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
我发现你头上有把刀
神经病——我哥这样说我。
脑子有问题——我嫂也这样说我。
我哥我嫂是在我说了一句真话后才这样说我的。那一天,他们开着一辆奥迪回乡下来看我爹我娘。车停在家门口,喇叭声抻直了一村人的耳朵。村人们都说,你看人家韩家那大小子,局长当着,小车坐着,大兜小包的东西拎着,水葱儿一样的媳妇挎着,多风光,啧啧。
我爹我娘就慈眉善目地把来看我哥的人让进屋,拿出哥哥带来的香烟撒放到人们手中。人们就围上我哥,问他职务的有,同他叙旧的有,求他办事的也有。我哥一副首长派头,挺着鼓起的将军肚,哼啊哈啊地应付着,我爹我娘就立在屋中央生动地笑。
那时,我被挤在墙旮旯里,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哥。望着望着,我就眯起了眼睛。这时,我就发现我哥头上悬着一把刀,很锋利很锋利的一把刀,那刀晃悠着,晃悠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发现这一问题后,我就挤到我哥面前,焦急地说,哥,哥,我发现你头上有把刀。
众人的目光就刷地一下子向局长的头上望去。他们没有看见那把刀,他们只看见我哥头顶上有一根竹竿在晃悠着,那是我爹夏天用来挂蚊帐的。
于是,我哥我嫂就说出了开头那两句话。
那天,我哥临回城里的时候,对我爹我娘说,老二的病该去医院里看看了,晚了怕连个对象也说不上呢!我爹我娘连忙点头。我说,我没病,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发现你头上有把刀。
我爹我娘听了我哥的话,他们真的把我带到城里来看病了。在医院里,医生们给我做了脑电图,拍了x光,甚至还做了ct。然后在我的病例本上签了意见。我认得那两个字念“正常”。
晚上我们就住在了我哥家。我哥现在在一个很不错的局里当局长,所以我哥能住170平米四室两厅的房子,能享受一切现代化的生活。当我坐在我哥家宽敞的客厅里观看那套家庭影院时,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大场里看露天电影的情景。我就对陷进沙发里的我爹我娘说,爹,娘,赶明儿我也当个局长,在咱村里给你们盖一个电影院。我爹我娘就望我一眼,撇撇嘴说,傻小子,别想美事儿了,还是好好地看电视吧!
快吃晚饭的时候,我哥的小车司机来接我们。他把我们送到一个大酒店时,对我嫂子说:韩局长在208房间等着,吃完饭我再来接你们!说完,他就又把小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嫂子把我们领上楼,我哥和一个块头很大的人正在房间里交谈着。见我们进来,那个块头挺大的人慌忙站起来,把我们全让在正座上,然后把眼神递给了我哥,韩局长,可以走菜了吧?我哥就很矜持地点一下头,倾过身子对我爹我娘说,宋经理是咱们县里的大腕儿,他听说您二老来了,非安排一顿便饭不行,老宋这人哪样儿都好,就是这热情太烦人了!我爹我娘也就用乡下人的礼节客气了几句,老宋一边给我们斟水一边把笑脸送到了老人的面前,小意思小意思,能请老爷子老太太吃顿饭是我的造化呢!
那顿便饭上了一些很方便的菜肴,清炖甲鱼,清蒸河蟹,盐水基围虾,还有一盘鹿肉;也上了一瓶很方便的酒,名字很好记,是鬼酒,不,酒鬼。那些很方便的菜我在乡下都吃着不方便,所以我就吃得多了一些,我还破例喝了两杯酒,什么鬼酒,灌到嗓子里火烧火燎得难受!我娘在桌下一劲儿踩我的脚,我说娘,你甭踩我的脚,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我吃饱了,我哥和宋老板的酒才进行了一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叫进来一个服务员,那服务员斟一杯他们就喝一杯,真他娘的会享受。我就望着宋老板和我哥。望着望着,我就又发现我哥头上那把刀,它晃悠晃悠的,快挨着我哥的头皮了。我想告诉我哥,又怕他们骂我。吃了人家的嘴短,算了算了,还是少扫人家的兴吧!
但最后我还是说了出来。那是吃晚饭离开饭店的时候,宋经理把两瓶人参酒和两条红塔山塞给了我哥,韩局长,酒,给老爷子喝,这烟嘛,你就亲自抽吧。说着,他还在烟上重重地拍了两下。我哥轻轻地推托了一下,就让我嫂子收了。就在我哥坐进小轿车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车门上悬挂着一把刀。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大声地说,哥,小心,你头上有把刀!
我又一次挨了骂。第二天,我爹我娘就把我带回了乡下。我再也吃不上那样方便的饭菜了。我就馋了许久。
那个深夜的电话铃声响得急促而突然。我迷迷糊糊地起来接电话,是我嫂的声音。老二,你哥犯事了,他……他进去了,那该死的老宋在烟盒里装的不是烟卷,是钱哪!你……你和咱爹咱娘明天快来吧!说完,我嫂已经哭得走了调儿。
我拿着听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爹我娘都醒了,他们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幸灾乐祸地说,我哥头上那把刀落下来了。
叙事光盘
a盘:故事开始的时候,哈头正在他家的院子里扫雪。快扫到门口时,他家那两扇破木板门突然咣当一声就被踢开了。哈头吃了一吓,就看见他爹哈大年裹着一身风雪和酒气闯进家来。哈头就知道他爹又在外面赌钱和喝酒了。哈大年瞪着眼珠子看了哈头一眼,哈头赶紧收回扫帚让路。哈大年就趔趄着迈上台阶,扑进屋去。不一会儿,哈头听见了他爹的叫骂和他娘的哭喊。哈头就知道他爹又输钱了。
这已经成了惯例,哈大年只要一输钱,就会到供销社里赊上半斤散装二锅头,也不要下酒菜,一直脖儿就灌到了肚里去。然后就是回到家打老婆骂孩子撒酒疯摔家伙。每逢这时,哈头总是护着他娘,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也只有攥着拳头出闷气。哈头私下里曾对他娘说,娘,咱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他娘就搂住他,眼睛哭成了水蜜桃,儿啊,忍着吧,怎么他也是你爹呢,你长大争口气,咱和这死鬼分开过!
哈头就一直忍着。可他今天却再也忍不住了。听见娘在屋里的哭喊比以往激烈,哈头就知道爹今天下手肯定很厉害。他扔掉扫帚就冲进屋去。他看见那半个嘴儿的茶壶已摔碎在地,娘瘫坐着捂着脑袋,血从手指间流了出来。哈大年正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哈头就对他爹喊了一嗓子,你输了钱干嘛总拿我娘撒气?哈大年就停了寻找,扭过头来说,我要你娘那对银镯子,她不给。她不给,我就打她!就是不给你,给了你好又去赌,早晚咱这三间房也会被你输光了!哈头攥着拳头又喊了一句。
哈大年的巴掌就猛地落了下来。哈头的头就嗡地一声炸开了,一个踉跄跌到在娘的身上。娘就发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哈大年,你把我们娘儿们杀了吧——
哈大年跳了一个高,嘴里喘着粗气嚷着,杀了就杀了,你以为老子不敢?你们不给我那银镯子,就杀了你们!说着,他就从外面拿来了一把切菜刀。一边挥舞着把哈头踢了个滚儿,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扯过哈头他娘的头发,说,你给不给?娘沾着血迹的脸和脖子就横在了哈大年的刀下,她闭上眼睛,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沫,不,不给……
哈大年就举起了菜刀。
嘭——,咣啷——。刀没砍进娘的脖子,却落在了地上。情急中的哈头把一个炕沿砖楔在了他爹哈大年的脑壳上。哈大年半匹牛似的身子就重重地摔倒了,血和**溅了哈头娘儿俩一身……
快进:哈头去公安局自首。哈头被判了无期徒刑。哈头被送进了监狱。哈头在工厂劳改。哈头在车间聚精会神学习生产技术。哈头在火中抢救国家财产立了功。哈头无期徒刑改为了有期徒刑。20年后,哈头刑满释放。
b盘:哈头回到了村里。他看见他家坍塌的房屋,还有长满荒草的院落,他就跪在了老宅前。在两个姐姐的帮助下,哈头翻盖了房子,又经别人介绍,娶了一个死去男人的女人,还带着一个10多岁的儿子。结婚那天,哈头对女人和儿子说,我有力气,也有技术,以后咱们日子会好起来的!
日子好起来是从镇上筹建电力金具厂开始的。镇上的领导听说哈头劳改时学了电力线夹线鼻的技术,就把他请去当了技术员。后来机构改革,哈头就承包了工厂,取名为“东方电力金具厂”。他来到曾经劳改过的监狱,不仅聘请来了几个老工程师,而且还发展了业务关系。哈头的工厂一下子就火头起来。
哈头就成了哈老板。哈老板有了汽车,有了手机,有了保卫,也有了秘书。哈头的秘书是个女的,姓姚。是他在一家酒店带回来的小姐。哈头那天来了个客户,生意谈成后去县城喝酒,一人叫了个倒酒的,哈头就认识了小姚。哈头就把小姚带回工厂做了秘书。哈头不管是出门旅游、洽谈生意还是出席宴会,都是香车美女,好不惬意。
可好景不长。村里的女人和儿子找上门来了。在哈头的办公室里,女人和儿子愣是把小姚打跑了。更绝的是,女人叫儿子学会了开车,做了哈头的司机,自己也从村里搬到了镇上。
没有了秘书的哈头还是哈头。他白天调度生产,迎送往来,晚上就回到自己的女人身边。在床上,女人问哈头,是我好,还是那个小妖好?哈头就把眼一翻,打着哈哈说,当然是你好了,咱们是患难夫妻嘛!女人就得了满足,把嘴一噘,哼,我要是年轻10岁,再有点文化,给你当秘书满够格!哈头却打起了呼噜。
哈头出事是女人生病在县城住院以后。那天哈头对儿子说,你照看着你娘,我出去办点儿事。儿子说,我开车送你去!不用了,哈头一摆手,就一人出了医院大门,走上了公路。
儿子却开着小车追了上来。儿子说,我知道你去办什么事,可今天我不让你去!哈头说你知道个屁!儿子说你去找那个小姚,你根本就没和她断过来往你花钱给她买了个三室两厅,就在阳光小区6号楼3楼西门对不对?哈头就没了言语。儿子继续说,你看我娘她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你应该守着她。你今天要不去,我以后也不管你,你今天要去,咱俩就有个你死我活!
哈头就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克格勃,你甭吓唬我,越吓唬我我越去!我给你们那么多钱财,难道还没这点自由?哈头笑完,就撇下儿子和他的汽车,向一辆出租车走去。
儿子发动了车子,喊了声,你别去——,哈头没有回头。儿子又喊了一声你别去——,哈头还是没有回头。儿子就打正方向,一咬牙,挂上高挡,猛踩油门,汽车就准确地向哈头冲去。
慢放:哈—头—就—飞—出—去—了—五—六—米—远—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然—后—像—床—破—棉—被—子—一—样—飘—在—了—地—上—血—就—洇—湿—了—马—路—洇—湿—了—时—空—与—他—爹—哈—大—年—的—血—汇—聚—在—了—一—起——
生死回眸
一片枯黄的落叶从地上飘起,生长在那光秃秃的枝头,枝头回黄转绿,叶片变得青翠饱满,春雨袭过,嫩芽初绽。在这篇小说里,我们假定时光倒流。
一个生命被子弹洞穿,凋谢在刑场上。透过血痕,我们看到杜君的生命像那片坠落在地的枯叶重又飘起。渗进泥土里已经板结的血块开始变得鲜活,重新聚拢回到他的体内,枪口结疤,杜君坐起、站立、走向来时的路。
杜君从两名警察手中挣脱,离开公判大会会场,回到了监所。头顶上窄小的窗口挤进了几丝光线。他咀嚼着每天只有两顿、每顿只有两个的窝头,难以下咽。他想起了迟志强那著名的歌词:“手里呀捧着窝窝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杜君就真的流出了眼泪。
你现在流眼泪还有什么用?在审理杜君一案时,县纪委书记气愤而惋惜地说,你是多么的年轻呀!
是呀,杜君很年轻,在任命为县农行主管业务的副行长时,他才31岁。31岁,金子一样闪光的年华。他真想干一番事业。然而,这个世界对人的诱惑太大了。忍受清苦去奢谈事业必须有超凡的克制力和忍耐性。面对金钱、美女、汽车、洋房的拥抱,杜君眩晕了。一切的一切开始于那次单位盖办公楼。一个建筑队的包工头叩开杜君的家门,送上了一套精美的挂历。更加精美的是挂历里卷裹着的5万元人民币。主管办公楼基建的杜君在那个晚上失眠了,两个杜君打了一夜架,一个杜君要把钱交还包工头,另一个杜君死活不让。结果杜君采取了折衷的办法,用妻子的名义将钱存入了另一家银行。不久,工程落在了这个包工头手中。接下来的事情杜君不再失眠。一家企业来请,酒足饭饱之后,将杜君拉进了桑拿浴室,筋酥腿软之后又塞给了他两条香烟。回家一看,每根烟卷都是一张百元钞票。第二天,杜君大笔一挥,批了300万元贷款。其后便是那个港商找上门来。港商要与杜行长做一笔钢材生意,将杜君带到了香港,五日游后,一把别墅的钥匙攥到了杜君手里。作为回报,杜君挪用了800万储蓄存款。后来呢?就是刚盖好的办公楼坍塌了一半,三名职工被盖在了楼下。后来呢?就是贷款追不回,挪用的存款没了踪影。再后来呢?就是东窗事发,纪委查处,移交检察机关,杜君进了监所。
在监所里,第一个来看杜君的是他中学时代的班主任,两鬓斑白的班主任什么也没说,只是颤抖着把一张发黄的纸交给了杜君。杜君打开那张纸,是他的入团申请书,右下角那片殷红仍清晰可辨。
杜君回到了美丽的校园。杜君开始了中学生涯,勤奋好学的杜君写了入团申请书。当杜君得知第一批发展团员的名单没他的名字时,他重新写了申请书,并咬破中指,签了名,将它交给了团支书。杜君终于戴上了团徽。杜君在“五讲四美”活动中被评为“先进标兵”,他将拾到的100元钱交还了失主……
家在农村的父母来了。他们带来了一个大帆布兜。父母说,儿啊,尝尝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煮玉米和烤白薯吧!
面对年迈的父母,杜君以头抵地,跪倒尘埃。
杜君走在家乡的田野上。杜君随着父母去生产队劳动。他看到一群小伙伴挖了白薯,掰了玉米,便尾随着他们。秋深似海,田野寥廓而神秘。一股浓烟袅袅升腾,伙伴们欢呼雀跃,他们在烤玉米、烧白薯。杜君咽了口唾沫,坚决地一转身,跑回大人们劳作的地里,把这事报告了生产队长……
夏夜闷热而漫长,杜君缠绕在父亲的膝上,听父亲讲侠女十三妹的故事,母亲给他扇着蚊子,听着听着,杜君睡着了。睡梦里,杜君越来越小。杜君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杜君满地乱爬,嗷嗷待哺。杜君随着母亲的一声泣血的阵痛,降落到这个世界。
此时,一场春雨刚刚润绽院内那片柳芽。
关键词
鲁米娜在单位做打字员十年了,她打印的材料足足有一火车。这一火车材料除了拉走她的青春、爱情,就是给她留下了带病的身体和一个残疾的孩子,还有一份菲薄的收入。然而,最近单位换了领导,听说要清退临时工,以后怕连这份菲薄的收入也保不住了。
鲁米娜坐在电脑旁,心绪不宁。她的手在键盘上随意敲击着。那是一双十分灵巧的手。就是这双手,鱼一样游走在玲珑的键盘上,游走在文字的海里,将一些毫不相干的汉字神奇般地连缀成一篇又一篇的讲话、报告、总结、计划……
现在鲁米娜坐在电脑旁,停止了敲击。她想,我十年来都是为别人敲击,我从来没为自己的生活敲击过什么。十年了,和我一起走进这个单位的人有的转了正,有的当了科长、主任。而我呢?十年来默默无闻,甚至有的领导还叫不上我的名字,只知道我叫小鲁。这公平吗?
鲁米娜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思考自己的命运,她的血开始上涌,于是她愤怒地在键盘上重重地一击。怪了,电脑显示屏上竟然显示出了两个汉字:转正。这两个字一出现,鲁米娜就感觉到有人进来了,来到了打字室。是单位的人事科长。人事科长把几张表格放到了鲁米娜面前,笑吟吟地说,小鲁,恭喜你啊,上面批下来几个转正指标,领导们研究了,给你一个,你要请客啊!鲁米娜接过表格,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你说科长,我在哪里请你?人事科长咧了咧嘴,在哪里都行,不过先请你把脚拿开好吗?我的脚是不是硌得你脚疼?噢,对不起对不起。鲁米娜连忙找来抹布,蹲下身来给人事科长擦鞋。
鲁米娜一个激灵,睁眼再看键盘,“转正”两个字已经消失了。她摸摸脸,有些发烫,再打量一下自己,竟然衣衫不整了。可屋子里却连个人影也没有。鲁米娜又敲击了几下键盘,打出了三个字:涨工资。盯着这三个字,鲁米娜就觉得这三个字幻化成了三只快乐的小鸟。小鸟飞翔着,鸣唱着,牵引着她来到了会计室,出纳正笑吟吟地等着她。出纳说,鲁姐来支工资吧,你这个月连转正带定级,再加上补发的奖励,一共是18888块。鲁米娜颤抖着手在工资表上签完字,便伸手要钱。出纳拿出了一张银行卡,鲁姐,这是你的工资卡,正式工用卡,临时工钱少才领现金。
我是正式工了!鲁米娜哼着小曲儿拿着工资卡回到了家里。晚上她破例主动和丈夫说笑。这在近年来是没有的举动。骑三轮跑出租的丈夫吃惊地问,今天怎么了,有喜事?鲁米娜就吻了一下丈夫汗腻腻的胸脯说,我涨工资了,连发带补的,一万多呢,你说怎么花?丈夫就说,先给你和孩子看病吧。你看你总是咳嗽不停,可能是呼吸打字室的毒气多了,肺不好。儿子一生下来就有点聋,得抓紧治啊,恐怕这些钱都不够呢!
鲁米娜听了这话,就觉得嗓子眼儿里有点痒,痒得难受,就连续咳了几下。醒过神来,眼前看到的依然是键盘和显示器屏幕。屏幕上已经出现了保护程序,可她还沉浸在丈夫汗腻腻的胸脯上,还想着丈夫的话。钱不够钱不够,那怎么办?那就得当领导啊,当领导挣的钱多!这样想着,鲁米娜灵巧的手就又游动了,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保护程序消失了,领导出现在屏幕上,而且还是个女领导。怎么这么像自己啊?本来就是你嘛!成了领导的鲁米娜就从屏幕上走下来,走进了领导办公室。秘书、司机和副手们都在等着请示工作。秘书把一周的日程安排拿给她看。她扫了一眼,把手一挥说,重新安排,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是立即调整各部门领导班子,清查经费、基建情况!说完,啪的一声,将公文包摔在了宽大的办公桌上。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一听说调整班子,鲁米娜家门口的车就多起来。鲁米娜整天在外迎来送往,跑出租的丈夫就成了贤内助……
不久,鲁米娜搬出了那个杂乱的居民区,搬进了跨世纪花园别墅,丈夫买了辆宝马做起了钢材生意,儿子被送到了北京接受治疗……
就在儿子出院、重新耳聪目明的那天,检察院的两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单位,停在了刚接儿子回来的鲁米娜的车前。鲁米娜眼前一黑,头脑一炸,立即瘫软了身子。过了好长时间,才醒过来。她睁开痴呆呆的双眼,黑色轿车没有了,眼前只有一个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她咳嗽着移动鼠标,这才发现自己按错了键,鬼使神差地输入了两个足可以黑屏的汉字:牢狱。
关于年乡长之死的三种叙述
叙述一
葵花乡乡长年富力答应妻子晚上不出去应酬了,就回来得很早。妻子从班上打电话说难得年乡长这么听话,我到菜市场买点菜,好好做一顿饭犒劳犒劳你吧!年富力就暗暗发笑,我什么样的酒店没去过,什么样的饭菜没吃过,还稀罕你给我做一顿饭?笑归笑,可还是被妻子的话感动了,于是嘴上就嘻嘻哈哈着说,甭做饭犒劳我了,有你犒劳我就行了!妻子就回嗔一句别不要脸,连忙把电话挂了。
年乡长在等待妻子回家的时间里,想为妻子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地板是干净的,厕所是清洁的,屋里的物品也拾掇得整整齐齐的。只有阳台上的玻璃有点脏,还是妻子够不着的外面。我就替她擦擦玻璃吧!这样想着,他就脱了西服,拿来抹布,搬来凳子,开始擦拭玻璃。擦得兴起,他就一下子推开了玻璃窗,从凳子上蹿到了窗台上,左手抓着窗横杆,右手仔细地擦拭着横窗上的玻璃;随着抹布一点一点地上移,他的身子也一点一点地外探,玻璃上的污渍也在他卖力地擦拭中一点一点地消失。年乡长就沉浸在劳动的快乐里。快乐中,腰间的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年乡长就习惯地用左手去掏手机。手机还没掏出来,沉重的身体却因为没了依托,一下子失了重,就掉了下去……
叙述二
葵花乡乡长年富力回到家还没换鞋,小姨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小姨子说,姐夫你看我都三个月了,你和我姐什么时候办手续?
年富力听到厨房有响动,知道妻子已经回来了,就皱了皱眉头,小声地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你急什么?
我都纸里包不住火了,还不急?
那你就先去医院解决了吧!
放屁!我这可是第三次了,再去医院,我的身体就毁了!
那也得容我做做你姐的工作嘛,你想这样的事情很不好办哪!
你知道不好办,当初就别答应娶我呀!
我那不是急中生情吗?我对你表心迹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
我理解你?你理解我吗?你花言巧语骗我去旅游,把我给办了,还不让我找对象,你是想一凤二凰呀?
谁让你们姐儿俩都那么漂亮,都让我心动,都让我舍不下呢?
放屁!你别总想美事,今天你就给我个答复,是离婚娶我,还是让我去告你强奸,你自己决定!
你别吓唬我好不好?小姨子告姐夫,丢人现眼还赢不了官司,你图什么?
那我就去你家,和我姐把话挑明了,不是我留下,就是谁也留不住!
你你你千万别来,来了我还有法活吗?
我不管,我就去,现在就去!
小姨子放下电话,很快就来到了年乡长家,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和她姐说了。两个女人就打了起来。男人来劝架,却被两个女人按在地上一顿狠揍。揍完男人,两个女人就又撕扯在一起。先是美丽的头发在飞扬,漂亮的衣服被撕破,后来是高档的家具被摧毁。家里成了战场。整幢楼房都惊动了。
年乡长看着两个美人的厮打,心里那个气呀,那个恨呀,那个羞呀。他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三下两下就蹿到了阳台上,敞开窗户,大吼了一声,求求你们别打了行不行,再打,我就死给你们看!两个女人撕扯着滚到了阳台前,异口同声声嘶力竭地说,你死,你死,你早就该死!
年乡长无奈地看了看变成母狼的两个女人,一闭眼,就从楼上跳了下去……
叙述三
葵花乡乡长年富力一进家门,就把沉重的身子扔在了靠近窗户的沙发上。年乡长这些天来情绪特别低落。县里三干会结束后,眼见着就要召开***,他的副县长人选就要被提到议事日程。却不料,一个晴天霹雳,县委书记穆天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双规”。省市两级检察院派出专案组进驻市里,已经在县招待所住下了。根据线索,开始一个个调查科级干部。今天下午,年富力被专案组叫了去。专案组说在穆天交出的绿色记录本上有他的名字,让他好好想想,看有什么问题需要说明。
还用想吗,问题肯定是有的。三年前,他在葵花乡当副书记。县委书记穆天下乡调研,看到葵花乡大棚里培植的木耳,就对陪同调研的年富力随口说了一句,这黑木耳不错,能够清除体内垃圾,不知能不能把你嫂子的肺炎治好?年富力当晚就开车把两筐木耳送到了穆书记的家,还放下一个大信封。年富力埋怨着穆夫人,嫂子你有病也不早说,忒把你兄弟当外人是不是?这是葵花乡人民的一点心意,你留下看病吧!那是春节前的事。春节过后年副书记就变成了年乡长。就在三月前,年富力听说穆书记的儿子要出国留学,就又到乡镇企业转悠了一圈,凑了一个大信封,交到了穆公子手中,并且深情地说,大侄子呀,叔叔希望你尽早学成回国,来建设咱们的国家呀!穆公子走了,却把年富力的希望留下了。马上就要换届选举了,年乡长瞄准了副县长的位子。
应该说穆书记还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谁对他好,他都会记在心上;心上记不住的,就记在了记事本上。哪知,就是这记事本惹了大祸。年富力一拍大腿,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你说穆书记,你记什么记事本呢?这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你倒了不要紧,这不是连带着弟兄们也吃挂累吗?弟兄们还有法儿过吗?
年富力开始在屋里转圈。转一圈扔一支烟蒂。当一盒烟被扔完的时候,他已经打开窗户立在了窗台上。妻子还没有回来,可能还在街上买菜;儿子也没回来,今天他值日,可能要回来得晚点。这都不要紧,遗书已经写好放在了沙发上。我已经没有路可以选择了,年富力最后嘟囔了一句,就流着泪从四层楼上一头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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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家乡
鸬鹚
我曾是一只野生的鸬鹚。我每年都从遥远的北方飞到遥远的南方去。白洋淀是我们候鸟的中转站。
可那年我被渔民陈瞎子的渔网逮住了。我就留在了白洋淀。陈瞎子当初是不瞎的,只是后来被我啄瞎了。那天,我飞过浩渺的水面,飞过远接百里的芦苇荡,来到了荷花淀。我看见了满淀的荷花艳丽无比,我看见了成群的鱼儿跳出水面闻香戏荷,我还看见了一群姑娘划着小船唱着渔歌采摘莲蓬。我落在一片硕大的荷叶上,将我鹰般的身体缩成了一只鸭的模样,我锐利的嘴被眼前的美景磨圆了。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捕鱼高手。我想就是现在饿死,我也不愿破坏眼前的宁静啊。我呆了,我醉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前刷地落下一道白光。荷叶倾倒,荷花飘零。我就被一张渔网罩住了。渔网慢慢收拢,提起后,透过缝隙,我看到了苇帽下一张黝黑年轻的脸,在船上,在阳光里得意地笑着,笑得眼睛都没了缝隙。我一下子就被激怒了。我缩成鸭一样的身体恢复了鹰的模样,铁青的羽毛闪着冷光,我磨圆的嘴重归锐利。等到那人撒网抓住我的双腿时,我奋力一扑,就啄住了他的左眼。我狠命地在缝隙中嵌入我钩状的嘴,一股鲜红顺着我的嘴汩汩而出……从此,陈大船就成了陈瞎子。
我还是成了陈瞎子的俘虏。我时刻准备迎接陈瞎子对我的报复。然而,陈瞎子眼伤痊愈以后,却给我带来了一只漂亮的母鸬鹚:它羽毛洁白,双目含春,翅膀缓缓扇动,犹如一团芦花飘落在了船上。我感受到了它强烈的召唤和无声的撞击。我在船头呐喊着,跳跃着,挣脱了捆我的绳索,一头扎进了汪洋恣肆的大淀。不一会儿,我叼上来一条欢蹦乱跳的红鲤。我把红鲤送到了白鸬的面前,我轻啄着它光滑柔顺的羽毛,急不可耐地说,白鸬,我不走了。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陈瞎子成了我的主人。我开始接受他对我的驯化。不久,我和白鸬开始在白洋淀生儿育女了。白洋淀成了我的家乡。
鱼鹰
几年以后,陈瞎子成了白洋淀有名的鹰王。我们一家十口都成了他的鱼鹰。做鱼鹰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我们经常是清早就随陈瞎子进淀,傍晚才上岸。清早和傍晚鱼多,捕上来很快能让鱼贩子在早市和晚市上卖掉。陈瞎子真是一个精明的渔人。他总是卖给人们新鲜的鱼。陈瞎子的精明还体现在对我们的使用上。他在我们的脖颈上套一个草环,然后“嘎嗨嗨,嘎嗨嗨”地唱着,用竹竿拍打着淀水赶我们下船。我们抓到大鱼,只能吞一半,留一半,叼上船,他就让我们全部吐出来,只让我们吃他准备好的小鱼、黄鳝和猪肠。
可我们还是乐此不疲。我和我的白鸬率领儿女们不停地游动在风景秀丽的白洋淀里。草青青淀水明,小船满载鸬鹚行。鸬鹚敛翼欲下水,只待渔翁口令声……我们在捕鱼生涯里练就了高超的本领。我们每只鸬鹚单独作战,每天能从淀里逮住二三斤重的鱼。碰到大鱼,我们就协同作战。记得那一次围攻荷花淀里的鱼王花头,我、白鸬和儿女们有的啄眼,有的叼尾,有的衔鳍,一起把花头弄上了船。陈瞎子逢人便讲,我这鹰王逮住了鱼王,奶奶的,六十多斤呢!听到这话,看着陈瞎子独眼里抑制不住的光芒,我也用我的黑翅膀覆住白鸬的白翅膀,在儿女们的欢呼声里柔情地啄着它的脖颈。做鱼鹰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卖了那条大鱼以后,陈瞎子的好运来了。他换了大船,娶了媳妇儿,转年就有了一个双目齐全的儿子。
老等
陈瞎子的好日月终于在白洋淀几度干涸后结束了。就像他的老婆在生完第四个孩子后突然病死一样。水干了,鱼净了,鱼鹰便没有了用场。我、白鸬和孩子们也难逃厄运。我的儿女们先后被陈瞎子卖到了南方,只剩下我、白鸬,一起陪着陈瞎子慢慢老去。
终于,在芦苇干枯、荷花凋败的时节,和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白鸬在吃了一只有毒的田鼠之后离开了我和陈瞎子。陈瞎子夹着铁锹,抱着白鸬,肩扛着我来到了村边的小岛上。他挖了个坑,把白鸬埋了。陈瞎子盖好最后一锹土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独眼里滚下了几大滴混浊的老泪。就在埋白鸬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孤坟,那是他老婆长眠的地方。
陈瞎子流完泪,把我抱住,一边梳理着我脏乱的羽毛,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老伙计,你走吧,天快冷了,你飞到南方去吧。淀里建了个旅游岛,再不去,你就会被我卖到那里供游人观赏了。没有了自然鱼,他们养了鱼,要你抓鱼表演给游人看呢!
陈瞎子把我往蓝天上送去。我抖动着衰老的翅膀,嘎嘎地叫了两声,艰难而又奋力地开始了许久不曾有过的飞翔。
我终于没能飞出白洋淀。尽管我曾是一只野生的鸬鹚,可我一点也找不到从前的野性。我已经融入了这方水土。白洋淀就是我的家乡。我在这个小岛上筑巢而居。我在干旱的淀边,凝望着天空,凝望着远方。我伸长了脖子久久地等待。我愿意做白洋淀最后的一只鱼鹰,最后的一个守候者。一直等到水的到来,一直等到鱼的到来。
后来,我就成了白洋淀一只长脖子老等。
鱼非鱼
我是鱼
我是鱼。我是荷花淀里的一条黄鲤。自从我的孪生姐妹红鲤在那个夏天逃离白洋淀行走在岸上之后,我就成了鲤鱼家族的鱼尖儿。我享受着同类的百般呵护和万千宠爱。我披着一身锦鳞自由地游泳。我打着挺儿妩媚地歌唱。我跳到碧绿的荷叶间激情地舞蹈。那时,我不是一条鱼,我是鲤鱼王国里一个骄傲的公主。
然而,骄傲的公主不久便遇到了麻烦。我遭遇了花头的追逐。花头是白鲢家族的首领,它的弟弟白鲢和我姐姐红鲤的爱情故事曾经在白洋淀360个淀泊广为传颂。但是花头就不一样了。它粗壮威猛,恃强凌弱,小鱼小虾经常成为它的口中之物。在它栖息的巢穴里,还经常有神情倦怠的鱼儿舔舐着伤口黯然离去,有的一边流血还一边甩籽。它是花头,它更是魔头。
花头是在我出外游玩的归途中拦住我的。它足有一米长的身躯横亘在荷花淀的入口处,眼光湿润润黏糊糊地罩住我,巨鳃不停地翕动。花头说,黄鲤黄鲤,跟我回去!我扁扁嘴,没有理它。它就一口叼住了我的尾巴,叼着拖到了它的巢穴。然后用背、腹、胸及尾部的鳍将我缠绕了起来。我不能挣脱。我流着眼泪喃喃絮语,你这花头,知道母鱼们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你不会像白鲢对待红鲤那样对待我们啊。
我会我会,我改我改!花头突地就松开了鳍,接着把我推出巢穴,让一群鲢鱼送我回家。
其后我就目睹了花头的变化。它不再吞食小鱼小虾。它捣毁了自己的巢穴,把所有囚禁的母鱼都放了出来。那一段时间里,水下太平,各种生物和睦相处,荷花淀里时时泛起欢乐的浪花和动情的歌声。
随之就是那次大迁徙的到来。由于连年干旱,白洋淀水位急剧下降。荷花淀的鱼们不得不向深水淀泊迁徙。我随着鱼群游着,游过花头的巢穴。我看见鲢鱼们都走光了,只有花头守在那里,双眼空洞地望着远方浑浊的水域。
我说,花头走吧,不走会遭殃的!花头没有扭头,只是凄凉地说,黄鲤,是你呀,我在这里待了大半生,不想走,也走不动了!
我就是在这时发现花头的眼睛失明的。我问它怎么回事,它说前几天吃了游人丢弃的一堆食物,眼睛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我为花头唏嘘不已。我决定留下来,留下来照顾花头。我改变了花头,我没有理由抛弃花头。
水位持续下降。可供我和花头栖息的水域逐渐缩小。当荷花淀仅剩下一间房子大小的水面时,我和花头被一个渔民捕捞了上来。
我是观赏鱼
我和花头成了观赏鱼。荷花淀干涸了,人们筑土为岛,建起了鸳鸯岛旅游区。鸳鸯岛主将我和花头买来放进了观鱼港,和先后放进来的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们一起成了观赏鱼。
在别的鱼看来,成为观赏鱼是件很开心的事情。但我不,花头也不。于是人们看到一尾金鳞闪烁的黄鲤寂寞地游荡在喧闹的背后,看到一条硕大的白鲢王孤独强硬地仰躺在水面。有鱼食投下了。又有鱼食投下了。我没动。花头也没动。我听见了一个儿童尖细的嗓音在嚷:
看,爸爸,那条黄鲤怎么不吃我给它的食物呢?
它是条傻鱼。一个男人回答。
还有这条大鱼,它不吃,也不动。
它是条死鱼。男人又答。
傻鱼?死鱼?我气愤地一下跃出水面,盯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又疯狂地游到花头身边,用头顶着它,嘶哑着嗓子喊,花头,你死了吗?你死了吗花头?花头仍然一动不动。它只是慢慢地吸水,吸了好长时间,突然一仰头,急促地将水喷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上。游客们惊呼着往后退去,花头也幽幽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没死,但快了。
花头是有预感的。几天后,一个外国旅游团来到了鸳鸯岛。他们看上了花头,花重金要清蒸这条白洋淀最大的鱼王。人们开始追捕花头。花头反抗着追捕。它上下翻飞,左右摆动,撕裂了罩,撞破了网,最后它被逼到了观鱼港最狭窄的角落,一个跳跃,硕大的身躯向水泥池墙猛地撞去。血立时洇红了观鱼港,所有的观赏鱼都被血腥浸染透了……
我是鱼
花头死了。它没有被吃掉。鸳鸯岛主将重金退给了外国游客。岛上的员工把花头打捞上来,擦洗干净,放在了一条盛满水的机帆船上。同时放进去的还有我,和所有的观赏鱼们。
机帆船载着我们进入了一片浩渺的水域。这里,远处有苇,近处有荷,水面有菱。天边,还有一群鸥鸟在鸣叫飞徊。
我和观赏鱼们在船舱里被捞了上来,又被放进大淀里。一沾久违的淀水,我就又找回了往昔的黄鲤。
鱼们四散而去。我找到了同样被放进淀里的花头。我依偎着它一点儿一点儿下沉的身体,用水一样的声音轻轻地告诉它,花头你醒醒,我们自由了……
行走在岸上的鱼
红鲤逃离白洋淀,开始了在岸上的行走。她的背鳍、腹鳍、胸鳍和臀鳍便化为了四足。在炙热的阳光和频繁的风雨中,红鲤细嫩的身子逐渐粗糙,一身赤红演变成青苍,漂亮的鳞片开始脱落,美丽的尾巴也被撕裂成碎片。然而红鲤仍倔强而执著地行走着,离水越来越远。
其实红鲤何尝不眷恋那清纯澄明的白洋淀水呢?那里曾是她的家园呀!那荷、那莲、那苇、那菱,甚至那叫不上名来的蓊蓊郁郁密密匝匝的水草,都让她充满了无尽的遐想。她和她的父辈母辈、兄弟姐妹在这一方碧水里遨游、嬉戏、生存,实在是—种极大的快乐啊!更何况红鲤是同类中最招喜爱最受羡慕最出类拔萃的宠儿呢!她有着与众不同的赤红的锦鳞,有着一条细长而美丽的尾巴,有着一身潜游仰泳的本领。因此红鲤承受着同类太多的呵护和太多的爱怜。
如果不是逃避老黑的魔掌,如果不是遇到白鲢,如果不是渔人们不停息的追捕,红鲤也许就平静地在白洋淀里生活了,直到衰老死亡,直到化为白洋淀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厄运开始于那个炎热的夏天。天气干燥久无雨霖,白洋淀水位骤降,红鲤家族居住的明珠淀只剩下了半米深的水。红鲤家族不得不在一天夜里开始向深水里迁移。迁移途中,鲤鱼们遭到了一群黑鱼的袭击。那是一场心惊肉跳的厮杀。黑涛翻腾,白浪迸溅,红波激荡。鲤鱼们伤亡惨重。最后的结局是红鲤被黑鱼族头领老黑猎获,鲤鱼们才得以通行。
其实老黑早就风闻着垂涎着红鲤的美丽。因此老黑有预谋地安排了这次伏击战。老黑将红鲤俘获到他的洞穴,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享受着红鲤,折磨着红鲤,糟踏着红鲤。红鲤身上满布齿痕和伤口,晶莹剔透的眼睛不几天就暗淡了下去。红鲤忍受着、煎熬着,也暗暗地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中午是老黑最为倦怠的时刻。为逃避渔人们的捕杀,老黑不敢出洞,常常是吃完夜间觅来的食物后便沉入梦乡。就是中午,红鲤悄悄地挣开老黑粗硬尾巴和长须的缠绕,轻甩尾鳍,打一个挺儿便钻出了黑鱼洞,浮上了水面。红鲤望见了水一样的天空,望见了鱼一样的鸟儿,望见了树叶一样飘浮的渔船。老黑率领一群黑鱼一路啸叫追逐而来。红鲤急中生智,躲到了一只渔船的尾部。她看到渔船那个头戴雨笠的年轻渔人甩出了一面大大的旋网,旋网在空中生动地划一个圆,便准准地罩住了黑鱼群。
红鲤扁扁嘴,一个猛子扎入深水,向远处游去。接下来的日子,红鲤开始了对红鲤家族的寻找。寻找一度成为红鲤生命的主题。在寻找中,红鲤的伤口发了炎,加之不易觅食,又饿又痛,终于昏倒在寻找的水道上。
这时,白鲢出现在红鲤的生死线上。白鲢将红鲤拖进了荷花淀。白鲢用嘴吮吸清洗红鲤的伤口,一口一口地喂她食物。红鲤便复苏在白鲢的绵绵柔情里。
荷花淀里便多了一对亲密的俪影。红鲤红,白鲢白,藕花映日,荷叶如盖。红鲤和白鲢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听渔歌互答,看鸥鸟飞徊,享鱼水之欢。白鲢就对红鲤说,天空的鸟自由,也比不过我们呢,它们飞上天空,不知被多少猎枪瞄着呢!红鲤就提醒说,我们也不自由呀,荷花淀外的渔船一只挨一只,人们各式各样的渔具,都在威胁着我们,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就会成为网中之鱼呢!
