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卷一》 第01章 第一章 一月盈然。 夜风飒飒吹过芒草,教点点轻柔的白絮,飞上了天。 天黑已久,这偏远的河边小路上,无人来去,只有草木静静随风摇摆。 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一辆驴车从远方缓缓而来,车轮辘辘压过泥路,带起了些许泥水。 毛驴拖着车慢慢的走着,偶尔还会因为被漫天的芒花扰着了,摇着脑袋用鼻孔喷气。 又白又轻的芒花被风带着,如冬日吹雪,飞过了驴车。 驾车的人自在的倚在车驾上,即便夜深,也不急不躁,不挥鞭赶驴,只是一脸惬意的看着路上月下的山光水色,不时还吃着搁在座椅上木盒里的核桃。 核桃仍带着壳,用果木燻过,以海盐、黄油炒过,又香又咸。 核桃壳很硬,一般都得先用器具开壳,这盒里的核桃为了要入味,都让人先开了个口子,可即便如此,仍需要工具方能打开。 那木盒里附有一小铁片,让他开壳,可车驾上的男人很懒,他没用那铁片,每回拎起核桃,两指轻轻一捏,那硬如石子般的硬壳便被他捏开了。 他任那头驴慢慢走着,连缰绳也没在握。 他喜欢这样安静的闲散,看风吹云走,看芒花漫天,听水声潺潺,夹杂着偶发的虫鸣。 天虽黑了,但今夜月色很美。 这附近没有住家,一盏灯火都不得见,可就因如此,月华却更加清明,他连远山的轮廓都能瞧清,偶尔他还能看见夜空中飞过一排成人字形前进的候鸟。 这日子,多清闲啊。 他吃着炒核桃,不急着赶路,就这样斜倚在车驾上,让毛驴自己慢慢走。 正当他伸手要再去拿另一颗核桃时,一把蝉翼一般细薄的小刀,忽然悄无声息的从后架上了他的脖颈,若非他及时察觉,他这脑袋恐怕会就这样掉了。 刀,是他的刀。 不过握刀的手,可不是他的。 他垂眼看去,可以看见那白中透青的小手。 前两日,他才刚刚把那小手的纤纤玉指,一根根的洗乾净,连指甲缝里的血迹都拿小毛刷沾水清除洗净。 没办法,他路上闲着无聊,而那些乾掉的血迹,看来还挺碍眼的。 身后的人,没有开口,只是动也不动的握着那把小刀如笔杆一般的刀柄,但那威胁不言自明。 别动。 话她没说出口,可他不是笨蛋,他很清楚这时就是不要乱动才是上策。 这刀,是二师叔特别为他订制的小刀,他比谁都还了解这把小刀有多锋利。 更别提,她的手虽然很稳,气息却没那么稳,这女人身受重伤,是他三天前在河边捡到的,他到河边洗手时,不小心看见,本以为她是浮屍,想将她埋了,让她入土为安,直到他将她从水中捞起来才发现她还有心跳。 将她带回车上后,她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到现在方清醒过来。 或是,她其实醒来过? 看着前方夜色,他挑起了眉,扬起了嘴角。 「要吃吗?」 淡淡的,他噙着笑开了口。 「核桃。」 身后的女人没有回答,他缓缓抬手将那颗破好了壳的核桃仁往后递,她也没有接。 「那就是不要了。」 他笑着,收回手,把核桃仁送到自己嘴里,继续看着前方夜色,慢慢咀嚼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终于开了口。 「你是谁?」 小小的声,在耳边响起,因为虚弱,也因为太久没开口,有些沙哑,但那声嗓仍是好听。 不过他很清楚,有一副天籁般的声嗓,不代表就是个好人,所以他还是眼也不眨,很乖顺的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宋应天。」 「做什么的?」 「只是一个小小的江湖郎中。」为了省去她的麻烦,他很好心的一并开口道:「我爹在洞庭执业,师叔在扬州营生,近日我小师妹将要大婚,师叔特召我前去帮忙,几日前我在河边洗手,见你伤重,却仍一息尚存,本着医家之心,我方将姑娘带上车来,好生照料──」 「够了。」 那喝止他的声,清清冷冷。 他瞬间乖乖闭嘴,刀在人家手上呢,还是听话点好啊。 前方的驴子拉着车,漫步前行。后头的人儿,小手仍紧握着那把刀,架在他脖颈上。 他可以感觉到,她吐出的气息更轻更紊乱了,但她尽力控制着自己。 一个时辰前,他才把过她的脉,这两日她虽然好了一点,但脉象依然轻得几不可察,整个人万分虚弱,随时要咽气都有可能,说真的,他颇怀疑她此刻真能爬起来走上几步。 不过,即便虚,倒也是还有余力在他脖颈上划上一刀便是了。 她沉默了好半晌,试图调整紊乱的气息。 然后,在那头驴拉着车拐过一个弯之后,她终于又开了口。 「把车掉头。」 「去哪?」 「叫你掉头就掉头。」 他伸手去拿缰绳,看见前方草木之后,隐隐浮现灯火。 所以,这姑娘不想他入村进镇? 也行啦,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去扬州。 师叔这时召他,想也知道没好事,八成是要操纵他们这几个小辈,设计陷害阿静吧,一个弄不好,到场的人可是真的要娶那小师妹的啊。 既然现下他被人挟持,他人不到就不是他的错啦。 于是,他非常心甘情愿的抓握着缰绳,驱使小毛驴在小路上拉车掉头。 小毛驴即便不开心,也没表现出来,就只是认命的拉着驴车,走起了回头路,渐渐远离了那本来已经靠近的村落。 第02章 映着月光的水面波光粼粼,芒花依然随风飘散着。 「姑娘,你若渴了,一旁竹筒里有清水。」 她没有动,锋利的小刀,仍架在他脖颈上。 他噙着笑,只再道:「你若不渴,能不能把装水的竹筒递给我?」 她还是没动,但气息更微弱了。 经由她呼出的微弱气息,他知道身后的女人,几乎整个人已靠在车墙板上,怕是随时就要昏厥过去,可她仍坚持的握着那小刀。 他以为她随时会昏过去。 谁知道没有。 一里两里过去,三里四里过去,十里都过去了,天上月儿都从东边跑到了西边,可她再没出声开口,一点动静也无,那贴在他脖颈上的冰冷刀锋,早被他熨得都暖了,他还以为她昏了,当他试图转身回头,那把小刀压进了他的皮肤,教那儿立刻见了血,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在那瞬间,握住了她持刀的手。 她早已无力,他甚至没有用力,只是握着而已,便能制止了她。 他在月下回身,只看见那个虚弱的女人,顶着一张被啃咬得七零八落的小脸,用那双血红的眼,死死瞪着他。 她乌黑的发垂落着,遮住了一半那凄美又万般恐怖的脸,虽然她眼瞳是黑的,眼白的部分却因为充血泛红,红得像是随时会渗出血来一般。 这模样,活生生就像一冤死的女鬼,若教其他人看了,定会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可这些天日夜相处,他很清楚她不是鬼。 月光下,她整个人依靠在墙板上,就一口气撑着而已。 手中的小手,冰冷如雪。 他将她的手从自个儿脖颈上拉开,她无力反抗,那血红的眼却透出更加冰冷的杀意。 他不惊不惧,只微微一笑,半点不客气的将那把利刀从她手中抽走。 「姑娘,抱歉,这刀是我师叔给的,上头有我的名的,不能送你。」他将小刀收回那刚刚被她拉开未关上的木抽屉里,再把抽屉关上,一边道:「可你若喜欢,下回去扬州,可以到一心刀铁舖订上一把。你若不喜欢扬州,岳州那儿也有一间分舖的。」 她看着他放刀,合上屉,充血的眼瞳微眯。 他没多看她一眼,只拎起一旁装水的竹筒,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瓷杯,倒了一杯水,搁到那被他握着的小手里。 「喝点水吧。」他笑咪咪的说:「这水十分甘甜,很好喝的。」 她没动,没力气动,若非他的手握着她的,她怕也握不住那杯水,他知道,所以帮着她把手举起,让那杯水能凑到她乾裂受伤的唇边。 可她没张嘴,就只冷冷瞪着他。 「姑娘,」他见了,笑笑再道:「你若不渴,那这水,我就不客气了。」 她还是没张嘴。 他也不恼,从她手里拿出那杯水,就往自个儿嘴里送。 她的眼更冷了,眼角抽了一下。 他自顾自的再倒一杯水。 他知道她很渴,不可能不渴,这女人昏迷了那么多天,都靠他喂食灌水,但那毕竟不是自主进食,她这会儿怕是又饿又渴,不肯喝水,八成就是怕他下毒吧。 他又喝一杯,再喝一杯,然后才放下杯子,笑着道:「我看夜也深了,再走下去,我这头驴可能堪不住的,得让它休息一会儿,咱们就在前头把车停路边歇息吧。」 男人下了车,去拾柴火去了。 她出气多、入气少的依靠在墙板上,只觉头晕目眩,可她知道。 这家伙是人,不是妖。 可对她来说,人类不会比妖好,他们不是贪她的美色,要不就图她的钱财,或能拿她换多少钱财,人心极贪、很恶,眨眼就能把她卖了。 她垂眼看着右手的断肢,在心底冷笑。 即便她是残的,对那些人来说也没差。 有些变态,还真就对有残缺的女人有兴趣。 这几天,她半昏半醒,神智不清,只隐隐察觉到自己被个男人带上了车,他替她包紮,喂她吃药喝水,还帮她换了衣裳,但那也不表示他就是个好人。 把猪养肥了再卖的事,还天天都在上演呢。 只不过,她抬起眼,看着这驴车里的摆设,再次确定自己刚刚没眼花看错。 这车里用的东西,虽然乍看不起眼,却样样都是高级品。 檀木的柜,樟木的箱,金丝楠的盒,白得能透光的骨瓷杯,更别提一心刀铁舖的刀,那可是就算要下订也得等上三年五载的好东西,那抽屉里可不止一把笔刀,是一整排共一打十二把,一一排列着。 就连他拿来装核桃的木盒,做工都万般精细,虽没雕刻上漆,但盒一盖上,就完全看不到丁点接缝,看起来就像一整块方正的木砖。 他身上穿的衣,脚上踏的靴,看似朴素,却也不是普通货色。 这男人说自己是江湖郎中,她可没见过有哪个江湖郎中用的物件能如此之好,他搁在车上那些丸丹散药也是顶级的,常人或许分不出来,却瞒不过她,那满布车内的药香,她光是用闻的就知道那些皆不是普通货色。 那排笔刀,是医刀,别说是江湖郎中了,怕是连城里的大夫都没几个人能拿上一把。 点点芒花随风飞扬着,似棉絮,又如飞雪。 她抬眼,看见那人不知是何心思,在下车前还刻意的把帘子掀起来,让她能瞅见外头景色。 她看着眼前的毛驴,和那被他搁在车座上的缰绳。 想也没想,她抬手去拿缰,欲把这驴车驶离,手却在抖,她没理会,只是继续倾身,却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狼狈的往前趴倒在车板上。 她在脸撞上车板前,伸出另一手去撑,却仍是重重撞上车板。 该死! 她忘了她右手断了。 而且,她显然比她以为的还要虚弱。 因为痛,冷汗从毛孔中渗出,她趴在车板上,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被压到的伤手和胸腹更是疼得她嘴唇发麻,心都在抖,只能使力翻身侧躺,整个人蜷缩在车板上,好半晌都无法动弹。 好不容易等那阵疼痛过去,她垂眼查看自己的断手,才发现他不只替她将伤手包紮好,还为她换了衣裳,这身衣裳不是她的,是件男装,八成是他的。 她最后记得的一件事,是那些王八蛋追着她到了江畔,她是故意跳到水里的,落水之后,她的血染红了江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分不清谁是谁,她趁一个倒楣鬼被误认是她时,趁乱潜到更深的水底,这才逃过了一劫。 这一回,伤得太重,她好得不够快。 她看见他以纱布包紮的断手处,因为刚刚的撞击,渗出了血。 除此之外,她也能感觉胸腹传来阵阵疼痛,和一阵温热,虽然没有看见,但她能感觉到那湿热在扩散。 她知道,那儿的伤,八成也被她扯裂了。 第03章 害怕血的味道又传出去,她咬着牙,抖着手,迅速抽来一旁被褥,盖住自己。 有那么好一瞬,她都不敢再动,只屏气凝神的等着那些嗅觉超好的王八蛋上门。 一刻钟过去,又一刻钟过去。 风吹来一阵又一阵,车外一片寂静,只有那个男人走动发出的声音。 抬起眼,她看着车外的夜色,和那在芒草间移动的男人,领悟到她不可能靠着自己离开这里,就算有那头驴,和这辆驴车也一样。 她不只手断了,肋骨也断了好几根,她知她的脚也有问题,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需要这人。 至少这几天还需要。 他在照顾她,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她知道他会给她食物、药丸和水。 现在,这样就够了。 反正她只需要几天来恢复。 若遇到那些家伙,这人也可以拿来当挡箭牌,多拖一瞬是一瞬。 有时候,就那眨眼时间,便够她保命了。 心意一定,她不再多浪费力气,只把眼闭了起来,尽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 男人走过来,又晃过去。 不一会儿,他回到车边,掀开车驾座位下方,拎出了一红泥小炉,开始生起了火,烤起了鱼。 那烤鱼的香味,让她微微一愣,不觉睁眼。 她明明不见他有拿钓具,他却不知怎抓到了鱼,还将它们插到了竹签上烤着。 再一细看,她才发现他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根绿竹,将其劈砍开来,做了简单的钓具,他甚至砍下了一节竹筒,煮了鱼汤。 食物的香味,引得她饥肠辘辘,让疼痛之外,还加上了饥饿。 他挖来了长在野地里的生姜,将其切片,扔到汤里,让香味更甚。 可他没再来问她要不要吃,就自顾自的烤着、煮着,然后蹲在那温暖的火光边,就这样吃了起来。 眼看他吃到竹筒朝天,恼怒莫名上涌,她紧抿着唇,再次闭上了眼。 可眼一闭,味更香,更扰人。 饥饿的肠胃再次响了起来,那香味还越来越香,越来越浓,越来越近,像是近在眼前,她都能感觉到那热气── 惊觉不对,她睁开眼,只见那家伙不知何时来到了眼前,站在车驾前,他一手端着竹筒鱼汤,边用临时竹筷吃着汤里的鱼肉,吃得津津有味的,边吃边看着她。 她一惊,差点往后缩,脱口就道。 「你做什么?!」 「你倒在车上,」他眼也不眨的说:「我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她傻眼,怒看着他,想撑起自己又没力气。 「既然还有气,能说话,那就应该还好。」 他边吃边说,一张嘴吃得满嘴油亮油亮,更让人恼的是,她肚子在这时又不争气的再次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他听见了,她知道他听见了,但她还来不及觉得羞窘,这可恶的家伙,竟然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自己手上的竹筒汤一眼,跟着就这样当着她的面,仰天昂首,将那剩下的鱼汤全都喝得一乾二净。 他喝完了,她知道,那竹筒都底朝天了,被喝得一滴不剩。 刹那间,火上心头。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放下竹筒时,还舔了舔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跟着就这样,竟然就这样转身再次走开── 她莫名更恼,那男人却在这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问。 「对了,姑娘,你若饿了,我那儿还有一竹筒的鱼汤,要我帮你拿过来吗?」 「不用!」 话脱口的那瞬间,她就后悔了,要赌气何必趁现在?她应该把握机会吃东西,快点复原才能自保,可这人真的是太惹人恼火,教她根本不及细想。 他瞅着她,笑笑,竟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他一耸肩,再次转身,晃悠回火堆边去了。 她更加恼羞成怒,乾脆再次把眼闭上。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非重伤至此,她何至于被一个普通人类这般玩弄? 等她好了,这王八蛋就不要落到她手上! 什么医者父母心!什么人类!什么狗屎!去他的…… 可恶……可恶……可…… 黑暗蓦然袭来。 因为虚累,加上失血过多,她再无力多想,只能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尽力维持一丝警觉,不敢让自己完全昏死过去。 那食物的香味仍在,仍困扰着她,但她也能听见风声,听见驴子喷气的声音,听到水声潺潺,听到火炭因燃烧迸裂开来。 慢慢的,她放松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或许还是昏睡了过去,可当他再次回到车上,她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 她试图清醒过来,却办不到。 她不信任这人,但她累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的眼皮重如千斤,她甚至无法移动自己的手指。 他上了车,坐到她身旁,不知在搞什么。 蓦地,他伸手拉开她的衣襟,抚摸她的身体,脱去了她的衣。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害怕。 她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怕一个普通的人类,可如今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他宰割,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控制那羞辱感蜂拥上心。 就区区一个男人,她怕什么?怕什么?她什么事没遇过?! 等她醒了,等她恢复过来,她一定要他付出── 这念头尚未跑完,她就发现他的手搁在她腰腹的伤口边。 他的手很大,很热。 一股平静的思绪顺着他的大手漫了过来。 第04章 下一刹,她意识到他在拆纱布。 她慢半拍的想起自己伤得很重,她的身体被啃咬得七零八落的,是人看了恐怕都要吐出来,哪种变态会对一个重伤患乱来?可谁知道,这世上变态那么多── 心念电转间,他在她的伤口周围的穴道入了针。 那几不可察,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她喘了口气,感觉疼痛开始减轻,他压住出血伤口的上方,让出血也慢慢止住。 可恶,这男人医术真的很好。 然后,他开始替她上药。 那药有些冰凉,很冻,让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没事。」他告诉她,「别怕,只是药。」 说什么?! 她不怕!才不怕── 可下一瞬,他将她抱了起来,让她离开了车板,倚靠在他身上。 心头又抽,但他只是重新替她包紮那出血的伤口,然后开始检查她断掉的手。 她的手已经不再渗血了,若她吃了东西,会好得更快,可她怀疑他会注意到。 他拿水清洁了它,上药,包紮。 就在她以为他终于完事时,他却没让她躺平,身后的男人,只是轻轻为她合上了衣。 跟着,他用调羹撬开了她的嘴,让一股温暖的热流,缓缓入了口。 那液体,微微的咸,微微的暖,带着鲜甜的鱼肉味,有着生姜的清香。 一颗心,再跳。 他慢慢的喂,万般的有耐心,像是知道喂得太快,她会呛着。 直到这时,她才醒悟,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喂她,他太熟练了,男女授受不亲,一般大夫根本不可能这样接触一位女病患,更别提这般几乎肌肤相亲的喂食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喂,还把大块的鱼肉,都弄成了细软的肉糜,教她不需咀嚼也能轻易喝下。 夜风轻轻拂过,她的心仍在跳,跳得又轻又快。 可一刻钟过去,又一刻钟过去,不知不觉中,跳得飞快的心,也悄悄缓了下来。 他喂食着她,直到那竹筒里的鱼汤都让她吃完,才停下。 跟着他方再次掀开她的衣,小心的抽出她胸腹上的银针,再次为她合上衣物,这一回,他替她绑上了腰带。 可他依然没让她躺下,只让她继续依靠在他身上,却什么不规矩的事也没做。 这男人没有恶意,她能感觉到,却很难真的相信。 夜风轻轻,一阵又一阵。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贴着她的背,徐缓的跳着;他的体温,渐渐熨暖了她冷凉的身体,教她身子一点一滴的暖了起来。 她更加放松,半梦半醒间,不知怎,竟反而找到力气睁眼。 月华从天上洒落,教汩汩流动的河水,映着山,也映着月。 波光粼粼,轻轻。 她知他为何没让她躺下。 进流食,不宜平躺,以防流食逆喉。 要稍等些许片刻,方能让患者歇息。 久远之前,大巫女对她的谆谆教诲,蓦然浮现。 医者,父母心。 恨与痛,一并上心,入了眼。 她闭上眼,将那些回忆,推开抹去。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她在规律的摇晃中清醒过来。 前方的景物,先是一片模糊,然后才开始清楚起来。 她仍在车上,躺在车板上的被褥之中,驴车不知何时,已离开之前停放的地方。 那些排放在一旁,装着医刀的高级木柜,依然没一个有上锁。 前方不时从车帘中透进的天光,让她能看见那男人的身影,明明她才拿刀挟持过他,这家伙竟然还敢背对她?! 不用去拉那些抽屉,她就知道那些医刀一定一把也不少的仍在那。 这男人若非是个笨蛋,就是以为她太虚弱,对他无法造成威胁。 他的判断或许没错。 她确实很虚弱,她的胸腹依然在痛,断手也依然万般疼痛。 可在他喂她吃了鱼汤之后,她伤口复原的速度加快了,她知道自己的血已经止住了,她不用低头查看,也知道情况正在改善,若她继续进食,她会好得更快。 蓦地,她听见远方有说话声传来。 而且不止一人,她心头一凛,有些紧张。 当他把车放慢时,她更是不觉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她忍痛飞快拉开了那装着医刀的抽屉,抓了一把在手中。 她现在无法应付更多的人,但她也不会傻到任人宰割。 人声渐渐靠近,听来是个小小的市集。 她能闻到肉味、菜味,听到鸡鸣羊啼,还有叫卖声。 他把车停了下来,然后下了车。 她可以听见他走远的声音,她冒着冷汗,紧握着医刀,从透进天光的车帘缝中往外看,看见那男人的背影,他和路边的小贩交谈着。 那小贩看起来很正常,就是一般寻常人家的模样。 但她还是紧紧盯着,男人买了两把菜,然后走到鸡贩那儿买了一斤鸡蛋。 第05章 她看着他和那些人说话、交易,一边快速的扫向一旁四周,发现这里会有这么临时的小市集,是因为这里有个小小的码头。 这里是一个渡口,好几艘小舟陆续来到又接人过河,想来这附近能渡河的就是这里,在码头附近摆摊的人不多,看来都很临时,也就十来摊,大多就这样直接把装菜的竹篓、鸡笼摆地上,人们在这边聚集交易,是因为路过的人,都会顺道带上一些。 看着那渡口小舟,有那么一瞬间,她兴起下车上船离开的念头。 可她知道,就算她真的能走过这一小段路,接下来恐怕也找不到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如今回想起来,她在扬州遇袭,怎么样也不像是巧合,倒像是有心人刻意引她过去。 人很贪,妖亦如此。 思前想后,她在伤癒前,留在这人车上,反倒是最妥当的做法。 她将视线拉回那男人身上,他手上已提了一包用荷叶包起来的肉,还多了几把青葱,一竹篮的水果,正转身开始往回走。 虽然穿着灰衣素布,但那家伙衣料太高级,和旁边渔夫农妇相比,显得万般格格不入,一旁的人也晓得他不是这儿的人,更不像是那种会在路边买菜的家伙,每个人都忍不住在偷看他。 可对于旁人的注目,那男人一点也不介意。 他就这样提着那些菜肉蔬果,慢悠悠的,逛大街似的走着。 见他靠近,她再次咬牙忍痛躺回被褥中。 未几,他来到车边,上了车,掀起了车帘,把那装着青蔬、水果的竹篓放了进来,那被荷叶包着的鲜肉则搁到了一只有盖的小木桶里。 她在被窝中,紧紧握着那把医刀,只将眼睁开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线。 可他从头到尾,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在收好东西后,放下车帘,转身回到车驾上,再次驾着车,离开了那个小小的渡口码头。 人声慢慢的远离了。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再次把眼完全睁开,才发现刚刚开医刀抽屉时,她没将它关上,它仍敞开着。 她转头朝车前看去,不知他方才是真没看到,还是故意装作没看到。 微眯着眼,她抿着唇,半晌,将那医刀放了回去,拿了位置在更深的另一把医刀,这才缓缓将抽屉推回关上。 驴车继续前行,她紧握着那把医刀,重新躺下。 前方再次传来奇怪的声响,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他在剥壳的声音,他不知从哪又弄来了一些树果子在吃,这一回不是核桃,那味道不一样。 是糖炒栗子。 他细嚼慢咽的吃着,让那毛驴自己慢慢的走着。 她让自己保持稳定的呼吸,专心在恢复伤口上,但糖炒栗子的香味不断传来,引人口齿生津。 有那么一瞬间,都觉得这人是故意的了。 她拧着眉,闭着嘴,暗暗咒骂着,然后又昏昏沉沉的在那糖炒栗子的甜香味,和规律的车轮声中,昏睡过去。 车停了。 不知停了多久。 手中的医刀不知何时又被取走,她拧起眉,垂眼看着松开的手,有些恼。 再醒来,还是因为栗子甜香,但那味道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车后的门帘,让人掀了开来,挂在一旁的钩子上。 清风阵阵徐来,带来那甜香。 她小心的侧过身,朝外看去,看见他将车停在野地里,拿着红泥小炉又生了火,上头搁着一只小锅,用微小的炭火,不知在煮着什么,她还未从香味中去分辨那其中有些什么,就见他拿了碗,盛了一碗奶白的液体在其中。 当他放下勺子,朝这看来,她迅速的躺平。 果不其然,脚步声朝这儿走来,跟着车体微微一沉,她知他上了车,在她身边不知在搞些什么。 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她偷偷睁眼,只见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草扇,一脸悠闲的靠在门边,对着那热腾腾的碗,一下又一下的搧着凉风,一边藉着天光提笔在一本书册上,快速的书写着。 车外虫鸣唧唧,偶有飞鸟越过天空。 他搧凉了那一碗,方回身将她扶起,她迅速闭眼,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让她像之前那样靠在他身前,然后再次一调羹一调羹的喂她。 那是用栗子与大米熬的粥,大米让他熬到都开了花,混着被压成泥的栗子,还添了一点点的药材,十分柔软香甜。 栗子性甘温,入脾胃肾三经,健脾活肾,还可活血、止血、消肿,对她很有帮助。 她需要早点恢复过来,进食是最快的方法。 所以她没有抗拒,只任他喂食。 喂完那一碗之后,他又让她依靠着他,靠了好一会儿,一边继续看着方才那本书。 那是一本医书,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好些字。 听着他的心跳,听着那翻页的声音,她意识开始飘忽起来,半梦半醒间,只看见杨柳青青随风飘荡着,远处似乎有人熬着药,有人切着药,细细解说各种药性。 茶香袅袅,药香轻轻。 不觉中,好似正躺在药堂。 一双白皙温柔的手探了过来,轻轻将她从摇篮中抱起,抚着她的脸,对着她哼唱着小调。 不是对她。 她知道。 这不是属于她的记忆,是这男人的。 她应该要抗拒它,人心很丑恶,总在下一刻就会变得丑陋无比。 可这双手如此温柔,那怀抱如此温暖,让她忍不住沉浸在其中。 在这久远的回忆中,他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善恶。 还不懂…… 第二章 她又拿了一把刀。 他都已经懒得去算这是第几次了,这女人还真是学不乖。 不是没想过,既然她这么害怕,就让她带着刀算了,但在他这么好心的照顾了她如此多天之后,她还如此防着他,不知为何反倒是让他忍不住想逗弄她了。 话说病人他见得多了,像她这么顽固的,还真是世间少有。 幸好她倔归倔,却还算聪明,知道让他换药包扎,也晓得该吃饭时要吃饭,虽然她总是装睡。他也不揭穿她,这女人伤得太重,身子太虚,反正装着装着,她总也会真的睡着。 第06章 看着她紧紧握着的那把医刀,他还是把医刀从她手中抽出来,放回原位。 他不担心她会突然醒来,他甚至不担心她会死抓着不放,她是个聪明人,她脉象依然虚弱,真要动起手来,他还是有办法制她的。 不过她虚弱归虚弱,这几日,她确实有在好转。 事实上,那不只是好转而已。 垂眼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明明记得他刚捡到她的那日,她脸上被咬了好几口,让她破了相,但几天前她醒来时,那些伤就已经开始长肉,到了今日,虽然还有些凹凸不平,但已和之前判若两人。 一开始他还没注意,他替她上了药,遮住了那些伤,直到那日替她换药,小心洗去她脸上药膏才发现。 即便那药是外公留下的方子调的生肌散,可这伤也好得太快,一般要好成这样,少说也要四五个月,但这才没几日吧? 有那么一会儿,他还真以为是他记错,可她身上其他伤口也有同样情况。 因为如此,几日前就对这女人稍稍上了心。 她身上有许多伤,都非刀剑造成,倒像是遭到野兽攻击,他检到她时,她整个人就像个被野狗啃咬过的破布娃娃,明明伤得那么重还能活下来,连他都觉得讶异。 看着她的断手,再回想当初她的情况,只怕追咬她的,并不是野狗,恐怕是比野兽还可怕的东西。 若在追她的东西,真是他心中所想的,她老想拿刀防身也就很正常了。 心里,因此有了底。 于是忍不住观察记录起来。 这女人身体的反应超好,给什么就吸收什么,吃得越多她恢复的速度就越快。 非但外观上看得出来,他替她把脉时,也能从脉象中,诊出她受伤的内脏,以十分惊人的速度在修复。 她复原的速度,比师弟更快,也比孙师父、外公和爹娘写的医书里的例子都还要快,甚至比袓师爷描述过的情况更加快速。 她的身体似乎知道要先修复重要的内脏,然后才是皮肤,最后才是那只断手。 所以她胸腹上的伤口是先愈合的,跟着才是头脸与手脚。 因为反应太好,他把所有的丸丹散药都拿出来喂她,再根据施喂的药材,替她把脉,查看反应,再一一记录下来。 除了喂药之外,当她不再反抗吃他喂食的东西之后,他不只炖了鱼汤,还和农家买了老母鸡,熬了鸡汤来喂她。 看着这女人在他的巧手调理下,日渐好转,真是让人心情大好。 不过汤汤水水、清粥肉糜吃了一阵,他猜她应该也想吃点固体食物,不过她老装睡,他可没办法硬塞只鸡腿到她嘴里—— 等等,他可以吗? 看着继续装睡的女人,慢慢的,他扬起了嘴角。 他是故意的。 烤鸡的香味源源不绝而来。 即便没睁开眼,她都知道那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没用那红泥小炉,只刻意挑了个上风处,在地上堆了石块,架了烤架,开始生火烤鸡。 那鸡很肥,烤起来又油又亮,不断的滴着香油,每回那鸡油滴到火炭上,就会瞬间滋滋作响,教香味更甚。 她肚子饿了,很饿很饿。 她忍了又忍,忍了再忍,直到他撕下了一只鸡腿,吃得啧啧有声。 这一刹,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蠢。 他知道她醒着,知道她是装的,一直晓得。 既然如此,她还躺在这干嘛? 这男人日日照三餐为她把脉,他若是个庸医就算了,偏偏他还不是。 可恶!该死! 他知道她不对劲,就算不是个大夫,一般人看了她这样的复原情况,也会知道她不对劲,更别提这医术高明的家伙了。 但他没有因此吓跑,或直接将她载去官府,只是继续医治她。 她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可她晓得她需要进食,而且他心知肚明。 她迟早都是要醒的,既然如此,她何必还继续装下去? 所以,当他啃咬着那只鸡腿时,她从车板上爬坐了起来,下了车。 她双脚仍有些无力,站都站不太稳,她尽力稳住自己,一拐一跛的走过去。 坐在火堆旁,他看着她像婴儿学步那样,摇摇晃晃的走过来。 那女人走得很慢很慢,有几步他真的以为她会跌倒,可她最后仍是撑住了。 等她走到火堆前时,她已满头大汗。 也许他应该去扶她,但他没有,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伸了手,这女人会张嘴一口把他的手咬掉。 