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卷二》 第1章 第八章 除夕。 天井里的寒梅,绽放了嫩白的花一朵。 本作品共删除:【5641】字,请谅解。 她拉开门时,看见那一抹白,就在树头,她见了不由得起身,走过去查看。 小小的花,在雪中静静绽放。 她可以看见,枝干上还有不少花苞。 这梅,是冬冬那丫头在几年前过年时,拿来给她的,她随手插在土里,从此没有在顾。 花开数日,没有多久便开始凋零。 洁白的花瓣,落了一瓣又一瓣,落在残雪里。 她还以为那枝梅不会活下来,谁知那男人见了,却开始日日帮它浇水。 阿澪冷眼看着,只觉那是白费功夫。 又几日,连最后一朵也掉落地上,只剩光秃秃的枯枝。 那男人却还不放弃,照样日日晨起便给它一杯水。 一早,她见了,忍不住冷声嘲讽。 「早死了,你何必白费力气。」 他眼没抬,照样把那杯水小心的浇灌到那梅的根部,噙着笑道。 「它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于是,每日清早,他继续浇他的枯枝,她则继续冷眼看着,等他死心。 数日过去,又数日。 那枯枝没有动静,他却还是不死心。 然后,有天夜里,又下雪了。 她以为他终会放弃,晨起时拉开门,果然不见那男人站在天井里,可那小枯枝竟也不在原地了,雪地里,光秃秃一片,除了那盏石灯,没有任何凸起的东西。 她心头一紧,以为那枯枝被雪压崩了,埋在白雪下。 一时冲动,让她走到天井里它原该所在的地方,伸手在寒冻的白雪中翻找。 可雪地之下却摸不着任何枝条,只有冰冻的地面。 蓦地,他拉开了门,她匆匆抽手,却来不及闪躲,只能蹲在天井里瞪着他。 那男人手里捧着一杯冒着氤氲白烟的热茶,看着她微笑,然后将门再推开了一些,她这才看见门内在他脚边那儿,搁着一只竹子做的笔筒,那笔筒十分粗大,之前被他拿来放笔,可如今那些笔都不在其中,只有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在里头,笔筒里让人堆满了土,教它好生安稳的伫立。 她这才知,昨儿个夜里,他早在下雪前,就将那枝梅从土里挖了出来,拿到温暖的房间里好生照顾。 她无言以对,起身走开,可他却开口叫住了她。 「你不过来看看吗?发芽了呢。」 阿澪一怔,不信的回首,只见他蹲了下来,伸手指着那枯枝上的其中一处凸起。 从这儿看,看不出什么,可那儿看来确实好像透着一点什么,她不自觉走过去查看,他蹲了下来,把笔筒挪到门廊上,给她看。 「瞧,在这儿。」 光秃秃的枯枝上,有着一点小小的凸起,那凸起处的颜色和其他地方不同,透着微微的红与丁点几不可察觉的绿。 「就算这真的是个芽,也不表示它能活下去。」 她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响起,他闻言又笑,「那是,得好生顾着才行。」 说着,他宝贝一般,将它给挪回了门内,搁在一处不冷不热,能照得到天光,又不会离地炉太近的地方。 她还是不信它能撑过去,可那男人日日将它挪进移出,几日后,那凸起上的绿,渐渐成长,终于舒展了开来,露出了小小的、鲜嫩的叶片。 到了春回大地时,他把那枝梅种回了天井里,就在她之前随手插入的那处。 梅枝上少少的嫩绿鲜叶,仍脆弱得像是随时会凋亡,可它一天撑过了一天,一点一点的长出了更多的嫩芽与绿叶。 她一直在等着它死去,它却始终屹立在那里。 发现它活了下来,冬冬那丫头开心不已,每回来也会为它浇水施肥,到了翌年冬,又剪来一枝梅。 她拿在手里,随手又插土里。 他见了,不嫌烦的又日日浇水,让那新来的梅又再活了下来。 从此,冬冬乐此不疲,每年都带一枝梅给她。 天井满了,她就插到自个儿那间屋室门外草地上。 那男人闲着没事,还就日日晨起就晃了过来,替那些梅枝浇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那些存活下来的梅,越发高壮,长满了绿叶,为这单调的屋子,空荡荡的天并,增加了风景。 屋里又传来轻咳,让她回过神来,朝那紧闭的门扉看去。 他还在咳,但情况已经比上个月好多了。 阿澪回转自个儿屋里,拿来剪刀和笔筒,剪下了那枝梅,插在笔筒中,搁到了他屋室里,再为那枝梅添了一点水。 她进屋时,他还躺在床被中,没真的醒,只偶尔轻咳两声。 第2章 悄悄的,她再退出门去,到厨房去生火抓药熬药汤。 白露将厨房收拾得很好,锅碗瓢盆都有自个儿的位置,一旁药柜里的药材也都无一缺漏。 她拉开药格,抓了几种药到锅里,她清楚知道什么样的药,有什么样的疗效,治疗什么样的病症,各自需要多少分量。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懂岐黄之术,她是巫女,从小就学习如何医治各种疑难杂症,认症抓药对她只是基本。 因为长年被追捕,受伤于她更是家常便饭,她的身体虽会自行修补好转,但若能进食、能吃到对症的药材与食物,她的伤会好得更快,更有机会从那些妖魔的围捕中脱逃,也因此让她对各地的药草万般熟悉。 蒙痨之毒,会侵蚀体内五脏六腑,那有多痛多伤,她清楚知晓。 即便他身怀绝世武功,仍无法抵抗毒物侵蚀,虽然她为他去了毒,伤及的脏腑也已伤着,要完全复原也不是半年一年就能长好。 事实上,若非他体内有充沛真气勉力撑着,又有医术高明的爹娘,加上凤凰楼四处为他张罗寻着珍稀药材,他娘和白露还天天炖煮老母鸡汤给他当粥底,苏小魅那人更是三天两头送鲜鱼来给他吃,他八成早挂了。 本来那么多人顾着他,不缺她抓这药的,但上月他爹娘出门去太原为孙大夫送终,遇上了大雪,未有归期。今日是除夕,应天堂过年要休到初四,人人都赶在这几日去堂里抓药,白露昨天忙到下午才能抽空来上一趟,昨日宋应天就要她今日别多跑这一趟。 往年过年,他都会出岛回家同爹娘吃年夜饭,今年大概也只能在岛上过了。 去年他病得正重,没有出岛,是他爹娘上了岛来,她不想见人,在林子里晃到了深夜,待那对夫妻走了才回屋,却见他在她屋里,桌上摆着一份餐食,鸡鸭鱼肉、蔬果饺子、热汤甜品一样没缺。 「我饿了。」他看着她,轻咳两声,笑着说:「陪我吃点吧?」 她知他不是饿了,他那时一天也吃不了几口药粥,更别提那桌大鱼大肉了。 她坐了下来,吃了那一桌饭菜。 从头到尾,他没吃两口,就只同她闲聊着,说往年过年发生的事。 她已经很久没过年了。 时间对她早已失去了意义,流转的四季在她眼里也没有颜色,就算活在市井街坊里,看着人们忙着过年张灯结彩,放鞭炮烟花,她也无感。 去年除夕那一夜,却莫名印在心里。 熬着药汤,她看着挂在梁上的腊肉、腊肠,看着搁在篓子里的白菜和昨日白露送来,搁在灶上剩下没用完的鸡汤。 不觉中,洗了米,切了肉,煮了饭。 只是还他一餐饭。 她才这般想着,忽地有人开了前门。 阿澪回头,看见苏小魅走进门来,手上提着一尾拿草绳绑好的鲜鱼,还有一只鸡。 她微微一僵,可那男人见她在厨房,眉微挑,却没有多说些什么,只往厨房这儿走来。 「白露在忙,晚点才来,我去搞定这只鸡,这鱼就麻烦你处理了,随便做个清蒸什么的就好,你应该知道怎么弄吧?」说着,他将那条有点太大的鲜鱼搁桌上。 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家伙提着鸡就转身走了出去。 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处理鱼,可她为何要处理这条鱼,而且这鱼会不会也太大了点?这么大一尾鱼,都够好几个人吃撑了,他是以为宋应天那家伙有几个肚子, 桌上那尾鱼,在这时,忽地又动了起来,激动地摆动着身体,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那鱼没死,只是被敲昏了。 她抓起菜刀,飞快在它要逃走时,用刀背再次敲昏了它。 苏小魅刚巧又在这时进来,见她拿着菜刀站在那儿,直盯着那鱼,他笑着开口。 「放心,它不会咬你的,你要害怕就放着,我一会儿搞定+」 他话声未落,就见她抓起鱼尾,手起刀落,俐落的将那鱼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涌了出来,落在她搁在桌上的碗公里。 她抬眼,冷看着他。 苏小魅见了,笑着挑眉改口:「当我没说,我只是进来拿大锅的。」 说着,他捧着那大锅就再次走出门。 她这才低头,继续处理那尾大鱼。 放完了血,她拿刀剖开鱼肚,取出内脏,刮去鳞片。 处理的过程中,无端又想起巴狼和阿丝蓝。 她第一次杀鱼,便是巴狼教的。 她不喜欢杀生,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可以感觉到那些痛苦与害怕,但她很清楚,人要活下去,总是要进食,不是每个人都如她一般,能有那么多水果素菜可以吃。 可每回遇着了,她总是忍不住撇过头。 第3章 她最不喜欢在早上去市集,因为总能听见那些凄惨的哀鸣。 阿丝蓝知道原因,从来没有勉强她,每回早上市集那儿若有状况,阿丝蓝总也会自个儿去替她处理。 后来,她和云梦、蝶舞总会溜出城玩,阿丝蓝担心她们出事,总会跟着,巴狼遇见了一回,从此也没落下过。 起初她没注意到巴狼为什么在河畔那儿,后来才发现他在捕鱼,当他要杀鱼烤来吃时,她仍在船上,差点就开口要他先把船靠岸,谁知再一看,却见他早已把血放好了,正在去除内脏,剔去鱼鳞。 她没有听到声音。 她原以为是因为她上船时,那些鱼早就死了,可几次下来,她却没有一回听见或感觉到痛苦,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开口问他。 「为什么你的鱼不会哭?」 巴狼一怔,看着她。 她原以为巴狼会问她鱼怎么会哭,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了手,指着一旁的陶罐。 「我在陶罐里放了酒,抓起来之后,就放里面,等鱼醉了,再敲昏放血。」 他杀鱼的动作很快、很俐落,还告诉她得敲哪儿,能让鱼瞬间昏死过去。 巴狼是在山里出生的,没人知道他爹娘出了什么事,他本也该死在山里,可他却活了下来。在给大师傅发现他、收养他之前,他是被母狼当狼子养大的,他知道动物的要害在哪,知道如何才能一击毙命。 她偷偷读了他的心,知道他那么做,是因为不想让动物受苦。 人必须进食,就像鱼儿要吃小鱼虾才能长大。 他饿过,知道能吃就是福,他也总怀抱着感谢的心吃饭,不曾浪费过一丝一毫。 那是第一次,她真正体悟到,杀生的意义。 巴狼比谁都还要清楚,自己杀了一条命,吃掉了一条命,才能活下去,所以要好好的珍惜,好好的吃,好好的活下去。 即便当年大多时候她都不吃肉,只吃蔬果素食,可她也是有喝鸡汤鱼汤的。 她一直逃避着杀生这件事,让阿丝蓝替她弄脏双手,可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也得杀生。 有些动物受了伤,有些人的病无法治愈,活得生不如死。 杀生,有时也是巫女的职责。 所以她开口要他教她。 他闻言一怔,但他教了,教她如何杀鱼,取内脏,刮除鱼鳞,生火烤鱼。 他是个很好的师父,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那时她就知道,阿丝蓝将来一定会嫁给巴狼。 巴狼喜欢阿丝蓝,阿丝蓝也喜欢他。 刮除鱼鳞的手微微的抖,她稳住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过往推开,可它们仍在,她依然能看见。 染血的大刀、熊熊的烈焰、断线的铜铃…… 一幕幕画面,蓦然闪现。 苍苍白发飞扬在风中,垂落在雨里—— 她吸气再吸气,好不容易才压下眼中几欲夺眶的热气,止住抖颤的双手。 一步错,步步错,这话谁说的呢? 那么多年来,她从来不让自己去多想、去回忆,可这几年,她想忘都忘不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她曾犯下的错,总伴着她,不散。 他们死了,而她还活着。 她清楚她会一直背负着这些过错,永生不死,永远记得。 永远记得。 她握紧刀,知道她永远都会记得她犯的罪,记得她造的孽。 颤颤再吸一口气,她垂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直到确定手不再抖,方继续小心的刮除掉鱼鳞,没有遗漏任何一处。 她拿水缸里的清水将这尾鲜鱼清洗干净,原想将它剖开来切片的,可今日是除夕,或许留着整尾鱼身,看来会比较吉利吧? 讨啥吉利呢? 扯着嘴角,她想着。 天地无情,她比谁都还清楚。 可想起屋里那病恹恹的男人,到头来她还是只在鱼身上改刀,换了大炒锅,搁上大蒸笼,放上深底陶盘,铺了葱姜,摆入整尾的鱼,再抓了些补气顾肺的药材撒进去,慢蒸慢熬。 中途苏小魅进来了几趟,送了药汤去给宋应天,拿水桶去挑水,把水缸里的水加满,从屋外搬了些干柴进来,然后在屋外烤起了鸡。 她是拿杆撑起窗子时,才看见他在雪地里挖了一个洞,生火烤鸡。 他进进出出了好几回,等她发现,他已经在挖那桶刚炊好的腊肉饭了。 「那不是要给你吃的。」 阿澪恼火的瞪他,差点把手中的勺子给扔过去。 「我知道,是要给宋兄的嘛。」苏小魅嘻皮笑脸的说:「我只是要帮他送去,刚煮好的饭最香了,当然是要趁热吃的好,还是你要自己去?」 第4章 她一僵,不知为何脸有些热,不禁抓勺子匆匆转身,哼声道。 「你要去快去,把汤也一起带去。」 「那你帮我顾一下外头那只鸡,其实应该也还好,这儿没有野狗会偷吃。」他动作快速的装了满满两大碗腊肉饭,和一大锅白菜鸡汤,离开前不忘道:「对了,这饭太少了不够吃,你再多煮几合米,晚点还有人要来。」 这男人也太得寸进尺,还真当她是厨娘了? 阿澪闻声回头,那王八蛋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还有人要来?到底谁要来,白露吗? 她搞不清楚他在搞什么鬼,完全不想理他,只顾着把那尾大鱼蒸好,可屋外那烤鸡那么香,害她忍不住多看两眼,到最后还是走出去帮忙顾那只鸡,就怕它给烤焦了。 过午时,冬冬和雷风来了,送了板豆腐和豆腐镶肉来,还带来了一篮黄豆芽和一瓮酸菜。 几年过去,那丫头转眼间已经和她一般高,生得亭亭玉立,虽然耳朵听不见,却完全不影响那丫头的灵巧身手。 她还是一样爱同她说话,一见到她,就迭迭不休的说个不停。 说黄豆芽是她前几日泡水让它们发芽的,拿来清炒就很好吃,说酸菜则是要拿来煮酸菜白肉锅的,说她这几日如何如何,家里生意又如何如何—— 她没仔细听,她注意到雷风刚刚手上还拎了一壶酒,那男人趁冬冬同她说话时,提着酒跑去后面找宋应天和苏小魅了。 他们该知道他那破身体不能喝酒吧? 白露在这时走了进来,她忍不住脱口。 「雷风拎了一壶酒到后头去了。」 白露闻言,脸一冷,立刻转身,没多久就提着那壶酒回来,搁在桌上。 冬冬见了,笑道:「我有同爹说,少爷还不能喝酒的,可爹说这是少爷教他酿的药酒,只是拿来让他试喝一口,看味道对不对。」 「放屁!」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然后双双看向对方。 阿澪微楞,白露则显得有些窘。 这词通常是她才会说的,白露是好人家出来的姑娘,教养极好,平常可不会把这种不雅字眼挂在嘴上,可显然这女人听她说久了,也染上了这恶习。 白露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我去煮饭。」 差不多在这时,阿澪才领悟过来,今儿个,他们全要在这儿吃年夜饭。 还以为,就眼前这几个,到了午后,又有人来,她才知还有其他人。 来人她认得,是那兽人,风知静。 还有一位她不认得,却有些眼熟的姑娘。 那姑娘身上大剌剌戴着凤凰楼的铜牌,她一眼就看见了,那铜牌和宋应天的很像,只是他的铜牌是阳刻,那姑娘的是阴刻。 阿澪回房时,经过他门前,听见那姑娘叫他师兄,她一来便窝他房里,坐他身边,不知同他说了什么,让他笑声连连,边咳边笑。 后来,她茶水喝完,再回厨房装水,竟看见那女人在帮他梳头。 她一僵,不由得在门廊上停下脚步。 他披着一件不曾见过的羊毛毯,坐在朝外的门廊边,女人拿着牛角梳替他梳开了乌黑的长发,一旁还搁着热茶和不知哪来的虎爷小香炉。 雷风、苏小魅、风知静三人不知跑哪去了,屋里就剩他俩。 黄昏夕阳轻轻,斜照洒落在他身上。 「师兄,你瞧,这样啥事也不需多想,不是挺好?」 「是挺好。」他微笑同意。 「要不,你同我回扬州住几日吧,我天天帮你梳头。」 他轻笑,「你别害我,都嫁人了,你若天天帮我梳头,把阿静搁哪去?」 这一句,让阿澪想起在哪儿见过她了。 她是凤凰楼的大小姐,是那兽人的心上人,冷银光。 阿澪从未真的见过她,只在那兽人的心里看过,她也曾数次在宋应天的记忆中见过她儿时的模样。 「我本想嫁你的,爹说他都飞鸽传书要你来了,谁知你中途开溜,我才嫁阿静的。」 他又笑,「我可是有到扬州的,是听说你已经嫁人了,我才黯然走人的。」 「瞎扯。」她好笑的道:「你根本就不想娶我吧?」 「你若真想嫁,我还跑得掉吗?」他笑着道:「你打小就成天阿静这、阿静那的,我听到耳朵都长茧了,老是听他那些丰功伟业,听得我每回一听到他的名,就跟着心口小鹿乱撞,我若生来是个女的,都想嫁他了。」说着,他还压着自个儿心口。 「啥?原来你喜欢阿静很久了,你要早点说,我也可以——」 「可以怎么?」他转头挑眉看她,「可以把他让我吗?现在让也还来得及的。」 第5章 「让你,才不呢。」她抬起下巴,双手叉腰对着他说:「不过我可以勉强收你做小的。」 「好啊?」听闻此言,他还真应了,「要我做小也行。」 此话一出口,非但阿澪一愣,那女人也傻眼。 「真的假的?」她惊喜脱口,连梳头的动作都停了,整个人激动的跪立起来。 「真心不骗。」他眼也不眨,万般从容的笑着道:「不过我得留在这儿,你同他一块儿搬来鬼岛住吧。」 「呿!我就知道!」她一挥手,坐回腿上,道:「说来说去,你就只想着把阿静圈来这儿帮你守门口吧,我看他还是同我一块儿好,我对他才真心不骗呢。」 「是啊,真心到都想收我做小了。」 他笑着调侃她,却遭她一记轻拍,他故意哀叫一声,顺便咳了几下,惹得那女人又气又恼又担心,见他还在笑,才松了口气。 「可恶,吓死我了,还以为我一掌拍伤了你,一会儿白露来找我算帐,我还真不知拿什么还她呢。」 「就拿阿静还吧。」他听了又笑说。 她好气又好笑,「我看你真是没救了,这般千思万想,瞒着我爹去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家伙,搞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还差点丢了一一条命,弄得如今这下扬,是值不值得啊?」 「值不值得啊?」他淡淡笑着,声微哑,开口道:「我也不知,可有些事,不是以值不值得,来决定要不要做的。」 「那是以什么做决定啊?」 他在这时,看见了站在房间另一头门外的阿澪,和她对上了眼。 在那瞬间,她才发现自个儿在这儿站了太久,她原想举步走开,不知为何,却无法动弹。 隔着一整个房间,他看着她,黑眸深深,又笑。 那笑,没有丁点调侃,只有让她心颤的温柔。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女人也没有再问,女人看见了他脸上的笑,看见了他眼里的情,她转头看来,看见了那千年巫女。 那巫女动也不动站在另一边的门廊上,只有斜照的夕阳,映照在她冷酷又苍白的小脸上。 她面无表情的忤在那儿,可在那一刹,银光看见那双冷如冰石的眼,涌现了什么。 是什么呢? 银光还来不及辨认,那巫女已转过了脸,无声走开。 黑色的衣摆在夕阳余晖下飘荡着,消失在拉门后。 热汤滚滚,菜满桌。 黄昏时,男人们把几张小桌在前方厅室里拼成了一张大桌,白露和冬冬把菜上了桌,阿澪见人这么多,本不想凑这热闹,才要出门却被一个看似五六岁大的娃儿抓住了裙角。 那娃儿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还绑着两根小辫子,抓着她的裙角,一脸无辜的仰头看着她,开口张嘴喊了一句:「姨。」 阿澪一怔,不知这娃儿是从哪跑来,她直瞪着这孩子,有那么一瞬间没有动弹,然后下一刹,那孩子发现引起了她的注意后,松开了她的裙角,改而抓住了她的手,冲着她傻笑娇声道。 「姨,我口渴,我想喝水,能不能请你倒些水给我喝?」 阿澪本要甩开那孩子的手,但那孩子的手小小、软软的,对她没有半点害怕,只有全然的信任,然后下一瞬,她看见白露对着这孩子唱摇篮曲,看见苏小魅将她抛高高。 瞬间领悟过来,不禁转头看向厨房忙了大半天的女人。 白露抬眼看见了她与那孩子,她没有急着走过来,没有赶着把孩子拉开,她只是继续待在厨房,看着自己的孩子拉着她的手,眼中没有惊惧畏怖,没有害怕恐慌。 一时间,喉微紧,心又缩。 阿澪知道,几年前,白露怀了身孕,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她就只在刚生完那个月没上岛,后来她肚子消了,阿澪知她生了,却从来不曾看白露或苏小魅带孩子上岛。 那对夫妻,对自家孩子绝口不提。 她没有问,因为她比谁都还要清楚,苏小魅和白露不信任她,不相信她,当年她为求脱身,曾在他俩之间挑拨离间,他们害怕她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对他们来说,她不是人,是非人。 是因为宋应天,才不得不忍受的客—— 「姨?」 软软的手,又轻轻拉了她一下。 她低下头来,看着那个和她爹一样有双大眼的娃儿,那孩子见她低头,又笑。 她渴了,她知道。 阿澪不由得伸手,拎起桌上的茶壶,替那孩子倒了一杯水。 「谢谢姨。」小小的丫头,用那肥嘟嘟的小手,捧着那杯水,和她敬了个礼,才低头喝起了水,然后笑着将茶杯还给了她,这才咚咚咚的又往外跑了。 第6章 白露到这时,才端着碗盘走了过来。 「你的孩子?」阿澪看着她,忍不住开口。 「嗯。」白露点头,一边摆着琬筷。 「叫什么名字?」她将茶杯放回桌上,哑声再问。 「少华。」白露看着她,微微一笑:「苏少华。」 「为什么?」 「阿魅本来想取小花的,不过我觉得小花虽然可爱,姑娘家的闺名,还是雅一些好,便改少华了。」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阿澪看着她,声喑哑,再问:「为什么?」 「因为少爷是对的。」白露望着她,柔声说:「你和我们一样,没有不同。」 阿澪看着她,一时无语,心更紧。 白露把碗筷全都摆好,并在一起的两张方桌,摆了九副碗筷,包含了她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冬冬已上前来,拉着她到桌边坐下。 「阿澪,快开饭了,咱们一起坐这儿。」 她还有些怔忡,没回神,再回过神来时,人们已陆续入座。 雷风坐在冬冬的另一边,然后是白露、苏少华、苏小魅,再过去是风知静,那兽人身边坐着冷银光,跟着是被银光扶着入座的宋应天。 那是她身旁的位子,见他坐下,她微微一僵,想要起身走开,他却挽着衣袖,举起酒壶,替她倒了一杯酒。 「阿澪,我们这儿,难得如此热闹啊。」他说着,放下酒壶,拿起酒杯,递到她面前,微微一笑,「今天是除夕,身为东道主,本应尽一下地主之谊,可惜我不能喝酒,你替我同大伙儿敬一杯酒吧。」 这话明摆着把她当了自己人看,还是亲之又亲的人。 她微僵,在座的每个人,更是瞬间全都朝她看来。 阿澪没起身,可也没伸手去拿那杯酒,气氛瞬间冻结一般。 桌上大锅滚滚,冒着蒸腾白烟。 他仍看着她,举杯的手仍举着,那双带笑黑眸,渐渐的、一点一滴的,蒙上了些许的什么,可他垂下了眼,自嘲的扯着嘴角,又笑。 那笑,让她/心口一抽。 蓦地,眼前那双举杯的大手,悄悄往回缩。 未及细想,她双手已伸了出去,指尖轻触着那酒杯,也触碰着他的指尖。 刹那间,他停了一停。 两人的手,一起捧着的酒杯,停在半空。 那原本垂下的眼眉,又抬起,黑色的瞳眸,微讶的看着她,然后真实的笑意重新入了那双眼,改变了他整张脸的表情。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开心,不只那笑,不只那眼,还有那无以名状的喜与暖,由指尖而来,汩汩上了心。 在那片刻,她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然后,他笑着松了手,让她接过了那酒杯。 她捧着那杯酒,抬眼看向其他人,轻言浅语,态度从容的道。 「阿澪在这儿,替少爷敬诸位一杯。」 说着,她以杯就口,喝掉了那杯酒。 有那么一瞬间,厅室里一片沉寂,然后苏小魅第一个跟着举杯,笑着道。 「宋兄、阿澪姑娘,我也敬你俩一杯,愿咱们接下来一年,都能如今年这般平顺。」他一口干掉那杯酒,一边吆喝:「来来来,快吃吧,趁热吃,趁热喝,别等菜冷了。白露你多吃点,吃饱些。少华,把嘴巴张开,啊——」 小丫头在爹爹的吩咐下,一点也不秀气的把嘴儿张得好开好开。 「好乖好乖。」苏小魅看了笑开怀,立时赏女儿一汤匙鱼冻,边说:「这你澪姨花了大半天工夫做的鱼冻呢,好不好吃啊?」 「好吃!」小丫头开心的用力点头。 苏小魅飞快再捞一汤匙切成小丁的鱼冻,搁她饭碗里。「好吃那就快多吃点,要不一会儿全让贪嘴少爷给吃了。」 此话一出,让白露好气又好笑,在桌底下拍了他大腿一下,边温声同女儿说。 「少华,好吃要和姨说什么?」 小丫头闻言,立刻抬起头来,冲着阿澪露出灿笑,大大声说:「谢谢姨!」 阿澪无言以对,但那丫头丁点也不介意,还抓着汤匙捞了碗里的鱼冻丁,回头递到白露嘴边:「娘也吃,好好吃的,咱们快多吃些!」 自家女儿哪个没学,就学了阿魅的快嘴,让白露瞬间有些窘,但仍是张嘴吃了女儿送上来的孝心。 那鱼冻丁入口即化,带着微微的辛与酸,虽然有药味,却不浓厚,只刚刚好去了鱼的草腥味,真的是好吃,让她有些吃惊,自家女儿喂了她,更是开心的干脆起身一一捞给每个人。 「雷叔叔吃点,冬冬吃点,澪姨也吃点,少爷也吃点,银光姨也吃些,阿静叔叔也吃些。」中途到一半,她为了分菜,还爬上了桌面,怕她栽到酸菜白肉锅里,苏小魅大手一伸,干脆整个将她抱了起来,助自家宝贝丫头一臂之力。 第7章 她分完一轮,坐回自个儿位子上,还叹了一口气,露出一副大功告成、心满意足的笑。 「喂,丫头,你是不是忘了啥啦?」苏小魅见了,忍不住问。 「啥啊?」她回过头来,眨巴着大眼,看着自家爹爹。 「我啊。」他指着自己鼻子,「你爹我啊。」 她呆看着他,伸出胖胖小手摸了摸他的脸,又送上额头碰了碰他的额,然后一脸困惑的问:「你怎啦?没烧啊?爹爹你哪儿不舒服吗?」 闻言,银光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她一笑,其他人也跟着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苏小魅既无奈又好笑,差点垂泪给自家娃儿看,「丫头,你谁都给了,为啥就单单忘了你爹我啊?」 此话一出,让那娃儿好震惊的瞪大了眼,惊呼出声。 「啊?!」 「是不是,是不是?想起来了吧?」他咕哝着。 少华看看桌上那空盘,再看看一脸哀怨的爹,瞬间露出惊慌的脸,只因桌上的那盘鱼冻,方才早让她分完了。 「那……那……」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忍痛把自己的碗递给爹爹,说:「那我的给爹爹好了。」 见她那万般为难的样子,让在座其他人纷纷又笑,可苏小魅接下来没节操的反应,更是让人笑声连连。 「啊,我就知道我家少华最喜欢爹爹我啦——」说着,还一把抱住了女儿,笑着将她举高高的。 「你这结论哪来的啊?」银光又笑。 苏小魅眼也不眨,厚着脸皮的道:「因为好吃的要留在最后啊,少华,对不对?」 小丫头机灵得很,当然立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白露又羞又窘,只能假装没看到旁边这一大一小,干脆起身替大伙儿添白饭。 苏家父女耍宝不断,逗得众人直笑,银光甚至说要认这娃儿当干女儿。 这一餐年夜饭,整晚笑声连连不断。 看着眼前这不知多久不曾见过的温馨热闹,阿澪拿着筷子,吃着白米饭,有些怔忡,又想起当年同巴狼、阿丝蓝、蝶舞,云梦一块儿吃饭的过往,教心微紧,又疼。 她食量曾经很大,但这两年,她胃口已恢复从前,吃得不多。 旧日回忆,教她更加没了胃口,不由得停了筷,搁了碗。 蓦地,身旁的男人,在她搁下碗筷时,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没看她,他正同冷银光和风知静在说话,聊着他俩几位共同的长辈与亲友近况。 她应该要拨开他的手,可他的手仍有些寒冻,即便吃了热饭热汤,仍有些寒冻。 他也吃得不多,中毒后,他胃口一直不好,所以她才会做那酸中带辛的鱼冻。 天寒地冻,啥菜也是热的,可越是热,他反倒越吃不下。 他碗里的饭,只吃了几口,还剩一大半,那几口,便是配着那鱼冻入口的。 他喜欢那鱼冻的味道,她知道。 不是吃给她看的,他真的喜欢。 这只手,如雪中冻枝,虽不再如初时那般瘦骨嶙峋,可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看着那苍白削瘦的大手,不禁趁着贪嘴的苏家父女埋首分切那只烤鸡时,起身又去厨房,端了两盘鱼冻回来,大盘的递给了白露,小盘的就放自个儿前头,她分了一些给冬冬,然后舀了一些到他碗里。 她起身时,他没多看她一眼,她回座时,他也没回首。 桌上又爆出一阵欢乐的笑声,她没听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只知他也笑了出来,然后他看见了碗里的鱼冻。 他停了一停,回首瞧来,她装作不知,只垂眼重新拾筷,吃着冬冬送到她碗里的豆腐镶肉,可她能从眼角余光看见,他抬起了手,也重新拾筷,吃了起来。 剩下的大半碗饭,他吃到只剩几口。 她见了,忍不住把空碗递给冬冬,冬冬自动为她盛了一碗白饭,阿澪舀了点鱼冻,再舀了点酸菜白肉锅的热汤,淋在自己碗里的鱼冻和白饭上。 淋了热汤的鱼冻,化在了白饭上,吃来更加鲜美。 他照着做了,把剩下的几口饭也吃完。 当她把手收回裙上,那只大手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又覆到了她小手上。 真好吃。 他想着,笑着想。 改明儿个,咱们自个儿再煮些吧。 她没理他,没瞧他,却也没缩回手。 他的手,吃了饭,总算暖了些,热了点。 一餐年夜饭,就这样热热闹闹,笑声不断的吃完了。 第九章 晨光在林叶间闪烁。 第8章 梅开一朵,又一朵。 阿澪一早起床,开门让屋子透气,却见门外梅林中有人站在那里。 女人头上戴着狐狸帽,娇小的身子围着出锋暖皮裘,小手套着暖手筒,脚上靴里更是衬着九曲滩羊毛,整个人包得密不透风,就露出那巴掌大的脸儿来。 她垂眼看着那些一株株、矮小的梅树,嘴角扬起一抹笑。 冬日朝阳暖暖,照在她那洁白清丽的小脸上,让她看来就像个瓷娃娃。 阿澪知她年纪不小了,算起来,也该有三十好几,可那模样,却似年方少艾。 这女人能保有年轻模样,不是因为她是妖或非人,而是因为她是凤凰楼主的女儿。 宋应天若是天之骄子,冷银光便是天之骄女。 她从小吃好穿好,娇生惯养,出门有人打伞,入室有人奉茶。 旁人见她,以为她生在富贵之家,成天无所事事,只会穿金戴银,总瞧轻了她,以为她就只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平常,这女人还真是这般过日子的,可阿澪知道那只是她要别人看到的模样。 冷银光聪明精算计,只在自家人面前,才会露出真实样貌。 凤凰楼和应天堂有生意上的往来,长上又是师出同门。 这些年,冷银光偶尔也会来洞庭,可从来不曾上岛,但阿澪总能从冬冬那儿,听到这女人的消息。 几年前,凤凰楼主对外宣称金盆洗手,冷银光没接手家业,反让那兽人接了凤凰楼,让那家伙做了当家,替那兽人做足了面子。 可昨日一见她,阿澪便知,这女人才是如今凤凰楼里,真正在出谋划策的人。 风知静被她收服在手,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傀儡,任她支使。 见那漫步在门外梅林里的人是她,阿澪本欲重新将门关上,那女人却在这时瞅见了她,笑盈盈的开口朝她招呼问安。 「阿澪姑娘,早啊。」 她还是想关门,但那女人却甜甜再笑。 「大年初一,开门见喜,阿澪姑娘,咱们一块儿散散步吧。」 说着,冷银光把小手从那毛茸茸的暖手筒里抽了出来,伸手邀请她。 阿澪没动,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放心,我不是要找你算帐的,就算我想,师兄还不会肯呢。」银光见了,轻笑出声:「再说,若真要算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才是。」 谢她? 阿澪挑起眉,不知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 「当年若没你那般瞎搅和,阿静怕是仍不愿让我看他真实的模样。我知你那会儿只是让人误导,才会以为阿静故意要坏你生意。」