就可脱身了。”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处投奔去好?”卫妪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禄山心腹人镇守,料必都已从贼,只有睢阳可以去得。”明霞道:“如此竟投睢阳去便了。”卫碧秋道:“且住,我们虽有令牌,只是一行女子。没一个男人领着,岂不被人疑惑。倘若盘诘起来,如何了得?”明霞道:“正是,这便如何是好,”卫碧秋指着桌上道:“这不是李猪儿余下的冠带在此。我如今可把此衣帽穿戴起来,到城门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挡了。”卫妪道:“我儿之言,甚为有理。”三人以为得计,明霞也就停哀作喜,独有红于在旁血泪交流,默然肠断。明霞问她道:“红于,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着卫妈这等义人,方幸有救,你为何倒如此悲惨?”红于道:“小姐在上,红于有一言相告。安贼属意的不过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猪儿、安庆绪知道,必差军士追赶,我们鞋弓袜小,哪经得铁骑长驱。红于仔细想来,小姐虽是暂逃,只怕明日此时依旧被贼人拿获了。”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红于道:“红于倒有一计在此。”明霞道:“你有何计?”红于道:“如今只求小姐将衣服脱下与红于穿了,待我触死阶前,你们自去逃走。那反贼见了,只道小姐已死,除去妄想,不来追缉了。”明霞道:“红于说哪里话,我和你虽是主婢,情同姊妹,方才我欲寻死,你便义不独生。如今我欲偷生,岂可令你就死,这是断断使不得的。”红于道:“蒙小姐养育,如骨肉相待,恨无以为报,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红于所请,明日被他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红于引决。”说罢,便去脱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卫妪与碧秋道:“难得红于姐这片好心,小姐只索依了她吧!”明霞不肯,只是哭。卫妪、碧秋向前脱下她衣服来,红于穿了。碧秋道:“红于姐穿着小姐这衣服真似小姐一般,尽可迷安贼之眼矣。”红于哭道:“与小姐说话,只在这顷刻,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了。小姐请坐,待红于拜别。”明霞哭道:“你是我的大恩人,还是你请坐了,待我拜你。”二人哭作一团,相对而拜。卫妪与碧秋道:“如此义人,我母子也要一拜。”红于道:“我红于当拜你母子二人,万望好生看顾我的小姐,贱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说罢,卫妪、碧秋也掉下许多泪来。三人哭拜已毕,红于起来便向阶下走去。回头看了明霞一眼,那血泪纷纷乱滚。明霞大恸,心中不忍,方要向前去扯,那红于早向庭中一块石上,将头狠撞下去,鲜血迸流而死。明霞看了叫道:“可怜我那红于呀!”一声哽咽,哭倒在地,连那卫妪、碧秋心中也惨痛不过,忙去搀扶明霞,叫了好一会,方才苏醒过来。卫妪道:“小姐且停哭泣,醮楼已交三鼓了。事不宜迟,可速速打点前去。”碧秋便将李猪儿的太监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团龙的袍儿,卫妪道:“我儿倒俨然是个内宫模样,只是袍儿太长了些。”碧秋道:“倒是长些好,省得脚小不便穿靴。”卫妪便将令牌与碧秋藏在袖里道:“你二人稍停,待我外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后出去。”说罢,走出去了,一会进来道:“好得紧,李猪儿只留四个小监在家,今晚又有两个随着去巡城了。只有一人把门,一人在厨房后睡熟了。我们快快走吧。”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门,向外而来。卫妪在前,明霞战兢兢地跟着,碧秋扮内监随在后边。走到衙门首,卫妪悄地将锁来开了。只见把门的小监睡在旁边,壁上挂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儿,碧秋忙把灯儿吹灭了。卫妪就呀的拽开大门,小监在睡梦里惊醒道:“什么人开门?”卫妪道:“是我,卫妈妈,因身上冷了,回去拿一条被就来。里头关着葛明霞,你须小心,宁可将门关好了,待我来叫你再开。”小监说:“妈妈真是好话,我晓得了。”这边卫妪说话,那边碧秋扯着明霞,在黑地里先闪出门去了,卫妪也走出来,小监果然起来将门关上。卫妪忙到隔壁,开了自己的门,叫明霞、碧秋进去坐了。自己打起火来,向明霞道:“你须吃些夜饭好走路,只是烧不及了。有冷饭在此,吃些吧!”明霞道:“我哭了半日,胸前堵塞,哪里吃得下。”碧秋道:“正是连我的胸也塞紧了,不须吃吧!”卫妪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一杯吧!”明霞道:“口中烦渴,冷茶倒要吃的。”三人各吃了两杯。卫妪又领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些细软银钱,打个包裹儿卫妪挈着,也不锁门,三人竟向南门而走。到得城门,已是四鼓了,碧秋高声叫道:“守门的何在?”叫得一声,那边早有两个军人,一个拿梆子,一个拿锣,飞奔前来,问道:“什么人在此?”碧秋道: “我且问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过么?”门军道:“方才过去了。”碧秋道:“咱就是李公公差来的,有令牌在此,快传你守门官来讲话。”门军忙去请出守门千户来与碧秋相见。碧秋道:“咱公公有两位亲戚,着咱家送出城去,令牌在此,快些开门。”守门宫道:“既是李公公亲戚,为何日里不走,半夜里才来叫门?”碧秋道:“你不晓得,方才千岁爷有旨,自明日起,一应男妇不许出城了。因此咱公公知了这个消息,连夜着咱送去。”守门官道:“既然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为何不见吩咐我?”碧秋道:“你这官儿好呆。巡城乃是公事,况有许多军士随着,怎好把这话来吩咐你。也罢,省得你狐疑,料想咱公公去还不远,待咱赶上去察一声,说守门官见了令牌不肯开门,请他亲自转来与你说便了。”守门官慌了道:“公公不须性急,小将职司其事,不得不细细盘诘,既说得明白,就开门便了。”碧秋道:“既如此,快些开门,咱便将此令牌交付与你,明日到咱公公处投缴便了。”守门官接了令牌,忙叫军士开门,放碧秋与卫妪、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门军依旧锁好城门。到了次早,守门官拿了令牌,到李猪儿处投缴。一走到衙门前,只见许多军民拥挤在街坊上,大惊小怪。守门官不知为什,闪在人丛里探听。只见人说:“昨夜李公公衙内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红于,有隔壁卫妪与碧秋同走的,还有令牌一面,在卫妪身边藏着哩。”守门官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夜间的蹊跷事,慌忙回去,吩咐军士不要泄漏昨夜开门的话,就将令牌劈碎,放在火里烧了。这边李猪儿忙去禀知安庆绪。庆绪亲自来验看,见死尸面上血污满了,只有身上一件鹃黄洒线衫儿,是昨日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庆绪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真个是明霞,便把李猪儿大骂道:“我把葛明霞交付与你,你如何不用心,容她死了?没鸡巴的阉狗奴才,这等可恶。”猪儿只是叩头求饶。庆绪道:“且着你把她盛殓了,你的死在后边。”说罢,气愤愤地上马,众军簇拥回去了。猪儿着人买一口棺木,将尸盛殓了,抬到东城空地上埋葬了。立一个小小石碑在冢前为记。上凿“葛明霞小姐之冢”七字。猪儿安排完了,暗想:“安庆绪这厮,恨我不过。若在此,必然被他杀害,不如离了这里吧!”计较停当,取了些金珠,放在身边,匹马出城,赶到安禄山营中,随征去了。 却说卫妪与明霞、碧秋三人赚出城来,慌慌张张望南而走。到个僻静林子里,碧秋将衣帽脱下来,撇在林中。三人又行几里,寻个饭店,到内暂歇,买些面来,做了许多饼,放在身边,一路单行去。那地方都被军马践踏,城池俱已降贼。三人怕有人盘洁,只得打从小路行走。担饥受渴,昼伏夜行。但见: 人民逃窜,男妇慌张。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兄;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村中亦无鸡犬之声,路上惟有马驮之迹。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数堆白骨填途。尘砂飞卷,边城隐隐起狼烟;臭气熏蒸,河畔累累积马粪。正是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世人。 三人在路行了许多日子,看看来到睢阳界口,当道有一座石牌坊,上有“啸虎道”三字。卫妪道:“好了,我闻得人说,到了啸虎道就不远了。”说话之间,走上大路来。见两旁尽是长林丰草,远远有鼓角之声、旌旗之影。三人正在疑畏,忽见前边三四匹流星马儿飞跑而来,三人忙向草中潜躲。偷眼看那流星马上,通坐着彪形大汉,腰插今旗,手持弓箭,一骑一骑地跑过去了。到第四匹马跑到草中,忽然惊起一只野鸡,向马前冲过去。那马唬得直跳,闯下路旁来。马上的人早已看到明霞等二人,便跳下马来,向前擒捉。不知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三 §§§第九回啸虎道给引赠金词曰: 情凄切,斜阳古道添悲咽。添悲咽,魂销帆影,梦劳车辙。秦关汉川云千迭,奔驰不惯香肌怯。香肌怯,几番风雨,几番星月。 右凋《忆秦娥》 第171章 锦香亭(9) 话说葛明霞、卫碧秋随着卫妪行到啸虎道上,忽遇游兵巡哨前来。你道那游兵自何处来的?原来是睢阳右骁骑将军雷万春与南霁云,协助张巡、许远镇守睢阳,那贼将尹子奇、史思明领着兵马前来攻打,已到半个月了,只因葛明霞三人,鞋弓袜小,又且不识路径,故此到得迟。这里贼兵与官军已经交战数次,当不过南、雷二将军骁勇绝伦。尹、史二贼将不敢近城,在百里处安营。城内张、许二公,因粮草不敷,一面遣南霁云往邻邦借粮;一面遣雷万春挡住要路,这啸虎道乃是睢阳门户,因此雷将军将兵马屯扎此处,昼夜拨游骑四处巡哨,探听军机,搜拿奸细。是当游骑见明霞等三人伏在草中,便喝问道:“你那三个妇人,是从哪里来的?”卫妪慌了,忙答应道:“可怜我们是范阳来的逃难人。”那游骑道:“范阳来的,是反贼那边的人了,俺爷正要拿哩!”便跳下马来,将一条索子,把三人一串儿缚了。且不上马,牵着索儿就走,吓得明霞、碧秋号啕大哭,卫妪也惊得呆了,只得由他牵着。到一个营门首,只见三四个军士,拿着梆铃在营门上,见游骑牵着三个妇人来,便道:“你这人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老爷将令,淫人妇女者斩,掳人妇女者剥皮,你如何牵着三个来,你身上的皮还想要留么?”游骑道:“哥们不晓得,那三个是奸细,故此带来见爷,烦哥哥通报。”军士道:“既是奸细,待我与你通报。”说罢,走到辕门边,禀了把辕门守备。守备道:“吩咐小心带着,待我报入军中去。”说着进内去了。卫妪偷眼看那营寨,十分齐整,四面布满鹿角、铁蒺藜。里边帐房密密,戈戟丛丛,旌旗不乱,人马无声。遥望中军一面大黄旗,随风飘扬,上绣着“保民讨贼”四个大金字。辕门上肃静威严,凛然可畏。不多时,只听得里边呜呜地吹起一声海螺,四下里齐声呐喊,放起三个轰天大炮,鼓角齐鸣,辕门大开。雷万春升帐,传出令来,吩咐哨官出去,将游骑所拿奸细,查点明白,绑解帐前发落。哨官领命到辕门上,问道:“游骑拿的奸细在哪里?”游骑禀道:“就是这三个妇人。”哨官道:“你在何处拿的?”游骑道:“她假伏在路旁草丛中,被小的看见擒获的。”哨官道:“原获只有这三名,不曾放走别人么?”游骑道:“只这三个并无别人。”哨官道:“既如此,快些绑了,随我解进去。”军士合应一声,向前动手,哨官又喝道:“将军向来有令,妇女不须洗剥,就是和衣绑缚了罢。”军士遵令,把明霞等三个一齐绑了,推进辕门。只见西边通是马军,铜盔铁甲,弯弓搭箭,一字儿排开;第二层,通是团牌校刀手;第三层,通是狼筅长枪手;第四层,通是乌铳铜人手。人人勇猛,个个威风。直到第五层,方是中军。帐前旁边立着数十对红衣雉尾的刀斧手。又有许多穿勇字背心的军卒,尽执着标枪画戟,号带牙旗。帐下齐齐整整的旗牌,巡绰将佐,分班伺候。游骑带三人跪下。哨官上前禀道:“游骑拿的奸细到了。”万春见是三个女人,并无男子,便唤游骑间道:“这一行通是妇女,你如何知道她是奸细?”游骑道:“据她说是范阳来的,故此小人拿住。”万春道:“与我唤上来问她。”哨官将三人推上前跪下。万春道:“你这三个妇女,既是范阳人,到此作何勾当?”卫妪道:“小妇人是个寡妇,夫家姓卫,因此人都唤做卫妪。这一个是我女儿,名唤碧秋,那一个叫做葛明霞,因安禄山反叛,逃难到此。望将军起豁。”万春听见葛明霞三字,心里想道:“葛明霞名字好生熟的,在哪里闻得,怎么一时想不起?”又思想了一会,忽然想着,暗道:“是了,只不知可是她?”便问明霞道:“你是何等人家,为何只身同她母子逃难?”明霞两泪交流说道:“念葛明霞非是下贱之人,我乃长安人氏,父亲讳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触忤权臣谪来范阳佥判。近遭安禄山之乱,骂贼不屈,被贼监禁。奴家又被安庆绪凌逼,几欲自尽。多蒙卫妪母子挈出同逃,不想又遭擒掳。”说罢大哭。万春大惊道:“原来正是葛小姐。我且问你,尊夫可是状元钟景期么?”葛明霞听见,却又呆了,便问道:“将军如何晓得?”万春道:“我与钟郎忝在亲末,以此知道。”明霞道:“奴家与钟郎,虽有婚姻之约,尚未成礼。”这句话一发合式了。万春慌忙起身出位,喝叫解去绑绳,连卫妪,碧秋也放了,俱请她三人起来。万春向明霞施礼道:“不知是钟状元的大夫人,小将多多得罪了。”明霞回了一福,又问道:“不知将军与钟郎是何亲谊?”万春道:“小将雷万春,前年因钟状元谪官赴蜀,偶宿永定寺,寺僧谋害状元,状元知觉,暮夜从菜园逃出,走到剑峰山,遇着猛虎。几乎丧命。彼时小将偶至此山看见猛虎,将猛虎打死,救了状元,留至家中。小将见他慷慨英奇,要将舍侄女配他为妻。他因不肯背小姐之盟,再三推却,小将只得将舍侄女与他暂抱衾裯,留着中馈,以待小姐。不期今日在此相遇,不知小姐如今将欲何往?”明霞道:“各处城池,俱已附贼。闻得睢阳尚奉正朔,故特来相托。”万春道:“小姐来迟了。五日前,城中尚容人出入,如今主帅有令,一应男妇,不许入城出城,违者立时枭首。军令森严,何人敢犯。”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万春道:“小姐休慌,好歹待小将与你计较便了。请小姐与卫妪母子在旁帐少坐。有一杯水酒,与小姐压惊,只是军中草草,又乏人相陪,休嫌怠慢。”就吩咐随身童子,领着明霞三人到旁帐去了。又叫安排酒饭,务要小心看待。左右应着,自去打点。 万春独坐帐中想道:“明霞小姐三人到此,睢阳城又进不得,又不便留在军中。想明霞乃是长安人氏,不如教她竟回长安去罢。只是路上难走,须给她一张路引。”又想:“这路引,要写得周到,不用识字辨稿。”叫左右取笔砚纸张过来,自己写出来道: 协守睢阳右营骁骑将军雷为公务事,照得范阳佥判葛太古,不从叛寇,被禁贼巢,所有嫡女明霞,潜身避难,经过本营,已经讯问明白。查系西京人氏,听其自归原籍,诚恐沿途阻隔,合给路引护照。为此给引本氏前去,凡遇关津隘口,一应军兵盘诘,验引即便放行,不得留难阻滞。倘有贼兵窃发处所,该营汛官立拨健卒四名护送出界,勿致疏虞。如过节镇刺史驻扎地方,即将路引呈验挂号,俱毋违错。须至路引者计开: 女子一名葛明霞系金判葛太古女,状元钟景期原聘室。 同行女伴二名卫妪、卫碧秋右路引给葛明霞等,准此。 天宝十四年九月日给睢阳右营押。 雷万春写完了,将朱笔来签了,又开出印来用了,将一张油纸包衬停当,自己取出白银三十两封好。不多时,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饭,到帐中面谢。万春道:“小姐,令尊既陷贼庭,万无再往范阳之理。钟郎又远谪巴蜀,一时未能相见。我想小姐原籍长安,故园想必无恙。为今之计,不如竟回长安去罢。”明霞道:“路上难行,如何是好。”万春道:“不妨,我有路引一张在此。若遇军兵拦阻,将速与他验看,可保无虞。又有白银三十两,送与小姐,为途中盘费。本该留住几日,怎奈军中不便。亵慢之罪,望小姐容恕。”说罢,将路引和银子交与卫妪收好。明霞道:“感将军仗义周全,恩同覆载,待奴家拜谢。”说完拜将下去,万春忙跪下回拜了。卫妪、碧秋也来拜谢,万春欠身回揖道:“你母子出万死一生之计,脱葛小姐于虎口,难得,难得!自今一路去,还仗小心照顾。”明霞等三人千恩万谢,作别而行。万春又拨军士四名,护送出界。军士领命,将三人送至睢阳界口,指引了路径,明霞等竟望西而去。军土回营,方才缴令,却见外面辕门上守备进营禀道:“有雍邱守将令狐潮来拜将军,已到辕门了。”万春道:“他乃邻封守将,此来必有缘故,快请相见。”守备答应出去,万春立在帐前等候。只见令狐潮步行入营,万春欠身相迎入帐,施礼坐定。令狐潮道:“将军保障江淮,英名如雷贯耳,向恨无遇李之缘,今始遂识荆之愿,有言相告,望祈鉴纳。”万春道:“某以袜线短才,当此南北要冲,贼势猖獗,不知将军有何良策?”令狐潮道:“以将军之才,建功立名,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朝廷,溺于衽席之私,惑于奸谗之口,荒淫失道,残戮彰闻。我和你冲锋冒矢,血汗淋漓,空与朝廷出力,天子哪里知道?况此睢阳,四面受乱,毫无险阻,倘被重围,那时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如何是好?”万春道:“如此说,终不然束手待毙不成。”令狐潮说:“岂有束手之理,我想虽然智慧,不如乘势。方今大燕皇帝雄才大度,足与有为。”万春勃然变色道:“住了!哪个大燕皇帝?”令狐潮道:“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号。”万春大怒道:“就是那安禄山这贼么,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总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我么?我雷万春一点赤心,天日可表,随你陆贾重生,张仪再世,也难说得铁石人心转,不必多言。”令狐潮道:“我此来是好意,我在唐朝不过是个雍邱守将,自弃暗投明之后,即蒙大燕加为折冲大元帅,领兵协助尹子奇、史思明合攻睢阳。我因与将军向有邻封之谊,因此不便加兵,特来好言劝谕,倘将军迷而不悟,只恐玉石俱焚,那时悔之晚矣。”万春大喝道:“令狐潮,你既降贼,便为敌人,谁与你称宾道主。我眼睛便认得令狐潮,腰间宝剑却不认得。本待就擒你这反贼斩首示众。只是袭人未备,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快快回去,准备厮战。若再哓哓,决难宽恕了。”这一番话说得令狐潮满面羞惭。唯唯而退,出营上马。回到贼营,贼将尹子奇、史思明接着问道:“雷万春光景如何?”令狐潮就把雷万春的话,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尹子街道:“若如此,须是整兵备战了。”史思明道:“那雷万舂骁勇异常,难以力敌,明口交战,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得万全。”尹子奇、令狐潮道:“好计,好计。”三人商量了,打下战书到雷万春营里来。万春批下“来日决战”也在军中打点迎敌。 次日官兵与贼兵齐出,两阵对围。门旗影里,雷万春出马,头戴三岔凤翅盔,身挂连环锁子甲,腰系狮銮宝带,脚穿鹰嘴战靴,坐下追风骏马,手提丈八蛇矛,厉声大叫道:“反贼快来交战。”那贼阵上令狐潮出马,头装绛红巾,身披黑铁甲,手执长枪,腰悬利剑,睁圆怪眼,大叫道:“雷万春不听好人说话,今日与你决个雌雄。”雷万春大怒,更不打话,把矛直取令孤潮,令狐潮也举枪来迎。两般兵器盘旋,八只马蹄来往,好一场厮杀。但见: 尘卷沙飞,云低天惨。一个是全忠效勇的唐室勋臣;一个是附势趋炎的贼营降将。一个点钢矛,无些破绽;一个梨花枪,没处遮拦。鸣金擂鼓,数声号炮震天关;呐喊摇旗,半指金戈留日影。胜负分时,转眼见血流满地;死生决处,回头望尸积如山。 二人战有三十余合,令孤潮敌不过雷万春,拨马败回本阵。万春将鞭梢一指,官军奋勇杀来,贼兵大败而走。万春紧紧追赶,约有数里,只见两旁尽是大林,阴翳深密,万春勒住马道:“且休追赶,此处恐有伏兵。”话说未了,早听见连珠炮响,四下里喊声大震,伏乒尽起。当先一骑马杀出叫道:“雷万春快快下马就缚,我尹子奇等候多时了。”万春大怒道:“你们这些反贼,将诡计来赚我。”即纵马来取尹子奇。子奇舞刀接战,不上二、三回合,令狐潮又回转兵来助战。万春力敌二将,全无惧色。争奈寡不胜众,贼兵不知有多少,重重围住。万春正在危急,只见外面一支军马杀来。当头一将勇猛如虎,手提宣花斧,东冲西撞,如剖瓜切菜一般,砍得那些贼兵七零八落,尹子奇、令狐潮大惊。不知那位将军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睢阳城烹僮杀妾 诗曰: 杀气横空万马来,悲风起处角声哀。 年来战血山花染,冷落铜驼没草莱。 话说雷万春被贼兵围住,正在危急之际,忽有一支兵马杀来救援,万春就乘势溃围而出。尹子奇、令狐潮见来将勇猛,不敢追袭,收兵自回。万春马上定睛一看,原来救他的是南霁云。二人合兵一处,万春问道:“南兄往临淮借军粮,如何却来此处救小弟?”霁云道:“不要说起,小弟到临淮贺兰进明处告借兵粮,谁想那厮一名兵也不予,一石粮也不借,倒排起宴来叫一班歌儿舞女留恋小弟,要留我在彼一同应贼。我因此大怒,就席间拔剑斩下一指,立了誓言道:‘斩了安禄山,必斩贺兰进明。’那贼见我愤怒,不敢加害,我便领着本部兵马回来。方才到啸虎道上,却见贼将史思明已占了道口,我正要与他厮杀,又有军人来报,说兄长被困于此,因此特来接应。”万春大惊道:“不想啸虎道已被史思明袭了,这便如何是好。”霁云道:“我和你再去夺转来便了。”二人一头说,一头驱兵前进。远远望见啸虎道上火起,二人慌忙领兵杀到。早有史思明向前拦路,南、雷二将更不打话,竟冲杀过来。史思明如何抵挡得住,正待败将下去。那尹子奇、令狐潮又引兵杀来,两边混杀一场。南、雷二将冲进啸虎道,只是旧塞已被人烧了,只得暂回城中来。见了张、许二公,备述上项事情。正说话间,有人来报道:“贼兵把城池团团围住了。”忽有一人在许远身边转出来说道:“既是贼兵围城,只可大家出去决一死战。”张巡喝道:“军机重务,汝何人辄敢乱言。”许远道:“此是小仆,名唤义僮。虽是臧获之徒,亦颇有忠烈之气。”张巡道:“原来是盛价,我有一事用着他。”许远道:“张大人有何事用他?”张巡道:“南、雷二将军只好应敌,城中仓廪无人看管,可拨兵一百随他,叫他点视粮草。”义僮叩头领命去了。不多时,又有报来道:“城外贼兵,攻打甚急。”张巡便吩咐南、雷二将去各门巡视,教将檑木炮石之类滚打下去,箭弩刀枪灰瓶在城上防守。南、雷二将依令在城严守,贼兵不能向前。 隔了月余,各门将佐都到张、许二公处报称缺箭。许公大惊。张公笑道:“不妨。去传南、雷二将来。”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二将领计而去。密令军士,每人各束草人一个,头戴毡笠,身披黑衣。每一个用长绳一条系着,至二更时分,都将草人挂下城去。城头上呐喊起来,金鼓齐鸣。是夜月色朦胧,贼营中方始睡下。忽听到喊声震天,不知哪里兵马到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纷纷乱窜。尹子奇起来,站在营门首探望,见史思明飞也似跑来说道:“我只道何处杀来,原来是城中许多兵,从城上爬下来,想必要来劫营了。”令狐潮穿着一只靴也奔来道:“城上许多兵下来了,快去迎敌。”尹子奇道:“他们既在城上下来,我们不要慌,快着军士尽发弓弩乱箭射去,不容他下城便了。”三个贼将一齐来到营门首,催督军士射箭。真个万弩齐发,望着草人射去。那睢阳军看见他们中计,呐喊一发响了。又将草人儿好似提偶戏的一般,一来一往,一上一下。贼人看见,箭儿射得越紧了。自二鼓起至四鼓,忽然天上云收雾散,推出一轮明月。有眼快的早看见是草人了。南、雷二将便命各军收起草人,高声道:“多谢送箭。”那三个贼将,气得死去活来。睢阳城中各军,在草人身上拔下箭来,齐送至张、许二公处,计点共得箭五十六万二千有余。张、许二公就教南、雷二将,分派各军去了。 第172章 锦香亭(10) 又隔了数日,探子来报道:“新店地方有贼军搬运粮车几十辆来了。”适值义僮在旁听见,便道:“仓里粮少,何不去抢来倒够几个月的吃哩。”张公道:“此言甚合我意。”便拨雷万春领兵前去,义僮随去搬粮,南霁云在后接应,竟奔新店地方。果见一队兵马押着许多车辆,车上尽插黄旗,上写“军粮”两字。雷万春挥兵一掩,那押粮兵马尽弃粮车而去。义僮领军士向前把粮车推了,先行回到城下。这里史思明闻报,领兵来救,却被南霁云一支军冲出,把史思明的兵截成两段。义僮先将粮车推入城中去了,外边南、雷二将,把贼兵杀得抱头鼠窜,史思明大败而去。南霁云与雷万春收兵入城,把粮米尽入仓廪。共得米五千四百余石,料豆二千五百石,小米三千石,全城军兵大喜。 次日张、许二公亲自上城巡视,只见史思明在城下,教贼兵大骂。义僮大怒道:“这贼如此辱骂,二位老爷,怎么不发兵去杀他?”许公道:“由他自骂,谁要你管。”义僮道:“我们小人也耐不得这等气,亏你们做官的生得好一双顽皮耳朵。”张公巡至东门,南、雷二将来接着。南霁云道:“尹子奇、令狐潮在此窥伺,似有攻城之状。”张公道:“南将军可领兵在城门首。听敌楼炮响,开门杀出。”南霁云领命而去。张公又吩咐万春道:“雷将军可率兵在城上,手执旌旗,一齐站着,不许擅动,不许交头接耳出言吐气,我自在敌楼中。若见贼兵移动,便放炮为号。”万春也领命了。城外尹子奇、令狐潮正在观望,那边史思明也来了,他叫军士辱骂。只见城上的兵都像木偶人一般站着。尹子奇道:“却怎生这般光景。”令狐潮指着道:“你看那女墙边站的是雷万春,待我放支冷箭去。”搭着箭,曳着弓,嗖的一声射去,正中万春左面颊上。贼兵齐声喝彩,那雷万春却动也不动。史思明道:“怎么射他不动,待我也来射。”说罢,也射一箭,正中万春右面颊上,万春只是不动。尹子奇道:“这人真是老面皮,待我也射他一箭。”取箭过来,望着万春一箭,却中万春额上,也只不动。令狐潮道:“不信有这等事,军士与我一齐放箭。”贼军应声乱射上去,也有射不到的,也有射着城垛的,也有射中别个军士的。那雷万春面上,刚刚又中三支,连前面上中的共有六矢,他竟端然不动,众军大惊。尹子奇道:“莫非又是草人么?待我近前一看。”遂纵马至城下。万春见子奇来得近了,便向腰间取过雕弓,就自己面上拔下一支箭来,向尹子奇射去,道声“看箭”,射得尹子奇应弦落马。张公在敌楼上看见,便将信炮放起。南霁云开门,发兵杀出。史思明忙救尹子奇回营,令狐潮向前接战。不上数合,那些军士见睢阳将士这等骁勇,如何不怕,便不战而退,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令狐潮大败而回。南霁云乘势追赶,便要抢入营去,贼营中的箭,如雨点一般射来。南霁云不能进去,收兵奏凯回城。张、许二公接着,同去看雷万春。见他已拔下面上的箭了,张、许二公亲自替他敷药。义僮道:“雷将军真是铁面,那尹贼的面孔想是纸糊的,一箭就射穿了。”众军鄙笑。南霁云道:“今日之战,贼人心胆俱破,但得外面援兵一至,便可解围了。”许公道:“坚守待救,必须粮足,不知仓里的粮还够几时用度?”义僮道:“小的看了,也不多了,明日老爷亲自下仓来,盘点一番,便知多寡。”许公道:“正是。”一面吩咐拨医生调治雷将军箭疮,张公自与南霁云在城巡视。 次日许公来到仓里,义僮接着,将厫里的米逐一盘斛,刚刚只够半个月的粮。许公大惊道:“若半月之后救兵不到,如何是好?”义僮道:“照前日这般杀起来,不够七八日,都把那些贼杀尽了,哪消半月?若是粮少,等贼兵运粮来时,也像前日一般,再去抢他的便了。”许公道:“此乃险计,只可一,不可二。我如今想起来,城中绅衿富户人家,必有积储,明日我发帖与你,去各家先借些用。”义僮道:“那些乡绅举监,只晓得说人情,买白宅,哪个是忠君爱国的?富户人家经记用的六斗当五斗的斛子,收佃户的米来囤在家里,巴不得米价腾贵,好生利息。小的看那等富贵人家,只知斋僧布施、妆佛造相的事,便要沽名市誉,肯做几桩;其他就是一个嫡派至亲,贫穷出丑,不指望他扶持,还要怕他上门来泄他家的体面,便百般厌恶痛绝他。小的看起来,真正是襟椐牛马,铜臭狗矢。老爷若要与他们借粮,只怕这热气呵在壁上,到底不中用的。”许公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偌大睢阳岂无义士?待我亲去劝谕他们,自然有几家输助。”义僮道:“那些人再不吃好草的,不如待小的去到几家巨富人家,只说要死在他家的,有人或害怕出人命,肯拿些出来。”许公道:“胡说,这是泼皮图赖人的勾当,做出来可不被人笑话。”说罢上马,来到各乡绅举监及富户人家门首,说郡守亲来借粮保城。这些人家果然也有回不在家的,也有托病不出来相见的。不多几家拿了些米,一共只得二百余石,张、许二公大忧。 那贼营中尹子奇箭疮虽好,却正射瞎了一只左眼,切齿大怒,与史思明、令狐潮昼夜攻打。幸喜雷万春面上的疮也好了,与南霁云在城百般守护。贼兵架起云梯,南、雷二将就将大炮打去,云梯上的军士都被烧死。贼兵夜里来爬城,南、雷二将教将草把沾上脂油,点着火投将下去,军兵不敢上城。贼兵挖地道进来,南、雷二公吩咐沿城都阻深堑,水灌入地道去,贼都淹死在内。尹子奇等无计可施,只是紧紧围着。城中争奈粮草已尽了,张、许二公只得教军士杀牛马来吃。牛马杀尽了,又教取纸头树皮来吃。纸头树皮又吃尽了,只得教军士罗雀掘鼠来吃。可怜一个军士每日只罗得三五只雀,掘得六七个鼠。还有罗不着掘不着的,如何济得事。那些小户百姓人家,也都绝了粮。有等游手好闲的人,纠集了饥民,往大户人家去抢米来吃。也有以公废私的倒箪食壶浆送到城上来,与军士们充饥。不多几月,连大户人家的米也抢尽了。城中老弱饿死的填沟积壑,军士们就拆房椽子做了柴,割死人肉去煮来救饥。张、许二公无计可生,一心只望救兵来援。叵耐贼兵攻打愈急,军中食尽,颇有怨言纷纷,都要弃城逃窜。 是日,张公见了这光景,退入私衙独自坐下,左思右想,设做理会处。却好屏后转出一个妇人来道:“老爷,外边事体如何?” 张公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爱妾吴氏,心中便暗自估省道:“本衙内并无别件可与军士吃得,只有这个爱妾,莫若杀来与军士充饥,还可激起他们的忠义。只是这句话,教我怎生启齿也。”夫人见张公搔首自叹,沉吟不语,便道:“看老爷这般光景,外面大势想必不济了,有话可说与妾身知道。”张公道:“话是有一句,只是不好说得。”吴夫人道:“妾身面前有何不可说的话。”张公道:“只因城中食尽,我恐军心有变,欲将你……”张公说到此处,又住口不言。吴夫人道:“老爷为何欲言又止。”张公道:“教我如何说得出这话来。”吴夫人等了一回,便眼泪交流道:“老爷不必言明,妾已猜着了。”张公道:“你猜着了什么来?”吴夫人道:“军士无粮,可是要将妾身杀来饷士么?”张公大哭道:“好呀!你怎生就猜着了,只是我虽有此心,其实不忍启齿。”吴夫人道:“妾身受制于夫,老爷既有此心,敢不顺从。况且孤城危急,倘然城陷,少不得是个死。何如今日从容就义的好。老爷快请下手。”张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为国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说罢,拔出剑来,方举手欲砍,又缩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铁石心肠也难动手。”吴夫人哭道:“老爷既是不忍,可将三尺青锋付与奴家,待奴自尽。”张公大叫道:“罢!事已至此,顾不得恩情了。”掷剑在地,望外而走。吴夫人拾起剑来,顺手儿一勒,刎死在地。张公听见一声响亮,回身看时,见吴夫人已是血流满地,死在堂中。张公大恸,向着死尸拜了几拜,近前脱下她衣服,全身用剑剁开。吩咐火夫取去煮熟了,盛在盘中。叫军士捧了,自己上马,亲送至城上来。早有人晓得了,报与众军知道,众军还不信。只见张公骑马而来,眼儿哭得红肿,前面捧着热腾腾的肉儿,方信传言张公杀妾是真的,便齐声哭道:“老爷如此忠心,小人们情愿死守,决无二心,这夫人的肉体,小的们断然吃不下的。”张公道:“我二夫人,也因饿了几日,肉儿甚瘦。你们略啖几块,少充饥腹。”南、雷二将道:“众军就是要吃,主帅在此,决难下咽。主帅请回府罢。”张公含泪自回去了。众军道:“我们情愿饿死,决不忍吃她的。”南、雷二将道:“既是众军不忍食,可将吴夫人骨肉埋在城上便了。”众军都道:“有理。”便掘开土来,将煮熟的骨肉掩埋好了。南、雷二将率众军向冢拜哭,哀声动地。早有许义僮在城上来,晓得此事。看诸军鹄面鸠形,有言无气,就奔回府中,说与许远听。许远道:“有这等的事,难得,难得!”义僮道:“忠义之事,人人做得,如何只让别人。我想吴夫人是个女子,尚肯做出这等事来。小的虽是下贱之人,也是个男子汉,难道倒不如她。况老爷与张老爷事同一体,他既杀妾,老爷何不烹僮。”许公道:“我心中虽有此念,只是舍你不得。”义僮道:“老爷哪里话,他的爱妾乃是同衾共枕的人,尚然舍得,何况小的是个执鞭坠镫的奴仆。老爷不必疑惑,快将小的烹与军士们吃。”说罢,拔剑自刎在地。许公大哭,忙叫人将义僮烹熟了,自己亲送上城来道:“诸军枵腹,我有两盘肉有此,可大家吃些。”众军此时,还不晓得烹的是义僮,便向前一哄都抢来吃完了。许公包着两眼的泪,回府而去。内中有乖觉军士见许公光景,心中有些疑惑,便悄悄跟到府前打听,只听得人沸沸扬扬地道:“张、许二位老爷真是难得,一个杀了爱妾,一个烹了义僮。”那军士听得奔至城上说了,众军大惊,大哭呕吐不已。贼兵知了城中消息,便昼夜攻打。南、雷二将百计准备。又隔了十数日,军士尽皆饿死,剩得几十个兵,又是饿坏了。贼将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就驱兵鼓噪上城,雷万春在东门城上,见有贼兵上来,便手持长矛,连戳死十数贼。回头望见北门西门起火,有军士来报道:“北门上南霁云撞下城头跌死了。西门已被贼兵攻破,张、许二老爷都被擒住了。”万春听得大叫一声,自刎而死。那尹子奇等进城,教军兵把城中饿不死的居民,尽皆屠戮。衙署仓库民房,尽行放火烧毁。移营城下,置酒称贺。尹子奇、令狐潮、史思明三人,在帐中酣饮,吩咐手下,将张巡、许远并擒获的军士推至帐前。张公厉声道:“逆贼为何不杀我?”尹子奇道:“你到了此际,还要骂我们么?”张公道:“我志吞反贼,恨力不能耳!”许公道:“张兄不要与逆奴斗口。我和你遥拜了圣上,方好就死。”张公道:“兄言有理。”二人望西拜道:“臣力竭矣,生不能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尹子奇笑道:“活跳的人奈何我不得,不要说死鬼。”张公道:“你这狗奴不要夸口,少不得碎尸万段,只争来早与来迟耳!”尹子奇大怒,喝叫左右打落他牙齿。左右向前将张公牙齿尽行打落。张公满口鲜血,尚含糊骂贼。许公也大骂。尹子奇喝叫推出斩首。张、许二公神色不变,骂不绝口,引颈就刃而死。同被擒军士三十二名一齐遇害。连前南、雷二将军,共有三十六人死难。所以史官在纲目上大书一行道: “尹子奇等陷睢阳,张巡、许远等死亡。”又有长歌一首赞叹张、许、南、雷的忠义: 睢阳城中尽忠烈,凛凛朔风飘铁血。 保障江淮半壁天,一心欲补金瓯缺。 数声鼓角动睢阳,贼骑纷纷犯北阙。 二十四城俱已陷,天生张许人中杰。 南雷英勇称绝伦,协守孤城靖臣节。 耀刀当风鬓欲竖,挽弓卧霜唇亦裂。 面留六矢尚能言,斩指乞兵不少怯。 援不来兮粮又竭,一烹爱僮一杀妾。 欲全忠义割恩情,宝剑锋芒凛霜雪。 君不见五色芳魂化彩云,一片真心煮明月。 破城被执贼营中,大骂犹雄莫能屈。 又不见连城空兮俱焚灭,擎天柱兮双摧折。 亘古流芳千万年,忠名留与人传说。 贼将斩了张、许二公等,开怀畅饮,一连在营中吃了三日酒。忽有报来说,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太尉李光弼领兵杀来,在五十里外安营。尹子奇等闻报,慌忙预备迎敌。史思明道:“彼兵远来,必然疲困。我们就今夜前去劫寨,必获大胜。”令狐潮道:“好计,好计。”便吩咐诸军,各自打点不题。 却说郭子仪镇守朔方,闻范阳安禄山之变,即兴师勤王,恰遇太尉李光弼也领兵前来,二人合兵而行。到了中途,听说尹子奇等围困睢阳,甚是危急。郭子仪就与李光弼商议道:“睢阳张巡、许远等人,死守孤城,我和你必须先解此围,然后西行。”李光弼道:“所言有理。”二人遂驱兵望南而行,来到睢阳,早有报人报称,三日前城已破了,张、许、南、雷俱已受害。子仪、光弼大惊,便教将兵马扎住。安营已毕,帐前忽起一阵旋风,将一面牙旗吹折。李光弼道:“此主何兆?”郭子仪道:“今晚贼人必来劫寨。”李光弼道:“如此快作准备。”子仪笑道:“我欲将计就计,如此如此而行,何如?”光弼大喜,便吩咐诸将,分头去料理。那边尹子奇、史思明、令孤潮领着兵马,人衔枚,马摘铃,一直杀至官军营中。三个贼将当先杀入,只见营中并无一人,只将几只羊在那里打更鼓。尹子奇知是中计,大惊失色,慌忙回马退出。只听得一声炮响,火光冲天,喊声动地,外面不知有多少兵马杀来,当头是大唐先锋仆固怀恩杀到,令狐潮接着厮杀。左边有郭子仪冲来,尹子奇抵住厮杀。右边有李光弼冲来,史思明抵住厮杀。六骑马分做三对儿交战,杀不上二十余合,仆固怀恩大吼一声,将令狐潮一刀分为两段。尹子奇、史思明慌了,拨马落荒而逃,唐兵乘势冲杀前来。贼兵大败。奔至营门,早见门旗影里一个年少将军,在火光之下,横枪立马,高叫道:“我乃郭节度长子郭晞是也。你那反贼的营寨,已被我夺下多时了。”尹、史二人忙领兵转来,要进睢阳城中暂歇。来到城下,望见城头上,尽是大唐旗号。又有一个少年将军,站在城头高叫道:“我乃郭节度次子郭暧是也。睢阳已被我取了。”尹、史二人手脚无措,只得望西而走,后面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又领兵追到。贼人正待奔走,忽然一阵狂风,黑云密布,惨雾迷天。半空中,隐隐见张、许二公,南、雷二将,领着许多阴兵,打着睢阳旗号,飞砂走石,杀将过来。尹、史二人并贼兵,一个个头眩眼花,手麻脚软。郭、李二公驱兵追赶前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尹、史二人抱头鼠窜而去。仆固怀恩大声高叫道:“此际不擒反贼,更待何时?”咬牙切齿,纵马向前。不知在何处捉获尹、吏二贼,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雷海清掷筝骂贼诗曰: 揭天鼙鼓动,悔赐洗儿钱。 九庙成灰烬,千家绝水烟。 霓裳初罢舞,玉瑟尚留弦, 兴庆宫前树,凄凉泣杜鹃。 第173章 锦香亭(11) 话说郭子仪、李光弼,将尹子奇、史思明杀败。先锋仆固怀恩,奋勇争先,追杀上去,子仪教鸣金收军。仆固怀恩来见子仪道:“小将正待追擒那厮,主帅如何收军?”子仪道:“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汝不可乘胜轻敌。”怀恩道:“主帅所见极是。”遂安营。一面犒军,一面着人寻取张、许二公并南、雷二将的尸首。军士领兵去寻了一日,领一个幅巾筇杖的老叟进营来。那老叟昂然上帐,向着郭子仪、李光弼长揖不拜。郭子仪见他气宇不凡,遂命坐了。问道:“老叟何人,何以到此?”老叟道:“我姓李名翰,隐居山野。因张、许二公,南、雷二将尽忠而死,尸骸暴露城下,老夫持备四口棺木前来,已将四位忠臣盛殓了。适见麾下健儿,各处查觅他尸首,故此老夫特地前来,望二位明公速为择地安葬,以慰忠魂。”子仪、光弼大喜,留李翰在营中暂歇。便往城南择了一块地,将张、许二公,南、雷二将埋葬好了,立了墓碑。子仪、光弼与李翰率领诸将祭奠,哭泣甚哀。礼毕回营,李翰即来告辞。李光弼道:“我等欲屈先生在营筹划军费,望先生休弃。”李翰道:“老夫性耽隐癖,久已忘情人世,不敢从命。”郭子仪道:“先生既爱烟霞佳趣,我等亦不敢相强。只是既来一番,必祈指示一二。方不虚此良晤。”李翰道:“二公询问刍荛,老夫敢陈一计。”子仪、光弼道:“愿闻大教。”李翰道:“目今安禄山统兵入犯,二公可分兵二支,郭公领一支军入援二京,李公领一支军直捣范阳,范阳乃贼人巢穴,若知有兵攻击,必思回救。令此贼首尾不能相顾,我事济矣。”子仪、光弼大加叹服,吩咐置酒送别,取出黄金三十两,白银一百两,送予李翰。他一毫不受,向上长揖,飘然而去。子仪、光弼就依他言语,分兵进发。李光弼自去征范阳,郭子仪来救两京不题。 却说尹子奇、史思明被唐兵杀得大败,遂领着残兵疲将,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望西奔走了一日一夜。军马饥乏,只得在路旁树下,造饭而食。将士方才少息,只见前面一彪军马冲来。尹、史二人大惊,忙取兵器在手,立马而待。只见当头一将大叫道:“二位将军受苦了,我特来接应你们。”看时,却是杨朝宗。二人大喜,下马施礼,就石上坐定。杨朝宗道:“蒙主上教我做个先锋,托赖福庇,自起兵以来,大获吉利,直抵武牢关。那守关将封常清,被我们杀败,乘势夺了关口。一路城池望风投顺,到了东京洛阳地方,被俺们擒了守将哥舒翰。那厮怕死,就献了东京。主上便教他留守东京,自己长驱大进,径到西京长安城下。唐朝并无准备,明皇慌了手脚,连夜带了嫔妃、宫监、宗室大臣,逃出延秋门,奔往巴蜀去了。主上遂破了西京,踞了宫殿,如今现在那边受用。闻知二位将军攻打睢阳不下,着我来协攻。谁想昨日有探子来报,说二位将军败于郭子仪、李光弼之手,因此小将特来接应。”尹子奇道:“为今之计将奈何?”杨朝宗道:“我们如今有生力军在此,何不再与他决个胜负?”尹子奇摇头道:“休说这话,我有十万雄兵,被他十停失了七八停。如今这几千军卒,哪里杀得他过?”史思明道:“不如往长安去,求主上再添兵马,方可再与他交战。”尹子奇道:“有理。”说罢,三人并军士们,胡乱吃了些饭,一齐起行。过洛阳,济河津,入潼关,渡渭水。不则一日,来到长安,三人进去朝见安禄山,备述睢阳前后之事。安禄山道:“你二人劳苦倍常,功多过少。只是折了个令狐潮也不足为虑。”正说话间,忽报太子安庆绪到,安禄山即令进来。安庆绪拜见了禄山,禄山就问道:“我着你镇守范阳根本之地,你如何来此?”安庆绪道:“孩儿在范阳镇守,叵耐有太尉李光弼前来攻打。孩儿同史朝义与他交战不胜。闻得父王在此,甚是作乐,孩儿也想要快活几日,故此留史朝义镇守城池,孩儿自领兵来此。一来避敌,二来省亲,三来父王做了皇帝,也带挈孩儿在宫中享用些安稳富贵,不枉做个太子。”安禄山道:“你既来了,那些家眷在彼,如何丢得下?”安庆绪道:“许多家眷,孩儿俱已带来了。又有犯官葛太古,并家人一十八人,向监在狱。孩儿想,那厮是不服俺们的,留在城中恐有他变。因此将葛太古那老贼,与他家人一齐上了囚车,也解在此。”安禄山道:“葛太古解到此间,本该立时枭首。只是孤家想起金马门之辱,还有个李白漏网,今可仍将葛太古监禁,待擒了李白,将他二人双双在金马门前寸磔,以泄前恨。”就吩咐杨朝宗去查点葛太古等下监,杨朝宗领旨而去。又吩咐李猪儿去迎接家眷入宫,李猪儿也领旨去了。安禄山又道:“今日父子君臣欢聚,可排宴宜春院中凝碧池上,令一班乐官,带梨领园子弟前来侑酒。”左右齐声答应。原来明皇幸蜀时节,因事情急迫,还遗下许多内监宫娥在宫。如今都被安禄山差遣,一时领着旨意便去安排。禄山教安庆绪、尹子奇、史思明随着,摆驾到宜春院中,上筵坐定,安庆绪等轮流把盏,早有许多梨园子弟进来。只见第一队是乐官李龟年,头戴天青巾,腰系碧玉带,身穿青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青幡一面,上用大珠子串成“东方角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青幡二面,也各用珠子串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太簇”,右边幡上是“阴吕来钟”。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青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东边立定。第二队是乐官马仙期,头戴绛红巾,腰系珊瑚带,身穿红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花红幡一面,用翠羽贴成“南方徵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红幡两面,也各用翠羽贴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仲吕”,右边幡上是“阴吕蕤宾”。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红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南边立定。第三队是乐官雷海清,头戴月白巾,腰系白玉带,身穿白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花白幡一面,上面用赤金打成“西方商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白幡二面,也各用赤金打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夷则”,右边幡上是“阴吕南吕”。幡下有子弟二十入,俱戴金花在头,穿着白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西边立定。第四队是乐官张野狐,头戴皂纱巾,腰系墨五带,身穿黑锦团花袍。右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皂幡一面,上用银子打成“北方羽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皂幡二面,也各用银子打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应钟”,右边幡上是“阴吕黄钟”。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黑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北边立定。第五队是乐官贺怀智,头戴赭黄巾,腰系密蜡带,身穿黄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花黄幡一面,上用宝石缀成“中央宫音”四个大字,旁边四个童子,手执小黄幡四面,也各用宝石缀成四字,前边幡上是“阳律姑洗”,后边幡上是“阴吕林钟”,左边幡上是“阳律无射”,右边幡上是“阴吕大吕”。幡下有子弟四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黄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中央立定。上按着九宫八卦,中按着四时五行,下按着五音十二律。一共五个乐宫,统领子弟共一百二十名。都持着风箫莺笛,象管鸾笙,金钟玉磬。吹打的吹打,歌舞的歌舞。李龟年羯鼓,贺怀智琵琶,马仙期箜篌,雷海清奏筝,张野孤手拍。各执一器,通是绝精的妙技,一时弹唱起来,众子弟相和,唱出一套曲子: 步步娇 广寒宫凄凉无人到,玉杵白苹舂捣。婆娑树影高,碧海青天瑞云笼罩。琼殿锁无聊,嫦娥应悔偷灵药。 醉扶归 你道素娟娟,出落偏俊俏。谁知冷清清,长夜倍萧骚。杳冥冥,鹤唳响中宵。灿荧荧,一派清光照。不知是银蟾蜍影入池塘,乍惊看,误认楼台倒。 皂罗袍 最是添欢添恼。论歌楼舞榭,酒杜诗舫,冰轮偏喜助人豪。柳阴花影秋千笑。只有长门永巷,霜寒路遥。更有戍楼边塞,云低树高。这些时景,实伤怀抱。 好姐姐 步虚似姬静俏,环佩响,霓裳鲜皓。霞冠羽衣,扮的别样娇。人间少翠翘。缕带真奇妙,掌上轻盈颤舞腰。 §§§尾声 回头不见人儿好,只剩得仙音缭绕,惟有寒蟾挂碧霄。 唱完此曲,那五面大幡,十二面小幡一齐移动,引着众子弟往来旋舞,真是合殿生风,令人眼花缭乱。舞完又依旧分开立定,再奏细乐。安禄山大笑道:“真好看,真好听,快活快活。孤家向来虽蓄大志,只因明皇待我甚厚,所以不忍,意欲待他晏驾了,方始举事。我想杨国忠这厮,屡次发我隐谋,激我做出这些事来,正所谓富贵逼人。一起兵时,呼吸间得了二十四郡,赶得明皇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想他不知费了多少钱粮,用了多少心机,教成这班梨园子弟,自己不能受用,倒留与我们作乐,岂不是个天数。”那安庆绪、尹子奇、史思明等,一齐出席拜贺,安禄山又掀髯大笑。这些众乐人,听了禄山这席话,一个个眼泪汪汪低头伤感,便觉歌不成声,舞不成态。安禄山见了大怒道:“孤家连日在此饮宴,如何众乐人有悲戚之声?尹子奇,与我下去查看,但有哭泣声,即时揪出,进前斩首。”尹子奇应声拔剑下阶来看,那众乐人吓得面色如土,都将衣袖拭干眼泪假作欢容。只有雷海清闭着眼睛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尹子奇指道:“你这厮,还要哭,不怕砍头的么?”雷海清大叫一声,将手中的筝儿掷在地上哭道:“我乃雷海清是也。虽是瞽人,颇知大义。我想食君之禄,不能分君之忧,惟有一死,可报君恩。怎肯蒙面丧心,服侍你这反贼。”禄山大怒,喝叫快快牵出砍了。尹子奇劈胸揪出,雷海清骂不绝口。尹子奇将他斩在凝碧池上,回身复旨,仍复入席。 又饮了一回酒,外面孙孝哲飞奔进来道:“臣启陛下,适才城外有飞报到来,说郭子仪兵至洛阳,斩了哥舒翰,东京已被他复了。只怕早晚要杀到这里来,须是早为准备。”安禄山道:“郭子仪那厮,如何恁般勇猛,作何良策擒他便好。”尹子奇道:“臣看此人,难以力敌,若得一个舌辩之士,前去说他,得那人来投顺,天下不足虑矣。”安禄山道:“卿言固有理,只是没有这个说客。”旁边转过李猪儿来跪下道:“奴婢蒙皇爷抬举,无以为报,今愿效犬马之劳,单骑往郭子仪营中走一遭,一则说他投顺;二则探听虚实。不知皇爷意下如何?”安禄山大喜道:“你这人倒也去得,明日就起身便了。”又吩咐安庆绪道:“潼关一路,不可疏虞,你可同杨朝宗带领一支军马,前去巡视一番,就便打探唐兵消息。”安庆绪、杨朝宗领旨。 次日李猪儿辞了安禄山,匹马出城,竟投东京。一路上想道:“咱因葛明霞一事,怕安庆绪加害,因此来到长安。谁想那冤家也又来此,我今讨这一差,做个脱身之计,有何不可?”又想道:“安禄山乃无义之人,我向来勉强服侍他,甚是不平。今见他父子荒淫暴虐,荼毒生灵,眼见得不成大事。咱不如于中取事,干下一番功业,也不枉为人在世。”心里想着,行了数日,已到东京洛阳地界。只见郭子仪先锋仆固怀恩当道扎个大寨,左边是郭晞的寨,右边是郭暧的寨,郭子仪屯在中军。李猪儿大着胆,直过前营,早有巡兵拦路。李猪儿道:“相烦通报,说有个内监李猪儿,有机密事要见节度老爷。”军士报知郭子仪,即传令唤入相见。李猪儿入营,来到帐前,拜见了郭子仪。子仪就问道:“你从哪里来,到此何干?”李猪儿道:“节度公在上,咱家姓李,名唤猪儿,向蒙圣上赐与安禄山。咱见他恃宠忘恩,以怨报德,心甚愤怒。他因要差人来说节度公,故着咱家到此。咱想节度公忠勇盖世,决难以口舌动摇。咱所以挺身来者,意欲暗约节度公袭取长安,咱愿为内应。”郭子仪道:“你若果有此念,唐家社稷有幸矣。”李猪儿道:“咱若有二心,天诛地灭。”郭子仪道:“我再不疑人,你不须发誓。本待款留,诚恐漏泄大事,反为不便,你快回去行事。我随后领兵就来。”猪儿辞别郭子仪,出营而去。郭子仪就与二子郭晞、郭暧商议进兵。 正说话间,营门外传进蜀中邸报。郭子仪接来看时,见上面报称,明皇驾至马嵬,军土怨恨杨国忠、杨贵妃酿成大祸,尽皆愤怒,不肯前行,鼓噪起来,将杨国忠杀了。又逼近御前,必要杀了杨贵妃方才肯走。明皇不得已,只得令高力士用白练一幅,将杨贵妃缢死。军士方始护驾而行。又父老遮留太子,在灵武地方得李泌为军师,诸将就奉太子即了帝位,遥尊明皇为太上皇,改元至德。即令降旨,宣召各路兵马,会剿安禄山,俱要在潼关取齐。郭子仪看罢,以手加额道:“好了,好了。权相已诛,新君即位,宗庙苍生之福也。”就吩咐安排香案,向西朝贺。礼毕起来,只见先锋仆固怀恩上帐禀道:“外面有三个逃难妇女在此经过,手执睢阳已故副将雷万春的路引,禀求挂号。小将不敢擅专,谨将路引呈验,伏候主将钧旨。”郭子仪接着路引,展开看了道:“原来是葛太古的女儿葛明霞逃难到此。只是这路引,是旧年九月中给的。为何来得这般迟。”怀恩道:“小将也曾问过,据同行卫妪禀说,因一路贼兵劫掠,不敢行走。在武牢关外赁房,住了四个月。直待主帅收了东京,方才行到此处。”郭子仪道:“既已盘诘明白,她乃忠臣之女。雷万春虽死,他的路引,一定不差,可与我挂号放行。只是路引上说,听其自归长安。即今贼人占据西京,如何去得。且教她在附近暂住,待复了西京,然后前去。”仆固怀恩领命,将路引挂了号,出营给予葛明霞收执。又将郭子仪的话,吩咐了她。葛明霞称谢,同了卫妪、卫碧秋,离却郭营,望西而走,要寻个僻静去处暂歇,四下里再无人家。行了两日,来到华阴山下,看看天色昏暮,并无宿店。三人正慌,远望林子里一所庵院,三人忙走至门首,敲门求宿。不知里面肯留不肯留,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虢夫人挥尘谈禅词曰: 此事《楞严》尝布露,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蛱蝶梦南华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右调《渔家傲》 话说葛明霞与卫妪、卫碧秋,自遇着雷万春,得了路引盘缠,欲回西京去。奈贼兵到处骚扰,路上行走不得,在武牢关外,赁房住了四个月。直等郭于仪恢复了东京,那地方稍稍平静,葛明霞等三人方始上路。来到洛阳地方,恰遇郭子仪扎营当道,便将路引挂号。因郭子仪吩咐,贼陷长安,不可前去,葛明霞等三人,就在左近寻觅住处。是晚见有庵观一所,三人向前敲门。里边有个青衣女童出来开门,让三人进去。葛明霞抬头一看,见一尊韦驮尊天立镇山门,上有一匾写着“慈航静室”四个字,景致且是幽雅。但见: 一龛绣佛,半室青灯。蒲团纸张,满天花雨护袈裟;瓦钵绳床,几处云堂闲锡杖。门前绿树无啼鸟,清罄声迟;庭外苍苔有落花,幽房风暖。月锁柴关,烟消积火。选佛场,经翻贝叶;香积厨,饭熟胡麻。正是: 紫雾红霞竹径深,一庵终日静沉沉。 等闲放下便无事,看去看来还有心。 第174章 锦香亭(12) 葛明霞、卫妪、卫碧秋走入佛堂,向着观音大士前,五体投地,躬身礼拜。早有两个老尼出来,接着施礼,留至后堂坐定,便问道:“三位女菩萨从何处来?”卫妪道:“我等是远方避难来的,要往长安,闻得被贼人占据城池,所以不敢前进,欲在宝庵暂住几日,望师父慈悲方便。”两个老尼道:“我二人住在本庵,向来能做得主的。只因近日有本庵山主,在此出家,凡事还须禀问。三位请坐,待贫尼进去,请庵山主出来,去留由她主意。”说着进去了一会。只见有两个女童,随着一个道装的姑姑出来,头戴青霞冠,身披白鹤氅,手持玉柄麈尾,颈挂密蜡念珠,缓步出来。三人忙向前施礼,那姑姑稽首而答,分宾主坐了。姑姑问道:“三位何来?”卫妪道:“老身卫妪,此个就是小女,名唤碧秋。因遭安禄山之乱,同这葛小姐打从范阳避难来此。”那姑姑道:“此位既称小姐,不知是何长官之女,向居何处?”明霞道:“家父讳太古,长安人氏,原任御史大夫。因忤权臣,贬作范阳佥判。因安禄山造反,家父不肯从贼,被贼监禁,因此奴家逃难此间。”那姑姑道:“莫非是锦里坊住的葛天民么?”葛明霞道:“正是。”那姑姑道:“如此说小姐是我旧邻了。”葛明霞问道:“不知姑姑是谁?”那姑姑笑道:“我非别人,乃虢国夫人是也。”明霞惊道:“奴家不知是夫人,望恕失敬之愆。只不知夫人为何在此出家?”虢国夫人道:“只因安禄山兵至长安,车驾幸蜀,仓悴之间,不曾带我同往。我故此逃出都门,来到此处。这慈航静室,原是我向来捐资建造的,故就在此出家。”葛明霞道:“目今都城已被贼踞,奴家无处投奔,求夫人大发慈悲,容奴家等在此暂歇几日。”虢国夫人道:“出家人以方便为本,住此何妨。只是近来郭节度颁下示约,一应寺观庵院,不许容留来历不明之人。小姐若有什么凭据,见赐一观,免得被人责问。”葛明霞道:“这个不妨,有睢阳雷将军的路引,前日在郭节度处挂过号的,夫人见阅便了。”说罢,将路引送去。虢国夫人接来一看,见葛明霞名下,注着钟景期的原配室,便惊问道:“原来钟状元就是尊夫。他一向窜贬蜀中,不知可有些音耗?”葛明霞道:“地北天南,兵马阻隔,哪里知他消息。”虢国夫人听了,想起前情,凄然堕泪。明霞问道:“夫人为何说着钟郎忽然悲惨?”虢国夫人掩饰道:“我在长安,曾与他一面,因想起旧日繁华,故不胜惨戚耳。”明霞见说,也纷纷滚下泪来。卫碧秋道:“姐姐连日风霜,今幸逢故知,急宜将息,不要伤感。”葛明霞道:“我见夫人与钟郎一面之识,提起尚然悲伤。奴家想我父亲,年老被禁,不知生死如何。今我又流离播迁,不能相见,怎教人不要心酸。”说罢又哭。虢国夫人道:“我正要问小姐,令尊既被监禁,不知小姐怎生脱得贼人巢穴?”明霞便将红于代死,碧秋同逃的事,前后一一备述。虢国夫人道:“原来如此,难得卫妪贤母子仗义相救。如今可放心在我庵中住下,不必愁烦。”三人立起称谢道:“多谢夫人。”虢国夫人道:“我既出家,你们不要称我是夫人,我法名净莲,法字妙香。自今以后,称我为妙姑姑便了。”明霞三人齐道:“领命。”看官记得,以后作小说的也称虢国夫人为妙香了,不要忘却。 话休絮烦。明霞三人在慈航静室中,一连住了十余日,正值中天月照,花影横阶,星斗灿烂,银河清浅。卫妪是有了年纪,不耐夜坐,先去睡了。妙香在佛堂中,做完功课,来与明霞、碧秋坐在小轩前看月,讲些闲话。明霞心中想起红于死得惨苦,父亲又存亡未卜,钟景期又不知向来下落,衷肠百结,愁绪千条,潸潸泪下。妙香心里也暗想当日富贵,回首恰如春梦。忆昔与钟景期正在情浓,忽然分散。那个会温存的妹夫天子,又远远地撇下去了。想到此处不觉黯然肠断。这碧秋见她二人光景,也自想道:“我红颜薄命,空具姿容,不逢佳偶,母子茕茕,飘逢南北,困苦流离,未知何日得遇机缘。”对着月光儿,欷歔长叹。却又作怪,那明霞、妙香的心事,是有着落的,倒还有些涯岸。惟有碧秋的心事,是没有着落的,偏自茫茫无际,不知这眼泪是从何处来的,扑簌簌地只管掉下来。葛明霞道:“奴家是命该如此,只是带累妹子,也辛苦跋涉,心上好生难过。今夜指月为盟,好歹与妹子追随一处。如今患难相扶,异日欢娱同享。”碧秋道:“但得姐姐提携,诚死生骨肉矣。”正说得投机,忽闻一阵异香扑鼻,远远仙音嘹亮。见一个仙姬冉冉从空而下,立在庭中说道:“有灵霄外府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下降,你等速速迎接。”三人半疑半信,毛骨悚然。妙香忙忙焚起一炉好香。早见许多黄巾力士,羽服仙娥,都执着瑶幢宝盖、玉节金符、翠葆凤旗,銮舆鹤驾,从云端里拥将下来。那贞肃夫人并琅简元君,一样的珠冠云髻,霞披绣裳,并入轩子里来。妙香等三人次第行礼。妙香与碧秋行礼,夫人元君端然坐受。只有明霞礼拜,琅简元君却跪下回礼。各各相见礼毕,贞肃夫人便教看坐。 妙香道:“弟子辈凡身垢秽,忽逢圣驾临凡,侍立尚怀惕惧,何敢当赐坐。”贞肃夫人道:“但坐不妨。”三人告罪了,方战兢兢地坐下。妙香问道:“弟子凡人肉眼,体陋心迷,不知何缘得见二位圣母尊颜?”贞肃夫人道:“我与琅简元君,生前忠节,蒙上帝嘉悯封此位。今因安禄山作乱,下方黎庶凡在劫中,俱难逃走。上帝命我二人,查点人间,有忠孝节义愤激死难之人,悉皆另登一簿,听候奏闻,拔升天界,勿得混入枉死城中。日来查点东京地方,所以经过此处。适见妙香,根器非凡,正该潜心学道,却怎生自寻魔障,迷失本真?我正欲来此点化,恰好琅简元君有故人在此,因此同来相访。”葛明霞道:“幽明远隔,圣凡悬殊,不知哪个是圣母的故人?”琅简元君笑道:“三生石上,旧日精魂,此身虽异,此性常存,何必细问。”妙香道:“既是此说,弟子辈果然愚昧,望二位圣母开示。”贞肃夫人道:“妙香本掌书仙子,偶谪尘寰,不期汩没本来,溺于色界,遂致淫罪滔天。观察功曹,已将你选入杨玉环一案。幸而查得有周旋文曲星之功,故延寿一纪,听你清修改过。谁知你不自猛省,艳思欲念触绪纷来。只怕堕落火坑,万劫不能超脱矣。”妙香道:“弟子气禀痴愚,今闻恩旨,不觉茫然若失。但恐罪孽深重,不能心地清凉,还望圣母指点迷途。”贞肃夫人道:“自古道:了心淫女能成佛,人手屠儿但放心。果能痛割尘缘,蓬莱岂患无路。”妙香就向前拜谢。明霞、碧秋同立起来道:“听圣母所言,令人心骨俱冷。不揣愚蒙,亦望一言指点。”琅简元君道:“二位虽灵根不昧,奈宿愿未酬,尚难摆脱,出世之事,未易言也。”葛明霞又问道:“弟子目今进退维谷,吉凶未保,不知几时得脱这苦厄。”琅简元君道:“你尚有一载迍遭。过此当父子重逢,夫妻完聚,连卫碧秋亦是一会中人。但须放心,不必忧愁。”葛明霞听了,便跪下礼拜,那琅简元君忙避席答礼。葛明霞道:“弟子乃尘俗陋姿,圣母何故回礼。”贞肃夫人笑道:“琅简元君生前与你有些名分,故此不忘旧谊。”葛明霞道:“请问琅简元君,生前还是何人?”贞肃夫人道:“我二人非是别个,我乃张睢阳之妾吴氏,她即你侍婢红于也。”明霞大惊道:“如此为何一些也不厮认。”贞肃夫人又笑道:“仙家妙用,岂汝所知。你若不信,可教她现出生前色相,与你相见便了。”说罢,将袖子向琅简元君面上一佛。明霞一看,果然是红于面貌,便抱住大哭。琅简元君究竟在人世六道之中,未能解脱,也自扶了明霞泪流不住。卫碧秋看见,想起当日红于触死那番情景,也禁不住两泪交流。正闹热间,忽听得檐前大叫道:“两个女鬼如何在此播弄精魂。”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并妙香、明霞、碧秋一齐听见。抬头一看,见一个番僧,在半空降下,大踏步走入小轩。形容打扮,却是古怪。但见: 头缠大喇布,身挂普噜绒。睁圆怪眼,犹如一对铜铃;横亘双眉,一似两条板刷。耳挂双环,脚穿草履。乍看疑是羌夷种,细认原来净土人。 那番僧向众说道:“我乃达摩尊者是也。适在华山闲游,无意见你们在此说神论鬼,动了我普度的热肠,因此特来饶舌。”众皆合掌拜见。达摩便向贞肃夫人、琅简元君道:“你二人虽登天界,未免轮回,正宜收魂摄魄,见性明心。若还迷却本来面目,一经失足,那地狱天堂,相去只有毫发,不可不谨。妙香既能皈依清净,亦当速契真如,不可误落旁门,致生罪孽。迷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生死事大,急急猛省。”众人听了,一齐跪下,求圣僧点化。达摩大喝一声道:“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迹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会得的下一转语来。”贞肃夫人道:“万里浪子龙睡稳。”琅简元君道:“一天云净鹤飞高。”达摩道:“何不道‘腾空仙驾原非鹤,照日骊珠不是龙’。”妙香道:“没底篮儿盛皓月,无心钵子贮清风。”达摩道:“何不道‘有篮有钵俱为幻,无月无风总是空’。”妙香将手巾拂子一挥,拍手嘻嘻笑道:“弟子会得了,总则是‘梨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达摩喝道:“妙香道着了,你三人洵是法器,言下即能了然。但须勤加操励,净土非遥。葛明霞、卫碧秋尘缘未了,机会犹然。只是得意浓时急须回首,不得迷恋。”众人又向前拜谢。达摩拂衣而起,倏然腾空而去。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也就起身,护从们一拥而上,妙香、明霞、碧秋望空而拜。 不觉乌啼月落,曙色将开。里边老尼姑也起来了,走到佛堂中,正待向前撞钟,忽听见门外敲门声甚急。妙香道:“这时候什么人敲门?”老尼道:“昨晚我着老道出去买盐没有回来,想必是他了。”说罢,出去开门,果然是道人回来。见他气喘吁吁,面貌失色,奔进来道:“师父不好了,祸事到了。”妙香忙问,道人道:“我昨晚出去买盐,因没处买,走远了路,回来天色昏黑。路上巡哨的兵见人就抓,我故此不敢行走,在树下坐了一夜。直待更鼓绝了,有人行动方始敢走。一路里三三两两,听见人说安庆绪领兵在潼关巡视,被郭节度绝了他的归路,那厮倒往东冲杀而来。在各乡村掳掠妇女、粮草,鸡犬不留。看看近前来了,我适才见许多百姓尽去逃难了,我们也须暂避方好。”老尼与妙香等听见,吓得目瞪口呆,没做理会处。卫碧秋道:“不要乱了方寸,快打点逃生要紧。”明霞道:“正是。”忙叫卫妪起身。 碧秋又道:“那张路引是要紧的,不可忘记。”便在匣里取将出来。明霞道:“我心里慌张,倒是妹子替我藏好罢。”碧秋应声,就将路引藏在身边。那两个老尼还在房中摸摸索索,妙香催杀,也不出来。碧秋道:“我们先走罢,不要误了大事。”妙香、明霞都道:“有理。”一时间,卫妪、妙香、明霞、碧秋四个人,一齐走出静宝,望山间小路行去。不上里许,早有无数逃难的男女奔来。四人扯扯拽拽,随众人而行。转过几座林子,山凹中许多军马,尽打着安太子的旗号,斜刺里直冲过来。赶得众人哭哭啼啼,东西乱窜。妙香、碧秋手挽着手,一步一颠正走时,回头不见了卫妪、明霞。碧秋连忙寻觅,并无踪影,放声大哭。妙香道:“哭也没用,趁这时贼兵已过去了,我们且回静室中住下,慢慢寻访。”碧秋含着眼泪,只得与妙香取路回归静室去了。要知卫妪、明霞下落,且到后来便见。 卷之四 §§§第十三回葛太古入川迎圣驾诗曰: 塞下霜旧满地黄,相思尽处已无肠。 好知一夜秦关梦,软语商量到故乡。 话说安庆绪同杨朝宗,领了安禄山旨意,来到潼关外边巡视,却被郭子仪差先锋仆固怀恩,领骁卒五千,夜袭潼关,断了安庆绪的归路。庆绪、朝宗不敢交战,只得引兵望东而来。却往各乡镇去打粮骚扰,搅得各处人民逃散,村落荒残。是日,见一队男女奔走,纵兵赶来,将明霞、妙香等一行人冲散。妙香与碧秋自回静室,明霞与卫妪随着众人望山谷中而逃。庆绪大叫道:“前面有好些妇女,你们快上前擒掳。”众兵呐喊一声,正欲向前追赶,见孙孝哲一骑马飞也似跑将来,叫道:“千岁爷住马,小将有机密事来报知。”庆绪忙回马来,孝哲在马上欠身道:“甲胄在身,且又事情急迫,怒小将不下马施礼了。”庆绪道:“你为什么事这般慌张?”孝哲叱退军士,低低禀道:“主上自从斩了雷海清之后,终日心神恍惚,常常见海清站在面前,一双眼睛竟昏了。不想李猪儿在东京回来,备说郭子仪并无西攻之意,劝主上放心,且图欢乐。主上听了那厮的话,昼夜酣饮,淫欲无度。前夜三更时分,李猪儿在宫中,乘主上熟睡,将刀戮破肚腹,肝肠尽吐出来,被他割了首级,赚开城门,投往郭子仪军中去了。”庆绪听罢大惊道:“有这等事,我们快快回去,保守长安。”孙孝哲道:“长安回去不得了。”庆绪道:“为何呢?”孝哲道:“李猪儿这厮,杀了主上,倒蘸血大书壁上,写着‘安庆绪遣李猪儿杀安禄山于此处’十四个大字。史思明只道真是千岁爷差来的,竟要点兵来与千岁爷厮杀,亏得尹子奇知是诡计,与他再三辩白,他还未信。如今尹子奇统领大兵离了长安,来保护千岁,差小将先来报知。”庆绪道:“既如此,等尹子奇来了,再做理会。”不一时,那尹子奇的兵马赶到,只见子奇当先叫道:“千岁爷还不快走,唐兵随后杀来了。”庆绪大惊道:“如今投何处去好?”子奇道:“史思明那厮假公济私,颇有二心,长安是去不得了。闻得范阳尚未被李光弼攻破,彼处粮草尚多,可向范阳去罢。”庆绪道:“有理。”便同尹子奇、孙孝哲、杨朝宗,领兵望北而走。不上五十里,望见尘头起处,唐朝郭子仪大兵,漫山遍野杀到,军中大白旗上,挂着安禄山的首级。那军兵一个个利刃大刀,长枪劲弩,勇不可当。这些贼兵听见郭子仪三字,头脑已先疼痛,哪个还敢交锋,一心只顾逃走,唐兵掩杀前去。安庆绪大败,连夜奔回范阳去了。 郭子仪收兵,转来进取西京,直抵长安城下。城内史思明闻报,暗自想道:“那郭子仪是惹他不得的。当初,我众彼寡,尚然杀他不过,我如令狐军在此,怎生抵敌?还不如回去修好安庆绪,与他合兵同回范阳,再图后举。”计较已定,便在宫中搜刮了许多金珠宝贝、玩好珍奇并歌儿舞女,装起车辆,吩咐军士,一齐出了玄武门,望北而去。郭子仪不去追思明,乘势夺门而入。下令秋毫无犯,出榜安民,百姓安堵如故。子仪便扎营房,教军士将府库仓廒尽皆封锁。又教纵放狱中淹禁囚徒。李猪儿道:“有范阳佥判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安禄山造反,他骂贼不屈,被他们监禁。后来,安庆绪又将他带到长安,现在刑部狱中。节度公速放他出来相见。”郭子仪道:“不是公公说起,几乎忘了这个忠臣。”一面着将官去请,一面教李猪儿到宫中点视。猪儿领命去了。 第175章 锦香亭(13) 将官到狱里请葛太古来到营中,子仪接着叙礼坐定。太古道:“学生被陷囹圄,自分必死贼人之手,不期复见天日,皆节度公再造之恩也。”子仪道:“老先生砥柱中流,实为难得。目今车驾西狩,都中并没一个唐家旧臣,学生又是武夫,不谙政务,凡事全仗老先生调护。老先生可权署原任御史职衔,不日学生题请实授便了。”说罢,吩咐军士取冠带过来与葛太古换了。太古道:“节度公收复神京,速当举行大义,以慰臣民之望。”子仪道:“不知当举行何事。”太古道:“今圣上在灵武,上皇在成都,须急草露布,差人报捷,所宜行者一也;圣驾蒙尘,朝廷无主,当设上皇圣上龙位在于乾元殿中,率领诸将朝贺,所宜行者二也;唐家九庙丘墟,先帝久已不安,我等当诣太庙祭谒,所宜行者三也;移檄附贼各郡,令归正朔,所宜行者四也;赈济难民,犒赏士卒,所宜行者五也;遣使迎请二圣还都,所宜行者六也。凡此六事,愿明公急急举行之。”子仪道:“承领大教。”连忙教幕宾写起报捷奏章,差将官连夜往成都、灵武二处去报了。是晚留太古在营中安歇。明早领了诸将同入乾元殿,摆列龙亭香案朝贺。出朝就到太庙中来,子仪、太古等进去,只见庙中通供着安禄山的祖宗,僭称伪号的牌位。子仪大怒,亲自拔剑将牌位劈得粉碎,令人拿去撇在粪坑内。重新立起大唐太祖太宗神主。庭外竖起长竿,将安禄山头颅高高挑起。安排祭礼,子仪主爵,太古陪祭,诸将随后行礼。万民亲临,无不踊跃。祭毕出庙,太古向子仪道:“学生久不归私家,今日暂别节度公,回去拜慰祖先,再到营中听教。”子仪应允。太古乘马,径回锦里坊旧居来。那十八个家人,也俱放出狱了,俱来随着太古。行到自己门首,见门也不封锁,门墙东倒西歪,不成模样。太古进去,先到家庙中拜了。然后到堂中坐定,叫家人去寻看家的毛老儿来。家人四散,寻了半日方来。毛老儿叩头禀道:“小的在此看家,不期被贼兵占住,把小的赶在外面居住,因此不知老爷回来。”太古听了,长叹一声,拂衣进内。先至园中一看,但见: 花瘦草肥,蛛多蝶少。寂寥绿园,并无鹤迹印苍苔;三径荒芜,惟有蜗蜒盈粉壁。零落梧黄,止余松桧色蓊葱;破窗掩映,不见芝兰香馥郁。亭榭欹倾,尘满昔时笔砚;楼台冷落,香消旧日琴书。 太古见了这光景,心里凄然。忽想起明霞女儿不见在眼前,不觉纷纷落泪。思量她在范阳署中,据家人出监时节说,安庆绪打入衙内时,已见我女儿。我想那贼心怀不良,此女素知礼义,必不肯从贼。一向杳无信息,不知生死如何。心里想着,恰好走到明霞卧房门首,依稀还道是她坐在房中,推门进内,却又不见。便坐在一把灰尘椅子上,放声大哭。哭了一会,有家人进来报道:“太监李猪儿来拜。”太古心绪不佳,欲待不见。又想向在范阳,必知彼处事情,问问我女儿消息也好。遂起身出外接着。李猪儿施礼,分宾主坐下。猪儿道:“老先生为何面上有些泪痕?”太古道:“老夫有一小女,向在范阳,不知她下落。今日回来,到她卧房中,见室迩人遐,因此伤感。”猪儿道:“老先生还不晓得么,令嫒因清节而亡了。”太古忙问道:“公公哪里知道?”猪儿道:“安庆绪那厮,见了令嫒,要抢入宫中,令嫒守正不从。那厮将令嫒交付咱家领回,教咱劝她从顺。那晚适值轮该咱家巡城出外去了,令嫒就在咱衙内触阶而死。咱已将她盛殓葬在城南空地了。”太古听罢,哭倒在椅上,死去活来。猪儿劝慰了一番,作别而去。太古在家哭了一夜。明日绝早,郭子仪请入营中议事。子仪道:“迎接圣驾最是要紧,此行非大臣不可。我今拨军三百名,随李内监到灵武去迎圣上。再拨军三百名,随葛老先生往成都迎上皇,即日起身,不可迟延。”就置酒与太古、猪儿饯行,又各送盘缠银二百两。太古、猪儿辞别了子仪,各去整顿行装,领了军士,同出都门,李猪儿往灵武去了。 葛太古取路投西川行去,经过了些崎岖栈道,平旷郊原,早到扶风郡界上。远远望见旌旗戈戟,一簇人马前来。葛太古忙着人打听。回报说是行营统制钟景期领三千铁骑,替上皇打头站的。太古忙叫军士屯在路旁,差人去通报。 看官,你道钟景期如何这般显耀?原来景期在百泉堡做司户,与雷天然住在衙门里甚是清闲。那雷天然虽是妇人,最喜谈兵说剑。平日与景期讲论韬略,十分相得。恰值安禄山之乱,上皇避难入蜀,车驾由石泉堡经过。景期出去迎驾,上皇见了景期,追悔当日不早用忠言,以致今日之祸,因此特拔为翰林学士。彼时羽林军怨望朝廷,多有不遵纪律的。景期上了“收兵要略”一疏,上皇大喜,就命兼领行营统制,护驾而行。景期遂带了雷天然随驾至成都。闲时会着高力士,说起当初劾奏权奸时节,都亏虢国夫人在内周旋,得以保全性命。如今不曾随驾到来,不知现下如何?景期听了甚感激她的恩,又想她的情,又想起葛明霞一段姻缘,便长吁短叹,有时泣下。雷天然不住地宽慰,不在话下。 后来,郭子仪收复两京的捷音飞报到成都,上皇闻知,就命驾回都,令景期为前部先行。景期备了一辆毡车与雷天然乘坐,带着冯元、勇儿领兵起身。一路里想着明霞,见那些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伤感。是日正行到扶风驿前,见路旁跪着军士,高声禀道:“御史大夫葛太古特来迎接太上皇圣驾,有名帖拜上老爷。”冯元下马接了帖儿,禀知钟景期。景期大喜,暗道:“不期迎驾官是葛太古,今日在此相遇,不惟可知明霞的音耗,亦且婚姻之事可成矣。”便扎住人马,就进扶风驿里暂歇,即请葛太古相见。太古进驿来与景期施礼坐下,景期道:“老先生山斗望隆,学生望风怀想久矣。今日得瞻雅范,足慰鄙衷。”太古道:“老夫德薄缘悭,流离琐尾。上不能匡国,下不能保家,何足挂齿。”景期听了“下不能保家”这句话,心上疑惑,便道:“不敢动问,闻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嫒,不知向来无恙否?”太古愀然道:“若提起小女,令人寸肠欲断。”景期道:“却是为何?”太古道:“老夫只生此女,最所钟爱,不期旧年物故。”景期惊道:“令嫒得何病而亡?”太古哭道:“并非得病,乃是死于非命的。”景期忙问道:“为着何事?乞道其详。”太古便先将自己骂贼被监的话儿说了,又将李猪儿传来的明霞撞死缘由,自始至终说了一遍。景期听了,一则是忍不住心酸,二则也忘怀了,竟掉下泪来。太古道:“学士公素昧平生,为何堕泪?”景期道:“不瞒老先生说,学生未侥幸时便作一痴想,要娶佳人为配,遍访并无。向闻令嫒小姐才貌两全,不觉私心窃慕,自愧鲰生寒陋,不敢仰攀。到后来幸搏一第,即欲遣媒奉叩,不想老先生被贬范阳去了。学生又忤权奸,亦遭谪遣,自叹良缘不就,两地参商,怨怅愁情与日俱积。今护圣驾回朝,便思前愿可酬。适闻老先生到来,以为有缘千里相逢,姻事一言可定。哪知令嫒已香返云归,月埋烟冷。想我这等薄福书生,命中不该有佳人为偶。说完了这番心事,索性倒哭他一场。”太古哭道:“学士公才情俊逸,若得坦腹东床,老夫晚景堪娱,不想小女遭此不幸,不是你没福娶我女儿,还是我没福招你这样快婿。”二人正说得苦楚,阶下将士禀道:“上皇銮驾已到百里外了。”太古忙起身别了景期,上前迎接去了。 景期也出驿门领兵前进,在马上不胜悲伤。行了二十多日,早到西京。那灵武圣驾,已先回朝了。景期入城,寻个寓所将雷天然安顿停当,寓中自有冯元、勇儿服侍。次早景期入朝参贺天子。一时文武有李泌、杜鸿渐、房珪、裴冕、李勉、郭子仪、仆固怀恩、李猪儿等侍立丹墀,景期随班行礼。朝罢,出来就去拜望李泌、郭子仪等。又差人寻访虢国夫人下落,思量再图一见。谁想各处访问,并无踪迹,景期惟有欷歔叹息。隔了几日,上皇已到。天子率领文武臣僚出廓迎接,彼时护驾的是陈元礼、李白、杜甫、葛太古、高力士等,随着上皇入城。上皇吩咐车驾幸兴庆宫住下。天子随率群臣朝拜,设宴在宫中庆贺。次日早朝,召群臣直到殿前,降下圣旨:封李泌为邺王,拜左丞相;郭子仪为汾阳王,拜右丞相;杜鸿渐为司徒;房珪为司空;裴冕为中书令;李白为翰林学士;钟景期为兵部尚书;杜甫为工部侍郎;葛太古为御史中丞;李勉为监察御史;陈元礼为太尉;仆固怀恩为骠骑大将军;郭晞为羽林大将军;郭暧为驸马都尉,配升平公主;李光弼加封护国大将军,领山南东道节度使。俱各荣封三代,文官荫一子为五经博士,武官荫一子为金吾指挥。又授高力士为掌印司礼监;李猪儿为尚衣监。其余文武各官各加一级,大赦天下。阶下百官齐呼万岁,叩头谢恩。天子又降旨道:“李林甫欺君误国,纵贼谋反。虽伏冥诛,未彰国法,着仆固怀恩前去掘起林甫冢墓,斩截其尸,枭首示众。”仆固怀恩领旨去了。班中闪出钟景期上殿奏道:“陛下英明神武,为天地祖宗之灵,得以扫荡群贼,克复神器,彼权奸罪恶滔天,死后固当枭首。雷万春靖难诸臣,亦宜追赠谥号,以广圣恩。”天子闻言道:“卿言甚合朕意,可将死难诸臣开列姓名陈奏,朕当酌议褒封。”景期谢恩领旨退班,天子退朝,各官俱散。只有钟景期与李泌、郭子仪、葛太古在议政堂将前后死节忠臣,一一开明事实,以陈御览。早见高力士捧出圣旨一道,追封张巡为东平王;许远为淮南王;南霁云为彰义侯;雷万春为威烈侯;敕建张、许双忠庙,春秋享祭,以南、雷二将配享;追赠张巡妾吴氏为靖节夫人;许义僮为骁骑都尉;又有原任常山太守颜呆卿赠太子太保;原任梨园典乐郎雷海清赠太常卿;葛明霞封纯静夫人。各赠龙凤官诰,共赐御祭一坛,委郭子仪主祭。子仪奉旨,自去安排祭奠。少顷又有圣旨,命御史葛太古领东京安抚使踏勘地方。有被贼兵残破去处,奏请蠲租;有失业流民,即招抚复业,即日辞朝赴任。又命兵部尚书钟景期领河北经略使,统领大兵十万,进征安庆绪。旨意下了,景期忙回寓所,向天然说道:“圣上命我讨安庆绪,不日起行,不知二夫人意下,还是随往军中,还是待我平贼之后,前来迎接你?”雷天然道:“妾身父叔俱死贼手,恨不得手刃逆奴,以雪不共戴天之仇,奈女流弱质,不能如愿。今幸相公上承天威,挥戈秉钺,妾愿随侍帷幄,参赞军机。”景期道:“如此甚妙。”正说话间,冯元进来禀道:“御史葛老爷来辞行。”景期忙出接见。太古道:“老夫禀奉严旨,不敢延迟,即日就道,特来告辞。”景期道:“东京百姓,久罹水火,专望老先生急解倒悬,正宜速去。学生还要点军马,聚粮草,尚有数日耽搁,不能与老先生同行,殊为怏怏。”太古道:“足下旌旄北上,必过洛阳,愿便道赐顾,少慰鄙怀。”景期道:“若到贵治,自然晋谒。今日敢屈台驾,待学生置酒奉饯。”太古道:“王事靡盬,盛情心醉矣,就此拜别,再图后会。”二人拜别起身,景期也上马来送,直到十里长亭,挥泪分手。景期自回,太古望东京进发。不知此去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郭汾阳建院蓄歌姬诗曰: 芭蕉分绿上窗纱,暗度流年感物华。 日正长时春梦短,觉来红日又西斜。 话说御史葛太古奉旨安抚东京,走马赴任,星夜趱行。早有衙役前来迎接,来到东京上任。那些行香拜客的常套,不消说得。三日之后,就要前往各处乡镇山村,亲自踏勘抛荒田土,招谕失业流民。有书吏禀道:“老爷公出要用多少人夫?求预先吩咐,好行牌拘唤,并齐集跟随人役,再着各处整备公馆铺陈,以便伺候。”太古道:“百姓遭兵火之余,因苦已极。若多带人役,责令地方铺陈整备公馆,这不叫抚民,反而是扰民了。今一概不许行牌,只跟随书吏一名,门子一名,承差二名,皂隶四名;本院铺盖用一头小驴驮载,随路借寺院歇宿。至于盘费,本院自带俸银,给予你们买籴柴米,借灶炊煮,不许擅动民间一针一草,如违,定行处死。”书吏领命而行。太古匹马,领着衙役出城,到各乡村去踏勘了几处。 第176章 锦香亭(14) 是日来到华阳山下,见一座小小庵院,半开半掩。太古问道:“这是什么庵院?”承差禀道:“是慈航静室。”太古道:“看来倒也洁净,可就此歇马暂息。”遂下马,吩咐衙役停在外厢,自己走进山门到佛堂中礼佛。里面妙香忙出来接见,向前稽首,太古回了一礼,定睛一看,惊问道:“你这姑姑好像与虢国夫人一般模样。”妙香道:“贫尼正是。不知大人如何认得?”太古道:“下官常时值宿禁门,常常见夫人出入宫闱,况又同里近邻,如何不认得。”妙香道:“请问大人尊姓,所居何职?”太古道:“下官御史中丞葛太古,奉旨安抚此地,所以到此。”妙香道:“啊呀!可惜,可惜!大人若早来三个月,便与令嫒相逢了。”太古道:“姑姑说哪个的令嫒?”妙香道:“就是大人的今嫒明霞小姐。”太古道:“小女已在范阳死节,哪里又有一个?”妙香道:“原来大人误闻讣音了。令嫒原未曾死,百日以前,逃难到小庵住了几日,因避乱兵在山路里失散了,如今不知去向。”太古道:“姑姑这话甚是荒唐,小女既经来此,如何又不见了?”妙香道:“大人若不信,现有同行女伴卫碧秋在此,待我叫她出来,大人亲自问她。”便到里边叫碧秋出来。碧秋上前相见,太古命妙香、碧秋坐了,问道:“向闻小女弃世,有李猪儿亲口说,已将她埋葬。适才姑姑又说同小娘子避难到此,着人委决不下,小娘子可细细说与我知道。”碧秋便将红于如何代死,自己如何赚开城门,与母亲卫妪如何一齐逃难来到庵中,又如何失散,连母亲也不知消息。说到此处,不觉泪下。太古大惊道:“如此说起来,那死的倒是侍婢红于了,难得这丫鬟这般义气。只是范阳到此,有二千余里,一路兵戈扰攘,你们三个妇女怎生行走。”碧秋道:“亏得有睢阳雷万春给了路引,所以路上不怕盘诘。”太古道:“如今路引在哪里,取来与我一看。”碧秋道:“在此。”便进去取出路引,送与太古。太古接来,从前至后看去,见葛明霞名下,注着钟景期原聘室。便心里想道:“这又奇了,前日遇钟郎时节,他说慕我女儿才貌欲结姻盟,并未遣媒行聘。怎么路引上这般注着?”便问碧秋道:“那雷将军如何晓得小女是钟景期的原聘?”碧秋道:“连奴家也不见小姐说起,倒是雷将军问及才晓得。”太古道:“如何问及?”碧秋道:“他说钟景期谪贬途中遇着雷将军,雷将军要将侄女配他为妻。他说有了原聘葛小姐,不肯从命。因此雷将军将侄女倒赠与他为妾,留着正位以待葛小姐。所以路引上这般注着。”太古想道:“钟郎真是情痴,如何寸丝未定,便恁般注意。”又想道:“难得卫碧秋母子费尽心机,救脱我女,反带累她东西漂泊,骨肉分离,如今此女茕茕在此,甚是可怜。她既救我女,我如何不提拔她。况她姿容不在明霞之下,又且慧心淑贞,种种可人,不如先收她为养女,再慢慢寻取明霞,却不是好。”心中计较已定,就问碧秋道:“老夫只有一女,杳无踪影,老夫甚是凄凉。你又失了令堂,举目无亲,意欲收你为螟蛉之女,你意下何如?”碧秋道:“蒙大人盛意,只恐蓬荜寒微,难侍贵人膝下。”妙香道:“葛大人既有此心,你只索从命罢。”碧秋道:“既如此,爹爹请坐了,待孩儿拜见。”说罢,拜了四拜。太古道:“我儿且在此住下,待我回到衙内,差人出轿子来接你。”碧秋应声:“晓得。”太古别了妙香,出静室上马,衙役随着,又到各处巡行了几日。回至衙门,吩咐军士人役,抬着轿子,到慈航静室迎接小姐。又封香金三十两,送与妙香。承差人役领命而去,接了碧秋到衙。太古又叫人着媒婆在外买丫鬟十名,进来服侍。碧秋虽是贫女,却也知书识字,太古甚是爱她,买了许多古今书籍与她玩读。碧秋虽未精通,一向与明霞、妙香谈论,如今又有葛太古指点,不觉心领神会,也就能吟诗作赋。太古一发喜欢。 隔了数日,门上传报说,河北经略使钟景期在此经过,特地到门拜访。太古心下踌躇道:“钟郎人才并美,年少英奇,他属意我女,我前日又向他说死了。倘他别缔良缘,可不错过了这个佳婿。莫若对他说知我女尚在,只说已寻取回来,就与他订了百年之约。后日寻着明霞不消说得,就是寻不着,好歹将碧秋嫁与他,却不是好?”一头想,一头已走至堂前。一声云板,吹打开门,接入景期上堂,叙礼分宾主坐下。两人先叙了些寒温,茶过一通。太古道:“老夫有一喜信,报知经略公。”景期道:“有何喜信?”太古道:“原来小女不曾死,一向逃难在外,前日老夫已寻取回来了。”景期忙问道:“老先生在何处相逢令嫒的?”太古道:“老夫因踏勘灾荒,偶到慈航静室中歇马。却有虢国夫人在彼出家,小女恰好亦避难庵中,与老夫一时团聚,方知前日所闻之误。”景期道:“如此说,那范阳死节的又是哪一个?”太古便将红于代死,挈伴同逃的话一一说了。景期不胜嗟叹。太古道:“如今小女既在,经略公可酬宿愿矣。”景期道:“千里暌违,三年梦寐,好逑之念,今日忘之。今学生种玉有缘,老先生诺金无吝,当即遣媒纳采,岂敢有负初心。”太古笑道:“经略公与老夫,今日始订姻盟,如何预先在人前说曾经聘定小女?”景期道:“我并不曾向人说什话儿,这话从何处来?”太古道:“小女逃难,曾遇睢阳副将雷万春,承他给与路引。他说当日要将侄女相配,因你说有了原聘葛明霞,故此他将侄女倒送与你为侧室。所以路引上在小女名下就注定是钟某原聘室。老夫见了不觉好笑。”景期道:“彼时我意中但知有明霞小姐,不知有了别人,只恐鹊巢鸠占,故设言以推却。现今尚虚中馈以待令嫒。”说罢,二人大笑。 忽见中军官来禀道:“有翰林学士李白老爷来拜。”景期暗喜道:“今日正少一个媒人,他来得恰好。”太古就出去迎接进来,各相见坐定。太古道:“李兄为何不在朝廷,却来此处?”太白道:“小弟已告休林下,在各处游玩。近欲往嵩山纵览,经过贵治,特来相访。”景期道:“李大人来得凑巧,葛老先生一位令嫒,蒙不弃学生鄙陋,许结丝萝,敢求李大人执柯。”李白道:“好好,别的事体学生誓不饶舌,做媒人是有酒吃的,自当效劳。”景期道:“既如此,学生即当择吉行聘,待讨平逆贼,便来迎娶。”李白道:“说得有理。”一齐起身作别。太古送出衙门,回身进来,心上忽然猛省,跌足道:“适才不该说她是慈航静室中寻着的。倘他到彼处问明端的,不道是我的好意,倒道我说谎骗他了。”又想着:“看景期一心苦渴,今日方且喜不自胜,何暇去问,只索由他罢了。”便进内去说与碧秋知道不题。 却说钟景期回至馆驿,欢喜欲狂,忙与雷天然说知此事。天然不惟不妒忌,倒还替景期称贺。景期吩咐军兵暂屯住数日,一面叫人去找阴阳官择了吉日,一面发银子去买办行聘礼物,忙了一日。景期向雷天然道:“葛公说虢国夫人在慈航静室中出家,我明日清早要去见她。”天然道:“相公若去,可着冯元随往。”次早,景期吩咐冯元跟着,又带几个侍从,唤土人领路,上马竟投慈航静室中来。到得山门首,只见里面一个青衣女童出来道:“来的可是钟状元么?”景期大惊,下马问道:“你如何就晓得下官到此?”女童道:“家师妙香姑姑,原是虢国夫人。三日前说有故人钟状元来访,恐相见又生魔障,昨日已入终南山修道去了。教我多多拜上钟老爷,说宦海微茫,好生珍重,功成名就,及早回头。留下诗笺一纸在此。”景期接来一看,上面写道: 割断尘缘悟本真,蓬山绝顶返香魂。 如今了却风流愿,一任东风啼鸟声。 景期看罢,泫然泪下,怏怏上马而回。 到了吉期,准备元宝彩缎、钗环礼物,牵羊担酒,大吹大擂送去。景期穿了吉服,自己上门纳聘。李白是媒人,面儿吃得红红,双花双红坐在马上。军士吆吆喝喝,一齐来到安抚衙门里。葛太古出堂迎接,摆列喜筵,一则待媒人,一则请新婿,好不闹热,但见: 喜气盈门,瑞烟满室。喜气盈门,门上尽悬红彩;瑞烟满室,室中尽挂纱灯。笙歌鼎沸吹,一派鸾凤和鸣;锦褥平铺绣,几对鸳鸯交颈。风流学士做媒人,潇洒状元为女婿。佳肴美酒,异果奇花。玉盏金杯,玳瑁筵前光灿烂; 瑶筝檀板,琉璃屏外韵悠扬。 筵宴已毕,太白、景期一齐作别。景期回至驿庭,雷天然接着道:“相公聘已下了,军情紧急,不可再迟。”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便吩咐发牌起马,各营齐备行装,次日辰时放炮拔营。葛太古、李太白同来相送,到长亭拜别。景期领了兵马,浩浩荡荡望河北去了。 第177章 锦香亭(15) 葛太古别了太白,自回衙门退入私署,走进碧秋房中,见碧秋独坐下泪。太古问道:“我儿为何忧戚?”碧秋道:“孩儿蒙爹爹收养,安居在此,不知我母亲与明霞姐姐却在何处?”太古道:“正是,我因连日匆忙,倒忘了这要紧事体。待我差人四散去寻访便了。”碧秋道:“差人去寻也不中用,须多写榜文各处粘贴,或者有人知风来报。”太古道:“我儿说得是。”就写起榜文,上写着报信的谢银三十两,收留的谢银五十两。将避难缘由、姓名、年纪一一开明,写完发出去,连夜刊板刷印了几百张,差了十数个人役,四处去粘贴。差人领了榜文,分头去了。一个差人到西京,一路寻访,将一张榜文贴在长安城门上,又往别处贴去了。那些百姓皆来看榜,内中一个人头戴毡帽,身穿短布衫,在人丛里钻出来拍手笑道:“好快活,好快活。我的造化今日到了。”又有一个老婆子,向前将那人一把扯住,扯到僻静处问道:“你是卖鱼的沈蛇儿,在这里自言自语做什么?”沈蛇儿道:“你是惯做中人的白妈妈,问我怎的?”白婆道:“我听见你说什么造化到了,故问你。”蛇儿道:“有个缘故,我前日在泾河打鱼,夜里泊船在岸边,与我老婆正在那里吃酒。忽听见芦苇丛中有人啼哭,我上岸看时,见一个老妪、一个绝标致的女子,避难到那边迷失了路,放声啼哭。我便叫她两个到渔船里来,问她来历。那老的叫做卫妪,后生的叫做葛明霞,她父亲是做官的。我留她们在船里,要等人来寻,好讨些赏。谁想养了她一百三四十日,并无人来问。方才见挂的榜文,却有着落了,我如今送到她父亲处。报事人三十两是我得,收留人五十两也是我得,岂不是个造化?”白婆道:“那女子生得如何?”蛇儿道:“妙嗄!生得甚为标致,乌油油的发儿,白莹莹的脸儿,曲弯弯的眉儿,俏生生的眼儿,直隆隆的鼻儿,细纤纤的腰儿,小尖尖的脚儿。只是自从在船里并不曾看见她笑。但是哭起来,那娇声儿便要教人魂死,不知笑将起来怎样有趣哩!”白婆道:“可识几个字否?”沈蛇儿道:“岂但识字,据那卫妪向我老婆说,她琴棋诗画件件都会哩!”白婆道:“你这蠢才,不是遇着我,这桩大财却错过了。这里不好讲话,随我到家里来。”两个转弯来到白婆家里。蛇儿道:“妈妈有什话说?”白婆道:“目今汾阳王郭老爷起建凝芳阁,阁下造院子十所。每一院中,有歌舞侍女十名。又要十个能诗善赋的绝色美人,分居十院统领诸姬。如今有了红绡、紫苑等九个。单单缺着第十院美人,遍处访觅,并没好的。你方才说那个女儿甚是标致,何不将她卖与郭府。最少也得二三百两银子,可不强如去拿那八十两的谢仪。”蛇儿道:“那葛明霞不肯去怎么好?”白婆道:“这样事体不可明白做的,如今你先回去,我同郭府管家到你船边来相看。只说是你的女儿,如此,如此,做定圈套,那葛明霞哪里晓得。”蛇儿道:“倘然她在郭府里说出情由,根究起来,我和你如何是好?”白婆道:“你是做水面上生涯的。我的家伙连锅灶也没一担,一等交割了人,我也搬到你船里来,一溜儿棹到别处去了,他们哪里去寻。”蛇儿道:“好计!好计!我的船泊在长安门外,我先去,你就来。”说罢,回到船上,见明霞、卫妪坐在前舱,心里暗自喜欢,也不与她讲话,竟到后艄与老婆讨饭吃去。不多时,早见白婆领着三四个管家到船边叫道:“沈蛇儿,我们郭府中要买几尾金色大鲤鱼,你可拿上来称银子与你。”蛇儿道:“两日没有鲤鱼,别处去买罢。”管家道:“老爷宴客,立等要用,你故不卖么?”蛇儿道:“实是没有。”管家道:“我不信,到他船上去搜看。”说着一齐上船来,把那只小船险些儿跳翻了。管家钻进船里,假意掀开平基搜鱼,那三四双眼睛,却射定在葛明霞身上,骨碌碌地看上看下。惊得葛明霞娇羞满面,奈船小又没处躲避,只得低着头,将衣袖来遮掩。谁想已被这几个看饱了,便道:“果然没有鲤鱼,几乎错怪于他。只是我们不认得别个船上,你可领我们去买。”蛇儿道:“这个当得。”便跟随众人上岸,与白婆子齐进城来,到白婆家里。管家道:“这女子果然生得齐整,老爷一定中意的。”白婆便瞒了蛇儿,私自讲定身价三百两。自己打了一百两后手,只将二百两与蛇儿。管家又道:“方才同坐的那个老妪是什么人?”蛇儿道:“也是亲戚,只为无男无女,在我船里博饭吃的。”白婆对管家道:“郭老爷每娶一位美人,便要一个保姆陪伴。老妪既无男女,何不同那女子到郭府中,她两个熟人在一处,倒也使得。”蛇儿道:“只要添些银子,有何不可。”白婆又向管家说过,添了二十两银子,叫沈蛇儿写起文书,只说自己亲女沈明霞同亲卫妪,因衣食不周,情愿卖到郭府,得身价三百二十两。其余几句套话,不消说得。写完画了花押,兑丫银子,权将银子放在白婆家里。叫起两乘轿子,沈蛇儿先奔到船上,向葛明霞、卫妪道:“昨日圣上差一官员,但有逃难迷失子女,造着册子,设一公所居住。如有亲戚认的即便领回,人家都到彼处寻领。你两人也该到那边去住,好等家里人来认领,再叫轿子来抬你们去。”明霞道:“如此甚好,只是在你船上打扰多时没有什谢你,只有金簪一支与你,少偿薪水,待我见了亲人,再寻你奉谢。”蛇儿收了簪子。少顷轿子到了,明霞、卫妪别了蛇儿夫妇,一齐上岸入轿。蛇儿跟着轿子,送到郭府门首,见几个管家并白婆站着,蛇儿打了个照会,竟自回去。白婆接明霞、卫妪出轿,管家领入府中。明霞慌慌张张不知好歹,只管跟着走。白婆直引至第十院中便道:“你两人住在此间,我去了再来看你。”说着竟自抽身出去。那明霞、卫妪举目一看,见离栏画槛,奇花异木,摆列的金彝宝鼎,玉轴牙签;挂着琵琶笙笛,瑶琴锦瑟,富丽异常。心中正在疑惑,那本院十个歌姬齐来接见。又有九院美入红绡、紫苑等都来拜望。早有女诗捧首饰衣裳来,叫明霞梳妆打扮。明霞惊问道:“这里是什么所在?”红绡笑道:“原来姐姐尚不知,我这里是汾阳王郭老爷府中凝芳十院,特请你来充第十院美人,统领本院歌姬。今日是老爷寿诞,你快快梳妆,同去侍宴。”明霞听罢,大惊哭道:“我乃官家之女,如何陷我于此。快放我出去便罢,不然我誓以一死,自明心迹。”红绡便扯着紫苑背地说道:“今日是老爷寿涎,这女子如此光景,万一宴上啼哭起来,反为不美,不如今日不要她去拜见,待慢慢劝她安心了方始入侍,才为妥当。”紫苑道:“姐姐所见极是。”便吩咐诸姬好生服侍照管,别了明霞,集了众歌姬到凝芳阁上伺候。到得黄昏时分,只听得吆喝之声,几对纱灯引子仪到阁上坐席,九个美人叩头称贺。子仪道:“适才家人来报,说第十院美人有了,何不来见我?”红绡禀道:“她乃贫家女子,不娴礼数,诚恐在老爷面前失仪,故此不敢来见,待妾等教习规矩,方始叩见老爷。”子仪道:“说得有理。”一时奏乐,九院美人轮流把盏,诸姬吹弹歌舞,直至夜分。子仪醉了,吩咐撤宴,就到第三院房里住了。次早起来,外面报有驾帖下来。子仪忙出迎接,展开驾帖来看,原来是景期攻取安庆绪不下,奏请添兵。圣旨着子仪部下仆固怀恩前去助战。子仪看了,就差人请仆固怀恩来吩咐,怀恩领命,点了本部三万雄兵,望范阳进发,协助景期。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司礼监奉旨送亲诗曰: 苍苍变幻何穷,报复未始不公。 昨夜愁云惨雾,今宵霁月光风。 话说仆固怀恩领了天子圣旨、汾阳王令旨,统着兵马来协助钟景期征讨安庆绪,星夜进发来到范阳地界。只见前面立着两个大寨,上首通是绛红旗号,中军一面大黄旗绣着“奉旨征讨逆贼”六个大金字。下首通是缟素旗号,中军一面大白旗绣着“誓报父叔大仇”六个大金字。怀恩见了,心中疑惑,想朝廷只差钟景期来,那白旗的营寨又是谁的?就差健卒先去打探。健卒去了一会,回来禀道:“上首红旗营里是钟经略的帐房,下首白旗营里就是经略二夫人雷氏的帐房。因贼兵势大,未能破城,故扎营在此。”怀恩听了,便叫军马扎住,自己领着亲随来到景期营门首,着人通报进去。景期吩咐大开辕门,接入相见。景期命怀恩坐下,怀恩问道:“贼势如何,连日曾交战否?”景期道:“贼锋尚锐,连日交战胜负未分,下官因与小妾分兵结寨河上,为掎角之势。