果然,不幸被红鲤言中。一个午后,白鲢和红鲤出外觅食,兴之所致,便远离了荷花淀。他们穿过了一道又一道苇箔,绕过一条又一条粘网,闪过一只又一只鱼叉,快活地畅游、嬉戏、交欢。他们来到了一个细长而悠邃的港汊间。这时一只哒哒作响的渔船开过来,白鲢看见一柄长长的渔竿伸下,一个圆乎乎的铁圈拖着长长的电线冲他们伸来。白鲢用尾巴一扫红鲤,喊了声快跑,便觉一股电流划过,一阵晕眩,就失去了知觉。
红鲤亲眼目睹了白鲢被电船电翻打捞上去的经过。红鲤扎入青泥中紧贴苇根再不愿动弹。她陷入了绝望和恐惧之中。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强烈地震撼着她:离开这里,离开水,离开离开离开——
天黑了,一声炸雷响起,暴风雨来了。红鲤缓慢地浮上水面。暴雨如注,水面一片苍茫。红鲤一个又一个地打着挺儿,一个又一个地翻着跟头。突然又一阵更大的雷声,又一道更亮的闪电,红鲤抖尾振鳍昂首收腹,一头冲进了暴风雨,然后逆流而上,鸟一样跨过白洋淀,竟然飞落到了岸上。
那场暴风雨过去,红鲤便开始了岸上的行走。
此时红鲤的腹内已经有了白鲢的种子,可悲的是白鲢还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就为了白鲢,她也要在岸上走下去。
红鲤不相信鱼儿离不开水这句话。她要创造一个鱼儿离水也能活的神话,她要寻找一块能够自由栖息自由生活的陆地。
那个夏天过后,陆地上出现了一群行走着的鱼。
从乐园飞往乐园
我是鸟。也许我是白鹤灰鹤丹顶鹤,也许我是白鹳黑鹳白天鹅,也许我是夜莺大鸨秋沙鸭。我是鸟。也许是雄鸟,也许是雌鸟。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一群鸟。我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候鸟,我离不开飞翔。
我们选择了白洋淀湿地作为漫漫长途的驿站。我们逐水草而来,我们循春风而来,我们在这里留下翩飞的俪影,我们在这里洒落嘹亮的鸣唱,我们在这里培植爱情、繁衍后代。我们因湿地而精灵,湿地因我们而著名。
然而,鸟与自然与人类并不是一贯和谐的。狂风骤雨、冰雹霜雪等自然灾害有时会造成鸟类的自然死亡,但这还不是主要威胁,我们最大的敌人一度却是万物之灵——人类。我们是鸟,有的人喜爱,有的人呵护,也有的人以猎杀猎捕我们为乐。曾经有一些时候,猎网、猎枪、猎夹、陷阱布成地网天罗,处处窥视、觊觎着我们,令我们防不胜防。我目睹过我的同类成为笼中、网中的猎物,成为枪下的幽魂,成为鸟类交易市场上的商品,成为人类酒宴上的牺牲……这幕幕惨剧曾让我一度视湿地为牢狱,为灾难之地。在我两岁的时候,我也被****击中翅膀,就在那条古老的千里堤上,我的血染红了身下的蒲草……
是一个放风筝的漂亮女孩把我救了。她把我抱回家中,请做医生的父亲为我治好了伤口,又把我送到当地政府修建的公园里。这个孩子爱鸟护鸟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还上了当地的晚报。
就在放飞我重归蓝天的仪式过后不久,当地政府成立了湿地和鸟类自然保护区,爱护湿地保护野生动物被提到了重要议事日程。这里取缔了鸟类交易市场,收缴了猎枪,发现捕杀鸟类的行为课以重罚,国家还投资上亿元购买黄河水注入湿地,并建立了绿色保护林带,清理湿地周边的污染源。湿地重新成为鸟类的乐园。
后来的消息更令我们鸟类振奋。国际社会缔结了《湿地公约》,有了世界湿地日,有了世界爱鸟日。白洋淀湿地也先后被定为省级自然保护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鸟是不分国界的。我们是大自然的重要成员,是农林牧业的卫士,是人类的朋友,保护我们就是保护人类的家园,就是保护人类自己啊!一场全球性的保护湿地保护鸟类的工程已经开始了。我们能够更好地飞翔了,我们能够更快乐地飞翔了,我们能够为净化世界环境而幸福地飞翔了。我们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就在又一个世界爱鸟日到来的时候,我再一次飞到了白洋淀湿地。此时我已经进入了壮年时期,我成了一支候鸟队伍的头鸟。我的身后飞着我的家族,我的子孙们。我们栖息在一个护鸟老人的房子上,房子正面写着两个大字:爱鸟。背面也写着两个大字:爱鸟。此时春风浩荡,阳光媚艳,芦苇碧绿,勃发着抑制不住的澎湃生机。我向我家族的每个成员讲述着这块湿地的历史,讲述着人们爱鸟的美丽故事,讲述着候鸟们迁徙的艰辛和飞翔的乐趣,也讲述着湿地逐渐成为鸟类乐园的变化进程,我甚至用歇了一冬的嗓子吟唱了一句古诗:候鸟枝头亦朋友,芦苇水面皆文章……
我的鸣唱赢得了大家的合唱。那是我们自由的鸣唱,那是我们由衷的赞歌,那是从乐园里才能发出的独有的旋律。一时鹳歌鹤舞,景象万千。
之后,我双腿竖起,迎风舒展开健美丰硕的羽翼,开始了新一轮的飞翔。我家族的每一个成员也都紧随其后,飞离了湿地,飞向了蓝天。
就这样,一只鸟,或者一群鸟,从乐园出发,又向乐园飞去。
鱼图腾
现在,我就静静地游泳在白洋淀博物馆里。或者说,我就静静地游泳在玻璃橱窗里。我看着在我面前游来游去的游客。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甚至拍照摄像。我有些烦。我真想一个鲤鱼打挺儿,飞过这些人的头顶,飞出这座新建的博物馆。可玻璃和石头禁锢了我。我其实是在凭着千万年来的记忆游泳。
记忆是现代通向远古的一条通道。我常在这条通道里来回游动。在遥远的记忆里,没有石头、玻璃,也没有这现代化的建筑,只有水草连天的一片泽野,还有古黄河的冲积扇群。就让我从这泽野和冲积扇群说起吧。
那时,我是一条年轻的白鲤。我和我的同伴红鲤、黄鲤们就生活在这一片水草连天的泽野里。淀水澄澈,水草丰茂,空气细腻、湿润而清香。鸥鸟在葱绿的岛上鸣唱,声音把淀水震得发颤。我们就在这鸣唱里处变不惊地游来游去。我有时候还大胆地把身体晾晒在岛边。一只红嘴黑天鹅慢慢地靠近我,长喙啄着我白色的锦鳞,我的身体舒服极了。
我是听到妘水妘山的脚步声才匆忙跳进水中的。那脚步声急促而嘈杂。起初是一两个人的,后来便是一群人的。水泽边映出了他们身上脏兮兮的兽皮、乱糟糟的长发和手里高举着的棍棒、石器。这是一支氏族。他们是山顶洞人的后裔。他们是在远行寻找食物的途中迷路的。无意中他们发现了这片水域。那个叫妘水的女首领把脖子上的贝壳项链一下子就拽散了。她的声音随着那落水的贝壳,野花一样绽放开来,妘山,我们找到路了,这里就是咱们以后的路!
这还用说吗?这里也是咱们以后的家。被唤作妘山的男人早就跳进了水里。他的衣裳像两片荷叶一样飞到了岸边,精赤粗壮的身体像块黑漆漆的石头砸得水面痛苦斑驳。他的身后是更多的石头一起砸来。男石头,还有女石头。一个氏族的所有的石头。他们都精赤条条地沉入了水底,又浮上了水面。他们变成了黑鱼,变成了黄鱼,变成了白鱼。而他们洗浴的那片淀水,已经变得浑浊和污秽。妘山洗干净了身体,洗干净了头发,上岸,拿来一截削尖了的木棒,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又一个跳跃窜了出来。木棒上就插着一尾疼痛呐喊的鲤鱼了。妘山把鱼送到了正用骨针盘头的妘水的手里,然后在妘水的脸上摸了一把,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其余的男人如法炮制,他们的木棒上就都有了我的同类。我躲在深水的一块石缝间,才逃过此劫。
我看见他们就那么精赤条条着,上了小岛,点燃了一堆又一堆的蒲草。鱼们就在火里、在木棒上变成了食物。还有的,等不及的,干脆就把活的鱼直接送入了嘴里。鱼鳞、鱼肠、鱼肚就很不雅观地粘在他们的血盆大口上。他们吃了鱼,有了力气,又向水鸟们发动了进攻。野鸭,野鸡,野鹭惊飞了半边天。鸟巢被他们捣毁了,鸟蛋成了他们的腹中食。就连行动慢的鸟儿,也没有逃脱他们的掌握。又是一堆一堆火起,鱼类的好朋友鸟类也焦糊了翅膀。那只红嘴黑天鹅拖着被击中的伤腿,黯然一声哀鸣,冲进云霄,没入了远天的苍茫……
这片水域真的成了这个氏族的家园。他们盖起了窝棚,建起了水寨,生起了儿女,过起了日月。而我们不得不向深水迁移。在迁移途中,别的鱼们都咒骂着这群恶魔。而我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人类与我们鱼类不是天敌,也不是非以我们为食不可。我们应该成为好邻居,我们应该创造一种更好的生存方式。
于是,我毅然返回了我们那片原始的水域。我跳上了那个小岛。奇怪,当我踏上小岛的时候,我竟然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我找到了妘水。她正在岛上采集野果,肩上还背着一个红嫩的女娃。妘山躺在一堆野草上嚼着草根。鸟们都飞走了,妘山捕猎的工具上已经布满了青苔。我对妘水打着手势,艰难地说着我的思路。我说,你们要学会种植,要种粟,种黍。我说,你们要学会养殖,要养猪,养狗,养牛。我说,你们要学会制造,要制造犁,制造杵。我说,你们要学会纺织,要纺布,织衣。我还说,你们眼里不能只有这个小岛,要走遍整个泽野,走遍整个冲积扇平原。妘水听懂了我连比划带说的话,她把那个女娃扔给了妘山,光着大脚板,甩着**房跑了。她吹起了石哨。不一会儿,整个水寨子的成员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妘水还要我说一遍。我已经不会说了。我跑到了小岛的边缘,跳进了水里。我又变成了一条白鲤。
后来,妘水带着她的氏族搬走了。搬到了岸上。他们按我说的做了。他们学会了种植,学会了养殖,学会了制造,学会了纺织。后来,又来了几个氏族。他们建起了部落。妘水让妘山当了部落长。后来,他们建起了这片水泽最早的浑渥城。
鱼们和鸟们就又回到了我们的泽国。我们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伤痛之后,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可我已经不能平静。我想去看看混渥城。我想告诉他们城市还要扩大,还要变迁,甚至还要灭亡。于是我又一次跳到了平地上。我在城里找到了妘山。这次我没那么幸运,妘山妘水没让我回到泽国。他们扣住了我,把我供奉在部落中心的广场上。从此,他们不再吃鱼。我就成了他们的图腾。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那座部落城数番沉降隆起,数番灭亡生长,终于变成了你看到的现代化都市。早已变成鱼化石的我,在千万年出土后,被当作宝贝送进了白洋淀博物馆。
秋风台
人们都叫我徐夫人。一个很女性的名字。但我是把匕首。是天底下最锋利最毒性的匕首。
我是徐夫人铸造的。徐夫人也不是女性,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壮士。可惜他已经死了。他是闻名战国的铸造师。铸造师是不应该参与政治的。所以徐夫人造出我来,就跳进了铸造炉里。在他融化的短暂过程中,他的灵魂就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我也就成了新的徐夫人。
我被燕太子丹从赵国带到了燕国,交给了荆轲。我知道荆轲是另一个壮士。但我来到燕国,看到的却是另一个荆轲。他那时候已经被太子丹拜为了上卿,整天住豪华公馆,食美味佳肴,赏珍奇玩物,阅天下美色。这真让我有些怀疑他壮士的身份。我甚至认为他是一个蹭吃蹭喝的高级食客了。
但太子丹好像很有耐心,整个夏天,他就陪着荆轲,纵容着荆轲。那天,在白洋淀畔的易水河边,划船累了,荆轲把我放在了一株柳树下,然后翘起长腿枕着一把蒲草就呼呼睡去。太子丹守在他的身旁。雨后的蛙鸣潮水一样袭来,搅了荆轲的好梦。荆轲拾起瓦片向河里投去。蛙声还在继续。荆轲恼怒地起身寻找瓦片,没有找到。一抬头,太子丹捧来了一堆金瓦。他毫不犹豫地把金瓦全部掷进了河里。那蛙声立即止住了。荆轲拍拍手,又兀自睡去!
游玩结束,离开易水河,他们骑着千里马返回蓟城。行到半路,荆轲对太子丹说,前面有个饭店,吃点东西再走吧,我肚子有些饿了。丹说,荆上卿想吃什么呢?荆轲下得马来,伸伸懒腰,这乡村小店,随便吃点吧,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马肝,那玩意儿很下酒呢!
果真还有马肝,果真那马肝味道很鲜美。荆轲就多吃了一些,多喝了一些。我在荆轲的腰间随着他的身子不停地晃动,连我都被晃醉了。等我和荆轲晃到饭店门口的时候,一辆马车早已等在了那里。荆轲说,不坐车,我骑马,把那匹千里马牵来!丹说,千里马已经埋了,他的肝现在就在你肚子里!
荆轲没说什么,依然摇晃着坐上了马车。
回到蓟城,太子丹又设宴华阳台。还把荆轲的市井朋友高渐离请了来。酒至酣处,高渐离击筑而歌。荆轲拦住了高渐离,我整天听你的筑声,早就烦了,你歇会儿!太子,来点新鲜的怎么样?
很快,太子就把虞美人叫来了。虞美人献上了一首易水谣。荆轲听着曲子,眼睛盯住了虞美人那双细腻灵巧的手,那手十指尖尖,毫无瑕疵、熠熠生辉。他不禁赞出声来,好——。丹就笑着说,虞美人,你以后就专门为荆上卿弹奏吧!荆轲摆摆手,涨红了脸,不不不,太子,我哪能夺人所爱呢?我是说虞美人的那双手好,真是太好了,没有这双手,绝对不会有这样动听的音乐!
宴会结束了。荆轲带着我返回公馆。茶桌上,太子早命人准备好了茶点。荆轲揭去了茶点上面的玉巾。令荆轲意想不到的是,一双手鲜活整齐地露了出来。我认识,那是虞美人的手。
玉巾就在荆轲的手里慢慢地飘落在地,那玉巾我想还会飘落千百年。就在玉巾飘落的时候,我看见荆轲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说,但没说出来。可我已经读懂了他的嘴角,他是想说,是时候了……
夏尽秋来,真的是时候了。太子丹已经沉不住气了。秦军大将王翦已经攻破赵国,屯兵白洋淀边。大兵即将压过燕境。樊於期的头颅拿到了,燕地督亢地图准备好了,助手秦舞阳报到了。我也已经被浸了剧毒。为了验证毒效,丹还拿囚犯做了实验。他用我划破了囚犯的皮肤。那个倒霉鬼只留出了一丝血,就无声无息地去了他早晚要去的地方。
现在,我就躺在那个黑色的匣子里。包裹着我的是那张燕地督亢地图。在另一个红色的匣子里,躺着的是樊於期的人头。我在匣子里亢奋跳跃。我把匣子弄得啪啪作响。
我知道,丹已经把荆轲送到了易水河畔的秋风台。秋风激荡,天空昏暗,前途漫漫。荆轲慢慢地走上了秋风台。他望望卫国的方向,那里是他的家乡。他望望燕国的方向,那里是他客居的地方,是太子丹收留了他,给了他做大英雄的机会。他又望望脚下的易水河,他看见了他投掷在河里的金瓦……蓦然间,他一抖征袍,一伸脖颈,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呐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秋风台下的好友高渐离流着眼泪拼命地击筑和之,穿着白色衣帽的太子丹和送行的人群哗啦跪成了一片。
荆轲歌罢,抱起两个匣子,连看也没看秦舞阳一眼,就上了车子。车子向西绝尘而去。我在兴奋地颠簸之中,却听到了荆轲喃喃的自语,太子,你太心急了了,我在等一个人,那个人还没到啊!
我们到了咸阳。去刺秦王嬴政。但我们没有成功。秦舞阳退了。荆轲死了。他先是被秦王刺中左腿,然后就是被**了八段。其实荆轲满可以刺杀秦王的,但他只是割下了秦王的半截衣袖。其实我也是满可以刺杀秦王的,因为我有徐夫人的魂灵。但我只是脱离荆轲之手穿过秦王的耳畔,深深地扎在了那个铜柱子上。
来到了秦国,我才明白秦王是刺杀不得的。荆轲为了报答太子丹,不得不走这一遭。而我,为了成就荆轲,不至于让他成为千古罪人,我只能成为千古罪刃!
就在我扎进铜柱的那一瞬间,我恍惚听到了易水河哗哗的水声和秋风台飒飒的风声,我终于明白,荆轲等待的那个人,其实是太子丹。是另一个太子丹。是能够让燕国强盛于秦的太子丹。
断魂筑
自从荆轲死了之后,高渐离再也没有摸过我。他把我装进箱子里,悠悠地对我说,燕国不保了,我们该离开这里了。我听见有东西噼里啪啦砸在箱子上。直到那东西顺着箱子的缝隙滴在丝弦上濡湿了我的身体,我才知道那是高渐离汹涌的泪水。
果然,秦国大军旋风一样扫过燕国。他们的旋风是向北刮,我和高渐离是向南逃。他带着我爬过他故乡范阳城的残垣断壁,涉过血水流淌的易水河,来到白洋淀边的秋风台。那时,秋风台已经被炮火掀去了半边。我感觉,高渐离的脚步在这里停顿了好久。往事如昨,高渐离和太子丹送别荆轲的场面连我都记忆犹新。我发出的高亢悲壮的音律在这里曾经撼动了那么多人。那是我迄今为止最痛快淋漓的呐喊。呐喊完了,我开始疲惫地歇在高渐离的行李箱里。作为一把筑,我除了听命于高渐离的手指,发出不同的音律,我还能做什么呢?
来到了宋子城,我们就听到了太子丹被他的父亲割掉头颅献给秦国的消息。高渐离拍着行李箱,拍着我昏睡的身体,嘶哑着嗓子说,燕王喜割掉的不仅是太子丹的头颅,他割掉的也是他自己的头颅啊!高渐离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秦国大将王翦的儿子王贲把燕王喜从蓟城追到了辽东,硬是生生的把他的头颅揪了下来。丹的头颅掉了,喜的头颅掉了,燕国天空的星辰也掉了。
我和高渐离不能再往南逃了。逃到哪里看到的都是秦国的星辰。我们在宋子居住了下来。高渐离做了一家酒楼的酒保。他的名字改成了燕惜。我就被燕惜安排在他那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床底下。虽然我动弹不得,但每天我又都在跟随着他。我是他的影子,一个曾是天底下最好的乐手的影子。我随着他端盘上菜,刷盘洗碗,砍柴劈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一双调琴弄筑的纤手变得粗糙皲裂,骨节粗大。看着他的心在一点一点破碎开来,我躁动不安。我在箱子里激烈地扭动自己颈细肩圆的身子,我的十三根铜弦铮铮作响。我觉得那简易的床铺也在我的响声中摇晃。我停止不下自己。直到中间那根长弦在燕惜沉重的叹息声里砰然抻断,我才有了暂时的安静。
燕惜停止叹息是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那晚他破例多喝了几杯冰烧酒,正要回房休息,却听到了一阵久违的筑声隐隐传来。他循着筑声挪动着脚步,他的褴褛的衣袂很快就飘到了主人家的堂前。那是一个咸阳来的客人在击筑。堂下一群人正侧耳细听。一曲终了,众人鼓掌赞叹。燕惜却不合时宜地嘟哝了一声:好是好,就是差了一些东西!
差什么东西呢?主人和客人把燕惜请到了堂上。燕惜说,客人的筑声是从琴弦上弹出来的,只能悦人耳,还不是真正的音乐。真正的音乐是悦人心,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客人把筑一下子就掷到了他的脚边,那你弹一首真正的音乐给我听听!
燕惜一脚就把那筑踢到了堂下。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走了。他从床下掏出尘封的我,然后换上了那身在燕国朝廷穿过的华丽衣服,整容净面,回到了主人堂上。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修颀俊逸的燕惜左手按住我的头部,右手捏着竹尺,优雅而娴熟地一击,我渴盼已久的身体顿时生动起来,震颤着发出了一声贯穿天地的妙音。众人的心一下子就被击昏了。昏迷的心不会死去,它们注定还会被持续的筑声所唤醒。一阵高亢的筑音穿过,接下来就是激越的旋律。我和燕惜都不由自主地唱起了那首荆轲曾经唱过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好——主人、客人还有堂下的听众禁不住欢呼起来。燕惜却流着泪嘟哝着,好什么好,这十三根铜弦还断着一根呢!
那个夜晚过后,我没有再回到箱子里。我重新回到了燕惜的怀抱。我们又变得形影不离了。我们搬出了那家酒楼。燕惜对我说,不怪那几杯冰烧酒,该是离开宋子的时候了,有人在等我们呢!
谁在等我们?是嬴政。不,应该叫他秦始皇,他现在已经统一六国了。战鼓声已经远离了咸阳宫,现在这里需要音乐。需要音乐来粉饰装点大秦的一统江山。我和燕惜就做了秦始皇的宫廷乐师。秦始皇要让燕惜做一曲《秦颂》,只是在进宫之前,他让人用马屎薰瞎了燕惜的眼睛。其实,燕惜的眼睛根本不用薰了,他基本上已经为荆轲哭瞎了。
与秦始皇面对面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不但懂战争,懂政治,他还懂音乐,懂我。当我在燕惜的手下发声委婉的时候,他微笑。他满足于君临四方威加海内,帝王大业从此开始。当我发声慷慨的时候,他朗笑。他得意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我发声激昂的时候,他狂笑。他感叹一个曾经的私生子,终于统一了天下所有的声音,终于让天下最好的乐师最美的乐曲为他而奏。他狂笑着,受了我声音的吸引,一步一步走向燕惜,走向我。他俯身想从燕惜的手里拿过我,然后自己弹奏。而这时,我却发出了铅一样沉钝的声音。我灌满铅的身子在燕惜的粗糙大手里化作一道闪电,飞快地向秦始皇砸去——
应该说我是长着眼睛的,但我的眼睛终究不如人的眼睛,更何况是秦始皇的眼睛。他比闪电还快的眼睛帮助他的头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我和沉重的铅块跌在大殿,整个身子霎时七零八落。我成了一把断魂筑!
燕惜在秦始皇的剑下一动不动。我奇怪他的盲目里竟然还有眼泪,竟然还有铅块一样的眼泪汩汩而出。
燕惜被秦始皇送上了绞架。我的七零八落的残骸也被他聚拢起来,放在了燕惜的脚下。秦始皇拍拍燕惜的肩膀,轻声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燕惜,你是高渐离!薰瞎你的眼睛,是想让你专心音乐,可你却偏偏参与了政治!
燕惜抬起头,冷笑道,不,我不是高渐离,我是荆轲的影子,我也是燕国的影子!
易水殇
我是姬丹,是燕国的太子。但我是一个死去的太子。我的父王姬喜割下了我的头颅。
燕王喜是听了代王嘉的话才决定割下我的头颅的。嘉是赵王迁的侄子。赵王迁在邯郸城破的时候就被虏去了咸阳,嘉孤身一人逃到了代郡,又做了王。秦将王翦穷追不舍,一路索命打到了易水河畔。惊魂未定的嘉就派人求救于燕。父王当时还犹豫不决,是我说服了他,他才同意从蓟城发兵易水河的。但是,秦国早有准备,他们这次是铁心要把代及燕一起吃掉的。我们注定抵挡不住秦国的虎狼之师。易水河畔的代、燕防线脆弱得像白洋淀边的一株老柳,很快就树倒枝残了。代、燕兵败,蓟城陷落。我们只得远遁辽东襄平。
父王又一次把罪责记在了我的头上。他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丹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蛋!让你在秦国当人质,你偷跑回来;让你刺秦,你刺来了秦国大军;让你联代,你联来了京城不保。引火烧身,自取灭亡,竖子不足为君,我要废了你的太子——
我愤愤地退出了父王的临时行宫。父王大大地伤害了我。这几件事是我姬丹心底里的最痛。我也是抱定重振强燕大志的王子,我怎么能长久在秦国做人质,忍受我一向看不起的嬴政的侮辱呢?我从没有认为刺秦刺错了,也从不认为是我招来了秦国大军。嬴政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必然要诛灭六国。刺杀了他,燕国还有一线希望,还能够东山再起。刺杀不了,燕灭于秦,是迟早的事。至于联代抗秦,那也是保卫燕国啊!唇亡齿寒,代郡不保,燕国何存?可关键时刻那个该死的嘉带兵逃回了代郡,剩下燕军孤掌难鸣,焉有不败之理?可这些,父王怎么就不能明察呢?唉,看来父王是老糊涂了!
我把我的一腔苦水统统倒给了太傅鞫武。这些年来,只有他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他是我姬丹的影子。过去是,现在也是。太傅的智慧就像他长长的胡子,他总是能够击中要害。太傅说,太子啊,你的处境艰难呢!以你父王对皇权富贵的眷恋,他是不可能尽快把燕室江山交给你的。即使交给你,一个行将就木的国家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不要等待了,要想实现你的理想,必须当王,必须让你父王退位!
他要是不退呢?我说。
那就杀掉他!鞫武把他的胡须扽下了一根。
我打了一个寒战。樊於期自刎的时候,我没打寒战;田光自杀的时候,我没打寒战;荆轲被诛杀的时候,我也没打寒战。如今听了太傅的话,我打了寒战。我拼命摇头,不,杀父弑君的事情我不会干!
那你就会被杀!鞫武说完这话,吹落他掌上的胡须,走进了辽东血红的残阳里。
我不相信父王会杀我。虎毒不食子,何况我是太子。我还要向父王进谏,我还有复兴燕室富国强兵的宏大计划。王翦老了,仗也快打不动了,只要他退兵,不需两年,我就会重新杀回易水河畔的。那时候,强大的燕国之梦,强大的中原之梦就不单单再是梦!也许统一天下的不是嬴政,是我姬丹啊!我从没有认为我比嬴政差!
然而,秦国换来了年轻骁勇的李信。李信的到来,打破了我的梦想。在父王的恐慌里,我又一次带兵出战。在衍水,我遭遇了李信的火攻。部队溃败,我躲到冰凉的水里,才幸免于难。走上岸边的时候,我仰天长叹,既生丹,何生政?
李信包围了襄平城。父王派人向代王嘉求救。嘉没有发兵,却发来了一封信。信中只有6个字:杀姬丹,围可解!
父王大骂,无耻的嘉,猪狗不如的嘉,你如此背信弃义,退秦后,我一定先灭了你!骂完,父王把嘉的信烧为灰烬。
然后父王就派人来我栖身的衍水桃花岛请我回宫。父王要和我商议退秦之计。鞫武不让我去,可我还是去了。父王已经答应我,退秦之后就让我继位,你说我能不去吗?
在父王重又修葺一新的王宫里,他安排好了丰盛的酒席,拿出了燕国宫廷上等的冰烧酒。他还叫了几个绝色的宫女舞蹈吟唱。我真服了我的国王父亲,到这个时候了还如此讲究排场。不过,我原谅了他。就让他再欢乐一回吧,过不了多久,坐在他那个位置上的就是我姬丹了,我一定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国王。
那晚,父王以他少有的慈爱温暖了我。我就多喝了两杯,在一个宫女温软的香怀里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首分离了。我的身子不知去向,我开始清醒的头颅被父王装在了一个黑色的松木匣子里。就是那次我装樊於期将军头颅的那一种匣子。我彻底明白:父王到底还是听了代王嘉的话。为了保住他的头颅,就设计割下了我的头颅。
我听到了母后的哭声,听到了王宫的哭声,也听到了整个辽东的哭声。在哭声中,我的头颅被送到了李信的大营。
李信暂时退了兵。他要亲自护送我的头颅到咸阳,去向那个想我想得快要发疯的嬴政复命。他估计自己这次肯定要加官进爵了,说不定他要取代王翦的位置了。
但我绝不会让李信成功的。当李信载着我头颅的战车来到白洋淀边易水河畔的时候,我的头颅在一阵巨大的颠簸中突然轰鸣着破匣而出,鹰一样飞向了天空,颈下的鲜血泼洒成一面猎猎的战旗。我睁圆双眼最后看了看燕国千疮百孔的土地,一头扎进了流水汤汤的易水河。我知道,这里有樊於期的头颅,有田光的头颅,还有荆轲的头颅。他们已经等我多时了。
六郎星
宋廷任命杨六郎为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三关统帅的消息,一点也没有使我和萧太后感到意外。因为在宋辽对峙的这些年里,我领教了杨家将的厉害。
景德元年,我率兵入宋,与屯兵在白洋淀边鄚州城的杨延朗遭遇。那时他只是个鄚州防御使。双方激战三天三夜。本来杨延朗已占弱势,粮草空虚,援军又迟迟未到。我就督军进攻,想尽快吃掉杨家军。杨延朗终于抵挡不住我的强大攻势,从鄚州古城狼狈败退白洋淀。我急忙率大队人马乘胜追赶,一时间,辽军将士飞快地冲上了长达20多里的湖堤,人马嘶喊,粮车滚动,刀枪剑戟,一字长蛇,让我感到了辽军的强大与威武。宋军很快没了踪影。我无意中向四周一看,哇呀呀,一段窄堤直通大淀,堤旁烟波浩渺,成熟的芦苇一望无边。我意识到中计,赶紧下令撤退。但已经来不及了。车马难以掉头,自己堵住了自己的退路。正后悔间,一阵战鼓突然响起,鼓声就带出了芦苇荡里的无数火箭,大堤两边一人多高的芦苇霎时烟火冲天。那火在淀风的帮助下,把淀水都烧得咕嘟咕嘟直响。我的兵马粮车都成了烤鱼和熏鱼。亏了我的火龙驹会飞,我才得以冲出火海,只身逃回了上京。
萧太后没有降罪于我,而是从草原骏马中挑选了三万匹让我训练。一年后,三万铁骑卷土重来,再次杀到白洋淀边。我和杨延朗在三关口拉开战场。流水汤汤,铁骑啸啸,万木肃杀。杨延朗三天不敢出兵。第四天,却见宋营附近建起了几座硕大的马棚。铁骑前队前去挑战,宋营也无动于衷。只是,部分士兵从马棚里轰出千余匹不带缰绳和鞍子的马到白洋淀边洗浴。士兵们把淀水击打出漂亮的水花,水花冲刷的那些马鬃毛发亮,美丽如荷。我的将士们禁不住哈哈大笑,宋军死到临头了,还这样悠闲自在,真是麻木啊。但笑声未落,那些洗浴的马突然就温柔地低鸣起来,那声音好像淀水的波涛一浪一浪地涌了过来。我军阵营的将士不知怎么回事,可他们坐下的骏马却开始了骚动。先是鼻息粗重,继而四蹄乱蹬,不一会就群起嘶叫起来。那声浪很快就淹没了洗浴马的低鸣和辽军将士的吆喝,险些把天空都掀翻了。我的将士再也控制不了那些铁骑了。它们纷纷把主人掀落马下,然后挣脱缰绳向对方奔去。宋军的马这时却停止了洗浴,边继续低鸣着,边从水里向马棚撤去。一袋烟的功夫,我军那些无耻的铁骑——发情的雄壮的儿马们争先涌进了那几个硕大的马棚。只有我的火龙驹还有定力,但也在我的胯下急红了眼。
我还没有醒过神来,宋营里战鼓骤响,骑兵步兵一起出动,像阳光下的风暴直卷而来。我们只能被卷得落花流水,弑羽而归。
退回大本营,我才明白:杨延朗用的是骒马阵。我和萧太后的梦想又一次被自己的铁骑踏碎。我对太后长叹一声:我韩德让是个凡人,而杨延朗却是天上的星宿,是那颗主将的六郎星,是我的克星啊!
我认为杨延朗就是杨六郎以后,就传来了宋廷任命杨六郎为三关统帅的消息。我没有感到意外。我只是黯然地脱下铠甲,称病归家。只要杨六郎在,我们就不能夺取中原,甚至已经占有的幽云十六州都可能重新回归大宋。我在病榻上几天没合眼。我耿耿难眠。我是汉人。我的祖父韩知古少年时代被契丹部落掳入北国,之后才在辽国三世为官。其实杨六郎英勇善战我该高兴才对,但辽君和萧太后又待我不薄,我不能不为辽而战……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太后传旨召见我了。我吃了败仗。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到了太后宫,没有看到凤冠霞帔一脸威严的萧太后,却见到了风韵犹存少妇打扮的萧燕燕。我一下子就回到了那遥远的从前。那时我父亲韩知古与宰相萧思温为我们指腹为婚。只是后来燕燕太过出色,就被辽景宗耶律贤招进了宫。后来景宗病死,圣宗耶律隆绪年幼,太后摄政,我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戎马倥偬,如果不是萧燕燕刻意提醒,我早已经忘记了我俩还有那层关系。
萧燕燕让我坐下,悠悠地说,德让,我知道你没病。既然没病,那就不能躺下。我不降罪于你,我还要奖赏提拔你。我要赐你皇姓,改名德昌。我要让你忘掉你汉人的身份,以后你就叫耶律德昌吧!
我要叩头谢恩,燕燕跑过来拦住了我。她命人把12岁的小皇帝叫进来,摸着儿子的头流出了眼泪,德昌,你我阴错阳差,但我还是你的燕燕,隆绪就是你的儿子,我要让他拜你为大丞相。你以后就是他的相父!德昌,现在耶律家族宗室亲王,心怀叵测,觊觎皇权,大宋又要开始北伐,我可是把自己、儿子和大辽都交给你了!
我晕在了那里。但还是听见了燕燕太后一样的口气,你不用回家了,你的妻子李氏这会儿已经喝了鸩酒!
我已别无选择。我其实还是爱着这个女人的。我只有为她再度出征。我火速派人到东京汴梁,密见枢密使王钦若。他是我安插在宋廷的最后一个棋子。我要他想尽办法除掉杨六郎。王钦若下了一步狠棋。他假借京城道路之名拆了杨家的清风楼,以激怒杨六郎。杨六朗果然回京。王钦若便以擅离职守罪向宋真宗奏本,杨六郎便被削去了兵权,最后在边关抑郁而死,成了一颗真正的六郎星。
我立即率兵出征,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很快兵临东京城下,逼迫宋廷定下了澶渊之盟。从此,辽宋讲和,再无战争。宋廷每年还要给我们30万岁币。
耶律隆绪的政权因此平稳过渡。5年后,萧燕燕崩于行宫。那时候耶律隆绪正要让我讨伐高丽,我拒绝了。我已厌倦了战争。我来到萧燕燕的寝陵前,自刎了。临死前,我对皇帝说,你把我送到大宋,葬在杨六郎的墓前吧,我也想做颗六郎星!
蓼花吟
我随何承矩一到雄州,就被白洋淀的蓼花迷住了。
那是一种小巧而不张扬的花。茎叶纤细,花苞艳丽,成片成片地开在淀水里,开在洲岛上,开在北国的秋风里。碧水,蒲草,芦花,被她晕染出灼灼的嫣红,如果不是契丹人的战火,恐怕连雄州城和瓦桥关都迷离在她无边的花影之中了。
何承矩也迷蓼花。他是雄州知州,更是诗人。所以他到雄州不久,就召集州县所属官员和当地文人,大张旗鼓地来白洋淀观赏蓼花了。
在巨大的彩船画舫上,一船人把酒临风,雅兴大发。何承矩很快填好一首词,又把一枝蓼花插在我的头上,对我说,斯兰,你把我的词唱给大家听吧!
我青烟一样飞到了船中央的平台上,轻舞长袖,曼卷裙裾,头戴蓼花,手翘兰花,在古筝之声里唱起了这首《蓼花吟》:莲叶雨,蓼花风,秋恨几枝红。远烟收尽水溶溶,飞雁碧云中……
我的歌声赢得了大家阵阵喝彩。便有人站起来唱和:一渚蓼花携手处,粉煦青柔。萍水不长留,各自悠悠……
还有人应答:水之涯,蓼花开,得鱼换酒来。荷之洲,芦花宿,白洋月落处,不脱蓑衣酣睡足……
何承矩和着大家的吟唱,走向平台。他把我拥进怀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东京汴梁。那时,我在酒肆茶楼间陪舞卖唱,是何承矩把我赎回家中,教我写诗诵词,我才有了知音。后来他戍守边关,我义无反顾地随他出征。本来我想歇了歌喉,做一个贤德的女人,好好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没想到在白洋淀的蓼花丛里,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嗓子了。在何承矩开心的怀抱里,我流出了幸福的泪水。一船人围绕着我俩,以蓼花为题,尽情吟唱,直吟得花发花又谢,直唱得水落水又涨。
咣当——正当大家如醉如痴的时候,一个人掀翻了酒桌,把吟唱弄得戛然而止。那人是益津县令黄懋。只见他双手抱拳,大声嚷道,何大人,辽贼觊觎大宋已久,雄州危在旦夕。大人上任伊始,不思对敌之策,却做逍遥之游。素闻大人清正廉明,没想到也是贪图享乐之辈啊……
啪——何承矩的脸上挂不住了。他放开了我,将手里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黄懋,你口出狂言,败我酒兴,真是大胆。来人,拖下去,把他关起来!
黄懋被押下去了,大家继续吟唱。彩船画舫向淀水深处行去。
何承矩放出黄懋是在三天之后。他亲自把黄懋送到益津县,悄悄地对黄懋说,黄县令,你受苦了。我何某绝不是贪图享乐之辈。辽军屡犯边境,边民耕织失业,田地荒芜,供给困难,我早有贮水围堤以御敌骑、屯田种稻以供自给的想法。但恐怕谋划泄漏,无奈才唱了一曲蓼花吟啊!
何承矩又拿出一个奏折和一卷图册,交给了黄懋,黄县令,这是我给圣上屯田种稻的奏折和我亲自绘制的白洋淀地形图,就劳烦你再辛苦一下,去京城面呈圣上吧!
黄懋单腿点地,双手举过头顶,小的错怪何大人了,还望赎罪!
何承矩哈哈大笑,你哪里有罪?你帮我把戏演得那么好,我还要向圣上举荐你呢!我知道你是闽南人,种稻的事情还得靠你啊!
太宗皇帝准奏的圣旨很快就下来了。何承矩被任命为制置河北延边屯田使,黄懋为屯田副使。
屯田戍边的战役打响了。何承矩发动雄州、鄚州、霸州等地驻兵一万八千人,沿白洋淀边修成了长达600里的堤堰,在淀内挖成了若干条河道,堤内是湖泊,堤外是耕地。堤口设置闸门,可引水灌溉。河道可以御敌,耕地可以种稻。白洋淀真正成为了鱼米之乡。
不想,这件事情到底让辽国知道了。契丹大将耶律阿海率领一万骑兵在中秋之夜打到了雄州城下。何承矩命黄懋坚守城门,然后带着我和几个随从悄悄地上了一条小船。在白洋夜月里,在蓼花成熟的浓郁的芳香里,我们的船飞快地划行着。船上渔火点点,何承矩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在船头竖起那架古筝。随后拿出一只酒葫芦,喝了几口,然后低头抚筝。筝声硬朗激越,穿空而去。我斜倚着何承矩,一抹洁白的长袖飘过他的斗笠。那首《蓼花吟》就在他的斗笠上飘过:莲叶雨,蓼花风,秋恨几枝红。远烟收尽水溶溶,飞雁碧云中……
何承矩在船上——辽军阵里有人呐喊。耶律阿海就停止了攻城,率领骑兵循着筝声和我的歌声追了过来。他们没有放箭,他们想活捉我们。他们就下了河堤,穿过河道,追着我们的渔火而来。没想到,淀里河道越来越宽,越来越密,越来越深。在草原上驰骋纵横的战马很快就都陷在了草泽之中。何承矩的筝声骤然停歇,他命令随从放了一枝闪亮的响箭。不久,就听见雄州城门洞开,黄懋率领守城之兵一路啸叫着追杀而来。白洋淀里一时箭羽如蝗,炮声轰鸣。耶律阿海的骑兵全军覆没。他自己也成了黄懋的俘虏。
我扑在何承矩穿着蓑衣的怀里,我崇拜煞了这个男人。我斯兰不但见证了他作为诗人的文才,我还见证了他作为知州的将才。我想,不会放弃这个男人了,我不会离开这个男人了,我一定要陪他一生一世,一直到死。
后来我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宋太宗驾崩后,宋真宗即位。他中了辽国间谍、枢密使王钦若的离间计,把何承矩调离雄州,降为齐州团练使。上任的第六天,何承矩就吐血而死。
我护送着何承矩的灵柩返回东京。路上,我含泪唱起了那首《蓼花吟》:莲叶雨,蓼花风,秋恨几枝红。远烟收尽水溶溶,飞雁碧云中……
歌声中,一群风尘仆仆的雄州百姓哭泣着来为他送行。
双面谍
澶渊之盟以后,宋辽讲和,双方再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但边境时有摩擦发生。
我就是那个制造摩擦的人。
我是受了圣宗皇帝耶律隆绪的旨意把我的通事局搬到幽州来办公的。我的任务本来是要对准宋廷的职方司的,但眼下我对雄州知州李允则发生了兴趣。雄州是边关重镇,我决定我的间谍工作就从这里打开缺口。
于是,在元宵节那一天,我带人化装成药材商队来到白洋淀畔的界河——白沟河。时令已是春天,但河这边一片凋敝,而河的对面榆树吐绿,鸟声清亮。河堤上,人头攒动,商贩如潮,虽然胡汉服装混杂,语言不通,但在官牙人的斡旋下双方交易有序。契丹人带来了牲畜、皮货、药材、珠玉等,汉人带来了粮食、丝绸、茶叶等。我知道这就是李允则新近开辟的榷场了。据说,去年大旱,幽州境内契丹人闹饥荒,宋廷限制粮食输往幽州。而李允则却说,同在一片蓝天下,幽州百姓也是我们的百姓啊!他还是把粮食低价大量卖给了幽州。作为回报,幽州百姓把一批上好的骏马卖给了雄州。但我们大辽缺少李允则的气量,皇帝一道旨意,撤换了幽州刺史不算,还把几个领头售马的人给抓进了大牢。他们怕李允则也把骏马训练成军马啊!
李允则不会的,连我们的军马恐怕以后也没有用武之地了。何承矩早在白洋淀挖了湖泊河道,李允则又在边防拆掉碉堡,填平马坑,在广袤的宋辽战场上种上了成片成片的榆树。榆满塞下,不仅边民可以取之盖房,重要的是形成了一道道绿色的屏障。辽军的铁骑再也不能驰骋疆场了。
过了榷场,我们在榆树的屏障里缓慢地行进。亏了我们骑得是骡子,如果是战马,早就把马窝囊死了。我们到达雄州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但我们依然能看到雄关漫道,城堡横亘。瓮城与州城已经连成一片,城外月堤环绕,树木拱卫。城头红灯高挂,牌楼上烟火开始燃放。笙箫丝竹之声,锣鼓喧闹之声已经从城里传到了城外。真是一派富足祥和的气氛。
我留下部分人在城外,带着部分人随着榷场下来的商贩们混进了城。走过张灯结彩的大街小巷,穿过游乐嬉戏的人群,摸到了雄州守军的甲杖库前。那里早有内线在接应了。内线探得,李允则正在军中大摆筵席,宴请东京来的宰相寇准。我知道时机来了。我们点着了甲杖库。
令人奇怪的是,甲杖库着了很长时间,城外城内的兵士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救火。看着兵器甲杖在火中舞蹈**,连我都心疼了。可李允则还在那里吟诗作赋,对酒当歌。我派一个心腹前去军中打探。心腹回来说,本来,李允则的副手是要让守城的兵士来救火的,可李允则拦住了他。李允则说,甲杖库防范那么严密,居然突然起火,必是奸人所为,而且不是一般的奸人。如果我们都去救火,岂不中了奸计?肯定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呢!
