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桃花女》 序言 【序言 羽心】 大家好,我是羽心。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记得一年前,刚被退稿的那一天,我哭得很惨,没想到,一名少女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下回写我吧!」 少女咚咚咚的敲我三下脑袋,咧开小嘴对我开心的笑着。 「你?」我微眯双眼,看着眼前粉色衣裙的古典少女,「谁啊?」 「我叫展桃花,家里是开香烛铺的,专为死人做冥具!」 「斩桃花?」我张大嘴,傻愣愣的看着少女,「你的桃花运全斩光了,叫谁来爱你啊?」 展桃花嘟起小嘴,微嗔道:「那就得靠你啦!看你怎么帮我这棵桃树起死回生!」 「ㄟ……起死回生?」我拢起双眉,努力思索,「除非是华佗在世,不然……有点难喔!」 顿时,一名白衣男子从我身旁闪过,紧握住展桃花的小手,快步离开。 「你……又是谁啊?」 「周以谦。」男子回眸轻笑,一瞬间,我瞧见他剑眉下有一双充满傲气的眼神。 一年后—— 《见鬼桃花女》被正式敲定,周以谦和展桃花从此以后…… 楔子 【楔子】 她是巫—— 展元佑双膝跪地,两眼呆滞地望着面前的画像。 「姊,开始吧。」他道。 「嗯。」展桃花高举三炷香,神情专注地朝着面前的画像膜拜,「婆婆,我是桃花。」 「婆……呃啊……」展元佑欠了欠身子,打了个呵欠,「婆婆,我是元佑。」 「今日是您的冥诞,桃花晨起斋戒沐浴,供上鲜花素果孝敬您。」 「今日是您的冥诞,元佑……起晚了,没办法像姊一样用清水净身,只来得及用手指梳头、豆汁漱口,看着姊拿备好的鲜花素果供奉您。」 展桃花瞄了他一眼,压低音量警告着:「像这种大不敬的肮脏事,不必跟婆婆说,婆婆也知道。」 「这哪算不敬?」展元佑揉揉惺忪睡眼,轻声为自己辩白,「好歹我今日勉强梳了头、漱了口。要真说大不敬,昨天眼角沾坨屎的我才真是不敬!」 「你还好意思说!」展桃花伸手揉乱他的头发,「瞧瞧你把这颗头梳成了什么样!像团鸡窝似的,乱七八糟。」 「哎哟!」展元佑拨开她的手,不耐烦地用手指梳理一下纠结的乱发,「姊,你太严格了!人家婆婆都没开口,你倒骂了一串。」 「你……」展桃花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悦,索性出手掐揉弟弟的脸颊,把他那张嘻皮笑脸的面容都快揉散了。「婆婆要是能开口,就不必我费力气骂你了。」 「痛……痛啊!」展元佑疼得捂住脸颊,怒瞪着她。「姊,现在还在拜拜,你不能大开杀戒!」 「啊!」展桃花惊觉自己失态的举动,连忙朝画像拜了三拜赔罪,「婆婆,桃花和元佑年幼无知,如有任何不敬,还请您恕罪。」 「姊,开杀戒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帮自己求情就好,何必把我拉进来赔罪?」展元佑摊了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展桃花睨向他,摇首叹气。「我会大开杀戒,还不都是因为你,谁叫你老是口没遮拦的。你这样百无禁忌,迟早会吃大亏。」 「吃大亏?哈,笑话!我展元佑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展元佑拍拍胸脯,自信得不得了。 「是,你的歪理最多。」展桃花拂去衣裙上的灰尘,缓缓起身,将弟弟手里的香取走,连同自己手中的香一并插入香炉中。 看着展元佑大无畏的轻浮态度,展桃花不免犯起唠叨的毛病。「不是我爱管你,你也不想想,咱们家族代代都做香烛生意,专为丧家备办冥具,你与我又是家族中灵感力最强的,要是稍有不敬,很容易就会被鬼魅缠身。」 「这我当然知道。」 「知道你还乱说话!」 「乱说话总比你到处帮人驱邪祝祷来得安全。」展元佑眨动一双灵活的大眼,「姊,你明知道自己体质特殊,还老是多管闲事。那些鬼怪本来不想理你,被你这么一闹,巴不得全黏上来。」 「既然有幸承继婆婆的衣钵,当然要多帮着人家,怎能说是多管闲事!」展桃花低头取了几把白米和艾草塞进腰际的锦囊中,不愿再与他争辩。 其实元佑说的没错,想保命,不管闲事才是上策,但她就是无法眼睁睁的看着恶鬼在村里作乱。 「姊,生气啦?」展元佑怯怯的扯动她的衣袖,跟在她的身后。 可恶,真孬,他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比他早一刻钟出生的孪生姊姊。 「气?我要是真与你计较,十条命也不够气。」展桃花挑了几叠符纸,塞进他怀里,「待会跟我到六婶家走一趟。」 「做什么?又要去驱邪啊?」展元佑烦躁的搔搔脑袋,「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听了,但没放在心上。」展桃花又拿了几只小竹筒,不容抗拒的塞进他手里,「如果我没看错,六婶的儿子被魍魉附身了。」 「魍魉?天啊!姊,你当真不要命了!」一想起那鬼怪的丑模样,展元佑的身子不禁起了寒颤。 「瞧你吓成这样。」展桃花抿嘴微笑,「不过是魍魉而已,怕什么?」 「是啊,不过是魍魉而已,那你自己处理啊,何必拖我下水?」展元佑永远记得自己头一回见到魍魉时,眼泪、鼻涕,还包括那最不堪回首的黄澄臭水,全都给那该死的魍魉吓出来了。 展桃花的手紧勾着他厚实的臂膀,「不要!我要亲爱的弟弟陪我一块儿去。」她岂会不明白元佑的心病?拖着他去,纯粹想给他一点教训罢了。 「好,我走就是了,别拉嘛!」展元佑别扭地拨开姊姊的手,卸下门栓,推开大门,才刚跨出门槛,就急忙的退了回来。 展桃花紧急停住步伐才免于与他撞成一团,「怎么,想反悔啊?」 「不用去了,六婶来了。」 「真的?」展桃花赶紧探出头,瞧见六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身后跟着七八个大汉扛着一名被麻绳捆绑起来的男子。 「桃花,帮六婶救救小伍啊!」 「六婶,这是怎么回事?」展桃花望着大汉肩头上的小伍面目狰狞,试图挣脱束缚,「怎么会弄成这样?」 「不知道!」六婶跪倒在展桃花面前,哭得声嘶力竭,「我照你的吩咐给小伍喝符水,没想到他今早突然发起狂来,七八个大汉才抓得住。我怕他伤了自己,所以用粗绳将他绑了起来。」 「我明白了。」展桃花搀扶起虚弱的六婶,「先把小伍扛进来再说。」 七八个大汉照着她的指示,将小伍扛到祖师婆婆的神桌前。看着倒在地上的小伍不由自主的扭动着,嘴里还不时发出粗哑的嘶吼声,展桃花不禁皱了眉头。 「他……他身上不只有魍魉吧?」展元佑心里虽畏惧,但仍忍不住插上一嘴。 「嗯。」展桃花轻应一声,从锦囊中取出香灰,绕着小伍的身旁撒,「魍魉未除,反倒招来其他孽障。」 「那……这下该怎么办?」 「别多问。去把黑狗血取来。」展桃花神情静默,示意弟弟去取来桌上的鲜血。 「喔,来了。」展元佑赶紧将桌上的木碗捧到她面前,「再来还需要什么?」 「桃树枝。」 「来,桃树……什么!桃树枝?」展元佑怯怯的将桃树枝交到她手中。 「怎么了?」展桃花将桃树枝放在手里拗折,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没什么,只是……需要用到那玩意儿吗?」展元佑瞪着她手中的树枝,好不容易才咽下一口口水,「很痛的……」 「没办法,太多了,不这样会逼不出来!」展桃花高举桃枝在空中挥舞,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声音,「幸好小伍身强体壮,应该挺禁打的。」 「那需要我帮忙抓着吗?」展元佑瞥了一眼地上的小伍,脸色顿时惨白。天呀,附在小伍身上的魍魉还真是丑得吓人。 「不必,都捆成这样,还怕他跑?倒是那里……」展桃花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一旁的六婶,「该怎么做,你很清楚。」 「这点小事,交给我就行了!」展元佑急忙拖着六婶冲出,迅速将大门关上,张开双臂挡在门前,「谢天谢地,不用再看到那妖怪了!」 「元佑,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样挡着,六婶瞧不见啊!」 展元佑死命的摇晃着脑袋,不肯退让。「六婶,我劝你最好别看,耳朵也顺便捂上吧。」 「傻孩子,小伍是我儿子,有什么不能看的?」六婶推开他,试图从门缝中一窥究竟,只是当她窥见里头的情形时,吓得双腿一软,「见……见鬼了!」 「都说别看了嘛!」展元佑薄怒,赶紧将门封紧,「喂,各位大叔,别再喝豆汁了,不然……」 「不然怎样啊?」那些大汉将豆汁捧在手心,喝得津津有味。 「不然……」展元佑皱了眉头,赶紧将耳朵捂上。 「吼……啊……」 突来的凄厉叫声混着野兽的嗓音,吓得七八位大汉忍不住将口内的豆汁全喷了出来。他们瞪大双眸,咂咂嘴,互相望着对方,「小兄弟,里头到、到底怎么了?」 「不要紧。」展元佑不禁起了寒颤,激出一身冷汗,「这还算正常,再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乡野怪谭——芙罗村桃花女,秉性温纯、巫术高超,传言其手劲特强,鞭人无数,受鞭者需躺上一旬,方可痊癒。村人以此相告为诫,万不得已,绝不受此皮肉之刑。此后,桃花女声名为此流言所累,村中男丁再无人敢登门提亲。 他是医—— 周以谦从陶瓮里捧出一把药草,先是左右翻看,仔细观察色泽,再凑近鼻前嗅了嗅气味,最后拾起一片放进舌下品嚐,一股极品纯正的甘醇味瞬间布满整个口腔,让他嘴角不禁绽开一抹淡淡的笑容。 「公子,您对这批货色还满意吗?」小梓接过他手中的药草,放回陶瓮中,用蜡封住瓦盖的缝隙。 「嗯,把这几味药草全扛上马车。」周以谦清点了下陶瓮,检查是否有遗漏的数量,「还有,先前的几批当归、党参、黄耆、枸杞都差人送出去了吗?」 「几天前就送了,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有没有仔细交代挑夫要小心看顾,离地三尺,别让湿气败坏了药草?」 「有!」小梓迅速回覆,毫不迟疑,「公子放心,这些人长年帮我们药舖送货,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一定会特别留心的。」 「嗯,能留心最好,要是不慎沾染湿气,药性和品质都会大打折扣。」周以谦从腰带内掏出一张摺成四摺的纸片,仔细将其摊在桌面,纸上所绘的是一只算盘。他用指尖轻抚着纸中的算珠,想像着它们移动时的声音会是何等清脆美妙,「当归一两一文钱,进三斤,总共是……」 「孩子,都收拾好了吗?」一名妇人缓缓走近。 「师娘。」周以谦迅速将纸藏回腰际,恭恭敬敬的对妇人行礼,「都备办差不多了。」 「别藏了!」妇人指着他腰间的纸片,轻笑道:「我都瞧见了。」 「终究是瞒不住师娘的慧眼。」周以谦温文的笑了一下,脸庞依旧是清清冷冷的,没有丝毫慌乱的神情。 妇人向他要来那张纸,关切的询问:「你的那只玉算盘还是找不到吗?」 「是。」周以谦搬了张凳子,招呼妇人坐下,「师娘,请。」 妇人伸手拂了拂凳上的细灰,缓缓坐下,「买一只新的代替吧。」 「从小就带在身边的玩意儿,换成别的,怎样都不顺手。」周以谦谨慎地搬起陶瓮,递给小梓,示意让他送上马车。 妇人摇首叹息,「唉,你师父也真是的,吩咐你代他下乡行医,却偏偏不让你带着算盘,还孩子气的把它藏了起来,让人怎么样也找不着。」突然思绪一转,她轻拍周以谦,轻声劝慰:「不过谦儿,乡下地方大多以物易物,往后的药草也都是由京城这里清点完后再给你送过去,你若带着算盘,只怕是派不上用场吧?」 周以谦俯首轻抚纸片,唇畔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用不上,放在身边看看也好。」 「也对,你从小就对那玩意儿情有独锺,要你马上扔掉是不可能的。」妇人慈爱的伸手帮他理理衣襟,「乡下可不比京城方便,凡事要多加留心。有空,就多给我捎信报平安。」 「多谢师娘关心。」周以谦双膝跪地,向妇人磕了响头,「以谦在此拜别师娘,望师娘能保重身子。至于师父……」 「我会跟他说的。」妇人连忙扶起他,「时候不早,该出发了,迟了,可就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多谢师娘。」周以谦拂去白衣上的灰尘,又朝妇人拱手揖拜后,便拾起行囊,坐上马车,带着僮仆小梓离开药舖。 看着周以谦离去的身影,妇人不禁感伤起来,她回头瞪视着帘幕后的人影,低声咒骂,「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今被你逼得下乡吃苦,你的良心何在?」 「夫人,你误会了!」帘幕后走出一名鬓角斑白的男子,他双手负在身后,一派优闲,「以谦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差了些。乡下地方山明水秀、民风淳朴,正好能让他修身养性、洗涤心灵。夫君我如此用心计画,对以谦百利无害,岂能说是逼他吃苦?」 「你这老胡涂在说什么浑话?他谦恭有礼、文质彬彬,哪一点不好?」 男子拈拈胡须,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其一、其二的,我只知道我可怜的谦儿从此要过苦日子了!」妇人忍不住掏出袖中的手绢拭泪。 「苦日子……是吗?」男子轻笑,无视于夫人的哭泣,自顾自的踱出门外,任清风翻卷他宽大的衣袍,潇洒自在。 京城佳话——周以谦,京城名医孙中和之嫡传弟子。神佛面容、医术高超。传言其救人无数、视钱财如粪土。自幼立誓下乡行医,造福黎民、无怨无悔。当今世上,有此良医,实为万民之福。 第一章 【第一章】 「小梓,芙罗村到了吗?」 「公子,还早呢,得再走上十天半个月才会到。」 「是吗?」周以谦轻揭马车上的布幔,探出头,触目所及皆为荒烟蔓草,教他不自主的叹了口气。 上当了。 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不堪舟车劳顿」,什么「日薄西山,望高徒能达成遗志」,啐!全都是骗人的鬼话!那个老奸巨猾的死老头,人称一代「药王」的孙中和,竟然对外散布这些冠冕堂皇、不符事实的假象,把下乡行医的苦差事全扔在他的身上。 本来他周以谦也不是省油的灯,几回攻防战都让他轻松过关、稳居胜位。眼看就要击退孙老头时,孙老头竟然冷不防的提出「干坤一掷」的致命提议,害他兵败如山倒。他清楚记得自己彻底沦陷的经过—— 孙老头突然掏出碗公和骰子,对他下最后战帖:掷骰一回,若胜,孙家资产全部赔上,外加黄金算盘一只;若败,周以谦所有资产充归孙家,外加下乡行医三年。 可恨!当初若无视孙老头「黄金算盘」的诱惑,今日他也不会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除了赔上自己积攒多年的财产,还出卖自己三年的自由之身。然而这些都不打紧,最不可饶恕的是——孙老头把他心爱的宝贝玉算盘视为他名下的「家产」之一,一并充公偿债。 「唉……」周以谦又无奈的吐了一口气。 「唉……」听着马车内连连不断的叹息声,驾车的小梓也跟着长吁短叹起来。没办法,谁教他的主子这么郁闷,他这个仆人也不敢随便造次,「公子,前头有座湖,咱们停车歇息一会儿吧。」 「也好,走了大半路程,是该歇息了。」周以谦稍整衣冠,跃下马车,缓步走到湖畔。 湖畔立了几根木桩,上头绑了红绳和铜铃。初见时,周以谦心中略感诧异,但随即兴起玩性,顺手扯弄红绳,震动的铜铃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公子,您很无聊吗?」 「是。」周以谦扯下一只铜铃,两眼无神的放在耳边摇晃,「闷极了。」 「看看风景吧。」 「看过了,跟一个时辰前一样。」 「那您看了这玩意儿,应该就不会感到无趣了吧?」小梓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的玉制算盘,「您要的东西在这呢!」 周以谦深吸口气,双手微颤的接过玉算盘。他仔细的抚摸着每一颗算珠,眼神洋溢着欣喜的光彩。他拨弄着珠子,细细聆听喀啦喀啦的撞击声,对他而言,彷若天籁。孙中和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竟敢查封他的宝贝,害他饱受相思煎熬,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呵。」 「你笑什么?」周以谦睨着身旁傻笑的仆人。 「公子唯有见到这只算盘时,脸上才有一点人气,不像平日清清冷冷的,像尊佛似的。」 「别将我跟神佛相比,我可没有英年早逝的打算。」周以谦将玉算盘佩挂在腰间,顺手扔了腰带内那张替代的图纸,「你将这玩意儿藏在哪里,怎么能瞒过师父?」 「我……」小梓一脸难为情,「我把它藏在裤裆里。」 「裤裆!你……」周以谦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怒意,他用指尖夹起算盘,扔回小梓身上,「回头用滚水把它洗干净!」 「公子,我也是不得已啊!孙大夫查得那么严,不塞在裤裆里是带不出来的。」小梓用手揉着被算盘打中的胸膛,「不过,公子,诚如孙夫人所言,乡下人往往以物易物,不用银两交易,您带的算盘恐怕要结蛛网了。」 「多事!」周以谦弯手捧起湖水,啜了几口,滋味甘甜,远胜于京城的井水。 他思绪一转,索性撩起袖子,将手臂浸在湖水中,一股沁凉传遍全身,令他畅快无比。正当他沉醉其中时,一阵刺痛感突然袭上心头,迫使他迅速抽回手臂。 「公子,你流血了!」小梓赶紧掏出手巾,压在周以谦手臂上的伤口。 「不碍事,可能是被水中的碎石刮伤。」周以谦接过手巾,拭去手臂上的鲜血。不断汩出的血丝往下流,顺着手臂滴入湖中,晕成朵朵血花。 「公子,您等着,我去帮您拿些药草止血。」 「不用了,只是小伤,用水冲洗便可,用不着……」 周以谦准备起身阻止小梓时,一阵低沉粗哑的嗓音突然自湖面传来—— 「解咒者,杀无赦……」 周以谦回首望向湖面,湖水顿时翻腾不已,一对血色眸子从湖里冒出,杀气腾腾地瞪视着他。他忽觉背脊发凉,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强行侵入体内,让他冷汗直流,心中莫名慌乱。他强撑起身子,试图抵抗,却感到一阵晕眩,身子直挺挺的跌入湖中。 「公子,公子……」 是小梓吗?周以谦勉强睁开双眼,眨了几次才看清他的身影,「你……从湖里把我救起来了?」 「湖?公子,您是不是睡昏啦?」小梓赶紧搀扶他起身。 「睡昏?」周以谦摸摸身上的衣裳,是干的。怎么可能?刚刚明明掉进了湖里。「我睡了多久?」 「约莫一个时辰。」小梓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我瞧您睡得好沉,怎么叫也叫不醒。」 「是吗?」周以谦用衣袖拭去额上的冷汗,才稍微走几步就踉跄了一下。 对于刚才的情况,他百思不解。低沉的嗓音仍回荡在耳畔,突来的寒意依旧是那么真实。他拉起袖子,深长的裂口早已消失无踪,完好的皮肤毫无受伤的迹象。 奇怪……难道是天热中暑,才产生了幻象? 「公子,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没有。」 「那您该不会是……」 「怎么?」 「中邪了!」小梓瞪圆双眼,一脸惊恐。 「中邪?」周以谦嘴角噙起一抹讽刺的微笑,「你从何时开始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 「公子,您别不信!我祖母常说乡野间的魑魅魍魉最为凶狠……」 「够了!」周以谦轻蹙眉头,稍显不悦,「我现在头疼得厉害,不想听你那些空穴来风的鬼怪之说。」 「对不起。」小梓无辜的搓揉着手指,「那您要不要再歇息一会儿?」 「不用了。」周以谦回头望了一眼平静无波的湖水,神情若有所思,「上车吧,迟了,又得延后行程。」 今早不同于往常,展家的香烛舖前聚集了大批围观的村民。 「怎么了?」展桃花对门外的热闹情形有些错愕。平常展家店舖门可罗雀,唯独替丧家备办冥具时才会有此场景,莫非今日…… 「桃花,快来瞧瞧,你家对面多了好多陶瓮!」 村民你一言我一语,扯着展桃花的衣袖来到邻宅门前。 「是做什么的啊?」 「卖酱菜吗?」 「哟,这坛盖还封蜡呢。」 「是卖酒的吧。」 「不对,依我看,八成是卖骨灰坛的!」 「啐,哪张臭嘴在乱咒人啊!」 「都别吵了,桃花来了,问问她吧。」银白胡须的长者制止了村人的纷争,拄杖来到展桃花面前,「桃花,知不知这户人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知道,我也是方才瞧见这些陶罐的。」展桃花耸耸肩,无奈的轻笑,「不然问问那些送陶瓮来的大叔,说不定能打探些什么。」 她才刚说完,众人就迫不及待的一拥而上,挡着那几名大汉问个明白。展桃花没有上前的打算,仍旧按照往常一般备置香烛,准备开张营生。 「是京城来的大夫,叫……」一名大汉放开喉咙,吆喝着搬运药坛的伙伴,「那大夫叫什么啊?」 「叫周以谦!」远方应答的大汉扛着药坛走近,用衣袖擦了擦汗,坐在石墩上歇息。「周大夫心肠可好呢!年纪轻轻就懂得替年迈的师父下乡行医,造福百姓。往后你们有任何大小病痛,尽管找他就是了。」 「是啊,我也听说那大夫像神佛转世,看病都不收钱呢!」 「骗人!世上哪有这种傻子啊?」 村民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是真的,我要是说假话,就让雷公劈死!」大汉声如洪钟,拍胸脯保证。 听大汉这番信誓旦旦的承诺,展桃花停下手边的工作,抬首望向对面成堆的陶瓮。其实,对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她并不在意,只是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人吗?要是真如大汉所言,村人以后就不必担心无钱治病了。 第二章 「我才不管那周大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展元佑抓抓头,附在姊姊耳边低语,「我只在乎他将来要是医死人,就能就近在我们这儿备置冥具。一想到将来源源不绝的客源,我就想赶紧会会这位『恩公』。」 「你这张臭嘴,八成还没漱洗!」展桃花白了他一眼。 展元佑得意的张嘴大笑,「姊,你真聪明,我刚起身,还没漱嘴呢!」 「我聪明?聪明到让你这张嘴随便咒人?」展桃花俐落地掏出腰际的竹筒,揭开蜡纸,「我今天一定要代替死去的爹娘好好治治你这张嘴。」 「姊,别开玩笑!」展元佑瞪着竹筒,脸色瞬间发白,「那是童子尿吧?会……会出人命啊!姊……姊……」 「只有童子尿才能治你这张中邪的嘴!」展桃花踮起脚尖,努力扯住展元佑的下巴,试图将黄澄澄的尿液灌入他的嘴中。 「桃花,在忙什么啊?」一名身材圆胖的妇人好奇地凑近他们身边。 「啊,六婶!」展桃花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的对着六婶微笑。 「六婶,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快被姊害死了。」展元佑趁她分神,赶紧挣脱魔爪,一溜烟的逃去无踪。 「元佑,别跑!待会还要让你送香烛到七叔公家呢……唉,跑这么快!」展桃花将竹筒封好,收回腰际。「六婶,进来坐吧。」 「免了,免了。」六婶肥胖的短手不断摇晃,「我一会儿就走。」 「这么急。」展桃花双手熟练地将黄色冥纸裁成圆形,「小伍的情况好些了吗?」 「好了,全好了。就是屁股上的鞭痕还没好,得趴着才能睡。」 「六婶,对不起。」展桃花双颊微红,连忙垂首赔罪,「那时如果不狠下心来用力抽,会治不好小伍的。」 「傻孩子,我今日是来道谢的,怎么会怪你?」六婶摊开怀中的油纸包,取出一件衣裳在展桃花身上比着,「我特地差人上京城挑了块粉色布料,给你做了件衣裙,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六婶,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展桃花急忙将衣裳推回六婶怀里,「家里做的是香烛生意,驱邪只是义务,向来都不收钱的。」 