所以他只是继续坐在那儿,看着她艰难的来到身前,瘫坐在地。 她汗水淋漓,浑身颤抖,但仍恶狠狠的瞪着他,一副他要是敢有意见就试试看的样子。 他挑眉,微笑开口:「姑娘若饿了,千万别客气——」 话声未落,她已抖着手去抓那只架在火上的烤鸡,撕了另外一只鸡腿下来,张嘴就啃咬起来,根本就没在和他客气。 他看着她啃鸡腿,在她吃完了一整只鸡腿之后,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山楂乌梅茶。」 她瞅他一眼,这回没有迟疑,直接伸手拿过那杯茶,喝掉整杯,之后再去抓那只烤鸡。 她只剩一只手,照理说应该不是很方便动作,但他注意到她的指甲在瞬间变得无比尖利,让她可以轻松就抓下一块鸡胸来吃,但在那之后,她尖利的指甲又变得如常人一般。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可他的眼力向来很好。 显然她的也是,她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冷冷朝他瞥来一眼,等着他说些什么。 对此,他很识相的闭着他的嘴,只回以一笑。 她继续大口大口的吃着那只烤鸡,谁知当她吃得正爽快时,忽地不远处有一四脚着地的黑影从草丛中走了出来。 她一见,脸色刷白,反射性就往后飞退,瞬间抽出藏在腰间的医刀,一旁男人却在下一刹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 「没事,我画了结界,它看不见的。」 这话,让她一怔,才注意到那东西不是朝她飞奔而来,是用走的,它蹲趴在地上,东嗅嗅、西闻闻,然后抬起脸,抽动着鼻头,一边用那双贼眼环顾四周。 第07章 她能看见那青色的瞳仁扫过她,一瞬间,她几乎想转身逃跑,可那双青瞳在扫视过她时,完全没有停下,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就这样看到了旁边去。 四下查看过之后,那丑陋的东西拧起了眉头,露出了困惑的模样,它不死心的东走西绕,没有马上离开,可她看到那怪物不管怎么走,都是走在十尺之外。 然后,她看见了地上黑色的线条,那男人用烧过的黑炭,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围着两人和火堆,甚至包括了那辆驴车和毛驴。 圆圈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他各画了一个图案在地上,她知那是一种法阵,很简单,但很有效。 那丑恶的怪物没有办法走进来,似乎也看不见在圈内的人事物,它在圈外游荡了好一会儿,那怪物才转身走开。 即便如此,她仍止不住颤抖,直到身旁的男人开了口。 「所以,你要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吗?」 她猛地回神,转头瞪着他,像是直到此刻才记起他还在这里。 他对着她挑眉。 「我不知道。」她眼也不眨的说着。 她在说谎,他知道。 她掩去了眼里的恐惧,但她的手指仍在颤抖。 像是为了遮掩止不住的颤抖,她转头伸手将整只烤鸡抓起来吃。 「那在下能敢问姑娘贵姓芳名吗?」他再问。 「我不记得了。」 她头也不回,继续啃那只鸡,只反问。 「我以为你说你是江湖郎中,不是道士。」 「这我祖师爷教的,行走在外,难免会招惹到一些脏东西。」他告诉她:「所以他给了我几张符咒,教了我简单的阵法防身避邪秽。」 闻言,她没再开口,只是吃得飞快,没两三下就将那油鸡吃得一干二净。 他怀疑她真的吃得下,她看起来像是要吐了,可她强迫自己将那整只鸡都吃下去。 她很害怕,怕那东西再回来。 它会回来的,他猜她比谁都还清楚,所以才会吃得这么急。 他没有阻止她。 她想要快点恢复体力,进食可以帮助她。 当她吃完时,她脸上那凹凸不平的疤还在,可是他注意到她转身离开时,她的腿不跛了,原本因为疼痛而弯曲的身子也直了起来。 她上车之后,就直接躺平,倒下来睡觉。 他挑起了眉,吃完了手上的鸡腿,掏出手巾擦了擦手,开始收拾东西。 那一天,他让毛驴拉着车,又往前走了十几里,方停车歇息。 她不喜入村镇,当然就更不可能到客栈打尖住店,这几日他就都打地铺,今夜当然也是如此,他绑好缰绳,拿烧过的炭枝在周围写下咒文,再从车驾下方拿出草席,随便往地上一铺,人一躺,眼一闭,就睡啦。 可到了半夜,忽然一阵声响传来,他起身转头一看,只来得及看见驴车后的门帘在夜空中随风飞扬着。 那老是动作慢吞吞的毛驴,不知是怎么回事,竟四足齐扬,跑得飞快。 若非他知那是头驴,还真会误以为那是匹马。 他一阵傻眼,坐在草席上,楞看着那毛驴眨眼就拖着车,跑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两道车辙,一路往远方延伸而去。 月明,星稀,风呼呼的吹着。 当一片落叶随风落下,他环顾四周,看着一片荒野,方回神领悟过来—— 他被抢劫了。 说实话,他懂武,若真要追那驴车,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但他生性懒散,虽然对那女人特异的体质很好奇,不过他也没好奇到愿意继续做那种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事。 她要跑,那就跑吧。 反正天下事无奇不有,跑了一个,还有别的会出现。 他这个人很随性的,而且大半夜的,与其起身去追车,他宁愿好好睡上一觉啊,所以他没去追那驴车,只是仰天倒回草席上。 天凉,好个秋啊。 既然麻烦自己跑了,他还是睡他的大头觉吧。 第二天一早,他卷起草席,拿草绳一绑,背在背上就起身上路。 他在秋日下徒步走了二十里,才看见下一个村落。 村口晒衣的大娘赏了他一杯茶水,见他生得俊俏,又一副斯文样,好奇的问他打哪来,姓啥名啥,做啥的啊? 他笑笑的回了,一听他是郎中大夫,大娘立即拉着他去爹娘家中,帮忙为摔断腿的老爹看诊,等他帮那大爷固定好断掉的腿脚,门外早挤了一堆人。 村里少有大夫郎中经过,一听说有大夫郎中到了,个个扶老携幼的来。 他手上没药箱,也没银针,但田边野地就生有药草,只是人们不知如何用,他一一帮人看了诊,写了方子,还教大娘们如何辨识使用几样通用的草药。 村里人不多,所以也没耗上多少时间,倒是大爷大娘们热情,留他住了几日,吃了几餐,又顺道让他搭车到下个村落。 他靠着替人看诊,一个村、一个镇的走,攒了些银两,弄了新的医箱和药材,倒也衣食无缺,继续过着他悠闲的小日子。 虽然被抢了,但他也落得轻松,一人吃饱全家饱,还不用喂那头驴,本来以为这事就这样,他转眼也把那将他抛在荒郊野地的女人给忘了。 这一日,他吃饱喝足,才要在借宿他的好心人家里睡午觉,隔壁的大婶就急匆匆的跑来。 「宋大夫、宋大夫,不好意思,我知你是为人看诊的,不知你看不看畜牲啊?我家的大黄一早拐了脚,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你能不能去帮忙瞧瞧?」 「看啊,怎不看,大黄在哪?我去瞧瞧。」 他笑笑起身穿鞋,提了医箱,同那大婶穿过田野,翻过一小山丘,来到另一座农舍之中。 大黄原来是头大黄牛,它待的地算是干净的,还铺了稻草,他直接蹲下来查看那只大黄牛。 大黄坐在稻草上,睁着一双湿润无辜的大眼看着他。 「大黄好乖好乖啊。」他摸摸它的颈背,安抚着它,一边替它检查前脚。 「怎么样?」大婶心急的问:「它脚是断了吗?」 「还好,只是错位。」他告诉那大婶,笑着道:「推回来就行了。」 说着,他从医箱皮袋里抽出一根银针,插入大黄的前肢关节上方,然后抓着那错位的脚肢,一推一送,就将它错位的关节给推了回去。 第08章 「好了。」 「这就好啦?」大婶吃惊的问。 他将银针取出,起身拍拍大黄的背。 那大黄牛眨着大眼,试着站起来,一开始它还有些迟疑,但在确定前脚可以支撑自己后,就稳稳的站着了,还对着他转了下耳朵。 「宋大夫,真的太谢谢你了。」大婶松了口气,欢天喜地的上前拍着自家的黄牛:「大黄,你下次可小心点啊。」 他笑了笑,走到一旁盛接雨水的水缸洗手,洗到一半忽地感觉到一道视线,他抬眼看去,只看见前方猪圈泥坑里,除了爱在泥巴里打滚的几头猪仔之外,还有一个趴在泥坑里满身都是泥巴的姑娘。 那姑娘虽然几乎和泥坑融为一体,但那双黑幽幽的眼无比熟悉,他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不是别人,就是前几日抢劫了他,将他抛在荒郊野地里的那一位。 看见他,她僵在原地。 他应该装作没看到,也许把视线移开来,这女人是个麻烦,他这个人最懒得处理麻烦的,之前捡到她只是不巧,再说她应该也不希望看到他,所以他继续洗手,可不知为何,一双眼却还是忍不住盯着她瞧。 话说回来,这姑娘不是抢劫了他吗,到底为何可以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 她怒瞪着他,干脆从泥坑里爬了起来,浑身滴着泥水,一跛一拐的走到栏杆旁,费力翻了过去,头也不回的走开。 他继续洗着手,接过大婶递来的布巾,把毛擦干。 大婶没注意到那走在田边的小泥人,只一再道谢。 他笑笑要她别在意,就先离开了。 回程的路上,他远远看见那像泥水做的姑娘,拖着左脚,慢吞吞的走着,越走越慢,越走越晃,然后终于不支倒地,滚落水田。 这儿的人以农为业,家家户户都住在自家田边,从这一户走到那一户,就得翻个一两座山丘,走过几座田,才能看见。 她这样倒在水田里,又满身的泥,就算躺个三日夜,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从她身旁走过。 一步两步三步……六步七步八步…… 就在这时,天上飘起了雨。 他继续往前走。 这真的不干他的事,他自认对这姑娘十分仁至义尽了。 但即便难得这么远了,他还是闻得到她身上可怕的味道,他也不是笨蛋,真要去想,他也知道她为何躲在猪圈里,还把自己搞得一身泥。 就是味道啊。 她躲那猪圈,是为了藉那味道和泥巴,躲那些东西吧? 前几天她的脚明明好多了,而且上回他记得她伤得较重的是右脚,这次却换成拖着左脚,八成又伤了。 她身上那些伤不知情况如何?是好转了?还是恶化了? 雨越下越大了。 他继续往前走,努力往前走,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祖师爷说得好,要死死道友不死贫道,要累累徒儿不累自个儿,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没事不要自找麻烦,一生快活自在平安开心到老。 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啊…… 还是当作啥都没看到吧,前方才是康庄大道啊! 她痛得喘不过气来,原先愈合的肋骨,因为她失足摔落水田,又再次断裂开来戳刺着她的胸口,泪水因那剧痛无法控制的飙出眼眶。 她没有办法移动自己,方才爬出那猪圈,走到这儿,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偏偏在这时,天又下起了雨。 一时间,恼羞成怒的痛恨起那个哪里不去,好死不死偏要到这村子里的家伙来。 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经过她身边,又渐渐走远,从头到尾都没慢下脚步。 医者父母心,我呸。 她恨恨的想着,算他识相,否则就算再来一次,她一样还会再抢他一次。 雨越下越大,让水田里的水渐渐漫了起来,就快要淹过她的口鼻。 可她仍爬不起来,她没有力气。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无力阻止,水田虽然有排水的沟渠,但雨太大时,一样是无用的,这水还是会淹起来。 她死不了,只能躺卧在这里,不断承受一再溺毙的痛苦。 等到水退了,等到她身体好了,她一定要让那些王八蛋承受比她更生不如死的日子—— 田里泥水漫过了口鼻,她闭着气,死命的闭着,直到再也忍不住张开了嘴。 泥水冲进了嘴里,灌进心肺,让她呛咳起来,却只是引发更剧烈的疼痛—— 就在她几乎要痛昏过去时,一双大手伸入水中,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她费力的呛咳着,他环着她的腰腹,小心的避着她的伤口,让她弯身把水都吐了出来。 泥水从她身上滑落,她抬起眼,在大雨中看见那个男人。 他对着她挑眉。 她对着他瞪眼。 下一刹,她忍不住又呛咳起来,这一次她咳出了血,她飞快伸手捂住,不敢让血滴落,害怕味道传了出去。 即便正下着倾盆大雨,她仍害怕那些东西会循味而来。 他见了,从怀中掏出手巾递给她。 她想也不想抓了就捂住自己的嘴。 他让她靠坐在田埂上,在大雨中抽出身后方才在路边砍来的竹子,以手刀将其剖成竹片,再将竹皮拉成丝当绳,把她断裂位移的肋骨推了回去,她闷哼了一声,但没有昏倒,只看着他动作迅速的将竹片以竹绳乡好,固定在她的胸口上,帮助她支撑。 他的手法是如此干净俐落,从头到尾,就只几个呼吸的片刻而已。 大雨不停的下,他一语不发的将那本来像个小泥人,现在变成小水娘的姑娘,小心的抱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她根本连张嘴抗议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顺从的趴在他身上,只有不受控制的热泪不断的流淌到他肩头上。 她痛恨自己需要他的帮忙。 他知道,他能感觅到。 他抱着她走上田埂,在滂沱大雨中,走回借宿的农家。 天黑了。 第09章 他就着简单的烛光,替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擦干身子。 她的身体多了几个新的可怕伤口,但也有些旧的愈合了。 她脸上的肉痕就好了很多,不再如之前那般凹凸不平,只剩下淡淡的纹路。 而她的断肢,奇异的多出了一截。 之前她的右手前臂几乎是整个被扯咬断掉的,而如今那儿非但变得无比光滑,还长到了手腕处,看起来几乎像是生长出新的—— 她试图抽手,他抬眼,看见那双恼怒的眼。 这女人依然很虚弱,他若不放,她是抽不回去的,但他没有继续抓着她的断手,只是加热了之前用借来的红泥小炉熬煮的桂圆红枣汤,再次让她靠躺在他身前,喂她喝那甜汤。 这一回,她没再装睡,也不抗拒,就是面无表情的喝着。 他垂眼看着她那冷脸,一边喂她,一边在心底叨念着。 祖师爷就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理她是做啥呢? 他又不是没遇过像她这情况的……人? 算人吧?他想。 但如她这般的,能让他这么靠近观察、治疗的,还真没几个。 话说回来,这女人外表看来,如同常人无异,他检查过,除了那只断手,和满身恐怖的伤,她就连牙齿的数量都如常人一般,犬齿也没特别尖利,耳朵也很正常。 之前帮她换衣上药时,他也查看过,她背上曾上都无异物,也没尾巴—— 怀中的女人不知为何身子微微一僵。 他垂眼瞧她,将喂甜汤的调羹缓了一缓,怕她是呛到了也不肯说。 她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再次放松下来。 他继续喂她,思绪一边在脑海里转。 刚刚想哪去了?对了,他相当确定她臀上没有尾巴。 除非是被吃掉了? 她又僵了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是说这也不无可能,她背上原先也十分惨不忍睹,只是这几日伤口也慢慢在愈合中,说不定之后会长出来? 他和阿静一起入过几次浴场,也没见到他臀上有什么异物就是了。 这女人的血是红色的,阿静的血也是红色的,也都如同常人。 若不是伤愈过速,他光凭外表还真无法分辨。 他知她非常人,但到底是哪一种,他一时半刻还真无法分辨。 他看过袓师爷留下的那本书,但并没有很仔细的去看,那书现在应该在二师叔那儿,不过这女人一听到扬州就变了脸,她之前每回醒来也都在查看天色辨认方向,他怀疑他要是试图往扬州前进,她应该会做出傻事。 等等,他现在是在想什么,难道他是打算带着她去扬州吗? 她可是抢劫了他呢。 他睡着之后,她八成立刻又会将他洗劫一空。 「哼。」 听到这声轻哼,他挑眉再看她,但怀中的女人低垂着脸,瞧不清在想什么。 「哪不舒服吗?」 她抿着唇,没回话。 他试图再喂她一调羹,她还是张嘴吃了。 知道要吃就好。 是说他到底该拿她如何是好呢?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感觉到她心跳渐缓,气息也平稳了下来,他喂完了手中那碗甜汤,搁下了调羹汤碗,又从怀中掏出一药瓶,倒出一颗药丸,塞到她嘴里。 那药丸很苦,他感觉到有一瞬间,她想将它吐出来,他捂住她的嘴。 她虚弱的抬眼瞪他。 「良药苦口,你吞下去就不苦了。」他好笑的道。 她有些憎,但仍不甘不愿的吞了。 他这才让她继续依靠着自己,一边拉来被子替她盖上。 农家的被褥,虽然老旧,却还是能保暖的。 秋夜很凉啊。 说起来,他也不是不好奇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就算他问了,她也不会说吧。 窗外,仍下着雨。 淅沥沥,哗啦啦。 秋雨一夜凉一夜,桂圆红枣的味道仍盈满一室。 他闭上了眼,听着雨声,怀抱着那顽固的姑娘,放松的进入了梦乡。 滴——滴—— 滴——滴——答—— 雨停了,只有屋檐偶尔会滴落水一滴。 夜已深,秋风吹着云跑,弯弯的月儿,在那云中忽隐忽现。 她在暗夜中抽了一下,蓦地惊醒。 一时间,不知自个儿人在那儿,然后才在看见眼前的男人时,想了起来。 反射性的,她飞快的远离了他,却差点栽下了床,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 他仍坐着,靠坐在床头沉睡,心跳与鼻息无比沉稳规律。 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竟然就这样再次睡着了。 她本想趁他熟睡之后溜走的,谁知竟就这样又陷入了睡梦之中。 v第10章[12.24] 这男人有够怪。 上回遇见,她就隐约觉得他有点怪,这回再见,只让她确定这件事。 她瞪着他,怀疑他的脑袋有问题。 睡前他给她的那颗药,是个救命的大补丸,他没说,可她想把药吐出来时,一幕画面闪过脑海,那是个一脸严酷的男人,低头垂眼看着他。 这什么? 她听见男孩童稚的声音。 救命的丸子。 男人冷冷的说。 哪天你病了,很痛很痛的时候,就吃一颗。 那确实是救命的丸子,她能从中尝到许多高级的药材,有些药材极为稀有,产地远在千山万里之外。所以她把药吞了下去,她知道这能帮她,却没想到那药丸竟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让她回过了气来,断裂的肋骨虽然还在痛,但已开始愈合。 她抬起手,看见手臂上的新伤已消失无踪。 这药丸即便是用在快往生的病人身上,都能把命吊回来,更别提是她了。 良药苦口。 他这么说,这男人不是不晓得这药有多珍贵多好,他是学医的,那冷酷的男人,是他的外公。 这药丸是那男人不知花了多少年,走遍大江南北收集药材,才炼制出来的。 眼前这家伙明知她非常人,而且她才抢劫了他。 可他就这样把药给她了。 这到底是哪来的蠢蛋? 潮湿的水气,透窗而入,弥漫了进来,其中隐隐透着一股腥味。 那味让她回神,警醒过来。 就是这腥味,让她惊醒的。 雨停了,那些东西嗅闻到了她的味。 她知道,它们正在靠近,她心跳飞快的下了床,一开始,她还担心自己站不稳,但她双脚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 她甚至不觉得痛。 她垂眼看了自己的脚一眼,然后回头倾身,朝他怀中伸手探去。 有那么短短的刹那,当她看着那张在月下沉睡的面容时,她的小手停在半空,迟疑了一下。 夜风徐来,送来更浓重的腥味。 她还是将手伸进了他的怀中,掏出那药瓶。 他没有惊醒,仍在沉睡着。 这人,就是个天生命好的傻瓜。 她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身欲走,临到门口,又顿了一下,回身伸手拾起一旁地上的竹篮,这才匆匆推门而出。 夜很静。 门已合上。 半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又等了一会儿,方起身下了床。 他没有从大门出去,只静悄悄的翻出了窗,如猫儿一般,悄无声息的掠上农舍的屋瓦。 暗夜里,景物几不可见,但他眼力很好,听力更好,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女人的踪迹。 她提着竹篮,经过了一间屋,又一间屋。 他知道那竹篮之中,搁着他帮她清洁伤口时,沾了她血的布巾和脏衣,但他不知她拿那做什么。 他无声无息的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她头也没回,不曾察觉到他,只是走得匆匆,几乎要跑了起来。 她依然有些虚弱,不时会颠簸一下,但她坚持着。 然后,她来到了河边,将竹蓝扔进了小河里。 竹篮在水中载浮载沉,随水流走,她没有停下来看,转身要走,忽地有数条黑影出现在对岸,她在第一时间察觉,飞快匍匐在地,躲藏在河边芒草中。 那些黑影朝竹篮飘走的方向奔去,冲进了河中,如兽一般疯狂的张嘴争相撕咬着,甚至啃咬着彼此。 一时间,腥臭四溢,教人闻之欲呕。 她趁机想往上风处移动,谁知她才动,风向就改了。 他能在黑夜中,看见她小脸刷白,那些在河中争抢竹篮破衣的黑影,瞬间转头朝她所在之处冲来。 它们看不见她,可闻得到她。 他原以为她会跑,转身逃跑,可那女人没有那么做,她从身后抽出一把镰刀,动作俐落的将前两只朝她冲来的怪物砍下了脑袋。 她原本可以全部解决的,但她本就伤得太重,剧烈的动作让她未愈的肋骨再次裂开,那教她一顿,最后一只冲了上来,张嘴咬上她持刀的左手。 她在这时举起右手断臂,重击那怪物的眼,一根利刃唰地穿过怪物的脑袋,他才看到她不知何时,断手上多了一把柴刀。 秋风飒飒的吹着。 她在弯弯的月下,手持双刀喘着气,全身染满了又黑又腥的血,看来就像另一头疯狂的野兽。 忽地,一旁远处草丛里又有动静,她持刀冲了过去,手上镰刀瞬间挥砍下去。 可那不是怪物,不是追杀她的那些东西,他抬手就要出手阻止,可她在看清的那一刹,及时停了下来。 见她停手,他飞快抓住了从手臂中浮现的黑剑剑柄,没让它脱手而出。 被斩断的芒草随风飞敔,在那之下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他脱了裤,原先蹲在草丛里上厕所,此刻却已吓得泪流满面,脸色发白的跌坐在地,全身抖得停不下来。 那姑娘瞪着那孩子,一滴黑血从镰刀上被风吹落。 风吹得芒草如浪般翻涌。 下一刹,她垂下了手,张嘴和那孩子说了句话。 那本来吓得屎尿齐出的孩子,莫名的停止了颤抖,呆呆的点了点头。 他看得一怔,只见她又张嘴,吐出字句。 这一回,夜风送来了她的声音。 v第11章[12.30] 「这不是真的,你在作梦。」 男孩呆呆的看着她,张嘴重复。 「这不是真的,我在作梦。」 她再开口,冷冷的道。 「现在,把屁股擦一擦,裤子穿好,回你床上睡觉去。」 男孩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拿草叶擦了擦屁股,提起自己的裤子,把裤带绑好,男孩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惊怕,双瞳有些呆滞,但他转身顺利的沿着小路走回了自家农舍。 那姑娘看着那男孩,染血的模样依然恐怖,却不再如兽。 她转身,一条比马车还要大的庞然大蛇忽地从河中飞跃而出,张着血盆大口,朝她袭来。 她闪避不及,她被那男孩转移了注意力,可他没有。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如箭矢一般弹射出去,及时将她从那张大嘴中捞了出来,顺手拿长剑戳了它眉心正中凸起的血红肉球,肉球瞬间爆开来,怪兽砰然落地,痛苦的扭曲着湿滑的身子,滚回了河里,在河中翻滚挣,随水流走了。 她在他怀中喘着气,身子仍微抖。 「所以,你的血会吸引妖怪?」他开口问。 她抬眼看他,抿着无血色的唇,没有回答,但眼角抽了一下。 「既然有那么多怪东西在追你,我猜我们应该要离开这里?」 她还是沉默着,他笑了笑,只抖掉了剑身上的血,收了剑,抱着她转身,脚一点地,飞掠过田野,离开了这座村落。 第三章 她全身都是妖物脏污的黑血,他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将她包好罩住,带着她到了下一个小镇,到了一间客栈。 她累得没力气抗议,而且天都还没亮,最好是会有店小二会理他。 岂料,他根本没去敲人家门,直接就翻墙进了后院,单脚再一点地,飞掠上楼,落在其中一间位在二楼的客房,推了门就这样走了进去,将她放到椅上之后,还点了灯。 这镇不小,房很大,还有屏风隔间,整理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不一会儿,一位店小二见灯亮起,匆匆来看。 她原以为会有争执与咒骂,谁知他拿出了一只铜牌给店小二看,那小二一见,立刻对他恭恭敬敬,听着他的吩咐交代,火速召了几位睡眼惺忪的帮手来,抬来了热水、浴桶,净身的澡豆,又送来了干爽的布巾、衣物。 当那些店小二退出门外,他才再次将她抱起,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根本没力气,只能任他帮着她净身洗发,她知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无论是妖物的血或她自己的血,都会引来那些邪秽。 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半点邪念。 医者,父母心。 这话再次浮现心头,可这一回,却没那么恼了。 然后,他把她偷走的药瓶拿了过来,再喂了她一颗药丸。 当他将她抱出浴桶,让她穿上单衣,坐在床上,帮她擦干长发时,她可以读到他在脑海中的回忆与思绪。 每一次他触碰她,她都会瞥见些许片段。 可她太虚弱,没力气多看深究,那些画面、回忆多半都很轻松,有人笑着,有人对着他说话,层层格格的药柜,各种药草、竹林、荷花与清风接续穿插着,偶尔还有广阔舒心的湖光山色,和轻舟荡漾在其中。 他的思绪里,没有妖物魔怪,没有腥风血雨,甚至没有对她的指责与畏惧。 在那漫游的思绪之中,只有久违的安适与平静。 那教她慢慢放松了下来,当他坐上床,让她能靠着他时,她在神智涣散的恍惚之中,听见那个问题。 欸,这些染血的衣物该如何处理呢? 「烧了……」 话出口,她方警醒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匆匆睁开了原本半合的眼,想收回已是不及。 宋应天看着她黑眸中透出的微恼,让他知道她只是不小心脱了口,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你能读心。 她眼中恼怒更甚,却也透着几不可察觉的慌,薄唇抿得更紧。 那模样,让他扬起了嘴角。 「我就知道。」 他说,也想着。 她瞪着他,只见他笑,忽然间,醒觉先前他所思所想,都是刻意为之,惊恼恐惧瞬间上心,她伸长了指甲,箝抓住他的脖颈,可下一刹,她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力气,双手瞬间从他脖颈上垂落,整个人瘫趴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 她大惊,小脸刷白,跟着却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同时,听见男人笑着开口,在她眼前秀出夹在手指间的银针。 「别怕,我只是拿了几根银针制住了你的穴道,不过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 他说着起身下床,让她好好趴躺在床上,边俯身在床边,用那张可恶的笑脸看着她,道:「抱歉,在下也不想这样对你,可姑娘你身子不好,又爱到处乱跑,旧痕未愈又添新伤,你不嫌累,我都累了啊。」 她怒到不行,想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见了,笑得更加开心。 「别气,一气便会怒火攻心,对肝也不好,你的心和肝已经很不好了,你可得好好让它俩休养生息才是。」他说着,一边去收拾那些脏衣汗布,一边还回头看着她说:「对了,你放心,这些东西,我会让人放瓮里,再拿陶泥密实封起,送到百里远外烧掉,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在哪了。」 这说法,无法安她的心。 他在这时走回床边,她心头一跳,试图直视他的眼,想迷惑他的心,哄骗他放她走,可那男人却没看着她,只替她拉上了被,放下了纱帐。 「天快亮了,在下就不打扰你了,姑娘,你还是好生歇息吧。」 纱帐落下了,她瞧不清他的脸。 可她能听见,那语音,仍带笑。 然后,男人转身,开门离开。 门合上了,她的心仍在跳,狂跳,因为惊,也因为惧。 她不喜欢这样,痛恨自己这般瘫在这里,无能为力,像是躺在砧板上的一条鱼,随时能任人宰割—— 秋风仍从窗缝中隐隐透进,她能看见天光渐亮。 她不敢闭眼,不敢放松,只一再试图挣脱身上银针的箝制,但她试了半天,也仅能让手指抽动。 那该死的男人不知去哪里,客栈里开始有脚步声响起,打水声,招呼声,说话声。 惊与慌,无法控制的蜂拥而上。 v第12章[01.06] 妖都爱藏在人群里,谁知道这客栈里的商旅会不会有妖?会不会下一刻就嗅闻到她?发现她在这里? 她必须动起来,她得离开这里—— 原本她可以轻易的凭空移动物体,但她伤得太重,想抬起自己手指都难,更别提得凝神移物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让插在背上大穴的银针颤抖动摇了起来,她试了又试,它们终于一点一滴的往上移动。 汗水从肤中渗出,教被衾都湿透。 她的手指终于可以移动,但门却在这时开了,一道影子走了进来,隔着纱帐,她看不清楚,万般惊恐都上心,害怕来的非人是妖—— 但那不是妖,是他。 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回到床边,脱了外衣,掀起纱帐查看她的情况。 一瞬间,和她对上了眼。 他以为她睡了,可她没有,他能看见她趴跪在床榻上弓起了身子,满身大汗淋漓,看见她伸出了利长的指甲深深陷抓着床榻,看见银针被她逼出了肌肤,在大穴上摇摇欲坠,还看见了她那再次发红的双眼。 凄厉赤红的泪眼,有着藏不住的惊恨恐惧。 他楞看着她,哑口无言。 下一刹,银针逬出大穴,朝他疾射而来。 他大手一伸,将它们尽数收在手中,她起身奋力朝他挥出指爪,他没有闪,反而欺身上前,掌爪削过他的脸,削去他耳边的长发,但他伸手抱住了她,再次制住了她。 可这一回,他没直接将银针插回她的背后大穴,只伸手拥抱着她。 别怕,你别怕—— 什么东西?! 她喘着气,想将指爪插入他的脑袋,抓断他的颈推,但他的声音,那汹涌澎湃的情绪,狠狠撞进了脑海。 我无意伤害你——不会伤害你—— 他在说什么东西,! 你不需要害怕。 这到底什么狗屎—— 她含泪愤怒的想着,可伸长的利爪,却因他下一句话,只戳破了他的皮,没再续续往下。 「我很抱歉——」 他拥抱着她,哑声开口。 她一怔,气一窒,手微颤。 这一句根本不该有,她也未曾期望的道歉,如洪水一般袭来,冲击着心房,让泪夺眶。 「我很抱歉。」 他再说,跟着她就失去了意识。 一线薄光,透进窗。 他拥抱着怀中那瘫软的身子,一颗心仍在狂跳。 手中银针仍在指与指之间,再次插入了她的颈后大穴。 她的呼吸心跳被迫缓了下来,可他的肩头依然能感觉到那湿热的泪,他也依然能瞧见床榻、枕上被她染满的血泪,更无法忘记方才那一刹,看见的那双愤怒惊恐带血的泪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没有动,只是就这样站在床前,拥抱着这在片刻前,犹如野兽一般攻击他的女子。 他无意伤害她,真的不是故意。 还以为,在经过这些日子之后,她该晓得他不会伤害她。 