银光瞅着她,噙着笑说:「再说,你难道不好奇,你离开扬州之后,原本手上的店铺,后来如何了吗?」 阿澪微僵,只见那女人噙着笑,道。 「一起走走吧,咱们聊聊。」 不用她说,阿澪也知那么多年过去,她这正主儿消失无踪,底下的人大概早就做鸟兽散,八成也全将她的货与铺子给污了。 可她确实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所以她举步出了门,下了阶,来到那女人面前。 银光见了,这方把小手缩回暖手筒里,一边往林子里走去。 阿澪同她并行,晨光穿过林木,斜斜洒落雪地,将树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年你一失踪,你底下的铺子,就遭人易手吞吃,可这么不公不义的事,听了都刺耳,看了都扎眼,小妹知道之后,便多事的一一为阿澪姑娘你讨了回来。」 闻言,阿澪冷淡的道。 「若然如此,阿澪还真要谢谢银光姑娘了。」 银光轻轻一笑:「喏,我知你一定觉得,横竖师兄不放你出岛,我同你说这些何用,是吧?」 阿澪挑眉,没有回。 银光也不介意,再道:「师兄自幼聪慧,无论学啥,总能举一反三,少有不如他意之事,就因如此,偶遇上了一个不照他想、有违他思的人,难免在意,搁到了心上。」 怎么,这是在怪她引起他兴趣了? 听闻此言,阿澪忍不住讥诮开口。 「你知是他强行将我绑来,拘在此地的吧?」 「银光当然知道,可他想做啥,我这做师妹的,也不能多说什么。」银光一脸无辜,笑着说: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你也该晓得,师兄看来随和,实是位倔强之人。他打定主意的事,便会铁了心去做,旁人难以动摇。即便我有思……」 银光话没说完,只停下脚步,转头瞅着她,扯了下嘴角,道:「即便我有思,我也斗不过他。」 说着,她再举步,在雪地林中漫步。 第9章 「实话说,上回师兄出岛惹了事,还差点丢了一条命,这回我来,本是想着就算得罪师兄,也要让他收手的。」 收手? 阿澪冷笑,「他若会收手,早收了。」 银光也笑,在晨光中,勾起嘴角,意味深长的说:「我知,所以我没同师兄啰嗦,我打算从你这儿下手。」 阿澪一怔,讽笑:「你想杀了我。」 「当然不是。」银光摇摇头,看着她在晨光下,那张洁白无瑕的脸,轻声道:「白塔巫女,千年不死,受妖咒以分食。我知你被下了不死咒,能够长生不老、不死。」 这话,教她为之一僵。 「所以,你也看过《魔魅异闻录》。」 「是,我看过。」银光点头,直视着那千年巫女的眼,说:「你一路走来,必受过我无法想象之苦,但他是我师兄,即便人终有一死,我仍想他能活久一点,别死得这般不值。」 银光说着,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在晨光中,吐着氤氲的白气,开口说。 「这回我来,是想放你走。」 阿澪一震,屏住了气息,无法置信的看着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子。 他睁眼时,看见门外天色已大亮。 铜炉盖上小小的铜铸老虎,在晨光中,英姿飒飒的看着远方。 天才刚亮没多久,屋子里很安静,或许他应该多睡一会儿,可不知怎,隐隐有些不安在心头浮动,他掀被起身,套上外衣。 穿衣时,他才注意到,那不安从何而来。 屋子里很安静,太安静了。 他知方才天快亮时,阿澪有来过,来拿他的茶壶,替他装水。 怕屋子里太闷热,她离开时,还留了一点门缝通风。 打他中毒伤了身子后,便常常夜咳吵到了她,不知何时起,她夜里便会来替他的茶壶装水,再挂回地炉上的钩子,保持空气的温暖潮湿,让他随时起来都有热茶开水可饮。 阿澪向来安静,屋子里安静也没什么,可今日这儿可不只有她。 还有银光和阿静。 他拉开门,看见对面客房的房门敞开着,里头空无一人。 心头再一跳,他飞快结出手印,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 白光乍现,他伸手探进圆里,捞出一只全黑的木盒,可不用开,他就知道东西不见了。 盒子太轻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的打开来看。 可盒里如他所料,空空如也。 他暗咒一声,想也没想,立刻抬手一挥。 天井里的白雪瞬间翻飞起来,眨眼幻出了鬼岛的地形,还有远离老屋的两个雪人。 小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往水边走去。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在这时听到了动静。 应天抬眼,看见阿静赤裸着上半身,站在那里,他刚练完拳回来,一身都是汗,正在擦身换衣,那男人看见了他,看见天井里的鬼岛和小人,还有他手上的黑盒。 刹那间,两人对看了一眼。 玄黑木盒里,原该有一只无坚不摧,能降妖伏魔的金刚杵。 那金刚杵是他们几个一起去偷回来的,他偷这东西当然有他的用处,阿静知道,所以才帮他,可两人兄弟交情再深,也不可能让这男人坐视妻子入于险境,即便那险境是银光自己搞出来的也一样。 她会拿这金刚杵,当然是为了要对付阿澪,可阿澪岂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黑剑在衣袖下浮现,他强行压住想将其握在手中的冲动,只握拳站在原地,开口要求。 「别伤她。」 那男人一脸严酷的看着他,没有应答,只抓着那件衣,脚一点地,疾射而去。 他脸一白,扔下那空无一物的玄黑木盒,飞快跟上,但他没阿静快,即便没受伤都不可能比他快,更别提现在。 一颗心,在胸中跳得飞快。 他以为银光不会这么做,以为只要让她看看阿澪和冬冬相处的模样,看看阿澪如何待少华,看看她如何对他,就会知道她不是那般无可救药。 显然他错了。 该死—— 这回我来,是想放你走。 冷银光,是凤凰楼主之女,和宋应天师出同门,她也是齐白凤的徒孙,懂阴阳之术,即便鬼岛阵法不是齐白凤所出,可宋应天自小就对这聪明的师妹百般纵容,几任她予取予求,这女人确实有可能知道出岛破阵之法—— 她只要伸出手,只要抓住这女人的手,她就能知道该如何破阵,就能离开这里。 可几乎在同时,他的脸、那双眼,那怅然若失的笑,浮现眼前。 第10章 心,微微的缩,颤颤抖。 她握紧拳头,拨开他的脸,压下胸臆万千情绪。 不急,不急。 她告诉自己,哑声开口。 「可你改了主意。」 银光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那冷若冰霜的女子,然后笑了,笑着点头:「嗯,可我改了主意。」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再问,一颗心却仍在方才那上头,像是魂体脱离一般,感觉眼前一切万般虚幻,教她莫名的慌。 「因为我发现,师兄让我上岛,终让我上岛,是要让我知道,他不是傻子,他做的事,其实没有那么无私。」 阿澪微愣,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银光笑着,转身迎着朝阳,继续往前走,只道:「我本想着,他拘着你,是因你有神之血,妖魔吃了你,便能增加自身功力,危害世间。我以为他不忍你受苦,更不忍万千生灵因此受害,所以才干脆将你拘在岛上。」 阿澪仍站在原地,心跳飞快。 银光发现她没跟上,便停下脚步,回首笑看着她,说:「可我昨日上岛,见了他,看了你,我才知道,师兄也没那么傻。」 「什么意思?」 银光伸出小手,将垂落的发掠到耳后,不答她的问题,反道:「你告诉他,甭想瞒着我爹了,他老人家早知师兄藏你在此,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罢了。我爹知道,与其让你被妖魔逮着,弄得生灵涂炭,还不如让你与他一块儿待在岛上好。不过他老人家也说了,师兄若再胡来,他可不一定能继续帮他擦屁股。」 这话更玄了,教她终于忍不住脱口。 「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银光惊讶的看着她,然后冒出银铃般的笑声:「啊,你真不知道。」 她怒了,转身要走,却听那女人在身后笑着道。 「抱歉,但我真的以为你知道,我还以为他会去做那蠢事,就是要让你知道,结果他竟然什么都没和你说吗?」 阿澪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可那女人的下一句,却让她猛地止住了脚步。 「他去偷东西。」 银光边说边笑,笑个不停,笑到眼泪都逬出来,她看着那转身看来的女人,告诉她。 「偷神族的法器——」 「银光。」 男人人未到,声先到,这句叫唤,阻止了那个女人再说下去。 阿澪闻声看去,就看见那兽人从雪地林木中走了出来,他看着那娇小的女子,剑眉微拧。 银光见了,只笑着拭去眼角的泪,道:「看来,我话太多了呢。」 「我们该走了。」风知静朝她伸出手。 「我知道。」她装没看到他不赞同的臭脸,仍是执意脱下了手中的暖手筒,上前给了阿澪,还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替她戴上了暖手筒。 「天寒地冻,阿澪姑娘你可要好好保重,别冻着啦。」 被那温暖小手握住的瞬间,她差点抽手。 可这一刹,她竟不知自己抽手,是因为不想拿这女人的东西,还是怕看到—— 心念电转间,冷银光已凑到了她耳边,吐气如兰的悄声道。 「你是个聪明人,该要知道,出岛对你有害无益。要不,你怎不来读我的心呢?」 这话,教阿澪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又听她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这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也没有不破的牢,哪日你若出岛,便来找我要你的铺子吧,我真金白银换给你。 她错愕抬眼,那女人却早已松手退开。 「抱歉,蒙了你。」银光轻笑着,一路退到了阿静身边,才笑盈盈的开口:「我打小便学艺不精,唯一知道的出岛方式,便是靠着阿静领路,可他同师兄一个鼻孔出气,怕也是不会愿意领你出岛的。」 瞧着眼前这狡狯的女人,阿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又气又羞,连她自个儿一时都搞不清是为何。 一瞬间,她想过出手压制人,可那家伙虽没同她对眼,却全神戒备的紧盯着她的手脚,她知道她只要有什么不良的企围,他便会将她打倒在地。 兽人力大无穷、动作奇快无比,而且如今的风知静心无杂念,早和当年不同,不再是她能轻易操控的对象。 冷银光就是知道这点,才敢同她说出岛的方式。 瞪着眼前这对夫妻,她冷着脸,再次举步转身走开,身后却又传来女人的声音。 「阿澪,我师兄他呀,吃软不吃硬的。」 这一回,她没有停下来,却仍能听见那兽人低声轻斥。 「你别瞎揽和。」 「我搅和,有你掺和得厉害吗?那可是神族法器,若非鬼岛法阵能障眼,我看你们有几条命可以——」 第11章 冷银光的声音倏然消失,阿澪知是法阵掩蔽了一切,声音、景物、人,她晓得就算此刻回首,也不会再看到冷银光和那兽人。 她继续快步往前走,一直走,那女人的话却仍在脑海中回荡,她不让自己去想,将那些扰人的话语都推开,它们却不肯散去。 他去偷东西……偷神族的法器…… 他不是傻子,他做的事,其实没有那么无私…… 他打定主意的事,便会铁了心去做…… 一颗心,狂撕下停,她喘着气,走得更快,眼前却只浮现他的脸。 她加快脚步,走得更急更快,几乎要跑了起来,可下一刹,她却一头撞入了男人怀中。 她来不及停下,她没有看到他,那男人上一刻还不在这里,他试图撑住两人,可雪地太滑,她前进的速度太快,若他没伤之前,这意外完全不是问题,可即便养了一年半,他还是很虚弱,根本经不住这一撞。 纵然如此,他依然伸出双手,将她护在怀中,把她的脑袋压在他胸口。 她震慑不已,只听见他的声在脑。 没事,别怕。 刹那间,气一窒。 眼看两人就要倒地,摔跌在雪地里,她想也没想便伸出双手,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护住他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两人重重捧跌在雪地中。 雪花四溅,上了天,再落地。 冰雪很冷,他的脑袋不轻,她被压在之中的手又冰又痛,可这一霎,她只感觉到他跳得飞快的心,还有那一股由他而来,温柔的裹着她心的暖。 「唉……咳咳咳……我还以为我撑得住……咳咳咳……看来我真是越来……咳咳咳……越不中用了……」 他边咳边笑着说,她却莫名恼了,飞快的硬抽回手,从他身上爬坐起来,怒道。 「你没事跑我前面做什么?」 他喘了口气,压下了另一阵想咳的冲动,却还是又轻咳了两声,这才开口。 「我没跑,我是用走的。」他眼也不眨、一脸无辜的慢慢坐起身来,笑着道:「谁知你跑那么快,我才看见你,一眨眼你就撞上来了,想喊都来不及喊。」 「我哪有——」她瞪着他,本想否认自己没跑,却知并非如此,一股热气莫名上脸,教那句反驳再吐不出,到头来,只更加羞恼的站起来,边拍掉落在身上的雪,边冷声改口:「还不都是你这鬼阵法的错!上一刻还没的,这一会儿就跑出来了!」 「是。」他点点头,像老公公一样的踉跄起身,掸了掸衣抱,抖去白雪,嘴角却仍噙着笑,「是我的错。」 他这般同意认错,却没让她好过些,更教阿澪无言的,是那男人竟在起身后,捞起了她方才被压在他后脑的左手手背查看。 「你指骨断了没?」 她一怔,被他握住的地方莫名热了起来,匆忙间,又想抽手,那男人却没放手,反倒是不露于形的心疼,悄悄袭来,教心一紧,这手竟无力再抽。 「看来是没有,就是些皮肉伤,已经开始愈合了。」他神色自然,小心的捧握着她的手,检查她的手指头和手背上的擦伤,边说:「你要是不硬抽手,情况应该会更好。话说回来,下回你还是别把手伸出来当肉垫吧,搞得我想来个英雄救美反被你救,很堪尬尴尬的。」 说到最后,他抬眼,又笑。 她瞪着他脸上的笑,想骂他,想抽手,质问他偷那神族的法器,究竟是想做什么—— 可到头来,她却连嘴也张不开,只有心狂跳。 她不敢问,甚至不敢去偷看他的心。 「怎么?」见她脸色苍白,他轻握着她的手,微笑再道:「很疼吗?那咱们得快点回去多吃个两碗饭才行。」 阿澪没有答,他也没有等她回答,只是边说边小心的牵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往回走。 也不知为何,就这样被他牵着走了。 明明是他来时路,雪地上的足印,却在两人前行时,缓缓消失无踪。 他困着她,一直是他困着她的。 用这可恶的法阵,将她拘困在这岛上。 她不曾忘记这件事。 可她再无法确定,他困她于此,是为了什么。 为长命?为众生?抑或是…… 她停下了脚步,他跟着停下,回首看她。 初升的朝阳,照亮了他俊美的脸庞,她看着这男人,忽然觉得好害怕、好害怕。 那无以名状的恐慌上了心,摇晃着她。 她抽回了手,这一回他没有坚持,只是又露出了那好寂寞又好温柔的笑。 眼前的男人,朦胧了起来,霎时间,以为他就要如雪地足迹一样,消失在眼前。 第12章 蓦地手指微抽,她才发现自己想伸手抓住他,她握紧拳头,控制着那无以名状的恐慌。 他看着她,仍在笑。 「别笑。」 她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从嘴里掉了出来。 「别笑了。」 她看着那越发朦胧的男人,用最酷寒的语气斥责他。 「别再笑了——」 他不再笑了,终于不再扬着嘴角。 心头又一紧,风飒飒而来,飒飒而去。 他抬起了手,抚着她苍白的脸。 「我很抱歉。」他朝她走近一步,凝视着她,语音万般沙哑。 这时,她才从那朦胧之中,看见他的眼,看见那双黑瞳里的温柔不曾褪去。 从他指尖袭来的暖意,教她莫名惊慌,却又同时让她感到安心,这两种情绪如此矛盾,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他怎能对她这般,她又怎能任他这样对待她, 无名的泪夺眶,他低头吻去。 这回不是在梦里,不是在心中,不是在那过往回忆。 刹那间,无法呼吸。 他的唇是冷的,舌却是暖的,他舔去了她脸上的泪,轻轻将她拥在怀中,在她耳边低语。 「别哭,别哭了。」 她不想的,可心揪成一团,泪止不住,而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哭,只是胸口是那样闷、那般紧,教她喘不过气。 他在雪地中拥抱着她,薄唇贴着她的额,大手抚着她的发,再没说过一句话,可她能感觉到他跳得飞快的心,还有那一身湿透衣衫的冷汗。 这一刹,方知他说谎,他是跑来的,一路飞奔而来。 他害怕银光伤了她,担心银光放了她,更怕她若回手,会遭那兽人攻击。 然后,她看见了他再压抑不住,闪过心底的恐怖影像。 白色的雪地上,满是鲜红的血。 她被一支黑色的金刚杵订在地上,流着鲜红的血泪对他咆哮,半兽化的风知静拥抱着血流不止的银光,背对着他走开—— 那是他以为会发生的事,而她清楚知道,他没有错。 若冷银光对她动手,她绝不会客气。 她不会死,冷银光会,人会因此恨他,他师叔更不可能就此作罢。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打算放了她,就算会遭致众叛亲离,就算她从此都不会再信他,他仍会站在她身前,留在她身边。 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想,她不想相信他,不敢相信他,却依然能感觉那不言而喻的无尽温暖,紧裹着她,安慰着她。 渐渐的,心跳渐缓,泪终于不再,倒是他又咳了起来。 他侧过身去掩嘴轻咳,却因为冷,因为站得太久,身子有些僵,差点又失去了平衡。 她伸手抓任了他,扶住了他的腰,没让他跌倒。 可她这一低头,才看见了他陷在雪地中的双脚竟什么也没穿,没有鞋靴,没有白袜,在那衣摆之下,只有一双被冰雪冻到发青的裸足。 阿澪错愕抬眼,他却只是看着她微笑,再一次的,握住了她的小手。 心一紧,她没抽手,只听到他哑声开口。 「我们回去吧。」 热气莫名又再上涌,她垂眼,半晌,方点头。 他收紧大手,牵握着她的手,再次举步。 这一回,她没再停下。 白雪依然在前方闪耀,枯枝树影依旧杵立在四周。 不久,老屋出现在眼前。 老屋万般寂静,却飘散着饭菜香,风知静和冷银光已经离开,屋里没有半个人,只留下一桌热好的菜,和一张以纸镇压好的信笺。 他拾起那信笺阅览。 傻瓜师兄 饭菜已热好,你和阿澪多吃些。 阿静和我还要赶船,下回咱们有空再聊。 你多保重身体,若有啥需要,你再写信同我说。 另,别说你需要阿静,阿静是我夫婿,不让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妹 银光 他笑了出来,将信笺搁回桌上放好。 她见了,刹那间,差点忍不住脱口问他,究竟为何一直讨要那兽人。 可他又咳,她为他倒了热茶,在他坐下时,多加了几块地炉的火炭,让他能够烘脚。 他喝了几口,总算不再咳了,却已在桌边坐下,拾起筷,夹了鸡肉,却没搁自己碗里,倒是放到了另一只饭碗上。 屋里只剩他与她,白露和苏小魅他们,昨晚吃完饭就回去了。 桌上就两副碗筷,除了他身前的,另一副碗筷,自然便是她的了。 第13章 可那冷银光不知在想什么,昨夜并的桌早已被放回原来的客室,这儿如今只剩一张桌,一桌明明四个边,那女人硬是将两副碗筷搁在了同一边。 他见了也没挪移。 阿澪不知该说什么,见他自顾自吃了起来,她拿起碗筷,要坐到另一头,他却开了口。 「就坐这儿吧。」 她朝他瞧去,只见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好冷啊,咱们坐一块儿,暖和些。」 闻言,看着他那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唇,她心又一紧,不由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地炉里的火炭,静静燃烧着,炉上还挂着一锅鸡汤正滚滚熬着,冒着诱人香气。 大年初一,人都走了。 昨夜的热闹,更显今日孤寂。 她都有这般感觉,更遑论是他。 到底,是为了什么, 坐在他身边,阿澪慢慢的吃着碗里的饭,吃着那满桌的菜。 千百个疑问在心头,可最终,仍没问出口。 她不敢想,不让自己去深想,去探看。 吃完了饭,她收拾着碗盘,他试着帮忙,她没拦他,反正这男人虚得也做不了什么事。 本以为他收个碗就会回房,谁知她洗完碗,回身却见他就杵在身后,他是没法做啥,却一直待在一旁,看着她洗碗,待她把碗放好,他拿着干净的布巾,替她擦手。 阿澪一愣,忘了抽手,见他好仔细好轻柔的替她擦手,检查着她的手背。 她这才发现,他一直没忘记她手背上的伤。 「已经好了,进屋前早好了。」话未想,已脱口。 「嗯。」他垂着眼,确定都擦干了,搁下了布巾,却没松开她的手,只淡淡说着:「可刚长好的皮肉,最娇嫩易伤,天寒地冻的,还是小心点好。」 一股热气,无端又来。 虽不是由他而来,却是因他而起。 这男人垂着眼,来回以拇指抚着她曾破皮泛红的手背,动作轻柔的宛如飞羽拂过。 明明不是第一回被他握着手,不知为何,这回却特别清楚的感觉到被他手指触碰之处。 那感觉,莫名的热,莫名的痒,让人无端心跳飞快。 她飞快抽回了手,把一旁的药汤塞到他手里。 「快把你的药喝了。」 说完,便匆匆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男人瞧着那逃跑的背影,笑又入心,上脸。 垂眼看着手中的汤药,他乖乖的拿了调羹,坐在矮桌边,一口一口的喝完。 良药苦口啊,可一颗心,却微微的甜暖。 喝完了药,他将那碗洗了,回头却见门外的风,悄悄拂来,扬起仍搁压在桌上的信笺。 傻瓜师兄吗? 看着银光秀丽的字,他扯着嘴角,笑了笑。 或许他真是傻的吧,但人生难得几回傻啊? 再一次的,他拾起那信笺,收折好,方起身往自个儿屋室走去。 天井里,白梅点点,开了一朵又一朵。 如他所料,原本被他扔地上的黑色木盒已经不在那里。 她那儿的门,紧紧合着,关得密不透风的。 就当他是傻的吧。 他站在自个儿门前,瞅着那扇紧闭的门,几乎忍不住想走过去推开那扇门。 可他知,不能逼得太紧。 一次一点点,一回一些些,这样就好。 轻轻的,他叹了口气,入门前,还是忍不住故意咳了两声,如果多咳几声就能让她拉开门走出来,他可以一路咳下去。 紧闭的门,没有半点动静。 看来,做人不能太得寸进尺啊。 自嘲的笑了笑,他推门回房,知她一时半刻不会再来,他在桌边坐下,打坐运气,试着让真气运行全身筋脉,起初那有点困难,但体内丹田那股凝滞的真气慢慢流动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顺,不多时,他全身就热了起来。 他可以感觉到,体内脏腑虽仍有损伤,但已比之前预估的好上更多。 即便心急,他没有勉强继续下去,只是静心收功。 他睁开眼,看见窗外天色更亮,铜炉里已不再冒着青烟,他的脚底也暖了许多。 确定自己情况还可以,他以单手结出法印,在半空中画了个圆。 白光亮起,他伸手穿过圆中白光,摸了几下,果然摸到了那只木盒。 那丫头已将它放了回来。 他将其拿了出来,再抬手抹去那个圆。 黑色的木盒,看起来并不起眼,却很沉,他将它放在桌上,打开来,看见盒里有另一张纸笺,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宇。 第14章 小人师兄 小妹借此物只为防身,这东西是个烫手山芋,谁拿谁倒楣,这就还你了,我可不想象你一样当个傻瓜。 君子师妹 他无奈又好笑的收起纸笺,才取出那通体全黑的金刚杵,放在一旁的软布上。 金刚杵能降妖除魔,但他去偷取此物,可不是要拿来对付阿澪的。 当年阿澪不顾阿静意愿,强行转化了他,将其兽化。 这事他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事也一直是阿静心里的疙瘩。 银光对阿澪印象一直不好,她知他藏人在岛上,却不知是谁,可他这师妹向来机灵,他遇袭中毒之后,几次下来她便从阿静和白露、冬冬口中,拼凑出了真相。 她名义上是要上岛探病,可他知不是。 对银光来说,阿澪是非人,是妖女。 方才还没见到她之前,他差点以为自己又做错。 银光不会杀阿澪,也杀不死她,他清楚师妹没有笨成那样,可她却很可能决定将阿澪掳走,交给师叔,或更糟,把她交给那被他偷了这金刚杵的原主,以换得撤消他们对他与阿静的追杀令。 这金刚杵无坚不摧、无魔不破,虽无法致阿澪于死,却能让她伤重倒地,更别提他多年下来,好不容易才让她软化,若银光攻击她…… 他真是不敢想象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幸好银光非但没有对她下手,甚至没有试图放她走。 当初要不要让她上岛,他挣扎许久,幸好他没看错这师妹,真的是……幸好啊…… 看来,他是注定要被她笑上一辈子了。 罢了。 这东西她就是不还他,他也无法怪她,这本就不是他的东西,她没直接取走拿去解决追杀令,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他苦笑,在那金刚杵上结出手印,打出见闻法阵,将其笼罩。 金刚杵亮了起来,在上方涌现紫光圆球,这东西同样是由许多上古文字所组成,却比阿澪血咒上的更加复杂多层百倍,可这些不是法咒,也非术式,只是书目,他拨动着它们,找到所需,然后拉出一个字,下方立即浮现成千上百页的文字。 人人都当这金刚杵是降妖伏魔的法器,以为前人说这金刚杵有大智慧只是象征的寓意,不知它真有大智大慧。 他一句一句、一字一字的看,不敢漏掉任何描述的宇句。 即便对上古文字钻研多年,他依然难以轻易辨识其意,总得要再三推敲前文后意,方能得出那字句的正确字义。这是个大千世界,光是不同地区,口说的语言,书写的文字皆有不同,更别提还得加上不同年代,就算是同一地区,前后几百年文句字义也会改变,遑论是相差数千年以上的上古文字。 这些文字,大多没有一路传承下来,如今要重新释义就变得万般困难。 阿澪身上的血咒,他拆解到最后才发现,他无法完全解开,是因为在更内层,还有另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文字术式存在。 因为如此,他才会想尽办法取得这大黑金刚杵。 儿时他曾听祖师爷提及这大黑金刚杵,后来遇见阿澪,见了那血咒,他才又再想起这件神物。 他花了几年时间同二师叔打探,方得知这东西的下落,又耗了许多功夫,才千方百计的将这东西弄到手。 起初他打开来看时,这些文字看来就和无字天书差不多,虽然这东西的使用方式,和祖师爷写的《魔魅异闻录》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仍是花了些时间,才弄懂要如何使用,该从何开始。 这些日子,每每遇有没见过的字,他就将整句抄写在纸上,整理编写药典医书时累了,就拿出来查看推敲,久了也让他搞懂了大半,这阵子他阅让的速度终于快了些,可依然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日光悄悄在地板上挪移,他没有注意。 他需要尽快搞懂这些东西,懂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他翻过一页,再一页,又一页…… 第十章 春暖花开时,风带来血的味道。 她拉开门,循着血味走去,不多时,便在林中看到了一只乌鸦。 这乌鸦的体型特别大,几乎就和老鹰一般。 阿澪不是没看过乌鸦,她见过许多这种黑色的大鸟,可在鬼岛上,没有活物能在没有他的同意下,自行出入。 那只乌鸦在这时看见了她,它试图张开翅膀逃走,却飞不太起来,只踉跄走了几步,就又再次倒下。 满地的飞羽在它倒地时飞扬,她再看才发现,它右侧的翅膀断了,胸腹前的鸟羽染着血,所以它才飞不起来。 这八成也是它为何在这里的原因。 它误闯鬼岛,入了迷魂阵,所以才受了伤。 第15章 闇之书里有飞天之术,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学会了,几年前她刚到这儿时,曾试图从空中逃走,当时她还戴着镇魔珠,她试了好几次才有办法忍住灼烧的疼痛飞上天,然后才发现鬼岛的迷魂阵通天达地,就连上空也无所遗漏。 她不甘心的试了许多次,才终于死心不再继续尝试。 虽然她在地面上仍看见高空的飞鸟来去,但那些飞鸟好似也知这儿不对劲,从来不曾飞低下来歇息。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飞鸟误闯这禁区。 误闯的人倒是有一个,那少年是和冬冬一起的,后来也几乎立刻就被宋应天找到,送出岛去。 她本不想理会这乌鸦,那男人大概很快就会发现有活物入了岛,可那大鸟拖着断翅的模样,万般狼狈,让她想起了自己。 她远远的看着它。 它也远远的看着她,用那双小黑眼,紧盯着她。 草地上,有几根染血的鸟羽散落在那里,在春风吹过时,飞扬起来。 那黑色的飞羽,飞过了眼前,闪着黑亮的光泽。 她伸手抓住了其中一根,看见有妖兽在黑天黑夜里追着它,一路追过湖面,它被咬了一口,却也啄去对方一只眼,然后它在混乱中,冲进了鬼岛的迷雾,重重坠地。 那景象,如此熟悉。 她能感觉到它的恐惧与害怕。 或许是因为在它身上看见自己,她朝它走去。 当她靠近,那只乌鸦显得更加紧张,戒备的用那双乌黑的眼直盯着她。 她可以看见,它满是羽毛的胸口,因为恐惧快速的起伏着。 阿澪在它身前蹲下,朝它伸出手,在它张嘴抬爪攻击它之前,先触碰到了它。 别怕。 她告诉它。 没事,我不会伤害你。 那黑色的大鸟眨着眨眼,看着她,几乎在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她从小就能操控鸟兽,她能和它们说话,能迷惑这些动物。 她以拇指轻抚它的脑袋,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要就此了结它的性命。 折翼的鸟,不能飞,还不如死了痛快。 这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可当她扣住那只乌鸦的脖颈时,脑海中却浮现了男人温柔的笑。 它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她能看见他的笑,和那双温柔的眼。 你不会的,我知道…… 她真该让他看看他有多么愚蠢。 可不知怎,看着眼前的黑色大鸟,她却一直看见他的脸、他的笑,还有他赤脚站在雪地上朝她伸出手的模样,让她无法真的狠下心来。 可恶,该死! 她暗咒一声,松开了那鸟的脖颈,伸出另一只手,替它将折翼的断骨接了回去。 它吃痛挣扎,试图从她手中逃开,她没有阻止它,只是松开了手。 它飞了起来,然后再次坠地,它身上还有伤,别的伤,她可以看到那鲜红的血从它起伏的胸口涌出。 阿澪没有再理会它,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她转身走开。 可那一整天,她都能嗅闻到那血腥味。 那一夜,下了雨。 第二天,血腥味淡了些,却没有散去,她拉开门,看见那只昨天试图逃跑的乌鸦,不知何时,竟出了林子,上了门廊。 它想办法上了门廊躲雨,她可以看见门阶上有它掉落的黑羽,和它一路流下的血迹。 听见开门的动静,它紧张的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力气逃走,只能警戒的看着她。 它受伤的翅膀依然摊开着,无法收起,它甚至没办法好好站着,就那样瘫躺在那儿喘气。 阿澪看着它,她原以为这折翼的乌鸦命不久矣,活不过几个时辰,可它活了下来。 它是只勇敢的乌鸦,它啄瞎了攻击它的妖兽。 她欣赏勇敢这项特质。 看着色的大鸟,她在门廊上,留下一碗鱼肉。 那天稍晚,她再回来时,看见碗里的鱼肉已空,那只黑鸟仍在门廊远处。 一天又一天过去,它慢慢的能站起来。 她每天都会给它一碗食物,有时是馒头,有时是鸡汤。 它什么都吃,渐渐的,也越来越靠近门口这里,甚至不介意她再次伸手触碰它。 它是只聪明的鸟,从来不曾试图攻击她,即便她没特别迷惑它,它也不会对她张牙舞爪。 阿澪很快就发现,不知是不是因为撞到了脑袋,伤了脑子,它没有被妖兽追杀前的记忆,除了那段逃命的过往,它想不起来任何过去。 想不起来,有时也是种福报。 第16章 她想着,不再查探翻搜它的脑袋,只给了它一碗水,看着它低头喝水。 几日后,她回房时,看见宋应天不知何时到了她房里,蹲在那只乌鸦面前,着迷的看着那只黑色大鸟。 「它受了伤?」他问。 「有妖物在追它,它才误闯了鬼岛。」她淡淡道。 他朝那只乌鸦摊开手掌,她看见他掌心里,搁着一小块豆沙泥。 那乌鸦用那双黑眼看着他,然后低头啄食,吃了它。 他扬起嘴角,问:「你帮它取名了吗?」 