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相思煨红豆》 第一章 山中桃源(引) 秋雨绵绵近月余,中秋节已过去半月之久。整个回龙山浸泡在寒冷的水汽中。 日暮时分,雨雾渐浓。 小枝这才从半山腰的亭子折回。 天地茫茫,连树影都模糊难辨。沿着山间小径蜿蜒而下,枯败的草叶浸湿鞋袜裙摆。 老桃树的枯枝残叶在凄风苦雨中瑟瑟颤动,小枝抚了抚老桃树粗粝的枝干,来路已是苍茫一片,只余寒雨簌簌拍打山林。 “还没回来吗?”桃树轻轻抖落了身上的雨水,苍老的声音透着担心。 小枝眉头轻锁,道:“怕是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老桃树安慰道:“今年雨水多,道路难行,耽搁些时日也正常,再等几日看看。” 老桃树不知有多老,也不知是在哪一年修成了精怪。年复一年,它一直在这山路边,碰到小枝路过,总要唠叨几句。 这回龙山,山上随便抓只野鸡兔子,少说都有个几百年的道行,成精的花草树木比比皆是。却只有这棵老桃树敢在这山谷里扎根。 辞别桃树精,路转溪桥,溪水湍急,一个月的雨水,让原本平缓清澈的小溪变得浑浊,卷着树杈草叶泛着白沫呼啸而去。 小枝在青石桥上伫立良久,回到小院时,天已黑透。 小院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叟,仿佛一阵风一场雨就能摧毁它,可它摇摇晃晃不知多少年了,风没吹倒它,雨也没冲垮它。 小枝不止一次想过,等来年一定要给这院子翻修一下,来年何其多,山中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或许等哪天,这院子真的变成断壁残垣,才能唤醒她那根懒筋。 要说懒,这座山谷里住着的,就没有不懒的。 山中不知日月,再好玩的事做得多了也会失去兴致,慢慢的,也就找不到比躺着晒太阳更舒坦的事了。 竹篱圈着的小院门头上,木刻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桃源”,是白棠的手笔。 三十年前,他刚来的时候,是没有这闲情逸致的,只是当他用了一年时间实践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走,都走不出这座山谷的时候,终于选择既来之则安之。 养了几年花,发现还是山里的野花更美,钓了几年鱼,发现还是下水抓来得快。研究过厨艺,到现在,做的饼还是和石头一般硬,不过这总算是他为数不多持之以恒的一件事了。 另一件呢,就是种地了,院子不远处有一片庄稼地,是夏云泽以前开垦的,估计是怕姐弟俩饿死在山中,种了些麦子蔬菜等作物。 后来,因为姐弟俩饿了便上山捕猎,下河抓鱼,对庄稼地疏于管理,地里野草丛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直到白棠来了,接管了这块地,踏踏实实锄草耕地,勤勤恳恳挥洒汗水,总算是让这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 在这山谷里,法力修为无法施展,凡事必须亲历亲为,白棠深切体会到当一个凡人的滋味。 廊檐下,雨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凿出碗口大的小坑,溅起的水花打湿廊下的地面,寒冷潮湿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烛火明灭不定。 昏沉光线中,白棠端着一碗酒,斜倚着木塌,墨黑的头发披散在榻上,淡青色的长衫垂到地面,衣摆处已湿透,不知躺在这多久了。 抬眼看她,眸光氤氲一片,懒懒抬手指了指木桌上的酒壶,道:“喝两口,暖暖身子。” 小枝摘下斗笠,随手挂在墙上,走到木塌边,闻到白棠身上淡淡的青竹香,拿起酒壶灌下一口酒,辛辣灼烈感充斥口腔肺腑,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冰冷僵硬的身子渐渐回暖。 师父藏在山上的酒,被白棠全扒出来,大大小小的酒壶堆了半个院子,这也是白棠平日少有的乐趣之一。 回房换了身干爽衣服出来,白棠慵懒地往边上挪了挪,小枝在木榻上坐下,拿着白色的帕子擦头发,海藻般潮湿的头发披在身侧,有淡淡的皂角香。 “小蓬呢?”小枝问。 白棠伸了个懒腰,又撸了一把猫,道:“没回呢,还在渡口吧。” 浑身黑不溜秋的猫,眯了眯那双翡翠绿眼珠,朝白棠呲了呲牙,往小枝边上挪了挪,又蜷成一团闭目养神去了。 这院子里的人懒,养的宠物也懒,夏天找阴凉的地方睡,冬天找暖和的地方睡,若无闲事,能集体睡个十天半月。 白棠活了一把年纪,没想到在这染了一身陋习。 吱呀一声,两人看向院门,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怀里裹着一个物什,轻轻关上院门,踩着雨水,浑身湿哒哒的走过来。 近了便看清楚,那物什原来是一只长着火红鸡冠气宇轩昂的大公鸡,此时正微阖着眼,窝在男孩怀里,养神…… “姐姐,白叔叔,我回来了。” 白棠不过二十四五岁模样,看上去比小枝大不了多少,却一定要小枝小蓬叫他叔叔,说是不想矮了夏云泽一辈。 “白叔叔,我在渡口守了半个多月了,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啊?”小蓬把大公鸡扔回鸡窝,搓着苍白的小脸,蹭着白棠坐下来。 白棠踹了他一脚,道:“去换衣服。” 小蓬揉着屁股,委屈巴巴地回房,不一会又拿着巾帕擦着头发出来了。 白棠接过小蓬手中的帕子,又挪了个位给他,侧身帮他擦湿漉漉的头发,皱眉道:“我们是不是记错日子了,真的已经三十年了吗?” 小枝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角的余光里看到那只大公鸡悄摸摸的从鸡窝里溜出来,哧溜一声,越过小枝,又埋进了小蓬怀里。木榻这下便显得有些不够用了。 “芋头,还不去睡。”小蓬摸了摸大公鸡的翅膀,低头无奈的道。 这只叫芋头的鸡特别粘小蓬,不像小白他们整天睡觉,它喜欢跟在小蓬屁股后面,上山打猎,下河摸鱼,扑腾着它那五彩斑斓的翅膀,喔喔喔地欢叫着。 小白是只白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纯白似雪,白得发光,无论昼夜,都是最亮眼的存在。 芋头微眯着眼睛窝在小蓬怀里,并不理会这三人低落的情绪。 夜色正浓,廊外的雨依然在淅淅沥沥的下着。 第二章 下山之路(引)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们的师父不回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白棠手顿了顿,思索良久,才开口道。 他心里一开始是怨恨夏云泽的,把他扔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是时日长了,什么恨啊怨啊的,也渐渐淡了,只盼着他哪日回来,当面质问清楚。 小蓬转头看向白棠,清秀的面庞透着茫然。师父每三十年就会回来这里,已经是件约定俗成的事了,怎么会突然不来了呢? 小枝握紧手指,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有雨丝飞入眼中,凉凉的。 “如果师父没回来,肯定是出事了。”小枝淡淡道,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了,从她记事起,就有这间院子,几间茅屋,一只猫,一条狗,一只狐狸和一只大公鸡,有个总喜欢往外跑的师父,青石桥边还住着个桃树精。 她和小蓬认真记着每一个三十年,却忘了已经过去多少个三十年了。每三十年的中秋之夜,是师父的天劫,只有回到这里,才能避过那场劫。 师父是他们在漫长枯燥的年月里唯一的期盼,活着总是要有点盼头,如果失去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这半个月,他们第一次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师父从不许他们离开这里,也不会跟他们讲诉外面的事。 每次回来,除了教他们一些修炼方法,就是站在后山的崖壁下发呆。 小枝和小蓬也曾偷偷站在那里从那个角度望着高耸入云的崖壁,除了脖子酸痛,什么也没悟出来。 这间院子坐落在山谷中,四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峦,小院依山而建,山壁上是修长挺拔的翠竹,一蓬蓬坠下来,随风扫过茅草屋顶。 再往上是悬崖峭壁,那上面有什么,无从得知。 小枝小时候贪玩攀登过,足足爬了三天三夜也没爬上去,她曾怀疑那里是不是通往九重天阙。 小枝从未看过山外的天,不知那些云从哪里来又会飘到哪里去。 每隔三十载,师父裹挟一身风霜,在八月十五之前回到这里,住上两个月,又离开。 上一个三十年,师父带回来奄奄一息的白棠,白棠是一只狼妖,白雪似的皮毛上沾满血渍,小枝给他清洗了一宿才恢复原有的光泽。 白狼跟白狐又有些不一样,他的四肢呈浅浅的牙黄色,眉心有一弯月牙形印记,鲜红似火。 后来师父没带他走,只是嘱咐小枝和小蓬照顾好他。 姐弟俩对山外世界的认知,都是来源于白棠,白棠说得最多的便是那魔界少主的故事了。 白棠说:“说起三千年前那场大战哪,那可真是仙魔两界的灾难,举目一片焦土,四海皆是哀嚎。 仙界损失惨重,魔界也好不到哪里去,魔界三大魔君,韶辰魔君神魂俱散,景黎魔君销声匿迹,剩下一个不喑世事一心追妻的景昭魔君。 说起这景昭魔君和他那位神秘的夫人啊,万万年来,生了六十六位公主和一位少主,论生孩子这点,四海八荒怕是没有谁拼得过他们。” 白棠又说:“你们知道吗?魔界少主有六十六个姐姐,魔君外出寻妻多年不归,这少主跟着姐姐们长大。那脾性,啧啧……哪怕是天上的神仙,看到他都恨不得遁地千里……” 小枝对魔君少主的故事不感兴趣,只是惊叹,怎么有这么能生孩子的人。但是对那个陌生的世界却充满好奇,现在,因为师父迟迟不归,她忍不住又开口询问。 “山外是什么样子?” 白棠又倒了一碗酒,和着夜风抿了一口,今晚这酒,却是多了些许久违的味道,仿佛是枫香铺冯记酒家的招牌竹叶青。 “山外,是人间,也是地狱……” 第二日清早,天还未亮,小蓬被一声鸡啼惊醒,若是往日,他必定扔了这只半夜偷偷溜到他怀里的大公鸡,然后翻个身继续睡到日上三竿。 可这几日,他心里装着事,醒了便睡不着,辗转几次,索性摸黑起床。 雨还在下,从廊下墙上摸了斗笠,去厨房摸了几块冷得发硬的饼,小蓬又去了渡口。 昨夜,小枝已经冒出了下山的念头,小蓬心里更着急了。 师父说过,山外是极其危险的地方,万万不能涉足的。 他对师父的话奉若圣言,眼下既担心师父在那极其危险的地方遇到了危险,又担心姐姐莽莽撞撞跑到那极其危险的地方去。 “极其危险”几个字在脑海里翻翻腾腾,小蓬恨不得把脑袋扎进溪水里。 小蓬坐在几块老木拼搭的渡口,树皮已经剥落,在秋雨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霉味。 天色一点点由黑转灰再变白,雨帘越来越清晰,溪面上起了白白一层雾,乌云压在山腰,整个山谷像个逼仄的笼子,让人透不过气来。 小枝一夜未眠,满脑子都是白棠说的那个人间,直到天蒙蒙亮,终于下了决心,哪怕那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一定要去把师父带回来。 可是,怎么出去呢?整座回龙山就是一个结界,与世隔绝,除了师父,没人知道怎么打开这个结界。 今日不去半山亭,小枝去厨房拿了几块冷得发硬的饼,踱步去了后山。 淅淅沥沥的秋雨很快便浸湿了她的衣衫,她在雨雾中抬头,努力学着师父的仪态,眯着眼望着茫茫山崖,再一次想要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你都望了八百回了。”白棠也踱过来,顺着小枝的视线抬头望天。 小枝嗯了一声,咬了一口饼,含糊道:“这次的饼比上次的更硬了,你回头再琢磨琢磨。” …… 没错,白棠他一介妖王,沦落到给人做饭的老妈子,还要被嫌弃。夏云泽要是看到他这么贤惠……白棠甩了甩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决定了,我要下山。”小枝道。 白棠看了她一眼,说道:“我知道。” 静默半晌,白棠才转身,叹道:“我再去找找下山的路。” 白棠在山中寻了一年多,悬崖峭壁,浅溪深潭,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却始终没找到下山之路。 当初夏云泽带他回来的时候,他尚在昏迷状态,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等他醒来,夏云泽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询问过小枝,夏云泽每次回来,一叶轻舟泛溪而上,谪仙般突然而至,他能想象到云泽那等风姿的模样。他特意造了一艘小船,顺溪而下。 因着山路边那棵老桃树,白棠把小院命名“桃源”,院前不远处的溪流命名“桃花溪”,他说这样很有一番诗情画意。 话说他在桃花溪上寻了数日,直到被山石挡住去路,溪水汇成潭水。 他又潜入潭底,把水底每一块山石都敲打一遍,没有发现异状才罢休。 本想着这次夏云泽回来,一定要跟他一起出去,可没想到,他却索性不回来了。 白棠开始想念他那群小妖了,他好不容易混了个妖王当当,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被发配到这穷山恶水来。 第三章 红豆果子(引) 这座山谷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千年万年,桃树精都熬懒了身子骨,每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鸟雀在它身上拉屎也懒得嚎着嗓子骂了。 小枝在后山踱了一上午,正揉着脖子准备回去吃午饭,还没走到竹林边,便看见棒槌哼哧哼哧,摇头晃脑的跑过来,一身皮毛在缠绵的秋雨中黑得油光水亮。 棒槌这会怕是刚从它那狗窝里爬起来,馋得慌,跑后山来寻红豆果子了。 所谓红豆果子,却比红豆大了不止一圈,至少得有野苹果那么大了吧,长得红彤彤的,甚是喜庆,白棠便赐了它名字“红豆果子”,虽然它和豆子完全不搭边。 然而这喜庆的红豆果子却不是那么容易吃到嘴的,虽然一年四季都结果,并且产量极高,能挂满满一株矮灌木,却只长在这后山的崖壁边,不长叶不开花,黑炭一般的枝干上长满钢针一般的尖刺,寒光凛凛的刺向那些妄想摘取果实的恶徒。 当然了,恶徒就生活在这山谷里。 没有人能拒绝红豆果子的美味,棒槌更是对它又爱又恨,每次饕餮一顿回来,嘴巴能肿半个月。 就连他们那不靠谱的师父,每次外出,也要命小蓬去摘上几个揣进袖袋里带走。 每每小蓬十指鲜血淋漓,疼得龇牙咧嘴,师父便捧起他的手,拿着白帕子轻轻擦拭,眼里满是疼惜。 小枝喊了棒槌一声,棒槌蹭了蹭她的裙摆,舔了舔她的手心,一脸坚决的朝着红豆果子去了。 小枝甩了甩手上的哈喇子,就着竹叶上的雨水洗了手,折服于棒槌为了吃不怕痛的精神。 小蓬抓了几条鱼,用草绳串在一起,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刚推开院门,小黑就箭一般扑到他怀里来了,瞪圆眼珠子盯着他手里已无求生意志的鱼儿。 芋头刚奔出鸡窝,便看到这一幕,不满的满院子扑腾。 小蓬解开草绳,丢了一条鱼给小黑,把剩下的拿去厨房。掀开门帘,看到白棠正挽着袖子在案板前揉面。 “回来啦,去帮忙把火生了。”白棠瞥了一眼小蓬。 小蓬嗯了一声,情绪不是很高。 白棠又瞅了一眼被放在案板上的鱼,道:“你们可别嫌我这饼做得不好吃,今年雨水多,地里收成不好,到了冬日里,怕是连一点饼皮都吃不上了。天天开荤,腻死你们。” 小蓬正欲开口,小枝掀帘而入,又是一股潮湿的寒风卷进来,待帘子落下了,才消失无踪。 小蓬看了小枝一眼,撇撇嘴,没再开口。 “咦,今天有鱼吃。”小枝眼睛钉在那几条肥美的鱼身上,又叹道:“棒槌今天不该馋嘴的,等会回来要后悔了。” 白棠揉面的手顿了顿,突然把面团砸到案板上,砰的一声响,怒道:“今天吃饼,鱼都给小黑吃。” 小枝:“……” 小蓬:“……” 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付出被他们这般无视,白棠心底闷闷,鼻头发酸,眼眶泛红。 小黑似乎听到了召唤,猫着腰从帘子下钻进来,几个起落跳到案板上,看着那几条尚在扭动的鱼,眼冒绿光,从喉咙里发出喵呜一声,像是在告诉所有人:“我要开吃啦!” 白棠却又一把推开小黑,骂道:“走开走开,天天就知道睡懒觉,还想吃鱼,这是我们吃的。” 也不看姐弟俩,拎着鱼撩开门帘逃也似地跑出去,被屋外的冷风一吹,吸了吸鼻子,大声道:“还不去把柴禾搬到廊下来,中午烤鱼吃。” 小枝抱着小黑安抚了好一会,又撕了一大块烤得焦香的鱼尾给它,小黑总算不再喵呜呜喵呜呜的干嚎了。 白棠却还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专注烤鱼,似乎还没消气。他心里却是尴尬无比,哪里还有空生什么气,这下真是丢人丢到老家去了。 小蓬情绪本就不高,也苦着脸往火堆里丢干柴。 小枝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要是师父在该多好啊,大家肯定都会开开心心的。 师父不挑食,肯定会夸白棠做的饼好吃,小蓬哪怕是去后山摘红豆果子把手弄得掺不忍睹,心里也是高兴的。 正想着红豆果子,棒槌一瘸一拐挪回来了,嘴巴果然肿得老高,伸着红肿的舌头哼哧哼哧,嘴角尚有红色液体滴落,晕开在雨水中,不知是红豆果子的汁液还是被刺破嘴流了血,眼里噙着泪,委屈巴巴的望着廊下烤鱼的三人。 小枝真想丢一条外焦里嫩的鱼安慰安慰它啊,可惜它现在吃不了东西…… 小蓬看着棒槌这狼狈样,却是怔了怔,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般,脸色瞬间苍白无比,手指微微发抖。 白棠看出他的异样,也不摆脸子了,用烤鱼的棍子戳了戳他,还没开口询问,小蓬却是一惊跳起,带起的风吹得火苗乱窜。 发觉自己的失态,小蓬嗫嚅道:“我,我吃饱了,我去渡口等师父了。”说完也不管白棠和小枝诧异的眼神,转身逃也似的跑进雨幕中。 “他吃了吗?怎么就饱了?” “他没戴斗笠吧?” …… 第四章 深秋雨夜(引) 雨越下越大,小蓬跌跌撞撞跑到渡口边,溪面上依然是白茫茫一片,那个谪仙般的人物始终没有出现。 他又跑过青石桥,跑过老桃树,往半山亭而去。 老桃树微微睁眼看了看小男孩的背影,不一会,那身影便消失在山路上。 半山亭,坐落在小院西边的山上,在山另一边的山腰处。 当初白棠漫山遍野找出路的时候,发现这处地方,可以望见远处一条大河奔腾而去。 河岸满植乌桕树,深秋时节,赤橙黄绿宛若两条彩带缠绕在碧波上,美不胜收。 可惜美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白棠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那河边,最后只能在这地方修建了这座亭子,取名“半山亭”,聊以解怀。 那条河他也取了名字,叫“赤霞江”,他指着赤霞江对小蓬说:“你看那水面的宽度,我觉得‘河’不能突显它的壮阔,它肯定是一条江。” 每每坐在亭中凭栏远眺,自饮自酌,他都会想,云泽会不会突然出现在赤霞江上,孤帆远影,翩然归来。 小蓬一口气跑到半山亭,气喘吁吁地跌坐在亭中石凳上,远处的赤霞江被雨雾阻隔,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一片。 他心里很乱,他现在不敢面对白棠和小枝,他怕自己发现的秘密被他们知道,但他又隐隐觉得应该告诉他们这个秘密。 他从没这样矛盾过,忍不住伏在石桌上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小枝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浑身冰凉,一双大眼睛肿成了两颗桃。 小枝把他抱在怀里,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发现怎么出去的办法了,对不对?” 山里孩子单纯,一看小蓬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白棠和小枝多少能猜到一些端倪。 小蓬把头埋在小枝怀里,许久,才瓮声道:“姐姐……”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抬头看着小枝,红肿的眼睛里又氤氲起雾气,哑着嗓子道:“姐姐,师父真的遇到危险了吗?我不想你下山,我们从未出去过,我害怕你也不回来了。姐姐,你带我一起去行吗?” 小枝揉了揉他潮湿蓬乱的头发,道:“你必须留在这里,万一师父回来了,你要告诉他我出去找他了。有白叔叔在,你不用担心我,他可是妖王啊。” 小蓬吸了吸鼻子,道:“谁知道他是不是妖王,你见过哪个妖王爱吃面饼,还爱种地的。师父带他来的时候,他那一身伤你可是亲眼见到的。我看他就是吹牛……” “小蓬,不许这样说白叔叔。师父的教诲我们不能背后说人坏话,你忘了吗?”小枝打断他的话,皱眉道。 小蓬撇撇嘴,声音低下去:“对不起,我不是怕他不能保护你吗?” 深秋的雨催着黑夜到来,眼见四下逐渐暗沉,小枝拉起小蓬的手,将斗笠戴在他头上,捏了捏他冰凉苍白的小脸,笑道:“那你就能保护我啦?” 小蓬脸更白了,抿着唇不说话,任由着小枝拉着他在雨中的山路上蹒跚前行。 白棠一下午把家里所有的面都做成了饼,满满堆在厨房的案板上,又去山上打了只野兔,此时正烤得油滋滋香喷喷,馋得一众畜生都围在火堆前淌哈喇子。 白棠揉着酸痛的手臂,揉面团可真是个苦力活。嚼了一口饼,再喝一口酒,眼睛瞅着棒槌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下暗暗叹气。 等到小枝小蓬回来,正好开饭。 难得大家齐聚一堂,棒槌虽然不能吃东西,却也不耽误它躺在木榻边流哈喇子;小黑舔着爪子扑着火星子,玩得不亦乐;芋头窝在小蓬的怀里瞪着斗鸡眼看小黑扑火星子;连成天睡觉的小白也换了个地,蜷在了火堆边,睡觉…… 小蓬默默地啃着兔腿,不言语。 小枝看了他一眼,对白棠道:“师父每次下山前,都会让小蓬去后山摘红豆果子,小蓬的手每次都会被刺出血,之后师父便会帮他擦拭血渍,每次擦过血渍的手帕,师父都要藏进袖子里。按理说,这种沾了血渍的帕子,应该丢掉才对,可师父却好像很珍视。” 小枝连用了三个“每次”,可见这并不是巧合。 白棠也想到此事应该与红豆果子有关,听小枝这样一说,发觉小蓬的血或许才是关键。 小蓬慢慢开口道:“上一次师父帮我擦手的时候,从衣袖中掉落了一条旧帕子,那条帕子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渍,一看就是放了很多年,我觉得眼熟,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师父却有些慌张地把帕子藏进了袖子里。 当时只是奇怪,师父为何留着这样一条帕子,还随身携带。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前一次师父帮我擦拭血渍时用过的帕子。 说不定……我的血,能打开这个结界,或者说,我的血沾了红豆果子的汁液,就能打开结界。师父留着帕子,也是为了回来时打开结界所用。” 小蓬伸出手,上一次摘红豆果子留下的疤痕早已痊愈,苍白纤瘦的手在火光下明暗不定,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芋头像是感受到他心中郁结,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中。 虽然是八九岁孩童模样,小蓬在这山中却是度过了两三千年,心思单纯却也不笨,前后事情一分析,不难得出结论,现在只需等明天证实便可。 小枝抓住小蓬的手,轻轻揉搓着,道:“明天我们先摘一个红豆果子试试,不行的话再想别的办法。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师父也一定会回来。” 白棠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他宁可漫山遍野乱窜找路子,也不想要小蓬用血来开路,可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座山谷里,他也从不属于这里。 柴禾烧得通红,渐渐不再窜起火星,小黑蹭进小枝怀里睡着了,这院中的畜生都知道往暖和的地方靠。 静默无声,连日来的秋雨也渐渐不再下了,山中弥漫起大雾,夜更深了,寒意也更重了。 屋檐下的雨滴兀自滴答滴答,一下一下敲着心坎。 第五章 宝贝竹篓(引) 小枝拿来两块洁净的白手帕,和白棠一人负责一只手,仔细帮小蓬清理伤口。 白棠神色凝重,用了生平最轻柔的力度轻轻擦拭着那只皮肉翻卷的手。 小枝肩膀微微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在手帕上,努力想让自己下手轻一点,手却止不住的发抖。 “姐姐,你别哭了,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做这种事,我保证。你不哭了好吗?” 小蓬带着乞求的声音越说越低,想伸手替姐姐擦掉眼泪,可手腕正被姐姐轻轻握着,他不敢动,也没办法用这样一双手来帮姐姐擦眼泪。 小枝不理会他,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白棠在后山找到小蓬的时候,他已经摘了满满一筐红豆果子,双手鲜血淋漓,不知疼痛一般,再一次伸进刺丛中。 白棠一把抓住小蓬的胳膊,喝到:“你这是干什么?” 小蓬看了他一眼,垂下头,道:“我多摘一点,你和姐姐带去山下吃。” 白棠看着那一双血肉模糊的手,倒吸一口凉气,语气却是斥责:“山下什么东西没有,哪里就需要你毁了手给我们挣口粮。” 小蓬默不作声,心知自己做错了事,却不后悔,他天生皮糙肉厚,没几天这双手就能恢复如初。一想到姐姐要下山,他就恨不得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给她带上。 可此刻看到姐姐这般模样,他又有些后悔了。 小蓬又转向白棠道:“白叔叔,我的预感一向很准,你们这次肯定能出去的。我想请你,一定帮我照顾好姐姐,可以吗?” 白棠瞪了他一眼,道:“这还用你交代,你们俩就是我的侄儿侄女,不管在哪,我都会照顾好你们的。别搞得这么沉重好不好?” 小蓬满肚子的话又憋回去,等到手上的伤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才一拍脑门,疼得龇牙咧嘴,嚎了好半天才道:“对了,姐姐,你等我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说着三两步跑回房间,不一会又用两条胳膊夹了个竹篓蹦出来。 这次倒是学乖了。 “姐姐,给你个好东西,这个竹篓是我用后山得竹子做的,是个宝贝。来,我教你使用。” 小枝接过竹篓放到桌上,三人便围着这个宝贝坐下,竹篓大概跟小黑蜷起来差不多大,后山那片翠竹绿得冒油,做出来的竹篓也是绿得晃眼。背在身上小巧轻便,可惜装不了多少物什。 除了外表很鲜艳,看不出别的好来。而且这么鲜艳的色泽,与小枝向来素淡的衣饰也不搭啊。小枝隐隐有些不想要。 小蓬却是一脸骄傲,道:“你们且瞧着。小黑,进来。” 小黑舔了舔爪子,不大乐意的跳到桌子上,又跳进竹篓中。 “小白,进来。” 小白眯了眯朦胧的睡眼,不情不愿的跳到桌子上,又跳进竹篓中。 “棒槌,进来。” 棒槌委屈巴巴在原地转着圈,被白棠抱上了桌子。棒槌少说也比小黑大两圈,却在小枝和白棠惊讶的目光中,轻轻松松钻进了竹篓中。 小蓬又叫道:“芋头,进来。” 芋头从鸡窝里滚出来,屁颠屁颠跳到小蓬腿上,却是不愿跳到竹篓中去。 小蓬无奈,也不强迫它,看向小枝道:“姐姐,你把那框子里的红豆果子都装进来。” 小枝看着那半人高的框子,堆得小山高的红豆果子,懵住了。 白棠讶道:“这可真是宝贝啊,这么能装,不知道背起来沉不沉啊?” 说着伸手去提竹篓的背带,这背带不知用什么藤编成,看上去不怎么结识,白棠又用另一只手去扶竹篓,怕背带断了摔着那几只。 谁知轻轻一提,竹篓就被提起来,白棠本来准备了老大的力气,这一提,直接把竹篓提过头顶。 他怔住了,明明里面装着小黑小白和棒槌,怎么着也有点重量啊,怎么会是空无一物的感觉。他忙探头去看竹篓,一眼望到底,里面哪里还有小黑它们的踪影。 “它们都哪去了?”白棠嘴巴都合不上了。 小蓬看他这副表情,更得意了,道:“怎么样,我说是宝贝吧。别小看这只竹篓,它可是能装天下万物,不管多大的东西,都能塞进去。至于去哪了?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别担心,只要你塞进去的东西有名字,就能回来。你看,小黑、小白和棒槌,出来。” 不一会,这几只一脸懵然地从竹篓中钻了出来。 小枝抱着竹篓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喜欢,“我就说这么清新脱俗的色泽,一看就不是凡物。小蓬,你可真厉害。” 白棠看着小枝怀里的竹篓,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想要,问道:“呃……那个,侄儿,你那还有这种竹篓吗?” 小蓬摇摇头,道:“没有了,当初只做了这么一个,发现它不同寻常之处后,不敢再做了。” “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啊,咱们天天在山上,也没啥要装的。” “你昨天怎么不拿出来?” “呃,昨天不是想到你们要下山心里难过嘛,哪里会想到这个。可惜,今天手伤了,不然我也给你做一个。” 白棠看着小蓬包裹着厚厚白布的双手,觉得自己心上的伤比他手上的更严重。白棠也曾做过竹篓竹筐,却从没做出过这么神奇的东西。 喏,墙角那只装满红豆果子的框子就出自他手,做工精巧,结实耐用,可它就只能是个框子。 也就是说,只有小蓬才能做出这种绝世罕见的宝贝。 小枝把竹篓抱得更紧了。 第六章 雨后深潭(引) 雨从昨夜就已经停了,山中的雾来来去去,这会儿也已经散了。 空气中是湿冷的寒意。 跟老桃树告别之后,三人行至渡口,溪上横着一叶小舟,白棠这几十年造了不少竹筏木舟,只是风吹日晒雨淋霜冻的,腐烂肢解了不少,几乎没有存活了。 这只木舟是白棠在小溪尽头的潭边树丛中找到的,是夏云泽每次回来所乘。 白棠仔细研究过很多年,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木舟会几千年不腐不朽,所用木料也无从考究,他为此又跑遍了漫山遍野,始终没找到这种木材。 最后他十分不见外的把这只木舟占为己有了。 白棠背着装满红豆果子的包袱,微微有些气喘,转头看着背着竹篓的小枝,那鲜嫩欲滴的翠绿衬得小枝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白棠心里又是一阵痛。 好在他磨了小蓬好半晌,小蓬终于想起不知多少年前做过一根拐杖,应该是爬后山悬崖摔下来伤了腿之后做的。 找遍家里各处角落,总算在茅房里找着了。 通体碧绿的竹杖,连竹节处都没有一丝杂色,白棠洗了三遍之后,视若珍宝的拿在手上,虽然目前还没发现这根竹杖的神奇之处,但他相信,这绝对是个宝贝。 从来没有分离过的姐弟俩,相顾无言站了片刻,眼中尽是不舍。 小蓬眼眶微红,终是忍着没掉下泪来。 白棠拍了拍小蓬的肩膀,道了声珍重,率先踏上小舟,解了绑在木桩上的绳索。 小枝又交代了几句,才上了小舟。 白棠用力撑了一下竹竿,小舟便划出去很远,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溪水浑浊迅疾,白棠却并不显吃力,小舟平稳前行。 直到小舟快消失在山谷拐弯处,忽听小蓬大喊道:“姐姐,你一定要回来。” 小枝挤出一个笑,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快回去。 小舟行了不到一个时辰,来到被山石挡住的深潭,虽是深秋,潭边树木却依旧郁郁葱葱,不显颓势。小枝手里攥着沾满小蓬鲜血的手帕,问道:“:白叔叔,你确定是这里吗?” 白棠却不答反问,道:“你仔细看看,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除了树比其它地方有活力一点,石头比其它地方黑一点,小枝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往水面看。” 小枝低头看着幽绿的潭水,半晌,疑惑道:“这船行在水上,怎么一点波纹也无?” “你们哪,就是太懒了,整天窝在山谷里。我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潭水有古怪,你不觉得它不像水,更像一面镜子吗?” 白棠说完用手指去戳水面,接着道:“只是当我跳下去又发现,它真的就只是一潭水,差点憋死我。” 小枝:“……” “不过,这水里肯定有古怪,我觉得结界的出口就在这里,你们不是说云泽每次都是划着这只舟回来的嘛,说明他回来的地方和水有关。你等着,我再去水底看看。” 白棠说着,放下包袱,准备跳入水中。 小枝拦住他道:“我们一起下去,万一你找到结界出口出去了,我上哪找你。” 白棠一听有道理,抓着小枝的手道:“抓紧了,我们一起跳。”说完拉着小枝一跃跳进水中,小舟晃动几下,水面依然平静无波。 小枝还没来得及憋气,就被白棠拽入水中,心里暗骂一声,想着这下得呛几口水了。只是还没等她做好呛水的准备,眼前已是一黑。 白棠憋着一口老气,刚准备往水底潜,忽觉手上一松,转头一看,一口水直接从喉咙呛到五脏六腑。 身后哪里还有人,从水下能清楚的看见一只小舟横在水面,小枝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白棠赶紧往水面游,扒在小舟舷边,一阵猛咳,四下里一望,空空山林,幽幽深潭,刚刚还牵着手的那个人,却是不见了。 白棠大喊几声,没人应答,山林幽静,除了自己的回声,连鸟雀的叫声都听不到。 天色向晚,白棠坐在小舟里,浑身湿透,心里无比沮丧。 向小蓬再三保证会照顾好小枝,这还没出去呢,就把人给弄丢了。也不知道小枝是不是出去了,她从未离开过回龙山,只身一人,不谙世事,突然一下子到了虎狼窝,肯定怕极了。 可是,她到底是怎么出去的呢? 白棠百思不得其解,肚子却开始咕噜叫了。他瞅了一眼粗布包袱,里面露出点红豆果子来,想到这是小蓬受伤摘来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心里难受,肚子却是不能忍受了,尤其是在红豆果子面前,他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包袱拿了过来。 刚打开包袱,随着红豆果子滑出来一块布襟,白棠捡起来一看,正是那块沾了血的手帕。 白棠怔了怔,一拍脑门,怎么忘了这茬。 先前只顾着到水中查看,却忘了这么个重要物件,小枝下水的时候身上肯定带着手帕,所以才出了结界,而自己……想到这,白棠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 也顾不上吃了,他把手帕往怀里一塞,把包袱打了个结,斜背在背上,拿着青竹仗,再次憋足一口气,跃进水中。 …… 小蓬在渡口站到天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往回走。芋头跟在他身后,火红的鸡冠耷拉着,没有了往日趾高气昂的架势。一人一鸡,缓缓走在夜色沉沉中。 第七章 城北破庙 赤霞江岸遍植乌桕树,时值深秋,乌桕叶赤橙黄绿,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浩荡江水,天高云淡。 这景象,她在回龙山半山亭看了不知多少年,如今身在此间,却恍如梦中。 小枝睁开眼看到头顶迎风轻轻飘摇的乌桕叶,透过叶片,是湛蓝的天空。身下是结实干燥的土壤,和微微干枯的杂草。 这是在赤霞江岸。 小枝翻身坐起,四顾茫然。她手里还攥着手帕,虽然沾了水,手帕上的血却没晕开,小枝摸了摸身上,也是一片干爽,哪里像是在水里翻腾过。 远处山峦起伏,小枝直觉那就是回龙山,是自己生活了三千年的地方。小蓬还在那里等着她回家。 捡起身侧不远处的竹篓,从里面摸出两枚红豆果子,靠着乌桕树,小枝开始思考人生了。 日升月沉,江风凛凛,小枝在江边等了三个日夜,也没有等到白棠。 第四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她背起竹篓,最后望了一眼回龙山,向纷繁人间迈出了第一步。 小枝不知该去哪里找师父,虽然迈出了第一步,虽然是慎之又慎,虽然想了三天三夜,可这一步确实是胡乱迈的。 她向天空抛了一枚红豆果子,果子落地,往哪个方向滚,她便抬脚往那个方向走。幸之又幸,这枚红豆果子没往江里滚。 走了不知多少日,终于来到一座小城,叫江塘城。 小枝望着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摊子抹口水,觉得自己现在肯定像极了棒槌。 吃了一路红豆果子,实在是吃腻了。 馄饨摊的老板斜眼看着这个灰扑扑脏兮兮看不出样貌的叫花子,摔着抹布骂道:“走远点,走远点,别影响老子做生意。” 小枝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羞于开口。 这一路上,她了解到,吃饭是要花钱的,至于“钱”这个东西,她实在是没有。 往旁边挪了几步,想了想,从竹篓里摸出一枚红豆果子,小枝又挪回了馄饨摊。 摊老板挥着锅铲追出来,横眉怒目瞪着小叫花,这城里的乞丐什么时候这么难缠了,正欲破口大骂。 小枝赶紧伸出手,灰扑扑的手心里一枚红彤彤的果子,道:“我拿这个跟你换,可以吗?” 几个正在吃馄饨的庄稼汉子看到这一幕,笑着摇摇头,对老板道:“老板你也别恼,我看这小叫花也是饿得傻了。” “我看这果子倒是长得好看,八成是有毒的,你可别饿极了什么都摘来吃。” “自己吃了倒也无碍,只是还要给别人吃,不是傻子就是当别人傻啊。” …… 几人七嘴八舌,权当捡了个乐子,说得摊老板心里更是恼怒,一边推搡着小枝,一边骂道:“快走快走,真是晦气。” 小枝缩回墙角,抱着竹篓,看着手里的红豆果子,喃喃自语:“怎么会有毒呢?要是棒槌在……”话没说完,怀里的竹篓突然扭动起来,小枝一惊,低头一看,一个黑乎乎的狗头正往外钻,一双琥珀色眼睛掩藏不住喜悦之情,湿滑的长舌在小枝脸上舔了好几口,然后调转狗头,直扑小枝手中的红豆果子…… “棒槌……” “汪汪汪……” “你什么时候钻进来的?”小枝揉了揉棒槌的头,忽然顿住了,放在棒槌头上的手一用力,把棒槌又塞回了竹篓。然后,轻轻唤了声:“小黑?” 片刻之后,竹篓动了动,一只胖乎乎圆溜溜黑绒绒的猫头探了出来,翡翠绿的眼珠子四下转了转,打了个呵欠,又缩回了竹篓…… “小白?” 片刻之后,竹篓再次轻轻动了动,一只白毛狐狸连头都懒得伸出来,只给小枝看了个后脑勺,抖了抖耳朵,就消失在了竹篓里…… 小枝已经完全懵住了。 “芋头?” …… 这次竹篓总算没动静,幸好,还有个靠谱的,芋头喜欢黏着小蓬,这会应该在山中陪着他。 再看看竹篓,想着里面睡着三只祖宗,小枝眉头都皱到了一处,真是愁死人了。 城北有座破旧的寺庙,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四处漏风。 虽然如此破败,却是乞丐最喜欢的地方,顶上有瓦便是家,大堂内横七竖八或卧或坐着十几个乞丐。 小枝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接受着一屋子人的注目礼。 “新来的?” “交钱了吗?” …… 瞬间围上来几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丐,一股馊臭味飘过来,小枝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抱紧竹篓,小声道:“我没钱。” 脸上有疤的乞丐狞笑道:“呵,没钱?抢地盘来的?” 小枝往墙角缩了缩。 断胳膊的乞丐上下打量小枝,问:“身上可有值钱之物?” 小枝摇头。 驼背的乞丐看到小枝怀里的竹篓,道:“怀里的东西交出来。” 小枝不从。 跛脚的乞丐已经跳上前,一把抢过竹篓,身子晃了晃,把竹篓翻转过来倒了倒,啥都没倒出来,啐了一口,才把竹篓扔了回去。 小枝又抱着竹篓缩回墙角。 几人骂骂咧咧了一阵,自觉无趣,又各自躺回了自己的地盘。 会来这破庙过夜的,绝对不会是有钱人,乞丐们平日里受人白眼唾沫,心里怨气极重,碰到新来的,难免口舌上占些便宜,吓唬吓唬新人,倒也不会真浪费体力去生事。这破庙里,老弱妇孺都有,相处得倒也和谐。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黑了,月光从头顶的破瓦缝里照进来,小枝抬头看了良久,正打算闭目休息,忽然听到身边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声音不大,像是极力忍耐着。小枝偏头看过去,就着月光,只见草堆里躺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正蜷成一团,头上汗水淋漓,面容扭曲,紧握着拳头,似乎很痛苦。小枝心头一动,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小枝蹲下身,轻声问道。 男孩睁眼看了小枝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身后一位老大娘叹道:“这孩子啊,命苦,听说被家里人抛弃了,抛弃不算,还要毒死他。唉,也不知道是下的什么毒,你瞧瞧,每天一到晚上就这般痛苦,真叫人揪心哪。唉,也不知他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唉,说句难听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呢……” 这位大娘一句三叹的说了一通,说到动情处还拿衣角拭了两把眼泪。 小枝也听明白了,心道,这孩子果然命苦。 第八章 小乞丐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小枝瞥了一眼大娘。 大娘擦泪的手顿了顿,说道:“唉,那年家乡大旱,家里人都死光了,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啊,不然谁愿意出来乞讨呢。唉,你说是吧?这一路行乞过来,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破庙里住了下来。唉,这小石头还是我捡回来的呢,那天夜里,我要饭回来晚了,在路上看到那么大点的娃娃躺在泥地里,喏,就像现在这样,要死不活的,心里不舍,便给拖回来了。唉,早知道他每晚都这样痛苦,我这心哪,唉,有时候想想是宁可他死在那路边啊。” 大娘涕泪横流,喊天捶地,小枝再一次享受到了整屋人的注目礼,索性昏暗中,看到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影。破庙里的人,无不对小石头的遭遇感到难过。天底下做父母的,哪怕是乞讨,也想给自己的孩子一口热乎饭。小石头的父母家人,简直是禽兽不如。 小枝看着这个和小蓬差不多大的男孩,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别害怕,我给你吃个东西,没有毒的,说不定你会舒服些。” 小石头疼得说不出话来,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枝背对着众人,从竹篓中掏出一枚红豆果子,递到小石头嘴边,喂着他一口一口吃完,把珍珠般圆溜溜的果核扔到草堆里之后,再看小石头,已经不动弹了…… 呃……死了? 小枝手心冒汗,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虽然呼吸微弱,好在还算均匀,所以,这是睡着了…… 松了一口气,小枝心里嘀咕:“我就说红豆果子没有毒嘛!” 看着小石头睡得安稳,小枝轻轻掰开他的拳头,他手心里湿漉漉的,掌心被掐出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小枝想了想,伸手去解小石头的衣服,更准确的说是破布条。 “哎呀,你干什么呢?”大娘不哭了,有一会没听到小石头的动静,她刚摸过来想看看他怎么样了,谁知正好看到小枝正对他上下其手的一幕。 小枝还没来得及说话,大娘捂着胸口嚎道:“他还这么小,他还病着呢,你也下得去手?畜生啊……” 小枝已经帮小石头穿好衣服,想了想,打断了大娘的声音,道:“我在给他擦汗呢,他出了一身汗,这样睡着,说不定真的会生病。你再吵的话,他就要醒了。” 大娘顿住了,不远处那些正打算爬起来的乞丐们也顿住了。 脸上有疤的乞丐问道:“你说他睡着了?” 断胳膊的乞丐接道:“他哪天晚上睡着过?” 驼背的乞丐翻了个身,道:“我每次天没亮出去的时候还能听到他疼得哼哼呢。” 跛脚乞丐比较务实,跳过来借着月光仔细瞧了瞧,发现小石头真的睡着了,惊奇不已,又跳回去跟大伙汇报。 大娘挨着小枝坐下,小枝往旁边挪了挪。 大娘又把头凑过来,眼里冒着光,低声问道:“嘿,我说你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好东西?我刚可看见了,你从那篓子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喂他吃,之后他就睡着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小枝闻到大娘头发上的味,又往旁边挪了挪,道:“您眼花了吧,我这竹篓里可什么都没有,喏,给你自己掏,掏到什么都归你。” 大娘一副我信了你的鬼的表情,接过竹篓,伸手在里面摸了一会,又倒了倒,连个老鼠屎都没掏出来,讪讪地把竹篓还给小枝,皱眉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啊,我明明看到了啊。难道真的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可是这小石头都痛了好几年,怎么你一来他就好了呢?我可从来没见他睡着过。” 小枝瞎编道:“可能是时间长了,这毒对他没有药效了,而我只不过正巧碰到他最后一次毒发。哈哈,我还真是福星哪。” 大娘若有所思,点头道:“有点道理……” “我就说有好东西哪里轮得到我嘛,唉,睡了睡了。”大娘嘀嘀咕咕把自己扔在了干草堆里。 整个破庙里这才彻底安静下来,接着,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翌日天刚亮,小石头从干草堆里跳起来,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昨晚那个乞丐,只在草堆里找到一枚果核。 当时天色昏暗,自己意识迷迷糊糊,那人看上去倒不像乞丐,只是脸上灰扑扑的,头发有些蓬乱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的衣服虽然脏旧却并不破烂,别的他记不太清,但是那双映着皎洁的月光的大眼睛,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问遍了所有人,都说不知道那人是何时离开的。鲁大娘更是惋惜不已,一连叹道:“多好的苗子啊,那惹人怜的模样,谁见了不得多给几个铜板。” 第九章 骗嫁 那惹人怜的小枝,此时正抱着一棵干枯的老桃树,凄凄惨惨戚戚。 “你可修炼成精了?你见过我师父没有?那白棠呢?他是一头狼妖,或者你可曾见过一头狼?……” 山风阵阵,老桃树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不远处,一行人拥着一位衣着考究的老者,正缓缓沿着山路行来。这棵桃树长在山路边,老远就看到桃树下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只当是附近的山民,都没在意。 路过桃树时,老者随意瞅了这人一眼,继续前行,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身往桃树下走来。一行人跟着折回,面上疑惑,却不敢多问。 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慈祥的笑问:“好孩子,看你眉眼间郁气纠结,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众人服气,隔着那么老远路那么多人头,您这老花眼还能看到这个抱着桃树低着头的人的眉眼。 小枝茫然的抬起头,往后一瞧,这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一堆人,尤其是眼前这位老人家,笑得和蔼亲切。 小枝想了想,说道:“我找不到家人了。” 听这声音,是个女娃,很好,老人家笑得更和蔼了。 “哦?可否告知详情,或许老朽能帮上一二。” 小枝眼睛亮了亮,道:“我家人叫夏云泽,老爷爷您可曾听过这个名字?可曾见过他?对了,还有白棠,他是一头狼妖,您见过狼吗?” 小枝不知人间事,以为妖魔鬼怪和人一般,是随处可见的,虽然她下山这么久,一次也没遇到过。 众人相互间眼神交流了片刻,心下不约而同道:“原来是个傻子。” 老者怔了怔,继而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上了。 傻子好啊,好得很好得很。 “你说的可是一头白狼?”白棠白棠,应该是白色没错了。 小枝惊喜道:“您真见过?” “可不就真见过。”老人家又捋了捋胡子,果然猜对了。 “前几天才见过,眼下却是不知跑去哪了。不如,你先暂住在爷爷家,爷爷派人帮你打听打听,总比你孤身一人无头苍蝇一般寻找要好。你看可行?爷爷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饿不着你,你别嫌弃才好。” 众人心道:“您老谦虚,您还不富贵。” 小枝愣了愣,怎么打听点事,就扯到包吃住上了。不过眼下,她确实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们,好不容易有点眉目,她也顾不了太多。低声道:“不嫌弃。” 很好很好,难得出门登高望远,没想到还能给那傻孙子捡个媳妇回去。 老爷子心情大好,步履都稳健了不少。 老爷子拍拍小枝的手,怎么看怎么喜欢,又说道:“对了,你要是喜欢桃树啊,爷爷家有一处院子,里面栽种的都是桃树,有一棵比这还要大的,你就住那院子可好?” 小枝乖巧地点点头。 众人此时也回过味来,方老太爷这是给他那傻孙子找媳妇呢。 说到他那傻孙子,生下来就是个痴儿。且不说没有哪一家愿意把闺女嫁过去,偏偏这老太爷,还挑东挑西,这家的不孝顺,那家的势利眼,这个姑娘长得丑,那个丫鬟贪图钱财,拖拖拉拉好几年,老太爷天天长吁短叹。没想到今日三言两语就能白捡一个,傻的好,就要傻的,傻孙子才不会被欺负了去。 众人欢欢喜喜下山去。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树梢上的叶子越来越少,方府花园里却依然是姹紫嫣红一片。 小枝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发愁,这棵桃树确实比山上那棵大,长得也好,虫眼都没见几个。 这半个月来,小枝每天山珍海味可劲儿往嘴里塞,绫罗绸缎可劲儿往身上堆。可是每当小枝问起师父他们的消息,老太爷总是一脸慈祥笑着道:“快了快了,别急别急。” 这段时间,小枝时不时偷偷把小黑它们放出来吃美味佳肴,已经有丫鬟在背地里嚼舌根,说她太能吃了。 方夫人也来看过她几次,别的都满意,就是吃得确实有点多了。方家老爷现任知县,虽然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府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可这还没进门呢,就这吃相,实在是有些难看了。罢了罢了,谁让是个傻子呢。 小枝也愁啊,在人家白吃白喝的终归不太好,何况自己还带着三个拖油瓶,又何况师父和白叔叔都还没消息。 愁得她午饭都少吃了两碗。 小黑卧在小枝腿上,眯眼享受着小枝的抚摸,咕噜咕噜地叫着。直到人声越来越近,小枝打算把它赶回竹篓时,小黑却一反常态,伸了个懒腰,从小枝腿上跃起,踩着桃树枝干,优雅的消失在墙头。 小枝懵住了,这畜生是要去哪里? 方老爷子天天说快了快了,他挑的黄道吉日确实是快到了。 府里挂满了红绸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为了哄小枝高兴,甚至叫下人把她院子里的桃树上也都挂满了红绸。满院红绸飘扬,小枝却不太愿意去桃树下坐了。 她的房间里亦是满眼红彤彤,比红豆果子还刺眼,她有些不明白,为何方府的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风格,她还是更喜欢素净一些的东西。 每日里吃饱了撑在窗前,瞅着那棵老桃树,盼着小黑快快回来。 真是,唉!小枝叹了口气,一个没找到,又丢了俩。 小枝无意瞟了院子的月洞门一眼,却是吓了一跳。只见门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俊俏公子,面庞白净,透着些许病态,呆滞的眼睛正望向小枝这边。 小枝朝他招招手,他呆了呆,却是拔腿跑走了。 这一日,三更半夜,小枝就被一众丫鬟从被窝里拖出来了,今日丫鬟有些多,在房里窜来窜去,过于热闹了。 小枝稀里糊涂被她们拉到铜镜前坐下,任她们在脸上涂涂抹抹一番,又往头上堆堆砌砌一通,最后又帮她换了繁琐的大红喜服。 小枝不是没反抗,可惜她们人多势众,东一拉西一扯,左一句右一句,她根本招架不住。 天还未亮,启明星还挂在天上。 从丫鬟们叽叽喳喳鸟雀般的言语中,小枝总算弄明白了,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她要嫁人了!她要晕厥了! 屋子里的人已经被她支出去了,丫鬟们都去了前院帮忙,对待一个好吃的傻子,大家都是无比放心。 小枝在床边坐了一会,又起身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一想到自己就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了,她实在是坐立难安。虽然她现在的样貌不过十六七岁,可她实实在在活了快三千年了啊。这下不止丢了三个人,还搭上了自己。 第十章 桃树精 窗户紧闭,她觉得有些闷,打算推开窗户透透气,想了想,却是转身打开了门。 天将破晓,寒气未消,院子里灯火通明,红绸轻舞。 小枝抱着竹篓,坐在老桃树下的石凳上。 “桃树啊桃树,你要是修炼成精了该多好。”小枝摸摸树干,十分想念山谷里的那棵桃树精。 “或许,我真的修炼成精了呢。” 树上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小枝吓得一哆嗦,竹篓险些掉落到地上去。 蓦地抬头,正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两人都愣住了。 这人倒挂在桃树上,正抬着头看小枝。红绸在两人脸颊边轻轻拂动,小枝屏住呼吸,这距离,也,也太近了些。 小枝立马往后挪了挪身子。 桃树上的人轻咳一声,翻身又坐回树干上。小枝仍是抬着头,他却是低着头了。 离得远些,反而看得更清楚。 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穿着黑色衣衫,袖口扎紧,头顶束着马尾,干净利落,剑眉轻挑,一双桃花眼漾着两分笑意,鼻梁高挺,唇角微翘,白净修长的手指正一下一下摸着怀里一团黑球。 要不是那双翡翠绿眼珠子,小枝还真没看出来他怀里有东西。 小枝看得呆了,这,长得也太好看了……不是,小黑怎么在他怀里?还一脸享受的样子。 小枝收回口水,抬手指着小黑问道:“你是什么人?我的猫怎么在你这?” “这是你的猫?”少年看了眼怀里的黑猫,疑惑的问道。 “小黑,下来。”小枝决定用行动向他证明。 好在小黑还算争气,听到她唤,挣开少年的怀抱,恋恋不舍地跳了下来,钻进竹篓里。 少年看着小黑钻进这个小小的竹篓,心里替它憋屈了一下,又看向小枝,问道:“不是你将我唤出来的吗?怎么还问我是谁?” 小枝奇道:“你真的是桃树精?” 少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可是我见过的桃树精是位老爷爷。” “你见过的那位肯定悟性太低,修了个几万年,把自己修老了。” 小枝又问道:“那你修炼了多少年?” 桃树精晃悠着两条长腿,想了想,道:“两三千年了吧。” 小枝扭了扭脖子,一条红绸从她脸上拂过,她猛然想起自己的处境,赶紧伸长了脖子问道:“你既是成了精的,可有办法帮我离开这里?” 桃树精扯过一条红绸在手里把玩,闻言轻笑道:“看你这一身装扮,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怎么?不满意这桩婚事?现在后悔也太迟了吧。” 小枝急道:“我是被他们骗来的,这家的老爷爷说能帮我找到家人,没想到是骗我嫁给他的孙子。我还要去找我师父和白叔叔,我不能嫁人。”话说完已红了眼眶。 桃树精怔了片刻,道:“帮你,有什么好处?我可不平白无故帮人。”眼睛却是瞅着小枝怀里的竹篓子。 看着渐渐泛白的天空,小枝心一狠,道:“小黑借你玩一年。” “送我。” “两年,不能再加了。” “送我。” “三年,不能再加了。要不你就别帮我了,我自己想办法。”小枝抱着竹篓起身欲走。 “成交。”少年从树上跃下来,立在小枝身前,他身材颀长,小枝刚好到他胸口,被他这一番动作吓了一跳,差点往后仰倒。 桃树精牵起小枝的手,道:“走吧。” “就这么走出去?”被桃树精牵着手往月洞门走的小枝惊声道。 不是,你这番动作也太自然了些。 “放心,我施了隐身术,牵着我的手,就没有人能看到你。”桃树精回头看了小枝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小枝拉住他的手,道:“你先等我一下。”说着,放开桃树精的手,从竹篓里摸出一个红豆果子,放在石桌上,看了眼月洞门边站着的穿着大红喜服的年轻公子,对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石桌。 做完这些,才牵起桃树精的手,拉着他快步往外走去。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小枝的手纤细绵软,柔弱无骨。桃树精看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愣了愣神。 经过月洞门时,穿着喜服的公子依然愣愣望着老桃树的方向。 桃树精道:“你不怕他去喊人来抓你?” 小枝道:“虽然大家都说他傻,可他人不坏的。” 小枝想起他每日放在月洞门前的梨子,笑了笑,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被骗来与他成亲的,所以才送梨来暗示让她想办法离开。 那时候小枝只觉得这梨子鲜嫩多汁,盼着每日都能吃上一个才好,哪里能想到一个傻子还会打哑谜。 转过张灯结彩的回廊,又穿过姹紫嫣红的花园,前院的喧闹声已近在耳旁,隐隐还伴有丝竹乐器声、唱戏声、喝彩声,好不热闹。 偶有几个丫鬟端着果盘路过,也是目不斜视,果然是看不见他们。 他们没走前院,从一旁的侧门出了方府。 小枝道:“现在去哪?” 刚出方府大门,小枝还不敢松开桃树精的手,街上人来人往,尤其今天方府办喜事,聚在附近的人比平日又多了一倍。 桃树精看了看身边的姑娘,大大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正向他看过来。 桃树精怔了下,正打算转眼去看别的地方,小姑娘却是冲他一笑,神色自然大方,没有一丝扭捏。 桃树精咳了一声,心想着,这新娘倒是不丑。 桃树精问道:“你家人在哪?” 一提起这个,小枝就笑不出来了。 下山这么久,整日在方府吃吃喝喝,连师父的影子都没摸到不说,还把嘴巴养刁了。一想到这里,小枝又觉得有些饿了。 “我不知道去哪找他们。”小枝有些沮丧的摸了摸肚子。 以后又只能吃红豆果子,能不沮丧么。 桃树精看她这副样子,竟然有些不忍心,道:“我先带你出城,之后再说吧。” 小枝点点头,跟着桃树精穿过人群,走到街上。路过馄饨摊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想吃?” “嗯。”小枝想了想,又说:“可是我没钱。” 桃树精挑了挑眉,趁摊老板不注意,顺手端走一碗,还不忘拿了勺子,又扔下几个铜板。 小枝张了张嘴,被他这一通操作惊呆了。 馄饨摊子只有三张木桌,几张条凳,此时正是吃早饭的点,已经坐满了庄稼汉子、行脚商人、馋嘴的孩童。 桃树精左手端着馄饨碗,小枝右手拿着汤勺,就着桃树精的手把脸埋进盛馄饨的粗瓷汤碗里。 第十一章 陆七 “哎,听说方府的老太爷给他那傻孙子找了个漂亮的傻媳妇儿。” “方府那傻子虽然傻,长得可俊俏嘞,找个漂亮的凑一起才般配嘛。我倒是听说那闺女漂亮是漂亮,就是忒能吃。” “可不是,我家隔壁王婶的闺女在方夫人跟前伺候,说那傻媳妇吃得可多了,而且吃饭的时候不许人在跟前伺候,等她们去收碗筷的时候啊,一大桌子的饭菜全吃光了。” “对对对,我大舅的小儿子在方府厨房里当差,听说她一顿饭能吃下一头烤乳猪呢。这胃口,啧啧啧!” “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馄饨摊老板往热气腾腾的锅里倒馄饨,道:“啧啧,这么能吃,我这一大锅馄饨岂不是不够她吃的。” “不能够,不能够。” …… 小枝吃完一碗馄饨,满足的扯着嘴角笑。 “对了,我叫小枝,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桃树精吧?”小枝问道。 一碗馄饨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陆七。” “陆七?你排行老七吗?不对啊,你不是桃树精吗?哪来的兄弟姐妹。”小枝奇怪道。 桃树精却突然不耐烦起来,道:“名字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我一年只开七朵花,只结七个果子行不行?” 行,小枝很服气。 “你刚才给那个傻子的是什么果子?我倒是没见过。”桃树精想起小枝放在石桌上的果子,随口一问。 小枝随口一答:“那个啊,红豆果子。” 桃树精脚下一崴,手中的粗瓷汤碗险些掉到地上。 城外两里地的山脚,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边站着个一袭青衣,模样俊俏的少年,两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正踮脚遥遥望着城门的方向,像是在等人。 陆七松开小枝的手,拍了一下俊俏少年的肩膀,道:“来了。” 少年被这一拍吓得不轻,呆愣了片刻,转身正要抱怨两句,又被身后一身大红嫁衣的小枝吓得跳脚尖叫。 小枝默默地看他跳完脚,问道:“你还好吧?” 少年不理她,哭着脸对陆七道:“少主,不带您这样玩的。您不是去追猫吗?怎么抢了个新娘子回来。” …… 虽然自家少主的风评一直不怎么好,但是这种强抢民女的勾当却还从未做过。 陆七上了马车,青衣少年坐在车辕上,攥着缰绳,看小枝还站在原地,道:“你怎么还不上来?”虽然对少主拐了个新娘子回来这件事他觉得太过分,但既然拐都拐了,总得负责到底吧。 “你留在这城里,方府的人肯定会找到你。我们要去春宜城,可需要载你一程?”陆七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问小枝。 “那,那就多谢了。”虽然出师不利,刚下山就被人骗了,小枝心想着,师父常说山外人心剖测,危险至极,但是桃树精是妖怪不是人,总不会害她的。 小枝提着繁重的裙摆,慢吞吞爬上马车,钻进车厢一屁股坐在陆七身边铺着软垫的矮榻上,舒了一口气,这下终于不用走路了。 陆七侧目看了她一眼,道:“你这身衣服早点换了,太招摇了。” 小枝委屈道:“我的衣服被她们扔掉了。”不等陆七说话,小枝伸手去拔满头的金钗玉簪,“重死了,我先把这些拆了。” 小枝在山里只有一根木簪束发,哪里对付得了这繁复的发饰,不一会,疼得嗷嗷叫,“快,快帮我把这个拿掉,好痛,啊,还有这里,这里,缠住了,对,就是这,嗷……” 帘外的青衣少年捂住了耳朵。 小枝披头散发,抓着头皮,看着软榻上小小一堆金光闪闪的首饰,琢磨了一会,问道:“这些是不是可以换钱用?”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靛蓝的车帘晃来晃去,帘外的阳光有一下没一下地照进来,少女大大的眼睛随着光线忽明忽灭间,仿佛藏着两汪波光粼粼的湖泊。 陆七看着小枝呆了一瞬,才开口淡淡道:“嗯。” “啊,那这些都给你,你给我钱可以吗?”小枝把小金山推到陆七手边,笑得天真无邪。 陆七随手捏了一根金钗,拿起来看了看,嘴角斜挑,在他那丝讽笑即将消失,正要开口的时候,小枝察言观色,忙道:“不给钱也没关系,换吃的可以吗?” 陆七嘴角的笑凝固了,片刻后,道:“那猫?” “猫不行。” “我是说现在把猫拿出来给我,这三年,它归我了。” 小枝撇撇嘴,慢吞吞对着竹篓喊了声小黑,小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她卖了,瞪着迷糊糊的圆眼睛,从竹篓中滚出来。 “那我到时候去哪找你要猫?”小枝实在不喜欢找人,她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却要这里寻一个那里找一个,真是头疼得很。 陆七把小黑抱在怀里摸了一把,道:“你不是没饭吃吗?以后你帮我养猫,我管你饭吃。如何?” “可是我还要去找我师父和白叔叔。”小枝蹙眉。 “我可以帮你。” “成交。” …… 小枝怕说慢一步陆七就要反悔。她虽然没做过买卖,也知道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猫还是她的猫,还管饭,还帮她找人。小枝把那些陆七看不上的首饰全都塞进竹篓里,心头欢喜,脸上也是笑开了花。 陆七看着帘外掠过的树影和从树影中洒落的斑驳阳光,是个好天气,嘴角不自觉也噙了一丝笑意。 小黑往陆七怀里蹭了蹭,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第十二章 偶遇山贼 从江塘城到春宜城需要三日的车程,沿途翻山越岭,道路难行,好在三人都不是娇惯之人,并未多做休息。 第二日午时,小海把马车停在一处溪流边,牵马去饮水。 小枝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洗了把脸,把那些胭脂水粉都搓干净了,脸也冻得红扑扑的。 抹掉了脸上的艳丽浓妆,眼前的少女鸦黑秀发拢在肩侧,眉如远黛,剪水秋瞳,小巧挺翘的鼻子,樱桃般娇嫩欲滴的唇…… 小海看了一眼小枝,又看了眼旁边看傻了的少主,咳嗽一声道:“那个,我去山上打点野味,你们先休息休息。” 陆七给他一个滚快点的眼神。 小海滚得很快,没一会就消失在山林中。 陆七靠着一棵老松树,咬着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时不时瞥一眼小枝,终于找到一个话题,问道:“你师父和那个白叔叔叫什么名字?” 提到这个,小枝就来精神了,她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又在大红嫁衣上擦了擦,说道:“我师父叫夏云泽,白叔叔叫白棠,是一头狼妖,你可曾听说过?” “白棠?那头白眼狼是你叔叔?”陆七吐掉狗尾巴草,惊讶道。 小枝一听有戏,扑过去拉着陆七的袖子,激动道:“你认识他?” 陆七看着小枝拉着他袖子的手,道:“可不就认识么,不过近些年倒是没听过他的消息。” “那你知道他家在哪吗?哪个山头?听说他是妖王,是真的吗?” “以前或许是,不过现在的妖王可不叫白棠。” “那你知道在哪能找到他吗?”小枝对妖王不妖王的兴趣不是太大,她只关心白叔叔出来没有,他肯定知道师父在哪里。 陆七想了想,看着一脸期盼的小枝,说道:“等我把春宜城的事情解决了,带你去他以前住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小枝又激动地绞了一会陆七的袖子,果然找对人了。 只是没能多激动一会,一声大喝打断了小枝的思绪。 只见树丛后走出十来个彪形大汉,个个持刀执棍,目露凶光,几个人瞬间就围住了陆七和小枝,剩下几个已经去马车上翻找财物。 其中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小胡子盯着小枝看了看,对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奸笑道:“大哥,这小娘们长得挺标致,带回去做压寨夫人正好,新娘嫁衣都现成的,直接抢回去就能入洞房了,嘿嘿。” 引来一片哄笑。 又有人喊道:“我看那小子长得也不错,我可舍不得伤了他。” 又引来一片哄笑。 陆七扫了这些人一眼,低头问小枝:“你想杀了还是放了?” 小枝没见过山匪,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很清楚这些不是好人,而且正打算对自己下手,想了想,道:“杀了不太好吧,放了他们又要去害别人,要不先捆了。” 这次哄笑声响彻山林,鸟雀惊飞,然后,戛然而止。 小枝戳了戳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笑容凝固在脸上的山匪们,转头问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怎么说不动就不动了?” “施了个定身术而已,等下小海回来,让他来捆。” 说小海,小海就来了,提着两只野兔穿过松树林,蹦蹦跳跳跑过来,瞥了这群山匪一眼,就到溪边处理野兔架柴生火去了。 等把野兔架在火上烤着,才一脸不情不愿地挪过来,抱怨道:“直接杀了多好,这么多捆起来多麻烦啊。” 小枝看附近树下长着不少蘑菇,想着吃烤兔子配蘑菇汤应该不错,便提了裙子去采,陆七贴心的送来了只竹篮子。 等到野兔烤得焦香弥漫的时候,小枝也煮好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蘑菇汤,这群山匪已经被像蚱蜢一般串在一起了,定身术解除了,但是个个噤若寒蝉,屁都不敢放一个。 三人吃饱喝足,又休息了片刻,小枝看蘑菇汤还剩下不少,便问那土匪头子:“你们要不要喝点汤,味道还不错。” 土匪头子哪敢说不,小枝便直接端了锅给他们。 “你们以后不许再害人了,可知道?” 土匪点头。 “要多做好事,积德行善,知道吗?” 土匪点头。 “就算是没钱花,没饭吃,这山上不是还有很多野味么,你们看这蘑菇就很鲜美。” 土匪不点头了,没法点头了。 小枝等了半晌,看他们又不动了,问陆七:“你又把他们定住了?” 陆七看了一眼众土匪,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小枝,道:“没有,他们死了。” …… 小枝愣住了,她还有一箩筐师父以前教给她的大道理没说,他们怎么就死了。 小海指了指尚在冒着热气的汤锅,道:“中毒了。” 蘑菇中毒…… 小枝脑子嗡的一声,旋即伏地大哭。她从小就把回龙山各种蘑菇的都吃过了,从来不知蘑菇还会有毒。 小海看她哭得伤心,道:“有什么好哭的,这群山匪强盗,成天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过,我看你喝了三大碗这蘑菇汤,怎么还好好的?” 陆七心中亦是疑惑,按说这小姑娘也是一介凡人,怎地还百毒不侵了。 小枝抹了抹眼泪,想着自己一下子杀了这好些人,真是造孽不浅,心里悔恨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海围着小枝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 这时,阴风四起,不远处的地面冒出一丛白烟,烟雾中走出来两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差, “奶奶的,这深山老林的怎地冒出这么些魂魄?” “可不是,杨桥镇最近闹瘟疫,死人跟掉叶子似的,那些魂魄四处乱跑,抓都不抓完。好不容易偷了闲,又被派到这里来。”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生事。” “哟,都是中毒死的。这些傻缺,什么都敢吃。” …… 两个小鬼差聊得不亦乐乎,一边用力把山匪头子的魂魄从他身体里拖出来,用长链子锁了双手,又去拖另一个的。 小枝哭累了,这会忍不住抬头,怯声道:“那个,不好意思,是我让他们喝的蘑菇汤里有毒……” 小鬼差:“……” 小海:“……” 陆七扶了扶额。 小鬼差直跳脚,指着小枝道:“你怎么看得到我们?” 小枝有些莫名其妙,道:“不能看到吗?” “谁给你开的阴阳眼?” “什么是阴阳眼?” …… 第十三章 春宜城 其中一个鬼差看了眼陆七和小海,低声道:“快,别问了,干完活赶紧走,那边两个不简单,刚才大意了。” 另一个鬼差这才注意到陆七他们,也不能怪他们大意,天天拘魂习惯了,每次上来都是直奔魂魄而去,哪里有空去管别的。 两鬼埋头忙活起来,也不管小枝他们了。 小海蹲到小枝身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连鬼都看得见?” 小枝泪痕未干,山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搓了搓脸,道:“你不是也能看见?” “咱俩能一样吗?我可是魔……茉莉花精。”小海看了眼陆七,想起小枝昨天喊他桃树精,那他当朵茉莉花也不算委屈。 小枝哦了声,又看着小海疑惑道:“人看不见鬼的吗?” “废话,不过开了阴阳眼的人是能看到的,你过来点,我看看你的眼睛。”小海朝小枝勾了勾手,示意她把脑袋凑近些。 “咳……”陆七瞪了小海一眼。 “那个,还是让少主给你看吧,他看得准些。” 小枝转头扑闪着大眼睛去看陆七。 陆七又咳嗽一声,道:“这世上有阴阳眼的人并不少,很多修仙之人都会开阴阳眼,你能看见鬼,并不奇怪。” 小枝又哦了一声,却是说道:“你是不是喉咙不舒服,我这有红豆果子,你要吃吗?” 小海震惊得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他都不敢看陆七此时的表情,一把捂住了小枝的嘴巴。 小枝刚伸进竹篓的手顿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陆七有些冷的声音道:“不用了。” 小海余光瞥见陆七正对着他的手放眼刀,赶紧收回手,揣进袖子里藏好。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低声对小枝道:“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再提‘红豆’这两个字,尤其在公子面前。” “为什么?”小枝也低声问。 “别管那么多,只要记住我的话,保你能多活几年。”小海说完,默默地和小枝拉开了距离。 这厢,两鬼差已经拘完了魂,正打算拍拍屁股溜了,谁知一直不能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山匪们突然回过神来,也不发愣了,冲着小枝就要撞过来,妄想用自己这飘忽不定的魂魄和小枝来个你死我活,嘴巴里骂骂咧咧的。 “你这个小姑娘,长得人模人样,却是一副蛇蝎心肠,竟这般害我等性命。” “奶奶的,老子这等绿林好汉,要死也要死在刀剑之下,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一碗汤毒死了算什么事。” “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 小枝:“……” 小鬼差赶紧拉住锁魂链,喝到:“不想魂飞魄散就赶紧走,那位姑娘是替天行道,你们是死得其所。”说完对着陆七他们抱抱拳,一阵白烟过后,消失了。 小枝:“……” 小海看了眼脸色发沉的陆七,踢了踢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心想着,再晚走一步,你们当真是要魂飞魄散了。 春宜城是个繁华胜地,人杰地灵,物产丰饶,这里是修仙门派通天阁的地界。 通天阁是天下修仙第一大派,每年都有大批修士慕名而来。 名声大,门槛自然也高,每年通过考核被收入门下的弟子并不多,而这为数不多的人中,修道成仙的又少之又少了,少到什么程度呢?自通天阁立派以来,只有几万年前一位叫李恒之的人成功飞升了,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正是这一位奇才,让通天阁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两。 只是几千年过去,通天阁却再没出现这样惊天动地的人物了。 这样的人物没出现,但也不乏惊才绝艳之人,他们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不能只走修仙这一条老路,触类旁通,借鉴了浮玉谷召魔的套路,他们也开辟了一条召仙的路子。 所谓“召仙”,就是通过某种仪式啊媒介啊来和天上的神仙沟通心意,求神仙帮点小忙,当然,这忙对神仙来说就是动动手指,对人来说,那可就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天大事了。 几万年过去了,如今的通天阁已经不只是靠修仙撑门面,哪怕是召出来一个最末等的小仙童,那也能够吹嘘一辈子的,由此可见,召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据说,当代的通天阁召仙堂主李俊伟,已经能召出太白金星了,这又给通天阁镀了一层金,前来拜师学艺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陆七在春宜城最好的客栈要了三间上房,窗前的小几上青瓷瓶中插一支金桂,黄花梨木桌上摆着棋盘,墙上挂了一幅山水图,有几分趣味,窗明几净,被褥轻软。 车马劳顿,小枝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简单洗漱完毕,换上昨晚陆七送给她的一套素白色锦衣,腰带上粉色丝线绣了几朵小小的桃花。 小枝推门出来,正好看到陆七站在走廊上望着楼下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陆七听见动静,回头看来。 杏脸桃腮,玉颈生香,一袭素白长裙,清丽无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黑压压的头发中插着一支闪闪发光的金簪…… 陆七只觉心跳漏了一拍,很快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这簪子真够抢眼的。”想了想,走上前,伸手拔了金簪,小枝如瀑的秀发披了满肩,淡淡的皂角香弥漫。 “不好看吗?我自己的簪子没有了,这一支是最简单的了。”小枝那根木头削的簪子早已不见踪迹。 陆七没回答,良久,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支桃木簪递给小枝,簪尾雕了两朵小桃花,小巧别致。 陆七道:“出门在外呢,最重要的就是低调,可明白了。” 小枝把木簪咬在嘴里,拢起头发挽了个髻,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把木簪插进去,笑道:“明白啦。”又指了指头上,道:“谢啦。” “这支簪子你可要收好,弄丢了一只猫可不够赔的。”陆七转身下楼。 小枝跟上,问道:“很贵重吗?” “无比贵重。” “那,要不我还是用那支金簪吧?”小枝看着被陆七拿在手里把玩的金簪,嗫嚅道。 第十四章 望江楼遇仙 楼下店伙计正在洒扫院子,看到下来的两人,笑着招呼道:“两位客官可要用饭?” 陆七瞥了他一眼,把手里的金簪丢了过去,道:“有什么好吃的都端上来。” 店伙计看着手里的金簪,愣了一瞬,嘴角恨不得咧到后脑勺,眼睛眯成一条缝,点头哈腰道:“好咧好咧,您等着,小的这就去安排。” 小枝:“……” 春宜城不愧是天下富庶之地,小枝狠狠美餐了一顿,摸着肚子打饱嗝。 桌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从窗户望出去,楼下街道边各种店铺鳞次栉比,街上人群摩肩接踵,一派热闹景象。不远处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在星罗棋布的屋舍中格外显眼。 “那是什么地方?”小枝指着那座高楼,问道。 店伙计正端来一盘点心,闻言道:“那是咱春宜城有名的戏楼,名‘望江楼’,戏一绝,景一绝。您要是不忙的话,可去那里听听戏看看江景打发打发时间。” 陆七道:“下午我出去办点事,我让小海陪你去望江楼玩玩?” 小枝连忙摆手道:“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小海一大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可见是很忙的,小枝觉得还是尽量不要麻烦别人的好,万一陆七发现她是个大麻烦精,丢下她跑了可怎么办。 陆七也不勉强,又交代了几句,给了她一袋钱,才离开。 小枝在街上逛了逛,才去望江楼,她没听过戏,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来这里,是因为店伙计说这是本城最热闹的地方,想着或许能寻到点师父的消息。 在三楼找了张靠窗的桌子,点了一壶茶、几碟瓜子点心。从这里望出去,又和刚才在客栈不同,外面是碧空万里,波光粼粼,江帆点点。 大堂内设了戏台,台上咿咿呀呀正唱着一出戏,店内人声嘈杂,叫好声、嬉笑声、吸气声、叹息声,仿佛台下也在上演着一出戏。 小枝听了一会,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遂又剥着瓜子壳,望着窗外潋滟江水。 桌上的瓜子壳堆成了一座小山时,窗外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转眼间布上了一层阴云,再转眼,瓢泼大雨倏然而至。江面上笼起一层水雾,船只争相靠近码头,一片混乱。 这下只能等雨歇再回去了,小枝又点了些瓜子点心。 她发现钱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你掏出钱来,每个人都会对你笑眯眯的。 她又发现,陆七好像有很多钱,她也很愿意对陆七笑眯眯的。 正胡思乱想着,从窗口飘进两个浑身湿透的人来,两人在店内看了一圈,在小枝这桌坐下来。 身穿红衣的男子抹着脸上的雨水,道:“他娘的,老子正在云头飘着呢,冷不丁的就掉下来了,青荇你说说,雨神这是和我有仇么?” 叫青荇的木着脸,道:“我也被砸下来了。” 两人说话间身上的雨水像是突然蒸发了一般,哪里还有刚才那狼狈样。 月老又骂了几句娘,看到桌上的点心,顺手捏了一块塞嘴里,嚼了嚼,道:“这人间的食物就是难吃。”说完,又伸手抓了一把瓜子。 青荇瞥了月老一眼,继续看着窗外的雨,这雨下得太突然了。 一位红衣夺目,一位白袍翩跹,都是绝佳美男子。 可这店里的人却对他俩不闻不问,看戏的看戏,唠嗑的唠嗑。这里的人看到神仙都这么淡定的吗? 小枝捂了下心口,她刚才真是被吓到了,这又不是飘几点雨丝进来,两个身材颀长的大男人从窗口飘进来叫个什么事。 好好看个风景都不行,小枝叹了口气,看着两位站起身打算离开的神仙,说道:“我说你吃了我这么多东西,不打算付点钱么?” 那位红衣神仙自从坐下来,嘴巴就没停过,不是骂人就是吃,顺便评价了下食物不好吃,然后埋头继续吃。 两位神仙呆住了,呆的时间有点久,月老指着小枝,道:“你,你看得到我们?” 小枝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点点头。 “你一介凡人怎么会看到我们?” 小枝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这丫头倒是挺邪门的,月老围着小枝转了几圈,满脸疑惑,最后怒声道:“那你不早说?” “现在说很晚吗?” 月老指着小枝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堂堂一位上界的神仙,被一个凡人看见如此撒泼的样子,还被说吃白食,简直没脸活了。 这比驾着的云突然化成了雨更恼人。 青荇看了小枝半晌,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问道:“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枝把银子挪到自己这边,看了白衣神仙一眼,笑着道。 月老眼珠转了转,心想,喜欢钱?贪便宜?那就好办了,且看我戏弄你一番。 “小姑娘,我看你周身紫气萦绕,仙缘不浅,来来来,我这两条开过光的红绳赠于你,算是结个善缘。” 小枝接过红衣神仙递过来的红绳,疑惑道:“这个干什么用的?” 月老愣了愣,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月老的红绳有什么用的。”他忽然来了兴致,坐到小枝旁边的凳子上,指着红绳道:“这红绳呢,你自己手上系一条,另一条系在你心爱之人手上,这一桩姻缘啊,就促成啦。简单吗?喏,像这样。” 月老亲自给小枝系上一条红绳,想了想,顺手又把另一条系到青荇的左手腕上,在大家都还怔愣的时候,红绳金光一闪,不见了…… 小枝咦了一声,问道:“怎么不见了?” 青荇脸色瞬间黑下来。 月老捏着小枝的右手腕翻来覆去地看,“嗯?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你们俩之前见过?” 小枝仔细看了青荇一眼,摇摇头。 月老又问青荇:“你对她心生爱慕?”抬头看到青荇的脸色,赶紧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啊,我再研究研究。意外意外,大家别急,别急啊……” 第十五章 仙凡姻缘 红绳戴在两人手上又消失不见,这说明他们两人已经结了姻缘啊。可是,青荇仙君作为仙界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前途一片大好,怎能和一个凡人产生纠葛。 这下闯大祸了,月老心里后悔刚刚这手怎么就那么欠抽呢,这要是普通的红绳也就罢了,偏偏是他殿内最上等的货色,专用来牵那些情比金坚,至死不渝的爱情,系上此红绳的两人,乃是要生生世世纠缠不休,你就是拿盘古那把开天斧也劈不开啊。 奇就奇在,这两条上等红绳乃是专供仙家所用之物,不是牵凡人姻缘的,至于神仙与凡人,那更是不可能结下姻缘的啊! 他刚刚拿出来,也不过是想戏弄这小姑娘,让她拿了那仙家红绳去系在情郎手上,满心欢喜之时,他再暗中给她牵另一段属于凡人的姻缘,让这小姑娘尝尝爱而不得的滋味。 不曾想,却惹下大麻烦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这小姑娘有问题,还是这红绳出差错了? 怎么看,这小姑娘都只是一介凡人哪! 月老现下没心思细细探究这小姑娘的来头,他一门心思在怎么解绳上。 如今之计,只有这两人形同陌路,最好有些深仇大恨什么的,双方互没好感,互相讨厌,少则百年,多则千年万年之后,这红线才会自行断开。 青荇是肯定不用担心的,他在天界是出了名的冷心冷面,不知伤了多少仙子的心。 可是这凡人小姑娘就难办了,面对青荇这么一个品貌非凡的神仙,连天上的仙子都把持不住,她还不得被迷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 发现连杀人灭口这招都不管用之后,月老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哪怕是把这小姑娘杀了,待她轮回新生之后,这红绳依然存在。除非……不行,不行,太恶毒了,月老拍了拍脑子,把那念头拍碎掉。 小枝不知月老这般愁肠百转,看了看手腕,又指了指青荇,问道:“所以,我和他……” 月老打断道:“你可别说了,别说了。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发生。” 小枝若有所思,点头道:“喔,那我先走了。” 天近黄昏,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小枝觉得这神仙脑子好像不太好使,懒得再纠缠。 可是缠人的神仙却拦住她的去路,道:“啊,今日相遇,便是有缘,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小枝心想着人家毕竟是神仙,不好欺瞒,道:“我叫小枝。” 缠人的神仙继续道:“我看你发间这支簪子不错,不知可否赠与我……” “不行。”小枝打断他,心想这神仙也太讨厌了,第一次见面就让人送他东西。 仿佛怕他下一步就要伸手来抢她头上的簪子,小枝捂住头,拔腿就跑。 月老:“……” “现在说说吧,怎么回事?”青荇看着小枝落荒而逃,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一般,问呆愣原地的月老。 月老交代了前因后果,捏着一根细长的头发丝,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起来,道:“幸好刚才我手快,拔了她一根头发,不然光是去寻她又要花费一番功夫,这小丫头真小气,一点信物都不留给我。” 青荇脸色不好,虽然他每天都是一脸冰霜,但现在已经结成冰坨子了,冷声问道:“你还去找她干嘛?” “咳,这个嘛,就要委屈你一下了。我已经决定了,以后每天晚上都去她梦中丑化你一番,让她对你心生厌恶,一提起你的名字就作呕,虽然你们今后再不会相见,但即使不小心见到了,她看到你只会掉头就走,绝不会笑脸相迎……” 月老兀自说得唾沫横飞,转头看见青荇已经驾云远去了。 小枝回到客栈的时候,陆七他们还没回来,她叫了一些饭菜送到房间。 虽然那三只祖宗活了不知多少年,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但它们隔几天就会犯嘴瘾,尤其下山之后。 小枝没什么胃口,坐在桌前看棒槌咬一根猪骨头,咯嘣咯嘣的,面目狰狞。 “你们能有今天的伙食,要好好感谢小黑啊。” “也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我要去哪里找他呢?你们说他回山了吗?” “白叔叔也不知道出来没有?”…… 小黑、小白、棒槌…… 陆七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听店伙计说小枝吃过晚饭了,就没去找她。路过院子里的桂花树,折了一支带着雨露的花枝,插在小枝的房门上。 这一晚,月老果然来小枝梦里报到了,他自带小板凳,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把青荇仙君列了十万八千条罪行,数了一晚上,才到一百零八条。 小枝打着呵欠顶着两个黑眼圈下楼的时候险些崴了脚。 “没睡好?”陆七看小枝没精打采的样子,替她盛了碗粥。 小枝趴在桌上,无力道:“我以后都不想睡觉了。” 陆七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昨天下午在望江楼碰到两个神仙,看上去他们俩关系应该不差,可是晚上做梦,其中一个神仙却和我说了一晚上另一个神仙的坏话,看他的样子,今晚还得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啊?” “神仙?” 小枝点点头,喝了一口粥,看了一眼周围,低声道:“当时整个店里,好像只有我能看见他们,你说奇不奇怪?我这又能看见鬼又能看见神仙的,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陆七顿了一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有此疑惑,道:“在方府桃树上,我也用了隐身术,当时听你发问,便随口一答,没想到你却能看见我。你这不是阴阳眼的问题,具体是什么原因,我暂时还不清楚,不过目前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这世上多少人想看到神仙,修炼一生也没能如愿,你随随便便就见了俩,应该高兴才对。” 小枝愁眉苦脸道:“可是被神仙这么折磨,我宁可不要看见他,一辈子都不要。” 陆七摸了摸小枝的头,笑道:“别怕,今晚他若再来,我帮你把他赶走。” 小枝眼睛一亮,想了想又耷拉了脑袋道:“可是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桃树精,哪能把神仙赶走啊?到时候被他给灭了可就不好了。” “我自有办法,你尽管安心睡觉就是。” 看他说得自信满满,小枝多少安心了些,问道:“你今天要干什么?” 陆七喝了一口粥,挑眉道:“今日无事,陪你逛街。” 第十六章 小馋猫 昨日一场阵雨,倒是让街道干净不少,小枝随了陆七出门,往人群热闹之地走去。 长得好看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瞩目的,尤其是陆七这样的天人之姿,出现在众人面前,简直是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 胭脂摊前三两个怀春少女掩嘴偷瞄,眼睛里盛满了盈盈秋水,袅袅情丝;花楼上浓妆艳抹的姑娘不知扔下来多少条粉帕,恨不能把自己扔下去,落在那位公子怀里才好;连那巷口卖鸡蛋的大婶都忍不住多看了陆七几眼,脸上挂着慈爱的笑…… 小枝忍不住多看了陆七几眼,打趣道:“你倒是长了一副讨女子欢心的好模样。” 陆七笑道:“那小枝见到我这副模样,可欢心?” 小枝不理他,去看旁边摊上的糕点。 陆七不知想起什么,又道:“倒是小枝这模样,长得最是讨长辈欢心。” 提起长辈,小枝又想起师父和白棠来,兴致缺缺地道:“怎么会?” “我这说的可是大实话,我家长辈就喜欢你这模样的,又乖巧又可人。”又呆萌又好骗。 “你还有长辈?你不是桃树精吗?” “呃……成精之后在外面游历之时胡乱认的,日后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到时你就会明白我今日所言不曾骗你。”街上人多,陆七把小枝往身边拉了一把,低声说道。 小枝哦了一声,看了眼左右行人,想着这精怪之事,也不方便在此多问。 正好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陆七给她买了一串。 “对了,你来春宜城办什么事?”小枝一边舔着糖葫芦上的麦芽糖,一边问道。 “寻点东西。”陆七想了想,又道:“你可听说过通天阁?” “昨天在街上好像听人提起过,是修仙还是什么仙的?好像挺有名的。”小枝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通天阁在春宜城外的四照山中,阁中分为两大派系,一为“修仙”,一为“召仙”,从修仙立派,发展到现在以召仙为首。我对什么仙兴趣不大,这次来春宜城,主要是为了四照山中一样东西而来。” 陆七看小枝嘴角都是黏糊糊的麦芽糖,递了一条手帕给她,示意她擦擦嘴,又说道:“明天是通天阁开山收徒的日子,进四照山的好时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凑个热闹?” 小枝道:“你打算拜到通天阁门下,还是趁乱溜进山中?” 如果拜入通天阁门下,那自己没有一技之长,怕是会拖后腿;如果趁乱溜进山中,那自己连个防身之术都不会,更是个累赘。 小枝想着要不要拒绝他。 陆七道:“都不是,小海已经找到合适人选,替我们入山。通天阁虽是人间之地,可是几万年来研习修仙之术,早已有仙泽环山,天然形成一道屏障,我们妖魔鬼怪之类的,自然要敬而远之。” “你还说你能赶走神仙呢?” 陆七:“……” “咳……那点仙障对我来说当然不是问题,只是现如今各界虽无三千年前那样的大战,局势却依旧紧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就去看个热闹,不入仙障范围之内。” 小枝喜欢清净,可是现在却总是往热闹的地方凑,人多的地方,消息就多,她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白棠身上,万一他还困住山里呢。 等小枝啃完糖葫芦,旁边卖糕点的铺子里,八面玲珑的老板娘迎出来,堆着满脸的笑意,对陆七道:“这位公子,可要带点糕点回去给家里的长辈晚辈们尝尝。”说完看了小枝一眼,又对陆七挤眉道:“或者,送心上人也不错呀!我这糕点软糯香甜,小姑娘们最是喜爱。” 小枝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流连在糕点上。 陆七笑看着她,对老板娘道:“来一包。” 陆七提着一包糕点,双手背在身后,走得慢慢悠悠。 小枝一路上回头盯着在陆七背后晃来晃去的糕点看了好几次,忍不住问道:“这糕点,你买来要送给谁啊?长辈吗?还是你的心上人?” 陆七停住脚,眉梢挑了一下,歪着脑袋看着她,问道:“想吃?” 小枝摆摆手,道:“不是,没有……” 陆七把糕点塞进小枝手中,一脸宠溺地笑道:“吃吧,给你买的。” 不是,这笑……总感觉哪里不对呀,他果然把自己当成馋嘴的小猫了。 小枝吃着软糯香甜的糕点,跟着陆七又逛了几条街,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才回客栈。 小枝今日胃口不错,吃了三碗米饭,又喝了一碗香喷喷的鲜鱼汤,靠在椅背上听陆七讲大战的故事。 小海领着一个身穿鹅黄罗裙秀丽端庄的少女过来,在陆七十步开外停下,对陆七行礼道:“少主,玉簪来了。” 叫玉簪的少女对陆七俯身福礼,道:“奴婢见过少主。” 声音清脆动听,微垂着头,神色恭敬。 陆七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用帕子擦了擦手,道:“可有把握?” 玉簪道:“奴婢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少主期望。” 陆七扫了一眼玉簪,端起桌上的青瓷杯,茶香扑鼻,待他慢悠悠喝了一口热茶,才开口道:“下去休息吧,明日便辛苦你了。” 玉簪忙道不敢,又行了一礼,跟着小海退下了。 小枝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问道:“这就是明天替你们入通天阁的人?长得可真好看!” 陆七点了点头,道:“她资质还算不错,可以一用。”又皱眉道:“只是我怎么没看出哪里好看来?” “长这样还不好看?你眼光可真高。不过你身边的人长得都挺好看的,可能你看多了,便觉不出好来。”小枝差点想问你是不是瞎,话到嘴边,想着这不是在回龙山里,不是和白棠和小蓬在一起的时候,说话还是要委婉客气一些才好。 陆七却是看着小枝,笑道:“我身边的人确实长得挺好看。” 小枝打了个哈哈,不知怎么接话,您都这么不谦虚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时两厢无话。 后院里桂花浓郁的香气被风送到这二楼大堂,小枝想起在街上吃的糕点也有着这种香味,好吃得很。 见陆七还在盯着自己看,小枝挠了挠头,想了想道:“啊,刚才讲到哪了?那韶辰魔君和木槿仙子后来怎样了?你快说说。” …… 第十七章 通天阁 四照山上多植松树,即便是初冬时节,山上依然一片葱茏。 山脚处一座白石搭建的牌楼,高大威严,楼额上题着:“四照山”三个大字。 牌楼下站着几个白衣佩剑的少年,正查看来人的通行牌,没有通行牌是进不了山门的。 通天阁每年只做三十张通行牌,分发给各世家大族、名门正派,让他们挑选得意门生前来参加考核,择优录取。 小枝看着小海走近白衣弟子,递上一枚通体碧绿的玉牌,上面刻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因离着不算近,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 白衣弟子看了看玉牌,又看了几人一眼,对身后捧着册子做记录的人说道:“江南高家,高子青。” 等记录在册,才一脸傲慢地对陆七他们说道:“亲眷观完考核请自行离开。” 言下之意:就不留你们吃饭了,自己滚吧。 小海双手接过玉牌,满脸堆笑道:“明白明白。” 待到踏上上山的石阶,小海才翻了个白眼道:“稀罕你这破山头。” 半山腰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青瓦红墙,神兽镇脊;檐角飞翘,直入云霄;微风渐发,宝铎和鸣,一派仙家宝地的气势。 殿前空地上铺着汉白玉石,玉石上搭一半人高的青石台子,台前十步开外设一张长几,五把圈椅,当中坐着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身月白色锦袍,沉稳淡然,气质不凡,正是通天阁现任掌门李培风。 李培风右侧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精神矍铄,仙风道骨,乃修仙堂堂主李元清。坐在李培风左侧的是召仙堂堂主李俊伟,此人亦是四五十岁模样,一双鹰眼犀利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最边上的圈椅中分别坐着一男一女,均是十八九岁年纪,朗目疏眉,清秀大气,男子是李元清的关门弟子李凌霄,女子是李俊伟最得意的徒弟李凌霜。 青石台左右两边各设几排长条凳,席位上已经坐满了五颜六色的人,参加考核的只有三十人,剩下的都是家眷亲友,个个身着华服,盛装出席,以示对此次考核的重视。 小海一行被带到右边第五排的位子坐下,不是显眼的位置,可见高家在这些人中算不上大族。但他们几个实在气质出众,尤其是陆七,扔在这群人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想不惹眼都不行。一路过来,不知引得多少少男少女偷偷侧目,连一向高冷的李凌霜都看过来好几眼。 刚落座,就有人伸头过来搭话,“在下巨剑门王一统,不知几位师从哪个门派?” 小海侧头,抱拳道:“久仰久仰。”又自报了家门。 王一统嘴里和小海搭着话,眼神却不时往小枝和玉簪的方向瞟,得知参加考核的是那位美丽的黄衣女子,更是在心里暗下决心,待会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能在美女面前丢了巨剑门的脸。 所谓考核,考的是这些人的资质、悟性,和与“仙门”的缘分,也就是运气了。 巳时一到,李培风站起身,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李培风说了一通场面话,无非就是感谢大家不远万里为通天阁输送人才啦,鼓励大家一起为天下正道多做贡献啦,最后预祝各位考核顺利啦…… 李培风说完落座,喝了一口弟子端上来的茶水,清了清嗓子,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 接着便是李俊伟站起来说考核规则。规则很简单,先让门下弟子教给考核者几句通天阁密语,然后大家自行发挥,用这些密语修仙或者召仙都可以。 如果你头上冒青烟,脚下踩祥云,那么恭喜你,你被修仙派录取了。这烟呢,哪怕只有轻飘飘一缕,这云呢,哪怕只是巴掌大一朵,都说明你有修仙的潜质,是值得培养的。 如果你能召来一只云雀,一尾红鱼,那恭喜你,召仙派的大门为你打开了。据说李凌霜当年第一次召仙,便召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仙童,整个通天阁都震了震,李俊伟更是难得露了一次笑脸。 这三十个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英,不管是记忆力还是领悟能力都不容小觑,眼下依次在台上左侧站好,王一统特意站在玉簪身边,轻声道:“高姑娘,别紧张,等会我先来,你仔细看我怎么做的,跟着做就行了。” 玉簪冲他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王一统手心的汗又多了一层。 一名通天阁弟子走到台上,拂了拂衣袖,扫了一眼台上众人,侃然正色地教授他们掐诀手势,然后叽里呱啦诵了一段密语。 当真是叽里呱啦,除了通天阁的人,台上台下之人无不是云里雾里,难怪他们通天阁敢这么有恃无恐地把本阁密语公之于众,你要是能听懂,算我输。 在众人愣神之际,白衣弟子又拂了拂衣袖,飘飘然下台去了。 台上之人记住了多少不知道,反正观看席上的各位都是皱着眉头,一脸懵然。 小枝也皱着眉,掩嘴低声对陆七道:“这就是他们的密语?这个我会啊。” 两人离得很近,陆七也学着小枝低头掩嘴问道:“你怎么会?” 这一低头,两人脸都快碰到一起了。 小枝也没多想,又凑近了一点,她觉得这事总不好正大光明的说。 “我师父教我的。什么修仙召仙啊,都是骗人的,我都学了好几年,你见我成仙了吗?” 带着皂角香的秀发轻扫在脸上,怪痒的,不过陆七没起身,低声道:“这么说,你师父是通天阁的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小枝猛然抬头,正好撞在陆七鼻子上,陆七鼻头一酸,眼泪跟着就出来了,掩嘴的手捂住了鼻子。 小海在旁边看得直摇头。 小枝连声道歉,之后激动道:“那我去问问通天阁的人可认识我师父。” “先别急,事情还没弄清楚,我先让小海去打探一下。”陆七揉着鼻子,对小海使了个眼色,小海便猫着腰离开了观看席。 第十八章 召仙 说话的功夫,周围发出一片叫好声,小枝抬头看向台上,已经是第八个人在考核了,只见这人耍了一套把式又翻了几个跟头,然后一手掐诀,嘴里叽里呱啦最后还吹了一记口哨,一整套下来,终于引来了一只山麻雀,不是突然变出来的,是松树枝上飞下来的。 李俊伟眉头皱得很深,他很嫌弃,但是一开始也没说“召”必须是凭空出现的才算,所以这人勉强算是通过了,当真是相当勉强。 这个走了狗屎运的人,正是王一统。 他对玉簪眨了眨眼,说了声加油,只觉自己总算没在美人面前丢脸,入得了通天阁门下。 然后才骄傲地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回到了巨剑门所在的位置,巨剑门这边又是一片欢呼。 这样的运气谁不想拥有,怎么看都比背那秘语更靠谱。 接下来就是玉簪了,陆七也坐正了身子看向台上。 只见玉簪不疾不徐地走到台子中央,眸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陆七这边,然后对台下通天阁各位行了一礼,才开始掐诀召仙。 没有王一统那样胡搞一通,只是站在那里,亭亭玉立,优雅大方。 她的手指纤长优美,姿势很漂亮,两手搭在一起,像绽放的花瓣。 小枝听她诵的秘语十之七八是对的,天资和悟性都有,现在就看她的运气了。 没过多久,地上腾起一片薄薄的雾气,越积越厚,渐渐形成一块脸盆大小的祥云,玉簪周身亦环绕着淡淡的云雾,鹅黄的衣裙翩翩欲飞,便是那瑶池仙娥也不过如此。 王一统看得呆住了,这差距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 在场众人也都呆住了,通天阁果然名不虚传,单是这几句秘语便能如此玄妙,若是能入通天阁门下,修习那无数修仙召仙秘技,该是一桩多么激动人心的美事啊! 此时最激动的人莫过于修仙堂堂主了,李元清激动得胡子一抖一抖,老泪横流,没想到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还能看到这等天资聪颖惊才绝艳的人物,修仙一派之大幸矣。 李俊伟刚收了一个王一统,眼下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又看了几个人的考核,皆是一言难尽,珠玉在前,再看后面这些歪瓜裂枣,竟给人一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小海这时候终于回来了,问了一众通天阁弟子,都说没听过“夏云泽”这个名字,便是整个通天阁,也找不出一个姓夏的来。 “这倒是奇怪。”陆七皱眉道。 小枝看了眼通天阁掌门的方向,道:“要不,我去问问李掌门,说不定这些弟子入门晚,不知道一些事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整个通天阁的弟子都不知道,而只有掌门知道的话,你觉得这样贸然去问他,他会告诉你吗?万一你师父牵涉到什么不能见人的秘辛,你觉得他会放过你?”陆七也正看着那位坐在主位上的通天阁掌门,低声说道。 “这么严重吗?”小枝收回目光,有了些焦躁。 这时,玉簪看着小枝道:“你先别急,等我进入通天阁,有机会的话帮你留意打听。” 小枝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道了声谢。 王一统见几个人嘀咕完了,终于按耐不住,蹭了上来,拉住小海问东问西。 还有一半的人没进行考核,虽然陆七的目的达到了,但中途离场终归不太好,何况身为通过考核弟子的亲友,这种做法实在是对玉簪的不尊重,日后她在通天阁内,怕是容易被人排挤。 小枝坐着无聊,便和玉簪小声说话。 “你也懂通天阁秘语?” “嗯,你刚才有几个地方说错了,手势也有一点小瑕疵,你看我给你演示一遍。” 陆七自觉自己一个大男人,没有听墙角的嗜好。 只是刚想侧头吩咐小海一些事情的时候,突然感觉周边气场有变,转头便看到青石台上,一袭白衣皓白如雪,脚踏祥云飘飘欲仙,俨然是位神仙! 整个大殿前鸦雀无声,这,这,这是什么情况?李元清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他们修仙一派承祖遗志,心无旁骛一心修仙,自觉根正苗红,不屑与召仙派为伍。 虽然常听召仙派说昨日见了哪位神仙,今日又和哪位神仙约了下棋,尤其是那李俊伟,说自己能召来太白金星,李元清觉得他就是在吹牛皮。可眼前这位,却是实实在在凭空冒出来的神仙哪,那仙气震得他脑子有些发晕。 这位神仙冷着脸扫了一眼众人,看向双手花一般好看地搭在一起,尚自傻愣着的小枝,冷冷道:“你召我来的?” 小枝啊了一声,倏地站起来,艰难开口道:“青荇仙君……” 这位,可不就是青荇仙君么。昨晚梦里月老把他的罪行兜了一箩筐,今个他就来了,小枝手有些抖。 “您,您怎么来了?” “你召我出来就是问这个?” 青荇仙君有些不愉,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小枝当然也听出来了。 “失……失误,不好意思啊,能不能麻烦您再变回去?” 陆七看小枝快抖成个筛子了,皱了皱眉,伸手握住她的手,果然冰凉透骨,这孩子怎么吓成这个德行了。 他要是知道小枝听了一晚上关于台上这位令人发指的行径,就不难理解了。 小枝感受到来自陆七掌心的温热触感,稳定了下心神,接着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我一定把召仙决给忘了,不,我现在已经忘了,您行行好,赶紧变回去好吗?” 她都快哭了,您没听出来吗?怎么还杵在那。 青荇仙君看了眼陆七和小枝握在一起的手,又看了眼陆七,陆七也正看着他,不似其他人那般惊讶呆愣,神色清冷,眸光沉沉。 青荇仙君冷笑一声,足下一点,翩然飘下青石台,越过一众脑袋,向着小枝这边飞来,瞬间就到了身前,小枝尖叫一声,闭上眼睛。 陆七正欲出手,青荇仙君却只在小枝面前停了一瞬便消失了。 …… 第十九章 红豆 半晌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培风,李大掌门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咳嗽一声,整理一下仪表,然后,一个箭步向小枝冲过来,李俊伟紧随其后,再就是李元清被弟子李凌霄架着奔过来…… 小枝刚睁开眼睛又紧紧闭上。 再睁开眼,便看到被陆七拦住的三张慈祥中带着关爱,关爱中又带着谄笑的脸,她有些楞。 李掌门开口:“啊,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本派今日来了如此人物,实在是眼拙,眼拙得很啊,万望姑娘见谅。”说着抱拳鞠躬,一脸真诚的歉意。 李俊伟开口:“姑娘这悟性,这天资,这仙缘,今日召出来这等神仙,完全就是为了召仙而生啊,来来来,我带你去熟悉熟悉咱召仙派的道场。” 李元清有些心气不足地开口:“姑,姑娘,有没有考虑过修仙这条路子啊?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当得道飞升哪。” 小枝看了看三位热切的目光,没说话,她脑子有点懵,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掌门又道:“我看姑娘神色略显疲乏,想是舟车劳顿,一时半会也想不好是入召仙派还是修仙派,不如先去敝派休息几日,慢慢再做打算?”竟是不管怎样,都不会放你走的意思了。 陆七看了看小枝,对李掌门道:“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 李掌门连忙笑道:“请,请,该是你们自家人商量一番才对。”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甚至搬走了挡路的条凳。 台上的考核到这里算是完全进行不下去了,李培风下令明日再进行考核,今日便到此为止。 众亲友团瞄着小枝的方向,依依不舍陆续离去,这等人物,日后怕是要名扬天下,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今日得见,甚是有幸啊! 陆七拉着小枝的手走到稍远些的地方,顺手捏了个决,确保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想去通天阁打听你师父的事?” 小枝点点头,她心里确实有这个打算,只要有一丝线索,她都不想放过。 陆七叹道:“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此番只身前往,我却是不怎么放心。” 小枝心里一暖,抬头看向陆七,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像我师父一般,我在你们眼中,竟是这么令人不放心吗?” 陆七也笑,道:“哦,既然我像你师父,那你就别找你那失踪的师父了,跟我回家,拜我为师如何?” “你一个小小桃树精,还想当我师父,不知羞。”小枝冲他做了个鬼脸。 陆七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倒是占不了你的便宜,我也不稀罕当你那劳什子师父,你且唤我一声哥哥来听听便好。” 想起这几日相处,小枝从未唤过他的名字,说话亦是直言直语,不曾有过称呼,心里突然起了恶趣味,想要调戏一番眼前这个小姑娘。 小枝从前喊夏云泽师父,喊白棠叔叔,觉得极其理所当然,张口便来。 可现在,让她喊陆七哥哥,只觉得心里无比别扭,只这一想,便要羞红了脸,像是被那软糯的桂花糕堵着喉咙,却是怎么也喊不出口。 陆七看着小枝憋得通红的小脸,却是不依不挠,低声诱惑道:“你唤我一声哥哥,我便送你一样宝物,如何?” 小枝依然不语,低头正好看见陆七腰间的玉佩,顺手捞过来,看似专心地摩挲着。 她紧张的时候,手里总喜欢拽些什么东西,陆七这几日倒是深有体会,当下忍不住笑道:“这倒不是什么好玉,比不上我说的那样宝物,只是你若喜欢,便一道送给你了。” 仿佛手里温润的玉佩突然变得烫起手来,小枝赶紧收回手,仰起头急道:“我不喜欢,我不要。” 见陆七一脸促狭的笑,又窘得低下头去。 闹够了,陆七回望了一眼那边伸长脖子往这边张望的通天阁众人,道:“你昨天下午遇到的就是刚才那个神仙?” 小枝神色中立刻便浮现出几丝害怕,点头道:“他就是被说犯下十万八千条罪行的那个。” 陆七揉了揉她的头发,无奈道:“你放心,但凡做了神仙的,都是到处宣扬自己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绝不会有犯下十万八千条罪行还能当神仙的,就算是有,也是想办法藏着兜着,绝不会被人发现十万八千条这么多。以后看到他,不用害怕,知道吗?” 小枝茫然道:“神仙也会骗人?”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那个神仙确实是骗了你。据我所知,刚才那位青荇仙君,在仙界风评甚好。” 小枝总算放下一颗心来,但也暗想着,那般冰冷的神仙,还是避而远之比较好。 陆七望了一眼山顶的方向,叹道:“本来我想今晚会会那个所谓的神仙,看看他到底要干嘛,只是现在我不能陪你上山了,你在山上遇到麻烦记得找玉簪,她会帮你。” 小枝乖巧地点点头,心里感激陆七,这是下山之后,第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她觉得言语都不能表达她的感激,只能闷声点头应着。 陆七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道:“不管有没有打听到你师父的消息,半个月之后,你一定要下山来,我在山下等你。这个东西给你,你放在身上,就算是玉皇大帝西天佛祖,也不能进到你的梦里。”说完从袖袋里掏出一枚胭脂红小珠子,拇指盖那么大,泛着莹莹温润的光泽,煞是好看。 陆七把这枚珠子放在小枝手心里,然后手掌贴着小枝的手掌,这几日陆七时常会牵小枝的手,可是现在两只手这样贴在一起,小枝心里却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偏偏陆七还挑眉道:“你若是想我了,只要对着它喊一声‘陆七哥哥’,我便会出现在你面前。” 小枝只觉得脸又烧起来了。 陆七手拿开时,那枚珠子已经嵌入小枝手掌的皮肤下,像是从她的掌心,长出一粒朱砂痣来。 小枝惊奇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问道:“这是什么?” 陆七看着她,过了片刻才答:“红豆。” 第二十章 逛仙山 小枝众星捧月般被推上了通天阁山顶上的正殿,云岚深深,古树参天,正殿隐在一片苍翠中,古朴庄重。 小枝享用了一顿极尽奢华的午餐,在李掌门的陪同下,消食。 四照山往里,又分为留云峰、聚风山和雾仓山。 先是去了掌门住的留云峰,李掌门有意收她为关门弟子,他兼两派之大成,被推到掌门这个位置上,虽然声名在外,却因琐事繁重,近年来已鲜少收徒了。 但是遇到小枝这样的奇才,他也忍不住摩拳擦掌,毕竟自己的弟子到达自己没有到达的高度,说出去只会是自己教导有方。 若是旁人的弟子嘛…… 李掌门指着眼前的大片山头,无限感慨道:“小枝姑娘啊,你看看我这里高山流水,鹤鸣九皋,便是那仙家福地,也不过如此。你虽是入我门下,但我深知你志向远大,不甘囿于方寸之地,他日定会得道飞升,名扬四方。你完全不需要遵守通天阁森严门规,只管在这留云峰专心修道便可。如何?” 小枝看着远处瀑布边飞掠嬉戏的白鹤,这李培风把自己的山头布置得跟仙山圣境一般,没有仙鹤,他就养一群白鹤,没有银河,他就捯莳一瀑布,那两边明显有人工挖掘的痕迹。可谓是相当讲究了。 小枝没说留下来也没说不留,她说想先去修仙派的山头转转,顺道看看她那表姐高子青,陆七说她们是一道进山的,必定是很亲近的人,不如就扮作表姐妹,以免旁人猜度。 李培风虽然求才心切,却也心知此时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便在亲自带路,两人沿着松间小路,又走过一座两山之间的吊桥,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修仙派所在的聚风山。 聚风山多植翠竹,风过时,竹浪滔滔,几间质朴竹楼在竹海中幽然宁静。 小枝先去寻了玉簪,玉簪现在挂了高子青的名,因为小枝的这一声“表姐”,聚风山的一众弟子看玉簪的眼神又有了几分不同。 小枝和玉簪站在开了几丛野菊花的竹篱边叙了些闲话。 玉簪道:“小枝姑娘,你可想好了去哪个山?” 小枝道:“还不确定,等都逛过一遍再说吧。对了,你们要找什么东西?可需要我帮忙?” “先谢过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你先忙你自己的事,用得着我的时候也尽管吩咐着。”玉簪看了眼朝这边走过来的李元清,放低了声音。 两人向李元清行了礼,玉簪自行离去。 李元清看小枝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宝贝,仿佛眼前这位小姑娘,已然是那仙山上的神仙了。 他亲自领着小枝逛了一圈聚风山,此时正靠在山间凉亭中微微喘气。 “小枝姑娘,你觉得我这聚风山怎么样?宁静致远,最适合你这样淡泊的性子。” 小枝自小在回龙山野惯了,这一趟走下来,一点没觉着累,陪着李元清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心道:这聚风山倒是不大,随便一走走便看完了,也不知可有什么暗道密室之类的。对李元清的话倒是没怎么听进去。 李元清见小枝半晌不答,又道:“我这后山啊,还有一间书阁,藏着修仙派历代的典籍经注,只有我派直系弟子才能在每月初一沐浴焚香之后进入书阁一楼观阅,每每受益无穷啊。”说完,从腰间摸出一串形式古朴的铜钥匙,在手里抛了抛,眼角余光瞥向小枝,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啊? 小枝拉过一枝垂下来探进凉亭的翠竹,随手把玩着,倒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书阁?典籍经注?她对修仙是真没什么兴趣啊。何况今日才初六,到下月初一才能进书阁,那时自己早已下山去了。 “你若拜我为师,这书阁的大门便每日为你敞开,你可随时进入查阅,如何?”李元清就差把书阁的钥匙直接塞到小枝手中了。 李元清正打算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番,却见李凌霄从竹林小径行来,行礼道:“师父,掌门说趁着天黑之前再带小枝姑娘去雾仓山走走,催您些快回去。”说完看了眼小枝。 李培风把小枝带到聚风山之后就坐在院子里喝茶休息,茶越喝越没味,风越吹心越乱,一会走到几盆菊花前看看,一会搓着手仰天叹气,最后实在忍不住派李凌霄前去催促。 风过,地上干枯的竹叶沙沙轻响,李凌霄捻起一枚掉落在小枝肩头的竹叶,微微含笑望着她。 小枝心头微楞,这清秀俊朗的师兄怎地如此自来熟,面上淡淡一笑,道了声多谢。 李元清抚须笑道:“这是我门下弟子李凌霄,以后就是你师兄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找他。”李元清多看了李凌霄一眼,这小子平日闷头闷脑的,今日竟也这般主动。 远望雾仓山亦是一片苍松翠柏。 李培风领着小枝,才走到两山之间的吊桥上,便看到桥那头得了消息亲自出来迎接的李俊伟和身后一众召仙门的弟子。 比起修仙堂,召仙堂的人就多得多了,因此,他们所在的山头也是占地范围最大的。 看这阵势,小枝心里有些打退堂鼓了,她实在不能适应这种大场面,尤其自己还是这大场面的核心人物,只是看着李俊伟那双鹰眼里挤出来的浓浓笑意,小枝没敢往回跑。 平日以威严示下不苟言笑惯了的李俊伟,今日倒是难得发自肺腑的笑了好几次,而且都是面对小枝。身后的弟子忍不住都偷偷打量起这个差点把通天阁震塌了的“罪魁祸首”来。 李凌霜站在人群前,看着对面缓步行来的少女,脸上也浮现出少见的温婉笑意。 李俊伟不走寻常路,他看了眼李凌霜,和蔼笑道:“凌霜啊,你且带着小枝姑娘去雾仓山转转,好生招待着,不要扫了小枝姑娘的兴致。” 李凌霜垂眸轻声应下,哪有半点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模样。有几个弟子站在人群里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李培风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李俊伟这招果然狠,这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们在一起聊几句体己话,可不比这糟老头子上场管用多了。 第二十一章 范月娘 李凌霜在前引路,不时介绍几句,声音清脆悦耳,仿如山间欢快的鸟雀。小枝礼貌点头,并不多言。 陆七说了,言多必失,少说话多吃饭。 先是参观了几处风景优美的湖光山色,然后又参观了召仙堂弟子修炼的道场、会客的大厅、花园后院,连弟子们居住的厢房都参观了一遍。 看李凌霜兴致不减,小枝也不好开口说看够了,我不想再看了,我有点饿了。 一下午逛了三座山头,小枝中午吃的那些早就消化了,此时确实是饿了。 她摸了摸肚子,暗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真是性急,应该一天逛一座山的,可是心里隐隐又想着早点查探清楚早点下山也好。 行到一处院门前,小枝突然停住了,李凌霜回头问道:“怎么了?” 小枝憋了一会,红着脸问道:“你,你可闻到什么味了?”小枝又嗅了嗅,这香味像是从左边那围墙外传来的,香,真的是太香了。 李凌霜看着小枝这副窘样,忍不住掩嘴笑道:“想来小枝妹妹走了这许久,有些乏了饿了,不如我们去厨房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填肚子的东西,稍事休息再接着逛。” 小枝道:“如此甚好,甚好。” 两人说话间穿过院门,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李凌霜又道:“小枝妹妹有所不知,我们雾仓山的厨子是整个通天阁最好的,那手艺比皇宫的御膳房只怕也差不到哪里去,等下妹妹可要好好尝尝。” 小枝点头如捣蒜,心里有些动摇,要不,就留在这雾仓山。可是想到自己向青荇仙君保证再也不使用召仙决,那留在这召仙堂干嘛呢?她要是跟李俊伟说自己想留在召仙堂的厨房打杂,只怕李俊伟会气得吐血。 召仙堂的厨房又大又亮堂,是小枝家那间茅屋所不能比的,光是厨子就有十几个,打下手的又有二三十。 不过这些厨房里的人都是召仙堂的弟子,平日里不忙的时候也要做功课,如果哪个弟子功课做得不好,便会被罚到厨房里来打杂,所以这里打杂的人从来不缺。 快到饭点了,厨房里正忙得团团转,李凌霜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愣,这大师姐今日怎么亲自来催饭了。 有机灵的赶紧去禀告了大厨。 大厨正挥舞着大铁铲,忙得不亦乐乎,闻言皱眉道:“她来干嘛?你们谁得罪她了?” “没有没有,大家平日见着她就绕道走,哪敢得罪她啊。对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厨房里这些人今日是没机会去观看考核的,毕竟大日子,伙食也要丰盛些,忙完这顿就要准备下一顿,哪有时间去凑热闹,也就不认识小枝这个能让李大堂主笑出来的英雄人物。 范大厨跟李凌霜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不过是在后山偷偷烤了只山鸡,被李凌霜发现直接“推荐”到厨房来了。 虽然后来她在后厨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得到整个召仙堂一众认可,爬到了大厨这个位置,可是心里对李凌霜是怨恨的。 偏偏李凌霜还觉得自己是抱了她的大腿,一副没有当日的我就没有今日的你的施恩模样,她心里的火气全发泄在这口大锅里,召仙堂的人吃了整整一个月的辣菜,直辣得肚子疼。 范月娘心里想着李凌霜这是干嘛来了,手里的大铲子却是不停。 李凌霜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带着小枝直奔范月娘而来。 “在烧什么菜呢?还挺香的,就是有点呛啊。”李凌霜扫了眼锅里翻腾的菜,问道。 小枝在心里附和:挺香,特别香,无敌香。 范月娘头没抬,也没吭声,旁边的弟子赶紧打了个圆场,道:“回禀李师姐,是辣子鸡丁。” 李凌霜瞪了一眼范月娘,余光又瞥了一眼小枝,这要搁平日,她早就炸了,可是这会,想起师父的嘱咐,她咳嗽一声,面带微笑道:“这位是今日新来的师妹,师父命你炒几个菜,好生招待着。” 小枝抹了把哈喇子,奉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和范月娘亲切地打了声招呼。 呦呵,新来个师妹还得好生招待,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碰上。范月娘撇了撇嘴,虽是不情不愿,但李堂主都搬出来了,她也不敢违抗。趁她们转身的时候,反手又抓了一把朝天椒撒进锅里。 这厢,李凌霜带着小枝在厨房外的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等饭吃。 小枝时不时透过窗户拿眼瞄那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大铁铲翻炒几下,装盘,被人端起,走过来了……至于李凌霜又说了些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厨房里接连端出来五六样小菜和两碗米饭,小枝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 李凌霜看她吃得香,微笑着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辣子鸡丁,优雅地塞进嘴里。 “咳……咳咳咳……”李凌霜今日维持了一下午的淑女形象崩了,咳红了脸、咳红了耳朵、咳红了脖子,咳得脑门疼、喉咙疼、心肝脾肺都疼。 范月娘你他妈的放了多少辣椒…… 厨房的弟子贴心奉上一杯茶水,李凌霜端起来灌了好几口,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正要发作,却见小枝正吃得不亦乐乎,辣出眼泪鼻涕一大把,拿袖子一撸,红肿的嘴巴哧溜哧溜吸着气,筷子一刻不停,横扫一片,不多时又添了五碗米饭,难得还空出嘴巴招呼李凌霜吃菜。 李凌霜笑得有些勉强,这,这吃相……还真是……有福之人啊! 范月娘也忍不住挥着大铁铲走出来围观,叹道:“是条好汉。” 小枝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火辣辣的饱嗝,赞叹道:“师姐好厨艺。” 范月娘挠了挠头,挥了挥大铁铲,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道:“过奖过奖,你要是喜欢吃下次再来找我,让你尝尝我的拿手好菜。” 小枝点头答应,心想着还有比这更好吃的?那真是不枉此行了。 嗯?此行为啥来着? 第二十二章 入修仙堂 和范月娘道别之后,又转了转,终于遇到了四处寻他们的弟子,果然李培风又等得不耐烦了。 召仙堂会客的前厅,李培风正踱步走来走去,李俊伟则坐在圈椅中,悠闲地喝着茶。 “我说掌门师兄啊,你这就不对了,小枝姑娘今日那一手,不来我召仙堂简直就是埋没人才,你忍心明珠蒙尘?” 李培风道:“召仙?我不一定就比你差。小枝这等天造之才,只会召仙才是埋没了她,只要勤加修炼,假以时日,那是要飞升的,飞升!知道吗?”李培风说到后面声调都抬高了。 李俊伟也不跟他打口水仗,放下茶盏,看着从院门走进来的人,那人嘴角还噙着笑,看来李凌霜果然靠谱,起身道:“人各有志,我们且看她如何选择吧。” 待小枝等人进到厅中,李俊伟不等李培风说话,迎上去,直奔主题道:“不知小枝姑娘这一圈走下来,心中可有了决定?”打铁就要趁热,不能给她太多思考的空间。 他却不知小枝在饱餐一顿之后心中已做好了决定。 召仙堂虽然有美食的诱惑,可是想到青荇仙君那张脸,她是万万不敢待的;李培风的留云峰虽然是块风水宝地,可该逛的地方她也逛过了,她又不修仙,待那也是浪费时间;倒是聚风山那片翠竹小院,让她倍感亲切,而整个通天阁,只有聚风山那间书阁她还没去过,看李元清说得那么宝贝,说不定真能找到一些关于师父的蛛丝马迹,还有玉簪照应着,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小枝道:“我想去修仙堂。” 李培风和李俊伟热切期盼的脸顿时僵住了。 远在聚风山的李元清此时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自从下午听弟子说李俊伟派了李凌霜陪同,就一直靠在榻上长吁短叹,只恨自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女弟子,又恨李俊伟手段卑劣,早知道应该吩咐新入门的那个高子青帮忙游说的。 “为何?” “为何?” 两人同时问道。 小枝道:“今日我已答应青荇仙君不再使用召仙决,那待在召仙堂便没有意义;李掌门事务繁忙,我亦不好叨扰。思来想去,还是修仙堂更适合我一些。” “不是,凡事都有个变通不是,你可以不召青荇仙君,召个别的仙家总是可以的啊,也不是每个神仙都那么讨人厌的嘛……” “我平日是忙了些,可是也不耽误咱一起修仙问道啊……” 小枝道:“我已经做好了决定,还望掌门堂主成全。”想了想,不等他们说话,又道:“不过李堂主要是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各位召仙堂的师兄师姐要是有不懂而恰好在下又略知一二的地方,也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这一大番话,很大一部份是因为范月娘的厨艺。 凡事留一线,下次好见面嘛。 见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俊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中仍不好受,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志在飞升成仙,我也不好阻挠你。还请你没事的时候多多指点指点我这召仙堂一众弟子。” 小枝赶紧道:“一定,一定。” 李培风见李俊峰都这么说了,他身为一派掌门,自然不能再有什么意见,不然岂不是被一个堂主给比下去了,心里叹了口气,忙活这么一下午,也怪累的,他还是当好他的掌门,收徒什么的,爱谁谁去。只要这小枝肯用功,他日飞升了,也是整个通天阁的荣光。嘱咐了小枝几句,让她遇到困难尽管来留云峰找他,整个通天阁团结一体,小枝大可自由活动。 几句话说到小枝心坎里。 自此,小枝在通天阁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 李元清给小枝安排了修仙堂最好的厢房,修仙堂日子比较清苦,他们一心追求修仙问道,对身外之物并不看重,故而这最好的厢房也不过是床大了些,桌子新了些,窗户干净了些。但重要的是,这是一间单间,即便是李凌霄这样的修仙堂关门大弟子,也要和别人挤大通铺的。何况那墙上还挂了一幅秋菊图,瞬间提高了整个房间的品味。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四野沉沉,那层薄薄的仙障外漫天星河璀璨生辉。 小枝倚在窗边,低头看着掌心那粒红豆,拇指盖大小的红豆,在透明的皮肤下,像颗夜明珠般发出莹莹微光,这微弱的光芒在掌心缓慢流转,照得掌心的纹路格外清晰。 她轻轻摩挲着掌心,也不知陆七给她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良久,又取下发髻上的桃木簪子,拿在手中把玩,望着星空待了片刻,换上修仙堂弟子的道服,将那套陆七送给她的衣服小心翼翼叠整齐了,放在床头,才睡下。 这一夜,果真无梦。 山下春宜城,陆七坐在客栈二楼大堂窗边的桌子前,昨日,对面位置上还坐着那个贪吃的小馋虫,今夜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对月独酌了。 陆七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出了点孤独的滋味来。 小海刚踏上二楼,便察觉到了少主这不同于往日的情绪,看来自家少主,果然是到了怀春的年纪了。 “禀告少主,十公主那边传话来,再无灵药,十四公主怕是只能撑到……撑到下个月了。”小海低声道。 陆七捏紧青瓷酒盏,沉声道:“半月之后,若无消息,我便亲自去捣了那通天阁,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灵药,管他什么仙魔之约。” 小海看着有些许醉意的少主,担忧道:“如此一来,魔君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哼,你真当他是心系魔族的明主,若是被他知道十四姐命不久矣,别说通天阁有那救命的灵药,便是天上那十万仙山,只怕也早已被他翻了几番。” 小海想想那位景昭魔君,还真是如少主说的这般,忍不住叹了口气。 景昭魔君护犊子,那真是完全不讲道理的在护。 便是鬼界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鬼灵,也都知道,看到魔界女子,只管绕道而行就对了,说不定哪天出门没看黄历,撞上了魔君的掌上明珠,人家一个看你不顺眼,都不用自己动手,只要跟她父君说一声,管你仙啊鬼啊妖啊魔啊的,通通灰飞烟灭,不复往生。 奈何,景昭魔君的明珠也忒多了点。 第二十三章 蹭饭 翌日一早,小枝在聚风山的晨钟声醒来,刚穿好鞋袜,便听见敲门声,打开来,李凌霄端着水盆站在门外。 李凌霄笑道:“小枝师妹,我打了些热水来,你先洗漱一下,我再带你去拜见师父。” 小枝接过水盆,道:“以后这些事我自己做就行了,不敢麻烦师兄。” “不麻烦,不麻烦,咱们师兄妹之间互帮互助,可不能见外啊。”李凌霄摆了摆手,跟着小枝进了房。 小枝不好再说什么,自顾洗漱。 李凌霄在桌边坐下,四下环顾,道:“师妹昨晚睡得可好?可有什么不习惯之处?” 小枝擦了一把脸,道:“挺好的,没有不习惯之处,多谢师兄关心。” “那就好,那就好。”李凌霄想了想,道:“师妹,你今后当真不再使用召仙决了?” 小枝收拾妥帖,和李凌霄一起出门,随口道:“我既在青荇仙君面前许了喏,自然不会再用。”她可不敢再把那尊大仙召出来了。 “说到青荇仙君,我倒不是特别喜欢他,我听说神仙都是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可我看那青荇仙君却是一副冷冰冰模样,一看就是不好相处的,也难怪你不愿再用召仙决了。” 小枝看了李凌霄一眼,英雄所见略同也。 李凌霄又道:“召仙再厉害也没有自己当神仙厉害,师妹你一看就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定能飞升成仙,你来修仙堂,当真是明智之选。” “飞升成仙”这个词小枝从昨日开始不知听了多少次,每个人都对她寄予厚望,明明昨日之前,她和他们都还不认识,小枝有些无奈。 “对了,为什么你们通天阁的人都姓李啊?”他们已经走在竹林小径上了。 李凌霄笑道:“本也不是都姓李,只有被掌门和堂主看重的弟子才会被赐‘李’姓,据说这是当初那位得道飞升的师祖的姓。” 小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着自己会不会被赐名叫“李枝”,李子?! 修仙堂的前厅里,李元清穿戴整齐,衣服上一丝褶皱都无,精神焕发地坐在圈椅中,接过新弟子奉上的茶,美滋滋的喝了一口,道:“好,好,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李元清的徒弟了。” 小枝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李元清,他老人家一片赤诚收她为徒,自己却只是利用他来寻找师父。再想想,又觉得对不住师父,自己未经师父允许,便自作主张另行拜师,简直就是混账啊。 眼下只有赶紧把此事解决,再向他们请罪了。 李元清交代了一些事项,便亲自带着小枝前往修仙堂的道场。 日后,一位仙界的新星即将在这片道场上冉冉升起。李元清今日看这道场的心情,便是与往日不同了。 小枝随着李元清修习了一上午,便深觉修仙这条路子,实在折磨身心得很。闭目端坐一上午,她腰酸背痛,几次昏昏欲睡,脑子里没有李元清所说的神智空明,身心忘我,只有昨日范月娘那口铁铲翻飞的大锅,不知今日,那锅里又会有什么堂的前厅里,李元清穿戴整齐,衣服上一丝褶皱都无,精神焕发地坐在圈椅中,接过新弟子奉上的茶,美滋滋的喝了一口,道:“好,好,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李元清的徒弟了。” 小枝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李元清,他老人家一片赤诚收她为徒,自己却只是利用他来寻找师父。再想想,又觉得对不住师父,自己未经师父允许,便自作主张另行拜师,简直就是混账啊。 眼下只有赶紧把此事解决,再向他们请罪了。 李元清交代了一些事项,便亲自带着小枝前往修仙堂的道场。 日后,一位仙界的新星即将在这片道场上冉冉升起。李元清今日看这道场的心情,便是与往日不同了。 小枝随着李元清修习了一上午,便深觉修仙这条路子,实在折磨身心得很。闭目端坐一上午,她腰酸背痛,几次昏昏欲睡,怎么也没办法做到李元清所说的神智空明,浑然忘我。 她不知旁边那几位师兄弟脑子里在想什么,反正她满脑子只有昨日范月娘那口铁铲翻飞的大锅,不知今日,那锅里又会有什么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 待一上午修习功课做完,小枝没有去修仙堂的食堂,而是一路飞奔往召仙堂而去。 范月娘听说小枝没有成为李凌霜的师妹,而是去了修仙堂,对她这个选择很是满意。 今日看小枝,便生了些惺惺相惜的情感来,加之,人家是为她的厨艺而来,自然是要拿出十二分的真诚来做这顿饭了。 这雾仓山养了很多山鸡,许是沾了点仙气的缘故,只只长得肥乎乎的,肉质更是鲜美至极,再经范月娘之手烹饪出来,那滋味,啊…… 小枝只觉得陆七给她定的半月之期实在是太短了些,她完全愿意在这山上住上个几百年嘛。 “咦,怎么少了只烤鸡?刚还在灶台上的啊!”范月娘嘀咕着走出来,想着不知是哪个犯了嘴瘾的小弟子又跑到厨房来偷食,若是被她抓到,定要好好打那偷鸡贼一顿屁股。 抬眼见小枝已经把满桌菜肴一扫而空,范月娘瞬间就把偷鸡贼抛到脑后,对她这位食友真是喜爱得不行。 范月娘虽入通天阁门下已有三四年,年纪却是不大,身材虽然纤瘦,脸上却还如孩童般肉乎乎的,很是可爱,看上去倒比小枝还要略小一些。 范月娘小手一挥,包揽了小枝日后的餐食。 小枝感激涕零,只觉这范月娘待她便如陆七待她一般好。 不知陆七现在在做什么?他那么有钱,吃得肯定不差。 小枝下山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只要能吃好睡好,便是每日最开心的事了。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等找到师父之后,再回到回龙山,自己还能不能习惯那山中清贫如水的日子呢? 唉! 小枝摸着肚子,感慨着,慢慢晃回聚风山。 第二十四章 青荇仙君 修仙堂只有上午有修习课,下午各位弟子自行去山中寻入眼的灵地自修参悟。 李元清有午休的习惯,小枝打算先去各处转转,看看可有什么山洞暗道之类的隐秘处,再去找李元清拿书阁的钥匙。 刚行至藤蔓木板搭建的吊桥中央,小枝正在欣赏远处高山流水云雾缭绕的美景,不知不觉间,那云雾就从远处的山腰飘到了吊桥上,四周景色瞬间便被这云雾阻隔,什么也看不清了。 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小枝还没来得及害怕,云雾中一株巴掌大的白莲翩然落下,砸在她的额头上,小枝竟是动弹不得了。 白莲在小枝额头上停驻片刻,小枝瞪着斗鸡眼去看那雪白的花瓣,还没搞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那株白莲却抖了抖花瓣,消失不见了。 这时云雾中走出一位白衣飘飘的神仙,此仙眉目如画,俊美非凡。 不等小枝开口,神仙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干脆利索地按在了小枝的天灵盖上,五根冰凉的手指,根根戳在小枝发麻的头皮上。 …… 虽然现在能动弹了,可是小枝哪敢动啊,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了! 那冰凉的指尖戳在她的头皮上,她却觉那手指头是戳进了她的脑子里,整个脑海一片翻腾,像搅了一锅浆糊。 不是,青荇仙君,您这一上来就直取头颅是不是太粗暴了些! 小枝混乱的意识里,只觉得自己这颗脑袋下一秒便要和身体分开了,心里又惊又怕,真是无妄之灾啊! 在她快要晕厥的时候,青荇仙君总算收回了手,却是皱着眉盯着小枝。 小枝晃了晃身子,快要摔倒的时候伸手抓到旁边的藤蔓,才算是稳住了,赶紧晕乎乎地去摸自己的脑袋,还好,还好。 “你究竟是何人?”冷漠的青荇仙君开口了。 那白莲是他施展的一个小仙术,他本打算用此来探她神识,没成想竟被她身上某种力量给击退了,这倒怪了,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既然是个不好对付的,那便只能亲自动手了。可是刚才使用各种仙法进入她的神识,竟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那片神秘的空间,似有似无,飘忽不定。 要么她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没有神识;要么就是被人设了禁术封住了她的神识。 若是前者,一介凡人怎能看见神仙,怎会与神仙结下姻缘?青荇仙君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左手腕。 若是后者,那个设下禁术的人法力未免太过高强,竟连他都不能探出一丝一毫,便是从上古算起,也未听过哪个神仙或是妖魔有此等修为。 虽然月老认定这小姑娘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可是向来谨慎的青荇仙君却是不信的。今日这番试探,更让青荇仙君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目前尚且不知眼前这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月老的红绳,连结的要么是人和人,要么是仙和仙,这小姑娘,莫不真是遗落人间的仙子? 看到青荇仙君从雾里走出来那一刻,小枝便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小枝身处绝境,听到仙君的问话,先是愣了愣,然后想了想,才道:“回禀仙君,我现在是通天阁修仙堂的弟子,名叫小枝。” 只是不知仙君这一通操作是何用意?莫不是捏死只蚂蚁也要记录在册? 青荇仙君见她那害怕中又透着茫然的神情,心想:看她这样子,怕不是因为被封住了神识,忘记了自己的真身。 那倒是问不出什么来了,青荇仙君换了个问题,道:“你来这通天阁所为何事?” “寻找亲人而来。”小枝恭敬道,难道入这通天阁,还要接受神仙的盘问敲打,这门槛也忒高了。 “你这亲人是通天阁的人?”青荇仙君追问。 “可能曾在此处修习过。”小枝也不知啊! “如今呢?” “却是不知去向。”她记得白棠说过,对神仙是不能说谎的,不然会被雷霆灌顶,白棠对此似乎深有体会,每每捂着脑袋神色愤愤。 小枝又想起陆七说过的大门派内不为人知的龌龊阴暗面,既然师父熟知通天阁的密语,肯定是和通天阁有所联系的,如今只能秘密寻找线索,不能伸张。 万一眼前这位凶神恰好和师父有梁子,自己岂不是白白送人头来了。她虽然迫切想要早日寻到师父,不过幸好这几日被陆七教导过,也是知道万事不可急躁,不可被坏人利用了去。 她只盼着青荇仙君莫要问起师父姓甚名谁,就这样暗戳戳地打两轮太极便觉无趣离去才好。 青荇仙君在吊桥上踱了两步,问道:“你那亲人叫什么?” 那人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还是要问仔细些,回去好好查探一番。 “……夏云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死就死吧。 “倒是没听说过。”青荇仙君再次皱起眉头,整个通天阁他只知道那位飞升的李恒之,对于那些还在飞升半路上挣扎的芸芸众生,他向来没功夫理会。 却不知这夏云泽是哪路人物。 青荇仙君默默记下这名字,嘴上却道:“既然你那亲人已不在通天阁,为何不去别处寻找?” “回禀仙君,是要去别处的寻找的,只是还待打听打听,看是否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小姑娘一副发自肺腑的恭敬模样,想来都是月老的功劳。 青荇仙君果然觉得无趣了,最后道:“你既是有仙缘的,便奉劝你一句,莫要与那妖魔走得太近,误入了歧途。” 小枝知他说的是陆七,嘴上诺诺应了,心下却是不然。 青荇仙君又看了一眼这连心口不一都表现得如此明显的小姑娘,终于一挥衣袖消失在云雾中。 这云雾来得快去得也快,眼前豁然开朗的时候,小枝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神仙找不找你,果然跟召不召仙没关系。 不过连青荇仙君也没听说过师父的名字,师父定然是个修仙未成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那可到哪里寻他去? 师父,你到底在哪啊? 第二十五章 李师兄 这下也没了四处转转的心情,小枝径直回了房间。可还没等她坐下喝口水给自己压压惊,李凌霄又找上门来了,这李师兄倒真是来得勤快。 “哎呀,师妹,你没事就好。刚听在吊桥边闲逛的师弟们说,那桥上不知为何突然降下一团云雾,想着你中午去了雾仓山,心里就怕你当时正在那桥上,可别有个什么闪失,这才急急赶来看看你,还好你没事。” 小枝看他一脸关心,笑道:“我没事,多谢师兄。” 李凌霄顺势挨着桌子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道:“你是不知道啊,那吊桥下乃是万丈深渊,一个失足掉下去,尸骨都找不到。对了,你回来的时候,可曾碰上那团邪雾?” 小枝低头道:“倒是不曾碰到。” 李凌霄看了小枝一瞬,忽然笑道:“那便好,这山中不知何时就会飘来几团邪雾,你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千万要当心,若是被这雾气笼罩,指不定会遭遇什么。你要是害怕,以后去哪我都陪着你可好?” “不用,不用,师兄诸事繁忙,不用为我劳心,我找表姐陪伴便可。”小枝忙道,她总觉得这李凌霄今日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李凌霄依然笑看着她,却是话锋一转,道:“不知师妹可有喜欢的人?” 小枝不防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茫然道:“什么喜欢的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可曾对谁有过这种思念之情?” “没有吧……”小枝努力想了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未免也太夸张了些,她在回龙山,日日等师父归来,都是三十年一个轮回的等,耐性好得很,只要是终将再见面的,她都有耐心等待,并不会觉得日子难熬,思念成灾。哪怕是这次没等到师父回来,她和小蓬也只是担心师父的安危,觉得度日如年也不过是不能出山寻找师父下落。 “那你觉得青荇仙君怎样?”李凌霄盯着小枝的神色,捏着茶盏问道。 “嗯?”师兄你这话题也跳脱得太过了,小枝好不容易把青荇仙君抛到脑后,不曾想又被李凌霄提起,心头猛地一跳。 小枝想了想,还是认真回道:“青荇仙君乃是仙界有名的仙君,自是应该好好敬重的。” 李凌霄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道:“我看整个通天阁的师姐师妹们,自从那日见到青荇仙君的风采,无不对其心生向往,难道师妹你,就不曾有过别样的心思?” 小枝又想了想,别样的心思?那倒是有的,便是这青荇仙君再也莫要出现在自己面前才好,只要一看见他,她这心里就犯哆嗦。 虽然陆七说他不是坏神仙,可是那月老在梦中绘声绘色地演说,代入感实在是太强了,小枝现在只要一想到什么坏啊恶啊之类的词,总能将青荇仙君对号入座。 今日突然碰上,也只能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像个木偶般随君摆弄,哪里还生的出向往之心,师兄莫要说笑了。 小枝正色道:“我一心问道,只求能早日修得仙法,为咱修仙堂光耀门楣,还望师兄日后不要再和师妹开这种玩笑了。” 李凌霄这下笑出声来了,手里的茶盏都有些拿不稳的样子,道:“我就说整个通天阁的女弟子都比不上师妹你,你这才拜入师门第一日,便有此决心,真是师门大幸啊。” 不等小枝说话,李凌霄又道:“不过师妹倒是务实派,知道这仙凡有别,还是踏实修炼成仙,才好与那青荇仙君共赴仙山哪。” 小枝这下有些生气了,道:“师兄胡说什么,我从不曾对青荇仙君有非分之想。” “师妹话既然至此,倒是师兄小人之心了,这便给师妹赔个不是。师妹莫要怪我,我也是担心师妹年纪尚小,可别付错了相思,到最后伤了自己。”李凌霄又倒了一杯水,站起身,冲小枝作了一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倒真是一副关心妹妹的兄长模样,只是小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算着李元清午休该起了,李凌霄才告辞寻他的自修灵地去了。 小枝从李元清手中拿了那把古朴的铜钥匙,便跟着李元清去了书阁。 李元清一路上各种叮嘱:每次进入书阁只能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必须要出来;从一楼左起第一排书架开始翻阅,不要去二楼,当然,你也上不去;二楼最后一个房间施了秘术,不可靠近,当然,靠近了也进不去;进到书阁,千万不要触碰那些萤火,为了以防万一,还给了她一枚避魂珠,只要携带珠,那些萤火会自行避开她。 李元清称他上次入书阁翻阅的内容还没消化领悟,今日是不敢进去的。 小枝便是带着这种只身独闯龙潭虎穴的心情,推开了书阁的画满符文的大门。 书阁是一栋老旧却坚实无比的二层小竹楼,外观上看,和聚风山上那些修仙弟子们住的屋舍没什么区别。 推门一阵书香混着竹子的清香,山中气候潮湿,书阁经年历久,这楼中却不闻半点霉腐味。 书阁没有窗户,无数莹莹绿光漂浮在半空中,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最小的如珍珠一般,最大的有鸡蛋那么大。这些萤火穿梭于一排排竹制书架上堆叠的秘术古籍间,室内光线幽微,古籍上的字倒还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萤火是历代修仙堂弟子的魂魄所凝,身死而魂不灭,依然执着于修仙大业。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藏书阁,倒不如说是一座修仙堂的墓地。 小枝小心地穿行在萤火间,好在那避魂珠倒不是浪得虚名,这些萤火一靠近小枝,未得近身,便哧溜一下飘远了。 既然李元清说二楼的最后一间房不能进,那小枝当然是直奔那里了。 只是找遍了整个一层,也未发现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哪,这倒是奇了,难怪李元清说就算她想去二楼也上不去。 无奈之下,小枝只能遵循师嘱,从一楼左起第一排书架开始翻找起来。 第二十六章 书阁 除了修仙秘术和历代有所成弟子的生平传记,没有她要找的东西,这些被青眼相看的弟子都被赐了李姓,原有的名字却是无从考究。 那些对于修仙堂弟子来说晦涩难懂的秘术古籍,小枝看起来却是轻松无比,书页翻飞,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已看完了一整排书架的书。 这些书籍里记载的内容,和师父平日教授她的相差无几,甚至她所知的,比这书中所记录的更详尽,更全面。 这便是修仙之术么? 师父果然和通天阁有关系,小枝想到这点,心中小小欢喜了一下。 想到李元清的交代,小枝不敢在书阁里久待。 正欲退出书阁,眼角余光却瞄到左边墙角的地上似乎有个什么物什。 小枝跑过去一看,却见此处凭空冒出来三块通体漆黑的木板,一块高似一块,每块间隔六七寸,如楼梯一般。 只是这楼梯未免也太矮了,还不到小枝腰那么高。小枝皱眉看着幽幽萤火穿行其中,正要踩上去看看,却听楼外李元清的声音想起。 李元清唤了几声,正打算推门进去看看情况的时候,小枝从里面打开门走了出来。 怕这个新收的徒弟急功近利,忘记了时辰,眼见快要到点了,李元清便来到书阁外等着了。 李元清和蔼问道:“怎样?这阁中的古籍,可能看得懂?对你可有助益?” 这修仙堂的弟子,若是能在这一个时辰中参悟透彻古籍中的一两句,每每恍如醍醐灌顶,境界大变。李元清相信以小枝的资质,定然不会只是悟道一两句那么点,十句总该是有的。 小枝心里想着别的事,道:“倒是看得懂,只是师父,弟子在那楼中,并未见到通往二楼的楼梯,这是怎么回事?” 李元清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果真是个心急的,多少修仙堂弟子终其一生,也不能看到那楼梯,你才来这第一日,又怎么会看得到呢。” “这是为何?”师徒两人开始往前山走,小枝看着走在前面两步远的李元清问道。 “只有看遍一楼十排书架上所有的古籍,参悟其中精妙,那通往二楼的楼梯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小枝刚才看见那三级凭空冒出来的木板之时便有此猜想,此刻听李元清这么一说,心下想着果然如此,若是一个时辰看一排,也要十日才能看完。 小枝问道:“师父,那为何在书阁中只能待一个时辰?过了时辰又会怎样?” “你看见那些萤火了吧,超过一个时辰,你身上的避魂珠就会失效,那些萤火便要啃噬你的魂魄,到头来,修仙没成,却变成傻子了。” 小枝一想到被那么多萤火啃噬的场景,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像青荇仙君的手又按在她头顶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小枝不说话,李元清又道:“为师到这把年纪,日夜苦修,也才看到第五本古籍,唉,此生是不做痴想了。” “师父也没去过二楼吗?”那您怎么知道二楼最后一间房有禁术?” “哈,我哪里去过,不过都是代代相传罢了,我师父当年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小枝疑惑道:“为何修仙堂弟子只能每月初一才能进到书阁?若是每日观阅,岂不是进益更快。” 李元清捋了一把胡须,叹道:“说得简单,便是我,每月进一次书阁,翻阅古籍一个时辰,也是需要半个月之久来剖析领会,才能有所得,有所悟。何况那些修仙堂的弟子们呢,一个月的时间他们都觉得不够用。这修仙古籍岂是寻常人随随便便就能参悟透彻的!” 小枝道:“那我明日还能来吗?” 李元清捋须的手一抖,以为自己听错了。昨日为了能将这天纵英才收入门下,他随口说可让她每日进入书阁,当时想着便是他同意,只怕这小姑娘一个月也只敢进那么一两次。她刚才说的是明日吗? 小枝在他震惊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师父,你没听错。 李元清咳嗽一声,道:“自是可以的,不知小枝徒儿今日看了几页啊?” 几页,已经是李元清往多了说的,若是别的弟子从书阁出来,李元清都是问们们:今日看了几句啊…… 小枝拧眉想了想,道:“也就几百本吧,倒是没仔细数。” 李元清再也站不住,脚下一个趔趄,急忙伸手扶住了山道边一根碗口粗的翠竹,纵是如此,身子还是压着竹子晃了两晃。 这几日,小枝上午去修仙堂的道场修炼,下午在书阁看一个时辰的古籍。 她虽然想让李元清多给她几枚避魂珠,最好一两天就把书阁一楼的古籍都看完,奈何李元清不给,只说凡事不可急躁。 午餐和晚餐都在召仙堂范月娘那里解决,晚饭后,范月娘再给她打包一大堆食物,备做夜宵用。 这些食物当然是要入了竹篓里那几位祖宗的肚子,只是不知为何,小白却是怎么唤也不出来,若是平时,这香喷喷的烤鸡,可是它最最心爱之物。 王一统因不得李俊伟喜爱,刚入门便被指派到杂役院里干活去了。 因经常在召仙堂看到小枝,王一统便也时不时跑到大厨房和她闲扯几句。 他可不敢像小枝一般,每天肆无忌惮地在三座仙山间乱窜,他一个小杂役,未经允许,是不能私自离开雾仓山的。所以自上山以来,他还曾未见到他心中的瑶池仙子高子青。 这日,小枝前脚刚进大厨房,王一统后脚便跟进来了。 “不知范师姐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啊?这香味大老远就闻到了。”王一统越过小枝的肩膀往厨房里探头。 范月娘倒是个大方的,平日里不管谁来这厨房找食,她都是睁一眼闭一只眼,反正也不是她家的食材,吃的也不是她的银子。 王一统这几日跟着小枝来蹭食,她便多烧几个菜,三个人一起吃吃喝喝,比以往热闹不少,她也觉得开心。 “小枝师妹啊,你说我这每天除了扫地砍柴做粗话,干的全是和召仙无关的事,高师妹会不会看不上我?” 小枝拧起了眉头,果然又开始了,王一统每日里都要来跟她们俩倒苦水。第一日的时候,小枝和范月娘倒是对他同情得很,这高子青深得李元清看重,那是要着重培养的,怎么会甘心让一个召仙堂的小杂役给撬了去。而且,那日回去小枝便问过了表姐,人家皱眉想了半天,对这个王一统压根就没印象了。 第二十七章 找茬 连着四五日,被他来回那么几句“高师妹看不上我怎么办啊,我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啊,我为何要入这召仙堂的山门啊,天意弄人啊……”,他说得尽兴,小枝和范月娘却听得烦了。 不等小枝说话,范月娘一拍桌子,道:“我说王师弟,你每日这般自怨自艾又有何用,既然你知道自己没出息,那为何不去做那有出息的事,待到有所成就的时候,你的高师妹自然不会看不起你。若是每日都这般,你就是抱怨一辈子,也还只是个小杂役,你的高师妹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小枝觉得范月娘这番话说得甚好,可是王一统却眉头皱得更深了,道:“我又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可是我如今学艺无门,就算我有心上进,总不能无师自通吧?” 范月娘笑道:“这还不简单,我虽尚未习得召仙堂的精要绝学,但教你点入门的技能还是没问题的,再让小枝时常点拨你一番,还怕将来不能出人头地?不说那高师妹,便是咱召仙堂的女弟子,只怕都会对你另眼相待。” 王一统眼睛一亮,立马就要给范月娘和小枝下跪磕头,拜两位为师,吓得两位姑娘赶紧起身躲避他这番大礼。 “成何体统!” 一声娇喝响起,三人同时望向院门的方向。 只见李凌霜满面怒容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几个容貌姣好的女弟子。 范月娘挑了挑眉,没理会她,拉着小枝坐回石凳上,又伸手把王一统从地上拉起来。 小枝却坐得不自在,虽然这几日她时常会提点一番召仙堂弟子的功课,但日日来此蹭饭,难免生出些吃人嘴短的心虚来。 李凌霜带头走进院子,道:“我召仙堂仙门重地,岂容尔等在此胡闹,来人,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小杂役拖出去打一百大板,扔出山门。” 因为掌门和堂主对小枝的看重,李凌霜不敢对她发难,但是这个小杂役撞到她手里,就只能怪他运气差了。 那日师父让她把小枝当亲妹妹一般哄着,她心下虽不愿意,却也不敢违抗,谁知这臭丫头不知好歹,竟还是入了修仙堂,为这事,她没少被师弟师妹们嘲笑。 偏偏这臭丫头是个愣头青,居然还敢天天跑到召仙堂来蹭吃蹭喝,这不是在打她李凌霜的脸么。 这口恶气忍了好几天,今日终于找到出口,怎会轻易放过。 王一统脑子转得慢,还没适应眼下的变故,心思停留在那一百大板上,这仙门的板子,便是受他三十下,也断然活不了的,这一百板子,还不得打成肉泥。 王一统愣愣站在原地,竟是忘了给自己辩白。 范月娘见几个女弟子正要来捆了王一统,道:“慢着,李师姐真是好大派头啊,我们同门师姐弟私下里探讨学习功课,不知是犯了这召仙堂哪一条门规?竟要被逐出山门。” “你们目无尊长,私下拜师收徒,还不算犯了门规?入了这通天阁,拜了召仙堂师门,便都是堂主的弟子。怎地,竟是不知范师妹学艺精湛如斯,已能开山立派,广纳门生了?那我倒是要恭喜师妹了。只是如今既还在这召仙堂山头,便是不能容这等不忠师门,心侍二主的弟子,来人,拿下。”李凌霜话里带刺说了一大通,心里痛快极了。 范月娘对她这夹枪带棒的话,没有半点反应,慢悠悠喝光了一杯茶。 倒是小枝感觉这每一句都像是在骂自己,脸都有些红了。 王一统等到被五花大绑了,才回过神来,无力地喊了声:“冤枉啊!” 李凌霜瞪了他一眼,对这只撞到猎人枪口上的野山鸡很是嫌弃。 