今将军到来可大奋武威,灭此反叛。”怀恩道:“待小将与他交战一番,看他光景。”正说间,外面报进来道:“贼将杨朝宗搦战。”怀恩道:“待小将出去,立斩此贼。”说罢,绰刀上马,飞跑出营。景期在帐上听得外面金鼓齐鸣,喊声大震。没半刻时辰,銮铃响处,仆国怀恩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掷在帐前,下马欠身道:“赖大人之威,与杨朝宗交马只三合,便斩那厮了。”景期大喜,吩咐整备筵席,款待怀恩,一则洗尘,二则贺功。怀恩领了宴,作别回本营。景期便请雷夫人进营议事,不多时,雷天然骑着白马来到,马前十个侍女,尽穿着锦缎缕成的软甲,手中俱执着明晃晃的刀。这都是雷天然选买来的,尽是筋雄力壮的女将,命勇儿教演了武艺,名为护卫青衣女,一对对的引着天然而来。天然下马入帐,与景期相见坐定。天然道:“今朝廷差仆固将军来此助战,方才即斩一员贼将,已折他的锐气了。但贼人城壕坚固,粮草充足,彼利于守,我利于战。相公可出一计,诱贼人大战一场,乘势抢过壕堑,方好攻打。”景期道:“我意亦如此,故请二夫人来筹划。”正在商议,只见辕门上报道:“安庆绪差人下战书。”天然喜道:“来得甚好。”便教将战书投进来。景期拆开细看,见词语傲慢,大怒道:“这厮欺我是个书生,不娴军旅,将书来奚落下官,快将下书人斩讫报来。”天然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相公不须发怒,可示期决战便了。”景期怒犹未息,就在书尾用朱笔批道:“安庆绪速整兵马,来日大战。”批完,叫将官付与来人去了。一面差人知会仆固怀恩,一面下令各营准备厮杀。天然也回自己营中打点。 次日,景期、天然、怀恩三队大军合做一处,摆列阵势以待。门旗里旌旋节钺画戟银瓜,黄罗伞下罩着钟景期,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斜披红锦战袍,稳坐雕鞍骏马,手执两把青锋宝剑。仆固怀恩在旁,头戴兜鍪,身挂连环甲,腰悬羽箭雕弓,横刀立马。军中搭起一座将台,雷天然穿着素袍银甲,亲自登台擂鼓。勇儿也全身披挂,手执令字旗,侍立在将台之上,一一整齐。那范阳城里,许多军马开门杀出。两阵对垒,贼阵上僭用白旄黄钺,拥着安庆绪出马。护驾是尹子奇,左有史朝义,右有孙孝哲,史思明在后接应。门旗开处,钟景期与仆固怀恩出到阵前。安庆绪大叫道:“安皇帝在此,钟景期敢来交战么!”景期大怒,拍马舞剑而出,庆绪举戟来迎。雷天然在将台上大擂战鼓。看官你道景期是个书生,略晓得些剑法,一时交战起来,怎不危险?幸得庆绪的武艺原低,又且酒色过度,气力不甚雄猛,所以景期还招架得住。两个战有十合,仆固怀恩恐景期有失,便闪在旗后,拔出箭来拽满雕弓,嗖的一声射去,正中安庆绪的坐马,那马负痛,前蹄一失,把庆绪掀下马来。景期正欲举剑来砍,那尹子奇大吼如雷,杀将过来。怀恩看他骁勇,景期不是他的对手,便舞刀跃马接住厮杀。孙孝哲上前救庆绪回去,景期自回本阵。尹子奇与仆固怀恩战有二百余合,未分胜负。怀恩心生一计,虚掠一刀,拨马便走。尹子奇大叫道:“休走。”拍马赶上,怀恩觑他来得较近,暗将宝刀挟在鞍桥上,却取着弓搭着箭,忙转身子望尹子奇射去。只听得一声响亮,尹子奇两脚朝天,翻身落马,恰好射中他右眼。他的左眼先被雷万春射瞎了,如今却成双瞽,只管在地下乱爬。怀恩忙回马来捉,被史朝义上前救了回去。景期鞭梢一指,将台上战鼓大擂,官军乘势奋勇掩杀过去,贼军大败。但见: 刀砍的脑浆齐迸,枪戳的鲜血乱流。人和马尽为肉泥,骨与皮俱成齑粉。弃甲抛戈,奔走的堕坑落堑;断头破脑,死亡的横野填沟。耳听数声呐喊,惊得个鬼哭神号;眼观一派旌旗,阴得那天昏地惨。 正是: 劝君莫说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官兵见贼兵退了,一齐赶杀前来。却被史思明领着三千铁甲马军冲来救应,那马匹匹是骏马,驰骋处勇健如飞。雷天然望见,急叫鸣金收军,将士各回营寨。景期道:“二夫人为何鸣金?”天然道:“我望见贼人马军厉害,故此收兵。”景期道:“你哪见得他厉害?”天然道:“人到不打紧,只是那骏马,我营中一匹也不如他,他方才若用此骅骝为前部,先扰乱我的阵脚,我军不能取胜矣。”景期称服,在营犒赏将士。 隔了两日,有人来报,史思明纵放好马二千余匹,在河上北岸饮水。天然听了大喜,便叫勇儿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勇儿依计,出去教各营拣选骒马千匹,放在河上南岸饮水。又差冯元领兵赶马,那骒马到了河上打滚吃草,往来驰骋,望着隔岸饮水马,只管昂头嘶叫。那贼人的马,原来大半是公的,见了骒马嘶跳,也都到河边来。这河又不阔,又不深,那些马又通有腾空入海的本事,望着隔河骒马忍耐不住,也有一跃而过的,也有赴水而过的。自古道“物以类聚”,一匹走动了头,纷纷地都过河来,那看马的贼兵哪里拦喝得住。南岸上冯元教军士尽数赶回营中,计点共得好马一千三百八十二匹。景期欢喜,向天然道:“我今有一事用着冯元。”天然道:“有何事用他?”景期道:“差他到范阳城下,只说送还他马匹,赚开城门,带一封书进去送与史思明,这般这般而行。二夫人意下如何?”天然道: “有理。此时君臣各自为心,正该行此反间之计。”景期就写一封书来,唤冯元吩咐了密计,教他只等有变,就在城中放火为号。又令将抢来的马留了一千,将零头的三百八十二匹,又选自己营中老疲病马五百余匹,杂在里头,叫几个军士赶着,跟了冯元来到城下。冯元高声道:“经略钟老爷送还你们马匹,可速速开门。”城上见果然有马送来,便开门放入,贼兵不问好歹,一齐将马赶入槽内去了。冯元竟到史思明衙门上,央人接了书,抽身自去藏避行事。门上将书送进,史思明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大唐兵部尚书领河北经略使钟景期再拜,致书于史将军麾下:愚闻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大丈夫当南面称孤,扬威四海,何能抑抑久居人下。况将军雄才盖世,而安庆绪荒淫暴虐,岂得为将军之主,将军何不乘间杀之,自居范阳首。函驰长安,大唐必与联合,平分南北,永不相侵,彼此受益,维将军图之。 思明看罢,心下踌躇。次早,只见将官来禀道:“昨夜不知何人遍贴榜文,有人揭去送与皇爷看了。小将也揭一张在此。”史思明接来一看,上写道: 史思明已降大唐,约定本日晌午,唐兵入城,只擒安庆绪;凡你百姓,不必惊慌。先此渝知。 第178章 锦香亭(16) 思明看了,大惊失色,早见门外刀枪密密,戈戟森森,把衙门围住,许多军士声声叫喊:“皇爷召史将军入朝议事,即便请行。”思明见势头不好,道:“一不做,二不休,顾不得什么了。”点起家丁百名,披挂上马,冲出衙门,军士尽皆退后,思明一径抢入宫来,安庆绪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便叫道:“史将军,孤家有何负你,你却降了唐朝。”思明更不答话,赶上前来将庆绪一枪刺死。外面孙孝哲、史朝义赶进来,看见大惊。史朝义道:“好嗄!弑君大逆,当得何罪!”思明喝道:“我诛无道昏君,有何罪过。你是我的儿子,怎生说出那样话来。”朝义道:“你既无君,我亦无父,与你拼三百合。”思明大怒,挺枪戳来。朝义拔刀来迎。父子两个在宫门交战。孙孝哲也不来管闲事,只顾纵兵抢掠,城中大乱。冯元躲在城内看见光景,便跑到一个浮图上去,取出身边硫磺焰硝引火之物,放起火来。城外唐兵望见,仆固怀恩当先领兵砍开城门杀进,随后景期、天然也杀入城来。史思明听见外面声息不好,便丢了史朝义,杀出宫门,正遇雷天然,举枪直刺,天然用剑隔住,就接着交战。那天然如何抵当得思明,左遮右架,看看力怯,正在危急,忽见半空中隐隐现出雷万春阴魂,幞头红蟒,手执钢鞭,大叫道:“贼将休伤吾侄女。”举起鞭来向思明背上狠打一下。思明口吐鲜血,落马跌翻在地。天然就叫军士向前捉了,紧紧绑缚。景期杀入宫中,见安庆绪死在地上,便割了首级,吩咐将许多宫女尽数放出,把安庆绪僭造的宫殿放火烧毁。那孙孝哲、史朝义都被仆固怀恩杀了。景期下令救灭城中的火,出榜安民。将思明的宅子改为经略衙门。景期与天然进内坐下,差人去捉尹子奇。不一时报到,可怜尹子奇有万夫不当之勇,到此时一双眼睛俱被射瞎,好像木偶人一般,缚来与史思明一齐跪在堂前。雷天然忙叫供起雷海清、雷万春的牌位,将尹、史二贼绑在庭中柱上,吩咐刀斧手先剖开胸腹,取出两副热腾腾血滴滴的心肝,又斩了两颗首级,献上来供在案上,景期、天然一齐向灵牌跪拜大哭。祭毕,撤开牌位,设宴与仆固怀恩并一班将佐论功,诸将把盏称贺,宴完各散。 次日,景期出堂,一面令仆固怀恩领兵往潞州魏博二处讨贼党薛嵩、田承嗣;一面将庆绪、子奇、思明的三颗首级,用木桶封存好了。又传令拿反贼的嫡亲家属,上了囚车。写起本章,先写破贼始末,后面带着红于代死的一段缘由,请将原封葛明霞位号移赠红于。写完了表,差一员裨将,赍了本章,领兵二百,带了首级,押着囚车,解到长安,献俘报捷。来到京中,将本送入通政司挂号,通政司进呈御览,天子大喜,即宣李泌、郭子仪入朝,计议封赏功臣。李泌、郭子仪齐奏道:“钟景期、仆固怀恩功大,宜封公侯之爵。”天子准奏,钟景期封平北公,加升太保。即命收复了附贼城池,方始班师。仆固怀恩封大宁侯,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将佐升赏不等。又将原封葛明霞纯静夫人位号移封红于,立庙祭享。命李泌草诏,李泌、子仪领旨出朝。子仪别了李泌,自回府中到凝芳阁上来,九院美人齐来接见。子仪道:“范阳逆贼俱已平复,老夫今日始无忧矣。可大开筵宴,尽醉方休。”众美人齐声应诺。子仪道:“那第十院美人,来有二月余了,礼数想已习熟,今晚可唤来见我。”红绡禀道:“第十院美人自从来此,并不肯梳妆打扮,只是终日啼哭,连同来的保姆也是如此。必有缘故,不敢不禀知老爷。”子仪道:“既如此,可唤来,我亲问她。”红绡恐怕诸姬去唤惊唬了她,激出事来,便自己去叫明霞上阁,连卫妪也唤来。子仪抬头把明霞一看,见她虽是粗服乱发,那种娉婷态度绰约可人。明霞上前道了万福,背转身立着,众皆大惊。子仪道:“你是何等样人,在王侯面前不行全礼?”明霞哭道:“念奴家非是下流,乃是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避难流落,误入奸人圈套,赚到此处。望大王怜救。”子仪听了道:“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三字,好生熟悉,在哪里曾闻见来?”卫妪就跪下道:“是在洛阳经过,曾将雷万春路引送与老爷挂号的。”子仪道:“正是。我一时想不起,啊呀!且住,我见路引上注着钟景期原聘室,你可是么?”明霞道:“正是。”子仪忙立起身来道:“如此说是平北公的夫人了。快看坐来。”诸姬便摆下绣墩,明霞告了坐,方始坐下。子仪问道:“看你香闺弱质,如何恁地飘蓬?你可把根由细细说与我听。”明霞遂将自从在范阳遭安庆绪之难说起,直说到被沈蛇儿骗了卖在此处的话,说了一遍,不觉泪如雨下。子仪道:“夫人不必悲伤,令尊已升御史中丞,奉旨在东京安抚。尊夫钟景期做了兵部尚书,讨平了安庆绪,适才圣旨封为平北公,现今驻扎范阳。老夫明日奏闻圣上,送你到彼处成亲便了。”明霞称谢。子仪又道:“吩咐就在第十院中摆列筵席,款待钟夫人。去请老夫人出来相陪,我这里只留诸姬侑酒。红绡等九院美人也去陪侍钟夫人饮宴。”九院美人领命,拥着明霞同卫妪去了。 子仪饮完了宴,次早入朝将葛明霞的事奏闻天子。天子龙颜大喜道:“好一段奇事,好一段佳话。如今葛明霞既在卿家,也不必通知他父亲,卿就与她备办妆奁,待朕再加一道诏旨,钦赐与钟景期完婚。就着司礼监高力士并封赠的诏书一齐赍送前去。”高力士叩头领旨,连忙移文着礼部开赐婚仪,派兵部拨兵护送,工部备应用车马,銮仪卫备随行仪仗,各衙门自去料理。那郭子仪出朝回府,着家人置备妆奁,将第十院歌姬十名就为赠嫁。那卫妪不消说得,自然要随去的了。此时葛明霞真是锦上添花。自古道: 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 子仪在府忙忙准备,又写起一封书,将明霞始末备细写明,差个差官先到范阳去通报钟景期。差官领书,即便起身,在路餐风宿水,星夜趱行。是日到了黄河岸边,寻觅渡船,见一只渔舟泊在柳荫之下。差官叫道:“船上人渡我过去,送你酒钱。”渔船上人便道:“总是闲在此,就渡你一渡。只是要一百文大钱。”差官道:“自然不亏你们。”说罢,跳上了船。渔人解缆棹入中流。差官仔细把渔人一看,便道:“你可是长安城下卖鱼的沈蛇儿。”沈蛇儿道:“我正是。官人怎生认得?”差官道:“我在长安时,常见你的。”正说时,只见后艄一个婆子伸起头来一张。差官看见问道:“你是做中人的白婆,为何在他船上?”白婆道:“官人是哪里来的,却认的我?”差官道:“我是汾阳王的差宫,常见你到府门首领着丫鬟来卖,如何不认得?”只这句话,沈蛇儿不听便罢,听见不觉心头小鹿儿乱撞,暗想道:“我与白婆做下此事,逃到这里,不期被他认着。莫非葛明霞说出情由,差他来拿我两人。他如今在船里不敢说,到了岸边是他大了,不如摇到僻静处害了他的性命罢。”心里正想,一霎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刮得河中白浪掀天,将那只小船颠得好像沸汤里浴鸡子的一般,砰的一声响亮,三两个浪头打将过来,那船底早向着天了,两岸的人一齐嚷道:“翻了船了,快些救人。”上流头一只划船忙来搭救,那差官抱住一块平基,在水底滚出,划船上慌忙救起来。再停一会,只见沈蛇儿夫妇并白婆三个人直僵僵地浮出水面上,看时已是淹死了。可惜骗卖明霞的身价二百二十两,并白婆后手一百两,都原封不动沉在水里。那蛇儿夫妇与白婆昧心害理,不惟不能受用,倒折了性命。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划船上人,且不去打捞三个死尸,慌慌地救醒差官,将船拢岸,扶到岸上。众人齐来看视,差官呕出了许多水,渐渐能言。便问道:“我的铺盖可曾捞得?”众人道:“这人好不知足,救得性命也够了,又要铺盖,这等急水,一百副铺盖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差官跌足道:“铺盖事小,有汾阳王郭老爷书在里边,如今失落了,如何了得?”众人道:“遭风失水皆由天命,禀明了自然没事的。”就留在近处人家,去晒干了湿衣,吃了饭,借铺盖歇了一夜。明日众人又借些盘缠与他,差官千恩万谢,别了众人,踉踉跄跄往驿中雇了一个脚力,望范阳进发。不知此去怎生报知钟景期,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平北公承恩完配词曰: 俊俏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吩咐成双。看兰堂绮席,烛影灿煌。数幅红罗绣帐,氤氲看宝鸭焚香。分明是,美果浪里,交颈鸳鸯。细留心,这回算,千万遍相思,到此方偿。念宦波风险,回首微茫。惟有花前月下,尽教我对酒疏狂。繁花处,轻歌妙舞,醉拥红妆。 右调《凤凰台上忆吹箫》 第179章 锦香亭(17) 话说汾阳王差官,在黄河翻了船,失了郭子仪原书,又没处打捞,无可奈何,只得怀着鬼胎走了几日,到范阳城里经略衙门。上来还未开门,差官在辕门上站了一会,只听得里面三声鼓响,外边鼓亭一派吹打,放起三个大炮,齐声吆喝开门,等投文领文事毕。差官央个旗牌报进去,不多时,旗牌唤入,报门而进。差官到堂下禀道:“汾阳王府差官叩见老爷。”钟景期间道:“郭老爷差你到此何干?”差官道:“郭老爷差小官送信来此,不期在黄河覆舟只拾得一条性命,原书却失落了。求老爷怜恕。”景期道:“但不知书中有何话说?”差官道:“没有别的话,是特来报老爷的喜信。”景期道:“有何喜信?”差官道:“圣上钦赐一位夫人与老爷完婚,因此差小官特来通报。”景期惊道:“可晓得是谁家女?”差官道:“就是郭府中第十院美人,小宫也不晓得姓名。”景期大惊,想道:“圣上好没分晓,怎么将郭府歌姬赐与大臣为命妇。”心中怏怏不悦。吩咐中军将白银十两赏与差官,也无心再理堂事,即令缴了牌簿放炮封门,退入后衙来。雷天然问道:“相公今日退堂,为何有些不乐?”景期道:“可笑得紧,适才京中有差官来报,说圣上要将郭汾阳府中一个歌姬赐与下官为配,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天然道:“相公如何区处?”景期道:“下官正在此委决不下。想她既是圣上赐婚的,一定不肯做偏房的了。若把她做了正室,那明霞小姐一段姻缘如何对付?就是二夫人与下官同甘共苦,到今日荣华富贵,难道倒教你屈在歌姬之下?晓得的还说下官出于无奈,不晓得的只道下官是薄幸人了。辗转踌躇,甚难区处,如何是好?”天然道:“相公不须烦闷,妾身倒有计较在此。”景期道:“愿闻二夫人良策。”天然道:“赐婚大典决不敢潦草从事,京中想必有几日料理,一路乘传而来,颁诏的逢州过县,必要更换夫马,取索公文,自然迟延月日。我想东京到此,比西京路近,相公可修书一封,差人连夜到东京报知葛公,教他将明霞小姐兼程送到范阳先成了亲。那时赐婚到来,相公便可推却,说已经娶有正室,不敢停妻再娶作伤风败俗之事,又不敢辜负圣恩,将钦赐夫人为妾,上表辞婚,名正言顺,岂不是两全之策。”景期大喜,连忙写起书来,就差冯元赍书前去。冯元领命,将书藏在怀中,骑着快马,连夜出城望东京进发。五日午夜,已到东京,进城径投安抚使衙门上来,恰值关门。冯元焦躁起来,方要向前传鼓,有巡捕官扯住道:“老爷与学士李老爷在内饮酒,吩咐一应事体不许传报。你什么人,敢这般大胆?”冯元道:“你这巡捕,眼睛也不带的。我是河北钟老爷差来的,因有要紧事要见你老爷。你若不传,倘误了大事,就提你到范阳砍下你的驴头来。”巡捕官没奈何,只得替他传鼓禀报。不多时里面一声云板,发出钥匙开门放冯元进去。早有内班门子领冯元到穿堂后花亭上来,见葛太古与李太白两个对坐饮酒。冯元向前叩头,呈上主人的书。太古接来一看,大惊道:“如何圣上却有这个旨意?”冯元道:“他使着皇帝性子,生巴巴地要把别人的姻缘夺去。家老爷着小的多多拜上老爷,说一见了书,即连夜送小姐先到范阳成了亲,然后好上表辞婚。”太古心内思量道:“争奈明霞女儿没有寻着,只得把碧秋充做明霞先去便了。”就向李太白道:“小女遣嫁范阳,李兄原是媒人,敢烦一行?”太白道:“我是原媒,理应去的,何须说得。”太古大喜,就差人出去雇船,因要赶路,不用坐船,只雇大浪船三只,并划船六只,装载妆奁。原来葛太古因景期下聘时节说,平贼之后就要成亲,所以衣服首饰器皿家伙都件件预备,故此一时就着人尽搬下船。先请李太白去坐了一只浪船。又发银子,雇了五六十名人夫拉纤,一一安排了。进来叫碧秋打点,连夜下船。碧秋下泪道:“这是姐姐良缘,孩儿怎好闹中夺取?况爹爹桑榆暮景,孩儿正宜承欢膝下,何敢远离。”太古也掉下眼泪道:“做了女子,生成要适人的,这话说他怎的。只是日后倘寻着明霞孩儿,须善为调处。事情急迫,不必多言了。”碧秋道:“孩儿蒙爹爹如此大恩,怎敢有负姐姐,倘寻见姐姐,孩儿即当避位侧室,以让姐姐便了。”太古道:“若得如此,我心安矣。”说罢,就叫十个丫鬟赠嫁前去,又着管家婆四人在船服侍,各人领命收拾起身。太古便催碧秋上轿,碧秋只得向太古拜了四拜,哽咽而别上了轿子。那十个丫鬟并四个管家婆,也都上了小轿,簇拥着去下船。太古也摆到船边,在各船上检点家伙,差几个家人随去,又到太白船上作别了,再下碧秋船内叮咛一回,挥泪依旧上岸回去。冯元就在李太白船内,凭太白吩咐。就此开船,各船一起解缆,由洽河入汴河,望北昼夜前进,不上半月,已到范阳。早有人报知,钟景期出来拜望李太白。太白接入舱中,施礼坐了,先叙寒温,后叙衷由。正说话时,飞马来报道:“司礼监高公公赍着圣旨,护送钦赐的夫人已到二十里之外,请老爷去接诏。”景期跌足道:“再迟来一日,我这里好事成了。”便愁眉苦脸别了太白,登岸上轿,来到皇华亭。只见军牢侍从,引着高力士的马而来,后面马上一个小监背着龙凤包袱的诏书。再望着后边,许多从人银瓜黄伞拥着一辆珠宝香车,随着许多小轿;又有无数人夫扛的扛,抬的抬;也有车子上载的,也有牲口上驮的;尽插小黄旗,上写“钦赐妆奁”四字。金光灿烂,朱碧辉煌。景期接了没做理会处,只得接待高力士下马,到皇华亭施礼。力士教安排龙亭香案,将诏书供好伺候,吉期开读。景期吩咐打扫馆驿,请钦赐夫人在内安顿。高力士就在皇华亭暂歇,一一停当。景期也没心绪与高力士说话,忙忙地作别入城。吩咐立时在衙门里备办筵席,发帖请高力士、李太白。不一时筵席已完,力士、太白齐到,景期接入坐定,说了几句闲话。堂候官禀请上席,景期把盏送位。李太白从来不肯让高力士的,这日因是天使,故此推他坐第一位,李太白第二位,景期主席相陪。方才入席,那太白也不等禀报上酒,便叫取大犀杯来,一连吃了二十多杯,方才抹抹嘴,而后与力士一般上酒举箸。酒过数杯,力士问道:“为何学士公恰好也在此?”太白道:“我特来夺你的媒钱。”力士笑道:“学士公休取笑,咱是来送亲,不是媒人哩!”太白道:“若是送亲的,只怕要劳你送回去。”力士道:“这是怎么说?”太白道:“钟经略公已曾聘定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为正室,学生就是原媒,今日送来成亲。我想圣天子以名教治天下,岂可使臣子做那弃妇易妻的勾当。所以经略公还不敢奉诏。”力士道:“学士公又来耍咱家了。请教葛明霞只有一个,还是两个?”太白道:“自然是一个。”力士道:“这又奇了,如今圣上赐来的夫人正是葛明霞,哪里有第二个?”太白笑道:“亏你在真人面前会说假话。圣上赐的是汾阳府中的歌姬,如何说是葛明霞?”力士道:“学士公有所不知,葛明霞因逃难江河,被奸人骗来,卖到郭汾阳府中。郭公问知来历,奏闻皇上,因此钦赐来完婚。”太白道:“如此说,那个葛明霞只怕是假的。”力士道:“郭汾阳做事精细,若是假,岂肯作欺君之事。只怕学士公送来那一位葛明霞是假的。”太白笑道:“不差,不差。别人送来的倒是真的,他嫡嫡亲亲的父亲面托我送来的,难道倒是假的不成?”力士道:“这等说起来,连咱也寻思不来了。”太白道:“不妨,少不得有个明白。今晚且吃个大醉,明日再讲。”力士笑道:“学士公吃醉了,不要又叫咱脱靴。”太白又笑道:“此是我醉后狂放,你不要介意。”力士也笑道:“咱若介意,今日就不说了。”两人相对大笑。只有钟景期呆呆地坐着,听他两个说话,如在梦中,开口不得,倒像做新娘的一般,勉强举杯劝酒。太白、力士又饮了一回,起身作别。高力士自回皇华亭,太白自回船里去了。景期送了二人,转入内衙与雷天然说知上项事情。天然道:“这怎么处,葛公又不在此,谁人辨地真假?”景期坐了一会,左思右想没个头绪,只得与雷天然就寝了。 第180章 锦香亭(18) 次早起来,天然向景期道:“此事真是难处,莫若待妾身去拜望她两个,问她可有什么凭据,取来一看便知真假了。”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天然一面梳妆,景期一面传令出去,着人役伺候。天然打扮停当。到后堂上了四人大轿,勇儿并十个护卫青衣女,一齐随着前后人役吆喝而去。景期在署中独自坐下,专等雷天然回来,便知分晓。正是: 混浊不知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景期闷坐了半日,早见天然回来,景期接着忙问就里。天然道:“若论姿容,两个也不相上下,只是事体越发不明白了。”景期道:“怎么不明白?”天然道:“妾身先到船上,见葛公送来那位明霞小姐。她将范阳逃难,在路经过许多苦楚,后来遇见父亲的话,一一说与妾身听了。妾身问她可有什凭据?她便将我先叔赠她的路引为据,妾身取得在此。”景期接路引来看,道:“这不消说是真的了。”天然道:“圣上赐来那位明霞小姐,也难说就是假的。”景期道:“为何呢?”天然道:“妾身次到馆驿中见了她,她的说话句句与葛公送来那位说的相合,只多了被人骗到郭府中这一段。及讨她的凭据来看,却又甚是作怪。”景期道:“她有什么凭据?”天然道:“她取出白绫帕两幅,有相公与她唱和的诗儿在上,妾身也取在此。”景期接来看了,大惊道:“这是下官与葛小姐始订姻盟时节作的。如此看起来,那个也是真的了。”天然笑道:“有一真,必有一假。如何说两个通是真的?”景期道:“下官在千军万马中方寸未尝小乱,今日竟如醉如痴,不如天地为何物了。我想古来多有佳人才子成就良缘,偏是我钟景期有许多魔障。”天然道:“相公且免愁闷,妾又有一计在此。”景期道:“你又有何计?”天然道:“不如待妾设一大宴,请她二人赴席,等她两个当面自己去折辨一个明白,可不是好?”景期道:“如此甚妙。”天然道:“若在衙门里不便,可请到公所便好。”景期道:“南门外一座大花园,是安禄山盖造的离宫,地名为万花宫,我改为春明园,内中也有锦香亭一座,甚是宽敞,可设宴在内。我想当初在锦香亭上订葛小姐的姻盟,如今这里恰好又有一座锦香亭,可不是合着前番佳兆?”天然道:“如此甚妙。”景期就发银子,着冯元出去到春明园中安排筵宴。雷天然写了请启二道,差勇儿到二处去投送。 次日,天然戴着玲珑碧玉凤头冠,穿着大红盘金团凤袍,月白绣花湘水裙,叫勇儿随着。又有二十名女乐,原是史思明家的,景期收在署中,这日也令随到园中侑酒。一乘大轿抬着天然,许多人役跟随。到得春明园里,天然叫人役在园外伺候,只带勇儿、女乐进园,来到锦香亭上观看。筵宴上挂锦幛,下铺绒单;屏开孔雀,褥隐芙蓉;银盘金碗,玉杯象箸,甚是整齐。忽听一阵鼓乐,早报道:“东京葛小姐到了。”只见十数个侍女,引着轿子进来。碧秋冉冉出轿,见她头戴缀珠贴翠花冠,身穿五彩妆花红蟒,好似天仙模样。天然降阶迎入亭中,叙礼落坐。丫鬟跪下献茶,茶罢,又听外面报道:“钦赐葛小姐到了。”天然起身下降立候,见许多侍婢拥着八人大轿,前面摆着两扇奉旨赐婚的朱红金字牌,后面又随着一乘小轿。碧秋在亭中,心里愤愤地只等她来,便要将葛太古家中的事来盘倒她。那轿子到了庭中歇下,有女使将黄伞遮着轿门,等明霞出来。天然一看,见她头戴五凤朝阳的宝冠,身穿九龙盘舞的锦袍。原来碧秋站在亭上,因黄伞遮了轿子,所以看不见明霞,那明霞恰早看见了碧秋,便惊问道:“亭中可是我卫碧秋妹子么,却为何在此?”碧秋听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大惊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正是明霞姐姐。”二人方走近来,那后面小轿里大叫道:“我那碧秋的儿嗄!我哪一日不想着你,谁知和你在这里相逢。”碧秋听见是母亲卫妪的声音,便连忙走下亭来。小轿里钻出一个婆子,果然是卫妪。母子二人抱头大哭,明霞也与碧秋携手拭泪。雷天然看得呆了,便拱她三人重新叙礼送坐。碧秋道:“家母在此,奴家当隅坐了。”明霞道:“若如此倒不稳便,不如请卫妈妈先坐了罢。”碧秋依允。第一位明霞,第二位碧秋,雷天然主位,卫妪上台坐了。茶过一通,天然开言细问端的。她三人各将前后事情,细细说出,天然如梦方觉。连她三人也各自明白了。勇儿禀道:“筵席已定,请各位夫人上席。”雷天然猛省道:“我倒忘了,今日卫老夫人在此,吩咐快去再备一桌宴来。”卫妪笑道:“今日之宴,非老妇所可与会。况坐位不便,雷夫人不必费心,老身且先回去。只是今日三位须要坐得停妥,老身斗胆僭为主盟,与三位定下坐次,日后共事经略公。就如今日席间次序便了。”天然道:“奴家等恭听大教。”卫妪道:“以前葛小姐与小女不知分晓,并驱中原,不知谁得谁失,今已明白。那经略公原聘既是葛明霞,葛御史送来的也是葛明霞,圣上赐婚又是葛明霞,这第一座正位,不消说是葛小姐了。小女虽以李代桃,但既已来此,万无他适之理,少不得同事一人。只是雷夫人已早居其次,难道小女晚来倒好僭越?第二位自然是雷夫人。第三位是小女便了。”三人共同悦服。卫妪道:“今日老身暂别,只不要到馆驿中去了,竟到小女船上,待她回来好叙别情。”说罢,作别上轿而去。天然就叫勇儿传谕冯元,教她备一席酒送到船上去,勇儿领命而行。天然吩咐作乐定席,碧秋道:“若论宾主该是雷夫人定席,若照适才家母这等说,就不敢独劳雷夫人了,我三人何不向天一拜,依次而坐,令侍儿们把盏罢。”明霞、天然齐道:“有理。”三人一齐向天拜了,然后入席。葛明霞居中,雷天然居左,卫碧秋居右。侍女们轮流奉酒,事前女乐吹弹歌舞。宴完,一齐起身,各自回去。天然到署中将席间的事体说与钟景期听了。景期大喜,就请高力士、李太白来说明了,择了黄道吉日,先迎诏书开读了,方才发轿到二处娶亲。花灯簇拥,鼓乐喧闹。不多时,两处花轿齐到。掌礼人请出两位新人,景期穿了平北公服色,蟒袍玉带,出来与明霞、碧秋拜了堂,掌灯进内,雷天然也来相见了,饮过花烛喜筵。是夜,景期就在明霞房里睡;次夜,在碧秋房里睡;以后,先葛、次雷、后卫,永远为例。到得七朝,连卫妪也接来了。又吩咐有司寻着红于的冢,掘去李猪儿误立的石碑,重新建造纯静夫人的牌坊庙宇,安排祭祀。景期与三位夫人一齐亲临祭奠。祭毕回来,恰好有报来说,仆固怀恩招降了贼将薛嵩,田承嗣等,河北、山东悉平。景期领了家眷班师回京,先朝拜了天子,就去拜谢郭子仪。是日,圣旨拜钟景期为紫薇省大学土平章军国大事。景期谢恩出来,选了祭祀吉期,同三位夫人到父母坟上祭扫拜谒。朝廷又将虢国夫人的空宅赐与钟景期为第。那葛太古也回京复命,与葛明霞相会,悲喜交集。景期就将宅子打通了葛家园,每日与三位夫人在内作乐。她三个各有所长:葛明霞贤淑,雷天然英武,卫碧秋巧慧。三人与景期唱随和好,妻妾之间相亲相爱。后来葛夫人连生二子,雷、卫二夫人各生一子。到长大时节,景期将明霞生的长子立为应袭,取名钟绍烈,恩荫为左赞善。将次子姓了葛,承接葛太古的宗祀,取名葛钟英;因葛太古的勋劳荫为五经博士。将天然生的一子姓了雷,承续雷海清、雷万春的宗脉,取名雷钟武,以海清、万春功绩恩荫为金吾将军。将碧秋生的一子姓了卫,承顶卫氏宗桃,取名卫钟美,后中探花。景期在朝做了二十年宰相。 一日,同三位夫人在锦香亭上检书,检出虢国夫人遗赠的诗笺。看了忽然猛省道:“宦海风波岂宜贪恋,下官意欲告休林下,三位夫人意下如何?”明霞、碧秋齐道:“曾记慈航静室中达摩点化之言说:‘得意浓时急须回首’,相公之言甚合此意。”天然也道:“急流勇退,正是英雄手段,相公所见极是。”景期遂上表辞官,天子准奏,命长子钟绍烈袭封了平北公。葛太古已先告老在家,与景期终日赋诗饮酒。景期与三位夫人欢和偕老,潜心修养,高寿而终。后来子孙蕃衍,宫爵连绵,岂非忠义之报?有诗为证: 乾坤正气赋流形,往事从头说与君。 昧理权奸徒作巧,全忠豪杰自留名。 拈笔写出鸳鸯谱,泼墨书成鸾凤文。 悲欢聚合转眼去,皇天到底不亏人。 第181章 粉妆楼(1) ——〔清〕竹溪山人撰 《粉妆楼》序 罗贯中所编《隋唐演义》一书,售于世久矣。其叙次褒公鄂公与诸勋臣世业,炳炳麟麟,昭若列星,令千载而下,犹可高瞻远瞩,慨然想见其为人。故谓官有世功,则有官族。乃遍阅唐史,惟徐敬业讨武曌一檄,脍炙人间。而其他孝子顺孙不少,概见书阙有间矣,未有如此之盛传矣。 前过广陵,闻世俗有《粉妆楼》旧集,取而阅之,始知罗氏纂辑,而世袭藏之,未以示诸人者也。予既喜其故家遗俗犹有存者,而又喜其八十卷中洋洋洒洒,所载忠男烈女、侠士名流,慷慨激昂,令人击节歌呼,几于唾壶欲碎卒之。批奸削佞,斡转天心,虽曰世浸年湮,无从征信,而推作者命意,则一言尽之日:不可使善人无后之心也。 呜呼!世禄之家鲜克由礼,而秦罗诸旧族乃能世笃贞忠,服劳王家,继起象贤,无忝乃祖乃父。此固褒鄂诸公乐得有是子,即千载以下,亦乐得有是人也。余故谱而叙之,抄录成帙,又恐流传既久,难免鲁亥之讹,爰重加厘正,芟繁薙芜,付之剞劂,以为劝善一徵云。 竹溪山人撰 §§§第一回系红绳月下联姻 折黄旗风前别友 诗曰: 光阴递嬗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 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弩骀群。 却缘否运姑埋迹,会遇昌期早致君。 为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从来国家治乱,只有忠佞两途。尽忠的为公忘私,为国忘家,常存个致君的念头,那富贵功名总置之度外。及至势阻时艰,仍能守经行权,把别人弄坏的局面重新整顿一番,依旧是喜起明良,家齐国治。这才是报国的良臣、克家的令子。惟有那奸险小人,他只图权震一时,不顾骂名千载。卒之,天人交怒,身败名裂;回首繁华,已如春梦。此时即天良发现,已悔不可追。从古到今,不知凡几。 如今且说大唐一段故事,出在乾德年间。其时,国家有道,四海升平,那一班兴唐世袭的公侯,有在朝为官的,有退归林下的。这都不必细表。 单言长安有一位公爷,乃是越国公罗成之后。这公爷名唤罗增,字世瑞,夫人秦氏所生两位公子:长名唤罗灿,年一十八岁,生得身长九尺,臂阔三停,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有万夫不当之勇,那长安百姓见他生得一表非凡,替他起个绰号,叫做粉脸金刚罗灿;次名罗焜,生得虎背熊腰,龙眉凤目,面如敷粉,唇若涂朱,文武双全,英雄盖世,这些人也替他起个绰号,叫做玉面虎罗焜。他二人每日里操演弓马,熟读兵书,时刻不离罗爷的左右。正是: 一双玉树阶前秀,两粒骊珠颔下珍。 话说罗爷见两位公子生得人才出众,心中也自欢喜,这也不在话下。只因罗爷在朝为官清正,不徇私情,却同一个奸相不睦。这人姓沈名谦,官拜文华殿大学士、右丞相之职。他平日在朝专一卖官鬻爵,好利贪财,把柄专权,无恶不作;满朝文武,多是他的门生,故此无一个不惧他的威势。只有罗爷秉性耿直,就是沈太师有什么事犯在罗爷手中,却秋毫不得过门,因此他二人结下仇怨。这沈谦日日思想要害罗爷的性命,怎奈罗爷为官清正,无法可施,只得权且忍耐。 也是合当有事。那一日,沈太师正朝罢归来,忽见众军官传上边报。太师展开一看,原来边头关鞑靼造反,兴兵入寇,十分紧急,守边将士申文取救。太师看完边报,心中大喜道:“有了!要害罗增,就在此事!” 次日早朝,会同六部上了一本,就保奏罗增去镇守边头关,征剿鞑靼。圣上准本,即刻降旨,封罗增为镇边元帅,限十日内起行。 罗爷领旨回家,与秦氏夫人说道:“可恨奸相沈谦,保奏我去镇守边关,征讨鞑靼。但是尽忠报国,也是为臣份内之事,只是我万里孤征,不知何时归家?丢你们在京,我有两件事放心不下。”太太道:“有哪两件事,这般忧虑?”罗爷道:“头一件事,奸臣当道,是是非非;我去之后,怕的是两个孩儿出去生事闯祸。”太太道:“第二件是何事?”罗爷道:“第二件,只为大孩儿已定下云南贵州府定国公马成龙之女,尚未完姻,二孩儿尚且未曾定亲;我去不知何日才回,因此放心不下。”夫人道:“老爷言之差矣。自古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作马牛。’但愿老爷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早归来。那时再替他完姻,也未为晚。若论他二人在家,怕他出去招灾惹祸,自有妾身拘管。何必过虑!”当下夫妻二人说说谈谈,一宿晚景已过。 次日清晨,早有合朝文武并众位公爷都来送行。一气忙了三日。到第四日上,罗爷想着家眷在京,必须托几位相好同僚的好友照应照应。想了一会,忙叫家将去请三位到来。看官,你道他请的哪三位?头一位乃是兴唐护国公秦琼之后,名唤秦双,同罗增是嫡亲的姊舅;第二位乃是兴唐卫国公李靖之后,名唤李逢春,现任礼部大堂之职;第三位乃陕西西安府都指挥使,姓柏名文连,这位爷乃是淮安府人氏,与李逢春同乡,与罗增等四人最是相好。当下三位爷闻罗爷相请,不一时都到越国公府前,一同下马。早有家将进内禀报,罗爷慌忙开正门出来迎接,接进厅上,行礼已毕,分宾主坐下。 茶罢,卫国公李爷道:“前日多多相扰,今日又蒙见召,不知有何吩咐?”罗爷道:“岂敢。前日多多简慢。今日请三位仁兄到此,别无他事。只因小弟奉旨征讨,为国忘家,理所当然,只是小弟去后,舍下无人,两个小儿年轻,且住这长安城中,怕他们招灾惹祸。因此办杯水酒,拜托三位仁兄照应照应。”三人齐声道:“这个自然,何劳吩咐!” 当下四位老爷谈了些国家大事,早已夕阳西下,月上东山。罗爷吩咐家将,就在后园摆酒。不一时,酒席摆完,叙坐入席。酒过三巡,食供两套。忽见安童禀道:“二位公子射猎回来,特来禀见。”罗爷道:“快叫他们前来见三位老爷!”只见二人进来,一一拜见,垂手侍立。李爷与柏爷赞道:“公郎器宇不凡,日后必成大器。老夫辈与有荣施矣!”罗爷称谢。秦爷命童儿另安杯箸,请二位少爷入席。罗爷道:“尊长在此,小子理应侍立,岂可混坐?”李爷与柏爷道:“正要请教公郎胸中韬略,何妨入座快谈?”罗爷许之,命二人告罪入席,在横头坐下。 那柏文连见两位公子生得相貌堂堂,十分爱惜。原来柏爷无子,只有原配张氏夫人所生一女,名唤玉霜小姐,爱惜犹如掌上珍珠。张氏夫人早已去世,后娶继配侯氏夫人,也未生子。故此,柏爷见了别人的儿女,最是爱惜的。当下见了二位公子,便问罗爷道:“不知二位贤郎青春多少,可曾恭喜?”罗爷道:“正为此焦心。大孩儿已定下云南马亲翁之女,尚未完姻,二孩儿未曾匹配。我此去,不知何日才得回来代他们完娶?”柏文连道:“小弟所生一女,意欲结姻,只恐高攀不起。”罗爷大喜道:“既蒙不嫌小儿,如此甚妙!”遂向李逢春道:“拜托老兄执柯,自当后谢。”正是: 一双跨凤乘鸾客,却是牵牛织女星。 李逢春道:“柏兄既是同乡,罗兄又是交好,理当作伐。只是罗兄王命在身,后日就要起马,柏兄不久也要往陕西赴任,此会之后,不知何时再会?自古道:‘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求柏兄一纸庚帖,岂不更妙!”罗爷大喜,忙向身边解下一对玉环,双手奉上,道:“权为聘礼,伏乞笑留!”柏爷收此玉环,便取三尺红绫,写了玉霜小姐年庚,送与李爷。李爷转送罗爷,道:“百年和合,千载团圆,恭喜!”罗爷谢之不尽,收了庚帖。连秦爷也自欢喜,一面命公子拜谢,一面重斟玉液,再展金樽。四位老爷只饮得玉兔西沉,方才各各回府。 罗爷自从同柏爷结亲之后,收拾家务。过了两天,那日奉旨动身,五鼓起马,顶盔贯甲,装束齐整,入朝辞过圣上;然后回府拜别家堂祖宗,别了秦氏夫人,有两位公子跟随,出了越国公府门。放炮动身,来到教场,点起三万人马。大小三军摆齐队伍,祭过帅旗,调开大队,出了长安,呐喊摇旗。一个个盔明甲亮,一队队人马高强。真正号令严明,鬼神惊怕!怎见得他十分威武,有诗为证: 大将承恩破虏臣,貔貅十万出都门。 捷书奏罢还朝日,辚门应标第一人。 话说罗爷整齐队伍,调开大兵.出了长安。前行有蓝旗小将报道:“启元帅:今有文武各位老爷,奉旨在十里长亭饯别。请令施行!”罗爷闻言,传令大小三军扎下行营,谢过圣恩。一声令下,只听得三声大炮,安下行营。罗爷同两位公子勒马出营,只见文武两班一齐迎接道:“下官等奉旨在此饯行,未得远接,望元帅恕罪!”罗爷慌忙下马,步上长亭,与众官见礼。慰劳一番,分宾主坐下,早有当职的官员摆上了皇封御酒、美味珍肴。罗爷起身向北谢恩,然后与众人序坐。 酒过三巡,食供九献。罗爷向柏爷道:“弟去之后,姻兄几时荣行?”柏爷道:“多则十日,总要去了。”罗爷道:“此别不知何时才会?”柏爷道:“吉人天相,自有会期。”罗爷又向秦爷指着两位公子道:“弟去之后,两个孩儿全仗舅兄教训。”秦爷道:“这个自然,何劳吩咐!但是妹丈此去放开心事,莫要忧愁要紧!”罗爷又向众人道:“老夫去后,国家大事全望诸位维持。”众人领命。罗爷方才起身向众人道:“王命在身,不能久陪了。”随即上马。众人送出亭来。 一声炮响,正要动身,只见西南巽地上刮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忽听得一声响亮,将中军帅旗折为两段。罗爷不悦,众官一齐失色。 不知吉凶如何,下回再看。 §§§第二回柏文连西路为官 罗公子北山射虎 话说罗爷见一阵怪风将旗吹折,未免心中不悦,向众人道:“老夫此去,吉少凶多,但大丈夫得死沙场,以马革裹尸还足矣!只是朝中诸事,老夫放心不下,望诸位好自为之!”众人道:“下官等无不遵命。但愿公爷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早得胜还朝!我等还在此迎接!”大家安慰一番,各各回朝覆旨。只有两位公子同秦双、柏文连、李逢春三位公爷不舍,又送了一程。看看夕阳西下,罗爷道:“三位仁兄请回府罢。”又向公子道:“你二人也回去罢。早晚侍奉母亲,不可在外游荡!”二位公子只得同三位老爷洒泪牵衣而别。罗爷从此去后,只等到二位公子聚义兴兵,征平鞑靼,才得回朝。此是后话,不表。 单言二位公子回家,将风折帅旗之事,告诉了母亲一遍。太太也是闷闷不乐。过了几日,柏文连也往陕西西安府,赴都指挥任去了,罗府内只有秦、李二位老爷常来走走。两位公子是太太吩咐无事不许出门,每日只在家中闷坐。 不觉光阴迅速,秋去冬来。二位公子在家闷了两个多月,好坐得不耐烦。那一日清晨起来,只见朔风阵阵,瑞雪飘飘。怎见得好雪,有诗为证: 满地花飞不是春,漫天零落玉精神。 红楼画栋皆成粉,远水遥岭尽化银。 话说那雪下了一昼夜,足有三尺多深。须臾天霁,二位公子红炉暖酒,在后园赏雪,只见绿竹垂梢,红梅放蕊。大公子道:“好一派雪景也!”二公子道:“我们一个小小的花园,尚且如此可观,我想那长安城外山水胜景,再添上这一派雪景,还不知怎样可爱呢!” 二人正说得好时,旁边有个安童插嘴道:“小的适在城外北平山梅花岭下经过,真正是雪白梅香,十分可爱!我们长安这些王孙公子都去游玩:有挑酒肴前去赏雪观梅的,有牵犬架鹰前去兴围打猎的。一路车马纷纷,游人甚众!”二位公子被安童这一些话动了心,商议商议,到后堂来禀一声。太太道:“前去游玩何妨?只是不要闯祸,早去早回。”公子见太太许他出去赏雪,心中大喜,忙忙应道:“晓得!”遂令家人备了抬盒,挑了酒肴。换了衣装,牵了马匹,佩了弓箭,辞了太太,出了帅府。转弯抹角,不一时出了城门。 到了北平山下一看,青山绿水如银,远浦遥村似玉。那梅花岭下原有老梅树,大雪冠盖,正在含香半吐,果然春色可观。当下二位公子,往四下里看看梅花,玩玩雪景,只见香车宝马,游人甚多。公子拣了一株大梅树下,叫家人放下桌盒,摆下酒肴。二人对坐,赏雪饮酒。饮了一会,闷酒无趣。他是在家闷久了的,今番要出来玩耍个快乐。 当下二公子罗焜放下杯来,叫道:“哥哥,俺想这一场大雪,下得山中那些麇麂鹿兔无处藏身,我们正好前去射猎一回,带些野味回家,也不枉这一番游玩。”大公子听了,喜道:“兄弟言之有理。”遂叫家人:“在这里伺候,我们射猎就来。”家人领命。二位公子一起跳起身来,上马加鞭,往山林之中就跑。跑了一会,四下里一望,只见四面都是高山。二位公子勒住了马道:“好一派雪景!” 这荒山上倒有些凶恶。观望良久,猛地一阵怪风,震摇山岳。风过处,山凹之中跳出一只黑虎,舞爪张牙,好生厉害。二位公子大喜。大公子遂向飞鱼袋内取弓,走兽壶中拔箭,拽满弓,搭上箭,喝一声“着”,飕地一箭,往那黑虎项上飞来。好神箭,正中黑虎项上!那虎吼了一声,带箭就跑。二公子道:“哪里走!”一齐拍马追来。 只见那黑虎走如飞风,一气赶了二里多路,追到山中,忽见一道金光,那虎就不见了。二人大惊道:“分明看见虎在前面,而为何一道金光就不见了,难道是妖怪不成?”二人再四下观看,都是些曲曲弯弯小路,不能骑马。大公子道:“莫管他!下了马,我偏要寻到这虎,除非他飞上天去!”二公子道:“有理。”遂一齐跳下马来,踏雪寻踪,步上山来,行到一箭之地,只见枯树中小小的一座古庙。 二人近前一看,只见门上有匾,写道:“元坛古庙”。二人道:“我们跑了半日,寻到这个庙,何不到这庙中歇歇!”遂牵着马,步进庙门一看,只见两廊破壁,满地灰尘,原来是一座无人的古庙,又无僧道香火,年深日久,十分颓败。后人有诗叹曰: 古庙空山里,秋风动客哀。 绝无人迹往,断石横荒苔。 二人在内玩了一回,步上殿来,只见香烟没有,钟鼓全无,中间供了一尊元坛神像,连袍也没有。二人道:“如此光景,令人可叹!”正在观看之时,猛然当的一声,落下一枝箭来,二人忙忙近前拾起来看时,正是他们方才射虎的那一枝箭。二人大惊道:“难道这老虎躲在庙里不成?”二人慌忙插起雕翎,在四下看时,原来元坛神圣旁边泥塑的一只黑虎,正是方才射的那虎,虎脑前尚有箭射的一块形迹。二人大惊道:“我们方才射的是元坛爷的神虎!真正有罪了!”慌忙一起跪下来,祝告道:“方才实是弟子二人之罪!望神圣保佑弟子之父罗增征讨鞑靼,早早得胜回朝!那时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前来还愿!”祝告已毕,拜将下去。 拜犹未了,忽听得“咯喳”一声响,神柜横头跳出一条大汉,面如锅底,臂阔三停,身长九尺。头戴一顶元色将巾,灰尘多厚;身穿一件皂罗战袍,少袖无襟。大喝道:“你等是谁?在俺这里胡闹!”二位公子抬头一看,吃了一惊道:“莫非是元坛显圣么?”那黑汉道:“不是元坛显圣,却是霸王成神!你等在此打醒了俺的觉头,敢是送路费来与我老爷的么?不要走,吃我一拳!”抡拳就打。罗焜大怒,举手来迎,打在一处。正是: 两只猛虎相争,一对蛟龙相斗! 这一回叫做:“英雄队里,来了轻生替死的良朋;豪杰丛中,做出搅海翻江的事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粉金刚义识赛元坛 锦上天巧遇祁子富 第182章 粉妆楼(2) 且言公子罗焜同那黑汉交手,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八九个解数。罗灿在旁看那人的拳法,不在兄弟之下,赞道:“倒是一位好汉!”忙向前一手格住罗焜,一手格住那黑汉,道:“我且问你:你是何人?为什么单身独自躲在这古庙之中?作何勾当?”那人道:“俺姓胡名奎,淮安人氏,只因俺生得面黑身长,因此江湖上替俺起个名号,叫做赛元坛。俺先父在京曾做过九门提督,不幸早亡。俺特来谋取功名,不想投亲不遇,路费全无,只得在此庙中权躲风雪。正在瞌睡,不想你二人进来,吵醒了俺的瞌睡,因此一时动怒,相打起来。敢问二公却是何人?来此何干?”公子道:“在下乃世袭兴唐越国公罗门之后,家父现做边关元帅。在下名叫罗灿,这是舍弟罗焜,因射虎到此。”胡奎道:“莫不是粉面金刚罗灿、玉面虎罗焜么?”罗灿道:“正是。”那胡奎听得此言,道:“原来是二位英雄!我胡奎有眼不识,望乞恕罪!”说罢,翻身就拜。正是: 俊杰倾心因俊杰,英雄俯首为英雄。 二位公子见胡奎下拜,忙忙回礼。三个人席地坐下,细问乡贯,都是相好;再谈些兵法武艺,尽皆通晓。三人谈到情蜜处,不忍分离。罗灿道:“想我三人,今日神虎引路,邂逅相逢,定非偶然!意欲结为异姓兄弟,不知胡兄意下如何?”胡奎大喜道:“既蒙二位公子提携,实乃万幸,有何不中!”公子大喜。当时序了年纪,胡奎居长。就在元坛神前撮土为香,结为兄弟。正是: 桃园义重三分鼎,梅岭情深百岁交。 当下三人拜毕,罗灿道:“请问大哥,可有什么行李,就搬到小弟家中去住?”胡奎道:“愚兄进京投亲不遇,欲要求取功名,怎奈沈谦当道,非钱不行。住在长安,路费用尽,行李衣裳都卖尽了,日间在街上卖些枪棒,夜间在此地安身,一无所有,只有随身一条水磨钢鞭,是愚兄的行李。”罗灿道:“既是如此,请大哥就带了钢鞭。” 拜辞了神圣,三位英雄出了庙门,一步步走下山来,没有半箭之路,只见罗府跟来的几个安童寻着雪迹,找上山来了。原来安童们见二位公子许久不回,恐怕又闯下祸来,因此收了抬盒,寻上山来,恰好两下遇见了。公子令家人牵了马,替胡奎抬了钢鞭,三人步行下山,仍在梅花岭下赏雪饮酒。看看日暮,方才回府,着家人先走,三人一路谈谈说说,不一时进得城来。 到了罗府,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公子忙取一套新衣服与胡奎换了,引到后堂。先是公子禀告了太太,说了胡奎的来历乡贯,才引了胡奎,入内见了太太,拜了四双八拜,认为伯母。夫人看胡奎相貌堂堂?是个英雄模样,也自欢喜,安慰了一番,忙令排酒。 胡奎在外书房歇宿。住了几日,胡奎思想:老母在家,无人照应,而且家用将完,难以度日。想到其间,面带忧容,虎目梢头流下几点泪来,不好开口。正是: 虽安游子意,难忘慈母恩。 那胡奎虽然不说,被罗灿看破,问道:“大哥为何满面忧容?莫非有什心事么?”胡奎叹道:“贤弟有所不知,因俺在外日久,老母家下无人,值此隆冬雪下,不知家下何如,因此忧心。”罗焜道:“些须小事,何必忧心!”遂封了五十两银子,叫胡奎写了家书,打发家人连夜送上淮安去了。胡奎十分感激,从此安心住在罗府。早有两月的光景,这也不必细说。 且说长安城北门外有一个饭店,是个寡妇开的,叫做张二娘饭店。店中住了一客人,姓祁名子富。平日却不相认,只因他父亲祁凤山做广东知府,亏空了三千两库银,不曾谋补,被奸相沈谦上了一本,拿在刑部监中受罪。这祁子富无奈,只得将家产田地卖三千多金,进京来代父亲赎罪。带了家眷,到了长安,就住在张二娘饭店。正欲往刑部衙中来寻门路,不想祁子富才到长安,可怜他父亲受不住沈谦的刑法,头一天就死在刑部牢里了。这祁子富见父亲已死,痛哭一场,哪里还肯把银子入官,只得领死尸埋葬。就在张二娘店中过了一年,其妻又死了,只得也在长安埋了。并无子息,只有一女,名唤巧云,年方二八,生得十分美貌,终日在家帮张二娘做些针指。这祁子富也帮张二娘照应店内的账目。张二娘也无儿女,把祁巧云认做了干女儿,一家三口儿倒也十分相得。只因祁子富为人古执,不肯轻易与人结亲,因此祁巧云年已长成,尚未联姻,连张二娘也未敢多事。 一日,祁子富偶得风寒,抱病在床,祁巧云望空许愿,说道:“若得爹爹病好,情愿各庙烧香还愿。”过下几日,病已好了,却是清明时节,柳绿桃红,家家拜扫。祁巧云思想要代父亲各庙烧香了愿,在母亲坟上走走,遂同张二娘商议,备了些香烛、纸马,到各庙去还愿上坟。那祁子富从不许女儿出门,无奈一来为自己病好,二来又却不过张二娘的情面,只得备了东西,叫了一只小船,扶了张二娘,同女儿出了北门去了。按下祁子富父女烧香,不表。 单言罗府二位公子自从结义了胡奎,太太见他们成了群,越发不许出门,每日只在家中闷坐。公子是闷惯了的,倒也罢了,把这个赛元坛的胡奎闷得无奈,向罗焜道:“多蒙贤弟相留在府,住了两个多月,足迹也没有出门,怎得有个开朗地方畅饮一回也好!”罗焜道:“只因老母严紧,不能请大哥。若论我们这长安城外,有一个上好的去处,可以娱目骋怀。”胡奎间:“是什么所在?”罗焜道:“就是北门外满春园。离城只有八里,乃是沈太师的花园,周围十二三里的远近,里面楼台殿阁、奇花异草,不计其数。此园乃是沈谦谋占良民的田地房产起造的,原想自己受用,只因公子沈廷芳爱财,租与人开了一个酒馆,每日十两银子的房租。今当桃花开时,正是热闹时候。”胡奎笑道:“既有这个所在,俺们何不借游春为名前去畅饮一番,岂不是好!” 罗焜看着胡奎,想了一会,猛然跳起身来说:“有了,去得成了。”胡奎忙问道:“为何?”罗焜笑说道:“要去游春,只得借大哥一用。”胡奎道:“怎生用俺一用?”罗焜道:“只说昨日大哥府上有位乡亲,带了家书前来拜俺弟兄三个,俺们今日要去回拜。那时母亲自然许我们出去,岂不是去得成了!”当下胡奎道:“好计,好计!”于是大喜,三人一齐到后堂来见太太。罗焜道:“胡大哥府上有位乡亲、昨日前来拜了我们,我们今日要去回拜。特来禀告母亲,方敢前去。”太太道:“你们出去回拜客,只是早去早回,免我在家悬望。”三人齐声说道:“晓得。” 当下三人到了书房,换了衣服,带了三尺龙泉,跟了四个家人,备了马,出了府门,一路往满春园去。 不知此去如何,下回便晓。 §§§第四回锦上天花前作伐 祁子富柳下辞婚 话说罗府三人带了家将,一直往城外满春园来。一路上,但见车马纷纷,游人如蚁,也有王孙公子,也有买卖客商,岸上是香车宝马,河内是巨舰艨艟,都是望满春园来游春吃酒的。三位公子无心观看,加上两鞭,早到了花园门首。胡奎抬头一看,只见依山靠水一座大大的花园,有千百株绿柳垂杨,相映着雕墙画壁,果然话不虚传,好一座花园! 罗焜道:“哥哥还不知道,这花园里面有十三处的亭台,四十二处楼阁,真乃是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景!”胡奎道:“原来如此。”当下三人一齐下马,早有家将牵过了马,拴在柳树之下。前去玩耍,三人往园里就走。正是: 双脚不知生死路,一身已入是非门。 话说三人步进园门。右手转弯有座二门,却是三间,哪里摆着一张朱红的柜台,里面倒有十数个伙计;旁边又放了一张银柜,柜上放了一面大金漆的茶盘,盘内倒有一盘子的银包儿。你道此是为何?原来这地方与别处不同。别的馆先吃了酒,然后会账;惟有此处,要先会下银包,然后吃酒。为何?一者不赊不欠,二者每一桌酒都有十多两银子,会东惟恐冒失鬼吃下来银子不够,故此预先设法,免得淘气。 闲话休提。单言胡奎、罗灿、罗焜进了二门,往里直走。旁边有一个新来的伙计,见他三人这般打扮,知道他是长安城里的贵公子,向前赔笑道:“三位爷还是来吃酒的,还是来看花的?若是看花的,丢了钱走耳门进去;若是吃酒的,先存下银子,好备下菜来。”这一句话,把个罗焜说动了气,圆睁虎目,一声大喝道:“把你这瞎眼的狗才,连人也认不得了!难道我们少你钱么?”当下罗焜动怒时,旁边有认得的,忙忙上前赔礼道:“原来是罗爷,快请进去!他新来,小的系我家伙计,认不得少爷,望乞恕罪!”这一番说了,公子三人方才进去。说道:“饶你个初犯罢了。”那些伙计、走堂的吓了个臭死。 看官,你道开店的伙计为何怕他?原来,他二人平日在长安,最会闯祸抱不平。凡有冲撞了他的,便是一顿拳头,打得寻死,就是王侯驸马有什不平的事撞着他,也是不便的。况他本是世袭的公爷、朝廷的心腹,家有金书铁券,就打死了人,天子也不准本,苦主也无处伸冤。因此,长安城没一个不怕他。 闲话少说。单言三位公子进得园来一看,只见千红万紫,一望无边,西边楼上笙歌,东边亭上鼓乐。三人看了一会,到了一个小小的亭中。那亭子上摆了一席,上有一个匾,写了“留春阁”三个字;左右挂了一副对联,都是长安名士写的。上写着: 月移疏柳过亭影,风送梅花入座香。 正中挂了一幅丹青画,上面摆了两件古玩。公子三人就在此亭之上,耍了一回,叙了坐。三位才坐下,早有酒保上来问道: “请问三位少爷,还是用什么菜,还是候客?”公子道:“不用点菜。你店上有上色的名酒、时新的菜,只管拣好的备来。”酒保答应下去。不多时,早将小菜放下,然后将酒菜、果品、牙箸一齐捧将上来,摆在亭子上去了。 三人正欲举杯,忽见对过亭子上来了两个人:头一个头戴片玉方巾,身穿大红绣花直裰,足登朱履,腰系丝绦,后面的头戴元色方巾,身穿天蓝直裰,一前一后,走上亭子。只见那亭中,约有七八桌人,见他二人来,一齐站起,躬身叫道:“少爷,请坐!”他二人略一拱手,便在亭子口头一张大桌子,上前坐下。你道是谁?原来前面穿大红的,就是沈太师的公子沈廷芳;后面穿天蓝的,是沈府中第一个篾客,叫做锦上天。每日下午无事,便到园中散闷。他又是房东,店家又仗他的威风。沈大爷每日来熟了的,这些认得他的人,谁敢得罪他,故此远远地就请教了。 当下罗公子认得是沈廷芳,心中骂道:“好大模大样的公子!”正在心里不悦,不想沈廷芳眼快,看见了他三人,认得是罗府中的,不是好惹的,慌忙立起身来,向对过亭子上拱手道:“罗世兄。”罗灿等当面却不过情,也只得将手一拱道:“沈世兄请了,有偏了。”说罢,坐下来饮酒,并不同他交谈。正是: 自古薰莸原异器,从来冰炭不同炉。 却表两家公子都是在满春园饮酒,也是该应有祸,冤家会在一处。 且言张二娘同祁子富带领了祁巧云,备了些香纸,叫了只小小的游船,到庵观寺院烧过了香、上过坟,回来尚早,从满春园过。一路上游船济济的,倒有一半是往园中看花去的。听得人说,满春园十分景致,不可不去玩耍。那张二娘动了兴,要到满春园看花,便向祁子富说道:“前面就是满春园,我们带女儿进去看看花,也不枉出来一场。”祁子富道:“园内人多,女孩儿又大了,进去不便。”张二娘道:“你老人家太古执了。自从你祁奶奶去了,女儿长成一十六岁,也没有出过大门,今日是烧香路过,就带她进去玩耍,也是好的。就是园内人多,有老身跟着,怕怎的?”祁子富无言回答,也是合当有事,说道:“既是二娘这等说来,且进去走走。”就叫船家把船靠岸:“我们上去看花呢!船上东西看好了,我们就来。” 当下三人上了岸,走进园门,果然是桃红柳绿,春色可观。三个人转弯抹角,寻花问柳。祁巧云先走,就从沈廷芳亭子面前走过来。那沈廷芳是好色之徒,见了人家妇女,就如苍蝇见血的一般,但是她有些姿色,必定要弄她到手方罢。当下忙忙立起身来,伏在栏杆上,把头向外望道:“不知是哪家的,真正可爱!”称赞不了。正是: 身归楚岫三千丈,梦绕巫山十二峰。 话说沈公子在哪里观看,这祁巧云同张二娘不介意,也就过去了。不防那锦上天是个撮弄鬼,见沈廷芳这个样子,早已解意,问道:“大爷莫非有爱花之意么?”沈廷芳笑道:“爱也无益。”锦上天道:“这有何难!那妇人乃是北门外开饭店的张二娘,后面那人想必是她的亲眷,不过是个贫家之女。大爷乃相府公子,威名甚大,若是爱她,待我锦上天为媒,包管大爷一箭就中。”沈廷芳大喜道:“老锦,你若是代我做妥了这个媒,我同爷爷说,一定放个官儿你做。” 那锦上天好不欢喜,慌忙走下亭子来,将祁子富肩头一拍道:“老丈请了。”那祁子富回头见一个书生模样,回道:“相公请了。”当下二人通了名姓。那锦上天带笑问道:“前面同张二娘走的那位姑娘是老丈的什么人?”祁子富道:“不敢,就是小女。”锦上天道:“原来是令爱,小生倒有一头好媒来与姑娘作伐。”祁子富见他出言冒失,心中就有些不悦,回头便说道:“既蒙见爱,不知是什么人家?”这锦上天说出这个人来,祁于富不觉大怒。正是: 满面顿生新怒气,一心提起旧冤仇。 不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沈廷芳动怒生谋 赛元坛原情问话 且说那祁子富问锦上天道:“既是你相公代我小女做媒,还是哪一家?姓什名谁,住在何处?”锦上天道:“若说他家,真是人间少二,天下无双。说起来你也晓得,就是当朝宰相沈太师的公子,名叫沈廷芳。你道好是不好?我代你把这头媒做了,你还要重重地谢我才是。”那锦上天还未说完,祁子富早气得满面通红,说道:“莫不是沈谦的儿子么!”锦上天道:“正是。”祁子富道:“我与他有杀父之仇,这禽兽还要与我做亲?就是沈谦亲自前来叩头求我,我也是不依的!”说罢,把手一拱,竟自去了。那锦上天被他抢白了一场,又好气又好笑,见他走了,只得又赶上一步道:“祁老爹,我是好意,你不依,将来不要后悔。”祁子富道:“放狗屁!肯不肯由我,悔什的!”气恨恨地就走了。 那锦上天笑了一声,回到亭子上来。沈廷芳问道:“怎么的?”锦上天道:“大爷不要提起。先前没有提起姓名倒有几分,后来说起大爷的名姓家世,那老儿登时把脸一翻,说道:‘别人犹可,若是沈……’”这锦上天就不说了。沈廷芳追问道:“沈什么?”锦上天道:“门下说出来,怕大爷见怪。”沈廷芳道:“但说不妨。” 锦上天道:“他说:‘若是沈谦这老贼,他想要同我做亲,就是他亲自来叩头求我,我也不情愿。’大爷,你道这老儿可恶是不可恶?叫门下也难再说了。” 沈廷芳听见了这些话,他哪里受得下去,只气得两太阳中冒火,大叫道:“罢了,罢了!亲不允倒也罢,只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锦上天道:“大爷要出这口气也不难。这花园是大爷府上的,只须吩咐声开店的,叫他散了众人,认他一天的生意,关了园门,叫些打手前来,就抢了他的女儿,在园内成了亲,看他从何处叫屈?”沈廷芳道:“他若出去喊冤,如何是好?”锦上天道:“大爷,满城文武都是太师的属下,谁肯为一个贫民同太师爷作对?况且,生米煮成熟饭了,那老儿也只好罢了,那时大爷再恩待他些,难道还有什么怕他不悦?”沈廷芳道:“说得有理。就烦你前去吩咐店家一声。” 第183章 粉妆楼(3) 锦上天领命,慌忙走下亭子来,吩咐家人回去,传众打手前来听命;后又吩咐开店的,叫他散去众人,讲明白了,认他一千两银子,快快催散了众人。慌得那店内的伙计,收拾了家伙,催散了游客。那些吃酒的人,也有才坐下来的,也有吃了一半的,听得这个消息,人人都是害怕的,站起身来往外就走,都到柜上来算账找当包。开店的道:“这是沈大爷有事,又不是我们不卖银子,都备下菜来了,哪里还有得退还你们?除非同太师爷要去!”那些人叹了口气,只得罢了,随即走了。开店的欢喜道:“今日倒便宜了我了。” 那里面还有罗公子三人,坐在那里饮酒。酒保各处一望,见人去得也差不多了,只有留春阁还有罗府三个人坐在那里,还没有散酒。酒保道:“别人都好说话,惟有这三个人,没法弄他出去。”想了一会,无奈只得走到三人面前,不敢高声,暗看笑脸说道:“罗少爷,小人有句话来秉告少爷,少爷莫要见怪。”罗焜道:“有话便说,为何这样鬼头鬼脑的?”酒保指着对过说道:“今日不知哪一个得罪了沈大爷,方才叫我们收了店。他叫家人回去传打手来,那时惟恐冲撞了少爷,两下不便。”罗焜道:“你好没分晓!他打他的,我吃我的,难道我碍他的事不成?”酒保道:“不是这等讲法。这是小的怕回来打架吵了少爷,恐少爷不悦,故此请少爷今日早早回府,明日再请少爷来饮酒赏花,倒清闲些。”罗焜道:“俺不怕吵,最喜的是看打架。你快些去,俺们不多事就是了。要等黑了才回去呢!”酒保想来扭他不过,只得求道:“三位少爷既不回去,回来求少爷莫管他们闲事才好。”三人也不理他,酒保只得去了。 再言罗焜向胡奎说道:“大哥,青天白日要关店门,在这园子里打人,其中必有缘故。”胡奎道:“且等俺去问问,看是什的道理。”那胡奎走下亭子,正遇着锦上天迎面而来。胡奎将手一拱道:“俺问你句话。”锦上天道:“问什么?”胡奎道:“足下可是沈府的?”锦上天道:“正是。”胡奎道:“闻得你们公子要关店打人,却是为何?是谁人冲撞了你家公子?”锦上天知道他是同罗公子在一处吃酒的,便做成个话儿,就将祁子富相骂的话告诉了一番。胡奎道:“原来如此,该打的。”将手一拱,回到席上。罗灿问道:“是什么话说?”胡奎道:“若是这等说法,连我也要打他一顿。”就将锦上天的话,告诉二人一遍。罗焜道:“哥哥,你休听他一面之词,其中必有缘故。大凡平人家做亲,允不允还要好好地回复,岂有相府人家要同一个贫民做亲,这贫民哪有反骂之理!”胡奎道:“兄弟说得有理。等我去问问那老儿,看他是何道理。”胡奎下了亭子,前来问祁子富的曲直,这且不表。 且说祁子富同锦上天说了几句气话,就同张二娘和女儿各处去游玩。正在哪里看时,忽见那吃酒的人一哄而散,鬼头鬼脑地说道:“不知哪一个不允他的亲,还管又骂他,惹出这场大祸来,带累我们白白地去了银子,连酒也吃不成了,这是哪里说起?”有的说道:“又是那锦上天这个天杀的挑的祸!”有的说:“这个人岂不是到太岁头上去动土了!”有的说:“想必这个姓祁的其中必有缘故。”有的说:“莫管他们闲事,我们快走。” 不言众人纷纷议论。且说那祁子富听见众人的言语,吃了一惊,忙忙走来,这长这短告诉了张二娘一遍。张二娘闻言吃了一惊:“生是你为人古执,今日惹出这场祸来,如何是好?我们快快走后门出去罢!”三人转弯抹角,走到后门,后门早已封锁了。他三人一见,只吓得魂不附体,园内又无别处躲避,把个祁巧云吓得走投无路,不觉地哭将起来。正是: 鱼上金钩难入水,雀投罗网怎腾空? 张二娘道:“莫要哭,哭也无益。只好找到前门,闯将出去。”当下三个人战战兢兢往大门而来,心中一怕,越发走不动了。及至赶到前门,只见那些吃酒看花的人都纷纷散去了,只有他三人。 才走到二门口,正遇着沈廷芳,大喝一声道:“你们往哪里走?左右与我拿下!”一声吩咐,只听得湖山石后一声答应,跳出三四十个打手,一个个都是头扎包巾,身穿短袂,手执短棍,喝一声,拦住了去路,说道:“你这老儿,好好地写下婚书,留下你的女儿,我家大爷少不得重重看顾你。你若是不肯,休想活命!”那祁子富见势不好,便拼命向前骂道:“青天白日,抢人家妇女,该当何罪?”一头就向沈廷芳身上撞来。沈廷芳喝声:“拿下!”早拥上两个家丁,向祁子富腰中就是一棍,打倒在地。祁广富挣扎不得,只是高声喊道:“救命!”众打手笑道:“你这老头儿,你这老昏颠!你省些力气,喊也是无用的!” 此处且按下众打手将祁子富捺在地下不表,单言沈廷芳便来抢这个祁巧云。祁巧云见他父亲被打手打倒在地,料想难得脱身,飞身就往金鱼池边,将身就跳。沈廷芳赶上一步,一把抱住,往后面就走。张二娘上前夺时,被锦上天一脚踢倒在地,护沈廷芳去了。可怜一家三口,命在须臾。 不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回粉金刚打满春园 赛元坛救祁子富 话说打手打了祁子富,锦上天踢倒了张二娘,沈廷芳抱住了祁巧云,往后就跑。不防这边留春阁上怒了三位英雄。当先是玉面虎罗焜跳下亭子来,见沈廷芳拖住了祁巧云往后面就走,罗焜想到擒贼擒王,大喝一声,抢上一步,一把抓住沈廷芳的腰带,喝道:“往哪里走?说明白了话再去!”沈廷芳回头见是罗焜,吃了一惊,道:“罗二哥不要为了别人的事,伤了你我们情分。”罗焜道:“你好好地把她放下来,说明白了情理,俺不管你的闲事。” 众打手见公子被罗焜抓在手中,一齐来救时,被罗焜大喝一声,就在阶沿下拔起一条玉石栏杆,约有二三百斤重,顺手一扫。只听得“乒乒乓乓”,“踢踢踏踏”,那二三十个打手手中的棍哪里架得住,连人连棍一齐跌倒了。 这边,胡奎同罗灿大喝一声,抡起双拳,分开众人,救起张二娘同祁子富。沈廷芳见势头不好,又被罗焜抓住在手,不得脱身,只得放了祁巧云,脱了身去了。把个锦上天只吓得无处逃脱,同沈廷芳闪在太湖石背后去了。罗焜道:“待俺问明白了,回来再打。”说罢去了。罗灿迫:“祁子富,你等三人都到面前来问话。” 当下祁子富哭哭啼啼,跟到留春阁内。祁子富双膝跪下,哭道:“要求三位老爷救我一命。”罗灿道:“祁老儿,你且休哭,把你的根由细细说来,自然救你。”祁子富遂将他的父亲如何做官,如何亏空钱粮,如何被沈谦拿问,如何死在监中,如何长安落薄,哭诉了一遍。又道:“他是我杀父之仇,我怎肯与他做亲,谁想他看上小女有些姿色,就来说亲。三位英雄在上,小老儿虽是个贫民,也知三分礼义,各有家门,哪有在半路上说媒之理?被我抢白了几句,谁料他心怀不善,就叫人来打抢,若不是遇见了三位恩人,岂不死在他手?”说罢,哭倒在地。三位英雄听了,只气得两太阳中冒火,大叫一声道:“反了,反了!有俺三人在此,救你出去就是了。” 当下三人一齐跳下亭子来,高声大骂道:“沈廷芳,你这个大胆的王八羔子,你快快出来叩头赔礼,好好地送他三人出去,我便佛眼相看。你若半字不肯,我就先打死你这个小畜生,然后同你的老子去见圣上。” 不表三位英雄动怒。且言那沈廷芳同那锦上天,躲在湖山石背后商议道:“这一场好事,偏偏撞着这三个瘟对头,打脱了怎生是好?”锦亡天道:“大爷说哪里话,难道就口的馒头,被人夺了去?难道就罢了么?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他三人虽是英雄,到底寡不敌众。大爷再叫些得力的打手,前来连他三人一同打倒,看他们到哪里去。”沈廷芳道:“别人都好说话,惟有这罗家不是好惹的,打出祸来,如何是好?”锦上天道:“大爷放心,好在罗增又不在家里,就是打坏了他,有谁来与太师爷作对?”这一句话提醒了沈廷芳,忙叫家人回去,再点二百名打手前来。家人领命飞走去了。 且言沈廷芳听得罗焜在外叫骂,心中大怒,跳出亭子来大喝:“罗焜,你欺人太甚!我同别人淘气,与你何干?难道我怕你不成?你我都是公侯子弟,就是见了圣上,也对得你起。不要撒野,看你怎生飞出园去?”喝令左右:“与我将前后门封锁起来,打这三个无礼畜生!”一声吩咐,众人早将前后八九道门都封锁了。那三十多名打手,并十数名家将,仗着人多,一齐动手,举棍就打。 罗灿见势头不好,晓得不得开交,便叫胡奎道:“大哥,你看住了亭子,保定了那祁家三人,只俺弟兄动手。”遂提起有三百斤重的一条玉石栏杆,前来招架。罗焜也夺下一根棍棒,即便相迎,打在一处。沈廷芳只要拿祁子富,正要往留春阁去,被胡奎在亭子上保定了祁家三口,众打手哪里能够近身。那罗灿威风凛凛,好似登山的猛虎;这罗焜杀气腾腾,犹如出海的蛟龙。就把那三五十个打手,只打得胆落魂飞,难以抵敌。怎见得好打: 豪杰施威,英雄发怒。豪杰施威,惯救人间危难;英雄发怒,常报世上不平。一个舞动玉石栏杆,千军难敌;一个抡起齐眉短棍,万马难冲。一个双拳起处,挡住了要路咽喉;一个两脚如飞,抵住了伤心要害。一个拳打南山猛虎,虎也难逃;一个脚踢北海蛟龙,龙也难脱。只见征云冉冉迷花坞,土雨纷纷映画楼。 话说两位公子同沈府的家丁这一场恶打,可怜把那些碗盏,盘碟、条台、桌椅、古董、玩器,都打得粉碎,连那些奇花异草都打倒了一半。那开店的只得暗暗叫苦:“完了,完了。先前还说指望寻几百两银子,谁知倒弄得家产尽绝,都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却又无法可施,只得护定了银柜。 且说罗焜等三人大施猛勇,不一时,把那三十多个打手、十数名家丁、二三十个店内的伙计,都打得头青眼肿,各顾性命,四下分散奔逃。 沈廷芳见势头不好,就同锦上天往后就跑,罗焜打动了性,还望四下里赶着打。胡奎见得了胜,叫道:“不要动手了,俺们出去罢。”罗焜方才住手,扶了祁子富三人,下了留春阁,胡奎当先开路,便来夺门。才打开一重门,早听得一片声喊,前前后后拥进了有二百多人,一个个腰带枪刀,手提棍棒,四面围来,拦住了去路,大喝道:“留下人来!望哪里去!” 原来,沈府里又调了二三百名打手前来,忙来接应,巧巧撞个满怀,交手便打。沈廷芳见救兵到了,赶出来喝道:“都代我拿下,重重有赏!”三位英雄,见来得凶恶,一齐动手,不防那锦上天趁人闹里,一把抱住了祁巧云,往后就走。张二娘大叫道:“不好了,抢了人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艮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锦上天二次生端 粉金刚两番救友 话说锦上天抱住了祁巧云,往后就走。沈廷芳大喜,忙叫家丁捉了祁子富,一同往后去。不防张二娘大叫道:“不好了,抢了人去了!”胡奎听见,慌忙回头一看,见祁家父女不见了,吃了一惊,忙叫二位公子往里面打来。当下胡奎当先,依着旧路,同二位公子大展威风,往内里打将进去。沈府中二三百个打手,哪里挡得住,他三人在里面如生龙活虎的一般,好不厉害。 看官,你道满春园非同小可:有十四五里远近,有七八十处的亭台,他三个人一时哪里找得路来?沈廷芳抢了祁巧云,或是往后门里去了,或是在暗房里藏了,三人向何处找寻?也是祁巧云福份大,后来有一品夫人之份,应该有救。沈廷芳同锦上天抢了,却放在后楼上,复返出来,要想拿三位英雄出气。 若论三位英雄,久已该将诸人打散了,却因路径生疏,再者先已打了半日,力气退了些,故两下里只打得。今敌不防沈廷芳不识时务,也跳出来吆喝。罗灿便有了主意,想道:“若要顾着打,祁家父女怎得出去?且等俺捉住了沈廷芳,便有下落。”遂混到沈廷芳的身边,破一步,大喝一声,一把抓住了沈廷芳的腰带,望起一提,望外就跑。众打手见公子被人捉去,一齐来救时,左有罗焜,右有胡奎,两条棍如泰山一般挡住了众人,不得前进。这罗灿夹了沈廷芳,走到门外,一脚踢倒在地。可怜沈廷芳如何经得起,只是口中大叫道:“快来救命!”正是: 魂飞海角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 当下罗灿捉住了沈廷芳,向内叫道:“不要打了,只问他要人便了。”胡奎、罗焜听得此言,来到门边,拦住了左右的去路。众打手拥来救时,被罗灿大喝一声,腰间拔出一口宝剑,指着众人说道:“你们若是撒野,俺这里一剑把你的主人驴头杀了,然后再杀你们的脑袋。”说罢,将一把宝剑向着沈廷芳脸上拭了几下。沈廷芳在地下大叫道:“罗兄饶命!”家丁哪里还敢动手。罗灿喝道:“俺且不杀你,你只好好说出祁家父女藏在何处,快快送他出来!”沈廷芳道:“他二人不知躲在哪里去了。罗兄,你放我起来,等我进去找他们出来还你便了。”罗灿大喝道:“你此话哄谁?”劈头就是一剑。沈廷芳吓得面如土色,大叫道:“饶命,待我说就是了。”罗灿道:“快说来!”沈廷芳无奈,道:“他们在后楼上。”罗灿道:“快送他出来!” 沈廷芳叫家人将他们送出来,家人答应,忙将祁家父女送出来。罗灿见送出人来,就一把提起沈廷芳,说道:“快快开门!”沈廷芳只得叫家人一层层开了门。胡奎、罗焜当先引路,救出祁子富三人。罗灿仗着宝剑,抓住了沈廷芳,说道:“还要送俺一程!”一直抓到大门口,看着祁子富、张二娘、祁巧云三人都上了船去远了,然后把沈廷芳一脚踢了一个筋斗,说道:“得罪了!”同胡奎等出园,顺着祁子富的船迤逦而去。 且言沈廷芳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怎经得这般风浪?先前被罗灿提了半天,后来又是一脚踢倒在地,早已晕死过去了,吓得那些家人,忙忙救醒。醒来时,众人已去远了,心中又气又恼,身上又带伤。锦上天只得叫众家人打轿,先送公子回府,他便入园内对开店的说道:“今日打坏多少什物,明日到公子哪里去再算。”掌店的不敢违拗,只得道:“全仗大爷帮衬。”锦上天随后也向沈府去了,不提。 且讲罗灿一路行走,对胡奎说道:“今日一场恶打,明日沈家必不得甘休。我们是不怕的,只是兄与祁子富住在长安不得,必须预先商议才好。”想了一会,随叫家人过来,吩咐道:“你可先将马牵回府去,见了太太,只说留住我们吃酒,即刻就回来。”家人领命去了。 他们弟兄三人,赶上祁子富船,随叫拢岸上。祁子富跪下谢道:“多蒙三位英雄相救,不知三位爷的尊姓大名,尊府何处?明日好到府上来叩头!”胡奎用手扶起,指着道:“这二位乃是越国公罗千岁的公子,俺姓胡名奎,绰号叫赛元坛便是。”祁子富闻言,忙又跪下道:“原来是三位贵公子,失敬了。”罗焜扶起说道:“不要讲礼了。我们今日打了他,他岂肯甘休?俺们是不怕他的,明日恐怕他们来寻你们,你们却是弄他不过,那时羊入虎口,怎生是好?”这一句提醒了祁子富,说道:“果然怎生是好?” 罗灿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避避他就是了。”祁子富说道:“我原是淮安府人,不如还到淮安去便了。”张二娘道:“你们去了,那锦上天他认得我的,倘若你们去后,沈府寻我要人,那时怎生是好?”祁巧云道:“干娘不要惊慌,同我们到淮安府去罢。若是干娘的终身,自有女儿侍奉。”张二娘流下泪来,说道:“自从你母亲死后,老身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犹如亲女一般。你如今回去了,老身也舍不得你,只得同你回去便了。”祁子富大喜道:“如此甚好。”商议已定。罗焜道:“你们回去,还要依俺一言,方保路上无事。”祁子富道:“求公子指教。” 不知罗焜说出什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玉面虎三气沈廷芳 赛元坛一别英雄友 第184章 粉妆楼(4) 话说罗焜听得祁子富同张二娘商议,要搬回淮安去,因说道:“俺有一言。你们是有家眷的,比不得单身客人,踢手利脚的。倘若你们回去搬家,再耽搁了两天,露出风声,那时沈家晓得了,他就叫些打手,在途中旷野之地,假扮作江洋大盗,前来结果你们的性命。那时连我们也不知道,岂不是白白地送了性命,无处伸冤。我有一计,好在胡大哥也是淮安人氏,今日在满春园内,那沈家的家丁都是认得胡大哥的相貌了,日后被沈家看见,也是不得干休的。依我之计:请胡大哥回府,一者回去看看太太,二者回府住些时,冷淡冷淡这场是非,三者你们一路同行也有个伴儿,就是沈家有些人来,也不敢动手。岂不是两全其美!” 胡奎听了,连声赞道:“三弟言之有理。自古道:‘为人为彻。’我就此回去,一路上我保他三人到淮安便了。”祁子富听罢,欢天喜地,慌忙称谢道:“多谢三位公子。如此大恩,叫我如何补报得?”罗焜道:“休得如此。还有一件事:你们今晚回去不要声张,悄悄地收拾停当了。明日五更就叫胡大爷同你们动身,不可迟误,要紧,要紧!”祁子富道:“这个自然。”当下六人在船中商议已定,早到了北门。上了岸,已是黄昏时分,罗公子三人别了祁子富,回府去了。 且说祁子富就叫了原船。放在后门口准备动身。一面同张二娘回到家中,将言语瞒过了邻舍,点起灯火。三人连夜的将些金珠细软收拾收拾。打点起身。 按下祁子富收拾停当等候不表。胡奎、罗氏弟兄回到府中,来到后堂见了太太。问道:“今日拜客,到此刻才到来?”罗灿道:“因胡大哥的朋友留住了饮酒,回来迟了。”太太笑道:“你还没有请客,倒反扰起客来了,与理不合。”胡奎接口道:“伯母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小侄的朋友明日要动身回去,他意欲约小侄同行。小侄也要回去看看家母,故此约他。明日就要告辞伯母回家去了。”太太道:“贤侄回去,如何这般匆匆地?老身也没有备酒饯行,如何是好?”胡奎道:“小侄在府多扰,心领就是一样了。”太太道:“岂有此理!”忙叫家人随便备一席酒来,与胡少爷饯别。家人领命,不多时酒席备完,太太便吩咐二位公子把盏。 他三人哪里还有心吃酒,勉强饮了几杯。胡奎起身入内,向罗太太道:“小侄明日五鼓就要起身了,不好前来惊动伯母。伯母请上,小侄就此拜辞。”太太道:“生受贤侄。贤侄回去定省时,多多与我致意。”胡奎称谢,又同罗氏弟兄行礼,辞了太太,到了书房,收拾行李,藏了钢鞭,挂了弓箭。罗公子封了三百两银子,太太另赠了五十两银子,胡奎都收了。称谢已毕,谈了一会,早已五鼓时分。 三人梳洗,吃毕酒饭,叫人挑了行李,出了罗府的大门,一直来到北门,城门才开,还没人行走。三个人出得城来,走了一刻,早到了张二娘饭店门首。祁子富早来迎接,将行李合在一处,搬到船中。张二娘同祁巧云查清了物件,拿把锁哭哭啼啼地把门锁了,祁子富扶了他二人,下了船中。正是: 只因一日新仇恨,弃了千年旧主基。 不表祁子富、张二娘、祁巧云三人上了船。且言罗府二位公子向胡奎道:“大哥此去,一路上须要保重。小弟不能远送,就此告别了。”胡奎洒泪道:“多蒙二位贤弟好意,此别不知何年再会?”罗氏弟兄一齐流泪道:“哥哥少要伤心,再等平安些时,再来接你!”祁子富也来作别:“多蒙二位公子相救之恩,就此告别了。”当下四人拜了两拜,洒泪而别。按下胡奎同祁子富回淮安去不表。 这且单言那沈廷芳回到相府,又不敢做声,闷在书房。过了一夜,次日清晨早间,家人进来呈上账目。昨日打坏了店中的家伙物件,并受伤的人,一一开发了银子去了。沈廷芳道:“这才是人财两空!倒也罢了,只是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罗家两个小畜生,等我慢慢地寻他,单是祁家三口同那个黑汉,不知住在何处?”锦上天道:“罗府一事且搁过一边,那黑汉听他口音不是本处的,相必是罗家的亲眷,也放过一边。为今之计,大爷可叫数十个家人,到北门外张二娘饭店里去访访消息,先叫打手抢了祁巧云再作道理,终不成他三入还在那里救人么?” 沈廷芳道:“倘若再撞见,如何是好?”锦上天道:“哪里有这等巧事。我一向闻得罗太太家法严紧,平日不许他们二人出来,怕他在外生事,昨日放他们一天,今日是必不出来的。包管是手到擒拿。”沈廷芳道:“还有一言:倘若我去抢了他的女儿,他喊起冤来,地方官的耳目要紧。”锦上天道:“这个越发不妨。门下还有一计:大爷可做起一个假婚书,就写我锦上天为媒,备些花红财礼,就叫家人打一顶大轿。将财礼丢在他家,抢了人就走,任他喊宫,我这里有婚书为凭,不怕他。况且这些在京的宫儿,倒有一大半是太师的门生,谁肯为一个贫民倒反来同太师作对?” 沈廷芳大喜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少不得重重谢你。”当下忙叫书童取过文房四宝,放在桌上道:“老锦,烦你的大笔,代我写一张婚书。”锦上天随即写一张,送与沈廷芳看。沈廷芳看了一遍,收藏好了,随唤二名家人进来,吩咐道:“我大爷只为北门外张二娘饭店有个姓祁的,他有个女儿生得端正,费了我多少银钱不曾到手。方才是锦上天大爷定下一计,前去抢亲。你二人可备下礼物花红,打手跟着轿子前去,将财礼丢在他家里,抢人上轿,回来重重有赏。倘有祸事,有我大爷作主。”家人领命,忙忙备下花红财礼,藏在身边,点了三十名打手,抬了乘轿子,一齐出北门来了。 不一刻到了张二娘饭店门首,只见大门紧闭,众人敲了半会,并无人答应。众人道:“难道他们还睡着不成?”转到后门一看,只见门上有两把锁锁了,问到邻居,都不知道,只得回了相府报信。 家人走进书房,只见锦上天同沈廷芳坐在哪里说话。见了家人回来,沈廷芳忙问道:“怎么的?”家人回道:“再不要说起,小人们只说代大爷抢了人来,谁知他家门都关锁了。旁边邻居一家总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沈廷芳听见此言,急急问道:“难道他是神仙,就知道了不成!”锦上天道:“大爷休要性急,门下又有一计,就将她抢来便了。” 不知锦上天说出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胡奎送友转淮安 沈谦问病来书院 话说那锦上天向沈廷芳说道:“张二娘祖籍是在此开饭店的,谅她飞不上天去,今日锁了门,想她不过在左右邻舍家。大爷叫些家将,前去扭去她的锁,打开她的门,那时张二娘着了急,自然出头。我们只拿住张二娘,便知道祁子富的下落了,岂不是好?”沈廷芳大喜,说道:“好计,好计!”随即吩咐家将前去了,正是: 只为一番新计策,又生无数旧风波。 不表锦上天定计。且说那些家丁奉了沈廷芳之命,忙忙出了相府,一直跑出北门,来到张二娘饭店。正要打门,猛抬头,只见锁上添了一道封皮,上写道:“越国公罗府封。”旁边有一张小小的告示,上写道:“凡一切军民人等,不许在此作践,如违拿究。”沈府家人道:“方才还是光锁,怎么此刻就有了罗府的封皮?既是如此,我们只好回去罢,罗家不是好惹的。”说罢,众人总回到相府。见了沈廷芳,将封锁的事说了一遍。 沈廷芳听得此言,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大叫一声:“气死我也!”一个筋斗,跌倒在地,早已昏死过去。忙得锦上天同众家人,一齐上前。救了半日,方才醒来,叹口气道:“罗灿、罗焜欺人太甚,我同你势不两立了。”当下锦上天在书房劝了半日,也就回去。 沈廷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越坐越闷,越想越气道:“我费了多少银子,又被他踢了一脚,只为了一个贫家的女子,谁知今日连房子都被他封锁去了,这口气叫我如何咽得下去?”想了又想,气了又气,不觉一阵昏迷困倦,和衣而睡;到晚醒来,忽觉浑身酸痛,发热头痛,好不难过。你道为何?一者是头一天受了惊;二者见罗府封了房子,又添一气;三者他和衣睡着,不曾盖被,又被风吹了一吹。他是个酒色淘伤的公子,哪里受得无限的气恼,当时醒过来,连手也抬不起来了,只是哼声不止。吓得几个书童忙忙来到后堂,禀告老夫人去看。 夫人吃了一惊,问道:“是几时病的?”书童回道:“适才病的。”太太闻言,忙叫家人前去请先生。太太来到书房,看见公子哼声不止,阵阵发昏:“这是怎样的?口也不开,只是哼了叹气?” 不多一时,医生到了,见过夫人,行了礼,就来看脉。看了一会,太太问道:“请教先生,是何症候?”医生道:“老夫人在上,令公子此病症非同小可,多应是气恼伤肝,复受外感,急切难好。只是要顺了他的心,便可速愈。”说罢,写了药案病原,告辞去了。 当下太太叫安童煎药。公子吃了,昏昏睡熟。夫人坐在床边,好不心焦,口中不言,心中暗想道:“他坐在家中,要一奉十,走到外面,人人钦敬,谁敢欺他?这气恼从何而来?”沈太太正在思虑,只见公子一觉睡醒,只叫:“气杀我也!”夫人问道:“我儿为何作气?是哪个欺你的?说与为娘的知道,代你出气。”公子长叹一声道:“母亲若问孩儿的病症,只问锦上天便知分晓。”太太随叫安童快去请锦上天,只说太师爷立等请他。安童领命去了。夫人又吩咐家人小心服侍,回到后堂坐下,忽见家人禀道:“太师爷回府了。” 夫人起身迎接,沈谦道:“夫人为何面带忧容?”太太道:“相公有所不知,好端端的个孩儿,忽然得了病症,睡在书房,十分沉重。方才医生说是气恼伤肝,难得就好。”太师大惊,道:“可曾问他为何而起?”太太道:“问他根由,他说问锦上天便知分晓。”太师道:“那锦上天今在何处?”夫人道:“已叫人去请了。”太师闻言,忙忙去进书房来看,只听得沈廷芳哼声不止。太师看过医生的药案,走到床边,揭起罗帐,问道:“我儿是怎么样的?”公子两目流泪,总不开口,沈谦心中着急,又着人去催锦上天。 且说锦上天正在自家门口,忽见沈府家人前来说:“锦太爷,我家太师爷请你说话。”那锦上天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我同沈大爷虽然相好,却没有见过太师,太师也没有请过我。今日请我,莫非是为花园打架的祸放在我身上不成?”心中害怕,不敢前行,只见又有沈府家人前来催促。锦上天无奈,只得跟着沈府的家人一同行走,到了相府,进了书房,见了太师,不由地脸上不失色,心内又慌,战战兢兢,上前打了一恭道:“太师爷在上,晚生拜见。”太师道:“罢了。”吩咐看坐。 锦上天告过坐,问道:“不知太师呼唤晚生,有何吩咐?”太师道:“只为小儿病重如山,不能言语。问起缘由,说是足下知道他的病症根由。请足下到来,说个分晓,以便医治。”锦上天心内想道:“若说出缘故,连我同大爷都有些不是;如若不说,又没得话回他。”想了一想,只得做个谎儿回他说道:“公子的病症,晚生略知一二,只是要求太师恕罪,晚生好说。”太师道:“你有何罪,只管讲来。”锦上天道:“只因晚生昨日同令公子在满春园吃酒,有几个乡村妇女前来看花,从我们席前走过,晚生同公子恐她伤花,就呼喝了她两句。谁知对过亭子内有罗增的两个儿子,长名罗灿,次名罗焜,在哪里饮酒。他见我们呼喝那两个妇女,他仗酒力行凶,就动手打了公子同晚生。晚生白白地被他们打了一顿。晚生挨打也罢了,公子如何受得下去?所以着了气,又受了打,郁闷在心。所以得此病症。” 太师闻言,只气得眼中冒火,鼻内生烟,大叫道:“罢了,罢了!罗家父子行凶,欺人太甚!罢,罢,罢,老夫慢慢地候他便了。”又说了几句闲话,锦上天就告辞回家去了。太师吩咐书童:“小心服侍公子。”家人答应:“晓得。” 太师回到后堂,将锦上天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夫人大气,说道:“罗家如此欺人,如何是好?”太师道:“我原吩咐过孩儿的,叫他无事在家读书,少要出去惹祸。那罗家原不是好惹的,三十六家国公,惟有他家厉害。他祖罗成被苏定方乱箭射死,尽了忠。太宗怜他家寡妇孤儿,为国忘家,赐他金书铁券,就是打死了人,皇帝问也不问。今日孩儿被他打了,只好算晦气,叫老夫也没什么法寻他们。”夫人道:“说是这等说,难道我的孩儿就白白被他打了一顿,就罢了不成?”太师道:“目下也无法,只好再作道理。”当下沈太师料理各路来的文书,心中要想害罗府,却是无计可施。 一连过了五六日,那一天正在书房看文书,有个家人禀道: “今有边关总兵差官在此,有紧急公文要见。”太师道:“领他进来。”家人去不多时,领了差官进来,见了太师,呈上文书。沈谦拆开一看,哈哈大笑道:“我叫罗增全家都死在我手,以出我心头之恨。你也有今日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沈谦改本害忠良 章宏送信救恩主 话说沈谦看了边关的文书,要害罗增全家的性命。你道是怎生害法?原来罗增在边关连胜两阵,杀入番城,番城调倾国人马,困住了营。罗爷兵微将寡,陷在番城,特着差官勾兵取救。沈太师接了文书便问道:“你是何人的差官?”差官道:“小官是边头关王总兵标下一个守备,姓宗名信。现今罗爷兵困番邦,番兵厉害非常,求太师早发救兵保关要紧。”沈谦含笑道:“宗信,你还是要加官,还是要问罪?”吓得那宗信跪在地下禀道:“太师爷在上,小官自然是愿加官爵,哪里肯问罪!”太师道:“你要加官,只依老夫一件事,包你官升三级。”宗信道:“只求太师抬举,小官怎敢不依!”太师道:“非为别事,只因罗增在朝为官,诸事作恶,满朝文武也没一个欢喜他的。如今他兵败流沙,浪费无数钱粮,失了多少兵马,眼见得不能归国了。如今将他的文书改了,只说他降顺了番邦,那时皇上别自出兵,老夫保奏你做个三边的指挥,同总兵合守边关,岂不是一举两得?”宗信听得官升一品,说道:“凭太师爷做主便了。”沈谦见宗信依了,心中大喜道:“既如此,你且起来,坐在旁边伺候。” 沈谦随急叫家人章宏取过文房四宝,亲自动笔改丁文书,吩咐宗信:“你明日五鼓来朝,到午门口。老夫引你见圣上面奏,说罗增投降了番城。”宗信领命,收了假文书,在外安歇,只候明日五鼓见驾。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鸟。 话说沈谦同宗信要谋害罗增,好不欢喜。若是沈谦害死罗府全家,岂不是绝了忠臣后代?也是该因英雄有救。你道这章宏是谁?原来是罗府一名贴身的书童,自小儿是罗太太抚养成人,配了亲事。他却是有心机的人,因见沈谦与罗府作对,惟恐本府受沈谦暗害,故反投身沈府,窥视动静,已在他家十多年。沈谦却倚为心腹,并不知是罗府的旧人,也不知他的妻子儿女都在罗府内居住。 当下他听得沈谦同宗信定计,要害罗府全家的性命,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我自小儿蒙罗老爷恩养成人,又配了妻子,到如今儿长女大,皆是罗府之恩。明日太师一本奏准朝廷,一定是满门遭斩,岂不是绝了我旧主人的香烟后代?况且我的妻子儿女都在罗府,岂不是一家儿都是死?必须要想个法儿救得他们才好!左思右想,无计可施,除非回去同二位公子商议。只在今晚一刻的工夫,明日就来不及了,待我想法出了相府才好。只是无事不得出府,门上又查得紧,怎生出去?”想了一会道:“有了,宅门上的陈老爹好吃酒,待我买壶好酒,前去同他谈谈,便混出去了。” 第185章 粉妆楼(5) 随即走到书房,拿了一壶酒,备了两样菜,捧到内宅门上,叫声:“陈老爹在哪里?”陈老爹道:“是哪一位,请进来坐坐,我有偏你了。”章宏拿了酒菜,走进房来,只见陈老儿独自一人,自斟自饮,早已醉了。一见章宏,忙忙起身说道:“原来是章叔,请坐。”章宏道:“我晓得你老人家吃酒,特备两样菜来的。”放下酒菜,一同坐下。那陈老儿是个酒鬼,见章宏送了酒菜来,只是哈哈地笑道:“又多谢大叔,是何道理。”章宏道:“你我都是伙计家,不要见外。”就先敬了一杯。 那陈老儿并不推辞,一饮而尽。那陈老儿是吃过酒的人,被章宏左一杯,右一杯,一连就是十几杯,吃得十分大醉。章宏想道:“此时不走,等待何时?”就向陈老儿道:“我有件东西,约在今日晚上拿去,拜托你老人家把锁留一留;我拿了就来,与你老人家平分。只是要瞒定了太师才好。”那陈老儿是醉了,又听得有银子分,如何不依?说道:“大叔要去,只是早些回来,恐怕太师呼唤,我却没话回他,要紧。”章宏道:“晓得。恐怕有些耽搁,你千万不可下锁!”二人关会明白。章宏悄悄起身,出了宅门,一溜烟直往罗府去了。正是: 打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说章宏出了相府,早有初更时分,急急忙忙顺着月色来到罗府,只见大门早已关了。原来自从罗增去后,太太惟恐家人在外生事,每日早早关门。章宏知道锁了,只得转到后门口,敲了几下。门公问道:“是哪个敲门?”章宏应道:“是我。”门公认得声音,开了后门。章宏一直入内,那些老妈、丫头都是认得的,却都睡了。章宏来到妻子房内,他妻子正欲和儿女去睡,不觉见了章宏,问道:“为何此刻回来,跑得这般模样?”章宏道:“特来救你们的。”遂将沈谦暗害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妻子大惊道:“怎生是好?可怜夫人、公子,待你我恩重如山,必须想个法儿救他才好!”章宏道:“我正为此事而来。你且引我去见太太、公子,再作道理。” 当下夫妻两个进了后堂,见了夫人,公子,叩了头站在灯下。太太问道:“章宏,你在沈府服侍,此刻回来,必有缘故。”章宏见问,就将边头关的文书,被沈谦改了假文书,同宗信通谋,明日早朝上本要害罗家一门,细细说了一遍。夫人、公子闻言大惊,哭在一处。章宏道:“且莫悲伤,事不宜迟,早些想法。”太太道:“倘若皇上来拿,岂不是就绝了我罗门之后?如何是好?”罗灿道:“不如点齐家将,拿住沈谦报仇,然后杀上边关,救出父亲,岂不为妙!”罗焜道:“哥哥不可。沈谦这贼,君王宠爱,无所不依。我们动兵厮杀,若是天子拿问我们,便为反叛,岂不是自投其死!”罗灿道:“如此说来,还是怎生是好?” 章宏道:“小人有计在此。自古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收拾远走他方,才有性命。”太太道:“也罢,大孩儿可往云南马亲家去,求你岳丈调兵救你爹爹;二孩儿可往柏亲家去,求你岳丈与马亲翁会合,去救你爹爹。倘若皇上追问,老身只说你二人在外游学去了。”二位公子哭道:“孩儿何能独自偷生,丢母亲在家领罪?就死也是不能的。”夫人怒道:“老身一死无伤,你二人乃是罗门后代,雪海的冤仇要你们去报。还不快快收拾前去!再要为着老身,我就先死了!”二位公子哭倒在地,好不悲伤。正是: 人间最苦处,死别共分离。 话说那章宏的妻子,见公子悲伤,忙劝道:“公子休哭。我想离城二十里有一座水云庵,是我们的家庵。夫人可改了装,星夜前去躲避些时,等公子两处救兵救了老爷回来之后,那时依然骨肉团圆,岂不为妙?”夫人道:“皇上来拿,我母子三人一个也不在,岂肯便罢?”章大娘道:“我夫妻们受了太太多少大恩,难以补报。请太太的凤冠霞帔与婢子穿了,装做太太的模样,皇上来拿,我情愿上朝替死。”夫人哪里肯依。章宏道:“事已如此,太太可快同公子收拾出去要紧。”夫人、公子见章宏夫妻如此义重,哭道:“我娘儿三个受你夫妇如此大恩,如何报答?”章宏道:“休如此说,快快登程。” 夫人只得同公子换了装束,收拾些金银细软,打了包裹,叫章琪拿了。四人向章宏夫妻拜倒在地,大哭一场。夫人同公子舍不得义仆,章琪舍不得爹娘,六人好不悲伤。哭了一会,章宏道:“夜深下,请夫人、公子快快前行。”太太无奈,只得同公子、章琪悄悄地出了后门,往水云庵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水云庵夫人避祸 金銮殿奸相受惊 话说罗太太同二位公子。带了章琪,挑了行李包裹,出了后门。可怜夫人不敢坐轿,公子不敢骑马。二位公子扶了太太,趁着月色,从小路上走出城来,往水云庵去了。 且说章宏夫妇人哭一场,也自分别。章大娘道:“你在相府,诸事小心,不可露出机关。倘若得暇,即往秦舅爷府中暗通消息,免得两下忧心。如今快快去罢,让我收拾。”章宏无奈,只得哭拜在地:“贤妻,我再不能够见你了!只好明日到法场上来祭你一祭罢。”章大娘哭道:“我死之后,你保重要紧!少要悲伤,你快快去吧。”正是空中掉下无情剑,斩断夫妻连理情。 话说章宏含悲忍泪别了妻子,出了后门赶回相府,也是三更时分,街上灯火部已尽了。幸喜章宏人熟,一路上叫开栅栏,走回相府,有巡更巡夜人役,引他入内宅门,早有陈老儿来悄悄地开了门,进去安歇,不表。 且说次日五鼓,沈太师起来,梳洗已毕,出了相府,入朝见驾,有章宏跟到午门。只见宗信拿了假文书折子,早在哪里伺候,那沈谦关会了宗信的言语。沈谦山呼已毕,早有殿头官说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一声未了,只见沈太师出班启奏:“臣沈谦有本启奏,愿吾皇万岁万万岁!”天子见沈谦奏本,便问道:“卿有何事,从直奏来。”沈谦爬上一步奏道:“只因越国公罗增奉旨领兵去征鞑靼,不想兵败被擒,贪生怕死,投降番邦,不肯领兵前去讨战,事在危急。现在边头关总兵王怀差官取救,现在午门候旨,求吾皇降旨定夺。” 皇上闻奏大惊,忙传旨召差官见驾。有黄门官领旨出朝召差官,领进午门见驾。山呼已毕,呈上本章,司礼监将本接上御书案,天子龙目观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龙心大怒,宣沈谦问:“边头关还是谁人领兵前去是好?”沈谦奏道:“谅番邦一隅之地,何足为忧。只须点起三千兵将校尉,差官领了,前去把守头关就是了。”天子准奏,就封了宗信为指挥,即日起身。当下宗信好喜,随即谢过圣恩,出了朝门,同着四名校尉,点起三千羽林军,耀武扬威地去了。 不说宗信领兵往边头关去了。且说沈谦启奏:“臣闻得罗增有两个儿子,长名罗灿,次名罗焜,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倘若知他父亲降了番邦,那时里应外合,倒是心腹大患。”皇上道:“卿家言之有理。”传旨命金瓜武士领一千羽林军前去团团围住罗府,不管老幼人等一齐绑拿,发云阳市口斩首示众。金瓜武士领旨去了。天子又向沈谦说道:“你可前去将他家事抄了入库。”沈谦也领旨去了。圣旨一下,吓得满朝文武百官,一个个胆战心惊,都说道:“罗府乃是国公大臣,一日如此,真正可叹。” 其时,却吓坏了护国公秦双同卫国公李逢春、鄂国公尉迟庆、保国公段忠。他四个人商议说道:“罗兄为人忠直,怎肯降番?其中必有缘故。我们同上殿保奏一本便了。”当下四位公爷一齐跪上金阶奏道:“罗增不报圣恩,一时被困降番,本该满门处斩;求圣上念他始祖罗成汗马功劳,后来罗通征南扫北,也有无数的功劳。望万岁开恩,免他满门斩罪,留他一脉香烟。