她没想到他会问她这问题,她原以为他会坚持把这乌鸦送出岛去。 「我没想要养。」她说。 「它伤好之前,得待在这儿,总要有一个名,总不能这只鸟、那只鸟的叫吧?」他站了起来,回头看着她微笑,「帮它起个名吧。」 她无言看着他,没有回。 「当年我带白露回来,她不记得过去,不记得自个儿的名,三婶她们问我她叫啥名,因为刚好是白露时节,我便帮她起了名叫白露。」他看着她,说:「要不现在节气刚好走到清明,就叫它清明吧。」 「白露知道她要是在清明被捡回来,从此便要叫清明了吗?」她面无表情的问。 「知道啊。」他眼也不眨的笑回:「我问过她,她没反对啊。」 「我是不是该庆幸,我还记得自己的名,要不我不是也得叫个秋分、立冬、霜降什么的?」 她没好气的语带嘲讽,谁知他竟开口笑着回。 「寒露、小雪也挺好听的啊。」 敢情他当初还真想过要帮她取这些名啊? 她傻眼看着他,忽然庆幸自己当年为取信于他,说了真名。 「你若不喜清明,那换一个好了,我想想,它是乌鸦,全身漆黑,那就叫阿黑或阿乌?阿鸦,大黑——」 「苏里亚。」她再受不了他的无脑取名法,脱口就道:「它叫苏里亚。」 他闻言,笑着说:「苏里亚吗?这是梵文吧?这名不错,上古传说中,日神便是三足金乌,叫苏里亚挺好的。」 没想到他知道这来由,她一怔,抬眼朝他看去。 他笑看着她,只朝她伸手,道:「来吧,吃饭了,白露今儿个,带了青团和润饼的材料来,正在前头包着呢。」 她没握他的手,只从他身边走过。 他看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笑了笑,收了手。 这几个月,他的身体日渐好转,她又不肯碰他了,虽然如此,倒也没给他脸色看就是了。 他知她为何不肯再碰他,就如那日她为何抽手一样。 这女人,不想知心啊。 前些日子发现这事,他有好一阵子,认真考虑过是不是要干脆继续装病好了,但若是骗来的同情怜悯,可也不是他要的。 这阵子,他有时会看见她看着远方天际掠过的飞鸟,表情怔怔忡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想着,她就如笼中之鸟一般吧? 身旁的鸟,挪移了一下双脚,他垂眼看它。 他一点也不意外她会收留它,但他怀疑她知道它是只精怪。 她对妖怪、魔物十分敏锐,可精怪是万物化生,非妖非魔,血不是黑的、臭的,也不渴求她的血,所以她才没有察觉。 可这事她迟早也会发现的,精怪命长,伤愈也快,它很快就能再次展翅飞翔。 苏里亚吗? 她是巫女,这名不会没有来由,她从前曾祭祀过日神吧? 他真希望她肯亲口同他说说她的遭遇,可惜这女人对过往前尘绝口不提。 至少,如今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没有错,她体内的血咒和大黑金刚杵所记载的事,确实是有相关的,她脱口而出的神只之名,只更加印证了这事。 「苏里亚。」他轻声开口叫唤那乌鸦。 那黑色大鸟抬眼看他,一双黑瞳十分沉静。 「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名了。」他微笑看着它说。 乌鸦直视着他,没有抗议,也没反对。 他将视线从那乌鸦身上收回,举步朝前头走去。 夏日午后,雷声隆隆。 那雨来得又急又快,阿澪才刚听到雷声,豆大的雨滴已经落下,她飞快出门收拾那晾在外头的衣被,才刚进门大雨便倾盆而下,和电光雷声一起,扑天盖地而来。 她搁下衣被,飞快解绳,放下天窗,可即便如此,还是淋了一身的雨。 地板上都是水,她拿干布擦干,才到其他房间查看。 客室的天窗本就没开,但前室的天窗她一早便拉开来通风,到她放下天窗时,地上也积了一堆水,她顺手收拾了,才走到他那间房。 第17章 在那当下,她其实没多想,就是回屋时顺道看一下,省得那傻瓜写书写到完全没注意到下雨了,或是午睡被淋了一头雨,谁知她一推开他门,就见那男人全身湿透的站在屋中央,正在脱衣。 她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该退出去。 他脱衣脱到一半,见她开门,也微微一愣,见她不动,他挑起了眉,没多说什么,只继续脱去那身湿透的衣裳,开口闲聊。 「这雨真大啊。」 他另一头的门没全关,借着稀微天光,她能看见他赤裸的上半身,已经不像去年那般枯瘦,虽然还是白苍苍的,但已经再次长了肉,变得结实起来。 她知他这几个月,每天都会打坐练气,日日都会出门走走,苏小魅和雷风隔三差五就会来陪他练武对招,她知道他好多了,但她还以为在那身衣衫下,可能还是副皮包骨的模样,没想到非但已生肉长肌,还练回了大半精实体魄。 这念头才闪过,他就轻咳起来。 她回过神来,见他发还在滴水,镇定的上前拿了条干布给他。 「我以为你在午睡,来关窗。」 他接过干布,擦着湿透的发和身上的雨水,噙着笑道:「整日吃饱睡、睡饱吃,我都快变神猪了,想说出门走走活动一下筋骨,怎知就下了雨。」 她一听便知,他不是出门走走而已。 这岛布有迷魂阵。他若有心,这岛的距离可以变得很长,若只是出门走走,要回便回,不会淋到全身湿透,他是去练轻功的,所以才刻意踏入迷魂阵,方淋成了落汤鸡。 「你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欲速则不达,有时越是急,越要慢。」 这话,没多想便脱口。 「那是。」闻言,他瞅着她,笑意上眼,点头同意:「下回我会注意的。」 说着,他将巾,盖上她的头,替她擦去发上的雨水。 她一僵,却只听他温声开口。 「你也别着凉了。」 莫名的红热,上了脸。 他的动作很轻柔,她可以从布巾上,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这氛围太亲昵,她一时间,无法动弹,不敢抬眼,只听到心脏在耳中隆隆作响。 「姑娘家的身子,淋不得雨、受不得寒的,虽然你异于常人,可也会着凉的,淋了雨,还是记得把身子擦干些,能少折腾一回,那便是一回吧。」 他边说边轻轻的替她擦了发,还将她发都捞到了前头来,连沾着雨水的发尾都没错失。 她可以看见,他温柔的握着她的发尾,小心的用布巾压干,再以手指徐徐梳理,轻轻摩挲。 刹那间,好似连那万千青丝都有了知觉。 一颗心莫名又乱跳,教脸红,心更热。 她伸手将自己的发尾从他手中抽了回来,教他一双大手僵悬在半空,一时间,就连空气都像是冻结了那般。 屋外大雨依旧,雷声依然轰隆。 她没多看他一眼,只匆匆转身走开,可即便回到了房里,掩上了门,她还是能看见他那双大手,看见他轻握着她的发,看见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穿梭在其中,将它们梳理开来。 她将那画面从脑海中推开,转身换掉半湿的衣,但即便换上了干爽的夏衣,她依然感觉他轻轻握着她的发,以指梳理着它们,轻轻摩挲。 他是那般小心,如此温柔,让头皮莫名酥麻,教心微微轻颤。 她闭上眼,他身上的味道依然萦绕在鼻端,教热又上脸。 她匆匆睁眼,不敢再想,只面红耳赤的匆匆抓起地上的衣裳一一收折好,再把被铺回原位。 半夜三更,月又上夜。 月华悄悄洒落,将夏夜照亮。 老屋里静悄悄的,几无声息。 乌鸦蜷缩在墙角歇息,只在她起身时,抬头看了一眼。 夏至刚过,天很热。 即便入了夜,还是热,她身上只套着一件简单轻薄的夏衣,可此时此刻,她身上的衣早已因噩梦汗湿。 看着敞开的门外,那一轮皎洁的夏夜明月,她心跳飞快,想起今日是十五。 难怪她会再作噩梦。 她本没打算睡的,可那突如其来的午后雷阵雨,让暑气暂消,教连着几夜没睡好的她,一个不小心就在铺床时睡着了。 每逢满月,她总让自己醒着,看书、擦地,整理房间,她甚至试过在半夜洗衣煮饭,只要任何能够消磨时间,让她不要想起那夜的事,她都愿意做。 夏夜没有那么长,比冬夜要短,可冬季云层总是很厚,少有晴天,夏季却几乎每逢十五,她都能看见那又大又圆的月,高挂天上,每每看了,总教她度日如年。 第18章 窗门外,不知何时,早已云破天开,那轮明月高高挂在云端上,大如灯笼。 恍惚间,好似又看见在明月下朝她伸来的爪,看见那沾着口水的利牙—— 她砰地拉上了那本为透气而打开的门,将明亮的月光遮挡在外。 还以为早就习惯了这些噩梦,上千年来,她总是在逃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好好睡上一觉,能就这样安心入睡,竟也会因为被噩梦惊扰感到困扰。 满身的汗,在身上万般粘腻,感觉就像那些妖怪的口水,教一阵恶心上涌。 她抓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快步走到位在老屋屋角的澡堂。 这间澡堂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该有的东西倒是都十分齐备,澡豆、布巾、油灯一应倶全,泡澡的浴池是石砌的,浴池里的水是活水,引自鬼岛四周的湖水。 可惜前后进水口和出水口的两个洞都太小,即便她想从那儿钻出去也做不到。 刚来的那一年,她想洗个澡还得等白露来时,找苏小魅去湖边挑水,要不就得等雨天,后来有一天,那男人才想到要告诉她,只要推压墙上的铜制螭龙,就会有干净的水流出来,接满浴池,若要放水,便将池子里的木塞子拔掉即可。 事后想来,她早该注意到,这儿之前有好长一段日子都没人住,所以白露刚开始,才不知这儿有活水能取用。 当年盖这屋子的鬼医,显然不只懂医,也十分擅长设计器械机关。 推动螭龙头时,下方的石砖会同时打开,那儿是个往内凹的小型石窑,能烧炭以火加热螭龙后方,那特别加大,有如肥满冬瓜一般粗胖的铜管,若遇冬季,经过加热的铜管和铜头,流出的水便是热水,石窑上方甚至有做排烟管能排气出去,不致熏了在澡堂里的人。 阿澪点亮了灯,将木塞子塞住排水的出水口,推压螭龙,坐在池子边,看着那涓涓细流,从螭龙嘴里流出,注入浴池。 流水淙淙,在灯火下隐隐闪烁如银带。 油灯里的油是香油,透着淡淡的花香,每回点灯,那香味被火加热,就会变得更加鲜明。 她解开衣带,脱去汗湿的衣裙,走入浴池中,来到那水流下方,洗净自己。 夏日炎炎,即便入夜,水仍温凉。 她拿澡豆搓出泡沬,洗发净身。 冷银光对她师兄极好,让凤凰楼的人送来的东西,什么也是上好的。 泡在水里,她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什么也不去想,就专心的清洗自己的身体,可即便是洗去了一身粘腻的汗,将整个人浸在水里,她依然无法完全将那无尽的夜推开。 她在水里环抱着自己,瞪视着水面波光,却还是能看见无数张血盆大口朝她飞扑而来,感觉到那被撕裂啃咬的疼痛—— 水声轻轻,在月夜里响起。 他张开眼,仍听见那流水声在夜里荡漾着。 午后那突然的骤雨,早在几个时辰前就停了。 这时还有水声,只有一个可能,阿澪醒了。 今夜是十五。 黄昏时,他见她没出来吃饭,去她屋里查看过,见她睡着了,他便没扰她。 每逢十五前后,她总睡不好,连着几夜,常常就这样醒一整夜,到了月圆这日,她更是如坐针毡,难得她能睡着,若能一夜到天明,那当然是最好。 可显然,对她来说,那真的是奢望。 他继续躺在软榻上,看着门外那渐渐散去的云。 从他这儿,看不见月,但他能看见月华照亮了前方的林叶和草地。 静夜里,声音能传得很远,他可以听见她拿木勺冲洗长发上的泡沬,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一勺又一勺,他甚至能闻到那一抹香。 然后淙淙的水声停了,他知她关掉了水,但他仍能听见小小的水波荡漾着,让他知道她正泡在那浴池里。 他希望她能因此放松下来。 晚风徐来,教林叶摇曳,他闭上眼,有那么好一会儿,几乎就要睡着,可他知,她会怕。 怕这月,怕那夜。 想起她还没吃,他睁开眼,干脆起了身,到厨房去热饭菜。 天井的另一头角落,有微光从澡堂的门缝里透出,他知她仍在里头,便往厨房走去。 谁知热好了饭菜,那女人却没闻香而来,他再走回天井,她刚好在这时从澡堂走了出来,看见他,她愣了一愣,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刚出浴的女人,一时间无法动弹。 她只套着件夏衣,那衣如她其他衣裳一般,全是黑色的。 黑色的衣料,衬得她更加肤白如雪。 月华轻轻洒落她身上,刚出浴的她,发仍微湿,唇更粉嫩,就连白晰的颊,也透着淡淡的粉。 第19章 轻薄的黑色夏衣,因为湿气,服贴在她身上,她只用腰带简单束起。 她赤着脚,夏夜晚风徐来,扬起了她的裙裳,让衣更贴体,露出她雪白的长腿,他很清楚,在那件夏衣之下,她什么也没穿。 一颗心,莫名跳快了些。 不是没看过她的身子,他早将她全身上下都看遍也摸遍了。 可那时,对他来说,她只是个病人。 那会儿,她也没像现在这样看着他。 隔着一整个天井,两人的视线在月下交会,他能看见她氤氲的双眸,还有其中的情绪,迷惘、渴望、害怕、恐惧交织在一起。 心,跳得更快。 可他知道,她不会承认的。 不会承认她的害怕、畏怖、惊惧,不会承认她的渴望与需要。 即便如此,眼前的女人看来依然该死的诱人。 他用尽所有力气,才有办法张张挤出一句。 「还没睡?」 「太热了?」她声音沙哑的开口:「我冲个凉。」 「我睡到一半,饿了,起来弄点东西吃。」他力持镇定的噙着笑,告诉她:「你若也饿了,灶上有杂菜粥,还是热的。我刚吃饱,先回去睡了。」 说着,没等她回,他强迫自己转身,走回自个儿房里,重新躺下。 他本想同她一块儿吃点,再找她下棋到天亮的,可当他看见她,当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所以只能转身回房。 起初,她没有动,然后他听见她走向厨房。 他闭上眼,试着静心入睡。 阿澪站在门廊上,看着他关上了门。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仍屏着气,听见心跳在耳中隆隆作响。 她不是没有穿衣,她有穿,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当年他什么也看光摸遍,可他从未这样看过她,不是像这样的眼神。 她能清楚感觉他的视线,感觉到他的眼扫过身上裸露的肌肤,带来些微的麻痒刺痛。 当他隔着一整个天井那样看着她,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手,用午后雷雨时,抚摸着她发时同样的轻柔,抚着她的发,她的身,她的唇。 那感觉那般鲜明,如此强烈,教她有些失神,不觉微启双唇。 她以为他会过来,她不自觉屏息,无法动弹。 可他没有,起初,她不是真的很清楚他说了些什么,直到他转身回房,关上了门,那些字句才真的在脑海里有了意义。 她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强迫自己转身,朝前室厨房走去。 厨房灶上那锅杂菜粥依然热烫,她盛了一碗,却没有吃。 她不饿。 她依然能看见他的眼,感觉到他的手。 他不曾真的走过天井,不曾真的抚摸她,可她知道他很想,他想那么做,想抚摸她的发,她的身,她的唇。 他想要她,渴望她。 她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欲望。 她应该要觉得厌恶,但他的欲望,和那些妖怪不一样,他的触碰如此温柔,那般轻柔,掩去了那始终纠缠着她,挥之不去的恶心感。 从噩梦中惊醒后,她一直觉得身上残留着那些妖魔的口水,始终感觉到那被撕裂的疼痛,感觉到那些肮脏的爪与牙,深深陷入她的皮肉,即便她将自己的身体洗了又洗,依然无法洗去那恐怖的疼痛,那无所不在的臭味。 可方才那一刻,当他看着她,当她看见他,她只记得他握着她的手,记得他抚着她的发,记得他那双手有多么温柔,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他可以让她忘记,至少不再去想。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便再也无法将其推开。 再回神,她已来到天井,走过门廊。 她不能那么做,不该这么做,当她经过他门前,她告诉自己继续往前走。 但夜那么深,月那么圆。 明亮的月华,洒落天井,就如那一夜。 看着那月光,还有在外的黑暗角落,她气一窒,不觉停下脚步。 刹那间,好似一双双的眼,都潜藏在那些黑闇之中,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那里没有妖、没有魔,什么也没有。 她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脚却不肯抬,双手微抖。 恍惚中,她几乎能看见苍穹之口,看见那高台,看见那些妖、那些魔,看见那在月下被链住的自己。 她不怕,才不怕。 阿澪握紧双拳,愤怒的举步往前,走入那黑暗的角落,转过那弯,拉开了门。 下一瞬,一只苍白的手,从前方黑暗中伸了出来,伸向她。 第20章 那不是真的,可她僵住了,完全无法动弹,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只手的食指会伸出长长的指甲,划开她的衣服,将她开膛剖腹,掏挖出她的—— 一时间,有些耳鸣。 无尽的恐怖,攫抓住了她。 不,她不要再经历那一切。 她用尽所有力气,才从那不能动弹的状况下挣脱出来,转身脱离了那黑暗,拉开了他的门,跑了进去,再将门关上。 她抵靠着门喘气,却依然感到恐惧。 然后,她看见了他,那个躺在月光下的男人。 她不该这么做。 她知道,可她别无他法。 他能让她忘记那些夜晚,那一个又一个,无尽可怕的恐怖月夜。 夜很静,静得不可思议。 他躺了大半个时辰,却无法入眠,只一再看见她粉唇微启,用那双水深黑眸,隔着一整个天井看着他。 夜更深,很深。 紧闭的门,被人推开。 那声很轻,可他还是听见了。 刹那间,不由得屏息。 他没有睁眼,只感觉到那软玉温香入了床被,展靠着他。 这不是个好主意,可今夜是满月。 每当月圆,她总是恶梦连连,她不想作那恶梦,所以才来找他。 她只是想利用他,忘记那恶夜旧梦。 小小的手,钻入了他的衣,抚上了他的胸膛。 这女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依然没有停下。 他抓住了那只诱人的小手,张开眼,看见她,心头一紧。 她唇微颤,脸白如纸,但最教他不能抗拒的,是那双眼,那双透着痛与伤,惊与惧,压不住的畏怖与害怕,和无声恳求的黑眸。 她没有说,没真的说出口,甚至没有真的那么想,可他能感觉到。 她很怕,很害怕,她不想记得,她需要忘记那驱之不散的恶夜,忘记那纠缠着她,如附骨之蛆的旧日过往—— 她倾身吻上了他的唇,打断了他的思绪, 寂静的夜里,她只听到他的喘息,自己一再逸出粉唇的呻吟,还有他与她的心跳。 一轮明月缓缓挪移过窗门,洒下一整片银华。 这一夜,很漫长。 她却再没想过其他念头,除了眼前这男人,她什么也无法想。 日光在林叶间闪烁。 他听到脚步声醒来时,她仍在他怀中沉睡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能看着那偎着自己的小女人,此刻的她,看来那般安适,如此无忧,不见昨夜的惊慌畏怖。 不想吵醒她,他伸出手,抓来丝被,小心的盖住她赤裸的身子。 下一瞬,来人轻轻推开了门。 他抬眼,看见白露。 她在看清屋内的情况时,微微一愣。 他举起食指,搁在唇上,示意她保持安静。 白露不愧是白露,即便她对这情况有任何情绪,她都没表现出来,她只是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悄无声息的再次把门合了起来。 他扬起嘴角,曲起手肘撑着脸,再次垂眼,看着怀中小女人秀丽的面容。 风悄悄的来,悄悄的走。 她仍在睡,睡得好沉好沉,比用那安眠香还有效。 早知这样能让她熟睡,他几年前就不忍了。 到底……是何时上心的呢? 事后回想,他竟也不知,只知醒觉时,她已在心上。 不知何年,不知何月,她不再只是个麻烦。 即便出门,无论去哪儿,总也会想到她,想着不知她吃过没,喝过没,看没看过眼前的风景? 若她见了,喝了,吃了,会不会喜欢? 这女人活了千年,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 可他总是想起她在他心中,透过他的眼,看见那天地的震撼与感动。 到头来,总在百忙之中,还是抽空带了那些吃食,张罗那些点心,带回来给她。 总以为,就是刚好想起罢了,毕竟她受困岛上,是因为他。 一次又一次,他发现自己每回出门,竟也不再有那种囚鸟出笼的爽飒开怀,反倒是看着月,便想起她。 想起她的惊,她的怕,她满布畏惧的眼。 还有那年冬,她流个不停,教人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泪。 于是,总是忍不住匆匆而回,总得要见着她了,心才会稍微定一点,后来才察觉,比起出门,他更喜欢回岛时,看着她吃那些小点,让她偷偷读着他的心,梦着他的所见所闻。 他从不说破,她总也装作不知。 第21章 当年,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她走,不是没想过把她交给二师叔。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向来是二师叔的事,袓师爷那么多徒子徒孙中,谁也没挑,只挑了二师叔教了阴阳奇术,就是因为二师叔有那能力与天分,能够周旋妖魔鬼神之中,平衡阴阳。 不是没有想过的,把她交出去,他大可继续过他的逍遥日子。 但他放不下,当他确认她就是《魔魅异闻录》里的千年巫女时,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交出去。 她是一个太方便、太有利的筹码,他知二师叔不可能不用她。 遭妖咒以分食—— 即便是当年,他光是想,就觉得这事难以忍受。 他知二师叔不会真的让这事发生,可拿来作饵是不可能避免的,而他也晓得,事无绝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 所以,他从来不曾和二师叔提及她的存在, 不知道,就不会想去用。 她已经逃跑了上千年,不知被追杀分食了多少次,所以才会那么恨,才会那般惊,才会变得如此偏激冷酷。 命运对她太残酷,她已受了太多的苦,他没办法就这样撒手不管。 谁知,竟在不觉中,让她偷偷上了心啊。 这些年,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眉目间的戾气,也一点一滴的渐渐消退,有时他经过她房门外,看她垂眉敛目看书的模样,总不自觉伫足。 当她不恼不怒时,静得就像一朵出水白荷。 在行走坐立间,她举手投足,都无比优雅,像春风,如流水。 即便她痛恨那旧日过往,那曾有的教养就在她骨子里,几经风雨,却仍根深柢固。 他轻易就能想象,她当年为民祈福的模样。 巫者都擅乐曲,懂音律,能歌舞。 他总好奇,不知她唱起歌来是什么样的?跳起舞来又是如何? 八成是不会愿意唱歌跳舞给他看的吧。 扯着嘴角,他自嘲的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为他弹了琴。 想起那美好的音律,一颗心不自禁都柔软了起来,打那回之后,她偶尔就会拨弄琴弦,心情若好时,也会弹上一曲。 每当听到琴声响起,他总会忍不住停下手边的事,闭目侧耳倾听那悠扬的旋律。 她的琴声,非常温柔,透着安慰人心的力量。 不是曲子的关系,她弹的曲,有些他没听过,可另一些,他也曾在城里、京里听人弹奏过,但没有人能弹出和她一样的味道。 那教人心头发软,让人微笑的温柔,全在其中。 瞧着眼前那静心沉睡的小女人,他心口微紧。 即便经历过那些折磨,在她底深处,却仍保留着初心啊。 门外,雨又落了下来。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舍的,他抚着她的小脸,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他希望她不再作那恶梦,即便有梦,也梦他就好。 梦他就好。 第十一章 盛夏。 蝉鸣唧唧。 艳阳天天都散发着热力,晒得地都发烫。 今天一早,苏小魅把他屋里那一箱又一箱的医书搬出了岛,连同那本他帮忙归整的药典,一起送去太原,交给孙大夫的弟子。 扰攘了一个晌午之后,门外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可这一季夏,热得人汗水直流,暑气上脑,就是天天冲凉,也消不了体热。 阿澪坐在自个儿桌案前,不知怎,有些心烦。 她才刚去澡堂里冲了凉回来,但仍觉得静不下心来。 蓦地,屋外传来砍柴声,让她秀眉又一拧。 不用探头去查看,她都知那是谁。 前几日,他在屋外做了个砖窑,她没问他要做啥,她不想和那男人说话。 后来,她看见他捏了陶,才发现他在做瓦片和瓦当。 她知屋顶上有些瓦片坏了,上回下雨,有雨水滴了下来。 鬼岛不是谁都能进,这些年,只要屋子里什么坏了,他大多自己动手修好,入秋时,也会到林子里砍些柴火来备着准备过冬,可她不知他竟连烧陶也会。 他把那些瓦当放在门廊上阴干,她经过时忍不住看了一眼。 圆形的瓦当上,刻着回头凤凰。 他的手艺很好,不输京里的精工巧匠。 这男人十武艺样样精通,也太讨人厌了。 她冷哼一声,见四下无人,忍不住伸手把其中一只凤凰,试图重新捏成了一只乌鸦。 第22章 可那陶泥干了一半,不好弄,一下子就破了,她不死心,干脆把那破东西扔了,趁他去洗澡时,到他房里偷了他的陶泥,重新捏了一只乌鸦瓦当,放回门廊上,搁在他那堆凤凰之中。 她见了,这才觉舒心了些。 乌鸦在凤凰群中,看来特别惹眼。 她当然知道这男人烧陶时,定会发现这乌鸦,到头来还是会把它挑起来的,可为了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她就是想这么做。 听见他在砍柴,她知他今日便要烧陶,她试图继续翻看那本怎样也翻不完的《魔魅异闻录》,想尽是把那些妖魔鬼怪全都记起来,以防将来哪日撞见,也好知道该如何应对,可那一声声的砍柴声,却教她无法专心。 当那劈砍声停下时,她终于忍不住搁下了那册书。 他将那砖窑建在她与他屋外的那个转角空地,她只要挪移到门边探头就能见着。 果不其然,当她偷偷挪到了门边,一探头就看见他把那些干柴搬到了砖窑前开始生火,等火起来了,这才去搬那些瓦片与瓦当,将它们一送到砖窑里。 天气太热,火又旺,他脱去上衣,打着赤膊。 她一眼就瞧见他背上的抓痕,让脸微热。 都那么多天了,她还以为他早好了,可那红痕结痂,看来依然明显。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块乌鸦瓦当,停下了动作。 见他把它拿了起来,她心头莫名一紧。 他将那瓦当拿在手上,回头看来。 也不知为何,她在他回头时,匆匆把脑袋缩了回来。 屋外没有动静,那男人也没喊她,阿澪等了一会儿,终忍不住,再把头探出去查看。 那男人已把砖窑的铁门给关上了,正蹲跪在那砖窑前,加着柴火。 她捧起眉,搜索他脚边四周,却没看到那块乌鸦瓦当,也不知他究竟是把它扔了,还是送进窑里一块儿烧了。 莫名的,有些闷。 可恶,她管他把那片瓦当怎么了。 她不爽的挪回桌边,可不知怎也没了看书的心,随手翻了几页,那些字句图画却进不到眼里,只无端又想起那天。 那天,她在睡梦中转醒时,已是黄昏。 他还在睡,睡得极沉。 这一回,她没急着吵他,她一眼就发现自己在他房里,瞬间就想起昨夜之事。 她套上了夏衣,匆匆起身走出门外,回自个儿房里。 本以为他会拿这事来说嘴,谁知他一次也没提过。 结果,这事反倒悬在了她头上。 她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也配合着她,倒教她莫名恼了。 那夜,她本想利用他注意力,熬过那满月之夜。 她成功了,可她没想到会睡得这么熟,她也没想到,这男人竟然那么有经验。 他到底怎么会懂得那么多房中术? 更教她微恼的,是他察觉了她不曾享受过床第之间的欢愉。 她不喜人触碰她的身体,在他之前,她从来不曾喜欢过,这么多年来,偶尔为了保命,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她会利用美色哄骗男人,可她能读心,能惑人,没有一次,她需要做到最后。 她厌恶那些好色的男人,痛恨那些淫邪的妖魔,每一次他们触碰她,抚摸她,她总是会想起被撕咬分食的痛苦,总是和极力压抑掩饰那由心而起的恶心。 觉得他恶心。 宋家的少爷和他们不一样,从初相遇那时,她就能感觉到他与他们之间的不同。 他的手,很温柔;他的抚触,让人安心。 即便最当初几次要制服她,他也不曾真的弄痛她。 每回她握他的手,偷看他的心,总也能感觉到那无尽的温暖。 所以那夜,才会一时昏了头。 她知道,若是同他一起,她便能忘却,躲到他的世界,去梦他的梦。 那一夜,她是去利用他的,他明知如此,还是抱了她。 是同情?是怜悯,或他也只是需要发泄? 她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她有些痛恨自己如此软弱,厌恶自己每回入夜后,依然觉得害怕,怕到想跑去找他,寻求安慰。 对她来说,在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平安之地,也不可能有人会真心为她。 她知她不能奢望这男人会为她打算。 他做什么事也都有原因,有他的算计,就如他帮着雷风之妻那般。 他仍在试着解咒,她知道,偶尔她也会看见他书写的上古文字,她认得那些从小学习的文字,他学的那些还很粗浅、简单。 她知他仍想为她解咒,可是真为她,他一开始就明说了,他困她在此,是为了不让那些想争抢她的妖怪,搞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第23章 如今,他与她,便是互相利用罢了。 她一定得记得这件事。 她告诉自己,再次翻开那本记载了天下妖魔鬼怪的书,强迫自己多记一些,多学一点—— 他去愉东西……偷神族的法器…… 冷银光的话,蓦然又在脑海里响起,教心头一紧,手微颤。 不。 她握紧微颤的手,告诉自己。 那只是那女人想动摇她的话语,她同他一样,都想困着她。 可冷银光说中了一件事。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而人的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 她得把握记好这书上的一切才是真的。 明知如此,可一颗心,却无端揪紧,像是被人一手掌握那般,狠狠抓握着,让她不能呼吸。 蓦地,奇怪的喀喀声忽然响起。 她抬眼,看见那始终待在墙角歇息的乌鸦,不知何时开始走动。 那怪声音,是它走动时,脚爪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看着它走到门边,张开了翅膀。 那黑色的羽翼很大很长,当它试着展翅时,她看见它原先断掉的翅膀,已经不再凹折,脱落的鸟羽也已长了出来,恢复了原来该有的横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它就要振翅飞走。 可下一刹,它收起了翅膀,走了回来,在地板上发出喀喀喀的声音。 然后,它在她桌前停了下来。 她看它,它也看着她。 忽然间,在这一瞬,她知道,这乌鸦不只是普通的乌鸦。 它那不可能好的伤好了。 「你是精怪吗?」 黑色大鸟,微微歪着脑袋,用那黑色的小眼看着她,没有任何表示。 她这才想起,它失去了记忆,难怪方才它没试着飞走啊。 阿澪伸出了手,把放在桌上的甜糕给了它。 它走上前来,低头吃了她手上的甜糕。 「忘了也好……」她看着它,几乎有些羡慕的哑声道:「忘了,便能重新来过吧……」 那乌鸦抬眼看她,一双乌黑的眼瞳,透着似懂非懂的神情。 她扯了下嘴角,收回手,垂眼再次看向手中书页。 她是忘不了了,只能一路这样走下去。 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谁是可靠的。 她知道的。 窗门外,夏蝉奋力鸣叫着。 热风徐来,带着男人烧制瓦当的烟气。 她知道…… 初秋。 日正当中,午时刚过。 秋老虎延续着夏日的威力,那晒人的日头,比盛夏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正在倒茶。 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烈日当空,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青竹在艳阳下绿得有些刺眼。 晌午时,他带着烧好的瓦片和瓦当,上了屋顶,将之前那些破损的瓦片和瓦当都换成新的,他流了一身的汗,吃完饭就去洗澡了。 她还是不想和他说话,那男人也没找她说话。 那只乌鸦在吃完饭后,就蹲回他做给它的木架上,闭眼歇息。 