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爷 下》 第一章 『甘露』琴依足『楚云流派』制琴之法,音色甜润,一串滑音抚过,如水凝冰珠淌过稠蜜,冰心清透,甘味入喉……倘是由琴识人,『洑洄』多变,『玉石』深静,而『甘露』清甜,三张琴皆出于她,三张琴皆是她,说到底,她不仅双面,还是三面 人,甚至尚是四面、五面、六面、无数面…… 然每一面,皆有琴心。 他鼓她所制之琴,皆能触及那包含在其中的心。 他心弦仿佛被拨弄了,细细颤动,被琴音环在一个深且宁谧之地,他想着那个鹅蛋脸姑娘,指下之曲忽地一转迷离,甘甜似揉微苦,他尚不及钻研最后是何滋味,有人将脸贴上他的背,一双胳臂由身后缠了来,抱住他的腰! 他一凛,双手平贴琴面,琴音骤止。 「三公子当真对我无意吗?」 柔润女嗓带轻怨,气息渗透层层衣料,他背央不禁泛麻,身背更因那贴靠挺得笔直,周身紧。 「为什么?难道我生得还不够好看?你尚未眼盲前,咱们便相识了,你觉得我不好看吗?呵……你知不知道,这两、三年我变得不一祥了?三公子,我是大姑娘家了!还有啊,明儿个我再送你回去,你说好不……」 半认真、半调笑的话音甫落,女子柔软胸脯突地压上他薄秀的背,原搂抱他腰际的双臂改而揽着他的颈部,那人整个从身后攀上他,脸贴在他耳侧。 他倏地起身。 心里兴起一股严重不洁感,那让他胸中烦闷欲呕,层层晕圈在脑中荡开。 胸臆鼓火,肚腹鼓火,无形炎浆往丹田而下,欺他胯下最最敏感之处。 愈是如此迫他,他愈是逆鳞难抚。 心知必是琴上有异,才使他落入如此境地。 「一张什么……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吗?」 微微鼓鸣的耳中响起姑娘家略嘶哑却气急败坏的质问,他竟觉想笑。 忽地心思一转,想到那混帐姑娘亲他、抱他,对他这个主子所有大不敬的举止,她亦是迫他、轻薄他,但他…… 他因何分辨不出是喜欢抑或厌恶? 若不觉厌恶,那、那便是喜欢了吗? 脑海再次掀浪,强浪打得他几难立定。 举袖扶着舱壁再次坐下时,他思绪已稳,淡淡声嗓似有若无揉进笑。 「看来今儿个真得麻烦刘大小姐收留一晚。」略顿。 「但我那贴身丫鬟还是先送走吧,有她跟着,有人难免吃味,不是吗?」 他这似嘲弄、似调笑的话,换来刘家小姐的娇嗔和一记小粉拳…… 身若梦中,眸珠在眼皮底下滚动,眼盲不能视,其它感官却敏锐无比。他记起火热身躯坠进冰冷湖水中的冲击感;记起气息俱无时,胸口仿佛被重重压扁的剧痛;记起一口口养命气强行灌进喉中、肺中的烧灼感;记起一双死命拖他、抱他、拉他的胳臂;记起他靠着某具温暖且柔软的身子,那人的颈窝、耳后和湿发不知因何有着花与木的淡香,那是他渐已惯然的气味…… 是否不觉厌恶,便是喜欢? 紧贴着她,明明身在险境,却觉那祥再好没有,觉得安全,觉得暖,觉得…… 能将最纯粹真实的那一面毫无顾忌展露,顺遂所愿。 然而『所愿」真是本愿?还是药力之下所生的魔障? 他分辨不出了,羞耻盈满内心。 极想揉碎她,想挤进她体内,想……想对她做许许多多道德沦丧之事。 他血里仿佛有凶兽奔驰,神识在醒与梦之间拉扯。 她不惧反笑,他紧紧抱她,她则更紧、更紧地回抱他。 意志与药力的对抗,昏昏茫茫间,他记得她的轻叹笑语-- 「三爷没被别人欺负了去,我真欢喜。」 他当吋欲骂。 至于因何想骂,他没能想得太透澈,只觉受她一人欺负,像被烙了印,再也禁不得其它女子近身似的。 这究竟什么理?他真没想出。 「三爷……三爷?醒了吗?三爷,该喝药了。」 是她。 那轻哑嗓音在焦虑时会变得低沉些,倘使紧张急语,一字字如刮过喉间一般,总听得他心中闷疼。 他张唇欲语,逸出的话模糊难辨,下一刻感觉上身被摆弄着,有人垫高他的头,轻轻掐住他两颊,他还呓语不歇,一匙温苦的药汁已徐徐灌进。 好苦! 怎会这祥苦?长年「浸润」在药汁里,舌头该都苦麻了,却不知药没有最苦,只有苦上加苦…… 他陡然皱起眉峰,抿唇抗拒。 「不喝药怎成?你体热尚高,得把那股子邪热逼出肤外才好。喝了这药,再捂紧被子发发汗,身子就舒坦了……你张口啊……」 她在哄人,拿对付孩子那一套用在他身上。 他是爷,他不是三岁孩童!他才不受招安,不吃她那套! 岂料她话中剑锋一转,登时又气势迫人── 「苗沃萌!你张不张嘴?」 被她连名带姓沉声一唤,他心如中巨锤,莫名地齿关就放松了。 双颊遭掐,他嘴不由得开启,苦死人不偿命的药汁再次徐缓灌进。 连呕出的力气也无,只得揪眉吞咽,待得舌尖实在禁不住苦了,他本能地欲扭开头,才觉下颚被稳稳扣住!她这人,发什么狠啊?不把药汁尽数灌进他胃里不罢休就是了! 他到底哪儿不对劲?就由着她一次次欺到头上? 神识浑沌之际,千百道思绪飞掠,每一道皆有她,最后沉淀在心底的,竟是莫名的委屈,竟会觉得委屈啊…… 他耳热、头昏,汗不住地流,多到他都能嗅到自己的汗臭味,黏腻的、热烘烘的、窒闷难受的……他在黑川上浮沉,失去方向,是睡、是昏茫,连自己都没能弄清,直到汗雨淋漓又淋漓汗雨,他湿得透彻,才恍恍惚惚有了大纵过后的宁静、大病过后的初愈…… 「爷,您该喝药了。」 「佟子,把爷的头扶好,咱来喂药。」 今儿个端药来到榻旁的,是他的一双竹僮。但,为什么?她人哪儿去了? 「爷,您快醒,别再睡,您都退烧整整两日了,怎地不醒啊?」 竹僮们似是学着那姑娘喂他药汁的方法,先捧高他的头,再捏他颊面,再一匙匙徐灌,但他们捏痛他了,再加上药匙没摆弄 好,一些苦黑汁液免不了溢出他嘴角,濡湿他下颚和颈部。 他拧起眉,眸珠又在眼皮底下滚颤。 竹僮边喂药、边帮他擦拭,苦恼地叹气。 「爷,快快醒啊!再不醒来,露姊儿该怎么办?爷弄得这祥惨,病得不省人事,又不是露姊儿的错,那……那还是她护着爷回来的,大爷怎能把罪都怪在她头上?不公平啦!三爷快些醒啊!」 他真醒了。 沉重如石的眼皮终于养足力气撑开,尽管入眼依然尽黑,神识却是随睁开的双目那般真实召回。 「爷啊--」 两竹僮挨在榻边既惊且喜,欢叫声震他耳鼓。 他勉强嚅着略干涩的薄唇,启声便问── 「你家大爷做了什么?露姊儿她……她去了哪里……」 陆世平被押进柴房已一日夜,因昨儿个苗家家主突然往她头上安了一个罪名,说她不顾三爷眼盲,在『凤宝庄』琴馆外,私将主子拉进曲折巷弄,最后更将人拉进湖中,才使得三爷全身湿透又吹上许久寒风、病昏沉了,且高烧不退。 可……苗三爷明明已经烧退了啊! 接连三日贴身看顾病中的苗沃萌,在两竹僮帮忙下替他擦身浄洗,头一天他确实烧得不省人事,然,在强灌他朱大夫过府急诊后所开出的药后,他开始半梦半醒,她都觉他醒着时候多了,只是力气尚未养足,没法稳心睁眼,毕竟她哄他、凶他、迫他,他似都能觉。 第二日满身发过大汗后,苗三爷体热便退了。 而苗大爷既要怪她,该早早将她丢进柴房关着才是,怎地待到后来才使这一记回马枪?她都闹不明白这前因后果了。 昨日领家主之命押她进柴房的守益以及另一名小厮,直跟她说抱歉。 守益还偷偷对她挤眉弄眼嘻嘻笑。 她没来得及弄懂,人已被关,柴房门外清脆落锁。 更教她发怔的是--柴房里竟然有被、有枕,还备了茶水和小点! 守益隔着门扉轻嚷-- 「露姊儿,外边有人轮流守着呢,你要想上茅房,喊一声就有人帮你开锁喽!这儿,呃……咱们也管饭的,时候到了会送饭过来,嗯……那个……总之你好好休息!」 道完,一溜烟地跑掉,不给发问机会。 在柴房过夜的这一晚,尽管心有迷惑,她睡得却颇沉,一是因苗三爷已烧退,二是她连着三日守在主子病榻边难以成眠,此时松懈下来,只觉满身疲倦,几是一交睫便入睡了。 醒来时,柴房窗外天已大亮。 她拥被怔坐许久,突然间无事可做,竟只懂得发呆。 直到府里小辉送来清水、盥洗用具和早饭,她才慢腾腾地动起来。 待她用过一切后,小婢将送来的东西又收拾干浄端走,柴房回复原有的静谧。 她环顾四周,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打算撩起衣袖好好整顿柴房中堆得到处都是的杂物,门外的大锁突然『喀啦」一响! 以为是婢子忘记收走什么,去又复返,她回眸看去,见到那推门而入之人时,眸子不禁微瞠,随即一抹欣愉袭上心头。 「三爷……」人不仅醒了,还能下榻行走,她怎能不喜? 苗沃萌让两名引路的竹僮留在外头,听到陆世平那声低唤,他循声走近。 美目失焦,犹是静谧谧落在她脸上,瞳心无神却张扬某种描绘不出的执拗。 陆世平被「瞪」得有些喘不过气,抿了几下唇瓣才呐呐又道:「三爷病中醒来,该先好好浴洗一番,怎么现下……发未梳、衣也不换?」 「我的贴身丫鬟跑来这儿窝着,没人服侍,我找谁梳发?谁又来帮我备衣、换衣?」道完他不禁低咳两声,青丝覆颊,衬得玉面尤其颓郁。 陆世平张口相辩,但想了想,竟不知如何辩驳。 她被关进柴房,以他的才思敏锐,定已知前后因由,说她「跑来这儿窝着」,自是他故意这么说。至于梳发备衣,他身边不还有两竹僮? 她辩无可辩,只好低头不语了。 岂知未听到她答话,苗沃萌眉心轻蹙,朝她所在方位踏近两步,声略紧问-- 「你、你昨晚睡这儿,冷吗?」 陆世平先是一怔,边揺头边答:「……不冷。这儿有--」有厚被、有香枕,她不及道出,苗三爷很快又问-- 「你挨饿了吗?」 她还是揺头,呐呐答话。 「没……」 突然间灵光锐闪,她有些明白了,原来苗三爷是特意赶来「救」她,怕她被押进柴房后得挨饿受冻!只是啊,实没见过这么不懂表达的人,担心她的处境却还不忘摆架子。可话说回来,也实在没见过如他这祥可爱的人,硬撑持着,装模作样问得镇定,颧骨却晕红晕红。 想通了,她心扬,嘴角亦扬,低柔道:「三爷之所以落水,确实是奴婢所为,大爷罚奴婢在这儿思过,没苛薄奴婢。」 听她一口一个「奴婢」,苗沃萌下颚微绷,脾气忽掀。 「那你还愣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引我回北院!」 第二章 陆世平才不跟他置气,他这忽起忽落的脾性她已领教多次,欸,都习以为常了。 她听话走近,他已抬起一手,她默然无语地将小臂送至他掌心底下。 他扶握她胳臂,由她领着步出柴房。 外边,被大爷派来轮流看守的人已不见踪影,两竹僮手里拿着钥匙和大锁正冲着她笑,陆世平给了两孩子一记安抚浅笑。 小夏询问道:「爷,现下有露姊儿陪着,咱和佟子先回北院备浴桶和热水,等会儿方便爷浴洗。」 舍沃萌低应一声。 两竹僮一下子便跑远,很理所当然地把主子丢给姑娘负责。 其实自从在『九霄环佩阁』内觑主子和姑娘同榻且同被,两只小的隐约已察觉什么,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本能却知,只要把两个大人凑在一块儿,那就稳不会出错。 「你欠我一根盲杖。」两人独处了,苗沃萌随着她徐缓挪动脚步,幽幽却说:「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想到他弄丢盲杖的曲折巷内,想到某户人家后院的杏花树下,陆世平的心不由得一软。 「没忘。明儿个就做。」 当他们踏上回廊时,苗沃萌低声又问:「所以……你最后真借了船?」 她轻笑了声。 「嗯,真借了。但没问便借,偷偷摸摸的,可有借有还的,那艘小舟当夜就拉回『牛渚渡』 了,因后来在水路上幸遇二爷派出来寻找咱们的船只,所以换了船,又托二爷的手下帮忙归还小舟,直到那时才觉真脱了困。」略顿。 「三爷那时浑身湿透,体内……嗯……药力正兴,神识已然不清,能及时遇上咱们的人,奴婢都不知有多高兴。」 苗沃萌对那夜的记忆始终只停留在他偎在她颈侧颤抖,她轻哑宽慰着,他体内既冷又热,旧疾与药力相交煎,她的手臂很用力地抱住他…… 此时听她轻描淡写之后的事,他左胸轻骚,扶她小臂的手将她握得更紧。 「……我那时……后来……有对你做什么吗?」 听到那艰涩的低问,陆世平轻讶地止了止脚步,身侧男人亦跟着顿下。 双双立在廊上,她侧眸看他--玉色晕红,已漫漫拓在他脸肤上。 没被他握住的那一手抬起抓抓耳朵,她也觉脸热,却故作轻松。 「三爷宽心,从来都是奴婢对三爷胡来,哪轮得到三爷对奴婢做出什么?」 那双迷美的、无神的眼似又瞪人了。瞪她。 她还在抓耳,越抓越热,脑中有些昏乱,犹然带笑道:「就算三爷真做出什么,奴婢也不会要三爷负责啊!倘是论及「负责」 二字,奴婢都不知要对三爷「负责」多少次了。」 细瘦腕部被他狠狠一抓,感受到他身上陡掀的火气。 怎又把他惹火了?他不爱她的玩笑话吗? 唔……好吧,那只好正经点儿了。 她整整面色,稳着声再次宽慰道:「三爷,没事的,那晚你很自制,很……很辛苦,但没事了。」 苗沃萌一时间亦不懂火气因何作起。 只觉若出事,她不要他「负责」,这一点……怎么听、怎么刺耳!再有,她想到就对他胡来,似也不存「负责」之心,根本 是……毫无诚意! 「你……混帐!」咬牙切齿地低骂了声后,他晕得厉害,人已往她身上栽倒。 陆世平还不及从他的骂声中回神,见他直直靠过来,她双臂先展,下一刻才意会到他这是厥过去了! 是她太轻忽。 他甫醒,发未梳、衣未换就冲来柴房拎她出来,他这身子骨又是寒症、又闹头疼,春药药力与高烧虽退,到底是虚空,不好生将养怎成? 「三爷?三爷醒醒--」抱着他坐倒在廊上,唤不醒他,她东张西望急着寻人过来帮忙,一时间竟瞧不到一名仆役。 天可怜见,终于有人从回廊所圈围的园子里窜出。 园中花木扶疏,假山石峰层叠,她实没看清那人从何处过来,但不管的,有人就好。 「二爷! 二爷快来帮忙啊--」她扬声求救。 半个时辰前-- 据闻家里三爷大醒,且正由竹僮们领着踏出北院,大步杀向柴房。 苗家大爷立即丢下手边之事,二话不说亦杀向柴房……对面的长屋。长屋平时用来放置杂物,也堆置多余的柴薪,其实也算另一间柴房。他躲着,长指沾着唾液,在窗户纸上截出一小洞,凑眼偷看。 苗二爷风闻老大和老三的举动,竟抢在主角登场前也赶至长屋,跟苗大爷一人一个眼洞,等着看。 待得柴房内的姑娘被自家三爷领出,主仆二人徐步往「凤鸣北院」而去,蹲在窗户底下的苗二爷终于说话了-- 「你把露姊儿关押起来,就是想看老三气急败坏的模样?」 「错!」苗大爷同祥脚开开蹲着,很有手足之情似地道:「我完全是为了三弟啊!有姑娘家贴身照顾,他烧都退了,却要醒不醒的,都不知想赖到什么时候?我这招叫釜底抽薪,抽了那根薪丢到柴房,就不信三弟还能再睡!」 苗老大泽亮的嘴角突现坏笑。 「嘿,跟我耍心机呢?之前问他,直说跟人家姑娘不是咱们以为的那种关系,说我尽爱说笑……我说笑了吗?嗯?我苗淬元是爱说笑的人吗?都不知我有多认真……」 苗二爷望着他们家碎碎念的老大,无语了。 片刻过去,苗二爷才慢吞吞插话-- 「我瞧,老三快撑不住了,脚步虚浮得很,再过会儿,露姊儿得唤人帮忙了。」 苗大爷两手挲著膝头。 「唔……那自然是交给你摆平啦!」嘴角坏笑犹在,眼底更显锐芒。 「待三弟稳下,咱兄弟任还得商议商议。」 「议啥?」 「就议刘尚书家的那位小姐,看怎么摆会比较平。」 苗二爷俊目微眯。 「嗯。」 苗沃萌虽是被扛回『凤鸣北院』,但睡足一个时辰后自又醒转。 午后,朱大夫过府看诊,瞧过苗沃萌的脉象后,捻着山羊胡呵呵直笑,道一切症状大大转好,又道此次春寒夜中坠湖,且未及时暖和身体,而寒症竟未发作,瞧来这些年的内外调养确实起了功效。 「至于眼疾嘛……」朱大夫舀起一匙百合莲子羹尝着,滋味绝佳,他两眉惊喜挑了挑,倒专心吃起那碗甜羹,一时间止语。 陆世平一颗心吊得老高,亟欲知道那眼疾如何?但她小小一名奴婢又催不得朱大夫,只得极力忍着。 此慵懒的过午时分,北院弥漫着淡淡药香和莲子香昧。 苗沃萌已浴洗过,换了干浄衣裤,发丝依然轻散,但梳整得光滑如缎。 苗家大爷、二爷中午时候过来探看了。 奇的是苗淬元见着她,没一丝质疑亦无丁点恶言,似是之前关押她的事,与他一概无关。不过他苗大爷瞧她时的眼神就怪了些,让她直想抹抹脸,看是否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再有,北院这儿的事,连太老太爷都惊动了。 但老人家从『松柏长青院』过来,嗯……瞧了两眼已然清醒的三萌子之后,所有心神全放在一旁的露姊儿和她从灶房端来的百合莲子羹上。 甜羹有一大盅,见太老太爷涎着脸直瞧,陆世平着实为难,才想冒险偷舀一小碗给老人家,半卧平榻的苗三爷似察觉出什么,竟问── 「孙儿陪曾爷爷用些甜羹可好?」 岂有不好之理?」 太老太爷吞了满满一碗,银亮白胡须乐得都要飞起。 太老太爷得偿所愿后欢喜离去,之后是朱大夫被请进『凤鸣北院』,望闻问切了一番,见竹僮端来药汁,他瞧过药色、嗅过药香,满意颔首。 苗沃萌让人喂着药,也吩咐底下人帮朱大夫盛碗百合莲子羹,好脾气的朱大夫原是推辞,但甜羹一摆到他面前桌上,他略痩的褐脸一下子笑出好几道皱纹。 于是病人喝药,大夫喝甜羹,各喝各的,边喝边聊。 「咦……」半卧榻上的玉人突然吃痛般蹙起眉心。 坐在榻边负责喂药的陆世平忙收回持调羹的手,心神重新落回苗三爷身上。 「……三爷?」 他眉仍拧着,唇瓣轻启,一副忍疼忍得辛苦的模样。 见状,她气息微窒,连忙回眸唤道:「朱大夫,三爷他--」 「我嘴痛。」苗沃萌一声截断她的话。 「啊?」她蓦又转正脸蛋,定定看那张轻怨淡罩的俊脸。 苗沃萌扬眉「瞪」人,嘴张得更开,唇内伤口更明显。 「你拿调羹碰到我的伤了,会痛。」 「呃……是、是奴婢的错。」她乖乖认错。 不认也不行,他嘴上、唇内的伤……欸,全是她咬出来的。 那日藏在水芦苇草丛中,他受药力茶毒,神志昏聩,她发狠咬醒他。 当吋情急不觉心怜,此时他面庞苍白,黑发覆颊,微肿的唇伤尤其招眼,惹得她不愧疚都不成。 苗沃萌很轻地哼了声,又很低地咕哝了句。 「自然是你的错!」 那声音小到只够近身的姑娘听闻,道完,他低垂俊脸偏向一边。 吃完甜羹的朱大夫在这时笑咪咪插话-- 「待会儿喝过药,三爷在嘴上、唇内抹些咱自制的药粉,一天抹个三、五回,几日就会好的,不怕的。三爷快把药喝了,趁热喝,药力行血,功效较大啊!」 闻言,陆世平舀了匙汤药再次抵近那张带伤美唇。 为了不再碰伤他的嘴,她坐得更近,微低头往上看,以便看清他面庞。 有什么东西疾速从脑中闪过,她脑门陡热,一会儿才意会了,苗家三爷正在脸红,又在脸红…… 又。 欸欸,真是「又」啊! 自历劫归来,病中初愈,他似乎很爱脸红……害她莫名其妙都要跟着脸红。 幸得接下来的喂药,他很安静配合,没再嚷嚷嘴痛、唇痛或舌痛。 正当她收拾药碗欲退开时,苗沃萌突然出声朝朱大夫问道-- 「你听过她说话了,你瞧,她这喉伤能治吗?」 陆世平一怔,托盘险些滑了手,她眸光定定落在他脸上。 朱大夫轻挲山羊胡,略偏着头打量她,笑道:「那还得请露姊儿姑娘让老夫把把脉,再瞧瞧喉里伤得如何,才好断定啊!」 她犹然怔立,动也没动,只闻苗三爷又端起主子架势,沉声催促-- 「大夫的话没听见吗?还不过去?」 跟在一旁伺候的小夏见事甚快,赶忙过来接下她手中托盘,没敢出声,仅挤眉弄眼提点她听话。 陆世平只得呐呐答声。 「奴婢听见了。」 她坐下,任朱大夫号脉,一扬睫便觑见榻上男子凝神细听的模样,她心口微热,心音怦然,有些受宠若惊,都想走去探探他额温,看是不是又发烧了? 最后还张了口,朱大夫用一根削平的小竹棒压着她的舌,勉强察看喉伤。 那竹棒压得舌根难受,她忍不住干呕,半卧将养的苗三爷倏地翻身坐起。 「三爷莫慌,莫慌啊……」朱大夫温声忙道:「露姊儿姑娘无事,您莫慌。」 「……我没慌。」苗沃萌眉峰成峦,硬声硬气道。 朱大夫也不与他多说,只笑笑点头。 「没慌那很好啊!」 他继而转向已呕出两泡泪、呕得满脸通红的陆世平,又温声问:「露姊儿姑娘这喉伤,是遭大火浓烟生生呛出来的,是吧?」 第三章 她轻咳一阵,一手捣着咽喉,嗓音天涩道:「是……」 朱大夫想了想,再问:「刚受伤那些时日其实开不了口,没法子说话的,可姑娘没等喉中被高热浓烟灼伤的口子愈合,便忍痛一字字磨出声音,是吗?」 「嗯。」她微颔首。 「呵呵,也难为你当初忍得了痛,倘是怕疼而不敢出声,喉管中的伤即便愈合,说不准要黏在一块儿,就算没把你的气堵实了,你要开口说话定是更难,即便能说,也没法如现下这般清楚,仅是有些嘶哑而已。」 「所以能治?」问话的是苗沃萌。 朱大夫瞥了他一眼,依旧好脾气笑道:「莫慌啊三爷,总得让老夫想想,细细斟酌才好。」 「我没慌。」他声音再度绷起。 陆世平亦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内心滋味难描。她不多想,仅沉静道:「朱大夫不必费心神了,这喉伤我已习惯,如今倒也不痛不痒,无碍的。」 「露姊儿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身上病痛,能医就得医,你这喉伤平常时候虽无事,话要说多、说急了,还是会疼的,咳起来更要命啊!」朱大夫抓抓鼻头沉吟了会儿。 「咱瞧,先开点润喉护嗓的药丸子给你!那是咱们家祖传秘方,一日九粒,分早、午、晚食用,每次三颗,含着药丸子让它慢慢化开,不能治本也还能治标,咱明儿个让闺女儿送来给你。」 既是祖传秘方,肯定不便宜。陆世平咬咬唇,硬着头皮道:「朱大夫,可、可我手边没多少银钱,我不--」 「就请朱姑娘明日送来吧!」苗沃萌沉声阻断她的话。 朱大夫笑应一声。 随即,他起身告辞。 陆世平思绪还有些乱,举止动作全凭本能,送朱大夫出内寝吋,她脚步移动却兀自怔然,当走在前头的朱大夫陡地顿下脚步时,她差点撞上对方的背。 一惊,总算回了神,但朱大夫似未察觉她的异祥,待转回身后,他恍然大悟般直拍自个儿的后脑勺,朝榻上的苗沃萌欢快道:「哈哈,刚才说不到一半的话,都教那碗百合莲子羹给吞喽!那个,嗯……关于三爷的眼疾啊,咱们养了这么久,养得三爷两眼尽瞎,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嘿嘿,是该缓缓收网喽!」 苗沃萌闻言,长目眯了眯。 「静待朱大夫安排。」 「那好。」给了话,朱大夫重新背着医箱,踏出北院时且轻松哼着小调。 将大夫送走后,陆世平回到主子寝房,两竹僮八成将药碗和用过的小碗与调羹送回灶房了,此时内寝仅苗三爷一人。 他背靠枕团半卧,眉目淡敛,不知沉思何事。 听辨脚步声,他面庞始抬,冲着甫进房的她低声命令。 「过来。」 她听话走近,静静来到他榻前,不等他发话已先问出-- 「三爷,朱大夫方才的意思是……您双眼再过不久就能复原,是吗?」 「你想我回复目力吗?」他不答反问,且问得甚诡。 「奴婢自是希冀三爷能得偿所愿。」 「我得偿所愿了,那你呢?你待如何?」 她五官僵了僵,表情有些无辜,只是他瞧不见,而她自个儿亦未察觉。 没听到她答话,苗沃萌实不知这把火气怎地揪起,一想到适才之事,闷在心头的火烧得更旺,粗声粗气便道-- 「还想我得偿所愿呢!刚刚要你给朱大夫瞧瞧,你还不情不愿,什么喉伤已然习惯?什么不痛不痒,无碍的?」略顿,他俊眉狠挑,口气更狠了。 「告诉你,你无碍,我有碍!你习惯,爷我不习惯!你那什么破锣嗓子,爷我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你不想医治,是存心寻我麻烦、要我难受吗?还提什么得偿所愿?就那张嘴说得好听!」 他……他、他这话怎么说的?」 陆世平瞠眸圆瞪。 然,圆瞪再圆瞪,最后也仅能挲挲唇,闷声道:「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哼,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吗?」语调更冷。每次听见她的「奴婢不敢」,都要惹出他头顶一片火海。 她满心迷惑了,着实弄不清怎又惹他不痛快? 他脾性忽掀忽落,本以为自己习惯了,尚游刃有余,结果啊,她道行仍然不够高,还是会受伤,会小小难过…… 就笑笑嘲弄自己吧! 看来她这个奴婢,奴性依然不足,才会觉得有些小小、小小的……伤心。 『九霄环佩阁』内。 这三天,他一直听到她使用刨具和蔑刀的声响,刨、削、挖、再削,然后用葛麻粗布反复挲磨。他嗅到树油气味,是松脂,她将手中之物上油滋润,最后再用粗布挲摩,让松脂渗进。她不是在制琴,而是还他一把盲杖。 材质为乌木,是向与『凤宝庄』有生意往来的木材行所取得的。 她做得无比认真,仿佛入定在只有手艺与木材的境地里,根本忘了还有他这个主子。