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 楔子 大乔帝国边境之城,析津。 圆月高挂。这是今年的第一个月圆,十五元宵夜。即便是刚刚经历战火的析津城,还是大肆庆祝着,立於城门上的颀长男子,正俯视着这一片昇平之象。 去年腊月,乔朝才刚结束与东北方外族乌兰国的战争。 战争方结束,城里的物资不甚充足,街道上一盏盏高挂的是褪色的红色旧灯笼,但沾染了百姓的欢愉之气,也能艳过孩子们拿在手里的糖葫芦。 百姓们其实不一定要过多富足的生活,他们渴望的,就只是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平安终老。 看着这样的气氛,赵尔槐满足地笑了。 这一切都值得了。不管是他离乡背井十年的苦,还是半年前离开心爱的人的思念,在看到百姓们因他敉平战事,终可放肆地庆贺元宵,那一切的牺牲……便值得了。 「将军掌管茂州地方军十年有成,成功制衡胧观国,此战又击退了乌兰国,百姓们如今都称将军为战神,将军很是高兴吧!」吴副将看着赵尔槐俯望城里的庆典良久,却不知他的心思。 「不管是胧观国或乌兰国,我都只是为国尽忠而已。」 吴副将,甚或是这乔朝的百姓眼中,眼前人都是个传奇。 他是当朝天子的堂弟贤亲王,本只是一个与其他皇族无异,整日弹琴作画的王爷,但十年前被派驻到茂州城兼任地方军指挥,乔朝百姓才知道这个王爷竟与一般的皇族是那般不同。 他不仅将一支懒散成性的地方军整顿成一支骁勇的骑兵,更多次阻绝了胧观国的野心。「或许与乌兰国相比,胧观国不成气候,但却是我大乔唯一一个每年进贡以求两国和平的邻国,将军的成就非等闲。」 「是吗?那麽或许我该上书皇兄,让我长驻此处。」满城的欢乐映入眼帘,让赵尔槐有了这个想法;茂州的边防底定,地方军指挥之职已可移交。 但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和平,乌兰国边境还需要他,就让他继续留在析津城,守护它的和平;只要他如同在茂州时一般,整军之余作画弹琴,当他的风月王爷,别再对国策之事多言,应可消弭皇兄的猜忌;而且他相信,析津城百废待举,他一定有更多的事可以忙。 吴副将知道将军不是在徵询他的意见,只是对这满城的欢乐有感而发,但终究是不能成的。「皇上已下令此地由地方军驻守,将军需在十日内领中央军回朝覆命,继而回到茂州城。」 是,这就是现实……尽管他再有雄心壮志,终究无法改变几百年来的国策。 大乔帝国立国三百余年,有监於前朝因藩镇割据而灭亡,因而采用崇文抑武的国策;几百年下来,竟让大乔国力渐渐衰落,周边外族嚣起。 十年前,是大乔立国以来最艰钜的时候;东北边境有乌兰国侵扰,西有大夏国虎视眈眈;而除了这两国兵强马壮外,周边还有几个小国蠢蠢欲动,然乔朝当时竟还任用文官掌管各地的地方军。 为此,他上书请皇兄重用武官,将各地方军交由武官指挥,分派部分中央军戍守边疆,提拔有能为的武官为将军讨伐乌兰国,以绝後患;他更请缨上阵,即便为副将也成,只求让他能为国尽忠,别再当那镇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安乐王爷。 没想到此举竟引得皇兄大怒,将他近乎流放地送去与胧观国相邻的边境之城茂州,说是如他所愿,让他驻守以牵制胧观国,完成他尽忠报国的愿望。 若不是他在茂州闯出了名堂,若不是乌兰国已兵临城下,皇兄万不可能让他领兵出征乌兰国。 「将军,城下有人求见。」 守城的兵士来报。赵尔槐视线移往城下,意外於那一身太监服饰的人。是童贺。这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怎会来至这边境之城? 「驿馆里有贵客吗?」 「今天有一车队进了驿馆,至於是哪位高官,地方官不肯透露。」