范月娘慢慢站起身,围着王一统转了个圈,啧啧道:“嗯,绑得不错,这倒是让我想起师父前两日提过,他老人家馋那清蒸螃蟹好久了,这两日忙忘了,倒是多谢李师姐提醒,下午我便去后山溪滩上抓了,蒸好给师父送去当晚餐。顺便问问师父,咱们召仙堂什么时候连玩笑话都不能说了。” 见范月娘这般有恃无恐,又搬出师父来,李凌霜气势矮了一截。范月娘虽然没有被赐李姓,可是就凭她那厨艺,师父已经是离不开她了,在师父心中,范月娘和她这个得意门生的地位相差无几。是以两人平日就算是互相看不顺眼,也不会主动找茬生事。 今日之事,本就是为了给小枝和范月娘寻个不自在,真要闹到师父那里,深究下来,却是自己不讲道理,刻意生事了。 李凌霜心中暗暗又记下一笔,只等他日全数归还,定要小枝和范月娘落不到好下场。 眼下却是能屈能伸,道:“此事我自会禀报师父,让师父裁夺,倒不用你在背后打小报告,颠倒黑白。”说完又看向王一统,道:“今日便饶过你,日后再这般言语无忌,行事没有规矩,便送去禁地喂那妖兽。” 言罢,恶狠狠扫了一眼三人,转身愤然离去,一行女弟子像她的尾巴一般,默默跟随其后。 只是听到她说后山妖兽之时,范月娘眸中闪过一丝厉光,目光沉沉盯着李凌霜的背影。 小枝从未见过范月娘这种表情,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问道:“她说的那后山妖兽,是什么东西?” 不等范月娘回答,王一统死里逃生,脑子倒是转得快了,接口道:“这妖兽我倒是听说过,据说是十二年前有一位高人抓住了这只害人的孽畜,关在通天阁的禁地。” 小枝帮王一统解了绳子,又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 “这倒是不知。”王一统也不过是在干活的时候听那些杂役们说了几句,并不知其中详情。 范月娘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安慰了王一统几句,让他日后做事小心,莫要被有心人抓了把柄。 小枝的心思却是落在了那禁地上,对范月娘道:“月娘,你下午去抓螃蟹,可能带上我?” 范月娘看了小枝一眼,笑道:“正好,我一个人倒是觉得无聊,你和我做个伴。” 第二十八章 禁地 召仙堂后山,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溪滩的石块下,藏着让召仙堂堂主李俊伟都馋得慌的美食。 小枝跟着范月娘一块一块地翻着石头,看到螃蟹,便用大夹子夹住,扔进小木桶里。 小枝埋头夹得起劲,范月娘却用大竹夹子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皱眉道:“你倒真像是来抓螃蟹的。” 小枝愣了愣,抬头道:“不然呢?” 范月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问道:“你想不想去禁地看看?” 小枝不明白了,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想不想?”范月娘又问道。 “想。” “跟我来。” …… “你怎么知道禁地在哪?”小枝跟着范月娘钻进茂密的树丛中,忍不住问道。 范月娘叹道:“你知道这李俊伟好吃吧?为了满足他那口舌之欲,整个雾仓山,都快被我扒拉干净了。” 不是,你这样对李堂主直呼其名真的可以吗? 范月娘又开心道:“不过也幸好李俊伟好吃,才让我发现了禁地所在。” 小枝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去禁地?” “说起这个,等下到了地方,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知道了。”范月娘看上去心情极好,哼着小曲猫着腰在树丛中快速穿行。 小枝搞不清楚这个状况了…… 行了不到一刻钟,她们来到了一座隐藏在藤蔓杂草后的山壁前,小枝想着,这山壁后面,想必就是那处禁地了。 只是要怎么进去呢?小枝看向范月娘。 范月娘走到山壁一角,用手扒拉着一丛枯黄的杂草,回头冲小枝招手道:“快过来,我们从这里进去。” 小枝兴冲冲跑近一看,只见草丛里被范月娘扒拉出一个黑黝黝的地洞来。 范月娘首当其冲钻了进去,小枝紧随其后。 小枝第一次钻地洞,觉得很新奇,一路跟在范月娘屁股后面,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可惜地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地洞虽然狭小,但两个小姑娘却不觉得拥挤,只是要弓背弯腰往前,脖子酸疼得很。 行不多远,范月娘不知干了什么,漆黑的地洞突然像打开了道口子,眼前豁然开朗。 山壁中别有洞天,一出地洞,眼前是一处巨大的山洞,像是整座山都被掏空了一般,洞内虽无太阳光照进来,可是半空中漂浮游荡的那些莹莹绿火,让整个山洞在一片惨淡幽光中,显得格外瘆人。 小枝立马想到了修仙堂那座书阁,这里,莫不是召仙堂的墓地? 妖兽就关在这地方?镇守墓地? 范月娘见小枝呆愣着,只道她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只要不碰那些萤火,就不会有事。” 范月娘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枚避魂珠,递给小枝一枚,道:“拿着这玩意,等下跟着我,别乱跑。” 小枝接过避魂珠,点了点头,但是范月娘像还不放心似地,牵着小枝的手,拉着她往山洞中间走去,那些萤火还未靠近,便远远躲开去了。 当她们站到空荡荡的山洞中间时,范月娘突然拉着小枝蹲下来,一只手掌贴在地面,嘴里念念有词,小枝听不太懂,但也知道是囚禁的咒语。 等范月娘念完,只见坚实的地面上,突然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的石子激荡开一圈圈波纹,半空中那些晃悠的萤火,瞬间剧烈颤动起来,像是立刻便要坠落下来。 下一刻,刚刚还漆黑一片的地面,竟然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般,泛着银光的镜子里有一座黑黝黝的牢笼,正正立在她们面前,仿佛张着大嘴的巨兽,眼看就要吞了她们。 小枝心下大惊,前后左右一张望,四周依然是空空荡荡,不见一物,哪有什么黑牢。 小枝硬着头皮又去看那镜子,下意识拽紧了范月娘的手,范月娘却回头冲她一笑,道:“小枝莫怕。” “这便是关着妖兽的地方吗?”小枝低声问道。 站在这银镜上,就像站在薄薄的冰面,随时都可能一脚踩碎,跌入深渊,小枝实在不敢大声讲话。 范月娘道:“什么妖兽啊,别听他们乱说,这里面关着的可是妖王!你想看吗?” 小枝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脚下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脸都绷紧了,她提着气,幽幽道:“不是特别想。” “来都来了,不看岂不是很可惜。”范月娘眨巴着大眼睛,婴儿肥的脸蛋上带着单纯的笑意。 也不等小枝反对,对着镜子喊道:“郁兰夫人,我来看你啦。” 黑牢里发出铁链曳地的声音,片刻后,一个柔媚的女声响起:“小召妖师,怎么,终于舍得给老娘弄点新鲜人肉尝尝了?这小姑娘,闻着倒是鲜美得很。” 小枝胆儿都颤了几颤,范月娘却对着镜子嗔骂道:“想得美,您老当初为什么被抓,这么快就忘记啦?这次要是能出来,看你以后还敢吃人肉。” “哼,我不吃人肉吃什么,神仙肉吗?若是能出去,老娘倒是要第一个去吃了那臭神仙。” 范月娘不屑道:“你就吹吧,要是再被他抓住,我可不来救你,你也别说自己是什么妖王了,我都替你躁得慌。” 黑牢里的铁链哗啦啦砸在牢门上,妖王这是生气了…… 小枝开始觉得范月娘这姑娘有点缺心眼,但此时她也不敢说。 范月娘以前来这禁地找妖王,当然是不敢这么放肆的,哪次不是毕恭毕敬,除了不给郁兰夫人拖几条人肉来,别的要求哪次没有满足她。 只是自从前几日她得了个宝贝之后,便开始敢给郁兰夫人脸色看了,而郁兰夫人呢,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黑牢里的郁兰夫人,扒在小指粗的黑铁门缝间,流着哈喇子,瞪着幽蓝的眼珠子盯着鲜嫩美味的小枝。 明明面前空无一物,可是小枝能感觉到那两道紧盯着自己的幽冷蓝光,距离自己很近很近,便是像那镜子里的自己,距离黑牢不过咫尺。 就在小枝感觉自己快要瘫倒在地的时候,四下张望不知在找什么的范月娘终于忍不住对着镜子骂道:“还敢觊觎,你可知道她是何人?当心你永远也出不了这牢笼。” 第二十九章 上古妖王 她是何人? 我是何人? 妖王和小枝同时疑惑地望向范月娘。 范月娘却是不理会她们,终于看到那雪白的一团了,范月娘忘了小枝还挂在她身上,难掩激动地奔向山洞中一个黑暗角落,那个角落没有萤火靠近,黑乎乎的,要不是那雪白的皮毛,还真是难以发现。 小枝惊呼一声,踉跄了几步,才跟上范月娘的脚步,脚步声急切又响亮,蹬蹬蹬地砸在镜面上,砸得小枝心肝儿乱颤。 待得近了,小枝总算看清了那另范月娘激动不已的物什,不就是一只白色的狐狸么,还当是什么宝贝。 直到范月娘抱起那只白狐,小枝才瞪大了眼睛,这狐狸,怎么看着有点像小白!小白不是在竹篓中睡觉吗?睡得连烤鸡都不想吃! 小枝犹豫着喊了一声:“小,小白。” 白狐缓缓睁开迷糊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溜溜的。它的皮毛有多白,白到发光,它的眼睛有多黑,黑如暗夜。它那刚睡醒时的眼神,那扑过来的动作,那窝在小枝怀里的姿势,都让小枝觉得,哪怕自己不是小枝,它也不可能不是小白! 小枝揉了揉小白的脑袋,又把脸埋在它背上蹭了蹭,才柔声问道:“小白,你怎么在这里?” 在这么恐怖的地方待着,小白肯定和她一样害怕,小枝又在它额头上亲了几口,以示安慰。 范月娘看不下去了,道:“那日你在我那午饭的时候,我发现厨房少了只烤鸡,等你走后,便四下里一寻,便发现了它。它身上有你的气息,想必是你的,本打算还给你的,只是当我发现它的不同寻常之后,又有些舍不得,对不起啊,小枝。” 范月娘越说声音越小,像是个抢了别人玩具的孩童,明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是想要认错的时候,又觉得别扭。 小枝却疑惑道:“小白哪里不同寻常了?” “你不知道?”范月娘惊呼。 小枝仔细看了看怀中的小白,还是摇了摇头。 范月娘见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小白狐跟着她,简直就是明珠蒙尘。 “你真的只是把它当宠物养的?” 小枝点了点头,不然当孩子养啊? 范月娘忍着抢回小白狐的冲动,道:“这可是上古的妖王,上古!你可明白?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变成这模样,但它那日散发出来妖气,是我从未见过的,要不是我家祖上有记载流传下来,我可真是要与这绝世妖王擦肩而过,抱憾终身了。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把它带到这里来见郁兰夫人,果然郁兰夫人一见到它,就像老鼠见到猫一般,哐啷啷跪伏在地,半天不敢吱声。” 现在,郁兰夫人在那黑牢里,亦是不敢吱声,她也终于知道那姑娘是什么人了,是上古妖王罩着的人啊! 范月娘又道:“我看它似乎很喜欢这里,就把它留在这了,今日见你对召仙堂禁地好像很有兴趣,便想着你们来通天阁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便把你也带来了。” 不是,姑娘,你堂堂一个通天阁弟子,就这么放两个目的不纯的妖啊人啊进入通天阁禁地?会不会太随便了点? 小枝问道:“你不怕我们对通天阁下黑手?” 范月娘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随便吧,反正我冒充通天阁弟子这么几年,也待够了,等到把郁兰夫人救出去,我就要回崇月楼了。至于通天阁,你们爱怎样怎样,与我无关。” “崇月楼?” “你不知道崇月楼?” 小枝摇了摇头。 范月娘这下有些生气了,难道我崇月楼这几年竟败落至此,想了想问道:“那你可知道浮玉谷?鬼冢?” 小枝又摇了摇头。 范月娘却是略略松了口气,敢情你啥都不知道,叹道:“小枝啊,你手中抱着这么个上古妖王,竟然不知道天下四大派之一以召妖闻名的崇月楼,我对你可真是无话可说啊。” 小枝还不能接受小白是上古妖王这个现实,左看右看也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白狐嘛! 绝世妖王不说话,默默地窝在小枝怀里,一副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 “话说,你们来这通天阁,所为何事啊?”范月娘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 小枝觉得范月娘和自己一般,也是为了找人而来,当下也不隐瞒,道:“我是来找人的?” 范月娘看着乖巧的小白狐,突然惊喜道:“你们莫不也是为了郁兰夫人而来?” 还真不是。 范月娘从小枝的表情里知道了答案,刚升起的惊喜又暗戳戳地落到地里去。 “你们要找的是何人?可需要我帮忙?”范月娘虽然失望,却也好心问道。 小枝道:“他叫夏云泽,你可曾听说过?” 范月娘想了许久,摇了摇头,道:“不曾听过此人,你确定他在通天阁吗?我在这山上几年时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小枝回身望了一眼身后镜子里面的黑牢,道:“我也只是找到了一点线索,并不知道他在哪里。月娘,你很想救那个郁兰夫人吗?” 范月娘点头道:“嗯,虽然郁兰夫人和上古妖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是我花了将近四年时间,藏身在这通天阁,就是为了救她出去,如果现在放弃,岂不是很丢人。”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你怕是不能,但是你怀中那位若是愿意出手,郁兰大人此刻就能站在你面前。 范月娘两眼冒光地盯着小枝怀里的小白狐,道:“那,那得问问这位妖王大人愿不愿意帮忙啦?” 小白狐把脸埋在小枝怀里,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小枝有些尴尬,想要拍醒它,但想到范月娘说它现在是上古妖王这么个玩意,又有些不敢下手了。只得嘿嘿笑道:“它好像是睡着了,要不我明日再帮你问问,我们先出去吧,这避魂珠过不了多久就要失效了。” 范月娘当然知道上古妖王不是那么容易请得动的,她每日喂它吃烤鸡,都没能打动它,只有那一日不知为何,在她面前散发过一次妖气。 范月娘当下便顺着小枝的话道:“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吧。” 第三十章 书阁二楼 小枝回到修仙堂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但她还是去李元清那里拿了书阁的钥匙和避魂珠。 李元清倒是没问她下午去了哪里,对这个新入门天资卓绝的弟子,他不忍心用规矩约缚,便是只要小枝每日都出现在他眼前,在这聚风山上,他就觉得足够了。 李元清从腰间取下钥匙,交到小枝手中,蔼声说道:“小枝啊,你这么积极修道是好事,为师也甚是欣慰,但也要注意休息啊,累垮了身体可是得不偿失。” 李元清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愧疚,尤其是下午听了李凌霜那番话,更觉得自己是那欺师灭祖的恶人。 小枝低头谢过李元清,出了竹篱小院,往后山的书阁而去。 天色昏暗,李元清深沉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竹林深处。 小枝站在书阁一楼,数着那通往二楼的楼梯,已有二十七级,今日把最后一排书架上的古籍看完,便可以上到二楼了。这楼梯一级级往上,通往萤火照不到的黑暗中。 李元清每日只给她一枚避魂珠,她便只好加快看书的速度,短短七日时间,已看完了九排书架的古籍。这些古籍,她只翻开第一页,后面的内容便已出现在她脑中。 小枝站在幽幽萤火间,翻阅一本又一本古籍,虽然没找到与师父名字事迹相关的文字记录,却是越看越肯定,这些秘术,与师父教给她的东西一脉相承。师父必定是一位修仙大家,只是为何没有得道飞升,而是每三十年去回龙山避劫,她就无从得知了。 不知二楼,是否有与师父相关的文录。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只是书阁中的人沉浸在古籍中,毫无所觉。 修仙堂弟子休息的院落,李凌霄拿开搭在自己胸口的手和架在腰上的臭脚,在一片震天响的呼噜声中,蹑手蹑脚地爬下大通铺,穿好鞋袜,悄悄打开了房门。 出了房间,一眼便看见皎洁月光下站在竹篱旁的白衣仙人。 仙人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凌霄一脸谄笑地走过来。 “这通天阁修仙堂的大弟子当得如何?”仙人背手问道。 李凌霄苦笑道:“啊呀,我说青荇,要不是为了你,我何苦跑到这破山上受这种折磨,这凡人之躯,当真是娇弱得紧啊。” “这难道不是你自己惹下的事,便是这通天阁,也是你自己要来的,你若想走,请便就是了,谁还能拦得了你。” “看吧,还怪我不是,这件事,不帮你解决了,我终究是于心难安。你放心,我绝不会让那小姑娘痴缠于你,红绳之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青荇仙君淡漠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那小姑娘不简单,她身上有一道法力骇人的禁术,便是我,也看不透出自何人之手,你切莫大意。” 青荇仙君的仙修,在上界能与之比肩的也是屈指可数,若是连他都看不透,那可当真是骇人听闻了。 借了李凌霄肉身的月老,来回踱步,拧着眉,搓着手指,道:“难怪,难怪,我说明明是一介凡胎,怎会让仙绳起了效力,这小姑娘,只怕是仙身被困,囿于人间,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倒是不曾听闻哪座仙山上的仙子遭此灾祸,而那施术之人,若是心术不正,只怕四海八荒内,早晚将面临一场浩劫。 “尚且不知,那日我已问过,她此行是要寻一个名为夏云泽的人,我回去四下查探,却是毫无所获,哪怕是化名,也该留下蛛丝马迹的,你说奇不奇怪?” 月老斟酌半晌,道:“你说,会不会和三千年前那场大战有关?” 青荇仙君看了月老一眼,道:“这件事不容小视,必要查探清楚,你既然已借了这具身子,便寻了机会,看能不能从那小姑娘口中探到些许线索。” “你放心,这事便交给我。” 月老说完,突然想起一事,一拍脑袋,又道:“对了,你且跟我去一个地方看看,这通天阁可是暗藏玄机呢。” 青荇仙君也想起一事,看着已往竹林行去的月老,道:“我看那姑娘怕我得很,你倒是没少下功夫说我坏话啊。” 月老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如今看来,这法子倒是可行。” 他没看到身后的青荇仙君一张脸已黑如锅底。 月色朦胧,满山清辉,那吊桥下的深渊里,却是一片漆黑。 小枝从书阁回来的时候,恰好瞥到大师兄李凌霄和青荇仙君一前一后沿着被草叶掩埋的崎岖小径,往那吊桥下的深渊而去。 这要是别的弟子,便只能看到李凌霄一人,可偏偏小枝能看到神仙,即便神仙隐了仙身,她也看得到。 这倒是奇怪,李师兄素来看不上这位青荇仙君,这大半夜的,两人这是要去哪里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只是远远看着青荇仙君那张脸,便打消了小枝的那点好奇心。小枝揉了揉脑袋,罢了,回去洗洗睡吧。 小枝今日看完了一楼所有书架上的古籍,通往二楼的楼梯已经全部出现在她眼前,也只是出现在她眼前,别人是看不见的。 她踩着悬浮的木板往上,整个书阁寂静无声,连脚步声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了。 楼梯的尽头,是一条走廊,从这里望过去,右边是漆黑的墙壁,这书阁明明是竹子所造,可进到里面,便发现所有的墙壁都是漆黑一片,不知是何用料,仿佛那片漆黑中,还藏着另一个世界。左边是三间房,三团汤碗那么大的萤火静静悬在三间房的门头上,像山下那些大户人家悬在屋檐下的灯笼。 小枝心里只想着那设了禁术的第三间房,便径直往走廊尽头走去。可是,那门头上的萤火明明就在不远处,小枝走了大概一刻钟,却是怎么也走不到。她好像刚走过第一团萤火,可是再看,前面仍有三团萤火。 眼看一个时辰将尽,小枝不敢多留,转身飞速往楼梯的方向跑,没成想刚跑两步,便到了楼梯口,小枝脚下收不住,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索仙藤 月老和青荇仙君行了一个时辰才走到深渊之下,一路上,青荇仙君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不使用仙法,直接飞下去? 月老只是笑道:“莫急,莫急,等到了地方,你就明白了。” 待得小径不再往下转,他们到了一方石台上,青荇仙君变出来照明的小仙火忽然猛地一跳,接着啪哧一声熄灭了。 但在它熄灭前,青荇仙君已看清了下面的情形。就在他们脚下不到一人高的谷底,像血红毒蛇一般的索仙藤,铺满整个山谷。这些索仙藤嗅到了仙人的气息,已经开始躁动起来。 这山谷四处都是索仙藤,根本使不了仙法,这要是从吊桥上飞下来,便是没有葬身索仙藤的汪洋,也要在这方石台上摔个眼冒金星。 月老自从借了这具肉身,便也要入乡随俗,吃喝拉撒总是难免的。那日夜里,他出去上茅房,发现高子青鬼鬼祟祟地从女弟子休息的院落里溜出来,那可是小枝的表姐,月老觉得很有必要跟在后面,瞧个究竟。 没想到一路沿着山崖往下,竟发现了这处诡异的地方。当时高子青到了这方石台,之后便不知去向。月老因在此处没了仙法,变回了原身,加之满谷索仙藤蠢蠢欲动,吓得他赶紧抱头遁了。 今日带着青荇仙君前来,也只是打算让他见识见识这山谷的怪异之处,回去再做商量。毕竟不能使用仙法的神仙,与手无寸铁的凡人何异,若是稍有差池被这深渊之下的索仙藤给绞了,千年万年的,也无人知晓啊,岂不冤哉。 只是不知这山谷中,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索仙藤。索仙藤这种上古植物,是所有上界仙家的噩梦,不仅能吞了你的仙元,更能让你仙身殒灭。这早在几万年前便已绝迹的索仙藤,为何会出现在通天阁的山谷中? 月老觉得不能只自己一个人头疼,当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果然见青荇仙君眉头紧锁,亦是一副头疼的模样。 好在那些索仙藤只是在山谷中,虽然蠢蠢欲动,到底是没有缠上这方石台。 青荇仙君接过月老手中的火折子,蹲下身,研究起脚下这方石台。 “仙史记载,几万年前有一位仙家突然失去踪迹,天帝派人寻了百年,都未寻到。”青荇仙君一边敲打石台,一边说道。 月老把李凌霄的身体放到石台边的小径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等会回去还得用这具身子,可不能让他遭了罪。 刚蹲回青荇仙君旁边,听闻此言,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那位仙友或许就是葬身在这片索仙藤?” “那几万年前飞升的通天阁弟子李恒之,你可有印象?” “你是说恒渊仙君?他不是在三千年的大战中陨落了吗?难道他的飞升另有内情?” “有没有内情,一查便知。” 青荇仙君在冰凉的石台上发现了一处凸起的石块,用力一拍,伴随着月老的尖叫声,两位神仙滚进了石台中间突然陷下去的地洞里。 当他们刚往地洞深处走了两步,身后的石台又升了上去,那山谷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啊,除了那山径上的李凌霄! 月老催促青荇仙君快回去,趁着李凌霄还没醒,别被人发现异样。 只是进来容易,再出去可就难了,两位神仙好一通扒拉摸索,都没能找到机关。 青荇仙君道:“看来,只能往里走了,或许还有别的出口。” 月老却是一脸苦闷,那李凌霄天不亮便会醒来,如果他们没能在那之前出去,等李凌霄回去一通禀报,可就麻烦了。虽然李凌霄不会记得神仙借他身体之事,但他出现在这诡秘的山谷,总不会是梦游吧,回去随便一说,都会让人起疑。 纵是他们在那之前出去了,自己还要再下一次山谷,然后再用李凌霄的身体爬上去,岂不是要累死他。 月老满腹苦水,跟在青荇仙君身后,往地洞更深处行去,好在地洞够高够宽,两人一前一后,不觉拥挤憋闷。 火折子微弱的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黑暗,地洞蜿蜒曲折,一路往山腹而去,行不多远,一条洞变成了两条洞。 月老皱眉道:“这倒是要往哪边走?要不分开走?” 青荇仙君也皱着眉,道:“不可,我们现在没了仙法,和凡人无异,若是再碰上索仙藤,当真要葬身于此了,不管走哪条道,都不可分开。” “你说要是那些凡人一人拿一条索仙藤来抓我们,我们这两位上界的神仙,岂不要像那离了水的鱼儿,被人串了提走,日后若传到众仙家耳中,这老脸还往哪搁。” “这你倒是不必担心,这些凡人敢抓上仙,却是不敢传出去,咱俩要是被抓住,只会如几万年前那位仙友一般,自此销声匿迹。” 月老想想倒也是,便不再纠结此事,只是现在,要走哪条道?却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两条地洞内都是一片漆黑,就连洞壁都是黑不溜秋,不似一般山中泥土。 月老和青荇仙君仔细查看半晌,还是不知道这两条地洞,哪条是暗藏杀机,哪条能逃出生天。 最后无法,只能猜拳了。青荇仙君赢了走左边,月老赢了走右边。 猜拳这方面,可怜的青荇仙君,从来就没有赢过月老。用这办法,便是要跟着月老走右边了。 果然,青荇仙君又输了。 两人便钻进了右边的地洞里,这洞中倒不像有机关的样子,除了一片黑,连一粒碎石子都没有。只是刚才是平地走,而现在变成了往上走,好像在爬山一般。黑暗中特别安静,两人脚踩在地上,竟是连一点脚步声也无。 这若是平日里那飘来飘去的仙身便罢了,只是如今,两人仙法被压制,不可能没有脚步声的啊!月老在心里嘀咕,这异常安静的地洞里,他话都不敢说了,好像只要一开口,黑暗中便会跳出什么怪东西来,一口便把他们给吞了。那黑漆漆的洞壁,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在他看来,那里面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手来,或者一条索仙藤。 第三十二章 诡异眼睛 “你看,前面好像到头了!”青荇仙君突然低声开口道,可是当他说完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黑暗中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赶紧回身拉住月老的手肘,示意他这里的异状。 月老被他这一拉吓得一激灵,问道:“怎么啦?” 咦?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呢?月老又吓得浑身一颤,妈的,老子好歹是上界的神仙,如今却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中担惊受怕,真是糟心极了。 青荇仙君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便发现这地洞走到头了,前面是黑漆漆的洞壁,死胡同? 知道说话对方也听不见,两人索性直接上手找机关。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两位上界着名的神仙,一会踮着脚,一会撅着屁股,一会趴在地上,四只眼睛几乎要贴到冰冷的洞壁上。 当两人再次撅着屁股手指在洞壁上乱摸时,月老终于摸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刚刚这里还没有东西啊! 月老示意青荇仙君将火折子挪到他手指的位置,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差点吓飞了月老半条老命。 只见他的手指正戳在一颗光滑冰凉的眼球上,这石壁上竟然长了一双眼睛,月老惊叫一声吓得往后跌坐在地上,只是这声惊叫,没人能听见。 青荇仙君将火折子稍微离远一寸,只见黑漆漆的洞壁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正盯着他,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目光如炬,微带怒意,警惕地看着这两个擅闯之人。 月老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拽着青荇仙君的手肘,四下里依然寂静无声,只是多了一双眼睛出来,相互瞪着。 片刻之后,月老发现这双眼睛除了瞪着他们,并没有后招,慢慢放下心来,却也不敢再伸手在洞壁上摸索了,万一再摸到一张嘴巴,把他的手给咬了去,可不划算。 青荇仙君扯着月老,两人避开那双眼睛的视线,再从旁看过去,只见那双眼睛并没有随着他们转动,只盯着一个方向,一眨不眨。 青荇仙君将火折子举到那双眼睛所看之处,因着他们是一路往上爬坡,倒是不费力就找到了那处地方。月老这次不敢伸手了,虽然那洞顶上很明显有一个拳头大的凹槽,可是看在月老眼中,那便就是这洞壁长出的嘴巴了。 见青荇仙君正要动手,月老赶紧拽着他的手肘,拉扯着让他不要冲动,不要去碰那个地方。 青荇仙君却不理会他,伸手一拳砸进那个凹槽里。 月老不忍地闭上了眼。 只是片刻之后,当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见青荇仙君脸上并无一丝痛苦之色,还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往后面看。 在月老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身边的变化了,他并不是通过火折子的光看到青荇仙君的,而是自己身后透过来的光亮。 当他转过身时,便看到刚才长了一双眼睛的洞壁不知哪去了,眼前是一处空旷的山洞,洞中七根粗壮石柱撑到山谷洞顶,山谷中间有一个圆盘,而那光,便是从圆盘中央传来。 两人刚走进洞中,身后的黑色的洞壁又不知从哪冒出来,封住了来路。 两人也不多管,径直往那光亮之处走去。 靠近了,发现那漆黑圆盘离地面有半人高,宽约丈余,圆盘上刻满了符文,中间有一个灯笼般大小的水晶球,那照亮整个山洞的光便是从这水晶球中透出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唔……” 月老刚冒出这么一句,就被青荇仙君捂住了嘴,拖到一根石柱后,藏了起来。 过不多久,便听到从那圆盘的方向传来说话声。 “后日便是十五,万不可出了差错。” 月老在山中也算待了几日,对这声音很是熟悉,正是那通天阁掌门李培风。 “掌门放心,那傻丫头安分得很,每日里心无旁骛,一心修仙。” 这个声音月老更是熟悉不过,可不正是那修仙堂堂主李元清么。 “那便好,通天阁成立数万年,修仙之人如过江之鲫,终于在这一代,被咱师兄弟三人寻到此等天才地宝,此乃天意,天意要咱们飞升,岂敢不从,哈哈哈!” 不用说,这定是那召仙堂堂主李俊伟了。月老撇了撇嘴,就你们,还想飞升? 李培风道:“那丫头每日都去书阁?” 李元清道:“没错,到今日,怕是看了不下一半古籍吧。” 李俊伟道:“此等天资,不奉献与我们,才真是暴殄天物了啊。” 月老眉头一皱,他们这是想干嘛? 青荇仙君亦是双眉紧拧,这通天阁表面上修仙召仙,一副名门正派的作风,背地里用的却是此等旁门左道,只怕那李恒之,便是用的下作手段得以飞升成仙。 李培风道:“听说有人闯入荆罂山谷了?” 李元清道:“一个浮玉谷的奸细,不足为患,只是这奸细是那小枝的表姐,这几日倒是不好除了她。” 李培风道:“哦,这么说来,这小枝倒是与浮玉谷有关系了?” 李元清道:“那倒没有,我曾试探过她,这傻丫头并不知道浮玉谷。” 李培风道:“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为妙,幸好这荆罂果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摘到的,先留她几日,派人看着她,不要打草惊蛇。” 李元清应下了。 李俊伟道:“对了,那日雾仓山突然溢出妖气,我亲自去禁地查看过,那狐妖并无异样。” 李培风摆手道:“那里先不用管,免得节外生枝。” 三人又说了几句,检查了一番圆盘,才各自离去。 等到这三人走远了,清荇仙君和月老才从石柱后转出来,往那三人来的方向寻找,四周除了漆黑的石壁,哪里有什么出路,便是刚才进来那处洞口,此时也和周围的洞壁没有区别。 好了,又陷入死胡同了,月老无奈苦笑几声,好在这洞中,能听到声音了,至少不会寂寞。 找了几圈也没收获,想必是被施了秘术,两位神仙现在没有仙法,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左右无事,两人索性研究起那圆盘上的水晶球来。 “十五月圆,这水晶球莫不是与此有什么联系?可我堂堂月老,却是不知这其中奥妙了!”月老想爬到圆台上,凑近瞧清楚些,被清荇仙君一把拉下来了。 “你没听他们说吗?这飞仙玄珠可是他们用以飞升的法宝。若是几万年前那位仙友是被李恒之用某种邪术去了仙修,占为己用,你现在爬上去,岂不是自主献身了。” 月老心下一惊,他倒还没想到这么多,若真如此,那这些所谓修仙之人,也太过丧心病狂了!若那几万年里唯一一个由凡人修道成仙的李恒之,是盗取他人仙修,岂不是说明凡人修仙完全是个笑话,人,根本不可能修炼成仙! 第三十三章 符咒 小枝啃着一只兔腿,对范月娘道:“你说奇不奇怪?今日在道场,我那师兄居然没有理我,前几日他总要拖着我说上半天话才走。对了,昨天晚上啊,我看见他和青荇仙君一道往聚风山和雾仓山的吊桥下去了,也不知道是去干嘛?” 范月娘道:“咦,你不是说李凌霄最是讨厌那青荇仙君吗?” “可不是嘛,每日和我说的十句话里便有七句是在骂那青荇仙君,若不是昨晚亲眼见到他俩在一起,我都快认为青荇仙君掘了他家祖坟了。” 范月娘皱眉深思,手肘撑在石桌上,双手捧着光滑粉嫩的脸蛋,几根手指不安分地在脸上点来点去,突然一下子蹦起来,兴奋地叫道:“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小枝疑惑地望着她,嘴里的兔腿也忘了嚼。 范月娘抚了抚胸口,挨着小枝坐下来,一脸神秘的笑,凑到小枝耳边,耳语道:“想来,你那位师兄是喜欢上了青荇仙君!” 小枝大惊,嘴里的肉险些掉到地上,也压低声音,道:“可他是男的啊。” “男的怎么了,就青荇仙君那等神仙人物,便是男的,只怕也要被他迷倒了。”范月娘没见过青荇仙君,但是自从那日青荇仙君现身通天阁,范月娘虽然身处后厨,每日里也总能听到这个名字,便也知道他是个会令无数少女怀春的俊俏神仙了。 “那师兄既然喜欢青荇仙君,为何要在我面前说他不好来着?” “你傻啊,那青荇仙君是你召来的,想必是对你青眼相看,万一你要是喜欢上青荇仙君,那李凌霄哪还有机会,当然要想办法让你讨厌青荇仙君啦。” “那他今日为何又理都不理我了?” “嗯……想来是昨晚表明心迹了,觉得你不足为患,便是连这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范月娘想到两人趁着月色往那无人的隐秘处走去,顿时觉得脸红心跳。 小枝觉得范月娘说得甚是有理,原来那李师兄竟是这般表里不一之人,原来那青荇仙君竟是喜欢男人。 两人发现了这天大的八卦,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 小枝想着书阁的事,吃饱喝足便告辞了。 路过吊桥的时候,忍不住往下望了望,只是那里云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倒是个幽会的好去处。 小枝再次踏着漆黑的木板楼梯,来到了二楼,这次她站到了第一间房门前。 既然要先看完一楼所有古籍才能上二楼,想必这二楼的房间,也是要一间一间的进。 门没上锁,小枝轻轻一推便开了。 这房内连萤火也无,便是那门头上的萤火也不能投进光来,小枝望着眼前一片黑暗的房间,捏了捏手心,壮起胆子踏进去。 当房门在身后关上那一瞬,房内却突然亮堂起来,小枝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变化。 只见自己身处之地变成了一间四面通风的画楼,日影穿过被风拂起的白纱帘,投在白玉地砖上。画楼外竹叶沙沙,鸟雀欢鸣。 青竹画架上,檀木书桌上,连那红漆的柱子上,都铺满了画纸。满室的画纸上,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或坐或立,或嗔或笑。或轻罗小扇,扑蝶戏鱼;或锦衣绣袄,弄雪赏梅。 小枝走近书桌,细看那画中女子,臻首峨眉,纤腰玉带,翩若惊鸿,顾盼之间,仿佛呼之欲出,此等仙姿佚貌,便是那瑶池仙子也不过如此吧。 小枝看着这画中女子,心下感叹,竟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亲切之感,似曾相识,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不知这女子是何人?为何通天阁的书阁中会有她如此多的画像?这些画,又是何人所画? 小枝四处看了一遍,除了此女子的画像,再无他物,便要掀帘而出,看看画楼外是何景象。 只是当她掀起白纱帘,眼前又变回了第一间房门外的走廊。 小枝不做多想,便走到第二间房门外,伸手去推房门。 第二间房倒不是一片漆黑,房中央有一座黑石圆盘,圆台中心放置着一个灯笼大的水晶圆球。 水晶球发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小枝走近圆盘,发现这黑石圆盘上,刻满了符文咒语,这些咒语,她在一楼的古籍中看到过。小枝围着这圆盘走了一圈,仔细看那符咒,发现这是一种献祭的咒语,很是邪恶。 通天阁为何会有此等邪物? 小枝正欲离开,却猛然发现那圆盘上的符咒从刻缝里冒出一圈红光,仔细看去,那红光竟是从石缝中渗出来的血液。 小枝呆呆地看着那些殷红黏稠的血液流动在石盘上,诡异的红光向着水晶球汇聚,渐渐将水晶球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整个房间,也在从原本的白色变成了血色。 小枝看向那水晶球,目光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只见那球中,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那目光透过血红的水晶球,像梦魇一般,胶着在小枝身上。 水晶球中的眼睛带着蛊惑人心的笑意,虽然模糊不清,却像是能看进小枝的灵魂里。 小枝只觉脑中一片混沌,缓缓向着圆盘上的符咒伸出双手,符咒像烧得滚烫的铁块,还未触及,便烫得她手心发红。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要再往下一点,她的手就要碰到那些汩汩流动的血液了。 千钧一发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块碧玉玉佩,叮当一声砸在水晶球上,玉佩碎成几片,掉落在黑石圆盘上。 小枝心下一凛,赶紧收回心神,再不敢去看那水晶球。 而刚才还流满滚烫血液的黑石圆盘,瞬间又恢复了冷寂,血液消失了,那些笼罩在水晶球上的红光也消失了,房间又变成一片白亮。 刚刚仿佛只是一场幻觉,小枝却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那块玉佩,自己现在不知如何了?那玉佩,又是从何而来? 这通天阁的书阁,都藏着些什么玩意! 小枝抹了一把冷汗,见这房中除了这黑石圆盘,和圆盘上那硕大的水晶球,也寻不到什么其它东西,便转身退了出来。 只剩最后一间施了禁术的房间了。 第三十四章 第三间房 这一次,小枝走了几步,便到了第三间房门前,这间房门与前两间不同,漆黑的房门上刻了符咒。小枝正待细看,忽觉身子一轻,竟是被吸进了门中。 不是说很难进吗? 小枝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门,心里嘀咕着。 房中摆放着一架古色古香的素纱屏风,屏风后影影绰绰,看不清是何物。数百团小碗那么大的萤火,围绕着那架屏风,高低起伏,悬浮在半空,像点了一盏盏小灯笼,小枝心想,这应该是历代堂主级别人物的魂魄了。 小枝小心地穿过漂浮不定的萤火,越靠近那扇屏风,越是胆颤心惊,因为那屏风后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竟像是站着一个人。 小枝硬着头皮往前走,这大白天的又见鬼了? 小枝试着打破平静,道:“请,请问,您是何人?” “晚辈贸然闯入,还请恕罪。” “您若不高兴,晚辈,晚辈这就走。” …… 屏风后那人一动不动,也不答话,小枝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罢了,罢了,都走到了这里,便是那妖魔鬼怪,也要看个究竟才行。 小枝深吸一口气,攥紧手心,指甲嵌在手心那粒红豆上,在这么紧张的关头,她竟想起了陆七。 已经站在屏风前了,只需再走几步,便能看到屏风后的人,恰在这时,一团萤火飘到她的肩头,小枝还没来得及躲开,那团萤火却突然无声炸开,幽光四溅,紧接着,整个房间的萤火团,像是被点燃的烟花,统统炸裂,瞬间满室流光溢彩,旋即又消失不见。 小枝瞪大双眼,又眨了眨眼,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总是使人恐惧,尤其是那黑暗中还藏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不知道是啥的玩意。 小枝手指不停地抠着手心的红豆,以缓解紧张,却忽然发现指缝间似乎透出来几丝莹莹微光。 小枝赶紧打开手,果然,那枚红豆,如那天晚上一般,在她的手心里,流转着好看的光芒,便像是她的手心里,托着一颗小小的夜明珠。这微弱的光芒,在这黑暗中,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小枝借着手心微弱的光,发现眼前的屏风不见了,往前几步,却是松了口气,原来刚才那屏风之后的人,只是一副悬立在地上的画中人。 光线微弱,小枝尽量把手掌伸到画前,画中人高约六尺,身材颀长,看身量衣着应该是个男子,小枝举着手臂,往画中人脸上看去。 朦胧中,一双含笑的眼睛先映入眼帘,尚未看清全貌,小枝脑袋一空,晕了过去。 …… 小枝是被冻醒的,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冰天雪地中,天地茫茫,雪花无声地飘落。 不远处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人,此人背对她站着,黑发如瀑般倾泻在雪白长袍上,立于那纯白的雪地中,背影略显孤单。 小枝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蹒跚着往那人走去。 可是等到小枝离他只有两步远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往前走去,竟是理都不理她。 小枝忙喊道:“喂,你究竟是何人啊?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脚下不停,目不斜视地往那白茫茫的世界走远了。 小枝四下一望,除了天上的雪和地上的雪,这天地间唯一的活物便是自己和那白衣男子了。 当下也不多做思考,赶紧跟上男子。 积雪厚重,又湿又冷,小枝冻得瑟瑟发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那人。不管她怎样追赶,那人始终在她前面,不曾回头,亦不说话。 走了不知多久,小枝觉得自己冻得快要出现幻觉的时候,白衣男子终于停下了。 小枝一心想要看清这男子的模样,虽然筋疲力尽,却还是强撑着往前奔了几步,只是不管她怎么走,怎么跑,那人始终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就像第一次去书阁二楼,不管她怎么走,都走不到第三间房一般。 …… 小枝终于躺倒在雪地上,大口喘着气,不管了,爱谁谁吧! 小枝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动也不想动。 只是还没等小枝休息好,那纯白的雪花却突然变成了血红色,纷纷扬扬的鲜血,铺天盖地。 小枝尖叫一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雪地已经变成了血河。只见那男子身上的白衣亦变成了血红色,像是从血海里捞起来一般。 肯定又是幻觉,快醒醒,小枝掐着胳膊,只希望这是场梦,快点醒过来就没事了。 可是胳膊都掐肿了,眼前的血河也没有消失。 小枝用衣袖掩着口鼻,四处躲避那些劈头盖脸砸下来的血雨,可是这天地茫茫,哪里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不一会,小枝就变成了个血人。 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快要把中午吃的兔肉给呕出来。 我读了整整十排书架的古籍,你就给我看这个? 小枝欲哭无泪。 那人淋够了血雨,又开始往前走…… 小枝咬了咬牙,拖着被血水浸透的鞋袜,埋头跟了上去…… 直到他们走进了一个战场。 数不清的,数不清的妖兽,还有那数不清的鬼怪,他们从地上战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地上,法术频发,法器乱飞,鬼哭神嚎,混乱不堪。不断有鲜血和断臂残肢从天上落下来,整个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宛如炼狱。 小枝呆楞在原地,双目圆睁,浑身如坠冰窟,颤抖不止,任那些血雨泼了她满脸。这无比惨烈的景象,便是在最吓人的噩梦里,也不曾出现过。 她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披头散发,在战场中奔跑,像是在寻找什么,她在呼唤,在哭泣,可是隔得太远,小枝听不清她喊是的什么。可是那女子的悲伤痛苦,她却仿佛能感同身受一般,只觉得心脏疼痛得快要窒息了。 是那画中女子,小枝记得她的模样。 小枝恨不得立刻跑到那女子身边,帮她一起寻找,可是她的双脚像是被什么术法定住在这血河中,一步也迈不开。 小枝只能看着她在地狱中无助痛苦,看着她摔倒之后伏地哀泣,看着她艰难站起身继续寻找。 直到当小枝看到一根尖利的长矛,刺入了那带她到此的男子胸口,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终于又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五章 献祭 小枝再一次醒来,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房内光线昏暗,已是第二日傍晚。 门窗都被从外面锁住了,小枝从屋外女弟子的七嘴八舌中,知道自己为何要被关起来了。 她昨日下午,把修仙堂最重要的书阁给烧了,无数秘术古籍,无数先辈魂魄,烧得渣滓都不剩…… 听说李元清当场一口气没喘上来,现在还躺在床上。 当修仙堂的弟子在竹林中找到昏迷不醒的小枝,便得到吩咐,把她关在房内,严加看管。 小枝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何时放了那把火。 这罪名既然已经扣在她头上,只怕是难以洗刷了。 那书阁对通天阁来说,至关重要,哪怕那火不是自己放的,估计也脱不了关系,不知他们会怎么处置自己。 小枝在房内踱了几步,爬到床尾,把竹篓抱起来,想了想,唤了声:“小白”。 小白慢悠悠从竹篓中钻出来,抖了抖耳朵,正要往小枝怀里钻,却被小枝拎起来,放到床上。 小枝也顺势趴到床上,打算和这上古妖王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 “小白,你真的是上古妖王吗?” 小白瞪着她。 “我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你若真是妖王,能否帮我一个忙?” 小白已经趴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这几日多亏了月娘照顾,你也很爱吃她做的东西,对不对?” 小白抬了抬眼。 “她在这山中四年,只为了救那郁兰夫人,虽然我不知道那郁兰夫人是好是坏,但是月娘待你我不薄,你若真有那等本事,可愿意帮她一帮?” 小白又闭上了眼睛。 小枝戳了戳它的脑袋,道:“我怕是活不了几日了,你若帮了月娘,她定会记着你的恩情,日后跟着她,好吃好喝,自是少不了你的。” 小枝等了良久,小白依然不为所动。 小枝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这哪里是什么上古妖王,明明只是一只白痴狐狸嘛。 算了,算了,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小枝把竹篓提到小白旁边,示意它自己钻进去。 小白终于站了起来,先伸了个拦腰,然后抬起一条小短腿,在小枝脸上拍了拍…… 在小枝诧异的目光中,小白轻松地跳下床,迈着四条小短腿,一派慵懒地穿门而去了。 小枝换回了陆七送她的那套衣服,把竹篓背到背上,坐在床边等着来处置她的人。 既然在这房中逃不出去,只能随机应变,看看他们要如何对待自己,是否有逃生的可能了。 等到夜深人静,小枝正想着要不要先睡一觉的时候,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来人只有李元清,他看上去比昨日苍老了不少,小枝来通天阁这么久,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怒意。 李元清怒道:“我自问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是存心要毁了整个通天阁,你可知你这一把火,烧掉了多少修仙弟子的前程。” 小枝辩解道:“师父,我没……” “不要叫我师父,能驱使妖界琉云火,想不到你竟是崇月阁的人。” 崇月阁?难道这火是月娘所为? 在没有亲自问过月娘之前,小枝决定还是先不要泄露月娘的底细。 “不是……” “不是你?那后山书阁,平日里就你一个人去,除了你还能是谁?我就说,怎么我修道几十载,都只能半月入一次书阁,就算你天赋异禀,也不可能领悟得如此之快,原来你根本不是去查阅古籍,以求仙道,而是要烧了整个书阁,毁了我通天阁万年基业。” “我……” “你什么你,今日便要拿了你祭我通天阁历代仙魂。” 李元清走到墙边,对着墙上那幅秋菊图,手指掐诀,嘴里念念有声,只见那秋菊图瞬间变成了一扇漆黑的门。 小枝瞪大眼睛,这房间里,竟然也藏着秘术机关! 李元清扯过小枝的手臂,一把推开了那扇暗门。 李元清轻车熟路地带着小枝在地洞里穿行,不知过了多久,李元清又念了一道咒语,眼前的黑暗终于消失,他们出现在一片空旷明亮的山洞里。 李培风和李俊伟已等在这里多时,不过小枝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们两人,而是他们身后那座圆形石盘,和石盘上发出耀眼白光的水晶球。 和书阁二楼一模一样的水晶球。 李培风和李俊伟却是盯着小枝,目露贪婪。 李俊伟道:“容你放肆几日,你倒是胆大包天了,连我通天阁秘术古籍都敢烧了,就是将你处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解通天阁众人的心头之恨。不过……”李俊伟话锋一转,声音里隐隐有些激动,道:“今夜是我等的好日子,只要你乖乖听话,之前那些便一笔勾销,你也能少受些折磨。” 李培风道:”与她说这些作甚,她如今到了这里,还能逃出我们手掌心不成?就算她不是心甘情愿为我们献祭,又能如何?还能飞了?” 听这话里的意思,小枝今日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了。 李培风又道:“一切准备妥当,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子时,我们先施咒布法。” 李元清把小枝拉扯到石盘边,离得近了,小枝似乎又看到那淌满血液的石盘,想起李元清方才所说的“祭仙魂”,心里大概知道所谓布法,定与这石盘上的符咒有关。 可是面对这通天阁三大领头人物,她该如何自救? 索性他们觉得小枝掀不起大浪,没有捆住她的手脚。 在这紧要关头,小枝脑子里灵光一闪,冒出了个白衣仙人,如今看来,只有召来那位冰山神仙,求他救命了。和生命危险比起来,对青荇仙君的恐惧完全不值一提。 小枝默着那日玉簪所念的秘语,双手藏在石盘底下掐诀,可是一套动作做完,山洞里并没有出现青荇仙君的身影。 不可能出错啊,那日自己便是这般召出青荇仙君的,她还记得他那句冷漠至极的话:“你召我来的?” 莫不是今日那青荇仙君不肯现身? 吾命休矣! 第三十六章 飞升 当李培风三人终于布置好一切,每人在石盘边选了个位置站好,小枝看到他们面前的石盘上,各有一只仙鹤图案,只是李元清和李俊伟面前的图案看起来像是新篆刻上去的,与整个石盘上的符文格格不入。 小枝又去看自己面前的石盘,上面刻的是一朵莲花。 李元清有些担忧道:“这办法真的可行吗?” 李培风道:“你们放心,我仔细研究过飞升秘籍,当初恒渊仙君飞升,用的便是此法,只是他修为高深,一人便能控制这黑石盘,不是你我所能企及的。不过以我们三人之力,定能远超于他。” 李俊伟道:“可他用的是仙人之躯,这小姑娘虽然是难得一见好材料,但比仙人总是不及。” 李培风看着小枝笑道:“可我们这几十年来,每年把那些天分最高弟子的灵智献祭给这黑石盘,如今再加上这等天才地宝,还怕不能成事?你们放心,飞升秘籍上所载,必定不会错。” 李元清叹了口气,道:“不管怎样,我是没时间再等了,如今书阁被毁,通天阁怕是要散了,无论如何,今日都要一试。” 当下话不多说,三人开始掐诀念咒。 慢慢地,那黑石盘上,开始冒起丝丝白烟,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枝想要往后退。 李培风盯着她,命令道:“伸出手,放到黑石盘上。” 小枝只觉浑身不受控制,脚不能退,手也从石盘下抬了起来。心里拼命挣扎,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往那黑石盘伸去。 李培风三人都盯着她那双缓缓靠近黑石盘的手,恨不得亲自动手把那双手给按倒石盘上去,谁也没注意到小枝的眼睛已经望向李培风身后。 果然青荇仙君还是听到了她的召唤。只是您为何要举着一块大石头,偷偷摸摸地走到李培风身后,手起石落,李培风当场尖叫一声,不待他捂头转身,青荇仙君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趴在黑石盘上。 李培风整个上半身都贴在滚烫的黑石盘上,瞬间发出嗤嗤的声音,黑石盘上浓烟滚滚,肉香四溢,竟是烤熟了! 在青荇仙君这一番动作的时候,小枝身后也冒出一个人来,抱着她的腰,把她拽离了黑石盘几步远。 小枝还没来得及尖叫,身后之人喘着气道:“你怎么这么重?累死我了!” …… 小枝那声尖叫哽在喉咙里。 李元清和李俊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两人赶紧转身望向自己身后,没有发现异状,又都望向青荇仙君,再望望小枝旁边的红衣男子。 李培风死了,小枝也能动了,但是那阵法已经启动,黑石盘依然蒸腾着白烟,随时准备着烤肉,李培风双腿已经掉在地上,上半身熔在了黑石盘中,血肉模糊,连骨头渣都被熔化了,不一会,便渗进黑石盘中,不见踪迹。 几人皆是心头大震,尤其是小枝,想着自己的双手差点就要被烤化掉,或者还不止双手,浑身打了个激灵。 等这次被两位仙人救出去,一定要好好拜谢大恩。 在小枝以为青荇仙君和月老马上就要带着她飞出这片山洞的时候,李俊伟心惊之后冷静了下来,狞笑道:“原来是青荇仙君大驾光临,不知可是助我成仙而来,看来真是老天佑我,为我送来这等仙家之躯。” 在神仙面前,竟敢这般狂妄?小枝拧起了眉头。 李俊伟又对李元清道:“李师兄,那边还有一个,便交给你了。本以为只能飞升成个末等小仙,没想到,我俩仙缘如此深厚,只是可惜了掌门。”虽说着可惜,语气里却没半点可惜之意。 李元清早已蠢蠢欲动,掐诀召出一条猩红的索仙藤来,笑道:“速战速决,莫要错过了飞升的时辰。” 看到这条索仙藤,本来挡到小枝身前的月老下意识往她身后一躲,妈的,又来这玩意。 那边李俊伟也召出了索仙藤,直接照着青荇仙君的面门甩了出去,“啪”的一声响,索仙藤抽在了旁边的石柱上,碎石簌簌滚落,青荇仙君侧身躲过了,只是不等他多做思考,又一记索仙藤如鞭子般抽了过来。 这是什么情况?小枝呆了一瞬的功夫,李元清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小枝和月老赶紧往后跑,一边跑,小枝一边问:“仙君,你们怎么不用仙术?” 月老苦着脸,道:“你以为我们不想啊,妈的,这破地方种了一整片山谷的索仙藤,压制了我们的仙法,我们现在便如你等凡身,没什么鸟用。偏偏还不能让那索仙藤近身,否则仙元受损都是轻的。” 月老一边躲着李元清的索仙藤鞭子,一边叫道:“快快快,你快帮我挡着点。” 小枝义不容辞,赶紧把月老护在身后,一边倒退着躲避李元清的索仙藤,一边想着现在该怎么办。 那边黑石盘还冒着热气,似乎只待把他们三人都捆了,扔上去煎炸一番,这李俊伟和李元清就能飞升成仙了。 小枝和月老躲到一根石柱后面,李元清那条索仙藤紧跟着就抽得石柱上落石纷纷。 小枝和月老捡了地上的碎石,对着李元清那张老脸一通乱砸,李元清脸上吃痛,一下子乱了手脚,那索仙藤也失去了威力。 “砸,砸死他。”月老发现这个办法可行,瞬间涨了气势,拼命去捡地上的石块,两人四只手扔石块,完全不带歇的。 李元清被砸了满头满脸,鼻青脸肿,疼痛不已,那接二连三的碎石,砸得他左闪右避,心火大盛,当下不管脸上的疼痛,掐诀念咒。 月老正砸得起劲,忽见那些碎石在半空中掉了个头,朝着他们这边飞来,赶紧拉着小枝又躲到石柱后面。 这李元清虽然资质平庸,但是修炼到这把年纪,也还是有些能耐的,对付没有仙法的月老,完全够用了。 可怜这边月老叫苦不迭,这仙身,今日怕是要折在这了。 第三十七章 绝境 小枝却是心下大喜,用术法?正好,便用你这通天阁的秘术跟你斗斗。 当李元清的索仙藤即将缠上月老的时候,只见地面上所有的碎石瞬间悬地而起,飞速朝着李元清和李俊伟的方向砸去,速度之快,力道之狠,即便是有所防备的李元清,也被砸得哇哇叫。 月老张大嘴巴,只觉得这凡人的术法比他的仙法也不遑多让。 趁着李俊伟遭到碎石袭击的时候,青荇仙君终于跑到了月老这边。小枝看着两位神仙狼狈不堪的模样,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任务艰巨。 李元清被砸晕在地,李俊伟虽然还没晕,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挣扎着爬起来,手里紧紧攥着索仙藤,咬牙切齿地瞪着小枝。 “好,好,好,果然是天资聪颖的奇才,短短几日时间,便将我通天阁秘术运用得如此游刃有余。只是你这欺师灭祖之徒,竟用此法来对付你的师父师伯,简直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月老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停停停,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你这都要杀了她了,她不还手,难道要乖乖受死不成。你们这狗屁通天阁也太欺负人了,做你们门下弟子,稍微学得好一点的,居然要被挖了灵智,为你们这三个丧心病狂的老家伙的一己私欲断送前程,这又是什么邪门歪道的鬼规矩。就你们这样表面浩然正气,内里脏污狼藉的门派,还好意思说欺师灭祖之言,若是那老天有眼,断不会让你们飞升成仙。小枝姑娘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却被你这奸佞小人颠倒黑白,陷害栽赃,满口喷粪,当真是天理难容。今日若不是被我碰上,小枝姑娘岂不是要百口莫辩,任你欺侮了去。” 小枝一脸惊讶地看着月老叉腰骂人,她从未见过如此厉害之人,仅仅是动动嘴巴,便让那李俊伟脸色发黑,一口老血喷出半丈。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李凌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山洞里,正拍着手走到黑石盘前。 李俊伟显然对李凌霄出现在此地很是惊讶,这是通天阁最隐秘的地方,只有他们顶层的三人知道,这李凌霄又是从何得知。 同样惊讶的还有月老,这具被他借用了几天的肉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是很有一些冲击感的。 小枝看到李凌霄,却是没忍住瞄了一眼青荇仙君,只见青荇仙君亦正看着李凌霄,只是那眼眸中,怎么不见多少欢喜啊? 李俊伟道:“凌霄,快,快抓住这些人。” 李凌霄却是上下打量着李俊伟,道:“师伯,时辰可快到了,您老这副模样,还打算飞升吗?倒不如把这机会让给师侄,您看如何啊?” 李俊伟心下大骇,惊道:“你是如何得知?” “师伯啊,这些年我虽身为修仙堂大弟子,却是一次都不敢踏入书阁,便是去了,也不敢查阅古籍,只怕稍微有所精进,便要被你们挖去灵智,便是学那秘术,也只能半夜偷偷修炼。这些年你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我早已发现你们的阴谋。” 李俊伟又吐了一口血,怒道:“你可知你师父把你当下任修仙堂堂主来培养,从未想过要挖你灵智。” 李凌霄道:“要不是我小心谨慎,处处迎合他的喜好,讨他老人家欢心,今日可未必能站在师伯您面前。看在师侄我这么多年为通天阁鞠躬尽瘁的份上,师伯便把这飞升的机会让给我,如何?” 李俊伟道:“这里有两位神仙,还有一块献祭的好材料,只要你帮我抓住他们,咱们俩人一同飞升又有何不可?” 小枝作为那块好材料,心想完了,这李凌霄为了飞升成仙,竟是玩弄青荇仙君的感情。又见这李凌霄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是有后招。 果不其然,李凌霄道:“要抓他们,还不容易,只是师伯有所不知,那李培风说的三人同时飞升,却是诓你们的,也就你们两个蠢货,信了他的鬼话。” 李凌霄指了指晕倒在地的李元清,又指了指气得摇摇欲坠的李俊伟,接着道:“那黑石盘岂是你们随便刻两只仙鹤,便会改变咒术的,只怕李培风是想在最后关头,再祭了你们俩,确保万无一失。可惜啊,他的如意算盘是没得打了,今日便由我,来完成通天阁的飞升大业吧。” 这边说得火热,那边青荇仙君又挨着身后的洞壁偷偷查看了一番,却是不知道那李凌霄到底是如何进来的?这漆黑的洞壁到底有什么古怪? 李凌霄眼观六路,看着青荇仙君笑道:“仙君既然来到了这里,便不要再想着出去了,那日见仙君腾云驾雾,仙气飘渺,甚是向往,今日不如遂了我的心意,让我也体验一下这当神仙的滋味。” 不等青荇仙君说话,月老已经开骂了,道:“哈,倒是不知何时起,这仙界的门槛竟变得如此之低了,什么东西都敢妄想飞升成仙,也不怕还没飞上云头便被雷给劈焦了。” 早知道是这么个东西,这具皮囊便是长得再好看,他月老也是不会染指的。 李凌霄冷笑道:“便是有那一日,尔等也看不到了。” 李凌霄说完,不知使了什么术法,小枝他们脚边的地上,竟长出数十条猩红的索仙藤来,索仙藤像从地底冒出来的毒蛇,不断游离扭动,将他们困在紧贴着洞壁的一块小小地方。 “我也不贪心,只要你们两位神仙其中一位过来这黑石盘边,供我使用便可,若是不从,便是要让你们尝尝这索仙藤的滋味了。” 据说自愿献身的仙躯又比那强迫的更容易吸收。 青荇仙君冷漠道:“若是我过去,你可会放了他们俩?” “那可不行,那位仙君若是出去,我还怎么安心当神仙,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他们关在召仙堂后山禁地,好吃好喝伺候着,对了,那里还有一只狐狸供你们逗趣。” 月老怒道:“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地上那些索仙藤像是听懂了他这句话,扭动得更欢快了,小枝都能感觉那藤上的倒刺快舔到她脸上了。 第三十八章 受伤 青荇仙君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月老,淡声道:“没必要都送死,你便好好留着那条命,他日寻得机会,也好去上界揭发此人的面目。” 月老急道:“要死也是我去,要你这小子逞什么能。”自己好歹是个万万年的神仙,再怎么也不能让青荇这个几万年的挡在前面啊。 青荇仙君看了一眼小枝,难得笑了一声,道:“我可不是舍不得你死,你忘了你为什么来这通天阁,若是我死了,还能解救一个姑娘于水火,岂不是功德一件。” “呸,你怎知这姑娘就一定会爱上你,人家现在可是视你如洪水猛兽,你倒装什么英雄。” “断绝一切可能,岂不是更好,若是我爱上这姑娘,又何尝不是害了她。” 青荇鲜少开完笑,平日都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模样,可月老知他有个臭毛病,就是越是危急关头,他越能解放天性,跟你逗趣。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爱不爱的?现在难道不是应该想办法逃命吗?小枝不解。 李凌霄也被他们这磨磨唧唧的搞得不耐烦了,眼看时辰就要到了,你们倒底愿不愿意自愿献身哪? 青荇仙君道:“我现在过去可以,可你怎么保证你不会杀了他们?” 李凌霄笑道:“保证?只要我心情好了,自然会饶他们不死,现在就看你怎么做了?” 李凌霄说完,伸手一挥,青荇仙君面前的索仙藤往两边扭去,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青荇仙君正要往前踏出去,只听身后月老“啊”的一声,回头看去,哪里还有月老的身影。 小枝伸手去抓青荇仙君的衣袖,急道:“仙君,快过来,我找到出口了。” 原来,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唠着的时候,小枝在漆黑的洞壁上发现了玄机。 她想起李元清对着秋菊图念的那几句咒语,默念了一遍,果然看见漆黑的洞壁上有几处地方出现了闪着金光的符咒。最近的一处便在月老旁边不远,小枝想也没想,就把月老一把推了过去,月老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果然有些能耐。”李凌霄冷笑一声,迅速掐诀念咒。 青荇仙君被小枝往洞壁里推了推,再推了推,却是怎么也推进不去。 咦?小枝再次念那咒语,却发现刚才出现符咒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再看,原来那符咒竟是挪了位置,出现在索仙藤包围圈之外的洞壁上。 李凌霄此时已没有了耐心,催动一条索仙藤,往青荇仙君腰间缠去。 避无可避,眼看那长满肉刺的猩红鞭子就要缠上青荇仙君的腰腹,小枝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住了那索仙藤,用力一扯,竟是将那六尺来长的索仙藤连根拔起,尖锐的肉刺扎进手心,疼得钻心。 小枝却不放手,默念咒语,这条索仙藤在她手中飞快生长,堪堪够到李凌霄的长度,她这是将索仙藤当鞭子使,用力一抽,照着李凌霄的脸甩去。 李凌霄不防她来这手,慌忙往后跃出数尺,正好躲过这一鞭子。 小枝一鞭子抽出去,却不恋战,回手鞭子一卷,将旁边围成一圈的索仙藤尽数捆在一起,像扎草堆一般,打了个结。小枝再用脚一踩,那扎进手心的索仙藤便哧喇掉在了地上,肉刺勾着皮肉,整只手立马鲜血淋漓。 青荇仙君在索仙藤被缚住的一瞬间,一手扶住小枝的腰,一手在洞壁上一撑,足尖在索仙藤上一点,借力往那刻了符咒的洞壁上跃去,眨眼的功夫,两人便消失在了漆黑的洞壁上。 漆黑的地洞里,小枝靠在洞壁上喘着粗气,疼痛从手心蔓延到全身,她两腿绵软,再也走不动了。他们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月老早已不知跑到哪去了。 黑暗中,有一只手探了过来,抓住了小枝的手腕,另一只手紧接着将她那只黏糊糊的手用布帛包裹起来。 小枝吃痛惊呼,手往后缩了一下,只是这黑暗像是能吞掉声音一般,不管是喘气声,还是痛呼声,都没人能听到。 青荇仙君凑近小枝,不知说了什么,炙热的气息洒在她耳边,小枝愣了一下。 怔愣的功夫,她便被人拦腰抱起,小枝又是惊呼一声。 青荇仙君抱着小枝,继续在黑暗的地洞中寻找出路。 小枝确实没有力气再走了,加上对青荇仙君的畏惧,只能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偎在青荇仙君的怀中,嘴里默默念着咒语,一边观察身旁的地洞,可有金光符咒出现。 好在行了不远,总算发现前方不远处一块刻了金色符咒的洞壁,在漆黑的地洞里,格外醒目。 小枝轻轻吁了口气,青荇仙君虽然没听到她的感叹,但从她突然放松的肩膀,也能感觉到她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 只是仙君也是个倔脾气,从来都是他厌烦别人,还没有人这般嫌弃过自己。 当小枝按住他搂在她腰上的手,示意可以放她下来的时候,他却收紧了手,把她往怀里又塞了塞,仿佛是怕她掉下去。 小枝心道:“这青荇仙君莫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该不会以为我是趁机占他便宜吧?” 两人之前一番奔跑,浑身都燥热得很,两只叠在一起的手都是烫乎乎的,小枝试着去掰青荇仙君的手,这样你总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不,仙君不想明白,便是不明白。 哪怕是听不见,小枝也忍不住开口叫起来了,“仙君,你倒是放我下来啊,我恢复体力了。” “仙君,我可以自己走。” “仙君,你难道不累吗?” 热气喷了青荇仙君一脖子,手里也没歇着,那只没受伤的手依然在抠青荇仙君那只搂在自己腰上的手。 当青荇仙君抱着小枝穿过那道金光符咒,便听到了那句:“你这个臭神仙怎么这么犟?” …… …… 小枝也听到了这句,她的手还搭在青荇仙君的手上,她又僵住了。 青荇仙君面无表情地把她放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荆罂果 他们面前是一片山谷,云雾萦绕在半空中,不见皓月星光。 山谷中央有一棵高约二丈的果树,树顶悬着一盏琉璃灯,灯光下,黑炭般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大伞,伞下挂满了樱桃一般大小的果子,红彤彤的,煞是可爱。此树无叶无花,枝干上长满尖刺,包裹着那些红果,在琉璃灯光下,如钢针一样闪着寒光。 小枝立马就想到了红豆果子,只是红豆果子是长在矮灌木丛中,而且个头比这大很多,倒是不知味道是否相近? 青荇仙君此时却拉起小枝那只受伤的手,小枝这才注意到手上包裹着的布帛是青荇仙君从袖子上撕下来的,那布片上已经沁满了鲜血。 青荇仙君仔细看了看那只手,又从另一只袖子上撕了一片白如冬雪的布帛,小心地缠在小枝手上,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问道:“可还疼?” 当然疼了!还流了这么多血,出去可得好好补一补。 不过小枝觉得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便一指那棵果树,道:“回仙君,好多了,不知仙君可知道那是什么树?” 青荇仙君这才看了一眼那山谷中央的树,道:“这是荆罂果,上古神果,据说当年木槿仙子爱食此果,种了一整座仙山的荆罂果,可惜在那场大战中,被尽数毁去,没想到竟能在这通天阁的山谷中再见到。” 小枝想了想,往那荆罂果树走去,只是还未走近,又被青荇仙君拉住,小枝正欲说话,青荇仙君示意她看脚下。 只见脚前两步远的地方,铺满了钢针般的尖刺,漆黑如炭,小枝只顾着看那红果子,倒是没注意脚下的危险。 青荇仙君道:“这荆罂果乃世间罕见的灵丹妙药,难摘得很,我现在不能使用仙术,不然施法给你摘一些食用,你这手便能好得快些。你先在这等着,我来想办法给你摘几个。” 听青荇仙君这么一说,小枝倒是想起来,她背上的竹篓里还有不少红豆果子,便道:“你先等等。” 小枝让青荇仙君帮她把竹篓拿下来,伸手从里面掏出个红豆果子来,递给青荇仙君,道:“你看看这个,和那个荆罂果相比,可有相似之处?” 青荇仙君接过红豆果子,仔细看了看,皱眉问道:“这果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小枝道:“我家山上摘的。” “你家住哪座山?” “回龙山。” 青荇仙君沉思片刻,道:“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这回龙山在何处?” 小枝道:“实不相瞒,自从下山之后,我也忘了回去的路了。” 青荇仙君不再多问,把红豆果子还给小枝,道:“若说那荆罂果是世间罕见的灵丹妙药,你这果子,便如那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仙丹了。” 咦?这么宝贝?那自己把它当饭吃,岂不是在暴殄天物! 青荇仙君见小枝拿着那枚红彤彤的果子,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之前并不知她手里拿着的是何等宝贝,催促道:“快把它吃了。” 小枝点点头,张嘴咬了一口红豆果子,只是这一口吃在嘴里,感觉格外珍贵一些。 小枝想了想,又从竹篓中掏出两枚红豆果子,递给青荇仙君,道:“仙君被压制了仙元,又在这洞中走了这么久,想必也有些饿了,这红豆果子我还有很多,你先拿两枚去填了肚子。” 青荇仙君确实是饿了,他和月老被困在那洞中两日夜,没吃没喝的,现在见到这诱人的果子,只觉得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被勾出来了,便也不客气,接过红豆果子,道了声多谢。 小枝本来还打算想办法摘一颗荆罂果尝尝,听青荇仙君如此说过之后,便不再感兴趣了。 两人各吃了一枚红豆果子,青荇仙君刚把另一枚收入怀中,就看到山谷另一侧山壁上出现金色符咒,不等他们寻地方躲藏,便见一个女子急匆匆跑进来。 正是玉簪。 玉簪见到小枝,先是一喜,还没笑出来,愁眉却又耸了上去。 小枝问道:“玉簪姐姐,你怎么来这了?” 玉簪急道:“你难道不知道,整个四照山脉都快烧起来了,火从雾仓山烧到聚风山,再烧到留云峰,周边几座小山都遭了殃。山上的弟子一开始还想着救火,可那火势实在是太大,根本救不过来,便都想办法逃下山去了。” 小枝惊道:“怎么会突然起火?” “这就不知道了,我还没完成少主的吩咐,不敢下山,只能一路跑到这里来。不跟你说了,你赶紧想办法逃出去,我今日需得摘了这荆罂果才能离开。” 玉簪话毕,看向青荇仙君,突然跪下道:“不知仙君能否帮我摘一颗荆罂果,玉簪实在是没办法了。” 青荇仙君冷声道:“我如今已无仙法,帮不了你。” 小枝正要开口,玉簪却猛地站起身,就要往那尖刺上踩去,小枝赶紧拉住她,把竹篓提到身前,道:“你别冲动,我……” 玉簪打断她的话,道:“小枝妹妹,我这不是冲动,你看我这双手,为了摘这荆罂果,被刺成了什么样,自从发现了这里,我便每晚都来,可就是摘不到荆罂果。若是这树被火烧掉了,我也只能以死谢罪了。今日便是废了这双手,我也要摘了它,回去跟少主复命。” 只见玉簪那双本该纤细白嫩的玉手,现在竟是布满了小血洞,更有严重的地方,皮肉翻卷着,一双手,青紫肿胀,让人不忍再看。想必那脚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枝正待再说,却见李凌霄正从闪着金光的符咒中走出来。 “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还能跑到哪里去?” 李凌霄狞笑着掐诀念咒,片刻间,整座山谷的地面上,无数的索仙藤无声地冒出来。 小枝还没想出对策,他们此时正站在山谷中央,跑也来不及了。 这索仙藤乃是上古之物,通天阁的书阁中不曾记载,师父亦不曾教过她,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哪个咒术能将之根除。看那李凌霄,倒是精通得很。 青荇仙君倒是果断出手了,他一手捞起小枝的腰,一脚把玉簪踹进尖刺丛,顺道借力一跃挂在了荆罂果树枝上…… 第四十章 千刀万剐 青荇仙君力度掌握得很好,玉簪只是倒退了几步,并没有跌倒,而且这几日她为了摘荆罂果,在鞋底下了不少功夫,此时站在刺丛,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青荇仙君虽然脚下力度掌握得不错,手上却是没法掌握了,只见那只攀在树枝上的手,已被数十根尖刺刺穿,惨不忍睹,小枝看一眼便觉得心惊得一哆嗦。 “这荆罂果树是索仙藤的克星,我们暂时安全了。” 这哪里叫安全了啊?小枝抬头望了眼青荇仙君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又低头看了眼搂在自己腰上的手,再往下瞄一眼满地的尖刺,真要葬身于此了吗? 青荇仙君沉声道:“抱紧了,掉下去可要被扎成刺猬。” 小枝叹道:“仙君先放我下去吧,你这样撑不了多久的。” “你救我伤了一只手,我便还你一只不是正好,你只管抱着我,我定不会让你掉下去。” “仙君此话差矣,你这不是还,本来不过是伤了一只手,现在变成两只罢了。” 青荇仙君低头看了一眼小枝,道:“我不喜欢欠债,便是今日不还,他日也是要还的。” 李凌霄已经走到刺丛外,望着挂在树上的两人,冷声道:“高师妹,你若帮我把那两人拽下来,我便让你当通天阁掌门,如何?” 还真是天大的诱惑,可他不知道,通天阁此时正在火海里挣扎,转眼便要化为灰烬了。 玉簪也望着挂在树上的两人,沉默片刻,道:“通天阁于我无用,师兄赏我一颗荆罂果便可。” 小枝急道:“玉簪姐姐,你……” 李凌霄打断她,道:“莫说一颗荆罂果,便是这整棵树都送给你又何妨。只要抓住那两人,我便立刻告诉你摘荆罂果的秘术。” 玉簪踩着尖刺,一步一步往荆罂果树下走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在耳中,格外惊心。 青荇仙君道:“抱紧了,等下我跳下去,你的脚往上提一提,记得别沾地。” 小枝道:“那我不是欠你两只脚了?” “权当利息了。” 小枝听闻此言,却是抬头对青荇仙君露了个狡黠的笑,道:“那不好意思啊,这利息仙君只怕要先欠着了。” 眼看玉簪便要到了,小枝双腿缠上青荇仙君的两条腿,确保不会掉下去,才将提着竹篓的那只手从青荇仙君身后挪过来。 青荇仙君感觉到双腿被夹住,正要皱眉,却听小枝对着竹篓轻声道:“好竹篓,快把青荇仙君装进去。” 只见白光一闪,青荇仙君不见了,小枝抱着竹篓双脚坠地,疼得龇牙咧嘴。 玉簪却没听到小枝刚才对着竹篓说的话,见青荇仙君凭空消失,只当是他恢复仙法,便弃小枝不顾了。 李凌霄发现此变故,已经怒不可遏,尖声喊道:“快抓了她,我马上告诉你荆罂果的秘术。” 玉簪看着小枝,道:“这荆罂果乃上古神树,我一介凡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小枝妹妹,你莫要怪我。” 小枝看着玉簪,却是一言不发,忍着疼痛,慢慢地将竹篓反背到胸前,站直了身子。 玉簪一脚踹在小枝小腹上,把她踹出了刺丛,踹进了遍地的索仙藤中。 小枝整个后背砸在索仙藤的肉刺上,从后脑勺到脚后跟,全都被索仙藤给扎了个遍,当真扎成了刺猬。 小枝痛呼一声,竟然还没晕过去。 那些肉刺吸附在小枝背面,将她整个人又举到半空,眼看旁边的索仙藤立马便要爬上她的胸腹。 玉簪看着小枝这惨状,有些不忍,强压着心头的愧疚,今日你不死,明日便是我死了,当下不再看她,转身向李凌霄索要摘荆罂果的秘术。 李凌霄倒是信守承诺,等他飞升成仙,这棵破树,于他也无用处,当下便告诉了玉簪秘术。 眼下已到子时,耽搁不得,他正要掐诀念咒,将小枝捆了拖去黑石盘那里。 当第一条索仙藤爬上小枝的前腰,整个山谷上空萦绕的云雾突然被一阵飓风刮了个干净,从山腰处往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遮住了日月星辰,那层薄薄的仙障,早已消失无踪。 从那火光中,掉下一团烈焰,瞬间便砸到了索仙藤丛中,索仙藤吃痛,扭作一团,那些肉刺从小枝后半边身子中生生拉扯出来,小枝还没从剧痛中缓过神来,又被砸到了坚硬的地上,当真是痛入骨髓,眼看便要魂魄离体了。 偏偏就是这样,她还是没有晕过去,她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扛得住疼痛。 竹篓的背带被索仙藤绞断,滚落在一旁。 小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瞪大眼睛,看着那团烈焰中走出两个人来。 是范月娘和郁兰夫人。 小白从范月娘怀中跳出来,正要往小枝跑来,却被李凌霄抢先一步。 小白虽是上古妖王,可这三千年来,它被禁术困住妖元,现不了人身,便是将那郁兰夫人从禁地救出来,也是费了它老大精力。此时看到那柄抵在小枝脖子上的匕首,却只能停下了脚步。 李凌霄将小枝从地上拽了起来,一柄黑铁匕首抵在她脖子上,道:“都给我站住,否则,我便杀了她。” 小枝刚躺着的地方,已经渗了一滩鲜血,素白长裙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有的模样,她的头发在被索仙藤缠住的时候已经散开,此时披散在血红的裙子上,称着那张惨败的小脸,仿佛是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般。 范月娘看得心头一疼,怒道:“李凌霄,你快放开小枝。” 李凌霄狰狞道:“放了她?放了她,我还如何成仙?” 范月娘道:“你这丧心病狂的狗杂种,今日落到我们手里,还妄想成仙,做梦!” 李凌霄却不怒反笑,道:“是啊,落到你们这些妖人手中,我是活不成了,那便让小枝师妹给我陪葬,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哈哈哈……” “你放了小枝,我们便饶你一条狗命,否则,便要将你千刀万剐,神魂俱灭,不得超生。” “哈哈哈,你当我是那李俊伟,随你哄骗。你们胆敢再往前一步,我这把黑铁神匕可就要先让她神魂俱灭了。” 第四十一章 交代后事 范月娘当然知道这把匕首不简单,不然早就让郁兰夫人杀死那李凌霄了。 郁兰夫人虽然不受这索仙藤困扰,可是看到那把抵在小枝脖子上的黑铁匕首,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小枝刚刚体验过千刀万剐之痛,此时被李凌霄拽住手臂,抵着后背,浑身痉挛不已,强提着一口气,问道:“月娘,这火是怎么回事?” 范月娘幽怨地看了一眼郁兰夫人,道:“是郁兰夫人放的火,不过你放心,我们四处寻找你的时候,碰到了一位红衣神仙,他已经去上界寻雨神来救火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要到。” 郁兰夫人抬眼望天,很是不服,老娘被关了这些年,不烧他几座山,岂能泄了心头之火。 小枝听到月老已经逃出去了,心中松了口气,大家都没事那便好。看了眼地上的竹篓,再提起一口气,说道:“那个竹篓里,有青荇仙君,还有一只黑猫小黑,和一条黑狗棒槌。你出去之后,只要对着竹篓喊他们的名字,他们便能出来了,小黑麻烦你送去给陆七,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桃树精,他住在春宜城最大的客栈。棒槌和小白,便要麻烦你收养了,竹篓里还有一些红豆果子,几样金首饰,便都送与你了……” 小枝絮絮叨叨地交代后事,李凌霄扫了眼那竹篓,又冲荆罂果树下的玉簪使了个眼色,玉簪正犹豫着,范月娘已经一个箭步捡起竹篓,生怕又被那李凌霄抢了去,这是小枝的宝贝,她一定要替她好好看管着。 小枝脑子渐渐发沉,又胡乱说了些什么,声音却几不可闻了。 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了,不管了,死就死了吧。 偏偏李凌霄不让她死,他将匕首刺进小枝的锁骨中,尖锐的刀尖在骨头上转了个圈,小枝凄厉一声,瞬间又清醒过来了。 范月娘眼圈一红,只觉那匕首是刺在她身上,浑身颤抖起来,捏紧拳头,颤声道:“你要怎样才肯放了她?”这几日相处,她已视小枝如亲姐妹,哪里见得这般场面。 小白暴躁地在地上转圈,恨不能一口咬断李凌霄的脖颈。 郁兰夫人亦是心惊,这人类残忍起来,竟是比它们妖还有厉害。 李凌霄不理会范月娘,今日便是灰飞烟灭,他也要实现他的飞升大梦。 在范月娘和郁兰夫人无计可施的时候,李凌霄拖着小枝,退进了地洞中,立马又施法挪了符咒的位置。 小白一头撞到漆黑的山壁上,眼冒金星。 山下人心险恶,师父诚不我欺。 小枝又被李凌霄拖回了山洞中,李俊伟和李元清已不知去向,连李培风的那两条腿也不见了。 子时三刻。 黑石盘依然冒着滚烫的热气,李凌霄把小枝整个人都扔到了黑石盘上,让她那还在淌着鲜血的后半边身子紧贴着黑石盘,热气燎灼得小枝头晕眼花,她整个血肉模糊的身子下,像是吸附着无数条蚂蝗,很快便要将她的血吸干。 她没有闻到烤肉的焦味,也感觉不到热烫,浑身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血液慢慢渗进黑石盘上雕刻的符咒缝隙中。 “果然是好材料,竟没有被黑石盘所熔化,便是仙躯只怕也不过如此,早知这样,便不需那三个老家伙的血肉了。” 他竟是将李元清和李俊伟都给烤了! 李凌霄站在最开始李培风所站的位置,双眼血红,疯魔一般盯着沸血从小枝身下缓缓流出,填充着黑石盘上每一个符咒刻缝,不多久,那飞仙玄珠便隐隐泛出红光。 小枝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她想起了师父、小蓬、白棠,还有小黑、小白、芋头和棒槌;想起了回龙山的半山亭、桃花溪、破旧的小院,还有那终年站在路边的老桃树;她又想起了陆七,他们约好半个月之后在山脚下见面,通天阁的仙障被妖火烧毁,他不知发觉没有?此时会不会也在山上? 小枝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点点将左手举到眼前,手背上的鲜血肆意往下滴着,砸到她脸上,眼睛上,她眨了眨眼,看着手心那粒红豆,红豆藏在血红的皮肤下,依然能看出来那莹莹微光。 小枝将手挪到嘴边,毫无血色的嘴唇,贴在那红豆上,喃喃道:“陆七……哥哥……” 轰隆一声,七根粗大的石柱从中断裂,碎石如烟花般从洞顶掉落。 烟尘弥漫中,小枝看到了陆七。 她看到陆七走近黑石盘,看到他紧蹙的眉头,看到他眼里的疼惜,看到他伸出手,那双手颤抖着,却是不敢碰到她一般。 只是很快,当陆七看到她身下不断流出的血,和那冒着热气的黑石盘中央发出诡异红光的水晶球,便再也不犹豫,一把将小枝打横抱了起来。 血肉再次被撕扯的感觉让即将失去意识的小枝,闷哼一声,再一次转醒。 “小枝,对不起,我来晚了。”陆七贴在小枝耳边说道。 他不敢用力抱她,便是说话也不敢大声。 他将她轻柔地搂在怀里,即便这无比的温柔的动作,用在小枝身上,亦是无比的折磨,她身上,哪还有一块能碰的地方。小枝浑身透血,很快便将他也染成了个血人。 李凌霄双手紧紧贴在黑石盘的仙鹤上,他感受到飞仙玄珠在赐他力量,那红光中,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在看着他即将飞升成仙。 他李凌霄,马上就要成为人间第二个得道飞升的神仙了,他将受万民敬仰,百代流芳…… 陆七双眼通红,盯着那被碎石砸得头破血流却一步不动的李凌霄,他看着这个疯子,将小枝的脑袋靠在怀中,手指从小枝身下打开,对着李凌霄,做了个握拳的动作,骨节咯吱作响。 李凌霄瞬间便像那爆炸的碎石,化作靡粉,神魂俱灭了。 陆七犹不解气,又做了个下捶的动作,将那黑石盘和水晶球皆捶了个粉碎。 小枝靠在陆七怀中,看到自己散乱的发丝黏在胸前的血渍上,喃喃道:“陆七……对……对不起,我……弄……丢了……桃木簪……” 她还记得,陆七说过,那支桃木簪,无比贵重。 啊!这下总算要死了。 第四十二章 窈梦珠 梦里有无穷无尽的桃花瓣,纷纷扬扬,下雪似地,落在轻柔洁白的云朵上,清香袅袅,沁人心脾。 小枝在这绵软的白云上翻了个身,再翻一个身,才迷糊地睁开眼睛。 “啊……” 映入眼帘的是两只灯笼一般大的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琉璃,正眨巴眨巴地盯着她。 小枝揉了揉眼睛,这并不是梦。 她赶紧爬起来四下里一望,发现自己正身处这琉璃球中,身下飘浮着轻软的云絮,云絮上又落满粉嫩的桃花瓣。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墨黑的长发披在肩头身侧,身上穿的是一套素白长裙,腰带上用粉色丝线绣了几朵小小的桃花,和陆七当初送她那套一模一样。只是她记得那套衣服被索仙藤撕开了无数道口子,染满鲜血,便是锁骨的地方,也被匕首扎了个洞的,身上这件,却是崭新的。 她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没有伤口,也没有哪里疼痛,除了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倒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那琉璃球外的眼睛见小枝醒了过来,登时弯成了两道月牙,兴奋地朝着身后挥手道:“姐姐们,快来看,她醒了。” 不一会,小枝便见到好几个巨人般的女子,快步朝她走了过来,脸上无不带着欣喜。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是我变小了,还是她们太大了?小枝内心深处更偏向后者。 小枝无力地坐回云絮上,听着琉璃球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十七姐,你看她的眼睛好漂亮啊。” “红豆的眼光倒是不错,不比父君差。” “唉,六十六妹,你可别乱提这个名字,当心弟弟拔光你山中的灵草。” “哼,我才不怕他,爹娘取的名字,他便是再不喜欢,也不能改了去。” “好啦,好啦,现在提这个作甚,三十四妹,你快去喊弟弟回来,告诉他小枝姑娘醒了。” 六十六公主见小枝瞪大眼睛看着她,便挥了挥手,试着问道:“小枝妹妹,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小枝站起身,点了点头,道:“嗯,听得到。” 六十六公主高兴得跳脚,抓着旁边十七公主的胳膊,道:“太好了,她能听到我们说话。” 十七公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转头对小枝抱歉道:“让妹妹见笑了,方才不知这窈梦珠内能听到声音,多有冒犯,妹妹莫怪。” “窈梦珠?”小枝又转着脑袋看了一圈这琉璃球。 “没错,这窈梦珠乃是当年父君送给三十三妹妹的生辰礼物,半月前被弟弟抢来给你用了。” “弟弟?” 六十六公主笑道:“就是陆七,他是我们的六十七弟。” 小枝突然想起白棠说的那个魔界少主的故事,这陆七,难道不是桃树精? 五十七公主道:“那日我们正在三十三姐姐山中赏雪,弟弟抱着你突然出现在雪地里,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可没把我们给吓死。” 二十五公主道:“幸好你醒过来了,这窈梦珠虽然是上古的宝贝,可是从没人用过,我们每天守在你身边,就怕你醒不过来。” 六十六公主接道:“对对对,这几日弟弟把三十三姐府中的宝贝洗劫一空,每天往这窈梦珠里砸,便是希望能增强窈梦珠的法力。” “弟弟说你身上被施了禁咒,看不出来你的真身是人是仙是魔还是妖,病急乱投医,只要听说哪里有灵丹妙药,便不顾一切的寻了去。” “今日那浮玉谷的江玉簪找到小海,说她手里还有一颗荆罂果,听说少主还要寻找灵药,便有心献药,但有个条件,要少主与她订下召魔契约。弟弟情急之下,想都没想就去了。” 小枝插嘴问道:“什么是召魔契约?” 六十六公主道:“这是我们魔界与人类的契约,一般是人类想求魔帮他们完成心愿,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契约有一次性的,也有终身性的,终身性的又叫死契。那通天阁的召仙,便是从我们这学去的。只是仙和魔不一样,人类都想修道成仙,却没有人想修成魔。浮玉谷在人间,便是一处可以与魔界沟通的地方,他们目前召的最厉害的魔也不过是嗜血魔,与魔界少主签订契约,还签死契,这江玉簪倒真是敢想!” 江玉簪?小枝想到了那一脚,顿时又觉得背上疼了起来。 五十七公主道:“唉,江玉簪是敢想,不过弟弟不也是去了么。” 十七公主叹道:“希望三十四妹追上他的时候,契约还没签。” 小枝望着窈梦珠外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位姐姐,心想着这玉簪可算是她的仇人,要是陆七与她签了契约,可怎么办才好?况且,她那荆罂果还没有红豆果子好使,要是陆七知道她手里有比荆罂果更好的灵药,岂不是要吐血。 六十六公主看着神游的小枝,认真道:“小枝妹妹,我这个弟弟对你,可是一腔真心,恨不得以命换命也要救活你,你可不能辜负他。” 二十五公主笑道:“这可是弟弟第一次带姑娘回家,你们别吓着小枝妹妹。” 小枝脑子慢了半拍,待明白她们的意思,还没来得及感到窘迫,便见巨人陆七大步迈了过来,一把捞起窈梦珠,小枝一个没站稳,在窈梦珠里翻了个跟头。 陆七捞了窈梦珠转身便走,只当没听到姐姐们在身后喊叫追赶,不赶紧走,等下又要被缠住问个不停。 直到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陆七才坐到桌前,呼了一口气。 桃花瓣乱飞,小枝好不容易一屁股坐到云絮上,用手挥了挥花瓣,便看到陆七将窈梦珠捧在手心里,瞪着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桃木簪子的事,怎么算?”陆七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讨债。 小枝还没从那“一腔真心”、“以命换命也要救活你”、“第一次带姑娘回家”中缓过劲来,便被陆七当头砸了这么一句。 小枝的脸瞬间便红了,她想起在山洞中,自己失去意识前听到陆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妨,你便以身相偿吧。” 第四十三章 魔界秘辛 陆七还在盯着她,小枝觉得自己像只关在笼中的小山雀,而陆七正在等着她啁啾啁啾地鸣叫。 小枝嗫嚅道:“小黑……” “便是把小黑送给我也不够。” “那我……” “那好,就你了。” 哎,不是,我说什么了,什么就我了? 小枝想起契约的事,急忙问道:“你可与那玉簪签了契约?” “没有,还没到地方就被姐姐追回来了。” 小枝捂着心口,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怕我被别人抢走了?”陆七挑了挑眉,看在小枝眼中,便如两条硕大的毛毛虫拱了拱身子。 小枝道:“你还记得我身后的伤吗?是玉簪将我踹进索仙藤丛中所致。” 那两条毛毛虫拱成了两座小山,陆七道:“她为何要这么做?” 小枝道:“为了完成你的命令。” “我何时命令她杀你?” “她要想得到摘荆罂果的秘术,便只能杀了我。” 陆七顿了顿,站起身,道:“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小枝坐在窈梦珠中,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立马爬起来,喊道:“喂,你先坐下,我还没说完呢。” 陆七又低下头去看手心里的小枝,片刻压制住杀意,道:“怪我所信非人,害你吃了这般苦头,等你养好伤,我便带你去浮玉谷,让你亲手杀了她。” 小枝总算想起自己的处境,问道:“对了,我什么时候能从这窈梦珠中出去?” “既然已经醒了,再养三日,便可出来了。” “还要三日?” “三日你还嫌多?你可知你昏迷不醒半个月,我每日是怎么过来的?”陆七手指摩挲着窈梦珠,轻声说道。 小枝想到方才姐姐们说的话,再被陆七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只觉得脸上又要红了。 小枝抓了把桃花瓣洒到空中,再俯身将脸埋进云絮中,闷声道:“你这个大骗子,你根本不是什么桃树精。” 乱花迷人眼,陆七看着那淡粉色花瓣轻轻落在小枝素白的衣裙上,墨黑的长发上,忽而轻笑道:“我不是桃树精,你才是。” 小枝待在窈梦珠中,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格外庞大,第一日陆七带着她在三十三公主的鹿鸣山转悠了片刻,刚开始小枝还感到十分新奇,不一会便觉得头晕眼花。 虽然陆七将窈梦珠捧在手心里,尽量保持平稳,但小枝身处云絮中,脚下不着力,便如晕船一般难受。 陆七寻了山顶一处清幽的凉亭,将窈梦珠放到石桌上,一撩衣摆自己也坐在石凳上,大手一挥,道:“带你看看鹿鸣山的雪景。” 小枝躺在云絮中,勉强抬了抬眼皮,只看到凉亭飞翘的檐角上摇曳的铃铛,接着便是陆七那张大脸。 陆七皱眉道:“你不舒服?” “晕得很。”小枝按了按眉心,道。 “我只想着你待在窈梦珠中闷得慌,带你出来转转,倒忘了你伤病初愈,还是应该多休息的,我们这便回去吧。” 小枝待那只大手即将捞起窈梦珠的时候,立马举起手摆了摆,道:“别,别,你先让我缓缓,再回去。” 陆七那只手便又缩了回去。 小枝躺了一会,从云絮中坐起身,终于望到了漫山遍野白皑皑的雪覆着苍松翠柏,好不壮观。 陆七也正看着那雪景,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没说话。 小枝道:“那日在通天阁,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陆七没回头,却是笑了笑,道:“我不是说过,你只要对着你手心的那枚红豆,喊一声陆七哥哥,我便会出现。” 小枝撇了撇嘴角,一副不相信的模样,陆七没见到她这副表情,继续道:“那日我翻遍了整个通天阁,也找不到你,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盼着你喊我的名字,这样我便能找到你了。幸好,你总算想起我了。” 陆七转过头来,小枝正盯着手心的红豆看来看去,真的是自己将他喊来的? 陆七叹了一口气,又道:“好不容易找到个喜欢的妹妹,不管怎样,都得看好了才行,以后,不管去哪,你都要在我身边。” 小枝抬头看着他,道:“可是我还要去找师父。” “那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在你身边。”陆七不假思索道。 “你可是魔界少主!” “魔界少主就不配喜欢人?” “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你父君……” “那你就多虑了,且不说你可能并非凡人,即便真是凡人,又有何妨,我娘亲,可不就是凡人。” “啊!”这是什么魔界秘辛,小枝长大嘴巴,语无伦次道:“可是……那……怎么……” “你是想问,我娘亲一介凡人怎么能生这么多孩子?” 小枝点了点头,不光是孩子的事,凡人短短几十载生命,转眼就没了,可白棠的故事里,魔君这三千年来可是一直在追妻啊? 陆七道:“万万年前,父君便喜欢上了娘亲,他陪着娘亲,从青丝到白发,待到娘亲逝去,他便等着她转世。 度朔山的鬼帝说,只要生下来的是女儿,他们就能这样一直相伴下去,可父君改了娘亲生为凡人的命数,终归是不能长久的,而且报应会落到身为凡人的娘亲身上。 父君向来只争朝夕,不信天命,万万年过来了,他们生了六十六位公主。 直到三千年前,大战前昔,父君每天忙着和韶辰魔君、景黎魔君商讨战事,并没有发现娘亲那一胎怀着的是男婴。 当他发现的时候,娘亲已经快临盆了,娘亲十月怀胎,怎么也不忍心胎死腹中,若不是娘亲以死相胁,以魂飞魄散再不转世相逼,这世上便没有魔君少主了。” “那后来呢?” “后来,娘亲生下我便去世了,等大战结束,父君再去寻娘亲的转世时,发现一切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陆七不欲再说了。 小枝一时不知该同情谁,看了一会陆七那望着远处落寞的神情,觉得还是陆七更可怜一些,只怕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娘亲,害得姐姐们失去娘亲,害得父君失去心爱之人。 小枝低头看着手心的红豆,心念一转,低低喊了声“陆七哥哥”。 第四十四章 叶红豆 花瓣纷飞,云絮微动,小枝再抬头时,便见到陆七近在咫尺的脸,正邪邪地笑着。 “你,你……” “这下相信哥哥的话了?”陆七附耳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小枝往旁边挪了挪,指着手心的红豆,问道。 陆七双手枕着头,两条腿搭在一起,往后躺进云絮里,闭上眼睛,道:“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小枝还待再问,却听到凉亭外的山道上传来一声惊呼,“咦,窈梦珠怎么在这里,红豆怎么这么不靠谱,竟把小枝妹妹一个人放在这荒凉的地方。” 紧接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等那脚步声靠近,陆七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我先避一避,我这六十六姐最是啰嗦,你且帮我打发了她。” 小枝扭头看去,陆七已经变成无数粉嫩桃花瓣中的一瓣,惬意地躺在洁白地云絮上。 “嘿,小枝妹妹。”六十六公主花儿般的笑脸凑到了窈梦珠前。 小枝赶紧站起身,也奉上一张灿烂的笑脸。 六十六公主把一枝红梅放到石桌上,道:“我那弟弟哪去了?怎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他刚才还在这的,说是有急事要去办,让我在这等他。”小枝搓着手指看了一眼旁边的花瓣。 “我也不耐烦见到他,不在这正好,我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 小枝听到她刚才说红豆,便好奇道:“红豆是……” 六十六公主左右看了看,一张大脸凑得更近了,低声道:“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小枝突然不想知道了,她感觉到身边传来一阵寒气,六十六公主也感觉到了,搓了搓手臂,不等小枝回绝,继续说道:“红豆就是陆七啊,哈哈,是不是特别娘。我跟你说哦,当初因为父君思念娘亲,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娘亲姓叶,弟弟便叫叶红豆。” 小枝看到窈梦珠上已经结出一层冰霜了,六十六公主也奇道:“咦,小枝妹妹,这窈梦珠是不是出问题了,怎么结冰了?” 小枝勉强笑道:“应该没有,估计是这山顶寒冷所致。” “没事就好,我这个弟弟啊,从小就讨厌别人喊他这个名字,谁叫他‘叶红豆’,他便烧人家山头,拔人家灵草,甚至半夜引了南沙河的圣水,淹了人家的宅院。搞得魔界怨声连连,谁见了都头疼,却也不敢再当他面提这个名字。” 六十六公主没有被异状所干扰,继续着这个话题。 小枝将那瓣冰凉的花瓣放在手心,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看着花瓣,道:“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他娘亲是因他而死的,所以很讨厌,对吗?” 花瓣在温热的手心颤了颤。 六十六公主叹了口气,道:“难怪我们姐妹都很喜欢你,你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弟弟虽然看上去顽劣不羁,可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件事。其实这是娘亲自己的选择,父君并不怪他,我们更没有怪他,是他自己魔障了。” 不等小枝接话,六十六公主又道:“哎,不说这个了,小枝妹妹,我们魔界的男子,从来都是认定一个人,终其一生,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呃……除了我那十二姐夫是个花心的萝卜,不过他已经被弟弟揍服了。我弟弟虽然顽劣,但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孩子像你这般好,你可要好好珍惜他。” 花瓣还是冰凉的,小枝却仿佛觉得有些烫手,手一抖,那花瓣又飘回了云絮上,小枝将手贴到脸上,原来是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变得这么烫。 魔界的女子哪里会明白凡间女子的羞涩,六十六公主见小枝不说话,只当她是不愿意,又见她脸颊泛红,心想这难道是生气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该不会坏了弟弟的好事? 她这边正纠结着怎么挽救,小枝终于开口了,道:“我的命是他救的,自是要报答他的恩情……” 六十六公主大喜,接道:“啊,报恩好,你们人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小枝妹妹,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小枝眉头微蹙,姐姐,你是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一桩心事落地,六十六公主急着去向姐姐们八卦,起身道:“小枝妹妹啊,我还有事先走,就不陪你等弟弟了,他肯定也不耐烦看到我。” 不等小枝说话,六十六公主携了蓓蕾初绽的红梅,翩然下山去了。 不用看也知道,陆七已经变回来了,小枝往窈梦珠的琉璃边缘挪了挪,赞叹道:“这雪景,可真美啊。” “哦……这窈梦珠上都是冰霜,你还能看到雪景,这份眼力倒是世间罕有。”陆七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声音带着愉悦,又道:“很快,不等这雪融化,整个魔界便都会知道,有一位姑娘,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少主之事了。” “我……那是你姐姐说的,我没说。” 陆七从小枝肩头捞了一缕秀发在手中把玩,道:“可你也没反驳。” 小枝手指戳着窈梦珠薄薄的琉璃,道:“我还没来得及说,她就跑了,对了,你现在就带我去追她,我得跟她解释解释。”小枝突然转身,正好撞进陆七怀中。 陆七顺手扶住了小枝的腰,另一只手将她的头按在胸口,低头凑近她耳边,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我现在还不想出去。” 美人在怀,谁愿意去那寒冷崎岖的山路上追他那话痨的六十六姐! 陆七的心跳就在耳边,一下下又快又急,像有人拿了个小鼓一下一下敲在小枝的脑子里,偏偏小枝自己心跳漏了一拍又一拍,只怕又要晕过去了。 完了,完了,小枝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闷着声音道:“那个,我觉得叶红豆,也挺好听的。” 陆七手上僵了一下,气氛凝滞了一瞬,接着小枝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他往上抬了一点,正好看到他略带促狭的眼睛,笑睨着她。 陆七哑声道:“你便叫一声来听听。” 小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陆七棱角分明的嘴唇越凑越近,眼看就要贴上自己的,小枝一紧张,赶紧将脑袋又埋进陆七的怀里,嗫嚅道:“还是陆七更好听些。” 陆七的嘴巴便亲在了小枝的头顶,无奈地揉了揉她的秀发,宠溺地笑道:“我觉得还是陆七哥哥更好听些。” 第四十五章 以身相许 因着第一日的眩晕,之后两日陆七便不再带她出去。 白天将窈梦珠放到窗前的小几上,院子里的雪景虽不如山顶来得壮观,但对窈梦珠里的小枝来说,却是正好。雪后的阳光洒进木窗,投进窈梦珠中,躺在轻软的云絮中,暖暖的,很舒服。 晚上,陆七把窈梦珠放在床头,给小枝讲一些从上古到现在各界好玩的事,小枝躺在窈梦珠中,听着陆七娓娓道来,他的声音慵懒温润,不知不觉间,便送她进入梦乡。 这两日里,众位姐姐陆续来陪她闲谈解闷,顺便证实一下六十六妹说的可是真的。 小枝觉得抱都抱了,怕是不好抵赖,便对“以身相许”这件事表示默认了。 虽然青荇仙君也抱过她,但那只是为了逃命,她根本没有多想,和那日在窈梦珠中,陆七抱着她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喜欢陆七的怀抱。 只是她没想到姐姐们思虑如此长远,便是将魔君何时将夫人再次哄骗到手,待两位老人家重归旧好之日,再待小枝寻到师父之时,陆七和她的婚事该如何安排,选哪座山,宅院建何种样式,将来要生几个娃娃,统统都规划好了…… 最后大家再定好明日一起来迎小枝从窈梦珠中出来,这才各自离去。 小枝心里暗想,这才几位姐姐在这里,就让人难以招架,要是六十六位魔界公主都出现在她面前,那场面,自己可能扛得住? 大家没想到的是,小枝没有待到三日后才出来。 第三天晚上,她尚在睡梦中,忽然觉得身下的云絮变硬了些,终于有了一种踏实感。恍惚中睁开眼,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正看到陆七的睡容。 陆七侧身而眠,正对着月光,也对着她。 小枝屏住呼吸,不忍吵醒他,可她刚从窈梦珠中出来,兴奋得睡不着,便睁大眼睛肆无忌惮地看陆七的脸。 这两日里她都不敢仔细去看他的脸,只觉得看一眼,心里就有只小鹿在乱撞。尤其是那陆七还不自知,总是往她面前凑,你若不理他,他便要跑到窈梦珠中来,将那张脸摆到你面前。 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呼吸相闻。 小枝看够了,又忍不住红着脸伸手覆上那张完美的面庞,食指指腹轻柔地从剑眉描到长长的眼睫,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微抿的薄唇上。 小枝尚自沉浸在陆七身上温热的气息中,不防眼前人长睫微颤,竟张口咬住了她的食指。 小枝低呼一声,身子正要往后缩,陆七已经从被子里伸出手,将她拉进了温暖的被窝里,睁开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睛,看着她。 陆七只穿了薄薄的里衣,两人紧挨在一起,陆七的手搭在她的腰间,小枝的手指还被他轻咬在嘴巴里,窘得她恨不得将脸埋进被子里。 小枝埋头拉了拉手指,陆七虽然张口松开了,却又伸手捉住她的手指握在手心里,轻轻揉了一会。 才贴着小枝的耳朵,笑道:“小枝若是想钻哥哥的被窝,大可不必这么偷偷摸摸。” “我没有,我不想。” 小枝挣了挣,没挣开,陆七将小枝抱得更紧一些,炙热的气息又喷洒下来,道:“我想。” 小枝觉得通天阁的黑石盘没将她烤熟,陆七的怀抱却是要将她烤熟了。 这大半夜的,还能不能睡了? 小枝真心后悔刚才从窈梦珠里出来后,为什么不直接倒头睡过去。 “小枝往后若总这般半夜里撩拨我,我可不能饶了你。”陆七声音微哑。 小枝心想,明明是你在撩拨我。可她不敢吱声,只怕自己不管说什么,这陆七,总是要调笑她一番。 陆七将小枝的手指送到嘴边,轻轻碰了碰,又道:“今日念你初犯,便饶了你。” 小枝刚松了一口气,只要能离开这个火炉,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可是陆七却没打算放开她,将她的手放在他心口处,又将自己的手臂从小枝的脖颈处伸过去,让她枕在自己臂弯里,下巴抵着小枝的额头,柔声道:“快睡吧。” 小枝觉得有必要再挣扎一下,小心翼翼地道:“你抱着我,我睡不着。” “嗯?那我先睡了。”陆七仿佛很困了,说完这句,打了个哈欠,便睡着了…… 小枝:“……” 漫漫长夜,小枝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只是当她醒来时,浑身酸痛不已,僵着身子睡一晚上,能不酸痛么。 已经日上三竿,小枝打开木窗,阳光泼泼洒洒地照在脸上,院子里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她闭上眼睛,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死里逃生一次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格外珍贵。 昨日姐姐们说早上便要过来的,陆七怎么也不叫醒自己? 小枝正想着这院中为何如此安静,便见陆七快步闪进院门,冲站在窗边的小枝招手道:“你若是想快点去寻你师父,便赶紧跟我走,再过不久,我那些姐姐们就要过来了,到时候再想走,可就不容易了。” 小枝一听这话,二话不说便要从木窗里爬出来,这几日领教了姐姐们的热情,她知道陆七并非吓唬她。 小枝一边爬,一边问道:“姐姐们不是说早上过来看我出窈梦珠的吗?都跑哪去了?” 陆七在窗外帮小枝提着裙摆,一手牵了她的手,扶她跳下来,道:“我把她们骗到山腰的梅林中去了,姐姐们打算在山中大摆筵席,庆祝个十天十夜,我说你喜欢红梅,今日便将那宴席摆在梅林中最好不过。” “十天十夜?”小枝惊讶道。 “还不止呢,这鹿鸣山是第一轮,每位姐姐都要邀请你去她们山上小住十天半月的。” 六十六位姐姐,每人那里住十天,也得将近两年才能轮一圈啊! 小枝拽紧陆七的手,果断道:“赶紧走,等我找到师父,再向姐姐们赔罪。” 陆七将小枝拉进怀中,捂住她的眼睛,问道:“想先去哪?” 小枝想了想,道:“你曾说过,知道白棠叔叔以前住在哪,我们先去那里。” 话音刚落,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第四十六章 狼王山 枫香铺冯记酒家的招牌竹叶青,小枝尝了一口,辛辣灼烈感充斥口腔肺腑,辣出一把眼泪,是熟悉的味道,师父藏在山上的酒中,就有这种味道,她记得白棠很喜欢。 “往里再走五里路,就是狼王山了。”店伙计指了指窗外那条通往狼王山的道路,看了陆七和小枝一眼,又道:“两位客官,这狼王山可不敢轻易进去,那山上可是有狼妖的。” 狼王山,可不就有狼妖么?他们可不就是寻狼妖来的么? 这既通俗又狂妄的名字,很有白棠的风格,小枝想到了回龙山上的“桃花溪”、“半山亭”……在山中,白棠很是磋磨了些性子,取名也少了些狂妄,只是通俗是少不得的。 白棠若是出了回龙山,必定要回这狼王山看一看的吧。 店伙计见这两位客官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摇头叹道:“看两位客官的衣着打扮不是普通人,才好意提醒,那狼妖可是会吃人的。” 小枝却问道:“你可见过狼妖吃人?” 店伙计道:“狼妖吃人我倒是没见过,但那狼妖最是喜欢喝我们家的酒。听老一辈的人说啊,以前每逢初一十五,掌柜的便要在店门口摆上几坛上好的竹叶青,那狼妖每每半夜都会来喝个酩酊大醉,畅快离去,倒是与这枫香铺的百姓们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只是最近三十年来,那狼妖却不知为何,不再来了,而那狼王山上别的狼妖也开始进村吃人了,更别说是进那狼王山,那不是送上门给它们吃吗?” 小枝道:“那你们就随这些狼妖吃?” “姑娘说笑,这便是老鼠遇到猫,也得想办法逃命不是,何况我们人呢。 开始几年枫香铺的百姓只知道求神拜佛,只可惜神佛太忙,顾不上我们这些小地方的百姓;后来就去寻那奇人异士,可惜找到的都是一些坑蒙拐骗之徒。 直到十二年前,我们铺子里来了一位相貌不凡的公子,买了两壶竹叶青,只身进了狼王山,大家都道这位公子看上去仪表堂堂的,不知因何事要这般想不开,真是可惜了。 却不曾想,第二日,那位公子却从狼王山出来了。从那之后啊,枫香铺才又恢复了太平。” 这冬日的夜晚,小店中客人不多,店伙计越说越来劲,索性坐在旁边的条凳上,跟小枝多说了几句。 陆七给小枝添了碗鸡汤,看她听得入神,便端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一口。 小枝接过汤碗,羞涩一笑,埋头喝着碗里浓香的鸡汤。 店伙计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脑子里转过弯来,劝道:“两位一看便是那富贵人家出生,可不要因为家里反对,便相约去狼王山殉情啊。” 小枝一口鸡汤还没咽下,喷了店伙计一脸。 店伙计正在挽救两个失足少男少女,当下也不摆脸子,用围裙抹了一把脸,又道:“等到你们老的时候啊,便会明白,这儿女私情,当真不值得你们浪费生命,两位客官啊,便听我一句劝,千万莫要想不开。” 陆七看了一眼店伙计,帮小枝拍了拍背,待她顺过一口气,才问道:“不知后来,那狼妖可还来你们店讨过酒喝?” 店伙计一腔热心喂了狗,只觉得这两位年轻人也未免太犟了些,竟是不听劝,一心要去寻死,真是枉费爹娘一番养育教诲。 当时脸色就难看了些,道:“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一件事,两个月前,有一位公子来我们店喝了一晚上的酒,我就打了个盹的功夫,那人就不见了,钱都没给,好几坛竹叶青呢。老掌柜说,那人是狼王山的狼妖,哎,谁知道呢?” 小枝一听到这,欣喜无比,直觉那人就是白棠。 当下让店伙计帮她打了两壶竹叶青,陆七付了银子,两人便趁着月色往狼王山而去。 店伙计在门口望了好一会,才摇头叹气地回了店内。 远远便听到山上狼嚎之声,陆七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牵着小枝信步走在纵横的乡间小路上,月光温柔如水,小枝想到自己刚下回龙山时的茫然无措,眼下虽然还是没有找到师父,可她有陆七陪着,知道去哪里找师父,觉得特别踏实安心。 陆七道:“我们像是去殉情的吗?” 小枝被他突然来这一句问得一愣,直到陆七摇着她的手,她才笑道:“你没听那店伙计说吗?等到我们老的时候啊,便会明白,这儿女私情,当真不值得浪费生命。” 陆七站住脚,看着小枝的眼睛,收敛了笑意,认真道:“小枝,若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又怎么能熬到老的时候?你知道魔的生命有多长吗?小枝,若你是凡人,我便像我父君待娘亲一样,每一世都去找你,可好?” 突然,右手腕一阵刺痛的感觉直冲心脏,小枝痛得一缩手,陆七手里一空,心里亦是一空,问道:“怎么了?” 小枝捏了捏手腕,道:“没什么,可能被虫子咬了一口,有些痛。” 陆七抬起小枝的手腕,仔细看了看,又帮她揉了揉,笑道:“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虫子。” 小枝也笑,可是刚才那丝心悸的感觉,让她隐隐觉得不安。 青荇仙君站在狼王山的山顶上,遥望着山脚的两人,目光隐在树影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在天界难得有几个可以说话的朋友。 他从那只竹篓中出来之后,变得更孤僻了,连月老都没见过他几次,只知道他每晚都要去四照山的那片焦土上站到半夜。 月老知道他是因为小枝救他而死,心里愧疚难受,无处排解,便由着他冷静些时日,不去打扰他。 青荇仙君确实以为小枝已经死了,直到昨日半夜,他在四照山上游荡之时,手腕上本已隐了的红绳金光微闪,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剧烈的跳动着,像是重新塞回了胸腔。 青荇仙君以为自己只是因为救命之恩无处报还,这半个多月来才这般魔怔,可是当他看到那两人携手同行,亲密无间,才突然间明白了自己当日虽然进入了竹篓得以逃生,可是他的心,却已经丢在了那座山谷中。 他以为找回来了,原来并没有。 青荇仙君想起那日在山洞中和月老的对话, “人家现在可是视你如洪水猛兽。” “若是我爱上这姑娘,又何尝不是害了她。” 青荇仙君心闷难耐,紧紧握住了那只手腕。 第四十七章 崇月楼 狼王山的狼妖们刚瑟瑟发抖地送走一位上界的仙君,又迎来了一位魔界的少主。 有什么办法,谁叫大王不在家,当然是谁也不得罪,保命要紧。 陆七牵着小枝,穿过上百头眼冒绿光的狼群,走到山谷中央,那里站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狼,拄着根木杖,佝偻着腰,对陆七和小枝欠了欠身。 “不知两位贵人,所为何来?” 小枝道:“请问老伯,这里可住着一位叫白棠的狼妖?” 小枝自从听陆七说这三十来年妖王已经易主,问起白棠的时候,便把那个“王”字给去掉了。 老狼捋了一把胡须,道:“姑娘说的是我们狼王吧,不巧得很,狼王如今不在山上。” “那他最近可回来过?” “可不就是最近才回来,走了三十年了,好不容易回来,没待几天又跑出去了,哎!”老狼仰头叹了口气,他们这个狼王,对这一山老小,当真是不怎么上心。 “那他可说去哪了?”小枝听说白棠最近来过狼王山,心下一喜,出来了就好。 “大概两个月前吧,回来看了看我们这些小的,住了两日,交代了几句,便又走了,说是要去找人。”老狼说道。 “他交代了什么?又去了哪里?” “哦,狼王交代我们不可随意下山吃人,但若是送上山来的,倒也不必客气……”一头无知的小狼看着细皮嫩肉的小枝,淌下了哈喇子。 老狼一掌拍在小狼脑门上,把它踹远了,才继续道:“狼王交代,若是有位姑娘找过来问起它,便说他去崇月楼寻夏云泽的下落去了。” 崇月楼?那不是范月娘的地盘,师父和崇月楼有什么关系? 虽然没见到白棠叔叔,但至少知道他也在寻找师父,知道他去了哪里,那就好办了。 小枝道了谢,留下两壶酒,便和陆七下山了。 白华城地处南境,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山环水绕中,一座繁华城市热闹非凡。 天下四大门派:通天阁、浮玉谷、崇月楼、鬼冢,崇月楼以召妖扬名,妖在这白华城,是受人供奉的。不似通天阁以山立派,崇月楼的驻地就在白华城中,占地极广,门徒众多,这座白华城,也因崇月楼而天下闻名。 城中一处府宅的大门口,陆七和小枝坐在白玉台阶上,等着门房前去传话。 小枝问道:“你要那荆罂果所为何用?” 陆七正帮小枝揉着手腕,闻言道:“十四姐半年前不知被何人所害,中了一种奇毒,只有荆罂果可解。” 小枝总觉得手腕不舒服,不过总算没有再像昨夜那般锥心地痛了,她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随口又道:“那窈梦珠也没用吗?” “窈梦珠只能生肌补血,促进伤口愈合,解不了毒。” “那十四姐的毒如今可解了?”当日玉簪一心要拿到荆罂果回去复命,想必已经交给他了。 “毒是解了,只是目前还在昏迷中。” 小枝收回目光,看着陆七,道:“陆七,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了方府公子留了一枚红果?青荇仙君说,如果荆罂果是灵丹妙药,我的红豆果子就是太上老君丹炉里的仙丹,虽然我把它们都送给了月娘,但是求她再送一枚给我应该没问题。” 陆七揉了揉小枝的脑袋,道:“早知道你这果子如此神奇,当初直接让你送我一枚,便没有之后那些事了,小枝也不会受那些苦,我不该带你去通天阁的。” “是我自己要去的,怎么能怪你。” 身后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飞出一个青衣少女。 “小枝!” 小枝刚站起来,陆七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拦,她就被那少女扑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月娘。” 范月娘抱着小枝转了两个圈,激动地道:“你还活着,太好了。” 小枝将范月娘从身上拽下来,笑道:“让你担心了。” “那日你被李凌霄拖进地洞,我们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机关,后来整座山塌下来,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在那山洞里了,没想到你还活着,啊!太好了,太好了。” 范月娘说着又要去抱小枝,陆七把小枝拉到身边,范月娘抱了个空,眼里总算是看到陆七这号人物了。 “这位是?” “他便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陆七。” 范月娘先冲小枝挑了个眉,才对陆七笑道:“原来是陆公子,常听小枝说起你。” 陆七笑看了一眼小枝,道:“哦,不知她都说了我什么?” 小枝咳嗽一声,道:“那个,月娘啊……” “茴茴,还不请贵客进去坐着说话。”崇月楼的长老白溪荪从门内走出来。 白溪荪四十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膀大腰圆,托着肚子挪出门来,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 范月娘对小枝介绍道:“小枝,这是我爹,我的本名叫白茴茴,你以后便叫我茴茴吧。” 白溪荪知道小枝便是那白狐的主人,帮了茴茴不小的忙,对她客气至极,十分热情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大堂内,白夫人已经命人备好了热茶点心,白夫人雍容华贵,相貌极佳,白茴茴倒是和她更像一些。 白夫人拉了小枝的手,嘘寒问暖一番,才道:“我那女儿啊,从小就不让省心,家里好好的大小姐不当,说要出去干一番大事业,一走就是四年,我这当娘的心啊,真是……多亏了小枝姑娘,要不是你,她现在还没回来呢。” 白夫人这几日听说那通天阁已经烧成废墟,而白茴茴这几年就藏在通天阁中,心中更是惊吓不已,若不是女儿已经回到家中,她只怕要晕厥过去了。 万幸碰到这小枝姑娘,帮她把妖王救了出来,她才终于肯回家,不然依她的性子,只怕再过七八年,也没有人能找到她。 更重要的是,听女儿说,那上古妖王和小枝姑娘关系匪浅,就凭这一点,他们也不敢怠慢啊。 小枝被白夫人的热情冲晕了头脑,此行的目的,便只能由陆七来说了。 陆七喝了一口茶,道:“不知白长老可听说过狼妖白棠?” 白溪荪被一口热茶呛红了脸,咳嗽几声,才道:“你们是来找白棠的?” 这边白夫人和白茴茴也都看向陆七,气氛有几分紧张了。 第四十八章 召妖大赛 小枝问道:“白叔叔知道他在哪?” 白溪荪道:“实不相瞒,前段时间那白棠确实来过崇月楼,他来找楼主帮他寻郁兰夫人。” 小枝看了眼白茴茴,白茴茴解释道:“白棠在世上消失了三十年,并不知道郁兰夫人在十二年前也消失了,我也是四年前偶然得知郁兰夫人被人关在通天阁,才从家中跑出去,藏身在雾仓山,想着寻找机会救下她。” 白溪荪接着道:“崇月楼中没有人知道郁兰夫人在哪,哎,我们连茴茴在哪都不知道,不说这个了。那白棠找不到郁兰夫人,也不多待,只是每半个月总要来崇月楼一次。半个月前正好碰到茴茴带着郁兰夫人回来。”说到这,白溪荪又叹了口气。 “那后来呢?”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知道这两位妖王之间的恩怨,那两位一见面就开打,差点就把崇月楼给拆了。” 陆七见小枝皱着眉头,便对她道:“三十年前这两位便是死对头,都道他们是为了妖王之位而结仇,如今看来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说不定和你师父有关。” 陆七又问白溪荪,“那两位打完之后可说什么了?” 白溪荪胖乎乎的手指揉着额角,道:“哎,两位妖王从花苑一直打到房顶,最后打到了望月台的最高处,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我们躲都来不及,哪里听到他们说了什么。索性他们还算给我们留了条生路,没有一把琉云火烧了整个白华城。” 小枝坐直身子,急切问道:“那白棠现在可还在崇月楼?” “自从那日和郁兰夫人打了一架,就不知去向了。” “那郁兰夫人呢?” “也走了。” 小枝又瘫回了椅子里,还是晚了一步。 陆七伸手抚了抚她的眉头,道:“别急,若是我没猜错,想必白姑娘已与那郁兰夫人订了契约。” 白茴茴看了一眼陆七,才对小枝道:“没错,我救郁兰夫人,就是为了与她签订召妖契约,小枝若是想要见她,我帮你召她来便是。” 小枝眼睛亮了亮,道:“若是能问一问那郁兰夫人,最好不过了。” 白溪荪肥胖的身子从圈椅中挤出来,往小枝面前走了几步,急道:“小枝姑娘啊,并非我不愿茴茴帮你召郁兰夫人,实在是这召妖之法每月只能使用一次,我至今瞒着崇月楼所有人,茴茴与郁兰夫人签订契约之事,便是希望她在月底的召妖大赛上一鸣惊人,也不枉她这些年的辛劳,这离月底左右不过几日时间,不知小枝姑娘可愿等上一等?白某自当感激不尽。” 下山以后,那么多日子都过来了,又怎么不能再多等几日呢?何况这关乎茴茴的前程,小枝当下便点头答应了。 白溪荪正打算再次感谢一番,眼角余光瞥到门口一团白雪,立马转身奔了过去,肥胖的身子实在是难以蹲下来,便趴在地上,道:“我的祖宗哎,你怎么过来了?” 小枝惊讶地望着白溪荪像个大肉饼一般趴在地上,却见那肉饼下跳出一个糯米团子,直扑到自己怀里。 小枝手臂一沉,惊道:“小白,你怎么变得这么胖了?” 小白在她怀里翻了个白眼,又用爪子按了按她的锁骨,看来伤好了,然后才将脑袋埋进她怀中。 白茴茴讪笑道:“我们刚回来那几日,小白心情不好,没有胃口,我便想法设法给它做吃的,直到前几日,才吃得多了些。” 你确定它不是吃了半个多月才吃胖的?真的只是这几日?我怎么不信呢? 不等小枝说话,白茴茴又道:“还有小黑和棒槌,也都稍微胖了些。对了,我那日去春宜城没寻到陆公子,只好把小黑也先带回来了。” 提到这个,白茴茴立马要拉着小枝去她房中,将竹篓还给她。 陆七不好进女孩子的闺房,便先去了白夫人安排的客房休息。 白茴茴将竹篓从床头拿过来,放到圆木桌上,对小枝道:“这是你的宝贝,我一直放在床头,别人碰一下都不行,除了将那三只唤出来吃东西,里面的东西我都替你保存着,你自己看看。” 小枝摸着竹篓上断掉的绳子,仿佛那天被索仙藤扎进肉中的痛感又回来了,呆了一瞬,才道:“我既将它送给你了,这便是你的东西。” 白茴茴摆手道:“你那是怕自己要死了,才托付给我的,如今你没事,我怎能夺人之美,何况你那几只宠物实在是太能吃了,我可养不起,你快快拿回去。” 白茴茴说着便将竹篓塞进小枝怀中。 小枝便不再推辞,将胖了一圈的小黑和棒槌喊出来撸了一把。 白溪荪只有白茴茴这么一个女儿,早几年又离家难寻,眼看他在长老之位上混得越发艰难了,不像别的长老还有儿女可以帮忙打理事务,他完全就是孤家寡人,整日里忧心忡忡。 他手底下是有几个还不错的弟子,可无不在觊觎他的长老之位,尤其是白茴茴回来之后,那些个弟子的心思便都打到了她身上,只要攀上这门亲,那长老之位还不是囊中取物。 这也是白溪荪不愿将女儿与妖王签订契约之事告知众人的原因,现在别说这些弟子,便是楼主之子,他都瞧不上咯。且随他们再内斗几天,等到茴茴在召妖大赛上拔得头筹,看谁还敢觊觎他的长老之位。 崇月楼月底的召妖大赛,只要是本派弟子均可参加,第一名可获得楼主亲笔所书的召妖秘籍一本,并且会被楼中着重培养,发展得好的,要不了几年,便有可能入长老之位。 但凡能参加比赛的,最不济也能召出兔妖蛇妖之类,近几年,夺冠的几乎都是召出了狮妖虎妖这等凶妖这类的,可是这些妖除了凶蛮,脑子却是笨得很。若是能召出开了灵智的妖,那可就不得了了,便是崇月楼的楼主,如今也只能召出二等灵智的妖,妖王是想都不敢想的。 白溪荪没想到他的女儿看是吃喝玩乐不靠谱,竟然真的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他可不得好好憋着这个屁,等到召妖大赛上蹦出一个惊天大响。 第四十九章 仙身 当晚小枝睡在白茴茴的闺房中,小黑被送给陆七暖被窝。 两个小姑娘躺在床上说着小秘密。 白茴茴道:“你是不知道,那王毅真的是太讨厌了,每日都在我面前吹自己能召出多厉害的妖,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那日我便跟他说,你别总是光说不练啊,你倒是召出来给我瞧瞧啊。那日王毅喝了点小酒,一冲动,当真召了一头凶猛的虎妖出来,只是这虎妖一现身,王毅就哭了,他这个月不能再召妖了,凭他那本事,搁在往年,召妖比赛铁定能拿第一的。哎,自那以后,他便不愿再看到我了。” 小枝被她逗得咯咯笑,道:“他也不冤,今年的召妖大赛,他根本拿不了第一。”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出一趟远门回来,这崇月楼的师兄弟们对我都格外好,便是早几年被我揍得鼻青脸肿的李小山,如今见着我也不躲了,昨儿还送了我一碟子马蹄糕。” 小枝看了她一眼,道:“你长得这么漂亮,他们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躲着你呢?” 白茴茴捏了捏自己肉嘟嘟的脸蛋,皱眉道:“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不过我爹说,他们都不怀好心,让我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你爹也是担心你。” “对了,那陆七对你可不一般,他是不是喜欢你?你喜欢他吗?”白茴茴侧身看着小枝,嘻嘻笑道。 怎么就说自己身上了?小枝脸上一红,暖暖的烛火透过纱帘,她翻了个身,望着墙壁上那朦胧摇曳的烛影,轻声道:“他对我很好,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白茴茴戳了戳小枝的肩膀,笑道:“以我这半个多月的经验来看,那陆七对你,和我那些师兄弟们对我完全不同,他们都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看陆七对你事无巨细,凡事都上心得很,倒是个不错的男子。” 小枝心道,他嘴上说得也很好听的。 “我娘说,若是遇到喜欢的人,千万不要矜持,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定要把那人牢牢抓在手心里,陆七现在对你好,你可不要因为害羞就躲着藏着,你得主动,让他知道你也喜欢他,知道吗?”白茴茴推了小枝一把,问道。 小枝又翻身回来,惊讶问道:“你娘真这么对你说的?” 白茴茴道:“当然了,你别看我爹现在那么胖,年轻的时候也是美男子一个,我娘当年一眼就相中了他,愣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拿下他。哎,可惜后来在一次召妖中被奸人陷害,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不过我娘对我爹早已情根深种,不离不弃,两人恩爱如初。” 小枝道:“那你若是真的遇到喜欢的人,会像你娘说的那般主动吗?” “那是自然,我娘定不会骗我。” 小枝觉得自己得好好消化一下白夫人的至理名言,翻了两个身之后,听到白茴茴嘟囔了一句“小白,别跑。” 一转身发现白茴茴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手腕上又传来一阵疼,小枝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推开窗户,看着月下花园里静静垂了头的花枝。 仿佛万物都睡着了,整个世界寂静一片。 一袭白衣在月华下落在窗前不远的海棠花丛中。 “青荇仙君。” 白衣神仙一只手背在身后,正看着窗内的小枝,良久,才开口道:“你的伤怎样了?” 小枝道:“多谢仙君关心,已经好了。” 青荇仙君又沉默了一会,道:“那就好。” “仙君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还欠你一条命,便是来问问,你想要我怎么还?”青荇仙君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压着声音道。 小枝笑道:“仙君说笑了。” “我不喜欢欠债。” 小枝无奈道:“可我现在也想不到仙君能帮我做什么事,待日后需要求助仙君的时候,仙君再还可行?” 青荇仙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却也没走,静静站在花丛中,静静看着她。 小枝有些局促道:“天也不早了,仙君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 青荇仙君依然不说话,小枝捏了捏疼痛的手腕,这仙君到底还走不走了?就这样杵着多尴尬啊。 青荇仙君盯着她的手腕,终于开口了,道:“你可知那陆七是魔界少主?” 小枝点了点头,青荇仙君又道:“你可知你身上被施了禁咒?” 这个小枝那日在窈梦珠中听陆七的姐姐提到过,又点了点头。 青荇仙君默了一会,沉声道:“你的真身是仙,你知道吗?” 这个小枝还真不知道,这便是她在通天阁被那么折腾都不死的原因吗? “仙君想说什么?” 青荇仙君道:“自古仙魔势不两立,你和他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小枝蹙眉道:“那我不当仙,不解除这禁咒可行?” “岂是你说不当便能不当的,你救过我一命,我便好心奉劝你一句,趁早和他断了干系,莫要踏入那万劫不复之境。” 小枝看着青荇仙君沉沉的目光,心下又不安起来,问道:“那我和他在一起,是会伤害到他吗?” “你就不怕自己深陷苦海,受尽痛楚?”青荇仙君目光转冷,身后的手指嵌进掌心,声音有些激动起来。 小枝的眼睛里闪着星光,道:“我明日问问陆七,他若不怕,我便不怕。” 青荇仙君望着那双无所畏惧的眼睛,终是叹了口气,道:“我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花丛中的身影化作一道白光,飞向那星河中。 青荇仙君泡在寒露潭中,冰冷刺骨的潭水让他恢复了冷静,也缓解了手腕上的疼痛。 青荇仙君看着那只浸在潭水中的左手,白净无暇,便是在那手腕处,隐着一条红绳。 月老殿中最上等的货色,专用来牵情比金坚,至死不渝的爱情,系上此红绳的两人,乃是要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他动情了,她也动情了,可却都错了。他不该动情的,可情之一事,发乎本心,岂能控制?这红绳上的两人,如今皆要受此反噬,用情愈深,愈是钻心刺骨。 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陆七的?上通天阁之前?还是那一别之后?若是那日他没有进那竹篓,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既然欠她一条命,那这痛楚,便让他一个人来承受吧。 第五十章 喜欢你 崇月楼的众人都在为召妖大赛做准备,被两位妖王殃及的花苑楼台都修补得差不多了。 白华城中最高的一座楼,非崇月楼的望月台莫属,整个楼身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高耸入云,手可摘星,可谓极尽奢华,乃是白华城的地标。 那三日后的召妖大赛便是在望月台举行,无数长长的红线从望月台的最高处四散开去,连结在崇月楼各个据点祭台的神木上,红线上系着数不清的铃铛,却听不到铃铛声响。白茴茴说只有感受到妖气,那铃铛才会响。 白茴茴一边给小枝介绍望月台,一边捏了一块软糯的糕点塞到她嘴里。 她们在这街上溜达了一个多时辰了,只因为今日楼主的大公子苏梓明要去府上拜访,白茴茴懒得见到他,便拖着小枝来逛街了。 一大早被白茴茴从被窝里拉出来,小枝今日还未见到陆七,她心里想着昨夜青荇仙君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想你的情郎啦?” “他起来找不到我,不知道会不会着急?” “放心吧,我让丫鬟去告诉他我们出来逛街的事了,而且我们女孩子逛街,他一个大男人跟着可不好。” 小枝点点头,想了想问道:“茴茴,你们召妖师有没有可能喜欢上妖?” 白茴茴被她问得一愣,道:“这还真没听说过欸,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小枝觉得自己可能是仙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茴茴了,她自己都还没能接受这件事,没必要增添别人的烦恼,道:“我也是随口一问,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喜欢上一只妖,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喜欢了就喜欢呗,还能怎么办?我喜欢上的是他,跟他是什么没有关系,管他是妖还是魔,难道他就不是他了吗?若因为他是妖我便放弃喜欢他,那肯定是我的喜欢还不够,而不是因为他是妖,怎么这么乱?我娘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如果我喜欢上一只妖,只怕我自己也想变成妖吧。” “那要是你们在一起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呢?” “怎么地?还有考验是吧?若是因为没有发生的事就放弃这份喜欢,那不是我的风格,我白茴茴,若是喜欢一个人,哪怕前面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也不会放弃。”白茴茴拍着胸脯道。 小枝笑道:“就凭你在雾仓山当厨娘四年,也知道你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那是,这次若不是你让小白帮我,只怕我还要给那群王八蛋烧好几年饭。” 小枝突然看着白茴茴,认真道:“谢谢你。” “嗯?谢我做什么?不是该我谢你吗?”白茴茴被她给搞晕了。 白茴茴看了眼小枝的手腕,问道:“你的手好点了吗?” 小枝道:“今日倒是不疼了,可能只是扭到了,已经好了。” 待回到白府,苏梓明已经走了,小枝没和白溪荪夫妇多寒暄,一口气跑到陆七住的院子。 陆七正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帮小枝修竹篓的背带,见那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笑道:“怎么,一大早丢下我出去玩,觉得内疚啦。” 站在月洞门下,看着坐在桂花树下笑意盈盈的陆七,小枝却又不跑了,在陆七的注视下,慢慢走到他旁边。 陆七正要去拉她的手,小枝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蹲下身子,将脸靠在陆七腿上。 陆七楞了一瞬,放下竹篓,用那只手揉了揉小枝的秀发,轻声问道:“怎么了?” 小枝又去抓他那只手,四只手握在一起,小枝才抬起头,看着陆七的眼睛,问道:“陆七,若我是仙,你还会喜欢我吗?” 陆七反手握紧小枝的手,他的手暖融融的,很舒服,小枝又将脸贴在他手背上,瞪着大眼睛,像受伤的小鹿一般望着他。 陆七被她看得心都要化了,低头将额头抵在小枝的额头上,声音像从磁石上滑过,再落在小枝心里。 “你若是天上的仙子,岂不是我赚了,怎么会不喜欢你。倒是小枝,会不会嫌弃我?” 小枝红着眼眶,摇了摇头,哑声道:“陆七,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无关你是什么,也无关我是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姑娘睡了一觉,逛了个街,怎么如此反常? 小枝将昨晚青荇仙君的话跟陆七复述了一遍,又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我身上的禁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白为什么是上古妖王?还有我在通天阁的书阁中看到的幻境,那幻境中全是鲜血和尸体……” 眼泪掉出来那一刻,陆七吻住了小枝的嘴唇,将她后面的话都封回喉咙里,又腾出一只手抹干了她眼角的泪。 小枝的心跳又停了一拍,脑子里像炸开了漫天的烟花,那些不安、害怕,通通都炸飞了,她紧紧拽着陆七的手,闭上了眼睛。 陆七贴着她的唇,低喃道:“我们魔界的男子,从来都是认定一个人,终其一生,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小枝,那日在桃树下,我就认定你了。” 小枝正要说话,一个大鼻涕泡先鼓出来,碰在陆七的侧脸上,又猛地吸了回去…… 小枝愣住了。 “噗……” 陆七实在没忍住笑,放开了小枝,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按在小枝鼻子上。 小枝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瞪了他一眼,用力将鼻涕都擤在了他那玄青色的帕子上。 陆七将小枝从地上拉起来,坐到自己腿上,帮她揉了揉小腿,问道:“蹲了那么久,腿可麻了?” 小枝摇了摇头,去看石桌上的竹篓,陆七将背带换成了两条茶白的棉布条,倒是将绿油油的竹篓显出了几分淡雅来。 陆七下巴抵在小枝肩膀上,用脸蹭着小枝的脸,双手环着她的腰,从前面握住小枝的手,温声道:“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小枝低低“嗯”了声,脸烫得更厉害,想要偏头躲开他,却被他禁锢在怀里。 陆七又道:“我不怕,你也别怕,你若实在害怕,便躲到我身后来。” 小枝索性靠进陆七怀里,轻声叹道:“若我是魔就好了。” 陆七笑道:“我父君常念叨,若他是人就好了。” “茴茴的娘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白夫人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若是遇到喜欢的人……”小枝想起茴茴说的那些“千万不要矜持,该出手时就出手”之类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嗯?若是遇到喜欢的人,该如何?”陆七却不打算放过她。 小枝心里暗暗运了一口气,将头往后挪了挪,离了陆七的脸几寸远,看着他的眼睛,道:“陆七哥哥,我喜欢你。” 第五十一章 望月台 小枝背着竹篓回到白茴茴的院子里,白茴茴正在她的小厨房里忙活,因她从小只对吃和做吃的感兴趣,白溪荪头痛之下,倒是纵着她在院子里开了小厨房。 “哟,从情郎那里回来啦,快来尝尝这道爆炒鸡丁,味道怎么样?” “怎么又吃鸡?” “哎,没办法,自从小白来了,我爹每日让人送一大堆鸡过来,恨不得在我这院中养个几百只才好。” 难怪吃那么胖。 小枝尝了一筷子,点头赞叹,“总算又吃到你做的菜了,太好吃了!” 在她又要伸筷子去夹的时候,白茴茴挥着大铁铲,道:“把那几只都放出来吃饭吧。” 小黑被留在陆七院子里,小枝把竹篓放到厨房里的小木桌上,对着竹篓喊了两声,小白和棒槌先后跳出来,棒槌在她身上蹭了蹭,摇了摇尾巴,便转到白茴茴脚边去了。 小白却在桌子上围着竹篓打转,小枝不知它是何意,问道:“你想吃红豆果子?” 小白摇了摇头,却依然围着竹篓转圈。 那边棒槌听到红豆果子,欢快地吠了两声,就要跑回来,白茴茴扔了一根肉骨头给它,它便又去啃骨头了。 小枝想了想,这里面除了红豆果子,还有什么是小白喜欢的? “你是要这里面的东西吗?” 小白点了点头,终于不再转圈了。 小枝伸手从竹篓中掏出一把金饰,小白又摇了摇头。 小枝又伸手掏了掏,这次掏出来一方沾血的帕子,那是小蓬给她的,她留着回乡之用呢。 小枝看着那方帕子,想着小蓬和芋头不知在山里过得怎样?刚生出一丝伤感来,小白一爪子抢了帕子,叼在嘴里,跳下桌子,跑了出去。 白茴茴在后面喊:“哎,不吃饭啦?” 小枝追到门口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你拿那帕子干嘛?思乡了?那也不至于一只狐狸千里迢迢跑回去吧!小枝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三日后,小枝才明白它拿着那方帕子干嘛去了。 一弯晦月隐在云纱中,繁星点点,洒在夜幕上。 白华城灯火通明,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老人拄着拐杖,小孩骑在大人的肩膀上,年轻的小姐紧随着家中长辈,更有那胆大的年轻人,爬上了屋顶。富贵人家索性在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楼顶层包厢订了晚饭,饭后也不离去,就在那包厢的窗边坐着,等着,…… 所有人都举目盯着望月台的最高处。 崇月楼的召妖大赛,便在这万众期待中,开始了。 小枝和陆七作为白茴茴的亲友团,自然是登上了望月台的顶层。 夜风猎猎,望月台上亮如白昼,从高处往下望,那些红线上系着的铃铛如满地的石子般,看得人眼花,再看那街道上的灯火游人,竟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绚烂夺目。 陆七将小枝的斗篷紧了紧,问道:“冷不冷?” 小枝笑道:“不冷。”说着伸手去抓陆七的手,温暖的小手拉着陆七的手,又道:“你看,不冷吧。” 陆七也笑起来,反手将她的手握住。 两人站在台边看了会夜景,小枝道:“这里真好看。” 陆七道:“你若喜欢,以后我常带你来,只是要想看这么热闹的场面,怕是要等到明年的召妖大赛。” “那以后每年的召妖大赛我们都来,好不好?” “好啊,过几年,还可以带我们的孩子来。”陆七望着街道上在人群中奔来跑去的孩童,觉得这份热闹,倒也不错。 小枝嗔了他一眼,陆七又道:“不过,望月台最美的当属每年的中秋月圆夜,等明年中秋节,我带你来这里赏月。” 小枝正要说话,余光瞄见白茴茴在人群中朝她招手,便一边和陆七约好明年中秋的赏月之行,一边拉着他过去找白茴茴。 望月台上有一块形如满月的白玉圆台,能容百来人,奇就奇在这白玉台下面是空的,直达地面,悬浮在这高空中,也就是说整个望月台,其实像一个水桶一般,不过这水桶的边缘不是木板,而是雕梁画栋的楼宇。 白玉台高出楼顶三尺,崇月楼有一位楼主,五大长老,此时分别坐在白玉台不远处的檀木椅子上,楼主和长老们的家眷则坐在他们身后的位置上,那些参赛的弟子则围在台子另一边,比赛就是在这白玉台上进行。 虽然白溪荪热情地邀请陆七和小枝坐在白茴茴的亲友团中,但是白茴茴却希望小枝和她站在一起,无聊了还能说说话,陆七当然是要陪着小枝的。 小枝拉着陆七挤到白茴茴身边的时候,周围的喧嚣已经消失了,比赛就要开始了。 比赛规则很简单,崇月楼的弟子轮番到白玉台上召妖,谁召出来的最厉害,铃铛声音最响,便是谁赢。当然这比赛也是有一定危险性的,若是你召出来的妖不服你,而你又控制不住它,那你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楼主和长老是不会管你死活的,毕竟这样的召妖师,今日不死,日后也会死在那些妖手中,而且还会辱了崇月楼的名声。 若是你召出的妖是最厉害的,但是人家要吃了你,那么这个名次就要往后顺了,所以,召妖,不仅要会召,还要会拿捏分寸。 “看似简单,其实还挺难的。”小枝跟白茴茴咬耳朵。 白茴茴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与郁兰夫人签了契约,它不会伤害我的。” 与妖签订契约的机会只有一次,大部分崇月楼弟子都不会轻易用了这次机会,若是早早与那些小妖订了契约,日后遇到更好的,岂不是要后悔死。所以这些弟子几乎都是刻苦修炼,希望有朝一日,钓到一条大鱼。 白茴茴无疑已经钓到了,所以她看着那些心惊胆颤的同门,心里淡定得很。 陆七和小枝两个看热闹的,就更淡定了,只可惜没人给他们搬两把椅子来,若是再来点瓜子点心,热茶甜汤,就齐活了。 小枝有些想去亲友团的位置了,正巧白溪荪往这边望了过来,冲小枝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只是还没等小枝挥手,他已经看向了白茴茴,抬手对她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白茴茴正摩拳擦掌,没有理他。 第五十二章 山鸡妖 第一位上场的小弟子很是紧张,抖抖索索地咬破右手中指,左手在面前画了个圆圈,见血的右手中指点进那个圈中,嘴里念念有词。 不一会,小枝便听到红线上传来几声清脆的铃铛响。 白玉台上已经蹦出了一只白绒绒地兔子,兔妖见到这场面,也有些哆嗦。一人一妖,在夜风中的白玉台上,抖成了筛子。 苏梓明挤到了白茴茴身边,笑道:“看师妹这势在必得的样子,想必是在外游历多年,对这召妖术领悟透彻,今夜是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吗?” 若不是他那楼主爹一直在给他使眼色,他才不想和这个只知道吃的假小子说话。他那楼主爹说,这白茴茴跟妖王郁兰夫人一起出现,想必是有些机缘的,不可小瞧了她。 白茴茴冷淡道:“你且瞧着吧。” 说完拉着小枝往旁边人少的地方走去。 苏梓明撇了撇嘴:奶奶的,老子给你脸了,你还不要是吧,得了,等下就看你如何出丑。 第二位上场的漂亮女弟子是那位张长老的女儿,微抬着小巧的下巴,凤眸轻扬,很是自信。 小枝看到她肆无忌惮地盯着陆七看,心里有些吃味,将身子往陆七身边靠了靠,挨紧他。 陆七索性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再拉近一些。 白茴茴看得直摇头,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来给我加油助威的,还是来谈情说爱的?” 小枝将白夫人的名言警句理解透彻了,目前正在实践中。主动嘛,如果陆七喜欢,那自己主动点又何妨,何况,和陆七比起来,自己这些小动作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根本拿不出手,不过幸好陆七很受用,而且乐在其中。 小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着白茴茴,皱眉道:“郁兰夫人不是刚和白棠叔叔打了一架吗?那她可有受伤?今日可能现身?” 白茴茴愣住了,她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两位妖王打架,光是看那被砸毁的亭台楼阁,就知道这一架打得甚是激烈。若是郁兰夫人此刻正遍体鳞伤、卧床不起,可怎么办? 白茴茴下意识看了一眼白溪荪,这老家伙光顾着高兴女儿与妖王签订了契约,也没想到这一茬,此刻见女儿终于看向了自己,正高兴地冲她眨眼呢。 白茴茴这一整天都胸有成竹、热血沸腾的,此刻被高台上的冷风一吹,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变成了冰渣子,她的手都有些发抖。尤其刚刚还在楼主大公子面前摆臭脸,等下真是要被他笑死掉了。 “我怎么忘了这茬?” 小枝见她这模样,心里也紧张起来,安慰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太紧张,你已经与郁兰夫人签了契约,她便是奄奄一息,也定能现身助你一飞冲天的。” 白茴茴幽幽地看了小枝一眼,有你怎么安慰人的吗? 陆七憋着笑,在小枝头上揉了一把,问白茴茴,道:“你平日能召出最厉害的妖是什么?” 白茴茴嗫嚅道:“山……山鸡妖。” 她在通天阁寻到郁兰夫人后,为了给她老人家解馋,便常练此术,后来又为了满足小白的口腹之欲,更是勤加修炼。从她开始五岁那年开始修炼召妖术,也就这几年在通天阁的厨房里偷偷修炼出了些名堂来,召来的山鸡一只比一只肥。 在今日之前,白茴茴对自己的召妖术还是很满意的,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召出妖王,饿了的时候又能召出肥美的山鸡,人生如此,难道还不算圆满吗? 可是今晚,她觉得自己要毁在这两种妖手上了。 尤其是白玉台上的张蓉儿已经召出了一头黑熊妖来,红线上的铃铛声此起彼伏,声声撞在白茴茴的心上。 这张蓉儿是白茴茴自小的对头,两人都是崇月楼长老的掌上明珠,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小,白茴茴调皮捣蛋、古灵精怪,而张蓉儿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两人看对方都很不顺眼,明里暗里没少交手过。 山鸡对黑熊,这种羞辱,白茴茴想都不敢想。 陆七又道:“你召出的山鸡可开了灵智?” 要是开了灵智,我还愁个啥? 白茴茴一脸愁苦地摇了摇头,她召山鸡都是为了吃,若是开了灵智,谁还敢吃?当然了,小白和郁兰夫人都是敢的。 “看在小枝的面子上,等会我便帮你一把。”陆七看了一眼台上正朝他嫣然一笑的张蓉儿,低头在小枝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对白茴茴说道。 白茴茴看到张蓉儿僵在嘴角的笑,瞬间又恢复了精神。 这陆七一看就不简单,连她爹白溪荪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的,他既说能帮助自己,肯定是有几分把握的,至少不会让她输得太丢人。 张蓉儿这个惊艳的表演赢得了一片叫好,只是她分神的功夫,那头黑熊妖却是不爽了,一口咬在她的肩膀上,疼得她当场晕厥了过去。台下又传出一片唏嘘声,可惜了。 张长老替她收拾了黑熊妖,黑着脸命人将张蓉儿抬下去,这若是旁的弟子,便只能丧命了。崇月楼不养废人,但他自己的女儿就另当别论了。 第三位出场的师兄倒是功夫扎实,召出了一头狼妖,又成功将它驯服,赢得一片喝彩。 白茴茴被安排在最后一个上场,白溪荪觉得只有压轴才能让大家看出前面那些弟子与白茴茴的距离,一鸣惊人,必是要有所陪衬精彩。 陆七见小枝看得兴味索然,便带她到旁边的围栏边欣赏夜景去了。 耳边不时响起一阵铃铛声,时而几声轻微的银铃声,时而数百数千铃铛齐鸣,望月台下看热闹的人群中,时不时传出一片叫好声、唏嘘声、打闹声、欢笑声,好不热闹。 陆七将小枝圈在怀中,两人脑袋挨在一起,静静地看着这繁华人间、众生百态。 白茴茴实在看不下去,将眼睛定在望月台上,身边崇月楼弟子们交头接耳地点评着台上人的表现,白茴茴竟然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第五十三章 花曲柳 白茴茴作为压轴出场的人,旁观了众位同门的表现,一开始的自信满满早已经变成了忐忑不安,虽然陆七答应相助,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个相助法。那两人躲在角落里风花雪月,若是贸然去问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白茴茴在忐忑与纠结中,迎来了倒数第二位师兄登台。 这位是崇月楼楼主苏栎亲自选的人,召妖之术在年轻一辈弟子中堪称翘楚,本来是要压轴的,却被白溪荪一通死皮赖脸将白茴茴放到了最后一位。 苏栎只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女儿多年不在崇月楼,心里害怕,不敢登台;又道那白茴茴携郁兰夫人一同回来,莫不是受高人指点,召妖之术大有所成,想要大显身手,惊艳全场。 若是后者,那他可不敢轻视了白茴茴,当下心里一番分析,便答应了白溪荪的要求。他今日不仅想看看这个自己选中的弟子召妖术到了什么程度,更期待着白茴茴的表现。 王牧尘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召出一头威风凛凛的吊睛白额虎,虎啸冲天,凶猛异常。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头虎妖,竟开了三等灵智,在王牧尘的示意下,化作高大威猛的男子,当场耍了一套猛虎拳。 望月台上下一片叫好之声震耳欲聋,红线上的铃铛更是丁零当啷,响彻云霄。 这场表演,让今晚的比赛达到了高潮。 小枝也忍不住从陆七怀中探出头,瞪大眼睛看老虎妖打拳,实在是有趣至极。 苏栎更是忍不住站起身带头鼓掌叫好。 苏栎身材魁梧,脸上虽饱经风霜,却更显坚毅,此时眸光熠熠看着白玉台上的弟子,心道:这王牧尘,未来可期啊。 可怜那白茴茴,被王牧尘挑衅地看了一眼,竟是不敢发作。 完了,完了,便是陆七相助,恐怕也不过是让那山鸡开三等灵智,可是珠玉在前,山鸡怎么斗得过猛虎。 白茴茴如第一位登台的弟子一般,抖抖索索地上了白玉台,走到台中央,望了一圈翘首以盼的众人,深吸一口气,死就死吧,大不了再离家出走几年不回来。 白茴茴一口咬在右手中指上,用力过猛,指尖上瞬间淌下两滴鲜血,心神不定,召妖大忌啊!待会要是让那山鸡妖给啄了,日后还见不见人了。 小枝在台下看着都觉得疼,这每每施展召妖术都得见血,也挺烦心的。 白茴茴定了定心,伸出左手,在眼前画了个圈,将咬破的右手中指点进圈中。 “你打算怎样帮她?”小枝仰头问陆七。 陆七不答,依然圈着她,低头笑着拉起小枝的右手,让她随自己动作,小枝靠在陆七胸口,手被陆七带着在身前随意画了画,小枝盯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这哪里像是在帮白茴茴,分明就是在调情嘛。 小枝当下脸上一红,正要抬头瞪他,却听陆七在头顶低声说:“别急,等她召出山鸡妖来,我再出手。” 一般召妖术,施展到这一步就差不多了,现在就等那妖自己现身了。可白茴茴手指刚戳进那个虚无的圈,只见原本肉眼看不见的圆圈金光大盛,那手指仿佛戳到了一个毛茸茸软乎乎的物什,白茴茴愣住了,这是什么妖?不像山鸡啊! 那金光太不寻常,召妖术从发明以来,从未出现过这等情况,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倒是望月台下看热闹的人不明所以,都指指点点地讨论着。 不等小枝惊呼,陆七已经双手捂住了小枝的耳朵。 片刻之后,整个望月台的红线上数以万计的铃铛剧烈摇晃起来,天震地骇,整个白华城都被这铃铛声淹没了,所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除了那振聋发聩的铃铛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红线断裂,所有的铃铛像碎银子般砸向地面,那声音才停歇,不过很快望月台下又想起一片鬼哭狼嚎声,那是被铃铛砸到之人所发出来的。 白茴茴没有听到铃铛声,因为她的耳朵被人捂住了。 白玉台上,出现了一位白衣胜雪,俊美非凡的男子。墨染的黑发如瀑布般倾泻在纤尘不染的长衫上,他的眼睫纤长,眼珠极黑,白茴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她若是见过此等绝色美男,又岂会忘记? 望月台上突然间安静极了,只见那白衣男子放下捂在白茴茴耳朵上的手,又执起她的右手,目光沉沉地看着那沾满鲜血的中指,众目睽睽之下,塞进了嘴里…… 白茴茴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莫不是被雷劈了,出现幻觉了?可是对面那双深邃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自己的手指正被他含在口中吸吮,那粉红色的嘴唇沾了自己的血,竟是那般诱人,白茴茴看呆了。 小枝看着这一幕,脑子里一下子跳出自己刚从窈梦珠中出来的时候,手指也是被陆七这样咬在嘴里,只觉得眼前这场面实在无法直视,偏偏陆七为了不打破此刻的安静,附在她耳边,呼着热气轻声说道:“看来不用我出手了。” 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你能离我远一点吗? 众人脑子里电光闪现、劈里啪啦的时候,白衣男子终于将白茴茴的手从嘴巴里拿出来,但是依然握在手心。 “记住了,我的名字叫花曲柳。” 那声音迷离又慵懒,白茴茴尚在云里雾里飘着,呆呆地点了点头。 “你可愿意与我签订契约?” 这下白茴茴找回神魂了,虽有不舍却狠心道:“可是我已经与妖王郁兰夫人签订了契约。” 白玉台下一片吸气声,难怪那白溪荪如此有恃无恐,原来这白茴茴竟与郁兰夫人签订了契约,可是,若已经签了契约,为何她召出来的不是郁兰夫人,而是这个神秘莫测的白衣男子呢? 白衣男子似笑非笑道:“无妨,刚才我已经将那契约取消了。” 啥? 本姑娘辛苦蛰伏近四年,好不容易换来了这份契约,你说取消就取消了?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白茴茴觉得自己快炸了。 台上的白茴茴虽然不知道此人是何方妖孽,台下的小枝却发现了端倪。 她掐着陆七的胳膊,小声激动地,用只有陆七能听得到的声音,道:“那是小白,是小白,肯定是他。” 白衣男子袖子里露出一点红色,小枝仔细瞧过了,正是被小白叼走的那方手帕。 第五十四章 妖王契约 花曲柳冲台下的小枝挑了挑眉,又看向白茴茴,等着她回答。 白茴茴却怒了,用力甩开花曲柳冰凉的手,道:“你凭什么替我取消契约,你可知我为了和郁兰夫人签这份契约熬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你是谁啊?凭什么替我做主啊?” 