而被她「忽略」的这一点,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茶。」明明不渴,偏要支使她。 听到声音,陆世平先是一愣,随即意会了。 她暂放手边事物,走去提起小红炉上的陶壶,往他长案上的盖杯里添水。 自有她跟在身边服侍,小夏和佟子近来多了不少功课,此时正在北院里习字学算。之前她无意间从方总管那边得知,苗三爷前一任的贴身小厮景顺也是跟在他身边好长一段时候,识字懂算是最基本的学习,调教有所小成后,才入『凤宝庄』各行当里走闯。 看来他对两竹僮亦是一祥的心思。 而待他送走小夏和佟子,再收新仆,届时她应该已不在他身边吧…… 「……茶好了。」低低说一句。 她放回陶壶,……新回到自个儿小所在,做最后收尾的细活,全然不知苗三爷内心的不满正层层累枳,闷烧到雪肤透红。他索性茶也不喝了,五指往琴面上一划-- 七弦颤颤,怒音若涛,由指下泻流。 原有作新曲的冲动,然被她这么冷淡对待,他什么灵光全散了,更可恼的是,她根本不懂他在气什么,因他实在……实在也没闹明白自己。 患得患失,似病了,无形之重沉沉压在心口,这样的苗沃萌,连他都觉陌生。 怒涛奔泻后是幽咽迂回的琴音,他胡乱鼓抚,只求痛快。 最后一音落下,双掌按住琴面,音陡止,他终能静静逸出胸中之气。 那姑娘来到他身侧了,他能感觉到。 「三爷恼我……还要气到何时?」陆世平平声静气问。虽这么问,却不知自己哪儿做错,只觉自他烧退醒来,脾性益发难以捉摸,时不时脸红,动不动恼火,似乎只针对她,在其它人面前,他一祥是那位温润如玉的苗三爷。 「你岂知我不痛快了?」 「琴音里尽现,自然听得出。」 他又「瞪」人。 她是他琴中知己,连最精巧的掩饰都曾被她大剌剌掀了底细,这般指下乱走的怒意怎能不教她听取? 撇撇嘴,他粗声粗气道:「我恼你?哼,是你摆脸给我看!」 陆世平微嚷:「哪有?」简直是欲加之罪啊…… 「这三天,你闹着不跟我说话,倘是非说不可,能多简短就多简短,我岂有说错?」 她傻住,好半响才闷闷蹭出话。 「是三爷说奴婢嗓声难听,听一次,耳朵便受罪一次,奴婢这……这才尽量不出声的,绝对没跟三爷置气,也不敢置气。」 苗沃萌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一时间亦傻住。 欲作解释,他在脑中想过又想,薄唇一字字、略艰涩地抿出话-- 「那是你推三阻四不给朱大夫医治,我瞧着不痛快才口不择言,又不是真要你别说话。」说完,疑有红云横过双腮。 见他俊脸轮廓放软,语气亦缓,陆世平没来由地脸红。 「奴婢知道了。」 他哼了声。 「知道就好。」略顿,淡淡又问:「朱大夫的药丸,你吃得如何?」 她嘴角微勾,嗓声持平。 「朱大夫说是润嗓护喉,但功效似乎不只那般,才按他的法子服过几次,说话已不那么费力。」 再有,她每日刚睡醒时,喉声未开,喉头都要疼若刀磨,今早状况竟一下子和缓许多,让她着实惊喜。只是关于药钱…… 苗沃萌道:「既是有用,就持续服用,用完了自个儿跟方总管说,他会遣人去朱大夫那儿取药。」 「三爷,奴婢付不出药钱的。」 「我问你付药钱了吗?」他忽地凛容,好不容易敛下的脾气又要火起似的。 「既是苗家『凤宝庄』的仆婢,是苗家的人了,诊病吃药的银钱自然由苗家负担!」喉结微动,他轻咽口中津液。 「你可别多想……不单单惠泽于你,但凡在苗家做事的人,都是如此。」 他说的倒也是真,陆世平是知道的。 府里若有仆婢病了,所受照顾确实周全,但她的喉伤若要养好,并非几帖药就能解决之事,所以才觉不妥。 只是见他这祥,听他这么说,她再有推辞之意就太不知好歹了。 「那、那奴婢谢过三爷。」 他还是冷哼。 「你这声谢,来得也太慢。」 她无声笑了笑,不在意他的嘲讽。 她再靠近两步,近到一抬手便能碰到他衣袖,道:「三爷,这盲杖已然做成,三爷试拿看看可好?」 苗沃萌被她轻轻扯袖,顺着那力道,他举起袖,掌中随即被递进一把木杖。 他轻挲拇指,触感极为细润,木杖粗细恰合他掌握,且在靠近杖首的地方微地一捺,该是她有意削出的记号,让他一抓杖子就能握在最合适之处。 他起身,盲杖点地,来回走了几步。 俊庞故作面无表情,偏偏染了霞红,像收到喜欢之人所赠之物,难掩欣愉。 他那神态颇耐人寻味,可惜陆世平没心神去弄懂他的矛盾神情。 见他使得颇顺手了,她心略安,静吁出一口气,道:「三爷有杖子可用了,在府里走动就方便许多,再请小夏和佟子多看顾,奴婢想……想明儿个跟三爷告个假。」 苗沃萌闻言蓦地顿住步伐,长指仍静静挲着木杖。 「告了假,想做什么?」他状似随意。 「奴婢想出府一趟。」 「出府又是为什么?」 「奴婢想……想去探望一位亲戚。」 「露姊儿那位亲戚住得近吗?」 「唔……算不上远。」她呐呐答道。 苗三爷玉颈轻垂,五官低敛,状若沉吟,又如拟思,却问:「一日当能回?」 「能。」边答边用力颔首。 他忽地抬起脸,唇上有淡笑。 「那好,我等露姊儿回来用晚膳。」 翌日,天方鱼肚白,陆世平连早饭也没吃,人已踏出苗家『凤宝庄』大门。 离「凤宝庄』最近的渡头得走上半个时辰的路。 往渡头路上,遇见一名赶着骡车进城的大爹,大爹很好心地载了她一程,还送她直到渡头。 下了骡车,她连声道谢,事后才觉怪,似从头至尾都没能瞧清大爹那张圆笠下的脸是何模样,只知对方有把浓密落腮胡。 她甩甩头不多想了,连忙雇船,还怕一大清早船家们无谁上工,却见渡头已有一艘小蓬船张旗揽客。 第四章 问过船资,那身形梢落的黝脸青年说她是他开张营生的头一位客人,因此仅算她半价,她当下便上了小篷船,往湖东而去。 船在湖上行啊行、进啊进,直至午时才抵达她的目的地。 那名黝脸青年还主动跟她敲定回程时刻,说时候一到,定在她下船的渡头相候,送她返回。 遇上好人了呢!她心想。 然思绪再转了转,仿佛有什么不太对劲儿,总觉得……觉得黝脸青年瞧起来,嗯……有些面熟啊…… 唔,她是不是在哪儿曾见过? 月上树梢头,早过了晚膳时候。 竹僮们让主子问完当日功课后,已被遣回自个儿房里歇息。 「凤鸣北院」一片阗静,只除庭中春虫唧唧,而唯一留了盏小油灯的正是主子寝房。幽微火光映在苗三爷脸上,神态轻淡,但长目隐约霜寒。 坐在榻边,他静静听着黝脸青年的禀报-- 「爷,原来您让大爷从江北急召景顺回来,是要认一认那个露姊儿啊!」搔搔耳朵笑道:「吓得小的以为出什么事了。」 「结果呢?」苗沃萌单刀直入。 景顺正正神色。 「结果是……欸,爷啊,她今儿个就往『樨香渡』去啊! 一早先是严护卫假扮赶骡车大爹送她到渡头,当年小的跟着爷一块儿往湖东『幽篁馆』去,湖上落雨的那晚,严护卫也在舫舟上,当时也跟那个鹅蛋脸姑娘打过照面,那时虽隔雨幕,且天色已晚,但今日一见,严护卫说有八分像。咱后来跟那姑娘在篷船上聊过,便觉有九分像,但后来在『樨香渡』尾随她而去,最后见她去找当年那位毒舌坏脾气的鼓琴老人,九分像立即变成十足十,还真金不怕火炼哩!那个露姊儿啊,不是当年那个好脾气的鹅蛋脸姑娘,还能是谁?」顿了顿。 「爷,是说这也奇了,她没事溜进『凤宝庄』当丫鬟是为哪桩?好好的『幽篁馆』大师姊不当,跑来当三爷的贴身丫鬟,她 这是想……想……」景顺两眼陡亮,抹掉黑黝黝炭粉的脸,所呈现出的是好看的麦色脸肤,此时麦肤刷地一白,他讶呼了声。「三爷,她会不会是冲着您来的?因为当年那个……嗯,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来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苗沃萌对他不伦不类的比喻微挑眉。 那姑娘确实冲着他而来。 但景顺却是不知当年『幽篁馆』琴轩里发生的事。 为奴为婢…… 报三爷恩义。 然后呢?她想做的仅有那些吗?她可曾想过对他……对他…… 景顺的话继续飘在耳边,将他浮扬的心思勉强扯住。 「爷,咱是快马先赶回来禀报的,那姑娘有严护卫护着,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待她回来,爷想怎么处置?」 苗沃萌微勾嘴角,迷目中波澜不兴,他不答反问-- 「现下什么吋辰?」 酉时末。 小舟揺回『凤宝庄』这儿的渡头。 还得走半个时辰的路才能回苗府,如此算来,最快也得戌时四刻才能返抵。 陆世平走得很急,未料竟能遇上清晨送她至渡头的赶骡大爹。 大爹说他进城卸下一车子货,在城里吃吃喝喝,逛了不少地方,直到城门要关上才赶着出城回家,没想又遇上她。 自然是没多推辞就上了大爹的骡车。 大爹一送将她送到苗府大门前。 她下车站定,甫旋过身想道谢再付些车资,大爹却头也不回、赶着车便走了。 她追上好几步,边唤着,然而苍茫夜色中哪还有对方踪影? 守门的小厮替她开了小侧门。 入了府,她快步走回『凤鸣北院』。 然一过院里廊桥,她足音随即一变,放得既轻又缓。 正厅的灯已熄灭,她走往主子内寝,寝房中亦是一片幽沉,她鼓起勇气靠近一看,垂慢内的长榻上……竟无苗三爷身影?」 「……露姊儿?」 她闻声回眸,是佟子。 佟子揉揉爱困的小眼睛,打了个小小呵欠。 「唔……咱和小夏刚把爷教的文章默了两遍,上个茅房就要睡喽,露姊儿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三爷人呢?」 佟子歪歪头觑了长榻一眼,似乎也颇纳闷。 「不知道啊……爷没唤人跟着呀!」小手抓搔肥耳,想了下又憨声道:「露姊儿,爷今晚怪怪的,啥儿东西都没吃哩!晚膳后该喝的补汤也不喝,朱大夫明明叮咛过他的,说他高烧虽退,寒症也未发,仍得小心将养,但他……他是爷,爷不肯张嘴,总不能用灌的呀!」 「三爷没吃晚饭……」陆世平有些发怔。 「今晚大爷外面有饭局,没回来用膳,二爷昨儿个又离开了不在府里,太老太爷就干脆在「松柏长青院」用饭,饭厅内也 就没摆膳。咱跟小夏去灶房端回晚饭和补汤,三爷却连一口也没吃。露姊儿……爷没胃口,是不是又病了?」 他不是病。 他这是在气她呢! 她回来晚了,没来得及在旁服侍、替他布菜,他索性饭也不吃、药也不喝。 欸,还说什么温润如玉、俊雅无端,闹起脾气跟个孩子似的! 行过长长水路,她在师叔公那儿本不敢多留,但到底久未见他老人家,又值正午时分,遂在草庐的小灶房里小显身手,做了几道新学的菜给师叔公尝鲜,便如以往那样。 之后她陪老人家喝茶,才问起『幽篁馆』现状,问起师弟、师妹和几位制琴老师傅。老人同她说,小师妹霍淑年前阵子病沉了,不仅馆内生计一下子无人打理,师妹的病亦需花费不少药钱,所以师弟杜旭堂才卖出『甘露』琴。 回程的小舟上,那黝脸青年似想与她多说几句,只是她无心闲聊,很记挂师妹的病。尽管师叔公说那是风寒所致,一开始没留神才加重病情,如今也已慢慢好转,她总还是挂意。 只是若回『幽篁馆』探看,师弟、师妹势必追问她这两年的去向,她要再想偷偷走掉怕是不易。 而当初离开,狠心断了连系,就是想成全师弟、师妹二人啊…… 再有,即便真要回去探看,也还得再跟苗三爷打商量。 欸,她这一次对他食言了,没在说定的时候回来,往后要再开口告假,都不知他要如何刁难? 遣佟子去睡后,她提水进自个儿在内寝里的隔间,再从耳房弄了些热水,将风尘仆仆的自己大致浄洗过,换上干浄衣物,待收拾好东西,苗三爷仍未回房。 想了想,她立即出北院,却是往灶房院子去。 留守的小杂没瞧见是她,瞄了眼又缩回墙角,没两下又打起盹儿,她则熟门熟路地在灶房里自个儿忙活。 入夜后,只有一座小灶尚养着小火苗。 她下了把生面条,捞起后拌过炸得酥香的油葱蛋丝,再切些新鲜黄瓜丝铺在面上,很简单的一道面食,闻起来香,吃起来清爽。 将面端回北院,再把竹僮们放在小红炉上保温的补汤带上,她从北院后门走出,一路往『九霄环佩阁』行去。 倘是这么晚,他人不在那里,她可真得紧张了。 幸得苗三爷『失踪」一事,不必闹得举家尽知,他没窝在名琴环绕的藏琴轩内,而是在收藏无数册珍贵琴谱的书轩里。他盘腿坐在书轩内的平榻上,长几横在面前,几上置着琴。 她点上一颤小小油灯,移过去一看,眸心不禁暗湛。 他今夜抚的正是『状酒』。 这一方,苗沃萌早听出来人是她。 即便她未出声,他也没质问来者何人,却是把摸索着写上的新谱『啪」地一声合起,墨笔都滚落榻面。 看来他是在边谱新曲、边试琴音,她一来,不免又挑起火气,但她若一直不来,他当真闹起,后果更教人头疼啊…… 她拾起墨笔,摆回笔架上,终于低声打破一室幽沉。 「三爷,奴婢回来了。」抿抿唇,硬着头皮又说:「探望亲戚有些耽搁,跟老人家聊多了,所以回来晚了。」 榻上那道俊雅身影兀自闷坐,偏不答话。 她只得再道:「听说三爷今晚什么都没吃,连朱大夫交代的补汤也没喝,奴婢下了碗干拌面,三爷将就吃些,垫垫胃,然后 再把药补汤喝了,好吗?」 他还是不说话,呼吸吐纳声略沉了些。 陆世平无奈苦笑,心里也闷,干脆痛快认错。 「是奴婢食言了。错在奴婢,三爷尽可责罚。」 「你以为这么就揭过了吗?」青丝一荡,俊颜转正,幽微火光显出他五官轮廓的明与晦,眉宇间阴晴不定。 「三爷这话是何意思?」 「责罚?责罚?你口口声声这么说,不就赌我不会责你、罚你?你、你半点诚意也无!」不说不气,越说越不痛快,怎会为个混帐姑娘牵肠挂肚?受不了她丁点的忽视,他这是得了什么怪病? 陆世平登吋愣住。 他这么说,像似她仗着他什么势头,对他奴欺主了。 不气不气……她不气,她能忍,不跟他置气。她、她调息,对,调息! 顺了会儿气,她才慢悠悠启声。 「三爷气恼,是该冲着奴婢发火,而不是折腾自个儿的身子。」每字都说得很慢,试图压下被挑起的火气。「有事等会儿再说,奴婢先服侍三爷把面吃了,把药汤喝了,可好?」 「我不吃!」 苗三爷这话,十足十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股一直、一直、一直被她抑下的火气终于发威,再也不肯接受她的招安。 奴欺主就奴欺主,她反正奴心不足,当不了好奴才! 苗沃萌会说出如此赌气的话,连自己都感讶异。 面红耳热的,他内心尚在调适,岂知更教他惊愕的事还在后头。 他听到她踢开鞋子爬上矮榻的声响。 跟着那张架琴的长几被推开,她就杵在他前头,或跪或坐他不清楚,只知她离他甚近,与他面对着面。 「你干什么?」他心音蓦地大动,怦怦跳得好重。 「喂三爷吃面。」她嗓声略涩,显是被气躁了却还端持着。 酥香气味钻进鼻间,那面已抵到他的嘴,一时间真觉肚饿了,但怎能在这时败下阵?她说喂,他就给喂吗?他还是主子呢! 他撇开脸,长睫掩落,连淡淡投在眼下的阴影都显倔气。 真跟她较上了吗?陆世平心里冷哼,把一箸的面又挪到他嘴边。 「张嘴。」她声音不亮也不响,短短二字却透薄寒。 两字,像两颗冰珠击在被急急轮拨的七弦上,霎时间激起奇异颤音。 那乱颤的琴弦仿佛在他左胸之内,苗沃萌背脊陡凛,有股麻栗感直窜脑门。 袖中双掌悄悄撂紧,因胸内不住荡出莫名波动,他费力隐忍,咬牙勉强撑住再次转开头不肯张嘴。 面当然又一次抵近。 这一次,他耳鼓亦颤,那坚心如铁的女嗓震得他脑中直晃晕圈。她说-- 「苗沃萌,给我张嘴!」 漫漫热潮陡然淘涌,冲刷全身,他心湖大动,气息渐渐深浓且急促。 不知怎地,随热潮漫开的是一抹酸软,揪得一颗心略疼。 他不自觉地逸出叹息。 唇瓣轻启、齿关一松,那箸沾着葱香与蛋香的面便喂进他口中。 第五章 他咀嚼着,两排洁牙一下一下慢慢动着,在她喂食下吃了第一口,跟著是第二口、第三口……他沉默进食,她沉静喂食,直到见他吃下大半碗拌面,然后俊脸微侧又不肯张嘴了,她也就鸣金收兵,乖乖收了箸。 「还有药扬。」 她端来那盘补药,原以为他会接过去自个儿喝,他却仅将脸转正,等着。 陆世平深望他一眼,没说什么,又一匙匙喂他喝药。 待他吃过、喝尽,她端来清水让他漱口,还捧高小陶盂服侍他吐出漱过的水,再用巾子替他拭浄唇边与颚下的湿意。 他突然变得安静温驯,她觉得古怪,却不知他内心转折与思绪之起落。 此时此刻的苗三爷,无比又无比的震惊,万分又万万分的错愕。 他直到今晚才惊觉,彻彻底底顿悟-- 他,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爷,在琴之造诣上,他是神童、是神人,在世人眼中,他更是淡然沉定且质如美玉的浊世佳公子。 然而,能教如此又这般的他动心、动情、动欲的,竟是姑娘家发了怒,隐隐藏在话里的锋芒?」 他苗沃萌有的是俊美皮相和惊世才艺,这世间,待他好、故意迎合他好恶的人多了去,尤其是女子,见过的、说聊过几句的,便个个对他倾心幕恋,有尽是闺阁之气的柔弱富家千金,亦有剽悍进取如尚书府的刘大小组,但不管是哪家姑娘,谁不是对他扮好、使心机? 就他这个贴身丫鬟敢对他恶言相向……不,不算恶言,她既不骂他亦未辱他,却是意志坚定、待他心狠。 她对他狠,因他折腾自己。 她就冲那个折腾自己的苗沃萌发狠。 糟的是,他真吃她这一套,胸间异祥酸软又觉不甘。 「三爷要回北院了吗?若还不想歇下,奴婢能整理琴谱,陪三爷一块儿待着。」 陆世平将碗筷和调羹收拾到一边去,顺了顺气,仍跪坐在他面前。 见苗三爷不语,一脸惨淡,不知想着什么,苍白脸肤一下子冒虚红,微小火光在他惶惶目底跳动,她咬咬唇忍住叹息,想他定是更气她、恼她了。 她微挪身子正要爬下矮榻,蓦地一只阔袖打斜里横挥过来,探到什么扣什么。 「啊!」她一时未察,肩颈被袖中大掌勾住,一眨眼人已被勾倒在榻上。 男人半身叠上她薄秀身子,胸腔压着她的。 她气息不禁促急,鼓伏的胸房一次次抵向他同样明显鼓动的胸口,他的心似乎跳得较她还快、还重。 英俊面容近在眼前,他的黑发散在她肩上、胸前,那双美目已无惶惑之色,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渊。 「三爷……」她受了蛊惑般,抬手欲撩他的发。 「你真以为这祥就揭过了吗?」他语气是极不甘心的。 就在她的指轻撩他的发、碰触到他的颊时,那张俊颜倏地朝她压下。 他的嘴先是落在她唇下,随即侧首再吻,一下子已精准含住她的嘴。 他的吻很火热、很紊乱、很狂风暴雨,陆世平才嚅唇,小舌便被密密吮住。他的吻也太过用力了,吻得她舌根都疼,像也被他磨破了内颊,一丝血味漫出。 但,这是他头一回亲她。 不是她不知羞耻主动讨来,亦非他神识受春药迷惑而不能自主。 他抱她、亲她,皆因他想,所以……唇舌磨得再痛,她都觉痛快。 她也用力回吻,两手更是紧紧拥抱他,不断在他肩上、背上爱抚游移。 欲 望来势汹汹。 当纵跳横窜的心终于探着了底,明白心之所向,苗沃萌只想揪住某个混帐姑娘,然后好好地、狠狠地冲她发火。 情迷欲动之间,仿佛回到那一日泥软潮湿的水芦苇丛中。 他体内燃起一团火,腰下三寸尤其灼烈,血液沸腾着,毛孔蒸腾出丝丝热气,他挪蹭身躯,本能地去挤压她每一处柔软。 箍住她、抵着她不住摩挲,他的嘴离开她的唇,循着她肤上薄馨,落下无数细吻,然后含弄她的耳珠,又在她颈侧和咽喉不断轻啃吮吻。 亲昵交缠的身躯在矮榻上翻转,激切的吻,有力的拥抱,谁也不放开谁。 突然一声乍响,他的腿踢到一旁长几,搁在几上的『洑洄』琴险些掉落。 苗沃萌陡地顿下。 双臂仍牢牢箍着女子温软身子,红潮侵腮的俊庞埋在她微汗的颈窝。 方才那一声响动,瞬间召回他几许神智。 茫然间,脑中乍然浮现苗家老大带笑试问的那一句-- 你要喜爱也别隐忍,干脆收作通房啊…… 他若不再隐忍,自是心中已有计较,绝非在纵情纵欲后,随便安个通房之名予她。 贴靠着她,他沉沉地呼吸吐纳,想放手却无比困难,但气息渐已调稳。 主动出击的男人住了手,陆世平也就跟著消停。 她并无疑惑,亦不觉错愕,只觉两人这祥交颈相拥也是很好的。 火热欲念缓缓化成一缕柔情,她微侧脸,悄悄琢吻他的发,心感到满足,以及某种又甜又软、微酸微苦的滋味。倘是他想要,要她到底,她愿意吗? 答案在心间澄明浮现。 她喜爱他,但他这轮灿烂之阳绝非她能追赶上的,而人生如此交会,绚丽天光偶然落在她身,与其说他想要,还不如说是她想紧紧握住这瞬间。 一次凑唇悄吻他,他却一扬脸,两人之间灼息漫漫。 她干脆把吻啄在他微启的薄唇上。 他又摆出那种不迎不拒的神态,只有殷红颊面隐隐道明了什么。 「露姊儿。」语气略沉。 「……嗯?」他想说什么? 「我跟你的帐,还得慢慢再算。」 嗄?他此话何解? 陆世平没得到解释,因下一瞬,那个弄得她一头雾水的苗三爷已毅然决然松开胳臂,放了她。 犹斜卧在榻上,无数的吻所留下的余威仍得她有些头重脚轻。 她静静蜷着,眸光随他挪移,就见他展袖摸向长几,将几上的『洑洄』抱来盘坐的榻上。 这一夜,苗三爷鼓起七弦,指下含情,情丝底下掩着点点欲苗。 苗萌。 念动。 陆世平听着,听出琴音撩人之处,心火温煦,心尖轻颤,身子如浸淫在春水里,竟软得提不起半分力气。 她模糊想着,那首名曲〈繁花幻〉,七节拍当中的欲之拍……他也许己寻到自个儿的琴心…… 对于尚书家的刘大小姐,陆世平知道苗家必有『回敬」。 但知道归知道,当她眼见苗家老大将『甘露』琴施施然交至苗沃萌手中,并打禅语般笑笑问-- 「三弟,这也算还君明珠吧?啊,还是完璧归赵呢?」 她在一旁瞧着、听着,人都懵了。 算算前后也才二十多日,怎么『甘露』就转到苗家爷们手里? 老尚书家出了何事?刘大小姐现下如何了? 再者,『锦尘琴社』如今没了『甘露』,广发请帖的『试琴会』拿什么来试? 「这琴来得甚妙,果然是「天降甘露」。」早已坐上马车的苗沃萌一下下抚挲琴面,精美五官如春风柔和,显得十分欢快。 「多谢大哥。」 立在马车外的苗淬元扬眉又笑。 「是你二哥搅出来的,我也只是抓准时候敲打敲打老尚书罢了。他一听咱们只要这张琴,二话不说便遣人送来。」 苗沃萌眨了眨眼,淡然颔首。 「便待二哥下回返家,我再好好谢他。」 苗淬元又与自家三弟聊了几句,接着翻身上马,带着小厮和护卫先行离府。 然,苗老大在上马之前,瞥向她的眼神倒奇诡得很,似笑非笑,有意无意探究着。 「杵着发呆吗?还不上来?」 马车里怀琴而坐的男人出声扯回她的神识。 「啊?呃……是。」她略慌忙地爬进车内,将薄帘子放落,再过去敲敲前头小窗,对坐在外头的马夫道:「何叔,可以走了。」 马夫大叔扬嗓回了她一声,随即甩鞭赶马,车轮跟着辘辘滚动,几名护卫亦随之策马而行。 今日排定琴馆坐堂,因上回发生意外,这一次出门,尽管苗沃萌自个儿不甚在意,苗家家主安排给他的护卫已然多出一倍。坐在苗三爷的对座,她瞧瞧『甘露』,再抬眼瞧瞧他,来回几次,脑袋瓜里有些紊乱,最终没忍住便问了-- 「三爷,大爷和二爷是不是对老尚书大人做了什么?」 「嗯……确实做了点什么。」苗沃萌点点头,手仍抚着琴,爱难释手一般。 「大爷他们几人马背上皆有小行囊,像似三、五天才会返回,这一趟出门,大爷带着人正要去做那……什么的事吗?」 「推敲起来该是如此。」 「……那到底是什么事?」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省得猜得心纠结。 苗沃萌倒也坦然,闲话家常般慢吞吞答道:「你二爷遣了几名功夫了得的手下设局带走刘大小姐,用的是『太湖黄帮』的名义,黄帮湖匪行事向来狠辣,大家闺秀落进这帮歹徒手中,下场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食指一挑,琴弦嗡鸣,他陡又按住琴面止了音。 「老尚书家里急得团团转,官府那边亦无计可施,你大爷却主动施援手了。这一带原就是『凤宝庄』的地盘,苗家家主肯帮忙,绝对是事半功倍。咱们要的也不多,就一张『甘露』琴而已,这是双贏啊!你说是不?」 「双、双贏?」他还真敢说! 陆世平越听,眸子瞠得越圆,一会儿才嚅出声-- 「我要记得没错,『太湖黄帮』作乱……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官府剿匪肃清,事情闹得很大,湖匪五个大小当家的还被拉到市场口砍了头,哪里还有『太湖黄帮』……」 「死灰尚能复燃,又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苗三爷徐徐眨目,笑亦徐徐。 「『太湖黄帮』卷土重来,冒出头来作点乱,谁能不信?」 「二爷掳人,大爷再帮着救人,这是作贼的帮忙捉贼呢!」她小小声道。 「听你这口气,颇不以为然?」 陆世平略挺直端坐,不答反道:「三爷,刘大小姐落入「春风吹又生」的湖匪手中,奴婢相信她人身该是安全无虞,但她遇劫一事若传开,人言可畏,怕是难结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了。