吴副将本推测应是京里派来兼任此地地方军指挥的文官;於礼,是对方要来拜见将军,所以他并没多问。 「能让此人离开京城,又何只是高官而已。」 吴副将也望了城下的人一眼,心想,不就是一个来宣读圣旨的太监而已吗? 历经连年争战,驿馆不免破落,但赵尔槐看着这被打理得十分豪奢的驿馆,不认同地皱起眉。他那皇兄到底是为了什麽竟劳民伤财地来至此处,连等他班师回朝都等不及? 在童贺的带领下,他穿过重重看守的禁军入了驿馆,就看见皇兄独坐在厅中等他。 大乔朝皇帝赵祥,此刻正端着一张笑脸,备了一桌筵席等着方奏凯歌的堂弟赵尔槐。 一身戎装的赵尔槐正要大礼见驾,被赵祥一把扶住拉起身。「吾弟,你一身戎装行礼不便,莫拘礼了。来人,为贤亲王卸下戎装,服侍贤亲王入席。」 赵尔槐知道此筵非好筵,也知道皇兄始终猜忌着他,但应不致在他刚打了场胜仗的此时来鸩杀他吧!因而他很放心地入席。 「皇兄离京百里,必有要事吧?」 「与大夏国的盟约期限已至,须再签新约,大夏增加了要求。」 「大夏又有什麽得寸进尺的要求了?」每年十万金、十万银还不够?大夏还想要求什麽? 「大夏希望和亲。」 「不管大夏要我大乔的哪位公主,皇兄都不可应允,我大乔无需忌惮大夏国,让我出征讨伐大夏吧。」 「吾弟,大夏国要的不是公主,是亲王。」 「亲王?哪位亲王……」赵尔槐语未竟,便明白自己便是皇兄言中之人,他蹙起眉头,缓缓望向皇帝。 四周的气氛沉默了下来,不只是服侍的人不敢出声,连一旁的侍卫也大气不敢喘一下。 赵尔槐却自嘲地大笑出声,打破了这沉默的氛围:「皇兄,您来此是为说服,不是令臣再征大夏吧?」 「吾弟……朕自知对不起你……」 「皇兄!您真打算让臣去大夏国和亲?您将臣放逐一般地派至茂州十年,臣不怨,但臣刚刚为皇兄打赢了乔乌之战,臣不求名、不为利,甚至才想上书请求驻守析津牵制乌兰国,而您、皇兄您……臣万万难以相信皇兄给予臣的,竟是这般的奖赏?」 「尔槐……这乔乌之战打了三年,若不是半年前你自请领兵,或许至今百姓仍处战火之中。光一个乌兰国,我们就打了三年,如果是大夏国呢?名义上是我们赐大夏国岁币,但你我皆知那是我们维持和平协议的代价;吾弟,民间称你为战神,遇上亦称战神後裔的大夏国,你有几分胜算?」 大夏国,是神话中战神後裔「阎族」所建立的一支强大民族。大夏国为女系制度,所以男女皆可从军,自立国以来出名的女将军亦有不少,但女王李顼贞却是近百年来最神武的国王,这点由乔朝最忌惮大夏国此外患即可看出。 因此,即便赵尔槐再有自信,亦知在连年争战下,此时的大乔短期内已无法战胜大夏,硬要对上大夏,必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赵尔槐搁在膝上的双拳紧握着,除了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亦恨提出如此辱没他的大夏国。 「尔槐,自古以来和亲即是一种手段,如今我大乔疲弱至此,实无法拒绝大夏国的提议。」 「臣乃大乔帝国的贤亲王,和亲?大夏女王的要求,不只是辱没了臣,更是辱没了皇兄您啊!」 大夏国为女系制度,男女结亲子嗣从母姓,自立国以来皆为女主治国,如今既要求和亲,指定亲王和亲本属一般,但对男尊女卑的汉族来说,这对男子无疑是个污辱。「一场与乌兰国的战争,朕已累了。今日你同意,朕感谢你;若你不同意,朕也只能以天子之尊,命令你前往大夏国。」 「皇兄,就算臣今日应允了和亲,真能保乔夏两国多久的和平?五年?十年?」 「更甚者,你与大夏公主的子嗣若能亲我大乔,或许,可再保数十年的乔夏和平。」 「大夏女王为何要臣?」 「阎族原为游牧民族,所以立国後以骑兵见长;阎族名为战神後裔,与我大乔不同,大夏国崇武抑文,只服膺强者。因此,生了一名羸弱女儿後便未再生育的女王李顼贞,只盼着能为女儿找到一名强者为驸马。