白溪荪抹了抹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茴茴啊,你可别冲动啊,这位看上去可比郁兰夫人厉害多了,保命要紧哪。 苏栎却是多看了一眼白溪荪,也在抹着虚汗,幸好当初遂了白溪荪的意愿,给了白茴茴压轴的机会,否则,若是惹恼了他,自己怕是在召妖界混不下去了。 白茴茴一怒之后,当然也发现了这点,立马又怂怂地低下了头,甚至有点想再去抓那只又白皙又纤细的手。 花曲柳笑道:“若不是我帮忙,你那份契约只怕这一辈子也签不成,便是让我取消了,你又如何?” 白茴茴一听这话不对啊,怎么是他帮忙的,不是小白帮我的吗? 脑子里噼啪一声,这下,总算是让雷给劈中了。 白茴茴张大嘴,颤抖着手指着花曲柳,犹豫问道:“你,你莫不是小白?” 花曲柳挑了挑眉稍,笑睨着她,答案都写在了脸上,现在才认出来,平日里追着要抱我的时候可机灵得很。 小白是谁?台下众人都不认识这号妖,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也知道那不是自己敢肖想的签约对象。 白茴茴激动得简直无以言表,一把抱住花曲柳,摇来晃去道:“小白,这便是你变成人的模样吗?你长得可真好看。” 花曲柳笑着,回拥着她,问道:“你可喜欢?” 白茴茴用力点点头,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妖了。 “那你可愿意与我签订契约?” 白茴茴放开花曲柳,疑惑道:“不是说一旦签订契约,便再也不能更改吗?” “一般人当然是不能更改的,不过我是谁?”花曲柳很是嚣张地问道。 “上古妖王。”白茴茴很配合地回答。 又是一声惊雷砸在众人脑门上,上古妖王?这世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我他妈这双眼睛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上古妖王?哎,脑子不够用了,还是继续保持安静吧。 望月台下看热闹的人是听不到高台上的对话的,之前时不时能听到的叫好声此时也没有了,都伸长了脖子往上张望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刚才的铃铛又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该逃命了? 白茴茴不太敢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会落在自己头上,道:“你和我签契约不会觉得吃亏吗?” 花曲柳执起白茴茴的手,眼含笑意,道:“若是每天能吃到你做的饭,倒也不亏。” 看来偶尔被馅饼砸一次也不是不可能的,白茴茴又用力点了点头,这份契约谁要不签谁就是傻子。 花曲柳道:“刚才毁掉那份契约的时候,我已经顺便定下你我的契约了。” 所以说,你已经决定好了,并不是在征询我的意见?那你还问我干嘛?白茴茴皱眉,不过很快她就释然了,整个崇月楼从古自今,还有哪个人有自己这般运气,别说上古妖王,便是一等灵智的妖一辈子都见不到几个。 今日这些召妖师倒是都沾了白茴茴的光了,可惜张蓉儿晕过去了,不然让她看看这场景,指不定没晕也要气晕过去。 白茴茴觉得自己的底气又回来了,正打算得瑟一下。 花曲柳却突然低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不过你得等我三个月,我身上的禁咒还没解除,今日不过是为了给你撑场子用龙血冲破了禁咒,但是支撑不了很久,很快就会变回狐狸身。” 白茴茴感动之余,急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你再施个术法,我先撤了。” “可是小枝……” “她想知道的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且让她再等三个月吧。”花曲柳叹了口气,抬眼看了小枝一眼,这小姑娘当真是个可怜人。 望月台下激动不已的小枝并不知道这些,她确实准备了一箩筐问题等着花曲柳。 陆七却已听到了花曲柳和白茴茴的对话,沉默地抚了抚小枝的后背。 白玉台上,白茴茴又开始画圈,花曲柳在众人膜拜的目光中,消失不见了。 安静又持续了片刻,望月台上才炸开了锅。 苏栎双腿沉重,站不起身,他在椅子上又坐了片刻,才望着花曲柳消失的地方,叹息道:“此生无憾哪!” 此次召妖大赛到此便结束了,第一名是谁已经不用说了,苏栎觉得自己亲笔所书的召妖秘籍实在是不好意思拿出手,便是把这崇月楼楼主之位让给她,估计她都不稀罕。 白溪荪一心等着郁兰夫人现身,惊呆一众人等,没想到等来了这等祖宗级的妖王,出了一身大汗之后,整个人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不等众人上前拍马屁,白茴茴已被小枝拉走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得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问问小白去哪了。 白茴茴的繁花锦秀的小院里,小白躺在舒适柔滑的软绸垫上,眯着眼睛打盹。 小枝捏着那块染血的手帕,仔细看了看,道:“这当真是龙血?小蓬是龙?” “小蓬是谁?”白茴茴揉着小白柔软的皮毛,随口问道。 小枝道:“是我弟弟。” 白茴茴的手顿住了,看着小枝,道:“那你岂不也是龙?” “我现在觉得也许不是亲弟弟。”小枝皱眉想了想,道。 陆七盯着小白看了一会,道:“他不是说三个月之后他的禁咒就能解除了,到时候你再好好问一问,现在就别胡思乱想了。” 陆七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上古妖王的禁咒三个月后能解除,小枝身上的呢? 陆七想了想,问小枝:“三个月后,可有什么重要的日子?” 小枝算了算日子,道:“除了我的生日,没有什么重要的日子啊。” “你的生日?”陆七皱了皱眉,如果是这一天,那小枝的禁咒是不是也能解除了? 白茴茴所想的和陆七不同,她惊讶地喊道:“啊,小枝你的生日快到啦,你想要什么礼物?” 第五十五章 雪宝 白华城热闹了一整晚。 上古妖王现身望月台的消息不胫而走,飞速传遍白华城的大街小巷。 若不是亲眼看到那数以万计的铃铛轰鸣坠地,谁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仿佛平地炸雷,整个白华城的百姓都沸腾了。 小白强抢了郁兰夫人的契约,它自己是出尽风头,舒爽了,可是白茴茴召不出郁兰夫人,小枝也没办法知道白棠去哪了。 小枝看着被白茴茴当宝贝一般抱在怀里的小白,十分想将它发配到回龙山去,可惜,她早已忘了回龙山在哪个方向。 崇月楼自立派以来,第一次有人召出上古妖王这等顶级妖物。 楼主苏栎领着四位长老,第二日一早便登了白府的大门。 往日若是有要紧事,都是召了大家去崇月楼的议事堂商议。 但今时不同往日,待苏栎和长老们喝完了三杯热茶,白茴茴还蒙在被窝里和周公相谈甚欢。 白夫人几次起身要去喊醒她,都被苏栎拦下了,“让她睡,让她睡,昨晚折腾半宿,小姑娘家的,又是第一次参赛,怕是累坏了。” 白溪荪端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声音也缓慢悠扬,他佯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众人,道:“不知诸位此番来找茴茴,所为何事啊?” 这话在这些人刚来的时候,他就想问了,但他忍住了。一夜之间,他仿佛笼在晨雾中的太阳,明明内心滚烫,却总想表现出一股子云淡风轻来。 直到在座几位,将白茴茴翻来覆去夸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实在夸不出新花样来,才渐渐息了声,各自端着茶盏神游天外,回想昨夜盛况。 他们这一大早的登门,总不会只是来拍马屁。 苏栎放下茶盏,摇了摇头,未语先叹,道:“哎,白长老,你可还记得几年前自封为王的那位?” 白溪荪眉头微皱,“雪宝妖王?” “正是他。” 自从白棠和郁兰夫人相继失踪,妖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雪鹄妖,在白华城以东的千叶山自封为王。 这雪鹄妖手段凌厉狠辣,将那些不服他的大妖小妖全都灭了,在某一个月黑风高夜,尽数挂到崇月楼望月台的铃铛绳上。 第二天,白华城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望月台上围绕了好几圈的各种大小动物的尸体,大的有狮虎熊豹,小的兔子狐狸也有。 有的尚在流淌鲜血,是昨夜新鲜猎物;有的已经腐烂生蛆,不知存放了多久。 这些被打回原型的大小妖物,各各双目暴突,死前的惶惶惊恐在烈日骄阳下一览无余,令人望之毛骨悚然。 那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更是飘散在城中每一个角落,经久不散。 为什么断定这是雪鹄妖所为呢? 在那挂满妖兽的铃铛绳上,还挂了一面两人高的布幅,上用鲜血歪歪扭扭书了四个大字:妖王雪宝。 在望月台的顶端,在白华城的上空,在百姓们惊恐的目光中,彰示着雪鹄妖的凶残与狂妄。 这个名字既不霸气也不诗意,而且从那狗爬字迹不难看出,这位妖王甚至没有什么文化底蕴。 但这些都不能减少白华城百姓对他的忌惮,即便崇月阁的召妖师已经将铃铛绳上的妖兽清理干净,度化生天了。可那血腥骇人的画面还是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久久不能驱散的阴影与恐慌。 那铃铛绳子看上去纤细,与一般红绳无异,内里的材质却是极为坚韧的黑金玄丝,即便是天下最锋利的刀刃,也不能将其斩断。 即便是挂满那些妖兽,红绳子也不曾颤动丝毫。 当然,上古妖王除外,他老人家一出场,那些坚韧的黑金玄丝因承受不住他的妖气,尽皆崩断。 奇就奇在,那无数的妖兽挂在其上,妖气冲天,铃铛居然一声未响。人们纷纷揣测这位雪宝妖王的修为怕是比之前几任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来新任妖王出世,对召妖师来说,也无甚大的影响,但这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发指。 白华城的百姓崇妖,家家户户香案上供的不是神佛,而是妖王,他们笃信只要自己虔诚膜拜,妖王就会守护这片土地,守护他们世代安好。 但雪宝妖王不仅残害同类,手段更是凶残狠厉,甚至将自己的暴行呈现在信徒面前。 这样一位煞神,让白华城的百姓陷入空前的迷茫与无助中。 好在那之后,雪宝妖王并无更多动作,甚至以前偶尔有凶妖吃人之事,如今竟也不再发生。 人类最擅长的事就是健忘,惶恐一阵子之后,对绝对力量的崇敬让他们很快将对郁兰夫人的信仰转到了雪宝身上。 有人说:“雪宝妖王所杀的尽是残害人类的凶妖,如今的白华城,总算是太平了。” 有人说:“是啊,雪宝妖王将之示众,不过是为了给我等一个交代,以明守护白华城百姓的昭昭之心。” 还有人说:“得此妖王,何其有幸。” 没几年功夫,这雪宝妖王竟在白华城百姓的自说自话、自圆其说中摇身一变,成了空前绝后的一位圣明之王。 只有崇月楼的楼主啐了一口,道:“放屁!” 望月台挂尸当日,苏栎便亲自去了千叶山。 莽莽山林,寂寂无声。 一个长得极其美艳的红衣少女立于山道上,眼角眉梢无不带着妖类妩媚妖娆的风情。 苏栎上前道:“雪……” “雪宝妖王有令,崇月楼若想保白华城无虞,只需每年献美人一名即可。”红衣少女不等楼主开口,开门见山道。 “你……” 红衣少女绞着鸦黑的发梢,又道:“这么简单的要求,相信楼主不会让雪宝妖王失望吧。” 苏栎沉默着。 “你怎么不说话?” 苏栎幽幽看了一眼薄怒的红衣少女,心道:你倒是让我说啊。 “我……” “对了,你们崇月楼若是胆敢欺瞒糊弄雪宝妖王,下次挂到望月台上的可就不是妖兽了。回去好好挑拣挑拣,让那美人三日后以新娘装扮进千叶山。”红衣少女说完这句,拂了拂衣袖,竟不等苏栎说话,便飞身去了…… 苏栎:“……” 雪宝妖王竟是男的! 第五十六章 几两面子 苏栎一夜激动难眠,最后想到这些断裂的铃铛绳,终于凝起了三分愁绪,毕竟这些绳索修补极难,再寻更是难上加难。 在这辗转反侧的三分愁绪中,苏栎顺便也想起了因召妖大赛而被他抛之脑后的雪宝妖王来。 这几年,因雪宝妖王只说要年轻貌美的,并没有其它身份地位之类的要求,苏栎和几位长老商量着每年从青楼里物色个把美女,倒也不是难事。 为了不让雪宝妖王发现破绽,他们寻来的都是未曾挂牌的处子。 楼中弟子偷偷替她们赎了身,浓妆艳抹,大红嫁衣,往千叶山一送,便能保白华城一年安平。 这两年,白华城中貌美的青楼女子却是不好找了,要么已经开了苞,要么还没长开,恰恰好的妙龄少女,是一年比一年稀罕。 今年,眼看就要到年关了,崇月楼却还没往千叶山送人。 不过昨夜白茴茴的表现,让苏栎萌生了另一个主意。 苏栎看着白溪荪,道:“以前我们没有能力与雪宝妖王抗衡,只能屈从他的命令。但是茴茴既然能召出上古妖王,区区一个雪鹄妖,又有何惧?” “楼主的意思是……”白溪荪已经猜到苏栎的打算,却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 “若是有上古妖王出手,那雪鹄妖还愁不能除去。” 张长老亦道:“今日正好是初一,我们一早前来,便是想请茴茴帮白华城百姓这个小忙,除了那雪鹄妖。” 白溪荪扫了一眼张长老,心里哼了一声:小忙?哼! 他与张长老从小不对付,以前是斗修为,斗召妖术,都生了女儿之后,这攀比就变成白茴茴与张蓉儿了。 只是每每不如人的白茴茴,这次竟然将张蓉儿踩到了烂泥地里。 张长老心里怎能舒坦,尤其是张蓉儿如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召妖之路从此断;白茴茴却一飞冲天,成了召妖界最耀眼的新星。 白溪荪自是明白他那些小心思,面上不恼,反而爽朗笑道:“既是小忙,茴茴自然不会推却,何况此事关系到白华城百姓的安危,请诸位放心,待茴茴醒来,我便让她去千叶山降了那雪鹄妖。” 苏栎与几位长老交换了眼神,觉得白溪荪应该做得了他女儿的主,他既答应了,白茴茴那边自然无须再过问了。 几人当下面露喜色,起身告辞而去。 金乌渐起,云兴霞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白溪荪站在院子里,仰头畅快地舒了一口气。 白茴茴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在被窝里磨蹭着坐起来,听白夫人说了晨间白溪荪替她做的决定后,又仰躺了回去。 上古妖王花曲柳要三个月后才能解除禁咒,恢复真身,而她爹,要她今日就去千叶山降伏雪宝妖王! 和上古妖王签订契约的喜悦只持续了一个晚上,就被她爹给扼杀了。 白夫人见白茴茴眼神空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紧张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昨夜累到了?” 白茴茴心里哀嚎一声,摇了摇头,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手忙脚乱穿好衣服,问道:“娘,小枝呢?” “她应该是在陆公子的院子里吧。” 小枝早上起来,见白茴茴抱着枕头流着口水笑得贱兮兮的,正在美梦中畅游。 不忍吵醒她,小枝轻手轻脚出了房门,找陆七吃早饭去了。 白茴茴冲到陆七住的院子时,陆七正在给小枝变戏法。 他不知从哪找来一块红绸布,盖在一个青瓷碗上,每每掀开红绸布,里面都会出现小枝心里所想的东西。 一会是两块香甜软糯的桂花糕,一会拱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崽,一会是冬日红梅,一会又滚出一个炎夏才有的大西瓜…… 逗得小枝惊奇不已,哇哇乱叫。 这次红绸布下跳出一只绿皮蛤蟆,呱呱呱叫着往踏进院门的白茴茴身上跳去。 白茴茴只扬手一挥,将绿皮蛤蟆挥到花圃里,连看都没看一眼,直奔小枝,道:“出大事了!” 小枝的目光随着白茴茴的手的动作,瞄了一眼那绿皮蛤蟆,只见它落进草丛中,呱呱两声后便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小枝看着焦急的白茴茴,问道。 白茴茴便将晨间楼主和几位长老来访之事说了一遍,挠头顿足道:“这可怎么办哪?” 小枝将她拉到石凳上坐下,安抚道:“要不跟他们明说了,上古妖王暂时召不出来,让他们再等等?” 白茴茴叹道:“你不知道,我若是这么说了,信我的倒还好,不信的便要说我是不愿相帮,空有一身本领,却不替民除害,白白再牺牲一位姑娘。” “你自己问心无愧,管那些人怎么想作甚?”小枝不解,心里却也替那位姑娘难过。 “我是不在意的,可是我爹……哎!” 白溪荪最在意那张脸皮,加之长期被人比下去,终于一朝翻身,那肥胖的腰背上,好不容易能找到脊梁骨了,白茴茴怎么忍心打击他。 白茴茴都能想象到,白溪荪若是知道他的女儿暂时召不出上古妖王,今早才吹的牛皮很快就要被戳破了,那张白皙多肉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缤纷多彩的表情来。 而且,要是被人知道上古妖王被禁咒困在一只狐狸身上,只怕会给它带来危险。 小枝也皱起了眉头,两个人坐在石桌前叹着气,不知如何是好。 陆七倚在树下,突然开口道:“左右无事,倒是可以会会那雪鹄妖。” 两个小姑娘同时看向陆七。 白茴茴早听小枝说陆七并非凡人,乃江塘城一桃树精也,此时见他这般轻松随意地说要会会雪宝妖王,心下忍不住吃了一惊。 虽然在心爱之人面前逞英雄很有面子,但是自不量力去送死未免有些过头了。 小枝眼里却更多的是担忧,那雪鹄妖既然能称王,肯定不好对付,陆七万一不是妖王的对手,岂不是白白送命去。 若只是为了白溪荪那几两面子,小枝觉得甚亏。可这中间还关系到一位姑娘的性命前程,她又觉得于心不忍。 白茴茴道:“那雪宝妖王甚是厉害,连崇月楼的楼主都只能对他听之任之,陆公子此行但凡有半点闪失,我都没办法向小枝交代。陆公子一片好心,茴茴心领了,我们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第五十七章 问祖宗 小枝虽然听白棠说过不少魔界少主令人头疼的事迹,但那些被当成闲时消遣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又有谁知。 而且当这个人在自己心中有了分量,即便他再神通广大,在她心里,依然是会担忧牵挂的。 小枝虽不忍心再送一位姑娘上山给那雪鹄妖糟蹋,但又有什么比陆七的安危更重要呢。 陆七知她心内纠结,柔声宽慰道:“区区一个雪鹄妖而已,不必担心。” 白茴茴见他这般胸有成竹,心下有些动摇了,莫非这位桃树精大哥,竟真比那雪宝妖王更厉害? 对了,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白茴茴一拍脑门,觉得自己简直是聪明绝顶。 片刻之后,小枝和白茴茴蹲在花圃边,托腮瞪着面前三只祖宗。 白茴茴指着已经坐到石桌边的陆七,先问小白:“小白,你觉得那位公子能否打得过妖王?” 这三只虽然没有见过妖王雪宝,但是作为上上任的妖王白棠,它们多年相处,想必是很熟悉的。 只是白茴茴哪里知道,白棠在回龙山的结界里,根本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实力,在这三只眼里,白棠不过就是个做饭难吃嗜酒成性的凡夫俗子。 所谓妖王,不过尔尔。 小白瞟了一眼斜歪在石桌上的陆七,舔了舔白茴茴的手指,诚实地点了点头。 白茴茴心下雀跃,又戳了戳小黑的脑袋,问道:“小黑,你觉得那位公子能否打得过妖王?” 小黑一双翡翠绿眼珠在阳光下闪着莹亮的光,它最近一直跟着陆七厮混,真真一副要另择明主的做派。 它的视线在陆七身上胶着了片刻,慵懒地眯起眼睛,亦点了点头。 看到这里,小枝也忍不住嘴角抿起笑意,她揉了揉棒槌的脑门,学着白茴茴,问道:“棒槌,你觉得陆七哥哥打得过妖王吗?” 棒槌耷着舌头,尾巴摇得要断了一般,哼哧哼哧地看了看陆七,又转头在小枝裙摆上蹭了蹭脑袋,两眼冒着精光,用力点了点头。 它加入这个马屁队伍,主要是为了讨一枚红豆果子。 陆七好笑地看着她们蹲在地上招猫逗狗,倒也觉得有趣。 白茴茴大喜过望,对陆七的实力再不怀疑。 白茴茴和小枝一致认为:小白是上古妖王,那么小黑和棒槌作为它的小伙伴,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说不定也是个什么上古的神祗尊王的,即便不是,总也有个拿得出手的身份。 既然这三位祖宗都认可了陆七的能力,她一介走狗屎运的小小召妖师,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当下揉着发麻的腿肚子,对陆七千恩万谢。 冬日暖阳,清风吹拂,今日确实是个好天气。 不过私下里,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小枝:“陆公子当真是桃树精?” “哦,忘记告诉你,他是魔界少主。” “哦,难怪……啊!魔界少主!” 白茴茴当然听说过魔界少主的故事,只是她一直以为此陆七是个桃树精,从没往魔界少主身上想过。 当她知道陆七的真实身份时,他已经去了千叶山。 从早上开始,登门拜访的人比往日一年都多,白府的门房来来回回传话,这大冬天的,头一次忙出了一身汗。 白溪荪在前厅里迎来送往,白夫人亦是忙前忙后。 短短一夜时间,这个昔日里罕有人来的冷清宅子,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 白溪荪甚至已经开始想着要不要再添些小厮丫鬟了。 白茴茴被崇月楼委派了这么重要的任务,虽然有陆七替她去千叶山,但为了不被人发现异样,她和小枝吃过午饭便与陆七一道出了府门,往千叶山而去。 白溪荪站在大门前,望着女儿纤瘦的背影,感慨良久。 三人出了城门,又走了一段路,直至无人的小径,才停了下来。 陆七嘱咐了几句,捏了个传送诀,将小枝和白茴茴送到了望月台上,才转身朝着千叶山而去。 白茴茴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登上望月台,心里又是兴奋又是震惊,不停拍着胸脯,许久才平静心绪。 街道上、酒楼里、茶馆中,人们都在心潮澎湃地谈论着昨夜的召妖大赛,那些声音远远传到望月台上,依然能听出其中的激动之情。 午后的阳光炙热刺眼,望月台上并无遮荫之物。 但这难不倒天资聪颖的白茴茴,在得知要在望月台等待陆七降妖归来的时候,白茴茴果断去小厨房拿了一把砍柴刀,撸了袖子将院子里那棵老桂树给砍了,塞进小枝的竹篓中…… 她甚至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搜罗了府中各种瓜果点心、酱鸭卤肉、美酒佳酿,吃的喝的一箩筐,统统塞进小枝的竹篓中…… 直到身处望月台上,小枝总算理解了白茴茴一上午的抽风行为。 两人从竹篓中将桂树拖出来,白茴茴寻来两把椅子放到白玉台上,将桂树绑在椅子腿上,摇了两下,甚是牢固。 在一片浓荫下,小枝掏了半天,才将白茴茴塞进去的东西都拿出来,摆满了两人的前后左右。 白茴茴剥了一粒瓜子塞进嘴里,惬意地叹了口气,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崇月楼的圣地嗑瓜子晒太阳。 小枝将三只祖宗也唤了出来,这么悠闲美妙的时光,当然要大家一起享受。 昨夜,这望月台上还一片热闹喧嚣,今日已是人去楼空。那令人心潮起伏的画面,依稀还在眼前。 白茴茴在小白脑袋上揉了一把,笑得龇牙咧嘴,她到现在为止,仍然觉得一切像做梦一般。 小枝心里挂念陆七,食不知味,抱着香味浓郁的果酒,望着悠悠白云,竟不知不觉间喝下了一整壶。 当白茴茴终于放下小白,转头想和她唠几句的时候,发现她脸颊像挂了两个红苹果,眼神迷离地望着远处湛蓝天空中几片白云。 这是醉了?! 白茴茴伸手在小枝面前晃了晃,小枝嗖地站起身,脑袋一下子扎进了桂树枝叶中,吓得离她最近的棒槌窜出去好远。 白茴茴:“……” 小枝从桂树枝叶中钻出来,踉踉跄跄绕着白玉台暴走一圈,嘴里念念叨叨:“山呢?我家房子呢?小蓬呢?……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一会抱着小黑拽耳揪毛,一会学着棒槌汪汪乱叫,一会嚷着要白茴茴给她表演通天阁的召仙术,一会爬到白玉椅子上,学着陆七的模样,道:“或许,我真的修炼成精了呢。” …… 第五十八章 千叶山 千叶山。 虽是深冬,但千叶山上依然一片葱茏苍翠,在一座幽深的山谷里,甚至开满了四季的花卉,姹紫嫣红,芬芳馥郁。 陆七从这片山谷上空掠过,往妖气最盛的半山腰而去。 山腰处紫雾萦绕,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巨大榕树,妖气正是从这棵榕树上弥漫开来。 榕树根如虬龙,盘结交错,更有无数气根从褐色的枝干上直垂进肥沃的土壤中,又与露出地面的根茎纠缠不休,一起支撑着这楼宇般巨大的老榕树。 榕树密密实实的枝叶遮住了天光日影,紫雾更浓,昏天暗地。 陆七从错落起伏的气根帘幕间穿过,围着榕树树干绕了一圈后,终于停了下来。 如裂岩一般的表皮上,有一个碗口大小的树眼,不知是哪一年被折去了枝干。 陆七思索片刻,忽地在那树眼上踹了一脚。 “哎哟……” 树眼里发出一声怪叫,声音苍老粗砺。 在陆七第二脚将要踹出去的时候,那树眼怒声道:“哪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雪宝妖王的地头放肆?” 回答它的,是陆七落到实处的一脚。 “哎哟……你你……” 陆七沉声道:“雪鹄妖在哪?” 话音刚落,只见紫雾弥漫中,无数气根像筋骨错位一般突然飞速朝陆七袭来,瞬间便将他紧缚其间。 老榕树这才开口道:“哼,雪宝妖王也是你想见就能……啊……” 榕树精话没说完,顿觉一股抽筋断骨之痛席卷四肢百骸,当下尖叫不止,巨大的榕树瑟瑟震颤,藏在枝叶中的鸟雀四下逃散。 紧缚住陆七的气根,眨眼间断裂成千百截,簌簌掉落在地。 陆七还站在原地,嘴角噙着一丝嘲讽,话音里带了杀气,“雪鹄妖在哪?” 榕树精哑声惊道:“你,你是魔?” 陆七眼神凌厉地扫了一眼榕树精,那双寒潭一般的眼里分明写着:你再废话试试! 草木修炼不易,这棵老榕树近几年难得被雪宝妖王瞧上,沾了点妖风邪气,得以成精。 这千叶山的大小妖怪,谁见了它不是三分客气七分殷勤,毕竟身为雪宝妖王的屋舍,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了它。 这会儿被陆七散发的魔息所伤,向来张狂的榕树精是又怒又怕,眼见那人眼中寒光更盛,心思几转,忙道:“这位公子,您先往后走十步,那里有个凹陷的的树洞,您将树洞中那块雪灵石向左转三圈,这雪宝妖王的府门就打开了。” 陆七往后退了几步,果然见脚边有个凹陷于地面的树洞,碗口大小的洞口边堆满落叶,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这里的异状。 陆七掀眼看了一眼榕树精,伸脚在树洞中碾了几下,只听轻轻的吱呀声响中,那榕树粗壮的树干上,从树眼处撕开个容一人进出的裂缝来。 裂缝里漆黑一片,紫雾在树干外徘徊,似乎不敢飘进那裂缝中。 陆七身为魔界少主,向来胆大包天,什么地方没去过,又怎会畏惧这小小妖洞。 当下从容迈进了树缝,他指间燃了一簇橘黄焰火,刚进到那黑暗中,身后的裂缝便迅速愈合起来,倒真像是关上了大门的屋子。 这时榕树精的声音响起:“唉呀,忘了告诉这位公子,这雪宝妖王的府邸进来了,想出去可不容易哟,嘿嘿!” 陆七转头看了眼身后,刚刚跨进来的地方已变成了一片虚无,哪里还有半点榕树的影子。 他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空间,四周都是无尽的黑暗。 陆七将指尖的焰火随手往上一抛,焰火在半空“膨”的一声变成一个硕大的火球。 火球悬在半空,仿佛天上的太阳,让黑暗无处遁形。 脚下是雪灵石铺就的地面,雪白莹润,映着火球的炽烈,和陆七的玄色衣袍。 若是仔细看,那莹白下,隐隐能看到纵横交织的黑色暗影。 让陆七没想到的是,雪灵石地面的边缘,竟连接着茫茫雪原,一直到火球照不到的地方。 火球的上方,无数晶莹剔透的冰柱悬在更高处的黑暗中,仿佛随时要落下来,将下面的人从头到脚串成烤全羊。 从那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柔媚的娇笑,随即长短不一的冰柱像柔软的藤条一般,相互缠连起来,变成一级级的台阶,直延申到陆七脚边。 从那黑暗中走下来一个红衣少女,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一双妖媚多情的杏眼里,漾着脉脉春水,那汪春水中,又藏着摄人心魂的钩子。 这是一只火狐妖。 火狐妖掩口而笑,道:“我还道是崇月阁那些老家伙送了新嫁娘来,没想到竟来了一位俊俏的公子。” 陆七冷冷扫了一眼火狐妖,道:“雪鹄妖在哪?” 火狐妖愣了一下,旋即又笑道:“来这千叶山,寻的可不就是雪宝妖王,这位公子,想见妖王,便请随我来吧。” 陆七略一思索,便抬脚上了台阶。 这看似冰柱的东西,踩上去才发现,其实并不坚硬,倒像是踩在一滩烂泥上,稍有不慎,便要摔你个狗吃屎。 陆七刚踏上台阶,突然听到身后的雪灵石地砖下,传来一阵铁链拖曳的声音,那声音很轻,仿佛从很深的地底下传来,但陆七听得真切。 陆七脚下微顿,随即拾级而上。 火狐妖见他跟来,也转身纤腰摆柳地往黑暗中走去,只是仍不时回头目光肆意地打量着身后的俊美男子。 黑暗中渐渐亮起一盏盏暖色的琉璃灯,越往上,琉璃灯越密集,高高低低漂浮在空中,像上元节放的天灯一般。 行不多远,便能清晰看到四周的景象了。 台阶两侧的冰柱上,悄然爬满万千繁花,像娇羞的少女,在暗中偷窥心怡的情郎。 花团锦簇,芬芳馥郁。 火狐妖掩嘴道:“这些花妖,每年只在新娘子进门的时候才来凑热闹,今日怕是以为公子是那新进门的美娇娘,要来比美呢。” 在没见到雪鹄妖之前,陆七懒得跟这些小妖计较,当下置之不理,目不斜视地往台阶尽头走去。 台阶尽头,是一座白墙黛瓦的院子,黑漆院门上金色兽首衔环,倒很像人间大户人家的式样。 看来这雪鹄妖即便在深山老林里,却也挺讲究的。 火狐妖纤细的手指捏着门环,轻叩三下,黑漆院门便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 第五十九章 新娘 院门后并没有人,跨过门槛,这一重门也在身后关闭。 陆七挑了挑眉,并不在意。 院内有一片种满仙花灵草的花圃,在四下散溢的妖气中,这些气韵淡雅的花草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花圃间蹲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莳弄着一株灵草。 火狐妖对老者福了一礼,道:“青伯,这便是那位贵客了。” 那叫青伯的老者仍然蹲在地上,他一只手按在左腿膝盖上,闻言也只是略微抬了头。 那双看向陆七的眼里,精光矍铄。 青伯压着嗓音道:“好,好,好得很!” 陆七却是莫名其妙,不知他这几声“好”,好在哪? 见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脸色青白变幻,竟像是一副极力忍耐的模样。 陆七以前也曾杀过挡道的妖怪,不过他却想不起有从他手底下活下命来的小妖。但眼前这位青伯,这副和他有仇的样子,却是怎么回事? 若是以往,谁敢用这种目光盯着他,早被他随手挥一挥衣袖,挫骨扬灰了。 自从遇到小枝,他身上的戾气虽然收敛了,却并不是消失了。 陆七冷冷睨了一眼青伯,握成拳的手指慢慢松开,他的耐心快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妖怪们给耗尽了。 感觉到陆七身上散出的杀气,青伯咳嗽一声,默默地低下了头,枯瘦如柴的手指在灵草间胡乱扒拉着,以掩饰他内心的惧怕。 火狐妖扭了扭腰肢,嗔笑着打了个圆场,陆七一记眼刀抛在了她身上,沉声道:“废话少说,快带我去见雪鹄妖。” 见陆七总算压住了火气,火狐妖领着他往旁边的卵石小径而去。 灵草丛中的青伯又暗戳戳地抬起眼睑,盯着陆七的背影,那双怨恨交织的眼里,竟生出几丝委屈来。 他扶着膝盖,龇牙咧嘴地站起身,腿上的疼痛让他踉跄了两下。 小径转进月洞门,另一番景致映入眼帘。 眼前一望无边,亭台楼阁,假山玉树,人间宅院有的,这园子里一应俱全。 只是多看几眼,就会发现差别。 这里的小楼林立,布局毫无风水讲究。有些相隔甚近,两座小楼间不足几尺;有些楼之间,却隔着小湖花圃,假山回廊。 一眼望去,像是把人间那些园子里的东西尽数搬来,东一块西一堆,胡乱塞在一起。 嗯……倒是错落不均,有种凌乱的美感。 陆七对这些不感兴趣,让他觉得诧异的是,那些红漆绿瓦的小楼,是怎样被雪鹄妖看中,塞进这江南小院的。 分花拂柳地走了一段路,陆七又发现,这些小楼也与人间的不同。虽然有的在地势低洼处,有的在小山之上,但样式却是很统一,所有的小楼皆是四面高墙小窗,并没有看到门。 二楼的菱形木纹窗虽是正常规格,却无一例外都紧闭着,漏不进一丝阳光的样子。 这哪里像人住的地方,倒更像关鸟的笼子。 这里,可不就住着一位鸟妖么! 经过一座小楼时,陆七隐约听到那楼里传出男子的喘息声和女子的低泣声。 陆七当下皱眉,那雪鹄妖莫不正在和他夫人…… 这时候杀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不等他纠结完,火狐妖炙热的眼神胶着在陆七身上,扯都扯不开,她媚笑道:“让公子见笑了。” 陆七问道:“那里面是何人?” “公子在这里多待些日子,便会明白那红楼里的妙处,到时候,只怕再也不想走了呢。”火狐妖掩嘴吃吃笑起来。 见陆七脸上神情不悦,火狐妖识趣道:“雪宝妖王不在这里,公子请随我来。” 望不到边际的园子里,同样的红楼数不胜数。 陆七发现,有几座红楼的飞檐下挂了一条红绸缎,缎子上系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木牌上似乎刻着字,在风中翻飞摇曳,却是看不真切了。 火狐妖将陆七带到一座红楼前,对陆七道:“公子请进吧。” 这楼没有门,怎么进? 火狐妖抬手在墙壁上轻扣了三下,只见这红漆木墙上,立时出现一扇木门来。 木门敞开,火狐妖笑意盈盈地示意陆七进去。 陆七刚踏进楼内,那扇木门便显示了,身后又变成一堵红墙。 火狐妖并没有跟进来。 红楼内什么都是红的,铜鹤灯台上两支龙凤红烛淌着红泪,酸枝木床上铺着鸳鸯戏水红被褥,圆桌上垫着大红桌布,桌布上的红漆托盘里,难得那酒壶酒杯不是红色的。 陆七扫了一眼这房内的装饰,从那披着红绸的铜镜中,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玄色衣袍,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绣着金丝银线、游龙戏凤的大红喜服。 关键是,他这一身,竟是新娘子的打扮! 陆七心头烧起一把怒火,对付这些胆大包天的妖怪,果然不能心慈手软。 这时,房外响起火狐妖娇嫩的嗓音:“这位公子,今日来得不巧,雪宝妖王昨夜外出,至今尚未回府,还请公子在此耐心等候。” 火狐妖说完这番话,捏了个诀,召来一只披红挂彩的喜鹊小妖,道:“里面这位公子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待雪宝妖王回来瞧见了,定会心生欢喜,赏赐自是少不了你们的,你快去将牌子刻了挂到檐下,今晚咱们府上要好好热闹一场了。” 喜鹊小妖尖细的声音道:“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还望姐姐详细告知,我即刻便去铭刻楼牌。” 火狐妖对着红楼上窄小的木窗问道:“敢问公子尊名?” 陆七手上已经聚起了雷火,听到楼外的动静,略一思忖,又将那簇幽蓝的火苗给掐了。 既然雪宝妖王晚上会回来,何不就耐心在此等候,到时候一网兜了这个妖窝。 只是不等他在桌边坐下,脑子里突然蹿出个念头:不对,雪鹄妖不在千叶山,会去哪呢? 昨夜崇月楼举行召妖大赛,雪鹄妖莫不是也去了望月台?它若是见到了上古妖王现身,会有什么打算? 陆七想到此刻正在望月台的小枝,那团从进入妖洞起就慢慢上蹿的邪火,再也压不住了。 第六十章 妖界妓院 火狐妖没听到楼内的动静,正要再问,却见眼前的墙壁上瞬间爬满细密的黑线,这些黑线上似乎覆着幽蓝的光芒。 不待细看,整座红楼,便在她面前龟裂成无数片大小不一的块状物,不等这些砖木碎屑掉落在地,已那些幽蓝的火焰燃烧殆尽,随风而逝了。 火狐妖杏目圆瞪,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只见那魔界公子站在漫天蓝色尘屑间,眉眼中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令人看一眼便要被冻成冰块。 “你,你究竟是何人?” 火狐妖哆嗦着嘴唇,满脸惊恐,哪里还有妖类妩媚多情的模样。 “魔界陆七。” 听到这杀气满溢的四个字,火狐妖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马上就要晕死过去。 榕树精说,来了一位长得极好的魔界公子,让她好生“招待”着,若是能入了雪宝妖王的眼,她便是头号功臣。 她知道这位是魔,而且看那长相,应该是个靠脸吃饭的,修为想必不怎么拿得出手。 谁能想到他竟然是那大名鼎鼎的魔界少主啊! 谁又能想到,魔界少主会吃饱了撑的跑到这个山旮旯里来滋事。 总之,一切是那么的出人意料,让人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喜鹊小妖已经晕厥。 火狐妖也自知死到临头了,但是她不甘心哪。 想想自己跟着雪宝妖王这么些年,不仅将这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是一手创办了千叶山唯一一家妖界妓院。 可眼下,这一座座精致的红楼,在魔界少主手底下,皆化作烟尘,随风飘散。 漫天蓝色幽光,明明灭灭间,仿佛天上的星辰。 而那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琉璃灯,在蓝色幽光与之触碰时,尽皆碎裂成屑。火光瞬间膨起,又立刻熄灭。 在火光熄灭的那一刹那,那些红楼中尚在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的男女,还没从身下床不见了,身后墙不见了,屁股底下椅子不见了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直到四下里陷入一片昏暗,身边只剩缓缓寂灭的幽蓝微光,那些女子才后知后觉地捂着胸口,惊声尖叫起来。 那些女子都是凡人,应该就是崇月楼每年送来的那些。 而那些男子,就是各种各样的妖怪了。面对这魔幻的一幕,赤身露体的妖怪们,怔愣之后,皆是暴怒。 也顾不得寻衣服了,十来个白花花的妖怪,纷纷祭出法宝灵器,朝着陆七劈过来。 陆七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看一眼这些妖怪,是很脏眼睛的事。 不等妖怪们近身,他随手捏了个引雷诀,只见一道闪电从他手指间蹦出,直冲云霄。 伴着轰隆隆的雷鸣,闪电像银龙一般,朝着那些妖怪扑去,眨眼间便横扫一片,白花花的妖怪瞬间变成了焦炭,甚至能闻到烤肉的味道。 若是仔细瞧去,便会发现,这些妖怪的真身,豺狼虎豹皆有,倒也丰盛。 火狐妖惊骇得不能言语,连尖叫都忘了。 陆七沉声问道:“雪鹄妖是不是去了白华城?” 那声音听在火狐妖耳中,仿佛从地狱传来。 “是,是……” 陆七声音更冷,道:“如何出去?” 刚才他用魔息探过这个地方,此处竟像是没有边际,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只是茫茫一片雪原。 火狐妖颤声道:“只有……经过榕树精的同意,才,才能出去,否则,即便是雪宝妖王,也……也出不去这个空间。” “哦,这么说来,留你无用了。” 说话间,陆七已经站在火狐妖身前了,他的语气像是在说:这道菜不好吃,倒了吧。 火狐妖跌在地上,抖成了筛子。 她本还想使个美人计什么的,赌一赌这魔界少主或许是个多情种子,能饶她性命。 只是当那群修为不俗的嫖客们被魔界少主一道闪电给劈得外焦里也焦,她那星点般的活命希望也被劈死了。 但她总还要再挣扎一下。 火狐妖抬起蓄满盈盈秋水的杏眸,望着身前已换回玄色衣袍的魔界少主。 若是平时,这般天神般耀眼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定会让她心旌摇曳,情难自抑。 只是这生死关头,魔界少主身上散发的那种王者与生俱来的威压,让她忍不住眼角一跳,两行清泪,便簌簌滚落下来。 她是真的委屈,亦是真的害怕。 “我,我可以带你去找榕……” 火狐妖话没说完,只觉得喉咙一紧,像是被人扼住咽喉的鸭子,发不出声音。 是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只是那人不是陆七,也不是别人,而且她自己。 她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珠圆瞪,脸色紫涨,两条腿在地上不停地乱蹬。 还不如被雷劈了来得干脆,即将咽气的时候,她恍惚听到眼前的男子道:“不必了。” 敢捉弄魔界少主,这便是代价。 远远近近,无数的红楼在幽蓝火光中燃尽了,消散了,四下一片黑暗沉寂。 那些凡人女子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不过这些,陆七并不关心。 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倏地睁开时,眼里似乎亮起了一层幽光。 在众多仙花灵草间,他探寻到了那丝熟悉的气息。 陆七从花圃里揪起撅着屁股,脑袋埋在泥地里瑟瑟发抖的青伯。 青伯最擅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可真遇上厉害的,并且在没有靠山的时候,他又胆小如鼠,恨不能做个隐形人。 他两手抱头,两股战战,不停地低声求饶道:“少主饶命,少主饶命……” 他扒在月洞门边盯了好一会的墙角,那园子里发生的事,他看得一清二楚,早已三魂丢了七魄。 可惜他无处可逃,只能趁黑钻进地里,自欺欺人地当自己是一条草丛里的小蚯蚓。 陆七一脚踹在青伯的左腿膝窝,那里本就受了重伤,这一脚更是雪上加霜。 青伯终于止了告饶,痛呼一声,那声音苍老粗砺,倒是耳熟。 “快说怎么出去?再耍心眼,便将你这老榕树烧得渣都不剩。” “不,不敢……” 这青伯正是那榕树精所化。 既已被识出身份,他想赖也没那个胆量啊。 他完全相信这个浑身杀气腾腾的魔界少主,会随时一把雷火将自己烧个灰飞烟灭。 第六十一章 灵宅 要说这榕树精,十年前有幸被雪宝妖王慧眼识珠,甘愿当了他的府宅。 他这短短几年的修行,能抵过去几百上千年苦苦求索的进度,更是化得人身,闲时端着架子在千叶山四处游荡。 谁见了他,不得弯腰俯首恭敬道一声“青伯”。 今日被魔界少主,先后踹了三脚,又毁了无数气根,甚至将他的灵府搅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青伯现在可谓是元气大伤,身心俱疲。 此刻恹恹道:“我这灵府被少主搞成这副模样,要出去,还请少主容我好好整理整理。” “要多久?” “倒也不久,一两个时辰足矣。” 陆七指尖祭了一簇蓝火,在青伯眼前随意摇晃了两下。 那火光看似没有温度,但是咫尺的距离,幽蓝的火舌扫过,青伯只觉眼睛里一阵刺痛,脸上的褶子瞬间皱成一团。 陆七没有收回手,他的眼眸里映着火光,一片凉薄。 “那雪鹄妖看中的,只怕不是你这花里胡哨的灵府,而是你扎根的这片土地。” 陆七自进了这榕树精的灵府,便感觉那铺满雪灵石的地底下定有蹊跷,而且那股透地而出的强大妖气,不是这园子里的小妖所能比。 一开始,他以为那里便是雪鹄妖的藏身之地,直到火狐妖现身,将他带到这园子里,他才想到,或许那轻微的铁链声响传来的地方,是一处监牢。 至于里面关着什么,陆七并不关心,他此行的目的,只是降伏雪鹄妖。 青伯闻言顾不得疼痛,蓦地睁大眼睛,那双眼里布满血丝,早已没有早前的精光,他颤声道:“你,你……” “你说,若是我现在杀了你,雪鹄妖可会有半点不舍?又或者,我将那地底下的东西放出来,你说雪鹄妖会不会杀了你?” 这千叶山的妖怪,都道青伯得雪宝妖王青眼,每次出府都得经过青伯引路;又道青伯修为高深,将雪宝妖王的府宅打造得犹如迷宫。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他的灵府早已被雪宝妖王给洗刷过,修为是高了不少,却与他自身无关。 至于为什么雪宝妖王自己改造的宅子,还要青伯引路,这完全是因为,雪宝妖王是个路痴啊! 所以,他死了,雪宝妖王是不会有半点不舍的,即便自己给他当了十来年的居所。 那地底下的东西若是被放出来,不用等雪宝妖王回来杀了自己,只怕那东西也要一把妖火烧了整座千叶山,头一个遭殃的便是他。 左右是死,但青伯还是想死得慢一点。 他咬了咬牙,道:“一炷香,只需给我一炷香的功夫,我便能送你出去。” 若不是因为此刻在这榕树精的灵府中,即便是杀了他,自己也需花费时间去寻出口,陆七真想将这棵老榕树一掌拍到泥土里去当花肥。 青伯忍着疼痛,坐在灵草丛中,开始凝神整理灵府。 他的灵府里一片狼藉,整理起来十分费神,但性命攸关,容不得他一点一点收拾。 青伯先是飞速扫过以往的路线,但是好多地方已经错位了,甚至消失了。 本来就在不远处的院门,早已不知所踪。 雪宝妖王在这宅子里只留了一个出口,好在青伯以往没事便在其间瞎溜达,莳花弄草,湖上泛舟,好不惬意,对此间甚是熟悉。 何况这本就是他的灵府,再怎么改造,这块地的基础方位是不会变的。 出了一头大汗之后,青伯总算有些眉目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两下,也不敢指望身边的年轻人能扶他一把。 “少主且随我来吧。” 陆七倒不怕他耍花样,也不怜悯他,只是心里惦记小枝,看这榕树精一瘸一拐、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实在是烦躁得很。 当下将指尖的火焰扔到半空,一手提了榕树精的后衣领,将他拎着往前走去。 青伯双手拽着前襟,尽量让自己呼吸顺畅些。 幽蓝的火焰悬在头顶,两人这般行在这破烂不堪的园子里,显得特别滑稽。 青伯心里后悔不已,当时这魔界少主问他雪鹄妖在哪的时候,只要回答一句“雪宝妖王不在家”,不就没事了。 便是被他踹了两脚,忍忍又何妨,与年轻人置什么气。 唉! 遇到拦路的假山廊柱,陆七直接一掌将其拍成碎渣,仙花灵草在他脚下化作泥灰。 这堆砌得满满当当的园子,魔界少主所经之处,一片荒芜。 青伯眼看着雪宝妖王几年心血毁于一旦,心里又心疼又惧怕,心疼逍遥自在的时光一去不返,惧怕魔界少主一松手,将自己这把老骨头给踩碎了。 “咳……那个……我说啊,少主您可需要一处灵宅,冬暖夏凉,鸟语花香……” 陆七脚下不停,将手下的榕树精掂了掂,道:“我不缺宅院,更不会看上你这肮脏的灵府,何况,只有鸟才住在树上。” 青伯知道他在说千叶山妓院的事,当下老脸一红,不再言语。 对于火狐妖做的这件事,他虽未参与,却也不曾阻止。 为了不引起整个妖界的注意,也为了避免来自人间的麻烦,火狐妖每年只让崇月楼送来一位美人。 说是给雪宝妖王找老婆,但青伯知道,这些人间女子,妖王一个都不曾碰过。 青伯曾私下里怀疑,莫非雪宝妖王那方面不行,亦或是他有断袖之癖。 不止青伯,火狐妖似乎也有这方面的猜测。这种事雪宝妖王大概是怕被小妖和人类笑话,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但身为他的左膀右臂,青伯和火狐妖总是要事无巨细地替他分忧才对。 所以当两人发现撞上门来一位世间难寻的美男子,话不用多,一拍即合。 若是此番试探出雪宝妖王真的好这口,那以后,便要想个万全之策,既保全了雪宝妖王的颜面,又能让崇月楼改送美男子来千叶山。 雪宝妖王尚且不知他们这份孝心,他们自个已经玩火自焚了。 至于那十个人间女子,都被关进了小红楼,火狐妖的千叶山妓院,生意红火得不行。 雪宝妖王从来懒理这些琐事,由着火狐妖胡闹去了。 当又一堵墙在陆七的掌下化作灰烬,面前终于出现了那扇黑漆院门。 这时,身后脚步声响起,陆七回头,只见十来个女子从黑暗中钻出来,齐刷刷跪在他面前。 领头一名女子娇声哽咽道:“求公子救我们出去,我们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恩情。” 青伯解释道:“这些都是被崇月楼送来的姑娘们。” 刚才那一通混乱,她们不知从哪里寻了衣衫穿上,或许是因为害怕,身上的衣衫皆是凌乱不整,脸上犹挂泪痕。 这些女子,皆是崇月楼精心挑选的美人,此时虽然光线昏暗,却也难掩她们的如花美貌。 此时若是不能逃出去,等那雪宝妖王回来,只怕活命无望。 她们跟在陆七身后,心里燃着一线希望,只要出了这道门,她们便能逃出生天。 若是以往,陆七肯定是懒得管这些闲事。 想到小枝她们商量降妖的目的,便是为了解救那个即将被送来千叶山的少女,若他此次放了她们出去,小枝肯定很开心。 不过举手之劳的事,陆七命青伯开了门,先让这些女子出去。 想来是榕树精施了法术,院门外没有柔软剔透的台阶,也没有爬满冰柱的花妖。 跨出门槛,便看到被浓浓紫雾包裹着的老榕树。 他们出来了。 青伯听到陆七提起雪灵石,已是汗毛倒竖,怎敢再带他原路返回,万一这魔界少主一时兴起,当真放出那地底下的东西,自己可就一点活路也没有了,虽然现在也很难说。 陆七扔了榕树精,看也不看那些又要对他跪下谢恩的女子,施了个传送诀,将她们送到千叶山脚下,便闪身消失在紫雾中。 第六十二章 大敌当前 望月台上,桂花树下,小枝已经枕着棒槌,抱着小黑,入梦了。 梦中她找到了师父,回到了回龙山。 在那个与世无争的桃源里,师徒三人,四只宠物,时光悠悠倒退到白棠去之前的岁月…… 白茴茴好不容易哄着小枝睡了,此时抱着小白,躺在小枝旁边的白玉台上。 这白玉台在太阳的暴晒下,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耳边是街道酒肆里嘈嘈切切的人语声,和小黑轻微的呼噜声。 白茴茴眯眼望着远方的天空,那里挂着几丝云絮。 今日风小,桂花树的叶子几乎都没有被拂起。 可那云絮怎么看着像是被风吹下来了? 白茴茴抬手在眼睛上搭了个棚,仔细去看那慢慢飘近的白云。 越来越近了,白茴茴突然惊坐而起,衣袖掀翻了装着糕点的瓷盘,一声脆响。 除了小枝,三只祖宗都被惊醒了。 待它们迷糊间看清半空中的白影,全都炸毛了。 小黑从小枝怀里挤了出来,棒槌也哼哼哧哧地从小枝脑袋下拱出来,不管小枝“咚”地一声,脑袋磕到坚硬的白玉台上。 小枝皱了皱眉头,翻个身,继续睡了。 那道白影落到了白玉台上,竟是个白衣白发,面白无须,白到发光的男人。 男人金黄色的虹膜中两粒漆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着白茴茴,更准确的说,是盯着她怀里的小白。 即便没有那捂着鼻子都能嗅到的妖气,光是看那异于常人的长相,此人也必是妖怪所化无疑。 作为一名时常撞大运的召妖师,白茴茴对妖,还是很有一些辩识能力的。 眼前这位的修为,可不比郁兰夫人弱。 白茴茴强自镇定,道:“你,你可是那雪宝妖王?” 对面人视线上移,看着白茴茴的眼睛,薄唇轻启,声音像覆着三九寒冰,即便这冬日难得的暖阳,也化不开丝毫。 “难怪能被上古妖王看上,眼力倒还不错。” 明明像是夸人的话,从这人口中说出来,愣是让白茴茴打了个寒颤。 白茴茴心里叫苦不迭,陆七去千叶山降妖,谁知这妖竟跑到她们这里来了! 看着冰封千里的气场,绝对不是来喝下午茶唠嗑的啊! 白茴茴瞄了眼我方阵营,这要是掐起架来,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呀! 但输人不输阵,白茴茴暗暗吸了一口气,道:“不知雪宝妖王来此有何贵干?” “当然是为了上古妖王而来。” 雪宝妖王的视线又落回白茴茴怀中的小白身上,嘴角斜挑,无比邪气。 白茴茴下意识抱紧了小白,往后挪了挪。 小白窝在白茴茴怀中,甚是憋屈。 老子退隐了三千年,好不容易出来撩个妹,竟被这厮给盯上了。 若是从前,莫说这种级别的妖,便是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敢来招惹他上古妖王花曲柳的。 可是如今,小白抬起毛茸茸的爪子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不提了! 那边棒槌来回瞎转,嘴里哼哧低吠,看上去似乎很烦躁。 可不烦躁么! 它瞪了一眼小白:叫你跑出来显摆,一把年纪了,做事还这么随心所欲,这下好了,被人一窝端了吧。 小黑弓着身子,低吼着亮出利爪,耳朵平直,瞳孔放大,瞪着不远处的雪鹄妖。 嗯,攻击性十足的模样。 可人家眼里,压根就没有你这号喵。 小枝似乎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了,她闭着眼睛,伸手四下里乱摸一通,似乎在找什么。 怎么突然这么冷了?我的小黑暖宝宝呢? 雪宝妖王一步步走过来,眯着眼睛,蛊惑道:“乖,把那只狐狸给我。” 白茴茴又打了个寒颤。 地上还躺着一个醉鬼,白茴茴也不敢抱着小白撒腿就跑,何况在这白华城第一高楼望月台上,能往哪里跑?除非纵身一跳…… 那画面可不太美,甚至有些恶心。 白茴茴“啪唧”灭掉了这个念头,眼看着雪宝妖王越走越近,脑子想抽筋了,也没能想出个对策来。 所谓福祸相倚,昨晚刚捡了个大便宜,今日就被人觊觎上了。 白茴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白,暗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交出去。 雪宝妖王步步紧逼,小黑和棒槌虽然随时准备进攻,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敌我实力悬殊。 若是从前……罢了,还是先不提从前了,眼前这个坎过了再说吧。 小枝迷迷糊糊间,感觉寒意更浓,似乎有人搬了个冰疙瘩过来。她这次不再寻找小黑,她想将那块冰疙瘩扔掉。 本来已经认命的白茴茴,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三只祖宗也惊得合不拢下巴,棒槌那哈喇子都流了一地也不知道擦一擦。 只见小枝闭着眼睛,趴在地上挪了挪,仿佛找到了寒冷的源头,咧嘴笑了笑,一把抱住雪宝妖王的小腿,往后一丢,竟将这白华城人人敬畏的雪宝妖王,给扔出去了…… 不是……这…… 雪宝妖王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再次翩然落在白玉台上。 他掩嘴轻咳一声,总算是看到了台上那个呼呼大睡的小姑娘。 倒是有点意思。 雪宝妖王却不急着得到小狐狸了,他往小枝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仔细打量着这个满身酒气的小姑娘。 白茴茴心都拽紧了,三只祖宗也再次炸毛。 四双眼睛瞪着雪宝妖王和小枝,只要他敢动小枝一根汗毛,便是拼了命,也要斗上一斗了。 雪宝妖王没有动小枝一根汗毛,但是他在小枝红扑扑的脸蛋上捏了一把。 这是…… 旁观的几位,却又不懂了。 白茴茴紧张道:“你,你别碰她。” 雪宝妖王没理她,依然看着小枝,眼神难得不再冰冷,轻声道:“她就是那个女孩吗?” 也不知是问谁,但肯定不是问白茴茴,或者他心里已经有答案,只是忍不住感慨一下。 小枝感觉那个被她扔了的冰疙瘩又回来了,心里烦躁,皱了皱眉头,撅了撅嘴,“啪”的一声脆响,一巴掌拍在雪宝妖王脸上。 白茴茴:“……” 雪宝妖王:“……” 第六十三章 要开打啦 这样下去,小枝怕是小命休矣。 不行,不行,不能坐以待毙,白茴茴四下扫了一眼,目光定在那棵枝叶茂密的桂花树上。 她想也没想就将小白塞进衣襟里,那团起来脸盆大的一坨,隔着里衣,挤在她绵软的胸前,又滑到平坦的小腹,被束腰托起,白茴茴看上去就像个大肚子的小媳妇。 雪宝妖王还在盯着小枝琢磨,似乎没想好,要将这个小酒鬼如何处置。 忽然一阵劲风袭来,伴着枝叶刷刷作响声,白茴茴的呼喝声,以及棒槌兴奋的吠叫声。 雪宝妖王皱眉抬眼,没起身,只懒懒伸出一根食指,便抵挡住了百年老桂树的攻击。 白茴茴横抱着老桂树的树干,咬牙往前推,可雪宝妖王面前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不管她怎么使力,老桂树都不能再往前分毫。 她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抡斧头劈柴、抡铁铲炒菜,臂力比一般女孩子要大很多,眼下抡着这棵粗壮的桂花树,并不费力。 可她纵有无穷的力气,此时也如同泥牛入海,都被雪宝妖王随意一指便化去了。 棒槌的助威声渐渐沉下去了。 “现在的女孩子,都这般粗鲁了吗?” 雪宝妖王手指一划,桂花树便从白茴茴手中飞了出去,落在白玉台外的地面上,震落了了一地残枝败叶。 白茴茴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倒栽葱。 小白有心撑她一把,两只肉乎乎的小爪子往上一推,正好推在同样肉乎乎的两团包子上。 白茴茴:“……” 小白:“……” 若是不知道小白是上古妖王也就罢了,只当是被只不懂事的畜生摸了,如今,唉,可不也是被畜生摸了么? 白茴茴脸上瞬间飞起红霞,“啪啪”两下拍落了那两只小肉爪,尚自怔愣,且心猿意马的小白赶紧将脸埋进爪子里,缩成一团,老实地充当白茴茴的大肚子。 见雪宝妖王正看着自己,白茴茴尴尬地咳嗽一声,道:“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你,可你若是敢欺负小枝,我们崇月楼,还有陆七,陆七你知道吗?他可是魔界少主,我们都不会放过你。” 昨晚隐藏妖气,躲在人群中观看召妖大赛时,确实有个男子站在小枝旁边,举止亲密。 想来那男子也隐藏了身份。 雪宝妖王挑了挑眉,眼眸中闪烁着金光,道:“哦,魔界少主?这倒更有意思了。” “哈?”白茴茴不知雪宝妖王这话何意,你难道不害怕? “那陆七和小枝是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白茴茴话音刚落,躺在白玉台上的小枝倏地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正低头瞧她的雪宝妖王,忽然举起左手。 雪宝妖王只当她又要扇自己耳光,身子往后仰了仰。 谁知她只是将手伸到眼前,看着掌心,傻傻地笑了,“陆七哥哥,我喜欢你。” …… 小枝说完,又闭上眼接着睡去了。 白茴茴今日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带了酒来。 雪宝妖王看着眉头紧蹙,睡得不安稳的小枝,冰凉的手指抚上她温热的脸,叹道:“本不想伤你,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为之了,若是他在这里,只怕也会支持我这么做。” 什么他啊她的,到底是谁?白茴茴听不懂他这乱七八糟的话,但有一个意思,她听出来了,就是他要对小枝动手了。 雪宝妖王手上聚了妖灵,眼看就要覆上小枝的眉心。 白茴茴惊叫一声,抓起地上的瓜果杯碟,就往雪宝妖王脸上砸,只是这些零碎玩意还没近得雪宝妖王的身,就被那道无形的气墙给拦住了,包括怒扑上前的小黑和棒槌,皆撞了个眼冒金星。 雪宝妖王冷声道:“别急,等一下就到你们了。” 他的指尖已经碰到小枝的额头,只需将那噬魂的妖灵放进她的印堂穴,这具傀儡便做成了。 “嗤……”一道蓝光像利刃一般冲破了那道气墙,又快又狠地划破了雪宝妖王的手指。 殷红的血液瞬间渗出苍白的皮肤,滴到小枝的额头上,那血也是凉的,像秋雨落在小枝的梦里。 雪宝妖王看着自己的手指,怔愣了片刻,缓缓抬起眼眸。 白玉台上,已经多出了一个浑身散发杀气的玄衣男子。 “陆公子,你总算是来了。”白茴茴喜道。 陆七盯着缓缓站起身的雪宝妖王,眼神里凝了寒冰,“小枝怎么了?” “哦,你别担心,她只是喝醉睡着了。” 白茴茴本想躲到陆七身后,但此刻的白玉台上,实在不适合脆弱的人类存在,她招呼了小黑和棒槌,默默退到了白玉台下。 一人一猫一狗,还有从白茴茴怀中钻出头来的白狐,齐齐注视着白玉台上的动静。 “雪宝妖王?” “魔界少主?” “开始吧。”小枝就躺在雪鹄妖脚旁,陆七怎么可能不担心,但硬抢恐怕会伤了她。 陆七担心雪鹄妖突然对小枝下手,只能将他的注意力先引到自己这边,再想办法。 他眼睛盯着雪鹄妖的动作,手上捏了道引雷诀,瞬间天地变色,罡风骤起,一道嗤嗤作响的闪电出现在陆七指尖,紧接着惊雷在乌云密布的天际炸响。 望月台下,人群惊慌奔走,嘴里喊着:“变天啦,要下雨啦,快回家收衣服啦!” 纵然睡得再死,小枝也被吵醒了,她这一觉当真睡得头疼得很。 从地上坐起来,揉了揉迷蒙的双眼,手上怎么黏糊糊的? 小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血?血!惊呼一声,神魂终于开始归位。 她看了看身边白得发光的陌生男子,咦,这人是谁?长得妖里妖气的。 她又看了看不远处握着闪电的陆七,咦,他不是应该在千叶山降妖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扭头,终于看到了白茴茴。 白茴茴拼命朝她招手使眼色:大姐,快过来躲着啊,那里太危险。 小枝虽然还有些恍惚,却也从白茴茴紧皱的眉头里看出事情不简单。 她撑着白玉台,踉跄着站起身,头实在是晕,晃了晃,一个没站稳,撞到了身旁的白衣男子身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这无心一撞,竟将雪宝妖王撞倒在地。 雪宝妖王:“……” 陆七:“……” 白茴茴:“……” 仨祖宗:“……” 雪宝妖王竟如此不堪一击?还是小枝…… 第六十四章 小白受伤 小枝揉了揉额角,再次挣扎站起来,顺便拉了一把雪宝妖王,歉疚道:“不好意思啊。” 雪宝妖王没说话,他感到很没面子,他必须挽回妖王的尊严。 只见他金色眼眸中,仿佛“哔哩啪啦”冒着火星。 可小枝却觉得,周围似乎更冷了。 雪宝妖王妖气大盛,正要祭出法宝,不想旁边的小姑娘觉得站在他旁边实在是冷得慌,便朝着魔界少主那边走过去。 雪宝妖王伸手去拽她,小枝下意识推了他一把,没想到竟又将雪宝妖王推倒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边陆七的闪电已缠上小枝的腰身,将她凌空卷了过去。 白茴茴吓得闭上眼睛,完了,小枝怕不是要被烤成乳猪了。 闪电捆在小枝腰间,像丝绸般柔软,拉着小枝落入陆七怀中。 小枝双颊潮红,笑眼朦胧,扑向陆七。 陆七张开怀抱,正准备拥美人入怀,可不知为何,却觉一股无穷的力量朝自己涌来,不等他蓄力去阻,小枝已经压着他仰躺在了白玉台上。 “你……”陆七被压得肋骨疼痛,眉头紧皱,“你怎么了?” 小枝明显不对劲,她怎么突然力气这么大? 雪宝妖王缓了缓神色:果然不是自己的问题,是这小姑娘天生神力,这倒是没听那人提起过。 小枝懵然看着自己的双手,“这,这是怎么回事?” 陆七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咳嗽一声,道:“你先起来,好吗?” 雪宝妖王怎会错过这个好时机,他已召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弦月弯刀,趁小枝怔愣间,朝着他们的方向凌空劈下。 聚集了无数妖灵的弦月弯刀,在半空划出一道绚丽的紫光,迅如闪电,转眼就要将小枝的后背切开。 千钧一发之际,陆七一手抱着小枝的后背,施了一道护身咒,一手伸出迎上那道刀光。 紫色刀光和蓝色电光交织在一起,整个白玉台上刺眼的光芒暴涨。 台下的看客只觉眼睛一疼,眼泪不由自主滚滚而出。 听得“嘣”的一声,再睁开眼时,面前的白玉台被劈开一道裂缝,往中间凹陷下去。 瓜果点心,美酒佳肴,尽皆顺着那道裂缝,往下掉落,许久,才听到瓷器碎地的声音。 小枝想从陆七身上爬起来,却无处着力,也顺着白玉台的斜坡往下滑。 陆七拉着她,一脚蹬地,想要借势飞起。 可此时的小枝,不知为何,仿佛身沉千斤,怎么也拉不动。 难道是醉酒的缘故? 两人挣扎了几下,还是从中间的裂缝掉了下去。 雪宝妖王足尖轻点,凌空掠起,自半空中对着断裂的白玉台横向又砍了一刀,然后稳稳落在白茴茴不远处。 落地时,紫光已将白玉台劈了个四分五裂,玉石破碎,纷纷往望月台中间的空洞里砸落。 白茴茴看着眼前这番变故,泪痕犹挂在脸上,张了张嘴,竟是半声也发不出来。 她猜不出,小枝和陆七是先摔死还是先被玉石砸死。 “轮到你们了。”雪宝妖王声音清冷,将视线从面前的楼洞中移向白茴茴这边。 连悲伤的机会都不给她。 白茴茴慢慢转过头来看着雪宝妖王,眼神空洞,茫然若失,仿佛面对猛禽的幼兔,放弃了挣扎。 虽然上古妖王被施了禁咒,封印了修为,极难查到他的踪迹。 修炼到了雪鹄妖这个级别,多少能感知到一丝半毫同类强者的气息。奇怪的是,他却嗅不到上古妖王的气息,这只能说明,上古妖王的修为已经达到了骇人的地步,他怕是不能望其项背。 不过,雪宝妖王早已知道这只白狐的来历,即便昨晚上古妖王不现真身,这几日,他也要找上门来。 雪宝妖王只为上古妖王而来,倒也没真想与崇月楼结仇,看着惊吓过度的白茴茴,道:“只要你交出那只白狐,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听到这话,白茴茴心里一跳,缓过神来,赶紧将小白捂紧了,又将龇牙咧嘴、愤怒不已却又无计可施的小黑和棒槌护到身后。 “罢了,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雪宝妖王话毕,弯刀在手中转了一圈,寒光闪闪,紫气凝结,眼看就要手起刀落。 这一刀劈下来,望月台怕是要彻底毁了。 生死攸关的时刻,白茴茴脑中居然还在想这个。 不过这一刀终究也没落下来。 只见雪宝妖王脸色微变,倏地往旁掠去,堪堪避开一条从楼洞里飞出来的银龙。 那条银龙般的闪电迅疾缠上望月台顶的栏杆,另一端卷着陆七和小枝,从楼洞里飞上来。 小枝还顺手捡了竹篓,背在身后,看来是酒劲过了,清醒了。 若是一般人从这么高的楼上掉下去,怕是早已吓尿了,她只是吓醒了酒,应该不算丢人。 白茴茴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地拖着棒槌和小黑往栏杆边的角落里缩了缩。 雪宝妖王虽然知道魔界少主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掉,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爬上来。 刚刚那一刀,为了将他们打落楼底,他几乎用了全力,他算着时间,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冲破弦月刀的妖灵之气。 雪宝妖王阴沉着脸,道:“魔界少主,果然名不虚传,听闻陆少主的御邪剑乃上古神兵,威力无穷,今日倒要讨教了。” “你还不配。” 陆七一手揽着小枝,一手擒九霄雷电,长虹贯日,电闪雷鸣,直击雪宝妖王。 雪宝妖王横弦月刀格挡胸前,刀中妖灵轰鸣震颤,紫光大盛,在雷霆到来那一刻,万妖嘶吼,生生抗下这一击。 雪宝妖王后退两步,胸口隐隐作痛。 看来,今日是自己大意了。想到此行的任务还没完成,雪宝妖王眼眸微眯,在陆七下一道引雷诀召出之前,突然扭动脖子,寻到了躲在角落的白茴茴。 这一颗突然前后错位的脑袋,吓得白茴茴一屁股跌坐在地。 雪宝妖王盯着白茴茴怀中的白狐,飞身欺近,在白狐抱头缩身的刹那,弦月刀凌空横过,刀锋处的妖灵,正正从白狐眼前划过。 嗤嗤啦啦令人背脊发麻的闪电已追到了身后,雪宝妖王在栏杆上点足,身子后仰坠下了望月台。 闪电击在栏杆上,那一处栏杆瞬间烧成炭灰。 陆七抱着小枝飞到近前,往望月台下看去,雪宝妖王已没了踪影。 身后传来白茴茴颤抖的哭声,“小白……” 小枝赶紧回头望去,只见小白双眼紧闭,两行鲜血从中溢出,染红了雪白的茸毛。 第六十五章 鬼主千薇 崇月楼才修补了被白棠和郁兰夫人毁坏的亭台楼阁,眼下对着满目疮痍的望月台,心碎一地,唉,又是一笔巨资。 小白身上未发现其它伤,只是那双眼睛,算是废了。 它眼睛上敷了药草,蒙着一层白绢布,窝在白茴茴怀里,郁郁寡欢。 至于小枝那醉酒后的异样,他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从望月台下来,陆七安顿好小枝她们,又去了一趟千叶山,只是榕树已枯,妖府已毁,雪鹄妖不知去向。 在召妖大赛之后的第三天,小海从青岚城带来了几个消息。 青岚城地处十万大山深处,是妖魔鬼怪最活跃的地方。 早些年陆七闲来无事,在青岚城买了几间铺面,派了些手下前去做生意,顺便打探各界的消息。没想到那些小魔头竟是做生意的好手,这些年,为陆七赚了个盆满钵满。 据青岚城绸缎庄的老板说,近日在城中发现了燕燕的踪迹,燕燕是魔君韶辰堂姐的女儿,借着这层关系,在魔界嚣张得很。燕燕在魔界有件特别出名的事,便是多年来单恋魔界少主陆七。 按说燕燕出现在青岚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每年她都会去青岚城过年。只是浮玉谷的江玉簪也去了青岚城,而且两人还碰头了。 这就奇怪了,这江玉簪才从通天阁回浮玉谷,之后还主动找了陆七,想要跟他签订协议,这么快又跑到了青岚城,并且和魔界的燕燕碰了面,其中必有蹊跷。 不仅这两人出现在了青岚城,这段时间,鬼主千薇也去了青岚城。 千薇是鬼王千屈的妹妹,据说一直四处寻找她的哥哥。她去青岚城,莫不是在那里发现了鬼王千屈的下落? 这可是件大事,近三千年来,鬼王的行踪一直是个谜,到处都有人说在哪里看到过他,可他究竟在哪,众人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件大事发生在八月十五前,上界的夕雾仙子不知因何原因在青岚城陨落,至今没有查出端倪。 对了,还有两件人间的奇闻。 发生在他们去过的江塘城,江塘城方老爷子的傻孙子大婚之日新娘跑了,可是傻子却突然不傻了,方老太爷真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欢喜,应该还是欢喜多一些吧。 小海说到这的时候,瞟了一眼小枝。 还有件事呢,是城北破庙里一个久病缠身的小乞丐,一夜之间突然痊愈了,只是很快却不知所踪,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老大娘。 陆七斜了小海一眼,道:“我看你是不是太闲了点。” 小海之所以打听江塘城的事,确实是想知道少主拐走的这位新娘是何方神圣,竟让自家不近女色的少主,干出这等抢亲的勾当来。 而小乞丐的事,则是顺道听来的。 这里面的缘由,陆七大概猜到了,想必小枝曾见过那个小乞丐,也赠了他一枚红豆果子。 小海挠了挠头,一脸委屈,“属下这次是奉魔君之命,问少主今年可去青岚城过年?” 陆七最近几年都在青岚城过年,今年自然也是要去的。 陆七盯着躺在小枝怀里舒坦地眯眼打盹的小黑,思忖片刻,道:“左右没有你师父的消息,要不,我们先去青岚城杀了江玉簪,替你报仇?那里妖魔鬼怪聚集,说不定还能打听到白棠的下落。而且小白的眼睛,人间治不了,青岚城有不少鬼医,或许有办法医好它。” 小枝想到江玉簪,心口难免犯堵,若是能踹一脚回去,倒也痛快。 但杀不杀江玉簪还在其次,要是能打听到白棠或者师父的消息,倒是值得一去。 况且听到小白的眼睛有希望恢复,小枝更是迫不及待要出发去青岚城了。 白茴茴听说他们要去青岚城,死皮赖脸要跟着,说她在通天阁的山上困了四年,现在正是要出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的时候。 白溪荪本来不同意的,这女儿好不容易回家来了,怎能再放她出去。 可是看到白茴茴怀里可怜兮兮的白狐,他又实在说不出阻拦的话来,毕竟小白是在崇月楼受的伤。 小枝心知白茴茴担心小白,便顺了她的心意。 当日,一行人便往青岚城去了。 山林莽莽,青岚城掩在群山之中。 离青岚城不远的山坳里,鬼主千薇一袭黑色,蛰伏在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后,她已经在这山中寻找了几个日夜,终于摸清了重明鸟的藏身之处。 这种上古神鸟,当真是精明狡猾得厉害,加之它长了四个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转悠,几里外的动静都能察觉到。若非千薇身为鬼魅,凡人想要靠近这重明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虽然不知道那凡人要寻这重明鸟来干嘛,可是一只鸟换十枚荆罂果,对她来说,倒也不是亏本的买卖。 半个月前,鬼冢传来讯息,有人出十枚荆罂果,请鬼主千薇前往青岚城抓重明鸟。 千薇这些年一直在寻她哥哥鬼王千屈,而几乎所有鬼都知道,他们那个鬼王最爱吃荆罂果,几万年来,为了能吃到荆罂果,时常去为木槿仙子守山看林,实在是丢鬼界的脸面。 据传说,三千年前大战时,一山的荆罂果被销毁殆尽,鬼王痛心不已,从此心灰意冷,竟自毁修为,魂飞魄散了。 当然,这只是传说,千薇从不相信哥哥会为了一口吃的自尽,这么些年,她一直不曾放弃寻找。只是四海八荒,要寻一个有意躲藏的鬼有多难,就只有千薇自己知道了。 三千年来,她不知被人骗了多少次,本已心灰意懒,直到这十枚荆罂果的出现,让她又燃起了希望。 若是知道她手里有荆罂果,哥哥会不会来找她呢? 这重明鸟向来机警,这次也不知道怎地那么不小心,被人发现出现在这青岚城附近的深山里。 千薇在这山里日夜不休地,几乎将周边几座大山都翻了一番,总算找到了重明鸟的踪迹。此时已经甚是憔悴,蹲在黑石后面,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了那两只躲在灌木丛里谈情说爱的“爱情鸟”。 堂堂鬼界之主,活得还不如两只鸟。 重明鸟的老巢在山崖下的苦叶树上,因这两只鸟的整天腻歪在一起,那巢中已经有了三枚灰扑扑的蛋,不日就能变成一家五口了。 只是那凡人却没给千薇等待小鸟破壳而出,再等它羽翼丰满那么久的时间,明日傍晚,她必须抓住一只大重明鸟才能得到荆罂果。 人家说了,不要雏儿。 那只雌鸟本来整日在巢中孵蛋的,今日却不知为何来了兴致,携了雄鸟出来滚草丛。 因为那三枚蛋,千薇下定决心只抓雄鸟,不抓雌鸟。 从昨日早上到现在,她悄摸摸地跟踪那雄鸟,却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如今两只腻在一起,只怕得手的机会更小了。 第六十六章 重明鸟 千薇正在黑石后面凝眉深思,那边灌木丛中的重明鸟却突然发出一声厉嘶,风驰电掣般向着山崖下的苦叶树飞去。 有人闯了它们的老巢? 千薇来不及细想,也迅速飞了过去。 不等靠近,便看到一袭白衣胜雪,浑身透着寒冰般气息的男子,站在苦叶树下,仰头望着树上金灿灿的叶片。 他冰冷的眼眸,在阳光下,闪着金子般的光芒。他没有看那两只立在树上怒目尖叫的重明鸟,也没有看那三枚灰扑扑的鸟蛋,只是看着苦叶树的叶子,呆呆站了片刻。 这位仁兄,您莫非是看中了这棵树? 清荇仙君确实看中了这棵树。 苦叶树,叶子从初春发青芽;夏季浓绿,形似婴儿巴掌,肉乎乎的;入秋深红,那肉团像果实般,仿佛那小巴掌蜷缩起来,握成了拳头;到了深冬,这些叶子又变成了金色,全都舒展开来,只是不再肥厚,薄如蝉翼。 为什么叫苦叶树呢?不是因为叶子苦,而是这苦叶树的树干里,藏着一颗苦心果。相传若是想要忘情,只要挖了这颗苦心果,温水送服,保证让你将那负心人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效果如何,还有待验证。 苦叶树难得,万年生一棵,一棵树只结一枚苦心果,一旦这枚果子被取出,这棵苦叶树也将变成一棵死树了。 而重明鸟最爱觅苦叶树而栖,它们最爱那些金光闪闪的叶子。若是有人摘了一片叶子,简直和端了它的老巢没两样,都是要拼命的。 所以即便清荇仙君没有要偷鸟蛋的意思,那两只长得特别像鸡的重明鸟还是如临大敌一般戒备着。 清荇仙君缓缓抬起手,苍白纤长的手指眼见着就要触碰到金叶子,那两只重明鸟一只护着鸟蛋,一只俯冲直下,尖锐的喙直奔他的眼睛。 这千钧一发之际,藏身在一棵松树后的千微,手心都紧张得冒汗了,可那位白衣男子居然还那般神色泰然。 千微当然不是怕重明鸟伤了那美貌男子,即便她没有重明鸟的四只眼珠子,可也一眼瞧出了那是位修为不低的神仙,对付两只鸟,分分钟的事。即便这上古神鸟,气力无穷,善搏逐猛兽,可奈何对方是神仙哪。 她担心的是那两只重明鸟的安危,她为了不伤到那两只重明鸟,在这深山老林寻找蹲守多少个日夜,若是那凡人不计死活照单全收,她用得着吃这个苦。 如今苦也吃了,可这鸟若还是死了,她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千薇甩出锁魂鞭,正正拦截了青荇仙君信手挥出的一道仙法,眼看那重明鸟就要啄了青荇仙君的眼睛,青荇仙君这才轻飘飘地往后移了几步。 青荇仙君冷冷看了一眼从松树后转出的千薇,并不多理会,反手又祭了一道仙法,直冲那只重明鸟而去。 千薇眼疾手快,当下又是一鞭子缠上去,面色阴沉道:“这上古神鸟极为稀少,仙君若是不想要,却也不要碍了别人的事。” 看来这位仙君是打算将高冷进行到底了,只见他依然一言不发,虽然不再使用仙法,可却亮出了一柄刃如秋霜的长剑来,剑锋不朝着重明鸟,而是往千薇这边扫来。 好家伙,打架是吧,她鬼界千薇还没怕过谁。 长剑所向之处,一阵叶雨纷纷,参天古木拦腰而断,四下一片狼藉。 锁魂鞭在碎叶翻飞中变化无方,灵活得宛如一条游蛇,始终缠着长剑,既避其锋芒,又让其无法突破自己的掌控。 几个回合下来,青荇仙君总算正眼瞧了瞧这个黑衣女子,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鬼界千薇。” 那两只围观的重明鸟一看这势头不对啊,这两位哪一个看上去都比自己厉害,并不是平日那些猛虎雄狮所能比的。当下不再恋战,苦叶树虽好,但到底还是小命更重要。 两只重明鸟围着鸟巢,小声啁鸣几声,看来是要逃了。 千薇心头一急,飞身到苦叶树下,一脚踹在树干上,苦叶树金黄的叶子簌簌往下落。 千薇身材修长,腰身纤细,一脚踹完,静立苦叶树下,宛如一株坚韧的竹子;她微抬着头,眯眼看着那两只重明鸟,她的眉眼细长,冷艳中带着一丝狠厉;她的皮肤白皙,脸颊消瘦,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观感,绝不是温婉的女子。 在碎金子一般的叶片中,千薇斜挑了嘴角,看你们往哪里逃? 重明鸟在树枝上扑腾了两下,一个没看住,三枚灰扑扑的鸟蛋在鸟窝里颠了两颠,随着鸟窝翻覆,也往树下掉来。 青荇仙君没料到她这一番动作,竟也怔了怔。 直到重明鸟尖锐的叫声划破深林,三枚蛋,两只鸟只来得及抓住两枚,剩下一枚眼见就要掉到地上的时候,千薇抬起一只脚,脚尖将那枚蛋往上一勾,只需伸手就能接住这枚鸟蛋了。 她已经想好了等下以蛋相胁的戏码,传说重明鸟最护崽子,面对危险的时候,以命相搏也要护小鸟崽周全。 她刚伸出手,那枚鸟蛋却突然像被一股力量召唤着,往青荇仙君手里飞去。 千薇恼了,只是等她挥鞭去拦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青荇仙君捏着那枚鸟蛋,在手心掂了掂。 “你是哪个山头的小仙君?竟敢屡次坏我的事。” “晚辈青荇,不知鬼主大人捉这重明鸟所谓何用?” 他一个几万年的仙君,在千薇这只万万年的鬼主眼里,自称晚辈确实不委屈。 青荇这是在报她刚才那一脚之仇,那苦叶树极其脆弱,若是因她那一脚,将那枚苦心果踹坏了,又要去哪里再寻一棵苦叶树? “你不配知道。”千薇懒得废话,直接祭出鞭子。 这边打得正酣,那边两只重明鸟泪眼汪汪地小声嘀咕,大概意思是:看那两人的厉害,此时不逃,等会怕是要全家都交代在这了。 最终那两只重明鸟带着两枚蛋一飞冲天,再飞入林,眨眼就不见了。 千薇:“……” 传说果然都是骗人的。 看老娘今天不大卸了你这小仙君。 千薇再无顾忌,一条锁魂鞭使得飒飒作响,全身的怒气都汇聚到了挥鞭子的手上,誓要将那青荇小仙抽个皮开肉绽。 青荇仙君且战且退,心里叫苦不迭,他也没想到那两只重明鸟溜得这么快。若是时光能倒回,他怕是宁可帮着千薇捉鸟,也绝不会抢这枚鸟蛋。 现在这枚蛋在他手中,烫手得很哪。 他自知敌不过千薇,一手将鸟蛋高高抛出,见千薇的长鞭果然去卷那枚蛋,赶紧一剑劈了苦叶树,剑尖挑了新鲜出炉的苦心果,索性这苦心果看上去并无损坏。 待千薇下一鞭子袭来之时,青荇仙君一个飞身,凭空消失了。 锁魂鞭只卷下来一片衣角,她都做好了大战三百回合的打算,谁知这家伙竟然就这么遁了。 千薇一记锁魂鞭抽在断裂的苦叶树上,整棵树瞬间支离破碎。 看着手里灰扑扑的鸟蛋,千薇暗暗磨牙,不将你的仙山夷平,难解老娘今日心头之恨。 第六十七章 青岚城 陆七在青岚城有座宅子,平日一直有人打理,时值年关,宅子内外挂起红灯笼,多添了几分热闹。 陆七在前厅里听大小魔头掌柜禀报青岚城里的诸般事宜。 小枝和白茴茴则蹲在后院的花房里招猫逗狗。 这个花房是陆七差人特意为小枝打造的,一间厢房大小的琉璃罩子放置在偌大的院子里,罩子里有一棵桃树,纷纷扬扬飘落着桃花瓣,那花瓣像是落不尽一般,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可树上依然挂了满枝。 这根本就是一个放大了的窈梦珠。 琉璃花房外雪花飞舞,寒风肆虐,里面却是温暖如春日。 白茴茴感叹着陆七的大手笔,刚走出家门,就长了这么大一个见识,果然不虚此行。 小枝扔给棒槌一个红豆果子,想起那日在荆罂山谷,李凌霄将摘取荆罂果的秘术告知了江玉簪,也不知江玉簪摘了多少荆罂果? “茴茴,那日我被李凌霄带走后,你们在山谷中可曾留意江玉簪干了什么?” 白茴茴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日我们着急找你,并未留意她,不过你被李凌霄带走不久,山中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半山腰的琉云火裹着巨石像泼水一般往山谷淌,郁兰夫人带着我和小白赶紧跑了,我还以为那江玉簪会葬身火海,没想到竟然也逃出来了。” “不仅逃出来了,看样子还摘了不少荆罂果。”小枝挥手驱赶又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的棒槌,那满竹篓的红豆果子,大部分都入了这家伙的肚子。 白茴茴突然站起身,惊道:“小枝你说,那江玉簪会不会将整棵荆罂果树都拔走了?” “……那,应该不会吧!”小枝想象了一下江玉簪扛着一棵浑身长满尖刺的大树,在满山琉云火海里乱窜,那画面太诡异,她赶紧甩了甩脑袋。 白茴茴也甩了甩脑袋,道:“不管怎样,她肯定摘了不少,这个坏女人,等抓到她,我一定替你痛揍她一顿。” 小枝抓了一捧桃花瓣,撒到白茴茴的身上,笑道:“好说,到时候一定先让你揍够了,我再踹她一脚。” 白茴茴玩心大起,抱着桃树猛烈的摇晃着,让那花瓣雨落得更急更快。 雪花围着桃花,桃花围着少女,这青岚城的冬日,从未如此令人心动。 陆七站在月洞门下,远远望着花房中,小枝笑得喜悦畅快。 不等小枝她们去寻江玉簪,魔界的燕燕听说陆七来了青岚城,当日傍晚就找上门来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燕燕出现在前厅的时候,陆七正牵着小枝从后院过来,燕燕堆了一路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小枝并不知道这魔界众所周知的单恋故事,她看着眼前一双杏目圆瞪着自己,想了片刻,愣是没想起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姑娘。 陆七咳了一声,捏了捏小枝的手,道:“小枝,这便是燕燕。” 小枝?江玉簪是跟她说过,陆七在春宜城的时候对一个人间女子极好,好像就是叫什么枝来着,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燕燕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亦表现得很明显。 小枝正要打招呼呢,燕燕已经收回了怒瞪着她的目光,委屈巴巴地转向了陆七,捏着娇嫩的嗓音,道:“叶哥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青岚城,我还以为你今年不来这里过年了呢。” 这一声“叶哥哥”,听得小枝心头一颤,手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陆七,好的竟是这一口! 虽然天下皆知,魔界少主最恨别人叫他原名,燕燕也不敢喊他“叶红豆”。 可她又觉得,喊“叶哥哥”才能体现他们之间与众不同的关系。 喜欢一个人,总是希望自己在他心中是与别人不同的,是独一无二的。 于是不管陆七几次三番的嫌恶,每次见面,一声腻乎乎的“叶哥哥”,燕燕喊得亲昵热切,听得陆七头大如斗。 陆七如今已习以为常,只是挑了挑眉,余光瞄了一眼小枝,牵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对燕燕道:“今年有事耽搁了,来得晚了些,倒是燕燕,你今年来得那么早,可曾遇到什么稀奇事?不妨说与小枝听听,她第一次来青岚城,对这城中尚不熟悉。” 燕燕捏紧了手指,依然看着陆七说话,道:“每年不都一样,哪有什么稀奇事,不过城东今年开了一家烤猪蹄的铺子,味道还不错,她若喜欢,自去尝了便是。” 小枝不知这燕燕为何对自己这般大的敌意,但听到她提到烤猪蹄,心里思量着赶明儿和茴茴一起尝尝去,倒也是一件美事。 陆七开门见山道:“听说浮玉谷的江玉簪来找过你,不知所为何事?” 燕燕见没人招待自己,自顾坐了,低头拍了拍缠枝莲大红裙摆,随口道:“浮玉谷的人找魔,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想让我帮她完成一件心愿。” “她让你做什么?” 燕燕抬头看向陆七,道:“帮她找你。” 小枝坐在椅子上,适应了当个听客的身份,正低头玩着陆七的手指,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又看了燕燕一眼。 陆七哼笑一声,道:“找我干嘛?” “她说你们之间有份契约还没签,她想当面问一问,那日你为何失约?” “她倒是胆子不小,你是如何回复她的?” “我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问过你才行。” “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这便不需要告知叶哥哥了吧。”燕燕说了许久,也没见陆七让人上茶,说话更是审问犯人一般,再看那个低头捏着陆七手指玩得甚是有趣的女人,觉得再坐下去,只怕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暴躁脾气,一剑劈了她。 当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道:“叶哥哥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那江玉簪?见或是不见?” 陆七反手握住小枝的手,道:“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明日午后来这里找我,我会告诉她原因。” “好,那燕燕便先回去了。”那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燕燕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转身跑了出去。 至始至终,竟是一句话也没跟小枝说。 小枝倒并不介意这些,只是心中仍是疑惑,问道:“我看燕燕姑娘好像对我有很深的成见,可我又实在想不出在哪里得罪过她,你可知其中缘由?” 陆七凑到小枝面前,伸手抚平她的眉头,笑道:“叫声哥哥来听,我便告诉你。” 小枝想起刚才燕燕喊的那一声“叶哥哥”,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别过脸不理他,却见陆七一脸坏笑看着自己,心里念头一转,索性学着燕燕捏着嗓子,甜腻地喊了声“叶哥哥”。 陆七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认真道:“你没得罪她,是她自己执念太重,我今日带你过来见她,就是希望不要再执迷不悟。不过她能不能看开,便不关我的事了。” 小枝本来满心疑惑,现在更加一头雾水,你都说了个啥? 第六十八章 江玉簪 翌日,雪霁初晴。 本来今日陆七要带小枝去一个地方,但是昨天和江玉簪约了午后相见,便推到明日再去。 午饭后,小枝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想到等下江玉簪就要大祸临头,她竟生出几分不忍心来。 她揉着肚子,坐到回廊下铺了云絮锦缎的摇椅上。 虽然对江玉簪为了完成使命便罔顾人命,很是气愤,可若是将她绑着放在自己面前,任自己打杀,又似乎很残忍。 小枝觉得自己未必下得了狠手,可若是放过她,那一脚未免也挨得太冤了。 思量来思量去,最后决定趁着江玉簪还没来,自己和茴茴先去街上逛逛,眼不见为净,便任凭陆七去处置得了。 白茴茴一路上数落小枝心太软,早晚要吃亏。 但是小枝却不这么想,她并不想放过江玉簪,只是将这个摊子扔给陆七了而已。 因两人不想一帮小魔头跟着,又想多买些新鲜物什,小枝便把竹篓背着,省得大包小包提着累。 两人从城西逛到城南,又逛到城东。这青岚城在深山中,街上的店铺多是妖魔鬼怪所开,东西虽然新奇,却不太符合白茴茴这个人类的审美。 而小枝心里总想着江玉簪的事,也没心情仔细挑选,几条街逛下来,两人都没买几样东西。 城东一家店铺门口排了一条老长的队伍,白茴茴眼前一亮,吸了吸鼻子,道:“小枝,你闻,好香的烤猪蹄。” 小枝想起昨日燕燕说的城东烤猪蹄店,莫非就是这一家,看起来确实不错。 走了近一个时辰的路,午饭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两人互相看一眼,便默契地排到了队伍后。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好在前面几个山妖正在聊青岚城近几日的八卦新闻,小枝和白茴茴顺便听了一耳朵。 “你们听说了吗?有人在附近深山里发现了重明鸟,可惜没捉到,不然能卖好些钱呢。” “重明鸟?假的吧?那种上古神鸟,岂会轻易被人发现?” “那可未必,你们没听说吗?这城里有人花十枚荆罂果请鬼主千薇出山,就为了抓那重明鸟。” “哇,鬼主千薇?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看来这重明鸟当真出现在青岚城附近的深山里了。对了,她要荆罂果有何用?” “哈,你难道忘了,鬼主千薇的哥哥鬼王千屈,最爱吃那荆罂果,可惜三千年来,没人知道他在哪。她要荆罂果,莫不是已经寻到鬼王的下落了?” “哪年还不得有几个小道消息说看到鬼王现身。” “荆罂果虽价值连城,可也和重明鸟没法比啊,莫说十枚,便是百枚,这也是个亏本的买卖,不知那鬼主千薇可应承了?”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那重明鸟极其狡猾,想抓它可不容易。” “也不知那重明鸟的味道如何,和这烤猪蹄比起来不知哪个更胜一筹?” “我只知道,若是捉到一只重明鸟,卖的钱,够我吃一辈子的烤猪蹄。” …… 小枝用胳膊肘碰了碰白茴茴,道:“十枚荆罂果?茴茴你说,这人会不会是江玉簪?可她要重明鸟来干嘛呢?” “极有可能就是她,看来江玉簪来青岚城的目的不止寻陆七那么简单啊。” 白茴茴往前挪了挪,心里想着那荆罂果当真如此美味,还是那鬼王大人口味独特?她听小枝说过,这荆罂果和她的红豆果子是差不多品种的东西,看来回去得找小枝讨一枚红豆果子来尝尝。 “江玉簪。” “啥?” 小枝凑近白茴茴,伸手一指,道:“我看见江玉簪了。” 白茴茴顺着小枝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长长的队伍前,从烤猪蹄铺子里走出来一个青衣女子,正往她们这边看过来,端庄秀丽,嘴角含笑,可不就是江玉簪。 她不是找陆七去了吗?怎么会在这烤猪蹄的铺子里出现? 江玉簪对两人点了点头,却不走过来,而是转身钻进了铺子旁边的小巷子。 小枝和白茴茴对视一眼,都没搞明白眼下的情况,跟还是不跟? “我想去揍她一顿!”白茴茴摩拳擦掌道。 “我想去踹她一脚!”小枝跺了跺脚,刚才江玉簪那一笑,真是戳了她的心,她凭什么还好意思对自己笑。 还吃什么烤猪蹄,两人当下跟进了小巷子。 一进巷子,她们就发现了古怪。 巷子两边是高高的白墙,一眼望到头,是个死巷子,除了她们刚进来的地方,没有别的出口,可是江玉簪却不见了。 白茴茴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她拉着小枝打算退出去,可是一转身,身后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却也不见了,便是那十里飘香的烤猪蹄味,也闻不到了。 前后左右,四面白墙,她们仿佛是被圈禁在高墙里的鸟雀。 小枝摸了摸旁边的墙壁,道:“别怕,这里想必是被施了术法,只是我一时还看不出来,江玉簪既然将我们引到这里来,想必还有下一步动作,我们且等等看。” 白茴茴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很快便冷静下来,两人牵着手,往巷子深处走去。 眼见着那堵墙就在那里,可两人走了许久,怎么也走不到墙边,那墙像是会往后移动一般。 两人不想再走了,打算坐下来等着江玉簪出现。 这时候,那白墙上突然出现一朵紫色的玉簪花,白茴茴“咦”了一声,又拉着小枝往前走了几步。 随着她们往前走,白墙上的玉簪花越来越多,很快她们两侧的墙和身后的墙上,也开出了无数紫玉簪。 “江玉簪搞这些乱七八糟的花样,倒是闲得慌。”白茴茴对着四周的玉簪花翻了个白眼。 小枝随口道:“你说这些花会不会砸下来将我们埋了?” “不会吧……” 不等白茴茴说完,只见高墙上的玉簪花仿佛紫色的云朵渐渐在她们头顶聚拢,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哗啦一声,尽数砸了下来。 等两人挥开砸在身上的紫玉簪,眼前已不是那个小巷子了,她们身处望不到边际的玉簪花海里。 “这,这排面也太大了吧!”白茴茴忍不住惊叹。 小枝没有理会白茴茴,她的目光,望向了站在玉簪花海里,正冷冷盯着她们的江玉簪。 第六十九章 棒槌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江玉簪语气凉凉。 小枝也冷声道:“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呵,失望倒不至于,反正今日你也是要死的。” 江玉簪在浮玉谷,也算是个小有所成的人物,否则,陆七也不会将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白茴茴怒道:“你不是要见陆七吗?怎么倒跟踪我们来了?阴险小人。” 江玉簪冷笑道:“若不是昨日燕燕见到了小枝表妹,今日我倒真白白送上门去了,要说阴险,只怕还轮不到我。” 白茴茴一噎,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道:“你伤小枝在先,我们要打你杀你也是人之常情。” 江玉簪不跟她打口水仗,将目光看向小枝,道:“我还奇怪,我刚送了少主一枚荆罂果,怎么他还要四处寻求灵丹妙药?原来是因为你。” “所以你便用荆罂果逼他与你签订契约?” “不错,试问天下召魔师,谁不想与魔界少主签订契约,我既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 “可惜,我突然醒过来,让你失去了这个机会。” “所以,当我知道你没死的时候,便已知道了其中缘由,少主今日召我去,定不会放过我,可我却不甘心就这样死了,至少也得拉上你给我陪葬才行啊。” 江玉簪说着,身边的紫玉簪竟都变成了白色,像铺了满地白雪,她的头发在空中飞舞,四周风声飒飒,眼看就是一场暴风雨要来啊。 小枝捅了捅白茴茴的胳膊,道:“你先揍她一顿,我再上。” 白茴茴缩了缩肩膀,觉得自己好像斗不过她,估计小枝也够呛,脑子里飞快转着,竟被她想到了一个妙极的主意。 眼见着江玉簪就要动手了,白茴茴赶紧将小枝背上的竹篓拿下来,递到一脸莫名其妙的小枝面前,道:“快把棒槌喊出来,江玉簪身上有不少荆罂果,让棒槌去咬她。” 小枝怔了怔,很快就认可了这个主意,对着竹篓喊了一嗓子。 棒槌流着哈喇子,摇着尾巴从竹篓中钻出来,尚且不知道自己被委派了多么重要的任务。 白茴茴将棒槌抱到地上,对着它的耳朵,道:“那个女人身上,有好多红豆果子,你快去抢了来吃。” 怕棒槌不知道荆罂果是何物,白茴茴特意说了红豆果子。 果然,只见棒槌两眼放光,兴奋地吠了两声,就扑向了江玉簪。 江玉簪本来已经打算要动手了,见她们对着个竹篓喊“棒槌”,她知道那竹篓是个宝贝,当日在荆罂果山谷,她亲眼见到青荇仙君被这个竹篓收了进去,便想见见这“棒槌”是何法宝,手上动作停了片刻,谁知竟等出来了一条大黑狗。 江玉簪不知道棒槌对红豆果子的执念,心道,她一个召魔师难道还对付不了一条狗? 白茴茴却对棒槌寄予了厚望,对于一个从小钻研美食的人来说,她太能理解棒槌了,她觉得它必能一举将江玉簪拿下。 小枝虽然没有像白茴茴那般对棒槌充满信心,却也不担心,她从跟进小巷开始,到现在,一点也没有觉得害怕。 棒槌很勇猛,可它毕竟只是一条狗,几个回合,就让江玉簪略施小法术给制服了。 白茴茴瞬间气馁,看来棒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堪大用。 不等白茴茴撩起袖子准备自己上,只见棒槌趴着的那块由紫变白的玉簪花丛,快速地变成焦黑,那黑色一直往四周蔓延,很快,整片玉簪花海变成了一片焦土。 江玉簪踉跄后退几步,吐出一口鲜血。 小枝和白茴茴震惊地望着脚下的变化,这个地方,此刻鬼气森森,十分瘆人。 果然,吃货的潜力无穷啊。 棒槌趴在地上磨着牙齿,它得先休息会,再发动进攻。 自从那次小白被雪鹄妖所伤,陆七便在它们身上加持了护身法术,这法术能短暂地激发它们被禁咒所困的修为,若是遇到危险,好歹能多一份生机。 不等江玉簪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这片她创造出来的空间,从远处开始坍塌,片刻之后,她们又回到了那个巷子里。 只是除了两边的白墙,前后的墙却都不见了,直通热闹的街道。 白茴茴松了一口气,上前将棒槌抱回来,小枝从竹篓中掏了一枚红豆果子塞进它的嘴里,不等它摇头摆尾,一把将它塞回了竹篓中。 江玉簪脸色惨白,却是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们。 只见她冷笑一声,勉力靠在墙上,手指掐诀,嘴里念念有声。 白茴茴身为召妖师,对召魔也是有所耳闻的,见江玉簪这番动作,心里一凛,这江玉簪竟已经与魔签了契约?倒不知是什么级别?看她之前一心要签了魔界少主那份野心,这一位,只怕来头也不会太差。 果然,小巷里卷起一阵黑雾,将巷口又堵住了…… 黑雾中走出一个娇俏少女,正是小枝昨日才见过的魔君韶辰的堂姐的女儿燕燕。 燕燕今日倒是拿正眼瞧了小枝,只是那目光依然满含怨恨。 白茴茴哆嗦了一下,靠在小枝肩膀上,低声道:“这位一看就惹不起啊,我们该怎么办?她怎么好像跟你有仇啊,一直瞪着你?” 不等小枝开口,江玉簪手撑着墙,对燕燕道:“现在她就站在你面前,你今日若不杀她,以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小枝难得成功插了一次嘴,道:“等一下,这位燕燕姑娘,不知我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我看你对我成见很大。” 不仅她看,谁都能看出来,这位燕燕对小枝的成见很大。 燕燕气笑了,道:“误会?整个魔界谁不知道,我燕燕倾心少主多年,为他默默付出多少心力。你倒是装得一副单纯无知的好模样,骗得叶哥哥对你上心,还敢来我面前问我对你的成见,你倒是说说看,我该不该讨厌你?该不该取你性命?” 小枝总算明白陆七昨日的那番话了,所以说,这账,也要算到她头上? 白茴茴幽幽地看了一眼小枝,心里默默为她哀悼了片刻。娘亲说过,跟一个为情所伤的女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还是想办法逃命吧。 小枝却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地道:“你便是杀了我,陆七哥哥也不会喜欢你的,他非但不喜欢你,还会更讨厌你。” 这模样,这句话,落在白茴茴眼里,简直就是作死无疑。 第七十章 灰飞烟灭 白茴茴叹了口气,为自己也哀悼了一番。 果然,燕燕怒了,她将拳头捏得咯咯响,只怕马上就要动手了。 说不慌是不可能的,白茴茴这次脑子转不过来了,可惜小白目前还变不回人身,而且还沉浸在双目失明的打击中,不然她也不必这般害怕了;可惜陆七还在家里撸着小黑,等着江玉簪去送死,并不知道其实她们两个此刻才是送死的一方。 唉,要是陆七在这里,她们也就不会死了,白茴茴又叹了一口气。 小枝拉了拉白茴茴的手,安慰她道:“别怕。” “都要死了你还不怕?” “我们不会死。” “你有办法?” “嗯。” …… 你有办法倒是早说啊,白茴茴瞬间又恢复了斗志。 那边江玉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便是你不杀她,少主也不会觉得你好,他让你难过,你也让他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这样才公平啊。” 燕燕是有些犹豫,她看得出陆七对小枝是动了真心,若是自己将她杀了,这仇就结下了,可这并不是她所要的,她要陆七爱她,而不是恨她,可若是这个女人还活着,陆七便不会爱她。 小枝在她犹豫的时候,对着手心的红豆,甜甜糯糯喊了声:“陆七哥哥。” 燕燕听到这一声呼唤,怔愣了一瞬,脸上很快布满阴云。 白茴茴震惊了,这就是你说的办法?我怎么瞧着有些智障。 只是不等白茴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萦绕在巷子里的黑雾顷刻间散去,巷口立着一个浑身充满煞气的男子,正是陆七。 江玉簪不敢置信地望着巷口的陆七,他竟和小枝签了契约,而且不需要掐诀念咒,只需她对着手心喊一声:“陆七哥哥”,他便随时随地出现在她身边,他这是有多宠她?竟将灵元都送给了她。 江玉簪为了能接近魔界少主,这些年来,不知接了多少艰巨的任务,只是希望他能看到她的能力,对她青眼相看。 魔界都道:那浮玉谷的江玉簪办事效率极高,可以一用。 终于,他用到她了,她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可却不知从此离他更远了。 若问她后不后悔踹了小枝那一脚,江玉簪不后悔,只恨没有当场杀了她。 她有无数荆罂果,她用荆罂果换了修魔的秘术,秘术中写需要上古神鸟的血才能炼化成魔,她便又用荆罂果请了鬼主千薇帮她捉重明鸟。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离巷口那人更近一步。 为了他,她甘愿成魔。 可昨晚她才得知,小枝并没有死,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笑话。 她深埋心底的感情,终究不可能得到回应。 江玉簪拼命撑着墙壁,让自己不至于滑下去,她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可她心里的痛,却无人能知,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江玉簪摇头苦笑,最后看了一眼陆七,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终于滚落下来。 陆七只是一个隔空抓握的动作,那江玉簪便如一把灰尘般,铺了一地,一阵风过,就散了。 小枝也没想到他一出场,就这么霸道地要了江玉簪的命,当下呆了呆,直到陆七走过来,牵起她的手。 白茴茴虽然震撼,却也极有眼力,早在陆七走近前,就飞快后退了几步,让出位置。 燕燕怔怔望着刚刚江玉簪站着的地方,那墙上还有她撑手时留下的血迹,只是那人,却已灰飞烟灭了。 陆七看也不看燕燕,只是背对着她,声音冷得像灌了冰,道:“若有下次,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燕燕六神无主,嗫嚅道:“你,你竟然将自己的灵元给了她,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叶哥哥,你当真要为了这个人间女子,对我如此狠绝吗?” 陆七已经拉着小枝往巷口走去,道:“以后不要再叫我叶哥哥,我可没有想弑杀自己嫂子的妹妹,还有……”陆七说完突然顿住,依然没有回头,声音也依然冷漠,道:“还有,以后没事不要再去我娘那里了。” 燕燕眼前一阵眩晕,踉跄着靠到了墙上,像极了江玉簪刚才那副模样。 小枝跟着陆七已经走出那条巷子,白茴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燕燕,此时的燕燕没有先前的嚣张跋扈,看上去格外无助可怜。 不过白茴茴并不同情她,娘亲说过:对于不爱自己的人,你就是把一颗心剖出来捧到他手上,他除了觉得恶心,并不会感动。 街道上依然热闹喧嚣,那个巷子里发生的事并没有引起行人注意。 那家烤猪蹄的铺子里香味四溢,小枝和白茴茴同时吸了吸鼻子,陆七笑道:“已经让小海买了,回去便能吃到。” 高墙上,隐着身影的鬼主千薇,目光一直盯着那个白衣少女背上的竹篓,直到那个少女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到,她才现身离去。 小枝摩挲着手心的红豆,问陆七,“灵元是什么东西?很重要吗?” 陆七将她那只手拿过来,摊开在两人面前,指着小枝手里,莹莹发光的红豆,道:“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是长得好看点,不过这是我一片心意,你可要好好保管。” 小枝皱了皱眉,道:“我看燕燕姑娘说的,这好像是很要紧的东西啊,你当真没有骗我?” “咳,你不知道,在魔界呢,灵元是送给心爱之人的信物,那燕燕暗恋我多年,看到你拿着我的灵元,心里自然不痛快,她的话你也信?” 小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不再问了。 陆七又道:“你也看到了,我在魔界还是颇受欢迎的,往后,你可要将我看好了,莫要让别人将我抢了去。” “你若真能被别人抢走,定是你不够喜欢我,我便是再怎么看,也看不住的。”这件事上,小枝倒是不糊涂,算得明明白白的。 陆七没讨到便宜,捏着小枝的手,笑道:“你放心,我自是喜欢你喜欢得不行,任谁也抢不走。” 白茴茴在后面听得直摇头,刚才还看燕燕可怜,现在发现自己才是最可怜的。 第七十一章 景昭魔君 这是城南的一处府邸,门前没有镇守的石兽,檐下也没有挂喜庆的红灯笼。 整座宅子,虽然气派非凡,却隐隐笼罩着一层阴郁之气。 而且这座宅子四周空荡荡的,方圆百丈内,再无其它建筑。 小枝抬头去看那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龙飞凤舞题了两个字:“叶府”。 叶府? 小枝心里疑惑,陆七原名叶红豆,这叶府难道也是他的产业? 开门的是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他看到陆七,藏在褶子里的眼睛亮了亮,眉头上的阴郁之气尽扫,喜笑颜开道:“少主,您总算回来了。” 陆七拍了拍老者的肩膀,在察觉出叶府的异样时就微拧的眉头,此时松落了下来,道:“莫爷爷,我回来了,守门的魔狮哪去了?父君和娘亲可在府上?府里出什么事了?” “那两只臭狮子不知跑哪里玩去了,魔君在里面呢,夫人,唉……,这事老头子也不好说,等见了魔君,您就知道了。”莫老头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陆七身边的小枝。 陆七拉过小枝的手,对他道:“这是小枝。” “莫爷爷。”小枝甜甜喊了一声,她这时才明白,原来陆七今日是带她来见他父君娘亲的。 一路上不管她怎么问,陆七都神秘莫测地道:“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他是怕她会吓跑? 莫老头一张老脸笑成一朵盛开的秋菊花,“好,好,真是好姑娘,快进来,快进来。” 领着陆七和小枝往景昭魔君的院子走,莫老头一路上甚是欣慰,更有无限感慨,道:“好,好啊,我们少主总算长大了。” 陆七:“……” 穿过游廊曲径,越往里走,那股郁气就越浓,令来者也不免眉头紧锁。 莫老头叹气道:“唉,这几个月来,魔君郁结难抒,每日里借酒消愁、望月兴叹。这会,正喝着呢,您待会见了他,可得好好劝劝。” 要说景昭魔君为何郁结,那只能是为情了。 但这郁气几个月不散,陆七还是头一次见到。 陆七记忆最深的一次,也不过三日,那次是因为父君发现娘亲吞了护灵珠。 而那时,陆七才三十几岁,看上去不过是人间三岁小娃娃大小。 这次是为了什么? 陆七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娘亲找到那个恩人了? 蓁心院的上空,阴云密布,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 莫老头将两人引到院门口,便不肯再往前走了,他近来对景昭魔君是望而却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蓁心院是娘亲的院子,对于这个名字,陆七一度很难接受,奈何他爹对自己的才情无比自负,从不接受反驳。 至于他娘,那个一心要寻找恩人的偏执狂,对这些世俗情趣,从不放在心上。只怕至今,她都没有拿正眼瞧过门头上,那蚕头燕尾、情意绵绵地三个大字。 总之呢,不管他们搬几次家,不管去哪里,那里总也有个“蓁心院”。 此刻,他爹就在这青岚城的蓁心院里,为情买醉。 进了月洞门,一眼便能看到院子里一棵粉云堆叠的老桃树,与这天寒地冻的山城极不相配。 感受到小枝投过来的目光,陆七轻咳一声,道:“我娘名叫叶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父君因此最爱桃花。” 所以窈梦珠中的是桃花,那支木簪上刻的是桃花,连送她的衣裙上,绣着的也是桃花。 原来都是因为叶蓁蓁,这个景昭魔君最爱的女人。 小枝忍不住在心里想,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能让堂堂魔君珍爱万万年。 桃树下支着一张黄花梨木桌,桌上摆了几个酒坛子,还有几个打翻在地,酒浆泼洒在地,混着花瓣泥沙,浸染出一地伤怀。 桌边没有椅凳,也没有人。 “红豆……回来了?” 这世上敢叫他红豆的,除了他爹就是他娘,一个是因为打不过,一个是因为不敢打。 桃树上,花丛中,一袭白绸垂了下来,随着一声沾了醉意的嗓音响起,景昭魔君眯起蒙着雾气的桃花眼,透过层层叠叠的娇花嫩瓣,看着站在院门口的两个人。 “你回来做什么?去照顾你那救命恩人哪!” 语气里几分埋怨几分委屈,更有几分爱人归来的欣喜。 景昭魔君已有七成醉意,雾里看花,竟将小枝错认为是叶蓁蓁。 果然是寻到了那人,陆七心里嘀咕,嘴上忙道:“父君,这是小枝。” 小枝心里也在嘀咕:我该怎么称呼景昭魔君呢?魔君?景昭叔叔? 不管了,先喊了再说。 “景……” “呃……” “膨……” 不等小枝喊完,景昭魔君一骨碌从桃树上翻坐而起,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酒坛落地之声随后响起。 桃花簌簌扑落间,他赶紧拢了拢薄薄的白绸寝衣,捋了捋凌乱的头发,从桃树上飞身落地时,周身已经穿戴整齐。 一身深紫绣金丝瑞兽暗纹的长袍将他颀长匀称的身材修饰得更加挺拔,发如墨染,眉如剑卧,一双漾着醇酒的桃花眼,眼尾已经微醺,泛着醉人的胭脂红。 景昭魔君掩嘴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醉意已经消了大半。 “有客人来也不让莫老头通传一声,在外面惹事生非也就算了,回来也越发没有规矩了。”景昭魔君端着架子,一脸严肃地训斥陆七。 找回面子这件事,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另一个人没有面子。 就您这臭脾气,莫爷爷哪敢进来。 陆七腹诽了一句,懒得跟他计较,拉着小枝走到桃树下。 陆七和他父君长得极其相似,尤其是他父君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模样,这哪里像陆七的爹,明明就是哥哥嘛! “景,景昭魔君。”小枝神思一飘,到嘴边的“叔叔”两个字硬生生憋了回去。 景昭魔君将视线转向小枝,道:“你就是小海提到过的那个姑娘?我这里没有那许多规矩,叫叔叔便好。” 小枝特别乖巧懂事,当即道:“是,景昭叔叔。” 景昭却是眉头一皱,看向陆七道:“小海不是说她跟你娘一样,是个人间女孩吗?怎么,我看她似乎……” 不愧是魔界之王,景昭魔君摇了摇头,又看向小枝,觉出了不对劲来。 “她是仙身,被施了禁咒。” “难怪……不对,不止这么简单,嗯……我一时还看不出来,但她绝不止是仙身这么简单,她身上还有别的东西。” 景昭魔君围着小枝看了又看,手指按了按额角,唉,酒喝多了,脑子也打结了,头痛。 第七十二章 救命恩人 想不明白的事,索性就不想了。 景昭魔君化了三把椅子出来,分在檀木桌前,示意小枝落座,自己虚晃了一下,也靠着椅背坐下了。 陆七将剩下的一把椅子拖到小枝旁边,挨着她坐下,顺势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 景昭魔君看着陆七这一番小动作,抽了抽眼角。 将近一年未见,今日久别重逢,为何看着这小子,他却觉得哪哪不顺眼? 景昭魔君压了压心头的烦躁,但陆七还是感觉到了来自他爹的凌厉眼神。这院子里的阴云仿佛又低了一些,很快就要压到他头顶了。 小枝被景昭魔君这一番打量,心底毛毛的,又听他说自己身上还有别的东西,更是吓了一跳。 坐在椅子上,不安地绞着衣袖,小枝低垂着眉眼,心想着:天哪,我到底是个啥呀? “咳……”陆七避开他爹的目光,转头见小枝这副低落的可怜模样,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别担心,不管你身上有什么,也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景昭魔君觉得更不顺眼了,桌上的酒坛中飘出浓郁的酒香,他瞄了一眼小枝,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想了想,索性一挥衣袖,将满桌的酒坛,连同地上的狼藉,都挥了个无影无踪。 衣袖带起的风,也拂动了满树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不一会,便盖过了弥留的酒味。 “父君,娘亲去了哪里?她当真找到了那个人?”陆七安慰了小枝,抬眼见他爹正对着飘落的桃花愣神。 景昭魔君收拾了眼里的落寞,“哼,不仅找到了,还住到人家家里去了。” “嗯?”这么严重,难怪他要借酒消愁了。 “那人受伤了,你娘说为了报恩,她要亲自去照顾。”景昭魔君一副苦情小媳妇的模样,又道:“报恩?哼,我看八成是看上了那个小白脸。” 陆七皱眉道:“娘亲是如何找到他的?时隔近三千年了,没认错人?” 提起这个,景昭魔君心里更是窝火。 若不是那日他软磨硬泡,求着叶蓁蓁陪他去登高望远、秋游赏枫,叶蓁蓁也不会望见远远的松树上,挂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了。 他若是知道这人就是叶蓁蓁寻了近三千年的恩人,他当时就该直接隔空送他一掌,让他飞到九霄云外去。 可是,当时,他为了在叶蓁蓁面前,表现出自己身为一代魔君也能济世救人的胸襟,几个起落,便将叶蓁蓁带到了那人身边,然后亲手将那人的脸掰了过来…… 好吧,既然老天让他们相遇,景昭魔君也就认了,可当他千辛万苦将这人救活,那人却有气无力地对他道:“这位好汉,你又何苦救我,我本是有天劫之人,便是今日不死,明日八月十五一到,我还是会没命的。”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算命的忽悠他,但是叶蓁蓁听了,当场洒了一把热泪,痛声道:“我还未报你大恩,你怎能就这样死去?下一世,我又该去哪里寻你?” 得,景昭魔君听懂了叶蓁蓁的话外之音,明日他还得再救一次。 天劫是吧,景昭不等第二日,当晚就布下了各种防护阵法,将那人保护得像个没有一丝缝隙的鸭蛋。 果然到了第二日,那人安然无恙地度了天劫,自此只需安心养伤便万事无忧。 但是问题又来了,那人孤身一人,住在山脚竹舍,身边并无亲人朋友帮忙照料。 景昭魔君的意思是,他派几个手下过来帮忙,可是叶蓁蓁拒绝了,这么好的报恩机会,她怎可错过。 叶蓁蓁当日就搬到了竹舍里,景昭魔君无法,只得让人帮她收拾了一间空房。 景昭魔君看着叶蓁蓁日夜不分、无微不至地照顾那人,心里酸得要命,终于一挥衣袖,扭头走了。 气归气,可每晚当她睡着后,景昭魔君还是忍不住来到她房内,隐身躺在她旁边,拥着她入睡,天亮才离去。 其实这么多年来,从找到叶蓁蓁起,每一晚,他都陪在她身边,只是她却不知道。 他也不敢说,毕竟他们之间,与以前不一样了。 景昭魔君捡要紧的跟陆七说了,愤懑道:“反正你娘现在是不打算回来了,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我不是也救了那人一命,若他真有那什么天劫,算起来,我还救了他两命,这还不足以报?难道一定得以身相许?” 小枝突然想到一件什么要紧事,可听到这句“以身相许”,她脸上一红,将脑袋垂得更低了,刚在脑子里冒了个泡的事,瞬间被另一件事给戳破了,满脑子都是陆七坏笑的脸。 “那父君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颓废下去。 景昭魔君很是苦恼,“能怎么办,又不能杀了他,他若是个糟老头子也就算了,偏偏长得还不错,哼,难怪你娘几千年对他念念不忘。” 那是因为娘亲吞了护灵珠,陆七白了他爹一眼,问道:“那竹舍在什么地方?” “城外两里地,山脚下的竹林中。”景昭魔君眼睛一亮,目光殷切,又道:“你既然回来了,是该去看看你娘,你娘最疼你,也最听你的话,红豆啊,这次你可一定要帮父君。” 事关叶蓁蓁,什么成熟稳重、君主威仪,都是狗屁。 景昭魔君活得久了,除了兴致好的时候,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其余时间,他就是一块“望妻石”。 陆七按了按额角,有这么一对活宝爹娘,他的生活从不缺乏乐趣。 “姐姐们今年都不过来吗?” “她们来了只会向着你娘,我见了心烦,已经让人送了信去,让她们都在各自山上好好待着。”景昭魔君摆了摆手,仿佛看到了六十六个女儿在他眼前叽叽喳喳鸟雀般地呱噪。 若是往年,这儿女绕膝,欢笑打闹,是团圆喜乐。 但是今年,他真没那个心情,何况如今各界局势紧张,魔界也需有人守着,他这个魔君不过问,只能由他的女儿们来扛着担子了。 陆七看着他爹这副怨妇模样,想了想,还是先不将十四姐遭人暗算的事告诉他。 他若是知道了,只怕各界都不得安宁。 第七十三章 禁咒 “听说通天阁没了?” 只要不提叶蓁蓁,景昭魔君向来是想到哪说到哪。 陆七道:“没错,据说仙界已经派人去查探过了,是妖界郁兰夫人放的火,几座山烧得片瓦不留、寸草不生,门中弟子作鸟兽散,不知去向。至于其它的,便不甚清楚了。” 小枝在心里插了句嘴:书阁可能是我烧的。 陆七没提自己毁了通天阁一座山洞的事,因为他知道他爹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会转到另一个话题。 不过,景昭魔君今日不按套路来,他问道:“那通天阁的掌门和两位长老呢?” 这个问题小枝知道答案,“他们都死了。” “哦?” “他们为求飞升,抓了我献祭,不过最后反而是他们做了祭品。”想起这件事,小枝还心有余悸,若不是陆七及时赶到,自己只怕真的要葬身那黑石盘了。 景昭魔君冷笑道:“人心贪婪,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妄想成仙。对了,他们门派几万年前飞升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李什么之的?” “李恒之。” “对,就是他,我见过几次,长得人模狗样的,偏偏想不通,要去修仙,最后还不是死了。” 唉,人哪! 景昭魔君不由又想起叶蓁蓁,暗自叹了口气。 陆七道:“通天阁虽然没了,可是人间追求仙道的小门小派不知凡几,想来过不多久,便会有下一个“通天阁”拔群出类,跻身四大门派。” 景昭魔君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件事,看向小枝,问道:“听说你下山寻师,可有眉目了?” “还没有。”小枝摇了摇头,下山快三个月了,她连师父的影子都没摸到。 “没有消息,也不是坏事,别心急,等过了年,让红豆再陪你去寻。” “多谢景昭叔叔。” “不必谢我,是他自个愿意,又不是我逼他的,他不愿做的事,便是杀了他,他也不会去做。” 小枝:“……” 景昭魔君继续道:“啊,红豆,你回来可见过燕燕了?听莫老头说她前几天来过府上,我不耐烦见到她,让他打发走了。她跟她娘一个德行,自视甚高,总爱从鼻孔里看人,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 “父君!” “罢了,不提她了,索性你不喜欢她,我也懒得应付她。虽然她隔三岔五地去讨好你娘,但对于你感情上的事,我和你娘都不会干涉。” 陆七太了解他爹的脾性,由他这样说下去,还不知道要说到哪里去。 他赶紧对小枝道:“把小白唤出来,让我父君看看。”说着,帮小枝把竹篓取下来,放到檀木桌上。 景昭魔君眼看着一只蒙着白绢布的白狐从碧绿的竹篓中钻出来,咦了一声,道:“这小狐狸倒是瞧着眼熟。” “景昭叔叔可认识上古妖王花曲柳?”小枝将小白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它的背脊。 小白最近情绪低落,不太爱搭理人,恹恹地伏在小枝怀里。 景昭魔君站起身,惊奇地看着小白,道:“原来是他,他这是怎么了?” 不等小枝回答,他又啧了一声,道:“他也被施了禁咒?这倒是奇怪,怎么最近遇到的人一个两个都被施了咒?时下流行这个吗?” 陆七打断他爹这些有的没的,道:“父君看看它的眼睛,可还有救?” 小枝将小白眼睛上的白绢布解开,一双原本黑溜溜的眼珠,已变成了血红色,像摆在白绒毯上的两粒红宝石。 景昭魔君仔细端详了片刻,皱着眉头道:“这是谁下的手?也忒狠了些。” 小枝道:“是雪宝妖王。” 然后将在白华城发生的事捡要紧的说了。 景昭魔君眉头拧得更深,道:“那位自封的妖王?他知道这是谁吗?就敢下这么狠的手。” 陆七不耐道:“正是因为知道,才下的狠手,您就说,它还有没有救?” 景昭魔君摇了摇头,道:“不好说,若是它身上的禁咒不解,那肯定是没救了,若是能解了禁咒,修为灵力恢复,或许可以自愈。” 小枝一听有希望,惊喜道:“这好办,两个月后,它身上的禁咒就会解除了。” “哦?有意思。”景昭魔君思忖道:“如此看来,那位雪宝妖王的目的并不简单。” 陆七疑惑道:“为何?” “我且问你,你之前可知这只白狐是上古妖王?” 陆七摇了摇头,他只知小枝的这几只宠物不简单,但从未看出小白的真身来。 那次召妖大赛,若不是小枝发现那条龙血手帕,他也不敢将小白和上古妖王扯到一起去。 倒是小黑,从第一次在江塘城见到,他隐隐察觉到这只猫身上有魔界的气息,可也仅限于此,没有更多的发现。 景昭魔君又道:“哪怕是我,刚才也只是觉得这只白狐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并不能看出它身上被施了禁咒。那雪鹄妖虽为妖类,但修为连你都不如,不可能会看出来。或者,你们有人告诉那只雪鹄妖,白狐的真身就是上古妖王?” 知道小白真身的只有他和小枝,以及白茴茴,他和小枝不可能,白茴茴与小白签了契约,更不可能。 “父君的意思是,雪鹄妖一早就知道小白是上古妖王?那次是有备而来?” “恐怕是这样。” “可他当时明明能杀了小白,为何只是伤它一双眼睛?” “所以我才说雪鹄妖目的不简单,他这么做,只怕是为了给两个月后的禁咒解封制造事端,但他具体想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当事人小白从小枝怀里抬起头,哼哼了两声,像在说什么,不过小枝没听懂。 景昭魔君是个全才,他看了一眼小白,道:“封禁咒难,解禁咒更难,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看来你的劫难才刚开始。” 小白又哼哼了两声,仿佛在回应他。 景昭魔君又道:“你是韶辰的至交,我自不会看你置身险境,不过这段时间,你也不能这样干等着。” 景昭魔君想了想,转向小枝道:“过了年,我带它去城外云栖山,寻一位鬼医圣手,让他帮着看看,争取在禁咒解封之时,多少恢复一些。” 小枝忙替小白谢过。 “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在外行走,可要多加小心。” 景昭魔君重新落了坐,随手化了一只青碧茶盏,上头腾起袅袅白雾,闻着是一杯香茗。 陆七见他又要伸手去虚空里取物,忙起身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改日再来看望父君。” 等他再掏出两杯茶来,怕又是一场长谈。 老父亲搁在半空中的手微微僵了僵,不满地瞪了陆七一眼,“你真当你父君喝醉了?现在还没到午时,天色早得很。” 陆七心中腹诽:一大早就泡在酒坛子里,你还有理了。 嘴上却说:“刚回青岚城,诸事繁忙,不能陪父君共进午餐,望父君见谅。” 景昭魔君哼了一声,倔脾气上来,道:“你走吧,小枝留下陪我用午饭。” 小枝屁股刚离椅子,不尴不尬地站在那,讪笑道:“我倒是不怎么忙。” “算了,吃过饭再回去。”陆七眼角抽了抽,又拉着小枝坐回椅子上。 景昭魔君慢吞吞地收回手,将两杯清茶摆到他们面前,难得露了笑脸,道:“乖,这就对了,再忙也得吃饭不是。” 魔君一笑,积压在院子上空的阴郁之气仿佛被风吹开了一个缺口,不一会,云破日出,又是一个明媚的冬日。 第七十四章 叶蓁蓁 昨日陪着景昭魔君用过午饭,才要告辞,魔君又留他们在府中住下,说是哪有人有家不回,要住在外面的。 这话不光是埋怨他们,也是在埋怨陆七的娘亲。 因魔君近来心情不佳,小枝不忍再刺激他,便拽着陆七应了。 下午,白茴茴也被接进了叶府。 那两头魔狮也在外面耍够了,蹲回了冷冷清清的叶府大门前。 莫老头特意差人去买了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并给魔狮脖子上系了红绸大花。 再瞧瞧,这座府邸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 这天晴了两日,山上的雪还没融化,又开始飘起雪花来。 陆七今日又要带小枝去一处地方,见一个人。 不过这次,小枝知道是要去见他娘亲。 两人沿着河边走了一段路,雪花缓缓飘到河面上,河面结了厚厚的冰。 陆七撑着油布伞,魔当然是不需要这玩意的,那些雪花还未触到他身上,便已消融了,只是他喜欢和小枝同在一把伞下的感觉,尽管那伞,大部分都倾到了小枝那边。 走了许久,出了城,陆七见小枝的棉靴有些湿了,蹲下身要背她,小枝一手拉着他,一手学着他平日对自己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不要你背,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我喜欢。” 陆七也笑,站起身,在小枝头发上揉了一通,道:“行,也快到了,等回来的时候我再背你。” 只是没走几步,小枝就感觉到了靴子上的雪渍已经干了,不用问,也知道是陆七干的。 两人没走多远,便在山脚下的竹林里看到一圈木槿花篱笆围着几间竹舍。虽然时值隆冬,那花篱上却长满绿叶,缀满紫色的木槿花。 陆七牵着小枝走过碎石铺就的小路,来到院门前,越过木槿花篱,院子里的摆设尽收眼底。 院子不大,一边像是厨房杂物间之类的屋子。 院门附近有一处鸡圈,里面关在几只老母鸡。 鸡圈不远处种了一棵桃树,桃树枝干探出花篱,往竹林里伸去。 再过去是石桌和石凳,石桌上放了一个木盆,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之后便是竹舍了,竹舍前有回廊,那廊下站在一位白衣女子,正脸朝着竹舍,伸手去取挂在墙上的油布伞,倒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小枝感觉陆七的手握紧了些,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盯着老旧的松木院门,嘴角紧抿,竟是有些紧张的样子。 不等小枝细看,院门从里打开,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女子看到陆七,微微愣了愣,随即惊喜道:“红豆!还以为你今年不来了呢。” 女子眉目如画,仙姿玉质,小枝只觉随着这院门一打开,眼前倏的一亮,仿佛一位白衣仙女飞落在自己面前。 小枝尚沉浸在美色中,听得陆七喊道:“娘。” 啥? 小枝愣住了。 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竟就是陆七的娘亲! 景昭魔君是魔,容颜不老很正常,可他娘不是凡人吗? 小枝很快反应过来,陆七的娘亲虽是凡人,但眼下已不知转世了多少次,这次转世为人,估计不过二十多年。 陆七将小枝拉到身前,道:“娘,这是小枝。” 小枝赶紧奉上一个甜美的笑容,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喊什么好,喊婶婶?不行,人家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喊姐姐?不行,这跟陆七可就差了辈分。 好在陆七的娘亲并不在乎这些虚礼,上前拉了小枝的手,笑道:“好姑娘,外面风大,快进屋说话。” 说话间将两人让进院子,迎进了竹舍的堂屋。 屋内并无过多装饰,都是些竹椅木桌之类的生活用具。 陆七看了一圈,皱眉道:“这就是你的新住处?” “怎么样?雅致吧?” “不怎么样。” “……” 陆七的娘亲名叫叶蓁蓁,她带着陆七到地窖里去拿了些蔬菜瓜果,然后一脚把他踢进了厨房,吩咐他去准备午饭。 一年没见,他亲娘就这么对他! 叶蓁蓁拉着小枝在竹椅上坐下,亲自泡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这才仔细打量着小枝,笑道:“嗯,长得真好看,红豆的眼光倒是不差。” 看来陆七那些姐姐们都随了娘,小枝想起在窈梦珠中,被姐姐们围观时,她们也是这么直白的夸人的。 小枝最近跟着白茴茴厮混,脸皮也变厚了,当即奉承了回去,道:“您才是真的好看,刚才在院门口,我还以为是见到了仙女呢。” 叶蓁蓁拍着大腿笑,道:“你这小嘴啊,可真甜。” 小枝一愣,温婉贤淑的仙女形象在她心中吧唧一声掉到了地上。 小枝打量着竹舍,这里虽然清净,可是呆久了难免会感到孤单吧? 虽然她在回龙山的院子比这破旧多了,但她从出生就住在那,没下山之前,并不知人世繁华,也就不懂什么叫孤单了。 以后再回山,只怕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毕竟,现在的她,有朋友,有喜欢的人。 “您在这住得习惯吗?”小枝不知为何问出这句话来,问完,自己先愣了愣。 叶蓁蓁不知她刚从叶府过来,笑道:“倒也还行,我本来住在青岚城的,今年中秋节后才搬来这里,为了方便照顾一位故人。” 故人?想来就是那位救命恩人了。 小枝不是特别清楚陆七娘亲的事情,自然不会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随口道:“那还好,至少不会觉得冷清。” “冷清?那你可就多虑了。”叶蓁蓁不知想到了什么,很是苦恼地摇了摇头。 小枝脑子里努力思索着,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好呢? 叶蓁蓁已经轻描淡写地开口道:“红豆不是人,你可知道?” 嗯? 小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道:“我知道,他是魔。” 叶蓁蓁笑道:“那就好,我还担心那小子为了把你骗到手,隐瞒自己的身份呢,感情这种事啊,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欺骗。” 小枝看她一副深有体会的模样,难道魔君欺骗过她?不过这话也是不好问的。 “你不要总是说‘您’啊‘您’的,多生疏啊,我看既然红豆带你来见我,肯定是认准你当他媳妇了,要不,你跟着他喊我‘娘’,如何?” 小枝端着青瓷茶盏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汤溅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这,不妥吧?” “咳,有什么不妥的,你若是叫我大娘,我可不愿意。” 见小姑娘羞红了脸,红红的脸蛋抹了胭脂一般,煞是好看。叶蓁蓁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道:“还害羞了呢,算了,你要是不愿意,就喊我蓁姨吧,城中那些小孩子都这么喊我。” 小枝猝不及防被她捏了一把,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这陆七的娘亲,也太奔放了些。 叶蓁蓁见小枝一愣一愣的,倒是觉得特别好玩,又道:“等回头见了红豆他爹,选个日子,就把你们的亲事给办了,对了,还没问过你家里的情况。” “我家里只有一个弟弟,我们姐弟俩从小跟着师父长大。” 叶蓁蓁摸了摸小枝的头,道:“可怜的孩子,你师父现在何处?可曾见过红豆?倒是要问过他的意思才行。” 小枝摇了摇头,道:“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寻找师父。” “那你师父是什么时候下山的?” “三十年前。” 叶蓁蓁张了张嘴:“……” 第七十五章 六十七个娃 院门“吱呀”一声,有人来了。 叶蓁蓁站起身,笑道:“是我那位朋友回来了。” 小枝赶紧跟着起身,随叶蓁蓁往屋外走去。 一把描着水墨竹枝的油纸伞,一身月白长衫,沿着青石小道,缓步行来。 小枝脑子嗡的一声,从廊下快步跑到雪中,却又不敢靠近了,怕那只是一个幻影,怕自己一眨眼,那个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小枝不敢大声,她颤抖着嘴唇,轻声喊道:“师,师父。” 对面的人也看到了小枝,怔了怔,随后叹道:“你到底还是下山来了。” 站在廊下的叶蓁蓁睁大眼睛,这也太巧了不是? 陆七挽着袖子从厨房出来,便看到了这师徒久别重逢的感人画面。 夏云泽面如冠玉,温润儒雅,只是眉宇间隐约透着一丝病态。 小枝终于想起昨日突然想起又忘记的是什么事了,景昭魔君说那人有天劫,她想起师父也是有天劫之人,而且就在八月十五。 围着夏云泽转了几圈,仔细查看一番,小枝才问道:“师父,你真的受伤了?如今可好了?” 夏云泽坐在竹椅上,笑道:“一点小伤,已经快好了,多亏了叶姑娘相救,否则你可就见不到为师了。” 小枝赶紧向叶蓁蓁道谢。 叶蓁蓁坐在旁边的竹椅上,心虚地客气了几句,其实真不是她救的,都是景昭魔君的功劳。 陆七站在她身后,手臂撑在椅背上,弯着腰,低声问他娘,“这就是你一心要报恩的人?” 叶蓁蓁头靠到椅背上,也压低声音道:“就是他,没想到他竟然是小枝的师父,你说巧不巧?” 陆七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父君这段时间都没来找过你吗?”陆七忍不住替他爹找一点存在感。 “别提他,一提起他我就来气。” 陆七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娘一眼,目光转向小枝的师父。 这夏云泽一副儒雅书生的模样,正合了娘亲这一世的喜好,难怪父君那坛千年老陈醋会打翻了。 听父君说,娘亲以前温婉贤淑,端庄大方,多好的一个姑娘。 可自从她转世投胎不忘前尘,又碰到他们父子两个缠人精之后,性情大变,甚至每一世换一个性格,肆意奔放,总是让人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但这也不能怪叶蓁蓁,事情是这样的。 叶蓁蓁每一世都叫叶蓁蓁,以前不管她转世多少次,总会有个神仙托梦给她那个总也是姓叶的父亲,说此女必须名唤“蓁蓁”。 至于为什么必须?神仙也没说。 后来的近三千年,因她吞了护灵珠,留有前世的记忆,所以不用那神仙托梦,她从娘胎里爬出来那一刻,就已知道自己今生必定依然是叫“叶蓁蓁”。 叶蓁蓁吞了护灵珠之后那一世,一个小娃娃跑到她面前,说自己是她上上世所生的孩子,这都哪跟哪啊?敢情老娘转世两次,你才长到这萝卜丁大,这谁家的傻孩子,赶紧领回家去。 陆七自是不依,抱着叶蓁蓁的腿不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得不得了,直到他爹景昭魔君现身,一把扛过陆七,对叶蓁蓁抱歉道:“这位姑娘,真是对不住,在下管教无方,让这小子冒犯到姑娘,我这就将他带回去毒打三天。” 啥?毒打三天?敢情你就是这么管教孩子的! 小陆七趴在父君肩头,当下便撩了袖子给叶蓁蓁看,只见他白嫩肉乎的手臂上布满淤青红痕,触目惊心,叶蓁蓁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一把从景昭魔君肩上夺下陆七,怒道:“这么小的孩子,你怎忍心下这么狠的手?便是外面捡的一条狗,也不能这般对待,何况是你的亲生儿子。” 景昭魔君一屁股坐到地上,捏着袖子抹眼泪,道:“他娘生下他之后就去了,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还要忙于生计、养家糊口,常常日夜不休、心力交瘁,哪有时间管教他。他一闯祸,我便打他,一打他,他就跑出去找娘。他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娘,这次却认定你是他娘,你说我该怎么办?不领回去打一顿,难道真让你给他当娘?” 叶蓁蓁皱起了眉头,陆七顺势又抱着她的腿哭得伤心欲绝,那边景昭魔君一边抽泣一边从衣袖缝里偷看她。 叶蓁蓁挠了挠头,望着脚边可怜兮兮的小肉团,终于做了决定,道:“你若是放心,便将他留在我这里住两天再接回去吧。” 景昭魔君当即从地上一跃而起,长揖到地,仿佛送走了一尊瘟神一般,连连感谢。 叶蓁蓁:“……” 自此,陆七便在叶蓁蓁的家里住下来了。 叶蓁蓁这一世爹娘死得早,也无兄弟姐妹,本来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想干嘛就干嘛,当然,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寻找前世的恩人。 可自从陆七住进来,她每日要伺候这位小祖宗,根本无暇其它。 不光如此,这小祖宗的爹从那日后,就在她家隔壁置了宅院,每日里不是来蹭饭就是来送礼,顺便看看儿子。 叶蓁蓁催了好几次,让他早点把儿子接回去,可是景昭魔君在她催促之后,总要消失个一两天,说是太忙了,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如此几次,叶蓁蓁也懒得催了,好在这陆七还算乖巧懂事,除了一天到晚黏着她,倒也不给她惹事。 之后,叶蓁蓁出门的时候便都带着陆七。 她本就无心成家,带着陆七,倒是挡了不少烂桃花,总算是有点用处。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叶蓁蓁发现不对劲了,这小萝卜丁怎么还是这么点,都两三年了竟一寸都没长? 叶蓁蓁带他去看郎中,郎中也瞧不出来啥毛病。 叶蓁蓁便只能去寻了景昭魔君,不管怎样忙,也不能误了孩子的成长,这萝卜大点的矮墩子,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无奈之下,景昭魔君说出了实情:其实,他们不是人,是魔。 叶蓁蓁哈哈大笑之后叉腰大骂,“你就算不愿带他去寻名医诊治,也不用如此戏耍于我吧?” 景昭魔君看着叶蓁蓁没说话,一挥衣袖,漫天桃花如雪飘落。 叶蓁蓁惊叹之余才想起,这院子里没有桃树啊,现在是秋天啊,哪里来的桃花? 景昭魔君再一挥衣袖,云霞般的桃花便消失了。 叶蓁蓁怔了半晌,晕厥在了景昭魔君怀里。 从那之后,这对父子索性也不隐瞒,反正我们就是魔,反正我们就是要赖着你。 不管叶蓁蓁搬几次家,不管叶蓁蓁投几次胎,他们总能找到她。 后来叶蓁蓁认命了,打算破罐子破摔。 只是她实在不能接受自己生了六十七个孩子这件事。 没关系,魔君直接将这一队人马空投过来,一一给她解释:这个是哪一年生的,那个今年多大了,这个嫁给了谁,那个住在哪座山头…… 叶蓁蓁头大如斗,她只不过是想寻找恩人,报那一世之恩,成亲这件事便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可是这恩人还没找到,却有人跟你说,你不仅有一位夫君,还有六十七个娃儿,你的夫君不是人,不管你转世多少次,他都要领着大部队来缠着你,试问你作何感想? 偏偏自己还吞了护灵珠,每一世的记忆都存在脑海里,便是连从头开始的机会都没了。 叶蓁蓁想不通自己以前的万万年是怎样被这个大魔头骗到手,甘心给他生了那么多的孩子。 无力挣扎,只能接受现实的叶蓁蓁,决定肆意自己的人生,从此性格大变,想一出是一出,想干嘛就干嘛,十分欢脱。 魔君景昭为了爱妻,常常跟着发疯胡闹。 都说陆七是被六十六个姐姐给宠坏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他娘。 第七十六章 夏云泽 叶蓁蓁是个倔脾气,既然这护灵珠吞都吞了,不找到那个人她誓不罢休。 陆七小时候跟着叶蓁蓁四处寻找恩人,后来大一点便被父君扔到众位姐姐的府上修习去了。 虽然在陆七当时幼小的心中隐隐觉得父君是嫌自己碍事,便一脚将他这个大功臣给踹了,可他除了滚快点,又能如何? 景昭魔君从没想过叶蓁蓁能找到那个人,若是那人投胎转世,早已变了模样身份,根本不可能记得前世之事,何况投胎这件事,还有可能投成猪马牛羊、鸡犬鱼虫之类,不管叶蓁蓁怎么寻找,都不可能找得到的。 除非那人也吞了护灵珠,可那护灵珠,世间只有一枚,已经被叶蓁蓁吞了。 叶蓁蓁有她的执念,景昭魔君不阻止她,只想就这样陪在她身边,不管多少世,护她周全。 只是谁能想到在这一世,在青岚城,叶蓁蓁会找到那个人,而那人竟然和那一世长得一模一样。 令陆七更没想到的是,那人竟是小枝的师父。 陆七看夏云泽的眼神,便有些复杂了。 看娘亲这态度,这恩不报了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可这人她也救过了,并且为了给他治伤,搬到这竹舍来精心伺候了数月,还没报完恩情吗?那到底要怎样,才算报恩? 难怪父君会打翻醋坛子,娘亲看那夏云泽的眼神里,尽是怜惜,陆七在心里叹息一声。 当真要如父君所说的以身相许?他陆七第一个不同意,他上头那些姐姐们也不会同意。 只是小枝的师父三十年前就下山了,为何眼前这男子看上去最多也不过三十来岁,驻颜有术? 对了,青荇仙君说小枝是仙身,那她的师父,应该也是一位仙君了,或许他和小枝一样,被施了禁咒,所以看上去只是一介凡人。 若他是仙君,不知会不会反对小枝和自己来往? 毕竟仙魔不两立,据说三千年前,就是因为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相爱,从而引发了仙魔之战,波及各界,后果惨烈。 夏云泽也看向了陆七,叶蓁蓁曾提起过她这个儿子,自然也知道陆七是魔界少主,不过这青岚城人不多,妖魔却是不少,倒不值得大惊小怪。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小枝竟和魔界少主走到了一起。 他隐隐有些头疼。 她这是什么运气?三千年来头一次下山,就被魔界少主给看上了,这也就算了,可他们竟然是两情相悦的。 小枝啊,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地寻找师父? 几个人各怀心事,倒是半晌无话。 小枝激动之余,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父,你可见到白棠叔叔了?” 夏云泽手上顿了顿,看了她一眼,放下青瓷茶盏,道:“他也下山了吗?” 小枝点了点头,白棠叔叔竟还没找到师父,难道和郁兰夫人那一架,受了伤? 小枝将白棠和郁兰夫人打架的事简单说了,夏云泽皱起眉头,叹道:“那狼崽子怎么还和以前一般冲动?” 小枝不知白棠以前是如何行事,但听到他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小枝也觉得他那一把年纪,真的是有些冲动了。 也不知他与郁兰夫人之间有什么仇什么怨,用得着一见面就开打。 叶蓁蓁见众人又沉默了,开口道:“小枝啊,既然你师父就是夏大哥,不如你也搬到这里来住吧,马上过年了,大家在一起也热闹些。” “嗯?”小枝还沉浸在白棠的事情里,听到叶蓁蓁的邀请,慢半拍地看向陆七,我们不是昨天才搬的家? 见小枝正要回答,陆七咳了一声,抢先道:“娘,你怎么不问我要不要来这里住?” 叶蓁蓁道:“你不去见见你父君?” “自然是陪娘亲过年更重要。”陆七心道:昨天才刚见过,并且被灌了一肚子苦水。 叶蓁蓁白了他一眼,道:“你哪里是要陪我过年,是想陪着小枝吧。” 陆七对小枝眨了眨眼,倒不否认。 “这不是我的屋子,你得问过夏大哥是否同意你来。”叶蓁蓁看了一眼夏云泽,对陆七说道。 夏云泽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温和地笑道:“只要你不嫌弃这小院简陋,房间倒是正好还空着两间。” 陆七赶紧拱手谢道:“多谢师父,不敢嫌弃。” 嗯,不是不嫌弃,是不敢嫌弃。 这两位长辈,可都是不能得罪的主。 小枝见陆七这般说话,想来是有他的打算,当下便不再开口。 可她很快就想起白茴茴还在青岚城,若是自己和陆七搬来这里,她却在叶府住着,怕是不合适。 小枝道:“师父,我还有一位朋友,能不能也住过来?她是女孩子,可以和我住一间房。” 夏云泽看着小枝,这个久居深山的孩子,倒是很能适应山下的生活。 看来离开了自己,她也能生活得很好。 算起来,这三千年,自己又陪伴了她多少日子?她不也活得很好。 有些人生来就像野草,不管扔在哪,都能肆意生长。 夏云泽思绪翻涌,片刻后才点头道:“小枝的朋友,自然可以住进来。” 当天下午,三个人便又大包小包装了满满一马车,风风火火地从叶府搬进了这竹林小院。 白茴茴甚至自告奋勇地接管了厨房重地。 因为找到了师父,又在这里暂住了下来,小枝便将小黑和棒槌放了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活动,一如在回龙山那样。 小白留在叶府养伤,白茴茴临别时很是难过了一阵。 夏云泽看到在院中撒欢的两只祖宗,眼皮却是跳了跳,小枝怎么把它们也带出来了? 自此,这个冷清的山脚院落里,也热闹了起来。 不过,叶府的上空,又弥漫起了一层阴云…… 夏云泽此次没来得及赶到回龙山,据说是被人暗算了,身负重伤,若不是恰巧被叶蓁蓁和景昭魔君遇到,捡回一条命,只怕小枝就是再找上十年百年,也找不到他。 总之,小枝寻了近三个月,总算是寻到了师父。 即便睡了一觉,她还是觉得恍如云里雾里,这也太不真实了,怎么就这么巧呢? 第七十七章 寒冰咒 夕雾仙子仙魂消陨,仙界自然要派人前往青岚城调查,只是几个月过去,不知为何,去了好几拨人了,却都没有查出来个啥来。 上界的仙官近日商量着再派位颇有能力的仙君前去调查一番,不然这事不好结案啊。 如今各界蠢蠢欲动,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又一场战事要起。 而且前不久通天阁被毁,对仙界来说,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损失。 当通天阁修仙之道的丑闻在仙界里传开,仙君们先是怒不可遏,每一个都觉得自己竟然被一介凡人给骗了,真真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而且这凡人居然敢炼化仙身供己所用,此等行径,便是挫骨扬灰,也不能解上界仙君心头之恨。 可当怒火消了之后,他们又觉得通天阁的召仙术其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就这样一并毁了,实在有些可惜。 至少是断了不少小仙君的财路。 以往每每通天阁行召仙之事,那些穷困潦倒的小仙君总能捞到不少好处,偶尔能快活几日,仙生漫漫,也算有点子乐趣。 这以后,日子怕是愈发无趣了。 不过,这些都与那些有自己仙山福邸的仙君们无关,他们不缺钱。 这日月老闲来无事,便飞去了青荇仙君府上。 上界的仙山,是悬于九重天上的,高低起伏,大小不一,却无一例外,都是祥瑞萦绕,仙气渺渺。 刚到门口,便听到了院子里仙剑破空的声音,想来青荇仙君正在练剑。 说起来,倒是很久不曾见他练剑了。 月老心念一转,跃上了墙头。 青荇仙君一套剑法耍得龙飞凤舞、银光四溅的,甚是好看。 月老坐在墙头,欣赏了片刻,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不对啊,青荇向来左手用剑,今日为何用的是右手?而且这套剑法练得力不从心,根本不是他的真实水平啊。 月老飞身落到青荇仙君身前,道:“你今日为何用右手使剑?” 青荇仙君收了剑,转身往亭子里走去,道:“闲来无事,随便玩玩罢了。” 月老哪里会信,青荇向来不会说谎,这一句,便就是谎话了。 月老趁青荇仙君不备,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衣袖立时滑落到手肘,只见一圈白雾浮在那手腕处,正是当初月老系红绳的位置。 “这是寒露潭底的寒冰咒?”月老惊呼,不敢置信地盯着青荇仙君的手腕。 青荇仙君甩开他的手,没有说话,这是默认了。 “怎么回事?那丫头喜欢上你了?” “没有。”青荇仙君背对着月老,望着远处仙山上的白玉金顶宫宇,声音清冷。 “那她喜欢上别人了?” 青荇仙君再次沉默。 月老刚想说我就知道,转念一想,不对啊,那姑娘若是喜欢上别人,不正是他所求的吗?怎么青荇会动用那寒露潭中的寒冰咒? 月老一拳砸在亭柱上,暴跳道:“我的老天,你喜欢上小枝那丫头了?并且,那丫头喜欢了别人?” 定是这样的! 仙绳反噬,青荇迫不得已动用寒冰咒将这条手臂冰封住,虽能缓解被反噬的疼痛,可这却是极损仙元的,从今往后,青荇这整条左臂怕是都要废了。 天哪!我都造了什么孽啊?月老在亭子里踱来踱去,抓耳挠腮,烦躁不已。 “她可还好?”月老想起小枝手上的红绳,赶紧问道。 青荇仙君坐到白玉凳上,看了一眼左臂,道:“我这条手臂已被冰封,感应不到她手上的红绳,她目前没事。” “哎,哎,哎……怪我,都怪我!” “好了,事已至此,怪谁都没用。” 月老寻了个白玉凳坐下来,想了想,问道:“小枝可知道你做的这些?” 青荇看了他一眼,道:“这件事没必要让她知道。” 月老思忖道:“说不定你告诉她了,她一感动,就喜欢你了呢?” “那不叫喜欢,叫怜悯。” 月老挠挠头,又挠挠头,这事没法解了。 青荇又道:“那寒冰咒只怕顶不了多久,你这仙绳当真没法解吗?” 月老一脸苦闷地摇了摇头,突然道:“你知道她如今在哪对不对?” 青荇皱眉道:“作甚?” “得先找到她,我要观察一下你们用情的深浅,再寻找补救的办法。” “她在青岚城。”青荇仙君想了想,如实答道。 “青岚城?就是那个夕雾仙子陨落的地方?” “正是。” 月老从白玉凳上窜起,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大门口,声音飘过来,道:“你先等等我,我去打份报告,接了那件差使,到时候下凡界也有个正经说头。” 月老确实心思细腻、思虑长远,他这一生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只怕就是在望江楼上,脑子一抽,系了那两条仙气浩然的红绳。 当他们出现在小枝面前时,小枝果然问:“两位仙君怎么也来了青岚城?” 月老从怀里掏出公文给小枝看,道:“我们俩乃是公务在身,不想竟能在这碰到小枝姑娘,倒是巧了。” 因后天便要过年了,竹舍还没一点过年的气氛,小枝今日便与白茴茴来青岚城采买年货,顺便打打牙祭。 不想竟在街上遇到了月老和青荇仙君。 白茴茴虽然在通天阁见过月老,可当时妖火烧山,情况紧急,并不知他身份。 待月老自报家门后,白茴茴激动地道:“啊,久闻您掌管天下姻缘,不知能否赐我两条红绳?” 月老先看了小枝一眼,嘴角抽了抽,再看回白茴茴道:“这次出公差,出来得急,身上并未带红绳,待下次相见,我再送你。” 他哪里敢再随便赠送红绳了。 白茴茴赶紧道:“不急,不急,只要仙君记着就好。” 青荇仙君看着小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近来可好?” 小枝道:“多谢仙君记挂,我很好。” 青荇仙君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白茴茴心里惦记那两条红绳,加之这两日在竹舍住着,与陆七的娘亲叶蓁蓁甚是投缘,心下想着若是能替小枝求两条,再替叶蓁蓁求两条,那便圆满了。 但是这样一来,就得徐徐图之了。 当下热情地问道:“不知两位仙君可用过午饭?我们买了好些腊味,两位若不嫌弃,不妨尝一尝我的手艺。” 月老心下感慨,这位姑娘倒是上道得很哪,立马接道:“正好我也饿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枝的竹篓现在都用在逛街购物上了,青荇仙君看着她背上的竹篓,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忽然想起她那双被索仙藤刺伤的手,还有满树的荆罂果来。 第七十八章 竹舍 陆七今日去了景昭魔君那里,马上便要过年了,叶蓁蓁做了些糕点让他送去给他父君。 景昭魔君冷冷地看着陆七,哼道:“出息了?你娘不懂事跟那个野男人住在一起,你倒是也跟着去了。” 陆七闻着满屋子的酸气,腆着脸笑道:“父君,这你就错怪我了,正是因为放心不下娘亲跟那个男人独处一室,我才厚着脸皮住进人家的屋子。我这一番苦心,您不领情倒罢了,怎地还数落起我来了。” 景昭魔君又哼了一声,看了眼桌上的糕点,道:“你娘做的?拿回去给那个野男人吃。” 陆七应了,上前端起那盘糕点就要走,景昭魔君冷声道:“放下。” 陆七便又将糕点放下了。 对于他父君,陆七算是看得透透的。 “后日除夕,父君可要与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往年都是他们一家人一起过除夕,今年却不同了。 景昭魔君瞪了他一眼,道:“你让我和那个野男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回去会告诉娘亲,你今年不来了。” “谁说我不去。”景昭魔君踹了他儿子一脚。 陆七:“……” 冬日暖阳洒在竹林小院中。 当月老和青荇仙君出现在小院中,叶蓁蓁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蓬荜生辉。 两位仙君的仙气简直就要直冲九霄了。 白茴茴偷偷将叶蓁蓁拉到厨房里,说明了请仙君吃饭的意图,问叶蓁蓁想不想将景昭魔君套牢在手中? 叶蓁蓁心下一苦,这哪里还需要套?自己被那景昭魔君抓在手里万万年了,每一世都逃不掉,哪里还需她再去套牢魔君大人。 白茴茴道:“蓁姨,这你就不懂了,我娘说过,这感情的事呢,只有两情相悦,两厢情愿,才是最完美的。若光是景昭魔君一人付出,追着你跑,可不行!虽然他目前是追了你万万年,可是万一哪一天他累了,不想追了呢?” 这个问题叶蓁蓁从未想过,她的记忆里,景昭魔君从来都是对她死缠烂打,像个跟屁虫一般围着她转。 倒是最近,景昭魔君好像有日子没来找她了,莫不是他累了,不想追着她跑了? 叶蓁蓁手里剥着大蒜,皱眉思索着,一开始被他追着跑,觉得无比厌烦,后来习惯了这个人围着自己转,若是有一天,他厌烦了自己,转身离去,自己会怎样? 会难过吗?叶蓁蓁觉得自己是会难过的。 被白茴茴这么一点拨,她顿时觉得茅塞顿开,眼前一片明朗。 可很快,又愁上心头,景昭魔君这么久不理自己,怕是已经厌烦她了。想到这里,竟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叶蓁蓁想到自己活这么久,总算是为情所伤了一次,忍不住用手指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啊!好辣……” 正在切菜的白茴茴提着菜刀就奔过来了,急道:“怎么了?怎么了?” 叶蓁蓁紧闭着眼睛,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滚落,两只纤纤玉手在空中胡乱抓挠,想揉眼又不敢,不揉又着实辣得慌。 白茴茴看了一眼木桌上的蒜瓣,瞬间明白了,立马放下菜刀,把叶蓁蓁直接拉到水缸边,舀了一葫芦瓢清水,将叶蓁蓁的脑袋按了进去。 最终,这一番厨房谈话以叶蓁蓁也想要两条姻缘红绳结束。 虽然白茴茴只说了一条她娘亲的至理名言,剩下的都是靠叶蓁蓁脑补,不过两人总算是达成共识。 小枝那边不用说,肯定也想要,叶蓁蓁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两人直接忽略了小枝的意见。 院子里的石桌边,夏云泽正招呼着两位仙君。 小枝沏了茶,又拿了些瓜果点心,才坐到不远处的小木凳上去将竹篓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不一会就堆了一座小山。 月老看得啧啧称奇,道:“这倒和我们仙家的乾坤袋有些像,只是乾坤袋可装不了神仙,听说上次清荇就是被你装在这只竹篓里。” 小枝自豪道:“这是我弟弟送给我的。” “你弟弟可真是个奇才。” 清荇仙君打量着夏云泽,自从上次在通天阁听小枝说起这个人,他就四处寻找过,只是一无所获。 没想到他竟然藏在这青岚城。 他看上去和小枝无异,像是被施了禁咒困于凡身,可仔细观察,又觉得有些不同,只是具体哪里不同,清荇仙君暂时还说不上来。 清荇仙君是因月老的仙家红绳,猜出小枝是仙身,可她师父是什么,他却不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夏云泽不简单。 夏云泽注意到清荇仙君的目光,对他笑道:“不知仙君可是有什么指教?” 清荇仙君道:“只是看夏公子面善,似乎在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我近些年一直住在这青岚城,仙君之前可是来过此地?” “许是我记错了,我近些年并未到过青岚城。” 夏云泽对清荇仙君和月老做了个请茶的动作,随口道:“不知两位仙君此次来青岚城所为何事?” “虽是仙界之事,说给你们听听却也无妨,不知夏公子可曾听说过夕雾仙子的事?”月老喝了一口清茶,问道。 夏云泽手指微不可查地僵了下,道:“倒是在街上听人说起过,说那夕雾仙子几个月前在青岚城陨落了,倒不知是真是假?” 月老叹道:“自然是真的,我们此次就是为这事而来。” 月老望着那丛木槿花篱,感叹不已。 想那夕雾仙子从前在上界和木槿仙子最是要好,经常携伴同游,泛舟湖海。谁曾想她们竟都仙魂消陨了。 “真是可惜了。”夏云泽顺着月老感叹了一句。 那边小枝已经将今日采买的东西分类好,往各屋里送了去。 给师父和两位仙君续了茶,见这院子里也无自己可做的事,便去厨房帮忙了。 月老看着小枝的背影,道:“你这徒弟倒是和我们有缘,常常能遇到。” 夏云泽笑道:“她能有这份仙缘,自是福分不浅,我倒也跟着沾光了。” 月老亦笑,道:“不知她可许了人家?回头我送她两条红绳,算是结个善缘。” “我便先替她谢过仙君,小枝从小在深山里长大,这才初下山来,哪有那么快就许了人家。”夏云泽吹了吹浮在茶盏里的茶叶,抿了一口。 清荇仙君微拧了眉头,看了他一眼。 月老却指着清荇仙君对夏云泽笑道:“既然没有许配人家,夏公子不防看看你眼前的这位清荇仙君如何?可配得上你那徒儿?” 清荇仙君瞪了月老一眼,对夏云泽道:“夏公子莫要听他胡言。” 夏云泽看了看两人那微妙的动作,摇了摇头,道:“仙君自是说笑的,小枝怎攀得上清荇仙君。” 月老却正色道:“这感情的事,可没有高攀低就的,只要两人看顺眼了,便是王八绿豆也能凑成一对不是。” 夏云泽笑道:“仙君说得极是。” 眼看着清荇仙君脸色渐黑,月老只得闭口不提这事了。 白茴茴的厨艺当真是没话说,月老吃饱喝足之后,走在青岚城外的河堤上,连连感叹。 清荇仙君道:“你不觉得那夏云泽看上去很眼熟吗?” 月老摸着肚子,皱眉道:“还真是,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两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七十九章 男人呵 白茴茴本想邀请月老和青荇仙君一起来竹舍过年,可是想到陆七,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久居雾仓山,每日里听通天阁的弟子们骂妖骂魔的,也是明白当下仙魔局势紧张,能不碰到还是尽量别碰到的好。 她又在心里后知后觉地暗暗庆幸,幸好今日陆七出门了。 陆七被他父君拉着又灌了一肚子的苦水,回到竹舍的时候,正看到他娘站在院门口踱来踱去。 叶蓁蓁看到陆七,紧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道:“你父君后日可来?” 陆七斜眼看了一眼叶蓁蓁,道:“父君说了,他近日身体不适,就不来了,免得扰了你们过年的好兴致。” 这个“你们”,自然是指叶蓁蓁和夏云泽。 叶蓁蓁急道:“他怎么了?他可从来没生过病。” 陆七叹道:“从来没生过病,不代表不会生病,他这病由心而起,只怕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 心病?他果然是恼了自己?叶蓁蓁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突然松懈了,塌着肩膀,神色恹恹的,像个被人抛弃的怨妇。 “要不,你去瞧瞧他,说不定他那病会好得快些。”陆七从未见过他娘这副模样,有些不忍,良心建议道。 叶蓁蓁烦躁地甩开陆七的袖子,道:“我再想想吧。” 陆七:“……” 她自己是想不出什么名堂的,好在她现在有白茴茴这个小友可以帮她排忧解惑。 叶蓁蓁丢下儿子,一路小跑急着去找白茴茴。 “你说我要不要去找他?”叶蓁蓁愁得抠墙上的竹缝。 白茴茴高深莫测地道:“如此看来,景昭魔君心中还是在乎你的。只是我娘说,有的男人呢,就喜欢追着人跑,若是那个人回过头来追他,他反而觉得没意思,虽然很贱吧,可他们就是喜欢这追求的过程。我不太了解景昭魔君是不是这种人。” “你上午不是这么说的。”叶蓁蓁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我这不是帮你分析着嘛,你别急啊。” “听他说,过去的万万年,他每一世都能追到我,然后陪着我老去,等我投胎转世,他再去寻我。这么说的话,他应该不是那种追到手就丢掉的人吧?” “你竟每一世都能被他追到手,这景昭魔君可真是将你吃得死死的,手段了不得啊。” “当然不是我被他美色所惑,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你是不知道他有多缠人,我定是被他烦得没办法才妥协的。” “啧……” 叶蓁蓁还在挣扎,又问了一遍,道:“他应该不是那种人吧?” “唉,我的蓁姨欸,我娘说这男人都是会变的,凡人一世短短数十载,从前他哪有机会考虑这些。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追了你近三千年,到现在还乐在其中,你说你若是突然让他失去了这种乐趣,能不能保证他还和过去的万万年一般待你?” “这……” “蓁姨你快别抠了,我这墙都快要漏风了。” 叶蓁蓁收回手,软塌塌地趴到桌子上,苦恼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往年他总是要陪我一起过年的,今年说不来了,若是以后他都不来呢?” 白茴茴深思片刻,给了个折中的办法,道:“要不这样,年前先晾着他,若是过完年,景昭魔君还不来找你,你就不要管那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了,直接找上门去,问个清楚。若是他还喜欢你,皆大欢喜;若是他真对你无情了,你便也不要在那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他才不是什么歪脖子树。” “好好好,重点是这个吗?你觉得这样可行不?” 叶蓁蓁想了想,觉得也只能如此了。 陆七听闻青荇仙君今日来过,果然皱了皱眉。 这青荇仙君好像总是出现在小枝面前啊! 小枝为何能召出青荇仙君?青荇仙君为何夜访白府寻找小枝?为何要告诉小枝她是仙身?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陆七身为魔界少主,自认修为不低于青荇仙君,可却不能看出来小枝的真身。 以前他没有深想,如今看来,倒是不得不重视这青荇仙君了。 陆七很少想问题想得入神,小枝将一块梅花糕塞到他嘴里,他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 陆七将小枝额前几丝碎发拢到耳后,把她拉到怀里,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道:“想着后天便是除夕了,今年能和小枝一起过年,很开心。” “你父君真的不过来吗?”小枝已经从白茴茴那听说了这件让叶蓁蓁神伤的事。 “谁知道呢,不用管他。” 小枝道:“可我看你娘心事重重的,想必是为这事难过。” 陆七笑道:“若真如此,倒是她终于开窍了,是好事。” 