这一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天很热,她提起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清冽的茶水从壶口流了出来,缓缓落入杯中。 就是在这时,毫无预警的,空气蓦然震动了一下,让那流到一半的涓涓茶水,整个被那突如其来的波动洒在桌面上。 她一怔,心口大大力的跳动了一下,几乎在同时,她抬眼,看见门外天光忽地暗了下来。 乓! 第二下震动,随着那突如其来的巨响又来,带来另一阵更强的波动,震得门窗地板都猛地晃了一下。 几乎在同时,她领悟过来,有人闯进了鬼岛,而且不是误闯的,是正在强行硬闯。 她脚一点地,飞身出了门。 屋外风起云涌,原本无云的蓝天,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 她没有停下,在落到树梢的瞬间,脚尖再点,飞上了天。 迷魂阵通天达地,以往只要她上树,前方必定有白雾阻扰,此刻也没有不同。 可下一刹,一股银白闪光破开云雾,迎面而来。 她试图要闪,却知道自己来不及,那电光速度太快,眼见那银光就要砍中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应天忽然手持一把黑剑出现眼前,一剑劈开了那道银光。 阿澪喘着气,心跳飞快,看见被他劈开的银光,落到了地上,留下两道焦黑的痕迹。 第24章 差不多在这时,她才听见第三下震动响起。 轰! 这一下敲击,异常大声,那巨响压迫着双耳,却也引起狂风扫过,扫去白雾。 刹那间,云破天开。 她双耳万般疼痛,只觉自己像是在瞬间掉入了水中,什么也听不清,但她可以看见鬼岛的边缘,可以看见远方的山,看见漫漫湖水,甚至能看见湖对岸上的树影。 一时间,心狂跳,她没想,扭身就要趁机溜走。 可她才动,另一道电光便已袭来,但那目标不是她,是他。 她瞥了一眼,只是为了闪躲可能随之而来的攻击,可那一眼,却教她看见电光之后,有一人手持两把如蛇一般扭曲的长剑,随之而来。 那人速度极快,几乎和那电光一样快,她知道从宋应天所在的角度,只会看见那道电光,不会看见那追随而至的人。 她应该继续往前跑,不该回头,她不知来人是谁,但她很清楚,她可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这么多年来,就只出现了这一次机会—— 但他没看见那藏在电光之后的人,他不可能看见,而她看见了,那家伙甚至没有等着和他对战,只将其中一把扭曲的长剑高举,欲藉电光掩护,朝他投掷而去。 一颗心,蓦然一停。 她真的不该管他,但在那电光石火间,她只看见他耳中流出的血,想起他牵握着她的手,对着她露出那万般温柔的笑,教心口紧缩。 该死! 万般恼恨的,她回身结了手印,口一字法咒,打出一道金光。 金光如电,砰地正中来人的脑袋。 换做旁人,早因此掉了脑袋,可那家伙却只是被打歪了头,但她的攻击让那人顿了一下。 几乎在同时,袭击宋应天的电光,再次被他以黑剑劈斩开来,他应该看见了在电光之后的来人,可不知为何,他没有躲开。 到这时,她方发现,他非但双耳流着血,还闭着眼。 电光太亮太强,即便他能劈开雷电,但那强光还是伤了他的眼,而那被打歪脑袋的黑衣男子火冒三丈的转过了头,朝她看来。 那人有着异色双瞳,一蓝一白,眼神中的冷酷,如冬日冰锥。 霎时间,她头皮发麻。 来人朝她疾飞而来,转瞬便至,她想逃都来不及,就在那人高举双剑,朝她砍来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下一刹,前方景物忽然完全改变。 她还看得见那人,但他不知怎地跑到大老远去。 不,跑不见的人是她。 阿澪看见那人吃了一惊,转头四下查看,她才意识到这件事。 没事,别紧张,他看不见你的。 她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本该在前方的宋应天,不知何时已在她身旁,对着她笑。 怎么会? 阿澪呆了一呆,飞快再往前看,前方另一个他却也同时在那儿,举剑同那闯入鬼岛的家伙对打了起来,刀剑交击声一再响起,前头两人打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她转头再看,身旁男人仍握着她的手,垂眼瞅着她,让她万般错愕。 唯一不同的是,身旁这个男人没有受伤,非但身上湿淋淋的,一头长发还滴着水,下半身更只围着一条布巾。 她这才想起他刚刚还在洗澡,确实不可能那么快就穿好衣,擦干发。 那是迷魂阵制造出来的幻象。 这话,教她心头一跳,方惊觉,自己刚刚看到的,全是幻觉,鬼岛的阵法从没被破。 眼前岛外那一切如此清楚真切,却不是真的。 走吧,这里不安全,他虽然看不见我们,却仍伤得到我们。 阿澪不想相信,却不得不信,只能深吸口气,稳定自己心绪,任由他带着她落了地。 老屋上头的天空,依然乌云密布,可所有的纷扰,都被挡在草地的范围之外,就连草地上原该有的那两道被电光击中的焦痕,都不曾存在。 老屋和草地就像被一个透明的水晶碗倒扣盖住,保护了起来。 他牵着她快步走进屋,却惊见前室中,雷风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冬冬跪在一旁,一脸苍白的压住雷风的胸口,小手小脸上全沾了血,见他俩入门,她抬起泪眼。 当阿澪对上她的眼,刹那间,她知道那不是冬冬,是那女人。 雷风的妻子,冬冬的娘。 显然一时情急之下,这女人附身到了女儿身上。 宋应天在第一时间上前,为他止血,但他失血过多,脉搏变得极为微弱。 「怎么回事?」他抬眼问。 「那人硬闯入岛时,雷风和冬冬正送豆腐上岛,雷风为救冬冬,被电光击中,弹飞出去撞到了岩石……」她泪留满面的说着,喉微哽,哑声道:「我想救,已是不及……」 第25章 「没事,你先去烧点开水过来。」宋应天一边处理雷风身上的伤口,一边安抚她,跟着抬眼看向阿澪,「阿澪,帮我把药箱拿来好吗?」 阿澪看着他,转身去拿来了药箱。 他动作快速的剪开了雷风的衣服,替那血肉模糊的男人止了血,拿针线缝起他乱七八糟的伤口,擦去那男人身上的污血,为他上药。 待回神,她已跪坐在他身旁,为他递针拿药,帮忙包扎伤口。 见宋应天伸手压在雷风心脉上,知他在灌真气给他,可光是在旁用看的,她都知雷风没救了,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帮着做这根本无用的事。 外又有雷声电光传来,震动着老屋,教她头一颤。 宋应天抬头朝外看去,她知他也在怀疑这法阵还能挡多久,她从没见过那家伙,而且那人虽看见她,但他在第一眼看见她时,攻击的却不是她,他对宋应天的幻影比对她还要执着。 他不是妖,不是魔,那人要的不是她。 「外面那是什么人?」阿澪忍不住问。 「琅琊。」他一边处理雷风的伤口,一边道:「他是来讨大黑金刚杵的。」 「大黑金刚杵?」 宋应天抬眼看她,直言:「神族的法器。」 她一怔,忽地领悟过来,那就是他去偷的东西,冷银光说他为她偷的东西。 电光又响起,震得地动屋摇,让她胆颤心惊,莫名恼怒的瞪着他脱口。 「你疯了吗?这种家伙的东西你也敢偷,快把东西还给他!」 他看着她,然后笑着说:「你觉得这种门也不敲,直接硬闯的家伙懂讲理吗?」 「所以你宁愿他把鬼岛拆了?」 「当然不是。」确定雷风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他抬眼看向那附身在女儿身上的女人,道:「芙蓉,我能和你借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芙蓉含泪抬眼看他。 「银丝天罗。」 芙蓉一愣,领悟过来,想也没想就在半空中一转手,当她掌心再次朝上,上头便出现了一颗银白丝线缠成的银球。 她毫不迟疑的将球递给了他。 宋应天微微一笑,「谢谢,我晚些还你。」 说着,他拿着那银球,起身走了出去。 阿澪见了,不知他想干嘛,匆忙跟上,才出门口,就见他脚一点,跃上了半空,穿过了那被透明大碗保护的地方,进入那风狂雨急,电光乱闪的迷魂阵里。 她心一惊,不觉也跟着跃上了半空,追了过去。 谁知她才上了天,就见他朝那还在和假宋应天大战三百回合的琅琊,扔出了那颗银球。 银球一出他手,忽的散了开来,无数道银丝交错成一巨大银网,铺天盖地罩住了那凶猛的家伙,那人见银丝天罗袭来,脸色大变,手持蛇形双剑猛砍,却没有半点效果,即便他以剑交击,击出雷电,仍无法伤那银丝天罗半毫,下一刹,天罗朝他收缩成球,用千万银丝将其困在球中,那银球不断缩小,从人大的球,缩得更小,小到成了银球原来的大小。 宋应天朝银球一招手,那丝线缠成的银球便朝他飞了回来,再次入了他的手。 刹那间,风停雨停,所有的幻象尽皆消散,只剩另一个虚假的宋应天仍在那儿,她愣了一愣,看着那救她一命的幻影朝这儿而来,到途中时,他的外形开始改变,当他来到眼前时,已不再是人形,而是一只黑色的大鸟。 宋应天抬起手,让它停在他手臂上,看着那大鸟微微一笑:「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这一切,全发生在眨眼间。 她错愕的看着那停在他手上的大乌鸦,和他手握着的那颗银球,忍不住问。 「我以为你说那是幻象。」 他瞅着她,给了那大鸟一颗药丸,说:「我和苏里亚达成了协议,他若想留在鬼岛上,就必须保护你。」 「保护我?」阿澪瞪着眼前狼狈为奸的一人一鸟,怒斥:「是跟踪我吧?」 「别这么说,精怪也是有心的,他听了会伤心的。」他无奈笑看着她,道:「你救他一命,他可是真心感激的,要不方才何苦为你挡剑?」 这话,教她瞬间领悟,方才那时发生的事,他全都看见了,包括她回身救他的事。 刹那间,羞窘上脸,莫名尴尬。 怕他提及那事,她匆匆开口转了话题,问:「那颗银丝天罗是什么东西?你怎知这东西困得住他?」 「这个吗?」宋应天垂眼看着手中的银球,还能感觉到被囚在其中的男人极力想挣脱出来,他噙着笑,道:「银丝天罗是以历代洞庭龙君的长发编织而成的天罗网,因为用的是龙君的发,所以无坚不摧,也不怕雷电。」 第26章 她无言,却也能感觉到银球里电光闪烁,那被困在其中的家伙应该是气坏了,但即便他疯狂破坏,那银球依然没有半点要破损的模样。 「所以你偷了他东西,还把他关起来,接下来你想怎么做?把这颗球埋了?」她忍不住讥讽的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宋应天笑着转身,轻飘飘的在他那间房前面的草地上落了地。 她跟在他身后,一时间还真以为他要就地挖个洞,把那家伙连同银球给埋进去,来个眼不见为净,谁知却见他抓着那颗球走进老屋,边道。 「不过我想琅琊之主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琅琊之主,等等,你是说这疯子还有个主人?」 「是啊。」一入室,他便扬手让那乌鸦飞上灯架,头也不回的说:「琅琊只是大黑金刚杵的守护者。」 「他的主人是谁?」她追在他身后。 他将银球搁在白玉笔洗中,扯掉了缠在腰上的布巾,咕哝着:「一个脾气很不好的人。」 「宋应天!」 他抓了条干布擦头,转过身来,她可没试着闭眼,只怒瞪着他。 「你到底偷了谁的东西?」 那男人拾了件裾子穿上,一边擦头,一边看着她微笑:「麻烦你帮我把挂在衣架上的那件衣服递过来好吗?」 说着,他还朝她伸出了手。 看着那万般无耻的男人,她只想抬脚踹他。 「你拿过来我就告诉你。」他微笑开口。 阿澪怒到极点,没伸手,件衣服,唰地就从衣架上飞了过来,直往他那张俊脸砸。 可他手一伸,一抓再一抖,再一旋身,顺势就笑着将那件衣给穿上了。 「你招惹了谁?」她更怒,眯眼再问。 他慢条斯理的绑着腰带,见她不肯放弃,方抬手耙过半干黑发,无奈笑着开口,吐出一个让她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的名字。 「应龙。」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脸色刷白,直瞪着他,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只觉晕眩。 应龙是有翼神龙。 他是少数还留在世上的神族之一。 她从小就知道这名,应龙是神,战神,龙神,无畏且恐怖,而且他真实存在。 两千年以前,她曾亲眼见过,应龙斩杀了万千妖魔大军,让那群原本以为放出来就可以一统天下、到处肆虐的妖魔,吓得全都噤了声。 当年逃回来的赤尾他们还试图怂恿夜影去对付应龙,她说破了嘴皮子才阻止了他,因为就连她也不知,夜影是否能够打赢应龙,而她需要夜影活着当她的靠山。 应龙是神,阿塔萨古王族却只是神之后裔,即便是在大巫女告知她的传说中,应龙也是其中最不能触怒的对象。 「所以,你知道他。」见她那模样,他扯着嘴角,道:「也是,你活那么久,什么没见过。」 她回神,无法置信的看着他,白着脸破口大骂:「你疯了吗?哪个不好偷你偷他的?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可以死给他看,别说是鬼岛了,他就是要毁了洞庭都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不是偷,是借。」他把微湿的长发从衣领中捞出来,老神在在的说:「只是借来看看而已。」 她怒到极点,真想伸手掐死前面这不知轻重的王八蛋,可她还没动手,忽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蓦然而来。 阿澪头一跳,只见眼前那男人扬起嘴角。 「来了。」 她更惊,那家伙却只是弯身捞起那颗银球,握住了她的手。 一会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别拆我台,好吗? 她惊疑不定的瞪着眼前那老神在在的男人,忽地看见了一切,他多年前怎么开始这件事,如何用尽心机,想尽办法,才偷到了那大黑金刚杵,还有他为何要这么做的原因与理由。 因为那讯息量太多,她呆瞪着他,小嘴微张,却吐不出声。 她被他搞得头晕脑胀,完全还来不及消化接收到的东西,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喏,你可小心拿好了,别松手啊。 他将那银球交给了她,牵握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去。 屋外忽然景色又变,原本在前室的景,蓦然出现眼前,她不知是这屋转了向,抑或是外头那林子转了向,可她知,他将雷风和芙蓉、冬冬所在的前室,挪移到了一旁,把他这屋转到了前头。 那无形的压力更强,教一颗心跳得飞快。 就在她以为鬼岛会再次受到攻击时,一名浑身雪白的女子缓缓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那女人衣是白的,发是银白色的,眉是银灰色的,一双眼是浅蓝色的,就连唇也没有什么血色,只带着淡淡的粉,可她五官十分纤巧细致。 第27章 她很美,美得不可思议。 每当那女人往前走一步,空气就变得更明亮,更洁净,也更冷。 明明天上还有蓝天骄阳,可阿澪却觉得很冷,她能看见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化成了氤氲的白烟。 她星谁?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那女人已来到眼前,他看着那女人,微微一笑,朝其颔首躬身。 「云姑娘大驾光临,应天有失远迎,失敬之处,还请云姑娘见谅。」 女子闻言,也扬起嘴角,微笑颔首,「宋公子客气,是云嬢匆匆来访,未曾先行来函,多有打扰,还望宋公子海涵。」 「不打扰,不打扰。」他笑着说:「在下只怕怠慢了云姑娘。云姑娘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那美如天仙的女子,瞧着他,再瞧了一旁的阿澪一眼,跟着才瞧向阿澪手中的银球,可她只瞥了一眼,就又抬起眼来,微微一笑。 「云娘让宋公子见笑了。」她扬起美目,语柔音软的说:「我家琅琊,听闻了传言,误会了宋公子,以为家兄失窃的大黑金刚杵在你这儿,所以才做了傻事。」 「啊,原来方才那是琅琊兄吗?失敬失敬,我洗澡洗到一半,没多注意。」他故作讶异,笑着说:「不过琅琊兄还真没误会,这大黑金刚杵确实是在我这,不过那是我从一闯岛的妖怪手中得来,我才要请人送去给二师叔,让他找找原主是谁呢。」 说着,他抬手在半空中画个圆,取出了一只黑色木盒,交给了那银发女子。 「这下正好,云姑娘兄长既是物主,在下也不用让人多跑这一趟了。」 阿澪闻言超傻眼,身旁这人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简直比山高、比海深,更让她傻眼的,是眼前那女子,竟然没戳破他那胡说八道。 「宋公子真是有心人。」云娘接过黑盒,也没打开检查,只对着他柔柔一笑:「雪娘这就送回去给家兄。」 「麻烦云姑娘跑一趟了。」他客气的说着。 「不麻烦。」她浅浅再一笑,却没转身走人。 他瞅着她,噙着笑再问:「云姑娘,还有事吗?」 「我家琅琊,」她美目流转,又转到了阿澪手上,轻声道:「能还我吗?」 「啊,那是,瞧我这记性。」他笑着朝阿澪伸出手,「阿澪,球给我。」 明明这女人就在眼前,阿澪不知他搞什么鬼,要这样把球传来传去的,但仍把球给了他。 他握住那银丝天罗,转手就要放出琅琊,却在松手前,停了下来,瞅着那女人道。 「对了,云娘,琅琊兄闯岛时,误伤了一人,你能否帮我瞧瞧?」 云娘听闻此言,抬起了眼。 一时间,空气变得更加寒冻。 他瞅着那女人笑着,阿却感觉得到他心跳飞快,别说是被那女人盯着的他了,就是站在一旁的她都心跳加快,全身冷得直打颤。 云娘眼也不眨的瞧着他,他也眼也不眨的瞧着她笑,握着银球悬在半空的手,晃都没晃一下。 半晌,云娘方颔首,轻言浅语的道。 「既是被我家琅琊误伤,云娘自当为其善后。」 他在瞬间松了口气,一得她承诺,他眼也不眨就松开了银丝天罗,将其扔到半空。 银球上天散了开来,放出了那被困其中的凶猛男人,那家伙一出来,手持双剑又要攻击他。 「琅琊?」云娘语轻轻,开口制止了他,「休得无礼。」 她声不大,却异常清晰,响在每个人的耳里。 那男人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她在这里,一见云娘,他瞬间就停下了攻击的动作。 云娘眉目轻扬,瞧着他,把黑盒子往他那儿递去,「这大黑金刚杵,你带回去吧。」 男人眼中戾气未收,剑眉微拧,他瞪着宋应天,双手紧握剑柄,手上双剑依然嗡嗡作响,一副想将他大卸八块的模样。 可到头来,在云娘的注视下,那男人只是抿着唇,反手收了双剑,上前来接过那只玄黑木盒。 云娘见了,这才转向宋应天。 「宋公子,带路吧,我们去看看那伤者。」 宋应天收了银丝天罗,转身就牵着阿澪往回走,阿澪很想叫他松手,可当她发现那叫琅琊的人仍杵在原地没走开时,她不由自主的也握紧了他的手。 原本该是他屋室的地,在他俩进屋时,不知何时,又成了雷风与冬冬、芙蓉待的前室厅堂,雷风仍意识不清的躺在地上,被芙蓉附身的冬冬仍眼眶含泪的守在他身边。 见有人进门,她一怔。 宋应天看着她开口:「没事,云姑娘是来为雷兄疗伤的。」 说着,他带着阿澪让到了一旁。 第28章 那叫云娘的女人,迤然在雷风身旁跪坐下来,伸手搭住了他的脉,但一双浅蓝瞳眸却瞧着坐在前方的冬冬,然后再瞧向了宋应天。 忽然间,阿澪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了,而且显然这叫云娘的女人也知道。 雷风伤得太重,没救了,换做旁人都救不了,可这女人可以。 应龙是神,还是云娘兄长,想当然耳,这女人当然也是非人。 「你能救他吗?」宋应天看着她,开口问。 云娘抬眼揪着他,道:「可以。」 「怎么做?」他问。 「我需要一杯温酒,还有——」云娘抬起了纤纤玉指,指向了冬冬,「龙君之血。」 在场的人,纷纷一怔。 「冬冬不是龙君。」宋应天开口。 「可我是。」芙蓉从女儿身上脱体而出,现出了真身,跪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云娘,「你需要多少?」 第一次瞧见她真实的模样,让阿澪为之一怔,那女人一脱离冬冬,冬冬就昏了过去,可即便如此,她仍能看见她和冬冬有多像,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和云娘的模样也很像,一样是银发白肤,只是她的眼是蓝緑色的,雪肤上还有隐隐浮现的薄鳞在其上。 云娘闻言,看着她道:「一滴即可。只是你要晓得,龙君之血,非常人能抵受,他也有可能就此身亡,便是活了下来,也需长年待在极阴之地,不能离水而活。」 听到这事,芙蓉迟疑了一会儿,但宋应天开了口。 「我想,这对雷大哥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芙蓉抬眼看他,只见他微微一笑,道:「你知他早打算,在冬冬十八之后,便要入岛,到龙界找你,这会儿不过是早了一年。」 闻言,芙蓉泪又上眼,不觉握紧了身前昏迷男人的手,再看向一旁的女儿。 「可冬冬她……」 宋应天知她担心什么,只再道:「冬冬不会有事的,白露和苏爷会照顾她的,你若真不放心,我们就让她住到应天堂去,雷大哥若醒着,定也不会反对。」 芙蓉挣扎着,最终仍是因为感觉到雷风的脉搏越来越微弱,方含泪点了点头。 宋应天见了,牵着阿澪去倒了一杯温酒,塞到她手里,再牵握着她回来。 阿澪不知他在搞什么,她不想偷看他的心,方才那些他给她看的记忆画面、那些疯狂的片段,她都还没来得及消化,可就是不看,她也知他在云娘面前,这般寸步不难的牵握着她,定也有他的用意,所以一直没抗议的跟着他。 云娘拿银针取了芙蓉一滴血,混入温酒中,再让芙蓉喂雷风喝下,然后她张开双手,拉出一小型法阵,印入雷风胸口。 法阵微亮,旋即消失在雷风体内。 「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雪娘说着,起身瞅着宋应天,道:「宋公子,打扰了。」 宋应天朝她颔首,微微一笑,牵着阿澪,一路送她到门外。 「既然有琅琊兄在,应天就不送了。」 瞅着他,云娘又瞧阿澪一眼,方微启薄唇,轻轻道。 「宋公子,人生苦短,你可别再做傻事啊。」 闻言,宋应天又笑。 「谢云姑娘金言,应天会铭记在心的。」 云娘用那双蓝眸瞅着他,笑了笑。 「难怪白凤那般喜欢你,想来你是最像他的一个啊。」 他听了,仍笑。 「云姑娘好说,应天尚未及祖师爷真传千万分之一呢。」 还未及呢?光看这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耍嘴皮子的功夫,只怕这小子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吧? 云娘轻笑着,只道:「欠他的情,我这就还了,再有下回,你可好自为之了。」 听闻此言,阿澪才知原来这女人会来,竟也是他打从一开始就算好的。 他知就是他偷了应龙的东西,云娘也会因为欠了齐白凤的情,出手相救。 这男人真是胆大包天,她真不知他有没想过,这女人也有可能装作不知,看他去死啊—— 她转头瞪他,却见他脸上笑意更甚,不看雪娘,反瞧着她,笑着说。 「应天知道,谢云娘,您慢走。」 莫名的,阿澪脸一红,她欲抽手,他却死不肯放。 云娘在这时转身下了门廊,朝等在草地上的琅琊走去。 那凶猛武将,垂眉敛目的等在那儿,原先手上的玄黑木盒不知被他收去哪里,见云娘走来,他立刻上前,守在她身后。 那女人如来时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林子。 随着她而来的寒气,也在她离开时,随之退去。 第29章 艳阳的热力再次温暖了大地,将结霜的草地再次融化。 可他还不放心,挥手引着那蒸散的露水云雾,让其化成鬼岛地形在前方草地上,亲眼确定云娘及琅琊都出了岛,才松了口气。 「人走了,你可以放手了吧?」阿澪瞪着他说:「你干嘛一直握着我手?你怕那女人死抓着你不放吗?」 「嗯?啊。」他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这才笑着松开了手,「当然不是,只是云娘要入岛,我不敢把她挡在外头,所以方才把迷魂阵给撤掉了。」 阿澪一听,整个大傻眼。 「你什么?!」 「我刚把迷魂阵给撤掉了。」他笑看着她,「我怕你趁机跑掉,只好死命抓着啊。」 她张口结舌的瞪着他,不敢相信这男人竟然这么做。 那家伙瞧着她,笑着说。 「欸,忙了一下午,搞得我都饿了,咱们先下碗面来吃吧。」 「吃你的头!」 她气急败坏的咒骂出声,抬脚踹他,可那家伙当然不可能乖乖站在原地让她端。 他一个侧身闪过,边道:「欸,你别气,我真是饿了,心一松,饿就上脑啊,你不知方才,我真是吓得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真怕你一个不小心就跑了,在外头又被人吃得七七八八的,让我都不知要到哪找去——」 「放屁!我看你根本就是怕我跑了,惹来更多妖魔,害你得收拾更多麻烦吧!」 她出声怒斥着,转身大步走开,可胸中一颗心,却仍因他的话狂乱的跳,一张小脸更是红得发烫。 「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他的笑声尾随在后,她没有回头,只怒气冲冲的回屋关门。 可门是关上了,她却关不掉方才云娘来之前,她在他心中看到的那些画面。 那男人用尽所有心思,花了几年时间,三不五时就主动跑去提议帮他二师叔跑腿办事,对付那些妖魔鬼怪,搞得九死一生,有好几回差点丧命,全都只为了能够取得那大黑金刚杵。 而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了解开她身上的不死咒。 不,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她。 她告诉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 他让她看他的心,看他做的事,都是算计,就是要心。 他不想她在云娘面前拆他的台,坏了他的计,即便一切都是他的谋划,他也要把场面都做足了,让双方都有台阶可下。 想来那琅琊,说不得都不知自己是颗棋,被他和云娘拿来当作见证,好让他回去时可以和应龙交代。 他做这些事,只是想省他自个儿的麻烦,那男人甚至没有否认她的指控。 一想到刚刚自己所错失的无数机会,她怒又上心,却仍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将她的手握得有多紧。 你不知方才,我真是吓得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 这话,那般像是玩笑话,可他笑看着她,声却微哑。 真怕你一个不小心就跑了,在外头又被人吃得七七八八的,让我都不知要到哪找去…… 他沙哑的笑,混着沙哑的声,悄悄回荡,教心又紧。 可恶。 她抬手以手背遮着自己的眼,却仍能看见他那双什么也再藏不住的黑眸。 一颗心,又紧。 莫名的红潮上了脸,久久无法消散。 暗夜无边。 天黑之后,雷风高烧不退。 即便关在自个儿屋室里,阿澪仍能听见他痛苦的呻吟。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真以为那家伙会就这么挂了,可当她去前头厨房为茶壶装水时,看到雷风醒了过来,芙蓉倾身为他擦着汗,含泪同他低语。 那男人依然神智不清,可他的手紧握着她的,始终不曾放开。 她没进去打扰那对分离多年的夫妻,只是转身走开。 冬冬仍在昏睡,宋应天黄昏时就将她抱到了客室,让她睡在那儿,替她盖上了被。 她经过时,看见冬冬呻吟着,睡得极不安稳,却没有醒来。 一个时辰前,见她昏迷不醒,阿澪替冬冬把过脉,知她不曾因雷击伤着,毕竟这丫头是龙女之女,想来确实不会因为一点雷击就伤着。 她心知,此刻冬冬会昏睡不醒,必是宋应天暗地动了手脚,让这丫头不用经历这样的生难死别,可即便如此,冬冬和雷风父女连心,方会这般不安。 见冬冬睡得浑身是汗,还不断呻吟呓语,她本不想管,她不喜欢触碰人,不喜欢感受人们的情绪,可冬冬的爹娘生死一线,根本挪不出心神来顾她。 看着那辗转反侧,恶梦连连的丫头,她终还是忍不住步入客室,强忍感受到的不适情绪,替昏睡不醒的冬冬脱掉汗湿的衣裙,擦去满身大汗,才重新再次为她盖被。 第30章 一番折腾之后,这丫头才终于稍微安静下来。 暗夜里,灯火因风摇曳着。 看着那沉睡的丫头,她伸手轻抚冬冬的脸面,将她额上的湿发也拨开,确定她过高的体温稍微降了一些,方松了口气。 蓦地,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阿澪抬眼,只见那男人不知何时,端了一盆水,站在门边看着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一时间,莫名羞恼。 她本欲起身,他却走上前,在她身旁蹲跪了下来。 「幸好你醒了。」他把水盆放下,温声道:「虽然冬冬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可毕竟男女有别,我也不好为她解衣换衫,本还想着该如何是好呢?」 「男女有别?」她忍不住轻嗤一声:「当年你将我衣衫剥个精光,怎就没想过这个?」 「欸,我当然是想过的。」他轻笑,道:「可你那时伤得正重,比较紧张,我若找个姑娘大婶来帮忙,都还要担忧你会误伤了人,当然就只能自个儿顾着了。」 「我没要你顾。」她冷冷的说。 他听了也不恼,只又笑:「欸,我知,是我自个儿放不下。」 这话,回得她又哑口,一时不知该怎回,只能瞪着他。 那男人半点也不介意她的瞪视,只小心将布浸湿,折好搁冬冬额上。 他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教她心中莫名又有些不是滋味,没细想,话又脸口。 「你该知道,她同我是一样的。」 听见她的话,他抬眼看来,扬起嘴角。 「是吗?」 「别装傻了,你知道。你封了她的耳。」她冷哼一声,瞪着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她的记忆。你骗她,让她以为她是生了病,才会聋了。」 宋应天不意外她知道这事,倒是她忍到现在忽然提起,反让他心中更加笃定。 火光透过灯罩,映在女人白晰无瑕的脸面上。 她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懂得利用各种逃脱的机会,他晓得,一直以来,她始终没有放弃逃离这里,今日之事,只是证实了这件事。 琅琊闯岛,她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 他不让旁人上岛,可雷风和冬冬却可以,她不可能不去查探背后的原因。 雷冬冬,一直是她握在手中的一颗棋,能够拿来对付他的棋。 「既然你看见了,该晓得这是她爹娘的愿望。」他凝视着她,柔声开口:「你应该比谁都还清楚,身为非人,须得承受的苦。」 这话,让她娇小的身子,微微一僵。 「我不是非人。」 几个字,如冰块一般,逬出她红唇。 「嗯,你不是。」他点头同意,瞧着她冷硬的脸,却只看到她为了救他,放弃出岛的那一瞬,不禁扬起嘴角,道:「就算是,我也不在乎。」 那双冰冷的瞳眸又一缩,教他再忍不住,抬手轻抚着眼前冷若冰霜的小脸。 阿澪气一窒,本想闪,可他那双眼,和从他指尖传来的情意,教她不能动弹。 暗夜里,他瞅着她,抚着她,黑眸含笑,悄悄的说。 「我不在乎。」 一颗心跳得飞快,教热红上脸,如火烧。 她才要伸手拨开他的手,眼前的男人却像是早料到,主动缩回了手,好似方才他啥也没说没做,就把那双扰人的眼,挪向了躺在被褥上的冬冬,笑着说。 「对了,谢谢你教冬冬纳衣。」 「我只是无聊,总有一天,等我腻了,我会杀了她。」她冷声说,却没办法让脸上的红晕立刻消退。 「你不会,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他说过,之前就说过,可这回再提,却更笃定了。 他那模样,教她更恼,有些气急败坏的瞪着他。 「你不知道!」 他又笑,在黑夜里,一脸莞尔的又抬眼瞧她。 「你不会的,我知道。」 她不懂他怎能将这话说得这般顺溜,可他就是能。 那男人脸不红、气不喘的曲起一膝,拿起一旁团扇,替仍有些发烧的冬冬,有一下没一下的搧着风。 「我知道。」 他侧着脸,笑看着她,低低的笑着,悄悄的说。 那笑,那斩钉截铁的论断,教她莫名着恼,毫无预警的抬手就朝他挥去,可那男人不闪不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顺势拉近了怀里,低头吻了她。 阿澪吃了一惊,她真没想过他会这么做。 他的气息如此浓烈,唇舌那般热烫,教她莫名晕眩,心跳加快。 