如此毁了姑娘家名声,着实……过分些。」 苗三爷一声冷笑,渗人肌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身为男子就没了所谓的名声和节操吗?是她先动手毁我,怨得了谁?」 她忽地又梗了气,张口结舌直直望住那张晦明不定的俊脸。 「所以……结果是你、你……是你的意思!」莫怪之前某夜,苗家三位年轻爷儿辟室密谈,想来当时正是在商议刘大小姐这事。 苗沃萌淡淡挑眉,表情一向的温文尔雅,却多了点「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无赖神气。 「我的本意是,要做就做绝,既是湖匪掳走大姑娘家,既奸又淫那是少不了,无奈你二爷那些手下,好事做不了几件,坏事也没能做尽,可惜啊可惜。」 陆世平轻抽一口凉气,眸子依旧圆滚滚瞠着。 她知他话里的『本意」其实不可信,但听着就是教人着恼。 「你在瞪我吗?」苗沃萌乌秀长眉又挑了挑。 第六章 本能想答「奴婢不敢」,但她思绪一荡,心想,他都说她没什么不敢的了。 她遂答:「是。奴婢两眼眨也没眨,张得大大的,瞪人呢!」 苗沃萌微愣,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坦荡荡」。 然后又是那种不管不顾的话锋,有些凶,带点娇……他心窝热,喉头发燥,禁不住低咳。 「三爷?」听他咳,总教人不放心,怕自己逆颜逆得过火,激得他再病。 只见他举袖揉揉胸,咳音渐止。 她兀自斟酌,不知该不该道歉,他却道-- 「坐过来。」一手轻拍身侧空位。 她怔愣一小会儿,最后才挪了挪身子乖乖照办,改去坐在他身边。 他怀里的『甘露』突地横到她面前。 「把琴抱好。」 「……是。」接过自个儿的「孩子」时,她气息略浓,指尖不自觉颤颤,横琴在膝,她也似他那样,一遍遍抚过琴面。 岂知,她尚在感慨与『甘露』的「久别重逢」,苗三爷长身略晃,脑袋瓜忽地靠过来抵着她肩头。 「三爷?」她侧首瞧他。 「别乱动。」他语气徐静,长睫垂掩,靠着她的肩蹭了蹭,蹭出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才浅浅翘起嘴角。 「我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了大早,有些犯困……靠着车直震,靠着你舒适些,你让我睡会儿。」 陆世平定住不敢再动,只轻哑问:「三爷没能睡好,是因朱大夫昨日在三爷脑门炙下的那几针所引起的吗?」 他目盲与脑中创伤相关,朱大夫近日过府看诊,施针之法与落针穴位跟之前不太相同,朱大夫说了,撒出的网能收,但得缓缓收,不可贪快。而昨日的针甚至导出瘀血,虽仅有几滴,但血色甚浓甚稠,似涸泽中的浊水一般。 「我没能睡好,是知『甘露』即将到手,内心期盼兴然,自难成眠。」 「……」简直无言。 她侧眸再觑,肩上张男子玉容依旧好看得不像话,眉睫如墨,鼻子挺秀,薄薄的嘴殷红如莓…… 靠得这祥近,她能嗅到属于他的香檀气味,淡如丝,却丝丝蛊心。 心受蛊惑,因此迷住了,也开始有些惶然不安。 她习惯了苗三爷忽掀忽落的脾气,也看惯他人前人后两张脸的模样,即便他之后动不动就面红耳赤害羞给她看,她也越看越有趣。 但经过脸红的进程,如今竟成张狂的个性! 仿佛他内心深藏的那个他参透了什么,终是破茧而出,惊人蜕化。 她若又逮到机会「欺负」他,他不惊无惧,事后连「混帐」都不骂了,因他现下懂得急起反击,常是「攻」得她头晕目眩, 唇舌热麻。 这祥的苗三爷,实在让她心里没了底。 抱住琴,她略放软身子由他贴靠,心思浮荡亦迷醉,很珍惜这祥亲近的时分。 她盼他目力早日复原,待他复原后,她也该将自个儿的事坦白相告,到那时又不知会有怎祥的变数?能不能再像现在这般,还有师弟、师妹的事…… 她近日想再告个两天假返回湖东『幽篁馆』探探,却见朱大夫开始了所谓「缓缓收网」的疗治,她自是没法走开。 也不知师妹身子养好些了吗? 从来不见她生病,一下子竟病得这祥沉,师弟能照顾得好她吗? 就望师弟早些开窍,他们俩要好了、在一块儿了,她见到他们俩吋,也才能坦然些,不觉对不起谁…… 胡思乱想之际,倚她巧肩而眠的男人忽而逸出话-- 「再拘个三日,你大爷的人再跟你二爷的手下合演一场武戏,到时自会将刘大小姐安然送回。至于女儿家的闺誉……她当时惹我时,该也没把那种东西放在眼里。」 他双睫未掀,眉峰舒弛。 陆世平知他是特意解释给她听的,以为她仍不谅解他的想法。 她心底一叹,低低应了声表示明白。 听她低应,苗沃萌嘴角勾起朦胧的弧。 其实台面下有些事他并未说出,那牵扯到苗家『凤宝庄』在朝廷上所埋的一些『官桩子』,近来与刘尚书一派的人颇有冲突。 水至清则无鱼,苗家底子里不崇尚风骨清高一路,要想养活那么多人、想庇护那么多人,在这世道,商与官确实需要勾结。 这次刘大小姐惹事,苗家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除要了结刘大小姐这件私事,老尚书在朝堂上的势力也该消减消减……这些纠葛,他懒得解释,也觉没必要多提。 睫犹轻合,他忽而话锋一转-- 「你怀里那张『甘露』好看吗?」 「唔……好看……」 「好看极了的好看?」 「嗯,好看极了的好看。」说她老王卖瓜也好,说她大言不惭也行,是自个儿的「孩子」,当然怎么看都好看啊! 倚着她的苗三爷笑了起来,略沉的笑声扣人心弦。 『洑洄』、『玉石』、『甘露』,制这三张琴的师傅是同一个人,且跟你一祥,都是女子……而这三张琴,琴性各异。你也识琴,你想,那位女师傅制这『甘露』琴时,内心是怎样的想法?」 「也……不……」她喉中顿紧,润了润唇才又拾声。 「……也不一定有什么想法才能制琴啊!有美材,自然能制出好物,这『甘露』 二字听起来,就、就觉琴音定然温润如珠。 当日在刘大小姐的舫船上,三爷已然试鼓,那琴音听来确实如此,说到底,就是适合抒温喜之情、发愉悦之意……」 他又低笑。 这一次,他脑袋瓜动了,抬起长目「瞧」她,噙笑的模样直教人联想到质澄透润的美玉。 「温喜之情、愉悦之意,也就是情与意了。」微颔首,冲着她笑。 「露姊儿真真未卜先知,这张『甘露』琴,今儿个确实要鼓出点情意。」 她眸张眉轩,很不明就里,而苗三爷卖完关子又不说话了。 他头又重新倚回她的肩,一路睡到『凤宝庄』琴馆门口…… 苗沃萌今日的琴馆坐堂,安排的事亦是教授琴艺。 地方同祥是在琴馆二楼的六角厅,但授艺的对象换过一群,不是十岁以下的小琴徒,而是年岁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少年们。 之前那群小琴徒里,还见得到三、四个小丫头,今儿个这群就尽是男孩子了,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女儿家,确实不好再同室习艺。 全是小少年,对苗三爷的崇拜依然是滔滔若江水绵延不绝啊! 飘逸出尘的苗三爷往教席上盘腿一坐,底下少年们亦如当日那些十岁不满的小琴徒,个个睁大眼,眼底尽闪星辉。 苗三爷的授艺方式,仍是横琴先行鼓抚一段,再由少年琴徒们慢慢跟上,如此鼓一段、听一段,传授之法与之前教授小小琴徒时全然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所鼓之曲。 这曲啊,他所选的琴曲,正是古琴情曲中最最缠绵悱恻的〈繁花幻〉! 只是一篇〈繁花幻〉七节拍着实太长,他仅选了七拍中的喜、乐、爱三拍。 这三拍子的曲调活泼灵巧,更有暖暖含光的情萌与意动,用『甘露』琴鼓之,古音润润,竟是扣人心魂又别祥风流。 他说这琴恰是『天降甘露』,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知今日要教的是这群「情窦初开」的少年琴徒,早也选定琴曲,而一早突得『甘露』,以『甘露』琴鼓那情生意动的三节拍,定能鼓得听者琴心颤颤、情意漫漫。 ……他、他这哪是教琴?」 他根本是在教坏孩子! 瞧啊,一干的少年孩子听得都面红耳赤、气息粗浓了,他这个「一日教琴先生」究竟意欲如何? 琴课结束,回程马车上,她收妥『甘露』琴以及她为他所新制的乌木盲杖,有些气都地问。 「自然是要教坏他们。」 他竟还大剌剌坦白了,说得理直气壮! 「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这种事尽早教会最好。」 「为什么?」她闷声问,肤颊暗红。 他慢条斯理道:「懂了点男女间的事,不为什么,就想早早去「欺负」别人,免得临了被姑娘家「欺负」。」话中「欺负」 二字落了重音,听起来颇刮耳。 她……又一次无言了。 结果回苗家的路上,他坐没坐相,上身歪歪的,又十分理所当然地倒向她。 然后不知是否怕她肩胛会被压酸,他这一次直接倒在她大腿上,把自身当成一张琴似的,非常无耻地横上她的膝。 「三爷?」马车晃动,她怕他滑落,心中虽迷惑,双手已先揽稳他身背。 「我额穴有些发胀。」他突然微声,似真乏了。 她一听,心陡地七上八下。 担忧朱大夫下的针法有什么后遗之症,当下遂也不敢多说,就由他卧、由他霸占,她两手探去揉他额穴,揉啊揉,揉得他竟又睡着,且一路睡回苗家…… 马车停在家门口,他补眠也补得相当彻底。 幽幽在她膝上醒转,苗沃萌仅眨眨迷蒙的眼,还没打算起身。 她温热的指腹还持续摩挲他两边额穴,力道从一开始的深重转成此时的轻柔。 应是见他掀睫了,她揉挲的动作顿止,低声问-- 「三爷好些了吗?」 一时间,他心湖折腾起来,就因她一路的看顾和此时语声幽微的探问。 是否不觉厌恶,就是喜欢了? 那喜欢之后呢?会生出怎祥的情与意? 他尚不能全然理解,却明白自己是想要她陪在身边的。 「平露。露姊儿。」 被他没来由的低回幽唤,她心音怦响,仍搁在他两边额角的指微顗。 他红泽的唇拉开一抹迷离浅弧,道:「刚刚醒转,不知因何突然想起一事。」 「三爷想起什么?」 他仍笑,一脸无辜模祥。 「想起露姊儿与那位女制琴师傅,名字里都有「露」、有「平」。啊,忘了说了,那女制琴师傅姓陆,陆陆续续的陆。」 马车内静了会儿,他听到略涩轻哑的女音-- 「三爷,奴婢是、是露珠的露……」 「唔,也是甘露的露嘛!」 「……嗯。」 那张俊脸回她一记更深静的笑,笑若谜,却不再多说。 陆世平悄悄咬唇,深做吐纳后内心微稳,又道:「马车已到家门,三爷若还觉得困,待用过午膳再歇下吧。」 她探手扶他,苗沃萌顺着她的力道坐直身躯,正接下她放进掌中的盲杖吋,马车外起了动静,一名家仆挨在帘子边急欲禀报。 「府里有事?」苗沃萌淡问。 此时陆世平已将车帘揭起,自个儿先行下车,站妥了才转身服侍他下来。 那年轻家仆是方总管一手调教出来的,这时竟也急得脸色略白、鼻翼歙张。 听对方略粗的气息,苗沃萌神色一黯,声微紧又问:「是太老太爷怎么了?」 「不、不是的,太老太爷没事没事!」急道,头揺得跟博浪鼓似的。 「三爷,是『九霄环佩阁』遭人闯进啦!」 闻言,苗沃萌双眉微挑,立在他身侧的陆世平已惊得瞠目结舌。 「府内可有人受伤?」 「没的!三爷,那贼不是什么江湖练家子。」 「没逮到人?」他问语沉静。心想倘是将人抓住了,也不会这祥慌急。 第七章 果不其然,年轻家仆硬着头皮答:「还没……但、但确定那人还在咱们『凤宝庄』里,还没逃出。大爷今早带走一些人手, 方总管只得把余下大部分的人都布置到后山的默林、翠竹林一带,连渡头都派人盯梢。这一带全圈围起来,不见那人踪迹,所以肯定是躲起来了。」 苗沃萌点着盲杖,往宅门内徐步挪移,边又问:「『九霄环佩阁』内损失如何?」 陆世平光听有贼闯进琴阁,都觉心要淌血,就怕那地方要被翻个乱七八糟,那些琴、那一柜又一柜的琴谱古册,还有苗三爷近来新谱的、尚未示众的新曲……这时听他终于问及损失,她不禁屏息。 那家仆表情变得古怪。 「三爷,就是这点奇怪!那贼溜进『九霄环佩阁』内,但似是啥儿都没取走,就藏琴轩里的几张琴被动过,然后又搁回去了。方总管说,还得等您回来,亲自点查过才能确定。」 苗沃萌身形略顿,像也没料到这祥的事。 他极快沉定。 「那就过去看看。」 『九霄环佩阁』内确实什么也没少,只有十多张名琴像被取下看过,又被慌慌张张搁回原处,置琴的架子因此有些歪斜,如此而已。 入夜了,整座庄宅犹透着紧绷氛围。 苗大爷出门在外,苗二爷离家闯荡,眼下庄宅里的大小事自然由苗三爷作主。 护卫们原是立誓挖地三尺也要将贼揪出,毕竟有人竟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进『九霄环佩阁」,简直奇耻大辱也! 于是默林、翠竹林、湖边上,搜过再搜,宅内各院各屋各房亦不放过,连『松柏长青院』都惊动了,惊动得太老太爷像看戏似的,瞧得律律有味,且还赶着帮忙一块儿搜。 最后是苗沃萌要护卫们缓下势子,改釆守株待兔之势,状况也才消停些。 今晚饭厅里传摆膳,是太老太爷的意思,八成老人家仍觉兴奋,晚膳时直缠着三萌子说个没停,又向前来禀事的方总管问个没完。 陆世平服侍苗三爷用完晚饭后,陪他走回『凤呜北院』。 院内,两竹僮正在偏间小室备水给主子浴洗。 她见苗沃萌点杖走向内寝那张平榻,坐上榻后,低敛眉目似在沉思。 她没去搅扰他,而是弯进偏间小室,帮竹僮们往浴桶里倒热水。 「露姊儿,听说那贼是前两天新招入府的杂役,在灶房院子做事的。」佟子见了她,小小声说。庄宅里头一回出这祥的事,老的、小的皆掩不住……兴奋。 小夏抢道:「才不是正牌的杂役,是那人乘机顶了咱们新入府杂役的缺,混了进来,他是冒牌货,方总管那时招入的人可不是他。」 佟子用力点头。 「对对,就是这祥!反正,嗯……就是这祥。所以那人混进来,然后知道事情瞒不了多久,干两天活就动手了,虽然最后被发现,但到底潜进咱们『凤宝庄』 了,所以方总管和护卫大叔们都青了脸了。」 陆世平没跟两个孩子多聊什么,总觉得心里不甚踏实。 那人入『九霄环佩阁』想找什么? 那人今晚仍藏在这儿? 那人是谁? 备妥一切后,她率先走出,欲请主子进小室内浴洗。 一踏进连接内寝的那扇菱格拱门,她足下猛地一顿,气息陡窒。 平榻上不仅苗沃萌一人! 那道高大黑影在他身后,一条健壮胳臂正横勒他的颈! 她看不清那人长相,只见被挟持的苗沃萌面无表情,瞧不出惊惧。 一颗心疯跳,都快跳出喉头,她两眼眨都不敢眨,下意识又走上前。 「别过来!」那黑影低喝。 不知对方身上有无利刃或其它足能伤人之器,又觉那人那只粗臂真真能一把勒断苗三爷纤细的脖颈,陆世平不得不停下。 但,当那人接着慌张又道-- 「总之你、你老实待在那儿,别、别过来……」 她听这声音竟觉……耳熟? 熟悉的声音? 似被一股无形力道当面扫中,她身子微晃,真已忘记呼吸,憋得脸都红了。 她只觉唇舌皆僵,明明动不了,却仍听到自己说话-- 「你、你……师弟……」 苗沃萌踏进寝房,坐上平榻后,便觉哪儿古怪。 榻内似有异祥,他宁神侧耳去听,此时若出声招来竹僮或陆世平,怕是连带他们也将受制,甚至受伤。 正欲装作浑然不知,然后离开平榻时,躲在榻内垂幔后的人已从身后欺上。 男的。 府里的护卫们与学过几套拳脚功夫的家丁搜遍里外,独就漏了他卧榻这方几尺之地。而躲在他苗三爷榻上的,竟是个男人? 欸,委实教人惆怅…… 他内心兀自嘲弄,淡淡便问:「阁下既做梁上君子,为何入宝山而空手出?『九霄环佩阁』内的琴,没一张入得了阁下眼界吗?」 「我……我要『甘露』琴!」 颇年轻的男子嗓音,推算年岁应与他相若。 苗沃萌头甫动,横在颈上的健臂勒得狠了,他气息略窒,只得端坐不动。 「我这里没有『甘露』琴。」 年轻男子急声反驳。 「你朦人!『锦尘琴社』的侯管事说、说『甘露』被苗家『凤宝庄』取走了。琴在你这儿!」 苗沃萌语气无辜地解释-- 「没骗你。我的意思是琴不在这寝房里,今日午后才将『甘露』收放在『九霄环佩阁』的藏琴轩内。阁下今早一访琴阁,去得太早,此时潜进这儿要我交出『甘露』,又来得太迟。这可如何是好?」 年轻男子似被他的「太早」、「太迟」搅得有些昏,呐呐不能成语。 苗沃萌原要再探探他底细,偏间小室那儿已有熟悉足音传来。 那脚步声徒蠕,愣住了,下一刻又踏近,因年轻男子的喝声又再次停下。 然后,他听到她沙嗄唤出-- 「你、你……师弟……」 箍住他脖颈的年轻男子浑身一震,瞬间化作石块似的,动弹不得。 年轻男子喉中挤着碎音和气声,说不出话。 苗沃萌却听那姑娘怒声质问:「你干什么?还不把人放开!」 那陡狠的话锋,就如她每每逆颜待他时那祥,被质问的人瞬时间会觉自个儿真错,且错得过分,对不起天地良心一般。最后……顺她的意,乖了。 果不其然,那只有力的胳臂很惊吓地抽走。 年轻男人忽地跳下平榻,离他远远地,仿佛他全身浸了毒似的碰不得。 陆世平脑中思绪乱窜,瞪着那个蹦到跟前来的年轻汉子,内心惊疑不定。 逃是逃不掉了。 今日『凤宝庄』内外尽安了守袜待兔的人马,这一出去,自投罗网。 既逃不掉,那、那能做什么? 她僵硬的身躯终于能动,起脚便冲向外边小厅。 她瞥见佟子小脸苍白地杵在一旁,却不见小夏,料想那机灵的孩子定是见事不对,已乘机溜出去喊人帮忙。 苗家的护卫们肯定一会儿便至。 她心里苦笑,明知此际想向师弟问明白、想跟苗三爷解释清楚,根本太难,还是想抢这最后时刻。头一思,她「砰」一响已关门落闩。 岂知她颤着手甫关好门,身后随即传来苗三爷的厉唤-- 「陆世平!」 那一声唤得她脑门陡麻,肠中如置冰炭,既寒且热,一阵阵狂闹。 她气息促急,两眼瞠得大大的,慢慢旋过身看他。 苗沃萌未持盲杖,穿了一整天的清素锦袍尚未换下,长身伫立在外边小厅与内寝相接之处。 他玉面便似寒石,深渊般的美目冷辉颜动,即便失焦亦能剧心。 剐得她的心隐隐作疼,从里到外禁不住地发颤。 也蓦然怒问-- 「你还想故技重施,如当年那般困我于室,迫我承诺吗?」 陆世平。 他这样唤她。 以再确信不过的语气,挟恨带恼厉声唤出,让她不由得疑惑,也许之前,更早、更早之前,他苗三爷己然知道她的底细,一清二楚得很! 她怎会这样呆傻天真? 这些日子待在他身边,时不时露出马脚,还曾庆幸他没有追根究柢,于是松懈了掩饰,渐渐露出更多、更真实的自己,却未想他尽管眼盲,心里到底是雪亮的,否则怎会留一个来路不明且年岁大得过分的丫鬟贴身伺候? 傻啊陆世平! 但她又希望自个儿傻得透澈些,心思谢绝易感,不去感受他的滔天怒火。 她当年欺他目盲、势单力薄,藉机困他于室。 今日旧事重演。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来到他的地盘,而她手中已无丝毫好处能再诱他入瓮。 他误解她了。她、她仅是想利用所剩不多的吋候,求他网开一面,替师弟求他……求他静心听师弟怎么说,也求他静心听她说…… 柴房内,她背靠墙角,曲腿而坐,师弟在一个时辰前被带过来与她关在一块儿。 见他安好无事,她高悬的心终于稳了些。 想来苗家三爷将事问个水落石出后,便未再为难他。 此时师弟躺在她身边睡沉,入了梦,年轻俊朗的脸庞仿佛无忧无虑,她静望着,心里羡慕。 打小,师弟就这性情,乐天知足得很,但也少有主见,总被旁人牵着鼻子走,尤其听她与小师妹的话。 这一次潜进苗家『凤宝庄』,虽说是受了『锦尘琴社』一名侯姓管事唆使,他却敢独自一人铤而走险,说来说去全为师妹的病。 知闻整件事来龙去脉后,她竟觉师弟闯『九霄环佩阁』,倒也不太离谙。 常是盼着师弟胆气能足些、有主见些,如今他虽把事搅得乱七八糟,她却觉……颇安慰。 这么想,算是她苦中作乐吗? 都愁得要命,仍要寻些好事乐和自个儿? 望着师弟舒朗睡容,她嘴角翘起,想起同样较她年少的苗三爷,想他是否也能这样舒朗睡下?想着想着,都不知眼眶干什么发烫,鼻间干嘛酸得直抽? 今晚那紧迫吋候,他狠戾质问她,也不给她解释机会,苗家大队护卫已四面八方包抄,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北院水泄不通。 时机已失。而她哪能真以他的命作为要胁? 不等苗三爷对外发令,亦不等外边的人抢进,最后是她主动起闩开了门,迎进那些护卫和家丁。 她认了,什么责罚都认了,只要苗家放师弟走,不为难『幽篁馆』。 责罚?责罚?你口口声声这么说,不就赌我不会责你、罚你? 突地记起他几日前气愤道出的话,心里再次苦笑。 这间柴房,上次她莫名其妙被苗大爷关进,还是他亲自赶来带走她的,此次却是被他锁入,除了苦笑还能如何? 柴门外似有谁来,传来负责看守的人模糊的话音。 不一会儿,柴门便被打开,她见到来者,抱膝的双手不禁一松,缓缓起身。 「三爷……」甫唤出才觉嗓声沙哑得不像话,复记起午时和晚上她皆忘了吃那护喉润桑的药丸。她心中更茫然惶惑了,倘是 他早知她底细,却时不时纵容她、待她好,为她的喉伤求药求医,又是因何? 苗沃萌面无表情,仿佛经过几个时辰的沉淀凝思,之前的怒狠皆已淡去。 但他清俊眉宇间犹是生寒。 「随我来。」简单三字,语气冷戾。 她心口紧了紧,见他旋身走出,她赶紧跟上。 第八章 一路无话,他点着盲杖而行,步伐坚定徐缓,她依然跟在他斜后方一步之距。 一步。咫尺中。她与他之间却横着这么多事,从那年湖东的湖上听琴,到如今各怀心事同步在幽淡月光下。 穿过翠竹林,走进夜中的『九霄环佩阁』。 眼盲之人不需烛火,他没让她点灯,她便也不点,随他直直走进藏琴轩。 他在她平时用来理琴、养琴的长案前落坐,手仍挲着乌木盲杖。 她静伫,直勾勾看他。无奈幽暗隐去他大半边面容,她看不清,亦从未看透。 「我没要……今晚在北院,不是你以为的那祥……」她涩然开口,两手不自觉攥起。 「我并非要困你、囚你,然后再逼你、迫你,只是……只是想求你。」 「求我什么?」暗中,他隐于话里的戾气凝成冰针,又带讥讽。 「如今事已至此,底细全摊开,干脆连『奴婢』这自称也省了,是吗?」 陆世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心知现下是动辄得咎,称不称「奴婢」,他皆有话。 没理会他的讥问,她只答:「……我那时想求三爷网开一面,别追究我师弟。现在仍想这么求三爷。」 沉默片刻后,他静声问:「适才你已与杜旭堂谈过?」 「是。师弟都跟我说了。」 他笑笑道:「你不觉眼下这情境与当年『幽篁馆』琴轩里的事,有那么点异曲同工之妙吗?杜氏父子闯下的祸,你忙着收拾善后,身为『幽篁馆』的大弟子、大师姊,陆姑娘做得确实不错啊!」 他又拿话伤人。 以往他言语嘲弄,奴性不足的她会气怒难平,忍不住时便不管不思地反击。 但此际只觉胸中闷得难受,热气熏眼,有什么威胁着要溢流出来。 「师弟潜进『凤宝庄』并不是……不算是盗琴。以他的想法,这不是盗取。」 苗沃萌笑哼了声。 「好个不算盗取!他顶了别人杂役的缺潜进苗家,两日内摸索出『九霄环佩阁』的方位,溜进藏琴轩内寻遍,若不是『甘露』恰随我出门,杜旭堂取琴便走不耽搁,说不准能躲过苗家护卫。陆姑娘的宝贝师弟就为『甘露』琴而来,你却说不是盗夺?」 心里急,她费劲儿按捺,努力稳声。 「三爷,我师弟性情耿直,旁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对他而言太难理解,他就一根肠子通到底,做什么事总两眼一抹黑走到底,不懂拐弯迂回。起因是我师妹招了风寒,病来如山倒,医病与将养身子皆需银钱,再加上想让几位老师傅们安养天年,师弟才会卖出『甘露』。」略顿,她语音若叹。 「全仗三爷当年重金入手『幽篁馆』所出的『洑洄』,才让师弟欲卖『甘露』时,随即有人接头。只是『锦尘琴社』当日取走琴,只给师弟留了点订金,师弟几次去讨,那位侯管事一开始总避而不见, 前几日见着了,竟说他们没拿『甘露』,『甘露』是被苗家『凤宝庄』要走,如要『锦尘琴社』将买琴的钱付清,就得把『甘露』要回来。」 说到这儿,她停下细细喘息,喉又磨得有些疼,可她不在乎。 「那位侯管事这么说,也许真是他们东家的意思,也可能买琴的钱早进了侯管事口袋……三爷,我师弟不会想这么多的,只知把『甘露』拿回来才能换钱……就是这祥,师弟他、他就是这祥。」 苗沃萌心头火不灭,反倒烧得更高。 稍早在北院内寝,他听她奔去关门落闩,当真惊怒交加,头一次尝到气得五赃六腑生疼、从里而外震颤是何滋味。 她这护雏般的举止着实惹人发火,让人恨得牙痒痒! 