小枝用手臂捅了一下他的胸口,道:“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娘的。” “我娘虽为凡人,可能入得了我父君的眼,自然不是一般人,你不必为她担心。” 小枝一想也对,便不再提这事。 “如今已寻得你师父,我爹娘也在这青岚城,等过了年,我便让父君上门提亲,请你师父将你嫁给我,可好?” “这么快?”小枝怔了怔,她从没想过成亲这件事。 陆七皱眉道:“快吗?若不是我父君近来为娘亲的事烦心,我今日便求了他上门提亲。怎么,你不愿嫁给我?” 小枝低头看着被陆七握着的手,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没想过这件事而已。” “那你便从现在开始想,你哪天想好了要嫁给我,我就让我父君来提亲。” “我要是一直想不好呢?” 陆七将脸埋在小枝颈窝里,闷笑道:“那没办法,只能将你抢回家了。”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小枝的脖颈里,她往后躲了躲,笑道:“痒啊。” 陆七却玩心大起,放开小枝的手,去挠她的胳肢窝,一边挠一边问:“那你可想好了,要不要嫁给我?” 小枝一边四处乱窜,一边求饶,道:“你先别挠,啊,哈哈……快住手……,你倒是让我好好想一想啊,哈哈……” 陆七哪里肯放过她,一路将她追到房门口,小枝打开门,从陆七手底下溜出去,跑到院子里,回身见陆七正倚门笑看着她,胡乱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衫,跺脚道:“不嫁,不嫁,我才不嫁给你。” 第八十章 除夕 这深山里啊,说下雪就下雪,好不容易晴了两天,除夕这日,又飘起了雪花。 白茴茴这两天忙得不亦乐乎,包饺子、炸肉丸、擀面条…… 小黑爱吃红烧鱼,自是不能少;棒槌最爱的肉骨头也要烧得入味才行;小白虽然喜欢吃烤鸡,但它如今还是吃些清淡的好,就给它炖个鸡汤吧,也不知道景昭魔君今日会不会带它来…… 红烧肉从中午就开始焖在大锅里,又从鸡笼里捉了两只老母鸡,在碳炉上炖着,蔬菜瓜果一应俱全在案板上摆着…… 白茴茴一大早起来就钻在厨房里,忙活着这一大家子的年夜饭。 叶蓁蓁去柴房里抱了几捆柴禾,也扎进厨房里帮忙。 自从白茴茴来了,她轻松不少,最重要的是这姑娘一手厨艺,真可谓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想想自己以前做的,简直就是猪食。 陆七和小枝收拾好了院子,又撑伞去山上折了红梅插在白瓷瓶中。 夏云泽最轻松了,他的伤还未痊愈,只用站在堂屋桌前写对联就行了。 陆七和小枝将对联贴好后,在院门檐下挂了两个大红灯笼,新年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忙碌了一天,夜幕降临时,堂屋的大木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 马上要开席了,叶蓁蓁主动揽了放鞭炮的任务,她抱着鞭炮再一次跑到院门口望了望,景昭魔君今日果然是不会来了。 叶蓁蓁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将鞭炮摆在院子中,正要将火折子往爆竹引子上点,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来,从她手里接过火折子。 身后那人叹了口气,道:“这放鞭炮的事,你何时做过,小心伤了手。” 叶蓁蓁眼眶一酸,是啊,每一年除夕都是景昭魔君点了鞭炮,她站在远处捂着耳朵看。 不仅看那浓烟里的火星乱溅,更看着那个跑向自己的人。 景昭魔君将叶蓁蓁揽在怀里,伸长一条手臂,反身将鞭炮点了,在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前,飞身到了檐下。 白茴茴和小枝站在廊檐下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幕,难怪叶蓁蓁要追回这景昭魔君,魔君大人也太会撩人了吧! 这身材,这相貌,这举手投足的风采…… 纵然是见过陆七和青荇仙君那样的天人之姿,抑或是花曲柳那等妖孽绝色,两位小姑娘在这样的风雪夜里,见到景昭魔君深情款款地华丽登场时,还是忍不住轻呼一声:哇喔! 小白从景昭魔君怀里钻出来,哼哼了一声,白茴茴赶紧欣喜地将它抱了过来。 叶蓁蓁吸了吸鼻子,道:“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景昭魔君将她头上肩上的雪花扫掉,皱眉道:“我何时说过?” “红豆说……”不等叶蓁蓁说完,景昭魔君捂住了叶蓁蓁的耳朵,与此同时,爆竹也炸开了金花。 站在檐下看放鞭炮的陆七往小枝身后挪了挪,却还是没能躲过他父君放过来的一记眼刀。 鞭炮放完,众人在桌前坐下,白茴茴将小黑和棒槌也放到了椅子上,在它们面前摆了碗筷,筷子是肯定用不上的,不过是为了凑个数罢了。 小白则被她抱在怀里。 夏云泽以茶代酒再次感谢了景昭魔君的救命之恩,景昭魔君冷冷扫了他一眼,仰头喝干了白瓷酒盏里的酒。 景昭魔君刚在廊下得知这夏云泽是他儿媳妇的师父,如此说来,难道以后还甩不掉这家伙了?魔君心里又气闷了一阵。 虽然夏云泽不受他待见,可小枝这个小姑娘,他看着还是很喜欢的,儿子千年铁树难得开花,他即便是不喜欢,也不会棒打鸳鸯。 魔君将目光看向正和一条红烧鱼奋战的小黑身上,“咦”了一声,道:“这只猫哪来的?” 陆七随口道:“这是小枝的猫。” 小枝也道:“我小时候小黑就在了,它到底从哪来的我也不清楚,师父你知道吗?” 夏云泽摇了摇头,道:“应该是山上来的野猫。” 白茴茴给小白喂了一勺鸡汤,惊讶道:“那小黑岂不是有十几岁了?” 小枝看了白茴茴一眼,老实道:“其实我已经快有三千岁了。” “小枝,你真的不是人啊!”白茴茴一口鸡汤喷到了旁边的地上。 “好像不是……”咱能不骂人么。 叶蓁蓁捏了捏小枝的脸,道:“我还以为红豆以后要和他父君一样,一世一世地去找你,看来他倒是比他父君有福气。” 景昭魔君又哀怨地看了叶蓁蓁一眼。 陆七给小枝盛了一碗汤,笑道:“说起来还多亏了小黑,那日我正是追着它才遇到了小枝。” “倒是有点意思。”景昭魔君又仔细看了看小黑,说道。 小黑抬起头来,用那双翡翠绿的眼睛看着他。 景昭魔君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绝对见过这只猫。 夏云泽见景昭魔君一直盯着小黑,伸手将小黑抱到怀里,正打算抚一抚它的皮毛。 小黑却一爪子挠在夏云泽手上,冲他呲牙咧嘴,夏云泽吃痛松手之际,小黑纵身一跃跳到了小枝怀里。 说来也奇怪,这几只畜生按说和夏云泽也算是老相识了,可来了这小院之后,却从不和他亲近。便是那见人就摇尾巴的棒槌,看见夏云泽,也是绕道而行。 小枝一巴掌拍在小黑头上,斥骂了它一句,将它赶了下去。 叶蓁蓁在夏云泽手上出现那道口子的时候,已经起身去柜子里拿小药箱了。 景昭魔君看在眼里,一声不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白茴茴看了一眼景昭魔君,又看了一眼往夏云泽身边走去的叶蓁蓁,当下将小白放到椅子上,一个箭步冲过去,对叶蓁蓁使了个眼色,抢下她手中木制小药箱的时候,又捏了捏她的手,道:“蓁姨,你这两日惦念着魔君,都没休息好,快坐过去喝碗鸡汤补一补,这个交给我就好了。” 叶蓁蓁心领神会,感激地看了一眼白茴茴。她这个小友,当真是玲珑心窍。 景昭魔君抬眸看了一眼叶蓁蓁,她当真惦念自己? 不等叶蓁蓁坐回椅子上,景昭魔君已经帮她盛好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小白正躺在软香的怀里喝着鸡汤,突然被放到了尚有余温的椅子上,又听白茴茴似乎是去帮夏云泽擦药,心里顿时委屈得不行。 在椅子上打了个滚,这一滚便滚到了地上,小白“呜呜”咽着声。 白茴茴抬眼一瞧,吓得赶紧甩了夏云泽的手,飞奔过来,抱起小白,好一通抚摸安慰。 小枝正弯着腰要去捞小白,被白茴茴这一番动作,吓得往后一仰,差点闪到腰。 那没心没肺的棒槌,抱着一根大骨头,哼哧哼哧啃得正香,对饭桌上热气腾腾、百转千回的小心思视若无睹。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可谓是相当热闹了。 第八十一章 夜话(上) 雪越下越大,远山近林,很快又染了一层白。 白茴茴抱着小白坐在廊下看雪,这大年夜的雪看起来总要与平日不同一些,轻缓飘落的雪花,承载了浓浓的思亲之情。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家过年了。 陆七带小枝到青岚城看烟火去了,白茴茴特别有自知之明,当小枝邀她同往的时候,她一口就拒绝了。人家郎有情妾有意的,她跟着算个什么事。 夏云泽吃过饭便回了房,他有伤在身,受不得寒,也熬不得夜。 叶蓁蓁拉着景昭魔君也回了房,她有话要对他说。 叶蓁蓁让景昭魔君在房内等着她,她去取些瓜子点心来,看样子是打算长谈了。 景昭魔君坐在叶蓁蓁房间窗前的榻上,背对着窗,竹窗开着,寒风卷着夜雪,打在他头发上,他却仿佛一无所觉。 叶蓁蓁端着一个竹盘进来,关了房门,走到榻边,将竹盘上装瓜子点心的白瓷碟一一放到矮塌中间的小几上。 景昭魔君一直看着她,叶蓁蓁一直低着头。 叶蓁蓁伸手要去关了窗户,景昭魔君拉住她的手,道:“无妨,刚才喝得多了,正好醒醒酒。” 但他又怕冻着叶蓁蓁,拿了榻上的灰兔毛毯子裹在她身上,叶蓁蓁只是站在榻边,低着头,任他将自己裹成了一个灰扑扑的蚕茧。 “怎么不说话?”景昭魔君抬头去看叶蓁蓁的脸,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仿佛刚刚哭过。 景昭魔君心头一跳,急忙站起身,将叶蓁蓁的脸捧起来,皱眉问道:“怎么了?” 叶蓁蓁抽噎了两下,道:“你会不会厌烦我?” “你听谁说的这种荒唐话?夏云泽?” “不是,没有人说,我自己猜的。” 景昭魔君手指点在叶蓁蓁的额头上,道:“几天不看着你,你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叶蓁蓁眨了眨眼睛,眼睫上便挂了几颗小小的露珠,“你是不是打算等我喜欢上你之后就甩掉我?” “你不甩了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哎,你每天照顾那夏云泽,我看得心里不舒服,总是要避一避才行,倒不成想让你生了这许多心思来。”景昭魔君拭掉叶蓁蓁眼角的泪珠,叹了一口气,拉着她坐到榻上。 叶蓁蓁急道:“等我报完夏大哥的恩情,自会离开他。” “是什么样的大恩,便是救他一命都不够相抵?”这话景昭魔君问过很多次,但叶蓁蓁从来不愿回答。 她抿着嘴巴,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那段记忆,我本打算埋在心底,再也不提的……” 昏黄的烛火映着窗外的雪光,在夜风中摇曳。 那一世的叶蓁蓁过得特别艰难,从小便死了父母,又无兄弟姐妹,只身一人在乱世飘零。 在乞丐窝里长到四五岁的时候,恰逢大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便是富贵人家,也要往别处逃难去,何况这些乞丐。 叶蓁蓁小小年纪,跟随着难民,一路南下,靠着草根树皮,竟又熬过了几年。 好不容易十二岁的时候,被人牙子发现她掩藏在污垢下的俊俏脸蛋,给了两个白馒头,就将她洗洗刷刷卖进了青楼里当丫鬟。 叶蓁蓁即便知道要被卖进青楼,也是甘愿的,她实在是太饿了、太冷了。 在青楼里吃了两年热乎饭,老鸨见她已无初来时的面黄肌瘦、瘦骨伶仃,倒是越长越水灵了,便有意将她培养起来接客。 接客就接客吧,叶蓁蓁也是没所谓的,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她什么都愿意做。何况那些楼里的姑娘们,整天穿金带银,吃的更是比她们当丫鬟的好。 只是叶蓁蓁好日子还没开始,那城里就闹起了瘟疫。 也是该叶蓁蓁倒霉,城中有个姓施的大户,施家有位公子早就打了叶蓁蓁的主意,只等着她挂牌那日来捧场。 这本是好事,偏偏这位施公子染了瘟疫。 染了瘟疫你就在家好好躲着呗,人家偏不,在叶蓁蓁挂牌当日,这位施公子让人抬着进了青楼。 虽然这些下人极其不想靠近他家公子,可是有什么办法,人家不仅有钱,还拿捏着他们的卖身契啊。 施公子银子如水一般的砸,老鸨是又怕这瘟疫传进了楼里,又舍不得丢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一咬牙,当场就将叶蓁蓁高价赎给他了。 这下叶蓁蓁可不干了,好日子还没开始,难道就要染了瘟疫死掉? 可是自己身单力薄,哪里挣得开那些粗使仆役,一路上被捆着往施府而去。 若叶蓁蓁是个认命的,便不要沿街哭骂,闷头跟着去了也就没后面那些事。 可叶蓁蓁自小就是靠着一股不认命的劲儿活下来的,从青楼到施府要走三条街,叶蓁蓁索性就哭嚎了三条街。 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位公子身染瘟疫,家家大门紧闭,倒是少了看热闹的人。 可施公子却是个好热闹的,便由着叶蓁蓁哭嚎,顺便将他此番丰功伟绩大声宣扬一番。 嚎到第三条街上,眼见着就要到施府大门口了,却见迎面走来一个白衣飘飘、俊逸非凡的公子,拦在了众人面前。 这就是希望啊! 只是叶蓁蓁心里刚升起来的希望很快就落到了地上,摔了个七零八碎。 本以为这位管闲事的俊俏公子是位武功高强的侠士,没想到人家手无缚鸡之力,一个粗使仆役只是轻轻抬了下脚,便将他给踹出了几步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施公子道:“好狗不挡道,快滚。” 俊俏公子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做出这等强抢民女的勾当,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施公子不干了,老子花钱买个妓女回家,还要被人骂?当下便让人将俊俏公子狠狠揍了一顿。 场面一度让人不忍直视,若俊俏公子就此作罢,倒也没后面那些事。可是人家是个倔脾气,这事他既然管了,便要管到底。 叶蓁蓁也是个有良心的,叹道:“公子,你赶紧走吧,我并非良家女子,这位公子也没有强抢。” 俊俏公子被揍得鼻青脸肿,片刻功夫就不俊俏了。 他趁着众人不备,在路边的石堆里摸了一块石头,扑到施公子的轿子边,一石头狠狠拍进去,正好砸在施公子的眉心,施公子当场就这么被砸死了。 这一瞬间的变故,大家都吓呆了,这位施公子虽染了瘟疫,可依然是家里的命根子,而这户人家,又是当地一霸,在场的人,只怕都落不了好下场。 几个仆役哆哆嗦嗦押着叶蓁蓁和俊俏公子进了府。 第八十二章 夜话(下) 当天,府中老夫人痛不欲生的同时,命人将叶蓁蓁这个狐媚子绑了送到城东瘟疫最严重的地方,任那些贱民凌辱。 叶蓁蓁欲哭无泪,只求能寻个机会一头撞死了事。 不曾想俊俏公子此时又挺身而出,他道:“那个畜生是我砸死的,你们杀了我给他报仇便是,为何要如此欺凌一个小姑娘?” 老夫人本就没有打算放过他,听他这般说,怒道:“杀了你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你既然死到临头还这般怜香惜玉,好,我便给你个机会,却不知你敢不敢答应?” 俊俏公子冷笑一声,道:“你若是能放了那姑娘,在下自当任凭处置,可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老夫人亦冷笑一声,道:“你觉得你有选择的机会吗?” 俊俏公子怔了怔,他确实没有。 老夫人命人将俊俏公子绑在柱子上,让人去寻了几个乞丐进来。 她要看着他被一刀一刀削去皮肉,却不许他喊叫一声,他若是喊一声,老夫人就让乞丐在这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强了叶蓁蓁。 叶蓁蓁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这等酷刑,他一个柔弱公子怎能承受得住。 绳索拧了死结,叶蓁蓁挣扎了几下,没挣开,“你给他一个痛快,我这就去城东。” 老夫人狠狠剜了叶蓁蓁一眼,恨道:“晚了。” 俊俏公子对叶蓁蓁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道:“别怕,我反正是要死的,抗一下就过去了。” 锋利的匕首挑去了俊俏公子的衣衫,从手指开始,一刀一刀,削肉剔骨。在施公子的尸体前,在叶蓁蓁的眼前,被凌迟处死。 淋漓汗水混着殷红鲜血淌了一地,四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这般非人折磨,俊俏公子却始终一声不吭。 那个场面,叶蓁蓁一辈子都忘不了,不对,应该是多少辈子也忘不了。 老夫人虽然是当地一霸,见到这等人物,却也被震慑住了,待俊俏公子终于咽了气,倒也遵守承诺,下令放了叶蓁蓁。 叶蓁蓁用俊俏公子的衣服裹了那副血肉模糊的骨头架子,踉跄着跑到城郊的山上,挖了个土坑将俊俏公子埋了。 想给他立个碑,却发现自己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不过是个路过的冤魂,救了她这被卷入凄风苦雨中的浮萍。 山风瑟瑟,叶蓁蓁望了一眼山脚下死气沉沉的城镇,自挂在了俊俏公子坟前的歪脖子树上。 她受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死后魂魄不愿前往地府。 她在城中找了几日,她想问一问俊俏公子叫什么名字。 她都碰到施公子三回了,被追着飘了四条街,却怎么也找不到俊俏公子的魂魄。 照理说这种死前极其痛苦的冤魂是不愿归于地府的啊,难道是魂飞魄散啦? 这日叶蓁蓁照例在城中飘荡,却不想碰到了一位下界来查看疫情的仙君。 仙君见她执念甚重,随口劝了几句,又随手送了她一颗所谓的护灵珠,道:“我看你马上便到头七了,再不去地府登记投胎,只怕就要变为孤魂野鬼了。这护灵珠,世间仅此一颗,它能让你保留前世记忆。你便安心投胎去吧,你要找的那个人,若是有缘,自能在后世相见。” 叶蓁蓁信了这位素不相识的仙君,吞了护灵珠。 反正死都死了,还有啥好怕的。 仙君又道:“只是,这护灵珠一旦服下,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再不能取出。而且,护灵珠得血肉滋养,千年后会变成四海八荒难得的至宝,到时候,你揣着这么个宝贝,可得当心着啊。” 叶蓁蓁皱眉:“你怎么不早说?” “我若是早说了,你还吞吗?” 叶蓁蓁想了想,道:“吞。” 仙君挥一挥衣袖,笑着飞走了…… 竹窗外夜风肆虐,大雪纷飞,景昭魔君望着窗外不远处一片漆黑的竹影,沉默着。 他怎么也没想到叶蓁蓁那一世是这么过来的,是因为他们生了儿子,所以反噬从那一世便开始了?所以当他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她在离他那么远的角落里苦苦求生,甚至亲眼目睹那种血腥的场面。 若是早知道这些,他无论如何也该派一个女儿去找她的。他们有六十六个女儿,那时候,除了几个小的在家照顾红豆,其余的也都在仙魔战场上。 可是当时,他只想着早点结束那场战争,再去寻她。 从前那么多年,她被他保护得太好,每一世都平安喜乐,他早忘了那个人间有多危险了。 景昭魔君觉得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尖刺,疼得厉害。 叶蓁蓁还裹在灰兔毛毯子里,那一世的记忆她从未对人说起过,如今说出来,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夏大哥的命是你救的,虽然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你为我做各种事。但这份恩情,我却想自己还,你可能明白?”叶蓁蓁见景昭魔君久不出声,忍不住小声道。 景昭魔君终于回过身来,将叶蓁蓁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自己还,便自己还吧,只是从今夜起,我也要住在这里。” 叶蓁蓁不能动弹,仰着脑袋,道:“可是这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了,要不,你跟红豆挤一挤?” 景昭魔君看着叶蓁蓁红肿的眼睛,凑近闻了闻,叶蓁蓁赶紧低下头,不再看他。 “你现在可是四海八荒难得的至宝,不贴身保护我怎么能放心?” 叶蓁蓁脸红到了耳朵后,虽然她与他做了万万年的夫妻,可这近三千年来,却是从未深夜独处一室过啊。 不等叶蓁蓁深入脑补,景昭魔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是怎么想到往眼睛上抹大蒜的?” …… 好了,叶蓁蓁的脖子也红了。 白茴茴的娘亲说了:眼泪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只要用得好,任他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叶蓁蓁本想趁着去端瓜子点心的时候挤几滴眼泪出来,让景昭魔君见了心疼她几分,然后才好展开接下来的谈话。 可这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在她这里,却怎么也使不出来。 当她看到坐在廊下赏雪的白茴茴时,脑子里鬼使神差的就想起那日厨房的大蒜来。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景昭魔君捧起叶蓁蓁的脸,在她两边眼睛上各亲了一下,那火辣辣的感觉瞬间便消失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其实这些年,我每晚都陪在你身边。” 景昭魔君依然捧着叶蓁蓁红扑扑的脸,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低声呢喃道。 等等,为何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恐怖。 第八十三章 琴湖烟火 青岚城的妖魔鬼怪过起年来,一点不比人间冷清。 街道上挂满了大红灯笼,甚至还有各种琉璃火花灯,悬在青岚城上空,像是天上的星星垂了下来。 虽然下着大雪,可吃过年夜饭出来逛街的人却不少。 这里很少有人撑伞,却也不会被大雪浸湿,街道上难得能看到几把伞,其中就有陆七手里的这把油布伞。 陆七今日穿了一件紫檀色绣了祥云暗纹的长衫,腰间束了一条玄青腰带,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小枝素白长裙外,裹了件胭脂红的披风,上用银线绣了缠枝并蒂莲,掩了朴素,多了些年节的味道。 陆七牵着小枝的手,走过热闹喜庆的街道,他们要穿过这条主街,去街那头的琴湖看烟火。 不时有嬉闹的小妖怪往地上扔一个火球,那火球鸡蛋般大小,落地“砰”的一声炸开,火星四溅,煞是好看。 有个卖团扇的红衣女鬼,冲小枝招了招手,那白骨森森的手指僵硬地摆动,脸上亦挂着僵硬的笑。 可是她卖的那些团扇,扇面上的山水花草、鸟兽鱼虫却都活灵活现,仿佛真的一般。 小枝看得新奇,拿起一柄画着喜鹊报春的扇子,只见那喜鹊,竟从扇面上飞了出来,扑棱着翅膀,喳喳叫着飞向了夜空。 小枝吓了一跳,赶紧跳着伸手去捉,陆七笑着抓住她的手,道:“幻象而已,不必当真。” 报春的喜鹊飞走了,小枝还是有一些失落的,用白茴茴的话就是:这兆头不吉利啊。 小枝将团扇放回去,却见那只喜鹊又出现在了扇面上。 失而复得,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不远处传来一阵叫好声,陆七拉着小枝往那边走去。 红衣女鬼望着他们的背影,惨白的脸上那抿笑的嘴角又用力往上扯了扯,看上去十分诡异。 人群中间,立着一面巨大的屏风,雪白的绢布在琉璃火的映照下,能看到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 一个白衣雪妖一手端着砚台,一手执笔,在绢布上挥毫泼墨、笔意酣畅。雪白的长发拖曳在地上,沾了些许尘埃。 没多大功夫,那绢布上一副少女醉卧图便呼之欲出,墨梅点点间,少女憨态十足。 只见雪妖最后提笔在少女眉心一点,那少女竟伸了个懒腰,在画上跳起舞来,身段窈窕、似嗔似笑,竟比真人还要灵动几分。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画上少女一舞跳罢,又卧倒在墨梅树下。 雪妖长袖一挥,屏风上又恢复了一片雪白之色。 陆七见小枝看得兴起,附耳道:“这雪妖似乎每年除夕都来这,每次都画一个女孩,我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 “那是他喜欢的人吗?” “应该是吧。” 小枝随口问道:“你父君和娘亲一直住在青岚城吗?” “娘亲每几年就要换一个地方,几年前才到的青岚城,若不是那日偶然遇到你师父,此时只怕已去了别的地方。父君呢,你知道的,娘亲去哪,他就去哪。” 师父一直住在那竹舍里,蓁姨在青岚城寻了几年都不曾寻到,却在师父性命攸关的时候,救了他一命。 可见这人与人的缘分,当真是早已注定好了的,早一步不行,晚一步也不行。 小枝又想,若不是陆七追着小黑到了方府,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困在那个院子里? 所幸下山这么几个月,总算是找到了师父,只是还不知白棠叔叔在哪。 陆七护着小枝挤出人群,琴湖的烟火快要开始了。 传说万年前,韶辰魔君和木槿仙子就是在琴湖边相遇的,在那之前,还没有除夕夜在琴湖边放烟火的习俗。 陆七以前给她讲过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的故事,这一段却是第一次说。 小枝道:“那木槿仙子当真在琴湖水面上跳了一支舞?” “自然是真的,据说那一年的除夕夜,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 人们都在城中赏灯,琴湖边却是一片漆黑,人迹罕至。 木槿仙子因与夕雾仙子打赌输了,要为她在琴湖上跳一支迎春舞。 不想正好被路过的韶辰魔君看到,韶辰魔君远远望见湖心一袭紫衣翩跹起舞,可隔得太远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若是贸然靠近岂不唐突。 思来想去,韶辰魔君觉得那舞姿虽极美,却略显孤单了些,这除夕夜,还是该热热闹闹才好。 于是随着韶辰魔君心念一转,五颜六色的烟花瞬间绽放在琴湖上空。 天上的烟花和湖面的烟花交相辉映,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烟花明明灭灭中,雪花漫舞,佳人独立。 韶辰魔君终于看清了木槿仙子的脸,并且,再也不能忘记。 陆七说道这,咳了一声,道:“我第一次见你,可能和当时韶辰魔君看见木槿仙子是一样的感觉。” 小枝抬头问道:“是什么感觉?” 陆七执起小枝的手,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温暖柔和的触感,让小枝指尖轻颤,想要将手抽离出来,陆七却捉得更紧,只听他道:“是心动的感觉。” 他的声音像春日冰雪消融的清泉,又像夏日穿堂过巷的凉风,让人在不经意间,坠入一场春花秋月的美梦。 不时有雪花飘进伞下,还未近身就已消失。 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 陆七看着不远处不断涌向琴湖边的人群,微微蹙了眉。 小枝仰头望着他,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他的眉头上,轻轻抚了抚。 陆七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小枝,任她在自己脸上到处摸了一把之后,才笑道:“那边人太多,我们换个地方。” 说完,不等小枝说话,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大概就小枝眨了个眼的功夫吧,两人已经置身在湖心的水面上了。 小枝惊呼一声,险些腿软。 琴湖上没有结冰,据说当年韶辰魔君丢了一枚炙火石在湖心,湖水常年温热,如温泉一般,只为了木槿仙子跳那迎春舞时,脚下涟漪微晕,行云流水,美轮美奂。 陆七手上用力,托住了她的腰,道:“别怕,有我在,断不会让你掉到湖里去。” “可是等下放烟花的时候,岸上的人岂不是会看见我们?” “我施了隐身咒。” 小枝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牵着陆七的手,试着在水面走了两步。嗯,除了鞋底晕出一圈圈波纹,倒是与平地无异。 小枝正想和陆七交流一下这神奇的感觉,却听“砰砰砰……”,接二连三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岸上人堆里发出的惊叫欢呼声,与那烟花炸裂声相和,好不热闹。 小枝初时还捂住耳朵,慢慢也将手放下来。 这青岚城的烟花,也和人类的不同,不知是哪几个妖魔鬼怪在暗中施法,那漫天烟花竟是久久不息。 两人置身烟花丛中,小枝一会跳起来去摘天上的烟花,一会又蹲下来去捞水里的烟花,忙得不亦乐乎。 陆七站在一旁,温柔似水的眼里,只有烟花明灭中,欢笑玩闹的少女。 见小枝玩得差不多了,陆七揽了小枝坐在水面上。 油纸伞放在一旁,不一会,那伞面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你可有什么心愿?”陆七垂着眼眸,看着怀里的的小枝,问道。 “嗯?”小枝想了想,道:“只要大家都好好的,我也没什么好奢望的了。” “不关别人,只关于你自己的心愿。” “这我倒是没想过,那你有吗?你的心愿是什么?”小枝将目光从烟花转到陆七脸上,好奇问道。 陆七看向两人紧扣在一起的手指,笑道:“我的心愿你还不知道吗?唯愿与小枝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好。” “嗯?” 热闹喧嚣的夜幕下,小枝看着陆七笑道:“我的心愿便也是这个。” 烟花在她的眼睛里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绚丽多彩,美不胜收。 陆七低头吻上了她含笑的唇角。 第八十四章 雪夜盗狗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月老和青荇仙君也在青岚城的酒楼里小酌了几杯。 月老这个人呢,嘴确实是碎了点,两碗黄汤下肚,便开始叨叨上了。 “青荇你说啊,不就是个魔界少主嘛,桀骜不驯、顽劣不堪,小枝看上他什么了?” 青荇仙君不语。 “你在上界仙子中也算是极其抢手的,那,那谁来着?对了,芸香仙子,她对你那颗真心,可谓是日月可鉴、天地可昭啊。每年往我府上送礼最多的就是她了,只为了求两条与你的姻缘绳。” 青荇仙君依然不语。 “若不是和你这份交情,我还真想送她两条。好了,不说她了,你倒是说说,那小枝怎么就看不上你呢?” 青荇仙君白了月老一眼,你忘了自己干的好事了? “哎,你也真是倒霉,本来这牵了姻缘绳的两个人,彼此是更容易动情一些的,可你怎么就让别人横插一脚了呢?算了,算了,这事怪我,说不定小枝和那魔界少主早已互生好感,你才是那个多余的。哎,你倒是说句话啊!” 青荇仙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终于开口道:“这事以后便不要再提了,既然她已有了良缘,就不要再让她多生烦扰。” “可……” “你若真觉得愧疚,便尽早寻到那解绳之法吧。” 青荇仙君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月老在他身后急道:“你不去琴湖看烟火啦?” “你自己去吧。”谁要跟你一起去看烟火,话这么多,还句句扎心。 月老望着青荇仙君的背影,摇头叹:“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哪!” 天地灰白一片,竹枝上压着积雪,时不时颤动两下,一个雪团子便掉到了地上。 木槿花篱的院子里,静谧无声。 白茴茴本来窝在廊下的摇椅上打着盹,后来熬不住,实在是困得不行,便抱着小白回了房间,把自己扔到床上,瞬间入梦。 她本打算守岁的…… 景昭魔君今夜是不打算走了,明日也不走了,以后怕是都不走了。 两人在叶蓁蓁的房里,嗑着瓜子,吃着点心,回忆往昔,畅想明日,倒是打算守一晚的样子。 灯影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夫妻一般。 鬼娘子已经让灵鸟传来消息,那丫头和魔界少主去了琴湖看烟火。 这几日,千薇已经将这竹舍摸得一清二楚,桃树下新搭了个狗窝,那只黑狗就在这院子里。 她尚摸不清那丫头是何方神圣,不敢轻易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今夜,倒不失为一个下手的好机会。 千薇一身黑衣,鬼魅般翻过木槿花篱,啊,对了,她本就是一只鬼魅。 棒槌今晚吃得特别满足,嗯,又满又足。此时正蜷在狗窝里,舒服地打着呼噜。 谁曾想正梦着红豆果子呢,刚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当头一个麻袋,将它给套了…… 果然安乐使人麻痹大意,狗亦如此。 棒槌扭着滚圆的肚子,正打算吠两声,麻袋外一个声音轻声道:“哥哥,是我。” …… 棒槌僵住了。 千薇又道:“哥哥别怕,我带你回家。” 回家?棒槌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扭动起来,你倒是先放我出来。 千薇为了不惊醒屋内的人,一指戳在麻袋上,麻袋里瞬间没了动静。 哥哥,咱回家再详说,此地不宜久留啊。 千薇扛着一只大麻袋,身形一闪,便到了竹林中。 这条狗,也忒重了些。 不等千薇夺路狂奔,只见不远处被雪压弯的翠竹下,站着一袭白衣胜雪的青荇仙君。 什么叫流年不利,诸事不顺,这就是。 青荇仙君道:“没想到鬼主大人不仅喜欢捉鸟,还有偷狗的爱好。” 千薇冷笑一声,道:“上次被你放走重明鸟,怎地,今日又要来坏我好事?” 我跟你有仇? “不敢,只是这条狗乃是我一位朋友所养,今日若是被鬼主大人偷走,只怕她会难过。” “你觉得你拦得住我?”千薇将麻袋换了个肩膀。 青荇仙君看了一眼千薇身后的竹舍,道:“我自是不能,不过景昭魔君可在那屋内,你觉得你能走得了?” 千薇心道:你他妈的不说,老娘现在早已遁了。 她当然不怕和景昭魔君对打,只是她此行的目的是这条狗,若是惊动了景昭魔君,即便两人打个平手,这狗只怕也是带不走的。 青荇仙君又道:“上次是我对不住大人,只要大人将那条狗还回去,我只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千薇拧眉沉思片刻,她堂堂一介鬼主雪夜盗狗,若是被这青荇小仙传出去,这张脸往哪里搁? 当下对青荇仙君道:“既然这条狗是你朋友的,那便麻烦你将它送回去吧。” 青荇仙君心想:这刚偷到手,便要还回去,确实挺没面子的。既然她有归还的意愿,自己便顺手帮她这个小忙,倒也无妨。 青荇仙君心里略一思索,便举步往千薇那边走过去。 千薇将麻袋从肩膀上拿下来,一只手拽着袋口,往前递给青荇仙君。 眼看就要交接成功了,千薇拎着麻袋的手突然往上一抛,麻袋离手的瞬间,一枚极细的银针已经没入了青荇仙君的手心。 千薇接住麻袋,冷笑一声,道:“这狗我既然偷了,断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青荇仙君亦冷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果然鬼怪之言不可信。” “你怎么还不倒?” 千薇愕然,她这噬魂针竟然对这小仙君无效? 她哪里知道青荇仙君那只手被施了寒冰咒,这噬魂针刺进他手上,便如刺进了一块寒冰,不会有丝毫反应。 青荇仙君自知不是千薇的对手,刚才便留了个心眼,没想到她还真是这种出尔反尔之人。 眼看青荇仙君已经抬手要祭出仙术了,千薇心思飞转,不管如何,这仙术一出,景昭魔君定然是能感觉到的,到时候可就走不了了。 没办法了,千薇当下抡起麻袋,朝着青荇仙君劈头砸去。 青荇仙君仙术刚溢出一丝,见此变故,只能挥手去拦,身子顺势后移,还没挪动半步,便觉脖子一疼,不及细想,晕了过去。 原来千薇抡麻袋的同时,又射出了几枚噬魂针,这次顺着麻袋的势头,射向青荇仙君的脖颈。 她还不信了,这小仙君这么邪门,竟然连这以恶鬼之骨炼成的噬魂针都扛得住。 这针刚炼成那会,她四处找妖鬼试过数遍,无一不是昏死过去,便是她哥哥鬼王千屈,也要一日后才醒过来。 看着倒在地上的青荇仙君,千薇总算吁了口气:我就说嘛,没人能扛得住我的噬魂针。 千薇重新扛了麻袋,又将青荇仙君扛到另一侧肩膀上,转身看了一眼竹舍,那院子里似乎传出“吱呀”的开门声。 千薇几个起落,出了竹林,在莽莽深山中,漫天风雪里,撒丫子狂奔。 青荇小仙,今日撞到老娘手里,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第八十五章 仙君与狗 大年初一早上,当白茴茴做好早饭,才发现这从起床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她的忠实追随者棒槌哪去了? 那个每天早上打开房门必在她脚边摇头摆尾的黑狗子,今日怎么还在睡懒觉? 这不对劲。 白茴茴担心它是吃坏了肚子,赶紧跑到桃树下的狗窝边探头一看,咦?棒槌嘞? 当众人满山遍野寻找一遍之后,最后只在竹林里发现了两枚钉在竹枝上的黑针。 景昭魔君一眼便看出那黑针的来历,“是鬼主千薇的噬魂针。” 叶蓁蓁疑惑道:“你的意思是,棒槌是她带走的?” 陆七也皱了眉头,道:“她偷小枝的狗干嘛?” 跟来凑热闹的小黑听说棒槌被人偷了,当场就炸毛了,上蹿下跳,将竹枝上的雪搅得簌簌往下掉。 景昭魔君看了一眼那只捣乱的黑猫,思索片刻,道:“小白是上古妖王花曲柳,小黑身上有我们魔界的气息,很像我一位故人,那个棒槌,有没有可能跟鬼界有什么关系?” “鬼王千屈?”陆七自是听说过鬼主千薇寻找她哥哥的故事,脑子里立马想到了这个。 “若是一般的小鬼,何须鬼主亲自动手。” 棒槌是鬼王?白茴茴看了一眼小枝,这位姐妹绝对不简单啊。 小枝还沉浸在棒槌失踪的悲伤里,问道:“那我们怎样才能找到鬼主?” 景昭魔君将目光转向小枝,三千年前那场仙魔之战后失踪的各界之王,竟然都变成了这小姑娘的宠物,她究竟是什么人? 陆七道:“想找鬼主,必须先找到鬼冢,只有鬼冢的人才知道怎么通往鬼主所在的幽檀山。” 白茴茴问道:“那鬼冢在什么地方?” “鬼冢与通天阁、浮玉谷、崇月楼并称天下四大派。与其它三派不同的是,鬼冢极其神秘,相当于是鬼主设在人间的驿站,不管你是想去幽檀山,还是要找鬼魅做交易,都需经过鬼冢。若没有门路,一般人很难寻到那里。” 不等白茴茴再问,月老从远处驾云而来,急冲冲地问道:“哎呀,诸位,可曾见到青荇仙君?” “青荇仙君也不见了?”白茴茴惊道。 “啊,还有谁不见了?”月老捏着袖子抹了把汗,闻言也是一惊。 “棒槌呀。” “哦,棒槌是谁?” “小枝的狗。” 月老:“……” 景昭魔君又看了一眼那两枚噬魂针,道:“昨晚我倒是感觉到院外有一丝仙气,只是很快便消失了,我也就没有在意。莫不是你说的那位仙君,当时也在这里?” 月老看了眼景昭魔君,在这小小竹舍,竟能遇到魔界之王,但眼下也没心思想那么多了。 白茴茴的想法有点与众不同,皱眉道:“青荇仙君为何要与那鬼主一起来偷小枝的狗?” “啥?鬼主?偷狗?青荇仙君为何要偷小枝的狗?” 月老从来没听说过青荇仙君有偷鸡摸狗的癖好啊,而且还是心爱之人的狗,难道喝醉了? 等等,鬼主?青荇为何会与鬼主在一起?这事明显不对劲嘛。 月老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景昭魔君指了指噬魂针,对月老道:“只怕是鬼主偷狗之时正好被青荇仙君撞上了,青荇仙君想要阻止,被鬼主用噬魂针制服了。” 月老顺着景昭魔君的手看那两枚穿竹而出的噬魂针,惊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便是从前,青荇也不是这鬼主的对手啊,何况如今还废了一只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陆七问道:“青荇仙君为何深夜来此?” 月老看了一眼小枝,还能为什么,如果青荇当时真的在这,也只能是想偷偷看一眼心上人,而不是来偷狗。 “可能是他发现了关于夕雾仙子案件的线索,才来到这里的吧。”月老开始胡诌了。 陆七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追问道:“月老这意思是,我们这院子里,有关于夕雾仙子陨落的线索?” 月老暴躁了,还有完没完了,这魔界少主果真讨厌得紧,“这整个青岚城,每个人都有嫌疑,青荇仙君来此查探,也是为了给你们洗清嫌疑嘛。” 陆七哼了一声,道:“这样说来,我们还得感谢青荇仙君了。” 月老心下担心青荇仙君的安危,倒没在意陆七话里的意思,摆了摆手,道:“那倒免了,还是先找到人再说别的吧。对了,那鬼主为何要偷你的狗?” 这句话是问小枝的。 小枝道:“这事一两句也说不清,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去鬼界吧。” “青荇仙君竟然打不过鬼主?”白茴茴慢半拍惊讶道。 月老白了她一眼,那鬼主活了万万年,便是他,也要忌惮三分,何况小青荇呢。 “哎呀,不说了,我先回去想想办法。至于那棒槌,一条狗而已,鬼主喜欢便送给她得了。”月老说完,挥了挥手,一片红云瞬间消失在天边。 他自是有办法去往幽檀山,但是他不想跟这些人一起去,更不想看到陆七那张脸。 虽然红绳那件事最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可是,一看到陆七,月老便忍不住想起可怜的青荇来。 而且,据他观察,小枝对青荇是真的一点感情也无,对那魔界少主,却是情深意浓得很哪。 夏云泽站在廊下,望着消失在天边的那一片红云。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一些。 景昭魔君领着众人回到院中,夏云泽收回目光,问道:“可寻到棒槌了?” 小枝耷拉着肩膀,摇了摇头,道:“棒槌似乎是被鬼主偷走了。” 白茴茴轻柔地安抚怀里的小白,随口道:“还有青荇仙君也被她偷……不对,被她带走了。” 夏云泽惊讶道:“鬼主?” 景昭魔君看着夏云泽,突然问道:“夏公子当真不知道鬼主?” 夏云泽轻轻摇了摇头,淡笑道:“魔君这话是何意?” “小白、小黑和棒槌,到底什么来历?想必夏公子不会不知道。” “魔君既已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它们一直和小枝待在山里,我每三十年才回去住两个月,它们与我向来不亲,魔君昨夜也看到了,那黑猫可还挠了我一下呢。” “你是何人?小枝又是何人?” “恕在下暂时还不能奉告,时候到了,魔君自会知道。” 景昭魔君还欲再问,叶蓁蓁拉了拉他的衣袖,景昭魔君看了叶蓁蓁一眼。算了,这夏云泽打太极的功夫实在了得,多说无益,懒得理他了。 第八十六章 商议 鬼冢是个非常神秘的门派,神秘到几乎没人能找到他们。 传说有一些人,因生平执念太重,死前有未了的夙愿,便会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方设法寻找鬼冢,以求了了牵绊,死后得以安息。 只是这些人,大都死在了寻找鬼冢的途中。 客死他乡、死不瞑目。 非凡之地,自然只有非凡之人才能往之。 与其说是这些人在寻找鬼冢,不如说是鬼冢在物色称心的买卖,他们的暗桩分布人间各地,只有被他们看中的生意,才会将人带到鬼冢去,再谈接下来的合作。 这单生意能不能谈成,还得看幽檀山那边的回话。 听说那鬼主千薇就是被江玉簪用十枚荆罂果给请出来的,想来她是去过鬼冢的。 只是江玉簪已经被陆七给捏成了飞灰,散在了青岚城的街头巷尾。 陆七他们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被鬼冢看中? 红豆果子?不行,鬼主千薇已经找到她哥哥,这玩意她怕是已经看不上了。 即便她有心给她哥哥弄点小零嘴,可她也不知道这红豆果子是荆罂果的升级版哪。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种俗物,鬼冢若是看得上,这个组织也就不会藏得那么深了。 茫茫人世,该去哪里寻找鬼冢? 景昭魔君老神在在地坐在堂屋桌前,慢条斯理地剥瓜子壳,一点也不着急。 因为他不仅知道鬼冢在哪,还知道幽檀山在哪。 白茴茴躺在摇椅里,仰头望天,叹道:“果然,只有人才是最没用的存在啊。” 虽然景昭魔君知道幽檀山在哪,可是要去到那里,还是需要鬼冢的人带路,这便是鬼冢存在的意义了。 鬼魅魂魄除外,这些玩意去幽檀山,倒是不难,也无须经过鬼冢。 景昭魔君当初到幽檀山,是陪他那位鬼界的朋友去无妄海钓鱼,走的是阴路。 虽然知道鬼冢在哪,却没有进去瞧过,不知里面会有些什么古怪。 不过终归只是人类的地盘,翻不出大天来,他倒是不担心。 但幽檀山,可不寻常。 若是以前,景昭魔君直接请他那位朋友带路,不仅省了麻烦,或许还能让鬼主乖乖将棒槌还回来。 可是近三千年来,他们之间闹了些不愉快,景昭魔君是绝不会去求他帮忙的。 当年,恰逢仙魔大战之际,叶蓁蓁刚诞下麟儿,便撒手人寰。 景昭魔君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无暇分身,只得请度朔山的鬼帝在阴间对叶蓁蓁照应一二,最好等到仙魔大战结束,再让她投胎转世。 谁知那一战还没结束,叶蓁蓁不仅投胎,还早逝了。 等景昭魔君找到她时,她已经吞了护灵珠,他们之间多了个莫名冒出来的恩人。 至于鬼帝为何没有信守承诺,景昭魔君当时没有机会去质问他,因为在那之后,鬼帝突然闭关了。 因为这件事,景昭魔君心里一直是埋怨鬼帝的。 即便一千年后,鬼帝出关,他也没有再去过度朔山。 而鬼帝也没有再来找过他。 如今若要让景昭魔君去求鬼帝帮忙,那是万万不能的。 好在他知道鬼冢在哪,他们只需先找到鬼冢,然后再由鬼冢的人给幽檀山递信,只要把话说清楚,想必那鬼主千薇不会为难他们。 但是派谁去呢? 叶蓁蓁要照顾夏云泽,自然是走不开。 景昭魔君要照顾叶蓁蓁,自然也走不开。 白茴茴倒是想跟去长长见识,但是看到双目失明、可怜巴巴的小白,又不忍心将它扔在在这里。 而且陆七建议自己和小枝两个人去就行了,万一途中遇到危险,他一拖二,怕是有些吃力。 景昭魔君也希望白茴茴能留下来帮忙照顾夏云泽,小白表示对此非常不满,但是谁让它只是一只狐狸,大家主动忽视了它愤怒的小表情。 小枝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中,幽幽插了句:“虽然我也很想找回棒槌,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既然棒槌是鬼王千屈,那他妹妹把他带回家,有什么不对吗?我们为什么要再将他找回来?” …… 山风卷残雪。 围在堂屋桌边嗑瓜子的景昭魔君和叶蓁蓁放下了手里的瓜子。 和小枝并肩站在廊下看雪的陆七目光怔了怔。 装着白茴茴和小白的摇椅也不摇晃了。 为什么她说得好像很有些道理? 一直默不作声的夏云泽终于开口了,道:“我本不想现在跟你们说这件事的,哎,等今年小枝生日那天,小白、小黑、棒槌还有回龙山的芋头,以及我和小枝,身上的禁咒便能解除了。只是有个条件,就是我们这些被施了禁咒的,必须在那一天全都回到回龙山,缺一不可。” …… 您倒是老蚌吐沙,终于吐了点料出来。 小枝在心里小声抱怨了句:“师父,您为什么不早说啊,不然我一定小心看着它们啊。” 陆七捏了一把小枝鼓起的腮帮子,低头小声道:“正好,我们一边找狗,一边游山玩水。” 距他们三步远的白茴茴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没听见呢。 景昭魔君看了一眼夏云泽,继续低头剥瓜子,随口道:“不知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本事,竟能对你们这些人同时施展禁咒?我倒是好奇得很。” 景昭魔君没指望他会回答,果然夏云泽只是笑了笑,便转身继续沉默去了。 能将上古妖王、鬼王千屈这等人物困于动物之身,他实在猜不出当今世上,谁有这种本事。 景昭魔君将目光转向廊下打滚的黑猫身上,这位,真的是他吗? 景昭魔君虽然一直陪在叶蓁蓁身边,但也一直有派人去寻景黎魔君的下落,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未有消息。 直到那日见到这只黑猫,它身上的魔族气息虽然掩饰得极好,却也难逃景昭魔君的眼睛。 罢了,多思无益,两个月后,一切自有分晓。 将剥好的瓜子放到叶蓁蓁面前的白瓷盘里,景昭魔君对陆七道:“那鬼主厉害的很,你们此行万事不可大意,到了鬼冢,先让他们递个信进去,说明此番来意,以免多生事端。” 陆七道:“父君放心,我自有分寸,再说那鬼主总不希望自己的哥哥一直当条狗吧?” 又一番商议后,陆七和小枝两人便向着景昭魔君说的落羽涯出发了。 第八十七章 带路人 落羽涯在很远的南海,小枝的生日在三月初三,为了赶在这之前找到棒槌,两人并没有时间游山玩水。 南海边有个小镇叫白沙镇,镇上的房屋都是用石头砌成,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石块堆砌在一起,竟也能住人,小枝觉得很新奇。 陆七道:“这不算什么,在很远极冷的地方,还有人用冰块造房子呢。这世上好玩的事物太多了,等你解除了禁咒,我带你到处见识一番。” “其实我现在这样便挺好的,只是我得让棒槌他们变回真身,你说他们都是那么厉害的人物,困在猫狗身上,该多憋屈啊?” 确实挺憋屈的,陆七想着若是自己被这样困个三千年,只怕要疯掉了,果然这些王者就是不一样。 远远能望见金色的沙滩和蓝色的大海,白色的海浪翻卷着,一层层扑上沙滩又退回海里。 海风习习,虽是正月里,可这海风吹在身上却并不让人觉得寒冷。 错落有致的石头房前,有三两妇女晒着鱼干,扯着嗓子拉家常;也有四五孩童吸着鼻涕,满大街嬉笑打闹。 有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在沙滩上修补渔船;也有满脸皱纹的老人佝偻着背,坐在屋前的条石上晒太阳。 这个镇子,生机勃勃,又平静祥和。 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打量着陆七和小枝这两个外乡人。 这个镇子上,不时有外乡人路过,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像陆七和小枝这般相貌的,却是极少见到。 陆七寻了几个人问路,却都道没听说过落羽涯,这便奇怪了,莫不是寻错地方了? 父君自是不会骗他,那便只能是这镇上的人也不知鬼冢这个神秘门派的存在了。 “咦?” “怎么了?” 小枝指着不远处一座石头房子前,一个不时拿眼偷瞄他们的老妇人,拧眉道:“那位老大娘,我好像在哪见过。” 陆七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位身穿靛蓝旧棉袄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梳到脑后,用一支银簪绾着,皱纹在干瘪的脸上雕了一朵秋菊花,额头上的褶子尤为深刻,这是愁出来的。 为何发愁? 自然是又看到了那个让她愁白了头发的小姑娘。 老大娘见两人发现了自己,不等他们近前,赶紧挪着小碎步,往镇子外一路小跑而去。 这腿脚倒挺利索的。 小枝正要开口招呼,没想到这位老大娘见她看过来转身就跑,小枝到嘴边的一声“大娘”,被湮灭在了海风里。 这老大娘好生奇怪,陆七和小枝自然是要跟上去问个究竟。 老大娘一路小跑,一路回头张望,也不知是希望他们跟上来呢还是不跟上来? 为了看看老大娘究竟要去哪,陆七和小枝特意放缓了脚步,仿佛春日野游般悠闲自在。 可怜老大娘还以为是自己脚力好,这两年轻人竟然追不上自己。 小枝脑子里反复搜寻着这位似曾相识的老大娘,却总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 两人一路追着老大娘出了镇子,来到一处荒草稀疏的石头山前。 海浪拍打崖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爬上怪石嶙峋的石头山,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在眼前铺开。 远处的海面仿佛光滑柔软的丝绸锦缎,在日光下微微泛着幽蓝银光;近处怒号的波涛拍上礁石悬崖,卷起千成浪,只见前浪未息,后浪又至,一浪更比一浪高。 老大娘手脚麻利地爬上石头山,闪身消失在一块巨大的白色岩石后。 竟然跟丢了! 可是老大娘将他们带到这里是何意? 总不至于是此处天高海阔,风景独好,带他们赏景来了。 陆七和小枝四处查探,终于在石头山另一边的山脚下,发现了一间矮小破旧的石头房子。 石头房子就地取材,用的是这山上的白色石头,是以他们在山顶并没有发现异样。 石头房前,坐着一位正在修补渔网的老伯,老伯一身灰黑脏旧的棉衣,照理说,海边渔民常年风吹日晒,肤色应该偏黑才对,就像白沙镇上那些人。 可是这位老伯,脸上却格外苍白,像是在水里泡久了一般。 陆七问道:“不知老伯可有见到一位老大娘从此地路过?” 老伯眯着眼将两人上下打量一番,哼道:“那老贼婆就会给我找麻烦。” 听这话,是相识的。 陆七又问道:“不知此地可是落羽崖?” 不是老贼婆的债主?老伯眼角的皱纹往上挑了挑,神色莫测地看着陆七,道:“两位并没有阳鬼引路,不知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阳鬼想必就是那些暗桩里的引路人了。 不等陆七回答,老伯却很快低下头,十根粗糙的手指握着木梭熟练地在破旧的渔网上翻飞。 既已到此,来路如何,又何须多问。 “两位若是昨日来此,我还能给你们指个路,今日却是不行了。” 陆七皱眉道:“为何?” “那边传了话来,这段时间,所有的单都不接,亦不许带人过去。” 那边,想必便是幽檀山了。 “老伯可知这其中缘由?” “老朽不过是个靠海吃饭的渔民,怎会知那边的事,如今这海上不太平,两位还是赶紧回吧。” “我们既已到了这,还望老伯指点一二,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才好断了念想。” 老伯叹息一声,老贼婆定不会平白无故地将他们从白沙镇引过来,道:“年轻人就是不听劝啊,罢了,你们且随我来吧。” 陆七牵着小枝,跟在佝偻着背的老伯身后,进了那间低矮的石头房子。 不远处一块巨石后,老大娘探头望向那间石屋,阴沉着脸,啐了一口,道:“哼,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送死的。” 这间石屋从外面看和镇上其它房子无甚区别,除了更破更旧更不起眼。 可一进到里面,便觉出它的玄机来。 刚迈进那道条石门槛,小枝就感觉身后的阳光消失了,背后一阵凉飕飕的阴风袭来。 回身一看,阳光沙滩果然都不见了。 门外一片漆黑,黑暗中能嗅到海水的腥味,能听到不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可是却什么都看不见。 小枝脚下一顿,感觉这小石屋竟轻微地摇晃起来,正想再踏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老伯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道:“小姑娘,既然进来了,就莫要回头,回头也已靠不了岸了。” 第八十八章 鬼冢 陆七握紧小枝的手,轻声道:“别怕。” 屋内亦是一片昏暗,只有东南角一方石台上点了一根蜡烛,烛芯外面不是橘黄的光晕,而是幽幽绿火。 老伯在屋内站了片刻,直到那海浪声渐渐远了,才道:“鬼冢的规矩,你们都知道吧?” “什么规矩?” 老伯布满褶子的脸在幽绿的烛光下显得十分诡异,他看了陆七一眼,幽幽道:“但凡进了鬼冢的地界,不管与那边的交易是否谈成,都要留下一样贵重的物什,作为传话的信钱。哦,对了,若是鬼冢认为这事指定没戏,懒得传信,这信钱也还是要留下的。” 陆七道:“就是只要进了这石屋,都必须留下一样东西了。那若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呢?” “那便只能将命留下了。” 小枝努力想了想自己身上的物品,一只竹篓、红豆果子、金首饰…… 那就给他一枚红豆果子好了。 石屋还在摇晃,一个大浪拍来,小枝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现在正身处大海之上,这石屋竟然能如船一般行驶在海上! 老伯又道:“还有……” 小枝惊讶道:“还有?刚才进来前你怎么不早说?” 老伯看着小枝,笑道:“老朽可是劝过两位的。” 不是,大爷,您这劝也劝得太敷衍了些吧。 “能求到鬼冢来的,定然不会是小事,只怕我就是说破了嘴皮,两位也要亲自去了鬼冢才会死心吧?” 小枝无话可说,您猜得真准。 陆七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你们若是求那边办事倒还好,等过段时间,那边也许就能再次通信了;你们若是想去幽檀山,只怕这趟是白来了。” “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小枝问道。 “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伯对着门外做了个请的动作,小枝转头一看,才发现那屋外不知何时飘荡起无数的鬼火,一丛丛幽绿的鬼火像除夕夜在青岚城街道上看到的琉璃火一般,只是琉璃火温暖和煦,只是这个就比较瘆人了。 陆七牵着小枝跨出门槛,屋外站着一个瘦长的白衣男子,脸上也是惨白惨白的,披头散发,如鬼一般。 惨白男子对着他们皱了皱眉,小枝感觉他眉间似乎快要掉下白粉来了,只听他冲石屋喊道:“海伯,不是说了最近不要送人过来吗?” 石屋里的海伯道:“鬼冢最近不做生意,也只能赚些信钱了。我也省得来回跑,就在这等着,阿旭,你快快带他们去交了信钱,我好送他们回去。” 小枝:“……” 去你大爷! 这个叫阿旭的领着陆七和小枝在鬼火间穿行。 这些鬼火是没眼睛没脑子的东西,闻到陌生的气息,便飘忽忽地贴了上来。 陆七只扫了一眼,那些还来得及靠近小枝的绿火已经哧喇喇地自焚了。 不远处就是大海,海面一片漆黑,鬼火在岸边徘徊,似乎害怕那海水一般。 海风送来阵阵咸腥味,那海水的咸腥味中,嗯……,似乎还有些血的腥气。 小枝刚抬了手臂欲去捂鼻子,陆七伸手在她鼻前一挥,咦,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了,只有淡淡的梅花香。 他们除夕那日去山里折的红梅就是这个味,小枝当时随口说了句很好闻。 小枝抬头看着陆七,陆七见她看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对她笑了笑。 都说他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大魔头,可小枝认识他的这些日子,从没见他干过什么罪不可恕的坏事,反而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更是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 可见这传说,也是有偏差的。 她哪里知道,所谓偏差,也是要看对象的。 “陆七哥哥,你以前真的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吗?”小枝没忍住问了出来,这些都是白棠故事里的陆七。 陆七挑了挑眉,佯装严肃地问道:“怎么,小枝害怕了?” 小枝摇了摇头,道:“我认识的陆七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若我就是这样的人呢?” “呃……” 小枝想了想,道:“那你做坏事的时候不要告诉我。” 陆七忍不住笑起来,道:“即便以前我做事随性了些,但以后你不想我做的,我便不做了。” 两人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仿佛在花园闲庭信步一般。 谁也没有注意到前面带路的阿旭,此时正两腿哆嗦,连手指都在发抖。 以往来鬼冢的那些人,看到这漫天的鬼火,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心惊肉跳的。 今日这两位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当然不是啦!那位可是魔界少主陆七啊!怎会害怕这些小伎俩? 即便普通人不知道这位魔界少主,他们这些做鬼修的人又岂会没听说过。 关于魔界少主的事迹,阿旭听过的版本和小枝的差不多,心里不慌是不可能的。 幽檀山昨日才刚断了与鬼冢的联系,今日这魔界少主就找上门来,说没有预谋,他是不信的。 如今可如何是好,没有那边的庇护,魔界少主若要拆了鬼冢,那还不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走了不多久,他们似乎穿过了一道透明的结界,飘来荡去的鬼火消失了,再举目望去,远处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阁。 那楼中的灯火,亦是惨绿惨绿的,屋檐下却挂着两只大红灯笼,像两只血红的眼睛,看上去格外诡异。 整座楼在黑暗中,仿佛一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凶兽。 想必,那就是鬼冢了。 阿旭哆哆嗦嗦地将他们带到了鬼冢的大门前。 门前也有一个接待的人,不过这人就正常许多了,没有满脸的白粉,也没有披头散发,一身青色布衣,头发高高束在头顶上,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颇为严肃。 只是,此人印堂隐隐发黑是怎么回事? 阿旭道:“阿莫,这两位是来交信钱的,你看要不带他们见一见主人?” 阿莫扫了一眼陆七和小枝,先是责怪了海伯和阿旭,这个时候不该带人来,接着才冷淡道:“信钱先给我吧,你们就在这等着,我拿去给主人过目。” 阿旭在一旁急得一滴冷汗从额角淌下来,在惨白的脸颊上冲出了一道长印子。 “要不,还是直接带去见主人吧,这两位远道而来,想来也累了,在这门口等着,怕是不合适。” 阿莫皱眉看了一眼紧张兮兮的阿旭,不耐烦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第八十九章 薛繁英 小枝感觉到那么一丝尴尬的气氛,不等阿旭回答,赶紧道:“无妨,无妨,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烦请这位大哥将这枚果子交给你们主人。” 小枝从背篓里掏出一枚红豆果子,递到阿莫面前。 阿莫看了看这枚红彤彤的果子,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这是逗我玩呢? 小枝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等着他将红豆果子拿走。 陆七忍笑道:“快拿去吧,这乃是比荆罂果更好的东西,我们可没耐心久等。” 荆罂果,阿莫自然是听说过的,不久前浮玉谷的江玉簪才来过鬼冢,用十枚荆罂果与鬼主做了一笔交易,给他们鬼冢的信钱,亦是一枚荆罂果。 最近都流行拿果子当信钱了吗? 阿旭听陆七说没耐心,冷汗瞬间又滑下来了一道,赶紧催促阿莫拿了果子去找主人。 阿莫这才接了红豆果子,转身进了大门。 阿莫拿着这枚红果子,穿过天井,往内院走去。 刚转进回廊,便撞上了小少爷薛繁英。 阿莫向他行了礼,让到一边。 薛繁英本来已经要走过去了,眼角余光瞄到阿莫手上的红果子,突然停下脚步,道:“这是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阿莫道:“回少爷,这是信钱,那两人还在门口等着,小人这便要去请主人过目了。” 薛繁英却盯着他手中的红果子,片刻后,道:“我随你一起去。” 这位小少爷才回鬼冢不久,从不过问这些事务,当然,如今他也没有过问的资格。 今日不知怎么倒来了些兴致。 阿莫虽然心里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多问。 鬼冢的主人薛群正抱着一个痰盂,咳得昏天黑地,宽大的黑袍裹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如狂风中的一片枯叶,剧烈颤抖着。 薛群一阵猛咳之后,将痰盂交给下人,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接过阿莫递上来的红果,仔细查看了片刻,道:“咳咳……,确实与荆罂果有些相似,只是不知,咳咳咳……,功效如何?” 薛繁英道:“这枚红果,我倒是觉得有些眼熟,爹,您可还记得孩儿与您说的那桩奇遇?要不先让那两人进来,当面问问清楚。” 薛群思忖片刻,神色莫测地点头道:“既然来了,咳咳……,就先请进来吧,左右不过交易做不成,咳咳咳……,再将他们送出去。若真是繁英说的那人,咳咳……,我也该当面答谢一番才是。” 不等阿莫应下,薛繁英已如一只欢快的麻雀飞冲了出去。 小枝正和陆七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数着曾经白棠跟她说过的,关于陆七的罪行,小时候是拔仙草、烧山头,长大后是看谁不顺眼随手就挫骨扬灰了…… 阿旭紧紧抱着石柱,他早已站不稳了,此时更是越听心越凉,脸上的白粉被汗水冲成一道一道的沟壑,俨然是个花脸猫。 薛繁英从大门口冲出来,几步跑到石阶下,将陆七和小枝两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才兴奋地抓着小枝的手,道:“原来是位姐姐,姐姐你可还记得我?” 小枝瞪眼看着这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却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陆七将薛繁英的手打开,皱眉道:“规矩点,好好说话。” 薛繁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枚果核,道:“看来姐姐不记得我了,那姐姐可还记得江塘城北的破庙,几个月前你在那庙里救了个男孩?” 这么一说,小枝就想起来了,她也开心起来,笑着道:“啊,原来是你啊,我记得你叫小石头,对不对?” 薛繁英用力点了点头,开心得想再抓着小枝的手转两圈,看了一眼旁边的陆七,到底是没敢伸手。 “我的名字叫薛繁英,姐姐,你怎么到鬼冢来了?”薛繁英原地蹦跶了几下,开口问道。 不等小枝回答,薛繁英又道:“对了,我们进去说吧,我爹正等着你们呢。” “你爹?” “哦,我爹就是这鬼冢的主人。” 小枝震惊了,这都能碰到熟人,缘分这东西可真是妙不可言哪。 而且,她终于想起来了,那老大娘,不正是江塘城破庙里和她说了许多话那位吗! 但是按老大娘的说法:小石头是被家人下毒抛弃的可怜娃,她自己则是家乡大旱四处乞讨为生。 如今,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还以为今日怕是连大门都进不去,嗯……,有陆七在,进去应该是没问题的。 谁知下一刻他们就成了这里的座上宾。 阿旭拿袖子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一颗心总算是落地了。 既然是认识的,总不至于下狠手吧。 “你们要去幽檀山?咳咳……”薛群掩嘴咳嗽道。 小枝看着薛群那咳得快要断气的样子,点了点头,又道:“刚才那枚红豆果子,或许对您的咳嗽有些用,您看要不要试试?” 薛群摆了摆手,道:“那枚果子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听说姑娘那日就是用这果子救了小儿,薛某感激不尽,只是这等好东西,我却是无福消受。”他嘴里说感激,可陆七却发现他眼里并无半分感激之情,甚至隐隐泛着杀意。 小枝却只当他是舍不得吃,道:“您放心吃,不够我这还有。” 薛群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没说话。 陆七在小枝手心轻轻抠了一下,对薛群道:“鬼主大人拿了我们一样东西,若是你能帮我们传个信给她,让她将那东西还回来,那幽檀山,我们倒是没必要去。” 薛群将目光转向陆七,道:“看两位并非寻常之人,咳咳……,给的信钱也足够,只是昨日鬼主大人已经下令,咳咳咳……,通往幽檀山的路已经被断,便是我们,咳咳……,也无法抵达,这信,咳咳……,恐怕是没办法替两位传达了。” 薛繁英站在薛群身旁,道:“我……” 薛群扫了他一眼,伸手抓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又对陆七道:“看来两位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小枝正欲再说,想起刚才陆七在她手心的小动作,便忍住没说话。 果然,只听陆七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不多叨扰了,这就告辞。” 第九十章 救人还是害人 “既已来了,咳咳……,何不在我这府上小住几日?也好让我替小儿……,咳咳咳……,报答一下小枝姑娘的恩情。” 小枝赶紧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您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薛群伏在檀木桌上,招了招手,下人很快送来一个青瓷痰盂,薛群抱在怀里,又是一通猛咳。 陆七将小枝往身后拉了拉。 薛群咳完之后,觉得舒服些了,才道:“既然两位不愿留下来,薛某也不强求。阿莫,便送他们走吧。” 阿莫应了,在陆七和小枝转身的时候,薛群冲阿莫使了个狠厉的眼色,正好被薛繁英看在眼里。 薛繁英想了想,脆声道:“小枝姐姐,我也去送送你们。” 薛群欲将他拉回来,奈何手里还抱着痰盂,不等他说话,薛繁英已经几步跳到了刚跨出门槛的小枝身边。 薛群看着他们走进点着幽火的院子,眼里终于不再掩藏厌恶憎恨的情绪,当下往门外啐了一口,狠狠骂道:“害得我薛氏一族,咳咳……,再无机会承袭鬼冢之主,还想去幽檀山,咳咳咳……,今日便要你们葬身于此,永世不得超生,咳咳咳……” 阿莫带着陆七和小枝,还有跟出来的薛繁英,出了大门。 小枝发现,这鬼冢里的弟子仆役,无不是身患恶疾,病魔缠身,当真是怪异得很。 莫不是这鬼冢里,住着的都是病鬼? 阿旭还靠在石柱上,见他们出来,心里最后一丝不安终于消失了,看样子果然没打起来。 只是他这颗刚放下的心,很快又提了起来。 因为阿莫理都没理自己,带着他们,往大门左边的小道上去了,那不是回白沙镇的路,而是…… 阿旭打了个激灵,完了,完了,鬼冢今日莫不是要完了。 小枝倒是回头对他礼貌地笑了笑,可这笑看在阿旭眼里,却比幽檀山上的鬼魅还瘆人。 这不是刚才来的路,大家心知肚明。 阿莫手里提了一个白纸灯笼,里面燃着幽绿烛火,在前引路。 他对两人解释道:“这是一条近路,两位既然有要事在身,还是尽快出去的好。” 陆七淡然道:“有劳了。” 阿旭心里百转千回,这是跟上去呢还是逃命去呢? 跟上去只怕是白白送人头,现在进去禀了主人,也来不及了。哎呀呀,还是保住一条小命,日后再回来重振鬼冢吧。 一念至此,逃之夭夭去也。 薛繁英一路欲言又止,直到汹涌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终于忍不住,拦腰抱住阿莫,冲小枝喊道:“小枝姐姐,你们快逃吧,我爹没打算放你们出去。” 白纸灯笼里的烛火晃了两晃,阿莫惊道:“少爷,你莫要乱说。” 小枝早已猜到那鬼冢主人的意图,只是她有恃无恐,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陆七在她身边,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见薛繁英这般提醒自己,小枝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毕竟要他违背他爹的意愿,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不容易。 虽然自己曾经救过他,可那完全是碰运气,她当时并不知道红豆果子有此等奇效,所以这份恩情,她其实没想过要薛繁英报答。 不过薛繁英只说让他们逃,可这往哪逃,他自己也说不出来,鬼冢里都是他爹的人,往哪也逃不掉啊。 见小枝依然站在原地,薛繁英心里是又着急可又想不到办法,不等他再开口,阿莫已经将他推到一边。 只见烛火突然光芒暴涨,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瞬间烧毁了纸糊的灯笼壳子,朝着陆七和小枝这边扑将过来。 黑暗被这火球照亮,小枝看见大海就在他们身前不远的地方。 陆七揽着小枝的腰,在火球即将扑到他们面前时,纵身往后腾空飞起,海风吹得两人的头发衣衫猎猎作响。 陆七在她耳边低声道:“闭上眼睛。” 这是要杀人了还是要放火? 小枝乖乖闭上眼睛,两手抱紧陆七的脖子,将脸埋进他怀中,闷声道:“不要伤了小石头。” 陆七将脸在小枝头顶蹭了蹭,笑着道:“遵命。” 阿莫心里直觉要完,这两人不仅躲开了他的火球,还飞得那么高,只怕并非凡人哪。 他冲着遥远的夜空喊道:“敢问两位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并没有人回答他,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喊一嗓子,只听薛繁英惊叫一声:“那,那是什么?” 阿莫顺着薛繁英的目光,只见那团火球映照下,不远处的海面上隐隐有一堵数百尺的高墙,正缓缓往这边推来。 阿莫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无法呼吸。 他瞪大双眼,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堵浪墙,一点点朝着他涌来。 薛繁英扯了他的手臂,踉跄了几步,大声喊道:“快跑啊!” 阿莫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拉着薛繁英,一路往鬼冢狂奔而去。 眼看马上就要到那座幽绿的楼宇前,薛繁英突然甩开阿莫的手,道:“你快点去叫大家赶紧逃命,我去求小枝姐姐手下留情。” 阿莫顿住脚,伸手又要去拉他,急道:“别傻了,他们不是人,不会听你的,你快走!” 薛繁英却挡开他的手,转身往后跑去,一边跑一边道:“我有办法,麻烦你照顾好我爹。” 阿莫追了两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猜到他的说的那个办法是什么,着急喊道:“少爷,幽檀山不能去啊,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薛繁英没有回头,只是冲他挥了挥手,继续朝浪墙跑去。 眼看那浪墙就要吞没他了,薛繁英闭上眼睛,抬头大声喊道:“小枝姐姐,我能带你们去幽檀山,求你们放过鬼冢。” 话音刚落,一个浪头打来,浇了他一身海水。 薛繁英睁开眼,只见刚刚还近在咫尺的浪墙消失了,他刚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眼脚下,只见自己正站在一块礁石上,面前的海面平静无波。 薛繁英突然脸色惨白,猛然回头,果然,那堵浪墙并没有消失,而是已经到了他身后,依然在往鬼冢的方向缓缓推移。 第九十一章 密室 陆七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今日,我便让这座鬼冢,变成真正的坟墓。” 浑身脱力地跌坐在礁石上,薛繁英颤抖着声音喊道:“求你们放过我爹,放过鬼冢,我爹是因为我才想杀了你们。” 原来,这鬼冢里的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疾病伤毒。 而身为每一任的鬼冢主人,在出生的时候,必须由鬼主大人亲自选择一种病症,种在其身上,薛群是痨症,薛繁英是奇毒。 本来薛繁英只要在外熬到十五岁,便可回到鬼冢,继任下一任的鬼冢主人。 谁曾想,他会碰到小枝,并且被她用一枚果子给救了。 第二日,他就被鲁大娘带回了鬼冢,当薛群看到活泼乱跳的儿子,气急攻心,又吐了几碗血。 小枝在陆七怀中听到这些话,若不是陆七抱得紧,她险些就松手掉了下去。 这,这可真是…… 小枝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实在不能理解这鬼冢的变态作为。 陆七解释道:“鬼冢的人常年与鬼魅打交道,身上携带病气毒气,才不会被那些道行低微没有灵智的鬼给吸了阳气吞了魂魄。” 小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那薛群要杀了自己。 鬼冢那边传来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一直闭着眼的小枝忍不住转头看过去,只见海水不知何时漫上了岸,远处一堵浪墙即将席卷鬼冢那栋冒着幽幽绿光的楼宇。 水淹也是陆七擅长的手段,小枝还记得六十六姐说他半夜引了南沙河的圣水,淹了人家的宅院这件事。 小枝赶紧道:“你先等等,啊,不是,你能不能让那浪墙退回来?咱不淹了。” 陆七将她的腰搂得更紧一些,道:“亲我一口,我便放了他们。” 小枝想也不想,就在陆七嘴唇上啄了一口,干脆道:“好啦。” 陆七嘴角勾着笑,伸手对着那浪墙做了个捏握的手势,只见巨大的浪墙瞬间化作瓢泼大雨,尽数浇在了鬼冢方圆几丈的范围里,而尾随浪墙而去的海水,如潮般退了回来。 薛繁英前几个月回到鬼冢的时候,薛群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带他到幽檀山找鬼主,直到鬼主给他宣判了死刑,说他已经变成正常人,不能再接任鬼冢主人之位了,才罢休。 薛群本打算过了元宵节就送薛繁英去白沙镇跟着渔民学打渔,混混日子算了。 没想到又生此变故。 幽檀山在海中的一个岛上,那里和鬼冢一样,终年无光。 薛繁英去过一次幽檀山,大约记得路线,不过去幽檀山的船必须是鬼冢特制的桃木船,只有这桃木船,才能泛于无妄海而不沉。 那这桃木船在哪呢? 薛繁英带着陆七和小枝又回到了鬼冢,不过这次不是走大门,而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当然,有陆七在,他们完全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只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引起不必要的惊慌,他们还是选择了溜进来。 桃木船一共有三艘,藏在鬼冢主人院内的地下密室里,这是去往幽檀山的重要工具,一直由历代鬼冢主人亲自保管。 鬼冢里的幽火已被无妄海的海水浇灭,整个鬼冢一片漆黑。 那些弟子仆役,不知那巨浪会不会再来一次,早已吓得逃命去了,漆黑的鬼冢里寂静无声。 小枝心里嘀咕:早知道这样,刚才就大摇大摆地走正门进来了。 陆七燃了一团橘黄色的火焰,悬在他们前面照路。 三人来到薛群住的院子,密室的入口就在那座假山后面,薛繁英曾见他爹消失在假山后,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入口的机关在哪。 薛繁英提议大家分头找找,陆七道:“不用了。” 不等薛繁英再说,陆七一掌拍在假山上,只见温暖柔和的橘色火焰下,那座一间房屋大小的假山,瞬间化作糜粉,随风飘散了…… 薛繁英瞪大眼睛,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小枝已经习惯了陆七动不动就捏粉的行为,不以为意,拉着陆七的手,低头在地上看了一圈,那团火也随着小枝挪动。 “你们来看,这块石板好像有些问题。” 陆七并不管那石板有什么问题,只随意伸出一脚,在石板上碾了一下,那石板“咔擦”碎了,碎得很彻底。 薛繁英愣愣地收回刚弯下的腰,看陆七的眼神里全是震撼与崇拜。 碎裂的石板下,果然有台阶。 火焰打头阵,陆七牵着小枝紧随其后,薛繁英垫后。 一路往下,走了不到一会,眼前便出现了一道石门。 这次薛繁英也淡定了,他抬眼瞄了瞄陆七。 果然,陆七只是挥了挥衣袖,那道厚重的石门便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难怪他们薛氏一族,数万年一心追随鬼主,在绝对力量面前,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密室门刚打开,从里面倒灌出一阵阴风,陆七抬起袖子将小枝护在怀中。 不等他们踏入密室,从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薛繁英心下一惊,赶紧从陆七旁边挤过去,当先进了密室。 “爹,你怎么在这?” “哼,咳咳咳……,我不应该在这吗?” 薛群站在一盏幽火之下,脸上泛着幽幽绿光,他这是想靠面目狰狞来吓唬小枝? 小枝看了薛群一眼,心想着要不要解释一下呢?只是这事实在不好解释。 唉,罢了,事已至此,再多的解释也于事无补。自己虽是一片好心,但终归是害了薛繁英,又怎能希冀薛群的原谅。 那三艘桃木船就摆在石室中间,样式古朴,船身雕刻各种奇形怪状地符文图案,倒架在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上,从那三副白森森的骨头架子,能想象出它们生前庞大的身躯。 密室里除了这三艘桃木船,墙角还堆着一排铁皮木箱,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薛群警惕地看着陆七,先咳几声才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陆七轻轻拍了拍桃木船,薛繁英感觉这几下简直就是拍在他心上,紧张得心跳都停止了。 第九十二章 打劫 “就是这个?” 这话是问薛繁英的,陆七没理会薛群。 薛繁英木然地点了点头。 薛群见被他们这般无视,感觉一口老血又要冲上喉咙,当下愤怒道:“便是你们有通天的本事,如今幽檀山已封山,你们到不了那的。” “那便是我们自己的事,无需你操心,这船不错,借来一用。”陆七总算看了他一眼。 薛群将薛繁英拉到身后,道:“你们自己要去送死,我自是不会拦着,咳咳……,可却不能白白搭上我儿子的命。” 薛繁英从他爹身后探出一张小脸,道:“爹,我已经答应了小枝姐姐,要带他们……” “你给我闭嘴。”薛群反手一巴掌拍在薛繁英脑袋上,怒道:“你可咳咳咳……你可知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说幽檀山,便是无妄海,咳咳咳……也能要了你的小命啊。” “爹,虽然那边断了与鬼冢的联系,但是您肯定还有办法去幽檀山的,对不对?求您就告诉小枝姐姐他们吧。” “我没有,咳咳……”薛群转身一甩袖子,气恼极了,“你可知,咳咳……,因为她,我们薛氏一族从此就要与鬼冢无缘了。” “爹,孩儿不想当鬼冢主人,孩儿从小受那奇毒之苦,每每夜深,疼痛缠身,恨不得死了才好。若非小枝姐姐救我,我哪里能知道做一个正常人,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你这个兔崽子,咳咳……你就这点志气。” 陆七站在桃木船边,听着这对父子俩你来我往地说个没完,终于有了些许烦躁。 陆七道:“要么告诉我们去幽檀山的办法,要么你儿子带路,你自己选。” 薛群这个痨症确实挺严重的,当下弯着腰又是一通咳嗽。 等他终于咳好了,直起腰来的时候,突然抬起手臂,伸手摸到身后石台上那团幽火,狞笑道:“可惜我一个也不想选。” 薛群话没说完便转动那团惨绿的火焰,只见他身后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扇门,石门咔咔转动着打开,薛群立马拉着薛繁英的手臂,将他拽进石门。 眼见石门就要关上了,陆七扯了个冷笑,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那石门转着转着竟然卡住了。 没错,卡住了…… 小枝看到石门那边的薛群盯着卡住的石门,一脸呆滞,连咳嗽都憋住了。 薛繁英一把甩开他爹的手,冲出来挡在石门前,扑通一声给陆七跪下了。 “求哥哥手下留情,放过我爹。” 所以说,在绝对力量面前,爹你干嘛要跑呢?薛繁英浑身抖如筛糠。 陆七依然站在原地,薛繁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拉扯着,往他这边扑过来。 那边薛群总算回过神来,可已经来不及了,他刚伸出手去拉,薛繁英已经趴伏在陆七面前,四肢着地。 陆七冷声道:“这次你可没有机会再选择了,告诉我去幽檀山的办法,否则,我不保证你儿子在途中会不会掉到无妄海里去。” 薛群跌坐在地上,虽然薛繁英不能再为薛家光耀门楣,可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啊。他是为了救他才回到这密室里,当然,也为了这三艘桃木船和那几箱子珍宝。 本来,只要他们进入另一间密室,再发动机关,这桃木船和那些铁皮木箱就会沉入地底的暗道里。 他觉得自己的计划非常完美,但是他忘了他的对手,是可以引海水为墙以淹了鬼冢的陆七。 可能是常年肺痨,将他的脑子也咳糊涂了。 要么就是那道看似很厉害的水墙最后变成了一场大雨,威力不过如此,让他觉得陆七或许只是空有一副花架子。 总之,他大意了。 小枝有心要将薛繁英扶起来,可陆七这边还没问出结果,她也只能狠狠心,让他继续趴着了。 薛群咳嗽几声,看了眼地上的薛繁英,终于盯着陆七道:“你放了我儿子,我带你们去幽檀山。” 陆七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 薛群又咳嗽两声,无奈之下将目光转向小枝,道:“罢了,小枝姑娘,我相信你不会害繁英,咳咳咳……我告诉你们去幽檀山的办法,求你护我儿周全。” 小枝赶紧道:“你放心,只要你不骗我们,我们自然会护好他。” 见小枝挣开自己的手,要去扶薛繁英,陆七将她拉回身边,只抬了抬眼,那薛繁英就从地上“嗖”的一声,站了起来。 陆七对薛群道:“若不是你自作聪明,你儿子也不用去给我们带路了。你放心,只要你不再耍诈,我陆七定会保他不死。” 薛群浑身一震,陆七?魔界少主? 好吧,他认栽了。 薛群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出石门,挪到墙边的铁皮木箱边。 他打开木箱,在里面翻找了一通,从中取了一个巴掌大的玉葫芦瓶,又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右手掌心,手心的血瞬间就溢出来,薛群用玉瓶接了,待足足接了半瓶,才收了手。 薛群将玉瓶递给陆七,道:“你们一路往东,待鸡啼三声时,咳咳……,海面会出现一道银色的光圈,你将这瓶血泼到光圈中,咳咳咳……,便能看到通往幽檀山的路了。” 小枝奇怪道:“海上哪来的鸡?” 薛群这才想起来一般,道:“哦,你们等一下。”一边说着一边沿着石阶跑出了密室,很快,跑到密室外的薛群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惊呼,看来他是发现那座假山不见了。 小枝等得无聊,便踱到那几只木箱边,挨个儿欣赏鬼冢主人的宝贝。 陆七将她背上的竹篓拿下来,对小枝道:“都装进去,回去再看。” 小枝连忙摆手道:“这,这不太好吧。” “那薛群既有杀你之心,我又怎会放过他,这些东西留在这也是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让你拿去。” 那边薛繁英听到这里,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赶紧再次扑通跪下,道:“小枝姐姐,这些东西你若喜欢,尽管拿去,只求你们放我爹一条生路。” 陆七随手在木箱中捞了一把,道:“这便要看你小枝姐姐能不能看得上这些东西了。” 第九十三章 无妄海 小枝歪着脑袋看陆七,问道:“你的意思是,我若拿了这些东西,你便放过他爹?” 陆七也学她歪头的样子,答道:“用这些东西换他一条命,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小枝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竹篓,一边往里塞各种珍宝,一边道:“你不用考虑了,这些我全拿走。” 陆七环着手臂靠在墙上看着她,嘴角忍不住上扬,温声道:“好,都听你的。” 待她将几只木箱里的宝贝几乎全都搜刮干净,又将木箱盖好,背起竹篓,转身发现薛繁英还跪在地上,上前几步将他拉起,道:“你快起来,他不会杀你爹的,你放心。” 对这短短一刻钟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薛群,抱着一只浑身漆黑的大公鸡,蹬蹬蹬地跑回来了。 “咳咳咳……就是它了,来,繁英,你把它抱好了,咳咳……,千万不能让它掉进无妄海。”薛群说着将大公鸡塞进薛繁英的怀里。 这只公鸡连鸡冠嘴喙都是黑的,只有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冒着精光,看上去就不好惹。 它被强塞进薛繁英的怀里,十分不老实,朝着薛繁英的脸就要啄去,被眼疾手快的薛群一把掐住了鸡脖子,出手快准狠,看来非一日之功。 “接下来呢?这船怎么运出去?”小枝问道。 薛群走到密室另一边,在墙上摸索了一番,手上不知如何动作,只见那面墙壁竟然缓缓沉了下去。 伴着一阵潮湿的气息扑来,陆七将火焰推到墙那边,借着这昏黄的光线,小枝发现那里竟然有一条地下暗河。 无需多问,这条河定是通往无妄海。 陆七伸手将一艘桃木船掀飞进了暗河里,沉重的桃木船入水晃悠了两下,很快便稳稳地泊在离岸不远的水面上。 薛繁英抱着黑公鸡,在他爹担忧的目光中淌水上了船,陆七揽着小枝,也飞身立到船头。 这桃木船大约能容十来人,载着他们,一点也不显拥挤。 小枝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对着岸上的薛群问道:“船桨呢?” 不等薛群咳完再答,薛繁英坐在船尾,道:“这桃木船无需船桨,念咒语就能驱动,往幽檀山的咒语我会。” 薛群终于咳完了,他缩在宽大的黑袍里,满面愁苦,倒真有几分送儿远行的老父亲形象来。 薛繁英正要念咒,薛群喊道:“繁英,先等等,我去拿两件……咳咳……防身的宝器给你。” 薛群说着转身往铁皮木箱走去,薛繁英急道:“爹,不用了,陆七哥哥会保护我的,你放心。” 说完,将探头探脑的黑公鸡往怀里一按,嘴里念念有词。 桃木船顺着漆黑的河道前行,没有排浪的声音,又快又稳,片刻功夫便远离了那间密室。 当他们转过河湾,薛群的哀嚎声才传过来。 他翻遍了所有木箱,除了一枚红果子,再无其它宝物。 小枝默默看了一眼陆七,她这算打劫吗? 没有星光,没有月影,只有悬在船头那拳头大小的火焰,在阴冷的海风中摇曳。 无妄海上一片沉寂,连风都是无声的。 海面上像笼着一层黑雾,便是借着船头的火光,也看不到水下的动静。 陆七将探头张望的小枝捉回怀里,道:“你先睡会,到了我再喊你。” 小枝顺势将脑袋靠在他胸口,道:“我睡不着,你说这海里会有什么?” “不管有什么,你都不用害怕。” “我不是害怕,只是好奇。” “陆七哥哥,小枝姐姐,我听我爹说,人间的大海里有什么,这无妄海里就有什么,不过,这海里的不是活物,是亡灵。”薛繁英坐在船尾抱着黑公鸡,听到他们说话,便插了一嘴。 陆七皱眉看了一眼薛繁英,道:“以后不许叫我陆七哥哥。” 薛繁英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叫什么?叫少主可以吗?” 陆七想了想,道:“就叫陆大哥吧。” 小枝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薛繁英:“那你曾见过那些亡灵吗?它们长什么样子?” “不曾,我爹不让我往海里看,说若是被无妄海里的东西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连魂魄都要叫那些东西吃干净,不得往生。” 闻言,小枝又往陆七怀里缩了缩。 陆七索性将她抱得更紧了。 突然,黑公鸡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厉,从薛繁英怀里扑腾着飞出来,立在船舷上,瞪着一双斗鸡眼,盯着漆黑的海面。 小枝问:“怎么回事?” 陆七答:“水下有东西。” 薛繁英坐在船尾瑟瑟发抖。 不一会,原本平静的海面上,突然刮起一阵飓风,海浪翻涌,声声震耳。 深海孤舟,一会被风掀至半空,一会随浪头荡起又落下。 薛繁英紧抿着唇,连呼吸都忘记了,双手死命抠着桃木船的船舷,全身神经紧绷着,眼看随时就要被风浪卷进无妄海中。 若是他仔细去看,便会发现自己虽如枝头残叶在风雨中飘摇,可那雨却始终没有淋到他身上。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伞,替他挡下了疾风骤雨。 只是他早已六神无主,并未发现这些。 风浪虽大,三人身上却是一滴海水也没有溅到,汹涌的浪头从他们头顶上跃过,被挡在了结界之外。 小船似乎随时就要翻个跟头,可也始终不曾往旁倾斜分毫。 那只黑公鸡飞起又落下,总也不离桃木船的船舷,声声啼鸣被滔天巨浪湮没。 陆七在风起时,就已在桃木船上布下了结界。 他在小枝耳边道:“留在船上,不要害怕,我一会就回来。” 小枝自知帮不了陆七的忙,只能尽最大努力不拖他后腿。 当即应了一声,从陆七怀里钻出来,抓着船舷坐稳了。 陆七笑着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才飞身出了结界,立于无妄海的上空,脸上神色已变得冷凝肃然。 海面被风浪搅得像一锅沸水,一叶孤舟浮沉,那船头一盏橘火,是唯一的光。 而那火光下,是他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第九十四章 海上风波 小枝坐在随海浪起伏的桃木船上,仰头望着陆七消失的方向。 漆黑的夜空,什么也看不清,可她仍然固执地盯着那个地方。 突然,黑暗中雷声轰隆,从天际滚滚而来,空中爆出一团炽目蓝光,仿如飞龙在天,转眼又如蛟龙得水,一道光焰豁亮、狰狞凶横的闪电划破海面。 电光迸发之际,无妄海里的东西终于露出头面。 翻腾的黑雾中,一头体格庞大的海兽嘶吼着,不停地撞击桃木船外的结界。 这头海兽只剩残肢碎骸,浑身多处皮肉翻卷、白骨森森,眼眶里只余两个黑窟窿,黑雾缭绕,更显阴森可怖。 陆七在结界之上,驱雷掣电,一身玄色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神色冷峻,宛若天神。 森寒电光鞭笞在海兽身上,瞬间腾起一片白烟,嗤嗤烧灼之声入耳。 陆七一早就在这桃木船上做了手脚,入海以来,他们并没有闻到无妄海的腥咸之气。 此刻也就闻不到那白烟黑雾交织中的烤肉之味,何止是烤肉,幽蓝电光下,那白骨都烤化了,融入无妄海,散做点点流萤,几个浪头卷来,便无影无踪了。 薛繁英刚从被结界保护的安全感中镇定下来,眼见那庞大海兽被陆七一鞭子抽得魂飞魄散,心头震惊之余,又生出一丝不安来。 海面恢复平静,陆七却没有回到船上,他感觉到从海底深处漫上来的危险气息。 黑公鸡愈发焦躁不安,嗓子都快啼破了。 果然,不消片刻,巨浪滔天,罡风漫卷,沉寂在无妄海深处的亡灵被海兽破碎灵力所诱,纷纷朝海面涌来。 桃木船在结界之中,飘摇不定,似乎随时就要翻覆。 陆七沉目看那不断随海浪翻卷上来的亡灵,无一不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有的大如山峦,有的小似蝼蚁,皆披着幽绿的灵光。 只有灵力强大的深海海兽,才会灵光外漏,但它们一般都潜在海底,轻易不会现身。 此时出现在海面,只怕来者不善。 刚才那头隐身黑雾中的海兽,如今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不久前还漆黑一片的无妄海,已经被幽绿的光覆盖,或大或小的海兽挤挤挨挨,竟将黑雾笼罩的海面变成了一片长满绿藻的湖泊,只是这湖泊却望不到尽头。 桃木船底亦贴附着一头小山般大小的鲸鱼,顶着小船,时上时下,晃得小枝和薛繁英头晕眼花。 几条稍小的怪鱼从旁协助,用破烂的鱼骨尾鳍顶撞着,“嘿呦嘿呦……”,发出仿佛人类的声音。 甚至有些长着尖牙利齿的海兽,试图啃噬桃木船,只是它们刚一触碰到这桃木船,嘴巴就被烫了个窟窿,龇牙咧嘴地遁了。 见始终无法将小船顶翻,有个大家伙怒了,张开房屋一般的血盆大口,想要将小船连着结界一起吞吃入腹。 陆七一直立于结界之上,俯视着海里的风谲云诡,自是将那庞大海兽的动作看在眼里。 当下衣袖振振,一道惊雷裹着电光,如长满尖刺的荆条,直击海兽的巨嘴,一声尖啸未落,劈头又一道闷雷落了下来,砸得海兽眼冒金星,灵光四溢,仿佛琴湖上绽放的烟火。 不等众海兽前仆后继,陆七手中闪电暴涨,整个人快被那炫目的光淹没之际,只见那光芒中,飞出无数道银鞭,手起鞭落,大杀四方。 黑雾尽驱,白烟升腾,茫茫无妄海,幽幽绿藻,被碾碎成万千萤火,仿佛星河坠落,一叶扁舟,悠悠归于平静。 “不过如此。” 陆七翩然飘落于桃木船上,拥过扑上来的小枝。 黑公鸡已经不啼了,也不知是嗓子哑了还是吓呆了,它呆愣愣地盯着陆七,见鬼一般。 薛繁英哆嗦着站起身,将马上就要摔下船舷的黑公鸡抱回怀里,又跌坐回船尾,亦是神情呆滞。 “陆大哥,你……您杀了这许多无妄海的海兽亡灵,只怕鬼主不会放过您。” 陆七奇道:“一些破鱼臭虾而已,你们鬼主至于如此小气?” 薛繁英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道:“听我爹说,这无妄海里的亡灵,都是幽檀山鬼魅的修炼药材。像刚才被豁了牙的那种块头级别的,幽檀山能捕到手的,怕是也没几个,若是炼了融入自身,修为可一日千里。便是小如虾米一般的,只要能修出灵火,也能让那些小鬼竿头日上、受益匪浅。” 小枝望着海面经久不散的萤火磷光,心里叹道:倒是浪费了,你怎么不早说。 “这海上的动静只怕鬼主已经知道了,陆大哥,小枝姐姐,你们等会到了幽檀山,可得多加小心。” 明明自己也身处险境,却还能心系他人,这小子倒是有几分义气。 陆七不禁多看了薛繁英几眼,“此行凶多吉少,你心知肚明,为何还要给我们带路?” 薛繁英望着陆七,那双眼里似乎藏了日月星辰,他笑道:“我从小在乞丐窝里,吃百家饭长大,那些乞丐虽然潦倒落魄,可为人侠义,他们教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感恩,生养之恩、施饭之恩、救命之恩。小枝姐姐于我有恩,所以,即便是死,我也要报答这份恩情。” 不过是个孩子,却已深谙世间冷暖、人情世故,小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可我算不得救了你。” “不,姐姐有所不知,于我而言,这几个月比过去的十二年都要有意义,那天早上,我从梦中醒来,身上不再疼痛难忍,我才知道,原来生而为人,是这般快活舒坦。当时我想,便是立刻就要死去了,也是值得的。我本想去寻姐姐,可是鲁大娘见我的毒解了,很快就带我回了鬼冢。” 提到那个老大娘,小枝问道:“对了,那个鲁大娘是你什么人?” “我只知她儿子从小体弱多病,为了保他一条小命,将他送到了鬼冢当仆役,因她总是往鬼冢跑,为了不让外人发现异样,我爹便将她安排到我身边,也算是打发走了。只是这次回来,我爹因责怪她护主不力,不再让她进入鬼冢,她放心不下儿子,便在白沙镇安顿下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鲁大娘引他们到石屋,并非好心。 三人闲话间,海面沉浮的点点灵火慢慢散去,无妄海渐趋暗沉,又只余船头那一盏橘色火光。 第九十五章 幽檀山 一路往东,不知漂了多久,黑公鸡又开始啼鸣,不过这次只哑着嗓子嚎了三下,便不再出声了。 只见一轮明月从海里升起,皎皎月华瞬间晕染了平静无波的海面。 待圆月从海里露出全貌,边缘贴着水面,立于无妄海上,便能发现这轮圆月,中间其实是空的。 银光满溢,乍看便好似满月如镜,细看时,又似银环项圈。 这银环如月洞门一般大小,桃木船缓缓行近,停在银环正前。 陆七将玉瓶中的血液泼到银环中,只见银光大盛,耀眼的光芒里,桃木船仿佛被什么东西拉着往前,飞速冲入银环。 这鬼冢主人的血,倒挺好用。 薛繁英只觉银光夺目,不能直视,赶紧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眼时,眼前已经是另一番天地。 只见远处一座海岛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从海岸到山巅,再投映于海上,悬灯结彩、影影绰绰,恍如幻境。 岛上鼓乐喧天,人声鼎沸,远远传来,依然清晰可辨。 “咦?”薛繁英皱起了眉。 陆七问道:“怎么了?” “上次和我爹来幽檀山,这里还是一片黑糊糊的,除了引路鬼火,什么都看不见。今日这般,不知为何?莫不是来路不同,看到的景象也不同?” 上次来,幽檀山和鬼冢的海路还没有切断,他们并不需血祭银环,一路有鬼火接引,顺风顺水,只要不自己作死往无妄海里跳,几乎没有什么风险。 这一次,怕是海里的亡灵嗅到了陌生的气息,加之没有鬼火为引,以为是送上门来的美味,岂能不大快朵颐。 这本就是一条只有鬼冢主人才知道的密道,而且海路几万年都没切断过,便是鬼冢主人,也不知其中凶险,旁人又如何知晓。 所以薛群虽有心护儿子周全,却也说不出什么实用的建议来,只能寄希望于魔界少主,从目前来看,陆七倒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小枝望着那座光怪陆离的海上孤山,道:“那却未必,幽檀山最近怕是正逢喜事。” 鬼王归来,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桃木船自进入这片海域,速度明显加快,不一会,已经能看清岸上行走飘荡的鬼魅幽灵。 岸上游走的低等鬼魅也纷纷停下脚步,望着无妄海上的桃木船,心中惊奇: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来? 不等靠岸,海上突然出现漩涡,卷着扯着,意图将桃木船拉下那急速旋转的黑洞。 又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尔等胆敢擅闯幽檀山,莫不是活腻了?” 陆七一脚踢在船舷,生生将桃木船给踢离了漩涡的轨迹,滑出数里地。 岸边礁石上,坐着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头,看不清面貌,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灵息,绝非那些低等鬼魅所能比肩。 老头手中握着钓竿,隐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 陆七沉声道:“你们若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何要切断与鬼冢的海路,连生意都不做了?擅闯谈不上,不过是求路无门罢了。” 老头“呸”了一声,一竿子甩出去,那格外细长的银色鱼线竟像是长了眼睛,正正将钩子嵌进桃木船身,吓得薛繁英惊叫一声。 “亏心事?你倒是说来听听,我鬼界谁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头说罢,手上用力,桃木船便快速往那礁石方向冲去。 想来鬼主千薇也觉得偷狗这事太上不得台面,有损她的威望,而且鬼王如今变成一条狗,也是不好对下细说的。 众鬼只知鬼王回来了,却不知他是如何回来的?从哪回来的?又是以何面目回来的? 鬼主千薇总不至于拉着她哥四处遛弯,见人就得瑟一句:“瞧,这是我哥,鬼王千屈。” 若真如此,棒槌怕是要羞愤跳海了,顺便拉上千薇垫背。 虽然幽檀山大肆欢庆,但鬼王只怕并未露面,这垂钓的老头,不知其中隐情,也是情有可原。 陆七冷笑一声,双手负在身后,挺拔如松,高束的发髻被海风撩了两缕在额前,他任由老头将船拉近漆黑的礁石,朗声道:“这便要问问你们鬼主大人了。” 老头见他这般芒寒色正,心下一凛,再一想鬼主大人一回幽檀山,便命人切断与外界联系,莫不真是在外面惹了什么大人物? 管他娘的,老头心下又一想:咱鬼界之王为了吃,丢人还丢少了?得罪人还得罪少了? 咱鬼主大人能为了十枚荆罂果去帮人捉鸟,这事说出去好听?这次在外面,指定又和什么人杠上了。 如今人家找上门来,怎么办? 只能打回去了。 眼见那桃木船即将撞上礁石,船上之人却面无忧色。 除了那个小男孩闭着眼睛抱着一只面无表情的黑公鸡,看不出神色来。 另外一男一女,一个身姿挺拔,一个绰约多姿,站在船中,彷佛泛舟湖上,云淡风轻。 倒有几分胆色,可见并非凡人。 小枝是有恃无恐,陆七才是真有本事。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船堪堪要撞上礁石之际,突然止住了势头。 老头手上用力,扯了扯鱼竿,拉不动?再用力,还是拉不动! 他背上终于起了一层毛汗,他在这海边钓了一辈子鱼,今日莫不是要栽在“鱼”手中了? 果然,手中鱼竿上突然传来一股强大灵力,不等他丢开鱼竿,那股力量仿如有雷霆万钧之势,轻易就将他拖入了无妄海中。 “咕咚……” 这银丝鱼线倒是个好东西,果然适合用来钓大鱼。 陆七伸出拇指抹掉了溅到小枝脸上的水珠,柔声问道:“就从此处上岸如何?” 小枝娇羞一笑,点了点头,这种小事,你做主就好啦。 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看清那老头的面貌。 岸上围观的群众,瞧了这一场热闹,此时鸦默雀静、呆若木鸡。 眼睁睁看着那三人一鸡,缓步上了礁石,再沿着礁石上了沙滩,然后往它们这边徐徐行来。 最先不知哪只鬼尖叫一声,哧溜哧溜跑得没影。 紧接着,群鬼乱飘,四下逃窜,黑影幢幢,鬼叫连连,场面一度不可控制。 …… 第九十六章 鬼市 岸边小鬼灵力低微,眼见独钓老叟这么轻易就折了,只片刻功夫,便都跑得没影儿了。 海岸上点了各式各样的彩灯,灯光晕在脸上,色彩不一,一会蓝一会红,一会绿一会紫的,特别奇怪。 一路往山脚走,有宽阔的街道,奇形怪状的房屋,烟熏雾撩的馄饨摊子,珠环翠绕的首饰铺子…… 和因消息滞后,依然飘来荡去的各路鬼怪幽灵。 “咦?有人类耶。”一鬼啃着比手臂还长的森白指甲壳,奇怪道。 “嚯!现在还敢来幽檀山,真是不知死活。”二鬼呲牙咧嘴目露凶光,扯着嗓门道。 “嘿嘿,送上门来的美味,瞧那细皮嫩肉的,一口咬上去,啧啧……”三鬼口涎横流,砸吧着血盆大口,蠢蠢欲动道。 “呃……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幽檀山已与世隔绝,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四鬼是只精明鬼,他探出三尺长的脖子瞧了瞧,翻了个白眼道。 这三人虽然皆生得一副娇花般的好皮囊,却莫想骗他上当。 …… 众鬼呆了呆,瞧这三人悠哉游哉逛街的模样,确实不像是走错路误闯进来的。 要不看看再说? 陆七自是不理会那些暗搓搓打量他们的鬼魅精怪,至少还没到非动手不可的地步。 薛繁英抱着黑公鸡,哆哆嗦嗦地跟着,黑公鸡在他怀里,亦是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薛繁英走几步便回头望一眼,只见不多时,他们身后,已经缀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这场面,只怕传说中的百鬼夜游也不过如此。 小枝就比较心大了,她看着街道两边奇奇怪怪的店铺,不时惊叹一声。 这鬼界的街市,与青岚城又有许多不同。 青岚城各界混居,虽也有鬼界的铺子,但为迎合各界百姓喜好,逐渐脱离了最初的风格。 而这幽檀山铺子里卖的东西,就比较原滋原味了。 小枝望着那些色彩缭乱的纸扎衣裙配饰,啧啧称奇。 这份手艺,实在是了不得。 她仔细看了看街上的鬼魅,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并不是纸扎的啊,那这些衣服所为何用? 薛繁英解释道:“鬼魅买下这些衣服饰物之后,店家会在上面施‘锦冠咒’,这是一种能让纸扎衣饰变成绸缎金玉的咒语,每一家的‘锦冠咒’都不同,算得上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独门秘术。” “这倒有趣。”小枝笑道。 “据说很早以前,是没有这种咒语的,铺子里卖的也是真的锦绣华服,金银珠玉……” 有一年,一只生前穷疯了的鬼魅飘到了幽檀山,见这里满目尽是繁华盛景,众鬼身上穿戴雍容,真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此鬼生前因偷了一间铺子里的翠玉手环,被活活打死在街头,死后怨气冲天,不愿往生。 一般不愿投胎转世的鬼魅,大多是生前夙愿未了,或者痴怨深重,或者死于非命。 这种鬼魅性子暴躁,残忍嗜杀。 这穷鬼此时到了幽檀山,见那些华丽的铺子里,锦衣华服,金银玉器,琳琅满目,眼睛都看直了。 可它生前生后都是穷鬼一个,无尽的怨气迷了眼,它又干了死前那勾当。 也是该它倒霉,啊,要不它就不是偷窃这块材料。 总之,穷鬼来鬼界犯的第一桩案子就被抓了。 铺子里的伙计在它身上绑了黑岩石,将它沉了无妄海。 本来这事到此就可以结束了,不过是一只刚化形的小鬼罢了,死了就死了。 可这穷鬼掉到海底的时候正好砸到一头沉睡的海兽。 要说这头海兽,也是个倒霉透顶、怨气冲天的主,不管它在哪睡觉,总能有东西砸到它。 虽已修得灵元,可那满身荧荧绿光也遮盖不住它灯笼般圆溜溜的眼睛外的黑眼圈。 当这个月第十八次被砸的时候,海兽看着这个怨气比自己还重的穷鬼,突然来了兴致。 谁也不知道它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一个月后,这穷鬼竟从无妄海里爬了上来,浑身泛着森森荧光,比树上的彩灯还要耀眼。 穷鬼先是去了那家成衣铺,将满铺子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它已今非昔比,店伙计们瑟瑟发抖地缩在柜台后,大气不敢吭一声,就怕它一个不高兴,将自己拍成了飞灰。 穷鬼身上又腥又臭,满身华服也掩盖不了这让人闻之欲呕的怪味。 它便又去了胭脂水粉的铺子,将女鬼们最爱的香脂香膏尽数往身上涂抹。 “呕……” 铺子里一个新来的小伙计没忍住,被这又臭又香的怪味给熏吐了。 小伙计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想闻到胭脂水粉的香味了,这会让它想起这段十分不美好的记忆。 但它也没有以后了,因为穷鬼已经目露凶光,张开那并不属于它自己的血盆大口,猩红长舌如毒蛇般将小伙计卷起,吞吃入腹了。 这一变故,犹如在幽檀山炸开了一颗响雷。 幽檀山是禁止鬼吃鬼的,虽然屡禁不止,暗地里时不时有鬼嘴馋犯事,但也没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吃啊。 而且幽檀山有个传说,海鬼不能上岸。 当然,除了那些被蚀灵钩钓上来的,被捕灵网捞上来的,这些上岸的时候已被收了灵元,不足为患。 但若是自己爬上来的,那可不得了了。 整个幽檀山怕是只有山巅宫殿里那对兄妹能将其除之。 可惜它们的鬼王又跑到木槿仙子的仙山上去蹭果子吃了,而他妹妹千薇也跑到度朔山修习去了。 没人管得了这只穷海鬼,它更加肆意妄为,为非作歹。 住着幽檀山最豪华的客栈,吃着最美味的灵元。 绫罗绸缎、珍珠玛瑙、金银玉石、胭脂水粉,通通堆在身上。 在怎么也掩饰不了的绿色光芒中,穷海鬼看上去极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 唉,既滑稽又心酸。 那看上去羸弱不堪的身子仿佛不能承受这乍富之重,那惨绿兮兮的身子总是摇来晃去,又像是在显摆一般。 穷海鬼每日里在各店铺里扫荡一番,搞得鬼界一片乌烟瘴气,民声哀怨。 那么,是去仙山请鬼王还是去度朔山请鬼主呢? 可想而知,肯定是后者。 小鬼入仙山,不要命了吗? 等鬼将们赶到度朔山,发现鬼主千薇正在修炼的关键时期,于是它们只能将鬼帝给请了来。 第九十七章 血手帕 鬼帝是个性格比较温和的鬼,当然了,他也有暴躁的时候,譬如这次。 当穷海鬼在大街上摇晃的时候,看到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紫檀华服的男人,面如冠玉、眸似寒星,端的是个俊俏无双的鬼。 这两鬼站在一起,对比异常鲜明。 穷海鬼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不等鬼帝心里默默过一遍早已准备好的说教之词,对面那只大公鸡突然朝他那白白净净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 鬼帝身后的一众鬼将们赶紧将脑袋埋到了青石之下,只露了身子在地面,一个个像拱桥似的扎在地上。 即便如此,鬼帝仍是怒不可遏:不可教化,不可教化也。 在穷海鬼那猩红的长舌即将卷上他的腰身之际,到嘴边的说教之词转了个弯,出来的词变成了“焚灵咒”。 穷海鬼瞬间缩回长舌,鬼叫着拍打身上的烈焰,只见它身上乱七八糟的衣饰,被一簇突然爆出的红莲业火点燃。 它目呲欲裂,朝着鬼帝扑将过来。 鬼帝衣袍被海风吹起,轻飘飘避开穷海鬼的熊抱。 眨眼的功夫,穷海鬼便站立不稳,更别提去攻击鬼帝。 只见它赤条条地蜷在地上,痛苦哀叫不止。 红莲业火吞噬着惨绿的荧光,火舌欢腾、不知魇足。 眼看就要将穷海鬼烧得魂飞魄散,鬼帝垂眼瞧着,觉得自己下手似乎有点狠了,一口唾沫而已,原也不至于此。 鬼帝收了红莲业火,再看穷海鬼时,略略讶异了一下。 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火纸,手指微点,火纸便化作一套衣衫,拢在了穷海鬼身上。 “这便是纸扎衣饰的来历?”小枝问道。 “没错,为了纪念鬼帝降伏穷海鬼的事迹,幽檀山便慢慢流行起这种纸扎衣饰来。不仅如此,这种以纸扎为本的衣饰,必须施以咒语才能穿戴在身上,否则你即便是抢去了,也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这也减少了不少偷盗抢劫的行径。” “那若是去抢别人身上穿的衣服呢?” 薛繁英笑道:“也是不行的,在鬼界,每一件衣服每一样首饰都是认主的,别人拿去,亦是废纸一张。” “对了,那穷海鬼后来怎样了?” 薛繁英想了想,“后来,听说鬼帝度它轮回去了。” “啊,不对,这里不对,那穷海鬼是被鬼帝带去了度朔山,后来听说逃走了,逃去哪里就没人知道了。” 薛繁英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窜到后脑勺,身后一只长舌鬼冒出来指出了他故事里的错误之处。 小枝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长龙般的队伍,吓得往陆七身边跳了一步。 陆七揉了揉她的头发,冷眼扫了一下身后众鬼,再看小枝时,已笑如春风拂面,道:“莫怕,你若觉得厌烦,我这就将它们处理了。” 众鬼收到陆七的死亡凝视,也纷纷戒备着往后退了一步。 小枝赶紧摆手,还是不要了,这毕竟是棒槌的老家,多少要给他点面子。 一只刚加入队伍不明状况的水鬼湿答答地飘了过来,好奇地问道:“咦?人!你们来这干嘛?幽檀山不是封了吗?你们怎么进来的?” 众鬼不禁暗想:“是条好汉!” 小枝想了想,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不过她没见过水鬼,见它浑身像个破了洞的水桶一般,不停往外漏水,眼角更是眼泪涟涟,似有无尽委屈,忍不住问道:“你是溺水而死的吗?你身上总是这般湿答答的吗?” 水鬼见这小姑娘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气恼,掬了一把眼泪,叹道:“唉,这事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呀,是喝醉酒洗澡的时候淹死的,因为死的时候神志不清,以为自己是那只泡澡桶,所以才这般不停地渗水。” 小枝听得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死法! 一只冤死鬼见这三人走了两条街也没啥大动作,就真的只是逛街闲谈,也大着胆子飘了过来,道:“他这算什么,好歹死前没受罪,我这才叫冤呢。” 小枝将目光转向了身穿破旧道袍,手持没剩几根毛的拂尘,留着山羊胡子的冤死鬼,等着听他是何种死法。 冤死鬼捋了捋山羊胡子,咳嗽一声,起了个范,才道:“那日我照例在观中为信众算卦,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说重点。” “咳,那日来了位印堂发黑的白衣公子,那印堂黑得哟,都不用算,我也看得出来他很快就要有血光之灾。可他竟然无视我热切的眼神,径直去了三清殿。呵,我这倔脾气,好不容易来了笔大生意,老道岂能放过。” 小枝掏了掏耳朵,这冤死鬼可真啰嗦。 冤死鬼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便一路跟着这位倒霉小哥,发现这人好生奇怪,他进了三清殿,却不焚香跪拜,只呆愣愣望着三清真人,不言不语。 看他也不像缺银子啊,竟这般小气,‘道由心学,心假香传’,这人却舍不得花几个铜板买三支素香,便是来了道观也是白来。 好在他遇到了我,唉,如今想来,倒也怪我自己财迷心窍,自寻死路。我以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他驻足于我的算命摊子。 可谁知不管我怎么算,这位公子都是大凶之兆,无法可解呀。 正当我脑中盘算着怎么忽悠他临死前多倒点银子出来,却瞥见这位公子袖中滑落一块沾满血渍的帕子,正好落在了我的脚边。” 陆七正要出言打断这只滔滔不绝的冤死鬼,或者是直接掐住它的脖子。 可听到这里,他看了眼小枝,见她也微微蹙了眉,便又继续沉默地听鬼说鬼话。 “我初时想:妈的,真是倒霉,这人大概是个痨病鬼,随身带着帕子咳血呢。 可当我隔着衣袖捏起那方帕子,发现上面的血渍已经发黑暗沉,并不是这一两日的鲜货啊。 这倒奇了,谁吃饱了撑的带这样一件晦气物什在身上呀。 不过是弯腰帮他拾帕子的功夫,我已感觉到身边的气息不对劲了,等我将帕子还给那人,总觉得他虽是在笑着道谢,可那笑不达眼底。 那眼睛里闪烁着的精光,当时我看不透,如今却是明明白白,那他妈的是杀意啊。” 第九十八章 鬼话连篇 小枝攥着衣袖,紧张问道:“是他杀了你?” 冤死鬼叹了口气,“自然是他。那恶人不是本地人,以前我也不曾见过,他骗我跟他回客栈取银子,我虽有所犹豫,可禁不住银子的诱惑,好几天没生意,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谁知刚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这黑心的公子竟趁我不备,不知何时捡了块大石头,狠命砸在我头上。 喏,你们看,就是这。” 冤死鬼说着扒拉着后脑勺的头发,给陆七他们展示那个凹陷的血窟窿,碎肉血渍搅着头发脑浆,实在是恶心得很。 冤死鬼又道:“下手贼狠呢,一气砸了好几下,将我砸死了还不罢休,你们说我死得冤不冤?” 陆七斜了它一眼,道:“你要不贪人钱财,又怎会遭此厄运。” “公子此言差矣,我虽爱财,可还算取之有道,鱼儿不愿上钩,我也不会强求。” “你这爱财之心,于那位白衣公子,又何尝不是鱼饵,你自愿随他去,他亦不曾强求。” 冤死鬼:“我,我好心为他算命……” “可你并无破解之法。” “……” 那白衣公子当然有问题,可现下却要以宽慰小枝为主。 陆七抚了抚小枝紧皱的眉头,道:“不要多想,或许另有其人。” 小枝握住陆七温暖的手,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她不相信师父会为了这点小事杀人,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这位大哥,冒昧问一句,你死的时候是哪一年?” 冤死鬼掰着手指想了片刻,道:“这我倒是记不清了,大概是三十年前吧。毕竟伤的是脑子,除了死前之事记得清楚,别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那位白衣公子可是二三十岁模样?” 冤死鬼又沉眉想了想,一甩拂尘,道:“正是二十多岁模样,咦?你是如何得知的?” 小枝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低头嗫嚅道:“你说的这位白衣公子,我倒像是见过。” 冤死鬼一听这话,激动得上蹦下跳,要不是陆七拦着,他怕是就要上前一把抱住小枝了。 “快快快,告诉我那个天杀的大恶人在哪?” 陆七听出来不对劲的地方,问道:“你死后没去找他报仇?” “怎么没去,奇就奇在这里,等我的魂儿从身体里飘出来,想要去寻此人报仇,可找遍整个枫香铺,却怎么也找不到他。难道那恶人已经遭遇灾祸,死了?可我找遍鬼界,亦是一无所获……” 小枝打断它,“枫香铺?可是那狼王山附近的枫香铺?” 冤死鬼愈发奇怪地看着小枝,微眯着双眼,幽幽问道:“你也知道狼王山?” “呃……略有耳闻,不知当年狼王山那片可还太平?” “咳,别的我记不清楚,可那狼王山的妖王声名在外,除了贪那三两杯中物,倒不曾害过人。不过我听说啊,那狼妖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小枝瞪大眼睛,“啥?” 她和白棠一起生活三十年,看不出他哪里有问题啊。 难道饼做得难吃,是因为脑子不好? “你快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冤死鬼睨了小枝一眼,道:“说说倒也可以,但你要告诉我那杀我之人如今在哪。” 小枝好心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即便我说了,你也报不了仇,甚至可能会魂飞魄散,不得转世,岂不更冤?” “他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你且容我再想想,咦?不对啊,那人还没死?他那死劫解了?还有啊,为何我变成鬼了也杀不了他?他到底是何方高人?” “……” 冤死鬼一连串冒出这许多疑问,小枝倒一时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了。 “反正你要真想知道他在哪,我告诉你便是了,但你可要三思而行,别白白变成了飞灰。他如今就在……” “不不,你别告诉我。” 冤死鬼伸出一只手掌,阻止小枝说下去。 它突然不想知道了,生命诚可贵,它现在虽然是一只鬼,但好歹还有投胎的机会,报仇什么的,嗯……要不就算了吧。 “咳,刚才说到哪了?哦,那狼妖脑子有问题,可不就有问题嘛。 苦心果,你们听说过没有?就是能让人忘情的玩意。 那狼妖啊,据说就被人骗得吞了苦心果,不仅忘了他的老相好,还和人家反目成仇,见面就开打,那打法,啧啧,招招致命哪。” 小枝立马想起郁兰夫人来,难道…… 这,这不可能吧…… “是谁骗了他?” 冤死鬼又甩了甩拂尘,道:“连狼妖自己都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 白棠在三十年前被师父带去回龙山时,身受重伤,差点一命呜呼。 若他当真是被心爱之人所伤,岂不惨兮! 究竟是何人骗了他? 还有师父,他为何要去枫香铺? 他和白棠早就认识吗? 还是像当年救蓁姨一样,是偶然救了他? 师父真的只因那道人看见了带血的帕子,就杀他灭口? 小枝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紧拽着陆七温热的手,只觉眼前流光溢彩的街景,琳琅满目的饰物,都已索然无趣。 “不能听信它一面之词,何况鬼话连篇,几句真几句假,连它们自己都分不清。先把眼前的事了了,回去再问问你师父。”陆七低头在小枝耳边轻声说道。 他总是有这种能力,让小枝瞬间定了心神。 等接了棒槌,救出青荇仙君,回去找个机会问一问师父,不就清楚了。 总不能因一只鬼的几句话,就怀疑师父是个肆意杀人的大恶人吧。 想通了这些,小枝又鲜活起来了? 正好望到不远处一个卖灯笼的摊子上,铺满长木桌的白灯笼中,一只粉色画彩蝶的灯笼格外扎眼。 小枝也如一只蝴蝶般扑过去,正要伸手去碰那只灯笼,身后的薛繁英赶紧道:“小枝姐姐别碰。” 小枝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这鬼界的东西,凡人买不得,若是不小心被认了主,是要被留在这的,便是不小心碰到了,也是很晦气的。” 小枝虽然知道自己是仙身,可薛繁英这番好心,她还是收了,当下搓了搓手,笑道:“多谢你提醒。” 薛繁英红着脸挠了挠头,又揉了揉黑公鸡的小脑袋,不再言语。 黑公鸡早已被众鬼的气息吓傻了过去,窝在薛繁英怀中,一动不动。 陆七见小枝目光流连不舍,道:“不过是只灯笼,你若是喜欢,回头我给你做,定比这只好看。” 小枝眼睛亮了亮,一指不远处的莲花灯,道:“那个也好看,你也会做吗?” 陆七瞥了一眼那做工精致、栩栩如生的莲花灯,想了想,笑道:“也会做。” 眼看长街已尽,一条上山的石阶出现在街头。 石阶两边,参天古木上也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在枝叶间随风飘荡,亦梦亦幻。 这跟了一路的鬼魅们,却不肯再往前了。 一只喝水噎死的鬼咳嗽着问道:“咳……你们,咳,你们要去山顶?” 小枝点了点头。 众鬼们纷纷交头接耳。 “原来是来找鬼主的,难怪可以进来。” “他们肯定是听闻鬼王回来了,前来祝贺的。” “好险好险,幸好刚才没动手,捡回一条命,啊不,捡回一条魂。” “走走走,咱们继续快活去。” “散了散了!” …… 三人刚踏上石阶,身后的长龙便一哄而散。 身后长街夜宴,依然是一派歌舞升平。 而蜿蜒而上的石阶那头,等待他们的,不知会是什么。 第九十九章 大刑伺候 千薇蹲在一丛曼殊沙华前,愁眉不展地看着在花中撒欢打滚的黑狗子。 这都好几日了,哥哥怎么还是这副模样? 从那日在青岚城外的竹林中,她就感知到了哥哥身上的禁咒。 可谁敢在鬼王身上施禁咒?定是它闲得没事闹着玩,给自己施了这个奇怪的咒。 千薇当时是这样想的。 可当哥哥一直不恢复真身,她也越想越不对劲了,谁他妈的没事干把自己变成一条狗啊? 哥哥以前除了贪吃,并没有这等嗜好啊! 千薇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件事。 棒槌抑郁了两天,不管千薇怎么逗它,它只管把脸撇到一边,一脸烦躁加委屈。 可惜重明鸟没捉到,不然有了荆罂果,哥哥肯定会开心的。 一想到这件事,千薇脑中立马浮现出清荇小仙那张臭脸来。 一个两个的,都给她甩脸子,他娘的,奈何不了哥哥,还治不了你这个小仙君? 千薇“嗖”的一声站起身,卷起袖子就往地牢走。 鬼侍一路小跑追在她身后,苦着一张惨白的脸,道:“大人,那几个人可已到了幽檀山,来者不善哪,您当真不打算去看看?” 千薇脚下不停,“不过是杀了无妄海几尾亡灵,就值得你跟在后面叨叨半天,那人虽有几分能耐,难不成还能将幽檀山拆了?好了好了,你也别说了,等他们到了百鬼阵,直接杀了就是。” “大人要启动百鬼阵?”鬼侍本还在想:那叫几尾亡灵?可听鬼主大人说完,他瞬间瞪大血红的眼睛,惊呼出声。 千薇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不是你一直在这叨叨吗?难道还需我亲自动手?” “不敢不敢,不过是几个无知小辈,随便派个鬼将就能收拾了,动用百鬼阵都已是抬举他们,怎敢劳大人亲自动手。” “搞那些劳什子磨磨唧唧的,打坏了屋子灵地,那些讨厌鬼们又要来府门前哭个没休,烦也烦死了。” “是是是,还是大人想得周到。”鬼侍赶紧点头哈腰拍了个马屁。 千薇心里却在嘀咕:也不知撵来的是哪位?不会是景昭魔君吧?那可有得对付了。 她启动百鬼阵,当然不是因为担心那些鬼将下手没轻没重,打坏了各路鬼魅的屋舍,而是怕即便折了鬼将,也降伏不了那人。 但若是景昭魔君,直接去请鬼帝引路岂不更方便,为何要走鬼冢这条路? 如果不是景昭魔君,来的又是谁? 千薇这两日一直在懊悔,当时听到竹舍传来开门声,心里着急,忘了收回那两枚噬魂针,轻易就暴露了自己。 一路心思百转地到了地牢,只见黑铁栅栏里,白衣无尘的青荇仙君,正盘腿面对着黑黢黢的墙壁打坐,沉心静气,宛如磐石。 千薇看到的只是一个后脑勺。 面对青荇仙君的冷静,千薇就显得很焦躁了。 “你倒是很能适应这里。” “鬼主大人既然将我关在这里,自是没打算放我出去,我便是撒泼打滚又有何用?” 千薇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虽然她无意与仙界为敌,可这小仙君目睹了她捉鸟偷狗之事,被人在背后说是一回事,被人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放了他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权衡之下,还是先关着吧。 不过今日千薇是来拿小仙君撒气的,不是来唠嗑的。 “只是这样关着,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来人。” 青荇仙君闻言岿然不动,他竟不害怕? 两个看守牢狱的小鬼应声飘了过来,这两只小鬼亦是白衣黑发,但是和青荇仙君比起来,就显得特别拿不出手了。 千薇随意瞥了两眼:我鬼界子民已不堪至斯了? 两小鬼见鬼主大人看向自己,哆嗦着跪伏在地。 “跪着作甚?去将刑具拿来。” “遵,遵命。” 不一会功夫,各种寒意森森的精铁刑拘被扛到了牢房外,足足摆了两排。 千薇一脚踩在长条凳上,眸光冷冷地从刑拘上扫过,这些玩意要是用在青荇小仙身上,虽不能损了他修为,却也要扒层皮下来不可。 可是看小仙君这百折不屈、视死如归的模样,用大刑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千薇眉头一挑,计上心来,道:“去找根鸡毛来。” “遵命,呃……啥?” “算了算了,去把他给我拖出来,架到墙上去。” 两小鬼对视一眼:这鬼主大人难得来一次地牢,竟这般难伺候。 当青荇仙君被架到墙上,双脚离地三尺,四肢被铁链锁住,像个挂在墙上风干的腊鸭,千薇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青荇仙君闭上眼睛,紧抿嘴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就装吧,看你等下怎么求我? 千薇心下冷笑,咳嗽一声,对小鬼道:“去,将他的靴子脱了。” 两小鬼一人一只,很快就将青荇仙君绣了飞鹤祥云的仙靴去了,心里不约而同想到:难道是要用炭火之刑? 这炭火之刑很有些讲究,是以幽檀山山腹中的灵火为引,燃无妄海海底鬼兽之骨为炭,藏于黑岩石瓮中,终年不息。 天下生灵鬼魅,哪怕只是被这炭火星子溅到一点,也是要痛得死去活来的,更别提“炭火之刑”了。 此刑乃是剥了犯人衣衫,将骨炭置于皮肉之上,须臾间,那泛着幽幽莹光的骨炭便能腐肉化皮,渗进血肉之中,以体魄为瓮,游走全身,所到之处,一片血污烂肉,惨不忍睹。便是鬼魅,也会被灼成飞灰,灵魂寂灭。 乃是幽檀山一大酷刑也,堪比地狱里的刀山火海。 两小鬼垂头缩肩站在墙角,等着鬼主大人吩咐他们去抬骨炭,心想:大人果然是看不上这刑房里小打小闹的刑具,这是要大刑伺候了呢,我的妈耶。 千薇并没有吩咐他们,只随手虚空一捏,变出两根轻盈的白羽鸡毛来。 “拿着,一人一根。” 两小鬼表面强作镇定心里十分疑惑,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鸡毛,等着鬼主大人接下来的吩咐。 “去吧,挠他的脚心。” 两小鬼:“……” 青荇仙君蓦地睁开眼睛,“……” 第一百章 仙君脑洞 “啊……你,你到底要怎样?啊……” “杀人不过,啊……头点地,你身为鬼主,竟,啊……竟使用如此,如此卑劣的手段,实在是……卑鄙无耻。” “啊……你这个泼妇,母夜叉,母老虎,啊……” “啊……啊……” 千薇掏了掏耳朵,对清荇仙君的表现很满意,要的就是这效果。 让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模样,来啊,继续给老娘装啊。 清荇仙君头发凌乱,一身仙袍却丝毫不皱,只因他全身被缚,动弹不得啊,他此时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才好。 两小鬼没得到鬼主大人的命令,手上动作不停,捉着清荇仙君皓白的脚踝,使尽浑身解数,生平绝学,将那一根轻柔的白羽鸡毛,在仙君的脚底板演绎出一场凤舞九天来。 可怜清荇仙君哪受过这等羞辱,瞪着千薇的一双凤目,睫毛轻颤,水光潋滟,怒极时又爬满血丝,连眼尾都晕了红霞。 千薇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副“美人受辱图”,却偏偏对他那藏着千万把刀子的目光视而不见。 “求你,你杀了我吧。” 清荇仙君嘶哑的嗓音仿佛朽木投烈火,不甘却又似乎带着几分期望。 千薇怔了怔,他为何会期望死亡? 一定是错觉,那些上界的仙君哪一个不是怕死怕得要命。 甩掉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千薇却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遂摆了摆手,示意那两只小鬼退下去。 两只小鬼正埋头玩得不亦乐乎呢,哪里注意到了鬼主大人的手势。 千薇咳了一声,道:“行了,将他带回牢里,好生看守。” 两小鬼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一通忙活,将已经精疲力竭的清荇仙君拖回了牢房。 千薇看了眼趴在干草堆上的清荇仙君,正要再刺激他两句,鬼侍匆匆飘来,道:“大人哪,您怎么还在这,那三人已经快到百鬼阵了呀。” 千薇瞪了它一眼,道:“到了就到了,难道还要我去为他们送行啊?” 鬼侍自掌了两下嘴,才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刚才小人去瞧过了,三人都很年轻,两男一女,其中一个小孩正是几个月前来过幽檀山的薛繁英。 看来果然是鬼冢那边出了篓子,没想到薛群那老不死的竟将这条密道告知外人,还让他儿子带路,简直是找死……” “好啦好啦,另外两人长什么模样?”千薇看着趴在那一动不动的清荇仙君,不耐烦地打断它。 “哦,那男子墨发高束,一身黑衣,干净利落,气度不凡……” “打住。” “是,那女孩身着白裙,背上背一青翠竹篓,秀发半绾半垂,杏眼粉腮,宛若仙子……” “停。” 千薇已经猜到那两人是谁了,而且她看到清荇仙君手指动了动,她记得他说过,那女孩是他的朋友。 这倒有意思了。 “走,瞧瞧热闹去。” 千薇背着手,悠哉悠哉地往百鬼阵踱去。 清荇仙君终于抬起脸来,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又面无表情地坐到墙边面壁去了。 只是,他心绪再难安定。 小枝来了?她为什么来? 对了,她的狗丢了,她是来找狗的。 她知道我也被抓了吗?不知道吧? 嗯,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虽然有魔界少主相助,可这幽檀山是鬼主千薇的老巢,岂会容他们来去自如? 此番只怕是危险重重,唉,她怎能为了一条狗,置自己生死于不顾? 众生平等,除了西天佛祖,世间只怕唯她一人能有此等境界吧! 清荇仙君脑补了很多,越想越偏,索性不想了。 他蹭地起身踱到牢门边,冲不远处的小鬼差招了招手。 小鬼差虽然挠过清荇仙君的脚底板,可也知道鬼主大人待这位仙君不一般,在他没有魂飞魄散之前,还是要好生伺候着为好。 它们这位鬼主大人心思比无妄海还深,万一哪天她老人家兴致来了,将这位长得格外好看的仙君奉为座上宾。它们跟着沾光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被他记恨上了不是。 小鬼差见多识广,眼光毒辣,当即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清荇仙君掩嘴咳嗽一声,以缓解尴尬,问道:“咳,这位差爷,那百鬼阵当真那么厉害?” 百鬼阵,青荇仙君是听说过的,据说威力很大,在那场大战中折进去不少仙君。 不过那时恰逢他闭关,并未参与那场战争,所知不多。 而仙界那些打死也要捂着面子的史官,关于三千年前那场仙魔大战,所记载的,大多是赞颂朗朗乾坤,仙法浩然,那妖魔鬼怪就是诡计多端,卑劣宵小。 对百鬼阵的记载,更是遮遮掩掩,不尽其实。 青荇仙君素来不关心这些,虽听月老提起过,却也没放在心上。 “瞧您问的,百鬼阵,百鬼阵,一百个鬼一起揍你,你怕不怕?” 清荇仙君看了它一眼,那眼神里并没有害怕之意。 小鬼差并不觉尴尬,继续道:“那若是一百个比我们鬼主修为只差一丢丢的鬼一起揍你呢?” 清荇仙君脸色果然变了,小鬼差很满意地扫了他一眼。 “那若是所谓百鬼阵,其实有一千八百只鬼呢?” 清荇仙君脸色青了又白,甚至比黑铁牢门外的小鬼差还要白得瘆人。 “总之这么说吧,从古至今,没人能活着从百鬼阵中走出来。”小鬼差又补了一句。 “人不能,那仙呢?可否搏得一线生机?”清荇仙君明知这是一句废话,仍然希望能从小鬼差嘴里听到一丝希望。 小鬼差看了看清荇仙君,那眼里明显掖着几分嘲讽,道:“怎么,仙君也想去试试?不是我吓唬您,您这盘亮条顺的进了百鬼阵,出来的时候可就只剩几捧烟灰啦。咦?仙君不知道三千年前百鬼阵弑仙之事?” 这可如何是好? 清荇仙君没理会小鬼差,他手指紧攥着袖角,恍惚间,仿佛已经看见小枝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逝了。 小鬼差不知清荇仙君这些心思,只当他是吓傻了,眼里嘲讽之意又增了几分,心道:鬼主大人说得果然不错,上界的仙君最是贪生怕死。 “哎呀,我说仙君,您担心个什么劲,我们大人肯定不会把您扔进百鬼阵的,安心吧。”好人做到底,小鬼差摆了摆手,敷衍地安慰了几句。 清荇仙君不再言语,转身踉跄着走到黑石墙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又似乎只有那一个人的身影。 自己已身陷囹圄,又如何救得了别人? 清荇仙君身为上仙几万年,自认心性寡淡,并没有救世济人的胸怀。可如今,他却恨不能以命换命,只求她化险为夷,逃出生天。 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红绳牵扯吗? 清荇仙君抬起那只施了寒冰咒的手,放在心口,怔怔出神。 第一百零一章 曼殊沙华 上山的路不难走,沿着石阶往上行去,古木森森,叶影重重。 每每回头,都能从枝叶间望见山下繁华热闹的街市。 鬼不忧人事,刚刚还跟在他们身后蠢蠢欲动的鬼魅们,此刻就已忘了这三个神秘古怪的闯入者。 转身之后,又是一场没心没肺的狂欢。 直到石阶走尽,眼前出现大片大片血红的曼殊沙华,身后的嘈杂之声才渐渐远去。 望不到边际的曼殊沙华,如红莲烈火,如将士鲜血,如美人妖娆妩媚的红唇,亦如毒蛇咝咝吐信,警惕地盯着过路的行人。 彩灯在这里熄灭,喧嚣在这里沉寂。天上没有繁星,脚下不见尘土。 这里是黄泉路边,还是忘川河畔? “啊,这里好漂亮。”小枝望着这片泛着幽幽红光的花海,由衷地赞叹道。 “小枝姐姐,这是鬼界之花曼殊沙华,听闻鬼主大人最喜此花,幽檀山也只种此花。” “难怪,那这花海尽头就是鬼主的府邸了吗?” 薛繁英沉了沉眸,看上去有几分惶恐不安,道:“曼殊沙华尽头是百鬼阵,只有过了百鬼阵,才能到达鬼主大人的府邸。” 陆七闻言也拧了眉,道:“百鬼阵?百鬼阵竟然在幽檀山?” 他爹这个不靠谱的,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告诉他。 其实这真不能怪景昭魔君,他每次来幽檀山都只是在海边钓鱼睡觉。即便是去山顶喝茶下棋,也是被小鬼用一顶软轿抬上去,根本没注意过什么“百鬼阵”。 小枝见两人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百鬼阵很厉害吗?” 在没见到鬼主,说明来意之前,最好不要再起冲突。毕竟要给棒槌几分薄面。 万一真要打,也最好不要太难对付。棒槌的面子总也比不上他们的性命安危。 陆七将小枝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脑后,淡声道:“还行吧。” 听闻当年鬼界就是用此阵灭了仙界十万仙君。 当然了,这里面保不齐有夸张的成分。 三千年前那一战,虽是由仙魔引起,却也波及各界,最后甚至演变成各界乱打一通,天下大乱。 只是陆七没想到,幽檀山当年竟也是战场之一。 陆七与鬼界交往不多,对这些他刚出生时发生的事更是知之甚少,除了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其余的都没有过多了解。 是以此刻得知百鬼阵在幽檀山,竟难得有一丝诧异。 陆七看着眼前这两具肉体凡胎,突然有些头大。 但细想,那鬼主不至于拿出这么大的阵仗,对付他们吧? 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可再一想到无妄海上那数以万计的海兽碎散成沫,陆七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陆大哥、小枝姐姐,你们不用担心,听说那百鬼阵有近三千年没启动过,并无危险。我只是想到上次来幽檀山,从百鬼阵路过时,被那里面的景象所吓,至今忆起,仍会梦魇。” 小枝拍了拍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没有危险就好,你要是害怕,等会到了百鬼阵,你闭上眼睛,我牵着你走。” 不等薛繁英答谢之言出口,陆七已看着他说道:“这一路危险重重,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鬼招等着我们,我看最靠谱的办法,就是你躲到小枝的竹篓中去。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我可无暇顾及你。” 薛繁英在陆七凌厉目光注视下,低下头,看着怀里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的黑公鸡,这怂鸡自从进了这片花海,已因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他嗫嚅道:“我知道自己一无是处,只会给你们拖后腿,可,可这竹篓这么小,我怎么进得去?” 陆七给小枝递了一个眼色:让他瞧瞧你这竹篓的厉害。 小枝觉得陆七说得甚是有理,即便没有答应薛群,她也不希望薛繁英置身险境。 但她看到薛繁英那委屈的小模样,还是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小石头,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心地善良,博学广识,这一路上,多亏你,我们才知道了这么多关于鬼界的事。” 接着,她话锋一转,道:“薛繁英,到竹篓中去。” 薛繁英听到小枝喊他名字,正要抬头看她,不想眼前金光一闪,随着“到竹篓中去”这五个字话音落地,他面前哪里还有小枝姐姐和陆大哥。 呃……怀里的黑公鸡也不见了。 小枝抱着竹篓,望着两爪朝天躺在曼殊沙华丛中的黑公鸡,愣了片刻。 陆七忍着笑,弯腰捏着黑公鸡一只爪子,将它提到小枝面前,晃了两晃,道:“这只鸡想必是取了名字的,就像棒槌一样,只是不知它叫什么。你看是把它丢在这里,还是带着一起走?” 小枝看着这只阖着眼倒挂在陆七手上的黑公鸡,琢磨了片刻,觉得把它丢在半路,实在良心难安。 她将黑公鸡塞进竹篓,竹篓沉了沉,探头看了一眼,果然没有消失。 这只竹篓有史以来第一次实打实的装了点东西。 小枝将竹篓背到背上,挽了陆七的胳膊,道:“还是带着吧。” 红云遍野,这天地间,又只剩下陆七和小枝二人。 陆七任由小枝半倚在他身上,缓步而行,眼看就能见到鬼主,他却不急了。 听说,黄泉路上曼殊沙华开遍,大概就是眼前这般景象了吧。 他想:若他们死后,能携手共踏黄泉路,倒也是一桩美事。 小枝却有些忧心,无暇欣赏这妖娆盛景。 “陆七哥哥,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要不我也躲到竹篓中去吧?真要遇到危险,你也好放开手脚去应付。” 陆七停了脚步,看着她,想了想,还是将竹篓从小枝背上取了下来,道:“也好。” 小枝虽不想成为陆七的拖累,可真到了要自己躲起来,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时刻,她心里又忍不住有些难过。 因自己的弱小无能,也因对陆七的担心。 陆七见她略显悲伤的模样,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乖,先陪我走走,等到了百鬼阵,真有危险的时候,你再到竹篓中去,可好?” 小枝点了点头,抬起粉嫩娇俏的小脸,眸光璀璨,像天上的星星掉进了幽深的湖泊。 她问道:“你说等我身上的禁咒解除,会不会也像你这般厉害?” “我的小枝,肯定比我厉害。” “那以后,换我来保护陆七哥哥。” “好啊。” 第一百零二章 黑水萤火 路再长,总有尽头。 花再美,总要凋零。 即便是这鬼界的曼殊沙华,花期千年,也有尽时。 陆七和小枝站在这条花路的尽头,回望,身后仍是满眼的红,头顶仍是无尽的黑。 来路已不可寻。 前方,一座猩红长桥横于悠悠黑水之上,仿佛鲜血凝成。 水流无声,平静无波。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小枝探头往河面望了望,惊奇道:“这底下难道是忘川?” 陆七将她拉了回来,笑道:“这里是幽檀山,又不是地府,怎么会有忘川,这桥也不是奈何桥,你看,桥头可没有孟婆熬汤。” 小枝也笑,“大概是鬼主不仅喜欢曼殊沙华,也喜欢地府的风物,尽数照搬了来。” 桥头没有孟婆,可桥上却站着一个胖乎乎的鬼娃娃,火红的头发抓了三个角,顶在脑袋上,像个小怪兽一般。 鬼娃娃盯着陆七和小枝,咧着嘴巴,幽幽唱到:“蛤蟆叫,赤脚跳,娘娘做花鞋我不要。笑一笑,又想要,想一想,又怕讲。” 小枝往他脚上一看,果然光着一双白胖胖的小脚。 你可真是一个纠结的小鬼。 不过,没听薛繁英提起过有桥啊,还有这唱歌谣的小鬼,又是怎么回事? 已经走到这里,折回去是不可能的。 陆七紧了紧握着小枝的手,他已经感知到桥那头浓得化不开的鬼气。 待走到桥上,小枝发现这猩红的桥身,不知为何,嗯……感觉有点晃,可再细看时,又没发现异状。 桥下的黑水中隐隐有萤火浮出,缓缓飞起。 像被风吹送的蒲公英,又像四月的柳絮轻舞。 小枝觉得,这鬼界的东西,虽给人一种诡异之感,美却也是真的很美。 鬼娃娃笑得更欢了,小枝抽了抽眼角,她就没见过这么傻的孩子。 只见鬼娃娃对他们招了招手,一蹦一跳地往桥这头颠来。 眼看就要撞到小枝身上了,小枝赶紧往旁边跳了一步,却忽觉脚下无处着力,似浮在半空。 鬼娃娃对她吐了吐猩红的舌头,笑嘻嘻地往他们身后跳去。 陆七眼中看到的景象却和她不同,桥是真的在晃,从他们走上来开始,就摇晃得厉害。 他看到鬼娃娃的身后,跟着一群七窍流血、四肢扭曲的恶鬼。此刻正往他们身后的桥头挪动,每每往前,躯体就溶入桥身几许,不等它们爬到桥头,便已与猩红桥身融为一体。 可再看去,已抵达对岸的鬼娃娃身后,恶鬼竟一个不少。不一会,便浩浩荡荡,像一支军队般。 小枝感觉到陆七握着她的手在用力,抬头看他,见他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嘴里不知在说什么,似乎很焦急。 小枝踮着脚,想要听清楚一些,明明站在桥上,可她却觉得脚底虚浮,似踩在云絮上。 而陆七到底在说什么,她怎么也听不清。 小枝也急了,她又跳了跳脚,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够陆七的脖子。 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 小枝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简单! 陆七眼见着小枝被晃出桥外,若不是他紧紧拽着,只怕早已落入那沉沉黑水之中,不见踪影。 “小枝,小枝……” 小枝被挂在虚空,怔怔愣神,并不理会他。 陆七使劲将她往上拉,可小枝却像被卡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莫不是又像那日在望月台,力气暴增? 可她今日并未饮酒,难道与酒无关? 陆七心道不好,若真如那日一般,只能等她自己醒来,可是要等多久? 陆七喊道:“小枝,到竹篓中去。” 呃……没用? 小枝依然沉沉地挂在他手上,依然状如痴傻。 难道这竹篓只听从小枝的命令? 可不是说那白茴茴也能将青荇仙君从竹篓中唤出来吗? 陆七皱着眉头,往桥下仔细看去,却忽然发现了异样。 只见一团萤火落在小枝鞋尖那双蝶戏花的绣纹上,而更多的萤火,正沿着她的裙摆往上,悄无声息地粘在柔软轻盈的白锦上。 看来是这玩意捣的鬼,陆七迅速祭出雷火,只是不等他寻到合适的角度攻击,身下摇晃不定的红桥忽然从中断裂。 断裂处不见木屑残渣,竟如血雾喷薄,整座桥身化作一滩血水,往黑水中砸落。 陆七被小枝拉着往下沉。 此刻,他只要放手,便能飞身自救。但这个念头,他从未想过,便是有人来掰他的手,他也绝不会放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要牵着她的手。 无数萤火从黑水中涌出,围绕在两人身边。 离得近了,会发现那惨绿萤火中,竟裹着一团幽微的红光,在轻轻颤动。 眼看就要坠入那血腥气浓重的黑水中,陆七只觉手上一空,心也随之一沉。 “小枝……” 眼前金光闪过,近处的萤火噼啪爆破,那红光中发出尖利的鬼叫,仿佛厉鬼出世,一阵腥风血雨。 陆七指尖即将触碰到水面,水面光滑如墨,就等着那笔端的狼毫来搅上一搅,挥毫泼墨,让这天地,黑白不分。 他心知小枝已经进入竹篓,半分不犹豫,凌空翻身而起,脚底撵着几团萤火,如苍鹰翱翔,眨眼间,已飞身到了对岸。 再看崖下,复又一片漆黑,哪里还有萤火的影子。 看来鬼主千薇,果然没打算轻易放过他们。 陆七从背上取下竹篓,看着篓中仍在呼呼大睡的黑公鸡,为了以防万一,他轻声唤道:“小枝,可以出来了。” 刚才那道金光飞进竹篓,他不会看错的。 但他依然有些紧张。 好在又一道金光过后,小枝迷迷糊糊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陆七哥哥……” 陆七赶紧扶住小枝,问道:“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小枝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刚才怎么回事?我看到你和我说话,可我怎么也听不到声音。” 陆七摸了摸小枝的脑袋,笑道:“没事了,你应该是受到那黑水中萤火的影响,进入了幻境,还好你知道躲进竹篓,不然,说不定我们真的要去黄泉走一遭了。” 原来,小枝发觉情况不对劲的时候,心下一急,急中生智,既然陆七看着她一脸的担忧,肯定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为了不影响到陆七,她赶紧让竹篓把自己给装了进去。 此刻听陆七说起刚才的险境,小枝又出了一身冷汗。 好险。 “要不,我还是回竹篓中去吧。” 第一百零三章 冰棺红影 小枝只知这竹篓能容万物,却从来不知这竹篓中是何模样。 她以为进来之后会看到薛繁英,但是没有。 她还想看看红豆果子剩余多少,但也没看见。 哪怕是以前她时不时丢进来的金银首饰、稀罕玩意,全都没看见。 真是奇了怪了。 小枝身处一片平静的湖泊上,湖水碧蓝,风过无痕。 她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想起和陆七在琴湖上看烟火的情景,那是她度过最难忘的除夕夜。 天上挂了几片云,投在水中,像给湖面打了几个补丁。 小枝四下细看了片刻,除了湖中心一具冰棺,便什么也没了。 那湖岸别说一草一木,便是连泥巴都看不到丁点,或者说,没有岸。 四周,尽是虚空。 冰棺冒着丝丝寒气,小枝看着都觉得冷。 但来都来了,只能走过去瞧瞧了。 她小心翼翼地踩水前行,唯恐哪一处有个窟窿,一脚下去,将她淹个彻底。 好在这不是她第一次在水面行走,除了几丝紧张,倒也不怎么害怕。 离那冰棺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里面躺着一个身着红衣的人。 天空的云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忽然缓缓飘起雪花来。 也是稀奇,这片片薄雪落在湖上,竟晕开了一圈圈涟漪,仿佛下的不是雪,而是雨。 但这涟漪又不像落雨那般焦躁,一圈未尽,急雨又至。 雪落得缓,涟漪也荡得缓,一切都是轻轻柔柔的,无声无息的,仿佛怕惊扰了冰棺中那人的美梦。 小枝有片刻恍惚,她隐隐觉得那冰棺中的人,她是见过的。 她心里急切,双脚却像灌了铅,越走越慢。 雪却越下越大,水面的涟漪也越来越大。 终于走到冰棺前,小枝轻呼一口气,正欲探头去看,忽然眼前金光一闪,再睁眼,便看到陆七紧张的面庞。 “百鬼阵似乎已经启动,你躲到竹篓中,我确实能放心些。”陆七如实说到。 前路漆黑一片,但小枝知道,那黑暗中有很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她很想陪陆七迎敌,和他共同进退。 可是,她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她还不够格。 她这朵娇花,只能躲在他的羽翼之下。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赶紧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迎风作战。 小枝两手捧着陆七的脸,杏目中蓄着两汪清泉,依依不舍地道别,道:“陆七哥哥,你一定要小心,实在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求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我日后解了禁咒,再陪你杀回来。” 陆七眸光如星辰闪耀,那星辰落入清泉,又格外温柔,他笑问道:“若是求饶也无用呢?” “那你就把我叫出来,我陪你一起……” 不等小枝说完,陆七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你放心,我不会死,你也不会。” 小枝被陆七拥在怀里,脸颊如抹了胭脂,她嘀咕道:“谁说要死了,我是说我陪你一起求饶。” 陆七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道:“乖,先去竹篓里睡一觉,等我走出百鬼阵,再将你唤出来。” 小枝乖乖点头,又将自己送进了竹篓中。 她很想看清那个冰棺里的人,到底是谁。 陆七将竹篓反背在身前,祭出雷火探路,步伐坚定,往那黑暗中走去。 百鬼阵外,彩灯摇曳,曼殊沙华沿着山路盛开,宛如一条赤炼毒蛇。 千薇蹲在路边,揪着曼殊沙华的长蕊,不耐烦地吼道:“不是说快到了吗?怎么这么慢!” 鬼侍战战兢兢地蹲在离她稍远的地方,颤声道:“谁,谁说不是呢,我先前看他们到了花海才向大人您禀报的,谁知道他们在路上磨蹭什么?莫不是咱幽檀山的花海太过迷人,让他们流连忘返了……” “放屁,返什么返,真返了你让老娘在这看什么?”千薇砸过去一枝曼殊沙华,正打在鬼侍的头上。 “是小人失言,该打该打。”鬼侍说着又往后挪了几步。 正挪着呢,突然眼前一亮,又往前窜回几步,喜道:“大人,您瞧,来了,来了。” 这份喜悦,就像是盼到了久别的亲友远行归来,发自肺腑。 千薇白了它一眼,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曼殊沙华丛里,铁锅大小的银镜中,现出一名男子的身影来。 这是观阵镜,能看到百鬼阵中的情形。 千薇往镜边挪了挪,皱眉道:“怎么只来了一个人?” “嗯?”鬼侍揉了揉眼,也挪了过去,“那两个人呢?” “你问我?” “不不不,不敢,小人这就去花海查探一番,若是发现那两人的身影,是直接杀了还是绑了带过来,请大人示下。” 千薇想了想,哥哥似乎挺喜欢那个小姑娘,既然她没进百鬼阵,也算是她命不该绝。 回头将她送给哥哥,或许能让哥哥开心起来,这倒不错。 正好问问,哥哥身上的禁咒是怎么回事,她实在不想再看到哥哥这副狗样子了。 “先带过来吧。” 鬼侍领了命,化作一缕青烟,飘向了花海的上空。 千薇盯着观阵镜中的魔界少主,她在青岚城见过他出手,果断狠辣,是个厉害角色。 希望今日,不要让她失望。 千薇倒并没真的想要了他们的性命,她只是想用他们来试试百鬼阵如今到了何种地步。 她一开始以为来的是景昭魔君,后来得知是他儿子,虽然有些失望,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岂能轻易收回。 她堂堂鬼主,总不能老是闹笑话。 那,便将就一试吧。 这百鬼阵在三千年前那场大战中,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却也损坏了不少,其中好些鬼灵走火入魔。 当年若不是鬼帝用一半修为稳住了百鬼阵,这幽檀山,甚至四海八荒,恐怕都将生灵涂炭,万劫不复。 自古鬼和魔就不是同一属性的物种,一极阴,一极阳。 就像把寒冰扔到烈火上,冰融火灭,绝不会和平共处。 这鬼入魔,千薇万万年都没听说过,却在三千年前,长了这么大一个见识,让她险些惊掉了下巴。 这,不就变成“魔鬼”了吗? 千薇感觉到了来自百鬼阵的威胁,若是那些魔鬼冲破百鬼阵,后果不堪设想。 而她,如今最想知道的是,三千年来,有多少只鬼入魔了。 第一百零四章 观阵镜 千薇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身后就窜出一只小鬼,屁颠屁颠地滚到她脚下,跪伏道:“大人,地牢中那位仙君说要见您。” “不是才见过吗?怎么,他又皮痒了?”千薇恨不得将眼珠子抠到观阵镜中去,哪有空去理会那个别扭的小仙君。 “他说有笔生意要与您谈。” “哦?”千薇挑了挑眉,倒是来了点兴致,她还从未与仙君做过生意,回身道:“那就将他带过来吧。” 小鬼领命而去,千薇又继续将脑袋凑到观阵镜前,托着下巴,蹙眉看着镜中的情形。 咦?这百鬼阵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与三千年前,完全变了个样啊。 百鬼阵没启动的时候呢,作为一段通往幽檀山山顶的必经之路,这段路甚是骇人。 对鬼神来说,这点小场面除了有点恶心之外,倒也吓不着他们。 但是对于凡人来说,这里就是修罗战场,就是无间地狱,就是,嗯……总之就是能将人吓出病来,更有胆小者,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所以那些求往幽檀山的凡人,最好心智坚定,胆识过人,否则千辛万苦到了这一步,没求成所愿,倒送了小命。 百鬼阵若是启动了呢? 那,那可就是神来杀神,鬼来吃鬼了。 也不知当年是谁整出这么个凶阵出来,千薇每每从此经过,可谓是又喜又忧,愁得很。 真是福祸相倚,没得万年无忧的美事啊。 百鬼阵中一片沉寂,连魔界少主也屏着气息,只见他手中托着一团炫目蓝火,映得那双寒眸愈发冷凝。 恶鬼还蛰伏在暗处? 太安静了! 不对劲啊。 千薇眼珠子都快贴到观阵镜冰冷的镜面上,咦?那个唱小曲的鬼娃娃哪去了? 她记得上次启动百鬼阵,观阵镜中有一个唱着歌谣跳来跳去的胖娃娃,那些仙君们看见这呆头呆脑的鬼娃娃,还笑呢,谁知后来…… 唉!前尘往事皆成灰,不提了。 但是,那娃呢? 总不至于被恶鬼吃了吧? 千薇心头大震,百鬼阵已到了这种地步? 糟了! “大人,仙君带到。”小鬼差押着青荇仙君站在曼殊沙华盛开的山径上。 “知道了,你先滚下去。”千薇没回头,但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饶是待人清冷惯了的青荇仙君,闻言也是一愣。 小鬼差知这观阵镜不是它这等小罗罗所能观瞻的,倒不是鬼主大人小气,而是它修为太低,便是不小心扫上一眼,这对招子怕是就送出去了。 当下在青荇仙君讶异的目光中,麻溜地将自己团成一个球,滚走了…… 千薇等了片刻,没听到身后的动静,皱着眉回头,见彩灯下,白衣飘飘的青荇小仙正盯着远处一个滚动的球状物看得起劲。 “听说你要与我做一笔交易?” 青荇仙君收回目光,还未答话,视线便被千薇身后的观阵镜吸引住了。 “这就是百鬼阵?”青荇仙君声音微颤。 “怎么?也想进去玩玩?”千薇懒得再看他,转头继续盯着观阵镜。腿蹲得有点麻,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压断几枝开得正艳的曼殊沙华。 清荇仙君被缚了双手,这完全是小鬼差多此一举,他的仙修已被千薇压制,此时与凡人无异。 因观阵镜是摊放在花丛中的,清荇仙君走到镜边也蹲了下来,他终于看清了观阵镜中的情形。 看清了,也颤抖得更厉害了。 “那,那位姑娘呢?”清荇仙君跌坐在地,也压断了几枝娇花,甚至因为摔得有些猝不及防,撞到了千薇的胳膊。 千薇只觉胳膊像被调皮孩童在冬日里扔的雪球给砸中了,不是很疼,但冷啊! 妈的,你这是啥体质? 千薇揉了揉胳膊,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清荇仙君像落水之人迫切想要抓住漂浮在水面的木头,往千薇身上扑了过去…… 他双手被缚,这一扑,没有手掌支撑,便如一块大石从天而降,硬是将没有一丝丝防备的千薇给扑了个四脚朝天。 千薇:“……” 清荇仙君双目通红,看上去竟比刚才在牢房受辱之时更加痛苦难当。他十指艰难地从绳索中挤出,紧紧攥住千薇的衣领,喉头攒动,声音哽咽。 “求你,放过她。” 千薇已经窜到脑门的怒火被清荇仙君眼里的绝望浇息,她竟忘了要推开他。 他在求她,堂堂上界骄傲的仙君,在求她。 “她,对你很重要?”千薇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竟有了些许人情味,还真是难得。 清荇仙君眼里又有了光,他也忘了自己还趴在千薇的身上。他只是把她当作救命的木头,仿佛只要抓着她,就不会溺死。 “她,她还没死,对不对?” “可能吧。” “那她在哪?” “或许在……” “哎呀,大人,那两人竟也不在花海那边,真是怪哉,怪哉呀!”鬼侍的声音远远传来,眼看那讨厌鬼转眼便至。 千薇“嗖”地弹起身,将清荇仙君给顶了起来。 再一看,不行,虽已站着了,但距离太近,她的脸都靠在清荇小仙的胸前了,成何体统。 不等清荇仙君后退,千薇已经伸出五根白森森的爪子,贴到了他脸上,将他生生仰面按倒在了曼殊沙华丛中。 清荇仙君透过五指山无力望天:“……” 当鬼侍飘到观阵镜前,正好看到这暴力的一幕。 它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千薇将手从清荇仙君脸上收回,在鬼侍身上擦了擦,道:“不在花海?那他们去哪了?” 清荇仙君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小枝不在百鬼阵,也不在花海。 那她去哪了? 清荇仙君刚松的一口气,现在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撑着手肘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趴到观阵镜上。 一股强大的灵流如电般贯穿他全身,他此时没有修为,生生抗下这一击,瞬间眼冒金星,口吐鲜血。 千薇一记锁魂鞭将他卷了回来,怒道:“找死。” 清荇仙君瘫软在地,却仍要往观阵镜前爬去,他气息紊乱,指着观阵镜中的陆七,道:“你看,他胸前的竹篓……” 千薇瞬间明白过来了,那日在青岚城的巷子里,哥哥就是在她眼前,被收进了那只小小的竹篓。 所以,那位姑娘,此时也藏身在那竹篓中? 第一百零五章 交易 所以,他们三个,都进了百鬼阵。 千薇看着几乎又要趴到观阵镜上去,恨不得伸手将竹篓从镜中捞出来的清荇小仙,心里没由来一阵烦躁。 “去,将他带下去,不用绑着了。” 鬼侍领命,就要去拉清荇仙君。 清荇仙君却突然回头望向千薇,那眼里一片清明,有种看破红尘的洒脱,仿佛刚才那个绝望的人不是他。 他平静说道:“我想与鬼主大人做一笔交易。” 好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 “说来听听。” 千薇扫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观阵镜。 观阵镜中,魔界少主已经走到了百鬼阵的第三层,可却还未有恶鬼现形。 千薇心里愈发着慌。 这百鬼阵,对应着阴间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有恶鬼镇守,绝不可能像眼前这般平静。 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千薇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眼前一阵眩晕。 青荇仙君没注意她此时的异样,道:“只要鬼主大人……” “有事回头再说,老娘现在没空和你做劳什子生意。” 千薇打断青荇仙君的话,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竟像是大病了一场。 青荇仙君张了张嘴,愣是将后面的话吞回了肚中。 他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了。 