那瞬间,她什么也无法想,只能感觉他如波涛、似烈火的欲望,蓦然汹涌而来,全面席卷占据了她,让她浑身发软。 第31章 她慢了一拍才面红耳赤的推开了他。 他被她推倒在地上,可一张面上仍挂着笑,那一双眼却犹似火烧。 刹那间,不敢再留,她匆匆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可还没走到自个儿屋门前,她想想不对,冬冬都十七了,那男人又不知发什么疯,谁知他会不会一时色欲薫心,对那丫头伸出魔爪?搞不好他一开始没娶白露,就是打着这主意,冬冬是他自个儿从小教到大的姑娘,要多乖有多乖,要多听话有多听话,他若要教冬冬往东,她定不会朝西去,哪像其他女人那般难搞—— 明知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这念头不知怎就是挥之不去,而且莫名的让她越想越火大! 思及此,阿澪猛地停下脚步,脚跟一旋又快步走了回来,瞪着知为何欲火焚身的男人,直指门外。 「你出去!」 他又笑,不过却没同她争论,就是乖乖起身,拍拍屁股,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可临到门边,他又回身,把扇子交给了她。 「我去睡一会儿,你要是累了,就来找我。」 他噙着笑,意有所指的交代着,她压不下脸红,只能用最凶狠的眼神,给他一记冷眼,一边出声怒斥。 「快滚!」 他见了,也不介意,只笑盈盈的转身,万般悠闲地晃了出去,走进月夜里。 雷风在恍惚中睁开了眼。 起初,眼前的一切仍有些模糊,他只感觉到全身酸痛不堪,活像是被万千军马轮番踩过,又被闪电狠狠劈过似的痛。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确实是被闪电劈到了。 冬冬—— 想起差点被闪电击中的自家闺女,他心头一惊,试图爬起身,想找那丫头,却在那瞬间,感觉到手中握着一只小手,他转头一看,没看见冬冬,却看见那多年不见的发妻。 她蜷缩在他身旁,因疲倦而沉睡,虽然她一头乌黑长发变得如雪那般白,秀丽的眉目却仍一如当年。 刹那间,不敢呼吸,不敢动。 几年前,宋应天同他证实过,她还活着,可那么多年来,他从未真的见过她,直到现在。 不,她已在这儿陪着他几天了吧? 恍惚中,他记得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含泪和他说抱歉。 可在这之前,他还以为是梦。 即便如今握着她小小的手,他依然觉得这像是梦。 晨光悄悄洒落她身,清风拂过她的发。 他屏住气息,再忍不住,悄悄伸手轻抚她的面容。 她没有消失,只在睡梦中喟叹了口气,偎进了他大手,一滴泪从她眼角又落了下来,教他心头又一紧。 蓦地,她像是察觉到他的存在,忽然睁开了眼。 看见他,她一怔,有那么好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语,都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冬冬呢?」他握着她的手,哑声开口。 「她没事,她是龙君之女,一点雷击,伤不了她的。」可这男人明知如此,还是舍身护女,芙蓉喉微哽,万般不舍的回握他的手,告诉他:「少爷让她睡在客室里。」 「几天了?」他再问。 「三天了。」她小小声的回,泪又上眼。 他温柔抹去她颊上滚落的泪。 「我很抱歉……」她含泪看着这男人,说:「我不想的……」 他伸手轻抚她的唇,看着她如湖水那般绿的双眸,哑声道。 「我知道。」 她一紧,泪又落。 再忍不住,他伸手将她紧拥怀中。 窗外,秋风乍起,送来几片枫红。 当年她那般专断独行,他不是不恼的,可所有的怨与怒,都比不上对她的心疼,到头来,他也只能哑声要求。 「下回,别再这么做了。」 她伸出双手,紧拥他,哽咽点头。 「芙蓉?」他抚着她白雪一般的长发,声喑哑的道:「你还记得,咱们成亲那日,说过的话吗?」 「记得。」芙蓉含泪点头。 雷风拥抱着她,哑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唇微颤,含泪接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是我妻,咱们成亲那日,我就说过了,这一生,你与我,祸福与共,生死相依。」他告诉她:「无论生或死,人或非人,你都是我雷风的妻。」 听闻此言,她泪又泉涌。 「可冬冬……我们怎能让她孤身一人……」 「她已经长大了。」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哑声说:「就当是我对不起她,这辈子我欠那孩子的,下辈子定会还她,可我不会让你继续一个人,你懂吗,我没办法。」 第32章 她埋首在他怀中,紧抓着他的衣襟,泪如雨下。 雷风挺过了龙血的考验,延了命,却再也非常人。 夫妻俩再不舍定贝女儿,还是只能忍痛离开,龙君这位置不好坐,当年他俩就是知道,所以才要宋应天封了冬冬的耳,不让她听见龙族的呼唤。 芙蓉要让冬冬当人,自由自在的活着。 在她的搀扶下,两人一起来到宋应天房里,再次拜托宋家的少爷。 「放心,冬冬不会有事的。」 宋应天看着眼前这对分离多年,终于再成眷属的夫妻,微笑开口承诺。 「我会照看着她的。」 见芙蓉一直朝天井那头的客室张望,宋应天知她心系自家闺女,便道:「时间不多了,你去看看她吧。」 芙蓉闻言,终于忍不住起身,穿过天井,再次走到女儿待的客室。 他在芙蓉忍不住又去看冬冬时,从身后书架上取出一长木盒,交给雷风。 「雷大哥,这东西你带去吧。」 雷风打开来一看,只见里面竟放着一把刀柄铸着狰狞鬼首的方头大刀。 见状,他一怔,抬眼看向那一脸淡定的坐在桌案后的男人。 「这我不能收。」 「话别说得那么早。」宋应天拿起茶壶,替两人各倒了一杯茶,道:「这是当年我外公留下来的鬼头刀,这刀与我属性不合,却极为合你,我若留着,也就是搁在盒里生灰积尘,还不如让它跟了有缘之人。」 他将茶放到桌前给雷风,拿起自己这一杯,看着他淡淡一笑。 「芙蓉要入人界,靠的是分身之术,她在此三日,极耗她元神,恐怕已到极限,那儿必定有人已经察觉,你俩此番前往必多有险阻。虽然你是芙蓉的夫君,体内有龙君之血,但龙族的人不一定会服你,你此去龙界,这把刀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他瞧着在天井那头客室中的母女,道:「除此之外,鬼头刀能斩空划界,在龙界与人界,开出一道门,虽然每月仅能使用一次,但你若想便能藉此来回,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冬冬想想。」 雷风闻言,抬眼看向宋应天,「你知就是如此,我也不能自由来回,太冒险了。」 宋应天瞧着他,更知自己,没将这把刀给错人。 雷风深吸口气,沉声道:「冬冬不能知道我还活着,她若知,必会想来见。」 这话,如此熟悉。 「当年,芙蓉也是这般同我说的,你能明白,自是最好。我虽不能让你父女俩每月相聚,可你有此刀,在冬冬有需要时,还是能出手相助。」宋应天看着雷风,意有所指的说:「这刀,我也不是白给的,或许将来有,我也得靠你帮忙。」 听了这话,看着这男人,雷风知他有其打算,方伸手握住了那把刀。 那刀很沉,极重,但握在手中的手感却很好,几乎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那般。下一刹,一股奇异的力量忽然上涌,由刀而来,充塞他全身上下,一时竟将浑身酸痛尽去。 他握着那鬼头大刀,只觉万般惊异。 「身为龙君,芙蓉的心太软,她压不住那些族人,但若有你在旁,这道门,或许才能守得住吧。」 雷风抬眼看他,忽然领悟:「你一开始,便是这么打算,所以才让苏爷藉酒醉告知我芙蓉没死吗?」 「嗯?啥?」宋应天捧着手中热茶,眼也不眨,厚着脸皮的笑着说:「苏爷想说啥说啥,我哪能控制得了他呢。」 看着眼前这斯文俊秀的男人,雷风有些无言。 「我从没打算再娶的。」雷风沉声说。 「我知道。」宋应天好笑的说:「可芙蓉不知道啊。」 见雷风对这事仍有疙瘩在心,宋应天无奈又好笑,干脆认了把事情说开来。 「之前我也和你说过,当年芙蓉要我骗你,我不得不允诺,只因冬冬还小,若一夜之间顿失双亲,我实在不忍心。再且,我也同意她所说,你需要一次真正能够做选择的机会,而非在混乱中,被逼着放弃一切。」 他喝了一口杯中热茶,噙着笑,缓缓再说。 「可后来,你每回上岛,她总只能看着,瞎猜折磨自个儿,不知你是否认识了新的姑娘,不知冬冬是否会有新的娘亲,我在旁瞧着都累啊。既然你心一直在她身上,几年下来都无意再娶,当年她要我为她说的谎,就没那意义了,还不如解开来好。」 说到这儿,他瞥见门廊上那儿忽有动静,见那影蓦然停住,却也没退回,他嘴角轻扬,笑着再道。 「确实,上一代龙君,曾想将芙蓉许给我,可感情这事勉强不来的,我俩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始终把她当妹妹看,后来她遇见你,我一瞧便知,你俩是命中注定。」 第33章 说着,他放下不茶,看着眼前那男人。 「这话,也非我在推诿,好像我把麻烦都往你身上推。没错,当年苏爷会同你说她没死,是我授意,可你若无心,我也不打算勉强,让芙蓉就此断念,但你是有心的,不是吗?」 是的,他有心。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无法忘记她。 雷风抬眼看向天井那头的妻女,若能一家团圆,谁不愿意? 可老天爷就是给了他这道难题。 当年他得知芙蓉是非人,仍和她成了亲,早知将来终有一日,会有难关要过,谁知到头来,竟是要他在妻与女之中,选一个做牺牲。 他做不到,芙蓉知道,所以瞒着他,为他做了选择。 洞庭不能无主,龙君必要有人来当。 不是芙蓉,就是冬冬。 龙君是龙界与人界之间的守门人,终生都得守着那道无形的门。 上一代龙君过世之时,龙族的人找上门来,混乱中,芙蓉为救他身受重伤,他背着芙蓉,抱着冬冬到应天堂求宋家的少爷救命。 当芙蓉要求宋应天封印冬冬双耳时,他就该察觉她的心思,知道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与冬冬。 可他太相信她,相信她要宋应天封印冬冬,只为以防万一。 若她没活下来,冬冬也能继续当人,不受龙族打扰。 江湖险恶,无论是哪里的江湖,都有恩怨情仇,他比谁都还要清楚。 所以他同意了,他希望两人的女儿,可以一生平凡,就当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平平安安的过此一生就好。 那只是以防万一,他从没想过她会撒手人寰。 至今他仍清楚记得,宋应天告诉他,芙蓉没撑过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 有好一段日子他都如行尸走肉,若非为了冬冬,他早就随她而去。 那些年,他每回上岛,总感觉得到她,还以为是他的错觉,还以为是他太过思念才有的错觉,得知她骗他那时,他真的很生气,可也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 她没死。 而他愿意倾尽所有,再一次握住她的手,为她撑起那片天。 握紧了手中那把鬼头刀,他看向那宋家的少爷,哑声开口。 「你打算怎么和冬冬说?」 「就说你俩遇雷击后,你不幸遭蛇咬,我发现时,你已毒发身亡。」 闻言,那铁铮铮的汉子没有反对,只点头,哑声道。 「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他没有多说,只点头承诺。 雷风见了,方深吸口气,抓握着那把刀,起身走向妻女。 宋应天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心中确实是有些抱歉的。 雷风一生在江湖上打滚,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好不容易退隐江湖金盆洗手,谁知到头来,却爱上了龙女,为妻女再度拿起曾经放下的屠刀。 所以,才把鬼头刀给了他。 至少,让他每月能有一日,能到人界来透气。 他放下热茶,跟着起身,朝那儿缓步走去。 客室里,芙蓉含着泪,趁着冬冬仍在昏睡,不舍的亲吻女儿的额面。 雷风入了室,看着自家闺女,心微紧,眼也热。 她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如今他只希望,她能平安顺遂的走过这一生。 虽然当年他与宋家少爷定了冬冬十八岁时,便要去寻芙蓉,可他原以为还有一年的,一时间总觉好似还有许多的事还没同这丫头交代,好似还有千万样琐事,没为她做好。 这一刻,忽然好想提笔写下一千八百条她该注意的事,可他知,她其实什么也都会了,都懂了。这孩子自小就很懂事,总会主动帮忙他做生意,店里的事,无论煮豆浆、做豆腐、早点,她早已全都上手。 虽然双耳失聪,可她要一个人活下去,不难。 难的,是要平安,要知足,能常乐。 缓缓的,他在那孩子身边蹲跪下来,伸手抚着她的额,摸着她的头,这些年父女俩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涌现。 到头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小心翼翼的替她拉好了被子。 在他身旁的芙蓉,一只手还握着她的小手,舍不得放开。 「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少爷的声,轻轻响起,提醒他俩。 即便难舍,她终于还是松开了女儿的小手,雷风握住芙蓉冰冷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她不会有事的。」 他告诉她,也这样告诉自己。 芙蓉含泪点头。 雷风抬眼看向宋应天,那俊美的男人看着他俩,开口说。 第34章 「刀随心走,只要你气贯丹田,心有所想,便能开门,这一回芙蓉会帮你领路,之后你便知该如何做到。」 雷风闻言,看向芙蓉。 芙蓉看着他,下一刹,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一景象,那是另一个同这儿一模一样的房间,只是墙上的摆饰、桌上的杯盘,不尽相同。 而在那房间里,躺在床被里的,不是冬冬,是芙蓉的分身。 他握紧大刀,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刀与他之间游走,芙蓉和他一起握住了那把鬼头刀,举刀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圆。 只见刀光一闪,一道银白光圈蓦然出现在眼前,在那极亮的光圈之后,是那一个和这儿十分相像却又不同的房间,还有她躺在床上的分身。 他忍不住回头,再看向冬冬,那孩子仍在沉睡,他深吸口气,握紧了芙蓉的手。 夫妻俩看着对方,芙蓉还想再说什么,可她能看见他眼中的坚决。 多年前,是她决定放开了手。 这一回,是他选择再次握住她的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她想过放他飞的,可他就是不走啊,那年那月,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谁知这男人这般死脑筋,教她难以割舍。 「执子之手。」她柔声开口。 「与子偕老。」他坚定承诺。 这一回,两人就此定心,忍痛舍了那唯一的孩子,牵握着彼此的手,一起走进那道门。 白光渐淡,散去,屋子里,再不见雷家夫妇的影踪。 秋风飒飒,又吹来几片枫红。 宋应天缓步来到冬冬身边,慢慢坐下,陪着那孩子,看天色渐暗。 门廊边,黑色的裙摆随风飘荡着。 他抬眼,看见阿澪站在那儿。 她和我是一样的。 那天深夜,她曾说过的话,悄悄浮上心头。 这一刻,看着她,他忽然领悟,她也如冬冬一般,是神族的后代。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拥不死之身。 《魔魅异闻录》中,是这样记载的,这些年,他在二师叔那儿帮着做事,几番追查,方从那些妖、那些魔口中得知。 她拥有神之血,才遭妖魔下了诅咒,让她长生不死、不老,方能让众妖魔足够分食。那神之血,不是她抢来、偷来,是她从上一代承继而来的,神族若与人通婚,其后裔不是每个都能长命,她不是生来就永生不死,她不死,是因为被诅咒了。 神之血,不是只有她有。 冬冬也有的。 当年芙蓉求他封印冬冬双耳,有部分原因,便是为此。 听不见龙族的呼唤,冬冬一生就只是普通人,与其当个长生不老的神,还不如做个踏实平凡的人,好好走完这一生就好。 这是雷风与芙蓉,此生最大的愿望。 这一切,都为保她啊。 看着阿澪,他伸手,覆住冬冬的额面,遮住了她合着的双眼。 「这一生,你便做人,无忧到老,就好。」 这话,教阿澪的眼微黯。 若是当年,也有人这般为她……若有人这般为她…… 他与她,隔着这一室,看着彼此的眼,异心却同念。 下一刹,她撇开了眼。 眼前那身穿黑衣的女人,转身走开了,她黑色的衣裙被风扬起,夕阳下,那抹黑,透着暗红,刹那间,竟似泼洒在空中的血。 千年啊…… 他覆着冬冬的眼,想着。 那是多久的时间?她又要继续走多久,才会到尽头呢? 人生苦短,太苦太短。 他只希望,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啊。 天黑之后,白露来了。 「事情办好了?」宋应天坐在冬冬身边,问。 「嗯,事情办好了。」白露跪坐在他身旁,垂眉敛目的说:「阿魅已将棺木备好,停棺在莲堂里了。」 「辛苦你了。」他再说。 「不辛苦。」白露说着,抬起了眼,看着那看来有些疲倦的少爷,和那沉睡不醒的冬冬,忍不住道:「少爷,要不,我来说吧。」 他抬眼,瞧着她,笑着道:「白露,你得学着,别将事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啊。」 白露直视着眼前这男人,不知该说什么。 宋应天把视线拉回冬冬身上,柔声道:「之后,我不能为她再多做什么,至少,这话就由我来说吧。」 轻轻的,他抹去了之前以茶水写在冬冬额上的符文,她幽幽的转醒过来,睁眼看见他,她还有些茫然。 「少爷?」 第35章 他垂眼看着她,张嘴告诉她,那一个虽然善意却会带来痛苦的谎言。 冬冬睁大了眼,一时间不敢相信,然后悲恸上了她的眼,泪水跟着泉涌而出。 当她痛哭失声,他伸手将那孩子拥入怀中,好声安慰。 冬冬的哭声,回荡在夜空中,久久, 顿失至亲的痛,充塞空气中。 那一夜,白露陪着冬冬出了岛,他亲自送到了码头。 他与白露,本想让冬冬在这儿再休息几天的,可冬冬坚持要去看她爹,他早料到,便没阻拦。 白露和苏小魅早准备好了雷风的棺木,里面还搁着以木头和蜂蜡做的假人,他夫妻俩对这事驾轻就熟,要瞒过冬冬这小妮子,自是轻而易举。 三婶擦着竹篙,让船没入了白雾之中。 他在码头上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缓步走回老屋去。 老屋里,很安静,他走上门阶,穿过厅室,来到天井门廊。 她那儿的房门,紧紧合着。 有那么好一会儿,他想过去看看,可她是个倔强的女人。 他心知,非到不得已,她不会轻易示弱于人。 即便是他,也一样。 缓缓的,他举步走回房里,合上了自个儿的门。 夜很深,又深。 他合衣躺下,脑海里却仍是黄昏时,她脸上的表情,和她那双闇黑却含苦痛的眼。 千年啊…… 那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知道,清楚了解。 他是个人,就只是个人。 是人终有一死,将来总有一死,他也会死去。 和能够做人的冬冬不同,在他死后,阿澪还会活上很久很久,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或许,又得走上另一个千年…… 第十二章 小雪初晴。 阿澪张开眼,看着前方半敞的门外,竹林在雪地里,随风轻轻摇曳。 几乎在瞬间,她就领悟到这不是她的屋室,那搁在她腰上的大手,紧贴在身后的温暖躯体,当然更不是她的幻觉。 该死,她不该再这么做了。 她真的真的不该再来找他,她不能老是想要靠他逃避那一切。 可昨夜,噩梦又来。 她记得自己忍着没来找他,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然后她看见了那倾倒在地上的酒罐,看着罐口那湿润的酒液,闻着那酸甜梅香,她蓦然想了起来。 昨夜为了遗忘那梦魇,她到厨房拿了酒来喝,只是她自个儿在春末时酿的梅酒,并不浓,但很香甜,让她微醺。 她没有醉,她不记得自己醉了。 但当她提着那罐酒回房时,他开了门。 那男人星眸半张,衣衫半敞,长发披肩的倚在门边,朝她伸手。 也给我尝一些吧。 他对她笑着说。 她记得他那慵懒的模样,看来该死的诱人,她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含在嘴里,伸手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了过来,吻了他。 她记得他从她嘴里尝了那梅酒,记得他将她抱了起来,带回房里,脱了她的衣,和她纠缠厮磨。 那些本来被她遗忘的一切,全都一一浮现脑海,教她浑身发烫。 他和她一起喝光了那坛梅酒。 她甚至不能把一切怪到酒醉上头,她没有醉,没真的喝醉。 他也没有。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甚至不是第二次、第三次—— 让她更加羞恼的是,昨夜下了雪,无星也无月,当然更不是满月。 羞惭和自我厌恶,满布全身上下,她起身抓起衣衫套上,想再次悄悄溜走,却在这时,看见那片乌鸦瓦当搁在桌上,它已经烧好了,还让人上了色,乌黑的鸟羽,乌黑的爪,可在那乌鸦瓦当的外围,还有着一只回头凤凰,凤凰的长尾和飞羽,成环形围绕着那只乌鸦,一双眼定定的看着它。 凤凰困住了它,就如他困住了她。 可让她疑惑的,是那只凤凰不是白色的,是黑色的。 这屋里所有的凤凰都是白色的,那是他袓师爷的记号,他的徒子徒孙,都以白凤凰当作徽记,所以凤凰楼里的凤凰也都是白色的,可这块瓦当上的凤凰却是黑的。 那男人烧好那些瓦片和瓦当后,在琅琊闯岛那天早上,便已将坏掉的瓦片和瓦当一一换掉,有多余的瓦片和瓦当,他就堆在厨房角落。 她本想去把那乌鸦瓦当找出来,翻半天却没看见,原以为他把它给扔了,她不让自己在意,也不去追问,反正那也只是她一时冲动之下想乱他才做的东西。 第36章 谁知他非但没将它扔了,还添了凤凰。 好似他知她为何要乱他的瓦当那般。 心头,莫名乱跳。 蓦地,身后传来声响,她闻声回头,一时间,气微窒。 他醒了,却没起身,只曲起手肘,以手掌支着那张俊美的脸庞,侧躺在凌乱的被褥上,露出经过一整个夏季,被晒得古铜发亮的肌肤。 那惨遭蹂躏一夜的丝被,此刻正裹着他的下半身,只差那么一寸,就什么也遮不住了。 霎时间,脸又红。 男人黑发垂地,有几缕乌丝横过结实的胸膛,却有更多如飞瀑般披散在他身后,他用那睡眼惺忪的眼看着她,扬起嘴角,露出让她心跳又漏一拍的迷人微笑。 「早。」 怎么有男人可以看起来这么秀色可餐? 她着恼的挪开视线,想转身走开,却一脚踩在一张宣纸上。 阿澪低头一看,看见那张纸上,写着她自小就熟读的上古巫文,她挪开了赤足,看着那一字一句,有些惊讶。 才短短时日,他已进步了许多。 「怎么?」他看着她的神情,好奇问。 为什么你要做凤凰? 她抬眼看他,这问题几乎就要脱口,然后才想起,自己不该再和他有更深的牵扯。 但他很聪明,该死的聪明。 她从没遇见过如他这般天资聪颖的人,这家伙是天之骄子,非但从小就学习阴阳奇术,还有凤凰楼当靠山,拥有天下资源,又想试着解开她身上的血咒,为的还不是他自己。 她千年也没遇见过一个如他这样的人。 她该要做的,是利用他,在事情发生之前,从他身上得到更多能保护自己的东西。 所以她张开嘴,哑声说:「你在学巫文字?」 他挑眉,微笑点头。 「是。」 「我以为你把大黑金刚杵还回去了。」 那日云娘来之前,他刻意让她看,看他做了什么事,她方知他偷来的大黑金刚杵里,藏有上古神人书写的大智慧,让她惊异的,是那些记录的文字很像她从小学习的巫文字,虽然不尽相同,但很相似。 他让她看到的不多,但有一些东西,很像紫荆那儿的老巫觋自古流传下来,召唤操纵供奉地守护者的咒文。 「我是还了。」他半爬起身,坐了起来,教那丝被几乎就要溜走,让她心头又跳,一时有些闪神。 可到头来,那条滑不溜丢的丝被,还是撑住了,没有因此完全滑开。 他没有错过她脸上又起的红云,倒也没趁机捉弄她,只噙着笑,从枕下捞出一只铜镜说:「不过我早知物主会找上门来,所以在那之前,我便已用这万象宝镜,将其中内容转录了下来。」 说着,他反手将那铜镜往上一照,顿时有成千上万亮着白光的文字绕成圆柱,浮现空中。 阿澪一愣,只觉无言,难怪那天他那么干脆的就把辛苦偷来的金刚杵还人家了。 搞半天,这男人根本就先把内容再弄了一份出来。 他抬手拨弄那些上古文字,它们便如转轮一样的转着,他随意点选其中一字,除那字之外,其他字都瞬间消失,下方却有更多字句冒了出来。 「这字是鸟,下方这些是其释义,记录着世间各种鸟类及其习性,其中还有图画,这不难懂,一看便知。只是文字不只花鸟虫兽,尚有其他无图画附注,这些无图文字,要了解其意,若无人传授,便如无字天书,难上加难。」 她看着眼前那博大精深的天书,心跳飞快,这东西不像闇之书那般复杂,但这里的东西,全是最基本的事物,上头记载着这天下久远之前的事物,有些甚至是她从来不曾看过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抬手查看其中记录,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镇定的道。 「若我教你,你能把你手中的剑给我吗?」 「不行。」 他笑看着她,抬起手臂,让那缠绕在其上的黑剑浮现手臂,给她看。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这把凤凰护臂剑已认我为主,除非我死,是不可能换主人的。」 她压着想要妥协的冲动,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天书上移开,看着他说。 「那镇魔珠?」 「那也不行。」他曲起一膝,把手肘搁了上去,再次拿来撑着自个儿的脑袋,微笑再道:「你该知道,那不是谁都可以用的。」 她没办法不去注意,他肩头上多了一道齿痕。 那是被她咬出来的。 昨夜的激情,蓦然浮现脑海,教她气微窒。 阿澪飞快挪移开视线,让自己看着一旁的书架,冷声说:「闇之书是魔人之书,能从中习得黑闇之术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我哪天哪日真拿来拘谁,那人也是罪有应得。」 第37章 「可你懂得黑闇之术,我也懂得,不是吗?」他的眼,溜过她雪白的裸足,她尚未将腰带完全系上,他可以看见那轻薄的衣衫之下,她柔嫩的双腿,那美好的景象,让他扬起嘴角,却仍不忘一心二用的说:「再说了,你怎知,那人不是如你一般,都是情非得已?」 她闻言,心又紧,只能改口再问。 「那你可以给我什么?」 这话,教他抬眼。 她仍侧身看着那书架,没瞧着他。 可即便她一脸冷若冰霜,他仍能瞧见,她悄悄将手紧握成拳,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你若教我习得当年从先代巫女学会的巫文字,我就将所有我自小习得,能防身避祸的符文法阵,全都教给你。」 她一怔,终于回身看了他。 他凝望着她,微笑再道。 「我知你也懂得不少,但这么多年下来,你想来也早该知道,你所学的那一路,和我所习得的步数不同。这天下很大,你我所学所知皆有不同,不同的地区,妖魔也各有各的不同,唯一的共通点,是无论是哪儿的人或妖,都想要得到你的血。」 这话,教她脸微白。 他见了,心微紧,可仍是开口继续道。 「这些年,我一直透过关系在追查你身上的血咒,可就我所知,千年以来,除了你和一位妖怪之王夜影,没有其他人或妖,真的曾透过闇之书转化之后,还能保有完整意识。」 「我没有被转化。」这话,忍不住脱口。 他听了,点头改口:「你是被下了咒,不死咒。」 「那是不一样的东西。」她哑声说。 「哪里不一样?」他问。 被他这么一问,她,没有回答。 「你被下的不死咒是闇之书里的咒术。」他看着她说:「有妖怪说,妖王夜影之所以会得到那么强大的力量,是因为你用闇之书转化了他。」 她脸一白,心更惊,不知他竟知道这么多。 「还有妖传闻,说夜影本不是妖,是人。」 这一句,更让她愕然。 即便她没有回答,他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这传闻,不只是传闻。 「你和他不一样,是因为被下的咒术不同,你能永生不死,他也一样,可他得到了力量,你却没有,反而因为体内的神之血,到处被追杀,或许是因为他体内没有神之血,也或许不死咒只是没有完成的……我们就先称其为强化咒吧?这两咒术,会不会根本就是同一个?还是本质上就有所不同呢?」 他说着,笑了笑,道:「当然,我这是闭门造车,自己瞎揽和,说不得连个边都没沾着,只能惹你见笑了。」 她没有笑,只瞪着他看。 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这两种咒术可能是同一款,但仔细想来,它们的咒术结构确实是一样的,只是一个简单些,一个更加复杂。 她是知道,苍穹之口的魔人受了伤,却宁愿躲在地下,不敢动用闇之书里的咒术强化自身,就是怕在转化中死于非命,但那魔人是否真把咒术拆了一半,用在她身上? 难道,真有这可能? 她本思索着要告诉他多少,能告诉他多少,可至此,她忽然明白,和他合作,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两千多年来,不管她怎么做,总无法逃脱那些妖魔的追踪,她是弄到了钱,也轻易就能弄到权,可再多的钱、再大的权,也不能保她平安,她日日夜夜都心惊胆颤,从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可这九年多,他却不曾让任何一个妖魔闯进来,就连那琅琊,也没真的闯进岛中,而是被困在迷魂阵里。 在来得及后悔之前,她张嘴开了口,告诉他。 「那咒术不叫强化咒,它叫圣亚克沙。」 这下,换他愣住了,一时间,整个领悟了过来。 「亚克沙,夜叉吗?」 「对。」她看着那整个清醒过来的男人,说:「圣亚克沙,能将人强化为非人,让人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闇之书中记载,这咒术能制造出最强大的圣战士,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撑得过去。」 「你用它转化了一个人。」他凝视着她说。 「夜影那时已经……」她喉微紧,喑哑开口:「不是人了……」 「什么意思?」 「早在我转化他的几百年前,他就已被下了不死咒。」 他一怔,瞧着她脸上的表清,忽地明白了一件事,「他和你一样。」 「夜影的全名,叫阿塔萨古·夜影。」她看着他,脸色苍白的坦承道:「阿塔萨古王族是神之后裔,拥有神之血。只是他身上的神之血太稀薄,几百年后,那些妖魔甚至忘了当年为何要抓他来,为何要对他下咒。我遇见他时,他就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第38章 短短几句话,却带着无限恐怖。 阿塔萨古王族是神之后裔,拥有神之血。 「你也是阿塔萨古王族的后裔?」他挑眉。自古王族旨以神之代言人自称,巫觋和王族有血缘关系,所在多有。 她面容冷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这已经够了,够让他确认之前他所猜测的,这女人果然如冬冬一般,是神之后裔。 「阿塔萨古王族的人,寿命都很长吗?」他好奇再问。 「阿塔萨古王族的人,寿命一如常人。」她老实回答。 「可你的血如今却能教妖魔延命?」他挑眉。 「对。」 「人呢?」 她冷笑:「你可以试试。」 他微微一笑,只再道:「我说过,我对长生不老没兴趣。」 瞅着她脸上的表情,他思索着方才她所说的话。 夜影的血太稀薄,仍被拘留几百年才被忘掉,而她已被追杀了上千年,那些妖魔却依然在追杀她。 他知道,那意味着她身上拥有的神之血,必定比夜影的还要更浓数倍。 可这,也让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当年为何转化了他,而不是转化你自己?」 一道闇黑的情绪,爬上了她的眼。 他原以为她会再次转身走开,不会再说下去,可她只是冷冷的笑了一笑,用那暗黑的眼直视着他道。 「当然是因为我不想死。」 「我以为你不会死。」