即便他之后稍能定心想过,亦明白她并非要挟他藉以要胁门外的苗家护卫,但明白归明白,脑子里明白了,心却还闷塞着。 开口师弟、闭口师弟,说她师弟耿直、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懂迂回曲折之术……哼,她这话听进耳,怎就刺得人周身不痛 是,他苗沃萌跟她那宝贝师弟偏就不同,就爱玩弯弯绕绕的局! 他不怒她隐瞒身分来到他身边。 更不怒杜旭堂胡闯『凤宝庄』盗琴。 连『锦尘琴社』那个姓侯的家伙将麻烦事引到他头上,他都不作怒。 他怒的是--她见了「旧人」忘「新人」,事情尚没弄清,便急欲护师弟周全,急跟他讨饶,且使的招一祥臭、一祥难看、一祥要他受委屈! 凭什么总要他忍气吞声受着? 她是他的谁啊? 她……她谁也不是! 「当时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发问。 陆世平一怔。 「……大火?」 「『幽篁馆』那场火。」他转向她,眉目仍晦暗不明,冷色从声嗓中透出。 「杜旭堂说,起火之点是在琴轩内,那时里边只有杜作波前辈和你。门从里边闩上,连窗子的木榫皆扣紧,而火一下子烧得猛烈,最后是你将你师父拖抱出来……当时到底出了何事?」 她气息略浓。 「三爷为何欲知此事?」 「陆姑娘,杜氏的『幽篁馆』累我至此,莫非我还没资格问了?」 像面颊狠狠挨上一记打,陆世平畏痛般蹙起眉心。 她静了片刻终道:「自三爷负伤离开『幽篁馆』,之后的一年里,师父疯魔之症时好时坏,清醒时与以往的他一般模样,还能教琴制琴、闲话家常,但一发病就偏激执拗,有时狂起来亦认不得人……」长案前那端坐的清影仿佛入定,专注听着她说,那让她神魂飞掠,脑中一幕幕皆是深藏的过往。 「那一个午后,师父唤我一块儿在琴轩里整理他手绘的指法图,一切原都寻常,直到他瞧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七弦琴,直盯住它看,看得入了神……三爷,那张琴便是当时你拜访『幽篁馆』,在琴轩内所鼓的琴。」 「既知如此,就该将那张琴藏个不见天日的……师父忽又想起你来访时的情境,想起『洑洄』,想起你的『八音之首天下第一』,想起你以劣琴鼓出的美音……」她禁不住又笑,笑声干涩。 「你们琴艺高绝者,怎地入了魔障比谁都狂?这『既生瑜、何生亮』的计较,能让人连命都不要了,我实在不懂……不懂……」 到底还是落泪,泪水顺腮静淌。 她吸吸鼻子,用掌根擦掉滑至颚下的湿润。 半藏在暗中的俊脸绷了绷。 「火是你师父放的?」 陆世平低应一声,深吸口气,试着将胸中滞碍徐徐吐出。 「师父当下病起,锁窗锁门,整屋子的琴谱是多少年心血所累枳的,但烧起来多容易?还有他所收所制的琴……我几次要把他拉出门外,他怎都不肯,入魔障时力气尤其大,一甩真能把人甩飞……我撞晕过去,没多久又被浓烟呛醒,醒来时,火势已不能收拾,师父衣袍、发须着火倒在地上,我将他拖出,但还是不行……太迟了……师父伤得那祥重,当晚,他清醒过来说了些话,不到中夜就没了……」 「你的喉伤亦是那场火造成的?」男嗓幽淡。 她又低应一声。 轩室中忽地陷进窒人的静默。 两人皆无语,只有环围于外的细竹在夜风撩拨下低吟。 她微微放松攥得生疼的十指,眨掉眸底水雾,试了试终挲出薄音。 「……三爷早已知晓我是谁……是吗?」 盲杖被搁在长案上,苗沃萌未先答话,长身立起竟直直步近她。 月光透进,被格窗筛作朦胧的几道,他走来,身影穿过那道道淡银幽光。 他站得实在太近了,不晓得是他故意如此,抑或眼盲不知距? 她悄悄往后挪开一小步,岂料那身影静静欺上,两人间仅差一个拳头的距离。 「陆世平,你根本没想隐瞒自己,不是吗?」 听他再次唤出她的名,心头又是深深切切一阵颤栗。 她气息一促,微踉跄再退一步,却听他继而又道-- 「你若存心掩藏,就不该抢那块焦木、不该头头是道评论琴心,在我要你理琴、养琴时,你就该拒绝到底,在我咳症发作时,你就不该用同样手法为我推宫过血,如当年在『幽篁馆』琴轩里那样……陆世平,这祥的你,我苗三即便目力尽失,难道还「瞧」不出吗?」 语音甫落,他又一次欺来,将她逼入墙角才甘心似的。 但她不想退了。 一扬睫就能望进他静黑的深瞳中。 浅浅呼吸就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 她不想再退。 轻垂眉眸,她直视他襟口。 素锦制成的衣袍在冷光里低敛华美,她抑下欲探指抚触的冲动,微声问:「那么……三爷之前托二爷寻我,所为何事?」一室幽淡掩了他五官的细微变化,她只瞧出他俊庞似有若无一僵。 苗三爷再开口时,语气透了点火。 「你当年不是起了誓,还跪地起誓,说是待报完师恩,而『幽篁馆』里的众人皆各得安排,你要进『凤宝庄』为奴为婢报我恩义?这是你亲口所说,是不?」 她岁见他喉结上下略颤,惹得自个儿也暗咽津液。 「……是我说的。」 「『幽篁馆』大火之后,你人跟着不见……你说我这个债主不该急吗?人说施思不望报,可我苗三偏是个锱抹必较、睚皆必报之人,你这帐我记得牢牢的,岂容得你逃?」 「我没要逃的!没、没要赖帐……」她抬头急辩。 「我躲着养了一小阵子伤,待喉伤愈合,说话不再含糊不清,就进苗家灶房做事了。」 俊脸朝下,两人气息交错,她肤下热意顿生,不禁闭闭眸子。 「陆世平,你这奴婢当得尽惹主子不痛快,还想报何恩义?」 他话很轻,却让她一下子鼻间泛酸,咬着一会儿唇瓣才呐呐道:「对不起……」 「觉得我仗着爷的势头欺负你了?」他口气一沉。 她先是揺头,忙吸吸鼻子道:「没……」 「觉得我仗着债主的气焰为难你了?」语气更重了些。 「没有。」 「那你哭什么哭?」 「没有……我没哭。」 「还说谎了?就欺我眼盲是吗?」混蛋!他哪里对不住她?敢哭? 「不是的,三爷唔……」一只大袖忽地摸上她的肩,倏地往她后颈摸去,她后脑勺被按住,脸上已有另一袖袭来-- 苗三爷正抓着袖,胡乱往她脸上擦拭! 他边骂道:「我都没哭,你敢哭?一脸的湿,还朦我说没哭?我是揍了你、饿着你、冷了你吗?当爷当得这祥窝囊,爷从头到尾没揭你的底,还是你那宝贝师弟跑来揭的底,我怪你了吗?」 陆世平也不知怎地,被他这祥粗鲁地架着擦脸,听他的骂,心窝热流直涌,禁不住就扑进他怀里,探手抱住他。抱得紧紧。男人骤然间停了骂。 被她紧拥,他并未回抱亦不推拒,只有略促略响的心音教她听取。 「对不起……」埋在他襟怀中,她沙哑道:「我想告诉你我的事,但就是……就是不知如何说出口。本想等你目力恢复了再提,没想到师弟会来……会出这祥的事……」顿了顿,她揪住他素锦的十指默默收紧。 「求三爷开思,让我师弟走吧……让我带他走,我会跟他说清楚『甘露』的事,我们不会再来惹事,我带他回湖东『幽篁馆』。」 「你想跟他走?」 他话中戾气陡现,猛地握住她双肩推开。 第九章 「你跟你的宝贝师弟是『我们』,那你跟我算什么?你当初进苗家『凤宝庄』,不就是为了我吗?如今杜旭堂一来,你却要跟他走?」」 他鼓琴的手可以柔若春水、轻似夏风,掐握她肩头时却也这样力重。 忍着疼,她心里又犯急,根本未去留意他心绪转变,犹试着解释。 「我师妹大病初愈,我想回去探看,先前……先前出了府却晚归,便是回师叔公那儿打探『幽篁馆』近况,后来几次想再跟三爷告假回去看看,一直没能说出口,但现下师弟这祥莽撞,师妹也不知如何了,还有馆里的老师傅们,不能再丢着不理,我--」 「陆世平,问你了,你没听见吗?你跟我算什么?」 他沉声怒问,问得她凛然一惊,怔怔望他引人坠跌的深目。 怕她听不明白似的,他一字字说得极缓、极慢。 「倘若我说,你要是离开这儿、从我身边走开,带着你的师弟回『幽篁馆』,我便再也不愿见你,你还想走、还会走吗?」 他这是……干什么? 陆世平耳内轰隆隆作响,被他的问话轰得脸热头晕。 半响过去,她才涩然问出。 「三爷说这话什么意思?」仿佛他待她……似是有情…… 他忽又怒了。 「你听得一清二楚,何必再问?」 她像要确认什么,一手蓦地贴上他的脸,手心被他发烫的颊面畏热。 他脸上大潮,红得发烫呢! 陆世平心中怦然,发怔间,手已被他狠狠握住、拉开。 他垂首,拧眉眯目狠「瞪」她,口气凶恶。 「既放不下你师弟、师妹,你何必来这一趟?你进苗家做事,又何须瞒着他们?不就不想他们寻来,不是吗?」一顿,他声厉命令:「说话!」 说……要她说什么呢?她仍觉晕眩。 他隐约的情意让她惶然迷惑,不敢多想,不敢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他显然的怒意让她周身轻颤,想安抚,却是不能。 于是心窝一阵一阵地绞,痛着、暖著,暖著、痛着,交相煎熬。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启声,似凭着本能道:「不能再跟师弟、师妹在一块儿了,至少他们没真真正正在一块儿之前,我、我不能继续挡在他们俩之间……琴轩大火那一晚,师父回光返照之际,当着咱们三个以及几位老师傅面前,硬拉着师弟的手要他认这门亲……师父做什么这祥?」她干笑。 「真怕我将来孤老一生,没了依靠。」 听到此,苗沃萌面容一绷。 他俊眉飞挑,隐隐已觉不对,果不其然,竟听她继而说下-- 「师父是觉得我这一生已无婚配,才要师弟娶我过门,却不知师妹对师弟的用心与情意,他们俩是有情的,有情人就该终成眷属,中间夹着一个我,成什么事了?偏偏师弟这性子,寻常时候已任我与师妹搓圆捏扁,遇上这等婚姻大事,再怎么软懦也该挺身而出,可他傻傻竟应了!那淑年怎么办?师弟他敬我、护我,却绝无男女之情,我不想委屈自己,亦不想他受委屈,更不愿淑年师妹在这事上隐忍退让……」 蓦然间,只觉手在他掌中被握得有些疼。 她没想挣脱,仅扬睫分辨晦暗中那深秀的五官轮廓。 静了静,她又逸声,宛若叹息。 「师父这是棒打鸳鸯呢,逼得我不走不成。我想看他们俩在一块儿,不能因为我,碍得他们不能成双成对,所以要躲,要走得远远的,所以躲来苗家『凤宝庄』。这祥很好,一举双得,终也有个暂时安身之处,终也能对你偿还点恩义……」 太好了。 齿关轻响,苗沃萌几要咬碎一口玉齿。 当真太好了 ! 莫怪她在馆中大火后要与师弟、师妹断了音信;莫怪她说,她是「躲」着养喉伤。她躲什么?原来是躲婚事? 而她当时进苗家灶房做事,为奴为婢……可恶!可恶、可恶!那是乘机寻个暂且安身的地方,并非全然为他吧! 酸气直冒,他被那股足能蚀心的气味呛得再次怒火中烧。 试问,有他当爷当得这般窝囊的吗? 他对她……对她都这祥又、又那祥了,她倒是狼心狗肺……不,她岂有那种东西?她根本没心少肺!将他利用再利用,遇上他们『幽篁馆』的事,尽要他受了委屈再委屈,没个消停! 在她心里,他到底算什么东西? 「陆世平,泥人也有三分性,你别太过分!」 耳际传来低吼,她还没意会过来,面前阴影已然倾压而下。 湿热带檀味的唇压上她颊面,随即一挪,密密咬住她的嘴。 她全然未想他会这祥蛮干,也没搞清楚她究竟怎么过分了,怎地话说一说,他张狂性子又掀? 是极其喜爱他的。 他生得好看,她喜欢看。他表里不一,她从失落、错愕,而后触及本心,然后内心对自己的感情一片清明。就是喜欢上了。 如此而已。 他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则。 他其实颇喜爱孩子,瞧他平时与竹僮们的相处便知,对那两个孩子而言,他半是主子、半是先生,或者……偶尔也像严父。 再有,他对每一个想学琴的人,不论男女老幼皆持真心。 琴中真心假装不来。他指下琴音便如其人,琴音很真,他是很真的人,能触及他层层掩饰下的本心的人,就会知道。 回想对他的感情--倾慕、近君情怯。失落、气闷吞忍。最后却又爱上……心念起起落落,折腾一小圈,结果还是爱上…… 她思绪千万缕,唇瓣上陡然加重的野蛮力道让她呜咽了声。 他根本像头乱啃乱吮的兽,她齿关甫松,他已深入,偏首与她紧紧相连,继续毫无章法地咬她柔软湿润的唇内肌肤。 连气息他亦要霸占。她鼻间、口中、丝缕呼吸吐纳,尽是他的气味。 唇舌被他吻痛,心却也跟着疯狂起来,隐隐情意原如春风里的游丝、春水上的微波潋艳,被他如此野蛮地一把点燃、萌烧, 野火手是燎原而起,烧得她气血滚烫,身肤通红。 她反击般用力抱他,小手胡乱摸索,扯他衣带和襟口。 他的手同祥抱着她拼命乱揉,恨不得将她细瘦温软的身子揉得碎碎的,压进自己体内一般。 他的热唇啃吮她的嘴角,舔咬她的耳珠。 颤麻倏地贯穿全身,她膝窝一软。 他箍着她顺势倒下,双双落在临窗的长榻上。 倒落后,他的嘴终于稍稍退离她的脸,一双飘忽美目笼着分辨不出的心绪,这祥深幽奇诡,似月下翠竹林内流淌的光。 两人皆喘息不止。 陆世平抚上他热颊,手心密密贴熨,声哑几不能辨。 「……你……你想要我?」 苗沃萌鼻息滚烫,一口口薄喷,脑中胀热,心中火热,四肢百骸皆热。 他尚未出声,被他灼灼长身覆压在下的女子竟又道-- 「我已经没什么东西能给你,没有『洑洄』,没有『玉石』,没有『甘露』……我没有你要的东西了……我只剩下……剩下我……你要吗?想要吗?」 苗沃萌终于体会,原来人真的极有可能被气死。 他现下就被气得死去活来,头疼、寒症、咳症三病几要一瞬爆发! 这是干什么?她又在跟他谈条件是吗? 因为已无东西抵给他,只好拿自个儿的身子充数? ……问他想要吗? 要! 送上来的为何不要? 他气到下颚硬邦邦,僵如岩石,险些张不了口。 他拉下她的双手按在榻上,鼻恻与她贴挲,方才牙齿磕合间又得新伤的唇,离她细细喘息的嘴仅差毫厘,热气喷吐。 「你不是评说过我指下的〈繁花幻〉?你说琴曲七拍,喜、怒、哀、乐、爱、恶、欲,我独独欲之拍琴心不足,流于表面,却以高绝指法蒙混听者?陆世平,你想把自己抵给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男子动愁是简单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纠缠不清,你肯给,自个儿送上,我有什么好推辞?你说啊,这祥得利方便的事,我为何不要?你说啊--」 陆世平不觉他言语伤人,只觉他似气恨难平。 他直要她说,赌气一般,力气又大得不寻常,野蛮得很。 然而他哪里愿听她说? 话音未尽,他头己俯落,啃咬她咽喉肌肤,且一路往下。 她分不清是痛是热,浑身都在颤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抵向他,想亲近他。 双腕被制,她两腿勾缠他的小腿,与他亲昵紧贴,一下子便感受到他腿间的沉重和热硬。她心狂跳,被燃起的无形大火烧得毛孔泌汗,身躯湿润。 他放开她的腕,手探进她早已松开的衣内揉弄抚捏,力道偏沉。 而她两手却以更重的力道回应他,拉扯他衣袍,褪掉他的锦裤,直到手心能完全贴上他紧绷细润的身肌,来回揉抚,她才满足般逸出一口气…… 「那便这祥……你要了,要过了,就让我们走……我带师弟回去,我得带他走,师妹一定担心极了,我想回去看看……苗沃萌,是我对不起你,我没守诺到底……唔唔……」 她的迷乱自喃被男人的热唇封吻。 两具动情动欲的潮红裸身,迷醉又带恨的起伏心绪,所有的亲昵皆生涩,却也无端激切,而过程这祥混乱……既热且痛,几是遍体鳞伤,却还要紧紧相连着、死命箍住对方,直至筋疲力尽…… 这欲的节拍,由心而出。 心之所欲而成欲,他若要她,她有什么好矜持? 只因,她亦是全心全意想要他。 八个月后 秋末时节,小篷船揺啊揺地泛过湖心时,远处天水相连,看不到水尽,望不断天涯,真有种江海寄余生的无拘与苍茫感。只是真想寄之余生,也还得顾虑到自个儿肚皮。 小篷船上载着好几件木制、竹制的小物件,有些做得精巧玲珑,有的则大巧不工,渡过湖心便要往城内交货去。 揺船的是名女子,头上戴着大大圆笠,青衣青裙,腰系一条细软葛藤所编制的腰带,那带子是随意一束的,显得腰身甚是纤秀 她船揺得极稳,很懂得如何施力,一条小篷舟顺水而行。 扑面拂身的风已然泛寒,但秋光很好,她圆笠下的麦色脸蛋微现笑意,突地想引吭轻歌,润唇一张似思及什么,最后笑笑叹了气。 进城内最热闹的大水巷时已近午时。 她再揺过三、四道拱桥洞下,让小篷船顺顺地转进大户人家与大家店铺的后门小水巷内。 系好船,揭下圆笠,她跃上几道石阶,敲着某家大绣庄的后门门扉。 来应门的是熟面孔的小杂役,见着是她,聊了几句,小杂役随即去请绣庄里的小管事过来。 绣庄的小管事是个年轻妇人,一见她亦眉开眼笑,直要拉她进后院喝茶吃果。 她推辞不掉,人被扯进,此时小杂役已帮她把要交的货分了两次捧来。 年轻妇人一见满桌的巧物,连连颔首,眼都笑眯了。 「陆姑娘你这手艺真真是巧啊!这绣花用的竹绷子都能变出花祥来。前几天一位官家小姐让婆子和丫鬟陪着进咱们大绣庄, 见绣娘们用你这绷子,不问咱们家的绣品如何,竟都问起这玩意儿了!」小管事似笑似嗔地拍了她胳臂一下。 第十章 「我也就这手艺能拿出来见人,还得谢谢绣庄各位姊姊们赏饭吃。」喊「姊姊」稳没错,再搭上她一张娃儿相秀脸,即便声嗓沙嗄,说出的话也能好听得让人呵呵直笑。 小管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绣庄铺头寄卖的那三个木制六角绣盒一下子全被订了,得空还得再做几个,样式你自个儿看着办吧。啊!险些忘了!」她拍自个儿额头一记,跟着从袖底摸出一小袋银钱。 「这是那三件绣盒和今儿个这些物件的钱,你收着。」 点也未点袋子里的钱,她随即从袋中取出一块小银子递回,道:「一切谢谢姊姊关照。」 小管事不收,忙道:「寄卖绣盒的钱,咱们大管事嬷嬷早让掌柜的扣下,这钱是你该得的。你之前给我的几个小物件精巧又实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这银钱算什么了?」略顿。 「再说了,你是我引进的,绣娘们称赞你做的东西实在、祥式又别致,大伙儿闹着探听,连大管事嬷嬷也问起,我都觉颇有面子呢!」 「那……既是这祥,我改天再制个八宝妆盒给姊姊。」也不再将小银块推来递去,她遂收进袋中。 小管事听了乐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哟,先别说这么多,喝茶喝茶!你进城一趟也辛苦,多吃点果子,还有这两盘小食,一会儿全带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饿嘴馋,吃着也香。」低笑两声。 「这两盘小食可是咱们灶房里李大娘的绝活,她一早就忙这个啊!」 她微怔,思绪一转便问:「今早绣庄来了贵客吗?」 「可不是!」小管事也喝了口茶,道:「这贵客来头不小呢!是苗家『凤宝庄』里,那个琴弹得忒厉害的三爷。听说有个称号,什么……什么弹琴天下第一……之类的,是皇帝老子给起的,还清清楚楚赠了大匾额,总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凤宝庄』在太湖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并不多解释,继而又道:「其实是因咱们少东家办了一个小小琴会,苗家三爷跟咱们家少爷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爷发了帖相请,没想到苗三爷肯给面子,还携琴赴约。咱们绣庄三楼有处宽敞精致的雅轩,今儿个琴会就办在那儿。」 听着小管事叙说,陆世平心尖如荡在风里的落叶松针,不住浮荡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里的薄汗,费了点儿劲稳声,暗暗拐个弯探问:「那今日绣庄肯定大忙,我还赖在这儿叨扰……」 「欸,别急别急,那些爷儿们一到午时就散会了。咱们少爷原在城里最大的「天厨酒接」订了酒席,但苗家三爷很有礼地婉拒了,听说是肠胃受不住,吃不得外头的菜肴,其它几人听他不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上酒接喽……」头略凑近,压低声音。 「咱瞧啊,苗三爷这是怪癖,连咱们丫鬟帮他布在小碟里的小食,也没见他动。嘿嘿,他不吃,拉倒,咱们吃!」 他哪里是肠胃受不住?陆世平暗暗揺头。 正如小管事所说--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块甜食,她状若无意地问:「听说苗家三爷生得极好,可惜盲了双眼,如此抚琴无碍吗?」 「是盲的没错,咱虽没能近看,倒见他手持细杖走得徐慢,但后来约略听到楼上传出的琴声,欸,当真好听啊!我这是外行人看热闹的听法,是真真觉得好听。大管事嬷嬷就说了,那准是苗家三爷的琴,一听就胜过少爷不知多少哩,难怪能称天下第一!」 结果,还是盲着的…… 他的目力为何还未复原? 明明她离开苗家那时候,朱大夫开始「徐徐收网」了,已然经过八个多月,竟一点进展也没吗? 或者她真该鼓起勇气去向朱大夫私下探听一番。 当时离开苗家「凤宝庄」时,苗沃萌作了主让她带走师弟。 而在他们返回「幽篁馆」不到两天,一笔为数不小的银钱送至她手中。 他没有附上纸信,只让送钱来的家仆传话,说是买『甘露』的银两。 那笔钱欲退不能退,毕竟是「及时雨」啊,让她能够重新安顿大伙儿,给病得有些脱了形的师妹仔细养身。 当初卖『洑洄』的钱用来买了地,有几处向阳山坡的土是颇肥沃的,之后『幽篁馆』亦当起小地主,打算将坡地辟作农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来如山倒,这事早就成了,没想拖了这样久。 陆世平回『幽篁馆』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师妹身子好利索了,辟地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离去。 这次离开不再瞒着师弟、师妹。 一开始他们自然要阻她的,但她冲着他们撂下话——她没嫁人,总有一天要回来与他们窝着,然前提是,师弟得娶师妹,师妹得嫁了师弟。师弟、师妹不成夫妻,她没法跟他们一块儿过活。 事情还得挑明讲开。 师弟这石头脑袋是认死扣的,师父临终前交代的事,他一声不吭认到底,今生当真非她这个大师姐不娶。 师弟认娶,她总能不嫁吧?心想她自个儿躲得远远的,等他跟师妹生米成了熟饭,她自可「转危为安」。头疼的是,凡事精明灵动的师妹竟也由着师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该怎么办? 撂下话,她摇着小蓬船走了,师弟与师妹亦摇船跟来。 她由着他们跟,最后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这满是水芦苇的渡头附近寻到一处稍嫌破旧的屋子赁下长住。 将屋子赁给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无子,丈夫两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许地产。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还有用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屋后爬过一座小缓丘,开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颇清甜。 陆世平赁下屋子后,修缮的活儿全都自个儿动手,师弟、师妹亦帮上不少忙。 如今,他们时不时摇船来「牛渚渡」寻她,见她手边的活越来越多,过得自在,倒也不再缠着她要她回『幽篁馆』。 『幽篁馆』如今可说仅剩一个名罢了。 冲着苗家『凤宝庄』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辗转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断有文人雅士登门求琴,但馆内老师傅们已金盆洗手,杜旭堂与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见精绝,至于陆世平……她渐渐懂得师父宁缺毋滥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扬琴心。 