只见鬼主千薇一手覆上观阵镜,一手在额前结印,闭目良久。 墨发轻舞,纤腰高束,黑色裙摆迎风拂过曼殊沙华红色的花蕊,像淬了毒,像染了血。 鬼侍也发现了问题,血红的大眼睛瞪着那观阵镜出神,它嘴中咯咯作响,仿佛被人一节节掰断了骨头的声音。 “这,这……”这恶鬼都到哪里去了? 它最终没能问出口,巨大的恐惧侵蚀了它的神智。它站在那里,手指颤抖着指向观阵镜,脸上的表情,像是即将被人挫成飞灰。 直到千薇一口老血喷到观阵镜上,鬼侍才回了魂一般冲上去扶住她,急切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百鬼阵……” 千薇摆了摆手,打断它,道:“快,命人将幽檀山所有出口再检查一遍,尤其是刚才他们来的那条密道,全都封死,不要放任何人进出。” 鬼侍心头大骇,隐约猜到什么,不敢逗留,哆哆嗦嗦领了命,赶紧封路去了。 “百鬼阵出什么问题了?” 千薇捂着胸口,抹去嘴角的血渍,扫了一眼青荇仙君,冷然道:“我现在要关闭百鬼阵,你且走远些。” 青荇仙君一骨碌爬起来,差点又撞上千薇,他问道:“那他们呢?” 他问的自然是百鬼阵中那三人,是小枝。 “他们?出不来了。” 见青荇仙君又要扑过来,千薇一挥锁魂鞭,将他捆了抛出去数丈。 曼殊沙华盛开的小道上,青荇仙君跌了个四仰八叉。 这里是离百鬼阵最近的地方,千薇刚通过灵力试探,发现百鬼阵中的鬼灵竟已少了一半之多,而剩下的那些,不知为何,都聚在了第十层,正往第十一层涌去。 它们去哪了?剩下的那些又要去哪? 眼下除了关闭百鬼阵,千薇别无他法。 千薇正欲飞身而起,施法封阵,不想青荇仙君又跌跌撞撞奔了过来,拦在她面前,急道:“先让我进去,你再关闭百鬼阵。” “你连我都打不过,进去有何用?”千薇嗤笑道。 “她于我有恩,即便救不了她,青荇也做不到冷眼旁观,看她丢了性命。青荇屡次坏鬼主大人好事,请大人将我丢入那百鬼阵中,一泄心头之恨。” 千薇冷冷看着他,手指蜷了蜷,神色莫测。 风从无妄海上吹来,咸腥潮湿,吹来了山下的喧嚣喜乐,吹得彩灯乱舞,吹开一路曼殊沙华灼灼似火。 “你先前说要与我做的交易,是什么?”千薇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 青荇仙君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 “我愿用这一身仙修,换小枝姑娘一条性命。” 千薇冷笑:“我要你这一身仙修作甚?” “鬼主大人想要什么?只要是青荇有的,大人尽管拿去。” 千薇扬手虚空取了一卷素笺来,扔到青荇仙君怀里。 青荇仙君手上绑缚的绳子“哧喇”化作黑烟,他连忙双手接住这卷素笺。 千薇用锁魂鞭卷了一枝曼殊沙华,放到鼻尖嗅了嗅,道:“我看你也没什么可取之处,索性我这府里正好缺个打杂的仆役,小仙君可愿卖身于我啊?期限么,嗯……也不要你一辈子,就一百年吧,如何?” 百年后,世人对鬼主偷狗这件事,应该没多大兴趣了吧。 青荇仙君待千薇说完,果断打开素笺,问道:“可否借支笔用用?” 不等千薇回答,他已咬破手指,又道:“算了,不必麻烦。” 青荇仙君将素笺铺于曼殊沙华花丛下,食指作笔,鲜血为墨,快速写下契约,仿佛写得慢了,鬼主大人就要反悔了。 白衣上沾了鬼界之花的颜色,墨黑的发在潮湿的海风中乱飞,一不小心就迷了眼。 一枚花瓣掉落在素笺上,像美人的泪痕。 “小枝一条命,青荇百年身。” 千薇:“……” 仙君你这文化素养,真的是…… 简单粗暴。 青荇仙君见千薇将他按了手印的素笺虚空一抛,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己的一百年自由身,被她像扔垃圾一般扔掉了。 “另两个人呢?你不打算也求我救一救?” “鬼主大人要是能将他们都救了,青荇自是高兴。” 观阵镜中,魔界少主仍在漫漫黑暗中摸索着前行。青荇仙君虽不喜他,可也不希望他就此没了。 他不愿小枝难过。 感情这种事,他早听月老说过,强求不来。 他既已打算放手成全小枝,自然是希望她欢喜,如果陆七死了,她何来欢喜可言? 但他也没有立场再求鬼主千薇多救两人,看刚才的情形,这百鬼阵只怕有了变数,不好对付。 “好了,你先去我府上等着吧,我这就去将你的心上人救出来。” “你要去百鬼阵中?” “不然呢?怎么救她?你有更好的办法?” 青荇仙君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千薇飞身到观阵镜上方。 纤长手指掐诀,淡粉樱唇念咒,黑衣漫舞,煞气冲天,彩灯爆裂,罡风四起…… 只见观阵镜倏地爆出一阵白光,青荇仙君正睁大眼睛望着千薇施法呢,突觉双目都要被那阵强光闪瞎了,眼泪瞬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你自己也要当心。” 所以,这句话,青荇仙君是哭着说的。 等他睁开眼睛,鬼主千薇已经不见了,观阵镜也不见了。 也不知她听到自己那句话没有? 莽莽四野,天地昏暗,青荇仙君站在这一条蜿蜒的山路上,竟生出一股难言的悲凉来。 他在曼殊沙华丛中徘徊,眼角尤挂泪痕。 第一百零六章 不打不相识 百鬼阵中,陆七在黑暗中不知行了多久,多远。 仿佛行走在深夜荒原,乌云密布,星月无光,万籁俱寂。 无穷无尽的黑,火焰照不透的黑,暗藏杀机的黑。 陆七手上托着一团火,心头也聚起了一团火。 若不是听说过百鬼阵的厉害,若不是怀中的竹篓里藏着小枝,依他往日的脾气,早已一把火将这破阵给烧了个干净,管你神佛鬼怪,通通给爷显出原形来。 他能感觉到所处空间的变幻,能感知到沉淀多年浓得化不开的鬼息,可走了这么久,却一只鬼也没撞到。 这玩意当年确定弑杀了十万仙君?陆七开始有些怀疑了。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放把火,试试能不能呛出几只鬼出来的时候,黑暗中突然爆出一阵白光,陆七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手上电光随之“噌”地祭出,往那白光中心击去。 两道冷光相撞,火星迸裂,银屑飞溅,黑暗瞬间被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奶奶的。” 陆七听到炫目光芒那头传来一声低骂,是只女鬼,而且是只暴躁的女鬼。 “哪来的狂妄小鬼,看爷爷将你打得现出真身。” “你若是我爷爷,岂不是一只老鬼?”对面女鬼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陆七又注入一分灵力于那电光之中,道:“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今天老鬼爷爷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小小年纪,就想占老娘便宜,看老娘今天……等等……”千薇突然想起自己是干嘛来了。 “打住,不,先别打了,老娘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千薇先卸了一分灵力,陆七打架时向来不占女人便宜,见那边白光暗了下去,当即就卸了一半灵力。 但嘴上却不能示弱:“小鬼孙女有何事要与爷爷说?” 千薇努力压着暴脾气,心里默念: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待先解决了这百鬼阵里的糟心事,再收拾小魔头不迟。 “老娘需要你的帮助。” “孙女再说一遍。” 千薇继续忍,“你若想出百鬼阵,先帮我一个忙。” 呵,倒是稀奇,百鬼阵里的鬼还能帮他出去? 我信你个鬼。 陆七不知哪根筋不对劲,许是在黑暗中走太久,憋闷得很,当下也不着急,倒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倒霉女鬼杠上了,无赖道:“叫一声爷爷来听。” 妈的,老娘先打服你。 千薇啐了一口,突然卸去所有灵力,凌空跃起。 陆七的电光收势不及,在那团白光散去时又窜出几丈。 这边千薇的锁魂鞭已如毒蛇吐信,直击陆七面门。 陆七暗骂一声,不敢再轻视这只女鬼,看来这百鬼阵,果然有点道道。 这鞭子威力不输他的“银电”,而其中注入的灵力更是气吞山河,汹涌磅礴。 他的“银电”乃是引九天雷火,有毁天灭地之威,如今对上那女鬼的鞭子,竟处处掣肘,讨不得半点好。 亏得陆七反应机敏,才堪堪避开这迎面一鞭。 锁魂鞭在空中响亮地甩了个鞭花,回势又缠上他的腰背。 眼看就要皮开肉绽,陆七后背已爬了一层毛汗,待他再次险险避过,衣角还是被锁魂鞭撕碎了一片。 他堂堂魔界少主,竟被人这般撵着打。 陆七不服。 银电青霜,如天外飞来。 陆七只退守了两步,便正面迎敌。 银电缠上锁魂鞭,两股强大的灵流撞击,两人手上皆是一震,胸口闷痛。 只听得“嗖嗖”破空声,不给陆七喘息的时间,对面又射出两枚暗器。 陆七借银电之力,腰身后仰,那两枚暗器几乎是擦着他的眼皮飞过。 “敢问阁下是谁?” “想知道,先叫声奶奶来听。” “敢问奶奶可是鬼主千薇?” 如果陆七没看错,刚才那两枚暗器正是他在竹林中所见到的噬魂针。 若此女鬼真是那鬼主千薇,陆七叫她一声“奶奶”也算不得吃亏,毕竟他爹从前没少跟着鬼帝来人家幽檀山蹭吃蹭喝。 “乖孙倒有几分见识,早这么乖不就好了。” 千薇自认在教训小辈这方面,还从未失手过。 陆七收了银电,千薇也撤回了锁魂鞭。 这片空间又暗沉了下来,只余陆七掌心那团蓝色幽光。 走得近了,陆七终于看清了传说中鬼主千薇的模样。 是只英气干练的女鬼,黑发黑衣,惨白的脸,好在那嘴巴没像一般女鬼喝了血似的红得瘆人。 千薇拍了拍陆七的肩膀,指了指他手中的蓝色火焰,道:“这雷火不错。长话短说,这百鬼阵出了问题,我已经将它关闭了,你若想出去,得先帮我一个忙。” 陆七扫了眼搭在自己肩膀上那只惨白的鬼爪子,问道:“我若不帮呢?” 千薇收回手,瞄了眼他怀中的竹篓,笑道:“这里除了我,没人能打开百鬼阵走出去,你要是喜欢待在这里,当我没说。” “怎么帮?” “跟我来。” 千薇掐诀念咒,携了陆七一路风驰电掣般往百鬼阵第十八层奔去。 刚才她用灵力探知,那些尚在百鬼阵中的鬼灵已经快涌到第十六层了。 千薇记得,当年鬼帝在修补百鬼阵时,将一截度朔山的桃木置于第十八层一个水晶盏中,以镇恶灵。 度朔山的桃木乃是上古神木,最适合用来辟邪镇妖。 至于那个水晶盏,倒没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不过是做工稍微精致了些。 那次鬼帝来幽檀山,饭席间,一眼便瞧中这水晶盏。 不过是一只杯盏,千薇很是爽快地将之赠与了他。 谁知人还没踏出幽檀山呢,这水晶盏在鬼帝怀中还没揣热乎,就听闻百鬼阵惊现异状。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不仅吃了,还拿了,没办法,碍于情面,只能留下相助了。 谁知这一留,就留下了他近半修为,和一截桃木,甚至那晶莹剔透的水晶盏,也没能带走。 鬼帝后来每每想起此事,心里总不得味。 那些恶灵涌向第十八层,莫不是为了那截桃木而去? 总不至于是和鬼帝一样,看中了那只水晶盏。 “那第十八层中以前没有鬼灵吗?为什么它们不趁早夺了或者毁了桃木?”陆七问道。 “自然是有的,而且越往里,鬼灵越厉害,这也是为什么鬼帝要将那镇邪的桃木放在第十八层的缘故。不过鬼帝在那水晶盏上施了法,虽然放在那一层,却谁也看不到,找不到。”千薇解释道。 暗夜没有尽时,一团幽幽蓝光如箭一般穿梭于幽冥地狱。 越往前,越阴冷。 第一百零七章 阵眼 “这里为何这般黑?” “鬼要光来干嘛用?彼此对看吗?可不得恶心死。等会你见到那些鬼灵,一定会想将这团雷火给掐了的。” “当年死于这百鬼阵中的仙君,尸首都被鬼灵吃了吗?” 刚才一路走来,陆七用雷火仔细照过这个地方,干净得跟棒槌舔过的盘子似的,连根骨头渣子都没见到。 “吃了,连衣服都吃了。” “你们鬼界不是有‘鬼吃鬼’这一说法吗?那些鬼灵常年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会自相残杀吗?” “鬼吃鬼,那也要看那鬼长得怎样,能不能下得了嘴。百鬼阵中的鬼灵是不会你啃我一口,我咬你一口的,会吐。” 真有这么不堪? “那它们平日里都干嘛?” “问得好,本来它们只是未开灵智的恶鬼,简单点说就是没长脑子,关在这百鬼阵中,就跟养猪一般,无须费心劳神。” 不过这些恶鬼中,有一个鬼娃娃,它乃这百鬼阵的阵眼,是开了灵的。 百鬼阵从结阵开始,至今只启动过五次,前两次小规模的战斗,只是鬼斗鬼,倒没什么问题。 可第三次百鬼阵启动,一次杀了十万仙君,而且是鬼噬仙,这百鬼阵没控制住就发疯了。 毕竟阵眼是个小娃娃,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第四次是鬼帝修补百鬼阵那次,第五次就是现在了。 “你的意思是:阵眼被吓疯了,百鬼阵乱了,那些鬼灵因弑仙太多,机缘巧合开了灵智?” “也可以说是走火入魔了。” 陆七眼皮跳了跳,倒还和我魔界扯上关系了。 千薇又道:“当年鬼帝虽尽力修补了百鬼阵,但那十万仙魂入腹,可有得它们消化的。就像一坛烈酒埋在地下,时间越久越香醇。这些开了灵智的鬼灵被压制在百鬼阵中,时间越久,入魔就越深。” 鬼入魔,势必要祸患无穷。 “对了,刚才进百鬼阵的时候,我看到那个鬼娃娃了。” “哦?” “它似乎出了百鬼阵。” “啥?”千薇脚下一崴,重心不稳,咒法消失,从半空摔了下去。 阵眼跑了?! 半空中那团蓝焰悠悠飘了下来,陆七扶了一把跌坐在地,看上去已经半身不遂的鬼主奶奶。 他们落脚的位置正好在第十七层,而那些鬼灵此刻已经涌至第十八层。 鬼灵过境留下的气息浓得辣眼睛,饶是千薇这只鬼,也忍不住皱眉,伸手在脸前挥了挥。 “你不觉得臭?” 陆七奇怪地看了看千薇,道:“你们鬼界没有除味的法术?” 千薇白了他一眼,“雕虫小技。” “好用不就行了,雕虫小技能让我觉得舒适。当然了,鬼主大人是不屑使用的。” 千薇一脚踹过去,陆七已经知道她这火药桶脾气,早已做好随时避开的准备。 趁他不注意,千薇偷偷施了个法,将那恶鬼臭气给掩了。 陆七将曼殊沙华花海之后的境遇与千薇简单说了,千薇皱眉道:“不对,百鬼阵以前启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血桥黑水,这是鬼娃娃为了出去所化的幻境,难怪我在观阵镜中没有看到。奶奶的,当真跑出去那么多鬼灵?” “看上去不少。” 也不知还剩下多少? 两人一商量,决定不往前冲了,悄悄跟过去,先看看剩下的那群鬼灵到底在搞什么鬼? “对了,棒槌呢?” “棒槌?” 陆七睨了千薇一眼,“就是你偷的那条狗。” 千薇老脸一红,旋即怒道:“你们就给它取这么个名字?” “现在是讨论名字的时候吗?” “好,我们来讨论一下,你们为什么将他变成一条狗?你可知他是什么人?”千薇已经捏紧拳头了。 蓝焰往旁边飘了飘,陆七道:“虽然我猜到棒槌可能是鬼王,可从第一次见到它,它就已是一条狗了。至于其中缘由,等解除禁咒,恢复真身,你自己问他吧。” “如何解除禁咒?” “这正是我们来幽檀山的目的。” “你怎么不早说?” 千薇感受到一股寒意从她身旁升起,陆七声音阴沉,隐隐藏着怒意,只听他道:“早说?想见鬼主大人一面,可比登天还难。鬼冢的人不愿传信暂且不提,好不容易进了幽檀山,鬼主大人又给我们准备了这么大一份见面礼,大人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打算留给在下。”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委屈,我这不进来帮你了吗?你先消消气,等出去我再与你们解释,你快先说说,这禁咒要如何解除?”千薇自知理亏,软声宽慰陆七。 “棒槌必须在三月初三之前随小枝去回龙山,方能解除禁咒,具体的,只有去了才知道。不过,若是错过了这三千年唯一一次解除禁咒的机会,鬼王,这辈子怕都只能当一条狗了。” “那这狗,我岂不是白偷了?”千薇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难怪哥哥不搭理自己,只怕恨不得将她这个亲妹妹,按在地上揍一顿才痛快。 这叫个什么事啊? 这接二连三的,更是乱七八糟,就没一件顺心的事。 马上就要到第十八层,两人都不说话了。 陆七灭了雷火。 千薇更是凝神去查探鬼灵的动静。 只要不发出声响,以两人的修为,鬼灵应该不会发现他们。 千薇查探出,十八层里,大概聚了一千来只鬼灵。 这可不好对付。 每一层之间,都设有结界,一般情况下,除了那个鬼娃娃,这些鬼灵各自待在自己的空间里,是不能到处溜达的。 如今它们能视结界如无物,可见不仅灵智变强了,修为也有所增进啊,只怕已不在千薇之下。 眼下除了屏气凝神,慎之又慎,千薇着实不敢带着陆七小乖孙冲上去送人头哪。 结界在千薇这个百鬼阵操控者手里,自然轻而易举就破解了。是以陆七走了半天才到第三层,而千薇却能轻轻松松就带着他一路狂奔到第十七层。 可惜如今百鬼阵已失去了控制,不然他们也无需这般小心谨慎了。 当两人动作极其轻微地迈进第十八层,即便施了除味的法术,那股子浓烈的鬼息,还是很上头。 甚至连衣角、袖口、头发丝儿都无风自起了。 黑,依然是无尽的黑。 安静,依然是死一般的安静。 不等两人暗自松一口气,只听得一声嘹亮地鸡啼声,从陆七胸前的竹篓中响起。 “喔喔喔……” 陆七:“……” 千薇:“……” 第一百零八章 你是魔鬼吗 鸡啼破晓,百鬼退散。 黑公鸡本来是晕死过去的,谁知这个空间鬼息太强,竟将它给激活了! 鸡活了,醒来发现四下里黑不隆咚、鬼气森森,似有万鬼飘飘、群魔乱舞,吓得它以为自己已经一命呜呼、魂归地府了。 千薇在心里骂了声娘,你他妈的带只鸡来干嘛? 她忘了,这只鸡乃是她命历任鬼冢主人悉心照料的神武黑公鸡,当时她说:此鸡已开阴阳眼,可通幽冥,识鬼路,十分珍贵。 但她现在却十分想将这只黑公鸡蒸煮煎炸,撒上盐巴,吞吃入腹。 黑公鸡虽然乱啼,却也知道不飞出竹篓,出去可不就是送死么。 陆七掐住鸡脖子的时候,它用尖厉的爪子紧紧抓牢竹篓的边沿:妈呀,不要将我扔出去! 奈何陆七没听到它哀戚的心声,扬手一挥,将这只坏事的黑公鸡,扔出去好远。 转移敌方注意力? 这一招用得妙啊,千薇心里暗赞一句,这小乖孙倒还挺机灵,不错,不错。 只是不等她趁机往旁边挪挪,黑公鸡在半空中扑棱棱转了个弯,又飞回来了…… 一路扯着脖子啼,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 好家伙,这下将他们暴露得更彻底了。 短短一瞬间,千薇在心里又想象了数十种吃鸡的方法。 只见黑暗中,缓缓亮起一丛丛幽绿的萤火,那萤火中,隐隐包裹着一团红光。 像水草长了心,在水中颤巍巍地跳跃,往千薇和陆七这边飘来。 是那黑水里一样的萤火,陆七心下一凛。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陆七向来不喜欢被动,当下手中银光渐起,哧喇喇地甩进了萤火中。 天雷滚滚,呼啸而至。 一声尖利的鬼叫伴随着迸溅的银光划破无边的黑暗。 在那耀眼的电光中,陆七看清了千薇所说的“恶心鬼”。 嗯? 请问哪里恶心了? 这一个个,长得英姿勃发、仙风道骨的,若不是那股强烈的鬼息,陆七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不小心踏入了哪座仙山圣境了。 千薇脸色瞬间煞白,饶是她活了万万年,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被眼前的景象骇到了。 “这,怎么会这样?” 鬼变魔已经够她吃一壶的了,可这魔鬼却长着三千年前陨落于百鬼阵的仙君模样,这又是玩哪样?我的老天! 仙君皆白衣素袍,沾染黑色血渍,如墨入宣纸,挥毫恣意,不拘绳墨,犹见当年那场厮杀的残酷。 那些萤火覆在仙君的胸口处,或者说,仙君们的胸口处有个洞,洞里有团萤火,萤火中又裹着红光,红光颤动,好似心脏。 电光四溅,千薇煞白的脸又白了几分,简直要变成透明的了。 “怎么,怎么只剩这点?” 一千八百只鬼灵,此刻在这个空间里的,目测不过几百只。 千薇先前用灵力探知,少说也有一千来只才对。 这只能说明,百鬼阵中的鬼灵,修为已增数倍,远在千薇之上。 眼见这些顶着仙君面貌的魔鬼,一只只往他们这边靠近。 它们躲避着陆七的银电,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微笑,嘴角像是被人拉扯着往上翘起。 若是不小心被陆七的银电抽中,那嘴角又一路往下掉到下颚骨,发出一声厉啸,令人鸡皮骤起。 “你先顶着,我去找桃木。”千薇说着便贴着结界往旁挪动。 陆七脸色黑了黑,目光不转,手上动作不停,沉声道:“你快点。” 只是不等千薇挪出几尺远,十几只魔鬼便用那冰冷的目光锁定了她,那眼角明明含着笑,可却让人有如坠冰窟之感。 千薇虽然胆子大,但她也不是个憨憨呀,这等阵仗,不是她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 她转头看了一眼正将一道银电甩出飞龙走凤之势的陆七,他的后背,看起来,还挺结实可靠的。 千薇念头一转,几步便跨回了陆七身边,将后背靠上他的后背,道:“魔鬼太多了,我们最好不要分开行动,你掩护我,我用灵力探一探桃木在哪?” 陆七侧头瞥了一眼正东张西望的鬼主千薇,嗤笑道:“鬼主大人就这点能耐?” “你行你上啊。”千薇不吃他这套,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找到桃木要紧。 陆七不理她,祭出一团雷火,抛掷到半空,瞬间火光大作,将整个空间照亮。 只见数百白衣仙君,衣袍上像撒了馅饼碎屑,嗯,芝麻馅儿的,黑黑白白,分不清明。再一看,又有点像斑点狗儿。 这些魔鬼仿佛提线木偶一般往这边飘来,唯有胸口那团绿火红心,颤颤巍巍,看上去有点生机,可也更加瘆人。 眼看第一批已到近前,陆七“刷”的收回银电,缠上最近一只魔鬼的脖子,在“咯咯咯”的声响中,借力飞身而起,眨眼便到了腾腾燃烧的雷火球旁边。 千薇后背一空,转身见陆七已遁,愣了片刻,“欸,不是,你……” “愣着做甚?还不快跑。”陆七一回头见千薇还愣在原地,当下手里用劲,一勒一拽,将那魔鬼脑袋给卸了下来。银电不做歇息,顺势缠上千薇的纤腰,将她卷起抛到半空。 “奶奶的。”千薇在那颗脑袋落地之时,已经祭出了锁魂鞭,正准备飞身而起,顺便抽一鞭子离她最近,那笑得格外猥琐的仙君皮囊。 不想竟被陆七那厮用银电抛上了天,而且这姿势,俨然是一只发光的蛤蟆。 千薇刚在空中翻了个身,就被陆七拽到了雷火球旁边,一股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若是普通的火倒也罢了,可这雷火,千薇就有些不能适应了。 但是看了看下面密密麻麻的魔鬼,千薇决定姑且忍一忍吧。 这些常年待在黑暗中的魔鬼,乍见这熊熊火光,一时不敢往上面飘,倒是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赶紧找吧,这雷火顶不了多久,下面那些玩意灵智已开,此刻不过是没动用过脑子,一时懵住了,等它们反应过来,立马就会冲上来。” 陆七说着将千薇扯到他身后,又将后背留给了她,自己则凝目观察脚下飘来荡去的魔鬼仙君,准备随时战斗。 他所言非虚,千薇当下不再多说,集中精神,释放灵力,在这茫茫空间里,寻找那短短一截桃木的所在。 第一百零九章 鬼王千屈 一白一红,两道流星划过幽檀山黑漆漆的天穹,落在山顶的府邸大门前。 “这幽檀山如今看着倒没那么瘆人了。”月老刚在空中见到这藏在无妄海中的孤岛,一片灯火璀璨,彩光摇曳,鼓乐喧天,人声鼎沸,哪里像幽冥之地,简直就是人间乐土嘛。 鬼帝亦觉奇怪,幽檀山有喜事?千薇嫁出去了? 不可能。 鬼帝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千薇怎么可能嫁得出去! 那为何幽檀山要关闭各大入口,在里面大肆庆祝? 若不是他这鬼帝的身份,今日还不一定能进得来。 本以为幽檀山出事了,可眼下一瞧,即便出事那也是喜事啊。 不过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罢了,先见了千薇再说吧。 大门从里打开一条缝,鬼帝一眼便看到了一条嘶吼着往门外冲的黑狗,鬼侍拼命抱着那条目呲欲裂的狗,嘴里哀求道:“我的祖宗欸,您就别去凑热闹了,您去了也帮不了忙啊!” 月老一撩袍袖,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哪里跑来这等疯狗,鬼帝您看,它还想咬人嘞。” 鬼帝却盯着那条黑狗,眉头一皱,为何此狗甚是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鬼帝拳头砸着手心,半晌也没想起来。 那边鬼侍瞄到了鬼帝的身影,立马放开了棒槌,连滚带爬地扑将出来,涕泪横流,伏地痛呼:“鬼帝啊,出大事了。” 棒槌一下子没了阻力,一头撞到门柱上,眼冒金星。 “何事惊慌?” “百鬼阵,百鬼阵出事啦!” 听到百鬼阵,鬼帝先打了个哆嗦,一把拽起鬼侍,急道:“怎么回事?千薇呢?” 鬼侍眼睛血红,往外滚着豆大的泪珠子,哭起来像个找不着娘的孩子,“鬼主大人在百鬼阵里面呢,您快去看看吧,这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您先去帮……” 不等它废话完,鬼帝已飘出了数丈远,正好赶上那条撒丫子狂奔的黑狗。 月老在原地懵了片刻,也御风跟了上去。 他好不容易去度朔山求了鬼帝带他来幽檀山,可不得更跟紧了。 这鬼界的山头,邪门得很呢。 三千年前那场大战,月老作为为数不多亲眼见过百鬼阵威力的仙君,对幽檀山甚是忌惮,这些年来,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再次来到这里。 当年他站在云头上,从那道被撕开的天堑往下望,天地无光,四野沉沉,海面阴风大作,山上鬼啸冲天。 那些斗志满满,打入幽檀山的仙君们,一个都没有再爬上来。 如今听闻百鬼阵出事了,月老心下亦是一凛,那鬼玩意能出什么事? 当他追上鬼帝的时候,正好看见青荇仙君站在山径上怔怔出神。 月老心中暗喜,此行可不正是为了寻这位老弟吗? 没想到这么快就寻到了,老天有眼,得赶紧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才行。 月老飞身向前,一把抓住青荇仙君的胳膊,叹道:“青荇啊青荇,你怎地被那鬼主千薇给捉了?听说是为了一条狗,你呀,可真是糊涂。咦?难道就是那条狗?” 山径边,曼殊沙华夹道盛开,一条黑狗在花丛间狂躁地奔来跑去,不知在寻什么? 鬼帝一路赶来之时,试着用灵力探过了百鬼阵,只是千薇那鬼丫头已关闭百鬼阵,他什么都探不出来。 本想着从观阵镜上想想办法,奈何观阵镜也不见了踪影。 观阵镜向来由鬼王保管,这一届的鬼王千屈,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他认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譬如,这山径花丛…… 试问谁能想得到鬼界至宝,就这么被鬼王大人随手扔在了山路边。 当然了,他在扔的时候,将那面银镜化作了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用他妹妹的话说:他只是贪吃,脑子又不傻。 但也因为鬼王千屈心无旁骛地追寻美食,早早就将幽檀山的重担抛给了他妹妹。 千薇觉得她哥这个保存方法没什么毛病,便沿用了下来,每次关闭百鬼阵,她将观阵镜化作一块顽石,随手就扔了。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那块破石头,长得与这幽檀山上任何一块石头并无明显差异,除了鬼王千屈和鬼主千薇,还有谁能将它找出来? 鬼帝很想如那条黑狗,一头扎进花丛,将每一块石头都扒拉一遍。 可他是个有身份的人,尤其此刻还有仙君在场。 鬼帝拧眉发愁。 眼泪鼻涕被海风糊了一脸的鬼侍终于飘了过来,它落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追着那条黑狗,急道:“我的祖宗欸,您可别跟着添乱了,鬼帝一定能摆平百鬼阵的,您快随我回去吧。” 鬼帝:“……”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能摆平百鬼阵? “这狗……” “回禀鬼帝,这是鬼王大人哪,也不知他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唉!” 鬼帝望着那条黑狗,陷入了沉思。 真的是他! 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不是应该在回龙山吗? 那年…… 鬼帝刚回忆了个开头,就被鬼侍给打断了,“鬼帝啊,您别杵着了,赶紧想办法救救鬼主大人吧,她老人家都进百鬼阵好长时间了,她……” 这鬼侍向来是个啰嗦的,鬼帝一边往花丛中去捉狗,一边道:“到底怎么回事?” “唉,这不是鬼主大人寻回了鬼王大人么,幽檀山当然要大肆庆祝一番,谁知庆宴还没结束呢,那魔界少主就找上门来了,还杀了无妄海好些海鬼,唉,今年海产怕是要供不应求了。小人猜啊,鬼王大人定是被魔界给害成这样,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敢找上门来,当真是狂妄至极……” “咳,能不能捡重要的说?” “是是是,鬼主大人怎能任他们将这幽檀山视作无人之境,既然来了,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鬼帝按了按额头,棒槌又从他手底下溜走了。 月老心下暗想:哼,他们竟然比本仙先找过来。 鬼侍继续道:“鬼主大人当机立断,决定将他们丢进百鬼阵。谁知,百鬼阵竟然出问题了,那些鬼灵消失了……” “消失了?怎么会消失呢?”那么危险的玩意你们不看好了?月老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嘴道。 用百鬼阵对付一个魔界少主? 千薇疯了吗? 鬼帝手下一顿,棒槌再次躲过一劫。 还是,她早就看出百鬼阵不对劲?才趁此机会,一探究竟。 鬼帝从花丛中站起身,不再追着棒槌跑,直接食指一点,一道灵力穿透棒槌的眉心。 “去吧,找到观阵镜。” 第一百一十章 度朔山桃木 月老察言观色,更觉此地不宜久留,当下拉扯上清荇仙君,向鬼帝告辞。 鬼帝虽是被他央求来的,但此刻却是走不了了,今日,不知又要折损多少修为在此? 冷冷瞥了一眼月老,鬼帝将目光转向他旁边的清荇仙君,道:“这位,就是清荇仙君?” 看上去魂不守舍的,哪里像个仙君,倒更像游魂野鬼。 清荇仙君恍若未闻,月老捅了捅他的胳膊,赔笑道:“正是他,今日多谢鬼帝为本仙引路,他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鬼帝尽管开口,本仙自当义不容辞。” 虽然清荇是被鬼主千薇捉来的,但这仇,月老可不敢算在鬼帝身上,便是旁边那条狗,他也是不敢轻易得罪的。 何况此刻还在人家的地盘上。 难怪小枝丢了一条狗会那么紧张,原来这狗大有来头。 嗯?等等,鬼王千屈怎么会是小枝养的一条狗?她到底是什么人? 月老心里略思索了片刻,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事,还是回去再琢磨吧。 又对鬼帝感谢了一番,月老拉着清荇仙君就要走。 青荇仙君却像是忽然回了魂,定住脚步,拉住月老的衣袖,淡淡道:“你回去吧,我不走了。” 他从来就是个冷淡的人,虽然心里感激月老对他的这一番情谊,可嘴上却不会说出来,这也是他在仙界朋友不多的缘故。 月老急得直跳脚,怎地,鬼主千薇将你的脑子也抓走了? “唉呀,青荇啊,你可是上界的仙君,怎能留在鬼界呢?快随我回去吧,我们还要去青岚城查案,还要想办法去除寒冰咒,何况,还有小枝姑娘呢。”刚说完这句,月老就后悔了,怎么能提这茬。 “小枝在百鬼阵。” 果然,月老在听到魔界少主的时候,就猜到小枝定然也来了。 “青荇啊,不是我打击你,百鬼阵的厉害我比你清楚,小枝既然进去了,断不可能再出来,你在此除了徒增伤心,又有何用呢?” “我已和鬼主签订契约,百年内不会离开幽檀山,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且先回去吧。” “什么?青荇你……你怎会干这种糊涂事?”月老一脸老父亲看着不成器儿子的表情,痛心不已。 青荇仙君不再言语,任凭月老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都无动于衷。 一旁的鬼侍看不下去了,这上界的仙君怎如此啰嗦,白了一眼月老,它幽幽开口了:“这位仙君也不必再多说了,我们鬼主大人有令,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从幽檀山出去。别说青荇仙君愿不愿意走,便是您,如今也是走不了的。” 月老嘴角抽了抽,最终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曼殊沙华丛中,棒槌总算不再瞎蹦跶,没过多久,便叼着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跑向鬼帝。 鬼帝摸了摸它的狗头,又在它眉心注入一缕灵力,道:“打开观阵镜。” 棒槌哼哼哧哧地将石头放在花丛中,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前爪按在石头上,闭上了它的狗眼。 它再睁开眼时,只见那块黑石银光大作,化作了一面银光闪闪的镜子,摊在花丛中。 银光散去,众人立刻围了上来,待看清镜中景象时,皆倒吸一口凉气。 满目的白衣翻飞,那不是鬼灵,是三千年前陨落的仙君! 可他们又不是仙君,他们看上去诡异无比,更像是画皮精怪,傀儡人偶。 在他们中心,魔界少主护着身后的女子,一手银电如鞭,一手执御邪剑,神色凝重,大杀四方。 而那女子脸色惨白,闭着双目,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干嘛? “小枝呢?”月老惊呼道。 青荇仙君声音微颤,道:“在竹篓中。” “小枝又是谁?”鬼帝已经头大如斗,却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月老一指瞪着眼睛扒在观阵镜边的棒槌,道:“它的主人。” “什么?”鬼帝仿佛被雷击中了,回,回龙山那位也下山了? 观阵镜中,雷电噬仙灵,御邪斩魔心,黑血喷涌,萤火四溅。 陆七一身玄衣如墨,被那魔鬼的黑血浸透,宛如暗夜里的幽灵,于那雪虐风饕的雪原中,艰难前行。 衣袍已被撕裂,脸上染了黑血,头发散乱,呼吸沉重,唯有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依然晕着嗜血的光。 “这魔界少主怎么会雷火诀?还有银电?我记得这是龙城上仙独创的绝招啊。”月老虽对魔界少主放火烧山的事迹有所耳闻,可谁能想到他放的竟然是天火啊! 三千年前失踪的大人物不少,龙城上仙也在其中,不过他老人家不久之后就回来了,只是一身修为尽失,闭关到现在还没出山。仙界都传,龙城上仙已经陨落了,闭关只是个幌子。 这魔界少主和龙城上仙有何关系? 鬼帝盯着陆七,却面露欣慰,赞道:“不愧是景昭的儿子。” 欣慰归欣慰,可眼看着众鬼如潮水般层层翻涌,鬼帝心里急得像擂了战鼓。 当他看向千薇的时候,脸上神色又变了,她在找什么?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去寻找? 那百鬼阵中,又有什么好找的? 鬼帝心头一跳,脑瓜子里蹦出那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盏来。 度朔山桃木! 鬼帝简直欲哭无泪,那截桃木,她要是能找得到,他把度朔山上那一整棵树都送给她。 当年鬼帝用一半修为镇住了那些入魔的鬼灵,将它们打回原形。可鬼灵实在太多,那些眼前没入魔的,日久年深,总也要出问题的。 为了让那问题出得晚一点,鬼帝将一截度朔山桃木镇于百鬼阵,以压制它们蠢蠢欲动的灵智。 如今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百鬼阵,没想到这些鬼灵竟已魔化到了这种地步。 为防止百鬼阵中的鬼灵觊觎那截桃木,鬼帝在那只水晶盏上足足设了九九八十一道结界,再将其封在一只鬼灵灵府中。 又为了让那只鬼灵无所察觉,他甚至夺了它的灵智,让它永远也入不了魔。 而那被选中的鬼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千屈将观阵镜扔到石头堆里,不是他和千薇,任谁也找不出来。 如今三千年过去,鬼帝自己都有些不自信能不能找出那只鬼灵来,何况千薇。 鬼帝喃喃道:“必须进到百鬼阵中去。” 可百鬼阵已关,他们虽然能从观阵镜中看到里面情形,奈何进不去啊。 鬼帝将目光看向急得双目泛红,不停用爪子刨地的黑狗身上,不知千屈现在可能打开百鬼阵?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玩意杀不死 棒槌盯着被困在百鬼阵中的千薇和陆七,还有他怀中的竹篓,心里急啊。 曼殊沙华被它连根刨起好几枝了,可百鬼阵依然无法打开。 它心里一遍遍默着咒语,无奈狗爪子掐不了诀,只能眼看着那些杀不尽的魔鬼将阵中两人淹没。 银电鞭笞在魔鬼身上,黑血飞溅,见肉见骨;御邪剑劈在魔鬼身上,斩灵去邪,修为速减。 可这些对于魔鬼来说,并不致命,黑血仿佛流不尽,皮肉须臾便愈合。 甚至是那被斩了头颅的,片刻之后,那头颅竟又长了回去。 再看去,除了满身血污,又是一副完美无瑕的皮囊。 所以,这玩意,杀不死! 难怪三千年前十万仙君陨落在此,只怕是力竭而亡。 陆七自顾不暇,还要护着千薇,身上已经被魔鬼手中的仙剑法器劈刺了无数伤痕,当更多魔鬼扑上来之际,一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 魔鬼灵力太强,早已将他的五脏六腑震出内伤来。 “找到没有?”陆七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沉声问道。 千薇身上亦是伤痕累累,魔鬼太多,陆七能保她不死,已是万分吃力,毫发无损根本不可能。 她皱眉道:“不行,还是探不到。” “呵,那老鬼可真会藏,我快顶不住了,别管那破木头,你先躲进这竹篓中来。”陆七目光灼热,祭出一团雷火,飞速在两人身前的地上画了个圈。 雷火无风自动,往圈外的魔鬼身上扑去,最前面的魔鬼在火光中面目狰狞,仰天厉啸。 又得片刻喘息。 千薇扭头看了眼陆七冷峻坚毅的侧脸,额前那几缕碎发贴着他汗湿的脸颊,他确实很累了。 “奶奶怎能丢下乖孙,自个儿逃命。我虽没探到桃木,可却发现这几百只魔鬼中,有一只还未开灵智,它肯定有问题,我们一起杀过去看看。” 陆七点头,眼中映着两团火光,问道:“在何处?” 千薇祭出锁魂鞭,卷起火舌,一鞭子抽出去,一阵鬼哭狼嚎,“东南角。” 话不多说,两人同时飞身离地,往东南角奔去。 只是这一路并不轻松,不时飞上来几只魔鬼捣乱,尚在地上的也不光是看热闹,刀剑斧戟,通通伸长了手臂往上戳。 有些耐性不好的,直接就祭出灵力修为,劈头盖脸往两人身上砸。 这些魔鬼要灵智有灵智,要修为有修为,更可怕的是,它们还有仙身,甚至吸纳了仙君的仙修,掌握了仙君的仙器法宝。 虽然眼下融合得还不够完美,属于乱打一通。可即便这样,陆七和千薇也承受不住啊。 “汪汪汪……” 千薇愣了楞,吐出一口血,对陆七道:“我好像听到我哥的声音了。” 陆七也听到了,是棒槌的声音,他一剑卸了一只魔鬼半边臂膀,喘息道:“百鬼阵打开了?” 千薇摇头,道:“没有,应该是从观阵镜中传来的,不过以我哥目前的模样,不可能做到这点啊,除非有高人相助。” “你能听懂它说什么吗?” “汪汪汪……” “不能!”若不是手中握着锁魂鞭,千薇都想扶额叹息一声了,她哪里听得懂狗吠。 众鬼也听到了这狗吠声,纷纷四下里张望,又有食物送上门来了? 陆七和千薇趁机卯足劲往东南角又冲出去几步。 借着头顶那团巨大的雷火,远远看到那边一只傻鬼蹲在地上,时而看着这边拍拍手,时而咬咬手指头,可不正是灵智未开的模样么。 千薇心下一喜,锁魂鞭抽得飒飒作响,威风凛凛,像头小猎豹。 可她这头小猎豹眼中喷着烈火,却吓到了那只傻鬼,傻鬼“嗖”的窜起身,一头扎进了鬼群里。 …… “妈的。”千薇感觉额头在突突跳动,马上就要压不住她满腔的怒火。 陆七已然杀红了眼,那银电之中,竟隐隐泛着红光。 “我要用灵力去感应那只傻鬼,你再顶一下。”千薇在空中转了个圈,旋风中射出一把噬魂针,落地时,又躲在了陆七身后。 陆七立于百鬼群中,看了眼怀中的竹篓,缓缓闭上寒眸,手随心动,天雷轰隆,电光呼啸,御邪剑泛着嗜血的寒光。 佛挡杀佛,鬼挡杀鬼,无间地狱,众鬼受刑。 “杀。” 天崩地裂,万物寂灭。 陆七单膝跪在地上,以御邪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双眼里,血色涌动,整个天地,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 眼前是残肢碎肉,是黑血成河。 “快去,它们很快又要复活了。”陆七沙哑着嗓子,声音低沉,待这些玩意恢复过来,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拼一次。 千薇顾不得震惊,飞身从尸山血海上掠过,一手按在额心,用灵力感应那只没有灵智的傻鬼。 这很容易,毕竟只有一只。 下面的残肢像蛆虫一般蠕动,寻找属于自己那一具尸身。 千薇只瞄了一眼,就觉胃海翻涌,立马就要吐了。 下面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千薇在发现那具胳膊大腿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的傻鬼时,直接一鞭子卷上去,将它拖到了半空。 五根森森白指果断探进傻鬼头颅,一顿搅弄,从它灵府中取出一只沾着白浆的水晶盏。 没时间恶心,锁魂鞭松开傻鬼,趁下面那些东西还在到处摸索,千薇赶紧飞身至陆七身边,一手将他拽起,道:“我现在打开百鬼阵,你准备好,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千薇想了想,将水晶盏扔进陆七胸前的竹篓中,正好砸在那胆小如鼠的黑公鸡头上,吓得它神魂俱灭,哀啼一声。 陆七闷咳一声,道:“这样没用,这水晶盏可有名字?” 千薇蹙眉,“一只盏子,还要取名?那我给它取名叫‘脑盏’。” 从那鬼灵脑中取出的,叫这个名字最合适不过。 陆七:“……脑盏,到竹篓中去。” 黑公鸡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砸在自己脑袋上的脑盏,只见银光一闪,脑盏不见了,它吓得又啼了一声。 千薇收了锁魂鞭,双手掐诀念咒。 风不知从何处涌来,卷着血雨,一束白光自千薇手中爆出,天地瞬间换了颜色。 百鬼阵开了。 狗吠声就在耳边,千薇还没来得及高兴,突听得一声惊呼:“小心。” 那是青荇小仙的声音。 只见周围的碎尸正以诡异的姿势飞速愈合,转眼又变成了那道貌岸然的仙君模样。 这鬼脑子真是越用越灵活了,反应速度也越来越快。 魔鬼胸前红光暴涨,嘴角笑意更浓。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终于出来了 不能放它们出去。 一念至此,千薇提起陆七的肩膀,抬起一脚,将他踹上半空,喊到:“出去之后告诉清荇小仙,千薇若出不了百鬼阵,那份契约便不作数,让他滚回仙界去,不要赖在我幽檀山。” 陆七脑袋昏沉,血眸中,只见千薇的锁魂鞭正卷了一只飞到半空的魔鬼,狠狠扔进魔鬼群中。但她身上,也被更多的魔鬼挥剑刺了几个血窟窿。 魔鬼太多,个个都嗅到了外面自由的气息,个个都要往阵口涌动。 之前百鬼阵打开,它们被鬼娃娃命令去往第十八层寻找度朔山桃木,错过了离开的时机。 这一次,它们怎会再放过就在眼前的机会。 而且桃木就在空中那人的竹篓中,魔鬼们更是如狂蜂浪蝶,往陆七扑去。 千薇一个没提防,便让一只魔鬼钻了空子,陆七双脚被阵外的人拉着,双手却被阵内的魔鬼拉着。 眼看那只魔鬼身后挂了更多的魔鬼,外面的不敢放魔鬼出去,一时不知是拉还是不拉,可这不上不下的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后面苍蝇似的魔鬼眼看就要扑上来了。 关键时刻,黑公鸡从竹篓中探出了小脑袋,扑棱着翅膀,尖厉的嘴喙啄上了魔鬼的眼睛。 公鸡啼鸣,百鬼退散。 魔鬼厉啸一声,伸手去捂眼睛。 黑公鸡愈啼愈勇,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陆七被拉出百鬼阵那一瞬间,百鬼阵再次在一阵炫目白光中关闭了。 山径上有从无妄海吹来的风,吹得曼殊沙华沙沙作响。 众人尚在刚才那惊魂的一幕中没缓过神来。 却听鬼侍惊道:“鬼帝呢?” 还拽着陆七双脚的月老赶紧四下里张望,最终目光定在了观阵镜上。 棒槌跪在镜边,神情悲戚,恨不得将眼睛塞到观阵镜中去。 青荇仙君亦是神色怆然,千薇因他而入百鬼阵,若真魂归于此,他这一生,都不得安宁。 他宁可别人欠自己,也不愿自己欠别人的。 为了还小枝恩情,他可以自废手臂,从此右手执剑;可以堕入鬼界百年,从此长夜浪涛伴枕眠;可以将相思深藏,从此天涯路远不相见。 那千薇这份恩情呢?她若安然归来,他尚能以契约求个心安,可若…… 月老心中暗惊:难道鬼主千薇已经…… 他赶紧扔下陆七,扑到观阵镜前,手指将将要碰到那光洁的镜面时,被清荇仙君一把拉了回来,“不要碰。” 观阵镜中,魔鬼又满血复活了。 千薇浑身浴血,躺在鬼帝怀中,不知是死是活。 原来鬼帝在刚才百鬼阵关闭那一瞬间,闪身钻了进去。 “好不容易补回来的修为,今日又要贡献在这里了。”鬼帝叹道。 千薇挤出一丝笑,哑声道:“本来这里只有几百只,耗不了您多少修为,奈何它们灵力大增,只怕,一半又是少不了的。” 鬼帝拧眉道:“几百只?别的空间里已经没有鬼灵了吗?” 千薇神色微变,道:“都跑出去了,鬼娃娃也跑了,您在幽檀山没感觉到它们的气息?” 鬼帝按在千薇背上输送灵力的手一僵,叹道:“以它们如今的修为,幽檀山只怕关不住。” 望着四周被鬼帝定住了行动的魔鬼,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千多只这种级别的魔鬼问世,天下,还有宁日吗? 千薇动了动胳膊,道:“够了,我没事了,不要浪费灵力。” 鬼帝点了点头,将她扶着站起身,道:“你这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们先解决这里,出去再帮你调理。” 放开千薇,鬼帝走进魔鬼之中。 三千年前,就因为发现这些东西杀不死,他才用修为和桃木将它们封在百鬼阵中。 没想到三千年后,他又要面对这个难题,而且难度升级,更难对付。 如今不能再用桃木了。 没想到这些东西开了灵智,竟打起桃木的主意来,可是它们要桃木何用? 阵眼!是那鬼娃娃要用这截被鬼灵奉养的桃木,重塑真身! 它是要再造一个更强大的百鬼阵出来?! 想到这里,鬼帝心有余悸,幸好他藏得好,没让这些魔鬼先找到桃木。 其实,若不是这些魔鬼几千年没机会动脑子,要找到这截桃木,简直不要太容易。 千薇从那只没有灵智的傻鬼脑中掏出水晶盏的时候,都想好了出去后怎么骂鬼帝了。 鬼帝走了一圈之后,终于不舍地祭出修为,来压制这些魔鬼。 一缕青烟从他指尖溢出,缓缓游走于众鬼之间,穿心而过,红光寂灭。 直到将所有的萤火都串起来,鬼帝才收了修为,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要不是跑了那么多,今日可真得要了他这条老命。 “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它们还是会挣脱束缚,为祸各界。不过,我眼下最担心的还是那些逃出去的,尤其是那只鬼娃娃。” “得赶紧通知各界,最好能将所有逃走的魔鬼都抓回来,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先出去再说。”千薇说完,强撑一口气,掐诀念咒,再次打开百鬼阵。 当千薇死里逃生,再一次站在曼殊沙华丛中,看着眼前不知是喜是悲的清荇小仙,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在满脸黑血中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道:“你跑不掉了,哈哈。” 清荇仙君:“……” 棒槌高兴得像个傻子,咧着狗嘴,拖着哈喇子,在千薇的裙角上蹭个不停,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摇得像一把扫地的笤帚。 鬼帝一眼看到被丢在花丛中,已经陷入昏迷的陆七,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探在他的脉搏上,良久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 刚才陆七在百鬼阵中那一招,饶是鬼帝,也被震撼到了。 月老本来还想再劝清荇仙君随他回仙界,可是看到面对鬼主千薇这轻浮的举动并没有明显排斥的清荇,月老再次咽下了那些劝说之言。 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回仙界禀报百鬼阵之事,至于这些儿女情长,等天下太平了,他再去操心吧。 送走月老,鬼帝将陆七扛到了山顶的府邸中,亲自替他清理伤口,调息周身筋脉。 这可是景昭魔君的儿子,虽说他们这些年闹了些不愉快,但怎么着也不能让他这样破筛子一般离开幽檀山。 千薇也是身受重伤之人,但见鬼帝没打算理她的意思,她哼哼了两声,略微表示了一下不满。 转头见清荇小仙一直瞅着陆七怀里的竹篓,千薇咳嗽一声,笑话他,“那竹篓我看出了点门道,你只要对着它喊那位姑娘的名字,她就能出来啦,小仙君要不要试试?” 清荇仙君苍白的脸上瞬间飘了红云,不知是羞是恼,只是不等他说话,棒槌已经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跑到陆七床前了。 “汪汪!汪汪!” 棒槌盯着竹篓,叫了两声,咦?小枝怎么还不出来? 它这一着急,忘了自己是条狗。 千薇以手扶额,无奈叹了口气。 第一百一十三章 梦魇 流水淙淙,鸟鸣啾啾,空山新雨,红情绿意。 “这小娃娃早已回天乏术,而今全凭仙子用灵力吊着一口气,可这样半死不活的,又有何意义呢?”这人声音充满惋惜和怜悯。 “仙魔大战既因我而起,小仙甘愿自刎于雪幽山,以此仙身谢罪。可稚子无辜,求上仙救我孩儿一命,小仙只此一愿,万望上仙成全。”这人声音悲恸哽咽,绝望却又饱含不甘。 “仙魔之间注定有此一战,怪不得仙子,仙子心慈,却也不必担下这业果。要救这小娃性命,唯有一法可行,但这有违天道,即便救活了,她日后也是要遭天谴的,除非……” “除非什么?”像黑暗里的一束光,她在绝境中看到了希望,这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除非有修为高深之人,助她渡劫。不过仙子可曾想过,仙界既然不容这孩子,即便将其救活,只怕不用等到天劫之时,这孩子又要再受魂魄消散之苦啊,仙子当真愿意看她这般活着吗?” 仙子复又痛声哀哭,“修仙问道,仙是什么?道又何存?杀了我的孩子,仙魔之间,就真的能案甲休兵、相安无事了吗?可笑之极,可恨之极。” 哭声渐远,话音不闻。 小枝不知身处何地,她似乎躺在冰面上,寒气从背部蔓延至全身,她感觉到了彻骨的冷,可她却不能动弹。 眼皮上像坠着千斤重,不管她怎样努力,都抬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是梦魇吗? 为何心中如此悲伤? 一阵悸痛传来,小枝猛然坐起,“哇”的一声大哭出声。 她睁开眼睛了。 漫天飞雪,寂寂无声。 没有仙子,也没有上仙;没有空山新雨,也没有红情绿意。 依然是那汪碧蓝色的湖泊,落雪荡开涟漪,纠缠不休的波纹,就像小枝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冷! 小枝倏地睁大眼睛,终于发现自己身下是何地了。 她正坐在湖心的冰棺中,红色襦裙上冒着丝丝寒气,小枝伸手在裙上拧了拧,是湿的,满手殷红,是血! 雪花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落在她苍白的樱唇上,落在她手心的鲜血上…… “小枝,小枝……” 是谁在唤她? 金光过后,小枝仍愣楞地盯着自己的手心,两颊尤挂泪痕,心中余痛未消。 “小枝。”青荇仙君担忧地唤道,“你怎么了?” 小枝乍一看到青荇仙君,刚缓过神来,又有些懵了,“仙君?” 陆七哥哥呢? 小枝这才发现身边站了好些人,除了青荇仙君,她一个也不认识。 对了,还有正在她腿边蹭来蹭去,抬起前爪往她怀里钻的棒槌。 这就是小枝?坐在床边的鬼帝看着这个委屈巴拉的小姑娘,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小枝就瞄到躺在床上的陆七了。 不等鬼帝站稳,小枝已经甩开棒槌,一个箭步扑到了陆七身上。 鬼帝不防,只觉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往后仰了仰身子,张了张嘴,想了想,默默退到一旁去了。 罢了,人已经在这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陆七哥哥,你怎么了?”刚才竹篓中的悲痛还未散去,此时又添恐慌。 小枝捧着陆七苍白的脸庞,那里还有刀剑划过的痕迹,好在血迹已被鬼帝清理过,看上去没那么触目惊心。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小枝的声音,陆七的眉头蹙了起来,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小枝赶紧一把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凉得吓人,陆七刚松下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陆七哥哥,不是说好喊我出来,一起求饶的吗?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眼泪像珍珠一般滚落,砸在陆七的脸上,又滑到他的脖颈。 清荇仙君脸色有些发白,不过从他在幽檀山醒来那一刻起,他的脸色就没正常过。 他转过头,看着那扇牡丹花下蝶双飞的屏风,微微有些出神。 千薇看看床上的两人,又看看清荇仙君,无限感慨,奈何腹中实在没几滴墨水,搜肠刮肚,最后也只是默默叹一句:唉,这该死的爱情! 鬼帝咳嗽一声,道:“小枝姑娘,他暂无大碍,但你要是一直压在他身上,可就说不准了。” 小枝恋恋不舍地从陆七身上爬起来,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去,转头看向鬼帝,道:“陆七哥哥当真没事吗?” “当真没事,明日便能醒过来。” 小枝这才安了心,四下又看了一圈,除了清荇仙君和棒槌,还是一个都不认识,“这是哪里?您是……” “这里是幽檀山鬼主的府邸,我乃度朔山鬼帝。” 呃?有点乱。 听说鬼主千薇是只女鬼,小枝将目光锁定在房内除了自己,仅有的一名女子身上。 千薇已将自己收拾干净,手背上的伤也包扎过,此时又是那个干练精明的鬼主大人。 “您就是鬼主大人?”小枝踢开脚边的棒槌,紧几步走到千薇面前。 因着棒槌的关系,她对千薇并无多少敌意。 千薇眼角抽了抽,冷声道:“正是。” 棒槌死皮赖脸地又蹭了过来,小枝索性将它抱起,对千薇道:“鬼主大人,棒槌虽然可能是鬼王,但它必须先随我去回龙山解了禁咒才能变回真身,请大人准我将它带走。” 这件事千薇已听陆七说过,心里有数,面上依然是冷淡的。 尤其是看到哥哥一脸享受地将狗头搭在小枝胳膊上,实在是没出息极了。 她若是说不同意,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怕是要扑上来咬自己一口吧? 千薇面无表情地悄悄往后挪了挪。 小枝刚哭过,眼睛里亮闪闪的,往前迈一大步,一脸期待地盯着她。 千薇一时有些窘迫,她活这么大岁数,向来吃软不吃硬,最受不得这种软糯糯的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她这铁石一般的心肠瞬间就化了,变得像个慈祥的老奶奶,看向小枝的眼神,充满了怜惜和疼爱,简直要将她按进怀里揉一揉。 “小枝姑娘,这件事本就是我鲁莽了,害你们受苦,实在是对不住。明日待陆七醒了,你们便带它走吧。” 不等小枝说话,棒槌抬起脑袋来,对着千薇:“汪汪!” “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处理,不能陪你去回龙山,待解了禁咒,你若还有良心,便回来帮我吧。”千薇看着小枝怀里的棒槌,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最终叹了口气。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事不对劲 鬼帝从小枝那里得知了夏云泽的事,拧眉沉思了半天,怎么偏偏这种紧要关头出岔子? 眼看就要到三月初三了,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确定陆七和千薇已无大碍,鬼帝又将整座幽檀山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魔鬼的踪迹后,才匆匆回了度朔山,魔鬼现世,他要解决的事务也很多。 陆七第二日清晨便醒了过来,经过鬼帝昨日一番调理,下床没一会就能活蹦乱跳了。 虽然父君与鬼帝之间不复从前,但这份恩情,他还是记下了。 清荇仙君昨日已和小枝告别过了,他没提契约的事,只说自己喜欢幽檀山的清净,打算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 小枝当时奇怪:幽檀山哪里清净了?那些鬼魅可聒噪了,清荇仙君只怕是还没逛过鬼市。 各人的见解不同,他既然喜欢这里,小枝自然不好多话。 何况,那位鬼主大人,小枝甚是喜欢,她还从没见过这么霸气的女人。 爱屋及乌,再看这幽檀山,小枝竟也能看出点它的可爱之处来。 那美艳妖娆的曼殊沙华,那热闹繁华的鬼市,那波涛汹涌的无妄海…… 当他们离开幽檀山时,小枝忍不住频频回头,遥望那海中孤岛,竟生出来一丝惆怅之感。 将薛繁英和黑公鸡毫发无损地交给薛群之后,陆七和小枝才算真的离开了鬼界,一路往青岚城而去。 不知为何,一路上竟没听到关于魔鬼作乱的消息,它们都去哪了? 这一趟来回,已经到了二月初,青岚城的杏花快要开了。 陆七许了小枝,杏花盛开的时候,带她去北山上踏青,那里的杏花开得最好,片片粉白的花瓣,风过时,似雪一般飘落。 再过几个月,杏子熟了,还可以背着小竹篓,去山上摘杏子。不过那野杏子酸得很,一口咬下去,牙齿都要酸掉了。 虽然不好吃,摘来泡酒却是极佳。 小枝想着白棠最爱这杯中物,还有景昭魔君、师父,也都是好酒的;陆七虽不常饮酒,总也要尝一尝的;再给幽檀山的鬼主千薇送两坛,茴茴的爹娘那边也寄两坛…… 对了,等这杏子酒泡好,小白它们也恢复了真身,总不能少了它们那一份。 到时候要泡多少坛呢?至少得二十坛,三十坛…… 那北山的杏子,岂不是都要被她给薅光了! 小枝皱着眉头数了一路,陆七便笑了一路,他已经开始期待杏花开尽杏子黄了。 木槿花篱像是开不败一般,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檐下的红灯笼也还挂着,在早春的寒风中,静候归人。 只是当他们满心欢喜地推开竹舍的院门,什么杏花杏子的,都化作一缕青烟飘走了。 竹舍里一个人都没有,连一只猫也没有,安静得只剩风吹竹浪的声音。 “大家都去哪了?” 陆七眸光沉了下去,道:“出事了,走,我们去叶府看看。” 话音刚落,便揽过小枝,捏了个传送决,眨眼的功夫,他们便出现在了叶府的花园中。 这传送决短距离使用特别方便,但若是山高水长的,就相当耗灵力了。是以他们这趟幽檀山之行,虽不至于舟车劳顿,却也是花了不少时日赶路的。 花园石凳上坐着一个少女,淡青衣裙,墨发披肩,白皙的脸蛋上覆着一层愁云。 她双手撑着下巴,正看着石桌上一坨糯米团子发呆。 “茴茴。” 白茴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跃而起,转头看到小枝朝自己走来,先是一愣,随即小嘴一瘪,眼泪就下来了。 “小枝,你们终于回来了,呜呜……” 白茴茴一把抱住小枝,眼泪鼻涕全糊在她肩膀上。 小枝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拉到石凳上坐下,问道:“出什么事了?” 石桌上的小白听到小枝的声音,抬了抬头,忽然想起自己又看不见,抬头做甚? 小白循着小枝的声音,跳进她怀里,蹭了蹭,算是欢迎她回来。 陆七也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问道:“他们都去哪了?” 白茴茴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眶,道:“这事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上元节那日,景昭魔君带叶蓁蓁去城中看灯,白茴茴因小白眼睛失明,对看灯之事兴致缺缺,便留在家中照顾夏云泽。 两人去时喜笑颜开,满面春风的,谁知回来时,竟只见叶蓁蓁一人。 吵架了? 夏云泽睡得早,倒不需要如何照顾。 白茴茴正抱着小白躺在摇椅上望星星呢,见一众魔卫护送着愁眉不展的叶蓁蓁进了院门,一骨碌从椅上跳起来。 “蓁姨,景昭叔叔呢?” 这两人好不容易化解了误会,可别又闹别扭。 叶蓁蓁叹了口气,将身子往摇椅里一歪,软垫上还留有白茴茴的体温,暖和得很。 “他走了。”叶蓁蓁道。 白茴茴不明白了,“走了?去哪了?” 叶蓁蓁又愣了会神,才看向白茴茴,眼里带着极少出现的慈爱之光,柔声道:“茴茴啊,你只身在外,可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时常报个平安,不要让你父母担心。这世道啊,太乱了!” 嗯?这又是哪一出? 叶蓁蓁继续道:“今日在城中,我们得到消息,我那第十四个女儿含笑,去年被歹人下毒,差点一命归西。” 白茴茴惊道:“啊!那后来呢?” “好在红豆寻得了荆罂果,才救回她一条小命,但依然昏迷不醒,后来服了小枝送去的一剂良药,前几日才终于醒了过来。” “可知是何人下毒?” 叶蓁蓁摇了摇头,道:“便是这件事,我们也是今日才知,唉,红豆这孩子,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我们。” “那景昭叔叔呢?去哪了?”看来不是吵架,难道是去看他女儿了? “他一听含笑遭此不幸,当即怒不可遏,一甩袖子就熄灭了青岚城街头数千花灯,立时就要去揪出那下毒之人,替女儿报仇。” 白茴茴心道:景昭魔君的女儿,也有人敢陷害,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她想着想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了,是何人告诉你们这个消息的?” “是含笑府上的一个家仆,特意赶来告知。” 白茴茴抚着怀里的小白,皱眉道:“不对啊,含笑姐姐出事大半年有余,他为何这个时候才来禀报?难道是含笑姐姐醒来之后吩咐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护犊子的魔君 叶蓁蓁又摇了摇头,也蹙起了眉头,道:“不会,我自己的孩子我了解,尤其是这些女儿们。” 虽然三千年以前的事叶蓁蓁不记得,但听说她的这些女儿们从小就是被景昭捧在手心里长大,哪怕蹭破点皮,景昭也要心疼三日。 对于这么个受不得一点刺激的父君,她们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遇到事情都习惯自己解决。 白茴茴腹诽了一句:难怪陆七明明知道这件事,却瞒着他二老,换成她有这么个护犊子却又脾气火爆的爹,她也要瞒呀,这分分钟就能引发一场大战的节奏啊。 叶蓁蓁又道:“含笑这次出事,她的姐妹们肯定早已在查探下毒之人,但绝不会让景昭知道。除非是已找到那人,替含笑报了仇,才有可能让她们父君知晓。从今日那家仆的话里看来,这仇明显未报啊。” “那就奇怪了,蓁姨,我怀疑这其中有蹊跷,景昭叔叔已经走了吗?那个家仆呢?” “景昭这会怕是已经在千里之外了,那个家仆禀报完此事,就匆匆离去了,被你这一说,确实不对劲呀。”叶蓁蓁从摇椅中弹起来,拍了拍脑门,愁得很。 白茴茴望了眼院外花篱边站着的一排魔卫,宽慰道:“以景昭叔叔的实力,天下能奈他如何的人只怕没几个,而且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肯定不屑使下作手段,所以景昭叔叔那边我们不用担心。” 叶蓁蓁点了点头,她刚才确实是担心景昭魔君被人坑骗。 “蓁姨,你看院外那些人,个个修为都不低,保护我们绰绰有余,我们这边也不用担心。不管那人是何目的,我们暂且静观其变,不要先自乱了阵脚。” 叶蓁蓁又点了点头,茴茴小友言之有理。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没讨论出什么名堂来,才各自回房歇息了。 本想就这样窝在竹舍里等景昭魔君回来的,反正地窖里存了不少菜,不愁没得吃。 没想到过了十来天,青岚城里又跑来一个人,这次来的是叶府的小厮,喘着粗气,看样子是跑着来的,道:“夫人,魔君那边传来消息,找到下毒害十四公主的人了。” “是谁?”叶蓁蓁急道,她这几日总也睡不踏实,一来牵挂女儿,二来担心景昭魔君。 坐在石凳上晒太阳品茶的夏云泽也看了过来。 “是南竺魔。” 白茴茴抱着小白溜达了过来,问道:“那是个啥?” 小厮解释道:“南竺魔住在泱泱山,算起来还是景黎魔君的远房表弟呢。” 叶蓁蓁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二流子?” “正是他。” 叶蓁蓁听景昭魔君提起过这个二流子,身为一山之主,不想着好好修炼,成日里整一些邪门歪道,妄想用合欢之术,夺取他人灵元,归为己用。 所谓合欢,可想而知,就是男女那啥。 这南竺魔糟蹋完自己山上的女子,还不知足,凭着一副好相貌,四处沾花惹草,祸害无知少女。 没成想,竟真让他偷得不少修为。 可他这般无耻行事,最终搞得魔界怨气连连,野鸳鸯乱飞。 尤其是那些被骗了感情的懵懂少女,一腔痴情泪都快淹了泱泱山,有想不开的,甚至一条白绫自挂在了泱泱山的歪脖子树上。 可怜可叹的是,这些女子,竟都不曾因修为被盗而恼怒,只恨自己错寄相思意,终饮相思泪。 念着他与景黎魔君那点子微末亲戚关系,景昭魔君不止一次派人前往泱泱山规劝,奈何派去的人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将南竺魔拉回正途。 没想到这二流子竟敢对含笑下毒,也不知有没有打别的歪主意? 叶蓁蓁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将那南竺魔暴揍一顿。 聪明如白茴茴,她眼珠子一转,又发现了问题,“咦?事发至今,已过去那么久,为何各位姐姐们都查不出来任何眉目,景昭叔叔才知道没几天,就查到了下毒之人?” 她不相信景昭魔君的众位女儿会如此无能,何况她们还战场杀敌过。 这么久没有头绪,只能说明下毒之人手段高明,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那景昭魔君又是怎么查出来的呢? 小厮俯首垂眉,道:“这小人就不知了。” 叶蓁蓁也冷静了下来,淡淡道:“你先回去吧,喔,对了,回去之后让莫老头来我这一趟。” 小厮刚准备应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道:“回夫人,莫管家近日身体抱恙,怕是不能过来了。” 待小厮走后,她与夏云泽、白茴茴商量了一下,决定回叶府看看莫老头。 这么些年,莫老头一直跟着景昭魔君东奔西跑地搬家,打理府宅,从没听说他哪里不舒服过。 叶蓁蓁担心他也被人给害了。 如今对那些下人,叶蓁蓁都有些信不过。 白茴茴不放心她一个人去,一定要跟着,甚至搬出了陆七这尊大魔头。 若叶蓁蓁出了什么事,陆七一定会将自己大卸八块的。 夏云泽善解人意地笑道:“你不必担心我,让白姑娘陪你去吧。” 叶蓁蓁这才松了口,反正一会也就回来了。 留了一半魔卫保护夏云泽,叶蓁蓁带着白茴茴和另一半魔卫,去了青岚城中的叶府。 当然了,白茴茴顺手把小白也给带上了,它现在特别依赖自己,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娃娃。 至于小黑,它蜷在猫窝里睡懒觉,不愿意去。 眼看再转过一条街就能到叶府了,谁知叶蓁蓁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了?”白茴茴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叶蓁蓁拉着她往不远处指去,手指颤抖,嘴唇哆嗦,好半晌才道:“那,那人,就是当年给我护灵珠的仙君!” 白茴茴皱眉:不会这么巧吧?! 只见长街那头,一身白衣飘飘的男子,正双手负在身后,悠哉游哉地沿街闲逛。 从侧脸看,倒是不丑,就是鼻子有点塌,但这并不妨碍从他身上刻意散发出来的渺渺仙气。 还真是一位仙君! “蓁姨,我们还是先去府上看看莫爷爷吧,我总觉得最近这些事情哪哪都不对劲。”白茴茴拉回叶蓁蓁激动的手指。 叶蓁蓁也不是个没脑子的,略一思考,便同意了白茴茴的建议。 她的肆无忌惮,都是建立在景昭魔君的纵容上。如今他不在,叶蓁蓁也是知道收敛的。 那位仙君这时候出现在青岚城,谁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万一他打上了护灵珠的主意,自己岂不是要玩完。 叶蓁蓁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赶紧拉着白茴茴往叶府跑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妖怪娶亲 唉!正如白茴茴所想,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这白衣仙君此番到青岚城,可不正是为叶蓁蓁而来。 眼见叶蓁蓁就要遁了,仙君嘴角挑了抹讥讽的笑。 一阵云烟飘来,雾霭沉沉,这雾仿佛贴在眼睛上,让人视物不清。 白茴茴只觉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陡然消失了,她心里一沉,赶紧将小白搂紧,腾出一只手来,一边摸索,一边着急喊到:“蓁姨,蓁姨!” 没有人回答她,四周一片寂静,不辨东西,魔卫不知在哪,连街道上的喧嚣声都听不见了。 白茴茴心里明白叶蓁蓁出事了,奈何她再怎么着急上火,也走不出这片浓雾迷阵。 当她终于能看清周遭事物时,已是夜幕深深。 天上乌云遮月,星光零落。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余几盏昏黄的灯笼挂在铺檐下,火光摇晃不定,像极了白茴茴此刻慌乱不已的心。 小白觉出她的不安,用爪子轻轻挠了挠她急得冒汗的手心。 白茴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抱着小白,一路狂奔到了叶府大门前。 一阵“砰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响起,又急又躁。 片刻之后,大门从里打开,莫老头披着斗篷,提着灯笼出来了。 “白姑娘,这么晚,怎么过来了?就你一个人?”莫老头看清了门外之人,先是吃了一惊,再见她一脸焦急之色,侧目往她身后瞧了瞧,睡意瞬间就散了,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莫爷爷,蓁姨没有回来吗?”从莫老头的表情,白茴茴已经猜到叶蓁蓁定然没有回府,但这一句到了嘴边的话还是问了出来。 莫老头手里的灯笼差点掉到地上,惊道:“夫人,夫人不见了吗?出什么事了?” 白茴茴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莫老头拍着大腿,道:“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啊?老头子哪里抱恙了,这分明是那小人使的奸计啊。” 不等白茴茴说话,莫老头原地转了两圈,突然一拍脑门,三两下蹿到蹲在大门口的魔狮旁边,拍了拍魔狮的后背,道:“快去通知魔君,夫人出事了。” 魔狮嘶吼一声,狂风四起,一阵烟尘过后,叶府大门口就只剩下一头打着瞌睡的魔狮了。 莫老头将白茴茴安置在府中,先派人去竹舍查看夏云泽可还安好,再命人去查探那个给叶蓁蓁报信的小厮,发现从今日出门之后,那小厮就不曾回府。 而竹舍那边,夏云泽也不见踪影,包括白茴茴特意交代过的黑猫,亦不知跑哪去了。 至于那些魔卫,就像一直没存在过一般,消失得连一丝痕迹都无。 这下全乱套了,白茴茴觉得这不是她能解决的事,只能在叶府里等着景昭魔君归来,哪也不敢去。 没想到景昭魔君没回来,陆七和小枝倒是先到了。 “这几日青岚城可有别的事情发生?”陆七手指轻敲着石桌的边缘,这事,确实来得太突然,可又像是有人筹谋已久,就等这个时机。 至少两府的下人,不会是近日才来当差的,而且十四姐最是念旧,府上的家仆,只在三千年前仙魔大战之后添买了几个,其余的都是几万年的旧仆了。 难道说,三千年前,那人就已经开始下这一盘棋了。 可究竟是何人?有这种心机谋略?是那个仙君吗? 白茴茴努力想了想,道:“莫爷爷每日都派人在外面打探消息,倒不曾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事,呃……妖怪娶亲,算不算?” 陆七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白茴茴赶紧往小枝身边挪了挪,谁还没听说过几个关于魔界少主的故事,即便有小枝在,可人总是习惯先入为主,以白茴茴对陆七从小根深蒂固的印象,经常忍不住提醒自己:不要惹他,千万不要惹他! 小枝倒没注意到她这小心思,拍了拍她的手背,皱眉道:“一点消息都没打探出来吗?” 白茴茴摇了摇头,眼眶又红了,带着哭音道:“蓁姨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陆七指尖微动,一只黑色的灵鸟便从他手心飞了出来,陆七看着灵鸟,道:“去将小海找来。” 灵鸟扑腾着翅膀,转眼便如幽灵一般消失在空中。 小海是青岚城的百事通,果然不一会,他就带着一个重要消息赶来了。 “少主,您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小海御风狂奔而来,额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 莫老头听闻少主空降后花园,也提着衣裾一路小跑而来。 陆七摆了摆手,淡声道:“我已经知道了,先说说青岚城最近几日的动静。” 小海应了一声,便开始汇报了。 青岚城三座大山之外的山谷里,有一个妖界聚居的寨子,名曰野蜂寨。 野蜂寨的妖怪以养蜂采蜜为营生,常有小妖挑着野蜂蜜来青岚城兜卖,一来二往的,城中陆七手底下的掌柜们也就熟识了几个。 近几日听这些小妖说,野蜂寨的寨主要娶亲了,而且就在今日。 白茴茴瞄了一眼陆七,心下道:这事我知道啊! 不过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本来徐掌柜对一个山妖寨主娶亲之事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那小妖又遮遮掩掩地透露了一点机密。 原来这野蜂寨的寨主乃是一只雪鹄妖,今日迎娶的却是一个人族姑娘。 “雪鹄妖?人族姑娘?”白茴茴惊呼。 小海道:“不错,雪鹄修炼成妖并不多见,说不定正是少主在白华城遇到的那一位,为了一探究竟,属下特意命人前往野蜂寨查探,可惜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这野蜂寨竟如此厉害?可那雪鹄妖的老宅不是在千叶山吗?怎地野蜂寨也是他的地盘?会不会另有其人? 不过千叶山的雪鹄妖,可是最爱娶人族姑娘为妻了。 还是说,所有的雪鹄妖都有这种情结,命中注定要和凡人喜结连理? 小枝问道:“那位人族姑娘呢?可知道是谁?”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但没有确切消息前,不敢妄下论断。 小海摇了摇头,神情肃然,道:“那些在青岚城做生意的小妖,都说不曾见过那位姑娘,雪鹄妖将她关在寨中竹楼里,除了送饭的阿婆,谁也没见过她的模样。” 他已从莫老头口中得知叶蓁蓁失踪之事,这几日亦是四处查探。 在突然听说雪鹄妖要娶一个人族姑娘时,他心里也猜测过那姑娘会不会就是叶蓁蓁。 正打算今晚夜探野蜂寨,不想少主竟在这当口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野蜂寨 莫老头这几日愁得脸上褶子又深了几道,拍着大腿,急道:“少主,眼下一点头绪也无,只能先去野蜂寨查探查探了,夫人要真是被那雪鹄妖掳走的,今日他们可就要拜堂成亲啦。” 小海接道:“少主,事不宜迟,属下这就赶往野蜂寨。” 这雪鹄妖真是好大胆子,竟敢当街强抢魔君夫人!等等…… 白茴茴脑子里又闪过一道灵光,忙道:“不对,那日在街头,我们遇到的是一位仙君啊,若他是妖所化,我绝对能感觉出来,若他不是妖所化,那仙君怎么会和雪鹄妖勾结到一块去?” 这不合常理啊,仙界向来自视甚高,从不屑低眉瞧一眼下界的妖魔鬼怪们,又怎会勾搭雪鹄妖强掳魔君夫人呢? 这难道又是一个陷阱? 陆七沉思片刻,看着小海道:“你先回去,继续盯着青岚城这边,尤其是仙界的动静,若是发现举止怪异的仙君,暗中盯住,切记不可打草惊蛇。野蜂寨我亲自去。” 不管是不是陷阱,这一趟,他都得去。 陆七又看向白茴茴,问道:“那位仙君的相貌,你可还记得?” “虽然只看到侧脸,但如果再见到他,我肯定能认出来。”白茴茴脑中瞬间出现一张塌鼻子仙君的侧脸来。 “能画出来吗?” “这……,恐怕不能。” 白茴茴这双手劈柴炒菜没问题,写字作画实在有些难为她了。 更别说是人物画。 陆七又沉思了片刻,站起身,对小枝和白茴茴道:“罢了,你们俩都随我一起去,那人既然能从魔卫手中将人带着,必定不简单,修为之高,只怕这府中没人是他对手,留你们在这,我也不放心。” 此刻已过午时,不过妖界以月为尊,这成亲拜堂也是要晚上才开始的。 翻山越岭是来不及了,陆七当下捏了个传送决。 白茴茴只觉眼前一花,不等她准备好,人已在野蜂寨附近的半山腰上了。 从这里往下望,正好将野蜂寨尽收眼底,寨子外堆了很多蜂箱,寨子里大概有百来座竹楼,错落有致,围着中间那座最大的竹楼。 竹楼皆系了红绸,挂了红灯笼,寨子门楼上甚至扎了一朵大红花。 喜庆的鼓乐丝竹声从中间的竹楼中传来,楼前的空地上,搭了花架子,鲜花怒放,五颜六色,仿佛将四季的娇花嫩蕊都堆了上去,一看就是假的。 妖界讲究花前月下,今晚的拜堂仪式想来就是在那里进行了。 忙碌的大人跑来跑去,调皮的小孩钻来钻去,一派热闹欢喜。 这山谷很大,野蜂寨过去约两里地,有一条大河蜿蜒而去,消失在远处的高山脚下。 陆七望着那条河流,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小枝见他愣神,忍不住问道。 “那条河有古怪。” 白茴茴将手在额前搭了个棚,举目望去,一条大河波浪宽,没啥古怪啊。 陆七收回视线,道:“先不管那些,我们去寨子里看看。” 望山跑死马,他们从半山腰走到野蜂寨竟也走了大半天,山路十八弯,眼看着就要到山脚,没一会又不知绕到哪里去了。 到了这里,就不能使用传送诀了,若那寨子中有修为高深的人物,很快便能感应到。 “那待会到了野蜂寨,我们怎么隐藏自己?”小枝丢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不等陆七回答,白茴茴接道:“这个简单,在我们崇月楼有一种术法,能让人染上妖的气息,一段时间内,变得与妖无异。” “哦?一段时间是多久?” “嗯,大概两个时辰吧。” 陆七随手折了一片枯叶在手里捏碎,点头道:“够用了。” 白茴茴看着从他手上飘落的碎屑,莫名觉得他那三个字的意思是:你总算还有点用处。 “不过施这个术法需要一样属于妖界的东西。” 陆七问道:“你说的这个可是共灵术?” 白茴茴点头,“没错,等会到了野蜂寨外,我先寻点妖民用过的物什。” 寨外能有什么用过的物什?污秽之物? 小枝忍不住皱了眉,她看了一眼窝在白茴茴怀中的狐狸,道:“拔它两根毛来用用可行?” 在叶府后院,小白在小枝身上蹭了一会之后,就挪回了白茴茴怀中。小白如今很需要温暖的怀抱,来安慰它那受伤的心,不,是眼睛。 小白虽然看不见,但心里门清,听到小枝这话,知道是要拔自己的毛,当即又往白茴茴怀中缩了缩。 到底还是白茴茴心疼它,伸手在小白背上撸了一把,摊开手掌时,上面已粘了好几根白毛,白茴茴怜惜道:“小白啊,你这脱毛有点严重啊!回去得给你好好补一补了。” 好了,妖界之物有了。 人手一根白得发光的狐狸毛,白茴茴默念术语,不一会,那狐狸毛就隐在了三人手心,至纯的妖气呼之欲出。 这里妖民众多,略微施点小妖术,倒也不怕被人发现。 “对了,上次在通天阁,小白是怎么将郁兰夫人救出来的呀?” 小枝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小白被禁咒所困,修为被缚,按理说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它到底是如何救出郁兰夫人的呢? 白茴茴脸上突然飞起两片红霞,不等她支支吾吾开口,小白猛地从她怀中抬起头来,白绢布下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可惜,没人看见,呃,它也看不见别人。 陆七见它这惊吓的模样,也来了兴致,挑了挑眉,扫了一眼白茴茴。 那眼神仿佛在说:给你一次机会,说吧。 白茴茴心里一慌,正要张嘴,小白似乎有所感应,立马伸出小肉爪子,“啪”的一声,准确无比地按在了白茴茴的嘴上。 小枝既然问了,不得到答案怎么甘心,伸手就从白茴茴怀里抓过小白,丢进了竹篓中,不等小白哀嚎一声,挣扎着从竹篓中爬出来,就听得小枝脆生生地道:“小白进竹篓中去。” 小枝也学着陆七,冲白茴茴挑了挑眉,笑道:“说吧,怎么回事?” 白茴茴咬一咬牙,在背叛小白和被陆七踢回半山腰之间选择了前者。 “唉,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怎么说呢,我就长话短说吧,小白当时在召仙堂的禁地里撒了一泡尿,然后那阵法就破了,郁兰夫人就出来了。” 小枝:“……就这样?” “嗯,就这样。” 第一百一十八章 狗娃带路 天将向晚,家家户户屋檐下的红灯笼都点上了。 整个野蜂寨,远远望去,一片红光晕影,在这高山深谷里,像盛开的罂粟花,喜庆之余,更添诡异。 寨子入口处,高大古木牌楼下,只有几个妖崽子在嬉戏打闹,并无看守寨门之人。 门户大开,警戒松懈,反而让三人更加戒备。 一个拖着鼻涕虫的小妖见到他们,眼睛亮了亮,从孩子群中跑了过来。 小妖腆着一张笑脸,小黑爪子抓住白茴茴的衣袖,天真地问道:“姐姐,你们也是来参加寨主婚宴的吗?” 白茴茴低头问道:“还有别人来参加吗?” “哈,那可多了,附近山头的大妖小妖全都来了,听说青岚城也来了人呢。” 那就好,人多眼杂,便于行动。 等等……青岚城? “青岚城来的是什么人?” 小妖吸了吸鼻涕,笑嘻嘻道:“当然是新娘子的娘家人啦。” 小枝奇道:“新娘子是青岚城人?” 小妖一双闪亮亮的大眼睛看向小枝,用力点了点头,道:“这十万大山里,除了青岚城,哪里还能看到人。” 娘家人来了?难道新娘子不是叶蓁蓁? 叶蓁蓁哪来的娘家人? 夏云泽?小黑?总不至于是那几个魔卫吧? 白茴茴扯了扯袖子,将衣袖从小妖手中拉了出来,道:“好了,我们知道了,你去玩吧。” “姐姐,我们这寨子里七拐八绕,外人进去特别容易迷路,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我给你们带路吧。” 这可真是一个热心的小妖崽。 虽然怀疑一个小孩居心不良是一件很可耻的事,但这荒谷野寨的,不得不多留几个心眼。 “那就多谢你了,来,这个小珠子送你玩。”陆七从怀里掏出一颗金灿灿的珠子,小妖眼睛瞬间又亮了几分。 这野蜂寨贫穷落后,看小妖身上的破衣服破鞋,就知道他家有多穷了。 小妖瞄了瞄不远处仍在打闹的小伙伴们,一把接过金珠子,塞进又脏又破的袖袋里,想了想,不放心,又从袖袋中掏出来,塞进怀里。 这要是弄丢了,他得哭死。 小妖看上去多了几分良心,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白茴茴觉得这小妖也怪可怜的。 在前面带路的小妖回头笑道:“我叫狗娃。” 这寨子实在是穷得很,连条石板路都没有,尽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 陆七抬头看了眼渐趋黑暗的天色,山中天气变幻莫测,一片厚重的乌云从山那头飘了过来,只怕一会就要下雨了。 这泥巴路若是被雨水一冲,可就更难走了。 晚来风起,竹楼上的红绸飘来荡去,一会缠上了红灯笼,一会又掀上了屋顶。 烛火摇曳,路上几无行人,欢笑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愈发显出这小巷子的安静。 陆七牵着小枝,尽量捡平缓的地方让她落脚。 “狗娃,你们寨主和新娘子是怎么认识的?你可知道?”小枝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妖怪,问道。 狗娃咬着手指,想了半天,道:“这我倒是不知,我们寨主年前才来到寨子,打伤了三猫的二伯,獾子的哥哥,还有大丫的奶奶……” 白茴茴听得头大,打断道:“别数了,打伤了你们寨子里的人之后呢?” “之后他就当上寨主啦!他可厉害嘞,我们寨子里的妖都打不过他。”狗娃一点也没有被人欺负的愤怒与难过。 弱肉强食,妖比人更容易坦诚接受失败。 很快他们就追随了雪鹄妖,让出了寨中最大的竹楼。 “你们整个寨子的妖都打不过他?”白茴茴奇道,这寨子看上去也算是根基深厚的千年老寨了啊,怎么修为都这么低,合全寨之力也打不过一个雪鹄妖? 狗娃摆了摆手,道:“打不过,他那把弦月弯刀一亮出来,好多妖当场就跪了。” 他当时也被他爹给按跪在了地上。 弦月弯刀! 这下可以肯定,这雪鹄妖就是千叶山的雪宝妖王了。 果然只有他,才爱娶人族姑娘。 白茴茴想起白华城那十来个被送往千叶山的姑娘,心里将雪宝妖王狠狠骂了一遍。 小枝问道:“那个新娘子是何时到你们寨中的?” 狗娃抹了一把鼻涕,随手擦在脏兮兮的衣襟上,道:“就前几天,寨主说他要娶媳妇,让大家将家里存的蜂蜜都拿到青岚城去卖了,换钱买红绸和红灯笼呢,这还是我们野蜂寨第一次挂红灯笼,过年都没有呢,姐姐你瞧,是不是很好看?” 他的眼睛映着红灯笼的光,冒着两簇小火苗,小枝在他的期盼中,很认真的瞧了一眼屋檐下的红灯笼。 红彤彤的灯笼罩着黄澄澄的火光,喜庆又温暖,还满藏着希望。 “很好看。”小枝如实说道。 已经转过三条巷子,喧嚣声渐近。 夜幕降临,天上果然下起雨来,细雨如丝,沾衣不显,飘到地上,也打不湿泥巴路。 不过,这对月拜堂之事,可就没办法进行了。 白茴茴心里隐隐有些高兴,不管那新娘子是不是叶蓁蓁,她都希望雪鹄妖娶亲不成。 “咳,狗娃,我问你啊,若是天上没有月亮,这拜堂可还进行?” 狗娃皱着眉头望了眼头顶黑漆漆的天,道:“这事我可不清楚,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寨子里每逢有喜事,必将事先占卜问卦,寻个好天气,难道寨主忘了?还是外面的妖没有这个讲究?” 狗娃这个年纪不该承受这么大的烦恼,很快他就不愁了,一阵肉香飘进了他的鼻孔,他用力嗅了嗅,用力猛了些,将塞在鼻子里的两条长虫给咽了下去。 听到这恶心的吞咽声,白茴茴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踩到身后陆七的脚,她心里一哆嗦,又往前迈了三步。正好踩到一个洼地,脚下一崴,身子一斜,眼看就要摔倒。 小枝紧两步上前,正要伸手扶她一把。 却在这时,她看到巷口闪过一个人影。 灯笼飘摇,烛火不定,那人影一闪即逝,根本看不清面貌,但小枝却怔住了。 只听得白茴茴“哎呦”一声,不出意料地摔在了泥巴地上,沾了一身泥灰。 “怎么了?”陆七发现小枝的异样,扶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问道。 小枝指着巷口,呆愣愣地说道:“我好像看到白棠叔叔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寒雨夜谈 春寒料峭,寒雨如冰,雨势渐大,屋檐下已经开始淌着积水,滴嗒嗒,滴嗒嗒,在泥地上凿坑。 野蜂寨最大的竹楼前,难得铺了青石地面,不过经年日久,水滴石穿,青石板也逃不过被砸出一排浅坑的宿命。 三楼寨主的卧房,并没有披红挂彩,便是红烛喜被也看不到踪影。 外面的热闹欢喜,似乎与这个里无关。 “这件事过后,妖界与魔界,可就要彻底闹掰了。”雪宝妖王站在小窗前,望着雨帘中的野蜂寨。 暗夜急雨,残红飘零。 “我就是要这天下再乱一次。”这声音喑哑低沉,似乎还带着潮湿的雨雾,从那比寨外的夜色还要黑沉的斗篷下传来。 雪宝妖王手指微颤了一下,回身道:“你这次突然现身,就不怕仙界查到你头上?” “呵,妖王大人,怕,可成不了大事。不过是杀了个碍事的仙子,仙界那帮废物查了几个月,查出什么了?即便真的查到我头上,我也有办法脱身。何况,百鬼阵中的东西已经出来了,此等时机,错过岂不可惜?” “百鬼阵就算不出问题,想来你也不会再等下去吧?” 屋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烛火,随着从窗外打进来的冷风,将桌边人的身影拉长扭曲。 “不错,我已经等了三千年,上古七星禁咒眼看就要破解了,此时再不动手,我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 雪宝妖王沉默片刻,复又望向窗外,雨丝斜吹入室,拂在他脸上,有些凉。 雪鹄乃是生活在冰山雪原的动物,不怕冷,但是此刻的雪宝妖王,竟从心底生出一股冷意来。 “这次战争再起,可没三千年前那般容易收场了。” 黑斗篷下的声音带着嘲讽,“怎么,怕了?你可别忘了,是谁毁了你的家园,让你故土难回,流离失所?” 是三千年前的仙魔之战,是尸骨成堆掩白雪,是四海亡灵覆幽山。 “我没忘。”雪宝妖王苍白的手指在竹窗上滑过,水滴顺着他的手指滚落,复又融入湿淋淋的窗棂。 “罢了,到底是人间的水土将你的心肠浸软了,你记住,这是他们欠你的,想要再回雪幽山,就按我说的去做。这种伤春悲秋的事,可不适合你。” 雪宝妖王眼里寒光闪烁,他的脸极白,窗外飘摇的红光映在他的脸上,像染了血,像那年雪幽山的皑皑白雪上,染了血。 将心底那零星的犹豫尽数扫去,雪宝妖王沉声道:“记住你的承诺。” 桌边人站起身,烛火猛地颤动,险些熄灭,他说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可别忘了,你的妖王之位可是我给的。” “这妖王之位,如今还有什么意义?”雪宝妖王冷笑一声。 “你放心,那几个翻不了天,妖王之位,还是你的。”斗篷下的声音隐隐有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愉悦,他伸出手指,将桌上摇曳的烛火掐灭,又道:“今晚可不太平,你自己当心,有人来了,我先走了。” 寒鸦投林,长河入海。 眨眼的功夫,黑斗篷几个起落,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一个身材瘦削,脸刻风霜的中年男人叩响了内室的门,“寨主,这雨一时半会怕是不会歇了,拜堂之事……” 雪宝妖王还站在窗边,通身雪白,皎皎光华,像深夜悄然绽放的昙花,是孤独的。 四海八荒,他只是过客。 雨幕稠密,寒风习习,檐下依然是滴滴答答的积水打石声。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道:“不急,再等等。” 门外之人应了,叹息着走远了,这成亲的大喜事,怎么就赶上这么个倒霉天。 不急?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能不急呢! 陆七一路追着小枝瞥见的那抹人影,到了野蜂寨寨主的竹楼。 花架子上搭了透明的天棚,像结界一般,将这座竹楼前后罩在一个干爽的壳子里。 虽然只需施个小小的法术,便不会被雨淋湿,但往来进出的妖怪们都撑了一把大红的油纸伞。 即便下着大雨,楼里楼外依然挤满了妖。 这些妖脸上无不挂着既快乐又烦恼的表情。 贫穷的日子里难得碰到一桩热闹事,可不得好好乐呵乐呵。 谁知天公不作美,天刚擦黑就下起雨来,可不愁死人了。 寨主的大喜日子,虽然等得着急,可现在回家睡觉总不太好。 后院那口大铁锅里飘出阵阵肉香,更是让这群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妖们不停地抹哈喇子。 无论如何,今晚都得喝上一口肉汤,才能睡个踏实觉。 陆七挤在妖怪堆里,不时有眉眼含波、巧笑嫣然的年轻女妖纤腰款摆地往他身上凑。 “这位公子,你是哪个山头的啊?从前可没见过。” “瞧这脸蛋、这腰身,啧啧,哪座山头风水这么好,赶明儿我也要去住几日。” “公子可曾娶亲哪?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整个野蜂寨,我家蜂箱最多,公子你快看看我。” …… 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民风彪悍,不论男女,天生自带一股野味儿。 陆七哪里招架得住,没一会就被这群狂蜂浪蝶给团团围住了。 浑身上下,几乎都惨遭咸猪手的迫害。 有几个女妖,为了吸引他的注意,甚至施展芬芳术啊留情术啊,种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妖术。 陆七苦不堪言,恨不得遁地而逃。 他要知道最后会追到这里来,何必和小枝分开行动,也不知她们这会到了哪里? 陆七看了看女妖外围长得奇形怪状的男妖们扯着嗓子捋起袖子,满嘴脏话的猥琐模样,心想小枝她们到了这里,会不会被这群山妖给调戏侮辱? 只是想一想,他脑门子上就窜起了一股邪火。 伸手啪啪拍掉几只妖爪子,陆七眼看就要发火了。 “哟,还是个有脾气的,我喜欢。” “来来来,让一下,让我摸摸。” “哎呀,公子你这眉头都快皱到一块儿去了,姐姐帮你揉揉,哟,你怎么打人呢?” “不乖,不乖。” 陆七:“……” 白棠不知所踪,倒把自己给搭进来了。 场面一度失去控制,终于引起了楼上雪宝妖王的注意。 雪宝妖王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下楼梯。 陆七在妖精堆里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顾不得其它,立即默掐传送诀,在雪宝妖王即将到达一楼的时候,赶紧先遁了。 雪宝妖王顿了脚步,停在一二楼之间的楼梯上,心下暗道:“终于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炖一锅肉汤 女妖们的惊呼声如雷炸耳,连后院里烧大锅饭的妖怪们都听到了。 “咋的了,要开始拜堂了嘛吗?”一个膀大腰圆的糙汉子对那大铁锅喷着口水,将前院的动静听在耳里。 “屁哩,雨还下着咧,拜啥子堂?”一个徒手劈柴的悍妇将一截水桶粗的木桩给扒拉成四段,随手丢到灶台后。 这后院也搭了天棚,虽然没有前院的美观,好在一样实用。 狗娃领着小枝和白茴茴到了厨房重地,一进后院,白茴茴就被那口大铁锅给吸引住了。 妈呀!这锅可真大,足足能将一头大肥猪扔下去划水玩儿了。 而那锅中,确实也正漂着一大堆不知什么肉,隔着重重热气,看不真切。不过,闻着还挺香。 狗娃屁颠屁颠地跑到那个悍妇身边,脆生生道:“娘,您看我带了肉回来。本来还有一个的,可半路给他跑了。” 狗娃指着小枝和白茴茴,一脸邀功的表情看着他娘,恨不得翘尾巴。 小枝:“……” 白茴茴:“……” 什么玩意儿? 狗娃的娘看了一眼长得既水灵又鲜嫩的俩姑娘,一巴掌呼在狗娃脑袋上,吼道:“肉什么肉,没看出来那也是妖吗?我们是穷到要吃妖的时候了吗?家里什么时候短你一口的了?你这个不长眼睛的狗崽子,气死老娘了。” 狗娃委屈巴巴地捂着脑袋瓜子,带着哭腔道:“不是您说的吗?看到眼生的人就带到厨房来。” “我说的那是人,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人吗?啊?”狗娃的娘脾气十分火爆,嘴里教训孩子,手里活计不歇,一截粗壮的木头桩子瞬间在她手下开了花。 伴着那一声闷响,小枝和白茴茴心里也随之一颤,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糙汉子搅着大铁勺,不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隔着烟熏火燎的灶台,他眯眼打量了一番两位眼生的姑娘,才开口问道:“两位姑娘打哪里来?也是来参加喜宴的吗?” 白茴茴是个脑子活络的,当下收拾了震惊,挤出了一丝笑意,胡诌道:“我们姐妹俩住在青岚城,靠卖些胭脂水粉讨个活路。你们这位新娘子啊,平日里最喜欢买我家的胭脂,前几日特意嘱咐我们,她大喜之日务必带些新货来给她上妆。唉呀,紧赶慢赶,总算在拜堂之前赶到了。” 小枝在回龙山待了三千年,也就下山这几个月脑子动得勤一些,此刻震惊于白茴茴张口就来的嘴皮子功夫,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只在旁一个劲的点头。 空口说白话总是没有说服力的,小枝从竹篓中掏出两盒胭脂,在手里晃了晃,表示自己当真是个卖胭脂的小贩。 这胭脂是陆七送给她的,她平日不爱用这些东西,一直存在竹篓中,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狗娃的娘扔了手里的木柴,直着眼睛走过来,一把抢过小枝手里的胭脂,打开盒盖,两眼冒光地盯着看了一会,直接用那又脏又黑的手指头捻了,往泛着油光的脸上抹去,那陶醉的神情,仿佛自己回到了十八岁。 “狗娃,老娘美不美?” 狗娃看着他娘的猴屁股脸,拍着手叫道:“美,娘最美了。” 小枝心疼地看着那盒被残害的胭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茴茴拉了拉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同情的眼神,然后笑着对狗娃的娘说道:“这位姐姐,我看这盒胭脂的颜色最衬你的皮肤,相逢便是有缘,这盒胭脂便送给你,还望不要嫌弃。” 狗娃的娘将胭脂往怀里一揣,咧了一嘴黄牙,道:“不嫌弃。” 粗糙汉子喊来旁边洗菜的一个老大娘,道:“阿娘,你带她们去寨主夫人的屋里,可不要误了吉时。” 只要雨不停,乌云不散,月亮不出来,这吉时就不算误了。 老大娘搓了搓蹲得发麻的腿肚子,颤巍巍站起身,对小枝和白茴茴招了招手,佝偻着背,往院外拐去。 粗糙汉子吸了一口香喷喷的热气,对着马上就要转身离去的两位姑娘喊道:“等会记得来喝肉汤啊,来一趟不容易,可别饿着肚子回去。” 白茴茴眼角余光瞄了一眼那口大铁锅,一只红彤彤的灯笼从天棚上垂下来,只见白雾蒸腾中,两片浑圆的屁股浮在滚白的浓汤上,上面还贴着一块老姜。 “呕……”白茴茴没忍住。 小枝也看到了那锅里的大白屁股,她在回龙山的时候经常打野味,剥皮剖肚的事没少干,可眼前这一幕,还是恶心到她的了,也就比白茴茴稍微好一点,她没吐。 粗糙汉子手里的大铁勺顿住了,狗娃的娘刚捡起的柴禾又放下了,院子里的妖怪们都看了过来。 怕是要完! 为了不打草惊蛇,小枝和白茴茴继续跟着狗娃去寨主竹楼打探叶蓁蓁的下落,陆七去追白棠。 这寨中看来藏了不少秘密,也藏了不少危险。 分开之时,他特意嘱咐过小枝:遇到危险时,不要忘记手心的红豆。 小枝将手伸到嘴边,准备随时喊帮手。 却见白茴茴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双手抚上了小腹,哑着嗓子,叹道:“唉,自从肚子里有了娃,就闻不得肉味,怕是要对不住大哥一番招待了。” “无妨,我家那口子有身子时也是这般挑口,为娘不易啊,姑娘可要好生保重,这雨路难行,以后就莫要往山里跑,在家安胎才是要紧事。” 白茴茴感动得又挤了两滴泪,手在肚皮上揉了一圈,将那股呕吐之意给按了回去。 转头见小枝脸色煞白,赶紧拉着她急步出了院子,老大娘已经在院外等着她俩了。 白茴茴正要施个小法术挡了俩人头顶的寒雨,还好她是召妖师,若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只怕随时都要露馅了。 老大娘递过来一把大红油纸伞,道:“寨主大婚,红色吉利,两位姑娘也请入乡随俗吧。” 小枝接过雨伞,道了声谢,便拉着白茴茴走进了雨中,跟着老大娘往不远处的竹楼走去。 白茴茴拉了拉小枝的衣袖,问道:“你刚才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小枝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将伞往下压了压,低声哽咽道:“茴茴,你说,我师父,会不会被他们给炖了?” “呃,这……” 这还真不好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娘子 “两位姑娘,到了。”老大娘将小枝和白茴茴引到一座竹楼前,停下了脚步。 和寨中其它竹楼一样,屋檐下系了红绸,挂了红灯笼。 门外站着两个美艳妖娆的女妖,斜风细雨吹在她们石榴红的裙角上,像枝头开得最盛的花,转眼就要凋零枯萎。 女妖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看着不像这野蜂寨的妖。 其中一个女妖面色不善地扫了小枝和白茴茴一眼,对老大娘道:“今晚不用送饭,方大娘带这两位来是……” 方大娘道:“她们是来给新娘子上妆的。” 妖女这才有了笑脸,道:“还是寨主想得周到。” 这是当她们是雪鹄妖派来的? 小枝将伞收起,还给方大娘。 方大娘看着小枝,苍老干枯的手指按在红伞上,伞面的雨水一瞬间便消失了,她道:“这伞,姑娘留着用吧,姑娘请记住,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可能有假,但是风雨总会过去,凡事都有拨云见月的时候。” 方大娘这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小枝听得一头雾水,但她还是道了声谢,收下了伞。 美艳的女妖打开了竹楼的大门,示意小枝和白茴茴进去,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道:“你们自个上去吧,我们可没福气见到新娘子。” 竹楼中熏了百合香,因门窗紧闭,那熏香中,混着一股子霉味;烛台上罩了薄薄一层红娟布,本就昏暗的光线,又添了几分烟雨朦胧之意。 小枝和白茴茴没在一楼过多停留,在身后大门关上那一刻,就已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门外,女妖掐诀点了只小彩雀,一扫刚才的妖媚之态,正色道:“禀告妖王大人,她们来了。” 彩雀扑腾两下,往寨主的竹楼飞去。 屋内安静极了,脚踩在楼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在耳中,彷佛怪物在磨牙。 两人心里紧张,又带着几分期盼,希望楼上的新娘子是叶蓁蓁,如果不是,又要到哪里去寻她呢? 终于走到二楼的卧房外,白茴茴轻轻叩门,无人回应,再叩,室内依然没有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含着疑惑,这是什么情况? 被绑了?嘴巴也被堵了?不会是没人吧? 不管了,先撞开门再说。 白茴茴二话不说,直接侧着身子往门上撞去。 “哎呦喂!” 门没锁,白茴茴这一发力,直接摔进了房内,险些将那竹篾做的屏风给撞倒。 转过屏风,入眼依然是一片红色,龙凤红烛,红帐喜被,还有坐在窗边铜镜前,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 乍见到这么一个人,小枝和白茴茴都吓了一跳,你倒是吱一声啊! 新娘子背对着她们,像个木桩子,一动也不动。 难道被施了定身术?白茴茴正觉奇怪,拉着小枝往前走了两步,不料新娘子突然转过头来,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出现在她们面前。 两人又吓了一跳,紧接着激动不已,此人正是叶蓁蓁啊。 “蓁姨,真的是你,你没事吧?”白茴茴急忙问道。 叶蓁蓁脸上也是一副激动的表情,她还坐在圆凳上,手里绞着喜帕,忽而满脸惊恐,急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里很危险,你们快走。” 小枝紧几步上前,正好见到铜镜中叶蓁蓁焦急的脸,她将叶蓁蓁从圆凳上拉起来,道:“蓁姨,我们一起走,对了,陆七哥哥也来了,你别怕。” “陆七也来了?那他父君呢?”叶蓁蓁手指冰凉,紧紧握着小枝的手,小枝只觉那阵凉意快蹿到她心里去了。 “景昭叔叔还没消息。”白茴茴走到窗边,将竹窗打开一条缝隙,眯眼往外望,雨已经小了,不多时怕就要停了,也不知会不会有月亮出来? 不远处的喧嚣声就在耳边,甚至隐隐有肉香飘来,白茴茴忍不住又要吐了。 从这里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寨主竹楼卧房的窗子,那扇小窗前站着一个人,那白到能在黑夜里发光的身影,除了雪宝妖王,白茴茴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雪宝妖王一双鹰眼如电般扫视黑暗中的猎物,眼看就要往这边望过来了,白茴茴吓得“啪”的一声,将竹窗给关上了。 “我们得走了,快快快,小枝,你赶紧将蓁姨装到竹篓中去,雪鹄妖就在对面楼里,可吓死我了。” “还是不要了。”小枝道。 “不用了。”叶蓁蓁同时道。 白茴茴疑惑道:“怎么啦?这个办法不好吗?” 小枝见叶蓁蓁也朝自己看过来,忙解释道:“上次我去竹篓中看过,里面吓人得很,蓁姨还是别进去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叶蓁蓁点头道:“我不能丢下你们自己躲起来,不管有什么危险,我们一起面对。” 白茴茴无奈道:“我还想着等会自己也躲进去呢,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楼下有两个女妖看门,窗外有雪鹄妖盯着,我们现在怎么逃出去?”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开门声,女妖的声音响起:“两位姑娘,可得快点了,吉时马上就到,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 白茴茴一边大声答应着,一边在叶蓁蓁脸上扫了一眼,这妆容毫无瑕疵,哪里还有需要她们下手的地儿。 咦?不对,雨停了吗?月亮这么快出来了? 可惜她不敢再开窗看一眼。 叶蓁蓁道:“眼下是出不去了,等下迎亲的队伍过来,你们趁人多眼杂先逃走。” “那你呢?”白茴茴急得挠头,这次来就是为了救你啊,我们自己逃了算什么事。 叶蓁蓁笑了笑,三分无奈,七分不甘,叹道:“我自会想办法逃走,实在逃不掉,也只能……” 白茴茴抢道:“不行,我白茴茴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蓁姨,你放心,我们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小枝的手还被叶蓁蓁抓着,虽然是初春,可她的手心却出了一层毛汗。 小枝看了一眼白茴茴,伸出另一只手,以衣袖遮挡,在她手心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神色淡然,不像刚进这间屋子时那般焦急无措,她说道:“先别急,我们静观其变。” 白茴茴感觉手心有点痒,抬眼看了看小枝,见她这副冷静的模样,心道:小枝这份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魄力,我果然是比不上。 然而,她很快就觉出不对劲来,尤其是小枝又一次刮她的手心时。 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要搞这些小动作? 除非……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白茴茴心下一惊,背上先出了一层冷汗。 不等她冷静下来,楼下又传来女妖的声音,“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下楼吧。” 这座竹楼,没有雪宝妖王的吩咐,她们谁也不敢上来。 叶蓁蓁最后看了一眼小枝和白茴茴,将手中的喜帕盖到头上,遮住她那缓缓扬起的嘴角。 白茴茴这才敢抬眼去看小枝,两人眼神交流了片刻,小枝朝她点了点头。 果然,这个叶蓁蓁有问题! 叶蓁蓁似乎很害怕,怎么也不愿松开小枝的手。 偏偏正好握着那只藏了红豆的手,想搬救兵,无奈抽不出手来。 小枝欲哭无泪,除了静观其变,再无他法。 此时若是撕破脸,她和白茴茴的小命怕是就要交代了。 如果不是新娘子那一句“陆七”,小枝也不能发现异样,叶蓁蓁和景昭魔君都唤他们的儿子“红豆”,从没叫过他“陆七”。 想起进来之前方大娘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小枝当时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但也不敢确定。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小枝假装扭头去看趴在窗边的白茴茴,嘴里以极轻,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叶蓁蓁进竹篓里去。 出鬼冢的时候她问过薛繁英,他进到竹篓中时,什么也没看见,眼前一片虚空,没一会他就睡着了,一场大觉无梦,简直不要太舒服。 而且看小白它们待在竹篓中,也没什么不适的模样,每每从竹篓中爬出来,无不是神清气爽、精神百倍,想必也是在里面蒙头大睡、养精蓄锐。 怕是只有自己会看到那些画面,虽然不知为何,但竹篓对于叶蓁蓁来说,是安全的,也是验证她是真是假最好的方法。 房里无风,可身后的铜镜却轻颤了一下。 叶蓁蓁依然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消失。 小枝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她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叶蓁蓁?真的叶蓁蓁又在哪里? 在这些问题尚未弄清楚之前,小枝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引起她的猜疑。 当白茴茴建议叶蓁蓁躲进竹篓,小枝立马就反对了,而这个假的叶蓁蓁竟也不赞同,似乎不想挑破,不知是何居心? 小枝看了眼被新娘子抓住的手,她有种感觉:这个新娘子知道她手心红豆的用处。 难道是认识的?会是谁? 而这楼下,还有什么危险等着她们? 雨渐渐歇了,天依然黑得像锅底灰,不见明月星辰。 大门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寨民,个个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 被雨浸湿的泥地里满是鞋印子,深一个坑浅一个坑,像野猪跑过一般。 热闹是有了,却连一顶喜轿都没有,更别提迎亲的队伍了,只有那两只美艳的女妖提着红灯笼在前引路。 想来是卖蜂蜜赚来的钱只够买红灯笼和扯几匹红绸布,至于其它,就只能化繁为简,将就将就了。 见新娘子出来,围观的寨民们你挤我、我踩你地往前涌,欢笑声、怒骂声,口水乱溅,头发蓬乱,衣衫即将不整。 眼见这群人就要扑到近前,这么好的机会再不开溜,等下到了雪宝妖王面前,可就跑不了了。 小枝用力抽了抽手,还是没能抽出来,她都怀疑这新娘子是不是要拽着她,一起完成拜堂仪式才好。 白茴茴站在新娘子另一侧,搀着她的胳膊,一双眼睛盯着小枝手上的动作,心里跟着干着急。 从这里到寨中最大的竹楼没多少路,眼看那搭了花架子的院子就要到了,小枝心里也开始急了。 她四下张望,试图在妖群中寻到陆七的身影,眼下只能寄希望于陆七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追上白棠?有没有来到这里? 雪宝妖王换了一身大红喜服,白发如银束在头顶,一支白玉簪尾嵌了一粒红宝石,像落在雪地里的一朵红梅。 他站在姹紫嫣红的花架前,红衣如秋日红枫,不意与百花争妍,奈何灼灼耀眼。 他站在粗犷彪悍的众妖群中,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绝世而独立。 他为何要入这穷寨为王?明明只有千山白雪才配得上他。 白茴茴虽然不解,但也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声:长得确实不赖。 当雪宝妖王斜挑了一抹笑意,寒眸扫过来时,白茴茴才惊觉自己老毛病又犯了,长得再好也是个坏坯子啊,赶紧想办法逃命去吧,这时候犯什么花痴。 何况,都是大伙衬托得好,单拎出来看,可比小白差多了。 等白茴茴做完这一系列心理活动,小枝的手还没从新娘子手中抽出来,这是浇了铁汁吗? 逃是没地逃了,四周挤满了妖怪,还没转身呢,就得被堵回来。 没想到这急得跳脚的时刻,新娘子突然甩了白茴茴的手,一把掀起盖头来,将大红喜帕往妖群中一扔,拉着小枝就往人堆里钻。 妖怪们突然看见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新娘子,都惊呆了。 虽然小枝和白茴茴已经长得够漂亮了,但她们素面朝天、白裙绿纱,那股空谷幽兰的淡雅,正好衬出新娘子浓妆艳抹的华美妖娆来。 妖界的审美向来是以“艳”为首,随便抓一个女妖怪,脸上多少都抹了点胭脂水粉,衣饰更是金灿灿、亮闪闪、红彤彤、绿油油…… 这新娘子自从被寨主带回野蜂寨,除了送饭的方大娘,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样。 虽然大伙都猜测能被寨主这种美男子相中,这姑娘长得肯定不赖。 但没想到会这么美,便是连女妖们都看直了眼。 芙蓉不及美人妆,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茴茴,快跑。”顶着叶蓁蓁脸的新娘子不忘回头招呼白茴茴。 说来也怪,这密密麻麻的妖怪堆里,竟还真给她们挤出了一条出路来。 白茴茴怔了怔,她被新娘子那一下子甩得有点重心不稳,当她打算跟上去的时候,妖怪们又紧挨得跟个铁桶似的了。 在白茴茴焦急的时候,小枝也急得很,这新娘子拉着她往外围挤,是想将她带到哪里去?若她真的是叶蓁蓁,小枝也没那么多顾虑,可如今知道是个假的,她就不得不防了。 眼看着白茴茴掉了队,小枝更是火急火燎,她不想跑啊,求求你停下来吧,美丽的新娘子! 与其被带到别的地方迫害,还不如让她和白茴茴死在一起做个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假新娘是个戏精 新娘子力气奇大,或许是用了灵力,小枝急得没法,抄起手中的油纸伞,劈头盖脸地朝旁边的妖怪们身上打去。 妖怪们躲闪不及,一连片的遭了殃,刚刚看似拥堵实则有序的围观队伍,总算被她敲敲打打给搅和乱了。 不少妖怪伸手要去夺她手里的油纸伞,小枝突然一个深蹲,躲了过去。 新娘子不防她来这一手,拖着她又挪了几尺,眉头已经拧成一团,这死丫头,大敌当前,还不想着逃命! “等等茴茴。”小枝被拖着走的时候,也没妖怪踩她,这些妖怪仿佛避她如瘟神,个个给她让路。 或者说,是给新娘子让路,美则美矣,可毕竟是寨主夫人,谁也不敢挤伤了她啊,何况美人如斯,又怎么忍心让她受伤。 虽然不知道她们跑什么,但大伙的觉悟都很统一,那就是能避则避,太近了,反而欣赏不全美人的美来。 小枝心里哀叹:不想跑都不行? “我们先逃出去,再让陆七来救她。”新娘子安排得很有道理,但小枝很想揍她一顿。 她这么想,也打算动手的时候,手上的油纸伞突然“膨”的一声撑开了,小枝还没来得及反应,大红色的油纸伞猛地将她从地上拽起,像拔萝卜似的,往天上窜去。 新娘子还抓着小枝的手,也被带上了天。 这…… 小枝惊呼一声,不知这红伞在做什么妖。 白衣胜雪,红衣如火,就这样飘在了半空。 小妖崽子们开心极了,纷纷拍着手喊道:“好玩,真好玩。” 正当她以为这是新娘子施的法术,要将她带出包围圈的时候,红伞却带着她们在空中飘飘荡荡,在众妖仰视的目光中,落到了已经撤了天棚的花架旁,雪宝妖王的面前! 小枝顺利将新娘子送到了雪宝妖王身边,她也终于离雪宝妖王只有三步不到的距离。 这个地方,真他妈的冷啊! 白茴茴离他更近,在小枝被拽着跑的时候,她已经被提灯笼带路的妖女抓住,扭送到了雪宝妖王面前。 雪宝妖王先是看了眼小枝手里的红伞,眼里露出嘲讽的神色,接着才笑道:“又见面了,没想到两位姑娘这般看得起本王,竟不远万里亲自赶来道喜。” 我呸!白茴茴心里啐了一口。 我们都在青岚城过了新年了,谁不远万里为你而来啊,多大脸。 小枝终于将手抽了出来,一边揉着被新娘子捏得通红的手,一边看着雪宝妖王,皱眉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没看到吗?自然是拜堂成亲。”雪宝妖王将目光落在新娘子脸上,似乎很满意她这副装扮。 “你可知她是谁?”小枝刚想伸手指新娘子,想了想又收了回来,可别再被她抓住。 “我的新娘子是谁,我能不知道?怎么,两位姑娘在青岚城卖胭脂的时候,没见过本王的夫人?” 果然瞒不过他,想来后院那一幕,早就被人禀到他那里去了。 所以,她们一直在他的监视下。 白茴茴冷笑道:“景昭魔君夫人的主意你都敢打,怕不是活腻了?” “她要不是魔君夫人,本王还没兴趣呢。” “不要脸。” “是吗?新娘子都没意见,你急什么?” “她当然……”白茴茴差点脱口而出“她当然没意见,她又不是真的魔君夫人。” 话到嘴边,跟着脑子转了个弯,道:“她当然有意见,没看她刚才要逃跑吗?” 雪宝妖王脸色阴沉下来,他冷眉扫了一眼看热闹的寨民,对小枝道:“这还要多谢小枝姑娘将我的新娘子送回来。” 新娘子早已泫然欲泣,此时更是幽怨地看着小枝,质问道:“小枝,你这是何意?你当真希望我嫁给他吗?你明知我心里只有魔君一人。” 差点想为你鼓掌,白茴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你觉得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吗?那在竹楼上的时候,带着你们直接飞走岂不更好。”小枝定定地看着这张属于叶蓁蓁的脸,即便刚才没有发现问题,就她这一句质问,也绝非叶蓁蓁的风格。 若是将叶蓁蓁放到雪宝妖王面前,只怕直接就开挠了,想老娘嫁给你,做梦吧。 新娘子突然愣了下,转头去看雪宝妖王,眼睛里有几分疑惑,仿佛在问:你什么意思? 有意思,看来并不是他控制了红伞。 小枝脑子里冒出方大娘那张苍老的脸来。 雪宝妖王冷笑道:“看来,本王还是太仁慈了,无妨,今日本王就一并收拾了。” 新娘子戏又来了,一把抱住雪宝妖王,冲身后道:“小枝,茴茴,你们快跑,我先拖住他。” 小枝:“……” 白茴茴:“……” 雪宝妖王被她突然一个熊抱给整懵了,往后踉跄了两步,皱着眉头推开这个蠢货,脸色又沉了沉。 小枝不理会新娘子,看着雪宝妖王道:“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师父是不是你抓的?” 她到现在也没看见所谓新娘子的娘家人,而这个新娘子本身就是个假货,这个雪宝妖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这样把她们当猴耍有意思吗? 与其在这里打太极,还不如早点撕破脸皮,早点知道他的目的,心里早点踏实。 雪宝妖王笑得阴险,他盯着小枝那只即将放到嘴边的手,忽然一把擒住,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小枝痛呼一声,只觉那剧痛中带着彻骨的寒意。 “不要指望你的小情郎来救你,他如今可是自顾不暇呢。”雪宝妖王身上寒气逼人,小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 雪宝妖王打断小枝,继续道:“想见你师父,就给本王老实待着,等拜堂结束,本王自会让你们师徒相见。” 将小枝两只手扭到身后,以妖术捆了,红伞落地,被他碾成了糜粉。 他又看向白茴茴,冷冷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要说白茴茴一开始还指望着陆七来救她们,眼下指望没了,为了多活一刻,只能耷拉着脑袋,老实地挪到小枝身边,十分自觉地将双手背到身后,摇头道:“无话可说,你们拜堂吧。” 雪宝妖王看上去终于满意了。 但是新娘子却好像又不满意了。 雪宝妖王靠近新娘子,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急什么,好戏才刚开始。” 他的眼睛盯着漆黑夜空,他的身上散发着泠泠寒霜,该猎食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索仙藤再现 夜色深沉,夜风寒凉。 野蜂寨的妖怪似乎都涌到寨子中心最大的竹楼去了,巷子里空无一人,连野猫都看不见一只。 不过,喜乐欢闹声充斥在寨子里每一个角落,像那无处不在的红灯笼,像那无孔不入的寒风。 陆七从女妖堆里脱身之后,本想潜伏在附近,等小枝她们过来。 谁知他刚寻了个屋顶坐下,就望见远处小巷里一个人影闪过,虽只是匆匆一瞥,但那身影陆七绝对不会认错,正是他娘叶蓁蓁无疑。 陆七当即几个起落,往那条巷子掠去。 娘亲真的被雪鹄妖抓了?可她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巷子里?逃出来了? 他虽然心里疑惑,却也只能跟上去,那可是他娘啊。 等他到了巷子,双脚刚踩在烂泥地里,那人影又一闪,消失在了转角处。 陆七紧几步追上,刚出巷子,便看见大红灯笼下,叶蓁蓁站在一座竹楼前,正对着他笑。 她穿着新娘子的喜服,衬得她的脸庞分外白皙,夜风吹拂喜服的裙角,如一朵盛开的花,陆七莫名想起幽檀山的曼殊沙华来。 此时雨还未歇,但叶蓁蓁身上却没有半点湿意。 陆七朝她走近的脚步突然顿住了,他娘亲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会避雨术。 叶蓁蓁还在笑,那笑意却越看越不对劲,她仿佛可以一直这样笑下去,不用换表情。 怎么回事?妖灵附身了?或者说,这个叶蓁蓁根本就是假的? 不等陆七细看,只见她脚下突然冒出一团白烟,白烟顺着红裙袅袅升腾,便像那九天仙子下凡尘。 烟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又像是有人在她脚底下烧柴火。 眼看那白烟就要蔓延到陆七脚下,陆七凌空跃起,眨眼便立在屋顶上。 再看那个叶蓁蓁时,只见白烟已经将她包裹。 这莫名升起的白烟定然有古怪。 陆七望了眼远处热闹欢庆处,灯影轻摇,人头攒动。 花架上肆意绽放的鲜花,在等雨雾离去,拨云见月。 小枝呢?是不是也在等他? 陆七也不管这地方有什么古怪,果断决定去寻小枝。 明知是陷阱,他怎会傻到往里跳呢? 但很快,他就跳了。 那白烟来得快散得也快,可以说是像潮水一般,往四周退散。 被白烟扫过的地方,已不在是泥泞的雨路,地面深陷,一个巨大的黑洞出现在陆七眼前。 陆七低眉瞧了一眼,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避雨术在这一刻消失了,寒冷的风裹挟着寒冷的雨,瞬间就打湿了他的眉眼。 黑洞中渐渐泛起荧光,陆七瞧见,密密麻麻的血红藤蔓中,裹着一个人,那人浑身浴血,看不出衣裙原本的颜色。鸦黑的长发被猩红的肉刺缠着钩着,纤长的双手更是直接被贯穿,看得到零星的苍白,更多的是猩红的血。 那人像是睡着了,阖着眼,沾满血渍的脸上看不出痛苦。 萤火星星点点地围绕着她,像不舍离去的冤魂。 “娘。” 陆七颤抖着嘴唇,声音像从地狱传来,冰冷得冻在了喉咙里,出口时,只剩一声嘶哑的低喃。 陆七识得,那是上古索仙藤,能让仙君仙魂消陨,再不往生,是极其凶猛的植物。 他在通天阁的山洞里见过索仙藤的残枝碎蔓,在小枝身上见过被索仙藤绞刺过的伤。 可此刻,他亲眼见到索仙藤绞缠刺穿了他的娘亲。 他的娘亲不过一介凡身,怎受得住这弑仙的极刑。 凄风苦雨,残烛饮泪。 只这一眼,陆七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御邪剑来。 陆七落地前,一剑斩断叶蓁蓁身旁一条碗口粗的索仙藤,猩红的汁液喷溅在他脸上。 足尖在另一条索仙藤上踏过,直接将其碾碎了,汁液横流,腥臭无比。 再飞起时,剑光扫过,又一道带着血腥味的汁液喷涌。 这种从上古活下来的玩意,也不是轻易就能斩尽。 仙君尚且不敌,陆七自然也讨不了好。 索仙藤扭动灵活的藤蔓,肉刺如刀,仿佛长着钢牙的凶兽,从黑暗中觉醒。 没一会,陆七的手背便被索仙藤上黑铁般坚硬的肉刺给划拉出一道狰狞的口子。 索仙藤嗅到魔血的气味,更加疯狂地舞动,像发现猎物的饿狼,群起而围之。 不过陆七并不是什么软弱待杀的小羊羔,他一双溅了索仙藤汁液的眼睛,愈加猩红。 御邪剑片刻不得停歇,斩杀不尽的藤蔓,仿佛不将它连根拔起,它就还有无穷的活力,即便被切成数截,剩下的还能泼洒着血汁,猖狂叫嚣。 御邪剑劈砍在肉刺上,火花四溅,“噌噌”作响。 潇潇寒雨未歇,料峭邪风又起。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陆七魔障了一般挥动御邪剑的身影,无休无止,不知靥足。所有的悲痛都化作了凛凛剑影,漫天血腥。 当他终于将这一片的索仙藤斩尽,将叶蓁蓁从破碎的藤蔓中捞起时,握着御邪剑的手,还在隐隐颤抖。 黑暗忽然来袭,洞口竹楼下的灯笼烛火消失了,一直充斥在耳边的喧嚣声消失了,头顶铺满乌云的天、寒风、冷雨,都消失了。 陆七心头一凛,迅速祭出一道雷火,却骇然发现怀中的叶蓁蓁……嗯,没有消失,不过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他不认识的魔界女子。 此女子满脸血渍,看不出容貌,但脖颈处一道淤黑的勒痕,看上去不像是索仙藤造成的伤。 围绕在她身边的萤火已经散去。 陆七将她往地上一丢,虽然知道被骗了,心里却松了一大口气。 眼中的血红渐渐淡去,心还微微抽搐着,刚才那一幕,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极刑。 娘亲到底在哪?是否还活着? 借着雷火之光,陆七这才开始仔细查看这个空间。 满地断裂的索仙藤,冒着血沫的汁液,还有…… 陆七眉头微皱,这个空间似乎没有边界,破碎的索仙藤外是更多长势喜人的索仙藤,而那些藤蔓中,裹着十来个魔界女子,尽是浑身浴血。 而更远处的黑暗中,还不知裹藏了多少魔界女子。 这些魔界女子的尸身,竟被用来饲养索仙藤! 一条索仙藤哧溜一声缠上陆七的脚踝,这藤子力气极大,韧性又强,陆七一个怔愣间,就被卷着抛了起来。 反手一剑将将刺出,陆七突觉心口一疼,当即一口鲜血喷出。 这玩意有毒?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诡异眼睛也来了 陆七瞬间明白了,索仙藤乃弑仙之物,若是以魔饲之,是不是也能弑魔呢? 这东西出现在这里,分明就是为他,或者说是为他父君准备的。 以叶蓁蓁为诱饵,引他们上钩。 究竟是谁,做了这么大一个局,要置他们于死地? 雪鹄妖?陆七觉得他还没这个本事。 那个赠娘亲护灵珠的仙君?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不管是谁,眼下他也没功夫想这些了。 小枝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得想办法先出去再说。 陆七试着用灵力探知这个空间的边界,只要是结界,总会有突破口。 然而,他的灵力每每释放出,便被索仙藤给吞了,这玩意,还真不客气。 岂止是不客气,是恨不得将他绞成碎片,蚕食干净了才好。 心口又一阵疼痛传来,陆七赶紧护住心脉,不敢再动用灵力。 他如今被困在这一片索仙藤中,进出不得,四周都是蠢蠢欲动的嗜血藤蔓,可除了在藤蔓中找出路,再无他法。 陆七来回走了两圈,对这些朝他扭腰摆手的索仙藤仔细看了片刻,突然一跃而起,往索仙藤中的魔界女子尸身上踩去。 萤火环绕间,索仙藤果然没有缠上来。 陆七发现,不管是之前化作他娘亲的那具尸身,还是脚下这具,除了手脚头发被索仙藤缠绕刺穿,虽然浑身浴血,看上去惨烈无比,可萤火飞舞的地方,却没有索仙藤刺伤的痕迹。 想来是用某种术法控制着这些尸身,以血养血,徐徐图之,供给更多的索仙藤。 这种禁术他听说过,没想到今日竟能亲眼见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陆七以这些尸身为跳板,一路往更茂盛的索仙藤丛林而去。 前方,会有出路吗? 不,没有! 当他终于踩在最后一具尸身的肚子上时,借着雷火的光芒,他发现前方除了金秋的麦子一般长势喜人的索仙藤,什么也没有。 想必这个空间的创造者一定很享受丰收的喜悦。 可惜不用灵力,召不了引雷诀,不然,陆七一定一把天火,烧了这滚滚麦浪。 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女尸身上,往前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不想活了,陆七不仅想活,他还想和小枝成亲生娃,不说像他爹娘那样生几十个,两三个总是要的。 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他还没享受,怎会不想活,说什么傻话。 那只能往回跳了,陆七有些气闷。 在他即将起跳的时候,突然发现脚下女尸的眼睛竟然是睁开的。 这是什么情况? 诈尸? 陆七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在女尸肚子上碾了一脚,见她没反应,又用御邪剑戳了戳,还是没反应,索性蹲下身,盯着那双眼睛看起来。 这双眼睛,怎么说呢,很漂亮,又大又亮,不像死人,可却眨也不眨一下,反而又像是死不瞑目。 可陆七总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直到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他才惊觉,原来是这张脸配不上这双眼睛啊! 这分明就是一双男人的眼睛,想来还是个长得不难看的男人。 陆七起身往回跳去,每踩上一具女尸,他都要去看她的眼睛,直到跳回被他劈砍出来的空地,他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 那些魔界女子的眼睛,竟然都长得一模一样! 关键是,他总觉得在哪见过这双眼睛。 陆七走到那个冒充叶蓁蓁的女尸旁边,刚刚还闭着的眼睛,此刻果然是睁开的,亦是那双男人的眼睛。 想来是怕陆七发觉异样,所以在将她化作叶蓁蓁时,令其闭上了眼睛。 若是陆七在叶蓁蓁脸上看到这双眼睛,绝对不会往这个陷阱里跳。 这双眼睛像个监视者,冷冷盯着这个空间里的动静。 如今该怎么办?将这眼睛戳瞎,能出去吗? 陆七一念至此,便伸出两指,往那双漂亮的眼睛上戳去。 嗯?戳不动? 竟是石头做的! 那抠出来呢? 陆七一手扒着女尸的眼眶,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在那眼眶中一转一勾,倒是很快就将那石头眼珠子给抠下来了。 但是抠下来看,又看不出什么古怪来了。 正当他准备对另一枚下手的时候,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声。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一只浑身黑漆漆的猫不知从何处跳出来,落在了陆七的肩头,那双翡翠绿的眼珠子盯着陆七看。 “小黑。” 小黑身上有浓烈的血腥气,陆七伸手在它背上摸了一把,湿哒哒的,全是血,小黑哀嚎一声,趴在他的肩头。 看来也糟了索仙藤的毒手,还能留着这条小命,已是万般不易。 不一会,小黑身上的血就浸湿了陆七肩膀的衣衫。 陆七正欲以灵力给它续命,不料小黑突然伸出爪子,“啪”的一声按在陆七嘴巴上。 这动作,和小白如出一辙,果然是物以类聚。 不过随后,它又收回爪子指了指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铃铛球。 陆七会意,这是父君亲手制作的黑铁镂花玲珑球,本是没有镂花的,因娘亲嫌丑,小黑也嫌丑,父君便借了他的御邪剑,在玲珑球上雕了朵桃花,小黑这才欢喜地接受了这个礼物。 而这玲珑球不止是为了美观,和寻猫之用,球中更是藏了一枚魔界珍贵的丹药,据说是当年景黎魔君所制,能短暂的压制魔毒。十四姐中毒之初,就是靠此药续命。 小白和棒槌接连出事,小黑恐怕也不安全。 父君猜测小黑极有可能正是景黎魔君本尊,便将此药置于这个玲珑球中,以备不时之需。 陆七从它湿漉漉的脑袋下打开了鸽子蛋大小的玲珑球,从中取出一枚指甲壳大小的棕色药丸,喂到它的嘴边。 谁知小黑却别开脑袋,又一爪子拍在陆七嘴巴上。 嘿,你还拍上瘾了是吧? 陆七正要去掰开它的嘴巴,小黑一副看笨蛋的表情盯着陆七,将他捏着药丸的手推到他的嘴边,恨不得开口说人话:你小子倒是吞下去啊,跟我客气个啥! 陆七心念一动:也对,小黑服了药丸不过多撑一段时间,而自己若是暂时压制了毒性,便有机会杀出去。 陆七看了小黑一眼,道:“谢了,等出去,让小枝给你红豆果子吃。” 小黑“喵呜”一声,总算能安心地闭眼睡一会了。 药丸刚到嘴里便融化了,陆七只觉一股充沛纯正的灵气顺着喉咙涌进四肢百骸,不消片刻,心口的疼痛就散去了。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陆七不再去管剩下那枚眼珠子,当即擦去嘴角的血渍,收了御邪剑。 引雷决,引九天雷电,燃幽冥之火,焚四海邪灵,祭八荒鬼神。 平地一声惊雷,陆七手指间电光灼灼,只见他飞身离地,衣袍猎猎,眼中一片炽热。 雷火瞬间在索仙藤中爆燃,火舌舔上猩红的藤蔓。 索仙藤像人一般扭曲挣扎,黑铁一样坚硬的肉刺胡乱挥刺,仿佛一群丧失了理智的疯子,伸出最尖厉的指甲,彼此抓挠,尤不觉痛快,还要用脚踢,用牙齿咬,用头撞,不你死我活不罢休。 既是弑仙之物,便用这仙界的雷火烧你个精光。 在一片火光中,陆七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掌劈出,天崩地裂,那个巨大的洞口又出现在了头顶。 陆七对肩头的小黑道了一声“抓稳了”,便飞身出了这个烟熏火燎的大炉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拜堂变故 雪宝妖王携了哭哭啼啼的新娘子,立于五颜六色、芬芳袭人的花架下,在大伙的欢呼声中,正欲对着那藏在云中死活不肯不出来的月亮拜倒在地。 一道闪电蓦地劈开山顶,轰隆的雷鸣从山那边滚来,不一会,就在野蜂寨上空炸开。 众妖皆惊,雨不是停了吗?这又是闹哪出? 雪宝妖王亦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正常的天气变化,是有人在引天雷,他第一个便想到了魔界少主陆七。 情况有变? “寨主啊,看来今日并不适合成亲啊,您瞧这电闪雷鸣的,月亮怕是盼不出来了,要不……”一位驼背老大爷无不担忧地道。 这位大爷是个胆小的,他身后一位自认胆大的老大娘在他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眼神如刀,恨不得将这没出息的死老头子给剐了。 雪宝妖王抬手打断他,陆七若能从索仙藤里爬出来,这场戏,就更要做足了。 可还没等新娘子不情不愿地跪下去,现场又出变故了。 小枝和白茴茴不约而同地替雪宝妖王感到惋惜。 她俩,倒是对这桩亲事没啥意见。 只是没想到,刚刚还喜笑颜开的野蜂寨的妖民们,却突然意见大得很,竟然在雪宝妖王跪下去那一刻,将花团锦绣的架子给推到了。 小枝和白茴茴有点懵。 内讧?造反? 这不砸死也得残废吧? 尤其是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在花架倒下去那瞬间,一拥而上,齐齐祭出自己最强大的灵力,发狠地贯入花架中。 这野蜂寨里随便拉出来一个小妖崽,都是开了灵智的一等妖怪,是白茴茴不靠作弊,绝对不可能召唤出来的东西。 如今身陷妖窝,又目睹妖怪内讧,白茴茴简直是心惊肉跳、瑟瑟发抖。 抖着抖着,她那背在身后的手偷偷抖了一只到小枝身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俩提着红灯笼的女妖愣了愣,竟忘了要去扶起足足有一面墙之高的花架子。 轰然一声巨响之后,是落针可闻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瓜娃子们也不再上蹦下跳,鼻涕虫拖到了嘴巴里都忘了舔。 总有人喜欢在沉默中爆发,没错,这个人就是雪宝妖王。 又是一声巨响,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扎好的花架子,顷刻间,竹架断裂,鲜花震起,漫天花雨纷纷飘落。 雪宝妖王牵着新娘子的纤纤玉手,从残破的花架下腾空而起,又在缤纷多彩的花雨中翩然落地。 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白茴茴真要对着他夸一声“潇洒”了。 雪宝妖王面冷如霜,鹰眸睨着那十几个壮汉,声音更是像浸了冰水,冷得让人牙齿打颤,“果然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上次饶你们不死果然是本王做错了,无妨,今日便一并解决了。” 其中一个壮汉怒道:“哼,你这卑鄙无耻的雪鹄妖,夺我家园也就罢了,竟为了自己娶亲,掏空了我们大家仅存的一点野蜂蜜,简直太过分。” 这位壮士,小枝和白茴茴认识,正是后院熬肉汤的糙汉子。 不过,你们就为了那点子蜂蜜揭竿而起,值得吗? 她们不是很理解。 而且为什么要等到今晚拜堂之时才动手?难道就为了给雪宝妖王留下一个难以忘怀的回忆? 对于这件事,她们不幸猜对了。 打是打不过雪鹄妖的,但自掏腰包为他娶亲撑排场,他们也是万般不情愿的,郁气难纾,于是便动了鱼死网破的念头。 你不让我们活得痛快,我们便搅黄你的亲事,你也别想痛快。 雪宝妖王冷笑道:“果然是人穷志短,本王本可以许你们一个更好的前程,没想到你们心心念念只是几罐蜂蜜。” “我们就喜欢蜂蜜,怎么了?招你惹你了?我们在这野蜂寨生活了几千年,与世无争,辛勤劳作,从不招惹是非,怎么就让你这只雪鹄妖给惦记上了呢?你志向远大,你鹏程万里,你怎么赖在我们这穷乡僻壤不走了咧,还打算娶亲生子,你咋想得这么美呢?” 嗯,这一位皮肤黝黑的壮士是个嘴皮子利索的。 白茴茴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悄悄附在小枝耳边道:“这是一头黑熊妖。” 小枝点点头,道:“难怪。” 白茴茴的手还在小枝背后,借竹篓掩护,搞小动作,这妖术可真难解啊! 那边雪宝妖王身上的怒气已经冲到了脑门,这头黑熊妖算是戳痛了他的软肋。 不过那厮却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苦要诉,正张着嘴,话还没出口,一截断裂的竹架“嗖”的一声,从他嘴里穿过后脑勺,将他钉在了旁边的竹楼上。 一路上顺带串了几个没来得及躲开的围观妖民,像串糖葫芦一般。 寂静了一瞬,众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虽然知道今日没有活路,也总得斗一斗再死吧。 可这…… 不知是谁尖叫一声,一场热闹的拜堂仪式彻底乱了套。 找雪鹄妖拼命的拼命,夹起小孩逃跑的逃跑。 场面十分混乱。 偏偏都这样了,那新娘子还盯着小枝不放。 白茴茴是没法解那捆着小枝的妖术了,扯着她的胳膊就往妖怪堆里扎,谁料刚刚还惊魂未定的新娘子,竟一个箭步就追上了她们。 “小枝,茴茴,你们等等我。” 小枝和茴茴:“……” 妖民们对雪鹄妖一腔怨气,对新娘子倒是宽容得很,尤其是刚刚见她意欲逃跑不成,只能一百个不情愿嫁给雪鹄妖的模样,心里也是有点不忍的。 但这不忍与他们的计划比起来,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其实,刚才那出给新娘子让路的戏码,是雪鹄妖和他们事先编排好的:等新娘子出了竹楼,她要跑就随她跑,千万别拦着。 妖民们十分不解,他们的寨主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既然随她跑路,那你还浪费大伙的银钱整这一出干啥?敢情花的不是你的钱不心疼,就可劲儿糟践? 本就不满的妖民们,更加怀恨在心了。 配合你做戏没问题,但新娘子他们是不可能真的放跑的。 你不想成亲,我们偏偏要你成亲,你想成亲的时候,我们偏偏不让你成亲。 嗯,妖怪们的脑回路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怎样阻止新娘子逃跑,窍门就藏在小枝手中那把红伞里了。 今日本就打算和雪宝妖王拼个鱼死网破,但真到动真格的时候,老弱妇孺难免生出怯意,尤其眼见那一串糖葫芦在半空摇晃,更是吓得心胆俱裂,一心只想逃命。 勇者搏出路,怯者觅退路。 第一百二十七章 火光滔天 然而有的妖怪死到临头还贼心不死,妄想趁乱捡点便宜走。 这不,一个长得十分猥琐的麻子脸妖怪,眼见新娘子从他身边跑过,立时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一把就搂住了她的纤腰,顿时心神荡漾,这要是扛到哪个深山老林藏着,再生一窝崽崽,可不得美死他。 小枝和白茴茴正要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不想没一会,那麻子脸就扔下了新娘子,捂着手,跳着脚,一脸痛苦的模样。 不知这小娘们使的什么阴狠手段,他刚体会了一把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突然手心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奔向小枝和白茴茴的路上,仍有不少咸猪手不知死活地往新娘子身上蹭。 叶蓁蓁只是一个人族姑娘,虽不知这位假扮她的是哪路妖怪,可既然是假扮,总得假得实在,让人分辨不出,所以她此刻在众妖眼里,只不过是个人,而且是个鲜嫩可口的人。 妖怪们贪婪的本性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只是他们伸出去的手,无一不像被毒蜂蜇、被毒蛇咬、被天雷劈…… 总之,不用雪宝妖王出手,他的新娘子就替他解决了一大片。 这会再看新娘子身边,不说推搡拥挤,大伙反而在一片混乱中硬是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仿佛又回到刚才新娘子掀起盖头后的情景,仿佛他们还在配合着雪鹄妖做戏。 眼看新娘子就要突出重围冲过来了,小枝和白茴茴身上的术法却在这时突然消失了。 两个时辰到了? 俩人心头一惊,果见身边挤成一团的妖怪们都朝她俩投来了疑惑的目光,紧接着,那目光中又泛起了惊喜、贪欲…… 这俩姑娘竟然不是妖! 这简直就是天降之喜! 逃命是一回事,逃命的路上总也要解决口腹之欲,顺手捞上两块鲜香味美的嫩肉岂不美哉。 小枝在群狼环伺中,正欲将白茴茴唤进竹篓中藏起来,却见新娘子已扫除障碍,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她们身边。 小枝双手负在身后,一条胳膊被白茴茴扯着,另一条很快就被新娘子给架住了。 面对新娘子这么一朵带刺的月季花,妖怪们又有些瑟缩了。 罢了,罢了,还是先逃命吧。 没办法,只能带上她了。小枝和白茴茴对视一眼,为了不被这个假扮成叶蓁蓁的玩意秒杀,也为了不被众妖生吞活剥,只好继续做戏了。 然而不等她们跑进最近一条巷子,野蜂寨每一座竹楼里,几乎同时窜起熊熊大火来。 火势起得快,蔓延得更快,彷佛往草堆木屑里泼了热油,火光滔天,瞬间照亮了整片山谷。 尖叫声、惊呼声、怒骂声、痛哭声…… 将那些肮脏的、猥琐的、善良的、纯洁的…… 通通湮没。 一场惨绝人寰的折子戏在这座千年古寨里开锣上演,无处不是悲声。 “怎么回事?”雪宝妖王抓住最近一个红衣妖女的胳膊,厉声问道。 红衣女妖在漫天火光中笑得欢快放肆,她看向雪宝妖王的眼里尽是嘲讽,像极了那个人的目光,“妖王大人,您不忍心做的事,只好让属下来帮您了。乱,可不是杀几个妖、几个魔就够了的。” 雪宝妖王望着那火海中挣扎的妖怪,有鸡皮鹤发的老人,有天真烂漫的孩童,有嫩如青葱的姑娘,有风华正茂的少年,有…… 他们本来安分守己、自得其乐,没有凌云之志,从来与世无争。 他从没想过要毁了这里,他只想在今晚过后,等事情办完了,便彻底从这座寨子里消失。 谁能想到,今晚过后,消失的不是他,而是这座寨子。 雪宝妖王头痛欲裂,险些要站不住,身后一头满身染血的妖怪,趁机将一柄钢刀插进他的胸口,可他竟没半点反应。 他仿佛回到那一年的雪幽山,那满眼的红光,那满山的…… 红衣少女还在说话,“妖王大人放心,属下没有用妖界的琉云火,到时候只要将这顶黑锅扣到魔界头上,还怕妖魔两界打不起来吗?” 雪宝妖王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觉得眼前红影晃动,他讨厌这种颜色,他恨这种红光。 终于,在红衣妖女凄厉的惨叫声中,雪宝妖王清醒了。 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他雪白的脸上、头发上,尽是这种恶心的东西。 他竟将红衣妖女给活活撕碎了! 火光冲天,悲声不绝,红灯笼卷着红绸缎,为这盛景又添一把猛火。 新娘子拉着小枝和白茴茴往一座正烧得欢腾的竹楼跑去。 白茴茴在后头拼尽全力拽着、拖着,可那新娘子力大无穷,她一介凡夫俗子怎是对手。 “你要带我们去送死吗?”白茴茴怒吼道,一阵浓烟扑来,呛得她连连咳嗽。 新娘子在这炙热的火光中回头,莞尔一笑间,端的是倾国倾城,举世无双。 她笑道:“相信我,我不会害你们的。” 信你个头! 眼看烈火扑面,火烧眉毛了,小枝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电光,炸开一声惊雷。 叶蓁蓁! 妈呀,她知道蓁姨在哪了! 情况危急,急中生智,小枝赶紧喊道:“小白,出来。” 白茴茴刚想问她干嘛这时候喊小白出来送死,只见小白刚从竹篓中爬出来,虽然眼睛上蒙着白绢布,可它像是感应到什么,两条小短腿钩住小枝的胳膊,张嘴就去咬她手上无形的束缚。 果然有用,早怎么没想到这个,小枝暗叹一声。 她看了一眼正一边将她们往竹楼中拽,一边回头往她身后瞧的新娘子,依然将双手背在身后竹篓下,小白也很配合地没有爬上来邀功,依然装作一副这妖术很难解的模样。 “陆七哥哥,你终于来了。”小枝脑门上热汗涔涔,一只脚已经踩在了竹楼上掉落下来,烧得通红的竹炭上,鞋袜瞬间烫焦了,即便痛得心抽抽,她还是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扭头往新娘子那一侧的巷子里望去。 新娘子闻言一惊,果真回头去看。 趁这空隙,小枝的手已经快速伸到嘴边,急道:“陆七哥哥。” 巷子那头除了大火,和在大火中滚成团的妖怪,哪里有陆七的影子。 觉出被骗,新娘子扭头的时候,眼里终于露出怒火凶光,手里顺势发狠劲,便要将小枝连着白茴茴一起甩进火场中去。 千钧一发之际,小白一口咬在她的手腕处,当下就见了血。 本以为新娘子吃痛会松开小枝,谁知她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双手齐上,奋力一抛,嘴里痛快喊道:“去死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别怕,我来了 小枝尖叫一声,眼看就要飞蛾被迫扑火了,赶紧喊道:“白茴茴、小白进竹篓中去。” 虽然她不知道那火会不会将这宝贝竹篓也烧成炭灰,但眼下,她只能这样做了。 万一,万一陆七哥哥赶来了,只救一人,应该更容易些吧。 小枝心中还存着一线希望,没到咽气那一刻,她绝不放弃。 白茴茴还没来得及和小枝说句话,就消失在了竹篓中。 金光闪过那一刹那,白茴茴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竟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 兴奋狂舞的火舌已经舔上小枝的头发衣裙,新娘子力气真大,这一脱手,就将小枝抛到了竹楼中心。 “别怕,我来了。” 小枝没有被烈火席卷,她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眼角酸涩,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害怕的,眼眶很快就红了一圈。 见小黑趴在陆七肩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小枝心里一惊,待看清陆七脸上和身上的血渍,更是吓了一大跳,不等陆七抱着她飞出火场,眼泪已经像滚豆子一般往下掉。 陆七在她额头轻啄了一下,道:“乖,先别哭,赶紧给小黑一枚红豆果子救命,要是有多的,你看可否能赏我一个?” 小枝含泪嗔了他一眼,嘴里念着“红豆果子”,反手就从竹篓中掏出两枚来,一枚塞进小黑嘴里,顺手将小黑拎进竹篓中。 一枚喂给陆七,道:“不够我还有。” 陆七抱着她往高处掠去,小枝扭头望了一眼已然变成火海的野蜂寨,突然惊呼一声,急道:“快,快回去,蓁姨还在下面。” “在哪?”陆七的心又沉了下来。 “茴茴说,那座竹楼里设了结界……” 不等小枝说完,陆七已经发现火海中一处异样的地方。 那里确实有一个结界护着的地方,只是在烈火的攻势下,很快便要坍塌。 陆七掐诀施了道防护咒,抱着小枝又冲回了火海中。 正是关着新娘子的那座竹楼,本来透明的结界正在冒着灼人的白气,要不了多久,这里也将化作一片火海。 这结界是防野蜂寨的妖怪所用,难不倒陆七。 鸳鸯喜帐空遗恨,龙凤红烛泣血泪。 卧房内依然一派喜气,可外面,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小枝从陆七怀中跳下来,“哎哟”一声,险些摔倒。 她已经忘了脚底被烫伤的事了,刚才见到陆七,竟也忘了疼。 陆七赶紧扶住她,低头去看她勾起来的那只脚,鞋袜已经不见了,估计是烧穿了底,掉了。 只见那只脚心一片血肉模糊,陆七眉头蹙起,正欲蹲下身,被小枝一把拉住,道:“先别管我,快去救蓁姨,那,就是那个铜镜,蓁姨在里面。” 陆七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结界,将小枝打横抱起,快步走到铜镜前。 小枝记得,她和白茴茴刚进这间房时,新娘子就是坐在铜镜前的圆凳上,一动也不动。 可是当新娘子转身的时候,小枝分明看到铜镜中出现的不是新娘子的后脑勺,而是一张脸,一张属于叶蓁蓁的脸。 当时一心想着逃跑,没想太多,直到新娘子拉着她们往着了火的竹楼去时,那回眸一笑,让她想起了这个细节来。 回头的人,镜子里怎么还会出现她的脸?! 一环通了,小枝又想起她唤叶蓁蓁进到竹篓中去时,那铜镜颤动了一下。 这是不是说明,蓁姨就藏在铜镜中,虽然听得到她们说话,却被术法困住,出不来? 陆七将小枝放在圆凳上,围着铜镜仔细看了一圈,伸手覆到镜面上,片刻后,铜镜里突然出现一张脸来,吓得小枝差点从圆凳上摔下去。 陆七将手收回,小枝看清镜子里的人,正是叶蓁蓁,她和之前一样,焦急地望着镜外的他们。 小枝道:“蓁姨?” 铜镜中的叶蓁蓁简直要热泪盈眶,用力点了点头。 陆七心中一痛,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眼角隐隐有些濡湿,那双眼睛亮如星辰,声音却有些嘶哑了,道:“娘亲确实被困在铜镜里,不过这个术法很复杂,我从未见过,一时半会解不了,我们先将铜镜带走,出去再想办法。” 小枝抱起只比团扇大一圈的铜镜,陆七抱起小枝,在结界轰然坍塌,大火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之前,飞上了天。 可刚到天上,小枝又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惊道:“师父,我师父呢?他还在野蜂寨!” 陆七回头望了一眼火势滔天的野蜂寨,声音低沉,道:“来不及了。” 小枝一颗心往下落,落不到底,又提不起来,慌兮兮的,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七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往不远处那条大河对岸飞去。 身后火焰浓烟,炙热灼人。 河上水汽氤氲,寒冷如冰。 将小枝放到河边的枯草上坐下,陆七先检查她的脚。 小枝望着往这边蔓延过来的大火,有些魂不守舍。 她想起给她们带路的狗娃,邀请她们喝肉汤的糙汉子,赠她雨伞的方大娘…… 那些妖有坏的,可也有好的啊,就这样一场火,全烧没了,没了…… 师父也没了…… 陆七在小枝的脚踝处施了一道术法,让她暂时感觉不到疼痛,然后才在她那脚底的烂肉上一通操作,最后撕下一片里衣上的白绸布,将她的脚小心翼翼地包扎了。 将她揽入怀中,陆七安慰道:“你不是看到白棠了吗?说不定你师父已经被他救走了。” 小枝眼中瞬间又燃起希望之光,她仰头激动道:“对对对,白棠叔叔肯定是去救师父的。” 陆七捋了捋她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声音中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你们都没事。” 小枝对他笑了笑,又望向河对岸的熊熊烈火,滚滚浓烟直冲云霄,愁道:“现在怎么办?这火会不会烧到山上去?” 乌云压着浓烟烈火,想必已经惊动了上界的仙君。 陆七看了一眼漫天烟灰,又继续盯着映着火光的河面,道:“若是任它这样烧下去,烧到青岚城也是有可能的,就看那些仙君愿不愿意出手了。” 他隐约听见,这河面之下传来一阵铁链拖曳的声音,那声音极轻,似乎从很深的地底下传来,与在千叶山榕树洞中所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这河底难道囚着什么东西?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人间烟火 “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小枝摇了摇陆七的胳膊。 山上多少草木生灵,青岚城多少妖鬼人,这样干等着别人出手,实在是太被动了。 万一那些仙君懒得管这妖魔斗殴引发的人祸,由着这火浪滚滚而去,岂不是要酿成更大的灾难。 不等陆七回答,一道蓝光闪过,眨眼间,两人面前就多出来一个人。 紫袍蹁跹,婉若天人。 正是景昭魔君。 当景昭魔君转过身来,只见他左手拿铁铲,右手沾几片葱花,腰间系一条绣了两枝粉嫩桃花的白围裙。 “你娘呢?”景昭魔君眼角眉梢都是焦急之态,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两人。 小枝愣了愣,双手将怀里的铜镜恭敬地托到他面前,道:“给您。” 啥玩意? 景昭魔君眉头皱得更深,都什么时候了,他哪有闲心照镜子。 小枝赶紧解释道:“蓁姨就在这铜镜中。” 只见铜镜背面篆刻着繁复古老的符文,晦涩难懂;正面光滑可鉴,倒与一般铜镜无异。 景昭魔君赶紧扔了铁铲,将手掌贴到铜镜上,不一会,叶蓁蓁的脸便浮现出来了。 半月未见,再见之时竟险些又要阴阳两隔,叶蓁蓁眼眶一红,这次不需要蒜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景昭魔君眼角也染了红痕,他咳嗽一声,抚着镜子道:“你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叶蓁蓁张了张嘴,点了点头,虽然没听到她的声音,但景昭魔君一颗悬了半天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此地距离女儿叶含笑的山头几千里远,他今日才得知叶蓁蓁出事的消息,正在给女儿熬肉粥的景昭魔君,当即将一把葱花撒进锅里,掐传送决,迅速将自己运送过来,耗费了老大的修为。 这事得怪莫老头,当日他心急之下,派了魔狮去通知景昭魔君。 这魔狮只听说景昭魔君是去替女儿报仇出气,却没听清是哪个女儿,它是个石头脑袋,没办法,只能从大公主的山头开始寻起。 年前,除了尚在静养的十四公主,各位公主全都前往三十三公主的鹿鸣山小聚去了,至今未归。 因要瞒着景昭魔君十四公主被人下毒之事,知道这件事的几乎只有各位公主和她们的心腹。 魔狮虽然也知道找人问一问,可接连问了几座山,压根就没人知道,有哪位公主被人下了毒。 魔狮只得一路找下去,终于在今日晚间,气喘如牛、疲惫不堪地爬到了十四公主的府上。 那时,景昭魔君已经去泱泱山放了一把火,将那南竺魔的老宅给端了,可恨那龟孙不在山上,想来是得到消息,趁早逃了。 景昭魔君正打算给叶含笑做完夜宵就连夜赶回青岚城。 他早已察觉出此事来得蹊跷,奈何已经到了这里,不为女儿出口气,他那心里实在堵得慌。 何况他查过,确实是南竺魔下的毒,此事不假。 没想到肉粥刚熬好,只待撒了葱花就可以出锅了,他家看大门的石头狮子找过来了。 景昭魔君看了一眼扶着小枝站起来的陆七,道:“这术法十分复杂,我得去找一位朋友探讨一番,仙界已经插手了,想必很快就会下雨,那边的大火你无须多管,倒是这河底,有些古怪。” 景昭魔君说着走到河边,往水面看了看,片刻后,才沉声道:“这水面之下,竟然不是泥淖,而是极厚的冰层,难怪如此阴寒,可惜底下的东西已经被带走了,倒也没必要白白下去一趟。罢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我先走了。” 景昭魔君说完,一挥衣袖,翩然远去。 小枝看着他消失在山顶的背影,喊道:“欸,景……” 陆七叹道:“别管他,在我娘没从那面铜镜中出来前,他是不会思考其它事情的。” 这时,一点水滴落在小枝脸上,接着是手背上,很快,河面上荡开点点涟漪,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将那漫天火光的倒影搅弄得扭曲破碎。 果真下雨了! 没有电闪雷鸣,没有狂风大作,仿佛已经来不及搞这些排场,瓢泼大雨像是天河倾翻,要将人间淹没。 陆七施了避雨术,扶着小枝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眼见着那火势渐渐弱了下去。 看来不需要他们帮忙了,小枝再次被陆七抱起,不消片刻,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成青岚城外山脚下的竹舍了。 陆七知她担心夏云泽,便直接带她到了这里,如果夏云泽真的为白棠所救,应该会回来这里吧? 青岚城的雨歇了,乌云也已散去,一弯如钩月牙斜挂天穹,寒星点点,风吹竹影,有暗香浮动。 竹舍里很安静,没有点灯,这个时辰,人间已然入梦了。 陆七将小枝放在屋檐下的摇椅上,点了烛火,挨个房间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夏云泽的身影。 “别胡思乱想,野蜂寨那边正下大雨,也许他们被困在半路,要明天才能回来。”陆七蹲在摇椅旁,摩挲着小枝冰凉的手心,安慰道。 刚才在火场出了一身大汗,此时回到这初春的夜风里,小枝渐感凉意。 如今除了等消息,她并无其它法子。 只要有希望,她就不怕等。 在回龙山时,她和小蓬每日里都在等,等每一个三十年。 陆七回屋拿了毛毯,盖在小枝身上,道:“你在这休息一会,我去烧水,你的脚不能沾水,待会擦个身,换件干净的衣裳,早点睡。” 小枝乖乖点头,将身子往毛毯里缩了缩。 待陆七进了厨房,小枝靠在摇椅上,望着悬在竹梢上的月牙,她突然想起白棠那晚说的话来,这人间,确实也是地狱。 命如蝼蚁,倏忽成灰。 她将放在地上的竹篓提起来,正欲将白茴茴唤出来,想了想,还是算了,说不定她已经睡着了。 夜凉如水,能得一觉好眠,也是这“地狱”中难得的一件幸事。 小枝抱着竹篓,从摇椅上站起身,单脚跳进了厨房。 陆七从地窖里寻了老姜,正在给小枝熬姜茶。 她现在还是肉体凡胎,陆七便想学着他娘,按人间的方法熬一碗姜茶,来给她驱寒。 见她扶着门框像兔子一般跳进来,陆七赶紧将手上的姜末洗干净,过来扶她。 “怎么过来了?” 小枝顺势靠进陆七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像只好不容易找到暖窝的小奶猫。 “我一个人害怕。” 此刻的小枝,又像是找不到娘亲的孩子,彷徨不知归处。 陆七将她抱紧,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抚她的后背,低声道:“小枝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第一百三十章 终于找到你 晨间的日光透过竹木窗洒在矮榻中间摆放的小几上,一枝开得正好的杏花插在白瓷瓶中,白瓣红心,点点新露。 小枝醒来后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侧身看着窗下的杏花,怔怔出神。 她这一晚上睡得相当不踏实,一会梦见雪原血河,一会梦见滔天大火,一会又是碧湖冰棺,最后甚至梦到自己浑身浴血…… 直到陆七端了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碗白粥和一碟子面饼,她才坐起身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陆七将粥和饼放到木桌上,对依然神情恍惚的小枝笑道。 “嗯?” “你师父回来了,还有白棠。” “啊?啊!”小枝总算反应过来,掀了被子就往地上蹿。 陆七忙上前扶住她,小枝两只脚已经踩在地上,她抬起一只脚来看,喜道:“这么快就好了?太不可思议了。” 只见昨日还惨不忍睹的脚心,一觉醒来,就恢复如初了。 也不知陆七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她还以为至少也得个半月才会好。 陆七将她推回床边坐下,捉了她那只脚,仔细查看了,才满意地道:“还行,恢复得还可以,不过……” 小枝紧张地盯着他。 陆七抬头看了她一眼,食指在她脚背上刮了一下,笑道:“先把鞋子穿上。” 在小枝匆忙穿衣洗漱之时,陆七坐在桌边喝粥吃饼。 粥还过得去,只是那饼,一口咬下去,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恐怕是他吃过最硬的饼了,怎么说呢,就像是你拿牙往石头上磕…… 陆七蹙起眉头,问小枝:“你说在回龙山都是白棠做饭?” 小枝正在洗脸,脑袋在铜盆里欢快地拍打着水花,这是在点头。 陆七不再说话,默默将饼放回碟子里,喝了两口粥,便坐在那里等小枝了。 小枝很快就收拾好了,随手从桌上抓了块饼,便拉着陆七出了门。 跨出门槛的时候,她用力咬了一口饼,眼泪夺眶而出。 这熟悉的味道! 白棠正坐在院子里喝茶,一根碧绿的竹杖横卧在石桌上。 还是那副慵懒的模样,一手托腮,一手随意地拨弄茶盏。 发如墨染,手如玉雕,一双凤眼里氤氲着晨雾清霜,淡青色的长衫垂到地上,沾了泥垢。 “白棠叔叔。”小枝直接从廊檐下扑了过去。 白棠手下一顿,碧色的茶汤泼出来,浸湿了衣袖。 将将抬起眼眸,脖子就被人从后面给搂住了。 小枝直接趴到了他背上,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处。 白棠撑着下巴的手肘一歪,险些摔到地上。 他无奈笑了笑,反手在小枝后脑勺上轻轻拍了拍,叹道:“好啦,多大了,还要抱着叔叔,也不知羞。” 三十年的朝夕相处,他们早已如亲人一般。 小枝脸上微红,在他肩膀上锤了一下,才松开他,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石凳上,关切问道:“白棠叔叔,听说你和郁兰夫人打架了,你没受伤吧?” 听到郁兰夫人,白棠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我没事,不提这些了,对了,你的脚怎么样了?” 他已经听陆七说过了昨日之事,低头往小枝脚上看去。 小枝伸出双脚,在他面前晃了晃,白绸缎鞋面上绣着蝶戏牡丹,那两只金线蝴蝶在裙角间飞舞,活灵活现,轻松舒畅。 “我也没事了。”小枝看了眼躺在廊下摇椅上的陆七,声音欢快。 “对了,我师父呢?”犯了一会花痴,小枝终于想起她这位多灾多难的师父来。 白棠叹道:“他在房里休息,昨日那场火将他的眼睛熏伤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连性命都……” 小枝脸上的欢快瞬间沉了下去,从石凳上一跃而起,急道:“我去看看他。” 说着就往夏云泽的房间跑去。 “让他先睡会吧,赶了一夜路,他也怪累的,本就旧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再不好好休息,只怕扛不住。”白棠压着声音喊道。 小枝只得又挪了回来。 “我昨天在野蜂寨看见你了,你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这事说来话长。”白棠撩起袖子,给小枝倒了一杯清茶。 原来,白棠自崇月楼与郁兰夫人打了一场大架之后,并没有从她嘴里得到夏云泽的消息。 但郁兰夫人与夏云泽水火不容,按着白棠以前的经验,她定会去寻夏云泽的不痛快。 左右没有线索,不如偷偷跟着她,说不定会有收获。 可没想到,夏云泽没找到,郁兰夫人又消失了。 