大夏女主治国,过去并不是没有出过羸弱的女主,因此订下了『大夏王储,唯强者可得』的规定,此次和亲,才会指定了你。」 「皇兄,臣有心仪的女子,臣不能辜负。」 「所以为了自己,你要牺牲我大乔的万千子民,再度深陷水火之中?」 他身为非嫡系的皇族,从来未在政治核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他虽爱着自己的国家,却没有那般的情操牺牲至此。「皇兄,此去大夏国,臣是入赘大夏王室,将不再为我赵家诞下子嗣,皇兄要臣做的,是断我赵家血脉的事啊!」 「尔槐,朕会由其他兄弟的孩子中,挑一名好的世子过继予你。为了我大乔,你不该再推拒了。」 赵尔槐无礼地在皇帝面前讪笑出声。「去了大夏国,大乔……就不再是我的国家了,何来资格要我为大乔牺牲?」 此言也让皇帝起了怒意,他拍桌而起,拂袖转身。「你非去不可!茂州地方军指挥我已重新任派,茂州的贤亲王府我也撤了,自然,你藏在里头的佳人,我也知道了。」 「皇兄!您对惜秋做了什麽?」 「没做什麽,只是将整个贤亲王府给搬回京而已,如今她人在京城里,尽责地为你打理着王府。朕行百里路前来,就是为了亲自带你回京,送上前往大夏国的车队。那宋氏佳人,便是朕的筹码。」 第一章 出了阳关百里,便是大夏国国都肃丹。肃丹城是这广大草原上的一座军事重镇,位於肃丹城内的「慕凌王城」,便是大夏国的政治中心,也是赵尔槐此趟的目的地。 和亲车队已离开乔朝边界数十里,赵尔槐却没有开过窗,再看一眼自己的国家。 他还能当那是自己的国家吗? 尤其在他为他的国家打了一场胜仗後,却被皇帝下令和亲,不顾他的意愿;而出京那日,百姓甚至是夹道欢送的! 或许,百姓们将他视为牺牲自己换取和平的英雄,但他自己知道,他并无如此高贵的情操,他是被逼的! 「王爷……都是惜秋的错。」 赵尔槐望着依在怀中的宋惜秋,为她的自责而疼惜。「错的不是你……错的是国策。」 「王爷,别这麽说……」 「十年前,皇兄不听我的建言,将我放逐至茂州;如今,皇兄再次逼我前往大夏和亲,这错误的国策不改,终究只会害了我大乔。」 他不怕与大夏国对战,也有心理准备背负让百姓生灵涂炭的骂名;他更不怕皇帝一怒之下以抗旨之罪将他处死。离开了自己的国家、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到大夏国又岂能独活? 但他万万想不到,皇帝竟诬惜秋妖术惑主的罪名。皇帝的藉口很可笑,因为她惑主,所以他抗旨,皇帝降罪的不是抗旨的他,而是无辜的她,最终只能逼得他认输,应允了皇帝,被羞辱地被送至大夏国和亲。 「可王爷,惜秋却是感谢皇上十年前将您送来茂州的。您不来茂州,处於边境的茂州也会深陷战火之中;惜秋是茂州人,也和其他百姓一样感谢王爷的到来;再者……王爷不来,惜秋永远不会有机会见到王爷。」最後一句说完,宋惜秋觉得羞怯,连忙依进赵尔槐怀中。 赵尔槐失笑。宋惜秋总能找到他心中的结,且为他解开。「惜秋……我的惜秋,没有了你我怎麽办?所以我不能放下你,只是累得无辜的你陪我一同来大夏国受苦。」他心疼地将她揉入怀中。此去大夏国,他带了部分无家累的亲卫及侍女、侍从;在皇帝的默许下也带来了宋惜秋;但他知道,惜秋的真实身分若被大夏公主知道,她的日子不会好过。 「王爷可以为了惜秋来大夏国,惜秋又何惧跟随王爷?」 「你可知前来,我非但不能给你名分,甚至可能保不住你?」 「王爷的怀抱就是惜秋的归宿,就算没有名分,就算要死,惜秋也只想在王爷的身边。」 如此令人心疼的可人儿,他私心地不愿意放手;他知道以她奴仆的身分,即使他不带她离开,她最终也可能被哪个大户或官宦收为小妾。既是如此,就让他自私地带着她吧。 「我痴心又令人怜爱的惜秋啊……」 「既知惜秋对王爷一片痴心,就请王爷别再说不该带惜秋来大夏的话了。」 「好!