「就是知道你不收钱,才要送这份礼。」六婶又将衣裳塞进她怀中,「虽然咱们乡下地方不时兴妆扮这套,但你成天穿这身素白的衣裳,不施半点脂粉,也不是办法啊!莫怪村人都传言你是因为年届双十,嫁不出去了,所以干脆放弃了容妆。」 展桃花低首浅笑,「二十岁对于婚配而言,确实是有点老了。」 「桃花,你别介意,六婶是心直口快,没恶意。」六婶轻掌自己的嘴,以示歉意。「说来都怪那些碎嘴的家伙,要不是他们到处乱传谣言,今日也不会碍着你的姻缘。」 「六婶,不碍事的。我们这一行,做的是死人生意,碍于忌讳,平日要人上门攀谈都很难,更何况来提亲。」展桃花轻抿双唇,微绽笑容,没有半点怒意,「况且大叔们说的倒也真切,不必迁怒。」 「唉,这倒是。虽说命有定数,但真要人百无禁忌的接受死亡,只怕难啊!」六婶低头看着自己迟迟不敢踏进香烛舖的脚,尴尬的笑了一下,「不然,你试试招桃吧!就算姻缘避着你也不打紧,你可以自招啊!」 「啊?」展桃花一脸疑惑,不解六婶突然提出的建议。 「我帮你问过了,你肖猪,趁着这回满月,找棵桃树绕十二圈,一定能招来好姻缘!」 「再说吧。」展桃花轻笑,神色依旧自若。 「别再迟疑了。听六婶的话,穿上这件粉色衣裙,到桃树下绕十二圈,包准你今年嫁得出去。况且……」六婶窃笑,附在她耳边细语,「对面来了位年轻大夫,你俩往后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一定能成的!」 「六婶,你说到哪里去了!」展桃花的视线刻意瞥向远方,却在不经意时停在对面的药坛子上,久久无法移开。 月儿圆,凉如水。 一个娇小的粉色身影轻拉门栓,慢慢推开大门,刻意压低木头发出的嘎响声。 「姊,这么晚了,上哪去?」展元佑搔着乱发,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 「招桃。」 「招桃?那是要干嘛的?」展元佑揉揉睡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姊姊身上的粉色衣裙。 「帮……」展桃花深吸口气,「帮嫁不出去的自己招姻缘。」淡淡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啊?」展元佑有些惊讶,「姊,你终于开窍了?」 「不是开窍。」展桃花轻扯衣裙,神情有些不自在,「只是想对六婶有个交代罢了。收了她的厚礼,如果不照着她的提议去做,总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 「姊,你若不喜欢,倒也不必强逼自己。往后要是六婶问起,随便敷衍即可,犯不着如此认真。」 「无所谓,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况且……」展桃花俯首,语调依旧持平,但双颊早已不争气的微红,「今晚天热,到外头走走也无妨。」 「是吗?那我陪你一块儿去。」展元佑又打了个呵欠,「夜深了,你一个人出去,要是遇上恶人可就糟了。」 「不用了,连鬼见着我都发愁,你还担心我会出事?」展桃花将他轻推入内,「回去睡你的觉,别多管闲事。」 「喔……」展元佑深知姊姊固执的脾气,便不再多加劝说,「你自己小心些。」 「知道。」展桃花轻掩大门,独自朝茂密的林子走去。 她这趟出来,只为了对六婶有个交代,对于婚姻之事,她早已看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换上这袭粉色衣裙,从铜镜中望见自己的刹那,她平静无波的心湖开始起了涟漪。 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她与一般少女无异,会对妆扮感到欣喜,会对六婶的乱点鸳鸯感到娇羞。 展桃花一手拨开杂枝,提着灯笼仔细辨识,不一会儿就找着一株枝叶茂密的桃树。她伸出纤纤素手,抚上粗糙的树干,然后开始绕着桃树,「一圈、两圈、三圈……」 一双粗壮的手臂冷不防地搭上她纤细的藕臂,她惊呼出声:「不会吧?圈都还没转完呢,这么快就生效?」 身后的大汉打了个酒嗝,听到展桃花娇软的嗓音,不禁痴笑起来,「女人?老子真是艳福不浅,在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遇上美人。」 醉汉口里的酒气吹拂在展桃花的耳根,淫秽的话语让她觉得有些恶心,「放开!」 醉汉不顾她的怒斥,蛮横的抱着她的身子,不安分的手往她腰际一探,「好细的腰肢,好香的身子,让老子闻闻,你身上是什么味啊?」 「是冥纸和香烛的味!」展桃花推开醉汉的脸,试图避开臭气冲天的酒气,「要不是大爷身上的酒气太重,还能闻到死屍味。」 听她这么说,醉汉顿时起了寒颤,赶紧吐了口唾沫压惊,「呿,刁舌的泼妇!」他猛力将她摔在地上,痛得展桃花站不起身。 她睁大双眼,看着醉汉步步逼近的庞大身躯,「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醉汉扯着她的衣服,动作极为蛮横粗鲁,「当然是吃了你啊!」 「吃我?」展桃花满脸困惑地瞧着他,「你吃人肉吗?」 「呸,你是真迷糊还是装胡涂?」醉汉微眯双眼,邪淫的神情难以隐藏,「老子说的当然是男女之间的那档事!」 「那档事!」展桃花倒抽口气,不由自主的干呕起来,「我劝你最好别对我怎样,要不然我……」 「你怎样?」 「我……」展桃花环顾四周,心里忐忑不安,但下一刻,她突然睁大杏眼,彷佛看到了救兵,「我保证你出不了林子!」 「哟,还挺辣的,敢威胁老子!你说说,要怎么对付我?」 「不是我要对付你,是它们……」展桃花再次抬眼看去,意味深长的叹口气,「你的冤亲债主全在今夜到齐,如果不尽早处理,你会死于非命。」 「你……你想吓唬老子?」醉汉惊骇不已,顺着她的目光左顾右盼,「这四下无人,哪来的冤亲债主?」 「人是没有,鬼倒不少。」展桃花伸出手指仔细点数,「五个缺胳膊的,三个断头的,两个瘸腿的,还有一个被斩成两半的。」 第三章 「呸,老子……老子才不信你的鬼话!」 「信不信由你。」展桃花推开醉汉粗鲁的手,把凌乱的衣襟扯平,「你听过芙罗村有个能见鬼驱邪的桃花女吗?」 「听……听过又怎样?」 「我就是桃花。」 「那人们谣传你能见鬼,是……」 「是真的!」 醉汉吓得两腿一软,双膝跪地,「我的姑奶奶啊!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求你救救我这条狗命吧!」 「现在救还不算迟。」展桃花拭去额角的冷汗,随手拾起地上干枯的桃枝,「我要用桃枝鞭打你,帮你驱除孽障,你能忍受吗?」 「姑奶奶,你就使劲的抽吧,只要能活命,再疼我都愿意。」 「应该不会太疼……」展桃花挥动手中桃枝,高高举起,潇洒落下,「我刚才被你摔伤了,手劲应该会比平日减少几分。」 「啊……」 一阵惨绝人寰的凄绝叫声响彻夜空—— 【第二章】 「出事了?」原本昏沉欲睡的男子受到凄绝叫声惊扰,一时睡意全消,连忙揭开布幔询问驾马车的仆人,「前方可有异状?」 「太暗了,看不清,可是好像有人。」 「停车,我下去瞧瞧。」 「公子,还是让我来吧。」仆人停稳马车,提着灯笼上前探看,只见一名女子娇声喝斥,使劲挥鞭,一名男子喃喃自语,惊恐万分,「请问……」 「鬼……有鬼……」醉汉起身,踉跄跌了几步,拔腿就跑。 「鬼?」仆人一脸困惑,望着醉汉窜逃的背影,「姑娘,那人怎么了?」 「中邪了。」展桃花扔掉手中的桃枝,靠着树干大口喘息。 「姑娘受伤了吗?」 「可能吧。」 「姑娘,你等会儿。」仆人奔回马车,向主子禀报,「公子,有位姑娘受伤了。」 男子闻声,掀幔下车,「姑娘还能起身吗?」 「可以……」展桃花扶着树干勉强撑起身子,一时重心不稳向前扑倒,与前来探视的男子抱个满怀。 「得罪了。」男子自觉此举轻薄,赶紧缩手,害得没站稳的展桃花又跌了回去。 「唔……」展桃花揉着小腿,疼得皱眉。 「姑娘的脚……」 「还……还好。」她强忍痛楚,没将实情向男子透露。 「还好?」男子微眉头,从她紊乱的呼吸声中窥知她有意隐藏伤势,「能容我掀裙探看吗?」 展桃花低头,沉默不语。 男子轻笑,「抱歉,我是大夫,掀裙只为探伤,没别的意思。」 「嗯……」展桃花迟疑了一会儿,才伸出小腿任男子探查。其实他不必明说身分,她也能猜到几分。刚才那一瞬间,她扑在他身上时,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药味,那特殊的气味,是长年接触药材后染上的,正如她的身上也有一股难以洗净的香烛味。「我不是怀疑你,只是……」 「我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男女授受不亲,你会拒绝也是应该。」男子弯身轻撩起她的裙摆,用指尖轻压着她的脚踝,「痛吗?」 「嗯。」展桃花轻咬樱唇,强忍痛楚。 「扭伤了,最好别再走动。」男子撕下袖口的布,细心的缠在她的脚踝上,「我先为你做些简单的处理,回头再用马车载你回药铺治疗。」 「不用了。」展桃花拉好裙摆,准备起身,「反正没断,我回家抹些药酒就好了。」 「此话当真?」男子施力按住她的脚踝,清冷的询问声中微透戏谑,「姑娘确信自己还能走回去吗?」 「唔……现下好像又不行了……」展桃花擦拭着被疼痛逼出的泪水,「劳烦载我到药铺医治。」 「我本来就有此打算,姑娘不必客气。」男子招呼仆人上前搀扶她,「小梓,扶姑娘上马车,姑娘怕生,要小心伺候。」 「公子放心!」小梓稚气的朝展桃花傻笑,「姑娘,请上车。」 「多谢。」展桃花扶着小梓的肩头登上马车,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冲鼻而来。如果不知道那人是名大夫,还会以为他是长期服药的病秧子。 「姑娘,得罪了,我要进来了。」 「啊?喔……」展桃花赶紧掀开布幔,方便男子进入车内,「其实车子是你的,你要进来就进来,何必问我?」 「我担心会冒犯姑娘。」男子提起白袍,登上马车。 顺着月光,展桃花终于瞧清了男子的面容——他的脸庞跟他的声音一样,清清冷冷的,有一股与生倶来的慑人寒意,教她不由自主的想与他保持距离。 她刻意地向旁边挪了一下,不自然的动作引起男子的注意。 男子赶紧将双手放到背后,向后挪移,「姑娘放心,车内虽狭小,但我保证绝对不会侵犯姑娘。」 「你多想了。」展桃花赶紧摇手否认,避免造成误会。 「是吗?那姑娘为何如此怕我?」 「怕你是因为……」她望着两人之间刻意挪出的明显空位,「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对不认识的『活人』会感到莫名的不自在。」 「活人?」男子的眉宇不禁锁了起来,满腹疑惑,「姑娘为何口出此言?」 「我家做的是香烛生意,平日最常接触的,不是村里熟悉的活人,就是断气冰冷的死尸。」她偷觑男子一眼,「像你这么俊俏的活人,我是头一回遇上。」 「是吗?」男子淡笑,「那我真是三生有幸。」 「有幸?」展桃花一脸狐疑,「平常人躲我都来不及了,只有你觉得遇上我是有幸。」 「喔?」男子顿时恍然大悟,「就为这个原因,所以姑娘要避开人群,择夜出门?」 「不是,今夜是……是为了帮村民……驱邪,所以才……」展桃花吐了吐舌头,撒谎了。像招桃这种女儿私事,总是不便对外人吐露。 「驱邪?我不明白。」男子又皱眉,陷入更深的疑惑中。 「不明白?就是……」她努力思索词汇,希望能理清他的困惑,「就是替人把附到身上的妖物赶走。」 「世上怎么可能有妖物?」男子轻挑剑眉,难以置信,「这里的人都相信这些?」 「世上当然有妖物,不只有,还很多!」 「姑娘也相信?」 「嗯,眼见为凭,不得不信。」 男子轻笑,声中透着几分不屑,「姑娘说得好似亲眼见过。」 「是,我看得见……」展桃花才刚脱口,就后悔的轻掌嘴巴。对陌生人说这些话,一定会被视为疯子。「公子,我……」 「药铺到了。」男子冷冷打断了她的辩白,「下车吧。」 「喔。」展桃花下车,看着眼前的药铺,顿时呆了半晌。真笨,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你是周以谦周大夫?」 「是。」周以谦回头看着她,「姑娘呢?」 「展桃花。」 「斩桃花?」周以谦摇首轻笑,赞叹世间名字无奇不有。他伸手推开门,拨开蛛网,用袍袖拂去凳上的灰尘,「我和仆人刚到此地,还没来得及整理,你就将就坐下。」 「嗯。」展桃花坐在凳上,看着他忙进忙出地搬挪药坛,细心将盖子开封,审慎配选几样需要的药材。 见他为她诊治伤处时,神色专一静默,让她钦慕之情不禁流露:「你人真好,就跟传言中的一样。」 「喔,是吗?」周以谦抬首,好奇地望着她,「传言中是怎么形容我的?」 「送陶瓮的大叔说你心肠好,还说你救人都不收钱。」展桃花赶紧取下腰际上的锦囊,掏出几枚铜钱置于桌上,「可是这样下去你也吃不消吧,所以我想出点钱作为谢礼,希望你不会觉得粗俗。」 周以谦闻言,唇角微微上扬,「传言多半夸大不实,姑娘听听即可,用不着如此介意。」 展桃花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周以谦利落的掏出玉算盘,手指熟练的拨弄着算珠,「我不仅要算钱,还会算得清清楚楚,你该付多少银两,我一个子也不会漏。」 「啊?」展桃花瞪大眼,傻愣愣的瞧着略显兴奋的他。 他有一张神佛般清冷的面容,此刻却是十足的市侩作风。她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周以谦,怎么跟刚才救她回来的周以谦判若两人?难道京城的风评传到芙罗村就出了差错? 第四章 「缠脚伤的锦缎一条约一文钱,将姑娘从林中载回药铺……算二文钱好了,上药所使用的药材七文钱……」 「公子。」展桃花尴尬地出声打断认真拨算珠的周以谦。 他并未抬首,只是淡淡的问:「姑娘府上哪里,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她连忙摇手,「不,不需要,我家就在对面,不用麻烦。」 「既然如此,就不必加上送姑娘回家的费用。」周以谦将算盘递给她瞧,「姑娘若想答谢,请付十文钱。」 「啊?」展桃花不由得大声惊呼。 听到她诧异的语气,周以谦马上将算盘拿回,手指又拨了几下,「姑娘如此诧异,想必是想打个折扣。既然姑娘与我是邻居,那就算便宜些,六文钱好了。」 展桃花闻言,尴尬的低下头,「公子,别说十文钱,就算是六文钱,桃花一时间也凑不足。」 「是吗?难怪师娘说乡下人以物易物,不时兴金钱交易。」周以谦收起玉算盘,「凑不足用物品折抵银两也无妨,珍珠、玛瑙、手环、耳坠,只要是有价值的我都收。」 「折抵啊?」展桃花低头,微皱着小脸努力思索,「香烛算是有价值的东西吗?」 「不算。」周以谦轻挑剑眉,「我不拜神。」 「那符纸呢?」她依旧低着头。 「无用。」 「那……冥纸呢?」展桃花不禁将头压得更低。 「姑娘瞧我是短命之人吗?」 「不是的!」展桃花猛然抬头,对上周以谦清冷的面容,「啊!」她突然轻讶了声,赶紧扳过他的下巴,仔细将他的面容瞧了一遍。 她真大意,刚才怎么会没发现? 「姑娘?」 「公子在来芙罗村的路上是否有遇上怪事?」她边问边仔细瞧着他。 「怪事?」周以谦努力思索,一阵寒意突然自背脊袭来,「要真说怪事,有一座以红绳围界、穿挂铜铃的湖倒令我印象深刻。不过,或许是我少见多怪,不了解当地风俗,所以……」 「旱鬼湖!」展桃花诧异不已,连忙用双手捧着他的面颊,「公子的身子有任何不适吗?」 「没有。」 「声音呢?有没有突然听到奇怪的声音?」 「……没有。」 「不可能!」展桃花瞪圆了杏眼,又将周以谦彻头彻尾的瞧了一番,「公子印堂发黑、乌云罩顶,恐怕已遭旱鬼诅咒,要是不赶紧处理,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周以谦轻哼一声,挥开她的手指,「生死有命,岂是姑娘的能力所能预料?况且你的鬼怪之说,周某实在难以信服。如果姑娘只是为了凑不出银两而发愁,尽管跟周某说一声,周某可以让你慢慢偿还,用不着编派妖物吓人。」 「公子,你误会了,我……唉,不能再说了,救命要紧,你等我一会儿。」展桃花神情慌乱,一跛一跛的走出药铺。 「旱鬼?哼……」周以谦收拾药罐,脸上微露轻蔑的冷笑。 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人,竟然想利用鬼怪之说来蒙混报偿之事。不过……这姑娘的招数倒也高明,寻常人或许会吓得打退堂鼓,但换作是他周以谦,门都没有!他绝对会让她付清应偿的代价。 「公子。」展桃花端着木盆,重新回到药铺门前,「你过来,到外头来。」 「在里面不行吗?」 「不行,在里面会污了药草。」 「是吗?」周以谦半信半疑的踱出门外,纯粹是想看看她在玩什么把戏,「我出来了,有什么事就……」 「混帐东西,还不退下!」展桃花大声喝斥,将木盆中的液体朝周以谦身上泼去。 好冷……好臭…… 一瞬间,衣袍素洁、面容略显苍白的周以谦被染得通红。他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眉心微微抽动,提起一身湿透的衣裳,踏着忿忿的步伐走向展桃花。 周以谦拨开额上犹带水珠的发丝,紧抿薄唇,强压住满腹的怒火,许久才开口:「这是什么?」 「黑狗血。」展桃花唇畔噙起满意的微笑,「这盆黑狗血……」 周以谦紧绷着面容,退回药铺,迅速关上大门,留下展桃花独自一人对着木门发愣。 「公子,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闷不吭声的就把门关上?」她轻拍门板,「这盆黑狗血只能暂时压抑公子体内的瘴气,往后还得……唉,算了。」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反正就住在对面,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驱邪。」 周以谦只手托腮,半眯着双眼,慵懒地对着窗外的天际发愣。困哪!昨晚被对面的女子一闹,害他整夜辗转难眠。他将衣袖凑近鼻尖细闻,忍不住干呕起来。可恶!费了好几个时辰清洗,却怎么也洗不去身上的腥味。 「大夫,您不喜欢我身上的油味吗?」满身油污的青年不断往自己身上嗅。 「不是,与你无关。」周以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泪瞬间盈满眼眶,看起来泪眼汪汪的,「你得了风寒,吃些祛寒的药,多休息,三日即可痊愈。你先到外头候着,待我开张药方让仆人抓药。」 「多谢大夫。」青年俯首道谢,怯怯的将手里的铜板捏紧,「不知道该付您多少药钱?」 「不用了。」周以谦拿起墨条在砚上磨了几下,准备开药方。 「不用?」青年搓揉着发红的鼻头,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不用付钱。」不收费,并不表示他宅心仁厚,而是昨晚从那凶恶的女人身上得到了证实——乡下人生活俭朴、以物易物,就算他开出价格,他们也未必付得出。要是他不识相地强行讨取,没准就会像昨晚一样,惹来一身腥臭。 「大夫,您人真好,知道我们生活艰苦,不跟我们计较。」青年感动得频频用衣袖拭泪,「可是让您吃亏,我心里过意不去啊!不然,我送上几颗自家种的地瓜作为谢礼好吗?」 「不用麻烦,你自己留着吃。」周以谦微皱眉头,心中盘算着先前到底收了多少篓地瓜。 「那花生可以吗?」青年再次询问。 「真的不用费心。」周以谦眉头锁得更紧,想起上位和上上位病患送来的花生还搁在旁边。 「那……高粱呢?村人都知道我家的高粱长得最好。」 「高粱……」周以谦思索了一会儿,酿酒的计划顿时闪过脑海。高粱酿成酒后可以泡药草,制成药酒,比起地瓜和花生实用多了。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咳,好吧,我也不希望看你为了谢礼的事而耗费心神。」 「多谢大夫,您的大恩大德,我一生不忘,回头我就差人把高粱送来!」青年开心地奔出门外,拉开嗓门向村人宣扬周以谦的善行。 周以谦瞧见门外村民的崇拜眼神,不禁摇首叹息。 错误!天大的误解!不论是京城还是芙罗村都一样,人人都将他定位为视钱财如粪土的好大夫,怎么就无人想到他只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讨钱呢?看着腰间快发霉的玉算盘,他怜惜的用衣袖拭了拭。 「公子,药方开好了吗?」小梓上前探问。 「快好了,你……」 「啊——」 门外突来凄厉的惨叫声,吓得主仆二人呆了半晌。 「公子,您的药方……」小梓紧张的看着周以谦的毛笔正压在纸张上,墨汁瞬间晕成一片黑。 「不碍事,重写就好。」周以谦揉掉那张纸,扔进字纸篓中,「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是。」小梓倚在门边,向外张望,「公子,是昨夜的姑娘在拿树枝打人。」 「是吗?」周以谦顿时心浮气躁,揉掉起笔时晕开的纸张。 「公子,您不来瞧一下吗?那姑娘还在继续打呢!」小梓紧张兮兮地向他禀报现场的状况。 「那是她的私人恩怨,何须我去插手添乱?」周以谦又揉去新写的药方,重新拾起墨条在砚上磨了几下。 「可是您昨夜就出手救……」小梓瞥见主子眼神中的寒意,连忙将话吞了回去,「奇怪呀,怎么村人都不制止她呢?」 「村人或许在看好戏吧。」周以谦随便敷衍,再度扔了一张不小心扯破的纸。 「是吗?」小梓困惑地搔搔脑袋,「啊,公子,那姑娘开始对人泼红色的水,好大一盆,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黑狗血。」周以谦起身,双手用力拍向桌面,「小梓,药方待会再写,我到外头瞧瞧。」 第五章 他快步走出药铺,见着地上躺着一名惨不忍睹的伤员,衣上的鲜红早已分辨不出是自己的,还是黑狗的。 周以谦敛起面容,冷冷的看着甩动枝条的展桃花,「姑娘与他有何仇恨,需要以此相待?」 「公子。」展桃花用衣袖抹去额上的汗珠,调顺了气息才开口,「你的气色比昨日更差了。」 「拜姑娘的黑狗血所赐。」他努力持平音调,冷淡响应,「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随便打人?」 「打人?」展桃花招呼村人将地上虚弱的伤员抬走,「公子误会了,这叫驱邪,不是打人。」 「驱邪?」周以谦剑眉上扬,「又是那招用黑狗血驱除邪魔的方式?」 「嗯,差不多。公子厉害,昨晚瞧我做一次就明白了。」展桃花用粗布拭去桃枝上的鲜血,「不过昨夜我话还没说完,公子为何急忙将门关上?」 「失礼,昨晚身上沾染了鲜血,十分不雅,所以赶紧闭门沐浴。」周以谦拨弄腰间的算盘,力持镇定。 「沐浴?」展桃花瞪大杏眼,「你马上洗了?」 「是的。」他紧握着冰冷的玉算盘,「难不成姑娘要我留着一身脏污?」 「不,我不是这意思!」她赶紧摇手解释,「只是,公子也该留上几个时辰才是,否则昨晚根本是前功尽弃。瞧,你现在印堂暗沉,脸色比昨夜更加难看。」 周以谦深吸口气,轻抿薄唇,「我的印堂暗沉、脸色难看,全是因为整夜未歇息所致,不是什么恶灵作祟。」 「整夜无法歇息,就是恶灵作祟!」展桃花拾起地上的空木盆,一跛一跛的走回香烛铺。 「我……」周以谦瞪着她离去的身影,面容更显僵硬,「算了,多说无益。」 他转身踱回药铺,还没进门,就突然感到背后及发上多了份清凉的湿意。他回头,瞧见展桃花手中的竹筒内还有未倾尽的水。 「黑狗血?」周以谦的眉心揪成一团,掏出手巾抹了一下后脑勺的水珠。不是预期的鲜红,而是淡淡的黄色。他将手巾凑近鼻前嗅闻,脸色随即变得铁青。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忍下胸中澎湃的怒意,低声道:「这该不会是……」 「童子尿。」展桃花边说边抓了把锦囊中的粉末往他脸上撒去,「再配上供奉祖师婆婆的陈年香灰。」 先前的童子尿,还在周以谦的发上滴答滴答,现在又融合了香灰,成了灰黏黏的浓稠物。在场的村人见着这一幕,全都绷着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有展桃花还保持一贯温和的笑容。 