他知道她不喜欢受制于人,没有人喜欢,可他没想到,她会如此惊恐、这么害怕,仅仅只是箝制了她的行动,就让她吓成这样,宁愿伤害自己,用尽仅剩的力气,也要挣脱逃跑。 这些年,他很少犯错。 可当他掀起纱帐的那瞬间,当他看见她双眼的那一刹,他就知道自己做错了。 他不该留她一个人在这。 妖怪在追杀她,她不信任妖怪很正常,可就连救了她数次的自己,这女人竟也都不信。 为什么? 到底是……发生过什么样的事,竟让她对人完全失去了信任? 缓缓地,他取出了她大穴上的银针,让她在床上躺下。 她没有因此醒来,他知道她一时半刻都还醒不过来,她过度消耗了她的身体,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即便是生命力旺盛的兽人,若伤至她这般,怕也早已去和阎王报到。 可她没有,还活着。 坐在床边,他掏出手巾,替她擦去脸上血泪。 然后,第一次,认真的看了她的脸。 人的模样,大江南北都有不同,南人骨胳脸骨较圆,北人脸骨方正宽阔,异国人模样差得更多,甚至连发肤瞳眸颜色都有不同,这女人虽然黑眼黑发,脸骨却更偏异国人,非但眼窝深邃,鼻梁也挺,一双眼睫浓密如扇。 除却那些未退的伤疤,她其实模样很美。 这世上多有妖物魔怪,有些可拟人,外貌分辨不出,可她的经脉却如常人一般。 她是人。 就他至今所学细,都告诉他,她是人。 可她若是人,早就死了。 是妖吗? 他看着她,想起昨夜,她在月下风中握着那把帘刀,看着那孩子的模样。 她住了手。 她可以砍下去的,可她没有。 坐在床边,他凝视着眼前这不知是人是妖的姑娘,看着她那双此刻合起的眼眸。 算了,既然遇见了,那便是缘分吧。 主意既定,他不再多想,脱了鞋,上了床。 睡觉。 v第13章[01.10] 艳阳高照。 毛驴还是那头毛驴,驴车还是那辆驴车。 当那男人抱着她下楼,从客栈后门走出来时,她不敢相信的看着停在后门的那头毛驴和驴车。 十分确定这就是早在几日前被她变卖给人的同一头驴和同一辆车。 银针仍不着痕迹的插在她身上,换了肩颈与腿上的穴位,虽然不再让她无法吭声,可一样有效的制住了她。 他将她抱上了车,让她在车内坐好,一名男人跟着他,在他身后低声说话。 「爷,您交代的事,都已办妥。」 「有劳方掌柜了。」 「这是楼主昨晚飞鸽传书至各处的消息,交代若遇着您,定要转交予您。」 「方掌柜。」 「是。」 「你这两日没见过我吧?」 「咦?」 「我没来过这里,你也没见过我,对吧?」 「啊……那是那是……」方掌柜是个聪明人,很快的收起了没拆封的小竹筒,改了口,「小的这两日,啥也没见着,啥也没遇到。」 「谢方掌柜成全,小侄难得有清闲之日,所以想多四处走走,顺道送这位生病的姑娘回乡。改明儿个,小侄定会请白露再送些上好药材来给您补补身。」 「爷千万别这么说,当年若非您出手相救,在下早已命丧黄泉了,哪还有今时今日呢。」 「方掌柜您客气了,您老这就留步,别送了,快快回去歇息吧。」 「好的好的。」 话是这么说,那方掌柜仍是站在原地,笑咪咪的目送他上了车,还不断挥手。 坐在车里,她倚靠着软垫,看着眼前同样大小,一样不缺,一样不少的药柜和木箱,仍有些错愕。 驴车果然是同一辆驴车,那头驴也是同样一头驴。 她认得那头驴,更不会错认这辆车。 几日前,她才将车上能吃的药都吃了,还翻出了他收在药柜底下暗格的金叶子,再将所有值钱的木箱药柜、医刀、衣物全都在不同的村镇变了现,包括那头驴,还有这辆车。 但眼前的一切,都如之前一般。 她知道,若她手能动,将那木箱抽屉拉开,定也能看到那一排十二把一心刀铁铺精心锻打的上好医刀。 天晓得,那男人甚至还拿着同一个朴实却精巧的木盒,在吃着新添的葡萄干。 之前,她没特别注意,可如今坐在这车里,听着方才他与那掌柜的对话,看着眼前那一样未缺的事物,她这才将一切事物连到了一块儿。 这天下是皇帝老子的,可若说到江之南,真有实权的,却是那在各道州府县铺天盖地的大商富贾,在江南水域,能让东西一样不缺的失而复得,能教人凭一块铜牌行走天下的楼主,只有一位。 毛驴拉着驴车,悠悠哉哉的在蓝天白云下,一步一步往前行。 「凤凰楼主是你什么人?」 听到这话,他楞了一楞,侧过身来,瞅着她,不答反笑问。 「唉呀,姑娘愿开金口啦?你再不吭声,我还以为你连嗓子也伤了呢。」 这两日,他没再封她声嗓,可她醒来察觉自己又被银针制住,又怒又气,根本不肯和他说话,就连吃饭,也得他硬撬开了她的嘴喂。 「我早该在有机会时宰了你。」她一脸阴狠的道。 「真是幸好你没有这么做,」他闻言,一挑眉,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笑着回嘴:「不然你怎能活到现在,」 她眼一眯,用鼻孔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救我,不就是只想观察我这种特异的体质。更甚者,你还想以我为饵,诱引那些妖物上门,好抓来做研究,不是吗?」 她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人,甚至没有妖,能像他这般表里不一,无耻到了极点。 起初,她还以为他只是普通人,可那日当他喂她药食,一边书写记录她的情况时,她就已察觉这男人的心思,知晓他根本就只是将她当成珍禽异兽。 所以,她想也没想就劫了他的车,抢了他的财。 后来再遇,他又救她,她还以为他就是个傻瓜,谁知她上了他当,醒来才发现,这男人一晓得她的血能引妖物,竟就只想着要她作饵,甚至不惜在脑海中说谎蒙骗于她。 她从没见过有谁能同他这般,如此自如的操控脑海里的心思与想法。 再醒来时,她曾试图看着他的眼,迷惑操纵他,让他解开她身上的穴道,然后才发现,这家伙竟然可以抵抗她。 千年以来,她偶尔会遇上像他这样脑袋异于常人的人,但这种人少之又少,偏偏他就是其中之一。 一思及那日被他那般欺瞒,她就更加恼怒。 几日下来,她早已发现,这家伙心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半点羞愧内疚。 「那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听她这么指责他,他笑笑不以为意,只又嗑了一颗榛子,坦承道:「可你不觉得,如此一来,于我于你都有好处吗?你这般伤重,孤身一人,怕也走不出百里。还不如上我那儿作客养病,若有人上门打扰,还有我能为你收拾干净,岂不正好,」 她怒瞪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笑着又道。 「对了,忘了回你刚刚的问题,凤凰楼主是我二师叔,所有你听过的那些江湖传言都是真的,他会收妖,也懂奇门遁甲、易经八卦,在下也略微学会了一点皮毛,所以你大可安心同我回去作客,虽然我学艺不精,但对付一些小角色,还是可以的。」 在追她的,可不只小角色。 不过,她没笨到和他挖心掏肺,这人如今只知她的血能引魔物,就已想着要如何利用她,若得知真相不只如此,怕不将她利用得更加彻底。 所以,她忍住讥讽的言语,紧闭着双唇,谁知他还继续再道。 「再且,你这般一路同那些妖怪魔物打打杀杀,搞得腥风血雨的,是要死多少无辜路人啊?所以说起来,你同我回家作客,这还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啊,不是吗?」 这话,让她额角青筋冒起,忍不住还是吐出了一句。 「好个屁!」 她话声方落,就听他噗的一声,竟然就这样放了声响屁。 这屁太响亮,完全不遮不掩,她一时间还以为她搞错,可下一瞬,那屁味迎面而来,让她不敢相信的瞪着那无耻的家伙,谁知他竟还冲着她直笑。 「好个屁!」 说完,他笑得更开心,一边继续吃他的葡萄干,笑咪咪的说。 「抱歉,早上吃太多豆子了。」 她震惊到不行,匆匆拧眉闭气,却还是忍不住怒斥:「亏你长得这般人模人样,怎么竟然这般无耻——」 v第14章[01.15] 他的回答是另一记响屁。 「有话要说,有屁要放,做人这样才会快活啊。」 他放完屁边笑着说,还一边跷着二郎腿,一边哼起了小调。 那散漫的德性,和之前同那方掌柜客气有礼的样子,根本就是两个人。 她又怒又恼,不想再吸他臭屁只能闭嘴憋气,让秋风吹散一车屁味。 接下来数日,这姓宋的带着她一路往西走,非但就这样坦荡荡的走在官方大路上,经过大城小镇,还都直接上客栈打尖住店。 她日日过得心惊胆颤,他却不惊不惧。 没有多久她就发现,他半点也不担心,是因为那些客栈、店家都是江南凤凰楼的物业。 在这之前,她虽没见过凤凰楼主,但她毕竟也有生意在江南,虽然多是交给管事打理,但她的确听说过那楼主非常人、能收妖,懂些术士门道,但传说有时就只是传说,现在看来,那凤凰楼主确实有两把刷子。 这一路下来,两人所入住的客栈,非但风水方位都算过,屋内屋外也都有各种避邪镇妖之物,所以还真的没再遇过妖物騒扰她。 她知道,他将她染血的衣物拿去百里之外焚烧,确实也起了效果。 那神通广大的凤凰楼主是他师叔,的确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有时他人都还没到,就有人等在城外迎他,无论什么大小事都有人替他安好备好,每回再上车,车上的饮水、糕饼、小点、零嘴更是一样不缺,连脏衣鞋袜都有人替他洗了收了换上新的。 那些人个个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总是冲着他露出一脸仰慕崇敬的模样,好似他是哪来的什么神人,最让她受不了的,是所有人都是认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他,而且万般仰慕崇敬这位宋家的少爷。 他们称他宋少爷,叫他宋少侠,要不就唤他宋大夫。 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客气有礼、温文儒雅的模样,但每当他抱着她进出,她总能清楚听见他内心的想法。 人们和他说话时,他嘴里虽然应着,心里根本没在听,想得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通常都是在想等一下可以吃些什么在地名产之类的,偏偏他生得俊俏,背后又有靠山,凡事只要笑一笑,就能万事太平,那些人还真的不介意他这般无礼。 休息了几日,她情况好转,原以为能趁住店时,找到机会诱哄人帮她逃走,人很贪、很蠢,她知道如何说服他们做她想要他们做的事。 谁知这姓宋的,打那天起就再没让她离开视线过,若有人在,他就拿银针定住她,拿帷帽轻纱盖住她的头脸,教人人都以为她处于病重昏迷状态。 让她气闷恼恨的,是从头到尾竟还真的没人起疑过。 两人这般孤男寡女的共乘一车、同睡一床,竟始终没人同他问过她是谁,打哪来的? 这些凤凰楼的人,全都当他是举世无双的大善人、百年难有的活菩萨,认定她在他车上,定是需要他帮忙,没曾想过他竟然会绑架挟持一位姑娘。 恐怕就算他真在那些人前面放屁,他们都会赞他的屁是香的。 一旬过去,这家伙就这样一路畅行无阻,将她挟持走过大半江南,直至一日黄昏,听到潮浪声,她往外看去,瞧见那浩瀚无边的水面,才发现她人已被他带到了洞庭。 前几天经过通往岳州城的官道时,她以为他会进城,她真的认真想过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大声高喊救命,但她上次这么做时,他半点不客气的封了她三日声嗓。 但这可是有刺史驻守的岳州城,不是什么小城小镇,这么多人之中,总有爱管闲事的武林高手或官兵卫士,她总是能试一试,可他没往城里走,反而拐了弯,顺着洞庭湖畔的道路往南行。 可恶。 她暗咒一声,却没有因此放弃,可这条路不是官道,人当然也越来越少。 毛驴认命的拉着车,行行复行行。 夕阳沉落湖面,明月从山边升起,然后又在湖面上缓缓落下。 就在阿澪以为,前面那男人根本就早已睡死,才始终没停车时,他终于扯了缰绳,让毛驴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掀起门帘,她飞快闭眼装睡,想趁他不注意,找机会脱身,下一瞬,只觉一股凉意袭来,他拿毛毯包着她,将她抱出了驴车。 车外漆黑一片,她不能动弹,可偷偷睁眼查看时,只见之前从车窗内瞧见的明月已被白雾遮掩,四下雾茫茫一片,不见灯火炊烟,倒是仍能听见潮水轻轻。 他抱着她往前朝浪潮声处走去,她看不清,即便抱着她,他走起路来,依然无声无息,然后下一瞬,他整个人往下沉了一沉,晃了一下,让她头一跳,有些慌。 跟着,才在他将她放下时,发现自己人在一艘小舟上。 小舟在水中轻晃,让她莫名心更慌。 他拿起舟尾的竹篙,手一撑,将小舟撑离了岸。 她抬眼看他,但茫茫夜雾中,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水声在一旁轻轻流淌。 他轻松的撑着竹篙,让小舟在湖水中前进,周围的白雾,让她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可那显然并不困扰他。 时间与空间,像是就此凝结冻住,教她不由得屏息。 可恶!该死! 她心知不妙,不用看,她都能察觉到自己入了法阵,这种迷魂阵她也学过,可世上阵法何其多,变化更是成千上万,若没布阵的人引导,外人是难以从中脱身的。 在经过那教人紧张不适的片刻之后,小舟蓦然触了岸。 他放下竹篙,绑好缰绳,弯下身将她抱起,上了一座简单的木造码头。 太近了,她知道这儿定不是洞庭湖对岸,当他抱着她转身,她发现那些雾没有散,一直都在,包围着这地方,让她忍不住又暗暗咒骂。 这男人抱着她走过码头,一路穿过那茂密的林子。 上了岸,雾渐散,然后突如其来的,他抱着她穿过了白雾。 星光在头上闪烁,她可以嗅闻到青竹的芳香,闻到林木的味道,入秋后,落叶纷纷,他每走一步,她都能听到落叶被踩得喳喳作响。 蓦地,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一座木造的屋舍坐落在那宽阔的草皮中央。 那屋没有分隔内外的院墙,就只是那样方方正正的坐落在那儿。 屋门虽然是木板做的,但那窗却只是糊了纸的窗,门外还有能让人坐下歇息的木廊。 一般人根本不会这样盖屋,这屋的模样,根本就是在邀请宵小登堂入室,将其洗劫一空。 这一切,只让她更加确定自己被带入了一座法阵之中。 这屋没盖墙,是因为它根本不需要。 她察觉不到屋里有人气,可檐下门外,有人挂上了一盏油灯,那灯不知让谁点亮,散发着温暖的灯光。 架高的地板,隔离了地面湿气,要进屋上廊入门,还得走上几阶木梯。 他上了阶,开门入室。 屋里没有点灯,他将她放在茵席上,然后掏出火折子,点亮了灯。 她继续装睡,动也不动的躺在那茵席软榻上。 这一室十分宽敞,摆设却很简单。 屋室的中央,有一张方桌矮几,上有铁壶陶杯整齐置放着。方桌的这一边,是她躺着的茵席。 v第15章[01.20] 方桌的另一头,则有扇敞开的拉门。拉门后,是一间有灶的厨房,那儿比较低矮,没有架高,里面除了大灶、厨柜、水缸,还摆放着只有在药堂才会有的药柜。 这儿虽然没人,却让人整理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那姓宋的拿来灯架,回到她身旁,跟着如之前几晚一般,就着灯火,将插在她大穴上的几根银针取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跳起来攻击他,只强迫自己继续躺着,闭着眼,任他脱去衣物。 她知这人在做什么、会做什么,这数日入夜他都这般将她剥光,检查她的身体,查看她的伤处,为了不让她再有力气能逃跑,他不再给她丹药和多余的治疗。 十几二十天过去,她身体上的伤一一痊愈,被咬断的右手更已长出了新生的手掌与手指,只剩下小指尚未长好,而这王八蛋天天这么仔细的检查她,教她想藏都藏不了。 他早已察觉,知道她会好,自己好。 为了不让她有力气逃跑,他这些天不再给她吃药,只给她必要的饮食,再观察记录她伤愈的情况,将其——写下。 这是让她更加恼怒痛恨的另一件事。 强忍着想将他一双眼挖掉的冲动,她继续躺着,等待他检查完她的伤口,取笔来记录,松懈下来的那一刻。 经过之前的教训,她知这男人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那夜他一剑击退从河里窜出的蛇妖,也不是巧合,他的身手很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她若想反制他,必得趁其不备,所以这两日,她一直很安分,总是佯装虚累而沉睡。 如她所料,他剥了她衣后,在灯火下查看着她身上的大小伤口,为她诊断把脉。 可让她意外的是,这一日,他在查看完她的伤之后,并未去取笔,反而从药柜里取出几样药材,开始在那矮桌上切药,拿来红泥小炉生了火,把切好的药搁进了铁壶里,搁上红泥小炉,熬起药来。 然后,他伸手覆住了她的心口。 她才在狐疑他在干嘛,下一刹,忽然感觉到一股热气从他掌心传来。 一瞬间,还以为他想要伤害她,就要起身攻击他,可跟着她却发现,那热气由心而入,瞬间充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在渡气给她。 那股热气,源源不绝,教原本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 搞什么? 她一怔,不敢相信他竟然以己身真气渡她,更教她愕然的,是他体内那真气竟如此充沛,如江河大海。 身体里的寒气,在刹那间都被他逼了出去,就连冰冻的手指都热了起来。 她又惊又疑,不懂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他听见,缓缓收了气。 来人行至大门前,敲了敲门,他替她盖上丝被,起身到前面去开门。 他一走,她立刻从软榻上爬了起来。 原本仍显虚软的身子,因他方才渡气给她,不再瘫软无力,但一时间,却仍有些头晕,她没空多想,她知道机会过了就不会再来,门外的人是女的,她能听见他和那女人的对话,她抓了他留在矮桌上切药的菜刀就往外冲。 他背对着她,她举刀从后狠狠朝他背心砍去,可这男人像是背后长了眼,几乎在她挥刀的同时,侧身闪了过去。 她没试图再攻击他,只趁机从他身边冲了出去,抓住了门外那女人,将她扯到了阶前草地上,和那在门阶上的男人拉出了安全距离。 触碰到那女人的瞬间,她就知道这女人不会武,她把菜刀架上了那纤细柔美的颈项,抓着女人转身,瞪着那仍站在廊上的王八蛋,冷声威胁。 「别动,你敢动,我宰了她。」 这话,教他止住了脚,瞅着她。 「你想做什么?」 「我要出去。」她怒瞪着他,试图冷声斥喝,却仍微喘:「放我出去。」 那姓宋的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瞅着她看,她还以为他在考虑,谁知下一刹却听他说。 「不行。」 刹那间更恼,她眼角微抽,将银亮刀刃压入身前女人的脖颈。 「你不怕我杀了她?」 他看了那被挟持的女人一眼,再看着她,然后扬起嘴角,笑容可掬,万般认真的说。 「不,和白露相比,你有趣多了。」 这人真是让人生气! 更教她恼怒的,是她能清楚感觉到被她挟持的女人心中的想法。 这被唤作白露的女人在听到他这么说时,竟然不生气、不恨他,甚至半点不恼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只全心全意的相信眼前这男人,就算死也甘愿。 死也甘愿?! 这什么想法?什么狗屎? 一把火,瞬间熊熊在心中燃烧起来。 既然想死,我成全你! 她把横,举起菜刀,狠狠朝这蠢女人胸口戳下—— 岂料,她才手起刀落,忽然有人从后飞窜而出,抓住了她持刀的手,夺去了她的刀,这一下攻得她猝不及防,完全没有料到,她恼羞成怒,转身咆哮攻击那偷袭她的家伙,可那男人闪躲过她的攻击,将她甩上了半空,几乎在同时,她看见宋应天脚一点地,朝这儿冲了过来。 她心下一惊,可偷袭她的王八蛋,仍抓着她的手,她在空中扭身,抬脚踹向那人的胸口。 男人侧身闪过,却依然不肯放手,姓宋的已到眼前,正当她以为这两人会一起对付她时,宋应天却弹出一道气劲,直击男人持刀的手腕,逼那男人弃刀,那家伙松了刀,和他闪电般对了数招。 男人不肯放开她,只凭单手应对,那让双手空空的宋应天占了上风,一掌打来。 男人火速往后退了一步,拉出空间,提气和姓宋的对了一掌。 砰的一声,刹那间尘土飞扬。 她没有多看那两人一眼,她只看见那把菜刀脱出了他的手,砰然落地,她伸手去捡,回身就朝那死抓着她不放的王八蛋颈项砍去。 「不要——」 女人惊叫出声,冲上前来,为那男人挡刀。 一股惊慌恐惧的情绪闪电般由手而来,冲击着心,那不是她的惊恐,是那男人的,他因女人试图为他挡刀的行为感到害怕,这一刹,她知这男人对这蠢女人有情,立时挥刀更狠更快,男人一见,如她所料那般,松开了抓着她的手,抱住那女人,同时抬脚朝她胸口狠瑞。 她看见了他的心念电转,知道他会踹她,却仍来不及闪,整个人被踹个正着,飞了出去,重重摔落草地。 剧痛从胸口炸开传来,鲜血瞬间涌出了嘴。 不需査看,她就知道自己肋骨又断了,可她仍忍痛爬起身来,试图趁机逃走,但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眨眼便至,她举起菜刀再砍,却在刹那间就被他再次夺去手中刀,这回他没再客气,狠狠一带一转,就将她压趴在地上,以膝头压制着她的背脊,教她无论想起身、想回手都难。 这家伙到底哪来的王八蛋?! v第16章[01.27] 她怒到不行,下一瞬间只听他压在她背上,开口大喊。 「刑部将吏在此查案,通通不准再动,否则就别怪我格杀勿论了!」 她在温暖的火光之中幽幽转醒。 热气在身体中流转,让疼痛减轻,她先是看到屋顶上的木墚,然后才看到那个男人。 「醒了?」 温暖的灯火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庞,而那热烫的掌心,搁在她心口上,输送着真气。 记忆慢半拍的上涌,她记起自己会昏过去,是因为这男人在那自称将吏的男人放开她时,又朝她颈后大穴插了针。 怒气倏然上涌,她抬手挥开了他的右手,闪电般以指爪朝他脸上刨挖。 他右手画圆,轻而易举的卸掉了她的攻击,反手抓住了她的左手腕,却也没忘记她的右手,左手跟着抓住了她又再朝他双眼戳刺的右手手指,他往旁强制拉开了她的双手。 她没和他比力气,不退反进,张嘴就往他颈上大脉狠狠咬下。 他松了手,往旁跨了一步,和她错开,大手却不忘捞住她的腰腹,眨眼就到了她身后。 这男人动作如此快速,让她头一惊,她抓向他在腰腹上的大手,在他缩手时,回身赤足朝他胸口踢去,岂料他侧身再闪,竟还伸手去抓她的脚踝,然后旋身转圈,卸掉了她踢击的力道,她怒击再朝他伸手,这次指爪齐出,他往后缩,可她的指甲能伸长,在她的指甲只离一寸就要戳中他双眼的那一刹,一股剧痛由颈上传来,一路烧灼至心口,窜上脑袋。 那疼痛来得如此突如其来,那般剧烈,她痛叫出声,收回了攻击他的手,转而摸向自己的脖颈,试图移除那疼痛的来源。 什么东西?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什么,你戴了什么……在我颈上?」 她摸到那伤害她的东西,就在她颈项上,可那东西也灼伤了她的手,她试图咬牙忍痛取下它,却做不到,它伤害着她,燃烧着她的皮肤,体内的血咒自主反应着,试图修复她的身体,可那伤害她的东西却变得更强,发出更高的温度灼伤着她,两股力是一再重复交替,教她痛得泪水直流,整个人蜷缩在地板上,只能咬牙瑟瑟颤抖,可她不肯死心,她仍紧握着它,试图将它摘下。 然后,那个男人倾身,用那双黑得无情的眼,看着她开口。 「你赢不了的,停止用黑暗之术对抗它,这串珠链就不会伤害你。」 「你这王八蛋——」她对着他咆哮,试图再朝他伸爪,但她才想将指甲伸长,颈上的珠子就发出更加可怕的疼痛,燃烧戳刺着她,让她再次缩手颤抖。 「镇魔珠是我祖师爷为猎魔诛妖做的珠子。」 他垂眼看着她,道:「我本也不想用它,可你挟持白露,还伤了她,带你回来的是我,若我放任你伤人,那就是我的过错了。镇魔珠只会对黑暗之术起反应,你可以继续用那黑暗之术挣扎,也可以停止对抗它。」 她用伸长的指爪,紧握着那串不断灼伤她的珠子,一边用那赤红泪眼怒瞪着他。 滚烫的热泪,一再不受控制的从眼中滑落。 他没有闪避她痛恨愤怒的眼,只是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在这座岛上,你不需要使用任何黑暗之术,那些妖术都是有所求的,它给你多少,就会要你还多少,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每次使用它,它都会从体内深处吞噬。」 「要你管……」她对他怒目相向,咬着牙,颤抖不停的说:「我甘愿……」 他闻言,扬起嘴角。 「那是,可你既已落在我手上,若我是你,就会选择先控制自己。」他看着眼前不断受苦的女人,微笑道:「要死死道友不死贫道,要痛痛敌人不痛敝人。让我这始作俑者在旁爽看戏,你何必?」 她更怒,伸出掌爪,跪地而起,教满头黑发都如蛇牙,飞扑向他。 这是魔人暗之书里的妖术。 她是故意的,就是要用。 他越是不让她用,她越是要用给他看。 可那剧痛瞬间加剧,她强忍着痛,嘶吼咆哮着,教七窍都出了血。 教她更怒的是,那男人面对她的攻击,只伸出双手,结了一个法印,就将她整个人弹飞出去。 她撞到墙上,再落于地。 黑发都如丝,软弱垂散在身旁。 在那剧痛的恍惚中,她只见他起身朝她走来,跟着她再撑不下去,整个人被那难以承受的剧痛攫抓住,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宋应天来到她身前,看见她颈上镇魔珠的咒文已不再发光。 她昏过去了,他知道。 他垂眼看着这女人,只觉心紧。 看来,他真的是揽了个麻烦在身上啊。 不知道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 他苦笑,挽起袖子,蹲跪下来,将那比石头还顽固的女人抱了起来,小心放回软榻上,拿湿布替她拭去眼角口鼻渗出的鲜血。 都说铁杵能磨成绣花针,不知是要花上多久时间呢? 屋外,秋风又起。 被她这样一闹,等他忙完,夜已到尽头。 他替她盖上被褥,确定她一时半刻不会醒来,这方起身熄了灯,回房睡觉去。 寒风飒飒,吹云跑。 青竹在半开的窗门外,随风轻轻摇曳,发出哗哗沙沙的声响。 她在软榻上昏睡了一日夜。 那男人再次进门时,天已黑。 他替她关上门窗,将这室中间地炉生了火,然后把那装了药材的铁壶,挂上从梁上垂挂下来的铁钩,让炭火将它煮沸。 虽然生了火,屋室里还是有点偏暗。 他取下灯罩,点亮了油灯,才将灯罩放回去。 两盏灯,一地炉,温暖了空气,将屋室里的寒气驱散。 药香不多时,便充盈一室。 他来到她身边,蹲跪下来,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两指搭上了她的脉。 蓦地,那原本软弱无骨的小手,忽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一楞,看见那女人睁开了漆黑的眼,一股奇异的冰凉倏然从她所触碰之处传来,袭上脑海。 刹那间,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在读心,读他的心。 他不闪不避,明知她能做什么,他却没有抽手,不曾试图抗拒。 v第17章[02.03] 他让她看,看他的过去,任她翻书一般,随意翻看他的记亿。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抓得是那么用力,指甲都陷入了他的皮肤里,可她没有用暗之术。 她能读心。 镇魔珠没有反应,他猜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被人翻看脑袋的感觉并不是那么愉快,可他知道她需要看。 她很害怕。 放屁! 这句怒斥,无端冒出,在脑海里回响。 几乎在同时,她如开始时那般突然,忽然抽回了手,小脸变得比之前还要苍白。 「看到你要看的了?」 他瞧着她,一脸平静的问。 她脸色苍白的瞪着眼前这男人,唇微颤,只吐出一句。 「滚开!」 然后她躺了回去,翻身不再看他。 男人闻言,没起身,只继续待在她身边,做他自己的事。 她恼怒惊惧,却拿他没辙,只因她确实看到了她想看的东西。 他那姓齐的袓师爷,镇魔珠,还有他拿到这串珠子的过程。 手心里,仍微热,刺痛着,那灼热的疼痛,仍在脑海里,在身体里流窜,让心微惊。 她本来只想找到解除这珠子法咒的办法,谁知却看见他那祖师爷在给他珠子时,竟要他戴着珠子,施行黑暗之术。 若要用这诛妖镇魔,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他照着做了。 她不敢相信这男人这么蠢,可他确实亲身体验过那撕心裂肺,烈火焚身的剧痛,他只是普通人,身上没有血咒,镇魔珠将他颈上烧灼出了一圈可怕的痕迹,差点杀死了他。 她没想到他竟也懂得暗之书上的黑暗之术,虽然不多,可他确实懂。 他知道他对她做了什么,他自己体会过,可他依然这么做了,而且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你挟持白露,还伤了她,带你回来的是我,若我放任你伤人,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他这么说,而且他是认真的。 经过这些日子,她早知这家伙不是普通人。 可他的祖师爷更非常人,收妖伏魔对那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甚至还能驱使妖魔,让那些东西为他做事。 而这该死的镇魔珠,只有旁人能为之取下,佩戴者是不可能自行摘下的。 可恶。 男人在身后捣着药,她能看见他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在墙上。 虽然触碰到他只是一瞬,可在那瞬间,她已经看到太多。 他懂得很多,太多了。 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所以,才会让她在他脑袋里畅行无阻。 她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最是可怕。 这瞬间她晓得,要从这里脱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好似一晃眼,几日夜就已过去。 这几天,那女人安分了下来,不再随意乱来,甚至没有再试图读他的心,翻他的脑袋。 那原本总是对他怒目相对的女人,像是完全对他失去了兴趣,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反抗,就当他不存在。 因为如此,她断裂的肋骨,终于再次痊愈,身上也未再添新伤。 他对这女人再生的痊愈力,大为惊叹。 在这之前,他就知道妖魔和兽人的生命力很强,可他从没看过如她一般这么快速复原的例子,教他大开眼界。 她不理会他,他也不介意,生病的人都容易有坏脾气,更别提外面还有妖物在追杀她,又被他强行带到岛上,他能够理解她为何老是这么不开心。 所以,他就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他写了一封信给明明年纪比排行老三的爹还大,却坚持让他们几个小辈喊他师叔的二师叔,和他借取袓师爷写的书,顺便恭喜小师妹成功嫁作人妇。又写了一封信给大师伯告罪,告知他因故无法北上去拜访。跟着再写了一封信给四师叔和五师叔,求取只有在黑鹰山那种极热之地才种得出来的珍贵药材。 冬日已近。 天渐寒,日渐冻。 他能看见候鸟已往南飞,感觉到寒风开始刺骨。 正当他考虑着,是不是要通知白露告诉三婶,多送些煤炭过来,以备不时之需时,那女人坐了起来。 难得见她有动静,他没急着抬头看她,只继续低眉垂眼,写着字条。 过了半晌,这几日始终不理会他的女人,终于咳了两声。 他装没听见。 「喂。」 他继续埋首振笔疾书。 「姓宋的。」 这一次,她提高了音量,其中添了丁点火气,他考虑了一下,知她不会有耐心叫第三遍,这才抬起头来。 「嗯?姑娘,你叫我?」 她顶着一张白脸,用那双黑眼瞪着他,半晌方道。 「是,我叫你。」 他看着她,微笑,「你知道,我叫宋应天,你可以叫我应天。」 她眼角抽了一下,只抿着唇,忍住了回嘴的冲动,可眼里还是透出了不爽。 v第18章[02.07] 他再笑,问:「姑娘叫我是有事吗?」 