他指出这点。 「我不知道不死咒是不是能抵挡圣亚克沙。」她面无表情的说:「我想过那么做,可当年我太虚弱,夜影比我更有可能撑过去。」 太虚弱,意味着她当时极有可能如他遇见她时那般,被咬得七零八落。 眼前的女人,藏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却藏不住眼底浮现的惊与惧。 他知,那便是夜夜折磨她的恶梦。 「他撑过去了。」宋应天看着她苍白的小脸。 「对,他撑过去了。」她扯着嘴角,讽笑:「他现在过得可好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横行天下,无人能敌,哪像我活得像过街老鼠,得四处逃命,终日不得安生。」 她笑着嘲弄,可他能看见,她眼中的苦与痛,悔与伤。 看着那倔强的女人,他忍住上前的冲动,只微笑朝她伸出手。 「既然如此,你若助我习得巫文字,我便教你如何自保,或许还能找出解决你身上血咒的办法,我俩各取所需,如何?」 阿澪看着那仍曲膝坐在地上的男人,没有动。 一时间,他不觉屏住了气息,有些紧胀。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举步轻移,朝他走来,主动将小手搁到了他手里。 她的手很小,有些冷凉。 凝望着眼前这小女人,他微微一笑,收拢包覆住那只冰冷的小手。 她没笑,只低垂着眼眉看着他问。 「你不问我闇之书的下落吗?」 「它若还在你手上,想必你也不会沦落到我这儿了。」 他笑着说,抬手指着铜镜反射出来的天书上,其中一个字,问:「这是什么字?」 「双。」她看着那字,和其下的解说,道:「这种鸟,一生只有一位伴侣,无论去哪儿,都成双成对,所以被称作双双。」 他眼一亮,笑着再问下方另一字:「我知这是吃,这里是在说它们平常吃什么吗?」 她点头,说:「它们生活在高山上,除了浆果,也会吃小蛇。」 「那这字呢?」他指了另一个字,又问。 那字位置更低一点,她弯下身来看。 「这叫亡。」她看着那字,指着后头同样的另一个字,说:「双双这鸟,若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不会逃走,只会在原地不吃不喝,直至气绝。亡字除死之意,也通逃亡,所以这儿又出现了一次。」 闻言,他不禁道:「这双双,倒比人专情啊。」 「人本无情。」她轻哼一声,冷冷道:「人们总把自个儿想得多高,其实万物同生,没有谁比谁高明。」 他听了,没同她辩驳,只噙着笑道:「那是,孙师父也是这样说的。」 她瞥他一眼,身旁的男人没看她,只又指着更下方的字,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阿澪蹲了下来,瞧着上头的字眼,再次同他解说。 她说完一个,他又问一个,这男人是个超级勤学的好奇宝宝,问题多得不得了,等她回神,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腿上,偎在他怀中。 起初她没注意,当她发现时,整个人微微一僵,不懂自个儿何时竟缩到他怀里,然后方醒悟,他老挑位置那么低的字眼问她,根本就心怀不轨。 第39章 她本欲起身,可外头虽然放了晴,空气却仍寒冻,地炉的火不知何时早熄了,身后这男人却如火炉一样温暖,他还拿毯子将两人一块儿包了起来。 她一时贪暖,竟舍不得动。 莫名的,又有些不甘,只能在他提出下一个问题前,抢先打断他。 「喂,我说了那么多,你总也得教我些什么吧?」 「也是啊。」他轻笑出声,握着她的小手,道:「要不这样,今天你教我一日,明日我教你一天,成吗?」 这还差不多。 她听了这才觉好些。 「喏,你饿了吧,先吃块糕。」他说着从桌上拿来木盒,打开来掏出一块糕喂她,「这核枣糕,是扬州四海楼的大厨菜刀做的,银光昨儿个才让船送来,刚到正新鲜呢。大枣补血安神,里面还加了核桃,能温肺润肠,用的还是上好的麦芽糖,很好吃的。」 她确实饿了,而且那四海楼的菜刀,真的颇有两把刷子。 这几年她常听他挂在嘴上,每季那厨子总会让冷银光送些新的吃食过来给他,她吃了之后总念念不忘。 一听这样是那大名鼎鼎的厨子做的,她半点也不客气的便张了嘴,把那核枣糕咬了一口。 那核枣糕软硬适中,甜而不腻,也不粘牙。 他喂她吃了一块,自己也吃了一块,边吃还边问下一个字的意思。 大概是吃了甜糕,她心情好了一些,方继续缩在毯子里,同他解说那天书上的文字。 日光在窗门外悄悄轻移,两人没有注意。 冬阳来了又去,雪花悄悄又再落下。 冬至那一日,白露拿着汤圆过来时,听见了说话声,她走到少爷门外查看,看到的便是阿澪缩坐在少爷怀中,教他习字的情景。 门里的两人那般专心,天很冷,地炉的火早熄了,他俩也没注意。 她能看见,阿澪与少爷吐出的气息都化成了氤氲的白烟。 可他俩裹着毛毯,完全没打算起来的模样。 这已不是第一回她见着他俩这样一块儿习字说话了。 平常阿泽总是一脸冷酷,可每回待在少爷怀里,却会不自觉放松下来,拥着她的少爷唇边定也噙着笑,瞅着阿澪的那双黑眸,更是透着万般温柔的情意。 门里的氛围太亲昵,她没有打扰屋中俩人,只悄悄的回到了前头厨房,蹲在大灶边生火,烧了炭,煮了水,再从带来的提篮中,拿出中午应天堂里夫人同大娘们先做好的汤圆,一颗一颗的放入滚水里。 汤圆里包着加了石蜜的胡麻馅,水要是滚得太大,便容易破掉,她控制着柴火,小心的煮着,一边把烧红的煤炭,以铁钳取出一些,搁到红泥小炉里。 煮好了汤圆,她将那白胖胖、热烫烫的胡麻汤圆盛到碗里,再搁到托盘上,方端着托盘,回到少爷房门外,敲了两下门。 听到敲门声,屋里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少爷开口吐出一句。 「进来。」 她推开门,端着汤圆走进门。 屋室里,万般清冷,阿澪不见踪影,桌案上的铜镜已被翻了面盖上,少爷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桌边笑看着她。 白露装没看到他身前毛毯那一大包隆起物,就把汤圆搁在桌上。 「今儿个是冬至,这夫人亲手做的汤圆,要我送来的。」 「好香啊,看起来挺好吃的。」他见她放了两大碗到桌上,笑着抬手,点了点桌面,在她眼皮子底下,比了个一,边问:「这馅包了什么的?」 白露见了,意会过来。 她不动声色的轻挽着右手衣袖,拿起调羹,把其中一碗的汤圆,都舀到了另一碗里,边不疾不徐的交代道:「包了胡麻的,夫人添了些石蜜,交代内馅刚煮好会烫口,少爷别贪快。」 待把汤圆都挪到另一只碗里了,她方端着那空碗,起身拿起挂在地炉上空掉的茶壶,不忘道: 「地炉里的火炭没了,白露去拿些新的过来。」 说着,她退了出去。 白露前脚刚走,缩躲在他怀中毛毯里的阿澪就面红耳赤的探出头来。 可恶,她都不知自己方才为何要躲,但在那当下,她反射性就是拉着毛毯缩头藏脸的躲了起来。 莫名的,有些窘,她起身要走,却被他紧紧扣住了腰。 「你想去哪?」他好笑的问。 「回我屋里。」她伸手拍打他的手,红着脸怒瞪着他。 「我娘包的胡麻汤圆呢,你不吃吗?」他舀起一白泡泡幼咪咪的汤圆,凑到她嘴边,哄着:「添了石蜜的,咬一口,那又热又香的胡麻馅可是会甜到心底的,我打小就最爱吃这了。」 第40章 她不是没吃过胡麻汤圆,可他边说边想着,让她能清楚感觉到他往年吃那香喷喷、甜蜜蜜的胡麻汤圆时的开心。 「我娘平常很忙,就冬至才有空包汤圆的。」他笑看着她,对着那冒烟的汤圆吹了两口气,说:「来啊,我替你吹凉了,尝一口看看,别咬太大口,小心烫嘴。」 阿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开了嘴,咬了一小口。 添了石蜜的胡麻汤圆,外皮软嫩,内馅浓香甜,胡麻与石蜜的味在嘴里化开,又烫又香,真的是好吃得不得了。 「好吃吧?」他笑看着她,得意洋洋的说。 「又不是你包的,你得意个什么——」 她话没说完,突然又听敲门声,吓得她慌忙抓起毛毯又再缩头遮脸。 他见了,忍不住笑,谁知那女人竟然在毛毯底下伸手拧他的腰,害他手上调羹差点掉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手,却还是忍不住笑。 「进来。」 闻声,白露一手提着装满水的茶壶,一手提着装满了火炭的小炉进门,见少爷手里拿着那调羹,和调羹里吃到一半的汤圆,不禁挑眉。 他笑看着她,只镇定的将那剩下半口汤圆,送入嘴里。 白露好气又好笑的在地炉边跪坐下来,把茶壶挂回铁钩上。 宋应天看着她,一边吃着汤圆,一边问:「对了,冬冬最近生意还好吗?」 「还不错。」白露拿铁钳把烧红的火炭一一搁进地炉里,道:「不少雷大哥的老客在关照她,生意还算过得去。」 「所以,她不打算回药堂住了?」 「嗯,应该是。」白露其实有些心疼那孩子,可她也明白,冬冬想守着那家豆腐店的心,那是她爹娘留下来的店铺,那儿对她来说,才是家。 「易家的少爷,有消息吗?」 「阿魅说,易少确实有打算在岳州起楼,正谈着呢,说不得,明年开春就要动土开工了。」 闻言,他淡淡的笑着道:「那孩子,也是有心啊。」 对这话,白露有些不置可否,但她没多说什么,只将火炭全都铺平了,这才提起小炉起身。 宋应天看了,忙道:「白露,阿澪昨儿个夜里没睡好,你就别去扰她了,让她好好补个眠。」 躲在毛毯里的女人,又试图伸手拧他,可这回他先行抓住了她的手。 白露眼角瞧见那动静,却仍是没说什么,只应着:「知道了。」 话落,她便又再提着那小炉,退了出去。 门才被关上,毛毯里的女人就又钻了出来,「你没事提我做啥?」 他二话不说,先塞一颗汤圆到她嘴里。 「快趁热吃,凉了这味可就差上一截了,这会儿不烫不凉,正刚好呢。」 她恼火的瞪着他,却又舍不得那胡麻汤圆,她方才明明看见碗里有四颗汤圆的,才这么一眨眼,碗里的汤圆就被这贪吃鬼吃到只剩这一颗了,怕他贪嘴的连这颗也不放过,她只能先张嘴吃了再说。 他见了,方笑着道:「我怕她一会儿给你送茶水,你还得冲回去装睡,才要她别麻烦了。」 她哼了一声,但还是不忘边吃着那软糯香浓,尚冒着氤氲白烟的甜汤圆,边冷声道:「易家那小子是不是真对冬冬有心,还不知道,他对雷风说的话,都几年前的事了,说不得他早忘了。」 宋应天笑看着怀中那边吃汤圆边瞪他的小女人,道:「他若真忘了,那也没什么,十多岁的孩子话,如何能当真?可他若没忘,便是有心人,若然如此,我当然是乐见其成。」 阿澪闻言,冷哼一声。 「易家是大户人家,你以为冬冬真嫁进去,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她耳朵听不见,性子又软,不被欺凌才有鬼。就算易远一开始真能护她疼她,你觉得这事能持续多久?将来冬冬人老珠黄,他能不娶个三妻四妾、五房六娇的?」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他一直笑,搞得她一阵恼火。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话声方落,她早已察觉到他在笑什么,她能清楚感觉到,看到他的想法。 这些日子,冬冬上岛送豆腐时,她总避着那丫头,他还以为她讨厌了冬冬,因为冬冬与她同命却不同运,教她羡慕妒嫉,谁知她竟仍在担心那丫头呢。 刹那间,有些羞恼,偏生他还笑着回。 「没?」他笑看着她,道:「只是觉得你人真好。」 这话教她又羞又窘,差点被那才刚送入嘴的最后一口汤圆给噎着,猛地咳了起来,他边笑边替她拍背顺气,她回身拨开他的手,起身又要走,却被他又捞了回来。 她才要回身推他,就听他道。 「嘘,瞧,白露还在外头呢。」 第41章 阿澪闻言,又一僵,回头还真看见那女人的影子,就在窗门后,看那模样,似是正拿着扫把在清扫门廊上的残雪,她瞬间不敢再动,却又觉不甘,恼怒的低叱。 「放开我!我躲她做啥!」 他笑拥着怀中那明明也压低了声音,却不甘示弱的小女人,不禁低头凑在她软嫩的耳畔,悄声说:「你要不躲,难不成真想嫁我,白露古板得很,要是见你同我一起同床共枕,回头还不和我爹娘说去,为了你的清白,我的清誉,咱们当然是要尽是避嫌啊。」 他低沉的语音,热烫的气息,在说话时,一再抚过她的耳、她的颊,教心乱跳。 「你哪有什么清誉?」她冷哼一声。 「当然有,我可是洞庭应天堂的宋家少爷宋应天呢。」 这男人恬不知耻的笑语,让她无言,下一刻,他忽然拿起那原本盛装着汤圆的汤碗,递到她嘴边,道:「喏,你方才呛着,还是喝点热汤,顺顺气吧。」 她会呛着,还不都他害的。 阿澪本不想理他,可那男人搂着她,悄声笑道。 「别同我斗气啊,白露还得在外头待一会儿呢。要不,你把汤喝了,我今天先教你一个,可以瞬间发出大量水雾,暂时掩去行踪,趁机逃跑的符文,如何?」 她听了,这才张嘴喝了那热汤。 她喝不快,他也不催她,就搂着她,拿着碗,也不嫌手酸,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慢慢让她喝着那热汤。 甜暖的热汤入了肚,瞬间暖了肠胃,让她放松了下来,不自觉往后又靠着他。 待她喝完了,他才把碗搁回桌上,将毛毯拉得更高,把她整个人都圈围在怀中。 她没有抗议,只开口问:「那会放水雾的符文呢?」 他笑着抬起双手,在她眼前结出手印,拉出光影,形成一被圆环框住,变化万千的符文。 她吃了一惊,着迷的看着眼前那由无数小字组成的符文法阵,可他一下子就将其收拢压印在纸上,当他抬手,在她前方桌案的宣纸上,已多了一个符文。 那符文微亮,然后消失于无形,可她知道它仍在上头。 「要怎用?」 「这符文是一个能转化五行的小型法阵,需要时,轻念符文,便会化开,满室生雾。」 她一听,蓦然领悟,道:「这东西,是只在有水气的地方才能用吧?」 「是。」 阿澪看着那消失的符文,心中一动,她压下那满心的激动,只镇定再问:「这么大张纸,怎好随身带着?」 「可以裁开啊。」他笑着拿来剪刀,将其裁成三寸大小,「这一小块,便能制造一室水雾。」 她听了,更加确定,只抬手,照他方才那模样,结出手印,拉出光影,可那光影极难成,才现即灭,没让她拉成。 就是如此,也已让宋应天微微一愣,越发确定,她之前也曾研究过相关的术式。 想来也该是如此,她活了那么久,定也曾试过各种方法,想解开她身上的血咒吧。 阿澪拧着眉,回头问他:「怎没成?」 他看着她,收摄心神,笑道:「这符文颇有些难度,我当年也学了半天才成啊,你第一回就能拉出术式光影,难得了。」 「我哪做错了?」她看着他,直问。 「你再结一次手印。」他笑着说。 她试着再做一次,那手印很复杂,可她大多都做对了,他握住了她双手,帮着她拉出那记光影。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生,亦相克,你心要定、要明,一为全,全为一,就像这样,化金生水……」 他帮着她拉出符文,旋转它,将其定住,然后松开了手。 阿澪原以为自己成功了,可身后的男人一松手,她两手之间的符文就开始溃散。 她极力维持着那符文,可它很快就再次扭曲、变形,瞬间消散。 阿澪不甘心,试了又试。 他也不扰她,就看她试,这术式若不熟,其实极耗精神与体力,他知她一会儿就会累了。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她就已满头大汗,累到直喘气,但她仍不放弃,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她因为体力耗尽,差点昏过去,他方伸手将她揽回怀中,阻止了她。 「好了,先歇会儿,喝口水吧。」 说着,他倒了杯热茶给她。 怀中的小女人,累得连杯都捧握不住,他好笑的帮她拿着,喂她喝水。 阿澪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万般口干舌燥,她贪婪的喝着那茶水,连喝了好几杯,才领悟过来,语音沙哑的问:「我这般口干,是因为我方才,多少转化了些水气吗?」 第42章 「对。」他瞧着那难得虚弱的小女人,噙着笑,低下头来,贴着她的唇,悄声道:「不过,你今儿个不能再试了。」 阿澪一怔,莫名的热红上脸,却仍是要问:「为何?」 「因为我饿了……」他凝视着她,语音万般沙哑。 这话,让她又跳,还以为他又兽性大发,一时不觉屏住了气息,他靠得是那么近,她都能尝到他的味道、他的呼吸,昨夜的欢愉,又上心,教脸耳都热。 刹那间,全身的知觉都在这一刻,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等着他吻她,谁知这男人却在下一刻,退了开来,害她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回头只见那家伙起身,套上外衣,笑着道。 「白露应该回去了吧?不知她有没有记得煮饭?这么冷的天,要是能来碗白饭配上点酸菜白肉锅就太好啦。」 说着,他拍拍屁股,便笑着头也不回的去厨房找吃食了。 阿澪张口结舌的瞪着那男人的背影,不敢相信他竟然就这样丢下浑身发烫的她掉头离开。 可他真的走了,就这样跑了,跑去找吃的。 有没有搞错?! 面红耳赤的,刹那间她又羞又窘,只想尖叫。 可下一瞬间,她发现自己那么生气,只是因为她想—— 阿澪提住了嘴,脸更红,只觉万般羞恼。 她在想什么? 匆匆的,她爬起身,离开仍残留着他温暖的被窝,大踏步的开门走了出去。 天井里的梅花,开了又谢。 冬去春来,春又去,转眼又入夏。 大半年过去,鬼岛上的日子,万分平静。 每日晨起,他会开门浇花,再去迷魂阵里练武,然后吃点简单的清粥小菜,再与她一块儿习字或钻研各种护身的法阵、符文。 到了午后,白露会来,若苏小魅没事也会跟来,同他下棋聊天或对招。 每隔几天,冬冬也会送豆腐上岛。 除夕那日,他早已康复,爹娘也在应天堂,身为小辈的他,自然得出岛回家去吃年夜饭,冬冬却仍特地上岛来陪她,直到他回来了,她方去应天堂同宋家的老爷夫人拜年。 冬冬有心,阿澪又不是瞎了,她心知自己命不好,不是冬冬的错,也没再避着她。 只是那丫头上岛,总会同她说易家少爷的事,常常让她忍不住听了就想翻白眼。 易远那臭小子好死不死,去年年末,在街上又遇见了冬冬,现在三不五时就会跑去找这丫头闲聊。 冬冬情窦初开,每每提及那易家少爷就说到停不下来,却又总说两人只是朋友,阿澪几次都忍不住想泼她冷水,要她死了心别喜欢上那易家少爷。 千年来,她见多了男人始乱终弃。 无论哪个年头,男人若有了钱,有了权,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单恋一枝花,就算初始是真心,等到人老珠黄,转头还不是又去娶新欢、纳小妾。 什么山盟海誓、至死不渝,根本是男人拿来蒙骗女人的谎,全是说说而已。 她每每一思及当年蝶舞明明那么聪明,那样武功高强,却为了爱,被蒙蔽了双眼,为龚齐那混蛋赴汤蹈火的去打江山,好似扑火飞蛾那般蠢傻,就教她火冒三丈。 什么情啊、爱的,皆是虚情!都是假意! 可每当她想开口泼那丫头冷水,那男人就会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她眼前,召冬冬去陪他下棋写字,有几回,他还干脆不召冬冬了,反手把她给拉回了他房里,吻得她晕头转向、浑身发烫。 即便如此,他却从来不曾把事情做完。 白日时,冬冬还在,白露也在,甚至连苏小魅有时也尚在岛上。 接连几次下来,她真是万般恼恨,入了夜也不想去找他,但夜半让噩梦一吓,早上就会在他房里醒来。 她对自己的胆小又怒又恼,却总无法控制的跑去找他。 夜来,什么也做尽。 教她除了感觉他,什么也不需去想。 可每每早上醒来,他一副她就是应该在他怀里,那怡然自得的德性,又让她莫名的恼。 一整天下来,她的心情,总会因那可恶的男人忽高忽低,那矛盾又复杂的情绪,一再困扰着她。 日子就在那看似平静,却又不断重复的矛盾中,悄悄流逝。 转眼,一年又过去。 再一次的,他开始出岛,每个月都会出岛几天。 他身上的毒伤已好,体力也恢复了。 起初,他只是晚上出岛陪爹娘用饭,到后来就会过夜,然后一天变两天,两天变三天,到了后来,有时一出门,就是三五天没回来也很正常。 本以为他不在正好,她能趁机拿从他那儿学来的五行之术,测试鬼岛上的迷魂阵。 第43章 若能颠倒五行,便能兴风起雾,既然能起雾当然也能将其散去。 她自幼所学法咒也有类似的东西,却对鬼岛上的迷魂阵没用,她还以为是因为两人所学术式不同,若用同样的术式,将其反转颠倒,便可以就此解开。 因为如此,当他要教她,她方那般见猎心喜。 谁知她连试了几天,才发现他教的东西竟也对鬼岛上的阵法没用。 可恶! 她气得半死,这才想起来他说过,鬼岛上的法阵不是他祖师爷教的,是他外公同鬼差换来的,根本不是同一个套路。 白忙半天,真是让她万分火大。 更教人生气的是,到了夜里,她却总莫名的意识到,那男人一不在,她晚上别说睡得好不好了,根本就连睡都睡不着!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一下子气他出门去哪也不说,一会儿恼他教她的东西根本不是她需要的,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噩梦惊醒,半梦半醒晃到他房里才惊觉他人不在,搞得她一肚子火,气他更恼自己。 几番来回,天都亮了。 莫名的火气与烦躁,一点一滴的在胸腹中堆积。 睡眠不足,让她脾气越来越不好,她趁白日补眠,睡到一半,忽然听见隔壁传来活动的声音,她跳飞快,匆匆爬了起来,飞奔到他房里。 谁知门里不是那可恶的家伙,却是白露。 她一怔,猛地停下脚步。 见她脸色苍白,额有冷汗,长发散乱,一副从恶梦中惊醒的样子,白露担心的看着她。 「怎么了?阿澪,你还好吗?」 「好,当然好。」她压着火,冷哼着,本想掉头回房,却又觉这太明显,只能定在原地,再问:「你家少爷不在,你来这儿做什么?」 「快入秋了,夫人为少爷做了些秋衣。」 白露指着她方才搁在一旁地上,准备收到衣箱里的秋衣,道:「让我送过来给少爷。」 闻言,她不爽脱口:「他不是在应天堂,怎不自个儿拿过来?」 「少爷不在药堂里,他同老爷一起出门待客了。」白露微愣,回了话后,好奇问:「少爷没同你说吗?」 阿澪听了更恼,眯着眼,再忍不住恨声道:「我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他拘来关着的怪物!又不是他什么人!他去哪何须同我报备!我就是饿死了,他怕是根本也不在乎——」 她越说越火,一甩袖,转身气冲冲的走了。 白露傻眼,一时有些无言。 鬼岛地窖里存放的粮食,足足能让一家四口吃上一整年,当然是不可能饿得死阿澪。 可她怎样也没想到,少爷出岛那么多天,竟然一句也没同阿澪说,难怪她气成这样。 要说是之前阿澪刚来那时也就罢了,可如今他与阿澪明明早已同床共寝,那年除夕,他虽没明说,却也摆明了,他就是认定了非阿澪不可,就连老爷夫人都知少爷心意,怎么这会儿,出门却连说都没说一声呢? 该不会,他这阵子出门,都一句没吭吧? 她知道少爷有时很随便,可这也太随便了,换做是她,也要生气恼火的。 白露叹了口气,都说宋家的少爷聪明呢。 这会儿还不就胡涂了? 她好气又好笑的把秋衣替他收到衣箱里,这才起身,去查看阿澪。 可那女人不在房里,不知跑哪去了。 见她被褥凌乱,白露便顺手替她收了,又到厨房里查看,果然不见大灶、锅盘有动过的痕迹,想来那女人这几日吃都没吃上一口。 大概气都气饱了吧。 白露生火煮了清粥,弄了几道小菜,端上了桌。 她知阿澪性格别扭,定不会在她还在这儿时出来吃饭,所以弄好了之后,收拾完便走了。 那一天,事情很多,这时节已近秋收,总有很多的事要忙。 她回到堂里,忙了一下午,待能喘口气,天早黑了。 走在药堂后方宋家大宅寂静的院廊上,她穿庭过院,正要回屋,却意外看见大屋深处,少爷久没人居的那处院落,亮着灯。 她一怔,绕过去查看,就看见出门数日的少爷,不知何时回来了,他正在屋里摆弄一只铜镜,那铜镜她见过,它会发出奇怪的光芒,显示着她未曾见过的符文,那是之前他和阿澪会一起看的东西,可这会儿,那些文字却和先前有些不同,它们不再排列成圆柱状,反而随着他的手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交叉盘旋着。 偶尔,他还能将其摘取移除,或新增新的光字上去。 蓦地,他像是察觉了有人在外头,将铜镜一转,瞬间收了那些发光的符文,右手再一挥,她眼前半掩的门就瞬间敞开了。 第44章 白露吓了一跳,却只是站在原地。 见是她,他笑了笑。 「原来是你,吓我一跳,进来吧。」 她收摄心神,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少爷何时回来的,怎没让人通知一声。」 「刚到。」他笑着边说边把铜镜搁在桌上,替自己倒了杯茶水,边道:「想说晚了,不想扰了大伙儿,便自个儿进来了。」 白露闻言,一时无言。 眼前这屋虽是他的院落,却几年都没人住了,这儿和鬼岛上的老屋不同,皆是高桌高椅,虽然每季她都还是会让人打扫,可没让人天天在这儿备着热茶,更别说备着点心了。 可此刻屋里,窗明几净的,桌上非但有热茶,还摆着点心,就连桌案上的笔洗都尚且有水,那砚台里的墨都还没干,搁在笔山上的笔仍沾着墨,地上的红泥小炉里尚且有火炭在烧呢。 刚到?这男人是当她瞎了不成? 她不知他在想啥,只径自上前,替他收拾笔墨。 他见了,拎着杯热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问。 「怎么,生气啦?」 她闻言,眉也不挑,只淡淡道。 「少爷做事总也有自个儿的原由,少爷若不想让白露知道,自然有不让白露知道的道理,白露当然不会多问。」 他一听,放下热茶,以手支颐,瞅着她,笑道:「欸,苏爷之前同我说,若听你白露白露的这样称呼自个儿,那就定是恼了。」 这话,还真教她恼了。 「他哪个不好说,同你说这做啥?」 「要我别惹你生气啊,他会心疼的。」他眼也不眨的笑着说。 她一怔,红霞上了脸,莫名羞窘,她拿起那沾了墨的笔,替他把笔洗了,把话锋一转,道:「少爷你出门数日,可同阿澪说了?」 听到这句,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眼前男人像是瞬间屏住了气息。 她抬眼,只见他不知何时又拿了那铜镜在手里把玩,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瞅着铜镜,把那镜子翻过来、转过去的,一副百般无聊的问。 「怎么,她问你了?」 见他如她所愿的转了话题,白露松了口气,洗了笔,把笔挂回木制的笔架上,道:「下午我去了鬼岛一趟,阿澪看来有些恼呢。少爷你就是再忙,出门还是多少说一声吧。」 「说什么?」他垂眼将铜镜定住,看着镜面中的自己,扯着嘴角,道:「我若不在,她才开心,方有空做她自个儿想做的事,我老待在那儿,她还嫌烦呢。」 眼前男人那故作无事的模样,教她愣了一愣。 这德性,多眼熟,和她家那口子闹别扭时,差不多就一个样。 忽地,她领悟了些什么,不由得有些傻眼。 不会吧?怎么可能? 白露错传的看着他,不禁脱口。 「少爷,你故意的吗?」 这话,教他倏然抬眼,笑了。 「故意什么?」 「出岛却不同阿澪说。」她直言。 他挑眉,笑着再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白露瞅着他,有些无言,不想再同他瞎绕,她将装着水的笔洗和砚台都一一收到一旁搁着的托盘上,边道:「白露不是少爷肚里的蛔虫,怎会知少爷为何要这么做?可白露知道,若阿魅哪日出门,这般没消没息的,我心里定也会忧着,日不能寐,夜不能睡,就是吃也没胃口……」 话到这,她忽又醒悟,岛上那女人,怕也不仅仅是气饱呢。 白露抬眼,看着那仍慵懒坐在椅上的男人,道。 「少爷若想知道阿澪里在想什么,何不直接开口问她呢?」 男人的笑,万分难得的,就这样僵在了那张俊脸上。 她瞧着,就知自己猜对了。 阿澪能读心,可他不能啊,若真动了心,岂能不猜、不想、不在乎? 白露垂眼,淡淡开口:「下午我出岛前,做了些饭菜,搁在前室桌上,怕是没人动过,少爷若饿了,就去吃些吧。」 好心给了他这回鬼岛的台阶下,她便端起托盘,转身退下,才要出门,却听他开了口。 「白露。」 她闻声回首,只见他坐在桌案后看着她,握着那面铜镜,开口问。 「苏爷是捕贼官,你嫁他时,可曾想过,他随时可能因公殉职,先你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教白露心一紧,却也在这会儿,知他在想什么了,总归是想得太多太深了啊。 这少爷,她都不知他是心太软,还是太硬了啊。 「想过。」她凝望着他,柔声道:「日日夜夜,都在想。」 第45章 「不曾悔过吗?」他抬眼,再问。 「不曾。」她温柔的看着他,「就是他明日走了,我仍不悔与他一起。」 「为何?」 「因为我会记着,与他共处的岁月,便是如此,也已足够。」她真心的道:「若一切重来,白露仍愿再嫁阿魅。」 这女人从来不是那种会对人掏心掏肺的人,可如今,她却这般坦白,他心知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就是如此,心中矛盾却更深了。 他再次垂眼看着镜中男人的嘴脸,自嘲的笑了笑。 谁知道,会陷得如此深呢? 见他那神情,白露有些不忍,开口道:「少爷,很久以前,有个人曾和我说,纵使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明日之事,谁也不知会如何,可今日就在眼前,若眼下能好好活着,就该要好好把握。」 这话,多耳熟啊。 他听了,轻笑出声,「那人,是个聪明人啊。」 白露看着那个当年将她从路边捡回来的男人,也扬起嘴角,微笑道:「是挺聪明,难得才胡涂一回的。」 他笑看着她,道:「那家伙是人啊,是人就会有胡涂的时候。」 「既然会有胡涂时候?」她看着他,柔声道:「若心有所思,便随心而去,又何妨呢?」 瞧着她,他握镜的手微紧,然后,笑了。 「是啊,又何妨呢?」 白露瞧着那男人,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又垂下了眼,看着那铜镜,神游太虚。 方才离得远,白露没看清,还以为是同一面镜,到近身了,才发现那镜不是之前她在岛上看到的那一面,是另一面铜镜。 这两面铜镜背后的花样不同,岛上那个有着宝相花,他手上这面却是有着十二地支的方正规矩镜。 她对阴阳奇术一窍不通,可阿魅懂得,她在这两人身边跟久了,多少也听他们聊过一些,知这铜镜,暗藏玄机。 这半年,阿魅偶尔会同少爷一起出门,她不知他们去做什么,可她知他俩不愿让她明白太多,阿澪能读心,她若知道了,阿澪迟早也会晓得。 那八成也是少爷不回岛上,要龟缩在这儿,硏究这铜镜的原因之一。 瞧着他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没再多说,就悄悄退了出去。 就是有情人,才知相思处。 是人终有一死,百年之后,景物虽依旧,人事早全非,到那时,孤身一人的阿澪该如何呢? 所以,他才犹豫,是否该让情更深。 纵然他已身陷其中,盼着阿澪对他有情,却仍迟疑,怕百年之后,留她一人。 早在几年前,白露察觉少爷动心之时,就想过这事。 少爷是人,阿澪不是,这两人若走在一块儿,到头来该如何收拾, 怎可能不想呢? 都想过的。 她想过,阿魅想过,银光、知静也想过,就连老爷夫人都想过,可真要同他开口劝说时,身边这些知情的人才发觉,他也想过的。 比谁想得都更深远,更加清楚后果。 可是,还是上了心。 能如何呢? 情若来时,哪能容人分说,还不就只能随心而走。 她知道的,她走过。 回到自家小院,白露到少华房间查看女儿,却见自家男人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正坐在女儿床边,抚着她的额面。 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他回首看来,见是她,不禁扬起嘴角,朝她伸手。 白露走上前去,握住了粗糙的大手。 「睡了吗?」她悄声问。 「睡了。」他小声的回,替女儿放下了纱帐。 她吹熄了灯火,同他一起,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这丫头才刚学着要自个儿睡一床,可旁边若没人,她不安心就难入睡,总得要人陪着哄到睡着,现下既然睡了,当然就希望她能一觉到天亮了。 小院里,秋风扫落几片叶,带来些许凉意。 怕女儿又惊醒,两人没急着回房,就手牵着手,坐在门前石阶上,看天上星月。 她偎在他身边,把脑袋枕在他厚实的肩头上。 「阿魅。」 「嗯?」 「遇见你,」她紧握着他的手,心有所感的悄声说着,「是我三生有幸。」 他心一紧,转头看她,只贝她眼中透着万般柔情。 情不自禁的,他低头亲吻她,抚着她的小脸,悄声道。 「有你为妻,方是我三生有幸啊,说不得求了七世都有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有泪光。 「欸,你别哭啊。」他伸手将娇小的妻子抱到腿上,让她偎在怀中,他方握着她小手,温声哄道:「让人看到以为我欺你,我耳根子可又不得安宁了。」 第46章 白露枕在他肩上,闻言又笑,心中的块垒,方松了些。 