周以谦一脸狼狈,紧捏着手中湿冷的手巾,「姑娘,玩够了吗?」 「不是在玩,是在想办法让公子体内的邪灵现形。」她又将大把香灰撒在他身上,嘴里还念念有词,「昨日的黑狗血效力全失,所以才会让你体内的恶鬼嚣张至极,直到今日都不肯现身。」 「姑娘的怪力乱神之举,恕周某难以奉陪!」周以谦语调比平日更加清冷,他举步跨过门坎,进入药铺,准备将木门关上。 「公子!」展桃花焦急地伸手制止,「痛……」 周以谦惊见她的五根指头夹在门缝中,连忙将门拉开,「姑娘何必如此固执?」 「我无力偿还药钱,家中现成的物品公子又不要,所以我才想用驱邪的方式来答谢公子的恩情。」展桃花缩回手指,放在嘴边呵气止痛,「不对……就算公子没救我,我也不许恶鬼在你身上作祟。」 怎么回事?听她执意要保护他,他理应感动万分才对,可他此刻的心情竟是糟到极点。 他本来可以在听完这些无稽之谈后马上关门送客的,但当他瞥见展桃花肿胀的手指时,身为大夫的习惯竟让他又多事地伸出手,帮她敷药诊治。 「公子,你又救了我,这回我还能拿什么报答?香烛、符纸、冥纸你都不收,那……」展桃花目光瞥向香烛铺,「家里最有价值的就剩下那口棺材了,公子如果不嫌弃,可以……」 「多谢姑娘,周某还用不上。」周以谦皱眉,无情地将她推出门外,「今后对姑娘的诊治纯属义务,不必报答。」 「不行!」展桃花不识相地凑近一步,「我最怕欠人情了,娘生前说过,欠人情债,一生都还不完……」 「还不完就别还了!」周以谦面无表情的将门猛力关上,留下错愕的展桃花呆站在门边。 「周公子,快开门,拜托你别洗,再洗,命都给洗掉了!」她揉着发疼的手指,困扰地看着眼前的门板。 唉,她又再度吃了闭门羹。 展桃花无力地靠坐在门边,「怎么办?周公子要是再固执下去,家里那口棺材准会让他用了。」她从腰际掏出一件红绳缠绕的玩意儿,「幸好刚才趁他不留神时,偷塞了件符咒在他的腰带里,他总不可能连这小巧的玩意儿都给洗掉吧?」 【第三章】 可恶!那个满口鬼话的女人到底想对他怎样?他都已经不跟她收医药费了,她为何还要处处与他作对?莫非,她对昨夜他要收钱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先是泼黑狗血,后是泼童子尿,再来……他实在不敢想象那女人将来还会对他泼些什么? 「公子,怎么把门关上啦?今日的看诊结束了吗?」小梓直到见着主子转身后的面容,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我这身模样能替人把脉吗?」周以谦努力用衣袖抹去脸上的黏稠物。 「呃,公子,对不起,刚才没瞧见您的脸。」小梓赶紧递上一条干净的布巾,「您还好吗?」 「你瞧我的样子好吗?」周以谦接过布巾搓揉湿发,眼神阴冷地瞪着他。 「嗯,不好。」 「是非常不好!」周以谦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嫌恶地扔在地上,「这些脏衣怕是难洗净了,帮我全扔了。」 「是。」小梓蹲身拾起衣裳时,在地上见着一件红线穿绑的玩意儿,「公子,这是您的?」 周以谦接过符咒,才瞥了一眼就丢还给他,「不是我的。」 「是喔。」小梓拉起红线,在眼前甩了几下,「那您要留下吗?」 「扔了!」他对于来路不明的玩意儿向来是毫不留情的。 「扔?」小梓将符咒凑近眼前细瞧,「公子,我瞧这好像是平安符。」 「符?」周以谦再次接过手瞧着,心中的怒气瞬间高张,「准是她的!」 「她?」小梓疑惑地搔搔脑袋,「谁啊?」 「对面的!」周以谦低咒一声,随即将红色符咒扔回小梓身上,「去把这东西烧成灰,我不想再看到。」 小梓瞪大双眼,一脸惊奇地瞧着他,「公子,不过是平安符,留在身边也不妨事,说不定能驱妖除魔、百病不侵呢!」 「迷信!一张符纸就能治病,那天下哪需要大夫?」周以谦脱去上衣,径自走向澡盆,「去帮我准备干净的衣裳,我要清洗。」 「公子,柴火都被您昨晚清洗时用完了,现在没法烧水啊!」小梓尴尬地搔搔脸颊,顺手将符咒塞进自己的裤腰带,「不然,您先把衣服穿上,我到外头张罗些柴火回来。」 「不必了,没热水,添冷水也一样。」周以谦固执地坐在澡盆中,非得现在把身子弄干净不可。 「可是洗冷水会着凉的。」 「我的身子还没有不济到这种程度。」周以谦依旧摆着清冷的面容,不容劝说,「快,去提水进来。」 「喔。」小梓拗不过主子,只好遵照指示,挑来先前存在大缸中的冷水,一桶一桶往澡盆里倒,「公子,您洗完就赶紧起身吧,害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知道。」周以谦将洗净的湿发拉近鼻尖嗅闻,好臭!昨日的血腥混合今日的尿骚味,再加上陈年的香灰,教他闻了想悬梁自尽!要不是舍不得这一头发丝,他会宁可选择剃光算了。他努力调顺气息,压抑呕意,缓缓开口,「小梓,再多添些水来,顺道向附近人家讨些香粉,我想泡澡。」 「啊?」小梓惊讶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公子,您这样泡冷水,真的没问题吗?」 「就算有什么问题,凭我的医术也能治好。所以……」周以谦深吸口气,齿间发出格格的声响,「你、快、点、提、水、过、来。」 第六章 细白的素手捏起一根银针,准确地朝指尖刺下,鲜血自伤口缓缓渗出,凝成一颗颗丹红的血珠。血珠自白皙的指尖滚落,滑至橘红色的朱砂水中。 「好痛……」展桃花低呼,小脸不禁皱成一团。老一辈的人常说,指尖的疼痛会痛进心坎底,果然没错。即便这个动作是她经常做的,她还是无法习惯那股椎心的疼痛。 「姊,跟谁有这么深的仇恨要用上血咒?」展元佑捧着糕饼大口嚼着。 「你在说什么鬼话……把手上的糕饼拿远点,别让饼屑掉进朱砂里。」展桃花白了他一眼,指尖滑过他的嘴角,「都几岁了,吃了满嘴饼屑也不擦。」 「哈,别气别气,姊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与人结仇。」展元佑赶紧用袖子抹抹嘴角,「我是在问你跟哪只『鬼』有这么深的仇,需要用到这么强的咒术。」 「不知道,」展桃花摇首,微叹口气,「可能是……旱鬼。」 「旱鬼?」展元佑差点让嘴里的糕饼噎着,「不会吧!那妖怪不是早在百年前就被祖师婆婆封印了?」 展桃花用毛笔沾了点朱砂水,在鹅黄色的纸上写下符咒,「我问了一些长者,请他们帮我看看婆婆生前的书卷。除了几句对旱鬼为虐的描述外,没有任何封印的记载。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会撑不住的……」 「他?」展元佑一脸狐疑,「谁啊?」 「周以谦。」 「周?」展元佑皱起眉头,努力思索,「啊!是对面那个大夫吧?」 「是。」她没抬首,只是认真地画着一道又一道的符。 「原来周大夫就是那个让恶灵缠身的倒霉鬼!」展元佑将手里的糕饼全塞进嘴里,用舌头舔去手上残留的饼屑,「啧啧,真可惜,原先我还以为这位恩公会医死许多人来造福我们的生意,没想到……唉,照这情况看来,他自己会比病人早一步来我们店里报到。」 「展、元、佑!」展桃花气得全身发抖,「你这张缺德嘴要到几时才肯改?是不是想让我死后无颜见爹娘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开个玩笑,没那么严重!」展元佑吓得跪在地上,扯着姊姊的衣裙解释。 「要跪去祖师婆婆面前跪,别在这折我的寿!」展桃花扯开衣裙,怒瞪着他。 展元佑难过地扁扁嘴,顺从地走到祖师婆婆的画像前跪下,「祖师婆婆在上,元佑知错了,下回绝不会再这样乱咒人了,请婆婆恕罪。也……也请姊原谅我这没爹娘教养的弟弟……」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展桃花有些于心不忍。从小她就深知弟弟有张肆无忌惮的嘴,也深知他闯祸后往往无力承担,只会大哭,但如果不给他一些教训,他永远也不会学乖。 然而,听着展元佑长达一刻钟以上的哭声后,展桃花自己倒先心软了。唉…… 才说要给他教训呢,结果还是跟平日一般,见不得他难过。他会有今日这张坏嘴,说不定全是她宠出来的。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展元佑抹去脸上的泪水,笑盈盈地飞奔到她面前。 「知道就好。」展桃花也不追究他的泪水究竟有几分悔意,她拉了张凳子,让他坐在身边,「我这里还有好多张符没画,你来帮我。」 「遵命!」展元佑拿起毛笔,熟练地在纸上画符,「姊,周大夫可是京城来的读书人,对于这些驱邪的玩意儿,他肯接受吗?」 「他不肯。」展桃花想起连番被关在门外的窘境,「但我还是要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让恶鬼索命。况且他有恩于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有恩?周大夫才刚来,何时有恩于你?」 「就是昨……」她赶紧收口,低头继续画符纸。 「昨?喔,原来昨晚帮姊治腿的就是周大夫啊!」展元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除了治腿之外,他有没有对你怎样?」 「别瞎说!」展桃花轻敲他的额头,「昨晚我被一名醉汉弄伤,是碰巧路过的周大夫救我的。」 「碰巧啊,哈哈,六婶说的招桃花还真灵呢!」展元佑不禁露出贼样,「那你有没有碰巧喜欢上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夫?」 「没有。」展桃花摇首否认。 「没有吗?」展元佑坏心地用手时戳戳她,「姊,你也老大不小了,喜欢男子是很正常的事,用不着害羞!」 「没……」她沉默咬着下唇,再也无法辩驳。她不否认,周以谦替她敷药时的神情澄澈无邪,确实教她深深动容,但这只是欣赏,不是喜欢。喜欢上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 「真的没有?」展元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脸狐疑,「既然没有,那你为什么……」 「说够了没?」展桃花用力拍向桌面,震得碗里的朱砂都洒了出来,「与其有时间啰哩啰唆,倒不如多花点精力帮我画符纸。」 「好,好,我马上画、马上画。」展元佑被她突来的怒气吓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笔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抓稳。 展桃花自觉失态,只好赶紧敛起面容,低首不语。 其实,展元佑天性喜欢胡闹,她非常清楚,平日对他的口无遮拦,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刚才为何会焦躁不安、大发雷霆?为什么…… 展桃花抬首看着弟弟难得认真,自己倒有些心不在焉,任由笔尖的水珠晕染在黄澄的符纸上。 「脉象?」 「正常。」 「气息?」 「微虚。」 「脸色?」 「苍白。」 「什么病?」 「我……这个……公子,我诊不出啊!」小梓焦急地抓着乱发,「说实话,您的脸色和气息不大对劲,可偏偏脉象正常,实在诊不出是什么病症。」 「咳!我想也是。」周以谦掀开被褥,努力撑起身子,「连我自己也诊不出是什么病。」 「公子,连您都诊不出,那可怎么办?才几天而已,怎么就成了这样?」小梓方寸大乱,在室内来回踱步,「我就说别泡冷水,会害风寒的。果然,现在可惨了。唉,公子,您可不能有事啊!要是出了事,您教我怎么跟孙夫人交代?」 「对不起,我想……我是药石罔效了……」周以谦平日清冷精锐的眼神此时显得黯淡无光。 「公子,您别吓我啊!」小梓赶紧将长衫披在周以谦身上,「不然咱们回京城让孙大夫瞧瞧?」 「咳……不必。」周以谦轻拍胸口,微顺气息,「我随便说笑你也当真?」 「公子,这种攸关性命的事岂能儿戏?」小梓轻扶他的肩膀,让他靠坐在床上,「您真的没事?真的不回京城?」 「咳……没事!」周以谦勉强振作精神,穿上衣裳,「你见过谁是因为洗冷水而生病致死的?况且我脉象正常,何来病痛?最多……只能说是水土不服的不适症。」 他真的什么病也没有,就只是有些精神不济罢了。就算他真的病了,他也不肯回京城让师父治! 可恨!才来此地不到七日就落荒而逃,他几乎可以预见孙老头会如何讥笑他的无能。哼,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成为孙老头嘲笑他的把柄。他会好好在这里撑过三年,然后风风光光的回京嘲笑那个狡诈的老头! 「公子,您起身做什么?」小梓慌张地搀扶着虚弱的主子。 「傻瓜,当然是起身整理明日要用的药材。」周以谦用手指轻弹小梓的额头,嘴角噙着一抹难得的笑容。 「公子,拜托您行行好,您自个儿就是病人了,还想帮人治病?」小梓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帮他节省气力,「您何不多休息几天,等身子好了再说嘛。」 「我要是再休息下去,那些村民……」剩下的话,周以谦没有说出,只是扶着墙,缓缓踱出房门。 那些热情的村民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已经不敢想象。昨天,他才休诊一日,村民送来的慰问粮食已快积得跟山一样高,他要是再这样躺下去,不出半个月,他这间药铺就可以改开杂粮行了。所以,他好歹要撑起身子露露脸,免得村民传言他病入膏肓,那可就麻烦了。 尤其这个不实的传言要是传到对面香烛铺那里,那个过分热心的姑娘说不定会对他做出远超过泼血泼尿的惊人举动。幸好她这几天到邻村帮人驱邪,要不然被她知道他卧病在床,他可就惨了…… 第七章 「公子,您真的可以吗?」小梓担忧的望着他。 「可以。」周以谦轻推他,「去,先到外头帮我取出药草,我有点累,慢慢走,等会我就跟上。」 「公子,您……」 「咳……快去。」 「好,那我先出去。」小梓轻轻地将他的手臂放下,帮助他斜倚着墙壁,「您自个儿小心点。」 「好。」 看着小梓不时回头的担忧模样,周以谦不禁觉得可笑。 「咳咳……小梓真是的,老是紧张兮兮、毛毛躁躁的,要是真出了事,我看他……咳……」他又呛咳了一阵,双颊通红,气息紊乱。他深吸口气,缓声道:「不过我这身子倒也奇怪,怎么会这么累,没病没痛,怎么会……」他突然剑眉紧蹙,蹲下身子,手紧揪住胸口,一阵剧烈的猛咳,教他额头不住的渗出冷汗,一股血腥味急冲喉头,挡也挡不住。 「公子!」小梓惊叫,来不及搀扶住他的身子,只能看着他面容惨白地倒卧在冰冷的地上,彷若死去。 深夜,急驶的马车辗过地上干枯的枝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姊,慢点……小心撞上树!」展元佑在马车内左摇右晃,心惊胆跳。 「你坐稳就好,别乱嚷!」展桃花使劲挥鞭,驱使马匹加快速度。 「驶得这么急,哪有办法坐稳!」展元佑伸手掀开布幔,「姊,我不明白,这么急着深夜赶路,究竟是为什么?」 「我想家。」展桃花说着又使劲抽了马几鞭。 「想家?骗谁啊!人家李员外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特地为我们准备了上好的厢房留宿,谁料到你偏偏不领情,像个赶死鬼般彻夜离开,你到底是怎么啦?」 「上好的厢房我睡不惯。」展桃花语气淡然,显得并不在意,「况且我们驱邪向来都不收礼,怎么能随意接受李员外的招待?」 「姊,只是留宿一晚,根本称不上收礼!」 「我不习惯。」展桃花轻描淡写地陈述理由,内心却有些焦虑不安。 其实深夜返家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只是想确认周以谦是否安好?这几日她老是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让她一刻也待不住,恨不得插翅飞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在意他,或许……只是因为欠他一份人情,所以才教她心中老是悬着他的身影,难以忘怀。过去娘常说,欠人情,一生都还不了!一生……都还不了啊…… 「姊,前面!」展元佑被突然闪过的黑影吓得惊呼,「会撞上,会撞上啊!」 展桃花赶紧勒住缰绳,止住急驶的马车。没撞上黑影,倒是马车内的展元佑被摔得东倒西歪。 「哎哟……我的手好像扭伤了!哪个王八蛋冒失鬼,走路不看路,赶着投胎啊!」 展桃花赶紧下车,提着灯笼往前方照去,「小梓!怎么会是你?」 「展姑娘,对不起,我急着救我家公子,所以……」小梓心有余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怎么了?」展桃花将他扶起,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尘。 「公子无故吐血昏倒,我赶着替他找大夫。」 「不用找啦!」展元佑忍痛扶着手臂,跃下马车,「这方圆百里除了你家公子外,哪有大夫啊?病了,就等死呗……哎哟,姊,疼啊!」 「插什么嘴!」展桃花重拍他的手臂,给他一点教训。「小梓,你家公子身旁有人照顾吗?」 「没……没有。」小梓揉去泪水,摇摇头,「我把公子留在药铺里。」 「糟了,得赶紧回去!」展桃花心绪纷乱,连忙回到马车上,拉起缰绳,「快上来,迟了就……」 「迟了会怎样?」小梓急忙跟着坐上马车,「展姑娘,迟了会怎样?」 「……」 「展姑娘?」 任凭小梓如何叫唤,展桃花只是神情凝重,闭口不答。 迟了会怎样?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只希望一切都只是她的多虑。 火势好猛,整间药铺都陷在火海里,芙罗村民到处奔走,提水救火,一片混乱。 展桃花驾驭的马匹被火光刺激,仰首狂嘶,发出悲惨的嘶鸣声。 「老天!怎么会失火?」小梓赶紧跳下马车,试图冲进火场,「公子,公子在哪里?」 「想死啊?这时候还往里头跑!」展元佑一把揪住小梓,制止他莽撞的行为,「没瞧见房子快塌了吗?」 「我知道,可是公子还在里头,要是他死了,我该怎么办?」小梓瞪着熊熊大火,惊吓得面无人色。 火越烧越旺,一阵巨响传来,屋顶崩塌了,火苗窜升到空中,映照得夜空一片红。 看着熊熊的火焰不断窜烧,展桃花紧咬下唇,压抑着心中的寒意。没想到连日来的担忧竟然成真……她弯身从地上拾起尖锐的石子,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在地上画符咒。 「姊,你……」展元佑撕下衣摆内侧的白布,想帮她止血。 「别管,我自有用意。」展桃花摇摇头,任由鲜血滑过手腕滴在地上,「去向村民讨桶水来,我要进去火场。」 「姊,我去!」 「不,这场火一定是旱鬼造成的,那妖孽想让他死,只有我能救他。」展桃花双眸低垂,沉思许久才缓缓开口,「去提水过来。」 「这……」 「快去!」 看着她坚定不移的倔强眼神,展元佑只能顺着她的吩咐,去提了桶水,「水来了。」 展桃花接过水桶,将水自头顶淋下,浑身瞬间湿透,然后她迈开步伐,冲进火场,任火焰吞没她的身影…… 【第四章】 好吵…… 惊恐慌乱的呼叫声不时在耳畔响起,教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周以谦缓缓睁开双眸,刺眼的火光让他一时难以适应,身子略感不适。 他微眯双眼,环顾四周。碎裂的瓦砾、倒塌的墙壁,全在大火猛烈的攻势下化为灰烬。他摇晃脑袋,神志尚未清明,但也知道身陷险境,逃离此地才是唯一的求生之道。他努力挣扎许久,举步维艰,每挪动一步都让他显得气虚无力。 忽然,碎裂的声响自上方传来,燃烧的木柱应声落下,周以谦无力逃开,只能以双臂抵挡—— 没有预期的灼热,也没有椎心的痛楚,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他讶异不已。 「怎么可能……」他探看双臂,在火光的映照下,双臂略显透明,却无丝毫损伤。这奇迹般的遭遇让周以谦困惑不已,回首看着后头,怀疑身后是否有人为他挡去了灾难。 没想到就在不远处,周以谦见着了一个瘫倒的身躯。他勉强挪动身子,试图接近,却发现了一件令他更为诧异的事实—— 瘫倒的男子双眼紧闭,苍白的唇瓣沾染了令人惊心的血水。这男子的五官、衣着,还有腰间的那副玉算盘,在在都是周以谦熟悉的,熟悉到让他几乎要以为是另一个自己。 周以谦睁大眸子,恍然大悟。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此刻的「他」,不过是缕魂魄罢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不会热、不会痛,原来……坍塌的火柱下,不是周以谦的血肉之身,而是脱离躯壳的飘荡灵魂。 他死了……这个事实让周以谦震惊不已,教他一时承受不住,瘫坐在肉身旁。 他是治病救命的大夫,却没料过亲眼看见自己生命的逝去,竟是如此令人绝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身被大火吞噬,无能为力。 周以谦用手遮住双眼,试图掩去眼中的软弱,却意外的从指缝间瞥见了模糊的身影。他瞪大眸子,以为是错觉,直到人影成了真实,冲破一片昏沉沸腾,清晰的站在他的面前—— 「你……」展桃花的出现教他诧异,即便心脏不再跳动,内心仍受到不小的震撼。 谁说世间无傻子?眼前的她,不正是狂癫可笑的傻子?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顾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展桃花拉起他的手臂搭上她的肩,吃力地想将失去灵魂的肉身撑起,但沉重的身躯如泰山压顶,教她步步走得艰难,大口喘息。 「不要白费力气了,快走!」周以谦的灵魂停在原地,目光却定定的凝视着她。 展桃花不发一语,坚持拖着他的肉身一步步走着,没多久她便身子微晃,步伐踉跄,炽热的火光教她汗如雨下,体力也因此耗去不少。 第八章 看着她的执着,周以谦皱起眉,薄怒道:「值得吗?为了救我而丧命,值得吗?我已经死了,你听见了吗?我已经……」 突地,他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是啊,他已经死了,她又怎么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飘到展桃花面前,透明的双手抚上她的手,语气平缓柔和,「我死了,你快走吧,虽然你听不见,但我还是……」 「你只是灵魂出窍,还没死!」展桃花猛然抬首出声,教周以谦大吃一惊。 两人目光交会,彼此静默了好久。 「原来你听得见?」周以谦干干的笑了一下,赶紧退开几步,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 「不仅听得见,还看得到。」展桃花垂首盯着被他轻抚过的手,「没回答你,是为了……省力。」 「原来如此……」周以谦轻笑,神情却添了几分担忧。她看起来好疲惫,秀发凌乱,双颊通红,眼下有倦累的痕迹,教他想伸手拂开她额上的发丝,抚平她眉间的忧愁。 但最后,他只是紧握双手,什么动作都没有。 「你需要帮忙吗?」周以谦撇开面容,目光闪烁不定,「我是指我现在这副模样,总能做些什么吧?」 「你快出去,就算是帮我了……」展桃花喘着气,豆大的汗珠滑落脸庞,「外头画了符阵,能保你无事。」 「那你……」 「我不会有事。」展桃花深叹口气,目光坚定的盯着他,「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就算拚死也要护住你的肉身。」 「是吗?难道每个救过你的人,你都得舍身相救?」周以谦拢起双眉,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每个救过她的人,在她心里都有特别的地位。他,并非唯一的那个。 周以谦转身背对着她,低声道:「当初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犯不着舍命偿还。」他飘至门边,正要跨出门坎时,一股强劲的力道袭来,他的魂魄被抛向半空中。 