李允则说的不错。假如他军中大乱,兵士全去救火,城外的人就会把他新连起来的瓮城和州城再次炸断的。
李允则真是一个老狐狸。我们只得惶惶撤离甲仗库。我的身上带着内线给我的情报,我又把城区布防图画了下来。我还是有不小的收获的。根据这些情报和布防图,我们很快就会打到雄州的。占领了雄州城,辽军再次挺进中原就指日可待了。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和我的人走散了。街上都是狂欢的行人,唯有我牵着一个高大的骡子。这不能不引起巡逻兵士的注意。在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我被抓住了。
我被带到了李允则的军营。在宴会厅旁边的一间屋子里。我终于见到了雄州知州兼河北沿边安抚使李允则。他纤弱、文雅,但器宇轩昂。他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扫视了一圈,就喝退兵士。接下来,我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李允则急急地跑过来,急急地给我松了绑,又把我身上的紫色衣袍的褶皱抚平,扶我坐下,端上了一杯热茶,然后我就听到了他浑厚的声音,萧佑丹将军,你受苦了,也辛苦了!
我更吃惊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萧佑丹?
哈哈哈!李允则笑了,他的笑声在屋子里旋转着,把我给旋蒙了,你们有内线,我们就没有内线?实话告诉你吧,你们来了多少人,什么时候出发,来干什么,我都清楚。我之所以不制止你们的活动,就是想让你看看我雄州的力量!
我张张嘴,还没说话,就听见李允则又说,我还知道你的身上有地形图,有情报。但我明确告诉你,萧将军,那上面关于粮食、货币、兵马的数字都是假的!
假的?这不可能!我站了起来。
李允则又把我按到座位上,我知道你得了假情报,回去是要被砍头的。为保你性命,我可以给你提供真情报。我以雄州知州的身份为你提供一份真情报。但我相信,你们得到了这份真情报,恐怕更不敢犯我大宋江山了!李允则说着,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真实的情报交到了我的手中,一边给我,一边和我报着上面的数字。
我惊呆了。这上面的数字比内线提供的更详尽,更真实,更强大。我接过情报,无话可说。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请求李允则把情报封好,加盖印信,让我带到辽国去。
当晚,李允则牵着我的骡子送我出城。我和城外等候我的人会齐,连夜逃回了幽州。
我在幽州呆了几天。我又回到了雄州。我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我没有把情报送到圣宗皇帝那里,而是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李允则。同时交给李允则的还有辽国的兵马、财力数字和地形图。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双面间谍。我希望李允则打过白沟河,打到幽州,打到上京去!
元妃荷
完颜璟在工部侍郎胥持国的陪伴下走进宫廷教坊的时候,我正教宫女们读诗诵词。纱帐里,李师儿特有的清亮声音一下子就把完颜璟给吸引住了。
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翠条更结同心扣。
我知道,李师儿唱的那首《蝶恋花》,就是当今皇上完颜璟的词作。这丫头,莫非知道皇上到了?我正想给皇上行礼,却见完颜璟疾步上前,刷地一下就把手里的那把聚骨扇打开了。他看着上面自己的题词,禁不住随着李师儿唱出声来:金殿珠帘闲永昼,一握清风,暂喜怀中透。忽听传宣颁急奏,轻轻褪入香罗袖。
看着完颜璟兴趣盎然的样子,我的心禁不住悸动了一下。我知道李师儿进宫是避免不了了。果然,完颜璟把扇合上,对我大声命令道,张建,快,撤去纱帐,让她出来见朕!
我是一个宫廷教师。我教宫女们琴棋书画,读诗诵经,歌舞咏唱。但在教授这些技艺的时候,我是看不清这些宫女的面容的,我们之间被隔上了一道朦胧的纱帐。我只能用声音和她们交流。但透过朦胧的纱帐,我还是熟悉了那个清亮的声音,熟悉了那个经常在纱帐前舞动的倩影,也熟悉了那只隔着纱帐让我摸过的玉手。我知道她就是李师儿,是来自浑渥城的美女。现在,我缓缓撤去纱帐,我的心随着帐幔慢慢合拢。音乐响起,一个婀娜的身影裹挟着一阵馥郁的香气,清风一样破帐而出。我看见了绿色的下裙,看见了白色的上衣,看见了红色的领口。绿色、白色、红色旋即就舞蹈起来。我在舞蹈里看到了风在吹,水在流,花在绽放……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舞蹈。我没有教授过她。相信完颜璟也不知道。我听到完颜璟拍了下巴掌,问李师儿,告诉朕,你跳得这叫什么舞?
《荷花舞》,我家乡白洋淀的舞蹈。李师儿把她的峨眉螓首抬了起来。
我们终于看到了李师儿荷花一样的面容。
我看到了荷花的当天,也眼巴巴地看着李师儿进了宫。完颜璟本来是想找个近侍的,可李师儿的才情对了他的胃口。所以在胥持国的劝说下,竟然把她封为了淑妃。
在完颜璟的寝宫里,在那张巨大的龙床上,我变成了一株怒放的荷花,我也变成了一株雨打的荷花。我哭了。完颜璟抱住我,用诗意的胡子摩挲着我的脸,师儿,朕宠幸你,你应高兴才对,怎么还如此伤心?我承接着他的爱抚,我说,皇上,臣妾在这里享受鱼水之欢,可爹爹李湘还在牢里,他因直言获罪,还连累了我和我娘在宫籍监织布受苦!
完颜璟说,我明天就让胥持国把你爹娘放了,我还要追赠他为金紫光禄大夫!
我哥喜儿,我弟铁哥,无人照管,放任江湖做了强盗,但他们很想为朝廷尽力,恳请陛下开恩,给他们个正果吧!
完颜璟说,这个好办,只要他们肯为大金国效劳,我就让他哥俩去做幽州副节度使吧!
还有,亏了张建的教授和胥持国的引荐,我才有了面圣的机会,你看……这时,我想起了张建那双痛苦的眼睛,我的眼泪又淌出了几颗。
完颜璟说,胥持国朕已有安排,让他做右丞相。至于张建吗?就让他做朕的御前大乐师吧!
我还能哭吗?我不哭了。我笑了。我挣脱了完颜璟,我裸着雪一样的身子,在明亮的烛光和月光下走出了红绡帐。我把床头从白洋淀带来的那盆荷花放进了完颜氏祖宗牌位前的金盆里。我要让我家乡的荷花永远地长在金盆里。然后我回到了床前,我把我的弱骨丰肌和玉脂柔肤欢愉地交给了完颜璟,这个能让我身体和精神都能快乐的人。
我中了淑妃李师儿的蛊。男人是可以为一个女人不顾一切的,皇帝更不例外。我甚至连攻打南宋统一天下的计划也暂时搁置了。我陪淑妃吟风弄月,赏荷观莲,唱歌作赋,恣情山水。我知道淑妃的体香是与白洋淀的荷花紧密相连的,所以在巡幸浑渥城的时候,我把它拓建成方圆九里、城高三丈,阔九尺、池深一丈的州治,我把它改为了渥城。我在东城给淑妃建起了梳妆楼,在西城给淑妃筑成了观莲台。在观莲台一侧挖成了荷花池。当白洋淀十里荷花香溢渥城的时候,淑妃为我生下了皇子完颜忒邻。
这是我唯一的儿子。钦怀皇后跟随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给我留下香火,而淑妃做到了。所以皇后过世后,我想立淑妃为后。但除了胥持国一人同意外,所有的女真大臣都反对。我只好向家族妥协。我让中宫虚位,我不再立后。我把淑妃封为了元妃,让她成为众妃之首。那些年是我和元妃最快乐的日子。我和元妃合作的诗词大都是那时候留下的。我写:风流紫府郎,痛饮乌纱岸。柔软九回肠,冷怯玻璃碗。元妃和:纤纤白玉葱,分破黄金弹。借得洞庭春,飞上桃花面。
但元妃不只是对诗词歌赋感兴趣,她还对军国大事有爱好。她开始批阅奏折,发号施令,最后开始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等我发觉这些时,已经太晚了。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完颜璟死了。李师儿也死了。完颜璟死于疾病,李师儿死于自尽。是完颜璟的叔叔完颜永济逼她自尽的。本来,完颜璟死后,应该是完颜忒邻即位的,可是这个短命的皇子只活了两岁。元妃就和胥持国拥立卫王永济登上了帝位。可卫王没有完颜璟的诗情画意,他不需要一个用诗词歌赋参政的侄媳。所以就和胥持国找了个罪名将元妃赐死了!同时赐死的还有她的父母。她的一兄一弟也被追回职务,流放去了远方。
元妃自尽的地方是她曾经织布的织室。她的织布机还在。五尺粗布足以让她香殒情殇!李师儿从这里进了宫,又回到了这里。宫廷生活在她的身上划了一个圈。
没有去当完颜璟御前大乐师的张建把元妃的尸骨运到了她的故乡渥城,水葬在白洋淀的荷花池内。
从此,世上少了元妃,留下了元妃荷。
静修院
我的老师刘因真是个怪人。他放着朝廷命官不做,放着锦衣玉食不享,放着豪华宫殿不住,却偏偏提前住到了墓穴里。可有意思的是,我却当了他的掘墓人。
老师确实有病。我说的是身体。他本来就有风痹病,最近又死了儿子,忧心之余,又得了疟疾。刚过40岁,就变得形体癯瘁,须发斑白。我们做弟子的,都看着心疼。我就劝他,老师,朝政又要更新,大元皇帝既然来了圣旨征召你,你就去吧。你的病不厉害,去了御医肯定会给你治好的。再说了,你去了朝廷,把我们几个弟子带去,我们把静修书院搬到大都去办,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没想到我的话惹恼了老师。他瞪着眼指着我的鼻子教训道,李道恒你再说这样没骨气的话,你就离开静修书院。你赶紧去驿馆,把使者留下的圣旨和马匹交回,把我这封辞官书让他转给皇上。我不去大都,我就在三台镇!老师话没说完,已经大咳不止了。
我不敢吱声。我诺诺欲退。老师又把我叫住了,还有,回来后,你和梁泰一起,到白洋淀千里堤上,找个好地方,给我造一个墓穴吧!
就这样,老师成了皇帝的不召之臣,我成了老师的掘墓之人。
我和我的师兄梁泰扛着锹镐来到了千里堤上。我们在一个春风吹拂桃花灿烂的开阔处停了下来。就是这里了,梁泰拉住了我,他开始用脚左右丈量着。这里能望见浩浩渺渺的白洋淀,能望见楼阁依稀的安州城,更能望见弥漫着程朱理学之气已成北方泱泱大学的静修院。我仿佛看到了老师清瘦的身影,看到了莘莘学子静神谛听的样子,仿佛听到了老师的洪钟大吕之声: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白沟移向淮河去,止罪宣和恐未公!这是老师那首著名的七律《白沟》。老师世代业儒,感念前朝。地不动,水在流,而天却变了。从这首诗中,我觉出老师还没有从金、宋的笼罩中走进元朝。既然这样,可我不明白,此前老师为什么还有一次出仕的经历呢?
我憋不住,就问已经开始掘地的梁泰。梁泰停止了劳动,擦一把汗水,拉我在桃树下坐了下来。师弟,老师命苦啊,他3岁识字,6岁能诗,7岁能文,可他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8岁上父亲和祖父又一起没了。他连给老人办丧事的钱都没有。亏了他的继母领着他找到了翰林侍制杨恕帮忙,才把祖父和父亲安葬了。就因为记挂着杨大人的恩典,想还他的人情,所以老师就在杨大人和河北道提刑按察使不忽木的引荐下,来到了大都,擢拜承德郎、右赞善大夫。老师是大儒,但他不单单想读书,他还想从政。因为,太子真金礼贤汉儒,推行新政。老师想完成他父亲没有完成的意愿。他父亲只做了个小小的武邑令,最后穷困而死。老师穷怕了,老师想凭自己的学问博得富贵,兼济天下。所以老师就站在了真金和不忽木的立场上,积极地参与新政。可太子没能斗过忽必烈宠信的阿合马一帮人,他们谗言称太子想夺皇位,结果被皇帝废了太子。真金这回怕了火,竟然惊吓而死,成了朽木。老师寄托在真金太子身上的希望破灭了,他称母亲有病就辞了官,回到了三台镇隐居。对了,道恒,你读过老师那首《秋莲》吗?那就是他回到三台镇写的。瘦影亭亭不自容,淡香杳杳欲谁通。不堪翠减红销际,更在淀清月冷中。
拟欲青房全晚节,岂知白露已秋风。盛衰老眼依然在,莫放扁舟酒易空。我接着师兄的茬口吟了出来。我说,我不但读过,我还知道老师这样一隐居就是20多年。在你父亲梁浩然的帮助下,老师创办了静修院。潜心研究学问,写诗教学,不与公卿来往,独享淀水之乐。可老师的名气却大得如日中天。在北方,谁不知道崇尚“静以修身”、有诸葛孔明之誉的静修先生呢?所以,忽必烈明白了太子新政的意义、相继诛杀了阿合马和尚书右丞相桑哥后,又回头来诏老师回朝。这回忽必烈老小子给的可是集贤大学士、嘉算大夫,官居三品哪!师兄,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说老师为什么不去呢?不去也就罢了,还骂我,还让我俩来给他造墓。我见过人没死把棺木就造好了的,我可没见过人没死就自己掘土造墓的。嘻嘻,老师真是个怪人!
梁泰拍拍我肩膀,站了起来。他透过桃花的间隙,向天空望去。一行白鹭从芦苇丛中飞向了青天。老师一点也不怪,老师是想做那飞向青天的白鹭,可老师觉得他不是白鹭。老师其实是想一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可他曾经一时冲动,去了朝廷。这是他一生的悔啊!他就在这悔中折磨着自己,痛苦着自己。老师有了病。这病不是风痹病,不是疟疾,也不是因为儿子夭折了,是心病啊!你说老师有了这样的心病,他还能再去参与政治,再去参与宫廷之争吗!老师让我俩提前掘墓,是想让痛苦加剧,是想让死亡提前来临,是想要白洋淀的轻风和清水来过滤和洗刷他曾经的出仕之耻啊!
我不再说话,我默默地拿起铁锹,拼命地干起活来。我的汗水和着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
坟墓掘好后,我的老师刘因住了进去。伴随着他的是满满一坟墓的书稿和不断凋谢的桃花。
坟墓前的桃花变成桃子的时候,年仅45岁的老师与世长辞。他的坟前,围满了悲伤的白鹭。他的身后,伫立着肃穆的静修学院。
望云骓
刘六一开始其实不是响马盗,他是缉拿响马盗的。只是后来才成了响马盗。这我最清楚。
我是明正德五年夏天与刘六相遇的。我们相遇的地方是是离白洋淀不远的刘家圪垯。那里距京城不过百里。那时,我是来自蒙古草原的一匹疲惫的军马。我和成百上千匹同样疲惫的军马一同被官府分配给刘家圪垯的村民寄养。朝廷在直隶推行马政制度,刘家圪垯不得不把农田改成了牧场。望着绿油油的庄稼苗成片成片的毁坏,种上了牧草,村民齐彦名一拳头将牧场砸出了一口土井。他雄壮的眼泪哗哗地流在了井里,填满了整个井口。他的身后,村民们这样的泪井连成了一片。
而刘六没有流泪。他喜欢马。他见了我喜笑颜开。他的大嘴巴咧到后脑勺还没有收拢回来的时候,他的铁塔一样的身体却一下子骑到了我的背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乍了。我飞向了松软的牧场。我四蹄生风,鬃毛尽竖,我硕大的头高昂着,乌云般深长的廓胸抖动着,嘴里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嘶鸣。我想把这个黑漆的汉子摔下来,然后用我的四蹄去践踏他,然后骑上他,让他来当我的马。可光着膀子的刘六却粘在了我的背上,他的屁股和我的背部连在了一起。我不得不听从他的使唤他的调度,我被他的强悍所征服。我驮着他回到原地时,他在阳光下把脸笑成了天上的太阳。
我被刘六拴在了他家的木桩上。我听见他在院子里大声吆喝,好马,好马,好马啊!老七,快,把上好的草料给马拌上!
比刘六还高半个头的刘七端着筛过的草料过来了。他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臀,像摸他的新媳妇一样。嘿,哥,这马比我养的那几匹强多了,简直就是一匹望云骓呢!
于是我就叫了望云骓。
我的主人是官府。但这不妨碍我和刘六成为好朋友。他饲养着我,放牧着我,在我的背上使棍棒,拉弓箭,练刀枪。有时候,还和刘七立在马背上练对打,练擒拿。把我和其余几匹马搞得威武野性,斗劲十足。
并不是所有的军马都有我们这样的幸运。那一年,皇室庄田不断增加,农田不断减少,加上夏季大旱,牧场草料不丰,许多农民无力饲养军马。种马饿死不少,自然马驹也就不能按时缴纳给官府。死了马还要赔偿,卖田产鬻儿女也要赔偿。为了活命,齐彦名就拉起一竿子人马,在白洋淀边做了响马盗。
开始,齐彦名是想拉刘六兄弟一起入伙的。可刘六回绝了他。刘六说,大丈夫骑射习武,是想报效朝廷,边关立功,怎么可以图一时的快意,去做响马呢!刘七也说,我哥说的在理,做响马可惜了他的望云骓呢!
齐彦名说,谁不想有个功名?可当今皇帝荒淫昏弱,宦官擅权,民困已极,庐舍几空。生且不保,何谈报国呢?说完,齐彦名长叹一声,别过刘氏兄弟,打马而去。马蹄的的,马铃声声,很快消失在遮天的尘埃之中。
不久,刘六刘七报效朝廷的机会来了。明廷遣御史宁杲来此当了捕盗御史。刘六刘七便被招募入衙,协助擒捉盗寇。我就跟着刘六做了校尉。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我更是马不停蹄,几月踏尽了直隶大地,连着破了几个大案,也把响马齐彦名赶进了白洋淀里,让他由响马变成了水马。
直隶地面一时太平。我就被宁杲赏赐给了刘六。刘六成了我真正的主人。同时赏赐给刘氏兄弟的,还有许多银子和布匹绢纱。刘六命刘七把银子和布匹绢纱分给了刘家圪垯的村民们,然后带着家眷带着我来到京城,在朝廷当了侍卫。刘七穿上了正式的军服,喜滋滋地对刘六说,哥,亏了咱没跟齐彦名去做响马,要不咱还在那乡间泽野当流寇呢!刘六正色道,老七,瞧你这没成色的,给你个侍卫就不知东西南北了,我的志向是当骠骑大将军,骑着望云骓铁马金戈驰骋疆场!刘七就赤红了脸,蔫蔫的喂马去了。
刘六的将军梦断在了梁洪的手里。梁洪在一次酒后拦住了刘六和刘七。梁洪抓住我的头,我灵敏的鼻子闻到了浓烈的酒气。我听见梁洪醉醺醺地说,刘……刘侍卫,听说你们哥俩缉盗有功,受了许多赏赐,我这些天手头紧张,能不能借一千两银子花花?以后,我可以向我干爹刘瑾举荐……举荐你们!
刘六下得马来,把梁洪的手从我的头上拿开,没有说话。刘七却放马过来,猛力把梁洪冲倒,大声嚷嚷,你是什么鸟人?敢勒索六爷爷和七爷爷?漫说没有银子,就是有,放了赈济也不会给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说完,刘七扬长而去。
刘六扶起梁洪,弹去他衣服上的泥土,陪着小心说,梁大人,老七脾气不济,你千万莫怪。我是受了些赏赐,可都分给了村里的百姓了。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这样吧,你以后的酒钱,就记我的帐好了!
梁洪啪一巴掌就掴在了我主人的脸上。我冲上前去,想用后蹄踢他,主人却把我拦住了。我只有闷闷地随他回家。
大宦官刘瑾出场了。他把宁杲叫到了京城,又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刘六刘七就由侍卫变成了响马盗齐彦名的内线。证据就是刘七送给齐家的银子和布匹绢纱。
刘六刘七被关进了监狱。刘家被抄掠一空,老少男女尽遭杀戮。
只有我乘云而奔逃出了京城。我的哀鸣引来了响马齐彦名。我带着他星夜来京,浩大的响马队伍从白洋淀冲倒了北京城,冲倒了法场,救出了刘氏兄弟。
想当将军的刘六和兄弟刘七就这样当了响马盗。他们扯起了义旗,义旗上醒目地绣上了两行大字: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混沌之天。
起义军转战十余省,四抵京城,三过南京,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两年后,刘六与前来会剿的明军在湖北黄州决战,身负重伤。那时候,我也是伤痕累累。我拼尽力气,冲出重围,带着我的主人一起投进了滚滚长江。
投江的时候,我的头一直平静地望着北方,望着我和刘六的家乡。
忠魂补
瓷碗片:别看嘉靖皇帝尊道,可廷杖大臣从不含糊。他曾经同时廷杖过124名大臣,16人当场暴毙。
亏了监刑官脚尖闭合,没有照实打,杨继盛才得以活命。可即使这样,他也腿骨折断,腿肉尽烂。
在昏迷中他被拖回了诏狱牢房。那个看管他的老狱卒嘟哝着,这不是杨大人吗?
怎么你又来了呢?这地方哪能常来啊!老狱卒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等他醒来,就偷偷地把一个瓷碗端到了他的面前。
狱卒说,这是王世贞大人送来的蟒蛇胆,可以清热止痛的,你快喝了吧!
杨继盛靠着墙坐起来。他喘着气,慢慢接过瓷碗,看着碗中漂浮行走的蛇胆,他仿佛看到了好友的一片心。
但他没有喝下去,他说我杨继盛自己有胆,用不着蛇胆!说着就把瓷碗往地上摔去。
瓷碗碎了,蛇胆带着血迹飘走了。我就是碎在地上的一块瓷碗片。我被杨继盛抓到了手里。
本来我以为他会用我隔断自己的喉咙的,可我错了。他用右手捏着我,用我并不锋利的茬口,去刮去割感染腐烂的碎肉。
我深入肉里,深入腿里,我快意在血腥和恶臭里。我在杨继盛骨头的边缘上发出了咯咯儿的声响,骨头就被我刮白了。
可还有一根筋在晃悠。我就向筋割去。筋很柔韧,不容易断。我一次一次地割,我甚至被筋磨得有些发紧。
就在我的茬口和棱角快被磨圆的时候,筋终于断了。我被杨继盛仍在地上,我听见了他舒畅的喘了一口长气。
一群苍蝇扑了过来,包围了我和那团割下的烂肉。诏狱卒:杨大人是第二次被投进诏狱的。
他爱管闲事的**病又犯了。他第一次管闲事管得是大将军仇鸾。按说作为礼部主事,管这事也管得着,可人家仇鸾是谁?
是内阁首辅严嵩的干儿子。这事就有些难管了。杨大人偏就知难而上,越过严嵩,给嘉靖皇帝上了一个
“十不可五谬”疏,弹劾仇鸾。那仇鸾的作为确实有失大明体面。蒙古鞑靼俺答汗部引兵南下,逼近北京。
皇帝让他带兵御防。你猜他怎么着?不让军队抵抗,与俺答汗暗地讲和,又谋求通商互市。
俺答汗不费一兵一卒,占了地盘,还抢掠了金银财宝和美女,当然愿意。
可杨继盛不愿意了。他说仇鸾议和示弱,有辱国体。皇帝本来要治仇鸾罪的,那严嵩就给他辩解说他有安抚胡人之才能,又说杨大人好战,总想挑起战火,耗费大明财力物力。
而最要紧的是关键时候,仇鸾把自己的爱妾献给了皇帝。你猜皇帝怎么着?
就把杨大人下了诏狱。多蒙王世贞和徐阶保奏,他才出狱,被发配去了甘肃狄道,做了个小小的典吏。
后来,仇鸾和严嵩争宠,严嵩就把仇鸾请降求和的事情端出来了,仇鸾就给吓死了。
皇帝才把杨大人又召回了京城。严首辅给杨大人接风洗尘,大赞他在狄道的政绩。
又把杨大人的职务一年四迁,最后让他做了兵部员外郎。要是换了我,做这么大的官,咱早就感激涕零,投到严大人门下了。
可不知杨大人怎么想的,偏就不领情。又鼓捣出来一个《请诛严嵩疏》,列举了严大人五奸十罪,死劾严大人。
皇帝是在道观炼丹的时候看的这个奏折,还没等他醒过闷来,严大人就送来了一篇辞藻华丽、文采飞扬的青词,颂扬嘉靖尊道教敬天地的壮举。
然后又对皇帝说,杨继盛非难皇上,说吾皇疏于朝政,装神弄鬼,连宫女都想勒死你呢!
皇帝就怕旋风接他的短,一怒之下就又把杨大人下了诏狱。这回可没有上次幸运了。
进来的那一天,就受了廷杖一百的处罚。杨大人,你一根筋,你说你傻不傻?
杨张氏:我是在白洋淀畔的保定府跟随杨继盛走进官场的风口浪尖的。
一路颠簸着,惊吓着,根本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夫贵妻荣。也许他不该出来做官。
他懂诗词歌赋,懂音律器乐,他更适合搞艺术。他是苦出身,母亲早亡,从小就给人放牛。
继母待他很不好,13岁才让他读书,32岁才中进士。直到现在满打满算他出仕才6年啊!
他不会见风使舵,不会巴结逢迎,更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我常让他向徐阶学着点,斗不过人家就先忍了吧。
可他脖子一梗,我就是我,凭什么学人?其实第一次从诏狱出来我是主张回白洋淀老家的。
他却说听皇上的,皇上让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他还说,我就不相信皇上永远会被他们蒙蔽。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狄道。在狄道,为帮助穷苦孩子读书识字,他把自己的马和我的衣服首饰都卖了。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官啊!当皇帝再一次召他回京的时候,他喝醉了,挥泪写下了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对联。他对这次回京寄予了太大的厚望啊!
可是他仍然没改他的**病。严嵩不是仇鸾。与严嵩斗,无疑以卵击石。
这下惨了吧!严嵩肯定会要他的命的。他一日不死,就总是严嵩的心病。
可有什么办法让他不死呢?我想来想去,决定向皇帝上书,如果非得定他死罪的话,就让我替他去死吧!
他还不到四十岁,还能为大明做很多事情。我找到了严嵩,我把奏折交给了他。
诏狱卒:杨夫人也傻啊!你不应把奏折交给严大人,你应该交给皇上啊!
你交给严大人他还能递上去?没办法,严大人现在比杨大人在皇上那里更大人。
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常识。严大人让谁死谁就得死。瓷碗片:杨继盛死了。
他被处斩于京城西市。临行前,他写下了一首绝命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现在,这诗稿沾着他的血迹就压在我的身下。
我感觉身下的纸片在黑暗的诏狱里炽烈的燃烧。我成了一块燃烧的瓷碗片。
诏狱卒:我带着那块滚烫的瓷碗片和诗稿来到了杨府,发现那个比杨大人更傻的杨夫人自缢身亡了。
我没有回诏狱。我辞了职。7年后,严嵩被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徐阶斗倒。
皇帝为杨大人建了一座旌忠祠,我就去那里做了看守。
谁杀我
我终于来到了秦国。
来到秦国的当天,我就被太医令李醯请进了咸阳宫。
李醯是奉命请我给秦武王治病的。正值盛年的秦武王本来要出征韩国的,可突然面部就长了一个肿瘤。这使他平定战国诸雄的计划不得不往后推迟。太医令李醯久治不愈,武王大为恼火。李醯情急之下,连忙休书一封,火速派人邀来了在齐国行医的我。
我进宫,没有看传说中暴戾的秦王,只看见了那颗长在耳前目下的肿瘤。看到肿瘤,医生的敏感使我浑身有着莫名的兴奋。我对着肿瘤说,无妨,很简单的事情,我用砭弹手术即可除掉的!
秦王不语,群臣大哗。李醯趋前一躬,对我和秦王说,此疾长在近眼之处,万一手术不成,大王就可能耳不聪目不明了。
我摇摇头,收拾了药石器械,转身欲走,秦武王急忙起身,一把拉住了我,用秦国人所不曾见到的温和说,先生莫走,寡人同意手术!
我感激秦武王对我的理解。手术很顺利。不久秦武王病愈。病愈的秦武王再一次把我召进了咸阳宫。武王说,先生,寡人想让你留在秦国,寡人的大业需要你啊!
我手捋长髯朗朗一笑,大王,民间的百姓更需要我,我是属于天下人的。再说,李醯的医术足可以帮你平定天下的。
我在又一次医好了武王的举鼎伤骨之后,准备带着弟子子仪、佚妹夫妇离开秦国了。临行那天,太医令李醯置酒为我们师徒饯行。李醯连敬我三碗秦国老酒,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尘埃,你一路走好啊!
李醯派人护送我们师徒出了咸阳城。
医途慢慢,转眼已是秋天。我们行医来到了崤山脚下。过了崤山就是魏国,魏文王已派人在山那边等候我了。我对子仪佚妹说,治好魏文王的病,我就该回鄚州,回白洋淀老家了。我已经出来的太久了。
我们师徒三人正要过山,却见山脚下茅草房里蹒跚走出一个满脸皱褶的老妪。老妪颤巍巍地对我说,先生,我家老汉病了,很重,已经几天水米不进了,求你给看看吧!
我停止了上山的脚步。我不能不停止。我让子仪夫妇先过山,自己急忙随老妪走进了黑漆漆的茅草房。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那生病的老汉头发蓬乱、脸色蜡黄、披着破被坐在床沿。我伸出右手正要给病人把脉,冷不丁却被病人抓住了右手,而且扣住了脉门,同时,一柄尖刀抵住了我的心窝。我感到了尖刀的冰凉和锋利。
终于等到你了,扁鹊先生!病老汉甩掉破被,抹下假发和脸上的伪装,声音坚硬地说。
你是刺客?我平静地问。
是的。刺客爽快地答。
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杀我?我那双能透视一切病情却不能透视人心的眼睛针一样扎过去,刺客的眼睛就收缩痉挛了一下,我……我杀你不为冤仇。
那就是秦武王派你来杀我的了,我没有答应侍奉他,他一定恼恨于我了。我抽了抽手,抽不动,反被刺客往怀里拉了一下,锐利的刀尖就刺破了我的衣服。
不是武王,武王想杀你,你出不来咸阳宫的,刺客握刀的手颤抖了。
这就怪了。要离刺杀庆忌,是因庆忌制造内乱;专诸刺杀王僚,是为争权;豫让刺杀赵襄子,是为报仇。想我扁鹊一介布衣,凭医术周游列国,普救苍生,既不争权夺势,也无恃宠篡位,谁要杀我?
刺客说,是你自己!想先生精通望闻问切,救赵简子,生虢太子,识病齐桓侯,医治秦武王,针石如神,名冠诸侯。别人所不能而先生能,先生以为这是好事,还是祸事?
一阵秋风刮进了草房,几片树叶扫在了我的脸上。我禁不住咳嗽了一声,刺客的话和刀子就扎进了我肉里,如此说来,是李醯派你来的?
刺客点头,扣住我脉门的手用了点力道,先生,李醯是怕你夺了他的太医令啊!
我又咳嗽了两声,刺客的刀子就刺进了我的心窝。我的老迈儿新鲜的血就顺着淬毒的刀子涌了出来。
你知道我和李醯有什么渊源吗?我忍着疼痛,望着刺客,眼睛逐渐黯淡了光芒。
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是白洋淀老乡,是师兄弟,年轻时一起师从长桑君的!
可你和天下人都不知道另一层秘密,这是我们约定不能说出的秘密。我和李醯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杀了我,秦武王不会饶他,天下人不会饶他,家乡人不会饶他,历史也不会饶他,这等于是他—杀—了—自—己—啊!
刺客一惊,欲抽回刀子。可晚了,我已经扑倒在了床沿上。
但我还有些听觉。恍惚间,我听到草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我知道子仪、佚妹带人下山来了。
绝游
皇帝原是个风流的皇帝,皇帝也是个恣意山水的皇帝。于是,皇帝在放情大江南北之后又来白洋淀秋游了。
下銮驾,上龙舟,穿渔村,过水寨,数鸥飞鸟徊,看柳绿荷红,皇帝不禁诗兴勃发,手捻龙须随口吟道:遥看白洋水,帆开远树丛,流平波不动,翠色满湖中。随行的大臣武士齐声喝彩。皇帝微笑着,转身对为首的吏部天官张仕真说,张爱卿,你说朕这首绝句的意境如何呀?
妙!张仕真趋步上前,双手一拱,臣在水乡生活多年,一直到京城随从皇上,都没吟出这样的好诗,惭愧了,惭愧了。
皇上,你能不能把这诗御笔亲书,赠给我的家乡呢?张仕真又是双手一拱。
张爱卿你不提醒朕倒忘了,白洋淀是你的家乡呢!皇帝拍拍额头说,难怪你一向好文才好聪明,你是沾了这一方秀水的光呢!
张爱卿,题诗不题诗的无所谓,朕倒想去你的庄上看看!皇帝又说。
张仕真便撤身走到舟首,拍拍那位光脊梁的粗大船工,走,后生,带皇上去咱们村。后生便撵足了劲驾船。几只龙舟相跟着在港汊水道间依次迤逦而行。皇帝饱览着水乡风光。心想:都说做皇帝好,有什么好?整天上朝呀,议政呀,处理奏表呀,烦着呢!想玩了连个好去处也没有。哪如做个平头百姓,划船呀,打鱼呀,游玩呀,无忧无虑,多好的日月!唉,只可惜这次出来没带得一个妃子,要不然在这水乡过上几天平民生活,躲避一下皇宫的喧嚣,倒不失为一种滋润。
皇上,你瞧,前面就是了。船工的话止住了皇帝的遥想。皇帝回过神来,一个四面皆水绿树环绕的村庄便晃在眼前了。皇帝的眼神便在村边开始游荡,大臣们也纷纷挤到舟首。
皇上,我们庄北有一处绝好的苇塘呢!张仕真说。
苇塘里鸪丁、野鸭、苇碴子鸟比淀里的鱼还多,正好打水围呢!张仕真又说。
皇帝却没言语。皇帝的眼神游荡了一圈,由远及近视线就挂在了村头。村头的阳光下,赫然一座碾棚。碾棚里一个女子正在推碾。那女子一身红衣,一头青丝,一圈圈推着石碾,缤纷着汗水的脸庞红润而娇媚。金莲小,脚步忙,谁家女子碾皇粮?皇帝冲口一句,然后就将视线落在了张仕真的脸上,然后就又对文臣武士们说,朕今天打完水围后,就不走了!
张仕真望望红衣女子,又望望皇上,就冲船工把手一挥道,后生,泊船靠岸吧!
众人分成两拨。一拨随皇帝打水围,一拨随张仕真安排宿营。大家忙碌着,张仕真叫了光脊梁船工在苇垛旁唠嗑。那船工穿上了张仕真的官服,时而低头摆弄衣角,时而望定了夕阳出神。
晚间,皇帝回到了临时搭起的行宫。烛光下,皇帝的眼前就浮动着一团红色,好大好浓的一团红色。皇帝揉揉眼睛,心头就生产出一个惊喜,日间看到的推碾女子竟被捆在床前。
皇帝连忙解开了女子的束缚。皇帝捧起了女子的脸。那女子一脸的泪水。
你是谁家的女子?皇帝问。
无语。
你难道不愿意侍候朕?皇帝问。
还是无语。
皇帝见惯了后宫粉黛的曲意承欢百般争宠,从未见过使性子的女子,皇帝的性子也就被惹起来。皇帝便推倒了女子。
不……啊不!女子很坚决地躲闪。
不,皇上,这不公平!女子躲闪不过就急促地说,俺是有身孕的人呢!皇上占尽了天下的美人儿,干吗非得占一个渔民之妇呢?
皇帝就僵硬在那女子面前,这样说来,你有丈夫?
有,女子一阵呜咽,有丈夫,也有叔父,可丈夫不是仁义的丈夫,叔父也不是慈祥的叔父,他们硬逼俺……
他们是谁?皇帝龙颜大怒。
丈夫是给皇上驾船的船工,叔父是陪伴皇上左右的张仕真。女子嘤然一声,凄婉哀切,如一株娇弱的白花菜瘫软于地。
第二天,皇帝叫武士将张仕真和船工叫到了跟前。
你为什么逼迫自己有身孕的女人侍候朕呢?皇帝问船工。
我想做官,想做叔父那样的大官。做了官,就有了权,有了权,不愁找不到女人。船工回答。
那你为什么逼迫有身孕的侄女侍候朕呢?皇帝又问张仕真。
我想做皇帝,想拥有皇上你那样至高无上的权力,然后就可以拥有天下,拥有天下所有的女人。张仕真回答。
皇帝就陷入了沉默。皇帝想这人真是可怕真是奇怪。当皇帝的想做平民,做平民的想做官,做了官的不满足,还想做皇帝。张仕真,朕承认你聪明看透了朕留宿的心思,但你不该用一个怀孕女子做牺牲来成就谋逆之想的。君王在位,最恨谋逆之人,朕岂能再留你!想到这里,皇帝放情山水的风流倜傥便换了不容侵犯的霸道,皇帝就命令武士将张仕真和船工绑好,沉入了大淀。待二人的尸首浮出水面的时候,皇帝又有些后悔,毕竟他们说的是实话实情呢!
皇帝再无心游玩。皇帝回了朝庭。皇帝回朝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了官娥嫔妃制度。留下皇后和从白洋淀带回的红衣女子,其余的都让她们出宫嫁人去了。
自此,皇帝再不出游。
焚船
青年渔民杆子租了秋邦宗一条船。
秋邦宗是白洋淀的大户,有几百条船,还开着一个渔行。每逢收淀的傍晚,秋邦宗就戴着金丝镜、擎着水烟袋,领着一群人来渔行收鱼。渔民们的船靠了岸,满篓满篓活蹦乱跳的鱼过了称,汇集在一条扯满帆的大船里,然后顺淀而下运到天津卫码头。第二天,京津两城的大街小巷就有人叫卖白洋淀活鱼了。秋邦宗就靠这发了家。
很低廉地交完鱼,扣除船租,捏着几张卷了边的纸币,杆子和伙伴们就都苦了脸,相对叹一口长气。郁郁地回家,杆子将蓑衣一甩,大脚板一跺,恨恨地对女人嚷,娘的,什么时候老子才有一条自己的船呢?
这种欲望就一直燃烧着杆子。杆子天天去深水捕鱼,早出晚归。每天晚上,女人就抱着孩子倚门而望。听到厚重的脚步声回了。女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肚里。汉子进屋,女人就把粗茶淡饭和温柔体贴一并端给丈夫。饭毕,杆子先是把血汗钱塞给女人,之后就拉过女人,很粗暴地将她摔在地上,凶狠地撕扯揉搓。女人就很心疼地搂紧汉子,吮吸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汗味,俏丽的脸就洋溢了幸福和愉悦。
那天,杆子又去捕鱼。淀上骤起大风。小船经不起狂风巨浪的冲击,散架沉了。杆子抓着一块船板在风浪里漂泊了两天,被人救起。
杆子又来向秋邦宗租船。秋邦宗仰在大师椅上咝咝地吸了半天水烟袋,才说,杆子,那条沉船值十几块大洋呢!十几块大洋说没就没了,你怎么赔?
俺再去捕鱼,媳妇织席打箔,卖了还你!杆子说。
哈哈哈,杆子,听说你媳妇很娇嫩呢!秋邦宗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很娇嫩的女人怎么可以干那粗活笨活呢?
杆子,我倒有个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我家眼下正缺个奶妈,你女人如肯来一年,沉船就不用赔了。秋邦宗说。
另外呢,我再租给你一条新船。秋邦宗又说。
女人就进了秋家当奶妈。杆子就背着儿子去捕鱼。十天半月,夫妻俩才见上一面,不满周岁的儿子就靠吃百家奶活着。
渔家的日子就在贫穷与渴盼中捱过。一个晚上,当奶妈的女人突然就回来了。她颤抖着抱起消瘦的儿子,解开怀,给孩子喂奶。孩子就贪婪地吸着。
回来啦!杆子说着,就去扳女人的肩。女人挣脱汉子,放下孩子。转过身来,女人的脸上就挂了两道泪痕。
杆子,俺……俺被那老东西脏了身子。女人说。
什么?杆子一激灵,双手钳住了女人,怒声问,你怎么就肯了呢?你怎么就肯了呢?
起初俺是不肯的。后来……后来他拿出十块大洋放在俺手里。俺就想起你,想起你没日没夜地受累,想起你要置买一条自己的船,就接了……
十块大洋,你就肯了。杆子眼里冒了火。
嗯哪!女人偎过来,将十块大洋掏出递给汉子,杆子,这回咱可以有自己的船了。
杆子的手就劈在了女人脸上,十块大洋就飞散在低矮的渔家小屋里,船船船,老子就单是为了船?娘的!
女人捂着肿起的脸,跪着爬着去拣大洋。杆子将一葫芦烧酒倒进肚里,捶打着头颅,顾自睡去。
早晨醒来,杆子不见了女人,只见儿子甜甜地睡着,身边整齐地摞着那十块光亮亮的大洋。
淀里却漂起了女人的尸体。
杆子捞起女人,葬了。跪在女人的灵前,杆子的拳头捶进地里,有半尺深。
一个姣好的月夜,秋邦宗的渔行突然起了火。几百条渔船在熊熊大火中就化为了灰烬。
后来,白洋淀少了一个捕鱼的汉子,多了一个背着孩子的水匪。再后来,日本鬼子侵占白洋淀的时候,听说那水匪拉着一杆子人马,投奔了抗日武装雁翎队。
熏鱼
白洋淀鱼多,品种多,产量也多,淀边的人便生出许多巧吃来。熏鱼是其中一种。
老舱是做熏鱼的高手。熏鱼最好是平鱼、鲮鱼、鲢鱼。先是剖腹洗净,取来荷花淀水加上佐料腌上,汁水被鱼吃净后煮熟,再把鱼放在特制的竹笼里熏。笼下的火要极柔软的,需柳木锯末而生。别人也都这么做,但远不及老舱做得好。老舱做的熏鱼,看上去微黄透明,吃一口喷香怡人。最妙得是吃一块熏鱼,喝一口老酒,一月之内管保你回味无穷。淀边的人都说,不睡女人行,不吃老舱的熏鱼不行!听到这话,老舱的大嘴就咧到了后脑勺。淀边水乡,红白喜事,做生日过寿诞,谁需要熏鱼,老舱保管准时送到。因此,老舱的日月倒也过得滋润。
人们知道老舱熏鱼是有绝招的,文章就在腌、熏的佐料上。于是,有的人就提着几葫芦酒来讨教老舱了。
老舱,咱爷儿们不错是吧?怎么你的熏鱼就比别人的熏鱼好吃呢?来人说。
是呀。老舱说。
老舱,到底你用得佐料有什么特别的?能不能把秘方告诉咱爷儿们?