秋月夜,风很凉啊。 可他身子是暖的,让她也暖。 天上的星辰,一闪一闪的,她听着他的心跳,知道自己其实非常幸运,方能遇见这男人,同他一路走到现在。 许多年前,她还以为自己命不好,现在才晓得,比起少爷,她实在是好命太多。 她有阿魅啊,生一起,死一块,去哪都不怕。 如何都甘心啊…… 第十三章 秋风飒飒,绿花落尽。 飞花落叶飘啊飘的,钻入窗,飞入帘,落在铜镜上。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再抬眼看向窗外。 明月已上枝头,慢慢的爬得更高,离开了残枝,在夜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看来既美丽又孤寂。 他几乎能够看见,看见她在那皎洁的月下,孤单一人的身影。 若心有所思,便随心而去吗? 他能吗?可能贪图她的心? 明月在窗外,漫步,轻移,悄悄爬升。 许多年前,他早知不可能凭他一人就能独自解开她身上的血咒,他没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可他却也没想到竟然会那么难,牵连如此深、那般广。 方才,你也听见了。 二师叔的话,悄悄涌现。 别说是其他,就是要她放下,都难如登天。 那话语极轻,如清风流水,可字字句句,却都打在他心上。 那怨、那很积累千年,你以为你能化解多少? 他当下没有回答,他只看见她赤红着双眼,流淌着血泪的小脸,犹在眼前。 人一生,不过百年而已。 男人转过那一半俊美若仙,一半丑恶如鬼的面容,直视着他,轻叹。 就百年而已啊。 那喑哑的声,在暗夜里响着,警告着他。 应天,你可想清楚了…… 动也不动的,他坐在原地,听风起,看叶飞,想着,许多许多该与不该。 当月出窗格,他终是忍不住,反手收了镜,起身回房,拉了床头绳穗。 床板自动上扬翻开,露出通往地道的阶梯,他走下去,穿过那阴暗的地道,从另一处出口走了出来。 出口是间地窖,被拿来堆放药材,这儿早已出了应天堂的院落,他拾阶而上,推门而出。 秋风迎面袭来,哗啦哗啦的,将满地落叶吹了他一身,像是要阻他前行那般。 或许他该要回去,回应天堂去。 她有千年恶恨,他只一生百年,如何能解, 可他怎能就此算了? 怎么能够? 风飒飒的吹着,萧萧不停。 他能看见她在长满芒草的河边月下,满身是血,断手绑着刀,一脸狠辣无情的模样。他能看见她狼狈不堪的趴在猪圈里,浑身是泥,眼底的冷漠孤绝。他能看见她在雪地里,翻找着倾倒的梅枝;能看见她在他怀里,因恶梦瑟瑟抖颤;能看见她在眼前,津津有味的把食物送入口。 他也能看见她恼恨的看着白露与苏爷,看见她在暗夜月下藏着不给人知的惊与恐,看见她对冬冬不自觉展现的温柔。 看见,她隔着片片飞雪,隔着残花落叶,隔着天井,隔着一室,凝望着他的眼。 她从来不浇花,可花开时,她总会看着,眼里总有些许柔情涌现。 她很少弹琴,但若兴起,弹奏的曲子,却教人不甶自主伫足倾听。 这不是你的事。 二师叔的忠告,犹在耳边。 这因果,不是旁的人能解。 可他放不下,无法松开她的手。 她有心,他知道。 过去十二年的点点滴滴,尽在心中,都在眼前。 他看着眼前深黑的夜,当所有的一切都摊开,他只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她的心。 若一生不够,那就这样吧。 有多少,他就讨多少。 能贪一点,是一点;能有一些,是一些。 握紧双拳,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明知此刻自己选择的路,有着千苦万难在前头等着,他仍是举步朝那长满芒草的湖边走去。 湖面上白雾茫茫,什么也瞧不清。 可他知道鬼岛在那里,就像他知道,她在那里。 月在天上,蒙蒙的,教前方的鬼岛,更像异域。 他提气离岸,跃上半空,踏水而行,头也不回的没入白雾中。 未几,鬼岛出现在眼前。 暗夜里,水声轻轻,雾在他前方散开,他落地后,缓步往前行去。 第47章 鬼岛迷林,静无声,渐渐的连水声也消失无踪。 不久,前方林叶渐开,老屋乍现。 蓦地,一黑影在他靠近时,飞掠而来,黑色的羽幻化成剑,朝他脸面直击,他伸手以指夹住那羽剑,来人见是他,停止了攻击。 他看着人熟悉的脸面,松开了手指,冷声道。 「别用我的脸。」 黑衣人微怔,眼中浮现困惑不解,但仍收剑而立。 见苏里亚那模样,他再吸口气,收摄心中恼恨。 「是我的错,想来你也不记得多少张脸。」瞧他一脸困惑,宋应天苦笑,缓声再道:「不急,相由心生,将来你会有自个儿的模样的。」 苏里亚眼里仍有困惑,但他不再一副挨骂孩子的模样了。 瞅着那精怪化生,他扯了下嘴角,道:「罢了,你下去吧。」 苏里亚沉默颔首,脚尖一点,跃上半空,翻身化作玄黑大鸟,飞入林中。 他看着那黑影消失之处,心知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 许多年前,他早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谁知这些年,却越来越压不住那烦躁火气。 若心有所思啊…… 他抬眼,看向眼前寂静老屋。 想来,也没别条路好走了吧? 他是栽下去了,也只能随心而去。 自嘲的笑了笑,他在月下举步再往前,步上阶,踏上廊,脱了鞋,推开了门。 门里是他屋室,却如以往那般,睡着一人。 她蜷缩着身子,像个孩子般,以双手环抱着自己,神情有些不安。 下一瞬,她因恶梦惊醒过来,匆匆爬起。 看见他,她微微一愣,残留惊恐的水漾双眸,浮现些许迷茫和脆弱,还有因为看见他而起的安心。 那柔软依恋的神情,教他不由自主的上前,抬手轻抚她汗湿的小脸。 「没事,是梦罢了。」 她微微一颤,旋即因为想起他这阵子的作为,恼怒的伸手拍开了他的手。 他扯了下嘴角,却没因此受挫,只垂眼看着她,凑得更近,低头张嘴,缓缓舔吻她微凉的唇瓣。 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想要闪躲,可她做不到,他知道。 她害怕那恶梦,而他是解决梦魇的良药。 月光静静洒落。 她唇微颤,如兰的吐息悄悄也颤。 他吻着她,一次又一次,将她粉嫩的唇瓣纳入嘴里,哄着她张开了嘴,哄着她情不自禁的将小手搁到了他身上抚摸着他。 夜很深,情方炽。 在这深深的夜里,他褪去了衣,伸手拉掉了她的衣带,将她搂进怀中,和她厮磨纠缠。 她没有抗拒,无法抗拒,她喜欢他的身体,享受两人之间共有的情欲。 他可以听见她小小的娇吟,悄悄的喘息,可以感觉到她汗湿的肌肤贴着他轻颤,感觉到她切切的心跳。 她攀抓着他,在暗夜里,不能自已的迎合。 他喜欢感觉她极力强忍,却又隐忍不住的紧裹着他,攀抓着他,拥抱着他。 「阿澪,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当她全身发烫,神魂都无法自已时,他看她紧闭双眼,忍不住俯身在她耳畔,悄声问:「你说,这事真的假的?你可曾想我?」 她一怔,羞恼上脸,睁眼想推开他,「我才——」 他却在这时,抚着她脸,直视着她的眼,狠狠进得更深,让她气一窒,不能语。 贴吻着她的唇,他捧着她倔强的容颜,狠狠又进。 那双眼,无比深黑,那情意,万般浓烈,教她推不开、避不掉。 她唇微颤,合上眼不想看清,却清楚感觉到他的占据,仍能听见,他在她耳畔,在她最不能自已时,沙哑开口。 「我很想你……」 刹那间身颤心抖,热浪袭来,推着她攀上了那极致的欢愉。 「好想你……」 他贴着她热烫的耳,声如蚁语,却钻入心。 秋风吹着叶,飞上无尽黑夜,拂上她热烫的身体。 心一直跳,如扑火飞蛾,拍翅不停,像是要破胸而出那般。 她喘着气,有好半晌都无法思考。 一朵叶,随风翻飞,经过。 她可以听见,却不敢睁眼。 他仍和她在一起,就在她眼前,没有退开,她只要睁眼就能看见。 他希望她睁眼,她不想,不敢。 怕被他看得太清。 可他依然看着她,她知道,能清楚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他抚着她汗湿的小脸,不再坚持,没再压她身上,却也没起身,只抱着她翻了身,拉来丝被盖上。 第48章 可即便如此,那由他而来的浓烈情意,却没有消退,只悄悄的,如他环抱着她身子那般,裹着她的心。 她不想睡在他怀里,害怕自己会更加依恋,越加沉迷。 莫名的慌,上心。 她翻身想走,他却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压着她的心,让她赤裸的背紧贴着他的胸口。 身后的男人双臂如铁箝一般,扣着她,不放。 「醒了?」他在她身后,哑声道:「既然醒了,便来回我吧。」 她屏息,只听他再问。 「阿澪,你可曾想我?」 一时间,耳又热,教心又狂跳,让浑身发烫。 月在夜中,缓步轻移。 她面红耳赤,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口,那深切的情意,仍裹着她,那么鲜明,如此温暖,让她几次张嘴,都吐不出声。 轻轻的,他笑了。 那笑,万般低沉沙哑,带着些微的甜,淡淡的苦。 他没有催逼,只用掌心覆着她的心口,用鼻子蹭着她的颈窝,悄悄叹了口气,然后拥抱着她,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他放松了下来。 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她知他睡了。 悄悄的,她睁开了眼。 落叶在月下,一片又一片,随着风,翻着,飞着,远扬。 那双热烫的大手,仍在她腰上,搁在她心上。 我很想你…… 他的声,在脑海里轻轻回荡着。 好想你…… 她心跳又快,只觉身又烫,耳又热。 夜很静,好静。 不由自主的,她抬起手,覆住了他在心口上的大手。 爱,是这世上最虚幻的东西,人们口中的情爱,皆是虚情,都是假意。 她知道的,不会忘记。 可他沙哑的声仍在。 我很想你…… 窗门外的云与月、枝与叶,不知怎,都变得朦胧了起来。 她闭上眼,听见他说。 好想你…… 日出时,怀里已空。 可身旁的被窝,仍是暖的,还残留她身上的香气。 缓缓的,他抚平那仍微暖的被褥,然后听见厨房那儿,有些许动静。 他没有去找她,只是起身穿衣,将地炉上剩余的开水倒在盆里,面对着门外草地,看着不远处随风摇曳的竹林,拿布巾在盆里浸湿,坐在桌边慢慢擦了脸,他摊开牛皮,抽了一把医刀,顿住,想了一想,又搁了回去。 整排的银针和医刀,在黑檀桌上,看来特别显眼。 他将牛皮卷起,收起银针与医刀,搁到了身后书架上。 确定事情看来不会太刻意,他方勾起嘴角,把布巾放回盆里,不梳头也不束发,就这样起身朝前头走去。 前室地炉已让她掀开,她在里头加炭火,把原本搁在上头的桌子挪移到地炉旁。 方桌上,摆放着简单的小菜,一锅清粥。 那女人拿着碗,持着筷,正坐在那儿吃着。 桌面上没他的碗筷,他自个儿去拿了,在桌边坐下,舀了清粥,怡然自得的吃了起来。 她没吭声,没抬眼,就是吃她自个儿的。 他吃了两口,瞧着她,笑着说:「还是你腌的酱菜好吃,酸甜爽口不死咸。」 满桌的菜,样样都是白露昨儿个做的,就这酱菜是她之前随手腌的。 阿澪不知他是故意还是真觉得好吃,只装作没听到,继续吃她的。 夹着那酱菜,他将其放入口中,再吃一口清粥,闲聊似的噙着笑道:「二师叔他老人家使唤我们几个小的从不手软的,每回大伙儿总累得汗流浃背,和做苦力有得比,餐食自然重油重盐,可我老吃不习惯,总想着能回来吃点清粥小菜。」 这话,终让她一怔,瞥他一眼。 这些年,他出门从不说他去哪,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说了,他去了凤凰楼。 也不知为何,过去一年,她越来越恼他出门时,总不交代他去了哪。明明这男人就是个牢头,最好他是会和她交代去向,她却莫名的恼,就是无端的气。 眼前的男人神态悠闲的吃着清粥,好似方才脱口说的,就是日常闲聊,她一时倒不知该怎想了。 「想吃清粥小菜还难得了四海楼的菜刀大师傅吗?」她冷哼着:「你就张嘴提一声,人家还不立刻就给你送上来了。」 他又笑,再道:「我们回来时,都三更半夜了,怎好意思麻烦菜刀叔叔,当然就自个儿随便吃了。」 「冷银光呢?」她又问。 第49章 「不知,大概在她房里睡觉吧。」他眼也不眨的笑回:「这你要去问阿静了,银光是他发妻,又不是我的。」 她一怔,只见他笑看着她说:「就算她真的弄了些啥好料,也便宜不到我身上,八成都给阿静独享了。」 他心情愉悦的再夹了一块葱蛋入口,笑咪咪的又道。 「所以说,还是回来自家好,啥也会有我一份呢。」 她瞪着他,有些莫名。 方才这话,是不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他该不会是在暗示什么, 可她真要找那语病,又说不出到底哪不对劲,但瞧着他笑看她的眼,心头无端又乱跳了起来,教她不由得垂眼闪避他扰人的视线。 岂料,她才把剩下的两口清粥送入口,却听他打了个呵欠,又开口。 「说真的,二师叔给的活,还真不是人干的,一日之内来回千里,真是让我这把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一怔,忍不住又偷瞄他,这才发现,眼前男人确实一脸疲惫,发没梳、须没刮的,边吃一手还撑着自个儿的脸,一副爱困的模样。 「他差你干啥活?」 「跑腿。」他说。 阿澪原以为他会用这两字敷衍了事,只低头继续吃她的粥,谁知却听他继续道。 「扬州人多,外来者众。」他瞅着她,捧着手里的热粥,云淡风轻的说:「人鬼妖魔都混杂其中,凤凰楼在那要营生,总不能让自家地头乱了,二师叔平常没事除了得和人打交道,也得和鬼差、妖魔周旋,他虽然足智多谋,可也没三头六臂,偶有分身乏术之时,就会召我们几个小辈去帮忙。十年前,我为求那大黑金刚杵的下落,知他不可能直接告诉我,便主动说要替他老人家跑腿。」 这话,又教她一怔,不禁抬眼。 之前她便知,他为了得到那大黑金刚杵,做了些什么,在云娘来之前,他让她看过其中一些画面。 跑腿,说得多简单。 凤凰楼主都觉得麻烦的事,怎么可能会简单?那男人要他面对的妖魔鬼怪,可都不是寻常角色。 瞧她抬眼,眼前男人用那双半合的眼,揪着她,勾起嘴角。 「这些年,一出岛,大半都是去他那儿,去跑腿。」 心头,轻轻又一跳。 她瞅着他,戒慎的说:「你和我说这做什么?」 「也没啥。」他直勾勾的瞅着她,轻言浅笑:「就只是想让你知道。」 阿澪闻言,轻啐一句。 「无聊。」 说着,她匆匆起身把碗拿去洗了。 被那女人扔在桌边,他也不介意,他可没错过她起身走开前,脸上浮现的那抹红晕。 心情愉快的,他噙着笑,看着她在厨房窈窕的背影,继续把手上碗里的清粥吃了。 她洗了自个儿的碗之后,也没回房,等他把吃完的碗盘收过去时,她塞了一块抹布给他。 「去把桌子擦一擦。」 他认分的擦了桌,她则帮他洗了碗。 这一日,云淡风轻。 白云在蓝天上拉成了丝,雁鸟为了过冬,成群南飞。 吃完了早饭,收好了碗盘,两人回到他房里习课。 这两年都是这样的,平日若无事,她便教他巫文,他则教她法阵符文。 可往日,他都会在用膳前就将屋子里的被褥收好,今日她一进门却看他根本没收被褥,昨夜那被褥还在地板中央,莫名凌乱。 她一顿,僵在门边。 「怎么?」他跟在她身后,停下脚步,然后才道:「啊,抱歉。」 男人沙哑的声带笑,在耳畔响起。 「方才闻香饿醒,没来得及收拾。」 那声嗓,莫名慵懒,靠得极近,教她双耳都热红起来,无端想起昨夜他便是靠得这般近,用这样的声嗓,同她说那话,教心口一停。 还未及反应,他已从她身边走过,上前收拾那凌乱被褥。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他却好似真是无意,收了床被,打开了地炉板。 见状,她也只能走上前,把从前头提来的红泥小炉里的炭火,移入这儿的地炉中。 他掏出了宝相花铜镜给她,让她将那文字轮展开,挪移到他出门前,两人学习的地方。 当她在找字时,他替水滴注了水,在砚台上磨了墨,还从纸柜里拿出宣纸,再从笔架上拿了一支笔来。 不多时,两人便坐在桌案前,再次开始习字。 明明什么也同以往一般,可今日她却始终无法专心,方才晨光下凌乱的被褥,一再浮现眼前,昨天深夜他的低语也总在不经意时会跳出来。 第50章 每回他靠得近些,她就不由自住屏息,偏生他老朝她靠来,一会儿换纸,一下子磨墨,跟着又拿水滴在砚台里加水,然后再磨墨。 再不就凑到她身旁问这字那字,好不容易这少爷终于不再乱动了,却在她说话讲解时,一再呵欠连连。 到最后,更是莫名其妙就往她这儿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近到几乎都要偎靠到她身上了。 阿澪再忍不任,终于回头瞪他。 「喂,你——」 她话未完,就发现那坐在她身旁的男人,虽然靠得很近,却不知何时早曲膝撑着腮帮子睡着了。 他一半的脸在他自个儿手上,额际却只差一寸不到,就要落在她肩头上。 她僵在原地,本想伸手把他推开,抬手之际,却看见他眼下疲倦的阴影,瞧见他脸面上未刮的胡碴。 这男人家教甚严,虽然性格有些散漫,自身的颜面整洁却一直都打理得很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自个儿长相俊美,不像一般男人喜蓄长胡,他同他爹一样,都不留须根,总是日日把自己脸面修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她还真的很少见他这样不修边幅。 她知,他真是累了,才会这般。 他没因她恼怒的叫唤醒来,仍闭眼睡着,她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垂着,看见他眼角眉梢的倦,还有在他撑脸的左手手腕上,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擦伤。 那擦伤微微红肿,一路延伸至他垂落的袖子里。 昨夜她没有注意,可如今再一细瞧,他右额也有一块发青的瘀痕。 胸口莫名又一紧。 秋风悄悄拂来,扬起他垂落的发,那青丝不像之前那般乌黑柔顺,看来倒有些发干,好似也带着些许沙漠的风尘。 有那么一个片刻,她几乎忍不住伸手触碰他,查探读取他的心。 看他究竟是去了哪儿,遇见了什么样的事,才会把自己搞得这般疲惫。 他去了凤凰楼,去见那传说中通晓阴阳奇术,能与鬼差周旋的凤凰楼主,她该要看一看的,查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利用的消息。 这世上没有永远不破的牢。 她总有一天会出去。 瞧着眼前这男人,她挪动悬在半空中的小手,轻触他撑脸的手,可等真的触到了,她却只是忍不住抚着他手臂上,那道碍眼的红肿。 该要看的,她想着。 就是扰了他歇息,那又如何? 他拘她在这儿,可也没在客气的。 她管他是不是在外奔波了几日夜?管他是不是才刚和哪里的妖魔鬼怪大战了三百回合?管他是不是夜行千里跑断了腿,就为了能解开她身上那根本不可能得解的血咒,她管他做啥呢? 风儿,轻轻的吹着。 管他呢…… 她想着,可看着他手臂上那道伤,瞅着他倦累的容颜,半晌过去,她还是将贴着他的手指,缩了回来。 算了,不差这一会儿。 他合着眼,青丝黑发在她手边飘荡。 阿澪将热的指尖紧握在手心。 她若想看,随时都能看的。 不差这一会儿。 她告诉自己,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疲倦的脸上挪移回眼前浮在半空中的巫文,她试图让自己专心,伸手转着那些巫文,找寻查看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可一颗心,却仍浮动着。 日光渐暖,悄悄挪移。 在那静谧的秋日里,他沉重的脑袋,更加朝她垂落靠近,然后就这样搁上了,轻轻枕在她的肩头。 刹那间,什么也来。 她像被烫着那般,飞快往旁退缩,这一退,让他失去了平衡,撑脸的手一滑,整个脑袋就这样坠落,然后猛地醒了过来。 他一怔,眨着惺忪的睡眼。 「嗯?我睡着了吗?」 他坐直身子,抬起滑脱的手,援揉着半边脸,自嘲的看着她笑,道:「抱歉,我看今日就先到这吧。」 阿澪心头仍因方才肩头那没预警的连结而颤抖,闻言她匆匆起身想走,他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想抽手,他却将其紧握。 「陪我一会儿吧?」他看着她,用那倦累的脸面笑看着她,语音沙哑的开口要求。 她一怔,只见他噙着笑,哑声说。 「这几日,我老作噩梦,你能不能在这儿待着?」 阿澪垂眼看着他,怎样也没想到,这男人会这样开口要求。 可这男人虽然笑着,眼底却透着惊惧,那不是假的,她能感觉到那惊与惧从他大手而来。 桌上香烟袅袅,那一双黑瞳暗淡了下来,可他没松手,只继续轻轻拢握着她的手。 第51章 她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他在怕什么,在惊什么—— 他仰望着她,黑眸更深,笑更苦了。 她不想知道。 不想。 可她没有动,无法就此走开。 风悄悄又来,让发与袖,飞扬。 他没再开口,只是一脸疲累的凝望着她,无声要求。 莫名的慌,让她挪移开了视线,转开了脸。 他手一紧,教她心一抽。 天井里的梅树,早在起秋风时,就被吹落大半,如今只剩最后几片叶勉力撑着。 身后的男人,依然没有松手,她却也无法狠心抽手大步走开。 过去这些年,在她需要的时候,这男人一直陪着她。 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她可以不知道,不要去看。 别去读他的心就好。 当叶又落一片,她曲膝弩身,跪坐了下来。 身后的男人,收紧了手,她能感觉到他松了口气,教她忍不住回首瞧去。 他仍是一脸的倦,原本在他嘴角的笑,早已消逝,可那双黑瞳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她,教心紧喉缩。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再次缓缓勾起了嘴角,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温暖,让心微颤。 这男人带着她躺下,甚至没试图去铺那床。 他累了,很累很累,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 拥着她,他轻轻喟叹了一口长气。 那口长气,莫名教她心又抽紧。 阿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层层衣衫,一点一滴的传来,能感觉到他的心,贴着她,一下又一下的跳。 他身上,仍有远方的风尘,带着他乡的味道。 如果她敢和自己承认,她其实好想知道这些日子,他曾去过哪,想知道方才那会儿,他那样看着她时,在想些什么,想说些什么,但她不敢看。 这些年,她越来越不敢看,不敢读他的心。 怕看到……不该看的…… 怕瞅见……不想瞅的…… 他知道。 她晓得他知道,所以才不忧她看,才敢在她面前,毫无戒的就这样睡着。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是想她看,要她看。 这男人,真的教人恼。 他若刻意要让她看,故意去想,她是挡不了的,但他偏偏不这么做,他要她自己看,要她主动去读他的心。 真的教人……好恼……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她仍是无法起身走开。 听着他的心跳,她闭上了眼,静静的待在他怀里,蜷缩在他身旁,同他一起,陪他一块。 日子悄然随风而逝。 还以为,只是那日要她陪。 谁知从此之后,只要他在岛上,做什么也找她一起。 他在下雪时陪她弹琴,在花开时同她赏花,在炎炎夏日一早将她拉起来去挖笋子,做凉拌竹笋来吃,在秋又来时,同她一块儿布阵舞剑。 中秋那日,他拉着她上屋顶。 她一个没注意,回神已被他带到了屋脊上。 「你带我上来这做啥?」 他笑看着她,长袍一掀,在屋脊上坐下,指着前方那已开始从树头上冒出边缘的明月。 「今日是中秋,咱们上来,当然是要赏月啊。」 赏月?! 她傻眼,都不知道这男人哪里有毛病。 银盘一般的月,又大又圆,虽只是边缘,已教她看了就恐慌,惊惧畏怖都上心,她转身要走,他却开口道。 「生而为人,我们会从痛苦中学习。」 她僵住,冷声回道:「听你在放屁。」 「就当是听我在放屁吧,你不试试,怎知不成呢?」他边说边笑着打开食盒,拎出一小块圆酥饼,朝她递去。 「喏,你尝尝这蛋黄酥多好吃,外有千层稣油皮,内有咸蛋黄和甜豆泥,一口咬下去,咸甜滋味都有了,配上今年新茶,多享受啊。」 阿澪拧眉,垂眼冷冷睨着那男人。 他见了,只笑着再道:「反正今夜无事,天清气朗,与其闷待在屋里,还不如坐这儿喝杯热茶,吃点蛋黄酥,一块儿聊聊。」 贝她迟疑,他柔声哄道。 「年年岁岁皆有月,你难道日日夜夜不见月?咱们在月下喝茶吃点心,以后你若遇月圆,就想着今夜,总好过胡思乱想别的好。」 闻言,心微动。 不是不知他有理,可她仍迟疑。 第52章 应天瞧着,知她心动,再补着说:「菜刀叔叔的蛋黄酥呢,我特别留下来的,方才还先烘烤加热过的,你要不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未完,她已回身。 她一脸木然,可他看见她伸出了那只白晰的小手。 他不再多说,只笑着把那蛋黄酥搁到了她洁白的手心里,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阿澪瞅着他,半晌,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眼前的月,爬升得更高了,露出了大半。 她刻意垂眼不看,就吃着手中的饼,眼角却管见他正提壶倒茶,这家伙显然早想好了要上屋顶赏月,他脚边屋瓦上,非但有食盒,还有小铁炉和茶壶,更有茶杯在那儿。 为了让它们能稳稳待在倾斜的屋瓦上,他甚至做了一个能横过屋脊的小桌,配合着顶上斜瓦,就这样架得刚刚好,站得四平八稳的。 「既是中秋,你不用出岛回家和爹娘吃团圆饭吗?」 「我那在大漠黑鹰山的小师弟娶媳妇,他俩去吃喜酒了。」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道:「这来回一趟就要上千里,怕是就连过年都要在那儿过了。」 她接过那茶喝了一口,一边慢慢吃着手中咸甜的蛋黄酥饼,没再吭声,倒是他自顾自又接着说。 「因为这般,接下来几月,堂里人手可能忙不过来,我白日会出岛去药堂替人看诊。」 她还是没吭声,就慢吞吞的吃着她的饼。 他替自己也倒一杯茶,拿了一小圆酥饼,怡然自得的咬了一口,心情愉快的瞧着眼前的明月在黑夜中爬升。 「说起来,苏爷有心陪白露,近几年医书读了不少,他对跌打损伤推拿这部分很是得心应手,就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的人才,让他开始在药堂里帮忙替人抓药把脉。入冬后,来看诊的人会少些,药堂里有他和白露、余大夫顾着,我就不用天天过去了。」 阿澪听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 「这药堂到底是你宋家还是他苏家的?要不干脆改名算了。」 「我倒是想,白露不肯啊。」他笑着说:「苏爷也不想,他说若真改名也改叫『白露堂』,可千万别叫他名,说若改叫『小魅堂』是能听吗?是给鬼抓药,还是给妖看诊啊?怕到后来,人都不敢上门了。」 闻言,她又哼一声:「『应天堂』可也没好听到哪去。」 以为然的评论,教他轻轻笑出声来。 「欸,我还以为我这名挺好听的呢。」他捧着氤氲热茶,笑着道:「应天、应天,你听,说着岂不挺好听的?」 她无言看他,真不知他脸皮怎能如此粗厚。 瞧她那模样,他笑着挑眉举例。 「你不觉吗?应天再怎么样也比小魅好听多了。我师弟还叫知静呢,知静知静的,叫起来多像知了啊。当年二师叔就是嫌他小时候哭起来吵,才替他取名知静的。哪知他长大后,性子就随他自个儿名了,不问不吭声的。」 他笑得嘴弯弯,眼眯眯。 「我有个师兄叫孟夏,有个师弟叫赫连破,菜刀叔的儿子叫菜饭。我呢,可是叫宋应天呢。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这名听起来可好听了吧?」 这一连串对比,还真叫她无可辩驳。 「你家长上们也太不会取名了。」 见她热茶喝完,他替她再添一杯茶,边笑叹道:「咱们几位长上都疼女不疼子,总说女孩儿要娇着养,男孩儿得当自强,你瞧银光那名多好听,二师叔取得多用心啊。幸得我出生时,正巧袓师爷在一旁,我娘便请他老人家为我起了这名,要不我可能就叫宋一、宋二了。」 「命随名走,你名如应天,必一生劳苦。」她冷淡的道:「你祖师爷怕也没安舍好心。」 他一怔,方又笑。 「是吗?我倒觉还好。」他瞅着她白净的小脸,笑着说:「我一生富贵,不愁吃穿,怎会劳苦?」 这是瞎话,她知道,他心知肚明。 她看着他,只见他黑眸融融,微暖带笑,张嘴缓声又道。 「命随心走,心若觉苦,那方是苦,心若不苦,那便不苦。」他凝望着她,浅浅笑,声微哑:「就算真是苦,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苦也觉甜啊。」 阿澪愣看着他,顿觉心紧喉缩,不敢再看着那情真意切的男人,她装不懂,撇开了眼,改看前方的明月。 银白的月,大而圆,她却视而不见。 茶汤,袅袅。 她捧握着那热茶,不闻茶香,只嗅得他身上的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突如其来的诗歌,让她一怔,她知这是什么。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第53章 「蒹葭」这诗歌流传已久,只诉盼之若渴,求之不得之情哀。 热红倏然上脸,她搁茶起身走人,他却伸出了手,将她摸入怀中,轻搂着。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阿澪一惊,心又跳,只听他在耳畔,低声再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她伸手想推他,小手却只摸到他的心跳,感觉那情意,由他而来,裹着心。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那柔软的情,温暖的意,教她无法推却,不能抗拒。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他贴在她颊边,悄然低语,教耳热,让心颤。「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涘……」 大手,握住了小手,压在他心口。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他轻轻一叹,又无奈一笑,「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声哑哑,语低低,灌耳入心。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热上眼,积累着。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他低哑的声嗓如此动人,饱含万般柔情,将那诗歌中,宛转迂回,来回寻之,可望而不可及,盼之若渴,却求之不得的情意,都诉尽。 她想装作不懂,佯作不知,可小手却不由自主的轻颤,微抖。 「阿澪,我俩相遇时,便是在秋夜水边月下,芦苇芒花遍地盛开之时。」 他搂着她,看着月,柔声道:「下回你若见月,就想着我吧。」 她喉微哽,狠着心开口。 「我想你……做啥?」 「想我同你一起,过的年年月月啊。」 他在月夜下,轻轻笑,悄悄说,点滴的情。 「想咱们,一起吃的糕饼果子、青团汤圆,想你为我做的鲜鱼冻,想我替你煮的腊肉粥。想冬冬替你做的蜜豆腐,白露为你烧的葱油鸡……」 一滴泪,再禁不住,滑落她眼角。 「想你与我,一块儿习字念书,一起捏泥作陶,一同栽梅酿酒。」 他能感觉到,那热烫的泪,浸湿了胸口,他喉微哽,声更哑,只再道。 「想我俩,一起在这屋瓦之上,吃饼喝茶,依偎一起……」 一字一句,烫着耳,烙在心。 「你抬眼瞧瞧,这秋夜,这秋月,多美。」 他搂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语带笑。 阿澪回首,抬起泪眼,只见皓月在天。 「多美哪……」 他贴在她额角,大手摩挲着她小手,和她一起看着那爬升得又更高的中秋月,又道。 「月下有佳人兮,秋凉偎依;风来云轻轻兮,柔荑在心。不思魍魉忧兮,念君东西;芳菲怀盈袖兮,安莫秋心。」 瞧着眼前变得万般朦胧的月,她久久不能语。 身后的男人怀抱着她,情真意切的道。 「想我吧……记着我……想着我……」 她没有回,他没有逼,只握她手,只压他心。 那一夜,他与她,看月升,看月落。 他的身子很暖,心跳很稳。 