「周以谦!」展桃花赶紧将他的肉身紧拥入怀,咬破手指,让血珠泼洒在空中,鲜血瞬间连成纵横的网,将周以谦的魂魄严密的护在里头。 深褐色的肌肤,鲜红的乱发,邪魅的血色双瞳冲破火光,来到展桃花面前。它一身不寻常的狂野气质,让她不禁起了寒颤。 「你是……旱鬼?」 「是又如何?」 旱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绕至展桃花身后,掌风从背后袭击的同时,周以谦脱口叫道:「桃花,小心!」 展桃花大吃一惊,这是他头一回叫她的名字……一时松神,她被旱鬼打了一掌,瘫软跪地。 「住手!」周以谦担心她的安危,试图冲破血网,「别伤害她!」 「愚蠢!」旱鬼昂首觑了周以谦一眼,轻哼一声,双掌朝他伸去,又快又狠,要夺走周以谦的肉身,展桃花连忙出掌挡住,并把周以谦的肉身拉到身后。 她抹去唇角的鲜血,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手结法印,怒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 旱鬼露出尖利的犬牙,愤恨道:「当年我被封印时便发下毒誓,谁解此咒,必杀无赦!」它冷不防的掐住展桃花的下颚,逼她直视它幽暗的双瞳,「御镜舒……那个封印我的女人是你的谁?」 她的下颚好疼,好像快被撕裂般,「她……是我的祖师婆婆。」 「呵,原来是她的徒孙。难怪……你的性子和那女人一样令人生厌!」旱鬼收回手,环顾四周,「她呢?成了老太婆,就不敢出来见我了?」 「婆婆根本来不及变老。」展桃花紧紧环住周以谦的肉身,深怕有任何闪失,「她在封印你的当下就死了。」 「哼,可惜,要是她没死,我就能亲手杀了她!」旱鬼微眯双眼,「她葬在哪里?我要焚她尸骨以泄心头之恨!」 「你别乱来!」 「我想做的,没有人能阻止。」 旱鬼临去前,欲抢下周以谦的肉身,这举动教展桃花心慌,连忙出手阻挡,硬生生的受了旱鬼翻身旋踢,正中胸腹,与周以谦的肉身双双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她跪在地上,弯身捧腹,冷汗直流。她抬首瞪着旱鬼,怒吼道:「要抓他,得先杀了我!」 「真像……」旱鬼直视她坚定的目光,笑中略带苦涩,「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电光石火间,两人数次交掌,展桃花不敌旱鬼猛烈的力道,被它炽热的掌风灼得浑身刺痛,但她咬住牙关,不让痛声逸出口,这一切全看在周以谦眼底。他轻声喃喃:「真傻……不过是不相干的人,有必要为了报恩而如此卖命吗?」 在最后一回交手时,旱鬼倾尽全力猛攻胸腹,把展桃花打得气血紊乱。它睁大邪魅的双瞳,准备击出致命一击时,一道白光闪现,像无形的网子环住旱鬼的四肢,任凭它如何挣扎都无法使出气力,反而还呕出浓稠的墨黑血液。 旱鬼抹去唇边的血,仰首怒吼:「御镜舒,是你吧!」 它微眯双瞳,唇角噙着一抹讽刺的笑容,转头对展桃花道:「我和那女人的恩怨得先了断,至于你手中的小子,我回头再跟你讨。」 旱鬼旋身离去,屋内熊熊的火势也瞬间消失。展桃花环望四周的狼藉,轻叹口气,随即汹涌而来的疲累,教她面庞血色尽失,身子直直的向后倒下。 「桃花!」周以谦奋力冲撞血网,每触碰一次,就感到浑身剧痛,但他紧咬牙根,使劲冲撞,直到血网逐渐转淡,在他冲破藩篱的那一刹那,他已耗尽全身气力。 他疲倦的合上眼,像一片枯黄的树叶缓缓飘落。待落至地面后,他艰难地匍伏靠近她身边,焦急地唤道:「你……醒一醒……」 展桃花听见他气虚的呼喊声,勉强扯动双唇,轻声道:「我好倦,让我歇一歇……」 见她脉象平顺,气息和缓,周以谦才松了口气,噙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倒卧在她身旁,闭上沉重的双眸,喃喃低语:「往后,不论你说的话再荒谬,我都相信。」 展桃花轻皱眉头,呛咳了几声,才缓缓睁开双眼。 好浓的雾气,好重的烟味……她吓得弹起身子,惊呼出声:「旱鬼!」 「你终于醒了。」周以谦的灵魂伏在床边,对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展桃花还来不及厘清状况,就见到小梓身穿麻衣,手拿冥纸,双眼通红的走到她身边。 小梓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展姑娘,你福大命大,逃脱劫难,可是我家公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哭了起来,「公子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这一路上,不知道银两带得够不够,吃穿不知道有没有问题……」 周以谦深蹙眉头,紧抿薄唇。 展桃花瞪大眼,惊呼道:「谁说你家公子死了?」 「姑娘真胡涂,人没了气,还能活吗?」小梓哽咽道,「我帮公子选口上等棺木,现在就置在里头,还望姑娘帮我家公子挑个好时辰,我要抬棺回京城,择日下葬。」 周以谦闭上双眸,紧握双拳,压抑着满腔的怒意。 展桃花撑起身子,拖着疲累的身躯下床,「谁让你这么做的?」她张望四顾,轻叹口气,「元佑呢?」 小梓抽抽噎噎,深吸几口气,才能勉强将话说清:「展公子说他很困,不想理我,要我自己看着办,所以我就擅自作主,拿了冥纸,穿了麻衣,取了棺材,希望姑娘别介意。」 「可恶,元佑那小鬼,怎么不跟你说清楚呢?你现在快把周公子的肉身取出,别让他受到伤害!」 「姑娘,你还好吗?」小梓满脸惊讶的望着她,怯怯地咽下一口口水。公子说这姑娘性情古怪至极,原来一点都没错…… 展桃花微拢双眉,轻笑道:「放心,我没疯,只是体质较特殊,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梓双唇微颤,四肢抖个不停,「比方说?」 展桃花望向身旁的周以谦,轻声道:「你家公子的灵魂。」 小梓垮下脸,大哭道:「公子果然……果然已经命丧黄泉了!」 「你别急,周公子只是灵魂出窍,还没死,等适当的时机一到,他就能还魂复生。」 「真……真的吗?」小梓面容扭曲,难掩惊恐。 「是真的。」展桃花淡笑,伸手指向身边,「你家公子的魂魄,现在正在我身旁。」 第九章 小梓闻言,赶紧点燃三炷香,朝她拜了三拜,接着从袖中取出预先备好的茭杯,诚心跪下,喃喃自语:「公子,如果您听到小梓说的话就……就给我一个圣茭吧。」 弯月形状的茭杯被抛掷在地,两面皆正,是笑茭。 小梓皱起脸,咕哝道:「展姑娘,你确定我家公子的灵魂在此?」 周以谦深皱眉头,看着自己被小梓视为鬼神膜拜,颇有被亵渎的感觉。他深吸口气,薄怒道:「展姑娘,麻烦制止我家笨仆人的蠢行为,他要是再继续下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展桃花轻咳几声,看着周以谦尴尬的神情,险些笑岔了气,「小梓,我劝你最好赶快把茭杯收起,因为你家公子的脸色……并不好看。」 清晨,展桃花捧着香烛和素果来到祖师婆婆的牌位前,手上的祭品几乎高过她的头顶,让她走起路来有些吃力。 看着她摇晃不稳的模样,周以谦不禁皱了眉头,起身走近她身边,伸手想把祭品拿过来,但当他觑见自己透明的双掌时,只能深叹口气。 失去肉身的灵魂,就算有再多的想法,也是无可奈何。 「真是要命了!姊,你的伤还没好,祭神的事可以先暂缓嘛!」展元佑大声嚷嚷。 「那怎么行!」展桃花将香烛与祭品逐一摆放在供桌上,「这回要是没有祖师婆婆庇佑,岂能活命?」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也得找个人帮忙。」展元佑赶紧将她手中的祭品抢下,「也不想想自己与那恶鬼缠斗得这么激烈,命都去了半条!」 「别把我看得这么娇弱。」展桃花伸手戳着他的脑袋,「况且你这么贪睡,我能找谁帮忙?」 「他啊!」展元佑故意对着周以谦扯喉扬声,「就算帮不上忙,也该开口关心一下吧!哼,也不想想你身上的伤是谁害的……」 「我……」周以谦欲开口澄清,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事实。昨夜的一切,让他惊魂未定,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房子在大火猛烈的燃烧下毁了,而自己的身魂,也在旱鬼的索命下,分离了。他现在就像是无主孤魂般,寄人篱下。 「我又没事,干嘛需要关心?」展桃花力持镇定,双颊却不争气的微微泛红,「况且周以……」她赶紧改口,深怕一反往常的称呼会泄漏了自己的情绪,「周公子的灵魂也受了重创,需要多多静养。你这样胡乱冤枉,真没规矩!」 「没规矩?我要是有规矩,天就要灭亡了!」展元佑不平的咕哝着,「哼,见色忘弟!你这分明是在偏袒他。」 「我哪有!」展桃花怒瞪弟弟,伸手揪着他的面颊。当她瞥见周以谦投来的目光时,她赶紧收手,压低音量警告弟弟,「家里有客人在,你别老是让我出模。」 「谁教你这么在意他!」展元佑揉着发疼的面颊,满腹牢骚,「你不让我使唤主子,那我叫仆人总行吧。」他踱至小梓面前,「傻小子,还掷什么茭啊,过来帮忙!」 「喔,好。」小梓收起茭杯,傻愣愣的跟在展元佑身后,供他差遣。 展桃花瞥周以谦一眼,轻轻的笑了笑,「抱歉,元佑他是淘气了点,但并无恶意。」 「没关系,他说的是实话。」周以谦微笑,想起展元佑的话,连忙审视她,见她手腕上裹着的布条还渗着血迹,「你的伤……」他直觉伸手探伤,指尖却穿过她的手腕,扑了个空。他一时忘情,忘却自己根本触不到她。 「我的伤不要紧,倒是你……」展桃花赶紧将双手放到身后,避免勾起他不快的回忆,「魂魄若脱离肉身太久,我怕你的身子会承受不住。」 「你的意思是……我终究不免一死?」 「不会的!」展桃花神情激动,「你放心,等会儿祭品备好后,我就能请示祖师婆婆,帮你找出适当的回魂时机。」 「迷……」周以谦撇唇,脸上闪过一抹轻蔑,随即他瞧见了展桃花眼底的焦虑,也忆起了自己先前的誓言。真是自作孽,明明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却得为了她而改变。他勉强将「迷信」二字吞入腹中,改口道:「有劳了,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嗯,那我们开始吧。」展桃花点燃香烛,袅袅清烟缓缓上升,「请公子诚心跪地,双手合十。」 「喔,好。」周以谦依言跪在地上。 「祖师婆婆在上,弟子桃花诚心相求,请您为桃花明示。」展桃花双膝跪地,闭上双眸,将相求之事默念于心,「周公子,请你也跟着诚心祝祷。」 「我……明白。」周以谦紧闭双眸,却无心在此。他无法认同迷信,尤其是身体力行,更教他打从心底厌恶。心无诚意,无聊之余,只好微睁双眼,偷偷的端详身旁的展桃花。 她合眼祝祷的神情自在而安详,微微触动他的心头。忆起前些日子,他肯定会鄙视她这种行为。但昨日之后,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般漠视,毕竟,世间肯为自己真心付出的人不多,而他何其幸运能遇上她。她昨夜说的话,字字都敲痛他的心,让他平静的心湖澎湃汹涌。 一夜过后,他平淡的情绪开始复杂起来,面对这个初时厌恶的女子,他多了分好感、欣赏以及淡淡的情愫,所有的坚持都因她而消失。 展桃花缓缓睁开双眼,瞥见他专注的目光,心下有些慌乱,「周、周公子,祭拜时,要对着画像上的祖师婆婆,而不是……看着我。」她起身将香插进香炉中。 周以谦猛然惊觉自己忘情地注视她太久,尴尬的笑了一下,「抱歉,我向来不拜神,不知道有这些规矩。」 「没关系。」她叹口气,神情稍显落寞。原来他是因为不谙祭祀,才会定定的注视着她。她转过身,朝他微笑,方才热烈的情绪已被压抑下来,「我已请示祖师婆婆,下回新月之日便是回魂的时机。」 「新月之日是吗?」周以谦苦涩的笑了一下,「看来,我还得继续忍受力不从心的日子。」 「只要你平安就好,其余的都别多想。」看着他眼神中的失望,展桃花想了想,才缓缓开口,「如果真的需要肉身行事,透过附身便能解决。但此方法只能偶一为之,时间不宜过久,以免损害心魂。」 「附身?」 「嗯,有些人灵感力强,容易上身,你可以暂入其体内,方便行事。」 「谁的灵感力强?」 「我,还有……」展桃花瞥向正在使唤小梓打杂的弟弟,淡淡的扬起唇线,「他!」 众人目光瞬间落至展元佑身上。 展元佑不禁起了一阵寒颤,虚张声势嚷道:「干什么?别往我身上瞧,我才不做这种倒霉事!」 「只要靠近他,就能附身?」周以谦问道。 「对。」 「我明白了。」周以谦认真的注视着展元佑,眼神透着蓄势待发的情绪,「得罪了!」他飞身冲向展元佑。 「我才不要!」展元佑拔腿就跑。「周以谦,你这个混蛋,我跟你梁子结大了!」当他跑至门边时,突然踉跄了一下,随即停下了脚步。 展元佑回头,缓缓踱至展桃花身边,平日嘻皮笑脸的神情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冷静。 「周公子?」展桃花狐疑的看着面前陌生的弟弟。 「是。」周以谦摊开手掌,动了动手指,虽然不是自己的肉身,但总算有些真实感了。 「为什么?」展桃花满腹疑惑地望着他,「为什么选在此刻附身?」 「因为你的伤。」他轻柔地拆开她手腕上胡乱包扎的布条,「你这种包法,传出去会坏我的名声。」 她点点头,「这倒是。」 周以谦看着她爽朗的笑容,唇角向上画出完美的弧线,仔细为她重新包扎好,「你先忍忍,回头我让小梓上山采些白茅草替你外敷止血。」他手指轻探向她的脉搏,轻叹道:「昨夜的那场激斗,你受了些内伤,需要服些活血化瘀的药,免得日后留下病根。」 「多、多谢。」展桃花紧抿双唇,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才刚压抑住的情绪,又因他的动作而蠢动起来,她赶紧找话题道:「不过你附元佑的身,他可不会放过你,你不知道,他这人最爱记仇了。」 「我知道。」周以谦抬首,俏皮的对她眨眼,「从他刚刚喊我混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会恨我一辈子。」 两人沉默对视,不一会儿,笑声便响了起来,打破屋内的宁静。 第十章 【第五章】 展家的一天,始于震天的敲门声。 「桃花,快开门啊!」 「吵死了!」展元佑怒气冲冲的奔到门前,准备开门大骂时,群聚在屋外的村民教他顿时哑口无言。放眼望去,几乎全村的村民都到齐了,大家各自带着家当守在外头。 「元佑,桃花呢?」 「在……在……」展元佑一时思绪混乱,说不出话来。 「我在这。」展桃花缓缓踱出,见着了村民,心头的震撼不亚于她弟弟,却没有表现出来。她淡笑,轻声道:「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大伙全到齐了?」 村长露出忧伤的神情,深叹口气,「我们是来看周大夫的,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 「真是可怜,房子烧了,药铺毁了,人八成也伤得不轻!」胖妇人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珠,感慨不已,「老天爷真不公平,竟如此对待这么个好人!」 「是啊!」一名少女揉揉泪眼,「有人说他抬出来时,就没了气!」 「没了气?那不就死了吗?难怪会送香烛铺,只有死人才会进香烛铺啊!」 「没这回事,大家冷静点,别乱猜。」展桃花笑得尴尬,不敢将实情告知他们。「周大夫是受了点伤,但并无大碍,现下就在我家歇息疗伤。」 「真的?桃花姊姊,你说的是真的?」少女闻言,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说嘛,老天爷不会轻易带走心地善良的好人!」胖妇人跟着上前,「桃花,你说是吗?」 「是,是……」展桃花轻笑,看着自己被紧紧拥住的手,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也这么认为!」一位村民跟着上前。 「就是啊!」另一位村民又跟着上前。 热情的村民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差点把展桃花娇小的身子撞倒,她昂首对着村民道:「大家别再往前了,我……啊……」 她一个重心不稳,身子直挺挺的向后倒,惨了,跌到地上不知要多痛呢!谁知没有预期的痛楚,只有温热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拥住了她。 「元佑!」展桃花欣喜的看着身后的人,轻叹口气,「幸好有你,不然……」 「你又差点受伤了。」展元佑深锁眉心,温热的大掌紧搂着她纤细的臂膀,清冷的神情中透着担忧。 展桃花微觉有异,连忙抬首端详他,双颊不由自主泛起红晕。那不是她弟弟,而是…… 「各位,周大夫现下在铺里疗伤,我们姊弟俩一定会给予妥善的照料。」展元佑字字说得清晰,努力说服村民,「为了让病人能安心静养,请各位先回去,不要惊扰了病人的情绪。」 「那周大夫何时会痊愈啊?我们都等着他治病呢!」 「大家无须担忧。」展元佑冷静的面容噙着淡笑,「五日后照常看诊。」 「五日?」展桃花望着他,诧异不已。 「太好了,五日后就能看到周大夫了!」村民满心欢喜的离开。 「公子?」展桃花怯怯的开口,深怕叫错了人,「五日后还不到朔日呢。」 「嗯,我知道,但如果不给村民确定的答复,只怕他们不肯离去。」周以谦的魂魄脱离展元佑的身子,脑门微感昏沉,他勉强压下身子的不适,对着她轻笑,「到时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你如果真有办法,就别乱上我的身!」展元佑满脸怒气,摇晃脑袋,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的身子,「周以谦,你这个恶贼,偷上身的贼,我跟你拚了!」他冲回屋里,取出祖师婆婆神桌上的桃木剑,剑尖对准周以谦,「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元佑,别胡闹!」 「展兄弟,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说个屁啊!」展元佑猛力挥剑,险些砍到周以谦的魂魄。 「刀剑无情,你别冲动。」面对展元佑的盛怒,周以谦只能频频闪躲。 「最好砍死你算了!你这个混……蛋……」展元佑突然翻白眼,昏厥在地。 「他怎么了?」周以谦赶紧弯下身子,探看他的鼻息。 「不要紧的。元佑身子敏感,自小就容易惹上妖物,一被上身,得昏上好几个时辰。上回你上他的身,帮我敷完药后便昏过去,自然不知道他也昏了许久,所以……」展桃花无奈的轻笑,「为了维持香烛铺内的平和,往后你还是少上他的身为妙。」 五日后。 展桃花走出房间,缩在神桌旁的黑影微微震动,教她轻呀了一声。她拿起桌上的桃木剑,压抑心中的恐慌,放胆走近查探。 「吓死我了!元佑,怎么会是你?」 展元佑呵欠连连,「姊,早啊。」 「真难得!今日起得真早。」展桃花放下木剑,绽露微笑。 「什么早……我根本整夜没睡!」展元佑眉心紧蹙,满面怒意,「我被鬼魅骚扰,彻夜不得安眠。」 「在哪里?」展桃花四望,困惑不已,「我什么也没瞧见。」 「就在这!」展元佑奋力撑起疲倦的身躯,怒气冲冲的奔到周以谦面前,「就是这个王八蛋,害我整夜没睡!」 周以谦淡淡的笑着,清冷的面容毫无愧意,好似事不关己。 「怎么回事?别这么激动。」展桃花缓声安抚弟弟,目光却直盯着周以谦。 「没事。」周以谦噙着一抹淡笑,「只是找他商讨一些正事。」 「放屁!什么商讨,分明是威胁!」展元佑额际青筋暴露,几度欲揪起他的衣襟泄愤,却老是扑个空。「这家伙逞英雄,五天前,自己答应村民的事,五天后,竟要我帮忙收拾残局。我又不是吃饱没事干,为什么要蹚这浑水!」 「到底怎么了?」展桃花一肚子困惑,轻皱眉头。 「他要我跟在身旁帮村民治病。」展元佑咬牙怒瞪他,「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上我的身!」 「这……反正你也没事,不如就帮帮他。」展桃花瞥了周以谦一眼,「现在只有我俩能看得见他,当然也只有我俩能帮他了。」 「姊,你这是人话吗?我是你唯一的弟弟,你怎么胳臂尽往外弯啊?」 「我……」展桃花有些心虚,「我是就事论事。」 「论个头,你分明是想把我往火坑踹!」展元佑手叉着腰,气呼呼嚷道,「那些药草、银针什么的,我根本一窍不通,救什么人啊?你让我去杀人比较快!」 「哪有这么严重?周公子既然会提出此法,想必是设想周到的。」展桃花注视着周以谦,眼神中尽是信任与笃定,「我说的对吧?」 「嗯。」周以谦回以淡笑,不置任何言语,彷佛心灵相通。 「你这混蛋,嗯什么?我看不懂!」 展桃花露出笑颜,不理会弟弟的抱怨,「既然周公子有所准备,那我来好了。元佑不帮,我帮你……」 「那太好了,只要不把我拖下水,做什么都行!」展元佑拊掌大笑,喜孜孜的往房间走去,「睡觉,睡觉……」 「这……」周以谦面有难色的看着她,「你有生意要顾,当初就是怕太麻烦,才会去拜托令弟的。」 「不碍事的。香烛生意有元佑帮着,不麻烦。况且你瞧元佑那样,怎么可能说得动。」 「这……」 「可以吗?」 「可是……」 「我可以吗?」 展桃花猛然抬首注视他,眼中漾着澄澈的光芒。 面对那一双单纯无害的眸子,他还能拒绝吗? 在芙罗村村民眼中,她的手只适合捧香烛,所有与死亡相关的事,全脱离不了那双手。但今日,因为他的缘故,她的手改捧救人的药草。 展桃花用衣袖轻拭汗水,平日苍白的面颊因日光的照射而透出红润。一阵清风徐来,吹起她柔顺的发丝。她昂首微笑,抬手将头发拂到耳后。 周以谦微启双唇,定定的注视着她。 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深深牵动着他的思绪,好美……她拂发淡笑,神态自若的气质,彷若与世无争的神女。 「没事做就闪远一点,挡在这里发什么愣啊!」展元佑抬着方桌走出来,怒瞪着周以谦,以重重的跺地声表示不满。 「抱歉。」周以谦唇线微微上扬。真糟糕,最近怎么老是盯着桃花的脸发愣,要是继续忘情下去,迟早会被当成登徒子。 第十一章 展桃花闻声,连忙回头,「公子,你出来啦。」 「他早就出来了,站在这边发愣,像个傻子。」 「在看什么?」她环顾四周,好奇不已,「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人?」 周以谦有些尴尬,「今天风和日丽,景致宜人,所以不小心贪看了几眼。」 「是吗?可能是我从小就住在这里,看久了,也不觉得美了。」展桃花轻抿双唇,将手中药草整齐的摆在桌上,「桌子我让元佑搬好了,药草我也拿出来了,你看看还需要什么?」 「应该差不多了。」 「那我帮你唤小梓出来。」展桃花欲转身回屋内时,见着她弟弟粗鲁的揪着小梓的衣襟,硬是将他从屋内拖了出来,她连忙出声制止:「元佑,你又在干嘛?」 「把这傻子拖出来啊!」展元佑将小梓压在桌上,强劲的力道让小梓动弹不得,「这小子躲在茅坑,半天也不拉屎,不知道想干哈?」 「怎么了?不舒服吗?」展桃花关心询问,却惹来小梓皱起一张脸。 「展姑娘,我不行啊!」 「什么不行?」 「我只是学徒,公子却要我把脉诊治,我实在没把握。」 「现下这种情形,容不得没把握。」周以谦微皱眉头,轻叹口气,「我在一旁守着,不会有事,他大可放手去做。」 「嗯。」展桃花瞧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到小梓身上,「公子说他有十足的把握,你大可放心。」 「可是人命关天,要是我……」小梓还是很害怕。 周以谦脸色一沉,他紧握双拳,怒瞪着小梓,「要是你现在看得到我,我真想好好揍……」 他话未说完,展元佑的拳头已落到小梓头上,「啊,爽快!」 可怜的小梓被揍得莫名其妙,傻愣愣的望着展元佑。 「没出息的家伙,看什么看!」展元佑拗折手指,发出喀喀的声响,「这是代替你家公子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乱哭!」 展桃花拍拍小梓的肩膀,怒瞪弟弟,轻斥道:「元佑,你别闹了!