闻言,她这方缓下了冷脸,指着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脚,道:「我不是笨蛋,我不会再伤害那女人了,既然你让我戴了这臭珠子,你可以把针取下来吗?它让我很不舒服。」 这些天,他仍拿银针限制着她下半身的行动。 「那女人叫白露。」 她瞪着他,然后改口道:「我不会再伤害白露,我知道这儿的吃穿用度都得靠她送来,我没那么傻。」 他闻言,微微一笑,说:「说的也是,要我取针也不是不行,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眯眼,压着脾气,道:「我回了你就会取针,」 「我以我祖师爷的坟墓起誓。」他举起右手,笑着回。 她听了,这才冷冷开口,说:「你说吧。」 他拿着笔,瞧着她,张嘴问。 「你叫什么名宇?」 地炉里的火炭,缓缓散发着热力。 她冷眼看着他,一双红唇合着,丁点未启。 他噙着笑,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认知到她若不说,他就不会取下银针,她终于退让的开了口。 「阿澪。」她凝视着他,道:「我叫阿澪。」 「怎么写?」 「三点水,雨令澪。」 他不知那是真是假,可现在这样就够了,他放下了笔,起身走到她身边蹲跪下来,替她取下了限制她行动的银针。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觉得她会趁机攻击他,他凝气做好了准备。 可她没有。 她只是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不担心她跑掉,岛上外围有迷魂阵,而他猜他知道她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果然不多时,他就听到了茅房的门,唰的一声被拉开,又砰的一声被关上。 之前在车上或住客栈,她若内急,都不得不用恭桶,要不就是他抱她去茅房如厕,回岛上之后,她被限制双脚,就都靠白露。 今日白露有事没办法过来,无法帮她,她忍到现在,差不多也是极限了。 想也知道,这女人就是死,也不想再靠他帮忙。 他莞尔一笑,坐回矮桌旁,拿起形状圆润的水滴,在砚台里加了些水,拎起墨条,磨出更多的黑墨,继续提笔写宇。 他猜就算从茅房里出来,她应该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 有些事,不自己试上一试,是不会死的。 第四章 下雪了。 半开的拉门外,片片的白雪,轻飘飘的落下。 这雪,停停下下,已有数日,教大地都披上了一层白衣。 她在恍惚中醒来,看着眼前安静平和的景色,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就这样躺着,望着门窗外的雪花,那样徐徐缓缓的无声飘落。 眨眼间,来到这儿,已一月有余。 隐隐约约的,她能听见那狗官和那男人说话的声音。 恼怒无端又上心,教她拧起了眉,不想再待在屋里,她掀被起身,朝外走去。 一出了门,脱离了地炉的温暖,寒气便迎面而来,屋外很冷,了一地的白雪。 她不在乎。 赤着脚,她走在寒冻刺骨的雪地上,眨眼就入了林。 没有人来拦她,没有人来阻她。 她知是为何,却还是忍不住要试。 竹林深深,出了竹林,便是杂木林,就连那儿,也已积了满地白雪,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前方再次开阔起来,她走出林子,看见一块满是白雪的空地,雪地中央,立着同一栋屋。 明明她头也不回的往前直走,却回到了同一处所在,虽然不是她刚刚踏出的房门,但这儿却是在屋子的另一侧。 屋里拉门也敞开着,两个男人坐在其中,隔着矮几,下着棋。 屋舍东北角的那一室,有饮烟袅袅,传来饭菜香,被窗杆撑起的窗内,那蠢女人正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 她瞪着那两个正说笑下棋的男人,只觉得恼。 那阻她逃跑的将吏姓苏,叫苏小魅,他说他是来抓杀人犯的,他以为宋应天是犯人,可白露却说人是她杀的。 那女人说谎,在扬的每个人都知道。 苏小魅本来走了,被白露气跑的。 可前些日子却又跑了回来,姓宋的也不拦他,竟也就让他住下了。 那日苏小魅闯进来,一阵混乱之后,姓宋的混蛋又拿银针扎她,让她昏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才发现那王八蛋替她戴上了一串刻着咒文的玉珠子。 镇魔珠压制着她体内的妖力,教她不能使用闇之书的黑暗之力。 只要她试图使用那些她从魔人的闇之书里学来的妖术,颈上这玉珠的法咒就会灼伤她。 那法咒,就如这被设在屋外的迷魂阵一般,都不是她所熟悉的。 在那之后,她就不再使用闇之书里的法术。 那天晚上,她只是一时失去了理智,才会意气用事。 她不是笨蛋,在读过他的心之后,她清楚和这男人硬碰硬是没用的,他早已吃了秤砣铁了心,但她能和那些想吃她的妖魔周旋千年,靠的也不是她的臭脾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面子不值半文钱。 当她发现自己无法轻易离开这里之后,她收起了脾气与恼怒,有得吃就吃,有得用就用。他若要检查她的身体,她就让他检查,他要为她把脉,她就让他把脉。 为了让他放下戒心,她甚至试过陪笑讨好,可不知为何,这男人却总是教她忍不住想反唇相讥。 v第19章[02.09] 好不容易,在她诸多隐忍退让之下,他才不再拿银针限制她的行动。 她晓得,他很清楚靠她自己,是走不出外围的迷魂阵,所以才敢这般放她自由行动。 只是那时,她真的以为她可以。 谁知一个多月过去,她却还是被困在这里。 她跟踪过出入这儿的白露和苏小魅,但每每走没几步就迷失了方向。 她偷读过白露和苏小魅的心,可这法阵可恶之处就在会因人而异的变动,她照着宋应天教白露、苏小魅的法子走,竟没用。 后来,她试图利用过白露,也试着诱惑苏小魅,想让他俩带她出去。 可白露对姓宋的万般忠心,那姓苏的不是简单角色,他知她能迷惑人心,总能轻易识破她的意图。 宋应天那王八蛋知她会读心,能惑人,曾警告过苏小魅和白露,教他俩不要和她对眼,那让她更难有所施为。 用言语劝说迷惑人心,并不需要用到闇之书上的黑暗之术,若能对眼,她能做得更轻易。 那男人说的没错。 她能读心。 人很蠢、很贪,总有所求。 读心,是她与生倶来的能力,要知道人们渴求的事物,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她其实很痛恨这能力,与到不得已,她从来就不想去触碰他人。 她不想了解人们的七情六欲,只觉得脏。 很肮脏。 久远之前那些黑暗过去再次袭来,让她更恼更怒,她愤恨将其甩开,掉头转身再走,明知走不出这里,依然忍不住再试。 阵法会变动,可就算这法阵有千万种变化,她一个一个试,总能试出个究竟。 天地乾坤,阴阳无极。 无极?! 她什么没有,最多的就是时间。 区区一个人类,想困住她, 就凭他? 呸!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她一路往前走,继续往前走,这回踩着七星步,可走没两步,前方林子景物就变得完全不一样,等她好不容易走出林子,就发现自己又回到原地。 只是这一回,她在屋前大门外。 她试了又试,试了再试,走到脚都快断掉,满林子都是她的足印,却还是走不出这里。 然后,天黑了;跟着,灯亮了。 当她再次看见同一栋屋舍,她气得只想直接放一把火烧了这座林子。 可她其实一个月前就试过放火这招,在她放火之后,法阵里立刻风云变色,下起大雨,非但熄了火,还将她淋成了落汤鸡。 想起那回,她更恼。 发现她放火,他又拿银针制住了她。 这般反复受制于人,真的让她很怒,偏生他武功高强,她几次试图攻击他都反被制服,跟着而来的就是他那些该死的银针。 光只是被限制行动就算了,那男人还会挂着笑脸,在旁幸灾乐祸。 「说真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他慵懒的侧躺在她软榻旁,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百般无聊的翻着书,一边对她叨念。 「我还以为你挺聪明的,该知道放火烧林,也不可能破阵,既然你不懂,那我就只能苦口婆心的和你说明清楚了。你知这岛为何叫鬼岛吗?」 她没兴趣,拜托不要和她细说从头。 可惜这王八蛋完全没意识到她的不想听,只懒洋洋的看着书,一心二用的说:「那是因为啊,当年这岛,是我外公的岛,我外公在江湖上,有个小小的名号,人们称他鬼医,都说阎王要人三更死,鬼医留魂至天明,这天下只有鬼医能在阎王手下活人性命。当然啦,传说多有夸大,不过我外公虽不能同阎王抢命,可他确实有在和鬼怪打交道。」 说着,他抬眼揪她,扬起嘴角。 「这鬼岛上的迷魂阵,就是他同鬼差交换来的,别说是一般小鬼,换做大罗金仙,那也是走不出去的。再说了,出了这岛,那些妖魔鬼怪就会找上你,在我这待着,有吃有住,你还可以趁此安养休息,岂不挺好,」 她怒瞪他,那男人却已垂下眼,翻看着他手边的书,继续道。 「虽然我是不知道那些妖物为何要追杀你,但成天打打杀杀的,不是挺累的吗?话说回来,你该不是兽人吧?若是兽人,你是哪种呢?狐狸?猫?鹿?野猪?应该不是狼吧?听说狼女很凶悍的。啊,该不会是老虎?」 说着,他好奇的抬眼看她,见她怒目不语,又再挑眉试探的问。 「还是豹子?山猫?不是吗?那难道是——」 他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凑得更近了些,黑瞳晶亮的问。 「熊吗?」 她气得七窍生烟,他却弹了指,一副恍然大悟,一脸认真的道。 「等等,我知道了,是熊猫!」 说着,他还对着他自个儿的双眼,画了两个圈,边道:「你知道,就川地特有,两黑眼圈,体胖毛白,手脚都黑,四肢粗短,爱吃竹子的。」 熊猫?熊猫?! 说她是野猪、熊、狼、虎就算了,竟然说她是熊猫?! 还体胖毛白?四肢粗短? 她是哪体胖毛白了?又是哪四肢粗短了? 她从头到脚,到底哪里有像那肥软又懒散的东西啊? 哪像啊?! 阿澪气得直翻白眼,只想对他咆哮,若眼神能杀人,他大概死八百回了,然后这蠢蛋才忽然领悟过来。 「啊,抱歉,忘了我封了你哑穴,你没办法说话,我想说你怎么不回我呢。」 说着,他朝她伸出手指。 她看着他,才急着要张嘴,他触到她肌肤上的两指,忽地又顿住,跟着他将手收了回去。 「欸,还是算了。」 v第20章[02.12] 瞅着她,他笑咪咪的说:「我若解了你穴,你八成又会伤了喉咙吧?你放火烧林,黑烟呛了喉,声都还哑的呢,咱们还是让你好好休养几天再说吧。」 这男人根本故意! 那一刻,她要是能动,早伸手掐死这王八蛋了! 可她不能,她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那里,继续听他碎念。 「是说,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同我说,那些妖怪为何要找你麻烦吧?你若肯说,能帮的我定会帮忙,怎么样?你想聊聊吗?」 她死死的瞪着那笑容可掬的家伙,然后果断闭上双眼。 「我想也是。」他不怒不恼,也不再追问,只懒洋洋的道:「也好,都快入冬了呢,这时出门也挺累人的,还是好好过完这冬吧。说到冬天,差不多也是到要做腊肉的节气了,咱们药堂里最近在忙秋收的事,等忙完秋收,白露该也会送几条三婶她们几位做的腊肉来。说起腊肉,嘴就有些谗了,腊肉汆烫去盐后,加点蒜苗,淋些米酒,大火快炒,再配上碗今年秋收新米煮的白饭,那是想来就叫人垂涎三尺啊……」 站在雪地中,她霍地推开那王八蛋那日对食物的杂念,却还是闻到了腊肉香。 白露今日还真带了腊肉与腊肠来。 袅袅的欢烟,带着腊肉的咸香与白饭的清香,当然蒜苗、米酒香更是没少,还真的教她闻了就嘴馋。 可恶! 握紧了拳,她抿着唇,心知那男人认定了她走不出去就会回去。 思及此,她愤然转身,远离了那栋在雪夜中看来无比温暖的大屋,却仍听见他贪嘴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 啊,要是再来碗白菜鸡汤炖豆腐,那就更好啦…… 天黑了,夜深了。 苏爷和白露吃了晚饭,已一块儿离开,回应天堂去了。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将雪地上踩踏出来的足印都覆去,再无痕迹,可那倔强的女人,还逗留在外,没有回来。 说真的,他原本还真以为她饿了就会回来。 这腊肉饭这么香,白菜鸡汤炖豆腐更是香滑可口,他都忍不住多吃了几碗,若不是想起她还没吃,他就将它们全吞下肚了。 夜越深,雪也下得越大。 换做其他日子,他就任由她在外过夜了。 可看这风雪,一时半刻是停不了的,说不得会下整夜。 他可不想第二天才发现她冻死在林子里。 依她那别扭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宁愿待在冰天雪地里也不回来。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写了个宇。 搁在矮桌上,原本袅袅直上的香烟,蓦然在前方聚集,浮现岛上的地形圈,其中有团烟特别明显,凝聚成他方才写的那个字。 澪。 她没有动,动也不动的待在原地,八成是累了。 是说,这女人明明挺聪明的,就不知为何老爱闹别扭。 他伸手轻轻一挥,让烟散去,合上了二师叔让人送来的书,起身套上外衣,在门边穿了靴,再拿了把伞,开门走出去。 门外没啥风,但雪真的不小,他撑开伞,提了门外的灯笼,走下阶梯,踏上雪地,朝那女人所待的方向去。 白雪无声无息的飘落。 早在开始下雪之前,岛上林子的树叶就已落光,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在夜空里交错着,此刻那些枝干上早堆积了白雪,甚至有些还垂挂着一根根的冰柱。 这还没到最冷的时节呢,平常这儿是没这么冷的。 看来,今年是个寒冬啊。 雪夜里,灯火映照着前方雪地和林木。 白雪反射着灯火,让周围看来更亮,他一步步踩在雪地里,没有多久,就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大树下的身影。 她曲起一脚,将手搁在膝头上,小脸再枕在雪白的藕臂上。 那原本被咬断的右手,已完全长好,再不见丁点伤痕。可她的发上、身上,因为在原地待了一阵子,都积了雪。 察觉到他的来到,她抬首睁眼,身上的积雪因此滑落,露出那薄透的单衣。 看见他,她眼里浮现一抹恼恨。 忽然一阵风来,让她的长发和衣袖都在风雪中飞扬。 明明下着雪,这女人却仅着那件衣,非但如此,她连袜也未穿,鞋也未套,就这样赤着双足跑出来了。 他知她用这双裸足,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整天。 她的身体复原极快,若只是小伤,眨眼便好,可那不代表她不会痛,也不代表她不会累,几次下来,他知她的身体修复了自己之后,反而会更疲倦,直到进食之后才会好一点。 今日她没穿鞋走了一日,脚上这般反复受伤再痊愈,只会让她消耗更多体力。 他撑着伞,提着灯,走到她身前,垂眼看着她,微笑开口。 「说真的,你不冷吗?」 她仰头看着他,然后露出了笑容,反问。 「你想知道?」 「想啊。」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张嘴才要说话,他却没给她机会,只瞅着她,噙着笑说:「照理说,你没皮毛,没鳞片,应该是会怕冷的,可这天寒地冻的,你穿这样就跑出来,是想折磨自己,还是折腾我啊。」 闻言,她眼一冷,他几乎看见她黑眸里窜出火来,可这一回,不知是气过了头,还是又再打什么鬼主意,她没发火,反而起了身,拍去了身上的残雪,笑着说。 「阿澪哪敢折腾少爷,若有什么万一,给白露姊姊发现了,还不让苏爷把我往死里整。」 「苏爷是挺有本事的,可他能明辨是非,你倒不用担心他会因循私情就整你。」他将伞挪到了她头顶上,替她遮挡持续落下的白雪,只问:「白露年纪大吗?」 这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她微微一僵,火气又冒,好不容易才又压下,甜甜一笑。 「白露姊姊不也是少爷你几年前捡回来的吗?我称她一声姊姊,也不为过吧?」 「也是。」他微笑点头,顺手把灯笼递给了她。 阿澪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手。 他手一得空,就抬手替她拍去了脑袋瓜上的残雪。 「这还有雪呢。」他说着,随口问道:「是说你这体质会受风寒吗?」 v第21章[02.15] 她楞了一楞,还没答,他已自问自答了。 「我想应该是会的吧。」他笑看着她,道:「头顶百会是诸阳首穴,百会穴若受了凉,便易受风寒,你还是注意点好。」 她瞪着他,莫名的恼又上头,可那男人在她甩头走开之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大手很热、很暖,一双带笑的眼在温暖的灯火下,看来更暖。 她本想甩开他手的,可这男人满脑子全是香喷喷的腊肉饭,热腾腾的白菜鸡汤炖豆腐,还有那暖呼呼的地炉与被窝,教原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瞬间更是馋到口水直冒。 「天冷得紧,咱们还是快点回屋喝点热汤去去寒吧。」 他说着,撑着伞,牵着她,转身就往来时方向走去。 她在心里挣扎了一下,可腊肉饭和炖豆腐的味道在脑海里清楚浮现,之前她只闻其味,还能说服自己闻起来好吃,不代表尝起来也好吃,但这男人尝过了,还吃掉了大半锅,甚至不断在脑中回味再三,那味道真的是好,腊肉咸香,白饭清甜,白菜豆腐更是香滑可口,害她恨不得也扒上三大碗饭。 可恶,算了,这地方冰天雪地的,她就算不爽这家伙,也不需要饿自己。 心念电转,她没挣开他的手,只让他牵握着,提着灯笼,举步跟着走。 先前几回已让她知,自个儿要出这阵,只能教他牵握着手,才能走得出去,若只是用跟的,没两步就会跟丢了。 虽然走来走去她也是能走回那屋,只是要多走上好几步才成,今儿个走了一天,她早饿到发虚,还是让他带路,早点吃饭喝汤才是真的。 啊,一会儿把白菜鸡汤淋到腊肉饭上,稍稍炖煮一下,做成腊肉粥,味道应该也会不错吧? 这念头,忽地在脑海中冒出,还带画面的,虽然是他想象出来的,却还是害她肚子都要叫起来,脚下不由得走得更快了些。 是不是最后再撒点葱花会更好呢? 他又想。 饭后再来碗冰糖烧秋梨甜甜嘴好了,幸好白露今天多煮了些,应该还够两人吃—— 「你可不可以不要满脑子都是食物啊?」 宋应天一楞,回头看她,只见她怒目瞪着自己。 啊,忘了这女人能读心了。 「抱歉。」他笑了起来,「扰了你吗?就快到了,炖豆腐还在炉上热着呢,一会儿就能吃了。」 他说着,脑海里还浮现那锅滚豆腐,更让她无言的是,他还想着旁边尚有一板嫩豆腐能加进去再煮呢。 雷家豆腐最好吃了,拿来淋点野蜜,那也是一道上好的甜品啊。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没松开他的手。 哼,不过是块豆腐,是能有多好吃? 陶锅里,热粥已见底。 屋外,大雪仍纷飞,夜越深,风越渐强。 可这屋,盖得万般结实,连晃也没晃一下。 坐在散发着温暖的地炉边,听着窗外的风雪,她非但吃了三大碗的腊肉饭,还吃掉了将近半锅的白菜鸡汤炖豆腐,在她吃冰糖炖秋梨时,他把最后的腊肉饭煮成了腊肉粥,害她咸的吃完吃甜的,甜的吃完又忍不住吃了咸的腊肉粥,整个人吃得热呼呼的,再不觉得半点冷。 她在吃那用白菜鸡汤炖得又软又香的借肉粥时,他还真的又搞了一碗野蜜豆腐,金黄的野蜜淋在白嫩嫩的豆腐上,岂止一个诱人。 更别提,那豆腐她才吃过炖煮的,她知做豆腐的人手艺极好,万般用心,豆子与水都是精心挑过的,才有办法做出这般纯粹的味道。 于是,忍不住在他递来时,伸手又接。 她拿竹匙连豆腐带野蜜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没有煮过的嫩豆腐冰冰凉凉的,十分水滑柔嫩,同那浓郁如琥珀的野蜜,一起在口中化开,那甜甜软软的滋味,莫名好吃,教她吃了一口,忍不住再吃一口。 「怎么样?」坐在矮桌对面的男人微笑问:「好吃吧?」 她不置可否的冷哼一声。 「不好吃你也不用勉强。」说着,他就朝她伸手。 她迅速半转身子护着碗,不让他拿走,只瞪着他道。 「我说了不好吃吗?」 「是没,可我看你好像也没很爱。」他噙着笑,大手还摊在她面前,讨要着:「天下那么大,口味天南地北,南方人爱的,方人不一定爱,你若不喜欢,可以还我,别浪费了,我肚子里还有位的。」 瞧他馋的,这家伙根本就一贪吃鬼。 她见了,甜甜一笑,「放心,豆腐北方也有的,我也挺爱吃的,没有什么口味的问题。」 说着,她当着他面舀了一匙蜜豆腐,送入小嘴,吃给他看。 「北方虽然也有,但没洞庭这儿滑嫩,通常更结实些。」他看着她,大手仍在桌上摊着,微笑再道:「说真的,你若吃不下,真不用勉强自己。」 「一点也不勉强。」她笑看着他,再送一匙入嘴,「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会勉强?」 闻言,他这方依依不舍的收回了手。 「这豆腐今儿个早上才做的,雷大哥是个很认真的人,就连做豆腐的水都是特别上山去运回来的。」他看着她,以手支着下巴,道:「他还有个女儿叫冬冬,冬冬前两年得了风寒,耳朵听不见,但她很乖巧孝顺,小小年纪已经会帮忙挑豆子、做豆腐了。」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把视线移开,低头垂眼又吃一口豆腐,免得让他误会她很有与趣听这种闲事,可那男人却仍自顾自的继续道。 「冬冬她娘也是个做豆腐的好手,她特别懂得分辨水质的好坏。我还记得当年,她和雷大哥可是走遍了附近的山头,尝遍了大小山泉,才找到最适合做这豆腐的山泉水呢。雷大哥和她感情极好,所以即便冬冬她娘过世两年有余,雷大哥至今仍未续弦。」 她真的对这做豆腐的家伙一点兴趣也没有,可那男人仍在叨念。 「是有媒婆找上门来,毕竟雷大哥虽然没有家财万贯,个性也闷了些,可他老实,还有一手好手艺,不少人同他说亲,要他再娶,找个贤内助来帮忙带孩子,趁还年轻时多生几个,还可以帮忙做生意——」 她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脱口就道:「这是要娶老婆还是找下人啊?」 他听了一笑:「人也是好意,毕竟冬冬耳朵听不见了,不是普通的孩子,一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要顾这样的孩子真的不容易,而且雷大哥还年轻,身强力壮的,就这样因丧妻而孤老一生,倒也大可不必。更别提,冬冬她娘死前再三交代,希望雷大哥能再娶,就是怕他会孤身一人到老,没人照顾,可媒人几次同他提起,都被他以仍在守丧婉拒了——」 「说真的,白露知道你这么多嘴多舌吗?」 「当然知道啊。」他支着颐,笑看着她说:「我捡到她时,她全身是伤,肋骨断了两根,断掉的骨头都戳出皮肉了。不像你,她伤好得极慢,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呢。」 「几个月?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是傻的,原来不傻嘛。」 「啥意思?」他挑眉。 阿澪将最后一口蜜豆腐送入嘴,这才慢条斯理的说。 「自古以来,救命之恩不都以身相许?我还想说她这般死心眼,怎没把自己许了你,到头来还便宜了那姓苏的,原来是因为早知你表里不一,这张嘴比三姑六婆还要长舌,真要嫁你,她这辈子耳根还能不能清净几天?」 「阿澪姑娘真爱说笑。」听了她的讥讽,他也不气,只又笑:「救命之恩若都要以身相许,那今日你不就也得把身子许了我?」 她脸一沉,抬眼朝他瞪去,却见那男人伸了个懒腰,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啊,说起来,雷大哥当年好像也是意外伤着被冬冬的娘所救,当年他还真是以身相许啊。」 他笑着一挽衣袖,抬眼却没看她,只拿起铁钳,替地炉加了更多煤炭。 v第22章[02.18] 「雷风是个痴情种,别说是两年,我看就是到老死,他都不会再娶的吧。」 她白眼再翻,终于忍不住讲白。 「你知道,我对这做豆腐的究竟想不想续弦再娶,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头也不抬的,只仔细将煤炭摊平:「欸,我知道你没兴趣。」 「那你干嘛一直说个不停?」 「因为我想说啊。」 她瞠目看着那家伙,只见他笑咪咪的放下了铁钳,起身拍了拍屁股,随口道:「晚了,我回房睡了,饭是我煮的,碗盘就麻烦你洗了。」 啥?! 她捧着手中的空碗,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男人已唰地拉开通往后方天井的门,又唰地把门给拉上了。 「什么你煮的?明明就白露煮的!」 她慢半拍的脱口,那不要脸的男人竟隔着门扬声回她。 「腊肉粥是我煮的啊,蜜豆腐也是,你吃都吃了,可别赖啊——」 这话他也说得出口?不就把东西加在一起,也能算他煮的?这人是要不要脸啊? 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要把手上空碗又砸过去,但上回她朝他砸了一个碗,这家伙竟然把破掉的碗,一块不落的用陶土给粘好,一边修还一边来碎念上一回「我烧陶碗学习史」,当然同样是用银针将她给钉住,让她无处可逃。 想到这碗要是扔出去,就得被迫再听他重新来上一回,如何制作修补陶碗,她的头就一阵抽痛。 她就是不洗,他能拿她怎么着? 砰地搁下白碗与竹匙,阿澪起身拉开门就往自个儿的房里走。 中庭天并里,飞雪处处,他那头的门早拉上了,门窗里点了灯,灯火将他活动的影子映照在其上。 她没再多看一眼,回房就把门拉上。 房间里的地炉已熄,可白露那女人在走前已为她拿来了新的煤炭搁在一旁,她甚至为她把被褥都重新铺好了。 这女人真的是让人看了就生气。 如果白露真是傻的就算了,偏偏她读过她的心,知道她不傻,还挺聪明的,就是蠢到明明被男人那样伤害过,竟还愿意再次相信苏小魅。 另一张过往的容颜浮现脑海,和白露坚毅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阿澪抿着唇,一瞬间几乎想拉开门,将那整齐的被褥给扔出去。 可白露不是那女人。 她知道。 她亲自下的咒,用她的血,用她的口,以她的手,下的咒。 冷笑,在唇边浮现。 那女人只能永远重复那一个月夜,她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断重复背叛那个男人,如她当年背叛她一般,而她会一直确保这件事会发生。 她不会让自己被困在这里。 她不会。 因为如此,她重新拉开了门,走回前头,把桌上的碗接杯盘,收了洗了,她甚至把挂在地炉上炖煮白菜鸡汤炖豆腐的陶锅都洗了。 水缸里的水很冷,可她不介意。 越是冷痛,她越是记得自己为何会落到这处境地。 就像过去每一回她被追杀砍吃,每一次遭撕咬啃食时那般,她都会记得那每一张血盆大口咬在身上的痛,记得每一颗肮脏尖利的牙戳入肉里的疼,记得血肉被扯开、吞吃、咀嚼的感觉。 她清楚记得那个男人、那个女人,还有那座城里的人,如何背叛出卖了她,就是因为她蠢得相信,才会落到这处境地。 她会记得,总会记得。 想忘也无法忘记。 她不会让自己被困在这里。 她不会。 即便要她讨好取信那姓宋的家伙,她也会做到。 方才她在雪夜中想了清楚,他说这法阵是他外公同鬼差换来,之前她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但这些日子,她试过各种方法,却怎样也走不出去,才醒悟这法阵可能真非尘世之物,他那药丸也非凡品,她只吃一颗便能复原大半,若她能取得药方,甚或从他这儿偷师到更多阵法咒语,甚至法器、符咒,拿来对付那些妖怪魔物,确实能轻松许多。 世上自称能人的术士不少,可大半是骗子,难得遇上了这货色,说不得是福不是祸。 他外公是鬼医,祖师爷是通晓阴阳奇术的高人,爹娘是洞庭济世救人的活神仙,大师伯是退休的将军,二师叔是凤凰楼主,四师叔的丈夫还是大漠黑鹰山之主,手下还有那傻姑娘白露为他经营药堂。 这人根本就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天之骄子。 称他一声少爷,还真是不为过。 怕是当今太子,都没他过得舒爽。 她知他若真要搞得三千佳丽伺候他,也不是个难事。 可他不要,就爱自由自在做他自个儿想做的事,他想干啥就干啥,从来没人拦着他,光是拿着那块凤凰楼主给他的凤凰如意令,就可以让他从长江头吃到长江尾,就算他想去走趟丝路,也能用大漠黑鹰山的名头,一路畅行无阻。 她可也没忘记,那日他斩杀血脔水蛇时,手上拿的那把玄黑长剑。 那剑无鞘,他收起时,只是一甩手,剑身就盘上了他的手臂,隐没其中。 血脔头顶上的肉瘤虽是其要害,却极其坚硬,但他那剑削铁如泥,才能一剑戳进去,击退那妖蛇。 知道血脔水蛇要害的人不多,他一招朝那儿出击,必不是运气,而是早知晓要害在那里,他说他袓师爷能伏魔诛妖想来也不是妄言诳语,这镇魔珠能制得住她,必也能制得住其他妖物,说不得就连那些魔人都无法与之抗拒,说不定就连夜影也能受制于此。 杀了宋应天于她无益。 若她能取信于他,让他心甘情愿的替她取下镇魔珠,再把那些非凡之物交出来,让他教会她对付妖魔的办法,那么同他在这儿耗上一阵子,又何尝不可? 那人才刚转世没几年,这一世,还早。 她将地炉里烧得热红的煤炭,拿铁钳挪移到红泥小炉中,小心的将地炉剩下的余火拿沙掩熄,这才提着红泥小炉离开这屋室。 门外天并里,风雪不停,教廊上都积了些许。 她能看见他门窗里的灯火已熄。 还早。 她想者,冷冷的笑。 提着红泥小炉,她一步步回转自个儿房里,拉开了门,走了进去,再将门拉上。 v第23章[02.21] 这一回,她没再为那整理好的被褥感到恼怒,只是把红泥小炉里的火炭,挪移到地炉里,让它们温暖一室。 然后她为自己烧了一壶水,拿软布用烧热的水擦洗手脚,跟着才钻进了被窝里。 这一夜,屋外大雪纷飞。 她盯着地炉里燃烧的火,半晌后方闭上了眼。 终有一日,她会出去的。 她知道。 风雪在外呼啸着。 他闭眼躺在床榻上沉睡着,却在四更时,醒了过来。 地炉里仍有余炭缓缓燃烧着,虽然屋外风雪仍未停,可法阵依旧,不曾因为那风霜雨雪而有任何损毁。 不用去看外头,他也知天还没亮,可他仍缓缓的掀被起身,套上了外衣。 他并非被风雪惊醒,也不是因为睡前喝了太多茶水想上茅房。 这些日子,他总在这时就醒,会在这时醒来,只是已经习惯。 他拉开门,木门悄无声息的往旁滑开,门廊上积了雪,中庭天井里的白雪更是堆积了一尺有余,他没费事穿上鞋袜,只沿着门廊绕过天井,来到阿澪的房门外,拉开了那扇门。 屋里的女人卷缩在被褥里,瑟瑟颤抖。 不是因为热,也不是因为冷。 他将门关上,把风雪关在门外,来到她身边坐下。 他没有点灯,只就着地炉余火的微光,看着她。 即便天寒地冻,她仍全身冒着大汗,一张小脸因愤怒皱成了梅干菜一般,泪水却一再从眼角滑落。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轻轻撒在了地炉里。 药粉瞬间烧了起来,让一室盈香。 这香不浓,很淡,但味极好闻,能安神定心。 不一会儿,她皱起的眉头,,就稍微舒开了些,可泪仍在。 他其实想过将这安眠香直接请白露偷放在地炉里烧,但这女人疑神疑鬼的,若让她察觉,必会更加防备,说不得连饭都不吃了。 曲起一膝,他坐在她身边,垂眼看着那女人。 刚捡到她的那几日,他只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和她伤愈极快。可没多久,他就察觉到,每日只要到这时辰,在这夜最深最黑之时,她总会作着恶梦。 她像是也知,所以每到这时,总不肯睡。 换做是旁人,早因这般夜夜心神耗虚,大病一场,可她有那本钱这般消耗自己,所以就这样夜夜撑着,直到天明。 可总有些时候,她会累到睡着,那恶夜惊梦,总会让她深陷其中,愤恨恐怖、畏惧怒怕都上脸,教人看了也惊。 什么样的梦,能让她这般惊,能教她这般恨? 她从不呓语,总是紧咬着牙关,有时连血也咬了出来,可她却止不住颤栗,止不住那抽搐,他总也会因此被她惊醒。 不忍见她夜夜如此,于是下了药。 