是呀。老舱说。
老舱,你看你又没个小子,这秘方不告诉咱爷儿们还不失了传?
是呀。老舱又说。
来人就不再言语,他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问,老舱不会说的。
来人赤红着脸走后,老舱的女人就说,他爹你看你也真是的,人家好心好意来问你,你该给人个痛快话。你看你光说是呀,不冷了人家?
你懂个屁!老舱说,都说秘方传儿不传女,俺就传给俺闺女。老舱说着,就从炕上抱起女儿,抚着她的头说,闺女,爹把你当成小子呢!小子,叫爹!
爹!八岁的女儿就叫了。
卢沟桥一声炮响,日本兵说来就来到了白洋淀。千里堤畔安上了炮楼子。清澈的白洋淀水连同水乡人的日子就逐渐暗淡下去。老舱的熏鱼也就好久不做了。
清明前的一天,老舱女人带着女儿回旱地上的娘家,归途中被两个日本兵糟蹋后,挑了。母女俩的尸体横沉在白洋淀边,鲜血染红了白洋淀水。老舱得到了消息后驾船赶来,扑在女人和女儿的身上,晕死过去。那天,淀边积聚了好多人。女人们伤心地抹泪,汉子们将拳头握得嘎吧嘎吧响。
大汉奸秋邦宗领着两个矮胖的日本兵来到了老舱家。指着大淀指着老舱的熏笼,日本兵吗哩哇啦了一通。秋邦宗对老舱说,老舱兄弟,坂丘小队长的太太从大日本帝国来慰问皇军,她想尝尝白洋淀的熏鱼。我们特地请你来了!
老舱当时正给一堆鱼们开膛,听了日本兵的哇啦和秋邦宗的翻译,老舱把盛鱼的大盆踢翻了。不去!老舱斜了秋邦宗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日本兵的战刀就架在了老舱冒着青筋的脖颈上。
去不?秋邦宗问。
不去!老舱眼前浮现出女人和女儿的尸体,闭了眼。
八嘎!日本兵一用力,老舱的脖颈就在颤抖中渗出血来。
去不?秋邦宗又问。
去。老舱咧了咧嘴,睁开眼,点头应了。
老舱进了炮楼。老舱做了熏鱼。两盘上好的熏鱼摆在坂丘小队长和他太太的面前。身穿和服粉脸黛眉的板丘太太哟西哟西着,夹过一块熏鱼就要往嘴里送,坂丘一把将她挡住了。你的请,坂丘将那块熏鱼夹给老舱。老舱知道坂丘的鬼心眼想得什么,他张嘴接了鱼,满有滋味地咀嚼着。老舱熏得鱼不少,可吃自己熏的鱼却是第一次。咽下鱼去,老舱就明自为什么水乡人爱吃他的熏鱼了。是好吃,好吃,老舱冲坂丘一躬身,很谦恭地说,太君你请!
坂丘就和女人放心大胆地吃起来,吧唧吧卿吃得山响。那日本女人吃到兴处,就张着油嘴来啄坂丘的脸,坂丘搂过女人,将一口酒就吐到了她迷人的小嘴里。
老舱经常出入炮楼了。他极卖力地熏着鱼,为坂丘和他的一小队日本兵。撑船打鱼的水乡人就拦住老舱骂道,操你妈老舱,小鬼子是你爹呢!你怎么就忘了你的女人,你下贱,你比秋邦宗还下贱呢!老舱听到骂声,低垂了头,绕开众人,木木地去了。
老舱依旧给日本兵熏鱼。
春上,千里堤柳绽鹅黄的时候,日本兵和抗日雁翎队在荷花淀交了火。坂丘打了胜仗。打了胜仗的坂丘就又想吃熏鱼了。大汉奸秋邦宗又来到老舱的家。
老舱兄弟,坂丘队长又请你去做熏鱼呢!秋邦宗说,我在淀里搞了一船鱼,都是活蹦乱跳的大鱼呢!
这回你要使尽绝招好好地熏。卖了力气,皇军会重重地赏你呢!秋邦宗说。
鱼多,吃得人也多,你可要带足佐料哇!秋邦宗又说。
知道!老舱应着,就去准备佐料,从柜里取出三大包,又从炕下摸出一小包。揣在怀里,老舱就随秋邦宗出了家门。
洗、淹、煮、熏,弄了两大锅,老舱就在坂丘夫妇赞赏的目光里极虔诚地忙活着,汗水和热气就模糊了他日渐消瘦的脸。三大包佐料用完了,老舱又飞快把那一小包散落在熏笼里。顿时,香味就蓦地弥散开来,钻出熏笼,钻出岗楼,飘到淀边的船上。船民们闻到这前所未有的奇香后,就知道老舱又在给日本人熏鱼了。娘的,老舱这鱼是越熏越香了。这么香的鱼咱们吃不上,倒都让他日本爹们享用了!人们骂着,同时就都吸溜了一下鼻子。
最早觉出苗头不对的是个孩子。那孩子说,炮楼里的鬼子十来天没见动静了。是呢,怎么就没动静了呢?渔民们也说,怪了,老舱怎么也不见回呢?
渔民就把这情况报告了雁翎队。雁翎队就开始攻打炮楼。没遇抵抗,他们就呐喊着,冲进了炮接。冲进去的人们就吃惊地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坂丘和他的日本兵都七窍流血,横躺竖卧在熏笼前,尸体早僵硬了。那两大锅熏鱼吃得只剩了鱼刺儿。
老舱呢?老舱呢?人们就明白了这一切。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就又想起他们骂过的老舱。
在坂丘的卧室里。人们找到了死去的老舱,他的身下还有一个日本女人。
习水
轻篙一点,一条小船载了年轻的父亲和七岁的儿子向淀心荡去。
这是有名的荷花淀。荷叶竞绿,藕花争艳,脆生生的嫩菱,巧妙地做了一淀碧波的点缀。
父亲歇了桨,随手掐下一片荷叶,覆了儿子的头,便脱掉衣裤,**着身子扎进水中。水花溅了儿子一脸,凉沁沁的。儿子心痒得不行,却不敢动作。
父亲是弄水的好手,他从很远处冒出头,手里已扬起一条水灵灵活鲜鲜的鲤鱼,刚喊了一声“接住”,那鱼早蹦在儿子的怀里。船上便有一幅童子戏鱼图了。
“爸——爸,俺也下水!”儿子终经不住这水这鱼的诱惑,从船舱中站起,立在船帮上。
“你敢吗?”作怀疑状,父亲踩着水回来,如履平地,“淀里有水鬼,老大老大的,会拉人的!”
“那你怎不怕?”儿子缩回双脚,盯着父亲的脸。那脸,黑黝黝的,闪着璨璨的光。
“我是大人,大人什么也不怕!”
儿子歪着头,眨巴眨巴眼睛:“有爸爸在水里,俺也不怕!”说着,身子在船上一闪,便滚进了水。
父亲接住儿子。水中相拥,一阵皮肤相触的滑腻腻的快感愉悦了父子俩。父亲笑了,儿子也笑了。那顶荷帽被笑声推得一晃一晃的。
于是,父亲便教儿子习水。
“注意,放平身子,手往后刨,蜷腿,蹬水。劲儿要使匀,头向前看,肚子收缩。喝了口水?闹个鼻子辣蒜儿?没事!白洋淀水是甜的。好,就这样!再来——”
蛮有兴致的,儿子在水里踢腾着,捣鼓着。不愧是淀边水乡的儿子,渐渐的,他离了父亲的手,能轻松自如地游动了。游着游着,一只早熟的莲蓬亭亭地直立于前。儿子蓦然一喜,扎着两手游过去,折了下来,口里激动地喊:“爸爸,爸爸,莲蓬——”
没人吱声。左右看看,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儿子一惊,哇地哭了。惶急中着实喝了几口水。“爸爸——”声音都走了调。
“哭什么?我在这儿呢!”父亲的声音却从船上响起。那船悠悠地滑来,双桨拨起金灿灿的细浪。
“快救俺!爸,俺要上船!”
“你自己过来吧!”
“俺游……游不动了……”儿子望着无情的父亲,可怜兮兮地瘫软了身子。“咕噜噜”一串水泡冒起,儿子又喝了几口水。
“水鬼来了——”突然,父亲一声断喝。儿子一激灵,“啊啊”地嚎叫着,四肢狠命地拍打水面,一阵冲刺抓住了船帮,爬了上来。
父亲朗朗而笑。
儿子趴在船舱,呕吐着,喘息着;“爸,你就是水……水鬼呀!”
水韵
船出采蒲台,弯过一条港汊,迤逦向西便是汪汪一碧的白洋淀了。
眉儿灵巧地摇着桨,小船宛若一条梭子鱼活泼泼地向前跳跃,将午后宁谧的淀水犁出一脉飘逸的波痕,荡漾着散开去,散开去。
背了画夹,秋子坐在船头,举目远眺。两只光脚板惬意地伸进水中,手里不时捞起满把的菱角和成熟的鸡头,又不时地轻轻抛落。
这是喜欢作画的秋子约了女友眉儿,一道去写生。
船过荷花丛,眉儿抹把汗,放慢了船速:“秋子哥,看这好景色,赶快动笔!”
秋子收回目光,扭过头来,黑黑的瞳仁罩住了眉儿:“急什么?咱白洋淀处处佳景,一荷一菱、一苇一鱼、一帆一船都可入画,稍加渲染便美不胜收。可仅画这些,就太单调太肤浅了。”顿顿,秋子的瞳仁滚动着,就盈溢了一种奇异的神采,“我要寻找一幅更生动更深刻更具特色的画面,来展现咱们的水乡风貌!”
“哟——,真看不出,一个落第秀才考上了几天书画函授,竟长了这么大学问!行啊你!”眉儿咯咯地笑着,缓缓歇了桨。
秋子解了画夹,放在船上,招呼着眉儿:“累了吧,眉儿?来,坐会儿!”
眉儿移过来,斜倚了秋子坐下,一头乌发就搭上秋子的肩,松松地泼洒成一帘幽梦。秋子摘下一片硕大的荷叶,覆了俩人的头。浓浓的凉意便醉了人,醉了船。
“秋子哥,你将来能当画家吗?”荷下,眉儿柔柔地问。
“当然能!辅导老师说我的水乡画很有点子功力呢!我要不停地画下去,不出点名堂是不罢休的!”秋子肯定地答着,揽住了眉儿。
“那……以后俺全力支持你!中央说要开发白洋淀,俺早想好了,俺要再置几条船,再找几个姐妹,办个白洋淀旅游中心。俺不光挣钱,俺还要让四面八方的游客爱上这水,记着这湖,念着这人。你说好不好?”
“敢情好!我还可以为你雕龙描风,制成彩船画舫,让游船风风光光、气气派派的。不能让外人小瞧了咱!”
“一言为定!”眉儿扳住秋子的肩,贴过睑去。
“一言……”话没说完,秋子的嘴早被吻住了,好烫。
小船就起了微微的颤动,一晃一晃地,极富韵致地悠在藕花深处。
荷帽滑落的时候,两张汗涔涔的脸暴露在烈烈的日头下,熠熠有光。
“热了。”眉儿说。
“是热了。”秋子说。
“下淀洗洗?”
“你下吧,我要作画。”
眉儿便款款立起,吸口气,轻舒玉腿,跳进大淀,游泳在恬淡静美的情绪里。几只金色的水鸥飞起,争鸣着,倏然没入远方的湛蓝。
嘿,有了!秋子一拍画夹,灵感触动,那幅画的构思便蓦然而出了。
活水
汉子棹着船,粗壮的臂膀舞弄着双桨,毫不费力。船儿宛若一片苇叶,在淀水中悠悠滑行。
女人收着网,灵巧的手一边织布穿梭般拢着尼龙网,一边将粘到的鱼儿麻利地摘下,掷进船舱。正是新水初涨时节,白洋淀的鳜鱼出奇地多,出奇地肥。
不远处,芦荡边缘,一对游淀的城里人正在水中嬉戏。身罩粉红色泳衣的女孩倚靠着男友仰泳着,扑腾着,抛一串笑语,溅一片水涡,他们的龙舟斜了又横,横了又斜。
渐渐的,女人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追循着那粉红的一团。迷人的粉红色,点缀着清湛的淀水,现出一种醒目的斑斓。
“嘿!愣什么神,你?”用桨磕一下船帮,高大的汉子锁紧了眉头,“想洗澡?收完网叫你泡个够!”
敛了目光,女人嘟囔着:“洗澡有啥意思?光身子你不许,穿长衣长裤又沤得难受。瞧人家多舒服多自在,那才叫游泳哩!啧啧——”
汉子睃一眼那边,闷了口。女人也不再吱声。夫妻俩继续收网。几只白绸子一样的水鸥从芦荡中飘来,绕船盘桓着,鸣唱着。
鱼满舱了。女人蹲到舱前,极兴奋地用捞网圈起满满的一兜。鱼儿蹦跳翻滚,鳃一张一翕地吞吐着水沫;鲜艳艳的鳞片泛着眩目的光,映着女入黑俏俏的脸。
“哎,我说,捎回点什么?”汉子要到岸上去。他要把这一舱鱼赶快卖出,回来还要编席打箔,他们的编织品和外国订了合同哩!
女人放了鱼,水一样的眸子望定了汉子,细细地吩咐:“到商店给建儿买个书包,这小子整天缠着要去上学——要洋气一点的。再给咱娘扯块衣料,要柔姿纱的,老人穿着凉快。还有……割几斤猪肉,你这几天没黑没响地赶活,怪累的……”
“嗯,还有呢?”汉子问。
“没……没了!”女人瞥瞥那龙舟。那对情侣停止了嬉戏,爬上了龙舟。俩人并排躺在舟首,闭了眼承受着阳光的抚慰。那粉红色的泳衣,像一团烈烈的火焰在燃烧——
“那你不买点什么?”汉子望着女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身衣裤,笑了一下。
女人整理好乱糟糟的粘网,上了另一条船:“俺吗?就……算了”。
汉子便棹动了船。缓缓地弯过船头。渐行渐快,不一会儿,那船就箭一样消失在浩渺的烟波里。
夕阳西坠时分,汉子哼着歌回来,女人已在船上候着了。“回来啦。”女人招呼着。
“回来啦!”汉子应答着,把女人吩咐买的书包、布料、猪肉—一摆好,又从舱里伸出一个小袋;一抬脚,就蹿过船来,“给,这是你的!”女人接了小袋,有些疑惑地打开,一抖:啊,是一件粉红色的泳衣,同那女孩的一模一样。
“明明想要,还不好意思张嘴,”汉子立在船舷,满脸挂了得意,“亏我猜得出——”
“去你的,死鬼!谁稀罕你买?”娇嗔着,女人的脸绽成一朵荷花。对准汉子,她扬起了胳膊。
“别……别打!”汉子作势地躲避着,倒退着,“扑通”一声,从船上跌进水中。
于是,平静的淀水,便在女人的欢笑中极活泼地跳荡起来。
大波
那汉子坐在船头,细眯了眼,在正午晴和的阳光下瞅着自己的女人。
女人正嬉戏淀中,清碧澄澈的淀水,粉红鲜艳的泳衣,洁白光润的肌肤,拼合成一幅斑斓的风景。风景中的女人就是一条自由舒展的红鲤,在游泳中荡逸出青春的柔美,吐发着生命的茁壮。
汉子在这风景前沉醉。一向赧然如白花菜的女人竟有如此放情的欢畅如此照人的光彩,汉子感到了满足。于是,他燃起一支烟,甜甜地吸着,躺在船头,闭了眼享受这快慰。
船头一阵晃动,哗啦哗啦的水响,女人一骨碌爬上船。带着水灵灵的笑,水灵灵的身子斜横过来,枕了汉子的臂。汉子揽了女人,深吸一口烟,轻轻吐过来,烟就朦胧了女人的脸。
“不知天高地厚,看刚才美得你!”汉子说。
“就美!”女人拿掉汉子的烟,一甩头,满头乌发就散落千万种柔情,汉子的胸前就有了一种凉沁沁的舒适。远方,有几艘快艇驶来。火红色的快艇载着游人火箭般掠过,犁出深深的波谷,拱起高高的浪峰。波浪涌来,夫妻船就起了剧烈的摇动,就摇碎了汉子和女人的宁静。
女人立起,痴痴地追踪着那远去的火红和几脉蜿蜒逶迤的波花。那大团大簇的波花激动地跳跃着,在阳光下很闪人的眼。
“哎,我说,跟秋子说好了,我要到他的快艇队去当导游!”女人说。
汉子用一件上衣覆了女人的肩,一用力,那肩就转了过来,四只眼睛就相对而视了。
“打鱼就很好!白洋淀有的是鱼!”汉子说。
“不!我要去当导游!”女人说。
“打鱼就很好!不缺你吃,不短你穿,也不少你花!”
“我要去当导游!打鱼我腻了。我想到快乐岛、鸳鸯岛、荷花淀、水上度假村转转。”女人顿顿,眼里就透出一种亮晶晶的憧憬,“我要把这些地方连同白洋淀八大胜景介绍给外面的世界,让人们了解白洋淀,开发白洋淀!”
汉子两眼幽幽地盯着似乎陌生的女人:“我不让你去!去了,你的心会野的!”
“就去!就野!”女人也盯着汉子。
一个巴掌就抡过去,很沉钝地一响。女人的脸就起了火辣辣的红掌印。汉子咆哮着:“你不能去!”
“偏去!”女人高扬起头,甩掉上衣,粉红泳衣包裹的丰满身段就挑衅似地向汉子逼来。汉子移了目光,缩了锐气,那手直愣愣地竖着,干树枝般。
女人真的驾一叶小舟走了。女人披一身阳光,引一群水鸥,穿荷塘,过苇荡,轻巧巧地划进了白洋淀旅游中心,划进了秋子的快艇队。
汉子再无心打鱼,船和网就有了许多空落。汉子就想女人。当汉子找到女人的时候,女人已做了导游。女人冲他很灿烂地笑笑,就很风光地登上了游艇。马达启动,那火红的快艇离了岸,火箭般向淀水深处射去,快艇就又犁出了深深的波谷,拱起高高的浪峰,大团大簇的波花就痛快淋漓地绽成,好雄壮好美。
欲飞
女人是在傍晚回到采蒲台,踏进自己的家门的。当时汉子正在院里破苇。破好的苇眉子堆在脚边,几只鸭子嘎嘎地拱着苇叶觅食。苇眉子在汉子的手里跳动着,舞蹈着,汉子沉浸在一种劳动的专注里。
女人环顾一周凌乱的小院,咳了一声。
“回来了,你?”汉子抬头,忙停了活计迎过来。
“回来了。”女人把身上的挎包交给汉子,打量了他一眼。高大结实的汉子黑了瘦了,衣服也脏兮兮的,女人就有了几丝歉意几丝内疚。女人是白洋淀里的人尖儿,女人在秋子的快艇队里做导游,很少顾家。而今秋尾煞冷,白洋淀没了游人,她才带着一夏一秋的收获回来了。汉子随女人进了屋。拉着灯,汉子向女人报告着今年承包的苇塘收了多少苇,能织多少席,能打多少箔,能赚多少钱。女人坐在炕上,抿嘴一笑,将一沓钞票递给汉子:“别说了,比这多吗?”
汉子瞟瞟那钱,接过来,就涨红了脸。汉子想,女人是不简单哩!咱只知道凭傻力气做活挣钱,而女人是凭机灵头脑凭知识赚钱呢,看来当初拦她去当导游,还真是错了哩!
“你比俺强!”汉子换了摸后脑勺憨憨地说,“俺去做饭犒劳你,行不?”
晚饭后,夫妻俩陶醉在久违的激情里。
“还走吗?”汉子问。
“死鬼,这会儿问这干吗?”女人说。
“不干吗!还走吗?”汉子问。
“走!”女人答。
“快进冬了,又没人来旅游,往哪儿走?”
“我想去南方转转,进点儿服装卖,你看行不?”
“不行!咱祖辈就知道撑船打鱼,割苇编席。虽说你去当导游,可那终归是在咱们白洋淀。外面那么乱,你去瞎闯,能行?”汉子急头白脸地说。
“我想试试。”女人平静如水,“先试试,将来在白洋淀建一个水上服装公司!”女人又说出了她酝酿已久的打算。
“没门!这回我决不放你走!俺要把你锁在家里。哪怕俺天天伺候你,俺也愿意!”
女人就很感动地伏在汉子的胸前,用小手抚摸着汉子粗糙的皮肤,温柔然而坚定地说:“你锁不住我的,我还是要走!放心,我不是一个好媳妇,但我是一个好女人。我只是太任性了!”
汉子就松开了女人,愣怔在一屋的黑暗里。汉子不知道娶这样一个女人是苦还是甜,是福还是祸。汉子只知道他不能离开这女人,不能放松这女人,不能没有这女人。于是,汉子就在沉默半晌之后瓮声瓮气地说:“那好,抬掇清家里,俺跟你一块儿走!”
冰封白洋淀的时候,一只崭新的冰床子就在一个清早冲出了采蒲台。女人在前,男人在后,夫妻合力划着。冰床子辗出两道辙痕,刨起的冰花飘舞着,飞旋着,汉子和女人就也有了一种飘飘欲飞的感觉。水乡依然模糊可辨,他们的心却早就飞过远方,飞向了外面的世界。
采莲
荷花淀绿水盈盈,荷香十里。眉儿和苇叶棹了条尖尖船,一道去采莲。
小巧玲珑的采莲船蓄了兴奋,敏捷得如同一只水鹞,且弯且绕,在港汊水道间犁一脉荡逸的波痕,斜斜地插向荷叶深处。
“苇叶,看那儿——”眉儿叫了声女伴,手向左前方一指。一枝硕大饱满的莲蓬,蕴了整个夏天的成熟,安静而矜持地掩在一丛荷叶后。船儿飘过去,眉儿探手下去,那莲就跳到了手里。
“嘿,眉儿姐!这儿也有!”苇叶将船儿打个横,乍着手也摘了一枝,汗津津的俏脸就盛开了欣喜。
两双划船的手就急急地去剥小碗样的莲蓬,又急急地将圆圆的莲子抛入口中。
“嘻嘻,好鲜——”
“咯咯,好香——”
那小船载不动如许多的快慰,在笑声和荷香的压迫下酣醉着,摇几摇。
品完莲子,二人继续采莲。采莲白洋秋,莲蓬过人头,不到荷花淀,世上哪里去寻如此新鲜如此芳美的佳品?
苇叶坐了船头,眉儿开始棹船。桨儿悠悠,船儿悠悠,擦了荷茎,碰了藕叶;扑楞楞,惊起了一对栖息在荷下的白鹭。
苇叶一激灵,突然发一声喊:“眉儿姐,看,并蒂莲!”
白鹭歇处,果然亭亭玉立着一株并蒂莲。那莲出水很高,傲岸净直的莲杆上坐着两只精妙别致的莲蓬。花吐双蕊已是稀有,莲托并蒂更属罕见。采莲女目光痴痴,啧叹许久,才极珍惜地将它齐着水面掐断。
“眉儿姐,这多像你和秋子哥!”苇叶鼻尖凑近莲蓬,嗅着,“相靠相依,同生同灭。咯咯咯——”
“死丫头,就不像你和五魁?”眉儿劈手夺过莲蓬,嗔一句。
“才不呢。俺俩八字都没一撇呢!不像你们,铁哥儿们一对,棒打不散。”
“哼!见了五魁我就跟他说,让他明儿个娶过你去。到那时,你这死丫头就……”
“眉儿姐,你——”
苇叶的脸就羞出了绚烂,撩了水就潲眉儿。不躲不避,眉儿同样掬起水还击。晶莹剔透的淀水相撞,生产了大大小小的玉珠,缤纷着迸溅散落,湿了她们的脸和衣,润了她们的心。
“该回了,我们。”嬉闹够了,眉儿先罢了手。
“是该回了,晚了莲蓬就卖不上价了。”
说话间,天空一阵轰鸣。巨大的声浪送来了一架银色的直升飞机,宛如一座房子从她们头顶掠过,绕着荷花淀盘桓一周,远去了。
出了荷花淀,又有几只采莲船迎着她们划来。眉儿就问前头那只船:“菱妹,那大飞机是来视察的吧?”
“哎呀,什么视察?咱白洋淀飞机场修成了,今儿个是第一次送游客上天。懂不懂?”
“真的?!”苇叶和眉儿就在船上跳起来,翘起了颈项,又回顾那消逝的飞机。
“眉儿姐,咱们也去坐坐飞机吧,赶下一趟!”
“好,可这莲蓬……”眉儿望一眼满舱的收获,有些犹豫。
“不卖了!就送给修机场的师傅尝尝鲜!”
“对呀!咱还要带上飞机,把莲蓬分给机上的游客哩!”
二人议定,就齐了劲摇桨。小小采莲船就激动地跳荡着,离了水皮儿,箭一样向岸上射去。
芦苇
支书秋在白洋淀码头找到了芦的旅游艇。那时芦刚送两个游客上了岸,手里还捏着一沓钱。秋抬腿一跃就上了芦的游艇。
买卖怎么样,芦?秋问。芦说不错,一天能挣五六百,刚才你看见那两个人了吗?南方来的,玩了趟鸳鸯岛,甩给了我三百多,嘿,够大方!
好哇!可你这买卖得歇几天了,秋说。
为什么,秋哥?芦问。
市里来借咱的快艇,滹沱河水淹了好多村子,要咱救援呢。那可得跟苇商量商量,我做不了主,芦说。
还商量个屁!救灾如救火,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秋说。
你赶快回家吃饭,下午3点集合出发,市里来大卡车拉。不光你一个,咱庄上得去20条游艇呢!秋说完,跃上了岸,风风火火地跑了。
芦就愣怔在摇晃的快艇上。怎么能不跟苇商量呢?这红色的摩托艇是苇的,是苇家花了两万八陪送的嫁妆。只是苇快生了,才在家歇了。歇归歇,可苇规定了一条:每天挣够500元。可今儿个没挣够这个数,一会儿就走,这怎么跟苇说呢?芦摸起了脑袋。
芦把快艇泊了,走进村子,走回家。芦进门的时候,苇做好饭正等着他,开着电视。芦一掀门帘,过去就把炕沿上的苇搂住了。芦笑嘻嘻地说,来,摸摸我的儿子。苇就宽容地笑出一脸的柔情,她轻抚着芦宽大结实的脊背,轻声说芦,我感觉着这孩子一定是儿子呢!像你一样又淘气又听话。芦这会儿就把手退了出来,伸进自己的裤兜里说,苇,我今儿个只挣了三百,挣不够你的规定呢!
为什么?苇慢慢地坐起来,问。
天气不好,要下大雨呢。再有……芦欲言又止,眼光不再看苇,停在了电视屏幕上。屏幕上的画面将芦惊呆了:滔滔洪水淹没了许多庄稼、房屋。受灾的人们惊叫哭泣。抗洪的队伍冒雨奋战……
苇,你看见了吗?那里发大水了!
可咱这里没发大水,咱这里好,是宝地呢!苇说。
不能光想咱好,也得替别人想想,1963年别人就替咱想过了呢!芦说。
秋哥通知我和快艇去救灾,下午3点就走!我跟你商量商量。芦又说。
给钱吗?苇说。
不知道!
不给钱咱不去!
可我想去,好多人都去!
不去!我的艇我说了算!
去!我会开我说了算!
你敢!苇把眼一瞪。
看我敢不敢!芦说着就噌地立起身要走。苇扑过来拽芦,芦就撕苇的手,撕不下,芦一把就掴在了苇的脸上。苇惊叫一声,就瘫软在地。引擎骤然响起,快艇由近及远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该死的芦,连饭都不吃,你走了就甭再回来!苇恨恨地骂了一声。
谁承想,芦就真的没再回来。几天后,支书秋来了,后面跟着市乡领导,他们带来了一张烈士证书和一沓抚恤金,还带来了这样一个事实:芦在抢救了30名受灾群众之后,通过一桥时被激流翻卷撞在了桥墩上,艇毁人亡。
苇的脑子登时一片空白,她长嚎一声,昏了过去。
后来,苇真的生了个儿子。苇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小芦。
水灵
水灵是白洋淀长大的。水灵出落得就像白洋淀水一样水灵。后生们都说:“水灵是荷花淀中那株倍儿俏的荷花,远观近瞧都饱眼福哩!”说完,还直咂嘴。
水灵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水灵的父母看着淀边人都大把大把抓钱,就觉得水灵这学再上下去也没啥劲。于是就让水灵进了五魁的水上餐厅当服务员。
五魁的水上餐厅就坐落在明珠岛上。四边环岛皆水,小岛傍水而起,倒也别见风致。独出心裁的五魁又在小岛四周插上了五颜六色的小旗。来自四方八面的游客划船尽兴了,游玩乏累了,正巧就到了明珠岛。没说的,水上餐厅正有鲜美的水味等着呢。炒田螺、煮河蟹、熏鲮鱼、烹青虾……应有尽有。
水灵的到来,使五魁的生意锦上添花。淀上风光旖旎,水产风味独具,再加上绰约多姿的女服务员,一时游客云集,五魁的水上餐厅空前红火。
五魁的腰包吹气般鼓起来,五魁的胆子也就壮起来。一日饭毕,五魁打着饱嗝,踅到拾掇餐具的水灵面前,将一沓钞票甩到桌上:“水灵妹子,你的工资,收好!”
水灵停了工作,湿着手点钱:“啊!一千?咋这么多?”
“这月活忙,你累。我赚多了,自然就亏不了你!”五魁坐在一只凳子上,翘了二郎腿,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水灵,想不想跟你五魁哥长期合作?”
“当然想!只要你觉得我行!”水灵的水灵灵的眼睛就罩着五魁,满含了欣喜。
“那你想不想当老板娘?”
“你坏——”水灵脸一红,就过来撕五魁的嘴。五魁咧嘴笑了,嘎嘎地。
五魁开始跑水灵的家。先是大包小兜地送东西,再是三千五千地给钱,最后帮助水灵的父母在岸上戳起了四间大瓦房,置办了一条崭新的渔船。水灵就想:跟了五魁也不错。五魁甭看年纪大点,相貌差点,可这小子能干哩!能干就能赚。这人世间赚了钱就啥也不怕了。人活着还不就图个快活?
秋天的白洋淀是最丰硕的季节。这个季节的水上餐厅引来了一位背画夹的中年男子。男子上了岛,要了酒菜,很潇洒很持重地独酌。
水灵移过去,偷偷地翻开男子的画夹。嗬!里面全是白洋淀的风景画。远处的苇,近处的荷,水面的鸭群,飘动的帆影……都入了他的画。画面色彩绚烂,栩栩如生。
“你是画家?”水灵柔柔地问,言语里有一种敬佩和羡慕。
男子转过身来,点点头,递过来一张散发着香味儿的精制名片。
“我们白洋淀很美,是吗?”
“是的,”画家停了箸,推一下鼻梁上阔大的黑边眼镜,声音浑厚地说:“她宁静,淡泊,纤丽,灵秀,也不乏野趣,很令人神往。然而,游游可以,久居于此就未免太单调太悲哀了。尤其像你这样俏丽的女孩!”
“为什么?”水灵见画家侃得起劲儿,也来了兴趣。
“噢,这个……你去过白洋淀以外的地方吗?”画家抿一口酒反问:“外面的世界还大得很呢!”
水灵就低了头,抚弄著名片,品着画家的话,许久没吱声。
画家临走为她画了一张像,像上题着四个字:水灵秀色。
水灵就把画像挂在了床头,那张名片就钉在像下。晚间,水灵就端详着自己的画像,顾影自叹。她在学校时就喜欢作画,也曾一直幻想当画家,描绘出自己的水乡风貌。可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快活。好像精神上缺了点什么。什么呢?
五魁却整日醉酒。五魁醉酒后就闯进了水灵的房间。
“水灵!又……想什么呢?咱们今夜就在一起……睡吧!”
“不!”水灵躲着五魁,望着自己的画像。
“怕什么?反正你是我……我的人。你父母答应了,谁也抢不走。咱们早晚还不一样。嘻嘻……”说着五魁就往前扑,抓住了水灵的肩。
水灵挣扎着,很无助的样子:“可我没答应。我还小,才十八……”
“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老子花钱买的就是—……一朵花。”
五魁喷着酒气,舌头僵硬地打着卷,粗壮的胳膊将水灵结结实实地圈住。水灵无力反抗,她想起父母,眼里贮满泪水。
淀里有鱼跃出水面,远处渔火点点,荷香阵阵飘来。
早上,五魁醒来,不见了水灵,也不见了那幅画像和那张名片。五魁用力捶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冲出屋子,环顾四周,扑进视野的是浩浩淼淼的一淀碧水。水的尽头是岸,岸上有路。那路通向远方。
“水灵——”五魁歇斯底里地发一声喊。
望水
舅妈风风火火地跑进了水文站,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你大舅的**病又犯了,你快去看看吧!我那时正写水情汇报,就不在意地说,不就是在大桥上望水吗?你让他望去,反正他也快望到头了!舅妈从椅子上一下子把我拉起来,这次不一样,他都爬到桥栏杆上了,你再不去劝他,他就跳下去了。
我赶紧随舅妈出了水文站。在枣林庄大桥上,我看到了大舅笔直地立在桥中间的栏杆上,消瘦的身体立成了一株风中芦苇。春天的阳光已经膨胀出干旱的气息,像夏天一样炎热。大舅那一头从年轻就花白的短发,在阳光下放射着炫目的光芒。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把自己望成了一尊神。桥上桥下占满了看热闹的人。
我知道大舅的犟脾气。白洋淀水势浩大的年代,他辞了公职,从城里回到了老家。大舅说,他喜欢水乡的长堤烟柳,水月桃花;他喜欢淀里的苇绿荷红,鸟飞鱼跃;他还喜欢船上的渔歌互答,炊烟袅袅……大舅就傍水而居,一屋一船一妻,后又有一儿一女一孙。水乡成了大舅的栖息地。水成了大舅的魂儿。
可是后来白洋淀说干就干了。水干了,鱼净了,鸟飞走了,荷花开败了,芦苇干枯成了麦苗。大舅的船就翻扣在了干裂的淀底。许多人都刨了芦苇,种上了玉米大豆和高粱。大舅却立在千里堤上,立在枣林庄大桥上,透过绿油油的庄稼地眺望远方。舅妈看着别人的收成眼馋得不行,整天不停地嘟囔,我看你别叫旺水,干脆叫望水得了!大舅摸摸一头花白的短发,瞪瞪眼说,望水就望水。望水有什么不好?
好是好,可水终究没有望来。大舅不是老天爷,也不是龙王爷。更不能让黄河之水流到白洋淀来。可大舅能在白洋淀挖出水来。他请来了城里的打井队,在自家承包的苇田里挖了一口池塘,用井水养起了鱼。大舅对舅妈说,有水的时候粮食比鱼贵,没水的时候鱼比粮食贵,八月里卖了这一池塘鱼,就够咱儿子上大学的学费了!大舅和舅妈就整天守在鱼塘边,像守护着儿子一样。
一天早上醒来,大舅却看见鱼塘里的鱼都浮上来了,而且还把白花花的肚皮翻给他和舅妈看。大舅很纳闷,心说这鱼也通人性,是不是想上岸和我说说话啊?等他用抄网捞上两条鱼一看,他惊叫一声,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那是一池白花花的死鱼。
还是舅妈心细,她沿着鱼塘转了一圈儿,发现在靠近一片玉米地的边缘,有一股污黄的水流进了鱼塘。顺流而上,舅妈穿过枯萎的玉米地,走了不远的一段路,就看见了堤坡上冒着黑烟的造纸厂。
大舅一纸诉状把造纸厂告上了法庭。就是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大舅望水的瘾头越来越大了。后来严重到几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不上家,一年四季没日没夜地围着白洋淀转悠。转悠累了,就定定地望着远方。望了西边望东边,望了天上望地下。望得日沉红影无,望得风定绿无波。舅妈就长叹一声,这老头子已经不是人了,他早就丢了魂儿了!
只有我知道大舅的魂儿丢在了哪里。
水利大学毕业以后,我分到了白洋淀枣林庄水文站。我开始一步一步走进我大舅的世界。我发现大舅也不是天天那么面无表情地瞎转悠。只要一提到水,甚至只要阴天下雨,大舅的魂儿就暂时回来。在大舅丢魂儿的那些年里,白洋淀也时不时有过水,有的是上游水库放的,有的是从外地买来的。但终究没能找回往昔水天一色的浩渺。我把这水信息在报给上级的同时,也报给大舅一份。大舅听完我的汇报,总是领导一样点点头,眼睛放射出仍然有魂儿的光芒。然后就来到他的船前,刷油漆。大舅刷完船,又刷自己。大舅就成了一个漆人。
直到如今,水没有托起大舅翻扣在淀底的船,白洋淀边的这个漆人,也没能再度扯起白帆。他仍然痴迷在望水的境界里。
不过今天,我想我能唤回大舅的魂儿。我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来到大舅的近前。我把手里的一份红头文件举过头顶,大声喊道,大舅,来水了,来水了,黄河水马上就要引来了!水量入淀高程今年会达到7米呢!大舅没有回头,却说了话,我知道,那是我望来的天上之水。看,她已经来到我的船前了,我要去开船了!
咚的一声,大舅从桥栏杆上跳了下来。桥上那株风中芦苇,又变成了活生生的男人。
我知道,大舅的魂儿又回来了。
马涛鱼馆
渔船像口锅,翻扣在千里堤上。马涛也顾不得锅底的黑,就一屁股坐在了锅上,一边抹着汗一边对旁边气喘吁吁的马柱说,淀干了,爸!
是干了。马柱还在猫腰撅腚地擦拭船上的泥土,头也没抬。他想在船上涂一层油漆。爷儿俩刚刚把船从白洋淀里拖到了岸上晾晒。
你涂漆也没用,淀干水净,没鱼了,船也没用了。马涛眯缝起眼睛瞅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这死老天爷,也不下场大雨,莫非让人心也要干透了?
马柱没听儿子抒情,拿着油漆瓶子和毛刷过来说,马涛你起来。
我起来干吗?马涛依然瞅着阳光,他已经瞅出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
你起来我刷漆!
你刷吧,我起来你刷吧!你好好刷!马涛说。
可我起来,我就走了。马涛又说。
你走我也得刷。我就不信这白洋淀不来水!马柱拽了儿子一把。
马涛就起来,从堤坡的小柳树上摘下他那件红色的衬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涛去了县城。离开了水的马涛徘徊在阳光下的城市里,感觉自己像一条行走在岸上的鱼。城市也是干的,城市里没有港汊,没有芦苇,更长不出荷花来。马涛把那件红色的衬衣脱下来,用手举过头顶,开始在大街上奔跑。衬衣就在风中铺展成一朵硕大的荷花。
能制作荷花的马涛在一个烹饪培训班里学习。不久,他应聘到一个单位做厨师。一天一顿午饭,马涛的活计就很清闲。干完活儿,还可以到传达室和警卫、保洁工聊天儿看报,侃侃世界杯什么的。马涛就觉得自己也成了单位的人,甚至产生了转正、找个城里对象的想法。他把这想法和食堂服务员温小暖说了。温小暖就笑着说,马涛你可真逗,你要是能转正,我他妈都当局长了。马涛听了这话,像泄了气的皮艇,一下子蔫在了水面上。
温小暖的打击刚刚过去,单位就换了个领导。新领导一上任就约法三章:全体职工中午一律回机关吃饭;有宴请也要在食堂安排;食堂要一天一个菜谱,保证饭菜的多样化。
吃饭的人多了,马涛就变得忙碌起来,再没有聊天儿看报侃足球的时间了。忙倒没关系,问题是众口难调。这些官老爷在外面吃顺了嘴,回到食堂不习惯,不是熬菜嫌咸了,就是做鱼嫌淡了,絮絮叨叨的指责让忙得一头汗水的马涛心里冷冷的。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新领导的发火。那天本来领导吃得胃口挺好,还和大家有说有笑的。可吃着吃着就皱了眉,他从嘴里拽出了一根金黄色的头发。领导就把筷子啪地一摔,马涛你看这是什么?是不是白洋淀里的草?我要扣你的工资!
被扣工资的马涛就辞职不干了。临走前,他拿过一把大剪刀,找到正在午休的温小暖,咔嚓咔嚓把她染得金黄色的长发剪了个精光。
马涛又行走在城市的阳光里。他又一次把那件红色的衬衣举过头顶,让它招展成一朵盛开的荷花。招展完了,这朵荷花就飘落在黄家鱼馆的屋顶上。
黄家鱼馆的老板收留了马涛,喜欢上了马涛,并把家传的全鱼宴制作秘方传给了马涛。一时间,马涛成为全鱼宴的名厨。在他的主厨下,黄家鱼馆成为县城一个热闹的去处。
在品尝全鱼宴的人流中,温小暖来了。马涛看见她的头发长出来又染成了金黄色,像一条黄花鱼。跟在黄花鱼后面的竟然是单位的新领导。那天,马涛亲自给他俩上的菜。马涛笑吟吟地对领导说,领导,你不是不到外面吃饭吗?怎么还带了个俄罗斯小姐呢?
领导就十指交叉地笑着,马涛是你小子呀!这不是什么俄罗斯小姐,她现在是负责后勤的温主任,我带她是来向你学习的!