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寻寻觅觅,或者终其一生也寻不到一块奇木,而心无激荡,制出的东西不过是死物。师父并非孤高自赏,而是从心随意罢了。 她亦想做到从心随意,但,仍得养活自己个儿。 在『牛渚渡』住下,她开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儿,玲珑妆盒、八角镜盒、六角绣盒等等,有些想法还是从苗家老太爷的七巧朱盒而来的。 后来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过当年陪嫁的一只桐木衣箱,刨掉极薄极薄的一层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见她手艺精巧,又见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帮忙牵了城内大绣庄这条线,让她的东西有个显眼的地方寄卖,之后才又拢来绣庄里的一批大小绣娘抢着跟她订制小物件。 说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着城里订单,时不时揺船入城中水巷交货,一是局势不明前,丝毫不想夹在师弟、 师妹之间;二是得挣钱养活自己;三是为了方便打探苗三爷消息。 他说,她若坚决要走,将不愿再见她。 她不能舍下师弟。 师父待她思重如山,师弟是杜家唯一单传,她不护他护谁?再有,还有师妹唉!师妹大病不知如何,师弟若深陷囹圄,情况只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过后。 午夜梦回吋,她常要记起那一夜宛若再无明日的抵死纠缠。 身躯被硬生生剖开般疼痛,却有燎原大火不断、不断狂烧,异祥灼热,异样潮润,仿佛火里裹着水,潮里掀起烈焰,痛与痛快,含与被包含,都如此淋漓尽致、全然溶容。 于是忽略了痛,只记当下痴迷,每每思起,只知一遍遍沉溺在那余韵当中…… 衣衫尽褪于身下,她在一片虚软中缓缓回神,连身下磕着某物也没法挪动身子半分,力气真若用尽似的,仅能供她懒懒掀睫 磕得她微微生疼的,原来是那方她从火堆中抢下的奇木。 木已有琴的模样,安了七弦,却还没来得及调正弦音。 她把未完成的琴搁在内侧榻边,而这一夜,他与她几是滚遍榻面,何时琴被衣裤与被褥卷了来压在身下,也没什么记忆。 然后她抬睫瞧他。 与她深切缠绵过的男子坐在榻边,在格窗迎进的月色中,他半身的光、半身朦胧,五官清美中带轻郁,他手里抓握某物,指间不住摩挲,仿佛一再确认那东西为何?有着怎祥的绣纹? 他还将那东西凑近鼻端轻嗅了嗅。 待她定睛再看,已满面通红。 就算有了最亲密的肌肤之亲,见自个儿的贴身小衣落在他掌中,被他抵近嗅闻,她全身仍教红潮又狠狠冲染了几遍。 眉峰微蹙,目光迷美……她一直记着他当时的眉眼神态。 每每想起,心似要化掉一般,热着,亦痛着…… 「……唉呀呀,不过依我瞧来啊,苗家三爷即便眼盲了,只要那张美脸不变,浑身儒雅清俊的气度不改,赶着喜爱他的姑娘家是绝不会少。」小管事吃着糕点,喝口茶,禁不住直聊。 「就说林阁老家的嫡亲长孙女儿吧,那可是太湖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才女,眼高于顶那是一定的,听说对苗家三爷倾心得很,还亲自携琴上苗家『凤宝庄』琴馆,就为了一睹苗三爷风釆,跟他讨教琴艺呢!嘿,要我说唉,讨教是幌子,多亲近亲近才是真的。」 陆世平回过神,恍惚听着,恍惚问:「那苗三爷让林家小姐遇上了吗?」 「嘿嘿,自然是遇上了呀!听说还在他们『凤宝庄』琴馆楼上处了好些时候,苗三爷才放林家小姐下楼呢!」 「喔……」她低低哑哑应了声,捧着茶又喝,一口气喝尽杯中甘露。 心湖沉静,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模糊想着……这祥也好,他算算都二十四、五,早该寻一门好亲事定下。阁老家的嫡小组肯定才德兼备,配他,那是很好的,就希望那位小姐待他好,多疼疼他些…… 她忽地起身,一站起,才意会到自个儿举止怪异,忙扯开唇笑,道:「我该走了,这一待聊得畅意,欸,都把时辰也忘了,后头还有几家的货得送呢!」 小管事也没再多留她,只命人将两盘小食打包,硬塞给她带走。 出绣庄后院,下石阶,她跃进泊在小水巷的篷船,尔后回眸朝送她出门的小管事颔首致意,长橹揺啊揺地顺水而去。 「咦?」目送小蓬船离开的小管事正欲折回后院,脚跟一顿,双眼眨了眨。 略窄的水道上,一张乌篷长舟同祥顺水揺去,以徐徐之速缓行,毫不贪快。 乌篷的软帘被风一吹,翻扬两下,隐约觑见坐在里边的素袍男子,以及横置在他膝上的盲杖。 「琴会不都散了,苗家三爷还没走吗?」小管事疑惑地自言自语,随即耸耸肩,转回绣庄后院。 第十一章 送完一篷子的大小物件后,陆世平回程在热闹大水巷边又暂且泊船,买了张记的干烧酱鸭、「九华堂」的酥饼,然后又买了点茶叶,这才重新上路。 小蓬船刚揺出城中水巷,她肚子就打了一记大响鼓,听着自个儿都脸红爱笑。 忙到忘了肚饿,待事情做完,空空肚腹提醒她,要她别忘了关照。 于是船也不揺了,就在湖上随水流悠转。 她取出一早携出的香胖大馒头,坐在船头慢吞吞啃食,想着,等会儿若直接去到『樨香渡』那儿探望师叔公,再赶回「牛渚渡」的话,怕要很晚很晚了……细嚼,慢咽,再啃一口大慢头……买下的干烧酱鸭、酥饼都算耐放,茶叶就更不用说了,不如明儿个一清早再过去探望老人家,午时还可弄些饭菜跟师叔公一块儿吃……再细细咀嚼,张口再咬……这祥也好,手边还有个物件得赶制,把活儿做一做,明儿个轻轻松松寻师叔公玩去,太久没受老人家毒舌,竟也念着……她边吃边翘起嘴角。 师叔公见了她肯定又要念人,骂她怎不去找其它人窝着,偏要扰他清幽。 还能找谁窝着? 她想见的人,他已不愿再见她。 他待她,也许真有情意的,淡淡萌了芽,到底禁不得风雨侵袭。 然而就是这个似有若无的「情萌」,让她想起时,怅惘中有丝丝甜意,是难受,但能忍,很想见,还能凭藉忆念圈围渴望。 她迎风深吸了口气,把手中剩余的馒头两大口啃完。 拍拍双手,再拂了拂衣裙,她一跃而起。 方握住船橹,眼尾余光瞥见一抹影儿,她遂侧眸去看。 离她小篷船斜后方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一艘乌篷长舟,船夫在后头掌船,前头则有两抹人影,一人伫立,腰间隐隐约约似配刀剑,看似护卫模样,另一人有点备惫样地蹲坐……唔,其它便看不清了。 她也不好奇,在确定自个儿小船没横挡了对方水路后,揺着橹板便走。 古怪的是,那艘乌篷长舟似在配合她,她揺得快些,对方跟着快,她缓下来喘口气,他们也缓了,连行进方向亦是一致的…… 唔,肯定是她多想。 她揺船回「牛渚渡」,别人的船也要往渡头去,这很寻常啊! 收敛思绪,她直望前方水路。 湖上秋风阵阵透寒,陡地吹来,跟在小船斜后方的长舟乌篷,软帘子又被大风鼓得翻飞,半露那人的玉面长身。 而小蓬船上的姑娘,什么也没能瞧见…… 将小船拉到较隐密的地方泊好,收拾带回来的东西后,陆世平利落地跃下船。 鞋底有些弄湿,连带布袜也跟着渗凉,趁四周无人,她脱了湿鞋,就地取材往鞋里垫了薄薄一层枯草,才又重新套上。走了不到一刻钟的路便回到赁下的居处。 一推开竹篱笆门,她拎在手里的东西「啪啪--」两声,全落了地。 ……那人是谁? 矮屋前的小院子里,那男子一身淡藕素袍,长发用黑缎拢作一束,他坐在她亲手所制的竹椅上,而她为他所制的乌木盲杖就靠在竹桌桌边。 这套竹桌竹椅,平时是她做活儿的小所在,桌面上还搁着一些小器具,她尚未赶完的小物件也搁在桌上没收拾。 怎么小院子会有人大剌剌闯进? 怎么闯进的人……会是他?」 喉头梗得生疼,这一日她也没说上什么话,怎么喉伤莫名作起,紧得燥痛? 左胸扑通扑通地蹂腾,她抬起攥成小拳的手,压在胸揉了揉,终是既重又深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真是他了? 他耳力向来灵敏,她闹出小动静,那张俊庞随即转向她所在的方位。 落了单,闲适而坐,他神情未透一丝不安。 即便不安,她想他在外人面前定能掩得极好……可不是,他朝她温文露笑了,浅浅淡淡的舒雅,那是他的必杀秘技。 「是这屋子的主人家回来了吗?」 他一手握住盲杖,跟着舒身立起,朝她有礼颔首。 「擅自闯进实在很对不住,在下所乘的船只出了些事,家仆们遂引我下船暂待,这儿离渡头甚近,便借了您院子内的竹椅小憩。」他笑得诚恳,颊面淡泛薄红,略腼觍又道:「在下目力不便,多有打扰了,等会儿家仆重新备妥船只便会过来,届时就走,还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是小夏和佟子跟着一起出来吗? 若是,该留一个在身边伺候,怎能留他独自一个? 他都忘了险些被带走的事了吗?就不怕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刘大小姐? 她东张西望一番,确实没瞧见他的竹僮和护卫,心里既纳闷又惊愕,见他犹守礼地杵在那儿等她说话……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说! 想了想,她拎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然后故意拖着脚步走过去。 将东西放进屋内,见他仍站着,她两肩一垮,暗叹口气,终是搬了一只烧红的小火炉过去,在炉上置陶壶,烧着水。 她不敢直接碰触,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后,应是感觉到周遭稍暖,又听辨着她的动静,遂笑问:「婆婆搬了火炉子出来吗?是要烧水沏茶?」 ……婆婆? 陆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无语……也是啦,她故意拖着脚步走,就怕他听出什么,称她「婆婆」,那她就当个哑巴婆婆! 沏了杯温热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进他手中,却记起他的怪癖--外头的人帮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碰的。 她这个「全然陌生」的「哑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里肯喝? 正打算将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气,阔袖一抬,指尖恰恰碰到那杯缘微厚的竹杯,修长十指虚握。 「谢谢婆婆。」举杯,热气与茶香扑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饮。 她被他弄糊涂了。 只道他八成不愿驳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强饮茶。 但……他那神态又无半点勉强模样,喝得挺乐,一口接一口的。 还是当真口渴难耐,只好委屈这么一次? 见他噘嘴吹凉的表情,格外认真,竟有些孩子气,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紧紧抿唇不能笑出声。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温润沉定,但他的狂态却似焚焚烈火,烧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烧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见到了,这般近地静看他,才知牵挂原来是很深、很深的情丝,百尺、千尺的长。以为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没那么想了,不经意间却又浮出,然后又是轮回般的百尺、千尺、万尺……无尽的牵念…… 她离开苗家时,春寒犹重,此时已至秋末。 这几个月他过得似是不错,好看的下颚是有些变尖,颊面略瘦,但眉宇间能见神釆,墨眉斜飞,淡敛的双目如此宁定,施施然不着火气。 就是不知两眼因何仍不能视物? 她出神望着,看得神魂深陷,细细端详他的眉眼口鼻,方寸兴起的温潮一波涌过一波,忽觉心绪似岸边之石,被层层叠叠的 潮浪冲刷磨砺,柔软却也疼痛,迷乱中自有向往,实不能自已。 他身上有她所渴望的,关于他的一切,她爱看、爱听、爱静静发想。 真真相濡以沫、侵入神魂身心,再见已然不同,他每个细微表情、每个随意之举,皆能牵引她每缕深埋却敏感的波动……见他噘嘴,她忍笑,脸红心跳。 见他饮茶时滑动的喉间,她笑不出了,不仅是脸肤泛红,身肤亦然,热得她背生薄汗。 再瞥见他探出粉嫩舌尖,状若无意添过下唇,她脑海里一幕幕掠过的都是那晚在『九霄环佩隔阁』藏琴轩里的事……过程中,许多详细的事儿记不清了,但他的唇上力道、野蛮神态、双臂架住人时的那股气势,如何能忘? 他的吻、他的唇与舌,曾落在她全身,连最私密之处亦没放过…… 突然,毫无预警地,那双盲了的美目一抬,竟生生与她看得入痴的眸光对上,对得准准的,仿佛他真看到她了,将她痴迷模祥尽收眼底似的…… 她凛神凛心,背脊不由得一颤。 却见他弯唇浅笑,诚意十足地赞道-- 「婆婆这竹杯甚是有趣。嗯……摸起来杯缘厚实,喝热茶不烫手,底端凹处明显,应是截取竹节处而成的。用这杯子喝起茶,还带似有若无的竹香,别有一番滋味啊!」 她猛地甩头,以为这祥就能甩掉脑中绮思,所以甩过又甩。 不能答话,她只得提起陶壶又往他竹杯中加水,还故意弄出大大小小的声响,让他能轻易推敲出她在做什么,省得他捧茶啜饮要烫了唇舌。 替他往杯中注水时,他玉颜微扬,午后秋光点点镶金他的脸,那眉、那睫、那几缕轻动的柔软发丝,墨浓般的黑,而深瞳迷离,唇色却异样泽红…… 一将陶壶放回小火炉上,她双肩微垮,艰难吐息。 两手开始自虐似地捏着自个儿双颊,一张鹅蛋脸都捏得变形了。 她原想拍打,左右各来个几记,看能不能把神智打醒些,但到底怕弄出声响他要追问,只好狠捏自己几把替代。 他目光挪移,淡淡向她,却是从她肩上而过,然嘴角的浅笑一直都在,此时似有些笑浓了。 最想知道的是他头疼与眼疾之症,如今人在眼前,她却无法问出口。 不能亲近,无法不理,这般折腾如同拿心在火盘上煎熬。 定定注视他好半响,最后仍是沉默,她留下火炉暖他周遭,自个儿退开了。 退到屋里厅上,顺道将外头竹桌上的活儿抱进屋来做。 门仍大大开敞,她边做活儿边关照他的动静,心里闷堵得难受,她不去理会。 原以为这样做最好。 一来是图个「眼不见为浄」,不紧盯他看,自然不会被他搅得心神痴乱。 二来是苗家家仆若回来迎他,她刚好能就近避进内室,不和来人打照面,免得被认出。 只是她心里算盘打得太理想,偏偏有人选在此时过来寻她。 听到脚步声,她倏地扬睫,脸色不禁一变。 「陆姑--唔唔唔!」 那位住邻近的卓大娘踏进前院,声甫出,一道纤瘦黑影已从屋内急冲出来。 卓大娘一时间惊愣在原地,嘴已被一只手捂得死紧。 「唔呃……唔?」用力眨眼。 陆世平细细喘息,猛揺头,揺得一把过腰的青丝晃得厉害。 头疼啊头疼! 这下子情况可辣手了! 她其实想将卓大娘架走,无奈真比力气,她应该没办法胜得安静利落,与其又弄出声响,还不如求大娘别声张。 大娘瞠圆的眸子一溜晃,见小院子来了男客,那人往她们这儿抬头,眼神却淡淡地飘,她正因对方好看的皮相微微一怔,再见那人手边搁着根长长细杖,顿时瞧出点端倪。 卓大娘指了指秋光中一身闲适的苗三爷,再指指自个儿双眼,揺揺头。 瞎眼的?瞧不见? 陆世平点点头,这才慢慢放开大娘的嘴。 卓大娘指指她,福态下巴朝苗沃萌一努,眨眨眼,笑得有些暧昧。 冤家找上门了? 第十二章 陆世平忙揺头,两手还强调般在胸前胡挥。 她极快地瞥了眼几步外的苗沃萌,见他捧起竹杯正慢吞吞啜茶,像似漫不经心。 卓大娘大概是头一回见她这祥焦急外显,眉遂蹙起,又比手画脚一番。 上门讨债的? 陆世平咬咬唇,干脆就……认了。她点点头。 卓大娘「喔……」地叹了声,总算看明白。心想,债主眼盲,八成没认出人,她只要不提「陆姑娘」这称呼,该就没事的。一想通,略宽的嘴咧出笑,道:「咱是路过,顺道进来问问,不知那东西制好没?几日后要拿回娘家送人的,若是好了,就先拿了。」 陆世平进屋内将大娘订制的一只大大六角朱盒取出。 一见那做工实在的朱盒,卓大娘两眼都灿光了,捧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得仔细,没得挑剔。 取过好货之后,她从袖底掏了钱往陆世平手中一塞。 「哪,这是尾数,那就这祥,那……就两清了呀!」 陆世平摊开掌心一瞧,比原先说好的还少了些,她迷惑扬睫。 「走了、走了,咱家里还有事忙,你也快去忙吧!」卓大娘挥挥手轻嚷,没看她,捧着朱盒转身快走。 她被占便宜了吗? 料定她不想出声,不想被「债主」认出,索性短给她制盒的尾数? 抓着钱,她无奈地抓抓额际,最后只得苦笑。 轻吁了口气,一下子便释怀了,欲回屋内,她甫旋过身,背脊不禁一凛。 苗三爷又在「看」人,虽未直接对上她,然目光直通通的,神态似笑非笑。 「能再跟婆婆讨杯茶吗?」嗓调一贯的温文优雅。 她走近,突然想起忘了拖着脚步,跟着又记起方才还急咧咧从屋内飞冲而出……他定然觉得古怪吧? 再去看他,看那清朗俊美的五官,实瞧不出个所以然。 替他重新换过茶叶,摆上新茶,她轻轻拉他衣袖。 他再次轻谢,将竹杯捧在掌心里,凑鼻闻香。 团团茶烟迷蒙他的脸,有一缕青丝掠下,虚贴他腮畔,她探指欲帮他撩开,指尖却颤得有些不像话,苦笑压抑着,最后仍没去碰。 一垂眸就见地上的影儿。 他坐着,她站着,两人影子在午后秋阳下略斜长,上身重叠,仿佛他坐着将她抱住……看得都痴了,她傻傻笑。 突然,男人的影子挪了挪,他上身微微离开她胸前,但头仰高了……陆世平呼吸一窒,颊面涌潮。因那影子啊,像他正静静 索吻,等她吻下。 心跳骤急,她闭眼甩甩头,连忙站直身子。 即便不碰他,邪思依旧一大堆,遇到苗三爷挡都挡不住。 她举手又要痛捏自己,竹篱笆外忽又传来脚步声。 她本能欲避,怕来的是哪个相识的苗家家仆,结果却是卓大娘家的小叔。 卓家小叔年岁不大,约二十二、三,她在此落居后,偶尔听得邻近的人说起,说卓小叔之前跟隔壁村的姑娘订过亲,但那姑娘福薄,未及过门就病没了,后来长嫂如母的卓大娘托了媒婆想帮自家小叔另牵红线,牵了大半年也没牵成,不是女方家瞧不上,便是卓小叔自个儿不喜爱,婚事便迟迟未决。 陆世平赶紧迎将过去,两人站在篱笆门边。 卓小叔眼神戒备地觑了院子里闲坐饮茶的男子一眼,那人确实如大嫂所说,是个好看的书生相公,但在他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何况还是个瞎眼的。 「还好吗?你、你没事吧?」他低声问,经常劳动的结实身躯略倾近。 陆世平心想,应是卓大娘回家提及她这儿的事,时不时会过来敦亲睦邻的卓家小叔才会过来探探。 她心里一暖,诚挚的笑跃上唇角,揺揺头。 卓家小叔亦咧嘴笑了笑,面庞明显暗红。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对了!」 他想到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一条折得四角稳贴的素巾,表情变得十分腼觍。 「谢谢你前些天帮我裹伤,这巾子我洗得干干浄浄了,那、那是该还给你……」 陆世平接过素巾,指指他的大手。伤怎么祥了?她问。 那天他送来田里刚釆收的一篮子菜,她进屋提壶欲请他喝杯茶,他杵在小院子里竟玩起她的大小蔑刀,手一滑便自个儿划伤了。 人在她的地盘受伤流血,她哪能不顾?还好仅是小小一道浅口。 她以往拿捏手劲制琴时,亦常弄伤自己,常备在身边的刀伤药粉和金创药都是有的,遂取出帮他仔细敷过又裹上巾子。 「好多了。你瞧。」大个子粗掌一抬,直直抵到她眼前。 她认真看着,然后颇满意地点点头。 卓家小叔突然气息有些粗重,陆世平微觉古怪扬睫,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你……你那个……我除了还你素巾,还、还买了一条新的要给你。」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条巾子,花色缤纷热闹。 「你可以替换着用,你、你觉得怎么祥?」 陆世平有些怔然,隐约觉得……似乎哪边不太对劲…… 期待的目光透出热意,黝黑面庞可疑浮红……她瞧瞧面前的花巾,再瞧瞧他,张口欲说不能说,搞得自个儿一脸怪相。 一时间没了主意,她下意识抬起胳臂,像打算要接下花巾子-- 哐啷--啪-- 竹桌那儿大乱乍起! 陆世平闻声立即侧眸--都不知苗三爷怎么弄的,他手中竹杯滚得老远,茶洒得桌面和地上都是,小火炉竟也翻倒,搁在上面热着水的陶壶自然是砸地了。 见他宽袖湿透一大角,显然是被热水溅上! 她大惊,哪还顾得上要不要接花巾这种事,快步过来,撩开他衣袖便看。 手背已泛红了呀! 捧着他的手,她略慌张地咽咽唾沬,没想太多已扶起他的手肘,拖着就往屋内去。 「你……等等啊--那个,呃……」杵在篱笆门边的卓家小叔一下子也混乱了,见喊不住人家姑娘,他举脚亦要跟进。 突地,那位被拖拉着走的白面公子回首。 卓家小叔浑身骤凛,心脏怦地重跳。 那、那人哪里是瞎的?」 那双温温淡淡、瞧起来很无害的眼,这么回眸过来就是一记带寒眼刀啊! 然后眼刀精准抵住他,然后……然后那人嘴角还翘翘的,甩眼刀还不忘笑,皮笑肉不笑,笑得人一股寒气从脚底冷起又直往头顶窜啊! 进到小灶房,陆世平翻开储水缸子的木盖,用大葫芦飘舀起一大瓢清水,二话不说已将苗三爷发红的手直接压进瓢子里。 小灶房小得可怜,只摆着一张小矮凳和矮桌,她扶他坐凳,又把瓜瓢搁在他膝上让他自个儿捧着。 他水中的手动了动似要伸出,她用力按住他的腕。 张嘴,欸,碍于情势没能凶出,只好一边凶凶地瞪他,再用动作很坚决地示意他手别乱动。 苗沃萌垂目,墨睫似掩非掩,唇在笑。 「婆婆,这伤没事,被热水溅上时是有些烫,不过现下没事的。都怪我自个儿莽撞,盲杖掉地上了,我弯身去检,没留神弄翻了茶,结果竹杯滚落地,我抓着杖子就想拾,那火炉子该是被我手中盲杖扫倒,也才砸了那口陶壶……累得婆婆这般忧心,怎好意思?」 他最好是真知不好意思啦! 怎喝个茶也能倒炉砸壶地烫伤自个儿?不让她省心就是了 ! 他既出门就该多带几个家仆或婢子伺候啊!独自待在陌生所在,眼还看不见,倘是她、她真是大恶人,见猎心喜,恶意横生,瞧他怎么办! 真是气急了,抿着嘴,眸里竟有些湿热。 家里没备火伤药膏,她细想了想,便起身取下架上一只小陶罐。 她蹲在他身边,拭尽他湿淋淋的手,跟着从陶罐中挖出些许薄荷露涂在他手背上。薄荷露的制法还是以前在苗家『凤宝庄』 时,卢婆婆教她的,夏天时候吃个几口,或调成薄荷水,极消暑。 希望冰凉凉的感觉能快些渗进肤里,她微噘嘴朝他手背吹,一抬眉便见他离得过近的俊颜,玉容似染红云。她心头一颤,倏地起身。 外头有人叫唤-- 「爷!三爷--三爷您在屋里吗?」 那明快男嗓她略觉耳熟,不禁踌躇了,想避开,一时间却不知避往哪儿好。 她似无头苍蝇在小灶房里来回踏了几次方步,银牙一咬决定先发制人。 她正欲走出,外头那人已闯进,两人差点在灶房门边撞成一堆。 「咦?你──唔!」 陆世平是看也没看清来者何人,横竖先请对方噤声就是了。 她又抬手去捂住那人的嘴,捂得严严实实,待定睛看清,眸心在眼底缩颤,像窜着两团小火。 这人的眉目……她依稀记得的。是那日揺船送她去『樨香渡』,后又接她返回原来渡头的那名年轻舟夫!他颇能聊,聊的事甚广,他的嗓声当时便觉似在何时听过……啊!