让她能远离那恶夜惊梦,至少能换得些许休息。 他和她同车同床,不觉中养成了习惯,总在这时就醒,醒来替她安神。 轻轻的,他握住了她苍白的小手,想着秋收金稻,想着春日杨柳,想着袓师爷爷给他的糖葫芦,想着爹牵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入针出针,想着娘在他床边,为他哼着安眠曲。 她的眉头舒得更开,慢慢的、慢慢的,终于不再皱得像梅干菜。 这念头才起,她眉头又小小的皱了起来,教他扬起嘴角。 欸,真可爱。 他想着。 她脸上出现尴尬又恼怒的神情,让他又笑。 这是梦呢,你也要同我生气啊?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可见她满头大汗,他拿起一旁布巾,替她拭去满头大汗,一边把思绪换成昨夜的蜜豆腐。 我都把最后一碗蜜豆腐让给你了,是不? 他看着她的小脸,噙着笑想着。 别气了,作梦呢,快快再来吃一碗吧。 小脸挣扎了一会儿,眉头又舒开了,连粉嫩的小嘴也微启。 八成在吃蜜豆腐了吧? 让你第二碗了,改明儿个,记得对我好些啊。 她皱了下鼻子,轻哼了一声,让他又笑,只让自己想着往日的美好时光,想着爹为他念着书,想着娘教他认药。 不觉中,她紧绷的身子、急促的心跳都缓了下来。 拢握着她的小手,听着她徐缓的气息,看着她终于平静下来的小脸,他又让自己待了一会儿,直至夜到尽头,方松开了手。 离去前,他替她拉好了被褥,多添了几块炭到地炉里,这才起身开门。 门外,天仍未亮,可风雪已停。 他小心替她将门重新拉上,踏上门廊走回自个儿房里。 坐回榻上,他脱掉外衣,拿干布擦了脚,眼角却瞥见枕边书。 他没伸手拿来翻看,他记得上头所写的字字句句,这本他特地请二师叔寄来,祖师爷亲手书写的《魔魅异闻录》,是他儿时最喜欢翻看的书籍之一。 天下那么大,原来那么大啊。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翻看时的惊叹,记得第一次亲眼所见,其中所记所录之人事物时的开心。 直到遇见她。 澪。 他没想到,她会同他说她的真名。 当他那日收到二师叔寄来这本书,再次翻阅到那页时,他就知书里描述的人是她。 西南古国白塔巫女,其国已杳,查无踪。 v第24章[02.28] 懂上古之言,拥操兽之术。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据闻已千岁,但未曾得见。 虽然长大之后,他发现祖师爷录事有点随便,可其所记录之事,也并非凭空胡言。 她能读心,也能同动物说话吧?就像那日她在他脑海里斥责他那般,所以那头毛驴才会那样听她的话,眨眼间便四蹄齐扬的拔足飞奔。 她有神之血,所以才遭妖魔追杀。 她的国家在西南,却已查无踪,千岁之说,怕不是谣传,她被妖魔追杀啃咬成那般却能存活下来,恐怕真能不老不死。 本还想说,什么事能让她恶梦连连,记恨恐惧,那般不信人。 可若千年以来,她都这样被当猎物追杀啃噬,也难怪她会变成如今这般说起谎来眼也不眨,让人见了赤身裸体也不羞窘,无论对人、对妖下手都毫不留情,一双漆黑的眼里总透着怒与恨。 这几日,总忍不住想,想她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些年? 想她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至今,他依然记得那日在悦来客栈,被他用银针定在床上时,她眼里的惊恐害怕。 那充满恐惧的赤红双眼,深深的印在他脑海里,怎样也挥之不去。 他心知,她一定曾被妖怪魔物困住,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才会这般惊怕。 如她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可她死不了吧?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透明琉璃瓶,看着其中装着的鲜红液体,一般人血,离体不多时就会凝固变色,变得更加深红,几近于黑,这血却依然艳红,也未凝固,宛如鲜血一般。 神之血吗? 这东西留不得吧。 他伸手要将其扔入地炉里烧了,却在最后一刹,又收手。 遭妖咒以分食—— 祖师爷写的字句,再次浮现脑海。 她身上有恶咒啊,是在血里吗? 他想着,把它搁在地板上,抬手结出手印,凭空画了一个小型的法阵,将其笼罩。 蓦地,琉璃瓶中的血大放异彩,光与影,映在半空。 上古的文字,亮着微光,层层叠叠成环形在空中交错,有些圆环很小,有些颇大,密集的环面套叠交错组成了光球,还不断的在转动。 他楞看着眼前的法咒,呆了一呆。 平常的法咒,能有三层就很了不起了,再厉害点的,或许能搞上七八层,可眼前这东西,一眼看去,没有上百也有八九十层,根本前所未见。 他看了一阵无言,挥手撤去自家法阵,眼前法咒光球瞬间消散无踪。 想了想,他还是起身拿来小木盒,将其收在其中,抬手在墙上画了个圆,把那小木盒塞进圆里,待墙面恢复原状,这才躺回软榻,窝回被窝里。 千年巫女啊…… 也许他应该要放她走吧,这不只是个麻烦,是烫手山芋啊。 可他闭上眼,却只看见她那流着血泪的赤红双眼,看见其中藏也藏不住的惊惧恐怖,只感觉到她在他怀里颤栗不停,感觉到她滚烫的热泪浸湿肩头。 所以,他将她带了回来。 才将她带了回来。 谁知,她竟是《魔魅异闻录》中,那白塔的千年巫女。 接下来该如何,说真的,他也没个主意,只知自己无法就这样放她出去,过着那样提心吊胆被妖怪追杀的日子。 这事若只涉她便罢,就那日在村中所见,那些妖怪魔物追杀她时,可也不会顾及行迹暴露,这些年因她而被殃及的无辜,怕是算也算不清了吧。 思前想后,他还是只能将她先留在鬼岛这儿作客了。 第五章 冬去春来,候鸟来去。 花开花又落,四季流转着,一季又一季。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澪忍着脾气同那男人周旋,久了也摸清他的底限在哪里。 他不让她出岛,不让她伤人,若她不伤人,他也不会拿银针对付她,若她想看他的书,他也从来不拦,如若想吃些什么,只要和白露说,没几日那菜肴甜品就会上桌。 他的吃穿用度都是白露打理,全是上好的东西,无论他用什么,也会让白露给她一式一样的东西。 岛上少有人来,他也不太出去,每天不是在看书、写信,就是在睡觉,偶尔和上岛的苏小魅泡茶下棋。 她同他下过几次棋,几乎没赢过,每回她会赢,都是因为他神游太虚,让她忍不住挪棋作弊,他发现了也不说破,就只笑笑继续同她下那棋,十次里有八次他还就这样逆转了棋局。 苏小魅更讨厌,总是毫不客气的杀她个片甲不留,害她每次都同他翻桌。 岛上的日子万般无聊,让她莫名烦躁。 他房里书架上摆了满满的书,大多都是医书,也有一堆易经八卦、奇门遁甲的奇书,他从不阻她去拿书来看,可那些书她全都看过,就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至于他那把收妖的剑,她几乎没再看他用过,若不是贪着能从他那儿图点什么对付妖怪的把戏,她七早八早就趁他睡觉时弄死他了。 就如今日这般,他同她下棋下一下,竟然还给她就这样支着颐,坐着睡着了。 是有没有这么瞧不起她啊, 恼怒的瞪着桌上的死局,她怒看着那睡死的男人,偷了一子,再挪两子,把死局弄成活局,却还是恼。 见他睡得这般香甜,她忍不住伸手就想干脆掐死他算了。 可这些日子,他还真教了她几招。 先不说打从上岛之后,她再没被那些妖怪骚扰过,他还对各种妖物的要害弱点知之甚详,什么妖喜欢待什么地,爱什么,怕什么,能怎么对付,他都万般清楚明白。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试过收集敌人的弱点,可天下妖怪何其多,那些妖怪对自身弱点藏都来不及了,怎可能轻易让自己的要害暴露出来?她是知道一些,却还是有许多一知半解,更多全无了解。 她也曾试图钻研调查过相关的人事物,甚至强抢过一些和尚术士的符咒,可就没见过如他所学所知这般有用的。 她若在棋局上赢了他,他便会绘制一幅图文给她,上面不只描绘了妖物的外形,还记载了妖怪的详细记录。 她曾想过直接读他的心,可这男人博览群书,意志力超强,真不想给她看时,还能在脑海里搞出一个迷宫,教她好似啥都看到了,偏偏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 话说回来,那都是在他醒着,心有防备时,可他现在可是睡着了啊。 v第25章[03.03] 这领悟,教她心一跳。 之前,他防她甚紧,她从没机会试过在他睡着时读他的心。 如今,可不是大好机会, 看着男人支颐沉睡的面容,阿澪伸出小手,越过桌面,覆上了他搁在桌上的右手。 风悄悄的吹拂而过,垂挂在屋檐下的风铃轻响。 她偷偷潜行进入他的意识里,前一刻,还听着风铃声,下一刹,却已在翠绿的草原上。 远方高山有雪,近处草原如浪翻涌,还有羊儿低着头在吃草。 万里无雪的蓝天下,有条河在草原上蜿蜒着,在金阳下闪闪发亮。 一对白蝶翩翩飞来,落在脚边的小花上。 黄色的小花散布在绿草中,从她脚边扩散到远方,每一朵花都随风摇晃着,像正在对她招手微笑。 眼前的景色,如此壮阔,又那般瑰丽,鲜艳的色彩,和她所闻所见那般不同。 天是那么的蓝,草是那么的绿,她甚至能闻到青草,闻到花香,闻到河水的味道。 刹那间,无法动弹,只觉震慑不已。 忽地,温热的大手,反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 她一怔,转头只看见那个男人,和她一起站在草原上,他握着她手,低垂着眼,对她笑。 那笑,无比温柔,那眼眸,那样专注。 一颗心,蓦然乱跳。 她匆匆抽手,花海草原都消逝,只有他还在眼前,隔着桌与棋,闭着眼,在睡觉。 心仍在跳,跳得像是要冲出胸口一般。 没有想,她起身扔下局面大好的棋,转身就走了出去,一路走进了树林里。 可走得再远再久,仍感觉到自个儿的手,被他的大手轻轻握着,温柔的包覆着,仍看得到他凝望着她的眼,好似就那样一路看见了她的心底。 她在法阵迷林中乱走,不知怎地只觉又气又恼,正当她一阵心烦意乱时,就看见了那个雷家的丫头和一个不曾见过的臭小子。 雷冬冬。 她记得这丫头,雷冬冬的耳朵听不见,是聋的。 每回这小姑娘总会同那姓雷的一道来送豆腐,能上鬼岛的人不多,雷家父女是少数那几个之一。宋应天同她说过,是因为冬冬儿时受了风寒烧了脑,让他给救了,所以雷风从此便送豆腐以抵药钱。 雷风上岛,总会带着小女儿冬冬,在房里同宋应天聊上许久。 她没动过那男人,那家伙对她没兴趣,几乎不曾朝她看来,她不招惹他,是因为她看得出来,他是个练家子,从他走路的方式,她就知他的武功,那姓苏的。 她若没受制于颈上的珠链,这人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个什么东西,可如今只要身手好些的武林高手,就能轻易将她打倒在地。 更让她小心戒慎的,是那男人偶尔对上她的眼,那双眼里,非但没半点兴趣,还只透着淡淡的冷酷。 只一眼,她便知,这人出手绝不会留情。 加上宋应天其实防她防得紧,若有旁人上岛,他总也不会让她落单,今朝这一回,还是因为他睡着了,她才溜了出来。 看见那丫头和那不知哪来的臭小子在一起,四下也不见雷风,她哄着要那丫头过来,试图读取她的心寻找出岛的方法,岂料那丫头不肯过来,她一恼上前抓住了雷冬冬的手,试图强行读她的心,若能催眠这丫头,帮她把颈上的珠链取下就更好。 岂料,这一抓,冲刷进脑海里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你——」 当她抓住雷冬冬的手时,旁边的臭小子用力推开了她。 她因为读心看到的景象,太过惊讶,那臭小子伸手一推,害她差点往后摔倒在地,她才刚稳住自己,想对他发脾气,就听到身后传来宋应天的声音。 「阿澪。」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头一悚,及时停下了动作,却仍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咒骂,她强迫自己收手,瞬间压下脾气,转身回头。 草原与高山,蓝天和银带一般蜿蜒的河。 那是他早年和袓师爷一起出门云游时,看过的大山大水。 他清楚记得那无限宽广的天地,记得那畅快的风,记得策马奔驰的自由与快意。 还以为,自己何时想再去,就能再去,谁知就这样陷入了困局。 站在那广阔的天地之间,他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烦躁,下一刹,却察觉到她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恼了,几乎想将她强制驱赶出去。 这是他的回忆,他的思绪,这女人也太—— 才起念,她已现形,站在身旁,惊讶的看着前方的一切。 她的讶异、震惊,毫无遮掩的随之而来,蜂拥而上。 忽然间,意识到,她曾到过同样的地,站在几乎相同的原野,她认出了那座山,认出了那条河,可她从不觉得这里美,不曾注意这儿的天地色彩那般绮丽。 几乎在同时,他看见她当年所见,同样的天地,却无比的灰暗。 她到这儿时,有妖在追她,有魔在找她,她没空注意山川风景,没有那样的闲情。 在她眼中,什么也是灰的,黑的,隐藏血腥,就连如浪的草原里,都像是随时会有妖怪魔物从其中飞窜出来。 她总是在逃命,所以看什么,都没真的入眼,只有恍惚模糊的景。 但在这时,在这刻,他能感觉到她无言的感动,感觉到她受到的震撼,一如当年的他。 风吹起扬起她的发,让草原如浪翻涌,他看见她看着那一对小白蝶,看着绿草黄花,看着雪山大河,心里想着,这儿原来是这样的吗? 她那纯然的感动,裹住了心。 这女人甚至忘了,她来这儿是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一脸的渴望、羡慕,对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就像个孩子那般。 情不自禁的,他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吓了一跳,回首抬头朝他看来,一双黑眸里竟有泪光。 他凝望着她,对着她笑。 她动也不动的楞看着他,好一次看见他那般,跟着她飞快抽了手,消失得无踪无影。 可他已经看见,感觉到,她忘了遮掩的心。 那一颗,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被天地万物感动的心。 v第26章[03.09] 再睁眼,她已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那局未完的棋留在桌上。 他没去找她,只垂眼看着右手空掉的掌心,仍感觉到她小手在手心里轻轻的颤栗。 原本在心中莫名的烦躁,已然尽去。 他知她晓得,那是他看到的风景,同样的山川,却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远的天地。 这才多久?两年吗? 他才被困在这儿两年啊,就这般想念那样的天地了,她困在这般的处境里又岂止两年? 那年冬,他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谁知一查下去,方知她这烫手山芋不只烫手而已,也不仅仅是颗山芋,根本就是妖魔界的千年大补丸,即便只是打听,就会引来成串妖物追随而至。 他不得不留她在此作客。 这一留,就是七百多天,不只困了她,也困住了他。 人是他带来的,若他就这样将她扔在这儿,自个儿去游山玩水,谁知哪天她要是真的脱逃出鬼岛,会不会迁怒附近人家。 恶,只会生出恶。 袓师爷曾对他一再耳提面命过。 当年就是怕他仗着自己所知所学,任意妄为,祖师爷才会在给他镇魔珠时,要他戴上那珠子使黑暗之术,要教他晓得,若要用这东西,就得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恨。 他要困着她,就得同她一般困着。 他试着为她想出解套的办法,试图拆解她身上的血咒,但那血咒是上古法咒,极为复杂,他试着拆解,但那法咒环环相扣,解了一个,又起一个,难以除去。 刚开始,试着解谜还满有趣的,七百多天之后,就连他也恼了,烦了。 这才七百多天啊,就只两年多一点,她却已受困千年,搞不好还不止千年。 换做是任何人,都得要疯,也难怪她所见所闻是那样的灰暗,所思所想是那般的恼恨。 可她仍有一颗心。 会被感动的心。 忽然间,极想知,她究竟为何沦落至此, 就在这时,空气骚动了起来,他抬手引烟,看见香烟凝聚成冬冬二字,还有一不明小子,和阿澪在林中聚在了一起。 他起身,朝那三人所在地走去。 到得了那里,她匆匆回首,见是他,脸上瞬间堆上了虚假的笑,可一双眼就没真对上他的。 「你在做什么?」他问。 「做什么,我迷了路,当然是在问路啊。」她答。 「问路?」他挑眉。 她眼也不眨,乖巧柔顺的道:「是啊,我本打算帮着白露去湖边打水,谁知道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 他负手又笑:「那下回,你可得小心的跟着啊。」 「是啊,下回,阿澪定会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讥讽的说。 「那也得要跟对了人啊。」他行至她跟前,垂眼瞅着她,好生提醒:「除非是跟着我,你是走不出去的。」 她美目一抽,盈盈的笑,仍挂在脸,轻启红唇:「我若真跟着你,你会领我出去吗?」 「那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朝她伸出了手,笑看着她,温声道:「可你得让我牵着才行。」 这一刹,她抬了眸,对上了他的眼。 霎时间,好似又在那草原,又见风轻扬。 他知她如他一般,都想起了方才那片刻。 有那么一刹那,她冷硬的黑眸软了一软,却又在下一瞬间,想起该要恼怒,她长袖一甩,收了笑,冷声回道。 「那就免了。」 他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自嘲的笑了笑,想来他也该知,事情不会这般容易简单。 收回了手,他不再看她,只朝冬冬和知名的少年走去。 少年是易家纸坊的少爷,叫易远,不小心误上了岛,才被困在迷魂阵里,他知阿澪自始至终,都仍在看着,他牵握着易远与冬冬才要走出林子,易远却扯了扯他手,问起了她。 「喂,那姑娘怎办?」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易远与冬冬,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笑回:「她脾气差,要饿着了才会甘愿,我一会儿再来带她便是。」 那女人听了,气得一跺脚,转身便走,一眨眼就消失了踪影,再次迷失在其中。 他没去寻她,只带着冬冬与易家少爷出了岛,送他俩上了船。 恶夜无边。 她在血与汗之中挣扎,万千妖魔在月下围绕着她。 她想逃、想跑,却逃不走、跑不掉,她的手被链着,脚被铐着,只有银白的月在其上。 她可以清楚闻到那些妖魔嘴里的腥臭,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兴奋之情。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教恐惧害怕满溢于心,充塞四肢百骸,叫冷汗奔流,让心狂跳。 不,她不怕,才不怕。 她紧盯着眼前的满月,愤恨的想着。 她才不会怕! 黑影在下一瞬蜂拥而上,刹那间撕裂的痛让她张嘴叫喊出来,血与肉在月下飞洒,将银白的月都染红。 她尖叫再尖叫,尖叫再尖叫,可一张张的牙嘴,依然前仆后继而来—— 她挣扎着,尖叫着,奋力抵抗着,然后下一刹,她摔落高台,这一摔,不知怎,竟教那些疯狂的魔物都消失。 她满身大汗的睁开眼,只看见自己下半身和被褥纠缠成一团,上半身却摔跌在地炉里。 炉火的余烬,烧灼着她的手,转眼也烧了她的袖,燃起的火焰,往上吞噬着布料。 有那么一瞬,她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顾不得手上的火烧,只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炭,回身试图抵抗那些吞吃她的妖魔,抬头却不见任何妖魔,她也不在苍穹之口。 她在一间木造的屋室里,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一室寂静,只有她左手的衣袖在燃烧着。 她喘着气,这才醒悟刚刚那是梦。 v第27章[03.13] 只是梦。 她扔掉木炭,扯开下身被褥,从地炉里爬起身,撕去那燃烧的衣袖,扔回地炉里,可她的左手已被火烧伤,就连脸上也隐隐作痛。 看着地炉里燃烧的衣袖,和手臂上模糊焦烂的血肉,她的心仍狂跳不停。 她脚边的被褥早已被她的汗浸湿,湿得像是能踩出水来似的。 这一室,满布着恐惧的味道。 她头也不回的转身,推开拉门,走了出去。 中庭天井里,月光轻轻洒落,她抬眼,只见月如银盘,悬在天上。 她看着那一轮满月,颤栗又再上涌,痛楚好似仍满布全身,像身上仍有牙嵌咬在其中,相较之下,手上脸上烧灼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她垂眼不看那轮满月,只快步走过天井,拉开了那姓宋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仍如十日前那般,就连被褥也好好的收叠在一旁。 一旬前,那家伙只在前厅留了一张字条,说他有事要出门三日,就再不见人影。 虽然苏小魅会陪着白露上岛为她送食,她还是觉得万般的不爽。 她在他房里翻箱倒柜,翻出了烧伤油膏,咬牙脱去了因火焚身,沾粘在身上的衣物,虽然她尽量小心,但仍撕裂了几乎已要愈合的伤口,扯下了一块皮,让她脸又抽,她忍痛迅速将他的油膏抹上。 冰凉的油膏,几乎在瞬间,便舒缓了疼痛。 她跪坐在地,松了口气,闭着眼让药效浸透身体,可一闭上眼,那些黑影又在眼皮子底下晃,教心惊跳。 明知只是梦,仍是惊。 她匆匆睁眼,这才看见他对外的门是开着的,黑影是他门外的树影。 月下,风一吹,树影便摇,看似张牙舞爪的妖魔一般。 对自己的愚蠢,还有那无法控制的惊怕感到恼怒,身上汗湿的衣,更彰显着她的畏怖,她不爽的抬手脱去了身上汗湿的衣,随手扔在一旁。 那拉门,是她前几天下雨时开的,本是因为恼怒他将她扔在这里,故意要让风雨湿他一室,可雨没下多久便停,没湿了他的屋,如今倒是吓了她。 她不爽的上前,砰的一声将门拉上,把满月和树影都关在门外。 不想回屋睡自己湿透的床被,她回身将他收在一旁的被褥在地炉边摊开,抓了挂在一旁的布巾擦身,方钻进干爽的被窝里蜷着,恼怒的在心中咒骂那王八蛋。 什么出门三日就回,这都十天了,要不是白露和苏小魅会来送食,她不就得饿上十天? 那家伙要是一个不小心死在外头了,那她不就永远都得被困在这里? 这两年,那男人天天都待在岛上,就是出岛,也是当日便回,就算拖到,了不起就是多拖了几个时辰,从来未曾如这回这般。 她没追问白露和苏小魅他人跑去哪,那两人也没多吭两句,最近这两日,连白露都不上岛了,就是苏小魅自个儿来。 她知姓苏的防她防得紧,看出她脾气越来越差,怕她对白露出手,才不让白露来。 那王八蛋最好别是死了。 他敢死在外面,让她永远被困在这里,她定饶不了他! 紧握着拳头,她瞪着前方木墙,恼恨的想着。 绝对绕不了他! 风在门外呼啸着,树影仍在摇,她瞪着那树影,好似仍能看见那一个个妖魔鬼怪,看见那一张张血盆大口。 她眼也不眨的盯着、瞪着,告诉自己。 没事,这里是鬼岛,那些妖,那些魔,进不来的。 她出不去,但那些妖魔也进不来。 进不来的…… 一颗心,在胸中怦怦跳着,她蜷缩在被窝里,睁着大眼,紧盯着门口,原以为今夜难以再入眠,可自从他走后,不知为何,这十日她就没办法好好睡上一觉,因为太累,她听着风声,眼皮渐渐的沉重起来,合了一下,又睁开,再合一下,又再睁开,然后终于不支的完全闭合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在无声的星空下踏着落叶,穿过树林,回到住了两年的屋。 鬼岛上的屋,是外公留给他的,以往他只是白日需要练术时才来,晚上便回家吃饭,谁知如今,他却在这儿一住两年多。 木屋廊前亮着灯,灯是白露点的,即便嫁了人,白露依然将他的事上上下下的打点妥当,他知苏小魅很介意这点,不过却也没拦着。 白露是他救回来的,苏小魅这辈子是注定要欠他的。 所以说,被人欠着,总比欠人好啊。 况且他整天被困在岛上,看看那家伙吃吃醋,调剂调剂一下生活也挺有趣的。 说起来,他久久没出门,难得出门走一遭,外头倒也没多少变化就是。 平安就是福啊。 进了屋,他将鞋袜脱在门边,把提在手里的东西搁到了桌上,这方继续往里走。 到了天井,他朝另一头紧闭的门扉看去。 他考虑着要过去查看,但那儿安静无声,没有任何动静。 过去这几个月,她作梦的情况好了很多,今夜虽是满月,可她没点灯,显然已经睡去。 阿澪不喜欢满月,每到十五,她总是特别浮躁,不论什么小事也能惹毛她。 本来他还有些担心,怕她情况恶化,才赶在今夜回来的。 可如今看来,他是白操这个心啦。 没事是最好,表示她有进步啦。 他无声笑笑,继续往自个儿屋里走去,拉开门,关上门,脱去身上衣物,拔去头上簪子,松开了发,顺便伸了个懒腰。 月光透窗而进,他隐约能看见铺好的被褥。 一瞬间,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他没多想,只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可躺入被窝的同时,他就察觉到问题在哪了。 他离开前曾把被褥收折好的,就算他没有,白露也会替他收,可如今这被褥却好好的铺在地板上,非但如此,他的被窝里还是热的,在那温热的被窝里,有一具光滑的躯体,还吐着温热的气息,他楞了一楞,以手肘撑起上半身,将被子再次掀开,这次拉高了一点,这方就着透窗而进的月光,看清那蜷缩在他被窝里的人。 一开始,他只看见她的脑袋,和那一头长发,跟着他才看见她未着片缕的身体。 因为没有预料在这儿看见她,他微微一呆。 这女人怎会一丝不挂的跑他这儿来睡?还整个人连头带脸的都蜷缩到了被窝里? 第28章[03.16] 他考虑着要不要起身离开,换个房间去睡,这儿是还有间客房的,可他都已经脱衣躺下了,一想到还要离开温暖的被窝起来穿衣,走到另一间房,再铺床脱衣,他就一阵的累。 想想,真的实在懒得再起。 就在这时,她握紧了拳头,抽搐颤抖了起来,眉头再次紧蹙,还咬紧了牙关。 没多想,他反射性地伸出了手,覆握住了她的小手,让自己想着这回沿途看到的风景,吃到的食物。 几乎在瞬间,她的抽搐颤抖缓和了下来。 可也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左手上的烧伤,那疤正慢慢在淡去,但因为烧伤太深,尚末完全褪去。 怎么回事? 他垂眼低头查看她本应无瑕的手臂,发现那烧伤一路向上蔓延,来到她肩颈。 她已经替自己擦了药,但那残留的药膏,只让他知道,即便如今已不见疤痕,可她被火焚身的当下,就连左脸也惨遭火焚。 这才十天,她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若他再晚些回来,她说不得又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了吧? 清冷的月光下,他能看见她苍白的小脸,和在其上未干的泪痕。 那泪,也不知是烧伤的痛还是恶夜惊梦。 轻轻的,他伸手抹去她颊上的泪。 虽然有千百个疑问在心头,但他懒得再想,只小心的替她盖好被子,让她受伤的手臂搁在外头,不会因翻身而磨伤,这才重新躺了下来。 不管有啥事都等睡起来再说吧,他真的累啦。 于是,闭上了眼,让自己陷入梦乡。 晨光在眼帘间闪烁。 温暖的鼓动紧贴着她,在耳边轻响。 阿澪有些困惑的睁开眼,只看见自己的手,和一只大手交握着,而她整个人正枕在某人赤裸的胸膛上。 搞什么? 她一僵,飞快抽回了手,跳了起来,瞪着那无故消失了十天,又突然出现的男人,恼怒的低咆。 「王八蛋!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男人以手肘半撑起自己,侧躺在被窝里,睡眼惺忪的看着她,一脸好笑的道。 「欸,你别恶人先告状,这儿可是我房里啊。」 她拾眼一看,才发现这儿真是他的房,她再一僵,恼羞成怒的再道:「是你房也是我先到的,你不会去别的地方睡吗?」 「我累啦。」他打了个呵欠,眼也不眨的道:「睡下了才发现你在这,想走你又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抓你的手?怎么可能?!」她怒斥。 「我怎知,你睡迷糊了吧?」他一耸肩,只道:「我见你睡得这么好,怕抽手会吵醒你,这才继续睡下的。况且,你难得都来为我把被窝暖好了,我不睡这儿,怎么对得起阿澪姑娘你的心意?」 说着,那男人已经躺了回去,还拉好了被子,闭上了眼,边道。 「我几日没睡,你要睡够了就请自便吧。」 她怒得直想踹他一脚,可方才她没看清,他这一说她才发现眼前这一向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的他,难得蓬头垢面的,脏得像路边的野狗一样,脸上还有未退的瘀青,和一双因为睡眠不足冒出来的黑眼圈。 抬起在半空的脚,不知为何竟端不下去,然后他又开口。 「对了,前面桌上有篮梨是给你的,可以润肺凉心。」 听到他带了梨给她,阿澪楞了一楞,不由得放下了脚。 「那有一半是要给白露的,你别全吃了,出去记得把门拉上。」 这话,让她火又上心,脚跟一旋,转身拉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当然,她完全没有回身关门,只让他的房门大大的敞开着,任秋风自由来去。 她一路走到前厅,半点不客气的把桌上的秋梨一颗不留的全给吃了。 秋梨退火,她吃完又一阵想睡。 尽管秋日骄阳当空,她依然跑去客房好好睡了一觉。 这一觉,无惊无梦,莫名好睡。 再醒来,已又入夜。 她听到了他活动的声响,瞥见一抹奇异的光透窗闪烁着,她爬到了门边,从门缝中往外偷看,只看见那男人在对面他房里,盘坐在地,他的身前浮着一颗巨大的光球,起初她还没看清,再一细看才发现那光球是由无数上古文宇所组成。 她见状浑身一震,往下查看,只见光球之下是一只装着红色液体的琉璃瓶,一个小型的见闻法阵罩着它,映射出上方的光球。 不用问,她就知瓶中液体是她的血。 那男人正伸手快速拨转着那些组成圆环的上古文字,将其一一拆解,他很快就解开了一半,但那些圆环解了又由内生成更多,他利用掌中的小型八卦镜,设下一道道八卦屏障,阻挡着它们,将其反射阻断,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她可以看见那光球越来越小,明知他定会失败,她心中仍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希望,她没有成功,不表示他不会成功,他用的八卦镜是百炼钢锻铸的,他将其打磨得无比明亮,比她当年用的铜镜,还要明亮许多。 可就在这时那八卦镜再撑不住,忽然就这样在他手中碎裂开来。 可恶! 她握紧了拳,万般恼怒,几乎要咒骂出声,几乎在同时,被阻断的文字再次重新连成圆环,组成光球,眨眼就还原成原来的大小。 他楞看着眼前的光球,和掌心中破成碎片的八卦镜,露出苦笑,然后撤去了见闻法阵。 光球消失无踪,那男人将八卦镜扔进了纸篓里,拿来一本书册,提笔写了一阵,这才搁下笔,拾起装着她血的琉璃,支着颐,垂眼看着它,在月下沉思许久。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可她知,这定不是他第一次试图解开她的血咒。 他一定试过无数次,才有办法拆解那么多层环面,动作那么快。 她从没见过他在白天拆解过,那表示他都是在晚上试的,难怪他白天老是昏昏欲睡,一副懒人样。 蓦地,他叹了口气,将那琉璃瓶和书都收到了木盒里,藏在地板下,倒头又去睡了。 她很想看他在那本书里写了些什么,可她知现在不是时候,只小心的将门拉上,悄无声息的爬回地炉边钻回被窝里躺她,却一夜无眠。 各种思绪在脑海中飞快转动。 这人若知她身上有血咒,必对她的事知晓更多。