马涛就把一条红烧鲇鱼端到了他们面前。他在鲇鱼肚子里填上了一团头发。
马柱终于在黄家鱼馆里找到了马涛。那时马涛正和黄老板的女儿黄春健高兴地数钱。马柱啪一下就给马涛一个脖拐儿,你小子在这里玩开心了,我和你娘想你都想疯了!
马涛就被扇蒙了,被扇乐了。马涛对春健说,这是咱爸,你快去倒水!
爸,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鱼馆红火的时候来。你来了,我就该回了!马涛把钱放好,捂着半边脸说。
小子,白洋淀来水了,我那渔船又可以下淀捕鱼了——
马涛站起来,撇撇嘴,就你那破船?早过时了。我要买一艘快艇,还要把咱家临堤的房子拆了,盖个饭店。告诉你,不叫黄家鱼馆,也不叫马柱鱼馆,就叫马涛鱼馆!你说行不行?
你是说你答应回家了。马柱举起手来,又给了马涛一脖拐儿,不过这次没扇响。
马涛点点头,把马柱摁在了椅子上,望着鱼馆外面的车流人流和高楼大厦,慢慢地说,爸,城市好,可城市是别人的城市,不是我的。我的家在白洋淀,在千里堤上。
一个月后,风生水起的白洋淀边,荷香飘逸的千里堤上,马涛鱼馆正式开张迎客了。
芦苇花开
芦苇花开时节,鱼雁回到了采蒲台。
那天,鱼雁一下公共汽车,就碰上了千里堤上马涛鱼馆的老板马柱哥。虽然多年不见,但马柱还是一眼认出了当年水乡出了名的渔家靓妹。鱼雁从车上下来走到码头的时候,马柱正在给他的快艇加油,见了她,一下子就把油桶扔在了堤坡上,哎呀呀,这不是鱼雁妹子吗?你也知道咱白洋淀引来黄河水了,这是回家旅游来了?你走这么多年,可忒该回来看看了。怎么你自己?孩子呢?妹夫呢?
鱼雁就红一下脸,反问,怎么柱哥,我自己回来咱白洋淀就不欢迎了吗?
瞧你说的,欢迎欢迎!俺们巴不得你和妹夫全家从城里搬回来呢!马柱哥搓着油手笑着,那天我和老等兄弟还念叨了你半天呢!
听了这话,鱼雁像一朵盛开的荷花突然经了霜,霎时凋零了不再年轻的脸。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缓过来,柱哥,别提我的家好吗?我没家了,以后白洋淀就是我的家。真的,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鱼雁说得不错,就在昨天,她和丈夫蒙古办理了离家手续。说是离家不是离婚,是因为婚早就离了。房子钱财全部归她,上大学的女儿他来供给。他要的是自由。协议写好以后,俩人签了字,蒙古就急忙下楼钻进了那个女人的本田车,然后一溜烟地飞走了。
爱情远遁,婚姻如砸碎了的玻璃,扎破了20多年的时光。所有的一切都在时光里无情地渗漏。蒙古啊蒙古,你人都走了,我还要这房子和财产有什么用?我鱼雁当初可不是冲着你的房产才嫁给你的,我看重的是你能给我一种新的生活。那时候,白洋淀发现了油田,你们钻井队来这里采油,你就住在我们家。我给你做小鱼贴饼子,炖鲇鱼豆腐,熬黑鱼汤……你知道那鱼是哪里来得吗?那是老等哥光腚下淀捉来孝敬我爹娘的。可我都偷着给你吃了。你吃了鱼不算,还把我也当鱼吃了。你说我这条鱼才是真正的鱼,白洋淀千百年来才出这么一条美人鱼。你还说,我这样一条美人鱼如果永远游在白洋淀里,那是白洋淀的残忍。于是你就把我带走了,带到了刚刚兴起的那个华北石油城。我走了,我的爹娘高兴,我终于可以成为城里人吃商品粮了。可我的老等哥傻了。载着我们的机帆船路过荷花淀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立在一支木船上,高举鱼叉用力向远处掷去。阳光里,他像一尊黝黑的雕像。鱼叉落处,必定有一条大鱼。可我不会再吃到老等哥的大鱼了。
生活中有比吃鱼更重要的东西。蒙古,我被你安排进了采油厂当工人。我和你就开始了20多年的城市生活。直到企业改制,我们都买断了工龄,离开了工厂,生活才出现了暂时的停歇。可后来又有了个政策,说是离婚的夫妻能安排一方上班。我就和你办了个假离婚。我让你上了班。谁知,你一上班就像射出去的子弹再也不回枪膛了。再后来,你就名正言顺地有了新的女人。我再也不是你那条爱吃的美人鱼了!
我成了城里一条干涸的老鱼。老鱼开始恋水,便想念自己的水乡了。于是,我回来了。哦,梦里水乡,你可淳朴如初?你可美丽依旧?
就在鱼雁愣神的功夫,马柱已经把汽艇收拾停当。他虽然读不懂鱼雁的心事,但他知道鱼雁再不是当年那条单纯的美人鱼了。她的心里窝着一汪水啊!他提高嗓门爽朗地对鱼雁说,妹子别想那么多了,回来好,回来就好啊!你看俺,这些年,开了饭店,盖了楼房,买了汽艇。咱水乡的好日子比大楼高,比歌厅宽,比超市亮。你看见这千里堤没?比堤还长。你看这满淀开花的芦苇没?比它还厚实!
对了,你知道不?人家老等可是发财了,马柱又说,你说那么粗壮的一个人,过去迷逮鱼,打你走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发了几年蔫儿,话少了,可长心了。他又迷上了苇子。我多少次开船看他,他不是在苇地里转悠,就是在屋子里鼓捣。有时候就在一捆苇子上睡了,满脸的苇缨子苇叶子。你猜怎么着?人家成了水乡远近闻名的芦苇工艺师。他用芦苇、水草当材料,剪剪、贴贴、烫烫、刻刻的,就弄成了芦苇画。然后用镜子装裱上,能卖大钱呢!听说最近还和外国人做上了生意呢!只是,只是……这小子到如今还没个老婆,唉,鱼雁,他的心里满了,放不下别人了,这个老等没死心,一直在等你啊!
鱼雁心里窝着的那汪水就化作泪汹涌而出,哗哗地淌落在新水初涨的白洋淀里。盛开的芦花漫过来,包围了鱼雁。她赶紧别过身去,装着擦眼,抓过一把芦花把眼泪抹了。然后她笑着对马柱说,柱哥,我不想坐快艇,你找个木船来,我要自己划回家。我想好好看看咱们的白洋淀!
就这样,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鱼雁和船就回到了采蒲台。村口,祖先曾采蒲用的高台上,一个汉子站成了一棵树,正坚硬地等在那里。汉子的周围,飞舞着团团精灵般的芦花。
白洋淀
荷花说,水你这个狠心贼,你一句招呼也不打,就抛下俺们自己跑了。
你真是个狠心贼。你忘了当初,是你死乞白赖地追求俺。俺爹妈都不愿意,说你这人水性杨花靠不住,炮火连天没实话。
俺就是不听,俺说就是喜欢你宽阔的胸怀和如水的温柔,俺还喜欢你的甜言蜜语和惊涛骇浪般的激情,尽管那激情总是发生在夏季。
所以俺就不顾一切了,俺连你的彩礼都没要,就自己把自己嫁过来了。
为这个,俺和娘家还断了来往。俺就几十年没回娘家,俺就死心塌地地跟你过日子,俺就在你那张特大的水床上和你结了婚,和你生了一大串孩子。
俺和你生的孩子,那真是俺一生的骄傲,全白洋淀的,全世界的人没有不夸奖的。
女儿们一个比一个俊俏,儿子们一个比一个挺拔。后来,俊俏的都让外人领走了,挺拔的也自己娶了媳妇另立门户了。
如今,又剩下了俺,剩下了俺这枝秋后的残荷。而在这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你除了回家睡觉,就是在外面东里西里地忙活,很少关心家里的事。
俺知道你在外面有事业,可人家有事业的男人多了,谁跟你似的这样不心疼老婆子?
噢,你以为供俺钱花就是疼俺了,俺才不稀罕你那俩臭钱呢!俺稀罕的是咱年轻时候的那份感情。
可现如今俺还往哪里去找那份感情?莫非你在外面有了人?芦苇说,水在外面是有了人?
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是在那个迷人的雨季认识水的。在此之前,我们那里一直连年干旱,庄稼颗粒无收。
我们全家开始了逃荒。我的父母和姐弟都死在了逃荒路上。只有我自己,这个苦命的孩子,这个命大的孩子,这个受罪的孩子,挺着因吃树皮草根消化不良而肿胀的肚子,来到了白洋淀。
我就昏倒在白洋淀的千里堤上。接着,那个迷人的雨季就降临了。那真是一个迷人的雨季,那个雨季就是水带来的。
水,那个能干的男人,他在千里堤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他把我抱到了他的船上,把我带到了他的那片茫茫的水域,把我带到了他那个临时搭起的水上茅屋里。
他用白洋淀的鱼虾替换了我肚里的树皮草根,他用白洋淀的清水洗去了我身上的污垢。
我发现了自己的苗条和美丽。我发现了自己的青春和欲望。而这一切都是水给予我的。
我应该报答他。我决定留在白洋淀,留在水的身旁。我这样想了,我也这样做了。
那个迷人的雨季过去之后,我就这样把自己像株芦苇一样种植在了白洋淀,种植在了水的身边。
我帮水开始了他预想中的事业。他承包了千亩水塘,他养鱼、养蟹,他养荷花,他建起了水上旅游岛,建起了荷花大观园。
一度衰退的白洋淀的旅游业因水而红火起来,水一下子就成了知名人士。
水发达了,水有了汽艇,有了别墅,有了汽车,也有了随身女秘书。而我,却随着水的发达一步一步退出水的生活。
当白洋淀成片成片的芦苇被水和水的弟兄和水的子侄们削倒之后,当白洋淀一个又一个的旅游景点被建起时,我黯然神伤。
我在一个雨天离开了水。我宁愿像根芦草一样长在干旱的岸上,也不想这样委屈地生在水里。
这就是我,一个叫芦苇的女人的性格。小鱼说,那个叫芦苇的女人走了。
她走了其实怪可惜的。可情场无情呀!像水这样的男人谁愿意放弃?他成熟,内敛,有魅力,当然,也有钱。
可天地良心,我绝不是冲他的钱来的,也绝不是凭着自己的年轻和姿色迷惑水。
我可是凭着自己一口流利的英语被水从人才市场招聘来的。其实当初也没想和水发生点什么,只是想在当导游的职业中寻求自己的价值。
水的旅游岛需要我,水需要我。他需要我的英语,也需要我的身体。水是在那次和外商谈判时让我喝醉的。
外商想在白洋淀建一个新的旅游项目,但因为白洋淀水少而犹豫不定。
我们就把外商请到了城里那家最好的大酒店。我们就和外商喝呀,玩呀,就闹到了很晚。
我们就住在了酒店。就趁着醉酒,水就水一样浸泡了我的身体。在水的浸泡里,我真成了一条茫然失措的小鱼。
我是一条醉酒的小鱼,而水是酒。但我记住了那个夜晚那个男人说的一句话:鱼儿,好好跟我,项目谈成之后,我送你出国!
后来,那个项目谈成了,可水却没送我出国。他说他舍不了我,他说他的事业离不开我。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我还知道他其实心疼钱。水,你这个吝啬的男人!
你不是心疼钱吗,我非让你疼死不可!我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我主动找到了那个外商,在他毛茸茸的怀里,我强忍住恶心请求他的帮助。
他答应了。我把水的500万贷款转移到了国外,之后顺利地拿到了出国签证。
在离开水的那一刻,我深深地吻了水,同时,我听到了荷花和芦苇的歌唱。
水说,我什么也不用说了,你们都知道了我的故事。正因为你们都知道了我的故事,我才下决心离开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白洋淀。
我走了,但请你们记住,我是白洋淀的水,我曾经在白洋淀生活过!
1858年的歧口
这是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我知道这个故事一旦公诸于世,我将由一个懦夫变成一个英雄。之所以沉默这么多年,是因为我相信真的英雄不应站在岸上,不应享誉在人们的赞美歌颂里,而应沉在海底,沉在真实的历史中。
我刚刚运到歧口炮台时,威风凛凛:硕美的身材,乌黑的炮口,结实的炮架……我昂首在1858年浓烈的阳光和强劲的海风中,身上的红绸缎在海风里飘扬如旗。那时人们叫我“二将军”,我在歧口的南岸。北岸有我的哥哥“大将军”。我们兄弟俩遥遥相对,雄风相逼,一时成为歧口的话题和风景。
涨潮了。海浪声里,常混杂着炮声从深海传来。我身下有着丝丝的颤抖,炮膛有一股类似血液的东西在滚滚奔腾,一直滚到了炮口。我感觉一场战争正悄悄降临。
果然,一个船队在又一次涨潮中出现了。那是英法联军的船队。本来我应该及早发现的。但我没有。昨晚守护在歧口哨所炮台的鹿哨领从城里带回了一个烟花女子。他们就骑在我的身上喝酒耍乐。斟酒伺候他们的是一个叫作陶马的兵丁。陶马是歧口人,是他的老爹把他送上炮台当兵的。那个叫陶牛的老人去深海捕鱼,被一艘外国军船抓去,放回时已失去了双手。渔民以手捕鱼,没有了手,就等于没有了生存的屏依。陶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海滩被人挖出了道道海沟。炮台建起来的那天,陶牛就带陶马带来了。老人迎着海风靠在了我的身上,悠悠地说,儿子,我要你学会放炮!可陶马没有学放炮,而是被鹿哨领收为了勤务兵。那晚,陶马一杯一杯地倒着酒,鹿哨领和那个妖艳的女子就一杯一杯地喝着。鹿哨领把酒灌进了肚里,女子把酒洒到了我的炮口。当女子唱起撩人的烟花小调时,我已醉眠在漫漫长夜里了……
我醒来时已经太迟了。我已能看见船头上洋毛子们的尖嘴猴腮和涂着蓝靛水一样的眼睛,还有他们手里的望远镜。我扯着嗓子大吼,鹿哨领,快弄炮弹来啊!我喊了大约20多声,鹿哨领没来,陶马和几个兵丁来了。陶马拍着我的炮身嘟囔着,鹿哨领和那女人跑到城里去了,你说这炮弹怎么装吧?
我还没有回答,就听见了一声炮响。我看见歧口北岸我的哥哥“大将军”吐出了一枚炮弹,又吐出了一枚炮弹。长毛子的一艘船就起火了。于是,我焦急地说,我帮你们吧!我就哗地把炮膛自动打开,唰地把炮信子自动弹出。陶马他们就把炮弹推上了膛,把炮口调向了最前面那艘外国船,点上了炮信子。
炮信子哧啦哧啦地燃烧着,一直燃烧了半袋烟功夫,还不见炮弹出膛。我用炮膛中的敏感细胞感觉到炮弹与炮信子无法连接,因为这是一枚臭蛋。
陶马他们立即换下了这枚炮弹,又换上了一枚,还是臭蛋,再推上一枚,还是不响。他奶奶的,我骂了一声!他奶奶的,陶马也骂了一声!
骂声里,一枚炮弹就尖叫着落在了歧口,炮台就被掀去了半边。陶马他们的脸被薰成了黑炭,还有暗红的血从额头上渗出。硝烟未散,有一群人从歧口村跑来了。前面是摇摇晃晃的陶牛。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刀叉,有的拿着长矛,还用网兜子兜来了一堆**。
陶马就跑上去扶住了他爹,嚎啕大哭,爹,炮弹不响啊!陶牛就咬了咬下唇,咬出了两个血淋淋的汉字,奸商!
陶牛走上炮台,看了看我洞开的炮膛,望了望越来越近的长毛子的战船,发出了撕裂空气般的声音,乡亲们,上**——
轰——歧口渔民自制的土**和着沙子石块从我急不可耐的胸膛里喷出去。然而却没能够击中目标。
又有几发炮弹从长毛子那里射来。整个炮台都坍塌了,一群人也倒在了血泊里……
狞笑着的长毛子爬上了歧口。海滩上他们的脚印像熊迹。他们把我从沙堆里扒出来,蹬着,踹着,嘲笑着。然后,抬起我放上一只小渔船。他们想把我当作战利品带回他们的国家去。
我怎么能跟他们走呢?我为咸丰皇帝而耻辱,我为鹿哨领而耻辱,我为我自己没能发出一枚炮弹而耻辱。我怎么能把这失败的耻辱带到国外供人展览呢?我必须留下来,即使被人唾骂也要留下来!于是,我不停地晃动炮身,用力下坠,小船就被我掀翻了。
我就留在了歧口,和陶牛、陶马的尸体一起埋在了炮台下。
后来,我被人挖掘出来。得见天日的那天,有人狠命地踹了我一脚,呸,这就是那个懦夫二将军!它可是大敌当前一炮未发啊!我咧了咧锈蚀的炮口,想讲一段故事给他们听,但我终究一言未发。
多少年后,我被人弄到了一座现代化的城市,放在了一个新建的博物馆门前。我经常听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给游人讲解:1858年的歧口,有两座炮台,北岸有大将军,已经沉在了海底,南岸有二将军,是个懦夫……
1963年的水
1)1963年,我是一个成熟而敏感的胎儿。透过母腹的躁动,我感觉一股强大的潮湿弥漫了整个天空、村庄和田园。我知道一场大水必定要来。因此,我赖在母亲的肚子里不肯出来。
2)我的感觉果然不错。整个夏天先是暴雨不断,接着就传来白洋淀上游出现特大洪峰的消息。千里堤被水浸泡得像我母亲擀的面条一样柔软,它承受不住洪魔的撞击和拍打,决口了。
3)冀中平原一片汪洋。在这片汪洋里,我们的村庄变成了一片飘摇的树叶。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听到了房屋倒塌的声音,牲口嗥叫的声音,孩子哭喊的声音,还有当村长的父亲指挥人们撤离的声音:全体社员请注意,大家一律到陈家祠堂高地集合,老人妇女搭棚子,男劳力抄家伙筑堤埝,共产党员随我去白洋淀保护千里堤!在父亲宏亮有力声音的鼓舞下,一村人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撤离。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挎着一个大包袱,领着大姐二姐趟水水行走。当我们爬到陈家祠堂的高地时,我听到大姐惊叫了一声,娘,坏了,俺的梳妆盒忘拿了!
4)陈家祠堂的高地成了一个孤岛。父亲带人走了,留下来的铁塔叔成了一村人的主心骨。那时我的眼睛过早地睁开了,我看见铁塔叔光着黝黑的膀子,撑着用几块木板绑成的排子,带人去坍塌的村里打捞食物,还去村外的玉米地里掰生玉米。铁塔叔的那个木排驮的不是食物和玉米,它驮的是一村人的生命呀!
5)已有的生命面临着生存的困境,新的生命却又在不断诞生。和我同期孕育的孩子真不懂事,接二连三地来这个孤岛上凑热闹。母亲在婴儿带血的哭声里不住地抚摸自己的肚子,用粗糙而温情的手掌和我交流。手掌说,儿子,按说也到日子了,怎么你还不出来呢?我动动小腿,晃晃脑袋告诉母亲,不着急,我不着急,我在静静地观察思考这洪水,这人,还有以后那没水的日子。手掌说,也好,你就呆在里面吧,这又潮又湿又热,又缺食物的,我真不知道如何安置你!我用小脚抵住母亲的手。我说,娘,等大水过后我再出来吧,以后你还要为全村人操心呢!
6)飞机来了。是毛主席派来的飞机。我听见大姐二姐和孩子们欢呼着,呐喊着。我循着人们的视线向天空望去,就望见了一架巨大的直升飞机在空投食物。食物像蝴蝶一样飞舞着,落在水面上,挂在树梢上,也落在我们栖息的高地上……人们哄抢着,撕扯着,翻滚着,一片混乱。母亲急了,她笨拙地爬上了一个高台,把手用力一挥,大声喊道,社员同志们不要乱,大伙要把食物先让给老人孩子,还有刚生产的妇女,然后把余下的归拢起来,等铁塔回来再按人头分!人们听了母亲的话,又看看母亲的肚子,就停止了混乱,开始互相谦让着,照着母亲的话去做了。那时,我觉得母亲挥手的动作和喊叫的声音和我父亲像极了。
7)大家都盼着铁塔叔回来。母亲更是盼着我父亲回来。可他们俩人谁也回不来了。铁塔叔撑着那只木排去村里打捞食物,被坍塌的房子盖在了下面。而我父亲为保千里堤,跳进洪水里,变成一个树桩,永远地长在了千里堤上。
8)洪水退去了。大家推举母亲作了村长。母亲用手掌和我进行了交流。我理解她的意思,我说,娘,你不用惦记我,该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吧!母亲用一条腰带紧紧地束住了肚子,把大姐二姐交给刚刚生完孩子的铁塔婶,就风风火火地投入到重建家园的斗争中去了。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带领村民整修危房,抢收庄稼,又跑到县上,接来了医疗队,为每个村民打了防疫针。
9)母亲自己却病倒了。她病了,身体的虚弱再也控制不了我的出生。在医疗队临时搭起的卫生所里,母亲拍拍肚子,对焦躁不安的我说,儿呀,这回你可以出来了,娘知道你以前害怕这场大水,但以后你会怀念这场大水的!母亲说得我十分悲痛,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飞快地爬出母亲的**,爬出母亲的生命通道。我,终于瓜熟蒂落了。
10)40年后,当我们被干旱、风沙、冷漠、自私所包围以后,已经人到中年饱经沧桑的我,领会了母亲那句话的全部含义。
11)于是,我开始怀念1963年那场大水了。
我爹长在果园里
娘说,你爹迟早会变成一棵树的。我说,娘你真会说笑话,我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变成一棵树呢?我娘望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不信,你到果园去看看。
我就来到了苹果园。春天的苹果园是最能体现春天的生机的。花们开成了一座山,在阳光下比赛着艳丽;永恒的蜜蜂们毫不疲倦地做着它们永恒的工作,从这朵花飞向那朵花,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我嗅着苹果花的味道,我感觉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我懂了我爹为什么迷恋苹果园了。
我在我家那片果树丛中发现了我爹。我爹没看花们的艳丽,没看蜜蜂的舞蹈,也没嗅苹果花的味道,他立在一棵开始枯萎的树前,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树干,喃喃地说,又死了一棵红富士。我就在我爹的眼里和花白的头发上读出了悲伤。
18年前,我家的果园还是一片麦地。一片绿油油的麦地。村长平原哥响应上级大力发展果木业的号召,就把我们的麦地变成了果园。树苗从县里运来了。一天之间,全村那方最好的麦田里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树坑,像一件华丽的衣服被无情的剪刀剪得千疮百孔。那时,我和我爹去种树。我挥动铁锹挖了一串坑,我爹还一劲儿蹲在地头吧唧吧唧抽地头烟儿。我走到我爹面前说,挖吧,爹,几年以后咱就吃上苹果了。我爹吐出了一口烟,眼睛直直地盯着麦田,叹了口气说,麦苗都快拔节了。
那一年,我家是全村种树最晚的一户。
几年后,苹果树长成了,我爹脸上的皱纹也被苹果叶子抚平了。我爹的笑声开始在苹果园里回荡,常常是震得树叶舞蹈,露珠飞动。我爹到乡林业站学了果木管理知识,便兴致勃勃管起苹果来。压枝、打杈、浇水、施肥、喷药,他是一棵树一棵树地掰活。每一个枝条,每一片叶子,都经过了他的手。我爹的手里就有了一种苹果的味道。
我爹很累。他一人种着10多亩地,还管着一个果园。我们姐弟先是上学,后是上班,很少帮家里的忙。我爹一年四季就长在了地里。当果园开花结果的那一年,我爹让人拉了一车砖,在果园里盖了一间小房子。我爹吃住就在果园里。我娘就天天给他送饭。我娘说,你个老东西,干脆另找个女人一起来果园住得了,也省得我天天伺候你了。我爹就咬一口馒头,蔫蔫地一笑,你还不知道吧,我早找了。我娘一瞪眼,变着嗓子问,她是谁?我爹就一指果园,苹果树呗,还能有谁?
采摘苹果是我们全家最欢乐的时候。我和出嫁的姐妹们都回到了家帮忙,果园里就蓄满了我们全家的笑声。我爹小伙子一样爬上树,摘满一篮子苹果,然后就对我儿子和我的外甥男外甥女们嚷,孩子们,接着老爷的篮子,你们敞开肚皮吃吧,我让你们吃个滚瓜溜圆。孩子们就燕子一样乍着翅膀飞过去,争抢着篮子,篮子在他们手上跳跃着,滚动着,苹果就顺着他们的头水一样流到了地上。我看着孩子们,童心大发,我也变成了孩子。我跑上前去,同他们争抢着。我把那个最大的苹果抢到手,用衣袖擦了擦,刚要往嘴里送,我爹却从树上跳下来,一把就夺了苹果,小子,吃小个的吧,大的卖价高呢!
那一年的苹果确实卖了个好价钱,一块五一斤,我爹的手里就有了几千块钱。我爹就投资买了一个小三马和一台打农药的机器。我爹逢人便讲,这种苹果是比种麦子强,赶过年我能闹一万多块呢!
然而第二年的情况并不好。秋季多雨,气候潮湿而闷热。茂密的果园里,苹果大量腐烂,雨一样劈里啪啦往下落。我爹想尽快处理掉那些不烂的苹果,可乡间公路软得像面条,运输的车,进不来,出不去,一万多斤苹果眼睁睁地看着变成了屎酱。我爹把这些屎酱们全部掩埋在果园里,他的脸上也沾满了屎酱。
接下来的年份却出奇的干旱。经常是一春无雨,河里干枯了,机井的水也少得可怜。先是一树树的苹果花由于得不到水分的滋补,迅速凋谢枯萎,接着就是喜水的红富士苹果树一棵接一棵的死亡。我爹毫无办法,他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干枯的树干,望望不飘一丝云彩的晴空,老泪无声地滴落在苹果树下。
村里闲置多年的广播喇叭就是在这时传来村长平原哥的声音的。平原哥说,县上已经批准,我们村要在苹果园里建一个大型汽车配件市场。平原哥还说,现在是工业时代,果园就不要了,三天之内全村人要把果树全部刨掉!
苹果树是我爹的女人。苹果树是我爹的魂儿。刨完了苹果树,我爹便没有了女人,便没有了魂儿。我爹开始整天整天地不回家。我娘叫他,他不回。我叫他,他不回。我的姐妹们来叫他,他也不回。他不是围着没树的果园转圈,就是立在果园里愣愣地望天。我娘说,你爹毁了,他不是人了,他迟早要变成一棵树的。
我娘果然说得不错。就在五月单五那天,我去果园看我爹。我绕过筹建汽车配件市场的人们,找遍了整个果园,也没有见到他老人家的影子。在一个刨掉果树的树坑前,我真的发现我爹已经长成一棵果树了。
那是一棵枝杈和叶片都直指青天的老树。
狮舞
一阵激烈的锣鼓响起,那头狮王就一下子登上了灵前的供桌,先是一个蹬桌戏逗,而后一个顶腰旋转,突然就一个高台翻滚,舞在地上,舞出了一朵怒放的莲花……刚柔相济、干净利落的表演落得了一片叫好声,就连趴在寿木两边的孝子们也停止了哭泣,不由自主地看起了表演。
狮王舞出人群,正准备下一组动作时候,狮头却被一个人按住了。铁子,那人的手力道挺大,狮头就在他的力道中被掀开了,露出了一张黑黝黝汗涔涔的脸,你小子也不请假,就又来这里干私活,你快给我回团里去!
铁子知道是谁的手来叫他了,铁子以前怕过这只手。就是这只手把他从庄稼地里拉进舞狮团的,也是这只手手把手将他教练成一个很好的狮王的,还是这只手一个脖拐子把他打得眼前直冒金星的。可是铁子现在不怕这只手了,他攥得他呲牙咧嘴他也不怕这只手了。铁子用力甩脱这只手。铁子说,我不叫干私活,我不在团里干了,我自己干还不行吗?你现在不是我的团长了,我和你没有关系了。
那只手却又执拗地攥住了铁子的手,我不是你的团长,可我还是你的老丈人,你给我回去!你这么好的狮子,在舞给一个死人看,是在糟践狮子。
铁子整个身子就被拽出了狮子,他屁股打着坠儿,嚷嚷着,你别拽我了,你去和跷儿说,她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那只手就松开了铁子。铁子感觉到松开的手走了,是朝着他家的方向去的。铁子松口气,把散落在地的狮子道具又披在身上,对他的搭档钢子翻了翻白眼,你小子看够了热闹了对不?看够了热闹咱还不给人家再舞一回?人家可是工钱都给了!
那只手掀开了门帘,看见跷儿正在新房里对着镜子描眉画口红。跷儿把眉毛画成了张曼玉,把口红抹成了章子怡。然后又把头发披散成了林心如。弄完了这一切,跷儿才过来拉住了那只手,哎呀,爹你来了,爹你来了怎么不说话?
那只手就往外挣,可跷儿的小手却像抹了胶似的,他挣不脱。挣不脱他就问,跷儿,是你让铁子离开舞狮团的?
是啊,爹,跷儿就用她的小手摸着她爹的老手,她的手指头在他爹手上的筋脉上划过,划得老手痒得直往后抽,我们跟你干,整天累死累活,有什么意思?哪如自己干,还能挣钱!
那只老手就狠命地抽了出来,他抖动着说,这不一样,爹干的是大事情,你们那是小家子气,目光短浅!
跷儿说,爹干大事情,也不能打姑爷啊!你把我家铁子脸都打肿了!回家来,我给他敷了好几天的凉毛巾!
可我为什么打他?我们排练节目,人家北京都来人指导了,他却下地了。下地干活也就罢了,你猜他怎么着?锄头放在地头上,他在树荫凉儿里睡大觉。我不打他,我就对不起我的女儿!
跷儿倒了一杯水过来,让爹坐下,用小手给爹按摩着肩膀,爹,你犯不上和年轻人生那么大的气,你气,你自己舞狮子不就得了,咱不用他了!咱自己的大事咱自己干!
那只手就把水送进了嘴里,就把跷儿按摩的手拉了过来,放在了自己的手中,爹是团长,爹组织了四十头狮子,七八十号人,爹得管理,还得教他们。你说爹不是自己干?你想让爹咋自己干?自己当狮子王,亲自上场?爹还是那年纪吗?再说了,我把所有的本事都传授给铁子了,我还非得自己干?你不怕我这把老骨头散了架?
跷儿的手在爹的手里蠕动着,她掰着爹的指关节说,爹,其实……其实让铁子回去也容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也想去团里,我也想加入舞狮队。我有武术功底,我也会杂技!铁子当狮王,我当个引狮员可以吗?
胡闹!你不是怀孕了吗?
我这么年轻,可以先不要孩子!
不行!我还是自己当狮王吧!那只手坚决地甩掉女儿的手,牵引着身体,咚咚咚走了。
高大树舞狮团开始新一轮排练了。在排练场上,威风凛凛的老狮王一个滚翻,趴下了,好久没起来。团里的人都围过去,他们看见老团长花白的头发上滴下了成串成串的汗珠。
这时,门口一阵锣鼓声生动得响起来。一个年轻的狮王,威猛刚动、激情热烈地舞了进来,舞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舞出了一声傲天的长啸!再看,引领狮王的短衣小生,精神抖擞,活泼俏皮,动作轻盈,竟然是高大树的女儿高跷儿。
不久以后,高大树舞狮团参加了奥运会开幕式文艺表演。沧州狮舞从此走向了世界!
乡思红
红云从娘娘河里爬上来,将湿漉漉的头发高高挽起,少女清爽爽的身子就仙女一样袅袅娜娜地向河北岸飘去。在那棵740岁的嫡祖树前,她看见父亲洪钟正和一个外乡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什么,树上倚着的竟然是聚馆村的老美女红果。
老洪,你就别犹豫了,给你20万怎么样?20万买一棵快死掉的破枣树,这种事只有我温傻子才肯干!
不卖,这可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宝贝啊!
宝贝?你也不会利用。还不如卖给我,连树代根一起刨掉,你在这里好好种庄稼吧!你说,我再加10万块怎么样?
好,就这样定了!这时倚在树上的红果说话了,她拦住了还想梗脖子的洪钟,对那个外乡人说,你快去准备钱,洪大嫂正等钱治病,红云这孩子功课好,考大学也正愁学费呢!
红云就斜了红果一眼。心说我考大学碍你屁事!你40多了还不嫁,天天围着我爸转,巴不得我娘死了赶紧嫁到我们家呢,在外人面前装什么慈悲?还不是想卖了树分一半钱?
红云就悄悄地跟着那个叫温傻子的外乡人来到了信用社,把他拉到旁边问,大叔,你真傻啊,怎么出那么大的价钱?
温傻子哈哈一笑,姑娘,我才不傻呢!我把这树弄回去,用它的接穗嫁接一片冬枣林,所有的枣树不就都成了宝贝,都能卖30万的大价钱了吗?
红云就明白了。明白了的红云转身向乡政府跑去。在阳光下,她刚刚浴洗过的身段不再仙女般袅娜,而是变成了一缕风。高高挽起的长发飘扬成一面黑色的旗帜。
这件事情发生在10年前。红云去乡政府的结果是:乡长带人来了。洪钟的树没卖成。红云的娘不久因病去世。红果如愿以偿代替了红云娘。红云读大学的学费一部分靠乡政府供给,一部分靠自己在中关村打工。
就在红云读大四的时候,突然就接到了来自聚馆村的一笔汇款和一箱冬枣。是红果寄来的。红云还收到了红果和洪钟分别寄来的信。红果的信说,红云,多亏了你的告状,咱的嫡祖树才能保留下来,咱村的198棵宝贝冬枣树才能保留下来。如今,乡里市里提倡种枣,咱家嫁接了自己的枣园,咱村有了一大片枣林,咱乡里有了几十万亩的冬枣生产基地。今年咱的冬枣丰收,卖了五万斤,给你寄去一万元,你就自己买台手提电脑吧!洪刚的信说,红云,你以前误解了红果,她其实是一个好女人。她对我好却没想拆散我和你娘,她真的希望用卖树的钱治好你娘的病。这几年,她和我拼命地侍候树,侍候冬枣,就是想有了钱送你到国外留学,也让咱枣乡和世界接轨啊!你尝尝那棵嫡祖树嫁接出来的冬枣吧,她皮薄肉嫩,酥脆味甘,入口欲化,是过去皇帝才能享用的仙品呢!再有,你回家乡来看看吧,你洗澡的娘娘河畔,我们的冬枣园已经连天一碧了!
红云读着信,读着父亲这个老高中生的对冬枣的描述。然后吃一颗冬枣,就香甜地哭了。
哭过之后,红云就回了一趟聚馆村。那时,娘娘河的水已经很凉了。但红云还是裸身投入了母亲河的怀抱。她喝一口河水,吃一颗冬枣,又噼里啪啦游泳一阵子,秋水澄明,倒映着枣林。红云觉得自己是一条美人鱼,不,是一个枣林里的精灵,游泳在家乡的情愫里。
红云帮助红果和父亲建起了村里第一个食品加工有限公司。又贷款投资在北京买了一个大冷库。将全村的冬枣一下子就都聚到了北京。又通过北京航空学院一位同学的关系将冬枣打入了中国国际航空公司,把冬枣作为配餐食品送上了蓝天,送上了世界各地。
红云研究生毕业以后,分到了商贸部。她牵头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了首届冬枣节。当年的乡长、现在的市长将一个红红的聘书和10万元奖金送到了红云的手里。红云接过聘任她为市政府经济顾问的聘书,却把奖金退了回去。红云说,市长,用这钱举办一个冬枣技术培训班吧!我只想拥有两棵家乡的冬枣树,我要把她永远栽种在我的心田!
2007年9月,红云工作去了加拿大。临走时,她回到了聚馆村。在娘娘河畔,红果和洪钟在那棵险些卖掉的嫡祖树下刨来两棵嫁接好的冬枣树。赠树仪式上,市长把彩绸包裹的冬枣树郑重地送到红云的手中。红云透过彩绸,循着市长的目光向茫茫的冬枣林望去。那里,串串成熟的冬枣,琼珠金玉,红接远天。
不久,红云把那两棵冬枣树苗种在了加拿大。她给即将长大结果的冬枣树取了个朴实动听的名字——乡思红。
有句话一直想告诉你
村里出了件新鲜事,章老汉的儿子、女儿、女婿把章老汉告上了法庭。
(注一:这不是第一件新鲜事,第一件新鲜事是爹在前几天给我们三个人写了一张大字报,骂我们不孝,骂我们是畜生,还把大字报贴在了村里用电公布栏的黑板上。
我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我今年还有了孙子,妹妹的女儿刚刚和村支书的独生子订了婚,这让我们在儿女们和村民面前怎样做人?
爹这种行为,是对我们三个人的极大伤害。几天来,看到村民们聚集在大字报前指手划脚,对我们横加指责,我们就像当众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无地自容。
为了维护做儿女的尊严,我们三人一合计,这才由妹夫执笔起草了诉状,递交到了法院民事庭)法院受理了此案。
开庭审理那天,章老汉在法庭上哭了,硬梆梆的老泪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簌然滚下,落地有声。
他颤抖着说,俺也是迫不得己呀!俺是个孤老头子,有儿有女的,还是一个孤老头子。
这几个不孝的儿女根本就不管俺,他们心黑呀!不给俺钱花,也不给俺酒喝,特别是这些年俺一直想娶村西开酒店的何寡妇,他们就是不让。
俺没办法,这才贴了大字报。(注二:不对,爹说的不对!我们并不是不孝顺。
说实在的,爹这么大岁数了,是孤单得慌。可他就是不可人疼。每月我和哥都摊份子给他,他倒好,都拿去喝了酒。
他经常是被酒店的伙计抬着送回家来,回来后睡着了还好,睡不着就骂大街、撒酒疯、砸家伙。
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他有一次还拿着我给他的钱去洗头房里***。
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让一村人笑掉了大牙。他这么折腾,给的钱自然不够用,我们又都是小庄稼主儿,土里刨食的人,孩子还都上学,哪有那么多的钱给他。
不给他就闹、就骂。唉,做儿女也理解爹,他是烦躁呀!爹这爱喝酒爱发脾气的毛病都是娘死后才染上的,以前爹可不是这样。
我们不是不想再给他找个老伴儿,也找过。找了两个都让他打跑了。他说他这辈子只要两个女人,一个是娘,再一个就是村西的何寡妇。
不错,爹常去喝酒的酒店早些年是何寡妇开的,爹和何寡妇背着娘也有些叫人风言风语的事。
可何寡妇前些年早就得肺癌死了,酒店也兑给了别人。何寡妇死后,爹就像中了魔障一样,隔三岔五就去酒店,喝多了就嚷着要娶何寡妇。
我们劝他何寡妇死了,他说没死那么好个人怎么会死呢?是你们不让我娶她。
唉,爹呀,你让我们做儿女的说什么好呢?)在法庭上,章老汉的子女和女婿请求法院判老父亲向他们道歉,并赔偿一定的精神损失。
章老汉一听就急了,什么?俺是爹还是你们是爹,许爹对不住儿子,不许儿子对不住爹!
俺生下你们养大你们,容易吗?俺没钱,也不道歉,看你们能把俺这老头子怎样?
(注三:要我说不赔钱行,不道歉可不行。我们不能把你怎样,可法律能把你怎样!
法律,懂不懂?现在这社会进步了,再来*****那一套,甚至封建家长制那一套,吃不开了。
按说我不该参加意见,可这些年我做女婿的也窝囊呀!我和老婆是一个村,这娶一个村的媳妇真不是件好事情。
挨着近,就管得多,家长里短、大事小情都得掺和。掺和多了,遇到明白老丈人还念个人情,遇到像老章头这样的老丈人你就憋屈去吧!
别的事咱不说,就说他上洗头房***那码事吧,让派出所给抓了!人家罚款,孩子他舅嫌丢人不管,是老婆催着我去派出所交的钱领的人。
派出所长和我是同学,他问是我的什么人?我说是孩子他……他……外公。
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这被农村毒日头晒得像包公的脸愣是红透了。到了大街上,我赶紧叫了辆出租车,把他拉回了家。
像我这样的女婿上哪里去找?后来,是我出的主意,少给他钱,多限制他出门,没事就让他在家好好呆着。
我还对孩子他大舅说,告诉酒店再喝酒咱们不还账。这下酒店不让他喝了。
这不,临了连我都骂上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法院在调查取证后,经过认真审理,依法判决:章老汉在他贴出大字报的公告栏处公开以书面形式向子女道歉,诉讼受理费300元由原告负担80元、被告负担220元。
判决后的第三天,章老汉由村支书陪着,又贴了一张大字报,向子女们道了歉!
(注四:其实我们不需要爹赔钱,诉讼费也不用他负担,只不过我们想讨个说法,想在村民面前挣回点面子。
官司结束后,我们知道,爹很伤心。于是,在爹向我们道歉的当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买了几个菜,提上两瓶酒,叫上村干部来到了爹的屋里。
一进门我们就给爹跪下了,我们说,爹,有句话一直想告诉你,老人不容易,做儿女的其实也不容易呀!
)
黑白电视
黑白电视亮着,屋里黑着。
黄瓜在看电视,电视也在看他。
黄瓜没女人。电视就是黄瓜的女人。他们同居有些年头了。
黄瓜的黑白电视是他堂弟给的,也不是白给,是用临街的三间老宅换的。那年堂弟对黄瓜说,哥,你看你这房子也破了,自己又没能力修补,我看就租给我用吧,我想扒掉,盖个门脸做生意!黄瓜望着堂弟,就把脸摇成了拨郎鼓,不行不行,我还得留着和你嫂子住呢,你嫂子说不定哪天还回来呢!堂弟就把嘴一撇,她回来?回来个屁!早他娘的跟着那个买鸡的跑到外国去了!黄瓜听了堂弟的抢白,就青紫着脸不言语了,但头还是摇着,没答应。
后来,堂弟又来了一次。怀里还抱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堂弟把电视放在迎门桌上说,哥,我给你搬来了个女人,你试试,准比我嫂子强!说着,堂弟就把电视的天线抻出来,把插销插在了电源上,一拧开关,电视里就跳出来一个黄瓜花一样鲜艳的女人,拿着话筒一扭一扭的唱着歌。黄瓜看着女人,浑浊的眼里就放出了一闪一闪的光来。
堂弟就借机说,哥,怎么样?我再给你装上室外天线就更清楚了,十好几个台,你想听歌就听歌,想看戏就看戏。守着电视做伴儿,不比守着这三间破房强?