求吾皇降一道赦旨。臣等见死谨奏。”天子闻奏,大怒道:“罗增谋反叛逆,理当九族全诛,朕念他祖上的功劳,只斩他一门,也就罢了。你们还来保奏,想是通同罗增谋反的么?”四位公爷奏道:“求圣上息怒。臣等想罗增兵败降番,又无真实凭据,就问他满门抄斩,也该召他妻子审问真情,那时他也无恨。”天子转言说道:“此奏可准。”即传令黄门官,前去叫沈谦查过他家事,同他妻子前来审问。黄门官领旨去了,四人归班。正是: 慢谈新雨露,再讲旧风云。 话说章大娘打发夫人、公子与丈夫章宏去后,这王氏关了后门,悄悄地来到房中沐浴更衣,将太太的冠带穿戴起来,到神前哭拜在地,说:“先老爷太太在上,念我王氏一点忠心,救了主母、公子的性命!求神灵保佑二位公子同我孩儿一路上平安无事,早早到两处取了救兵回来,报仇雪恨,重整家庭!我王氏就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哭了一场,回到太太房中,端正坐下,只候来拿。 坐到天明,家下男妇才起,只听得前后门一声响喊,早有金瓜武士带领众军拥进门来。不论好歹,见一个捉一个,见一双捉一双。可怜罗府众家人,不知就里,一个个鸦飞鹊乱,悲声苦切,不多一时,一个个都绑出去了。当时金瓜武士拿过众人,又到后堂来拿夫人、公子。打进后堂,那章大娘一声大喝:“老身在此等候多时,快来绑了,休得罗唆!”众武士道:“不是卑职等放肆,奉旨不得不来。”就绑了夫人,来寻公子。假夫人说道:“我两个孩儿,一月之前已出外游学去了。”武士领兵在前前后后搜了一会,见无踪迹,只得押了众人,往街上就走。 出了大门,只见沈太师奉旨前来抄家,叫武士带夫人入内来查。只见章大娘见了沈谦,骂不绝口,沈谦不敢认话,只得进内收查库内金银家事。罗爷为官清正,一共查了不足万金产业,沈谦一一上了册子。封锁已毕,又问武士道:“人口已曾拿齐了?”武士说道:“俱已拿齐,只是不见了他家二位公子。”沈谦听得不见了两个公子,吃了一惊,说道:“可曾搜寻?”武士道:“内外搜寻,全无踪迹。”沈谦暗暗着急,说道:“原要斩草除根,绝其后患,谁知费了一番心机,倒走了两个祸根,如何是好?”便问假夫人道:“两位令郎往哪里去了?快快说明!恐皇上追问加刑,不是玩的。”章大娘怒道:“我家少老爷上天去了,要你这个老乌龟来问!”骂得沈谦无言可对,只得同金瓜武士领了人马,押了罗府五十余口家眷,往云阳市口而来。男男女女跪在两外,只有假夫人章大娘另外跪在一条大红毡条上。 看官,你道章大娘装做夫人,难道罗府家人看不出来么?一者章大娘同夫人的品貌相仿,二者众人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有心认人。这便是忙中有错。 且说沈谦同武士将罗府众人解到市口。忽见黄门官飞马而来,说道:“圣上有旨,命众人押在市口,只命大学士沈谦同罗夫人一同见驾。” 当下二人进得朝门,众文武却不认得这假夫人,惟有秦双同他胞亲兄妹,他怎不关心?近前一看,见不是妹子,心中好不吃惊,忙忙出班来看,只见她同沈谦跪在金阶。山呼已毕,沈谦呈上抄家的册子,并人口的数目,将不见了二位公子的话,细细奏了一遍。天子便向夫人说道:“你丈夫畏罪降番,儿子知情逃匿,情殊可恨!快快从实奏来,免受刑罚?”章大娘奏道:“臣妾的孩儿,一月之前出去游学去了。臣妾之夫遭困,并未降番,这都是这沈廉同臣妾之夫不睦,做害他的。”沈谦道:“你夫降番,现有边关报在,五日前差官赍报,奏闻圣上,你怎么说是老夫做害他的?”那章大娘见沈谦对得真,料想没命,便骂道:“我把你这害忠贤的老贼,口口冤屈好人,我恨不得食汝之肉!”说罢,从裙腰内掣出一把尖刀,向着沈谦一刀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义仆亲身替主 忠臣舍命投亲 话说那章大娘上前一步,将尖刀就往沈谦刺来,沈谦叫声“不好”,就往旁边一让,只听得一声“滑喇”,将沈谦的紫袍刺了一个五寸长的豁子。天子大惊,吓得两边金瓜武士一齐来救。章大娘见刺不着沈谦,晓得不好,大叫一声,回手就一刀自刎了,死在金銮殿下。沈谦吓得魂飞魄散。皇上看见,原来死了,没有审问,只得传旨拖出尸首。一面埋葬,一面传旨开刀,将罗府的家眷一齐斩首。可怜罗府众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一个个怨气冲天,都被斩了。街坊上的百姓,无不叹息。金瓜武士斩了众人,回朝缴旨。天子命沈谦将罗府封锁了,行文各府州县,画影图形,去拿罗灿、罗焜。沈谦领旨不提。后人有诗赞王氏道: 亲身代主世难求,都是闺中一女流。 节义双全垂竹帛,芳名干载咏无休。 话说罗门一家被斩,满朝文武无不感伤。只有秦双好生疑惑,想道:“方才分明不是我的妹子,却是谁人肯来替死,真正奇怪。”到晚回家,又疑惑,又悲苦,又不敢作声,秦太太早已明白,到晚等家人都睡了,方才把章宏送信的话告诉秦爷,说姑娘、外甥俱已逃出长安去了,又将王氏替死的话说了一遍。秦双方才明白,叹道:“难得章宏夫妇如此忠义,真正可敬。”一面又叫公子:“你明日可到水云庵去看看你的姑母,不可与人知道要紧。”公子领命。原来秦爷所生一子,生得身长九尺,黄面金腮,双目如电,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人替他起个混名叫做金头太岁的。秦环当下领命,不表。 且言沈谦害了罗府,这沈廷芳的病已好了,好不欢喜,说道:“爹爹既害了罗增,还有罗增一党的人,须防他报仇。”沈谦道:“等过些时,我都上他一本,参了他们就是了,有何难处?”沈廷芳大喜道:“必须如此,方免后患。” 不言沈家欢喜。且言那晚罗老夫人同了两位公子,带领章琪走出城来,已是二更天气。可怜太太乃金枝玉叶,哪里走得惯野路荒郊,一路上哭哭啼啼,走了半夜,方才走到水云庵。 原来这水云庵只有一个老尼姑,倒有七十多岁。这老尼见山主到了,忙忙接进庵中,烧水献茶。太太、公子净了面。摆上早汤,请夫人、公子坐下。可怜夫人满心悲苦,又走了半夜的路,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去?净了面,就叫老尼即收拾出一间洁净空房,铺下床帐,就去睡了。二位公子用了早饭,老尼不知就里,细问公子,方才晓得,叹息一回。公子又吩咐老尼:“瞒定外人,早晚服侍太太。我们今晚就动身了,等我们回来,少不得重重谢你。”老尼领命,安排中饭,伺候太太起来。 不多一会,太太起来了,略略梳洗,老尼便捧上中膳。公子陪太太吃过,太太说道:“你二人辛苦一夜,且歇息一宵,明日再走罢。”二位公子只得住下。 到了次日晚间,太太说道:“大孩儿云南路远,可带章琪作伴同行,若能有个机关,送个信来,省我挂念。二孩儿到淮安路近,见了你的岳父,就往云南,同你哥哥一路救父要紧。我在此日夜望信。”二位公子道:“孩儿晓得。只是母亲在此,少要悲伤,孩儿是去了。”太太又叫道:“章琪我儿,你母亲是为我身亡,你就是我孩儿一样了。你大哥望云南去,一路上全要你照应。”章琪道:“晓得。”当下四人大哭一场。正欲动身,忽听得叩门,慌得二位公子忙忙躲起来。 老尼开了门,只见一位年少的公子走进来问道:“罗太太在哪里?”老尼回道:“没有什么罗太太。”那人见说,朝里就走,吓得夫人躲在屏后,一张,原来是侄儿秦环。正是: 只愁狭路逢仇寇,却是荒庵遇故人。 太太见是秦环,方才放心,便叫二位公子出来,大家相见。太太道:“贤侄如何晓得的?”秦环遂将章宏送信,章大娘怒刺沈谦,金銮殿自刎之话,细细说了一遍,大家痛哭一场。秦环道:“姑母到我家去住,何必在此?”罗焜道:“表兄府上人多眼众,不大稳便;倒是此处安静,无人知道。只求表兄常来看看,小弟就感激不尽了。”秦环道:“此乃理所当然,何劳吩咐。”当下安排饭食吃了。又谈了一会,早有四更时分,太太催促公子动身。可怜他母子分离,哪里舍得?悲伤一会,方才动身而去。秦环安慰了太太一番,也自回家去了。 第186章 粉妆楼(6) 单言两位公子走到天明,来至十字路口:一个往云南去,一个往淮安去。大公子道:“兄弟,你到淮安取救兵要紧,愚兄望你的音信。”罗焜道:“愚弟知道,只是哥哥云南路远,小心要紧,兄弟不远送了。”当下二人洒泪而别,大公子同着章琪往云南大路去了。二人从此一别,直到罗灿大闹贵州府,暗保马成龙,并众公侯,在鸡爪山兴兵,才得两下里相会。此乃后事,不提。正是: 春水分鹓序,秋风折雁行。 话说二公子见哥哥去远了,方才动身上路。可怜公子独自一人,悲悲切切上路而行。见了些异乡风景,无心观看,只是趱路,非止一日。那一日,到了山东兖州府宁阳县的境界。只见那沈谦的文书已行到山东省城了,各州府县,处处张挂榜文,捉拿罗灿、罗焜,写了年貌,画了图形。一切镇市乡村、茶坊酒肆,都有官兵捕快,十分严紧,凡有外来面生之人,都要盘问。罗焜心内吃惊,只得时时防备,可怜日间躲在古庙,夜间赶着大路奔逃。那罗焜乃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哪里受得这般苦处。 一日,走过了兖州府,到了一个村庄,地名叫做凤莲镇。罗焜赶到镇上一看,是个小小的村庄,庄上约有三十多家,当中一座庄房,一带壕沟,四面围住,甚是齐整。公子想道:“我这些时夜间行走,受尽风波,今日身子有些不快,莫要弄出病来,不大稳便。我看这一座庄上人民稀少,倒也还僻静,没得人来盘问。天色晚了,不免前去借宿一宵。”主意已定,走上庄来。正是: 欲投入处宿,先定自家谋。 话说罗焜走到庄门口,问:“门上有人么?”只见里面走一出一位年老公公,面如满月,须似银条,手执过头拐杖,出来问道:“是哪一位?”罗焜忙忙施礼道:“在下是远方过客,走迷了路,特到宝庄借宿一宵,求公公方便。”那老者见公子一表人才,不是下等之人,说道:“既是远路客官走迷了路的,请到里面坐坐。” 罗焜步进草堂,放下行李施礼,分宾主坐下。那老者问道:“贵客尊姓大名,贵府何处?”公子道:“在下姓张名焜,长安人氏。请问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客人既是长安人,想也知道小老儿的贱名,小老儿姓程名凤,本是兴唐鲁国公程知节之后。因我不愿为官,退归林下,蒙圣恩每年仍有钱粮俸米。闻得长安罗兄家被害,今日打发小儿程佩到长安领米讨信去了。”罗公子只得暗暗悲伤,勉强用些话儿支吾过。一会辞了老者,不用饭,竟要睡了,老者命他在一间耳房内安歇。 罗焜见了安置,自去睡觉,谁知他一路上受了些风寒,睡到半夜里,头疼发热,遍体酸麻,哼声不止,害起病来了。吓得那些庄汉,一个个都起来打火上灯,忙进内里报信与程凤知道,说:“今日投宿的那个小客人,半夜里得了病了,哼声不止,十分沉重,像是要死的模样。”吓得程凤忙忙起身,穿好了衣衫,来到客房内一看,只听得哼声不止。 来看时,见他和衣而睡,两泪汪汪,口中哼道:“沈谦,沈谦,害得俺罗焜好苦也!”众人听了,吃一大惊,说道:“这莫非就是钦犯罗焜?我们快些拿住他,送到兖州府去请赏,有何不可!”众人上前一齐动手。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露真名险遭毒手 托假意仍旧安身 话说程家众人听得罗焜说出真情,那些人都要拿他去报官请赏。程爷喝住道:“你们休得乱动!此人病重如山,胡言乱说,未知真假。倘若拿错了,不是自惹其祸?”当下众庄汉听得程爷吩咐,就不敢动手,一个个都退出去了。程爷吩咐众人:“快取开水来,与这客人吃。”公子吃了开水,程爷就叫众人都去安歇。 程爷独自一人,点着灯火,坐在公子旁边,心中想道:“看他的面貌,不是个凡人。若果是罗家侄儿,为何不到边关去救他父亲,怎到淮安来,作何勾当?”程爷想了一会,只见公子昏昏睡去。程爷道:“且等我看看衣服行李,有什么物件。”就将他的包袱朝外一拿,只听得“铛”的一声,一道青光掉下地来。程爷点灯一照,原来是口宝剑落在地下。取起来灯下一看,真正是青萍结绿,万道霞光,好一口宝剑;再看鞘子上,有越国公的府号。程爷大惊:“此人一定是罗贤侄了。还好,没有外人看见,倘若露出风声,如何是好?”忙忙将宝剑插入鞘内,连包袱一齐拿起来,到自己房中,交与小姐收了。 原来程爷的夫人早已亡故,只有一男一女。小姐名唤玉梅,年方一十六岁,生得十分美貌,文武双全。程爷一切家务,都是小姐做主。当下小姐收了行李。 程爷次日清晨起来,来到客房看时,只见罗焜还是昏昏沉沉,人事不省。程爷暗暗悲伤道:“若是他一病身亡,就无人报仇雪恨了。”吩咐家人将这客人抬到内书房,铺下床帐,请了医生服药调治。他却瞒定了家人,只说远来的亲眷,留他在家内将养。 过了两日,略略苏醒。程爷道:“好了,罗贤侄有救了。”忙又请医生调治。到中饭时分,忽见庄汉进来禀道:“今日南庄来请老爷收租。”程爷道:“明日上庄说罢。”家人去了。程老爷当下收拾。 次日清晨,用过早饭,取了账目、行李,备下牲口,带了四五个家人,出了庄门到南庄收租去了。原来程爷南庄有数百亩田,每回收租有二三十天耽搁。程爷将行时,吩咐小姐道:“我去之后,若是罗贤侄病好了,留他将养两天。等我回来,再打发他动身。”小姐道:“晓得。”吩咐已毕,望南庄去了。 且言罗焜过了三四日,病已退了五分,直如睡醒,方知道移到内书房安歇,心中暗暗感激:“难得程家如此照应,倘若罗焜有了天日之光,此恩不可不报。”心中思想,眼中细看时,只见被褥床帐都是程府的,再摸摸自己的包袱却不见了,心中吃了一惊:“别的还可,单是那口宝剑,有我家的府号在上,倘若露出风声,其祸不小!”正欲起身寻他的包袱,只听得外面脚步响,走进一个小小的梅香,约有十二三岁,手中托一个小小的金漆盘,盘中放了一洋磁的盖碗,碗内泡了一碗香茶。双手捧来,走到床前,道:“大爷请茶。”公子接了茶便问道:“姐姐,我的包袱在哪里?”梅香回道:“你的包袱,那日晚上是我家老爷收到小姐房中去了。”公子道:“你老爷往哪里去了?”梅香道:“前日往南庄收租去了。”公子道:“难为姐姐,代我将包袱拿来,我要拿东西。” 梅香去不多时,回来说道:“我家小姐上复公子,包袱是放在家里,拿出来恐人看见不便。”公子闻言,一发疑惑,想道:“听她言词,话里有音,莫非她晓得我的根由了?倘若走了风声,岂不是反送了性命?”想了一想,不如带着病走为妙。罗焜站起身来道:“姐姐,我就要走了,快些代我拿来。上复小姐,说我多谢,改日再来奉谢罢。”梅香领命去了。正是: 不愿身居安乐地,只求跳出是非门。 当时,那小梅香进去不多一刻,忙忙地又走出来了,拿了一个小小的柬帖,双手递与公子,说道:“小姐吩咐:‘请公子一看便知分晓了。’”公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幅花笺,上面写了一首绝句。诗曰: 顺保千金体,权宽一日忧。 秋深风气朗,天际送归舟。 后面又有一行小字道:“家父返舍之后,再请荣行。”公子看罢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我的事倒都被她知道了。”只得向梅香说道:“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小姐,说我感蒙盛情。”梅香进去,不表。 且言罗焜心中想道:“原来程老者有这一位才能小姐。她的字迹真乃笔走龙蛇,好似钟王妙楷;看她诗句,真乃喷珠吐玉,不殊曹谢丰采。她的才既高,想必貌是美的了,但不知何曾许配人家?若是许了德门望族,这便得所;若是许了沈谦一类的人,岂不真正可惜了。” 正在思想,忽见先前来的小梅香掌着银灯,提了一壶酒,后面跟了一个老婆子,捧了一个茶盘。盘内放了两碟小菜,盛了一锡壶粥放在床面前旁边桌上,点明了灯,摆下碗,说道:“相公请用晚膳。方才小姐吩咐,叫将来字烧了,莫与外人看见。”罗焜道:“多蒙小姐盛意,晓得。”就将诗字拆开烧了。罗焜道:“多蒙你家老爷相留,又叫小姐如此照应,叫我何以为报?但不知小姐姊妹几人?青春多少?可曾恭喜,许配人家?”那老婆子道:“我家小姐就是兄妹二人。公子年方十八,只因他赤红眼,人都叫他做火眼虎程佩。小姐年方十六,是老身乳养成人的。只因我家老爷为人耿直,不拣人家贫富,只要人才出众、文武双全的人,方才许配,因此尚未联姻。”罗焜听了道:“你原来是小姐的乳母,多多失敬了。你公子如何不见?”婆子道:“进长安去了,尚未回来。”须臾,罗焜用了晚膳,梅香同那老婆子收了家伙回去了。 且言罗焜在程府,不觉又是几日了。那一天用过晚膳,夜已初更,思想忧愁不能睡着,起身步出书房,闲行散闷,却好一轮明月正上东楼。公子信步出耳门,到后花园玩月,只见花映瑶池,树遮绣阁,十分清趣。正看之时,只听得琴声飘然而至。公子惊道:“程老伯不在家,这琴声一定是小姐弹的了。” 顺着琴声,走到花楼底下,朝上一望,原来是玉梅小姐在月台上抚琴。摆下一张条桌,焚了一炉好香,旁边站着一个小丫鬟,在那里抚琴玩月。公子在楼下一看,原来是一个天姿国色的佳人。公子暗暗赞道:“真正是才貌双全。”这罗公子走到花影之下。 那玉梅小姐弹成一曲。对着那一轮明月,心中暗暗叹道:“想我程玉梅才貌双全,年方二八,若得一个才貌双全的人定我终身,也不枉人生一世。”正在想着,猛然望下一看,只见一只白虎立在楼下,小姐大惊,快取弓箭,暗暗一箭射来。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处,那箭早已临身。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祁子富带女过活 赛元坛探母闻凶 话说程小姐见后楼墙下边站立一只白虎,小姐在月台上对准了那虎头,一箭射去,只听一声叫:“好箭!”那一只白虎就不见了,却是一个人,把那一枝箭接在手里。 原来那白虎,就是罗焜的原神出现。早被程小姐一箭射散了原神,那支箭正奔罗焜项上飞来。公子看得分明,顺手一把接住,说道:“好箭!”小姐在上面看见白虎不见了,走出一个人来,吃了一惊,说道:“是谁人在此?”只听得“飕”的一声响,又是一箭。罗焜又接住了,慌忙走向前来,对面打了一恭,说道:“是小生。”那个小梅香认得分明,说道:“小姐,这就是在我家养病的客人。”小姐听了,心中暗想,赞道:“果然名不虚传,真乃是将门之子。”连忙站起身来,答礼道:“原来却是罗公子,奴家失敬了。”公子惊道:“小生姓张,不是姓罗。”小姐笑道:“公子不可乱步,墙风壁耳,速速请回。奴家得罪了。”说罢,回楼去了。 公子明白话因,也回书房去了。来到书房,暗想道:“我前日见她的诗句,只道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谁知今日见她的射法,竟是个文武双全的女子。只可惜我父亲有难,还有什心情贪图女色,更兼订过柏氏,也不必作意外之想了。”当下自言自语,不觉朦胧睡去。 至次日清晨起身,梳洗完毕,只见那个小丫鬟送了一部书来,用罗帕包了,双手送与公子道:“我家小姐惟恐公子心闷,叫我送部书来,与公子解闷。”公子接书道:“多谢小姐。”梅香去了,公子道:“书中必有缘故。”忙忙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部古诗。公子看了两行,只见里面夹了一个纸条儿,折了个方胜,打了一方图书,上写:“罗世冗密启”。公子忙忙开看,上写道: 昨晚初识台颜,误放两矢,勿罪!勿罪!观君接箭神速,定然武艺超群,令人拜服。但妾闻有武略者必兼文事,想君词藻必更佳矣。前奉五言一绝,如君不惜珠玉,敢求和韵一首,则受教多多矣! 程玉梅端肃拜公子看了来字,笑道:“倒是个多情的女子。她既要我和诗,想是笑我武夫未必能文,要考我一考。也罢,她既多情,我岂无意!”公子想到此处,也就意马难拴了,遂提笔写道: 多谢主人意,深宽客子忧。 寸心言不尽,何处溯仙舟。 后又写道: 自患病以来,多蒙尊公雅爱,铭刻肺腑,未敢忘之。昨仰瞻月下,不啻天台。想佳树琼枝,定不容凡夫攀折,惟有辗转反侧已耳。奈何,奈何! 远人罗焜顿首拜写成也将书折成方胜,写了封记,夹在书中,仍将罗帕包好。只见那小梅香又送茶进来,公子将书付与丫鬟道:“上复小姐,此书看过了。” 梅香接书进去,不多一会将公子的衣包送将出来说道:“小姐说,恐相公拿衣裳一时要换,叫我送来的。”公子说道:“多谢你家小姐盛意,放下来罢。”那小丫鬟放下包袱进去了。公子打开包袱一看,只见行李俱全,惟有那口宝剑不见,另换一口宝剑来了。公子一看,上有鲁国公的府号。公子心下明白,自忖道:“这小姐不但人才出众,抑且心灵机巧。她的意思分明是暗许婚姻,我岂可负她的美意?但是我身遭颠沛,此时不便提起。待等我父亲还朝,冤仇解释,那时央人来求她父亲,也料无不允。”想罢,将宝剑收入行装,从此安心在程府养病,不提。 且说那胡奎自从在长安大闹满春园之后,领了祁子富的家眷,回淮安避祸。一路上涉水登山,非止一日,那一天到了山东登州府的境界。 那登州府离城四十里,有一座山,名叫鸡爪山。山上聚集有五六百喽罗,内中有六条好汉:第一条好汉叫做铁阎王裴天雄,是裴元庆的后裔,颇有武艺;第二位叫做赛诸葛谢元,乃谢应登的后裔,颇有谋略,在山内拜为军师;第三位叫做独眼重瞳鲁豹雄;第四位叫做过天星孙彪,他能黑夜见人,如同白日;第五位叫做两头蛇王坤;第六位叫做双尾蝎李仲。这六位好汉,都是兴唐功臣之后,只因沈谦当道,非钱不行,这些人祖父的官爵都坏了,问罪的问罪了。这些公子不服,都聚集在鸡爪山招军买马,思想报仇。这也不在话下。 单言胡奎带领着祁子富、车夫等,从鸡爪山经过,听得锣鼓一响,跳出二三十个喽罗,前来短路。吓得众人大叫道:“不好了!强盗来了!”回头就跑。胡奎大怒,喝声:“休走!”抡起钢鞭就打。那些喽罗哪里抵得住,呐声喊都走了。胡奎也不追赶,押着车夫,连忙趱路。 走不多远,又听得一棒锣声,山上下来了两位好汉:前面的独眼重瞳鲁豹雄,后面跟着两头蛇,带领百十名喽罗,前来拦路。胡奎大怒,抡起钢鞭,前来迎敌。鲁豹雄、王坤二马当先,双刀并举,三位英雄战在一处。胡奎只顾交锋,不防后面一声喊,祁子富等都被喽兵拿上山去了。胡奎见了,大吃一惊,就勇猛来战。鲁豹雄、王坤他二人不是胡奎的对手,虚闪一刀,都上山去了。胡奎大叫道:“往哪里走!还我的人来!”舞动钢鞭,赶上山来。 寨内裴天雄听得山下的来人厉害,忙推过祁子富来问道:“山下却是何人?”祁子富战战兢兢,将胡奎的来由细说了一遍。裴天雄大喜道:“原来是一条好汉。”传令:“不许交战,与我请上山来。”胡奎大踏步赶上山,来到寨门口,只见六条好汉迎接出来道:“胡奎兄请了。”胡奎吃了一惊道:“他们为何认得我?”正在沉吟,裴天雄道:“好汉休疑,请进来叙叙。”胡奎只得进了寨门,一同来到聚义厅上。 见礼已毕,各人叙出名姓家乡,都是功臣之后,大家好不欢喜。裴天雄吩咐杀牛宰羊,款待胡奎。饮酒之间,各人谈些兵法武艺,真乃是情投意合。裴天雄开口说:“目下奸臣当道,四海慌乱,胡兄空有英雄,也不能上进。不嫌山寨偏小,就请在此歇马,以图大业,有何不可?”胡奎道:“多蒙大哥见爱。只是俺现有老母在堂,不便在此,改日再来听教罢。”当下裴天雄等留胡奎在山寨中住了两日。胡奎立意要行,鲁豹雄等只得仍前收拾车子,送胡奎、祁子富等下山。 胡奎离了鸡爪山,那一日黄昏时分,已到了淮安地界。离城不远只有十里之地,地名叫做胡家镇,离胡奎家门不远。只见一个人拿着一面高脚牌来竖在镇口,胡奎向前一看,吃了一惊。 不知惊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87章 粉妆楼(7) §§§第十五回侯公子闻凶起意 柏小姐发誓盟心 话说胡奎到胡家镇口,看见一面高脚牌的告示。你道为何吃惊?原来这告示就是沈谦行文到淮安府来拿罗灿、罗焜的,告示前面写的罗门罪案,后面又画了二位公子的图形,各府县、各镇市乡村严巡拿获。拿住者赏银一千两,报信者赏银一百两;如有隐匿在家,不行首出者,一同治罪。胡奎一看,暗暗叫苦:“可惜罗门世代忠良,今日全家抄斩,这都是沈家父子的奸谋,可恨,可恨!又不知他弟兄二人逃往何方去了?”胡奎只气得两道神眉直竖,一双怪眼圆睁,只是低头流泪。回到路上,将告示言词告诉了祁子富等一遍。那巧云同张二娘听见此言,一齐流泪道:“可怜善人遭凶,忠臣被害。多蒙二位公子救了我们的性命,他倒反被害了,怎生救他一救才好,也见得我们恩将恩报之意。”胡奎道:“且等我访他二人的下落就好了。”众人好不悲伤。 当下胡奎同祁子富赶过了胡家镇口,已是自家门口。歇下车子。胡奎前来打门,却好胡太太听得是他儿子声音,连忙叫小丫鬓前来开门。胡奎邀了祁子富等三人进了门,将行李物件查清,打发车夫去了。然后一同来到草堂,见了太太。见过了礼,分宾主坐下,太太问是何人,胡奎将前后事细细说了一遍。那胡老太太叹了一回,随即收拾几样便菜,与祁子富、张二娘、祁巧云在内堂用晚膳。然后大家安歇,不提。 一宿晚景已过,次日天明起身,祁子富央胡奎在镇上寻了两进房子:前面开了一个小小的豆腐店,后面住家。祁子富见豆腐店家伙什物俱全,房子又合适,就同业主讲明白了价钱。就兑了银子成了交。过了几天,择了个日子,搬家过去。离胡奎家不远,只有半里多路,两下里各有照应。当晚胡太太也是祁子富请过去吃酒,认做亲眷走动。自此祁子富同张二娘开了店,倒也安逸,只有胡奎思想罗氏弟兄,放心不下。过了几日,辞了太太,关会了祁子富,两下照应照应,他却收拾行李、兵器,往鸡爪山商议去了,不提。 且言淮安柏府内,自从柏文连升任陕西西安府做指挥,却没有回家。只寄了一封书信回来,与侯氏夫人知道,说:“女儿玉霜,已许越国公罗门为媳。所有聘礼物件交与女儿收好,家中预备妆奁,恐罗门征讨鞑靼回来,即要完姻。家下诸事,烦内侄侯登照应。”夫人见了书信,也不甚欢喜,心中想道:“又不是亲生女儿,叫我备什么妆奁?”却不过情,将聘礼假意笑盈盈地送与小姐,道:“我儿恭喜。你父亲在外,将你许了长安越国公罗门为媳了。这是聘礼,交与你收好了,好做夫人。”小姐含羞,只得收下,说道:“全仗母亲的洪福。”母女们又谈了两句家常淡话,夫人也自下楼去了。 小姐送过夫人下楼之后,将聘礼收在箱内,暗暗流泪道:“可怜我柏五霜自幼不幸,亡了亲娘;后来的晚娘侯氏,却是同我不大和睦。今日若是留得我亲娘在堂,见我许了人家,不知怎样欢喜!你看她说几句客套话儿,竟自去了,全无半点真心,叫人好不悲伤人也!”小姐越想越苦,不觉珠泪纷纷,香腮流落,可怜又不敢高声,只好暗暗痛苦,不提。 单言侯氏夫人,叫侄儿侯登掌管田地、家务。原来那侯登年方一十九岁,生得身小头大,疤麻丑恶,秉性愚蒙,文武两事,无一能晓。既不通文理,就该安分守己;谁知他生得丑,却又专门好色贪花。那柏小姐未许罗门之时,就暗暗思想,刻刻留神,想谋占小姐为妻。怎当得柏小姐三贞九烈,怎肯与凡人做亲。侯登为人不端,小姐要发作他,数次只因侯氏面上,不好意思开口。这小姐为人端正,他却也不敢下手,后来晓得许了长安罗府,心中暗暗怀恨,说道:“这么一块美玉,倒送与别人。若是我侯登得她为妻,却有两便:一者先得一个美貌佳人;二者我姑母又无儿子,她的万贯家财,久后岂不是都归与我侯登一人享用?可恨罗家小畜生,他倒先夺了我一块美玉去了!”过了些时,也就渐渐断了妄想了。 一日三,三日九,早过了三个多月时光。他在家里哪里坐得住,即将柏府的银钱拿了出去结交他的朋友,无非是那一班少年子弟、酒色之徒。每日出去寻花问柳,饮酒宿娼,成群结党,实不成规矩。小姐看在眼内,暗暗怀恨在心。若是侯氏是个正气的,拘管他些也好,怎当她丝毫不查,这侯登越发放荡胡为了。正是: 游鱼漏网随波走,野鸟无笼到处飞。 话说侯登那日正在书房用饭,忽见安童来禀道:“今日是淮安府太爷大寿,请大爷去拜看。”侯登听了,来到后堂,秉知姑母,备了寿礼,写了柏老爷名帖;换了一身新衣服,叫家人挑了礼,备了马。侯登出了门,上了马欣然而去,将次进城,却从胡家镇经过。正走之间,在马上一看,只见大路旁边开了一个小小的豆腐店,店里有一位姑娘在哪里掌柜,生得十分美貌。侯登暗暗称赞道:“不想村中倒有这一个美女,看她容貌不在玉霜表妹之下,不知可曾许人?我若娶她为妾,也是好的。”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祁巧云姑娘。那祁巧云看见侯登在马上看她,她就转身进去了。正是: 浮云掩却嫦娥面,不与凡人仔细观。 话说侯登见那女子进去,他就打马走了。到了城门口,只见挤着许多人,在哪里看告示,人人感叹,个个伤嗟。侯登心疑,近前看时,原来就是沈太师的行文,捉拿罗氏弟兄的榜文。侯登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中好不欢喜,道:“好呀!我只说罗焜夺了我的人财,谁知他无福受用,先犯下了罪案。我想罗焜是人死财散,瓦解冰消,焉敢还来迎娶?这个佳人依旧还是我侯登受用了。”看过告示,打马进城。 到了淮安府的衙门,只见合城的乡绅纷纷送礼。侯登下了马,进了迎宾馆,先叫家人投了名帖,送进礼物。那知府见是柏爷府里的,忙忙传请。侯登走进私衙,拜过寿,知府闲问柏爷为官的事,叙了一回寒温。一面笙箫细乐,摆上寿面。管待侯登的酒面,侯登哪里还有心肠吃面,只吃了一碗,忙忙就走,退出府衙。到了大堂,跨上了马,一路思想:“回去同姑母商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哪怕柏玉霜飞上天去,也难脱我手!”想定了主意,打马回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古松林佳人尽节 粉妆楼美女逃灾 话说侯登听见罗门全家抄斩,又思想玉霜起来了,一路上想定了主意,走马回家,见了他的姑母道:“侄儿今日进城,见了一件奇事。”太太道:“有何奇事?可说与我听听。”侯登道:“可笑姑丈有眼无珠,把表妹与长安罗增做媳妇,图他家世袭的公爵、一品的富贵。谁知那罗增奉旨督兵,镇守边关,征讨鞑靼,一阵杀得大败。罗增已降番邦去了。皇上大怒,旨下将罗府全家拿下处斩。他家单单只走了两个公子,现今外面画影图形捉拿。这不是一件奇事?只是将表妹的终身误了,其实可惜。” 侯氏太太道:“玉霜丫头自从许了罗门,她每日描鸾刺凤,预备出嫁,连我也不睬,显得她是公爷的媳妇。今日一般罗家弄出事来了,全家都杀了,待我前去气她一气。”侯登道:“气她也是枉然,侄儿倒有一计在此。”夫人道:“你有何计?”侯登道:“姑母年已半百,膝下又无儿子,将来玉霜另许人家,这万贯家财都是归她了,你老人家岂不是人财两空,半世孤苦?为今之计,罗门今已消灭,玉霜左右是另外嫁人的,不如将表妹把与侄儿为婚。一者这些家私不得便宜外人,二者你老人家也有照应,岂不是亲上加亲,一举两得?”侯氏道:“怕这个小贱人不肯。”侯登道:“全仗姑母周全。” 二人商议已定,夫人来与小姐说话。到了后楼,小姐忙忙起身迎接。太太进房坐下,假意含悲,叫声:“儿呀,不好了,你可晓得一桩祸事?”小姐失惊道:“母亲,有什么祸事?莫非是爹爹任上有什么风声?”太太道:“不是你爹爹有什么风声,转是你爹爹害了你终身。”小姐吃了一惊道:“爹爹有何事误了我?”太太道:“你爹爹有眼无珠,把你许配了罗门为媳,图他的荣华富贵。谁知罗增不争气,奉旨领兵去征剿鞑靼,不知他怎样大败一阵,被番擒去。若是尽了忠也还好,谁知他贪生怕死,降了番邦,反领兵前来讨战。皇上闻之大怒,当时传旨将他满门拿下。可怜罗太大并一家大小,一齐斩首示众,只有两位公子逃走在外,现挂了榜,画影图形,普天下捉拿。他一门已是瓦解冰消,寸草全无。岂不是你爹爹误了你的终身!” 小姐听了这番言语,只急得柳眉顿蹙,杏脸含悲,一时气阻咽喉,闷倒在地,忙得众丫鬟一齐前来,用开水灌了半日。只见小姐长叹一声,二目微睁,悠悠苏醒。夫人同了丫鬟扶起小姐坐在床上,一齐前来劝解。小姐两泪汪汪,低低哭道:“可怜我柏玉霜命苦至此,害婆家满门的性命。如今是江上浮萍,全无着落,如何是好?”夫人道:“我儿休要悲苦。你也不曾过门,罗家已成反叛,就是罗焜在,也不能把你娶了。等老身代你另拣个人家,也是我的依靠。”小姐道:“母亲说哪里话。孩儿虽是女流,也晓得三贞九烈。既受罗门之聘,生也是罗门之人,死也是罗门之鬼,哪有再嫁之理?”侯氏夫人见小姐说话顶真,也不再劝,只说道:“你嫁不嫁,再作商议。只是莫哭出病来,无照应。”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那侯氏夫人劝了几句,就下楼去了。小姐哭了一回,爬起身来,闷对菱花。洗去脸上脂粉,除去钗环珠翠,脱去绫罗锦绣,换了一身素服。走到继母房中,拜了两拜道:“孩儿的婆婆去世,孩儿不孝,未得守丧。今改换了两件素服,欲在后园遥祭一祭,特来禀知母亲,求母亲方便。”侯氏听见,不悦道:“你父母现今在堂,凡事俱要吉利。今日许你一遭,下次不可。”小姐领命,一路悲悲切切,回楼而来。正是: 慎终未尽三年礼,守孝空存一片心。 玉霜小姐哭回后楼,吩咐丫鬟买些金银锞锭、香花纸烛、酒肴素馔等件。到黄昏以后,叫四个贴身的丫鬟。到后花园打扫了一座花厅,摆设了桌案,供上了酒肴,点了香烛。小姐净手焚香,望空拜倒在地,哭道:“婆婆,念你媳妇未出闺门之女,不能到长安坟上祭奠,只得今日在花园备得清酒一樽,望婆婆阴灵受享。”祝罢,一场大哭,哭倒在地,只哭得血泪双流,好不悲伤。哭了一场,化了纸锞,坐在厅上,如醉如痴。忽见一轮明月斜挂松梢,小姐叹道:“此月千古团圆,惟有罗家一门离散,怎不叫奴伤心!” 不说小姐在后园悲苦。且说侯登日夜思想小姐,见他姑母说小姐不肯改嫁,心中想道:“再冷淡些时,慢慢地讲,也不怕她飞上天去。”吃了一头的酒,气冲冲地来到后花园里玩月。方才步进花园,只见东厅上点子灯火。忙问丫鬟,方才知道是小姐设祭,心中叹道:“倒是个有情的女子。且待我去同她答答机锋,看是如何。”就往阶下走来。 只见小姐斜倚栏杆,闷坐看月。侯登走向前道:“贤妹,好一轮团圆的明月。”小姐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侯登,忙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表兄,请坐。”侯登说道:“贤妹,此月圆而复缺,缺而复圆;凡人缺而要圆,亦复如此。”小姐见侯登说话有因,乃正色道:“表兄差矣。天有天道,人有人道。月之缺而复圆,乃天之道也;人之缺而不圆,乃入之道也。岂可一概而论之?”侯登道:“人若不圆,岂不误了青春年少?”小姐听了,站起身来,跪在香案面前发愿说道:“我柏玉霜如若改节,身攒万箭;若是无耻小人想我回心转意,除非是铁树开花,也不得能的。”这一些话,说得侯登满面通红,无言可对,站起身来,走下阶沿去了。正是: 此地何劳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 那侯登被小姐一顿抢白,走下厅来,道:“看你这般嘴硬,我在你房中候你,看你如何与我了事?”侯登暗暗捣鬼而去。 单言柏小姐叹了一口气,见侯登已去,夜静更深,月光西坠。小姐吩咐丫鬟收了祭席,回上后楼,净了手,改了妆,坐了一坐,吩咐丫鬟各去安歇,只留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在身边伺候。才要安睡,只见侯登从床后走将出来,笑嘻嘻地向小姐道:“贤妹,请安歇罢。”正是: 无端蜂蝶多烦絮,恼得天桃春恨长。 当下小姐见侯登在床后走将出来,吃了一惊,大叫道:“你们快来!有贼,有贼!”那些丫鬟、妇女才要睡,听得小姐喊“有贼”,一个个多拥上来,吓得侯登开了楼门,往下就跑。底下的丫鬟往上乱跑,两下里一撞,都滚下楼来。被两个丫鬟在黑暗中抓住,大叫道:“捉住了!”小姐道:“不要乱打,待我去见太太。”侯登听得此言,急得满脸通红,挣又挣不脱。小姐拿下灯来,众人一看,见是侯登,大家吃了一惊,把手一松,侯登脱了手,一溜烟跑回书房躲避去了。 可怜小姐气得两泪交流,叫丫鬟掌灯,来到太太房中。侯氏道:“我儿此刻来此何干?”小姐道:“孩儿不幸失了婆家,谁知表兄也欺我!”侯氏明知就里,假意问道:“表兄怎样欺你的?”小姐就将侯登躲在床后调戏之言说了一遍。侯氏故意沉吟一会,道:“我儿,家丑不可外谈,你们表姊妹也不碍事。”小姐怒道:“他如此无礼,你还要护短,好不通礼性!”侯氏道:“他十九岁的人,难道他不知人事?平日若没有些眼来眉去,他今日焉敢如此?你们做的事,还要到我跟前洗清?”可怜小姐被侯氏热舌头磕在身上,只气得两泪交流。回到楼上,想道:“我若是在家,要被他们逼死,还落个不美之名。不如我到亲娘坟上哭诉一番,寻个自尽,倒转安妥。”主意已定。次日晚上,等家下丫鬟妇女都睡着了,悄悄开了后门,往坟上而来。 原来,柏家的府第离坟茔不远,只有半里多路。小姐乘着月色来到坟上,双膝跪下拜了四拜,放声大哭道:“母亲的阴灵不远,可怜你女孩儿命苦至此!不幸婆家满门俱已亡散,孩儿在家守节,可恨侯登三番五次调戏孩儿。继母护他侄儿,不管孩儿事情,儿只得来同亲娘的阴灵上路而去,望母亲保佑!”小姐恸哭一场。哭罢,起身走到树下,欲来上吊。 要知小姐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真活命龙府栖身 假死人柏家开吊 话说柏小姐在她亲娘坟上哭诉了一场,思思想想,腰间解下了罗帕一条,哭哭啼啼,要来上吊。不想那些松树都是两手抱不过来的大树,又没有接脚,又没有底枝,如何爬得上去?可怜小姐寻来寻去,寻到坟外边要路口,有一株矮矮的小树。小姐哭哭啼啼,来到树边,哭道:“谁知此树是我终身结果之处!”悲悲切切,将罗帕扣在树上,拴了个扣,望里一套。当时,无巧不成辞,柏小姐上吊的这棵树,原是坟外的枝杈,拦在路口。小姐才吊上去的时候,早遇见一位救星来了。 你道这位救星是谁?原来柏太太坟旁边,住了一家猎户,母子两个。其人姓龙名标,年方二十多岁;他住在这松园旁边十字路口,只因他惯行山路,武艺非常,人都叫他做穿山甲。他今日在山中打了些樟猫鹿兔,挑在肩上回来,只顾低头走路,不想走到十字路口,打这树下经过,一头撞在小姐身上。小姐虽然吊在树上,脚还未曾离地,被他撞了一头。龙标吃了一吓,抬头一看,见树上吊着一个人,忙忙上前抱住。救将下来一看,原来是个少年女子,胸前尚有热气。龙标道:“此女这等模样,不是下贱之人。且待我背她回去,救活了她,便知分晓。”忙放下马,又解下野兽,放在圹内;背了小姐,一路回家。 第188章 粉妆楼(8) 走不多远,早到自家门首,用手叩门。龙太太开门,见龙标背了一个人回来。太太惊疑,问道:“这是何人?”龙标道:“方才打柏家坟上经过,不知她是哪家的女子,吊在树上,撞了我一头。是我救她下来的。还好呢,胸前尚有热气,快取开水来救他。”那龙太太年老之人,心是慈悲的,听见此言,忙煎了一碗姜汤,拿在手中。娘儿两个将小姐盘坐起来,把姜汤灌将下去。不多一时,渐渐苏醒。过了一会,长吁一声:“我好苦呀!”睁眼一看,见茅屋篱笆,灯光闪闪,心中好生着惊:“我在松树下自尽,是哪个救我到此?”龙太太见小姐回声,心中欢喜,扶小姐起来坐下,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子?为何寻此短见?快快说来,老身自然救你。”小姐见问,两泪交流,只得将始末根由细说了一遍。 龙太太听见此言,也自伤心流泪,道:“原来是柏府的小姐,可惨,可惨!”小姐道:“多蒙恩公搭救,不知尊姓大名,在此作何生理?”太太道:“老身姓龙,孩儿叫做龙标,山中打猎为生。只因我儿今晚回来得早些,撞见小姐吊在树上,因此救你回来。”小姐道:“多蒙你救命之恩。只是我如今进退无门,不如我还是死的为妙。”龙太太道:“说哪里活。目下虽然罗府受害,久后一定升腾。但令尊目下现今为官,你可寄一封信去,久后自然团圆,此时权且忍耐,不可行此短见。自古道得好:‘山水还有相逢日,岂可人无会合时!’”小姐被龙太太一番劝解,只得权且住下。龙标走到松树林下,把方才丢下的马又并那些野兽寻回家来,洗洗脚手,关门去睡。小姐同龙太太安睡,不提。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表小姐身落龙家。且言柏府中侯氏太太,次日天明起身,梳洗才毕,忽见丫鬟来报道:“太太,不好了!小姐不见了!”侯氏闻言大惊,问道:“小姐怎么样不见了?”丫鬟道:“我们今日送水上楼,只见楼门大开,不见小姐。我们只道小姐尚未起来,揭起帐子一看,并无小姐在内,四下里寻了半会,毫无影响。却来报知太太,如何是好?”太太听得此言,“哎呀”一声,道:“他父亲回来时,叫我把什么人与他?”忙忙出了房门,同众丫鬟在前前后后找了一回,并无踪迹,只急得抓耳挠腮,走投无路,忙叫丫鬟去请侯相公来商议。 当时侯登见请,慌忙来到后堂道:“怎生这等慌忙?”太太道:“生是为你这冤家,把那小贱人逼走了,也不知逃往何方去了,也不知去寻短见了?找了半天,全无踪迹。倘若你姑父回来要人,叫我如何回答?”侯登听了,吓得目瞪口呆,面如土色,想了一会道:“她是个女流之辈,不能远去,除非是寻死。且待我找找她的尸首。”就带了两个丫鬟到后花园内、楼阁之中、花树之下,寻了半天,全无形影。侯登道:“往哪里去了呢?若是姑父回来晓得其中缘故,岂不要我偿命?那时将何言对他?就是姑父,纵好商议;倘若罗家有出头的日子,前来迎娶;那时越发淘气,如何是了?”想了一会,忙到后堂来与太太商议。 侯氏道:“还是怎生是好?”侯登道:“我有一计,不与外人知道。只说小姐死了,买口棺木来家,假意开丧挂孝,打发家人报信亲友知道。姑爷回来,方免后患。”太太道:“可写信与你姑父知道么?”侯登回道:“自然要写一封假信前去。”当下侯氏叫众丫鬟在后堂哭将起来。外面家人不知就里。侯登一面叫家人往各亲友家送信,一面写了假信,叫家人送到柏老爷任上去报信,不提。 那些家人只说小姐当真死了,大家伤感。不一时,棺材买到,抬到后楼。夫人瞒着外人,弄些旧衣旧服,装在棺木里面;弄些石灰包在里头,忙忙装将起来,假哭一场。一会儿,众亲友都来吊孝,犹如真死的一般。当时侯登忙了几日,同侯氏商量:“把口棺材送在祖坟旁边才好。”当下请了几个僧道做斋理七,收拾送殡,不表。 且言柏玉霜小姐,住在龙家,暗暗叫龙标打听消息,看看如何。那龙标平日却同柏府一班家人都是相好的,当下挑了两三只野鸡,走到柏府门首一看,只见他门首挂了些长幡,贴了报讣,家内铙钹喧天地做斋理七。龙标拿着野鸡问道:“你们今日可买几只野鸡用么?”门公道:“我家今日做斋,要它何用?”龙标道:“你家为何做斋?”门公道:“你还不晓得么?我家小姐死了,明日出殡,故此今日做斋。”龙标听得此言,心中暗暗好笑道:“小姐好好地坐在我家,他们在这里活见鬼。”又问道:“是几时死的?”门公回道:“好几天了。”又说了几句闲话,拿了野鸡,一路上又好笑又好气。 走回家来,将讨信之言,向小姐细说了一遍。小姐闻言怒道:“他这是掩饰耳目,瞒混亲友。想必这些诸亲六眷,当真都认我死了。只是我的贴身丫鬟也都听从,并不声张出来,这也不解然。他们既是如此,必定寄信与我爹爹。他既这等埋灭我,叫我这冤仇如何得报?我如今急寄封信与我爹爹,伸明衷曲,求我爹爹速速差人来接我任上去才是。”主意已定,拔下一根金钗,龙标去换了十数两银子买柴米,剩下的把几两银子与龙标作为路费,寄信到西安府柏爷任上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柏公长安面圣 侯登松林见鬼 话说柏小姐写了一封书,叫龙标星夜送到陕西西安府父亲任上。当下龙标收拾衣服、行李、书信,嘱咐母亲:“好生陪伴小姐,不可走了风声。被侯登那厮知道,前来淘气,我不在家,无人与他对垒。”太太道:“这个晓得。”龙标辞过母亲、小姐,背了包袱,挂了腰刀要走。小姐道:“恩公速去速来,奴家日夜望信。”龙标道:“小姐放心,少要忧虑。我一到陕西,即便回来。”说罢,径自出了门,往陕西西安府柏老爷任上去了,不表。 且言柏文连自从在长安与罗增别后,奉旨到西安府做指挥。自上任以后,每日军务匆匆,毫无闲暇之日,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早已半载有余。那一日无事正坐书房,看看文书京报,忽见中军投进一封京报,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本月某日大学士沈谦本奏:越国公罗增奉旨领兵征剿鞑靼,不意兵败被擒,罗增贪生怕死,已降番邦。圣上大怒,即着边关差官宗信升指挥之职,领三千铁骑,同侍卫四人守关前去;后又传旨着锦衣卫将罗增满门抄斩,计人丁五十二口。内中只有罗增二子在逃:长子罗灿,次子罗焜。为此特仰各省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一体遵悉,严加缉获。拿住者赏银一千两,报信者赏银一百两,如敢隐藏不报者,一体治罪。钦此。 却说柏老爷看完了,只急得神眉直竖,虎眼圆睁,大叫一声说:“罢了,罢了,恨杀我也!”哭倒在书案之上,正是: 事关亲戚,痛染肝肠。 当下柏老爷大哭一场:“可怜罗亲家乃世代忠良义烈男儿,怎肯屈身降贼,多应是兵微将寡,遭困在边。恼恨奸贼沈谦,他不去提兵取救也就罢了,为何反上他一本害他全家的性命?难道满朝的文武就没有一人保奏不成?可恨我远在西安,若是随朝近驾,就死也要保他一本。别人也罢了,难道秦亲翁也不保奏不成?幸喜他两个儿子游学在外,不然岂不是绝了罗门的后代!可怜我的女婿罗焜,不知落在何处,生死未保,我的女儿终身何靠!”可怜柏老,一连数日,两泪交流,愁眉不展。 那一日闷坐衙内,忽见中军报进禀道:“圣旨下,快请大人接旨。”柏爷听了,不知是何旨意,吃了一惊,忙传令升炮开门,点鼓升堂接旨。只见那钦差大人捧定圣旨,步上中堂,望下喝道:“圣旨下,跪听宣诏。”柏老爷跪下,俯伏在地。那钦差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西安都指挥使柏文连知道:朕念你为官数任,清正可嘉。今因云南都察院无人护任,加你三级,为云南巡按都察院之职,仍代指挥军务,听三边总领。旨意已下,即往南省,毋得误期。钦此。 那钦差宣完圣旨。柏文连谢恩已毕,同钦差见礼,邀到私衙,置酒款待,送了三百两程仪,备了礼物。席散,送钦差官起身去了。正是: 黄金甲锁雷霆印,红锦绦缠日月符。 话说柏文连送了钦差大人之后,随即查点府库钱粮、兵马器械,交代了新官。收拾行装,连夜进了长安,见过天子,领了部凭。会见了护国公秦双,诉出罗门被害之事:“罗太太未曾死,罗灿已投云南定国公马成龙去了;罗焜去投亲翁,想已到府了。”柏文连吃了一惊道:“小婿未到舍下。若是已至淮安,我的内侄侯登岂无信息到我之理?”秦双道:“想是路途遥远,未曾寄信。”柏爷道:“事有可疑,一定是有耽搁。”想了一想,急急写了书信一封,暗暗叫过一名家将,吩咐道:“你与我速回淮安。若是姑爷已到府中,可即令他速到我任上见我,不可有误!”家将得令,星夜往淮安去了。柏爷同秦爷商议救取罗增之策,秦爷道:“只有到了云南,会见马亲翁,再作道理。”秦爷置酒送行。次日柏文连领了部凭,到云南上任去了,不表。 且言侯登写了假信,打发柏府家人,到西安来报小姐的假死信。那家人渡水登山,去了一个多月,才到陕西,就到指挥衙门。久已换了新官,柏老爷已到长安多时了。家人跑了一个空,想想赶到长安,又恐山遥路远,寻找不着,只得又回淮安来了。 不表柏府家人空回,再言那穿山甲龙标,奉小姐之命,带了家书,连夜登程。走了一月,到了陕西西安府柏老爷衙门问时,衙役回道:“柏老爷已升任云南部察院之职。半月之前,已进京引见去了。”那龙标听得此言,说道:“我千山万水来到西安,只为柏小姐负屈含冤,栖身无处,不辞辛苦,来替她见父伸冤,谁知赶到这里走了个空,如何是好?”想了一想,只得回去,见了小姐再作道理。随即收拾行李,也转淮安去了。 不表龙标回转淮安。且言侯登送了棺材下土之后,每日思想玉霜小姐,懊悔道:“好一个风流的美女,盖世无双,今日死得好不明白。也不知是投河落井,也不知是逃走他方?真正可疑。只怪我太逼急了她,把一场好事弄散了,再到何处去寻第二个一般模样的美女,以了我终身之愿?”左思右想,欲心无厌。猛然想起:“胡家镇口那个新开的豆腐店中一个女子,同玉霜面貌也还差不多,只是门户低微些,也管不得许多了。且等我前去悄悄地访她一访,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已定。用过中饭,瞒了夫人,不跟安童,换了一身簇簇新时样的衣服,悄悄出了后门,往胡家镇口,到祁子富豆腐店中来访祁巧云的门户事迹。 当下,独自一个来到胡家镇上,找寻一个媒婆,有名的叫做王大娘,却是个不甚正经的。一镇的人家,无一个不熟识,这王大娘当下见了侯登,笑嘻嘻道:“大爷,是哪阵风儿刮你老人家来的?请坐坐!小丫头快些倒茶来。”叫侯登吃了茶,问道:“你这里,这些时可有好的耍耍?”王大娘道:“有几个只怕不中你大爷的意。”侯登道:“我前日见镇口一个豆腐店里,倒有个上好的脚色,不知可肯与人做小?你若代我大爷做成了,自然重重谢你。”王大娘道:“闻得她是长安人氏,新搬到这里来的。只好慢慢地叙她。”侯登大喜。当下叫几个粉头在王娘家吃酒,吃得月上东方,方才回去。 且言柏小姐自从打发龙标动身去后,每日望他回信,闷闷下乐。当见月色穿窗,她闲步出门,到松林前看月。也是合当有事,恰恰侯登吃酒回来,打从松林经过。他乃是色中饿鬼,见了个女子在那里看月,他悄悄地走到面前。柏小姐一看,认得是侯登。二人齐吃一惊,两下回头,各人往各人家乱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秋红婢义寻女主 柏小姐巧扮男装 话说侯登在王媒婆家同几个粉头吃了酒,戴月起小路回来,打龙标门口经过。也是合当有事,遇见柏玉霜在松林前玩月。他吃酒了,朦胧认得是柏玉霜小姐的模样,吃了一惊。他只认做冤魂不散,前来索命,大叫一声:“不好了,快来打鬼!”一溜烟路回去了。这柏小姐也认得侯登,吃了一惊,也跑回去。 跑到龙家,躲在房中,喘做一堆。忙得龙太太连忙走来,问道:“小姐好端端地出去看月,为何这般光景回来?”小姐回道:“干娘有所不知,奴家出去看月,谁知冤家侯登那贼,不知从哪里吃酒,酒气冲冲地回去。他不走大路,却从小路回去,恰恰地一头撞见奴家在松林下。幸喜他吃醉了,只认我是鬼魂显圣,他一路上吓得大呼小叫地跑回去了。倘若他明日酒醒,想起情由,前来找我,恩兄又不在家,如何是好?”龙太太道:“原来如此。你不要惊慌,老身自有道理。”忙忙向厨内取了一碗茶来,与小姐吃了。掩上门,二人坐下慢慢地商议。 龙太太道:“我这房子有一间小小的草楼,楼上甚是僻静,无人看见,你可搬上草楼躲避。那时就是侯登叫人来寻也寻不出来,好歹只等龙标回来。看你爹爹有人前来接你就好了。”小姐道:“多谢干娘这等费心,叫我柏玉霜何以报德?”太太道:“好说。”就起身点起灯火,到房内拿了一把笤帚,爬上小楼;扫去了四面灰尘,摆下妆台,铺设床帐。收拾完了,请小姐上去。 不言小姐在龙家避祸藏身。单言那侯登看见小姐,只吓得七死八活。如今回家,敲开后门,走进中堂。侯氏太太已经睡了,侯登不敢惊动。书童掌灯送进书房,也不脱衣裳,只除去头巾,脱去皂靴,掀开罗帐,和衣睡了。只睡到红日东升,方才醒来,想道:“我昨日在那王婆家吃酒,回来从松林经过,分明看见柏玉霜在松林下看月,难道有这样灵鬼前来显魂不成?又见她脚步儿走得响,如此却又不是鬼的样子,好生作怪!”正在哪里猜时,安童禀道:“太太有请大爷。”侯登忙忙起身穿了衣服,来到后堂,见了太太坐下。 太太道:“我儿,你昨日往哪里去的?回来太迟了。况又是一个人出去的,叫我好不放心!”侯登顺口扯谎道:“昨日有偏姑母。蒙一个朋友留我饮酒,故此回来迟了,没有敢惊动姑母。”太太道:“原来如此。”就拿出家务账目叫侯登发放。 料理已明,就在后堂谈了些闲话。侯登开口道:“有一件奇事说与姑母得知。”太太道:“又有什么奇事?快快说来!”侯登道:“小侄昨晚打从松园里经过,分明看见玉霜表妹在哪里看月。我就怕鬼,回头就跑。不想她回头也跑,又听见她脚步之声,不知是人是鬼,这不是一件奇事?”。那侯氏听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我儿,你又来呆了。若是个鬼,不过一口气随现随灭,一阵风就不见了,哪有脚步之声?若是果有身形,一定是她不曾死,躲在哪里什么人家。你去访访便知分晓。”侯登被侯氏一句话提醒了,好生懊悔,跳起身来道:“错了,错了!等我就去寻来。”说罢,起身就走,被侯氏止住道:“我儿,你始终有些粗鲁,她是个女孩儿家,一定躲在人家深闺内阁,不得出来。你官客家去访,万万访不出来的;就是明知道她在里面,你也不能进去。”侯登道:“如此说,怎生是好?”侯氏道:“只须着个丫头,前去访实了信,带人去搜出人来才好。”侯登听了道:“好计,好计!” 姑侄两个商议定了,忙叫丫鬟秋红前来,寂寂地吩咐:“昨日相公在松林里看月,遇见小姐的,想必小姐未曾死,躲在人家。你与我前去访访,若是访到踪迹,你可回来送信与我;再带人去领她回来,也好对你老爷。也少不得重重赏你。”秋红道:“晓得。” 那秋红听得此言,一忧一喜:喜的是小姐尚在,忧的是又起干戈。原来这秋红是小姐贴身的丫鬟,平日她主仆二人十分相得。自从小姐去后,她哭了几场。楼上的东西都是她经管。当下听得夫人吩咐,忙忙收拾,换了衣裳,辞了夫人,出了后门。 第189章 粉妆楼(9) 轻移莲步,来到松园一看,只见树木参差,人烟稀少。走了半里之路,只见山林内有两进草房,左右并无人家。秋红走到跟前叩门,龙太太开了门,见是个女子,便问道:“小姐姐,你是哪里来的?”秋红道:“我是柏府来的,路过此地歇歇。”太太听见“柏府”二字,早已存心,只得邀她坐下,各人见礼,问了姓名。吃了茶,龙太太问道:“大姐在柏府,还是在太太房中,是伺候小姐的么?”秋红听了,不觉眼中流泪,含悲答道:“是小姐房中的。我那小姐被太太同侯登逼死了,连尸首都不见了,提起来好不凄惨。”太太道:“这等说来,你大姐还想你们小姐么?”秋红见太太说话有因,答道:“是我的恩主,如何不想?只因那侯登天杀的,昨晚回去说是在此会见小姐,叫我今日来访。奴家乘此出来走走,若是皇天有眼,叫我们主仆相适逢,死也甘心。”太太假意问道:“你好日子不过。倒要出来,你不呆了?”秋红见太太说话有因,不觉大哭道:“听婆婆之言,话里有因,想必小姐在此。求婆婆带奴家见一见小姐,就是死也不忘婆婆的恩了。”说罢,双膝跪下,哭倒在地。 小姐在楼上听得明明白白,忙忙下楼,走将出来,叫道:“秋红不要啼哭,我在这里。”小姐也忍不住,腮边珠泪纷纷,掉将下来。秋红听得小姐声音,上前一看,抱头大哭。哭了一会,站起身来,各诉别后之事。小姐将怎生上吊,怎生被龙标救回,怎生寄信前去的话,说了一遍。听听悲苦,秋红道:“小姐,如今这里是住不得了,既被侯登看见,将来必不肯甘休。闻得老爷不在西安,进京去了,等到何时有人来接?不如我同小姐女扮男装,投镇江府舅老爷府中去罢。”小姐道:“是的,我倒忘了投我家舅舅去,路途又近些,如此甚好。”秋红道:“且待我回去,瞒了太太,偷他两身男衣、行李,带些金银首饰,好一同走路。”小姐道:“你几时来?”秋红道:“事不宜迟,就是今晚来了。小姐要收拾收拾,要紧。”小姐道:“晓得。”当下主仆二人算计已定,秋红先回去了。 原来柏小姐有一位嫡亲的母舅,住在镇江府丹徒县,姓李名全,在湖广做过守备的。夫人杨氏所生一子,名叫李定,生得玉面朱唇,使一杆方天画戟,有万夫不当之勇,人起他个绰号叫做小温侯。这也不在话下。 单言秋红回到柏府,见了夫人。问道:“可有什么踪迹?”秋红摇头道:“并无踪迹。那松林只有一家,只得三间草房,进去盘问了一会,连影子也不知道,想是相公看错了。”夫人见说没得,也就罢了。 单言秋红瞒过夫人,用了晚饭,等至夜静,上楼来拿了两套男衣,拿了些金银珠宝,打了个小小的包袱。悄悄地下楼,见夫人已睡,家人都睡尽,她便开了后门,趁着月色找到龙家。见了小姐,二人大喜,忙忙地改了装扮,办了行李等件。到五更时分,拜别龙太太说:“恩兄回来,多多致意。待奴家有出头的日子,那时再来补报太太罢!”龙太太依依不舍,与小姐洒泪而别。 按下柏玉霜同秋红往镇江去了不表。且言柏府次日起来,太太叫秋红时,却不见答应。忙叫人前后找寻,全无踪迹;再到楼上查点东西,不见了好些。太太道:“不好了!到哪里去了?”吩咐侯登如此如此,便有下落。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赛元坛奔鸡爪山 玉面虎宿鹅头镇 话说侯氏夫人听见秋红不见了,忙忙上楼查点东西,只见衣衫首饰不见了许多,心中想道:“这丫头平日为人最是老实,今日为何如此?想必她昨日望村里去寻到小姐,二人会见了,叫她来家偷些东西出去,躲在人家去;过些时等她爹爹回来,好出头说话。自古道:‘打人不可不先下手。’谅她这两个丫头也走不上天去,不如我们找她回来,送了她二人性命,除了后患,岂不为妙!”主意定了,忙叫侯登进内商议道:“秋红丫头平日最是老实,自从昨日找玉霜回来,夜里就偷些金珠走了。一定是她寻着了玉霜,通同作弊,拐些东西,躲在人家去了。你可带些家人,到松林里去,访到了,一同捉回来。”又向侯登低声说道:“半夜三更,绝其后患。要紧,要紧!” 侯登领命,带了他几名贴身心腹家人,出了后门,一路寻来。望松林里走了半里之路,四下一望,俱无人家,只有山林之中两进草房。侯登道:“四面人家俱远,想就在他家了。”忙叫家人四面布下,他独自走来,不表。 且言龙太太自从小姐动身之后,她又苦又气:苦的是,好位贤德小姐,才过熟了,却又分离;气的是,侯登姑侄相济为恶,逼走了佳人。正在烦闷,却好侯登走到跟前,叫道:“里面有人么?”太太道:“你是何人,尊姓大名,来此何干?”侯登道:“我是前面柏府的侯大爷,有句话来问问你的。”太太听见“柏府”二字,早已动气,再听见他是侯登,越发大怒,火上加油,说道:“你有什么话来问你太太,你说就是了!”那侯登把龙太太当个乡里老妈妈看待,听得她口音自称太太,心中也动了气,把龙太太上下一望,说:“不是这等讲。我问你:昨日可曾有个丫鬟到你家来?”太太怒道:“丫头?我这里一天有七八十起,哪里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侯登听了道:“想必这婆子有些风气。”大叫道:“我问的柏府上可有个丫鬟走了来?”太太也大声回道:“你柏家有个逼不死的小姐在此,却没有什么丫头走来。想必也是死了,快快回去做斋!” 这一句话把个侯登说得目瞪口呆,犹如头顶里打了一个霹雳。痴了半会,心中想道:“我家之事,她如何晓得?一定她二人躲在她家,不必说了。”只得赔个小心,低低地问道:“老奶奶,若是当真的小姐在此,蒙你收留,你快快引我见她一面。少不得重重谢你,决不失信。”太太笑道:“你来迟了,半月之前,就是我送她到西安去了。”侯登闻言,心中大怒道:“我前日晚上分明看见她在你家门口,怎么说半月之前你就送她去了?看你一派浮言,藏隐人家妇女,当得何罪?”那龙太太闻言,哪里忍耐得住,夹脸一呸道:“我把你这灭人伦的杂种!你在家里欺表妹欺惯了,今日来惹太太,太太有什错与你?你既是前日看见在我门口,为什么不当时拿她回去,今日却来问你老娘要人?放你娘的臭狗屁!想是你看花了眼了,见了你娘的鬼了。”当下侯登被龙太太骂急了,高声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老婆子!这等坏嘴乱骂,你敢让我搜么?” 龙太太道:“我把你这个杂种!你家人倒死了,做斋理七,棺材都出了,今日又到我家搜人!我太太是个寡妇,你搜得出人来是怎么,搜不出人来是怎么?”侯登道:“搜不出来便罢;若是搜出入来,少不得送你到官问你个拐带人口的罪!”龙太太道:“我的儿好算盘!搜不出人来,连皮也莫想一块整的出去。我叫你认得太太就是了。”闪开身子道:“请你来搜!”侯登心里想道:“谅她一个村民,料想她也不敢来惹我。”带领家人,一齐往里拥去。 龙太太见众人进了门,自己将身上丝绦一紧,头上包头一勒,拦门坐下。侯登不知好歹,抢将进去,带领家人分头四散,满房满屋细细一搜,毫无踪迹。原来小姐的衣服鞋脚,都是龙太太收了。这侯登见搜不出踪迹,心内着了慌道:“完了,完了,中这老婆子的计了,怎生出她的门?”众家人道:“不妨事,谅她一个老年堂客,怕她怎地!我们一拥出去,她老年人哪里拦得住!”侯登道:“言之有理。”众人当先,侯登在后,一齐冲将出来。 谁知龙太太乃猎户人家,有些武艺的,让过众人,一把揪住侯登,掼在地下,说道:“你好好地还我一个赃证!”说着,就是夹脸一个嘴巴子打来。侯登大叫道:“饶命!”众人来救时,被龙太太扯着衣衫,死也不放。被一个家人一口咬松了太太的手,侯登爬起来就跑。太太赶将出来,一把抓住那个家人,乱撕乱咬,死也下放。那侯登被太太打了个嘴巴,浑身扯得稀烂,又见他打这个家人,气得个死,大叫众人:“与我打死这个婆子,有话再说!”众人前来动手,太太大叫大喊:“拿贼!” 不想事有凑巧,太太喊声未完,只见大路上来了凛凛一条大汉。见八九个少年人同着个婆子打,上前大喝道:“少要撒野!”抡起拳来就打,把侯登同七八个家人打得四散奔逃,溜了回去。你道这黑汉是谁?原来就是赛元坛胡奎。自从安顿了祁子富老小,他就望四路找寻罗焜的消息,访了数日,今日才要回去,要奔鸡爪山。恰恰路过松园,打散了众人,救起龙太太。 太太道:“多谢壮士相救,请到舍下少坐。”胡奎同太太来到家中,用过茶,通得名姓。胡奎问道:“老婆婆,你一个人为何同这些人相打?”太大道:“再不要说起。”就将柏小姐守节自尽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侯登找寻之事,又细细说了一遍。胡奎叹道:“罗贤弟有这样一位贤弟媳,可敬!”胡奎也将罗焜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太太也叹道:“谢天谢地,罗焜尚在,也不枉柏玉霜苦守一场!” 二人谈做一家。胡奎说道:“太太既同侯登闹了一场,此地住不得了,不如搬到舍下同家母作伴住些时,等令郎回来,再作道理不迟。”太太道:“萍水相逢,怎敢造府?”胡奎道:“不必过谦,就请同行。”太太大喜,忙忙进房收拾了细软,封住了门户,同胡奎到胡家镇去了。 那龙太太拿了包袱,一齐动身,来到村中。进了门,见过礼,胡奎把龙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胡太太也自欢喜,收拾房屋,安顿龙太太。次日,胡奎收拾往鸡爪山去了。 且言侯登挨了一顿打,回去请医调治,将养安息,把那找寻小姐的心肠早已搁起来了。 话分两头。且言罗焜自从在兖州府凤莲镇病倒在鲁国公程爷庄上,多蒙程玉梅照应,养好病又暗定终身,住了一月有余,那日程爷南庄收租回来,见罗焜病好了,好生欢喜,置酒与罗焜起病。席上问起根由,罗焜方才说出遇难的缘故,程爷叹息不已。落后程爷说道:“老夫有一锦囊,俟贤侄寻见尊大人之后,面呈尊大人。内中有要紧言语,此时不便说出。”罗焜领命。程爷随即入内,修了锦囊一封,又取出黄金两锭,一并交与罗焜道:“些须薄敬,聊助行装。”罗焜道:“老伯盛情,叫小侄何从补报?”程爷道:“你我世交,不必客套。本当留贤契再过几月,有事在身,不可久羁了。”罗焜感谢,当即收拾起身。程爷送了一程回去了。 罗焜在路,走了三日,到了一个去处,地名叫做鹅头镇。天色已晚,公子就在镇上寻了个饭店。才要吹灯安睡,猛听得一声喊叫,多少人拥进店来,大叫道:“在哪间房里?”公子大惊,忙忙看时—— 不知是何等样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遇奸豪赵胜逢凶 施猛勇罗焜仗义 话说罗焜在鹅头镇上饭店投宿,他是走倦了的人,吃了夜饭,洗了手脚,打开行李要睡。才关上门,正欲上床,猛听得嘈嚷之声,拥进多少人来,口中叫道:“在哪间房里,莫放走了他!”一齐打将进来。罗焜听得此言,吃了一惊道:“莫非是被人看破了,前来拿我的?不要等他拥进来,动手之时不好展势。”想了一想,忙忙拿了宝剑在手,开了窗子,托地一个飞脚,跳上房檐,闪在天沟里黑暗之处。望下一看时,进来了十五六个人,一个个手拿铁尺棍杖,点着灯火往后面去了,一时间,只听得后面哭泣之声。那些人绑了一条大汉、一个妇人,哭哭啼啼地去了。那一众人去后,只见那店家掌灯进来关门,口里念道:“阿弥陀佛!好端端地又来害人的性命,这是何苦!”店小二关好了门,自去睡了。罗焜方才放心,跳下窗子,上床去睡。口中不言,心中想道:“方才此事,必有缘故。要是拿的强盗,开店的就不该叹息,怎么又说‘好端端地又来害人的性命’?是何道理?叫我好不明白。”公子想了一会,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店小二送水来净面,罗焜问店小二道:“俺有句活要问你:昨日是哪个衙门的捕快兵丁,为何这等凶险?进店来就拿了一男一女连夜去了,是何道理?”店小二摇摇手道:“你们出外的人,不要管别人的闲事。自古道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不要管他的闲事。”罗焜听了,越发动疑,便叫:“小二哥,我又不多事,你且说了何妨?”店小二道:“你定要问我,说出来你却不要动气。我们这郓城县鹅头镇有一霸,姓黄名叫黄金印,绰号叫做黄老虎,有万顷良田、三楼珠宝。他是当朝沈太师的门生、镇江米提督的表弟,他倚仗这两处势力,结交府县官员,欺负平民百姓,专一好酒贪花,见财起意,不知占了多少良家妇女、田园房产。强买强卖,依他便罢,如不依他,不是私下处死,就是送官治罪。你道他狠也不狠?” 罗焜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道:“反了!世上有这等不平的事,真正的可恨!”那店小二见罗焜动了气,笑道:“小客人,我原说过的,你不要动气呀!下文我不说了。”罗焜一把抓住道:“小二哥,你一发说完了,昨日拿去一男一女是谁?为何拿了去的?” 店小二道:“说起来话长哩!那一男一女,他是夫妻二人,姓赵,名叫赵胜,他妻子孙氏。闻得他夫妻两个都是好汉,一身的好武艺。只因赵胜生得青面红须,人都叫他做瘟元帅;他妻子叫做母大虫孙翠娥,她却生得十分姿色。夫妻二人一路上走马卖拳,要上云南有事,来到我们店中,就遇见了黄老虎。这黄老虎是个色中的饿鬼,一见了孙氏生得齐整,便叫家去玩杂耍。不想那赵胜在路上受了点凉,就害起病来。这黄老虎有心要算计孙氏,便假意留他二人在家。一连过了半月,早晚间调戏孙氏,孙氏不从,就告诉赵胜。赵胜同黄老虎角口,带着病清早起来,就到我们店中来养病,告诉了我们一遍。我们正替他忧心,谁知晚上就来捉了去了。小客人,我告诉你,你不可多事,要紧!”罗焜听了,只气得两太阳冒火,七窍内生烟,便问店小二道:“不知捉他去是怎生发落?”店小二道:“若是送到官,打三十可以放了;若是私刑,只怕害病的人当不起就要送命。”罗焜道:“原来如此厉害!”店小二道:“厉害的事多哩,不要管他。”放下脸水就去了。 这罗公子洗了脸,拢发包巾,用过早汤,坐在客房想道:“若是俺罗焜无事在身,一定要前去除他的害。怎奈俺自己血海的冤仇还未伸哩,怎能先代别人出力?”想了一想道:“也罢,我且等一等,看风声如何,再作道理。”等了一会,心中闷起来了,走到饭店门口闲望,只听得远远地哼声不止。回头一看,只见孙氏大娘扶了赵胜,夫妻两个一路上哭哭啼啼地,哼声不止,走回来了。 公子看赵胜生得身长九尺,面如蓝靛,须似朱砂,分明是英雄的模样。可怜他哼声不止,走进店门就睡在地下。店小二捧了开水与他吃了,问道:“赵大娘,还是怎样发落的?”那孙翠娥哭哭啼啼地说道:“小二哥有所不知,谁知黄老虎这个天杀的,他同府县相好,写了一纸假券送到县里,说我们欠他饭银十两,又借了他银子十两,共欠他二十两银子。送到官,说我们是异乡的拐子,江湖上的光棍,见面就打了四十大板,限二日内还他这二十两银子。可怜冤枉杀人,有口难分,如何是好?”说罢,又哭起来了。店小二叹道:“且不要哭,外面风大,扶他进去睡睡再作道理。”店小二同孙氏扶起赵胜,可怜赵胜两腿打得鲜血淋淋,一欹一跛地进房去了。 店小二说道:“赵大爷病后之人,又吃了这一场苦,必须将养才好。我们店里是先付了房饭钱才备堂食。”孙翠娥见说这话,眼中流泪道:“可怜我丈夫病了这些时,盘缠俱用尽了,别无法想。只好把我身上这件上盖衣服,烦你代我卖些银子来,糊过两天再作道理。”说罢就将身上一件旧布衫儿脱将下来,交与店小二。 第190章 粉妆楼(10) 店小二拿着这件衣衫往外正走,不防罗焜闪在天井里听得明白,拦住店小二道:“不要走。谅她这件旧衣衫能值多少?俺这里有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交与你代他使用。”小二道:“客人仗义疏财,难得,难得!”便将银子交与孙氏道:“好蒙这位客人借一锭银子与你养病,不用卖衣服了。”那孙氏见说,将罗焜上下一望,见他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身材凛凛,是个正人模样。忙忙立起身来道:“客官,与你萍水相逢,怎蒙厚赐?这是不敢受的。”罗焜道:“些须小事,何必推辞。只为同病相怜,别无他意,请收了。”孙翠娥见罗焜说话正大光明,只得进房告诉赵胜。赵胜见说,道:“难得如此这般仗义疏财。你与我收下银子,请他进来谈谈,看他是何等之人。”正是: 平生感义气,不在重黄金。 那孙氏走出来道:“多谢客官,愚夫有请。”罗焜道:“惊动了。”走到赵胜房中床边坐下。孙氏远远站立,赵胜道:“多蒙恩公的美意,改日相谢。不知恩公高姓大名,贵府何处?”罗焜道:“在下姓章名焜,长安人氏,因往淮安有事,路过此地。闻得赵兄要往云南,不知到云南哪一处?”赵胜道:“只因有个舍亲,在贵州马国公标下做个军官,特去相投。不想路过郓城,弄出这场祸来,岂不要半途而废?”罗焜见他说去投马国公标下的军官,正想起哥哥的音信。才要谈心,只见店小二报道:“黄大爷家有人来了。”罗焜闻得,往外一闪。只见众人进了中门,往后就走,叫道:“赵胜在哪里?”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写玉版赵胜传音 赠黄金罗焜寄信 话说罗焜赠了赵胜夫妻一锭银子养病,感恩不尽,请公子到客房来谈心。他二人俱是英雄,正说得投机,只见店小二进来报道:“黄大爷家有人来了。”罗焜听得此言,忙忙闪出房门,站在旁边看时,只见跑进四个家丁,如狼似虎地大叫道:“赵胜在哪里?”孙氏大娘迎出房忙道:“在这里呢,喊什么?”那四个人道:“当家的在哪里?”孙氏道:“今日被那瘟官打坏了,已经睡了,唤他做什么?难道你家大爷又送到官不成?”那家人道:“如今不送官了,只问他二十两银子可曾有法想。我家大爷倒有个商议。”孙氏大娘听了,早已明白,回道:“银子是没有,倒不知你家大爷有个什么商议,且说与我听听。”家人道:“这个商议与你家赵大爷倒还有益,不但不要他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还要落他二三十两银子回去,岂不是一件美事?只是事成之后,却要重重谢我们的。”孙氏道:“但说得中听,少不得自然谢你们。”那个家人道:“现今我家大爷房内少个服侍的人,若是你当家的肯将你与我家大爷做个好夫人,我家大爷情愿与你家丈夫三十两银子,还要恩待你。那时你当家的也有了银子,又不吃打了,就是你大娘也到了好处,省得跟这穷骨头。岂不是件美事?” 那家人还未曾说得完,把个孙氏大娘只气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一声大喝道:“该死的奴才,如此放屁!你们回去问你家该死的主人,他的老婆肯与人做小,我奶奶也就肯了。”说着就站起身来,把那家人照脸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那个家人满口流血。众家人一齐跳起来,骂道:“你这个大胆的贱人!我家大爷抬举你,你倒如此无礼,打起我们来了;我们今日带你进府去,看你怎样布摆!”便来动手揪扭孙氏。谁知孙氏大娘虽是女流,却是一身好本事,撒开手一顿拳头,把四个家人只打得鼻塌嘴歪,东倒西跌,站立不住,一齐跑出,口中骂道:“贱人!好打,好打,少不得回来有人寻你算账就是了!”说罢,一溜烟跑回去了。罗焜赞道:“好一个女中豪杰,难得,难得!” 当下孙氏大娘打走了黄府中家丁,赵胜大喜,又请罗焜进房说话。把个店小二吓得目瞪口呆,进房埋怨道:“罢了,罢了,今番打了他不大紧,明日他那些打手来时,连我的店都要打烂了。你们早些去罢,免得带累我们淘气。”罗焜喝道:“胡说!就是他千军万马,自有俺对付他;若是打坏了你店中家伙,总是俺赔你。谁要你来多话?”那店小二道:“又撞着个乱神了,如何是好?”只得去了,不表。 单言罗焜向赵胜道:“既然打了他的家人,他必不肯甘休。为今之计,还是怎生是好?”赵胜叹道:“虎落深坑,只好听天而已。”孙翠娥道:“料想他今晚明早必带打手来抢奴家,奴家只好拼这条性命,先杀了黄贼的驴头,不过也是一死,倒转干净!”罗焜道:“不是这等说法。你杀了黄贼,自去认罪,倒也罢了,只是赵大哥病在店中,他岂肯甘休?岂不是倒送了两条性命?为今之计,只有明日就将二十两银子送到郓城县中,消了公案,就无事了。”赵胜道:“恩公,小弟若有二十两银子倒没话说了。自古说得好:‘有钱将钱用,无钱将命挨。’我如今只好将命挨了。”罗焜心中想道:“看他夫妻两个俱是有用之人!不若我出了二十两银子还了黄金印,救他两条性命,就是日后也有用他二人之处。”主意已定,向赵胜道:“你二人不要忧虑,俺这里有二十两银子借与你,当官还了黄贼就是了。”赵胜夫妻道:“这个断断不敢领恩公的厚赐!”罗焜道:“这有何妨。”说罢,起身来到自己房中,打开行李,取了二十两银子,拿到赵胜房中,交与赵胜道:“快快收了,莫与外人看见。”赵胜见罗焜正直之人,只得收了,谢道:“多蒙恩公如此仗义,我赵胜何以报德?”罗焜道:“休得如此见外。” 赵胜留罗焜在房内谈心。孙氏大娘把先前那一锭银子,央店小二拿去买些柴米、油盐、菜蔬,来请罗焜。罗焜大笑道:“俺岂是酒食之徒!今朝不便,等赵大哥的病体好了再置酒,我再领情罢!”说罢,起身就往自己房内去了。赵胜夫妻也不敢十分相留,只得将酒菜拿到自己房中,夫妇二人自用。孙氏大娘道:“我看这少年客人说话温柔敦厚,作事正大光明,相貌堂堂,不是下流之人。一定是长安城中贵府的公子,隐姓埋名出来办事的。”赵胜道:“我也疑惑,等我再慢慢盘问他便了。”当下一宿晚景已过。 次日罗焜起来,用过早饭,写了家书封好了,上写:“内要信,烦寄云南贵州府定国公千岁标下,面交罗灿长兄开启,淮安罗焜拜托。”公子写完了书信,藏在怀中。正要到赵胜房中看病,只见小二进来报道:“不好了,黄府的打手同县里的人来了!”罗焜听了,锁上了门,跳将出来,将浑身衣服紧了一紧。 出来看时,只见进来了有三十个人,个个伸眉竖眼,拥将进来。来到后头,那两个县内的公人提了铁索,一齐赶进来,大叫道:“赵胜在哪里?快快出来!”孙大娘见势头凶恶,忙忙把头上包头扎紧,腰中拴牢,藏了一把尖刀,出房来道:“又喊赵胜怎的?”众人道:“只因你昨日撒野,打了黄府的家丁,黄老爷大怒,禀了知县老爷。特来拿你二人,追问你的银子,还要请教你的拳头到黄府耍耍。”孙氏大娘道:“他要银子,等我亲自到衙门去缴,不劳诸公费事;若是要打,等我丈夫好了,慢慢地请教。”众人道:“今日就要请教!”说还未了,三十多人一齐动手,四面拥来,孙氏将身一跳,左右招架,一场恶打。 罗焜在旁边见黄府人多,都是会拳的打手,惟恐孙氏有失,忙忙抢进一步,就在人丛中喝声:“休打!”用两只手一架,左手护住孙氏,右手挡住众人,好似泰山一般。众人哪里得进。罗焜道:“闻得列位事已到官,何必又打。明日叫她将二十两银子送来缴官就是了,何必动气。自古道:‘一人拚命,万夫难挡’,倘若你们打出事来,岂不是人财两空?依了我,莫打的好!”众人仗着人多势众,哪里肯依,都一齐乱嚷道:“你这人休得多事,她昨日撒野,打了我们府里的人,今日我们也来打她一阵。”说罢,仍拥将上来要打。罗焜大怒道:“少要动手,听俺一言:既是你们要打,必须男对男,女对女。才是道理。你们三十多人打她一个女子,就是打胜了她,也不为出奇。你们站定,待我打个样儿你们看看。”众人被罗焜这些话说得哑口无言,欲要认真,又不敢动手,只得站开些,看他怎生打法。 罗焜跳下天井一看,只见一块石头有五六尺长,二三尺厚,约有千斤多重;罗焜先将左手一扳,故意儿笑道:“弄它不动。”众人一齐发笑,罗焜喝声:“起来罢!”轻轻地托将起来,双手捧着,凭空望上一掼,掼过房檐三尺多高,那石头落将下来,罗焜依然接在手中,放在原处,神色不变,喝道:“不依者,以此石为例!”众人见了,只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动手,只得说道:“你壮士相劝,打是不打了。只是二十两银子是奉官票的,追比得紧,必须同我们去缴官。”罗焜道:“这个自然。”就叫孙氏快拿银子同去缴官要紧。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罗焜夜奔淮安府 侯登晓入锦亭衙 词曰: 五霸争雄列国,六王战斗春秋。七雄吞并灭东周,混一乾坤宇宙。 五凤楼前勋业,凌烟阁上风流。英雄一去不回头,剩水残山依旧。 话说众人见罗焜勇猛,不敢动手,一齐向公子说道:“既是壮士吩咐,打是不打了。只是县主老爷坐在堂上,差我们来追这二十两银子,立等回话;要赵大娘同我们去走走,莫要带累我们挨打。”罗焜见众人说得有理,忙向孙氏丢了个眼色道:“赵大娘,你可快快想法凑二十两银子,同你赵大爷去缴官,不要带累他们。”那孙氏大娘会意,忙忙进房来与赵胜商议。带了银子,扶了赵胜,出了房门,假意哼声不止,向众人道:“承诸位费心如此,不要带累诸公跑路,只得烦诸位同我去见官便了。”众人听了大喜:“如此甚妙。”当下众人同赵胜竟往县中去了。罗焜假意向众人一拱道:“恕不送了。” 且言众人领了赵胜夫妻二人,出了饭店,相别了罗焜,不一时已到县前。两个原差将赵胜夫妻上了刑具,带进班房,锁将起来,到宅门上回了话,知县升堂审问。不多一时,只听得三声点响,郓城县早已坐堂,原差忙带赵胜夫妻上去,跪将下来,侍候点名问话。郓城县知县坐了堂,先问了两件别的事,然后带上赵胜夫妻二人,点名已毕,去了刑具。知县问赵胜道:“你既欠了黄乡绅家银子二十两,送在本县这里追比,你有银子就该在本县这里来缴,若无银子也该去求求黄乡绅宽恕才是。怎么黄乡绅家叫人来要银子,你倒叫你妻子撒野,打起他的家人来了,是何缘故?” 赵胜见问,爬上一步,哼哼地哭道:“大老爷在上,小的乃异乡人氏、远方孤客,怎敢动手打黄乡绅的家丁?况现欠他的银子,又送在大老爷案下,王法昭昭,小的岂敢撒野?只因黄府的家人倚着主人的势,前来追讨银子,出口的话,百般辱骂。小的欠他的银子,又病在床上,只得忍受。不想他家人次后说道,若是今日没得银子,就要抬小的妻子回府做妾,小的妻子急了,两下揪打有之。”回头指孙氏道:“求大老爷看看,小的妻子不过是个女子,小的又受了大老爷的责罚,又病在床上,不能动手,谅她一个女流,焉能打他四个大汉?求大老爷详察!” 那知县听丁赵胜这一番口供,心中早已明白了,只得又问道:“依你的口供,是不曾打他的家人,本县也不问你了。只问你这二十两银子,可有没有?”赵胜见说,忙在腰间取出罗焜与他的那二十两银子,双手呈上道:“求大老爷销案。”那知县见了银子,命书吏兑明白了,分毫不少,封了封皮,叫黄府的家人领回银子,销了公案,退堂去了。当下赵胜谢过了知县,忙忙走出衙门,一路上欢天喜地跑回饭店来了,不表。 且言黄府的家人领了银子回府,见了黄金印。黄金印问道:“叫你们前去抢人,怎么样了?”众家人一齐回道:“要抢人,除非四大金刚一齐请去,才得到手。”黄金印道:“怎地这样费力?”众家人道:“再不要提起!我们前去抢人,正与赵胜的妻子交手,打了一会,才要到手,不想撞着他同店的客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前来扯劝,一只手拦住赵大娘,一只手挡住我们。我们不依,谁想他立时显个手段,跳下天井,将六尺多长一块石头约有千斤多重,他一只手提起来,犹如舞灯草一般。舞了一会,放下来说道:‘如不依者,以此为例。’我们见他如此凶恶,就不敢动手,只得同赵胜见官。不知赵胜是哪里来的银子,就同我们见官,当堂缴了银子;连知县也无可奈何他,只得收了银子,销了案,叫我们回府来送信。”那黄金印听了此言,心中好不着恼:“该因我同那夫人无缘,偏偏地遇了这个对头前来打脱了,等我明日看这个客人是谁便了。” 按下黄金印在家着恼不表。且言赵胜夫妻二人缴了银子,一气跑回饭店,连店小二都是欢喜的。进了店门,向罗焜拜倒在地道:“多蒙恩公借了银子,救了我夫妻二人两条性命。”罗焜向前忙忙扶起道:“休得如此,且去安歇。”赵胜夫妻起身进房安歇去了。 到午后,罗焜吩咐店小二买了些鱼肉菜蔬,打了些酒,与赵胜庆贺,好不欢喜快乐。当下店小二备完了酒席,搬向赵胜房中道:“这是章客人送与你贺喜的。”赵胜听了,忙忙爬起身来道:“多谢他,怎好又多谢他如此?小二哥,央你与我请他来一处同饮!”店小二去了一会,回来说道:“那章客人多多拜上你,改日再来请你一同饮酒,今日不便。”赵胜听了焦躁起来,忙叫妻子去请。孙氏只得轻移莲步,走到罗焜房门首叫道:“章恩公,愚夫有请!”罗焜道:“本当奉陪赵兄,只是不便,改日再会罢。”孙氏道:“恩公言之差矣!你乃正直君子,愚夫虽江湖流辈,却也是个英雄,一同坐坐何妨?”罗焜见孙氏言词正大,只得起身同孙大娘到赵胜房中,坐下饮酒。大娘站在横头斟酒。 过了三巡。赵胜道:“恩公如此英雄豪杰,非等闲可比。但不知恩公住在长安何处?令尊太爷太太可在堂否?望恩公指示分明,俺赵胜日后刮长安好到府上拜谢。”罗焜见问,不觉一阵心酸,虎目梢头流下泪来,见四下无人,低声回道:“你要问我根由,说来可惨。俺不姓章,俺乃是越国公之后、罗门之子,绰号玉面虎罗焜便是。只囚俺爹爹与沈太师不睦,被他一本调去征番,他又奏俺爹爹私通外国。可怜我家满门抄斩,多亏义仆章宏黑夜送信与我弟兄二人,逃出长安取救,路过此处的。那云南马国公就是家兄的岳丈,家兄今已投他去了。闻得赵大哥要到云南,我这里有一封密书,烦大哥寄去,叫我家兄早早会同取救,要紧。”那赵胜夫妻听得此言,吃了一惊,忙忙跪下道:“原来是贵人公子!我赵胜有眼不识泰山,望公子恕罪。”公子忙忙扶起道:“少要如此,外人看见走漏风声,不是耍的。”二人只得起身在一处同饮,当下又谈了些江湖上事业,讲了些武艺枪刀,十分相得,只吃到夜尽更深而散。 又住了几日,赵胜的棒疮已愈,身子渐渐好了,要想动身。罗焜又封了十两银子,同那一封书信包在一处,悄悄地拿到赵胜房中,向赵胜道:“家兄的书信,千万拜托收好了,要紧。别无所赠,这是些须几两银子,权为路费,望乞收留。”赵胜道:“多蒙恩公前次大德,未得图报;今日又蒙厚赐,叫我赵胜何以为报?”罗焜道:“快快收了上路,不必多言。”赵胜只得收了银子书信,出了饭店,背了行李。夫妻二人只得洒泪而别,千恩万谢地去了。 且言罗焜打发赵胜夫妻动身之后,也自收拾行李,将程公爷的锦囊收在贴肉身旁,还清了房钱,赏了店小二二三两银子,别了店家,晓行夜宿,往淮安去了。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日黄昏时分,也到淮安境内,问明白了路,往柏府而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玉面虎公堂遭刑 祁子富山中送信 第191章 粉妆楼(11) 话说罗焜到了淮安,已是黄昏时分,问明白了柏府的住宅,走到门口叩门。门内问道:“是哪里来的?”罗焜回道:“是长安来的。”门公听得长安来的,只道老爷有家信到了,忙忙开门一看,见一位年少书生,又无伴侣,只得问道:“你是长安哪里来的?可有书信么?”罗焜性急说道:“你不要只管盘问,快去禀声太太,说是长安罗二公子到了,有事要见,快快通报。”那门公听得此言大惊,忙忙走进后堂。正遇太太同着侯登坐在后堂,门公禀道:“太太,今有长安罗二公子,特来有事要见夫人。”太太听见,说:“不好了!这个冤家到了,如何是好?他若知道逼死了玉霜,岂肯甘休?”侯登问道:“他就是一个人来的么?”门公道:“就是一人来的。”侯登道:“如此容易。他是自来寻死的,你可出去暗暗吩咐家中人等,不要提起小姐之事,请他进来相见,我自有道理。” 门公去了,太太忙问道:“是何道理?”侯登道:“目下各处挂榜拿他兄弟二人,他今日是自来送死的。我们就拿他送官,一者又请了赏,二者又除了害,岂不为妙?”太太说道:“闻得他十分厉害,倘若拿他不住,惟恐反受其害。”侯登道:“这有何难?只须如此如此,就拿他了。”太太听了大喜道:“好计!” 话言未了,只见门公领了公子来到后堂。罗焜见了太太道:“岳母大人请坐,待小婿拜见。”太太假意含泪说道:“贤婿一路辛苦,只行常礼罢。”罗焜拜了四双八拜,太太又叫侯登过来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太太叫丫鬟献茶。太太道:“老身闻得贤婿府上凶信,整整地哭了几天,只因山遥路远,无法可施。幸喜贤婿今日光临,老身才放心一二。”正是: 暗中设计言偏美,笑里藏刀话转甜。 当下罗焜见侯氏夫人言语之中十分亲热,只认她是真情,遂将如何被害,如何拿问,如何逃走的话,细细告诉一遍。太太道:“原来如此。可恨沈谦这等作恶,若是你岳父在朝,也同他辩白一场。”公子道:“小婿特来同岳父借一支人马,到云南定国公马伯伯那里,会同家兄一同起兵,到边头关救我爹爹,还朝伸冤,报仇雪恨。不想岳父大人又不在家,又往陕西去了,如何是好?”太太道:“贤婿一路辛苦,且在这里歇宿两天,那时老身叫个得力的家人同你一路前去。”罗焜以为好意,哪里知道,就同侯登谈些世务。太太吩咐家人备酒接风,打扫一进内书房与罗焜安歇,家人领命去了。 不一时,酒席备完,家人捧进后堂摆下,太太就同罗焜、侯登三人在一处饮酒。侯登有心要灌醉罗焜才好下手,一递一杯,只顾斟酒,罗焜只认做好意,并不推辞。一连饮了十数杯,早已吃得九分醉了,惟恐失仪,放下杯儿向太太道:“小婿酒已有了,求岳母让一杯。”太太笑道:“贤婿远来,老身不知,也没有备得全席,薄酒无肴,当面见怪。”罗焜道:“多蒙岳母如此费心,小婿怎敢见怪?”太太道:“既不见怪,叫丫鬟取金斗过来,满饮三斗好安歇。”罗焜不敢推辞,只得连饮三斗,吃得烂醉如泥,伏在桌上,昏迷不醒。太太同侯登见了,心中大喜,说道:“好了!好了!他不得动了。”忙叫一声:“人在哪里?”原来侯登先已吩咐四个得力的家人,先备下麻绳铁索在外伺候,只等罗焜醉了,便来动手。 当下四名家人听得呼唤,一齐拥进后堂,扶起罗焜,扯到书房,脱下身上衣服,用麻绳铁索将罗焜浑身上下捆了二三十道,放在床上,反锁了他的房门,叫人在外面看守定了。然后侯登来到后堂说道:“小侄先报了毛守备,调兵前来拿了他,一同进城去见淮安府,方无疏失。”太太道:“只是小心要紧。”侯登道:“晓得,不须姑母费心,只等五更将尽,小侄就上锦亭衙去了。”正是: 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原来淮安府城外有一守备镇守衙门,名唤锦亭衙。衙里有一个署印的守备,姓毛名真卿,年方二十六七,他是个行伍出身,却是贪财好色,饮酒宿娼,无所不为,同侯登却十分相好。侯登守到五更时分,忙叫家人点了火把,备了马出门,上马加鞭,来到锦亭衙门前。天色还早,侯登下马叫人通报那守备,衙中看门的众役平日都是认得的,忙问道:“侯大爷为何今日此一刻就来,有何话说?”侯登着急说:“有机密事前来见你家老爷,快快与我通报!”门上人见他来得紧急,忙忙进内宅门上报信,转禀内堂。那毛守备正在酣睡之时,听见此言,忙忙起来请侯登内堂相见。 见过礼,分宾主坐下。毛守备开言问道:“侯年兄此刻光降,有何见教?”侯登道:“有一件大富贵的事送来与老恩台同享。”毛守备道:“有何富贵?快请言明。”侯登将计捉罗焜之事,细说一遍,道:“这岂不是一件大富贵的事?申奏朝廷,一定是有封赏的。只求老恩台早早发兵,前去拿人要紧。”毛守备听得此言大喜,忙忙点起五十多名步兵,一个个手执枪刀器械,同侯登一路上打马加鞭跑来。 不表侯登同毛守备带了兵丁前来。且言罗焜被侯氏、侯登奸计灌醉,捆绑起来,睡到次日大亮才醒,见浑身都是绳索捆绑,吃了大惊道:“不好了,中了计了!”要挣时,哪里挣得动,只听得一声吆喝,毛守备当先领兵丁拥进房来。不由分说,把罗焜推出房门,又加上两条铁索,锁了手脚,放在车上,同侯登一齐动身往淮安府内而来。 那淮安府臧大爷,听得锦亭衙毛守备在柏府里拿住反叛罗焜,忙忙点鼓升堂,审问虚实。只见毛守备同侯登二人先上堂来,参见已毕,臧知府问起原因,侯登将计擒罗焜之事,说了一遍。知府叫:“将钦犯带上堂来。”只见左右将罗焜扯上堂来跪下。知府问道:“你家罪犯天条,满门抄斩,你就该伏法领罪才是,为什么逃走在外?意欲何为?一一从实招来,免受刑法!”罗焜见问,不觉大怒,道:“可恨沈谦之贼,害了俺全家性命,冤沉海底。俺原是逃出长安勾兵救父,为国除奸的,谁知又被无义的禽兽用计擒来。有死而已,不必多言!”那知府见罗焜口供甚是决然,又问道:“你哥哥罗灿今在哪里?快快招来!”罗焜道:“他已到边头关去了,俺如何知道?”知府道:“不用刑法,如何肯招?”喝令左右:“与我拖下去打!”两边一声答应,将罗焜拖下,一捆四十,可怜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罗焜咬定牙关,只是不语。 知府见审不出口供,只得将罗焜行李打开,一看,只见有口宝剑却写着“鲁国公程府”字号,吓得知府说道:“此事弄大了!且将他收监,申详上司,再作道理。” 不表淮安府申详上司。单言那一日毛守备到柏府去拿了罗焜,把一镇市的人都哄动了。人人都来看审反叛,个个都来要看英雄,一传十,十传百,挤个不了。也是英雄该因有救,却惊动了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祁子富。他进城买豆子,听得这个消息,一惊非小,忙忙急急跑回家来告诉女儿一遍。祁巧云说道:“爹爹,想他当日在满春园救了我们三人,今日也该救他才是。你可快快收拾收拾,到鸡爪山去找寻胡奎要紧。”祁子富依言,往鸡爪山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染瘟疫罗焜得病 卖人头胡奎探监 话说祁子富依了女儿之言,先奔胡奎家中来找胡奎,将罗焜的事,告诉他母亲一遍。胡太太同龙太太听见此言,叹息了一会:“可怜,偏是好人多磨难!”胡太太道:“我孩儿自同龙太太回家之后,亲往鸡爪山去了,未曾回来,想必还在山上。你除非亲到山上去走一遭,同众人商议商议,救他才好。”祁子富道:“事不宜迟,我就上鸡爪山去了。我去之后,倘若胡老爷回来,叫他想法要紧。”说罢,就辞了两位太太,跑回家去,吃了早饭,背了个小小的包袱,拿了一条拐杖。张二娘收了店面。 才要出门,只见来了一条大汉,挂着腰刀,背着行李,走得满面风尘,进店来问道:“借问一声,镇上有个猎户名叫龙标,不知你老丈可认得他?”祁子富道:“龙标我却闻名,不曾会面,转是龙太太我却认得,本还看见的,你问他怎的?”龙标听得此言,满面赔笑,忙忙下拜道:“那就是家母。在下就是龙标,只因出外日久,今日才回来,见锁了门,不知家母哪里去了,既是老丈才会见的,敢求指引。”祁子富听了,好生欢喜,说道:“好了,又有了一个帮手到了。”忙忙放下行李道:“我引你去见便了。” 二人出了店门,离了镇口,竟奔胡府而来。一路上告诉他前后缘故,龙标也自放心。不一时来到胡府,见了两位太太。龙太太见儿子回来,好不快乐,忙问:“小姐的家信可曾送到?”龙标回言:“至走到西安,谁知柏老爷进京去了,白走了一遭,信也没有送到。”太太道:“幸亏柏小姐去了,若是在这里,岂不是等了一场空了?”龙标忙问道:“小姐往哪里去了?”龙太太就将遇见侯登,叫秋红探听信息,主仆相会,商议逃走,到镇江投她母舅,后来侯登亲自来寻,相闹一场,多蒙胡奎相救的话,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龙标听了,大怒道:“可恨侯登如此作恶,倘若撞在我龙标手中,他也莫想活命!” 太太说道:“公子罗焜误投柏府,如今也被他拿住了送在府里。现今在监,生死未定,怎生救得他才好?”龙标听了大吃一惊,问道:“怎生拿住的?”祁子富说道:“耳闻得侯氏同侯登假意殷勤,将酒灌醉,昏迷不醒,将绳索绑起,报与锦亭衙毛守备带领兵丁,同侯登解送府里去的。幸好我进城买豆子,才得了这个信息。我如今要往鸡爪山去,找寻胡老爷来救他,只是衙门中要个人去打听打听才好。”龙标道:“这个容易,衙门口我有个朋友,央他自然照应。只是你老爷上鸡爪山,速去速来才好。”祁子富道:“这个自然,不消吩咐。”当下二人商议已定。祁子富走回家背了行李,连夜上鸡爪山去了。 不表祁子富上鸡爪山去。单言龙标,他也不回家去,就在胡府收拾收拾,带了几两银子,离了胡家镇,放开大步,进得城来,走到府口。他是个猎户的营生,官里有他的名字、钱粮差务,那些当门户的都是认得他的。一个个都来同他拱拱手,说道:“久违了,今日来找哪个的?”龙标道:“来找王二哥说话的。”众人道:“他在街坊上呢。”龙标道:“难为。”别了众人,来到街上,正遇见王二,一把扯住走到茶坊里对面坐下。龙标道:“闻得府里拿住了反叛罗焜送在监里,老兄该有生色了。”王二将眉一皱说道:“大哥不要提起这罗焜,身上连一文也没有得。况且他是个公子的性儿,一时要茶要水,乱喊乱骂,他又无亲友,这是件苦差。”龙标道:“王二哥,我有件心事同你商议,耳闻得罗焜在长安是条好汉,我与他有一面之交,今日闻得他如此犯事,我特备了两肴来同他谈谈。一者完昔日朋友之情,二者也省了你家茶水,三者小弟少不得候你。不知你二哥意下如何?”那王二暗吟暗想道:“我想龙标他是本府的猎户,想是为朋友之情,别无他意,且落得要他些银子再讲。”主意已定,向龙标说:“既是贤弟面上,有何不可?” 龙标见王二允了,心中大喜,忙向腰内拿出一个银包,足有三两,送与王二道:“权为便费。”王二假意推辞了一会,方才收下。龙标又拿出一锭银子说道:“这锭银子,就烦二哥拿去买两样菜儿,央二嫂子收拾收拾。”那王二拿了银子,好不欢喜,就邀龙标到家坐下,他忙忙拿了银子,带了篮子,上街去买菜,打酒整治。龙标在他家等了一会,只见王二带了个小伙计,拿了些鸡鸭、鱼肉、酒菜等件送在厨下,忙叫老婆上锅,忙个不了。龙标说道:“难为了嫂子,忙坏了。”王二道:“你我弟兄都是为朋友之事,这有何妨!”不一刻,俱已备办现成了。 等到黄昏之后,王二叫人挑了酒菜,同龙标二人悄悄走到监门口,王二叫伙计开了门,引龙标入内。那龙标走到里面一看,只见黑洞洞的,冷风扑面,臭气冲人,那些受了刑的罪犯,你哼我喊,可怜哀声不止,好不凄惨。龙标见了,不觉叹息。那禁子王二领了龙标,来到罗焜的号内,挂起灯笼开了锁,只见罗焜蓬头赤脚,睡在地下哼声不止。王二近前叫道:“罗相公不要哼,有人来看你了。”连叫数声,罗焜只是二目扬扬,并不开口。原来罗焜挨了打,着了气,又感冒风寒,进了牢又被牢中狱气一冲,不觉染了瘟疫症,病重不知人事。王二叫龙标来看,那龙标又没有与罗焜会过,平日是闻他名的,领了祁子富之命而来,见他得了病症,忙上前来看看。那罗焜浑身似火,四足如冰,十分沉重。龙标道:“却是无法可施。”只得将身上的衣服脱下一件,叫王二替他盖好了身子,将酒肴捧出牢来,一同来到王二家中。 二人对饮了一会,龙标问道:“医生可得进去?”王二笑道:“这牢里医生哪肯进去?连官府拿票子差遣,他也不肯进这号里去的!”龙标听了,暗暗着急,只得拜托王二早晚间照应照应,又称了几两银子,托他买床铺盖,余下的银子,买些生姜丸散等件,与他调理。龙标料理已定,别了王二,说道:“凡事拜托。”连夜回家去了。 不表龙标回家。单言祁子富自从别了龙标,即忙动身,离了淮安,晓行夜宿,奔山东登州府鸡爪山而来。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日黄昏时分,已到山下,遇见了巡山的喽罗前来擒捉他。祁子富道:“不要动手,烦你快快通报一声,说淮安祁子富有机密事要见胡大王的。”喽罗听了,就领祁子富进了寨门,即来通报:“启上大王,今有淮安祁子富,有机密事求见胡大王。特来禀报。”胡奎听了,说道:“此人前来,必有缘故。”裴天雄道:“唤他进来,便知分晓。” 当下祁子富随喽兵上了聚义厅,见了诸位大王,一一行礼。胡奎问道:“你今前来,莫非家下有什么缘故?”祁子富见问,就讲:“罗焜到淮安投柏府认亲,侯登用计,同毛守备解送到府里,现今在监,事在危急!我特连夜来山,拜求诸位大王救他才好!”胡奎听得此言,只急得暴躁如雷,忙与众人商议。赛诸葛谢元说道:“谅此小事,不须着急。裴大哥与鲁大哥镇守山寨,我等只须如此如此就是了。”裴天雄大喜,点起五十名喽兵与胡奎、祁子富作前队引路,过天星孙彪领五十名喽兵为第二队,赛诸葛谢元领五十名喽兵为第三队,两头蛇王坤领五十名喽兵为第四队,双尾蝎李仲领五十名喽兵为第五队,又点五十名能干的喽兵下山,四面巡风报信。当下五条好汉、三百喽兵装束已毕,一队人马下山奔淮安府而来。不一日已到淮安,将三百名喽兵分在四路住下。 五条好汉同祁子富归家探信,正遇龙标从府前而回,同众人相见了,说:“罗焜病重如山,诸位前来,必有妙策。只是一件,目下锦亭衙毛守备同侯登相厚,防察甚是严谨。你们众人在此,倘若露出风声,反为不便。”胡奎道:“等俺今日晚上先除一害,再作道理。”当下六条好汉商议已定,都到龙标家中,龙标忙去治下酒席,管待众人。吃到三更以后,胡奎起身脱去了长衣服,带了一口短刀,向众人说道:“俺今前去结果了毛守备的性命,再来饮酒。”说罢,站起身来,将手一拱,跳出大门,竟奔锦亭衙去了。 不知毛守备死活存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过天星夜请名医 穿山甲计传药辅 第192章 粉妆楼(12) 话说胡奎别了五位英雄,竟奔锦亭衙而来,到了衙门东首墙边,将身一纵,纵上了屋,顺着星光找到内院,轻轻跳下,伏在黑暗之处。只见一个丫鬟拿着灯走将出来,口里唧唧哝哝说道:“此刻才睡。”