不说、不说。」他将宋惜秋紧搂入怀。是,他不该再说。爱是自私的,所以他将宋惜秋带来,是无罪的。 这马车里宋惜秋带来的行李并不多,最显眼的,是那只琴盒。「我要你多带点自己的东西,你怎麽只带了那把琴?」 「惜秋想着或许有一天王爷肯再弹琴,王爷的琴声绝美,尤以悲壮之曲,令听者刻骨铭心。」 赵尔槐摇了摇头,甚至不肯再看那琴一眼。「那琴我不要了,我再也不弹了。」 「王爷不要惜秋要,难道王爷连把琴都不给惜秋吗?」 「给,给。你要的我都给……」 大夏国名为战神後裔,自然是民风剽悍,迎接之人,个个骑着马等待。 迎接和亲队伍的大夏国排场颇为盛大,那是对同样拥有战神之名的赵尔槐的尊重。 大夏国重武轻文,赵尔槐虽是和亲而来,还是获得了国王李顼贞的亲自迎接。迎接的官员骑着马静静等待,连马儿都训练有素,如兵士一般整齐排列。对大夏人来说,马就像他们的第二双腿,驾驭好牠们自是首要。 烟尘卷来了一如小军队般的队伍,赵尔槐那英姿飒飒的亲卫分为前後两伍护送着中央几部马车前行,不刻即来至迎接队伍之前。 大夏国前卒颂呼王上领着官员迎接公主驸马,赵尔槐听闻,立刻推开车门,下车迎上。 「有劳女王相迎,小王甚感荣幸。」 李顼贞没有想到令乌兰国闻风丧胆、令乔国子民尊崇的战神赵尔槐,竟然生得如此温文儒雅、面若冠玉,且赵尔槐身着乔国的文人服饰,更令人看不出他是驰骋沙场的猛将。 「驸马,既入我王族,已是大夏人,我大夏唯女主治国,自然无『女王』一词,需称我为『王上』。」 「婚礼尚未举行,小王仍是大乔的贤亲王,身分等同来使。」 李顼贞在那张看似温和的脸上看见了十足的叛逆,但她并无一丝愠色;如果赵尔槐真逆来顺受,甘愿接受和亲之议,那他就不是她看上的女婿了。「可以。在大夏,有能力的人就可以得到尊重。允你特权在明日婚礼之前,仍以乔国贤亲王自居。不过……你以战神之名,却以文人身分乘马车入我大夏,实在难得我这种『尊重』。」 乔朝服饰华丽飘逸,但对赵尔槐却形成不了阻碍。他口哨一出,队伍中便行来一匹白马;颇有灵性的神驹来至赵尔槐身边,轻轻一声嘶鸣彷佛应命而来,继而赵尔槐便用那大夏人眼中缠手绑脚的服饰俐落轻蹬上马。 「如此女王可满意?」 到目前为止,李顼贞看了还算满意。她命人安排了车队、亲卫先前往驸马府安顿,只留下赵尔槐。 「依礼俗,婚礼前日你与公主不能相见;如果你能早一点来,不要非等到最後一刻才由开封出发,或许你还能在婚礼前见公主一面。」李顼贞明显地看见赵尔槐持繮的手扣了紧,只一声浅笑,没有点明。 「既是婚事已订,几时相见又有何差别?」 「我大夏国不如乔国锁国,长久与西域往来、通婚,有部分的人与汉族人长得非常不同,公主就是其中之一,你不好奇?」 「或许小王的耐性更胜好奇心。」 赵尔槐有礼却疏离的态度,若是一般人或许已被惹怒,但李顼贞不同,她是一国之君,不会为这种小事发怒。 「驸马,有骨气是好事,但你似乎忘了自己非但不是来使,更甚者只算是一名质子,为自己的祖国好,你必须多点牺牲。」 李顼贞此言是威胁吗?赵尔槐不服输的眸光直视着大夏国王,不受她言语恫吓。 而他这举动,反而让李顼贞笑了。「要我原谅你的无礼亦可,你与我前往猎场,谁能猎到最稀有或最多的猎物为赢家。」 「小王无需女王的原谅,因为我知道您若有意侵犯我大乔,这和亲之议只会成了阻路石;但若女王兴起,小王还是可以参与这场比赛。只是我若赢了,希望女王能允我一件事。」 「哦?何事?」 「小王与公主婚後,大夏人不称我为驸马,称我为王爷。」 「以和亲身分来我大夏,你相当不满意。」 赵尔槐一点也不担心得罪这位大夏国君、他未来的岳母。他简明扼要:「深恶痛绝。」 「你乔国男尊女卑,就没想过女人也不想当男人的附属品?」李顼贞点明了赵尔槐言中的矛盾;在大夏,对这名义上的称呼如此执着,是可笑了。 「女王可以不允,小王并不强迫。」 「如果不允,岂不说明我大夏与乔人一般,无视男女生来平等?