于是,他再次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之路。 直到前几日他听说崇月楼的望月台被毁之事,又回去打探了一番,虽然还是没有夏云泽和郁兰夫人的消息,但好歹知道了小枝的去向。 这还没到青岚城呢,正好路过野蜂寨,听说他们寨主要成亲,又正好白棠酒瘾犯了,便想进去讨杯喜酒来喝喝。 谁知进了寨子不久,便见几个妇女围坐在一栋竹楼前的台阶上,正讨论喜宴上的伙食安排。 白棠听了一耳朵,原来是在争执:用一年前养在寨中的人肉呢?还是用前两日新抓来的那个俊俏公子? 年纪大一点的建议用俊俏公子,看上去肉质更鲜嫩;年纪轻一点的建议用存货,这存货再不杀,都快养老了。 白棠在狼王山称王的时候,是不主张吃人肉的,嗯……除非是送上门来的。 所以在听到他们要吃人的时候,砸吧砸吧嘴,白棠觉得这嘴里果然是要淡出鸟来了,于是凑过去,给出了自己的良心建议。 “我倒是觉得嫩的红烧或清蒸都不错,老的就只能炖汤了,加几片老姜去去腥,滋味倒也还算过得去。” 一个穿着绿花棉袄的大姐贴上来,在白棠手背上拧了一把,挑眉笑道:“这位小哥,行家啊。” 白棠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为了一口红烧肉,他忍。 “这位姐姐有所不知,在下阅人无数,对这烹饪之道也算小有心得,姐姐若是信得过,不妨带在下去瞧瞧那俩人各是什么品级,适合如何烹制。若是用得上,在下还可亲自下厨,为各位做一桌全人宴,保证色香味俱全,食之回味无穷,绕梁三日不绝……” 众位老姐姐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被鬼迷了心窍,当下就领着这头刚进村就扫荡的狼妖,往人圈而去。 老远就闻到臭烘烘的人圈里混着一丝熟悉的味儿,白棠心中一惊,紧几步上前,扒在长了绿霉的树杈围成的栅栏上,往里一瞧。 我的老天,你猜他看见了谁? 第一百三十一章 面饼蘸肉汤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臭气熏天的人圈里,仰面躺在黑泥地里的那个人,不是夏云泽又是谁? 月白色的袍袖上污秽不堪,脸颊头发上都沾了恶心的泥水,唯有那双褐色的眼眸依然闪着不屈的光。 白棠激动得差点就要挥手劈开栅栏,旁边的女妖见他这馋样,得意道:“怎么样?这品级如何?适合红烧还是炖汤?” 这要是直接问她们:这位人族小哥,是他失散多年的朋友,姐姐们能不能看在大家同为妖的份上,放了他? 只怕整个寨子的妖都要出来撵他了,怎么地?想吃独食?这肉有你的份吗? 白棠咳嗽一声,道:“肉是好肉,油炸煎煮皆是美味,不过,可惜啊……” “可惜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这人是你们近几日才抓来的,因为过度紧张,筋络紧绷,肉质偏硬,若是今日宰了,口感上可就大打折扣啦,需得再养他几天,待他习惯了这里的环境,放下戒备,身心松快,才是最美味的时候。唉,可惜我今日是没口福咯。” 女妖将信将疑,看那俊俏公子半死不活的模样,难道多养两天,就能活蹦乱跳,不惧刀俎。 躺在烂泥里神游天外的夏云泽听到动静,歪着脑袋往栅栏边瞅了瞅,蓦地睁大眼睛,怔了片刻,接着将脸偏向另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太丢人了! 白棠将目光从夏云泽身上移开,指着角落中在黑泥里打滚的人,这人早已看不出面貌,不知男女老少,蓬头垢面,痴痴傻笑。 “喏,那个,他已经完全适应环境了,肉质正是最好的时候,再不炖,真让他把肉给养老了,可没什么嚼头。”白棠摇了摇头,仿佛这人今日不宰,多留一日都是罪过。 将人这样养着本就是罪过,何不早些吃了让他解脱。 穿绿花棉袄的女妖又凑了过来,猩红的大嘴巴几乎要贴到白棠脸上,反正口水是已经溅上去了。 “小哥果然见解独到,让人大开眼界,受益良多,不如先上我家坐坐,待晚上这肉汤熬好了,尝过了再走。” 白棠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笑道:“我看今晚宾客颇多,只一锅肉汤怕是不够分的,今日碰到我算你们运气好,不是我自卖自夸啊,我做面饼的手艺乃天下一绝,无人能及,这面饼蘸肉汤,美味又管饱,岂不妙哉。” 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姐嫌弃地摆了摆手,倔强道:“那玩意有啥好吃的,除了肉,我啥都不吃。” 又一位矮胖大姐叉腰应和道:“没错,我宁可吃最难吃的耗子肉,也绝不吃面饼子。” 白棠有些被噎到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苦练多年的厨艺,竟被这群穷乡僻壤的小妖们如此嫌弃。 他很生气,但是脸上还要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罢了,先将那适合熬汤的拖下去洗干净了上锅,这都未时了,再磨蹭,汤都熬不稠了。那新抓来的,暂且养着,总不能一顿都吃了,留着下个月解馋吧。”一位颇有气势的大姐一锤定音,定下了今晚这道大菜的人选。 白棠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寨子看上去年头不小,说不定隐居着什么厉害的妖怪,他自己倒是不怕,可要是再拖着夏云泽那破烂身体,就不一定能应付得了了。 看来不仅要斗勇,还得斗智。 绿花小袄的女妖捋了捋头发,犹不放弃,一把挽住白棠的胳膊,把他往旁边的小巷子拽。 那无处安放的妖爪子在白棠脸上摸了一把,又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开怀笑道:“走走走,我爱吃面饼,去我家做给我吃,又软又白的面饼我最爱了。” 你这哪是要吃饼,是要吃了我吧! 白棠心下略一思忖,便半推半就地随她去了。 杵在这也不是办法,反而容易引起她们的怀疑,且再看看吧,至少夏云泽暂时没了性命之忧。 待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子,白棠终于忍受不了一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摸来摸去、扭来扭去的绿虫子了,反手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直接将她拍晕了过去。 可是当他再回到人圈时,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夏云泽不知去向。 这……是什么情况? 白棠一拍脑门,恨不得将自己也拍晕了才好。 不是说不宰了吗?现如今的妖说话都是放屁吗? 白棠从满人间找人变成了满寨子找人,这范围倒算是缩小了不止一点点。 但是夏云泽面临随时被宰的危险,又让他心急如焚。 他风一般穿堂过巷,先去了野蜂寨最大的竹楼后院,见到刚刚还痴笑打滚的那个人,已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丢进了大铁锅,被圈养了一年多,总算解脱了。 没看到夏云泽的身影。 野蜂寨百来座竹楼,他一间间找过去。 直找到夜幕降临,雨下了又停,风起了又歇。 寨子中央的热闹喧嚣、喜庆欢腾传遍每一个角落;接着天边劈下闪电、山顶滚来天雷;再后来邪火骤起,凄厉惨叫不绝。 他终于在一座角落里的竹楼上找到了夏云泽。 彼时,夏云泽躺在竹床上,手脚被缚,已经被浓烟熏得晕了过去,他再晚一步赶到,只怕就能烤个六七分熟了。 白棠倒是没想过要用“烤”这一种焦香四溢、唇齿留香的烹饪方法。 毕竟火候不好掌控。 正当他准备背起夏云泽跳窗而逃,没想到这时从已经烧得快坍了的门外,冲进来一个满面通红的小姑娘,裙角上飞着小火苗,手背已经被灼出了一个大水泡。 白棠识得,正是下午参与讨论的一只女妖,她当时是反对宰夏云泽的。 莫非是她将夏云泽带走的?她意欲何为? 女妖跳过一根断裂掉下来的横梁,抹一把额头上的热汗,怒目圆瞪,指着白棠,惊声叫道:“你要干嘛?快放开我夫君。” 白棠蹙眉:“……” 我听到了什么? 夫君? 女妖当白棠是偷嘴的馋猫,要捉了夏云泽去吃,当即祭出灵力,往已经站在窗边的白棠冲来。 白棠一挥手挡开了她的攻击,问道:“等等,说清楚,他怎么就成你夫君了?” 女妖脸上被大火烤得通红,此刻只看得出来恼怒,“哼,只准那妖王娶人族姑娘,就不准我嫁人族男子吗?” “妖王?” “就是我们寨主。” 我这才隐居三十年,小小一个寨主也能称王了?妖界已经没落至斯了? 这女妖早就相中了夏云泽,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将他偷偷救出来,今日趁寨主娶亲,大伙都去凑热闹,她才终于寻到机会。 为了不让人怀疑,将夏云泽藏在家里之后,她就匆匆跑去瞧新娘子了,谁知不等她在变故后逃回家中,一场大火来势汹汹。 心系家里还未捂热乎的俊俏郎君,女妖愣是在大火中一路狂奔,总算是赶在房子塌了之前回来了,谁知竟见到眼前这一幕。 她心里那个气啊,那个急啊,可偏偏祭出去的灵力都被那狼妖气定神闲地化了。 女妖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浇在旁边的火苗上,滋滋作响。 白棠劝道:“姑娘,快逃命去吧,这人不是你能宵想的,别白白送了性命。” 说完不再理会女妖,背起夏云泽,跃出了竹窗。 待女妖跑到窗边,哪里还看得到他们的影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绳反噬 听完白棠这一番赘述,小枝一盏清茶下肚,肚子里传来咕噜声,刚才看到白棠,激动得将那石头饼扔给陆七就冲过来了。 白棠道:“厨房还有饼,我去给你拿点?知道你在这,我觉都没睡,就为了让你醒来吃上这一口。” 小枝颇为感动,正要点头,陆七从摇椅上一跃而起,走了过来,道:“厨房里没剩多少饼了,给师父留着吧,小枝,你快将白茴茴喊出来做早饭。”这东西吃多了怕是要消化不良。 不错,是个孝顺的孩子,白棠看着陆七满意地点了点头。 白茴茴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且已经回到了竹舍,再听小枝说了后来发生的事,虽然惊险,好在都无大碍。 她心里一高兴,便给大伙做了一大桌丰盛的早餐。 白棠打着饱嗝,半晌无言,仿佛是在思考人生。 野蜂寨的烈火被倾盆大雨浇熄了,满目疮痍,一片焦土,这大山深处的千年古寨,一夕之间,便从世上消失了。 就像天底下花开花落、草木枯荣一般,没有人在意。 或许有,却也要先为前路奔忙,偶尔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辗转难眠,垂泪哀悼。 夏云泽的眼睛只需休养两日便可痊愈,因害怕再出变故,他决定等眼睛好了之后,便立即启程回回龙山。 虽然伤的伤、残的残,但总算都凑齐了。 除夕过后,景昭魔君就带着小白去云栖山寻鬼医瞧过了,它的眼睛只能等禁咒解除后再想办法医治,如今它修为被封,鬼医也不敢轻易用药,就怕它承受不住,别把这狐狸身给弄死了。 小黑只是皮外伤,吃了红豆果子,在竹篓中睡了一觉,再出来时已经生龙活虎,上窜下蹦了。 出发前陆七召小海过来问了,青岚城并没有发现不正常的仙君。 喔,除了那个月老,因领了探查夕雾仙子陨落的差事,整日愁眉苦脸地在青岚城街头晃荡。 也不知他一个掌管姻缘的仙官为何突然查起案子来? 陆七示意小海不必再说了,他眼下对月老的事没兴趣,何况清荇仙君甘愿留在幽檀山,他又何必自寻烦恼。 他最关心的是从百鬼阵逃出来的那些魔鬼,都去了哪? 为何过去这些天了,还没有它们作祟的消息传来? 它们蛰伏在暗处,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陆七突然想起被鬼主千薇丢进小枝竹篓中的那个“脑盏”来,难道是为了这个? 当日千薇说脑盏放在幽檀山不安全,请他暂替保管。除了竹篓,他想不到哪里更合适藏这东西,便一直没有拿出来。 北山上的杏花如雪绽放,陆七每日清晨都要为小枝折来一枝含霜饮露的鲜花,插在她房内小几上的白瓷瓶中,洁白如玉,唯有一片丹心。 百鬼阵魔鬼出世,眼前的平静是短暂的,小枝深感人世风雨飘摇,守得片刻安宁已是不易。 这两日的岁月静好,让她贪心渐起,若是能每日都这般,该有多好。 白茴茴摘了刚打了蕾的木槿花,又从鸡窝捡了几个蛋,做了道美味的木槿花烘蛋,馋得棒槌口涎三尺。 白棠这两日总是鞍前马后地跟着白茴茴,只求她在厨艺上指点一二。 大家都是姓白,都对厨艺深有研究,可这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白棠不解,不解就问,他恨不得拿着小本子将白茴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 幸好小白看不见,不然以它的脾气,肯定不止挠白棠两爪子,还得咬两口。 也幸好夏云泽看不见,不然他只怕要对着那木槿花篱捶胸顿足了。这花,他平日里连摘一朵都不舍得,白茴茴竟然拿它做菜! 当夏云泽眼睛上的白绢布被揭下来,小枝他们已经收拾妥当了,几人正准备吃过早饭出发,谁知小枝刚端了一碗白粥走出厨房,突然手腕传来一阵剧痛,直达心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陆七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双手紧紧握着小枝的手,她的手纤瘦冰凉,苍白得看不出丁点血色。 已经第三日了,她还没醒过来。 她晕倒时,右手腕处隐隐有金色光圈闪现,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陆七将云栖山的鬼医请来,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拎着她的手腕左瞧来右瞧去,捋着胡须,叹道:“唉,可怜,这位姑娘早已与他人系了红绳,牵了姻缘,偏偏情根别种,错付相思,如今自食其果,神仙难救啊。” 众人皆惊,纷纷望向夏云泽。 夏云泽心里也很震惊,摇头道:“我从未给小枝定下亲事,也从未听她提起过有喜欢的男子,咳,除了叶公子,这事蹊跷得很,只能等她醒来问她自己了。” 夏云泽看了眼陆七,又看向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小枝,这件事,他确实不知道。 白茴茴急忙问鬼医:“那她还能醒过来吗?” 鬼医道:“醒过来应该没问题,只是每日要受噬心之痛,生不如死。而且,这红绳之劫,怕是难渡。据老夫所知,此乃月老宫里最上等的红绳,专供上等仙君,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不得解啊。” 如此说来,小枝可能并不知情,否则,她怎会宁可承受噬心之痛,也要喜欢陆七呢? 不等白茴茴再问,鬼医一拍脑门,又道:“哦,对了,不是不能解,只要这红绳所系两人心意相通,喜结连理,便可皆大欢喜,再无烦忧啦。” 陆七如同九天惊雷灌顶,不知今夕何夕,所处何地,眼前茫茫云烟,心痛不能自已。 白茴茴看着陆七和小枝紧紧交缠在一起的手,心里也是一阵难过,这分明是棒打鸳鸯嘛。 究竟是谁,会早早与小枝牵了姻缘绳,而她却毫不知情? 对了,月老不是正在青岚城吗?找他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白茴茴将小白往白棠手里一塞,转身往门外跑,道:“我这就去找月老问个清楚。” 白棠拦住她,问道:“你知道他在哪?” 白茴茴只知月老在青岚城,具体在哪她怎会知道,她又不是神仙。 将小白又塞回白茴茴怀中,白棠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小枝,道:“现在外面不太平,你们都别乱跑,我去找他。” 不等白棠走出房门,院子里传来小海的声音,道:“少主,月老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唉,这要命的爱情 月老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这红绳出问题了,他当然知道。 不过来这之前,他先去幽檀山走了一趟,为了能尽早知道青荇仙君的状况,他不惜耗费无上修为,愣是在一日之内赶到了幽檀山。 他去上界禀报百鬼阵出事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快,在青岚城探查夕雾仙子陨落之事的时候更是没有这么积极。 唉,毕竟这件事是他搞出来的,受害的是他最要好的仙友,和小仙友最喜欢的姑娘。 这次不需鬼帝带路,鬼主千薇已经和所有通道的鬼差打过招呼了,他一路畅通无阻,红光闪过,直接落在了山顶的府邸中。 青荇仙君仍在昏迷中,月老仔细检查一番之后发现,青荇的寒冰咒已解,左臂中有一股霸道的灵力,竟将这条已然要废的手臂给强行救回来了。 不过,也因为寒冰咒解了,这红绳突然反噬,令人避无可避,承受不住,直接晕厥。 原来,这几日青荇仙君感觉寒冰咒即将阻挡不了命定红绳的威力,便去寻了鬼主千薇。 那日他被千薇打晕扛走,醒来后发现怀里的苦心果不见了,想来是被她给顺走了。 千薇正坐在无妄海边的礁石上钓鱼,回头睨了一眼冷然而立的青荇小仙,道:“老娘做过的事从来不会赖账,没做过的事,你也休想往老娘头上扣屎盆子。你可以说我捉鸟偷狗,却不可以说我偷你一枚烂果子。” 青荇仙君像一根竹子般杵在那,正气浩然,道:“苦心果于鬼主大人只是一枚烂果子,于我却是救命良药,还望鬼主大人将其归还。” 千薇盯着漆黑的海面,半晌不语,今日的鱼儿也与她作对,一条都不咬钩。 “哼。”千薇将鱼竿丢进无妄海,一骨碌站起来,不等青荇仙君反应,五根森森白爪已经锢住了他的左臂。 如握寒冰。 “你这手臂怎么回事?”千薇声音低沉,像是在压着怒火。 青荇仙君望着沉沉无光的海面,道:“此事与大人无关。” “听闻苦心果又被称作忘情果,小仙君要用它来救命,莫不是爱而不得,心灰意懒了?”千薇冷笑。 惊涛拍岸,近在耳畔。 千薇的声音夹着浪涛声,拍在了青荇仙君的心坎上。 不仅爱而不得,连藏在心里也不可以,需得将那份感情全部挖空了,将心变成荒漠。 “不知仙君倾慕的是哪位仙子?” “此事亦与大人无关。” 千薇心头火气上涌,道:“你不是想要回苦心果吗?告诉我那姑娘的名字,我便还给你。” 清荇仙君收回目光,看着千薇的眼睛。 幽檀山如今又恢复了昏昏暗暗的模样,除了山顶的府邸点了灯,四处飘荡的鬼魅头顶亮着一团萤火,以防彼此相撞,几乎再无光源。 千薇头顶上也悬着一大团幽绿的火光,比帽子还大,像是在脑袋上托着一只大灯笼。 所以幽檀山虽视物不易,要找鬼主却相当容易,毕竟在萤火虫的海洋里,她这只大灯笼简直不要太惹眼。 此时,在这幽幽绿光中,青荇仙君看见千薇眼中闪烁的小火苗,犹如两头凶兽,蠢蠢欲动,眼看就要将他吞入腹中。 “她已有心爱之人,只因月老错牵红绳,我与她才有此一段孽缘,她并不知我的心意。”青荇仙君的声音如夜风寒凉,又如月光般温柔。 可惜幽檀山从来看不见月色。 千薇的手已经冻得麻木,却不松开,而是更用力地去抓那条手臂,她低下头,良久才道:“是小枝,对不对?” 其实她心里早已猜到,可还是想听他自己说出来。 她也不知为何,看到他,情绪会失控,会发怒,会患得患失。 寒冰咒入血肉骨髓,青荇仙君的左臂早已没有知觉,但他却仿佛能感觉到千薇勒着他的疼痛,他的眉头蹙起,却没说话。 这是默认了。 潮起潮落,一个大浪打来,两人衣袍猎猎,发丝飞舞,被狂风卷着浪花,浇了满身满头咸腥的海水。 千薇头顶的萤火暗了一瞬,待浪头退去,又恢复了一贯的模样。 青荇仙君忽觉一股又强又凶的灵力从左臂贯入周身,他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只见千薇抬起头来,墨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中的火苗已熄,一片凉薄冷意,她嘴角噙着残忍的笑意,道:“小仙君缺了一条手臂可不好看。” 一阵刺骨刺心的痛袭来,青荇仙君倒在了千薇怀中。 千薇手指按在他的手腕处,良久,才低喃道:“原来是在这里。” 她刚才探过清荇小仙手臂上的寒冰咒,再不解除,这条手臂可就回天乏术了。 不管那红绳之劫如何难解,那也是之后的事,此时,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条手臂废掉。 他这一百年里都是属于她的,别说一条手臂,便是一根手指头,没有她的允许,也少不得。 何况,这缺胳膊少腿的,不仅干活不利索,还影响她欣赏美色。 千薇看着怀中蹙眉闭目的小仙君,胡乱给自己的多管闲事找理由。 只是她没想到,月老那厮的红绳会如此厉害,竟将清荇小仙直接痛晕过去。 也不知小枝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千薇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或许她应该先找月老商量一下再动手的。 好在月老很快就赶来了。 “如今该怎么办?”千薇问道。 月老眉毛拧成两条毛毛虫,在青荇仙君的床边来回踱步,好半天,才叹道:“唉,天意啊,他这条手臂本来要废了,没想到竟被你给救回来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月老又踱了一圈,才看着千薇,皱眉问道:“这么跟你说吧,这红绳无法可解,除非他和小枝两情相悦,但是,你觉得可能吗?” 千薇手指捏拳,忍住了将这个始作俑者按在地上揍一顿的冲动。 “若是服下苦心果,这红绳是不是就对他没用了?小枝也能解脱?” 月老诧异道:“你怎知道苦心果?那玩意可不好寻,而且副作用很大,轻则影响头脑,患上心疾,重则气血逆流,走火入魔。” 千薇看着躺在床上面容憔悴的青荇小仙,心里一阵酸涩,情之一字,真能让人付出至此吗? “他曾寻得苦心果,不过弄丢了。” “什么?”月老再次震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丢呢? 青荇若是服了苦心果,且不再与小枝相见,确实能压制红绳的效力,虽然风险很大,可也好过这样日日痛心。 只是这苦果,可就都让他一个人给咽了啊! 但你若说要让小枝也来担一半痛苦,却又说不过去,毕竟这是月老造的孽啊。 如今苦心果丢了,要去哪里再寻一枚呢? 月老和千薇一致认为,寻找苦心果比让小枝放弃陆七,转投青荇怀抱要容易得多。 毕竟“情”这玩意,由不得自己控制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要开始煨红豆了 当月老再次耗费无上修为赶到竹舍,千薇已经出发去寻苦心果了。 青荇小仙那枚苦心果千真万确不在她手里。 那晚她扛着一仙一狗,漫山遍野的跑,谁知道他怀里的苦心果滚到哪个石头缝里去了。 她也懒得去跟一个昏迷不醒的小仙君计较,真是烦躁,摊上这么个破事,关键是她还忍不住想要管一管,大概是闲的。 她当然不闲,此次不仅是去寻苦心果,更重要的是要探查魔鬼的下落。 千薇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十分有说服力的借口。 月老刚踏进小枝的卧房,便感觉头皮一紧。 房内挤满了人,和猫狗,除了床边的陆七,几乎都向他投来了不是那么友善的目光。 白茴茴更是抱着小白直接冲上来,一把将他拽到床边,指着躺在床上的小枝,急道:“你快过来看看,这该如何是好?” “这月老宫最上等的红绳,怎会在小枝手上?”不等月老想好说辞,陆七寒如从幽潭中捞出来的声音响起。 “这,这事说来话长。”月老自知理亏,气势上矮了一截。 “不急,你慢慢说。”陆七依然盯着小枝苍白的脸,仿佛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呃……难道不是应该先商量怎么解决这件事吗? 罢了,这件事看来是瞒不过去了,月老当下便将春宜城望江楼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难怪清荇仙君能看出来小枝是仙身,原来是这上等仙绳只对神仙有用。 难怪小枝能用召仙术召出清荇仙君,原来他们之间早有羁绊。 难怪清荇仙君屡次出现在小枝面前,原来他已经对小枝用情至深。 明明是他更早遇到小枝,明明是他更早喜欢上小枝,明明小枝也是喜欢他的啊! 如今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她不那么痛? 陆七将脸埋进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久久不能言语。 白茴茴再次将小白扔进白棠怀里,几步走到矮榻边,将那枝开得正盛的杏花抽了出来,放到小几上,花枝上的水渍点点洒在竹木上,在日光中,恍如晶莹的泪珠。 白茴茴拎起白瓷瓶,怒气冲冲地走到月老身后,抬手用力往他脑袋上砸去。 一声闷响过后,白瓷片混着清水,从月老后脑勺往地上滚落。 竟然没出血! 白茴茴手中还握着细长的瓶颈儿,恨不得再往他身上戳个窟窿出来。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身为月老,掌管天下姻缘,竟将这红绳当玩物,随意就往人手上套,还不知这天下,有多少对苦命鸳鸯被你这混蛋仙官活活拆散,有多少八字不合的对头被你生生拉扯到一起。你,你简直是丧尽天良,天理不容,人神共愤,不可理喻!你做的狗屁事对得起你这身红皮吗?” 白茴茴一口气骂完,仍觉不解气,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月老缓缓转过身,张大嘴巴一脸震惊地盯着白茴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棠抱着小白,在心里暗赞一声:好厉害,骂得好! 夏云泽轻轻摇了摇头,那日月老有意撮合小枝和清荇仙君,原来是因为这个,好你个月老,活该被打被骂。 鬼医将还没回过神来的月老往旁边拉了拉,问道:“这红绳,当真无法可解吗?” 月老依然盯着白茴茴,还是不能接受被一介凡人打骂的现实,关键是他竟还无法反驳、无话可说。 白茴茴瞪大眼睛盯回去,像只凶巴巴的小豹子,马上就要亮出爪子挠他脸上去了,她怒道:“问你话呢,这红绳可能解?” 月老赶紧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道:“唉,其实要解此绳,说难也不难。” “怎么说?”白茴茴一听有希望,语气缓了缓。 “办法有二:其一,让小枝离开陆公子,慢慢放下这段感情;其二,若是她不能放下,便只能陆公子先舍弃了,只要你们不相爱,小枝便不会有噬心之痛。” 月老偷瞄着各人的表情,他没将苦心果之事说出来,实在是因为那玩意可遇不可求,重明鸟几千年才被发现了这么一次,它栖身的苦叶树更是取果则枯,不得再生。 千薇虽然已经出去寻了,可何年何月能寻到,又有谁知道呢?到时候清荇和小枝,怕是疼都疼死了,死了也不能解脱,来世再来一遍! 至于为何他不建议清荇仙君放下小枝?虽有私心,却也是无奈之举,清荇是和小枝有红绳羁绊的那个人,本就比寻常人更容易动情,又怎么放得下呢? 说到这,还是要怪月老自己,当初若不是他在小枝面前刻意抹黑清荇仙君的形象,让小枝对他避而远之,否则以这上等仙绳的威力,只怕早没陆七啥事了。 陆七伏在小枝身上,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月老的话。 白茴茴只觉得刚升起来的希望“吧唧”一声,又掉到了泥地里,甚至被月老踩了一脚,不得翻身。 说到底就是让陆七做这场感情中的恶人,抛弃小枝! 连白棠都忍不住想要冲上来揍他一顿了,这就是你说的:说难也不难? 夏云泽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问道:“小枝醒来之后,是不是就要承受噬心之痛?” “也可以说是,等她的身体适应了这种痛感,便会醒来。” 白茴茴捂着心口,仿佛痛的是自己,她娘曾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相爱之人不能相守。 陆七有多喜欢小枝,别人不知道,她白茴茴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如今突然要他断了这段感情,简直就是要他的命啊! 对小枝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小枝昨晚还一脸甜蜜地在床上打滚,对她说:他们都商量好了,等小枝解除禁咒,陆七就娶她为妻,两厢厮守,再不分离。 为何才过去一晚,他们就要分离了呢? 白茴茴越看月老越上火,正要扑上去挠他,不想被棒槌抢了先。 只见棒槌狂吠两声,龇牙咧嘴地就扑到了月老那身红得刺眼的衣袍上。 月老哪里想得到这屋子里,竟然连一条狗都敢对自己不敬,他正防着白茴茴呢,不想被这黑狗钻了空子,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当下疼得冷汗都下来了。 这他妈的这是什么狗嘴,怎地如此厉害,本仙堂堂上界仙官,即便是被刀砍了也不会觉得有多疼,为何被这条狗咬过的地方会疼得挖心? 待月老终于将棒槌甩开之后,才猛然想起,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狗,这是鬼王千屈啊! 不行,他得赶紧回去消消毒。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扎心 小枝终于在五日后醒来,她躺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初春的暖阳从帘子外摇晃着照进来,外面很安静,只听得马蹄得得,和车轮轧着树枝干草的声音。 白茴茴坐在不远的地方,正抱着小白,靠在车厢上打瞌睡。 小枝心里像裹着数百根钢针,连呼吸都是痛的。 “茴茴,茴茴……” 她轻声喊着,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 白茴茴猛地惊醒,迷糊的眼睛四下里一张望,瞌睡虫瞬间飞走了,她抹一把口水,一下子扑到小枝身边,喜道:“小枝,你醒啦。” 小白这次没有像以往那般扑进小枝怀里,只是蜷在她身边,紧挨着她的手臂。 马车停了下来。 靛蓝的车帘子从外面掀起,一阵带着微微寒意的风兜进来,白棠从外面探个头进来,看到小枝醒来,面上也是一喜,道:“总算是醒了。” 夏云泽从帘缝里露出两只褐色的眼珠子来,瞧了一会,点了点头,倒是没说什么,他向来话不多,在小枝印象中,即便是给她和小蓬讲修炼秘诀,师父也不过是寥寥数语,让他们自行参悟。 “陆七哥哥呢?”小枝撑着软榻想要坐起身,试了两次,又出了一身汗,最终放弃挣扎,只抬起脑袋来,试图往被白棠和夏云泽堵得满满的车帘子外张望找寻。 三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白棠默默将帘子放下,继续赶车。 白茴茴扶着小枝靠到车厢上,又拿了干帕子将她脸上的汗擦净,才不得不开口道:“小枝,陆七走了。” 小枝不知她这话是何意,忍着心口的疼痛,茫然问道:“走了?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青岚城的燕燕,你还记得吗?陆七要与她成亲了。” “荒谬!” 白茴茴怔了怔,继续道:“燕燕从小便喜欢陆七,前两日在青岚城,她一把匕首抵着脖子,进了叶府,以死相逼陆七娶她。” “陆七哥哥不会答应的。”小枝痛得恨不得将心挖出来,那痛意里还有几分慌乱。 “小枝,陆七听到消息就走了,再也没回来,昨日,到处都在传魔界少主即将大婚的消息。” 月老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断情绝爱的事若是下定了决心,最好趁早让小枝死心。 陆七在小枝床前坐了一夜。 那晚冷雨落不歇,寒风卷枯叶,院外天地萧萧,屋内灯影瑟瑟。 第二日清晨,院子里一片狼藉,又一夜辞旧迎新的春雨,满地昨日黄叶残梗。 白茴茴打开小枝房门的时候,陆七已经走了。 小枝的手指绞着身上月白绣缠枝莲的绸被,脸色愈加苍白,那双平日里总蕴着星光月影的杏眸,此刻仿佛残烛燃尽,一片寂灭。 她呆呆地望着虚空,心痛到麻木。 白茴茴眼眶通红,带着哭腔劝道:“小枝,你忘了他吧。” “茴茴,我是不是快死了?”小枝手指颤抖,慢慢抬起来,指着心口,轻声道:“这里好痛。” 白茴茴的眼泪再也蓄不住,她紧紧抱住小枝,抽噎道:“你忘了他,忘了他就不会痛了。” 可他说要保护我回回龙山的,他说要娶我的,他还说要与我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怎么转眼就去娶别人了? 这事太荒谬了,小枝不信,她要去找陆七,当面问问他。 “他在哪?我要去找他。”小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声音轻得彷佛要被风吹走。 白茴茴一愣,放开浑身被汗水湿透的小枝,抹了一把眼泪,又去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将小枝额头上的汗擦了,劝道:“小枝,他既已经选择了燕燕,你就算去找他,也不能挽回什么,我们先去回龙山,等你身上的禁咒解了,你若还是放不下,我再陪你去找他好吗?” 小枝突然想起手心的红豆来。 她嘴终于挤出一丝笑意,颤抖地将手抬到嘴边。 只要她喊他“陆七哥哥”,他就会出现。 红豆发出莹润的光彩,将她苍白的唇色染上殷红唇脂。 “陆七哥哥,陆七哥哥……” 小枝喃喃不休,眼圈越来越红,可偏偏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只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小枝看着白茴茴,委屈地道。 白茴茴肩膀抽动着,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她这模样,可怎么安慰小枝,“你刚醒过来,还需好好休养,先养好身子,我们再去找他问清楚。” 小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日影横斜,光线柔和,小枝怔怔地望着帘外一闪而过的树林田地,慢慢适应那钻心的疼痛。 她终于寻到了师父,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人间三千繁华,她看过了;百般滋味,她尝过了。 原来是带不走的,是她痴心妄想了。 马车经过城镇村庄,耳边传来最多的,无一不是关于魔界少主大婚的消息。 听说浮玉谷的谷主已经备下大礼,即将前往桃夭山参加喜宴。 听说魔界少主与韶辰魔君堂姐的女儿乃是青梅竹马,天赐良缘。 听说桃夭山有万亩桃树,花开时灼灼芳华,美不胜收。呃……不过已经有三千年不曾开过花了。 …… 小枝每日躺在马车里,像挺尸一般。 一开始夏云泽他们还担心她会想不开,总得要寻死觅活地闹一场才能释怀,没想到她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变得比夏云泽还要寡言,脸上也再无笑意。 这日,他们来到了江塘城。 小枝终于掀开了车帘子,她站在马车旁,望着这座她初下山时到过的小城,怔怔出神。 夏云泽问道:“要进去休息下吗?过了这座城,往后可就没有城镇了。” 白茴茴已经将小白赶进竹篓,小枝现在更需要她的照顾。 白棠还坐在车辕上,他看着小枝瘦削的背影,下山几个月,再回时,竟晃生物是人非之感。 小枝踉跄两步,靠到白茴茴身上,扶着她的手臂,低声道:“这城中有一个馄饨摊,我想吃一碗馄饨再走,可以吗?” 此时正值午后,馄饨摊的老板肩膀上搭着白巾,正坐在木桌旁打呵欠,刚忙完这一顿,已有些疲乏了。 抬眼见来了这么几个神仙似的人物要吃馄饨,当即屁股离了板凳,白巾一扫覆着油花黑霉的桌面,堆上满脸市侩的笑意,道:“几位客官先坐着休息一会,我这就来烧水下馄饨。” 小枝坐在条凳上,愣愣地看着那大锅里慢慢冒起滚滚白烟,馄饨下锅,不一会,老板就端上来四碗香气扑鼻的鲜肉馄饨。 粗瓷汤碗里白白胖胖的馄饨上飘着葱花,几丝白气缓缓蒸腾。 白茴茴咬了一口,觉得味道倒也还过得去,抬头见小枝还傻坐着,盯着碗里的馄饨出神。 “小枝,快点吃,等会要凉了。”白茴茴轻轻拍了下小枝的手。 小枝将脸埋进冒着热气的粗瓷汤碗,热气熏花了眼,她恍惚看见陆七左手端着馄饨碗,她右手拿着汤勺,就着他的手吃馄饨的情形。 小枝吃完一碗馄饨,满足地笑。 “对了,我叫小枝,你叫什么名字?”小枝问道。 “陆七。” 第一百三十六章 桃之夭夭 白棠见小枝一脸傻笑,心里叹了一口气:看来还是刺激太大,竟有些痴了。 白茴茴担忧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枝回过神来,笑意消失,脸上多了几分落寞。 “你若是爱吃馄饨,我回去给你做,保证比这个更好吃。”白茴茴道。 那时,一碗馄饨就能让她感到满足,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竟变得如此贪心了。 小枝看向白茴茴,问道:“你会做桂花糕吗?” 白茴茴笑道:“只要你爱吃的,就算不会,我也要学会。” 小枝也笑了,“谢谢你。” 幸好,还有你们。 这世上总是不缺说闲话的人,馄饨摊不远处的巷子口,蹲着几个纳鞋底的妇人,正唾沫飞舞地唠这江塘城的新鲜事。 “唉,听说方老爷子又给他的宝贝孙子寻了门亲事。” “这次总不会又是个傻子吧?” “那哪能,方公子如今可不傻了,自然不能再找个傻媳妇回家。” “哎,也不知那个傻姑娘跑哪去了?可怜她命中无福啊,这要是留在方府,别的不说,一生衣食无忧,就得羡慕死多少人。” “这命里有的啊,逃都逃不掉,命里没有,到手的姻缘也能飞走。” …… 马车行到江塘城外山脚时,小枝从车窗往半山腰望去,山路上有一棵老桃树,此时正值花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小枝掀开车帘,小声道:“师父,白棠叔叔,我想去折一枝桃花,可以吗?” 今日不知为何,她虽然不再躺着了,可说话行事都格外小心翼翼。 夏云泽记得,她上次这个样子,还是她刚懂事时,夏云泽从山外回来,她表现得异常乖巧,仿佛这样子,他就不会再离开。 白棠停了马车,道:“我陪你去。” 小枝摇了摇头,指着半山腰的桃树,道:“就在那,我想自己去,你们在这里能望见我,不会有事的。” 她已习惯了心口不眠不休的疼痛,这痛无药可医,只能硬抗。 她问过白茴茴,为何她的心会这么痛?白茴茴说她不小心中了一种奇毒,只要忘情绝爱,便不会再痛。 白茴茴没说,也不是一定要断情绝爱,她其实可以喜欢青荇仙君。但这太残忍了,不管是对陆七,还是对小枝。 果然,只要不去想陆七,这疼痛就能减轻几分,她也隐隐猜到陆七为何要离她而去了。 可是她不甘心啊。 为什么她要被这种疼痛折磨?为什么要剥夺她喜欢一个人的权力? 陆七哥哥此时,该有多难过,心,会不会也像她这般痛? 白棠将小枝扶下马车,把那根碧绿的竹杖借给她,嘱咐了几句,才目送她慢慢往山路行去。 白茴茴手肘撑在车窗上,将脑袋探出来,夏云泽坐在车辕上,白棠则站在山路边,三人皆望着小枝拄着竹杖踽踽独行的背影。 “小枝太可怜了。”白茴茴叹道。 “天下至毒,本就是情,她还小,希望能走出来。” 夏云泽难得说这种话,白茴茴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师父这话听上去像是深有体会啊。” 夏云泽怔了怔,旋即一笑,道:“不过是看得多罢了。” 小枝一身白色锦衣,腰带上用粉色丝线绣了几朵小小的桃花,淡雅素净。远远望去,像一只折了翅膀的白蝴蝶,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爬行。 走几步,她便要停下歇息一阵,若不是手里的竹杖支撑着,只怕她早已要晕倒在路边。 这竹杖里似乎蕴藏着一股强大的灵力,涌至她手心,给予她坚持下去的力量。 终于走到桃树下,她已满头大汗,背靠着桃树粗粝的树干,大口喘着粗气。 山风吹过,粉色的花瓣缓缓飘落。 几个月前,小枝以为这棵桃树已经枯死,没想到,冬去春来,它竟开花了。 举目远眺,江塘城尽收眼底,小枝仔细分辨着,寻找着,终于发现一处大宅的院子里,一树粉红,如云似雾,探出墙来。 那是方府的后院,小枝就是在那棵桃树下遇见了陆七。 闭上眼睛,小枝仿佛还能感觉到红绸拂面,陆七从桃树上倒挂下来,“或许,我真的成精了呢。” 小枝猛地睁开眼睛,心痛得像被人握在手里用力捏碎。 桃花纷飞,眼角有泪滚落,他,终究不是桃树精。 江塘城那一树云霞,与他,与她,又有何干? 小枝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间,嚎啕大哭。 这几日,她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对着手心的红豆,忍着噬心之痛,一遍遍地唤“陆七哥哥”,可陆七仿佛是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一次也没有出现。 肩膀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白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要是想见他,我带你去。” 小枝伏在白棠胸前,不停地点头,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想见他,我想见他。 白棠轻抚着她的后背,直到胸前的衣襟被眼泪鼻涕糊湿一大片,直到她冷静下来。 “将他们装进竹篓,我带你去桃夭山。”白棠望了眼山脚下尚不知情,正够着脖子往这边张望的夏云泽和白茴茴,将小枝打横抱起,足尖一点,凌空飞起。 淡青色的衣衫如竹影拂动,眨眼就到了山脚。 不等白茴茴关心的话音出口,只见金光一闪,眼前一黑。 又来! 白棠抱着小枝,掐诀念咒,御剑……哦不,御竹杖而行,片刻不停歇地往桃夭山飞去。 “白棠叔叔,你和郁兰夫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吗?”小枝靠在白棠怀里,突然想起幽檀山鬼魅的话来。 白棠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愣了愣,才道:“当年我闭关修炼,她趁机寻衅,害得我差点走火入魔。” “她为何要害你?” “当然是为了妖王之位,若不是你师父相救,恐怕我已经……。” “你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或者,有什么事你不记得了?” 白棠皱起眉头,道:“当时因差点走火入魔,我确实忘记了一段记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幽檀山听到一件关于你的事,不知可不可信?” 小枝将那只鬼魅的话简单说了一遍。 “苦心果?老相好?反目成仇?”白棠眉头皱得更深。 他被夏云泽带到回龙山养伤,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些传闻,等他好不容易下山,江湖上已经没有关于他的传说了。 “没错。”小枝声音渐轻,说了这么多话,她已经没力气了。 “可是谁能骗得我吞下苦心果?” “那段时间,你都和谁在一起?” 其实小枝想问的是:当时,是不是只有我师父在你身边? 白棠沉默片刻,低头看了眼怀里虚弱的小枝,道:“先不说这些了,这件事,我会去查清楚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道别 一路翻山越岭,辅以灵力加持,两日之后,他们便赶到了景昭魔君的桃夭山。 一眼望去,满山枯木。 “为何这满山的桃花不开?” 白棠将小枝的额发拢到耳后,道:“听说三千年前魔界少主降生,一夜之间,这开了万万年的桃花全都枯萎了。” 两人在山脚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通传的小厮便回来了。 “姑娘请随我来,烦请这位公子在此稍候。” 白棠正要发作,转念一想,这陆七和小枝相会,自己确实不好在旁杵着,便道:“我将她送到地方就回来。” 小厮笑道:“公子放心,小人自会带姑娘前去。” 说罢,从旁边的老桃树上折下一截枯枝,化出一个人形来,道:“背上姑娘,去落英亭。” 桃木化成的男子身材颀长,眉目不清,脸上仿佛笼着一层薄纱,看来这小厮的化形术学得还不到家。 桃木听到吩咐,走到小枝面前,蹲下身来。 小枝犹豫道:“我可以自己走。” 小厮道:“落英亭在半山腰,姑娘脚步虚浮,面容憔悴,还是不要再折腾了,而且,瞧这天,只怕快要下雨了,姑娘快请吧。” 头顶飘来几片乌云,确实是风雨将至的样子。 白棠看了眼蹲在地上如木桩一般的男子,对小枝点了点头。 草木萧疏,寒风穿林,羊肠鸟道,三回九转。 小枝伏在男子坚实的后背上,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低声道:“陆七哥哥真的肯见了我吗?” 男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让小枝觉得安心,她想起回龙山的老桃树,方府后院挂满红绸的桃树,和窈梦珠里那棵繁花不尽的桃树。 一截桃木,一段相思。 男子顿了顿,沉默不语。 小枝苦笑,她又痴了,竟会觉得桃木也能开口说话。 “我要回家了,可我还没和他道别。” “等会见了他,我该说什么呢?” …… “我不怪他,看见我难过,他也会难过,我痛,他也痛,我都明白。” “可是,我好想他……” …… “他,他会忘了我吗?若是忘了我,能让他过得快活些……那我希望,陆七哥哥能忘了我。” 小枝断断续续地低诉着,温热的呼吸喷在男子耳边,两行清泪滑落,她赶紧用手背擦了。 桃木无心,总不会笑话她的。 她没看见,手心那粒红豆,正莹莹生辉。 男子走得缓慢,仿佛生怕背上的姑娘颠得难受。 山风过处,摇落了云头的雨滴,枯木逢甘霖,树枝上片刻间就挂满了晶莹的水珠。 男子笼在雨雾中的脸上,亦是一片湿凉。 一段山路,愣是走出了九转回肠的愁思。 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的小厮,手里拿一把油纸伞,匆匆飞身而来。 将伞撑开塞到小枝手里,瞄了一眼桃木所化的男子,又匆匆飞走了。 …… 黑色的油纸伞上,没有一丝纹饰,像一片乌云压在头顶,天地都暗了下来。 茫茫山林,风萧萧,雨霏霏。 不知行了多久,冷风更劲,寒雨更急,这截桃木化作的男子,终于将小枝送到了落英亭。 落英亭里没有陆七。 燕燕一身海棠红金丝绣花长裙,端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纤纤玉手交叠在膝上,嘴角噙笑,姿态傲慢。 小枝从男子背上下来,将油纸伞塞进他手里,道了声“多谢”,万木皆有灵,这一程风雨,多谢他相护。 桃木依然不语,站在风雨中,看着小枝走进落英亭。 千重雨幕万重时光,从此烟消云散。 待小枝再回头时,身后的男子消失了,一把黑色油纸伞在泥地里瑟瑟摇晃,伞下是一截湿透了的桃木。 “小枝姑娘,又见面了。”燕燕道。 小枝转过头来,在雨中便望见亭中人,失落的情绪已被雨水冲走,此时心里除了痛已经没有其它感觉了。 她站在亭檐下,看着春风得意的燕燕,嘴角动了动,硬是挤不出一丝笑来,只能木然道:“陆七哥哥呢?” 燕燕冷笑道:“陆七哥哥?呵,小枝姑娘,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称呼我的夫君。” “他在哪里?”身后是满山风雨飘摇,鸦黑的秀发被风卷起,素白的裙角被雨打湿。 燕燕站起身,看着摇摇欲坠的小枝,愈发神清气爽,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系着的一条粉色绢纱,上面绣了点点桃花。 她的笑容,三分娇怯七分明媚,仿若满山枯木盛开了粉红云霞,“他啊,现在正忙着大婚的事宜,恐怕没空来见你。” 她如今是待嫁的美娇娥,嫁的是自己从小爱慕之人,那份欢喜,那份幸福,便是藏也藏不住。 小枝脸色惨白,仿佛随时就要晕厥,“他还是不愿见我……” 燕燕望着满山风雨,和眼前这个快要没了人样的可怜人,心里没有一丝怜悯。 她也曾爱而不得,她也曾辗转难眠满枕泪痕,她曾经,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可那时,有谁来同情她? 即便这不过是逢场作戏,但看到小枝这副模样,她心里痛快极了。既然她得不到,那就谁都别想得到。 燕燕心情舒畅,轻移莲步,袅袅婷婷,望满山雨雾,彷佛所见不是枯枝朽木,而是万里秀丽河山。 她在小枝面前做尽姿态,终于将小枝的目光引到了她的发髻上。 简单的单螺髻下横插一支古朴的木簪,簪尾雕了两朵小桃花,小巧别致。 正是陆七在春宜城送给小枝的那支桃木簪。 小枝痛到麻木的心漏了一拍,她强压着上涌的气血,盯着燕燕头上的桃木簪,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这支簪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哪怕风大雨大,燕燕还是听到了她这句话,她纤白的手指抚上桃木簪,笑道:“你说这个啊,自然是叶哥哥送给我的,他还说啊,这桃木簪天下仅此一支,让我好生保管,切不可弄丢了。” 茫茫天地,莽莽山林,小枝像一片被虫蛀了的枯叶,从枝头飘入烂泥,再无枝可依。 再也站不住,她终于瘫软在地,鲜血从喉咙里涌出,她下意识用手去捂嘴,鲜血从指缝溢出,滴在白色的衣裙上,滴在腰间粉色的绣花上。 果然,天命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桃木簪找到了,她不需以身相许了。 小枝怔怔地盯着手心被血包裹的红豆,喃喃道:“陆七……哥哥,我要回家了,此一别,不知何……何年何月再相见,你,你保重。” 一阵狂风挟雨,小枝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送你回家 黑色油布伞被风卷起,在山道上打了几个滚,挂在一棵老桃树的枯枝上。 那截桃木上红光灼灼过后,陆七浑身湿透,立于雨中,双目通红,分不清是雨是泪。 他几步冲到小枝身边,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双手颤抖着,将她揽进怀中。 燕燕双目圆瞪,盯着陆七,道:“叶哥哥,你,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陆七一手按在小枝后背,将灵力输入她体内,一手紧紧握着她被鲜血染红的手,眼眸如刀,看向跌坐在石凳上的燕燕。 小厮前来通传小枝要见他时,陆七是不见的,没想到小厮刚出大门,便被燕燕拦住了,燕燕以少主夫人的身份,命令小厮将小枝引到落英亭。 更没想到的是,陆七虽然说不见,却忍不住想躲在暗处看一眼小枝,待燕燕往落英亭去的时候,陆七突然出现在小厮面前,差点没将他吓死。 燕燕语无伦次道:“我,我没想到她……”这么脆弱。 “你头上的桃木簪哪来的?”陆七声音比亭外的雨还冷,目光比风还割人。 “这,这是江玉簪给我的,当日在青岚城,她求我帮她找你,这支簪子,就是谢礼。”燕燕手指摸上发髻中的桃木簪,赶紧解释,又道:“哦,她说是在通天阁的荆罂山谷捡到的。” 燕燕从小跟在陆七屁股后面,自是知道这支簪子的来历,这乃是景昭魔君送给叶蓁蓁的定情信物,后来叶蓁蓁将其送给了陆七。 小时候,燕燕就十分眼馋,几次明目张胆的地找陆七索要,陆七都捂得死死的,说这支簪子,将来他是要送给媳妇的,不能给燕燕,每次惹得她跺脚大哭。 燕燕对这支桃木簪的执念很深,就如对陆七一样。 她今日不过是为了气一气小枝,才簪在头上显摆,小枝是气晕了,可似乎簪子也快保不住了。 她神色慌乱,紧紧握着头上的簪子,仿佛这样,这支簪子就是她的了,谁也拿不走。 陆七不再理她,抱起小枝,飞身冲进了雨幕。 燕燕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觉手里一空,她的心里也随之一空,桃木簪不见了,秀发散了满肩。 “叶哥哥……”燕燕冲到亭檐下,急急喊道。 “我既答应你不追杀南竺魔,决不食言,你回去告诉他,若有下次,挫骨扬灰。”陆七的声音隔着重重风雨传来,寒气逼人。 “那我……”燕燕犹不死心。 “交易到此为止,你走吧。”陆七的声音远了,燕燕的心也跟着远去了。 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管自己怎么追着他跑,他都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这场婚事,没有合八字,没有定日子,陆七说:等小枝回到回龙山,婚事便取消,拜堂洞房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即便是一场交易,燕燕也心甘情愿啊,她多希望能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龙凤喜服,与陆七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她知道自己想多了,可眼泪还是忍不住滚出来,潇潇风雨,吹乱她一头青丝。 白棠站在山脚的雨雾中,风雨不侵。 这种阴雨天,最适合伤春悲秋,追忆往昔,可他却追无可追,除了那段空白的记忆,他的一生中,不曾有过关于情爱的回忆。 他当然不是想念郁兰夫人了,那个女魔头,一见他就挠,他实在不敢想,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感情纠葛。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白棠决定,等小枝生日过后,便着手查一查,最好能亲自问一问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郁兰夫人到底去哪了?为何四处都找不到她? 白棠轻轻敲着脑袋,想半天,想得头都疼了,那段记忆彷佛上了一百把大铜锁的匣子,怎么也打不开。 正当他打算放弃的时候,忽见从山上飞来一只黑色苍鹰,嘴里叼着一只小白兔。 啊!原来是陆七抱着小枝过来了。 白棠赶紧敛了心神。 咦?小枝怎么了? 陆七在白棠面前停下,白棠正要伸手去接小枝,陆七却没松手,道:“她暂无大碍,但一时半会怕是不会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你对她说什么了?”白棠急道,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自作主张带她来这里,回去得被夏云泽好一顿骂。 陆七将小枝抱得更紧,看着白棠道:“我想送她回家。” 他的眼里有疼惜,有哀求,白棠看了一眼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小枝,叹道:“这本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有什么资格干涉。你能为了她,做到这一步,已是万分不易,便麻烦你再护她最后一程吧。” 陆七感激地点了点头,发梢的雨水滑落,滴在小枝浓黑的睫毛上,苍白的脸上,沾了血渍的唇上。 白棠不再多说,在前引路,往回龙山的方向飞去。 这一路有风有雨,有阳光,也有明月星光。 他们穿过森林,跨过河流,翻过高山,经过城镇…… 短短几日,他们仿佛走过了四季,走过了千年万年的光阴。 终于到了赤霞江边,两岸光秃秃的乌桕树死气沉沉,远山掩在薄雾中。 这片天地,就如陆七此刻的心情,灰蒙蒙的。 白棠道:“就到这吧。” 那一日,陆七整整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来和小枝告别。 他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可没想到小枝竟找来桃夭山。 这一次,他又用了好几日时间,来说服自己放手,可真到分别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放不了手。 就像一个人去跳崖,第一次或许敢跳,可尝过了粉身碎骨的疼,第二次,就再也不敢了。 他没有被红绳缚住,可他心里的痛,并不比小枝来得少。 他不愿放手,却不得不放手。 小枝还没醒过来,像个贪睡的孩子,希望睡梦中,她不会感到疼痛。 陆七红着眼眶,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终于不舍地将她交到白棠怀中。 尚有余温的怀中瞬间被冷风灌满,陆七踉跄两步,以袖掩面。 为了以防万一出现上次那样的差错,白棠将夏云泽从竹篓中喊了出来。 夏云泽看了一眼满脸隐忍落寞的陆七,又看了一眼白棠怀里一动不动的小枝,最后才看向心虚的白棠,叹道:“你啊!” 陆七嗓音嘶哑,“师父,白叔叔,小枝日后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夏云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小枝就像我的女儿,我不会让人欺负她。” 白棠实在是受不得这分别的伤感,对陆七道了声“保重”,便催促夏云泽动作快点。 夏云泽从怀中掏出两条沾血的帕子,问白棠:“你的可在身上?” 白棠点头。 夏云泽将其中一条系到小枝手上,然后走到白棠身后,一脚将他踹进了赤霞江。 随后他自己也跳了下去。 陆七也想跟着跳,可他只能站在这萧索的江岸,望着涟漪瞬间消失了的滔滔江水,久久不愿离开。 第一百三十九章 苦心果 三月初二,天气晴好。 春风轻拂竹枝,竹叶轻扫茅舍,鸟雀啾啾鸣叫,在茅草上跳跃。 廊下,破旧的木桌上,摆了一碟桂花糕。 应该说是桃花糕,细白的糕点上撒了碾碎的粉色花瓣,点点含春,清香扑鼻。 小枝抱膝坐在木塌上,怔怔盯着这碟糕点。 白茴茴挤到她旁边,满眼期待地道:“这个季节没有桂花了,你尝尝这桃花糕味道如何?” 小枝伸手捏了一块,送到唇边轻咬了一口,软糯香甜,桃花微苦。 她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好吃。” 白茴茴也扯了扯嘴角,心里却叹了口气。 自从回了回龙山,小黑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仿佛要赶紧睡够了,不然解除禁咒之后就没得睡了一般。 小白也爱睡,不过它更爱缩在白茴茴怀里睡,确实,等解咒解除,可就没得这温香软玉做枕眠的待遇了。 棒槌?嗯,正肿着嘴趴在院门前哭呢,为了一口红豆果子,它简直可以献出这条狗命。今日午饭,又不用烧它那份了。 夏云泽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日没夜地琢磨上古七星禁咒,虽然他已经琢磨了三千年,可眼看就到要解咒的这一天,他不敢懈怠。 白棠则每日田间地头,忙得不亦乐乎。小枝生日之后,他便要下山,趁这几日得赶紧将地翻一翻,种些应季的瓜果蔬菜。 小枝再次醒来后,变得更加沉默,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心太痛,不能言。 她如今就像打碎的琉璃盏中的葡萄,稍有不慎,玛瑙般的葡萄就要被扎个皮破汁流。 除了坐在廊下木塌上晒太阳,她哪也不去。 溪边的桃花开得正盛,白棠每每扛着锄头归来时,肩头发间,总要沾几片红粉。 小蓬提着两条鱼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只昂首阔步的大公鸡。 他将用草绳串在一起的鱼举起来摇了摇,对白茴茴喊道:“茴茴姐姐,这鱼是红烧还是熬汤?” 白茴茴站起身,从廊下走出来,接过小蓬手里两条足有一尺来长的鱼,笑道:“一条红烧,一条熬汤。” 不管到哪,只要有白茴茴在,别人在厨房里,就只有打下手的份。 小蓬将一朵从溪边摘来的小黄花放到木桌上,顺势挨着小枝坐下,将脑袋轻轻靠在她胳膊上,小声道:“姐姐。” 小枝轻笑,握住小蓬温热的手。 自从回来,小蓬每日总要这样粘着她,陪她坐上好半天。 听说龙族的预感特别准,他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夏云泽难得走出房门,他看了一眼依偎在木塌上的姐弟俩,将手里的东西塞回袖袋中,走过来,道:“小蓬你先去厨房帮忙,我有话对你姐姐说。” 小蓬应了一声便跑进了厨房,经过鸡窝的时候,芋头正要跟上,被他一脚踹了回去。 夏云泽站在木桌旁边,阳光洒在他月白色的袍角,如银的光泽,熠熠生辉。 “你能放下他吗?”夏云泽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温润和缓,可也像一颗小石,丢进一潭死水,砸进了小枝心里。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夏云泽,片刻才道:“师父这话何意?” 师父不会无缘无故问她这种话。 夏云泽亦沉默良久,彷佛终于下了决心,道:“上古七星禁咒要想解除,不容半点闪失,你如今的状态,我很担心。” 嫩黄的花瓣沐浴着春风日光,招展蓬勃的生命力。可谁都知道,过不了多久,这娇嫩的花朵,便会枯萎。被撷下枝头的花,是活不长久的。 夏云泽见小枝愣愣盯着木桌上的黄花,又道:“你可知与你牵了红绳的是何人?” 小枝缓缓摇了摇头,她想过这个问题,可不管是谁,又与她何干呢?她总不能将这颗心,挖出来,捧到那人手里。 “是青荇仙君,他为了成全你和陆七,不惜用寒冰咒自封一条手臂,险些残废;他与鬼主签订契约,百年内不离开幽檀山,想必也是为了你。你可知?如今你心有多痛,他便有多痛。” 青荇仙君?小枝想起那个皓衣如雪的冷冷仙姿来。 青荇仙君曾说:“自古仙魔势不两立,你和他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就不怕自己深陷苦海,受尽痛楚?” 所以,他早就知道。 如果那时,他告诉她这些,会不会还有之后这些事? 她若明知爱上陆七要承受噬心之痛,还会爱吗? 小枝不知道。 “师父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夏云泽叹息一声,“既然决定放下,就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你这样,是在害人害己。而且会影响到明日的解咒,解咒之时,若有半点闪失,不仅你自己会魂飞魄散,便是我们,也不会有好下场。师父倒罢了,只是对小蓬他们来说,未免……” 夏云泽没说下去,他今日话已经说得有点多了。 便是将这份感情放在心里也不行?便是她愿意承受这份噬心之痛也不行? 小枝抹去脸上滚烫的眼泪,可那泪,却像是抹不尽。 “可我忘不掉。”小枝将脸埋进手心,手心的红豆瞬间浸了泪。 夏云泽从袖袋中掏出一枚深褐色的小果子,两指捏着,放到日光下,能看出里头隐藏着金色光泽。 “师父这有一枚苦心果,服之能忘情,忘了你和陆七的感情,忘了你下山之后的所有事,你可愿意服用?” 小枝猛然从双手间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夏云泽手心的小果子,脸上尤挂泪痕。 苦心果!忘情! 不等小枝回答,从院外冲进来一道人影,夺过夏云泽手上的苦心果。 夏云泽脸色变了变。 白棠盯着这枚苦心果片刻,又紧紧盯着夏云泽的眼睛,沉声问道:“你怎会有苦心果?” 夏云泽救过他的命,他宁愿相信自己是走火入魔导致失忆,也不愿怀疑是夏云泽捣的鬼。可,他哪来的苦心果? “捡的。”夏云泽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道。 这枚苦心果确实是他捡的,那晚鬼主千薇扛走青荇仙君的时候,隐约听到开门声,正是夏云泽听到动静出来查看。 褐色的苦心果在白雪上隐隐透出金光,他站在院门口,一眼便看到了。 那晚,千薇若是不那么赶时间,只要稍稍留意,也能发现这枚苦心果,可惜她两边肩膀都扛着东西,根本无暇往地上看。 夏云泽捡了果子,又四处看了看,没发现异样,便回了房。他也没想到会有人来偷狗,压根没想过去狗窝瞧一瞧。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苦心果?”白棠追问。 “古籍上有记载。”夏云泽依然面无波澜。 他这话也不假,夏云泽博览群书,白棠是知道的。 白棠神色有几分尴尬,他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院子便听到夏云泽的声音,是他冲动了。 他不再盯着夏云泽,将目光转向小枝,这才发现,她几近崩溃的模样。 “你真打算让她吃这玩意?”白棠心里不忍。 夏云泽叹道:“古籍上记载,苦心果虽能忘情,却也有诸多不良反应,若不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又怎会将其拿出来。好在明日七星禁咒解除之时,我们这些人的灵力可以护你周全,总不至走火入魔的。小枝,你自己决定吧。” 她还有选择吗? 这院子里的每一个,都是她最亲的人,她难道可以为了一己之私,置他们生死不顾? 便是青荇仙君,她也不愿欠他这份情债,只要她忘了陆七,青荇仙君便可解了噬心之痛,这世上便能少一个受苦之人。 她也不会再痛。 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只剩下陆七,他该怎么办? 他真的能忘记她,与燕燕琴瑟和谐、双宿双飞吗? 小枝颤抖地伸出手,从白棠手上接过苦心果。 春光大好,万物新生,可她却心如死灰。 第一百四十章 不想忘,所以不愿醒 三月初三,夜,无风,无月。 回龙山,桃源居。 夏云泽、小枝、小蓬、小白、小黑、棒槌、芋头,围坐在院中空地上。 人畜共坐,十分滑稽。 白棠和白茴茴站在破旧的院门外,自封为左右护法。 亥时三刻,是小枝出生的时辰,但上古七星禁咒却不是在她出生那日所施,而是在她一岁生日的时候。 眼看时辰将至,小枝紧紧攥着苦心果,手心里已经汗湿。 夏云泽催促道:“小枝,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你再服苦心果,可未必能压制心魔,快点吃下去。” 小枝打开手心,苦心果下是红豆的莹莹光芒,她心里一遍遍默念着“陆七哥哥”,终于下定决心,将鸽蛋大小的苦心果塞进嘴里,就着地上一碗已经凉透了的白开水,胡乱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啧……比黄连还苦。 廊下木桌上,一盏烛火幽幽,驱不散夜的黑暗。 七只陶盏以北斗七星之形,置于三人四畜中间,每只盏中皆盛了浓腥的鲜血。 亥时三刻,原本昏暗的小院内,突然银光大盛,直冲九霄。 白棠和白茴茴扒在院门上,只见那几位所坐着的地上,突然显出无数古老繁复的符咒来,围着他们缓缓转动,那银光就是从这些符咒中发出。 一股强劲的力量往四周冲去,烛火瞬间熄灭,白棠和白茴茴差点扒不住门框。 而他们中间那七只陶盏,“嗖”地一声,全都悬在半空,符咒越转越快,陶盏倾覆,鲜血如水泼出,不等洒落到地面,已尽数融入银色的符咒中。 符咒吸收了他们的血,转得更快。 “白棠叔叔,你快看,小枝好像快撑不住了。”白茴茴拉着白棠的衣袖,焦急地低声道。 白棠早已看到了,可这上古七星禁咒正在解除的关键时刻,他哪有本事去插一脚。 小枝脸色惨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哗哗往下淌,不一会便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 银光搅着鲜血,飞速旋转,却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吓得白茴茴心里一紧。 眼见那殷红的血珠子就要坠到地面,夏云泽脸色发青,亦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从天外飞来一颗金色的流星,流星中走出一位金光闪闪的神仙,只见他手指往符咒上一点,那些即将没入尘埃的血珠子,又重新浮了上去,融入渐渐旋转起来的银光中。 神仙皱眉看了眼小枝,再次伸出了他那根金手指,往小枝眉心一点。 呃,来劲了! 小枝被苦心果和噬心之痛搅和得即将虚脱的身子里,彷佛被贯入一股无穷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她隐隐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识过。 银色符咒在快速旋转中,渐渐消散,一圈一圈,直至全部消失,小院中除了神仙身上彷佛挂满了金条一般璀璨的光芒,再无光源。 “啵!”小黑化出了人形,剑眉星眸,气宇轩昂。 “啵!”芋头化出了人形,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啵!”棒槌化出了人形,呃……竟也唇红齿白,仪表堂堂。 …… 白茴茴紧张地看着小白。 终于,“啵!”小白也化出了人形,眼睛上虽还蒙着白绢布,却一点也掩盖不住他那绝世妖颜。 “多谢大罗金仙相助。”夏云泽从地上站起,对神仙做了一揖。他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但白棠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仙修极强。 至于小蓬,怎么说他好呢?别人都是从动物化作人形,他倒好,从人化作了动物。 只听一声巨响过后,一条磷光闪闪的白龙盘身在小院上空,咋一变身,尾巴没控制好,一个巨龙摆尾,将茅草屋的屋顶给掀了。 我的天哪! 白茴茴觉得她的人生这回真的圆满了。 大罗金仙冲夏云泽点了点头,没说话,目光跃过他的肩头,往他身后的地上看去。 白茴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脸色大变,她几步冲进小院,大呼:“小枝又晕倒了。” 可不是又晕倒了! 三千年没见过自己真身,正顾影自怜的棒槌,不,鬼王千屈,听闻这炸雷一般的惊叫,吓得一哆嗦,赶紧往地上看去。 只见小枝已面如死灰,竟像是去了。 众人赶紧围了上来。 小蓬在空中龙爪乱舞,可见心中焦急,奈何挤不进去。 芋头抬头望了一眼急得乱扭的小蓬,道:“莫急,还活着。” 芋头本名杜若,当然也是个有身份的,他的真身乃是凤凰,是正统的仙鸟。当年为了接地气,才化作了大公鸡。 大罗金仙道:“让我瞧瞧。” 众人让出一条道来。 大罗金仙又道:“地上寒凉,先将她抱到床上去吧。” 鬼王千屈轻轻一捞,便将瘦弱的小枝抱了起来,他眉头皱了皱,怎地这么轻? 茅草屋的屋顶被小蓬掀了,小蓬便盘在房梁上,暂且充当一下屋顶,以免更深露重,让小枝受了寒。 大罗金仙在小枝右手腕上按了片刻,眉头一皱,这…… “小枝怎么样了?”白茴茴带着哭腔问道,小枝的手那么冷,她是不是已经……白茴茴不敢想。 “咳,刚才本仙给她输灵力相助的时候,约莫是没控制住力度,与她体内被封印的灵力相撞,嗯……她正在解除禁咒的紧要关头,想来是没来得及自行调节,是以晕厥过去了。”大罗金仙有些许尴尬。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白茴茴总算放下心来,坐在床边,给小枝掖了被子,将她冰凉的手塞进被窝里。 大罗金仙摇了摇头,不答反问道:“她体内怎会有苦心果?” 白茴茴将红绳之事简单述说了一番,大罗金仙叹道:“唉,这小姑娘,与她娘一样,都是命苦之人。” 景黎魔君倚在门框上,双手环胸,冷声问道:“她体内的噬心之痛可解了?” 大罗金仙瞧了他一眼,倒没生气,他向来是个慈眉善目的好神仙,“噬心之痛已被苦心果压制,而苦心果又被她体内的灵力所吸收,不用担心会走火入魔,至于别的后遗症,得等她醒来才能看得出来。” “那她何时能醒来?” “这个,可不好说,噬心之痛虽解,但她心中似乎并不想醒来。” “为何?”景黎魔君是个懒得动脑子的,凡事都要别人告诉他。 “自然是为情,她在晕过去之前,苦心果生效之时,心里还在念着那魔界少主。她不想忘,所以不愿醒。” 景黎魔君终于不再问了,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仙界那些老东西,不管是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白棠站在床尾,看着躺在床上的小枝,心里一阵酸涩。 苦心果,当真能让人忘记心爱之人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聚散终有时 桃花溪的渡口,小蓬盘腿坐在腐朽的老木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腮,望着浑浊湍急的溪水发呆。 他身后不再跟着一只大公鸡,却站着一位衣饰华丽,比大公鸡还要色彩斑斓的男子。 一夜春雨,将枝头最后几片去岁枯萎的黄叶打落,新芽已抽,满山青翠。 “你真打算就用这副八九岁的模样对着我?”杜若瞅着小蓬的后脑勺,蹙眉问道。 七星禁咒好不容易解了,他倒好,竟还要保持原貌,这与杜若预想的落差太大,他不愿接受。 “嗯。”小蓬心不在焉道。 “你就不能稍微变大一点?我天天对着你这么个小屁孩,多没意思啊。” 这副模样看了三千年,杜若真心希望他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她醒来看见我变样了,会难过的。”想起小枝,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一丝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柔和。 “你说你当初干嘛要变成小孩子?变成一条蛇不好吗?”整天吃吃睡睡,啥也不用想,三千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小蓬折了一根野草,在手里把玩,道:“我答应了她娘,要陪着她长大,不让她孤单。”说道这,小蓬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往事来,又笑道:“小时候,我比她稍微长高一点,她便急得跳脚,吵着说她要当姐姐,不要当妹妹。” 杜若叹息一声,道:“她都十七八岁的模样了,你就算配合她,也没必要就此不长了吧?” 小蓬又笑,“她说要保护我,我若是长到十几岁的模样,她还怎么保护我?” “好好好,这便算了,可你干嘛要变成男孩子啊?”这才是杜若最不能接受的。 “不是你说的吗?女孩子最麻烦了。”小蓬斜眼看了一眼杜若。 杜若噎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才多大? 小蓬那时才小蛇那么点大,腾云驾雾都不会,每次出去玩,都要他背着,不带她,她便哭,哭得他心烦,便牢骚了一句“女孩子最麻烦了”。 你至于记这么久吗? “以前当一只鸡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看着你副模样,哎,真是,我这心里怎就这么别扭呢?”眼看说服不了小蓬,杜若又叹了一口气。 小蓬望着桃花溪对岸云雾萦绕的青山,敛了笑意,道:“你要是觉得别扭,就回灵犀山去吧,那里多的是年轻漂亮的姑娘等着你。” “哼,我要是也走了,这回龙山,可就只有你一个人守着小枝了,她何时醒来还不知道,你要是无聊死了,我还得回来给你收尸。”杜若不再理他,转身拂袖而去。 云卷云舒,山风习习,小蓬在渡口坐了片刻,起身收了渔网,里面只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 百鬼阵里的东西虽然暂时还没动静,可它们蛰伏在暗处,指不定哪天就跑出来作祟。 一时间,各界人心惶惶,纷纷想破脑袋,商量对策。 鬼王千屈回了幽檀山,身为鬼王,他吃吃喝喝三千年,难得打算干点正事了。在小枝床前坐了半晌,又依依不舍地和白茴茴道了别,临走前还不忘打包了一筐红豆果子。 景黎魔君回了魔界,虽然他向来懒理那些纷争,可偷了三千年的懒,也该出出力了。毕竟叶蓁蓁被困在铜镜里,景昭魔君是不会管这些糟心事的。 白茴茴要陪花曲柳去云栖山找鬼医医治眼睛,也不能久留。 白棠要下山调查自己与郁兰夫人之间的恩怨,必须得走。 夏云泽已恢复仙身,自是要回仙界为寻找魔鬼出一份力。 聚散终有时,莫问悲喜。 这回龙山,很快便又只剩小蓬和芋头,还有一个睡得不想起的小枝。 景黎魔君在鹿鸣山找到了陆七,陆七将自己关进窈梦珠,谁也不理。 六十六位公主已经轮番来劝过了,只是这情之一事,除非亲身体会,否则说再多都是空话。 这劝也是劝不进陆七心里的。 鹿鸣山上早已雪融冰消,流水潺潺,黄莺出谷,百花盛放,一派万物复苏之象。 景黎魔君沿着山路往上,走到山顶亭中的石凳上坐下,窈梦珠就放在他旁边的石桌上。 窈梦珠中,桃花似雪,纷纷扬扬,不见陆七的身影。 景黎魔君望着满山苍翠,叹道:“我若早知道会变成今日这样,当初说什么也不会引你去找小枝。” 景黎魔君又道:“小枝吞了苦心果,不管怎样,总不会再受噬心之痛了,你要真为她着想,也该早日放下才是。” 窈梦珠中依然没有动静。 “唉,她因不愿忘记你,至今不愿醒来……” 陆七从层层叠叠的花瓣中翻身坐起,“嗖”的一声,出了窈梦珠。 “不愿醒来是什么意思?” 景黎魔君看着他这个为情所伤的大侄子,沉声道:“她虽吃了苦心果,可心里执念太重,七星禁咒解除的最后关头,几大力量在她身体里游走融合,奈何她自己不配合,最终心神俱伤,昏睡不醒。” 陆七沉默了很久,直到一只麻雀飞到石桌上,歪着小脑袋,伸长尖尖的小嘴,试图去啄窈梦珠里飘落的花瓣。 陆七抓起麻雀,看着挣扎扑腾的小东西,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他的声音嘶哑,“她的身体……” 景黎魔君赶紧道:“并无大碍,只等她哪天睡够了,想醒来就能醒过来。” 陆七手指松开,麻雀飞入山林,眨眼便不见了。 待她醒来之时,此生与他再无纠葛。这是他愿的,也是他不愿的。 “仙魔自古势不两立,她既是上界的仙子,如今这样,最好。” 景黎魔君微微皱了眉,心道:难道他还不知道小枝的身世?罢了,就算是告诉他,又能改变什么呢?还是不要再给他增添烦忧了。 “天下恐怕就要不太平,你收拾收拾心情,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景黎魔君最后说道。 苍林中藏着万种生灵,也藏着万般杀机。 姹紫嫣红之下,蛰伏着毒蛇猛虎。 沉默片刻,陆七缓缓道:“我知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做一件事。” 陆七面对着莽莽山林,景黎魔君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寒凉的声音种,隐隐透着杀意。 景黎魔君心头一颤,他有种预感:谁要倒霉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火烧月老庙 一个月后,人间十万月老庙,皆在大火中化作烟尘。 那火十分邪门,竟连砖瓦玉石都烧成了灰。 更邪门的是,庙中僧人却几乎都毫发无伤。 据某地月老庙中一位年老的僧人说:我的妈哟,你们是没瞧见,那天晚上呀,月黑风高,四野沉寂,总之,就不是个吉利的日子。 老僧被一道惊天响雷给炸醒,饶是他耳聋眼花,也知道大事不妙了。 等他一瘸一拐跑到院子里,只见周围的屋顶墙壁,已经被蓝色的火焰包裹。大火过处,仿佛刚燃过的木炭,闪着最后一点猩红的光,眨眼间化作灰烬。 除了那声天雷,这火可以说是起得悄无声息,却又来势汹汹。 老僧心有余悸,“那是天火啊,神仙发怒啦,还不赶紧逃命去。” 可奇怪的是,即便没来得及逃出房间的僧人们,也没有被天火烧伤,那火仿佛是绕着他们,连衣角都没点燃一片。 作为十万月老庙中,唯一一个被天火烧伤的人,这名尖嘴猴腮,看上去十分精明的僧人已经哭嚎了三天三夜。 当夜,他见那幽蓝的火光还怪好看的,关键还不往人身上烧,不知把手伸进去,这火会不会烧着自己? 他这么想的时候,已经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出去。 “啊!!!” 等他痛呼着收回手时,手已经不见了,手腕处血肉模糊,他仿佛被雷电击中,那痛觉蔓延到全身各处,久久不散。 凡间的善男信女早已炸开了锅,月老庙没了,他们就跑去其它仙君的道观庙宇祈愿哭诉,讨要说法。 这确是天火无疑,众位仙君被烦得不行,纷纷堵到龙城上仙的山头,逼他现身给个说法。 这场火,也打消了他们对龙城上仙陨落的猜测,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会雷火诀? 没想到龙城上仙闭关三千年,出关第一件事就是火烧月老庙,这得多大仇啊? 而且从那余烬上不难看出,他在雷火诀上的造诣又上了不止一个层次。 更有从月老处讨得红绳的仙君们,风风火火地冲进月老宫,看热闹不嫌事大,煽动月老去找龙城上仙算账。 这火是谁放的,月老心里门清,他又怎么敢去寻龙城上仙的麻烦? 哎,自作孽啊。 而龙城上仙似乎也没打算现身给大伙一个交代,众仙堵了三日,既没见到龙城上仙,也没见到月老前来闹事,觉得无趣,慢慢地也就都散了。 不过,总有些闲得抽风的仙君,不愿放弃这个惊天大瓜,他们使出比修炼还要勤快的劲头,终于查到了一个令人惊掉下巴的消息。 那,那魔界少主竟然也会雷火诀!这怎么可能? 虽然魔界少主喜欢四处放火,虽然到处都是他的传说,可这些上界眼高于顶的仙君们,哪有功夫去理会死对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而且以前他放火,最多不过烧一座山,算不得大动作。 天有不测风云,纵是有人告诉你说:嘿,听说某某山又被雷劈了;吼,最近天干物燥,某某山又闹火灾了…… 你能想到这是魔界少主在放火烧山吗?不能吧! 若不是他这次事情做得太绝,一次烧了月老在人间的十万庙宇,毁了他功德不知凡几,众仙们也不会在百鬼阵出事这个当口,来管这档子闲事。 不过此时,众仙已经不关心月老庙的事了,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忧心。 自古仙魔不两立,便是三千年前那场大战,最开始也是因木槿仙子与韶辰魔君厮混在一起,引起众仙的不满。 不少好事之徒,打着这个由头,去魔界生事。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一场大战就此爆发了。 如今被爆出魔界少主会雷火诀,这件事,足以再引发一场战争了。 于是,龙城上仙的山脚下,又聚起了一大群仙君。 上次聚众,上头的仙官们还说几句场面话,让他们不要做得太过,火烧月老庙之事,自有仙官调查清楚。 而这次,仙官们不仅不阻止,还自带了小板凳,坐到龙城上仙家门口,逼他出关。 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谁也不敢第一个撕破脸皮,毕竟人家是上仙,而自己不过是个吃瓜群众。 可这事要想调查清楚,就得龙城上仙亲自做出解释。 但他老人家打死不出关,真是愁煞人也。 有个脑袋瓜子还算灵光的仙君,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三千年前,龙城上仙先是失踪,之后虽然回来,却修为尽失,接着闭关到现在都不出山,龙城上仙莫不是真的已经陨落了? 问题是,他那一身修为,是怎么失去的? 这位仙君隐隐有个大胆的猜测:龙城上仙的修为是被魔界少主夺去了? 可那时魔界少主才多大?刚出生?等等,不对,若是他没记错,那时魔界少主还没出生啊,还在魔君夫人肚子里揣着呢! 这个猜测确实大胆了些,他赶紧否掉。 那这事该如何解释呢? 总不至于是龙城上仙自己将修为塞进他娘的肚子里。 且不说当时正打着仗呢,便是平时,他也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啊。 不管怎样,这事肯定是魔界捣的鬼,他们魔界欺人太甚,竟不堪到偷窃仙君修为法诀,其心当诛。 经过这位仁兄一番论断,众位歪坐在山脚大石上的仙君们皆拂袖而起,恨不得立时就飞去魔界的地盘,大战个三天三夜。 这些仙君们平日里除了修炼还是修炼,实在是无聊透了,一听说要打架,个个眼冒精光,那副懒散的身子骨彷佛一下子来劲了,摩拳擦掌、精神抖擞。 眼见真有仙君雄赳赳气昂昂地往下界去了,坐在小板凳上的仙官们随口拦了两句,连屁股都没抬。 只有一位怕事的仙官赶紧往上头汇报去了。 各界都有聚众闹事的群众,他们闹事也总有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借口。 便如这几位仙君,他们不敢去魔君府上叫嚣,连众位魔界公主的府上也是不敢去的。 他们刚到魔界地盘,就有些后悔了,那股热血被云头上的冷风一吹,早就冷静下来了。 可已经飞下来了,总不能夹着尾巴再飞回去,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来都来了,总得搞点事出来才行。 于是乎,几位仙君一番商量后,在魔界边境的小城,也放了一把火。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们可不会雷火诀,这火放得颇费力,中途不慎被魔界的人发现了。 这……就有点尴尬了。 仙君们向来瞧不上魔界少主这放火的行径,没想到今日自己也会干出这种事来。 不等他们老脸一红,魔界的人已经一拥而上,双方便在熊熊火光中干起来了。 这本是一场小型斗殴,但是意义深远,平静了三千年后,仙魔两界,一直紧绷着的弦,总算又崩断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四大门派 各界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与百鬼阵出来的东西大战一场。可不知为何,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玩意却一直躲着不肯出来。 一年又一年,大家渐渐放松警惕,甚至有人说,所谓魔鬼,完全就是鬼界放出来吓唬人的玩意,根本不存在。 便是上界的仙君,也逐渐将战力部署到仙魔战场上。 一开始,两界只在边境小城搞点小动作,今日约出来干一架,明日再约出来干一架,打完各自回家吃饭。 后来觉得打得不过瘾,索性安营扎寨,扩大规模。 虽然目前还只是仙魔两界小打小闹,但不久之后,鬼界和妖界只怕也要参战了。 毕竟好事之徒各界都有,而且灵力法器乱飞,难免会波及到小鬼小妖,乃至凡界。 乱世将至,凡界也开始按耐不住,无数骚乱的心蠢蠢欲动。 自从通天阁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之后,不少小门小派都想做修仙一脉的龙头老大,奈何实力跟不上,还没冒头,就给打回了原形。 直到最近,曾经的通天阁召仙堂首席女弟子李凌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扬言要开山立派,重整通天阁当日雄风。 还真被她寻到一块风水宝地,修宫建邸,广收门徒,整得热火朝天,像模像样。 她望着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修仙人士,心里激动难抑,隐隐有些膨胀,命人将已经制作好的黑底金字,上刻“通天阁”字样的牌匾撤掉,大笔一挥,在莹白似雪的纸上题下“凌云阁”三个大字,笔精墨妙,得心应手。 自此,凌云阁应运而生,没过两年,便在江湖上名声大噪,跻身天下四大门派之列。 谁也没想到李凌霜竟有这等大才,江湖传言,她将成为第二个飞升成仙的凡人。 凌云阁能挤入四大门派还有一个原因,这便是其它三大门派这几年渐显式微,不比当年。 崇月楼的望月台自从被魔界少主和雪鹄妖摧毁,几年过去了还没修建好,这项浩大的工程,还不知要整到啥时候,光是望月台上的白玉圆台就不知要修补到何年何月。 而且白华城中,自从那年开了一家神秘的妓院,不少召妖师终日流连温柔乡,已不再一心修习了。 这两年的召妖大赛,简直惨不忍睹。 因望月台被毁,召妖大赛便在白华城中人流量最大的街道上举行,围观者众,皆欢欣而来,失望而归。 崇月楼楼主苏栎叹息一声,取消了召妖大赛。 他曾派人去那家妓院查探,可惜,每一个派去的人,回来都言并无异样。 可接下来,苏栎发现这些被派去查探的人,再无心修炼,每日神思恍惚,甚至砸锅卖铁也要去那家妓院春风一度。 没办法,在接连十来个弟子倒下之后,苏栎决定派出心性最为坚定的白溪荪,去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不过白溪荪还没跨进“十里春风”的大门,就被白茴茴的娘拽着耳朵撵回去了。 哎,只能亲自出马了。 几年过去了,如今你要问崇月楼楼主在哪? 咳,白溪荪一脸痛惜,指着城北的妓院,道:“十里春风欢雨姑娘的香闺。” 鬼冢自从被魔界少主一场泼天大水给洗刷之后,便一蹶不振了。 那水可不是普通的水,乃是无妄海无数亡灵的洗澡水。 那味道,啧…… 鬼冢虽在无妄海边,弟子们习惯了常年腥臭无比的臭味,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这臭味兜个满头。 就好比你每日上茅房,可以忍受那味,但若是将屎糊你身上,你就受不了了。 连那些幽绿的鬼火,都不再亮起了。 整个鬼冢,陷入无尽的黑暗。 加之鬼冢主人薛群几大箱宝贝被小枝洗劫一空,更是抑郁难眠,整天除了无休止的咳嗽就是叹气。 他带着薛繁英去幽檀山讨说法,千薇答应给他在无妄海边重选一块地皮,重放一批鬼火过去。至于那几箱珠宝,她就无能为力了,毕竟她也不富裕。 而薛繁英,千薇有意留他在幽檀山修炼。 他的毒解了,不再适合接任鬼冢主人。但好在他聪明机灵,若是专心修炼,他日定能成为一名小有成就的鬼修。 何况有千薇罩着,根本不需担心被鬼魅吸了魂魄,幽檀山的鬼魅也就馋馋眼,可不敢上嘴。 他这是因祸得福,薛群心头总算宽慰些许,安排搬家事宜去了。 在无妄海边修建府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总要花个几年时间才行,这期间,鬼冢闭门谢客,不再接生意。 最头疼的莫过于浮玉谷了,因江玉簪恼了魔界少主,整个浮玉谷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就怕魔界少主哪日心血来潮,一把火将浮玉谷给点了。 本想着借魔界少主大婚,亲自去魔界桃夭山解释一番。 为此,谷主丁苓不仅想方设法打探去往桃夭山的各种路子,更是将浮玉谷的镇派之宝上古血玉作为贺礼,以消魔界少主的怒火。 为了显出浮玉谷的诚意,她甚至还往新娘子燕燕老家也送了份大礼。 谁知,咱这位少主竟将婚姻大事当儿戏,说不结就不结了。 丁苓只得领着浮玉谷几位长老,又原路回去了。 丁苓有一天早起照镜子,竟发现满头青丝里藏了几根白发,她为此郁郁了好几天。 “玉婵,这事不怪你,你无需自责。”丁苓舀了一勺芝麻糊,懒懒送进嘴里,她最近做什么都不得劲,只觉青春消逝得太突然,她劳心劳力为哪般? 江玉婵跪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我明知妹妹起了妄心,却不加以规劝,请谷主责罚。” 丁苓摆了摆手,道:“罢了,要说责罚,第一个该罚的便是我,当初玉簪得魔界少主青眼,我还以为我们浮玉谷将从此甩通天阁几条街,唉,我何尝不是起了妄心,你先退下吧,这事休再提了。” 江玉婵磕头退下了。 虽然谷主下令不许再提此事,可浮玉谷众人心中的郁气担忧却丝毫不减,连带着看江玉婵的眼神都与以往不一样了。 浮玉谷从此门前冷清,以前时常有些小魔头找上门来谈生意,如今不说魔,连想求魔办事的人都少了。 好在谷主丁苓这几年醉心养生,对于浮玉谷的日渐衰败,倒也心宽。 沧海桑田,门派兴衰,乃是天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养猪大户 云栖山,药香谷。 香,确实是挺香的,不仅有药香,还有烤鸡的香味。 来药香谷这么久,山上的山鸡都被白茴茴逮得差不多了。 没办法,狐狸爱吃鸡,即便是上古来的狐狸,也偏爱这一口。 云栖山地处十万大山深处,山上野兽成妖者多如牛毛。 想吃个山鸡,还得先问问它有没有成精,这修炼成精的,肉质偏老,做法与寻常的山鸡又有不同。 有些山鸡精还格外讲究,临死前会提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譬如想先洗个澡啊,希望被煲汤啊,死前能不能给我唱首歌啊…… 更有甚者,为一堵上古妖王绝代芳华,竟自己送上门来被宰。 觊觎上古妖王美貌的可不止山鸡妖,云栖山大小妖怪,常有偷溜到药香谷附近,探头探脑张望的。 白茴茴不知遇到过多少次那头留着哈喇子的野猪妖;还有那两条美女蛇,天天对着药香谷的小院抛媚眼;最可恨的是那只小白兔,瞪着一双红眼睛装可怜,纯情得像能掐出水来的小白菜,白茴茴每次碰到,都忍不住翻白眼。 好在,上古妖王花曲柳是个瞎的,饶是你们风情万种,美艳绝伦,他只关心那个为他洗手作羹汤的人间小姑娘。 担心白茴茴被山妖们骚扰,花曲柳开始教她画一种上古的符咒,只要将这符咒贴到妖怪脑门上,立马就能让其现出原形,并且定住三个时辰不得动弹,只要符咒不揭下来,它们便会一直变不了身,而且只有画符之人才能揭下符咒。 “我画的符咒,你也不能揭下来吗?”白茴茴好奇问道。 花曲柳道:“不能,这上古符咒,可厉害着呢,我只教你。” 鬼医在药田里直起老腰,望着小院中那腻人的一幕,直摇头。 只见花曲柳虽穿着粗布麻衣,却依然英姿焕发,正将白茴茴揽在怀中,执着她纤瘦无骨的小手,在一张白纸上涂涂画画。 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您这都瞎了,还手把手教学,也真是难为您了。 “像什么?”花曲柳低声问道,温热的呼吸喷在白茴茴耳畔。 痒痒的。 白茴茴往旁边躲了躲,也低声道:“像鬼画符。” 她的脸有点红,一半是少女的娇羞,一半是这符咒画得实在不堪入目。 花曲柳将她拉回怀里,轻笑道:“那就差不多了。” “那你可以放开我了……”白茴茴声音更低,连脑袋都低得不能再低了,心神荡漾地盯着裙摆上的海棠花刺绣,海棠花被风吹起又落下,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花曲柳却浑若不知,他活得久,脸皮厚。 “虽然差不多能用了,但仍需多加练习,真遇到凶猛的妖怪,才能万无一失。来,我们再画一张。”花曲柳将下巴抵在白茴茴肩头,两人几乎就要脸贴着脸了。 鬼医再次摇了摇头,弯下腰继续劳作,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别说,这符咒还挺好用,白茴茴将画好的第一张符咒按在了小白兔脑门上,看着它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地瞪着红眼睛,白茴茴心情大好,当天中午就给花曲柳炖了只大肥鸡。 一符在手,野味不愁。 自从学会了这一招,白茴茴每次出门溜达,总要顺手从院门口提两只山妖回来,有次甚至扛了一头梅花鹿。 若是就这样将它们放回山林,只怕会被别的妖怪捡去打牙祭;若是解了它们的符咒,继续被它们扒着院门围观,又着实烦得很。 白茴茴不喜欢被人当成养在圈中的猪观看,尤其是一群心思不纯的妖怪,虽然没有一个是在看她,但花曲柳被看,她就更不乐意了。 好在她倒不介意把它们关进圈中,她在药田旁边挑了一块地,用木条树枝围了一个大圈,将那些脑门上贴了符咒的山妖们赶进去,恶狠狠警告道:“大的不许吃小的,狼不许吃兔子,狐狸不许吃鸡,谁表现最好,谁就能从这里走出去。” 都是成了精的,一两顿不吃,倒饿不死,只是天性使然,让狼看见兔子不吃,怎么可能? 白茴茴一觉醒来,发现圈中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她为自己的天真感到难过。 鬼医给出了一个靠谱的建议:不如只养一些能吃的,多围几个圈,野猪关在猪圈,山鸡关进鸡笼。至于那些肉质不好的,索性教训一顿,放它们归山,若屡教不改,便是不配开灵智,不给它们揭符咒,任其在这十万大山中自生自灭。 自从白茴茴来了药香谷,鬼医伙食上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哪敢打击她的积极性。 而且,若不是白茴茴这份好厨艺,只怕上古妖王的眼睛早就治好了,咳。 已经多拖了两年,再拖下去,只怕他们就要起疑心了,鬼医也是愁得很。 吃惯了美味,养刁了嘴,再让他吃糠喝粥,他可忍受不了。 或许养养猪,喂喂鸡,她觉得有趣,就不想走了呢? 再过个几年,给上古妖王生几个崽,还往外面奔个啥? 鬼医也是个脑子简单的,以为给她找点事做,就能留住她。 不想白茴茴某日看着日渐茁壮、满圈乱拱的野猪,竟生出一丝惆怅来。 这都来云栖山七年了,花曲柳的眼睛还治不好,马上她就二十三岁了,等他能看见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已经变成老太婆了? 虽然她没事的时候,一直跟着花曲柳修炼,模样看上去和七年前无甚变化。 呃,胸好像长了点,这不是重点,略过。 这一思绪一旦打开,便如覆水难收,她的青春年华,难道就要耗在这山里养猪了? 她白华城的家里还有一双老父母,她回龙山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至交好友,她的忘年交蓁姨也不知有没有从铜镜中出来? 白茴茴既然答应要陪花曲柳医治眼睛,就绝不会抛弃他不管,可心里的憋屈也是真的难以遣怀。 尤其是这两年生活变得琐碎,每日里除了修炼做饭,还得养猪喂鸡喂鸭,虽然花曲柳数次提出要帮忙,可她哪忍心让一个瞎子帮自己喂猪,而且是这么倾国倾城的瞎子。 久而久之,花曲柳便误以为她是真的喜爱养猪养鸡。 或许一开始是有兴致的,只是时间久了,她就觉得无趣了。 幸好每日有花曲柳的漂亮脸蛋养眼,不然她真的要对着这群臭烘烘的猪怀疑人生了。 只是,她终究还是开始怀疑人生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要脸的花曲柳 白茴茴这几日郁郁寡欢、神思不属,修炼干活的时候,渐觉力不从心。 鬼医心念一转,赶紧溜达到猪圈边,悄摸摸给她把了个脉。 白茴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没病啊! 鬼医眉头一皱,颇为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走了。 不是,您老这是什么意思? 白茴茴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提着篮子去地里割韭菜,花曲柳今日想吃韭菜炒鸡蛋。 蹲在绿油油的韭菜地里,她抬头瞄了眼正躺在不远处树干上晒太阳的花曲柳。 自从来了这云栖山,山妖一拨一拨地往这药香谷跑,就像这地里的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很快又长出新的一茬。 为了让花曲柳看上去不那么引人注目,白茴茴特意为他缝制了几套粗布麻衣,有两套浆洗得多了,甚至打了几个补丁。 可即便他有意低调,奈何上古妖王与生俱来的气质实在难以掩藏,照样吸引了大堆慕名而来的小妖。彷佛只要看他一眼,便能修为大涨,灵力飞升。 花曲柳眼睛上遮着白娟布,以手为枕,一条大长腿屈起,另一条随意垂挂在树下,悠哉悠哉地晃荡着,微风袭来,药香扑鼻,好不惬意。 他倒是不急,也是,活得太久了,还有什么可着急的。 白茴茴心里暗自叹息,低头继续割韭菜。 “啊!”白茴茴一声惊呼。 花曲柳从树上翻身飞过来,稳稳落在白茴茴身边,抓过她的手,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就割破了点皮。”白茴茴说着就要把手收回来。 花曲柳皱眉,“怎么没事,都流血了。” “没有……” 白茴茴的手顿住了,她愣愣地抬起头,盯着花曲柳的脸。 花曲柳也怔住了,完了! 莹白柔滑的白绢布猛地飘落,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略带几分慌张,眨了眨,又眨了眨。 白茴茴手里拽着飘飘欲飞的白绢布,不敢置信地盯着这双眼睛,喃喃道:“你的眼睛……” “哇,我的眼睛好像能看见了……” “啪!” 花曲柳脸上的惊喜之色还没完全绽开,就被白茴茴反手一个大耳刮子扇定格了。 白绢布从他脸颊拂过,终于缓缓飘落到了韭菜地里。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恢复的?” 本想继续耍赖皮的,但看到白茴茴红了眼眶,花曲柳咳嗽一声,老实道:“一年前。” …… 白茴茴气结。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却已经哽咽。 花曲柳心疼地伸手想去抚她的脸,白茴茴将头偏向一旁,不再看他。 “我怕我的眼睛好了,你就不管我了。”花曲柳的手顿在半空,声音里也充满了委屈。 日头藏进了云层,风有些凉了。 白茴茴半晌不语,她的手还被花曲柳抓在手里,不管她怎样用力,都抽不出来。 “你的眼睛既然好了,为何每次出门还要牵着我的手?” “牵习惯了。” “我,我在瀑布底下洗澡,你都看见了?”白茴茴脸涨得通红,往旁扭着的脖子也红了。 花曲柳嘴角噙了一抹坏笑,道:“我闭上眼睛了。” 我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相信你。 “那你晚上干嘛要抱,抱着我睡?” “我喜欢抱你。” 这倒是实话,以前当狐狸的时候,他就喜欢蜷在白茴茴怀里睡觉。变回人身,晚上睡觉总不踏实,彷佛少了什么? 终于在第十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钻进了白茴茴的被窝,怀里搂着一个软乎乎热乎乎的香团儿,终于一夜好眠。 从此,他再也不一个人睡觉了。 开始的时候,白茴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确告诉他,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奈何上古妖王从来就不是个按人间规矩行事的人,不管白茴茴将房门上几把锁,都能在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张妖娆美艳得让她险些流鼻血的脸,这张脸的主人不仅霸占了她的床,还霸占了她的枕头,两人青丝纠缠,呼吸相闻。 “我喜欢你,这一生都想抱着你睡。”见白茴茴不理他,花曲柳又没羞没臊的补充了一句。 白茴茴简直想将脑袋埋进韭菜地,这人怎地如此不要脸? 只是不等她低下头,花曲柳这个脸皮比云栖山上的岩石还厚的上古妖王,已经伸手擒住了她的下巴,迫得她抬起头来。 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俯身在她粉嫩的唇瓣上亲了一口。 “你……”白茴茴心跳加速,仿佛有只小老鼠拿着小木槌,在她心上一会一下一下地敲打,一会又一下一下的抓挠。 妈呀,要死了! 越是紧张的时刻,她脑子里想的东西越不靠谱。 我是不是该挣扎?是不是要扇他一巴掌?要不要大声喝斥:你这个登徒子,滚开…… 在白茴茴脑中义正言辞地拒绝时,花曲柳的手已经从她的下巴上移到了脑后,显然亲一口是不够的。 直到白茴茴头脑昏沉,再也想不了任何事情的时候,花曲柳终于放开了她。 但是,她那划破了皮,渗了点血印子,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的手指头,却被花曲柳塞进了嘴里。 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愉快的笑意,含混不清地道:“消消毒。” 白茴茴:“……” 躲在院子里扒墙角的鬼医,彷佛看到了自己往后凄苦孤独的日子,已是老泪纵横,捶胸顿足。 花曲柳的眼睛好了,白茴茴终于不用再养猪喂鸡了,她要离开这个山窝窝了,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她开心得睡不着觉。 夜深人静,更深露重,连虫子都不再鸣叫的时候,她总算冷静了下来,但她依然睡不着。 黑暗中,即便花曲柳就在她的枕边,拥着她安眠,可她看不清他的脸。 他说这一生都要抱着她睡,可他的一生实在是太长了,而自己却只有短短几十载的寿命,怎么能陪他一生? 一旦挑明了心意,就容易变得患得患失,她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 花曲柳的气息喷在她颈边,用鼻音哼哼道:“怎么了?” “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她想得到的一种可能,就是他像景昭魔君待叶蓁蓁那样,一世一世地去寻她。也不知他会不会厌烦?会不会在她死后,立马寻了新欢? 花曲柳揉了揉她软软的脸颊,轻笑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 白茴茴猛地转头,惊问道:“为何?” “你以为和上古妖王睡觉是白睡的?”花曲柳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声音却懒懒的,挠得人心痒。 “你对我做了什么?”白茴茴脑中电光火石,噼里啪啦。 花曲柳掏了掏耳朵,在她脸上蹭了蹭,就像之前狐狸身的时候一样。 “小点声。”他笑道,将白茴茴的手拉到怀里,与自己的手指相缠,“就这样,我的修为会融到你的身体里。” 一股暖暖的气息从花曲柳手心传来,飘散在白茴茴的四肢百骸。 如卧云端,睡意来袭。 白茴茴感觉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梦里都笑出了声。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上古太阴镜 夜凉如水,无星亦无月。 幽檀山常年处于这无休止的黑暗中。 清荇仙君提着灯笼,沿着山路缓步而行。 山顶上点了灯,像海上的灯塔,为迷失了方向的孤舟指明方向。 自从噬心之痛消失,他就再没见过鬼主千薇。 他从鬼王千屈那里听说了小枝的事,也听说了千薇闭关的消息。 他本打算留在山顶的府邸,当一名仆役,这是当初千薇与他签订协议之时提过的。 可鬼王千屈死活不同意,千屈这个憨憨,眉头一皱,总觉得这冰块一般的清荇仙君是上界派来的奸细。千薇定是被他洗了脑,才会将他留在幽檀山。 清荇仙君也不解释,在无妄海边搭了间小木屋,算是落了脚。 每日里除了修炼就是钓鱼,这无妄海里的鱼,都是亡灵,他不吃,便每日往山顶的府邸送。 礁石上垂钓的老叟很是看他不顺眼,他都在这海边坐了几千年,钓上来的鱼还没清荇仙君这几年钓的多。 清荇仙君将鱼递给看门的小厮,问道:“鬼主大人还没出关吗?” 小厮打了个哈欠,一如既往地回道:“没呢。” 这仙君每日都要跑上来问一遍,若不是看他提了几条鱼,小厮早就撵他了。 清荇仙君望了一眼漆黑的大门,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往山下走去。 鬼王千屈说,千薇是为了给他寻找苦心果,被人陷害,受了重伤,不得已只能闭关疗伤。 他欠她越来越多,只怕这一生都还不清了。 鬼王千屈问他:“小枝如今已吃了苦心果,忘了陆七,虽暂时昏睡,总有醒来的那日。等她醒来,你待如何?” 他待如何? 去回龙山找小枝?他做不出这趁人之危的事来。 小枝走到这一步,月老玩忽职守在先,他情难自禁在后。最无辜的人,是小枝和陆七。 他只求无妄海的海水,能涤清他对小枝的感情,他不求小枝接受他,只求放小枝一条生路,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清荇仙君站在曼殊沙华花海中,只看得到灯笼昏暗光线周围一圈猩红。 他如今,成了幽檀山上的孤魂野鬼,再不是上界仙风道骨的仙君。 鬼王千屈叼着一枚红豆果子,盘膝坐在千薇的床上,“喀嚓”一声,红豆果子在他嘴里崩裂。 “你真打算将自己关在这房里不出去?那小仙君每日往山上跑,你真不见他一见?我都劝过好几次了,可他就是不肯离开幽檀山,说一定要见你一面,真是个倔脾气。”千屈嘴里果汁唾沫横飞。 千薇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望着窗外廊檐下的灯笼,橘黄色的烛火透出白纸灯笼,微微颤动,仿佛凡人心脏的跳动。 她伸手按在心口,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的脸上蒙着一层白纱,看不清神情,身上穿着素白的寝衣,看上去单薄瘦削,像个茫然无助的孩子。 她很少向人展示脆弱的一面。 千屈心里一酸,自责对妹妹关心太少。 “好了,你不想见咱就不见,别难过了。” “那小仙君性子执拗,我如今这副样子去见他,他只怕会觉得亏欠于我,心里难安。”千薇惨白的手指轻抚上白纱。 千屈看了一眼手里的红豆果子,第一次有种食不下咽的感觉,“你放心,这个仇,哥哥一定会替你报。” 千薇的脸,是被红莲业火灼伤的,而放火之人,正是当初从度朔山逃走的那个穷海鬼。 红莲业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熔肉化骨,千薇不过是被火星子溅到几点,右侧脸上,瞬间就毁了容。 亏得她是鬼主之身,有万万年的修为,才不至于葬身火海,便是这几点火星子,竟也让她闭关了五年,之后这两年,她将自己关在这间房里,哪也不去,谁也不见。 红莲业火的毒是逼出来了,可这容貌,却再也不能恢复。 “我自不会放过它,可它,怎么会红莲业火?”千薇疑惑道。 正是没想到那穷海鬼能放出红莲业火,千薇才着了它的道。 红莲业火,除了地府那几位爷,可没人能炼出来。 便是鬼王千屈、鬼主千薇,也不曾炼过。 这问题只能是出在度朔山,千屈派人去询问过鬼帝,可他老人家只说此事他会调查,让他们不要插手。 鬼帝确实调查了,可那穷海鬼这些年就那日冒出来放了一把火,之后继续隐藏行踪,任谁也找不到。 就像那些从百鬼阵逃出去的魔鬼一般,彷佛在世上消失了。 明面上的危险不可怕,最怕这种暗戳戳搞事的玩意。 鬼帝正愁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景昭魔君又派人送信来问,他家夫人怎么还不能从铜镜中出来? 案牍上已经堆满了景昭魔君的信件,每一封问的都是同一件事,从来也不问问他近来可好。 自从七年前景昭魔君抱着一面铜镜,风尘仆仆地跑到度朔山,鬼帝便开始了被他时不时骚扰一下的日子。 鬼帝还记得,景昭魔君时隔三千年,再次出现在度朔山那棵看不到边际的桃树下时,两人脸上都略有尴尬之色。 不过很快景昭魔君就直奔主题,说明来意,将那面铜镜小心翼翼地捧到鬼帝面前,道:“你快帮我看看,怎么将蓁蓁救出来?” 也只有事关叶蓁蓁,他才会找过来。 鬼帝正要接过铜镜,景昭魔君双手抓得死紧,道:“就这样看。” 鬼帝白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查看起来。 两人在度朔山研究了半月之余,依然毫无头绪,这上古之术实在霸道。 不管什么东西,但凡与“上古”搭上关系,绝对不好对付。 叶蓁蓁一开始还在铜镜中焦急地望着两人激烈地争论,望了两日,实在无趣,左右无事,索性睡觉。 实在无法了,鬼帝召来博学广识的鬼判官,鬼判官果然靠谱,一眼就瞧出了这铜镜里的古怪。 这乃是上古太阴镜,此镜阴气极重,最爱吞食阴气重的女子。 经年日久,该女子便会精气耗尽而亡。 而叶蓁蓁每一世轮回,都能入人道,正是钻了当年七月十五子夜,阴气最盛空子。这个时辰,百鬼夜行,轮回井看守松懈,最适合走后门。 鬼判官斟酌半晌,缓缓道:“按理说,这太阴镜吞下去的东西,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不过古籍有云:阴主杀,阳主生。眼下不妨试试补阳祛阴之法,或许还有希望。” 鬼帝道:“何为补阳祛阴之法?” 鬼判官看了眼景昭魔君,咳嗽一声,道:“简单点说,就是晒太阳。” …… 于是乎,这七年来,日升月沉,四季轮转,景昭魔君总是出现在太阳最炽热的城镇,大江南北,夸父逐日。 确实有点效果,至少如今叶蓁蓁说话,景昭魔君能听得见了。 只是她依然被困在铜镜中,脸黑如炭,不知何时能出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春梦了无痕 又是一年春风起,漫山绿藻,遍野红霞。 自从十年前魔界少主火烧人间十万月老庙,很少有人再见过他。 有人说他住在青岚城山脚的竹舍中,深居简出,日常养花逗狗,少与人来往。 有樵夫曾在春宜城外四照山上见过他,满山焦土,不复生机,魔界少主一袭黑衣,迎风而立。 春宜城街上卖桂花糕的老板娘笑道:“这位公子,软糯香甜的桂花糕,连魔界少主每年都要特意来买上一些,您当真不买两块尝尝?不管是送长辈还是心爱的姑娘,都最适合不过的呀。” 也有人某日举目望晴空的时候,隐约瞧见尚未修缮完的望月台上,魔界少主孑然独立的身影。 魔界则传,他们的少主一直住在三十三公主的鹿鸣山,每日在一枚珠子里闭关修炼,不曾去过人间。 要问为何人人识得魔界少主,这便要提一提月老宫中的一个小仙童了。 这个小仙童专司绘画之职,每每有喜结连理之人,他都要画下两人小像,登记入册。 因月老庙被毁,他已经好久没拿到功德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好不寒酸。 这导致他对魔界少主怀恨在心,又因很久之前见过魔界少主一面,遂凭着记忆,画下千万张他的小像,散入人间。 要说小仙童这份画工,当真称得上出神入化,不仅分毫不差地画出了魔界少主俊逸非凡的容貌,甚至连他的眼角眉梢的神韵都勾勒出几分来。 画上一角提了“魔界少主陆七”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想认错人都不行。 万千画像散入千家万户,魔界少主一时风头无两,当然,也麻烦不断。 魔界少主的大名还是很响亮的,人间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 不少女子将这魔界少主的画像藏于枕头之下,期待梦中与他相会。 也有不少男子对着他的画像吐口水、扎绣花针。 更有甚者,竟将这绝世之容钉在土坯墙上,每日对着他大骂三声,彷佛能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把他骂丑。 有人为他癫狂,就有人视他为粪土。 可笑的是,世人仅凭这薄薄一张纸,和那些从茶楼里听来的传说,便将魔界少主是个怎样的人,在心中给描摹了出来,而且笃定他就是这样的人,错不了。 他们甚至不曾见过魔界少主,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不过,这些,魔界少主也并不会关心。 他是个怎样的人,与旁人何干? 他最在意的那个人,一觉醒来,便会视他为陌路。 草长莺飞,李白桃红。 回龙山的桃源居,茅草屋顶上有鸟雀来回跳跃,啾啾啼鸣。 廊檐下的木桌上,陶碗里斜插一枝桃花,叶片鲜绿,花瓣红粉,仿佛将春天迎进了小院。 房内开着小窗,从窗外探进两枝翠竹,悠悠轻扫着地上的日影。 小枝躺在硬实的木板床上,微微蹙起了眉,她在沉沉的睡眠中做了个梦。 梦中漆黑一片,似有一汪湖水,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湖岸听得人声,嘈嘈切切,一派欢声笑语。 “砰……砰……砰……” 空中突然有烟花绽放,姹紫嫣红,五彩缤纷。 小枝一惊之下,总算看清了四周的景象。 远处的岸边人影攒动,随着烟花绽放,惊叹声、欢呼声,响作一团,好不热闹。 天啊!她竟然站在湖面上,即便是在梦中,她的心也瞬间提了起来。 这种无依无靠无着落的感觉,仿佛踩在云头上,不知何时会跌落下来,让人心里慌兮兮的。 烟火明灭间,她看见湖心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影,墨黑的头发在夜风中轻舞,双手负在身后,正背对着她。 天上的烟火,水中的烟火,将那人裹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壮丽又神秘。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去那里,去那里……” 像是被下了蛊,小枝试探着往前迈出一步,脚尖轻点在水面,荡开一圈涟漪,索性没掉水里。 看这身形,是男子无疑。 眼看就要走到那人背后,她都听到他衣角翻飞的声音了。 而他,却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依然背对着她,望着夜空中璀璨的烟火,一动也不动。 奇怪的是,明明就在眼前的人,却仿佛永远也无法靠近他,不管小枝怎么走,不管她走到哪个方向,看到的总是他的背影。 烟火有多明媚,他的背影看上去就有多孤独。 在烟火爆炸声和岸上的欢呼声中,小枝急得大声喊道:“你是谁?” 那人闻言,似乎要转过头来,可就在此时,小枝突觉脚下一空,只听得自己惊叫一声,整个人瞬间被湖水淹没。 湖水冰冷,刺骨刺心,在她意识快要涣散的那一刻,恍惚看到湖面上,那人的脸被粼粼水波搅碎,眼眸中映着烟火的光亮,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好看。 “啊!” 小枝揉着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觉睡得可真沉啊,她感觉心口有淡淡的疼痛散去,腹中咕噜咕噜打起鼓来,好饿。 天光云影,清风袭人。 小枝站在廊檐下,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恍惚中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来。 小白呢?它不是最喜欢蜷在木塌上睡觉吗? 棒槌哪去了?又去后山啃红豆果子了? 小枝每个屋子都找了一遍,小黑也不见了,真是奇怪,它最喜欢躲在屋子里睡觉的,怎么也不在家? 芋头定是和小蓬一起去桃花溪的渡口抓鱼去了,它最喜欢跟在小蓬屁股后面跑。 天气这么好,白棠叔叔肯定在地里干活。 小枝又去厨房溜了一圈,咦?每日都会出现在案板上的面饼怎么也消失了? 小枝晃悠悠地走出院子,走过溪水湍急的小桥,一树桃花在山路边盛放,纷纷扬扬,随风飘落。 老桃树看见小枝,激动不已,颤巍巍地开口,“你终于醒啦!” 小枝摸了摸老桃树粗砺的枝干,笑道:“是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饿得心慌。” “是该好好吃一顿。”老桃树也笑,花枝乱颤,撒了小枝满身桃花瓣。 小枝终于缓过神来,她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出自什么原因了。 昨天睡前还是秋意阑珊,怎地一觉醒来,竟春暖花开了? 对了,师父呢? 小枝彷佛被雷劈中天灵盖,怔怔站在桃树下,落花满身,竟忘了拂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脑子进了水 “姐姐!” 小枝抬起头,不等她往山路上看去,小蓬已如一只小鹿扑进了她的怀里。 “怎么啦?这么大还要抱着姐姐,羞不羞?”小枝揉了揉他的头发,宠溺地笑道。 小蓬从她怀里探出小脑袋,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又哭又笑,“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小枝在他通红的鼻头上轻轻刮了一下,将目光看向站在山路上,一手提着灰扑扑的野兔,一手背在身后,穿得花枝招展的美男子。 “这位是?”这回龙山什么时候又有外人进来了? 正对她颔首微笑的杜若,笑容僵在了脸上。 “姐姐,他是芋头。” “啥?芋,芋头不是一只鸡吗?”小枝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小蓬深深看了眼小枝,叹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回家吧,让他给你烤兔子吃。” 不是,为什么小蓬这说话的语气听上去,竟一点也不像个八九岁天真的孩子? 不过她确实饿了,脑子不适合思考这么古怪的问题,便任由小蓬拉着回了小院。 “什么?师父是神仙?你是白龙?芋头是凤凰?小黑是那啥魔君?棒槌是鬼王?还有,小白竟然是上古妖王?”小枝啃完一只兔腿,油滋滋的手指乱舞,她实在无法接受小蓬这个仙魔妖鬼的故事。 小蓬对她肯定地点点头,表情严肃。 “那,那我是个啥?”小蓬从来不会骗她,难道这是真的? 小蓬又撕了一只兔腿递给她,略一思索,道:“你是上界的仙子。” 她的身世,还是先不告诉她的好,她知道得越多,遭遇的烦心事也会越多。 小枝有些飘飘然,咬了一大口香喷喷的兔肉,仙子?哈,我竟然是仙子! 这又是什么山鸡变凤凰的故事? 不过她很快就皱起眉头,“我真的睡了十年?” 这是有多能睡?虽然她活了三千多年,可从来作息规律,偶尔睡个懒觉,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也就起了。 十年!她想都不敢想。 “没错,当年上古七星禁咒解除的时候,你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之后便陷入了深眠。”杜若给小枝递了条白帕子,顺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苦心果,果然厉害。 小枝随手将白帕子往嘴巴上抹了一把,神色郁郁,问道:“为什么我对解咒之事一点印象也没有?” 小蓬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小枝记得那日和白棠顺溪而下,到了一个深潭,她被白棠拉下水…… 之后呢?他们没有走出结界吗?为何之后的事她一点都不记得? “这就对了,那日白棠叔叔将你从潭中捞出来,你已是不省人事,想来是当时脑子进了水,以至于后来解咒之时出了岔子,不仅昏睡不醒,而且忘了解咒之事。”小蓬一本正经地分析。 脑子进水?你可真敢编,杜若憋着笑,掩嘴咳嗽一声。 “只有我一个人出了岔子吗?你们都没事?”所以,我是最弱的一个是不是? 杜若瞟了眼小蓬,嘴角斜挑,嘲讽道:“不,他还不如你,你看,禁咒都解除十年了,他还是这副样子,不仅不长个,连龙都化不了。” 小蓬瞪了他一眼,“谁说我化不……算了,我确实不如姐姐,姐姐你可别妄自菲薄,你如今解了禁咒,乃是正经的上界仙子,修为灵力更是比上界很多仙君都强。” 小枝将信将疑地看着小蓬,问道:“真的?可为何我感觉自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你刚醒,可能身体里的灵力还未觉醒,把手伸过来,我瞧瞧。”杜若用树枝将即将熄灭的火堆拨得旺些,丢了树枝,将手在五彩斑斓的衣袍上擦了擦。 火苗突然窜起,热浪扑来。 小枝突然发现手心上竟然有个血红的疙瘩,她用指甲刮了刮,竟像是长在手心里,难道是淤血?还是被虫子咬了? 不等小枝细想,杜若已拉过她的手,将纤长白皙的凤爪搭在她的手腕上。 一阵风过,火星子乱窜,杜若微微眯起眼睛。 “怎么样?”小蓬见他神色有异,急忙问道。 小枝心里也很紧张,这刚要成仙,可别出什么幺蛾子。 杜若盯着小枝手心那枚像朱砂痣一般的红痘痘,缓缓开口道:“你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小枝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想了想,皱眉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心口总不是太舒服,偶尔针扎般的疼,不过很快就会消失。” 这大概就是苦心果的后遗症了,还好,不是特别严重,杜若松了一口气,道:“可能是睡太久的缘故,没事,你体内的几股力量已经全部融合,今晚睡一觉,明日就能感觉出身体的变化。” 小枝松了口气,也就是说,明早起来,她就变成美丽的仙子啦! 吃饱喝足之后,小枝四下里转悠了一圈。 这十年来,回龙山变化不大,她觉得即便三千年来,回龙山的变化都不算大。 院子里,小蓬和杜若还坐在廊檐下。 “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小蓬问道。 杜若双手往后撑在木塌上,抬头望着蓝天白云,叹道:“你瞧见她手心那点红色了吗?” “倒没在意,怎么了?” “那是魔界少主的灵元,他竟将自己的灵元送给了小枝。” 小蓬也怔住了,灵元?他这是将自己的命交给了小枝啊! 这世上,真有人能用情至此吗? 这魔界少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杜若揉了一把小蓬的头发,道:“发什么呆?其实这样也好,小枝和那个魔界少主,本就没有缘分,即便这次不断,以后也注定不能在一起。” “我知道,正是这样,才更为他们感到可惜。”小蓬拍掉他的手,身子往后仰躺在木塌上,愣愣地盯着廊檐下的蜘蛛网。 蛛网前几日被斜风雨浇破了一个洞,雨过天晴后,这只细胳膊细腿的小蜘蛛又将它修补好了。 看上去比之前那张网更结实,也不知能不能抗得住下一次的暴风雨。 从上古七星禁咒开启时,小枝与魔界就再无纠葛,便是景黎魔君,当初也是同意了的。 所有人都同意了,唯独没有人问一问小枝可愿意,毕竟那时,她还太小。 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不愿意,就能不去做的。 即便小枝那时已经长大,即便她不同意,这七星禁咒,依然会为她开启。 这是她的宿命。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赤霞江上莲花灯 天将向晚的时候,小枝沿着熟悉的山路爬到了半山亭。 一切都和十年前没两样,小枝恍惚生出一种昨日才来过的错觉。 赤霞江岸的乌桕树发了嫩绿的新叶,远远望去,两条新绿的绸带蜿蜒远去,至天际只剩淡淡的白。 天边飘着几片鱼鳞状的云霞,落日的余晖染红了远山之巅,今日,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小枝在石凳上坐下,望着这如画江山,轻轻吁了口气,心情格外舒畅。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星星挂上了天幕,她才站起身,准备回家吃晚饭。 就在她刚要转身的时候,忽见原已漆黑一片的赤霞江上,突然亮起一盏花灯,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小枝揉了揉眼睛,花灯愈来愈多,橘黄的烛火藏在粉白的花瓣中,飘飘荡荡,随波逐流。 是莲花灯。 小枝趴到半山亭前的栏杆上,瞪大了眼睛,望着那满江的莲花灯,惊叹不已。 四野黑沉,万籁俱寂,唯有天上繁星点点,江心烛火悠悠。 是什么人,在赤霞江上放花灯? 待得满江都漂满了莲花灯,又见江岸的乌桕树上突然齐刷刷地亮起了纸灯笼,灯笼上似乎画了花草鱼虫、飞鸟走兽,可惜太远了,看不太清楚。 朦胧的烛火照着模糊的画像,在江风中轻摇曼舞,妙不可言。 赤霞江宛如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龙,盘卧在黑夜中。 小枝从未见过如此盛景,凭栏远眺,心驰神往。 任由山风吹乱了鬓发,任由夜露染湿了裙角。 不知站了多久,她已然忘了时辰。 “哦,莲花灯啊,这几年来,每年的三月初三,都有人在这江上放灯,想必是在举行上巳节的活动吧。” 杜若和小蓬找上山来,久不见她回家,莫不是十年一觉,睡迷糊了,连回家的路都忘了。 “今日是三月初三吗?”小枝转头问道。 小蓬也趴到了栏杆上,一拍脑袋,自责道:“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今日是姐姐的生日呢。” 杜若坐在石凳上,一只胳膊肘搭着石桌,撑着脑袋,懒懒道:“等下回去给你煮碗长寿面。” “再卧个荷包蛋。”小枝笑道。 “给你两个。”杜若也笑。 不得不说,杜若做饭的手艺,比白棠要好太多。 夜风渐渐凉了,江心的莲花灯渐渐远去,绕过远山,去了人间。 唯有那挂在乌桕树上的灯笼,依然迎着风,微微打着转儿,一下一下,撞进黑夜的怀抱里。 仿佛,也撞进了小枝的心窝里。 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下肚,小枝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与小蓬、杜若道了声“好梦”,便回房睡觉去了。 可十年大觉刚醒,她哪里还睡得着? 在床上滚来滚去,思绪翻涌,更不能眠。 大家都走了,也不知小蓬和杜若会不会离开? 师父回上界做神仙去了,想来不会再有天劫。 仙魔妖鬼,她认识这么多大人物,以后是不是可以横着走?小枝隐隐有些激动。 可这回龙山,总共才三个人,她横给谁看?小枝又隐隐有些失落。 山外,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她什么时候能下山呢?不会一辈子都在这回龙山吧? 小枝想着白棠以前讲过的故事,终于在一种莫名的向往中进入了梦乡。 而梦里,竟然也有满江如星河一般的莲花灯。 半夜下了一场雨,清晨就歇了,山林隐在雨雾中,四处都是湿漉漉的。 竹叶上的水珠滚落到枯黄的茅草上,早起的鸟雀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屋顶上开嗓了。 鸟雀的声音近在耳畔,清梦被扰,小枝烦躁地跺了一脚,这一脚却没踢到平日里硌得背疼的木板床。 小枝心里一惊,赶紧睁开眼睛,这一看不打紧,魂儿差点没吓飞了。 只见天花板的木梁就在自己伸手能碰到的地方,她僵硬地扭头往下面看去,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她竟然浮在半空! 这要是掉下…… “嘭!” “啊!” 没等小枝想完,忽觉身子一沉,眨眼间就掉到了硬板床上。 疼得她像被火烫着了的蚂蝗,扭成了一条麻花。 “幸好这屋顶翻修了,否则你是不是要飞到云上去睡了?”杜若一边调侃小枝,一边教她掌控身体里的灵力。 小枝不理他,沉心静气,摒除杂念,认真感受着身体里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到了午时,她已能驱动灵力,飞上屋顶了。 “还不错,继续练习,过几日你便能上天了。”杜若拿着大铁勺从厨房走出来,看了眼正在屋顶上飘来飘去的小枝,笑道。 小枝白了他一眼,从屋顶上飞下来。 身轻如燕,仙女下凡,她很满意。 小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师父他们到底是怎么下山的?小蓬的血难道没用吗?” 杜若顿了一下,道:“我又没下山,怎么会知道?” 小枝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道:你绝对知道! 为什么不能告诉自己? “啊呀,锅里要糊了!”杜若撒腿往厨房跑去,生怕小枝追上来似的。 他越不说,小枝就越好奇,总觉得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小蓬今天打了一只野鸡,刚进院门,便瞧见小枝坐在木榻上发呆。 “姐姐,今天炖鸡汤给你补补身子。”小蓬向她扬了扬手里的野鸡,心情不错。 小枝心念一动,冲他招了招手,小蓬将野鸡往厨房一丢,正要出去找小枝,杜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管她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 小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小枝已经在院子里喊他了。 见小蓬出来,小枝挪了挪屁股,给他让了个位置。 “小蓬,你解除禁咒之后,可有去山顶瞧一瞧?那上面有什么?” 以前师父在回龙山的时候,最喜欢站在后山的崖壁下往山上望,她和小蓬没事也学着他望,甚至还爬过,可惜那崖壁高耸入云,她爬了三天三夜也没能登顶。 “没去过,不知道。”刚被杜若叮嘱过,小蓬有些紧张地道。 小枝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又问道:“他们那么多人下山,你怕是失了不少血吧?” “没有,不……不多。” 小蓬话一出口,就察觉出不对来,可惜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不是,姐姐你这话题跳跃得也太快了。 小枝笑了笑,果然,小蓬的血对结界还是有用的。 那她当时为什么没有出去?是哪里出问题了? 第一百五十章 防不胜防 不等小枝再发问,小蓬已经猜出她心中所想,急道:“姐姐,你就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就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出去的,小蓬,你从来不骗我,你肯定知道的,告诉我好不好?”小枝挽起小蓬的胳膊,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一摇三晃地撒着娇。 小蓬难得正色道:“外面很危险,如今各界都打起来了,乱得很,姐姐,你不要出去好不好?我一直都在这里陪着你,像以前一样。” 看来撒娇这招没用,小枝板起脸来,甩开小蓬的胳膊,佯装生气道:“是啊,很危险,师父和小白他们都在那个很危险的地方,而我却要躲在这山谷里过安稳日子,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能安心吗?” 小枝说着,眼圈一红,竟真掉了两颗金豆子下来,仿佛他们在山外,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小蓬挠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不过师父他们在山外,真没你想的这么,这么凄惨。 “山外人心险恶,你师父走前,特意交待,不可让你下山。”躲在厨房帘子后听墙角的杜若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挥着大铁勺走了出来。 小枝将眼泪一抹,昂着脑袋,颇为不服气,“以前我是没本事,下山或许会受欺负,可如今我已解除禁咒,变成了上界的仙子,而且小蓬说我比大部分仙君都要厉害,那我怎么就不能下山了呢?” 杜若张了张嘴,竟也不知如何反驳,这小丫头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 若是以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小姑娘,倒也罢了。 可往后,等她能掌控身体里的灵力,腾云驾雾、移行化物都不在话下时,这回龙山又怎么够她施展呢? 就好比那大海里的鱼,你硬要将它困在鱼缸中,不得憋死它。 自从昨日醒来,她看到满江的莲花灯,心中便隐隐有了下山的想法。 “我不乱跑,就只去上界找师父,或者去找小白、小黑他们,行不行?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陪我一起去啊。”小枝语气软了下来,满脸期盼地看看杜若,又看看小蓬。 “你才刚醒来,体内灵力还不稳定,且先修炼一段时间,下山之事不急,日后再议。”杜若说完,不等小枝张嘴,又挥着大铁勺往厨房去了。 下山是不可能让你下山的,万一你又喜欢上哪家少年郎,这苦心果岂不白吃了? 杜若更担心她哪日又遇见那魔界少主,再出什么岔子。 小枝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小蓬安慰她道:“山外一点也不好玩,到处在打仗,天天死人,乌烟瘴气的,还是咱回龙山好,姐姐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心修炼才是正事。” “你又没下过山,怎么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咦?你怎么知道各界打起来了?你下过山,对不对?”小枝显然没听进去安慰,但她抓住了小蓬话里另一个重点。 “在你没醒的时候,他们偶尔会上山来看你,顺便说说外面的情况。”小蓬无奈道。 “小蓬,你也没有见过山外的世界,你不好奇吗?” 小蓬叹道:“三千年前我曾见过的,白骨露野,生灵涂炭,天下,没有一处净土。” 三千年前,那人想躲,奈何无处可躲。 后来,那人终于挣得这一片桃源,护小枝安宁,可小枝,却想去那纷扰红尘。 小枝想了想,问道:“师父他们下山,也是去打仗吗?” “应该是吧。” “小蓬,我这心里总是不安,我很担心他们,你能不能……” 小蓬:“……” 怎么又绕回去了。 果然这凡心一起,怎么劝都是徒劳。 小枝每日被杜若抓着勤修苦练,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便能徒手劈大树,隔岸摘娇花了。 可惜她还是爬不上后山那神秘的山顶,或许,那里真的是通到九天之上吧。 自从小枝萌生了下山的想法,小蓬每日里将自己保护得妥妥的。 衣领拉得高高的,双手缩在袖子里,全身上下除了脸,没一处露在外面,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只露出两只眼睛来。 为了防止小枝偷偷从他身上采血,他真的尽力而为了。 杜若则是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小枝身上,将她盯得牢牢的。便是小枝上茅房,他也要不时在外面咳嗽一声,表示自己就在附近,你别想溜走。 好在很快杜若就想通了,小枝下山,必须有小蓬的血开路。与其盯着小枝,不如盯着小蓬,只要不让小枝找到机会下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于是,杜若理所当然地跟在小蓬屁股后面,美其名曰保护他。甚至将被褥搬进了小蓬的房间,说是以防小枝半夜偷袭。 小蓬送了他一个白眼,将他的被褥扔到了院子里。 小枝心中暗叹:你们至于这样吗? 她是想下山,可却没打过小蓬的主意,因为没必要。 自从那晚看到赤霞江上的花灯,她总想去江边看看,究竟是何人这么大手笔,点了满江灯火。 那花灯,将她对人间的向往都勾了出来,她明明只是在回龙山睡了一场大觉,为何会如此迫切地想要下山? 除了那个湖上烟火的梦,她并没有做过其它的梦,为何她会恍惚有种万水千山、过眼烟云的错觉? 不管怎样,她的心,都已随着那万千莲花灯,漂去了远山之外。 哪怕烽火狼烟,尸横遍野,她也想去那里看看。 这日半夜,月黑风高,小枝翻身下了床,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将十年前小蓬送给她的竹篓从床底翻出来。 竹篓依然绿得冒油,时光不曾在它身上留下痕迹。 前几日她已经凭着记忆试过了,竹篓中的红豆果子还新鲜得很,真是神奇,这是什么神仙果子?还是说这竹篓保鲜效果一流? 就是少了很多,可能是被棒槌偷吃了,不过这些也足够路上充饥解渴了。 那条沾了小蓬血渍的手帕也还在,血渍已经发黑了,但应该还能用。 小枝打算今夜,再试一试当年的老法子。 若是成功,她便能去山外走一趟了;若是失败,趁着天还未亮,赶紧溜回来睡觉。 那日在床底的箱子里,她还翻到了一套素白的衣裙,腰带上粉色丝线绣了几朵小小的桃花。 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套衣裳,可这衣裙正合她的腰身,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想来是师父他们回山时,带给她的礼物。 小枝平日的衣衫都是灰不溜秋的,满山打滚也无妨。可这次下山,总不能太寒酸,让山外的人看了笑话。 小枝换上这件素白衣裙,背上竹篓,以灵力隐了气息,偷偷窜出了门。 出得院门,一路踏水而行。 这山里她无比熟悉,即便伸手不见五指,她也不会认错路。 片刻功夫,便到了那汪深潭,小枝连火折子都懒得点,直接卸掉灵力。 “扑通”一声,如鱼入海,没入潭中。 第一百五十一章 江莲生 云开雾散,月朗星稀,远山只看得出黑沉的轮廓;四野沉寂,江水滚滚,翻腾着月影银波。 莲花灯早已没了踪影,连乌桕树上的灯笼也不知去向,更别说放灯的人了。 那夜流光溢彩的赤霞江,恍若一场梦境。 小枝靠在乌桕树干上,嚼着红豆果子,望着滔滔江水,心里既激动又疑惑。 明明可以出来的,为何十年前没有成功呢? 不过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得赶紧趁夜开溜,若是被小蓬和杜若发现她跑了,铁定要将她揪回去关小黑屋。 小枝四下里张望了片刻,该往哪走呢? 她从竹篓中掏出一枚红豆果子,随手一抛,果子落地,往哪个方向滚,她便往那个方向走。 “咚!” 红豆果子滚进了赤霞江…… 小枝傻眼了,这是何意? 让她跳进江里,回山? 回山是不可能的,万丈红尘,她总要走上几步,才不枉来世上一遭。 况且,她也不想埋没了这满身躁动的灵力。 小枝又掏出一枚红豆果子,抛向空中。 “咚!” 红豆果子再次滚进浩荡江水中…… 既然天意如此,小枝只好顺江而下了。 从乌桕树上折一截树枝,小枝施了个化灵术,树枝转眼就变成了一叶扁舟。 她最近勤修苦练,已经能熟练掌控体内的灵力,这种感觉,完全超出了她三千年来身为凡人的想象界限,简直太爽了。 十年前,回龙山的结界还会压制灵力的使用,就像白棠,堂堂一介妖王,想去桃花溪对岸锄个地都不能飞过去。 上古七星禁咒解除时,大罗金仙在结界外发现异常,一掌将结界劈了条细缝,闪身飞了进来。虽然后来他也曾尽力修补过,可惜结界再不复从前那般坚固,也再不能压制回龙山上的灵力了。 若不是因此,小枝只怕还不能收发自如地调动灵息。 皓月当空,江风凛凛,小枝立于小舟之上,转头望了一眼回龙山的方向,收敛心神,逐波而去。 日升月沉,小枝在江上不知漂了多久,她如今乃是仙身,喝风饮露、不食五谷,完全没问题。 偶尔嘴馋,嚼两枚红豆果子也就满足了。 这日,依然没有看到城镇,小枝刚下山时的激动之情,早已被奔流的江水洗刷干净了。 为何这赤霞江两岸没有城镇村庄?这江水又将流往何处? 就在小枝考虑要不要弃舟上岸时,浑浊的江水中,几条破布条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蹲下身,仔细看去,只见小舟不远处,一个浑身衣衫碎成破布条的人,正脸朝下浮在江面上,奇怪的是,这人竟是逆着浪头,往上游而去。 小枝吓得一屁股坐到小舟上,差点栽进江水中。 这人,到底是死是活? 小枝定了定心神,她如今可是仙子,总不能害怕一具浮尸吧? 待那人即将与小舟错开之时,小枝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伸手将那人给捞上来了。 嗯,大概是师父常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烂得一捏就碎,而且撕裂得不像话,仿佛将一件小孩的衣服硬套到这具身材颀长的躯体上,实在撑不住,崩裂了。 幸好该遮的地方都被遮住了,露在外面的皮肤极其苍白,彷佛纸扎的人。 他的头发如海藻一般散在木舟上,被水泡得发白的脸,连嘴唇都是白的。徒然翻过身来,眼睛紧闭,眉头蹙得很深。 没死! 小枝凑到近前,仔细去瞧这人的脸。 挺鼻薄唇,剑眉入鬓,除了白得瘆人,长得还是极好看的。 真奇怪,她记得以前在回龙山,手指头在水里泡久了,总是皱巴巴的。 这人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为何脸上一丝褶皱也无?难道脸和手的皮肤有啥不一样? 小枝又去瞧他的手,竟然也没有皱纹,甚至因皮肤太白,手心的纹路都快看不出来。 小枝拍了拍这人白纸一般的脸,道:“你还好吗?” 男子像是实在受不了日光,伸手挡在眼睛上,喃喃道:“这是何处?”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彷佛也被江水泡过一般。 “赤霞江。” 男子沉默了一会,仿佛在想这赤霞江是个什么玩意。 没想出来,他接着问道:“你是谁?” “小枝。” 这又是个啥? 男子稍微将手臂挪开些许,眯着眼打量小枝。 “你怕光?”小枝问道。 “好久没见过罢了。”他说着翻了个身,侧身背对着小枝。 “你从哪里来?” 小舟上突然多了这么大一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小枝挨着船舷坐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花。 男子想了想道:“很深很深的水底。” 嗯?难道他是一只水鬼? 小枝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男子想了想,道:“我忘了。” 小枝失笑,怎么会有人忘记自己的名字?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随便吧。” 随便?左右无事,小枝来了兴致,道:“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在这江上漂了好几日,终于捞了个可以说话的人,小枝怕他挡着眼睛睡着了,索性找了个话头。 男子闻言似乎也觉得有点意思,又翻过身来,继续从胳膊缝里看小枝,“取好听点,难听的我可不要。” “知道啦,你觉得小江怎么样?” “难听。” “那江赤霞?” “难听。”他有些后悔让这个女人给自己取名字了。 小枝撇了撇嘴,多好听的名字啊。 “对了,你从水里来,那就叫水生,如何?” “难听。” 小枝也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是这么难伺候的主,管你叫什么呢。说随便的是你,说难听的也是你。 望着滔滔江水,小枝撑着下巴,为他的名字发起愁来。 天朗气清,白云悠悠,两岸青草绿树,黄花点点。 她突然想起那晚的莲花灯来,扭头看向还躺在小舟上,占了大半地盘的男子,道:“你觉得江莲生怎么样?” 你再说难听,以后就叫你“随便”。 男子没说话,怔怔地看着小枝,小枝恍惚发现,他的眼眸竟然是绿色的,像小黑的眼睛一般。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她觉得后背有点发凉,正想着要不要将他踹下去,躺着的人却突然坐起身来。 小枝不防,身子后仰,眼看就要掉到奔流的江水中去了。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将她给拽了回来。 小枝瞪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刚才明明是绿色的眼眸,此刻胳膊拿开,却又变回普通人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珠了。 难道是她看错了? “就这个名字,我以后就叫江莲生。”男子放开小枝,往后挪了挪,坐到舟尾。 他似乎已经适应了日光,举目四望,眸光清冷。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只大粽子 “你要去哪里?”江莲生问小枝。 小枝望着远山尽处、天水相接的地方,仿佛这江水要流到天边去,流到云间去,她皱眉道:“不知道呢,就想找个有人的地方,可这赤霞江两岸似乎并无人家。” 江莲生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靠岸吧。” 他身上披披挂挂的,很是滑稽,屈膝坐在舟尾,像个可怜的小乞丐。 “为何?对了,你从下游漂上来,可知这赤霞江通往哪里?” “大海。” 小枝:“……” 所以,这么多天,白漂了! 小枝垂头丧气地将小舟靠了岸,刚爬到岸边,回头见江莲生也跟上了岸。 “咦?你不去上游了吗?这船借你用。”小枝奇怪的看着身后的江莲生,他为何也要上岸? 江莲生看着她道:“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小枝在岸边蹲下来,思索片刻,指着前方的草野,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打算往这边走,你呢?” “我跟你走。”江莲生也在小枝旁边蹲下来,语气肯定,不容拒绝。 “为何?”小枝皱眉,她可不想带着一个大傻子去闯荡江湖。 “你给了我名字,以后我就跟着你。” 这算是自作孽吗?小枝蹲在地上,拔了一根青草在手里玩,半晌无语。 江莲生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茫茫天地,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直到腿麻了,小枝才上下打量了一眼江莲生,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出来。” 江莲生绝对不是人,可到底是啥,小枝竟看不出来,她现在好歹也是上界的仙子,照理说,看个妖魔鬼怪的真身应该不成问题啊。 江莲生也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奇装异服,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听这声音,竟有几分委屈。 小枝叹了口气,伸出手掌,道:“手给我,我探探你的灵脉,或许能知道。” 江莲生看了她一眼,将比小枝还要白的大手放到她娇小的掌心。 小枝一巴掌将他死人一般冰冷的手拍了下去,再拎起他的手腕,微闭着眼睛,神神叨叨地给他探脉问灵。 半晌,她眉头一皱,江莲生一直盯着她的神情,此时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如何?” 小枝咳嗽一声,心虚道:“你这脉象十分奇怪,我,我竟探不出什么来。” 这是她第一次给人探脉,没想到会以失败告终,她有种挫败感。 江莲生收回手,有几分失落地道:“无妨。” 小枝急忙道:“但我敢肯定,你绝对不是人。” “我知道。”江莲生站起身来,又低头看了一眼小枝,道:“走吧。” 说完便往半人高的草丛走去。 小枝看着走在前面的江莲生,他身上的破布条已经快不能挡住他那两片白花花的屁股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正好路边有一小丛竹子,小枝顺手折下一片竹叶,掐诀念咒,化出一件青绿的长衫,兜头罩在江莲生身上,道:“你要想跟着我,先把这件衣服换了。” 江莲生怔了怔,转头从衣服缝里瞄见小枝已经背过身去,这是在等他换衣服。 “好了。”江莲生道。 小枝转过身,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 只见江莲生这一身青翠欲滴的长衫,配上他那雪白的肤色,简直就是被竹叶包裹的糯米团,这不就是一只大粽子嘛! 江莲生却不以为意,只是盯着自己一双白嫩的大脚,道:“还缺双鞋子。” “好好好,再送你一双鞋子。” 小枝在草丛间找了两片棕色的叶子,化出一双小蓬平日里穿的那种靴子来,看着江莲生换上,笑道:“总算像个人了,走吧。” 说完,当先往前走去,江莲生紧随其后。 春回大地,四野尽是青草绿树,还有五颜六色的野花,蜂飞蝶舞。微风和煦,令人身心舒畅。 两人走了两日,终于看到几亩良田,几户人家。 在地里劳作的胖姑娘瞧见两人,朝他们挥手致意,圆乎乎的脸蛋上两坨日晒红,既憨实又喜庆。 难得看见人,小枝也很开心,她几步跑到胖姑娘面前,道:“请问这位姐姐,此处是什么地方?” 胖姑娘往地里泼了一瓢粪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道:“我们这呀,叫小李庄,往前还有个大李庄。” “这里离城镇可还远?” 胖姑娘道:“你们要去云阳城啊?那可得走上大半天咧,眼看这天就要黑了,你们今日是进不了城咯。我看这样吧,喏,我家就在那,你们不如就在我家留宿一晚,明日早间再出发去云阳城。” 小枝顺着胖姑娘胖乎乎的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竹篱笆后面,几间茅草屋跃入眼帘。 乡下人淳朴热情,胖姑娘不等小枝回答,已挑起粪桶,在前带路了,一边回头招呼小枝和江莲生跟上。 盛情难却,小枝看了一眼身后的江莲生,问道:“既然有地方住,今日便不要走夜路了吧?” “随你。” 和他说话真的很无趣,小枝撇撇嘴,跟上胖姑娘。 胖姑娘名叫春桃,上面只有一位老父亲,母亲在生弟弟的时候去世了。弟弟如今才五六岁,正是淘气的时候,长姐如母,这教导小弟的重任,便落到了她身上。 “阿爹,来客人了,今晚住在家里,我去收拾房间,你把鸡给喂了,再去地里摘点菜。”春桃像个管家婆,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爹露出一嘴大黄牙,对小枝和江莲生憨厚地笑了笑,便拉着小儿子喂鸡去了。 春桃笑道:“你们先在院子里坐会,我去给你们泡茶。” “不用麻烦了。”小枝道。 “不麻烦,对了,还没问,两位是什么关系?我家只有一间空房,如果是夫妻……” 小枝一掌拍在江莲生后背,赶紧打断她,“不不不,他是我弟弟。” 江莲生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春桃掩着嘴笑,“这样啊,那小枝妹妹要是不嫌弃,晚上便和我挤一挤,可好?” “姐姐好心收留,我怎么会嫌弃呢。”小枝也笑。 总不能让她和江莲生睡一张床吧?即便是在野外露宿,也总是小枝睡树上,江莲生睡树下,互不干扰。 春桃的弟弟春贵挣开他爹的手,跑到江莲生坐着的竹椅旁,一会趴在他腿上,一会抱着他的脖子,一会又摸摸他的脸,嘻嘻笑道:“哥哥,你长得可真白。” 江莲生:“……”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春桃的夫君 下山这么多天,小枝吃到的第一顿饭,便是这香喷喷的农家饭。 直到躺到床上,她还在摸着肚子,无限感慨难怪都说神仙思凡,思的怕是这凡间的美味佳肴吧。 春桃肉乎乎的脸蛋凑过来,贼兮兮地问道“那位江公子当真不是你夫君?” 小枝往旁边挪了挪,道“当真不是。” “我看江公子对你言听计从,必定是喜欢你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枝翻了个身,面朝床外,心道等大傻子找到落脚处,她便不带着他了。 春桃不知想到什么开心事,卷着被子傻笑起来,两条健壮有力的腿,将床板拍得“咚咚”响。 “江公子虽然长得好看,却比不过我夫君,嘻嘻……”春桃将脸蒙在被子里,害羞道。 其实她完全不必如此,这屋里黑得小枝连自己的手指头都看不清,又怎么会看到她的娇羞之态。 不过小枝还是好奇地转过身,问道“你成亲了?你夫君在何处?怎么没见到他?” 少女的心事就像藏在蜜罐子里的蜂蜜,得与人分享,才能让人知晓这份醉心的甜。若只是自己品尝,那甜便少了几分味道,仿佛就不入心了。 春桃迫切想让人知道她深藏于心的小甜蜜,可她不敢与庄子里那些小友诉说,她们只会嘲笑她,甚至会像个大嘴巴青蛙似的,到处“呱呱”给别人知道,那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好在小枝来了,她明早就要离开这里,她只是这小李庄的一个过客,不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旁人。 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春桃脸都涨红了,压抑太久的心事,总算能说出来,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他,他就在我的枕头底下。” “什么?”小枝吓得差点滚下床去,难道自己当真没有修炼到家,所以才一次两次都没看出来身边的是什么东西? 那么,这春桃,到底是个啥?为什么她的夫君会在她枕头底下?她夫君又是个什么东西? 小枝全身紧绷,随时准备跃窗而逃,她连对方的真身都看不出,铁定不是她的对手。 不等小枝有所动作,春桃已经从她身上爬过去,下床点灯去了,差点没压死她。 小枝赶紧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正要下床,春桃已经托了一盏油灯走过来,她笑道“你不用起床,来,我拿给你看。”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春桃肥胖的身影在墙上晃动,像头巨兽般朝小枝靠近,小枝只觉得她的笑容格外诡异,让人心里直发毛。 春桃将油灯放到床头柜上,灯影猛地摇晃了一下,小枝的心也随之一颤,仿佛被巨兽咬了一口。 春桃脱了鞋,坐到床沿上,一屁股将小枝拱到了床里,只见她的手伸到枕头下,摸了摸,冲小枝羞涩笑了笑,小枝觉得心又抖了抖。 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春桃道“他真的很好看,你看了就会知道。” 只见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平铺到床上,然后又去床头柜上拿油灯。 这是一张男子的画像,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薄唇轻抿,衣如墨染,卓然而立。 他的眉心微蹙,似在沉思,幸而这灯火昏黄,朦胧间,仿佛将他的锋芒敛了几分去,平添了几分柔和。 好一个美男子! 画像旁边题了几个字,小枝正欲凑近看清楚点,突然觉得心口像被一枚银针扎过般的疼痛,她皱着眉头,揉了揉疼痛的地方。 春桃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戳了戳小枝的胳膊,掩嘴笑道“怎么样?好看吧?心动吧?” 小枝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这真不是心动,是心痛! “他当真是你夫君?”小枝不太相信。 但她确信春桃是个人了,而且是个缺心眼的人,你就说枕头底下藏着你夫君的画像怎么了?偏要说你夫君在枕头底下! 春桃扭捏地绞着头发,点了点头。 “那他为何没有和你在一起?他去哪了?” 春桃脸上露出几丝忧郁之色,伸手在她夫君的画像上轻轻抚了抚,像个为情所困的小娘子,等不来日思夜盼的心上人。 只听她叹道“他乃是魔界少主,忙得很,哪有时间陪我。” 小枝这才看清画上那几个字,可不正是魔界少主陆七。 呦呵,没想到春桃的夫君这么大来头,小枝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这人间,也太好玩了吧! 随便遇到一个乡下姑娘,竟然就是魔界少主的夫人! 春桃很满意小枝的表情,她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仿佛这个世上,终于有个人相信她就是魔界少主的夫人。 她画地为牢这么久,总算又拉了个人进来,小枝是她这段虚幻感情里的狱友,是她的拥趸者,也是她将这份极其私密的喜欢继续下去的借口。 这一晚,她视小枝为知心密友。 小枝没她想的那么多,眼看着春桃又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塞回枕头下,小枝替她鸣不平,道“他就算再忙,也不该丢下你不管的。” 听春桃那话,她夫君有点薄情啊!忙,就可以将妻子扔在这穷乡僻壤自生自灭吗?而且上有老下有小,他怎么忍心春桃一个人辛苦操劳? 春桃却急道“我没关系的,男人嘛,自然是要以事业为重的,何况这几年天下不太平,北方有几座城,都被仙魔大战给殃及了,魔界想必更不太平,夫,夫君他很忙的。” 也对,他身为魔界少主,是该去打仗的,连她的小黑都奔赴前线了。 但他好歹将春桃安置到好点的地方,瞧这床板硬的,比她在回龙山的床还不如,小枝看了眼尚自沉浸在对夫君思念中的胖姑娘,心里叹口气唉,真是委屈她了。 小枝对春桃的夫君,依然有很大成见。 熄了油灯,小枝很快便进入梦乡,独留春桃一人,翻滚着一身肥肉,辗转难眠。 只是小枝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不知为何,她一会梦见湖上烟火和那湖心孑然而立的男子,一会却又梦见春桃的夫君,春桃的夫君在梦里对她温柔地笑,声音低沉喑哑,轻声道“夫人,你又瘦了!” 小枝急得乱窜,连连摆手,大声喊道“我不是你的夫人,你认错人啦!” 春桃的夫君却不理会她的焦急,走过来抓住她,搂进怀里,揉着她的头发,鼻息喷在她耳边,声音更轻,撩得她耳根子直痒,“天上地下,千年万年,这世间只有一个你,我怎会认错。” 小枝欲再解释,春桃的夫君却突然推开了她,面露悲戚地盯着她片刻,再不说一句话,径自拂袖而去。 嘿,这什么怪脾气! 因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梦,小枝觉得有愧于春桃,定是她见了春桃夫君的画像,起了色心,才会做这等下流的梦。 于是在分别的时候,她不仅赠了春桃一枚红豆果子,还向她承诺日后若是遇到她的夫君,定会劝他常回家看看。 。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五十四章 偶遇故人 云阳城是个小城镇,却也颇为热闹,衣食住行,该有的铺子一应俱全。 小枝身后跟着江莲生,两人在云阳城街头东逛逛西瞅瞅,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像两个从山窝窝里来的土包子。 说什么像不像的,可不就是么。 一棵老樟树下支了个卖烧饼的摊子,摊主是个虎头虎脑的汉子,正在树下的案板上揉面团。 远远便闻到香味,小枝咽了咽口水,问江莲生,“你有钱吗?” 江莲生奇怪地看了眼小枝,仿佛在问她钱是什么东西? 罢了,小枝叹了口气,还是继续啃红豆果子吧。 奈何烧饼实在是太香了,路过摊子的时候,小枝忍不住放慢了脚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那烤烧饼的炉子,使劲儿吸了吸这焦香的味儿。 在口水快淌出来之前,小枝一咬牙,一跺脚,就要从摊前走过去,谁知揉面团的汉子正好瞄到她,瞬间瞪大牛眼一般的眼珠子,将手里的面团往案板上一扔,便如一阵狂风般刮了过来。 眼看就要冲到小枝面前,幸好被她身后的江莲生一步跨出来给挡住了。 “小,小枝师妹!”汉子脸涨得通红,激动得手舞足蹈,歪着身子从江莲生身侧往后瞧去,一双眼里闪着熠熠光彩,若不是被这人挡着,只怕他都要抱着小枝转圈圈了。 小枝仔细瞅了瞅这人,确定没见过,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还喊自己师妹,难道他也是师父的徒弟?可没听说过师父有在人间卖烧饼的徒弟啊! “你是何人?怎会认得我?” “小枝师妹,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王一统啊!通天阁召仙堂的王一统。” 小枝一脸茫然,通天阁召仙堂,她倒是听白棠提起过,可这王一统,他的故事里可没出现过。 王一统见小枝不记得自己,心里略微有些失落,不过很快他就释怀了,他笑道“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通天阁都没了,我哪还是什么召仙堂的弟子,哪还敢自称是你的师哥。” 十年了,那晚通天阁突遭横祸,一夕之间,化作焦土,要不是他逃得快,只怕这条小命就交代在四照山了。 召仙之路被断,他倒不怎么难过,毕竟之前在召仙堂,他也不过是被当作杂役使唤,还不如在巨剑门来得自在。 他难过的是,再也看不到高师妹了。他后来曾回春宜城打听过,没有人见过高子青,他又去江南高家打探,高子青倒是在家,可却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 为情所伤了一段日子后,王一统决定快意江湖,四海为家。 可惜啊,他才快意了一年不到,盘缠就所剩无几了。 囊中羞涩,捱了一段日子,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卖烧饼的大爷,大爷无儿无女,又见王一统憨厚老实,便将这份手艺传给了他。 王一统自己也没想到,这烧饼一卖,就卖了好几年,并且在这云阳城落地生根,娶了媳妇生了娃。 江湖路远,从此再不相提。 王一统热情邀请小枝和江莲生在樟树下的小竹凳上坐下,尝尝他的手艺再走。 小枝坐在小竹凳上,盯着那白花花的面团在王一统手下翻滚,心里疑窦丛生。 若说他认错了人,可为何能叫出她的名字?总不至于这世上还有一个她,长得和她一样,名字也一样? 若说他没认错人,那更不可能了,自己压根就没下过回龙山,怎么会变成通天阁的弟子?可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又不像是作假。 “你表姐如今可好?”王一统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随口问道。 表姐?怎么又蹦出来个表姐?小枝愣愣地看着王一统,只见他揪了一小坨面团,擀平、裹肉馅、再擀平、撒芝麻、入炉,一气呵成,只等烘烤,一个烧饼就算做好了。 虽然师父教导她不可撒谎,可烧饼实在太香了,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低头羞愧地道“我前几年生了一场病,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生病之后,再没有见过表姐,并不知她近来如何。” 王一统无不同情地看了眼小枝,叹道“难怪,你也挺不容易的,想当年,通天阁掌门和两大堂主争着要收你为徒,多威风啊。若不是出了那等灭派惨祸,你本可以飞升成仙的,哎,实在是可惜得很啊。” 身为仙子的小枝,更茫然了。 烧饼的焦香飘出来,王一统用大火钳夹了两个出来,用油纸包了,递给小枝和江莲生,憨笑道“不过啊,十年了,你竟一点没变,倒也和神仙差不多了。” 可不是没变,连衣服都没变。 小枝没空理会王一统,她像好几天没吃过饭的小乞丐,狼吞虎咽地将一个烧饼塞进肚里,也不怕烫着。 见她吃完,江莲生将自己手里的烧饼递给她,道“给你。” “你怎么不吃?”小枝转头看着坐在小竹凳上,背靠在樟树上的江莲生,问道。 “我不爱吃这些东西。”江莲生将烧饼塞进小枝手里。 小枝咬了一口烧饼,嗫嚅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爱吃?” 江莲生没回答,倒是又在揉面的王一统笑道“我再给你们烤几个,带路上吃,对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去哪?这话把小枝问住了,她本想去找师父的,可又怕被师父拎回去,只怕小白他们那里也是不能去的,天下之大,她该去哪呢? 不等小枝回答,王一统又道“对了,我记得当年是一位陆公子陪你们去通天阁的,你将他也忘了吗?” 小枝将烧饼咽下,才叹道“也忘了。” 