说着,走进厢房去了。胡奎暗道:“想必就是他的卧房。”停了会,悄悄来到厅下一张,只见残灯未灭,他夫妻已经睡了。胡奎轻轻掇开房门,走至里面。他二人该当命到无常,吃醉了酒,俱已睡着。胡奎掀起帐幔,只一刀,先杀了毛守备,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将下来。夫人惊醒,看见一条黑汉手执利刀,才要喊叫,早被胡奎顺手一刀砍下头来,将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结了头发扣在一处,扯了一幅帐幔包将起来,背在肩上,插了短刀,走出房来,来至天井,将身一纵,纵上房屋,轻轻落下,上路而回。 一路上趁着星光,到了龙标门首。那时已是五更天气,五人正在心焦,商议前来接应,忽见胡奎跳进门来,将肩上的物件往地下一掼,众人吃惊,上前看时,却是两个人头包在一处。众人问道:“你是怎生杀的?这等爽快!”胡奎将越房杀了毛守备夫妻两个,说了一遍,大家称羡。仍包好人头,重又饮了一会,方才略略安歇,不表。 单言次日,那城外面的人都闹反了,俱说毛守备的头不见了。兵丁进城报了知府,知府大惊,随即上轿来到衙里相验尸首,收入棺内,用封皮封了棺木,问了衙内的人口供,当时做了文书,通详上司。一面点了官兵捕快,悬了赏单,四路捉拿偷头的大盗,好不严紧。淮安城内人人说道:“才拿住反叛罗焜,又弄出偷头的事来,必有蹊跷。”连知府也急得无法可治。 不表城内惊疑。单言众人起来,胡奎说道:“罗贤弟病在牢中,就是劫狱,也无内应;且待我进牢去做个帮手,也好行事。”龙标道:“你怎得进去?”胡奎道:“只须如此如此,就进去了。”龙标道:“不是玩的,小心要紧!”胡奎道:“不妨!你只是常常来往,两边传信就是了。” 商议已定,胡奎收拾停当,别了众人,带了个人头进城,来到府门口,只见那些人三五成群,都说的偷头的事。胡奎走到闹市里,把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朝街上一掼,大叫道:“卖头!卖头!”吓得众人一齐喊道:“不好了!偷头的人来卖头了!”一声喊叫,早有七八个捕快兵丁拥来,正是毛守备的首级。一把揪住胡奎来禀知府,知府大惊道:“好奇怪!哪有杀人的人还把头拿了来卖的道理?”忙忙传鼓升堂审问。 只见众衙役拿着一个人头,带着胡奎跪下。知府验过了头,喝道:“你是哪里人?好大胆的强徒,杀了朝廷的命官,还敢前来卖弄!我想你的人多,那一个头而今现在哪里?从实招来,免受刑法!”胡奎笑道:“一两个人头要什么大紧!想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平日尽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倒来怪俺了。”知府大怒,喝令:“与我扯下去夹起来!”两边答应一声,将胡奎扯下去夹将起来,三绳收足,胡奎只当不知,连名姓也不说出。知府急了,只问那个头在那里。胡奎大叫道:“那个头是俺吃了。你待我老爷好些,俺变颗头来还你;你若行刑,今夜连你的头都叫人来偷了去,看你怎样!”知府吃了一惊,吩咐收监,通详再审。 按下知府叠成文案,连夜通详上司去了不表。且言胡奎上了刑具,来到监中,将些鬼话唬吓众人道:“你等如若放肆,俺叫人将你们的头,一发总偷了去。”把个禁子王二吓得诺诺连声。众人俯就他,下在死囚号内,代他铺下草床,睡在地下,上了锁就去了。 当时,事有凑巧,胡奎的柙床紧靠着罗焜旁边,二人却是同着号房。罗焜在那里哼声不止,只是乱骂,胡奎听见口音,抬起头来一看,正是罗焜睡在地下。胡奎心中暗喜,等人去了,爬到罗焜身边,低低叫声:“罗贤弟,俺胡奎在此看你。”罗焜哪里答应,只是乱哼,并不知人事。胡奎道:“这般光景,如何是好?” 话分两头。单言龙标当晚进城找到王二,买了些酒肉,同他进监来看罗焜,他二人是走过几次的,狱卒都不盘问。当下二人进内,来到罗焜床前,放下酒肴与罗焜吃时,罗焜依旧不醒。掉回头来,却看见是胡奎,胡奎也看见是龙标,两下里只是不敢说话。龙标忽生一计,向王二说道:“我今日要了一服丸药来与他吃,烦王二哥去弄碗葱姜汤来才好。”王二只得弄开水去了。龙标支开王二,胡奎道:“罗焜的病重,你要想法请个医生来,带他看看才好。”龙标道:“名医却有,只是不肯进来。” 胡奎道:“你今晚回去与谢元商议便了。”二人关会已定。王二拿了开水来了,龙标扶起罗焜吃了丸药,别了王二。 来到家中,会过众位好汉,就将胡奎的言语向谢元说了一遍。谢元笑道:“你这里可有个名医?”龙标回道:“就是镇上有个名医,他有回生的手段,人称他做小神仙张勇。只是请他不去。”谢元道:“这个容易,只要孙贤弟前去走走,就说如此如此便了。”众人大喜。 当日黄昏时候,那过天星的孙彪将毛守备夫人的那颗头背在肩上,身边带了短兵器,等到夜间,行个手段,迈开大步赶奔镇上而来,找寻张勇的住宅。若是别人,深黑之时看不见踪迹,惟有这孙彪的眼有夜光,与白日是一样的。不多一时,只见一座门楼,大门开着,二门上有一匾,匾上有四个大字,写道:“医可通神”。尾上有一行小字为:“神医张勇立。”孙彪看见,大喜道:“好了!找到了!”上前叩门。 却好张勇还未曾睡,出来开门,会了孙彪,问他来因。孙彪道:“久仰先生的高名,只因俺有个朋友,得了病症在监内,意欲请先生进去看一看,自当重谢。”张勇听得此言,微微冷笑道:“我连官府乡绅请我看病,还要三请四邀。你叫我到牢中去看病,太把我看轻了些。”就将脸一变,向孙彪说道:“小生自幼行医,从没有到监狱之中,实难从命!你另请高明的就是了。”孙彪道:“既是先生不去,倒惊动了,只是要求一服妙药发汗。”张勇道:“这个有得。”即走进内房去拿丸药。孙彪吹熄了灯,轻轻地将那颗人头往桌子底下药篓里一藏,叫道:“灯熄了。”张勇忙叫小厮掌灯,送丸药出来。孙彪接了丸药,说道:“承受了。”别了张勇去了。这张勇却也不介意,叫小厮关好了门户,吹熄了灯火,就去安睡,不提。 且言孙彪离了张勇的门首,回到龙家,见了众人,将请张勇之言说了一遍,大家笑了一会儿。谢元忙取过笔来,写了一封锦囊,交与龙标说道:“你明日早些起来,将锦囊带去与胡奎知道,若是官府审问,叫他依此计而行。你然后再约捕快,叫他们到张勇家去搜头。我明日要到别处去住些时,莫要露出风声,我自叫孙彪夜来探听信息。各人干事要紧。”当下众人商议已定。次日五更,谢元等各投别处安身去了。 单言龙标又进城来,同王二到茶坊坐下,说道:“王二哥,有股大财送来与你,你切莫说出我来。”王二笑道:“若是有财发,怎肯说出你来?我不呆了?你且说是什么财?”龙标道:“那个偷头的黑汉,我在小神仙张勇家里见过他一面,闻得他都是结交江湖上的匪人,但是外路使枪棒、卖膏药的,都在他家歇脚,有九分同那人是一路的。目下官府追问那个人头,正无着落,你何不进去送个访单?你多少些也得他几十两银子使用使用。”王二道:“你可拿得稳么?”龙标道:“怎么不稳?只是一件,我还要送药与罗焜,你可带我进去。”王二道:“这个容易。”遂出了茶坊,叫小牢子带龙标进监,他随即就来到捕快班房商议去了。 不表王二同众人商议进衙门送访。且言那小神仙张勇一宿过来,次日早起,只见药篓边上、地下,有多少血迹,顺着血迹一看,吃了大惊,只见一个人头睁眼蓬头,滚在药篓旁边,好不害怕。张勇大叫道:“不好了!”吓倒在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淮安府认假为真 赛元坛将无作有 话说张勇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药篓之内,他就大叫一声:“不好了!”跌倒在地。有小使快来扶起,问道:“太爷为何如此?”张勇道:“你,你,你看那,那桌,桌子底下,一,一个人,人头!”小使上前一看,果是一个女人的首级。合家慌了手脚,都乱嚷道:“反了,反了!出了妖怪了,好端的人家怎么滚出个人头来了?是哪里来的?”张勇道:“不,不要声,声张,还,还,还是想个法,法儿才,才好。”内中有个老家人道:“你们不要吵。如今毛守备夫妻两个头都不见了,本府太爷十分着急,点了官兵捕快四下里巡拿。昨日听见人说,有个黑汉提着毛守备的头在府前去卖,被人拿住,审了一堂收了监。恰恰的只少了毛守备夫人的头未曾圆案,现在追寻,想来此头是有蹊跷,这头一定是她的。快快瞒着邻舍,拿去埋了。”正要动手,只听得一声喊叫,拥进二三十个官兵捕快,正撞个满怀,不由分说,将张勇锁了,带着那个人头,拿到淮安府去了。可怜他妻子老小,一个个只吓得魂飞魄散,嚎啕恸哭,忙叫老家人带了银子到府前料理,不表。 且言王二同众捕快将张勇带到衙门口,早有毛守备的家人上前认了头。那些街坊上人,听见这个信息,都来看人头,骂道:“张勇原来是个强盗!”。 不言众人之事。单言那知府升堂,吩咐带上张勇,骂道:“你既习医,当知王法,为何结连强盗杀官?从头实招,免受刑法!”张勇见问,回道:“太老爷在上,冤枉!小的一向行医,自安本分,怎敢结连强盗?况且医生与守备又无仇隙,求太老爷详察!”知府冷笑道:“你既不曾结连强盗,为何人头在你家里?”张勇回道:“医生清早起来收拾药篓,就看见这个人头,不知从何而来,正在惊慌,就被太爷的贵差拿来。小的真正是冤枉,求太爷明镜高照!”知府怒道:“我把你这刁奴,不用刑怎肯招认?”吩咐左右:“与我夹起来!”两边答应一声,就将张勇掼在地下,扯去鞋袜,夹将起来。可怜张勇如何受得起,大叫一声昏死在地,左右忙取凉水一喷,悠悠苏醒。知府问道:“你招不招?”张勇回道:“又无凶器,又无见证,又无羽党,分明是冤枉,叫我从何处招起?”知府道:“人赃现获,你还要抵赖!也罢,我还你个对证就是了。”忙拿一根朱签,叫禁子去提那偷头的原犯。 王二拿着签子,进监来提胡奎。胡奎道:“又来请爷做什的?”王二道:“大王,我们太爷拿到你的伙计了,现在堂上审问口供,叫你前去对证。”胡奎是早间龙标进监看罗焜,将锦囊递与胡奎看过的,他听得此言,心中明白,同王二来到阶前跪下。知府便叫:“张勇,你前去认认他。”张勇爬到胡奎跟前认,那胡奎故意着惊问道:“你是怎么被他们捉来的?”张勇大惊道:“你是何人?我却不认得你!”胡奎故意丢个眼色,低声道:“你只说认不得我。”那知府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不觉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还不招认?”张勇哭道:“宪天太爷在上,小的实在是冤枉!他图赖我的,我实在不认得他。”知府怒道:“你们两个方才眉来眼去,分明是一党的强徒,还要抵赖?”喝令左右:“将他一人一只腿夹起来,问他招也不招!”可怜张勇乃是个读书人,哪里拼得过胡奎,只夹得死去活来,当受不起。胡奎道:“张兄弟,非关我事,是你自己犯出来的,不如招了罢。”张勇夹昏了,只得喊道:“太老爷,求松了刑,小人愿招了。”知府吩咐松了刑。张勇无奈,只得乱招道:“小人不合结连强盗杀官府头,件件是实。”知府见他画了供,随即做文通详上司,一面赏了捕快的花红,一面将人犯吩咐收监。那张勇的家人听了这个信息跑回家中,合家痛哭恨骂,商议商议,带了几百两银子,到上司衙门中去料理去了。 且言张勇问成死罪,来到监中,同胡奎在一处锁了,好不冤苦,骂胡奎道:“瘟强盗!我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害我怎地?”胡奎只是不做声,由他叫骂。等到三更时分,人都睡了,胡奎低低叫道:“张先生,你还是要死,还是要活?”张勇怒道:“好好的人,为何不要活?”胡奎道:“你若是要活也不难,只依俺一句话,到明日朝审之时,只要俺反了口供,就活了你的性命。”张勇道:“依你,什么话,且说来。”胡奎指定罗焜说道:“这是俺的兄弟,你医好了他的病,俺就救你出去。”张勇方才明白,是昨日请他不来的缘故,因此陷害,遂说道:“你们想头也太毒了些。只是医病不难,却叫何人去配药?”胡奎道:“只要你开了方子,自有一人去配药。”张勇道:“这就容易了。” 等到次日天明,张勇爬到罗焜床前,隔着栅栏子伸手过去,代他看了脉。胡奎问道:“病势如何?可还有救?”张勇道:“不妨事。病虽重,我代他医就是了。”二人正在说话,只见龙标同王二走来。胡奎只做不知,故意大叫道:“王二,这个病人睡在此地,日夜哼喊,吵得俺难过。若再过些时,不要把俺过起病来,还怕要把这一牢的人都要过起病来。趁着这个张先生在此,顺便请了替他看看也好,这也是你们的干涉。”龙标接口道:“也好,央张先生开个方儿,待我去配药。”王二只得开了锁,让张勇进去,看了一会,要笔砚写了方儿,龙标拿了配药去了。正是: 仙机人不识,妙算鬼难猜。 当下龙标拿了药方,飞走上街,配了四剂药,送到牢中。王二埋怨道:“你就配这许多药来,哪个服侍他?”胡奎道:“不要埋怨他,等我来服侍他便了。”王二道:“又难为你。”送些了水、炭、木碗等件放在牢内,心中想四面墙壁都是石头,房子又高又大,又锁着他们,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就将物件丢与他弄。 胡奎大喜,就急生起火来,煎好了药,扶起罗焜将药灌下去,代他盖好了身上。也是罗焜不该死,从早睡到三更时分,出了一身大汗,方才醒转,口中哼道:“好难过也!”胡奎大喜,忙忙拿了开水来与罗焜吃了,低低叫道:“罗兄弟,俺胡奎在此,你可认得我了?”罗焜听见,吃了一惊,问道:“你为何也到此地?”胡奎说道:“特来救你的。”就将祁子富如何报信,如何上山,如何卖头到监,如何请医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说罢,二人大哭,早把个小神仙张勇吓得不敢做声,只是发颤。胡奎道:“张先生,你不要害怕,俺连累你吃这一场苦,少不得救你出去,重重相谢。若是外人知道,你我都没得性命。”张勇听得此言,只得用心用意地医治。罗焜在狱内吃了四剂药。病就好了,又有龙标和张勇家内天天送酒送肉,将养了半个月,早已身上强壮,一复如初。 龙标回去告诉谢元,谢元大喜,就点了五名喽兵,先将胡、龙两位老太太送上山去,暗约众家好汉,商议劫狱。当时众好汉聚齐人马,叫龙标进牢报信。龙标走到府前,只见街坊上众人都说道:“今日看斩反叛。”府门口发了绑齐人,那些千总把总、兵丁捕快等跑个不了。龙标听见大惊,也不进牢,回头望家就跑,拿出穿山甲的手段,放开大步,一溜烟飞将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劫法场大闹淮安 追官兵共归山寨 话说龙标听得今日要斩反叛,府门口发绑三人,他回头就跑,跑到家中,却好四位好汉正坐在家里等信。龙标进来告诉众人,众人说道:“幸亏早去一刻,险些误了大事,为今之计,还是怎生?”谢元道:“既是今日斩他三人,我们只须如此如此,就救了他们了。”众人大喜道:“好计!”五位英雄各各准备收拾去了,不提。 且言淮安府看了京详,打点出入。看官,你道罗焜、胡奎、张勇三人,也没有大审,如何京详就到了?原来,淮安府的文书到了京,沈太师看了,知道罗焜等久在监中必生他变,就亲笔批道: 反叛罗焜并盗案杀官的首恶胡奎、张勇,俱系罪不容诛,本当解京枭首示众。奈罗焜等枭恶非常,羽党甚众,若解长安,惟恐中途有失。发该府就即斩首,将凶犯首级解京示众。羽党俟获到日定夺。火速!火速! 臧知府奉了来文,遂即和城守备并军厅巡检商议道:“罗焜等不是善类,今日出斩务要小心。” 第193章 粉妆楼(13) 守备军厅都穿了盔甲,全身披挂,点起五百名马步兵丁、四名把总,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顶盔贯甲,先在法场伺候。这臧知府也是内衬软甲,外罩大红,坐了大堂,唤齐百十名捕快狱卒,当堂吩咐道:“今日出入,不比往常,各人小心要紧。”知府吩咐毕,随即标牌,禁子提人。 那王二带了二十名狱卒,拥进牢中,向罗焜道:“今日恭喜你了。”不由分说,一齐上前将罗焜、胡奎一齐绑了,来绑张勇,张勇早已魂飞魄散,昏死过去。当下王二绑了三人,来到狱神堂,烧过香纸,左右簇拥,搀出监门,点过名。知府赏了斩酒,就标了犯人招子,刽子手赏过了花红,兵马前后围定,破锣破鼓拥将出来,押到法场。可怜把个张勇家里哭得无处伸冤,只得备些祭礼,买口棺木到法场上伺候收尸。 且言淮安城百姓,多来看斩大盗,须臾挨挤了有数千余人。又有一起赶马的,约有七八匹马,十数人也挤进来看;又有一伙脚夫,推着六七辆车子,也挤进来看;又有一班猎户,挂着弓,牵着马,挑着些野味,也挤进来看。官兵哪里赶得去!正在嘈嚷之际,只见北边的人马哨开,一声吆喝,臧知府拥着众人来到法场里面,下马坐下公案。刽子手将罗焜、胡奎、张勇三个人推在法场跪下,只等午时三刻就要开刀处斩。 当下罗焜、胡奎、张勇跪在地下,正要挣扎,猛抬头见龙标同了些猎户站在背后,胡奎暗暗欢喜。正丢眼色,忽见当案孔目一骑马飞跑下来,手执皂旗一层,喝声:“午时三刻已到,快快斩首报来!”一声未了,只听得三声大炮,众军呐喊。刽子手正要举刀,猛听得一棒锣声,赶马的队中拥出五条好汉,一齐抢来。龙标手快,上前几刀割断了三人的绳索,早有小喽罗抢了张勇背着就跑。罗焜、胡奎两位英雄,夺口刀在手,往知府桌案前砍,慌得军厅守备、千总把总一齐上前迎敌。臧知府吓得面如土色,上马往城里就跑。 这边罗焜、胡奎、龙标、谢元、孙彪、王坤、李仲七条好汉,一齐上马,勇力争先,领了三百喽罗,四面杀来。那五百官兵同军厅守备哪里抵敌得住,且战且走,往城中飞跑。可怜那些来看的百姓,跑不及的,杀伤了无数。七条好汉就如生龙活虎一般,只杀得五百官兵抱头鼠窜,奔进城中去了。 众好汉赶了一回,也就收兵聚在一处,查点人马,并无损伤。谢元道:“官兵败去,必然还要来追,俺们作速回去要紧。”胡奎说道:“俺们白白害了张勇,须要连他家眷救去才好。”罗焜道:“俺白白吃了侯登这场苦,须要将他杀了才出得这口气;再者,我的随身宝剑还在那里,也须取去。”谢元道:“张勇的家眷,我已叫喽罗备了车子伺候。若是侯登之仇,且看柏爷面上,留为日后报复;至于宝剑,我们再想法来取。今且收兵到张勇家救他家眷。”众人依言,一起人都赶到张勇家里。 张勇的老小见救出张勇,没奈何,只得收拾些细软金珠,装上车子;妻子老小也上了车子,自有小喽罗护送先行。还有张勇家中的猪鸭鸡鹅,吩咐小喽罗造饭,众人饱食了一顿,然后一把火烧了房子,一齐上马都奔鸡爪山去了。 那时众人上路,已是申末酉初的时候。谢元道:“俺们此刻前行,后面必有大队官兵追来,不可不防。”众人道:“他不来便罢,他来时杀他个片甲不留便了。”孙彪道:“何不黑夜进城杀了那个瘟官,再作道理!”谢元道:“不是这个说法,俺们身入重地,彼众我寡,只宜智取,不可力争。孙贤弟领五十名喽兵,前去如此如此。”孙彪领了令去了;又叫胡奎领五十名喽兵前去如此如此,胡奎领令去了;又叫王坤、李仲领一百弓弩手前去如此如此,二人领令去了:共四条好汉、二百喽兵,一一去了。谢元唤龙标、张勇:“护送家眷前行。后面俺同罗焜杀退敌兵便了。” 不表众好汉定了计策。且言臧知府败进城来,查点军兵,伤了一半。可怜那些受伤的百姓,一个个哀声不止。不一时,军厅守备、千总把总、巡捕官员,一个个都来请安,知府说道:“审察民情,是本府的责任;交锋打仗,是武职专司。今日奉旨斩三名钦犯,倒点了五百军兵、百十名捕快,约有七百余人。只斩三名重犯,还被他劫了去,追不回来;若是上阵交锋,只好束手就绑。明日朝廷见罪,岂不带累本府一同治罪?”一席话,说得那些武职官儿满面通红,无言回答。 知府问道:“可有人领兵前去追赶,捉他几个强盗回来,也好回答上司;若是擒得着正犯,本府亲见上司,保他升迁。”众人见知府如此着急,只得齐声应道:“愿听太爷的钧旨施行。”知府大喜,点起一千人马,令王守备当先,李军厅押后,自己掌了中军,带了十多员战将、千总把总,一齐呐喊出城。 已是酉时末刻,日落满山,众军赶了十数里,过了胡家镇,只见远远有一队人马缓缓而行。探子报道:“前面正是劫法场的响马。”知府听得,喝令快赶。赶了一程,天色已黑下来了,知府吩咐点起灯球火把,并力追赶。 只见前面那一队人马,紧赶紧走,慢赶慢走,到追了十八九里,知府着急,喝令快追。那王守备催动三军,纵马摇枪,大叫:“强徒休走!”加力赶来。只见前面的人马,一齐扎下,左有罗焜摇枪叫战,右有谢元仗剑来迎,二马冲来,枪剑齐举,大喊道:“赃官快来领死!”王守备扑面来迎,战在一处。那知府在火光中认得罗焜,大叫道:“反叛在此,休得放走!”将一千人马排开,四面围住罗焜厮杀,罗焜大怒,将手中枪一紧,连挑了几名千总把总下马。王守备等哪里抵敌得住,那一千兵将四面扑来,也近不得身。 正在两下混战,忽见军士喊道:“启上太爷,城中火起了!”知府大惊,在高处一望,只见烈焰冲天,十分厉害。这些官兵,俱是在城里住家的,一见了这个光景,哪里还有心恋战,四散奔逃。知府也着了急,回马就走,罗焜、谢元领兵追来。那守备正到半路,只听得一声梆子响,王坤、李仲领了一百名弓弩手,一齐放箭,箭如雨点,官兵大惊,叫苦不迭。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鸡爪山招军买马 淮安府告急申文 话说那知府同王守备等正与罗焜交战,忽见城里火起,回头就跑。不防败到半路之中,又遇见王坤、李仲领了一百名弓弩手在两边松林里埋伏,一齐放箭,挡住官兵的去路,势不可当。一千官兵叫苦连天,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只得冒箭舍命往前奔走。后面罗焜、谢元追来,同王坤、李仲合兵一处,摇旗呐喊,加力追赶,众军大叫:“臧知府留下头来!城已破了,还往哪里走!”这一片喊声把个臧知府吓得胆落魂飞,伏鞍而走。那李军厅、王守备见喽兵来追赶又急,城中火光又猛,四面喊杀连天,黑暗之中,又不知兵有多少,哪里还敢交锋,只顾逃命。那败残兵将,杀得头尾不接,一路上弃甲丢盔,不计其数。这才是: 闻风声而丧胆,听鹤唳而销魂。 且言臧知府同王守备领着败残人马,舍命奔到城边,只是城中火光冲天,喊声震地。早有胡奎、孙彪领了一百喽兵,从城中杀将出来,大叫道:“休要放走了臧知府!”一条鞭、一口刀,飞也似冲将上来。臧知府等只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哪里还敢进城,冲开一条血路,落荒走了。胡奎等赶了一阵,却好罗焜到了,两下里合兵一处,忙忙收回兵卒,回奔旧路,上鸡爪山去了。正是: 妙算不殊孙武子,神机还类汉留侯。 看官,你道胡奎、孙彪只带了一百名喽兵,怎生得进城去?原来,臧知府不谙军务,他将一千人尽数点将出来,追赶罗焜,也不留一将守城,只有数十个门军,干得什事!不料胡奎、孙彪伏在草中,等知府的人马过去,被孙彪在黑暗处爬上城头,杀散了把门的军士,开了城门,引胡奎杀进城来,四路放火。那一城文武官员都随臧知府出城追赶罗焜去了,城中无主,谁敢出头?那黎民百姓,又是日间吓怕了的,一个个都关门闭户,各保性命。被胡奎、孙彪杀到库房门口,开了库房,叫那些喽卒把银子都搬将出来,驮在马上,杀出城来。正遇知府败回,被他二人杀退了,才同罗焜等合同一处,得胜而回。后人有诗赞谢元的兵法道: 仙机妙算惊神鬼,兵法精通似武侯。 一阵交锋胜全敌,分明博望卧龙谋。 又有诗赞胡奎的义勇道: 义重桃园一拜情,流离颠沛不寒盟。 漫夸蜀汉三英杰,赢得千秋义勇名。 且言六位英雄会在一处,一棒锣响,收齐喽卒,一路而回。赶过了胡家镇,正遇着龙标、张勇护着家眷前来探信,见人马得胜,大家快乐。八位好汉诉说交锋之事,又得了许多金银,各人耀武扬威,十分得意。走了一夜,不觉离了淮安七十余里,早已天明,谢元吩咐在山凹之内扎下行营。查点三百喽兵,也伤了二三十个,却一个不少。谢元大喜,在近村人家买了粮草,秋毫无犯,将人马扮作捕盗官兵模样,分为三队而行,往鸡爪山进发。行到半路,恰好裴天雄差头目下山,前来探信,遇见谢元人马得胜而回,好不欢喜。谢元先令头目引领张勇家眷上山去了。 八位好汉行到山下,早有巡山的喽卒入寨报信。裴天雄大喜,同鲁豹雄带领大小头目,大开寨门,细吹细打,迎下山来,罗焜等见了,慌忙下马。裴天雄迎接上山,到了聚义厅,大家叙礼坐下。罗焜道:“多蒙大王高义,救我罗焜一命,俺何以为报?”裴天雄说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才得幸会。小弟为因奸臣当道,逼得无处容身,故尔权时落草,罗兄不嫌山寨偏小,俺裴天雄情愿让位。”罗焜道:“多蒙不弃,愿在帐下听令足矣,焉敢如此!”谢元说道:“俺已分了次序在此,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众人齐声应道:“愿听军师钧令。”谢元在袖中拿出一张纸单,众人近前一看,只见上写道: 我等聚义高山,誓愿除奸削佞,同心合意,共成大业。 今议定位次,各官凛遵。如有异说,神明昭鉴。 第一位铁阎罗裴天雄; 第二位赛元坛胡奎; 第三位玉面虎罗焜; 第四位赛诸葛谢元; 第五位独眼重瞳鲁豹雄; 第六位过天星孙彪; 第七位两头蛇王坤; 第八位双尾蝎李仲; 第九位穿山甲龙标; 第十位小神仙张勇。 当下众人看了议单,齐声说道:“军师排得有理,如何不依?不依者军法从事!”胡奎、罗焜不敢再谦,只得依了。裴天雄大喜,吩咐喽卒杀牛宰马,祭告天地,定了位次。次日大小头目都来参见过了,大吹大擂,饮酒贺喜,当晚尽欢而散。 次日,裴天雄升帐,大小头目参见毕。裴天雄传令说道:“从今下山,只取金银,不许害人性命。凡有忠良落难,前去相救;若有奸雄作恶,前去剿除。山上立起三关、城垣、宫殿,竖立义旗是‘济困扶危迎俊杰,除奸削佞保朝廷’。”军令一下,各处备办,收拾得齐齐整整,威武非凡。那胡太太同龙太太自有裴夫人照应,各各安心住下。每日里,裴天雄同众位好汉操演人马,准备迎敌官兵,不提。 且言臧知府那一夜被罗焜、胡奎里应外合,一阵杀得胆落魂消,落荒逃命。等到天明,打听贼兵去远,方才放心,收兵进城。安民已毕,查点城中烧了五处民房、官署,劫去十万皇饷银两,伤了五百人马,杀死了两名千总、五名把总。痛声遍地,人人埋怨官府不好,坑害良民。那知府无奈,只得将受伤、阵亡的人数,并百姓的户口、劫去的钱粮,细细地开了一个册子,将侯登出首罗焜的衣甲器械、胡奎等原案的口供查明,叫书吏带了册子,自己同李军厅、王守备三人,带了印信,连夜坐船过江,到南京总督辕门上来。原来那知府同军厅守备三个人,各凑了六七千两银子,到南京走门路送与总督保全官爵。 那总督是沈太师的侄子,名唤沈廷华,也是个钱虏,收了银子,随即传见。臧知府同李军厅、王守备,一同进内堂参见,将交战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呈上册子。沈廷华看了大惊道:“事关重大,只怕你三人难保无罪。”知府哭拜在地:“要求大人在太师面前方便一言,卑府自当竭力报效。”沈廷华将罗焜的衣甲、宝剑一看,上面却是“鲁国公程府”的字号,沉吟一会,道:“有了,有了,你三人且回衙门,候本院将这件公案申奏朝廷,着落在程府身上便了。”知府大喜,忙忙告退,回淮安去了,不表。 单言这沈廷华叠成了文案,就差官进长安告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祁子富怒骂媒婆 侯公子扳赃买盗 话说那沈廷华得了臧知府等三人的赃银,遂将一件该杀的大公案,不怪地方官失守,也不发兵捉拿大盗,只将罗焜遗下的衣甲宝剑为凭,说鲁国公程爷收留反叛,结党为非。既同反叛相交,不是强徒,就是草寇,将这一干人犯都叫他擒捉。做成一本,写了家书,取了一枝令箭,着中军官进京去了。这且不提。 且言臧知府辞了总督回来,不一日船抵码头,上岸忽见两个家人手里拿了一张呈子,拦马喊冤告状。左右接上状子,知府看了一遍,大惊道:“又弄出这桩事来了!”心中焦躁,叫役人带了原告回衙门候审,打道进城。 看官,你道这两个告状的是谁?原来是柏府来报被盗的事。自从夜战淮安之后,第二日臧知府见总督去了,淮安城内无人,民心未定,那一夜就有十数个贼聚在一处,商议趁火打劫,就出城来抢劫富户。恰恰地来到柏府,明火执仗,打进柏府要宝贝,把个侯登同侯氏众人吓得尿流屁滚,躲在后园山子石下不敢出头,柏府家人伤了几个,金银财宝劫去一半,回头去了。次日查点失物,侯氏夫人着了急,开了失单,写了状子,叫两个家人在码头上等候臧知府,一上岸就拦马头递状。 臧知府看了状子,想道:“柏文连乃朝廷亲信之臣,住在本府地方,弄出盗案,倘他见怪起来,如何是好?”随即回衙,升堂坐定,排班已毕,带上来问道:“你家失盗,共有多少东西?还是从后门进来的,还是从大门进来的?有火是无火?来是什么时候?”家人回道:“约有十七八个强盗,三更时分,涂面缠头,明火执仗,从大门而进,伤了五个家人,劫去三千多两银子、物件等项。现有失单在此,求太爷详案。”知府看过失单,好不烦恼,随即委了王守备前去查勘,一面点了二十名捕快出去捉获,一面出了文书知会各属临近州县严加拿访,悬了赏格,在各处张挂。吩咐毕,方才退了堂。次日委官修理烧残的府库房屋,开仓发饷,将那些杀伤的平人兵丁,照册给散粮饷,各各回家养息。 按下臧知府劳心之事不表。且言侯登告过被盗的状子,也进府连催了数次,后来冷淡了些时,心中想:“为了玉霜夫妻两个,弄下这一场泼天大祸。罗焜脱走也罢了,只是玉霜不知去向,叫我心痒难挠,如今再没有如她的一般的女子来与我结亲了。”猛然想起:“豆腐店那人儿不知如何了?只为秋红逃走,接手又是罗焜这桩事闹得不清,也没有到王媒婆家去讨信。这一番兵火,不知她家怎样了?今日无事,何不前去走走讨个消息?”主意已定,忙入房中换了一身新衣服,带了些银子,瞒过众人,竟往胡家镇上而来。 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收拾房屋,整理墙垣,都是那一夜交锋,这些人家丢了门户躲避,那些败残的人马趁火打劫掳掠,这些人家连日平定方才回家修理。侯登看见这个光景,心中想道:“不知王婆家里怎样了?”慌忙走到门前一转,看还没有伤损,忙叩门时,玉狐狸王大娘开了门,见是侯登,笑嘻嘻地道:“原来是侯大爷。你这些时也不来看看我,我们都吓死了。生是你捉了罗焜,带累我们遭了这一场惊吓。”侯登道:“再不要提起我家。这些时,三桩祸事。”遂将秋红逃走及罗焜、被盗之事,说了一遍。王婆道:“原来有这些事故。” 第194章 粉妆楼(14) 当下二人谈了些闲话,王大娘叫丫鬟买了几盘茶食款待侯登。他二人对面坐下,吃了半天。侯登问道:“豆腐店里那人儿,你可曾前去访访?”王大娘道:“自从那日大爷去后,次日我就去访她。她父姓祁名子富,原是淮安人,搬到长安住了十几年,今年才回来的。闻得那祁老爹为人古执,只怕难说。”侯登道:“她不过是个贫家之女,我们同她做亲就是抬举他了,还有什么不妥?只愿她没有许过人家就好了。王大娘,你今日就去代我访一访,我自重重谢你。”王大娘见侯登急得紧,故意笑道:“我代大爷做妥了这个媒,大爷谢我多少银子?”侯登道:“谢你一百二十两,你若不信,你拿戥子来,我今日先付些你。” 那王大娘听得此言,忙忙进房拿了戥子出来,侯登向怀中取出一包银子,打开来一称,共是二十三两,称了二十两,送与王大娘道:“这是足纹二十两,你先收了,等事成之后再找你一百两。这是剩下的三两银子,一总与你做个靡费。”王大娘笑嘻嘻地收了银子说道:“多谢大爷,我怎敢就受你老人家的厚赐。”侯登道:“你老实些收了罢,事成之后,还要慢慢地看顾你。”王大娘道:“全仗大爷照看呢。”侯登道:“我几时来讨信?”王大娘想一想道:“大爷,你三日后来讨信便了。还有一件事: 他也是宦家子弟,恐怕他不肯把人做妾,就是对头亲也罢。”侯登道:“悉听你的高才,见机而行便了。”王大娘道:“若是这等说,就包管在我身上。”侯登大喜道:“拜托大力就是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当下侯登别了王大娘去了。这玉狐狸好不欢喜,因想道:“我若是替他做妥了,倒是我一生受用,不怕他不常来照应照应。”遂将银子收了,锁了房门,吩咐丫鬟看好了门户,竟望祁子富家来了。 不一时已到门首,走进店里,恰好祁子富才在胡奎家里暗暗搬些铜锡家伙来家用,才到了家,王媒婆就进了门。大家见了礼,入内坐下,张二娘同祁巧云陪她吃了茶,各人通名问姓,谈些闲话。王媒婆启口问道:“这位姑娘尊庚了?”张二娘回道:“十六岁了。”王媒婆赞道:“真正好位姑娘,但不知可曾恭喜呢?”张二娘回道:“只因他家父亲古执,要拣人才家世,因此尚未受聘。”王媒婆道:“既是祁老爷只得一位姑娘,也该早些恭喜。我倒有个好媒,人才又好,家道又好,又是现任乡绅的公子,同姑娘将是一对。”张二娘道:“既是如此,好得紧了,少不得自然谢你。”忙请祁老爷到后面来,将王媒婆的话说了一遍。祁子富问道:“不知是哪一家?”王媒婆道:“好得紧呢!说起来你老爷也该晓得,离此不远,就在镇下居住,现任巡务都察院柏大老爷的内侄侯大爷,他年方二十,尚未娶亲,真乃富贵双全的人家。只因昨日我到柏府走走,说起来,他家太太托我做媒,我见你家姑娘人品出众,年貌相当,我来多个事儿,你道好不好?”祁子富道:“莫不是前日捉拿反叛罗焜的侯登么?”王媒婆道:“就是他了。” 祁子富不听见是他犹可,听得是侯登,不觉地怒道:“这等灭人伦的衣冠禽兽,你也不该替他来开口,他连表妹都放不过,还要与他做亲?只好转世投胎,再来作伐。”这些话把个玉狐狸说得满脸通红,不觉大怒,回道:“你这老人家不知人事,我来做媒是抬举你,你怎么得罪人?你敢当面骂他一句,算你是个好汉!”祁子富道:“只好你这种人奉承他,我单不喜这等狐群狗党的腌臜货。”那王媒婆气满胸膛,跑出门来说道:“我看你今日嘴硬,只怕日后懊悔起来,要把女儿送他,他还不要哩!”说罢,她气狠狠地跑回家去了。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那王媒婆气了一个死,回去想道:“这股财,我只说得稳了的,谁知倒惹了一肚皮的瘟气。等明日侯大爷来讨信,待我上他几句,撮弄他起来与他做个手段,他才晓得我的厉害哩!”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祁子富问罪充军 过天星扮商买马 话说祁子富怒骂了王媒婆一场,这玉狐狸回来气了一夜,正没处诉冤,恰好次日清晨,侯登等不得便来讨信。王媒婆道:“好了,好了,且待我上他几句,撮弄他们鹬蚌相争,少不得让我渔翁得利。”主意已定,忙将脸上抓了两条血痕,身上衣服扯去两个钮扣子,睡在床上,叫丫鬟去开门。 丫鬟开了门,侯登匆匆进来问道:“你家奶奶往哪里去了?”丫鬟回道:“睡在房里呢。”侯登叫道:“王大娘,你好享福,此刻还不起来?”王媒婆故意哭声说道:“得罪大爷,请坐坐,我起来了。”她把乌云抓乱,慢慢地走出房来,对面坐下,叫丫鬟捧茶。侯登看见王媒婆乌云不整,面带伤痕,忙问道:“你今日为何这等模样?”王媒婆见问,故意流下几点泪来,说道:“也是你大爷的婚姻带累我吃了这一场苦!”侯登听得此言,忙问道:“怎么带累你受苦?倒要请教说明。”王媒婆道:“不说的好,说出来只怕大爷要动气,何苦为我一人,又带累大爷同人淘气!”侯登听了越发疑心,定要她说。 王媒婆道:“既是大爷要我说,大爷莫要着恼我。只因大爷再三吩咐叫我去做媒,大爷前脚去了,我就收拾,到祁家豆腐店里去同大爷说媒,恰好他一家儿都在家中。我问他女儿还没有人家,我就提起做媒的话,倒有几分妥当。后来那祁老儿问我是说的哪一家,我就将大爷的名姓、家世并柏府的美名,添上几分富贵说与他听,实指望一箭成功。谁知他不听得是大爷犹可,一听得是大爷就心中大怒,恶骂大爷。我心中不服,同他揪扯一阵,可怜气个死。” 侯登听得此言,不觉大怒,问道:“他怎生骂的?待我去同他说话!”王媒婆见侯登发怒,说道:“大爷,他骂你的话难听得很呢,倒是莫去讲话的好。”侯登道:“有什么难听,你快快说来!”王媒婆说道:“骂你是狐群狗党、衣冠禽兽,连表妹都放不过,是个没人伦的狗畜生,他不与你做亲。我被他骂急了,我就说道:‘你敢当面骂侯大爷一句?’他便睁着眼睛说道:‘我明日偏要当面骂他,怕他怎的?’我也气不过,同他揪在一堆,可怜把我的脸都抓伤了,衣裳都扯破了;回到家中气了一场,一夜没有睡得着,故尔今日此刻才起来。” 侯登听了这些话,句句骂得扦心,哪里受得下去,又恼又羞,跳起身来说道:“罢了,罢了!我同他不得开交了!”王媒婆说道:“大爷,你此刻急也无用,想个法儿害了他,便使他不敢违五拗六,那时我偏叫他把女儿送过来与你,才算个手段。”侯登道:“他同我无一面之交,叫我怎生想法害他?只有叫些人打他一顿,再作道理。”王媒婆道:“这不好,况他有岁把年纪,若是打伤了他,那时反为不美。为今之计,大爷不要出名,转出个人来寻他到官司里去,就好讲话了。”侯登道:“好好的,怎得到官呢?” 二人正在商议,忽听有人叩门,王媒婆问道:“是哪一个?”外面一个小书童问道:“我家侯大爷可在这里?”侯登见是家人口音,便叫开了门,只见那书童领了四个捕快走将进来,见了侯登将手一拱说道:“侯大爷好耐人,我们早上就在尊府,候了半日了,原来在这里取乐呢。”侯登说道:“来托王大娘找几个丫鬟,是以在此,失迎,失迎!不知诸位有何见教?”众人道:“只因令亲府上盗案的事,太爷点了我们在外捉拿,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好不苦楚。昨日才拿到两个,那些赃物都分散了,太爷审了一堂,叫我来请侯大爷前去认赃。我们奉候了一早上,此刻才会见大爷的驾。”侯登道:“原来如此,倒难为你们了,事后少不得重重谢你们。”众人道:“全仗大爷提挈才好呢!” 王媒婆见是府里的差人,忙叫丫鬟备了一桌茶来款待,众人吃了茶,侯登同他一路进城,路上问道:“不知这两个强盗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捕快道:“就是你们镇上人,一个叫张三,一个叫王四,就在祁家豆腐店旁边住。”侯登听得祁家豆腐店,猛然一触,想道:“要害祁子富,就在这个机会!”心中暗喜。一路行来,到了府门口,侯登向捕快说道:“你们先慢些禀太爷,先带他到班房里,让我问问他看。” 捕快也不介意,只得引侯登到班房里去。带了两个贼来,是镇上的二名军犯,一向认得侯登,一进了班房,看见了侯登,就双膝跪下道:“可怜小人是误入府里去的,要求太爷开恩活罪。”侯登暗暗欢喜,便支开众人,低低问张三道:“你二人要活罪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就是了。”张三、王四跪在地下叫道:“随大爷有什么吩咐,小人们总依,只求大爷莫要追比就是了。”侯登道:“谅你们偷的东西都用完了,如今镇上祁家豆腐店里同我有仇,我寻些赃物放在他家里,只要你们当堂招个窝家,叫人前去搜出赃来,那时你们就活罪了。”张三大喜道:“莫是长安搬来的那个祁子富么?”侯登道:“就是他。”张三道:“这个容易,只求大爷做主就是了。”侯登大喜,吩咐毕,忙叫捕快说道:“我才问他二人,赃物俱已不在了,必定是寄在哪里。托你们禀声太爷,追出赃来,我再来候审;倘若无赃,我家姑丈柏大人却不是好惹的。”捕快只得答应,领命去了。 这侯登一口气却跑到胡家镇上,到了王媒婆家,将以上的话儿向王媒婆说了一遍。王媒婆大喜,说道:“好计!好计!这就不怕他飞上天去了,只是今晚要安排得好。”侯登道:“就托你罢。”当下定计,别了王媒婆走回家中,瞒住了书童,瞒过了姑母,等到黄昏后,偷些金银古董、绸缎衣服,打了一个包袱,暗暗出了后门,乘着月色,一溜烟跑到王媒婆家。 玉狐狸预先叫他一个侄子在家伺候,一见侯登到了,忙忙置酒款待。侯登只吃到人静之后,悄悄地同王媒婆的侄子拿了东西,到祁家后门口,见人家都睡了,侯登叫王媒婆的侄子爬进土墙,接进包袱。月色照着,望四下里一看,只见猪旁边堆着一大堆乱草,他轻轻地搬起一个乱草,将包袱摁将进去,依旧将草堆好了,跳出墙来。见了侯登,说了一遍。侯登大喜,说道:“明日再来说话罢。”就回家去了。 按下侯登同王媒婆的侄子做过了事,回家去了不表。且说那祁子富次日五更起来,磨了豆子,收拾开了店面,天色已明,就搬家伙上豆腐,只听得那乌鸦在头上不住地叫了几声。祁子富道:“难道我今日有祸不成?”言还未了,只见来了四个捕快、八个官兵走进来,一条铁索不由分说就把祁老爹锁将起来。这才是: 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当下祁子富大叫道:“我又不曾犯法,锁我怎的?”捕快喝道:“你结连江洋大盗,打劫了柏府,昨日拿到两个,已经招出赃物窝藏在你家里,你还说不曾犯法?快快把赃物拿出来,省得费事!”祁子富急得大叫道:“凭空害我,这桩事是从哪里说起?”捕快大怒道:“且等我们搜搜看。”当下众人分头一搜,恰恰地搜到后门草堆,搜出一个包袱来,众人打开一看,都是些金银古董,上有字号,正是柏府的物件。众人道:“人赃现获,你还有何说!”可怜把个祁子富一家儿只吓得面如土色,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又不知赃物从何而来,被众人一条铁索锁进城中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面分解。 §§§第三十二回过天星暗保含冤客 柏文连义释负辜人 话说众捕快锁了祁子富,提了包袱,一同进城去了。原来臧知府头一天晚堂,追问张三、王四的赃物,他二人就招出祁子富来了,故尔今日绝早就来拿人起赃。众捕快将祁子富锁到府门口,押在班房,打了禀帖,知府忙忙吩咐点鼓升堂。各役俱齐,知府坐了堂,早有原差带上张三、王四、祁子富一干人犯,点名验过赃物。知府喝问祁子富说道:“你窝藏大盗,打劫了多少金银?在于何处?快快招来,免受刑法!”祁子富爬上几步哭道:“小人真冤枉,求太老爷详察!”知府大怒,说道:“现搜出赃物来,你还赖么?叫张三上来对问。”那张三是同侯登商议定了的,爬上几步,向着祁子富,说道:“祁子富.你老实招了,免受刑法。”祁子富大怒,骂道:“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扳害我怎的?”张三道:“强盗是你我做的,银子是你我分的,既是我扳害你的,那赃物是飞到你家来的么?”张三这些话把个祁子富说得无言回答,只是跪到地下叫喊冤枉。知府大怒,喝道:“谅你这个顽皮,不用刑法,如何肯招。”喝令左右:“与我夹起来!” 两边一声答应,拥上七八个皂快,将祁子富拖下,扯去鞋袜,将他两只腿往夹棍眼里一踹,只听得“格扎”一声响,脚心里鲜血直冒。祁子富如何受得住,大叫一声,早已昏死过去了,左右忙用凉水迎面喷来,依然苏醒。知府喝道:“你招也不招?”祁子富叫道:“太老爷,小人真是冤枉!求太老爷详察!”知府大怒,喝令:“收足了!”左右吆喝一声,将绳早已收足,可怜祁子富受当不起,心中想说:“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招了,且顾眼下。”只得叫道:“求太老爷松刑。”知府问道:“快快招来!”那祁子富无奈,只得照依张三的口供一一地招了,画完了口供。知府飞传侯登来领回失物,将祁子富收了监,不表。 单言祁巧云听得这个消息,魂飞魄散,同张二娘大哭一场。悲悲切切,做了些狱食,称了些使费银包带在身边。锁了店门,两个人哭哭啼啼到府监里来送饭。 当下来到监门口,哀求众人说道:“可怜我家含冤负屈,求诸位伯伯方便,让我父女见见面罢。”腰内忙拿出一个银包,送与牢头说道:“求伯伯笑纳。”众人见她是个年少女子,又哭得十分凄惨,只得开了锁,引她二人进去;见了祁子富,抱头大哭了一场。祁子富说道:“我今番是不能活了,我死之后,你可随你干娘嫁个丈夫过活去罢,不要思念我了。”祁巧云哭道:“爹爹在一日是一日,爹爹倘有差池,孩儿也是一死。”可怜他父女二人大哭了一场,张二娘哭着劝道:“你二人少要哭坏了身子,且吃些饭食再讲。”祁巧云捧着狱食,勉强喂了她父亲几口。早有禁子催她二人出去,说道:“快走,有人进来查监了。”她二人只得出去。 离了监门,一路上哭回家中,已是黄昏时候。二人才进了门坐下,只见昨日来的那个王媒婆穿了一身新衣服走进门来,见礼坐下,假意问道:“你家怎么弄出这场事来的?如何是好?”祁巧云说道:“凭空的被瘟贱陷害,问成大盗,无处伸冤。”王媒婆说道:“你要伸冤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不但伸冤,还可转祸为福。”祁巧云说道:“请问王奶奶,我依你什么事?请说。”王媒婆说道:“如今柏府都是侯大爷做主,又同这府太爷相好,昨日见你老爹不允亲事,他就不欢喜。为今之计,你可允了亲事,亲自去求他不要追赃,到府里讨个人情放你家老爹出来。同他做了亲,享不尽的富贵,岂不是一举两得了?”祁巧云听了此言,不觉满面通红,开言回道:“我爹爹此事有九分是侯登所害,他既是杀父的冤仇,我恨不得食他之肉!你休得再来饶舌。”王媒婆听了此言,冷笑道:“既然如此,倒得罪了。”起身就走。正是: 此去已输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 不表祁巧云,单言王媒婆回去,将祁巧云的话向侯登说了一遍。侯登大怒,说道:“这个丫头,如此可恶!我有本事弄得她家产尽绝,叫她落在我手里便了。”就同王媒婆商议定了。 次日清晨,吩咐家人打轿,来会知府,知府接进后堂。侯登说道:“昨日家姑丈有书回来,言及祁子富乃长安要犯,本是犯过强盗案件的,要求太父母速速追他的家财赔赃,发他远方充军,方可销案。不然家姑丈回来,恐与太父母不便。”知府听了,只得答应说道:“年兄请回府,本府知道了。” 第195章 粉妆楼(15) 当下侯登出了府门,知府就叫点鼓升堂,提了祁子富等一干人犯出来,发落定罪。当下祁子富跪在地下,知府回道:“你劫了柏府的金银,快快缴来,免得受刑。”祁子富哭道:“小人真是冤枉,并无财物。”知府大怒,说道:“如今上司行文追赃甚紧!不管你闲事,只追你的家产赔偿便了。”随即点了二十名捕快:“押了祁子富同去,将家产尽数查来。本府立等回话。”一声吩咐,那二十名快手押了祁子富回到家中。 张二娘同祁巧云听见这个风声,魂飞魄散,忙忙将金珠藏在身上带出去了。这些快手不由分说,把定了门户,前前后后,细细查了一遍。封锁已定,收了账目,将祁子富带到府堂,呈上账目。知府传柏府的家人,吩咐道:“明早请你家大爷上堂领赃。”家人答应回去,不表。 且言知府将祁子富发到云南充军,明日就要启程。做了文书,点了长解,只候次日发落。 且言柏府家人回来,将知府的话对侯登说了一遍,侯登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次日五更,就带了银两到府前找到两个长解,扯到酒楼内坐下。那两个公人,一个叫做李江,一个叫做王海,见侯登扯他俩吃酒,忙忙说道:“侯大爷,有话吩咐就是了,怎敢扰酒。”侯登道:“岂有此理,我有一事奉托。”不一时,酒肴捧毕,吃了一会,侯登向李江说道:“你们解祁子富去是件苦差,我特送些盘费与二人使用。”说罢,忙向怀中取出四封银子说道:“望乞笑纳。”二人道:“小人叨扰,又蒙爷的厚赐,有什吩咐,小人代大爷办就是了。”侯登道:“并无别事,只因祁子富同我有仇,不过望你二位在路上代我结果了他,将他的女儿送在王媒婆家里,那时我再谢你二位一千两银子。倘有祸事,都是我一人承管。”二人欢喜,说道:“这点小事,不劳大爷费心,都在我二人身上就是了。” 当下二人收了银子,听得发梆传衙役,伺候知府升堂,三人忙忙出了店门。进府堂点名已毕,知府将祁子富家产账单交与侯登,一面将祁子富提上堂来发落道:“上司行文已到,发配云南,限今日同家眷上路。”喝令打了二十,带上刑具,叫长解领批文下堂去了;又将张三、王四打了三十,枷号两日。一一发落后,知府退堂。 且言祁子富同了两个解差,回家见了张二娘、祁巧云。三人大哭一场,只得收拾行李,将家财交与柏府,同两名长解、两名帮差,张二娘、祁巧云一齐七八人,凄凄惨惨离了淮安,上路去了。 且言那二名解差是受过侯登嘱托的,哪里管祁子富的死活,一路上催趱行程,非打即骂。可怜他三个人在路上也走了十数日,那一日到了一个去处,地名叫做野猪林,十分险恶,有八十里山路并无人烟。两个解差商议下手,故意错走过宿店,奔上林来。走了有二十多里,看看天色晚了,解差说道:“不好了,前后俱无宿店,只好到林中歇了,明日再走。”祁子富三人只得到林中坐下,黑夜里在露天地下,好不悲切。李江道:“此林中没得关栏,是我们的干系,不是玩的,得罪你,要捆一捆才好。”就拿绳子将祁子富捆了,就举起水火棍来喝道:“祁大哥,你休要怪我,我见你走得苦楚,不如早些归天,倒转快活!我是个好意,你到九泉之下,却不要埋怨我。”说罢,下棍就打。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祁巧云父女安身 柏玉霜主仆受苦 话说两个解差将祁子富送进野猪林,乘着天晚无人,就将他三人一齐捆倒。这李江拿起水火棍来,要结果祁子富的性命。祁子富大叫道:“我与你无仇,你为何害我性命?”李江道:“非关我事。只因你同侯大爷作了对,他买嘱了淮安府,一定要绝了你的性命。早也是死,迟也是死,不如送你归天,免得受那程途之苦。我总告诉了你,你却不要怨我。你好好地瞑目受死去罢!” 可怜祁巧云捆在旁边,大哭道:“二位爷爷饶我爹爹性命,奴家情愿替死去罢。”李江道:“少要多说,我还要送你回去过快活日子呢,谁要你替死。”说罢,举起水火棍提起空中,照定祁子富的天灵盖劈头打下来。只听得一声风响,那李江连人带棍反跌倒了。王海同两个帮差忙忙近前扶起,说道:“怎生地没有打着人,自己倒跌倒了?”李江口内哼道:“不,不,不好了!我,我这肩窝里受了伤了!”王海大惊,忙在星光之下一看,只见李江肩窝里中了一枝弩箭,深入三寸,鲜血淋淋。王海大惊,说道:“奇怪,奇怪,这支箭是从哪里来的?”话言未了,猛听又是一声风响,一枝箭向王海,“扑”的一声,正中右肩,那王海大叫一声,扑通地一跤跌在地下。那帮差唬吓得魂飞魄散,做声不得。正在惊慌,猛听得大树林中一声唿哨,跳出七八个大汉,为首一人手提一口明晃晃的刀,射着星光,寒风闪闪,赶将来大喝道:“你这一伙倚官诈民的泼贼干得好事,快快都替我留下头来!” 那李江、王海是受了伤的,哪里跑得动,况且天又黑,路又生,又怕走了军犯。四个人慌做一团,只得跪下哀告道:“小的们是解军犯的苦差,并没有金银,求大王爷爷饶命!”那大汉喝道:“谁要你的金银,只留下你的驴头,放你回去!”李江哭道:“大王在上,留下头来就是死了,怎得回去?可怜小的家里都有老母妻子,靠着小的养活,大王杀了小的,那时家中的老小活活地就要饿死了。求大王爷爷饶了小的们的命罢!”那大汉呼呼地大笑道:“我把你这一伙害民的泼贼,你既知道顾自己的妻孥,为何忍心害别人家的父女?”李江、王海听得话内有因,心中想道:“莫不是撞见了祁子富的亲眷了?为何他件件晓得?”只得实告道:“大王爷爷在上,这事非关小人们的过失。只因祁子富同侯大爷结了仇,他买嘱了淮安府,将祁子富屈打成招,问成窝盗罪犯发配云南,吩咐小人们在路上结果了他的性命,回去有赏。小人是奉上命差遣,概不由己,求大王爷爷详察。”那大汉听了,喝骂道:“好端端的百姓,倒诬他是窝盗殃民,你那狗知府和你一班泼贼,一同奸诈害民,才是真强盗,朝廷的大蠹。俺本该杀了你们的驴头,且留你们回去传谕侯登和狗知府,你叫他把头长稳了,有一日俺叫他们都像那锦亭衙毛守备一样儿就是了。你且代我把祁老爹请起来说话。”李江同众人只得前来放走了祁子富等三人。 看官,你道这好汉是谁?原来是过天星的孙彪。自从大闹了淮安,救了罗焜上山之后,如今寨中十分兴旺,招军买马,准备迎敌官兵。只因本处马少,孙彪带了八个喽兵、千两银子,四路买马,恰恰地那一天就同祁子富歇在一个饭店。夜间哭泣之声,孙彪听见,次日就访明白了,又见两个解差心怀不善,他就暗暗地一路上跟定。这一日跟到了野猪林,远远地望见解差要害祁子富,这孙彪是有夜眼的,就放了两枝箭,射倒了李江、王海。真是祁子富做梦也想不到的。 闲话少叙。且说那李江等放了祁子富等三人,走到星光之下来见孙彪。孙彪叫道:“祁大哥可认得我了?”祁子富上回在山中报信,会过两次的,仔细一看:“呀!原来是孙大王。可怜我祁子富自分必死,谁知道幸遇英雄相救。”说罢,泪如雨下,跪倒尘埃。孙彪扶起,说道:“少要悲伤,且坐下来讲话。”当下二人坐在树下,祁子富问他山上之事,胡奎、罗焜的消息,又问孙彪因何到此。孙彪就将扮商买马之事,说了一遍;祁子富把他被害的原因,也说了一遍。二人叹息了一会,又谈了半天的心事,只把李江、王海等吓得目瞪口呆,说道:“不好了,闯到老虎窝里来了,如何是好?倘若他们劫了人去,叫我们如何回话?” 不提众公人在旁边暗暗地叫苦。且说孙彪欲邀祁子富上山,祁子富再三不肯,只推女儿上山不便。孙彪见他不肯,说道:“既是如此,俺送你两程便了。”祁子富说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意。”当下谈说谈说,早已天明了。孙彪见李江、王海站在哪里哼哩,说道:“你二人若不回心,也不伤你,我这一箭便够了。 且看祁大哥面上,过来,俺替你医好了罢。”二人大喜。孙彪在身边取出那小神仙张勇合的金疮药来,代他二人放在箭口上,随即定了疼。孙彪喝令两个帮差,到镇上雇了三辆车儿,替祁子富宽了刑具,登车上路。孙彪同八个喽兵前后保着车子,慢慢而行,凡遇镇市村庄、酒饭店,便买酒肉将养祁子富一家三口儿。早晚之间,要行要歇,都听孙彪吩咐,但有言词,非打即骂。李江、王海等怎敢违拗,只得小心,一路服侍。 那孙彪护送了有半个多月,方到云南地界,离省城只有两三天的路了。孙彪向祁子富说道:“此去省城不远,一路人烟稠集,谅他们再不敢下手。俺要回山去了。”祁子富再三称谢:“回去多多拜上胡、罗二位恩公、众多好汉,只好来世报恩了。”孙彪道:“休如此说。”又取出一封银子送与祁子富使用,转身向李江、王海等说道:“俺记下你几个驴头,你们此去倘若再起反心,俺叫你一家儿都是死!”说罢,看见路旁一株大树,掣出朴刀来,照定那树一刀分为两段,“扑通”一声响,倒过去了,吓得解差连连答应。孙彪喝道:“倘有差池。以此树为例。”说罢,收了朴刀,作别而去。 祁子富见孙彪去了,感叹不已,一家三口儿一齐掉下泪来,只等孙彪去远了,方才转身上路。那两个解差见祁子富广识英雄,不敢怠慢,好好地服侍他走了两天,到了省城都察院府了。只见满街上人马纷纷,官员济济,都是接新都察院到任的。解差问门上巡捕官说道:“不知新任大人为官如何?是哪里人氏?”巡捕官问了解差的来历,看了批文,向解差说道:“好了,你弄到他手里就是造化。这新大人就是你们淮安锦亭衙人氏,前任做过陕西指挥,为官清正,皇上加恩封他三边总镇,兼管天下军务。巡按大老爷姓柏名文连,你们今日来投文,又是为他家之事,岂不是你们造化!快快出去,三日后来投文。” 解差听了,出来告诉祁子富,祁子富道:“我是他家的盗犯,这却怎了?”正在忧愁,猛听三声炮响,大人进院了,众人退出辕门。这柏大老爷行香放告,盘查仓库,连连忙了五日,将些民情吏弊扫荡一清,十分严紧,毫无私情。那些属下人员,无不畏惧。到了第六日,悬出收文的牌来,早有值日的中军在辕门上收文,李江、王海捧了淮安府的批文,带了祁子富一家三口来到辕门。不一时,柏大人升堂,头一起就将淮安府的公文呈上。柏大人展开从头至尾一看,见是家中的盗案,吃了一惊,喝令带上人犯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迷路途误走江北 施恩德险丧城西 话说柏文连一声吩咐,早有八名捆绑手将祁子富等三人抓至阶前,“扑通”地一声,掼在地下跪着。柏老爷望下一看,只见祁子富须眉花白,年过五旬,骨格清秀,不像个强盗的模样,再看籍贯是昔日做过湖广知府祁凤山的公子,又是一脉书香。柏爷心中疑惑:岂有此人为盗之理?事有可疑。复又望下一看,见了祁巧云,不觉泪下。你道为何?原来祁巧云的面貌与柏玉霜小姐相似,柏爷见了想起小姐,故此流泪。因望下问道:“你偌大年纪,为何为盗?”祁子富见问,忙向怀中取出一纸诉状,双手呈上,说道:“求太老爷明察深情,便知道难民的冤枉了。” 原来祁子富知道柏老爷为官清正,料想必要问他,就将侯登央媒作伐不允,因此买盗扳赃的话,隐而不露细细地写了一遍,又将侯登在家内一段情由,也隐写了几句。这柏老爷清如明镜,看了这一纸诉词,心中早明白了一半,暗想道:“此人是家下的邻居,必知我家内之事,看他此状,想晓得我家闺门之言。”大堂上不便细问,就吩咐:“去了刑具,带进私衙,晚堂细审。”左右听得,忙代祁子富等三人除去刑具,带进后堂去了。 这柏老爷一面批了回文,两个解差自回淮安,不必细说。 且说柏老爷将各府州县的来文一一地收了,批判了半日发落后,然后退堂至后堂中,叫人带上祁子富等前来跪下。柏爷问道:“你住在淮安,离我家多远?”祁子富道:“太老爷府第隔有二里多远。”柏爷道:“你在那里住了几年?做何生意?”祁子富回道:“小的本籍原是淮安,只因故父为官犯罪在京,小的搬上长安住了十六年,才搬回淮安居住,开了个豆腐店度日。”柏爷道:“你平日可认得侯登么?”祁子富回道:“虽然认得,话却未曾说过。”柏爷问道:“我家中家人,你可相熟?”祁子富回道:“平日来买豆腐的,也认得两个。”柏爷说道:“就是我家侯登与你结亲,也不为辱你,为何不允?何以生此一番口舌?”祁子富见问着此言,左思右想,好难回答,又不敢说出侯登的事,只得回道:“不敢高攀。”柏爷笑道:“必有隐情,你快快从真说来,我不罪你;倘有虚言,定不饶恕。” 祁子富见柏爷问得顶真,只得回道:“一者,小的女儿要选个才貌的女婿,养难民之老;二者,联姻也要两相情愿;三者,闻得侯公子乃花柳中人,故此不敢轻许。”柏爷听了暗暗点头,心中想道:“必有缘故。”因又问道:“你可知道我家可有什事故么?”祁子富回道:“闻得太老爷的小姐仙游了,不知真假。”柏爷闻得小姐身死,吃了大惊,说道:“是几时死的?我为何不知?莫非为我女婿罗焜大闹淮安,一同劫了去的么?” 原来罗焜大闹淮安之事,柏爷见报已知道了。祁子富回道:“小姐仙游在先,罗恩公被罪在后。”柏爷听了此言,好生疑惑:“难道我女儿死了,家中敢不来报信么?又听他称我女婿为恩公,其中必有多少情由,谅他必知就里,不敢真说。也罢,待我吓他一吓,等他直说便了。”柏爷眉头一皱,登时放下脸来,一声大喝道:“看你说话糊涂,一定是强盗。你好好将我女儿、女婿的情由从直说来便罢,倘有支吾,喝令左右将上方剑取来斩你三人的首级。”一声吩咐,早有家将把一口上方宝剑捧出。 祁子富见柏爷动怒,又见把上方剑捧出,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说道:“求太老爷恕难民无罪,就敢直说丫。”柏爷喝退左右,向祁子富说道:“恕你无罪,快快从直诉来。”祁子富道:“小人昔在长安,只因得罪了沈太师,多蒙罗公子救转淮安。住了半年,就闻得小姐被侯公子逼到松林自尽,多亏遇见旁边一个猎户龙标救回,同他老母安住。小姐即令龙标到陕西大人任上送信,谁知大人高升了,龙标不曾赶得上。不知侯公子怎生知道小姐的踪迹,又叫府内使女秋红到龙标家内来访问,多亏秋红同小姐作伴,女扮男装,到镇江府投李大人去了。恰好小姐才去,龙标已回。接手长安罗公子,到大人府上来探亲,又被侯公子用酒灌醉,拿送淮安府,问成死罪。小的该死,念昔日之恩,连日奔走鸡爪山,请了罗公子的朋友,前来劫了法场救了去。没有多时,侯公子又来谋陷难民的女儿,小的见他如此作恶,怎肯与他结亲?谁知他怀恨在心,买盗扳赃,将小人问罪到此。此是实话,并无虚诬,求大人恕罪开恩!” 当下柏爷听了这番言词,心中悲切,又问道:“你如何知得这般细底?”祁子富道:“大人府内之事,是小姐告诉龙标,龙标告诉小人的。”柏爷见祁子富句句实情,不觉地怒道:“侯登如此胡为,侯氏并不管他,反将我女儿逼走,情殊可恨!可惨!”因站起身来,扶起祁子富说道:“多蒙你救了我的女婿,倒是我的恩人了。快快起来,就在我府内住歇,你的女儿我自另眼看待,就算做我的女儿也不妨。”祁子富道:“小人怎敢?”柏爷道:“不要谦逊。”就吩咐家人取三套衣服,与他三人换了。遂进内衙,一面差官至镇江问小姐的消息,一面差官到淮安,责问家内的情由。因见祁子富为人正直,就命他管些事务;祁巧云聪明伶俐,就把她当做亲生女一般。这且按下不表。 第196章 粉妆楼(16) 却说柏玉霜小姐同那秋红,女扮男装,离了淮安。走了两日,可怜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从没有出过门,哪里受得这一路的风尘之苦。她鞋弓袜小,又认不得东南西北,心中又怕,脚下又疼,走了两日不觉地痛苦难当,眼中流泪说道:“可恨侯登这贼逼我出来,害得我这般苦楚。”秋红劝道:“莫悲伤,好歹挨到镇江就好了。”当下主仆二人走了三四天路程,顺着宝应沿过秦邮,叫长船走江北这条路,过了扬州,到了瓜州上了岸。进了瓜州城,天色将晚,秋红背着行李,主仆二人趱路,要想搭船到镇江。不想她二人到迟了,没得船了。二人商议,秋红说道:“今日天色晚了,只好在城外饭店里住一宿,明日赶早过江。”小姐道:“只好如此。” 当下主仆回转旧路,来寻宿店,走到三岔路口,只见一众人围着一个围场。听得众人喝彩说道:“好拳!”秋红贪玩,引着小姐来看。只见一个虎行大汉在哪里卖拳,玩了一会,向众人说道:“小可玩了半日,求诸位君子方便方便。”说了十数声,竟没有人肯出一文。那汉子见没有人助他,就发躁说道:“小可来到贵地,不过是路过此处到长安去投亲,缺少盘费,故此卖卖拳棒,相求几文路费。如今耍了半日,就没有一位抬举小可的;若说小可的武艺平常,就请两位好汉下来会会也不见怪。” 柏玉霜见那人相貌魁伟,出言豪爽,便来拱拱手,说道: “壮士尊姓大名,何方人氏?”那大汉说道:“在下姓史名忠,绰号金面兽便是。”柏玉霜说道:“既是缺少盘缠,无人相赠,我这里数钱银子,权为路费,不可嫌轻。”史忠接了说道:“这一方的人,也没有一个像贵官如此仗义的,真正多谢了。”正在相谢,只见人中间闪出一个大汉,向柏玉霜喝道:“你是哪里的狗男女?敢来灭我镇上的威风,卖弄你有钱钞!”抡着拳头,奔柏玉霜就打。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镇海龙夜闹长江 短命鬼星追野港 话说柏玉霜一时拿了银子,在瓜州镇上助了卖拳的史忠,原是好意,不想恼了本镇一条大汉,跳将出来就打柏玉霜。玉霜惊道:“你这个人好无分晓,我把银子与他,关你什事?”那汉子更不答话,不由分说,劈面一拳,照柏玉霜打来。玉霜叫声:“不好!”望人丛里一闪,回头就跑。那大汉大喝一声:“望哪里走!”抡拳赶来,不防背后卖拳的史忠心中大怒,喝道:“你们镇上的人不抬举我便罢了,怎么过路的人助我的银子,你倒前来寻事?”赶上一步,照那汉后胯上一脚。那汉子只顾来打玉霜,不曾防备,被史忠一脚踢了一跤,爬起来要奔史忠,史忠的手快,拦腰一拳,又是一跤。那汉爬起身来向史忠说道:“罢了!罢了!回来叫你们认得老爷便了。”说罢,分开众人,大踏步一溜烟跑回去了。 这史忠也不追赶,便来安慰玉霜。玉霜吓得目瞪口呆,说道:“不知是个什么人,这等撒野。若非壮士相救,险些受伤。”史忠说道:“是小可带累贵官了。”众人说道:“你们且莫欢喜,即刻就有祸来了。快些走罢,不要白送了性命。”玉霜大惊,忙问道:“请教诸位,他是个什么人,这等厉害?”众人说道:“他是我们瓜州有名的辣户,叫做王家三鬼。弟兄三个都有十分本事,结交无数的凶徒,凡事都要问他方可无祸。大爷叫做焦面鬼王宗,二爷叫做扳头鬼王宝,三爷叫做短命鬼王宸。但有江湖上卖拳的朋友到此,先要拜了他弟兄三人,才有生意。只因他怪你不曾拜他,早上就吩咐过镇上,叫我们不许助你的银钱,故此我们不敢与钱助你。不想这位客官助了你的银子,他就动了气来打。他此去一定是约了他两个哥哥同他一党的泼皮,前来相打。他都是些亡命之徒,就是黑夜里打死人望江心里一丢,谁敢管他闲事?看你们怎生是好?” 柏玉霜听得此言,魂飞魄散,说道:“不料遇见这等凶徒,如何是好?”史忠说道:“大爷请放心,待俺对付他便了。”秋红说道:“不可。自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倘若受了他的伤,到哪里去叫冤,不如各人走了罢,远远地寻个宿店歇了,明日各奔前行,省了多少口舌。”玉霜说道:“言之有理,我们各自去罢。”那史忠收拾了行李,背了枪棒,谢了玉霜,作别去了。 单言柏玉霜主仆二人连忙走了一程,来寻宿店。正是: 心慌行越慢,性急步偏迟。 当下主仆二人顺着河边,走了一里之路,远远地望见前面一个灯笼上写着:“公文下处”。玉霜见了,便来投宿,向店小二说道:“我们是两个人,可有一间空房我们歇歇?”店家把柏玉霜上下一望,问道:“你们可是从镇上来的?”柏玉霜说道:“正是。”那店家连忙摇手,说道:“不下。”柏玉霜问道:“却是为何?”店家说道:“听得你们在镇上把银子那卖拳的人,方才王三爷吩咐,叫我们不许下你们。若是下了你们,连我们的店都要打掉了哩! 你们只好到别处去罢。”柏玉霜吃了一惊,只得回头就走。 又走了有半里之路,看见一个小小的饭店,二人又来投宿,那店家也是一般回法,不肯留宿。柏玉霜说道:“我多把些房钱与你。”店家回道:“没用。你就把一千两银子与我,我也不敢收留你们,只好别处去罢。”柏玉霜说道:“你们为何这等怕他?”店家道:“你们有所不知,我们这瓜州城内外有三家辣户,府县官员都晓得他们的名字,也无法奈何他。东去三十里扬州地界,是卢氏弟兄一党辣户;西去二十里仪征地界,是洪氏弟兄一党辣户;我们这瓜州地界,是王氏兄弟一党辣户。他们这三家专一打降,抱不平,扯硬劝,若是得罪了他,任你是富贵乡绅,也弄你一个七死八活方才歇手。” 柏玉霜听了,只是暗暗地叫苦,回头就走。一连问了六七个饭店都是如此。当下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并无饭店容身,只看天又晚了,路又生,脚又疼,真正没法了。秋红说道:“我想这些饭店,都是他吩咐过的,不能下了。我们只好赶到村庄人家供宿一宵,再作道理。”柏玉霜说道:“只好如此。”主仆二人一步一挨,已是黄昏时分,趁着星光往乡村里行来。 走了一会,远远望见树林之中现出一所庄院,射出一点灯光来。秋红说道:“且往那庄上去。”当下二人走到庄上,只见有十数间草房,却只是一家,当中一座庄门,门口站着一位公公,年约六旬,须眉皆白,手执拐仗,在土地庙前烧香。柏玉霜上前为礼,说道:“老公公在上,小子走迷了路了,特来宝庄供宿一宵,明早奉谢。”那老儿见玉霜是个书生模样,说道:“既如此,客官随老汉进来便了。”那老儿带他主仆二人进了庄门,叫庄客掌灯引路,转弯抹角,走到了一进屋里,后首一间房,紧靠后门。秋红放下行李,一齐坐下,那老儿叫人捧了晚饭来,与她二人吃了。那老儿又说道:“客人夜里安歇莫要做声,惟恐我那不才的儿子回来,听见了又要问长问短的,前来惊动。”柏玉霜说道:“多蒙指教,在下晓得。” 那老儿自回去了。柏玉霜同秋红也不打行李,就关了门,拿两条板凳,和衣而睡,将灯吹灭。没有一个时候,猛听得一声嘈嚷,有三四十人拥进后门,柏玉霜大惊,在窗子眼里一看,只见那三四十人一个个手执灯球火把、棍棒刀枪,捆着一条大汉扛进门来。柏玉霜看见捆的那大汉却是史忠。柏玉霜说道:“不好了,撞到老虎窝里来了。”又见随后来了两个大汉,为头一个头扎红巾,手执钢叉,喝令众人将史忠吊在树上。柏玉霜同秋红看见大惊,说道:“正是对头王宸。”只见王宸回头叫道:“二哥,我们一发去寻大哥来,分头去追那两个狗男女,一同捉了,结果了他的性命,才出我心头之怒。”众人说道:“三哥哥说得是,我们快些去。”当下众人哄入中堂,听得王宸叫道:“老爹,大哥往哪里去了?”听得那老儿回道:“短命鬼,你又喊他做什么事?他到前村去了。” 柏玉霜同秋红见了这等凶险,吓得战战兢兢说道:“如何是好?”倘若庄汉告诉他二人,说我们在他家投宿,回来查问,岂不是自投其死?就是挨到天明,也是飞不掉的。秋红说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乘他们去了,我们悄悄地开了门出去,拼了走他一夜,也脱此祸。”柏玉霜哭道:“只好如此。”主仆二人悄悄地开了门,四面一望,只见月色满天,并无人影。二人大喜,秋红背了行李。走到后门口,轻轻地开了后门,一溜烟出了后门,离了王家庄院。乘着月色只顾前走,走了有半里之路,看看离王家远了,二人方才放心,歇了一歇脚。 往前又走了四里多路,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东奔扬州,西奔仪征。他们不识路,也不奔东,也不奔西,朝前一直就走。走了二里多路,只见前面部是七弯八折的蝣蜒小路,荒烟野草不分南北,又不敢回头,只得一步步顺着那草径往前乱走。又走了半里多路,抬头一看,只见月滚金波,天浸银汉,茫茫荡荡,一片大江拦住下去路。柏玉霜大惊,说道:“完了,完了,前面是一片大江,望哪里走?”不觉地哭将起来。秋红说道:“哭也无益,顺着江边且走,若遇着船只就有了命了。”正走之时,猛听得一片喊声,有三四十人,火把灯球飞也似赶将来了。柏玉霜吓得魂不附体,说道:“我命休矣!”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指路强徒来报德 投亲美女且安身 话说柏玉霜主仆二人走到江边,没得路径,正在惊慌,猛抬头,见火光照耀。远远有三四十人赶将下来,高声叫道:“你两个狗男女往哪里走?”柏玉霜叫苦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如何是好?不如寻个自尽罢!”秋红道:“小姐莫要着急,我们且在这芦花丛中顺着江边走去,倘若遇着船来,就有救了。”柏玉霜见说,只得在芦苇丛中顺江边乱走。 走无多路,后面人声渐近了,主仆二人慌做一团,忽见芦苇边呀的一声,摇出一只小小船来。秋红忙叫道:“艄公,快将船摇拢来,渡我二人过去。”那船家抬头一看,见是两个后生,背着行李。那船家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半夜三更在此唤渡?”柏玉霜道:“我们是被强盗赶下来的,万望艄公渡我们过去,我多把些船钱与你。”艄公笑了一声,就把船荡到岸边,先扶柏玉霜上了船,然后来扶秋红。秋红将行李递与艄公,艄公接在手中只一试,先送进舱中,然后来扶秋红上了船。船家撑开了船,飘飘荡荡到江中。 那江边一声唿哨,岸上三十多人已赶到面前来了。王氏弟兄赶到江边,看见一只小船渡了人去。王宸大怒,高声喝道:“是哪个大胆的艄公,敢渡了我的人过去?快快送上岸来!”柏玉霜在船上,战战兢兢地向船家说道:“求艄公千万不要拢岸,救我二人性命,明日定当重谢。”艄公说道:“晓得,你不要作声。”摇着船只顾走。柏玉霜向秋红说道:“难得这位艄公,救我二人性命。”那船离岸有一箭多远,岸上王氏兄弟作急,见艄公不理他,一齐大怒,骂道:“我把你这狗男女,你不拢岸来,我叫你明日认得老爷便了。”艄公冷笑一声说道:“我偏不靠岸,看你们怎样老爷。”王宸听得声音,忙叫道:“你莫不是洪大哥么?”那艄公回道:“然也。”王宸说道:“你是洪大哥,可认得我了?”那艄公回道:“我又不瞎眼,如何不认得!”王宸道:“既认得我,为何不拢岸来?”艄公回道:“他是我的衣食父母,如何叫我送上来与你!自古道:‘生意头上有火。’今日得罪你,只好再来赔个礼罢。”王宸大叫道:“洪大哥,你就这般无情?”艄公说道:“王兄弟,不是我无情,只因我这两日赌钱输了,连一文也没有得用。出来寻些买卖,恰恰撞着这一头好生意,正好救救急,我怎肯把就口的馒头送与你吃!” 王宸道:“不是这等讲,这两个撮鸟在瓜州镇上气得我苦了,我才连夜赶来出这口气,我如今不要东西,你只把两个人与我罢。”艄公说道:“既是这等说,不劳贤弟费事,我代你出气就是了。”说罢,将橹一摇,摇开去了。这王氏弟兄见追赶不得,另自想法去了。 且言柏玉霜同秋红在舱内听得他们说话有因,句句藏着凶机,吓得呆了。柏玉霜道:“听他话因,此处又是凶多吉少。”秋红道:“既已如此,只得由天罢了。”玉霜想起前后根由,不觉一阵心酸,扑簌簌泪如雨下,乃口占一绝道: 一日长江远,思亲万里遥。 红颜多命薄,生死系波涛。 艄公听得舱中吟诗,他也吟起诗来: 老爷生来本姓洪,不爱交游只爱铜。 杀却肥商劫了宝,尸首抛在大江中。 柏玉霜同秋红听了,只是暗暗叫苦。忽见艄公扣住橹,走进舱来喝道:“你二人还是要整的,还是要破的?”柏玉霜吓得不敢开言。秋红道:“艄公休要取笑。”艄公大瞪着眼,掣出一口明晃晃的板刀来,喝道:“我老爷同你取笑么?”秋红战战兢兢地说道:“爷爷,怎么叫做整的,怎么叫做破的?”艄公圆睁怪眼说道:“要整的,你们自己脱得精光,跳下江去,唤做整的;若要破的,只须老爷一刀一个,剁下江去,这便唤做破的。我老爷一生为人慈悲,这两条路,随你二人拣哪一条路儿便了。” 柏玉霜同秋红魂不附体,一齐跪下哀告道:“大王爷爷在上,可怜我们是落难之人,要求大王爷爷饶命。”那艄公喝道:“少要多言,我老爷有名的叫做狗脸洪爷爷,只要钱,连娘舅都认不得的。你们好好地商议商议,还是去哪一条路。”柏玉霜同秋红一齐哭道:“大王爷爷,求你开一条生路,饶了我们的性命,我情愿把衣服行囊、盘费银两都送与大王,只求大王送我们过了江就感恩不尽了。”艄公冷笑道:“你这两个撮鸟,在家中穿绸着缎,快活得很哩,我老爷到哪里寻你?今日撞在我手中,放着干净事不做,倒送你们过江,留你两个祸根,后来好寻我老爷淘气。快快自己脱下衣衫,跳下江去,省得我老爷动手!”柏玉霜见势已至此,料难活命,乃仰天叹道:“我柏玉霜死也罢了,只是我那罗焜久后若还伸冤报仇,那时见我死了,岂不要同我爹爹淘气。”说罢,泪如雨下。 那艄公听得“罗焜”二字,又喝问道:“你方才说什么‘罗焜’,是哪个罗焜?”柏玉霜回道:“我说的是长安越国公的二公子罗焜。”那艄公说道:“莫不是被沈谦陷害问成反叛的罗元帅的二公子玉面虎罗焜么?”柏玉霜回道:“正是。”艄公问道:“你认得他么?”柏玉霜说道:“他是我的妹夫,如何认不得。我因他的事情,才往镇江去的。”艄公听得此言,哈哈大笑道:“我的爷爷,你为何不早说,险些儿叫俺害了恩公的亲眷。那时,俺若见了二公子,怎生去见他?”说罢,向前赔礼道:“二位休要见怪,少要惊慌,那罗二公子是俺旧时的恩主。不知客官尊姓大名,可知罗公子近日的消息?”柏玉霜听得此言,心中大喜,忙回道:“小生姓柏名玉霜,到镇江投亲,也是要寻访他的消息。不知艄公尊姓大名,也要请教。”那艄公说道:“俺姓洪名恩,弟兄两个都能留在水中日行百里,因此人替俺兄弟两个起了两个绰号:俺叫做镇海龙洪恩,兄弟叫出海蛟洪惠。昔日同那焦面鬼的王宗上长安到罗大人的辕门上做守备官儿,同两位公子相好。后来因误了公事,问成斩罪,多蒙二公子再三讨情,救了俺二人的性命。革职回来,又蒙二公子赠了俺们的盘费马匹,来家后我几番要进京去看他。不想他被人陷害,弄出这一场大祸,急得俺们好苦,又不知公子落在何处,好不焦躁。” 柏玉霜道:“原来如此,失敬了。”洪恩道:“既是柏相公到镇江,俺兄弟洪惠现在镇江幕府李爷营下做头目,烦相公顺便带封家信,叫他家来走走。”柏玉霜道:“参将李公莫不是丹徒县的李文宾么?”洪恩道:“正是。”柏玉霜道:“我正去投他,他是我的母舅。”洪恩道:“这等讲来,他的公子小温侯李定是令表兄了。”柏玉霜回道:“正是家表兄。”洪恩大喜说道:“如此,是俺的上人了。方才多多得罪,万勿记怀。”柏玉霜道:“岂敢,岂敢。”洪恩道:“请相公到舍间草榻一宵,明日再过江罢。”摇起橹来,回头就荡。 第197章 粉妆楼(17) 荡不多远,猛听得一声哨子,上头流来了四只快船,船上有十数个人,手执火把刀枪,大叫:“来船留下买路钱来再走!”柏玉霜同秋红大惊,在火光之下看时,来船早到面前,见船头上一人手执一柄钢叉,正是那短命鬼王宸。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粉金刚云南上路 瘟元帅塞北传书 话说柏玉霜见王氏弟兄驾船赶来,好生着急,忙叫:“洪大哥救我!”洪恩说道:“你们不要害怕,俺去会他。”说罢,拿着根竹篙跳上船头说道:“王兄弟,想是来追我们的么?”王宸见是洪恩,站在船头忙望他舱里一看,见柏玉霜同秋红仍然在内,心中暗暗地欢喜,说道:“洪大哥,我不是来追赶你的。自古道:‘兔儿不吃窝边草。’你我非是一日之交,你如今接了我这口食去也罢了。我如今同你商议,他一毫东西我也不要,你只把两个人把我如何?”洪恩说道:“叫你家大哥来,俺交人与你便了。”王宸大喜,用手指道:“那边船上不是我家老大?” 洪恩向那边上高声叫道:“大兄,你过来说话。”王宗道:“大哥有何吩咐?”洪恩道:“你我二人平日天天思念罗恩公,谁知今日险些儿害了罗恩公的舅子,你还不知道哩!”王宗大惊道:“罗公子的舅子在哪里?”洪恩道:“你们追赶的二人,不是现在我船上坐着?你们快快过来赔礼。” 王氏弟兄听了此言,呆了半晌道:“真正惭愧。”忙丢了手中的器械,一齐跳过船来,向着柏玉霜就拜,说道:“适才愚弟兄们无知,多多冒犯,望乞恕罪!”慌得柏玉霜连忙还礼说道:“诸位好汉请起,多蒙不责就够了。”那王氏弟兄三人十分惭愧,吩咐那来的四只船都回去,遂同在柏玉霜船上谈心。 洪恩将柏玉霜的来历告诉了一遍,三人大喜,说道:“原来是罗公子的至亲,真正得罪了。”柏玉霜说道:“既蒙诸位英雄如此盛意,还求诸位看小生的薄面,一发将那卖拳的史忠放了罢。”王宸笑道:“还吊在我家里呢。请公子到舍下歇两天,我们放他便了。”柏玉霜说道:“既蒙见爱,就是一样。小生不敢造府。”王宸道:“岂有空过之理。”洪恩道:“今日夜深了,明日俺送相公过江也不迟,俺也要会会兄弟去。”柏玉霜道:“只是打搅不便。”众人道:“相公何必过谦,尊驾光降敝地,有幸多矣!” 当下洪恩摇着橹,不一时早到王家庄上,一起人上了岸,王宸代秋红背着行李,洪恩扣了船,一同到庄上。又请王太公见了礼。树上放下了史忠,都到草厅,大家都行了礼,推柏玉霜首座。那王宗吩咐杀鸡宰鹅,大摆筵席款待柏玉霜。一共是五位英雄,连小姐共是六位。秋红自有老家人在厢房款待酒饭。一时酒完席散,请柏玉霜主仆安寝,又拿铺盖请洪恩同史忠歇了。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柏玉霜就要作别过江,王氏兄弟哪里肯放,抵死留住,又过了一日。到了第三日上,柏玉霜又要过江,王宗无奈,只得置酒送行;又备了些程仪,先送上船去了,随后史忠将自己的行李并柏玉霜的行李一同背了。那王氏弟兄同王太公一直送到江边,上了船方才作别,各自回家。 且言柏玉霜上了船,洪恩扯起篷来,不一时早过了江。洪恩寻个相熟的人,托他照应了船,雇了轿子抬了柏玉霜,叫脚子挑了行李物件,同史忠、秋红弃舟登岸,进了城门。到了丹徒县门口,问到李府,正遇着洪惠,弟兄们大喜,说了备细。洪惠进去通报。 不一时,中门内出来了一个:头戴点翠紫金冠,身穿大红绣花袍,腰系五色鸾带,脚登厚底乌靴,年约二旬,十分雄壮。抬头将小姐一看,暗想道:“我只有一个表妹,名唤玉霜,已许了罗府,怎么又有这位表弟?想是复娶侯氏所生的。”遂上前行礼,说道:“不知贤弟远来,有失迎接。”二人谦逊了一会,同到后堂去了。秋红查了行李物件,也自进去了。轿夫脚子,是李府的人打发了脚钱回去了;那史忠、洪恩,自有洪惠在外面管待。 且言柏玉霜同李定走到后堂,来见老太太。老太太一见柏玉霜人物秀丽,心中正要动问时,柏玉霜早已走到跟前,双膝跪下,放声大哭道:“舅母大人在上,外甥女柏玉霜叩见。”李太太见此光景,不觉大惊,忙近前一把扶起,哭道:“我儿,自从你母亲去世,七八年来也没有见你。因你舅舅在外为官,近又升在宿州,东奔西走,两下里都断了音信。上年你舅舅在长安,回来说你已许配了罗宅,我甚是欢喜。今年春上听得罗府被害,我好不为你烦恼,正要着人去讨信。我儿,你为何这般模样到此?必有缘故。你不要悲伤,将你近日的事细细讲来,不要苦坏了身子。”说罢,双手扶起小姐坐在旁边,叫丫鬟取茶上来。 柏玉霜小姐收泪坐下,将侯登如何调戏,如何凌逼,如何到松林寻死,如何龙标相救,如何又遇侯登,如何秋红来访,如何女扮男装,如何一同上路,如何瓜州闯祸,如何夜遇洪恩,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李氏母子好不伤心。一面引小姐进房改换衣装,一面收拾后面望英楼与小姐居住;一面置酒接风,一面请进史忠、洪恩、洪惠入内见过太太,又见过李定。李定说道:“舍亲多蒙照应。”洪恩说道:“多有冒犯,望乞恕罪。” 且言柏玉霜改了装,轻移莲步,走出来谢道:“昨日多蒙洪伯伯相救,奴家叩谢了。”那洪恩大惊,不敢作声,也叩下头去,回头问李定道:“这,这,这是,是柏公子,因何却是位千金?”李定笑道:“这便是罗公子的夫人柏氏小姐,就是小弟的表妹。同继母不和,所以男装至此,不想在江口欣逢足下。”洪恩同史忠一齐大惊,说道:“原来如此,就是罗公子的夫人,好一位奇异的小姐,难得,难得!俺们无知,真正得罪了。”柏玉霜见礼之后,自往里面去了。 李定吩咐家人大排筵席,款待三位英雄。洪惠是他的头目,本不该坐,是李定再三扯他坐下,说道:“在太爷面前分个尊卑,你我论什么高下?”又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只要你我义气相投就是了。”洪氏弟兄同史忠见李定为人豪爽,十分感激,只得一同坐下,欢呼畅饮,谈些兵法弓马,讲些韬略武艺。只饮到夕阳西下,月色衔山,洪恩等才起身告退。李定哪里肯放,一把抓住说道:“既是我们有缘相会,岂可就此去了!在我舍下多住几天,方能放你们回去。我还要过江去拜那王氏弟兄。”洪恩说道:“俺放船来接大爷便了。”二人见李定真心相留,只得依言坐下。又饮了一会,李定道:“哑酒无趣,叫家人取我的方天戟来,待我使一路与众位劝酒。”三人大喜道:“请教。”不一刻,家人取了戟来,李定接在手中,丢开门路,只见梨花遍体,瑞雪满身,真正名不虚传,果是温侯再世!三人看了,齐声喝彩道:“好戟!好戟!”李定使尽了八十一般的解数,放下戟来,上席重饮了一会。众人说道:“‘温侯’一字,名称其实了。”又痛饮了一会,尽醉而散,各自安歇。 住了数天,洪恩要回瓜州,史忠要上长安,都来作别,李定只得置酒相送。柏玉霜又写了书信,封了三十两银子,托史忠到长安访罗家的消息。史忠接了书信银两,再三称谢,同洪恩辞了李定,李定送了一程,两下分手,各自去了。柏玉霜因此在镇江住在李府,不表。 把话分开,另言一处。且言那粉脸金刚罗灿,自从在长安别了兄弟罗焜,同小郎君章琪作伴,往云南进发,晓行夜宿,涉水登山。行无半月,只见各处挂榜追拿,十分紧急,罗灿心生一计,反回头走川陕,绕路上云南,故此耽搁日子。走了三个多月,将到贵州地界,地名叫做王家堡。那一带都是高山峻岭,怪石奇峰,四面无人。罗灿只顾走路,渐渐日落西山,并无宿店,只得走了一夜。到天明时分走倦了,见路旁有一座古庙,二人进庙一看,并无人烟,章琪道:“且上殿歇歇再走。”二人走上殿来,只见神柜下一个小布包袱。罗灿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两贯铜钱,一封书信,上写道:“罗灿长兄开启”。罗灿大惊道:“这是俺兄弟的踪迹,因何得到此处?”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贵州府罗灿投亲 定海关马瑶寄信 话说罗灿看见这封书是兄弟罗焜写的,好不悲伤,说道:“自从在长安与兄弟分别之后,至今也没有会面,不知俺兄弟近日身居何处,好歹如何?却将这封书信遗在此地,叫人好不痛苦。”忙拆开一看,上写道: 愚弟罗焜再拜书奉长兄大人:自从长安别后,刻刻悲想家门不幸,使我父子兄弟离散,伤如之何!弟自上路以来染病登州,多蒙鲁国公程老伯延医调治,方能痊好。今过鹅头镇,路遇赵姓名胜者,亦到贵州投马大人标下探亲,故托彼顺便寄音。书字到,望速取救兵,向边关救父,早早申冤为要。弟在淮安立候。切切! 罗灿看罢书信,不觉一阵心酸,目中流泪说道:“不想兄弟别后,又生出病来,又亏程老伯调养,想他日下已到淮安,只等俺的信了。他哪里知道我绕路而走,耽误了许多日子,他岂不等着了急?”章琪道:“事已如此,且收了书信,收拾走路罢。”罗灿仍将书子放在身边,将他的蓝包袱带了,去取些干粮吃了。章琪背了行李,出了古庙。 主仆二人上路,正是日光初上的时候,那条山路并无人行。二人走有半里之遥,只见对面来了一条大汉,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两道浓眉,一双怪眼,大步跑来,走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将罗灿上下一望。罗灿见那汉只顾望他,来得古怪,自己留神想道:“这人好生奇怪,只是相俺怎的?”也就走了。不想那汉望了一望,放步就跑。罗灿留意看他,只见那汉跑进古庙,不一刻又赶回来,见他形色仓皇,十分着急的样子。赶到背后,见章琪行李上扣的个小蓝布包袱,口中大叫道:“那挑行李的,为何将俺寄在庙里的小包袱偷了来?往哪里去?” 章琪听得一个“偷”字,心中大怒,骂道:“你这瞎囚!谁偷你的包袱,却来问你老爷讨死?”那汉听了,急得青脸转红,钢须倒竖,更不答话,跳过来便夺包袱。章琪大怒,丢下行李来打那汉,那汉咆哮如雷,伸开一双蓝手,劈面交还,打在一处。罗灿见章琪同那汉斗了一会儿,那汉两个拳头似只斗般,浑身乱滚,骁勇非凡。罗灿暗暗称赞。章琪身小力薄,渐渐敌不住了。罗灿抢一步,朝中间一格,喝声“住手”,早将二人分开。那汉奔罗灿就打,罗灿手快,一把按住那汉的拳头,往右边一削,乘势一飞腿,将那大汉踢了个筋斗。那汉爬起来又要打,罗灿喝声“住手”,说道:“你这人好生狂野!平白地赖人做贼,是何道理?” 那汉发急说道:“这条路上无人行走,就是你二人过去的,我那包袱是方才歇脚遗失在庙里,分明是你拿来扣在行李上,倒说我来赖你!” 罗灿道:“我且问你,你包袱内有什么银钱宝贝,这等着急?”那汉道:“银钱宝贝值什么大紧!只因俺有一位朋友,有封要紧的书子在内,却是遗失不得的。”罗灿暗暗点头,说道:“你这人好没分晓,既是朋友有要紧的书信在内,就该收好了,不可遗失才是。既是一时遗失,被俺得了,俺又不是偷得你的,也该好好来要,为何动手就打?俺在长安城中,天下英雄也不知会过多少,你既要打,俺和你写下一个合同来,打死了不要偿命才算好汉。” 那汉见罗灿相貌魁伟,猛然想起昔日罗焜的言词,说过罗灿的容貌:生得身长九尺,虎目龙眉。今看此人的身体,倒也差不多,莫非就是他?只得向前赔礼说道:“非是在下粗莽,只因我着急,一时多有得罪,求客官还了俺的包袱,就感谢不尽。”罗灿见那汉来赔小心,便问道:“你与此人有什关系?为何替他寄书?这书又是寄与何人的?”那汉见问,心中想道:“此处并无人烟,说出来料也不妨事。”便道:“客官,俺这朋友奢遮哩!凉你既走江湖,也应闻他名号。他不是别人,就是那越国公罗成的元孙、敕封镇守边关大元帅罗增的二公子,绰号玉面虎的便是。只因他家被奸臣陷害,他往淮安柏府勾兵去了,特着俺寄信到云南定国公马大人麾下,寻他大哥粉脸金刚罗灿一同勾兵到边廷救父。你道这封书可是要紧的?这个人可是天下闻名的?” 章琪在旁边听了,暗暗地好笑。罗灿又问那汉道:“足下莫非是赵胜么?”那汉道:“客官因何知道在下的名字?”罗灿哈哈大笑道:“真乃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要问那粉脸金刚的罗灿,在下就是。”那汉大惊,相了一相,翻身便拜,说道:“俺的爷,你早些说,也叫俺赵胜早些欢喜。”罗灿忙答礼,用手扶起,说道:“壮士少礼。” 赵胜又与章琪见礼,三人一同坐下。罗灿问道:“你在哪里会见我家舍弟的?”赵胜遂将在鹅头镇得病,妻子孙翠娥同黄金印相打,多蒙罗焜周济的话,细细地述了一遍。罗灿道:“原来如此。赵大嫂今在哪里?”赵胜道:“因俺回来找书,她在前面树林下等俺。”罗灿道:“既如此,俺们一同走路罢。” 当下三个人收拾行李上路,行不多远,恰好遇见孙翠娥。赵胜说了备细,孙翠娥大喜,忙过来见了礼。四个英雄一路作伴同行,十分得意。走了数日,那日到贵州府,进了城找到马公爷的辕门,正是午牌时分。罗灿不敢用帖,怕人知道,只写了一封密书,叫赵胜到宅门上报。进去不多一刻,只见出来了两个中军官,口中说道:“公子有请,书房相见。” 当下罗灿同章琪进内衙去了。赵胜夫妻也去投亲眷去了。原来马公爷奉旨到定海关看兵去了,只有公子在衙。原来马爷生了一男一女:小姐名唤马金锭,虽然是位绣阁佳人,却晓得兵机战略;公子名唤马瑶,生得身长九尺,骁勇非凡,人都叫他做九头狮子。 当时罗灿进了内衙,公子马瑶忙来迎接道:“妹夫请了。”罗灿道:“舅兄请了。”二人见过礼,一同到后堂来见夫人,夫人见了女婿,悲喜交集。罗灿拜罢,夫人哭问道:“自从闻你家凶信,老身甚是悲苦。你岳父在外,又不得到长安救你,只道你也遭刑,谁知黄天有眼,得到此处。”罗灿遂将以上的话,诉了一遍。夫人道:“原来如此。章琪倒是个义仆了,快叫他来与我看看。”罗灿忙叫章琪来叩见太太。太太大喜,叫他在书房里歇息。当时马瑶吩咐摆酒接风,细谈委曲,到二鼓各各安歇。 次日清晨,罗灿同马瑶商议调兵救父。马瑶道:“兵马现成,只是要等家父回来才能调取。”罗灿道:“舍弟在淮安立等,怎能守得?岳父回来,岂不误了时刻?”马瑶一想,说道:“有了!俺有名家将叫飞毛腿王俊,一日能行五百里,只有令他连夜到边关,去请家父回来便了。”罗灿大喜道:“如此甚妙!” 当下马瑶写了书信,唤王俊入内。吩咐道:“你快快回家收拾干粮行李,就要到定海关去哩。”王俊领命。罗灿也写了一封书子,唤赵胜进来,吩咐道:“你夫妻在此终无出头日子,你可速到淮安柏府,叫俺兄弟勾齐了兵,候信要紧。”赵胜领了书信,同妻子去了。这里王俊收拾停当,领了书信,别了马瑶,罗灿,也连夜飞奔定海关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圣天子二信奸臣 众公爷一齐问罪 话说赵胜夫妻自此到淮安府,找到柏府,不遇罗焜,一场扫兴,自回镇江丹徒去了。后在李府遇见了柏玉霜,大闹了米府。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言王俊领了书信,出了贵州,放开了飞毛腿的本领,真如天边的鹰隼、地下的龙驹,不到五日已至定海关,正值马爷在关下操兵。这定海关是西南上一座要紧的口子,共有二十四个营头。马爷在那里开操,看了十二营的人马,还有一半未看。 第198章 粉妆楼(18) 当日操罢回营,王俊上帐参见,呈上家书。马爷展开一看,不觉大惊:“原来是女婿罗灿前来请兵。罗亲翁虽是冤枉,理宜发兵去救,只是未曾请旨,怎敢兴兵?也罢,待老夫在此选二千铁骑,取几名勇将,备了队伍回去商议,我再写表请旨平关便了。”主意已定,忙取文房四宝写了回书,唤王俊上帐,吩咐道:“你回去可令公子将才营的军兵、府中的家将,速速点齐,连夜操演精熟,将盔甲、马匹、器械备办现成。等我操完了关下的人马,即日回来,就要请旨施行。”王俊听了,满心欢喜道:“日后边关打仗,俺王俊也当交锋,倘可得了功劳,也就有出头之日了。”领了回书,别了马爷,如飞而去。 不表王俊回来。且言马爷打发王俊回去之后,次日五更,放炮开营。早有那些总兵、参将、都司、游击、守备等官,一个个顶盔贯甲,结束齐整,到辕门伺候马爷升帐。参见已毕,分立两旁。马爷传令,将十二营的兵马分作六天,每日看两营的人马,都要弓马驯熟,盔甲鲜明,如违令者,定按军法。一声令下,谁敢不遵,辕门外只见刀戟生辉,旌旗耀日。一声炮响,人马都到教场伺候,马爷坐了演武厅。三声炮响,鼓角齐鸣,那些大小兵丁,一个个争强赌胜。怎见得威武,有诗为证: 九重日月照旌旗,阃外专征节钺齐。 麾下纠桓分虎豹,坛前掌握闪虹霓。 话说那马爷将两营的人马阅过,凡有勇健的军兵,都另外上了号簿,预备关上对敌。按下不表。 且言那江南总督沈廷华,自从得了淮安府和守备的银子,遂将那锦亭衙被杀和那反叛罗焜被鸡爪山的强盗劫了法场、抢去罗焜伤了兵马、劫了府库钱粮的话,细细地做下文书,封了家信。又将罗焜遗下的盔甲兵器,拿箱子封了,点了两名将官、八个承差,带了文书赃证,星夜动身上长安。先到沈太师府中投了书信,书内之言不过是臧知府求他开活的话,并求转奏,速传圣旨,追获羽党,安靖地方的事。 却好沈谦朝罢回府,家人呈上书信。沈太师看了来书,惊道:“原来罗焜逃到淮安,弄出这些祸来,我在长安哪里知道。”又将罗焜的盔甲兵器打开一看,果是“鲁国公程府”的字号,想道:“我想程凤虽然告老多年,朝廷一样仍有他的俸禄,他昔日同朝的那一班武将、世袭的公侯,都是相好的。一定是他念昔日的交情,隐匿罗焜在家,私通柏府,要与老夫作对。况且罗焜枭勇非凡,更兼结连鸡爪山的贼寇,如鱼得水,倘若再过两年养成锐气,怎生治他?再者,京都内这些世袭的公爷,都是他的亲眷朋友,倘日后里应外合,杀上长安,那时老夫就完了。老夫原因天子懦弱,凡事依仗老夫,老夫欲退了这些忠良,将来图谋大业;谁知罗家这两个小冤家在外聚了人马,众家爵主又在内做了心腹,看来大事难成,还要反受其害。”想了一想道:“有了,先下手的为强。我想罗增的亲眷在京的就是秦双,在外的就是马成龙、程凤,我如今就借罗焜遗下的程凤的盔甲宝剑为证,会同六部九卿上他一本。就说罗氏弟兄在外招军买马,意欲谋反。前日刺杀锦亭衙,攻打淮安府,抢钱粮,劫法场,杀官兵,都是马成龙、程凤的指使,秦双的线索。如此一本,不怕不一网打尽。” 主意定了,吩咐差官在外厢伺候,随命两个得力的中军连夜传请六部九卿。头一部是吏部大堂米顺,是沈谦的妹丈;第二位兵部尚书钱来,是沈谦的表弟;户部尚书吴林,刑部尚书吴法,工部尚书雍傩,都是沈谦的门生;通政司谢恩是沈廷芳的舅子,九卿等官都是沈谦的门下;只有礼部尚书李逢春,是世袭卫国公李靖之后。这老爷为人多智多谋,暗地里与各位公爷交好,明地里却同沈谦十分亲厚,故此沈谦倒同李逢春常常杯酒往还,十分相得。 当下李爷同各位大人一齐来到相府,参见毕,分宾主坐下。沈谦道:“今日请各位大人者,只因反叛罗焜结连鸡爪山,程、马等各位公爷兴兵造反。现今打破淮安,伤了无数的官兵,劫了数万的钱粮,甚是猖狂。现今江南总督沈廷华申文告急,特请诸公商议此事。” 众官大惊,忙将沈廷华的来文一看。吏部米顺说道:“此事不难。太师可传文到江南总督令侄那里去,叫他传令山东各州府县严加缉获。卑职也传文到镇江将军舍弟那里去,叫他发一支人马到鸡爪山捉拿罗焜,扫荡贼众就是了。”兵部钱来说道:“不是这等说,罗焜造反非是他一人。他家乃是开国元勋,天下都有他的门生故吏,更兼朝内这些公爷都是他的亲眷朋友。为今这计,先将在京的各位公爷拿了,然后再将云南马府、山东程府一同拿问进京。先去了他的羽党,那时点一员上将,协同镇江米将军,两下合兵到鸡爪山征剿就容易了。”沈谦喜道:“钱大人所言,正合老夫之意。只是明日早朝,请诸公同老夫一同启奏才好。”众官说道:“愿听太师的钧旨。” 此时把个李逢春吓得魂不附体,暗想道:“明早一本,岂不害了众人的性命?左思右想,惟有缓兵之计,暗叫各位公爷自己想法便了。”主意已定,忙向众人说道:“我想各位公爷都有兵权在手,明日早朝启奏,恐激出事来反为不美。不若明晚密奏,似为妥当。”沈谦道:“李兄言之有理,我们竟是晚间密奏便了。”当下众官起身各散。 且言李逢春回府,已是黄昏时分,进了书房,写了四五封密书,差几名心腹家人,悄悄地吩咐道:“你们可速到各位公爷家去,说我拜上,叫各位公爷收拾要紧。”家人领命,飞星送信去了。 次日五鼓,天子临轩。沈太师做了本章,带了江南总督的奏折文书,并六部官员,都在朝房里会了话,将本章交与通政司收了,单等晚朝启奏。早朝一罢,天子回宫,各人都在通政司衙门伺候。将到了黄昏时分,那通政司同黄门官,将沈谦等奏章一齐捧至内殿,早有司礼监呈上。天子一看,龙心大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长安城夜走秦环 登州府激反程佩 话说天子见了阁部的本章并江南总督沈廷华的奏章、淮安府的文书、罗焜的衣甲,龙心大怒,问内监道:“各官何在?”内监奏道:“都在通政司衙门内候旨。”天子传旨说道:“快宣各官,就此见驾。”内监领旨,引沈太师和六位部堂、通政司共八位大臣,一齐来到内殿,俯伏丹墀。 天子传旨,赐锦墩坐下,各官谢恩。天子向沈谦说道:“只因去岁罗增谋反,降了番邦,到今未曾半载。朕念罗门昔日功劳,免了九族全诛之罪,只拿他一家正了法;谁知逆子罗焜逃到山东,结连程家父子,大反淮安,劫了朕的府库,朕欲点兵,急获程、罗二贼治罪,卿等谁去走遭?”沈谦奏道:“罗焜昔日逃走,天下行文拿了半年并无踪迹。皆因罗氏羽党众多,天下皆有藏身之所,所以难获。为今之计,要拿罗焜,却费力了。”天子道:“据卿所奏,难道就罢了不成?”沈谦道:“求万岁依臣所奏,要拿罗焜就容易了。”天子道:“卿有何策,快快奏来,联自准尔。” 沈谦奏道:“罗氏弟兄如此猖狂,皆因仗着他父亲昔日在朝和那一班首尾相顾亲朋的势,故尔如此。为今之计,万岁可传旨,先将他的朋友亲眷、内外公侯一齐拿了,先去了他的羽党,然后往山东捉获罗焜,就容易了。”天子道:“众人无罪,怎生拿他?”吏部米顺奏道:“现今鲁国公收留罗焜,便是罪案。倘若众国公也像程凤心怀叵测,岂不是心腹大患!陛下可借程凤为名,将各家一齐拿下,候拿住罗焜再审虚实,这便是赏罚分明了。”兵部钱来又奏道:“仍求圣上速传旨意,差官星夜往各路一齐摘印,使他们不及防备,才无他变。”天子见了众臣如此,只得准奏,就命大学士沈谦传写旨意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命大学士沈谦行文,晓谕各省督抚。今有反叛罗焜结连鲁国公程凤,纵兵攻劫淮安,罪在不赦。至于罗氏猖狂,皆因各世袭公侯阴谋暗助之故,即程凤例观,已见罪案。今着锦衣卫速拿程凤全家来京严审外,所有马成龙、尉迟庆、秦双、徐锐等一同拿问。候获住罗焜,再行审明罪案,有无同谋,再行赏罚。钦此。 话说沈谦草诏已毕,呈上御案。天子看过一遍。钦点兵部尚书钱来、礼部尚书李逢春,领三千羽林军,严守各城门,以防走脱人犯。