再说呢,我做生意赚了钱,也不会亏待你,再给你买个彩色的!堂弟又说。
黄瓜把脸凑近电视机,那个黄瓜花一样扭动的女人就从电视里跳到了眼球里,不一会儿,又从眼球里一下子出溜到了心窝里。黄瓜的头就不再摇动了。
黄瓜就搬出了祖上留下的老宅,住进了堂弟给他盖的一间小房里。白天,黄瓜到村里扫大街,拣破烂。晚上,就回到屋里看电视。电视就成了黄瓜的女人。
其实早先黄瓜是有女人的,而且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只是黄瓜是瓜,那女人是黄瓜秧上开出的谎花。那年,黄瓜去海河出河工,一去就是两个月。村里来了个买鸡的小贩。那汉子吆喝着转悠到了大街上,被黄瓜的女人叫住了。女人想卖只鸡换食盐。买鸡的小贩放下车子。走进了黄瓜的院子,他就发现了比鸡更重要的东西。那一天,买鸡的网罩子扑打了半天也没罩住鸡,却一下子罩住了黄瓜的女人。等黄瓜从海河上回来后,家里只剩下了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黄瓜一屁股墩在地上,傻了。
堂弟送给黄瓜一台电视女人以后,真的做起了生意。他先是将三间破房拆掉,盖了三间瓦房;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又扒掉瓦房盖起了三层小楼。三层小楼成了大街的一景。黄瓜那间小屋就整日笼罩在小楼的阴影里。
一日,黄瓜从阴影里走出,走进堂弟的小楼。黄瓜对正在搂着老婆看dvd的堂弟说,我说,你该给我换个彩电了,我那黑白电视快不出人儿了!
堂弟见了黄瓜,连忙松开了老婆,嘻嘻哈哈地笑着,哥你不来我也想去找你,彩电的事先放放,你知道吗?我嫂可是回来了!
真的?黄瓜突然身子向前一扑,抓住堂弟的胳膊,又突地一松,你甭骗我,我才不信呢?
堂弟又是哈哈一笑,你是我哥,我怎么会骗你哪?晚上晚上我给你领家去。嫂子说,白天她不好意思,怕人看见,嫌丢人呢!
晚上,堂弟真的领来了一个女人。黄瓜把目光从黑白电视上移到了女人的脸上,可不就是那个当年跟着买鸡的汉子跑掉的女人。只是面容已老、雪染双鬓了。黄瓜把电视关掉,用拳头狠狠地砸着迎门桌,你……你你你还回来呀你?你把我撇得好惨哪!
那女人怯怯地躲到了堂弟的身后。堂弟又把女人轻轻地推了回来,嫂子别怕,他是想你想疯了。说完,堂弟悄悄地带上门,走出了黄瓜的小屋。不一会儿,屋里的灯就灭了。
深夜,一声凄厉的哀号从黄瓜的小屋里传出,随之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就狂奔到了大街的月光里。那晚,一村人都听到了黄瓜的叫骂,假的,假的,你小子财发了,心黑了,弄个逃难的女人糊弄我——
黄瓜赶走那个很像他媳妇的女人后,就再也没有走出他那间小屋。那年春节过后,鞭炮纸屑堆了一大街,风一刮就活泼泼地扑打着行人的脸。人们就想起了黄瓜。就有人绕过堂弟的三层小楼,来到了黄瓜的小屋。
人们就看见:黑白电视亮着,屋里黑着。电视在目不转睛地看着黄瓜,黄瓜趴在迎门桌上一动不动,他再也看不见黑白电视了。
天晴的时候下了雨
夏雨是丝绒厂一位普通的下岗女工。她在那个夏天做了一件极不普通的事情。正是这件事情,使她很快陷入了窘境。
那个夏天异常的干燥。每个热辣辣的日子,人们都能在车站门口看到女工夏雨的影子。自从丝绒厂效益不行宣告破产后,工人们调走的调走,分流的分流,最没门路的就只好下岗自谋生路。夏雨便弄了个小冷饮摊儿。如今夏天卖冷饮的多如流星,“奶油冰糕刨冰豆宝”之类的喊声能胀破整条街。女工夏雨不是那种爱大喊大叫找买卖的人,她只是在别人聒噪的间歇里才很轻柔地甩出一两声叫卖。好在买冷饮的总比卖冷饮的多,所以夏雨的生意也还能勉强维持。
阿姨,我买雪糕,要夹心的。这是一个午后,一个漂亮的女孩做了夏雨冷饮摊儿的第一位客人。夏雨从冰柜里拿出雪糕,不由得多看了小女孩一眼。女孩和自己的女儿夏凌年龄仿佛,七、八岁的样子,一身粉色的连衣裙,一顶蓝色的太阳帽,小脸蛋晒得红扑扑的。夏雨这时突然升起了一股柔情,她递给女孩雪糕的时候不禁摸了摸女孩的小脸,小朋友,你家大人哪?
我爸带我来接人,他去厕所了。女孩说,他叫我在对面马路上等他,不叫我乱跑。女孩给了钱,飞快地说完,转身就往回跑。恰在这时,一辆公共汽车拐弯进站了。啊,小朋友——刹那间,夏雨越过冷饮摊,飞奔上前,一把将小女孩推开。车停了,女孩安然无恙,而夏雨却被车头撞倒在地。
阿姨——小女孩扑向倒在血泊中的夏雨。
夏雨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值班护士告诉她,她的伤势不轻,牙龈和右手小拇指一共缝了7针。护士还说,是一辆公共汽车送她来的,车上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他们留下500块钱后就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姐?护士问。
夏雨无言。夏雨的眼泪却流了下来。自从丈夫有了外遇她主动提出分手后,夏雨还是第一次流泪,为伤痛,也为心痛。但想到那个像女儿一样漂亮的女孩平安无事,她又赶紧擦干了泪水。
大姐,500块钱花完了,护士俯下身来,将夏雨的枕头垫高,轻声说道,主治医生说你得住院治疗,可还得交2000元押金,这是医院里的规定!
夏雨点头,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夏雨对护士说,小妹妹,我这有30块钱,是卖冷饮赚的,你去给我拿点消炎药来,我出院!夏雨说这话的时候,嘴角里便又渗出血来。
夏雨又走在了干燥的夏天里。她没有再去医院,也没有向别人声张这件事,她带着女儿又摆上了冷饮摊。此后的一段日子,夏雨的伤口又发了炎,化了脓。她不能吃太硬的东西,只好靠冲饮流食度日,直到有一天终于昏倒在了冷饮摊前。
一个叫蔡楠的业余作家在一次采访中偶然得知了夏雨的窘境。于是,他写了一篇《好人夏雨》的报道投书报纸电台,很快被采用了。整个城市的人们才知道了普通女工夏雨极不普通的故事。领导、同事、朋友们来到了夏雨的家,将物品和钱一起放到了夏雨的病床上。有两家医院还争着为夏雨免费治疗,这其中就有原先要夏雨交住院费的那家。
故事还没有完结。许多人都在期待着那个小女孩和她的家人的出场。离出事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故事的结局来临了。那个小女孩怀抱鲜花悄悄来到了夏雨的病房,身后跟着女孩的父母。再后面竟然是女儿夏凌和他的爸爸。下岗女工夏雨又一次流泪了,她把那个女孩和女儿夏凌一起搂在了怀里。
那天夜里,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青花
开始——,在亮亮的灯光下面,电视台那个胖乎乎的女导播挥挥手,摄影师就把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了我。导播也把话筒举到了我的面前。我觉得他们是把炮口和枪口对准了我。我头上冒汗,嘴唇哆嗦着说,把炮口和枪口拿开行吗?要不我开始不了!
导播妩媚的笑了。她说,不行!那样我们做不了节目,您老就克服困难配合配合吧!
我没办法,他们大老远地从北京扛着家伙来,还给我带来了一箱礼物,就为找我这老头子录几个镜头,我不配合也说不过去。我就配合着说,从哪里开始啊?
导播说,就从你借那5元钱开始吧!
一提起那五元钱,我一下子就平静了。我的汗开始消退,嘴唇也不哆嗦了。我仿佛又回到了50多年前。
1953年5月,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甘肃天水工作。一天,家里急需用钱,我就向同事万全借了5元钱。万全把钱给我的时候说,我手头也比较紧,刘亦秋你可记住,发了工资就还我,我还等着回老家娶媳妇儿呢!我记住了万全的话,我不能耽误了人家娶媳妇儿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半月后领了6元钱津贴,赶紧去还钱。可万全下乡蹲点去了。我就只好等他回来。一个月后,万全没回来,我倒走了。我离开了天水,被调到了玉门搞石油勘探。搞勘探的人,是流水的兵。哪里有石油,我们就流到哪里。我流过青海,新疆,流过东北大庆,山东胜利,最后流到了河北任丘油田……这样流来流去的,直到我这股流水快干涸了,也没机会还人家万全那5元钱。
不是我不想还,咱可不是赖账的人。只是咱不知道万全那小子到哪里工作了。我也多次写信到原单位打听,但信件都如石沉大海。直到1976年,我遇到了另一个老同事,我才有了万全的确切消息:当年我离开天水不久,万全下乡回来也调到外地去了。1965年,万全得了场大病,回了老家,后来就……就没了。我的眼泪当时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把地都砸了个坑。万全啊万全,你这个短命鬼,你这不是在害我吗?我还欠你5元钱呢,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娶上媳妇儿吗?你娶媳妇儿的钱够吗?你是不是因为5元钱得的病?你是不是就差这5元钱就没看好病?你是不是在离开人世的时候还在记恨着我?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借钱不还的骗子?我哭万全,也哭自己。我欠下了万全一本良心债。
我必须尽快把这债还上。我立即跑到邮局,按照老同事说的万全老家地址,汇去了50元钱。可不久却被退了回来。
万水千山,人海茫茫。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变故。我想有机会亲自去一趟。1992年,我退休了。油田安排我到陕西疗养。我知道机会来了。这里离甘肃已经不远了,也就是说,是我了却这笔债的时候了。
于是,我放弃了疗养。我去车站买票。你说怎么就这么点儿背,在路上,我他妈的被一辆汽车给撞了。命没大碍,可一条腿丢在了医院里。老伴和儿子急匆匆地赶来,把我接回油田养伤。儿子不停地埋怨,单位让你是来疗养的,不是让你来撞车的。要撞咱在家里撞,跑这老远撞,咱犯不上——我听了这话,挥起手来想扇他,被他小子躲了。本想让他去甘肃走一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在病床上躺着,想着万全那5元钱。我自己给自己说,刘亦秋啊刘亦秋,你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可怎么偏偏就背上一个不讲信用的包袱呢!
我把5元钱的故事讲给了老伴。我求老伴帮我卸下这个包袱。老伴同意了。2008年春天,我拄上单拐,在老伴的搀扶下,坐上了西去的列车。两天后,我们来到了天水市。三天后,我们来到了万全的老家。村里的人说,以前是有个叫万全的人,他死了后,老婆带着儿女改嫁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去了。
那里不通汽车。犯了心脏病的老伴说,咱还去吗?要不把钱留下,让人捎去算了。我说,不行,我必须亲自送去,人是要讲信用的。我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不能再耽误了!
我就一人拄着单拐,爬上了山路。我知道我这年纪这身体再爬山路很难。但我必须爬。终于,在天黑前,我来到了那个小山村。我找到了万全的儿子万福……
停——,胖乎乎的女导播一挥手,打断了我的叙述。她说,接下来的故事我就知道了。我们已经去了万福的家。您拿出连本带利500元钱给万福,您告诉他半个世纪里关于5元借款的故事。家庭困难的万福收下了钱,但他没乱花。他到集市上买了一对青花瓷瓶。一个摆在了他家最显眼的地方,他说要把它当作传家宝;一个托我们带给您老人家,那就是我们带给您的礼物!
女导播打开箱子,拿出那个青花瓷瓶,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抚摸着瓷瓶,禁不住老泪纵横。
摄影师连忙把镜头从我的脸上移到了瓷瓶上。那里,青花绽放,晶莹剔透,似有一股暗香脉脉袭来。
要求赔偿
那一天满江心里很高兴。其实满江不应高兴,他的玉米地滑进了一辆运货车。长势良好、已经甩了花花线的玉米秸被碾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的,怪好的一片呢!
满江当时正在玉米地里拔杂草,看到庄稼的惨景,他一把揪住了司机的脖领子,妈的,你小子长眼管尿泡的,怎么单往庄稼地里跑?
乡下路窄,刚下了雨又滑,一没注意,就进来了,司机嗫嚅着说。
你是什么地方的?
就是前边工地上的,司机抬手一指说,我拉的全是办公设施,急用呢!
满江知道那工地在建一个大项目,叫tdi工程。整天车来人往机器轰鸣的,黑间白日没消停过,光施工就快两年了。工地肯定很有钱呢,很有钱的工地上的车不能白轧老百姓的庄稼。满江这样想着,就松开了司机的脖领子说,你看这事怎么处理?白轧庄稼叫谁也不干!司机说,我们赔偿损失呗!满江就扣了司机的驾驶执照、记下了车牌号码,然后一挥手,你走吧,明天我去你们工地要钱!你在单位等我!
第二天,满江就来到了工地,那司机果然在等。司机说,我带你去办公室吧;就领着满江沿小柏油路向里走。满江还是头一次来这里,没想到工地这么大,足有千儿八百亩,一片一片建成的或正在建的楼房,像地里长起来的秋庄稼。满江想,这工程是大呢!
进了办公室,司机指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这是我们孙主任。孙主任,他就是那玉米地的主人。
孙主任哦了一声,连忙倒了杯水端给了满江,大哥,你坐下先喝杯白开水,吆,你看我这儿也没茶叶了!
满江没接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粗声说,我家的玉米可是毁了一大片,你知道庄稼人种地不容易呢!
谁有办法也不种地,种地赔本儿。买种子,买农药,买化肥,哪一样都得钱,这钱不好来呢!
谁也不能白糟践我的玉米,如果白糟践行,我还糟践别人的呢!
孙主任眨巴眨巴镜片后的眼睛,连声说那是那是,你说赔多少钱吧?
八百,啊不,一千元!满江说。
你别讹人,总共才那么几十棵玉米咋值那么多钱?司机忍不住说。
你嫌贵别把车往我地里开呀!满江噌地立起身,这么说我不要钱了,我要你赔那原来的玉米!
孙主任瞪一眼司机,又把满江摁下,大哥你甭着急,我们肯定要赔!要是一二百我就能做主,可千儿八百的必须刘总指挥说了算。工程这么大,资金紧张得很呢!现在总指挥去工地勘查去了,你先喝点水,等等他好吗?
满江就又坐下,喝了口水,啊噗——这水真难喝。怎么?你们就喝这水,像咸菜汤。
喝了两年了,忙着搞基建,配套设施还没上。水没过滤,难喝不算,含氟量还高呢!孙主任摇着头,沙哑着嗓子说。
满江就愣在了那里。
等了半天,仍不见总指挥的人影。到了中午,孙主任就带着满江去食堂吃饭。四菜一汤,满江吃得很舒服。走出食堂,司机气喘吁吁地跑来,对孙主任说,总指挥回来了,要你们去他办公室!满江想,孙主任这人不错,比那司机有水平,要是他轧了我的玉米,赔个一二百也就算了,可不知总指挥是个什么人呢?
未进总指挥办公室,满江隔着门缝就看到一个头发已经灰白的男人一边啃着方便面,一边拿着笔在一张图上圈划,桌子上放着一杯水。进了办公室,孙主任作了介绍,满江禁不住问,总指挥,你中午就吃这个?
唉,工作忙,条件差,习惯了,总指挥笑了笑,抹抹嘴唇,那嘴唇裂了几个细小的血口儿。
我们司机糟践了你的庄稼,又惹你生了气,我批评他了。我们愿意赔偿。不过一千太多了,我们正在创业时期,工地上有困难。来,这是我的500元工资。你拿去吧,别嫌少!总指挥掏出了钱,说。
将来,我们正式投产,赚了钱,一定加倍赔偿,怎么样?总指挥把钱塞到了满江手里,皱着眉头把桌上那杯水一气儿喝了下去。
满江知道那水难喝。满江攥钱的手也变得难受起来,能要人家的工资吗?人家是总指挥,中午啃方便面却招待咱四菜一汤。咱不就牺牲了几棵玉米吗?那才值几个钱?他们没日没夜地苦干,比咱牺牲不大得多吗?和他们相比,咱真是太没觉悟大钱迷心窍了……
想到这里,满江把钱重新塞到总指挥手里,又把扣下的驾驶证还给了司机,然后说,总指挥,这钱我不能要,你还是买点东西养身体吧!玉米不用赔了!
不过,我有个要求,能不能让我给你们往工地上送点好水喝?一天两趟,给个脚钱就行!满江又说。
总指挥干涩的眼睛就变得湿润起来。
砍的不是手
起初,于今的左手掌只是被钉子划了一道口子。他也没在意。只是用嘴吸了吸流出来的血,就把钉子拔掉,又开始修理那把坏了的凳子。凳子修好了,他把凳子给了那位站了一堂课的学生。见手掌还在流血,他就到学校卫生所向校医要了个创可贴。校医说,于老师,我给你包扎上吧。于今说,没事的,一个小口子,打上绷带多别扭,还干事不干了?
过了几天,于今就把创可贴撕了下来,伤口却结不了疤。那时正是夏天,于今想夏天容易出汗,伤口不好愈合也是正常。他就自己买来云南白药,天天用。流血了就用点,结了疤就停下。这样一个夏天下来,云南白药也用了五、六瓶。可手掌上的伤口还是长不好。但是不流血了,开始流脓水儿,也不多,也不疼。只是伤口四周有些发青。老婆看见这样子,就把他强拉到一个专治疑难杂病的私人医生那里。私人医生看了看于今的手说,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有点感染。我给你做个小手术就行了!私人医生就用手术刀将于今手掌伤口四周的溃烂部分剔去,涂上自家祖传的药膏,又给他打上了绷带,然后说没事了,我包你七天见效!
七天后,于今拆开绷带,伤口不仅没有愈合,而且变得更大更深了。剔去肉的部分不见好转,四周又有新的溃烂。于今这时候开始感到不对了。他就来到县医院检查。专家门诊是井医生值班。井医生问了问情况,清理了一下伤口,说验个血吧!
验血结果出来后,井医生皱了皱眉头,又和旁边的一个上岁数的医生耳语了几句,就对于今说,你的血液有问题,本来就有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加上细菌侵袭、病毒感染,使你的免疫缺失,所以伤口总是不好愈合。准备钱住院吧!
于今就请假住了院。住院那天,他上完最后一节课才和同学们说,我的手要去住院了,课要由别的老师代理。多则个月期程,少则十天半月我就回来。班主任就不用换了,你们要自觉,要好好学习遵守纪律啊,我们班可是学校的样板班啊!
于今住院以后,情况却没有他想的那样乐观。保守治疗用了一段药后,伤口的溃烂得到了控制,但又出现了发热发烧情况,期间还伴随着呕吐现象。外科、骨科、血液科的医生专家会诊以后,托井医生出面来和于今摊牌了。于老师,井医生字斟句酌地说,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你的手掌已经出现了恶性病变,并且波及到了你的身体的其他部位,如果不采取措施,恐怕会危及你的心脏甚至生命!所以你需要……需要截肢!
于今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干呕了一阵,他定定地望着井医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吗?井医生躲避着于今灼热粘着的目光说,也许别的地方有,但我们医院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于今的目光就渐渐地冷淡下来,呆滞下来。他听见井医生在对他的家属吩咐,要是想截肢就准备手术费吧,要快,手术越快对病人越好!
就这样,于今的左手永远地留在了医院。住院费总共是2万多。也就是说,自己花了2万多,把给儿子上大学的积蓄花光了,却让别人把一只手给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于今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学校领导和老师们,还有同学朋友来看他,给他带来了慰问金和捐款,他都让家属给退了回去。他看见他们关切同情的目光,他就异常暴躁。学校为照顾他,不再让他当班主任,也不再安排他上课,让他当了微机管理员。当他在空荡荡的微机室里,把胳膊锤儿吞进衣袖里时,他觉得他的心也如这微机室一样空荡无依。
无聊的时候,他就上网聊天,一只手打字也打得非常快了。他把自己的苦恼向网友诉说,有个网友就为他鸣不平道,你们的医院用了有效省事却极不人性化的方式扼杀了你宝贵的手。现在医学这样发达,你应该到北京到上海甚至到国外治疗,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既能治好你的病,又不会留下残疾。强烈支持你,向那些庸医要回你的手!
于今的心就动了。他开始恨那个医院,恨那些医生。多少次,他看着自己残废的胳膊。他想,假如现在学生的凳子坏了,我还能修理吗?我还会修理吗?我不能,我不会。因为我现在成了一个废人了。可我还有右手,我还能干点什么。我一定能干点什么。我到底能干点什么呢?
该到医院去复查了。于今谁也没叫,只是自己坐了个三轮车来到了县医院。那天正好又是井医生出门诊。于今就径直来到井医生的面前,把自己没手的左胳膊伸给了井医生。他平静地对井医生说,我的胳膊还有些疼,井医生你再给我检查检查吧!井医生就和蔼地笑着用右手捋开于今的衣袖,用左手来仔细按摩于今已经结疤的伤口。这时候,于今用右手飞快地从腰间掏出一把砍刀来,狠命地照着井医生的左手砍了下去!一刀,又一刀……
于今被带进公安局的时候,还声嘶力竭地嚷嚷:你们抓我干什么?我砍得不是他的手——
飞来飞去的蜻蜓
这是关于大陆的故事。
这是关于大陆和蜻蜓的故事。
这是关于大陆和蜻蜓以及荞麦的故事。
这是关于大陆的故事。
我的理想是做一只蜻蜓,大陆说。大陆说完这句话,全班同学就哄堂大笑了,男同学和女同学,还有老师。那天开班会,老师在课堂上问同学们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有的答想当科学家,有的答想当解放军,有的答想做人民教师,有的答想当官做人民的公仆,有的答想挣钱做百万富翁……轮到大陆表态了,大陆将目光从同桌荞麦的脸上移到了老师的脸上,又从老师的脸上移到了玻璃窗外。一只飞来飞去的蜻蜓就落入了他的视野。大陆就说了这样一句: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只蜻蜓!
你为什么想做一只蜻蜓呢?大陆问自己。
因为蜻蜓会飞,而我不会。大陆回答自己。
大陆是个跛子。大陆起初并不是跛子。大陆成为跛子完全是因为父母的粗心。那是大陆3岁的时候,父母下地干活,将他放在一个萝卜坑里,并且抓了两只蜻蜓和他玩儿,一玩儿就是半天。潮湿的萝卜坑不仅洇湿了蜻蜓的翅膀,也洇湿了大陆的两条腿。
大陆得了小儿麻痹症。
也许从那时开始我就想做一只蜻蜓了吧?蜻蜓是比人自由的。你看,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天空下,在沟渠边,在田野里,在花丛旁飞来飞去,累了倦了就伏在花丛里吮吸着露水和花粉,激情上来就觅一知音粘连在一起制成“小飞机”作热烈的舞蹈。耳朵尖的人甚至能听到它们爱情的吟唱。蜻蜓真让人羡慕煞呢!可我,大陆,一个跛子,只能坐在自家的田埂上,望着蓝天白云发呆,望着蜻蜓胡思乱想。
大陆——,大陆——。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冲我奔来。是荞麦。她向我奔来,怀里抱着一样东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在风中飞扬着。荞麦就飞扬成一只美丽的蜻蜓。突然,荞麦的脚被田埂绊了一下,美丽的蜻蜓就戛然停止了飞翔。我惊叫一声,立即跛着脚跑向荞麦,把她扶了起来。荞麦把怀里的东西推给我,喘着气说,给,这是你想要的画夹和画笔,我托人从北京买来的,往后你就不用在地上乱画了!
我接过画夹的时候,发现荞麦的脚上渗出了血。
荞麦就是一只蜻蜓。荞麦不仅自己飞来飞去着,还带着大陆飞来飞去。大陆和荞麦的婚事荞麦的父母不同意,荞麦就带着大陆私奔了。他们蜻蜓一样飞到了城里,开了一个小餐馆。
大陆仍做着画家梦。每天餐馆关门了,大陆就在灯下挥毫作画。画天空下沟渠边田野里花丛旁的蜻蜓。飞来飞去的蜻蜓。各具情态的蜻蜓。大大小小的蜻蜓。大陆就把蜻蜓画成了自己。耳边荞麦劳累的呼噜声就是大陆灵感的源泉呀!
大陆参加了市里举办的书画比赛,获了个第一名。大陆就对荞麦说,荞麦,我想办一个蜻蜓画展!荞麦对大陆说,大陆,咱们的餐馆要扩大,对面的金老板邀我合伙经营一个极乐天大酒店呢!等酒店赚了钱,再办画展也不迟!
大陆就没了言语。他跛着脚收拾完餐馆,洗完碗筷,又来到了画桌前。那晚,他就画了一只跛腿的蜻蜓。对面酒店里有音乐和女人的嬉笑声破窗传来。
在我的眼里,蜻蜓是会变的。有时它是蜻蜓,有时它又会变成蝴蝶。荞麦在极乐天大酒店里就变成了一只招摇的蝴蝶。荞麦作了老板,确切地说是做了老板之一。我不再去酒店上班。我在我和荞麦居住的房子里专心作画。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却一张像样的蜻蜓也画不出。于是我决定飞回乡下。我来酒店向荞麦告别。荞麦正和金老板在办公室算账。我看见荞麦的妆化得很浓,身上那股香气熏得我几乎晕倒。我还看见了金老板的大金牙和他脸上那个清晰的红唇印。
大陆飞回了乡下。他在天空下田野里花丛旁和蜻蜓一起飞翔。他就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蜻蜓。大陆想:飞翔是什么?飞翔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某种缺陷而采取的一种逃避行为。只有掩饰和逃避才能达到物我两忘、轻扬飘逸的状态。我是这样,蜻蜓也是这样。在这个问题上,人和蜻蜓是没有区别的。
大陆悟到了这一点。大陆的画就有了质的变化。大陆画里的每一只蜻蜓就让大陆增添了一种残缺的冷酷的美:那是一只只折翅失羽、欲飞不能而又奋力去飞的蜻蜓。
大陆带着这厚厚的一沓画稿回到了城里。他宽大的画夹在他的身后就颠簸成一曲支离破碎的情歌。
大陆来到了他和荞麦居住的房门前。他打开了房门,打开了卧室。他的眼前一片恍惚:他那只蜻蜓羽化的蝴蝶正被两排金牙咀嚼着。旁若无人的咀嚼。蚕食鲸吞的咀嚼。大陆就扯下身上的画夹,把画稿向房间抛散开去。满屋的蜻蜓就扑楞楞地飞翔起来。在蜻蜓的飞来飞去中,大陆感觉自己凝聚了所有蜻蜓的力量,他急速地扑上去,用荞麦送给他的那副画夹用力夹住了蝴蝶和金牙。大陆就把蝴蝶和金牙夹成了一对透明的翅膀。
那是一只受伤的蜻蜓的翅膀!
爱情诗
伊妹儿在购物商场家电部当导购。她每天要面对各式各样的顾客。老实的、认真的、世故的、圆滑的、刁钻的……她都要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推销,常常是一天下来,嘴唇儿都磨薄了。如果卖出去的家电多,提成高,她就自己犒劳一下自己,买一个汉堡,来一杯草莓冰淇淋,来滋润滋润磨薄了的嘴唇儿。赶上点儿背,所卖无几,她就郁闷得不行,拉上家具部的妙可儿到扎啤城,咕咚咕咚灌上两扎冰镇啤酒,然后就去慢摇吧随便找一位先生带进去摇上两个小时。
伊妹儿就是在慢摇吧发现那个女学生的。那时候一曲刚歇,伊妹儿和妙可儿从舞池往她们的座位上走。灯光下,她就看见了邻座一男一女很亲昵的两个人。女的很青春,男的年龄要大些。他时候,他们俩人正喝啤酒。
伊妹儿就碰一下妙可儿,让她看。妙可儿说,那女孩我认识,是我妹的同学,职专的学生,常出来的。伊妹儿就左摇一下头,右摇一下头,不停地嘟哝,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郁闷死了,郁闷死了。妙可儿就用力拍拍她的后背,怎么不会是这样呢?那女学生家庭困难,那男人是搞建筑的款爷。各取所需。你要是心动了,我也给你介绍一个行吗?伊妹儿就痛痛快快地说,敢情好,我正想找个有钱的对象呢!我要是傍一大款,就省得天天磨嘴皮子了!
第二天,妙可儿却没有动静。倒是伊妹儿遇到了一件开心的事情。那是商场快关门的时候,急匆匆地进来了一个50多岁的顾客。买家电,而且是全套的家电。彩电、冰箱、空调、洗衣机、音响,而且也不还价。伊妹儿说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结账的时候,那男人从手包里拿出一摞卡,随便抽出来一张,在纸上写了密码,对伊妹儿说,妹子,你就替我刷卡去吧,我去叫车装货!
刷完卡之后,那人却拉着货急匆匆地走了。伊妹儿攥着卡一阵窃喜,有钱真好,有钱就可以买东西不问价,有钱就可以把卡随便给人,有钱他妈地真是舒服死了!
下班以后,伊妹儿到柜员机上一查,饿滴神啊,卡里还有10万元呢!伊妹儿高兴地左摇一下头,右摇一下头,不停地嘟哝,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伊妹儿就请妙可儿。先是吃肯德基,喝冰淇淋,然后是喝啤酒,再然后去慢摇吧。不过这次她们没用先生带,伊妹儿先生一样甩给售票处一张百元大钞,豪迈地说,不用找了——
从慢摇吧里出来,妙可儿搂着伊妹儿说,怎么样?我给你介绍的那位款儿?伊妹儿嘻嘻哈哈地说,你丫说话不算话,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了?妙可儿就抹一下伊妹儿的脸,你丫别装傻了,卡都收了人家的了,还不承认?
伊妹儿就挣脱了妙可儿的搂抱,吃惊地望着她,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妙可儿说,怎么不会是这样呢?你不是答应了吗?伊妹儿说,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我就不明白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妙可儿被噎住了,在夜风中,她的酒劲上来了。她蹲在地上吐了半天,才惨白着脸缓慢地说,本来我是自己想留着的,可留不住了。我跟了那男人两年了。他想换新的了。他就让我给他找,并且说好找到后把现在住的房子给我。他今天去买家电,实际上是看你。看中你后,就把卡留给了你,把家电搬进了新房。她让我告诉你,你如果同意跟他两年,卡和房子就归你。如果今天同意,晚上就可以去新房,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伊妹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倒退了几步,定定地看了看自己的朋友,觉得妙可儿是如此得陌生。她掏出那张银行卡,扔给了妙可儿,可儿,你告诉那个男人,我怕吃苦,但不想糟践自己,我喜欢钱,但不想出卖身体!
伊妹儿扔下妙可儿,坐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一辆又一辆的汽车水流一样漫过来,漫过去,灯光交叉缠绕,晃得她眼花缭乱。她干脆闭上了眼睛。汽车好,是别人的,三轮慢,自己掏钱坐着,心里踏实。
现在,伊妹儿仍然在购物商场家电部当导购。她每天要面对各式各样的顾客,不厌其烦地向人介绍推销,常常是一天下来,嘴唇儿都磨薄了。不过,下班以后,她可以回家滋润嘴唇了。她刚刚和商场一个送货工结了婚。那个小伙子身体健康,爱好文学,每天晚上都要给她写一首爱情诗。
脸
叶芽到城里的时候,是带了几张脸去的。颜色、薄厚、质地不同的几张脸。叶芽想: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带上几张脸也许会大有用途的。今后很长一段里的时间证明,叶芽的想法还是正确的。
叶芽是在看了极乐天大酒楼的招聘广告才产生应聘当服务员的想法的。她对父母说,我想到城里去做点事。父母说,城市是城市人的城市,不是我们的,就好比一只羊跑进马棚里,弄不好会被马踢上一两脚的。叶芽微微一笑说,我会小心的。
叶芽就这样来到城里,开始了她的城市生活。其实叶芽穿上那套合身的蓝色衣裙,加上细细的身段、白白的皮肤和落落大方的微笑,别人是看不出她是一个农村姑娘的。这别人指得是客人。起初叶芽就是在8号雅间里给客人服务的。她的服务项目就是斟茶倒酒走菜。客人吃完饭拍拍屁股一抹嘴走了,她还得打扫战场,把那些杯盘碗碟还有满屋的酒气统统拾掇出去,然后再换上一桌干净的餐具和一屋干净的空气。常常是下午忙到两三点,晚上忙到大半夜,累呀!
好在有人关心她,体贴她。谁?客人。那个常来8号吃饭的莫经理有天结完帐边剔着牙边对她说,小叶呀,你服务很周到,辛苦了。说着就很疼爱地在叶芽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叶芽就觉得那胖手摸到的地方滑腻腻的,她那张薄脸就腾地红了。她说,莫经理,往后还请你多关照呢!这时,莫经理就摸出一张50元的票子塞到叶芽手里,顺势拍着她的肩膀说,小叶,陪我到楼上跳跳舞好吗?
叶芽就这样跟着莫经理上了二楼的舞厅。舞厅里,乐曲悠扬,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一对一对地相拥相偎,在舞池里旋着转着。他们找了座位坐了,要了茶点,就先看别人跳。叶芽想,那女人们的脸怎就这么厚呢?大庭广众之下就让男人搂来搂去的,臊得慌呢!叶芽这样想的时候,莫经理就站起来了,莫经理说小叶咱们也跳舞吧!说着,他还来了一个很洋式的邀请姿势。叶芽慌忙摆手,我不会跳!莫经理就把叶芽拽了起来,来吧,我教你,很好学的!
叶芽就被莫经理拉下了舞池。当莫经理的手搂上叶芽的腰时,她突然说,莫经理你等一下,请你等一下。说完叶芽就匆匆地跑出舞厅,匆匆地来到她的宿舍,匆匆地打开了她的行李包,从她带来的那几张脸里挑了一张用包装纸做的,把那张一见男人就变红的嫩脸换了下来。
换了一张脸,叶芽就觉得和男人跳跳舞其实并没有什么,跳跳就跳跳嘛,大家都放松放松,激情激情,把在酒场上吸收的能量在舞场上释放释放,也是一件好事嘛!这样一放松,叶芽就很自然地伏在了莫经理的怀里,随他去了。色彩缤纷的灯光下,叶芽再看舞池里的女人们,她就觉得她们的脸都出奇地相像,就像自己现在这张脸。原来舞厅会改变女人的脸呢!
那一晚,莫经理又给了叶芽50元小费。捏着莫经理两次给的100元钱,叶芽失眠了。100元,顶她半个月的工资呢!看来,当服务员真不如陪人跳舞挣钱容易呀!
几天后,叶芽学着那些陪舞小姐的样子,上街买了一身露胳膊露腿的超短裙,又描黑了眉毛,涂红了嘴唇,当了一名舞女。
莫经理就常来找她。有时他们在大厅,有时他们去包厢。跳舞,唱歌,喝酒,拉家常。时间一长,叶芽就觉得莫经理这人挺好。有了这种感觉,接下来的事情她就认为都是自然而然的了。所以,当莫经理向她提出那个要求后,她也只是说,莫经理你等一下,请你等一下。她就又匆匆地回到宿舍,换上了一张用平面绒做的布脸。那一次,莫经理给了她5张大钞。
莫经理也有不来的时候。他不来,叶芽就坐别人的台。什么梅董事长,吴厂长,魏科长啦,她都陪过。
可莫经理不高兴了。他又一次来到极乐天歌舞厅的时候,叶芽又坐了别人的台。莫经理就一人在包厢里喝闷酒。叶芽下台后,已经是半夜了,她走进莫经理的包厢,哇了一声,就蝴蝶一样乍着翅膀飞了过去,莫哥——。莫哥却一把将她推倒在沙发上,去!叶芽也不生气,她走到莫经理身边,替他倒了一杯酒,还真吃醋了你?莫经理瓮声瓮气地说,你是我的,我不许别的男人碰!叶芽就一撇嘴说,那你就把我娶回家吧,娶回家,我就整个是你的了!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莫经理就真的把叶芽“娶”回了家。他为叶芽买了一套楼房,把她养了起来。叶芽刚住进那套楼房的时候,还有点别扭,摸摸平面绒做的布脸,还热热的。她就又从行李包里拿出最后一张脸,那是一张用精致牛皮做的脸。叶芽就用这张脸换了那张布脸。叶芽就觉得她已经是这房子的主人,她应该享受主人应该享受的一切。
叶芽过起了贵妇人的生活。莫经理每周在那个家呆三天,在这个家呆四天。叶芽就很满足。
但莫经理不在的时候,叶芽还是觉得寂寞。她就在一次往家寄钱的时候顺便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想父母了,她要父母来城里住一些日子。她还在信上写清了她的地址和电话。
父母来的那一天叶芽正在床上睡大觉。门铃响得很急促,叶芽就一骨碌爬起来去开门。爹,娘,她欢快地叫着,就忙着把两位老人往屋里让。
闺女,你?娘颤抖着身子就往后退。
芽子,你的脸怎么没……没有了呢?爹也惊吓得往后退。
叶芽一摸脸,跺了一下脚,坏了,由于刚才起得急,摘下的那张牛皮脸忘记换了,脸上只剩下一堆红嘟嘟的嫩肉。
有一种感觉叫疼痛
1)画家莫州对我说,他绘画是因为两样东西,一是苦难,一是女人。他还说这两样东西都能让他产生一种疼痛的感觉,疼痛是他创作的灵感。
2)我知道,这是莫州的经验之谈。多少年前莫州在乡下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一个女学生喜欢美术的同时也喜欢上了这位美术老师。在莫州画室兼宿舍里,女学生当了莫州的模特。莫州不仅创作了大量作品,而且还创作了一段师生恋。当女学生的身上凸现出不和谐的线条时,莫州离开了学校。
3)昙花一现的师生恋没有结果,莫州又丢了工作。他便来到我们文化馆属下的一家广告部打工。那个沉默寡言一脸忧郁的青年和他的绘画就是这时走入我的视线的。
4)莫州让我看了他的所有绘画作品。最吸引我的莫过于那一组工笔画“四美图”了。昭君、貂婵、西施、贵妃,颜色逼真,各具情态、呼之欲出。莫州说他创作四美图时曾产生过一种叫做疼痛的感觉,这是在他刻骨铭心的师生恋上找到的。
5)我把莫州和莫州的画推荐给了文化馆。不久,“四美图”被省里一家出版社看中,作为年画出版。随后,莫州被招进了我们单位美术组。
6)莫州的生活有了转机。图书馆管理员郑洁与他结婚时,莫州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了。他举办了个人画展,获了全国大奖,转为正式职工,还当上了市政协委员。
7)莫州有了自己的房子。莫州搬进新房的那天,把我请到了家里。那天莫州喝多了。他说,我告诉你我那段苦难的师生恋,你写一篇小说吧。我笑着问他,你现在还有那种疼痛的感觉吗?莫州拍拍脑袋,没……没有了。
8)没有了疼痛感觉的莫州就没有了绘画,就像没有喜马拉雅山脉就没有那两条著名的河流一样。
9)莫州的生活之河出现摆动开始于那家舞厅和那个叫猫猫的小姐。莫州是被一家企业请进舞厅的。他为企业画了一块牌匾。那时他们都喝了不少的酒。在包厢里都叫了小姐。音乐声里,小姐们蜜蜂一样在男人的身边飞来飞去,辛勤地采着男人身上的蜜。莫州初涉欢乐场,起初还扭扭捏捏,后来见大家都那样放得开,收得拢,他也就顺其自然了。当善解人意的猫猫猫一样贴上来时,莫州知道他已无力抗拒了。
10)那种叫做疼痛的感觉又泛滥起来。莫州又开始了创作。他在猫猫成熟性感的形体前,醉倒了。莫州这一时期的绘画表现了如下的内容:鸳鸯戏水、舞女出浴,玉体靓姿……
11)我去图书馆借书。图书管理员郑洁哽咽着告诉了我莫州的变化。这时,他们已经办妥了离婚手续。原来的房子归郑洁母女俩。莫州带着自己的画,另外租住了一套房子。
12)那套房子里住着莫州和猫猫。
13)那是莫州意乱情迷的一段日子。猫猫说她也是学绘画的,只是绘画不易成功,才客串做了小姐。没办法,生活真得没办法呀。猫猫说这些的时候,晶莹的泪珠簌簌而落,湿了莫州艺术气质浓郁的长发。莫州爱怜而动情地说,猫猫,我不会再让你去当小姐了,我会用画养活你的。猫猫真的没再去舞厅。她给莫州做模特,给莫州做女人,陪莫州会朋友,出入艺术沙龙,鼓动莫州举办新的画展。一时间,莫州的艳遇招来了满城人的非议,也招来满城人的羡慕。
14)然而。然而。
15)莫州去省会商议举办画展的事了。就在他返回本地的时候,租住的房里已是人去楼空。猫猫席卷着他的绘画和存款不知去向。
16)莫州来到他和猫猫最初相遇的那家舞厅。没人能告诉猫猫的确切地址和真实姓名。莫州挥拳砸烂了舞厅大门玻璃,有鲜血在人们的惊呼中流了下来。
17)画家莫州辞了文化馆的工作,离开了我们这座城市。有人说他去了少林寺,有人说他去了莫高窟。
18)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了莫州的一个电话。他在遥远的地方告诉我,他现在真正找到了那种叫做疼痛的感觉了。
影子离我而去
事情就从那个上午开始。是的,那个上午。我和女友去看一场很轰动的电影。泰坦尼克号。在检票口,我出示电影票,把门的老太太却把我们拦住了。你们不能同时进去?老太太说。为什么?我和女友都很惊愕。不为什么?泰坦尼克号都沉没了,你们还有心思出双入对吗?你看,哪一个人不是单身出入呢?