一会儿要是有人来……」 「不用等一会儿。」周以谦深叹口气,缓声道:「有人往这来了。」 一名少女搀扶着爷爷,走到方桌前,神情讶异的看着桌上的药草,轻声问道:「桃花姊,周大夫今天不看诊吗?」 「要,今日开始看诊,只是……」展桃花偷觑周以谦一眼,「周大夫身子太虚,不适合出来吹风,所以暂且由小梓帮忙把脉治病。」 「这妥当吗?」少女望着年迈的爷爷,担忧不已。 「妥当,当然妥当。他跟着周大夫行医多年,经验方面是绝对不必担心的。」 展桃花重重拍着小梓的背,提醒他挺直腰杆,「况且,周大夫此刻在香烛铺内听着,要是方子有任何问题,他会马上修正的。」 「好吧。」少女搀着老人坐下,扶着他的手腕让小梓把脉。 小梓伸出颤抖的指头,怯怯的将指尖搭在老人的脉上,闭上双眼仔细诊脉。 「真是的,跟他说过多少遍,把脉时不要紧闭双眼,要望闻问切才是!」周以谦微皱眉头,神色稍显躁动,「桃花姑娘,帮我问问他探得如何?」 「小梓,怎么样?」展桃花轻声询问。 「脉象……虚弱,气血、气血不足,肺脏和气管……不太好。」小梓深吸口气,用衣袖拭去额角的冷汗,在她耳边低语:「至于要开什么药方医治,我不敢确定,得问问公子。」 「问公子……」展桃花朝面前的祖孙俩,尴尬的笑了一下,「抱歉,请先等着,我带小梓进去让周大夫斟酌药方,稍后再替您抓药。」 她偷偷对身旁的周以谦眨眼示意,拉着小梓退至屋内,「公子,刚才小梓所言的脉象,你可听清楚了?」 「嗯……」周以谦支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缓声道:「此人心肺状况不佳,需要开些益气润肺的药调理。」他示意她拿起毛笔,记下他的话,「姑娘,请详细记下药方。百合三钱,党参五钱、白芷一钱、甘草……」 展桃花瞪着面前的纸发愣,她向来只会拿毛笔画符,大字根本不识得一个,怎么写啊?最后她只能画些圈圈在上面作记。 「你……」周以谦盯着纸上的大小圈圈困惑不已,「现在不是驱邪,不必在纸上画符。」 「我知道……」她尴尬的垂下眼,将笔置于桌上,「可是我不识字。」 「不识字?」周以谦有些诧异,但一想起她的出身,就感到自己太大惊小怪。 乡下人以营生为计,习字不能温饱,何用之有?他轻笑,语气柔和道:「不要紧,你照着我说的再说一遍即可。」 「嗯。」展桃花照着他的吩咐,将所言之事传达给僮仆。「小梓,公子所说药方,你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小梓搔着脑袋,傻乎乎的憨笑,「我现在就去抓药。」 待小梓离开后,展桃花轻声道:「对不起,说好要帮你的,却还是搞砸了。」 「不,幸亏有你,才能顺利诊治。」周以谦轻笑,指尖隔空动了一下,「药草煎服完后需再来上几回,所需费用大约是二十文钱。因为是村民,我算便宜些,麻烦帮我把话传达一下。」 「公子,这……」 「喔,我忘了,乡下人以物易物,折抵之后大约是……十篓地瓜。」 「不是的……」展桃花深叹口气,面有难色的望着他。要是他不这么贪财,该有多好。不过,或许正因他有这陋习,才显得亲切些。忆起初见他时,清清冷冷的,少了人气,像尊佛似的,教她望之却步,以为这个男子,是她一辈子都无法亲近的。没想到因缘际会下,她竟然与他如此靠近。 「哼,死要钱!」展元佑瞪了周以谦一眼,随即从屋内走出,推开小梓,迅速用纸包裹药草,粗鲁的塞进少女怀中,「周大夫说药钱全免,谢礼也不必了,你们快走吧。」 少女紧握着纸包,感谢道:「周大夫真是好人,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放心,祸害遗千年,死不了的!」展元佑打发走少女后,怒视着周以谦,「除了香烛生意外,我姊从不与村民收费,你教她怎么开口?真是死性不改,你现在这副死人相,钱财又有何用?倒不如多积点阴德,省得死后堕入地狱。」 「元佑,你……」 「对不起。」周以谦尴尬的笑了一下,脸上没有丝毫躁怒,「我积习难改,没顾虑到你。」 「你别介意,元佑心直口快,没恶意。」展桃花赶紧将弟弟赶回屋内。 周以谦俯首看着透明的双掌,苦涩的笑了一下,「真傻,枉费我从前汲汲营营,现在我这双手连人都碰不着了,钱财又有何用?」 「周公子……」 「我教你习字读书好吗?」 「啊?」桃花诧异,不明白他为何兴起此议,「我不懂,习字何用?」 「习字帮我开方治病。」他指尖轻抚着纸上的大小圈圈,「口述费时,不如写下快些,能帮我救更多的人。」 「救更多人?」 「嗯,不过你放心,这回可是真的分文不取。」周以谦抬首,对着她灿笑,完全不同于过去温文的笑。「你能帮我吗?」 「嗯。」展桃花回以真心的笑容。 不论他做什么,她都帮着。 「桃花姑娘,我能进来吗?」 「可以。」桃花才刚回首,就对上周以谦的面容。她臊得红了双颊,低垂眸子,「你吓了我一跳。」 「抱歉。」周以谦瞧着自己透明的身子,轻噙一抹淡笑,「这身子做什么都不方便,唯独开门不需要人帮忙,可直接穿墙而入。」 「在我这行,到别处可不行!」展桃花扬起笑容,眼角勾得弯弯的,「你会被视为淫贼。」 「这倒是。」周以谦有些尴尬,随即转移话题,「文房四宝都备齐了吗?」 「备好了,就等着老师教授我这个笨学生。」她将文具取出,战战兢兢的坐在椅子上,「要先学哪个字?」 「先从笔画开始。」周以谦微吐口气,轻薄的纸张缓缓翻掀,「我先教你永字八法的基本名称,等会儿再习字。」 「是这个吗?」展桃花伸出素白的指尖,轻轻勾勒着每一笔画,「果然和符咒有很大的差别。」 「差别可大呢!」周以谦手指停在书上,不小心触到她温热的指尖,一股暖流瞬间涌上,教他的心头震了一下。他连忙深吸口气,缓声道:「上头的点叫作策,这一横叫作勒,竖画叫作努……」 第十二章 她仔细记下他的话,神情专注,心无杂念,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因为她温热的身子而紧张。 「你学得真快。」周以谦收回手指,避开近距离的接触。 展桃花垂首,红晕悄悄染上双颊,「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习字的一天。」她仰起小脸,定定的看着他,笑问:「现在能习字了吗?」 「可以。」周以谦回以淡笑,示意她翻开另一册书,「我们先从简单的药名开始习写。这是先前帮你止血的药草,叫作白茅,你仔细瞧,它的笔画是这么写的。再来,这是白芷,和白茅很像,别弄混了。」 「白芷……白茅……」展桃花认真地在纸上写着,随即心念一转,开口道:「那你呢?」 「我?」 「你的名字……」她垂下眸子,双唇轻颤,「周以谦……要怎么写?」 「我的名字在这里。」他指向书的封面,上头有着俊秀的字迹。 展桃花抚摸着每一个字,仔细地记下每一笔画,专注的神情,好似要将他的名字刻进心坎里。 看着她的专注,周以谦的神情若有所思,许久才开口:「往后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别再叫我公子了。」 「嗯。」她轻应了一声,不敢给予确切的答复,「那我呢?我的名字?」 「我找找。」周以谦吹动书页,仔细扫视每一页,深怕漏了任何一字,「桃在这里。花……在这里。桃花,这就是你的名字。」 「好丑的字……」她微弯唇角,咕哝道:「跟你的名字相比,我的笔画少得可怜怜,单薄极了!」 「怎么会?笔画少,不见得用意单薄。」周以谦摇首轻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什么?」 「是诗经中的一句。桃树生得繁荣兴盛,花朵开得鲜丽明亮,以此与女子相比拟,之子于归……」 「什么子鱼龟的?」展桃花困惑的看着他,「下句在说什么?」 「这……」周以谦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应。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 「怎么了?是不好的意思吗?」 「不,不会不好,只是……」他干干的笑了一下,眼神不安的飘动着,「接下来的句子意境太深,待我教你读了更多书后,再慢慢为你解释。」 「好,那我们……」 「我有点倦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周以谦的神情微有异状,起身避开她的目光,「夜已深,早点歇息。」 「喔,好。」展桃花还来不及起身,周以谦已消失无踪,留下错愕的她面对桌上凌乱的书册,困惑不已。 「这可是头一回……」她看着书上的字迹,微叹口气,「周公子难得神色慌乱,手足无措,可见子鱼龟的意境,不是常人所能领会的……」 【第六章】 展桃花手持银针,专注地将针尖对准指头,却迟迟不肯刺下。 「怎么了?」周以谦靠近她身旁,直盯着她细白的指尖。 「没有。」展桃花紧闭双眼,深吸口气,一古脑的将针尖刺进嫩肉里。 「又在伤害自己!」他欲出手捧住她的指尖,却扑了个空,只能任凭鲜血滴落他透明的掌心。 「这么做是为了帮你。」她捧来一只木碗,接住鲜血,「明晚是你的回魂日,我得画更多的符咒。」 周以谦拢起眉头,深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必为了毫无瓜葛的我而承受痛苦?」 「你不是毫无瓜葛的人!你是……」展桃花咬了咬下唇,双颊通红,「你是住在我家对面的邻人、帮我治伤的大夫、教我习字的老师,还有……还有……」 「还有阻止你伤害自己的多事者!」周以谦哭笑不得,「不论我与你之间有再多的关系,都不允许你伤害自己!」 「我才不是故意要伤害自己的……」展桃花微皱小脸,轻呵指尖止痛,「你不知道,指尖的痛,可是会痛到心底。」 「我知道……」他一手压住胸口,喃喃之声几不可闻。他当然知道那痛楚会痛进心坎,因为当他见她皱眉呼痛时,他的心头也正隐隐作痛。 他望着自己的双掌,扬眉淡笑,「明日我就能与这身模样告别了?」 展桃花双眼弯成新月,笑得开怀,「嗯,明日之后便能回复。不过……」 「不过什么?」 「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先完成。」她将木碗放下,随手用衣袖抹去血渍,「你快跟我进来,元佑在里头等着。」 「元佑?」周以谦不禁起了一阵寒颤,和展元佑扯上关系的,绝非好事。 「快进来。」展桃花催促着,「我可是求了好久,他才答应的,这事也只有他能做。」她淡淡一笑,双颊微红,「我……不方便。」 「是吗?」周以谦深叹口气,步伐有些沉重。 什么事必须求这么久?什么事只有展元佑能做?什么事竟然让桃花觉得「不方便」?唉……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但展元佑不是君子,所以等不了这么久。 他微眯凤眸,贼贼的盯着周以谦,瞧得他心头发毛。 「什么事这么慎重,必须劳烦阁下?」周以谦力持镇定,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以谦兄,你说这话就太折煞小弟了。」展元佑走至床边,将周以谦的肉身扶起,斜斜的靠在床沿。 见他的动作十分粗鲁,展桃花忍不住叮咛,「元佑,轻些,别伤了他。」 「放心,我会非常小心的!」展元佑眨眨眼,朝周以谦咧笑,「姊,我要脱掉他的上衣,你快出去。」 「脱衣?」周以谦张大双眸的瞪着她,「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脱掉我的衣裳?」 展桃花双颊泛红,「你别慌,脱掉你的衣服,是为了要以符水净身,然后还得用黑狗血在胸口画上符咒,以防明日回魂时遭邪灵侵袭。」 周以谦剑眉微挑,「这事不能让小梓代劳?」 「小梓仅能替你用符水净身。至于画符的事,还是得让元佑帮忙。」展桃花垂首退至门边,「我先出去,剩下的就交给元佑。」 「我明白了。」周以谦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元佑弟,我如今落入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周大哥,既然以兄弟相称,我当然不会亏待你!」展元佑将布巾浸入符水里,然后猛力的在周以谦的脸上来回搓擦,一下子扯他的耳朵,一下子又拉他的嘴唇,把他惨白的面容揉得红润。 周以谦撇开脸,不忍见自己肉身的悲惨遭遇。他轻启唇瓣,清冷的嗓音自齿间流泻:「如果你无法放轻手劲,那周某也不讳言的想附上你身,教你如何控制力道。」 「你……你敢!」一阵寒意袭上背脊,让展元佑不禁打了个哆索。他低吼一声,随即拾起毛笔,让笔尖吸饱鲜红的狗血,「你要是敢上我的身,我就在你的脸上写上大大的王、八、蛋!」 「你会写吗?」周以谦手叉着腰,冷冷的看着他。 「我……」展元佑笔尖轻颤,迟迟无法下笔。 「需要我教你吗?」 「啊,可恶!」展元佑怒吼,在周以谦的脸上画了好多叉叉,「你这混蛋!」 周以谦叹口气,悄悄飘出门外。算了,现下肉身与他毫无相干,任凭展元佑画再多的叉都无关痛痒,倒不如离开,来个眼不见为净。 黑幕笼罩,一轮新月高挂夜空,像一柄锋利的弯刀,隐隐透着清冷的寒光。 展桃花走到供桌前,慎重的将香插入香炉中。 这三炷香,攸关周以谦的生命,必须在烧尽成灰之前,助他回魂。 「周公子,你记着,进入符阵时,切勿轻举妄动!」 「我明白。」周以谦坐在阵法中,四周有符咒严密的围绕着。透过符咒间的缝隙,他瞥见展桃花白净的面容。「桃花姑娘……」 「嗯?」展桃花从细缝中看见他脸上凝重的神情,轻声道:「怕吗?」 他淡笑,「怕。」 「怕什么?」 「怕你……」有了先前的经验,他怕她这回又像上次那般轻忽自己生命。但这番话,怎么开得了口? 「怕我?」展桃花轻笑,信誓旦旦道:「放心,这回绝对能助你回魂。你信得过我吗?」 「信。」周以谦伸出冰冷的掌,轻轻贴上她温热的手,双掌之间,仅隔一道黄符。 展桃花双颊涌现红晕,赶紧收回手,羞涩不已。她跪在祖师婆婆供桌前,轻启樱唇,准备作法…… 第十三章 「救命啊!桃花,出事了!」 急促的叩门声惊扰了展桃花的思绪,她起身推开门,惊见一群灰头土脸、血迹斑斑的村民站在外头。 「怎么回事?」 「不知道!」一名妇人被旁人搀着来到她面前,「火势好大,一瞬间家就毁了。」 「火烧起来时,我家的狗跟着狂吠起来!」一名村民瞪大双眸,神色惊恐,「那吠声像狼嗥、像鬼哭,叫得我心头都发毛了!」 「是啊,一团无名火突然冒出,根本来不及救,屋里的家当全毁了……」几个人异口同声的附和着。 其中一名老者叹息,哑声道:「连历代供奉巫女的庙都被大火毁了。」 「是旱鬼……」展桃花紧握拳头,「为什么?它为什么……」 「去吧。」 周以谦清冷的嗓音传来,教她猛然回首。 她定定的注视他,眼底尽是焦虑:「只有三炷香的时间,你……不行!」她猛力摇首,「我不能去……」 困在符阵内的周以谦注视着她的面容,轻声道:「三炷香的时间足够。你快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她踱到符阵前,内心犹豫不决。 「你舍不下村民的!」他的指尖稍露出符阵,轻抚着她的面容,微弯眼角,轻笑道:「快去吧,三炷香一烧尽,我就不等你了。」 「可是……」展桃花紧抿双唇,面容苍白。过去,她的心中只有村民,但此刻……她的心中早已塞满了他的一切。 「我相信你!」 展桃花闻言,深吸口气,敛起面容,字字清晰道:「答应我,不要有事。」 「放心。」周以谦向她保证,「有你在,我不会有事。」 巫女庙一片狼藉,所有的一切都被大火焚成焦黑。 旱鬼坐在石阶上,手上把玩着木雕神像,让每一具精刻的木制巫女都在它手中化为灰烬。 「旱鬼,你到底想怎样?」展桃花手持桃木剑,剑尖对准旱鬼。 旱鬼将焦黑的碎木甩到一旁,血色双瞳怒瞪着她:「御镜舒葬在哪里?为何翻遍巫女庙也找不着供奉她的雕像。」 展桃花怒道:「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问!」 「我?」旱鬼起身逼近她,粗鲁地摇撼她的肩膀,「到处都是她的气味,只要有她的尸骨,就不怕找不到她的魂魄!她在哪里?在哪里?」 她微眯双眼,痛苦的挣扎着,「你休想知道……」 「不说是吗?」旱鬼眯起血红的眼眸,冷笑道,「我去宰了那个男的,看你说不说!」 「以谦……」思及他,展桃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紧咬下唇,忧心不已,抬首愤恨的瞪着旱鬼,怒吼道:「你敢动他一根寒毛,我会杀了你!」 「有意思!」血色的双瞳透着邪魅,旱鬼微勾唇角,笑得放肆,「当年御镜舒也是用这样的口气威胁我!」他轻哼一声,紧掐住她的颈子,「她竟然想杀我!」 旱鬼强劲的力道紧缚着她的颈子,教她双颊涨红,痛苦不已。她努力抬起手臂,将桃木剑刺入旱鬼的肩头。 「唔……」旱鬼松开双手,退了几步,将桃木剑拔出,焚毁扬灰。「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杀我?」 「就算……杀不了你,我也要让你明白……」展桃花跪在地上,呛咳不已,许久才开口,「他的命,是我的,你休想伤他!」 「是吗?」旱鬼按住肩头的伤,唇角噙着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旱鬼!」她心头一紧,连忙出手阻止,却什么也拦不住,只有一阵炽热的风灼烫着她的掌心。 好久…… 周以谦蹙紧双眉,在符阵内来回踱步。三炷香已烧去大半,他满脑子思索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展桃花的安危。 「别再晃了!再晃我就要吐了!」展元佑捧着肚子,干呕不已。 「可是桃花她……」 展元佑瞧着他焦虑的神情,顿时恍然,「你是在担心我姊?」 周以谦闭口不答。 「哼,闷葫芦!」展元佑推开木门往外张望,「你放心,我这就出去找找。」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周以谦叹了口气。他紧闭双眼,力持镇定,待张开双眸时,见到符阵外围有道影子。他咧嘴轻笑,以为是展桃花,却赫然对上一双血色眸子。 「你!」 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旱鬼手一扬,一道火焰便紧缠住他的身子。熊熊烈火灼烫着他的魂魄,他痛苦得大口喘息,欲挣脱火焰的束缚,却感到四肢无力,瘫软跪地。 「我的命……对你而言,当真如此重要?」周以谦强忍剧痛的问。 「你的命,对我而言毫无用处。」旱鬼轻蔑的神情全写在脸上,「杀你,只为了应验自己当年的诅咒!我要让御镜舒知道,只要我有解除禁锢的一天,一定要血洗芙罗村,让这里永无宁日!」 周以谦轻蹙眉宇,「御镜舒已死,再多的报复,对她有任何意义吗?」 「无所谓!」旱鬼轻噙冷笑,扬手将周以谦的魂魄拖出符阵。符纸因风翻卷,在火光中迅速化为灰烬。 旱鬼扯动锁炼般的烈焰,每震动一次,周以谦的魂魄就如削肉刮骨般痛苦。 「以谦!」展桃花仓皇奔入,素白的衣裳染上了泥土和血渍。这一路上,她不知跌了几回,但她顾不得被破了的阵法,快步奔向周以谦,却被旱鬼的掌风震得连退数步。 「桃花……」周以谦对着她淡笑,那决绝的神情教她见了心痛。 她敛起面容,重新摆下符阵,咬破指尖,在地上画下鲜红的法阵。她喃喃念咒,手结法印,周身冒出许多水柱,像旋风般在空中凝结,形成一条巨龙。 「以水克火?」旱鬼神情轻蔑,摊开手掌,一团深红的火焰从掌心突起为一道火柱,瞬间化为一只血色的鹏鸟,大鹏展翅,火焰暴起,灼烫着巨龙的身躯,红色的火光与水柱相互撞击,形成一道白烟,向上蒸腾。 展桃花一时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她的面庞血色尽失,一手抚着胸口,额头不断沁出冷汗。她深吸口气,喃喃念咒,蓝色的巨龙幻化成一条巨蟒,往上盘旋翻升,环绕在周以谦身边,护住他的魂魄。 旱鬼瞪大血色双瞳,加大火势,让大鹏猛力攻击巨蟒,欲冲破展桃花设下的屏障。「你以水咒护他心魂,何用之有?待我毁去他的肉身,他也就完了!」熊熊火焰突然从旱鬼的身旁四散,急速往周以谦的肉身扑进。 「不!」展桃花顿时失了心魂,水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湿透全身。她扑向周以谦的肉身,用自己的身躯阻挡烈焰。炽热的火光在她的背上转动,即便有水气抵挡,仍令她素白的衣裳瞬间烧得焦黑。 旱鬼心头震惊不已,一时失了神,被她周身四散而出的水光击中,狼狈地跪倒在地,大口呕出浓稠的血。它身躯微颤,奋力起身,抬首望向墙上的画像,愤恨道:「御镜舒,这就是人间愚蠢的情爱吗?」它猛力扯下画像,用火焰焚毁,而后化为一道深红色的烟雾离去。 展桃花眨了几次眼,才看清周以谦淡去的魂魄。她念咒,将魂魄牵引至肉身中,取下腰际的竹筒,试着将符水灌入他口中,但他牙关紧闭,符水全从嘴角流下,最后她深吸口气,含住一口符水,俯身封住他的唇瓣,用嘴喂他。 他紧闭双眸,面容越显苍白,教她心惊。 此时,香炷已烧尽,灰黑色的灰烬缓缓自上头飘落。 「以谦……」她轻拍他的双颊,紧紧抱住他,身子好冷,心更冷。 「我求求你,留下来……」她身子微颤,两只手紧握住他的掌心,在他耳边低语。 周以谦冰冷的身子动也不动,平静的神情像是睡着似的。她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聆听,却是一片死寂。 展桃花睁大双眸,泪水悄悄滚落。她撑起身子,抹去泪水,从屋内取出十支白烛点燃,放在周以谦身旁。 「我把我的生命转渡到你身上,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她双膝跪地,压住心头的慌乱,喃喃念咒。 「姊!」展元佑自外头回来,见着面容苍白、毫无血色的周以谦,再瞥见十支点燃的白烛,一切便都了然于心。他冲上前摇着展桃花的手臂,怒喝着:「姊,你不要命了吗?用续魂灯为他续命,会折损你的阳寿!」 第十四章 「我顾不了这么多。」展桃花紧闭双眸,专心念咒。 「可是为他续命,有违天理!」 「难道旱鬼索命,残害生灵,就不违天理?」展桃花皱紧双眉,愤恨不已。 展元佑叹口气,明白现下已是难以挽回,「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没有了你,我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儿了。」他双膝跪地,紧紧抱住她,哑声道:「好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你千万不能舍下我一人先死!」 突然,周以谦的手指微微动了下,惊动了一旁的展元佑。 他揉揉双眼,急忙喊道:「姊,快瞧!」 展桃花抬首,轻声喊着周以谦的名字。 剑眉微动,眼皮轻颤。周以谦轻咳几声,缓缓掀开眼皮,眼前一片迷蒙,眨了数次眼,才凝聚焦点。 外头天刚亮,晨光射入,把屋内照得明亮,包括盯着他的展桃花也是明亮动人的。 「你……」展桃花灿笑,忘情地扑上他的身子。 周以谦微笑,轻吐口气,欲拨开她额前的湿发,却无力抬手,「这……」 她反握住他的手,「你才刚回魂,身子还不适应,我去帮你熬些粥,助你回复体力。」 她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赶紧转身离去,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她连忙回头,见他脸色苍白地伏倒在地。 「以谦?」展桃花欲上前探看,身子突然不听使唤,双膝一曲,瘫软无力的跪倒在地。 「姊!」展元佑顾不得周以谦,连忙奔向展桃花,「怎么了?」 「我不碍事……」她摇摇头,扶着弟弟的肩头强撑起身子,「快扶我到他身边。」 展元佑依言将她扶起,走至周以谦身旁。 「以谦,你还好吗?」展桃花伸出双手,轻按在周以谦的心口上。 周以谦呛咳几声,虚弱的开口:「刚才你一离开,我的魂魄……好像要抽离身子般,疼痛难耐。我到底……怎么了?」他深皱眉头,难忍痛楚的晕了过去。 「喂!」展元佑摇晃他,「姊,他又怎么了?」 「刚才我一时心急,所以忘了。续……续魂灯一用,两人从此同命同运。他的魂魄得靠我维系,从此我……不能离他太远。」