二人领旨去了。天子又点各官,分头擒获: 一命锦衣卫王臣速往登州,拿鲁国公程风,看解来京; 一命锦衣卫孔宣速往云南,拿定国公马成龙,看解来京; 一命吏部尚书速拿褒国公秦双收监; 一命刑部尚书速拿鄂国公尉迟庆收监; 一命通政司速拿酂国公徐锐收监。 沈谦等各领了旨意,谢恩出朝。先是两个锦衣卫各领了四十名校尉,连夜出了长安,分头去了。随后沈谦同米顺、吴法等回到府中,一个个顶盔贯甲,点了一千铁骑,捧了圣旨,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分头拿获,那时已有二更时分。这且不表。 却说褒国公秦双,头一日得了李逢春的信息,早已吩咐府中众将在外逃生候信,只留家眷在内。公子秦环哪里肯服,暴跳如雷,只是要反。秦爷大喝道:“俺家世代忠良,岂可违旨?你可隐姓埋名,逃回山东去罢。”公子说道:“孩儿怎肯丢下爹娘受苦?”秦爷说道:“若是皇天有眼,自然逢凶化吉;若是有些风吹草动,也是命中注定。况俺偌大年纪,就死也无憾了;你可速回山东,整理先人余绪,就不绝秦门的香烟了。”公子道:“爹爹只知尽节为忠,倘若忠良死后,沈谦谋篡,那时无人救国,岂不是大不忠了?岂可拘小节而失大义,请爹爹三思。”秦爷说道:“就是奸人图谋不轨,自有贤人出来辅助,此时岂可逆乱,遗臭千古?可去快快收拾,免我动气,如再多言,俺就先拿你去了。”公子无奈,只得收拾些金银细软,先令一个得力的家将送到城外水云庵中,交付罗太太收了;然后痛哭一场,拜别爹娘,瞒了众人。出后门上马去了。 一路上,看见灯球火把,羽林军卒,一个个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公子知道事情紧急,连忙打马往北门就走。走不多远,猛见对面来了两骑马,直闯将来,马头一撞,撞了秦公子。秦公子大怒。正待动手,听得马上二人说道:“往哪里去?”公子一看,不是别人,前面来的是邯国公徐爷的公子,绰号叫做南山豹的徐国良;后面马上是鄂国公尉迟庆的公子,绰号叫做北海龙的尉迟宝。 原来二位公子也是得了李爷的信,思量要反,只因二位老公爷不肯,只得别了爷娘,出来逃难的。三人遇见,彼此欢喜。街上不可叙话,把手一招,二人将马一带,随定秦环来至北门城脚。下了马,三人一同站下,秦环道:“二兄来意如何?”尉迟宝说道:“我意欲杀入相府,拿了沈谦报仇,怎奈爹爹不肯。我们出来逃灾,不想遇见兄长,此事还是如何?”秦环说道:“小弟也是此意。只因爹爹不肯,如今只好在外打听势头,再作道理。”三人正在说话,忽听得炮声震天,一片呐喊。三人大惊,上马看时,只见街上那些军民人等纷纷乱跑,说道:“闲人快让!奉旨闭城,要拿人哩!”三人大惊,打马加鞭,往北门就闯。 按下三位公子逃灾躲难不表。且言那吏部米顺领了一千铁骑、四十名校尉,捧了圣旨,一拥来到秦府,将前后门团团围住。来到中堂,秦爷接旨。宣读毕,早有校尉上前去了秦爷冠带,上了刑具。米顺领了校尉入内,将夫人并家人妇女一个个都拿了,所有家财查点明白,一一封锁,却不见了公子秦环。米顺问道:“你家儿子往哪里去了?”秦爷回道:“游学在外。”米顺不信,命众人搜了一遍,不见踪迹,只得押了众人回朝缴旨。 恰好路上撞着兵部钱来、通政司谢恩,拿了徐锐同尉迟庆并两府的家眷,一同解来入朝缴旨。奏道:“秦双等俱已拿到。三家的儿子畏罪在逃。”天子传旨,着刑部带去收监,一面又命沈谦行文天下,迫获三家之子。沈谦等奉旨,先将三位公爷并三家一百五十余口家眷,都收了刑部监中。 沈谦又令兵部钱来领一千羽林军把守各门,严拿三家公子,休得让他逃脱。那兵部钱来带了兵马,前来拿获三人。三人正在北门,得了信,打马往城外逃走。只听得炮声响亮,回头一看,看见远远地灯球火把,无数的兵丁蜂拥而来。三人大惊,连忙加鞭跑到城门口,早有一位大人领着兵丁,在城楼上守门,拦住了去路。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一回鲁国公拿解来京 米吏部参谋相府 话说三位公子见后面灯火彻天,喊声震地,说道:“不好了!追兵到了。”忙将马头一带,三个人一齐掣出兵器,往北门就跑。跑到城边,只见敌楼上坐着一位大人,率领着有二三百兵丁,在那里盘诘奸细。你道这位大人是谁?原来就是李逢春,奉旨在那里守城,以防走脱三家的人犯。当下三位公子一马冲来,往城外就跑,早有兵丁上前挡住盘问。秦环猛生一计,大喝道:“瞎眼的狗才!俺们是沈太师府中的人,出城有要急的公务。休得拦住,误了时刻!”说罢就走。众兵要来拦时,李爷在城楼上看得分明,心中想道:“此刻不救,更待何时?”他喝道:“你既是沈府的公干,快报名来!”秦公子会意,就报了三个假名。李爷说道:“既有名姓,快快去罢!”一声吩咐,众军闪开,三位公子催马出城而去。正是: 打破玉笼飞彩凤,击开金锁走蛟龙。 按下三位公子逃出城去了。且言钱兵部领了铁骑,巡到北门,会见了李逢春。见他防守十分严紧,下马上城来会李逢春,说道:“如今秦双等三家俱已拿到,只不见了三家的儿子。为此圣上大怒,命下官到各门巡缉。”李逢春假意失惊道:“此三人是要紧的人犯,如何放他走了?是谁人去拿的?”钱来道:“是米大人同下官去拿人的,却不曾搜见踪迹,不知年兄这里可曾出去什么人?”李爷道:“下官在此防守甚严,凡军民出入,俱要报名上册,并无一个可疑之人出去,敢是往别处去了?”钱来道:“下官再往别处寻缉。”说罢,上马而去。正是: 不知鱼已投沧海,还把空钩四处寻。 话说钱来别了李逢春,领了兵马,到各门巡了一回,并无踪迹,回奏:“三家儿子避罪逃走,求万岁定夺。”天子大怒,传旨:“颁行天下各处擒拿!如有隐匿者,一同治罪。”沈谦领旨,随即行文天下去了。 且言三位公子当晚逃出长安,加一鞭跑了六七里,离城远了,方才勒马歇了片时。秦公子说道:“若不是李伯父放我们出城,久已被擒了。”徐国良说道:“我们无故地被奸人陷害,拿了全家,此仇不共戴天!虽然逃出城来,却往哪里去好?”尉迟宝道:“俺们不若也学罗焜,占个山头招军买马,各霸一方,倒转快活。过几年杀上长安,一发夺了天下,省得受人挟制。” 秦环说道:“不是这等讲,俺们这场祸都是因罗舍亲而起。昨日闻得江南总督的来文,说俺二表弟罗焜在山东登州府程老伯家借了兵马,攻打淮安,劫了府库的钱粮,上鸡爪山落草去了。俺们如今无处栖身,不如找到登州程老伯家访问罗焜的下落,那时就有帮助了。”徐国良道:“既有这条路,就此去罢。”秦环道:“俺们爹娘坐在天牢,此去音信不通,教俺怎生放心得下?”尉迟宝道:“事到如今,只得如此。”秦环想道:“有了!离此十里有座水云庵,俺家姑母现藏身在内,二兄可到庵里去躲避些时。一者打听打听消息;二者日后我们的人马来,也做个内应,倘若刑部监中有什么急事,可寻到沈府的章宏,便有法想;三者,你我三人同路不便,恐怕被人捉住,反为不美。”徐、尉二公子说道:“秦兄说得有理,俺们竟到水云庵里去便了。”当下秦环引路,乘着月色一同往水云庵而来。 第199章 粉妆楼(19) 且言那罗老太太,自从逃出到水云庵中,住了六个多月,每日里忧愁烦恼。思想丈夫身陷边关,生死未保;又思念二位公子向两处勾兵取救,遥遥千里,音信不通,好生伤感。又见秦环送信说:“罗焜在山东登州府程爷那里借了人马,攻打淮安,劫了钱粮。皇上大怒,传旨拿各公爷治罪。”太太又悲又喜,喜的是孩儿有了信息,悲的是哥哥秦双同各公爷无事的受罪。太太满腹愁肠,那晚心惊肉跳,睡也睡不着,叫老尼捧一张香案,在月下焚香,念佛看经。 忽听得一声门响,太太忙令老尼问是何人。秦环回道:“是我。”老尼认得公子声音,忙忙开门,请他三人入内。太太问秦环道:“这二位何人?”秦公子道:“这一位是徐国兄,这一位是尉迟兄,都是避罪逃走的。小侄引他来到姑母这里暂躲一时。”太太惊道:“如今事怎样了?”秦环就将上项之事细说一遍,又道:“小侄闻二表弟在山东程伯父家勾兵落草,程伯父必知二表弟下落。小侄欲去投他,同表弟商议个主见,不知姑母意下如何?”太太甚喜,说道:“贤侄去找罗焜也好,只是路途遥远,老身放心不下。”秦环说道:“不妨。小侄骑的是龙驹,一日能行千里,回往也快。”太太道:“儿呀,你找到表弟可速速回来,免我悬望。”公子说道:“晓得。”随即吃了饭,喂了马的草料,收拾行李、路费、干粮等件,别了太太,辞了两位公子,上马连夜往登州府而来。 这秦公子的马行得快,又是连夜走的,行了三日,已到了登州府地界。那奉旨来拿程凤的校尉才到半路。公子先到登州,问到凤莲镇,正是日落的时候。秦环一路寻来,远远望见有座庄院,一带壕沟,树木参天,十分雄壮,便赞道:“好一座庄院!”正在观看,猛然听得一声呐喊,拥出一标人马,赶出无数的山鸡、野兽,四路冲来。 众人正在追赶,忽听得吼了一声,山头上跳下一只猛虎,吓得众人四散奔走。只见后面一骑马上坐着一位年少的公子,头戴将巾,身穿紫袍,手举萱花斧,将那虎追赶下来。那虎被赶急了,吼的一声,纵过山嘴往外就跑,那人喝道:“你这孽畜,往哪里走?”拍马赶来,挂下萱花斧,左手提弓,右手搭箭,“飕”地一箭射来,正中虎的后背。那虎带箭望秦环的马前扑来,秦环就势掣出一对金装锏,照定那虎头上双锏打来,只听得“扑通”一声,那虎七窍流血死于地下。 那小将恰好赶到秦环面前,两下里一望,原来是程佩,昔日在长安会过的。程佩问道:“打虎的英雄,莫不是长安秦大哥么?”秦环仔细一看,说道:“原来就是程家兄弟!小弟特来奉拜。”程佩大喜。二人并马而行,叫家人抬了死虎,收了围场,一同来到庄前。 下马入内,见了程爷,行礼坐下。程爷问道:“贤侄到敝地有何贵干?令尊大人好么?”秦环见问,两泪交流,便将长安大变,因罗焜掼下衣甲,被沈谦奏本拿问众公爷之话,细细说了一遍。程爷怒道:“这衣甲宝剑,委实是老夫不在家,吩咐小女送的,这借兵之话,却从何来?”程佩怒道:“等他来时,杀了校尉,反上长安,看他怎样?”程爷喝道:“胡说!老夫到了长安,自有分辨。”秦环说道:“不是这等讲,如今皇上听信谗言,拿到京师,岂能面圣?从何辨起?老伯尽忠也罢,只是程兄随去,岂不绝了程氏宗祠!”程爷道:“老夫只知尽忠,听天由命。” 程公子急得暴跳如雷,忙到后堂同玉梅小姐商议。小姐大惊道:“不如我们躲到田庄去,再作道理。”当下程佩忙叫家人将小姐送到田庄去,把一切的细软都收拾了,邀秦公子一同去住,天天来家讨信。程爷只是静候圣旨。过了几日,程佩正同秦环来家讨信,才到书房,只听得一声吆喝,众校尉同登州府带了人马,将前后门俱皆围住。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定国公凭空削职 粉金刚星夜逃灾 话说那四十名校尉协同登州府,带领五百官兵来到程府,呐喊一声,围住了前后门,拥上堂来,大喝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那程爷是伺候现成的,随即吩咐家人,忙摆香案,接过圣旨。早拥上四名校尉,将程爷的冠带去了,上了刑具,便到后堂来拿家眷,吓得合家大小鸦飞鹊乱,叫哭连天。 二位公子乘人闹时闪入后园,只见那前后门都围住了。秦环看见,急向程佩说道:“俺们打出去罢!”程佩道:“这里来!”来到靠外的一堵院墙跟前,程公子照定墙根一脚,只听得“哈落”一声,将墙打倒了半边,二人跳墙出来走了。这里众校尉来拿家眷时都不见了,只有二三十名家人妇女。校尉大怒,忙向程爷说道:“程先生,你家眷哪里去了?快快送将出来,免得费事。”程爷道:“老夫并无妻室,所生一子,在外游学,别无家眷。”校尉大怒,喝令中军官:“与我细细搜来!”中军官听得吩咐,一声答应,先将拿下的家人妇女一个个上了刑具,押在一处,然后前前后后四下里搜了一遍,并无踪迹。只有后园内新倒了一堵墙,前后门都有人守住,别无去路。程爷在旁听得明白,心中暗喜,想道:“是两个冤家踏倒院墙,逃出去了。” 那校尉听得中军说院墙新倒,忙来看了一回,复问程爷道:“你这堵墙四面坚固,为何倒一块?想是家眷逃走了?”程爷道:“诸位大人倒也疑得好笑,老夫好好地坐在家中,并不知道圣上见罪,前来拿问。一切家眷都在这里,难道是神仙,未卜先知,逃走了不成?就是一时拆了墙,也去不及。求诸位评论便了。”校尉道:“你既私通反叛罗焜,焉知不预先逃脱?”程爷听得“反叛”二字,勃然大怒道:“老夫自从昔日告别了罗增,并不知他的儿子罗焜是个什么面貌,怎诬我结交反叛?我既结交罗焜,久已避了,何得今日还在家中被拿?我知道诸公受了嘱托来的,不必多言,只带老夫进京面圣,自有辩白,决不带累诸公便了。”众校尉见程爷说得有理,只得吩咐登州府封锁了程爷的家产,押了众人进京去了。 且言那火眼彪程佩、金头太岁秦环,打倒院墙跳出家,望山后小路就跑。跑到庄房,见了玉梅小姐,两泪交流,就将校尉同登州府领兵来拿家眷的话说了一遍。玉梅小姐哭道:“父亲偌大年纪,拿上长安,如何是好?”程佩道:“不如点些庄兵去救了他罢。”程玉梅道:“不要乱动。惟恐校尉拿不到我们,拷问家人,找至庄上,那时怎生逃脱?”这句话提醒了程佩。程佩忙唤百余名庄汉,各执枪刀,准备厮杀。程佩坐马提斧,在庄前探望。秦环也顶盔贯甲,手执双锏,上了龙驹,向程佩说道:“待俺探信来!”拍马去了。 秦公子一马闯到山头,远远望见一标军马,打着钦差的旗号,解了数十名人犯,上大路去了。秦公子见人马去远了,方才缓缓地纵马下山,到程府一看,只见前后门都已封锁了。秦环叹了口气,回到庄房,以上的话告诉了程佩一遍。程佩入内,同小姐哭了一场,请秦公子商议安身之计。秦环道:“他今日虽然去了,明日知府来查田产,那时怎生躲避?依弟愚见,不如收拾行李,一同到鸡爪山去投奔罗焜,再作道理;况且这场祸是他闯的,如今他那里一定是兵精粮足,我们到他那里,就是有官兵到来,也好迎敌。”程玉梅道:“秦公子言之有理。”遂吩咐收拾起身。程佩叫庄汉备了十数辆车子,将一切金珠细软装载上车,将一百余人分作两队。秦环领五十名在前开路,程佩领五十余名在后保护小姐、行李,离了庄房,竟奔登州而去。 在路非止一日,那日已到鸡爪山下。秦环在马上看时,见那山势冲天,十分险峻,四面深林阔涧围护着十数个山头,有一二百里的远近。秦环赞道:“名不虚传,好一个去处!”正在细看之时,猛听得一棒锣声,树林内跳出有三十名喽罗,拦住去路,大喝道:“来人丢下买路钱来!”秦环大笑道:“众喽兵,你快上山去报与罗大王知道,说是长安秦环、登州程佩前来相助的。”那头目听得此信,飞上山通报。 裴天雄、罗焜等众大喜,随即吹打放炮,大开寨门。罗焜飞马跑下山来,大叫道:“二位哥哥请了。”秦环同程佩见了罗焜,好不欢喜,就在马上欠身答礼,说道:“贤弟请了。”罗焜又见程府的小姐也来了,心中疑惑,先令喽兵将小姐车辆护送上山,自同秦环、程佩并马而行。来到山上,进了三关,早见裴天雄与众将一齐迎出来了。二人连忙下马,来到聚义厅,行礼坐下。 茶罢三巡,秦环说道:“久仰裴大王威名,无从拜识。罗舍亲又蒙救拔,小弟不胜感仰。”裴天雄说道:“罗贤弟道及二位英雄,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光临草寨。”罗焜问道:“二位哥哥到此必有缘故,莫非长安又有什么事?”秦环含泪说道:“一言难尽。”遂将沈廷华申文告急,被沈太师串同六部,以衣甲为题奏了一本,拿问众公爷全家治罪,多蒙李国公暗中寄信,“弟与徐、尉二人逃出长安,将徐、尉二人送入水云庵躲了,及至到了登州,程公爷全家也被拿了。”一一说了一遍。罗焜听得此言,直急得暴跳如雷,说道:“罢了!只因俺一个人闯下祸来,却带累诸位老伯问罪,于心何忍?”说罢,泪如雨下,哭倒尘埃,众英雄一齐劝道:“哭也无用,且商议长策要紧。” 当下裴天雄吩咐头目杀牛宰马,大摆筵宴,代二位公子接风,又命打扫内室,安顿小姐。小姐在后寨自有裴夫人等开筵款待。大堂上却是裴天雄等款待秦环、程佩,大吹大擂,饮酒论心。从此两位英雄就在山上落草了,每日操演人马,积草屯粮,准备伸冤雪恨,不表。 且言众校尉将程风解到长安,来到相府。恰好吏部米顺正在沈府议事,听见程凤解到,忙向沈谦说道:“程凤已来,切不可令他见驾!等拿到马成龙,再审问虚实,一同治罪。都除了害,才无他变。”沈谦依言,随即传令收监候旨。早有校尉将程凤一家押入刑部监中,同众公爷一处锁禁。下文自有交代。 却说定国公马成龙自从得了罗灿的信息,慌忙在定海关连夜操兵,看完了二十四营的兵马,选了三千铁骑。星夜回到贵州,进了帅府,将选来的三千铁骑扎在后营;进了私衙,早有马瑶同罗灿叩见,将操的家兵、家将花名册献上。马爷一看,大喜道:“这些人马同我带来的那三千铁骑,也够做前站兵了。”随即安慰了罗灿一番,然后写了一道自求出征的表章,点两名旗牌,到长安上本去了。当晚马爷治宴,在书房同罗灿、马瑶饮酒,猛听得一声嘈嚷,忽见中军官进内报道:“不好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米中粒见报操兵 柏玉霜红楼露面 话说马爷上过出师的表章,正在书房同女婿罗灿饮酒谈心,讲究兵法。忽听见一声嘈嚷,早有那两名值日的中军跑到书房禀道:“启上公爷,今有朝廷差下四十名校尉,同贵州府带领兵丁,奉旨前来拿问,已到辕门了。”马爷吃惊,忙忙出了书房,传令:“升炮开门,快排香案迎接。”换了朝服,到大堂接旨。 且言马瑶同罗灿听得此言大惊,一直跑到后堂,向太太说了一遍:“母亲,快快收拾要紧!恐事不谐,准备厮杀。”太太闻言大惊,忙同小姐商议。这小姐却是个女中豪杰,一听此言,忙传她帐下的一班女兵一齐动手,将珠宝细软收拾停当,自己穿了戌装,立在后楼保护太太,不表。 且言公子马瑶同罗灿、章琪、王俊四位英雄,一个个顶盔贯甲,领着五百家将,伏在两边。四位英雄站在大堂屏风之后,来看马爷接旨。 且言马爷来到大堂,俯伏接旨。校尉开读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谕云南都督、世袭定国公马成龙知悉,朕念尔祖昔日汗马功劳,是以官加一品,委尔重任,以奖功臣。今有反叛罗增,兵败降番,理宜诛其九族,因念彼先人之功,从宽处分。不料伊逆子罗焜勾同程凤,攻劫淮安,劫库伤兵,滔天罪恶。今据大学士沈谦报奏,罗焜猖狂,皆因尔等暗助之故。有无虚实,可随锦衣卫来京听审。钦此。谢恩。 校尉宣过圣旨,马爷谢恩,自己去了冠带,说道:“诸位大人请坐。”众校尉说道:“不必坐了。圣上有旨,请马千岁速将兵粮数目交代贵州府收管,可带了印绶、家眷一同进京覆旨,”马成龙道:“今早本帅也有本章进京去了。此地乃是咽喉要路,不可擅离。况且本帅这颗帅印还是太宗老皇上与金书铁券一齐赐的,至今传家九代,并无过失,岂可轻弃?再者,沈太师所奏之事又无凭据。本帅再修一道本章,烦诸位大人转奏天廷便了。”众校尉闻言大怒,说道:“俺们是奉旨拿人,谁管你上本?快些收拾,免得俺们动手!”这一句话未曾说完,只听得屏风后一声点响,两边刀枪齐举,五百家将八字排开,中间四位英雄跳上大堂。一个个相貌轩昂,身材雄壮,更兼盔甲鲜明,射着两边灯光,十分威武。 众校尉见了这般光景,吃了一惊。马公子向众人说道:“俺家祖上九代镇守南关,蒙老皇上恩典,赐了这颗帅印;执掌兵权;同苗蛮大小战过三十多场,不曾输了一阵,汗马功劳不计其数。俺家并无过失,何至合家拿问?烦诸公速速回朝奏过圣上,叫他速拿沈谦治罪,赦了众家公爷,方得太平;若再搜求,俺就起兵亲到长安,捉拿沈谦对理便了。”这一席话把众校尉吓得面如土色,向马爷说道:“既是如此,卑职等告退了。”马爷连忙喝退公子,向众校尉赔笑说道:“小大无知,望诸位大人恕罪。还有一言相告。”众校尉说道:“老千岁有何话吩咐,卑职等遵命便了。”马爷道:“今日天色已晚,诸公远来,老夫当治杯水酒,以表地主之情,还有细话上禀。”众人不敢推辞,只得齐声说道:“怎敢多扰千岁盛意?”马爷说道:“这有何妨?”遂邀贵州府同众校尉到后堂饮宴。 当下,众人到后堂一一坐下,共有十席,早有家将捧上酒宴。安坐已毕,肴登几味,酒过数巡,马爷开言说道:“老夫有一本章,烦诸公带回长安,转奏朝廷。只说老夫正与苗蛮交战,不得来京,静在辕门候旨便了。”众人齐声应道:“俺等领命就是了。”当晚席散,就留在帅府过宿一宵。 次日清晨起身,马爷又封了四千两银子,将一道本章,送了四十名校尉,说道:“些许薄礼,望乞笑纳。”众人大喜,收了银子,作别动身而去。 马爷送了众校尉动身之后,随即回到书房,向罗灿说道:“贤婿不可久住此地了。昨日圣旨上说,你令弟勾串山东程年兄,结连草寇,攻劫淮安府军。为此,圣上大怒,才拿问众人治罪。俺想淮安乃柏亲翁所居之地,哪有自己攻打之理?况且柏亲翁现任都堂,又无变动,事有可疑。莫非柏亲翁不认前亲,令弟恨气,又往别处借兵攻打淮安,报眼下之仇不成?你可亲自到淮安访寻令弟的消息。会见了时,叫他速将人马快快聚齐,恐怕早晚随我征讨鞑靼,救你父亲要紧。”罗灿听了此言,忙叫章琪收拾行李,辞别马爷、太太,出了帅府,上马赶奔淮安去了,不提。 且言马爷打发罗灿动身之后,又拔令箭一枝,叫过飞毛腿王俊,吩咐道:“你可暗暗跟着众校尉进京,打听消息。再者,你到老公爷坟上看看。”王俊领了令箭,随即动身,暗随校尉上了长安大路。 不一日到了京都,众校尉进了城,先奔沈太师府中,将马爷的言词告了一遍:“现有马成龙的辨本在此,请太师先看一看。”说罢呈上。沈谦道:“他前日到了一道请战的表章,是老夫按下来了,他今日又有什么表章?”随即展开一看,只见句句为着众公侯,言言伤着他自己,不觉大怒,说道:“罢了!待老夫明日上他一本,说他勒兵违旨,勾通罗增谋反,先将他九族亲眷、祖上坟墓一齐削去便了。”次日,沈谦早朝奏了一本,说“定国公马成龙勒兵违旨不回,他还要反上长安来”等语。天子闻奏大怒,随即传旨,命兵部钱来点兵先下江南,会同米良合兵先拿山东罗焜,后捉云南马成龙一同进京治罪。钱来领旨出朝,回衙点将,不提。 第200章 粉妆楼(20) 再言天子又传旨意一道,着沈谦将马成龙家祖墓削平,一切九族亲眷拿入天牢,候反叛拿到,一同治罪。沈谦领旨,天子回宫。 且言沈谦出朝,回到相府,即领羽林军出城,来到马府祖茔,将八代祖坟尽行削平,那些石像华表、祭礼祠堂一同毁了。那王俊得了这个信息,偷在坟上哭拜一场,连夜赶回云南报信去了。 且言沈谦领兵回城,来拿马府在京的那些亲眷、本家宗族、祖宗上的老亲。也不论贫富老少,在朝不在朝,一概拿入天牢监禁。沈谦将已拿的人数开了册子,上朝复旨。所有未拿的人数,该地方官巡缉追拿,不表。 再言兵部钱来点了两员指挥,一名马通,一名王顺,带了五千人马,到镇江来会镇海将军米良,去拿罗焜。三军在路,不一日已到镇江,通报米良,米良随即差官同镇江府出城迎接。进了帅府,马通、王顺与米良见礼坐下,将沈太师的来书与米良看了。米良道:“本帅与二位将军操演人马,再往山东去便了。”当下就将五千人马扎入营中,留马、王二将在帅府饮宴。次日五更起身,并教儿子、侄子一同前去操兵。 原来米良有个儿子,名唤米中粒,年方二十,却是个酒色之徒;他的侄子,名唤米中砂,跟在里面帮闲撮弄,一发全无忌惮。当下弟兄二人饱食一顿,全身披挂,跟了米良、马通、王顺来到教场演武。他二人哪里有心看兵,才到正午就推事故,上前禀告回家,就去寻花问柳。也是合当有事,二人却从李全府后经过,恰恰遇见柏玉霜同秋红在后楼观看野景。不防米中砂在马上一眼望见,忙叫:“兄弟,你看那边楼上有两个好女色呢!”米中粒原是个酒色之徒,听见回头一看,已见了柏玉霜同秋红面貌,不觉魂飞天外。 看了一时,说道:“好两位姑娘!怎生弄得到手就好了!”米中砂道:“这有何难?待我一言,保管你到手。”米中粒大喜道:“哥哥,你若果有法儿,情愿与你同分家产。”米中砂说道:“有何难处!”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米中粒二入镇江府 柏玉霜大闹望英楼 却说那米中砂说道:“兄弟,我想你要此女到手也不难。我看他这一座高楼,必是富厚人家。好在兄弟不曾定亲,明日访问明白,就烦镇江府前去为媒,不怕他不允。”米中粒道:“说得有理。”二人越看越赞,却被秋红看见了,忙请小姐进去,“呀”的一声,早把楼窗关了。 米中粒在马上骂道:“这小贱人,好尖酸!她倒看见我们了!”遂缓辔而行。二人转过楼墙,来到柳荫之下,知是李府的后门。后门内又有一位年少的妇人,也生得十分齐整,米中粒见了,笑道:“美人生在他一家,真正好花开在一树!”两个人只顾探头探脑地朝里望,不想那个妇人早看见了,赶出门来骂道:“好瞎眼的死囚!望你老娘做什的?”米中砂一吓,忙扯兄弟纵马去了。 看官,你道这位妇人如此勇敢,却是何人?原来就是瘟元帅赵胜的妻子孙翠娥。他夫妻二人自从云南别了罗灿,带了书信,到淮安找寻罗焜。到了淮安,打听得罗焜被柏府出首,拿入府牢中治罪,后来又劫法场,大闯淮安,勾同草寇,反上山东去了。他夫妻二人走了一场空,欲回云南去候罗灿的信,又恐罗灿离云南,因此进退两难,只得仍回镇江丹徒县家内来住。恰好遇见小温侯李定,李定爱赵胜夫妻武艺超群,就留他夫妻二人在府:赵胜做个都头,孙氏在内做些针指。那孙翠娥同柏玉霜小姐十分相得,谈起心来,说到罗焜之事,孙翠娥才晓得柏玉霜是罗焜的妻子,小姐才晓得罗氏兄弟二人不曾被害,暗暗欢喜。 闲话少说。且言米家弟兄两个慌忙回府,即唤一个得力家人,上前吩咐道:“丹徒县衙门对过,有一所大大的门楼,他家有一位绝色的女子,我大爷欲同她联姻,只不知她家姓什名谁,是何等人家。你可快去访来,重重有赏。”那家丁领命去了,不在话下。 且言那米良等操了一日的兵,回府饮酒,马通、王顺向米良说道:“闻得罗氏兄弟十分英雄,我们前去拿他非同小可,必须商议个万全之策方能到手。你我偌大的年纪,倘若受伤,岂不是空挣了一场富贵?”米良说道:“将军之言正合我意。我们只须点一万精兵前去,到兖州府城里扎营,令地方官前去讨战便了。” 商议停当,次日五更,马通、王顺同米良等三人一同升帐。众将参见已毕,马通、王顺领了长安带来的五千人马在前,米良点了本营的五千人马在后,共是一万精兵,分作两队,中军打起“奉旨擒拿反叛,剿除草寇”的黄旗,耀武扬威,摇旗呐喊,杀奔山东去了。当下镇江府合城的官员,同米府的二位公子,送到十里长亭。饯行已毕,各自相别而回,不提。 且言米公子送了他父亲出征之后,回到府中料理料理家务,忙了两日,心内时刻想着那美女的消息。正在书房同米中砂商议,忽见前日去访信息的家丁前来回信。米中粒大喜,忙问道:“打听得如何?”家丁回道:“小人前去访问,县衙门口的人说他家姓李,那老爷名叫李全,目今现在宿州做参将哩。那女子只怕就是他的小姐了。”米中砂听了大喜,说道:“这宿州参将李全,莫不是那小温侯李定的父亲么?”家丁回道:“正是。”米中砂哈哈大笑道:“这个就容易了。那小温侯李定,我平日认得他,他父亲住在此地,现是我叔父的治下。兄弟,你只须见镇江府说一声,保你就妥。”米中粒大喜,忙唤家人备马,拿了名帖拜镇江府。 不一时已到,家将投了名帖,知府迎出仪门,请中粒到内厅相见。当下二人携手相搀,进了书房,见礼坐下。茶罢,知府问道:“不知公子驾临,有何见谕?”米中粒道:“无事也不敢惊动。只因晚生年登二十,尚未联姻,昨闻宿州参将李全有一位小姐,十分贤德,敢烦老黄堂执柯,自当重谢。”知府笑道:“包在本府身上便了。”米中粒大喜,忙忙起身拜谢而去。正是: 御沟红叶虽云巧,月内红绳未易牵。 不表米公子回府。且言知府次日拿了名帖,就来请李定。李定见本府相召,怎敢怠慢,随即更衣上马,来到府宅门上。家人投了名帖,只见里面传请。李定进了私衙,参见毕,坐下。李定说道:“不知公祖大人见召,有何台谕?”知府笑道:“无事不敢相邀。昨日有定海将军米大人的公郎前来托本府作伐,说年兄家有一位令妹小姐尚未出门,特烦本府代结秦晋,不知台意如何?倘若俯允,据本府看来,倒也是一件好事。”李定闻言,吃了一惊,忙起身打了一躬,说道:“治晚生家内并无姐妹,想是米府中错认了,求公祖大人回复他便了。”说罢,起身告退,上马回府,不提。 且说米中粒自从托过镇江府为媒之后,回到家中。过了三日,不见知府回信,好不心焦,又叫家人备了四样厚礼,到府里来讨信,投了名帖,知府请书房相会。米公子叫家人呈上礼物,说道:“些微菲礼,望乞笑留。”知府再三推让,方才收下礼物,说道:“前日见委之事,据他说并无姐妹,托本府回复。本府连日事冗,未及奉复,不想公子又驾临敝署。”米中粒闻言,好生不悦,说道:“晚生亲目所见,家兄又同他交往,怎么说他无姐妹?这分明是他推托。还求老公祖大力成全美事,自当重重相谢。”知府道:“既是如此,公子可浼一友人,且说一头,果是他家姐妹,再等本府来面言便了。”公子称谢,别了知府上马回家,一路上好不烦恼。 回到府中,将知府的言词告诉了米中砂一遍,说道:“哥哥,此事如何是好?”米中砂想了一想,说道:“我有一计,只是太狠了些,然为兄弟,只好如此。如今兄弟只推看桂花请酒,先请知府前来说明了计策,然后去请李定前来看花饮酒,当面言婚。他欲依允,便罢;若是不允,只须如此如此。那时,他中了计,就不怕他不肯了。”米中粒大喜,说道:“好计,好计!” 到了次日,米中砂先到李定家走走,并不提婚姻之事。过了五日,米中粒吩咐众家将安排已定,即命家人拿帖子先请知府,向知府细说一遍。知府暗暗吃惊,只得依允。又叫家人拿帖去请李定,家人到了李府,投了名帖,入内禀道:“此帖是家少爷请公子看花饮酒的。”李定想道:“此人来请,必非好意,但不去倒被他笑俺胆小了。”只得赏了家将的封子,说道:“你回去多多拜上尊爷,说李某少刻就来。”那家人先去回报。 李公子随即更衣,叫家人带马,出了府门,到了米府,家人通报,米公子连忙出来迎接。进了帅府,见礼已毕,就请到后园看花。当下李定到了花园,正遇知府在亭子上看花,李定忙上前参见,坐下。李定说道:“多蒙米兄召见,难以消受。”米中粒说道:“久仰仁兄大名,休要过谦。”彼此各叙寒温。知府便道:“前日代令妹为媒的就是这米公子。”李定道:“可惜治晚生并无姐妹,无缘高攀。”米中砂忙向镇江府摇头,知府会意,就不说了。 一会儿摆上酒席,米公子邀入席中。二人轮流把盏,吃了一会,又叫府中歌姬出来敬酒。到席上唱了两支曲子,便来劝酒。李定刻刻存神,不敢过饮,怎当得米氏兄弟有心弄计,只管叫歌女们一递一杯来敬。又换大觥,吃了十数觥。李定难回,直饮得酩酊大醉,伏几而睡,不知人事。 米中砂忙唤家将抬入兵机房内,吩咐依计而行,不可迟延。众家人将李定抬到兵机房内睡下,将各事备定,并将绊脚索安排足下,只候李定醒来,以便行事。米中砂又吩咐:“家将伺候,我在那里听信。不可动他,俟他一醒,你们速速报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五回孙翠娥红楼代嫁 米中粒锦帐遭凶 词曰: 义侠心期白日,豪华气夺青云。堂前欢笑日纷纭,多少人来钦敬! 秋月春风几日,黄金白玉埋尘。门前冷落寂无声,绝少当时人间。 话说李定被米中粒灌醉,抬入兵机房内。这兵机房非同小可,里面是将军的兵符、令箭、印信、公文、来往的京报,但有人擅自入内,登时打死。这是米中砂做成的计策:用酒将李定灌醉,抬入兵机房,将兵符、令箭暗藏两枝在他靴筒内,以便图赖他。当下李定酒醒,已有黄昏时分,睁眼一看,吃了一惊,暗想道:“这是兵机房,俺如何得到?”情知中计,跳起身来往外就走,不防绊脚索一绊。此时李定心慌,又是醉后,如何支撑得住?两脚一绊,扑通一跤,跌倒在地。众家将不由分说,一齐拥上,将李定捺住,用绳子捆了。 李定大叫道:“是我!”众人不睬,将他绑上花厅,禀道:“兵机房捉住一个贼盗,请公子发落。”米中粒大喜,说道:“乘府太爷在此,速带他来审问。”众人把李定押到花厅,只见灯烛辉煌,都是伺候现成的。众人将李定扭到知府面前跪下,李定大叫道:“老公祖在上,是治晚生李定,并非贼盗。米府以势诬良,求老公祖详察。”米公子说道:“不是这等讲!我这兵机房非同小可,兵符、令箭都在其中。求公祖搜一搜身好。” 当下众人将李定浑身一搜,搜出两枝令箭、一张兵符,双手呈上。米公子大怒,说道:“我好意请你吃酒,为何盗我的兵符、令箭?是何道理?目今四海荒荒,被反叛罗焜弄得烟尘乱起,昨日奉旨才去征剿,你盗我的兵符,莫非是反叛一党么?”喝令家将:“请王命上方剑过来,问明口供,快与我枭首辕门示众。”家将得令,将王命上方剑捧来,放在公案上。米中粒向知府丢了个眼色,打了一个躬,说道:“拜托公祖大人正法,晚生告退了。” 米公子闪入屏风,知府喝退左右,向李定说道:“年兄,你还是怎么说?”李定回道:“这分明是米中粒做计陷害,求公祖大人救命!”知府说道:“无论他害你不害你,必定是你在他家兵机房出来,又搜出兵符、令箭。人赃现获,有何分说?况且他请过王命上方剑来,就斩了你,你也无处伸冤,叫本府也没法救你。你自己思量思量,有何理说?”李定道:“公祖若不见怜,治晚生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还求大人搭救才好!”知府笑道:“李年兄,你要活命也不难。只依本府一言,非但性命不伤,而且荣华不尽。”李定明知是圈套,因说道:“求公祖大人吩咐,一一谨遵。”这知府走下公座,悄悄向李定说道:“只因他前日托本府作伐,求令妹为婚,世兄不允,他怀恨在心,因而有此一举。依本府之言,不若允了婚姻,倒是门当户对,又免得今日之祸,岂不是一举而两得了?”正是: 劝君休执一,凡事要三思。 李定闻言想道:“我若不许他的婚姻,刻下就是一刀两断,白白地送了性命,连家内也不知道。不若权且许他,逃命回家,再作道理。”便道:“既是公祖大人吩咐,容治晚生回家禀过家母,再发庚帖过来便了。”知府笑道:“他若肯让你回去再送庚帖来,倒不如此着急了。你可就在此处当着本府,写一庚帖与他为凭,方保无事。” 李定无法脱身,只得依允,说道:“谨遵公祖之命便了。”知府见李定允了,哈哈大笑,忙向前双手扶起,解了绑,请他坐下,一面大叫道:“米公子出来说话!”米中粒故意出来说道:“老公祖审明了么?”知府回道:“本府代你们和事。”米公子道:“这兵机房重务,岂有和事之理。”知府笑道:“姻缘大事,岂有不和之理。”这一句话把堂上堂下一众家人,都引得笑将起来,正是: 王法如家法,官场似戏场。 话说知府向米中粒说道:“公子昨日托本府为媒,就是李世兄令妹。你们久后过了门,就是娘舅,哪有妹丈告大舅做贼之理!依本府愚见,今日就请世兄写了庚帖,公子备些聘礼,过去订婚;拣了好日,洞房花烛,你们就是骨肉至亲了,何必如此行为?”米中粒笑了,忙忙向知府与李定面前各打一躬,说道:“方才得罪,望勿挂怀。”遂叫家人取过一幅红锦绣金的庚帖并文房四宝,放在桌上,就请李定写庚帖。李定拈起笔来,随便写了一个假庚帖与知府。知府大喜,双手接过,送与米公子。米公子收了庚帖,重新序礼,摆酒赔罪。 吃了一会,天色已明,李定告退。米中砂道:“李姻兄何不同公祖大人一同起身?舍弟的聘礼久已完备,请公祖大人同李姻兄一起动身,送至尊府,岂不两便?”李定暗想道:“他今日就送聘礼过去,如何是好?”只得回道:“遵命便了。”米公子大喜,说道:“不消大舅劳心,一切大小诸事,连酒席都是小弟代兄备现成了。”一面叫家人传齐执事,升炮开门,将那些金珠彩缎、果盒猪羊,摆了二百端。前面是将军的旗号,后面是知府的执事,细吹细打,迎将出来。米中粒送了知府,同李定出了帅府,吩咐中军官道:“送到李府,叫众人即便回来领赏。”中军答应,同众人去了。 且言李定和知府一路行来,心中烦恼,唤过一名家丁,附耳吩咐道:“你速回去向太太说如此如此。”家丁领命,星飞回去。这里知府押着米府的聘礼,不一时已到李府门首,三声大炮,将聘礼摆上前厅。入内道喜已毕,早有中军将礼单双手呈上,李府一一收下。太太命家人赏了众人的封子,置酒款待知府。知府饮了三杯,随即作别去了。 且言李定走入后堂,太太忙问道:“今日收了他的聘礼,他久后来娶,把什么人与他?”李定说道:“只推爹爹回来方能发嫁。迟下了日子,来报她病故,退回礼物,岂不两下里没话说了?”太太道:“就是如此,你也要往你爹爹任上走一遭,恐他要来强娶。”李定回道:“晓得。”遂唤洪惠并赵胜夫妻过来,吩咐道:“俺不幸被米贼设计弄出这场祸来。我如今到老爷任上去,家内诸事,拜托你们三人照应。”三人回道:“公子放心,我等知道。”李定收拾,辞了太太,竟奔上江宿州去了。 且言柏玉霜小姐,自从闻了米家这番消息,好不忧愁,幸有秋红同孙氏早晚劝解,一连过了六七日。那日正好妆楼闲坐,忽见秋红上楼来报道:“不好了!米家送信来,要娶小姐了。”柏玉霜大惊,同孙氏下楼,到后堂来打听消息。 第201章 粉妆楼(21) 只见西个媒婆,押了四担礼盒,来到后堂见了太太,叩头呈上礼物,说道:“我家老太太请太太的安。本月十六日是个上好的日子,要过来迎娶小姐。诸事俱已齐备,不劳太太这里费事。”李太太大惊失色道:“为何这等急促,我前日打发公子到我家老爷任上去了。诸事俱未曾谨办,烦你回去回复太太说,还要迟个把月才好。”来人说道:“婚姻大事,两下总是要吉利的,哪有改期之理?府太爷也就要来通信了。”说罢,二人就起身告退。 李太太好生着急,正在没法,忽听得一声吆喝,镇江府早已到门,进了后堂,见了太太道喜。知府说道:“老夫人在上,卑府此来非为别事,只因十六日米府前来迎娶千金,特来通信。”太太回道:“公祖大人在上,本当从命,奈拙夫小儿俱不在家,一无所备,仍求大人转致米府,求他改期才好。”知府道:“此事从无改期之理!”夫人不用费心,只送令爱过门,倘有什话,都有卑府做主。”说罢,起身告退,回衙去了。 太太好不着急,忙请柏玉霜同孙氏来商议,说道:“此事如何是好?”小姐哭道:“这是甥女命苦,惟有一命而已!”孙氏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将一个丫鬟装做小姐嫁过去,再作道理。”秋红道:“不可了,那日小姐在楼上被他看见,所以只认做本府内的小姐,今日换了人嫁去,哪里瞒得他眼!如今小姐‘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有女扮男装,速去逃命。但是公子、老爷都不在家,我们逃走之后,他来寻太太要人,如何是好?”孙氏沉吟道:“我有一计。我夫妻二人昔日蒙罗公子救命之恩,如今米贼又去同罗公子交兵,他儿子又来谋占小姐,我不报恩,等待何时?你们只去如此如此,他来迎娶,等我去便了。”太太同柏玉霜只得依允。 不觉光阴迅速,已是十六日了,太太吩咐张灯结彩,等候黄昏时分。镇江府全班执事,押着米府的花轿,全副仪仗,大吹大打,到了李府道喜。饮过酒,只听得三番吹打催妆,请新人上轿。里面柏玉霜同秋红,久已改了装扮躲了。孙氏大娘藏了暗器,装扮已毕,别了小姐、夫人,上轿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六回柏玉霜主仆逃灾 瘟元帅夫妻施勇 话说那日米府排了镇海将军的执事,大吹大擂,抬了八人花轿,到李府来迎娶小姐。早有诸亲六眷、合城的文武官员,到两边道喜。 那李夫人在外面勉强照应事务,心内好生烦恼。花轿上了前厅,喜筵已过,三次催妆,新人上轿。那孙氏翠娥内穿紧身软甲,暗藏了一口短刀,外套大红宫装,满头珠翠,出房来拜别夫人,说道:“奴家此去,凶多吉少。只为报昔日罗公子救我的恩,故此身入虎穴。生死存亡,只好听天而已。太太不可迟延,速速安排要紧。”太太哭道:“难得你夫妻如此重义,叫老身如何过得意去?”孙翠娥道:“太太休得悲伤,干正事要紧。”复向柏玉霜说道:“小姐可速上长安,投令尊要紧。奴从此告别了!”柏玉霜哭拜在地,说道:“多蒙姐姐莫大之恩,叫奴家如何答报?”二人哭拜一场,孙翠娥径上花轿。听得三声大炮,鼓乐喧天,排开执事,往帅府去了。 此时,赵胜忙会了洪惠的言语,浑身穿了铁甲,提了一条镔铁棍,暗跟花轿到米府去了。那洪惠知道必有一场恶祸,同米府是不得好开交的,预先同赵胜夫妻商议定了,前数日已经过江来到瓜州。约了镇海龙洪恩同王氏兄弟三人,带了五十个亡命,叫了十多只小船,泊在镇江边上接应,不表。 且言柏玉霜小姐打发孙氏动身之后,诸亲已散,开了大门,方才同秋红下妆楼来拜别太太,说道:“舅母在上,甥女上长安找父亲,此一别。不知何日再会?”说罢,泪如雨下,哭拜在地。太太哭道:“我儿此去,路上小心要紧。到了长安,会见你爹爹,可叫他暗保你家舅舅要紧,眼见得同米贼不得甘休。你们快快收拾去罢。”当下柏玉霜拜别了太太,同秋红依旧男装,带了行李包袱,瞒了府中的家人,悄悄地出了后门,并不敢张灯,高一步,低一步,乘着那月色星光趱路。多亏出海蛟洪惠送二人上了大路,出了府城雇了一只小船,急急开船往长安去了。 再言洪惠送了柏玉霜上船,急急回府来见了太太,说了话,忙催太太收拾动身要紧。太太将细软打了四个大包袱。先付洪惠挑到江边船上,交与洪恩,复回府来,早有二更天气。太太向众家人说道:“连日你们也辛苦了,早些睡罢。”众人听得太太吩咐,各人自去安歇。太太见家人睡了,就同洪惠悄悄地出了后门。备了一匹马,扶着太太上了马。走小路赶出城来。到了江边,早有洪恩前来迎接,扶太太下了马。洪惠送太太上了船,叫声:“哥哥,好生同夫人作伴,在此等我。我同王氏兄弟去接应赵胜夫妻要紧。”当下同了焦面鬼王宗、披头鬼王宝、短命鬼王宸,各人带了兵器赶进城来。按下不表。 且言洪恩见兄弟去后,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不好了!他们此去非同小可,倘若关了城门不得出城,如何是好?此事不可不防。”忙向带来的五十个亡命说道:“你们快快去,如此如此。接应他们要紧。”众人领计,飞风去了。 再言米府迎娶新人,好不热闹。米中粒浑身锦绣,得意扬扬。先是知府同合城的官员前来道喜,后是辕门上那些参将、守备、游击、都司、千总、把总一班军官前来道喜。帅府中结彩张灯,笙箫齐奏,共有八十多席,都是米中砂管待。 将近二更时分,三声大炮,花轿进门,抬进后堂。傧相行礼,新人出轿,双双拜过天地、祖宗。笙箫细乐,金莲宝炬,送入洞房。众姬妾丫鬟掌金灯宝烛引新人坐过富贵,合卺交杯。米公子满心欢喜,自从那日在楼上相逢,只至今宵才算到手。 看官,你道柏玉霜同孙氏是一样的花容么?米公子就认不出真假?不是这个讲法。一者,孙氏大娘也生得美貌,年纪又相仿;二者,满头珠翠垂眉,遮住了面貌,又是晚上,越发真假难分;三者,此刻米公子早也神魂飘荡,欲火如焚,哪里还存神在意,故此没有看得破。 当下交杯以后,早有那些亲友、官员前来看了新人,就扯米公子前去饮酒,米公子开怀畅饮。吃到三更,各官员方才起身告退。这米公子被众客多劝了几杯,吃得大醉,送众客去后,踉踉跄跄地吩咐米中砂道:“府中一切事情、上下人等,拜托照应。小弟得罪,有偏了。”米中砂笑了一声,吩咐家人照应灯火,自己却同一个少年老妈去打混去了。 那米公子醉醺醺地走进后堂,早有四个梅香引路,掌着灯送米公子上楼。进得洞房,净过了手,脱去上盖衣服,吩咐了丫鬟:“下楼去罢。”随手掩上了房门,笑嘻嘻地向孙氏道:“自从那日小生在马上看见娘子一面,直到如今才得如意。请娘子早些安歇罢。”就伸手来替孙氏宽衣。 孙氏大娘耐不住心头火起,满面通红,就是劈面一掌,推开米公子,一手脱去外衣。那米公子不知时务,还是笑嘻嘻地来搂孙氏。孙氏大怒,骂一声“泼贼”,拦腰一拳,将公子打倒在地。公子正欲挣时,孙氏掣出短刀,喝一声,手起一刀,刺倒在楼上,赶上前按住了脸,一刀割下头来,顺手将烛台往帐幔上一点,望楼底下就走。不防楼底下众丫鬟使女还不曾睡,听得楼上喊喝之声,忙奔上楼来看时,顶头撞见孙氏下楼。手起刀落,一连搠死了两个丫鬟。 众人一看,大叫道:“不好了!楼上有强人了!”这一声喊叫,惊动了合府家丁。抢上楼来一看,只见公子倒在楼上,鲜血淋淋,头已割了。众人大惊,扶下尸首来时,楼上烧着床帏帐子,烟雾迷天,早已火起。慌得太太同米中砂在梦中爬起来,听得这个消息,只吓得魂飞魄散,大哭连天,一面叫人抬过公子的尸首,一面叫众家人救火,一面问有多少强人,新娘子往哪里去了。众人回道:“并没有强人,公子同两个丫鬟都是新娘子杀的!”太太大惊,说道:“快快与我拿住这贱人!重重有赏!”当下众人听令,个个手执刀枪来捉孙氏。孙氏在火光中,在人手内夺了一条枪,且战且走,却不识他家出路,只顾朝宽处跑。 正在危急之时,恰好赵胜、洪惠等见里面火起,喊杀连天,就知道孙氏动手,五条好汉一齐打入后门,奔火光跟前来接应。正遇米府众家将围杀孙氏,洪惠大叫道:“鸡爪山的英雄全伙在此,谁敢动手?”一齐端兵杀来,众人喊叫一声,回头就跑,五位好汉保定孙氏,往外就走。 太太着了急,忙叫辕门上擂起聚将鼓来。那些大小将军,忙忙起身,奔到帅府,只见火光罩地,喊杀连天。一时镇江府、丹徒县游击、参将、守备、文武官员,一同都到帅府请安救火。米太太向众官说道:“诸位与我追拿强盗要紧!”众官大惊,忙忙调齐大队人马追将来了。 五位英雄保定孙氏,回头一望,只见远远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约有二三千人马,鸣锣打鼓,呐喊摇旗,追杀而来。六位大惊,奔到城下,城门已关,并无去路;回头看时,追兵渐渐地赶进来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小温侯京都朝审 赛诸葛山寨观星 话说六位英雄见后面追兵紧急,慌忙上前奔走,来至城下,那城门早已闭了。王宸道:“不要慌!我们爬上城头,绕城走去,遇着倒败的缺子就好出去了。”众人爬上城头,顺着城边走无数步,急见乱草丛中,跳出两条汉子,拦住去路。赵胜大惊,掣铁棍就打。那两个人托地跳开,火绳一照,叫道:“不要动手!洪大哥叫我们等候多时了。”王宸听得是瓜州带来伴当的声音,大喜,说道:“洪大哥叫你等在此,必有计策。”二人说道:“洪大哥怕你们不得出城,叫我们如此如此,就出去了。”六人依计,跟着二人,顺着城头去了。 且言那合城官员将校,带领二三千人马,高挑着灯球火把,一路追来,喊杀连天,只把那镇江府的一城百姓,吓得家家胆战,户户魂飞。听见是鸡爪山的英雄杀入帅府,放火烧楼,连公子头都不见了,又是黑夜之中,不知有多少人马,那些来追赶的兵将,却也人人惧怕。追到城门口,绝无踪迹。 众官正在疑惑,猛听得四面一片喊声。有人报道:“府衙后面火起!”知府大惊,忙上高处一望,四面火光冲天,十分厉害。 吓得知府胆落魂飞,忙叫本衙兵丁快快赶回救火。又见四面嘈嚷,一霎时烟雾迷天,接连又是七八处火起,只烧得满天通红,火球乱滚;耳内喊声不绝,哭声震地。那些军校人等、靠辕门住的军官,个个都是有家眷的,见城中八方火起,犹如天崩地裂,势不可当,喊叫一声,文武官员、兵丁将役都四散奔走,回去救火。哪里禁止得住!知府见军心已乱,忙叫守备守城,说道:“本府回衙保守府库去了。”说罢,带了众人飞马而去了。 且说那守备吴仁带了四个部下的把总,有二三百兵丁,到了城下,只见那些百姓,一个个觅子寻爹,哭声不绝。守备忙吩咐众将:“快些吩咐四门巡缉,以防破城。”当下吴守备带领人马,绕着城脚缉着奸细。一队人马来至城门,忽抬头见城头上有十数个人在那里扒城。众军呐喊,说道:“强盗在这里了!”一齐赶上城来。 原来洪惠等同王氏三人到四处放了火,约定在此搭软梯跳城。吴仁见了,领兵赶至城上。众人叫道:“不用来,俺们去也!”一个个望城下就跳,下面早有洪恩来接,只有赵胜夫妻二人未曾下去。吴仁早已赶到,纵马大叫一声:“往哪里去?”举枪就刺赵胜。赵胜闪开,扬起那条镔铁棍,照吴仁顶上打来。吴仁一闪,那一棍却打在马头上,那马往后一倒,连吴仁一齐滚下城根去了。 众军急来救时,赵胜趁人乱里,抱着孙氏大娘,一并跳下城去了。这里众军救起吴仁看时,早已跌得脑浆直流,死于非命,吓得众军飞马来报知府。知府大惊,急忙传禀都统、游击,领兵出城追赶,不表。 且言赵胜夫妇跳下城来,早有洪恩接住,一同来至江边。查点人数,一个也不曾伤损,众人大喜,分头跳下小船。那李太太吓得战战兢兢,来问孙氏道:“你们怎么弄得掀天泼地?将来怎样?”孙氏告诉了太太一遍,说道:“太太大惊了。”太太未及回言,猛见一派火光,镇江府协同都统、官军带领一标人马,赶出城来了。洪恩一见,忙叫解缆开船,每船上摇八把桨来,如流星掣电,如飞似地过江到瓜州王家庄上安身去了。 且言知府同都统、游击、参将、兵丁、将校赶到江边,并不见一人。大家吃惊,忙问江边上附近居民,人人都说并没有见什么人马,只有十数只小船上有十数个人,在此住了一夜,方才过江去了。知府说道:“无十数多个人如此凶险之理,想是走到别处去了。且回去救火安民要紧。”当下文武官员回转城中,救灭了火,安慰了百姓,整整忙了一夜。 次日天明,各文武都到将军府里请安。米太太正在后堂哭公子,听得众官请安,太太收住了眼泪,叫家人请家内大爷米中砂同知府到后堂说话。家人去不多时,只见米中砂同知府进了后堂,见了米太太,行了礼坐下。 太太向知府说:“多蒙老公祖代小儿做得好媒!娶进门就杀死丈夫,放火烧了房屋,又听得她是鸡爪山的强盗,全伙在此。我想鸡爪山是反叛罗焜同伙住地,现今老爷奉旨领兵前去征剿,莫不是李家同罗焜是一党,故此强盗婆装做新人前来害我儿性命?此事不明,要求老公祖前去查问查问,好出文书与老将军知道。”知府无奈,只得连忙起身向李府而来。 却说那晚李府家丁是辛苦了的,个个进房都睡着了。睡到半夜里,听见外面嘈嚷,老门公起身开门看时,听得人说米将军府里失了火了。门公大惊,上街一看,只见天都红了,连忙入内禀告。众丫鬟妇女,一齐惊起,传至上房,上房门已开了,入内看时,不见夫人在内。众人惊疑,各处找寻并无形影。众人慌做一团,猛又听得一片喊声,七八处火起,外面宣传说鸡爪山的贼兵来了。众家人大惊,来寻赵胜、洪惠二人,也不见了。 闹到天明,正没布摆,却好知府到了,进了中厅坐下,便叫家人快请太太说话。众家人一齐跪下禀道:“太爷在上,昨夜火起之时,我家太太就不见了。”知府喝道:“胡说!”遂起身率领皂快人等进内搜查,果无影响。知府着急,审问家丁口供,也无实迹。知府想道:“一定是同反叛罗焜一党,故此强盗婆装做新人,刺杀了米公子,她却暗暗先走了。”只得将李府家丁一齐拿住,封锁了李府的大门。 知府起身回到帅府,见了米太太说了一遍。太太变色说道:“此事却要贵府作主,交还我的贼子来。”知府喏喏连声告退。这里一面收了米公子的尸首,一面差家将到老将军行营报信。那镇江府满腹愁烦,火速回衙,将李府众家人收了监,随即将受伤兵将被火之事,细底情由,细细做成文书,申详上司去了。 且言小温侯李定自从受了米府的聘礼,连夜赶奔宿州,到他父亲任上,将柏玉霜表妹被害投奔,又遇见米府强聘之事,细细告诉一遍。李爷大惊,说道:“你既受了他家聘礼,何好推托?”想了一想,说道:“有了。我写一封书与你,连夜回去见镇江府,说我在任上已将女儿许聘人家了,仍烦府尊大人将原聘礼送还米府,方无他事。倘若不从,你可连夜写信送来,我自有道理。” 李定领命,带了书信,别了李爷,翻身上马,复转镇江。他在路上却并不知米府来娶,孙翠娥杀人放火,弄出这场祸来。他单人独马只顾赶路,那日到了镇江,已是黄昏时分。进了城门,打马加鞭,奔到家门首一看,只见知府的封条封锁了门户。李定大惊,说道:“这是为何?我的母亲却往哪里去了?”正无布摆,猛听得一声呐喊,四面拥上七八十个官兵,钩镰套索,短棍长枪,一齐上前,将李定拖下马来,捆进府衙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再听下文分解。 第202章 粉妆楼(22) §§§第四十八回玉面虎盼望长安 小温侯欣逢妹丈 话说李定被众官兵拖下马来,大叫道:“拿俺做什么?”众人说道:“你家连结鸡爪山的强盗,前来放火杀人,连米公子都被你叫人杀了,还说拿你做什么?”李定听了,好不分明。 不一时,扯到府堂,推倒阶前跪下。知府升堂叫道:“米府同你联姻,也不为辱你,你为何勾通鸡爪山的强盗,假扮新人,将米公子刺杀,却又满城放火,烧坏了七八处民房?吴守备前去巡拿,又被强徒打死。你的罪恶滔天,今日却是自投罗网。你且说家眷藏在何处?党羽现在何方?好好从实招来,免受刑法。” 知府还未说完,把李定只急得乱叫道:“老公祖说哪里话来!俺为受了米府的聘礼,连夜赶到家父任上去报信。谁知家父已将妹子许他人,叫我连夜回来烦公祖大人退还米府的聘礼,怎么反诬我这些话来?”知府道:“胡说!本月十六日米府迎娶新人,当晚就是你妹子将公子刺死,放起火来。本府去救火时,满城中无数火起。人人都说是米府新人是鸡爪山强徒装的,杀了米公子,出帅府去了。忙得本府救了一夜的火,次日到你家查问,你家的家眷久已去了。本府问你家人,他说火起之时,你母亲就不见了,想你是暗通反叛,杀人放火,恐怕追拿,暗带家眷先逃。现有你的家人在牢内,怎说米府反告你?难道他把儿子自己杀了,图赖你不成么?” 李定大叫道:“我在父亲任上,今日才回,怎么说我勾引强盗?想是米府来强娶亲事,舍妹不从,因而两相杀死,怕我回家淘气,故反将我母亲害了,做成圈套,前来害我。”知府大叫,吩咐将李定的家人带来对审。不一时,家人带到。 知府说道:“你自己去问他们。”李定便问家人:“太太到哪里去了?”家人见问,哭说道:“那日正当半夜火起之时,便去禀报夫人,夫人就不见了。”将始末情由说了一遍。李定心中疑惑,又问:“赵胜夫妇同洪惠为何不在?”家人回道:“他们三人是同太太一齐不见的。”李定听了,心中明白:“料想新人是孙氏装的,母亲、妹子一定是同他逃走去了。只是鸡爪山的人马怎得来的?”当下知府复问李定说道:“你还有何说?”李定说道:“其实治晚生并不知道详细,实系才在父亲任上回来的。”知府大怒,正要动刑,忽见一骑马冲进仪门。 一位官差乎执令箭,大叫道:“米老将军有令,着镇江府速解一千粮草、三千人马,并将放火的原犯解往山东登州府听审。火速,火速!”知府闻言,吃了一惊,立刻到将军辕门领了人马粮草,随将李定上了刑具。次日五鼓动身,押了军粮,解了李定,离了镇江,连夜奔山东去了。 且言米良合同马通、王顺,领了一万精兵,在兖州驻扎,离鸡爪山数十里安营立寨。歇了数日,点将到山口挑战,被众英雄点兵下山,一连三阵,杀得米良等胆落魂飞,伤了一半人马,败回登州去了,紧闭城门,一连半个月不敢出战。正在城中纳闷,接连是家将前来报到公子的凶信,米良大哭,昏倒在地。众官救醒,细问根由,家将备陈始末,米良大怒,因此着落知府调兵押粮,并要杀公子一干人犯前来,亲自审问。按下不表。 且言鸡爪山上众英雄一连胜了数阵,个个欢喜,只有玉面虎罗焜心内忧愁,盼望兄长放心不下。那晚席散,步月来到军师谢元帐中坐下,问道:“目下连胜米贼数阵,意欲要杀上长安,申冤报仇,但不知家兄的消息如何。请教军师,还是怎生是好?”谢元道:“将军休急,俺昨日袖占一课,山上虽然异旺,元气还未足;在百日之内,还有英雄上山相助,令兄不远就要到了。前日我已分差四路去打探军信,等他回报,再作道理。” 二人谈了一会,步出外营,到山顶上玩月。谢元仰面观星,见将星聚于江东,十分光灿;又有一颗大星缠在勾陈星内,其色晦暗,左右盘旋,忽然一道亮光,穿入白虎宫中去了。谢元大叫道:“奇怪,奇怪!这个星光先暗后明,过了营,却同将军的本星相聚。三日内必有英雄上山来,却与将军有些瓜葛,想是有什令亲到此,也未可知。”罗焜大喜,当下看过星斗,转回山寨。 忽见两个探子飞入军营,跪下禀道:“小人奉令到镇江打探米贼的虚实。今探得本月十六日,米府娶得宿州府参将李全的小姐。谁知小姐刺杀米中粒,放火破城,杀死守备一员,闹了一夜,却假我们鸡爪山的旗号逃走去了。谁想李公子又回镇江,被知府拿住,如今领了一千粮草、三千人马,解李公子到登州来了。小人探知,特来禀报。”谢元道:“记功一次。再去打探。”探子又去了。 当下谢元向罗焜说道:“探子来报的言词,也说假我们山寨之名,那李定必与将军相熟。”罗焜说道:“我闻得柏府有个姓李的亲眷住在镇江,一向并不曾会过。”谢元道:“如此说来,正合天象了。有此机会,我们且去劫他的粮草上山,再作道理。”二人商议已定。 至次日,众英雄升帐。谢元向众人说道:“大事只在今日一举,诸公须要用心!”众英雄齐声应道:“谨遵将令!”谢元大喜,令火眼彪程佩领一千人马,前去如此如此;又令胡奎领一千人马,前去如此如此;又令秦环、罗焜各领五百铁骑,前去如此如此;又令鲁豹雄、王坤、李仲、孙彪领一千车仗,前去如此如此。众人得令,各领本部人马去了。 按下山寨点将之事不表。且说那镇江府同游击刁成,带了四名护粮的千总并囚车,解了李定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日已到兖州府的地界,离城四十里,天色已晚,知府说道:“此去离贼寨不远,众军俱要小心。”又差一名外委速进兖州报信,请米将军发兵前来接应。一面吩咐:“此地不可安营,速速赶进城去才好。”众军点起灯火。 行无一里之路,忽听得一声炮响,左有秦环,右有罗焜,各领五百铁骑两边冲来。知府大惊,忙令游击将三千兵摆开,前来迎敌,与秦环二人战无数合,秦环一锏打死刁成。知府回马就走,正遇罗焜,一枪挑于马下,被喽兵获了。众军见主将已死,弃了粮草各自逃生。 当下罗焜、秦环杀入军中,打开囚车,放了李定,先令送上山去,然后赶杀三军。那三千人,一个个丢盔弃甲,四散逃生,哪里还顾什么粮草,落荒逃走去了。这里鲁豹雄、王坤、李仲,孙彪带领车仗人马前来接应,罗焜、秦环将镇江府解来的粮草,并夺下来的盔甲、弓箭、旗枪,尽数装载上车,护送上山去了。 且言米良等见报说镇江府解粮到了,连忙升帐。正欲点兵接应,猛听得连珠炮响,喊杀连天,早有探子来报,说镇江府的粮草被劫。米良大惊,忙同马通、王顺披挂上马,带领本部人马及偏将,吩咐登州府守城,亲自赶来接应。比及赶出城来,粮草已劫去了。 罗焜的兵马又到,五百铁骑一字摆开,米良欺他兵少,就来交锋。战无三合,罗焜回马就走。米良领兵赶来,罗焜往左边一闪,早不见了。又遇秦环五百铁骑拦路,同米良接手交锋,也战三合,就败向右边去了。米良见人马来得闪烁,就不追赶。 忽听得一声大炮,人马四下冲来。米良等吃了一惊,回马看时,只见登州城中火起。三人一吓,只得夺路而走。走无十里之路,又遇见胡奎、程佩领兵拦住去路,后有罗焜、秦环领兵追来。四下里喊杀连天,火光乱滚,金鼓齐鸣,十分厉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米中砂拆毁望英楼 小温侯回转兴平寨 话说米良、王顺见鸡爪山伏兵齐来,明知中计,忙领兵夺路而走,回至城下。不防胡奎、程佩奉军师将令已经攻破登州,领兵从城内杀出,挡住去路。米良大惊,只得纵马拼命向前夺路。不防鲁豹雄、王坤、李仲、孙彪四位英雄送回粮草,又领本部人马前来助战。共是八位好汉、四千余兵,八面冲来,将米良、王顺八千人马冲做六七段。马通早为乱兵所杀,官兵抵敌不住,四散逃走,哭声震地。米良等各不相顾,只得夺路逃生,落荒而走。走了二十多里,却好王顺领着兵也到了。二人合兵一处,查点兵将,又折了指挥马通,八千人马只剩了五百残兵。这一阵杀得米良、王顺丧胆亡魂,一直败走了五十余里,方才招聚残败的人马,扎下营盘。将人马少歇片时,就近人家抢了些米粮柴草、牛羊等类,埋锅造饭,饱食一顿,连夜地奔回镇江去了。 且言鸡爪山八位英雄,杀败了米良、王顺,打破了城池,把那府库钱粮装载上山。令喽兵不许骚扰百姓,若有被兵火所伤之家,都照人口赏给银钱回去调养,那一城的百姓个个欢喜感激。安民已毕,收拾粮草,摆开队伍,放炮开营,直回山寨。 早有裴天雄等一众英雄大吹大打,迎接八位好汉上山,进了聚义厅。查点人马物件,共得了二万多粮草、五万多帑银,盔甲、马匹等项不计其数,众英雄大喜。军师传令山上大小头目,每人赏酒一席,大开筵宴,庆功贺喜。一面差探子到镇江打探,一面请李定出来坐席。那李定来到聚义厅上,见了众家好汉,连忙下礼道:“俺李定不幸被奸人陷害,弄得家眷全亡,自分必死,多蒙众位英雄相救!不知哪位是罗焜兄?”罗焜闻言,急忙回礼道:“小弟便是罗焜,不知尊兄却是何人?恕罗焜无知,多多失敬。”李定听了,将罗焜一看,暗暗点头说道:“果然一表非凡,也不枉我表妹苦守一场。”随将备细说出。罗焜大喜:“原来是大舅,得罪,得罪。”就邀李定与众人一一序礼毕,各人通了名姓,坐下谈心。 当下公子便问李定道:“大舅何以与米府结亲,却又刺杀米贼,放火烧楼?却假鸡爪山名号,是何缘故?”李定道:“我哪里知道。只因玉霜表妹在我家避难,不想却被米贼看见,即托镇江府为媒。小弟不从,不想被他设计陷害,勒写婚书,强逼聘礼。小弟没法,只得到家父任上商议。前日回家,始知米府前来强娶,弄出这场祸来。小弟并不知是何人劫杀的,连家母不知投于何处去了。” 罗焜道:“大舅临去之时,可曾托付何人?”李定道:“只有家将一人,叫做出海蛟洪惠,并一位都管,名唤瘟元帅赵胜,与他妻子孙翠娥。他三人有些武艺,小弟临行只托付他三人。小弟前日回家连他三人都不见了,不知何故?”罗焜听得“瘟元帅赵胜”五个字,猛然想起昔日鹅头镇上之事,问道:“这赵胜可是青面红须的大汉么?”李定道:“正是。”罗焜道:“奇怪,这人我认得。昔日曾写书托他到云南寄与家兄,今日却为何在此?不知他曾会过家兄之面?叫人好不疑惑。”李定道:“他原是丹徒县人氏,我也不曾问他。他说是往云南去的,曾见个朋友,又托他回淮安寄信,却没有寻得到这个朋友,因此进退两难,到镇江投了小弟。他的妻子孙氏,一向同舍表妹相好,每日在楼上谈心,莫非他也知舍表妹的委曲?”罗焜道:“是了,是了,一定是她晓得我的妻子被米府强娶,她装做新人,到米府代我报仇的。只是如今她将太太、家眷带到何处去了?” 李定道:“只有洪惠有位哥哥,住在瓜州地界,想必是投他去了。只是这一场是非非同小可,想地方官必然四处追拿,他哪里安藏,怎能得住?就连家父任上也不能无事,必须俺亲自走一遭,接他们上山才好。”谢元道:“不可。此去瓜州一路必有官兵察访,岂不认得兄模样?倘有疏失,如何是好?如今之计,兄可速往宿州去接你令尊大人上山,以防米贼拿问。至于瓜州路上,俺另有道理。”李定闻言,忙起身致谢道:“多谢军师。俺往宿州去,只有数天路程。瓜州路远,俺却放心不下。”谢元道:“兄只管放心前去,十日之内,包管瓜州之人上山便了。”李定闻言大喜,起身告别,往宿州去了。按下不提。 且言米良败回镇江,心中十分焦躁,进了帅府,又见公子死了,停柩在旁,夫妻二人大哭一场。次日升帐,一面做成告急的表章,星夜进京,到沈太师同叔父米顺那里投递,托他将败兵之事遮盖,再发救兵前来相助;一面将阵亡的兵将造成册子,照数各给粮饷去了;一面又挂了榜文,发远近州县缉获奸细。忙了三日,都发落定了,然后将米中粒的柩送出城去,立坟茔。夫妻二人,两泪交流,各相埋怨,说道:“这都是镇江府不好,既知李宅不善,就不该代孩儿做媒。好端端的人送了性命,这口气怎生出得?”米中砂道:“为今之计,先发一枝令箭会同上江提台,差宫到宿州,将李全拿来听审,同他那二三十名家人,一齐先斩后奏,以报此仇。”米良道:“倘若李全不服,如之奈何?”米中砂道:“叔父大人说哪里话,他有多大个参将,敢违上司的将令么?叔父这里差中军官多带兵丁,会合上江提督申明原委,谅无拿不来之理。”米良道:“言之有理。”就急升堂,取令箭一枝,点了一名得力的中军带了八名外委,吩咐道:“你可速到宿州会合提台,要他参将李全即到辕门听令。火速,火速!”中军领了令箭,即到辕门,同了八名外委飞身上马,离了镇江,星夜走宿州去了,不提。 且说洪氏兄弟,自从救了李老夫人之后,都到王家庄安歇。住了十数日,那村坊内都是沸沸扬扬,说有捕快官兵前来巡缉奸细,十分严紧。洪恩同王氏弟兄商议道:“闻米贼被鸡爪山的好汉一连数阵,杀得大败回来,如今倒张挂榜文捉拿我等。我们此处安身不得了,只好往鸡爪山去,方无他患,只是路上须防巡缉。”王宸道:“我有一计,须得如此如此,就没事了。”众人道:“好。”随即装束起来。洪恩、洪惠、赵胜、王氏弟兄,共领着四五十名庄汉,在前引路;后面是王太公家眷人等同李太太、孙翠娥,另有庄汉保护,委着前队,总往鸡爪山进发,不表。 且言米中砂自从兄弟米中粒死后,他外面却是悲哀,心中却暗暗欢喜,想道:“兄弟已死,叔父又无第二个儿子,这万贯家财就是我的了。只是本家人多,必须讨二老夫妇之喜,方能收我为子。今早叫人去拿李全,也是我的主意,二老甚是欢喜。我如今带了兵前去,到李家抄了他的金银,拆了他的房屋,代兄弟报仇,二老必然更喜了。”主意已定,随即点了二三十名家将出了帅府,一路来到李府门口,扭断了锁,步入内房,将他所有金银、古董、玩器、细软、衣囊,命家将尽数搜将出来打成包袱,都送回府中交与太太收了。然后来到后面,看见这一座望英楼,心中大怒,说道:“生是那一日在这楼下看见了他的女儿,弄出这样事来!”叫令众家将把这楼拆倒,放起火来。只烧得烟煤障天,四邻家家害怕,人人叹息。正烧之时,有一位英雄前来看火,不觉大怒。 不知后事如何,再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回鸡爪山胡奎起义 凤凰岭罗灿施威 话说米中砂把李全的望英楼拆毁,放火焚烧,吓得四邻众人都来观看,其中恼了一位英雄。你道是谁?原来是鸡爪山的好汉穿山甲龙标,奉军师将令特到镇江来打听众人的消息。恰恰撞见米中砂带领家将抄了李府,又拆了望英楼,放火焚烧,只烧得人人叹息,说道:“好一个良善人家,可怜遭此一劫!”龙标在旁探知了详细,恨了一声,说道:“这奸细如此可恶,若不是山寨里等着俺回去,俺就是一刀先结果了他的性命!”恨了一声,回头就走。 来到仪征路上,忽见远远地一簇人马,约有四十多人,分做两队而行:当先马上坐着一位英雄,青脸红须,领着四十多人,打着奉令捕快的旗号;后一队有十多个人,推着四辆车儿,五骑马上坐着五位少年英雄,都是军官打扮。龙标看在眼中,想道:“莫非是俺鸡爪山来打探消息的么?为何又有四辆车儿,内有家眷?事有可疑。”遂拿出他昔日爬山的技艺,迈开大步,赶过了那一队人马,一日走了三百余里。 第203章 粉妆楼(23) 次日已到了鸡爪山,进了寨门,来到聚义厅上,众人见了大喜。罗焜忙问道:“事情如何?”龙标就将那米中砂带了家将,抄了李府的家财,拆毁望英楼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位英雄个个动怒。忽见巡山的小卒进寨报道:“山下有九骑马打着米将军的旗号来了。”谢元忙令鲁豹雄带了五十名喽兵下山擒来审问。 鲁豹雄领命,带了五十名喽兵,下山拦路,早见那九骑马一齐冲来。当头马上是一个中军,后面跟着八名外委,是奉令到宿州拿李全的。路过此地,正遇鲁豹雄,大叫一声:“往哪里走!”抡枪便刺,中军官不及提防,早中右臂,跌下马来,被小喽罗捉了。众外委要走时,被那五十名喽兵围住,用钩连枪拖下马来,一同绑上聚义厅,跪倒在地。 裴天雄叫道:“你是米贼的人,往哪里去的,快快说来!”中军呈上令箭说道:“小人是奉令到宿州去拿李全的,望大王恕命!”裴天雄大怒道:“李爷与你何仇,却去拿他?”喝令左右:“推去斩首!”左右拥上十几名喽兵,剥去衣冠,绑将起来。中军大叫道:“上命差遣,不能由己,求大王恕命!”裴天雄大喝道:“先割你的驴头,且消消气!”旁边走上军师说道:“大哥且记下他九人,小弟有用他之处。”裴天雄道:“既是军师讨情,且拿去收监。”喽兵领令去了。龙标说道:“还有一件:俺前日在路上看见一队捕盗官兵,往山东路上行来,约有五十多人,倒生得人人勇健,莫非也是米贼的奸细?倒不可不防。”胡奎笑道:“前日来了一万精兵,也只得如此,谅这五十余人,干得什事!”众人笑了一会,各去安歇。 次日天明,众英雄升帐,谢元道:“李定此去,为何许久不回?其中必有缘故。想是李公爷不肯上山,反将李定留住,我等须如此如此,方能上算。”众人大喜。正在商议,忽见前营小头目浑身带伤,进帐禀道:“大王,不好了!今有一队捕兵,共有五十余人,上山来探路,正遇王、李二位大王领了一百人马巡山,两下里撞见。二位大王见是捕兵,便去与他交战,谁知捕兵队内有六条大汉,骁勇非凡,二位大王战他不过。小人特来禀报。”谢元笑道:“不妨罗二哥前去收来。”罗焜得令,披挂齐整,坐马端枪,闯下山来一看,果见一标军马在那里交锋。 王坤、李仲两口刀,敌不住那六般兵器,罗焜急抢到面前,大喝一声:“少要惊慌!俺罗焜来也。”说罢,拍马抡枪便来助战。那六人之中早飞出一位青脸大汉,用棍架住枪,大叫道:“恩公不要动手,赵胜特来相投!”罗焜定睛一看,果是赵胜,两下大喜,喝住众人,九位英雄一齐下马。 罗焜问道:“赵大哥为何久无音信?”赵胜遂将云南遇见罗灿,复回淮安,落籍镇江,相投李府,救了玉霜,放火烧城,前来相投话语,细细说了一遍。罗焜感谢不尽,遂请李太太等一同上山。小校报上山来,裴天雄等出山迎接。李太太、孙翠娥等自有裴夫人、程小姐迎接。 聚义厅上,笙箫鼓乐,摆酒接风。左边客席上,是王太公、赵胜、洪恩、洪惠、王宗、王宝、王宸;右边主席上,是裴天雄、胡奎、罗焜、秦环、程佩、鲁豹雄、孙彪、王坤、李仲、龙标、张勇。两边小喽罗轮番把盏。饮酒中间,胡奎说道:“自从裴大哥起义已来,十分兴旺。又今日得了众位英雄相助,更为难得。据俺胡奎的愚见,就此兴兵,代国除害。随后请旨赴边,救罗公爷还国。不知诸公意下如何?”众人齐声应道:“愿随鞭镫。” 裴天雄道:“既是如此,明日黄道吉日,俺们就此兴兵。”谢元道:“不可轻动。自古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目今山上虽然兵精粮足,到底元气犹虚,况且沈谦虽有篡逆之心,却无暴露之迹。且待他奸谋暴露,天下皆知,连朝廷都没法的时节,那时俺这里起义兴兵,传示天下,以正君报国、除奸削佞为名,天下谁敢不望风降顺。岂不是名正言顺了?”当下众英雄听了谢元这一番议论,一个个鼓掌称善,说道:“军师言之有理!”当晚饮酒,尽欢而散。裴天雄已吩咐打扫了两进房子,安顿三家的家眷,各自安歇,不表。 次日升帐,谢元唤龙标、王宗、王宝、王宸、赵胜五位英雄,附耳低言道:“你们可速往宿州,如此如此,要紧!”五人领命,随即改装下山去了,不表。 且言李定自从会过罗焜,得知详细,奉命下山,往宿州救他父亲。走了数日,到了宿州,进了城门。进了参府,见了李爷,双膝跪下,哭拜于地。李爷大惊,问道:“我儿为何如此?有话起来讲。”公子遂将:“米府不肯退亲,强来迎娶。不知是何人刺杀米公子,放火烧楼,闹了一夜。孩儿回去,连门都封锁了,母亲并无下落,家人拿在牢中;孩儿也被镇江府拿住,问成勾通反叛的死罪,打入囚车,解到米贼行营正法。幸遇表妹丈罗焜杀退米贼,擒了知府,救了孩儿的性命;又恐他来拿爹爹治罪,故此罗焜命孩儿星夜前来请爹爹上山避难。” 李爷听了,不觉大怒,喝道:“唗!都是你这个畜生惹出祸来,弄得妻离子散,你当初不受聘礼,焉有此事?如今反来勾为父的做强盗!我想罗氏世代忠良,也只为生下不孝罗焜,弄成反叛之名,谁知你也是如此。罢了,罢了,等过两日,我亲自到督府辕门,首告拿你正法,也免得我落臭名!”喝令家人将公子锁入空房去了。 李爷好不烦恼,一连过了十数日。公事已清,李爷吩咐家将收拾鞍马行囊,将公子拿到总督辕门上去出首。才要动身,急听得一声吆叫,进来四名外委、一员中军,手拿令箭一枝,大喝道:“奉镇海将军之令,着参将李全速到辕门回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粉金刚千里送娥眉 小章琪一身投柏府 话说中军奉镇江将军之令来拿李全,李全道:“我与他不相统属,怎么拿我?”中军道:“现今钦差在镇江会审,已知会你的上司了。况你儿子罪恶滔天,现又在鸡爪山下来勾引你入伙,你还有何理说?”李爷见道出病根,做声不得,只得说道:“此处汛地,岂可擅离?”中军道:“有交代官已到山东地界了。”李爷道:“不妨,我已将逆子捆下,送往辕门。你等既不知我的心迹,我同你至镇江辩白便了。” 当下李全十分焦躁,收拾起身,李定却心中暗喜。你道为何?原来这中军是赵胜扮的,便晓得其中必有缘故。那赵胜又假意着急,拿着令箭,立刻催李全动身。李全是个爽直人,随即带了公子、四五个亲随,同中军等起马就走。走了数日,早到鸡爪山下,只听得一声炮响,山上十二位英雄,盔甲鲜明,队伍齐整,冲下山来,两头扎住。李全惊道:“我手无兵器,怎生迎敌?中军官快些夺路!”赵胜笑道:“老将军放心,山上的大王都是我的相识。”李全未及回言,早见十二位英雄走到面前,一齐滚鞍下马。先去打开囚车,放出李定,然后来到李全马前,各打一恭,说道:“请老将军上山少歇。” 不由分说,将李全拥入山寨,请到堂上。只见李老太太迎出来了,李全大惊,说道:“你为何在此?”太太遂将以上话头说了一遍,说道:“若不是众位英雄相救,我一家都被米贼害了。”李爷道:“玉霜甥女今在何处?”太太道:“她也是那晚同秋红丫鬟女扮男装,到长安寻她父亲去了。”李爷两泪交流,见事已如此,也只得罢了。接手罗焜即来行礼,李爷见他相貌威严,也自喜了。随后是赵胜、洪惠来叩见。赵胜道:“一路瞒混老爷,望老爷恕罪。”李爷扶起二人,又谢过洪恩与王氏兄弟等,然后与众人行礼。当下裴天雄置酒接风,大开筵宴,当晚尽欢而散。 次日,裴天雄升帐,请李全管理山寨。李全道:“这断不可!蒙众位相爱,老夫在此听命足矣。”众人说道:“李老伯年尊,我等诸事禀命便了。至山寨之事,不敢烦劳,还是裴兄执掌。”裴天雄见如此说,也就罢了。安坐毕,便令小喽罗绑出镇江府同米府的中军外委,斩首号令。李爷见了,连忙前去讨情,说道:“念彼是朝廷之臣,且看老夫面上,等平定之后,交与朝廷正法,也见将军忠义、礼法双全,岂不为美?”裴天雄道:“便宜他了。”仍令小军押去收监。 按下李全在鸡爪山同罗焜相聚不表。且言罗灿自从别了马爷,同章琪上路,径上淮安找寻兄弟。那时正是八月天气,路上秋高气爽,马壮人安,雁落平沙,芦花遮岸。一派秋景,引动了离愁别恨,此时恨不得飞上淮安。不觉行了一月,那日到了山东东平府地界,相离鸡爪山不远。临近城池,处处严加防备,恐怕鸡爪山的好汉前来借粮,三里一营,五里一汛,都有官兵把守,盘诘奸细。门首贴着告示,摆列着弓箭刀枪,凡遇面生之人,定要到官审问。 罗灿见风声紧急,便向章琪商议道:“外面盘诘十分厉害,俺们若是青天白日走官塘大路,惟恐那些捕快官兵看破机关,反为不美。不如走小路,放夜站,走到淮安,省多少事。”二人商议已定,收拾些干粮马草,日间躲在荒山古庙藏身安歇,等到天晚方才上马行走。 那一晚,乘着月色走东平府背后山路,曲曲弯弯走将上来。只见四面都是高山,当中一条小路,马不能行,二人只得跳下马来步行前去。四面一望,并无人家,总是些老树深林。二人爬过几个山头,约有二更时分,正往前行,猛听见山坳里滚下一个人来,低着头,迎面路来。不想往罗灿身上一撞,罗灿顺手一把将那人扭住,喝道:“你是什么人?这等冒失!”那人见了罗灿,慌忙跪下,说道:“爷爷恕罪。快些放我走,后面强人追将来了!”罗灿将那人抓住,在月下一看,乃是一个白头老者,跑得气喘吁吁,急做一团。罗灿心疑,问道:“你是何人?有什么人追你?从实说来,俺救你性命。”那老者见罗灿是个英雄的模样,只得说道:“小老儿姓周名元,长安人氏。只因有个女儿,名唤美容,自幼在长安同卢宣结亲,许了他侄儿卢龙。如今卢宣因沈府专权,弃官修道,四海云游去了,他侄儿卢龙、卢虎在扬州落业。前日带了信来,叫小老儿带了女儿到扬州完姻。不想走到此山凤凰岭下,撞着十数个强人。为首一名叫做金钱豹石忠,却是个旧日庄汉,十分了得,见我来到此间,带领多人将我女儿抢上山去了。小老儿逃命至此,望爷爷救命!”罗灿闻言大怒,问道:“山寨离此多远?你快快引我去救你女儿回来!”周元大喜,说道:“转过山头就是了。”罗灿令章琪牵着马,周元领路,卷扎起箭袋,提了银锏,一同赶上凤凰岭来。 走到岭上,只见树木林中,射出一派灯光。周元用手指道:“那树林之中便是。”三人抢到林中一看,但听众人在那里豪呼畅饮,那周美容哭不住声。罗灿听了,心头火起,便令周元前去叩门。周元走到门边,拥身一撞,“扑通”一声,连人跌进去了。原来那门不曾关得紧,故此跌将进去了。众贼吃了一惊,一齐拿了刀棍跑来。说时迟,那时快,早赶上一人捺住周元,一刀结果了性命,将尸首踢开,便奔罗灿。罗灿大喝一声,舞起那两根银锏,打将进来,才动手,早打倒了两个。众人喊道:“石大哥,快来助阵!”一齐喊起。早见灯光影里,跳出一条大汉,手持钢叉赶将出来,大喝一声,便奔罗灿。罗灿抖擞神威,与众人战了一二十合,心中想道:“不下切手,同他战到几时!”将左手的锏护住了全身,将右手隔开了石忠的叉,破一步,大叫一声,劈将下来。石忠叫声“不好!”射闪不及,正中肩窝,跌倒在地。众人见贼首被伤,一齐求活,往外就跑。不防门口章琪掣出双刀,一刀一个,一连杀了四五个。余者不能出门,都被罗灿撒开双锏打倒在地。急忙来看周元时,早已绝气。 公子叹了一声,便入房来救周美容。美容被石忠吊在房中,听见外面杀了半天,早已吓得半死。公子解将下来,周美容双膝跪下,哭告饶命。公子说道:“休得惊慌,俺是来救你的。”遂将遇见他爹爹引来相救的话,说了一遍。周美容大哭道:“虽蒙君子救拔之恩,只是我爹爹已死,奴家也是没命了。”罗灿问道:“卢府你可认得?”周美容道:“只有叔公卢宣白小会过的,别人却不认得。”罗灿道:“既如此,俺费几日工夫,送你到扬州便了。”周美容听了,拜倒于地:“若得如此,奴家就有了生路了。只是我的爹爹尸首怎样?”罗灿道:“此时安能埋葬?不如焚化了罢。” 周美容哭哭啼啼,将周元带来的包袱行李等件,收拾在一处。罗灿叫章琪拿出门,拴在马上。将那些尸首包在一处,三人走出大门,放起火来,连尸首一同焚化。 不知后事如何,再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二回众英雄报义订交 一俊杰开怀畅饮 话说罗灿打死了石忠,救出了周美容,将尸首包在一堆,团团围了一些干柴枯树。罗灿同周美容站在上风,叫章琪就在屋里放起火来。但见烈焰腾腾,不一时将两进草房烧做一块白地。此时,周美容虽然得救身安,想他父亲却被强人杀了,心中十分悲苦,向着那一堆枯骨大放悲声,哭得好不凄惨。章琪在旁劝道:“小娘子,且莫要哭,快些赶路要紧。倘若被人看见,晓得我们杀人放火,那时弄出祸来怎了?”罗灿道:“言之有理。小娘子,快些走罢!”周美容闻言,只得收住了眼泪,同罗灿、章琪步下岭来。这些强徒的尸首被烧的行迹,少不得次日自有地方保甲报官,不必详说。 且说他三人趁着月光步下岭来,上了大路,章琪的马让与周美容骑了。不一日,已到了江南省内,离淮安不远。罗公子向章琪说道:“俺既救了她,必须亲自送到扬州,交代了卢门方成终始,又恐兄弟在淮安等急了,两下里错过。你可先到淮安等俺,俺到了扬州就回来了。”章琪领命,分路去了。 罗灿遂一直送周美容到了扬州地界,下了坊子。将卢家来的地脚引打开一看,次日照着地脚引,找过钞关门外那边一问,问到一家门首,说是卢宅。罗灿向前叩门,只见里面走出一位年少的英雄,生得浓眉大眼,肩阔腰圆,十分英雄。罗灿将手一拱:“足下可是赛果老卢宣么?”那人道:“不敢,那是家叔。”罗灿道:“如此说,足下是卢龙兄了?”那人道:“不是,那是家兄,小的是卢虎。敢问尊兄是哪里来的?问我家叔有何吩咐?”罗灿在身边取出那封原信来,说道:“这可是足下与周令亲的么?”卢虎接过一看,大惊,说道:“正是舍下的家信,不知尊兄从何处会见周舍亲的?快请里面坐下。”当下二人入内,见礼毕,分宾主坐下,茶罢问过名姓。卢虎便问:“周舍亲目下在哪里?”罗公子见问,遂将凤凰岭相遇,被强徒害了性命,打死石忠,救了周美容,送到扬州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卢虎大惊,说道:“原来家嫂多蒙相救,失敬,失敬!只是在下一向不曾会过家嫂,家兄又往仪征看家叔去了。今且请义士先在舍下住了几日,等家兄回来面谢。”罗公子道:“足下只宜将令嫂接来,至于小弟,即刻就要上淮安去了。”卢虎道:“义士说哪里话来。一者远来,二者多蒙相救,三者家兄为人性急,有名的叫做独火星。他若回来,见我放义士去了,岂不要淘气!”罗灿道:“既是如此,你可快将令嫂接回府来,俺与你一同下仪征相访令叔、令兄便了。”卢虎大喜,遂即叫乘小轿。两个家人同公子来到坊子里面,请周美容上了轿,家人替罗灿挑了行李,牵了马匹,一路回家。周美容自有内里人接进去了。卢虎治席,管待罗灿,饮酒谈心,当晚无话。 次日起身,即同卢虎一齐上马,下仪征来访卢宣的信息。原来卢宣在仪征新城卧虎山通真观里修真养性。这卢宣原是长安府知府,因见沈谦专权,他就四海云游,弃官不做,颇有些仙风道骨,善知阴阳。落足仪征,同那班豪杰相好,因此卢龙不时就来仪征走走。 第204章 粉妆楼(24) 话休烦絮。且言罗灿同卢虎一马跑到仪征新城卧虎山,远远一望,只见通真观门首,一对纸幡影影,满耳钟鼓盈盈。此时卢虎说道:“想是观中做什么善事……”言还未了,远远看见卢龙同了四位少英雄从山后走出来。卢虎一见,大叫道:“哥哥!往哪里去,有客在此相望。”当下罗灿、卢虎一齐下马,前来与卢龙等相见。卢龙等见罗灿一表非凡,知他是个英雄,邀入观中相见。进了大殿,却好那赛果老卢宣念完经,一同见礼坐下。 茶罢,罗灿看那卢宣鹤发童颜,神清气爽,有飘然出世之姿,是个得道之士,说道:“久仰仙师之名,今日方得拜见。”卢宣道:“义士大难将消,小灾未满。请问尊姓大名,莫非是长安的豪杰?”这一句话,把个罗灿问得毛骨悚然。旁有卢虎说道:“此位仁兄姓章,名灿。”遂将打死石忠,救出周美容,送到扬州的话,说了一遍。卢宣等叔侄拜倒叩谢,连那四位英雄一齐也拜倒在地,说道:“义士义勇双全,失敬,失敬!”罗灿慌忙答礼,众人起身。 卢宣问道:“义士少要相瞒,足下不是姓章。贫道昔日在长安与令尊大人相好,后来贫道在各关上就曾见过贤昆玉尊容了。莫不是粉脸金刚罗灿兄么?”罗灿吃惊,将脸一沉,说道:“仙师说哪里话来!那罗灿乃是反叛,俺自姓章,仙师不要认错了。”说罢,趁势起身告别。卢宣连忙拦住,笑道:“英雄何必着惊,在此都非外人。”因用手一指道:“这两个是贫道的外甥,二个叫巡山虎戴仁,一个叫守山虎戴义。这两个是贫道的施主,有名的好汉,一个叫小孟尝齐纨,一个叫赛孟尝齐绮。都是沈贼的冤家,是贫道的心腹。你如不信,天地照鉴。” 那独火星卢龙,性子最急,大叫道:“藏头露尾,岂是英雄本色!请仁兄直说了罢。”罗灿见众人如此,乃实告道:“在下正是罗灿,逃难在外的。”众人听了大喜,一齐拜道:“久仰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不想今日在此相会,请问公子将欲何往?”罗灿遂将找寻罗焜,要勾柏府的人马到边关话语,说了一遍。 卢龙听了,连连摇首说道:“不好,不好!我们前日上瓜州,望王家兄弟三个连家眷都不见了。问旁边邻舍人家,说十数日之前,有人见他同洪惠家兄弟两个,一齐上山东投鸡爪山去了。耳闻令弟向日投柏府,因柏爷在任,误入家下,被谋下监,后亏鸡爪山的英雄劫法场而去。后来米良领兵去征鸡爪山,他儿子米中粒强娶李府的小姐,不想被小姐刺死,众英雄放火出城,大闹镇江府。众人听得米良兵败而回,惟恐寻踪觅迹,已投鸡爪山去了。想令弟不在淮安了,兄若去相投,再被柏府知道,岂不是自投罗网?”公子听了大惊,说道:“这还了得!俺已叫章琪去了。倘若他们捉住,岂不要送了性命?”心中好不烦恼。 卢宣劝道:“凡事皆有定数,公子不必忧心。再过七七四十九日,灾星退尽,那时风云自然聚会,复整家园,渐渐地显达了。目下且在贫道小庵少住,莫出大门,方保无事。”小孟尝齐纨说道:“天幸今日得见公子,弟不揣愚陋,欲就此结为兄弟,不知公子意下如何?”罗灿道:“既蒙诸公不弃,如此甚妙。” 当下序次,齐纨、齐绮、戴仁、戴义、卢龙、卢虎、罗灿七位英雄,一齐跪倒在地,对天发誓,刺血为盟。卢宣大喜,忙令道仆置酒款待七位英雄。他们在这里饮酒,卢宣仍去做完了法事,又备了一样素菜,也来陪众人饮酒,各谈胸中学问,十分得意。 正吃得快乐,猛听得山门外一片嘈嚷之声,众人出山门看时,只见一队官军打着灯球火把,扑将来了。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三回打五虎罗灿招灾 走三关卢宣定计 话说罗灿正与众英雄饮酒谈心,忽听得山门外一片嘈嚷。众人跑到山门口来看时,只见远远地一标人马,约有五六十条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有百十多人从卧虎山来了。内中绑着一个大汉,后面又挑了六七个箱子,一路上吆吆喝喝地走来。卢宣眼快,忙叫众人:“快将山门关上!一群牛精来了,莫要惹进来,又缠绕个不了。”众人听了,急回身关了山门,复进去饮酒。那伙人来到通真观门首,见关了山门,也就过去了。 且言罗灿见众人来得形迹可疑,又见卢宣回避,似有惧怕之意,便问道:“方才过去的这伙人,仙师为何叫他做牛精?又关门避他,是何道理?”卢宣道:“公子只顾饮酒,不要管别人的事。”罗灿越发疑心要问。 卢宣道:“说来,公子不要动气。这是仪征有名的赵家五虎,就在河北东岳庙旁边胡家糕店隔壁居住,有百万家财,父子六人。老子叫做赵安,所生五个儿子,叫做:大虎,二虎,三虎,四虎,五虎。五个人都有些武艺,结交官府,专一在外行凶打劫,欺占乡邻房屋田产。那胡家糕店,原是淮安胡家镇人,三年前还有个黑脸大汉前来相探,说是淮安的本家。只因胡老儿有个女儿,名唤娈姑,有几分姿色,这赵家五虎爱上她的。三次说亲,胡老奶奶不允。那胡奶奶有一个内侄,叫做锦毛狮子杨春,是条好汉,现在朴树湾吃粮守汛,胡家都是他做主,故此赵家不敢来惹他。后来杨春为媒,把娈姑许了朴树湾镇上金员外的儿子小二郎金辉为妻;才下了聘定,尚未过门,谁知赵家怀恨在心。事有凑巧,新到任的王参将,同赵家是亲眷,与五虎十分相好。五日前赵五虎到朴树湾收租,不想被强盗打劫了些财帛,伤了几个庄客。这赵家说通了王参将,买盗扳赃,说是金辉同杨春窝藏大盗,坐地分赃,打劫了他家千两黄金,伤了十名庄客;立刻禀了王参将,出了朱签,点了捕快,同了官兵先将金辉拿去,屈打成招,坐在牢内。方才拿的那条汉子,就是锦毛狮子杨春。此去送入监牢,多份是死多活少,你可气也不气!” 公子听了此言,跳出席来,怒道:“这狗男女,如此行凶作恶!可恨俺罗灿有大事在身,不得同他算账;若是昔日之时,叫他父子六人都做无头之鬼!”卢宣听了此言,暗暗地懊悔说:“不好了,听他出口之言,正是朱雀当头,日内必有应验,如何是好?”便向罗灿劝道:“公子有大事在身,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公子道:“那胡娈姑是淮安人,莫不是胡大哥的门族么?且待俺去探探消息如何,再作道理。”齐绮道:“等我明日回去,就接胡家母女到我家去住几日;再多带些金银,到上司衙门去代杨春、金辉二人赎罪便了。看赵家怎么奈何与我?”卢龙等一齐说道:“倘若他来寻我们,我们一发结果了他父子的性命,除了害,看是怎么样!” 这里七八个人,一个个动怒生嗔,要与赵家作对。只有赛果老卢宣善晓阴阳,只是解劝;知道众星聚会,必有大祸临身,向众人说道:“他自有气数所关,且有官府王法照鉴。谁胜谁负,皆有前定之因,要你众人管他做什么?罗兄有大仇在身,立等去报;你们各有身家老小,何苦惹火烧身?只怕你们身受冤枉,就未必有人来救你了。贫道脱然一身,无挂无碍,尚且不敢多事,况你们都有事在身的。”这一片言词,说得众人悦服,各各和平,都说道:“师父之言有理。莫要管他,我们且吃酒便了。”众英雄饮了一会儿酒,就在通真观安歇了一宿。 次日,众人起身,罗灿定要告别。卢龙道:“多蒙兄弟这一番大恩,救了拙荆的性命,定要屈留些时,吃了喜酒再去。”公子道:“多蒙盛情,奈弟心急如火,不能耽搁。惟恐舍弟们等久了不在淮安,那时两不凑巧,必定误了大事。”卢宣见公子要去,也上前劝道:“你休要性急,令弟久已上鸡爪山去了,你的大事要到冬末春初方可施行。目下灾星未退,还是在贫道这里安住些时才好。”齐纨说道:“若是公子嫌观中寂寞,请在舍下花园里去盘桓盘桓罢。”公子因见卢宣说话按着仙机,又见众人苦苦相留,只得住了。 又过了一天,戴仁、戴义有事回家去了,观中觉得冷清。齐纨也要回去,遂令家人备了几匹马,立意要请罗灿到家住去。罗灿只得别了卢宣,同往齐府。临行之时,卢宣又吩咐齐纨道:“请罗公子家中去住,千万不可与他出门,方保无事。我同舍侄上扬州,代他完了姻,五七日之后就回来了。那时再请他到观中来住,要紧,要紧!”齐纨领命,即同罗灿上马,离了通真观,顺河边进东门来了。这齐府住在仪征城内资福寺旁边,他家住了十五进房子,十分豪富。当下罗灿同齐纨走马进城,早来到齐府门首,一同下马。 上了大厅,进内见了齐老太太,行过了礼,二人来到书房坐下。公子看那齐府的房子,果然是雕梁画栋,铜瓦金砖,十分壮丽。家中有无数的门客,都是锦袍珠履,那些安童小使、妇女丫鬟,都是穿绸着绢,美丽非凡。当下齐家兄弟请罗灿到花园里蝴蝶厅下,铺下了绣衾锦帐,安顿了罗灿的行李。当晚置酒款待,自然是美味珍馐,不必细说。齐府下的那些门客、教师等类,时刻追陪,真是朝朝丝竹,夜夜笙歌;一连住了五六日,敬重罗灿,犹如神仙一般。 罗灿忽说道:“小弟在府多谢,明日就要前行了。”齐氏兄弟再三留住,哪里肯放,说道:“卢师父回来,我们不留,悉听尊兄便了。前日卢师父吩咐过的,叫我们留罗兄多住些时,今日罗兄去了,他回来时,岂不是惹他见怪?”公子道:“多蒙二位贤弟盛情,怎奈俺有大事在身,刻不能缓,实在要走了,只好改日再会便了。”齐氏兄弟见公子着急要行,只得说道:“既是仁兄要行,今日已迟了,待明早起身便了。”罗灿只得依允。当下齐纨叫家人飞到通真观探探消息,看卢宣可曾回来,一面又叫家人去叫戴仁兄弟前来相留。家人领命去了,分头去请。齐纨、齐绮又封程仪礼物。当晚置酒饯行,兄弟三人饮得更深方散。 次日五更,罗灿起身,别了齐氏兄弟,飞身上马走出东门。天才大亮,罗公子出了城,走河边赶路,往扬州而行,心中想道:“不如在此再吃些点心,省得路上又打中火。”主意已定,转过东岳庙来一看,也是合当有事,远远看见个糕幌子挂在外面,忽然想起:“此处莫非就是胡家糕店?且待俺进去吃糕,探探消息再讲。” 当下,罗灿下了马,进了糕店。只见一位老奶奶掌柜,有个伙计捧上糕来。公子问道:“你们店东可姓胡么?”小二说道:“正是姓胡。”公子再要问时,猛见一个少年,身穿大红箭衣,带了三四十名家丁拥上店来,大喝道:“与我动手!”那些家丁把两个伙计打开,要进房内去抢人。罗灿大喝一声,拦住去路。那少年大怒道:“你敢在赵爷面上放肆么?”罗灿听了个“赵”字,心中火起,抡拳就打。 不知后事如何,再听下文分解。 §§§第五十四回盗令箭巧卖阴阳法 救英豪暗赠雌雄剑 话说罗灿见赵家带领打手,到胡家糕店来抢人,即跳起身来,拦住了内门,大叫道:“休要撒野!她乃是个年老的婆婆,有何不是,也该好好地讲话,为何带领多人前来打抢?”原来赵五虎拿了杨春,送到王参将府里审了一堂,送到县中屈打成招,问成死罪收了监,人已不得活了。惟恐胡娈姑逃走,故此五虎带领人前来打抢。不想冤家路窄,正遇罗灿在此吃糕,恰恰撞在一处。 当下,赵五虎见罗灿拦路,又是外路声音,欺他是个孤客,大怒骂道:“你这死囚是哪里人,敢来多事?你可闻我赵五虎的名么?我来抢人,与你何干!快些走路,莫要讨打!”罗灿听了,如何耐得住,大喝一声说道:“照打罢!”抡起双拳,就奔五虎。五虎不曾让得,反被罗灿一拳打中胸膛,“哎呀”一声,跌倒在地,早已挣扎不得,呜呼死了。 众打手见了,一齐拥上前来,都奔罗灿。哪里是罗灿的对手,一阵拳头打得东倒西歪,四散奔走,回家报信去了。不一时,只见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弟兄四个,同他老父赵安,带领多人围住糕店,将五虎的尸首抬在中间,来奔罗灿。罗灿见势头不可,料不能脱身,心中想道:“俺不如连他父子兄弟都杀了罢。”遂跳出店外,大叫道:“人是俺打死了的,不与糕店相干。你们站远些!”说罢,走上街来,顺手在马上掣出宝剑,向赵安便砍。大虎、二虎一齐上前来救时,被罗灿一剑刺中二虎的咽喉,拍通一声跌倒在地;回手一剑,将三虎连耳带腮,劈做两块。吓得大虎、四虎掣出腰刀,带领众人来斗罗灿;罗灿那口剑犹如风车一般,砍倒四虎。大虎回身就跑,大叫众人:“快取挠钩、套索擒他!”众人且战且走。一会儿挠钩、套索到了,一拥齐上。 罗灿想道:“倘被他拿住了,私地里要受伤,不如自己到官做个好汉。”主意定了,大叫众人:“你等要拿俺去,只怕今生不能。俺是个男子汉,亲自去见官便了,也省得你们费事。”说罢,分开众人,往城里便走。赵安父子带领众人一路跟着,簇拥着罗灿到仪征县。 进了城门,早见王参将领了本部人马赶将来了,顶头正遇着赵安,赵安就将被罗灿害了四个孩儿的话说了一遍。王参将大惊,遂令官兵抬了赵家四个尸首,押了罗灿的马匹,一同跟进城来,来报知县。知县大惊,即时升堂,摆了两张公案,同参将会审口供。早有军牢衙役带上凶手苦主、邻右干证、坊保人等,并胡家糕店母女二人,堂口跪下。点名已毕,知县先问胡杨氏道:“他在你店中吃糕,因何同赵府打架?你可从实诉来!” 那胡奶奶哭道:“这少年客人在小妇人店内吃糕,遇见赵五爷领了多人前来打抢小女,这小客人路见不平,因此相斗。不知他前日可有仇恨,求太爷审察详情。”知县又问赵安道:“年兄,你令郎因何带领多人抢这糕店之女?你令郎平日可同这凶手相认,有仇是无仇?从实诉来。”赵安哭道:“老父母在上,小儿只带领两个家人出去公干,并不曾打抢糕店。这凶手并不相认,也不与小儿有仇。此人明系杨春的羽党,因治生前日拿他送在老父母台下,故此他暗叫人来报仇,害了治生四个孩儿的性命。要求老父母做主。” 知县见说,遂令带上凶犯,喝道:“你姓什名谁,何方人氏?白日的害了四条性命,莫非大盗杨春、金辉的羽党么?你快快从实招来,免得在本县堂上受刑!”罗灿心中想道:“且待俺将错就错,弄在金、杨二人一处,再作道理。”遂回道:“老爷姓章名灿,倒认得七八十个金辉、杨春,快快带来与老爷认一认看!”知县吃惊,忙令牢头到监中取金辉、杨春,提到当堂跪下。知县喝问金、杨二人:“你既勾通大盗,打劫了赵府,违条犯法,理该受罪。为何又勾出凶徒章灿,在你胡家糕店内,打死了赵府四位公子?是何理说!”金辉、杨春二人齐声叫道:“冤枉!小人认得什么章灿,这是哪里说起?”知县大怒,骂道:“该死的奴才!凶徒现在,还要犟嘴,快快诉来!” 金、杨二人回头将罗灿一看,却不认得,齐声叫道:“你是哪个章灿?为何来害我们,是何缘故?”知县叫道:“章灿,你看看可是他二人么?”罗灿将金、杨二人一看,果然是好汉模样,心中暗想道:“俺不如说出真情,活他二人性命。”回身圆睁二目,向知县说道:“老爷实对你讲了罢!老爷不是别人,乃是越国公的大公子,绰号叫粉脸金刚的罗灿便是。只因路过仪征,闻得赵家五虎十分作恶,谋占金辉的妻子,他买盗扳赃,害金、杨二人。老爷心中不服,正欲要去寻他,谁知他不识时务,带领多人前来抢那胡氏。其时老爷在他店中吃糕,俺用好言劝他,他倚势前来与俺相打,是俺结果了他的性命,并不曾与金、杨二人相干。实对你讲,好好放了金、杨二人,俺今情愿抵罪;你倘若卖法徇私,将你这个狗官也把头来砍了。” 知县听罗灿这番言词,吓得目瞪口呆,出声不得,忙向王参将商议道:“赵家盗案事小,反叛的事大。为今之计,不如申文到总督抚院衙门,去请王命正法便了。”王参将道:“只好如此。”遂将罗灿、金辉、杨春一同收监。赵家父子同胡家母子,一齐回家候信,不表。 第205章 粉妆楼(25) 且言仪征通城的百姓,听见这一场大闹,都晓得了,沸沸扬扬,四方传说,早传到小孟尝齐纨耳中。齐纨吃了一惊,飞身上马,出了东门到通真观,来寻卢宣商议。却好行到半路,遇见了戴仁、戴义,齐纨将罗灿之事说了一遍。二人大惊,说道:“连日多事,今日才得工夫赶来相探,谁知弄出这场祸来,这还了得!”齐纨道:“不知卢师父可曾回来?”遂同戴氏兄弟二人,一齐举步,进了观中。 恰好卢宣同卢虎才到了观中一刻,见了齐纨、戴氏弟兄走得这般光景,忙问道:“你等此来,莫非是罗灿有什么祸事么?”齐纨喘息定了,将罗灿立意要行,撞入胡家糕店,打死赵家四子,亲自到官说出真情的话,说了一遍。卢宣大惊,想了一想,计上心来,向齐纨附耳低言说道:“你同戴仁前去如此如此,贫道即同舍侄往南京去也。”齐纨大喜,领计去了。即令家人送一千两银子交与卢宣,带了葫芦丹药,连夜直奔南京。正是: 其中算计人难识,就里机关鬼不知。 话说齐纨又将些金银,先令戴义带到县前,会了当案的孔目,只说是杨春的亲眷,央狱卒引入监内。会了三位好汉,暗地通了言语,安慰了一番,自回齐府。见了齐绮说了一遍,齐纨又令戴义到金府说了言词。金员外大喜,说道:“难得众位英雄相救。”遂同戴义来到胡家糕店,会了胡奶奶,将众英雄设计相救的话说了一遍。说道:“为今之计,你与赵家相近,冤家早晚相见,分外仇深。倘若黑暗之中,令人来害你母女性命,如何是好?不若收拾收拾,且到通真观里再作道理。连老汉的家眷也往通真观里避祸去了。”胡奶奶依了金员外之言,同女儿收拾了行李细软,就央戴义背了上船。才动身,只见赵大虎带了四五个家人、地方保甲前来盘诘。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行假令调出罗公子 说真情救转粉金刚 话说胡奶奶收拾了行李,正欲同金员外、戴义到通真观去避祸,不想赵大虎带了四五个家人,正欲前来暗害娈姑的性命。一见了戴义,便叫坊保来问:“你们往哪里去?”戴义回首一看,认得是大虎,说道:“原来是赵大爷。小人是本县的差人,怕他们走了,特地前来将金员外一同押去看守的。”赵大虎认以为真,说道:“这就是了。”戴义遂催金员外同胡氏上船,同往通真观去了,不表。 且言南京的总督,乃是沈太师的侄儿沈廷华,他名虽为官,每日只是相与大老财翁看花吃酒,不理正务。也是罗灿该因有救,那日文书到了南京,适值总督沈廷华到镇江去会将军米良去了,来下公文的只得在门上伺候。 这沈廷华年过五旬,所生一位公子年方七岁,爱惜如珍,每日要家人带他出来看戏、观花,茶坊酒肆四处玩耍。看官,难道他一个总督衙门中,还是少吃少玩?就是天天做戏同公子看也容易,不是这等讲法。只因公子本性轻浮,每日要在外面玩耍,他才得散心。那府中有个老家人,背着公子,同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到外面玩耍。出了辕门,转过七八家门面,只见一丛人在那里看戏法儿。那老家人带着公子也来看看。那一班辕门上的衙役,认得是内里的人带公子出来玩耍,忙忙喝开众人说道:“快快闪开!让少爷看戏法。”众人听言,只得让公子入内,拿条板凳请公子同那家人坐下来看。 一会儿,送茶的、送水的都来奉承。只见一个卖糖酥果子的,阔面长身,手提篮子,也挤在公子的面前来卖。公子见了酥果,便要买吃。那个卖果子的人,忙抓了一把糖果子,与那老家人说道:“这是送与公子吃的。”那老家人大喜,忙向身边取出钱,把那卖糖的。那人道:“小人是送与公子吃的,怎敢要钱?只要你老人家照顾就是了。”那老人家大喜,说道:“怎敢白扰你的酥果?”那人道:“说哪里话,只是不恭敬些儿。”说罢,竟自去了。这老家人将糖酥果分做两半,将一半与公子吃了,那一半与自己的儿子吃了,坐在那里玩耍。 