可你终究非大夏王爷,若想有王爷之尊需正名;我大夏与国君尊辈为上王、同辈为亲王、逊辈为郡王。我允你此场比赛若你赢了,我加封你这位大夏驸马为襄定郡王,届时,公主仍称公主、王爷仍称王爷,这你可接受?」 「女王开明,小王自是知所进退。」 「既知进退,有一事我需提醒你;有朝一日我逊位,公主仍是大夏国王,你仍然只是王夫。」 「我要的是男人尊严,不是大夏国的王位。」 「虽然我不知当我大夏的男人是何来没有尊严一词,但只要你赢了,我允你。」 大夏女王擅骑射众所周知,赵尔槐要赢,不能只是盲目地随意猎杀;李顼贞既说了最稀有或数量取胜,那他就必须选择前者。 大夏猎场的第一珍稀为雪兔,雪白的身躯在绿草之间看来虽醒目,但雪兔不但听觉灵敏,且动作更胜一般白兔数倍;雪兔可在远处听见拉开弓弦的声音,进而迅速逃离,十分难猎捕。 猎捕已是不易,活捉更难。赵尔槐要的就是活捉雪兔,并打算以兔绒做为赠予公主的新婚贺礼;他相信即使李顼贞身为女王之尊输了比赛,此举亦不算给她难堪。 而另一方的大夏国王李顼贞,则是身居丘陵之上,远观着独自一人在猎场缓行的赵尔槐。 「王上想故意输给女婿?」一名年逾不惑的西域男子策马来至李顼贞身边,对她的意图了然於心。 即使是王者,在爱人面前还是只有柔情;当她的王夫一把将她由马上扯进自己的怀中时,李顼贞只是抬起手勾住王夫的颈项,给了他一个颊吻。「靖之,你提早回来了?」 「你急着把我的宝贝女儿给嫁了,我能不赶回来?」唐靖之有些不满地抗议着。 大夏国王夫唐靖之,他的名是当初他来到大夏国时,只保留了音译姓氏而重新取的名。 「你又怎知我不是想你快回来,才把亲事订得这麽急?」 「王爷和亲,你又是一创举啊。」 「乔国太弱,配不上这有战神美名的男人。我正因女儿羸弱,觉得对不起我阎族声名、先祖,如今有了这男人当驸马,我终是无憾了。」 「可惜……汉族人观念迂腐,不知我阎族人订亲无分尊卑,还在执着嫁娶二字。」 「什麽事让你这麽急着赶来?连等我回王城都不行?」 「我得知了一个消息。你可知这赵尔槐有一名已论及婚嫁的恋人,也被他带来大夏了?」 这事她当然不知。李顼贞因这消息而皱起眉头,脸上也起了愠色;但转念一想……她收起怒容,反而让她显得面无表情。 「我的王上啊!你这什麽表情都没有的一张脸,反而让人惧怕啊。」 「你呢?你明明疼爱女儿,知道这个消息後你应该比我更生气不是?」 「我是很想悔婚没错,但你看来不是?」 「我们的女儿太懦弱了,或许藉由扞卫她的婚姻会有所改变。」 「身为一个母亲,你至少应该将那女人处死,以保护自己女儿的婚姻才是。赵尔槐既是和亲而来,带着那女人就是背约。」 「杀了那女人就永远得不到赵尔槐,你知道我不甘心大夏只是一小小王国,我最终的目的是成就大夏帝国吧?」 「正因如此,我实在不懂你找一个乔国的皇族来当驸马是何意。」他背弃了自己的国家,当了大夏国王的王夫,所以他能了解赵尔槐,要他背弃自己的祖国非易事。 「这场联姻让我大夏得了名将,乔国少了一名将军,公主得了强者为夫婿,虽然这姻亲关系让我无法针对乔国,但觊觎乔国的不是只有我大夏而已。不管最後大乔帝国是倾倒还是与我大夏并立,乔国已无能力对上我大夏。」 「你真能坐视女儿不幸福?」若是他人听到,或许会认为李顼贞对自己的女儿太过绝情;但没人能像他如此了解她,她身为大夏之主,知道女儿的性格无法绵延大夏国国祚,若不加以训练,终究在她成为大夏之主後,也只会受它国欺凌。 「王族的婚姻不一定要有感情,那赵尔槐虽另有恋人,也不代表他与绮蕾会成怨偶。这场联姻,还没到悔婚的地步。」 她心意已定,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王族的婚姻或许不见得都像他们一样有感情为基础,但赵尔槐若胆敢伤害绮蕾,莫说他不会放过他,他相信李顼贞虽口头如此说,亦不可能坐视不管。 