他试图解开她的血咒,对他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是想拿其当筹码控制她,抑或是他也想要得知长生不老的方法? 她在心中冷哼一声。 长生不老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好,可即便她说破了嘴皮子,怕也没人会信。 人很蠢,总要自己走上那一遭才知道,可真的领悟事不由心时,什么也都来不及了。 到得了天大亮,她听到男人起床活动的声音,方装作无事的起身。 第29章[03.20] 她拉开门时,刚好看见他走进澡堂。 知他一时半刻不会出来,她赤着脚,飞快走到他敞开的房门内,翻出他藏起来的木盒,将里面的书册拿出来翻看。 果然,那本书册是他这两年的记录,他将每一次的尝试都记载下来,从他用了什么方法,到最后的结果,全都没有遗漏。 让她错愕的,是他在其中写的那些散落不同页面的注记。 白塔巫女,神之血,以妖咒强化?妖之咒,真是妖咒? 黑暗之术,妖咒之血,却能生肌活人?只因神之血? 莫是神亦妖,妖亦神,本同源? 人神之差,寿命长短?妖、神之别,神智清明与否? 人可成妖,亦可成神? 神造的妖?人造的妖?神亦人造? 妖能否成人?转化是否真不可逆? 兽人,精怪,非人却似人,非妖却如妖,真是天造? 妖物魔兽拥有强化的血肉,记忆有所缺失,或致尚失人性? 转化失败?失败的原因?神之血? 阿澪仍保有人性,是否仍有过往记忆? 寻找失落的上古文本——闇之书。 她震慑的看着那些散乱的字句,一时间有些混乱,这人知道的比她以为他知道的更多,可他在说什么,神造的妖,神亦人造是什么鬼?神是妖,神与妖本同源?怎么可能? 还有兽人和精怪是怎么回事?不是天造难道有别的可能—— 蓦地,脚步声传来,她猛地回神,才发现她竟跪在原地看了大半天,她匆匆把那本书放回木盒里,再藏回原处,迅速从对外的拉门跑了出去,可那些字句仍在脑海里转。 他在想什么,想妖与神都本是人? 她还以为他只是在寻找长生不老的方法,可他想的却不只如此。 在这之前,她只顾着躲藏,只顾着报仇雪恨,她是那么的痛,那么的恨,以至于不曾想过其他,不曾去想人何如成妖,成魔,更别提兽人、精怪和人的异同差别,当然更不曾去想他字句中暗示的那件事。 人神之差,寿命长短——神、妖之别,神智清明与否—— 她脸色苍白的在树林里瞎走一阵,只感觉一颗心在胸中飞奔狂跳。 强化——转化——失败—— 她用闇之书转化过夜影,她以为失败一途,唯死而已,可若不是呢?仔细回想,闇之书里并未说失败会死,只说此为禁忌之术,非人人可成,过程可能致死,如若失败,须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 她不想死,当时她只想活下去,活下去要那些背叛她的人付出代价。 夜影没死,他撑了过去,成了妖圣魔王。 可在那个当下,他确实也失去了他的记忆和人性。 他杀死了紫荆。 那突如其来的回亿,让她气一窒,停下了脚步。 她清楚记得那个当下,记得夜影伸手掏挖出紫荆的心,记得他如何因此发狂,记得她在那时有多么疯狂。 她还以为她早忘了,早将那一切抛诸脑后,可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寒风乍起,卷起片片落叶。 她试图将那旧日回忆推开,却忘不了紫荆死不瞑目的泪眼,忘不了夜影的发狂,忘不了他千年无望的梦游夜行。 忽然间,只觉喘不过气—— 她试图继续往前走,却在下一瞬间,弯腰吐了出来。 她昨天都在睡,整天都没吃什么,只吐出了一堆黄水,但那反胃的恶心感却没有因此减退,她跪在秋风落叶之中,不断干呕,呕到泪水都涌了出来,双手都在颤抖,却仍听见夜影颤抖的恳求在耳边回响。 你要还是个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她喘着气,再受不了的咆哮怒吼出声。 「你以为我想吗?以为我想吗?!我怎么知道你会撞见她,怎么知道你会杀了她?」 话声未落,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就在心中响起回荡。 可紫荆是守门人。 她知道紫荆是供奉地的守门人,大巫女要培养她接任白塔巫女时,就告诉了她供奉地是在做什么的,告诉她供奉地的守门人需要做些什么,告诉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供奉地的守门人。 那是白塔巫女的第一要务,甚至比保护王族都还要重要。 她儿时曾被送去和紫荆一起学习如何召唤操纵守护者,如何封印法阵,她们因此成为好友。 可夜影转化后丧失了记忆,他是变得如此强大、那么可怕,而她需要夜影控制那些妖怪,控制那些魔人,所以她想也没想就骗了他。 她知道夜影一出来就会遇见紫荆。 紫荆是守门人,封印一破,必会前来关门。 她知道。 但她为求自保,依然让夜影误以为她是紫荆,才教他误杀了那个他深爱的女人。 秋风飒飒,教落叶飞扬,围绕在她身旁。 恍惚中,仍能看见紫荆同她一起学习阵法,一块儿绑药草束,一起利用水花制造彩虹,一起被老巫觋称赞责骂,一起受罚、一块儿欢笑。 你要还是个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夜影这么说,微颤着低声恳求。 她不想的,不曾真的想害紫荆,可在那个当下,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继续在苍穹之口过着那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吗?夜影不需要她,可即便那魔人已死,那些妖魔依然就在一旁,仍然不会放过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为了私利保己,为何她就不能? 为何她就不能?! 可她仍能看见紫荆倒在地上的身影,看见她未合的泪眼。 她张嘴喘着气,却压不下胸中剧痛。 紫荆的死,是她的错。 她知道,比谁都还要清楚。 第30章[03.26] 天雷乍响,一声又一声,未几,倾盆大雨随之而下。 她紧握双挙,不甘的昂首怒瞪着天,眼中热泪,再无法遏止,蓦然夺眶而出—— 第六章 宋应天在大雨中找到那女人时,她早已全身湿透。 当他走近,那跪坐在地的女人抬眼看他,一双眼不知怎,再次变得无比血红,两行血泪不断从她赤红的双眼中滑落,然后再被雨水冲刷而下。 可滂沱大雨无法将染血的小脸清洗干净,她的血泪不断涌出,止不住,停不了。 她没有攻击他,只是用那双满布苦痛的眼,看着他。 「滚开!」她说。 他没有走开,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我叫你滚开!」她紧握着双拳,怒瞪着他咆哮。 他看着眼前这愤怒又痛苦的小女人,抬手抹去她脸上的血泪。 阿澪拍开他的手,那男人却没有因此放弃,只把另一只温暖的大手也送了上来,捧住了她的脸。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能感觉到。 她想抬手再拍开他,狠狠给他一拳,把心中的痛与怒、怨与恨全都发泄在他身上,可他的手是如此热,他的目是那般暖。 她不想知他在想什么,却依然能清楚感觉到他的心, 那不是同情,甚至不是怜悯,只是如大海一般宽广,难以言明的暖,温柔的包裹着她。 垂眼看着她,缓缓地以拇指拭去她脸上的血泪,她没有办法抗拒,那轻柔的抚触,不只摸在她脸上,好似也抚上了她疼痛的心。 泪又上涌,潸然而下。 蓦地,更怒,她抬手打他,那男人却不闪不避, 「放开我!」她吼着。 「为什么?」他反问。 「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又没得罪你!又没碍着你——」她又怒又恨,泪流满面的揪抓着他的衣襟,吼着:「你凭什么这样拘着我,凭什么这样关着我?凭什么剥夺我的自由?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我只是人。」他看着她,道:「和你一样,都只是个人。」 她,愕然的瞪着他。 「伤了会哭会痛,乐了会笑会开心。」他拭去她一再流下的血泪,说:「饿了会想吃东西,冷了就想温暖自己。我和你一样,我们没什么差别。」 她没有血色的唇微颤,愤恨的哑声道:「你和白露说,我是妖。」 「人与妖和神,也没太大差别。」他凝视着她,道:「就算你真是妖,那又如何?」 「我不是妖——」她恼怒的说:「我不是!」 他闻言,噙着笑,说:「嗯,我也觉得你不是。」 「我也不是……」她没将那个字说出口,只怒道:「不是你想的其他什么东西。」 「嗯。」他点头同意,「我知道。」 「我不是。」她说着,泪再上涌。 他伸手将她拥在怀中,这一回,她没有抗议,只含泪哽咽重复。 「我不是……」 「我知道。」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起身,在倾盆大雨中往回走。 她将泪湿的小脸埋在他肩头,哽咽开口。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对这话再同意不过了。 「没错,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感叹,不只透过言语,还由心传来,教她喉头一哽,不由得再次揪紧了他的衣襟。 「你根本是个蠢蛋……」 「哈哈,大概吧。」他笑了出来:「我最近也深深这样觉得啊。」 他的自嘲,不知为何,教胸中紧揪着的那颗心,揪得更紧了,泪又泉涌。 雨一直下,他将她抱回屋里,替她烧了热水,清洗磨破皮的双脚,洗去脸上的泪痕,擦干了她的发,拿了另一件干净的衣裳给她。 他没有追问她为何落泪,她没有告诉他原由。 接连数夜,噩梦连连,无际无边。 先是紫荆,然后是云梦、阿丝蓝…… 被她刻意忽略遗忘的旧日过往,一被惊扰,便如潮水漫漫,接二连三而来。 血泪停不了,止不住。 她神智不清,日子过得万般恍惚,常常醒来已在林中漫游。 但那男人总会找来,带她回屋。 他照顾着她,熬药给她喝,喂她吃饭喝汤,替她加炭暖被,拭去血泪。 她浑浑噩噩的,就这样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 待回过神,大雪已下下停停了好一阵子。 不知何时,那男人就连入夜也同她睡在一起。 她知,他是怕她在睡梦中又走出屋子,在林中漫游又伤了自己。 不是为了她。 她漠然的想着,这男人保她,只为她身上的神之血。 只为她这受诅咒的血。 滚烫的泪再次滑落,她伸手接着,垂眼看着掌心中汇聚的鲜红泪水,笑了出来。 那女人已许久未曾开口同他说话,以致那笑声如此突兀,那般怪异。 第31章 在地炉边熬药的宋应天一楞,抬眼朝那靠坐在门边的女人看去,只见她朝他伸出染血的手,用那双赤红的眼笑看着他。 「那可是长生不老的仙丹呢。」 她轻轻的笑着,一双赤红的眼透着疯狂,语音沙哑的嘲讽着:「这仙丹……喝了就能长生不老……永生不死……人人求之而不得,你得了却不敢喝,怕成仙不成,反成妖呢,是吧?」 他真是不知,她是遇过什么样的事,才会这样折磨自己。 血泪不止,是因心伤,可她的身体会自愈,心伤反复,换了旁人早被折磨至死了,可她却死不了,只能任无尽的伤痛一再折腾。 「别说你没想过,」见他不语,她看着他冷笑:「就是把我的血收集起来,拿去卖钱,都能让你轻易取得天下——」 「我没想过要长生不老。」他直视着她的眼,告诉她:「更没想过要取得天下。得天下之人,为天,下人之。我实在没兴趣当下人,那太累人了。」 说着,他看着她,扬起嘴角。 「再者,你以为我若想要天下,还会窝在这吗?」 「那你喝啊。」她冷冷的看着他,将捧着血的手再往前伸,愤恨的说:「你敢喝吗?你没急着喝我的血,只是怕转化若有误,会成妖化魔,丢失性命,所以才不敢轻率的尝试,才试着想弄清解开我身上的血咒吧!」 这话,让他持扇搧风的手一顿。 她的眼是那般的红,透着那么深的恨。 眼前的女人全身无伤无疤,没有半点瑕疵,一颗心却伤痕累累,充满了看不见的痛。 若她不在乎,真是狠心无情之人,如何会这般痛苦?又何苦这样伤害自己? 怕是他此刻若剖开她的胸口,查看她的心,那颗跳动的心也全都在渗血吧。 看着她捧血的小手,他放下了手中的扇,朝她倾身。 她眼角一抽,却没收手。 他凝视着她,抬手轻轻握住她捧血的小手,垂眼低头,看着她掌心里的鲜红血泪。 他能在那血泪之中,看见她倒映在其中的脸。 那么恨,那般痛。 她的心跳飞快,他猜他自己的也是吧。 这血一喝下,不是死亡,便是成妖,抑或能永生不死呢? 那是他一知半解的推测,可想来他也没错得太多,否则她不会要他喝血。 他没想过长生不老,看她这般活着,若要这般长生不老,获得永恒不死的生命,恐怕是祸非福,苦痛折磨多过喜乐吧? 这念头让他扯了下嘴角,可他却依然俯身,张开了嘴。 就在他的舌要触碰到她掌心里的血泪之际,她突然强行抽手,反手推开了他。 他伸手稳住自己,抬眼看她,只见她脸色苍白的瞪着他。 「你若死了,我岂不是要永远被困在这里?」 他看着她的眼,语音沙哑的缓缓开口。 「我若成妖,怕也会追着想要吞吃你的血肉吧?」 有那么一个片刻,她无言,他无语,只互相看着彼此的眼。 冬日的暖阳,轻轻映照着他与她的脸,两人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化作了氤氲的白烟,朦胧了一切。 他可以尝到她的呼吸,她能嗅闻到他的气息。 她与他,在彼此的眼中。 不自禁的,他抬手轻抚她的脸。 她如遭雷击,微微一颤,往后退缩。 他眼角一抽,却仍以拇指抚去她颊上的泪。 她撇开脸,不再看着他,只颤声吐出一句。 「走开。」 他的手仍在她脸上覆着,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颤栗。 她不肯将脸转过来,不肯看他,可他却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从她微颤的眼睫,毫无血色的唇瓣上挪开。 「走……走开……」 她再说,声更抖,唇更颤,却没伸手拍开他的手。 刹那间,她拧起了眉,他能感觉到她恼了。 她能读心,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她拍掉他的手之前,将手缩了回来,他知道她想他离开这个房间,最好可以滚到天边去,但他只是慢慢的挪移回地炉边,拿起扇子,继续轻轻搧着风,替她熬煮养气补血的药粥。 那顽固又麻烦的女人依然没有看他,只是转头看着门外遍地的白雪,可她的恼怒盈满一室,教人不赶也难。 他曲起一膝,把手搁在膝头上,撑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她披散流泄一地的乌黑长发,哑声开口。 「你知道,我之前都没注意,原来你长得挺好看的。」 她闻言肩头一僵。 瞧着她僵硬的背影,和那瞬间染红的耳,他噙着笑,继续道:「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没缺耳少鼻子的。」 她倾身抓了一把门廊上的残雪,回身朝他扔去。 他拿扇子转了一个圈,接住了雪球,卸掉其势,顺手将它给送进了药粥里,还不忘道。 「欸,就是脾气差了些。」 阿澪还想再拿东西丢他,却因失血过多,加上方才用力过猛,只觉一阵头晕,差点昏倒在地,她忙伸手撑住自己,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没让一张脸又撞地,只是撑地的手,却抖得像风中落叶,连呼吸都万般困难。 她费了些许时间,才找到力气让自己靠回门板,抬眼再朝那男人瞪去,等着他再开口嘲弄她,可那男人虽仍待在地炉边轻轻搧着风,熬着那锅药,一双眼没瞅着她瞧,却只看着不知何时到他手上的一本书,一副啥事也没发生的模样。 莫名地,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缓缓把脸别开,再次看向门外。 冬雪已停,屋外到处都是雪,屋檐下却结着一根根的冰晶,它们应该是白色的,但她看出去却是一片被血染红的世界。 她瞪着前方那寒冻且静默的腥红大地,久久没有眨眼。 一个又一个血红的幽魂身影,密密麻麻的伫立在染血的雪地里,注视着她。 他们与她们不是真的,她知道。 第32章 她没有见魂的灵视能力,那不是属于她的天赋。眼前这些冤死的魂魄,只是幻觉,所以才没有任何一个,上前来索求讨要她的命。 就算这些冤魂都是真的,就算人人都来要她赔上一条命,她也死不了。 不是没有试过自寻死路。 她试过的。 可她从来没有成功过,从来没有。 就算他们真要前来索命讨魂又如何?她还真希望哪天真的能就此一死了之。 所以,她只是看着眼前血红的世界,看着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们。 但无论她看再久,那些透明的冤魂都没有上前,一个都没有。 药香轻轻,从身后传来,包围着她。 在这寂静的冬日里,她可以听见他徐徐翻页的声音。 一页,一页,又一页…… 一页,一页,再一页…… 天地很静,只有他翻书的声在轻响。 天光渐暗,更暗。 身后传来的暖却更暖,她能看见自己的身影,被地炉的火光映在前方雪地上,那男人持扇看书的影子,就在她身旁,仿佛同她坐在一起那般。 在她还未及察觉时,她已倚靠着门,闭上了泪眼。 日光轻轻,在地板上,悄悄迤逦挪移。 流不停的血泪,不知在何时,停了。 恶梦仍在,不散的冤魂依然回荡脑海,但她不再时时刻刻见着那些安静无声的影。 她在床上又躺了好些时日,那男人依然陪着她一起睡。 冬日很冷、很冻,可他的身体很暖。 她没有抗拒他提供的温暖,她很累,身很累,心也很累。 和他一起,每当午夜梦回,她总能活在他的回忆过往中,那些日子是如此安适温暖,那些风景是那般绚烂。 湛蓝无边的大海,翠绿的山林,苍茫的草原—— 五彩的烟花,荡漾在水面上的月,在风中旋转的纸风车—— 沾了糖蜜的糖葫芦,鲸香美味的小酥饼,清甜爽口的香蜜瓜—— 这男人就连吃根芭蕉,那味都特别的不同,特别的香甜好吃,让她都怀疑这些全是他编造出来的,不是真的。 可她知道是真的,在他眼中,那些风景就是那样恬静美好,那些食物就是这般丰富好吃。 她走过万里江山,吃过山珍海味,可她从没有那空去看,去品尝。 他有。 他也走过万里江山,也吃过山珍海味,而且他深深记得。 他想念那些风景,想念那大千世界。 她知道,感觉得到。 他想出岛的心,几乎如她一般,偶尔午夜惊醒,她会看见他在看书,或在试图解咒,自她戳破他这事之后,他也懒得瞒她了。 每回看见,莫名的烦躁总会上心。 她不曾再开口说过些什么,他解不开的,她试了上千年都没成功过,他若能解开就真是神人了。 她想恨他,却很难真的痛恨这总是对她伸出双手的男人。 不是为了她。 从来就不是为了她。 看着那在眼前陷入熟睡的男人,她这般讥诮的想着,视线却无法闪避他敞开的衣襟下的胸膛, 无法不看见那如蛇一般,缠绕在他颈上与胸口狰狞扭曲的疤痕。 那是他年少时,戴着镇魔珠施行黑暗之术造成的伤口。 他是人。 受了伤,会留疤。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袓师爷和他说过,可他依然试了。 更别提,即便她不能使用黑暗之术,她仍能轻易取他性命。 但他却在这里,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让她偷看他的心。 这男人就是个蠢蛋。 只是个白痴。 她想着,闭上了眼,却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温暖着她,听见他的心脏就在耳边跳。 梦又来,带着大海、蓝天,食物的香气,还有满满的欢笑。 可恶,那条现捞的海鱼也太好吃了…… 待回过神,屋外的雪已融。 光充充的树枝,长出了鲜绿的嫩芽。 这一日,她才刚醒,就听见他与另一人争执的声音。 「——是真的吗?」 「你冷静点。」 这句话,不是否认,几乎和默认差不多了,让男人瞬间暴怒。 「你这王八蛋,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她以死相逼,我能怎么着?只能顺着她了,她说她是为你好。」 「所以你就帮她瞒着我?」 「瞒着,这话就不对了,我从来没说她……」 第33章 起初,阿澪没认出那是谁,然后靠天井那儿的门外出现了半张小脸,用一双怯生生的乌黑大眼偷看她。 雷冬冬。 能上岛的孩子,就只她而已。 那表示在前面同宋应天说话的人,只可能是雷风。 他俩一度拉高的音是,又降了下来,她听不清,可她知事情同这丫头有关。 当然是有关的,那日她读了这孩子的心,意外得知了一个被藏起来的秘密,才知宋应天明明拘着她这得戴着镇魔珠的恶女,却仍是让冬冬这孩子上岛的真正原因。 不过秘密这种事,总是纸包不住火,总有见天日的时候。 显然今日便是那时候。 可这当事人,却啥也不知,反而溜到了这来。 那丫头看见她发现了自己,迅速躲回门后,但不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探头偷看。 阿澪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好奇的丫头,不知她到底想干什么。 见她没有反应,也没凶她,那丫头歪着的头露得更多了些,长长的辫子从她脑袋后垂落下来,在半空中晃啊晃的。 那双偷瞅她的眼黑得发亮,不知为何却透着莫名的担忧。 懒得理她,阿澪闭上了眼,谁知没多久,却听见那孩子往前移动的脚步声。 她睁眼瞪她,谁知那丫头已转身跑了,而她睡铺前,被搁下了一碗蜜豆腐。 一时间,有些无言。 她抬眼看去,只看见拉门后,仍有一小小身影躲在那里,那垂地的长辫子如猫尾巴一般就在门廊上,让她露了馅。 雷风和宋应天仍在前头争执,没发现这丫头已不见。 蜜豆腐很香甜,带着桂花的香味,金黄的桂花蜜在雪白的豆腐上,诱人口齿生津。 她真的是饿了。 所以她爬坐起身,把那碗蜜豆腐拿了过来,慢慢送入嘴里。 让她讶异的,是这豆腐不是冰的,还带着些许的温热,这才刚入春,即便豆腐一做好便送来,一路上也被风吹冷了,还这么暖,定是有人特地在厨房又加热过。 这么做的人,想来也不会是前面那两个。 她再抬眼,只见门后的小影子又探出半张脸在偷看她。 见她吃了蜜豆腐,那双乌溜溜的眼,张得好大好大,然后弯了起来,透着害羞又开心的情绪。 不用看到那整张小脸,阿澪都知她正在傻笑。 「蠢丫头。」 她故意看着那孩子说,她知雷冬冬虽然听不见,却能读唇语,可那丫头明明看见了,一双眼却依然带笑。 阿澪一调羹、一调羹的吃着那温热的桂花蜜豆腐,一边冷冷看着她,一边听着前头又高扬的对话,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开口同这丫头说出真相。 但那瞅着她的双眼,看来那般纯净,那样开心。 先前那眼里没有说出口的担忧,与如今这样的欢喜,她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见过。 在阿丝蓝眼中见过。 每当她过度劳累,病倒在床时,阿丝蓝总也这样瞅着她。 心口,莫名一抽。 她闭上了嘴,啥也没说,只突兀的放下碗,重新躺下,翻过身去,闭上双眼,不再看着那双漾着欢喜的眼。 那落寞的情绪,在空气中扩散。 她听见那不知死活的丫头再次靠近她,收走了碗。 阿澪原以为她不会再回来,可她爹是个蠢蛋,那姓雷的仍在前头和宋应天算帐,没有来顾他那应该顾好的女儿。 而这丫头很会看人脸色,即便不知那两人在说什么,也知不该在这时靠近。 所以没多久,那蠢丫头又回到了她的门外,她听见了她小小的脚步声,听见她坐了下来,靠坐在门边。 她翻身看去,只见那女孩坐在门廊上,看着天空发呆。 春风悄悄穿门而来,又穿门而过。 那丫头累了,不多时,就靠在门上睡着了。 原本那傻丫头还斜倚着门,到后来那小小的身子不断下滑再下滑,眼看就要往旁歪倒,一头撞上地板。 等她回神,阿澪已来到门边,伸手及时接住了那颗倒地的小脑袋。 几乎在同时,她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温暖,另一只手和她的重叠在一起, 她一怔,猛地抬眼朝前方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门廊上除了这丫头没有别人,可那只无形的手仍在,同她一起托着那颗小小的脑袋。 那无形的人松了口气,担忧、感谢、欢喜、怜爱…… 无数强烈的情绪从那只无形的手冲刷而来,但在那之中,没有一个怀抱着恶意,只充满了无尽的温暖。 那是她之所以没有立刻抽手的原因。 谢谢…… 轻柔的语音,在脑海中响起。 她瞪视着那空无一人的地方,有些哑口。 然后,那看不见的女人,不舍的抽了手。 雷风在这时拉开门冲了出来,看见她和冬冬在一起,自家女儿还一副昏迷的样子,他立刻变了脸,如箭一般疾射而来,抬手就朝她打出一掌。 阿澪冷冷的看着那男人,没有动。 她没那个力气,也懒得解释,这男人早已先定了她的罪。 眨眼间,那带着杀意的大掌已至身前,就要击中她胸口,却在只离半尺之际,突兀的停了下来。 宋应天从他身后偷袭,以一条不知哪来的长鞭捆住了雷风的脚踝,阻止了他。 可那掌风已出,袭向她心口,让她气一窒,她咬牙忍痛,等着肋骨断裂的疼痛袭来,可就在这时,那股凶猛的压力忽地消散,一股温暖的气息入了身,替她化去了那一记掌风。 这一刹,千万画面与情绪蜂拥而至,什么也上心头。 第34章 那强烈的思念和心疼,占据了她的脑海,充塞四肢百骸,比方才那短短的接触感受到的更多、更深、更浓。 一行清泪涌出眼眶,让她极怒。 更让她怒的,是那女人竟然用她的眼,万般深情的看着眼前那个男人,用她的嘴,说了一句她绝不会说的话。 「我很抱歉……」 什么东西?! 她怒到不行,握拳低咆喝斥。 「滚出我的身体!」 刹那间,她黑发齐扬,体内的女人被她强行赶了出去。 她喘了一口气,因为过度耗费心力而晕眩,冬冬在这时受惊醒了过来,睡眼惺忪的爬坐起身,一边揉着眼。 雷风伸手将睡迷糊的女儿抱了起来,却没有就此转身离开,只是脸色苍白的瞪着她。 阿澪跪坐在原地,怒瞪着那抱着女儿的男人,冷声道。 「你也给我滚。」 他还是没走,一双黑眸里透着惊疑不定,还有她看过太多太多掩不住的希冀与期望。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她冷着脸,恼怒的说:「我不会通灵,那女人也不是鬼!你若想见,就去找那搞出这些事来的宋家少爷——」 雷风闻言,抱着冬冬飞快转身,朝身后那家伙看去。 宋应天见状,好气又好笑的朝她看了一眼。 「怎么?」她讥讽的张嘴戳刺他:「你敢做却不敢说吗?」 这话,教雷风气势腾腾的又朝他逼近一步。 虽然没开口,可他知雷风是什么意思,只能看着那男人,微笑道。 「雷大哥,冬冬累了,要不你先带她回去休息,等十五月圆时再来。届时,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雷风沉着脸,没有动,可宋应天没有因此退缩,只是眼神坚定的看着他。 最终,那男人因为感觉到怀中女儿的不安,这才抱着她转身离开。 宋应天抬眼再朝她看来,微笑开口。 「满意了?」 阿澪冷哼一声,将拉门砰地拉上。 她不想再理会雷家父女和那女人的事,她不喜欢那个女人竟然可以控制她的身体,即便只是一瞬间的事,也让她毛骨悚然。 她不喜欢满月,十五月圆那日,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只听见雷风进了宋应天的房里,待了大半夜才出来。 宋应天那家伙不知和雷风说了什么,雷风后来竟没再来找他麻烦,甚至依然会带冬冬上岛,那丫头不知怎地,每回上岛,总喜欢跑来找她,同她说话。 刚开始那孩子还会怕她,可知她会吃豆腐,雷冬冬总也会带着各种豆腐料理给她。 见她会吃,每次都有吃完,那孩子渐渐也不怕了,开始会和她东拉西扯的,报告她自个儿遇见的大小事。 即便她从来不回话,那丫头还是能自顾自的说得很开心。 她说易家少爷教她写字,说早上的客人称赞她很乖,说白露为她纳了一双鞋,说苏小魅晚上会到家里同爹爹喝酒聊天,说爹爹带她去城里买豆子,还买了一件新衣裳给她,说城里悦来客栈来了一个长得好漂亮、好漂亮,穿得如天仙一般的姑娘,那姑娘对她笑了呢,还同她一块儿玩了一会儿,可惜她只是来探亲的,不是要搬来这儿住…… 雷冬冬说话时,有些怪腔怪调,阿澪知那是因为她很少和人说话,外面的人会笑她,孩子们会笑她。 这丫头喜欢找她说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打断这傻丫头说话。 有时,那丫头坐在她身边说着说着,自己还就睡着了。 每当那时,她总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就在身边,守在那丫头身旁。 那女人没再试图占据她的身体,即便阿澪知她很想,很想藉由她的手,触碰拥抱那孩子,那女人也没有再试。 蝉鸣唧唧。 夏日微风袭来,带来湖水与青竹的味道,消去了些许暑气。 蜷缩在一旁的丫头在夏蝉的鸣叫声中熟睡,她知这孩子天未亮就起床帮忙她爹做豆浆、卖豆腐,忙了大半天之后,来到这儿总是昏昏欲睡,话说没几句就会睡着。 女人心疼自己的女儿,却依然没有改变当年做下的决定。 即便没有触碰到那女人,阿澪依然能清楚感觉那无尽的温柔与不舍。 不知为何,那让她莫名的烦躁。 她故意重重放下手里汤碗,让睡着的丫头惊醒过来。 「啊,阿澪吃完了吗?」冬冬爬坐起身,见她碗空了,也没多想,只伸手拿起那空碗,道: 「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这儿好凉快喔。」 冬冬说着打了个呵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边眯着眼,笑问:「你要不要再喝一碗?爹说天气热,吃加了绿豆的豆花最消暑了,所以我们今天有多带一些来喔。」 阿澪冷冷看着那蠢孩子,本想开口要她滚,那傻丫头却没等她回,只兴冲冲的带着空碗,咚咚咚的跑去厨房了。 女人本也要走的,跟着那个孩子,阿澪能感觉到,可下一瞬间,她停了下来。 阿澪抬眼看去,看见雷风不知何时走出了林子,看见她,他停下了脚步,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看着坐在门廊上的她。 浓烈不舍的情更加强烈,瞬间充塞空气中。 差不多在这时,阿澪才知道之前宋应天同她叨念雷风不肯再娶是为何,那家伙根本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这女人听的。 可恶,说到底,那姓宋的搞不好早想让雷风知道这女人没死,却碍于应承过这女人,所以才没开口,那日她戳破他,他八成开心得很,才会那么爽快的给了雷风答案。 瞧着眼前那痴情种,又感觉到身旁那女人动摇的心。 她眉一拧,眼一翻,只觉烦,干脆起身走开,谁知下一刹,那男人就已到眼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阿澪冷冷瞪者他。 「干嘛?又想杀我?」 他黑脸一僵,但仍杵着没走,只握紧了拳,嗄声道:「那日不察,误会阿澪姑娘欲伤小女冬冬,是在下的错。」 没想到会听见这男人道歉,她一楞。 「在下能做到的事不多。」雷风直视着她,说:「但若只是跑跑腿,带点小东西,还是可以的,阿澪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知在下。」 「我需要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离开这里。」 雷风眼也不眨,只说:「在下只是一介武夫,实难破解宋兄法阵。」 第35章 她早已料到,冷冷一笑。 「那你可以滚了。」 雷风听了也不憎,只朝她一颔首,转身走了。 这男人走得如此爽快,让她又一愣。 她还以为他有求于她,想见他那顽固的妻,可显然这男人还是有些骨气,也够聪明。 又或者宋应天允诺了他什么? 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她眯起了眼,坏心的同那无形的女人开口。 「我还以为他想见你,还是他知你那般欺瞒他,终于死心?」 身旁的女人,没有动静。 她冷冷一笑,再道:「他是人,你不是,终是不可能一生一世,他越早认清,对他越好。」 女人收压着情绪,却更加显示此地无银三百两。 「哼,你族人若真奉你为主,听你号令,宋应天还需要那般偷鸡摸狗吗?」 女人还是沉默,让阿澪中一阵烦躁。 