王一统瞄了一眼江莲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是,你悟出了个啥?小枝皱眉。 一阵风起,经过一冬的更新换代,樟树上的枯叶被风卷起,飘飘荡荡落在王一统手中的面团上。只见他将白软的面团举到嘴边,撅着大嘴,对着面团猛地吹了一口气,叶片伴着口水,又打着转飘到了地上。 更多的口水,则留在了面团上…… 小枝一口烧饼哽在喉咙,半天咽不下去,脸涨得通红,险些闭过气去。 江莲生见状,将小竹凳往她旁边挪了挪,替她拍背缓气,道“吃不下就别吃了,该走了。” “这一炉就快好了,你们再坐会。”王一统闻言用火钳戳了戳炉中的烧饼,赶紧道。 小枝一口气缓过来,连连摆手,道“不了,不用了,你赚点小钱不容易,我们尝过就行了,不好再拿的,这天也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就先告辞了。” 王一统望着小枝和江莲生匆匆离去的背影,叹道“哎,那位陆公子其实也挺好的,可惜啊……” 因偶遇故人,这个春日温暖的午后,王一统又想起高子青那秀丽端庄的模样来,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为了一位姑娘茶饭不思、辗转难眠。 可惜啊,终究都是有缘无份。 。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望江楼避雨 离开云阳城,小枝和江莲生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江湖路远,总有他们落脚之处。 这几日,两人遇到不少从北方过来的难民,他们背着厚重的行囊,拖家带口,一个个脸上尽显疲惫之色,想来一路山高水长,吃尽了苦头。 “公子,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北方现在可去不得啊。”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大爷对江莲生喊道。 江莲生看了眼小枝,他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一般遇到需要说话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看向小枝。 小枝无奈,对那位驻足休息的老大爷喊道:“大爷,我们不去北方,就到前面不远。” 她是真没想过要去北方,一路上听得最多的消息就是:人族已经加入战争,主战场就在北方,已有好几座城陷落,很多人无家可归,只能一路南逃。 也有不愿走的,走不动的,便只能埋骨故土。 她又不傻,她的人间之行才刚开始,哪能白白跑去战场送人头。 小枝昨日偶然听说春宜城离这不远,她决定去那里走走,她想去看看王一统说的通天阁,虽然如今只剩满山焦土。 自从通天阁被一场大火烧个干净,春宜城也日渐不复往日繁华,一座城就像一个人,若是精神气没了,就会显出一股子颓败之感。 很多店铺都关了门,门板上的黑漆剥落,一片斑驳。街上行人稀少,且步履匆匆,并无闲逛之意。 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乌云,没一会,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小枝和江莲生跑到一家茶楼的屋檐下躲雨。 这里人多眼杂,自然不好使用避雨术。 店伙计慢悠悠地从茶楼里挪出来,打量了一眼紧贴着门板避雨的两人,小眼珠子一亮,堆笑道:“看这雨,得下好一阵子,两位进来坐着等吧,咱望江楼的瓜果点心可是这春宜城一绝,再来一壶春茶,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看春雨连江,江上烟波浩渺,岂不妙哉。” 生意人家,练的就是一张嘴皮子,被店伙计这么一说,小枝隐隐有些心动,奈何囊中羞涩,不得不摇头道:“多谢了,我们没钱。” 店伙计白费了一番唇舌,瞬间就垮了脸,推搡道:“走走走,没钱还敢来望江楼,也不去打听打听,这望江楼也是你们这种叫花子能来的地方?” 江莲生一把拽住搭在小枝身上的手,只听“咯吱”一声脆响,紧接着店伙计一声哀嚎,他这只手竟被生生折断了。 掌柜的闻声跑出来,身后跟着几个虎背熊腰的护院。 只见自家伙计跪趴在磅礴大雨中,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处,疼得浑身直抽抽。 这还得了,哪来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在望江楼寻衅滋事,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本就因生意冷清窝着一肚子火的掌柜,撸起袖子,朝身后一招手,废话休说,先给老子上。 护院们个个长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模样,眼看有架要打,早已眼冒精光,蠢蠢欲动了。 这几年来春宜城的人越来越少,望江楼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他们这些护院早已闲出一身毛病来,今日正好活络活络筋骨。 江莲生将小枝护在身后,冷冷立于檐下,斜飞而下的雨丝将他翠绿的衣摆打湿,他却浑然不觉。 待护院们一拥而上,也不见他有何动作,仿佛只是屈了屈手指,护院们便往风雨中倒飞而去,最后砸在青石街道上,龇牙咧嘴,疼得说不出话来。 自从小枝将江莲生从赤霞江捞上来,他每日也学着小枝打坐修炼,小枝只当他是闹着玩,没想到竟真叫他炼出这等修为。 小枝站在江莲生身后,自然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灵力有多强,绝对不在自己之下。 至于比自已强多少,她也说不清,毕竟下山之后,除了一些小术法,她也没动用过灵力。 春宜城曾经好歹紧挨着修仙福地,掌柜的也有几分见识,一看这场面,便知道碰上硬茬了。他这开门做生意的,该横的的时候横,横不过的时候就得服软了。 当下挤出一脸褶子,拱手赔笑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还望这位公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们一般见识。” 不等江莲生转头去询问小枝,掌柜的又道:“来来来,这外面风大雨大的,两位要是不嫌弃,还请里面坐。” 这架打得值啊。小枝坐在望江楼三楼靠窗的位置上,磕着瓜子,无限感慨。 江上雨大,风更大,大风吹着雨丝斜斜飘洒,江面浮了一层水雾,隐约有没来得及归港的渔船,在满江风雨中打转。 掌柜的亲自端了一盘精致的点心过来,哈腰笑道:“小店这些吃食,两位可还吃得惯?” “吃得惯,味道好极了。”小枝捏了一块绵软白嫩的糕点塞进嘴里,甜香溢满唇舌,回甘无穷。 “多谢姑娘谬赞,两位只管吃饱喝足,待这场雨停了再走。” “掌柜的,为何这城中如此冷清?”小枝问道。 掌柜的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叹道:“哎,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啰,自从十年前通天阁没了,咱这春宜城啊,几乎就人愿意来了,都说通天阁犯了天怒,连着春宜城也变成了不祥之地。哎,年底啊,我这望江楼也打算关门了,带着这一帮小的们,去青岚城碰碰运气。” “青岚城?” “不错,如今的修仙大派凌云阁,就在青岚城附近的山上,若是以前啊,这青岚城我们是万万不敢去的,听说那里妖鬼混居,很是吓人。直到几年前,曾经的通天阁弟子李凌霜在那里开山立派,青岚城的人族才渐渐多了起来。” 掌柜的难得找到个人吐苦水,这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了,不等小枝将一口糕点咽下去说话,他接着道:“这里是混不下去了,您看我这店里,哪还有半点人气,喏,楼下那个戏台,以前里三层外三层挤挤挨挨全是人,如今只有一年一年落灰几层,台柱子都被虫蛀了。再不走啊,只怕这人也要长虫啰。” 小枝终于喝了口清茶润了润嗓子,道:“那凌云阁的掌门以前是通天阁的弟子?” “可不是嘛,没想到修仙门派竟还是在通天阁弟子手中发扬光大,别的那些门派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不过啊,那李凌霜确实有点能耐,这凌云阁如今在江湖上的地位,可不比当年的通天阁差。”掌柜的给小枝添了杯茶,摇头叹道。 小枝摸了摸滚圆的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四照山上满目疮痍,十年的风雨也没能冲刷干净那焦黑的土壤,十年的日光也没能滋养草木在那片土地上新生。通天阁,是真的从这世上消失了。 左右没处可去,小枝决定去青岚城走走,顺道去凌云阁打听一番,这世上是不是真的还有一个她? 第一百五十六章 好一个负心人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小枝吃饱喝足,从望江楼出来的时候,乌云散去,风止雨歇。 街道上的尘土被雨水冲洗干净,被踩踏了千万遍的青石板,一如在尘世打滚的人,磨去了尖锐的棱角。走在上面,湿滑难行。 小枝走得慢,江莲生也不着急,慢吞吞跟在她身后,像她的影子一般。 街上人流更稀少了,店铺几乎都关了门,只有一家卖糕点的铺子,门口坐着一位半老徐娘,看着雨后寥落的街道,怔怔出神。 见小枝和江莲生路过,老板娘立马堆着满脸的笑意,她在这街头迎来送往,笑了半生,脸上的褶子都笑出来了,可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她看着江莲生道:“这位公子,可要带些糕点回去给家里的长辈、小辈们尝尝。”说完看了小枝一眼,又对江莲生挤眉道:“或者,送心上人也不错呀!我这糕点软糯香甜,小姑娘们最是喜爱。” 小枝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流连在糕点上。她虽然已经吃得十分饱了,可闻到香喷喷的味儿,又觉得这肚里,似乎还能挤出一亩三分地来。 老板娘用油纸包了两小块糕点,塞到两人手中,热情道:“两位尝尝看,软糯香甜的桂花糕,春宜城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连魔界少主每年都要特意来买上一些,味道如何?” 小枝尝了一口,连连点头,这味道,确实不错。 嗯?魔界少主?莫不是春桃的夫君? “不只是哪位魔界少主?”小枝问道,她可是答应过春桃,若是遇到她的夫君,定要劝他回家看看。 老板娘翘起兰花指往墙上一戳,笑道:“魔界少主还能有几位?喏,魔界少主陆七,天上地下,也只有这一位魔界少主,可没人敢假冒。” 小枝顺着她的手指瞧去,只见那木板墙上,赫然挂着一副魔界少主的画像,和春桃枕头下那副一模一样,连旁边的题字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 小枝手中的油纸飘到了地上,这魔界少主也忒不要脸了,竟然将自己的画像送给旁人,他这是要置春桃于何地? 好一个负心人! 一股怒火冲上了小枝的脑门,她往地上啐了一口,撸起袖子,指着魔界少主的画像,开骂道:“不,不要脸……” 她实在没骂人的经验,手指点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也没想出啥骂人的话来。 …… 老板娘的笑容僵在脸上,莫名其妙地看着小枝,“姑娘,你这是……”何意啊?魔界少主招你惹你了? 她的糕点铺子,这几年全靠魔界少主这张脸镇着,才不至于关张大吉。 “他家中已有妻子,却还将自己的画像送给你,当真是不要脸至极,老板娘,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小枝看着老板娘,正义凛然地道。 那双杏眼里倏地腾起小火苗,看上去,呃……有那么点凶悍,可骂出口的依然只是那三个字:不要脸! 他家中已有妻子?老板娘倒是不曾听说,只听说过十年前魔界少主在大婚前将亲事取消了,之后有没有再娶亲,她哪里知晓。 魔界少主赠她画像?这哪跟哪啊,她都多大年纪了,便是做梦也不敢做这种没脸没皮的春梦啊。 看来,这小姑娘似乎对几年前,魔界少主画像满天飞这件事并不知情。 老板娘正欲替魔界少主解释一二。 小枝呼了一口气,道:“既然他爱吃,你便留给他吃吧,我才不稀罕吃这种负心人喜欢的东西,告辞了。” “哎,姑娘……”老板娘看着小枝拂袖而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又坐回了凳子上,罢了,不买就不买呗。 江莲生追上小枝,将手里的桂花糕伸到她面前,问道:“这个,要扔了吗?” 他不爱吃人间的食物,每次都将自己那份留给小枝。 小枝从他手上捏起糕点,想都不想就塞进了嘴巴。 “你不是说不吃吗?” “我那不是没钱嘛!” 魔界少主即便再不堪,美食又有何罪呢? …… 此去青岚城,路途遥远,跋山涉水,一路上倒是遇到不少往凌云阁去的修仙人士。 “你们没听说吗?凌云阁的李掌门不久前擒住一只小妖,几日后便要举行屠妖大会呢。” “妖?不是说青岚城是各界混居吗?怎么凌云阁会抓妖?” “姑娘你有所不知,这只小妖啊,可不是一般的妖,它是妖王的儿子。” “妖王?”小枝心下一惊,哪位妖王? “哦,怪我没说清楚,那狼妖如今已经不是妖王了,上古妖王镇在那,谁还敢自称妖王。狼妖白棠,你们可曾听说过?那只小妖啊,就是他的种。” 岂止是听说过,还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呢。 只是,白棠啥时候生了娃?她怎么不知道。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正常,她都睡了十年,人家别说生一个娃,生几个都不奇怪。 小枝问道:“凌云阁的掌门为何要杀白棠的儿子?” 白衣飘飘的修仙人士奇怪地看了小枝一眼,道:“你竟连这都不知道,如今人族加入混战,打的正是妖界。而且听说啊,李掌门之前所拜的师门,也就是通天阁,这你们总该听说过吧?他们曾关押过上一任的妖王郁兰夫人,直到通天阁被一场大火烧毁,郁兰夫人才得以逃脱。可见他们之间,积怨已深。” “这郁兰夫人与白棠又有何干系?”信息量太大,小枝有些晕了。 “我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年各界都在传,那郁兰夫人乃是白棠的老相好,只因白棠被人所骗,吃了苦心果,这才将郁兰夫人给忘得一干二净,自此,两人见面就开打,往死里打的那种。” “所以,你的意思是,凌云阁抓的那只小妖,是白棠与郁兰夫人的儿子?”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些传言真真假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不管是不是真的,小枝都得赶到屠妖大会去救那只小妖啊。 何况,真假等日后见了白棠,自有分晓。 “多谢这位大哥指点,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了。”小枝照着江湖规矩,对修仙人士抱了一拳,拉上江莲生,拔腿就走。 “欸,我说……”修仙人士眨了眨眼,刚还在眼前的人呢?莫不是白日见鬼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探到一座矿 小枝心里盘算着,只要能在屠妖大会之前赶到凌云阁便可,偶尔祭点灵力赶路,定不会耽误大事。 谁知江莲生这个憨憨,竟然拉着小枝的手,直接一道灵力将他们送到了一座藏在大山中的古城外。 绿树浓荫中掩藏着点点姹紫嫣红,花木扶疏,春光正好。 小枝拉住一位路人,问道:“大哥,请问此地是……” “青岚城啊,你没看到城门上那三个字?” 小枝抬头便望见了那凿在青石上笔力遒劲的三个大字:青岚城! 这眨眼的功夫,她计划着七八日的路程就没了? 小枝转身瞪着江莲生,江莲生也瞪着她。 罢了,谁叫他是个大傻子呢,小枝不跟他一般见识,捏了捏他的胳膊,问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江莲生皱眉,小枝心里一紧,果然,一次消耗这么多灵力,只怕有损心脉。 只听他道:“我很好。” “当真?你可知灵力消耗太多,会死的?” 江莲生点点头,将手伸到小枝面前,道:“我真没事,不信你自己探脉。” 小枝将信将疑地捏起他的手腕,片刻之后,她微微眯着以显高深的眼睛,突然瞪得像个铜铃似的。 如果说第一次给江莲生探脉时,她什么也没探出来,那么这次,她简直是探到了一座矿啊! 如此雄浑深厚的灵力,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么年轻的身体里? 以他这修为,哪怕上天入地四海八荒跑一圈,也顶得住啊! 可惜灵力的中心,她还是探不到,那里彷佛藏着什么东西,又彷佛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空。 但小枝能感觉到,在他身体里,有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亟待爆发。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绝世宝藏?不,绝世修为!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小枝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了。 江莲生木然地摇摇头,十足的大傻子模样。 小枝盯了他片刻,突然甩开他的手,觉得自己才是大傻子。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从很深的水底醒来,之后被你救起……” 见小枝似乎生气了,转身往城中走去,江莲生赶紧解释。 生气?倒也谈不上,尤其是当她想起第一次给江莲生探脉时,他的灵脉确实很混乱,若说忘记了过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自己生的哪门子气呢?人家又没骗你。 小枝又转身走回来,看着江莲生,认真道:“你这么厉害,根本不需要我保护,而且这一路上,都是你在保护我。本来还想给你找个合适的落脚处,如今看来也不需要了,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我还有事要做,不方便带着你。” 江莲生不说话,直直盯着小枝的眼睛。 小枝被他盯得心里发虚,总感觉自己是在卸磨杀驴,人家刚刚把你送到青岚城,你就要将他撵走,实在算不得仁义。 但她也确实不方便带着江莲生去凌云阁,这位仁兄行事太过冲动,若刚才没有给他探过脉,小枝也就傻乎乎地随他去了。可如今发现,这位爷就像一座活火山,指不定哪天就爆了,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啊。 她要去救白棠的儿子,势必会与凌云阁,甚至更多人间门派起冲突,她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和平解决,就绝不要流血,实在要流血,那也得尽量少流血。 可若是带着江莲生,小枝不敢想象,以他现在的修为,万一哪位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断手断脚估计都是轻的。 江莲生依然盯着小枝,彷佛要在她脸上盯出两个洞来,不过他总算开口了,声音委屈得像被人欺负了的小孩,“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小枝抓了抓头发,又抓了抓头发,她该怎么跟他解释?说你太厉害了,最好躲在洞里哪都别去? 得了吧,那你自己怎么不躲在回龙山,你不正因为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才成天折腾着要下山! 难不成这本事太大,也是错? 小枝叹道:“哎,你没错,只是我一个姑娘家,实在不方便带着你,这说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这个回答你总该满意了吧?小枝自己都快被说服了,虽然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近几年也没这个打算,可眼下,也只能用这个理由来挡一挡了。 江莲生先是一愣,随即一笑,他长得白净,笑起来格外明媚,不过他难得像这样笑一笑。他平日里总是木木呆呆的,吃得少,话也极少,几乎不跟小枝之外的人说话。每日跟在她身后,像她的影子一般。 江莲生抬手将小枝凌乱的头发理了理,笑道:“这个简单,你嫁给我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一直跟着你,保护你。” 小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我是说真的,只要你答应,我们现在就可以成亲。”江莲生往前逼近一步。 小枝又往后退两步,道:“嫁娶之事岂是我们俩答应就完事了的。” 江莲生正欲再说,小枝伸手挡住他往前的意图,打断他,道:“你别再说了,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不可能跟你成亲的。” 江莲生的话卡在喉咙里,吞下去难受,可也吐不出来,小枝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又不是真的大傻子,再说下去岂不是招人嫌。 眼见江莲生眼里的光彩熄了下去,渐渐收了笑意,小枝虽然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过份,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总不能一直吊着人家玩,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来历练一番,若是每次都要你护着,那我岂不是白来一趟人间。”小枝换了种说法。 “你讨厌我吗?”江莲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讨厌你,不然也不会让你跟着我。” “可你现在不让我跟了。” “呃……这……”刚才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吗?小枝又开始抓头了。 “下次遇到危险,换你来保护我,我一根手指头也不动,可以吗?等你遇到喜欢的人,我立马走,绝不再跟着你。” 你看,就说他不傻吧,瞧这话说的,让小枝如何拒绝? 小枝叹了口气,无奈道:“暂且如此吧,走,我们先进城。” 江莲生赶紧跟上,他习惯了跟在小枝身后,离开她,他不知要去哪。 第一百五十八章 琴湖夜月 青岚城位于大山深处,常年云堆雾绕,潮湿温润。 屠妖大会定在五月十五,还有好几日,小枝决定先在青岚城中打探打探消息。 相比春宜城的冷清,青岚城就热闹得有些过份了。 街上摩肩擦踵,转个身都能撞进别人怀里。 人多,消息也多。 这不,才一天时间,他们就摸清了凌云阁在哪,山门朝哪边开,山上有多少弟子……等等关于凌云阁的各种大事小事。 当然也打听到了关于屠妖大会的消息,与那位修仙人士所说相差无几,但据青岚城的人说,这屠妖大会不仅为了杀小妖崽子,更重要的是引狼妖白棠出来,一并收拾了。 真是好大口气,也不怕熏着自己,你都敲锣打鼓地告诉天下人要引他出来,他还会傻乎乎地跑出来让你收拾? 小枝坐在一棵老松树的树干上,气鼓鼓地道“这些人当真可恨,竟然利用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你说,若是白棠叔叔不来,他们真的会杀了那只小妖吗?” 江莲生靠在树干上,望着层层枝叶外的夜空,面无表情道“会的。” 没错,屠妖大会已昭告天下,这妖岂有不屠之理?何况,杀一只小妖而已,他们的良心又不会痛。 小枝一拳砸在老松树上,松针瑟瑟抖落,掉在树下江莲生的脖颈里,怪痒的,他拍了拍身上的松针,换了棵树继续靠着。 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不远处一片湖泊,月光融融洒在被风吹皱的湖面上,夜色温柔,小枝焦躁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听城里的人说,这湖名为“琴湖”,可小枝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来它哪里像一把琴了,倒是越看越觉得眼熟,彷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一只水鸟从水面掠过,荡起一圈涟漪,小枝心头猛地一跳,这湖,她确实见过,在她十年一觉醒来前的那个梦里。 小枝从松树上站起,足尖微点,眨眼间便如一只轻灵的鸟雀,从黑沉沉的树林飞身而去。 江莲生正欲跟上,小枝的声音被风送来,“不要跟过来。” 见她只是落在不远处的湖面,江莲生又靠回了树干上,他不再仰头望月,而是看着湖面上亭亭玉立的白衣少女,彷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抛下自己悄然离去。 天上月,水底月,遥遥两相望。 青岚城上空一盏孤零零的琉璃灯在夜风中飘来荡去,孤魂野鬼似的。 小枝稳稳立于湖面上,没有梦中那种恐慌的感觉。自从一觉醒来,她的人生就彻底发生改变了,她不再是处处需要小心谨慎的凡人,她能飞会变,打架应该也是一把好手。 虽然这段时间一直在人间瞎逛,但修炼从未落下,她能感觉到体内修为在日益精进。 此刻她如一片轻盈的羽毛般立于湖面,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可她的心,却一点也不平静。 为何她会梦到这片湖泊?梦中的那个人又是谁? 小枝踏水而行,往湖心走去。 岸上没有喧嚣欢笑,天上没有烟火绚烂,四野沉寂,唯有夜风潇潇。 湖心,自然也没有那个梦中人。 被月色笼罩的湖面,只有小枝一人,与她那被风吹皱的倒影。月亮就在她脚下,仿佛只要她蹲下身,便能摘到。 可惜,月亮是冷的,暖不了心,水中月,还是让它照水中人吧。 小枝伫立良久,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为何会扰乱她的心神?那如针扎般的疼,又在她的心口蔓延。 一夜无眠,她坐在老松树上,怔怔望着安静的湖面,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小枝和江莲生在青岚城逗留了两日,想打听的消息都打听得差不多,当然,主要是小枝在打听,江莲生就是个跟屁虫,屁事不干。 有几次因为人群拥挤,小枝被人推搡了几下,眼看江莲生就要伸出他那双白净得不沾阳春水的手,小枝吓得赶紧送了他两枚牛眼珠,被小枝一瞪,江莲生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收了回去。 为了表决心,之后他索性将手揣在衣袖里,像个冬日里闲逛的老大爷。 更像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青岚城不知多少美艳女妖女鬼女魔头,甚至是仙子,使出浑身解数,将媚眼秋波可劲儿往他怀里送。 还是人族姑娘矜持些,香扇遮面、罗帕轻舞,愣是将满心柔情蜜意揉进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含羞带怯、欲说还休。 可惜啊,江莲生虽然长得白净俊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目不斜视,只管低头盯着小枝的脑袋,彷佛那是一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稍不注意,便要被人抢了去。 幸好小枝心大,一般人只怕心里瘆得慌。 小枝比较好奇那个传说中白棠的老相好郁兰夫人,她儿子被凌云阁抓了,她总该要来救一救的。 凌云阁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举行屠妖大会,定然是备足了机关陷阱,只等他们送上门来。 杀人诛心,这是要灭他一家三口啊! 不过小枝很快又得到一个消息,说那郁兰夫人,早在十年前就失踪了。 这……不是说那小妖才三岁吗?怎么他娘十年前就失踪了。 “这位姑娘,一看你就是刚到青岚城来的,对这妖鬼的事不了解。这妖啊,与人不一样,看上去才三岁,实际上不知活了多少年岁呢。” 小枝一听明白了,就像自己活了三千多年,可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的模样。 城东一家卖烤猪蹄的店铺前排了老长的队,小枝没钱买猪蹄,但也排在队伍后面,只因这里各路消息特别多,毕竟排队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总得找点话头唠唠,省得急躁。 “那白棠没去找郁兰夫人吗?” 排在小枝前面的大叔从袖袋里掏出两把瓜子递给她和江莲生,道“怎么没找,找了十年了,影子都没找到,那郁兰夫人啊,只怕早已不在世上咯。” 小枝剥了一粒瓜子仁塞进嘴里,道“白棠知道他有个儿子吗?” “嘿嘿,以前或许不知道,但现在肯定是知道了。”这位大叔怕是只仓鼠妖,一把瓜子转眼就嗑完了,又从袖袋中掏了一把出来。 “此话怎讲?”小枝接过江莲生递过来的瓜子仁,问仓鼠大叔。 “凌云阁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那小妖眉心有一弯月牙形印记,鲜红似火,与白棠眉心的印记一模一样。你是不知道啊,这月牙印,乃是狼王独有,而狼王修炼成妖的,世上仅有一个,就是白棠。” 不管是真是假,白棠此次肯定会来凌云阁,猎人已经磨好了刀,只等着狼王亲自送上门来。 小枝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这分明就是个陷阱啊!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探凌云阁 是夜,乌云闭月,山风怒号,小枝决定夜探凌云阁。 她的小尾巴江莲生自是跟得紧紧的,小枝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出手。 若是真到生死攸关的时刻,您该出手时也千万别掖着,毕竟万事大不过咱自己的小命。 江莲生一个劲的点头都听你的。 凌云阁在青岚城外不远的北山上,据说当初李凌霜正是看中了这满山杏花如雨,才决定在此开山立派。 可惜这个季节杏花已经开过了,树上挂满了鸟蛋大小的杏子,还是青的,看上去就很酸。 小枝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江莲生,山路上黑魆魆的,但小枝能想象到他现在脸上的表情,这呆子整天木着一张脸,真是没趣极了,她突然想要逗一逗他。 小枝祭了小小一团灵火,托在掌心,借着这微弱的火光,从树枝上摘下一枚青杏,转身对江莲生道“你可吃过杏子?” 如她所料,江莲生摇了摇头。 小枝将手里的青杏举到他面前,笑道“喏,这就是杏子,你尝尝味道如何?” 江莲生看了眼小枝手里的杏子,又看向小枝,她眼里映着两簇小小的火光,笑起来,好看极了。 “你吃吧。” 他不爱吃东西,而且习惯了将食物留给小枝,此时是真心实意地要把这枚青杏让给小枝,她若是喜欢,他甚至愿意将这满山的杏子都摘来送给她。 “你先替我尝尝,若是甜的,我就吃,若是酸的,我便不吃了。” 江莲生这才捏起小枝手里的青杏,整个塞进嘴里,慢慢嚼了。 小枝看着都觉得牙酸,可江莲生却依然面无表情,细嚼慢咽,仿佛在吃白米饭。 “酸吗?”小枝问。 “不酸。”江莲生道。 嗯?怎么可能?小枝将信将疑,难道这青岚城的杏子也和别处的不一样? 江莲生也从树上摘下一枚青杏,递给小枝,道“你也尝尝,不酸的。” 这些日子的相处,江莲生虽然不爱说话,却也不曾欺骗过小枝。若这杏子真如他所说,倒是不防一尝。 “呸呸呸……”小枝手上的灵火随着她不停吐口水的动作摇来摇去,映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忽明忽暗,特别滑稽。 “好你个江莲生,居然敢骗我。”小枝作势要揍他。 江莲生也不躲,有点着急又有点奇怪地看着小枝,问道“酸吗?” 对着这张看上去十分无辜的脸,小枝只想到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等等,还有一句害人终害己。 熄了灵火,两人继续沿着漆黑的山路往山上走。 走着走着,小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再次停下,转身问道“你刚才吃杏子,是不是没吐核?” 江莲生的脸藏在黑暗中,只隐隐看得出一个轮廓,见他不说话,小枝朝他走近些,又道“就是中间那个硬的果核,你吞下去了吗?” “一起吃了。”江莲生道。 “嚼碎了?”小枝惊讶,牙口这么好的吗? 江莲生沉默了片刻,才道“对不起,其实我尝不出人间食物的味道,吃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不知道青杏是酸是甜,他若说酸,小枝肯定不愿尝了,可万一是甜的呢?她都没尝一口,岂不是很可惜。 他的声音很轻,飘散在夜风中,小枝愣了一会,才道“难怪你不爱吃东西,我不该捉弄你的,对不起。” “以后吃的都给你。” “没问题,其实那些人间食物一点也不好吃,我就勉为其难,都帮你解决了。”小枝笑道。 江莲生也笑,“谢谢你。” 傻瓜。小枝在江莲生头上揉了一通,算是安慰他。 小枝觉得江莲生也挺可怜的,一个人若是没有味觉,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便是你拥有无上修为,活得比王八还长久,可世间百味,你一样也尝不到,闻着香,吃到嘴里却啥味也没有,活那么久,岂不难捱。 哪怕是被小枝和小蓬嫌弃了好几年硬如石头、味同嚼蜡的面饼,对江莲生来说,都是奢侈的。 小枝默默走在前面,决定以后再也不欺负江莲生这个可怜虫了。 杏林尽头,便是凌云阁的山门了。 因这北山是青岚城百姓春日郊游必选之地,所以凌云阁没法在山脚设山门,更没法派人在山脚驻守。毕竟青岚城里住着的那些玩意儿,借李凌霜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得罪。 自己多大能耐,她还是有数的,至少目前,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一座白石搭建的牌楼,藏在茂盛的树木中,楼额上题着“凌云阁”三个大字。 牌楼下站着两个守夜的白衣弟子,腰间佩剑,玉树临风,手里皆提着一只白纸糊的灯笼。 灯笼随风摇晃,白衣弟子的脸隐在暗中,像鬼一般杵在那。 既是夜探,自然不能被人发现,小枝与江莲生合计了一下,决定施个隐身术。 你要是问他们这么厉害,为何不直接祭一道灵力闪入凌云阁内部,爬个劳什子的山? 唉,与其让他们在树上树下坐等到后半夜,还不如爬爬山,活动活动筋骨,这五月的夜风吹在身上,倒也舒爽。 小枝和江莲生从白衣弟子身边走过,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上遇到几个幼稚的阵法,把江莲生都给看笑了。 若他们打算用这些玩意来困住白棠,小枝也就没啥好担心的了。 各处逛了一圈,什么修炼道场啊,弟子厢房啊,厨房后院啊…… 碰到了不少巡夜的弟子,却没发现关押小妖崽的地方。 这凌云阁,果然没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后山没有杏树,尽是不知长了多少年月的古树,在没有月光的夜里,如同巨兽的影子。 一名弟子与领队的打了声招呼,一路小跑到一棵树下,撩了衣摆,解了裤腰带,正在小解。 不巧,这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那边,小枝正靠着树干,在思考要不要进这片林子? 突听得一阵水声响起,接着一股尿骚味传来。 小枝眉头一皱,扫了眼靠在另一棵树下的江莲生,这呆子倒真是听话,碰到送上门来挨揍的,都不动手。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了。 小枝从树后转出来,绕到正释放得畅快的白衣弟子身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不等白衣弟子惊叫出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想死就别叫。” 白衣弟子冲到了喉咙的声音硬是憋住了,连着那泡尿,也憋回去了一半。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六十章 真的有鬼 白衣弟子哆哆嗦嗦地转过头来,吓得差点撞到树上。 他旁边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后山,平日里一点风都吹不进来,夏天巡山,还得自备蒲扇。 可此刻他却觉得阴风四起,后背凉飕飕一片。 莫不是撞鬼了? 这时,那个尖细的女声又在他另一侧耳畔响起,“我在这呢……” 白衣弟子一屁股跌坐在地,魂儿都快吓飞了,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喊都喊不出来。 “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我满意了自会放你走。” 白衣弟子点头如捣蒜,手脚在地上不停地蹭着,直到后背抵上树干,他才稍微回了点神过来。裤子被蹭到了脚踝处,屁股底下凉凉的,他正坐在自己那半泡尿上。 这绝对是遇到鬼了,虽说自己乃修仙之人,可他毕竟还没成仙哪;虽说此山属青岚城地界,遇到鬼怪实属常事,可这大半夜在后山禁地碰上,可不得吓死人。 师兄们早就提醒他,后山禁地有鬼,让他去青岚城的寺庙中求个护身符,巡夜时带在身上,以免被那鬼抓到禁地吸了阳气。 他当时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在后山外围巡视,又不进去,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身为修仙之人,竟然怕鬼,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没想到,今日真叫他碰上了一只女鬼,如今后悔已晚,只能自求多福了。 虚空中那女鬼的声音又响起,“这后山有什么?” 白衣弟子下意识答道:“有鬼。”您不正杵在这么,还问我有啥?他哆嗦着摸了摸喉咙,竟然能出声了。 “还有呢?”女鬼似乎愣了一下,再次问道。 后山有鬼之说只是传言,但今日他算是信了,至于还有什么,哪是他这等小弟子所能知道的,但他若是说不知道,是不是立马就要被灭了? “还有……还有屠妖大会上要杀的那只小妖。”白衣弟子脑中灵光一闪,屠妖大会眼看没几天就要到了,可他却从来没在凌云阁见过所谓的狼妖之子,有一次他问师兄那只小妖关在哪里,师兄瞪了他一眼,说不该他知道的事别乱打听,小心性命不保。 眼下性命能不能保,就看这小妖能不能救他啦。 女鬼问道:“当真?” “当,当真。” “好,你来带路,若是敢骗我,哼!” 这声音又尖又细,像是捏着嗓子在说话,格外刺耳。尤其是最后那一声冷哼,简直像一道惊雷炸在了白衣弟子的脑门上,一阵阵发麻。 “我……啊……”白衣弟子正想说他没去过禁地,不想话刚到嘴边,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提了起来,白衣弟子吓得尖叫一声,可那声音刚出嘴巴,就彷佛被夜色给吞噬了一般,再也听不到。 那女鬼明明在他面前说话,怎么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了? 他吓得一扭头,恍惚间似乎看见一张惨白的脸,再一看,又只是黑黝黝一片。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您吓死我得了。白衣弟子抖若筛糠,愣是将憋回去的尿又给吓出来了,尽数浇在脚踝上的裤子里。 江莲生提着已然晕过去的白衣弟子,问道:“这个怎么办?” 小枝摘了片树叶,在鼻子底下扇了扇,皱眉道:“你觉得他还能带路吗?” 江莲生摇了摇头。 “那扔在这吧,这么臭,带着多恶心。” 江莲生将白衣弟子往地上一丢,又将他扔回了潮湿的树根上。 既然已经打听出来小妖就在这后山禁地,小枝自然是要进去瞧瞧的。 两人一前一后往森森古树林中走去。 今夜本就没有月色星光,这枝叶遮天的树林中,更是黑得像是被人泼了墨。 不得已,只能祭出灵火照路了。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江莲生突然拉住小枝的胳膊,低声道:“这里真的有鬼。” “我怎么没感觉到。”小枝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人家那修为是你能比的吗? 江莲生将她拉到身边,吹熄了她手中的灵火,道:“跟紧我,这鬼修为不低。” 四周陷入无尽的黑暗,小枝刚点了点头,想到他应该看不到,又低声道:“好。” 江莲生说它修为不低,那肯定是不低的,至少在自己之上,不然她也不会感觉不到它的气息。 任由江莲生拽着自己的胳膊,小枝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撞到树,千万别撞到树…… “别害怕,我看得清路。”似乎猜到了小枝心里所想,江莲生回头安慰道。 “嗯?” “我能在黑暗中视物。”江莲生又道。 这么厉害的吗? 小枝愣了一瞬,问道:“那你能看见那只鬼吗?” 江莲生道:“它躲在附近,好像不敢出来,需要我将它抓出来吗?” 小枝想了想,道:“它既然躲着就让它躲吧,先别动手,以免节外生枝,找小妖要紧。” 又走了不知多久,小枝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再这么走下去,她可能就要睡着了。 江莲生突然停下脚步,道:“这里有一面石壁,我能感觉出来,里面是空的,要炸开吗?” 炸开?小枝赶紧摆手道:“你先别动手,找找有没有机关。” 万一小妖真被关在里面,您这一炸,它还能有命吗? 江莲生伸出一只手,掌心贴在石壁上,可惜小枝看不见,不然定要感慨一句:高手找机关都这么与众不同。 片刻后,只听得“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重物被挪动的声音。 “你在干……”小枝话没说完,眼前突然出现无数荧荧绿火,漂浮游荡在一个巨大的山洞中。 借着幽绿的萤火,小枝看见江莲生一只手掌按在长满杂草藤蔓的石壁上,正将这高约三四丈、八九尺宽的石壁给缓缓往旁边移去。 而他另一只手还拽着小枝的胳膊,极其温柔,一点力道也没用。 小枝朝江莲生的脸上看了一眼,他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这么强的吗? …… 进得洞中,江莲生才放开小枝,道:“那只鬼没跟过来。” 小枝呆呆地“哦”了一声,她突然觉得小蓬不让她下山,或许是对的。 那日她若不是顺手捞了江莲生一把,又顺嘴给他取了个名字,这要是在别处相见,以江莲生这暴躁的脾气,若是自己不小心哪里得罪了他,只怕早就被他给捏死了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心 满洞的萤火飞舞,却不敢靠近江莲生和小枝,他俩走过之处,萤火避之不及。 山洞中除了这些乱飞的玩意,再无其它东西。 走到中间的空地上,小枝见江莲生正看向自己,她道:“还是你来吧。” 他们都感觉到了来自地底下的妖气,小枝实在不想班门弄斧,虽然江莲生不会笑话她,但她自己心里会觉得丢人。 江莲生还算有分寸,只是轻轻跺了一下脚,只见漆黑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银镜,两人的身影倒映在银镜中,一座黑黝黝的牢笼,正正立在他们面前。 而他们四周依然空空荡荡,不见一物,哪有什么黑牢。 半空中那些瞎晃悠的萤火,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剧烈颤动起来,彷佛立刻便要坠落下来。 小枝蹲下身来,看着银镜中的黑牢,问道:“你是谁?” 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出现在小指粗的黑铁门缝间,额头上的月牙印记被黑铁门挡住,隐约能看到一点红痕。 这双眼睛看着小枝,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怯生生道:“我叫小心。” “哦?是新旧的新还是兴旺的兴?” “就是小心的心,我娘说,这世上坏人很多,千万要小心。” …… “那你娘叫什么?” 小心的眼里多了几分警惕,道:“我娘说,总有坏人想害她,不能将她的名字告诉别人,这样会给我带来危险。” 你娘的仇家可真多! 小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 “他们说我是狼妖的儿子,他们瞎说,我才没有爹爹,我娘说我是树上结的,怎么会有爹爹?” “那你怎么会有娘呢?” “我娘说了,那天她在树下睡觉,突然一个成熟了的果子砸到她怀里,她见这个果子长得可爱,就当儿子养了。” 所以……你信了? 小枝不想再跟他纠结这爹生娘养的问题,转头问江莲生,“你可有法子将他救出来?” 江莲生已经查探过了,此时也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脚下的银镜,道:“法子是有的,碎了这面镜子便可,只是这镜子牵连着天地灵气、山川龙脉,若是强行砸碎,恐怕会引发山崩地裂。” “就是说这座山会塌?” “不止,青岚城也会遭殃。” 小枝皱眉,从银镜出现那一刻,她就感觉出这个阵法的强大,远超她那浅薄的见识。 她在回龙山那三千年,也时常按着师父教的方法修炼,以至于恢复仙身后,在掌控体内灵力上几乎没费什么劲。但于阵法这一块,她却涉猎极少。 看着黑牢中瞪着大眼睛盯着他们的小妖,小枝道:“那就没办法了吗?” 江莲生认真道:“凌云阁的掌门肯定知道怎么破阵。” 小枝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 他们这次夜探,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尽量减少流血冲突,悄悄将小妖救出去。 一个凌云阁掌门虽不足为惧,可万一她给你来个鱼死网破呢?而且这里是她的地盘,谁知道她还藏着什么后招?她敢如此大张旗鼓地与妖界作对,说不定背后有什么阴谋。小枝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可不敢轻视她。 “青岚城的人不是说了吗,屠妖大会是在凌云阁的飞云台上举行,那日,他们肯定要将小妖提出去。我们先回去吧,等屠妖大会那日,再来营救。” 小枝想了想,比起山崩地裂和绑架凌云阁掌门,不如等到五月十五,让江莲生直接将凌云阁的飞云台给扛走得了。 那飞云台他们来时看到过了,就杵在凌云阁东北角的高地上,像个巨大的蘑菇似的,可惜天太黑,没看清上面长什么模样。 以江莲生那单手移山的本事,扛走一株大蘑菇,应该不在话下。 见这边两人正要起身离开,小心突然喊到:“姐姐,姐姐,你别走,我知道还有个法子。” “哦?” “我娘说,上古妖王的一泡尿便能破了这镜子阵法。” 小枝:“……” 上古妖王?那不是小白吗? “你知道上古妖王在哪?”小枝问道。 小心摇了摇头,这个他娘没说。 小枝自从下山来,听说过小黑,也就是景黎魔君,在仙魔战场征战;听说过棒槌,也就是鬼王千屈,在一个叫幽檀山的地方,为一个叫百鬼阵的玩意头疼不已。 可是小白在哪,她还真没听说过。 屠妖大会在即,如今去寻小白,肯定是来不及的,小枝看着小心,道:“你别怕,姐姐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你不骗我?” “姐姐从来不骗小孩,你乖乖等着我。”小枝笑道。 “我娘也这么说,他叫我在白兰山等她,可是我等了十二年,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叫我等她,如今已经第十年了,没等到娘回来,我自己还被人给抓了。”小心嘴角往下一撇,越说越委屈,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 小枝的心都快被他给哭化了,赶紧道:“哎呀,你快别哭了,就几日时间,姐姐绝对不骗你。” 小心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扑闪着微微泛蓝的眼眸,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日后我定会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 什么骗不骗的,有人说要救你,你就赶紧哄着吧,万一她改变主意了,你还真打算指望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便宜爹啊! “我叫小枝,你便叫我小枝姐姐吧,报恩就不必了。”他若真是白棠叔叔的儿子,叫她小枝姐姐,倒也没差辈分。 “小枝姐姐,我等你。”小心给了她一个可怜得让人心里泛酸的眼神。 以至于小枝回到琴湖边的老松树上时,心里还酸着。 没爹教没娘管的小孩,实在是太可怜了。与小心比起来,自己至少还有师父,还有弟弟,从小有人护着她,陪着她,没让她被人抓了去。 这么小的孩子,他们怎么就下得了手呢,所谓的修仙门派,修仙问道,只怕是修到猪肚子里去了。 小枝心里暗戳戳地希望,那些坏心肠的修仙人士入不了仙途。 其实她哪里知道,从古至今,除了几万年前通天阁那位李恒之得道飞升了,人间再无人入得仙途。 而自从十年前通天阁被毁,仙界已经不再相信所谓的凡人修仙之道,认为这不过是他们的痴心妄想。对那炼化仙身供己所用的李恒之更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才解气。 为什么他们明明对凡人修仙如此深恶痛绝,却还能容忍凌云阁的存在? 咳……,这就关乎到上界,那些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小仙君们的财路问题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凌云阁长老 翌日一早,凌云阁后山古林外便围了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弟子。 昨晚巡夜的弟子们在这棵树下找到昏迷不醒的王天成,队长张大山命人提了一桶凉水泼下去,还没开始笑话他,只见王天成瞪大血红的眼珠子,满脸恐惧地大喊道“有鬼!有鬼……” 灯笼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惊恐中透着一股子阴森之气,看上去特别瘆人。 “你当真见到鬼了?”一名弟子摸了摸手臂,顿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那鬼长啥模样?”又一名弟子提着灯笼四下里照了一圈,这鬼该不会还没走远吧? “有鬼!有鬼……”王天成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浑然不顾自己裤子还没提起来,疯了一般乱窜。 眼见他就要跑进古林中去了,张大山一把将他拽回来,命几名弟子将他抬回去,自己则去禀告陈长老。 如今的凌云阁和以前的通天阁又略有不同,弟子不再被赐姓。一来是李凌霜觉得麻烦,二来是她觉得他们不配与自己同姓。 若是有哪个修仙人士不小心姓了“李”,那对不起,凌云阁的大门将永远不会为你打开。 这位陈长老名叫陈芳芳,是李凌霜在通天阁时的一个小跟班。 陈芳芳当时修炼不用功,整日做着召出俊俏小仙君花前月下的春梦,是以入通天阁好几年,她除了能召来山上的鸟雀,再无寸进,比白茴茴还不如。而她当初能入通天阁,也正是因为入门考核时召来了一只麻雀。 好在她虽修为上毫无长进,但为人圆滑,尤其马屁拍得极好,每日跟在李凌霜身后,将她哄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通天阁被毁之时,正是陈芳芳将被妖火呛晕过去的李凌霜扛下了山。 说起这事,她还得感谢白茴茴。 陈芳芳为了讨好李凌霜,自然要跟白茴茴对着干,那日她又去李俊伟面前打小报告,说白茴茴做的菜太辣,辣得她丹田疼,根本没法修炼。 李俊伟鹰眸一扫,他都懒得骂这个入门多年毫无长进的女弟子,别人都没事,就她屁事多。 李俊伟自然不会责罚经常给他开小灶的白茴茴,当下安排陈芳芳到山门扫台阶去了,你不是没法修炼么,那好,干点粗活吧。 要说这陈芳芳聪明吧,从这里就能看出来,她早知自己入不了李俊伟的眼,也不在他身上下功夫。她将所有的功夫都下在李凌霜身上,待李凌霜日后当上召仙堂堂主,还愁没她陈芳芳的好日子过。 时不时替她出个头,时不时为她受点委屈,她就不信不能将这李凌霜拿捏在手心里。 确实,李凌霜很吃她这一套。 那日扫台阶回来,夜已很深了,从山门到召仙堂所在的雾仓山,得先经过聚风山,她刚走到吊桥,便发现召仙堂后山腾起一片火光。 看这火势,眨眼就要烧到召仙堂的屋顶了,她本想掉头逃跑的。可想到自己这些年在通天阁的委曲求全,心有不甘,咬咬牙,跺跺脚,冲过了吊桥,往召仙堂弟子的厢房跑去。 她当时没想到通天阁会在这一晚尽了气数,否则,她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冲回去救李凌霜。 李凌霜的住所最靠近后山,等她赶到时,那里已经烟熏火燎的。要是没有陈芳芳啊,这李凌霜当日就算是交代了。 好在李凌霜开山立派之时,陈芳芳总算跟着鸡犬升天了。 凌云阁没有修仙与召仙之分,只要你天资聪颖,精力充足,两者皆可修炼。这是李凌霜在当初那个被钦定为下一个飞升成仙的弟子身上得到的启发。哦,对了,那个弟子就是小枝。 因为这个,陈芳芳在凌云阁的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凌霜在外人面前对她纵容得很,一来是有救命之恩在,二来,这陈芳芳要修为没修为,要能力没能力,长得也不如她,如今都快三十岁了,还整天做着小仙君的春梦,对她毫无威胁可言,反而还能衬托一把自己。 所以,当王天成口口声声喊着“有鬼”之时,张大山立马想到要去禀告陈长老,毕竟李掌门是做大事的人,对这等小事肯定是不耐烦处理的。 陈芳芳被从被窝里喊起来时,天都快亮了,她一向睡得沉,雷都打不醒。 张大山也不知在院外等了多久,那名伺候陈芳芳的小弟子,才红着一双眼跑来激动地告诉他陈长老终于被我喊醒了! 陈芳芳到弟子房的时候,王天成已经冷静下来了,应该说是折腾累了,正抱着膝盖缩在被窝里,仍在小幅度地抖个不停。 “你真的见到鬼了?”陈芳芳打了个呵欠,问道。 王天成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他实在是受惊过度,不哭一场,心里那股恐惧排遣不了,“陈长老,有鬼,后山有鬼!” “好了,堂堂凌云阁弟子,竟然被吓成这样,说出去像什么话。”陈芳芳拿出长老的气势来,叱了他一声。 可惜比起对鬼的害怕,她的叱责完全没被王天成看在眼里,王天成继续涕泪横流,道“那鬼好吓人,他的脸惨白惨白的,明明是女人的声音,可却长着男人的脸;明明在我前面说话,可却站在我身后提我的肩膀,好吓人,好吓人,呜呜呜……” 陈芳芳实在是见不得男人哭,她皱了皱眉头,看着房中其它几名弟子,严肃道“你们几个听着,这件事没查清楚之前,都不许在外面乱说。若是被我发现有人危言耸听,意图破坏屠妖大会,我绝不轻饶。” 陈芳芳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有人要对屠妖大会做手脚。也难怪她会如此想,凌云阁才建派没几年,却轻轻松松跻身天下四大门派,保不齐有眼红的小门小派安插了奸细进来,打着从内部瓦解凌云阁的算盘。 房中的弟子都诺诺点头答应着,一路恭送陈芳芳出了院门。 谁知天才刚亮,她还没开始着手调查,凌云阁后山古林外便挤满了人。 王天成被抬回弟子房的时候,嚎了一路,要说没弟子听到,除非是像陈芳芳这样嗜睡之人。 他们的陈长老此时正耷拉着脑袋被掌门训话。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李凌霜脸色不太好,大有山雨欲来的趋势。 陈芳芳极其小心地道“我本想先调查清楚再来向掌门禀告的。” “你调查清楚?呵!笑话。”李凌霜一甩衣袖,冷笑一声,这是在嘲笑她的能力。 陈芳芳脸上并无赧色,想来是平日里被李凌霜骂多了,练出了一张厚脸皮,不等她开始拍马屁,李凌霜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先派人将那些围在后山的弟子都赶回去,哼,一群好事之徒,还想修仙问道,屠妖大会之前严禁他们下山。” 陈芳芳赶紧领命而去,以她对李凌霜多年的观察,这几日最好不要惹她,万一马屁拍到马腿上,李凌霜可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六十三章 被跟踪了 白天的后山古林,亦是昏暗一片,这里终年透不进日光,连风也绕道而行,当真是一座天然的牢笼。 “你想吃人,也得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李凌霜打着灯笼站在黑暗中,看着不远处一棵老树下飘忽的影。 “呵!你以为我会这么没分寸,好心提醒你一句,有个厉害的东西插手了,你这次能不能成事不说,小命怕都难保了。”是个女人的声音,不过这个声音并不娇媚甜美,而是像从沙子上滚过,硌得人耳朵难受。 “什么东西?昨晚有人闯入禁地了?”李凌霜心下一凛,能让她说厉害的,定然不容易对付。 那个声音顿了顿,道“我看不出他的真身,他的修为极深,不是我所能对付的。不过,他身边跟着一个仙子。” “仙子?此事仙界不会干预才对啊,你可知他的目的是什么?”李凌霜有点急了,此次屠妖大会关乎到她的前途,若是办砸了,飞升怕要无望了。 听说凡人得道成仙,飞升时是什么样子,到了仙界便是什么样子。 她都快三十岁了,可等不起,总不能再过几十年,到上界去当仙姑、仙婆吧。 “他似乎对禁地的小妖感兴趣,你若想活命,最好别惹他。” 李凌霜松了口气,道“不过是个小饵料罢了,他若喜欢,便送给他了,只要不坏我大事,我犯不着去惹他。” “若他偏要坏你大事呢?” 李凌霜“……” 眼看鱼儿就要上钩了,这当口,让她丢掉鱼竿,她怎么甘心。 何况,这事,也不是她说了算啊。 “此事,要不要禀告给师祖?”李凌霜犹豫道。 “我已经往那边传过话了,且等等看,屠妖大会之前应该会有消息传过来。” “只能如此了,最近各路人马都赶到了青岚城,很多门派已经往山上送了拜帖,凌云阁没一个能用得上的人,若没什么事,我先回去忙了。” 李凌霜转身正欲抬脚,那只飘忽的影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似乎还嗅了嗅,令人浑身发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这一来,倒真勾出了我的馋虫,今日便送两个新鲜的来给我解解馋吧。” 李凌霜只觉得头皮都要炸了,她僵着步子往前迈了两步,大声吼道“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吼完不等那玩意说话,李凌霜赶紧拔腿狂奔。 李凌霜每次进这古林,心里都要默念只要我嗓门大,你就吓不到我;只要我跑得快,你就追不上我。 直到那鬼气森森的笑声渐远,她才算放下心来,感觉自己又一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内衫都湿透了。 也不知师祖为何要养一只这玩意在凌云阁后山?考验她?李凌霜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脸。 屠妖大会在即,青岚城里人族越来越多,各地修仙的,不修仙的都来凑热闹。看得那些本地居民直乐呵,想来这次能赚个盆满钵满了。 小枝今日在街上闲逛之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可她回头看时,又没发现异样。 江莲生道“那只魔从绸缎庄一路跟着我们,需要解决了吗?” “算了,别多生事端,等下找个地方甩了他。”小枝蹙眉道。 魔为什么要跟着他们?难道是小黑发现她了,要抓她回山?想到这个可能性,小枝赶紧拽着江莲生往旁边的巷子钻去。 穿过巷子,又七拐八拐的,那只魔终于被他们甩掉了。 不远处有一座府邸,很是气派,连大门前蹲着的石兽都是魔狮,小枝能感觉出那两头魔狮身上极其纯正充沛的魔息。 难怪这府邸旁边没有其它建筑,任谁也不敢将房子建在这附近啊。 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题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叶府。 小枝多看了那宅子两眼,感慨道“有钱就是好,不用住树上。” “你要是想住大宅子,我可以……” “不行,我说过不许用化灵术变钱,这叫欺诈,被我师父知道,会打死我的。”小枝打断江莲生的话,义正言辞道。 “这欺诈之事我来做,不关你的事?”江莲生思考问题的角度有些新奇。 小枝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要不我直接变个宅子送给你?”江莲生贼心不死。 “若是每个会法术的都像你这般肆意妄为,这天下岂不早乱套了。法术是为了应急,不是为了享受,你以后万不可再有这种投机取巧的想法,记住了吗?” “你没地方住,对我来说就挺急的。”江莲生跟着小枝在青岚城厮混了几日,这张嘴,有时候也跟开过光似的,说出来的话,让人猝不及防,又有点小感动。 小枝语气缓了些,道“怎么就没地方住了?那树上住着不挺好的,抬头就能看见星星月亮,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太阳……” “可半夜的风雨会扰你美梦,我都听你抱怨过好几次了,对了,还经常有鸟雀在你头上拉屎。”江莲生接过话头。 “啧……你这人!”那在我头上拉屎的鸟不都被你烤来吃了,你还提它作甚。 小枝意味深长地看了江莲生一眼他变了,已经不再是几日前那个憨憨了。 在两人离开之后,大宅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魔,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皱着眉头琢磨片刻,转身敲开了叶府的大门。 “莫叔,我刚看见小枝姑娘了,这事可要禀告少主?” 这只魔正是陆七安排在青岚城替他打理生意的手下,他今日忙里偷闲,偶然往店外瞥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眼竟然看到了十年前少主身边的那位姑娘,身为绸缎庄的掌柜,当年还给那姑娘做过衣裳呢,怎么也不会看错人的。 他对少主与小枝姑娘之后的事并不了解,只记得那段日子,是少主最开心的日子。他以前从未见过少主笑得那么多,之后就更没有见过了,好像自从小枝姑娘走了,他家少主就再也没笑过。 莫老头还是十年前那副模样,满脸的褶子似乎不能更多了。 听到“小枝”这个名字,他先是愣了愣,随即一拍大腿,惊道“是她?她怎么会来青岚城?快快快,这事当然得告诉少主啊,那可是他的心头肉啊。当初也不知怎么就失踪了,等等,你确定没看错?” 掌柜的保证道“千真万确就是她。” 莫老头也是个不清楚内情的,激动得在原地打了两个转,突然一拍脑门,三两下蹿到蹲在大门口的魔狮旁边,拍了拍魔狮的后背,道“快去通知少主,小枝姑娘来青岚城了。” 魔狮嘶吼一声,狂风四起,一阵烟尘过后,叶府大门口就只剩下一头瞪着滚圆眼珠的魔狮了。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屠妖大会 五月十五日,晴空万里无云,风和日丽,青山莽莽。 北山的杏林中,不时传出说话声,三两成群的江湖人士,争先恐后往凌云阁而去。 凌云阁今日对外开放,所有想看热闹的人皆可入内。 一时间,不光是远道而来的人,便是青岚城的妖鬼们,也关了铺子,纷纷涌上了北山。 好在这些玩意不占地儿,要么飘在空中,要么挂在树上,甚至有几只调皮鬼站到了修仙人士的肩膀上。 飞云台,乃是凌云阁祭祀庆典的重要场所,由四十九根高约百尺的古木做基,上铺设白玉石台。 也不知李凌霜从哪寻来这么多色泽通透的白玉石,听说曾经有位崇月楼的长老来凌云阁,参加李凌霜的立派之喜,远远望见这飞云台上的白玉石,当场就馋哭了,他们崇月楼的望月台还没修补好呢,这要是能掰一块回去…… 至于为何要造这么一座光秃秃的飞云台,像个大蘑菇似的杵在凌云阁。而且还有抄袭崇月楼望月台之嫌,虽然与望月台的精工巧匠不能比,但是这块白玉石胜在比望月台那块大上一圈不止。 为什么要整这么一个玩意呢? 这是因为李凌霜笃信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得道飞升。 那么,这飞升的地点可得选好了,总不能随随便便躺在床上飞了吧,也不能吃饭的时候飞,更不能蹲在茅房里突然就飞了…… 李凌霜想了很久,她要在一个晴朗的天气,在一个万众瞩目的高地,仙姿逸态,冉冉上升! 于是乎,这飞云台便应运而生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在飞云台上的,首先,你得能飞上去。 李凌霜一身雪白纱袍镶银丝祥云,淡紫色如意纹腰带勒紧纤腰,身段窈窕,素雅高贵。墨发一丝不乱地绾在头顶,以白玉簪束之,脸上神色严肃,一如从前那般高冷。只是如今,她身上多了几分威严之势,倒也真能显出凌云阁掌门的派头来。 只见她一手负在身后,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地立于一只巨大的苍鹰脊背,从凌云阁主殿上空乘风而来,稳稳落在飞云台上,雪衣皓面,仙姿窈窕,与那上界的仙子又有何异。 小枝和江莲生隐身坐在飞云台另一侧的白玉石上,远远瞧见这凌云阁掌门,也不禁在心里暗赞一声,更别提地面上那些仰着脖子张望的凡夫俗子,一片惊呼叫好之声。 李凌霜满意地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点头示意,转身看向台上众人。 除了一些叫得上名号的江湖门派的掌门长老,更多的是从青岚城跑来凑热闹的小仙君、小魔头和飘来飘去的小鬼怪。 小山妖们不敢上台来,毕竟如今人族与妖界开战,谁知道这凌云阁的掌门会不会耍阴招。何况屠妖大会,屠的可不正是妖,它们哪敢跑上去送死,一个两个都挤在台下人堆里伸长脖子往上瞅。 李凌霜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保持着一派掌门的风度。 用多年练就的一张三分笑意中必带七分威严的掌门标配脸,与台上众位打了个招呼。 这飞云台不像望月台,下面是楼柱支撑,有楼梯可攀,搬一些桌子椅子上去虽然爬个要死,却也没有难度。 飞云台上飞个人上去都难于上青天,更别提桌椅了。 是以各位仙门道友们,顶着五月份已经有些灼人的日头,站在毫无遮挡之物的飞云台上,隐隐有些后悔,为何要折腾上台来? 是没见过屠妖吗?当然不是,是他们那颗虚荣的心呀。 当一位年逾半百的某派掌门第十次抹去额头上的热汗时,李凌霜看了看天,皱了皱眉,总算是宣布屠妖大会正式开始了。 也不知她做了什么手脚,只见不远处的后山,被枝叶严严实实裹缠的密林上空,突然涌出一团黑雾,黑雾如一只乌鸦般往飞云台掠过来。 小枝赶紧站起身,盯着这团黑雾落于飞云台中央,一声闷响,黑雾尽散,一座黑铁牢笼出现在众人眼前。 待看清牢笼里关押的小东西,不知哪个门派的长老没忍住嗤笑一声,这凌云阁的掌门也太过谨慎了,就这萝卜丁大的小妖,用得着这么好的黑铁牢? 小心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怔怔望着黑牢外的众人,没有看到那晚的姐姐。她说过会来救自己的,可是他马上就要被宰了,她怎么还不来救他? 一股委屈伴着绝望涌上心头,化作滚滚热泪,从小心的眼里喷涌而出。 众人并没有因他哭泣露出同情的目光,而是探着脑袋去寻他额间的月牙印记。 “真有呢。” “没想到这小妖真是狼妖白棠的儿子。” “也不知那狼妖今日可会来救这小妖崽子?” “这可是他儿子,肯定会来的,你就等着瞧好吧。” “听说狼妖修为了得,待会他若真出现在此,咱们可得躲远点,别白白受了牵连。”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嘀咕着,听在李凌霜耳朵里,她心里的鄙视都快涌到脸上来了,就这群东西,还想得道飞升,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枝却没管这些,她正盯着牢笼底下的黑雾。没错,这些黑雾并没有散去,而是聚在了黑牢下面的白玉石上,如同一头蛰伏在暗处的凶兽,等着给猎物致命一击。 以小枝的修为,她的隐身术肯定会被藏在黑牢底下的东西发现,不过她身上的隐身术是江莲生所设,整个北山,怕是都没人能够识破。 那团黑雾警惕地缓缓浮动,似乎在探寻周围有没有自己应付不了的东西。 小枝仗着有江莲生保护,肆无忌惮地踱步到黑牢边,她想看清楚这白玉石下的黑雾是个什么玩意。 江莲生跟在她身后,道:“是那天晚上躲在暗处的鬼,现在要动手吗?” 小枝正弯着腰睁大眼睛盯着那团黑雾瞧,突然从黑雾中冒出一对血红的眼珠子,正正对上她,这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小枝差点崴到脚。 江莲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一只女鬼。” 小枝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你都能瞧出来,佩服! 这时,李凌霜也走到了黑牢前,就站在小枝不远的地方。 只见她看着黑牢中哭得快喘不上气来的小心,嘴角扯了一个冰冷的笑意。 “我凌云阁今日屠狼妖之子,祭北方无数将士英魂,从今日起,凌云阁将加入人妖之战,誓与天下屠妖义士并肩作战,抗击妖贼,守护家园。” 飞云台上下,一片哗然。 第一百六十五章 浑水摸鱼 且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江湖门派参加到这场混战,便是凌云阁的弟子,也是一脸懵然。 这事,掌门之前从未提起过啊! 陈芳芳站在离飞云台最近的地方,亦是一脸愁容,这要是打起仗来,她的好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 掌门这是何意? 要说李凌霜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她今日在天下人面前表明立场,而且说得如此正义凛然,这不是逼着在场众位表态吗? 不是,你说这仙魔两界打就打了,北方是因妖界一个糊涂山妖喝醉了酒,撒酒疯误杀了数十凡人官员,这才被迫加入混战。 你说你凌云阁跟着起什么哄?你自己想打,你悄摸摸地去啊,今日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 站在飞云台上的众位掌门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更加后悔飞到这高台上来。乱世之中,谁都不想去前线趟浑水,这要是稍有不慎,可是有灭门的危险啊。 台下挤在人堆里的小山妖们对李凌霜这话齐齐“啧”了一声,颇有些不以为然。 就凭你这立派才几年的凌云阁,也想去北方参战,可别半路就吓得滚回来了。 若不是青岚城的百姓给面子,你这人族的凌云阁早就被掀了屋顶。 虽说这人族是仙界的友军,打的是妖魔两界,可台上的小仙君们却也笑不出来,他们定居在青岚城多年,早就不理会外界之事。 青岚城算得上乱世中的一片净土,不管是妖魔也好,人鬼也罢,各界混居,相安无事。 即便是三千年那场大战,也没有波及到这十万大山深处的青岚城,那些煽动战争火焰的坏坯子,也都被他们驱逐出城,再不许踏足这片土地。 可如今凌云阁这个人间门派,在青岚城北山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公然宣布加入人妖之战,这份居心,分明是想拉青岚城下水啊。 李凌霜手指划过黑铁牢笼,目光中闪烁着精光,直看得小心瑟瑟发抖。 师祖昨日传信来,便是要李凌霜将这浑水搅上一搅,让这人间,彻底乱起来。 水浑才好摸鱼,不管那晚去禁地的东西想干什么,都阻止不了李凌霜今日要做的事。 小枝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狗屁。” 她正等着李凌霜打开黑铁牢,好趁机将小心救出来,谁知这李凌霜非但不着急,缓缓围着黑铁牢走了一圈之后,竟然又退了回去。 李凌霜看也不看台上众位脸黑如锅底的掌门、长老们,仿佛对他们加不加入毫无兴趣。 她走到飞云台边,眸光冷冷扫了一眼台下挤挤挨挨、交头接耳的各派弟子,那眼神,仿佛在看猪圈里待宰的猪一般。 “斩妖除魔未必要去北方,凌云阁弟子听令,杀尽这北山上的妖,遥祭北方将士。” 李凌霜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一字一句,极其阴冷,让人背脊发麻。 紧接着飞云台下传来一声惨叫,小枝跑到白玉台边往下一看,只见刚刚还一脸懵然的凌云阁弟子,此时一个个面目狰狞,提着冷光闪闪的银剑,循着山妖的气息,手起剑落,劈砍挥刺,又快又狠又准。 山妖不防,待反应过来,那厉鬼一般的凌云阁弟子已经扑将过来。 小小凌云阁弟子,山妖们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直到一批批迎头而上的山妖被那银剑噬了修为,斩了真身,后面的才开始紧张起来。 各派弟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四下逃窜。 好些没来得及逃跑的弟子,被砍了胳膊大腿的大有人在,台下一片混乱,惨叫连天。 所谓屠妖大会,屠的便是这青岚城的妖吗? “这些人被附了身?”小枝惊呼。 凌云阁弟子脸上皆笼着一层黑气,每一招平日里看来毫无攻击性的剑式,此刻像是开了刃一般,每一剑刺出去,必然见血。 江莲生站在她旁边,也正看着台下的修罗场,他突然转头看向黑铁牢笼下的黑雾,道“不是附身,是被那只女鬼控制了。” 这样下去,青岚城必然要大乱。 小仙君、小魔头、小鬼怪们此刻也已看出不对劲来,纷纷从飞云台上跃下,像下饺子一般,瞬间融入那惨不忍睹的屠宰场,与山妖们并肩作战。 此刻,他们不是妖鬼,只是青岚城的百姓,任何想要毁掉青岚城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 李凌霜冷笑一声,漠然看着这修仙宝地变成血海地狱,嗤道“自不量力。” 小枝扫了一眼李凌霜,正要让江莲生动手揪出那只暗中作怪的女鬼,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魔息从天外飘来。 只见一抹淡青色的身影从山巅御剑而来,若不是这人身上魔息太盛,小枝都要以为是白棠来了。 “好一个凌云阁!”人未到声先至,这一声娇叱,分明是位女子。 李凌霜不等那女子落在飞云台上,已快速跑到黑铁牢旁边去了,她自觉自己不是这魔界女子的对手。 “呵,没想到魔界也要来插一脚。”黑铁牢下传出一道极其刺耳的声音。 青衣女子翩然落在黑铁牢笼之上,她的容貌极好,可眉眼中却透着一股怨气,看上去便少了几分娇媚,添了几分愁容。 只见她低头看向牢笼中的小心,蹙了蹙眉,问道“你就是白棠的儿子?” 小心想说我不是。 但此时他的小命堪忧,小脑袋瓜子转得飞快瞧这位姐姐的架势,像是来寻凌云阁麻烦的,只要是凌云阁的仇家,那就是他的救星啊。 “你认识我爹爹?”小心无辜的大眼睛往上瞅,正看到漂亮姐姐那皱得解不开的眉头,心里没来由一跳,糟了,难道不是友军? 青衣女子没理他,她冷冷扫了一眼李凌霜,道“打开。” 李凌霜看上去有些不情愿,这狼妖白棠什么意思,自己的儿子还要别人来救? 不等她脑子转一转,黑铁牢笼突然腾空而起,只见黑雾暴涨,瞬间铺满了白玉石台。 那些围观看热闹的江湖人士,此刻带着悔之晚矣的惊恐脸,被埋进了滚滚黑雾中。 小枝和江莲生在黑雾近身之前,已经凌空飞起,掠到了黑铁牢笼之上。 看来,这女鬼是要放大招了。 被卷进黑雾的李凌霜却暗自骂了声娘,以她对这女鬼的了解,她此刻绝对是馋得很了,不等屠妖大会收场,便要大饱口福一顿。 吃吃吃,就知道吃,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这不是我儿子 黑铁牢笼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在半空,小枝正想问江莲生要不要趁现在将这牢笼抱走,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打开?但她转念一想有江莲生在,还有哪里是不安全的呢? 地面上的血腥气已经弥漫上来,凌云阁的弟子仿佛屠夫在宰杀猪狗牛羊,他们在尸山血海中跋涉,从飞云台下一路往山门杀去,已然杀红了眼。 听着下面那一声声刺耳的哀嚎,看着那一幕幕血肉横飞的惨状,怕是地狱,也不过如此。小枝蹙眉看向江莲生,问道“你能不能抓住那只女鬼,让她不要再操控凌云阁的弟子?” 江莲生看了小枝一眼,道“抓住她容易,可你想过没有,一旦凌云阁的弟子失去女鬼在他们身上施加的灵力,便会反过来成为被杀的一方,你是要救青岚城的百姓还是救凌云阁的弟子?” 小枝第一次在江莲生脸上看到这种深沉的表情,他在等小枝做选择。 他的意思是,救人也是杀人吗? 不知为何,小枝在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江莲生,他们结伴同行这些日子,他就像她身后的影子,他的所思所想,她从来没问过,他也从来没说过。 原来,他也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你,有办法让他们停止打斗吗?”小枝试探着问道。 “有,将他们全都杀了。”江莲生扫了地面一眼,回答得很干脆,他一直都是个戾气很重的人。 小枝“……” 若是连江莲生都没办法阻止,那她就更不能了,小枝叹息一声。 师父曾说救死扶伤,庇佑苍生,才是修仙问道的根本。 可真到这一天,小枝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她连护着自己都尚且不能,又如何去保护别人。 这天下要乱,终究不是她能拯救得了的。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青衣女子已祭出紫气外溢的魔剑,翩然跃下黑铁牢笼,直奔飞云台上的黑雾而去。 眨眼间,青衣女子便消失在茫茫黑雾中,那里面是怎样一番恶斗,就不是小枝所能看到的了。 不过地面上的凌云阁弟子,动作渐显迟钝,不再处于上风,如此下去,只怕是要两败俱伤。 罢了,虽不知青衣女子能不能收服那只女鬼,但为了让凌云阁弟子死得慢一些,小枝便不再求江莲生去抓鬼了。 小枝和江莲生抓着黑铁牢笼,正要飞身离去,不想这时,从山巅处,又飞来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正正朝他们这边奔来。 是熟悉的气息,小枝定睛一瞧,那踩在一根青翠竹杖上御风而来的男子,可不正是白棠。 白棠面容稍显憔悴,他在黑铁牢外停下,直着一双眼往笼子里看。 笼子里的小心也愣愣地盯着白棠瞧,这位叔叔,不知是敌是友?呸,做什么梦呢?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有过朋友? 小枝赶紧让江莲生解了隐身术,“嗖”地出现在白棠身后,一拍他的肩膀,欢喜道“白棠叔叔。” 白棠正专注地盯着小心瞧,被她这一巴掌拍的,差点从竹杖上掉下去。 “小枝?你怎么在这?欸,你醒了!”白棠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小枝。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小枝身后的江莲生吸引住了,“这位是……” “哦,他叫江莲生。”小枝指着小心,道“这些回头再说,白棠叔叔,这真的是你儿子吗?” 笼子里的小心突然见到小枝冒出来,甚是欢喜,扒着门缝喊道“小枝姐姐。” 救命的人终于来了! 白棠从江莲生身上收回探究的目光,透过小指粗的黑铁门缝,伸出一指点在小心额头上,道“他不是我儿子。” “嗯?” “真正的狼王血脉,只有在恢复狼身时,额头上才会出现月牙印记,人身时是不会出现的。” 小枝想起来,她确实只在白棠初到回龙山时,见过他额头上的月牙印记,那时他身负重伤,化不了人身。 小心小声嘀咕我就说我不是他儿子吧。 但他很快脑子转过弯来,赶紧带着哭腔可怜道“小枝姐姐,你说过要救我的,你不会骗我对不对?” 小枝只觉得心里又开始发酸,柔声安慰他,“你放心,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救你。” 白棠问道“你娘是谁?” 小心正准备开始他娘说的那一套,白棠又道“可是郁兰夫人?” 小心话卡在喉咙里,张着小嘴,不知该不该回答,愣了片刻,才终于点头道“郁兰正是我娘亲。” “你可知她如今在哪?” 小心摇了摇头,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娘亲了。 “白棠叔叔,你与郁兰夫人,当真……” “我不知道。”白棠打断小枝的话,“我寻了她十年,也是想当面问个清楚。” 小枝看了一眼地面上的战况,皱眉道“先别说这些了,我们赶紧走吧。” 白棠正欲点头,突然又扭头问小枝道“你可曾见到一个青衣女子朝这边来了?” 小枝指着飞云台上的黑雾,道“她在那。” “我还有事,你们先走。”白棠说完便急急朝飞云台奔去。 “白棠叔……” 不等小枝喊完,白棠的声音随风传来,“小枝你记住,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可能有假,但是风雨总会过去,凡事都有拨云见月的时候。” 什么意思? 小枝正要飞过去问个清楚,江莲生一把拽住她,沉声道“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眼看着白棠消失在黑雾中,小枝急道。 “你看地面上。” 小枝低头往地上瞧去,只见刚刚还消极应战的凌云阁弟子,突然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得不行,剑气如虹,所到之处,不分敌友,皆成剑下亡魂。 这,怎么会这样?他们疯了吗?不对,那女鬼发什么疯? “那只女鬼从一开始就在隐藏实力,看来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江莲生看着地上的尸山血海,冷漠道。 小枝错愕地看向江莲生,问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小枝,生生死死,乃是寻常事,你不必为他们难过。” “你老实回答我,刚才你有办法阻止他们厮杀的,对不对?”小枝的声音忍不住颤抖,她盯着江莲生,等着他回答。 “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江莲生看着小枝的眼睛,他的眼眸中映着湛蓝的天,如一汪平静的湖泊,是温柔的,可也深不见底。 小枝只觉得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断了,她别开目光,冷漠的声音飘散在风里,“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帮忙了。” 北山上的妖鬼,都被凌云阁的弟子杀光了、斩尽了。 血流成河,尸骨成堆,从飞云台下,到山门,到杏林,到山脚…… 凌云阁的弟子浑身浴血,正往青岚城而去。 。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分道扬镳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江莲生紧紧盯着小枝,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委屈。 这一刻,他似乎又变回了小枝刚认识的那个江莲生。 小心从笼子里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又来,小枝无奈道:“你跟着我毫无意义……” “我一个人害怕。”江莲生打断她。 “你怎么不……”小枝突然想骂人,如果可以,她很想将他再按回赤霞江里。 你一个人害怕?你当我还是刚下山那个无知的小姑娘? “我……”江莲生还想再说,小枝突然伸出一只手打断他。 等等! “那只女鬼从一开始就在隐藏实力,看来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小枝脑中猛然蹦出江莲生这句话来,顾不得与他争论,小枝转头对小心道:“你先在这等我,姐姐去去就来。” 说完不等小心回答,她已如一只白蝶被风送到了飞云台上。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落入那黑雾中,江莲生已经先她一步踏上了飞云台。 只见台上狂风大作,滚滚黑雾裹挟着浓浓腥臭,顷刻散尽;一阵尖厉的啸声划破长空,没入后山古林。 小枝以袖掩面,只觉自己立马就要被这狂风卷到九霄云外去,突然一只冰冷的手将她拉下来,她这才双脚站在了光滑的白玉石台上。 不,小枝看清脚下的白玉石台已经龟裂出无数细密的黑痕,仿佛只要再轻轻碾上一脚,这白玉石台就要化作糜粉。 黑雾散后,黑铁牢笼失去支撑,从半空砸下来,一声巨响过后,也落在了飞云台上。 还好,还好,这白玉石台还没随风散去,看来还算结实。 天朗气清,飞云台上白骨零落,一袭青衣仗剑而立,不见白棠的身影。 “白棠叔叔,你在哪?”小枝急得大喊。 青衣女子回头看向小枝,疑惑问道:“你是谁?” 她眉间的愁绪更深,也不知在这黑雾中经历了什么。 “我叫小枝。” “小枝?”青衣女子默念道,这个名字,她绝对在哪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知道白棠叔叔去哪了吗?”小枝问道。 女鬼要等的人,肯定就是白棠,来青岚城的路上,那位修仙人士就曾说过,凌云阁此举乃是为了引白棠现身。 青衣女子脸上又恢复了清冷之色,她看了一眼江莲生,刚才那一阵狂风,想必就是他的手笔。 “他跟她们走了。” “去哪了?我去救他。” 她们?自然就是那只女鬼与李凌霜了。 “你不用去,谁都不用去,他自己愿意跟她走的。” “这是怎么回事?”小枝不解。 青衣女子缓缓道:“你知道郁兰夫人吗?喏,那笼子里面的小妖,就是白棠和她的孩子。” “你误会了,那只小妖不是白棠叔叔的孩子。”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 “白棠叔叔亲口说的。”小枝道。 青衣女子瞬间瞪大眼睛,刚才那黑雾中的幻象,难道不是真的? 是了,她根本没看清他们的脸,只是先入为主,觉着那层层罗帐后,颠鸾倒凤的定然就是白棠和郁兰夫人。 那他们在黑雾中看到的,被铁链捆绑着的郁兰夫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青衣女子心头一凛,他们被骗了! 那黑雾迷障扰人心神,白棠一心要寻郁兰夫人,怕也入了她们的圈套,不管那个郁兰夫人是真是假,白棠只怕都已身陷险境。 “小枝,你既喊白棠一声叔叔,我便好心劝你一句,这天下就要乱了,你赶紧回家,别在外面乱跑。”青衣女子说完,便掐诀御剑,这是要走了。 小枝赶紧上前一步,问道:“你去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衣女子已经浮在紫气充盈的魔剑上,她身后是莽莽山林,碧空万里,既空旷,又寂寥。 她道:“我去找白棠。” 小枝急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等青衣女子回答,那边笼子里的小心将脸挤在黑铁门缝中,急道:“姐姐救我。” “这件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快回家去吧。”青衣女子瞥了一眼小心,便腾空而起,往茫茫林海掠去。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小枝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白棠不知去向,日后若是能得知这位青衣女子的消息,说不定寻找白棠也容易些。 “魔界五十三公主,碧波。”青影远去,余音被风吹散。 凌云阁的后山已经没有女鬼的气息,在江莲生祭出灵力那一刻,她就逃遁了。 江莲生道:“这黑铁牢笼想要打开,还需些时日,我……” “不需要你帮忙,我自己会想办法。”小枝走到黑铁牢笼旁边,她已分不清江莲生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以他的修为,真的打不开这个笼子吗? 他说一个人害怕,可这与小枝有什么关系?就像他说的,那些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小心在笼子里,一会看看小枝,一会看看江莲生,最后又看回小枝,问道:“姐姐,你真有办法救我出来吗?” 小枝道:“我会想办法的。” “要不,还是让那位哥哥试试?”小心早已看出来,江莲生才是最厉害的主。 小枝瞪了他一眼,小心十分委屈地低下头,他是真的想早点出去,他被关在这破笼子里,都快闷出病来了,尤其是现在没了性命之忧,就更加向往自由。 “这黑铁牢笼十分沉重,你带着它会耗费不少灵力,你就算讨厌我,也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江莲生说着就要去提笼子。 小枝当然知道这对他来说就跟提个鸟笼似的轻松,可她已决心不和他同行,自然不会因遇到困难,为了自己省力,再让江莲生跟着自己。 那她成什么人了? “不必了。”小枝推开江莲生的手,她刚才见白棠踏着竹杖而来的时候,突然想起小蓬曾说过,她背上的竹篓可容天下万物。 让她抱着这黑铁笼子,确实很吃力,不妨试试竹篓可能帮忙。 “小心,到竹篓中去。”小枝试探着喊道。 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小心不见了,顺带关着他的大笼子也不见了。 还,还真行!小枝震惊了。 江莲生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黑铁牢笼哪去了? 小枝已经走到飞云台边,她回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路,多谢你,不过以后的路,我想自己走。” 江莲生怔在原地,他不想和她分开,可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留在她身边。 小枝不等他说话,已化作一只白蝶,飘下了飞云台。 不久前还热闹喧哗的凌云阁,此时已是满地残肢碎肉,鲜血如河。 江莲生站在空旷沉寂的飞云台上,感觉到一股彷佛篆刻在他骨髓中的孤独,正从骨头缝里溢出来,侵蚀他的血肉脏腑。 像是从很远的海底,又像是从更遥远的上古,万万年的孤独,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向他扑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他飞身而起的时候,飞云台上的白玉石,终于碎裂成靡,纷纷扬扬飘落,埋葬了满山尸骸。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五十三公主的坎坷情路 凌云阁屠妖大会就像是一滴抖落在白纸上的墨汁,从十万大山中的青岚城,往人间各处晕染开去。 青岚城百姓守护了万万年的安宁,终于被这滴墨汁,砸出了一个窟窿。 不管小枝走到哪,总能听到关于屠妖大会的流言,彷佛那些人亲眼见过一般。 听说那些涌入青岚城的凌云阁弟子,浑身浴血,黑雾萦绕,煞气冲天。 他们遇仙弑仙,遇鬼杀鬼,妖鬼,全祭了他们手中的银剑。那剑饮饱了血,吃足了肉,也灌满了泼天戾气。 这群人,已然入了魔障,成了只知道杀伐的利刃。 凌云阁掌门李凌霜说:杀尽这北山上的妖。 可是不够,他们恨不能杀尽天下妖鬼,他们要这天下大乱,他们想将人间沦为地狱。 小枝在青岚城附近找了许久,没有发现白棠的踪迹。 琴湖的水被染得血红,泡着无数残肢碎肉,腥臭无比。 小枝在老松树上坐了一晚,满耳除了打杀声、哭嚎声、怒骂声,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离开了青岚城。 不知走了几日,也不知到了哪里,她像是一片乘风而行的枯叶,在茫茫天地间漫无目的地飘荡。 她一路打听白棠和郁兰夫人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倒是偶然听了几耳朵关于那魔界五十三公主碧波的传闻。 传闻五十三公主向来性情寡淡,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副对万事万物都兴致缺缺的模样。 直到那一日,她的妹妹六十六公主拉着她去开解为情所困的弟弟,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魔界少主陆七了。 她本是不愿去的,她从未对哪个男子动过心,什么情啊爱啊的,她完全是一窍不通,又怎么去开解别人。 而且前段日子不是才去过吗?他怎么还没从情伤中走出来? 哎,她这个弟弟啊,可真是被宠坏了,不过就是被人甩了,怎地如此矫情? 奈何六十六公主是个磨人精,没几日便将她的脾气磨没了,她一拍屁股,答应陪六十六公主去鹿鸣山。 世事难料,只要迈出大门和二门,难免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啊人啊等着你。 这不,谁能想到在半道上,碧波这几万年平稳的心跳会突然漏掉一拍。 这可不得了! 碧波望着坐在小酒馆外木桌旁自斟自酌的狼妖,走不动路了。 狼妖执着一盏清酒,手背懒懒撑着脑袋,墨黑的头发披散下来,铺在布满油污的木桌上,淡青色的长衫垂到地面,沾了泥土。 他明明被浊世的风尘裹挟着,却又像从不曾踏入这三千红尘。 在小镇的皎皎月色中,他眼中有缱绻柔情,亦有淡漠疏离。 他不过是随意朝这边瞥了一就移开了目光。 可只这一眼,就要了碧波的命。 碧波至今还记得那脏旧的木桌上,摆着一碟子红皮花生米,一碟子拍黄瓜,还有一碟子酱牛肉。她甚至记得盛酱牛肉的碟子豁了一个口。 他没动筷子,只是一个劲的喝酒,他的衣襟,被盏中溅出来的酒渍打湿。大老远的,她都闻到了酒香,似乎,还有淡淡的竹叶香。 魔界不管男女,从来都是认定一个人,终其一生,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当然也有例外,泱泱山的南竺魔,就是个十足的花心大萝卜。还有十二公主的夫君,也不是啥好鸟,不过听说已经被十二公主休了,如今过得十分潦倒。 不管怎样,碧波的眼睛里,是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其实那次,六十六公主乃是受人之托,带五十三公主去鹿鸣山相亲。没成想,她那淡泊了几万年的姐姐,竟然会在半路丢了魂儿。 碧波也顾不得她那可怜的弟弟了,直接就追着狼妖去了。 她家姐妹众多,随便轮一轮,也够开解他好几个月的了。 奈何她刚入情海,就被一个大浪拍到了沙滩上。 这狼妖,竟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不仅丢失了一段老重要的记忆,而且还正在满天下找他的死对头,想弄明白这段记忆到底是个啥。 事情没搞清楚前,白棠是断不会接受碧波的情意的。 他几次劝说碧波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可碧波是个死脑筋,她觉得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可以等。 若白棠和郁兰夫人真有感情在,她绝不痴缠于他;若一切只是传言,那他也不可再撵她走。 白棠看着满脸执着的魔界公主,无奈叹息一声,劝不动,那就只能等时日久了,她自己觉得无趣,到时候看开了,想来也就会离去了。 谁能想到,白棠这一找,就是近十年光阴。而碧波,竟真的就等了他十年。 她凭着那一丝念想,那一丝奢望,等得入了魔障。 谁知等来了白棠与郁兰夫人生过一个孩子的消息,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 不行了,碧波觉得自己迫切需要众位姐妹们开解开解。 九公主道:“不管那白棠与郁兰夫人之前是否恩爱,但听说他们后来打得可凶了,这两人想要再续前缘,我看是不可能了。妹妹,你先别愁,姐姐觉得你还是有机会的。” 十二公主道:“这男人啊,就没一个好东西,在外面沾花惹草,玩腻了就拍屁股走人,最后却还想回到家庭的温暖中,呸!妹妹,我看那白棠一心要寻郁兰夫人,分明就是放不下她,你可别被他给玩了。” 三十七公主道:“这有了孩子倒也没什么,关键还是看白棠心里怎么打算的,他若是为了孩子和郁兰夫人破镜重圆,也是有可能的。妹妹,我看你还是找他问个清楚的好。” 四十八公主道:“是啊,他若是与郁兰夫人再无可能,我觉得养个孩子,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五十二公主道:“妹妹啊,你跟着那白棠东奔西跑这么些年,帮着他打听郁兰夫人的下落。我看他对你一直以礼相待,虽然是该如此,可未免太不近人情,他那心里啊,怕是不曾有过你。” 六十六公主道:“你和他到底是没缘分,这十年就当是喂了狗。姐,鹿鸣山下的吼吼魔还等着你呢,你看要不要……” …… 众位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在碧波耳边叽叽喳喳地出谋划策,她只觉得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更乱了。 难怪当初弟弟一见到她们,立马躲进窈梦珠。 开解什么的,要不,还是算了吧!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六十九章 蘑菇精 在五十三公主的感情故事里,小枝又挖掘出一段魔界少主的感情史来。 原来他十年前就曾喜欢过别人,那时春桃才十岁不到,令他伤情的绝对不会是春桃。 真是没想到啊,这魔界少主竟是如此滥情的一个人,真是可怜了春桃一片真心错付。 小枝一路走,一路替春桃难过。 随手捡了根树杈在草丛中乱戳,一来赶走密林中那不长眼的毒蛇,二来嘛,这片山头的蘑菇长得贼好。 只是拿树杈随手一搅,便能扒拉出几朵肥厚的蘑菇来,看得小枝直咽口水。 加之她今日晨间刚抓了只在她头上拉屎的山雀,都言小鸡炖蘑菇味道鲜美无比,她今日倒要试试这小鸟炖蘑菇味道如何。 “哎呦喂!谁他妈的拿树枝刺我?” 蘑菇说话了?小枝索性蹲下身,仔细瞧了瞧草丛中一朵长着黑斑的蘑菇。 “瞅什么瞅,没见过蘑菇啊?”蘑菇骂道。 只见一道微弱的蓝光闪过,蘑菇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小人,横眉冷眼地瞪着小枝。 偏偏这小人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十足的劫匪模样。 怎么?世道乱了,连蘑菇都出来打劫了? 小枝来了兴趣,伸手点了点他的小脑袋瓜子,笑道:“你是蘑菇精吗?怎么长得这般小?” 蘑菇精偏头想要躲开小枝的手,奈何躲不掉,也推不开。他不仅个头小,连修为也低得不行,根本不是小枝的对手。 “你这话倒说得好笑了,蘑菇精不都长我这般大吗?不信你瞧,他,他,还有他,哪个长得比我大了?”蘑菇精往小枝的脚边和不远处的树桩下指了指,生气道。 “嘿,你踩到我的脚啦!”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小枝脚边响起,小枝赶紧将脚往后挪了挪。 这时,她发现自己身边的草丛里,竟然藏着好几个小小的蘑菇精。 可真有意思,荒山野岭中,竟有如此可爱的小玩意。 这些蘑菇精的修为都不咋样,是以小枝刚才压根没感觉到他们身上的精怪气息。 小枝见他们垫着脚尖,挺着胸脯,一副“不服来战”的表情,差点没笑出声来。 “你这个小姑娘从哪里来啊?”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小胡子问道。 “我呀,从青岚城过来。” “青岚城?听说那里在打仗,可是真的?” 小枝诧异,没想到这小小蘑菇精,消息竟如此灵通。 不过她不想再提青岚城的事,她在一只蘑菇精身上比划了下,问道:“你们为何才这么点大?还是说,蘑菇只能修成这么小的吗?我认识一位桃树精爷爷,他可以修炼成人一般大小的啊。” 见小枝没有敌意,满脸横肉的汉子盘腿坐到草丛里,恨恨道:“别提了,这事啊,我特意去问了土地公。他说我们前世死前怨气太重,即便饮了孟婆汤,脑中仍残留一丝死前的执念,估计与蘑菇有关,极有可能是蘑菇中毒身亡。为了成全我们的执念,这一世,便让我们投胎做了蘑菇。” 小枝:“……” 怎么说呢,还蛮可怜的。 “那你们怎么会修炼成精呢?也是因那丝执念吗?”小枝问道。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十年前这座山上来了一位大人物,在此辟地建府,隐居修炼,他修炼时散溢出来的灵力,滋养了这片山林,我们也顺便沾了点光。” “你们才十年就修炼出了人身?这也很厉害了。”小枝由衷赞道。 “可不是才十年,土地公说,我们刚破土而出没多久,便被那灵气笼罩,心中执念被滋养得愈来愈饱满,终于蹦出了人身来。” “可惜啊,才这么丁点大。”另一只脸上有道疤的蘑菇精哭丧着脸,叹道。 难怪,凭着他们心中那一丝执念,若是自行修炼,只怕没个千余年,也成不了精怪。 短短十年成精,他们这是被催熟的啊!欲速则不达,有缺陷也是能理解的。 小枝随口宽慰了他们一番,正要起身离去,突听一只蘑菇精惊道:“咦?你们看她,是不是有点眼熟?” 其余的蘑菇精都伸长脖子打量起小枝来。 “啊!我想起来了,你们看她像不像山上宅子里那位姑娘?”一只爬上小石头的蘑菇精捂嘴叫道。 “真的呢,连衣服也一模一样。”离小枝最近的蘑菇精拉了拉她的裙角。 小枝又蹲回来,好奇道:“什么宅子?什么姑娘?” “当然是那位大人物的宅子啊,咦?你不就是那位姑娘嘛,干嘛还问我们?难道你失忆了?” 小枝蹙起眉头,这事有蹊跷。 她突然想起卖烧饼的王一统,难道是他那位师妹? “对了,你们说的那位大人物是什么来头啊?”小枝问道。 “说出来吓死你,哈哈哈,你可蹲好了,别吓了个四脚朝天,哈哈哈,我要说啰。”这只神经质的蘑菇精仿佛已经看到了小枝四仰八叉的模样,笑得停不下来。 小枝对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说。” 满脸横肉的汉子一巴掌呼在那只笑得快要背过气去的蘑菇精脑门上,骂道:“没出息,不就是个魔界少主,至于让你颠成这德性。” “等等,你说谁?魔界少主?陆七?”小枝杏眼圆瞪,一屁股坐到草丛中。 那只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蘑菇精又笑抽过去了,“哈哈哈……看吧,四脚朝天!” 不是,王一统的师妹怎么会在魔界少主陆七的宅子里? 这,这魔界少主到底有多少个红颜知己? “请问,魔界少主的府邸怎么走?”小枝震惊过后,决定亲自去为春桃讨个说法,顺便搞清楚那个和她长得极其相像,甚至连名字都一模一样的姑娘是哪路神仙。 蘑菇精们奇怪地看着小枝,“姑娘,你不是一直住在那宅子里的吗?怎么还向我们问路?” “啊,对了,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出来呢,你莫不是忘了回家的路?”小胡子脑子特别灵光,一下子就猜出了缘由。 “我们也就去过一次那座宅子,你知道的,爬山很累的,要不是为了去朝拜一下那位大人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爬山的。” “罢了,今日为了给你带路,我们就再爬一次山吧。”蘑菇精老大小手一挥,无奈地做了决定。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七十章 陆七府中的少女 小枝连声答谢,正要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除了江莲生,不会再有人的手能这么冰,如死人一般。 他一直跟着她。 在青岚城最后一晚,他将那些意图靠近她的凌云阁弟子撕了扔进琴湖里的时候,小枝就知道他没走。 “你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打是打不过他的,小枝不敢将他逼急了,是以一路上并没有回头去撵他走,但他既然现身了,小枝总是要问一句的。 “小枝……” “哎,等等,别踩!”小枝突然惊叫道,一把将他往旁边拽去。 江莲生茫然地看向草丛,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只见十来个巴掌大的小人,正满脸惊恐地瞪着他。 他刚才险些一脚将他们团灭了! 江莲生一直远远跟着小枝,刚才要不是见她突然坐倒在地,他也不会这时候现身。 “你真的打算一直跟着我?”小枝问道。 江莲生坚定地点点头。 “那好,江莲生,到竹篓中去。” 一道金光闪过,江莲生不见了。 小枝顿觉松了一口气,整日被人盯梢的感觉,她真的不喜欢。 将目瞪口呆的蘑菇精们齐齐摆坐在树枝上,小枝双手抓住树枝两头,将他们提了起来,往山上走去。 蘑菇精们紧紧抱牢树枝,像一串糖葫芦似的挂在上面。 “对了,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小枝绕过一棵歪脖子树,问道。 “以前叫什么不知道,听土地公说,自从魔界少主来了,这座山便叫:相思山。”小胡子道。 相思山?小枝只觉得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臭不要脸,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还敢言相思,你倒是说说看,你思的是哪一位? “过了这相思山啊,就到了江塘城。那次土地公喝醉了,说魔界少主每次下山,都要先去江塘城,也不干嘛,就跑到一户人家后宅的桃树下,坐上一宿。”小胡子又道。 难道那户人家里,也有魔界少主的相好? 小枝那颗单纯的心,已经掀不起波澜了,这魔界少主的情史,只怕比她走过的桥还多。 山路陡峭难行,还没走到山顶,远远望见云雾缭绕间,一座青瓦白墙的宅子若隐若现,彷佛阆苑仙宫。 小枝想起回龙山的茅草屋,撇了撇嘴,心道:这魔界少主倒是个会享受的。 蘑菇精们将小枝送到宅子附近,便跳下树枝,与小枝道别后,一个个沿着山路滚了下去。 小枝握着黑漆木门上虎面铺首口中衔着的金色门环,轻轻叩了叩。 山林沉寂,鸦雀无声,云随风动,虚浮缥缈。 没人在家? 小枝等了半晌,门内一点动静也无。 眼看天色向晚,这府里的人都去哪了? 小枝围着白色的院墙绕了一圈,最后在一枝从墙内探出来的桃树下站定。 浓绿的枝叶下,拳头大小粉嫩的桃子上泛着点点红霞,宛若少女娇羞的面颊。 小枝馋得走不动路,攀上桃树,一屁股坐在桃树枝干上,伸手拧下一枚熟透了的桃子,在衣襟上蹭了蹭,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鲜嫩多汁,香甜可口。 餍足过后,小枝摸了摸肚皮,这才开始往墙内看去。 这一看,差点没将她吓得从树上栽下来。 只见桃树下的石桌旁,坐着一个素白锦衣的少女,杏脸桃腮,相貌清丽,可不正是她自己吗? 这世上竟真有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树下的少女正抬眸盯着小枝瞧,两人互相瞪了片刻,小枝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是谁?” 少女不答,依然愣愣地盯着她。 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惊呆了? 小枝又问道:“你认识王一统吗?通天阁的王一统?” 少女还是不答,仿佛没听见小枝的话。 小枝急了,索性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少女面前。 她身上有一缕极淡的仙息,竟也和小枝的修为一脉相承,莫非她也是仙子? 正要再问,小枝发现这少女并没有看着自己,仍然盯着那截桃树枝怔神。 她这是怎么了?魔障了?还是在神游天外? 小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还是没反应。 莫不是又聋又瞎?不知会不会说话? 小枝心里飘过十万个为什么,急得直挠头。 她只是想拍一拍少女的肩膀,看她是否会说话,可没想到,小枝的手指才沾到她的衣衫,这个木木呆呆的少女,竟然化作一缕青烟,不见了。 小枝捏了捏手指,这…… 一小束用红绳系着的青丝,缓缓飘落到地上。 小枝拾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泥土,托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很明显,刚才那个少女乃是这束头发所化。 那魔界少主为何要化出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并没有见过面啊,或许,魔界少主要化的不是她,而是王一统的师妹? 小枝脑中的乱麻还没理清,突听得前院“吱呀”一声响,有人来了! 难道是魔界少主回来了?这可咋办?小枝看着手心的墨发干着急,她试着驱动化灵术,却怎么也变不出王一统的师妹来。 听闻魔界少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要是被他发现心上人的幻象被她弄没了,指不定用什么阴招对付她。 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小枝顾不得许多,将背上的竹篓取下来往石桌底下一藏,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学着刚才那少女的姿态,呆呆地盯着那截被自己压掉几片叶子的桃枝。 她实在不知这有什么好看的。 来了,来了! 脚步声在小枝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我回来了。” 如往幽深的潭水中投进一枚石子,这个声音敲在小枝的心坎上,清越低沉,平平淡淡,仿佛这句话,他对她说了无数次。 但是,这句话,小枝确实是第一次听到,可不知为何,心像被人一箭射穿,痛得她差点从石凳上跌下来。 那人似乎并没有在等小枝回应他,接着道:“回来的路上顺道采了些蘑菇,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喝蘑菇汤的。” “要是有只山鸡就更好了。”小枝嘟囔了一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现在只是个幻象,她还没弄清楚这个幻象能不能说话呢,她怎么能说话呢? 完了,完了,还没开始敲锣大戏就要落幕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小枝僵着背,大气不敢出一口,在不知道对方实力的情况下,她绝不能轻举妄动。 “那,我再去打一只山鸡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总算再次开口了,不过小枝听着,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喑哑,还有些颤抖。 “倒也不必麻烦,我这里正好有一只山雀,炖蘑菇或许不错。”小枝今日怕是被鬼附身,嘴巴总比脑子快,刚一说完,她简直恨不得将自己的嘴巴缝起来,谁叫你又说话的? 第一次或许是幻听,但这一次,真真切切,绝不会听错。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饮 小枝实在是绷不住了,罢了,要打要杀,比划比划呗,说不定谁赢谁输呢! “山雀在哪?” 在小枝已经做好干一架的准备,正要从石凳上起身的时候,身后的人又开口了。 小枝歪着身子从石桌下的竹篓中拎出一只灰毛山雀,又将竹篓往里踢了踢,这才站起身来,转身将手中的山雀扬了扬,道:“喏,在这。” 一袭寻常素白布衫,泼墨似的头发用一支木簪随意挽起,更多的披散在肩后,鬓边还垂了两缕,在傍晚的风中轻轻拂动。 他的眼眸灿若星辰,眼眶却染了红云,像是在极度忍耐,唯恐眼中那氤氲的雾气凝成晶莹的露珠;唯恐眼前人,又变成了天上月。 小枝猝不及防撞进这样一双眼眸中,心中没由来又是一痛。 自从睡了一场十年大觉,她时不时会感觉到心痛,难道是睡太多的后遗症? 小枝见过魔界少主的画像,没想到真人,竟比那画上还要好看。 不过,他为什么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难道是发现那个幻象消失了,心中难过?这可咋整? 小枝捏着袖子里那缕头发,心里思量着要不要还给他。 十年了,桃树开花结果十载春秋,树下坐着的人,眼里终于有了光彩。 可她,已经忘了自己。 若是从前,这时候小枝已经扑到他怀里来了,定是要糊他一身眼泪鼻涕,哽咽着喊他一声:陆七哥哥。 陆七一只手提着竹篮,而负在身后的手指则紧紧攥成拳头,极力忍耐着,让自己不要哭出来。若是可以,他真的很想抱着桃树下的姑娘大哭一场。 “这山雀哪来的?”陆七闭了闭眼,再不说点什么,他的眼泪只怕真的要夺眶而出了。 然而小枝却曲解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这是在怀疑自己吗?也不知那个幻象出来的姑娘平日里抓不抓鸟? “它,它自己飞进来的。”管他娘的,瞎编吧,小枝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你爱信不信。 她好像听到一声轻笑,但实在太轻了,她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笑了? 待小枝再看过去的时候,陆七眼里的雾气已经散了,天色暗了下来,可他眼中却亮起了星子。 “也是它自己撞到石桌上的?”陆七声音微哑,却是真的笑了,他将手里的竹篮举起来摇了摇,又道:“走吧,给你做山雀炖蘑菇。” 我也要去吗?难道我不是应该美美的坐在这里等吃的端上来?所以说,那个幻象的姑娘是会说话的,也不聋不瞎,刚才就真的只是在发呆?或者,只是不想理会自己? 小枝心里嘀咕着,提着山雀跟在陆七后面进了厨房。 她特意往竹篮里瞅了瞅,还好,不是那几只蘑菇精。 魔界少主亲自下厨!这府里没有仆役的吗?厨房里连个烧饭的大婶也没有?还是说今日是个什么好日子,大伙都放假回家了? 小枝坐在灶台下的小木凳上,往锅底下塞了两根木柴,托着下巴,歪着脑袋,抬眼看着腾腾热气后,挥动着大铁勺,忙得不亦乐乎的魔界少主,只觉得这个画面好不真实。 觉得不真实的不止她一个,陆七到现在,仍觉如置梦境,他手里炒着菜,眼睛却落在小枝身上,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随着这蒸腾的热气消失不见。 灶台上方飘着两盏橘黄色的琉璃灯,温暖的灯影下,两个人隔着灼灼热气,大眼瞪小眼。 不远处的红泥炭炉上,蘑菇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下一下拍打着锅盖,浓郁的香味散溢出来,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子人间烟火气。 小枝吸了吸鼻子,又往灶里塞了两根木柴。 一开始没说破,如今就更不好再提了。反正长得都一样,为了这锅蘑菇汤,小枝决定先冒充一下那位姑娘,等夜深人静、黑灯瞎火的时候,再开溜。 至于春桃的事,咳,小枝刚才偷偷用灵力探了这位魔界少主的灵脉,深不可测啊!以她的修为,绝对是打不过的,若是因春桃的事惹恼了他,不知会不会被他当场削了。 小枝发现,这事不是她不帮,实在是管不了,难道让她对魔界少主说:大哥,你家中已有贤妻,就别在外面沾花惹草了吧。 小枝摇了摇头,她肯定会被削的。 因为幻象的事,她已经够提心吊胆了,闻着那香喷喷的蘑菇汤,她都不敢提出想先尝一口的要求。 “再等一会,汤要熬入味了才好喝。”陆七道,他的声音像是被热气熨烫过一般,温润平和,安抚着小枝那颗躁动的心。 魔界少主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硬要多炒两个菜,翻遍了整个厨房,终于翻出来一包花生米,几把青菜叶,和几个快要发芽的土豆,于是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酱油小青菜,一碟醋溜土豆丝,出现在了桃树下的石桌上。 今夜月光如银,星河璀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琉璃灯在桃树枝叶间流连,不时撞上一个毛绒绒的大桃子。 三碗鲜爽的蘑菇汤下肚,小枝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这魔界少主的厨艺实在不错,不当厨子可惜了。 陆七却没怎么吃菜,他执着一只白玉盏,慢慢饮尽盏中清酒。 他不常饮酒,可是今晚,只有这灼人心肺的烈酒,才能平息他心底的激动与不安。 他想大醉一场,可他又不敢醉,他怕醒来,小枝就不见了,桃树下坐着的,依旧是那缕青丝幻影;他怕这真的只是一场梦,是他思念成疾,终遇梦中人。 他们在树下坐了很久,两厢无言,直到虫蛙歇了聒噪,夜露湿了衣襟,小枝差点以为她今晚就要睡在桃树上的时候,陆七终于喝好了酒。 三分醉意,正好。 眼前人还在,心也渐渐安宁。 夜风里都浸满了酒香,彷佛连风也要醉了,徘徊在小院中,不肯离去。 “不早了,去歇息吧。”陆七柔声道。 小枝也想歇息,可她该去哪歇息?她有点慌。 陆七起身靠近她,似乎想去牵她的手,可手指刚碰到她微凉的手背时,却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缩了回去。 他怔愣了片刻,又急急转身,背对着小枝,冷淡道:“我送你回房。” 小枝莫名其妙地跟上他,这人,莫不是醉得很了? 琉璃灯缓缓飘过来,一前一后,铺了一路暖光。 在陆七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眼泪终于在这烈酒的鼓动下,滑出眼角。 他怎么忘了,即便小枝就在眼前,他也是不能靠近她的,她好不容易忘了他,他怎可让她再受噬心之痛。 夜风拂面,一片冰凉。 第一百七十二章 酒后吐真言 小枝是打算等魔界少主熟睡之后,翻墙逃走的。 也不知是被褥太过轻软,还是晚饭吃得太饱,总之她这一觉醒来,天光已大亮。 她并未饮酒,可睡梦中,总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酒香萦绕在旁。 石桌上已经摆着清粥小菜,陆七又从厨房端了两碟雪白的糕点出来。 小枝尝了一块,软糯香甜,十分可口。 “味道如何?”陆七今穿了一件淡紫色的长衫,清雅高贵,气度不凡,他坐在小枝对面,慢悠悠地喝着粥。 “好吃。”小枝嘴里甜香满溢,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 “嗯,跟宜城的老师傅学的。”陆七随口道。 宜城?小枝立马想起那卖桂花糕的老板娘来,约摸就是跟她学的吧。 陆七将一杯清茶推到她面前,道:“别着急,慢点吃。” 首发网址https://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小枝喝了一口茶,这山泉水泡的茶格外清香润口,正好用来解糕点的甜腻。 “没什么,这糕点太甜了,不宜多食,茶倒还不错。” “下次我少放点糖。”陆七蹙了蹙眉头,认真道。 还真是谈学艺两不耽误,小枝撇了撇嘴,再看这雪花似的糕点,就没了胃口。 陆七问道:“怎么了?” 小枝坐在石凳上,撑着脑袋看陆七满院子折腾,桌上摆着一盘洗净的桃子,不过她实在撑不下了。 这要坐到什么时候?她还要去寻找白棠叔叔呢。 小枝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喝着茶,心道:下次?她今就得寻机会跑路,哪来的下次? 魔界少主今似乎不用出门,一会爬树摘桃子,一会挥着扫帚打扫院子,一会从书房搬出几卷古籍,摊在石头上散散霉味。 这种子倒是悠闲,小枝自下山一路走来,难得像现在这般舒适。可这舒适是她偷来的,她心底,又有些不自在。 她觉得魔界少主并不像传说中那般不可理喻,要不要向他坦白呢?不过是个幻象而已,说不定还可以用那缕头发变一个出来,虽然她试过了,并没有用,但他的修为比自己高,兴许可以呢。 陆七站在太阳底下,翻着一卷厚重的古籍,眉心舒展,云淡风轻。 他自顾做着自己的事,偶尔看一眼小枝,若是见她杯中的茶水没了,便会走过来帮她续上。 “我要去山上拾些干柴,你可要一起?”陆七问道。 “我就不去了,午饭吃得太饱,我睡个午觉去。”小枝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角,看上去确实是乏了。 小枝又蹭了一顿午饭过后,良心更加不安。 可几次开口,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憋了回去。倒像是她舍不得放弃这好子一般。 小枝躺着躺着,竟真的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烤鸡的香味唤醒的,房内光线昏暗,小枝坐在上,有几分恍惚,她怎么会睡得这么沉。 机会终于来了,小枝欢快地躺进轻软的被褥里,只等那魔界少主出门,她就可以开溜了。 山间隐有蝉鸣,彷佛还能听到流水淙淙;风吹林动,似有野花飘香。 十年的觉她都睡过,一下午又算得了什么,只是现在好歹住在别人家里,小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转念一想,她现在是王一统的师妹,不是回龙山的小枝,很快便释怀了。 接过陆七递过来的鸡腿,小枝在他旁边的小竹椅上坐了。 陆七在院子里架了木柴,生了火,两只被烤得冒油的山鸡,散发出浓郁的焦香,正好可以吃了。 小枝揉着额角踱过来,她这一个午觉,将星星月亮都给睡出来了。 小枝凑近了些去闻,还真是竹叶青。 “要喝吗?”陆七将白玉盏递到小枝面前,问道。 地上搁了两坛酒,坛子上的泥封已经打开了,酒香浓郁,只闻一闻,彷佛就要醉了。 这酒香小枝颇为熟悉,师父在回龙山藏了很多酒,白棠最喜欢竹叶青,那是他家乡的酒。 “别喝了,这酒很烈,会醉的。”陆七轻笑,伸手要去夺那白玉盏。 小枝被他那一声笑激起一股斗志来,抬手拍掉陆七的手,昂头道:“这点小酒,算得了什么,我千杯不醉,再来十坛也不在话下。” 琉璃灯像个傻子似的不停地撞着树上的桃子,陆七的眉眼在这飘忽不定的灯影下,有些深沉,似乎还有些愁绪。 小枝接过白玉盏,尝了一口,辛辣灼烈感充斥口腔肺腑,足足辣出一把眼泪,没错,就是这个味。 小枝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在回龙山,最多也只是跟在白棠后面蹭一两口解解馋,酒量什么的,不存在的。而且每次闻着香,喝着辣,只需一口,那馋虫就被呛死了。 小枝这牛吹得有点大,她赌陆七没有十坛竹叶青。 果然,陆七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笑道:“即便你千杯不醉,我府里,也只剩这两坛酒了,而且,你还得分我一坛。” 陆七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小枝不去接水杯,只是仰起头来盯着他,脸颊比树上的桃子还要红,眼中氤氲着水汽,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何夕。 “吼,你是魔界少主,叫什么来着,陆,陆七?对,就是陆七,我见过你。”小枝突然瞪大眼睛道。 但是今夜,她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这一坛酒,是不喝也得喝了。 真是作死啊!小枝抱着酒坛子,直着眼望着木炭上“哔啵”作响的火星,火苗已经快熄灭了,夜已深了。 陆七蹙眉:“桃是什么东西?” “她是你的妻子啊,你竟然将她忘了,你薄寡义,你不要脸,你不是人……” 陆七心头一跳,她这话什么意思?她想起什么了? 小枝又愤愤道:“你为何丢下桃?” 小枝颠来倒去就这几句骂人的话,觉得不解气,索晃晃悠悠地站起,将酒坛子往地上一摔,指着陆七的鼻子道:“你既已娶了桃,为何还要招惹宜城那卖桂花糕的大婶。” 这又有宜城卖桂花糕的大婶什么事?陆七按住小枝的手,道:“你喝醉了。” 陆七:“……” 她这是发什么酒疯? “怎么,无话可说了?还有呢,听说你十年前就曾喜欢上一个姑娘,后来……” 陆七哭笑不得,她都从哪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醉?呵,我小枝千杯嗝……不醉,你别打岔,我听说你在江塘城还有个相好的,时常下山去她家后院坐上一宿,私会佳人,你,你怎么如此花心?你对得起桃吗?”小枝甩开陆七的手,伸着纤长的手指,在他口戳来戳去。 她的手再次被陆七抓住,他这次抓得很紧,紧紧将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他的手很,他的心跳很快,小枝有一瞬晃神,后来怎样,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只见他眸光沉沉,隐有泪光,小枝觉得他定是醉了,不然她怎么听到他说:“这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 支持把本站分享那些需要的小伙伴!找不到书请留言!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心疼 “你醉啦!”半晌之后,小枝蹦出了三个字,她扯了扯被陆七抓住的手,没扯出来。 是了,小枝脑子突然清醒了一瞬,他眼前的是王一统的师妹,当着佳人的面,怎会承认他在外面那些风流韵事。 明月别枝,繁星如缀,琉璃灯撞桃子,小枝……撞陆七。 “啊!”陆七闷哼一声,只觉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被小枝顶到了桃树粗粝的树干上。 满树桃子纷纷坠落,叶片如雨,一层层飘下来,琉璃灯早已吓得飞上了天。 小枝:“……” 陆七:“……” 小枝脑袋抵在陆七胸口,像块石头似的压着他,陆七试着推了推她,没推动。 他想起在崇月楼的望月台上,小枝醉酒后也是这般力大无穷,他刚才怎么就忘了这茬,居然随她灌了一坛子烈酒? 小枝醉眼朦胧,只觉得这魔界少主抱着好暖,好香,好舒服,她舍不得放手。 陆七又闷哼了一声,他快被这石头脑袋压断气了。 小枝这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看着陆七憋得通红的脸,突然抬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嗯……再摸一把,啊……还想摸! 陆七怔怔看着小枝被烈酒熏红的脸,她的眼里也酿着两捧烈酒,灼痛了陆七的心。 她的手是温热的,又柔又软,在他的脸上流连,不舍离去。 漫漫十年,仿佛只是昨日;无数个难眠的夜,仿佛只是一场大梦。 他们不曾分离,她不曾忘了他。 小枝的手指抚上他的眉眼,他睫毛上的雾气被她揉成了水珠,最终打湿了她的手心。 “你怎么哭了?”小枝喃喃道。 陆七摇了摇头,闭上泪眼,将额头抵在小枝的额头上,喉咙沙哑,低声呢喃,“小枝,小枝……” 小枝眨了眨眼,坦白道:“我是回龙山的小枝,不是王一统的师妹,我不是故意将她弄没的,我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她就消失了,我……” 酒后吐真言,说的估计就是她了,小枝像个话唠般喋喋不休,他都哭了,她怎么好意思再骗他。 更重要的是,小枝发现自己此时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那浩瀚汹涌的灵力在她的四肢百骸游走,令她通身舒畅,隐隐生出一股自信来,或许,她是打得过魔界少主的。 来呀,比划比划。 酒壮怂人胆,小枝被烈酒烧身,满身灵力躁动,正待发泄发泄,这魔界少主若真是个小心眼的,她也不怕吃亏。 陆七愣了愣,随即轻笑道:“无妨。” 嗯?不打了? 小枝也有些愣。 两人的额头还抵在一起,陆七手指微颤,抚上了小枝被酒烫红的脸。 怎么?这魔界少主真是一点亏也吃不得,我摸你一下,你还得还回来是吧?小枝心里嘀咕着,手又在他脸上揉了一通。 “呃……” 小枝彻底傻眼了,瞪着大眼珠子,呆呆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陆七,他的睫毛都扫到她的脸上了。 他,他,他怎么…… 分不清是他的手烫,还是她的脸更烫。 陆七捧着小枝的脸,将唇覆上她的唇,将十年相思,诉与卿听。 就今夜,让他们,都醉一场,梦一场。 夜风轻轻拍打山林,满天星辰拥着皓月,琉璃灯安静地挂在桃枝上,将树下紧紧相拥的影子,拉得老长,直到橘黄光晕的尽头,直到地老天荒。 对于魔界少主的轻薄之举,小枝一开始是愣住了,忘了推开他;接着想到是自己占他便宜在先,他变本加厉在后,便有些不好意思推开他;最后她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吃亏,索性闭上眼睛,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陆七微微怔住,挑眉看了她一眼。 小枝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偷偷睁开眼睛,不想正好撞进他黑沉如夜的眸子里。 心跳就这样漏了一拍。 陆七吻得更深,唇齿纠缠,如痴如狂。 疾风骤起,山林呼啸,乌云遮月,寒星敛芒。 小枝闷哼一声,整个身子压在了陆七身上,连着他身后的桃树,也拦腰断成两截。 桃树断裂处尖锐的倒刺戳在陆七的腰背,将他那三分醉意全都驱散了。 小枝从他身上滑下,蹲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手指绞着胸口的衣襟。 陆七顺着她蹲下,急急问道:“怎么了?” 小枝满头大汗,眼眸通红,酒也醒了大半,她抬头看着陆七,委屈得不行,“我心疼。” 陆七心头大震,懊悔不已,他将小枝紧紧拥进怀里,在她耳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手上灵力祭出,从她的掌心灌入。 一股暖流渗进小枝的心脉,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她终于透过一口气来。 可心痛的感觉并没有减少,她靠在陆七怀里,泪湿了他的衣襟。 陆七被她靠得跌坐在地,忍着后背的疼痛,堪堪没有四脚朝天。 陆七知道:这红绳噬心,解不了。 除了满心懊丧自责,他没有任何办法。 “春桃在家可还安好?” 小枝皱眉:“嗯……?” “春宜城卖桂花糕的大婶每次见到我,都要在我胳膊上拧一把,有一次,她还想拍我屁股。” 小枝:“……” “江塘城那位姑娘养了一只猫,有一次那黑猫溜出去,正好被我捡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只一眼,我就认定她了。” 小枝翻了个白眼。 “还有,王一统的师妹,她最喜欢坐在桃树下,等我回家。” “至于十年前那位姑娘,我与她……” 小枝猛地将陆七推开,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尘土,冷冷道:“好了,我的心不疼了。” 陆七被她一阵大力推得仰面倒地,半天爬不起来。 星月无光,只怕是要下雨了。 “既然你已知道我不是王一统的师妹,话也说清楚了,我不便多留,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小枝说完从袖中掏出那缕青丝,拍在旁边的石桌上,又道:“这个还给你。” 从石桌下掏出竹篓,又从地上捡了几个没摔坏的桃子塞进竹篓中,小枝终于决定要走了。 “马上就要下雨了,你等雨歇了再走吧。”陆七已经扶着桃树桩站起身来,他的声音依然是喑哑着,像是被烈酒灼伤,又像是心中藏着无尽的苦楚,道不出,不敢言,便连多说一句旁的话,也会勾出万千伤痛来。 “不必……”小枝话未说完,天边亮起一道闪电,劈在远处的山上,接着闷雷滚了过来,直在人耳边炸开。 这…… “罢了,我便在你家借宿一晚,待明日天晴了我再走。”小枝说得理直气壮,让人无法拒绝。 “姑娘自便。”陆七拿起石桌上那缕秀发,怔怔看了片刻,转身走进了夜色中。 一盏琉璃灯悠悠跟了上去,小枝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电闪雷鸣,凄风苦雨。 小枝的心,又抽痛了一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百年契约作废 无妄海畔,浪涛声声。 青荇仙君静静伫立在木屋前,望着沉沉夜色。他衣白如雪,可幽檀山的黑夜永无尽头,他早已被湮没在这浓墨中,像幽檀山上无数鬼魅游魂一般,浑浑噩噩,麻木不仁。 十年了,就在刚才,他终于被那阵久违的噬心之痛给唤醒了。 她醒了!可噬心之痛并没有解?为何会这样? 那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以为自己心中已经没有她,便是她醒来,便是她再喜欢上别人,他也不再会成为她的羁绊,他们不会再受噬心之痛的折磨。 为何还会痛?难道是他错了?还是说,小枝还在他心中? 一道白光划过天际,夏云泽翩然落在山顶的府邸中。 “你要让小枝嫁给青荇小仙?”千薇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眼下蒙了一层白纱,不过只从那双眼中,便能看出她的惊愕。 “没错,他们之间的红绳无法斩断,唯一的办法就是结为连理。小枝如今刚醒,为防再生变故,他们越早成亲越好。”夏云泽轻抿了一口茶,便放下了茶盏,这幽檀山的茶水喝在嘴里,有一股子海腥味,他喝不惯。 “你与我说这些干嘛?你应该去找青荇小仙说。”千薇坐回椅中,扫了一眼夏云泽,冷淡道。 夏云泽道“我今日来此,是希望鬼主大人解除与青荇仙君的百年契约,听月老说,青荇仙君是个死脑子,这事跟他说,他定然是不同意的。” 千薇哼了一声,“你怎知我就会同意?” 夏云泽笑道“听闻青荇仙君在幽檀山,住在海边的小木屋中,每日除了钓鱼,便是往这府中送鱼。他能得鬼主大人青眼,自是他的福气,可他堂堂一位上界仙君,如此未免太过憋屈了。” 千薇不语,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鬼主大人曾为他遍寻苦心果,想来也是不忍他受噬心之痛。如今小枝已下山,会遇到什么人?会不会动情?谁也说不清。万一旧事重演,鬼主大人难道真希望青荇仙君也服一枚苦心果吗?何况苦心果不仅难寻,终究也不是最好的解决之法。” 夏云泽说着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刚凑到嘴边,瞄了一眼,又放下了。 他接着道“想来鬼主大人也听说了青岚城之乱,那些凌云阁弟子,可都是被一只女鬼操控的,这场大乱,只怕要算在鬼界头上。虽然鬼界这些年选择明哲保身,可往后,怕是要身不由己了。天下大乱已成定局,鬼主大人别忘了三千年前,幽檀山百鬼阵杀了我仙界十万仙君之事,你与青荇仙君……” “小枝下山了,你不去找,倒有闲心跑到我这来喝茶。”千薇灌了一口凉茶下肚,有意岔开话题,但她握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夏云泽看了一眼桌上的茶盏,他要喝茶,哪里不能去,是仙界的灵泉仙草不好喝,还是人间的春茶不香? 你这也能称作“茶”?夏云泽无奈摇了摇头,叹道“我话尽于此,青荇仙君是去是留,还望鬼主大人早作决断。我这就要到人间寻小枝去了,听说她已经到了江塘城地界,魔界少主的府邸可就在那一块呢,去迟了,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夏云泽说完,便起身告辞离去,青荇仙君那边,他相信鬼主千薇会处理好,根本不需他再多此一举。 无妄海上巨浪翻滚,垂钓的老叟斜躺在礁石上,摇头叹息今日,只怕又没鱼儿上钩了。 他往小木屋瞅了瞅,那位仙君已经有两日没来钓鱼了,也不知是发生什么事了? 半山腰的曼殊沙华,如火如荼,灼灼无边。 青荇仙君提着白纸灯笼,缓缓行来。 他在这山路上孤身一人行了十年,今日终于在满山花海中,见到了那抹纤细的身影。她头上没顶着那团幽绿的火光,两只萤蝶在她身边飞舞,引着青荇仙君往那边走去。 他反而不敢走快了,鞋底轻轻压在曼殊沙华下漆黑的土壤,花瓣摩挲着他雪白的衣摆,彷佛要抛弃无尽的黑暗,印染上这片皎皎光华。 千薇听到声音的时候,他已站到了她的身后。 “你终于肯见我了。”青荇仙君的声音很轻,转眼便被海风吹散了。 可又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千薇的心上,让她忍不住眼眶发烫。 “小枝下山了。”千薇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青荇仙君来赴约前,便猜到定是与小枝有关的事,他不语,等着千薇继续说。 “这是你我之间的契约,从今日起,作废。”千薇却不再提小枝的事,而是从袖中抽出一卷素笺,抛到空中,只见萤蝶扑向展开的素笺,化作幽绿的火焰,从素笺底端开始燃烧起来。 “小枝一条命,青荇百年身”,在幽幽火光中,渐渐变成灰烬。 青荇仙君一怔之下,扔了灯笼,一跃而起,就要去抓那素笺。 千薇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作甚,这幽冥之火你也敢抓,手不要了?” 青荇仙君脸色也不好,“这只手本就是你救回来的……” 他话没说完,已说不下去了,在那缓缓飘落的幽火灰烬中,他看见她脸上蒙着一层白纱。 “你的脸……” “受了风寒而已。”千薇打断他,放开他的手,别过脸去。 青荇仙君心里却仿若被巨石碾过,踉跄两步,喃喃道“这便是你一直不愿见我的原因吗?” 素笺已经被幽冥之火燃尽了,化作了烟灰,落在曼殊沙华纤细的花瓣上,倏忽间,便被风卷走了。 千薇冷笑一声,道“呵,老娘见不见你,还要什么原因。” 不等青荇仙君再说,千薇又道“你现在可以离开幽檀山了,去找小枝吧,趁她还未喜欢上别人……” “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青荇仙君只觉一口气快要喘不上来,他按着心口,一双眼睛已经泛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哪里不舒服。 千薇察觉出青荇仙君的异样,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我问你,你的脸,是不是为我寻苦心果受的伤?”青荇仙君盯着千薇的眼睛,她的眉眼细长,若是平日里看,给人一种冷艳凌厉的感觉,可在这昏暗的夜色中,在躺在地上的白纸灯笼里悠悠颤动的烛火中,她的眼里,彷佛映着柔软的光。 千薇不答,青荇仙君又道“我问你,你躲着我,是怕我内疚,还是怕我嫌弃你?” “笑话,我干嘛要怕你嫌弃我,我……”这确实是个笑话,可千薇心里却有些着慌。 “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青荇仙君打断她,咄咄逼人地问道。 千薇“……”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七十五章 小仙君你竟敢亲老娘 十年不见,小仙君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用棍子都敲不出一个屁来的青荇小仙,今日嘴皮子怎地如此厉害?这让她如何招架得住? 千薇咳嗽一声,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快走吧,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小枝在江塘城,你别找错地方了,我先回去了,再会。” 她刚飞到半空,还没来得及飘远,一只脚却突然被青荇仙君抓住了。 奶奶的。 千薇低头正要骂他,却瞥见他满脸悲痛欲绝的模样,眼角似乎还闪着泪光,千薇怔愣间,便被青荇仙君拉下来了。 “哎,不是……”千薇撞进青荇仙君的怀里,正要问一问他为何要拉她的脚,女孩子的脚也是能随便抓的? 突觉脸上一凉,千薇心下一惊,只是不等她伸手去捞那被风吹走的白纱,青荇仙君红着一双眼,吻上了她冰冷的唇。 千薇脑中一阵“噼里啪啦”,这,这可如何是好? 想她鬼主千薇活了万万年,什么时候被人这般对待过?又有什么人敢如此轻薄她? 这青荇小仙是想死吗? “不对劲。” “什么?” 青荇仙君微微移开嘴唇,却没放开千薇,彷佛只要他一放手,她就会飘走一般。 千薇下意识别开脸,青荇仙君眼中燃着两簇小火苗,温热的唇又从她的嘴角一路啄到她左脸颊的疤痕,在那狰狞的疤痕上辗转,久久不肯离去。 两人呼吸相闻,千薇冰凉的手指紧紧拽着青荇小仙胸前的衣襟,脑中一片迷糊,什么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了? 青荇仙君额头上沁了一层薄汗,脸色看上去比千薇还要苍白,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脸侧轻声道:“那红绳不对劲。” 千薇微愣,随即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青荇仙君摇了摇头,明明站都快站不稳了,却突然笑出声来。 我的天!青荇小仙果然不对劲,不是说他这十年整天就只是在钓鱼吗?钓鱼多修身养性啊,怎么还给他修出毛病来了? 千薇心头大骇,正要伸手去摸小仙君的额头,莫不是海风吹多了,发烧了? 青荇仙君却握紧她的手,他的手滚烫,已有薄汗,确实像是发烧了。 “我没事,噬心之痛罢了。”青荇仙君笑道。 千薇惊道:“什么?噬心之痛!难道是因为刚才……你……我……” “是因为你,也不全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 “你知道十年前我为什么会对小枝动情吗?” 千薇摇了摇头,她白活了万万年,此刻在这小仙君的怀里,竟然心跳加速,满脑子浆糊,任他搓扁揉圆,也不知反抗。 她不是应该将他推开,然后甩他一个大耳刮子吗?臭小子,连你姑奶奶的便宜都敢占。 青荇小仙往后晃了晃,看上去马上就要摔倒了,千薇赶紧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给拽了回来。 青荇仙君顺势将下巴抵在千薇的肩头,她身上很凉,所有的鬼身上都很凉。她身上有股曼殊沙华的香,这香也是凉的。但他莫名觉得很温暖,好像游荡多年的野鬼,终于找到了故乡。 “鬼主大人……”鬼侍远远飘来,在半空看到这温馨的一幕,吓得急急刹住脚,但终究还是一头栽进了曼殊沙华花丛中。 他家鬼主大人,怎么会和小仙君抱在一起?定是他看错了! 只是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只觉一阵飓风袭来,眼前红云飞舞,除了这翻飞的曼殊沙华,什么也瞧不清。 “鬼主大……”鬼侍被飓风掀上了天,声音消失在花海尽头。 千薇咳了一声,道:“你继续说。” “这月老宫最上等的红绳,能催生人的情感,小枝救过我,我对她的好感,在红绳的作用下变成了喜欢,最后变成了劫。” “那你对我……也是因为我救过你吗?”千薇蹙眉,这小仙君莫不是喜欢以身相许的戏码? 青荇仙君抱紧千薇,他呼吸有些沉重,烫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的脖颈上,千薇恍惚觉得自己身上也暖和了起来。 她这万万年的老冰棍,第一次有种快要融化了的感觉。 嗯,她有些不适应,她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捏成拳头,虽然不知所措,却没有将青荇仙君推开。 青荇仙君道:“我已受红绳羁绊,本该生生世世都爱着小枝的,可她已心有所属,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强人所难的事来,从知道小枝喜欢的是魔界少主时,我就在逼迫自己放下她,只是没想到这红绳的力量如此霸道,最后我还是着了道。” 不远处的山路上,两团萤火,正战战兢兢地飘着、飘着,妈呀,飘不动啊…… 这一男一女两只鬼魅,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本想着幽檀山虽然没有月,但好在有花啊,在这曼殊沙华花海谈情说爱,岂不风雅。 一路嬉笑打闹着飘上来,心里都美得冒泡了。 谁知这爱情的小泡泡刚冒出来,远处昏暗的烛光中,两个搂搂抱抱的身影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两只鬼对视一眼,眼神暧昧:哟,有人偷情呢。 当鬼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掌握第一手八卦消息对它们来说是很有面儿的事。 谈情说爱什么的,改日吧。 它们将这爱情的小泡泡戳破,调皮的小眼神你来我往,交流片刻,便循着那躺在花丛中的白纸灯笼微弱的烛火飘去。 这飘着飘着,它们突然发觉不对劲了,从那白衣男子肩头扫过来的一双眼,为何如此瘆人,彷佛要将它俩钉在原地,挫骨扬灰。 什么仇?什么怨? 我飘,我再飘…… 我的妈呀,那,那不是鬼主大人吗? 现在往回飘还来得及吗? 两鬼只觉如坠冰窟,骨头缝里都能渗出冰渣来了。完了,完了,今日铁定要完。 偏偏这时候,那白衣男子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站直身子,转过头来。 不不不,求您了,别转头,我们不想看。两只鬼在心里疯狂呐喊,它们脑袋上的萤火抖得快要掉到地上去了。 它们若是不幸看到鬼主大人的小情郎,还能活着下山吗? 哦,原来是住在无妄海边的小仙君啊!哈哈,我早就猜他和鬼主大人有一腿,没想到竟是真的。 天不遂人愿,幽檀山没有天,它们也不是人,看来今日是要死而再死一次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心里可有我 青荇仙君蹙起眉头,淡淡道“我们还有事要谈,你们去别处吧。” 嗯? 两鬼歪着脑袋满脸迷糊,什么意思?还死不死了? 青荇仙君站直身子,正好挡住千薇愠怒的眼睛,她堂堂鬼主,若是被传出去私会小仙君,这可比捉鸟偷狗更加没面子啊。 千薇正要推开他,不想他却将她抱得更紧,一只滚烫的手更是从她的后背移上后脑勺,将她按在怀里。 青荇仙君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 呵,怕?千薇忍不住笑出声,她会怕那两只小鬼?放开我,老娘这就灭了它们。 很显然她误解了青荇仙君的意思。 青荇仙君眉头皱得更深了,两只傻鬼更慌了,它们已经看到鬼主大人手上聚集的灵力了。 青荇仙君的手在千薇头上轻轻摸了摸,又用小火炉一般烫人的脸颊在她脸上蹭了蹭,像是在安抚她。千薇只觉有一只小猫爪子在心上不停的挠啊挠。 “吧嗒!”千薇手心的灵力掉到了地上,溅起一片火光。 “吧嗒!吧嗒!”这画面实在太过于冲击,两只傻鬼直觉要完,头顶的萤火终于掉到了地上。 青荇仙君嘴角挑了一抹笑,反手一挥衣袖,飓风骤起,直接将它俩扫下了山。 山路上又只剩下海风吹拂曼殊沙华的沙沙声。 “那你现在还喜欢小枝吗?”千薇突然问道。 “十年了,我若还喜欢小枝,不如直接跳了无妄海,省得让你见了心烦。” “我没有烦你。” “可你不肯见我。”青荇仙君有些委屈。 “我……” “得知你受伤的时候,我在无妄海边坐了好几日,那时我就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可我害怕,我不敢面对这份感情。小枝服了苦心果,沉眠不醒,我这边若是再出问题,我欠她的,只怕这一生都还不清了。” “你的意思是,十年前,你就对我……”千薇的脸埋在青荇小仙的胸口,闷声问道。 “好在你我之间没有红绳牵扯,压制对你的感情比对小枝的要容易许多。”青荇仙君下巴抵在千薇的头顶,低声道。 所以,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千薇撇了撇嘴,问道“那你现在为何不压制了?你不怕噬心之痛啦? “几日前,我的心就痛过一次了。” 千薇抬起头来,惊讶道“怎么回事?” “这正是我说不对劲的地方,我已经放下对小枝的感情,不管她如今喜欢谁,红绳对我和她来说,应该没有效用了才对,可我的心为何还会痛呢?” “等等,你的意思是小枝又动情了?”千薇皱眉问道。 青荇仙君点了点头,道“想来是的。” “她下山这么短的时间,又有喜欢的人了?” “她下山了?” “对了,她定是遇到了陆七。”千薇一拍脑门,夏云泽不是说她如今正在陆七的地盘上吗?果然又出岔子了。 哎,这陆七到底是有多招人喜欢,小枝怎么又栽他手里了? 不等青荇仙君说话,千薇摆了摆手道“先不管这个了,你继续说。” “照理说,我和小枝两厢无情,乃是皆大欢喜之事,可噬心之痛还在,难道是我对她还有情?为了验证我的猜测……” 千薇不等青荇仙君说完,猛地推开了他,青荇仙君不防,往后踉跄几步,仰面倒在了曼殊沙华花丛中。 千薇怒道“所以,你刚才亲我,只是为了验证你的猜测?” “得知你终于肯见我,到来的路上,到见到你,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自己这十年来,你最想见的人是谁?你喜欢她吗?你愿意为了她一辈子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千薇不语,僵直着身子站在曼殊沙华丛中,海风猎猎,吹得她黑色的裙摆打在花枝上,彷佛要将那花折了去。 “我想见的人,是千薇,我喜欢的人,是千薇,我愿意为了她再不见皓月星光,我愿意为了她永堕幽冥,我想为了她,与这红绳之劫斗上一斗。”青荇仙君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喃喃道。 这次的噬心之痛与十年前不一样,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熬一熬就好了,想来与小枝身体里的苦心果有关。 苦心果服下去,融入骨血筋脉,尘封世间最苦的情。 情之一字,当真如此噬心吗?可为何他终究逃不过? 他似乎不想站起来,曼殊沙华猩红的花瓣垂在他雪白的衣衫上,仿若红梅映雪,美得惊心动魄,让人失了魂儿。 千薇怔怔地盯着他,千言万语,终是化作无言。 她默默困守十年,正要放弃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青荇小仙这一番言辞,好像溺水之人,放弃了求生意志,却突然有只手将她拉上了岸来。 两人沉默许久,静静地听着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 终于,青荇仙君又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是什么人,硬要将我和小枝凑到一起?他到底是何居心?” “月老?”千薇脱口而出。 青荇仙君摇了摇头,道“不会是他。” 十年前那次月老是无心之过,可他不会再害自己一次。 何况上界不知多少仙子为了讨两根与青荇仙君的红绳,往月老宫送了不知多少厚礼,月老都不为所动,又怎么会给从不走他后门的小枝再牵一次红绳呢? “难道是夏云泽?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千薇想起她今日来寻青荇小仙,正是因为夏云泽想撮合他和小枝,自己憋着气来劝他离开幽檀山,去寻小枝共结连理。 千薇将夏云泽的意思说与他听了,青荇仙君沉默片刻,道“不管那人是谁,我一定会将他找出来,只是敌暗我明,不可打草惊蛇。不管小枝的师父是何用意,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我正好趁机出幽檀山。” “那你会娶小枝吗?” “不会。” 两个彼此不喜欢的人,怎么能结为连理。 “可噬心之痛……” “我已经认命了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青荇仙君微微抬头看向千薇,目光灼灼,像在幽檀山漆黑的夜里挂了两个小太阳。 只听他又说道“十年前因红绳作祟,而且我心知小枝无意于我,所以才会认命;可这次,我对你的感情不受红绳束缚,我这一颗心,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喜欢你,我不想认命,不想放弃你。” 青荇仙君从来是个清冷的仙,月老要是看到这一幕,只怕要拍手欢呼不得了啊不得了,青荇仙君终于开窍啦! 千薇哪受得了他这野火燎原般的目光,赶紧将脸别向旁边。 无妄海上的浪涛渐渐平息下来,海风轻轻撩动着千薇额前微乱的发丝,也撩动着她的心。 青荇仙君却不放过她,继续道“我只想问一问你,你,心里可有我?” 要这么直接的吗?千薇只觉老脸一红,她忘了,鬼是不会脸红的。白纸灯笼里的烛火快要熄了,在这最后一点余晖中,千薇惨白的脸上,难得染了一层暖意。 “那个,你的心还痛吗?” “还痛。”青荇仙君道。 千薇无奈,叹了一口气,慢慢挪到他身边,又慢慢蹲下身子,只是不等她慢慢伸出手去给他揉一揉心口,青荇仙君已经拽过她的玉手,揽过她的纤腰,将她压在了红云似的花丛中。 “唔……” 青荇仙君向来清冷,但大家别忘了,他可是和月老厮混了几万年啊! 。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就是她 相思山上的大雨下了好几日,每每小枝刚萌生出离开的念头,隔壁山头必定会闪个电、劈个雷,逼得她又默默退回廊下。 自从那晚之后,魔界少主便不怎么待见小枝了,被当成王一统的师妹,被他吃干抹净,难道不是自己更吃亏吗?怎么他倒好意思摆起臭脸来了。 小枝撑着一把描了灼灼桃花的白色油纸伞,在雨中捡落了一地的桃子。 桃树算是没救了,要不是这几日的大雨,那倒在地上的枝桠早就被晒干送进柴房去了。 小枝算是知道了,这魔界少主的府上一个仆役也没有,洒扫浆洗,劈柴做饭,全是这位少主亲力亲为,可谓勤俭节约,居家好男人。 不巧的是,魔界少主那晚被桃树茬伤了腰背,反正据他说是严重得很,勉强能下地,但是干不了活。 这种时候,小枝总不好再白吃白住人家的,多少要出点力。 而且魔界少主说了那晚看姑娘力大无穷,只是随便撞一撞,便将我这院中的桃树给拦腰撞断了,想来替我这受伤之人干点体力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小枝能说什么,干呗!待这大雨停了,我就丢下你这受伤之人,跑得远远的。 今日魔界少主想吃桃子,可桃子不是掉到地上砸烂了,就是被连日来的大雨泡坏了。 小枝在地上找了一圈,最后只能在尚且油绿的枝叶间,扒拉着为数不多顽强挂在桃枝上的桃子。 廊檐下,一株开得正好的月季被雨打落了几瓣娇蕊,木几上泡着一杯清茶,茶香袅袅,魔界少主手里捧着一卷关于人间的风物志,趴在一张竹榻上,盖着薄薄的绸毯,一边聆听雨声,一边问卷江湖,好不惬意。 小枝的裙摆鞋袜已被雨水浸湿,头发丝上都溅了雨丝,桃叶上的雨水蹭在她的袖口,没一会也湿了一大片。 “啊……” 地上湿滑,小枝一个没注意,便滑坐到了地上,沾了一屁股泥。 廊下之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闲适优雅地抿了一口茶,翻了一页书。 身为魔界少主,被桃树茬戳一下便一副半身不遂的模样,小枝是不信的,他随便散散修为,这伤当场就能好了,也不知他这样硬抗着,图个啥? 小枝拍了拍屁股上的泥水,罢了,跟他计较做甚,她将人家的小情人弄没了,他嘴里说无妨,心里只怕还是怪她的。 何况,她还毁了他一棵正结果的桃树,小枝看着这回天乏力的桃树,心里也是一阵可惜。 小枝将桃子洗净,用碟子装了端到魔界少主面前,道“喏,给你。” 陆七抬眉扫了她手里的桃子一眼,淡漠道“放着吧。” 小枝将桃子放到木几上,正要离开,身后那个比她中午烧的野菜汤还要淡的声音又响起了,“你房间衣柜里有干净衣服。” 小枝脚下顿了顿,道了声多谢。 她本可以用避雨术的,可她不想什么事都依赖法术,她还不习惯不食五谷、不沾尘埃的仙子生活。她在回龙山三千年,风吹雨打日晒,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不想改变。 魔界少主又道“我不叫喏、喂、唉,你可以喊我陆七。” 小枝做好饭会喊“喂,吃饭了。” 小枝冒雨摘野菜回来,会喊“唉,我回来了。” 小枝将食物端到他面前,会说“喏,吃。” …… 她确实没唤过他的名字。 小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要不是这下个没休的大雨,她早走了,管你什么陆七陆八的。 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即便是酒醒之后,她也没忘。 这种记忆让人很苦恼,她心知陆七抱的亲的那个人不是她,可他又确实是抱了亲了她。 更让人心浮气躁的是,每晚的睡梦中,她仿佛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她咫尺的距离。 可她像跌入了那沉沉的梦中,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能听到轻轻拍打小窗的风声,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她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当她终于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 风雨仍在,梦已远去。 衣柜里的衣服正合她的身,王一统的师妹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的衣服小枝自然也能穿。 可为何这满柜的衣裙,白的红的,素雅的,艳丽的,腰间都绣了几朵桃花? 与她在回龙山床底下翻出来的白裙上的纹饰一模一样,哦,这件白裙如今已经脏得不像话,被小枝扔到了木盆中。 小枝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她真的睡了十年?她真的没下过回龙山?莫不是她梦游了? 她心中隐隐有个莫名的猜想王一统的师妹,会不会就是自己?那她和陆七…… 啊呸! 小枝将衣带系好,甩掉脑中这乱七八糟的猜想,那魔界少主就是个色胚子,见一个爱一个,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偏要将自己想成是王一统的师妹。 小枝心中疑惑,搬了张小竹椅,坐到陆七不远的地方。 他已放下书卷,一手撑着脑袋,望着连绵的雨幕出神。满头鸦黑的发垂在雪白的绸毯上,水墨画似的。 不得不说,这人长得,确实好看。 小枝收回目光,望着白墙外灰蒙蒙的天,问道“为什么我会和王一统的师妹长得这么像?而且她好像也叫小枝,这太奇怪了。” 陆七瞥了她一眼,道“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小枝心中一惊,随即道“不可能,我从没下过回龙山,怎么可能会是她?而且,我是不是她,我自己能不知道?” 陆七沉默片刻,才道“她是人,你是仙,你们不一样的。” 小枝望着檐外的雨,也沉默了,为何他说“你就是她”的时候,她心里竟有一丝丝雀跃?而他说“你们不一样”的时候,她又有一点点失落? “她如今在哪?” “她死了。” …… 所以他幻出她的样子,是放不下吗? “要不你用那缕头发再试试,或许还能将她……” “不用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饿了,你去做饭吧。”陆七打断她,又捧起塌上的书卷,这是不想再理会小枝了。 你不是才吃过午饭吗?小枝浑身上下都在抗拒做饭这件事。 论厨艺,她和白棠不分伯仲,她这几天总在自责,以前老是嫌弃白棠做的饼不好吃的,没想到自己做的还不如他。 好在陆七什么都吃,十分好养活,小枝想过,若是他敢当面摔盘子,她立马走人,让他喝西北风去。 可陆七不仅没有摔盘子,甚至不管小枝烧什么,他都能全部吃光。焦的糊的,咸的淡的,他都能吃出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小枝怀疑,他是不是如江莲生一般,没有味觉?高手,都这么可怜的吗? 可这半下午的,小枝不想去做饭,她挪了挪屁股,没起身。 。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七十八章 套话 “对了,你知道你姐姐的事吗?” “哪个姐姐?”陆七又将书卷放下,懒懒问道。 传闻魔界少主有六十六位姐姐,那次听青衣女子自报家门,小枝才真的信了。 “魔界五十三公主碧波。”小枝道。 “你是说她与白棠的事?” 小枝喜道:“你真的知道啊,那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陆七抬起眼帘,见小枝将竹椅往他这边挪了挪,眼睫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让她离他远点的话来。 “他们去哪了,我怎会知道?” 小枝脸上又爬上一层愁绪,托腮望雨兴叹,“哎,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危险?凌云阁的事你听说了吗?” 陆七道:“有所耳闻,你想知道他们在哪?” 小枝点点头,突然眼眸一亮,转头盯着陆七,问道:“你有办法?” 陆七不语,只是从宽大的袍袖下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手心对着檐外的雨幕,虚空一抓,只见眨眼间,一只被黑雾笼罩的灵鸟扑腾着翅膀,如幽灵一般从雨中飞来。 灵鸟停在陆七手心,抖落了满身的雨水,开口道:“幽冥。” 小枝已经跑了过来,蹲在竹塌边,急急问道:“什么意思?” 灵鸟却不再说话了。 陆七蹙起眉头,沉思片刻,对灵鸟道:“去,将这个消息告诉父君。” 灵鸟用翅膀扫了扫他的手心,转身又飞进了雨幕中。 小枝一把抓住陆七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他的手心还残留有雨水,湿湿凉凉的,两人皆是一怔。 小枝心急之下,做出如此唐突的事来,脸上先是一红,赶紧抽回手,低下头,问道:“那只鸟的话是何意?” 陆七的手僵在半空,低声问道:“你这又是何意?” “我……我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的,我只是……”完了,解释不清了。 好在陆七不再揪着她不放,他道:“他们遇到危险了。” “什么?他们在哪?”小枝瞪大眼睛盯着陆七,脸上红霞未褪。 “这事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我父君会想办法救他们。” 小枝蹲在地上,小小白白的一只,陆七差点没忍住,想要伸手在她头上揉一揉。 小枝将脑袋伏在竹塌上,神色恹恹,道:“是啊,我根本不是那只女鬼的对手,去了也只会拖累他们。” 陆七的手到底还是搭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小枝:“……” 雨势忽急,被风吹进廊檐下,打湿了小枝拖在地上的裙摆。 陆七将她拉上竹塌,用毯子将她裹了,两人靠在竹塌的靠背上,正好躲过那斜风急雨。 “我的鞋子会弄脏竹塌的。”小枝小声道,两人离得很近,她莫名有些紧张。 她在梦里总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温暖的,令人安心的,可梦醒时,她看到的,又是那个满脸漠然的陆七。 “无妨。”陆七淡声道。 话虽如此,但小枝还是将鞋子踹下了竹塌,再将一双白袜裹着的脚缩回毯子下。 陆七挑了挑眉,不再言语。 这小小一方天地,挤着小小的两个人,天地茫茫,风雨飘摇,皆与他们无关。 “春桃每日思念你,茶饭不思,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小枝突然道。 陆七:“……” “她娘亦是整日以泪洗面,骂你是个负心汉,害了春桃一辈子。” “是我对不住她。” 小枝手指微微颤了下,继续道:“她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小何庄,你怎么也不回去看看她?” 陆七轻笑,自嘲道:“你也瞧见了,那么多姑娘等着我去照顾,我哪有时间去看她。” “那你还记得她妹妹吗?长得胖嘟嘟的,十分可爱。” “记得。” “对了,你会作诗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 “不会。” “那作画呢?我看这雨景不错,不如……” “也不会。”陆七蹙眉道,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却听小枝嗔道:“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陆七:“……” 小枝将白绸毯裹紧了些,这梅雨季节的山顶还是有些凉的。 见陆七盯着院中的大雨不说话,小枝又道:“春宜城卖桂花糕的大婶向我诉苦,说要不是她家那死鬼相公看得紧,她铁定是要跟你私奔的。” “她有相公?”陆七佯装惊道。 