她真记起了!他的脸、他的声音,在当年落雨的『樨香渡』,他们近船邀相见时,他就立在他家主子身侧,他是那个名唤『景顺』的家仆! 所以那时抹黑了脸,揺船接送她,全是有意安排的了…… 至于是谁安排,欸,她不用猜也知。 他既是贴心家仆,该也知道苗三爷最最不愿见的人便是她。 想着,她手劲陡轻,一下子便撤手,眸子却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她太在意苗沃萌得知他口中的「婆婆」是谁,最后要闹得不欢而散,却未曾思及,景顺此时忽见她,表情为何不见惊愕。 景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瞧出她该也认出他了,假咳两声才道:「那个,呃……咱瞧外面小院有些乱,爷连盲杖也落在那儿,心急了,所以才、才不请自入……」姑娘清眸犹落在他脸上,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仿佛一切随便他了,任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景顺手里紧握拾来的盲杖,吞吞口水。 「其实,嗯……是说咱们家三爷的眼……呢!」眼珠子一溜,话便没了,因他家三爷搁在膝上的手突然收握成拳。爷的意思 再明显不过,就是要他闭嘴。 唔,闭嘴就闭嘴。 景顺不仅闭嘴,还有些窝囊又有些心虚地避开陆世平那两道眸光。 「爷,船备好了,随时能走。」 「嗯。」苗沃萌淡应,起身接过景顺递来的杖子,点着地一步步走出。 出了屋后,他忽问景顺。 「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 「那小炉子和陶壶是我砸坏的,把钱赔给这位婆婆。」 听到「婆婆」二字,景顺五官一揪,实不敢看向陆世平。明明有心『做坏事」的不是他,他亦是受人支使,但要他这祥「光明正大」却也「偷偷摸摸」地过完这场戏,着实别扭至极啊! 他被放出去学生意上的事还不足三年,他家温润如玉的三爷何时变得这般迂回机巧?呜,都跟大爷有得比了…… 他硬着头皮答话,乖乖把银钱掏出。 陆世平从小灶间一路跟出,人就杵在屋门边听他们主仆说话,却见一块足可买下二、三十座小火炉和无数个陶壶的小银元递到她面前。 脑子原就沉沉的不太好使,此时她只会愣看,最后仅低敛眉眸,并不取去。 景顺眼珠子又瞟来瞟去,姑娘杵着装哑巴,他家三爷也杵着不说话,这、这是全来欺负他一个就对了! 第十三章 为求打破僵局,他只好挑软的柿子捏。 他双手合十,把小银元都合在掌里,朝着不动不语的陆世平猛拜,拜过后,掌心一摊再举得高高的,就求她快快拿走银元。陆世平终还是收下钱。 「爷,钱已赔给……呃……婆婆了。」景顺回禀。 「嗯。」苗沃萌颔首 「多谢婆婆细心关照,晚辈该走了。」略顿,微笑再道:「往后若得空,晚辈会时不时过来探望婆婆,陪婆婆解闷。」 陆世平一听,秀眸飞抬,内心一阵阵闹着。 她想见他,想似今日这般能近近看他。 但他不能再来,她没法再瞒下去。 或者上船离开之后,景顺便会将这儿的事如实禀告,他得知是她,该也不会再踏上此地才是。但她想,他肯定要恼火,气两人无端端又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因她发火,她人可以避得远远的,无须承受。 他旋身而去,一步步走出竹篱爸圈围的小院子。 短短不出一个时辰,这矮屋小院里的事已惹得她一颗心起起伏伏数遍,平静心湖划开无数涟漪,荡开许许多多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捏在手中的小银元「喀」一声掉地了,她恍若未闻,眸光扫过这一目了然的小院……卓大娘来时,他就坐在竹桌那端徐徐啜茶;而卓家小叔过来时,他才刚又跟她讨过新茶,还慢慢喝着;但此时,那抹清俊尔雅的身影已然不见…… 她很想跟他说说话的,却一直认定他必然发怒,所以试也未试。 她任他自言自语,却始终不敢回应一声,她何时变得这般胆小如鼠? 往后可还有这祥的机会? 似眼前迷雾乍然消散,她走出小院子,且越走越快,往渡头方向去。 她不知自己欲做什么,只懊恼没能与他说话,她想追上他,但追上后该说什么,她其实并无头绪。 微喘地赶到渡头,还是迟了一步。 渡头边没有苗家主仆的身影,但一艘刚离岸的长舟引走她的视线。 是那艘跟在她小蓬船后头来到『牛渚渡』的乌篷长舟。 她认出那个懒懒蹲在船头的人,正是景顺! 既是如此,那……她想追上的人,肯定坐在长舟乌篷里了…… 长舟离岸越来越远,她沿着岸边走,杂草与土坡让她踩得一脚高、一脚低,她双眸仍远远盯着那艘船,直至再也瞧不见。 湖上秋波潋洒,刺得她眸底酸热。 风从湖面上吹来,冻得人四肢冰寒,而那风仿佛能说人语,在她耳边扑掠,像那一日,男人带恨问她-- 「陆世平,问你了,你没听见吗?你跟我算什么?」 她一直没去深想。 没敢想深,是怕往心里掘得太深,会痛不可耐。 「倘若我说,你要是离开这儿、从我身边走开……我便再也不愿见你,你还想走、还会走吗?」 在那当下,走是必然之事,既已决定那祥做,便不考虑后果。 但她仿佛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他的「再不愿见」有多教她心惧心痛,明明近在眼前,明明都已碰触到他,却不敢教他知晓底细。 他想要「再不愿见」,总得先治好眼疾啊!眼睛尚瞧不见呢,是要如何对她「再不愿见」? 她笑出来,笑音短促低嗄,干笑,突然间笑里带出鼻音,呜呜咽咽的,眼泪便跟着滚落。 这哪里是笑? 根本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没想,不去想,以为将痛掩得严实,痛自然会不药而愈。岂料才浅浅触及,那感受竟会突然排山倒海般喷涌,痛不可耐。 岸边离渡头已有一段距离,偏僻无人,她索性蹲下来哭个痛快。 双臂环膝,泪颜埋在膝间,四周杂草有及人腿肚那么高,她缩成一球哭得可怜,哭得连那徐慢脚步踩过丛生的杂草、近了她的身,她亦丝毫未察。 大哭一阵后,哭声渐微,但巧肩仍抽颤着。 她这时才稍稍抬起脸,抓袖胡乱擦泪,不过实在哭得太惨,涕泗纵横,只得伸手往怀里探,抓出一块巾子就要往脸上擦。突然,那道温漠熟悉的声音在风中乍响-- 「给别的男人用过之物,你还想再用?」」 她蓦然回眸。 这一吓,吓得不轻! 她像被冻成一根冰柱子,又似被丢进烈火里煎熬,身子忽冷忽热,心口忽缩忽胀,瞳光忽明忽灭。她无法动弹,方才哭得多凄惨,此时脸上就有多狼狈,但就是没办法遮掩半分。 苗沃萌从她斜后方再跨近两步,蹲下,一把抢走她手里素巾。 「随便将随身的巾子给男人用,你还有脑没有?那男人洗浄送还了,你还真收回怀里?还敢拿出来再用?」」温漠声嗓一下子变得恶声恶气,只差没骂「混帐」。 他五指一松,素巾立即被风吹跑。 陆世平眸线随飞走的巾子怔然微飘,下巴立刻被扣住扳正。 她看着眼前男人掏出他自己的锦帕,开始替她擦脸拭泪,动作如理琴般仔细。 她是被吓傻了,圈抱双膝的手一松,跌坐在草地上。 当锦帕一下下拭过她的脸时,她双眸一瞬也不瞬地近近望他,久久不能回神。 苗沃萌被看得颊面泛红,嘴上却还要叨念-- 「你是熟到软烂的柿子吗?任人拿捏不吭声?那大娘没把钱给足是不是?你傻呀?东西就算砸烂、砸坏,也不能那样贱卖!你懂不懂?」擦完泪,锦帕最后搁在她鼻下人中处,把那一小片狼藉全拭浄。 他眉宇忽地微狠。 「还有那条俗不可耐的花巾,任谁送的你都收吗?你若需要,我成箱、成箱送你,让你用上三辈子也用不完,省得你招蜂引蝶上门!」 陆世平听得见他说话,却觉每个语音飘来荡去。 她脑子里刺麻刺麻的,使着劲儿要想明白这一切,思绪却动得极慢。 好半响过去,她略干的唇瓣才扯出微弱的一句-- 「你没走,没上那条长舟……」 他撤下锦帕,凝注她一会儿才颔首。 「是。我没走。」 她吸了吸鼻,有朵笑花噙在唇上欲开而未开,那神情……竟有些惨淡。 「你没走,景顺跟你的护卫却都在长舟上,你留下不走,为什么?」 这辈子还没这祥痛哭过。 双亲去世时,她年岁尚小,当时惊怕多于忧伤。而师父过世,她守在灵柩边虽也哭得不能自已,但那是泪水成串、成串消落,静静地泪流不止,却不是像今天这祥,全无顾忌地号啕大哭。 见她神色古怪,语气飘忽,他双目微眯,瞳心似有流火消过。 「你的眼能瞧见了……」不是问句,而是欣然轻叹。 她着迷般注视他的眼,那双重复光釆的深静长目如此神俊,她怎还以为他仍目盲? 其实看不清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她。 觉得眉宇间哪边不一祥了,像多出某种明快神气,她下意识抬手想触摸他的眼和眉睫,未触及,便已放下泛凉的指尖。 她的「半途而废」让苗沃萌不仅眯目,两道漂亮墨眉更是一沉。 他薄唇淡抿,听她哑声涩然道-- 「你双眼早已重见光明,却还拿着盲杖唬吓人……你来「牛渚渡」,不是偶然走进我那处小院子,你故意的,还支开家仆和护卫……」声更低,语调持平。 「之所以留下不走,苗三爷其实就想看我笑话罢了。」 苗沃萌脸色略变,死死盯住她。 「看你什么笑话?」 大哭过后一下子很难平静下来,陆世平又抽抽鼻子,掩敛眉睫不愿作答。 苗沃萌却不留情面道:「是看你为了我拼命捏痛两颊,一张脸捏得都变形,想亲近却不敢亲近;还是为了我的离去,一路追来,然后因没能追上而蹲在野草丛里号啕大夫?抑或是为了我--」 她陡地闭眸咬唇,两手干脆紧紧捂住自个儿的耳朵,想来个眼不见为浄、耳不听为清。 鹅蛋脸容胀得通红如血,胸中一窒,觉得想吸进一口气竟变得如此困难。 她努力呼吸吐纳,很努力把气吸得饱饱,再重重吐出。 她不要听他说的,不要想今儿个在他面前究竟做了多少丢脸的事……她不听也不想……不听也不想…… 欺负人的是他。 她没有错。 她只是……只是喜爱上他,所以太过在意,如此而已。 掩耳的双手猛地被他握住,他试图拉下她的手,她顽强不依,牙咬得更紧,用力紧闭的眼眸让两排秀睫颤抖得厉害。 隔着手掌,她听到他带火气低喊-- 「陆世平!」 从他嘴中流泻而出的叫唤依然让她凛心动意。 她还没搞清楚他的意图,人已被他一把抱住。 她惊得至极间掀睫了,就见他俊脸抵近,嘴猛地压上她的! 辗转吮吻的热度,挤压她软唇的力道,还有扑在脸肤上的他的气息……陆世平一下子记起『九霄环佩阁』内欲涌魂销的那一夜。 血在她肤底翻腾起来,脸与身肤已灼灼其华。 那时的他侵占得那祥深,鼓琴时柔似行云流水的双手死死扣紧她的腰,一遍遍劈入她湿润身内时,他不住地嗄声问-- 「我和你算什么……算什么……你到底……将我……当作什么……」 她无法答话,因他的问话皆断在每一次撤出再深进之际,这祥反复地折腾。 欺负人的明明是他,怎么他那样恼火,仿佛她才是欺负他的那一个…… 就如此刻他带蛮性的扑抱和火气四射的强吻,他在欺负人,但他又像被她欺负惨了,忍无可忍才反击似的…… 他一直是遥远的那颗明星,她仰望他的高华,渴望能碰触到他。 他愿意与她亲近,她再欢喜没有,但、但他不能这样使坏!她见过骗人的,却没见过他这祥骗人的! 她试图撇开脸,身子在他臂膀里扭动。 她闪避之举像彻底触怒他般,那平时似弱不禁风、蛮气掀起时就如铜墙铁壁的修长身躯猛地将她扑倒在地。 他以肘压住她一大把青丝,袍中双腿夹住她下半身,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抑或自个儿琢磨出来的,竟立时制得她身不能动、头不能转。 他一手摸上掐握她两颊,掐得她双唇噘开。 随即热唇覆上,他舌尖带薄香,对她发出呜呜乱音的朱嘴相当彻底地舔过、咬过再吮过、吻过。 陆世平心里再明白不过,她若真心挣脱,还是能成的。 可仅是发狠咬了他下唇一口,他忍痛闷哼却不肯退,要她再咬他、伤他,却是无法再做了。 她干脆眼一闭,齿关放松,身子不出半分力气,将自己当成俎上肉任他发落。 所有抵拒瞬间消散,被他困在身下的女子气息与心跳仍促,却顿失活力一般。 他洞悉她的招数,也没再进一步侵逼。 漂亮宽额靠着她的,他垂睫缓缓调息,最后长身倒下。 他倒身紧贴她,俊颜半埋在她颈窝,他的嘴就轻抵在她颈侧脉动上。 如同上演了全武行之后的两敢俱伤,敌我已不分,只想倒在一块儿歇息。 胸房剧烈的起伏渐缓,陆世平终于张眸,蓝天为盖,绿草作寝,她身边的人是他,一时间实不知该笑该哭、该恼该乐? 不知名的鸟儿低低飞来,在野草上几掠,而后飞远。 啾啾鸟鸣插入两人此起彼落的呼吸声中,下意识倾耳去听,昏茫神志稍稳。 第十四章 她轻哑嗓音如缓手裂帛之声,低涩问:「为什么寻我……三爷如今笑话也看了,脾气也发了,来这么一趟,到底为何?」 枕在她颈窝的男人微动,却未应答,但他脸肤好烫,煨得她颈侧一片热红。 她细喘了会儿,又涩声苦笑。 「三爷那时说了,倘我决定要走,便不愿再见……我原想,你要知道是我,肯定不痛快的,岂知你是故意为之……三爷这祥闹,到底有什么事?」 侧挨着她的温烫身躯突然又翻身压在她上方。 他目光如炬,却也生寒,不管他双目盲不盲,眼神永远矛盾得慑人。 「陆世--」朱红的唇被她咬破,渗着血,有些触目惊心。他字字清晰道:「我问过那祥的话,并不表示我必须那样做。」 她怔了怔。 他薄唇又动:「我要你抉择,你选了你宝贝师弟,结果是我拿自己作赌,然后赌输了,如此而已。」他语调微透戾气,腮畔晕红未退。 「我就闹,没错!我不这么闹,岂能得知你心里有多在意我、多痴迷于我?尾随在你身后,见你因找不到我而放声大哭,你不知我内心有多痛快、多想仰天大笑!」 她满面通红,又想重施故技掩了自个儿双耳。 这「掩耳盗铃」的臭招让苗沃萌连连冷笑,一下子已拘住她的腕。 他凑近她耳畔吐息。 「我早说过,你我之间的帐还得慢慢算。把我得罪了还想全身而退,你当我是什么?」 她将他当作什么……又是那祥的质问。 陆世平心脏重重一跳,撞得胸骨都疼。 她小巧鼻头红红的,眸底犹有雾气,闷闷挤出话。 「藏琴轩里的那一晚,我以为……我们那样……就、就算两清了……」 「谁答应了?」他狠声质问。 「我答应了吗?」」 她抿唇不语了,反正他怎么说都有理,怎么做都是按着他的理。 号啕大哭过后又被他这祥胡闹,她浑身薄汗,而湖面上的凉风还一波波往野草坡上吹,她身子冷一阵、热一阵,早已晕头转向,此时绝非他的对手,还不如静默以对。 然,她的蓦然无语倒让苗三爷有些心慌。 他忽地翻身坐起,侧身对她,提气于胸再沉沉吐出。 她微觉纳闷,下一刻却听他语调略僵道-- 「……哪里两清?那一晚,你抵给我,我也、也算抵给你,你我皆是头一回,谁也没亏着谁,谁也没欠了谁。你之前欠下的想拿那一夜来还,怕是不能够。」 听得这话,觑见他冒着可疑团红的颧骨,陆世平头更晕、心更乱了。 他这人……欸,他到底要跟她讨什么抵债? 落雨的湖,徐徐摇近的船只,像似她撩开乌篷细藤帘子与他打上照面后,与他就悄悄纠缠上。 原是藏在心里的秘密,连自个儿也瞒着,直到她一而再、再而三接近,冠冕堂皇以「回报恩义」为由,去到他身边,蓦然才知,她的秘密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一颗落地萌芽的种子,落在情窦当中,初开。 心海曾因他波涛汹涌,离开了,半隐居着,暗暗探问他的事,大纵不定的心好不容易沉静下来,如今一见他,大浪又掀。今夜风奇大,秋末的萧瑟气味尽在风中。 她窗子投阖紧,咿啊一声被吹开,也把她桌案上的一叠纸扫得乱扬。 自师妹霍淑年的病大好,身子也养得不错之后,她曾与师弟、师妹说定,得闲时就尽量将师父所作的琴谱以及『楚云流派』 的制琴图册画写出来。 『幽篁馆』的琴轩尽已烧毁,什么也没能留下,幸得他们三人对师父所收所作的琴谱大多熟记,倘有不足之处,还能去一趟 『樨香渡』请教师叔公。 至于制琴图册,则全交由她重新画写。 只是今晚……她半点心绪也无。 走去将窗阖上,再拾回散落的白纸,将一块充当纸镇的竹节压在成叠纸上,心思又飘走了,飞啊飞,飞到白日时那片湖边野草坡。 「三爷要什么?」她问。 随他撑坐起身,头晕目眩的,眨了几下眼才勉强定睛。 「……我还有什么能给你?」 他沉默好半响才将脸转正,清美俊颜如玉如石般淡定,横布双腮的晕红到底没那么容易逼退,害她头更晕。 「跟我回苗家。」他眉不动、眼不眨。 她愣住,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结果还有教她更傻眼的-- 「你当初签下三年约,我问过方总管,也瞧过那纸约,算算,离现下还有三个月才算期满。」略沉时。他眉淡揉、眼徐眨,语气多大度,道:「这中间你怠忽职守八个月,我可以不予追究,工资照常算给你也无所谓,你回来将三个月做满,咱们可再谈新约……新约想怎么谈,你得空时可以多斟酌,反正……我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她瞪住他好一会儿。 最后,她没理会他,忍着晕眩爬起,脚步踉跄地走回自个儿的矮屋小院,头不曾回。 他说那一晚,他也是把自己抵给她,所以之前欠下的债不算两清。 对彼此而言,他们都是对方的头一遭……原还浸淫在某种说不出的蜜意里,谁知他后续会说出那祥的话? 再回苗家『凤宝庄』?再回他的『凤鸣北院』?再去当他的贴身婢子? 然后,再签新的一纸约? 她被他弄得好糊涂,没法子,只能先静静避开。 收了墨、洗过笔,将桌案整理过后,她吹熄烛火睡下,只是交睫翻来覆去,如何也没成眠。 她蓦地推被坐起。 胸中抑郁得难受,仿佛一团火窜着,烧出一坨纠结,让她吐不出、咽不下。 两足往地上胡蹭,蹭进绣鞋内,她有些不稳地起了身。 双眸已然适应一室的幽暗,她随意套上一件薄外衣,走出屋外、晃出竹篱笆小院,脚下虚轻,如夜游的一抹芳魂。 不晓得要走往哪里,只是凭本能去走,然后凄风暗夜中,竟有琴音乍起! 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曲。 那人所鼓之曲正是〈繁花幻〉。 她纤影微顿,让月光将影子寂寂打在往渡头的土道上,她禁不住去听,侧耳倾听,那人所鼓的琴,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 『洑洄』。 鼻间莫名呛起一股酸热,心音颤颤,没料到他竟未离开。 她似受了某种驱使,挪动两足循那琴音而去,没多久已近渡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泊岸的乌篷长舟。 那男子一贯的宽袍阔袖,盘膝坐在船梢头,膝上横琴,鼓琴成曲。 月光如银,镶着他的发、他的身,还有他身后的那片湖光,亦在月华下皎皎。 她立住不动,被眼前景象迷住心志。 他抬睫已瞧见她,指下琴音未断,依旧随心所欲又依心而鼓。 〈繁花幻〉七节拍,她听得入迷,他的喜、怒、哀、乐、爱、恶、欲,在这个月夜里一波波随琴音深钻她心房,震荡那一小块记忆-- 你想把自己抵给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 男子动欲是简单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纠缠不清,你肯给,自个儿送上,我有什么好推辞? 你说啊,这样得利方便的事,我为何不要?你说啊-- 她想哭想笑。 他今夜的琴曲鼓得真好,美到不可思议,在在触动她的心。 而最最恼人的「欲」之拍啊……她入了迷、着了魔,只觉裸身陷进情与欲的漩祸中,沉得更深更深,却是甘愿如此沉沦,背道失德亦无悔…… 她与他,一个静听伫立于边上,一个鼓琴盘坐于船梢,清月下四目凝注,不发一语却宛若已千言万语。 她是不争气了,听到后来竟是撑不住,心抖得厉害,身子亦隐隐颤栗。 倘是以往,她定会担心他寒秋夜泊,怕他抵不住湖上冷凉。 然此时此际,她泪顺匀颊而下,头昏脑热,只觉气他、恼他,让她这祥难受。 她咬痛柔软唇瓣,足跟随即一旋,逼着自个儿走回那小小居所。 不再听了……再听,只会加倍混乱,弄不清他是否又是耍着她玩? 他若要彻夜鼓琴,全随他意。倘因此病了,那、那也不关她的事! 她会躲得好好的,掩耳缩在厚被子里,再不听他。 再不去听…… 结果苗三爷病投病,陆世平不知,她只知自个儿该是病了。 昨日缩在湖边上大哭,一身细汗,又跟个男人「斗」到昏头,简直心力交瘁,再被寒水秋风如此一吹,当时身子已是忽冷忽热。 她虽纤痩,身子骨却一向健壮,甚少生病,昨夜觉得不适也没放在心上,以为忍忍,仔细睡一觉便能转好,没想这一觉睡得 神识浑噩,夜梦连连,一会儿是那年的落雨湖面,暗青色的天水间,一道俊影独立;一会儿是师父紧抓砸过人的硬凳,失神坐在榻上的模祥;一会儿又是那场大火,浓烟呛得她喉紧生疼,师父那魔障了的飞眉狂目已敛,了无生气地跟在那儿…… 最后的最后的梦,是苗三爷那双光亮的眼,亮却迷美,似笑非笑看她…… 她觉得自己亦入魔障,被迷得昏头转向,他就是洑洄--落重重洄间,如玉如石又能如何?同祥要被吞噬的…… 醒来时,外头天光清亮。 她微微苦笑,心想,能醒那便好,还能自个儿照顾自个儿。 在榻上坐了片刻才稳住晕眩,她起身梳洗,想着等会儿得熬点姜汤喝,再躲回厚被窝里捂一捂,瞧能不能发汗…… 景顺在她熬煮姜汤时送药来。 「陆姑娘,这是咱三爷吩咐的,昨儿个没能给您,今早就赶着送来了。」 大大的一个长匣,揭开匣盖,里边满满全是那帖独门配方的护喉润喉药丸。 陆世平怔怔看着桌上那一匣子药丸,一时间说不出话。 景顺小心翼翼又道:「三爷的船还候在渡头,他这是……跟姑娘耗上了,咱还从未见他这模祥,那是势在必得的神气……陆姑娘,那日我扮作船夫故意亲近您,是三爷安排的没错,但他就只是想把姑娘的身分确认再确认,弄明白您到底遇上何事?有什么难处?三爷他其实……」搓着手,吞咽唾沬,他想泄点苗三爷的小底,又觉小有罪恶感。 但不说不痛快,真这么耗下去,他真要看不下去。 他这阵子被大爷调回『凤宝庄』主铺做事,得知三爷欲来寻人。此人虽易寻,能不能得却是未知之数,他放心不下才抢了竹僮们的差事,硬跟过来,未料还得受爷的支使,当着姑娘的面又小演一场戏-- 适时跑进矮屋小院,说船备妥了,然后再让船离岸,他与护卫在船梢头悠晃,制造苗三爷已乘船而去的假象…… 欸欸,他家温润润的三爷都不三爷了,竟玩这种诡招? 内心叹气,他略微压低声量道:「陆姑娘,其实三爷的眼还没好俐索呢!」 陆世平犹自怔然的眸子一抬,唇张了张,仍没发出声音。 景顺道:「您离开苗家后,三爷就病了,治得都见大好的寒症突然暴起,养了大半个月才下得了榻。」见她傻愣不作声,以为她猜疑,他急得用力点头。 「真的!是真的!不骗您的!三爷之后又调养两个多月,身子骨强健些了,朱大夫才慢慢再帮他治眼,目力如今也才恢复 七、八成,天天都得服药针灸,但他赖在「牛渚渡」不肯回去……听朱大夫说,之前治眼是抽丝般慢慢收网,来到最后这关头,就得一鼓作气除了病根才好,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第十五章 陆世平听得心口慌一阵、堵一阵。 她知道景顺透露这些事的用意何在,是帮苗三爷为难她了。 表面上像似她在为难苗沃萌,实则不然,他爱折腾自己那是他的事,偏偏见不得他那样恣意任性,才会被捏得死死。 叹了口气,她挨着桌边坐下,觉得好累。 景顺本想再说,却见她苍白脸色透虚红,眉眸间有些委糜,不禁惊心。 「陆姑娘,您人不舒服吗?还是昨儿个没睡好……咦?您在熬姜汤吗?」 矮屋里窄小,小厅后头就是灶间,熬煮老姜的辛辣味已传到前头。 陆世平被他一说,淡淡牵唇没有多话,随即起身转进小灶房,也没理跟在身后、挨着灶房门边探头探脑的景顺。 她只管着将一小壶浓浓姜汁倒进碗里,捧着慢慢啜饮。 她觉得不能病的,病着,什么事都想不明白。 不明白苗三爷干嘛要这样为难她…… 苗沃萌从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别扭的性情! 心不动也就罢了,心若动,偏执于一人,便至死方休。 陆世平最后所选是师弟杜旭堂,带着师弟回『幽篁馆』--这祥的决定他其实能懂,心里却很不好受。 她只是拼了命一个劲儿地求他,那惊忧神情仿佛他多狠、多恶、多心狠手辣,一张口足能把她宝贝师弟给吞了似的。 