她听着他的心跳,在他怀里睡着。 第十四章 冬雪渐融,梅又开。 快过年了,一早刚用完早膳,他就回房去了。 她经过他房前时,他正在写字,见她在门外看,他抬眼微笑,状似随意的拿起桌案上的白瓷水滴说。 「阿澪,帮我装些清水来好吗?」 她看见他桌上搁着一里红纸,知他正在写春帖。 迟疑了一下,她走上前去,接过那白瓷水滴,他黑眸更暖。 她转身到厨房去装清水,水缸里的水静置了一夜,上层极清,丁点不混浊。她拿勺子舀起,将清水装入白瓷水滴里,才又回转。 他仍在桌案前写字,桌前地上搁了一张又一张的红纸春帖。 这男人写的一手好书法,不只正字小指,便是秦篆、汉隶也万般通熟,当然更擅行草。 每逢年前,应天堂里无论老少,都会请白露同少爷求上一幅字,回家贴在门上讨个喜。 他的字好看,就连远在扬州的冷银光都会派人来讨,一讨一大叠,春福满旺财这几字是基本,招财进宝、吉祥如意更是少不了。 她本想搁下水滴就走,可那男人见她进门,却只瞅着她,笑笑又道。 「阿澪,帮我磨些墨可好?」 他桌上砚台里墨水将尽,搁一旁待写的红纸还一大落,写好的春帖更是被他摆得到处都是,都快没踏地之处了。 这么乱,看了就教人心烦。 第54章 「人来要,你便给吗?」 「过年除旧迎新,求个吉利,讨个吉祥,也是人之常情。」他笑笑说:「我就随手写两个字,让人看了开心,何乐而不为呢?」 她看着这男人,搁下水滴,转身。 他以为她要走,却见那女人弯身开始收拾地上阴干的春帖,教他唇角笑意更深,垂眉敛目,继续低首写字。 阿澪收了春帖,回到桌边,见他已重新开始写字,天光斜斜从窗门透进,映照在他正书写的春帖上。 那是「如意」两字。 她知来讨字的人,不是个个都识字,应天堂里的大夫、生徒或许还识得不少字,可其他人有大半是附近种药材的乡野村夫,所以他也不写难,就一个字、两个字的写。 几年前,她其实听冬冬说过,附近的人们就是拿到个「福」,讨回个「满」字,就开心得很,若运气好拿上个「财」字,就是穷也穷开心,回家也同邻人炫耀献宝。 宋家少爷的墨宝呢,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就因如此,方搞得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年前他都要花好些日子来写春帖。 谁知他也不嫌烦,人来要,他还真是来者不拒。 桌案后的男人笑盈盈的挽袖提笔写着字,一脸闲适。 瞧着他那脸,一颗心,莫名收紧。 打那回起,他去哪儿都会同她说。出门前,还会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什么,想用的什么。回来时,定也会为她带上一份。 他以前也带的,可她那时还能骗着自己,是他自个儿贪嘴爱吃。 可如今,她知他是特地为她带上的。 见他桌案上待写的春帖还一大落,砚台里的墨水却已用尽,到头来,她还是拿起了那松烟墨条和水滴,在砚台里滴了些水,替他磨墨。 他见了,没多说,只笑着,继续挽袖写字。 不多时,他便发现,他若拿硬毫写楷书,她便将墨磨浓些,若换软毫写行草,她便将墨磨得淡些。 察觉这事,不由得又瞧她,只见眼前的女人,坐在桌案前翻看着从书架上拿来的书籍,偶尔才会随手挽袖替他磨墨,她看似无心,他却知她其实一直注意着他,方会随之调整墨水浓淡。 一颗心,更暖。 笑更深。 他下笔行书更加畅快写意。 窗门里,他行文写字,她磨墨看书。 窗门外,点点白梅,随风摇曳。 白米在水里摇晃着。 她伸手舀起一些大米,轻捏摩挲,确定它们泡软了,方将其盛在大碗中,搁到小石磨旁,将那泡软的大米分次放入石磨里,和水一起磨成白米浆。 这屋原来的主人,是他外公,想来也是个贪吃之人,才会搞来这石磨。 现磨的,总是比较香。 他嘴那般刁,那么贪吃,怕也不是没原因的, 她将磨好的米浆拿回厨房,添了些许油,揽拌均匀,一边仔细调整浆水的浓稠,再小心把米浆倒了一层至铺了棉布的竹编蒸笼里,让那白净净的米浆均匀铺了薄薄一层在其上,然后再倒至另一层蒸笼里,直到每一层都确实铺匀了,最底下一层还撒了一碗碎绞肉和虾米,方掀开一旁灶上大锅锅盖。 锅盖一掀,滚滚白烟瞬间盈满一室,她将蒸笼层层叠起,放到热烫烫的大锅里,让它兀自蒸着,她方转身去备其他佐料。 葱末、蒜末,再拌上些许添了虾米的酱油,些许醋,些许酸菜,撒上些许胡椒,些许花椒。 她试了下味道,又添了些酒,尝尝差不多了,刚好去把蒸笼起出大锅。 蒸这米浆不需多时,就让它成形即可,她每层都放极薄,不多,蒸煮一会儿就已定形。 打开蒸笼,里头米浆已成一大片白面一般模样,她拿筷掀起,那一大片以米浆做成的粿片,看来十分白净,薄能透光,她连棉布一起,将其一一从蒸笼里取出,晾在竹竿上,与米粿分离的棉布就搁一旁木桶里。 顺手还烫了几叶青菜,捞出了青菜,又搁了两颗蛋到大锅水里。 粿片烫手,竹竿上晾一会儿方凉些,她取下搁在砧板上,叠成小被子一般,拿方头菜刀,将其切成细条,和烫好的青菜,一块儿搁到面碗里,再把大锅里的鸡蛋捞出来,到这时,蛋也熟了,她将其剥了壳,切成对半,放到面碗中。 一碗白净透亮的米粿条,搁在翠绿青菜上,再加上水煮蛋的黄,最后她方淋上先前备好的酸咸佐料,看来就让人口齿生津。 她才刚备好,那男人已闻香而来。 「好香啊,今早吃米粿条吗?」 她没多应答,他已笑着自顾自把蒸笼上最后那添了碎肉、虾米的米粿,拿筷子折叠夹起,包了两个小被子,摆在两面碗里。 第55章 「喏,你一半,我一半。」 「我有说要分你吗?」她哼声,却没拦他。 「这就两碗,当然你一碗、我一碗,难不成你想独吞吗?」他半点不客气的端起面碗,走出厨房,到那厅室里,方将其搁在桌上,回头瞅着她,笑着说:「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的,一碗刚刚好,两碗就多了。」 她跟在他身后,还是忍不住要道:「一会儿给冬冬吃,那就不多了。」 「冬冬午后才来,米粿得趁热吃啊,冷了就粘一块儿了。」他恬不知耻的说着,一双筷子快速的将那粿条同调料搅拌一起,捞了一口进嘴里,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阿澪瞅着他那笑,心头莫名又紧。 她挪开视线,这方不再多说,就拿起自个儿的筷,拌着自个儿碗里的粿条,慢慢吃了起来。 「刚做好的粿条软嫩微温,早上吃,配上清茶,特别舒服。」他在晨光中,捧着面碗,边吃边道:「包了碎肉、虾米的热粿片,吃来更是舒心暖胃。」 他瞅着她,笑着说。 「以后咱们一早都吃这吧。」 她没吭声,他也不追逼,只笑笑的吃着他的米粿条。 阿澪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最近越来越不懂。 过去这两年,这儿的日子很平静,很安适。 白露,苏小魅,冬冬,苏里亚…… 还有他。 鬼岛上的时光,悠闲自在,教她几度都忘了,自己为何身在这儿。 越是如此,心越慌。 为了她自个儿也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原因,一颗心就是慌。 有时候,突然就恐慌紧张了起来。 却不是因为有妖魔鬼怪闯了进来,不是因为梦到有魑魅魍魉追杀着她。 为了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 她不晓得。 可总是突然的,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万般的难受,就是在迷魂阵里乱走,走到脚破腿麻,仍无法消去那没来由的胸痛、郁闷,那发不出的火,那说不明的慌。 慌什么呢?有什么好慌的,有什么好慌? 她在鬼岛这儿,没妖找得到她,没魔找得到她。 只要他不死,只要他不死,她大可以在这儿过她的安生日子。 可一颗心,蓦然又缩,紧且痛。 疼得她屏息,痛得她身颤,手里的面碗,差点就这样撒了。 一双大手,覆握住了她的,帮她端好了碗。 「怎么,哪儿不舒服吗?」 她抬眼,看见眼前男人,他脸上仍带笑,眼中透着教她心颤的什么,刹那间,像被烫着似的,她匆匆抽手,起身走开。 他坐在原位,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没开口唤她,没伸手拦。 苏里亚在她进入林子里时,张开翅膀跟上去。 他瞧着她的背影,端着那碗米粿,脸上笑容不再,半晌,方慢慢举筷,把她剩下的那半碗米粿条,一点不剩的吃完。 他什么也和她讨着。 一碗米粿,半颗馒头,一杯清茶,一碗蜜豆腐,只要在她手里的,他都想尝一口。 到后来,甚至在她回自个儿房里午睡时,醒来就见他侧躺在身旁。 「你在这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匆匆爬起,却听他老神在在的说。 「我那儿晒,你这儿凉多了。」 他笑着说,一边不忘搧着扇,对着她搧。 她无言以对,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这男人怎么越来越无赖,她却又拿他没辙。 这屋是他的,岛是他的,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就是床被枕头都是他的。 刚开始,若白露、苏小魅、冬冬上岛时,他还规矩些,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是连避也不避了,弄到最后,反倒是她不敢靠他太近。 就连入夜后,噩梦上门,她也忍着不去找他。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到了第七天深夜,他推开了她的房门,神色自若的走了进来。 「我打翻了茶水,弄湿了被铺。」他在她身边坐下,噙着笑问:「今夜收留我一宿吧?」 先不提他房里还有替换的被铺,隔壁明明就还有间客房的。 可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该死的再也受不了面对那些在黑暗中伸出的尖爪利牙了。 所以当他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伸手将她拥进怀中时,她完全没有反抗。 那可恶的男人,在暗夜里轻轻的笑着叹了口气,吻去了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她不想靠近他,这家伙太可怕,让她变得越来越软弱,可她却无法完全将他推开。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让她在深夜心安睡着,白日醒来却更教她惊慌。 到这时,才发现,已太习惯这男人的怀抱。 她从来不曾如此依赖一个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何时呢? 她想不赦。 就是这一刻,真的开始感到害怕。 她试图离他远一点,试着再次对他不假辞色,可他完全不介意她的冷言相对,他总能笑笑的,做出让她哑口的事,说出叫她无言的话,教她就是想对他冷嘲热讽,疾言厉色,都说不出口。 又一日清晨,她方睡醒,就见他侧躺在一旁,支着脑袋瞅着她。 只是这一回,他一身劲装,长发都束好了,一副打算出门远行的模样。 她还没开口问,他已抬手抚着她的脸。 「阿澪,二师叔急信来召,我得临时出门几天,你可会记得想我?」 她拍开他的手,「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他不恼,只笑:「你若想我,就多念我名字几遍,让老天保我平安。」 「天地无情,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她翻过身去,不想理他。 可那男人就只在她脑袋后头,笑着说:「就是天不保我,你保我就好啊,人言有灵,你多念几遍,保我平安,我定也能平安而归。」 听着他低哑的声嗓,她万般无言,小脸不知为何,莫名热红起来,半晌方能恼火挤出一句。 「拜托你快滚!」 他听了,只笑得更开心,倾身低下头来,在她耳畔,悄声交代。 「记得想我啊。」 那低语灌耳入心,让她心颤,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起身走开,留她一个人脸红心跳的躺在原地,既恼恨又羞窘。 谁人如他这般不知羞呢? 鬼才会想他! 结果几日过去,她做什么也老想起这家伙,就是查看那被转录到宝镜中的巫文,也无法专心研读。 无心再继续查看那巫文,她翻转宝镜,将其搁在桌上。 夕阳西下,晩风徐来。 她看着那落下的余晖,心思仍觉烦杂,干脆取出玄姬,弹琴静心。 琴声轻轻,铮铮在十指下轻响。 那琴音确实有用,让她的心思静了下来。 大黑金刚杵中的巫文,记载着大千世界的事物,那看似简单的记录,却有着最基本的一切,包括算学数术,咒文受加的方式,还有着法阵术式的基础解释。 它甚至记载提及了创造圣亚克沙的人—— 乌塔拉迪萨。 可惜她搜寻万象宝镜里大黑金刚杵中的记录,却再找不到和这人有关的其他记述。 这几年,她教会了宋应天巫文,他也教她防身的符文法阵。 她知他仍在研究她的血,研究其中的不死咒,但她怀疑他有多大进展。 圣亚克沙的术式,太长太复杂,即便是她也没办法强背下来,需要闇之书在手边,方能施作完整的咒术。 前些日子,他曾用见闻法阵把她血中的咒术展开来给她看。 「你看,你的血里,除了外面这法阵术式,里头尚有另一层,你对这有概念吗?会不会当年对你下咒的人,其实试图在你身上使用圣亚克沙?」 「这不是圣亚克沙。」她告诉他,道:「我不知这是什么。」 「外面这术式和内里的术式,看似不同,但却相生相合。」他看着她说:「里面这法阵,加叠了上百层的术式,外面这法阵虽然简单些,却是引动里面这法阵的关键,这内外两种法阵里的术式,互有相关,生生不息,若想解咒,必得断开其连结,但我试过很多次,可惜没成功过。」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见他盘坐在那儿,手拿那装着她血的琉璃瓶,微笑道:「不过,这些年,我也不是老在做无用功,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她挑眉。 「妖魔们想要你的血,是因为你血中隐含的这不明术式,能快速修复血肉,可这血的效用,不是无止境的,若装在这瓶里或许就是,若打开来搁着,或是他们吃入肚里,吸收进身体中,过一段时间,这术式的能量也是会耗尽的。他们需要你的血,是因为他们无法自己制造这术式产生能量。」 「所以这几年你搞懂了他们需要我的血,所以才来追杀吞吃我,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话万般讽刺,但她忍不住,他搞了这么多年,就告诉她一个她早就知道的事,要她忍住不嘲讽他实在太难。 他听了顿恼,就是笑。 「欸,万事起头难啊,有因才有果,要解决一件事,总要先找出脉络来,然后方能顺藤摸瓜啊。」他伸手支着脑袋,笑笑的说:「因为你的关系,我方发现,原来这世上妖怪魔物的血中,也有术式呢。」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一怔,猛地抬眼朝他看去。 只见他笑看着她,道:「以前我没多想,袓师爷教我什么,我就当是什么,自从我发现原来你被下了咒,检查了你的血,发现里面竟有法阵术式,后来我才想到要检查妖魔的血,才知道他们血中也有。」 「你是说,妖怪也都和我一样是被下了咒?」她拧眉。 「有可能。」他瞅着她说:「一个两个有就算巧合好了,但我至今所见的每一个都有,那就不是巧合了。你想过这世上的妖怪是从何而来的吗?天生如此?后天化生,虽然他们的记忆大多十分混乱,但据我所知,有一些曾经是人、是精怪,以往祖师爷同我说,这些人或精怪,后来因为走歪了,心思不正,方吸引了邪秽,所以转化为妖。哪什么是邪秽呢?」 这话,教她想起多年前,他就曾在书中写下怀疑人与妖及神的差别与关联。 关于邪秽,许多年前,大巫女也曾和她说过类似的事。 人若作恶,那恶念便会召来秽物,召来恶,引来魔。 她所习的巫文是她们那儿自古代代相传的咒术,大多数人只知如何使用,却不知其中作用的道理,她也是在窥看了那苍穹之口魔人的心,接触了闇之书之后,才了解一部分,但却也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若换做紫荆,或许会知道更多吧? 想起那被她害死的好友,她心又一抽。 哼,看来她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呢。 见她脸色微变,眉目之中又现阴霾,他轻触着她的手。 她一怔,回神,只见他看着她说:「我以为,这邪秽,其实是引来的妖兽魔物,人心不正,会散发不好的气息,妖兽魔物会被吸引而来,诱哄以让其主附身,无论其主是妖是魔,若以此加诸了咒术在人与精怪身上,就能进一步转化为妖,让其肉体变得更加强大,供其主使唤利用。只是这些将其转化为妖的术式,虽各有不同,却有同样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它们的术式都不完全,或者该说,不够好。虽然这些术式都能强化身体力量,却也同时快速消耗身体,脑子因此渴望快速补充能量,所以容易失控,无法自制。就像得了消渴病的人,肚子饿时容易脾气不好,得吃饱了才能平心静气。这些不完全的术式,让妖怪肚子太饿时,会疯狂的想要吃东西,除了进食的本能,其他都无法顾及,所以他们才会吃人,那是最快的方式。」 他指向半空中,见闻法阵展示出来她血中的球形术式,道。 「和你的不同,妖怪血中的术式都有其缺失。这些年,我看过许多妖怪血中的术式,那其中的排列大同小异,却和你血中外层的术式有六成像,只是简单些,没那么复杂,若真要说起来,我觉得那些术式,看来都只是仿品,唯有你体内的这个,是确实达到阴阳平衡的。」 她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乌塔拉迪萨。」 他看着她说:「大黑金刚杵里,说这人是圣亚克沙的创造者,我认为他不只创造了圣亚克沙,或许他也创造了不死咒的术式,毕竟不死的战士,方能称作最强,不是吗?如果能找到闇之书,查看这两个咒术之间的术式,或许就能找出其相关的连结,从而解开它。」 她继续瞪着他,「我不知道闇之书在哪里。」 「嗯,你说过了。」他瞅着她笑,「如果找不到闇之书,那有夜影的血也是可以的。」 阿澪心口一停,眼角微抽,冷声道。 「你要是不想活了,大可去试着招惹夜影,但在那之前,你最好先放我出去,我可不想永远被困在这岛上。」 她记得他当时只是笑了笑,说他又不是笨蛋,他可还想留着小命多活几年呢—— 指下的琴弦毫无预警的,突然断裂。 她回神,却来不及闪,断掉的琴弦狠狠的打在脸上,见了血。 阿澪看着那滴血,心头陡地一跳。 现在想来,宋应天从不曾正面说他不会去找夜影。 她知道他想要查看圣亚克沙的术式,若换做旁人,只要有脑子的就知道不该去招惹被唤作妖怪之王的家伙,可那家伙连应龙的东西都敢偷,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一颗心,莫名跳得更快。 接下来几日,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做什么都无法静心。 鬼岛上,除了她,就是苏里亚,他很少在她面前化作人形,她知宋应天交代他要准备过冬,那家伙总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化作人形,砍柴、洗碗,打扫房间。 有一回她远远看见他倚在桌案前摆棋,还以为是那王八蛋回来了,匆匆上前才发现是苏里亚不是他。 「别学他那样!站没站样,坐没坐相!看了就让人生气!」 阿澪恼火的怒斥,让那精怪微愣,迅速的坐直了身子。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那困惑的模样,教她看了更恼,却是恼她自己更多。 他不过就是个精怪,能懂什么? 她甩袖转身走开,对那不知在外头搞什么的男人更恼。 夜半,噩梦又来,可这回,被妖魔追杀、啃咬、吞吃的,却不再是她,是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蠢蛋。 她吓醒过来,身上衣裳再次汗湿。 那一夜,再不能眠,夏夜晚风也无法消去心中惊惧,她又气又怒,却仍怕那梦是真的。 等她回神,她已脱去一身湿衣,到澡堂洗去一身汗水。 夜深人静,她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跳。 当她将自己整个人浸入水中,再出水面时,却看见那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阿澪一怔,还以为仍在梦里,可他在眼前,脱去了风尘仆仆的衣,露出了结实精瘦的身体,他身上有大片的瘀青,还有些许擦伤,但没有被啃咬过的痕迹。 他走到池边,入了水,来到她身前,朝她伸出了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看着他低下头来,感觉到他微暖的唇贴着她的,感觉到他热烫的气息探入嘴里。 他在水中,拥着她,吻着她,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热泪盈在眼眶,到这时,方知他不是梦,她能尝到他的汗水,感觉到他的体温,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他拥抱着她,以额贴着她额,教心贴着心。 「阿澪……」 腿的,他贴着她唇,唤着她的名。 「你可曾想我?」 一颗心,微微颤。 她攀着他肩头,撇过头,他却仍执意在她耳边追问。 「可想我?」 那追问,教她羞恼,他语气里笃定的笑意,更让她火大。 他知她想了,方才乍见他,她根本和投怀送抱没两样,她该死的想念这男人,可他却仍要问,要她说出口。 刹那间,恼羞成怒,她脱口就道:「不想!我就没想过!想都没想过!」 「一回都没有?」他不死再问。 「一回都没有。」她嘴硬的回。 低低的,他笑着叹了口气,然后松开了手。 没料到他会松手,她一怔,转头抬眼朝他看去,她原以为他进澡堂,是想同她一起,可那男人却退了开来,拿起藻豆,开始打泡沬。 「既然你不曾想我,那也不用勉强。」他无奈笑看着她,「你洗完了吗?还是想同我一起再洗一回?」 一时间,她脑袋里一片空白,竟不知该气该羞还是要恼,只有一胀脸红得发烫。 方才那会儿,她早已被他吻得晕头转向,撩拨得浑身发烫,如今他却一副不打算继续的模样,她能如何?求他吗, 火冒三丈的,她出了水,抓起衣裳披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澡堂里,宋应天等她出门后,方伸手推开吐水螭龙,让它送出更多冷水。 水声淙淙,他却只听见她恼怒的声音,回荡着。 不想!我就没想过!想都没想过! 他靠在池子边,扯着嘴角,试图转移心神,却仍听见她说。 一回都没有! 额角微抽,却闻奇怪的金属声响起,他回神,方发觉自己捏烂了那吐水螭龙的龙首。 他瞬间松开了手,但早就来不及了,那龙首已不成形,虽仍在滴水,却已失去了该有的功用。 看着那被他自个儿捏成一团,已看不出原形的铜块,他只能苦笑,干脆将它整个拧死,不再让它滴水。 看来,接下来又得去湖边了。 她很喜欢洗澡,他知道。 她八成会觉得他是故意的。 他不是。 说起来,若不是她口是心非,哪来这事呢? 他知她是想他的……还是,她想的,真是别人? 一张俊美的脸庞,浮现脑海,教他眼又紧。 妖怪之王吗? 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依然能感觉到在场的每一个妖魔都万般畏惧那家伙,他看起来就像个人,一个俊美无铸、强大而美丽的男人。 白塔巫女曾是妖王夜影的女人。 妖怪们的传言,又爬上心。 他很难不去想这件事。 她从来不是自愿留在鬼岛上的,是他拘了她,强行将她关在这里。 夜很深,很静。 他用池子里的水,把自己清洗干净。 当他走出澡堂时,天已快亮了。 她房门紧闭着,门里没有灯火。 他没去找她,只回自个儿房里。 入冬时,易远和冬冬一起上了鬼岛。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知道那小子想做啥,白露昨日就已同他说了。 易远想娶冬冬。 这些年,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苏小魅当然也没漏掉,易远和冬冬两情相悦,他没有拦阻的道理。 阿澪冷眼看着,对这事很不以为然。 他知她仍在恼他,打那日他回来之后,她就又开始躲着他。 说是躲,她定也不会认的。 可无论他去哪,她若也在那一室,定也会走开。 他本想看她能忍多久不来找他,没想到这回眨眼十天半个月都过去了,她还死撑着,教他莫名也有些恼了。 晌午冬冬去找她说话时,他远远看见她在拨弄琴弦,才发现玄姬断了一条弦。 虽然从没说过,可他知她很喜欢的。 她走开时,将玄姬留在了廊上,他见了,顺手将玄姬拿回房里,替它换了新弦。 娘送她这琴,也许多年了,她一直将它顾得很好。 他可以感觉到她对它的爱惜之情。 在她中,这琴的分量怕是他远远不及啊。 轻轻的,他抚着那黑亮的琴身,笑了笑,方将还了回去,搁在她桌案上。 那一天,白露和苏小魅也来了,午时大伙儿一块儿吃饭时,她一声不吭,坐得难他大老远,看也没看他一眼。 苏小魅对着他无声挑眉,他装没看见。 白露对着他拧眉,他也装不知道。 能说什么呢,说她怕了他,还是厌了他?还是说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别人?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怎知她在想些什么,两个都盯着他瞧,怎不去问她在想啥? 终于,她回了房,人也都走了。 他知她定已看到那修好的琴,却久久没听见动静。 莫名的烦躁,又上心。 眼前的字,都不入眼。 他以食指敲着桌案,只觉心浮气躁。 闭上眼,却只看见她站在那妖怪之王身边,同那家伙依偎一起。 刹那间,火都要上脑。 蓦地,琴音轻响。 他一怔,睁开了眼。 琴声琤琮,轻轻回荡在风中。 那一曲,恬适悠然,教心静了下来。 待曲停,他已起身来到她门边。 她抬眼看他,一双黑眸漾着水光。 他走上前,来到她身边,当他蹲跪下来,她没有退开。 多想问,问她在想什么,可这一回,他没再逼问,只抬手轻抚着她苍白冰冷的小脸。 她微微一颤,一瞬间,像是想缩,但最终她仍是没有缩退,就让他的手停在她脸上。 他凝视着她,再张嘴却不是为说话,只低头亲吻她, 那几日,她睡睡醒醒,就没真的能离开过他的床被。 唯一的一次,是他抱着她去了澡堂,说挑了水,还烧热了水,要让她洗澡。 结果到头来,他当然什么该做不该做的事通通都做了。 她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大白天的忽然那么有兴致,可她不敢深入他的心,害怕看到不想看的东西。 隐约中,她只知道这男人和她一起时,不喜她闭着眼。 他想要她看着他,想着他。 好像她真的有办法不想一样。 他身上的肌肉块垒结实,只是衣衫罩着,看不出来,可一褪去蔽体的衣,那强壮的身躯便一览无遗,教她每回瞥见,都会想起他用那副身躯,贴着她磨蹭的感觉。 以往,她从来不知,什么叫肉体的吸引力。 如今他却教她再也无法忘怀。 他几度和她肌肤相贴,汗水交融,尝着彼此的气息,感觉着对方的心跳、体温。 这一年冬,他以嘴喂她喝酒,和她在地炉旁交缠,抚摸着彼此的躯体,一再贴着、蹭着,有好几次,她在半梦半醒之间醒来,他已在她身体里,万般火热,硬得发烫,带着她远离那暗夜噩梦。 每当他的手搁到她身上,她就忍不住轻颤,却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渴望。 他亲吻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禁地,也让她抚摸舔吻他的身体。 在他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肌肤相亲的感觉,可她喜欢他温暖的身体,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喜欢他贴着她,喜欢感觉到他的心跳。 那规律的跳动,总教她莫名安心。 她知道自己不该耽溺于肉欲的欢愉,却无法抗拒他。 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舌,他的眼,他无与伦比的热情…… 这不太好。 可是,若然她要活在这世上,偷得一点欢愉又如何?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又如何呢? 所以,她不去看他的心,只让自己陷溺在那肉体的欲望之中,不去深想更多。 不敢想得更多…… 怀中的女人睡着了。 他看着她,剑眉微拧,到此刻,方敢让心思上脑。 瞧着她白晰的肌肤,水润的唇,胯下的欲望又隐隐悸动。 这女人,多诱人。 他没想要让她知晓的,恼恨妒嫉的嘴脸多小气。 可每每两人一起,她却闭着眼时,总教他微恼,到上回出门得知那传言,先前压着的思绪,便熊熊冒了出头,再压不住。 千年啊…… 他心知在他之前,她不可能没有别的男人,纵然她看似没有什么经验,可谁知她心底有没有过心仪的人? 她提及那妖怪之王时,眼底的悔与痛,可不是假的。 那男人因她得到了力量,到头来她却没同那家伙一起,谁知她是不是还喜欢着那家伙? 闭着眼,想谁呢? 说真的,他也不是真在意她之前是不是有过别的男人,他真的在意的,是她是否至今依然喜欢那人? 阿塔萨古·夜影。 她说夜影比她早出生几百年,曾是王弟,还是战功彪炳、无战不胜的大将军,想篡位不成,却反被狱祭给妖魔,沦为妖魔的嘴上肉。 那人的际遇同她一般,他俩惺惺相惜,走在一起也不奇怪。 可惜她就没说夜影和她为何最后分道扬镳,他本想从那多嘴多舌的妖怪口中问出原甶,但那妖也不知其中究竟,只说后来夜影就不再庇护她了。 或许,他该和那天找上凤凰楼的七爷交易? 他抚着她熟睡的小脸,低眉垂眼的思索着。 那七爷虽然看来万般和善,对着谁都笑咪咪的,可他比谁都还要清楚,什么叫做表里不一,笑里藏刀。 虽然二师叔没有明说,可他知,秦老七是地府里的人。 因为如此,他方帮着一块儿收妖,同这七爷周旋了几天。 他知七爷在找白塔巫女,却不知原由,他探问一次,那家伙没正面回他,反倒把话题带开,他就没再追问了。 多问便会教人上心起疑。 他可没打算将她交给地府的人,让她走那黄泉路,坐那无间牢。 抚着她额面,轻轻的,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将她搂得更近。 窗门外,北风呼啸着。 不再让自己多想,他拥着她,闭上了眼,去梦那春花秋月。 让她也梦。 她在恍惚的安适中醒来。 男人的脸就在眼前,男人的手搁在她腰上,男人的发与她的纠缠。 男人的肤如暖玉,贴着她,暖着她。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不想动,只能在稀微的天光中,看着他的眉目,感觉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跳着。 咚咚、咚咚—— 怦怦、怦怦—— 情不自禁的,抬起了手,轻抚他的脸庞。 几乎是有些着迷的,她抚着他的脸,他的眼耳鼻口,感觉着他肤上的温暖。 好暖。 她想着,不由自主偎得更近。 当她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唇眷恋的贴上了他的。 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她面红耳斥的匆匆捂唇退开,只觉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 瞪着眼前沉睡的男人,莫名的惊愕与恐慌蜂拥上心。 他还在睡,仍在睡,梦着与她一起。 晨光轻轻,无声洒落他噙着笑、梦着她的脸庞。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只想重新躺下,窝回他怀中,与他一起沉睡梦中。 就因如此,更惊、更慌、更恼。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耽溺于他温暖的怀抱,只飞快爬起身,匆匆离开。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少爷》卷一 作者:黑洁明 02、《少爷》卷二 作者:黑洁明 01、《少爷》卷三 作者:黑洁明 02、《少爷》卷四 作者:黑洁明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