展桃花冷汗直流,大口喘息着,「我的功力……还是太差,为了帮他稳住心魂,又耗去……不少体力,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她闭上眼昏过去。 一阵瓦罐的碎裂声传来,惊扰了气定神闲的孙中和。 「夫人,不舒服吗?」孙中和扶起妻子,将她的手放在掌中探视,「幸好没刺伤。」 妇人皱着眉头,「这几日老觉得心头不安。」 「先坐下,让我把把脉。」孙中和轻扶妻子坐在椅上,指尖探在妻子的腕上,「脉象平顺,并无异样。」 「我的身子没事。」妇人收回手,困扰的支着下颚,「我是担心谦儿。」 「以谦?」孙中和捻须轻笑,「无缘无故怎么担心起他了?」 「三个多月了。」妇人叹口气,满脸愁容,「这孩子从没离开过京城,出发至今,音讯全无,我担心他出事了。」 「你太宠他了。」孙中和弯身拾地上的碎片,「说不定他是因为贪看风景而忘了写信。」 「不可能,他的性子不是这样的。」妇人还是忧心忡忡,「除了他腰间的那只玉算盘外,从没见过他迷恋上什么。」 「这倒是。」孙中和自顾自的收拾碎片,漫不经心的回答。 态度随便的他,着实惹怒了妇人,她扬声怒吼,「老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听了,但又如何?」孙中和眼角微弯,轻笑道:「咱们离他这么远,就算出了事,也救不了他 「我要去一趟芙罗村!」妇人语气坚定,「现在就收拾行李,即刻出发!」 「夫人,你太忧心了,现在不过才三个月,未来还有将近三年的时间要熬呢!」 「不管,我就是要去!」妇人怒瞪着他,神情隐隐透着杀气。 「好好好,一切都听你的。」孙中和干干的笑着。没办法,谁教他是标准的「妻奴」呢。不过,就这么妥协,好像有些可惜,不如……「对了,咱们顺便把如月带上吧!」 「如月?」妇人挑眉,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起她?」 孙中和轻啜口茶,「好歹她也曾是以谦婚配的对象。」 「别提了。」妇人摇首深叹口气,「那年谦儿十三岁,见到她就像看见鬼似的,拔腿就跑,连亲也没结成。为了此事,我还亲赴如月家赔罪呢!」 「感情的事没个准,相隔这么久没见,说不定会突然心生好感。」孙中和笑容有些诡异,「如果能藉此促成一桩姻缘,也是件美事。」 妇人思忖许久,才点头:「好吧,就找她一块儿来吧。」 「夫人英明!」孙中和的老脸透着一股贼气,暗自窃笑。 【第七章】 续魂灯,同命同运,从今而后,不得相离。 周以谦每挪动一步,展桃花都要忐忑的跟上,深怕不小心拉开彼此的距离。 她知道续魂灯一用,此生就不得离开周以谦身边了。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她必须寸步不离,成了他的锁魂咒。 「哎哟!」她一不留神,撞上了周以谦宽厚的背膀。 周以谦回首微笑,将她的身子扶正,轻声道:「别这么紧张,只是稍离开几步,不会有事。」 「可是你才刚回魂,身子还很虚弱,要是再魂魄离体,我……」 「你总不能老是紧张兮兮的跟着我。」周以谦轻皱眉头,语调轻柔:「到时我没事,却换你累倒了。」 「我不累。」展桃花微绽笑颜,绯红染上双颊。 「咳,一大早就在卿卿我我,不累才怪!」展元佑一脸不屑。 「元佑!」展桃花原本想上前拉扯他的面颊,但想起周以谦,跨出的步伐又连忙退了回来。 展元佑站在原地,觉得姊姊拿他没辙的样子十分有趣。「姊,何必这么紧张,拿条绳子拴在他身上不就得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展桃花随即将一条细长的红线绑在周以谦的手腕上,而红线的另一端,则系在她自己的手上。 唯有这样,才能时时提醒自己不可离他太远。 「我的老天啊,不过随便说说你也当真!」展元佑翻个白眼,「姊,你也不想想,挂条红线在手上多怪啊!」 「是吗?」展桃花望着周以谦,问道:「怪吗?」 周以谦盯着手上的红线,轻咳道:「不是怪,而是红色,咳……十分特别。」 「你不喜欢?不然我换条麻绳好吗?」 「不,不必换了,麻绳既粗糙又显眼,不如红线来得精巧。」周以谦摇首,淡淡微笑。 「算了吧,在我看来都是不方便。」展元佑搔搔脑袋,吐了舌头,「姊,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要沐浴或是更衣,这条红线该怎么办?」 「这个……」展桃花羞红了双颊,「到时再解下吧。」 「解不解下有差吗?这家伙不能离你太远吧?」展元佑对着周以谦贼笑,「要是他不小心兽性大发,看了你的身子,那可怎么办?」 「元佑,别胡说!以谦是斯文人,才不会这样!」展桃花望着周以谦,神色慌张道:「以谦,你也说些话,别任由他胡闹!」 周以谦撇开面颊,无法辩驳。说实话,他不敢保证自己有坐怀不乱的定力。 面对她,他已忘记何谓「克制」,兽性大发……说不定真有可能! 一双晶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两人手腕上的红线。 「桃花,你要走运了!」六婶弯下身子,将红线拉近眼前细瞧,「瞧,连月老都这么帮你,把红线拴在周大夫身上。这回,周大夫可真是非你不娶啰!」 「月老?」展桃花一脸诧异的望着手腕上的线,「不是的,这条线不是月老红线,是我自己绑上的。」 「自己绑?」六婶满脸惊奇的看着她,笑得合不拢嘴,「不简单啊,我们的桃花终于长大了,会自己追求姻缘了。」 「六婶,你误会了。」展桃花羞涩不已,附在周以谦耳边低语,「当初,你有想到这条红线会被误会吗?」 「有。」周以谦捂住双唇,轻咳几声,唇角微微上扬,「所以我才说红色特别。」 「你怎么不明说?」展桃花嗔怒,双颊越显艳红。 第十五章 「我以为你知道。」他满脸笑意,语气里透着戏谑,「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她皱起小脸,「丢死人了!」 她试图将手腕上的红线扯下,却被他温热的大掌包住,她轻呀一声,定定的看着他。 「维持这样不好吗?」周以谦笑意温柔,语调轻柔。 「当然不好!」她垂下眼,双手贴上温热的双颊,「传来传去多难听!」 他叹口气,「既然你怕流言,那把线解下吧。」 是看错了吗?她竟然看见他的神情中有着落寞。 「等等!」她按住他的手背,「还是别拆吧,要是你又离了魂,我……我会很麻烦。」她仰起脸,深切的注视着他,眼底尽是担忧。 「不拆了?」周以谦噙着笑意,定定的觑着她,「你不怕村民打趣?」 「无所谓,反正习惯了,不去在意就没事。」展桃花吐了吐舌,俏皮的笑了一下,「先前还有更丢人的,我都不在乎了。」 「更丢人?什么事传得这么严重?」他兴味十足的问。 「就是……」她轻抿双唇,尴尬的笑了一下,「等你住久了,自然会知道。」 「那还得等多久?」 「放心,芙罗村永远有传不完的流言。」 展桃花推开木门,探出小脸,望着红线的另一端,轻声道:「以谦,深夜湿气重,待在外头会着凉的,不如……」她轻咬双唇,许久才再开口,「进屋来吧。」 「咳……不妥。」周以谦摇首。 「有何不妥?上回……」 「上回是为了教你习字,所以才唐突进入屋里。况且当时除了你与元佑外,无人见得着我,这回我要是进了门,可就是登徒子了。」周以谦轻笑,低声道:「放心,我的身子已复原得差不多,待在外头……」话才说到一半,他的鼻子搔痒难耐,忍不住打了又大又响的喷嚏。 展桃花抿嘴轻笑,将房门敞开,「进来吧,我不在意的。」 她素白的衣着,如白日般保守,但披散在胸前的长发有些诱人。 周以谦深吸口气,几番挣扎后才道:「你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要是被村民传些闲言闲语,对你的婚事总是不妥。」 「我已年过双十,早就不理会那些了。」她踱出门外,顺手将门带上,「你不进来,那我陪你在外头打地铺。」她坐在地上,姿态随性闲适。 「何必陪我在外头受罪?你要是受凉怎么办?」周以谦叹道。 「才不会。我幼时常与元佑睡在屋外,一边乘凉,一边看天上的星星,身子从无病痛。倒是你……」她坐起身,没料到他倾身过来,撞上了他的脸庞。他的脸清清凉凉的,依稀有股药草味。天哪!只是刹那的碰触,就教她心跳漏了好几拍。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却不会感到被冒犯,反而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紧握双拳,背对着周以谦,强自镇定。 「得罪了,我……」周以谦双唇微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静默了好久,展桃花才轻声喃喃:「没关系,只是脸颊而已。」 「嗯。」 「需要加床被子吗?如果需要,我……」她欲起身回房拿,却教周以谦抬手阻止了。 「别忙了,睡吧。」 「嗯……」 仅此一句,再无任何交谈。 展桃花和衣侧卧一旁,双眸合上,睡容中依稀可见羞涩之态。另一旁的周以谦张大双眸,辗转反侧,手指来回轻抚着嘴唇,若有所思。 她以为自己撞上了他的脸,其实…… 她的唇,是柔软的、是温热的,有一种专属她的香烛味。刚触到时,一阵酥麻袭上心头,教他呆了半晌。 他轻叹口气,如果要他的唇瓣上永留这股特殊香气,他非常乐意。即便此刻的他像个偷香的淫贼,他也无心顾忌。 小梓一脸傻气的对着窗外微笑,喜孜孜的神情难以掩藏。 「什么事这么开心?」周以谦轻挑剑眉,一脸狐疑的看着他。 小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主子面前,「公子,这是京城送来的信。」 周以谦接过信,「可能是太久没捎信回去,让师娘担心了。」他细读纸上文句,平和的神情突然转为凝重。 「家里出事了吗?」展桃花站在他身旁询问。 「不。」他连忙对她轻笑,「只是师父要来,不打紧。」他答得一派优闲,仓皇的举动却难以掩藏。 他吩咐小梓收拾包袱,这异常的行为教展桃花十分困惑。 「不是师父要来吗?为什么要离开?」 「这事一时间难以说明,等我们找到了安全的藏身之地,再慢慢向你解释。」周以谦紧握着她的手,拉着她走向门边。 展桃花微皱眉头,「你师父这么可怕?会吃人吗?」 「会,要是不赶紧离开,会被啃得尸骨无存。」 周以谦推开木门,惊见来者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僵住了。 「徒儿,这么急着上哪去?为师可是向村人打探许久才知你客居在此。」来者双手背在身后,扬声询问。 「得知师父要来,特地开门恭迎。」周以谦微眯双眼,恢复一贯清冷的面容,拱手作揖后,便附到孙中和耳边低语,「信刚到,人就到,您的脚程未免太快了,让我措手不及。老头,你真阴险!」 「别急着下断语,后面还有更绝的。」孙中和捻须微笑,对他使个诡异的眼神,「徒儿,沉稳些,别吓破胆了。」 周以谦望向后方的妇人,斜睨了孙中和一眼,「不过是师娘,何惧之有?」他上前搀扶妇人,温声道:「师娘,路途遥远,让您受累了。」 「不累。瞧瞧你都瘦了,信也不捎一封,我不来看你行吗?」妇人瞥见他腕上的红线,再觑向他身后的展桃花,轻呀了一声,微弯眼角笑道:「这姑娘是……」 展桃花垂首,羞涩不已。 周以谦回望她,轻笑道:「她是……」 孙中和突然抢白道:「夫人,红线都系上手了,关系匪浅啊!这孩子八成是我们未来的媳妇。」 「不是的,我和周大夫……」 展桃花双颊羞红,还来不及明说,就被一阵惊呼的女声给震慑住。 「你是谁?竟然敢跟我争以谦哥哥!」一名身穿鹅黄色衣裙的胖姑娘无礼的闯入,怒瞪着他,拔高嗓音惊叫着。 「争?」展桃花满脸疑惑地看着周以谦。 周以谦皱起眉头,白了孙中和一眼,声音从齿缝间窜出:「老头,这女人是怎么回事?」 孙中和摇首,发出啧啧的声音,「徒儿,你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如月可是你未过门的媳妇!」 「如月!」周以谦深拢双眉,倒抽口气,「谁让她来的?」 孙中和再次摇首,满面愁容的望着如月,「孩子,我的徒儿另结新欢,不要你了。」 「我不准,我不准!」如月气得直跺脚,白胖的小腿微微震动着。「都是你!害我的以谦哥哥不要我了!」 展桃花轻蹙眉,深吸口气才开口,「姑娘,你误会了,我和周大夫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如月拉扯她,力道之猛,把她摇得头昏脑胀,「红线都系上了,还想骗我!」 「别闹了!」周以谦低吼,清冷的面容有着深重的怒意。他按住展桃花细瘦的肩膀,稳住她的身子。 如月见他对别的女人举止亲昵,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她将恨意全发泄在展桃花身上,「都是你这个讨厌的女人!」她扯断两人腕间的红线,用力推开展桃花,教她连退了好几步。 周以谦赶紧环住她的腰,担心的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展桃花推开他的手,退开一步,「你该去安抚如月姑娘,不必顾虑我。」 「你误会了,我……」周以谦试图解释,却只收到她刻意回避的眼神,他只觉有股焦躁不安浮上心头,「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解释。」 「不用了。」展桃花淡笑,双唇微颤,「这是你的私事,不必跟我明说。」 「我……」他不容抗拒的握住她的手,大步带她离开。 「以谦哥哥!」如月连忙跟出来,一不留神,撞上了刚进门的展元佑,把瘦高的他狠狠撞倒。 「哎哟,我的老天啊!」展元佑揉揉后脑勺,口里直呼疼,「我是倒了什么霉?竟然教中元普渡的神猪撞上了!」 小梓站在一旁捂住双唇,险些笑岔了气。孙中和倒是一如往常,优闲的静观一切。 第十六章 妇人轻揉额角,低声道:「老头,把如月找来,是不是错了?」 孙中和捻须,昂首轻笑,「夫人,别慌,说不定如月这孩子是来对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展桃花想挣脱他的手,却被紧紧的握住,动弹不得。 周以谦拉着她不停的跑,直到来到一条狭小的巷弄中,他才停下脚步,大口喘息。真惨,自从上回被旱鬼袭击后,他的身子便大不如前,才跑上几步,胸肺就疼痛欲裂。 「你的身子还好吗?」展桃花关心的望着他,眼底尽是担忧,「从上回还魂后,你的身子一直不好,要不要吃些药?」 「我没事。」他深吸口气,轻抚胸口抚顺气息。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展桃花试图挣开他的手,但狭窄的空间让她只能贴着他的身体。 「因为我需要解释。」周以谦声音平静,心头却焦虑难安。 他闭上双眸,对于眼前的暧昧动作,他不是没有知觉的——她纤瘦的身材,会教人误以为是瘦小的男子,但即便如此,仍难以掩饰她成熟女性的天生特质。靠近她时,他感受到她心跳加速,娇喘不已。流窜在她体内的热度,透过她红嫩的双颊,灼烫他的心头,令他如痴如醉。 他深吸口气,力持镇定,「刚才不论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所以我必须带你出来好好说明。」 「你多虑了,如月姑娘的事,我并不在意。」她轻咬双唇,身子微微颤动。 「可是我在意!」周以谦低吼,紧握住她的双手,「我不要你误会!」 「你……」展桃花双唇微启,困惑不已。他向来清冷平和,情绪少有波动,但此刻,他的语气充满焦虑与气愤,为什么? 周以谦深切地看着她,慎重道出:「我没有跟她订亲!」 她撇开眼,轻声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的。」 「如月是师娘在我十三岁时帮我订的亲,但我当时并未接受,所以婚事取消,往后再无提起。只是我没料到师父这回会将她找来,重提旧事。」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你和如月姑娘……」 「是啊,本来我不信,日久生情,情从何来?现在我明白了。」周以谦深吸口气,「我……我喜欢你,桃花,我喜欢你!」 昏暗不明的巷弄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混乱不已。 展桃花双手紧捂着嘴,颤抖不已。她真笨、真傻,为何直到他表明心意时,她才敢正视自己的心情?她会如此介意他与如月的婚事,其实……是因为「妒忌」。 她喜欢他,所以心中有股酸酸的妒意,因为喜欢,所以无法漠视一切。 「怎么了?」周以谦伸手扶着她。 「没、没事。」她推开他的手,不愿他碰她,因为他温热的体温会教她无法思考。 看着她冷淡的举动,周以谦垂首撤眉,深叹口气:「抱歉,我太激动了,刚才的话,纯粹是自表心迹,如果你无心……」 展桃花摇首,深吸口气,踮起脚尖,仰起小脸,用樱唇封住他的薄唇。 他的话被她吞下,而她的心迹,不言自明。 周以谦牵着展桃花的手,一路无言的走回香烛铺,嘴角始终噙着灿烂的笑意。 直到他踏入屋内,见着正一脸闲适饮茶的孙中和,他才垮下嘴角,松开她的手。 「你还在啊?」他瞪着师父,不悦之情毫不掩藏。 「没等到你回来,我怎么能走?」孙中和轻啜口茶,「况且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更加舍不得走了。」 周以谦左右张望,神情戒慎,「师娘呢?」 「你放心。」孙中和起身,捻须笑着,「如月心情不好,你师娘陪她四处走走,所以你现在大可卸下伪君子的面具,省得我不习惯。」 「既然你看不惯,那我就不客气!」周以谦把地上的包袱拾起,一古脑的塞进孙中和怀中,「带着你的行李到客栈,别待在这,明天一早马上走人!」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在防什么啊?」孙中和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防你这个糟老头给我惹事!」 「你不是怕我惹事,而是怕我碍着你们小两口吧?」孙中和发出啧啧的声音,眼神无辜地瞧着展桃花,「可怜我老了,不中用,千里迢迢来看徒儿,却被嫌碍事——」 「别装了。」周以谦斜睨他,不快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孙中和深叹口气,微咳两声,「这荒山野岭,哪来的客栈?看来我与夫人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以谦……」展桃花轻抿双唇,扯了下他的衣角。在人前,她还是不习惯喊他的名字。 周以谦目光转为柔和,「你别管,这老头的生命力很旺!」 「可是……」她有些于心不忍。 孙中和眼角微觑她,刻意扬声道:「可怜我一代药王,今晚要成为饿虎的佳肴了。」 周以谦皱眉,「这里没有老虎,你……」 「如果您不嫌这里晦气,就留下吧。」展桃花对孙中和轻笑,却不敢望向身边的周以谦。 周以谦惊讶的看着她,「桃花……」 「师父年纪大了,不管他先前与你有多少恩怨,今晚就让他留宿吧。」 「哈哈,还是这姑娘心肠好,懂得体恤老人家。」孙中和将包袱扔在桌上,坐下继续喝茶,「徒儿,你可得多跟人家学学啊!」 周以谦怒瞪他,为之气结。他弯身,附在她耳边低语:「那我们怎么办?我的身子……」 展桃花微皱双眉,一脸无奈,「到时再看着办吧。」 三更天,展桃花悄悄推开木门,她左窥右望,观察许久后,才敢轻喊:「以谦,外头天寒,进来吧。」 周以谦从门边窜出,搓揉臂膀取暖,微咳几声,轻笑道:「如果我不进去,你会陪我待在屋外吗?」 「今天不行!」她朝他微笑,「今天有你师父在,被瞧见了总是不好,你快进来。」她敞开房门让他进入。 看着周以谦跨进屋内,她突然在黑暗中瞥见一双贼目,一时心慌,赶紧将房门关上,却笨拙地将自己留在屋外。 「桃花姑娘,这么晚了,还没睡?」 展桃花被黑暗中缓缓走近的孙中和吓了一跳,她轻拍胸口,双唇微颤道:「孙大夫,您也还没睡啊。」 「老人家毛病多,频尿,夜里总要起来好几回。」孙中和嘴角微微上扬,窥见门边夹了一块白色衣料。 「是睡不惯吧。」展桃花也瞥了一眼,尴尬的笑了下,身子紧贴在门边,「家里做的是香烛生意,少不了堆些冥纸和棺材,让您老人家见着了这些晦气玩意儿,真抱歉。」 「哪的话。姑娘肯让我们客居此地,已是万分荣幸,岂有嫌弃的道理?」孙中和笑得开怀,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况且你家的棺材无论雕工还是材质都属上品,刚才我试睡了一会儿,通体舒畅,往后我若归西时,定要以谦来此选副上好棺木。」 展桃花抿嘴淡笑,「您真豁达。」 「行医多年,生老病死看得多,心胸自然豁达。不过……」孙中和话锋一转,「老夫有一事想冒昧请问姑娘,希望你不会介意。」 「什么事?」 孙中和一脸贼气,在她耳边低语:「我瞧你与以谦关系匪浅,不知你与他是否已私定终身?」 「没……没有。」展桃花俯首,频转五指。 孙中和刻意压低嗓音,「那巫山云雨之事,做过了吗?」 「巫山云雨?」她满脸困惑的看着他,「这是什么?」 「就是夫妻之间的那档事!」 「啊?」展桃花羞红双颊,忍不住惊叫出声。 听见她的惊呼声,房里的周以谦几度欲开门,却还是强忍怒意。真是气死人了,那老头尽说些浑话…… 孙中和窥见房内晃动的人影,心里兴味十足,「姑娘如此诧异,想必是做过了?」 「没……没有!」展桃花敛起面容,一派正经道:「我和他清清白白,从没做过踰矩的事。」 孙中和捻着胡须,昂首轻笑,「你这孩子真有趣,我倒希望你与他真做了些什么。」 她瞪圆杏眼,哑口无言。这位老人家的性情,还真是怪得可以! 孙中和轻笑,「小姑娘,我爱捉弄人,刚才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 「我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坏毛病,好比说那见钱眼开的市侩性格,他是屡劝不听。」孙中和嘴角噙着笑意,低沉的嗓音真挚肯切。 第十七章 「我知道,和他初识时,他就向我讨了十文钱。」展桃花眼神温和,「但如果不是他如此市侩,我还以为他是我一辈子都触不到的神佛。」 「他还不敬神鬼,脾气拗得很!」孙中和捻须,口里发出啧啧声,「每逢初一十五,他总是躲得远远的,深怕我们逼他拿香拜神。」 「我知道,所以当我要为他驱邪时……」她忍不住抿嘴淡笑,「他以为我疯了。」 「还有,他虚伪,标准的伪君子!」孙中和唇瓣紧抿,稍显不悦,「你瞧瞧他对我和对他师娘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我知道,他只是不善表现自己的情绪。他面容清冷、淡然,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展桃花绽开笑颜,羞红双颊,「必要时,他也可以很热情。」 孙中和有些惊讶,「这些毛病他全告诉你了?」 「不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在我面前,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哈,有意思!除了在我面前,这可是他头一回向人表露真性情。」孙中和抬首大笑,俏皮的对她眨眨眼,「孩子,你在他心中一定占了很重的地位。」 「是吗?」展桃花瞥向门内的人影,目光温柔的注视着,却不知道周以谦也正定定的看着她的身影。 「小姑娘,夜深了,早点歇息吧。」孙中和淡笑,双手背在身后,临去前,喃喃自语:「真没料到,明日得先把如月送回去,另外再帮她找个如意郎君了。」 展桃花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的话,不禁发愣起来。突然,一双大手冷不防的揽过腰际,将她拖进房里,她险些惊呼出声,大喊淫贼。 看着周以谦贴近的面容,她一颗心急速跳动,深吸口气后,娇嗔道:「你越来越像淫贼了!」 周以谦趁她不备,轻啄她的粉颊,轻笑道:「从不知道你这么了解我。」 「才……才没有!」展桃花撇开眼,不敢直视他深邃的双眸,「那是我随便乱猜的。」 「真厉害,猜中了七八分。」 「没全猜中?」 「没有。」周以谦神情真挚,字字清晰道:「我贪财,但为了你,我可以分文不取。我不敬鬼神,但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我虚伪,但在你面前,我无法掩饰。