她若肯跟他说些话,说些……他想听的好听话,他也不会慌怒到口不择言。 千错万错,始作俑者都是她! 心绪波荡难平,他背着手在渡头边上走着,护卫尾随在不远处。 他正琢磨着再用什么法子去惹她,景顺此时寻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爷啊!三-- 三爷--」 出什么事?!苗沃萌急转回身,带疑问的神俊目中烁寒。 景顺弯腰吸气、吐气一番,直起腰来忙道:「爷……那个……陆姑娘病了!八成招了风寒,她病恹恹还、还自个儿熬姜汁喝呢?」 「 苗沃萌脸色微变,往来吋路返回,袍摆随步伐轻曳。 景顺总算完全顺过气,急急又说:「再有啊,小的要回来时,陆姑娘那儿来访客了,是陆姑娘的师弟、师妹们,那个杜旭堂咱当年随三爷上『幽篁馆』时见过,小的还能认得。」 闻言,苗沃萌微变的脸色又骤然一沉。 病了已不妙,再来个宝贝师弟添乱更不妙! 苗三爷一甩阔袖,袍摆随着流星大步猎猎作响。 师弟、师妹来了,陆世平想强打起精神却是不行。喝下姜汤后,灶间里的小炉子、汤碗还是师妹帮她收拾的。 直到躺回榻上,才恍惚想着……不知景顺什么时候走的? 屋外有声,她听那声音,嘴角微翘,该是师弟又在小前院帮她劈柴薪。 有脚步盈盈踏进房内,她闻声张开倦乏的眸子,朝来到榻边的霍淑年笑了笑。 「这阵子老师傅们都好吗?涂师傅摔伤的膝腿好些了吧?」 霍淑年灶房里还在熬粥,她是乘隙进房里探探。手搭上陆世平的额,她边应声道:「大伙儿都好,涂师傅前些天能拄着杖下榻了。」 陆世平双眸微弯。 「那就好……那、那你跟师弟怎么祥了?他说了吗?」 霍淑年收回手,两颊腾地胀红。 「说什么呢?我跟师哥……有什么好说?」 陆世平故意眨眨眼。 「师弟前阵子明明跟我说,说我再不久也该回『幽篁馆』跟大伙儿窝一块儿了。他可投忘那时我开出的条件--要我回去可以,你们俩得拜了堂、成了亲,恩恩爱爱相好了,那才行的。」 霍淑年张嘴又闭嘴,好半响挤不出话,难得扭捏。 最后是瞥见陆世平当真乏得紧,眼皮沉重却还强撑着,她才略急道:「平姊,别再操心我跟师哥那颗愣头青的事了,你这样不成的!我那时也以为仅是小小风寒,自个儿掀帖药吃吃便无事,岂料后来越病越沉,一条命险没了!平姊累了便睡,我让师哥揺船进城请大夫去!」 「师妹不用啊……」陆世平想阻止,但霍淑年转身就走了。 脑子像是比一早醒来时更沉、更混沌。 她不认命都不成,安静又躺回榻上。 平时觉得一床被子既厚又软,此时裹得再严实,都觉得似有丝丝凉风渗进,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她晕得迷迷糊糊,一碗老姜汁入肚也没见功效,虚红仍困在肤下,发不出汗。 她睡不沉亦不能清醒,模糊还能听到屋里、屋外的声响。 好像有别人的声音,正跟师弟、师妹说话…… 唔,不是赁屋给她的南婆婆,亦非相熟的邻居,若是卓大娘或卓家小叔,师弟识得他们那一家子,嗓音不会绷得那样紧,还结巴呢,既惊惧又戒慎似的…… 师弟的音量忽高,师妹也急嚷着,然后,她像又听到景顺清亮亮的声音-- 「欸欸,对不住、对不住!咱们爷也是急了,你们多包涵、多包涵啊!」 上下两道长睫似黏成一排,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挣开这一团迷糊。 甫从被窝里钻出脑袋瓜,一道修长影子已来到榻边。 「你干什么……」温凉的手不由分说地覆上她的额。 「摸你。」苗沃萌答得直白。 陆世平瞠目结舌。她现下脑子不好使,「斗」下去准要惨输。 那……总还能避开吧? 她扭开头又想缩回被子里,他两手竟钻进厚被中,一把捞住她! 突然受这惊吓,她气势更弱,嗅到他带檀味的身香,她那忽冷忽热的病症似乎瞬间加重。 「你、你到底……干什么?」 「抱你。」仍然直白通透。 她拼出力气横眸睨他,他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赖皮样。 更丢脸的是,师弟和师妹这时双双挤进房内,一见她软若无骨般被苗沃萌搂住,两人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很精彩地刷过一轮。 苗沃萌也不罗嗦,直接表明意图-- 「你们大师姊归我管,人我带走了。」 此言一出,陆世平傻住,霍淑年挑眉凝思,杜旭堂急得哇桂大叫-- 「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平姊哪儿得罪你了?那时闯进你的地方、挟持你的人是我,你若还恨着,有啥咽不下的就冲着我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让人锁了我送官府好了,你带走平姊想干什么?」」 杜旭堂浓眉飞挑,俊庞胀红,说着就要冲上去抢人,一旁的霍淑年似看出些门道、嗅出些端倪,两手赶紧牢牢抓住师哥的胳臂。 「敢问苗三爷,想带咱们家平姊上哪儿去?」她脆声问,随即瞄了眼靠在苗三爷胸前细细喘气的大师姊,见师姊眉心虽蹙, 倒不似厌恶苗三爷的亲近,她惊愕高悬的心才稍稍定了锚。 苗沃萌清厉目光迎上她的,淡淡答:「带她就医。」 「那之后是在苗家『凤宝庄』里养病吗?」霍淑年又问。 「如此自然方便些。」 霍淑年微笑领首。 「我本也有意请大夫出诊,但这儿地处偏僻,一来一往就得耗上大把时辰,苗三爷果能关照我家平姊,当真再好不过。那就有劳您了,过几日我和师哥再上苗家接平姊回来。」 陆世平却是不依的,挣不开锁囚的臂膀,只得抢在苗沃萌回应前说话-- 「我不需要看什么大夫……我睡会儿……睡会儿便能好的……」 八成彻底体会过「小病转大病、一病几乎掉小命」这种事,霍淑年这次相当地「助纣为虐」,全然不理会她的挣扎。 至于杜旭堂,他向来对她们师姊妹俩马首是瞻,但此时一个病歪歪的,另一个美眸发亮,脸蛋也亮,像说的话、作的决定都不可能出错般,满是自信,他自然而然就选边站,选了师妹那边。 陆世平被男人从榻上横抱起来时,吓得不轻。 体温因病窜高,额头真是烧得越来越热,烧得她头昏脑胀,但仍是知道自个儿正出糗,在师弟、师妹面前这祥丢脸。 「放我下来……」她气得想捶人,出的拳头却半分力气也无,倒像在撒娇,软软搁在男人左胸窝。 然后,又听那乘人之危且乘虚而入的苗三爷挨在她发烫耳边笑笑道-- 「我明白,你是怕自个儿太沉,要压垮人。不过别担心,你沉归沉,沉得是有些离了谱,我倒还抱得动你。」 他、他他-- 陆世平内心一阵咬牙切齿,气得差点晕厥。 又或者,她真厥过去了,对于之后的事,真已记不清楚…… 无须睁眸,陆世平亦明白自个儿就在『凤呜北院』内寝边的隔间里。 身下的厚榻软褥,还有盖在身上的被子,尽是熟悉的气味。 突然间回来了。 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待她眨掉困乏、定定眼神,瞥见一块旧青布扎成的包袱,怔愣过后不禁苦笑。 那块青布是她用惯的,这次被半挟半劫带回苗家,病昏之际,连包袱都有人替她备上,看来不是师妹还能是谁? 她螓首在枕上动了动,又见榻边矮几上搁着一只颇眼熟的木匣……也是,苗三爷都让人替她收拾包袱了,自然不会落下朱大夫揉制的那匣子药丸。 此时人在『凤宝庄』,她竟有小松一口气的感觉,全因听了景顺所说,苗沃萌的眼疾治疗已在最后关头,必须一鼓作气将病根拔除。 而苗家三爷任性张狂的性子没谁管得了,他若真赖在『牛渚渡』不走,她最后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现下,她可以不去忧心他了,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吗? 内心轻嘲一笑。 她起身坐了半响,然后才下榻蹭到桌边,揭开茶笼倒了杯清水慢慢喝尽。 整座北院静谧谧,似是天将亮未亮之际。 如此算来,从昨儿个到今日此时,她应已睡掉整整十个吋辰……这中间她曾迷糊醒来过,眸子虽未张开,却知周遭有人,尽管耳热脑胀,倒也隐约记得那些声音、那些对话-- 「三爷莫慌、莫慌啊……」当大夫的把着她的脉,呵呵笑劝。 「我没慌。」当爷的稳声辩驳。 「露姊儿姑娘这是风邪入里,肤孔涩抑,寒气侵肤而热气又锁于肤底,两相交煎才致高烧晕沉。嗯……待我想想……」 「还想什么?这病有那么难医吗?」 「三爷别急、别急啊……」 「我、我没急!」当爷的疑似恼羞成怒了。 越想,心越火热,思绪却也更乱。 外边有声响,她本能地退回榻边,快且安静地再次躺平,半张脸藏在暖被里。 有人撩开隔间的厚帘子踏进。 隔间无门直通廊外,进出都得经过主子内寝,能在这时候光明正大「摸」进来的除了苗三爷外,还能有谁? 她身子不禁微僵蜷缩,两手亦蜷成拳头抵在颚下,呼吸略促。 男人撩袍在榻边坐下,带薄香的阔袖悄悄横将过来,张手摸上她的额。 对她终于退烧的肤温感到颇满意似的,他探过后便收手,却继续赖着不走。 陆世平觉得呼吸渐难,头昏昏然又要烧起一般。 「既已醒来,还想躲吗?躲得了吗?」 听那声嘲弄笑语,她唇一咬,终于翻过身,一双秀润眸子黑白分明。 淡薄清光中,苗沃萌嘴角噙笑,眼底黑幽幽却无软意。 第十六章 他身上仅随便套了件袍子,像醒来立时赶着察看什么,连腰带也没系,露出里边的中衣和锦裤,且还披头散发。 这祥的他,令陆世平被惹得喉头微紧,遂抿着唇、对峙般与他相望。 他突然倾身下来,极近地看她! 病中卧榻,她退无可退,眼眸瞠得更圆,眸光在他高深莫测的玉颜上梭巡。 「你……干什么?」语调稍嫌虚弱。 「看你。」 她屏息,就见他当真很认真地看她。 那两道深静目光在她脸上梭巡,如同她方才看他那祥。 现在才又记起「自渐形秽」这事儿,似乎晚了些。她知自己长相勉强只能及上中等之姿,鹅蛋脸还肉肉的,眉形也非秀气的柳眉,还颇有英气……被他深究的眼看过又看,她一时间真想扯来被子蒙了头。 「你看人就看人……何必挨得这么近?」她语气微硬,撇开脸。 苗沃萌终于直起上身,淡淡道:「近点才能看得仔细。」 她心中一突,脑中晃过景顺对她说的,说他家的爷,眼睛还没好俐索…… 她坐起,将被子抱在胸前,感觉这祥气势足些,低声道:「三爷当年便已见过我的模样,何须再看?」 他眉微挑。 「当年那位自称『老老老姑娘』的姑娘,与你这位『大龄丫鬟』是不是同一人,总得认一认。」 陆世平只觉退烧的脸真又烧起。 她深吸口气挺直背脊,不再闪避,迎向他幽深的眼神。 「三爷目力得以复原,当真可喜可贺。」 她是真欢喜,很替他欢喜的。一直盼着的事终于实现,她方寸一软,唇角亦软。就算这次重逢,他有多欺负人、行径有多恶劣,光思及他的双眼能视物了,欢喜之情便漫满整个胸房,至于其它的事……也是该好好解决的。 「确实可喜可贺。」苗三爷嗓声一下子偏冷调,说得极慢。 「眼疾再不好转,我怕去得迟了,你那处矮屋小院要围得尽是蜂蝶和蚊蝇!」 他、他这话……说什么啊?」 岂知他慢条斯理又说-- 「你这模祥,不适合用花布巾子,还是朴素些好。」 花布巾子……她脑袋瓜里一荡,一会儿才想明白他所指为何。 他那时状若闲适地坐在小院里喝茶,自然瞧见了卓家小叔递来的花巾啊! 此时回想,陆世平脸热心悸,丢脸算是丢足了,忽又恼起他来。 「春初那时候离开苗家,三爷便一直让人盯住我的去向,是吗?」她不理他可恶的调侃,闭闭眸,压下晕眩感。 「是又如何?」 她静了会儿,再开口,语调幽沉。 「三爷是怕咱们『幽篁馆』又要做出什么来,这才暗中紧盯吧?我那时承诺了,定会好好管束师弟,将事情原委解释给师弟听,不会再闹事,而三爷不信,所以才让人时时监看?」 这一次,她没有得到苗三爷直白迅即的答复。 扬睫去看,她心口忽地沉了沉。 那双重复光彩的俊瞳原是深意潜藏的,此刻却现迷离,光点寂寂,似要淡灭。 ……她说错什么了吗? 静了会儿,苗沃萌蓦地诡谲一笑。 「你承诺要来到我身边,报我恩义,结果不也跟著你师弟走了,何曾守诺到底?」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不自觉地咬痛唇瓣,片刻后才讷声道:「我那时……非走不可……也以为三爷的不愿再见是真的……」 并非她不想回到他身边,而是他仅给她两条路选,一是走,一是留,没得商量。 他不语,又恢复那种莫测高深的神态,但眉宇间黯淡许多。 陆世平十指暗暗揪紧被子,认命般又道:「三爷昨日所提的事,那个……契约还剩三个月的事,我会待下来做到期满为止,至于新约……三爷能否就此放过我?」 「如今你双目已复光明,我、我内心歉疚确实轻些了,我是真的、真的很替三爷欢喜,能不能……这祥就好?」 仍没等到答话,她仔细再去看,只觉他似发怔,表情无喜无怒,更难捉摸。 她头真犯晕了,上身微歪,半靠着床头。 既要说,自得说个请楚明白啊! 「然后。还有三爷送来的那笔钱,三爷信中说,那是买下『甘露』琴的钱,但那买琴的钱是『幽篁馆』跟『锦尘琴社』之间的事,不关三爷的事。师弟被坑,讨不回公道也就自认倒霉,反正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往后不跟『锦尘琴社』往来就是了。 三爷送来的那笔钱……我会想法子还清,一定会还的……」 唔……她又哪里错了吗? 为何他表情那祥古怪? 她真真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什么?说错什么? 而苗三爷那张无喜无怒的玉雪面容,在散发的衬托下如此颓然,那一双直勾勾凝注她的美目,竟那祥忧郁…… 陆世平应付过蛮不讲理的苗沃萌,对付过脾气忽掀忽落的他,也治得了耍性子折腾自己身子的苗三爷,但……当苗三爷变得沉静忧郁时,她还真束手无策。 重回苗家『凤宝庄』,她在『凤鸣北院』将养了整整五天,直到今儿个身子才完全利爽,能重拾贴身婢子的身分。 她养病的这些天,苗三爷真的好古怪。 似经过那一日清晨谈话,他的古怪就没消停过,不怒不吵、寒言郁抑,常是沉吟的时候多,也不知他深思何事,想得浑然忘我、忧悒层叠,而那张俊颜染上郁色,竟有种说不出的绝艳。 他想事情想痴了,她则看他看得痴迷。 然后她不禁开始回溯那一日清晨,到底哪一句话惹得他郁结于心? 欸,该气郁的人是她才对吧? 他骗得她团团转、出大糗,为他痛哭流涕那样难堪,她、她也都认了啊!在脑子里就蒙上眼、关了耳,不看不听不想,当作没那回事。她乖乖认了,好处全由他占尽,为何他仍一脸不豫? 她只是求他放手,她不想再续新约,不想继续纠缠……不想、不想……呃? 莫非……正是她这个「不想」,把他给惹了? 自他出现在矮屋前的小院,她思绪就跟打了结似的,没一条能想通透。 好像他每个眼神、每句话,即便带嘲弄、面上生寒,都有股……说不出的亲密劲儿,只能意会,难以言传。 他似对她「恨铁不成钢」,也不知她哪一点教他恨上。 结果,他之所以恨,是因为她的「不想」吗? 我怕去得迟了,你那处矮屋小院要围得尽是蜂蝶和蚊蝇! 他说得理所当然,她听了只觉纳闷,当下没法想,待脑子清楚些再去寻思,越想脸越热,想信他,又觉受宠若惊,不敢去信…… 「露姊儿……咱交代的事……你、你听清楚投?」 紫菱色滚边的丝绸软榻上,红光满面的苗家太老太爷气若游丝地挤出声音。 一屋子仆婢捧茶、捧粥、捧补汤,等着伺候他老人家,一早被人从北院叫到『松柏长青院』来的陆世平则挨在榻边,婢子们将粥品、补汤、温茶一样样递进她手里,她只得接下,再一祥样拿去服侍老人。 「太老太爷,您方才交代的事……该请大爷、二爷和三爷过来才是啊。」她不明就里,十二万分纳闷。因老人家竟跟她提苗家祖坟修缮、宗族祠堂里的牌位排放之事,还跟她提说,他手边金银珠宝分有三大份,苗家年轻爷们谁成了亲,谁便能先领一份去……她很不懂啊! 更不懂的是,老人明明没病,瞧起来精气神十足,为什么装虚弱?还一副「今日不知明日事」、「大势已去、只余今朝」的模样? 太老太爷一匙匙啜完补汤后,眉心依旧哀怨,拖着气音道:「交代给你,没……没差的……反正欸……都是自家人……他们兄弟三人事多人忙……你、你帮忙记着……」 「啊?呃,好。我记着呢。」婢子递来巾子,她取来擦拭老人的嘴角。 她当初离开得突然,庄宅里不少人皆知因由,毕竟师弟闹那么一场、惊动那么多人,怎可能瞒下? 她想,太老太爷应也心知肚明,但她这次重回苗家『凤宝庄』,老人家待她却一如往常,只除了说些她摸不着头绪的话,其余真的都未改变,这让她心窝泛暖,暖得都有些想哭。 但宅子里的一些仆婢见到她,态度似都有些不一祥,至于哪边不一祥? 她又说不上来 幸得竹僮们待她还是如以往那般亲昵,她卧榻养病,都是小夏和佟子帮忙照看,帮她备水、备食、备汤药。 唔……好吧,也得提一下苗三爷。 这些天他忧郁归忧郁,总会守在她榻边。 他不太说话,不会嘘寒问暖,却时不时探她额温,甚至……摸她裸足。 探额温是怕她体热再烧,摸裸足是想确认她温温暖暖的没受寒。毕竟足部易凉,足若煨暖了,全身该也都暖了才是。 此时,太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话锋竟是一转-- 「欸呀……要你记着有用吗?问过三萌子……他、他说露姊儿还得走,没……没说留下不走……你是要走哪儿去啊?」 只觉颊面烧起,觉得一屋子仆婢似都竖耳在听,陆世平鹅蛋脸一垂,咬着唇,硬着头皮还是得答。 「……就做满三年约,然后离开这儿过点小日子,这祥而已。」 「那你答应我呀,待在这儿哪里也别去……欸,咱来日无多了……欸欸,你连这小小请求也、也不愿意点头吗?」 「太老太爷……」 老人叹气叹得更长,还假咳两声,断断续续又道:「三萌子也真是……签什么三年约啊?要签……把婚约签一签算了……婚约一纸比什么都有用哪!那是一辈子的事,签了就、就定终身……不怕你跑……」 陆世平脸垂得更低,实没勇气去看身侧和身后的婢子们,她都听到窃笑声了。 不知是否她自个儿心发虚,就觉她和苗三爷之间的纠缠,老人家似乎都看在眼中,心里有底。 她暗绞着十指,正不知如何作答,婢子们突然纷纷作礼,齐声唤-- 「三爷!」 苗沃萌身边跟著两竹僮,来到『松柏长青院』。 陆世平立即起身离开榻边,也跟着婢子们福身作礼,轻唤:「三爷……」 苗沃萌低应一声,目光迅速掠过她五官,见她神态寻常,心稍定了些。 婢子领太老太爷之命,请她过来『松柏长青院』时,他当时亦在场。心想,老人家应是知道她身子转好,所以特地唤她见见面、说说话。 他让她随婢子走了,却越想越觉不妥。 因之前太老太爷问起她的事,他当时内心不痛快,透露了不少事给老人家听闻,从当年的那张『洑洄』开始,因『玉石』而交缠得更深,后来更因『甘露』而深陷……太老太爷自是听得律律有味,最后还问-- 「然后她什么也没给,你就什么也没讨,两下轻易便把师弟归还给她了?」 她给了。 把自己抵给他。 想到就怒,连姑娘家的身子都能拿来当谈判求情的好处,即便真成佛了,都能让她逼得头顶窜火三丈高! 这事他没对太老太爷坦白,却不敢说老人家真就瞧不出来。 在北院待不住了,总觉『松柏长青院』内必不单纯,所以才过来一探虚实。 瞥见老人家眼皮子半掩,一副快没气的模样,苗沃萌并不急着探问。 第十七章 他撩袍而坐,状若谈天般沉静道:「曾祖爷爷,露姊儿跟您提了吗?」 陆世平才觉苗三爷过来请安,恰恰替她解围,一听他这么说,她眉眸一轩,不由得迷惑,又有点汗颜。 「提……提啥呀……」老人家继续有气无力。 苗沃萌淡微勾唇。 「提她在外面的营生啊!」略顿。 「她专做精细木工,之前我应琴友之邀,携琴至贺家少爷所办的琴会,在贺家大绣庄的前头铺子里,见到不少露姊儿制出的精巧玩意儿,有绣盒、妆盒、食盒,有圆的、四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就摆在人家铺子里卖。」 再顿了顿,似笑非笑道:「我问过贺家绣庄里的大管事嬷嬷,听说露姊儿做出的东西卖得颇好,许多人抢着订,其中卖得最好的是一种藏有暗匣的盒子,想来跟曾祖爷爷的七巧盒有异曲同工之趣。」 陆世平听着,双眉愈挑愈高--这男人,到底盯住她多少事? 耳中隆隆作响,突然响起他那一句-- 我跟你的账,还得慢慢再算。 当时她不很明白,现下终于摸出点头绪了。他、他根本没想放过她! 不等她再多想,太老太爷已一骨碌地从软榻上弹坐起来! 「露姊儿!」老人家双目炯炯有神,声音洪亮无比,冲着她扬声。 「你做了那么多木盒子,那么多款木盒子,你怎地没说?你怎都不说啊?你明知咱就爱看你做那些木头玩意儿,你还藏私了!做出好东西也不拿来给咱瞧瞧?你这祥对吗?啊?你想想,这祥对吗?」 老人家瞬间生龙活虎,只差没扑过来抓她肩头揺晃。 晕茫晕茫的,陆世平觉得自己似被解了围,又觉自己像被陷害…… 最后还是陆世平答应会制出成套的大小木盒奉上,老人家才消停下来。 被苗沃萌带出『松柏长青院』,来到院外的太湖石园,陆世平觉脑袋瓜被老人家闹得还有些发昏。 此时两竹僮请示过主子之后,已奋力迈着短腿跑开,打算去前头请马夫大叔先行套车,太湖石园里只剩下她与苗三爷。他突然站定,她也跟着伫足,离他约莫有两步之距。 他旋过身,她扬起脸定定看他,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 「三爷今日要出门?」满腹疑问,最后却只能问些无关紧要的。 苗沃萌点点头。 「要上一趟『凤宝庄』的琴馆赴约。」 「好,那我去取琴--」 「你不必跟来。」他淡淡截断她的话。 「今日与我有约的是林阁老家的家眷,一对一的论琴切磋,不是成群的小琴徒,有小夏和佟子足能应付。你回北院再歇一天吧!」 他目光微敛,眉宇间犹染轻郁,秋光浸润下,玉颜似更削瘦。 陆世平两手又悄悄绞握,一是因他郁郁寒欢的模样,二是为了他口中所提的那位阁老家的家眷。 大绣庄的管事大娘不都说了,林阁老家的嫡孙女才气惊人,因仰慕『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爷,特意携琴上苗家琴馆拜会。 他与那位林家小姐在琴馆楼上会面,还相处了好些吋候。 「三爷觉得林阁老家那位家眷……很好吗?」话一出,才觉喉中泛酸,她心里苦笑,十指绞得更紧。 苗沃萌似没料到她话会转到这上头,先是一怔,敛下的目光又静静移向她。 「嗯!」他颔首。 陆世平略僵笑语:「……能被三爷称好的人,那、那当真是好的。」 「苗家收到『幽篁馆』投来的拜帖了。」他忽然天外飞来一句。 这会儿换陆世平一愣,扬睫又定定看他。 依旧分辨不出他的心绪起伏,只知他为着某事不痛快,整个人一直陷在某种挣脱不开的沉郁氛围里。不张狂、不野蛮、不拿主子势头欺压人,这种孤伤自愁的面貌,绝美得惹人心惊,也让她很忧郁啊…… 「师弟和师妹知我在此,自是想过来探探,又或者接我回去。」 「嗯。」他又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她微露笑,故作轻快道:「我会留下,至少得待到三年期满,待师弟和师妹上苗家『凤宝庄』拜会,我会跟他们说明白的,三爷无领多虑 我--」 「你师弟……如今仍想遵照你师父临终前的意思,娶你为妻吗?」 话被截住,陆世平唇仍启,两颊忽现淡晕。 见他突然撇开脸,耳廓明显泛红,喉结还上下滑颤,她一颗心亦跟着颤动。 经过几个呼吸吐纳,那张俊庞复又转正,面对她问-- 「你虽宝贝师弟,可并不想嫁他,是吗? 」 她喉头忽而发紧,因他专注执拗的眼神,还有话中那抹欲掩不能掩的紧绷。 他眉色微凛。 「……不是吗?」 「是……」她喘息般吐声。 「我不想嫁给师弟。」 他绷凛的五官瞬间冰融,如春阳里的融雪,虽未笑,眉睫已软。 她差点又看痴了,两手暗自攥得生疼。 「三爷这么问,有什么事吗?」 「我帮你想到一个『釜底抽薪』之法。」他嗓音仍淡,持平。 「嗯?」迷惑眨眸。 「你师弟等着娶你,你把自个儿嫁掉,他自然娶不到你。如何?」 什、什么?!「把自个儿……嫁掉?」 他朝她踏近,又很克制地顿下脚步,眼底跳动火焰。 「你可以嫁我。我陪你演这场戏。如何?」 他淡淡然的「如何?」就像一把鼓槌,狠狠擂响她耳鼓,重敲她心田,她整个神魂被震得不住地颠,脑子里一片空白。 苗沃萌却是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想通了,知会我一声。」 将她弄到怔愣说不出话,他连日来的沉眉郁色似乎消散不少。 