唐靖之看着赵尔槐不躁进地骑马徐行,似是有了针对的猎物。「你觉得赵尔槐对这比赛有什麽打算?」 「他知道数量取胜胜不过我,所以打算猎杀雪兔。」 「那你呢?若不行动会让得太明显。」 「我也不想累着自己,我来猎狑狐好了。」 「第二珍稀?你确定不想累着自己?」 李顼贞自信的笑容,显得唐靖之多虑了。 王族猎场里,一名女子形单影孤,缓缓地走至一条小溪旁,在溪边蹲了下来。 现在非雨季,所以溪水流得缓慢,女子只是将手上的水灯捧高,口中喃喃念祷之後,才将水灯放至溪水中,任水灯缓缓飘离。 她是大夏公主李绮蕾。这位於丘陵之下的猎场,是她最不愿让它存在的一个地方;可大夏人习性难改,这是有朝一日她即使为王,都无法改变的;为此,她只能每到非打猎的季节就来此放水灯,祈愿那些被猎杀的动物来世莫再沦畜牲道,可往生极乐。 正当她看着水灯飘离时,一只雪兔也来至溪边饮水,或许灵敏的动物知她无害吧!只是边饮着水边看着她。 此时风中传来箭镞声,雪兔受惊奔逃,却被疾射入地的箭支挡住去路,直至箭支圈列成围,雪兔脱逃不得被困其中。 她急忙奔向受困的雪兔,无视身处猎场的危险,将雪兔一把抱起,正想逃离现场时,疾驰而来的白色骏马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受惊跌倒在地,雪兔则趁机逃逸无踪。 看着好不容易猎得的雪兔失了踪影,赵尔槐很是不快。这比赛的奖赏对他极为重要,却被这女人给破坏了。 「这是王室猎场,闲人不得擅进,猎场里只有猎人及猎物,想必你是後者吧?」 李绮蕾抬起头望向马上的男人。乔服本就飘逸脱俗,而这男人又有何郎之貌。谁说天仙只能用来形容女子美貌?若有这男子样貌,也不辱这天仙二字了。 大夏人果然如女王所言,有部分人与汉族人长相极为不同;大夏是草原上的国度,莫说男子,即使是女子都有较黝黑的肤色,但这女子天生的白皙肌肤有如乔朝女子敷上薄粉,两颊被午後的艳阳晒出了粉色,那特殊的棕发褐眸,更是完全承袭了西域人的血统。赵尔槐猜测,此女的父母至少有一方是西域人。 「你放走了我的贺礼,该如何赔偿我?」 「雪兔怎是贺礼?」 「那雪兔兔绒是我要送给公主的贺礼。」 公主?指的是她吧!她怎不记得自己喜欢兔绒了? 「公主与一般的大夏人不同,不爱这打打杀杀的游戏,自然不爱活生生由雪兔身上剥下来的兔绒。」 「哦?你认识公主?」 李绮蕾曾在狩猎季来猎场放水灯,险被误猎,所以她已被母亲下令不准再来;但她心里总是念着那些无辜的动物灵,才会改而在非狩猎季偷偷跑来,若被发现她在此,必会被母亲责骂。 「我……是公主的侍女。」 不管公主是不是如她所说的不喜兔绒,但他的确失去了他的猎物;他不能输了这场比赛。「或许我该让你权充猎物,能猎到人,倒也算珍稀。」 由他的语意,她知道他是参与了一场比赛,而他的胜利毁於她之手。 她打量着他。身着乔服的男人在大夏国很是罕见,又能进这猎场,想必是母亲一时兴起,找他来比赛的吧。而能让母亲如此重视,此人只有一个可能——她的夫婿赵尔槐。 「王上虽爱打猎,但从不会以人为猎物。」 「那岂不是更稀奇?上马来,你是我的猎物了。」 「我不要!我不能回宫!」 赵尔槐挑起眉。这女子方才说自己是公主侍女,如今却说不能回宫?莫非是逃走的侍女?以他亲王之尊,实在无需纡尊降贵去追捕一名侍女,但眼见比赛时限已至,抓了她便算交差吧。 但这女子既是惧怕回王城,他就必须采迂回之计。 「不去王城你打算继续在猎场里闲晃吗?这猎场正在进行打猎比赛,你在此处太危险。上马来,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他是好心要救她的吧?李绮蕾要自己相信眼前这个她未来的夫婿,但她怯懦地看着那高大的马匹,还是没有行动。 「怎麽了?」 「我……我上不去……」 赵尔槐失笑。不是说大夏男女皆擅骑术吗?这女子竟连马都上不了?