「你这般委曲求全,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她讥诮的道:「我告诉你,他们不会,没有人会!等时候一到,等着你的,只会是自私自利贪婪背叛。届时,就连宋应天也保不了你,说不得,到时最先出卖你的,就是他——」 他不会,少爷不会。 突如其来的声音回荡在脑海,让她更怒。 「你以为他帮你是为你吗?他只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了你!人们总是害怕比自己强大的力是,若能利用就用,若不能为己所用,便杀之、便献之!你若以为人性本善你就太愚蠢了!这自以为是的盲目,只会让你被人利用,成为他人拿来献祭的牺牲——」 她铿锵有力、无比愤恨的话语,充斥着怒气,回荡在空气中。 话脱口的瞬间,她就后悔自己透露了太多,可怒气如浪涛汹涌,叫她想止也止不住。 女人沉默着,就在她想掉头走开时,女人伸出了双手,拥抱着她。 那无形的双手,让阿澪一僵,她怎样也没想到这女人会这么做,更没想到的,是她在她脑海里吐出的字句。 我很抱歉你遇到的事。 刹那间,羞怒上脑,那女人没有试图再占据她的身体,可她仍握拳将她弹开了。 几乎在同时,雷冬冬气喘吁吁、咚咚咚的捧着一碗豆花跑了回来。 「阿澪,阿澪,你看,还有一碗,我本来以为还有好多的,可少爷和苏爷一下子就把它吃得锅底朝天,我好不容易才抢到最后一碗呢,你快吃快吃,要不一会儿少爷就来抢了。」 冬冬边说边把那碗豆花高高的举起,还一边紧张的回头张望,怕那贪嘴的少爷追了上来。 阿澪反手就想将那碗豆花给拨开,却见那丫头转头用那双乌黑澄清的眼看着她,对着她直笑,一瞬间,竟像是看到多年前急着同她献宝的云梦,她心头一颤,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没就此落下。 「阿澪?」见她脸色苍白,就连唇也失去了血色,冬冬仰望着她,担心的问:「你还好吗?哪儿不舒服吗?我去帮你找少爷来——」 说着,冬冬就要转头跑去叫人,阿澪忙伸手抓住了那丫头,教她手中还捧着的豆花都洒了些出来。 冬冬一怔,捧着那碗豆花,惊讶的抬眼看着她。 无法再看着那清澈的眼,她撇开眼,却在这时,看见宋应天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天井那儿,身子瞬间又一僵。 那男人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 一时间,脸更白,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不知他究竟听到多少? 不会太多,不可能太多,冬冬才从那儿过来,他不可能在那儿站上太久。 就算他听到了又如何?就算他同那女人一般,猜到了她的遭遇又如何?她不需要他的同情,不需要他的怜悯。 不想让他过来,她压下胸中万般情绪,伸手接过了丫头手上那碗豆花,冷声道。 「我只是饿了。」 他仍看着她,教她莫名恼火,隔着一整个房间,她佯装无事,只刻意舀起一调羹的豆花,送进嘴里。 他挑眉,她甜笑再吃一口。 他勾起嘴角,没有上前,转身走了。 夏日炎炎,冰冰凉凉的绿豆豆花消暑退火。 阿澪坐回门廊上,看着前方青竹,手微抖。 风飒飒吹拂而过,她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雷冬冬跟着坐在她身边,又开始说起易家少爷昨天教她写了什么字,那字的由来又是什么,易少爷聪明又多厉害,整本书都记得熟烂,倒背如流,问他什么他都知道呢。 一边说,她还一边画脚的,说得兴高采烈。 结果她太过兴奋,一不小心竟扯裂了雷风送她的新衣衣袖。 那丫头惊叫一声,为此沮丧万分,瞬间安静了下来。 阿澪没有理会她,她不想多管闲事,只装没看到。 那天雷冬冬垂头丧气的回家了。 几日后,那孩子再来,阿澪看见她仍穿着同一件新衣,原本扯破的衣袖,让人以针线缝补了起来,只是那针脚实在有够丑,那夏衣是浅粉色的,却用了又粗又黑的线去缝接,而且针脚又大又松,虽然拉得很紧,但也只是让缝接处的布料纠结皱在一起。 更惨的是,那缝衣的人,不只起针的线头是留在外头的,收线的结和线头也在外头,非但完全没有藏线,还垂了一大段在那里,活像那儿长了两根毛似的。 那教整件原本粉嫩可爱的夏衣,变得万般惨不忍睹,让穿着它的丫头,看起来就像是被扯断了手,又让人硬接回去的破布娃娃。 那一日,丫头安静得很。 空气中,更是充满了女人的不舍。 没看到,她没看到,她什么都没看到,没感觉到。 她装作不知,反正白露若见了,八成是会出手帮忙的。 谁知又几日,丫头再来,情况却变得更糟,那衣袖大概不知何时又被扯破,又让人粗鲁的缝接了回去,可夏衣布料本就很薄,这样来回折腾,让扯破的边缘早脱了线,那奇差无比的针线功夫只让一切看来更加悲惨。 女人无言的伤心,淡淡飘荡在空气中。 她忍了一整个下午,终于受不了那女人无言的不舍和心疼,更难以忍受那碍眼的衣袖,开口问那丫头。 「白露呢?这阵子怎不见她?」 丫头没有反应,阿澪才想起她是聋的。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了手,轻触了那丫头肩头。 第36章 丫头一怔,回过头来,阿澪这才看见她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哭过的样子。 没有想,她反射性的就读了她的心。 一幕幕的画面掠过,全是这孩子被人欺负嘲笑的景象,其他的孩子笑她衣丑,还会故意围住她对她指指点点的。 未细想,话已脱口。 「这衣都破了,为何不换一件穿?」 「爹爹有补好了。」冬冬看着她说:「他半夜好认真的补好的。」 阿澪瞪着她:「他傻,你也跟着他傻吗?这衣丑死了。」 「才不丑!才不丑——」闻言,冬冬难得的恼了,她涨红了小脸,紧握着小拳头,瞪着她大声说:「这衣是爹爹送我的,爹爹帮我补好的!它才不丑——」 这丫头是那么激动,大眼里冒出了泪光,下一刹,豆大的泪珠就蓦然滚落她的小脸。 委屈、难过、思念、生气、丢脸、愧疚,各种复杂又矛盾的情绪都从的身子传来。 阿澪看着那丫头,抽回了手。 可那些情绪,仍占据着心头。 冬冬撇开了脸,阿澪瞪着那倔强的孩子,起身走开。 她一路走到宋应天的房里,看也没看那个侧躺在地上看书的男人一眼,只是径自翻开他的衣箱,翻出了白露收在其中的小木盒。 宋应天抬眼看她,却没阻止她。 阿澪拿了小木盒,又翻出了一把剪刀,这才转身走开。 对她这样当面不告而取,那男人从头到尾没吭一句,甚至没问她拿剪刀这种利器要干嘛。 算他识相。 她想着,临到门口,又想起一事,这才停下脚步,回头问。 「白露呢?」 宋应天以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瓜,瞅着她,微微一笑。 「苏爷前些日子受了伤,白露在照顾他。不过你放心,苏爷身强体健,再休养些时日就会康复,不碍事的,你别担心。」 她闻言,冷冷的道。 「苏小魅就是被人剥皮拆骨都不干我事。」 说着,她举步走出门去。 冬冬仍坐在门廊上掉泪。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觉得自己又笨又呆又没用,而且她好想娘,好想好想。 可一想到爹爹这么辛苦、那么努力的照顾她,自己还这么这么的想娘,她就觉得自己好糟、好对不起忙了一整天,大半夜还在灯下小心帮她缝补衣服的爹爹。 为了帮她补衣服,爹爹的指头都被针戳了好几个涧,还是坚持的拿着那个小小的银针帮她把袖子接了起来。 可大家看了,都指着她的衣袖,笑她衣丑,笑她是没娘的小孩。 她的衣才不丑,是爹爹买来送她的,是爹爹辛苦缝补的,才不丑呢! 才不丑…… 她一边想着,热泪却再次滚滚而下。 她擦了又擦,擦了再擦,结果因为一再抬手,本就已经脱线松散的衣袖又再次裂了开来,她见状更难过,哭得更加伤心。 就在这时,眼前被泪水模糊的景物,突然被一件衣衫遮住。 她一楞,抬眼只见原本已经走开的阿澪,不知怎竟又回来了。 阿澪手里拿着那件衣衫,淡淡说。 「到屏风后把这换上。」 冬冬眨巴着泪眼,呆看着她。 以为她没看清,阿澪张嘴重复,「把衣服脱了,到屏风后把这换上。」 冬冬楞了一楞,这才接过衣服,到屏风后把阿澪给的衣衫换上。 那衣衫是阿澪的,她穿在身上还有些宽大,冬冬擦去泪水,从屏风后出来时,只见阿澪仍坐在门廊上,身旁放了一个打开的小木盒和一把剪刀。 冬冬迟疑的抱着自己残破的衣,走了过去,才看见木盒里有好多不同颜色的线,七彩的线让人缠捆在不同的竹片上,一旁还有一些银针,插在针包上。 阿澪朝她伸出手,冬冬乖乖的把被自己扯裂的衣递了上去。 那不苟言笑的女人接过了手,翻找出最相近颜色的线,抽了一段起来,拿剪刀剪断,拿了根针,在午后的天光下穿针引线。 然后,她将那件衣由里而外翻了过来,拆掉了那缝得乱七八糟的旧线,拿剪刀剪去衣袖脱线的边缘,将它们剪得整整齐齐的,再将衣袖重新缝接而上,打结,藏线,剪去线头。 冬冬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这就好了,没想到阿澪却把另一只没坏掉的袖子也拆了,剪去了多余的长度,再将袖子以相同的方法接了回去。 等阿澪把那件夏衣再翻回来还给她时,冬冬根本就看不出曾经有过破损的地方。 「好了,去换回来吧。」阿澪说。 冬冬喉微哽,泪又上涌,她万分珍惜的捧着那件衣,回屏风后换上,发现袖子虽然短了一些,却是一模一样的长度,没有一长一短,而且因为裁剪去的部分不多,看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就像一件完整的新衣一样。 冬冬万般感动,抹去泪水,抱着阿澪的衣衫走出来。 那女人还是坐在原位,看着不知何时,已被夕阳染红的满天雪彩。 当风徐来,冬冬可以闻到阿澪身上那淡淡的香味,就和她手里抱着的衣一样。 爹曾要她不要一直来找阿澪,怕阿澪伤害她,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阿澪不会真的伤害她,她说不出个原由来,但她就是知道。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总是让她想起娘。 冬冬的把阿澪的衣折好,放在一旁,这才慢慢的走回阿身边坐下。 「谢谢……」 她小声的说,身旁的女人没有应,也没有回,就只是斜倚着廊柱,看着远方彩霞。 冬冬吸吸鼻子,偷看她一眼,然后鼓起勇气,小声的说。 「阿澪,你可不可以教我……」 那面如冰霜的女人,将眼从满天云彩上拉了回来,斜睨着她。 冬冬满脸通红,两只小手在身前紧紧交握,虽然万般紧张,她仍张嘴把话说完。 第37章 「教我缝衣?」 阿澪用那双黑眸,冷冷的看着她,看得冬冬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还以为她不想教她,可下一刹,阿澪张嘴吐出了一句。 「我要吃豆腐镶肉。」 本来紧张得要命的冬冬一听,知道她答应了,双眼一亮,露出了开心的笑,立刻道。 「那我下次带来。」 阿澪还是没回,不过也没对她皱眉,只再次挪开了眼,看着天上的彩霞。 虽然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冬冬看着,只觉得此时此刻,在夕阳余晖下的阿澪,看起来好美好美,就像天仙一样的美,就像娘一样的美。 冬冬几日后再来时,带了豆腐镶肉,还有另一件破掉的旧衣。 阿澪吃了豆腐镶肉,教她怎么修理缝补旧衣,那看似简单的针线活,却耗了她一整个下午,而且还没做得很好。 但阿澪没有生气,淡淡告诉她,她哪里做错了,哪里又该注意什么地方。 当她第一次把旧衣缝补好时,她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忍不住坐在阿澪身边一直傻笑,有那么一瞬间,她发誓她看到阿澪也扬起了嘴角。 阿澪笑起来好美好美的,让冬冬心头都快快跳了一下,不知为何红了脸。 可那好美好美的笑一闪而逝,阿澪不知看见了什么,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冬冬回头看去,看见阿澪微笑消失的原因。 少爷不知何时,站在天井里,透过敞开的门窗,看着这儿。 或者该说,看着阿澪。 秋风吹扬起了少爷乌黑的发,和他身上的衣衫,还有不知何时落在他发与肩上的叶。 少爷一动不动的站着,只有衣发与叶随风飘动,然后她才领悟到,少爷一定已经在那儿站了好一阵子了,才会有不止一片的叶子落在他身上,又被风吹扬起。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 而她从小就认识的少爷脸上,有一种她从来不曾见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冬冬屏住了气息,只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在这儿,可她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跟着,少爷扯了下嘴角,转身走开了。 凝结的空气与时间,瞬间开始流动,冬冬喘了口气,转头看向阿澪,才发现阿澪不知何时早走了。 后来,她越来越喜欢来找阿澪,总是在这儿待到爹爹来找她,带她回家,她才依依不舍的和阿澪说再见。 每回她和阿澪道别,阿澪从来没有回头,没有理会她,可冬冬知道她听见了。 就像她知道,虽然看似心不在焉,可阿澪一直有在听她说话。 她会听她说话,就像少爷会听她说话一样。 她喜欢阿澪,喜欢少爷。 夏去秋来,她渐渐发现,少爷常常会看着阿澪,阿澪也总会在以为没人注意到时,寻着少爷,看着他。 阿澪与少爷,总是知道对方在哪。 他俩共处一室时,从不会主动看向对方,与到必要,也不对眼。 但若对上了眼,世界就会再次好像停了下来一般。 每当那时,她总会屏住气息,等着什么事会发生,等着谁会打破这寂静,打破那个好像好近好近却又好远好远的距离。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那无形的紧张,无声的凝望,越来越强。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终于了解,慢慢明白,少爷和阿澪之间,为何总是如此这般。 第七章 今夜是满月。 那月还没升起,可阿澪知道。 她总是知道。 每当月圆,她的身体就会变得十分敏感,她能看得更远,能听到更多,能闻到许多的味道,能察觉到比平常更多的细节。 这些年,她的五感有增无减,让她感觉到的一切,都变得更加鲜明。 起初,她不知是为何,然后才晓得,是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受伤了。 她身体里流动着她从来未曾感受过的力量,从脚底到发尾,从指尖到胸中跳动的心,都充满了能量。 阿澪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辰,听着风声哗沙而过,明明全身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一颗心却还是跳得飞快。 看着夜空中的星辰慢慢挪移,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再忍不住那爬满心胸的恐慌,还是在满月升起前,从空旷的草地上爬了起来,走进了暗沉沉的屋子。 这屋建造时,完全因应这儿的风土,离地避湿,前后开门开窗,夏天十分通风,冬天乍看好似会因太通风而觉寒冻,可外墙却有向上收到门廊屋檐的第二层墙板,夏天收起,冬天就能放下挡风保暖。 这儿的每间屋室中央也都有能烧炭的地炉。 夏季时,地炉上能分毫不差的合盖上一块木板,让室内看来宽敞清爽又凉快,冬季时再把地炉盖板打开收到一旁,就能烧炭取暖。 就连烟气的排放,设计建造这屋的人,也都早已想好,地炉正上方的屋顶,有一个让人以绳操控,可以轻易开启关闭的天窗,那天窗雨天、雪日就能关上防雨雪,平时便能打开通气排烟,也能采光。 除此之外,屋墙两侧上方,皆有设破风通气,同样能排烟,冬日也能以木板密合上。 如今盛夏时节,地墙上了盖板,矮桌也移到上头,让周围宽敞许多,破风高窗的遮板也打开了,让室内昼明夜凉。 但天色一暗,屋里当然也跟着暗了下来。 她拿来火石,点亮了桌上的灯,灯火照亮了屋,温暖一室。 窗外夏蝉唧唧,没因天黑就无声息。 她到厨房里,煮了简单的清粥,弄了两盘小菜来吃。 刚来这里时,她总是吃得很多,千年以来她总是很饿,她一直以为她的饥饿,是不死咒造成的恶果之一,无法摆脱,不可能缓解,可这些年待在鬼岛,她才知道,她老是觉得饿,是因为千年以来,她身上总是带着伤,没有一日是无伤的,没有一日安生的。 但她已经许久没受过伤了,身上曾有的伤处,都已被修复,见不着一丝痕迹。 那总是盘桓不去的饥饿,不知在何年何月就已消散。 她一直晓得,进食能加快修复自己受伤的身体,却不知原来以前她那么饿,是因为她的身体从来不曾真的完全复原过。 直到现在。 屋子里很静,白露已来过又走,入夜后,只有她一人在这里。 他出门了,还没回来。 那男人应该要回来了,这些年,他偶尔会离开,可若出门,他总会赶在满月前回来。 第38章 他会回来的,她知道。 只是满月而已,她不需要害怕。 她告诉自己,让紧张的心跳减缓,坐在桌边,慢慢的吃完了盘中的小菜。 洗了碗,收了盘,她提着灯,回到房里,把灯放到了灯架上,席地而坐,就着灯火翻看那本她从他房里摸来的书。 这书,是他袓师爷齐白凤写的,叫《魔魅异闻录》。 书里记载着各地的妖魔,详尽的描述其外形、能力,甚至其好恶。若他知道该如何收拾对付,上面也会书写那应对的办法。 起初她以为这书只有一本,后来才发现,这《魔魅异闻录》看似一本,实则有好几本。 这书被施了法,看似薄薄一本上百页的书册,实际内容却多达千页以上。 这是一本翻不完的书,每回翻页,她总能翻出更多的页数与内容,若她有特别想查阅的内容,它总会很快的出现在下一页。 他的祖师爷将曾见过异于常人的物种,分门别类的书写下来。 魔人是一类,妖怪是一类,妖兽是一类,兽人是一类,精怪也是一类,神怪又是一类,还有其他。 几年前,当她第一次翻阅《魔魅异闻录》时,她就在其他类别中,看见了自己。 白塔巫女。 她早已料到,或许能看见自己,这天下几乎所有的妖魔都知道她,就算没见过,也听过。 但真的看到关于自己的记载,还是让她头一惊。 那些字句,印在眼中,刻在心上,教她既怒且恼,几乎不想再看下去。 可她发现这人虽然记事相当随性,甚至没有先后,分门别类时也没依序排列,不过重点确实都有写到,对她的描述简单扼要,却无错失。 这人从未见过她,却对她的描述这般精确,显然也不是随便写写,八成和不少妖怪确认过她的事情。 那让这本书更显其珍,当她再翻下去,从中认出许多曾经见过的妖魔。 每一种类别之下,都还会再细分五行属性。 魔人的记载是最少的,她知那是因为魔人本就数是稀少,也都很聪明,不会到处张扬,妖怪们也不敢多说魔人的是非。 魔人大多法力高强,行事作风低调却力量强大。 可妖怪与精怪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本就有人形,有的是后天想办法扮成人,混迹人群中,因此反而有许多痕迹可循。 精怪源自天地万物,吸取天地精气而成,天生懂得操使天地能量。 嗜血、疯狂,本为精怪或人,误入歧途才成妖化怪。 兽人同时存在人形与兽形,可自由变幻形体,身强体健,力大无穷,伤愈极速。 妖兽是魔人或妖怪以法术炼成制造出来的,受其驱使,多数没有清明的自我意识,异常嗜血,当年宋应天斩杀的血脔水蛇就是其中一种。 这些基本的法则,她大多都知晓,可有些细节她却不曾听闻。 如神族里的应龙和云娘是兄妹;如兽人与其伴侣心灵连结极强,一生仅有一位,若其中一方死亡,另一人必难以长久独活;如妖怪难以长久保持其清明神智,人之血肉精气能供其所需,让其维持神智和形体,所以妖怪才会不断吃人,但这却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看到这里,她才领悟为何那些妖怪会受她吸引。 她猜,他大约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她体内的神之血,不只能强化妖魔的肉体,也能维持他们的神智。她的一滴血,就能让人寿命倍增、起死回生,远胜过吃上百人血肉。 她拥有神之血,却无应龙、云娘那样的神之力,她不是神,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那些妖魔才追着她不放。 他不知道的是,她拥有的神之血原本十分稀薄,是闇之书的不死咒强化了她体内的神之血。 一股无形的能量缓缓而来。 月亮升起了。 她知道,就算在屋内也晓得。 她没有抬眼去看,却不自觉绷紧了身子。 暗黑的回忆在脑海边缘蠢蠢欲动,她试图让自己继续看书,却无法再专心的思考,恐惧渐渐攫抓住了心,摇晃着她。 阿澪试图让自己去想着冬冬她娘,那女人也在岛上,即便她只有在冬冬上岛时,才感觉得到那女人的存在,可她知道那女人一直都在,她晓得宋应天定和人的女人做了约定。 她不需要害怕。 那女人拥有强大的能力。 就算真有妖怪上了岛,真有魔人破了阵,那女人也会将他们挡在其外。 那是那女人之所以抛夫弃女的原因,她是这处地界的守护者。 可即便如此,恐惧还是上了心。 蓦地,她忽然发现,她紧握的书页上的图文,不知何时,已换了一页,浮现了有些面熟的圆形法阵,法阵四方各有一符号。 她楞了一楞,看见开头写着一行楷书。 天山遯:此阵能制造隠身结界,隔绝气味、体温,教妖魔视而不见。 她蓦然想起他曾用过这个法阵,挡住了妖兽的追踪。 阿澪拿开地炉盖板,抓起余炭,在周围地板上依样画葫芦的画下同样的图案。 在她画完最后一个符号的最后一笔时,那法阵便亮了起来,在她四周形成了一道光墙。 当年她五感受损,根本看不见,但如今却能清楚看见那由地面而起,穿透屋顶的能量,它们透着淡淡的白光,天地的能量在其中缓缓流动着。 她不知道这隐身法阵能维持多久,可至少那让她感觉安心了些。 她还是能感觉到满月对自己的影响,它让她充满力量,却也同时提醒着她,昔日的黑暗梦魇;提醒着她,无论她再如何抵抗,都是无用的。 蜷缩在那法阵中,她环抱着膝头,死死盯着紧闭的门扉。 你以为你逃得掉? 阴险的声在耳边嘲讽。 你以为这小小的法阵,能挡得了我们? 黑暗中,另一人冷冷的笑着。 没有人会来救你,没有人会。 湿滑的舌头舔着她的脸。 他们忙着自相残毁呢…… 第39章 冰冷的尾巴缠绕着她的脖颈—— 这不是真的,他们不存在,不存在。 我们当然存在,你知道的。 亲爱的,我们会找到你,一定会,一定会—— 「滚开!」 她握紧双拳,咆哮出声,驱赶脑海里纠缠她的声音。 刹那间,世界安静了下来。 她喘着气,感觉到心跳飞快,穿透窗棂的月光,只挪移了一寸不到,她却觉得好似已过了好几个时辰。 冷汗不知何时,湿了身体,浸透了衣。 只是满月而已,满月而已,很快就会天亮了,很快就会,而且他们不会找到她的,不会的,不会的—— 蓦地,空气中传来一股波动。 她一怔,吓得脸色发白。 有人来了,闯进了鬼岛,来人不止一个,速度很快,转眼即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想跑去躲起来。 可下一刹,她感觉到了的气息,听到了苏小魅翻箱倒柜的声音。 「该死,你那保命仙丹跑哪去?兄弟,你真的会搞死我!我当初真不该听你胡说八道,你最好别挂了,要不我拿什么和白露交代?更别提你爹娘——有了!在这——」 「他奶奶的!搞什么,怎么是空的?你没事把它当糖吃吗?」 「我去找白露,你看好这白痴!别乱走!我马上回来——」 有那么好一瞬间,她完全不敢动,只是屏气凝神的待在原地。 隐身阵仍是开启着的,她知外面的人感觉不到她,可她却能听得到外面的声响,苏小魅走了,姓宋的气息还在,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从头到尾没说过话,可他的气场十分强大。 兽人。 她知道,她能感觉到。 那兽人待在他房里,没有到处乱跑,如苏小魅交代那般,守护着他。 她不知那男人怎么了,只觉他的气息十分微弱,然后下一瞬,他突然一阵狂咳,她能闻到鲜血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兽人的气息减弱了,不再那般强大,她知已恢复人形,才会这般。 可他的气息却变得更加微弱,弱到几不可察。 「应天,你撑着点。」男人语音沉稳的说:「再撑一会儿就好。」 他的气息稍微增强了些许,不是因为他的情况好转了,是那男人渡了真气给他。 「记得……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他虚弱的声音,隔着墙板传来,教她头一颤,忽然间,知道他是真的快死了。 那男人闻言,沉默着,半晌,方道。 「记得。」 「答应我……」 男人无言,又沉默。 他又一阵狂咳,咳中带血,那血极为腥臭,隐隐散发着可怕的腐败味。 这一刹,她突然知他是怎么了,那臭味她之前闻过,这男人不只是受伤而已,他被蒙痨咬了,蒙痨牙中有毒,一被咬中,就会被注入毒气,那毒气十分猛烈,会随血运行侵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只有用蒙痨的内丹研磨内服才可解,显然他们没有取得那颗内丹,所以他才会命在旦夕。 他又咳,气更弱,然后,他连咳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着隔壁那咯血的声音,她知道他很快就被自己的血给淹死。 当她回过神来,她已举步离开了那法阵,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他房门前。 他的门是敞开着的,一个男人坐在门内,搀扶着他,协助他倾身咳血,那房里满是腐败的臭味,脏污的黑血喷溅一地。 他的脸是黑的,手是黑的,全身未被衣物遮掩的皮肤都是黑的。 她才到门口,那搀扶着他的男人已经飞快抬起头来,却警戒的垂眼不看她的眼,冷声警告。 「站住,你再近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看着那家伙,她一眼就认出那张脸。 当年在扬州,就是这家伙害她差点被赤尾逮到。 瞪着那王八蛋,她几乎就想要转身走开,可那全身发黑的男人在这时口吐黑沬,全身开始抽搐起来。 没有想,阿澪冲上前去,那可恶的兽人却一拳挥了过来。 阿澪侧身闪过,伸手探进宋应天胸口,抽出他随身带的银针,反手朝他胸口膻中穴插去,几乎在同时,那男人的膝头朝她踢来,她若不抽手,右手一定会断。 她没有收手,她的右手硬声而断,整个人被他随之而来的拳头打飞出去,撞上了墙,但她藏在左手的银针早已准确的将针扎入宋应天的膻中穴。 发现她右手银针只是诱饵,那兽人极怒,反手就要取针,她忙开口怒斥。 「他已剧毒攻心,你想他死就试试看!」 她的话,让那家伙顿了一顿,几乎在同时,男人发现银针一入心,就止住了宋应天的抽搐。 阿澪吐出一口血,爬起身来,看着他道:「银针只能挡得半刻,若毒再不解,他必死无疑,你若还想救他就闪远点!」 「我怎知你不是诓我?」男人对她怒目而视。 她冷声开口:「他若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还不把我在这儿关上一辈子?我若想他死,一旁等着喝茶看戏就好,用得着在这儿同你废话吗?」 说着,她走上前去。 那男人怒瞪着她,当阿澪走过他身边时,她真的以为这兽人会再次对她动手,可他忍住了那冲动。 她在倒地的宋应天身旁跪下,拨开他脸上散乱的黑发,抹去他嘴边的黑血和唾沬。 他动也不动的,只剩下几不可察的微弱心跳,却仍保有一丝意识。 当她抬手覆住他冰冷发黑的脸,他的意识流了过来。 疼痛、遗憾、好奇——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第40章 爹应该会恼我又胡来吧?希望娘不要太伤心…… 地府不知是什么样子的? 啊……对了……阿澪……她会如何呢?大概会气得半死吧? 我没要关她一辈子的…… 这一生,大概就这事做错了吧? 可惜,没见她真的对我笑过一次啊…… 这什么跟什么? 她脸一热,就要抽手。 「你要如何解毒?」 兽人低沉的质问从身后传来,她抬眼瞪那家伙一眼,身前男人的意识又冒了出来。 嗯?解毒?阿澪? 你想做什么?该不会—— 她在自己开始后悔之前,俯身低下头来,捧着他那张黑脸,张嘴同他对上了口。 咦? 啊……原来还可以这样…… 他身上蒙痨的毒气,由嘴而入,爬上了身,剧痛随之袭来,占据四肢百骸。可让她更痛的,是颈上烧灼的疼。 这移转蒙痨毒气的办法,是闇之书上的黑暗之术。 她一开始,颈上的镇魔珠就跟着启动,烧得她皮开肉绽。 可她能看见,他的黑脸退了色,越来越白,她的手则开始变黑。 即便痛到不行,她依然没有停下来,当她再撑不住,摇摇欲坠时,他睁开了眼,看着她。 她抬手遮住他的眼,用力盖着,可她仍能感觉到他的思绪。 这家伙竟然在笑,他乐到不行,笑得和个傻瓜一样。 几乎在同时,感觉到他抬起手,抓住她颈上的珠链,下一刹,那珠链被他扯断,她能看见那折磨她多时的镇魔珠,叮叮咚咚的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珠链一脱颈,瞬间缓解了她颈上的灼烧疼痛。 可他仍在笑,她气得差点让他去死,可到头来,还是将蒙痨之毒全数吸出,方直起身子,匆匆退开,可那毒上了身,像千万根针戳刺着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烧灼攻击着她的五脏六腑。 下一刹,她弯身咳出了血。 她侧过头,飞快遮住了嘴,黑血仍涌了出来,他朝她伸手,她用力拍开,可她右手仍是断的,无法阻止知感恩的家伙伸手将她强行拥入怀中。 「对不起,我很抱歉……」 他沙哑的说着,语音却仍带笑。 「是真的……你别气……别恼……」 这王八蛋根本是个疯子。 她咳着血,恼怒的想着,然后那男人拔出了插在他胸口的银针,改插在她身上的穴道上,替她缓解了疼痛。 她枕在他肩头上喘气,只觉得虚弱,可他心中那深浓的情绪,蓦然蜂拥而来,裹住了她。 阿澪吃了一惊,抬眼朝他看去,只见那男人脸色不再发黑,却变得万般苍白,他依然很虚弱, 几乎同她一般,可那毒已被她吸去,全数上了她的身,不再继续侵蚀他的身体。 她与他心知肚明,这一回,他是死不了了。 他用那双眼,炯炯有神的注视着她,眼中除了笑意,还有让她心颤的其他。 她抬起小手揪抓着他的衣襟,却找不到力气推开他,莫名的恼又上心头。 抖颤着唇,她不悦的怒斥:「你少……少得意……我救你……只是为了我自己……你要死……也得先放我出去……」 他拥着她,噙着笑,开口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让阿静先带我回这里……」 她又气又恼,谁知听他下一句又道。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 她为之气结,只吐出一句。 「放屁……」 他笑得合不拢嘴,将她紧拥在怀中。 她再撑不住,只能闭上了眼。 恍惚中,听见白露匆匆赶来,苏小魅在旁边帮忙,除此之外,有个陌生的男人,还有个陌生的女人。 男人给了他一碗药,他吃半碗,以嘴喂了她半碗。 她无力抗拒,只听到人们在她身边说话,低低的语音,轻轻的响。 她很害怕,无法控制自己让她感到害怕,陌生人的靠近让她恐惧,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不敢放。 没事,只是我娘。 他的声,在脑海中轻响。 她不会伤害你。 她知道,女人有双熟悉又温柔的手,可她仍无法控制自己。 阿澪,你得松手,我才能脱衣,你知道这黑血是有毒的吧? 她知道,该死的,她真的知道。 她强迫自己松开手,感觉到那女人和白露同时也脱了她身上的衣,替她擦拭清洁身体,固定了断掉的右手,换上了干净的衣。 她不喜欢被人触碰,可那双手传来的只有温柔的情绪,还有担忧与关心。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恐慌,下一刹,仿佛知道她的恐惧,他很快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嘿,我在这。 一颗不安的心,悄悄稳定了下来,她反射性的紧握住他的手。 我就知道你会想我。 第41章 她松开手,他没有,只是笑着紧握她小手。 走开! 