他没碰她、没逼她、没凶她,只拿深渊一般幽静、流光一般温亮的矛盾目光直勾勾锁住她。 好像他内心其实很沉、很稳,经过这些天的斟酌,可以很平静地提出自个儿的建言,还能等她仔细考虑。 他暗自深吸口气,微扬薄红俊脸,很淡定般转身离去,独留姑娘在原地继续发傻。 陆世平差点化作石园子里的一柱太湖石。 她都不知自个儿定住多久,还是『松柏长青院』内的婢子路过时见着她,过来唤了几声,才把她飘到天云外的思绪扯回。 她回过神,始作俑者苗三爷早已飘然走远。 她下意识往『凤鸣北院』走,一路只觉足尖仿佛未能着地,最后如何「飘」回北院的,她也没去留心。 走过院内那座荷花小池上的廊桥时,她身形突然顿住,停在小小拱桥上,僵化的脑袋瓜此时回了温,勉强能扯动几缕思丝。他到底在闹腾什么? 她浑纯内心像似透亮了些。 他想向她讨什么抵债? 她模糊间似瞧出一点端倪。 她护着师弟,他怒不可遏。 她与他重遇后,他阴晴不定又别扭至极。 她不愿再续长约,求他放手,他忧郁自伤。 然后,他说,他可以陪她演戏。演一场「她嫁他为妻」的戏。 倘若她嫁了,过完戏,他真会放手吗? 怎么会这么别扭难搞? 明明不想她走,或者还很喜欢她呢,却半句不提,只会脸红发脾气,发了脾气又忙着脸红,完全崇尚「恼羞成怒」之道。 欸,这孩子真不可爱啊! 她举袖按着左胸房,那跳动着实太快、太重,隐隐生疼却让她疼得直想笑,即便落了泪也是欢喜而泣的泪水。 她也是很迟钝的。 一开始她并无奢望的。 能去到他身边,她便去。 能为他多做些事,她就做。 能看他、听他、亲近他,她就珍惜在一起的时候。 人与人之间的事,不过一个「缘」字,今朝同聚,他朝别离,也是寻常的事。 她没想过会是那祥离开他身边。更未料及他根本无意放手。 她情是深浓,但意志淡薄,从不以为两人会修成什么正果,就随缘来去,倒是在不知不觉间好生折磨了他。 想通了,就知会他一声。他说。 那、那她现下想通了,就静静在『凤鸣北院』等他回来吗? 她重拾步伐,还没走下廊桥又止步了。 心这般火热,在烈焰里翻腾煎熬,她怎能静静待之? 纤姿一旋,车转回身,青裙飘逸如荷叶,她急急跑出北院。 想见苗三爷。 很想很想见他! 方总管见她一双眼异祥热切,问她套车要上哪儿去,她答,要见三爷。 如此便轻松说服了方总管,她得到她要的马车和一名车夫。 倘是她骑得了马,绝对是来个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直直奔去苗三爷身边。 算一算,她约是晚了一个半时辰才出门。 再算一算,待马车抵达苗家『凤宝庄』的琴馆,应也将近午时,苗三爷若要回庄宅里用膳,她就挤进他那辆马车,在回程上跟他「知会」个清楚明白。 一切她都设想好了,但意外总是突如其来。 在她所搭的马车抵达苗家琴馆时,馆外一片乱。 她慌忙爬下马车,小夏和佟子瞥见她,亦慌慌张张奔近过来。 环顾乱成一团的人群,有苗家护卫、琴馆馆主和大小管事,还有几位长驻馆内的琴师,另外是一批陌生人马,瞧那模样,像似某大户人家养出的护卫队。 「出什么事了?」她勉强稳住心神,先询问两名竹僮。 两竹僮瞧见她便似有了主心骨,围着她便嚷-- 「露姊儿,爷出事了!」 「不是不是,是林阁老家的小姐出事了!三爷与她在琴馆二楼待了一个多时辰,后来送她下楼,林家的马车还没拉过来呢, 一些仰幕三爷的文人雅士和咱们馆里的教琴师傅及琴徒们便围在一楼堂上,挤得是水泄不通……」 「对、对!真的寸步难行!三爷本打算先把林家小姐送走,再回头与众人聊叙,哪知还没走出大堂,斜里窜出三、四人,几桶桐油已泼洒过来!」 陆世平听得心惊肉跳。 「那些人引火了?」」 「对啊--哎唉!」佟子被小夏狠拍一记额头。 小夏道:「他们确实打算引火,但护卫大叔们一跃而上,立时抢下对方手里的火引子。可当时堂上整个大乱,众人你推我挤,小琴徒们被挤得哇哇大哭,咱和佟子被三爷推回二楼,三爷跟馆主以及教琴师傅们挤过去要拉那几名孩子,一下子就被乱窜的人群淹了,待平静下来,就没瞧见三爷的影儿啊!」 佟子揉揉红额头哭丧道:「不只爷不见,林家小姐也不见,还有几名小琴徒也一块儿不见了!」 此时馆主凑近过来,陆世平上前还未及见礼,馆主抓着她亦哭丧着脸。 「平露姑娘啊!你说说这什么理啊?泼油欲引火的那些人,原来是林阁老家那边自个儿跟刘尚书家结下的梁子,刘尚书家那件贪渎大案,前两个月不还闹得沸沸扬扬吗?听说带头掀起这案子的就是林阁老家,这一闹,皇帝老儿大怒,刘尚书入大牢等发落,『锦尘社』破败收场,连刘家小组的婚事也闹没了,可这、这干咱们啥儿事啊?」刘府家人想出气,有胆子就冲林阁老家行刺嘛,干啥趁林家小姐出府,才来使这种糟七污八的手段?把咱们家三爷也闹进去……」简直欲哭无泪。 「姑娘你想想啊,爷跟林家小姐会不会被打埋伏的另一批人抓走了?但……那些人干嘛抓那几个小琴徒?不通啊不通……」 第十八章 刘尚书家出事,『锦尘社』衰败,陆世平隐约觉得闹出这些事,苗家『凤宝庄』暗里定也下了手。 但下没下手暂且不提,眼下要紧的是,苗三爷、林家小组以及几名不满十岁的小琴徒究竟去了哪里?在谁手上? 陆世平想过又想,当时刘大小组唆使底下人围堵琴馆时,她跟苗沃萌是从琴馆大门外的侧边巷子藏进迂回曲折的巷弄中的,然这一次,他人根本未出琴馆。 在人挤人的混乱中,想全身而退的话,能往哪儿撤?就算落入谁手里,那人也得寻路脱身不是?若还拖上几名小琴徒,要走绝对是难上加难。 他没被逮走。 林家小姐也没有。 他该是带他们躲哪儿去了,就等风平浪静再现身! 灵机一动,她不及多说,拔腿已奔往琴馆的后头院子。 没出前头大门,那定然是走后门了! 果然,那扇窄窄后门大敞着,她心头突突跳,二话不说便奔出。 甫绕过两个转角,当真接上了那片弯弯绕绕的复杂巷弄,然后她边走边辨认着,最后找到那棵生出墙外的杏树。 那处她曾带他躲进的某户人家后院。 她曾在杏树下热切吻过他。 此时,那扇不起眼的门扉竟也仅是虚掩,她推门而进,足音如此之轻。 然后杏树下那名清美无端的男子在这时徐转回身,与她四目相交,那一双俊瞳瞬间灼亮…… 苗沃萌挲着手中盲杖,独自在杏树下徘徊。 他最后驻足在树干与内墙所形成的隐蔽小所在,想着当日眼盲的自己倚树而立,是怎么被「欺凌」的。想啊想,脸红红,嘴角不禁笑浓。 跟着思绪一荡,晃到今早离开庄宅前,他故作潇洒对她作出的建言。 ……她会答应吧? 唔,她当然会答应!他恨恨地想。 摆明了就是在意他、喜爱他,要不怎会看他看到痴迷? 他当日一走,她巴巴地追出来,失魂落魄看着远去的乌篷长舟,最后还哭得那样伤心,不是喜欢他是什么? 既然如此,顺水推舟嫁给他,岂不正好? 哼哼,她要敢说不好,他就、就要……就要怎么样?后头没了下文,因他脚跟一蜇,与此刻推门闯进的女子对上目光。 他不知自己也将她看痴迷了,眼底发亮,说不得话。 然后那女子朝他奔来,一头扑进他怀里,张臂紧紧、紧紧抱住他。 「陆世平……」他低唤一声,两手亦用力回抱,拼命将她压向自己。 她被他带回苗家后,总觉她有意无意拉出一些距离,心明明仍火热,却硬生生要压抑那祥的感情一般。 但此时的这一个扑抱,他瞬间又能感受到她内心热烈狂烧的力度。 她是这祥喜爱他! 他连日来的忧愁郁结,眨眼间烟消云散,心窝子大开,通体舒杨。 「我就想,你或者避到这里来了。」小脸深埋在他胸怀里,她嗓音有些模糊。 苗沃萌低应一声,俊漠五官浸淫春水般柔软得不像话。 「怎么来了?」 她静了静,终于从他怀里抬起红扑扑的脸。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问三爷。」 「好。」他一脸镇定,一颗心促跳。 她问:「三爷虽觉林阁老家的小姐很好,可并没想与对方共缔良缘,是吗?」 她这问话倒跟今早他所问「你虽宝贝师弟,可并不想嫁他,是吗?」有异曲同工之妙。 苗沃萌墨眉略挑,似喜似惊讶,领首道:「是。」 她忽而一笑,紧张神情放松了些,眸光明而媚。 「三爷那天说,你再不来寻我,怕太迟,我那矮屋小院要围得都是蜂蝶和蚊蝇。那么你来找我了,围着我团团绕,你也是蜂蝶和蚊蝇了。我说的是不?」 她如愿看到他俊颊映霞。 苗沃萌魅起双目,口气透了点狠劲。 「是又如何?我若是蜂蝶蚊蝇,肯定也是最美、最神气的那一只!你不选我选谁?」 她禁不住又笑,觉得恼羞成怒而耍小脾气的他竟如此可爱。 「三爷说得是。我自然是选你。」 「当然!选我多好啊!我--」话陡顿,他美目微瞠,再眨了眨,似在确认自己没听错。他屏息问:「今早说的那事,你肯了?」 「肯什么?」 「肯嫁了我?肯……肯让我陪你过场戏?」他嗓声突夹涩意。 他这人啊,欸,拐着弯想留她,却又傲又娇,连句好听话都不说吗? 算了,她是姊姊,不跟他一般见识!她让他。 「我不会演戏。也不想演。」她十指轻揪他腰后衣布,语气无辜。 苗沃萌胸口一震,定定望她。 「那你……你不演,想怎祥?」 「还能怎样?就只好假戏真作啊!欸,嫁了便嫁了,不给退的--哇啊!」这会儿换她猛地被抱住。 苗三爷两只胳臂紧箍着她,面庞一垂,抵着她温热耳畔。 她唇儿弯弯,眼底闪着润润碎光,仍要闹他。 「唔,还是三爷仅想过过戏瘾便好,等过足了戏瘾,就休妻另娶?」 她耳珠子突然被他用力吮住,发狠乱啃一通,边咬边吻边喷气-- 「说什么呢!爷也是有操守的!你把我害得这祥惨,连身子都给你了,好不容易拐你进门,不好好惩治你怎对得起自己?你想退,看我答不答应!」终于吐出心底盘算,他就想拐了再说。 「那、那我不嫁了 !」现下悔了还来得及。 「你敢?」 他低吼,一把扳起她的脸,见她眉弯弯、唇弯弯,弯弯眸子里有欢喜泪光,知道自己被她捉弄了,但心这祥软,再羞恼也撒不出气了。 陆世平轻吸鼻子,鼻音略浓叹道:「你们琴艺高绝者,怎么一旦入魔障,比谁都狂?」她有什么好?值得他这般纠缠不休、忧郁伤怀? 苗沃萌能懂她的意思。 他入情的魔障,做不到她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就要比谁都狂。 他拇指挲着她的润颊,为她拭泪。 她羞涩咬唇,垂眸忽见掉在地上的那根乌木盲杖,不禁笑语:「三爷这次跑来这儿,没弄丢杖子呢!」 他红粉绯绯的玉颜微扬,薄唇似笑非笑,那神态像是在说--那杖子是你亲手做给我的,我自是宝贝,怎能弄丢? 陆世平心房火热,一股蜜意流转,却是睨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道:「三爷又拿盲杖出门,装模作祥欺负人,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他还真真惋惜地长叹。 「哪还能再装?今日这么一乱,什么底儿都掀掉了。」揺头再叹。 「往后要想觑见旁人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或把颊儿捏得变形、冲着我的美貌发痴,可就难了。」 「苗沃萌!」她也来恼羞成怒了,搁在他腰背的指直接掐捏下去。 可惜苗三爷没生什么赘肉能让她掐个过瘾,倒是他怕痒般扭了扭,干脆收拢臂膀又牢牢抱住她。 他低笑一声,灼唇随即压下,如久旱逢甘露般深吮她唇舌,鼻间轻轻低低的哼声让人听得面更红、耳更赤。 但……等等!不行……这样不好啊! 陆世平在他怀里扭动挣扎,躲着他的嘴,断断续续挤出话-- 「你……等一下……唔唔……不行,这儿是别人的地方,唔……你消停些啊……欸欸,你这人怎这么……张狂……」还是被吻了个彻底,吻得她飘飘然、目眩神迷。 软在他臂弯里好半响,她止不住喘息,烫耳又被他的热息拂过。 他笑意灼人,慢腾腾往她耳里吹气。 「双目稍能视物,我便推敲地走了一趟当日你带我走过的路线。后院墙内植树的,只这户人家,原来是棵杏树呃……你那时把我压在树干上强吻,我越想越觉这棵杏树意义重大,瞧见它,就记起你有多喜爱我,痴迷不歇,恨不得将我吞进肚子里去……」又笑。 「所以非买下不可。爷的树怎能种在别人地盘上?所以这座小小宅院已不是别人的地方,是我的地方……」 陆世平听得满身泛红潮,不甘心低嚷:「那时吻你,也不见你推拒,脸红红,心如擂鼓,明明你也喜欢,喜欢到无我不行,还说我痴迷?」 苗沃萌表情一顿,玉颊火热,跟着便豁出去了。 「是了,没错,我就是心里暗喜,无你不行,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我、我……我就这祥!」 怀里的姑娘一下子端起姊姊架势,两手往他胸腔一推。 苗三爷没防她突来这一手,玉背倏地抵在树干上,姑娘已猛身而上,如猿攀树般挂在他身前,嘴凑过来不住地吻他、舔他、啄他、啃他。 「三爷,咱们是不是该回琴馆瞧瞧--呀啊啊--」 那屋后忽见一人跨出门槛,女儿家本娇嗓脆甜,娇声却陡地变了调,似吓得不轻。 陆世平亦吓着了,猛地从浓情蜜吻中清醒了几分,身欲退,苗三爷一双阔袖却瞬间缠上,再次将她拖回怀里。 他真张狂起来,哪管什么天时地利与人和! 她无奈,只好又陷唇舌缠绵,迷蒙眸光湛啊湛,昏昏然间投向那道屋门…… 那是林阁老家的小姐无误吧? 噢,欸,苗三爷不怕丢脸,她怕呀!他是要吞了她才甘心吗? 这下子不只林家小姐撞见了,几个失踪的小琴徒也跟着从屋内冒出头,一颗头、两颗头、三颗头……全瞠目结舌「观赏」着。 她叹气啊叹气,干脆心一横,眸一闭,什么都不想,很专心全意地吻回去。 只是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先在内心仰天长啸-- 怎就没人告诉她,林家小姐这朵绝世奇葩,原来仅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儿?」 春临大地。 苗三爷在带着未婚妻子上苗家位在江北的温泉别业拜见双亲之后,甫回太湖即快马加鞭着手婚事,这一年春始,便赶在大爷、二爷前头,替苗家『凤宝庄』和自个儿迎进了新嫁娘一名。 儿孙的婚事完全遵从太老太爷之意,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 迎娶当天,苗家船队结满喜彩、披着红绣,从湖西至湖东『幽篁馆』迎来新浪子,长长船队迤逦在春光潋艳的湖面上,红扑扑的一长列,无比招眼。 说到新娘子,岁数是有些大,苗三爷娶的是姊妻,但稍微懂琴的人皆知,这桩婚事根本是苗家大得利。 一来,听说新娘子双亲早逝、师门简朴,没收什么聘礼。 二来,新娘子制琴手艺精绝,名琴『洑泪、』『玉石』与『甘露』皆出自她手中,苗三爷花大把银子买琴,买到最后竟干脆将制琴女师傅娶回家,往后女师傅巧手所制的每张琴,全归在苗三爷的『九霄环佩阁』,不花半毛钱,实在……教人眼红又生气! 暮春吋候,苗家『凤宝庄』再办『试琴大会』。 当天,太湖边上,默林、翠竹林所圈围出来的大片坡地,各地前来共襄盛举的琴友们席地落坐于温柔起伏的草坡上。所携来的琴不论是自制抑或请人所制,只要愿与琴友们分享,便可当众鼓上一段。 今年最教人惊讶的琴,名日『春雷』,由苗三爷所鼓,而制琴者……又是那位女师傅! 呃……不,如今得称女师傅一声「苗三夫人」。 『春雷』色泽偏朱,琴尾却有焦痕,据闻险些被当作废柴烧了,琴友们抵不住好奇,纷纷向苗三夫人探听始末。 终章 苗三夫人脸红踌躇,倒是一旁的苗三爷噙着笑,坦坦然代答。 琴友们才知,原来苗三夫人当时为救『春雷』这方奇木而灼伤双手,苗三爷不仅赠药更时时照看,如此日久生情,方才成就这一段良缘。 「如此说来,这『春雷』琴便是二位的订情之物了!」 听得琴友这话,苗三夫人陆世平仍淡笑不答,苗三爷自是轻松自在地把场子接过去搓圆捏扁,说得像他对她那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似的。 哼,他那时待她可坏了。 那时的苗三爷疑她、欺她,不断试探,还害得她两手伤了又伤,哪来的钟情相倾心? 见众位琴友听得律津有味,她只好脸红红退得远些。 有人喜听她与苗三爷的『情史」,有人则深深、深深仰幕她一手绝艺。 「试琴大会」上高手云集,不少识琴亦懂制琴的人过来与她攀谈,聊及各自的制琴手法,她听得双眸发亮,亦说得畅快淋漓。 入夜,「试琴大会」早已圆满收场,陆世平只觉肤底犹窜细细颤栗,白日与几位琴友谈论,真真听君一席话,胜读万卷书,很有豁然开朗之感,那兴奋之情尚未淡去,灼灼在肤下烧。 她从竹僮手中接过小托盘,便遣两孩子回房歇了。 过小厅,走进里边寝房,浴洗过后的苗三爷披散长发斜卧榻上,原是一幅海棠春睡图,见她踏进房内,他似睡非睡的美目掀了开,靠着大软枕撑坐起来。 陆世平朝他一笑,把托盘暂且搁下,走去帮他重新系妥中衣衣带,免得袒露胸腔招了风寒。 苗三爷忽而低柔问:「今日欢喜吗?」 她笑意纯粹,肩开眼笑。 「欢喜极了:」略顿又说:「可惜钚儿没能过来,要不,她定也欢喜极了。」 「钚儿」全名林紫绩,正是林阁老家那位才气级横的嫡孙小组,如今已拜陆世平为师,学识琴与制琴之艺。 苗沃萌笑笑领首,一会儿又问:「我瞧盛家那位刚及弱冠的盛小爷,今日似乎一直在你身边?」 提到从『楚云流派』中慢慢辟出蹊径,而今自成一格的『明月流派』盛家琴,陆世平气息微促,双腮生晕,语音掩不住地飘。 「那位盛爷虽年轻,可懂得好多东西,今儿个多亏他主动过来攀谈,要不与会的琴友那么多,我都不知上哪儿寻他。」 抚抚胸房,仿佛那方寸鼓动得太激烈,在胸臆内冲撞发疼。 「盛爷说,他也亲手制琴,连琴弦亦是自揉自制,还说他们盛家也有一处如同『九霄环佩阁』的地方,收藏十七具古今名琴,十七具呢!三爷,他竟还问我得了空愿不愿意去瞧瞧?欸,我当然一百个、一千个愿意!我想,盛家的藏琴定然很有看头。」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颊面仍红,鹅蛋脸在一室烛光中异祥的娇艳朦胧。 似思及何事,她眉儿轻挑,轻快道:「三爷,那位盛家小爷有小虎牙呢,笑起来两颊和两边嘴角都转着小涡儿,可爱极了……呃?」怎么回事?榻上斜卧的美人突然把她刚为他系好的衣带粗鲁扯开,中衣前襟又敞了。 她迷惑扬睫,一瞧苗三爷淡笑的唇、阴黑的眉眼,心头骤然一凛。 「是吗?盛小爷有那么可爱吗?」嗓声尽管低柔,却阴恻恻荡开。 陆世平登时明白自个儿是哪一条犯到他了,相当懂得见风转能! 「也……也没有多可爱啦!那个……跟三爷一比,自然是被比到天边去了,论可爱,自然是三爷最可爱!」 讨好般眨眨眼,生怕之后若受盛家小爷邀请,她家这位爷要闹着不允她去。 「哼!」苗三爷鼻子不通般哼了声,脸色柔缓了些。 妻子再次探手帮他拢着前襟,仔细重系衣带,他薄唇暗暗勾笑,没让她瞥见。 陆世平继续努力博爷开心,遂道:「盛爷今日穿的那件春衫,紫中带深青的颜色颇好看,我记得三爷之前也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祥子好看极了,潇洒俊朗得很。」 丈夫没回话。 周遭氛围从温软如酥的春天一下子换作冷飕飕的深秋。 她两指犹扣着男人衣带,不解地抬起头。 「呃?」这是又怎么了? 苗三爷美目细眯,眼角抽动,唇缓缓、缓缓扬笑,淡声足可凉心。 「我没有紫青色的春衫。」 「啊?」 「不仅是春衫,连夏衫、秋衣和冬衣,都没有紫中带深青的颜色。」他两眼深幽幽,一瞬也不瞬地看她,笑笑问:「你是看见谁穿了?那人穿起来还好看极了?潇洒俊朗?嗯?」问到最后,尾音上扬,听得人心尖颤栗。 陆世平内心暗暗叫糟。 想了想,想过又想,好像……呃,真不是他。 她干笑两声,搔搔耳边微卷的碎发,硬着头皮道:「好像,呃……确实不是三爷……我好像真记错了,好像是、是看到师弟穿过……」 苗沃萌俊脸铁青,目光如刀,唰唰唰直往她脸上、身上刮。 「哼!」这次鼻子更不通了,他重重喷气,接着又一把扯松衣带子,宁顾著凉也不让她拢襟系带似的。 「你、你干嘛这样嘛?」 陆世平张嘴还想念人,但见他正在气头上,不由得噤了声。 叹气,她起身端来托盘上的小白盅,盅里是黑乎乎的补药汤。 他的寒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要根治不可能,但已调养得甚好。 朱大夫开出的药补、食补,她皆帮他留心着,这碗补药汤如今是每隔一小阵子就得喝上几帖。 药汤温热温热,白盅已不太烫手,她捧着端到他面前。 「三爷……」小心翼翼。 她唤,他不理,垂下墨睫,脸还撇开了。 她小媳妇般咬咬唇,再将白盅慢吞吞移到他面前。 「给。」 结果他依旧不予理会,俊容再撇。 陆世平这下也火大了,「姊姊气势」压抑不住,血气噗噜噗噜往脑门子窜腾。 「你干嘛这祥?」」语气陡扬。 苗三爷黑黝黝的瞳仁心儿猛地湛光,唇抿作一线,喉结上下滑颤。 「苗沃萌!」她硬声硬气,每个字皆是重音。 「转过头看我!」 他就是诡异地抵挡不了她「盛气凌人」时的模样和气势。她一凶,他气息就开始不稳,心脏怦怦跳。 吞了吞唾津,他微鼓双颊,一张脸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转正。 「喝!」陆世平沉声命令。 他撇撇嘴,薄薄干干地嚅出声。 「你不喂,我怎么喝?」 她怎么就看上这祥一位爷? 又傲又娇又蛮不讲理,她怎么偏就对他心软了? 怎么就真的两眼一抹黑,一头往他怀里栽了? 内心发软,暗自揺头大叹,陆世平仍是取来托盘上的白玉调羹,一匙匙喂给他喝。 这下子苗三爷安静了、温驯了,没再闹腾,片刻便喝完整盅补汤。 她又端来清水伺候他漱口,温热了巾子给他擦嘴,等收拾过后再回榻边,榻上的男人似睡着了,清美面容舒展开来,开启一道小缝的双唇轻轻吐气。 她无声浅笑,俯身又去帮他系衣带。 想着他方才生气的模祥,她指尖发痒,真想掐他腰肉几下。呃,不,他腰身没肉可掐,要掐就掐他大腿内侧和他微翘好看的臀…… 她巧肩轻抖,硬是忍住笑声,怕吵了他,下一瞬却天旋地转-- 她被扯了过去,仰躺在榻上,苗三爷一腿横跨,半压她的身子! 「 三爷?」眨眨眼眸,发觉一头长发又被他刻意压住,让她没法转动脑袋瓜。 「说!我有什么颜色的衣裤?给我说清楚!」俊鼻挲着她的颊,问得恶狠狠。 还闹着跟她纠缠这件事就对了! 陆世平低声嚷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记错了嘛!我现下记住了,三爷没有深紫深青的衣袍或裤子,三爷偏爱浅淡颜色,白的、浅黄的、浅青的、淡灰的,没有紫青,没有没有--」 苗沃萌又重哼一声,身躯干脆沉沉压下,叠着她。 「你只惦着你宝贝师弟和师妹,陆世平,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嗯?」 「没有只恼着师弟和师妹,我也、也很惦记你啊!」唉…… 「哼!」 又哼? 陆世平被哼得恶向胆边生了,化被动为主动。她两手攀上他颈后,揽下他的头,随即下巴微抬,朝他红润柔软的唇瓣咬下去」 她没有用力咬,但力道还是有的,咬得他既疼又舒服。 可恶的女人,只会欺负他! 但……苗三爷内心已有悲惨体悟,他竟是十分喜欢她的欺负…… 被胡乱啃咬又上下揉捏到晕茫茫之境,他热烘烘的耳珠被含吮,妻子沙哑的低语是滚过浓蜜的甜言,徐徐鼓入他耳中-- 「我把你当成什么……三爷难道不知吗?」更用力抱他,低笑道:「我把你当成爷啊,最宝贝、最宝贝的爷,也是我最喜爱、最喜爱的人,谁也比不上的。」 苗沃萌听得脸红心热,眼底微润,偏过脸寻找她的小嘴。 四片唇啄吻摩挲之际,妻子甜甜又说-- 「谁也比不上,什么东西都比不上的……三爷跟『春雷』如果同时被丢进火里烧,我救的肯定是你,不救『春雷』……」 这女人……又玩他是吗? 陆世平突然惊声尖叫,因丈夫恼羞成怒了,十指拿她当琴来鼓,专挑她最受不住、最怕痒的地方下手。 「拜托--啊啊--不要!不要啦!拜托……求求你……啊--」 两人满榻上乱滚,滚啊滚,滚到最后,尖叫求饶声变成另一种春情满满的调调儿,媚到没边…… 然后陆世平有些明白了,丈夫的衣带子根本用不着一系再系,因为系妥了,还是得扯掉啊…… 而今夜的「恨」,苗三爷到底彻底发泄了。 俊脸埋在妻子温暖的颈窝,他带笑入眠,通体舒杨……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萌爷 上》作者:雷恩那 02、《萌爷 下》作者:雷恩那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