我们就向四周打量,很仔细地打量。果然,今天来看电影的,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单独行动。一个个鱼一样孤独地游进那个检票口,游进那个大鱼篓。我不知道鱼篓里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怎么办?女友问我。我将两手一摊,没办法,或者不看,或者我们分开。女友沉默。我知道她既想看又不愿分开。我们正在热恋。
把门的老太太看我们犹豫不定,就插话道,我有一个办法,只有这个办法。你,那男的,把影子留下!
我看了看我在阳光下黑乎乎的影子。我活了多少年,他就陪伴了我多少年。这能分开吗?我不敢想象。
在我纳闷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水果刀。她说,站好别动。她就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她用一把刀子,插进我的影子和地面之间。用另一把刀子在我脚下与影子相连的地方用力划了几下,又环绕影子划了一圈,便很巧妙地把我和影子剥离了。老太太把影子拎起来,放在一把椅子上,对我一挥手,好了,你们可以进去了。出来后,再把影子带走。我试探着挪动脚步,觉得没有影子的身体很轻松,看来形影不离这句话让老太太给改了。我指着女友问老太太,她的影子呢,也留下吧?老太太一撇嘴,女人就是男人的影子,她怎么会有影子呢?我不信。就把女友拉在阳光下。奇怪!她真的没有影子。
我们进了影院,进了那个鱼篓。黑压压的鱼们随着泰坦尼克号的浮沉而沉浮。当那艘巨轮终于沉没的时候,女友瘫软在我的怀里。我感觉到她身体在抽搐。
电影散场。我拥着女友,在把门老太太那里拎上我的影子,将他胡乱捆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我发动了摩托车,带着女友来到了影院附近的一家酒店。就在我们放好车要进入酒店时,捆在摩托后座的影子说话了,给我松松绑可以吗?影子的声音微弱而喑哑,我好难受呢?疼。
我看着我可怜兮兮的影子,看着他黑瘦矮小面容模糊的样子,便给他松了绑。我问,你不会离我而去吧!怎么会呢?除非你不再需要我了,影子说。怎么不会呢?你现在已经有另一个影子了,影子又说。
中午那顿自助火锅吃得热烈而舒服。三十块钱一位,啤酒饮料管够。我就多喝了几杯。是的,多喝了几杯。女友说肚子是自己的酒是别人的喝多了不是?女友说看你脚跟都不稳了咱不骑摩托了吧?
没事,我送你回家,我大着舌头说了一句。影子忠实地走过来,小心地扶女友坐好,然后伏在女友身后。我发动车,一加油门,摩托便行驶在了大街上。午后的阳光灼烤着柏油路面,远远望去,路面好像溶化了一般,粘得车轱辘刷啦刷啦直响。女友紧搂着我的腰,将胸脯贴上我的后背。那两个软软的东西摩擦得我心里好痒。我把车开得飞快。
慢点!女友说。慢点,影子说。
没问题,我说。我闯过一个红灯。又闯过一个红灯。女友尖叫一声。又尖叫一声。该拐弯了。不好!前面一个女学生骑着自行车横穿马路。我急踩刹车,哧儿——一声凄厉的摩擦声。没刹住。自行车还是被我撞倒了。我的车仄歪了几下,打了一个360度大转弯,竟然没倒。我的酒早醒了大半。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件东西被抛在了马路上。摸摸身后,女友还在。她肯定早吓晕了。
我稳住神,看看躺倒在地的女学生。血已从她的连衣裙里渗出来,自行车轱辘朝天,歪在一旁。怎么办?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这是一个偏僻的街道。这是一个炎热的中午。行人稀少。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要不麻烦可就大了。将360度大转弯的车又弯了过来,我再加油门。一溜烟尘,摩托车带着我和女友嘟嘟嘟安全到家。回到家,我才发现,坐在后边的影子被我丢失了。
事情就从这时结束。后来,听说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人将女学生送进了医院。后来,女友就和我中止了恋爱关系。从此,我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男人。
寻找我家
我开始寻找我家。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丢失了自己的家的。我们这座新兴的城市并不大,我曾经骑着摩托车在阳光灿烂的时候围着这座城市不停地寻找,找遍了大街小巷高楼平房,都没有找到。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到电视台去登广告。
我的广告词是这样拟写的:某男人因不慎丢失家庭一个,内有30岁的年轻妇女一名,外带一六岁男孩。另有家具什物若干。记忆中家庭住址在xxx街xx巷x号,有见到者或帮助找到者,请通知电视台广告部转,必有重谢!我把广告词交给部主任,部主任又将它交给台长。台长大笔一挥作了指示:现在丢失家庭的人很多,据统计在我市30—40岁的男女青年中,丢失家庭率高达67.8%,且还有不断上升之趋势。这是一个值得特别注意的问题。为帮助他们尽快与家人团聚,凡来我台登播寻找家庭广告者,一律免费!我高兴地谢过台长,留下呼机号码千恩万谢一番,出了电视台。
我走在春天的大街上。此时杨花柳絮正雪花一样舞蹈成一道迷人的风景。我在风景里驻足。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相拥着走过我身边,在不远处亲吻。放学的孩子们唱着儿歌鸟一样扑打着如雪的杨花。我想如果不是丢失了家,那一对情侣应该是我和我的妻子,这一群孩子当中也应该有一个是我的儿子。可我的妻儿现在在哪里呢?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登出广告的第二天上午,我的呼机叫了。那时我正在一家豪华宾馆里睡懒觉。我复了机,是电视台打来的。他们已经为我找到了家,一会儿就派车送我回去,要我立即去电视台!
我激动万分,坐着电视台的车踏上了归家的路。车子七拐八绕,在一个高大的建筑物前停住了。广告部主任领我绕过高大建筑物,踅进一条小巷,在一个古铜色的铁门前停住了。他和蔼地对我说,到了,这就是xxx街xx巷x号,你回家吧!
我掏出钥匙开门。啪,锁开了。我终于又一次走进了自己的家。我看见妻子正在客厅猫腰撅腚地擦地,六岁的儿子正在写字台上写作业。我没敢打扰他们,我想悄悄绕过客厅回到我和妻子的卧室。这时妻子扔掉拖布惊慌地开口了,站住!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钟蕾,是我呀!我叫着妻子的名字,我回自己的家来了!
钟蕾后退一步,定定地望着我,这怎么是你的家呢?
这怎么不是我的家呢?你看这两间正房两间陪房,是我操持着盖的。院里的石灰砖,是我的哥儿们替咱们砌的,客厅这套进口仿皮沙发是我打三折优惠从一个关系店里买来的,卧室里挂着的那幅字是著名书法家铁西为我写的,他还请我雅正呢!这怎么就不是我的家呢?
你说得一点不错,这些都是我丈夫干的。可我怎么就不认识你呢?钟蕾仍然摇着头。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们是在九o年五月一日结得婚对不对?你后背靠近臀部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对不对?我们的儿子是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出生的,今年6周了对不对?再有他随你的姓叫钟小蕾对不对?
对呀对呀对呀,你说得非常正确,我也好像在哪见过你,可我怎么就想不起你来呢?钟蕾睁大眼睛,上下左右地探测了我一圈,仍然摇头。她喊来了儿子,钟小蕾过来,你看看这个闯进咱们家的人,他是你爸爸吗?
不是,钟小蕾瞪着骨碌碌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爸爸不是正在厨房做饭吗?我去喊他来,爸爸,爸爸——
我的儿子钟小蕾从厨房里喊来了他的爸爸。是他爸爸,却不是我,是一个围着围裙、满手油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四方大脸,一脸的愚钝。天哪!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比他要年轻要英俊,比他能挣钱,比他能做事,比他……
那男人问明了情况,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护住钟蕾母子,厉声说,这是我的家,请你出去,出去,出去!要不介我可揍你了!
中年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我浑身打了个寒噤。我怕打架,我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我乞求般地望望钟蕾母子。钟蕾紧紧地贴在中年男人的身上,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钟小蕾呢?他两手插腰,虎视眈眈地站在那个不是我的爸爸身边,一副上阵父子兵的神态。
我的心底升起一股贯彻骨髓的悲哀。我逃也似地跑出这个失而复得的家。
大街上,杨花柳絮仍在漫天飘舞,我在杨花柳絮中迷失。这明明是我的家,这又不是我的家,那我的家在哪里呢?
我至今仍在寻找。
飞翔或者冰清化蝶
一个叫冰清的女孩在某天早晨化为了一只蝴蝶。很大很美的一只蝴蝶。然后她迎着太阳缓缓飞翔而去。冰清化蝶的故事使我们这座城市的天空鲜艳躁动了许久。一个记者被这种鲜艳和躁动所惊异,他开始了对这个故事前因后果的调查。
母亲:冰清是在去文化局上班无望的情况下才把自己封闭起来的。那天她从外面回来,蒙头大睡。睡醒之后便是翻箱倒柜地折腾。她找出了那卷蝴蝶画。那是她的一位画家老师送给她的,是一卷形状、大小、颜色不同的蝴蝶。冰清把蝴蝶贴满了整个房间,连窗户的玻璃、门口的透视孔上,都长出了神态逼真、振羽欲飞的蝴蝶。之后她一脸严肃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妈,我不要工作了,我开始写作,谁也不要见!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孩子早就砰地一声撞上了房门。
我承认,冰清是有性格的孩子。中专毕业后我和她父亲托关系走路子帮她进了银行。谁知她干了没一年就辞职了。她说她不适合干银行工作,她手一沾钞票,就恶心。每次回家,她都用香皂搓手,把手搓得通红。她的洁癖就是那时养起来的。她常嘟囔,这世界很脏,都是钞票弄脏的。要想让世界干净,只有用书籍来清洗。所以她喜欢读书,喜欢写作,喜欢进文化局。于是我和她父亲便又开始给她跑文化局。跑了一年,也没跑成。金戒指、金手表都给那个颜局长买了。可最后那个颜局长却调离了本市。冰清只得在家呆着。如果冰清上了班,也不会在家里憋成一只蝴蝶的。唉——
弟弟:我姐神经病!想写书,想当作家,屁!现在谁还读书?谁还按书上的教导去做?社会这本大书就够人读一辈子、琢磨一辈子的。不!一辈子也读不懂,一辈子也琢磨不透。我看过我姐发表的文章,什么“我要飞翔,像蝴蝶一样飞翔”;“我是一只美丽的白蝴蝶,我想用我洁净的羽翼去清扫天空”。没劲!没内容!没用!其实我姐也怪可怜的,整天在她长满蝴蝶的房间里编织着她的蝴蝶梦。我去叫她吃饭都不让进她的屋。每当我看到她白色连衣裙裹着的瘦弱身体时,我就心疼。我说姐,跟我去开海鲜店吧,那里有钱赚,也有生活,你这样在家憋,非变成一只蝴蝶不可!这时我姐总是把好看的小嘴一撇,大大的眼睛紧盯着我,你小心在你的海鲜店里变成一只螃蟹!瞧,我姐就是这么清高。其实你有什么清高的?放着银行好好的工作不干,在家待业,连跑文化局花得钱都是我给你拿的。你还清高?再清高你就不食人间烟火了!这不真让我说对了不是?她变成了一只蝴蝶。她本来就是一只蝴蝶。要我说这是件好事,变成一只蝴蝶总比在房间里变成一具僵尸要强吧!
父亲:我看到了冰清化蝶破窗飞走的全过程。那天早上,我照例在院里练功。正当我闭目养神时,我听到了冰清那间屋子有成团成团玻璃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尖锐地划伤了寂静的早晨。之后便是窗户轰然打开。一只巨大的白蝴蝶就伏在了窗台上。严格说,那是人头蝶身。我惊诧地走上前去。那只蝴蝶就说话了,她的声音细小沙哑而含混,爸,我终于变成一只蝴蝶了,我要像蝴蝶一样飞翔了!啊——,啊——。
我看清了那是冰清,我的女儿冰清,一只人蝶。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悲伤。作为父亲,我对冰清抱的希望很大。然而这孩子的任性和不合时势却让我失望。自她从银行辞职以后,我很少过问她的事。我们工厂快要倒闭了,我这车间主任,也不好当,我有自己的一摊子事。她要去文化局上班,我是持反对态度的。但我还是由了她。但人事安排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个颜局长是个滑头,既收了礼,又不给办事,还总是让你满怀希望。真不是东西!冰清接三插五地跑文化局,每次回来都兴冲冲地告诉我,快了快了,快上班了,去创作室搞创作。可每次回来又都是漫长地等待。钱花了大几千,事情总没个结果,这抻长的等待让冰清有些狂躁。我知道冰清的心里苦。我还知道冰清内心深处有更隐秘的东西在折磨着她。因此她才绝尘而居,连男朋友都绝交了。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冰清化成的那只白蝴蝶开始了飞翔。她巨大的羽翼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一沉一浮地上下游动,缓慢吃力但执著坚韧。羽翼振动抖落下星星点点的鳞粉,洒满了我们的庭院。她渐飞渐高,渐飞渐远。她飞到一栋高高的建筑物楼顶,用温柔的目光最后翻阅了一遍这座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城市,然后果断地飞走了。那时阳光刚开始照耀我们这座城市。那只蝴蝶就穿过了金色的阳光,挣脱了我的视线。那个早晨因了一只巨大蝴蝶的飞翔而倍加生动和鲜活!
男友:我算冰清的男友吗?应该算吧。我们热恋过。但我们很纯。她说,我要留一个完整的我给我自己,也希望爱我的人留着空白等我。可她最后的完整却被文化局那个姓颜的狗屎破坏了。因此冰清才完全封闭了自己。那天我去看她。很毒的阳光。她没让我进屋,她打开一扇贴满蝴蝶的窗口,递给我一把旱伞。我们隔窗而谈。我感觉我在跟一只蝴蝶隔窗而谈。这只蝴蝶告诉了我她最后的隐秘。我是主动的,我在家里快等疯了!她说。我根本不会想到他会很快调走,她又说。
让我想象一下冰清化蝶的过程。那天黎明,冰清终于写完了《飞翔或者冰清化蝶》。她把那叠厚厚的手稿放在了写字台上。然后打开封闭已久的房门,端来一盆清水,除去衣裙,开始清洗全身。日光灯下,冰清毫无瑕疵的胴体发出玉器一样的光芒,把屋内的蝴蝶们映照得通体透明、栩栩如生。冰清就对着蝴蝶们喊了一声,把我变成一只蝴蝶好吗?话音刚落,冰清的身体就起了变化。渐渐的,她的身上生出了蝴蝶具有的一切特征。几分钟后,冰清完成了由人向蝶的转化。
现在冰清化蝶飞走了,离开了我和我们这座城市。我真替她担心:做人不自由,做蝶就一定自由吗,冰清?
盒子炮
我要去杀人。杀我叔。我亲叔。
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这比杀伪班长曲结巴难。杀曲结巴,我只需摸黑爬进岗楼把他掏出来一枪击毙就行了。这也比杀伪军中队长韩恩荣难。杀韩恩荣,我只需化装成卖烧鸡的,在寡妇水蓼花的门口蹲守。韩恩荣来水蓼花家,带了酒,必定买烧鸡。他买烧鸡,我就捎带着卖给了他一颗“花生米”。我叔熊莞东则不同了,他是新安县的大户,住得是深宅大院。房后是城墙和壕沟,前院驻扎着日本宪兵队。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他是……是我亲叔。
我叔对我还是蛮好的。我爹走得早,是他送我上了私塾,又帮我娶了媳妇。可是,日本鬼子到白洋淀后,我叔和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当了雁翎队,如今是锄奸队长。我叔当上了新安县的维持会长,还把他从国外回来的儿子送给日本人当翻译。我叔手下那一帮人,制造了端村惨案,全村被日本人杀了800多人啊!还有,他的副会长张得庆,诱骗了雁翎队副队长邓义,致使邓被捕牺牲。雁翎队就决定除掉我叔。自然这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们决定在七月十五动手。平时我叔是很少走出他的深宅大院的。白洋淀七月十五有放河灯的习俗,他肯定会出来祈福许愿。白天,我和锄奸队员田章、杜鹏一起进了新安县城。晚上我们想在县城东南放河灯的水域设下埋伏,然后伺机行动。但是,我们错了。我叔没有出来。只是我叔的三姨太带着一群家眷家丁,匆匆放了一阵河灯就回去了。他们连鞭炮都没有放。我对田章、杜鹏说,你们在城墙外等我,我混进熊家大院去!田章和杜鹏说,熊管,你别去了,看情况有些不对劲儿呢?我说,没事的,你们就擎好吧!
我把我的衣领竖起,把草帽带上,在水边拣到了一个灯笼。我就成了熊家大院的一个家丁。灯笼闪闪烁烁,顺着甬路,领我走过前院。我听到了宪兵队刑讯逼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的脚步更加急速。我看见我叔的三姨太去宪兵队长屋里打牌了,我看见一群家眷家丁都走散了,去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我就直接去我叔的后院。我熟悉我叔的后院。我也熟悉我叔的习惯。他这会儿肯定在他的客厅赏月,七月十五的月亮不比八月十五的月亮差。
但是,我又错了。等我挑开门帘进来的时候,我叔没在客厅。我就想去他的书房。这时我的腰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凭我的经验我知道那是一支盒子炮。我对顶着我的盒子炮说,叔,我知道是你,我还知道你的盒子炮不如我的盒子炮好!
我叔的盒子炮用了用力,熊管,你是来杀我的?
我说,不是,我是来给你送盒子炮来的,我知道你喜欢更好的盒子炮,你有了更好的盒子炮就没人再杀得了你了,你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享尽清福了!
我叔说,你甭蒙我,有人透信儿给我,说你要来杀我!
我说,我哪里敢呀?你是日本人的红人,宪兵队都在保护你。再说了,你是我亲叔,待我又不薄,我怎么会杀你呢?我真的是给你送盒子炮来的。不信你摸摸,我的盒子炮就在我的腰里。
我叔一拍我的腰,就准确地找到了盒子炮所在的位置。他一把摸了出来。我知道他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我说,叔,我没说谎吧,我那是一支上好的盒子炮呢。德国原装毛瑟盒子炮,20响的,连发,快射型的。而你那只盒子炮,只能叫快慢机,我不看也知道是老掉牙的西班牙式的。
我叔就用我的盒子炮顶住了我的腰。现在是两只盒子炮顶住了我的腰。我的腰围满了一圈冰凉。快说,你怎么会把这么好的盒子炮给我?我叔的话也像盒子炮一样冰凉。
我叹了一口气,叔啊,我实在是在白洋淀混不下去了,岗楼林立,到处都是你们的人。日本人也在悬赏捉拿我,我有家也不敢回。我想用盒子炮换你50块钱。我不在雁翎队呆了,我受不了那苦,我要到天津去闯荡闯荡!
我叔收起了家伙儿,鼻子里哼一声。他用手拍拍我的草帽,我赶紧把草帽摘下,抱在胸前。我叔说,瞧瞧你又黑又瘦,混得一定不怎么样,就你这德性还杀得了我?实话告诉你,只要我大声咳嗽一声,你就休想出这屋。我说那是那是,叔你千万别咳嗽,你快拿钱,拿了钱我连夜就走!
我叔拿着两把盒子炮就向里屋走去,向钱柜走去。我抱着草帽跟在后面。我叔猫下腰来,一边取钱一边说,我算是白有你这么个侄子,老和你叔作对,你拿了钱赶紧滚……我知道我叔后面可能还有一个“蛋”,但我没时间让他说了,我掏出藏在草帽里的那把急躁的砍刀。我叔的脑袋就掉下来,砸在了钱柜上。那声音其实也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叔的脑袋还是发出了一声喊叫的,这比他大声咳嗽还要厉害。所以等我用褂子把我叔的脑袋包好,拿起两把盒子炮冲出屋子的时候,我那当翻译官的堂弟带着宪兵就包围了我。我的盒子炮就甩出了一梭子火,20响,连发的,真过瘾。我一个后翻,上了房。跳下房去,就是城墙。我知道,田章和杜鹏就在城墙外面等我。我跳下房,我的右腿折了。不是摔的,是中了我堂弟的子弹。皓月当空,照着我疲软无力的腿。我觉得我的血就像月亮的光,诗意地流淌着。
堂弟和日本宪兵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我不可能再越过这道城墙了。我把熊莞东的脑袋和我的盒子炮扔过城墙,然后拿起熊莞东的盒子炮,对准了我自己的嘴巴。
望一眼七月十五的月亮,我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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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步枪
我在邸志科的怀里睡了半夜,我的身子被他捂得暖暖的。他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摸我。见我还在,他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落满灰尘的额头,埋怨着自己,我怎么就睡过去了呢?我怎么就睡过去了呢?部队呢?部队呢?
部队走了。你也不是睡过去的,你是摔晕过去的。昨晚,你所在的晋察冀军区第9军分区24团在白洋淀千里堤上夜行军,与日军打了个遭遇战。打了一会儿,主力安全转移,连长命令撤退。你跟着大家猫腰向前跑去,漆黑中,你一脚踩空,就滚到千里堤下,头碰到树上,就晕过去了。我没办法,看着大部队哗啦啦一下就撤没影儿了也没办法。我喊不醒你,也摇不醒你。我只能在你紧抱着我的怀里陪着你。你不知道吗?
我是一支马步枪。我跟随邸志科快一年了。从他参加八路军的那一天就跟着他,现在还跟着他,可是我们就在一个春夜,却把部队给跟丢了。
邸志科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就抓起我疯了一样沿着千里堤向西南方向跑去。千里堤到了尽头,大路灰蒙蒙就在眼前。部队呢?早像春天的雁阵,飞向了不可知的遥远。
我和邸志科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来到雁翎队的。他对雁翎队长郑勇说,我是暂时的,我的部队有了消息后,我还是要回24团!郑勇笑着说,在哪里都是打鬼子,我还怕你在白洋淀呆馋了不走了呢!
切!我差点替邸志科反驳郑勇。你看你们那大抬杆、土炮和火枪,怎能和我这体积小、射程远的马步枪比?你再看你们土拉巴唧的打扮,一看就是个渔民,怎能和我们那正规部队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比?
可邸志科堵住了我的枪管堵住了我的嘴,他说,走,我肯定是走,但在雁翎队干,我就要干好!
邸志科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主动担任起了雁翎队的教员,带着我教雁翎队员出操、训练、射击、学习。教练完了,他就和大家一起吃藕块、嚼苇根、睡船板。晚上淀风劲吹,他就抱一堆苇子盖上,还不忘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他怕我着凉。天冷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编歌给大家唱:东边“扫荡”西边转,岸上不行蹲苇塘。驾着船儿快如梭,鬼子汽船追不上。急得鬼子团团转,我们又回老地方。瞅准机会打埋伏,揍他一个冷不防……
唱着唱着,他就真唱来了一次打埋伏。县城的鬼子要到赵北口扫荡,区委指示雁翎队截住敌人。邸志科就唱得更欢了:瞅准机会打埋伏,揍他一个冷不防……郑队长拍着邸志科的肩膀说,就听你的,打个埋伏,揍他一个冷不防。不过有一点,咱埋伏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唱了!邸志科把我端在手里,瞄准苇尖儿上跳来蹦去的一只红嘴儿水鸟,眯缝着眼睛说,是,队长,我不唱,我让我的马步枪唱还不行吗?
我和邸志科的心情一样一样的。我也非常渴望歌唱了。在八路军的队伍里,我经常歌唱,有时候唱得枪管都红了。可来雁翎队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机会一展歌喉呢。我可不愿意做一支哑巴的马步枪。
夏天的白洋淀,芦苇茂密,荷叶田田。鸟儿与鱼儿在水面嬉戏。谁也不愿意在这时候看见小鬼子的汽艇。可偏偏汽艇就开来了,哒哒哒的放着响屁,冒着黑烟开来了。汽艇上有好几十个鬼子,黄虎虎的像蝗虫。好吧,你来吧,来了我们就不让你回去!郑勇这样说,邸志科这样说,我这样说,芦苇、荷叶也这样说。我看见,芦苇里伸出来了大抬杆,荷叶变成了雁翎队员的头。郑勇说了一声打,我就率先在邸志科的手里歌唱了,我的歌声变成了子弹,砰的一下就射穿了舵手的头颅,横冲直闯的汽艇一下子就扎进了苇丛。紧接着,20多条大抬杆同时吼叫起来,**铁砂把黄虎虎的蝗虫都炸成了黑虫。
这是我歌唱的最响亮的一次,也是最短暂的一次。我和邸志科见识了大抬杆的威力。当鬼子的援兵到来的时候,我已经看着雁翎队躲进了茫茫大淀。
邸志科安心留了下来。我就跟着他打鬼子,端炮楼楼,杀汉奸,在白洋淀一干就是3年。他当上了雁翎队三排排长。邸志科的歌唱一直没有停歇,我的歌唱也一直没有停歇。但我知道,我的喉咙有些沙哑了,并且我还知道我身体开始老化。尤其是撞针开始变形,再不更换就要出问题了。可我没法告诉邸志科。我只有尽力而为,依然卖力撞击着子弹。
终于,我的撞针折断了!而且折断的很不是时候。那次,雁翎队在王家寨横埝苇塘痛打敌人包运船,邸志科负责敲掉船上敌人的重机枪手。枪弹上膛,我和邸志科已热血沸腾。他一扣扳机,我奋力冲刺,咔,撞针断了,我的嗓子终于哑了下来!我被邸志科狠狠地扔在了水里,隔着淀水,我看见他从脖兜里掏出一颗手**,刚要拉弦,一颗子弹长了眼睛一样破空而来,击中了他的头颅……
邸志科慢慢倒进荷花丛中,我也慢慢沉入大淀深处。
金月亮
安静六岁或者五岁那年,她和小朋友们一起到白洋淀游泳,突然在淀边摔倒了。爬起来以后,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手伸不开,腿伸不直,也没有疼痛,就是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走路直摇晃。怪了——安静的父亲逢人便嘟囔,我家祖宗八代都没有什么遗传病,更没有干过什么缺德事,怎么到我闺女这儿就得这种怪病呢?
父亲就领着安静到城里看医生。医生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病,就给做了手术,安静也没有恢复。直到有一天,终于站不起来。父亲不再嘟囔,而是给她买了个轮椅。从此,安静的轮椅人生就开始了。
其实轮椅就轮椅吧,不影响吃喝,不影响上学。安静功课很好,也知道国家允许她这样身体的人上大学。可是后来一系列的变故,使安静有些措手不及了。
先是父亲出了事。白洋淀水位下降以后,淀里无鱼可打。没有了鱼和水,便没有了渔民的灵魂。父亲和几个邻居投资买了一条大船,他们到渤海湾出海打渔去了。经常一去就是一年。谁知在一次深海捕鱼时,突起飓风巨浪,船和人再没有回来。
接着就是母亲改嫁东北。母亲走的时候搂着三个孩子说,静儿,你有怪病,娘就又生了安康和安宁,可还是不行。你弟傻,有智障,整天流着大鼻涕,话也说不顺溜。你妹拐,天生软骨病,离了拐走不了路。不是当娘的狠心,娘命不济,克夫克子,娘留在这里,说不定连一村人都跟着遭殃呢!
娘走了,娘用荷叶包着一把白洋淀的泥土走了。把留着大鼻涕的傻弟弟和拄着拐杖的瘸妹妹留给了安静。安静望着母亲风雨中的背影,对哭天抹泪儿的弟妹说,别哭了,娘走了,往后,姐就是你俩的娘!
当娘就得有当娘的样子。安静离开学校,进了一家服装厂上班。她坐着轮椅来到了缝纫机前。她把线轴绕在梭子上,把线头穿在缝纫机针上,把布料铺在了针下,然后试着去蹬踏板。绵软的腿劲儿使不匀,针下来了,伸不舒展的手指却躲不开,一下子穿透了她的拇指。血流出来,她的泪也流出来了。她把血在褂子上蹭干,又蹬。食指又被穿透了。这次她没有流泪。她只是把食指放在嘴里吸吮。边吸吮边蹬踏板,边观察针头上上下下的频率。观察了半天,心里有数了,又接着干。踏板、续布、躲针。啊!成了!她把自己的手指拧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一月以后,安静的手脚适应了缝纫机,她做出的活计比健康的工人还多还好。厂长田螺给她发了工资,又给了她100元奖金。
安静用工资奖金交了学费。她把安康安宁送到了学校。那天中午,她从服装厂摇着轮椅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安宁一人拄着拐杖脆生生地读课文。雨后的阳光照到院子里,灼热而湿润。安静赶紧点火做饭。柴火是淀边的蒲草,不好着。只冒烟没火苗。安静从轮椅上扑下身子用嘴去吹,噗——,噗——,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栽倒在灶火旁。火在这时候腾地一声着了,她的头发瞬间被燎光了。
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安康不在。安静就问,你哥呢?你哥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安宁说,在学校排好队分好桌,他在桌子上刻字,老师就让他在院里罚站,放学后我没见到他。
安静骂了一句死妮子,就出溜下炕,上了轮椅。她把轮椅摇成了自行车。轮椅自行车飞一样把她带到了学校。门卫看着她的光头,怪笑着告诉她,一帮罚站的小孩最后走的,起着哄到白洋淀里洗澡去了。
摇椅自行车就又把安静带到了白洋淀大闸前。安静知道,这里水面宽阔,水清波平,是孩子们的乐园。果然,安康在这里。光屁股的安康此刻立在10米高的闸板上,张开双臂像一只水鸥,正要展翅飞翔。一群孩子戴着荷帽吹着苇哨,正击水呐喊。安静急了,她想大声阻止安康,可急火攻心却说不出话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康往前一跃。她的眼珠飞了出去,随着安康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个个儿,然后坠入水中。安康溅起了几点水花,入水动作漂亮极了。安静的眼珠又回到了眼眶。就是在这时候,安静突然对自己说出了话,我弟弟怎么会有智障呢?有智障的孩子怎么会跳出这么漂亮的动作呢?
安康水淋淋地来到了安静的轮椅前,等着挨骂。他却看见他的光头姐姐笑了。姐姐摸着他的脸,把他的大鼻涕抹净说,安康,你真棒,你练跳水吧,姐支持你!
不久,安静在田螺的帮助下,购买了几台编织机,开了一家精品毛衣编织店。后来又与田螺合伙开了一个白洋淀芦苇工艺编织厂。2008年,安宁考入了北京农业大学,安康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残奥会,获得了一枚跳水金牌。
颁奖仪式上,安康和安宁把安静推到了领奖台前。他们把那枚金牌,恭恭敬敬地戴在了姐姐的脖子上。
那晚,正是中秋,天空挂着一轮金月亮。
护旗手
冯志这两天经常往我的办公室来,而且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端着我送给他的宜兴紫砂壶咕噜咕噜地喝茶水,有时候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瞅得我心烦的时候,我就大声对他嚷嚷,喝够了茶水,你就回家歇歇,别总瞅我了行不?我还要工作呢!
冯志也不脸红,他嘟哝着,我没瞅你,我没瞅你!
那你瞅谁了?
我瞅墙了。冯志说着,还在瞅我。我知道他的眼神出了毛病。像他这种岁数的人眼神一定会出毛病的。
我放下了手里的开业庆典计划,从老板椅上站了起来。我说,你自己在这里瞅墙吧,墙上说不定有金子呢!
冯志也不生气,我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不过他没我站得利索,他还要扶着一个叫拐棍的东西。我走到我公司的宽阔的院子里,我在院子中间站定。我等着冯志。然后要让司机送他回家。可冯志挪到我的身后,却死活不走了。他说,冯舟,公司快开业了,你这里缺点东西。
缺什么呢?你看那面是厂房,那面是宿舍,刚才我们出来的地方是办公楼,还有停车场、警卫室,还有工人活动中心。你说缺什么呢?
冯志说,不但你这里缺,而且你的墙上也缺!
那你说到底缺什么呢?
冯志不说。冯志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别的。冯志说,我见过毛**,我是咱们县里唯一见过毛主席的人。
我吃了一惊,赶紧让秘书从屋里拿过一把椅子来,我怕冯志突然得病,我让他坐下说,他却倔强得拄拐而立,我这些年来一直也没和你说过,谁也没说过,我是新中国第一面国旗的护旗手。
哈哈!我围着冯志转了两圈,摇摇头,你17岁跟着杨得志当兵我倒知道,但从不知道你还当过护旗手!
对,我当兵是1946年的事。在冀察晋野战军第二纵队宣传科。1948年12月,党中央着手组建京津纠察总队,我就调到了总队一大队。1949年9月30日,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肖华向一大队要四名战士。我被挑上了,我就成了护旗手。
冯志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有些发亮,他说的很顺畅。挑上以后,我就见到了毛主席。那是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当朱德总司令宣布鸣礼炮、奏国歌、升国旗后,毛主席在城楼上亲自按动电钮,鲜艳的五星红旗徐徐升上天空。那时我就在广场电动旗杆下面做护旗手。和我一起做护旗手的那三人都没我幸运。因为我是真正的护旗手,他们都是看旗手。
我问,怎么能这样说呢?
冯志说,你别打断我。当毛主席按动按钮,国旗即将升起之际,红绸旗帜太大,那天还有东南风,红旗一时缠裹着拖挂在旗杆基座上,是我迅速跑过去将旗面舒展开,然后向上一抖,那国旗就呼啦啦借着风势飘扬起来……
我和冯志认识这么多年,只知道他是个老农民,只知道他把土地当命根子,只知道他抠,就连我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建工厂开公司他都不让,土地局我都跑下来了他都不让,还是我托村主任冯元从中说和,拿钱让他去北京旅游了一圈。趁着他不在家偷着盖的。他回来后,我的厂房已经戳起来了。他一言不发,佝偻着身子,围着我的厂房转了几圈,在向阳的一个地方种上了一颗白杨树。他说,冯舟你欺负人。你盖房子,我种树,死了我就埋在这里看你,看你有什么好下场!我就又给冯元一部分钱,让他天天哄着冯志,看着他,别来我的公司闹。
可他这两天经常往我的办公室来。来了没闹,竟然给我编起故事来了。我真没想到,冯志都80岁了还会编故事,还编得这么顺畅,像流水一样。我不屑的说,你编得很好,可你那么风光过,怎么没混个一官半职呢?
冯志噎住了。半天才说,建国后,我转业回来,市里给我安排了工作,后来响应党的号召,我回乡务农了。我也没想到我一回乡就是60年。
冯志的老眼里竟然有了泪花,其实60年务农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我开始当村干部,我就带领全村人大干社会主义,互助组、合作社,******,*****,一直干到搞改革开放。我没有离开过土地,我也没让我的村民们离开过土地。这些年里,每当重大节日,我都带着村民搞升旗仪式。后来,村民们来的少了,少了,我也升旗。后来,没人来了,就我一人,就我一人,也升旗。再后来,冯元那小子接了我的班,他就不安分了。他就不搞升旗仪式了。他忙。他先是把庄稼地变成了果树园,后来又把果树园变成了工业开发区。这不现在,你又在我曾经开垦过的土地上盖了工厂,盖了厂房。这原来是一片乱丧岗子,我可是平整、侍奉了十几年,才变成水浇地的……
冯志喘着气,用拐棍戳着地,我知道这些都已经改变不了了。我也知道这样变下去是件好事情。冯舟,可我还是觉得你这里缺点什么,你办公室的墙也缺点什么!
我走到冯志的跟前,扶他坐在椅子上,坐在阳光里。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说还缺点什么吧?
国旗!你要在你办公室的墙上挂一面国旗,你要在你这公司院子的中心立一根旗杆,开业那天要搞个升旗仪式。我……我还想当一次护旗手!
我一下子抱住冯志,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像拍着一个婴儿。
我的公司盛大开业了。我和我爹冯元搀着冯志走到了高高的旗杆下,我对环绕着我们的嘉宾大喊:下面举行升旗仪式,由我爷爷冯志护旗!
守护
那时我爹还没有死,也没有这间小屋子,高树墩站在太行山的山梁上,接过记者递过去的一支中华烟,放到鼻子前嗅嗅,夹在了耳朵上说,他就经常来这山上的陵园。
你看到了吗?那个6米高的纪念碑的后面,有103个隆起的土丘子。那里躺着的都是我爹的战友,晋察冀军区30团的烈士们,他们在这里躺了65年了。
我爹来陵园干嘛?他来看望他的战友们。他来给土丘添土,除草,来和他们说话拉家常,他还来给他们点燃一把大叶子烟。我爹说,他是有资格来看望他的战友们的。他1937年就参加了俺们当地的义勇军,后来成了八路军,后来就又转到了30团。他和他的战友们为保卫太行山流过血啊!我爹还说他是没资格来看望他的战友的,那一场惨烈的战斗中,103个战友躺倒在这山梁上,他也负伤了。他的屁股被小日本的弹片削去了半拉。他在家养伤。伤好就退役了。爹说其实也不叫退役,是没跟大部队走。我娘没让他走。我娘说,你高大树现在剩下半拉屁股我还能给你生儿育女跟着你,你要是再走恐怕连那半拉屁股都没有了,你没有了屁股,你就连老婆孩子都没有了。
我爹就没跟大部队走。没走他就没有参加后来的三大战役,也就没有渡江,也就没有在部队上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没走他就保住了老婆,他就生下了我高树墩。可是没走,我爹在后来的运动中遭了殃。他被当做逃兵,被划为了“四类分子”。挨批挨斗,仄歪着身子戴着大尖帽子游行。我和我娘当然也跟着吃了挂落。我娘被剪光了头发,甚至她的脖子还挂上了鞋子。我娘受不了,就从这山梁上跳了下去。我陪着我爹继续挨批斗,一次在高台上被人踹了下去。我被摔成了脑震荡……
哎呀,怎么说起这些不痛快的事情了?还是接着说我爹吧。运动过后,我爹有一阵子不能来烈士陵园了。那些搞运动的人说他没资格来。后来我爹平反了,他就带着我,把山下的房子拆了,在这山梁上搭起了这间小屋子。他和我就住在了山梁上,开始为战友们守墓。
那时候这里的土丘大部分都被铲平了,树木也被折腾成了树墩子。我爹跪在那一堆烈士墓前,仄歪着身子磕了个响头。我咬着手指头傻乐。我乐我爹这么多年了,屁股还没长好,还是一边轻一边重。我爹见我乐,啪地掴了我一巴掌,你小子哪里是我高大树的儿子,快跪下磕头!我跪下了,我就听见了我爹的誓言:战友们,你们为活着的人死了,我一定要好好守护着你们的英灵!我爹说完,这山梁上就刮过了一阵飓风,我看到了那103个烈士在风中一一闪现。
我爹和我在山梁上开出了一块地,我们用地里的收获换成了一棵棵小松树。几年下来,103个烈士墓前,都有了一棵绿葱葱的松树。我们重新给坟头筑土,还在坟岔里种上了花草。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绿树红花相辉映,我爹就在坟地里来回溜达。他一个坟头坐一会儿,一个坟头说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具体和谁说。我就冲出来一句,我说爹你说的都是瞎话,你又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些都是无名墓?
我爹就扬起手来又要掴我。我闪过了他的巴掌。我爹说,你这傻小子倒真提醒了我,我虽然不知道哪个坟头埋的是谁,但我知道他们都是30团的战士,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我给他们做个灵牌吧!我爹就利用一个夏天做了灵牌,他回忆着,让我在灵牌上写上了他回忆起来的名字:张平安、周四代、刘豆、王石头、李老夯……
写完灵牌,我爹觉得还缺点东西。他就带着我来到了山梁间。我们看好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我们父俩就找来锛子凿子大锤,我们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开凿。第二年夏天,一块6米高、1米宽的石碑就矗立在了烈士墓前。我爹攥住我破烂不堪的手落了泪,他说傻小子,你看你这手像把锉了!我嬉笑着对我爹说,你还说我呢,你的手以后可以当锯使了!
我们父俩就快乐地取笑着。我们父俩就快乐地守护在这里。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觉得这没什么,这成了我俩生活的全部。我们选择了在山梁上生活,在山梁上守候。我爹还选择了在山梁上埋掉自己。
对!我爹死了。什么时候死的?10年前。病死的呗!临死前,我爹没掴我,他掴不动了,他说话都快没力气了,他对我说,树墩你个傻小子给我记好了,你以后要继续守护在这里,不许下山。偷吃花木的牲口来了,你要赶走它们;砍伐树木的商人来了,你要骂走他们;凭吊烈士的学生、群众和官员来了,你要迎接他们……
我点头,这些不用你说,我知道。我爹笑了一下,他那时候还能笑一下,真是有意思。我爹笑完,又说,傻小子,是我耽误了你,让你摔成了个傻子,50多了连个媳妇也没讨上!我说,我有媳妇,这山梁和墓地就是我的媳妇!
我爹就咽了气。我把他埋在了烈士墓旁边,我给他筑上一个土丘,我也给他栽上了一棵松树。等我也死了,就让小松树守护我爹吧!
记者师傅,你不要写我,要写就写写我爹。在我心目中,我爹不是个逃兵,他也是个英雄。你还要写上我的请求,请求整修一下烈士陵园。如今活人都住进了高楼大厦,给他们换来这种享受的人更应该有个好的归宿,你说呢?