因为你,我过去的毛病收敛许多。」 「是吗?」展桃花垂首轻笑。 「但也因为你,我最近多了项坏毛病。」他微蹙眉头,难掩困扰之情。 「什么毛病?」她瞪大杏眼,好奇的看着他。 「就是当我看到你时……」周以谦微眯双眼,附在她耳边低声道:「越来越想吃掉你。」 展桃花的耳根通红,脑中思绪瞬间一片空白…… 【第八章】 周以谦将绒布包里的银针摊置在桌上,药草摆置一旁,随即招呼病人坐下。 「身子有哪里不适?」 「周大夫,我……」男子愣愣的看着一双干枯苍老的手,冷不防的搭上他的腕脉,「这位老先生是……」 孙中和微皱眉头,轻叹口气:「你的肝不好。」 「啊?」男子困惑,两眼呆滞地瞪着他。 「把舌头伸出来。」 「啊?」 「啊什么,把舌头伸出来!」孙中和反手打向男子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嘴,伸出舌头,「真是的,一句话要我说这么多遍,想累死我啊!」 孙中和仔细观察舌相,随即提笔将药方写在纸上。 「我……」男子吐着舌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什么都不必说。」孙中和再次反手打向男子下颚,让他将舌头缩回,「你脉象很乱,作息不正常,依我之见,解毒单用雄黄,多歇息,少劳动,包你无事。」 「周大夫?」男子望了周以谦一眼,揉着发疼的面颊。 周以谦忍不住皱眉,「他的医术你大可放心。他是我师父,行医经验至少超过四十年。」 「真的?」男子接过药包,连声道谢,「多谢师父,多谢周大夫。」 「不必多礼。」周以谦轻笑,将桌上的药材及纸张整理一番。 孙中和斜觑他一眼,惊叹道:「我的徒儿,现下你不是应该掏出算盘,好好清算刚才的诊治费吗?怎么就这样让那小子跑了?」 「我现在是义诊,早就不收费了。」周以谦随口敷衍。 孙中和拊掌大笑,「真是难以置信。」 「这有什么?」周以谦望向隔壁摊位的展桃花,眼神温柔,「人总会变的。」 「是啊,有意思。」孙中和瞧着他深情的眸子,兴味十足,「啧啧,难得一见的好戏,现下却无一杯热茶,一盘瓜子,实在可惜。」 周以谦轻咳一声,赶紧收回目光瞪着他,低声道:「你出来干嘛?」 「当然是出来帮你。」 「帮我?」周以谦口气略带酸意:「治病的事,我自己来便可,用不着劳烦您。」 孙中和面露贼气,微眯双眼,「治病当然不需要我,但治心,我可得好好教你。」 「什么意思?」周以谦轻挑剑眉,一脸狐疑。 「唉,我要是展姑娘,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孙中和翻个白眼,嘴里嘀咕着,「既粗心,又无趣,真不知你是哪一点吸引上这个好姑娘?」 周以谦沉下脸,薄怒道:「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你们的事我当然要管!我可不能让这个好姑娘白白葬送在你的手里。」孙中和捻捻鬅须,轻叹道:「她朴实恬静,温婉动人,你就当她别无所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是个女孩家,或许是碍于行业的关系,以致她素颜粗服,但就这么度过一生,未免太糟蹋她清秀的面容了。」他戳戳徒儿的肩膀,贼笑道:「趁我还在这里,你带她去市集逛逛,顺道帮她买些胭脂水粉,她会很开心的。」 「是吗?」他记起初见桃花时,她身着一袭淡粉色纱裙,清丽高雅,与向来素白粗服的她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直以来,他以为她喜欢素白,从没想过…… 一瞬间,他柔情似水的注视着展桃花。她白皙的脸上无任何脂粉,身上体香不是浓艳的香水,而是淡雅的檀香。她是只素白的蝴蝶,却能教他失了心魂,倘若这只素白的蝶,染上一些色彩,会是何等惊艳动人? 周以谦唇角上扬,「老头,你会对我说这些话,是否别有居心?」 「徒儿,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孙中和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展姑娘的面子上,才懒得教你这些。」 「你确定这样做,她会喜欢?」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马车在前往市集的道路上奔驰,雨势滂沱,雷声阵阵。周以谦掀开窗前的布幔,微叹口气:「难得出门,竟遇上这场大雨,可惜。」 「没关系。」展桃花拉下布幔,安抚他的烦躁,「难得你想出来走走,别让天气扫了兴。」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闭口,彼此对视,尴尬不已。直到展桃花先受不住那种沉闷感,才缓缓启齿:「今天不是特别的日子吧?」 「不是。」 「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想带你出来走走,顺道买些东西。」 「嗯。」展桃花没继续问,但周以谦的神情教她狐疑。他的心情很好,唇角轻扬。他不常笑,即便笑了,也只是浅浅的淡笑,从不知道自己灿起笑容时是多么迷人,教她深深着迷。 「在想什么?」周以谦轻抚她的面颊,轻笑道。 「没……没什么。」展桃花羞涩不已,急往后退,震动的马车让她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后仰,眼看脑袋就要撞上墙壁时,周以谦连忙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刚才真危险,差点撞上!」他将她紧拥入怀,心急促的跳着。 她的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口上,倾听他的心跳声,嗅着他淡淡的药香,让她觉得好平静,好舒服。她将脸埋入他的胸膛,轻声道:「你要常笑,因为你笑起来很好看。」 她的声音好轻,却字字入心。周以谦漾开笑意,将她环得更紧,「你若爱看,往后我会常笑,就为你一人笑。」 「嗯……」展桃花轻应一声,心头暖洋洋的。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驾马的小梓下车走到车旁,低声道:「公子,前方就是市集,里头人多,马车无法驶入。」 第十八章 「我明白。」周以谦掀开布幔,跃下马车,才淋了点雨,小梓就赶紧撑开纸伞为他挡雨。 「公子,别淋雨,染上风寒可就麻烦了。」 「没这么严重。」周以谦轻咳,接过伞遮在展桃花头上,「小梓,你先在这候着,我与展姑娘进去逛逛,一会儿回来。」 「是。」 一把伞遮不住两人,展桃花看着他肩背尽湿,直觉要往旁边移一步,让他多些遮蔽,没想到他反将她揽入怀中。 「你湿透了。」展桃花嗔道。 「所以要靠紧些。」周以谦紧搂着她瘦小的身子。 展桃花面颊泛起红晕,「这里人多,你这样教人看了多丢人。」 「是吗?」他微挑剑眉,一点也不在意,「还是你宁可让我湿透?」 眼看他要退出伞下,她赶紧将他拉回,咕哝道:「真不知道你的性子何时变得这么坏!」 「都是你害的!」周以谦轻咳几声。 他搂着她绕过每一个摊位,期间有几次伫足,深思,然后皱眉离去。 看着他诡异的举动,展桃花忍不住开口问:「在找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周以谦轻笑,目光再度移向摊位。 就在他们逛完整个市集,回到马车停放的地点时,周以谦依旧两手空空。 「要回去了吗?」她抬首,定定的注视着他。 周以谦淡笑,「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他将伞交给她,不顾滂沱大雨,径自往市集奔去。 「以谦!」她欲上前追赶,却赶不上他的速度,只能停留原地,兀自焦急。 过了一会儿,展桃花见到他的身影奔向她时,她激动的冲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襟大骂:「你疯了吗?身子虚弱,淋雨做什么?」 「生气了?」他轻挑眉,欣赏她的怒容。 「当然生气!」她用衣袖拭去他发梢上的雨珠。 「抱歉,我太心急,没顾虑这么多。」周以谦拨去额前的雨水,对着她灿笑,「刚才我考虑了许久,总担心你不喜欢,所以迟迟不敢买。」他摊开手掌,将一件小玩意儿给她,「送你的。」 那是一只掌心大的木制粉盒,盒盖上刻着一朵桃花,精致娇小,逗人怜爱,就像她给他的感觉一样。 「送我的?」 「嗯。」 「为什么送我粉盒?」展桃花盯着掌心里的盒子,轻声问道。 「因为……我想看你妆扮后的模样。」 「我现在的样子不好吗?」 「不是,现在的你已教我深深着迷!」周以谦唇角上扬,露出腼腆的笑容,「但我很贪心,想看看更动人的你。」 她望着掌心,不发一语。 他轻蹙眉,「你不喜欢?」 展桃花深吸口气,紧握住粉盒,靠在心口处:「从小到大,爹娘教导我不得华服,不得容饰,一切以素白为尊,死者为大。这个粉盒是我奢望许久,却从来不敢妄想的东西。」 「你喜欢?」看着她复杂的神情,周以谦难以揣测她的心情。 「喜欢。」她露出灿烂笑颜。 「太好了!」他轻吐口气,唇角微扬,「什么时候打扮给我看?」 「我……」展桃花叹了口气,谨慎地将粉盒收入袖中,「算了,突然打扮怪别扭的。」 「怎么会?」他试图劝她,「一次,一次就好。」 「不要。」 「拜托,看在我冒雨去买的份上,打扮一次给我瞧!」周以谦皱眉,放低标准,试图换得她的妥协。 「不要,没来由的化妆,一定会被嘲笑。」展桃花撇开脸,难掩羞涩。 「那你挑个特别的日子化妆嘛。」 「不要。」 「好啦,就一次!」周以谦伸手比了个一,几近恳求的说:「让我瞧一眼后就马上洗掉。」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教她只能无奈摇首,臣服妥协。 「一次!」她垂首低语,声如蚊蚋,「三日后是我的生辰,我就为你妆扮这么一次。」 周以谦忘情地环住她纤细的腰肢,眼中尽是欣喜的光彩,「我非常期待。」 梦里,周以谦置身于一片迷雾中,他伸手试图挥开眼前的雾气。 一名女子长发飘逸,兀自站立于彼端。周以谦看不清其面容,却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孤傲的气质。 「姑娘,我们见过面吗?」周以谦虽觉话语唐突,但总认为眼前面容模糊的女子十分熟悉。 女子沉默,不置可否。 「上回,旱鬼破你还魂阵,展桃花为了帮你续命,转渡了一半的生命给你。」女子的声音沉沉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什么?」周以谦闻言大惊,「她真傻!」他眼神中透着爱恋与怜惜。 「续魂不仅耗损生命,还损害灵力。」女子平淡的嗓音中略有起伏,她轻叹口气,「这次旱鬼要是再攻击,她就救不了你了。」 「无所谓,她救我够多了。」周以谦轻笑,字字真切道:「下回换我救她。」 女子对他的话深感不屑,「不过是剩下半条命的凡人,连自保都有问题,如何救得了她?」 「用我的命,换她的命,能救吗?」周以谦定定的注视着女子。 「我不知道。」女子唇边浮现苦涩的笑意,「人类,是天地间意志力最薄弱的,大难来时,谁又顾得了对方?」 「我可以!为她牺牲,在所不惜。」 「话别说得太满!」女子拂袖,消失无踪。 「姑娘,你上哪去?」 他在迷雾间奔走,寻找,突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好重,好重…… 周以谦浑身一震,惊醒过来,猛咳几声,殷红染上了袖口。 清晨时分,厨房满是蒸腾的热气。 「孙夫人,在忙什么?需不需要帮忙?」展桃花望着桌上的菜肴,眼中难掩欣喜。她不善厨艺,对于食物的要求,向来仅是果腹即可,眼前色香味倶全的食物,着实教她大开眼界。 孙夫人抹去额上的汗珠,掀开蒸笼盖,氤氲的白烟缓缓升起,她回首对展桃花轻笑道:「我听谦儿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特地备了几样菜,帮你庆生。」 「这怎么行!」展桃花微皱双眉,睨向身旁的周以谦。 「没关系的。」周以谦打了呵欠。 「怎么,夜里没睡好?」他看起来一脸疲惫,眼底尽是倦容,「昨晚做了什么?」 「做了梦。」周以谦又打了个呵欠,难掩倦意。 「什么梦这么累人?」她眨眨眼,好奇的问着。 「梦见你在我梦里。」他开怀大笑,「能不累人吗?」 「胡说!一大早就在说疯话。」展桃花羞红双颊,嗔道:「你也真是的,夫人是长辈,怎么能让她为晚辈庆生。」 「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帮忙多吃些。」周以谦拿了一颗莲蓉包,放到她嘴边,「尝尝我师娘的手艺。」 展桃花觑了他一眼,张开嘴轻咬一口,「这种小事还要麻烦夫人。」 「这才不是小事!你……」周以谦突然胸口一窒,猛烈地咳了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展桃花赶紧扶住他,轻拍他的背。 周以谦深吸口气,强行压抑喉内的搔痒感,轻笑道:「没事,你……咳咳……你别趁机把话题岔开。」 「什么?」 「别忘了你答应今日要化妆给我看的。」他轻抚胸口,又咳了几声,「不许反悔!」 「真是的,咳成这样,还有心情说这些。」展桃花焦虑的神情难以掩饰,她伸手捧着他的脸,将额头贴在他的脸上,「你在发热。」 「我没注意。」周以谦耸肩轻笑,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在意,「我说过,我非常期待,你不能食言。」 「真糟糕,一定是前几天淋雨,受风寒了。你先坐下,别乱动!」展桃花将他压坐在长凳上,不许他起身,「一切事等你热度退去后再说。」 「我是大夫,这点风寒不碍事。」周以谦握住她的手,回以淡笑,「你快准备,我等着看妆扮后的你。」 「是啊,别担心他。」孙夫人帮着他劝说,「他会自己开方治病,用不着担心。」 「可是……」 「有师娘保证,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周以谦指尖轻抚她柔软的双唇,「快去吧。」 「我……」展桃花双颊泛红,「别催嘛,其实我……」 「怎么了?」 「我、呃,我不会化妆!」她有些尴尬,「那天情急之下答应你,事后我也很后悔。」 第十九章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原来是这个。」孙夫人拊掌笑得开怀,「你放心,我来帮你,绝对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 周以谦对她俏皮地眨眨眼,「师娘都说要帮忙了,你还不快谢谢她老人家。」 展桃花瞥了他一眼,无奈的轻叹口气,「多谢夫人。」 「谢什么。你们先到房里等着,我烧完这道菜,马上过去。」 「好。」展桃花回首在他耳边低语,「等会儿你坐我身旁,可不许偷看!」 周以谦连忙伸手发誓,「我保证,一定会忍到最后一刻才看。」 房间内。 展桃花坐在妆台前,对着镜中的脸孔发愣。方才,孙夫人用眉笔淡扫蛾眉,将眉拉长、刷淡,成了一对精致的柳眉,再用脂粉细抹她的双颊,在白皙的脸蛋上晕了两朵桃花,最后用口脂在唇上轻点,粉色的双唇顿时红嫩欲滴。 这是她吗?如果不留意那轻微的鼻息,会教人误以为是一尊精工雕制的娃娃。 展桃花望着镜中的自己,面颊臊红。身后的周以谦背对着她,偶尔会贴上她的肩背,耐心等待。 「可以看了吗?」 周以谦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教她羞涩地低垂了头,「还不行!」 「紧张吗?」 「你偷看?」她嘟起小嘴问。 「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周以谦昂首靠在她身上轻笑,「你身上的热气热得我汗如雨下。」 「我?」展桃花赶紧回头,对上他异常酡红的双颊。他以为热气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实则不然,他不知道他自己的身子正发热、冒汗,滚烫不已。 「你病得不轻!」她捧着他的面颊,眼底尽是焦虑,「快探探脉,看看需要吃哪些药?」 她好美……周以谦昏沉的看着她,只想把她此刻的面容印在心底。 「以谦,你听见我在说什么吗?」 「你很美!」 「还说这些!」展桃花拧眉,将他扶往床上。 他几乎是半靠在她身上,才刚靠近床边,他便全身无力地瘫倒。这病怎么会来得这么急,这么猛?她一时心绪纷乱,赶紧将被子盖在他身上。 「我去请你师父进来。」 「你很美……真的!」 「别说这个了。」 周以谦微眯双眼,咧嘴轻笑,「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见到这么美的你,就算让我马上死去,也不会觉得遗憾。」 「你烧昏了头,说什么死不死的!」展桃花搓揉着发冷的掌心,薄怒道:「不过是小风寒,别乱说!你先躺着,等我唤你师父进来,探了脉,吃了药,你就会没事的。」 她对他轻笑,示意要他放心,随即去找孙中和。 「桃花……」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周以谦突然胸口一紧,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孙中和手指搭在周以谦的腕脉上,皱眉深思。 「谦儿还好吗?」孙夫人轻抚着周以谦滚烫的脸颊,内心焦虑不安。「是患了什么病?你快说啊,别急死我了!」 孙中和对她微笑,轻声道:「不碍事,休息几天就没事。」他望向身旁的小梓,吩咐道:「带夫人到外头歇息,这里有我和桃花姑娘便可。」 「好。」小梓立刻带孙夫人离开房间。 「孙大夫……」展桃花望着孙中和复杂的神情,不相信周以谦真如他所说的不碍事。 孙中和抹把脸,沉声道:「小姑娘,在你面前,我就不说假话了。以谦的脉象正常,气息平稳,除却意识昏沉与浑身滚烫外,无任何病症。现下,我只能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再无其它良方。」 「毫无病状?」展桃花惊讶的看着她。 「没有。」 「是吗?」她无力的垂首,深叹口气。 孙中和拍拍她的肩,低声道:「别担心,你留下照料以谦,我出去研究药方,看看有什么治疗的方法。」 「好。」展桃花打湿布巾,仔细擦拭周以谦的脸,看着他干裂的双唇,她好心疼。 「姊,他是怎么回事?没病没痛,怎么会……」展元佑坐在桌旁,边思索边啃着瓜子。 「应该是中邪了。」展桃花神色凝重,「如果我没猜错,旱鬼现在在他的体内。」 「旱鬼?」展元佑往上抛了一粒瓜子,用嘴衔住,「可是我没感觉到半点妖气啊?」 「我也是……」展桃花摊开掌心,又叹了口气,「我的灵力可能在上回帮以谦续命时就消弱了,短期之内应该难以回复。」 她摇首,神情复杂的看着弟弟。元佑与她是孪生姊弟,她的灵力消失,他或多或少也受了影响。 「不会吧?」展元佑神情也变得凝重。 展桃花皱眉思忖,她的灵力变弱,根本查不出旱鬼的妖气,以这样耗损的灵力与它对抗,能有胜算吗? 但无论情势如何险峻,她都必须奋力一搏。 「元佑,去把符纸和桃木剑取来。」 展元佑依言将用具一一备齐。 「姊,都备妥了,还需要什么?」 展桃花将桃木剑系在背上,黄符塞到腰际,然后定定的看着弟弟,静默许久才开口:「你先出去。」 「喔。」展元佑退出房间,不解姊姊的用意,「姊,我出来了,要做……」 展桃花紧抿双唇,趁他不备,赶紧将门落栓。 「姊,快开门啊!」展元佑用力拍着门,「你再不开,我就用力撞开!」 「别胡闹!你要是开了门,全村的人都要完了。」 「姊,你在胡说什么?快让我进去!」 展桃花喃喃低语,「我的灵力已耗弱,这回不知道能不能敌过旱鬼,要是我有什么不测,展家的香火还得靠你传承。」 不再理会房外的弟弟,她将符纸沿着窗棂贴满,不一会儿工夫,屋内贴满黄色的符咒。 展桃花伸手探向怀中,取出一只香囊,打开囊口,将袋中细白的粉末倒在掌心中。「婆婆,拜托您了!」她喃喃念咒,出掌轻击周以谦的眉间,将粉末按在他的额上。 昏沉的周以谦顿时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额上青筋暴露,全身剧烈震动。 「以谦!」展桃花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紧抱住他的身躯,试图压制他蛮横的力道。 「那小子的魂魄受我箝制,到死都不会再出来!」遭旱鬼附身的躯体伸出双掌,紧握住她纤细的脖子,反将她压倒在床上。 「旱鬼……你什么时候……上他身的?」 「上回遭你攻击重伤后,我就一直在他体内!」旱鬼扬唇冷笑,此刻的它虽是周以谦的面容,却难掩邪魅之气,「我很意外你会为一个凡人耗损自身的灵力,更没料到你会用御镜舒的骨灰逼我出来!」 「为什么……要附上他的肉身?你不是……一直想置他于死地?」展桃花痛苦的吐出话。 「因为有你碍事,让我无法夺他性命,更无法杀尽芙罗村的百姓!」旱鬼瞪大眼,怒视着她,「所以,我要用他的肉身行事,看你还敢不敢阻止我!」 「你……真卑鄙!」展桃花紧闭双眼,泪水滑落面颊。 「卑鄙是学来的!」旱鬼昂首大笑,神情中略带苦涩,「当年,御静舒就是用卑鄙的手段骗我,让我惨遭围剿砍杀,那穿心刺骨的痛楚,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我恨……我恨!」 「你……胡说!」展桃花大口喘息,勉强吐出话语,「婆婆,是因你而……丧命的……」 「少说废话!」旱鬼用力将她摔到地上,「你根本不知道当年的事。」 旱鬼跃下床,欲冲出黄符,展桃花连忙将锦囊中的白粉撒在它身上。 顿时,一阵白烟自周以谦肩背散出,他昂首嘶吼,瘫倒在地,痛苦挣扎。虚弱的肉身禁受不住剧烈的折腾,呕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展桃花努力撑起身子,跄跌了几次,好不容易才走近周以谦的身边。她抽出背上的桃木剑,将剑尖对准周以谦,一滴泪珠悄悄滑落颊畔。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事已至此,如果必须刀剑相向,亦是无可奈何。 「你舍得杀他吗?」旱鬼拭去唇角的鲜血,神情轻慢地瞪着她。 冰冷的剑芒映着他无情的冷笑,也映着她椎心的悲痛。 「以谦……」 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她轻喊他的名字。 一时失神,下一瞬,她被旱鬼踢中腹胸,整个人飞出去撞破木窗,仰躺摔跌在地。 第二十章 符纸因风翻卷,散落一地。 旱鬼张开掌心,冒出一只血色的利剑。 它手持血刃,直逼她而来,展桃花只能扬起桃木剑抵挡,却仍不免为锋利的刀刃所伤。 突然,旱鬼手中的长剑猛力落下—— 铿! 原本紧握在展桃花手中的桃木剑,脱手飞出,旱鬼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压制在地,右手高举长剑,剑尖抵在她的心口上。 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周以谦的手上,展桃花瞪大双眸,不由自主的颤抖,过往的一切全涌上心头—— 本来我不信,日久生情,情从何来?现在我明白了。我……我喜欢你,桃花,我喜欢你! 她摇首,对眼前手持利剑的男人难以置信。 现在的你已教我深深着迷,但……我很贪心,想看看更动人的你。 她闭上双眼,神情凄苦,「以前,我好傻,总不敢开口说出内心的话。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 你很美……真的!就算我马上死去,也不会觉得遗憾。 她深吸口气,喃喃低语:「我爱你,以谦。」声音轻柔,倾注所有爱意。 然而,他举剑的手仍不为所动,残酷地挥了下来—— 【第九章】 迷蒙间,周以谦的意识有些昏沉,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明,彷佛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了。