不一时,公子只是将头吐舌,不住地两泪汪汪,满目红肿。老家人忙问道:“你是怎么样的?”又见他儿子也是一样,他两个人在地下乱滚,只是摇头摆手,说话也说不出来了。家人大惊,忙忙驮着公子,挽着儿子,急急忙忙跑回衙门,到后堂来了。看官,你道公子是何道理说不出话来的?原来是卢宣定计,做成哑口药丸,捻在糖果之中,叫卢虎卖与公子吃的,以便混进私衙,于中取事,好救罗灿。 话休烦絮。且言那老家人将公子抱到后堂,见了夫人。只见公子在地下乱滚,吐舌摇头,面色青肿,夫人大惊,忙抱住公子问道:“我儿,是怎生的?”公子只是摇手指喉,两泪汪汪,说不出缘故。夫人见了这般光景,叫问老家人道:“你带公子到哪里去玩的?为何弄出这般光景回来?”家人吓得战战兢兢,跑了出去,把自己的儿子带入内来,回道:“夫人在上,老奴带公子同孩儿出去看了半日的戏法儿就回来了。不知怎样,公子同我孩儿一齐得了这个病症,老奴真正不解。”夫人将那孩子一看,也是满脸青肿,口内说不出话来。夫人大惊,说道:“这是怎生的?”夫人无法,只得令家人快请医生来看。 不一时,将南京的名医一连请了七八位医生,进府来看。这公子原无病症,不过是吃了哑口丸的,那些医生如何看得出?一个个看了脉,都说无病。夫人说道:“若是无病,就不该如此模样。”内中有一个先生说道:“莫非是饮食之中吃了什么毒了?”那老家人哪里敢提吃糖的,一口咬定,只说在外玩耍,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夫人道:“在内府又是随我吃饭食,怎生有毒?既是如此,求先生代相公败败毒便了。”这先生只得撮了一服败毒散下来。先生去了,忙令家人煎与公子服了,全无效验。一连三日,夫人着了急,骂那家人道:“生是你带公子去看戏法,得了病来。如今就着落在你身上,好好地请医生代公子医好了,不然处死你这老奴才!” 老家人无奈,想了一想,别无他法,只得出来寻访高人,来救公子。带了些银子出了宅门,来到前面辕门上,见了一个旗牌官问道:“你可知道此地有什么名医?快代我请一位来看看公子。”那旗牌官说道:“如今的医生,不过略知药性,就出寻钱用,混饭吃,有什么武艺!昨日我家小儿得了一个奇病,总不说话,南京的医生都请到了,也看不好。多亏仪征来的一个道士,叫做赛果老,把我一服丸药就吃好了。如今现在我家里。”那家人听了,大喜道:“公子同小儿也是得的个不语之症。既有此人,拜烦你代我去请。”旗牌道:“这个容易。”遂同老家人来到家中,见了卢宣,说了备细。卢宣道:“既是旗牌官吩咐,敢不效劳!”叫人背了药包,同那老家人一同来到府内。 进了后堂,说了备细。夫人令丫鬟扶出公子,卢宣一看,假意大惊,说道:“公子此病中了邪毒,得费力医呢。要公子同贫道在一处宿歇三日,大驱了邪气,然后服药,才得痊愈。”那老家人见说,又将自己的孩儿叫出来一看。卢宣道:“这个容易,他没邪气,服药就好了。”贮向葫芦内取出一颗丹药,把与老家人说道:“快取开水,服了就好。”夫人心中疑惑,忙叫丫鬟取开水,当面服下。那孩儿吃下丹药,肚中一阵乱响,响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说道:“快活,快活!”就说话了。夫人见苍头的儿子好了,心中骇异,敬重卢宣犹如神仙一般,忙令家人收拾内书房,就请卢宣同公子到书房去住,又备了一席素斋,款待卢宣,好不钦敬。 当晚就在书房安歇。卢宣吩咐那老家人道:“烦你去吩咐门官知道,惟恐我一时要出去配药,叫他们莫要阻拦。要紧,要紧!”那家人说道:“多蒙师父救好了我的孩儿,这件小事都在我身上。”卢宣大喜,当下就同公子在书房歇宿,自有书童伺候,不必细表。 等到人静之时,公子睡了,书童往外去了。卢宣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靠墙摆了两张柜厨,左边封皮上写了一条道:“来往文书”,右边柜上也写了一条道:“火牌令箭”。桌案上又是文房四宝。向右边厨上画了解锁的神符,悄悄地盗出一枝令箭,藏在身边,依然将厨柜锁好,贴上了封条。又用朱笔标了一纸谕帖,上写道: 渝仪征县令知悉:即仰贵县将反叛罗灿、大盗金辉、杨春交付来差。火速,火速! 卢宣收拾已完,依就去睡。 次日清晨,找到老家人说:“我要出去配药。”老家人引卢宣出了辕门。卢宣找到卢虎的下处,悄将令箭拿出,付与卢虎道:“你可星夜赶回仪征,如此如此。”卢虎听了此言,收下令箭,即刻过江,望仪征去了。 卢宣依旧回来,老家人领进。进了书房,同公子用过早膳。夫人同丫鬟到书房间卢宣道:“师父,小儿病体如何?”卢宣回道:“公子的贵恙容易了,昨夜已代他退了一半邪气,约莫今晚就痊愈了。”夫人大喜道:“倘得小儿痊愈,自当重谢!”夫人说罢去了。早有那些师爷幕友前来问候,与卢宣陪话。卢宣想道:“事不宜迟,要想脱身之计才好。”假意向家人说道:“快摆香案,待贫道画符驱邪。”一声吩咐,香案已齐。卢宣画符礼拜,即取出一粒丹药与公子吃了,也是响了一阵,即刻开言。夫人同苍头好不欢喜,封了一百两银子,来做谢仪。卢宣收了,辞谢夫人,叫人背了药包而去。只听得三声大炮,报:“大人回辕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老巡按中途迟令箭 小孟尝半路赠行装 话说卢宣才出辕门,正遇着沈廷华回来了。卢宣惟恐纠缠,忙忙躲开;沈廷华也不介意,就进去了。卢宣出了辕门,也没有撞见那个旗牌,暗暗欢喜。走出城来,打发那个相送的道童回去,他自携了药包,连夜上了江船,望仪征进发,不表。 且言沈廷华回到府中已日暮,夫人备了家宴伺候,并将公子得了哑症,遇见仪征的卢道士画符医好了的话,说了一遍。沈廷华道:“有这等事!这道士今在何处?快快叫来我看看。”夫人回道:“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告辞去了。”沈廷华道:“可惜,可惜。”当下一宿晚景已过。 次日又是本城将军的生日,前去拜寿,留住玩了一日,到第三日方才料理公务。这连日各处的文书聚多,料理一日,到晚才看这仪征县的公文。沈廷华大惊道:“既是拿住了反叛,须要速速施行,方无他变。”忙取一面火牌,即刻差名千总:“速到仪征县提反叛罗灿到辕门候审,火速,火速!”千总得令去了,不表。 且言毛头星卢虎得了令箭,飞星赶到仪征,连夜会了戴仁、戴义,表兄弟三个一齐来到齐府,说了备细。齐纨听了大喜,忙取出行头与三人装扮,备了三骑马与他三人骑了,又点了八名家人扮做手下,一齐奔到县前,已是黄昏时分。那仪征县正在晚堂审事,卢虎一马闯进仪门,手执令箭,拿出那纸假谕帖,大叫道:“仪征县听着!总督大老爷有令箭,速将反叛罗灿,大盗金辉、杨春,提到辕门听审!”知县听了,连忙收了令箭渝帖,亲到监中提出三位英雄交与卢虎,封了程仪,叫了江船,送他出去,然后回衙,不表。 且言罗灿见差官是卢虎,心中早已分明。行到新城,卢虎喝今船家住了,吩咐道:“船上行得慢,俺们起早走呢。”船家大喜,送众人七岸,自己开船去了。这卢虎和众人走岸路到了通真观,会见了金员外、胡奶奶等,说了详细。众人大喜,忙替三位英雄打开了刑具。杨春、金辉谢了卢虎等众人,又谢了罗灿,说道:“多蒙公子救了糕店之女,反吃了这场苦;若不是卢师父定计相救,怎生是好。” 当下金员外置酒在观中款待。饮酒之间,罗灿说道:“多蒙诸公救了在下。但恐明日事破,如何是好?此地是安身不得的,不若依俺的愚见,一同上鸡爪山去,不知诸公意下如何?”众人听了,一齐应道:“愿随鞭镫。” 罗灿见众人依允,十分欢喜。齐纨道:“只是一件,此去路上盘诘甚多,倘若露出风声,似为不便,须要装做客人前去,保无他事。山东路上,一路的关隘、守汛的官儿都与小弟相好,皆是小弟昔日为商恩结下来的。待小弟回去取些行路的行头、府号的灯笼,前去才好。”众人大喜道:“全仗大力。”卢虎道:“还有一件,小弟也要回去送信,相约家兄收拾收拾,都到钞关上相等便了。”当下商议定了。 次日众人起身,忽见赛果老卢宣回观来了,见了众人。众人大喜,拜谢在地。卢宣扶起罗灿,罗灿把投鸡爪山的话说了一遍。卢宣道:“好,齐施主也不可在家住了。明日追问罗公子的根由,若晓得在你家住的,你有口难辩,那时反受其祸;不若快去收拾,也上鸡爪山为妙。”众人说道:“言之有理。”齐纨想出厉害,只得依允,说道:“多蒙师父指教,小弟即刻回去收拾便了。”卢宣道:“事不宜迟,作速要紧。”齐纨回去,不表。卢宣又令金员外回去收拾家眷,都在半路相会,又令卢虎回扬州约卢龙去了。 且言齐纨回到家中,瞒定家人,将一切账目都交总管收了。只说出门为客,带了五千两金子、四箱衣服,又带了数名家人,都扮做客商,推了二十辆车子,备了十数匹牲口,暗暗流泪,离了家门。同兄弟齐绮来到通真观,会了众人,将行李都装在车子上,请胡奶奶同娈姑上车,卢宣、罗灿、戴仁、戴义、齐氏兄弟都骑了马。赶到朴树湾,早有金员外的家眷,行李也装上车子,在半路相等。众人相见,合在一处,连夜赶到扬州钞关门外,奔到卢龙家内。卢龙置酒款待,歇息了一宵。 次日五更,大家起身,周美容收拾早膳,众英雄饱餐一顿。手下的备好车仗马匹,装上了行李等件,挂了齐府的灯笼,将家眷上了车子。金员外押着在前面登程,后面是卢宣、罗灿、卢龙、卢虎、戴仁、戴义、齐纨、齐绮、金辉、杨春十位英雄上了马,头戴烟毡大帽,身穿元色夹袄,身带弓箭腰刀,扮做标客的模样。冲州撞府,只奔山东大路,投鸡爪山去了,不表。 且言那四名千总,奉总督之令到了仪征县前,厅事吏慌忙通报,知县随即升堂迎接。千总拿出火牌令箭,向知县说道:“奉大人之令,着贵县同王参将将反叛罗灿解到辕门听审,火速,火速!”知县大惊,说道:“差官莫非错了?三日之前已有令箭将罗灿、金辉、杨春一同提去了,为何今日又来要人?”差官道:“贵县说哪里话!昨日大人方才回府,一见了申详的文书,即令卑职前来提人,怎么说三日前已提了人去?三日前大人还在镇江,是谁来要人的?”知县闻言,吓得面如土色,忙忙入内拿了那枝令箭谕帖出来,向差官说道:“这不是大人的令箭?卑职怎敢胡行。”差官见了令箭,说道:“既是如此,同俺们去见大人便了。” 仪征县无奈,只得带印绶并原来的令箭谕帖,收拾行李,叫了江船,同那四名千总上船动身。官船开到江口,忽见天上起了一朵乌云,霎时间天昏地暗,起了风暴,吓得船家忙忙抛锚扣缆,泊住了船。那风整整刮了一日一夜,方才息了,次日中上开船,赶到南京早已夜幕了。又耽搁两天,共是五天,众英雄早已到淮安地界了。 第206章 粉妆楼(26) 且言那仪征县到了南京,住了一宿,次日五更即同差官到了辕门投手本。沈廷华立刻传见,知县同差官来到后堂。恭见毕,差官缴过火牌令箭,站在一旁。沈廷华便问:“原犯何在?”知县见问,忙向身边取出令箭谕帖,双手呈上说道:“五日之前,已是大人将反叛、大盗一齐提将来了,怎么又问卑职要人?请大人验看令箭谕帖。”沈廷华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细看令箭,丝毫不差,再看谕帖,却不是府里众师爷的笔迹。忙令内使进内查令箭时,恰恰地少了一枝。再问:“我这军机房有谁人来的?”内使回道:“就是通真观卢道士同公子在内书房住了一夜,厨柜也是封锁了,并无外人来到。”沈廷华心内明白,忙向仪征县说道:“这是本院自不小心,被奸细盗去了令箭。烦贵县回去即将通真观道士并金辉、杨春两家家眷解来听审,火速,火速!”知县领命,随即告退,出了辕门,下了江船,连夜回仪征县。到了衙中,即发三根金头签子,点了十二名捕快,分头去拿通真观的道士并金、杨二家的家眷到衙听审。 捕快领了票子去了,一会都来回话,说道:“六日之前,他们都连家眷都搬去了,如今只剩了两座房子。通真观的道士道人也去了。”知县听见此言,吃惊不小。随即做成文书,到南京申报总督,一面又差人访问罗灿到仪征来时在哪家落脚。差人访了两日,有坊保前来密报道:“小人那日曾见罗灿在资福寺旁边齐家出去的。”知县暗暗想道:“齐纨乃是知法的君子,盖城的富户乡绅,怎敢做此犯法的事?”又问坊保:“你看得真是不真?”坊保回道:“小人亲眼所见,怎敢扯谎?”知县道:“既如此,待本县亲自去问便了。”随即升堂,点了四十名捕快,骑了快马,打道开路,尽奔齐家而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鸡爪山罗灿投营 长安城龙标探信 话说仪征县打道开锣,亲自来到齐府,暗暗吩咐众人将前后门把了,下马入内。齐府总管忙忙人内禀告太太说:“仪征县到了。”太太心中明白,忙叫总管带着五岁的孙子,名唤齐良,出厅迎接,吩咐道:“倘若知县问话,只须如此如此回答就是了。” 原来,太太为人最贤,齐纨为人最义。临出门的时节,将细底的言语告诉过太太,所以太太见知县一来,她就吩咐孙子出厅来迎接知县。拜见毕,侍立一旁。家人献过茶,公子又打一躬说道:“父母大人光降寒门,有何吩咐?”知县见他小小孩童,礼貌端正,人才出众,说话又来得从容,心中十分惊异,问道:“齐纨是你何人?”公子道:“是父亲。”知县道:“他哪里去了,却叫你来见我?”公子道:“半月前出外为商去了。”知县听言,故意变下脸来,高声喝道:“胡说!前日有人看见你的父亲往通真观去的。怎敢在我面前扯谎,敢是讨打么?”公子见知县叫他,他也变下脸来回道:“家父又不欠官粮,又不该私债,又不犯法违条,在家就说在家,不应扯谎。既是人人看见家父在通真观里的,何不去寻他,又到寒门做什?”这些话把个仪征县说得无言可对,心中暗想道:“这个小小的孩儿,可一张利嘴!”因又问道:“你父亲平日同这什么人来往?”公子道:“是些做生意的人,与家中伙计、亲眷,并无别人。”知县道:“又来扯谎了!本县久已知你父亲叫做小孟尝,专结交四方英雄、江湖上朋友,平日门下的宾客甚多,怎说并无外人?”公子道:“家父在外为商,外路的人也认得有几个,路过仪征的也来拜拜候候,不过一二日就去了,不晓得怎样叫做江湖朋友。自从家父出外,连伙计都带去了,并无一人来往。”知县道:“昔日有个姓罗的少年人,长安人氏,穿白骑马的,到你家来,如今同你父亲往哪里去了?告诉我,我把钱与你买果子吃。”公子回道:“大人在上,家父的家法最严,凡有客来并不许我们见面。只是出去的时节,我看见父亲同叔父二人带了十数个家人、平时的伙计,推了十数辆车子出门,并没有个穿白骑马的出去。”知县道:“既然如此,你把那些家人、伙计的名字说来,本县听听,看共是多少人。”公子听说,就把那些同去的名字张三李四,从头至尾数了一遍。 知县听了,复问总管道:“你过来,本县问你。你主人出门可是带的这些人数?你再数一遍与本县知道。”那总管跪下,照着公子的这些人数又说了一遍,一个也不少,一个名字也不错。知县听了暗想道:“听这小孩子口供,料来是实。”便问公子道:“你今年几岁,可曾念书呢?”公子回道:“小子年方五岁,尚未从师,早晚随祖母念书习字。”知县大喜,说道:“好。”叫取了二百文钱,送与公子说道:“与你买果子吃罢。”公子收了。知县见问不出情由,只得吩咐打道起身。公子送出大门,深深地一揖说道:“多谢大人厚赐,恕小子不来叩谢了。”知县大喜,连声道好,打道去了。 且言公子入内,齐太太同合家大小,好不欢喜,人人都赞公子伶牙俐齿,也是齐门之幸。正是: 道是神童信有神,山川钟秀出奇人。 甘罗十二休夸异,尚比甘罗小七春。 话说那仪征县回衙,将齐良的口供做成文书,详到总督,一面又出了海捕的文书,点了捕快,到四路去访拿大盗的踪迹。过了几日,又有那抚院、按察、布政各上司都行文到仪征县来要提反叛罗灿,大盗金辉、杨春候审。知县看了来文,十分着急,只得星夜赶到南京,见了总督。沈廷华无言可说,想了一想道:“不妨。贵县回去,只说人是本部院提来了;倘有他言,自有本部院做主。”知县听了言词回衙,随即做成文书,只说钦犯是南京总督部院提去听审,差人往各上司处去了,不提。 话说那沈廷华忙令旗牌去请了苏州抚院,将大盗盗了令箭,走了罗灿的话,说了一遍,道:“是本院自不小心,求年兄遮盖遮盖。京中自有家叔料理。”抚院道:“既是大人这等委曲,尽在小弟身上,从今不追此事便了。”沈廷华大喜道:“多蒙周全,以后定当重报。”正是: 法能为买卖,官可做人情。 按下沈廷华各处安排的事不表。且言众位英雄合在一处,从扬州卢龙家内动身,在路走了七日,赶到黄河,过了山东界的大路上。那一方因米良同鸡爪山交战之后,凡有关闸营汛都添兵把守,以防奸细,十分严紧;一切过往的客商,都要一一盘查,报名挂号,才得过去。淮南这一路,多亏齐纨自幼为客商,去过数次,那些守汛官军都是用过齐纨的银钱的,人人都认得,一见了仪征齐府的灯笼,并不盘问,就放过去了。惟有淮北这一路,齐纨到得少。 那一日到了登州府地界,只见人民稀少,城邑荒凉。因米良同罗焜打仗失过阵,遭了兵火的,所以如此。只有四门,每门外都有一百个官兵,扎两个营盘,在那里盘查奸细。当下众人才到城门口,早惊动了汛地上官兵,前来查问道:“你们往哪里去的?快快歇下,搜一搜再走。”原来这登州自从交战之后,设立营房盘查奸细,谁知这些兵丁借此生端,凡有客商来往,便要搜查。倘若搜出兵器火药等件,便拿去献功;若搜出金银贵重的物件,大家抢了公用。客商怎敢与他争论?因此见了齐纨等也要搜搜。 齐纨见如此光景,吩咐停下车仗,头一个勒马当先,见了官军将手一拱道:“敢烦转报一声,说是仪征齐纨过此,并无奸细。”那兵丁说道:“胡说!我们哪里晓得什么齐纨不齐纨?只要打开行李搜搜便罢!”齐纨道:“放屁!难道奸细藏在行李内不成?好生胡说!”众军听得,不由分说,向上一拥,团团围住,便要动手;众英雄大怒,一齐动手就打。那一百官兵抵敌不住,呐喊一声走了。卢宣道:“必然调兵来赶!罗公子好速同贫道押家眷前行,让他们断后。”那一百名守汛官兵,另会了二百名官兵、四名千总,摆成队伍,摇旗呐喊,追赶前来。 齐纨等八人商议道:“此去鸡爪山只有二百里了,不如杀他一场再作道理。”当下八位英雄掣出兵器,混杀了一阵。看看日落黄昏,官兵不战,却去安营造饭,准备连夜追赶。八人打马加鞭,趁势走了,追着罗灿说道:“快些走,追兵来了!”众人急急吃些干粮,连夜奔走。猛见火光起处人马追来,又见左边也是一派红光冲天而起。 不知何处兵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谋篡逆沈谦行文 下江南廷华点兵 话说卢宣见追兵到来,令罗灿带领众人、庄客在这林子右边埋伏,但见风起便出来迎敌;又令杨春、金辉保护家眷;又令戴仁、戴义前后接应;又令齐纨、齐绮同卢龙、卢虎到山后放火。众人领令去了。火光近处,追兵早来,卢宣勒马仗剑,大叫一声,迎将上来。 登州的守备见了,忙将三百人马排开,带领四名千总,前来迎敌。卢宣仗剑劈面交还,喊叫连天。战无三合,卢宣按住剑回马就走。守备大叫道:“往哪里走!”催动兵丁,拍马赶来。约有数里,卢宣口中念念有词,将宝剑望四面一指,猛然间狂风大作,就地卷来。刮得飞沙走石,地暗天昏,那官兵的灯球火把刮熄了一半。守备大惊,抬头看时,忽见山后火起,心中害怕,忙忙回马就走。那风越刮得紧了。 正在惊慌,忽然一声喊叫,早有罗灿领了三十名庄客从中间出来,就把三百名官兵冲做两段。登州守备大惊,忙同众将前来迎敌。又见戴氏弟兄、齐氏弟兄、卢氏叔侄共八位英雄,满山放火,一齐冲来大叫道:“鸡爪山的英雄在此,你等快快留下头来!”这一声喊叫,把三百官兵吓得四散奔走。守备着了慌,被罗灿一枪挑下马来,割了首级。众军见主将已亡,哪里还敢恋战,一个个弃甲丢盔,夺条生路逃命去了。当下众位英雄合在一处,查点人数,一个也不差。卢宣大喜,说道:“快些赶路要紧。”众人略歇,依旧登程。 走到五更时分,从一座大树林子里经过,忽见树林中两道红光,直冲牛斗。卢宣道:“奇怪!昨日交战,见红光乱起,原来就在此地。其中必有宝贝!”忙令歇下人马,埋锅造饭。却同罗灿、金辉找到红光跟前,掣出腰刀往地下一挖,挖了一尺多深,却有一块石板,掀起来看时,乃是一个小小的石盒。卢宣同罗灿揭开一看,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两口宝剑插在一鞘之内。又有柬帖一封,写着两行字迹。罗灿等拿到亮处一看,原来是一首诗,上写道: 堪叹兴唐越国公,勋名一旦付东风。 他年若遂凌云志,尽在雌雄二剑中。 罗灿见了,心中大喜,又见后面有一行小字道:“此剑一切妖魔能降,谢应登记。”罗灿大惊道:“谢应登乃是我始祖同时之人,在武举场上成仙去的,遗留此剑赠我,必有大用。”慌忙望空拜谢,将诗与众人看了。众人大喜,都来到一处坐下,饱餐了一顿,将马放过了水草。 正要起身,忽见一人带领十数个大汉,骑着马迎面闯来,见了罗灿,滚鞍下马,大叫道:“原来公子在此!”罗灿抬头一看,却是章琪。 原来章琪到了淮安,闻知柏府出首害了二公子,二公子已上鸡爪山去了。他就连夜赶到扬州,寻不见罗灿,又赶下仪征。 闻知凶信,吃了大惊,星夜赶到鸡爪山投奔罗焜,又领了喽兵,前来探信。当下见了公子,十分大喜,彼此说了一番。罗灿道:“俺们一路走罢。”章琪遂令喽兵先回鸡爪山去报信,然后同众位英雄一路往鸡爪山进发。 那日到了鸡爪山的地界,只见裴天雄、罗焜、胡奎同一众英雄,大开寨门,接下山来。一众英雄下马进寨,到了聚义厅上行过礼。罗焜、胡奎、秦环与罗灿,抱头大哭一番,各人将别后情由说了一遍,然后向众英雄致谢一番。胡奎自同母亲去接了婶母,同妹子娈姑、金老安人、周美容等,都到后堂去了,自有裴夫人接待,不表。 外面裴天雄吩咐喽兵大排筵宴,款待众位英雄。客席上是卢宣、罗灿、齐纨、齐绮、金辉、杨春,卢龙、卢虎、戴仁、戴义、金员外共是十一位,主席上是裴天雄、胡奎、罗焜、秦环、程佩、李全、谢元、李定、鲁豹雄、孙彪、赵胜、龙标、洪恩、洪惠、王宗、王宝、王宸、张勇、王坤、李仲、章琪共是二十一位相陪,座间共三十二位,众头目在两旁巡查。大吹大擂,饮酒谈心,尽欢而散。 次日,升帐序了坐次。谢元说道:“目下四海荒荒,贤人远避,沈贼奸党,布满朝端。不知近日长安朝纲事体若何?倘有变动,俺们就要行事。必须得哪位贤弟前去探信才好。”龙标起身道:“小弟愿往。”金辉、杨春二人齐声说道:“二弟昔日在长安过的,一路都熟了,愿同龙兄前去走走。”罗灿说道:“小弟也要去接母亲。”谢元道:“兄长不可自去。可令龙兄同金、杨二弟先行,秦环同孙彪暗带二十名喽兵,前去接了令堂前来就是了。”罗灿大喜道:“如此甚妙。”当下龙标、金辉、杨春随即下山去了。过了两三日,秦环、孙彪领了二十名喽兵,扮作客商,分为两队,暗藏兵器,连夜也往长安去了,不表。 且言沈谦得了米良、王顺的文书,俱言败兵之事,心中忧虑道:“罗焜如此英雄,怎生是好?必须广招天下英雄,方可退敌除害。”沉思已定,遂请米顺、钱来到府相商。米顺道:“谅鸡爪山一掌之地,成何大事?现今各省的总督、总兵都是我们心腹,何不行文到各省去,叫他们招纳英雄好汉,军中听调?京中也挂榜招兵,等兵马一齐,太师就登了大宝,再传旨征剿罗焜。怕不一阵剿灭?”沈谦大喜,遂在长安挂榜招贤,一面行文到各省去了。 自从挂榜之后,早有那些狐群狗党你荐我,我荐你,召集了多少好汉,分作上、中、下三等:上等做守备,中等做为千总,下等的吃粮当兵。那些在朝的官军知道也不敢做声。自此之后,朝廷内外大小事,都是太师决断了。其时,众守备之中却有两位好汉:一个是章宏的舅子,名唤王越,叫做独角龙,是那章大娘之弟;一个是瓜州卖拳的史忠。沈谦爱他两人武艺超群,都放为守备,令他去把守长安北门,以防外面奸细。那王越虽然投了沈谦,只因去会过了章宏,知道姐姐身替罗太太之死,遭沈贼所害,怀恨在心。因此,投营效用,要遇机会暗害沈贼。这是他心事,不表。 且言沈谦一日在书房闲坐,堂侯官呈上南京的文书。沈谦展开一看,原来是侄儿沈廷华的文书,上写道:“奉命求贤,今在金山得了两员虎将:一名王虎,一名康龙,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小侄再三请他进京,他不肯来;必须叔父差官前来聘他,他方肯出仕。五月初五日乃是小侄生辰,镇江府扮了龙舟欲与小侄庆寿,小侄意欲请廷芳贤弟前来侄署。看罢龙舟,等小侄生日过后,同兄弟聘请王虎、康龙同上长安,岂不是一举两得?小侄不敢自专,请叔父施行!”沈太师看了来文,满心欢喜,忙叫书童去请大爷前来。 沈廷芳来至书房坐下。沈谦说道:“为父的与罗家作对,谋取江山,也是为你。如今诸事俱备,只少良将领兵,难得你哥哥访得两员勇将,现在金山,要人聘请。五月初五日又是你哥哥的生日,请你去看龙舟。你可收拾聘礼、寿仪前去拜了生日,就去请了二将来京,早晚图事,岂不为美!”沈廷芳闻言,好不喜欢,道:“孩儿愿去。”沈谦大喜,令中书写了聘书,备了礼物;又做了两副金盔金甲、蟒袍玉带、两匹金鞍白马,收拾动身;又摆了相府的执事,在门前伺候。沈廷芳辞别了父母,点了十数名家丁、一个堂官先去等候;又约了锦上天,一同上马往江南而来。逢州过县,自有文武官员接送。这也不在话下。 且言锦上天向沈廷芳说道:“门下久仰江南的人物秀丽,必有美色的女子。”沈廷芳说道:“我们做完正事,令堂官同二将先行,我们在那里多玩些时便了。”锦上天道:“倘若遇着好的,就买她几个来家。”二人大喜。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柏玉霜误入奸谋计 锦上天暗识女装男 第207章 粉妆楼(27) 话说那沈廷芳同锦上天,由长安起身,向南京进发。那日是五月初二的日子,到了南京的地界,早有前站牌飞马到各衙门去通报。不一时,司道府县总来接过了,然后是总督大人沈廷华排齐执事前来迎接。沈廷芳上了岸,一直来到总督公厅,沈廷华接入见礼。沈廷芳呈上太师的寿礼,沈廷华道:“又多谢叔父同贤弟厚礼,愚兄何以克当?”沈廷芳道:“些须不腆,何足言礼!”当下二人谈了一会。沈廷芳入内,叔嫂见礼已毕,当晚就留在内堂家宴。锦上天同相府的来人,自有中军官设筵在外堂款待。饮了一晚的酒,就在府中居宿,晚景已过。 次日起身,沈廷芳向沈廷华说道:“烦哥哥就同小弟前去聘请二将,先上长安;小弟好在此拜寿,还要多玩两天。”沈廷华听了,只得将聘礼着人搬上江船,打着相府同总督旗号,弟兄二人一同起身,顺风开船,往镇江金山而来。不一时,早到了金山,有镇江府丹徒县并那将军米良前来迎接。上了岸,将礼物搬入金山寺,排成队伍,早有镇江府引路,直到那王虎、康龙二将寓所,投帖聘请。原来二人俱是燕山人氏,到江东来投亲,在金山遇见了沈廷华。沈廷华见他二人英雄出众,就吩咐镇江府请入公馆候信,故镇江府引着沈廷芳等到了公馆,投了名帖,排进礼物,呈上聘礼。 二人出来迎接,接进前厅,行礼坐下。王虎、康龙说道:“多蒙太师爷不弃,又劳诸位大人枉驾,我二人当受不起!”沈廷芳道:“非礼不恭,望二位将军切勿见弃!”沈廷华说道:“二位将军进京之后,家叔自然重任。”沈廷芳遂合镇江府捧上礼物,打开盔箱,取出那两副盔甲,说道:“就请二位穿了。”二人见沈廷芳等盛意谆谆,心中大喜,遂令手下收了聘礼,穿起盔甲。沈廷芳见他二人俱是身长一丈,臂阔三停,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沈廷芳暗暗欢喜道:“看此二人,才是罗焜的对手!” 当下王虎、康龙穿了盔甲,骑了那两匹锦鞍白马,一同起身来到镇江府内。知府置酒饯行,沈廷芳吩咐堂官道:“你可小心服侍二位将军,先回去见太师,说我随后就来。”当下酒过三巡,肴登几次,二将告辞起身。沈廷华、沈廷芳、米良、镇江府、丹徒县、合城的文武众官一一相送,二将上船起身,奔长安去了。 却说那沈廷华送了二将动身之后,即同沈廷芳别了众人,赶回南京去过生日,到了总督府内,已是初四日的晚上。进了后堂,夫人治家宴暖寿,张灯结彩,开台演戏,笙箫鼓乐,竟夜喧闹。外间那些合城的文武官员、乡绅纷纷送礼,手中礼单,络绎不绝。 忙到初五日五更时分,三声大炮,大开辕门,早有那辕门上的中军官、站堂官、旗牌官、厅事吏等,备了百架果盒花红,进去叩头祝寿。然后是江宁府同合城的官员都穿了朝服前来祝寿,又有镇江府同米良也来拜寿。沈廷华吩咐一概全收。那辕门下四轿八轿,纷纷来往;大堂口总是乌纱红袍,履声交错。沈廷华令江宁府知客陪那一切文官,在东厅饮宴;那一切武官在西厅饮宴,令大厅相陪;那一切乡绅,令上元县在照厅相陪。正厅上乃是米良、沈廷芳、抚院、提督将军、布政、按察各位大人饮宴。当晚饮至更深方散。次日各官都来谢酒告辞,各自回署,自有大厅堂官安排回帖,送各官动身,不表。 只有镇江府同米良,备了龙舟,请沈廷华同沈廷芳到金山寺去看龙舟。沈廷芳想道:“与众官同行有多少拘束,不如同锦上天驾一小船私自去玩,倒还自由自便。”主意已定,遂向沈廷华说道:“哥哥同米大人先行,小弟随后就来。”沈廷华只得同米良、镇江府备了三号大船,排了执事,先到金山寺去了。 丹徒县迎接过江,满江面上备了灯舟,结彩悬红,笙箫细乐,好不热闹。那十只龙舟上,都是五色旗幡,锦衣绣袄,锣鼓喧天,十分好看。金山寺前搭了彩楼花篷,笙箫齐奏,鼓乐喧天。怎见得奢华靡丽,有诗为证: 何处奢华画鼓喧?龙舟闹处水云翻! 只缘邀结权奸客,不是端阳吊屈原。 话说那镇江府的龙舟,天下驰名。一时满城中百姓人等,你传我,我传你,都来游玩。满江中巨舰艨艟、双飞划子,不计其数。更兼那金山寺有三十六处山房、静室、店面、楼台,那些妇女人等,不曾叫船的,都在迎江楼上开窗观看,还有寓在寺里的妇女人等,也在楼上推窗观看。 其时,却惊动了一个三贞九烈的小姐。你道是谁?原来是柏玉霜。只因孙翠娥代嫁之后,赵胜、洪恩大闹米府,火烧镇江的那一夜,柏玉霜同秋红二人,多亏洪惠送她们上船,原说是上长安去的;谁知柏玉霜小姐从没有受过风浪,那一夜上了船,心中孤苦,再见那镇江城中被众英雄烧得通天彻地,又着了惊吓,因此弄出一场病来,不能行走,就在金山寺内住下。足足病了三个多月,多亏秋红早晚服侍,方才痊可,尚未复原。那日正在寺中用饭,方丈的小和尚走到房门口来说道:“柏相公,今日是镇江府备了十只龙舟,请沈总督大人同米大人饮宴,热闹得很呢!公子可去看看?”那玉霜小姐满肚愁烦,她哪里还有心肠看什么龙舟,便回道:“小师父,你自去看吧,我不耐烦去看。”那小和尚去了。 柏玉霜吃完了中饭,想起心事来,不觉神思困倦,就在床上睡了。秋红在厨下收拾了一会,回楼上见小姐睡着,忙推醒她,叫了一声:“小姐,身子还弱,不要停住了食,起来玩玩再睡。现今龙舟划到面前来了,何不在雪洞里看看!”柏玉霜听了,只得强打精神,在雪洞里来看。谁知她除了头巾去睡的,起来时就忘记了,光着头来瞧,秋红也不曾留意,也同小姐来看。 不提防沈廷芳同锦上天叫一个小船来到金山脚下,看了一会龙舟,便上岸去偷看人家的妇女,依着哥哥的势儿横冲直撞,四处乱跑。也是合当有事,走到雪亭底下,猛然抬头,看见柏玉霜小姐。沈廷芳将锦上天一拍道:“你看这座楼上那个女子,同昔日祁家女子一样!”锦上天一看,说道:“莫不就是她逃到这里?为何不戴珠翠,只梳一个髻儿在头上?大爷,我们不要管她闲事,我们闯上楼去,不论青红皂白抢了就走;倘有阻拦,就说我们相府里逃走的,拐带了千金珠宝,谁敢前来多管!”沈廷芳道:“好。”二人进寺,欲上楼来抢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回龙标巧遇柏佳人 烈女怒打沈公子 话说那沈廷芳同锦上天,带了十数个家人往寺里正走,却遇见那个小和尚前来迎接。锦上天一把扯住小和尚道:“你们寺里楼上雪洞里看龙舟的那个女子是谁?”小和尚叫道:“老爷,你看错了!那是我寺里的一位少年客官,并没有什么女子!”锦上天道:“分明是个女子的模样,怎说是没有?”小和尚答道:“那个客官生得年少俊俏,又没有戴帽子,故此像个女子。老爷一时看错了。”沈廷芳叫道:“胡说!想是你寺里窝藏娼家妇女,故意这等说法么?”小和尚吓得战战兢兢,双膝跪下,说道:“老爷若是不信,请看来,便知分晓。” 锦上天道:“我且问你,这客官姓什名谁,哪里人氏?”小和尚道:“姓柏,是淮安人氏,名字却忘记了。”沈廷芳想道:“淮安姓柏的,莫不是长安都察柏文连的本家么?”锦上天道:“大爷何不去会会他就明白了。柏文连也是太师爷的人,有何不可!”沈廷芳道:“说得是。”便叫小和尚引路,同锦上天竟到玉霜客房里来。 幸喜那小和尚走到楼门口叫道:“柏相公,有客到来。”玉霜大惊,暗想道:“此地有谁人认得我来?”忙忙起身更衣,戴了方巾。那沈廷芳同锦上天假托相熟,近前施礼,说道:“柏兄请了。”柏玉霜忙忙答礼,分宾主坐下。早有那方丈老和尚知道沈公子到了,忙忙令道人取了茶果盒,拿了呷壶上色的名茶,上楼来见礼陪话,也在这厢坐下。 柏玉霜细看沈公子同锦上天二人,并不认得,心中疑惑,便向锦上天说道:“不知二位尊兄尊姓大名,如何认得小弟?不知在哪里会过的,敢请指教!”锦上天说道:“在下姓锦,贱字上天。这一位姓沈,字廷芳,就是当今首相沈太师的公子,江南总督沈大人的令弟。”柏玉霜听了,忙忙起身行礼道:“原来是沈公子,失敬,失敬!”沈廷芳回道:“岂敢,岂敢。闻知柏兄是淮安人氏,不知长安都堂柏文连先生可是贵族?”柏玉霜见问着她的父亲,吃了惊,又不敢明言是她父亲,只得含糊答道:“那是家叔。”廷芳大喜道:“如此讲来,我们是世交了。令叔同家父相好,我今日又忝在柏兄教下,可喜,可喜!请问柏兄为何在此,倒不往令叔那里走走?” 柏玉霜借此发话道:“小弟原要去投家叔,只为路途遥远,不知家叔今在何处?”沈廷芳道:“柏兄原来不知,令叔如今现任按察长安一品都堂之职,与家父不时相会,连小弟忝在教下,也会过令叔大人的。”柏玉霜心中暗想道:“今日才访知爹爹的消息,不若将计就计,同他一路进京投奔爹爹,也省得多少事。”便说道:“原来公子认得家叔,如此甚妙!小弟正要去投奔家叔,要上长安去,求公子指引指引。”沈廷芳道:“如不嫌弃,明日就同小弟一船同去,有何不可?”柏玉霜回道:“怎好打搅公子?”沈廷芳道:“既是相好,这有何妨!”锦上天在旁撮合道:“我们大爷最肯相与人的,明日我来奉约便了。”柏玉霜道:“岂敢,岂敢。”金山寺的老和尚在旁说道:“既蒙沈公子的盛意,柏相公就一同前往甚好;况乎这条路上荒险,你二人也难走。”柏玉霜道:“只是搅扰不当。”当下三个人扰了和尚的茶,交谈了一会。沈廷芳同锦上天告辞起身,说道:“明日再来奉约便了。”柏玉霜同和尚送他二人出山门,一拱而别。 柏玉霜回到房中,和尚收去了茶果盒。秋红掩上了房门,向柏玉霜说道:“小姐,你好不存神!沈贼害了罗府满门,是我们家的仇敌,小姐为何同他一路进京?倘被他识破机关,如何是好?况且男女同船,一路上有多少不便,不如还是你我二人打扮前往,倒还稳便。”柏玉霜道:“我岂不知此理。但此去路途千里,盗贼颇多,十分难走。往日瓜州镇上、仪征江口,若不是遇着洪惠与王宸,都是旧日相熟之人,久已死了。我如今就将计就计,且与他同行,只要他引我进京,好歹见了我爹爹的面就好了。自古道:‘怪人须在腹,相见又何妨!’就是一路行程,只要自家谨慎,有何不好?”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秋红道:“虽然如此讲法,也须小心谨防。”柏玉霜道:“我们见机而行便了。” 不言主仆二人在寺中计较。且言沈廷芳同锦上天出了金山寺,早见那镇江府的两个内使,走得雨汗长流。见了沈廷芳,双膝跪下道:“家爷备了中膳,请少爷坐席,原来少爷在这里玩呢!列位大人立候少爷,请少爷快去。”沈廷芳道:“知道了。”遂同锦上天上了小船,荡到大船旁边,早有水手搭跳板,撑扶手,扶了沈廷芳同锦上天进去。知府同米良慌忙起身出来,抢步迎接,沈廷芳进内坐下,同用中膳。 一会儿用过了,镇江府吩咐左右船上奏起乐来。十只龙船绕着官船,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穿花划来,但见五色旌旗乱绕,两边锣鼓齐鸣,十分热闹。沈廷芳大喜,忙令家人备了几十只鸭子,叫两只小船到中间去掼。那些划龙船的水手都是有名的,又见大人来看,都要讨赏,人人施勇,个个逞能,在那青波白浪之间来往不绝,十分好看,把那沈廷芳的眼都看花了。抢完了标,吩咐家人拿出五十两银子,赏了龙舟上的水手。到晚上,龙船上都点起灯来,真正是万点红心,照着一江碧水。又玩了一会,那知府请沈廷华、沈廷芳、米良等到衙饮宴,都拢船上岸,打道登程,一路上灯球火把,都到镇江府署中去了。正是: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话说沈廷芳、沈廷华、米良、锦上天等进了府中饮宴,无非是珍肴美味,不必细表。饮完了宴,时已三更,知府就留锦上天、沈廷芳、沈廷华等在府中歇宿,不表。 且言锦上天陪沈廷芳在书房歇宿,锦上天道:“大爷,你晓得金山寺的柏相公是个什么人?”沈廷芳道:“不过是个书生。”锦上天道:“我看他好像个女子。”沈廷芳道:“又来了,哪有女扮男装之事?”锦上天道:“大爷,他两耳有眼,说话低柔,一定是个女子。”沈廷芳笑道:“若果如此,倒便宜我了。只是要她同行才好下手。”锦上天道:“大爷莫要惊破了她。只要她进了长安,诱进相府就好了,路上声张不便。”沈廷芳道:“明早可去约会了她,待我辞过了家兄,同她一路而行才好。”锦上天道:“这件事在门下身上。”当下两个奸徒商议定了,一宿已过。 次日清晨,沈廷芳即令锦上天到金山寺约会柏玉霜去了,他却在府中用过早膳,向沈廷华作别起身。沈廷华道:“贤弟为何就要回去?”沈廷芳道:“惟恐爹爹悬望,故此就要走了。”知府说道:“定要留公子再玩一日才去。”沈廷芳道:“多谢,多谢!”随即动身。忙得镇江府同米良、沈廷华备了无数的金银绸缎、礼物下程,挑了十数担,差了江船,送沈廷芳起身。 那沈廷芳上了大船,来到金山寺前,吩咐道:“拢船上岸。”早有和尚接进客堂。只见锦上天同柏玉霜迎下阶来。见礼坐下,柏玉霜说道:“多蒙雅爱,怎敢相扰?”沈廷芳道:“不过是便舟一往,这有何妨?不必过谦,就请收拾起身,船已到了。”锦上天又在旁催促说道:“柏兄,你我出门的人,不要拘礼,趱路要紧。”柏玉霜见他二人一片热衷,认为好意,只得同秋红将行李收拾送上船去,称了房钱与和尚,遂同沈廷芳一路动身上船来了。 沈廷芳置酒款待,吩咐开船。到晚来,柏玉霜同秋红一床歇宿,只是和衣而睡;同沈廷芳的床头相接,只隔了一层舱板。那沈廷芳想着柏玉霜,不得到手。一日酒后,人都睡了,沈廷芳欲火如焚,按不住,爬起来,精赤条条的,竟往柏玉霜房里来,意欲强奸,悄悄地来推那舱板。正在动手,不想柏玉霜听得板响,大叫一声:“有贼,有贼!”吓得众水手一齐点灯着火,拥进船来照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御书楼廷芳横尸 都堂府小姐遭刑 话说沈廷芳正推舱房,却惊醒了柏玉霜,大叫道:“有贼来了!”吓得那些守夜的水手众将,忙忙掌灯进舱来看。慌得沈廷芳忙忙起身往床上就爬,不想心慌爬错了,爬到锦上天床上来。锦上天吃醉了,只认做是贼,反手一掌,却打在沈廷芳脸上。沈廷芳大叫一声,鼻子里血出来了,说道:“好打!好打!”那些家人听见公子说道“好打”,只认做贼打了公子,慌忙拥进舱来,将灯一照,只见公子满面是血,锦上天扶坐床上。 众人一时吓着了急,哪里看得分明,把锦上天认做是贼,不由分说,一同上前,扯过了沈廷芳,捺倒了锦上天,抡起拳头,浑身乱打。只打得锦上天猪哼鸭叫,乱喊道:“是我,是我!莫打,莫打!打死人了!”那些家丁听了声音,都吃了一惊,扯起来一看,只见锦上天被打得头青眼肿,吓得众家人面面相觑。再看沈公子时,满面是血,伏在床上不动。 第208章 粉妆楼(28) 众家人见打错了,忙忙点灯,满船舱去照,只见前后舱门俱是照旧未动。大家吃惊,说道:“贼往哪里去了?难道飞去了不成?”锦上天埋怨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不会捉贼,只会打!我真是抓住了,当贼打了我,我打贼一拳;倒被你们放掉了,还来乱打我。”舱里柏玉霜同秋红也起来穿好了衣衫,点灯乱照,说道:“分明有人扭板,为何不见了?”众人忙在一处,惟有沈廷芳明白,只是不作声。见那锦上天被众人打得鼻肿嘴歪,抱着头蹲着哼,沈廷芳看见又好笑又好气,忙令家人捧一盆热水,前来洗去了鼻中血迹,穿好了衣衫,也不睡了,假意拿住了家人骂了一顿,说道:“快快备早汤来吃,赔锦大爷的礼!”闹了一会,早已天明,家人备了早膳。请三位公子吃过之后,船家随即解缆开船,依旧动身趱路。 这柏玉霜自此之后,点灯看书,每夜并不睡了,只有日间无事略睡一刻。弄得沈廷芳没处下手,着了急,暗同锦上天商议,说道:“怎生弄上手才好!那日闹贼的夜里原是我去扭她舱板响动,谅她必晓得了些,她如今夜夜不睡了,怎生是好?”锦上天笑道:“原来如此,累了我白挨一顿打。我原劝过大爷的,不要着紧,弄惊了她倒转不好。从今以后,切不可动,但当做不知道。等她到了长安,稳定她进了府,就稳便了。”沈廷芳无法,只得忍耐,喝令船家不许歇息,连日连夜地往长安赶路。恰好顺风顺水,行得甚快。 那日到了一个去处,地名叫做巧村,却也是个镇市,离长安还有一百多里。起先都是水路,到了此地,却要起旱登程。那沈廷芳的坐船,顶了巧村镇的码头住了,吩咐众家人:“不可惊动地方官,惟恐又要耽误工夫,迎迎送送甚是不便。只与我寻一个好坊子歇宿一宵,明日赶路,要紧。”家人领令,离船上岸,寻了一个大大的宿店,搬上行李物件下了坊子,然后扶沈廷芳上岸,自有店主人前来迎接进去。封了几两银子,赏了船家去了。沈廷芳等进了歇店,歇了一会,天色尚早,自同锦上天出去散步玩耍。 柏玉霜同秋红拣了一个僻静所在,铺了床帐,也到店门口闲步。才出了店门,只见三条大汉背了行李,也到店里来住宿。柏玉霜听得三个人之内有个人是淮安的声音,忙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人生得眉粗眼大,腰细身长,穿一件绿绸箭袄,挂一口腰刀,面貌颇熟,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姓来。又见他同来的二人都是彪形大汉:一个白面微须,穿一件元色箭袄,也挂一口腰刀;一个是虎头豹眼,白面无须,穿一件白绢箭袄,手提短棍,棍上挂着包袱。三个人进了店,放下行李,见那穿白的叫道:“龙大哥,我们出去望望。”那穿绿的应道:“是了。”便走将出来,看见柏玉霜便住了脚,凝神来望。 柏玉霜越发疑心,猛然一想:“是了!是了!方才听得那人喊他龙大哥,莫非是龙标到此么?”仔细一看,分毫不差,便叫道:“足下莫非是龙标兄么?”原来龙标同杨春、金辉,奉军师的将令,到长安探信,后面还有孙彪带领二十名喽兵也将到了。当下听见柏玉霜叫他,他连忙答应道:“不知足下是谁,小弟一时忘记了。”柏玉霜见他果然是龙标,心中大喜,连忙扯住了龙标的衣袂,说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后面。柏玉霜道:“龙恩兄,可认得奴柏玉霜了?”龙标大惊说道:“原来是小姐,如何在此?闻得你是洪恩的兄弟送你上船往长安去的,为什今日还在这里?”柏玉霜见问,两泪交流,遂将得病在金山寺的话说了一遍,又问道:“恩兄来此何事?”龙标见问,遂将罗焜被害,救上山寨,落后李定、秦环、程佩都上鸡爪山的话,说了一遍:“只因前日罗灿在仪征,路见不平,救了胡娈姑,打了赵家五虎,自投到官,多亏卢宣定计救了。罗灿、杨春、金辉并众人的家眷都上了山寨。如今我们奉军师的将令,令俺到长安探信。外面二人,那穿白的,便是金辉;那穿黑的,便是胡奎的表弟杨春。” 柏玉霜道:“原来如此,倒多谢众位恩公相救。既如此,就请二位英雄一会,有何不可?”龙标道:“不可。那沈廷芳十分奸诈,休使他看破机关。俺们如今只推两下不相认,到了长安再作道理。”柏玉霜道:“言之有理。”说罢,龙标起身去了。那秋红在旁听见,暗暗欢喜。不一时,那沈廷芳同锦上天回来了,吩咐:“收拾晚膳吃了,早早安歇罢。” 且言龙标睡在外面,金辉问道:“日间同你说话的那个后生是谁?”龙标道:“不要高声。”悄悄地遂将柏玉霜的始末根由,告诉了二人一遍。杨春说道:“原来是罗二嫂了,果然好一表人才!俺们何不接她上山,送与罗焜成其夫妇?”龙标道:“她要上长安投奔她爹爹的,她如何肯上山去。俺们明日只是暗暗地随她去讨柏大人的消息便了。”三位英雄商议定了。一宿已过。 次日,五更起身,收拾停当。早见沈廷芳同锦上天起身,吩咐家人说道:“快快收拾行李,请柏相公用过早汤。”坐下车子,离了镇市,进长安去了。龙标见柏玉霜去后,他也出了歇店,打起行李,暗暗同金辉、杨春等紧紧相随。 赶到了黄昏时分,早已到了长安的北门,门上那日正是史忠、王越值日,盘查奸细。那二人听见沈公子回来,忙来迎接,见过了时,站立一旁。那史忠的眼快,一见了柏玉霜,忙忙向前叫道:“柏相公!俺史忠在此。”柏玉霜大喜道:“原来是史教头在此!后面是我的人,我明日来候你。”说罢,进城去了。然后龙标等进城,史忠问道:“你们是柏相公的人么?”龙标顺口应道:“正是。”史忠就不盘查,也放他进去了。 且言柏玉霜进了城,来与沈廷芳作别道:“多蒙公子盛情,理当到府奉谢才是。天色晚了,不敢造府,明日清晨到府奉谢罢。”沈廷芳道:“岂有此理。且到舍下歇歇再走。”那锦上天在旁接口道:“柏兄好生放样,‘自古同行无疏伴’,既到此,哪有过门不入之礼!”那柏玉霜只得令秋红同龙标暗暗在外等候,遂同沈廷芳进了相府。却好沈太师往米府饮酒去了,沈廷芳引柏玉霜入御书楼上,暗令家人不许放走,便来到后堂,见他母亲去了。 且言柏玉霜上了御书楼,自有书童倒茶,吃过茶,那锦上天坐了一刻,就闪下楼去了。看看天黑了,只见两个丫鬟掌灯上楼,柏玉霜性急要走,两个丫鬟扯住了说道:“公子就来了。”柏玉霜只得坐下,看那楼上面图书满架,十分齐整;那香几上摆了一座大瓶,瓶中插了一枝玉如意。柏玉霜取出来看,只见晶莹夺目,果系蓝田至宝。 正在看时,忽见沈廷芳笑嘻喀地走上楼来,说道:“娘子!小生久知你是女扮男装的一位美女。今日从了小生,倒是女貌郎才,天缘作合。”说罢,便来搂抱。柏玉霜见机关已破,大叫一声,说道:“罢了,罢了!我代婆婆报仇便了!”拿起那玉如意照定沈廷芳面上打来。那沈廷芳出其不意,回避不及,正中天灵,打得脑浆迸流,望后便倒。那柏玉霜也往楼下就跳。 不知小姐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穿山甲遇过天星 祁巧云替柏小姐 话说柏玉霜拿玉如意将沈廷芳打死,自己知道不能免祸,不如坠楼而死,省得出乖露丑,遂来到楼口拥身跳下。谁知锦上天晓得沈廷芳上楼前来调戏,惟恐柏玉霜一时不能从顺,故闪在楼口,暗听风声。忽听沈廷芳“哎”的一声,滚下楼来,他着了急,赶来救时,正遇柏玉霜坠下楼来,他即抢步向前一把抱住,叫道:“你往哪里走!”大叫众人,快来拿人。那些家人正在前面伺候,听得锦上天大叫拿人,慌得众人不知缘故,一拥前来。看见公子睡在地下,众人大惊,不由分说将柏玉霜擒住,一面报与夫人,一面来看公子。 只见公子天灵打破,脑浆直流,浑身一摸,早已冰冷。那些男男女女,哭哭啼啼,乱在一处。沈夫人闻报,慌忙来到书房,见了公子已死,哭倒在地。众人扶起,夫人叫众人将公子尸首抬过一边,便叫问柏玉霜道:“你是何人?进我相府,将我孩儿打死,是何缘故?”柏玉霜双目紧闭,只不作声。夫人见她这般光景,心中大怒,忙令家人去请太师,一面将沈廷芳尸首移于前厅停放,忙在一堆,闹个不了。 按下家中之事不表。且言那沈谦因得了二将,心中甚喜,正在米府饮酒,商议大事。忽见家人前来报道:“太师爷,祸事到了!今有公子回来,带了一个淮安姓柏的女扮男装的客人,上了御书楼,不多一会,不知怎样那人将玉如意把公子打死了。现在夫人审问缘由,着小人们请太师爷速速回去。”沈谦听得此言,这一惊非同小可,顶梁门轰去七魄,泥丸宫飞去三魂,起身便跑。米顺在旁听得,也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同沈谦一同而来,审问情由,不表。 且言这长安城中,不一时就哄动了。那些百姓三三两两,人人传说道:“好新闻!沈公子带了一个女扮男装的脚色回来,不知何故,沈公子却被那人打死了,少不得要发在地方官审问。我们前去看看是个什么等人!” 不表众人议论。且言那秋红同龙标、金辉、杨春四人,在相府前等候柏玉霜出来。等了一会,不见出来,四人正在着急,忽见相府闹将起来,都说道:“不好了!公子方才被那淮安姓柏的打死了。有人去请太师爷,也快回来了。”门口人忙个不住。秋红听得此言,魂飞魄散,忙忙同龙标等四人起身就走。走在一个僻静巷内,秋红哭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千山万水已到长安,只说投奔老爷,就有安身之处。谁知赶到了此地,却弄出这场祸来,叫我如何是好?又不知老爷的衙门在何处,叫哪个来救小姐?”龙标道:“不要哭,哭也无益。俺且寻一个下处放下行李,再作道理。”金辉道:“北门口我有个熟店。昔年在他处住过的,且到那里歇下来再讲。”当下四人来到这个熟店。要了两间草房,放下行李,叫店小二收拾夜饭吃了。秋红点着灯火,三位英雄改了装,竟奔沈府打探去了。这且不表。 单言那沈谦同吏部米顺同到相府,进了后堂,只见夫人伴着沈廷芳的尸首,在那里啼哭。沈谦见了心如刀绞,抱住了尸首大哭了一场,坐在厅前,忙令家人推过凶手,前来审问。众家人将柏玉霜推到面前跪下,沈谦叫道:“你是何人?为何女扮男装前来将我孩儿打死?你是何方的奸细?是何人的指使?从实招来!”那柏玉霜只不作声。太师大怒,叫令动刑。 柏玉霜想道:“若是说出实情,岂不带累爹爹又受沈贼之害?不若改姓招成,免得零星受苦。”遂叫道:“众人休得动刑,有言禀上。”沈谦道:“快快招来!”柏玉霜道:“犯女姓胡,名叫玉霜,只因父亲出外贸易,家中晚娘逼我出嫁,无奈,故尔男装,出来寻我父亲。不想被公子识破,诱进相府,哄上后楼,勒逼行奸。奴家不从,一时失手将公子打死是实。”沈谦回头问锦上天道:“这话是真的么?”锦上天回道:“她先说是姓柏,并不曾说姓胡。”米顺在旁说道:“不论她姓柏姓胡,自古杀人者偿命。可将她问成剐罪,送到都察院审问,然后处决。”太师依言,写成罪案缘由,令家人押入都堂去了。 原来都堂不是别人,就是她嫡嫡亲亲的父亲,掌了都察院正印柏文连便是。自从在云南升任,调取进京,彼时曾遣人至镇江问小姐消息,后闻大闹镇江,小姐依还流落;柏公心焦,因进京时路过家中,要处死侯登,侯登却躲了不见。柏公愤气,不带家眷,只同祁子富等进京,巧巧柏玉霜发落在此。当下家人领了柏玉霜,解到都堂衙门,却好柏爷正坐晚堂审事。沈府家人呈上案卷,说道:“太师有命:烦大人审问明白,明日就要回话。”柏文连说道:“是什么事,这等着急?”便将来文一看,见了:“淮安贼女胡玉霜,女扮男装潜进相府,打死公子。发该都院审明存案,斩讫报来。”柏爷大惊,回道:“烦你拜上太师:待本院审明,回报太师便了。”家人将柏玉霜交代明白,就回相府去了。柏爷吩咐带胡玉霜后堂听审。 众役将胡玉霜引入后堂。柏爷在灯光下一看,吃了一惊,暗想道:“这分明我玉霜孩儿的模样!”又不好动问,便向众役道:“你等退出大堂伺候。此乃相府密事,本院要细审情由。”众人听得吩咐,退出后堂去了。柏爷说道:“胡玉霜,你既是淮安人,你可抬起头来认认本院。”柏玉霜先前是吓昏了的,并不曾睁眼抬头,今番听得柏爷一声呼唤,却是她父亲的声音,如何不懂?抬起头来一看,果然是她爹爹,不觉泪下如雨,大叫道:“哎呀!爹爹!苦杀你孩儿了!”柏爷见果是他的娇生,忙忙向跟前一把扶起小姐,可怜二目中泼梭梭的泪下如雨,抱头痛哭,问道:“我的娇儿!为何孤身到此,遇到奸徒,弄出这场祸来?”柏玉霜含泪便将“继母同侯登勒逼,在坟堂自尽,遇着龙标相救。后来侯登找寻踪迹不见,秋红送信同投镇江母舅,又遇米贼招灾。只得男装奔长安而来,不觉被沈廷芳识破机关,诱进相府,欲行强逼,故孩儿将他打死”的话,说了一遍。 柏爷说道:“都是为父的贪恋为官,故累我孩儿受苦。”说罢,忙令家人到外厢吩咐掩门,自己扶小姐进了内堂。早惊动了张二娘、祁巧云并众人丫鬟前来迎接,柏玉霜问是何人,柏爷一一说了底细。玉霜忙忙近前施礼,说道:“恩姐请上,受我一拜。”慌得那祁巧云忙忙答礼,回道:“奴家不知小姐驾临,有失远迎。”二人礼毕坐下。祁巧云便问道:“小姐为何男装至此?”柏爷将前后情由说了一遍。祁巧云大惊道:“这还了得!”柏玉霜道:“奴家有愿在先,只是见了爹爹一面,诉明冤枉,拿了侯登,报仇雪恨,死亦瞑目。今日既见了爹爹,又遇着恩姐,晓得罗焜下落,正是奴家尽节之日。但是奴家死后,只求恩姐早晚照应我爹爹,别无他嘱。”这些话听得众人哭声凄凄惨惨。 柏爷道:“我的孩儿休要哭,哭也无益。待为父的明日早朝,将你被他诱逼情由上他一本,倘若圣上准本便罢;不然为父的拼着这一条性命与你一处去罢,免得牵肠挂肚。”柏玉霜道:“爹爹不可。目今沈谦当权,满朝都是他的奸党,况侯登出首罗焜,谁不知道他是爹爹的女婿?当初若不是侯登假爹爹之名出首,只怕爹爹的官职久已不保了。孩儿拼着一死,岂不干净!”柏爷听得越发悲伤。 那张二娘同祁巧云劝道:“老爷休哭,小姐此刻尚未用饭,可安排晚膳。请小姐用饭,再作商量。”柏玉霜道:“哪里吃得下去!”一会儿祁子富来到后堂,看见小姐,行了礼道:“适才闻得小姐凶信,我心中十分着急,只是无法可施。奈何!奈何!”不想那祁巧云同他父亲商议:“我父,女儿上年不亏罗二公子,焉有今日?就是后来发配云南,若不是柏爷收着,这性命也是难存保。今日他家如此,岂可不报?孩儿想来,不若舍了这条性命,替了小姐,这才算做知恩报德,节义两全。万望爹爹见允!”祁子富听得此言,大哭道:“为父的却有此意,只是不可出口;既是你有此心,速速行事便了。” 第209章 粉妆楼(29) 当下祁巧云双膝跪下,说道:“恩父同小姐休要悲伤,奴家昔日多蒙罗公子相救,后又多蒙老爷收留,未曾报答。今日难得小姐容貌与奴家仿佛,奴家情愿替小姐领罪,以报大恩。”王霜道:“恩姐说哪里话来,奴家自己命该如此,哪有替死之理?这个断断使不得的!”巧云道:“奴家受过罗府同老爷大恩,无以报答,请小姐快快改装要紧,休得推阻。”柏老爷说道:“断无此理。”祁巧云回道:“若是恩爷同小姐不允,奴家就先寻了自尽。”说罢,望亭柱上就撞。慌得柏玉霜上前抱住,说道:“恩姐不要如此。”那祁子富在旁说道:“这是我父女出于本心,并非假意;若是老爷同小姐再三推辞,连老汉也要先寻死路。这是愚父女报恩无门,今见此危难不行,便非人类了。”柏爷见他父女真心实意,便向柏玉霜哭道:“难得他父女如此贤德,就是这样罢。”柏玉霜哭道:“岂有此理?父亲说哪儿话,这是女孩儿命该如此,岂可移祸于恩姐之理!”再三不肯。祁巧云发急,催促小姐改装,不觉闹了一夜,早已天明。 祁巧云越发着急,说道:“天已明了,若不依奴家,就出去喊叫了!”柏玉霜怕带累父亲,大放悲声,只得脱下衣衫与祁巧云穿了,双膝跪下说道:“恩姐请上,受奴家一拜。”祁巧云道:“奴家也有一拜。”拜罢,父女四人并张二娘大哭一场。听得外厢沈相府的原解家人,在宅门上大叫道:“审了一夜,不送出来收监,是何道理?我们要回话去呢!”柏爷听得,只得把祁巧云送出宅门,当着原解家人,带去收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劫法场龙标被捉 走黑路秦环归山 话说柏爷将祁巧云扶出,当着原差送入监中去了。原差不也介意,自回相府销差。 且言柏玉霜见祁巧云去后,大哭一场,就拜认祁子富为义父。柏老爷朝罢回来,满腹悲愁,又无法替祁巧云活罪,只得延挨时刻,坐堂理事,先审别的民情。按下不表。 且言龙标、金辉、杨春三位英雄,到晚上暗随沈府家人,到都察院衙门来探信,听得沈府家人当堂交代之时说道:“太师爷有令,烦大人审明存案,明日就要剐的。”三人听了,吃了一惊,说道:“不好了,俺们回去想法要紧!” 三位英雄跑回饭店,就将沈府的言语告诉了秋红。秋红大惊,说道:“这却如何是好?烦诸位想一良法,救我小姐一命。”金辉道:“不如等明日我三人去劫法场便了。”杨春道:“长安城中千军万马,我三人干得什事?”龙标道:“若是秦环、孙彪等在此就好了。不若等俺出城迎他们去,只是城门查得紧,怎生出去?”秋红道:“城门是史忠把守,认得我。我送你出去便了。”说罢,二人起身忙忙就走,比及赶到北门,北门已掩。 二人正在设法,忽见两个守门军士,上前一把抓住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何干?”秋红道:“你是哪个衙门里的?”门军道:“我史副爷府里的。”秋红道:“我正要去见你老爷,你快快引我去。”门军遂引去见了史忠。史忠道:“原来是秋红兄到了,请坐。柏公子住在哪里?我正要去候他。”秋红道:“烦史爷开放城门,让我伙计出去几时,请史爷见我公子。”史忠听了,忙叫门军开了城门,急让龙标出去,不表。 这里史忠令人守好城门,随即起身步行,要同秋红去见柏玉霜。秋红见史忠执意要见,当着众人又不好说出真情,只得同史忠来到下处。进了下房,只见一盏孤灯,杨春、金辉在那里纳愁,史忠道:“柏恩兄今在哪里?”这一句早惊醒了金、杨二人,跳起身来忙问道:“谁人叫唤?”秋红道:“是史副爷来了。”二人明白,便不做声。史忠问道:“这二位是何人?公子却在哪里?”秋红见问,说道:“这二位是前来救我家主人的。”史忠大惊道:“为何?”秋红遂将前后的情由说了一遍,又道:“明日若劫法场,求史爷相助相助。”史忠道:“那柏都堂乃是小姐的父亲,难道不想法救她?”杨春道:“如今事在紧急,柏爷要救也来不及了,而且沈府作对,不得过门,还是俺们准备现成要紧。”史忠道:“且看明日的风声如何,俺们如此如此便了。”当下众人商议已定,史忠别了三人,自回营里料理去了。 且说龙标出城,放开大步,一气赶了二十里。那时二十三四的日子,又无月色,黑雾满天,十分难行。走到个三岔路口,又不知出哪条路,立住了脚,定定身说道:“莫管它,只朝宽路走便了。”走没一里多路,那条路渐渐地窄了,两边都是野冢荒郊,脚下多是七弯八扭的小路。又走了一会,竟迷住了,心中想道:“不好了,路走错了。”回头走时,又寻不出去路,正在着急,猛见黑影子一现又不见了。自己想道:“敢是小姐当绝,鬼来迷路不成?”望高处就爬,爬了两步,忽听有人叫道:“龙标!”龙标想道:“好奇怪,是谁喊我?”再听又像熟人,便应道:“谁人叫我?”忽见黑影子里跳出个人来,一把揪住说道:“原来当真是你!你几时到的?”龙标一想,不是别人,却是过天星孙彪。 原来这条路是水云庵的出路。孙彪同秦环到了长安,即到水云庵见了罗老太太,歇下人马,晚上令孙彪出来探信。那孙彪是有夜眼的,故认得龙标,因此呼唤,二人会在一处。龙标说道:“你为何在此?”孙彪遂将秦环在水云庵见罗老太太的话,说了一遍。龙标道:“既如此,快引我去,有紧要的话说。”孙彪闻言,引龙标转弯抹角,进了水云庵,见了太太后,与秦环并徐国良、尉迟宝见礼坐下。秦环问道:“你黑夜到此,必有缘故。”龙标将柏玉霜之事说了一遍,太太惊慌,大哭不已。秦环道:“这还了得!俺们若去劫狱,一者人少,二者城门上查得紧急,怎生出进?”龙标道:“不妨。守城的守备史忠是罗二嫂的熟人,倒有照应。只是俺们装扮起来,遮掩众人耳目才好。”孙彪道:“俺们同秦哥装作马贩子同你进城。徐、尉二兄在城外接应便了。”众人大喜道:“好!” 挨至次日清晨,龙标同秦环、孙彪三人,牵了七匹马,备了鞍辔,带了兵器,同了十数个喽兵来到城下,自有史忠照应进城,约会金、杨二人去了。 且言沈太师哭了一夜,次日不曾上朝,闷闷昏昏地睡到日午起来,问家人道:“柏都堂可曾剐了凶犯,前来回话呢?”家人禀道:“未来回话。”沈谦忙令家人去催。那家人去了一会,前来禀道:“柏老爷拜上太师爷,等审了这案事就动手了。”沈太师大怒道:“再等他审定了事早已天黑了。”忙取令箭一枝,喝令家人:“快请康将军去监斩!”家人领命,同康龙到部堂衙门去了。 那康龙是新到任的将军,要在京施勇,随即披挂上马,同沈府家人来到察院衙门上大喝道:“奉太师钧旨,速将剐犯胡玉霜正法!太师立等回话哩。”柏文连闻言吃了一惊,忙令众役带过审的那些人犯,随即迎出堂来高叫道:“康将军,请小坐一刻,待本院齐人便了。”康龙见柏大人亲自来说,忙忙下马见礼,在大堂口东边坐下。 柏老爷是满肚愁肠,想道:“好一个义气女子!无法救她!”只得穿了吉服,传了三班人役、大小执事的官员,标了剐犯的牌,到监中祭过狱神,绑起了祁巧云,插起招手,上写道:“奉旨监斩剐犯一名胡玉霜示众。”挽出牢来,簇拥而行。那康龙点了兵,先在法场伺候。然后是柏老爷骑了马,摆了全班执事,赏了刽子手的花红,一行人都到北门外法场上来了。到了法场,已是黄昏时分。 柏爷坐上公案,左右排班已毕,只得忍泪含悲,吩咐升炮开刀。当案的孔目手执一面红旗,一马跑到法场喝一声:“开刀!”喝声未了,早听得一声呐喊,五匹马冲入重围。当先一人掣出双金锏,将刽子手打倒在地,一把提起犯人,回马就跑。众军拦挡不住,四散奔逃,康龙大惊,慌忙提刀上马,前来追赶。忽见斜刺里跳出一将,手执钢叉,大喝一声,挡住了康龙厮杀,让那使双锏的英雄抢了犯人,带了众兵,一马冲出北门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柏公削职转淮安 侯登怀金投米贼 话说那使叉的英雄却是龙标,挡住康龙好让秦环等逃走,他抖擞精神,与康龙大战四十余合。龙标回马就走,不想康龙大刀砍中马腿,颠下马来,早被众军上前拿住了。康龙带了几十名的亲丁赶到北门,天已大黑了,吩咐点起火把来,叫问守门的守备:“史忠、王越何在?”众军回道:“他二人单身独马赶贼去了。”康龙大怒道:“为何不阻住了城门,倒让贼出去?这还得了!”随即催马抡刀,赶出城门。这一番厮杀,只吓得满城中人人害怕,个个心惊,又不知有多少贼兵。连天子都惊慌,问太监:“外面是何喧嚷?”太监出来查问,回说:“是沈太师同文武百官大队人马,追出北门,赶贼去了。” 不言太监回旨。且言康龙赶了五六里,不见王越、史忠,四下里一看,又听了一会,并不见声影,只得领兵而回。 且言秦环抢了那祁巧云,同金辉、杨春、孙彪杀出北门,多亏史忠、王越二人假战了一阵,放秦环等出城。他二人名为追赶,其实同众英雄入了伙,也到水云庵接了罗太太上了车子。马不停蹄,人不歇气,走了一夜。早离了水云庵十里多路,方才歇下军马,查点人数:别人都在,只不见了龙标。独战康龙不见回来,想是死了,众人一齐大哭。王越说道:“你们不要哭,俺出城之时,听得众军说道:‘康将军擒住一人了。’想是被康龙擒去了,未必受伤。”众人也没法,只得吃些干粮,喂了马匹。 那秋红前来看柏玉霜,却不是小姐。秋红吃了一惊,着急了,大哭道:“完了,完了!我们舍死忘生,空费了气力,没有救了小姐,却错抢了别人来了!”罗太太并众英雄齐来一看,众人都不曾会过,难分真假。只有秋红同史忠认得,详细问道:“你是何人,却充小姐在法场代死?如今小姐在哪里去了?”那祁巧云方才睁眼说道:“奴家是替柏小姐死的,又谁知黄天怜念,得蒙众英雄相救。奴家非是别人,姓祁,小字巧云,只因昔日蒙罗公子救命之恩,后来又蒙柏爷收养之德,昨见小姐遭此大凶,柏爷无法相救,因此奴家替死以报旧德。不想又蒙众位相救,奴家就这里叩谢了。”众英雄听了大喜道:“如此义烈裙钗,世间少有!”秦环道:“莫不是昔日上鸡爪山送信救罗焜表弟的那祁子富么?”祁巧云道:“正是家父。如今现在柏爷任上哩。”秦环说道:“既如此,俺们快些回山要紧。” 当下祁巧云改了装,同罗太太、秋红一同上车。众英雄一同上马,连夜赶上山来。早有罗氏弟兄同众头目迎下山来。罗太太悲喜交集,来到后堂,自有裴夫人、程玉梅、胡太太、娈姑娘、龙太太、孙翠娥、金安人等款待。罗太太、祁巧云、秋红在后堂接风。又新添了徐国良、尉迟宝、史忠、王越四条好汉,好生欢喜。只有龙标未回,众人有些烦恼。当晚大吹大擂,摆宴庆贺,商议起兵之计。 按下山寨不表。且言那晚康龙赶下半夜,毫无踪迹,急回头,却遇沈谦协同六部官员带领大队人马杀来。康龙见了太师,细说追赶了三十余里,并无踪迹。沈谦大惊道:“他劫法场共有多少贼兵?”康龙道:“只有五六员贼将,被末将擒得一名,那几个冲出城去了。”沈谦问道:“守备为何不阻了去路。”康龙道:“末将赶到城口问:‘王越、史忠何在?’有小军报道:‘他二人赶贼去了。’末将随即出去,追赶了一程,连二将都不见回来,不知何故。”沈谦大惊,传令:“且回城中,使探子报来再作道理。”一声令下,大小三军回城去了。 沈太师回到相府,令大小三军扎下行营,在辕门伺候。太师升堂,文武参见已毕。沈谦说道:“我想胡玉霜乃一女子,在京城中处斩,尚且劫了法场,必非小可之辈。”米顺道:“她既敢打死了公子,必然有些本领。据卑职看来,她不是淮安民家之女,定是那些国公勋臣之女,到京来探听消息的。”锦上天在旁说道:“还有一件,她先前在途中说姓柏;问她来历,说是柏文连系她的叔子。昔日听得柏玉霜与罗焜结了亲,后来罗焜私逃淮安,又是柏府出首,我想此女一定与柏文连有些瓜葛。太师可问柏文连便知分晓。”沈太师听了,大怒道:“原来有这些委曲!”叫令家将:“快传柏文连问话!”家将领命来至柏府。 且言柏文连处斩祁巧云,正没法相救,后来见劫了法场,心中大喜。假意追了一回,回到府中,告诉了小姐同祁子富。正在喜欢,忽见中军官进来报道:“沈太师传大人到府,请大人快些前去。”柏爷吃了一惊,忙忙吩咐祁子富同小姐:“快些收拾!倘有疏虞,走路要紧。” 柏爷来到相府参见毕,又与众官见了礼。沈太师道:“柏先生,监斩人犯尚且被劫,若是交兵打仗,怎么处理!”柏文连道: “此乃一时不曾防备,非卑职之过。”太师大怒道:“此女淮安人氏,与你同乡,一定是你的亲戚,故尔临刑放了。”柏文连道:“怎见得是我的亲戚?”沈谦令锦上天对证。那锦上天说道:“前在途中间她的来历,她说是姓柏,又说大人是她的族叔,来投大人的。”柏文连大怒道:“岂有此理!既说姓柏,为何昨日的来文又说姓胡?这等无凭无据的言词,移害哪个?”一席话问得锦上天无言可答。太师说道:“老夫也不管她姓柏姓胡,只是你审一夜,又是你的同乡,你必知她的来历,是什么人劫去的。”柏文连道:“太师之言差矣!我若知是何人劫的,我也不将她处斩了。”米顺在旁说道:“可将拿住的那人提来对审。”太师即令康龙将龙标押到阶下。 沈谦喝道:“你是何方的强盗?姓什名谁?柏都堂是你何人?快快招来,饶你性命。”龙标大怒道:“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更姓!姓龙名标,鸡爪山裴大王帐下一员大将,特奉将令来杀你这班奸贼,替朝廷除害的。什么柏都堂黑都堂的,瞎问!”骂得沈谦满面通红,勃然大怒,骂道:“这大胆的强盗,原来是反叛一党!”叫令左右:“推出斩首示众!”米顺道:“不可。且问他党羽是谁,犯女是谁,到京何事。快快招来!”龙标大喝道:“俺到京来投奔的!”太师道:“那犯女是谁的指使?可从实招来!”龙标道:“她的是天上仙女下凡的。”沈谦大怒,见问不出口供,正要动刑,忽见探子前来报道:“启上太师:劫法场的乃是鸡爪山的人马。王越、史忠都是他一党,反上山东去了。”沈谦大惊,复问龙标说道:“你可直说,她到京投奔谁的!”龙标道:“要杀便杀,少要罗唆!”沈谦又指着柏文连问道:“你可认得他?”龙标道:“俺只认得你这个杀剐的奸贼!却不认得他是谁。” 太师见问不出口供,叫令带去收监;又叫令左右:“剥掉柏文连的冠带。”柏爷大怒道:“我这官儿乃是朝廷封的,谁敢动手?”沈谦大叫道:“朝廷也是老夫,老夫就是朝廷。”叫令:“快剥去!”左右不由分说,将柏爷冠带剥去,赶出相府去了。沈谦即令刑部尚书代管都察院的印务。各官散去,沈太师吩咐康龙:“恐柏文连明早入朝面圣,你可守住午门,不许他入朝便了。”沈谦吩咐已毕,回后堂去了,不表。 且言柏爷气冲牛斗,回到府中说道:“反了!反了!”小姐忙问何事。柏爷说道:“可恨沈贼无礼,不由天子,竟把为父冠带剥去,赶出府来,成何体面!我明早拼着一命,与他面圣。”小姐说道:“爹爹不可与他争论。依孩儿愚见,不如早早还乡便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柏文连欣逢众爵主 李逢春暗救各公爷 话说柏玉霜小姐听得柏爷要与沈贼面圣,忙说道:“不可。目下沈贼专权,就是朝廷的旨意,也要沈贼依允才行。爹爹纵然启奏,也是枉然;倘若恼了奸贼,反送了性命。若依孩儿的愚见,收拾回家,免得在是非场上淘气。”柏爷叹了口气道:“只是这场屈气如何咽得下去?”小姐道:“目今的时世,是忍耐为尚。”柏爷无奈,只得吩咐:“一齐收拾,明日动身。”那些家人妇女闻言,收拾了一夜。 第210章 粉妆楼(30) 次日五鼓,柏爷起身,将一切钱粮、号簿、诰封挂在大堂梁上,摆了香案,望北谢了圣恩,悄悄地出了衙门。将行李装上车子,令家人同小姐先行,自己押后,往淮安进发。一路上并不惊动一个地方官府,只是看山玩水,慢慢而行。那京城中百姓过了一日,知道这个消息,人人叹息。只有沈太师的一班奸贼,却人人得意。次日沈谦入朝见了天子,将削去柏文连的官职奏了一遍,天子默然不悦,口中虽不明言,心中甚是不乐,暗道:“这予夺权柄都被他自专,不由朕主,将来怎生是好?”这且按下不表。 单言柏文连出了长安,行了半个多月,那日到了山东兖州府的地界,家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鸡爪山的地界。山上十分厉害,请老爷小路走罢。”柏爷道:“不妨。我正要去看看山寨,你等放心前去。”众家人只得向大路进发。行了数里,远远看那鸡爪山的形势,但见青峰拔地,翠嶂冲天,四面八方,约有五六十个山头簇拥在一处,一带涧河围绕,千条瀑布悬空,十分雄壮。 柏爷暗暗点头道:“果然好一个去处!怪不得米良、王颐败兵于此。”近前再看时,只见山里面杀气冲天,风云变色,松林内飘出两杆杏黄旗,上有斗大的金字,写的是:“为国除害,替天行道”。柏爷连连嗟叹。猛听得半空中一声炮响,山顶上五色旗招展,唿哨一声,四面八方都是人马冲下山来,将柏爷的一行人马围在当中。早有一员老将,白马红袍,冲到柏爷马前,将手一拱道:“老妹丈好认得我了?”柏爷见山上兵来,吃了一惊,正要迎敌,忽见有人称他“妹丈”,抬头一看,却是李全。因喽兵探得柏爷过此,军师谢元特请他来迎接。当下柏爷见了李全大惊道:“老舅兄来此何干,莫非是要买路钱么?”李爷道:“特来请妹丈上山,少叙片时。”柏爷道:“原来如此。”只得同李爷并马而行。 行到半山路口,旗幡招展,一派鼓乐之声。有裴天雄带领着众英雄、各家的公子,个个都是锦衣绣袄,白马朱缨,大开寨门,迎下山来。众英雄见柏爷驾到,一齐下马,邀请柏爷进入寨门。随后祁巧云、秋红并众家小姐等,令喽兵打了两乘大轿,前来迎接小姐与张二娘进寨。来到后堂,先见了李太太、裴夫人,后来拜了罗太大、程玉梅、祁巧云、孙翠娥、胡娈姑等。 众人一一见过礼,裴夫人吩咐家人设宴款待。正是: 一群仙女归巫峡,满殿嫦娥赴月台。 按下后寨之言不表。且说柏文连、祁子富到了聚义厅,先同李全、卢宣、金员外行了礼,然后与裴天雄并各位英雄见礼已毕,才是罗灿、罗焜、李定、秦环四位公子前来拜见。柏爷偷眼看那一众英雄,人人勇健,个个刚强,暗暗称奇。正是: 一群虎豹存山岭,十万貔貅聚绿林。 裴天雄吩咐摆宴,序次而坐。饮酒之时,柏爷向李爷称谢道:“多蒙老舅兄收留小女,反带累尊府受惊。”李爷道:“皆因小儿被米贼所害,若不是赵胜、洪惠相救,裴大王相留,早已做刀头之鬼了。”裴天雄说道:“皆众英雄之力。”罗灿性躁,说道:“舍弟多蒙令侄侯登照应狠了!”这一句话只说得柏爷满面通红,说道:“都是那侯氏不贤,险些伤了老夫的女儿性命。我今番回去,定拿侯登正法,岂可轻放!” 当下,柏爷酒席终了就要起身告退,裴天雄等一齐向前留住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弃荒山,就请大人在此驻马。明日同去整治朝纲,除奸臣,去佞党,伸冤报仇,向边关救回罗爷还朝,有何不可。”柏爷闻言,忙忙回道:“老夫年迈,不能有为了,这些事只好众位英雄勇往向前去罢。”裴天雄道:“既是大人不肯出去交锋,请坐镇山寨,待小侄等出征便了。”柏爷执意要行。谢元道:“既如此,只留大人小住一两日便了。”柏爷道:“这可以从命。” 按下柏爷被众人留住在山寨。且言那京城中被人劫了法场,又坏了一位都堂巡抚,天下都有报章,人人传说。那日传到淮安府,侯登知道消息,吃了一惊,说道:“不可了!柏都堂是我的姑父,他既坏了,不日一定回来,这番绝不饶了我。自古道:‘打人先下手。’倒要防备要紧。”猛然想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是本家又穷,往哪里去安身才好?”想了一会道:“有了,有了,昔日米将军在淮安府饮酒,我同他有半面之识,不如多带些金银前去投奔他,求他在沈府中大小讨个前程,就不怕他了。”主意已定,到晚上偷开库房,盗了三千两金子,打在箱内。 次日推说下乡收租,叫家人挑了行李,雇了船只,连夜到了镇江。寻了门路,先会了米中砂,然后见了米良,呈上一千两金子。米良大喜,收了金子,随即修书一封。令侄儿米中砂同他一路进京,说道:“你二人会见太师,细说贼兵虚实,呈上捐官的银子,自然大小有个官做。”二人大喜,一齐动身进京。 不分日夜,赶到长安,寻了门路,先见了锦上天,锦上天替他二人呈上了来书。见了太师,太师就问候登道:“你既是柏文连的内侄,你可将他的情由说与老夫知道。”侯登见问,就将柏文连同罗焜结亲,暗与鸡爪山来往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沈谦吃了一惊,说道:“原来他同众国公都是旧相好的!若不先杀了众国公,内变起来,怎生是好?”想了一想,命侯登等且退,另日除官。随即取令箭一枝,吩咐家人,快令王虎、康龙二将速速同刑部大人,点齐五百名刀斧手,即下天牢,将各家的公爷、老幼、良贱并大盗龙标,一同解赴市曹斩首。 家人得令,出了相府,传了二将,披挂齐整,点了五百名刀斧手,会同刑部吴法,将秦双、程凤、龙标、尉迟公爷、徐公爷、段公爷等各家的人口一齐绑了,押到市曹跪下。可怜哭声震地,怨声冲天。六部官员齐到法场监斩。人人叹息。只见黑旗一展,叫令开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边头关番兵入寇 望海楼唐将遭擒 话说沈太师听了侯登之言,就将各家公爷一齐绑出市曹,并不请当今的圣旨,就要斩首,急急开刀。却好惊动了卫国公李逢春,听得此信大惊,心生一计,忙忙赶到法场,大喝道:“刀下留人!”一马闯到沈谦的公案,叫开左右,向沈谦低低说道:“太师,若斩了众人,大事休矣。”沈谦问道:“是何缘故?”李爷道:“太师爷要图天下,要买住人心!一者不可多杀,使闻者害怕;二者鸡爪山的贼人,有一半是众家的公子,若知他父亲已亡,必然前来报仇,反为不美。以卑职愚见,等太师登位之后,先剿灭了鸡爪山的祸根,那时再斩他们也不迟。况且他们坐在天牢,如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也飞不到哪里去。”沈谦被李爷这些话,说得心中大喜,道:“多蒙老兄指教,险些儿误了大事。”忙命刑部吴法仍将众人收禁,回相府去了。 不表沈贼回府。且言李逢春一句话救了数百人性命,心中也自欢喜。后人有诗赞道: 绝妙机权迅若风,仙才不与众人同。 一言得活群臣命,不愧中原卫国公。 话说沈太师到了相府,进了书房,就有家人呈上一本边报。太师一看,原来边头关宗信告急的文书说:“边头关自从罗增陷在流沙,番兵十分厉害,求太师添兵守关,要紧。”沈贼大惊,即令刑部吴法:“领兵三千,前去守关!”又令米中砂:“解粮接应。老夫亲领大兵随后就到。” 那吴法同米中砂得令,随即收拾,点了三千人马,不分昼夜赶到边头关,早有宗信同四名校尉,接入中军帐坐下。当晚设宴款待,吴法问道:“番兵共有多少人马,几名战将?”宗信说道:“番兵共有十万,战将千员,十分厉害。那领兵元帅父子九人,名唤九虎。”吴法大惊道:“那九人姓什名谁?可曾与他战过几阵?”宗信道:“那老将姓沙名龙,所生八个儿子名唤沙云、沙雷、沙雹、沙露、沙电、沙雯、沙霖、沙震,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一位女将唤做木花姑,一位太子唤做耶律福,用兵如神。”吴法听了说道:“彼众我寡,怎生迎敌?” 按下吴法在关内忧愁。且言那番邦元帅沙龙,次日传命,令八个孩儿领动大兵,摇旗呐喊,一直杀到关下讨战。早有蓝旗小校飞马进关报道:“启老爷,番将前来讨战,请令施行。”吴法大惊,却好米中砂催粮已到,一齐披挂齐整,带领众将到敌楼上来看。那楼名为望海楼,万北关第一个要紧去处。那城高河阔,急切难攻,所以宗信能守这半年。当下吴法同众人上楼一看,只见那十万番兵,四面八方围住了关口,人人勇健,个个刚强。怎见得,有诗为证: 十万貔貅队,三千虎豹兵。 休言身对敌,一见也魂惊。 话说吴法正在观看番兵,猛听一声“唰咧”响处,只见番营里两杆皂旗展开,闪出一员老将:头戴紫金盔,双飘雉尾;身穿龙鳞铠,满插雕翎;紫面银须,浓眉大眼;手执大刀,坐下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左右摆列着四十名战将,都是反穿毛袄,雉尾高飘,铁甲钢刀,金鞍白马,如燕羽一般排开,前来讨战。吴法好不骇怕。那番将纵马提刀大叫:“关上的,谁敢下来送死!”吴法正要亲自出战,只见米中砂提刀上马,说道:“末将前去迎敌。”吴法大喜,忙令宗信下关,同去迎敌,说道:“小心要紧。” 当下二人披挂齐整,领兵放炮,开关杀出城去。两下里压住阵脚。米中砂拍马舞刀,便叫道:“来将通名!”只见那番将将刀一拍说道:“俺乃六国三川征南大元帅沙龙是也!快通名来领死!”米中砂道:“俺乃大唐吏部尚书米大人的公子、加封荡寇先锋米中砂是也!”沙龙闻言,举刀就砍,米中砂对面交还。二人战了二三个回合,米中砂抵敌不住,正要败走,宗信见了,拍马抡刀,更来助战。沙龙战了二人,毫无惧怯。只战了四五个回合,沙龙大叫一声,一刀砍中宗信的左臂,滚鞍下马,被小番儿擒去了。米中砂大惊,虚砍一刀,回马就走。沙龙大叫道:“好唐贼,往哪里走!”纵马赶来,那大小番将,一齐追杀,势不可当。吴法吓得面如土色,米中砂在下,又不好放炮。米中砂才到城门边,那沙龙马快,早已跳过吊桥,领了众将齐到城下,就连城门也闭不及了。 米中砂才进了城,那沙龙父子九人早已冲进来了,吴法大惊,慌忙下了楼,上马就走。那沙龙父子九人,领了大队人马赶来,正与米中砂交马,只一合,被沙云一钩连枪擒过马去了。沙龙便来追赶吴法,吴法舍命杀条血路。败回二关去了,这一阵被沙龙夺了关。吴法这里,三千人马伤了一半,败回二关,急急写下告急文书,星夜到长安去了。 那番将沙龙得了头关,就将十万番兵引入城来,打开府库仓廒,赏了三军。安民已毕,歇马三日,放炮起兵,又到二关讨战。吴法同二关的总兵,吩咐大小将官紧守城池,不许乱动,坚守不出。沙龙每日领兵到关下辱骂。一连三日,不敢交锋。沙龙见关中不敢出战,吩咐众将四面搭起云梯,安排神机火炮,连夜攻打,十分紧急。只吓得关中那些文官武将、军民人等人人胆落,个个魂惊,幸尔城高墙厚,攻打不破。吴法亲自领兵,日夜轮流守护,专等长安的救兵。 且言那差官连夜登程,不一日赶到长安,进了相府,呈上公文。太师一看大惊,忙请六部前来议事。不一时,众人来到相府,太师将来的文书与众人看了一看。米顺见拿了米中砂,暗暗吃惊,说道:“大事未成,倒伤了自家的侄子。”想了一会道:“不若乘此行了大事再讲。”便向沈谦说道:“目下四海刀兵纷乱,多因太子暗弱。不若乘此机会,太师登了龙位,大封天下英雄,再点大兵与番兵交战。若是胜了,自然是一统天下,独掌乾坤;倘若不胜,就与番邦平分天下,也由得太师主意。岂不是两全其美。”沈贼大喜,说道:“言之有理。”遂传齐了新收的一班武将并那六部的文臣,约定了次日议行禅位。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众奸臣乘乱图君 各英雄兴兵报怨 话说沈太师听信米顺之言,便要篡位。传齐了武将,各领禁军人马,保守各门,以防内变;传齐了六部文官,伺候入朝办事,草诏安民。众人去了。那长安城中,纷纷论说,早惊动了李逢春。李逢春听了大惊,忙忙上马,赶到相府,见了太师。 太师说道:“李先生此来,必有缘故。”李逢春道:“特来相吊。”太师大惊道:“老夫明日登位,何出此不吉之言?”李逢春双膝跪下道:“明日太师登位是君,李某是臣,岂有臣不谏君之理?明日登极之言,是谁人的主见?”沈太师道:“是吏部米顺之谋。”李逢春道:“米顺误国,就该斩首。”太师听了大惊道:“为何米顺误国该斩?”李逢春道:“现今内有鸡爪山未平,多少英雄作难;外有边头关入寇,无穷番寇纵横。一旦太师登基,颁诏天下,倘若鸡爪山的贼兵以诛篡为名,兴兵造反,约同了番兵,一齐入寇,番兵战于外,贼寇乱于内,两下夹攻,怎生迎敌?岂不误了大事!” 沈贼听言,忙忙称谢道:“多蒙先生指教,险些儿误了大事。”忙唤家将章宏,吩咐道:“快去止住了众人,不要乱动。”章宏领命去了。沈谦复问李逢春道:“计将安出?”李爷道:“为今之计,只有再点大兵,先去平了番寇,再作道理。”太师依言,次日传齐了文武,说道:“番兵入寇,且慢登基,先去平番要紧!”遂取令箭一枝,令兵部钱来、工部雍傩领兵五万,新收的战将三十员,分为两队,上边头关去平寇。又令米顺领兵一万,拜王虎、康龙为先锋,前去镇江,会同米良、王顺,到登州府征剿鸡爪山去。众人得令,分头领兵,摆齐队伍,摇旗呐喊,放炮起营,一齐动身去了。 消息传入鸡爪山,裴天雄闻言,冷笑一声道:“又来送死了!”遂请众位英雄商议。却好柏文连仍在山上,闻得此言,说道:“老夫要回家走走。”谢元道:“既是大人要去,只怕令侄已不在家了,回府必有别的祸事。不若点几十个喽兵,同大人回府迎接家眷来山,以避兵乱便了。”柏爷只得依了,带了三十名喽兵,回淮安去了。 且言侯夫人见侯登去了半月未回,心中正在忧愁,忽见家人入内禀道:“老爷回来了!”侯夫人大惊,只得接进后堂。夫妻行礼坐下,柏爷未曾开口,夫人假意哭道:“可怜玉霜女儿,自从殁后,我举目无亲,今日老爷回来,倍增伤感。”柏爷心中暗笑道:“女儿现在,还要弄鬼。”仍推不知,说道:“女儿既死,哭她做什么?我且问你,侯登今在何处?难道又躲了不成?”侯氏又扯谎道:“半月之前,已回家去了。”柏爷道:“几时来?”侯氏道:“未曾定日子。”柏爷更不下问,吩咐家人:“快快收拾,避兵要紧!”众人与那三十余喽兵一齐动手收拾,那些衣囊细软装上车子。柏爷上马,侯氏坐轿,一齐起身赶到鸡爪山。 进了寨门,见过了众人,令柏玉霜同秋红出来相见。侯氏看见二人,暗暗吃惊道:“玉霜同秋红为何在此?”当下柏爷发怒道:“你说女儿死了,今日却为何在此?你这个不贤,纵容侯登作恶,险些儿伤了我女儿的性命;若不得众位英雄几次相救,久已死了。你这不贤之妇,要你何用!”拔出佩剑就砍。慌得柏玉霜一把扯住柏爷的手,哭道:“都是侯登所为,不怪母亲的事。”内堂李太太、罗太太、裴夫人、张二娘、金安人、程玉梅、祁巧云、孙翠娥、胡娈姑等,一齐出来劝住,柏爷扯住侯氏夫人入内去了。那侯氏面上好生没趣,只得向柏玉霜陪话,小姐仍照常一样相待。外面,众英雄劝柏爷饮酒,忽见巡山的头目禀道:“山下有云南马国公领了一队人马,前来要见!”众英雄大喜,传令大开寨门,齐来迎接。 原来,马爷在云南候旨,要征边关。后来飞毛腿王俊回来报信,说天子听信沈谦谗言,不准请兵,将长安祖坟铲平,一切本家尽皆拿问。马爷听得此言,只急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将定海关选来的三千铁骑一齐调发,同公子马瑶、金锭小姐带领家眷人等投奔鸡爪山,要同罗公子兴兵报仇。当下众英雄迎接马爷上山,进了聚义厅。与众英雄见礼毕,早有众家夫人小姐,将马太太同小姐迎接到后堂去了。 第211章 粉妆楼(31) 且言前厅众人与马爷见过了礼,重新摆宴款待。上坐是马爷、柏爷、祁子富、李全、卢宣、金员外、王太公,下坐是裴天雄等相陪。众人饮了一会儿酒,马爷说道:“现今沈贼欺君,有谋篡之心,陷害忠良,常怀叵测,须要请教众位,用兵讨乱才是。”柏爷说道:“正在商议此事,却好亲翁到此,实乃天助成功。”马爷道:“还须柏亲翁运筹才是。”卢宣道:“依贫道愚见,请大人总理人马,掌兵为帅,请柏大人镇守山寨,此乃一定不移之理。”众英雄齐声应道:“卢师父之言有理。”裴天雄恐二人谦让,忙起身将兵符印鉴捧上说道:“如不从者,当折箭为誓。”谢元道:“明日乃黄道吉日,就此请马大人起师。”马爷推辞不得。当晚席散。 次日五鼓,马爷起身,拜谢元为军师,祭过帅旗,大小头目齐集听候。只见谢元写出一张点将的单子,上写道: 第一队,罗灿、秦环领三千人马为前部先锋; 第二队,胡奎、王坤、李仲、杨春、金辉五人为左翼; 第三队,马瑶、王俊、章琪、洪恩、洪惠五人为右翼; 第四队,罗焜、赵胜、卢宣、卢龙、卢虎五人为左救应; 第五队,程佩、孙彪、王宗、王宝、王宸五人为右救应; 第六队,裴天雄、鲁豹雄、李定、史忠、王越、尉迟宝、徐国良、张勇为中军都救应; 第七队,戴仁、戴义、齐纨、齐绮、祁子富五人押运粮草; 第八队,孙翠娥、程玉梅、马金锭、祁巧云四员女将带领女兵为后营救应。 点了八队人马,共三十六员大将,连马元帅、谢军师,共是三十八名大将,外有四员女将,领了五万喽兵,杀下山来。其余的大小各头目,都随柏爷同李全守住山寨,不表。 且言马元帅别了柏爷,领了大队人马,传令三军:“不许骚扰百姓,如违令者,斩首示众!”真是军威齐整,号令严明!吩咐:“放炮起营!”一声令下,马步三军一齐起身。一路上,但见旌旗蔽日,剑戟如云,杀奔登州府而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谢应登高山显圣 祁巧云平地成仙 话说马成龙领了大队人马,离了鸡爪山,向登州进发。前面先锋队里,设立两杆金字大红旗,上面写道: 报国安民,除奸削佞。 中军帐内高挂榜文,申明号令,细分条款,写道: 上阵退避者斩。旌旗靡乱者斩。金鼓失次者斩。妄报军情者斩。妖言惑众者斩。乱取民财者斩。克减军粮者斩。 奸人妻女者斩。泄漏军机者斩。不遵号令者斩。 那十条禁令一出,军中谁敢乱动。真乃是鬼伏神钦,秋毫无犯。又作一道檄文,在各州府县张挂,上写道: 钦命云南大都督世袭定国公马成龙,为除奸削佞,报国安民事:切因奸相沈谦凌虐天子,暗害忠良。图谋篡逆,扰乱朝纲。卖官鬻爵,贿赂成行。妄开边衅,耗费钱粮。暴虐百姓,亵渎彼仓。如鬼如蜮,另有肺肠。擢发难数,罪恶昭彰。亲离众叛,帝用不臧。我等起义,为国除奸。枭除元恶,易如探囊。岂容尔辈,跋扈跳梁!为此草檄,告于四方。如敢抗逆,降之百殃。如顺义旨,降之百祥。同心协力,仰报君王。须至榜者,以翊大唐。 大唐某年某月某日示这一道檄文传将出去,那些附近的各州县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都知沈贼的罪恶。那些被害的一班臣子,闻知鸡爪山兴兵前来除奸报国,人人欢喜,都备了牛羊酒礼前来迎接。马爷一一优待,安抚军民,秋毫无犯。那些百姓见马爷爱民如子,家家顶礼,户户焚香。所到之处,皆望风归降,势如破竹。马爷心中十分欢喜,吩咐三军缓缓而行。 那日午后,来到太行山下,只见前面都是高山峻岭,翠岫青峰。山凹之中,露出两根朱红旗杆,内有一座寺院,四面都是怪石如虎,苍松似龙,十分幽雅。马爷问军士道:“这是何处?”军士禀道:“此乃太行山。”马爷吩咐安营。一声令下,只听得三声大炮,五营四哨,大小三军,早已扎下行营。马爷带领众将,都上山来游玩。行到寺院之前,只见那院宇轩昂,山门上有三个金字,上写道:“升仙观”。旁边有一段石碑,碑上有字。马爷同众英雄近前看时,原来是隋朝谢应登在此修行得道成仙之处,因此后人起这寺院在此侍奉香火,碑石乃谢应登先生一生事迹。谢元惊道:“此乃我高祖升仙之处,不想士人乃能立庙奉侍!”马爷感叹。 忽见观门开处,走出一位白发道人,到马爷面前一揖道:“请诸位大人入内献茶。”马爷道:“你寺还是僧家,还是道家?”那老者道:“此观并无僧道,乃是先高祖昔日在此修行成仙,故我们就在此间侍奉香火。”马爷大喜。谢元亦喜,一齐进了山门,但见十数间殿宇,苍苔满地,翠柏参天,一派幽景。众人颇有超凡出俗之想。先是谢元参拜了祖宗的神像,次后马爷领众英雄拈香礼拜。 进了后堂,那老者夫妻两个同一个女儿,出来迎接。见过了礼,捧上茶来,谢元叙起谱系,是谢元五服内的堂兄。谢元甚喜,认了兄嫂。那女儿名唤灵花,也来拜见叔叔。那老者道:“此女虽小,倒颇通武艺,求叔爷指教!”谢元道:“我们随行也有女将在后。”老者道:“何不请来随喜随喜?”谢元遂令人下山,请四位女将军上山少坐。 不一时,马金锭、程玉梅、祁巧云、孙翠娥四员女将进了升仙观,拜了谢应登的神像。进了后堂,早有谢灵花前来迎接,见礼坐下。众位小姐见灵花年纪虽少,生得一貌堂堂,全无半点俗气,心中大喜。马金锭遂问她的兵法,程玉梅就盘她的战策,谢灵花对答如流,众小姐十分欢喜,连马爷也十分爱她。那老者备了素斋,留众英雄饮酒,谢灵花留众位小姐在后堂饮酒。当晚席散,马爷等回营。谢灵花留住三位小姐并孙翠娥在观中歇宿,夜间邀入松园内玩月,真是一轮玉镜当空,四壁苍烟凝霭。当下玩了一会儿,各各回楼安寝。 且言祁巧云见谢灵花仙风道骨,生得潇洒平和,全无半点红尘俗态,暗暗地叹息,想道:“奴家年登一十七岁,经过了百折千磨,终身尚无着落。倒不如谢灵花独坐深山,不染尘俗,真乃万虑齐空,无挂无碍,强似奴家父女二人,不知后来怎样结果?”不觉凄然泪下。见众人睡了,她独自一人,在后楼上推开窗子观月,玩了一会,不觉神思困倦,倚窗而卧。 方才合眼,朦胧见一对青衣童子走上楼前说道:“奉谢真君的法旨,请仙姑相见。”祁巧云问道:“你是哪里来的?”童子道:“就是本观谢真君差来奉请的。”祁巧云又惊又喜,就随那两个童子下了楼,出了后院,转弯抹角,到了一所洞府。进了洞门,但见两旁总是苍松翠竹,瑶草奇花。上面是三层玉阶沿,五间大殿,殴上是金砖碧瓦,画栋雕梁,高耸云霄,霞飞虹绕,甚是雄壮。祁巧云见了,不觉地心中恐惧,上了回廊,童儿入内禀过。只听得一声“请”,珠帘起处,早有童子引祁巧云上殿。 祁巧云抬头一看,见那莲花宝座上坐了一位高仙,朱唇皓齿,黑发长须。祁巧云倒身下拜,那仙翁吩咐看坐。祁巧云坐下,仙童献茶。祁巧云吃了茶,说道:“老祖师见召,有何吩咐?”仙翁道:“贫道乃隋朝谢应登是也。虽未食唐朝之禄,而本家子侄皆是唐室之臣。乃因奸相沈谦逆天行事,陷害忠良,此处交锋,该汝建功立业之时,后与白虎星君有姻缘之分。再者,日后征番,那番营内有个木花姑,妖法厉害,难以取胜。故贫道特请你来,传你一卷天书,教你呼风唤雨、驾雾腾云之法。”说罢,令童儿捧出天书,交与祁巧云,说道:“若遇急时再看。”又令童儿教她呼雷驾云神咒。祁巧云一一记在心头,收了天书,谢了仙翁。那仙翁又令童子送她回去,祁巧云轻移莲步,出了大殿。仙童引路,出了洞门,只见一天月色,四壁花阴,仙鹤双双,麋鹿对对,看不尽观中之景。 走无多步,忽见前面有一座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潭,潭内银涛滚滚。祁巧云大惊道:“方才来时未曾过此,这桥怎生走得过去?”仙童道:“女星官休要骇怕,你只随我来。”祁巧云没奈何,只得战战兢兢,随那两个仙童一步一步地步上桥来。望下一看,只见深潭急浪,好生可怕!祁巧云才走到中间,忽见那童子大叫道:“有大虫来了!”吓得祁巧云回头看时,被那两个童子一推,说道:“去罢!”祁巧云大叫一声,跌下桥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粉脸金刚枪挑王虎 金头太岁锏打康龙 词曰: 义气心高白日,奢华尽赴青云。堂中歌啸日纷纷,多少人来趋敬。 秋月清风几度,黄金白璧如尘。开门不见旧时人,冷落谁来偢问? 话说祁巧云被童子推下桥来,大叫一声,不觉惊醒,乃是南柯一梦,吓得浑身香汗淋淋。睁眼看时,只见皓月当空,正是三更时分。祁巧云道:“好生奇怪,分明是谢先翁传授我的兵法,回来跌下桥去,怎生仍在楼上?”遂将那呼雷驾云的咒语一想,句句记得;再向怀中一摸,一卷天书明明白白现在怀中。祁巧云不觉大喜,忙忙展开,就在月下看时,上面有四个字,是“急时再看”,再揭过两版,字迹全无,却是几层白纸。祁巧云大疑,暗道:“并无字迹,要它何用?”因又想道:“且待我将驾云的法儿试试,看是灵也不灵。”遂走至楼下,来到天井,望空打了一个稽首,口中念念有词,喝声“起”,只见脚下风云齐起,身体甚是轻快,不知不觉早起到空中。祁巧云大喜,又喝声“落”,果见脚下的祥云又缓缓落将下来。祁巧云望空忙忙下拜,拜谢仙翁;复回楼上,忙将天书包好,藏在身边;进房睡了一刻,早听得鸡唱天明。 众位小姐一齐起身梳洗,早见马爷到了观内,入后坐下。祁巧云遂将夜来谢应登显圣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如若不信,天书现在,只是上面并无字迹,不知何故?”马爷同众小姐闻得此事,个个惊异称奇,忙忙取出天书。大家乍看,果见几版白纸,字迹全无。众人不解其意,程玉梅道:“从来仙机难测,且到急难之时再看便了。”祁巧云收了天书。那谢灵花说道:“奴家昨夜也梦见仙童来与我讲究些兵法,故也略知此事。此书将来必有应验,速速收好。”众人大喜。 马爷见谢灵花生得伶俐聪明,有心要她为媳,便向谢道翁商议;随后谢元也到了,力主其说,谢老夫妇好生欣喜,愿谐秦晋。马金锭便要谢灵花同去出征,谢灵花依允,辞了双亲,欣然同众位小姐下山,一面入了行营。放了三个大炮,调动三军,起身往登州进发。早有流星探马飞报米吏部去了。 且说那米顺领了三万人马,带领王、康二将,到镇江府会合了米良、王顺,又调了二万人马,共是五万大兵、百员战将,来征剿鸡爪山。人马才进登州,早有探马报说:“云南总督马成龙为帅,会合了鸡爪山的人马,一路上得了多少城池,所到之处,望风而降。今大兵到了,离城三十里扎寨安营,请令定夺!”米顺听得,吃了一惊,说道:“他的兵马为何如此神速?再去打听!”米顺随即与众将商议:“闻得马成龙兵法厉害,更兼鸡爪山一伙强人俱系非常骁勇,凡是交战,众将各要小心在意。”众人都道:“谨遵严令!”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五鼓造饭,平明调拨大队,点齐人马,出了登州,摆开阵势。早见尘头起处,旌旗招展,鸡爪山的人马蜂拥而来。当下两军相对,压住了阵脚。米顺带领众将出营看时,只见马爷大队的人马,旗分五色,兵拨八方,盔甲鲜明,马壮人强,果然军威整肃,名不虚传。 米顺正在看时,忽听得一声炮响,绣旗开处,拥出两员小将,往左右一分。左边一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龙眉虎目,头戴银盔,身披银甲,手执点铜枪,跨下一匹银鬃马,绣带飘飘,威风凛凛,乃是左先锋粉脸金刚罗灿。右边一将,黄面金腮,头顶金盔,身披金甲,手执金装锏,跨下一匹黄骠马,相貌堂堂,英风凛凛,乃是右先锋金头太岁秦环。这二位英雄如天神一般分为左右。正中间一面大红帅旗,马元帅全副戎装,红袍金甲,带领三十二位英雄,一个个都是锦袍金铠,分在两边,犹如雁翅排开,分外齐整。 米顺见马爷军兵如此威严,早有三分怯惧。马爷纵马出营,高叫:“米顺打话!”米顺只得强打精神,纵马出营,开言叫道:“马将军请了!皇上封你世袭公侯爵禄,为何同强徒谋反?今日天兵到来,快快下马受绑,免你死罪!”马爷听得大怒,骂道:“你这奸贼,勾合沈谦,通同作弊;番兵入寇,你不添兵征剿,反害罗增性命,是何道理?又想灭尽了众位公侯,思想谋篡,罪该万死!今日本帅到来,一者除奸削佞,为国安民,二者替众公侯伸冤出气。”说罢,将手中刀一指道:“谁与我将贼擒来?”罗灿应声道:“待末将擒之!”拍马摇枪,直奔米顺。 那米顺的先锋姚伦舞刀来迎,二将交锋,战无十合,罗灿手起一枪,挑姚伦下马,复上一枪,结果了性命。随即一马冲来,要擒米顺。米顺大惊,说道:“谁去擒来?”大将王虎拍马抡刀,大叫:“来将休得撒野,快报名来!”罗灿道:“俺乃定国公马元帅麾下左先锋、越国公的公子罗灿是也!来将通名,你少爷枪下不死无名之鬼!”王虎喝道:“俺乃吏部天官加封平寇将军、米元师麾下大将王虎是也!反叛快快下马受死!”罗灿大怒,举枪就刺,王虎舞大刀劈面交还,二人战在一处,只见刀来处冷雪飘飘,枪到处寒光灼灼。一个是惯战的英雄,一个是能征的好汉,一来一往,大战了四十余合,不分胜败。罗灿见胜不得王虎,心生一计,回马败走。王虎随后赶来,罗灿回头见王虎来得切近,扭转身躯,喝声“去罢”,一回马枪直奔心窝挑来。王虎吃了一惊,叫声“不好”,将身一闪,闪不及,那一枪正中左肩,早透了三层铁甲,险些儿落马,大叫一声,伏鞍而走。罗灿回马赶来,那米顺阵上一连十五员战将前来接应,救王虎入营去了。 米顺阵中恼了康龙,拍马抡枪来战罗灿。罗灿正欲交锋,秦环在后大叫道:“哥哥!这场功让与兄弟罢!”早舞动双锏来战康龙。罗灿便回马观阵,只见秦环同康龙两马相交,枪锏并举,好一场恶战。这一个双锏运动,浑身滚滚起金光;那一个钢枪起处,遍体纷纷飘冷艳。枪来锏架,锏去枪迎,大战三十回合。秦环卖个破绽。康龙不知好歹,一枪挑来。秦环将左手的锏将枪逼住,右手一锏望康龙脑门上打来。康龙躲过了头颅,左肩早着了一下,撇下枪跑回本阵。秦环大喝一声:“哪里走!”拍马追来。 马爷见秦环已得胜了,将手中刀一指,调动了那三十二位英雄,领了大队人马,一齐冲杀过来,犹如兵山一般。怎生迎敌?米顺大队已乱,一齐拨马败走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沈谦议执众公爷 米顺技穷群爵主 话说米顺见马爷的兵将猛勇,势不可当,料难迎敌,回马往本阵就跑。三军见主将败走,谁敢迎敌?呐声喊,不依队伍,四散走了。后面鸡爪山的大队人马追赶下来,如天崩地裂,海沸江翻。这些吓慌了的官军,哪里当得起?只杀得叫苦连天,哀声遍地,丢盔弃甲,抛旗撇鼓。五万兵丁,伤了一半,伤箭中枪者不计其数,急忙逃进城中,紧闭四门,吊桥高拽。米顺吩咐众将:“小心防守要紧!”这一阵,只杀得米顺胆落魂消,将免战牌高悬。 不表米顺败进登州,紧守城门,不敢出战。且言鸡爪山的人马大获全胜,马爷也不追赶,吩咐鸣金收兵。五营四哨将校兵丁闻得金声,即归队伍,安下原营,立下大寨。马爷升帐,查点兵将,未损一卒。众军得了无数盔甲弓箭、枪刀器械、旗鼓马匹,上帐请功受赏。马爷上了功劳簿,重赏三军。当晚摆宴,庆功饮酒。 第212章 粉妆楼(32) 次日五鼓升帐,众将饱食了一顿。马爷传令搭起云梯炮架,四面攻城。