金狮
起初,孙铁刚是同意艾米娜来他的杂技大餐厅上班的。他觉得一个外国女孩子来餐厅打工,能够吸引客人的眼球,能够给餐厅带来更高的人气。所以,当儿子孙亮跟他一说,他就爽快地答应了。
可渐渐地,孙铁刚就看出了苗头。他看出来当厨师的儿子和当服务员的艾米娜关系不一般。艾米娜是哈萨克斯坦在吴桥杂技学校的留学生,白皮肤像云彩一样漂浮炫目,蓝眼睛像大海一样深不见底。想必早把黑不溜秋的农家小子孙亮给淹没在她的奔放和热情里了。没上客人的时候,孙铁刚让孙亮去菜市场买菜。孙亮啪的一下就把独轮高车支架上了。正在洗碗的艾米娜飞快地把菜篮子甩了过来,孙亮一脚就踢上了头顶,然后一个白鹤晾翅,中指与食指闪电一样从孙铁刚褂子里夹出几张钞票,还没等老孙回过神来,这小子早就飞出了饭店。艾米娜呢,手拿一把遮阳伞就跃上了厨房连接吧台的一根搭衣用的钢丝上,晃晃悠悠地弹跳着,蹦下地来,拽过一辆自行车,欢笑着追赶孙亮去了,那把遮阳伞就顶在了她的鼻尖上。上满客人的时候,老孙让艾米娜走菜,喝,真是有意思,那个独轮高车就成了她的走菜工具。她左手端着香芹炒牛肉,右手擎着酱烤排骨,嘴里叼着一盘红烧全鹅,头上还顶着西湖莼菜汤。菜上齐了,该喝酒了,客人的酒却没了影儿。一桌子人急扯白脸地找酒瓶子,却见艾米娜红色的长裙一抖,精致的小酒壶就从空而降,众人正望着红裙愣神,杯里早就酒香四溢了。客人就高兴,就吃的畅快,就喊叫着加个酸菜鱼。艾米娜笑着跑出了雅间,把孙亮给叫来了。那孙亮带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嘟嘟囔囔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吃酸菜鱼,我给你们做个活鱼两吃得了!客人就说好,那鱼呢?孙亮就接过艾米娜手里的钓鱼竿说,鱼?鱼就在餐桌下面呢!不信,你们看——,孙亮把鱼竿向餐桌底下伸去,猛地一拽,一条足有二斤重的红鲤就蹦上了餐桌……客人拍着手惊呼着,竖起了大拇指。孙铁刚就看见孙亮和艾米娜兴奋地抱在了一起。艾米娜的红唇就印在了孙亮的脸颊上……
孙铁刚看出了儿子和艾米娜的不一般后,就把孙亮叫到了老板的办公室。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拿起早就放在凳子上的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运气,下蹲,扭胯,举掌。这时手掌就不是手掌了,手掌就变成了斧头。斧头下去,那块石头就有一半飞到了孙亮的脚前。
孙亮蹲下身来,拾起那半截石头,呲着小虎牙,平静地端详着崭新的茬口。然后又把石头扔在了地上。
孙铁刚瞥一眼儿子,刷地把褂子脱了,露出了圆鼓鼓的肚皮。他从窗台上拿过一捆青菜和一把菜刀,仰面躺在了办公桌上。他再一运气,肚皮就不是肚皮,肚皮就变成了切菜板子。青菜放在切菜板子上,菜刀起,菜刀落,菜叶就飞满了屋子,菜汁儿就溅到了孙亮的脸上。
孙亮抹抹绿色的菜汁儿,探过头来说,没伤着你吧?我知道你的功夫高,伤不着你,你应该去吴桥杂技大世界舞台上去表演呢!
孙铁刚再也不能不说话了,孙铁刚说,小子你听着,你不能找个外国娘们儿。我早给你找好对象了,就是那个能蹬起半吨大缸的小桃。秋后就想给你们办喜事。你不快刀斩乱麻,我就和你一刀两断!
孙亮说,我不是找,我是娶!我就娶艾米娜!我俩在杂技学校就好上了!
孙铁刚说,不行!
孙亮说,就行!
孙铁刚说,你要是非娶她,我就让你过刀山下火海!
孙亮说,过就过,下就下!
孙亮真的过刀山下火海了。孙铁刚在饭店的大厅里戳上了梯子,梯子一凳一刀,一共10凳10刀。梯下一口大锅,锅里炭火蓬勃成海。孙亮被孙铁刚扒掉了皮鞋扒掉袜子,光着脚丫上了梯子。一凳,两凳……十凳,孙亮稳稳地站在了梯子顶端,脚下的锋利的刀变成了木头。孙亮在木头上向厨房餐厅门口望了一眼,就露出小虎牙笑了。笑着,他就跳向了那口大锅……
啊——餐厅门口一阵惊叫。艾米娜骑着一只狮子急急地闯了进来。狮子怒吼着,冲到了梯子跟前。艾米娜一把把孙亮拽到了狮子背上,然后一甩鞭子,雄狮就把在一旁看热闹的孙铁刚扑倒了。孙铁刚倒地的一刹那,看见了艾米娜粉色的驯狮服。小巧性感的驯狮服包裹不住艾米娜洁白的胴体,孙铁刚就闭上了眼睛……
孙铁刚没权干涉儿子的婚姻,但有权辞掉厨师和服务员。他对孙亮说,既然儿子强过了老子,对不起,孙亮,你小子就自己去干吧!
就这样,孙亮和艾米娜离开了杂技大餐厅。孙亮没有干饭店,而是和艾米娜组织了一帮杂技学校的同学成立了一个亮娜杂技团。艾米娜在杂技学校毕业以后,和孙亮带着亮娜杂技团去哈萨克斯坦闯世界去了。
两年后,第十二届吴桥国际杂技艺术节开幕。亮娜杂技团出现在艺术节上。他们的《驯狮》一举夺得了“金狮奖”。
孙铁刚在杂技大餐厅观看了电视直播,当看到孙亮拥着一头金发的艾米娜上台领奖的时候,孙铁刚一根一根揪着胡子对老伴说,孙亮这小子有眼光,还真娶了个金狮呢!
理想
小区门口卖菜的小三说,我10多岁的时候特羡慕开商店的,我觉得开商店的特赚钱。
我就想长大了开商店,也赚钱。没想到没等着我长大,我就开始赚钱了。
我是15岁开始开商店的,严格来说是开菜店。那年我跟着我姑姑从邯郸来到了任丘,开始在西环菜市场卖菜。
后来,我姑姑又在物资局门口开了给菜店,我就自己开始独当一面了。
后来我觉得跟着我姑姑赚钱不如自己赚钱好,我就自己在站前小区开了个菜店。
我租的人家的车库当门市。那时候小区里有好几家卖菜的,挨着我的就有一家,但一年下来,他们都不干了,或者说让我给挤垮了。
也不是我使用了什么手段,我天生就是做买卖的人。我具备生意人的头脑,也具备生意人的吃苦精神。
他们开菜店,几天不进新菜。我不。我是天天更换新菜品。我一大清早就去菜市场进菜,我单拣好菜进。
新鲜啊,带着露水啊,带着田野里的芳香啊!我进来了,还便宜。我不贪心,我灵活。
其实做买卖没啥,菜好,价格便宜,人家就会要你的。再说了,我嘴甜。
我会留着客人。买菜的大姨大姐们都喜欢和我逗着玩。而别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进菜去的晚,专拣便宜的进。
去晚了,好的都让人挑完了,当然光剩下便宜的了。回来后还卖得齁贵,你说谁还来买菜?
没人来买菜,他还不垮?后来我不光卖菜了。我见人家卖水果赚钱。我又在小区门口摆上了水果摊。
小区门口那家水果摊就又被我挤垮了。他吃亏就吃亏在嘴懒上。那是爷俩。
老的说话少,来了人也不知道吆喝两声。小的呢,光是埋头掰划手机发信息。
你是卖水果啊,你是卖信息啊?本来人家冲着你去了,眼巴巴地望着你想买你的水果,可你却不看人家一眼,光看你的手机和你的信息。
人家想买你的水果也不买了。我就不一样了。我的眼睛光盯着过路人。
他想买水果他的眼神就会向水果摊望,这时候,你的眼神就要跟上去,话也得跟上去。
你要说大姨你想要点什么?新鲜的水果,绝对物美价廉。你这样一说,还送上一个笑。
这时候十有八九人家就会来买你的水果了。就是不往水果摊上望的过路人,你也要千方百计让他注意你的水果。
你时不时的就得吆喝一声,好瓜,好梨,好橘子,新上市的,便宜着呢。
你这样一喊,他就会看你,他一看你,你再把你的眼神和笑脸递上去,那人就是不想买也的停下来看水果了。
好,只要他停下来,我就有法让他买我的水果了。现在又剩下我自己了,不光小区里的人,就连别的地方的人都知道我的水果摊了。
我一年夏天下来,我就有了自己的双排。我发展了我哥哥,我嫂子,我姐姐来当我的职工。
我成了他们的老板,我给他们开工资。最近你是不是出来进去的见不到我的哥哥和我的嫂子了。
我打发他们回家了。他们做买卖不行,抹不开面子,也吃不下苦去。还特讲究吃穿。
我给他们开工资不算,他们还每天黑我的钱。我在这呆着,没事。我一旦开着我的双排车去天津北京的进菜去了,他们就整事。
晚上结账的时候总是糊弄我,总是往自己的兜里掖钱。我又不是傻子,我当然知道。
但是我不说破。他们有孩子,孩子还要上幼儿园,还要交学费。掖点钱就掖点钱吧,都是自家兄弟。
钱这东西谁花不是花?但他们别这么办啊?你们可以和我明说啊,我又不是太小气的人。
可他们没说,他们没说,我也不说。我只是在一天晚上,拾掇完水果摊子,我对我哥哥和我嫂子说,快到中秋了,你们该回去收秋种麦了。
我又给我哥哥2000块钱。我送他们就上了火车。做买卖搭伴不行。
多好的关系,多近的关系也不能搭伴做生意。这里面复杂着呢!所以,我打发我哥哥回老家以后,我就把我姑姑帮我经营起来的物资局菜店盘给了我姐姐。
我不收钱,我让我姐姐自己经营。我让她自负盈亏。姐姐不是哥哥,姐姐从没有掖我的钱。
所以我要明明白白的给我姐姐钱。姐姐的孩子该上小学三年级了。我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我就是想老老实实的做个小买卖,老老实实的赚钱,然后买套房子,然后娶媳妇,过日子,生孩子,有了孩子还让他跟着我做小买卖,做我的帮手。
我喜欢做买卖,我也希望我的孩子喜欢我的喜欢。
劳动
77岁的田家久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乐呵呵地笑着,把自己的脸笑成了中秋的月亮。在他周围是一院子金黄金黄的玉米。那玉米轴细粒长,丰润饱满,个个都有半尺以上。田老汉说,我种了一辈子的玉米,从没有像今年这样好的收成。风调雨顺,肥料充足,种子又好,真是喜人。我到地里去掰玉米的时候,咔咔咔的声音比电视里的音乐还好听。村里有了收玉米机器,我没用。我不是心疼那钱。我是觉得一个种地的,遇见了这样的玉米,你不自己亲自去收,去掰,你就白白地辜负了那一地的好玉米了。
我种了7亩。我可是好些年没种这么多的玉米了。我种上以后,老天很给我面子,经常的往我的玉米地里下雨。那不是下雨,那是下粮食啊!雨水下到了地里,钻到了玉米的根须里,进到了玉米的身体里,叶子里,然后就催着玉米抱怀了,就催着玉米甩花花线了,就催着玉米授粉了,就催着玉米长粒了,然后就长成了这样一地的玉米,一院子的玉米。你说那不是下粮食是下什么?
其实光靠下雨怎么能行呢?你得施肥,你得管理。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可是老话了,那是指的草木灰,人粪尿,还有猪圈里、牛棚里起出来肥料。可现在没人大搞积肥了,也很少养猪养牛的了,就连厕所里的人粪尿也没人往地里拉了,人们嫌麻烦。现在人们下得是有机肥,是化肥。耩地时我放了两袋二胺,蹿苗的时候又放了四袋子尿素。喝——,这庄稼就催起来了。还有我管理也跟上了,耩完了地,我就打了封闭,打了封闭,那杂草就没有了,就被封住了。杂草封住了,地也会被封住的。地板实了,坚硬了,你还得给地松松筋骨。这样才有利于庄稼生长。我就又耪了两遍。你说它不给我长好了怎么会对得起我呢?
我种地其实不是我自己,我还有一个老伴儿。但这个老伴儿不是我原来的老伴儿了。我原来的老伴儿前些年就没了。孩子们都在城里工作,老伴儿没了之后,孩子们打算接我去城里。我说我不去城里,我住不习惯,甭说别的,就是上厕所我就不习惯,我在座便器上大小便都便不出来,时间长了还不把我憋死?我还说孩子们你们要是孝顺,就另给我找个老伴儿吧!孩子们孝顺,孩子们就又给我找了老伴儿。一共找过俩。先前那一个和我过了不到半年,嫌我老拿她和我原来的老伴儿说事儿,就跟着来看她的女儿跑了。她们早上跑的时候,我还在地里耪地。耪地回来就看见家里锅灶也凉了,屋里也空了。孩子们就又帮我找了后来的这个。这个是内蒙的,也是死了老伴儿,和儿媳妇上不来,就跟了我。她人好心好,也肯吃苦。但她有病。什么病?心脏病加肺气肿。
我知道她有这病后一点也没嫌弃她,我说有病没事儿,有病跟我去地里劳动就没事儿了。劳动能治百病。你看我,耳不聋,眼不花,逢病没有,一年到头连个感冒药都不用吃。五谷杂粮就是药,锄头扁担就是针。你干活累了,在地里四仰八叉一躺,被太阳暖暖地照着,被地气热热地蒸着,你就是在给自己开药方了。
后来的老伴儿就相信了我的话,就跟我到地里去种这7亩地了。你猜怎么着?收了这满院子金黄金黄的玉米后,我带她去乡卫生院做检查,她的心脏病和肺气肿好了!她在晚上偷偷地对我说,本来我是因为有病才留下的,想让你给我治病,治好了病就走。现在我病好了,我想……我急急地问,你想怎么着?她说,我想病好了也不走了!
你说这劳动是多好的事情啊!我种了一辈子的地了,在生产队里的时候,俺们一个生产队的玉米也不如我这7亩地打得玉米多。后来包产到户了,包产到户十几亩地也不如我现在这7亩地出数。不光是的粮食多,而且咱还不交公粮了,咱还有养老保险。你说咱这老农民劳动一辈子,落个好身体落个好生活是多好的事情啊!
我的7亩地能打7000斤玉米呢!我跟孩子们说了这7000斤玉米。儿子给我算了一笔账,他说你两袋二胺560元,四袋尿素480元,种子180元,雇拖拉机耕地和播种190元。现在粮食这么便宜,你基本上弄个本对本,一年到头赚不了,白受累啊!
我对儿子说,你错了,我赚了,我赚大发了!我们老两口在劳动中赚了个好身体,赚了个好心情。劳动对我来说,是件特高兴的事儿,做自己高兴的事儿你说怎么叫白受累呢?
工作需要
一个领导一个口味。有的领导喜欢吃甜的,有的领导喜欢喝辣的。这不,喜欢吃甜的老领导调走了,来了喜欢喝辣的新领导。不到一年,就把办公室主任丁冬当做口味给换掉了。
其实换掉丁冬不怪新领导,怪丁冬自己。有两件事情丁冬实在是做得不大好。新领导是异地交流来的,初来乍到,难免迎来送往比较多。迎来送往多,酒场儿也就多。丁冬是写材料出身,有些文绉绉的,虽有些酒量,但天天安排酒饭,天天陪着喝酒,也就有些疲软。战斗力不行了,他就在酒场儿上开始偷懒。那次,领导的大舅妈的二姨子的三兄弟来看新领导,局领导班子和办公室主任全程奉陪。丁冬点菜要酒安排座位忙活完了,等领导们寒暄三巡后,也开始敬酒。敬到第三杯的时候,丁冬肚里没食,胃有些难受,就趁客人不注意,偷偷地把白酒倒到了水杯里。
等丁冬端起水杯离开座位去换水的时候,新局长哈哈地笑着拦住了他,今天小丁忙上忙下的,最辛苦,来,我敬你一杯!丁冬赶紧回到座位上,去找自己的小酒杯,嘴里嘻嬉笑着,吕局长说什么哪?照顾好客人和领导是我的责任。
对,说得好,别看我们表面是喝酒,其实是工作需要啊!吕局长就端着一茶杯酒过来了,他说,小丁啊,你先别表白,咱今天不用小杯,你把那茶喝了,咱就用茶杯整个有力度的,忠不忠,看行动!丁冬皱皱眉看看领导的肥硕的肚子,又看看领导和蔼可亲的样子,就端起茶杯喝了。领导就又让人给丁冬倒满,然后和丁冬咣一下一碰杯,一饮而尽。丁冬吐了一下舌头,嗫嚅着,吕局长,你块头大,胸怀也宽,酒下去得就顺流,你看我这小身段,小嘴儿小嗓子的,有难度啊!吕局长夹一口葱烧海参,边吃边说,没难度要你这办公室主任做什么?办公室主任不只是会写材料,会安排饭局,更要能喝酒。关键时候领导让你炸碉堡你就炸碉堡,领导让你堵枪眼你就堵枪眼,领导让你——
丁冬没办法,也就一饮而尽。他说,别说了吕局,我给你堵枪眼——
那天,丁冬喝多了,开车回家走到半路上就睡着了。车子打着双闪停在路边。半夜的时候,才被老婆连人带车找回家。
第二天,老婆去单位找领导,说什么也不让丁冬干办公室主任了,像这样喝酒,早晚得喝成地下工作者。可敲了半天吕局长的门,也不见动静。她就在丁冬办公室等,等到中午,吕局长来话了,他在市里宴请领导,快让丁冬来安排饭局。
老婆没让丁冬去。
紧接着就是吕局长住院。他在市里喝酒突发心脏病,要做心脏搭桥手术。基层所长分局长、业务科室的头头都来到医院,给领导送信封。丁冬就和老婆商量,也想意思意思。老婆桌子一拍,你意思啥?你整天给他熬夜写材料,又端屎端尿端水端饭的伺候他,还用给他意思?再说了,咱不比那些分局长所长,他们有实权有来钱的道道,你有吗?
丁冬想想,也是。咱在领导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就凭咱经常给他堵枪眼,不用意思了也是近臣呢!
领导出院以后,酒场儿当然少了许多。丁冬也就清静了一段时间。
年终,人事调动。丁冬被调离办公室,去了微机中心当主任。丁冬来到领导的办公室问,吕局长,这是为什么?
新局长摸摸硕大的肚子,伸伸懒腰,打着哈哈说,工作需要啊!你看我喝酒不行了,你也不行,今后怎么开展工作?
丁冬没有说什么,就去了清水衙门微机中心。接替他的是一个号称酒仙儿的基层所长童尚远。
一年后,吕局长和童尚远突然被请进了一个高挂国徽的地方。他们因为盖机关办公新楼的问题接受检察院调查。调查结束,就被转到了监所。
监所所长是丁冬的同学。丁冬就通过同学来看望领导。他带来了几个菜,还带来了一瓶酒。他对瘪下肚子去的领导说,吕局长,你看你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住进这里来还和我保密?要不,我早来看你了。
领导吃一块鸡大腿,喝一口白酒,嘟嘟囔囔地说,小丁啊,你别怪我,这也是工作需要啊!
你这个神经病
我是第一次走进这家银行的,谁知我这一进就再也没有出来。
我是来找一个叫做郝奇的人的,他是这家银行的办公室主任。我表哥给我介绍说他这里缺一个文秘人员,而我刚从学校毕业又没工作,就自己找来了。
我来到二楼敲开办公室的门,一个身穿皮尔·卡丹西服一脸木然的年轻人接待了我。我说我是来找郝奇的,他说郝奇不在,你到外边去等吧。我就开始等,耐心地等。
一天,两天,一等就是十来天。这时我感到很难堪,我就知道我应该做点什么了。我帮那个身穿皮尔·卡丹一脸木然的年轻人做起活来,扫地、打水,整理资料,应付来人。我开始熟悉办公室的一切工作了。上上下下、银行内外的人渐渐地也熟悉了我。一个月后,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那个年轻人的对面。他把一切工作全都推给了我。他整天的主要事情就是翘着二郎腿在那儿品茶看报发号施令。工作计划、年度总结、行长讲话、信贷报告都由我来起草。我乐此不疲。
一天,行长把我叫了去。他对我说,小伙子,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以前算是试用吧,现在经行里研究决定聘用你做我的秘书兼办公室主任。我诚惶诚恐地向他道谢,然后说出了郝奇的名字。郝奇吗?行长说,郝奇到外地学习还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你以后就在郝奇那间办公室办公吧。于是我进了办公室那个里间,坐在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那个穿皮尔·卡丹一脸木然的年轻人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改变了翘二郎腿品茶看报发号施令的习惯。他每天都为我拖地、打水、浇花、整理文件。干完杂活,见我开始工作,他就悄悄地退出,坐在外屋忙他自己原先那一摊儿工作去了。有时我就觉得他不是第一天接待我的那个人,只是他和他长得非常像而已。
由于工作是轻车熟路,由于我的职务关系,我开始有大段大段时间陪行长了。我陪他到各科室转,到营业大厅转,到乡下储蓄所转,到饭店歌厅舞厅洗头房转,也到外地外国转了不少转。行长渐渐地离不开我了,我也知恩图报地替他当好参谋和助手。行长失去老伴多年,儿女们都反对他再续弦,我就从劳务市场给他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保姆伺候他。
找到小保姆的第二天,行长兴高采烈地跑到我办公室,爽朗地拍着我的肩膀大笑,好好好,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真是好;我也还他一个满脸的笑,好就好,好就好,你好就好。行长与我的关系更加亲密,单位上下也都对我敬重有加。请我吃饭的人多了,给我送红包的人多了,还有的女同事向我投怀送抱。我需要的东西我笑纳了,他们需要的东西我通过行长也给了他们。只有一个人求我办事我没办,就是办公室那个穿皮尔·卡丹一脸木然的年轻人。他想把对象从乡下储蓄所调上来,我嘴上说好办好办心里却说你到外面等着吧!由于心情舒畅,食欲也好,我的体重日渐增长,肚子的壮大超过了我这个年龄应有的程度。我已经不习惯坐在办公桌前苦思冥想起草什么公文了,我把这一切活计都推给了外面那个年轻人,我更多的时间是为领导服务。
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行长在一天早上突发脑溢血死去了。那个小保姆抽抽咽咽地告诉我,不关我的事,都是他……。他该起床了,还……谁知就……。我看看小保姆漂亮的脸蛋,我知道是这漂亮害了我们行长。
行长的丧事肃穆而隆重,连县里的主要领导都参加了。由于操劳丧事,我病倒了。同事们都来看我,还把一个好消息带给了我,我已升任了行长。是真的,从我一进入银行这座办公大楼以后我就知道我的一切注定会顺利,顺利得让别人不敢相信。郝奇,是郝奇给我带来了运气吗?可郝奇到现在还没回来。
病好后我走马上任。我搬到了行长办公室。我像行长一样签字批条圈阅文件,像行长一样召开各种会议讲话做指示,像行长一样迎来送往处理关系,也像行长一样接受别人硬塞给我的不该我要的东西。没办法,谁让我是行长呢?你们要是眼馋,也得熬呀,熬到我这份上就也和我一样没办法了。我有一次喝醉了酒跑到办公室拍着那个身穿皮尔·卡丹一脸木然的年轻人的肩膀说,好好干吧年轻人,郝奇再不回来,我就提拔你当办公室主任!
一年以后或者两年以后,郝奇回来了,跟在郝奇后面的还有我那个做医生的表哥,表哥对我说,某某,回家吧,没想到你这次发病时间这么长!某某是我的名字,可我现在是行长。表哥有什么了不起?表哥现在也不能随便叫我的名字呀!我从行长的位置上站起来,大声嚷道,你是谁?给我出去,我不认识你,你这个神经病!
安全出了车祸
安全出了车祸,他死了。采萍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一脸悲伤地说。
安全是在乡村公路与国道结合部被一辆过路的双排撞上的。采萍继续说,那天安全骑着摩托车去城里。他刚从广州回来不久,要去县城要自己的工资。可还没上路,就出事了。我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那辆肇事车辆早走了。据目击者说,那辆车根本就没停,车上连个人下来也没有,出事的瞬间过去后,那辆车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向着城里的方向一溜烟地开走了。
可怜我的安全啊!采萍的眼泪流下来,她哽咽着说,摩托车……被撞飞了,前轱辘……飞出去有30米远,还砸在路边一个养鸡厂的房顶上。安全人呢,像一只麻雀一样腾地一下快速起飞,又像一块破棉被一样缓缓落下,噗地一声落在了道沟里。我把安全从道沟里抱上来。我不敢看他的脸,那里已经血肉模糊。我也不敢看他的右腿,他的右腿已经断了。我只是摸摸他的胸口,我还能感觉出他的心跳。我就大喊了一声,安全还活着,乡亲们,别看热闹了,快救人啊!
交警来了,救护车来了。安全被送到了县医院。采萍用手背擦了擦眼说,医生对我说,人受伤很重,我们可以马上抢救,但你得快去拿钱交押金,这是制度。我当时没带着钱,就给安全在城里工作的大哥打电话,说了安全出车祸的情况。等到天黑的时候,安全的大嫂才慢吞吞地来到医院。大嫂对着昏迷不醒的安全说,老二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还叫安全呢,怎么骑摩托车就不注意安全了?真是的。大嫂说着,就掏出了500块钱,你大哥出差了,家里就这么多钱,不够你们再想法儿吧!大嫂把钱递给我,就扭着肥大的屁股挤出病房走了。我真想把钱一扬手摔给她那肥大的屁股,可手终究没扬起来。我把钱交给住院部。又连夜打车回到乡下的家里,在院子的砖缝里抠出了1万块钱,这可是我的全部积蓄。我在村里的小学校里给人代课,一月才几百块钱。我们还有个上初三的孩子。安全呢,在广州给人看门市卖汽车配件,一年了,到现在还欠着工资。安全着急他的拖欠工资,就想去汽车配件厂找老板。可谁知,还没上国道,就先上医院了。
安全在医院里治疗。除了照顾他,我还要寻找肇事者。寻找肇事者的过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找不着。交警也找不着,公安局也找不着。我找到了当时的目击者。目击者一会儿说车是本地的,白色的,一会儿说车是黑色的,外地的,一会儿又说没看清牌照灰蒙蒙的视线不好。哪里视线不好?那天他妈的艳阳高照,一丝云彩也没有。交警说,对了,艳阳高照一丝云彩也没有视线也可能不好,白花花的晃眼不是?采萍立起来,又坐下,眼圈儿红得可怕,我还不死心,我跑遍了城里的各个大修厂,我看遍了维修的双排,白色的,黑色的,还有各种颜色的。我找前面有伤痕的车子。可找了一个月,直到钱花光了医生催我们出院,我也没找到。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一个人若是狠下心来,那他的力量就是无限的。我不再做代课老师,我到那家汽车配件厂来打工。边打工边要安全拖欠的工资。我还要给安全治疗。安全是我的命呢!我们自由恋爱,我们相亲相爱。我们相约厮守终生永不分离。当初我是个没胸没臀的女人,现在也是。长得也不好看。可安全说就是喜欢我这带着书卷气的气质,就是喜欢我这没事读点文章写点文章的习惯。可这次他说要来工资后,留下孩子上学的钱,要给我垫胸丰臀,他说他突然想看我丰乳肥臀的样子了。这下可好,胸没垫成,臀没隆成,他人先倒下了。我一定要让他站起来,我就是吃苦受累、打工赚钱甚至卖血卖肉也要让他站起来!
采萍挥舞着胳膊,激动地说。那激动的声音在我的办公室四处飞溅,我听到了金属般的回响。
可安全最后还是没有站起来。他死了。金属般的回响过去,是柳絮一般飘飞的声音。他临死,老板也没给他拖欠的工资。老板说,安全在广州的工资早就花亏了。出于对你的同情,我才让你来厂里。不信你自己去问问他?我问他?他出车祸后就再也没说一句话。怎么问他?他现在死了,我更不能问他了。他怎么死的?最后自己在床头上用被单勒死的。我就在他旁边。我睡着了,我累,我睡得好死。
安全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不再去厂里打工。我整天在家里回忆我和安全的爱情和生活。我写下了我和安全的回忆。采萍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笔记本,老师,给你,你给我们写点什么吧,就发在政府网上,或者发在你的博客上。我不需要别人同情和帮助,我只需要别人能看到我的苦处,能见证我们的爱情。
笔记本我留下了。采萍是我的学生,安全也是我的学生。20年前我做教师。现在我在一个政府部门工作。我想我应该为他们俩做点什么。我就去那家汽车配件厂。我找到了老板。我和老板讨要安全的工资。老板没说什么,而是把一个打扮得很时尚的年轻人叫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安全。我说,采萍说你出车祸死了,你这不活得好好的吗?安全给我倒上一杯水说,老师你见到采萍了?她才死了呢!她半年前出了车祸,死在了医院……
两个人的好天气
我爹终于坐上了我叔的奥迪车。
我叔坐进驾驶室,对我爹说,哥,回哪里去?我爹说,老宅子。我叔说,不,还是去那二层小楼吧!
那原来是我叔的二层小楼,可现在归我爹了。我叔新盖了工厂,新盖了楼房,是三层的,就把原来的二层小楼给了我爹。这个决定,就是在刚才,我叔的工厂剪彩后在他的新楼房温锅时做出的。
我爹心里没有什么准备。我爹望着他的弟弟,他的开着车的亲弟弟,心里一劲儿地瞎嘀咕,老二是不是今儿个喝得太多了?那个二层小楼可是值20多万呢!
我叔和我爹是一对冤家。他们多年前就是一对冤家。那一年,他们哥俩合伙要了块8间房的宅基地。要的时候还欢欢喜喜的,可是在分配的时候,别扭就来了。宅基地一边是住户,一边临着街。哥俩都愿意临街盖房,不愿意钻过道,走路、进车都不方便。最后商定抓阄。结果我爹抓到了里面。一奶同胞的,我爹在埋怨自己手臭的同时,高姿态地说,算了,就这样吧,老二你可要把过道留宽敞一点儿呀!
可我娘不干了。我娘和我叔可不是一奶同胞。不是一奶同胞就要寸土必争。我娘对我叔说,老二,你临街俺们钻过道也行,只是你要让出半间房的地方来!我叔说,这话怎讲?我娘说,不是8间房的地方吗?临街的占3间半,钻过道的占4间半!还没等我叔说话,我婶就弹簧一样蹦了起来,那不行,大嫂,没你说得那个瞎蛋理!我娘说,这理一点儿也不瞎蛋,不行?咱就换换,俺们临街盖!
双方争执不下,就这么点小事,惊动了大队里的调解人。大家劝着,两家就按我娘说的达成了协议。可盖成房子之后,我叔在圈院墙的时候,高过我家一砖不说,还把过道甩得窄窄的,我爹的毛驴车都进不了过道。每到秋上麦收的,我们总是把收来的粮食卸在过道头,然后孩子和大人再肩扛手抬地往过道里面的院子里倒腾。俺们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的时候,我婶在院子里嘀嘀地摁着她家拖拉机的喇叭,尖着嗓子唱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那时候,我爹和我叔两兄弟,就成了冤家。
后来过了些年头,我叔却把房子扒了。他要起楼。我叔原来是生产队的业务员,生产队散了以后,那些关系户就成了我叔自己的关系户。我叔就靠自己跑汽车配件致了富,他要起二层楼。我爹是个死庄稼人,就靠耕耩锄耙土里刨食过日子,本来就被我叔的窄过道和高院墙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如今我叔要起楼。他窝着的一肚子火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拿起刨山药的大镐,愣是把我叔刚刚垒起来的底脚砖像刨山药一样给刨了出来。
哥俩差点刀兵相见。还是经村干部调解,我叔退出半间房的地方,作为屋檐滴水之地。三间二层小楼盖起来的时候,高出了我家房那么多,而楼房与平房之间的空隙,就成了我爹和我叔心与心的距离。当那段空隙长满蒿草的时候,我爹窝心地住了院。
日子在我爹逐渐弯曲的脊背上不断地碾过,读完大学的孩子们在城里都安了家立了业有了楼房,我爹还在固守着他那几亩地,那几间房,和我娘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标本式的农民生活。我几次接他进城,都被他拒绝了。我叔呢,多年后成了村里的首富,在村外盖了工厂,又新盖了十分漂亮的三层宽敞的住宅楼。他们一家搬了出去。工厂剪彩的那天,他给侄子侄女们都发了请柬。还亲自开着他的奥迪车来请我爹。我爹不去,我娘和大家劝了半天,才同意去,可死活不上奥迪车,说那是富家浪子玩意儿,非自己走路不可。
我们两家在我叔装修一新的楼房里温锅。我们都喝了好多的酒。我们知道过去的日子就在这温馨的酒中过去了,而崭新的日子在这新楼上才刚刚开始。大家满堂红的时候,我叔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哥,你不愿跟孩子们进城,你就住那二层小楼吧!
温完锅,我爹终于坐上了我叔的奥迪车。奥迪车从村外沿着乡村公路走进村里,把我叔和我爹带进了二层小楼前。我爹和我叔望着二层小楼,望着几间平房,望着小楼和平房间的空隙,哥俩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满当当的,他们的眼里就有一种闪光的东西同时涌了出来……
阳光下,长满花白头发的我爹扭过头来,对同样长满花白头发的我叔说,老二,今儿个,今儿个……天气真好!
是,老大,今儿个天气真好!我叔应和着。
如花似玉的城市
女人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女人随丈夫一家从甘肃玉门油田迁到了任丘油田。那时油田刚刚建设,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光秃秃的,只有临时建起的简易工房成排成排地矗在这个县城的南边;漫洼野地的蒿草茁壮地铺展着一地的峥嵘。就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一个一个的钻井架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了高耸入云的大树。任丘出石油了——这个喜人的消息,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上了地理教科书。在中国的地图上,一个小县城被标上了醒目的黑体。
女人就是在这背景下来到任丘油田的。女人就和在油田当警卫的丈夫住在简易的宿舍里。丈夫守卫着一口油井,守卫着一口油井的原油。那时原油是宝贝,附近村里的居民经常是仨一群俩一伙地来油井偷油,偷回去当柴烧。石油珍贵啊,石油当柴烧可惜啊!丈夫就尽职尽责地守卫着,很少回家。那间简易宿舍里就经常剩下如花似玉的女人。女人就生出了许多的幽怨和空落。
突然有一天,丈夫回来了,而且再也不去油井上班了。为什么?丈夫夜晚巡逻,和几个偷油的人发生了冲突,被打成了骨折。女人一边细心地照顾着丈夫,一边难过地流泪,还一边暗暗地惊喜:这回可好了,可以有人和我做伴打发陌生寂寞的日子了。
丈夫伤好后,进了采油厂。女人作为立功人员的家属,也被安排在厂办上班。后来,采油厂扩大分出了一厂、二厂,三厂,四厂,五厂,石油管理局扩建,高楼建起,马路拓宽,经济繁荣,物质丰厚,一个新兴的石油城在白洋淀边诞生了。
可女人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结。自从丈夫被打伤以后,这结就打上了。她对地方上的人敬而远之。平时很少到地方县城转转走走,也很少与地方人打交道。逛街、购物很少离开矿区。在她眼里,地方上的人就是地方上的人,尽管城市发展了,物质丰富了,城市变迁了,仍然是小地方的人,封闭,狭隘,没文化,素质低,是不能与油田人相提并论的。
直到多年以后,和地方人进行了几次面对面的接触之后,女人的这个结才慢慢解开。
其实刚开始那接触也是无可奈何的。任丘这块宝贵的土地在为国家奉献了成千上万吨石油,奉献了一个北方新兴的中等城市以后,她自己也日渐消瘦,石油产量逐渐减少。华北石油管理局所属二级单位不得不重新改组、转产、合并,进行产业结构再调整。女人和丈夫所在的采油厂也开始了改革。丈夫有工伤,提前退了休。女人买断了工龄,与企业彻底脱了钩。
一下子成了自由人,花着这些年的积蓄,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女人颇惬意悠闲了一段时间。可时间久了,坐吃山空啊!女人就有些惬意悠闲不起来了。女人就想和人联办一个有限公司,开始二次创业。
于是,女人不得不和地方上的人打起交道来了。
办公司得起营业证,女人怯怯地来到了工商局。接待她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志。“眼镜”听她说明了来意,然后耐心地一项一项说明办公司要履行的手续,得有科技局的可行性报告,得有审计局的验资报告。透过“眼镜”眼镜的背后,女人感到了男人的温和和优雅。女人知道是自己的漂亮起作用了。出得工商局大门后,女人还掏出小镜子补了下妆。她发现今天的口红有些淡了,要是再鲜艳一点就更好了。
然后就是去科技局办项目可行性报告。接待她的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女孩。女孩听女人说明了来意,拿出表来耐心地一份一份替她填好,请领导按程序审批、签字、盖章,把科技证书交到了女人的手中。那时,女人从女孩注视她的年轻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女孩的崇拜。女人就知道是她那身漂亮衣裙起作用了。下了科技局大楼后,女人还抻了抻衣裙的下摆,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身衣裙好多年没穿了,还这么时尚!
再然后就是去审计局去验资了。这回接待女人的是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会计师,而且还是一个可以做她母亲的阿姨。阿姨听她说明了来意,耐心地履行了各项手续之后,见女人的资金不够,又通过在银行工作的儿子帮她贷了6万元的款,才把验资报告为她办好。女人这回摸摸脸,看看衣裙,再瞅瞅阿姨那慈祥如春天的阳光一般的笑容,蓦然明白了:不是因为她的漂亮,不是因为她的衣裙美丽,而是因为地方政府各职能部门固有的那种为民办事的端正态度,那种一视同仁的办事效率,那种建设油、地经济的和谐力量,使她很容易地办成了事情,很容易地走进了地方人的心灵,与他们相沟通了。
女人领到了营业执照。后来又办了税务登记证。女人的公司开业那天,她摆了一桌酒席,给“眼镜”、女孩和老会计师发去了请柬。她在请柬中写道:我邀请你们,不单是因为你们的无私帮助,更重要的是你们让我解开了20多年来的一个疙瘩。我明白了,咱们同在一个城市,是一家人啊!
现在女人的公司开得很兴旺。女人也已经从单位原来的两居室搬进了地势优越、环境优雅的新居民小区,换成了四室两厅。她每天开着公司的轿车去上班,她的丈夫就成了她的警卫。
我就是那个女人。我在春天明媚的阳光里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过了如花似玉的年龄。尽管我不再年轻,但我希望我们居住的这个城市永远年轻,永远如花似玉!
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老乔没事的时候就坐在老屋里说话。有时候一说就是半天。老伴在的时候,他和老伴说。他说,唢呐他娘啊,你知道我这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吗?那是我到渤海湾出了三年海打了三年鱼攒了三年钱才盖起来的。盖起来的当年我就娶了你。当时那真叫个气派。一个村子就咱家是卧板砖房松木檩,那砖烧得瓦蓝瓦蓝的,看着房子就和看蓝天没什么区别。我和你就在这蓝天一样的房子里行了夫妻大礼。新婚之夜,村里那帮没娶上媳妇的嘎小子来听房,他们在我家的阳台上,急得直挠墙。我们屋里就是没动静。你搂紧我说,急死他们,咱今天就是不让他们听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慢慢来。我听了你的,放过了你,但我绝不放过那帮嘎小子。我就悄悄地起床,拿起床下的尿盆,推开窗户,把尿连尿盆一起扔了出去……说到这里的时候,老乔常常是愉快地大笑,老伴呢,也大笑,笑得老泪都出来了。
后来老伴在他的说话声里走了,带着一生的美好回忆走了。老伴得了病,老乔的诉说没能留住她的生命。
老伴走了,他就和儿子说。他说唢呐啊,你小子来得真是时候,这么好的社会,这么好的房子,无忧无虑啊!可你小子来得又不是时候,在咱这蓝色的房子里你一生下来,我就觉得你的脸蓝得透明,身子也蓝得透明。我抱起你这蓝色的人儿,在蓝色的房子里跑啊,在蓝色的院子里跳啊。我举着你,把你举向蓝天,我想比比你和蓝天谁更蓝,谁更透明。可是我却栽倒了。你的头在地上碰了一下。就是这一碰,唢呐啊,你爹碰出了一生的悔,你娘碰出了一生的愁,你呢,碰出了一生的呆。你8岁还不会说话,上初中了,还是小学二年级的智力水平。我让你辍学了。可后来我发现你对色彩有着常人没有的敏感。特别是蓝色。我带你到少年宫学了绘画。唢呐,你小子画得第一幅画就是咱家的房子,那蓝色,画得瓦蓝瓦蓝的,在阳光下,蓝得透明,蓝得让陶醉,让人柔软。
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我把画挂在了咱家的墙壁上,把画挂在了我的心尖尖上。唢呐,你是爹的心尖尖呢!可是我的心尖尖却不是总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屋里。我的唢呐经常走失。在我们老两口不注意的时候,他就不见了。有时候,我们拉着拉着手,他就不见了;有时候,我们吃着吃着饭,他就不见了;有时候,我们睡着睡着觉,他就不见了。不见的还有他的画夹和画笔。但他还会回来,有时候一天,有时候一周,有时候一月……他回来就给我带回来一大堆的画。我们看画的时候,也看唢呐。我们就把他看得更紧。但他还是经常走失。我知道了,唢呐不是我的儿子,他是蓝天的儿子,他还是大自然的儿子……
唢呐走失的时候,老乔就和老屋说话。他说,我的老伴走了,我的儿子走了,可你这屋子走不了吧。尽管你的蓝色褪了,你的砖老了,你的墙旧了,可我还是不嫌弃你,你就是我的老伴啊!老乔说到动情处,就在屋里来回走动,从东屋走到西屋,从西屋走到东屋。他摸着墙壁,像摸着老伴,像摸着儿子。摸半天老屋,人家也不说话,老乔就着急,就又和屋里的家具、屋里的电视、屋里的床铺说,你们,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们总该问问我,我心里到底喜欢什么吧?
老乔问不出家具、电视、床铺话来,就和上门来谈工作的拆迁办的齐楚说,齐主任啊,你知道我心里到底喜欢什么吗?蓝色,你说对了。是蓝色。蓝色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颜色。你看我这房子,它是蓝的,你看我这墙壁,它是蓝的,我的老伴是在蓝天下走的。我的儿子身体都是透明的蓝色。你再看他画得这画,蓝得让人陶醉,让人柔软。
我知道这里要扩建工业区和火车站。我们要拆迁。可我儿子,三个月没有回来了。我不是舍不了这老屋,我是怕我搬走了,他再回来找不到我了。可是我又觉得,他小子不傻,就是我搬走了,相信他一定会找到我的。只要有蓝色在,他就能顺着蓝色找到我。齐主任,你不用做工作了,我搬!
半年以后,老乔搬进了一套崭新的楼房。齐楚带人把房间和窗户刷上了蓝天一样的颜色,又把唢呐那幅老屋的画作,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客厅的中央。
不久,唢呐果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画夹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