他好心地弯下身子,将轻盈的她捞起,轻易地让她侧坐在马鞍上。 「谢谢你。」李绮蕾对这男人的体贴露出颇有好感的笑容,没想到下一瞬,他竟从鞍袋里拿出一綑绳索,将她绑得紮实。「你不是要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吗?」 「在我大乔,私闯皇室猎场会被视为想暗杀皇室的叛逆,在大夏国想必亦是吧。」 李绮蕾点了点头,突然意会了赵尔槐的语意,她连忙否认:「我大夏没有这条律法,你不如抓紧时间再寻找下一个猎物吧!我——」 她未竟的话被赵尔槐塞入她口中的一条巾帕所阻断。从开封出发到大夏起,他一直是不耐的,现下他更没心思多听这女子的吵闹,他只是带着她,往议定的集合点去。 早在集合点等待的李顼贞,本以为赵尔槐会拎着一只血淋淋的雪兔回来,想不到见到的,竟会是被綑绑住的大夏国公主。 卫士们见赵尔槐的猎物是谁时几乎冲上前援救,却被李顼贞喝止,这才退回守在原地。 李顼贞只消一记眼神,就让还徒劳挣扎着的李绮蕾止了动作,怯怯地低下头不敢妄动。 对这孩子的不听话,李顼贞颇无奈。 她明明要绮蕾不能再来猎场,猎场里箭矢无眼,对她是很大的危险;而且她来便罢了,还被新任驸马给遇了上,完全犯了婚礼前日不能相见的禁忌。 「驸马,人……可不算是猎物。」 「这出逃的侍女放走了我活捉的雪兔,我只好捉她交差了。」 「你说她是出逃的侍女?」李顼贞不明白,怎麽他大夏国的王储会成了侍女了? 「侍女是她自己承认的,出逃是我的猜测。」 「她的确算是出逃,因为我已明令她不许入猎场……你说,驸马活捉的雪兔真被你放了?」 李绮蕾无奈,而且嘴里塞着巾帕,只好老实点头,心想母亲这回不知道要怎麽责骂她了。 「活捉?驸马,猎杀雪兔已是不易,活捉更难,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只是这『侍女』坏了你的比赛了。」 侍女两字让李绮蕾更心虚地低下头,她知道母亲的不悦,婚礼前日,她与驸马是不能相见的,这是习俗…… 「无妨。我本来活捉雪兔就是为了将兔绒送给公主,可依她所说,公主好似不喜欢。」 「我这女儿与一般大夏人不同,她的确不爱兔绒装饰。」 「那真是可惜了。那是我欲送给公主的第一份礼物。」 这赵尔槐绝不是谄媚之人,说是礼物,怕是这比赛若输的是她,他担心让她失了面子,反悔答应他的条件,才会想出的藉口吧! 「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放心,我愿赌服输。至於给公主的贺礼,抓回这个人,就是大礼了。明天你与公主的婚礼,没有她还真完成不了。」 「哦?她如此重要?」 若不是赵尔槐如今身处这处境,他或许会冷哼一声,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放她离开才是」;但他没有多言,只是为她松绑,助她下马,任她随着女王的兵卫护送离开。 「对我、对公主都极为重要。明天你就知道原因了。」 「所以,小王是赢了比赛?」 「那是自然。总不会是你胁迫了那侍女,为你做了伪证吧?」 「女王说笑了。」这大夏女王开明至此,怕是别有所图吧?只是他赵尔槐虽是乔朝亲王,但终究未掌实权,到底别人能在他身上「图」到何物?赵尔槐不禁陷入深思。 阎族原也是北方汉族的分支,只是与西域往来得早,数百年下来文化民情与中原汉族已有很大的不同,但本质上仍相去无多,至少这婚礼形式差异不大,依然热闹非凡。 阎族婚礼与汉族相同,只是没有拜堂的仪式;婚宴在王城里举办,公主则已被送出慕凌王城,并在驸马府的新房中等待。热闹的喜宴结束後,赵尔槐多希望自己只是一名宾客,而不是婚礼的主角。 