怎奈登州地界土硬城高,兵多地广,米顺同众将守护又严,一连三日,攻打不下。马爷向谢元说道:“我们并非争城夺地,不过是杀贼除奸;若急力攻城,岂不徒伤朝廷士卒!如今怎生设法破城,拿住米贼,才免得百姓惊慌?”谢元一想,说道:“大人今晚只须如此如此,此城立即可下。”马爷闻计大喜,遂令小温侯李定、赛元坛胡奎带领三千人马,附耳道:“如此如此。”又令裴天雄、王坤、李仲,吩咐道:“你三人带领三千人马,只须如此如此。”三人带令去了。又令罗灿、秦环、程佩、罗焜,说道:“你四人带领三千人马,如此这般,不得有误!”四将得令而去。然后下令众兵:“竟奔长安,不必攻打此处。”众兵领令,连夜起行。 早有细作飞报进城,说:“马成龙见攻打城门三日不下,他舍了登州,掣兵竟奔长安去了!探得明白,特来禀报。”米顺听了,大吃一惊,说道:“太师爷命我来退敌拿反叛,谁知他竟奔长安去了,这还了得!”忙忙传令众将点齐大队人马,出城追赶。众将领令,点起灯球火把,追出城来,只见马爷的人马已去远了。米顺传令众将火速倍道追赶。 追下五十余里,忽听得一声大炮惊天,马爷扎住了大队,亲自坐马摇刀迎来,大喝道:“米顺少追!你的城池已破,尚然不知,还不早早下马受绑,省得你公爷费事!”米顺大怒,亲自提枪,领部下四十员战将前来交锋。马爷阵上早有马瑶、王俊、洪恩、洪惠、戴仁、戴义、赵胜、孙彪八条好汉,随定了马爷,奋勇当先,前来交战。又是半夜黑暗之中,只杀得鬼哭神号,天愁地惨。 米顺抵敌不住,忽听得连珠炮响。米顺心惊胆战,回马看时,暗暗叫苦,只见城中四面火起,喊杀连天,金鼓震地。米顺阵上的三军一齐叫喊:“不好了!城池已破了!”一个个胆落魂消,无心恋战,回马就走,四散奔逃。米顺见阵乱,三军四散,只得虚按一枪,回马就走。众英雄大喝一声道:“米贼往哪里走!”一齐催兵追赶下来。这一阵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马爷连忙吩咐招降众军。齐声高叫道:“米家众军将士听着!俺公爷施恩,不忍杀戮尔等,如降者免死!”那败残的人马,恨不得陡生双翅,脚下腾云,想逃性命。听得马爷招降,犹如死去逢生,个个弃甲丢盔,慌忙下马,跪满道旁,齐声应道:“只求活命,情愿归降!”马爷见众军归降,吩咐扎下大寨,不表。 且言胡奎等破了城,正遇王顺,不一合被胡奎所擒。李定一戟刺倒了米良,一齐捉进城中去了。裴天雄一马冲入重围,来拿米顺。早有康龙、王虎来救,秦环、罗灿二人前来迎敌,四将在乱军中混战。秦环见康龙的枪来得切近,将双锏并在左手,把康龙的枪掀在半边,伸过右手,喝声“过来罢”,抓住勒甲绦提过马去。王虎见秦环擒去了康龙,着了慌,刀法略慢了一慢,大腿上早被罗灿一枪挑于马下,被众军所获。 众英雄齐奔米顺。米顺叫声“不好”,忙忙去了盔甲,扮做小军的模样,混入乱军之中,带领部下贴身的几十名战将,杀开一条血路,打灭了灯球火把,落荒而走,连夜逃奔长安去了。那些残兵败将见主将逃回,一个个倒戈卸甲,情愿投降。胡奎大喜,吩咐鸣金,收兵进城。 不一时,马爷大兵已到,一齐入城,安民已毕。查点众将,个个前来参见。马爷大喜,都上了功劳簿。一面吩咐置酒与众将庆功,犒赏三军;一面将拿来的米良、王顺、王虎、康龙并一切大小将官,总打上囚车,送上鸡爪山交付柏爷,同以前拿的校尉、知府一同囚禁。当晚安歇。 次日查点受伤的兵丁,都赏了粮饷,打发回家去将息安养。将新降的人马查点数目,有愿为军者,都收入后队;有不愿为军的,听他自去还乡,并不勉强。马爷这令一下,那些大小三军,欢声震地,个个都愿为军效力,共除奸贼,并无二心。 这个风声传将出去,那些远近的府县官员都畏马爷之威,感马爷之德,谁敢抗违?大兵一到,处处开城纳款,所得粮草军饷,不计其数。马爷一路抚军安民,浩浩荡荡,直往长安进发,不表。 且言米顺所领五万人马,只剩得四十五骑,杀得丧胆亡魂。一路上马不停蹄,连夜赶到长安,急忙见了沈谦,哭诉前事。沈谦闻言,大惊失色道:“似此大败,如何是好?目下钱来等又征剿鞑靼去了,长安城内将少兵稀,怎能迎敌!”忙取令箭一枝,到邻近地方调了一万人马,到长安扎驻,以备迎敌。侯登同锦上天在座,便说道:“马成龙此来,非为别事,乃是为众国公报仇,好在众国公都在天牢。太师可奏闻天子,只说众国公之后兴兵造反,请天子御驾上城,假意招安,复他们官职,诱进长安,散了他的兵权,一并杀之,省得费力。若是他们不从,即将众国公绑上城头,硬叫他们退兵,他们岂有不念父子骨肉的道理?”沈谦大喜,说道:“此计甚妙!就是如此便了。” 且言马成龙催动大队人马,那日赶到长安,吩咐三军抵城安营。早有报马进相府说道:.“鸡爪山的人马抵城下寨!”沈谦闻报大惊道:“他如何来得如此神速?”探子禀道:“他自行兵以来,就是在登州同米大人打了一仗,余处关隘都是望风投顺。一路上秋毫无犯,并无阻滞,故此来得火速。”沈谦听了,心中骇怕,吩咐再去打听。忙令九门提督同米顺带领众将守城,一面入朝见了天子,启奏道:“今有众国公之子怨恨皇上杀他父母,勾同鸡爪山的贼兵前来报仇,兵马已临城下,请圣上亲去退敌。”天子大惊,说道:“一向并无报文启奏,为何一时兵就到了?”沈谦奏道:“老臣已曾几次发兵前去征剿,无奈不能取胜。前边头关老臣已发兵去了。” 天子不悦,说道:“既是老卿自专征伐,今日自去退兵便了,要寡人何用!”沈谦闻言大怒,道:“既是如此说来,圣上可将玉玺送与老夫,老夫自能退敌!”说罢,竟自执剑走上金銮,抢步来到龙案跟前。天子大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祁巧云驾云入相府 穿山甲戴月出天牢 却说天子见沈谦带剑上殿,吃了大惊,说道:“老卿休得发怒作躁,待寡人明日上城退敌便了。”沈谦大喜道:“这便才是。老臣领旨回家,候圣驾便了。”随即出朝,吩咐整顿军马,不表。 且言马成龙的大队人马,到了皇城脚下,安营已毕。当晚同众将商议道:“今日此来,虽然是要拿沈谦治罪,想来到底是天子的皇城,不可擅行攻打。倘若沈谦闭门不出,严加防守,又不能攻打,那时节如何是好?”军师谢元道:“大人可修成诉告的本章,去见圣上;再修一封战表送与沈谦,约他出来会战便了。”马爷依然,随即修成一道本章,又修成战书一封,和表章扎在一处。 次日五鼓升帐,便问两旁众将:“谁人敢去投书?”言还未了,王氏三雄应道:“我等愿往。”马爷大喜,随即封好了表章战书,打发三人去了。 王氏三雄领了表章战书,随即披挂上马,出了营门,竟到城下叫道:“营门的听着!快快通报,今有战表在此,俺们是来下书的!”那守城门的官儿望城下一看,见是三个人,随即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引三人入城。到了相府,却好沈谦点齐了三军,正在那午门外候驾。 当下门官禀过。王氏三雄见了沈谦,也不下跪,呈上书札,说道:“马元帅有书在此,叫你亲去会他。”沈谦接将过来,将本章战书展开一看,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若是天子看见此本,岂不将我从前之事尽行诉出来了?”随即喝令左右:“快将来人送入天牢囚了!”左右得令,遂将王氏三雄一齐用绳索绑了,送入天牢监禁。 王氏兄弟一时无备,又无兵器战斗,不能脱身,只是高声大骂。众人将他三人拥入天牢,恰好与龙标监在一处,彼此会见,暗暗地会话,说道:“如今也无可奈何!且待兵败城破,那时俺们先到沈谦家拿他满门便了。”按下不表。 且说那乾德天子升殿,点齐了一众侍卫,调了羽林军马。天子上了逍遥马,同沈谦的军马、一班的文武官员,离了午门,竟往北门上了城楼。摆齐了龙旗、御仗、钺斧、金瓜、护卫、銮仪、宝座,天子下马坐下。望城下一看,只见马爷的五万精兵犹如长蛇之势,旗幡招展,人马精强,剑戟森森,刀枪闪闪,十分严整。那乾德天子同文武见了如此军容,君臣们一齐惊骇。 忽听得大营中一声炮响,阵脚门开,左边拥出一彪人马,俱是白旗白号的三军,拥着一员银盔银铠、白马银枪的小将,压住了左边的阵脚。右边拥出一彪人马,俱是红旗红号的三军,拥着一员金盔金甲、金锏黄马的小将,压住了右边的阵脚。然后是中军营内竖出一面大红销金“帅”字旗,旗下马成龙领着那三十二位英雄,一对对摆出营来,簇拥马成龙出了大营。 这边城上有一员黄门官高声叫道:“营中听着!圣上有旨,宣定国公马成龙快来城下见驾!”马爷听得此言,抬头一看,只见城头上两旁摆列着文武,正中黄罗宝盖之下,端坐着乾德天子。马爷一见大惊,连忙同众英雄纵马来到吊桥口,一齐滚鞍下马,俯伏在地,启奏道,“罪臣等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望陛下恕臣等慢君之罪!”天子传旨:“赦尔等之罪,各赐平身。朕有一言,尔等静听!”马爷谢恩奏道:“愿闻万岁圣谕!”天子说道:“尔众家国公,乃朕先朝太宗皇帝赐尔众家世享富贵,尔等久沐洪恩,不思报国,扫灭外荒,今日提兵至此,意欲何为?非反而何?”马爷奏道:“臣等世享荣封,龙恩难报,原思各尽其职,以报皇恩。怎奈沈谦欺君谎奏,先斩罗增全家,后又铲了微臣的祖墓,臣等无处伸冤,只得亲自来京对理伸冤。目下番兵入寇,民不聊生,皆沈谦卖国专权,作奸犯科,万民怨恨,以致于此。臣等此来,非敢恣意获罪,一者为国家除奸去恶,二者为万民除害安生,三者为祖宗报仇,也消无辜之恨,别无他意。” 天子听了马爷这一番实情,道:“既然如此,也该拜本来京启奏才是,不应勒兵至此。”马爷奏道:“臣等向日拜本来京上奏朝廷,昨日又有本章差官奏上,陛下怎说无本?”天子听了大惊,道:“本从何来?”沈谦在旁大喝道:“马成龙,你两次俱是反表战书,本从何来?圣上面前还敢妄奏!”说罢,手起处就是一冷箭飞来,直向马爷的咽喉。马爷猛然看见,急将头一低,正中盔上,不觉勃然大怒,跳起身来大叫:“圣驾请回,待微臣杀此奸臣!不要惊了陛下的龙体。”说罢,喝令众将上马,执械攻城。 一声令下,三军众将擂鼓摇旗,冲到城下,架起云梯,支起炮架,弩箭、火炮、鸟枪,望城上飞来,好不厉害!把个乾德天子吓得忙忙下了城楼,上了逍遥马,众文武簇拥围护,回宫去了。这里马爷率领大小三军攻打一日,沈谦魂飞魄散,无法可施,惟有吩咐大小将士,紧守城池而已。 单言马爷一时动怒攻打,皇城岂可擅自攻打,获罪如何是好?谢元道:“若不攻城,怎生得拿奸贼!必要里应外合,不用兵火破城才好。”众将议道:“待我等今夜爬城而入便了。”马爷道:“城高河阔,把守得甚是严紧,怎生爬得进去?徒劳无功!”马爷心中纳闷,祁巧云上前禀道:“大人不要烦恼,今夜可虔诚焚香,求看天书,传奴驾云入城便了。”马爷闻言大喜,遂吩咐众将各归营寨。众人心下好不疑惑:看此女原有些异处,一定有些奥妙,明日必见分晓。 不言众人猜疑。且言马爷到晚沐浴更衣,悄悄来到后营,见了祁巧云,祁巧云吩咐侍女快摆香案。祁巧云请过天书,供奉在香几上面,先是马爷拈香望空四拜。拜毕后,乃是祁巧云拈香礼拜,口中祝告道:“弟子奉令进城探听军情,望求大仙指示,速现天文,明断吉凶!”祝后拜了四拜,立起身来,揭开天书一看,上面现出一篇银朱字迹,写得甚是分明。马爷同祁巧云看时,上写道:“沈谦恶贯已满,气数当绝。当尔祁巧云同白虎星罗焜建功立业,尔二人本有姻缘之分,速速驾云入城,面圣陈情,除奸灭寇!速速去讫,不可迟误!”马爷一见大喜道:“既是神圣现出天文,不可迟延,可与罗焜作速前去。”祁巧云面涨通红,说道:“待奴家独自去罢。”马爷说道:“你前缘既定,这有何妨?”祁巧云回道:“孤男独女,成何雅道?”马爷说道:“既如此,俺令小女同去便了。”祁巧云只得依允。 马爷遂密唤罗焜入内,吩咐道:“你今夜可同小女金锭并祁巧云入城面圣,捉拿沈贼报仇。”罗焜得令,带了银锏弓箭,那金锭、巧云披挂齐整,各带双剑,步到香案前。巧云写了两道符,与罗焜、金锭各人佩在身上,一齐辞了马爷。马爷说道:“今夜五更炮响为号,本帅在北门接应。”三人听令,一齐出了帐篷,站立平地。罗焜同金锭抓住巧云的丝绦,站在一处,巧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起!”只见三朵祥云从他三人脚下飘飘冉冉,不一时早起在空中。罗焜、金锭、祁巧云三人站立云端,稳如泰山,心中好不欢喜。 当下马爷见他三人腾空而去,心中大喜,笑道:“大事已成!”忙忙入帐,传令众将尽起,人马齐到北门等候,五更炮响即去抢城,不表。 且言巧云、金锭、罗焜三人商议道:“我们此去,必须先见圣上奏过了,再去捉拿奸贼沈谦才是道理。只是空中行路,不知皇宫在于何处?”三人正在云中探路,猛然一阵异香上冲斗府,拨开云头望下一看,正是朝廷的内院,但见宝烛辉煌,照得分明。那殿上摆设香案,有四名太监服侍,天子在那里焚香。三人看得明白,一齐按下祥云,走到香案前,俯伏在地。天子见空中降下三个人来,跪在地下,吃了一惊,吓得倒退数步,战战兢兢,问道:“尔是何怪,至此何干?速速说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破长安里应外合 入皇宫诉屈伸冤 话说天子正在那里焚香祝告,猛见半空中落下三个人来。吓得天子问道:“你们三个人是妖是仙,到此何干?莫非是刺客,前来暗害寡人么?”三人奏道:“万岁在上,臣等非妖非仙,亦不是刺客,求圣上赦臣等死罪,臣等有下情冒奏天廷!”天子听了说道:“赦尔等无罪,有什么事,从实说来。”罗焜、祁巧云、马金锭三人一齐俯伏奏道:“臣乃定国公马成龙帐下先锋,奉令前来捉拿奸贼沈谦,特来奏知陛下。”天子惊问道:“尔等既是马卿的军官,怎得腾空至此?姓什名谁?从实奏来。”罗焜奏道:“微臣非别,乃越国公罗增次子罗焜。”天子吃了一惊,说道:“大反山东就是你么?”罗焜奏道:“臣焉敢反,皆因沈谦逼急,出于无奈。”天子问道:“两员女将是谁?”罗焜又一一奏了姓名,将以往之冤并如何驾云的事,细细奏了一遍。 天子方才大喜道:“朕一时不明,误听奸贼。杀了你全家人口,悔之不及,朕之过也!朕哪里知道其中委曲?且喜卿等今日前来,有话再慢慢地一一奏上。”罗焜谢恩,复又奏道:“臣有三件大事,要求万岁开恩。”天子道:“是哪三件事?”罗焜奏道:“头一件,众国公的家眷皆是为臣家之事拿入天牢,无辜受罪,求皇上天恩,赦免众人的罪,情愿对审虚实;第二件,臣等兵犯长安,要求殊恩,放臣等专兵之罪;第三件,今夜五更,马成龙兵进城池捉拿沈谦治罪,沈谦久有谋篡之心,惟恐进兵时沈谦暗进宫来行刺,臣情愿在午门保驾。” 天子闻奏,心中暗想道:“若是罗家果有反意,他此刻何不就刺寡人?不若准其所奏便了。”忙令内监取过文房四宝,御手亲写一道赦条,付与罗焜。早有内监掌灯!引他三人出了朝门,到天牢去了。天子复又传旨,着太师沈谦出城召马成龙单人独马,同来内宫见驾。内监奉命传旨去了,不表。 第213章 粉妆楼(33) 且言罗焜等出了朝门,来到刑部衙门,刑部吴法征边去了,只有几员副堂执事。当下见了圣旨到来,慌得那署印宫儿忙忙接旨,同三人进了天牢。宣读毕,那些众国公谢过恩,便来同天使见礼;各通了姓名,方知是罗增的次子罗焜,众人大喜。又见龙标与王氏三雄前来相见,问罗焜怎生入城的缘由,罗焜一一说知。罗焜又令马金锭、祁巧云:“速领众公爷入朝谢恩回旨。俺与龙标、王氏三兄弟各带兵器前往北门去了,接应元帅的兵马。”金锭闻言,遂领众公爷缴旨去了。 单言罗焜等五位英雄一同上马飞到北门,来接应马爷的大队。按下不表。 且言沈谦自从马爷的兵到,为因折了王虎、康龙无人退敌,只得在相府同侯登、锦上天、黄五等聚集众将,商议退兵之策。无计可施,正在纳闷,忽见门官进来禀道:“启太师爷,不好了!不知何人上本,将天牢内众公爷尽行放了入朝去了!”沈谦大惊道:“半夜三更,皇宫内院,谁人擅敢进去?况且左右近侍的文武俱是老夫之人,谁敢如此行事?其中必有缘故。”锦上天道:“何不差人前去探听信息,看是什缘由,再作道理。”沈谦依言。 正要差人前去打探消息,忽见中军慌忙入内禀道:“圣旨到了,请令定夺!”沈谦大惊道:“不好了!其中必有缘故!”一面传令开门接旨,一面传令大小三军披挂齐整,都到辕门伺候。吩咐毕,只见四名穿宫太监捧定旨意进来,沈谦也不跪拜,就令宣读。那四名太监也不与他计较,就开圣旨诵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旨谕文华殿大学士领左右丞相事沈谦知悉,今有越国公罗增次子罗焜面奏朕躬,言定国公马成龙等兵犯长安,实欲请旨破番,并无反意。敕尔沈谦即同马成龙进宫面谕。钦此。 沈谦听见罗焜夤夜入内院,进宫面见圣驾,吓出一身冷汗,道:“罗焜难道他会插翅飞腾不成?”想了一想,便问四名太监道:“你们在深宫内院伺候万岁,可知道罗焜是从哪里来的,谁人引见?”太监回道:“咱家服侍万岁爷正在后宫焚香,忽见三个人从云端里落将下来,一男两女,总是戎装打扮,口称是奉马成龙之令,入宫见驾。奏了一番,皇爷准奏,即降谕旨到刑部天牢赦出众人,又传旨令咱家们到你这里的。” 沈谦大惊道:“有这等事?这还了得?”侯登在旁说道:“事已如此,太师可速点兵马,拿住罗焜同众公爷,仍旧送入天牢,再退兵就是了。”锦上天道:“不如擒拿住罗焜,搜了玉玺,献到番邦,勾了鞑靼,约会米大人一同起兵,前来同马成龙交锋,有何不可?”沈谦道:“只好如此。”忙令侯登、黄玉点了三十名健将保护家眷,以备逃走,自己同锦上天点齐众将,统令大队人马,杀出辕门。正遇罗焜、龙标、王宗、王宝、王宸五位英雄前来夺路,一声呐喊,冲到辕门。 沈谦在灯火之下看得明白,喝令众将:“与我拿下!”一声令下,早有众将一拥上前,团团围住,大喝:“罗焜休走!留下头来再走!”罗焜大怒,叫声:“四位兄弟,就此拿了沈贼,再去接应元帅大兵便了。”当下罗焜掣出双锏,龙标、王氏三雄就在众军中夺了兵器,便来冲阵。米顺领着一干众将,前来接战。五位好汉敌住了三万雄兵。罗焜这一对银装锏挡住枪,驾住剑,撇开棍,格开刀,就敌住了无数兵器,十分厉害。然五人虽是英雄,到底寡不敌众,只顾得架隔遮拦,难以取胜。按下不表。 且言那传旨的四名太监,见事不谐,溜出相府,回朝见了天子,细奏一番。天子大惊。旁边祁巧云、马金锭忙忙跪下请旨道:“臣等愿同众公爷来解围。”天子准奏。 当下二位女将同秦双、程凤等众位公爷,辞驾出朝,上马端兵,前去解围。才出了午门,正遇着李逢春带领本部一千人马,前来保驾,要见天子。见了秦双,说了备细,李爷大喜道:“小弟也去走一遭。”当下合兵一处,赶向前来,大喝一声道:“沈谦快快下马,俺们到了!”沈谦正与罗焜交战,猛见一派火光,就知有兵来了,问左右时,方知秦双等前来接应,沈谦勃然大怒,喝令分兵迎敌。 正在酣战之时,猛听得四下里连珠炮响,探子飞报前来,急急说道:“城外马元帅攻城紧急,启太师爷知道。”三军一听此言,人人魄散,个个魂消,哪里还有心恋战!阵脚一乱,罗焜等早已冲出重围,杀往北门去了。沈谦忙令锦上天带领家眷同侯登先出南门,自己断后,统领众将杀出南门,投番去了。 且言罗焜、龙标等也不追赶沈谦,一齐杀散三军,即时开了城门,迎接马成龙兵马。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众爵位遇赦征番 各英雄提兵平寇 话说罗焜开放城门,迎接马爷进城,合兵一处。马爷传令将大队人马扎在城外,只带了众位英雄来到午门。会了众位公爷,叙了寒温,早见黄门官前来宣召,召马成龙等人入宫见驾。 马爷领了众人,随着黄门官进了午门,来至内殿,见了天子。山呼已毕,马爷奏道:“臣违旨提兵,罪该万死!求万岁的龙恩,赦臣死罪!”天子说道:“朕一时不明,听信奸贼,以致如此,卿有何罪!”复问罗灿道:“朕当日误听沈谦谎奏,拿你全家正法,你兄弟二人因何先知信息,怎样逃奔山东?如何聚集山林,招兵买马,以致今日?你将其中的曲折,细细从实奏来。” 罗灿见天子问他的缘由,忙忙跪爬一步,遂将“元坛庙义结胡奎,因游满春园见沈廷芳强逼祁巧云,一时路见不平,怒打沈廷芳,因此结下仇恨。不想臣父边头关告急的文书投到相府,沈谦改换了告急的文书,谎奏朝廷,公报私仇,害了微臣全家性命。多亏义仆章宏连夜送信,伊妻王氏替了臣母,才救出臣母子三人”,如何投奔云南、淮安,如何上山,从头至尾,细细奏了一遍。 天子闻奏,方才明白,说道:“原来如此。快宣章宏前来见朕!”李逢春听得,忙跪下奏道:“启万岁,这章宏是罗家旧仆,如今现在沈家,只是沈谦的奸谋已经泄漏,全家逃走,不知章宏何往,乞万岁圣旨定夺!”天子闻奏大怒,先着李逢春宣召章宏;又命秦双、程凤领羽林军三千,前去追捉沈谦;命马成龙等众将俱回原营歇息,明日朝见。旨意已下,天子回宫,众人领旨出朝,不表。 单言李逢春来到相府,只见头门大开,四壁无人;一直走到后面,猛见后书楼上有一点灯光射下。李爷带四名家将走上楼来一看,只见那人在那里查点文卷。李爷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章宏。李爷大喜,说道:“圣上有旨,前来召你,你在此何干?”章宏回道:“小人在此查他的文案,替旧主伸冤。”李爷道:“既如此,快快收拾,同去见驾。” 当下章宏将沈谦平日来往的文书以及套换外省藩镇关节的本章、一切的卷案,一一查了,交付李爷的家将,同李爷一齐动身,出了相府,封了空房。将文案存在李府,飞同李爷来到马爷的行营。正遇章琪巡营,父子相逢,十分大喜,忙忙领李爷同章宏进了中军,禀明马爷。 马爷大喜,即同众将出来迎接,行礼坐下,章宏侍立不坐。马爷同罗灿、罗焜一齐说道:“你乃是我罗门的恩公,大唐的义士,令郎又屡建奇功,焉有不坐之理?”章宏再三谦让,只得坐下。马爷传令中军,设宴管待章宏。饮酒之间,章宏就将沈谦谋害的情由说了一遍,众人无不痛恨。 众人饮了一夜的酒,早已天明,各人换了朝服,入朝见驾。章宏将沈谦一切的私书、文卷双手呈上,早有近御的侍臣接过,传与太监。太监接来铺于龙案之上,天子细细地观看:一陷害忠良,二私通边关,三卖官鬻爵,四谋占田产,以及暗收战将,私封官职……种种不法,件件欺君。天子看了,不觉龙心大怒,骂道:“沈贼!沈贼!原来如此,万恶滔天,险些被你误了大事!” 天子怒了一会,传将文卷收过,遂宣众英雄上殿。天子说道:“尔等聚义山东,皆沈谦所逼,出于无奈,赦尔等一概无罪。朕念章宏忠义可嘉,封为黄门官,随驾办事。马成龙同罗灿等凡一概有职者,加三级,官还原职;无职者,俱封四品冠带,候有功再行升赏。”众人听罢,一齐谢恩。 马爷复奏道:“如今番兵入关,罗增失陷在彼,况沈谦又降番邦去了,臣等情愿领兵前去征剿,请旨定夺!”天子准奏,择定五日后祭旗拜帅,兴兵前去破番。马爷领旨。天子传旨,命光禄寺大摆御宴,通明殿上赐马爷、众公爷、众家好汉饮宴。那马金锭、程玉梅、祁巧云、孙翠娥、谢灵花等一班女将,是正宫娘娘赐宴。圣旨已下,百官谢恩,都来领宴。天子又令李逢春同鸿胪寺前去犒赏鸡爪山的人马。 当下天子驾幸通明殿,众人跟随入朝。天子升殿,高居宝座,众文武排班叩谢圣恩,列两边而坐,殿下奏乐。早有当职的官员、穿宫的太监,捧出山珍海味、玉液琼波。众文武一个个开怀畅饮,只有罗氏双雄同小将章琪心中悲苦:罗氏兄弟悲的是老父在番,章琪苦的是亲娘已死。正是: 此日荣华沽异宠,他年风木有余悲。 话说君臣畅饮一天,至晚方散。众人谢恩,天子回宫。众女将亦谢过娘娘的恩,出了正宫,跟随马爷,大众回营,不表。 且言秦双、程凤奉旨追赶沈谦,赶了一日,追赶不上,回朝缴旨。缴过了旨,也赶到马爷营中叙话,各各慰劳,尽诉被冤之案。不觉过了五日,众军养成锐气,收拾出兵。天子临朝,众人朝贺,各自归班。天子坐下,传旨宣定国公马成龙见驾,马成龙出班俯伏。天子道:“敕卿为定边大元帅,仍带原来的人马前去征番。一应军机重务、文武官员,许你先行后奏。”马爷谢恩,带领众将辞驾出朝;出了午门,回到行营,调动大队人马齐赴教场;排齐队伍,祭过帅旗,遂上演武厅升帐坐下,众将参见。 马爷传令,令粉脸金刚罗灿、金头太岁秦环、赛元坛胡奎、小温侯李定四人上帐听令。马爷说道:“你四人带领五千人马,挂先锋印,头队先行。”四将得令而去。马爷又传令,令玉面虎罗焜、瘟元帅赵胜、穿山甲龙标、火眼虎程佩:“你四人带领五千人马,挂二路先锋印,二队而行。”四人得令,一声“领令”去了。马爷吩咐,传令九头狮子马瑶、飞毛腿王俊、两头蛇王坤、双尾蝎李仲上帐听令,四人上帐打躬。马爷说道:“你四人带领五千人马,领中军游击使,三队而行。本帅自领中军,统领部下铁阎王裴天雄、独眼重瞳鲁豹雄、赛诸葛谢元、过天星孙彪、小神仙张勇、小朗君章琪、镇海龙洪恩、出海蛟洪惠、巡山虎戴仁、守山虎戴义、小孟尝齐纨、赛孟尝齐绮、赛果老卢宣、独火星卢龙、毛头星卢虎、小二郎金辉、锦毛狮子杨春、独角龙王越、金面兽史忠、焦面鬼王宗、扳头鬼王宝、短命鬼王宸、南山豹徐国良、北海龙尉迟宝,共是二十四员战将,随本部中军听令,四队趱程。”众将听令而去。马爷又令孙翠娥、马金锭、程玉梅、祁巧云、谢灵花:“你五人带领五千人马,后营监督粮草,五队而行。”五位女将得令下去。马爷分拨已定,自带三万人马、二十四员战将,吩咐升炮起营。出北门,三声大炮,拔寨起程。 兵马正走间,早有蓝旗小校前来报道:“启元帅,前面已到十里长亭,有卫国公李爷奉旨前来饯行,请令定夺!”马爷闻报,传令大小三军扎下行营,出离大帐,下马步上亭来,早有李逢春、秦双、程凤共满朝文武,迎下亭来。见礼已毕,马爷谢过圣恩,入席饮酒,各各叙了几句寒温。酒过三巡,肴登几品,马爷同李爷说道:“小弟去后,烦老兄令人上鸡爪山将柏亲翁、李亲翁请上长安,一同保驾。”李爷说道:“小弟领教。”当下马爷辞别众人,起身去了。李爷等一同回朝缴旨,不表。 单言马爷领了大兵,往边关进发。行有十余日,早有流星探马前来报道:“启上元帅:今有沈谦逃奔番邦,又有王虎、康龙不知怎样逃下山寨,也降顺番邦,夺了三关,同番帅沙龙领兵前来入寇。离贼营只有数十里,请令施行!”马爷吩咐说道:“就此安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玉面虎日抢三关 火眼虎夜半入寨 话说马爷安下行营,扎下大寨,早有探马报入番营。元帅沙龙忙请沈谦前来问道:“你那南朝马蛮子领兵到此,前来与本帅打仗,他的兵法如何?”沈谦答道:“若论马成龙用兵,却有韬略,况且又有这班小贼相助,元帅不可轻敌。”耶律太子道:“且看明日,先见头阵如何,再作计较。”当晚无话。 次日五鼓,马爷升帐,五队将官齐集中营参见。马爷传令:“头阵前队先锋往番营讨战,二路先锋接应。本帅亲领三队合中军将校,前来压阵。”众将一声“得令”,一个个摩拳擦掌,上马端兵,前来厮杀。只听得三声炮响,早有前路先锋罗灿、秦环、胡奎、李定,又有二路先锋罗焜等,八位英雄一齐出营,来同番兵挑战,真乃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再讲那番帅沙龙,带领着八子与耶律福、木花姑,并先锋耶律蛟,新投南将王龙、康龙、大小众将,调齐了二十万番兵,齐出营来,摆成阵势。沙龙保定了耶律太子,同木花姑等出了营门,抬头一望,见南兵整肃,盔明甲亮,分外狰狞。明知道厉害,吩咐众番儿各家强弓硬弩,射住了阵脚。南阵上,早有罗灿拍马挺枪前来讨战,沙龙令先锋到阵。那番营先锋吐哩哈拍马交锋,两马相交,刀锋并举,并不答话,战未三合,早被罗灿一枪结果性命。沙龙一见大怒,挥大刀亲自来战,那罗灿抖擞精神,与沙龙交锋。一个是南朝的好汉,一个是北地的英雄,大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那沙龙的长子沙云见父亲战罗灿不下,拍马抡刀便来助战,这边小温侯李定大叫一声,挺画戟来战沙云,两个英雄战无数合,李定一戟刺沙云下马。 沙龙大惊,将大刀一摆,舍命来救时,早被李定擒回营中去了。耶律太子见失了沙云,吃了一惊,忙令沙雷等八将一齐掩杀过来。这边阵上早有胡奎、秦环、李定一齐出马迎敌,只杀得征云冉冉,杀气腾腾。马爷见番兵大队俱到,忙令:“二路先锋前去抢关,三队人马接战,本帅亲自冲他的老营,就此一阵成功!要紧,要紧!”一声令下,早有罗焜、赵胜、龙标、程佩领一万人马前去抢关,三队的马瑶、王俊、王坤、李仲也领一万人马前来接应,马爷亲领大兵,冲踏他的老营去了。 且说那番帅沙龙同他七子,领了众将正战罗灿,以多为胜,尽数冲来。只听得一声炮响,呐喊惊天,早有马瑶领众将杀来,横冲一阵,将番兵冲做两段。沙龙见了,正要分兵迎敌,忽见帅旗招展,马爷踩进重围,大叫:“番奴!你的老营已破,还不投降,等待何时!”说罢,拍马抡刀,冲过去了。沙龙同耶律福正欲追赶,无奈罗灿、胡奎、秦环、李定、马瑶、王俊、李仲、王坤八位英雄四面围住了厮杀。那沙霖略慌了一慌,早被胡奎一鞭打中天灵,死于非命。 沙龙见又伤了一子,好不伤心,无心恋战,虚晃一刀,回马而走。众英雄随后追来,只杀得那些番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沙龙冲出重围一望,只见老营大队早已乱了。沙龙见老营已破,无计可施,只得领兵来会沈谦。那沈谦同王虎、康龙正领兵来会沙龙,报说老营已失,沙龙听得,忙领败兵落荒而走。 马爷夺了番帅的老营,又令罗灿等追赶沙龙,令马瑶等接应。众人领令去了。 且言罗焜等奉令抢关,来到三关隘口,大叫:“番奴听着!你的元帅被擒,快快开城,饶你等性命!”那守关的番将,名唤沙儿生,领兵出关迎战,罗焜并不答话,交马一合,被罗焜一枪挑于马下,领兵冲过壕河,抢进关门。那些番兵见主将已死,情愿归降。罗焜大喜,忙换了旗号,守住三关,一面查点府库钱粮,一面令龙标到马爷营前报捷。 第214章 粉妆楼(34) 按下罗焜走马抢了三关。且言沙龙见老营已失,只得收聚败兵回关,不想被马瑶追赶,马不停蹄,喘息不定,折了无数兵马。一个个丧胆忘魂,哪里还敢恋战。舍命冲至关下,只见关上插了大唐的旗号。沙龙大惊,正欲回头走时,早有赵胜领兵冲下关来,舞枪便刺。沙龙大怒,抡刀来战,战未三合,又听得喊杀连天,回头看时,后面罗灿、马瑶两队人马飞也似杀至跟前。沙龙大惊,回马就走,弃了三关,连夜走上小路,回二关去了。这里众将合兵一处,都进三关,不提。 且说龙标一马跑至马爷大营,见了马爷,报说抢了三关的事。马爷大喜,随即调动了大队人马,一齐上关。安营已毕,赏了三军,关上摆宴,款待众将贺功,当晚无话。次日清晨,调齐了大队人马,杀下三关来取二关。 且言番帅沙龙领残兵连夜败回北关,一面上表求救,一面传令他六子同降将王虎、康龙每人领一千人马出关,绕关安八座大营,以防攻战。自同耶律福、木花姑、米顺、沈谦、钱来居中下了大营,以备迎敌。 且言马爷的大队人马,到了北关,三声大炮,安营扎寨,早是黄昏时分。马爷升帐,传令众将上帐听令。马爷说道:“今夜三更前去劫寨,听我号令。”遂令程佩、卢龙、卢虎领令箭一枝,带领三千人马,冲他的头营,不得有误;又令罗灿、戴仁、戴义领令箭一枝,带领三千铁骑,冲他的二营,不得有误;又令李定、洪恩、洪惠领令箭一枝,带领三千铁骑,破他的三营,不得有误;又令马瑶、王俊、章琪领令箭一枝,带领三千铁骑,冲他的四营,不得有误;又令金辉、杨春、史忠领令箭一枝,带领三千人马,冲他的五营,不得有误;又令秦环、王坤、李仲带领三千铁骑,踩他的六营,不得有误;又令龙标、齐纨、齐绮领令箭一枝,带领三千人马,劫他的七营,不得有误;又令王宗、王宝、王宸领令箭一枝,带领三千人马,打他的八营,不得有误。又令胡奎、罗焜、鲁豹雄、赵胜、裴天雄、孙彪:“你六人带领五千铁骑,攻破他的北关,擒拿贼将,八方救应,不得有误!”众将领令去了。 马爷道:“本帅亲领大队人马踩他的中军便了。”当下马爷分拨已毕,又令马金锭、程玉梅、孙翠娥、祁巧云、谢灵花五员女将:“带领本部人马,预备火具,前去烧他的老营、粮草,要紧,要紧!”又吩咐谢元、王越、卢宣看守老营,小心在意。众人得令下去。 一更造饭饱餐,二更披挂齐整,三更时分一声号炮,十路人马,一齐杀入番营,好不厉害。那头阵的火眼虎程佩,舞动萱花斧,踩进头营,砍去鹿角,挑开挡众,进了中营。番将沙雷吃了一惊,忙忙上马提刀,前来迎敌,只见四面八方火起,众将冲来,吓得魂飞魄散,无心恋战,虚按一刀,往二营败走。沙雷败至二营,早撞见罗灿冲来,不敢交锋,同沙震来奔三营四营时,只见八座营盘一齐都乱,总被唐兵所破。那沙氏弟兄同王虎、康龙弃了八座大营,来奔中军,与沙龙合兵迎敌。早有马成龙摇刀冲进中军,八路英雄齐到。那程佩生得莽撞,抡动大斧,不论好歹,砍遍八营,只顾冲杀,势不可挡。 沙龙见势头不好,叫令众将:“保太子回关要紧!”虚按一刀就走。后面众将紧紧追来,只杀得番兵首尾不能相顾。沙龙拼命杀条血路,冲到关时,迎头正遇五员女将拦路,将火箭一齐放来。祁巧云念动咒语,祭起风来,只烧得通天彻地,烟雾迷漫。沙龙大惊,落荒而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小英雄八路进兵 老公爷一身归国 话说沙龙见五员女将迎面放火,攻杀前来,势如山倒,勇不可当。沙龙只得弃了北关,落荒而走。五位女将追了一阵,得了北关。马爷的九路大兵一齐都到,会在一处,鸣金收兵,安营扎寨,众英雄总来献功:也有斩将的,也有生擒的,也有夺粮草马匹的,纷纷济济,前来恭见马爷。马爷大喜,吩咐一一记功。查点众将时,独不见了罗焜的那支兵马前来缴令。马爷大惊,忙令马瑶、程佩领本部人马前去探听。二人得令去了。 且言罗焜等五位英雄攻劫番兵,追到北关山后,正遇沙龙父子领兵败走。罗焜拍马抡枪一冲,将番兵冲做两段。沙龙回马,领着王虎、康龙来战罗焜。后面沙雷弟兄保定了耶律太子,前来夺路;裴天雄大怒,抡开两柄银锤,战住沙氏六雄。胡奎、孙彪、赵胜来助罗焜,战在一处。那罗焜的眼快,回头一看,见裴天雄战住沙氏弟兄六人,前头马上穿黄袍的小将,料是耶律太子,心中一想:“擒住了耶律太子就好了!”忙忙拍马抡枪,撇了沙龙,竟奔耶律太子。太子措手不及,回马就走。 罗焜紧紧追来,那沙雷吃了一惊,忙唤他五个兄弟一齐追来,保护太子。裴天雄大怒,来助罗焜,罗焜追入乱军,一把抓住了耶律福,提过马来,往松林山内跑。沙氏弟兄舍着性命赶进山来,裴天雄也追进山来,此刻却有四更时分,那山路黑暗,不知东南西北。罗焜擒住了耶律福,进了松林,跳下马来,将耶律福绑在树上。回身上马,转出松林,来战沙雷,那沙雷弟兄六人一齐迎敌。罗焜一条枪挡住了六般兵器,好一场厮杀。 按下罗焜在山中交战不表。且言沙龙、木花姑与胡奎等交战,正杀得难解难分,忽见小番报道:“不好了!太子被罗蛮子擒了去了!六位小将军前去追赶也不见了!”沙龙舍命地冲杀。那木花姑在马上作起妖法,只见风云四面齐起,走石飞沙,十分厉害。胡奎见四方黑暗,不分东西,回马败走。后面沙龙混杀追来,孙彪独力难支,睁着夜眼,领兵避入山里去了。 且言胡奎、赵胜败将下来,走了三十里,恰好马瑶、程佩两路救兵齐到,一阵杀得番兵四散奔走。沙龙见救兵巳到,料难取胜,又且人倦马困,只得领兵奔回本国求救去了。 且言马瑶、胡奎、赵胜、程佩四将合兵一处,查点人马,只不见了罗焜、裴天雄、孙彪三人的下落。程佩道:“他三人不见,如何是好?”胡奎道:“他去追赶耶律太子,不知去向。俺们又被番将兴妖作法,南北不分,四散奔走,因而失路。待俺去找来!”马瑶道:“此刻五更黑暗,怎生去寻?不若安下营盘,待天色明了一同前去。”当下四人安营少歇,不表。 且言孙彪领了几十名部将败入山口,一路行来,听得山坡内有人马之声。孙彪睁开夜眼一看,却是裴天雄单人独马在那里找路。孙彪大叫道:“裴大哥!不要惊慌,俺来了!”裴天雄听得是孙彪声音,大叫道:“弟兄快来指路,罗弟兄被沙氏六将追入山中去了!”孙彪大惊,领部将拍马前来,同裴天雄并马而行,进山来找寻罗焜。 那罗焜正在山内,单枪独马,战住沙氏弟兄六个。罗焜虽是猛勇,到底寡不敌众,况且战了一夜,骨软筋酥。看看天色微明,那沙氏弟兄并力奋勇来战罗焜,六般兵器四面攻来,实难迎敌。罗焜正待要走,恰好孙彪、裴天雄二将一齐俱到。见罗焜受敌,孙彪大叫道:“罗二哥休要惊慌!大兵到了!”罗焜见孙彪、裴天雄俱到,方才放心。裴天雄舞动银锤,孙彪舞起铁枪,冲杀将来,那沙氏六人吃了一惊,分头前去迎敌。孙彪令三十名部将把住了山口,舞动铁枪战住了沙露、沙雹,罗焜战住了沙震、沙雯,裴天雄战住了沙雷、沙电。九位英雄战在山内,各战二十余合。裴天雄偷空一锤,打沙电下马,沙雯急来救时,被罗焜后心一枪,挑下马来,都被部将所擒。沙雷见失了两个兄弟,心中一慌,手内的刀一慢,又被裴天雄一锤打中左肩,滚鞍下马,也被部将擒了。 那沙震、沙露、沙雹见失了三个手足,吓得魂飞魄散,无心恋战,虚按一刀,一齐回马。孙彪拍马追来,拈弓搭箭,一箭正中沙震的右臂,险些落马,带箭飞奔去了。孙彪同裴天雄还要去赶,罗焜道:“穷寇勿追,留他去罢。”三人勒住了战马,将沙雷、沙电、沙雯同耶律福捆在一处,交付部将押了,一路而去。 出得山来,日光已上。一行人出了山口,正遇马瑶等前来探听踪迹。一见了罗焜等,众人十分大喜,说道:“家父恐罗兄有失,特命小弟来迎。为何却在此处?”罗焜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彼此大喜,合兵一处而行。到了北关,进了帅府,见了马爷。马爷大喜,将耶律福同沙氏弟兄五个人打入囚车,后营监禁,吩咐歇兵三日,再行征战。一声令下,大小三军无不欢喜。 不表马爷按兵不动。再表沙雹、沙露、沙震弟兄三人穿山越岭,连夜奔逃,赶上了沙龙。父子相逢,哭诉一番,沙龙流泪说道:“失陷多人,如何是好?”一路凄凄惨惨,败归番邦,入朝见了番王,哭奏前事。 番王闻奏大惊,说道:“失了太子,怎好交兵?”忙聚两班文武,商议退兵之策。左班中闪出丞相左贤,出班奏道:“南朝马蛮子乃是将门之子,惯会用兵,难以取胜。为今之计,传令各关紧紧把守。量他不识我邦的路径,待他粮草尽了,他自然回去。”那番王道:“太子怎生回来?”左贤道:“待交兵之时,擒住了他的将官,就好倒换。”番王闻言,忙令沙龙父子领兵前去迎敌,擒了南将,将功折罪。沙龙领旨,又点了十万精兵,带领三子,摆齐队伍,杀到回雁关来。 且言马爷歇兵三日,传令起营,领着大队人马也奔回雁关来。行了十日,到了关口,马爷吩咐放炮安营。沙龙见马爷到了关下,与马爷挑战几阵,无奈不得取胜,只得令沙雹同王虎、康龙扎营在关后把守,不许交战。 话说那回雁关两边尽是峻岭高山、深崖陡壁,只有中间一条大路入关。若是把守定了,任你千军万马,也难得过去。旁边还有一条路,名叫回雁峰,那峰三百余里,通着流沙谷口,山林广大,多有强徒。当日罗增败兵在此,就往流沙谷驻扎去了。这里马爷连日攻打回雁关,急切攻打不下,心中纳闷,想了一想,令小军寻土人前来问路。土人禀道:“此去回雁峰有条小路,紧通流沙谷,有三百多里;到了那里,便可以进番邦内郡,不走这条路了。只是里面山高路险,多有虎豹豺狼,强徒草寇,难以行走。小人们在此生长,也没有走过。”马爷听了,便向众人说道:“要破北关,除非走这条小路。只是路险难行,怎生是好?”想了一会,留下土人。令罗焜同龙标、赵胜、胡奎、马瑶、王宗、王宝、王宸等,吩咐多带干粮,扮做猎户,带领土人前去探路。 八位英雄得令回营,扮做猎户,同了土人离了大营。越过回雁峰,进了谷口,弯弯曲曲一路行来。只见山高路窄,树老林深,绝无行人来往。一行人走了三日,日间行走高山,夜间草中歇宿。又行了五日,只见前面两个山头十分险峻,山下却是个三岔路口。八位英雄同土人走上前来,正欲找路,忽听得山门内一棒锣声,拥出一标人马来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献地图英雄奏凯 顺天心豪杰收兵 话说罗焜等走入回雁峰,走了三五日,到了三岔路口。猛听得高峰岭上滚出一支兵来,拦住去路,大喝:“行人慢走!留下买路钱来!”八人闻言大怒,齐来动手,早杀散了一队喽兵,逃回山寨去了。八位英雄哈哈大笑,往前又走。 走不多时,猛听得一声炮响,急回头看时,只见山上大红帅旗招展,早又飞下一标人马。当先一将,金盔金甲,白马银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你道是谁?原来是罗增困兵败阵,不得回关,就在此地驻扎。 当下大队人马赶下山来,罗爷大喝道:“谁人大胆,敢伤俺的兵丁?好好留下头来!”马瑶、赵胜便来迎敌,罗焜听得来将是长安的声音,便抬头一看,大惊道:“来将好似俺爹爹的模样!”忙止住众人。急上前仔细一看,果是他爹爹,不觉失声哭叫道:“爹爹!孩儿在此!”罗爷在马上吃了一惊,定睛望下一看,果是他次子罗焜。罗爷又悲又喜,慌忙下马来,扶住罗焜,哭道:“我儿因何到此?这些又是何人?”罗焜一面招呼众人相见,一面呜呜咽咽细诉根由。罗爷道:“且不必悲伤。此地非讲话之所,快随我上山来!” 众人跟定罗爷上山入寨。先是马瑶拜见,道:“小侄马瑶,为因老亲翁失陷此地,故随家父提兵到此。”罗爷笑逐颜开,称谢不已。次后是龙标六人拜见,各通名姓,罗爷一一还礼。然后是罗焜俯伏膝下道:“爹爹在此,备尝辛苦,恕孩儿不能侍奉之罪!”罗爷一面扶起,一面请众人坐下,一面细问罗焜道:“你将我去后情由说来在先。”罗焜道:“自从爹爹身陷番邦,被沈谦上了一本,欲要害我全家。亏旧仆章宏送信,伊妻王氏替了母亲。连夜逃出长安,将母亲寄住水云庵内。哥哥投奔云南。孩儿投奔淮安,路过凤莲镇,患病在程老伯庄上,蒙程老伯调治好了;真临行又赠锦囊一封,云有要紧言语,俟爹爹见了开看,尚在营内,未曾带来。后来孩儿到了淮安,被侯登出首,问成大辟,多亏众友劫了法场,同到鸡爪山聚义。落后哥哥到了,将母亲接上山来。接乎马亲翁到山,会兵进京,击走沈谦,奏闻天子,伸明冤枉,天子赦罪。如今奉旨征番,因回雁关难于攻打,奉马亲翁之令特来探路”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又道:“多蒙神灵暗佑,使孩儿今日得见爹爹!”罗爷听了悲喜交集,连忙起身向众人谢道:“多蒙诸位贤契如此患难相扶,叫俺罗增何以为报?” 大家谦逊了一番。罗爷说道:“既是马亲翁兵阻回雁关,不识路径,俺在此几年画得地图一张,待俺修书一封,差人送至营内,叫马亲翁按图进兵攻打,取关便了。俺这寨内,现有番兵一万,请诸位一同抄至关后约会,里应外合,破这回雁关易如反掌。”龙标说道:“小侄情愿送地图回营,约会进兵。”罗爷听说大喜,连忙修书,一面摆酒管待众人。用罢酒饭,罗爷将地图书札封好,交于龙标起身。次日,罗爷点齐了一万精兵,同马瑶等拔寨起身,兵走流沙谷,暗抄关后而来。按下不表。 单言龙标离了山寨,连夜奔回大营,见了马爷,呈上书札,将回雁峰下罗焜父子相逢的话,说了一遍。马爷闻言大喜,说道:“今日巧会了罗亲家,真是天助俺成功也!”看了书信地图,忙忙升帐,聚集众将。当下罗灿得信,急急进帐禀道:“适闻家父下落,小婿恨不得飞身前去。就此禀明大人,同龙标兄去了!”马爷道:“不必着急!”就点龙标、罗灿、程佩、秦环四位将军带领一万精兵,走小路,会合罗爷攻打关后。罗灿大喜,星飞地去了。又点李定、金辉、杨春、王越:“领兵一万,关前攻打,本帅亲领大队前来接应。”四将得令而去;又令齐纨、齐绮守营。号令一下,三声大炮,各人领兵起身。 李定等来至关下搦战,沙龙出马与李定交锋。未及数合,马爷的大队人马齐到关下,四面攻打,势不可当。沙龙令王虎、康龙迎敌。马爷将大刀一摆,冲入关口,使动大刀,无人敢当,杀得人头乱滚,鲜血直冲。番兵大乱。木花姑见事不谐,连忙作起妖法。 只见阴云四合,惨雾迷天,满空中神号鬼哭之声,恍若千军万马。我军慌乱。祁巧云见是妖法,左手掐诀,右手用剑一指,喝声“疾”,猛听得一个雷声,妖气顿灭,依然白日青天。木花姑见破了法,大怒,仗剑直取祁巧云;巧云用剑急架相还,往来十合。巧云抵敌不住,马金锭、程玉梅两马齐出,大喝:“妖奴休得逞强,有吾在此!”花姑更不打话,力战三人。又战多时,孙翠娥见三位小姐战她不下,忙同谢灵花刺斜里杀来助战,五般兵器围定了木花姑厮杀。 第215章 粉妆楼(35) 花姑招架不来,正欲回马,不防谢灵花手快,一枪直奔心窝。花姑急闪,肩上早着,负痛要走,孙翠娥双刀已扑入怀内,花姑急用剑隔开。后面马金锭、程玉梅两根枪已将近肋下,花姑急纵马回身。祁巧云又用剑从左边削上,花姑急让身,早将马尾削断。孙翠娥、谢灵花又从右边逼入,木花姑急了,向祁巧云虚闪一剑;祁巧云急闪,木花姑催动秃马,早从阵里冲出。五位女将乘势追来,花姑急从腰内解下一个葫芦,倾出法宝,向对阵上洒来。这是她炼就灵砂,其细如尘,其利如刺,能入目损睛,入肉损筋。祁巧云看见又是妖法,知道必然厉害,回马走归本阵。 须臾,飞砂走石,众军着伤的都叫苦不迭。祁巧云无法,忙取天书展看,上写:“向巽地借风反吹之”。巧云大喜,急向巽地呼风,吹口气,喝声“疾”,果见飞砂飘荡,吹入彼阵上去了。花姑见妖术又破,魂不附体。番兵头面受砂,如同锥刺,呐声喊,四散奔逃。马元帅乘势鞭梢一指,大军蜂拥追来。木花姑慌了,收转灵砂,沙龙见阵脚已乱,支撑不住,同木花姑败进关中去了。 比及进关,罗元帅率领众将已攻破后关杀入。沙龙慌了手脚,忙同木花姑等引兵夺路,顶头撞见罗灿。木花姑左臂负痛,不敢交战,将口一张,一道黑气直冲罗灿面上喷来,罗灿却全然不觉。你道为何?原来罗灿身佩雌雄二剑,一切妖魔鬼祟断不能侵。木花姑见魔不倒罗灿,慌忙回马,跟定沙龙夺路。 那沙龙正战马瑶,不得脱身,见木花姑到了,并力冲杀,透出重围。众英雄紧紧追赶,罗灿马快,看看赶上,用枪向木花姑后心刺来。花姑回首,喝声:“脱!”罗灿的枪早从手中落下。 罗灿大惊,急掣双剑在手,那剑不掣犹可,掣出来只见万道金光。木花姑叫声:“不好!”回马就走,那剑就从罗灿手内飞出,如二龙天骄,起在空中,向木花姑盘绕。忽听一声响亮,二龙鼓风升空,木花姑的首级已不见了。这就是谢应登的妙用,来助罗灿成功的。当下罗灿又惊又喜,急忙下马,望空拜谢,拾起枪来,随后众英雄赶到,都感叹不已。却是沙龙因这里耽搁,早已去远了,罗灿等收兵不赶,进入关中。 那时马爷与罗爷已会合在一处了,罗灿禀明雌雄剑变化,斩了木花姑,已为仙人收去的缘由,众人惊异。马爷吩咐记罗灿征番第一功,又下令:命卢宣、谢元守关,次日起兵,向前进发。营内大排筵宴,同罗爷细诉离情。当晚罗爷父子回营,罗焜取出程凤锦囊,罗爷看了,书中大意是:“有女愿结丝萝,因令郎在患中,不便提起,故‘走’字代面,与亲翁商之。”罗爷看罢,对罗焜道:“你受程府大恩,此事怎可推却?且等我回朝见柏亲翁商之。”罗焜暗喜,又禀明祁巧云天缘作合之故。罗爷道:“都等入朝商议。”当夜无话。 次日,马爷与罗爷分兵两路,左右征进,势如破竹,守关的酋长闻风而逃。不上半月,已得了十几处关隘。 话分两头。且说沙龙败回本国,哭奏前事。番王大惊道:“关隘已失,木花姑又死,如何迎敌?”忙问两班文武退兵之策。丞相左贤出班奏道:“马、罗二帅兵法精通,更兼有异人相助,此诚难与争锋。据臣愚见,莫若上表求和,以免此祸。”番王道:“太子同沙门诸将怎得回国?”左贤奏道:“待微臣将这条性命付于度外,亲到唐营,凭三寸不烂之舌,替吾主分辩便了。”番王闻言,放下忧愁,说道:“全仗丞相此去。”遂写了降书降表。备了千两黄金、珍珠宝玩、美酒羊羔,令番官挑了,跟随左贤出了番国,尽奔马爷营中来了。 早有细作报进中军,罗爷怒道:“他如今势败求和,俺偏要洗尽番奴,以清边界!”马爷道:“且看他来意如何?只要他将沈、米二贼一齐献来,得报旧恨,就罢了。况且番邦沙漠之地,俺们中原要他无益,何必多杀?”当下传令,众将披挂齐整,分列两班。吩咐中军,俟左贤到了,令他进帐。不一时,左贤已到,中军禀过。 左贤到了,整冠束带,步行进了大营,偷眼望两旁一看,见马爷营中人强马壮,甲亮盔明,暗暗吃惊;同了中军,参见二位公爷已毕,又与众将见礼。罗爷吩咐看坐,左贤道:“二位公爷在上,下邦小臣焉敢就座?”马爷道:“既到吾营,哪有不坐之礼?”左贤向上告了坐,呈上了降表,禀道:“寡君多多拜上二位公爷!只因一时不明,听信匪臣之言,兴兵冒犯天朝的边界,有劳公爷兵到下邦,罪该万死!寡君情愿春秋献贡,求公爷上表,下邦沐恩不尽!外有贡献,求公爷笑纳!”说罢,又呈上礼单。 二位公爷看过了表章,罗爷故意怒道:“昔日兴兵犯境,今日势败求和,你可知道尔国有三罪!无故兴兵,罪之一也;收我国逃臣,罪之二也;夺我城池,罪之三也。今日之事,只叫你主亲自出来快战便了。俺候他三日,如不出来,俺这里架炮攻城,洗尽番邦人数,那时休怪!” 这一番言语,吓得左贤战战兢兢,走向前来,双膝跪下道:“还求二位公爷宽恩恕罪!”马爷劝道:“罗公请息怒。既是左贤先生亲来,怎好不准情面,只要依俺们两件事便罢。”左贤起身,忙打一躬说道:“只求公爷吩咐,敢不依从!”马爷道:“第一件,要你主亲修誓书,年年进贡,永不犯边;第二件,要将沈谦等一千逃臣总要送出。”左贤道:“头一件容易。第二件,沈谦虽在城中,他的手下兵多将广,难于下手,必须公爷这里多着几员大将前去相帮,方不误事。” 马爷依允,忙点史忠、王宗、王宝、王宸、金辉、杨春、王越、章琪八将同左贤回城,前去捉拿沈谦。八将得令,同左贤告辞进番。左贤将八人藏了,见过番王,说了备细,会过了沙家父子。番王假意传旨聚两班文武商议,说道:“既是南兵不准求和,卿等可召降臣沈谦、米顺前往大营同左贤、沙龙等商议退兵之策,与他交战便了。”众臣领旨出朝。番王回宫,不表。 单言左贤领了旨,前来召沈谦。那沈谦听得交战,暗暗地欢喜,带了米顺、王虎、康龙、锦上天、侯登、吴法、钱来、宗信等来到沙龙的大营。左贤见了,远远迎接上帐,见礼坐下。左贤说道:“请太师到了,非为别事,可奈罗增不准讲和,要求太师施展大才,在下愿听军令。”沈谦道:“岂敢,岂敢。若是丞相见委,破罗增易如反掌。”沙龙大喜,吩咐摆酒管待,沈谦等众人入席。才饮了几杯,只见沙龙将金杯抛地,一声响亮,早跳出八位英雄同沙龙父子,一齐动手来拿沈谦。沈谦等也动起手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明忠奸朝廷执法 报恩仇众士娱怀 话说沙龙掷杯为号,王越、史忠、金辉、杨春等一齐跳出,竞奔沈谦,大喝:“奸贼休走!”沈谦大惊,情知中计,忙要起身逃走,早被沙龙抓住。王虎、康龙一齐来救,早被史忠、杨春等一齐拥上,将康龙、王虎、米顺等一起拿下。喝令捆绑了,打上囚车。复请八位英雄,重新换席饮酒。席终,一齐起身。八位好汉拥住囚车,左贤捧了降表,沙龙押着进贡的珊瑚玛瑙、宝贝珍珠,一同来到马爷的大营。 早有小校前来迎接。左贤等进了中军,拜见了两位公爷,又与大小众将见过了礼,呈上表章以及贡献礼物。随后是八位英雄押着囚车前来缴令,罗爷吩咐推入后营监禁。中军帐上摆酒管待左贤、沙龙。沙龙同左贤一齐跪下,说道:“求二位公爷开恩,放了小主,吾主感谢二位公爷的洪恩不尽了!”罗爷说道:“既是如此,令人将耶律福同沙氏弟兄一齐放了,请入中军。”当下耶律福同沙氏四人出了囚车,换了服色,到了中军。君臣们一齐跪下拜谢了二位公爷,又与众人见礼。礼毕坐下,马爷劝解一番。罗爷传令中军摆宴,管待番邦君臣饮酒,三军都有赏赐。当晚尽欢而散。 左贤同耶律福等拜谢回朝,见了番王,细细说了二公爷的仁德。次日番王又备了十车金银珠玉、千口肥羊、千樽美酒,亲到营中送行,见了二位公爷,再三致谢。二位公爷收了礼物,别了番王,吩咐放炮,拔寨起营。大小三军,一路趱行而回。正是: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 话说三军日夜趱行,那日回到边头关,卢宣、谢元接进关内,大队人马关内住下。二位公爷进了帅府,合郡的文武都来参见。当下写了本章,差官连夜进京报捷,一面点将守关,立了碑记,以劝后人。众文武送了筵席,又送礼物下程;二位公爷只留下筵席,下程礼物一概不收,歇马一日,次日传令拔寨起营,路途之间,只见关内的百姓焚香点烛,扶老携幼,跪满街旁,都来瞻仰叩送。二位公爷策马慢慢而行。众英雄脸上风光,人人得意。后人有赞马爷的忠勇,道之: 忠勇人无敌,懿亲义气高。 一朝施战马,千载仰风标。 又有诗赞罗增的苦节道: 越国功劳大,幽州世业高。 若非甘苦节,焉得姓名标。 话说二位公爷一路行来,已离长安不远,早有地方官飞奔长安报信去了。 且言乾德天子自从接了边报,龙心大悦,遍示诸臣道:“可喜番国平定,罗卿现在还朝,此马成龙之功也!”又过数日,黄门官启奏说:“马、罗二位国公,离长安不远,请旨定夺!”天子大喜,传旨着李逢春、秦双、李全、柏文连,领合朝文武,同去迎接。李逢春领旨,不表。 且说二位公爷的大队人马正行之间,早有军政官禀道:“启上二位公爷,今有合朝文武奉旨在十里长亭迎接。”二位公爷听得,传令三军就此安营。二位公爷率领诸将,到了长亭,下马步行,上亭同众文武行礼,各相安慰。摆上了皇封御酒,众人谢恩入席,饮了数杯,李爷说道:“请二位仁兄领男女将到舍下改装见驾。”马爷道:“领教!”随即出了席,回到营中,先令王俊解了囚车前走;然后同男女英雄,押着番邦进贡的珍宝,一齐进城,同到李府,卸甲改装。到了午门,黄门官启奏天子,传宣召见。 二位公爷领旨入朝,山呼已毕,呈上番王的降表并进贡的礼物。天子大喜,说道:“卿等汗马功劳,真不愧勋臣之后!”马成龙道:“微臣无功可录,此皆罗增之力、众将之能也!”说罢,将功劳簿并一切交兵的日期同得胜的众将,一同呈上。天子展开,一一观看,说道:“卿有大功,不须谦让。只可恨沈谦奸贼无理,险些害了罗贤卿的性命。今喜罗贤卿有功回朝,方见得你赤心为国!”罗增道:“臣失陷番隅,有辜帝命,罪当万死,岂敢言功!”天子道:“不必过谦,卿等鞍马劳顿。速往光禄寺赴宴。”众人谢恩而去。 天子传旨:“令柏文连、李逢春将沈谦一干人犯带至便殿,朕亲自一一审问!”李逢春等将一干人犯带入便殿,见了圣驾。天子喝问沈谦道:“你与罗增何仇,平白地奏他降番?他如今得胜回朝,你今倒降番邦,更有何说?”沈谦无言可答,只是叩头求生。 天子大怒,令将沈谦、米顺、米中砂、钱来、吴法、锦上天、侯登、宗信等,一同斩首示众,其余家眷人等都发到边外充军。李逢春等领旨,押了一干人犯出朝,一面飞报罗、马二府,一面点了羽林军、刽子手,将一干人犯押赴法场。 此时罗爷正在马爷营内谈心。忽见家将将李爷的来信呈上,罗爷道:“知道了。”遂令章琪:“将你母亲同众人的亡灵立起牌位,到法场去祭奠祭奠!”章琪得令,前去备了祭礼。 罗爷同二位公子换了素服,令家人抬了祭礼,摆了执事,笙箫鼓乐,迎奔法场。供下灵位,摆下祭筵,罗爷领着二位公子同章宏、章琪等哭祭一番。 祭毕,李爷喝声:“开刀!”这些百姓朝开一闪,早听得一声炮响,刽子手提刀先从沈谦杀起,将一干奸贼一齐斩首。那长安的百姓有的畅快,有的唾骂,都说道:“他当日害人,今日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得才好!”有几个说道:“他不知害了多少好人,今日只得一死,倒便宜了他了!”后人有诗叹沈谦道: 无故害忠良,欺心谋帝王。 一朝身首碎,万载臭名扬。 又有诗骂米顺道: 司马官非小,缘何意不良? 冰山难卒倚,笑骂满云阳。 话说法场上斩完了众犯,一面令人收拾法场,将众人尸首掩埋;一面将首级拿大木盒盛了,回朝缴旨。罗爷令人收过祭礼,烧化纸钱,毁了众魂牌位,领着公子、章宏等来谢柏、李二位大人。 李爷道:“众奸已斩,尊府大冤已伸,静候天子恩封便了。”罗爷道:“全仗二位大人之福。”说罢,正欲回朝缴旨,只见一骑马飞也似地冲来,大叫道:“圣旨下!”李、柏二位大人吃了一惊,不知何旨,忙忙前来迎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满春园英雄歇马 飞云殿天子封官 话说那一骑马飞奔法场,口称圣旨下,李、柏二位爷慌忙前来迎接。天使开读,原来是着李逢春传令马成龙,将人马扎入沈谦的满春园,权且安歇,静候封赠;后着李逢春起造各家的府第;又令柏文连发放众犯家眷,前去充军。二位老爷接过圣旨,送过天使,李爷即同罗爷等一同往大营去了。柏爷捧了首级进朝回旨,即将各犯的老小议定边关各处充军,起解发配,不提。 旦表罗爷同李爷来到营中,马爷接进中军,行礼已毕,家将献茶。茶罢,李爷将圣旨说了一遍,众人听了大喜,道:“俺们在此营中不便,且到满春园去了,安歇安歇!”马爷同三军拔寨起营,都到满春园内扎驻。正是: 玉堂金屋难存己,画栋雕梁总属人。 话说二位公爷同众英雄进了满春园,吩咐备宴,留李爷一同饮酒谈心。次日天明,李爷领了众人入朝见驾。天子传旨,令合朝文武陪众功臣到飞云殿饮宴,候旨加封。众人领旨,到飞云殿团团坐下。自有司礼监伺候,摆上御宴,奏起鼓乐,只候驾来。 不一时,掌扇分开,金灯引路,天子驾临,众人跪接。天子入座,令礼部侍郎展开一幅黄绫封官的丹诏,挂于正中,令礼部宣读旨意。众文武静听上谕,礼部向前宣读道: 诏曰: 古帝王赏功罚罪,约法昭明。咨尔众臣,忠义可嘉合宜封功赐爵,以彰朕体恤功臣之意。 今将封号书名于左: 越国公罗增,被害流沙,忠心不改,义节可嘉,封为义节武安王; 定国公马成龙,平定沙漠,忠勇可嘉,封为忠勇成平王; 卫国公李逢春,靖共尔位,燮和国家,有古大臣之风,封为智略安平王; 褒国公秦双,见难不避,义节可嘉,封为褒城郡王; 鄂国公尉迟庆,见难不避,义节可嘉,封为鄂州郡王; 鄯国公段式,见难不避,义节可嘉,封为鄯城郡王; 酂国公徐锐,见难不避,义节可嘉,封为酂邑郡王; 英国公李全,教子义方,一心赞国,封为英城郡王; 都院柏文连,历任封疆,忠心不贰,封为淮东郡王; 鲁国公程凤,无辜受害,甘守臣节,封为东平郡王; 义使章宏,为主忘身,为国忘家,封为宣城亭侯; 裴天雄首倡义师,征寇有功,封为安定亭侯; 罗灿忠孝双全,边功第一,封为宝城亭侯; 罗焜孝勇可嘉,边功最多,封为昌平亭侯; 胡奎征寇有功,封为山阳亭侯; 鲁豹雄征寇有功,封为灵宝亭侯; 秦环征寇有功,封为永定亭侯; 马瑶征寇有功,封为绵竹亭侯; 程佩征寇有功,封为宁海亭侯; 谢元征寇有功,封为盩屋亭侯; 李定征寇有功,封为溧水亭侯; 龙标征寇有功,封为铜山亭侯; 孙彪征寇有功,封为邵武亭侯; 赵胜征寇有功,封为历城亭侯; 王坤征寇有功,封为思恩亭侯; 李仲征寇有功,封为武进亭侯; 卢宣征寇有功,封为海门亭侯; 洪恩征寇有功,封为瓜州亭侯; 洪惠征寇有功,封为镇海亭侯; 戴仁征寇有功,封为靖江亭侯; 戴义征寇有功,封为六合亭侯; 齐纨征寇有功,封为真州亭侯; 齐绮征寇有功,封为青山亭侯; 第216章 粉妆楼(36) 卢龙征寇有功,封为广陵亭侯; 卢虎征寇有功,封为芜城亭侯; 徐国良征寇有功,封为宛平亭侯; 尉迟宝征寇有功,封为大兴亭侯; 史忠征寇有功,封为彰德亭侯; 王越征寇有功,封为永定亭侯; 章琪征寇有功,封为孝感亭侯; 张勇征寇有功,封为清浦亭侯; 杨春征寇有功,封为金坛亭侯; 金辉征寇有功,封为平山亭侯; 王俊征寇有功,封为南安亭侯; 王宗征寇有功,封为扬子亭侯; 王宝征寇有功,封为蜀冈亭侯; 王宸征寇有功,封为狼山亭侯; 柏玉霜、祁巧云、谢灵花、马金锭、程玉梅,其受婚者俱袭夫爵,晋封夫人,其未婚者俟择配另赠; 其秦、罗诸家命妇,俱加封一品太夫人; 其余俱荣封三代,各赠夫人。 礼部读完了圣谕,众人一齐俯伏谢恩。天子又传旨新封众将诸大臣,俱留殿内饮宴;又令各命妇、夫人,俱在内宫饮宴。 众人领旨,忽见罗增出班奏道:“臣有下情,求陛下俯察!”天子道:“贤卿有何奏章?”罗增道:“臣次子罗焜,昔年曾订柏文连之女玉霜为妻;后因避难山东,蒙程凤恩养,愿以女玉梅妻之。臣子不敢自专,禀之于臣,臣思次子既受程府大恩,此事岂容拒却?只得向柏文连商之,蒙柏文连许可,愿同伊女雁序班行。昨云南总督马成龙云,臣子罗焜昔日进宫护驾,系祁子富之女祁巧云挈领入内;据马成龙云,此女亦与臣子有姻缘之分,曾于谢应登遗书见之。事虽荒渺,亦系天缘,况臣子尝施恩于彼,彼亦有恩于臣子。此事不为无因,望陛下定夺!” 天子道:“以德报德,理所当然。未知柏卿意下如何?”柏文连奏道:“臣婿若非程凤抚救,焉有今日?程氏之婚,臣断无不允之理。又臣女昔日击死沈廷芳,祁子富之女曾夺身替死,此诚千古义烈之裙钗!若得与臣女一门相聚,臣之幸也,又何不可之有?”天子大喜,因问道:“祁子富何人也?”柏文连道:“河南府祁凤山之子也。其父为沈谦所害,彼因流落长安。其人正直不阿,古道自许,乃当世之君子也!”天子又问道:“谢应登何人也?”马成龙奏道:“此谢元之高祖,谢灵花之高高祖也。生在隋朝,因功名不遂,退而修道,遂得升仙,今太行山仍有遗迹。曾暗赠罗灿宝剑,赠祁巧云天书,前破番降妖,皆赖其暗佑之力。”天子欣然,遂宣柏玉霜、程玉梅、祁巧云上殿,面谕道:“柏玉霜奔走江湖,终能完节,当世之烈女也,与罗焜为首妻;程玉梅次之,祁巧云又次之。” 三人谢恩毕,柏玉霜又奏道:“臣妾奔走江湖,全赖义婢秋红周旋患难,乞陛下旌奖!”天子道:“婢女能仗义如此,亦属难得,不可令其失所,即与罗焜为侧室可也。”众人欢喜,各谢恩毕。天子又降恩旨道:“祁子富古道可风,着为东宫教授。其随行张氏,赐黄金千斤,以旌义节。谢应登默佑皇图,着于太行山重塑庙宇,春秋二祭。其谢灵花之父,恩赐三品职衔,奉祀香火。又章宏妻王氏,替主尽节,情殊可悯,着将沈谦府第改为义烈祠奉祀。”众人重新谢恩。 天子又赏从征兵卒,每人白银十两、粮米三担、美酒三坛、肥羊一口;外将番邦所得金银彩缎,照人数按月分给,着令回家养息一月,免其差役。圣旨一下,欢声如雷,然后众人领宴。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结丝萝共成花烛 乘鸾凤同遂姻缘 话说天子传旨开宴,只见两边鼓乐齐鸣,笙箫细奏。天子居中坐下,文武大臣分两班序坐,早有执事官员捧上金壶玉盏、山珍海错。端的是帝王富贵,怎见得: 孔雀屏开,天子设琼林之宴;玉螭扇展,群臣赴金殿之筵。海味山珍锦盘中,捧着龙肝凤胆;金波玉液银壶内,泛出青黄碧绿。歌传金石,谱成箫管笙簧;响彻云霄,按定宫商角徵。烛龙吐彩,珠光与宝炬齐辉;象鼎焚香,异兽与珍禽并舞。但只见,乌纱象简,妙合着翠帔金绡;朱履绯袍,簇拥着云罗雾毂。真是洗盏称觥,曲尽今宵之乐;君歌臣赞,务伸此日之欢。这才是:欲求真富贵,惟有帝王家。 按下君臣在飞云殿饮宴作乐不表。且言众位夫人小姐,早有宫女掌灯,引入正宫,参拜娘娘。娘娘传旨平身,各人锦墩赐坐,妃女献茶。茶罢,娘娘传旨内侍摆宴伺候,先领各众家夫人小姐到各宫游玩,回来饮宴。内侍领旨。娘娘起身,向众位夫人小姐说道:“众卿难得到此,且先到各宫游览一番,然后饮宴。”众夫人小姐谢恩。 当下四名宫女,掌了两对金灯引路,君臣们前后相随而行。那时星月初明,映着那玉殿琼楼、奇花瑶草,十分幽雅。众夫人小姐随着娘娘,游遍了三十六宫、七十二院,真正娱目骋怀。忽见司礼监跪下说道:“启娘娘,宴已齐备,请驾回宫。”娘娘闻奏,传旨摆驾回宫,内侍领旨,引入朝阳正殿。须臾,宴已摆齐,但见金碧辉煌,香烟馥郁,光浮玉斝,色映金樽。娘娘赐坐,众夫人小姐一一谢恩,依次坐下。 众宫女乐奏云墩,更番劝酒,众夫人小姐不敢失仪,酒过三巡,食供九献,便起身谢宴。娘娘又备了多少珠翠花粉、海外名香、绫罗缎匹,令穿宫太监捧了。那宫女们掌着金灯在前引路,送众位夫人小姐出宫。众位夫人小姐谢了恩,出了宫门,早有长班衙役前来迎接,打道回满春园,不表。 且言外殿上众文武大臣,也谢宴回满春园去了。次日清晨,上朝谢恩。天子传旨,令工部尚书监督工程,将沈谦府第重新起造,改为义烈祠,春秋二时赐祭。又令起造各位王侯府第,按品级施行。工部尚书领旨回转衙门,点了三十名效力的官儿,先择了地基,然后分头去办工料,派定规矩,营工的营工,营料的营料。各人派定,一齐开工,起造了四十多日,早已齐备。 当下工部大人见工程已完,又亲到各府验看一遍;然后将各家府第开成一本清册,上朝缴旨。天子闻奏大喜,将册子展开一看,上写道: 遵旨起造各位王侯府第,清册注名于左,计开: 第一府第,义烈公堂; 第二府第,义节武安王罗府; 第三府第,忠勇成平王马府; 第四府第,淮东郡王柏府; 第五府第,智略安平王李府; 第六府第;东平郡王程府; 第七府第,褒城郡王秦府; 第八府第,鄂州郡王尉迟府; 第九府第,鄯城郡王段府; 第十府第,酂邑郡王徐府; 第十一府第,英城郡王李府; 第十二府第,宣城亭侯章府; 第十三府第,安定亭侯裴府; 第十四府第,山阳亭侯胡府; 第十五府第,灵宝亭侯鲁府; 第十六府第,盩厔厘亭侯谢府; 第十七府第,铜山亭侯龙府; 第十八府第,邵武亭侯孙府; 第十九府第,历城亭侯赵府; 第二十府第,思恩亭侯王府; 第二十一府第,武进亭侯王府; 第二十二府第,海门亭侯、广陵亭侯、芜城亭侯卢府; 第二十三府第,瓜州亭侯、镇海亭侯洪府; 第二十四府第,靖江亭侯、六合亭侯戴府; 第二十五府第,真州亭侯、青山亭侯齐府; 第二十六府第,彰德亭侯史府; 第二十七府第,永定亭侯王府; 第二十八府第,清浦亭侯张府; 第二十九府第,金坛亭侯杨府; 第三十府第,平山亭侯金府; 第三十一府第,南安亭侯王府; 第三十二府第,杨子亭侯、蜀冈亭侯、狼山亭侯王府; 第三十三府第,东宫教授祁府。 天子看完清册,又命礼部尚书择定明日吉期,迎送各位功臣进府。圣旨一下,次日五鼓,众功臣入朝谢恩,随即摆齐执事,笙箫细乐,各位进府。合朝九卿四相六部官员及合城的文武大小职事,纷纷送礼,各府道喜,长安城中好不热闹!正是: 此日衣冠荣画锦,他年姓字表凌烟。 话说众位王侯进了新府,彼此请酒恭贺,忙了二十多日。那日罗爷在府无事,堂侯官禀道:“圣旨到了!”罗爷忙忙起身接旨,太监宣读。旨意是: 朕念卿父子功高,赐马金锭同尔长子完婚,赐柏玉霜、程玉梅、祁巧云、秋红同尔次子完姻,赐黄金千两、彩缎百端。明日乃是黄道良辰,着李逢春代朕为媒,迎娶完姻。 钦此。 罗爷谢恩,请过圣旨,太监复旨而去。罗爷入内,与夫人商议,准备二位公子的花烛。一面张灯结彩,一面安排筵席,令旗牌各投名帖,去请御媒李王爷同保亲秦王爷那三十几位侯爷并合朝文武官员前来饮宴。只见满城中车马纷纷,一齐都到罗门道喜,真是门前车马,堂上笙歌,好不光彩!正是: 堂前珠履三千客,房内金钗十二行。 按下罗府的事不表。且言柏府也接了圣旨,早有英城郡王夫妇同侯氏夫人治备妆奁,打发玉霜、秋红出嫁。那程府、祁府总是如此,不必细细交代。 再讲马府接了圣旨,也都收拾预备,挂彩张灯。等到次日,马爷亲唤小姐上轿,三声大炮,出了府门。一路上吹吹打打,到了罗府门首,只听得一派乐音,却好柏府、程府、祁府三家的四乘花轿一齐到门。罗爷吩咐升炮开门,先是马小姐的花轿到门,后是柏玉霜、程玉梅、祁巧云、秋红女四乘花轿依次进门。自有傧相赞礼请出五位新人,各归洞房;然后二位公子各去合卺交杯,罗爷上厅待客。方才入席,忽听得一声吆喝,说道:“东宫太子的驾到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凌烟阁上千秋标义 粉妆楼前百世流芳 话说罗爷正在前厅陪客饮宴,忽听得一声吆喝。堂官禀道:“启王爷,东宫太子奉旨前来恭贺,驾已到了辕门,请王爷接驾!”罗爷慌忙吩咐大开中门,穿了朝服,同众王侯齐出门来迎接。只见太子坐在逍遥马上,头戴紫金冠,身穿滚龙袍,摆列着半朝銮驾,金瓜钺斧分于左右。 罗爷父子同众王侯一齐跪下道:“臣等不知千岁驾到,迎驾来迟,望千岁赦罪!”太子连忙下马,亲手来扶,说道:“请起!孤恭贺来迟,休得见怪。”当下众人起身,请太子登堂行礼;太子中间正坐,各王侯次序两旁。太子道:“孤备了些许菲礼,来与二位小王兄贺喜。”说罢,早有太监捧上两盘金银珠宝、古董玉器,当厅摆下。罗爷父子向前谢恩收过,然后两边奏乐,请太子入席饮宴。正中是太子独席,两旁是众王侯相陪。席面上玉斝金卮,山珍海错,十分富丽。有诗为证: 孔雀屏开玳瑁筵,霞光霭霭袅香烟。 风云龙虎今宵会,画锦敷荣亿万年。 话说东宫太子饮过宴,传旨摆驾回宫而去。众王侯送太子 回宫之后,也告别各回府去了。罗公退入后堂,吩咐掌灯送二位公子进房,二位公子请过安,各自归房,不表。 且言大公子进房与马小姐合卺,真是女貌郎才,一双两好。有诗为证: 琴瑟初调韵,关雎此夜歌。 春风花弄色,楚岫会仙娥。 再言二公子进柏小姐房中合卺。他夫妇二人与众人不同,都是遭过患难的,今日席上绸缪。枕边恩爱,自有无数衷情,两相慰藉,做书的不能臆说。到了次日,自然依着天子的次序,各房中合卺交欢。后人有诗羡罗焜的奇遇道: 春风锦帐美春光,揉碎芙蓉玉有香。 云锁巫山仙梦永,四尊神女一襄王。 话说罗府到了次日,二位公子起身,一齐参拜天地,又拜了父母。然后入朝谢恩,又到各岳父家谢亲,不必细表。 且言马爷自从金锭小姐出阁后,又择了日期与公子马瑶完姻,谢灵花这边都是谢元主持其事。恰好那一日子山亭侯金府也迎娶胡娈姑。各位王侯又往来道喜,络绎不绝,都不必细表。 这三家完姻,足足闹了个月方才无事。众王侯自从封赠之后,安享了一月有余。众人禀知罗爷,要回家祭祖,罗爷遂同众人上本。天子准奏,各赐了御祭。众人谢恩出朝,择日动身。 罗爷祖茔是在长安,择日兴工重新修造。马爷的祖茔也在长安,向日被沈谦削平的,久已修整如新,不须再造。其余王爷在京的坟墓,不必细说。那祁子富就在长安将他父母的坟同他妻子的坟,别自择日,创立设祭,他也不回淮安了。余者,柏文连回淮安,程凤回登州,李全回镇江,赵胜回丹徒,胡奎回淮安,杨春、金辉、戴仁、戴义、齐纨、齐绮回仪征,卢宣、卢龙、卢虎回扬州,洪恩、洪惠回镇江,王太公、王宗、王宝、王宸回瓜州,龙标回淮安,裴天雄、谢元、孙彪等回山东,不必交代。 单言赵胜回家祭祖,正从鹅头镇经过,巧遇冤家黄金印骑马而来。赵胜见了,喝令家将:“与我把马上这贼拿下!”家将得令,上前将黄金印抓下马来,拖翻在地。黄金印大叫无罪,赵胜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抬起头来认俺一认,可该你的房饭钱了?”那黄金印抬头一看,认得赵胜,只吓得胆裂魂消,只求饶命。赵胜大怒,喝令扯下去打。打了四十大棍,即唤地方官取一面重枷枷了,喝道:“你若再不改过,本爵取你的狗命便了!”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按下赵胜的事不表。且说各位王侯回家祭祖,有两个月的限期,一齐回京缴旨。各人到了长安,进朝见了天子,复了旨各归府第。那张二娘的饭店房子,已改做尼姑庵了。胡奎、罗灿、罗焜三人想起旧事,令家人备了香烛,带了各行的匠人,到城外梅花岭还愿,兴工建庙,塑元坛像立碑招了僧人,永奉香火。罗太太又令公子到水云庵,重新修造佛像装金。 众位王侯诸事已毕,每日上朝辅政,真乃是: 君明臣良,文修武备; 国家有道,百姓安康。 乾德天子心中欣喜。一日,文武百官早朝朝见,分班侍立,天子说道:“朕赖众卿建功立业,欲效太宗的故事,于凌烟阁上图画众卿容貌,使万古千年,永垂不朽!不知众卿意下如何?”众人一齐跪下谢恩,说道:“这是万岁的龙恩,臣等铭感五内!”天子大喜,传旨选四十名巧等丹青,上凌烟阁图画众人之像。这些众功臣跟随天子上了凌烟阁,令左右内臣取文房四宝,展开十数丈白绫,令丹青落笔。不消半日,就画全了:正当中是天子的龙颜,左右两边即是罗增、马成龙等一众王侯的容像。天子一看,只见须眉毕露,笑貌如生,十分精巧。天子大喜,赏了匠人。遂传旨令光禄寺摆宴,就在凌烟阁君臣共乐,庆贺功勋。光禄寺领旨,不一时备齐了御宴,天子居中,众功臣两旁序坐。正是: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话说君臣们饮宴,尽欢而散。次日五鼓,众功臣入朝谢恩。罗爷回府,心中想道:“俺昔日身在流沙,妻离子散,穷困已极,哪想还有今日!全亏了两个孩儿纠合义师,使我成功归国,此乃上苍所助也!不可不上谢神灵,下酬戚友!”当下遂令旗牌各府投帖,请宴谢神。诸事备办齐整,不多一时,人马纷纷,众位俱到。罗爷忙忙出厅迎接,次序坐下。罗爷吩咐内外摆席,两旁鼓乐齐鸣,笙歌宣奏。 罗爷敬神奠酒,安席入坐。马成龙首席,领着一班王侯饮宴,罗爷父子相陪;内席是马太太领着众家的太太饮宴,罗老太太同了五位夫人相陪。两边奏乐,开场做戏,内外官客、堂客只饮至三更方才散席。真正: 合家欢乐,称心满意; 百世荣华,千秋佳话。 可见忠佞两途,关乎国运。前半部就如冥府幽司,后半部何等光天化日,这岂非亲贤远佞之明效大验哉! 余故细细谱出,以为劝善之金鉴云。 诗曰: 一折翻成酒一杯,粉妆旧谱换新裁。 铸成忠骨承恩露,褫去奸魂代怒雷。 化日无私真令辟,凌烟有后尽英材。 稗官提笔谈遗事,慷慨悲歌八十回。 可见忠佞两途,关乎国运。前半部就如冥府幽司,后半部何等光天化日,这岂非亲贤远佞之明效大验哉! 余故细细谱出,以为劝善之金鉴云! 诗曰: 一折翻成酒一杯,粉妆旧谱换新裁。 铸成忠骨承恩露,褫去奸魂代怒雷。 化日无私真令辟,凌烟有后尽英材。 稗官提笔谈遗事,慷慨悲歌八十回。 第217章 锦绣衣(1) ——〔清〕无名氏撰 第一戏换嫁衣 §§§第一回美夫妻割爱就功名 淫妇女轻身偷汉子 总辞: 夜阑花影去,晓月又斜悬。何人留得住华年。枉把无多春绪自摧残。昔年歌舞地,今日鬼狐眠。翻云覆雨总徒然。惟有忠贤节义古今传。 右调《南柯子》 我看世间的人,被“酒、色、财、气”四字,播弄了一生,到头来都是悬崖撒手,自己本身,少不得跌得粉碎。实地在于何处?生平把许多恶孽加人,翻将转来,都是自家弄自家。比如漱了唾津去吐天,必堕在自己的身;捏了利刀去砍地,必伤了自家的手。那“酒、色、财、气”四字之中,觉得酒祸还少,也有天性不饮的,也有略饮而不乱的,至于醉糊涂,不过十中一二。惟有“色、财、气”三字,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自男子以至于妇女,无不受它的祸孽。大则丧国亡家,次则伤风败节,小则损身殒命。虽有见识透彻的君子,心中明明晓得,不料睹美色,一时不能裁割;见黄金,一念失于捺持;遇愤怨,一发不能强制。也有守了一生的名节,到老来又被这三字玷污;也有持了白日的公正,到暗地又被这三字混乱。所以古人中,宝仪叱金情之戏,功名远大;杨震却暮夜之金,子孙荣显;张公书百忍之图,九世同居,而门闾光耀。这都不是悬崖撒手,在实地上行,是自家好自家。我见世人,色又占不来,枉费心机,名德又损了;财又取不来,徒伤天理,祸患又到了;气又伸不来,妄露英锋,仇敌又来了。至于事体一败,悔之无及,此时情愿远色,情愿还金,情愿忍气,而覆水已难收矣。正是: 被底淫人歪弄歪,门内伤人呆打呆。 失着原从得着见,快心不遂悔心来。 当前若种烧身火,过后难寒祸事灰。 试看新闻兄与弟,一枝花发一枝摧。 传说江南句容县,离城十里之地,村中有一家姓花,兄弟三人:大郎名花妍,别字玉人;二郎名花娇,别字笑人;三郎名花媚,别字隽人。父母俱亡,家资不富,只靠祖遗数亩肥田,混账度日。兄弟中,唯有花笑人的性情爱慕风骚,色字上紧急;喜欢刻薄,财字上歪念;纵心暴戾,气字上浮躁。读书不上,考了几次童生,将书本就丢了。本村有一个倒光的闲汉,姓乌字心诚,文理略通,会做几句词状,会写几句启书。花笑人见他刻中有美,与他志同道合,又因他妻子白氏有三分姿色,意欲谋淫,每日到他家去下象棋,吃寡酒,撮空打哄。 惟有花玉人的性子,件件与笑人相反,不喜风流,不取歪利,不露矜骄,只是捏了书本,连吃饭都忘了。故此文经武策,无不淹贯胸中。于十九岁时,便已游庠。兼且一貌堂堂,美如颜玉。本县富翁岳东山有二女,长女名文姿,次女名雅姿。文姿嫁与玉人,德性甚贤,姿容又美,若夫妇并坐一处,人人都道似潘安西子。 一日,正值暮春时候,困人天气。玉人与文姿直睡到东窗日满。但听见窗外莺歌声声,溜入耳中,方才惊醒。玉人揭去了被,见文姿两乳圆尖,满身莹白如雪,不觉爱切如珍,就抱上身来,合欢了一场。同同起来。窗前有桃柳数株,此时红绿争妍。文姿开了明窗,对镜理妆。梳洗完了,在口上点胭脂,花玉人走近身边,并肩搭手,低声笑语道:“当初白乐天有二美人,一名樊素,一名小蛮,人称她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今娘子的标致,以二人之美,合为一身。我如今偏偏得与娘子,捧了樱桃小口,亲唇弄舌;抱了杨柳细腰,蝶浪蜂狂,不知如何侥幸。” 文姿回言道:“妾自怅有貌无才,免不得配庸夫俗子。不料得配郎君,才貌双全,妾也有万千侥幸。”说完,花玉人也梳洗了,整了衣巾,携了文姿之手,却欲出房。只见二弟三弟急急走进房来,报道:“外面有一位差官,说是省城内苏府差来的,要请大哥相见。”玉人听了,不知恁故,忙忙出来迎接。作揖过了,差官道:“俺家苏爷特差小官来,聘请大相公。”随即呈上大红名帖,是“眷社弟苏元元顿首拜”。差官又呈上花红聘礼,计有十种;又呈上安家银子,计有百金。玉人一一看过了。差官然后呈上聘书。玉人即逊差官坐下,拆开看时,只见书上写道: 忆昔文苑联窗,少年豪放,兄赋诗,弟狂啸。或文完而茶熟,或读罢而月来。此情此景,如昨日也。 弟本庸驽,兹者谬叨圣恩,擢镇秦中。奈才惭巾帼,而任重长城,必得胸中无数甲兵如盟兄者,为军中韩、范,弟之幸,苍生之幸也。所具溪毛,万祈笑纳。外具文驷一乘,幸如五陵少年,策马而来。弟将倒屣不遑也。恭候,恭候。 花玉人看了,即通问些前后事情。茶后,进内与文姿商议,说道:“这苏朋友是我昔日的同窗,是江宁人,曾中武进士。今新升陕西延安府边关总镇,要迎我去做监纪参谋。现有聘仪十种,安家百两,骏马一匹。看他来意是决要我去的。我想向来把这书本儿读破了,巴不上一名科举,争他无益。男儿志在四方,便出去做些事业也是好的。只是我抛你不下,怎处?”文姿道:“有二叔、三叔在家,又有了百两银子尽可度日。抛不下是私情,功名是大事,岂可失了机会?”玉人便出来允了差官,收进礼仪,待茶待酒,不消说了。一面打点行李,把一百两安家银子一厘不私,尽数交与二弟,叫三弟同心协力,看顾长嫂。 是夜,玉人与文姿枕席之上免不得恩爱欢娱,一时之后,云收雨散,说些离情别话,不觉潸潸泪下。玉人叫文姿在家勤紧苦守,文姿叫玉人路上保重小心,各各安慰一番睡去。正是: 一夜恩爱从今割,明日相逢在梦中。 次朝起来,收拾行李停当。与差官同膳完了,玉人进到房中,与文姿一揖,说一声道:“我去也。”眼眼相看,两人的泪儿不觉滂沱注下。玉人恐怕二弟三弟看见不雅,忙忙擦住。又到弟妇秦氏房中揖别,吩咐道:“可与伯母同心理家。”走出房来,差官早已门外上马了。玉人只得到大门外,也上了马。可怜那花玉人,马行十步,九次回头。更可怜那岳文姿,倚了门阁半日,直到望不见了人儿,才回闺室,不觉长叹了数声。正是: 闺房悄,马蹄茅店程途杳。程途杳,两处枕边,一般泪吊。北望关山云缥缈,灯前月下思情绕,思情绕。何日归来,重谐鸳好。 右调《忆秦娥》 此后,文姿把房窗紧闭,恁它窗前桃柳争妍,只是不开。云鬓懒梳,胭脂懒点,一味埋头做女工,拈针线。有唐时孙夫人《春闺》词一首为证: 晓日压重檐,斗帐春寒起又眠。天气困慵梳洗懒。眉尖淡画,春山不喜添。闲抱绣丝挦,认得金针又倒拈。陌上游人归也未?厌厌满院,杨花不卷帘。 话分两头。且说花笑人别兄之后,计划已定,同小弟花隽人,到城边冲要处,寻一所宽超房屋,创置得十分精雅。门面前钉一片砂绿小匾额,题曰“杏花村”。外门上有一对联,是: 牧童住笛披云指,游子提壶带月敲。 内间座头上面也有一对联,是: 杏花村专引仙家来鹤驾,茅店月能催侠客舞鸡声。 这都是花玉人的社友名士所题,花笑人去求来的。 及到房厨处置停当,然后择一个吉日,挂金匾开业,那上写着“花笑人安寓仕宦客商”。雇乌心诚做了帮手。 开店之后,来往客商仕宦,见他房宇雅当,多到他家店中。渐渐兴旺,又雇了两三个工人,勤紧服事。开了两年,趁有二百余金。 看官们,你道店中兴旺,就该把妻子接来同住,有个主持,为何还住在乡间?只为花笑人向在风流场中着脚,有些不秀气的妇女,每常夜深之候,亲身到花笑人店中,做上门的阎婆媳。有时花笑人往妇女家中,做知趣的张三郎,恐怕妻子碍眼。况且妻子到店,大嫂也要同来,更加不便,故此仍放在乡间。 第三年,值大比之科。到七月尽边,应试投宿的甚多。一日,夜深之候,有一位科举秀才,姓云,名程,别字上升,一主一仆进门投宿。因各房俱满,花笑人引到自己房中安歇。此房是个斗室,只容一床一桌,平日相知妇女时常到此房中与花笑人取乐的。是夜,云上升睡好,管家吹灭了灯,将房门带合,往外打铺睡着。花笑人也在店头里边打一铺儿权睡。 夜深时候,有一个邻家妇人柳氏,向与花笑人相好。丈夫名唤杨三官,是县前做更夫的,此夜又去值更。柳氏对了一盏孤灯,没情没绪,欲火上炎,忍耐不住,只得反锁了门,悄悄走到花笑人店前,见店门略开。原来客店每遇人多,众客不住的起来小解,不是这位,就是那位,故此门儿不能紧闭。柳氏照往常行径,轻轻推进了门,熟识之所,一溜儿走到云上升房中。只道花笑人在内,低低叫了两声“花官人”。云上升刚刚睡浓。柳氏见不应声,竟脱了下身裙裤,上床去扯被窝。 此事甚奇,但不知云上升醒来如何光景,柳氏如何解结,且看下文演出。 §§§第二回杏村店张拳殴秀才 花柳房败奸遭刑法 题辞: 雨意似波流,云情似泛鸥。恨孤灯、摇动心浮。衾冷夜长消不去,心既逝,意难留。枕畔似仙俦,宫炉如热油。旧风流、都是新愁。方知淫欲是冤仇,洗不尽,许多羞。 右调《唐多令》 且说云上升在睡中,觉得扯被窝甚急,挣醒来,喊叫两声“有贼,有贼”。柳氏慌忙裤也不穿,跑出店外。花笑人也道有贼,忙走起来赶去,原来是旧相知,把她下身一摸了,都是精赤的。花笑人轻轻说道:“为何如此孩气?几乎做出事来。我去安稳了他们,少刻再来与你风骚。”那云管家在梦中听见主人喊叫,爬起来,碰头撞脑,摸得到主人房前,已是半日。问主人道:“贼在哪里?”云上升道:“去多时了,快点灯来。”花笑人自外走进,吹起灯来,到房中去照。云上升起来,检点行李,一件也不失,见椅子上反多了两件裙裤。花笑人看见柳氏裙裤挂在椅上,假意道:“这两条裙裤是我们的,尚且在此,清平世界,有恁盗贼在此?大惊小怪!”烦恼了一番,拿了裙裤出房。管家也仍去卧着。云上升想道:方才分明有一个人扯我衣被,我叫起来,听他走了出去,难道是鬼不成?倒受一番恶气。只得又睡了。 花笑人即灭了灯,拿了裙裤,将店门活扣,竟到杨三家来。推门而入,把门上闩了,到柳氏房中,笑道:“好个骚妇人,裤都脱了,竟要与他勾搭,几乎白白弄了事,没处算账。”柳氏笑道:“我只道你在内,原来又做了客房。”花笑人道:“今日客人多,因那遭瘟的来得迟,没有房子,故此我权让与他。以后不可造次。”二人即上床做事。柳氏道:“我被这客人惊坏了。”笑人道:“不要忙,我明日少不得与他寻事,骂他一场。”弄到五鼓方歇。 笑人回店,即点起灯来,叫工人起来做饭,以便客人赶路。渐渐天明,众客次第都出了门。云上升也起来,梳洗用饭,收拾行李完事,到店前称银八分过去。花笑人即高声道:“差了,主仆二人该银二钱,没有八分的!”口中说,手中即将银泼去。云上升便添上四分,是一钱二分。笑人睁起一双怒眼道:“此一间房是我自家睡的,让与你睡,还不知好,反大惊小怪,扰动我们。二钱是一厘也不少的。”云上升道:“我来投店,哪管是你的房别的房,昨夜分明有人扯我衣被,我叫起来,听他走去了。你来与我做对,是何主意?”云管家接口道:“我们相公是科举应试的,你敢欺侮么?”花笑人轻口薄舌道:“看这个嘴脸,料然举人轮不着你们。你们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处百姓。”云上升不觉发怒,便一掌撩去,打一个空。花笑人便赶出柜外,摩拳擦掌,与云上升厮打。乌心诚忙忙隔住了,说道:“相公是应试,要赶场期的,几分银子是小事。况且这一间房,往常客人多了,他让出来,也要二分头。他是粗人,言语激撞了,拿银包来,我替相公称罢。”外面又有几个邻人进店劝解。云上升只得在柜上摊开银包。乌心诚进柜内,拿了筹儿,将手去包中撮了一块,约有二分余,假意一称,道:“是了。”将银放过,即出柜来,搓挪云上升出了门。向来花笑人与乌心诚,一个做恶,一个做好,见忠厚客人,明明要多诈两分,不知诈过了多少客人。正是: 离家便晓前途苦,举目无亲客路难。 云上升只得忍气出门。管家道:“相公方才禀了官司,究治他一番,也说不得做了官管不得本处百姓。”云上升道:“这也容易。只因场期迫了,功名事大,那为这小人口舌,在此耽搁乱心。只有一件不明的事,我疑他恨他。”管家道:“相公是恁的事?”云上升道:“我早晨起床,见枕头边有一朵女人的翠花,床下又翻出一双女人的睡鞋,因此想起昨夜的裙裤又是女人的。况且我睡之时,椅上并没有裙裤的,却从何来?早晨工人拿脸水进房,我问他主人内眷,他说在乡间。又问他昨夜客人可有娼妓接来在此玩花弄月,他说是店主自睡的卧房。我想来昨夜扯我被的,分明是他平日偷淫妇人,道我叫破,故来寻仇。我实恨他!”此后一心行路。 两日之期,已到南京省城。寻一所静寓,候至场期,进过三场。揭晓之期,云程竟中了举人。原来,句容县县主是他本房座师。 云上升在省城忙了半月,回家时,路过句容,即去拜谒座师,殷勤叙话,不必说了。又款留道:“贤契且缓归期,屈留在敝治数日,自有别赠。”即差皂快寻一所雅房,送云上升寓下。次日午后,戏宴相待。酒至一半,戏暂停止,云上升乘暇,将前乡试时投寓花笑人客店,说他如何诈银,如何殴辱。又把夜间有妇人进房,与拾花朵、睡鞋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县主道:“此人向来分明有窝奸之事了。只是无证无凭,难好罪他。小弟明日拿他来,只罪他的诈银殴辱,奸情不究,也便罢了。”戏完别散。 次日,早堂开门,云上升入门谢宴,后堂相见坐话。忽闻仪门外有人喊声叫屈,似有厮打之声。此人向在县前值更,衙门人颇熟,故叫不来拦阻,后堂但闻喊声迫近。县主道:“这等可恶!贤契少坐,待我坐堂问他。”县主步出堂来,问道:“是何人喧嚷?拿过来。”只见两人跪下。一人禀道:“小的是杨三,向充老爷台下更夫。今晨更完回家,但见门不上闩,小的走到房内,灯还未灭,亲见这奸恶花笑人,从小的妻子床上爬起来。小的挡住扭他,他打小的一拳,逃出了门。小的随即跟他到店,喊叫地方四邻。反倒恃强,把小的乱打,反说小的诬奸赖良。冤屈无伸,求青天爷爷鉴察伸冤。”花笑人道:“小的是开饭店生理的。杨三常常到店,赊饭吃了,不有还银。今日计他饭钱,反将妻子妆奸图赖。叩求爷爷追银究治。”杨三道:“讨饭钱?何不日间来讨,偏在黑夜来讨?小的是五更时叫破地方的。” 县主问道:“你的住居与花笑人店房,隔有多少门路?”杨三道:“只隔得三家。”县主道:“是了。”即撒火签一枝,速拿杨三妻子柳氏赴审。随即退入后堂,对云上升道:“贤契向来拾的花朵、睡鞋,即此是也。”云上升道:“门生在此听见,已稔知花笑人之奸恶矣。” 说话之间,柳氏拿到。县主叫带进后堂跪下,问道:“你这淫妇,为何前八月初一夜深之候,到花笑人卧房,做上门行奸?花笑人现已招出,你从直说来,免受刑法。”叫皂隶备桚子伺候。柳氏听说,句句刺着了心,又听说备拶子,惊得心慌,不敢隐匿,便招出八月初一之事,“实是有的。小妇人进得房时,被一位客人喊叫有贼,慌慌走出回家。实是不曾行奸。”县主笑了,道:“那日不曾行奸,向来与他行奸不消说了,昨夜与他行奸更不消说了。”即指云上升道:“那时喊叫的客人,即此云相公便是。你还有睡鞋、花朵落在他手中。”说完,坐出堂来。 花笑人与杨三、柳氏一齐跪下。县主道:“花笑人,你这奴才,前八月初一日,云相公投宿你店,此时杨三妻子进房,思量与你行奸,不料被云相公喊叫惊回。你次早反多方勒诈他,又多方殴辱他。你昨夜又与杨三妻子行奸。你奸了他的妻子,反又打他,又把饭金诬赖他,天地间有你这样恶人!”撒签一把,叫打。花笑人嘿嘿无辞,甘受了二十板,枷号一个月示众。随即又打柳氏二十板,逐出县门。 第218章 锦绣衣(2) 退入后堂,云上升立起拱手道:“老师听讼折狱,可谓精明允当,不用严刑酷楚,而民情皆得。甘棠之颂,且啧啧也。”县主道:“小弟本欲为贤契洗发殴辱之恨,不料他又行奸,自来投网,乃天心厌恶之所致也。小弟何功之有?”送别闭门。 可怜那花笑人,带了枷,眼泪双垂。两人抬了枷,还一步一步儿,行走不上,就是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儿,也没有这样袅娜。前日楚霸王的英雄,如今变了一个夜宴的美人了。有一首《长相思》辞儿为证: 念君家,想君家,特请风流婿吃茶。辣面料多嘉。 插红花,带红花,象板高敲唱晓衙。独卓实堪夸。 且说花隽人见二哥打闹,跟随到县前探听。只见二哥打了,又枷出来,忙忙出城,跑到家中,报知二嫂。秦氏跌脚道:“咳!妻儿男女在家,一向不来瞅睬,竟做出这样王八事来!怎好?怎好?”一面说,一面收拾了一个礼包,将三年苦积的针黹银子,带在身边。文姿得知,出来送秦氏道:“我该陪姐姐同去的,只因家下无人,不好离身。婶婶去可小心服侍调理,休得要激聒烦恼。” 秦氏到得店中,天色已晓,见有许多衙门人在店闹吵,要分例银。秦氏只得用了若干。次早起来,安排些酒饭,亲自送到县前,夫妻各相垂泪。花笑人道:“屁股打烂,疼痛难熬,坐又坐不得,立又立不得,困又困不倒。只一夜之间,几乎送死。云举人是太爷的门生,听太爷口角,要送情与他。你可央人去说,送他五十两,求他急急放我。再是几日,决然没命了。” 秦氏回店,适值父亲秦和晋来看望女婿。秦氏即与和晋计较,取银五十两,付与和晋,同乌心诚到云上升寓中见了,奉上下礼,哀求恕罪。云上升道:“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处百姓。如今要我管,一百两是一分不少的。”乌心诚道:“饭店人家,实是没有,还求相公开恩。”云上升道:“我当初乡试之时,些须盘费,是多方借当来的,何故花笑人不肯开恩?”秦和晋同乌心诚只得告别了,拿了原银,到枷前计较。 花笑人道:“只因我当初托大,轻欺了他,如今来翻巢了!我实熬炼不过,银是我挣的,依旧是我用去,我也无悔。”二人转身到店,与秦氏说了,只得又添上三十两,再去哀求。云上升方才心肯。可怜那花笑人,熬过三个昼夜,就似三年也没有这样难度。 云上升次日发书,写道: 花笑人奸情一案,蒙师台治以夏楚,枷警过衙,在笑人已知洗胃刮肠,改弦易辙矣。乞师台弘开日月之天,魍魉不敢再现。临楮不胜翘企。 县主看过,知云门生有物到手,即叫皂隶取进花笑人,吩咐道:“你这恶人,本要枷完了,还要罚你修城。如今云相公在此求饶。放你去罢。以后须改过自新。”花笑人叩头,扶出到店中。只得耐心将息了月余,杖疮方好。仍复开店。 秦氏放心不下,就在店中居住,夫妻不时埋怨激聒。又兼杨三因柳氏杖了二十,时常临门叫骂,不成一店。主顾渐少,将花玉人一百两安家钱都用尽了。只得退还店房,仍回乡间居住。此后依旧与乌心诚撮空打哄,又惹出事来,几乎丧死。 且看下文分解。 §§§第三回拒美色得美又多金 造假书弄假成真节 题辞: 黄金美色如蝇逐,安得人心足?辞金谢色反奇逢,赢得前途到处有春风。一枝花正孤无侣,又送摧花雨。雪梅偏喜挺孤芳,独向岁寒时节傲冰霜。 右调《虞美人》 且说云程次春会试中了进士,选了陕西延安府肤施县知县。到任之后,即来拜谒苏镇。苏镇以乡里之情,整酒款待,花玉人同席。云上升一见玉人,容貌堂堂,肃然起敬。通了姓字,又问家乡,原来是贴近同乡。酒间,又见花玉人谈吐经略,是文武全才,爱慕之极,就对苏镇台说要盟为兄弟。苏镇大喜道:“这是古人的高风。二位先生欲效古人之谊,即今日之管鲍、雷陈也。”叫左右排香案来,铺下红毯。二人拜过天地,又并拜了八拜。因花玉人年少,云上升为兄。拜完,依旧入席。 酒间,云上升问道:“贤弟宅上还有何人?”花玉人道:“先父母早归,有两个舍弟,一名花娇,贱字笑人;一名花媚,贱字隽人。”云上升心中想道:花笑人是我对头,原来是他兄弟。只作不知,假意问道:“令弟俱可在庠序?”花玉人道:“已弃业久矣。如今在舍下,经营糊口。”花玉人也问了一番。此后三人说些边关防御之事,又饮了一时别散。 次日,是云上升开筵。第三日,是花玉人设席,无非尽结义之欢。按下不提。 且说苏镇台有一房美妾贡氏,姿容艳丽,因窥见花玉人美如冠玉,切切相思。一日夜深时候,苏镇出去巡关,贡氏情思难禁,便悄悄步到花玉人书房中,玉人大惊。贡氏笑道:“我见你独自一人,清清冷冷,特来伴你。”不料苏镇台有事,黑夜来商,听见内间声音,即驻足窗前倾听。听见花玉人道:“乞奶奶尊重,速还闺阃。万一苏盟兄知之,体面何存?”贡氏道:“彼已出巡,再怕谁来?”竟吹灭了灯。花玉人道:“隔墙须有耳,窗前岂无人。”就暗中把贡氏一推,推出门外,紧闭了门。苏镇忙忙躲过。贡氏只得怏怏回房。 苏镇想道:此妇情私于外,难以留身。欲遽绝之,未免不忍。我看花兄之正气,较之明烛达旦,可以并美千秋。他如今旅馆凄凉,古人将爱妾以换马,我今将爱妾以赠友,岂不更胜?不如假作不知,改日央云兄作筏,送与花盟兄,以全二人之愿,以报不淫之恩。一面想,一面依旧巡关去了。 过了数日,云上升有事来谒。苏镇把前事先与说明,然后整酒会席。云上升道达苏镇之意,花玉人仍然再三力辞。云上升道:“贤弟若坚执不收,则镇台必弃此妇矣,此妇将何归乎?”说到此处,花玉人只得顺从,当晚即完了姻。两个美人,如鱼似水,不必说了。 又一日,苏镇有一名家丁,名唤苏勇,因随征剿,得了万金,夜间瞒了主人,要求花爷窝藏,情愿中分。不料苏镇又有事来找欺主的苏勇,只见花玉人道:“倘使主人知之,不妥。你可持此金,只说献与主人可也。”说完,苏镇径直走向前拱手道:“花盟兄之正气,弟已感佩之矣!乞收一半,另一半即赏与苏勇,以酬其功。”苏勇惭愧感激,即跪下连连叩头。花玉人也推辞一番,只得收了。此后,苏镇台感花玉人之高节,宾主愈加相得。云上升也敬花玉人之大谊,弟兄愈觉相亲。苏、云二人一齐动本,叙花妍参谋有功,提授为监纪推官之职。 次年,贡氏生下一子,因边关宁靖,名唤关平。正是: 贪淫枉受贪淫辱,清正能招清正香。 杨花飘荡落泥涂,莲朵高擎吐芬芳。 话分两头。且说花笑人在家无聊无赖,一日,来到乌心诚家中,说起:“大哥去了五六年,也不带些银子回来,人竟杳无音信,未知生死如何。每想大嫂容貌佳丽,若卖与富户人家,可有七八十两。只是她性子刚烈,此事难行,怎处?”乌心诚向来在店,自家吃喝不必说,连妻子白氏,也是花笑人养活。如今坐食在家,十分难度,因花笑人说起卖嫂,低眉一想,道:“这有何难。如今先写一封假家书,借令兄口吻,说边关围困,为兄重病将危,叫妻岳氏自便。再过几日,又传一封出来报死。那时,计图卖她。她自然不相仇了。”花笑人道:“日后万一大哥回来,如何肯甘休了?”乌心诚道:“嫂子出门,没有对口,此时凭汝说了。只说嫂子耐守不过,做了不雅的事,故此嫁与人去了。令兄自然无言。”花笑人听了大悦道:“若得成时,重重谢你。”白氏在旁,也笑堆满面,即将头上挖耳簪除下,叫乌心诚到村店当了酒肉来,不半时煮熟。两人饮了数巡,乌心诚即拿了笔砚来,写道: 愚兄字启二弟知之,自到任所以来,不料命运多舛,正值边关危辞之时,日夜忧惊,积成重病,十分沉笃,不日将登鬼录也。三弟有汝,愚兄可以放心。但汝嫂无子,谅难守节,听其自便可也。卧中泪笔,情不尽言! 写完,花笑人取来读了一遍,拍掌笑道:“妙!妙!还是心诚有算。”乌心诚封好了,外又写道: 五月十五日陕西延安府苏镇台府中附行烦劳 附至南京句容县花村中二舍弟花笑人收拆 写完说道:“趁你不在家中,央人拿去,令嫂必然如此如此。”随即去央一个邻家小子,叫他到花大娘家中,说花大爷有家信带回在此。 那小子担了书去,到花家依样儿说,文姿听见丈夫有家书回来,忙忙接过,等不得二叔回家,自己拆开,央邻人来读。读完,文姿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小子跑回家下,乌心诚道:“想必中计。你且吃酒,我去问问小子的。”走去问时,果然说花大娘忙拆了书,如此如此。乌心诚即走回道:“花二哥,事已有绪了,再过三五日,我自央人来报死信。然后觅一个好主儿嫁她,自伏妥帖。”两人欢别。 花笑人到家,即寻大嫂道:“外边谣言大哥有家信回来,可是真的么?”文姿道:“正要等二叔回来,等不得,我先拆看了。”即将书递与笑人。笑人假意读了一遍,说些宽话道:“原是一个文人,不该去惹武事。当时去时,我甚不喜。如今弄得我又苦,他又苦了!” 过了五日,文姿与秦氏闲立在中堂,说些旧话,只见有一个人自外走来,高叫:“花笑人可在么?”文姿与秦氏忙避进了。笑人走出来道:“尊兄何处人氏?有何话说?”那人道:“我小弟居住在城,有一敝友,向来在陕西做客,今避乱回来,到舍下拜望,说令兄花大爷于今年六月初病重身故,特叫小弟来报一声。”笑人假意吃惊道:“果有此事?恐有讹传。”那人道:“敝友在陕时,与苏镇爷相处,是亲眼见的。苏镇爷买衣棺殡殓了,寄在庙中。”花笑人假意跌足道:“唉!这样果是真的了!怎好!怎好!”送了那人出门。文姿听见,就号啕大哭,自晓达旦,竟不绝声。次日,即将自己做下的棉布做些孝衣,又设一座孝堂灵位,朝夕焚香上饭。正是: 别时容易兮相见时难,梦处欢娱兮醒处抛残。自断天涯兮几树云烟,人疑花影兮倚遍栏杆。去时桃柳兮春到仍妍,昔年人面兮有镜无颜。悔教夫婿兮去人楼阙,安得夫婿兮生入玉门关? 一日,花笑人对文姿道:“大哥既死,哭也徒然。大哥未死时,曾有书回,说大嫂无子,谅难守节,总是嫁人,还是长久之计。”文姿即拭目道:“二叔休出此言,我生为花门妇,死为花门鬼。我但随汝兄到黄泉,仍做夫妻,吾愿足矣!”花笑人即应口道:“恐你守节烦难,不能透底。我是好意说话。以后我不管,恁凭大嫂便是。” 又耽搁了月余。一日,踱到乌心诚家中计议。乌心诚道:“河上有一位大商,姓张,号洪裕,系济宁人氏。因发妻貌丑,要讨一房美妾去家受用受用。我昨日已曾说过,他说要瞧一瞧儿,果然人物好,便多出些礼金也甘心。”花笑人道:“这有何难?我们大嫂每日出到中堂灵前上饭的,可引他来一瞧便是。”当日,二人就到张洪裕寓中,约定次日相亲。 第二日绝早,乌心诚便去引了张洪裕偕来。却好日中时候,文姿果然到灵前上饭。张洪裕在外一瞧,只见: 柳腰樱口海棠姿,素缟妆来愈勤思。 三寸金莲常布地,一心想着向天时。 原来济宁妇人,多是不裹足的,一双脚儿,就如尺柜一般。那张洪裕见了这双小脚,便已勾了魂儿,况人物原是标致,带了孝,愈加俊俏,十分醉意。花笑人看见乌心诚在外,急忙走出来,见张洪裕同在,问道:“家嫂何如?”张洪裕道:“果然佳妙。”乌心诚道:“就是今日兑银,明日成亲,便是不必耽搁。” 花隽人看见三人张张探探,交头接耳,有些古怪,便远远尾着二哥与乌心诚之后,一路跟随到张洪裕寓中,悄悄在外窃听。听见二哥说:“要一百财礼作正犹可,况是做小的,一百是不可少。”张洪裕道:“人物果好,一百也不多。只是小弟的货还在舟中,未经兑卖,手中不足,还求让些。”乌心诚道:“交银是实,兑起来便让些。”张洪裕老到,恐怕人在他乡,地方有话,定要笑人写了一张卖婚文契,又见乌心诚俱下了花押,然后兑银。兑到七十两,张洪裕不肯兑了。花笑人道:“若是七十两,是不安的,要一百两。”乌心诚道:“依我,九十两罢。