她恼羞成怒的想着。 当然,他没有走开,反而在她身旁缓缓躺了下来。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体温就在身前,他握着她的手,抚着她的脸,动作无比轻柔。 你说,若我和我爹娘说,我俩私订了终身,该说你是几岁呢? 十八?二十?二十三? 二十三是不是太老了?那么老还没嫁,那是老姑婆了吧? 她无言以对,只想抬脚踹他。 还有,这男人原来竟连自家爹娘都骗了?他脑袋到底有什么问题? 说起来,其实我也不小了,早该娶妻了,可若我娶了妻,还把你藏在岛上,哪个女人受得了呢?大概就白露吧?可惜她嫁苏小魅了。 那火烧火燎的痛,去而复返,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全身抖颤起来。 他见状,伸手将她拥进怀中。 你若疼,就咬我吧。 她毫不客气的张嘴咬他的肩头,都咬出了血来,尝到了血味,他却没有松手,依然拥着她,满脑子只想着。 咱俩若成亲,要不要宴客呢? 若要宴客,你说咱们是去悦来客后宴客?还是在鬼岛上请一桌就好? 去悦来客栈宴客,他要让她出岛? 这,让她头一跳,谁知他马上又想。 啊,我忘了你不能出岛,那还是在鬼岛上请一桌就好。菜刀叔叔不知有没有空来,他是四海楼的主厨,煮的采可好吃了。 她又怒,忍不住在他脑海中喝斥。 王八蛋,我说要嫁你了吗? 咦?你之前不是说过,自古以来,救命之恩都是以身相许,既然你这般舍身相救,我只好以身相许了啊。 她哑口无言,只觉羞恼,想揍他,想狠狠咬下他肩上一块肉,心底却清楚他这般胡言乱语,只为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一直想着那啃蚀着身体的剧疼恶痛。 虽然嘴上说得轻巧,可他没有想过让她为他吸毒,他根本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 她能感觉得到他当时的惊讶,和如今的心疼不舍。 心疼她?不舍她? 这男人脑袋真是坏掉了。 她想着,却感觉到他收紧了双臂。 欸,早知当年装没看到就好啊…… 他无奈的轻笑在耳边响起,冷凉的唇却无比温柔的印上了她光洁的额。 几乎在同时,两人相遇时的夜色浮现。 银色的月,潺潺河水,点点芒草飞絮如雪。 只是这一回,她坐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看远山在月下朦胧的影,看候鸟在天上南飞。 热泪,再忍不住,从眼角滚落。 小毛驴拉着车,在月下缓缓前行。 他低下头来,吻去她的泪。 蒙痨之毒和镇魔珠造成的烫伤,耗了她整整一月才消解。 宋应天的情况却比她还惨,她有神之血,伤得再深再重,总也能恢复过来,可他只是人,要恢复却没那么容易。 一年过去,他依然不时就会咳得停不下来。 夏季还好,一入秋冬,他差点把肺都咳了出来,好不容易撑到了春天,他的情况才慢慢好转。 起初,他爹娘日日都来,替他把脉运气。 她总在那对夫妻上岛时,远远避开。 那医术高明的女人有双清明的眼、纯净的心,那男人同其发妻一般温柔善良、和蔼可亲。 每当他俩携手而来,那鹣鲽情深的模样,总会教她想起,那对她曾亲口给予祝福,感情同样如胶以漆的夫妻。 所以,从来不曾靠近。 这一日,那对夫妻待了一晌午方离开。 她远远看着,确定他俩走了,才回屋入室,却在自个儿房里,看见一张古琴。 古琴是黑色的,琴身虽旧,却保养得很好,十三根琴弦已让人换新,琴身前,搁着一封信。 那信封上,有人用毛笔黑墨,写上了她的名。 她迟疑了一下,方上前拾起,打开来看。 阿澪姑娘 我儿愚纯,劳你费心照料,为人之母,本应亲自言谢,惜多次上门未遇。 听小儿说你懂音律、擅琴艺,便想起家中这琴。 此琴名玄姬,是家母的琴。 今日尚有事,未能多留,仅能将此琴留于此地,还请笑纳,望你不弃。 晓月 楞看着那秀丽的字迹,阿澪无言,久久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未同宋应天说过她懂琴艺,可她知那男人有多会瞎扯。 他病重时,她问白露,才知他在掳她来之前,根本不住在鬼岛上。 那家伙在应天堂有自己的院落,吃穿用度都有人打理,鬼岛这儿他只当是书房小别院,他不想人吵时,才会待在这里。 是因为她,他才搬到岛上住,还蒙骗他爹娘,说他需研读外公留下来的医书,将其一生医术,整理书写流传于世,岛上较安静,便于理清思绪,所以才需搬至岛上住。 第42章 她听了一阵无言,就如同现在看着手中信时这般。 缓缓的,她将那封信收折好,放回信封里。 夏日的午后,日光洒落玄黑古琴。 她看着那琴弦,良久。 纸见底了,他没多想,回身拉开一旁的纸柜,抽出另一张宣纸。 这动作压迫到胸口,让他忽地又咳,这一咳起来,便接二连三,没完没了的。 好不容易咳完,他已无力继续书写,只能搁下笔,往后靠着身后书柜,看着夕阳西下。 夏日将尽,他能感觉到风中已带寒气。 蓦地,有人开了门。 穿堂的风,吹扬起他写完随意搁在地上的纸,让那些宣纸,满室翻飞。 端着热药粥进来的白露,见状吓了一跳,忙搁下粥,匆匆捡拾那些乱飞的宣纸。 「抱歉,少爷,我没注意。」 「不是你的错,是我。」他笑着,道:「我忘了拿纸镇压着。」 白露一张张把那些写满了字的宣纸收拾整理好,拿到桌边,以纸镇压好,其中有两张墨未全干,她小心的另行摊开晾晒,确定没漏掉一张,方将门边的热药粥端到桌上。 「少爷,这药粥是夫人花了几个时辰熬的,你快趁热吃吧。」 「我吃了,娘晌午才送来过。」他噙着笑:「亲眼盯着我吃下的。」 「晌午那是补气的,这是顾肺的。」白露一边替他收拾桌上的笔墨,一边淡淡道:「快入秋了,这是夫人的心意,少爷莫再让夫人烦忧操心。」 瞧着眼前那低垂着眼,秀眉却都快拧起来的女人,他知她看似温柔,实则外柔内刚,真要恼起来,可是会和他没完没了的。 所以他很识相的伸手拿起了那药粥,笑着道。 「欸,是,知道了,我这就在吃了。」 白露见他舀了一匙入口了,这才不再叨念他。 他慢慢的吃着那尚冒着氲氤白气的药粥,一双眼却仍瞧着外头夕阳,吃了两口,手又停下了,不过仍是捧着那碗热粥。 以往不觉冷的时节,如今竟也觉寒冻了,手中的热粥暖了手心,多少教心口不再冷到隐隐作痛。 「年少时,我总以为能一直那般快意江湖,没想到竟也有今日啊。」 这话,淡淡回荡一室,教白露抬了眼。 看着那倚靠着书柜,面色苍白如纸的少爷,她喉微紧,垂眼继续为他洗笔,只淡淡道:「少爷只是伤着,若能静心休养,不日便能再云游四海的。」 闻言,他又笑,这才又舀了一匙药粥入口。 她知他伤及脏腑,一餐能吃上半碗,已算胃口不错,所以也没催着他吃,只径行将笔与笔洗一同洗净,一一晾挂在笔架上,再捡拾被他随意放置的外衣挂上衣架,在天色未全暗之前,替他点亮了灯,这才转身离开。 隔壁的房门半开着,白露能看见阿澪坐在门内,凝视着那张玄黑的琴,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没上前打扰,只安静的走去找阿魅。 阿魅已经将柴砍好,堆在厨房门外,看见她,他朝她走来。 「都收拾好了?」他问。 「嗯,都收拾好了。」她点点头,将门外廊上的灯取下点亮。 他来到眼前,伸手接过她点好的灯,将其挂回门廊屋檐下,边问:「阿澪呢?」 「在她房里,看着夫人送她的琴。」 白露在他放灯时,把点火的火石收回屋里,再退出门外。 他等她出来之后,才和她一起走下门阶,踏上草地。 「所以,她收下了?」他挑眉再问。 「算是吧。」白露说着,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满天晚霞之下,那屋静静矗立着,没响起任何乐音,倒是当风再起,又有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被吹出了少爷的门,飘落在草地上。 她,本欲再回去检拾,一只大手却抓住了她。 白露回首,只见身旁的男人看着她,噙着笑,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瞧着那男人的眼,和他脸上莞尔的笑,她醒悟过来,不过还是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 一张又一张的宣纸被穿堂风吹了出来,如落叶般翻滚、飘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有些还挂到了树头上,看起来真是无比显眼。 她清楚记得自己拿纸镇压好了那些纸,她也记得自己有把门密实关好。 显然有人故意把门打开,还把纸镇拿走,才让那些纸张飞得到处都是。 瞧那些纸,有些还没写上宇,是全白的呢。 「走吧。」 他捏了捏她的小手,瞅着她笑着悄声说。 「人家钓鱼哪,你若真回去了,他还得再来一回呢。」 白露闻言,只觉好气又好笑,这才打消回去收拾的念头,同他一块儿转身穿越林木,朝水岸码头走去。 啪啦——啪啦—— 阿澪是先听到声音,才从眼角瞥见那动静。 当她转头,只看见门外,一抹又一抹的白,如未染的布,在风中飞扬着。 是布,是纸。 她能看见书写在其上的黑墨,那些字句随风舞动着,绚丽的晚霞,将其染上了颜色。 风停时,它们便从空中落了下来,风再起,它们又再次上了天,旋转着,翻滚着,飘飘似飞仙。 那是他的字。 她看着它们,等着白露出现,但那女人久久都没现身。 天色渐暗,晩霞淡去。 风吹着宣纸,扯着,拉着,猎猎作响。 白露和苏小魅八成是走了,否则也不会任他的东西这殷飞散。 第43章 她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再传来。 不由自主的,她起身出门,走下门廊,果然看见那男人走在草地上,手上抓着一张又一张宣纸,每次他弯腰捡拾那些飞扬的纸张,就会咳个不停。 每回风起,他也会咳,咳得像个小老头似的,走起路来也慢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看了就烦。 一张纸,从她跟前飞过,她随手捞起,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诗文,却是简单的药草香料果物解说。 豆蔻,味辛温,无毒,主温中,心腹痛、呕吐、去口臭气,生南海—— 葡萄,味甘平,无毒,主筋骨,湿痹、益气、倍力、强志,令人肥健,耐饥,忍风寒,久食轻身不老延年,可作酒,逐水、利小便,生陇西五原敦煌山谷—— 石蜜,味甘寒,无毒,主心腹,热胀口干渴,性冷利,煎炼沙糖为之,可作饼块,黄白色,出益州及西戎—— 待她回神,已抓了四五张在手查看,再抬眼,只见他不知何时已在眼前三步远,手上也抓着几张纸,黑眸带笑的看着她。 「我以为你同你爹娘说你在整理外公的医书。」她看着他问:「这些看来可不像什么惊世药草。」 他瞅着她,笑了笑,只问。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医术,才是惊世医术?华陀的麻沸开脑、刮骨疗毒?还是扁鹊的开胸换心、起死回生?」 她拧眉,却只见他噙着笑。 「惊世医术不是人人都能习得会、学得起,即便使针用灸,都有难度,可若能识得药草,只要心细,有耐心,却是人人皆可习之,能用之。」 她垂眼看着手中那些记录着各种植物、草药的文宇,忍不住讥讽。 「人皆愚眛,自私贪婪,即便习得,还不眨眼就忘,转身便自相争斗,拼个你死我活,你整理这些,不过是白费功夫。」 闻言,他又笑。 「或许吧,可若有十人习得,一人传之,就能教百人千人,救人于苦痛之中,既是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她冷笑一声,只道:「你怎知那些被救活的人,会不会没两日就被贪官恶霸欺凌至死?让盗匪奸贼推入火坑?说不得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死了痛快。」 他笑出声来,然后又猛地咳了起来,待缓过气来,才瞅着她道。 「因为,谁都不知将来会如何……」他看着她说:「若要整日忧心明日便死,那多累啊?人生短短不过数十载,若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还是珍惜点过些好啊。」 她瞪着他说:「你既知人生苦短,不好好珍惜着过你的日子,何苦非要同我耗在这儿?」 「何苦吗?」他抬头看着远方渐暗的天色,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知,大概……是我不想后悔吧。」 这话,教她安静了下来。 她瞪视着他,一双黑眸,蓦然涌现某种情绪,但她很快垂目瞒住了它。 当她转身,他以为她会扔下那些宣纸,兀自回她房里,可她却只是抓着那些纸,开始捡拾其他散落一地的纸张。 瞅着那总是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当他弯腰拾起纸张,引发另一串咳嗽时,她将那些宣纸都塞到他怀中,冷声道。 「你若还不想死,就回你屋里,把自己包好,少在这碍事。」 他没同她争论,只乖乖举步回屋,在矮桌边坐下,看着她将所有纸张都捡了回来。 如他所料,那女人顺手就将那些药草依序分类,没有丁点错漏。 他倚在桌边,看着她打开地炉盖板,拿来煤炭与火石点了火,让一室温暖起来。 时不时的,他还是会咳两声,但渐渐好了许多。 门外天色已全然暗去,她关上了对外的门,只让朝着天井那儿的门敞开着,没了对流的风,这屋便没那么冷了。 阿澪帮他加热药粥,放回他桌上,他安分的拿起来慢慢吃了两口。 坐在地炉旁,她拿铁钳拨弄着煤炭,轮着让每块炭都燃上火,再将其铺平。 炭火徐徐燃烧着,偶尔方爆出小小霹雳星子。 她盯着那烧得红亮的炭,半晌,方又开口。 「你同你爹娘如何说我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抬了眼,瞅着那个坐在地炉边的女人,她仍垂着眼,没有看他,火光映照着她素净的容颜,让她看来就如同一般寻常的姑娘。 他强迫自己再吃一口药粥,方缓缓道。 「你是医家之后,父亡母丧,独自一人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我遇袭时,幸遇你舍身相救,方能幸免于难。因你已无亲无故,又擅岐黄之术,我便邀你在此帮忙,整理医书。」 他的说法,让她扯了下嘴角,讽笑。 「这也行?八年了,鬼医有多少医书能让你在这里龟缩八年?还让你在第七年找个人上岛来帮忙?」 「外公惯写行草,字迹难以辨识,有些连我娘也看不懂,我只能全数重新誊上一遍。」 他边说,边笑着伸手指向一旁堆了满墙的书箱,道:「况且,除了外公的,还有孙师父让人送来的那些,他老人家仁心仁术,虽已着有医书,却仍觉不足,想再增补,可孙师父年事已高,眼已不好,为人弟子,当代其劳。」 她转头看向那堆在墙边的书箱,这才知他为何这阵子老是埋头在写字。 他又咳了起来,可她回头看他时,那男人嘴角却仍带着笑,指指搁下的那碗药粥。 「再者,与其让我满江湖乱跑,我待在鬼岛,我娘想见时便得见,她还安心些。」 所以,便对他私底下搞的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阿澪虽总避着他娘,可她为他去毒,伤得正重时,那女人日夜顾着她,即便她不想窥看女人的心思,也避不开。 宋家夫人是个聪明人,她爹是鬼医,夫君师尊又是世外高人,自家儿子从小被两个怪人养大,会是什么德性她岂会不知, 那女人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日夜顾她那么多天,怕早知她非常人。 明知如此,那女人却是真的关心她、在乎她。 那双温柔的手,就如她从他记忆中感受到的那般,透着百般的疼惜,没有因她的特异,因她可能是妖是魔,而有差别待遇。 那女人待她,如对他一般。 「你娘为何送我琴?」 这问题,纠缠了她一下午,久久挥之不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常人见她复原如此快速,吓都吓死了,甚至曾有人对她持刀相向。 可那女人非但没有因此惊怕,没有将她赶出门去,还顺着儿子说的谎,让她留在这里,如今还送她琴?为什么? 「你救我一命,又顾我一年,她一直想谢你,却总遇不着。」他莞尔一笑,道:「我同她说,你懂琴艺,她听了便说要把玄姬送你。」 第44章 这话,同他娘写在信上的一般。 「你怎知我懂琴艺?」 他看着她,柔声道:「自古以来,巫觋歌颂祷文祝词,以达天听,学习音律、弹琴奏乐只是基本。」 阿澪闻言一僵,却听他又道。 「你若不喜,放着便是,我娘也不会知道的。」 他说得轻巧,她却无法就此忘怀。 那琴,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怀着感恩的心,送她东西。 看着眼前燃烧的火炭,她重申。 「我救你,只是为保我自己。」 「我知道。」 这一句,万般平稳,不恼不气。 不自禁的,她转头朝他看去。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再提笔,在洁白的纸上,一一写下各式药草的药性、疗效与来处。 过去这一年,他若有力气,大多时间都在整理这些医书,她原以为他只为圆谎,才随便写写,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从小身强体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去哪去哪,如今留在这儿,犹如龙困浅滩,去年他出门遇妖染毒而归,虽保住一命,从此却虚弱得有若风中残烛,换个人早因此灰心丧志,甚至怨怪她这招惹妖魔的罪魁祸首,他却把思转到了整理医书上。 原以为,他拘她,别有所图,想要寻求那长生不死之术。 可即便命悬一线时,他仍没想要那么做。 人皆愚眛,自私贪婪。 为了私心,总也会背叛。 她告诉自己,却无法将视线从那埋首书写药草的男人身上移开。 门外,飘起了雨。 淅沥的雨声,轻轻。 他没有注意,却还是因寒气入心又咳了起来。 她看着他写一写,咳一咳,咳完继续写,写着那些他早已知晓、倒背如流的药石药性,脸上没有任何不耐,完全不曾注意茶壶里的水已经没了。 她提着茶壶起身走了出去,他没有抬眼多看。 当她再回来,他仍就着灯伏案在桌,还是没抬眼。 他将写好的宣纸,随手搁在一旁阴干,转眼他身旁地面就已被铺满,其中一张,还差点被风吹到门廊上。 她在它淋到雨之前,将它拾起,和那些墨迹已干的放在一起,她把装满了水的茶壶放到地炉上,等水滚。 他依然不曾多看她一眼,只是边咳边继续整理书写那些医书。 不一会儿,蒸腾的水气冒了出来,让冷凉的空气变得温暖许多。 她把茶壶放回他桌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他自己倒了热茶,喝了几口,才终于不再咳得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阿澪瞅着那始终不曾抬眼的男人,怀疑他知道那壶茶曾经空过。 这男人是如此专心,她知若她真想他死,只要在那壶茶里丢几撮药石就行,说不定就算她扔砒霜进去,他也不会察觉的喝下去。 为防他累死自己,她帮他把地上写好阴干的纸都收拾整理好,搁到书架上,却督见了那个装着镇魔珠的小木盒。 镇魔珠水火不侵,她知就算将其扔进火里,它也不会有丝毫损坏,她试过了,若非如此,她早将它毁了。 自从一年前,镇魔珠被他扯断之后,他就没再让她重新戴上。她半昏迷时,恍惚中只看见他将那串断线的珠子拾起,收到木盒里,随手放到这书架上。 刚开始,她被那毒伤得太重,有好些时日都处于昏迷状态,根本没注意他没让她重新戴上镇魔珠,等她发现后,她以为他只是忘了,当然也没傻得去提醒他。 可此时此刻,当她看着那木盒,一股莫名的冲动蓦然上涌,在还没来得及细想之时,她已伸手将那木盒推下了书架。 木盒砰然掉落地上,滚到他身旁,它没坏,盒盖却开了,雪白的珠子滚得到处都是,那声响,终让他抬眼看来。 看见镇魔珠,他搁下笔,摊开手,那数十颗珠子就全都乖乖飞入他掌心,他拾起木盒,将那些珠子全数放了回去。 然后,他起身朝她走来。 她看着那个男人,只觉心跳飞快,当他停在她身前,把那木盒放回书架上时,她终于忍不住脱口。 「你不让我重新戴上吗?」 「不。」他朝她看来,眼也不眨的说。 过去这一年,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一时忘了,可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澄清如水的黑眸,她知道他没有,不曾忘记。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了。」他说。 一颗心,跳得更快。 「你难道不怕我再伤害白露,或冬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她就是忍不住,恼火的道:「或你爹娘?」 「你不会。」凝视着她,他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霎时间,喉紧心缩。 「你不会的,我知道。」他抬手轻触她的脸,「我知道。」 那轻轻搁在脸上的指腹,透着暖意,传来他的真心。 他是认真的,认真的觉得她不会,即便她有可能会以黑暗之术伤害其他人,他还是相信她不会那么做。 「你若真这么认为,那你就比我以为的还要蠢。」 她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他却扬起了嘴角,对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那笑,教心更紧。 她转身走开,留下那蠢傻得可以的男人和那一屋子的温暖。 冬天来了。 在天地最为寒冻的那日,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白露送来的,他展信后,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封信,小心的重新收折好放回信封里。 第4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白露没看过那封信,可她知信里写的是什么,银光也写了一封信给她,告知同样的消息。 她等着他吩咐,可他只是把信搁在一旁,看着窗外飘落的白雪。 白雪飘啊飘的,眼前着窗外的人,好似也变成了冰雪雕的人一般,动也不动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语音沙哑的吐出一句。 「我知道了,你帮我谢谢银光。」 她看着眼前那再次重新提笔,继续书写着那本医书的男人,张嘴欲言,但最后仍只是安静的退了出去。 那一天,她一直待在这儿,等少爷开口让她备车,可他什么也没说,她也没有提,她与他都知道,他的身体经不起远行。 若是在春夏,即便是深秋,他定也要走上这一回;若是在一年半前,他定眼也不眨的就起身赶去。可如今,他这身体,堪不住半点颠簸,走不了千里。 屋外下着雪,屋子里好静好静。 她没办法多做什么,只能为他磨墨拿纸,替他加炭热茶。 一整天,他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她起身到厨房去为他炖煮药粥,待她炖好了药粥,却在廊上看到阿澪站在那里,看着少爷的房里。 白露端着药粥走上前去,那巫女却没有如以往那般掉头就走,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白露来到她身边朝门里看,才发现少爷不知何时已停笔,他抬手支着额、遮着眼,可她能看见,一行清泪无声滑落他俊美的脸庞,落在那纸上,晕开了墨迹。 未完全合上的门,在眼前被人轻轻关了起来。 她抬眼,看见那巫女看着她,然后将手从拉门上挪开,轻触着她端粥的手。 你回去吧。 阿澪清冷的声,在脑海中响起。 他不需要你在这里,今天不需要。 白露看着那双漆黑的瞳眸,她知道阿澪能听见她在想什么,她知道她能读心,所以她在心中想着,告诉她。 孙大夫死了。 有那么一刹那,阿澪屏住了呼吸,瞳眸收缩了一下,跟着她像被烫着了似的,将触碰着她的手抽回,转身回她自己的屋室去。 雪仍在飘着,下着。 白露没有去开那扇门,只是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缓缓举步,回转厨房去。 她知道,阿澪是对的。 少爷不需要她在这里,今天不需要。 他需要的是安静的、好好的,为他师亦友的忘年之交哀悼。 所以,她把药粥放回厨房灶上锅里,洗了碗、擦了桌,把能做的事都做了,然后轻轻的把门关上,拿起放在前头门廊上的伞,走下阶梯。 地炉里的火炭,徐徐燃烧着。 回屋的阿坐在矮桌旁,却无法忘怀方才所见。 还以为,那男人八风吹不动,就是天塌下来了,他仍能以笑相迎。 她能读心,经由触碰就可以,可若那情太强烈,即便没有碰触对方,她也能知,能清楚从空气中感受到人们的情绪。 儿时,大巫女曾说,这是她的天赋,是神赐的礼物,让她能够切身懂得他人的伤、他人的痛,那是身为白塔巫女最需要的能力。 可后来,她才知,这能力不是礼物,是灾厄。 垂眼,她看着自己洁白无瑕的双手。 因为能读心,她见过太多的恶,痛过太多的病,感受过太多的无力与伤心。 曾经,因为能与人同感,她用尽全力去帮忙,去为人消灾解厄、祈福颂歌,她不求人们感激,只要看到人们不再伤心,不再受苦,她便已足够。 有那么一段日子,她真的这么想。 她可以看到那一双双含泪的笑眼,可以看见那一张张早已模糊不清,却充满感激之情的脸,可以看见许多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传达他们的真心。 她以为那是真心。 曾经真的那么认为。 人皆愚眛,自私贪婪。 可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与她们的情,能感受到此时此刻,他盈满一室的伤痛与遗憾。 她偷看过他的心,这些年,看了许多次、许多回,不用刻意回想,她就能看见那个老头,看见多年前,孙大夫牵握着他的小手,教他识宇认药,教他认穴拿针。 那和蔼可亲的老头没有阴阳异能,没有高强武功,他有的只是一颗执着认真、救世济民的慈悲心。 老夫没有鬼医和齐大侠那样的绝世才能,老夫思索许久,知道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整理所知的医学知识。 记一点是一点;写一些是一些…… 孙大夫或许只是个普通人,却是他一生中,影响他最重要的一个人。 恍惚中,还能看见方才杵他门外时,他的泪,一滴又一滴,滴在纸上,落在字里,将一切晕染开来。 悄悄的,这些年,他的笑,上了心,浮现眼前。 他握着她的手,拥着她的身,让她在惊惶害怕时,躲藏在他曾待过的世界,见他曾见过的风景,看他曾遇过的人。 人皆愚眛,自私贪婪。 可或许还是有些人不是,或许孙大夫不是。 或许……鲜是…… 泪,又一滴。 轻轻震动着空气,烧灼着心。 她看着自己无瑕的双手,然后缓缓抬眼,看向那被收在墙角的长盒。 白露穿越茫茫雨雾,走过森林,在漫天飞雪中,来到码头。 三婶在那儿等着她,看见她独自一人,三婶没多问,他没坚持要去太原为孙大夫送终,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她走上码头时,三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是人就会生老病死,他知道的。」 是的,他知道的。 可她知,少爷本来可以好好去送孙大夫一程的,当年孙大夫那头虎蓝蓝老了,他甚至将其从太原接回来照顾,让那头虎在这儿养老,就连五年前它过世那时,他也特地出了岛,到药堂里,彻夜未眠的顾着它、陪着它,直到它安心的吐出最后一口气。 一头虎他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从小疼他、宠他、教他的孙大夫。 第4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原可以去为老人家送终的。 若他没遇见阿澪,若他没受伤的话,他就可以。 可如今,他只能待在岛上,坐在屋里,哪儿也不能去。 白露撑着伞,跟在三婶身后,上了船。 三婶撑着篙,送她穿越湖面,到得中途,她却蓦然听见琴声悠悠响起。 白露一怔,回首看去。 那一曲,诤诤琮琮,如流水、似清风,在雪中飘散着,却让闻者想起春日的暖阳、夏日的午后,想起旧日的美好时光,忆起过往的温暖回亿。 流淌的琴音,莫名裹住了心。 不是少爷,她知道,那琴不在他那里。 是阿澪。 她吐着氤氤的白烟,感觉热气蓦然上涌,盈在眼眶。 听着那温柔的琴音,白露看着那片片飞雪,轻轻随着琴音,落在湖里,消融于无形。 八年了啊…… 就连她都要以为,少爷错了。 可听着那飘散在雪中的琴音,她知道他是对的。 能弹奏出如此温柔曲子的人,不可能没有心,不可能不懂情。 船靠了岸,她看见阿魅不知何时已赶来,等在那里。 她上岸时,他走上前来,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 「是阿澪吗?」他问。 「嗯。」她点点头。 他接过了伞,牵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急着走,只和她一起站在湖边,看着那座岛,听着那抚慰人心的温柔琴音上了天,一曲又一曲。 琴声幽幽,穿透了墙。 听到那轻柔的琴音,他抬起了眼。 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不清,可他能清楚听见那琴音,缓缓响起,一声又一声,流泻而来,回荡一室。 简单的曲调,没有半点激昂,只有无尽的温暖与平静。 他听着,扬起了嘴角,热泪却又滑落眼眶。 与孙师父相处的旧日过往,历历在目。 他能看见他老人家的笑,看见那双慈悲的眼。 万物,皆有心。 不应有分,不该有别。 他老人家说过的,他清楚记得。 搁下笔,他将桌案上的纸取下,小心的换上一张新的,压上了纸镇,然后再一次提笔,在那温柔琴声中,慢慢的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字。 那一日,他写到深夜。 再回神,琴音已停。 桌案前,那穿着黑衣的女人,静静坐着,一只苍白冰冷的小手覆握住了他执笔的手。 她看着他,黑眸深深,没开口。 他看着她,喉紧心紧,没出声。 她取下他的笔,为他洗了笔,替他擦去手上墨迹,给了他一碗温热的药粥。 他接过手,却因为握笔太久,写了太久,手有点僵,微抖着,没握稳,她帮着他握住了那碗粥,替他舀了一调羹,送到嘴边。 她的手很小,白玉一般无瑕,却一点也不冰冷,只透着暖。 他看着那药粥,张嘴吃了。 这碗粥,他吃得很慢,不只因为没有食欲,也因为吃着还得咳着。他吃一口,咳几口,她却没有半点不耐,只静静的等着,等他咳完,再喂他一口。 她没有抬眼,他没有看她。 这一夜,没有讥讽,没有愤怒,她只是沉默的顾着他,为他收拾碗筷,整理书桌,铺床展被,熄去灯火,只留地炉里的火炭,散发微弱但温暖的光芒。 她替地炉里加了新炭,再起身时,他原以为她会走,回她屋里去,可她却只是来到他身边,扶着他起身,帮着他走到铺好的床被那儿躺下。 当他躺好,还以为她这回该走了,那女人却也躺进了被窝。 他凝视着屋梁,感觉她握着他僵冷的手,轻轻摩挲。 他不曾转头,她垂眼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僵痛的手指,终于温暖起来,他在冬夜中,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屋子里好静好静,只有火炭燃烧的声轻响。 他闭上眼,热泪静静再滑落,可心中的憾痛,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夜深。人静。 心微疼,却也微暖。 她凝视着上方的屋梁,久久。 当她闭上眼,也有热泪无声滚落。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少爷》卷一 作者:黑洁明 02、《少爷》卷二 作者:黑洁明 01、《少爷》卷三 作者:黑洁明 02、《少爷》卷四 作者:黑洁明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