夜里,回到驸马府的赵尔槐停在新房前的廊道,却不愿再前行一步;他只是望着门,没有移动脚步,直至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侧过脸,看见的是宋惜秋,她笑着的一张脸却无笑意,只有凄然。 「你别来……」 「惜秋受得住。我知道王爷比我还不想看见这新房,我是来劝王爷,别在新婚夜冷落了公主。」 「我知道。但我想着我若进去了,你有多伤心。」 「王爷,这新房……终究得进的。」 「我不想你亲眼看我进房。」 宋惜秋知道这是赵尔槐对她的体贴,她也只能接受,於是她转身离开。 一直跟在赵尔槐身後的驸马府管事,因为王夫的交代,所以他也只能无视这新任驸马另有爱人一事,他只是上前提醒:「郡王,阎族婚礼与汉族不大相同,您若再不进新房,只怕公主会着凉。」 这管事名叫高平。驸马府里的侍卫、奴仆大多是赵尔槐由大乔带来的,但他总是新来乍到,所以大夏王宫里也送了不少奴仆过来;这管事便是大夏人,由他总管府中的大小事;为了两方文化的差异,他暂且让原有的奴仆服侍赵尔槐,而宫里送来的则服侍李绮蕾。 虽然高平将整个驸马府打理得妥当,但赵尔槐知道,此人心中的主是公主,不是他。「为何会着凉?」 「阎族原是游牧民族,在草原上,一个家族的壮大看的不只是能力,还有人口,所以阎族的新婚之夜定要完成一场尽情的房事,象徵能绵延子嗣;而女子,会在床上裸身以待。」 所以他除了屈辱地成了和亲的王爷,还成了打种的种马吗?赵尔槐实在难以容忍,这进新房的脚步,就显得更沉重了。 「你退吧。」 「郡王……时候不早了。」 「我知道,你退吧。」 赵尔槐再次命令,高平也只好听命离开。 新房中的李绮蕾将一切听得仔细。原来她的夫婿另有心属之人吗?那今夜他推开这扇门,看见她,会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她无法想像,也无法得知,因为终究她还是听见了赵尔槐离去的脚步声;他不想面对这个婚姻,甚至,他连看她一眼都不肯。 李绮蕾捧起整齐叠在床边的衣物,颤抖着穿上;这颤抖不只是因为寒意,也因为夫婿的无情。 她是王室的公主,身为国王的母亲虽严格,但父亲却视她如珍宝。他说她不像阎族女子,所以摒弃阎族女子名亲自为她取名,般般件件都说明了他对她的重视;所以被如珍宝一般养大的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从没有人如此无视她,而这甚至是她的新婚夜。 李绮蕾终於委屈地落泪了,她从不想要这样的婚姻,虽然母亲想要的是为大夏国增一名强将,但她愿意应允婚约,却是为了两国的和平。 只是她从不知道,这个婚姻会这麽苦。 已离去的赵尔槐当然不会听见新房中的哭泣声,但另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他却听见了…… 他回到自己原先的房,不解哭泣声的由来,推开门就见宋惜秋坐在他的床沿,抱着他的衣裳哭泣着。 她的泪,令他揪心。 「惜秋……」 看见赵尔槐回来、听见他唤她,宋惜秋终於抑忍不住飞奔上前,投入了赵尔槐的怀中。「王爷!王爷!我不想的!我不想您与公主洞房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 宋惜秋急急地想送上自己,赵尔槐却推开了她。「别这样。」 「从前王爷说未给惜秋名分之前不会抱我,但我已跟随王爷来到大夏,就是王爷的人了,这新婚夜,我不想王爷给其他的女人。」 赵尔槐当然也希望这是他与宋惜秋的新婚夜,可他今生还有可能给她名分吗?他轻抚着她的发丝,满是不舍。「我只是不想委屈你。」 「只要能成为王爷的女人,惜秋什麽都不在乎。」 眼前的是自己心念之人,赵尔槐怎舍得推开,他低下头与她缠吻,并横抱起她往床上去。他今生,就只要宋惜秋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