你们不依我,我不管事。”张洪裕只得兑到九十两。张家收契,花家收银。 张洪裕又备了几味酒肴,与二人一酌。酌完,又拿出五两二封,谢了乌心诚。临别时,花笑人道:“家嫂心中要嫁,奈口中卖清。若好好的与她说,必然耽搁了日子。明日傍晚,可多遣许多人役,抬了轩舆,见穿白衣的,竟夺了上轿。一溜儿抬到船中,然后把温存的手段弄出来,与她偎偎傍傍、弄盏传杯,自然与你一头了。前后事情俱托乌心诚周旋便是。”我想此番文姿虽有贞操,也难逃密计。 且看下文演出。 §§§第四回偷卖嫂错卖亲妻去 死守寡反守活夫归 题辞: 秋色将阑,黄花欲老,一场恨事凄凉早。可怜人去洞房空,寒衣谁个捣?野寺钟迟,船窗月小,那边粉泪知多少。这边肠断又魂销,换衣人自巧。 右调《踏莎行》 且说花笑人同乌心诚、张洪裕暗计抢嫂之说,花隽人在外听了大惊。见三人送别出门,花隽人闪过一边,又远远尾着二哥之后,只见到得乌心诚家中,就将十两一封,谢了乌心诚,又拿出数钱碎银,叫买了酒肉,二人开怀畅饮。花隽人忖道:“二哥又做没天理的事了!”一竟走回家,到大嫂房中,轻轻地把二哥卖嫂兑银、明晚抢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文姿听说,只是叹气,听完,呆了半晌,默默无言,要说也说不出,要哭也哭不出。此时已是夜深时候,花隽人出了房门,文姿即上了灯,呆呆地倚了桌儿,托了腮儿,对了灯沉沉吟吟儿坐着。坐到夜深,想了一计,反笑一笑,自言自语道:“不曾想这般丑恶心肠,前番受了这般磨难,如今在此又背卖兄嫂。叔不仁,嫂不义,明日不得不设计还他。”随即灭了灯,上床睡了。只听见花笑人来家,醉语糊涂,欢声高亮,秦氏道:“有何快活心肠,何喝得这般泥烂?”推入房中,叫“睡了罢”。此夜花笑人得了银子,与秦氏着实欢会了一场。 次早,文姿起来,梳妆打扮,穿了白衫,带了孝髻,故意在花笑人夫妻面前欢容笑口。花笑人绝早即往乌心诚家中,叫乌心诚到张洪裕处,打点人夫船轿。到午后之时,文姿涂眉扑粉,口唇上了胭脂,走到秦氏房中,欢欢喜喜地说道:“汝夫二叔今已嫁我,幸是有财的客商。此去有得吃,有得穿,料来不似花门中淡泊。只是成婚吉礼,必须要换吉衣。但我与二婶衣服当卖已尽,只有身上一衣,乞求二婶暂时相换。成亲之后,明日送还。我的白衣二婶不必还我,我到那边有得穿,白衣竟送与二婶罢了。”说完,即将孝髻除下,孝衣脱下,付与秦氏。秦氏见文姿肯嫁,也觉欢喜,就把身上衣妆脱与文姿穿戴,自己穿了孝衣。 渐渐日色将西,文姿往自家躲过。秦氏领了六岁的儿子,坐在中堂,意欲送文姿上轿起身。只见一乘轿子随着许多人拥到门前,内有四个好汉,看见秦氏身穿孝衣,飞跑进门,抢了出去,抬在轿中,把轿门锁着,一溜儿抬得飞跑。乌心诚直送到河下上船,交与张洪裕。张洪裕叫水手忙忙开船而去。 第219章 锦绣衣(3) 乌心诚又立了片时,见船远了,方才走回。到得自己家边,天色已十分黑暝,但见门儿闩着,忽闻里面房中似有笑语之声,因站住了听听。只听见房中有一个男人低低说道:“你将腰儿填得高些,我方才齐根。”听见白氏轻轻说道:“你可再送得重些,我方才快活。”又听见男人道:“我家大嫂嘴硬,受了多少寒衾冷枕。今夜好受用哩。”乌心诚听见这话,想道:“原来是花笑人这王八的!他又来奸淫我的妻子!”咬牙切齿,愤耐不住,把门乱敲。里边二人床上忙飞起来,急穿了衣。白氏开门时,花笑人即蹲在白氏身后。白氏口中骂道:“帮人卖了嫂子,回来为何出魂见鬼的,大惊小怪?”将身一挨,花笑人就捉一个空,跑了出门。说得迟,做得快,白氏即闩了门。乌心诚骂道:“狗淫妇,你做得好事!还不快点灯起来,待我杀这狗王八的。”白氏道:“我做恁好事?我便养了汉子,也不达与你写做书、卖人嫂子的一般拙直。我偏不点灯。”乌心诚只得自己吹起灯来,口中骂的“狗王八,狗淫妇”,手中提了灯儿,各处去照。白氏道:“照恁的?有一个写假书的汉子,在我房中。”乌心诚哪里能够照见,气得没法,只得忍耐,做起了嘴儿坐着。 向来村中这些人见乌心诚为人奸诈,因姓乌,就称她是黑魍魉。见白氏背夫淫泼,称她是白魍魉。这也是名下无虚。正是: 帮人卖嫂得便宜,魍魉仍遭魍魉欺。 破帚破箕宜作配,生成一对好夫妻。 且说花笑人跑到家中,只见儿子在门前哭叫“我的娘”,哀哀不住,有几个邻人围着解劝。笑人还只道儿子哭伯母,娘无颜见邻人,一头进门入房。房中无人,只见小儿子在床上,呱呱儿哭的不住。房中唤不应了妻子,就到灶边寻唤,灶边不应,又到后边大嫂房中去寻。房中灯儿微亮,只见呆呆地坐在大嫂床上。花笑人近前道:“儿子在那里叫哭,你呆坐在此做恁?快去抱儿。”将手去扯一把。那文姿即立起身来,将手一推,叫一声道:“啐!”花笑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嫂穿了自己妻子的衣服,依旧坐在房中,就叫一声道:“不好了!错了!”飞也跑到乌心诚家里来,连叫道:“乌王八,你做得好事儿!你把我的妻子卖了。”那乌心诚怒悻悻坐着,正要打那花笑人,听见笑人骂声,一头也骂道:“花王八,你做得好事儿!你淫了我的妻子。”开门出去,两个打做一块。 且说文姿见二叔寻妻不见,放声号啕,情景可怜,就出外将两个侄儿抱进,又忙唤三叔追上二哥,叫二哥去追赶二嫂,说去不多时,还未成亲,可赶得转。花隽人急忙走到乌心诚家来,见两人打做一团,气吁吁地说道:“打做恁的?二哥可快去追赶二嫂,还追得转来。”花笑人听见,即放了乌心诚,两脚如飞的往河上就赶,一路找寻张洪裕,见船就喊,喊得喉咙声哑,竟喊不动了。跑了二十余里,竟无寻处。此时又气又苦,又一身无力,冷汗如雨,见一所小庙在河边,就一跤晕倒在庙门前。半时方醒,醒来时,手敲心,口叫屈,眼垂泪,痛切了半晌,慢慢儿挣将起来,垂头丧气地踱了回来。一路肝肠寸裂,挂念两个儿子,只得带羞回家。已是五更时候,叫三弟开了墙门,就问两侄儿何在,花隽人道:“大嫂领去一同睡了。” 笑人走进自己房中,凄凄凉凉,没情没绪,哭了片时,上床欲睡,把手去解裤带,腰间没了肚兜,连那八十两银子竟没有了。自从在白氏身上,忙乱穿衣,出门东跑西窜,不知失落何处。此时花笑人开了口,竟闭不上,真个是死不得,活不成。把自家的头发恨恨地挦了一回,随即出房来,叫三弟点灯,在房里房外、宅院门后细寻了一番,只得进房去,上床呆呆细想了一遍,想不着头,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邻人得知,莫不掩口而笑,远近喧传,编成了四句歌谣,说道: 村里新闻真个新,讴歌不唱太平春。 花郎妙计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银。 后边这两句,是《三国志》中唱那周瑜的,说道:“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村间,就改换两个字儿,做了花笑人的歌谣。 话休闲叙。且说苏镇台转迁内任,不多日,云上升也报升了济宁州知州,与花玉人一同归来。三人自江宁苏镇台家中分路,恰好此日,日色将西,花玉人携了绝色的贡氏、三岁的关宁,一个丫头,一房义男义媳。自己一乘轿子,贡氏与关宁一乘轿子,又雇了许多驮担,闹闹热热归来。未曾到家,先已有人看见,报说花大爷回来了。花隽人进内报知大嫂。大嫂道:“莫非见鬼?”花玉人与贡氏下了轿,走进中堂,见有孝堂灵位排着,即吃一惊,问道:“此是何人的灵位?”文姿与隽人慌忙撤过,道:“坐了慢慢说。”花玉人且检点行李,打发了轿钱、担钱、驴钱,然后一家见礼,坐下。玉人又问道:“这灵座可是何人的?吾家可是有变?”文姿道:“二叔十分强健。因前番从关中有书报来,后五六日,又有一人来报,说你死在苏府任所,故此我排这灵位儿。”花玉人吃惊道:“我在任中,托天康健,何曾有病?因边关军务匆忙,往来人少,并无家书带回。”文姿笑一笑道:“这又古怪了。这书我还藏着,去拿来你看。”随即进内寻出书来。递与花玉人。玉人看过道:“这书全没影子,是何人做此妄孽?”文姿道:“看起来也是二叔做的孽了。”花玉人道:“二弟为何做孽?”文姿道:“说说须一日也说不尽,且慢慢儿。”隽人在旁,将前开店,奸淫柳氏,殴辱秀才,受打受枷之事,粗粗说来。未完,文姿即接口道:“这也不奇,可笑他昨日又将我卖与济宁府富商,叫他来抢我。因我带孝在身,叫他们见穿白衣的,抢了便是。幸三叔说知,我将白衣换与二婶穿着,竟抢了二婶去了。昨夜去赶,五更方回,如今还睡在房中。”玉人听说,叹不绝声,说道:“我起身时,将一百两纹银,一文不私妻子,尽付与他,叫他与三弟协力同心,看顾长嫂。如今竟不顾嫂之衣食,又卖嫂之肉身。如此为人,良心已死,原来自作自受。”文姿进内安排茶饭,花玉人叫义男夫妇搬运行李进房。 那花笑人自床上起来,不知大哥回来,低着头,懞懞憧憧地一头走将出来,看见大哥在坐,吃了一惊,忙忙缩进闭了门儿。玉人看见了,恨他悖逆无礼,只作不见,竟不瞅睬。笑人缩进了,在门里边张探,见大哥下首坐着一个美妇,比大嫂又加娇媚,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比自己的儿子分外魁梧。又看见两个男妇,搬运皮箱行李,络绎不绝。又听见丫鬟口中唤一声:“二奶奶,可进房中里面去看着行李。”那美妇人即抱了儿子进去。花笑人看见这些光景,肚肠好不痒,眼睛好不热;走到那床边灶边,好不伤心凄楚。又听见两个儿子在中堂哭叫母亲,大嫂担些果子出来,阿修拿进去,好不惭愧。 到黄昏时,文姿安排了一壶酒,一碗饭,两碗菜蔬,叫三叔拿到二叔房中。只见闭着眼,孤孤栖栖地卧着,叫起来,胡乱吃了两杯酒,吃半碗饭,隽人出门,依旧卧了。夜深时候,听见大哥与大嫂房中欢笑之声,睡卧不安。又爬起来听听,初时像大哥说苏府与边关的事体,后来像大嫂说自己与本身的事体,笑作一团。花笑人此时真是有气无伸,有苦难说。此夜,玉人欢畅了一宵,笑人又悽惶了一夜。 次早,远近亲邻都来拜贺,该留茶的留茶,该留饭的留饭,去了一班,又来一班。一连忙了三日。第四日,花玉人出门拜客,花笑人缩头了数日,闷气实难消得,这日绝早,乘着天色尚暗,独自出门,轻轻开了墙门,走出外边散散闷儿。 但不知遇着何人,讲着何话,且看下文演出。 §§§第五回阳路狭更遭阴路狭 喜冤家即是恶冤家 题辞: 谁作孽,昔年曾把冤家结?今日萍踪合。 堪叹勇猛豺狼,变作瓮中缩鳖。请君魂魄消君业,是路皆成狭。 右调《薄命女》 话说花笑人连日缩头闷气,实难过度,只得出门散心。思量往乌家去不得了;思量往秦尤人家,又不敢去了;思量到城中旧店邻友处谈谈,又恐怕杨三来闹吵;思量仍到家中,又恐遇着大哥有拜望的亲朋。牺牺惶惶了半日,只得走到本境的土地庙中。庙主迎进,请花笑人坐下,惊问道:“嗄,如今是这样瘦了,难得到此,请宽心少坐。”边说话到此,边拿了一壶茶儿出来,一面劝茶,一面说道:“贵宅上花大爷与花大娘,真个是福缘善庆。那花大爷向来做秀才的时节,就像观音一般慈悲自在,如今遇着一个善财童子化身的好苏爷,送了许多银子带回来,又赠了一个如花朵儿的二娘,生了一个似粉团儿的小官,合家欢乐。更亏那花大娘,守了一夜孤凄做了奶奶。我看起来,以前倒也易守,这一夜儿辰光还难,若是见识略略差些,便丢掉了一天福气哩,惹人许多谈论。我见戏文中,朱买臣的妻子崔氏只差得一年,丢掉了一个状元夫人,那边的一年总还有老公在身边的,便守也不难,如今花大娘说丈夫没了,又肯死守。这一夜,又胜似那一年儿多哩。我又听见说,花大爷替花三爷寻亲,大娘要把岳家雅姿姑娘配与三爷。阿弥陀佛,这样人,来生去又是享清福的。”那道人一句冷儿一句热儿,说了半日,只不说出花二是祸因恶积的报儿。 花笑人本无心出门,无可投处,走到庙中。又被庙主说了许多,浑身不自在。出门到了乡学堂,先生不在,这个学生学得四句歌词儿,高声响唱道:“村里新闻真个新,讴歌不唱太平春。花郎妙计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银。”花笑人听了,只是叹气。走到家边,张一张儿,幸喜中堂无客,又远远望见岳亲翁同岳大伯带一个小使,挑了盒子,慢慢踱来,笑人慌忙关了门锁,缩进自己门内,紧闭了门。 亲翁到内,文姿出来接着。未及叙话,花玉人已拜客回了,即与丈人岳东山父子作揖叙坐,各人通问寒温,自然留饭。叫义男买办酒肴,文姿安排烹饪。须臾排出,意在求姻,着实丰丰厚厚,款待二人。酒过数巡,文姿自己出来陪坐,说道:“雅姿妹妹年已长成,应该论聘了。”岳东山道:“要寻一分稳实忠厚人家,一时不能对目,故此延挨。”文姿道:“我家三叔,年纪只比妹子大了两岁,为人本分质实,姐妹同门,岂不是相当抵对?不必另用冰人,只女婿与我作主,聘金自厚,嫁送不争,岂不是好?”岳东山满心欢喜,满口应承,只教择日发礼,毕姻便是。 花笑人在门内听了半日,心中想道:三弟呆人,倒安安稳稳了,我有一天伶俐,反弄得这般光景。见外边酒完散别,到床上叹息片时,忽听见外面一片嚷骂之声。哭天哭地,床上吃一大惊,起来张看,原来是丈人秦和晋同婆子来吵闹,要还我的女儿。花玉人忙忙出来,作揖恕罪。秦和晋道:“还不知大伯荣归,未及趋贺。但不知令弟何故将小女卖与商人?”花玉人道:“舍弟不才,卖了房下,叫商人来抢,不料竟抢了令爱去了。乞亲翁亲母少坐,待学生赔礼。”那秦婆哭了又诉,诉了又哭,骂个不了。文姿只得安排酒肴出来。玉人陪亲翁,文姿陪亲母,执壶把盏,多方解劝。那秦婆口口声声要秦老告官。花玉人只得进内,拿出三十两银来,付与秦和晋道:“这银子是学生代舍弟作孝顺之意的,还求亲翁亲母包容含忍。”那穷老夫妻见了三十两银子,口中渐渐放松,被玉人与文姿搓挪出门去了。 花笑人在门内又懊恨了一场。只见昔年店中打闹的云管家走入中堂,对花玉人叩了一个头,呈上大红帖子道:“云老爷来拜花爷。”玉人看了帖,忙忙出来迎接。那云爷早已下轿,二人拱揖进内,登堂作揖。云上升道个“轻造勿罪”,花玉人道个“有失远迎”。二人坐下,各通了问安款曲。花玉人问道:“仁兄到宅未久,何敢烦劳匆匆下顾?”云上升道:“一则踵门叩谒,理之当然;二则闻知济宁州久缺州官,愚兄凭拙抱愚,即当上任。想济宁是水陆冲衢,州务必是烦难的,求贤弟前去相助办理,足见结义深情。”花玉人道:“未知苏盟兄处何如?”云上升道:“已曾拜过苏盟台,他道内任清平,可以不劳贤弟了。”花玉人道:“弟本庸驽,蒙仁兄伯乐之顾,敢不效劳。但目下因三舍弟聘娶在迩,不及同行。乞宽期两月,小弟自当趋赴贵任也。”云上升道:“如此足感高情。愚兄在敝衙恭候。”二人说妥了。花玉人自然设筵款待。少顷,酒已完备,入席。席中饮酒言谈,不必细述。 且说花笑人在门内听看仔细,想道:这人是我对头,原来与大哥结义,做了济宁知州。想我妻卖在济宁,若得他稍稍借力,夫妇可以重圆。我昔年与他结对头冤家,如今是欢喜冤家了。心内想,肚中饥,闻得香喷气的酒馔,口中垂涎不住。 直到黄昏,外边酒散,早已打扫一间卧房。花玉人同云上升入房,促膝谈心。文姿又安排些酒肴,叫三叔拿去与二哥。花笑人垂涎已过,偏又吃不下了,身中不觉发起一阵寒来,战的不住,手足如冰,眼睛不动。花隽人慌忙报知哥嫂。花玉人叫文姿快做芎汤,自家急急去看,已是上路的了,只有心腹还是热的。芎汤做到,灌了几口,才见鼻息中微微有气。守到更深时,不见苏醒。玉人同文姿回房,便吩咐三弟与义男守着。 且说花笑人阴魂,缥缥缈缈走到乌心诚家边,门外张看,只见白氏摊着八封银子在桌上,称称看看。笑人认得是卖嫂的银子,意欲前去夺他,被乌心诚走来,只得闪过罢了。又缥缥缈缈走到杨三家边,门外张看,只见柳氏拿一个肚兜走出,八封银子在桌上,称称看看。笑人认得分明是自己肚兜的银子,一脚跨进了门,把手去抢,又被杨三从房中走出来,只得缩退闪过罢了。又缥缥缈缈走到一个村中,见一所庄院,墙内楼前,种有许多花木。只见园门半开,将身挨入,走到楼下,在窗前张看,见自家妻子秦氏,与张洪裕并坐一床,说些情话,又说些苦话。半晌之时,有一个大脚的婆子,面粗貌丑,急急走进门来,看见秦氏,便一掌打去,骂道:“狗婆娘,人家讨了你这样淫妇,勾引家公,只怕把家公的头儿钻进里边,磕着你的骚处,你还只是不快活哩!我看你弄杀我的家公,如何了得。”只见张洪裕忙赔笑脸。那丑妇人又把秦氏一掌。花笑人愤不过,意欲奋身入内夺了妻子回家,被一只狼牙狠狗高声乱吠,扑上要咬。笑人惊慌,忙飞跑出,喉中略略有声。隽人急忙取来热汤,大大灌了数口,花笑人方才起身,此时已是五更天气。笑人醒来,灯影之下见三弟坐着,又讨芎汤吃了两碗,渐渐觉有精神。 玉人挂念,一早起来看望,只见笑人已醒。文姿也随着进房。笑人见了大哥大嫂,连叹数声长气,把适间出去看见银子与看见秦氏这些事体,说了一遍。玉人道:“愚兄回来,本欲兄弟怡怡,一家安乐,奈你作事丧败人伦,灭绝天理,愚兄所以不睬也。只要激发你改行为善。如今梦魂所见,无非是冥中报应,毫发不差。你若从今改过,我便为你另娶一房弟妇也不为难。你若依前不改,这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了。”笑人道:“弟罪万千,自今痛改,不必言矣。另讨弟妇,弟亦不愿。昨日闻云爷是济宁知州,前所买弟妇,正是济宁富商号张洪裕。但乞大哥转托云爷,求其缉访,将秦氏押送归还弟,夫妇重圆,弟死亦瞑目矣。”花玉人道:“你爱妻如此,难道愚兄独不爱妻?为何设计卖嫂?”笑人道:“弟已知罪,总乞哥哥宽宥。”玉人道:“这不难。”随即出外到云上升卧房中,一面坐谈,一面想道:卖嫂错卖妻之事,难好直说。只说道:“家下有一件不幸之事,敢求长兄周旋。”云上升道:“贤弟有何不幸?”花玉人道:“二舍弟岁年囊乏,一时失志,将弟妇秦氏卖与济宁富商张洪裕为妻。今舍弟念妻,几不欲生。乞长兄看小弟之薄面,到任时即行稽查,速遣张洪裕送归弟妇。小弟愿还身价,使舍弟得以夫妇重圆。不特舍弟焚顶,即弟亦感二天矣。”云上升道:“无不尽心。” 第220章 锦绣衣(4) 花玉人留云上升盘桓数日。云上升因任期迫促,不敢久留,饭后,只得拜别。云上升路上想道:原来花笑人之妻已卖往济宁,今又在我治下,足见天理昭彰。 此后,花玉人兄弟相好如初。笑人饮食调理,渐渐身子复旧。正是: 受苦受甘皆自作,报深报浅总分明。 且说云上升上任之后,一日撒签一枝,差一名皂快,吩咐叫缉访富商张洪裕,拿来见我。那皂快领了签,在城查缉,果然访着。次日升堂,拿到官前。云上升问道:“你可是张洪裕么?”那人答道:“小的正是章红雨。”云上升又问道:“你可曾讨南京句容县秦氏为妾么?”章红雨道:“小的原讨一房妾,是白氏,不是秦氏。”云上升道:“她前夫可是花笑人么?”章红雨道:“不是花笑人,她前夫是乌心诚。闻知白氏在家与花笑人私通,故此乌心诚卖与小的为妾的。那讨秦氏的张洪裕,小的尽知。他居住在乡,离城颇远,系是小的妹夫。那秦氏现与小的妹子不和,老爷若要拿他,小的愿与公差同去。”云上升道:“既如此,可立刻起身,速去拿来。”章红雨同公差领签出外。 云上升想道:可恨花笑人,淫了柳氏,又淫白氏,使乌心诚夫妇分离,诚可痛恨。若不是玉人盟弟的情面,永使他夫南妻北,方快我心。退堂不提。 未知后来秦氏得以归还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白魍魉赚杀黑魍魉 假州官显出真州官 题辞: 演出州官两个奇,囹圄生草罪人稀。 一妇才归故里室,一人又想远乡妻。 红雨合门侥幸免,乌心千里赴魂凄。 州官断出无头事,方信州官假更奇。 右赋七言律 且说张洪裕将秦氏抢到舟中,见面貌不是,又见秦氏只是掩面而哭,意欲送还,恐怕人财两失,况且见了女色,自然要近了,怎肯现钟不打,又去炼铜?不知费了多少温存解劝,才得相从。到家以后,被婆子禁管得一时不许近身,禁在偏房,不时打骂。一日,秦氏去投河,被邻人救起,要告首官司。家中住了许多人在那边和事。只见妻舅章红雨同一个公差,持了一支签,走到面前道:“新老爷唤你讲话。”张洪裕吃一惊,问道:“老爷有何话说?莫非有人告我么?”章红雨道:“昨日公差错拿我去见州官,问起秦氏根由,想必为秦氏之故。你自去便知。”这些邻人见州官拿他,都两两三三,说长说短,渐渐儿散了。张洪裕心中疑疑惑惑、惊惊跳跳,只得叫婆子安排酒饭待了二人。一同到州前,公差带进跪下。云上升问道:“你日前可曾讨江南句容县花家秦氏为妾么?”张洪裕慌慌叩头道:“是真的,乞爷爷恕罪。”云上升道:“我不难为你。此妇之夫花笑人系我旧交,我今差一名皂快,赍书一封,押你送此妇还前夫,身价给还一半,要讨花大爷的回书复我。可小心在意,如违重究。” 张洪裕见州官捉拿,原知有事,今见如此发放,十分便宜,况此祸由也巴不能推脱了,叩头道:“爷爷吩咐,敢不遵依。”接了官书出外,同公差到家,打点起程。那张婆与秦氏各各欢喜。张婆喜的是拔去了眼中钉,秦氏喜的是脱离了终生难,重归故里。 不消一日,已到句容县龙潭庙前,叫一乘轿子,抬了秦氏,二人往花家一径走来。只见鼓乐喧天,原来是花隽人娶亲佳期,双双入了洞房,堂中请亲聚集。花笑人正在内房纳闷,张洪裕望见认得,忙进内扯一把,附耳道:“令正送在外面。”花笑人吃惊欢喜,趋出门外,揭起轿帘,就如拾了珍宝一般,即携秦氏之手下了轿。秦氏低头羞脸,急急走进自己房中。夫妇相聚,噤无一言。花笑人到灶边领了两个儿子进房,见了娘亲,牵衣的牵衣,要抱的要抱。秦氏出了一番痛泪。外边公差将云上升书信递进花玉人。玉人拆开看时,上写道: 曩时月明斜照梧梢,与贤弟把盏歌笑,既姬娥闻之,亦爱我辈之肝膈也。蒙所嘱令弟妇之事,愚兄到任,即已访知,特遣敝役押送还乡。已谕张洪裕,只给还身价一半,惟贤弟尊裁。州事冗繁,恭候玉驾速临,以慰尘谒。先候回音。 花玉人看了,即出外邀张洪裕与公差内堂坐下,陪送亲丈人岳东山饮宴。一家骨肉团圆,满门欢喜快活杀。那花笑人当夜被窝中的旧物相交,倒比三弟的新人新物更加恩爱。 次日,花玉人写了回书,兑还了张洪裕四十两身价,送别了公差、洪裕。以后,完了新妇三朝满月之礼。暇闲无事,花玉人出外探友,雅姿走过文姿房中玩耍,乘间问道:“闻知二伯要卖姐姐,姐姐反作弄二伯,将二婶抢去,姐姐也忒狠心。”文姿道:“我若不狠心,此时我在张洪裕家中受难,你姐夫回来,二叔还要添油添火,我何能与你姐夫相见?何能与你妹妹团圆?”雅姿道:“难能如此。”说:“但姐姐当时不必换衣,既然知觉,只同三叔到姐家来躲过。二伯卖姐姐不去,全了他夫妇也好。这是姐姐恨他无礼,作弄还他,岂不狠心?昨夜你三叔在枕边对我说起,也道大嫂狠心。”文姿道:“我斯时也懊悔无及,就叫二叔去赶二婶,无奈天理难容,大数难挽,赶到五更回来,又失去了卖我的银子。若非你姐夫凑巧回来,他也决然无命。”雅姿道:“原来姐姐还说不狠心。”文姿道:“二叔为人奸险,若不是这样锻炼,怎当得他放火烧人?”只见花玉人走进房来,雅姿即走回自己房中,与花隽人玩耍去了。 玉人叫文姿打点行李,只在三日内要起身往济宁州,起迟些又烦云盟兄差人来请。贡氏拉儿子关宁走近身来说道:“你如今竟撇了昝家去了。”就掉下泪来。玉人道:“有大娘在此,人不寂寞。”贡氏道:“大娘当不得家公。”文姿见贡氏贪淫,恐怕玉人坏了身子,巴不得玉人出去几时,就接口道:“去是要去的,只订他早回来些。”贡氏道:“你如今往济宁,又不要娶了一个回来。”玉人道:“当初连你都是我不收的,如今也不必多疑。”说话之间,只见外面济宁州又差人迎接到了。玉人出外邀坐,一面整酒,一面打点行装。 当夜,文姿又让贡氏饯行。玉人两尽其情,翻身抱文姿,翻身抱贡氏,欢娱了一夜。次早起来,吩咐二弟一番,又分别而去。 (以下原版缺两页) 众邻人道:“我们寻思是白氏下毒,白氏又冤。是大娘下毒。章红雨既不在家,这事关我地方,我们兜齐了十邻,去州爷处递公呈。州爷是个神明,看他如何问理。”花玉人听了,吃了一惊,忖道:“乌心诚是助我二弟为恶的,人都称他是一个魍魉,如今死在此处,这也是应该的,但是死的古怪。少刻公呈进来,如何审理?”随即悄地进衙,与云上升细细说了。云上升道:“这分明是章氏妒忌白氏,迁怒前夫,下药毒死的了。”花玉人道:“乌心诚晚间才到,所用不过一饭,而中夜即死。想章氏即怀心要毒,亦时忙不及。外面惧你长兄是神明,不可草草。少刻坐堂出去,倘地方公呈进来,长兄可立刻拿章氏、白氏到堂,问她昨夜待乌心诚是何肴馔,用何碗盏,何处沽酒,何人烹调。待她二人细细说明,录了口词,带进衙来。小弟见了口词,或者可以裁决。” 云上升留记在心,坐堂出去,叫该班抬出放过牌。收上民词,内中果然有乌心诚身死不明,地方公呈。云上升见了,即撒签拘拿章氏、白氏立刻赴审。不半晌,二妇人拿到跪下。云上升问道:“昨夜乌心诚如何死了?”章氏道:“昨晚乌心诚到来,因丈夫不在,是白氏留宿,白氏整饭,与小妇人无干。当初讨白氏之时,闻知她原与前夫有仇,想必是白氏下毒。”白氏道:“大娘妒忌小妇人,时时作仇,每每要寻事贻害。这必然是大娘下毒,贻害小妇人,乞老爷详察。”云上升道:“留宿是你,整饭是你,这却与章氏无干了。我且问你,昨夜进膳时,何处沽酒,何物为肴,用何碗盏,可细细说上来。”白氏道:“因大娘不肯留宿,并不沽酒买肴。日中时,有邻人送一只鸡来,小妇人炒得香香的。日中大娘用了半只,留了半只,防丈夫回来。晚时只见乌心诚到来,只此一物为膳。乌心诚想必肚饥,竟吃完了。锅中的饭,又是二人同吃的。不知何故死了。”云上升道:“这半只鸡肉是放在何处的?”白氏道:“因天暑,我怕臭坏,将它好好挂在厨房门外大树旁枝上的。”云上升道:“是了。”着原差带起,候晚堂听审。即退了堂,将口词付与花玉人看了。玉人想了一回道:“长兄可即刻坐堂出去,叫白氏宰鸡一只,依样炒香,也一般挂在大树旁枝上。叫白氏一眼看着、守着,有何动静回话。” 云上升即刻又坐堂,依花玉人所说,吩咐白氏去烹鸡守鸡。白氏便依了州爷去烹鸡看守。看了一时,只见大树上面有两条大蜈蚣,走到鸡碗中盘旋不去。直至将晚,蜈蚣依先上树去了。 白氏同公差忙忙来到衙门,报知州爷。云上升正坐晚堂审事,即叫将鸡肉投与黄犬吃下。审完两件事,那黄犬也死了,人人惊叹。只见章红雨同十邻跪上前来,叩头禀道:“小的是章红雨,乡间才回。蒙爷爷明镜,照豁奇冤。愿爷爷万代公侯。但有乌心诚尸首,求爷爷发放。” 云上升道:“乌心诚身死不明,你妻妾自相扳害。若不遇我老爷,少不得你妻妾中有一人抵罪,连你也不得干净。岂不家破人亡?蜈蚣与鸡原是生死冤家,活鸡见了蜈蚣,必然要啄死;活蜈蚣见了死鸡,必然要攒咬它。乌心诚生平为人奸诡,白氏背夫淫泼,这也是生死冤家,故此一来,就为蜈蚣所害。你娶白氏在家,妻妾相妒,此时乌心诚若不来,此鸡少不得是你妻子吃的。你妻子死不明,毕竟冤白氏毒死,告官治罪,岂不家破人亡?此晚你若回来,此鸡必然是你吃的。你死得不明,那些亲邻俱认是你家妻妾争风,谋死丈夫,你妻妾也有口难分,岂不是家破人亡。想必你家祖父或有功德回天,所以鬼神特遣乌心诚来抵了。你以后须做好人。”说完,即提起朱笔批道: 仰原差协同地方,立刻将乌心诚尸首埋葬官坛,将章红雨家中大树砍倒锯断,烧死蜈蚣送验。限五日内,将白氏卖配良家,不许为妾。缴。 章红雨并邻家俱叩头谢了出门。外面百姓们纷纷谣讲,说州爷问出无头奇事,分明是包公再生。只见衙门外一片锣声震响,是京报人报云州爷钦取京城察院,高高的拈起红纸。云上升即打发了报人,退堂。花玉人不胜之喜。 数日后,外边原差同地方缴销朱票,禀说树已砍烧,将烧死蜈蚣送验,有一尺余长,大如毛竹。又禀说白氏卖与田家作妇。销票不提。 云上升择日进京,要带花玉人同去。玉人道:“京官要清,不理民事,可以不必同行。”定要回家。云上升设宴饯行,酒间说起:“愚兄三载廉明,惊动圣知,皆贤弟之功也。”因而赠送甚厚。 云上升未起程时,万姓哀留。及至起身之时,香花送别。 花玉人到家,夫妇团圆偕老。文姿无出,贡氏所生关宁,后来取名花芳,读书登第。花笑人享兄之福。花隽人同妻雅姿连生三子,皆入泮。 文姿晚年,每想妹子为人宽厚,故此多子,自己虽然全节,断送二叔夫妇远离,却也刻薄,宜予无子。 原来乌心诚见秦氏归了,也想自己的妻,晓得花玉人在州官衙内,意欲求花玉人风力讨转白氏,不料竟触毒而亡。 第二戏移绣谱 §§§第一回误油七子图母又重描 狠溺双生女父先落水 总辞[长歌]: 桃柳菲菲兮绿嫩红肥,鸳鸯对对兮并宿双飞。木名连理兮擎结联枝,剑名双龙兮匣配雄雌。音有双声兮阴阳律吕,人有五伦兮父子夫妻。今日萌芽兮他日乔枝,今日孩提兮他日娇姿。缇萦愿婢兮赎父有书,曹娥入江兮抱父浮尸,木兰往戍兮代父征西。呜呼忍将孝女兮委汨沙溪!呜呼忍将淑质兮抛沉绿池!呜呼忍将艳姿兮零落涂泥!呜呼孤孩泣雨兮猿鹤悲啼,冤鬼号风兮林木哀嘶,香魂流月兮江涛凄凄。嗟乎女何负于父兮愿父情思,女何负于母兮愿母心维,女何负于兄弟兮愿兄弟交持。 这一首长歌,歌到后来,似觉悲风四起,凄雨一天,是痛悼那溺女的父母,何苦如此?何乐为之?世间万物,都有阴阳,况乎人为万物之灵。若使有男无女,则配我之闺人从何而来,则膝下之爱子从何而出?不但如此,比如汉朝淳于意,官为太仓令,有五女,少女名曰缇萦。一日,淳于意有罪当刑,缇萦乃上书于天子,愿入宫为奴,以赎父罪。汉天子怜她,诏赦其父之刑。假使父母当初道女多了,把这缇萦淹死了,后来何人去救父出刑?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 比如曹娥之父,为巫师以糊口。一日去迎江神,不料风大舟沉,淹没江中。曹娥即殉父入江。三日之后,对抱父尸而浮于江面。岸上看的有恶少年,拍掌而笑,曹娥又沉没片时,乃反手抱父尸而出。岸上之人骇异,即收拾两尸厚殓,立庙于坝上,永祀千秋。假使父母当初把这曹娥淹死了,后来何人捞父葬尸?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 比如梁时木兰女。因父亲被朝廷入了军册要去从征,木兰上有姐下有弟,惜无长兄可以代父,以不忍父亲从征,乃女扮男妆,代父去从军十二年,人竟不知她是个女子,在边关建了功勋,归来赋成边诗一篇,内中有云:“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爹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爹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假使父母当初把这木兰淹死了,后来何人代父去从军?难道这个女子好溺死的? 不但古人,便是今人,看见别家的孩子掉在水里,毕竟慌忙说道:“不好了,谁家的孩子落水了,快救,快救。”难道自家亲生活活的骨肉,刚在肚子里钻出来,便活活溺在粪里了。凡人看见自家的鸡儿下粪中,毕竟忙忙说道:“不好了,我家的鸡儿落粪了,快捞,快捞。”难道本身一个活活的女儿,有眉有目,能笑能啼的,便硬硬盖在马子中了。那杀人的强盗,意在谋财,况且所杀的人还是秦人、楚人,非我亲生的骨肉,尚且捉着了官府还要千拷万打,枭首通衢。如今溺自家的女子,又非为财,又非秦楚,何故下此狠手?以情评论,岂不心惊?以理评论,岂晚冥报?据贫家的愚意,恐怕女儿多了,日后衣食不敷。我看世间饿死的,求乞的,无非是孤身汉子,那曾有子婿满堂的饿莩乞儿。据富家的愚意,恐怕日后赔钱送嫁,拖累娘家。我见人间有主意的父母,随家丰歉,就把婿家来聘的薄礼结果出门。日后夫妻倒也相爱,岳婿倒也相亲,偏是那有妆奁的,夫妇相伉,岳婿不睦。你看: 春花簇,化工到处无偏曲。无偏曲,一树花红,千枝叶绿。谩言有子万事足,佳人自古藏金屋。藏金屋,纵使无才,他偏多福。 右调《忆秦娥》 且说福建福州府城中,有一家姓逄,有姐妹两人。姐名凤娘,妹名燕娘,乃是远肩姐妹。凤娘年十七岁,燕娘方才十二岁,并无兄弟。父亲名唤逄年,是个做田豪富之翁。大凡富家的闺女,若不读书识字,自然描绣精工。她两姐妹在绣房中勤拈针黹,绣的是交头鸳鸯,或是并蒂莲花,无非是做女儿的常套。 第221章 锦绣衣(5) 一日,她母亲田氏到绣房中来看顾两女儿。风娘与燕娘见母亲到来,忙起身见了礼,将交椅让母亲坐下。田氏将绣棚看时,见大女儿绣的是红杏状元图,见小女儿绣的是蟾宫折桂图。田氏道:“绣这些样子,都是做女儿时要夫盈妻贵的套子。我当初做女儿之时,也是如此。如今看来,你爹爹非不富豪,我与你爹爹非不安乐,只是没有子嗣,面前这些事业,都是空虚的。倒不如那不富豪的,有了子孙,可以接书香,绵世泽。如今可拿两幅素罗来,我描两幅兰桂子孙图,把与两个。你们可各绣一幅,藏在箱中,以祈日后子桂孙兰,岂不是好?”原来田氏当初是一个有名的才女,题诗写字,描鸾绣凤,无所不能。向来凤、燕二女也常常听田氏教书,只因逄年与田氏恐怕女子识了字,未免伤春悲秋,吟风咏月,有许多的烦恼寻出,以故始终不肯教两女识一个字儿。 田氏如今将两幅素绢各上了绣棚,先描一幅七子图,是郭子仪七贤的故事,只因凤娘许与林家,女婿名唤林兰,就题诗一首在图上,暗藏“林兰”二字。题的是: 七茔芝兰秀,芳香绕画堂。 绣成林氏谱,愿学郭家郎。 田氏题完了,即付与凤娘。又描一幅五子图,是窦燕山五娃的故事。只因燕娘许与宫家,女婿名唤宫芳,也题诗一首在图上,暗藏“宫芳”二字。题的是: 夺得燕山种,移来月里芳。 蟾宫原不闭,有子落天香。 田氏题完了,即付与燕娘。那燕娘是小女子的见识,就对田氏撒出娇痴道:“姐姐为何是七子?我难道只得五子?我与姐姐移换了罢。”凤娘道:“这不过是个画意,怎的妹妹竟认了真?日后便当真,有了五子也就好了。”田氏道:“要换不难,只因诗句将两家女婿名氏各各暗藏在内,难以移换。可喜文理俱是相通的,便移换了罢。”那燕娘这些光景,都是父母姑息了,所以有此痴态。不在话下。 田氏别去,姐妹二人各将两图用心刺绣,不多几日,竟已绣成。绣成之时,天光已暝,两姐妹就将绣棚拿了去到田氏房中与母亲看。田氏叫丫鬟上了灯,看过了凤娘所绣的五子图,随即去看燕娘所绣的七子图,见都绣得好,十分称赞。 只见丫鬟送茶进房来,燕娘即去取茶一杯,送与田氏。不料将衣袖一拂,把一盏满灯油泼在绣图上面。慌忙再将灯来看时,那绣图竟污透了。气得燕娘面如土色,大家不悦。田氏只得装了笑脸,对燕娘道:“日前移换绣图,原是林家的诗句,上有林氏两字,我原要描写过的。如今不须烦恼,我明日再描一幅,你可绣过了便是。”燕娘方才气平,同阿姐拿了绣棚回房,只是郁郁不乐。 次日,田氏果然再描一幅,内中诗句“芳香绕画堂”原有芳字,如今将“绣成林氏谱”这一句,改了宫氏谱,暗藏宫芳名氏,倒觉比前换得更好了。正是: 闺门针线多名手,惜不开科考女工。 不几时,林家来娶凤娘。逄年与田氏将妆奁整备得丰丰盛盛,嫁出了门。 光阴易度,倏忽六年,凤娘连肩生下三女。长女名唤锦云,次女名唤彩云,幼女名唤奇云,皆雇乳母抚养,爱惜如珍。 一日,林兰见锦云与彩云在膝,奇云在抱,对凤娘道:“我福州风俗,多道收女妨子,溺死者多。偏我见了女儿倍加爱惜。”凤娘道:“这也过些,我想起来,莫说是自家女儿一时不忍,便是日后长成了,女儿有许多温柔体贴。父母的痛痒,儿子媳妇哪里得知,倒是女儿在旁,不时知寒知热。曾见住我家门屋的邻人,父母双双有病,他儿子媳妇虽好,两个老人家见了子媳,只是生生疏疏的,多少不便。饮食之间,要咸偏淡,要热偏寒。老人家说了两句,子媳便觉苦恼,老人家愈加气盈。后来接两个外嫁女儿回来,担茶送饭,饥饿寒温,事事悉体,那老人家的病竟好了。”林兰道:“正是。我那门前对邻,有一家姓史,生下一男三女。儿子七岁时,便请先生,教得他满腹文章。后来终日在朋友家中,结诗社,做神会,说大话,讲豪侠,饮酒下棋,把爹娘丢在一边。还有时引了许多朋友到家坐下,谈天论地,笑人文理不通,诮人闺房短处。那老人家央人买办东西,一个当厨,一个烧火,儿子在外边安然陪客。娶了一个媳妇,时常要激聒公婆,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住在娘家。后来儿子因功名不就,闻说外边好做事业,就跑了出去。到得爹娘老病临终,俱亏三个女儿服侍送老。那大女儿叫丈夫去远处寻了兄弟回来出殡,到过五朝七日,就说道:‘某总督在浙江候我,某按台在南京请我。’一溜儿又往别处去了。又亏得三个女儿,年年清明拜茔,岁岁兰盆施食。这样看起来,女儿是好的。”说完,只见逄家的义妇走进房来,说道:“我家老爹接凤娘回去。宫家来娶燕娘,明日有盘来,燕娘开额发嫁妆,故此老爹打发轿子在外,兼请林姑夫,明日早来些。”凤娘听了,即时收拾些随身衣饰,带了三个女儿,半晌时已到逄家。满门欢接,自不必言。 那燕娘看见凤姐的连肩三女,心中不悦,想道:这样东西,姐姐只管养她做恁?好没主意。看官们,你道做花女的时节,就有这样一点心肠,日后便铁铸一个女儿出来,她自然也要锻消了。正是: 一胞生出双飞羽,凤燕存心各不同。 次日,宫家盘到,燕娘开额。外边逄年打点燕娘房中的器皿物件,内边田氏与凤娘打点燕娘箱中的首饰衣裳,将嫁妆齐齐整整发出了门。那两家观看的亲邻,暗暗喝彩。到娶日,但见宫门中: 门阑结彩,殿陛铺毡。文几上,龙涎香最喷金猊;花屏中,连理枝高孥莲蕊。银灼辉煌,色映堂前明月;凤箫雅奏,声飘帘外春风。画堂中,美人济济,偕迎仙女下瑶阶;雕栏内,佳客匆匆,伫看佳人登月窟。鸳鸯枕上谐连理,翡翠衾中品兰香。 其余拜堂合卺,宴宾见庙,一概婚礼,俱不细述。 晴光迅速,过了三朝,又是满月,宫芳与燕娘双双到逄宅回门。逄家肆筵设席,鼓瑟吹笙,外堂待婿,内堂待女,不在话下。 夜深酒散,自然送别女婿,留住女儿。此夜姐妹同床。哪知燕娘自从嫁了老公,得了个中滋味,一夜儿窸窸窣窣,竟睡不着。又被凤娘的女儿搅扰,尿儿也爬起来撒了四五遭。 三日后,姐妹在窗前做些针黹,燕娘开口说道:“姐姐为何没主意?当初生下三女,就该溺了,白挂这事只怕又是女儿,早早生得儿子,好承家计。倘若日后姐夫娶个妾儿,生了儿子,林门的家产俱是妾子受用,姐姐就说不响了。”凤娘道:“哪有此话?娶妾生子,不过借她一个肚子。丈夫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养得长成,怕我不是嫡母?我与你姐夫恐怕耽误,已曾托过媒婆,替你姐夫寻小。”燕娘忙接口道:“这姐姐的主意一发差了。别家妻子所见丈夫讨小,定是阻的,阻不住,定然吵闹,姐姐反替他寻小,天地间哪有此事?”只因燕娘一则心怀妒忌,二则恐怕自家丈夫看样,故此听见凤姐的话,便觉惊怪。凤娘刚欲回言,见自己丫鬟走来道:“张媒婆在那里说亲,有一家女子肯做小的,年纪长成,人物齐整,姑夫要娶,故此接凤娘回去。轿子在外了。”凤娘听说,即时收拾,别了爹娘妹子,带了三个女儿上轿去了。燕娘送姐出门,心中想道:姐姐不听我说,日后少不得有许多闹哩。 不几日,宫芳也来接燕娘,燕娘也别回宫门。光阴似箭,次年有孕。怀胎十月,临盆之际,适值宫芳出外,宫芳之父宫音,忙叫管家周才接了稳婆来,产下是一个女儿。燕娘主意要溺,恐丈夫回来有阻,忙叫丫头莲女提水,提了一小桶水上楼。燕娘见水少,恐溺不死,骂道:“狗娼根,这一点水儿,替她润发儿也不够。还不快换了大桶提来。”莲女慌慌张张,提了一大桶水,拖到半楼梯,一跤翻身落地,跌得半死。燕娘在床上听见莲女跌坏,忙把血女儿提了脚,倒入小水桶中。可怜那血女儿,历历落落的,苦挣了一时,竟去见阎罗了。 宫音夫妇也听见楼梯上大响一声,忙忙走到楼下看时,只见莲女跌得半死在地,浑身泼湿,那桶儿将头打开,满头是血。急把香灰干面包好了头,扛扶起来,脚儿竟跌折了。即请接骨先生调理。后来毕竟成跷。 宫芳着晚回来,得知前事,说道:“我家祖父三代受女之累,养女儿如养强盗,溺死了好。但何不从容些,等我回来,何苦将丫头跌坏?”燕娘笑道:“我怕你回来要阻,故此竟自溺了。哪知你我心同。” 时光迅速,又度一年。燕娘又怀六甲,十月满足。那凤娘因妹子前番溺了头胎女儿,十分不忍,如今闻知又是足月之期,恐妹子生女又溺,日日着义媳到宫家探望。一日,燕娘说有些肚痛,义媳回去说了。凤娘备了四个盒仪,叫大女儿锦云乘了轿子,仍着义媳跟随,到燕娘家来。叫锦云劝姨娘:“若生下再是女儿,可收了,莫要溺死,罪过。” 锦云轿到宫门,即到燕娘房来,说道:“母亲特着我来,劝姨娘莫要溺女。我母亲说道,哪见女不如男,此番万一又是女儿,叫姨娘收养了罢。”燕娘只是笑笑。 宫芳自外回来,见甥女难得到此,忙去买些鱼肉之类,在房中待饭。饭后,一时燕娘肚痛临盆,生下乃是双生两女。宫芳与燕娘俱要溺死,锦云苦劝,只是不听。意欲叫周才提水,恐怕父母得知,必有阻劝,宫芳只得自己往后园池中提水。锦云看见,就随了去,意欲劝转姨夫。 宫芳走得快,锦云脚小走得慢。此时正是清明之候,雨水甚多,池中满溢,石上青苔甚滑,宫芳将手去挽水,一脚儿踏在青苔上面,一滑溜儿,全身倒在池中,竟往底里去了。 但不知死活何如,曾救得否,且看下文演出。 §§§第二回拿周取纱帽座客皆惊 乘夜抱血孩渔翁得利 题辞: 溺女生男情意足,笑伊误认蓝田玉。哄集满堂人,夸张我寿春。红颜非薄行,渔郎实有幸。今日辄中鲰,将来上玉楼。 右调《菩萨蛮》 且说宫芳因提水倒在池中,亏得锦云看见,慌忙转身报知亲翁亲母。合家跑到池边,只见两只脚儿露在水面。管家们忙忙脱了衣服,落水去拖得起来,已是半死货了。一家惊得没法,又是锦云说道:“我们邻家有一个学生,去年七月间落水溺死,见一位针灸先生,将他脐上灸了几回艾火便活。如今何不快把艾灸。”宫音听了,忙忙取出艾来,对脐灸下,口中便吐出水来。炙得六七火儿,人已苏醒。 燕娘在床闻知,吃上一大惊,恨心切齿道:“此女刚才生下,几乎克了父亲。这样恶命,断留不得。”此时连那跷脚丫头都到池边去看,房中并无一人。燕娘只得自己撑将起来,将铜盆中洗脸的残水倾在血马子中,照依前法,颠倒闷死。可怜两个娇娃,又入血污池地狱了。 燕娘受惊,又起来用了力,败血暴崩,殒去半时方醒。只见丈夫是周才夫妇扶上楼,走进房来,也在床上睡着。看来是一对现世的夫妻。 当晚锦云回家,对凤娘说道:“我苦劝姨娘不听,姨夫如此如此,姨娘如此如此。”凤娘叹气道:“咳!这也是天有眼。他定要颠倒溺女,自己也颠倒入池。妹子笑我收女,如今若非我的女儿,此时夫不能见妻,妻不能见夫了。” 宫音夫妇见儿子媳妇如此行径,也只是没法。到得一月之后,宫芳与燕娘方才康健。 时光迅速,又度一年。燕娘身又怀六甲,新年正月初五,果然生下一男,满门欢喜。自家喜的是男,下人喜的是不消溺了。众亲邻贺三朝,庆满月,俱不必说。因是正月新春生的,取名寿春。又寻了一家乳母在房抚养。 渐渐又是新年,正月初五是寿春周年,宫芳与燕娘早已商议儿子拿周,预先备了许多品物。初四日下帖,广接亲邻。初五日,亲邻自然来贺,大众齐集。宫芳叫管家中堂铺下两片红毡子,上铺神了许多物件: 上面乌纱帽,并着皂靴;下边红圆领,相依宝带。琴棋书画,列在东方;金银宝钞,排居西首。笔墨边两朵宫花,纸砚上一颗印子。福禄寿三个金铃,三星拱照文武第。两片银牌,两路功名。正是:一生造化凭君手,万里风云在掌中。 燕娘把寿春穿戴得齐齐整整,头披了角袋,上系着无数珍珠;身穿大红衫,中绣着许多花草。宫芳抱出来,放在红毡中间,众亲满堂圜坐了,看他拿着恁的东西。只见寿春在红毡中间顽玩耍耍,竟爬到上边去,一手儿将乌纱小帽拿了。众亲皆鼓掌而笑。又见他顽玩耍耍,转身爬到下边来,左手儿将圆领扯一扯,右手儿将宝带提一提,又呆了半晌,转身向上面,将小皂靴儿捧在脸前。众亲邻合家大笑,声声喝彩。喜杀了帘子里的燕娘。 有些献媚的邻人说道:“宫第先生的令孙,他日必然联发科第。”有些趋承的亲戚说道:“逄老先生的令甥,他年决然连中三元。”那宫音与逄年心中也忖想道:果然古怪,偏不去拿别物,倒单去拿那纱帽、圆领、宝带、皂靴。 此时,凤娘也接来在帘内。因昔年燕娘回门时,别后到家,便叫丈夫娶了一房妾。上年正月十三,也生一子。因是上灯夜生,取名登郎,如今也近周年了。逄外公高兴,对林兰道:“可将登郎也抱出来拿拿看。”林兰心中想道:拿得好,未见得如何。万一拿得不好,徒被亲邻见诮。回报逄年道:“拿它无益,这也不必的。”只见帘子内丫鬟抱了出来,逄外公双手提来,放在红毡中间。登郎也顽玩耍耍,一竟爬到宫花边,将笔墨儿拿了,又顽玩耍耍,一竟爬到纸砚上,将印子儿拿了。众亲邻见拿得小器,俱不欢笑。宫音勉强称赞两声道:“林外甥也拿得好,也拿的好。”内中有一个邻人道:“拿了笔墨,日后会读书的。”又有一个邻人道:“拿了印子,日后也做官的。”称赞一句,觉得淡淡无味。 此时,宫芳还有两个姐夫在座,向与宫芳不投,见内侄儿拿了纱帽圆领,默默无言,心中以为未必其然。如今见林家登郎拿了笔砚印子,便抚掌大赞道:“妙!妙!林侄儿他年必是翰苑名儒,腰悬印绶之品,恐吾家内侄不及也。”宫芳不悦,众亲也觉怪他多言。宫芳即唤管家们将物件收进,收过红毡,随即排宴。是日,众亲们行令猜拳掷色,直闹到不亦乐乎,然后别散。 是年,燕娘又有孕了。将近临盆,道此番必定又是男喜,到箱中去捡襁褓的小衣,因捡着昔年所绣的七子图。内中有一幅透油的,原是与凤娘换的。看了,心中忖道:这一幅原是林家的,果然不顺,如头胎溺了三个女。亏得母亲描过,如今生了寿春。正在想念之时,只见周才娘子走来,燕娘便随手儿将油透这一幅绣谱付与周才娘子道:“这谱是我做女儿的时节绣的,如今用它不着,你拿去用了罢。”周才娘子接了而去。 到次年二月初三午时,燕娘又生一女。宫芳道:“如今便收养了罢。”燕娘道:“看得你家两个姑娘,只要劫取娘家;两个姑夫,只要笑话我们,收了她,苦了寿春。只是溺死了罢。”宫芳因妻子要溺,道:“两次提水不利,如今叫周才抱到城外僻静处,撒在河边,料她也活不成。”周才娘子抱了女孩,便到自己房中,私下把一件天蓝旧棉衣包了女孩,叫丈夫到河边去放得好些,或者有人收养,救了她一命也好。随即又将这一幅油透的绣谱包在外面,以防日后相逢。周才到城外,果然放在好处不提。 且说城外有一个穷汉,姓鲍名良,同妻单氏。年有四十,并无子女,所靠捉鱼营生。是日五更,拿了渔网出门,欲往江边打鱼。走过河边,听见孩子哭声,近前抱起来,是一个血孩,将手一摸,是个女儿。想道:我家妇人日日烧天香,拜观音,求一个男女,不能够得。好歹抱回,与我妇人商量,万一养得成人,日后也好靠老。把血孩藏在怀中,提了渔网回家。 第222章 锦绣衣(6) 天还未明,单氏点起灯来看时,只见端端正正、秀秀丽丽的好一个孩子,欢喜无极。又见外面包着一个绣谱,虽然油透,但觉彩色煌煌。鲍良道:“此必是富贵人家女儿,因多了,故此抛弃,可将绣谱存着,日后或有相逢也未可知。”单氏解下诱谱,将血孩紧紧抱在怀里,温存一晌,那血孩竟嗤嗤地睡去了。单氏道:“替她取个名。”鲍良道:“日后招个折桂的丈夫,叫桂娥何如?”单氏道:“便是。” 渐渐天明,鲍良到邻家讨些乳来放着,吃了早饭,又提了渔网,拿个篮儿,到大河边。看见河中一处有许多水泡发起来,就立定了,撒手一网打去。见网中来得豁辣,就脱衣下水去摸。摸着是一个大鱼,用力将网儿拖将起来,原来是个鲤鱼,约来竟有二十斤。鲍良打了两个寒噤,忙忙穿衣。河中有一只画船咿咿喔喔地摇来,那人看见,叫一声:“鲍阿哥,你今日造化,捉了这个大鱼。”鲍良抬头一看,原来是梅翰林府中的大叔姚三官,回言道:“便是,今日果然造化。请问姚大叔往哪里去?”姚三官道:“我们梅老爷的小官今日上学读书,去接相公开馆。这鱼我们府中要买,你可拿去我老爷买了,决不亏你的。”鲍良道:“既如此,我就去。”随即把篮盛了鱼。见鱼儿一跳一跃,把渔网压在上面,一竟入城,走到梅府门前。 原来梅翰林单生一子,年只七岁,是头一次上学读书,特选二月初三,是文昌生日开馆。要祈祷文昌,牲醴俱已全备,只少一尾鲤鱼,已着管家们到街坊寻觅,不能凑巧。梅翰林领了儿子里边踱出来,意欲候接先生。走到门边,鲍良叫一声道:“梅老爷,买鱼嗄?”就把篮里的网儿提出,那鲤鱼便一跳跳入梅翰林槛中,连跃四五跃,有二尺余高。梅翰林见了,欢喜无极,想道:我儿今日上学,这分明是鱼跃龙门之兆。况且我寻鲤鱼,如今送来凑巧。就叫小使进内,要夫人称银一两出来买鱼。小使进内,一刻儿拿了一块纹银出来。梅翰林也不称银,也不称鱼,竟递与鲍良。鲍良便打个喏儿,拿了网篮,一路出城,想道:我从来捉鱼没有今日这样造化,这分明是桂娥的福气,刚刚抱了进门,就得这个彩头。此后鲍良日日捉鱼有利,积了四五两银子。 到三月初二,是桂娥满月。鲍良买些酒肉财马,向五圣神前烧个福纸,又买些素面,斋敬观音。是夜,单氏睡去,见家中满屋有水,又见观音领了一个大鱼,随着许多小鱼,到床边吩咐道:“你家抱一小龙在此,鱼儿日日来朝,以后可莫要捉它,放了它的命罢。”说完,那麈尾一挥,鱼儿都游去了。桂娥在床上撒出一泡尿来,单氏惊醒,原来是梦,就叫醒丈夫,说方才梦见如此如此。鲍良道:“这也稀奇,我也刚刚在此做这梦儿,被你叫醒了。”单氏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我向来焚香拜佛,自然显应。况捉鱼的生意,杀生害命,果然不好。如今必须改业。莫若开一豆腐店儿,腐浆水可当乳,省得日日往邻家讨乳不便。有了腐浆,再用些糕果,桂娥便可度日,我们又可糊口,这是长便之业。”鲍良道:“如此果好。明日初三是好日子,我就去城中寻一所店房,移去开张便是。只是豆腐我不曾会做,须雇一个人做方好。”单氏道:“我娘家当初是开豆腐店的,我从小晓得会做,不须雇人。”鲍良道:“如此十分妙了。” 次日入城寻店,但见俱是开满的,居然没有空房。踏来踏去,想道:梅翰林后门楼可是空的,湾入弄中不过一丈之路,不为幽僻。况豆腐店不比别店,来的不过近邻之处,开过三五日,主顾自然都来。一边计,一边已走到梅府门首。恰好姚三官担了腐篮走出来,要往街坊买腐,看见鲍良,问道:“鲍阿哥,今日来此,可又有鱼么?”鲍良道:“没有。因我家婆子道捉鱼生意杀生害命,今要改业开个腐店糊口。因大街无房,想及你们府中后门,可是空的?今要认住,特来求见姚大叔,烦姚大叔在老爷面前方便方便。”姚三官道:“府中后门果是空的,老爷道不谨慎,常要招人赁住。因恐住人不好,反加不谨,是以不果。若是你来,我对老爷说了,谅是肯的。你且在石凳上坐坐,我买了豆腐就来。” 姚三官去后,鲍良取出银包,称了一钱人事包好,等候姚三官转来,唱一个喏儿,双手送去,说道:“这菲仪聊当一壶酒,万乞姚大叔周旋。日后做了近邻,还要不时相请。”姚三欢欢喜喜收了进去,见梅翰林独坐在后厅,便近前说道:“前三月间来卖鲤鱼的鲍良,要赁老爷后门空房,做些豆腐生理。小人晓得此人向来忠厚,老爷后门,未免虚检,赁与此人住了,也可放心。”梅翰林听说是前卖鲤鱼的,便投了心意,又听说是忠厚的,回言道:“既是忠厚的,叫他来住便是,只要小心照管。” 姚三讨了消息,即转身出来,对鲍良道:“老爷已应允了,你可择日移来。”鲍良道:“不知每月要租银多少?”姚三道:“谅来不过四钱一月。你可先拿四钱来成了。日后我家老爷是不论的,只要照管谨慎。”鲍良道:“这不必言,住了是我的事了。”别过。 下午,鲍良写了租契,称了租银,另外一分小包,送与姚三,竟已成了。置办些豆腐家伙,移进城来。开了几日,那邻家都到他店中买腐,果然兴头。正是: 一梦能教鱼有命,片言改业腐成家。 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逼杀红娘子妒妇潜逃 逐去好先生顽儿肆志 题辞: 风和日丽,个中正好斗芳巧。闲寻风情,花枝沉醉了。莺燕仍啼,何故书声悄?非同调。严师去了,兰室生荆草。 右调《点绛唇》 话分两头。且说燕娘生产满月以后,寿春奶娘的家公起早走来,对婆子说,要主家称些银子用用。奶娘道:“待我对主母说了,称起在此。你明早来拿。”奶公去了。 奶娘等燕娘早饭以后,乘间说起家公来此,因缺柴少米,要求主母还些银子用用,万乞主母应应急儿。燕娘见说,即去拜匣中取出银包,称起一块,有五钱重,递与奶娘。奶娘接了,即走过自己房中,将包头的乌帕包了,打一个结儿,放在床头枕边。次日早间奶公不来拿银,奶娘也不在心。 下午些,燕娘没情没兴,走到后园丈夫的书房中闲散闲散,见床头上有一个乌帕儿,内边结着一件东西。打开看时,是一块银子,认得是昨日称与奶娘的。又把乌帕仔细审看,分明是奶娘一向包头的。又见床头上有一本小书,拿起来揭开看时,是一本春书,竟呆了一时。燕娘向来见奶娘有几分姿色,恐怕丈夫勾搭,时时在心。况且自从生产之后,丈夫不时在外边安歇,心中早有疑惑。如今见了这些赃证,即沉吟暗想道:此银是我昨日称与奶娘的,缘何到在此间?况此春书专写男女做事,何故倒瞒着我,不拿到我房中,反放在孤身独卧的床上枕边?这帕儿分明是淫妇盘头的,这书儿分明是我那王八看了做事的。袖了回来,一面走,一面怒火儿往太阳里爆出来。 走到房中,便捉鸡骂狗说道:“做妇人家的,也该存三分廉耻。把别人的老公扯来自家身上留着,好不识羞!还亏你的老脸凑看些春书故事儿,一般做事。我雇你在此,要你抚养我的儿子,难道要你勾搭我的老公?”奶娘听见,起初骂时,还摸不着头,听到后边这两句,道:“分明是骂我了。这话哪里说起?”回言道:“大娘,青天白日,莫要屈骂了人。若做这样勾当的,天雷打杀了我。”燕娘道:“那天雷不来管你这样事儿。如今这勾当做也做去了,发恁么咒儿?”奶娘鼻涕眼泪一齐滚下,道:“哪个看见,叫他来对理!”燕娘道:“你还要嘴硬?这东西是飞到他书房里去的?”把帕儿、书儿袖中撒将出来,撒在楼板地上。 奶娘拭拭眼泪,拾起看时,果然是自己盘头的帕儿,想道:这书儿在书房中不干我事,这帕儿是我昨日结了银子放在枕边,何故落在彼处?如今凭燕娘数落,也不回她,只是细想一番,想不着,只得低声去问跷脚丫头。莲女回报道:“我哪里晓得你们的事体。”奶娘见莲女回言唐突,不敢再问,想道:等宫大爷回来,问他便知明白。待她有气力便骂,只不睬她罢了。燕娘见奶娘默默无言,又骂道:“见了赃证塞了嘴儿,原来夹了丫儿坐着。如今还瞒得哪个?”骂到后来,见奶娘不对理,越骂得高兴,竟把恶妇娼根、淫妇娼根都搬了出来。 奶娘气愤不过,轰轰的走过房来,对了燕娘的耳朵连声高叫道:“啐,啐,啐!你把女儿一个个活活地溺死了,倒骂我恶。我离了老公三个年头,听见你夜夜抱了老公做事,倒骂我淫,你的春梦儿竟不醒了。”燕娘就一掌打来,奶娘也一掌打去。燕娘伸一手来抓奶娘的头发,被头上线针一扎,放了一空。奶娘也连忙伸手,拿着燕娘的鬓儿,拔了一番,倒拔去许多鬓发。 寿春见打惊慌,哭得飞灰喧天。跷脚丫头抱了,忙到灶边房内,报知老爹老娘。宫音问道:“为何相打?”莲女道:“大娘道奶娘与大爷勾搭了,只管骂,故此奶娘与大娘打闹。”宫音又问道:“勾搭可是真的,还是冤的?”莲女道:“今日大娘到书房,说道捉着赃证,不晓是真是假。” 宫音夫妇随即走到燕娘房中,二人方才放手。宫音道:“做奶娘的,也须识个高低,不道这样放肆无礼。”奶娘回言道:“大娘狠狠地无端骂我,我实不甘心。”燕娘见公公面前难说,扯婆婆过一边去,数长数短,轻轻告诉。宫音道:“贤媳妇也须稳重些,使下人敬服才是。如今做一出,又一出,却不被人笑话。溺头胎女儿,跌坏了丫头;溺二胎女儿,几乎溺死了丈夫,千亏万亏,亏了外甥女救了这命。就是前番拿周也可省的,你定要如此,教我老人家又费坏了一块银子。如今又是这样,竟不成一人家了。你看林家娶了令姐,不溺女,不浪费,不妒忌,家门愈加兴旺。不道我两个老人家,养了儿孙,娶了媳妇,指望享安,如今倒老苦了。万望贤媳妇忍耐将就些罢!”说完,两老自回房。见儿子媳妇不孝,相对凄凉,想起来不知如何结果,眼泪出了一番。 那燕娘只道公婆来帮她骂奶娘,打奶娘,如今反说了自己一番,十分扫兴,又骂奶娘道:“你不要慌,你打得我好。少刻宫大爷回来,对他说知,要他明日告官究治。他若是偏心护你,我到娘家去,叫我爹爹送官,决不饶你。” 此夜,宫芳在朋友家中吃酒,竟不回来。燕娘自家抱了寿春,喂些糕果,放在身边。奶娘独自上床睡了,想了一番,又哭一番,想道:我若明日竟自归家去了,她说我勾搭她的丈夫,做破了,无颜而去,我的家公道我做事不谨,被主母逐出,必然打骂,有口难分。欲要扔在此间,今日打了一番,宫大爷一向惧内听妻,自然决不容我。便是宫大爷容我,我与恶妇是烟柴对赤眼,决住不得。万一明日逄老爹当真送官,累我家公用银,穷汉子得性命,决然难保。况且靠人家做奶娘度日,有何出头日子?左思右想,不如尤殢了他,倒得个干净。又低低咽咽哭了一番,又想道:我若死在房中,她就好遮藏掩饰。我到大门外去死了,惊动了邻人耳目,她自然吃亏。又低低咽咽哭了一会,挨至半夜之时,听见燕娘与莲女俱已熟睡,起来寻了一根绳儿,悄悄开了房门下楼来。一路把门儿轻轻开出,到大门檐下,竟缢死了。 可怜一个红娘子,顷刻魂飞枉死城。 次早,奶公起来,想道:婆子约我昨日拿银,昨日因有事不去,谅必称到手了。今早饭米俱无,可拿来籴米买柴,过度几日又处。走到宫家门首,正是黎明时候,看他门外有一个死尸挂着,吃了一惊,连打几个寒噤,缩退了十余步,那寒毛就如旗杆儿一般竖起来。人定睛一望,“这却像我家婆模样。”正在惊慌疑惑,周才出来开门,见门儿处处不关,想道:昨日大爷回来,竟忘关了门儿,好不小心。一头走出大门,抬头一看,叫一声道:“阿呀!不好了,奶娘吊死在这里了。”飞跑转身到燕娘房首,叫一声道:“大娘,不好了,奶娘吊死在外边了!”飞也去叫自家家婆出来,相帮解绳。只见奶公在外边哭叫:“四邻八舍,我的妻子缢死在这里了,可怜可怜!”周才叫妻子抱了下身,自己上凳去解那结儿,被头喉卡满,如何解得?飞跑进内,拿了刀儿出来,割断了绳,放了下来。 邻人渐渐聚集,观看的甚多。里边跷脚丫头,因昨日燕娘与奶娘不吃夜膳,丫头将油腻多吃了些,刚刚起来,到马子边解手,听见一声“奶娘吊死了”,就不开马子,忍了一包水屎,走到楼梯脚边,却忍不住,一包水泄屎儿撒出在地,竟到外边来看。 那燕娘在床上也听见一声“奶娘缢死了”,忙忙穿衣起来,收拾些首饰银子带在腰边,走下楼来。一脚踏着水泄屎儿,溜了一跌,跌得屁股疼痛,爬起来,叫一声“嗳唷”,把手去挪一挪,摸着一把屎儿。将来一闻,是活臭的臭粪,也不暇去洗,将衫儿把手一揩,忙到后边开了后门,一溜儿到娘家去了。 内边两个老人家听见说奶娘缢死了,宫音慌忙摸衣不着,摸着老娘的衣裤穿了走出来。老娘也慌忙摸衣不着,摸得老公的衣裤,着了走出来。看时,只见墙门外拥挤了许多人,又听见奶公连声哭叫道:“我的妻儿好苦嗄!可怜嗄!”宫音见了这个光景,捶胸顿足,将老娘扯了,竟自进去,叹气道:“咳!好个孝顺的儿子媳妇,她自身做事自身当,我们老人家管不得这许多!”看见身上衣服都错穿了,方才换了转来。 周才忙去寻主人宫芳,寻着在朋友家笑话。周才晓事,近前叫道:“大爷,老爹有话要说,请大爷即速回去。”宫芳道:“老爹有恁的话?”周才道:“大爷回去便知。”宫芳别了朋友,走出弄坊,周才附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宫芳听了,摇头跌足道:“唔!可恨那不贤的妇人,又做出事来了!”忙到门前,人丛里挨进墙门,一头去见爹娘。 宫音见了儿子,顿足道:“好个孝顺的媳妇,做出事来,逃到娘家去了,害得我老人家好苦!”宫芳道:“原来这不贤之妇已逃回去了。老父老母不要心慌,事已至此,不过是缢死的,料然不至偿命。只是又要用些银子。”未曾说完,只见丈人逄年已来探望。 原来燕娘开了后门,蓬松了头发,穿一件随身旧衫,后边有许多臭屎,走到娘家,满门吃惊。逄年与田氏问她,她气喘吁吁地说不出声。田氏再三问她,她才扯过母亲到一角边去,说了两声,如此如此。逄年早已听见,跌足道:“咳!好个女儿,不争气!怎么好?”说了就往外走。走到女婿家来,挨入墙门,忙忙进内。宫音道:“亲翁,此事怎了?”逄年道:“都是小女不贤,有累亲翁亲母。但是如今时世不好,倘一经官,便千金也了账不来,人又吃了亏。须是放出主意,调停事体为妙。”一面叫周才到棺材铺中买一口棺来,把尸儿贮着;一面同女婿邀奶公进内厅坐下,叫亲翁去邀了左右十邻来。那左右邻俱是小家,向来原是趋承官家的,一邀都到。请女婿作速买办酒肴,设筵请众。 少顷,酒已完备,逄年劝众人吃个风花雪月,流星赶月,先送邻人俱是二两一封,打发散了。独留住了奶公,说道:“人已死了,不可复生。你呼天叫地,也是无益。纵使经官,不过用些银子,好了众人,不如你自家得些罢了。”随即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一个穷汉,见了白白的银子,自然口软,假意作势,又添了十两。夜深之间,要奶公领了尸棺,着管家们抬了,竟去安葬。此一番,宫音又用去了若干银子。 看官们,你道奶娘的帕儿如何忽在书房?只因此日早间寿春拿了玩耍,宫芳抱到书房,放下在那边。这日宫芳到朋友家去,不料自家有了妒妇,生出一番大祸。正是: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妇悍夫多辱,儿骄父有冤。 且说寿春到七岁,请一位先生在家读书,取名宫榜。刚刚拜了先生,开得簿面,便哭将起来,口中连声说道:“我要妈妈嗳,我要妈妈嗳。”哭了半日。燕娘叫跷脚丫头抱了进去。以后总是读一日倒歇两日。读得一年,一本“赵钱孙李”,读不到《百家姓》终罢了。 第223章 锦绣衣(7) 八岁上,又换先生。先生见内里爱惜,只是胡乱混账,一本“天地玄黄”,读不到“焉哉乎也”罢了。 九岁上,又换先生,姓金名重。上学过了几日,金重见他顽劣,就打了两下。宫榜回去,对娘眼泪出,骂先生道:“狗娘养的打我,我不去读书了。”燕娘也就眼泪出,两个哭出许多腔调。宫芳骂了两声,送到学堂。燕娘即叫周才上覆先生,说请先生要教儿,不要打儿的。先生回言道:“古人说的好,‘教儿须用打黄荆,不打黄荆定不成。’又道得好,‘一片抚情竹,专打书不熟。’岂有教儿不打儿之理?但是在内边由得大娘娇惯,读书又不能如此。”先生这一番说话,说得周才有口,竟不传进。 又过了数月,将到端阳,毕竟话不投机,先生解馆而去。宫芳只得送完了修金。端阳后,又另请一位先生,姓马,名变豹。 此番来的先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马扁图馆穀月下献谄 饿鬼遇恩人雪里重生 题辞: 幸有馆,又恐明年线断。逢迎东主丑多端,马变真马扁。溺女夫妻行短,今日满房凄惨。请君消受雪风酸,谁道天无眼? 右调《谒金门》 且说宫芳又另延一师,名唤马变豹。进门几日,冷眼看见宫榜,常有碎银在手中玩耍,或时有珠子在手中播弄,想道:上半年的先生,是我闽学中最正气的好朋友,他们反与不合而去。这样不成材的人家,分明生出一个败子,落得骗些用用。混账罢了,认什么真。 一日,假意要打宫榜。宫榜求饶,马变豹轻轻说道:“你要饶打,以后偷些银子出来与我,我便不打了。不可使你爹娘得知,连管家、小使、丫头、嫂子也不可使他得知,若得知了,我又要打。”此日午后,宫榜果然偷了一块银子出来,送与先生。马变豹随即到街坊买些果子,一半与宫榜吃了,一半留着,道:“你再偷银出来,我再与你吃。”后来,里边知觉无银,打丫头,冤嫂子,吵了一番,将拜匣衣箱,俱上系严锁。马变豹教官榜把锁匙去偷了出来。内边寻锁匙不见,又吵了一番,只得另配。 宫榜此后捉空就偷。先生每日上几行书,拌个日子,全然不读,全然不背。宫音见媳妇纵放,也不去查考工课。可笑宫芳,也附了读书之名,日日与朋友斗纸牌、铺骨牌玩耍,全不去料理儿子课程。先生看见宫芳,每每称赞令郎聪明,他日是大振家声之器。宫芳对燕娘道:“先生屡次赞儿聪明,我看来却不像聪明的。”燕娘道:“想必先生好,学生自然长进。就像前番,先生只管打骂,我儿见书便苦恼了,如何聪明得来?如今欢喜读书,自然聪明了。”此后,燕娘把先生的茶饭打点得加倍齐整,点心加倍殷勤。先生暗地掩口而笑。 时光易度,已到中秋时候。正是: 月明人尽望,咫尺是蟾宫。 莫道云程远,诗书有路通。 马变豹晓得东翁必然有酒赏月,欲将宫榜献谄,看图来年馆地。预先做定一课,写出下句,是“中秋月似绣裘圆”,教宫榜熟读这一句儿,吩咐道:“夜间赏月,令祖令尊在前。我出一个课儿与你对,你就把读熟这一句对来。对得凑巧,明日又与你果子吃。若背不出这一句,我明日要打。”把那“中秋月似绣裘圆”教了一遍。教过又背,背过又教,这句果然熟了。 夜间月上,酒宴排列停当,请先生到大厅明堂中赏月,宫音与宫芳俱谦恭揖坐。说些时事,行个新令。饮了一时,马变豹乘间道:“令孙聪明,他年必然高发。恭喜,恭喜。”宫音惭愧道:“小孙愚蠢顽劣,是不才下流,恐非聪明高发之品。老师过誉了。”马变豹道:“其实聪明,不然,出一个课儿与他一对便知。”宫芳道:“就求先生出一个何儿、何儿。”马变豹假意想了一回,对宫榜道:“半夜星如飞弹大,你可对来。”那宫榜两眼翻天,摇头摇脑,口中念记“中秋、中秋、月似、月似、绣、绣,裘、裘。嗳、嗳……”,嗳了半日,方才凑出一句,说道:“中秋月似绣裘圆。”马变豹便拍掌抬肩,高叫道:“妙!妙!亏他逐字儿对来,却又一气浑成。”宫芳也觉欢喜。燕娘早在门边窃听,笑得眼睛没缝。独有宫音晓得孙儿不才,必有缘故,中心不悦,意欲再试,恐怕做出马脚,先生不雅,媳妇见怪,只得勉强道:“这是老师训诲有方,所以如此。”马变豹道个“不敢”。酒散不提。 此后,内边不时失物。周才嫂子竟不进房,只有跷脚丫头走动,燕娘不时冤打,竟逃回娘家去了。宫芳拈了招纸、四处寻人,反被丫头父母走来吵闹,要还我的女儿。宫芳又用了一块银子,人财两失。 一日晚间,宫榜看见父亲有一主卖田银子放在箱内锁了,次日,到先生处拿了锁匙,乘燕娘在灶边,竟去开锁开箱,取出这一包银子,刚开了包,正要下手。不料燕娘尿急,进房撒尿看见,夺了银子,骂道:“小猢狲,你好大胆!你偷这银子何用?”那一把锁匙,连道锁儿在箱边。燕娘拿起一看,是前日没的这一把旧锁匙,便气恼道:“嗄!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贼智!原来前番没的银子、首饰,都是你偷。如此诡计,谅必有人教你的。你好好说来,我便饶你。你若不说来,打你个半死!”便把宫榜头上打了两下。宫榜一边哭一边道:“是先生教我的。”燕娘道:“先生如何教你?”宫榜道:“先生要打我,叫我偷银物出去,便不打了,常常把果子与我吃。这锁匙儿,也是他教我偷的。”燕娘道:“嗄!这个畜生,我道他是个好先生,原来是个骗贼!”刚刚宫芳走进房来。燕娘把儿子偷匙偷银、先生哄骗之事,说了一遍。 周才嫂子听见,也觉气恼,想道:原来是这个狗贼,骗我们小官人的银物。大娘只管冤枉我们,如今气他不过,去羞他一场。竟到书房,开口道:“好个先生,书倒不教,哄骗小官人偷盗银物,累我们俱没体面!不知骗过了多少用了,吐出来还了便罢。”马变豹满面羞惭,情知非礼,居身不稳,张得周嫂转身,一径儿往家去了。周才嫂子看见马变豹出了墙门,去对主人说知。 宫芳与燕娘随即到书房中,将书箱锁儿探开,搜出抽斗角边有一颗珠子儿,有二钱碎银儿,认得是自家的。宫芳即去对父母说知。宫音道:“原来如此。先生体面,难以非斥。我写书一封着周才挑还书箱行李回覆便是。”取过笔砚,写云: 小孙顽蠢,延师教之,非敢望大振家声,亦欲其目识一丁,循循规矩耳。今师台于小孙学教日至,而一丁不识,且教之以穿窬。岂云师严而道尊者欤?今将书箱行李璧上,以后不敢辱师台之诲矣!万祈照亮。不宣。 且说马变豹离了宫门到家,见妻子祁氏卧在床上,恹恹欲毙,吃了一惊,问道:“为何如此模样?”祁氏道:“昨晚忽然患了痢疾,一夜儿竟痢了五六十次,又无人得叫你。今幸你回来,我大约不济事了!”马变豹听了,忙忙出门延医。劈头冲见周才,挑了自己书籍行李,将书一封送上,竟自去了。 马变豹拆书看时,见书中所说如此如此,懊恼了一场。随即延医下药,总然无助。祁氏痢了三日三夜,呜呼哀哉了。马变豹当年有十两来金,俱落了空,骗得宫榜珠银之类,不上四五两,作为丧费,只是不够。朋友们得知,笑他不是马变豹,如今是马扁报了。正是: 存心正大天相佑,作事差池神必殃。 且说宫芳年年卖田卖地,宫音夫妻双老,见子媳孙儿不好,一味忧愁气苦,双双抱病而亡。宫芳免不得开丧受吊,出殡筑坟,做道场追荐,又用去了一块。次年,因无力延师,将宫榜出外附学。附了五六年,全不攻书,三朋四友,一味花哄,学成了一天败业,掷色子,铺骨牌,打双陆,斗丝牌,掷升官图,吃月月红,将祖上苦挣的家财,竟败得光光的了。 还有一件古怪,看见书本的头疼,决读不去,不知扯坏了多少。但看了曲子,一读便熟,一学便会。到得十七八岁,竟随了戏文子弟去学做戏。他心中爱得是大净,他说道:“大净一上戏台,不是丞相,便是将军;不是大臣,定是太监,作威作福,打人骂人杀人,着实有势,到得正生做官,便煞锣鼓了。”如此一心要学大净。况且身子粗丑长大,声音响亮,是一个大净的样子,竟学成大净,漂流出去了。 宫芳家中,田地房屋俱已卖尽,赁得一间小屋居住。凡身上衣服首饰,略略值钱的,俱已当卖吃用,罄空一洗。可怜那宫芳身上一件海青,值不了两文钱,燕娘身上一件布衫,有百余个补丁,此时燕娘父亲逄年、母亲田氏俱已亡过,继子当家,全不相顾,亏得凤娘常常有些须银米周济,却又吃餐饿餐。 时值岁暮隆冬。一日,天空布起彤云,发起凛风,降下大雪来。但见: 天上撒盐飞白,云端柳絮飘空。檐前飞鸟寂无踪,槛外行人受冻。两壁粉妆琼界,四围玉砌银封。东君何必报年丰,怨杀长安贫穷。 右调《西江月》 你道这等天气,那富贵的煨炉暖酒,作颂吟诗,去宾贺他,那贫者,灶冷灰寒,衣单腹馁,惟有一身寒噤,犹如米雪浇来。可怜宫芳家中,无米无柴,实难过度,腰边幸还有银五分,对燕娘道:“如此寒冷,须酒一壶,涤涤寒气方好。”燕娘道:“咳!饭也没得吃,还说什么酒!”宫芳道:“有心是这样穷了,一发买来吃了罢。”随即拿了一把瓦壶,穿了一双踏板靴套出门,缩了头,掩了口,冲风冒雪。 将到柴米店中,被雪儿一溜,竟跌倒在街前,瓦酒壶儿跌得粉碎,手脚都冰硬了,半日爬掌不起。只见柴米店中走出一个人来,用力搀扶了半晌,搀扶得起。那人仔细把宫芳一看,却还认得,问道:“你可是宫相公么?”宫芳寒噤了口,回言道:“我、我、是、是。”那人道:“既是宫相公,为何如此潦倒?”宫芳又寒噤了口道:“一、一、一言难尽!因天寒思酒,兼且无柴无米,只得冒雪到店。蒙仁兄扶起,恩感难尽。”那人回言道:“哪说。”把宫芳扶进店中,替他买了柴米。 宫芳袖了米,提了柴。那人也肩了三斗黄豆,手提一瓶老酒,叫宫芳扶了担儿,双双行走。一面走一面道:“宫相公,壶已跌碎,不能买酒,可同到小店一坐,待我暖起酒来,酌一壶儿,涤涤寒气。万勿嫌慢。”宫芳道:“非亲非故,何敢讨扰?”口便推辞,肚中饥饿,说着酒饭,便垂涎了,竟随了走。 走到梅翰林后门巷中,原来是一爿豆腐店。那人进店,放下了豆袋,安好了酒瓶,邀宫芳入座,对家婆道:“难得宫相公到此,快暖起酒来,煮起豆腐来。”说了,随即与宫芳坐下。宫芳道:“仁兄,我也面善,但不知何处相会,尊姓?何名?”那人道:“小人姓鲍名良,昔年捉鱼的时节,常常到府中卖鱼,故此熟认。多蒙令尊老相公格外青目。但不知老相公近日可康健否?又不知宫相公何故如此落扼?”宫芳叹气道:“咳!说起来真个伤心得紧!一天的家事,俱被不才的小犬败尽了。先父先母忧愁气恼,早已故世了。”鲍良道:“呀!原来老祖公已故了,可伤!可伤!但不知令郎何故,便败尽了许多家事?”说到此处,鲍婆儿酒已暖好,腐已煮熟,热烘烘的排在桌上。见外边雪儿越大了。鲍良扯宫芳上坐,将酒斟满道:“且一边吃酒,一边慢慢儿谈谈心事。敢问令郎不知何故败尽了许多家事?”宫芳饥寒得极,将酒杯往口一倒,竟干没了。鲍良又斟,宫芳抹抹须儿,又倒了一杯,又将豆腐着实吃了一番,然后开言道:“我当初娶亲之后,第一胎生下是女,房下便溺死了。第二胎又是女,又溺死了。指望早年生子以承家计。到第三胎,生下不才的小犬。房下惜如珍宝。自从庆七朝、贺满月、拿周年,以至于延师读书,用去了多少俱不在话下。不料后来习了一天赌艺,只是三五年,把我的家计罄空败尽。如今随了戏文子弟,不知漂流何处去了,把我与房下弄得好苦!”鲍良叹道:“唉!不是我得罪宫相公说这,溺女是大不该的。自己亲生的骨肉,子女一般,怎下得这毒手?敢问宫相公,可还有令郎令爱么?”宫芳道:“第四胎又是一女,是二月初二丑时所生。此番我要收养,房下又要溺死,我心不忍,叫管家抱到城南护城河边,待她自死罢了。我想起来,若是此女有人收养,今有十六岁了,家中还也暖热。招得一个女婿,亦可相依相傍。如今追悔无及!”鲍良听说,暗想自家桂娥,当时抱的所在与年月日时,如同印版一般,因触动了心,便觉与宫芳分外亲热。叫家婆再煮豆腐,暖过酒来,说道:“在下有一小女,今年也是十六岁了。如今亏得小女时常有银米济我,叫我弃了腐店。在下见了这些生意,不忍抛弃,故此再守一年,待有了女婿,然后弃此贱业也未为迟。”宫芳问道:“原来有一位令爱,为何如今不见?”鲍良道:“在一个好所在,别人面前是说不得的。如今在宫相公面前,不敢相隐。”即附宫芳之耳,轻轻说道:“是一个官宦府中,迎去做小姐了。如今穿的是绫罗,带的是珠翠,房中有一双丫鬟服侍。故此在下夫妇二人倒也快活。” 宫芳眼热,便要请问其详,道:“是系何官宦?缘何迎着令爱作小姐儿?”鲍良刚要回言,只见梅翰林府中,两个丫头开了后门,拿了两碗熟鱼肉、一大壶酒,送入店中,附鲍良之耳道:“是小姐见下大雪,挂念你,特送出来的。”依旧闭了后门进去了。宫芳便已明白,即低低说道:“大约令爱就在此梅府中了?既蒙相爱,不必瞒我。”鲍良道:“宫相公既已相知,不须过瞒。小女九岁时,三春之时,见梅府的院门敞开着,小女进花园内玩耍,见红梅可爱,折了一枝在手中拈弄。不料梅爷的公子,不肯读书,也会得赌钱花哄。梅爷与夫人心中不快,同立在轩子边玩花散闷,看见小女生得聪隽,便叫丫鬟唤到轩前,问恁名氏。小女答道:‘贱名桂娥。’梅翰林道:‘我出一个课儿与你对,如对得好,送你一匹丝绸做衣服穿。’出的是‘女子爱梅梅爱女’,小女即对道:‘才人攀桂桂攀才。’梅爷便喝彩道:‘对得好。’就和夫人说:‘我出的意思是双关文法,梅花之梅,亦是我姓梅之梅,她对的也合着我的意,是丹桂之桂,又是她桂娥之桂。不料这小妮子倒有如此聪明。我那不肖的犬子,何能得学她一毫?’即问小女道:‘你是谁家女子?’小女道:‘我家姓鲍。家父就在老爷后门开腐店儿。’梅爷即留住小女待饭,便与夫人相议说道:‘我你单生一子,已不成材,不若收此女作为己女,日后配得一个少年科第,我你也有结果。’夫人十分乐意。即着丫鬟接在下进去,说起要留小女作己女之事。在下此时满心欢喜,无不应允。梅爷即付我十两银子,又二匹丝绸,让房下做衣衫,又再三吩咐,叫我封口,不可说与人知,恐后难招贵婿。我在下今见了宫相公,不知怎的触动了心,便守口不住了。万望宫相公莫要漏泄。”宫芳道:“承仁兄厚恩,岂敢有误。”叹一声长气道:“咳!我当初把女儿作践,哪知道有今日!” 鲍良又劝宫芳饮了一回,吃了饭,叫家婆量一斗米,捡一个柴,又恐宫芳倒在雪中,自己送到宫家门内别去。 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回穷人说旧话字字伤情 富家迎新生般般引泪题辞: 回首当初上画楼,闲窗春色满帘钩。于今风雨一天愁。狠把娇姿付流水,追思有恨锁眉头。逢人唯有泪珠流。 右调《浣溪沙》 第224章 锦绣衣(8) 且说燕娘自丈夫出门买酒籴米,去了半日不见回来,看雪儿愈加紧大,自己孤孤单单,心中凄惨。想起昔年爹娘遣嫁之时,满房红绿,即在丈夫家中,也是钱米盈余。指望生子承家,不料孤单苦楚,一至于此。当初若收得一女,今日也可相依,不觉伤心痛切,哀哀地堕下泪来。宫芳醉醺醺走到房中,见燕娘哭泣,即抚燕娘之背劝道:“哭泣无益,且煮起饭来吃了。今天我亏得遇着好人,请我吃了酒饭,又送我柴米。我已饱了。”燕娘收了眼泪,到灶间烧煮,问道:“你遇着哪个好人,请你吃酒,又送你柴米?”宫芳把自己跌到雪中,鲍良来扶,留到店中饮酒,梅翰林将他女儿做小姐之事,细细照依鲍良口角说了一遍。燕娘道:“这等,我们倒学他不及。看起来,我们的有子,与梅翰林的有子,不如鲍良的有女。就如我林家姐姐,连肩三女,我昔年怪她收养,如今三个女婿俱是秀才;三个女儿,俱十分孝顺。我昔年怪他娶妾,如今妾生的外甥,聪明笃学,可成大事的。”宫芳接口道:“我听见有人说,林鼎外甥目今有府考上道过了。他从的先生,是我们当初不合而去的金重先生,又通又严,请到今,再不改换。”燕娘接口道:“我昔年怪先生打骂宫榜,如今恨不得把宫榜的肉儿咬他几口方才快心。”宫芳又接口道:“我记得昔年拿周的时节,我们的败子拿了纱帽圆领,林家外甥拿了笔墨印子。此时众亲人人称赞我们,独有我家的恶姐夫提破。不料如今我们的败子做了大净,带了戏场中纱帽,林外甥竟然翰墨精通了。”燕娘道:“前边事体,说也伤心,不必说罢。” 只见天色已暝,饭也熟了。喜得外边雪亮映来,夫妇乘亮吃了些饭,收拾上床。燕娘说起前边第四胎的女儿:“叫周才抛撇城外,只怕有人收养也不可知。日后看见周才,可细细问他,也讨个下落。”宫芳道:“这点点孩儿,天寒夜冷,精赤了丢着,必然是饿死冻死了。待我日后也问问,看是怎样了。” 次早雪住,天色晴霁。二人还未起床,听见有人敲门。宫芳穿衣起来,开门看时,原来是林家的嫂子,肩了三斗米,手中拿了一包衣服,进门放下。燕娘忙忙起来,说道:“这等雪天,为何劳你到此?”嫂子道:“我家小相公昨已报了入泮,是第一名。三个姑娘俱回来在家,说起姨娘这边穷苦,遇此大雪,不知如何过度。故此这三斗米是锦云姑娘送来的,这三钱银子是彩云姑娘送来的,这五百钱是奇云姑娘送来的。凤老娘请姨娘今日到我那边,与三个姑娘会会,少刻有轿子来。这几件衣服,是凤老娘叫姨娘穿了上轿的。姨娘可梳洗起来,轿子就要到哩。”燕娘道:“你看我这般穷形,如何可到得你那边?你可去回复凤老娘,我是不去的。” 嫂子听说,恐怕燕娘当真不去,轿子空来空往,就道:“既然如此,衣服且放在这边,我且去与凤老娘说知,凭她裁夺。”即转身到家回覆。凤娘道:“你可同了轿子去,定要她来。”嫂子道:“她不肯来怎处?”锦云、彩云、奇云一齐说道:“我们捉也要捉她来。”三姐妹各差一个丫头,凤娘也添差一个丫头,同嫂子五人随着轿子来到宫家。嫂子道:“凤老娘定要接姨娘过去,轿子已在外了。这是锦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彩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奇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我凤老娘添差来的阿姐,叫我们五人捉也要捉姨娘上轿去的。”宫芳道:“既然姨娘与甥女苦苦来接,可去走一遭儿。”燕娘只得梳洗,内边一身破衣,外面穿了凤娘的衫裙,上轿到了林家。凤娘与三个女儿俱来迎接。燕娘羞羞涩涩的下了轿,到内厅,一家男女俱见了礼。凤娘引燕娘进内,到女儿房中坐下。先茶果,后酒饭,自不消说。 住了几日,这些外甥女日日讲笑话,唱心歌,茶水周旋,吃用丰盛,如在仙宫一般。燕娘也觉忘了苦楚。只是夜间上床睡卧不着,思量贫富相形,苦乐不同,倒不挂念儿子,簇新思量那四个溺死的女儿,追悔痛切,每每枕边泪如雨湿。 又过了数日,闽县县主择于十二月十五日迎送新生入学。林兰教凤娘留姨娘在此,待外甥迎学过了回去,凤娘与三女自然苦留。不在话下。 说那宫芳自燕娘上轿去后,在家没兴,自己思量与鲍良谈谈心事。锁上了门,踱到巷口,望见鲍良卖腐兴头。立了半刻,见卖完了,然后进巷到店,对鲍良鲍婆作揖致谢。鲍良欢喜道:“我在下独自饮酒,十分没兴。难得宫相公又来光顾,再酌一壶儿涤涤寒气。”内边还有剩酒,鲍婆儿忙忙热酒煮腐,比昨日加倍殷勤。原来昨日宫芳别后,鲍良即与婆子私说抱桂娥之时,即与宫芳所弃之女年月日时,并河边所在,分毫不差,难道再有第二家是这样凑巧?这女分明是他的。故此今日加倍殷勤。 半晌时,排过酒肴。吃了三杯两盏,只见有一个嫂子里边开门出来,肩了二斗米,提了一吊钱,走进店门。宫芳抬头一看,是周才的娘子,叫一声道:“周嫂,你一向在何处?今来此做恁的?”嫂子放下了米,也抬头一看道:“原来是宫大爷,为何在此?”鲍良接了嫂子的钱道:“你们原来是相熟的。”叫:“周嫂,你坐坐。”周嫂道:“这是我的旧家主,我不敢坐。”随即问道:“大娘与小官近日可好么?”宫芳摇头道:“不要说起我那不肖的败子!你是晓得的,竟把我家资败尽,不知漂流何处去了。如今我与大娘好不穷苦!”问:“你为何在此?”周嫂道:“自从昔年离了大爷大娘,我夫妇二人投入梅老爷府中。”便低低说道:“如今梅老爷的公子相公,也是这般伤败,老爷与夫人好不叹气。喜的是小姐温柔孝顺,故此老爷与夫人略觉宽心。我想大爷与大娘昔年收了一女便好。”说到此处,宫芳就记得燕娘教问周才的话头,即问道:“我十六年前二月初二丑时所生的女,叫周才抱到城外撇却。如今要问他放的时节,还是死了,还是活的。若是活的,恐或有人抱养。大娘簇新记念,要问周才下落。”周嫂道:“总是此女有人收养,问周才也无益,何处稽查?”一面说,一面低头思想,转身出外,将手一招,招宫芳到巷牛深处,轻轻说道:“里边的小姐,面貌声音与宫大娘宛然一般,又闻得小姐年庚十六岁,也是二月初二丑时所生,又听见丫鬟们私说小姐是这豆腐店鲍阿哥的女儿,故此夫人小姐常常有钱米酒肉拿出来看顾他。我想鲍家夫妇的嘴脸,哪里生得这样女儿出来?我疑心必有缘故。”把宫芳的心肠说得火滚的热,便道:“你可悄悄问问鲍婆,是抱来的,是亲生的?”周嫂道:“这使不得。这是老爷体面,一字扬声不得的。我们送钱送米,都是只作不知,倘若鲍婆到老爷里边诉我小妇人多嘴,岂不讨一场打骂?”宫芳道:“既然如此,待我又处。”同到鲍良店前。 周嫂进去了。鲍良仍邀宫芳坐下,问道:“适才周嫂与宫相公说什言语?”宫芳道:“说内边小姐与房下面貌声音一般相像,年庚八字,与当初撇弃的小女一些不差,因我方才问她,故此招我去说说。她还不知小姐即是令爱哩。”鲍良道:“谅来该知,只是为梅爷的体面,不敢扬声。”宫芳道:“便是。”鲍良又说些生意的话。宫芳道:“令爱梅小姐教仁兄弃了腐店,甚是有理。仁兄弃了,小弟来顶了,何如?”鲍良道:“目下弃了此店,别无生意可做。况且离远此地,与小女音信难通。如今府中送些柴米,人但晓是买豆腐的,倘若弃此贱业,难以往来。小女总要照顾在下,反为不便。况且宫相公暂时落泊,有许多富贵亲朋,这贱业如何做得。”宫芳道:“富贵亲朋与我何干?我昨日雪中买酒,走过朋友门前,他远远看见我,都缩进去了。要如鲍兄这样雪中扶起,竟同骨肉,能有几人?”鲍良道:“自今以后,小人的腐店,就是宫相公的腐店,不必分得你我。”此后果然不时往来,如同瓜葛。 且说十一月十五知县迎送秀才入学,林家着人赍帖接请宫芳。宫芳羞惭不去。但见林兰家中好不闹热: 檐前搭一座彩亭,上写着“青云初步”;厅中挂一帧古画,内描着月中丹桂。正门上堂联古对,是“日高乔木喧灵鹊,雷动中天起卧龙”,盟社弟敬赠。两楹间两句佳诗,是“鹤鸣子和家声远,豹变文蔚国运昌”,学友弟拜题。其余鼓乐盈门,外有绿旗耀目。 内边三个甥女,邀了燕娘到帘子内,坐坐看看,见林姐夫同一位严师、三个女婿,俱穿带衣巾,打点迎接林鼎,跻跻跄跄,谈谈笑笑。燕娘惹起愁肠,忍了眼泪,一溜到甥女房中,哭得呜呜咽咽。三个甥女,也一齐进房,见姨娘如此,觉得无奈,去叫了母亲来,一同罗列了,多方解劝,燕娘方才收泪。 傍午之时,听见外边箫鼓喧天,林外甥已迎回了。不一时,又听见外边笙簧细奏,是林外甥拜家堂,拜先生,拜父母,拜见各亲邻。三个甥女来请姨娘出到厅前,待外甥拜拜,燕娘又悲切起来,决决不肯出去。外甥只得走进房来,对姨娘倒拜下去。燕娘不觉开了愁颜,笑一笑,忙忙相扶道:“这等行礼,教我姨娘怎生消受?只作揖便是。”林鼎作了四揖,转身出房。燕娘眼见林外甥人材秀丽,举动端严,生巾边插着两朵银花,蓝衫上披着一肩红锦,暗暗叹羡。又冷眼瞧见林外甥言语之间,只与嫡母说话,再不与生母交谈;又看见不论大小事情,都来问嫡母,并不去问生母,暗想道:昔年凤姐姐曾与我说,娶妾生子,不过借她一肚皮,丈夫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如今显见得了。想我家败子,是我亲生的,倒反成空! 午后中堂有戏,外边男客俱已接齐,宫姨夫不到。内边女客也俱接齐,凤娘同三个女儿到房中,请姨娘入席。燕娘又悲切起来,决决不肯出去。凤娘只得另排一桌在房,叫三个女儿陪姨娘,自家在外陪客。那三姐妹见燕娘面带愁容,定要姨娘掷色行令猜拳,弄得燕娘不由不快活。 到上灯时了,丫鬟走进房来,说道:“外边戏文做到杀大净了。”燕娘听见,触着自家的败子是个大净,又悲切起来,酒饭都不肯吃。三个甥女也只得收拾了。 又度几日,是十二月二十了,甥婿家都来接妻子回去。燕娘送别时,三个甥女俱有银钱留赠。燕娘也随即要归,凤娘又有柴米送别。 燕娘归家,宫芳从鲍良店中刚回,看见柴米钱银,就如吕蒙正看见蛀空银子一般欢喜。燕娘进房,脱下了凤娘的衫裙,露出一身破衣,又忙忙到马子上撒了半日尿儿,对丈夫细述林家的事体。说甥女如此如此,外甥如此如此,林姐夫与凤姐姐如此如此。宫芳听了,无非是钦羡林家,懊悔自己。燕娘又问丈夫道:“你这几时到何处去了?”宫芳也细述鲍家的事体。说梅翰林的夫人、小姐看顾鲍良如此如此,遇见周才娘子,说梅小姐面貌与你相同,年庚与弃女相合,如此如此。燕娘听了,也疑梅小姐是自家女儿,好难稽查。此时宫芳夫妇因有桂娥暗中一脉相联,渐有回生之意,有柴有米,度过了年。正是: 金屋茅檐隔九穹,那知亲女一仙宫。 是非何处寻消息,情自浓浓意自忡。 且说林兰屡欲为林鼎聘亲,说了几家,低的是林家不喜,高的又道林鼎是庶生之子,不肯联姻。只因林鼎是闽县批首,文宗批准进场。林鼎对父母道:“有心待乡试过了聘亲未迟。”时光易度,到了八月,进场已过,林鼎乡榜有名,中了举人。此时有几个宦家说亲,林鼎又道:“有心待会试过了聘亲未晚。”一心进京会试。 到了二月,进场已过,林鼎会榜有名,又中了进士。三月殿试,殿在三甲第十名,吏部观政,随即上本,告假婚娶。钦赐驰驿还乡。京报人报到,合郡称扬。正是: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分明有个朝天路,何事男儿不读书? 且看林鼎告假完姻,钦赐驰驲,这般闹热,不知娶着谁家的小姐,下回自有分解。 §§§第六回欲认亲生女费尽心机 两遇戏文场带回败子 题辞: 昔将窈窕轻抛送,今日投归林凤。本是宫门燕种,相见难相共。戏场纱帽今无用,却被真官打弄。堪笑爹娘护拥,不许先生责重。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说那梅翰林探听得林鼎是少年进士,尚未聘亲,一心要将桂娥送与林鼎为妻,预先去拜闽县知县,央求知县为媒。林鼎上年县考之时,原是闽县第一名,又是门生,知县自然竭力。 一日,林鼎驰驿到家,但见: 乌纱小帽罩着玉面书生,圆领红袍笼着硕人君子。 光银带悬得轻舒,粉皂靴蹬来持重。 第225章 锦绣衣(9) 见有人便道临门下马,即拜了高堂,和余下人都相见了。又拜了林兰与凤娘。次日去拜知府推官,俱以晚生礼见。去拜闽县知县,县主留入后堂,林鼎照依谢师之礼相见。知县打一恭道:“贤契高才捷足,年少联科,使小弟我不胜雀跃。”林鼎亦打一恭道:“门生驽骀下乘,蒙老师伯乐一顾,得以上进,深感知己之恩。”知县道:“贤契春闱,鞍马之间,恐长途不无劳烦。”林鼎道:“托烦老师福荫,一路平安。”知县道:“固知贤契钦赐驰驿完婚,佳礼是不宜迟了。”林鼎道:“匆匆到舍,实在不遑。”知县道:“小弟即为贤契作伐何如?”林鼎道:“门生不才,此事何敢烦老师之九鼎。”知县道:“贤契佳偶,实已有之,向日梅翰苑老先生有一位令爱,德容兼全,曾挽小弟牵丝,招贤契为婿,贤契理当俯就,令小弟亦有半面之光。”林鼎道:“门生草萝侥幸,何敢仰攀翰苑名楣?倘若果然,门生即当禀过家严,无不如命。”知县道:“少刻踵门叩拜,专领佳音。” 林鼎告别,一路暗喜,到家即将梅翰林小姐、知县作伐之事向父母说知。林兰与凤娘大悦。少顷,知府推官到门回礼。不半晌时,知县回礼罢,便又说起梅小姐。新进士说道:“吾已曾禀过家严,十分相悦。只是不敢高攀,心下踌躇。”知县道:“贤契不必太谦,专候择日过礼就是。”告别上轿,随即吩咐皂快往拜梅爷。到门报进,梅翰林忙出迎接。进厅叙坐,道些寒温。知县即把林鼎姻亲允协之事,宛转说了一番。梅翰林十分欢喜,送了知县,进内与夫人小姐说知,说佳期不远,可上心打点妆奁。夫人小姐听见女婿是一个少年进士,俱暗暗欢喜。鲍良夫妇得知桂娥许与新科小进士为婚,也暗暗欢喜。宫芳夫妇得知外甥定了梅翰林小姐为妻,可以放胆稽查,也暗暗欢喜。 林兰择吉聘过,不一月之期,又择吉亲迎。此时,燕娘早已被凤娘接过林门。到期,林兰发帖去接姐夫。宫芳此番早早借一件海青等候,一接就来,有心要看梅小姐容貌,果与自己妻子同否可知。但见林外甥顶冠束带,侍从威严。官宦人家做事,自然壮观。亲迎奠雁,娶过了门。双双拜了花烛,入了洞房。合卺撒帐之后,揭去新人盖头的拜帕,燕娘忙去一张,见新妇容貌果然与自己一般。众亲见了,也都说容貌似燕娘。 此时,周才夫妇是梅翰林拨与小姐随嫁林家。燕娘暗地叫丈夫商议,明知这梅小姐原是自家女儿,依今看来,容貌态度、年庚八字,样样与当初弃女相合,这分明是我的女儿,是鲍良收养的。但我想当初一点血孩,必然是冻死饿死,焉能存活?如今欲对林奶奶面前说明,竟想认为我女。只是毫无把柄,于理不通。但问当初弃女之时,你可有什么衣服裹她?或者去问鲍良,说得相对,就可以相认了。不然,只好心中自苦自知,对面相逢不相认,少不得苦煞我了!周嫂道:“当初抛弃之时,我心中不忍,将一件天蓝小棉衣包裹好了,又将大娘与我的绣谱包在外面,叫周才放在高燥之处的。”燕娘道:“是了。”随即对宫芳说知。 宫芳竟到鲍良店中,堂堂而问,先探一句道:“闻知令爱当初是河边收养的,如今既为甥妇,鲍兄不必瞒我。”鲍良此时正要求宫芳抬举,竟一一说明。宫芳道:“这就是日前所言第四胎的小女。当初有一件天蓝小棉衣裹好,外面还有一幅绣图包的,不知如今可还在么?”鲍良道:“果然不差。我在下珍藏在此,以防后有相逢。如今果然。”即叫婆子拿出那绣图来,双手送与宫芳。宫芳接来看时,原来是一幅油透的七子图,上面的标题是: 七茎芝兰秀,芳香绕画堂。 绣成林氏谱,愿学郭家郎。 宫芳见有了证验,万千欢喜,心中忖道:我前番看见林娘子有一幅不油的七子图,上面的诗是“绣成宫氏谱,愿学郭家郎”。如今此图,为何又说“绣成林氏谱”?可见得我女如今为林门之妇了。一面想,一面即告别归来,将绣图付与燕娘。燕娘见了,也万千欢喜,藏在身边。 过了三朝,渐觉工夫闲暇。凤娘与燕娘说起,新妇与妹妹容颜举动竟是两人一体,这也罕有。燕娘笑一笑道:“正是。我自来有一桩心事,要与姐姐说明。只恐外甥是新贵人,甥妇是小姐,又是新奶奶,不敢斗胆。”凤娘道:“我与你是同胞姐妹,外甥是小辈,有事但说何妨。”燕娘道:“我当初第四胎的女儿,你妹夫不忍见溺,叫周才抱到城外河边丢着,待她自死。周嫂私把棉衣一件包好我女,叫周才放得安稳之所,万一有人收养,救她一命也好,后来也不知生死若何。直到前年雪天,你妹夫往店买酒,滑倒雪中,遇一好人扶起。原来是城外捉鱼的,姓鲍名良,昔年常到我家卖鱼,故此相认,如今住在梅亲翁后门,开一腐店,因留你妹夫到店饮酒。他说起有一个小女,是梅老爷接进去做小姐了。”说到此处,凤娘便吃一惊道:“这等说来,我新妇是鲍良所生的女了?”燕娘道:“正是。只为我前年孤苦不过,簇新思量女儿,听见鲍良之女年庚与我弃女相同,教你妹夫仔细打听。不料我周才夫妇投在梅亲翁府中。一日,你妹夫在腐店饮酒,偶见周嫂拿了钱米来送与鲍良,说是夫人小姐送出来的,你妹夫就问当初弃女之事,周嫂招到静处,说小姐与旧主母面貌相同,年庚八字与当初弃的姑娘一般相合,也疑心是我的女儿,是鲍良收养的。此时因恐梅老爷见责,不敢扬声。你妹夫也碍梅老爷体面,不敢细查。日前拜亲时,我见甥妇面貌相同,随即细问周才娘子,问明白了,随即叫你妹夫去问鲍良。他夫妇方才一一说明。”说到此处,凤娘又吃惊道:“这等说来,我媳妇又是妹妹所生的外甥女了?”燕娘道:“面貌相同,天下亦有,我小妹子也不好冒认。只因当初弃女之时,周嫂私下将我当初油透这一幅绣谱包裹在外,以防日后相逢。如今幸喜鲍良藏着,交还你妹夫。小妹子见了证验,方才敢认。”一面说,一面将绣图送过,又接口道:“我妹子孤穷老苦,料道没有结果。不料第四胎之弃女,竟得成人。昔为翰林小姐,今为进士夫人,实出万幸。如今求姐姐对姐夫、外甥、甥妇俱说明,抬举我小妹子与妹夫做个丈人、丈母。”凤娘说道:“我也道媳妇与贤妹的面貌天下有这样相同,可见原来如此。想当初母亲标题绣谱,妹子定要移换,那时节大数就已定了。” 当晚黄昏之候,凤娘入卧房,就叫丫头去接了老爷奶奶来,太奶奶有话要说。丫头去请,林鼎夫妻即到父母房中。凤娘将前事,依了燕娘口角,述了又问,问了又述。梅小姐回言道:“我媳妇果然姓鲍,因九岁时节到我梅爹爹后院玩耍,梅爹爹看见我折了一枝梅花,就出一个课儿与我对,道媳妇对得好,即与奶奶计较,说哥哥不肖,不如留了此女,日后招个贵婿,反有个结果。如今不想姨娘是我亲生之母。”凤娘道:“如今既已说明,都是一团骨肉了。亲生父母自不必言,梅家父母,我儿与媳妇须当孝顺,就是鲍家父母,也当接来,一同安享为是。”桂娥道:“媳妇向来原叫鲍父歇了腐店,只为媳妇未曾出嫁,故此不肯。如今只求公公与婆婆格外抬举。”凤娘道:“你们可回房安息,明日我自有道理。” 林鼎夫妇回房,取笑说道:“原来我是你的表哥哥,你是我的表妹妹。如今重叠加亲,今夜也该重叠干事。”桂娥也取笑说道:“今番我是妹妹,你哥哥休得与我同床。”两人取笑了一番睡着。 次日,凤娘一早就着人去请了妹夫来,教儿子媳妇顶冠束带,拜了岳父岳母。又着人去接鲍良夫妇到家,叫媳妇也拜了两拜。西边打扫三间楼房,与妹夫妹子住下。东边打扫一间楼房,与鲍良夫妇住着。下午备了牲醴之仪,烧一个福纸,各各排酒相待。 光阴易度。到了次年正月,林鼎进京选官,见周才老成能事,带在身边,路过浙江杭州,杭州府推官与林鼎是同年,请林鼎宴游西湖。湖船上做戏相待。叫一班戏子,原来宫榜在内。当日宫榜听见推官请的同年是闽县林进士,与自己同县,也有心要问父母的消息。做戏之时,瞧见林进士身边服侍的,竟似昔年管家周才。周才也看那做大净的,竟似昔年宫芳的小主人。两边各各心照。 日落西山,散了筵席,推官送别林鼎上轿进城。宫榜竟跟随林进士到寓。林进士下轿进内,宫榜把周才扯一把,问道:“你可是周才么?”周才回头转来一看,问道:“你可是宫家小主人宫榜么?”宫榜回言道:“我正是宫榜。”周才也回言道:“我正是周才。”宫榜道:“你原来随了新进士了。不知我的父母近日何如?”周才道:“不要说起!大爷大娘为小主人败完了,又漂流出来,好不穷苦。如今亏得这林老爷是外甥,目下便觉快活。”宫榜道:“怎的是外甥?”周才道:“是凤姨娘的儿子,岂不是外甥?”宫榜道:“嗄!原来就是林家的表弟,竟中了进士。如今面貌魁梧,不似幼年了,故不相认。你可进内说声,待我见见他。”周才道:“这也自然,该见的。你可在外,待我进去说了,来请。” 周才进内,对林鼎一一说明。林鼎即叫请见,周才出来邀人。宫榜进内,作揖叙坐,低头落泪,脸上通红,启口羞涩。林鼎开言道:“表兄萍踪在外,令尊令堂十分挂念,理当归宁父母为是。”此时宫榜也觉明白,说道:“小弟不才不肖,上累父母受苦,真天地之罪人。目下虽欲归宁,奈无路费,是以迁延时日。”林鼎道:“路费小事,都在小弟身上。”即留宫榜在寓安歇。写下家书一封,打点次日教宫榜起程回家。 不料同班戏子因宫榜欠了许多赌钱,时时防宫榜逃走,因此晚戏完,忽然不见,竟不回寓,次日即去报了服色主人沈府。原来一脚好戏子,服色主用银数十两买他身子,谓之班钱,若还逃去,同班俱有干系,故此去报沈府。沈府即差两个狠管家出外找寻。内中有一个班友道:“我昨日见他跟了林进士的轿子去了。”管家同两个班友竟寻问林进士寓所。有人指说是清波门内,寻到此处,却好望见宫榜自门内走出来,到城脚边去大解。管家即紧紧跟着,等他解手完时,急忙扭住道:“你逃了班次,你逃得好,我寻得好,同你去见主人。”宫榜忙忙说道:“林进士是我表弟,是他留我在此。”那管家骂道:“活放狗屁!”连打了十余个手掌。渐渐同班俱来,扭着,不由分说,扭到沈府。沈相国公子即写一个名帖,送到仁和县中。县主打了二十板,仍着原班做戏。宫榜哭哀哀,只得仍到戏班寓中,将息棒疮不提。 且说林鼎因表兄不见,叫周才找寻了片时,恨道:“此人狼子野心,毕竟是不成抬举的。我如今也管他不得。”当日就起程,竟自进京,候选得了广东潮州府推官。仍取原路,回到杭州。免不得依旧去拜同年。那杭州理刑也免不得依旧戏酒相待。却好又是宫榜一班值官。 宫榜已知是林家表弟,因理刑在上,只得小心到案前叩头。林鼎抬头看时,想道:此子分明是宫表兄。这不成人的贱才,且不要睬他,待他做完了戏文再处。做到明月穿帘,戏已完了。林鼎吩咐道:“可唤那做大净的戏子来。”宫榜只得低头到案前跪下。林鼎忙忙立起,那理刑见林鼎立起,也急忙忙立起。林鼎问道:“我进京时写了家书,叫你回去,自然有盘缠赠你。你何故一去不别而逃,依旧做此贱态?”宫榜立起在旁,把此时出门大解,沈府疑逃班次,管家捉去送官、责打之事,说了一遍。林鼎道:“原来如此,竟错怪你了。”随即回头对理刑道:“此人是年弟的表兄,偶然流落在此。上春进京候选之时,因扰年兄,戏中相认,带到寓中留宿,原欲送他还乡。不料被服色主沈家拘执。今日又得相逢,年弟竟欲带回。倘沈府又有见责,全仗年兄周旋。”理刑道:“原来是令表兄,适间多有得罪。年兄竟与同回,不必过虑。”林鼎随即告谦起身,此时同班听了,默默无言。 林鼎在杭又耽搁了数日,起程回家。一路上,把自己妻子“系梅翰林之小姐,即是令妹。”细细对宫榜说明。不上一月,到了家门。教表兄在外片时,“待我进内,对令尊令堂说明,然后出来迎接。”林鼎此时系新选推官,分外闹热,进门拜见父母,并拜见了岳父岳母,一家坐下。说表兄宫榜初时在杭做戏相遇,叫他回来,被杭州沈相国公子送官拘责,如今又是做戏相逢,带回在外。燕娘听了,又气又苦,默默无言。凤娘道:“既如此,快请进来。”林鼎自家出外,携了宫榜之手,邀入内堂。 宫榜垂头羞脸,躅躅踌躇的走进里边,见过了姨夫姨娘,随即去拜父母。燕娘一把扭了儿子,连头撞去,连声骂道:“你害的我好苦!我为娘的养你惜你,指望你成家立业、养老送终,故此把你姐妹一个个俱溺死。哪料你这禽兽,竟败尽了一天家事,不顾爹娘,漂流出外。若非你的姨娘与这个妹子,早做了沟渠饿莩!”一边骂,一边号号啕啕地哭起来。凤娘与子媳辈俱苦劝道:“今日是你女婿带回,凡事看女婿分上,饶了他罢。从今以后,改过自新。”劝了一晌,燕娘方才气平。 此后,燕娘严束儿子,不时打骂。宫榜住在表弟官宦人家,难以斩薄,渐渐做了好人。 林鼎后来挈家上任,三年好官,钦取察院。梅翰林夫妻终身之事,是林鼎送老归山。鲍良夫妻也是林鼎了落结果。宫芳夫妇也是林鼎送终收成。宫榜也是林鼎婚配。周才夫妇儿子,林鼎格外抬举。只是桂娥一女,三家享其福禄。桂娥又生子女,累受封诰。夫妻寿至八旬以外而殂。 看了这一本小说,你道是溺女的好,还是不溺女的好?呆人看了也该明白,狠人看了也该回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