他虚弱地半倚在墙边,闭上双眸。 「以谦……」 远方有声音呼喊着他,教他全身一震,四处张望。 桃花……那声音凄苦又无奈,令他整颗心痛得纠结。他欲撑起沉重的身子,却动弹不得,往旁边看去,才发现自己透明的手脚被枷锁禁锢着。 「周以谦,我们又见面了。」 平淡的嗓音传来,教周以谦又是一震。是上回的女子! 他连忙抬首,对上女子的面容。上回模糊的容颜,如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你是……御镜舒!」她的面容与桃花家中供奉的画像一模一样。 「我先把这碍眼的东西除去,方便说话。」御镜舒弹指,把旱鬼布下的锁魂咒打破。 「多谢。」周以谦全身无力地斜靠在墙边,抚顺气息。 「还记得自己上回说的话吗?」御镜舒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周以谦扶着墙,缓缓起身,「你是指为桃花犠牲之事?」 御镜舒唇角微扬,神情清冷,「你当真无怨无悔?」 他毫无迟疑,字字清晰道:「为她,无怨无悔!」 御镜舒眼神犀利的审视他,许久才开口:「旱鬼现在利用你的肉身为虐,为了保你,无人能伤及它,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舍你!魂魄一损,肉身便会受到牵制。」她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剑,递给他,「为了救桃花,你敢用这把短剑伤自己的魂魄吗?」 「敢!」周以谦接过锋利的短剑,抵在心口上,「但我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帮我。」 「你说。」 「我想在死前见桃花一面。」 「我尽力。」女子拂袖,转身背对他,「但能不能见到她,还得靠你自己。」 「我明白。」周以谦毫不迟疑地将短剑刺入心头。 锋利的剑尖像一道光束,穿过透明的魂魄,刺进心坎,痛得周以谦瘫软在地,大口喘息,但他皱起眉,不让自己昏过去,他还要留最后一口气见她。 「桃……花……」他伏倒在地,口中念的尽是心爱女人的名字。 御镜舒蹲下身,轻抚他的额间,神情略显柔和,「你放心,我会让你见到她的。」 长剑快速落下,没对准心口,竟意外地偏离,在展桃花的左脸颊划出一道深长的血口。 展桃花手紧捂着脸颊,鲜血自指间流出。他不可能失手的,难道……她看着面前的周以谦仍紧握着剑,却蹙起双眉,不停的颤抖着。 「以谦?」她摇晃着他的肩背,试图将他的魂魄唤醒。 遭旱鬼附身的周以谦突然仰天大吼,倒在地上痛苦挣扎,锋利的长剑仍紧握在手中,试图撑起身子,再对她展开攻击。 「以谦!」展桃花又唤了一声,泪水不自主的在眼眶里打转。 他紧揪住胸口,体内的旱鬼受不住肉身的刺痛感,呕出大量鲜血。「周以谦! 你宁可死,也不愿我伤她?」他噙着邪魅的笑容,瞪大血眸,紧握长剑,「我……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看着他跄跌呕血的模样,展桃花再无力气逃开。与其让他这么痛苦,不如就……她闭上双眸,等待着血刃穿胸刺骨。 「桃花……杀了我……」 轻柔颤抖的声音突然自周以谦喉间发出,她睁大双眸,那是以谦的声音!即便旱鬼要杀她,他也不许,用双手紧握住刀刃,汩汩鲜血自指缝流出。 「以谦,别挣扎了,我不要你这么痛苦。」展桃花摇首,紧捂着双唇,不让哭声逸出。 「不!」周以谦怒吼一声,声音彷佛自胸腹爆裂而出。他握住展桃花的手,将剑柄交到她手中,长剑反抵在自己心口,「我不想伤你……趁现在……我还压得住它,快……」 展桃花双唇微颤,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他。 他是以谦,教她怎么下得了手…… 「我做不到……」她脑中一片昏沉。 「你可以的……」周以谦灿出笑颜,将身子往前一倾,锋利的剑尖顿时穿破衣服,刺入胸膛。甜腥猛然涌出,从口中喷出鲜血。他仰天大吼,一道道深红色的烟随着血从伤口逸出,顺势将旱鬼弹出体内。 伏倒在地的旱鬼吐了几口浓黑鲜血,双手握拳挣扎了一会儿后,才不甘心地合上愤恨的血色双瞳。 结束了……周以谦露出展桃花虚弱的微笑,伸手轻抚展桃花面颊上的伤痕,随即疲惫地闭上双眸,瘫倒而下。 展桃花大惊失色,张臂要拥住他下滑的身子,却无力支撑,与他双双倒在地上。她紧环着他冰冷的身子,试图压抑内心的恐惧。 一颗滚烫的泪落在周以谦的脸上,让他心头一震,缓缓睁开双眼。他想拭去她的泪水,却怎么样也抬不起手。他轻锁眉心,无奈的笑了一下。 「还笑,不痛吗?」展桃花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怎么擦都擦不完。 「痛……但值得!」周以谦紧咬苍白的唇,「记得我说过,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吗?」 「记得。」 「那句话并不艰涩……」他卧在她的怀里,大口喘息着,「美丽的女子有张……如桃花般动人的容颜。她的性情良善,能……能为她的夫婿带来美好的生活。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只有你,能让我的生命完美……」他气若游丝,唇角有着满足的笑颜。 展桃花捂住双唇,颤抖不已。 她抹去泪水,小心护着他的身体,让他躺在地上。 「我要帮你续魂,把我全部的生命给你……」 「桃花……不要……」周以谦吃力的动着指尖,试图阻止。 「我不信救不回你!」展桃花四处张望,「白烛……白烛呢……以谦?」 展桃花停下动作,看着地上的周以谦。 他面容苍白,安安静静的倒在地上。他听不见她的呼唤,冰冷的身子再也无法动弹。她伏在他的胸膛上,难以自已地痛哭出声,她的心好痛,好像要碎裂一般。 她试图扶起他的身子,却染了一身的鲜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教她痛苦得想停止呼吸。她绝望,她无助,紧抱着他冰冷的身躯,哀哀泣道:「醒来,你醒来……」她俯下头封住他柔软的唇。他的唇极冷,像雪。她闭上眼,眼眶极热,虚弱地倒在他身边,半眯着双眼。 迷蒙中,一名女子走近旱鬼,蹲下身轻抚它鲜红的发丝,举手投足间难掩柔情。她手结法印,低声念咒,旱鬼的身形逐渐变淡,终至消失无踪。 而后,她起身踱至展桃花身旁,张开双掌,喃喃念咒,掌心顿时冒出一颗晶亮的光球。 「你是……」展桃花欲撑起身子,却全身乏力。 女子捧着光球,周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但在展桃花昏沉的眼中,女子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她勉强眨了几次眼,仍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不断自女子身上散出。 「我的元神可以救周以谦一命,但……」女子轻叹口气,嗓音有着淡淡的凄凉,「这么做有违常理,得付出一些代价。」 「你的意思……」展桃花困惑地看着她。 「我要封印他的记忆,让他记不得芙罗村的一切。」女子紧抿薄唇,神色凝重,「包括你,桃花!」 终章 展桃花瞪大双眸,吃惊地望着女子。记不得一切,表示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终将灰飞烟灭…… 你若爱看,往后,我会常笑,就为你一人笑。 他灿烂的容颜,不会再为她而笑。 不论我与你之间有再多的关系,都不允许你伤害自己! 他轻柔的声音,不会再为她响起。 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 之子于归……将永远是一场梦。 她深吸口气,唇角噙着笑意,双唇微颤道:「没关系……只要他活着,一切都无所谓……」 女子轻叹一声,跪在周以谦身边,将光球放到他的胸口上,「桃花,你真让我骄傲!」她轻抚展桃花的面颊,随即消失无踪。 展桃花吃惊不已,在那一瞬间,她终于看清女子的面容—— 「婆婆!」她轻喊一声,疲倦突然袭来,她闭上双眼,昏厥过去。 十日后。 小梓将整理好的行囊一一送上马车,周以谦恐其遗漏,拄杖跟在身旁叮咛着,才走几步就累得大口喘息,连忙找张凳子坐下,微顺气息。 「徒儿,看你身子日益复原,为师真是欣喜。」孙中和轻捻白须,搬张凳子坐在他身边。 周以谦眉头深锁,沉声质问道:「老头,说实话,我是怎么到这来的?」 孙中和扬眉大笑,「你和我掷骰输了,所以被罚下乡行医。」 周以谦挑眉,一脸狐疑,「真的只有这样?」 「真的。」孙中和微眯双眼,看来慈祥和蔼。 「既然是下乡行医,为何会住在这间晦气的屋子?」周以谦蹙起眉心,环望四周,阴森的冥具教他心中直打哆索。 「咳,说来话长。当时,你初到此地就生了重病,村人以为你无药可医,所以将你送进香烛铺。」孙中和扬起唇角,笑得开怀,「幸好我及时赶到,妙手回春,救了你这条小命。」 「应该说我福大命大,没让你整死!」周以谦瞪着他,满腔愤怒。 「是,随你怎么说。」孙中和起身,摇首轻叹,「这一回,差点害你送掉小命,为师再也不会让你到芙罗村了。」 「哼,就算用八人大轿抬我,我也不会再来!」周以谦拄杖踱出香烛铺,步伐踉跄,身子微晃,不慎与迎面而来的展桃花撞个满怀。 「姑娘,抱歉。」 「不要紧。」展桃花连忙垂首,不敢直视他。一颗心怦跳不已,就像初见他时一样紧张。 「在铺内打扰姑娘多时,多谢。」周以谦鞠躬作揖,嗓音清柔平和。 她知道,这是他对待陌生人时一贯的音调。此刻的她对他而言,正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没关系。」展桃花轻叹口气,「能看到公子恢复健康,真好。」 周以谦看着面前的女人,心绪突然复杂起来。这个不起眼的女子,无法让他移开视线,甚至想关心她,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她左颊的那道刀伤,才让他兴起医者的怜悯之心? 他伸手轻触她的面颊,吓得她退了几步,瞪大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他。 「抱歉,冒犯了。」周以谦一脸歉意,赶忙将手缩回,「姑娘的伤口太深,需妥善治疗,方能淡去疤痕。」 「无所谓,反正终究是会留下伤疤。」展桃花再次垂首避开他的目光,「告辞。」她轻声说出别离之词,往屋内走去。 周以谦站在原地,许久无法移动步伐。他紧揪住胸口,觉得心好痛,好痛…… 「走吧。」孙中和轻拍他的肩头,「你师娘在车内等着。」 「好。」周以谦拄杖,一步一步踱向马车。 孙中和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回首望向展桃花的背影,忆起了几天前的夜晚—— 「孙大夫,求您把以谦带离芙罗村,永远别再回来。至于我的事……」展桃花深吸口气,字字清晰道:「请您绝对保密。」 「孩子,你这是何苦?以谦不记得,我们可以慢慢跟他说,总会有想起来的一天。」 「要是记忆永远都唤不回呢?」展桃花摇首叹息,「算了吧,我不要他因此有任何的亏欠与内疚。我要他忘记我,远离我,从此平平顺顺的过日子。」 「桃花……」 「求求您……」展桃花跪在地上,一滴清泪自面颊上滚落,滴在地上,「带他走吧!」 京城。 周以谦斜倚在床头,闭目养神。 「公子,该服药了。」小梓端来一只木碗,里头盛着茶褐色的药汁,「刚煎好,要小心。」 周以谦接过药碗,轻吹几口气,以口就碗,送入口中,「真苦!」他皱紧眉头,将空碗递给小梓。 「孙大夫说良药苦口,公子您就忍着点,别再抱怨了。」小梓露出傻傻的憨笑。 「你就会拿老头的话压我。」周以谦拭去嘴角的药汁,嘟囔道:「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这么折腾人!」 小梓将空碗置于圆桌,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是中邪,当然不同于一般的病症。」 「什么中邪?」周以谦瞪大双眸,怒视他。 小梓惊觉说溜嘴,连忙补救,「我乡下的祖母常将生重病的原因归于中邪,所以我……公子,对不起,我知道您不爱听这些浑话。」 「算了,说不定真有其事。」周以谦摇摇手,不愿追究。 奇怪,从前的他,一旦听闻这些无稽之谈,便会大发雷霆,今日竟然一反常态,愿意平心静气地相信这些歪理,这种种的不寻常,好像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某人似的。 往后,不论你说的话再荒谬,我都相信。 到底是答应了什么人,他怎么就想不起来? 周以谦掀开被子欲起身,却被小梓阻止。 「公子,孙大夫说您身子虚,不能下床。」他将被子盖回周以谦身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不让他起身。 「再不下床,我的骨头就要散了!」周以谦白了他一眼,「你很重,快起来。」 「那您答应我不再乱动!」 「好,我答应你,你快起来。」周以谦沉下嘴角,斜睨着小梓,「真是造反了,连你都敢欺我!」 「公子,您别这么说嘛!大伙都是为您好,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知道了。」周以谦挪动身子,让背靠着床头,「闷死了,帮我拿些书来。」 「公子想看哪一本?」 「无所谓,都搬来吧。」 「喔。」小梓将书架上的书取下,走回床边,「您瞧瞧,这些如何?」 周以谦望向手中的书,轻叹口气,将书卷起轻敲小梓的脑袋,「大白丁,连字都不识得?这是我的药理札记,上头都是我的施药记录,看了有何趣味?」 「啊,是喔!」小梓拿起书,摇首晃脑地看了半天,又傻愣愣的笑了一下,「我帮您换别本吧。」 「不用了,换来换去,费事!」周以谦摊开书页,随意翻掀。原本平和的神情随着上头的内容而逐渐凝重。 「公子,您怎么了?」小梓察觉他神色有异,连忙探问。 周以谦紧闭双眼,双眉紧蹙,许久才开口,问:「小梓,我在芙罗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怎么会提这个?」小梓尴尬的笑了一下,连忙将札记拿走,「一定是这本难看,惹您心烦,我再帮您换别本。」 「不许拿走!」周以谦低声怒吼,「去请师父来。」 「公子……」 「快去!」 小梓惊觉事态严重,连忙奔出,寻唤孙中和。 周以谦拄杖走出房间,低垂头,踩着地上枯黄的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阵风吹起,吹动披在身上的衣袍,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秋风微凉,身子微冷,心……更是寒透了。 药理札记向来只记施药过程,但自从他到过芙罗村后,那本札记成了他自表心迹的手札。他将芙罗村的点点滴滴记在里头,还包括他与一名女子相识、相恋的过程。 他们撒了大谎,为的是抹去一名女子在他心中的身影。 但,如果真能抹去,他的心头也不会有莫名的酸楚。 他问师父,札记中的女人是谁? 师父总是笑而不答,只说:「唯有自己想起,才有意义。既然想不起,又何必强求?」 何必强求? 如果他的心,能如师父说得那般淡然,他就不会失落,不会痛了…… 尾声 【尾声】 一年后,芙罗村。 「叫你别乱吃,别乱碰,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撞邪了,不难受吗?」展桃花瞪圆杏眼,教训着展元佑。 展元佑面色铁青,虚弱地靠在床头,「姊,你别念了,头疼啊!」 「怕疼就别给我出乱子!」展桃花戳着弟弟的脑袋,怒气难消,「你是怎样,知道我的灵力恢复,就能到处乱惹事了?」 「哎哟,我又不是故意的。」展元佑皱起眉头,忍受着腹中的绞痛,「普渡的祭品太丰盛,我一时贪嘴,忍不住偷尝了几口。谁教好兄弟们这么小气,连一口都碰不得,马上找我算帐。」 「幸亏它们仁慈,给你一点教训,换作是我,早就取了你这条小命!」展桃花对着木盆内的水喃喃念咒,而后端起木盆,推开门板,瞧也不瞧地就往外头泼。 「呃……」门外的男子有些狼狈,躲避不及,洁白的袍子被染成了鲜红。 「对不起,我没瞧见你在屋外。」展桃花赶紧用衣袖拭着男子的袍子,当她抬首对上男子的目光时,险些失了心魂。 是他!怎么可能…… 周以谦轻蹙眉宇,扬唇淡笑,「我和黑狗血好像特别有缘。」 「抱歉,公子,我不是有意的。」展桃花垂首,赶紧往内退了几步。 「没关系,我……」周以谦兴奋地上前,握住她的双手。 「公子的袍子脏了,我会赔。」展桃花挣开他的双掌,转身背对着他,「不知道你今日突然来访,是不是先前有什么东西落在店内忘了带走?」 「桃花……」 清冷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教展桃花怯怯的回头,她的眼睛好热,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对不起,我不确定……」周以谦斯文的笑了一下,神情有些不自在,「你是这个名字,没错吧?」 「嗯。」展桃花露出苦涩的笑容,轻轻的应了一声。他的记忆终究没有回复,会知道她的名字,恐怕是无意间听来的。她俯首掩去面容中的落寞,转身踱回香烛铺。 见她头也不回的离去,周以谦的心头彷若针扎,他赶紧出手,不顾礼教,紧握住她的手,「我们谈谈,好吗?」 展桃花的目光对上他热切的眸子,内心不是欣喜,而是深刻的苦楚。她轻轻摆脱他的手掌,深吸口气,用平淡的语调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不过是陌生人,没什么好谈的。如果是要我赔衣袍,我会马上凑齐给你。」 「你我之间……当真只是陌生人?」周以谦困惑的皱起眉头,定定的注视着她。 展桃花双唇微颤,许久才缓缓开口,「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气力撑下去,只想赶紧回到屋内,逃离那对熟悉得教人心痛的眸子。 看着她即将离去的身影,周以谦连忙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字字清晰道:「近日,身子每况愈下,大去之期,只怕不远矣!从前我不敬神只,不信妖物,现在,我倒希望死后有灵,能化为一缕幽魂,长伴她左右。即便最后……她有了归宿,我依然无怨无悔。」 他双唇轻颤,目光定定地锁着展桃花的神情,「这段话,是我无意间在药理札记中发现的。我的药理札记,向来只记病况和药目,但自从我到过芙罗村后,所有内容都成了自表心迹的记录。」 他俯首,慎重的吐露:「你对这些,难道没有任何感觉?」 展桃花身子微颤,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她紧闭双眸,许久后才开口,「我不是她,怎么可能有感觉?」 周以谦双眉低垂,难掩失落,「先前我困扰许久,札记中的女子,无名无姓,线索渺茫,根本无从查找。」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在她眼前摊开,目光热切地盯住她,「直到我看到了这个……我才确信,她就是你。」 那是书册的最后一页,纸张因被多次的抚摸、折迭而破旧不堪,但仍看得清纸上所绘的图像。一株桃树,维妙维肖的被绘在上头,娇艳欲滴的桃花,开满了整株桃树,淡红的花瓣随风飘荡,绝美动人。触目的嫣红,像是一滴一滴的鲜血,泼洒在纸张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周以谦轻抚纸上的桃花,缓声道:「在我眼中,每一朵桃花都是你。」 展桃花被他的专一眼神看得心悸,刹那间,她终于读懂了其中的涵义。那是陷入苦恋的神情,好像除了她之外,他的眼中再无其它女子。 终于,压抑许久的情绪奔腾而出,泪水无法克制的滑落。 「对不起。」周以谦轻抚她脸颊上的伤疤,深叹口气,低声道:「离开芙罗村后,我的心头一直是空荡荡的,却找不出失落的理由。直到我发现了札记,才逐渐忆起自己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你,桃花!是你,让我失魂落魄,心如刀割。」 展桃花痛苦的摇着头,欲挣脱他温热的双掌,「你的记忆……明明被封印了,怎么可能……」 「我……」他再也法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将她紧拥入怀,「记忆是被封印,但不是消失,尤其是刻骨铭心的爱恋,更不可能被抹灭。它一直都深锁在我内心深处,等待我去发掘。在这世上,只有你这傻子能不畏流言与我共结红绳;也只有你这傻子肯不厌其烦的为我承受指尖椎心的痛楚;更只有你这傻子敢为我赴汤蹈火,牺牲生命。」他苦涩的笑了一下,「只有你……能让我的生命圆满。我爱你,桃花。」 展桃花的内心受到很大的震撼,她双手紧掩面容,无声的啜泣着。「你连我姓什么都记不得,怎么有资格说你爱我?」 周以谦深叹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我承认……我的记忆不是完整的。」 他俯首,痛苦地皱起眉头,「真差劲!花了一年的时间,还想不起你姓什么。但请你相信,只要能在你身边,我就有信心能找回一切,我……」他思忖许久,才不安的开口:「如果……你仍无法接受,那我……」 「展……」小小的声音从展桃花的指缝间泄出。 「啊?」周以谦瞪大双眼,困惑不已。 「我姓展,展桃花。」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灿着微笑。 「原来……是展!」周以谦昂首,爽朗一笑,一年多来的苦楚,全在笑中淡化。「这些日子我不断的猜想,究竟是遗忘了哪个字,原来……是这个展字。」 「嗯,展桃花,与斩桃花谐音。过去,村人常常以此为由,说我命中注定无桃花运,终究要孤苦一生。」她笑得云淡风轻,神情中却难掩忧伤,「以前,我都能洒脱的面对孤苦二字,直到你从我生命中消逝后,我才知道孤苦二字,是多么沉痛。」 周以谦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身,轻啄她粉嫩的双唇,缓声道:「那现在,你有找到命中的桃花吗?」 展桃花淡笑,答案已了然于心,无须言语。 《药理札记》 四月二十日 芙罗村,徒具雅号的荒夷之地。三年,何其漫长。叹…… 五月十日民情向来与风土相衬。此地民智未开,鬼神之说充斥,无怪乎此女性 情会如此怪异,令人生厌。 五月十二日 依我多年行医之见,她绝对患了失心之症。 黑狗血……腥臭,味咸,用其来趋吉避凶,毫无根据! 五月十三日 迟至今日,我才知道,童子尿的腥骚更甚于黑狗血…… 五月十七日 三日未见此女,神清气爽!但身子依旧困乏,无从诊治。僮仆望闻问 切后,毫无病相。或许……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教我恶疾缠身。 六月十九日 她,如不是得了失心之症,怎么可能为了毫无瓜葛的我牺牲?我不拜神、不敬神,但当她以肉身阻挡火光,冲破水幕,来到我身旁的那一刻,我彷若遇见巫山神女。 六月二十五日 天下女子,无不爱惜自身,唯独她。指尖的穿刺伤,怕是要跟她一辈子了,即便白茅能止住鲜血,也难以抹去深刻的伤疤。 七月十日 村民打趣,教她羞红了双颊。而我,倒真希望手腕上连接彼此的红绳,是月老的红线。 七月十三日 曾几何时,她身上的香烛味成了她专属的体香,扰得我一夜辗转反彻,不得安眠。 何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面对她,我已不知该如何解释。 八月九日 近日,身子每况愈下,大去之期,只怕不远矣!从前我不敬神只,不信妖物,现在,我倒希望死后有灵,能化为一缕幽魂,长伴她左右。 即便最后……她有了归宿,我依然无怨无悔。 因为—— 我爱她。 「桃花,快出来,七叔家的媳妇中邪了。」 「喔。」展桃花紧盯着书页上的文字,难以释手,「再等等,我马上出来。」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