小枝也假装惊讶,“你竟不知她有相公?” “她还说什么了?可也是怪我不去看她?” 小枝摇了摇头,道:“这她倒是没说,只是太想你,睡不着觉,长了不少皱纹。” 陆七扭头盯着小枝的眼睛,他的眸中似乎蓄了怒火,冷笑道:“要不要再来说说江塘城那位姑娘?” 小枝往旁边挪了挪,眼神闪躲,嗫嚅道:“你要是愿意说……” “你……”陆七突然欺身擒住小枝的下巴,满腔怒火再也压不住,“你在套我的话!” 小枝愤然对上他的眼睛,也怒道:“你根本不认识春桃。” “那又如何?” “你也不喜欢春宜城的大婶,对不对?” “与你何干?” “你为何要骗我?” 陆七定定看着她的脸,突然沉默了。 小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嘴里却还是倔强地道:“你为何要骗我?” “呵,你不觉得很有趣吗?”陆七冷笑。 下巴被他捏得有些疼,可不知为何,小枝觉得心里更疼,与心疾发作的疼不同,她说不出这种感觉,有心酸,有失望,还有什么,她不懂。 “那,江塘城那位姑娘,王一统的师妹,还有十年前……” “都是真的,你不必再套我的话,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陆七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眠花宿柳,风流成性。只因你长得像我的旧情人,我才逗你玩玩,可没想到你如此无趣,当真扫兴。” 陆七越说眼眶越红,彷佛气极怒极,最后缓缓松开小枝的下巴,别过头去。 小枝怔住,片刻才缓过神来,小声嘟囔道:“我又不喜欢你,你逗我玩干嘛?” 陆七倏地站起身,脑袋差点撞到廊顶,“所以,我劝你趁早离我远点,等我把你骗到手,你再想走,可就晚了。” 他的声音嘶哑,如在低吼。 他今日穿着白色长衫,赤足站在竹塌上,身形单薄,摇摇欲坠。 彷佛再也不想与她待在这遮风避雨的港湾,陆七一拂衣袖,飞身没入大雨之中,眨眼就消失在白墙之后。 小枝愣愣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那里本该有浓绿的枝叶,满树的红桃。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如今,只剩一堵高墙,隔绝山河湖海,隔绝十年相思,隔绝往后漫长岁月。 唯有风雨茫茫,穿林打叶,摧折人心。 去日苦多,来日何求?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七十九章 她终于要走了 一缕红绳系着的秀发落在竹塌上,伊人已去,余青丝寄情。 她确实在套陆七的话,这几日相处,她不相信他是那种流连花丛、朝三暮四之人,一个人的秉性,从日常生活中多少能看出一些来。 春桃多胖一姑娘啊,她娘早死了,只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爹爹和一个调皮捣蛋的弟弟,而且他们住在小李庄,根本不是什么小何庄,那小李庄距离这相思山十万八千里呢。 可这些,陆七竟一无所知,他又怎会是春桃的夫君呢? 而且他根本不会画画,春桃枕下的画像,和春宜城大婶贴在墙上的画像,不是出自陆七的手,虽然不知道哪来的,但可能与他并无关系。 可怜她当时刚下山,脑子单纯,信了春桃的鬼。 何况以他魔界少主这副容貌,什么女子找不到,要去招惹春宜城卖桂花糕的大婶?且不管她家里有没有相公,单单是她那把年纪摆在那,陆七都能喊她“娘”了,他总不至于这么重口吧?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在意陆七与别的女子的感情纠葛,见到他之前,她对他的印象可谓极差,可这才几日时间,她就迫不及待地想为他辩解。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与她何干? 难道就因为他醉酒后亲了她?还是因为他做饭好吃? 小枝从竹塌上捡起那缕青丝,将它握在手心,闭目凝神,心中默念化灵术。 化灵术,以物化人与以物化物不一样,化物只需默念以何物化作何物便可,就像她给江莲生化衣服,只需掐诀念咒,再想着将竹叶化作衣袍。 化人不仅更难,而且需要知道这物的来源,就如手心这缕头发,必须知道它是从谁头上薅下来的,才能化出那人的幻象来。 上次小枝情急之下,小枝默念的是:王一统的师妹。 之后又默念:人族小枝。 她后来想过,王一统的师妹肯定不止一个,所以这个无效。 那位姑娘也叫小枝没错,可她到底是不是人族呢? 风雨潇潇,彷佛不将这相思山冲毁了不罢休。 小枝攥紧手心,口中默念:仙子小枝。 手心的头发不见了!小枝虽已有所猜测,可真当手心变得空荡荡,她的心,还是漏了一拍。 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坐在院中石凳上,愣愣地望着院墙上那片灰蒙蒙的天。 女子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风雨不侵,自有一份安然之意。 果然是这样,小枝下了竹塌,连鞋子都没穿,走进雨中。 小枝不敢再碰这个幻象,她本尊在这,幻象自然十分脆弱。 幻象的手随意搭在石桌上,小枝蹲下身,看见她的手心,亦有一粒红色的肉痣。 再不用怀疑了,小枝瘫坐在泥地中,心中一阵慌乱,这是怎么回事? 陆七说过: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老毛病又犯了,钻心的疼痛袭来,小枝捂着心口,伏倒在石凳上,幻象瞬间化作点点青烟,消散在大雨中。 风雨劈头盖脸,让人无处可躲,小枝浑身湿透,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墙之外,陆七靠在坚硬冰冷的白墙上,他的脚踩在泥泞中,白色衣摆沾满了黑泥,后背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渍,衣衫湿透,那血晕开去,染红了身后的白墙。 他狼狈得像是刚打了一场败仗。 满山烟雨朦胧,天地一片苍茫。 为何要这样对他? 十年前痛得还不够吗?为何要让他再受一遍这种痛楚? 噬心之痛在她身上,又何尝不是在他身上? “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小枝撑着桃花伞,跌入了满山风雨。 她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已然顾不了隔壁山头的电闪雷鸣,更没注意到靠在院墙边,怔怔望着她的陆七。 她终于要走了。 这个傻姑娘,又忘了用避雨术。 陆七抬手掐了个诀,这铺天盖地的雨,须臾间,便歇了,彷佛受了委屈,痛哭一场的小孩抹干了眼泪。 惊雷远去,山风渐止。 不过山林间还是湿漉漉的,不时有雨滴从枝头滚落,打在伞上,滴答作响。 小枝不知滑倒了多少次,终于找到那日遇到蘑菇精的草丛。 她丢了伞,跪在地上,双手在草丛中扒拉,一边不停唤道:“蘑菇精,蘑菇精,你们在哪?快出来,我有事需要你们帮忙?” 一个巴掌大的小人,撑着一片树叶,慢吞吞从树桩后踱出来,惊道:“你怎么又来了?这次又忘了回家的路?” 小枝赶紧爬过去,急道:“你知道魔界少主每次下山,去的是江塘城哪一户人家吗?” “这个……”蘑菇精摸着下巴,皱眉想了片刻,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你们知道吗?” 这时,从旁边的草丛间又探出几只小脑袋来,皆摇了摇头,小胡子蘑菇精道:“要不你去问问土地公,他肯定知道。” “土地公在哪?” “喏,沿着这条山路走,拐两个弯,便能看到一座土地庙,土地公就住在那。”刀疤脸蘑菇精给小枝指了一条路。 小胡子热心道:“你可带了香纸供品,这相思山的土地公可是个势利眼,不给他上供,你便是砸了他的庙门,他也不会出来的。” 小枝摇了摇头,她上哪去找香纸供品? “来来来,我再给你指一条路,从这往南二里地,有一片坟地,你先去那坟头偷点纸钱香烛,再去寻土地公。” “这,不太好吧?”小枝有点犹豫,“一定要纸钱香烛吗?别的东西行不行?” “你有什么?且说来听听。”刀疤脸索性将脑袋上的树叶垫在草叶上,一屁股坐下。 小枝想了想,从竹篓中掏出一枚红豆果子,问道:“这个可行?” 刚坐下的刀疤脸从树叶上一跃而起,其它几只蘑菇精,无不瞪大眼睛,盯着小枝手中的红豆果子。他们乃是草木成精,自然知晓她手中这枚果子,是世间罕有的宝贝。 蘑菇精们流下来的口水都快将自己淹了,小枝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当下将红豆果子轻轻放到草地上,道:“你们想吃吗?那这个就送给你们了。” 蘑菇精们齐齐点头:想想想…… “够不够?不够我还有?”蘑菇精虽然有十来个,不过都才巴掌大,倒不知食量如何? 蘑菇精们又齐齐点头:够了够了…… 这种宝贝,对他们这种小精怪来说,一口足矣,多了怕是要出事。 万一不消化,来个爆体而亡,岂不悲哉。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八十章 寻一个答案 山路转了又转,小枝终于看到一棵古树下,土木垒搭而成的土地庙。 庙前一滩被雨水冲散的烟灰,几枚腐烂的野果子,再无他物,连副楹联都没有。看来这山野之地的土地公,日子过得确实清苦。 小枝将一枚红豆果子放到泥塑的土地公像前,刚准备跪下拜一拜,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哎呀呀,哎呀呀,你可千万别拜,别白白折了老头子的修为。” 小枝循声望去,只见地上一阵青烟起,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蹦了出来。 土地公个头矮小,与四五岁孩童一般高,却已须发皆白,拄着一根紫檀木杖,正眯着眼打量小枝。 “这位仙子不是山顶宅子里那位吗?怎么跑到老头子这来了?” 小枝蹲下身,问道:“您就是土地公?我想跟您打听一件事。” “说来听听。”土地公捋了捋白胡子,他这深山小庙,可极少有贵人来访。 “魔界少主每次下山,去的是江塘城哪一户人家?” “咳……”土地公咳嗽一声,看小枝的目光多了一抹寻味,小仙子问这个作甚?莫不是发现了魔界少主的风流韵事,要撵上门去闹事? 这事可咋整?告诉这位仙子,魔界少主能饶了他?现如今战乱四起,难得这相思山还有一片净土,他可不想搬家。 小枝见他眼神闪烁,赶紧从泥塑像前捡起红豆果子,塞进他老树皮一般满是褶皱的手里,道:“您只需告诉我江塘城哪户人家后院种有桃树,这枚红豆果子便送给您。” 土地公眼睛一亮,摩挲着手心红彤彤的果子,哈哈笑道:“呔,不就是那方知县家嘛,整个江塘城,除了他家有一座种满桃树的院子,哪里还找得出第二家来。” 小枝谢过土地公,便转身沿着泥泞的山路,往山下走去。 土地公喊道:“小姑娘,老头子好心提醒你一句,仙魔殊途,莫要执着啊。” 小枝脚下微顿,半晌,才喃喃道:“我只想寻个答案。” 大雨过后,山上起了浓雾,沉甸甸的雾气笼着浑身湿透的人,拨不开,吹不散,让人透不过气来。 小枝一路跌跌撞撞,她忘了穿鞋就跑了出来,素白的袜子早已脏污一片,湿冷从脚底透到心底。 她只想寻个答案,至于今后如何,她不知。 山下风和日丽,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彷佛那云雨,只降在相思山。 小枝回身望向满山青翠,这相思山,与天下万山,又有何异? 江塘城,方府后院。 桃叶蔓蔓,硕果累累。 小枝在一棵老桃树下落定,远远便看见它探出院外的枝叶,像极了相思山那棵被她撞断的桃树,定是这里无疑了。 “爹爹快来帮我摘桃子,我要最大最红的。”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传来。 “我也要,我也要,爹爹帮我摘最大最甜的桃子。”是一个脆脆甜甜的女娃的声音。 “好好好,爹爹帮你们摘,哎,别跑,小心摔着。”男子的声音充满宠溺,已到了院门口。 “啊,你是谁?” 小枝转身,只见月洞门下,站着一位锦衣华服、面容白净的公子,大概二三十岁年纪,正愣愣看着自己。 他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身旁还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两个孩子和他长得十分相似,一看就是亲生的。 “你是桃树仙子吗?”小女孩眨了眨眼,问道。 “嘁,怎么可能?桃树仙子怎么会连鞋子都不穿,你看她那模样,水鬼还差不多……” 小枝青丝凌乱,衣衫未干,一双素白袜子已经踩成了黑炭,裙摆更是沾满了草叶泥浆,确实相当不雅观。 “阿远,不可胡言,带妹妹去别处玩,快走。”方公子一巴掌拍在他儿子脑袋上,厉声制止。 接着将女儿放到地上,将两个小屁孩赶走,这才整了整衣衫,对小枝深深作了一揖,道:“犬子口无遮拦,冒犯姑娘了。” “无妨,我想问一问公子,你府上可有未出嫁的姑娘?哦,或者公子可有待字闺中的姐妹?” 方公子又愣住了,随即摇了摇头,笑道:“小枝姑娘何来此问?” 小枝眉头微皱,道:“你认识我?” 果真又被她猜中了吗? 方公子还站在月洞门下,如十年前一样,不敢走近她,即便她现在看上去十分糟糕,可那依然是他不能唐突的人。 “何止是认识,十年前,小枝姑娘还差点嫁给在下呢。” 啥?小枝震惊了,这又是一个什么狗血故事? 方公子指了指院中的厢房,彷佛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掩嘴笑了一会,才道:“小枝姑娘贵人多忘事,想来是不记得了,那时候,姑娘就住在这屋子里,府里的下人都传,姑娘食量惊人,一顿饭能吃一头烤乳猪呢。” 呃…… “那时我还是个傻子,听人这般说,觉得甚是有趣,曾偷偷扒在窗户上看过姑娘吃饭。哈,哪里是姑娘能吃,分明是那条黑狗能吃嘛,对了,我记得还有一只小白狐,和一只黑猫。” 小枝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她十年前下过山,而且不止是她,棒槌、小白和小黑也下山了! 是了,陆七说过,江塘城那位姑娘养了一只黑猫,想来就是小黑了。 他捡到小黑,然后遇见了她,是这样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只一眼,我就认定她了。” 小枝想起陆七的话,心里又是一痛。妈的,那陆七是在她身上种了什么蛊吗?怎么一想到他,心里就有个小人扎她一下。 小枝揉了揉心口,将陆七抛到九霄云外,问道:“那之后呢?我为什么没有嫁给你?” 方公子眼里暗了暗,叹道:“姑娘并非凡人,成亲那日,留下一枚仙果,便离去了。没想到在下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姑娘,想来是在下日日感念姑娘大恩,感动了上苍……” “你们当真看清楚了,是个美貌姑娘,到府里寻死觅活来了?当真是你爹爹在外面的相好……”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一大群人往这边来了。 方公子眉头紧皱,扭头往身后看去,怒道:“你这个臭婆娘胡言乱语什么,这位是……” 等他回头再往桃树下看时,哪里还有小枝姑娘的身影。 桃树下空空荡荡的,一片桃叶缓缓飘落到石桌上,打了个转儿,又被风吹到了泥土里。 恍如一梦。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摸够了吗 小枝猜得一点不错,王一统的师妹是她,江塘城的姑娘是她,陆七十年前为情所伤的那个姑娘八九不离十也是她。 可她为何一点印象也没有?关于十年前下山之事,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彷佛被人拿个抹布,从她记忆中抹去了一般。 离山顶的宅院越近,小枝的心里就越慌乱,没错,她又回来了,她必须找陆七问个清楚。若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走了,她怕是要疯掉。 “姑娘,可找到那户人家啦?” 从松树后跳出一个彪形大汉,正满腹心事的小枝被吓得一哆嗦。 “姑娘别怕,是我们,蘑菇精。”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小胡子窜出来,挡住了小枝的去路。 不一会,小枝面前便出现了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壮汉,俨然就是哪座山里的土匪,劫道来了啊。 小枝惊道:“你们……怎么长这么大啦?”她下山一趟,半天不到,这些蘑菇精就跟施了肥似的,不,便是施肥也长不了这么快! 刀疤脸挠着后脑勺,笑道:“这还得多谢姑娘赠予仙果,来来来,都过来,给姑娘磕头。” 小枝见他招呼着众位汉子就要给自己下跪,急忙跳到一旁,一跺脚,就往山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道:“别别别,这都是你们的机缘造化,不用谢我,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后会有期啊。” 刀疤脸率众兄弟追上来,喊道:“姑娘大恩,我等记下了,他日姑娘若用得上,尽管差遣,莫要客气。” 山路湿滑,小枝摔了两个跟头后,终于转身无奈道:“好说好说,你们先回吧,我真有急事。” 说罢,再不理会他们,祭出灵力,飞身而去。 “我就说吧,这位姑娘身上仙气袅袅,定不是凡人。” “凡人哪能有那等仙丹灵果。” “不过仙魔从来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这两位……” “唉,话本子里那些乱世情缘,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你什么时候看过话本子?” “那些上山采蘑菇的大婶不都这么说吗?你没听到?” “不说这个了,老大,你看我们如今该咋办?” “呃……这个,容我想想……” 小枝爬上墙头的时候,正看到陆七坐在竹塌上,赤裸着上身,旁边放着一堆瓶瓶罐罐,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处理伤口。 两人互瞪半晌,陆七伸手去拿旁边的白袍,小枝也从墙上翻了下来。 “别穿了,我都看到了。” 陆七的手抖了一下,没理她,将衣服披在了身上。 小枝趟过院子里的泥地,跑了过来,两只脚互相踩一踩,将那一双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袜子蹭掉,爬上了陆七的竹塌。 “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干嘛?”陆七冷声道。 小枝将他往竹塌里面挤了挤,又将那些瓶瓶罐罐扫到地上,二话不说,就要去扒他的衣服。 陆七不防她竟如此胆大,等反应过来,刚披上身的衣服已被她扯了去。 “你,你干什么?”陆七背上一凉,心里一惊,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衣袍,就要起身遁走。 小枝用力将他拽回来,道:“别动,你背上都流血了。” 这一拽力道有点猛,陆七的脑袋磕到了小枝的下巴,疼得她龇牙咧嘴。 陆七看了她一眼,闷声道:“没事吧?” 小枝往地上啐了一口,愠怒道:“你看,我嘴巴都出血了,叫你别乱动,坐下。” 小枝的嘴唇确实被牙齿磕破了皮,殷红的血珠渗出来。 她这是生气了?陆七暗自叹了口气,重新坐回竹塌上,背对着小枝。 他的背上血肉模糊,新结的痂被血泡软了,湿糊糊地粘在皮肤上,看得人心惊肉跳。 小枝却瞪了他一眼,伸出细白的手指,在他的伤口上戳了戳…… 陆七的肩背瞬间绷直了。 “痛不痛?”小枝犹觉不够,还要问一问他的感受。 “痛。”陆七也不逞强。 小枝一巴掌拍在他的胳膊上,怒道:“痛你还任由它去。” 陆七怔了怔,低声道:“凡人不都是这样吗?伤痛总要一个愈合的过程。” “凡人若是有速效痊愈的法子,谁还去等它慢慢愈合,笨蛋。”小枝的手掌轻轻贴在陆七的背上,一缕白色的烟雾萦绕在她手心,她的手很凉,在他的背上缓缓游移,所过之处,血污消散,伤口愈合。 她哪里知道,有时候肉体的疼痛可以麻痹人心,让人忘了心里的伤痛。 而且,心伤可没有什么速效痊愈的法子,只能慢慢煎熬,最后,非但伤没好,还将一颗心给熬得稀烂。 小枝在他背上摸了一把,光滑有弹性,手感极好,她满意道:“好啦。” 大雨虽然歇了,可头顶依然压着乌云,仿佛随时又要来一场狂风暴雨。 “你还回来做什么?” 小枝怔了怔神,要怎么开口?她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他,可真到了他面前,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摸够了吗?” “啊?” 小枝反应过来陆七说的是她这只在他背上放肆的爪子,她最后又摸了摸他的背,讪笑道:“还挺暖和的。” 陆七记得,她紧张的时候,手里总喜欢拽些什么东西。果然她的手刚从他背上拿下来,又立刻拽起了他的衣袍。 “你很冷吗?”陆七想起刚才背上那股凉意,转过头来。 只见小枝素白衣衫上沾满了草叶泥污,脏得像是刚从泥地里打了个滚回来,额前的发丝凌乱地贴在她的脸颊上,脸上亦是灰扑扑的,蹭了一脸的泥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亮闪闪的,不惹纤尘。 陆七捏了捏她的衣角,还有点潮。 他的手只是在她衣服上轻轻碰了碰,她身上潮湿的感觉就褪了,只听他道:“下次教训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有没有做到。” 小枝撇了撇嘴,道:“我忘了。” 陆七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温热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泥浆,闻言,手指顿住,眸光从她脸上移到她的眼睛上,沉声问道:“忘了什么?” 他的眼眸像幽深的寒潭,小枝不能从中看出他心里所想,他希望她说什么? “忘了用避雨术,也忘了烘干衣服,难怪总觉得有点凉。”小枝笑道,她心里有些乱,她还是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陆七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看了她片刻,手从她脸上滑下来,正要去拿被她抢去的衣服。 小枝心里一空,突然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像是终于下了决心,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两人挨得很近,小枝还有些凉意的手心覆在陆七温热的手背上,也不知是他暖了她,还是她冷了他。 四目相对,时光静止,十年一梦,皆作烟消云散。 恍惚,他们只是坐在青岚城山脚竹舍的廊檐下,聊一件极其寻常的琐碎小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红豆快煨烂了 “你想问什么事?” 小枝从他那寒潭般的眼眸中爬出来,想了想,放开他的手,将竹篓从背上取下,对着竹篓喊道:“小心,出来。” 金光过后,一个黑铁笼子滚到了院中,笼中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揉了揉眼睛,四下张望一番,发现坐下廊下的小枝,喜道:“小枝姐姐!” 不等小枝答话,小心又捂脸惊叫道:“啊,你们在干嘛?” 小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陆七,又看了看小心,道:“我们没干嘛啊。” “那,那位哥哥不穿衣服,羞羞羞。” 小枝:“……” 一抹红霞迅速飘上小枝的脸颊,她赶紧将手里的衣袍丢到陆七身上,本来她思绪纷乱,没察觉什么不妥,被小心这么一说,倒真像自己和陆七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这死孩子,还想不想出来了? “咳,我想问,你有没有办法将这笼子打开?”小枝不敢再看陆七的眼睛,低头指了指院子里的笼子。 “这,就是你想问的事?”陆七穿好衣服,目光沉沉,盯着小枝发红的耳根。 小心扒在黑铁门缝上冲小枝招手,“小枝姐姐,这是哪啊?” 小枝瞄了他一眼,道:“这里是相思山。” “以前我娘在家时,常给我唱一首小曲,也是关于相思的,难道我娘唱的便是这座山头吗?”小心扑闪着眼睛,问道。 “你会唱吗?唱给姐姐听听。”为了缓解尴尬,小枝假装对那首小曲很兴趣。 她正要从竹塌上下来,却被陆七给拽了回来,他看了一眼小枝的脚,没说话。 小枝这才想起自己光着一双脚,麻溜地将一双玉足缩进裙摆下。脸上红霞又添了几分,像有人拿胭脂往她脸上抹了好几层。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小心脆生生地唱起这首令他娘亲泪沾衣巾的小曲来,像模像样,倒真将他娘的神韵学了几分出来。 不是,这唱的什么玩意?小枝的手臂还被陆七拽在手心,她只觉他的手心烫得快将自己点着了。 小枝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桃子,赶紧喊道:“停停停,你娘竟给你这小屁孩唱这种曲子?也不怕教坏你。” “我娘说了,世间唯情最要命,让我千万不要被像姐姐这般漂亮的女子迷惑了,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陆七伸手虚空一抓,那黑铁笼子便自己滚了过来,小心跟着翻了几个跟头,在笼子里面“哇哇”乱叫。 待笼子停在廊前的月季花前,小心已是四脚朝天,像个小王八似的。 “姐姐救我。”小心委屈得快要哭了。 小枝看向陆七,问道:“怎么样?你能打开这个笼子吗?” 陆七挑了挑眉,指尖一道微蓝的电光祭出,从黑铁笼上划过,只见电光所到之处,黑铁上银屑四溅,不一会,便豁了一个能容小心钻出的口子。 小心目瞪口呆地坐在笼子里,一时忘了爬起来,愣了一会,突然拍手叫道:“哇,这位哥哥也好厉害,看上去比那位白脸哥哥不差多少呢。” 陆七刚挑起的眉倏地凝上寒冰,“白脸哥哥?” “哦,就是跟在小枝姐姐身边的那个哥哥,长得白白净净的,十分厉害,就是太白了些,没有哥哥你好看。”小心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 “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他。”小心毫不犹豫答道。 感受到陆七扫过来的冰冷眸光,小枝竟然有些慌张,不是,她慌个什么? “那个,他叫江莲生,是我下山后从江里捞上来的,他无处可去,便跟了我一段时间。”小枝看着从笼子里钻出来的小萝卜头,恨不得将他再塞回去。 她这边事情还没弄清楚,这下好了,又来一摊事。 果然,陆七连声音也冷如寒冰了,“随便捞个人,你也敢带在身边,你就不怕他对你图谋不轨?” 他千般忍耐,万般不舍,为了解她噬心之痛,躲到这穷山僻壤来。可她竟然随便什么男人都敢带在身边,还是个长得不差的男人,还是个修为比他高的男人。 她可知,她若是对那人动情,他这十年相思,十年心痛,都将白白付诸东流,他所珍爱的,呵护的,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叫他如何甘心? 是的,她不知,她什么都忘了。 就他一个人,记得清清楚楚,痛得真真切切。 小心刚出了黑铁牢笼,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外面的广阔天地,就被陆七身上寒冷的气息冻得打了个哆嗦,他赶紧往院墙那边挪了挪。 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可别殃及他这个无辜。 小枝嗫嚅道:“我只是把他当朋友。” “你只是把他当朋友,那他呢?把你当什么?” “他……”小枝突然想起江莲生曾说要娶她的话,一时语塞。 陆七脸色更加难看,忽觉喉头一甜,竟是气得要吐血了。 抓着小枝手臂的手骤然用力,小枝吃痛,手上反应比脑子灵敏,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陆七脸上。 “呃……” 陆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小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抓疼我了……” 陆七甩开她的手臂,缓缓转过头来,盯着小枝的眼睛,木然道:“你回来,是想问我十年前的事,对不对?” 小枝不语,伸手想要帮他抹去嘴角的血渍,陆七偏头躲开了,仿佛碰都不想再让她碰一下,他的喉咙被血呛着,声音嘶哑艰涩。 “没错,十年前我是喜欢过你,可你那时与别人早已命中注定,是我痴心妄想,以为只要我日日纠缠,总有一日,你会对我投怀送抱。” “我与别人命中注定?什么意思?”小枝皱眉。 “你是仙子,自然是与上界的仙君牵了红绳。”陆七冷笑。 他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血沫,又道:“你记住,你与他结了月老宫最上等的红绳,绝不可再对别的男子动情,否则红绳反噬,害人害己。” “那个人是谁?” 陆七沉默片刻,终于沉声道:“青荇仙君。” “所以,十年前,我并没有喜欢上你吗?”小枝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她为什么要问他这句话?这不是她想寻求的答案。 “没有。” “那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何我只要想到你,心里就难受?” 陆七怔了怔,她心里,对他…… 他突然想起那晚酒后,她心痛哭泣的模样,难道,那不是一个意外,难道她对他,又动情了? 这,怎么可能? 仿如一个晴天霹雳,陆七难以置信地看向小枝,她也正看着他,眼里有委屈,茫然,和失落。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想再喜欢你了 聚在头顶厚重的云层被晚来的山风吹散了,寒鸦归林,虫蛙声声,这相思山的天,总算是放晴了。 陆七嘴角又沁出一丝血渍,小枝看得心头一抖,虽然她现在想这个十分不合时宜,但她还是忍不住想:我的修为真的强大到,一个巴掌便能将魔界少主扇出内伤来吗? 小枝又试着伸出手去,想要给他擦一擦,这次陆七没拦着,任她微凉的指尖从自己嘴角掠过。 山风吹落一地月季花瓣,撩起檐下两人的衣角,青丝轻舞,纠缠不清。 陆七捉住小枝的手,将她的手心打开,她手心掌纹间,有一粒殷红的肉痣。 小枝记得以前是没有的,也不知怎么就长出这么个玩意出来。 陆七指尖摩挲着她手心那一粒红豆,他的声音极轻,像在呢喃,又像是万般不想说出这番话来,只希望这话能被清冷的山风吹走,谁也不要听到。 “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我种在你身上的蛊。”陆七盯着她的手心,似痴了。 他竟真给自己种蛊了?小枝讶然。 “十年前,我爱而不得,心生怨念,在你身上种下此蛊,本想让你生生世世记住我。没成想,你与青荇仙君之间的红绳非仙魂消陨不能解,这蛊变成了毒,害你,害你长眠十年,忘了这一段伤心过往。也好,也好,还是忘了好。” 红豆黯淡无光,至少还有挽回的余地。 小枝应该再扇他一巴掌的,没想到就是你,害我一觉睡了十年。 可她看着陆七低垂的眉眼,却怎么也怨不起来,恨不起来。 “那这蛊可能解?”小枝问道。 陆七眼睫颤动,随即沉声道:“这红豆已融入你骨血,挖不出来了,但你只要不想我,不念我,便不会心痛。不仅如此,除了与你有红绳牵绊的人,这世间的男子,你一个也不能喜欢,可明白了?” 十年前我既没喜欢上你,如今,知晓了这些内情,我又怎会喜欢上你,想你,念你? 所以,这红豆蛊也没那么可怕,不是吗? “也就是说,我只能喜欢那个青荇仙君?他长得有你好看吗?” “你当初就是因为眼瞎,才没喜欢上我,这世上,还没听说过有谁长得比我好看。” 小枝“噗嗤”笑出声来,“你说得没错,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长得比你好看的,也没见过比你脸皮还厚的。” 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天幕,繁星像撒豆子似的,调皮地蹦了出来。 晚风温柔,将她的发丝拂到他的脸上,有点痒,陆七也笑了。 只要她活得好好的,无忧无虑,平安喜乐,他还有什么不知足?他所求,不就是如此吗? 若偏要将她强留身边,倒是他痴妄了。 “你怎知我回来是要问你十年前的事?”小枝又问道。 陆七看着院墙边的石桌,桃树的断枝还躺在泥地里,“你施化灵术的时候,我就在墙外,你既已知晓那个幻影是你,去而复返,只能是为此事了。” 陆七又看向小枝,问道:“你去江塘城了,对不对?” 他眉头舒展,眼里蕴着星光,小枝别开眼,点了点头,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彷佛害怕跌入星河,再也爬不上来。 “你如今还喜欢我吗?”小枝忍不住问。 “十年前,因我的喜欢害了你,我执着了十年,如今再见你,不想害你了。我累了,不想再喜欢你了,可以吗?”陆七缓缓放开小枝的手,看向廊外的夜空,星辰如雨,寒月终是孤独的。 可以吗? 小枝强按心里那点莫名的失落,笑道:“应该可以吧,反正我也不能喜欢你,我可不想心痛而死。就是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这手好厨艺,与我无缘了,也不知会便宜哪位姑娘?” 陆七摇头,挑眉轻笑道:“我的厨艺正是跟一位姑娘学的,你可想知道她是谁?” 小枝也挑了挑眉,这位姑娘不用猜,绝对不会是自己,让她劈柴没问题,做饭,还是算了吧。 至于那位姑娘,与她又有何干系呢? “正好天也黑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你上次说野菜可以做饼吃,厨房还有野菜,我去帮你洗。” “哥哥,我想吃烤鸡。”小心不知从哪来钻出来,摸着肚子,可怜兮兮地看着陆七。 “烤鸡没有,狐狸倒是可以烤一只。”陆七随手将地上的月季花瓣化作一双粉色的绣花鞋,催促小枝先回房换衣服。 然后提着瑟瑟发抖的小心,去了厨房。 “北方最近打得最厉害,你别去,青岚城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别处只怕也不太平,人间已经乱了,你有考虑过回仙界吗?”陆七挽起袖子,抱着一个大瓷盆,一边搅着面糊,一边问道。 小枝将洗好的野菜切碎,拿瓷盆装了,递给陆七,道:“仙界?我没想过要去,我到现在都还不习惯自己是仙子这件事,当了三千年的山野丫头,我只想在人间转转。” 白棠故事里的仙界:仙山林立,云雾飘渺,璇霄丹阙,琪花瑶草。 美则美矣,却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整日里飘着,多少缺了点双脚踩在大地上的踏实感。 小枝时常忘了用仙术这件事,她十分害怕,哪天自己飘着飘着,就跌下了云头。 “对了,你知道青荇仙君住在哪吗?” 反正她也无处可去,又不想回山,不如去会会这十年前与她情投意合的青荇仙君。 陆七手上顿了顿,道:“他在幽檀山。” “幽檀山?棒槌家,那算了,我可不想被他抓回回龙山。”小枝恹恹道。 罢了,清荇仙君若对她还有意,自会来找她;若是他不喜欢她了,她腆着脸去找他,岂不是笑死个人。 “你不问问他为何会在幽檀山?” “为何?” “听说十年前,他为了救你,与鬼主千薇签下契约,百年内不得离开幽檀山。”陆七将野菜拌进面糊里,淡淡道。 若是她终究要喜欢上一个人,那不如就青荇仙君,他不想她再受噬心之痛,这是最好的办法。 小枝皱眉道:“我十年前,总是给别人添麻烦吗?” 陆七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姑娘,你是不是没抓住重点? 小枝索性将眉毛打了个结,又道:“你说那鬼主千薇是不是喜欢青荇仙君?将他留在幽檀山,总不会是要摆着好看吧?” 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也不知青荇仙君有没有移情别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可怜的小狐狸 小心坐在厨房门槛上啃桃子,回过头来,口齿不清地道:“小枝姐姐,我觉得这相思山挺不错的,咱要不就别折腾了。” 小枝瞪了他一眼,道:“小东西,你不去找你娘啦?” 小心将嘴里的桃肉咽下,道:“狼妖白棠找了十年,都没找到我娘,我又怎知去哪找她,我娘让我在白兰山等她,可如今白兰山已经不安全了,我可不想再被人抓去关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赖上我了?” “我的命是姐姐救的,自然要跟着姐姐,以报答恩情。”小心说得理直气壮。 小枝却苦恼不已,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赖着她。 陆七看了一眼小心,道:“你若是喜欢这里,留下来也无妨。” 小心开心道:“那小枝姐姐呢?也会留下来吗?” 小枝靠在案板上,闻言看向陆七。 “她不属于这里。”陆七看了眼小枝,转身将拌好的野菜面糊放到灶台上,又道:“你若无事,便帮我生火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小枝坐到小木凳上,往锅底下塞了两根木柴,陆七舀一勺面糊到油锅里,摊成一个薄薄的面饼,热油滋滋煎着面饼,香味一会就出来了。 小心扔了桃核,一溜小跑过来,踮着脚扒在灶台上,流着哈喇子,紧紧盯着锅里焦香四溢的野菜饼。 “那哥哥会每天给我做好吃的吗?”小心天真地问道。 陆七将野菜饼翻了一面,给了他一个“想得美”的表情,道:“你留在这给我看门,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那我吃什么?”小心急道。 “你一只狐狸,还怕在山里找不到吃的?”陆七将煎好的野菜饼盛到盘子里,放到小心面前。 小心正欲伸出小肉手去抓,被陆七一铁铲拍在手背,只听他道:“给你小枝姐姐端去。” 这个娘不疼爹不知在哪的可怜孩子,只得乖乖将盘子端给小枝,委屈地道:“姐姐你先吃。” 小枝将沾了他口水的那块饼撕下来,递给他,道:“喏,你也吃。” 小心瞬间又恢复了笑脸,蹲在地上,抱着野菜饼欢快地啃起来。 小孩子就是这样,喜怒哀乐,来得快也去得快,心上无事,轻松自在。 “你要去哪?”小枝问道。 “到处都打起来了,我这个魔界少主,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你要去战场?”小枝心里一紧。 陆七看着小枝被柴火映得通红的脸,目光深沉,“你明日下山之后,来日再见,我们可就是敌人了。” 小枝微愣,随即咬了一大口野菜饼,鼓着嘴巴,道:“好,你看到我可得绕道走,我很厉害的,我弟弟说我的修为灵力比上界很多仙君都强,日后若是让我看到你,我,我……咳咳咳……” 陆七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是啊,你很厉害,日后看到你,我定会躲得远远的。” 小枝被野菜饼哽得差点翻白眼,眼眶都涨红了,不停地拍着胸口,只觉得陆七的话也被堵在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七将锅里的野菜饼翻了个面,去旁边的桌上倒了杯水给她,道:“你要是没想好去哪,不如去找白茴茴,她可一直念着你呢。” “白茴茴?” “她是你的朋友,你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只要你见到她,很快就会和她打成一片的。” 我竟然还有朋友?小枝有些意外,看来十年前,她经历过不少事啊。 陆七想了想,又道:“她这两年都在白华城,对了,花曲柳也在那。” 花曲柳又是谁?好像在哪听过,小枝脑子有点抽。 “上古妖王,小白。”陆七解释道。 小枝一拍脑门,我说怎么如此耳熟,“那我可不去,他们都反对我下山,小白会把我送回去的。” “你总不能四处游荡,外面那么乱。”陆七皱眉。 “我……” “少主,少主可在家?”不等小枝再说,屋外响起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 有人来了。 陆七给小心递了个眼色,道:“去开门。” 小心将手指上的油渍舔干净,屁颠屁颠地跑去打开了后院的木门。 这谁啊,竟然走后门? 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年跌了进来,一把抱住小心,急道:“少主呢?” “什么少主啊?你是谁啊?”小心愣道。 “我在这。”陆七从厨房走出来,放下袖子,拍了拍衣服上的面粉。 少年激动得直抹眼泪,抽噎道:“少主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什么事?” “莫爷爷说:快去通知少主,小枝姑娘来青岚城了。” 陆七:“……” “谁找我?”小枝从陆七身后钻出来,看着院门前陌生的少年,也有些愣。 这少年披散着一头茂密的棕色头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野性的气息,正抱着小心,眼冒精光。 小心傻眼了,不敢动,不敢动! 陆七咳嗽一声,道:“你先放开他。” 少年撇了撇嘴,十分不情愿地放开了小心。 小心一溜烟跑到小枝身后躲起来,带着哭腔道:“小枝姐姐,有狮,狮子。” 可不就是青岚城叶府大门前那头傻狮子。 到手的狐狸跑了,魔狮索性瘫在地上,撒起泼来。 莫爷爷只让他去通知少主,又没说少主在哪,他这一通满天下乱窜,从桃夭山寻到鹿鸣山,甚至连仙魔战场都去转了一圈,可就是找不到少主的踪影。 若不是正好遇到少主的灵鸟,他只怕还在四处乱撞。 等他终于寻到少主,已过去了一个月之久,小枝不仅离开了青岚城,而且,就在他家少主面前。 他太累了,只想吃一只香喷喷的狐狸崽。 不过好像撒泼没用,少主扔过来两块野菜饼,便不管他了。 魔狮在院门口瘫了半个时辰,觉得没意思,终于爬起来,满院子寻找小狐狸。 小狐狸一晚上都瑟瑟发抖地躲在小枝床底下,如今只有小枝姐姐能护着他了,他可不想被那头狮子一口吞了。 可他哪里想得到,夜深人静时,陆七哥哥会翻窗溜进小枝姐姐的房间。 虽然如此一来,那头狮子更不敢闯进来,可他非但没有觉得安心,反而更加害怕了啊。 小心从小被他娘灌输男女情爱之事,是个早熟的孩子。 天啊,他这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啊! 他娘和他说过,人间的话本子里,经常会有采花贼半夜摸进姑娘闺房,干一些不可描述的事,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但绝对不是好事。 陆七哥哥现在就在干坏事,他知道了陆七哥哥的秘密,他还能活吗? 小心躲在床底下,一晚上心惊胆颤,好几次险些哭出声来。 他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分别 今日终于出了太阳,小枝推开房门的时候,险些晃了眼。 那院中石凳上坐着的,是什么绝色美人? 能将一身寡淡白衣穿出如此妖冶魅惑气质来的人,小枝还是头一次见到。 绝色美人听到动静,抬起他那对可以拿来当扇子用的眼睫,黑如点漆的眼珠子看向小枝,他的眼中彷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移不开眼。 他冲小枝眨了眨眼,小枝只觉浑身一哆嗦,娘呀,妖孽啊! 陆七从厨房端了两碗粥出来,看了一眼小枝,道:“过来吃早饭。” 不是,这人是谁啊? “哎,十年不见,小丫头果然将我忘了。”妖孽叹息一声,将面前一碗白粥端起来喝了一口,好像那是一碗可消千愁的烈酒。 小枝紧几步追上陆七,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问道:“他是谁?” “上古妖王花曲柳。”陆七回头冲她挑了挑眉,道,“来抓你回家了。” 小枝陡然顿步,又问:“你可能拦得住他?” “恐怕不能。” 花曲柳身子后仰,瞄向陆七身后的小枝,笑道:“小丫头嘀咕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他笑起来简直要将人的魂勾了去,小枝缩着脖子挪到了他的面前。 花曲柳坐在石凳上,拎起小枝的衣袖,上下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头,道:“还好,没缺胳膊少腿。” 敢情缺没缺胳膊,少不少腿,您需这样拎着才能看得出来? 陆七将粥放在石桌上,睨了一眼花曲柳,道:“你别怪他,他十年前伤了眼睛,可能还没恢复好。” 花曲柳拊掌笑道:“可不是没恢复好,来,小枝儿再过来些,让我仔细瞧瞧。” 说完作势要去拉小枝的手,被陆七一筷子拍开,他将小枝拉到石凳上坐下,道:“别理他,先吃早饭。” 石桌上还摆着一碟馒头,和一碟花生米,陆七拿了个馒头给小枝。 小枝愣愣地看着花曲柳,问道:“你真的是小白?” “不像吗?”花曲柳甩了甩衣袖,挑眉道。 废话,一只小白狐,和一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能像吗? 小枝老实地点了点头,以前抱在怀里的那一小团,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她还有些不能适应,就和当初突然见到芋头从一只鸡变成人一样,她是懵的。 你养了三千年的宠物,突然有一天化出人形,让你喊他大爷,你品品,这是什么滋味? “你,不会抓我回山吧?”小枝小心翼翼地问道。 花曲柳咬了一口馒头,这陆七的厨艺是越来越好了,说起来,还是他家茴茴教得好啊。 “你想回去吗?”花曲柳不答反问。 你看我是想回去的样子吗?小枝心里嘀咕一句,道:“我可以不回去吗?” “那你快点吃,吃完我们赶紧走,你师父已经到江塘城了,要不是我施了点小术法困住他,只怕他现在已经站在你面前了。” 小枝一口馒头哽在喉咙里,什么?师父也来了! 陆七瞪了花曲柳一眼,你就不能等她吃完再说,花曲柳冲他眨了眨眼,一副欠揍的模样。 陆七不再理他,放下筷子,抬手给小枝拍背顺气,道:“慢点吃。” 小枝好不容易才将馒头咽下去,来不及喝口粥,哑着嗓子道:“师父他怎么也来了?” 小白来抓她回山,她还能撒撒娇,耍个赖皮,可若是师父来了,她就只能乖乖任他拎回去了。 花曲柳摸了摸她的脑袋,如同以前她摸小白狐一般,宠溺道:“别怕,你若是不想回去,我带你走就是。” “你为什么要帮我?”小枝皱眉问道,你们难道不是一伙的? “你可知道你师父来找你所为何事?” 小枝摇头,她从醒来就没见过师父,便是十年前她下山寻师,也不知寻到没有,反正她是一点印象也无,又怎会知道师父来找她所为何事。 花曲柳将碗里最后一点粥喝下,抹了抹嘴,瞥了一眼陆七,道:“他替你定了一门亲事。” 什么? 陆七和小枝齐齐看向他。 “你若不想嫁,我现在就带你走。”花曲柳道。 “是谁?”陆七问道。 “青荇仙君。” 呃……命中注定! 陆七沉默片刻,问道:“你既知她和青荇仙君之间有红绳牵扯,为何还要带她走?” 花曲柳手肘撑在石桌上,下巴懒懒抵着手背,身子前倾,盯着陆七的眼睛,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再……” “都过去了,如今我已放下。”陆七打断他,别开眼,看着满院子乱窜的魔狮,他还在寻那只小狐狸。 “你确定?”花曲柳看着陆七,满脸写着不相信。 陆七冷声道:“你明知这事,我没有别的选择,又何必再来取笑我。” “好好好,你能放下是好事,这事就算翻篇了。”花曲柳坐直身子,看向小枝,问道:“可想好了?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师父走?” “你不希望我嫁给青荇仙君吗?”小枝问道。 “你总是要嫁人的,那青荇仙君也不差,只是你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还没好好看看人间风物,就嫁去那云深雾重的仙山,岂不憋得慌?” 小枝点头如捣蒜,知我者,小白也。 陆七啧了一声,道:“如今这人间,有什么好看的,打打杀杀吗?” 花曲柳点了点陆七,笑叹道:“你啊,就这么希望小枝早点嫁出去?到时候你可别哭哟。” “我……”陆七瞪了一眼老狐狸,一时语塞。 花曲柳站起身,对小枝道:“好了,该走了,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快点去收拾。” 小枝答应一声,快速将碗里的粥喝光,一溜小跑去房间拿竹篓。 她没什么好收拾的,背上竹篓就能走。 陆七看着她的背影,对花曲柳道:“保护好她。” “你放心,三千年前我就答应了她父君,要护她周全。” “父君?”陆七拧眉看向花曲柳。 “这事以后再与你说,夏云泽就快破解我的阵法了,我们得走了。” 花曲柳的衣袍晃动,从里面钻出一个小萝卜头,抱着他的双腿,眼泪汪汪地仰着头,抽泣道:“妖王大人,您带上我吧,求您了。” 花曲柳低头扫了他一眼,笑道:“你修为太低,还是留在这山上比较安全,乖,放开叔叔。” 这山上哪里安全了?小心瞄到廊檐下正盯着他流口水的大狮子,眼泪又出来了。 艳阳高照,山风阵阵,小枝被花曲柳的灵力拢着,御风而去。 魔狮追着小狐狸玩闹,不一会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陆七怔怔站在院子里,小枝回头看去,只觉那院子空空,而他清冷落寞,彷佛一只无枝可依的雀鸟。 “其实我想问你的是,你是不是去过青岚城的琴湖?” 小枝突然喊道,她似乎看到陆七笑了,可他说了什么?她却没听见。 风太大,将他的声音吹散了,却没吹干他脸上的泪痕。 那晚在琴湖,满天烟火映在湖面,炫目的光影里,他许愿:唯愿与小枝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可惜,山高水长,天涯路远,他与她,终究是分离了。 一枝相思煨红豆 老幺 第一百八十六章 十里春风 自从楼主苏栎终日流连十里春风,这崇月楼就日渐没落了,虽有五大长老硬撑着,可终究没有可以主事的人。 每每楼中议事,苏栎总是歪在八仙椅中,双眼浮肿,眼神飘忽,嘴角隐隐噙着一丝意犹未尽的笑意,心不在焉地蹦出四个字:“都可,都可。” “楼主,望月台上的白玉石,实在是补不齐全,要不就用青玉石将就将就,总不能一直耗在那里。” 苏栎搓着手,“都可,都可。” “楼主,仙魔两界打得不可开交,妖界、鬼界也加入其中,人族终难独善其身。天下四大门派各为其主,我们崇月楼定是要拼死拥护妖界的,眼下还需早做筹谋,真到打起来的时候,万不可被当作众矢之的,任人鱼肉啊。” 苏栎大手一挥,“都可,都可。” “楼主,城北的妓院是不是该整顿整顿了?” 苏栎换个舒服的姿势歪着,“都可,都可,等等……你说什么?” 苏栎屁股从八仙椅上弹起来,皱眉道:“不可,绝对不可,人家妓院开得好好的,你整顿它作甚?” 几位长老无奈摇头,看来崇月楼确实要重新选一位楼主了,可惜近几年,底下用心修炼的弟子越来越少,可堪大用的实在找不出几个来。 城北的十里春风,这几年被崇月楼罩着,虽然白华城中怨声载道,可到底没人敢上门寻衅,毕竟哀怨的都是些后宅女子,谁也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说起这十里春风,还与十年前失踪的雪宝妖王有关,这座妓院中的女子,皆是当初崇月楼送到千叶山,孝敬他老人家的那些姑娘。 自从雪宝妖王在千叶山的老窝被陆七给捣了,这些女子虽逃出生天,可却无一技之长,吃饭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于是她们几个一合计,决定在白华城开一家妓院,重操旧业,自给自足。 臭男人的银子最好骗,没几日,便有一位腰缠万贯的老爷给她们在城北买了一座宅子,供她们安身立业。 十里春风,十个从千叶山下来的姑娘,为了报答这位老爷,愣是将他伺候得欲罢不能、欲仙欲死,最后两脚一蹬,一命呜呼了。 说来也怪,每一个从十里春风出来的男人,无不是一副被女鬼吸了精气、精神萎靡的模样。 可饶是如此,他们仍日日流连温柔乡,夜夜醉卧美人膝,像是中了毒,上了瘾。 崇月楼不是没派人去查探过,可最后都被美人们睡服了,包括他们的楼主苏栎。 苏栎告诫崇月楼众弟子:“十里春风乃是雪宝妖王留给白华城的宝贝,那些姑娘,可都是伺候过妖王的,若是有人敢寻她们的麻烦,便是和我们崇月楼过不去。” 若是被苏栎知道,这些姑娘,雪宝妖王一个都没碰,她们在千叶山伺候的,豺狼虎豹有,蛇鼠虫蚁亦有,不知作何感想。 两年前,白长老的女儿白茴茴回到白华城,花曲柳曾在召妖大赛上露过真容,不耐烦应付这些凡夫俗子,索性又变回小狐狸的样子,被白茴茴揣在怀里。 白茴茴这次回来,不仅容貌与十年前无异,身上甚至隐隐透露出一股强大的妖息。 崇月楼以妖为尊,见白茴茴今非昔比,几位长老有意推她为新任楼主。 白茴茴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努力修炼,一来是为了与张蓉儿斗气,二来是为了自保。 张蓉儿已然是废了,听说她前些年嫁进了白华城一户普通人家,生了三个孩子。 自保?呵,如今白茴茴在妖界横着走都没问题,说自保那就是自谦了。 她对崇月楼楼主的位置没兴趣,从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她怀里搂着上古妖王,能对一个小小崇月楼有兴趣? 而且,小白说了,现在的崇月楼就是一个烂摊子,谁摊上谁倒霉。 除了她爹白溪荪之外的四位长老,几次热脸贴了冷屁股之后,渐渐也就不再逼迫她了,他们也不敢来硬的,毕竟她是上古妖王罩着的人。 他们退而求其次,将白溪荪推上了楼主之位。 十年前,白茴茴与上古妖王签订契约,他们都是亲眼所见的,别说白华城,便是整个天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召出上古妖王的召妖师。 虽然推不动她,但将她爹推上位,日后这崇月楼遇到危险,她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咳,不好意思,她白茴茴还真就袖手旁观了。 两年来,白茴茴每日窝在她的小院里,不是研究厨艺,就是撸狐狸。对了,她还经常躺在她娘的怀里,听她说经典爱情语录。 她爹也时不时来小院转悠,只是每次瞄到那只白狐,他都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但女儿难得回来,他不看着,总担心她又突然跑没影。 好在白茴茴这次还算老实,在白华城,一住就是两年,虽然仙魔大战波及到了各界,但这一家人,和乐融融,倒比从前还要温馨。 只是这次青岚城出事,白溪荪也知道,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这两年,他身为崇月楼的新任楼主,虽然没多大建树,却也为楼中物色了不少好苗子,假以时日,崇月楼定能有一番新气象。 奈何时局不等人啊。 白茴茴看似袖手旁观,却也给了他不少建议。 譬如十里春风的事,她说那些女子背后定藏着什么阴谋,往小了说是要掏空白华城男子的肾,吸干他们的精气,往大了说是要毁了崇月楼。 甚至说不定,她们和那雪宝妖王还有联系,雪宝妖王十年前抓了景昭魔君的夫人,意在引发妖魔间的纷争。 可惜他没料到,景昭魔君和他的儿子,都长着一副恋爱脑,一个抱着面镜子满人间追着太阳跑,一个放把火烧了月老庙,然后将这个烂摊子扔给旁人,自己跑到山旮旯里躲着疗情伤去了。 虽然仙魔两界因这把火打起来了,可是妖界却始终没蹦出个屁来。 他一番筹谋付流水,只怕不会甘心,这十年,指不定躲在哪里暗戳戳地准备搞事情。 这些话,当然都是小白说给她听的,白茴茴自己哪能想到这么多。 她只知道叶蓁蓁至今还没从那面镜子中出来,景昭魔君愁得长了两根白头发。 若是雪宝妖王在背后搞事情,那可不是崇月楼能对付的。所以白茴茴建议他爹,暂且不要去管十里春风的事。 既然那些好色之徒给自己的风流找理由,说这是雪宝妖王送给他们的礼物,那便让他们好好去享受吧。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白华城这两年,前赴后继死在十里春风的男人,实在是不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好友相聚 白茴茴正掐着时间,将最后一个菜出锅装盘,厨房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挥着大铁勺转了个身,待看清厨房门边站着的姑娘,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小枝。”白茴茴扔了大铁勺,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不知所措的小枝。 想必这就是白茴茴了,可小枝忘了过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拥抱,她有些愣。 花曲柳站在旁边,揉了揉白茴茴的脑袋,笑道:“好啦,人给你带回来了,晚饭吃什么,我都有点饿了。” 白茴茴拍掉花曲柳的手,瞪了他一眼。 花曲柳摸了摸鼻子,讪讪道:“给我留点面子嘛。” 白茴茴不再理他,抹了把眼泪,将小枝转了个圈,仔细看了一遍,眼眶还红着,却笑了起来,道:“还好,没缺胳膊少腿。” 小枝:“……” 厨房的木桌上摆满了八珍玉食,香味四溢。桌上置了两副碗筷,看来没想到会来客人。 白茴茴拉着小枝坐到桌前,给她舀了一碗鸡汤,道:“你尝尝,都是你爱吃的菜。” 咦?既然做的都是她爱吃的菜,为何不给她准备碗筷? 花曲柳正要坐下,被白茴茴一脚踢开了凳子,“去将灶台上那盘辣子鸡丁端过来。” 小枝看了一眼委屈巴巴的小白,似乎明白了什么。 小枝在白茴茴热切的目光中,喝了一口鲜香的鸡汤后,瞬间睁大了眼睛,娘呀,这是什么人间美味? “好喝吗?”白茴茴问。 小枝疯狂点头。 “和陆七做的菜比起来如何?”白茴茴托腮盯着小枝,眼里藏着几分怜惜。 小枝又喝了一口汤,问道:“陆七的厨艺是和你学的吗?” “聪明,他还算有点悟性,比白棠叔叔好多了。”白茴茴笑道。 难怪,她总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原来大师傅在这搁着呢。 花曲柳将一盘辣子鸡丁放到桌上,也笑道:“白棠做的饼,就连千屈都不吃。” 没人理他。 小枝吃人嘴短,已然倒向了白茴茴的阵营。 “他一个魔界少主,为什么要学做菜?”小枝问道。 白茴茴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有人爱吃。” 小枝将脸埋进碗里,不再言语,不必追根究底,她也明白陆七学做菜是为了谁。 唉,这么好的男人,她怎么就没喜欢上他呢? “好了,不提他了,来,尝尝这道辣子鸡丁,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着这道菜,吃了五六碗白米饭呢。” 一盘红红火火的辣子鸡丁,光看着、闻着,就很上头啊。 小枝才尝了一筷子,便辣出眼泪鼻涕一大把,花曲柳看得直摇头。 不过小枝眼里已经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她拎着袖子撸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红肿着嘴巴,一边哧溜哧溜吸着气,一边由衷赞道:“好吃!” 白茴茴看她这副模样,眼眶又红了,还是当年那个姑娘,一点也没变。 这一顿,小枝又吃了五六碗米饭,饱嗝打得震天响,喉咙里直冒烟。 看来,她的食量不减当年哪! 月朗星稀,蟋蟀在房外的草丛里扯着嗓子叫,小枝躺在又香又软的被褥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藕荷色绸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难道是吃撑了? “小枝,十年前的事,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白茴茴也没睡,她躺在床里侧,忍不住问道。 “嗯。”小枝看着床前地上的皎皎月光,轻声道:“你能和我说说吗?” 白茴茴奇道:“你没问过陆七?” “问过了,但我总觉得他在骗我。”小枝翻了个身,将那白月光抛到脑后,似乎有些烦闷。 小蓬说她是因当年上古七星禁咒解除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才会沉睡十年。 可陆七说是因他在她身上种了红豆蛊,但她与青荇仙君之间的红绳非仙魂消陨不能解,这蛊变成了毒,导致她昏睡不醒。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若是小蓬说的是假的,可她确实一觉醒来由山野小丫头变成了仙子。 若陆七骗她,那她手心这粒红豆是怎么回事?那她每每想到他便会心疾发作又是怎么回事? “过去的事就别管它了,我娘说过,人不能活在过去,不管是好的坏的,若是陷在过去不能自拔,未来的路,你也走不好的。小枝,你能忘了过去,或许也是一种福气。”白茴茴翻身看向小枝,月光明亮,她能看到小枝微蹙的眉头。 “我怎么会和青荇仙君牵了红绳,你知道吗?” 一提这个,白茴茴就来气,“还不是月老干的好事。” “那你能说说我和青荇仙君之间的事吗?”来日相见,她总不能对他一无所知吧。 呃……白茴茴也蹙起眉头,这不是难为她吗?小枝和青荇仙君哪有什么事?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十年前,你在通天阁召仙,召的便是青荇仙君,当时整个通天阁都震动了,掌门和两位长老都抢着要收你为徒。可惜后来通天阁被一场大火烧毁……”说到那场大火,白茴茴心里难免会愧疚,若不是她和小白将郁兰夫人从禁地救出,通天阁也不会被郁兰夫人一把琉云火烧光了。 “那次变故中,你救了青荇仙君。”关于小枝和青荇仙君的事,白茴茴实在没啥可说的,她也不擅长编故事。 十年前,我就这么厉害了吗?小枝震惊。 “因为我救了他,所以他才喜欢上我的吗?”他这是为了报恩? 白茴茴道:“差不多吧。” 小枝正要再问,突见白茴茴从床上一跃而起,拎起床脚一团白球,三两下爬下了床,四五步走到窗边,将白球扔出了窗外,吼道:“花曲柳,我不是说过了吗?这几日都不许进我的房间。” 说完“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月光被关在了窗外,房内瞬间暗了下来,只能看见朦胧的黑影。 “要,要不我去睡客房?”小枝小心翼翼地道。 黑影翻上了床,余怒未消,道:“别管他,我这几日正烦他呢,我们都十年没见了,可要好好说说话。” “你们吵架了?” “哼,他可是上古妖王,我哪敢和他吵架啊?” 我看你挺敢的,小枝心里嘀咕一句,只听白茴茴又道:“他最近可不得了呢,十里春风哪个姑娘不夸他,香囊香帕可劲儿往他怀里塞。你是没看见当时他笑的那骚样,想想我就来气。” “十里春风是什么?” “妓院。”白茴茴嘴都要气歪了。 小枝紧紧扒着床沿,她感觉这床快要被白茴茴身上的怒气震塌了。 不过,小白竟然逛妓院?确实挺欠揍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你听我解释 小枝算是弄明白了,小白哪是要带她去见识人间风物,分明是将她带来讨好白茴茴的。 可惜小白这次确实错得狠了,白茴茴铁了心不理他。 说起来,这事都怪白溪荪。 那日他跑来白茴茴的小院,说城北的十里春风又出人命了。 十里春风出人命是常事,但这次,死的却不是人,而是魔。 这事就复杂了,看来十里春风背后的人终于按耐不住,开始有所动作了。 前有苏栎的教训,白溪荪也不敢派人去调查,只能先来问问白茴茴的意见。 白茴茴能有什么意见,总不能她去调查吧? 这时花曲柳冒了出来,这两年,他时不时冒出来,白溪荪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他来此,也没指望白茴茴能帮上忙,他来找的,本就是这位上古妖王。 他的女儿,他还不了解吗?从小就爱钻在厨房里捣鼓吃的,没有大志向,也从不关心天下事。 当初若不是为了压压张蓉儿的气焰,她也不会离家出走,为救郁兰夫人窝在通天阁后厨四年。 郁兰夫人的契约已经能让她在崇月楼横着走了,没想到她的狗屎运还不止这些,竟捡了这么个大宝贝回来。 有上古妖王镇宅,白溪荪每次来这座小院,都忍不住双腿打颤,满脸肥肉一抖一抖的,彷佛能甩掉几斤油似的。 而每次花曲柳现身,他都要跪伏在地,磕满三个响头再爬起来。 为这事,花曲柳说过好几次不必如此,奈何白溪荪控制不住自己啊,不拜一拜,他腿软哪。 花曲柳在白华城两年,从没去过城北妓院,那些人不人,妖不妖的玩意,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但这次牵扯到魔界,他不得不亲自去十里春风走一趟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花曲柳掩了妖息,隐了身,在一个花月两相和的夜晚,潜入了十里春风那个狐狸洞。 没想到他这一去,到了后半夜都没回来,白茴茴哪里睡得着。 她不怕他受伤,这天下能伤上古妖王的估计也没几个,她怕他扛不住诱惑啊! 只要是男人,有几个能扛得住十里春风的诱惑?他上古妖王,难道就不是男人了? 被褥都快被她翻来覆去扯破了,她又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终于在鸡啼三声的时候,白茴茴去厨房拎了一把菜刀,风风火火往城北杀过去了。 天蒙蒙亮,赶早干活的人已经出现在了街头巷尾,但店铺都还关着门,城中几座妓院也都闭门谢客,渐渐息了莺歌燕语。 唯有城北十里春风,依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这座妓院这些年来发展得颇具规模,千叶山下来的十位姑娘身价大涨不说,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们还不伺候,彷佛不是男人来这里挑她们,而是她们在挑男人。 为与美人春宵一度,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抛妻弃子,倾家荡产,最后甚至搭上自己一条命。 大生意要做,小生意也不能丢弃。她们这些年培养了不少新人,个个都是上得了台面的绝色美人,千娇百媚,妖娆多姿,举手投足间尽是万种风情,生生将那些臭男人的魂儿勾了去。 简直要垄断了白华城的青楼生意。 白茴茴满身煞气凛凛,自是没人敢拦着,也无需拦,还从来没人敢在十里春风闹事。 一路踹门而去,惹得惊叫怒骂连连,没多大会,身后便跟着一大群衣衫不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嫖客,白茴茴这悍妇的气势一下子拔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终于在一间装饰华丽精美,熏香浓郁得能呛死人的房间内,白茴茴见到了花曲柳。 好家伙,白茴茴她身后的嫖客们无不露出艳羡的目光,只见十里春风十大头牌美人,齐聚在这房中,围着一个长得比她们还要妖艳的男子,眼含脉脉秋波,眉荡盈盈笑意。 这画面,实在是太养眼了! 这画面,实在是太刺眼了! “花,曲,柳!”白茴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一把切肉剔骨的精钢菜刀,“嗖”地一声朝着花曲柳的眉心直直飞去。 从白茴茴踹开房门那一刻,花曲柳脸上颠倒众生的笑意就僵住了,眼看这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就要将他的脑袋当成西瓜剖了,他才偏头堪堪躲过。 众美人娇呼一片,三分害怕七分造作,各位看官的心肝都忍不住颤了颤,恨不得溺死在这脂粉堆里,再也不要往生。 花曲柳怀里堆着一捧香囊香帕,旁边还有个美人正拿着针线,往一条香帕上绣花名。 即便场面如此混乱,即便菜刀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依然稳坐如钟,挑着兰花指,将绣线打了个死结,银牙一咬,这条独一无二的香帕才算是绣好了。 她将绣好的香帕举到花曲柳面前,正好挡住了花曲柳的视线,“花公子,您瞧,奴家这两个字绣得……” 花曲柳一把推开凑到他眼前的香帕,顺带着那姑娘,也被他推倒在地。 “哎……哟……”姑娘水一般的身子扭坐在地上,这一声“哎哟”似唱似吟,白茴茴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她身后各位爷,尽皆捂着心口,直呼“要死了”。 坐在地上的姑娘抬起涟涟泪眼,玉手捏着香帕,香帕点着眼角,眼角含着春情,对花曲柳娇嗔道:“花公子,您弄疼奴家啦……” 花曲柳:“……” 白茴茴:“……” 花曲柳坐在娇花嫩柳间,对白茴茴道:“茴茴,你听我解释。” “好,你解释。” 花曲柳顿住,脸上堆起愁云惨雾,叹道:“这事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 白茴茴随手抓过身后一个油头粉面的浪荡汉子,像刚才扔菜刀一般,朝花曲柳狠命砸去,怒道:“去你娘的。” 这玩意可不是偏下头就能躲过去的,姑娘们花容失色,四下逃窜,花曲柳在一片惊叫娇喘声中,闪身冲到了白茴茴身前,香囊香帕掉了一地,掠起一阵香风,他道:“茴茴,你听我解释。” “好,你解释。” 花曲柳:“我……” 白茴茴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花曲柳:“我……” 白茴茴反手又是一巴掌,“滚。” 说完她觉得不对,这里是十里春风,该滚的是她。 用力推开花曲柳,白茴茴头也不回地挤进看热闹的嫖客中,满眼都是淫靡肉欲,满鼻子都是脂浓粉腻。 白茴茴怒吼道:“都滚开。” 眨眼的功夫,她面前就让开了一条宽阔的大道,直通十里春风大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真的只是聊天 “所以,那晚你在十里春风到底干了些什么?”小院的葡萄架下,小枝躺在摇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蹙眉问花曲柳。 花曲柳躺在另一把摇椅里,仰头数着缀在绿叶间玛瑙似的葡萄,叹道:“我说聊天你信吗?” “既然只是聊天,你为何说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试问,若是陆七说他在十里春风和一群美女聊天到破晓,你信是不信?” “不信。”小枝毫不犹豫地道,刚说完,她觉出不对劲来,问道:“这和陆七有什么关系?” “我就打个比方。” “你没事拿他打比方干嘛?” “不可以吗?” “不可以。”小枝翻了个身,懒得理他。 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白华城最高的建筑:望月台。 整个楼身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十年前被毁掉的红绳铃铛又系了上去,密密麻麻,看得人眼睛疼。 小枝索性闭上眼睛,继续听花曲柳诉苦。 那晚,花曲柳隐身进了十里春风,四下里查探一番,并没发现什么异样,除了芙蓉暖帐后面,他几乎将整个狐狸洞都翻了一遍。 而芙蓉暖帐后,无非就是一些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哼哼唧唧,自是没什么好查的。 那十个从千叶山下来的姑娘身上确实有妖气,可这妖气不纯,除了助她们永葆青春,并无其它用处。 吸食凡人精气尚可,但凭她们的能耐,想要夺取魔息绝对不可能。 可那只魔,确实是被夺了魔息而亡,到底是何人所为?那人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没收获,花曲柳也就不打算多做耽搁,可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兜面碰到两位姑娘磕着瓜子往这边走来。 “呵,这女人啊,你越是哄着她,顺着她,她越是看不上你。”红衣女子扭着腰肢,嗤笑道。 “可不是,你瞧那刘公子,将家里那位哄到了天上,最后还不是来咱这,享受着被女人哄的滋味。”绿衣女子扫了扫掉到胸前的瓜子壳,那瓜子壳正好被扫到花曲柳的衣襟上。 花曲柳脚步顿住,她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茴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脾气火爆,看他哪哪不顺眼,莫不是他将她哄到天上去了,她看不上他了? 花曲柳脑袋“嗡”的一声,什么魔界妖界的事且先放放,待他来问问清楚。 花曲柳先出了十里春风的大门,然后去了隐身术,又掉头进了狐狸洞。 他这种祸国妖孽现身,自然是要引来无数目光的,都不用他开口,十里春风十大头牌,眼风才扫到他身上,人已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有两个甚至是听到楼下的吸气声,刚从床上爬下来的。 花曲柳被众星捧月般推进了一间极其奢华的房间,十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排排站,等着他挑选佳人,共度春宵。 这等人物,倒贴她们也愿意啊。 更别说这位公子看上去非富即贵,绝非普通人。 花曲柳一溜儿扫过去,道:“我今日来此,是有话要问各位姑娘。” 姑娘们互递了眼色,又蜂飞蝶舞地扑到他身边,将他团团围住,或站或坐,或倚或蹲,一个个媚眼儿飞得跟眼里进了沙子似的。 花曲柳只当没看见,从袖中掏出满满一叠银票,咳嗽一声,问道:“这女子,当真哄不得吗?” 姑娘们掩嘴娇笑,嗔道:“原来公子已经名花有主,那来我们十里春风啊,可算是来对了地方。” “这男女相处之道,还有谁比我们姐妹更懂的?” “哄,自然是要哄的,只是什么时候哄,什么时候晾着,这就是一门学问了。” “哦?说来听听。”花曲柳越听越疑惑。 “公子且听奴家细细道来。” 这你一言我一语,哄不哄的问题讨论完,还有怎么讨女孩子欢心的问题,还有女孩子说不要是不是真的不要的问题…… 总之花曲柳被众位阅男无数的姑娘们围着,叽叽喳喳吵了一晚上,真的只是聊天,他连人家的手都没摸一下。 虽然后来聊着聊着,姑娘们开始往他怀里塞香囊丢香帕,甚至有姑娘装困寻机往他怀里躺。香囊还蛮精致的,他就没扔,姑娘倒是被他往地上扔了好几次。 “这女孩子啊,若是喜欢一个人,那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人,看云是他,看花是他,吃个饭心里想的也是他。” 花曲柳蹙眉,回头得问问茴茴,她看云看花,看到的是什么?吃饭的时候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可若是不喜欢那个人,他说话是错,微笑是错,一举一动都是错,便是他什么也不做,杵在那里都是错。” 花曲柳又蹙眉,茴茴前天骂他话多,跟个苍蝇似的总在她耳边嗡嗡嗡,烦人得很;昨天又说他笑起来太妖孽,跟个狐狸精似的,总是勾得她没法安心做事;便是今日早上,他起床后,站在院中闲看云卷云舒,也被她一脚踹过来,说他跟个鬼似的,不知道站远点。 天哪!喜欢的他还没确定,这不喜欢的,却是桩桩件件都符合啊! 有位姑娘为了得他另眼相看,道:“在白华城,姑娘家要是喜欢一个男子,会在帕子上绣自己的小名,将其送给心上人,不知花公子喜欢的那位姑娘,可曾送过你绣了自己名字的帕子?” 花曲柳从未见过白茴茴拿绣花针的模样,他认识她这么多年,对她印象最深的,便是她挥着大铁勺,在厨房里指点江山。 “喏,就像这样,奴家给花公子绣一个看看。”这位姑娘不知从哪掏出针线,端坐在圆凳上,开始像个贤惠的小媳妇一般穿针引线,白嫩的手指在一方香帕上翻飞,煞是好看。 花曲柳觉得有趣,笑道:“这绣花确实比做饭瞧着好看。” 姑娘们被他这句话逗得咯咯笑,“花公子真爱开玩笑,那做饭乃是厨娘老婆子干的事,怎好拿来与美娇娥窗前绣花作比,这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花曲柳说者无意,可门外的白茴茴听者有心啊! 花,曲,柳! 你完了! 小枝听完花曲柳这一番哭诉,觉得自己不同情他是对的,他怎么就这么憨呢? 竟然跑去和一群青楼女子探讨男女相处之道,而且相谈甚欢,忘了时辰。 莫不是当了三千年狐狸,脑子锈住了。 等等,小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从摇椅上直起身来,盯着仰天长叹的花曲柳一番打量,心道:既然小白脑子不好使,要不要趁机…… 第一百九十章 醉酒问话 白茴茴今日随她爹娘去参加纪长老孙子的满月宴,她本是不想去的,一来纪长老再三盛情邀请,她一个晚辈,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二来,她确实不想看到花曲柳那张脸在眼前晃悠。 听说要吃过晚饭才会回来,小枝和花曲柳在葡萄架下躺了一下午,身子骨都躺软了。 她将花曲柳从摇椅上拽起来,道:“你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吗?” “什么?”花曲柳去参加纪长老孙子的满月宴,她本是不想去的,一来纪长老再三盛情邀请,她一个晚辈,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二来,她确实不想看到花曲柳那张脸在眼前晃悠。 听说要吃过晚饭才会回来,小枝和花曲柳在葡萄架下躺了一下午,身子骨都躺软了。 她将花曲柳从摇椅上拽起来,道:“你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吗?” “什么?”花曲柳蔫头耷脑的,软趴趴地随小枝摇来晃去。 “你需要酒,人间最烈的酒,人族不是常说吗,一醉解千愁。”小枝像个知心好友一般说道。 花曲柳蹙眉,摇头道:“酒?我不爱喝酒。” 小枝心里暗喜,不爱喝就好,嘴上却挑衅道:“哪个男人不爱喝酒?我看你根本就是没酒量,一杯倒。” “哼,我堂堂上古妖王会一杯倒?去,去给我将这人间最烈的酒找来,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千杯不醉。” 得,狐狸掉进陷阱了。小枝赶紧跑到厨房里,将白茴茴珍藏的好酒都给搬了出来,甭管是什么酒,只要能醉人就行,她今日,就是要将花曲柳给灌醉。 不愧是回龙山出来的,这花曲柳和小枝一个德行,明明一杯就倒,偏要吹牛千杯不醉。 天色向晚时,葡萄架下吹起了清凉的风。 花曲柳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抱着酒坛子抹眼泪,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一般。 差不多了,小枝戳了戳花曲柳,问道:“你喜欢茴茴吗?” 花曲柳打了个酒嗝,傻笑道:“喜欢。” “那茴茴喜欢你吗?” 花曲柳一巴掌拍在小枝脑袋上,一滴眼泪随着他的动作滚下来,委屈地问道:“你说,茴茴喜不喜欢我?” 小枝揉着脑袋,咬了咬牙,又问道:“那小枝喜欢陆七吗?” 花曲柳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抱着酒坛子哭了起来,“小枝,小枝喜欢陆七,我们都知道,可我们不能说,谁说谁变大王八。” 小枝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几日的猜测也有了答案,陆七果然骗了他。 她就说那个话还没说两句就红眼睛的爱哭鬼,肯定没对她说真话。 她心里的痛意袭来,可她又觉得松了口气,竟隐隐有些欢喜。 “那小枝喜不喜欢青荇仙君?” “青荇仙君?哦,幽檀山那位是吧,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年月老那厮误牵了红绳,害得小枝和青荇仙君被红绳反噬,痛苦不堪。小枝若是喜欢青荇仙君,又怎么会受那噬心之痛。”花曲柳揪着胸前的衣襟,仿佛痛的是他。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夏云泽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枚苦心果,让小枝在上古七星禁咒解除当晚服了下去,她心有不甘,不愿忘了陆七,最终心力交瘁,昏睡不醒。小枝,小枝多可怜啊,嗝……她和陆七,就和她父君娘亲当年一样可怜。”花曲柳的记忆像开了闸,从三千年前滚滚而来。 小枝怔住,父君?娘亲?这对她来说,是十分陌生的两个词。 小时候她曾问过师父,自己的爹娘是谁,师父说她和小蓬都是他在回龙山里捡来的,对她的身世并不知情。 从那以后,她便不再关心这个问题,只当自己是野生的。 原来,她也是有爹娘的吗? “小枝的父,父君娘亲是谁?”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花曲柳眉头皱得极深,仿佛那烈酒在灼他的心、烧他的肝,他摇摇头,痛苦道:“我答应了他,再也不提起这件事,不能让小枝知道,对,他说要小枝以新的身份,过新的生活。” 他说得混乱,小枝心急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更不会告诉小枝。” 花曲柳歪着脑袋,盯着小枝,突然伸出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傻笑道:“哈哈,小枝,你逗我呢,你不就是小枝吗?” 小枝:“……” 您这是真醉了还是装醉呢? 罢了,这个问题先放放,小枝又道:“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了,我问你,噬心之痛是因红绳反噬,与蛊毒没关系的吗?” “蛊毒?什么蛊毒?” “你帮我看看,这个是什么?”小枝将手心打开,伸到花曲柳面前。 花曲柳拉过小枝的手,只看了一眼,就了然,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才道:“这不就是灵元嘛,让我瞧瞧,是谁脑子有病,将自己的灵元送给你?” 花曲柳眯眼瞅了片刻,道:“有魔的气息。” “这灵元不能送人的吗?”小枝蹙眉。 花曲柳看傻子一般看着她,道:“你是哪里来的笨蛋?怎么什么都不懂?怎么什么都要问?灵元送给你,自然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你手中了。来来来,我教你,你只需将这红豆子捏碎,那人不消片刻,就要魂飞魄散,归于混沌了。” 小枝立马拍掉花曲柳往她手心红豆上用力戳的手指,花曲柳睨了她一眼,笑道:“紧张什么,你以为魔界少主的灵元,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捏碎的,这豆子,只有你才捏得碎。” 花曲柳顿了顿,又道:“你若想他死,他一刻也活不了,你若护着他,你在,他在,你亡,他才会亡。” 小枝跌坐在花曲柳身旁的地上,怔怔看着手心的红豆,他,是傻子吗? 怎么能将自己的命交到她手里,不怕她害了他吗? 小枝眼角湿凉,一滴泪落在手心,浸得红豆莹润温热。 “你快看,它发光了。”小枝拉起歪倒在地的花曲柳,惊呼道。 花曲柳醉眼朦胧,盯着小枝手心的红豆,突然哈哈笑道:“哇,小枝你完了。” 小枝脸颊有挂泪痕,皱眉问道:“我怎么就完了?” “不告诉你。”花曲柳抱着酒坛子,摇晃着脑袋,像个调皮的小孩子一般。 小枝只想往他那张妖里妖气的脸上揍一拳。 “我还能恢复十年前那段记忆吗?”小枝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传说苦心果霸道无比,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它不能忘的,比孟婆汤还好使。” 花曲柳抬起袖子,在自己脸上擦了一把,又在小枝脸上胡乱擦了一把,抽噎道:“哭吧,哭吧,今晚就让咱们两个为情所伤的人,好好醉一场,哭一场。” 小枝推开他递过来的酒坛子,“我十年前已经伤过了,以后不会再为情所伤了。” 花曲柳戳了戳她的脸颊,一会哭一会笑,“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既已知情会伤人,为何还要动情呢?我难道是傻子吗?” “你是傻子。”花曲柳答得很干脆,一点也不像喝醉之人。 “我的父君娘亲是谁?” “韶辰不让我告诉你。”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夜探十里春风 漆黑的天幕上描了一抹淡淡的月痕,星光零落。葡萄架下一只白纸灯笼透着橘黄的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院中酒坛子东倒西歪,酒液淌了满地,浸入泥土里,酒香弥漫,只是闻着都觉得要醉了。 小枝躺在摇椅上,她的脸隐在黑暗中,似乎是睡着了。 白茴茴走近她身边,刚到葡萄架下,摇椅上的人动了动,却没起身,轻声道:“小白喝醉了,今晚你照顾他,我睡客房吧。” 白茴茴已经看到旁边摇椅上缩成一团的狐狸,拧眉道:“他这是喝了多少?怎么醉成这样?” 若是平日,嗅到白茴茴的气息,他早就扑到她怀里了,哪怕是这几日白茴茴不理他,他也厚着脸皮往她怀里钻,然后被她扔出老远。 “茴茴,你还怪他吗?” 白茴茴将摇椅上的小白抱在怀里,在它背上揉了揉,叹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可只要一想到他坐在美人堆里笑,我这心里就来气。” “如果他真的和别的姑娘好了,你会怎么办?” 白茴茴愣了愣,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若是花曲柳喜欢上别人,她该怎么办? “我定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找个比他好一百倍的男人嫁了。”白茴茴在小白背上拍了一巴掌,熟睡的狐狸“呜呜”哼了两声。 是了,该是这样的。 见小枝不说话,白茴茴轻声问道:“小枝,你没事吧?” “我没事,不早了,你们先去睡吧,我想再坐会。” “我陪你。” 小枝道:“我真的没事,就是……有点想家了。” “你想回龙山了啊,等过了七夕,我们陪你回去看看,可好?” “七夕?牛郎织女?”小枝听白棠说过这对悲情神仙的故事。 他们之间隔着浩瀚天河,每年七月初七鹊桥相会,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可怜得不得了。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小枝不知情为何物,只觉那搭桥的喜鹊最可怜,脑袋上的毛都被他俩踩秃了。 “七夕晚上,白华城中,灯火如昼,游人如织,热闹极了,这次你正好赶上,一定要好好见识见识。” “好啊。”小枝笑了笑,不再言语。 她今晚有点不对劲,可白茴茴又说不上来她哪里不对劲,见她无意再说,叮嘱她早点休息,便抱着小白回了房。 夜色中的望月台看上去是个巨大的黑影,小枝望着那黑影,只觉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不消片刻,白茴茴又从房中出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蹲在小枝身边,轻声道:“趁小白喝醉了,我想去个地方,你要不要一起?” “什么地方?” “十里春风。” 虽已进入夏季,但十里春风依然春风拂面,令人春心荡漾。 白茴茴和小枝隐身走进这个春花烂漫的狐狸洞,耳边充斥着莺声燕语,目光所到之处,尽是搔首弄姿、妩媚多情的娇俏女子,与偎红倚翠、沉湎酒色的浪荡公子。 白茴茴上次来此,满腔怒火,一心要揪出花曲柳,虽无心它顾,倒也算是见识过这个狐狸洞的骄奢淫逸,此时还算镇定。 小枝却是完全呆住了。 这种场面,她这个山野丫头哪里见过? 便是白华城中,良家女子也断不会踏进这种地方。 白茴茴拉着小枝往里走,皱眉道:“这里看上去奢靡喜乐,你可知道,每年死在这狐狸洞的男人有多少?” 小枝心中一凛,再看这雕梁画栋、红绸飞舞的十里春风,便多了几分诡谲危险的感觉,道:“这种地方还能死人?” “妓子卖笑,凉薄无情,你看那位姑娘,一副恨不得将心肝捧在手里送给那位老爷的模样,可心里指不定怎么嫌弃他呢。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这十里春风真正吸人血的是那十个从千叶山下来的妖女。” “妖女害人,你们崇月楼不管的吗?”小枝疑惑道。 白茴茴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姑娘,姑娘像是没腰一般,“哎呦”一身,软在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怀里。在公子上下其手的调笑中,姑娘也无暇细想刚才是怎么跌倒的。 “管?呵,这十里春风被崇月楼楼主罩着,谁还敢管?”白茴茴嗤笑一声。 “你爹?” “哦,那倒不是,是以前的楼主,苏栎,咦?你等我一下。”白茴茴说着,往不远处一个角落望去。 小枝顺着她的目光,只见两个仆役抬着一个面容枯槁,双目凹陷的老者,往后院匆匆而去。 一个掩鼻蹙眉的红衣女子送走他们,转身舒展了眉目,又是一副倾倒众生的绝美姿容,往珍珠帘子后的三千红尘翩然而去。 “刚才那人,正是苏栎,熬了这么多年,他总算是耗尽精元一命归西了,没想到我们今日还送了他一程。” 温柔乡里英雄冢,想当年那个精神矍铄,震慑四方的崇月楼楼主,如今草席一卷,埋骨乱葬岗,无人问津,多少凄凉。 “你爹当上楼主之后,为何也不管一管?” 白茴茴收回目光,拉着小枝往楼上走去,恨恨道:“这就要问花曲柳了,他说这十里春风不简单,恐与雪鹄妖有关,让我爹不要打草惊蛇,且再看看。我看啊,他是舍不得这一屋子的美人。” “这……” 不等小枝说完,白茴茴又道:“哼,今日我便要瞧瞧这十里春风,到底藏着什么阴谋,这些妖女,是如何将男人的魂儿给勾了去。” 两人穿门而过,进了一间浓香呛鼻的房间。 只见珠帘翻浪,红帐弄影,满屋子充斥着一股子燥人的气息。 两位胆大心细的姑娘,为了不错过任何一点线索,悄悄撩开了芙蓉暖帐…… “他们睡觉不穿衣服?” “什么呀,他们哪里睡觉了,床都要塌了,睡个屁。” “那姑娘好像被压痛了,她看上去似乎很难受。” “嗯,你看她出了满头的汗,嗓子都喊哑了,真是怪可怜的。” “看来这十里春风的姑娘也挺不容易。” 白茴茴虽然每晚和花曲柳挤在一张床上,相拥而眠,但对这男女之事,当真是一窍不通。花曲柳说过,她没完全变成妖身之前,他们不能做一些脸红心跳的事,否则会伤了她。 至于小枝,十足的野猴子,虽然心里隐隐有情愫暗生,可这么狂野的场面,她哪里见识过。这次夜探十里春风,也算是给她普及了一下男女之事。 “他们就一直这样动来动去的,好没意思,我们再去别的房间瞅瞅?” “走。” 第一百九十二章 花落成泥 小枝和白茴茴这一路参观下来,着实长了不少见识。 原来那些男子倾家荡产的跑到十里春风,就是干这事来了啊。 “若是陆七和别的女人干这事,你看着难过吗?” “为什么又提他?” “我就打个比方?” “你没事拿他打比方干嘛?” “不可以吗?” “不可以。”小枝瞪了一眼白茴茴,她脑子里已经开始有画面感了,彷佛眼前颠鸾倒凤的正是陆七和这十里春风的头牌姑娘。 不能只自己不舒服,小枝问道:“若是小白和别的女人干这事,你看着难过吗?” 白茴茴搬了块大石头砸在自己脚上,皱眉想了片刻,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似乎要拍散那些膈应人的画面。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放下了芙蓉帐,她们哪里还有心情看下去。 只是不等她们退出房间,房门突然被从外推开了。 刚才在楼下见到的那位红衣女子走了进来,随手掩上房门,咳嗽一声,道:“先停下,出事了。” 说完甩着帕子往杯盏狼藉的桌边走去,在红木圆凳上坐了,拍了拍裙角的灰尘,等帐内的姑娘披着薄毯走出来,才又道:“查出来了,那日来这光聊天不干活的男人。” “是谁?” “上古妖王。”红衣女子眉目凝肃。 披着松花绿织锦绸毯的姑娘也面露诧异之色,道:“这,能确定吗?” “苏栎说的,十年前召妖大赛,他亲眼见过上古妖王,一看到那人的画像,他就认出来了,应该不会错。” “没想到那老东西倒还有点用。” “已经没用了。” “死了?” 红衣女子嫌弃地皱了皱眉,道:“死了,我可不想再伺候他了。” “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把人家榨干了,穿上衣服不认人了?” “绿柳,现在可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苏栎说,十年前,上古妖王与崇月楼一个叫白茴茴的小丫头签订了契约,这次现身,只怕是崇月楼的主意。”红衣女子脸上有几分薄怒。 这个叫白茴茴的小丫头此时就在这房中,双手抱着胳膊,不急着走了。 “主人既然决定这个时候行动,自然是有把握对付崇月楼的,只是突然冒出来个上古妖王,不知主人知不知道?”绿柳已换了一身艾绿的薄衫,那小腰肢,当真如弱柳扶风,歪歪地靠在窗前的矮塌上。 “那晚,上古妖王只是问姐妹们如何哄女孩子欢心,半字没提妖魔之事,会不会他……” “欢雨啊,不是我说你,就上古妖王那副容貌,需要哄女孩子欢心?只怕排队讨他欢心的能排到九重天上去。”绿柳玩弄着垂到眼前的一缕秀发,想起上古妖王的无上英姿,眼中又晕起一抹春色。 站在床边的白茴茴撇了撇嘴,瞪了绿柳一眼。 小枝则悄悄往帐中瞄了一眼,只见床上的男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凌乱的锦被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经断气了。 “我觉得还是魔界少主更英气一些。”欢雨托腮神往,满脸痴笑。 小枝闻言蓦地回头,诧异地看向欢雨姑娘,这十里春风,竟然也有陆七的倾慕者。 白茴茴凑到她耳边道:“这男人长得好看就是祸水,你且宽心。” “不是,我……” “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事得赶紧禀报主人。”绿柳站起身,将散落的秀发用簪子绾起,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又道:“其它姐妹可知道这件事了?” “差不多都知道了,我已让紫霞传信给主人了。”欢雨也站起身,叹道:“这个七夕之后,白华城也要乱了,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舍不得了吗?你别忘了,当初崇月楼将咱们送到千叶山,任那些畜生凌辱之仇。我可早盼着这一天呢。”绿柳对镜描眉,她的眉又细又长,如柳叶一般,亦像一把锋利的弯刀,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恨意。 “可魔界少主救过我们……” 绿柳将眉笔用力丢到铜镜上,声音尖细刺耳,打断她道:“我们当真被救了么?你别天真了,谁也救不了我们。我们活着,只是为了将这天下人,全都拉进地狱,给我们陪葬。你难道还妄想魔界少主能对你青眼相待,别做梦了,你已身在地狱,谁也赎不了你。” 欢雨怔了怔,随即凄然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你激动什么?我们这些人,如烂泥一般,便是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的,我岂会不知?” 绿柳终于化好了妆容,也收敛了情绪,走到欢雨跟前,握住她的手,问道:“好看吗?” 欢雨看着她精致无暇的脸,点点头,“好看的。” “你看,我们并不是烂泥,我们只是落入烂泥的花,再也飞不上枝头了。等这天下大乱,妖魔混战,让主人擒了那魔界少主,送来给你当小情郎。”绿柳笑道。 欢雨嗔笑道:“瞧你,叫我不要做梦,自己倒说起梦话来了。” 两个娇花一般的姑娘,又怎会没有梦呢?只是噩梦做多了,不敢奢望美梦罢了。 白茴茴偷偷瞥了一眼小枝,只见她紧抿着唇,脸黑如锅底。 那苦心果,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吗?为何她总觉得,小枝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倒不是小枝想起了什么,是她家那只傻狐狸,一杯酒下肚,不仅将十年前的事说了,连三千年前的事也没藏住。 绿柳收了笑意,道:“主人要这天下乱,我们便替他先将白华城的浑水好好搅一搅。至于那上古妖王,不坏我们的事最好,若他真要多管闲事,我们也只能拼命斗一斗了。” 欢雨点点头,脸上神色也严肃起来。 该来的,怎么也躲不掉,就像当初被送上千叶山,她们不是没逃过,不是没求救过,可世情凉薄,没有人愿意帮一帮她们,没有人愿意将她们从烂泥中拉起来。 她们已是满身脏污,便想着让别人也如她们一样,沾一沾这冰冷恶臭的烂泥。 “咳,这十里春风果然不简单,她们到底有什么阴谋,还待细查。今日不早了,小枝,我们先回去吧。”白茴茴拉着小枝,直接从雕刻着并蒂芙蓉的木窗飞身而出。 小枝回眸望去,十里春风,一片灯火辉煌,欢歌笑语。白华城的夜,在这醉生梦死间,不知今夕何夕。 花落成泥,要这十里春风与谁共度? 第一百九十三章 花曲柳生气了 白茴茴和小枝在春风十里听墙角,听到这么重要的事,虽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却也只能对花曲柳老实交代。 花曲柳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按着额角,脸色十分难看。 “我们在大堂看到苏栎被抬走,便尾随欢雨姑娘进了绿柳姑娘的房间,然后就听到了她们说要搅乱白华城的事。我和小枝真的是一听到这件事,就立马赶回来了。”白茴茴和小枝垂手站在太阳底下,脸颊晒得红扑扑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 要问这世上谁最了解白茴茴,绝对是花曲柳无疑,她爹娘恐怕都没这么了解她。 要问这世上谁最了解小枝,花曲柳也能算其中之一。 现在这两姑娘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在骗你”四个大字。 “小白,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小枝还在垂死挣扎。 花曲柳太阳穴突突跳,问道:“你们进到绿柳姑娘房中时,她在干嘛?” “她躺在窗边的矮塌上休息。”白茴茴快速答道。 花曲柳扫了她一眼,白茴茴又赶紧低下头去。 “那欢雨姑娘进房后第一句话说的什么?” “先停下,出事了。”白茴茴又抢答了,不过她刚才被花曲柳的眼神骇到,一时没察觉这句话有啥毛病。 “什么先停下?”花曲柳蹙眉。 “这……小枝你来说。”白茴茴学会甩锅了。 在花曲柳要吃人的目光中,小枝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嗫嚅道:“我们当时也才刚进去,不知她这话是何意。” “那第二句话说了什么?” 以白茴茴如今的修为,记住这些东西,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颇为自己的好记性感到骄傲,昂头道:“查出来了,那日来这光聊天不干活的男人是上古妖王。” 花曲柳被口水呛到,连连咳嗽,白茴茴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帮他拍拍背,刚挪出半步,只听花曲柳大喝一声:“站住。” 吓得她急急收回脚。 “你要听第三句吗?”小枝怯怯问道。 花曲柳哪敢再听,那种地方的女子说话没遮没拦的,他又不是没领教过。 “够了,那苏栎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我亲眼所见,而且欢雨姑娘也说再不想伺候他了。” “这些女子手段倒真了得,连堂堂崇月楼楼主都能被她们玩死。”花曲柳随口感慨了一句。 “可不是,那绿柳姑娘床上就死了一个呢,你是没瞧见,趴在那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睡着了呢。”白茴茴也随口回忆了一下。 “哦,那人可穿衣服了?” “哪能呢?十里春风各位姑娘的床上,我们可没见到一个穿衣服的。” 小枝咳嗽一声,拉了拉白茴茴的袖角。 白茴茴抬头对上花曲柳冷如冰山的眼眸,正往她身上飞冰刀子。 完蛋。 “白,茴,茴!” 溜到葡萄架上偷吃葡萄的麻雀“嗖”的窜上树梢,稍微飞得慢的,索性掉到地上装死。 白华城中,望月台上的铃铛响作一片,惊得满城鸟雀乱飞,鸡狗乱跳,户户关门,人人捂耳。 自从白茴茴和小枝去了一趟十里春风,花曲柳已经两日没有搭理她们了。 白茴茴每日换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花曲柳看都不看一眼,最后全祭了小枝的五脏庙。 白茴茴每晚扒门扒窗扒桌子,可还是被花曲柳无情地扔出了卧房,最后只得去和小枝挤被窝。 眼看山重水复疑无路,小枝给她出了一条妙计。 她记得花曲柳那日与她诉苦的时候,说过女子绣花比做饭瞧着好看,眼看就要到七夕了,若是白茴茴给他绣个香囊什么的,会不会就能浇了他的心头火? 白茴茴连连点头,“有理。” 很快她又摇头,“可我不会绣花啊。” 两人半夜砸开了白夫人的房门,白夫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听白茴茴说明来意,认真道:“茴茴啊,这绣花看着简单,学起来可不容易,非一朝一夕之功。你从小就无心这个,每次刚坐下就抓耳挠腮,烦躁不已,我看你还是别学了吧。” 白茴茴也认真道:“娘,我这次是真的下了决心,保证不会三心二意,您就教教我吧。” 白夫人眉心微蹙,捏着白茴茴的手指,叹道:“唉,娘就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咳,我也不会绣花。” “那您以前还老是数落我,说哪个姑娘家不会绣花,说我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说我以后嫁不出去,还为这事打过我的手心,呵,敢情您自己也不会。”白茴茴炸毛了。 白夫人扫了一眼站在门边上假装打瞌睡的小枝,尴尬地顺了顺白茴茴的毛,道:“娘那不是为了你好嘛,好了,不气了啊,娘虽然不会绣花,但是府里的绣娘可以教你啊,明日,娘就让绣娘去你院里手把手的教你,可好?” 白茴茴撇撇嘴,正要点头,靠在门上彷佛快要睡着的小枝,突然一跃而起,道:“不行,不能在小白眼皮子底下做这事,被他看到你笨手笨脚的样子,岂不是要笑话你。而且,你学绣花,不就是为了在七夕给他一个惊喜,这要是被他提前知道,可没意思。” 白夫人掩嘴笑道:“我说你怎么突然要学绣花呢,原来是为了……咳,好好好,娘不说了,不说了。” 白茴茴愁眉道:“那我要去哪里学?他那个人贼精,不管在哪都能被他发现。” “我看这样好了,你们俩住到我院里来,就说我这几日心情不好,想和你们说说体己话。”白夫人建议。 “那我爹……” “将他赶去书房。” 白茴茴拍手,“如此甚好,那我们明日就搬过来。” 内室里正打呼噜的白溪荪,哪里知道自己就这么被夫人和女儿给安排了。 花曲柳这几日又偷偷去十里春风查探过,但是一无所获,那个幕后之人是谁?她们之间是怎么联系的?她们到底要如何搅乱白华城?他一点眉目也没有。 自从知道白茴茴和小枝来过这里,花曲柳再到那烟花之地,心里总憋着一股子郁气,莫名有一种自己的女人和女儿遭人陷害的感觉。 虽然明明是她们俩自己送上门去的,而且她们似乎也没吃啥亏。 小院这几日冷冷清清,那两只小麻雀跑去了白夫人院中,虽然好奇她们在那里干嘛,但是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去听这种墙角。 他的气还未消,更不会主动上门去询问。 他倒是问过白溪荪,不过白溪荪被赶去了书房,也正憋屈着,对那院中之事亦是一无所知。 活了一个上古的花曲柳,突然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彷佛是害了相思病。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七夕 七月初七,七夕节。 白华城崇妖,百姓天**漫,肆意洒脱。 自从几年前召妖大赛被取消,这七夕,便成了白华城最重要的节日,比除夕还要热闹。 天色擦黑,街头巷尾便亮起了各色绘了花鸟鱼虫的彩灯,与天上的星河遥遥相对。 平日里早早关门的店铺,今日备足了灯油蜡烛,做好了通宵营业的打算;桥头支起了卖花灯的小摊,胭脂水粉的摊子则落在了巷口,也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各种新奇玩意的小贩。 年轻男女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去大街小巷寻自己的良缘;小孩子最爱凑热闹,提着兔子灯满大街乱窜,嬉笑打闹,自成一道风景;便是年纪一大把的老奶奶,也挎着装满玉簪花的花篮,挤在人堆里蹒跚而行。 若问最热闹的地方在哪,自然是在望月台下。 自从十年前上古妖王惊艳亮相望月台,之后的七夕节,崇月楼的弟子都会在望月台下摆摊卖狐狸面具。 没错,是摆摊,也没错,是卖。 这是几位长老想出来的骚主意,一来为了增加七夕节的情趣,二来为了给楼中赚点外快。 毕竟那几年楼主苏栎经常挪用公银,偷偷送进十里春风,搞得崇月楼险些周转不过来。 虽然楼主换了,但这一门生意却是沿袭了下来,只能说这狐狸面具实在是太畅销了。 花曲柳此时就戴着这样一副狐狸面具,跟在白茴茴和小枝身后,在人堆里挤来挤去。 他是不耐烦这种热闹的,但这两个臭丫头,他不亲自盯着,实在叫人不放心。 于是,上古妖王冷着一张脸,如一块自动行走的千年寒冰,在人群中,散发着“嗖嗖”凉气。 白茴茴和小枝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突然放出来,活蹦乱跳地,恨不得窜上天。 她们这几日,真的是憋够了。 白夫人难得逮到一个机会,好好耍一耍身为白府当家女主人的威风,特意备了一根戒尺,整日里盯着她们俩,只要发现谁偷懒,立马一尺子抽在那人手背上,眼见着一条红痕浮起。 虽然她们十分配合地“哇哇”乱叫,一副怕极了的模样,但白夫人心知这点小惩小戒,根本伤不了她们,她也就是过过这管教女儿的瘾。 比起戒尺,白茴茴和小枝最受不了的,是整日坐在窗前的圆凳上,捏着细细的银针,在绣绷上一顿乱戳。彷佛那针不是捏在她们指尖,而是扎在她们的屁股上,简直每时每刻都是折磨。 小枝三千年来,还从未干过这种精细活,她觉得这比做饭还要难上百倍不止。要不是这个馊主意是她出的,她铁定不坐在这陪着白茴茴受刑。 白茴茴何尝不是这么认为的,她在做饭上的天赋,若是能匀一丝半毫在这绣花上,只怕也不至于如此心焦烦躁了。 不管怎样,这难熬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她们俩人也各自完成了自己的绣品。 要问绣得如何?咳,一言难尽也。 白茴茴在香囊中放了佩兰、薄荷等香草,藏在袖中,只等逛完夜市,找个机会送给花曲柳。 这男子长得好啊,即便你戴着面具,即便你周身写满“生人勿近”,只凭那翩翩身姿,施施然行来,也能猜出面具下掩着怎样一副好相貌。 今夜的女子,尽是胆大多情,比起白茴茴和小枝,她们才是真的困于深宅大院,难得有机会出门撒欢,更别说见到俊美的公子了。 一条街没走到头,花曲柳怀里已经被塞满了香囊罗帕,他索性折了一枝柳条,将这些香囊串了起来,提着手里,一路甩着玩儿。 白茴茴瞧着气闷,她今日软磨硬泡拉着他出来,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气受。 但花曲柳似乎有意气她,好几次将柳条甩到她眼前,让那些绣工精美的香囊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连小枝都看不下去了,回头瞪了他一眼。 花曲柳冲她挑了挑眉,依然我行我素。 作死啊! 果然,白茴茴猛地拉过柳条,扯下一只碍眼的香囊,怒气冲冲地回身,将香囊扔进花曲柳怀里。 花曲柳不防,就着她拉柳条的力道,身子前倾,在香囊砸到心口之后,白茴茴的脑袋也撞到了他的心口。 他顺势将她揽进了怀里。 这……还真是防不胜防呢。 周围一片唏嘘声,大街上搂搂抱抱,好不要脸。 白茴茴挣扎了两下,花曲柳却抱得更紧了。 好几日没抱了,他甚是想念。 “大街上呢。”白茴茴嘀咕。 “没事,我戴着面具。”花曲柳俯身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 “……” 小枝反正是看不下去了,她与两人打了声招呼,先去前面说书的茶摊等他们,等他们抱够了再来找她。 要了一壶茶,一碟瓜子,小枝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喝茶的人不多,主要是说书人讲的故事,已经烂大街,没人爱听了。 “话说那白棠啊,在白兰山悬崖与郁兰夫人大战三天三夜,终于将郁兰夫人打落崖下,自己也身受重伤。本来故事到这也就结束了,偏偏白棠对郁兰夫人余情未了,纵身跃下悬崖,将尚未跌落崖底的郁兰夫人给救了上来……” 这什么与什么嘛?找虐? 小枝摇了摇头,若真如此,白棠叔叔和那位郁兰夫人还真是病得不轻。 真有情,又怎会舍得伤她? “要怪就怪白棠被人陷害,吞了苦心果,前尘往事如云烟消散,再记不得半分。” 苦心果?小枝听到这玩意,心里忍不住抽痛了一下,眼前彷佛又出现陆七的脸。 “想那郁兰夫人多烈的性子啊,她可是一心要当妖王的女子,怎能忍受旧日情人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可不得将他剥层皮下来。” 不对,郁兰夫人不去找那个陷害白棠的人,却揪着白棠这个受害者不放,是何道理? “陷害白棠的人?不好意思啊,这个传闻中没提。”说书人喝口茶润了润嗓子,对在场唯一的听众抱歉地拱了拱手。 小枝听完了三个故事,那边白棠正搂着白茴茴坐在河边放花灯,屁股像是长在了青石板上,压根没有起身的打算。 说书人说得口干舌燥,渐渐皱起了眉头,这位姑娘怎么还不走?一壶茶钱听三个故事,你好意思? 小枝也是个会看眼色的,当下丢了几枚铜板在茶桌上,起身往不远处的望月台下逛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胆的念头 望月台雕梁画栋的楼阁内灯火通明,每一层楼、每一扇窗户外又点了一圈大红灯笼,跟糖葫芦似的,不仅喜庆,还很诱人。 楼外人声鼎沸,热闹喧天,入眼尽是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和娇花一般含羞带怯的女子。 无数长长的红线从望月台的最高处四散开去,如一把撑开的大伞,笼在白华城的上空,红线上系着数不清的铃铛,夜风吹拂,铃铛轻摇,却寂寂无声,这是只有妖息才能奏响的乐器。 这些红线看上去多如乱麻,却有序地分作十六股,连结在崇月楼各个据点祭台的神木上,是以近看时,又不像伞,而像一座座长桥,悬于夜空。 小枝站在望月台下仰望星空,也不知牛郎织女有没有相会于鹊桥? 今日见了,明日思念更重;可若不见,漫漫年月,如何煎熬? 怎样都是苦,有个盼头,总好过一朝恩断,两厢义绝。 小枝傻站在路中间,被路过的狐狸脸撞了肩,她收了心神,回身望去,那人已汇入人山人海,只余一角玄衣一闪而过。 白华城的七夕节果然热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灯,如梦如幻,似真似假。 可小枝却觉得自己就像天上那弯孤月,被困在繁星之中,看似泼天的热闹,实则格格不入,孤寂无依。 她走到望月台底下,寻了个无人的角落,飞攀而上,将繁华人间抛在身后。 望月台上有一块形如满月的白玉圆台,与凌云阁的飞云台十分相似,不过这块白玉台悬于水桶般的楼身上,底下是空心的,彷佛能直达地心。 白玉台上布满了裂痕,真如那满月里斑驳的影。 小枝听白茴茴说过十年前雪鹄妖毁坏望月台之事,不过她略去了陆七,所以小枝此时站在这白玉台上,想象当年那场打斗,便是如下场面:自己喝醉了酒,变得力大无穷,将雪宝妖王压在这白玉台上,生生压碎了台面,他在掉落下去的时候,趁机落荒而逃,顺便将小白的眼睛刺伤。 小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啊,如此说来,这白玉台哪里是雪鹄妖毁坏的,分明就是自己压碎的。 除了白玉石发出淡淡温润的白光,望月台楼顶再无光亮,小枝站在漆黑的栏杆边,从这高处往下望,那些红线上系着的铃铛,映着大红灯笼朦胧的红光,让人目眩神摇,彷佛就要一头栽入那光怪陆离的红尘中。 整个白华城,彷佛都被这蛛网般的红线裹着、缠着,挣不脱,逃不掉。 真如白茴茴所说,街道上灯火如昼,游人如织,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绚烂夺目。 小枝在这微凉的夜风中站了片刻,想起方才说书人说到:白棠对郁兰夫人余情未了,纵身跃下悬崖,将尚未跌落崖底的郁兰夫人给救了上来…… 她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小枝爬上栏杆,面向白玉台,张开双臂,风吹衣动,青丝飞舞,她心中默念:一、二、三,跳! 星光漫天,孤月皎皎。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叫一声,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惊呼声响起,所有人都抬头往望月台看去。 一只白色的蝴蝶,从高空翩然飘落。 小枝心中是存着奢望的,他会不会从人群中飞身而来,接住她? 那她此生再不嫁人,即便不能爱他,她也绝不会去爱别人。 她想见一见他,哪怕再见时形同陌路,甚至刀剑相向,在这样的夜晚,她还是想见他。 即便像白棠和郁兰夫人,相爱相杀,抵死纠缠,也好啊。 小枝心中一痛,掉落得更快了。 河边拥坐的花曲柳和白茴茴,也看到了从望月台上飘落的那一抹白影。 白茴茴问道:“小枝在干嘛?她好像没用灵力。” “反正死不了,不用管她,来,你看那只灯上,画了一只狗呢,好丑。”花曲柳指着河心一盏花灯,让白茴茴看上面的绘画。 白茴茴觉得他说得有理,在小枝即将落地的那一刹那,低头去看河里的花灯。 “哎呦!” 小枝像只王八似的,四仰八叉地躺在望月台楼前的青石砖上。 眼前星星乱飞,与天上的星光混在一起,银光点点,别说,还挺好看的。 突然一张狐狸面具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天上的星光,小枝微微怔住,眼前的星光也瞬间散去。 “姑娘,你没事吧?” “你为何不接住我?”小枝喃喃道,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狐狸脸似乎也愣住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姑娘,你还好吗?可是哪里摔伤了?” 莫不是伤了脑子? 小枝回了神,盯着这张狐狸脸,半晌才道:“我没事。” 狐狸面具挡着眼角鼻梁,虽不见全貌,可这人的眼眸不对,唇型不对,便是耳廓的样子也不对。 他终究是没来。 心痛的感觉在落地那一砸之下已经消逝,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姑娘当真奇人也,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还没……咳,不好意思,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狐狸脸站直了身子,小枝这才发现她身边不远,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没错,这个热闹就是她。 小枝心里暗骂了一句,好你个花曲柳,好你个白茴茴,竟然就随着她摔到地上,也不过来接着她。 “这位姑娘怕是为情所伤,才选择在这七夕良辰魂断望月台。” “我看啊,她就不是人,你见过哪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不死的?” “自然不是人,这望月台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爬上去的吗?” “是人倒还好,死了一了百了,什么爱啊恨啊,风流云散,可怜就可怜在这死不了。” “可不是,也不知是哪个薄情郎,将她伤成这样?” “自古男子多薄情,还是她自己看不开啊!” …… 这白华城,随便拎出来一个人,都是情圣。 小枝刚要从对她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收回视线,继续躺尸,忽见一袭玄衣遗世独立,于众多看客中脱颖而出。 今日七夕节,不止女子打扮得如花一般艳丽娇美,男子也是锦衣华服,簪金饰玉。很少有穿一身黑衣的男子,是以小枝很轻易就发现了这个人。 那人负手而立,身姿英挺,亦戴着狐狸面具。 见小枝看过来,立即转身走进了人群中,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小枝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拍一拍身上的灰尘,便一头扎进人堆,寻着那抹黑影而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礼物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白茴茴道。 她每日和花曲柳没羞没躁地腻歪在一起,已经练就了一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兴许是这七夕夜的浓情蜜意熏染了她,她脸上竟飞起了一片红霞。 “哦,是什么?”花曲柳来了兴致,歪头看着她的脸。 白茴茴在他期盼的目光中,从袖中掏出了她这几日辛苦学习的成果。 花曲柳看着手中紫檀色的香囊,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了声“挺好闻的”,然后才仔细去看那上面的绣样。 “你绣了一团棉花吗?”花曲柳问道。 白茴茴刚拿捏了三分娇羞,准备等他夸赞之后再将剩下七分升华上来,送他一个娇艳的大红脸。 只是现在,那仅有的三分已经“吧嗒”掉到了地上,剩下的七分只怕是怎么也升华不起来了。 她语气微愠,道:“你看仔细些。” 花曲柳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伸出纤长细白的手指,在那绣品上刮了刮,皱眉道:“这是棉花上撒了两粒芝麻吗?” 白茴茴还是送了他一个大红脸,不过不是羞怯娇艳的,而是怒火烧红了脸,连那双杏眼中,都燃着两簇小火苗,眼看就要烧到花曲柳身上了。 花曲柳笑着搓了搓她涨红的脸,“逗你呢,这只白狐绣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我怎会看不出来。” 白茴茴扭过身去不理他,若是说他误将白狐当做棉花,她生气,那他夸她这只白狐绣得好,那就是十足的睁眼说瞎话了。 她刚绣好这副香囊的时候,她娘和小枝捧在手心琢磨了好半天。 她娘道:“这是个啥玩意?羊毛毯?” 小枝道:“不,您看,这些打了结的绣线缠在一起,蓬松柔软,便如那天上的云絮一般。” 她确实绣的是一只白狐,但她觉得花曲柳不是看出来的,而是猜出来的。 这多伤人心?她都快哭了。 花曲柳赶紧搂过她的肩,安慰道:“不管你绣的是什么,都是你对我的一片心意,我会好好珍藏的,别难过了。何况,比起绣花,我更喜欢看你做饭。” 白茴茴瞪着他,道:“你上次在十里春风说做饭没有绣花好看,我可还记着呢。” “做饭是没有绣花好看,但是好吃啊。要是哪天你不做饭了,坐到窗前去绣花,那我可真要愁了。”花曲柳向来是个务实的人,绝不会为了一堆无用的饰物而丢了口腹之欲。他那日只是随口一说,哪成想竟被白茴茴听了去。 见白茴茴脸色稍缓,花曲柳趁热打铁,道:“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是什么?”白茴茴果然消了气,女孩子都喜欢收礼物,她也不例外。 花曲柳从袖中摸索片刻,掏出了一方藕色的帕子来。 白茴茴蹙眉接过,问道:“你送我手帕干嘛?” 花曲柳指着帕子一角的绣纹,道:“这几日我一个人住在那院子里,闲来无事,便也绣了个小玩意送给你。” 那位十里春风的姑娘说:在白华城,姑娘家要是喜欢一个男子,会在帕子上绣自己的小名,将其送给心上人。 花曲柳没指望白茴茴能静下心来绣花,今日这只香囊算是意外之喜。 不过那位姑娘的话他倒是听进去了,既然这种绣花的活计白茴茴不乐意干,那他自己便试试又何妨? 白茴茴瞪大眼睛,实在不敢想象花曲柳捻针绣花的模样,她瞧着帕子一角歪歪扭扭的字,和一株看不出来是什么的植物,难以置信地问道:“这真是你绣的?” 花曲柳挑了挑眉,怎么样?厉害吧。 字,白茴茴勉强看出来了,是“花曲柳”三个字;植物,她是真的看不出来,便是猜,也猜不出。 “这,这是什么?”白茴茴棋逢对手,不忍打击他。 “哦,这是茴茴蒜,我特意挖了两株回来,照着绣的,像吗?” 白茴茴:“……” 谁会在帕子上绣这玩意? 也就上古妖王这脑洞,想得出来,也绣得出来,像不像的,就别提了吧。 白茴茴将绣帕叠好,塞进袖袋中,突然笑得捶地,好半晌才勉强能说出话来,道:“你知道吗?小枝绣的东西比我绣的还丑,哈哈哈……” 花曲柳也笑,“就她那笨手笨脚的,怎能和你相提并论。” 白茴茴笑嗔了他一眼,却也没反驳,小枝既不会做饭,又不会刺绣,确实是笨得很,这是事实。 不过她虽然不会做饭,但是会吃啊,每次白茴茴见她将自己做的饭菜一扫而空,一副恨不得舔盘子的模样,就喜欢得不得了。 这感觉,就和当初在云栖山养猪一样…… 小枝除了光吃不长膘,让白茴茴少了点成就感,其它方面,简直完美。便是那云栖山的猪妖都还挑食呢,但小枝就不会,给什么吃什么,十分好养活。 “对了,前几日,你为何要喝酒?我记得你以前不好这口的。”白茴茴突然想起这件事来,随口问道。 花曲柳别开脸,咳嗽一声,道:“咳,我就想试试自己的酒量。” “如何?” “还行吧,不说这个了,你有没有觉得小枝这几天不对劲?”花曲柳试图转移话题。 白茴茴撑着下巴,望着河中随波缓缓流动的各色花灯,道:“我正想说这个呢,你那晚喝醉之后,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 花曲柳蹙眉,道:“不能吧,若是说了什么,我怎么会不记得?” 白茴茴瞥了他一眼,嘲讽道:“我看你那酒量岂止是还行,简直就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 花曲柳摸了摸鼻子,随手捞起一只飘到脚边的莲花灯,托到白茴茴眼前,道:“你看这灯如何?” 白茴茴抢了莲花灯扔到水里,拍了一下他不安分的手,皱眉叱道:“你干什么呢?这花灯可是承载了白华城姑娘们的美好心愿,你怎能乱捞呢?” 花曲柳不怒反笑,伸手在白茴茴脑袋上揉了揉,好了,她终于正常了。 白茴茴只觉得他这笑怪瘆人的,她若是知道他心里所想,只怕要一脚将他踹到满河花灯中去。 “我总觉得小枝像是知道了什么,可不是说那苦心果十分厉害吗?” “先别管这些了,她既已下山,这事就瞒不了她多久,只希望这次,她能放下执念,不要再受苦了。”花曲柳叹道。 对了,小枝呢? 白茴茴往望月台那边瞅去,刚刚还聚在那里的人群已经散去了,没有看到小枝的身影。 腻歪了一晚上的两人赶紧爬起来,白华城最近暗潮汹涌,表面看上去与往常无异,但暗地里那些小动作,可没人知晓。 小枝在这人生地不熟,可别出什么事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痴男怨女 一条灯影昏暗的巷子深处,戴狐狸面具的黑衣男子突然站定,回头看着跟了他一路的女子,问道:“姑娘为何跟着我?” “敢问公子可是魔,魔界少主?”红衣女子紧两步上前,手里绞着帕子,声音轻颤。 “姑娘认识在下?”陆七蹙了蹙眉,他不记得自己在哪见过这位姑娘。 红衣女子眼眶微红,盈盈拜倒,道:“十年前在千叶山,承蒙公子出手相救,欢雨和几位姐妹每日感念公子恩情,今日相遇,请受欢雨一拜。” 陆七依然负手而立,十年前,他确实在千叶山碰到了一群人间女子,并且将她们送到了山脚。 只是当时那些女子身上虽有妖气,却没眼前这位女子身上的浓烈,她们之后经历了什么?难道又被雪鹄妖掳去了? 陆七并不关心这些,待女子对着他磕完三个响头,才道:“好了,如今恩情已了,姑娘不必再跟着我了。” 陆七说完不再管她,抬脚从她身旁走过,往巷口灯火明亮处行去。 “公子……”欢雨抓住陆七的衣角,声音柔弱,唤得人忍不住心里一软,仿如凄风苦雨中颤抖的娇花,亟需那护花人好好怜一怜。 “还有何事?”陆七直视前方,巷口人来人往,似乎并无人注意到这个昏暗角落。 欢雨索性伏倒在陆七脚边,低低饮泣,“奴家日夜祷告,就盼着能再见公子一面,今日终于得见,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一时情难自已,公子切莫笑话奴家。” 陆七低头瞥了她一眼,淡声道:“无妨。” 欢雨等了片刻,见他是真的没话要说,心知不能再打太极了,这种木头桩子还是得直奔主题才行。 当下撷了眼角的泪,抬起一双秋水明眸,愁肠百转,尽在这波光潋滟中,“自从十年前被公子救出那虎狼窝,奴家便对公子情根深种,再不能忘。奴家已是残花败柳,自知不该痴心妄想,平白惹公子笑话。” 欢雨说到这,顿了顿,陆七淡淡“嗯”了一声,竟像是认同了她这番说辞。 欢雨满腔情意被噎在喉咙里,嗔了陆七一眼,又道:“可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奴家恨不得将这颗心剜了出来,让公子瞧一瞧,它对公子的一片赤诚之意。” 她说着伸出纤纤玉手,在半掩半露的胸口揉了揉,眼角眉梢尽是妩媚情丝。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七显然已经没了耐心,他要她的心作甚?做菜?他还没那么重口。 欢雨从怀中抽出一条暖香扑鼻的帕子,似乎被陆七的冷漠伤透了心,又抽泣起来,当真是梨花带雨,无尽委屈,便是那石头心肠,也该化了。 只听她道:“这条帕子,奴家十年前便想送给公子,公子哪怕对奴家无意,也请不要拒绝奴家的一片心意。” 欢雨将月白色的香帕托到陆七身前,美人泪腮,胭脂薄晕,多少惹人疼惜? 陆七心中不耐,正欲抬脚离去,却又突然顿住,看了一眼欢雨楚楚可怜的脸,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手指紧了紧,接过她手心的帕子,拿到鼻下闻了闻,忽而轻笑道:“好香。” 欢雨怔了怔,一时忘了收回手,直到陆七俯身下来,捏着那方绣帕,在她脸颊上摩挲,轻拭那胭脂香泪,她才猛然惊醒,这不是梦。 冰冷的面具下,是他冰冷的眼眸,欢雨心头一颤,他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她在烟花场里打滚十几年,自认阅人无数,此时竟看不透他的心思。 罢了,难道她真能奢望堂堂魔界少主,也如白华城那些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的浪荡坯子一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就她这修为,只怕还不够格。 甭管他真情假意,在这七夕良宵,便让她也如白华城无数少女一般,梦一场吧。 陆七将帕子收入怀中,执起欢雨的手,将她从地上搀起来,道:“夜深了,姑娘一个人回去,在下实在放心不下,还请让在下护送姑娘一程。” 欢雨已然欢喜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有点晕,得找个地儿靠一靠才好,这么一想着,她已顺势歪进了陆七怀里。 陆七微微皱了皱眉,扶着这一滩软肉出了幽深的巷子。 直到脚步声远去,巷中又恢复了寂静,扒在墙上的白蝴蝶才飘了下来,它连翅膀都懒得扇动,就那样随风飘到了地上,彷佛只剩一个躯壳,魂魄已随刚才那人去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 小枝站在陆七刚才所站的地方,望着巷口明亮的灯火,来往的游人,原来她并不是那众星环绕着的孤月,她只是躲在乌云后一粒微弱的星子。 陆七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欢雨姑娘。 以他的修为,定然是发现了躲在墙角的自己,他在做戏。 为了让失去记忆的她,彻底对他绝望,他竟要做到如此吗? 小枝从没像此时这般讨厌自己,她竟从来不知,自己会成为别人的困扰。 这几日,她日日期盼,盼着再见他一面,原来相见时是这般场面。 是她痴妄了,他和她,注定没有可能,她不该随着自己的心意追过来,现在不仅自己难过,他也难过。 真是害人害己。 情这玩意,果真不是她这山野丫头玩得起的。 小枝苦笑,正要揉一揉心口,却想起刚才欢雨姑娘搓着那团白肉的模样,简直是妩媚极了,诱人极了,也不知陆七瞧见没有? 他娘的,为何心里更难受了? 脑子一活络起来,便收也收不住,小枝又想到欢雨姑娘依偎在陆七怀里,软成一滩水似的模样,从这里到城北的十里春风,要走过好几条街巷呢,他们就这样一路纠缠吗? 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将欢雨姑娘送到十里春风后,他们会干什么?陆七会离开吗?欢雨姑娘肯定会挽留,这一留便是要留到她的香闺中去,去了她的香闺,又要干什么呢? 总不会是喝茶聊天,花曲柳那样不解风情的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就陆七刚才给欢雨姑娘又是擦眼泪又是搂抱的模样,他要只是去她房里嗑瓜子,小枝愿从此再也不碰瓜子这玩意。 他们定然是搂着抱着滚进了芙蓉暖帐里,然后…… 受不了啦! 小枝捂着脑袋,哇哇乱叫,试图将那些甩也甩不掉的画面,从这没用的脑瓜子里赶出去。一通发泄后,飞也似的跑出了这灯影昏暗的巷子。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上古妖王的琉云火 花曲柳和白茴茴在一座拱桥上找到小枝的时候,她正坐在石阶上,脚边放着一大堆还没点亮的莲花灯,这座桥远离热闹的街道,人迹罕至。 小枝坐在莲花灯间,如花仙子一般,就是脸上浮着愁容,彷佛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白茴茴一颗心总算安了,喊道:“你怎么跑这来了?我们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花曲柳捏了捏白茴茴的手,冲她摇了摇头,白茴茴立即便明白了,他是叮嘱她不要提望月台的事。 “这些花灯都是你买的?”花曲柳问道,没想到这丫头还挺败家的。 “刚才一位卖花灯的老大爷说天太晚了,他要回家休息,将这些花灯便宜卖给我。”小枝拎起一只花灯,冲花曲柳摇了摇,又道:“听说你们妖界有种琉云火,十分厉害,你点一个给我瞧瞧。” 花曲柳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你让我用琉云火点莲花灯,亏你想得出来。” 白茴茴将他拖上桥,道:“来来来,我也想看。” “当年郁兰夫人火烧通天阁你又不是没见过,怎么也跟着起哄。”花曲柳点了点她的额头,眼中却是宠溺的笑意。 小枝将手里的莲花灯递到花曲柳面前,道:“快点,这么多花灯,点完得好一会呢,我们放了这些灯再回去。” 花曲柳接过莲花灯,一手托着,一手祭出琉云火,挑眉道:“看好了。” 一抹紫焰出现在花曲柳指尖,白茴茴赞道:“你这个比郁兰夫人的好看,她的琉云火就是普通火苗的颜色。” 花曲柳得意地笑道:“那是自然,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我更厉害。” 白茴茴白了他一眼,道:“吹牛不要钱,你可劲儿吹。” “诶,这怎么是吹牛?小枝你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花曲柳不要脸极了,非要问个明白。 他指尖的琉云火还凝在那,迟迟不往莲花灯的灯芯上点去,小枝看得着急,随口道:“我认识一个人,或许比你还厉害。” 小枝刚抓了花曲柳的手腕就要往灯芯上凑,眼看就要点着了,那紫焰却突然熄灭了。 花曲柳蹙眉盯着小枝,问道:“那人是谁?” “这个回头再说,快点将这些莲花灯都点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小枝打了个哈欠,催促道。 花曲柳哪肯依她,偏要她说出那个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头。 小枝无法,索性往桥栏上一靠,说道:“他叫江莲生。” 花曲柳问:“他在何处?” “在我的竹篓里,你要和他比划比划吗?等下回去,我将他唤出来?” 花曲柳不信,“他若是如你说的那般厉害,又怎会在你的竹篓里?你莫不是诓我?” 小枝解释道:“我在赤霞江里捞了他,之后他就跟着我,后来我不想让他跟着,便将他装进了竹篓。” 花曲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丫头,怎么什么东西都敢捞? “不过,你怎知他比我厉害?”花曲柳想了想,又问道。 小枝拉过花曲柳的衣袖,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探起他的灵脉来,片刻后,小枝才点头道:“你确实很厉害。” 花曲柳的修为浩瀚精纯,不愧是熬过了一个上古的老狐狸。 “不过,我能探出你的真身是狐狸。” 白茴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也来了兴致,问道:“那个人呢?” “我探不出他的真身,而且他的修为强大到令人发指。”小枝皱眉道,她这段时间被一堆破事搞晕了头,都快忘了躺在竹篓里的江莲生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他?”花曲柳不高兴了,这世上竟还有比他还厉害的东西? “我不敢确定,毕竟我对他一无所知,你如果有兴趣,待会回去之后,可以和他探讨探讨。” 小枝有点犹豫,要不要将他放出来?他若是怪自己将他装进竹篓,会不会捏死她?小白可能护得了自己? “算了,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想自找麻烦。争强好胜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我可是活了一个上古的妖王,没那么幼稚。”花曲柳倒是想得开,万一那玩意真如小枝说的那般厉害,那他岂不是自找没趣。 又万一伤着哪里,他的茴茴岂不是要心疼了。 “你说他有没有可能也是从上古来的?” “十有八九。”花曲柳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来吧,让你们见识见识上古妖王的琉云火。” 花曲柳又祭出一团紫焰,三人围在一起,等着看莲花灯亮起。 “等等。”眼看那紫焰就要碰到灯芯了,白茴茴突然喊道,“小枝,你先想好心愿,等下将灯放到水中时,可是要许愿的。” “许愿?”小枝疑惑道。 “没错,听说今夜许愿十分灵验,牛郎织女在天上看着呢,只要许了愿,他们都会帮你实现。” 小枝抬头望了一眼银河,这两位可怜兮兮的神仙眷侣,一年才见一次面,还有空管这人间万千痴男怨女的心愿?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们不好好唠唠嗑? 反正小枝是不信的,既然不信,她打算许个不能实现的心愿。 白茴茴扫了一眼满地的莲花灯,兴奋道:“你多想几个,我们有这么多莲花灯,可以许好多愿。” 花曲柳无奈摇头,靠在桥栏上,等着这两个小傻子敲着脑袋想心愿。 “我想了十个,小枝你呢?”白茴茴想了半天,实在无愿可许了,才肯罢休。 小枝道:“我也想了好几个,小白来吧,现在可以开始点灯了。” 三人又围拢在一处,盯着花曲柳手中的莲花灯。 “嗤”,灯芯被紫焰点燃,如开了一朵紫色的花,只是眨眼的功夫,那紫色的花朵便如一阵流光般,往莲花灯粉嫩剔透的花瓣散去…… 六只眼睛瞪着花曲柳手心一捧黑灰。 黑灰也是个不安分的,被夜风一卷,垂死挣扎出几点紫色的火星子,掉落到地上的莲花灯上,不消片刻,拱桥上的莲花灯尽皆化作飞灰,好在这桥是石块堆的,若是木桥,只怕要被烫出一个大窟窿。 “咳,我就说这琉云火厉害吧,你们偏要见识一下,这可不能怪我。”花曲柳说着话,人已在一里开外了。 “花,曲,柳!你赔我的心愿!”白茴茴的狮吼响彻白华城的夜空。 小枝怀疑,天上那两位操碎心的神仙,应该听到了她这一嗓子。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出事了 七夕那晚,白华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当然不是白茴茴暴揍上古妖王这件事,虽然这也算得上一件大事,但和城北那件事比起来,这又算不得什么了。 城北十里春风,一夜之间,化作血雨腥风,推开那扇朱红漆木门,便如踏进了幽冥地狱的大门。 红灯笼上溅了血,像是被雨淋湿了一般,红得发暗,发黑。那撕裂的灯罩里,蜡烛还未燃尽,似血的烛油淌在巴掌大的铜盘里,无人剪灯芯,凄凄惶惶地在凌晨清冷的风中颤抖。 大堂里,楼梯上、屏风前、芙蓉帐后……整个十里春风,都被刷上一层红漆,似姑娘们梳妆台前的胭脂盒儿打翻了,更似忘川河畔如火如荼的曼殊沙华。 满眼的血红,满鼻子的血腥。 后院里,青砖地上,男男女女,整整齐齐,铺地毯似的,铺了满院子。 彷佛在举行某种奇怪的仪式,恐怖而神秘。 谁他妈的闲得没事,杀完人之后还给这些尸体组个队形? 白茴茴认为,那个杀人魔绝对是个强迫症患者。 白溪荪抹着满头的虚汗,愁得满身肥肉都快无处安放了,他看着满院子溜达的白茴茴,问道:“茴茴啊,你可带了帕子,借爹用一用?” 白茴茴在袖袋里一摸,还真有,想也没想就掏出来抛给了她爹。 “哎呦!”白溪荪只觉手指被针扎了一般,心道:这个粗心的丫头,怎地还在帕子里包着绣花针,这是要扎死我啊。 他摊开帕子,寻着那枚绣花针,针没寻到,他却吓出了一身冷汗来,赶紧将帕子叠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如捧着圣物一般,穿过满院的尸体,将帕子还给了白茴茴。 “你这丫头,是想害死你爹啊,这上古妖王送的绣帕,你也敢随便给别人用,我说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白茴茴这才想起这方帕子正是昨晚花曲柳所赠,冲她爹吐了吐舌头,嬉笑道:“我忘了嘛。” 小枝坐在一丛月季花旁的台阶上,看着他们父女俩,心里想道:不知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曲柳说,她爹是韶辰魔君,那她娘又是何人呢? 白棠提过,韶辰魔君在三千年前的仙魔大战中神魂俱散,却没说过关于他生前的故事,至于她娘的事,她更是一无所知。 她不敢再问花曲柳,亦不敢问白茴茴,他们都希望她忘了过去,那她便装作忘了,大家都省心。 直到昨晚,她从说书人口中得知,当年,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不顾仙魔禁锢,爱得轰轰烈烈,死得悲惨至极,更引发了一场空前的战争…… 说书人最后说:所以说,这仙和魔怎么能在一起呢?因为一己私欲,罔顾万千生灵,实在是该死啊。 花曲柳定不会骗自己,可她身上没有半点魔的气息,只能是她身上还有禁咒,封住了她关于魔的部分。 她现在是仙子,如今仙魔纷争又起,她难道要站在仙界的立场,与魔为敌吗? 在听到韶辰魔君是她爹的时候,她心底,不仅有自己不再是野孩子的欢喜,还有一些喜悦,是因为她发现,自己也是魔。 但因她爹娘的关系,她这个仙魔杂交的品种,似乎是个不能说的秘密,不然,她怎么会被关在回龙山的结界里三千年?如今下山,彷佛也是个错误。 白茴茴踱到小枝身边,道:“查完了,我们先回去吧。” “是何人所为?”小枝问道,这院中有一股魔的气息,彷佛是那人刻意留下的痕迹。 “回去再说。”白茴茴挽着小枝的胳膊,将她拉出了这个人间地狱。 几日前,她们来十里春风,这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如今变成这样,实在叫人唏嘘。 天刚破晓,晨光朦胧,柔和地笼着白华城,与往常无数个寻常日子一般。 可今天,注定不一般。 花曲柳依然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听了白茴茴的查探结果,问道:“当真是魔所为?” “没错,一共死了七十七人,除了千叶山下来的九个妖女,其余全是人族百姓,而这些人族百姓与那九个妖女,并非死于同一人之手。”白茴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倒了一杯茶,一口气灌下。 “哦?九个妖女,还有一个呢?” “想来是逃了。”白茴茴伸了个懒腰,舒了一口气,天不亮就开始忙活,今日得好好睡个午觉才行。 “那倒是命大,还查到什么?” 白茴茴道:“按理说,魔杀凡人,是轻而易举之事,而且那些男性尸体中,除了几个低阶的崇月楼弟子,其余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虚弱男子,再除去那些死在床上的,剩下那些男子,不可能是魔的对手,可现场却有打斗痕迹。我怀疑是那魔在杀人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 “为什么要除去那些死在床上的?”花曲柳瞄了一眼白茴茴,继续没骨头似的瘫在摇椅上躺尸。 “咳,我怀疑死在床上那些男子,是被那几个妖女所杀,他们身上没有魔留下的气息。” “你的意思是,妖女与那只魔联手杀了十里春风所有的人,然后闯进来一位高手,一番打斗,将这些妖女给杀了?” “你觉得我分析得怎么样?”白茴茴这两年在白华城,虽然很少管崇月楼的闲事,但她经常帮花曲柳这只老狐狸传话,脑子也越来越灵光。 花曲柳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道:“分析得不错,可是十里春风的妖女为何要与魔合作?又为何要杀那些恩客,甚至连丫鬟仆役都不放过?” 白茴茴蹙眉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她们要搅浑白华城,要引起妖魔之战,可为何又与魔联起手来?” 花曲柳笑了笑,看向坐在桌边撑着脑袋发呆的小枝,道:“小枝,你觉得呢?” “搅浑白华城的目的是要天下彻底乱起来,妖女和她们背后的主人想天下大乱,会不会还有别的人也这么想呢?妖鬼人间,只怕都有这种人存在,只要他们的目的相同,为何不能联手呢?”小枝依然撑着脑袋,懒懒地道。 花曲柳看向她的眸光有些深沉,他有种感觉,小枝自从一场大觉醒来之后,脑子像是开了光一般,之前难道是上古七星禁咒压制了她的慧根? 可也因为这份聪明,他才更加担心她。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m.9. 第二百章 解散崇月楼 白茴茴恍然大悟,又道:“现场没发现那只魔的尸体,想来是逃了,那九个妖女倒看不出来是何人所杀,若非她们身上那一点也不纯正的妖息,我都不敢认,死得那叫一个惨呀。” “她们怎么死的?”花曲柳问道。 “被烧死的。” “独独烧了她们几个?她们身边可有其它物事也被烧了?” 白茴茴想了想,道:“没有,连一片叶子都没烧着。而且,若是有其它东西烧着了,我们也不用等别人来报信,才知道十里春风出事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报信的人,到底是谁呢?” 花曲柳看了一眼小枝,才道:“我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是谁?” “魔界少主陆七。” 这天下,除了他的引雷诀,只怕还没什么神兵法术,能将人烧得这么干脆利落,都来不及在地上打个滚就咽气了。 当然了,他的琉云火更过分,不管什么东西,直接烧成灰,管他什么妖息魔息的,只怕都随风飘了,查无可查。 这么一想,花曲柳隐隐有些得瑟。 他倒不想想,自己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狐狸,好意思和才三千多岁的小辈比较? 凌云阁公然与妖界为敌,毁了青岚城,妖鬼在人间最后一块,和平共处的净土已成过去。 如今十里春风出事,白华城也炸开了锅,能逛得起十里春风的人,那可都是达官贵人大老爷,牵连甚广,人族自是不会善罢甘休。 但这事找谁说理去? 那些半人半妖的女子已经死了,这账算到妖界头上?似乎有点说不过去,而且他们供奉的就是妖啊,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崇月楼某位长老某日醉酒后嘴上没把门,将魔杀人之事透了出去,白华城哗然。 花曲柳也没打算瞒着,就算他们想瞒,那背后生事之人也会想方设法宣之于众。 虽然陆七半路插了一脚,将那些妖女除了,可她们搅浑白华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人族已经将矛头对准了魔界。 白溪荪迫于民众压力,不得不表明立场,宣布崇月楼与魔界势不两立。 但他留了一条退路,没说参战,毕竟崇月楼多大能耐,他还是有数的。 可那些死在十里春风的大老爷家属不干啊,他们抱着铺盖躺到了崇月楼大门口,非要崇月楼替他们家老爷报仇。 白茴茴真是气笑了。 敢情你家老爷去逛窑子,被人杀了,还得崇月楼给他报仇? 以往不是没有死在十里春风的达官贵人,不过那时候好几个月熬死一个两个,家属虽然愤恨,却掀不起大浪来。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还不得一窝蜂涌到崇月楼来,讨要说法。他们十年来积压的怨怒,迅速拧成一股绳,牢牢捆缚着崇月楼众人的神经。 要怪就怪当初那十里春风是崇月楼罩着的,如今出了事,他们可别想摘干净。 这事说来就更好笑了,最初苏栎还没被欢雨姑娘迷得丢了魂儿的时候,不是没有整顿过十里春风,可哪次最大的绊脚石不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大老爷。 虽然明面上白华城是崇月楼的地盘,可并不是说这地儿就没有官府啊。 官府非但不管,还妨碍崇月楼去管,如今出事了,倒好意思上门来撒泼。 白溪荪满屋子踱来踱去,汗如雨下,急得团团转,转得白茴茴头晕。 “唉,爹你别转了。” “那凌云阁是被鬼附身了,才敢和妖界叫板,我们崇月楼哪有资本去和魔界斗啊?你说这事可该怎么办啊?外面那些龟孙,就知道添乱,也不想想这真打起来,他们能不能讨得了好?”白溪荪贵在自知,这两年闷头培养弟子,从不参与各派的明争暗斗。 没想到如今被自己人按到案板上,真是没处说理去。 花曲柳悠哉游哉地从外面走进来,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白溪荪“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才恭敬道:“请妖王指点。” 白茴茴简直没眼看,她爹每次见到花曲柳都这副德行,怎么都拗不过来他那根直肠子。 花曲柳瞄了一眼白茴茴,咳嗽一声,道:“你先起来。” 白溪荪这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依我看,这崇月楼被苏栎耗得差不多了,如今天下将乱,撑着这个破摊子也没多大意思。既然自知打不过魔界,总不能白白跑去送死,不如趁这个机会,将崇月楼解散得了。” 白溪荪:“……” 这就是您给的建议? 您老可是白华城百姓家家户户供奉的妖王啊! 自从十年前,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上古妖王这种玩意的存在,便将家里供桌上的狼妖白棠啊、狐妖郁兰夫人啊、虎妖熊妖什么乱七八糟的妖都给撤了,全城统一供奉上古妖王花曲柳。 花曲柳活了那么久,自然不将这小小崇月楼放在眼里。可在凡人眼中,这是他们终其一生追求的功名利禄啊,岂是说解散就解散的。 “其实,如果妖王大人能助崇月楼一臂之力,我们还是有几分胜算的。”白溪荪一张胖乎乎的脸涨得通红,他算是豁出去了,终于说出崇月楼几位长老的想法。这事,就看他这未来岳丈大人的面子好不好使了。 花曲柳闻言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件十分好笑的事,等他笑够了,白溪荪小腿肚子都快抖得抽筋了。 “我有病啊,这四海八荒隔段时间就要打一次,我若是每次都去掺一脚,能活到现在?” 白茴茴白了他一眼,这只老狐狸。 花曲柳冲她挑挑眉,眼角含笑。 白溪荪:“……” 这话让他怎么接? “而且,我只想和茴茴好好过日子,护她一世安好,平安喜乐。咦?难道你希望我去和魔界大打一架,让茴茴替我担心受怕?”花曲柳疑惑道,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还是来说说解散崇月楼的事宜吧。” 上古妖王不帮忙,他们这一群人,召出几只小妖,跑去魔界送人头,送下酒菜? 白溪荪这些年也算是看透人间冷暖,自从白茴茴与上古妖王签了契约,他这才鸡犬升天,开始在崇月楼扬眉吐气。想想从前,一年到头都没几个人上门来,如今门槛都不知换了多少次了。 这人一生啊,也是好没意思的,还有什么比护得家人安稳,现世平安来得重要? 第二百零一章 借力打力 白溪荪将上古妖王的意思与众位长老说了,如今乱世将至,崇月楼这点微薄之力完全不可能与魔界抗衡。 若是门外那些人耍无赖,妄图用强权逼迫崇月楼为他们出头,做无谓的牺牲,那他们只能解散崇月楼,待日后世道安稳,河清海晏的时候,东山再起了。 而且一旦崇月楼出头,就等于将整个白华城祭出去了,这满城百姓,何其无辜。 众位长老都是有家有口的,虽然心有不甘,可已无他法可想,只能听从白溪荪的安排了。 好商好量无果之后,崇月楼楼主白溪荪当着大门口众位挑事的贵人,以及无数看热闹的百姓,亲自摘下了崇月楼的牌匾。 “我宣布,崇月楼,自今日起,退出江湖。”白溪荪抖着满脸肥肉,声如洪钟。 没想到,崇月楼竟是在他手里玩完了,白溪荪心头不胜感慨。 白华城百姓:“……” 这……玩得有点大啊!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死者家属暴跳质问。 “意思就是,你们谁爱去送死谁去,我们不管了。” “你你你……”一位穿金戴银的老大爷晕厥。 白溪荪咳嗽一声,对百姓们道:“北方已经沦陷,这人间马上就要彻底乱了,十里春风的惨案只是一个开始,白华城也要不太平了,大伙能逃的赶紧逃命去吧,不能逃的也赶紧找个地方避避,保命要紧啊!” “如今这天下,我们还能往哪里逃?”一位羸弱老汉抹眼泪,崇月楼是他们的主心骨,如今这主心骨没了,他们哪还有活路。 “都是你们这群坏坯子,逼迫崇月楼去为那流脓的风流鬼报仇,这下好了,崇月楼没了,你们高兴了!”开始有人将矛头对准坐在铺盖上的死者家属。 “没错,就是你们这群蛀虫,怎不叫那魔界将你们也杀了?仗着有几个臭钱,为所欲为,简直可恨。” “还赖着不走?来,大伙一起将这坏了良心的狗杂种赶出白华城。” 这还得了,死者家属麻溜地卷了铺盖,不消片刻,便夹着尾巴遁了。 “天杀的啊,崇月楼没了,我们这些百姓还怎么活下去啊?”一位真性情的大娘伏地痛哭。 白溪荪第一次感觉到崇月楼对白华城的重要性,看着乱做一锅粥的百姓,咬咬牙,跺跺脚,道:“大伙听我说,崇月楼虽然不愿去与魔界硬碰硬,白白送命,但魔界若是欺负到家门口,伤我百姓,毁我家园,崇月楼第一个不答应。” “可你刚才不是说崇月楼退出江湖了吗?”百姓们有点委屈。 张长老扯了扯白溪荪的袖子,给了他一个“切莫冲动”的眼神。 奈何白溪荪激动之下,理解错了,以为张长老在鼓励他呢。 他拍了拍张长老的手背,回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张长老隐隐有些不安。 白溪荪捡起被他砸在地上的牌匾,豪气干云,朗声道:“为了白华城的百姓,我宣布,崇月楼又回归江湖啦!” “……” 坐在屋顶上看热闹的白茴茴险些摔下去。 您这是不是太儿戏了点? 花曲柳揽着她的肩,笑道:“怎么样?我这主意不错吧?” 白茴茴转头送了他一个大白眼,“你这主意哪里不错了?” “崇月楼在白华城百姓心中的地位,比官府还重要,岂是说解散就能解散的?” “那你还给我爹出这么个馊主意?” “你听我说,人族有个毛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看那些死者家属聚在崇月楼大门前两日了,可有人上前劝说驱赶?除非关乎到他们自身的利益,他们才会绞成一股绳,主动作斗争。借力打力,可听说过?” 白茴茴摇摇头。 “崇月楼不敢得罪官府,什么人敢?是百姓,被逼急了的百姓。自古都有官逼民反的例子,若是崇月楼解散了,待天下乱起来,谁来保护白华城的百姓?官府?白华城的官已经被十里春风吹酥了骨头,如今又死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指望得上?” 白茴茴一拍脑袋,道:“我懂了,你这是借百姓之力,将那些死者家属赶走,并不是要解散崇月楼。” “你爹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看他那样子,可不想放弃崇月楼楼主之位。”花曲柳揉了揉她的脑袋,可别拍傻了。 “他自从被人陷害,修为下降,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嘲讽,偏偏我这个女儿,非但不能为他分忧,还时常让他操心。这两年,好不容易当上楼主,他心里自是舍不得放弃。”白茴茴感慨道。 “所以,我这个主意如何?” “哼,老狐狸。” 花曲柳将白茴茴头发上的落叶捻去,笑道:“再过两年,你就可以给我生一窝小狐狸了。” “想得美。”白茴茴一拳捶在他的胸口。 花曲柳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抓住她的小拳头,笑得更欢了,跟个傻子似的。 “可若是魔界真的打过来,就崇月楼这几把老骨头,又能顶什么用?”白茴茴还是有点担心的,毕竟她爹娘一介凡身,不可能是魔的对手。 “你放心,陆七既然知道了这是个阴谋,定不会放任不管的,只要人族不自乱阵脚,白华城短时间内打不起来。可惜啊,总有些小人,喜欢惑乱人心,唯恐天下不乱。不过,若真到那一天,不是还有我吗?”花曲柳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淡淡开口道。 人族的生死,他是无意操心的,反正他们都会比他先死,短短几十载寿命,还那么喜欢搞事,真是麻烦得很。 譬如他那个喜欢管闲事的岳丈大人,此时正搓着一双大肥手,被肉褶子遮住的小眼睛里,往外露着灼灼精光,似乎很想大干一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陪你们玩玩呗!花曲柳在白茴茴的玉手上亲了一口,险些被白茴茴踹下屋顶。 风吹叶动,纷飞的树叶飘落到院中的石桌上,阳光在叶影间跳跃,点点碎金落在小枝脚边的泥地上。 她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似乎没听见屋顶上那两只骚狐狸打情骂俏。 这两日,她心里一直在想一件事。 十里春风死了九个妖女,还有一个去哪了? 那逃走的一个,是欢雨姑娘吗? 是不是陆七将她带走了?他为何要带她走? 他们去了哪里?相思山吗? 他当真…… 小枝呆呆地盯着掌心的红豆,红豆莹润生辉如珠如玉,她心痛如虫咬如蚁噬。 或许陆七说得没错,这红豆根本就是他种下的蛊。 心若能随自己控制,又何须苦心果? 第二百零二章 师父追来啦 很快,小枝便知道陆七去了哪,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别人,乃是她的师父夏云泽。 夏云泽一袭月白长衫,谪仙下凡,轻飘飘地落在小院中。 却如一块大石,沉沉压在小枝头顶。 小枝手里的汤碗掉到地上,一碗熬了三个时辰的鸡汤祭了土地公,“师,师父……” “可玩够了?”夏云泽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但小枝猜测,他应该是怒的。 花曲柳坐在石桌前,双手捧着白瓷汤碗,轻轻吹开鸡汤上的浮油,美滋滋地嘬了一口,才瞄向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院中的夏云泽,彷佛才看见他一般,不痛不痒地道:“哟,你来啦。” 夏云泽眉头皱了皱,没理他。 虽然上古七星禁咒将他们几个老家伙捆绑到一起,但他们之间的交情,却没有几分。 尤其是夏云泽作为一个成年仙君,他实在不愿意将其它四位被困了仙身的大佬,搂在怀里撸。 当然了,那四位也不愿意被他抱,算得上是彼此嫌弃。 当年,夏云泽不想变成牲畜,又不愿困在回龙山养猫逗狗,所以必须受十世轮回之苦,三十载春秋一轮,在天劫降临之前,回到回龙山,躲上两个月后,开始下一个轮回,直到上古七星禁咒解,方能解脱。 对于他这种匪夷所思的做法,花曲柳等大佬十分不解,只觉得他有病,每次他回山,他们几位都躲得远远的。 其实说起来,他们对这位三千年前突然冒出来的仙君,可谓是毫不了解。只不过当时情况紧迫,容不得他们多做思考,恰好夏云泽也心甘情愿帮这个忙,大家算是勉勉强强组了个团,开启了上古七星禁咒。 如今想来,实在是不负责任得很呐。 且不说别的,便是那夏云泽在人间的三千年,随便哪一世没来得及回到回龙山,被天劫给灭了,他们几个岂不是要哭死。 当然不是为他魂飞魄散而难过,上古七星禁咒解除,这些参与的人,缺一不可。他们哭的是,自己再也恢复不了真身,只能寄宿在猫狗体内,虽万万年不死,但当万万年的畜生,他们更想死。 万幸,那夏云泽福大命大,活到了禁咒解除。 是以今日见面,花曲柳与夏云泽并没有什么好寒暄的。 白茴茴挥着大铁勺从厨房出来,见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倒是挺开心的,“师父,您怎么来啦?快过来坐,我去给您盛碗鸡汤。” 她在青岚城的时候,帮忙照顾过夏云泽,倒没跟他见外,一直随着小枝喊他“师父”。 夏云泽扫了一眼花曲柳,他怎么会来这,就要问一问这位上古妖王了。若不是他使阴招,他在相思山就带走了小枝,用得着一路追到这里来? “不用了,我来带小枝走。”夏云泽冲白茴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走?你们要去哪?”白茴茴蹙眉问道,她并不知小枝是花曲柳半路劫回来的。 小枝心里也是暗道不好,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她朝花曲柳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她真的不想回山啊! 花曲柳自顾喝着鲜美的鸡汤,并不看她。 夏云泽倒是看了一眼小枝,眸光深沉,道:“去仙魔战场。” 小枝本来低下去的脑袋倏地抬起来,脱口而出道:“为何?” 不是回山吗? “前方传来消息,魔界少主近日去了魔界大营,上两次他去那里,仙界都栽了大跟头,损失惨重。这次不知他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我得回去盯着。而且,青荇仙君从幽檀山出来了,此时就在仙魔战场。” 一下子听到这两个名字,在场几人都有些讶异。 白茴茴奇怪道:“但这与小枝有什么关系?师父,您就让她在我这里住着吧,她一个女孩子,去那种地方不安全。” “青荇仙君已派人送来信函,请我将小枝许配给他。”夏云泽依然杵在院中的太阳底下,可他的话,却如同给小枝迎面泼了一瓢冰水。 虽然她早已知道师父的这个打算,可真听到他亲口说出来,心里仍是不能平静。 “那您答应了?”白茴茴不敢置信地瞪着夏云泽,手里的大铁勺差点掉到地上。 “答应了,等这场战事结束,他们就回仙界成亲。” 白茴茴惊愕道:“您不问问小枝的意思?” 夏云泽看着面色发白的小枝,严肃道:“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枝没有父母,这婚姻之事,自然是为师做主。她和青荇仙君之间,已有红绳牵连,这桩姻缘,乃是天作之合,怎么?小枝你不愿意吗?” 小枝紧紧捏着衣袖,她愿意吗?她愿不愿意,师父您难道不知道吗? “师父,我想见一见青荇仙君。”半晌,小枝终于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和那一丝针刺般的疼痛。 “为师正是这个意思。”夏云泽点点头。 断情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移情,这是当初他将苦心果递到小枝手中时,就已做好的安排。只是没想到她会一睡不醒,如今既然醒了,还是早早将这事办了才好,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花曲柳摇了摇头,只怕这枝已经生了,不过,让她去见一见青荇仙君也好,有些事情,只能当面才说得清楚。 “小枝,我陪你去。”白茴茴将大铁勺“啪”的一声,摔在花曲柳面前的石桌上,走到小枝身边,握住她的手。 小枝感激地看着她,道:“不用了,白华城最近不太平,你和小白留在这,你爹娘也能踏实些,有师父保护我呢,放心吧。” 陆七有句话说得没错:只要你见到她,很快就会和她打成一片的。 来白华城这段日子,小枝已深深喜欢上了白茴茴,这个脾气暴躁却又体贴入微的小姑娘。 上古妖王的眼光,果然不会错。 花曲柳也道:“你不用担心,她现在的修为,上战场杀敌都没问题,根本不需要别人保护。” 小枝:“……”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呸呸呸……乌鸦嘴,放屁被风吹走。小枝你别听他瞎说,你可千万不要往战场上跑,你就待在师父身边,知道了吗?” 小枝笑了笑,在白茴茴脸上拧了一把,道:“知道啦,你也要注意安全,去哪都要带着小白,他可是平安符。” 夏云泽催促道:“快走吧,天色不早了。” 小枝回房拿竹篓的功夫,白茴茴已经收拾了一个大包裹,里面吃的喝的用的穿的,应有尽有,统统塞进竹篓。 像一个送儿远行,操心得不得了的老大娘,只差将自己装进去了。 小枝既无奈,又感动,两个小姑娘又磨蹭了片刻,夏云泽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毕竟战事说起就起,可没人等你。 尤其是那魔界少主陆七,完全不按兵法战略来,最喜欢打你个措手不及。 不得不说,夏云泽真的很不喜欢陆七,不仅因他是魔,还因自己在他手上吃了两场败仗,他心里,十分憋屈。 脚下的地快被夏云泽碾出一个坑来的时候,小枝才慢吞吞地随着他,驾云而去。 第二百零三章 雪幽山之战 极北之地有山,曰雪幽山,山上终年覆白雪、结寒冰,人族不能往。 绵绵不休的雪,下了不知多少年月,天地茫茫,只余刺眼的白光。 但三千年前,这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鬼哭神嚎,宛如炼狱。 尸骨成堆掩白雪,四海亡灵覆幽山。 这里曾是仙魔大战的主战场。 这里,也是雪鹄妖的故乡。 雪鹄一族都死在这里,却不是葬在雪原之下,而是葬身那些妖鬼的腹中。 当年那场大战打了好多年,他们打得烦了,乏了,不知是哪个贪食之人,烤了一只被灵力误伤的雪鹄来吃。那香味飘了十里远,甚至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打斗,从此雪幽山上的雪鹄迎来了灭族之灾。 作为唯一一只幸存下来的雪鹄,雪宝称得上是天选之子了。 战争结束后,他在尸山血海中生活了不知多少年,食肉饮血,以自己弱小的身躯,以及微小的食量,固执又绝望地,为死去的雪鹄报仇。 直到无休无止的风雪,终于掩盖了满山狼藉,他从一只小雪鹄,修炼成了雪鹄妖。 三千年了,自从雪宝走出雪幽山,这片雪原再无生灵的踪迹。 倒是不时有未尽的灵力在白雪底下乱窜,或者祭了灵的法器,突然飞出冰层,一通劈砍挥刺,消耗尽它最后的余威。 以至于,这三千年来,雪幽山时常发生雪崩,活跃得不像话。 当雪宝再次站在这片雪原上时,所见,已不是当年之景,他记得南边以前有座高山的,如今怎么成了个小雪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沧海桑田? 雪幽山是他的执念,可当他回来了,却发现这个地方,除了脚底下被掩埋冰封的尸骸血河,再也没有当年的痕迹。 就连这漫天的飞雪,也不是三千年的雪,他的族人,再也回不来了。 各界纷争又起,而这里,这个曾经的战场,彷佛被遗忘了一般。 “出来吧。”雪宝沉声道。 一袭青衣从雪堆后闪出,是魔界五十三公主碧波。 “白棠在哪?”碧波开门见山地问道。 雪宝看着这白雪中的一点绿意,嘴角勾了一抹笑,道:“白棠,自然是和他的老相好在一起。” 碧波捏紧拳头,眉心覆了寒霜,愠怒道:“我不管他和谁在一起,我只问你,他在哪?” “他就在你脚下。”雪宝伸手接了一片雪花,他的身体极寒,雪花在他手心并没有融化,他的声音极冷,彷佛在雪幽山的风雪里打了个滚。 裹着雪团的声音一路滚到碧波耳中,她心头一凛,低头往自己脚下看去,除了茫茫白雪,什么也没有。 “别给我耍花招……” “嘘……你听,有没有听到铁链的声音?”雪花在雪宝指尖翻飞,变成一片薄薄的冰晶,晶莹剔透,映着雪光,闪烁着寒芒。 朔风中,一阵细碎的铁链声,似从幽深的地狱传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碧波蹙起眉头,问道:“你将他们关在哪里?” “不是告诉你了?就在你脚下。”雪宝嘴角残忍的笑意顿住,又道:“怎么,你也想下去?” 不必多言,这是要开打了。 碧波祭出紫气外溢的魔剑,这把剑是她父君送给她的,名叫“夜”,没别的含义,只因这剑是景昭魔君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打造的。 这魔界五十三公主魔息强盛,雪宝可不敢轻敌,当下也祭出他那把寒光凛凛的弦月弯刀。 他这把弦月弯刀内聚集了无数妖灵,尽是这些年,嘲笑他一只鸟也能成妖的自大狂。 自大狂便是丧命于他的刀下,封于刀内的妖灵也还是自大狂,每每祭出,雪宝都能感觉出它们躁动的灵气,彷佛在呐喊:干他娘的! 说来讽刺,雪宝下雪幽山这些年,斩杀的妖比人鬼还多。有时候,来自同类的嫉恨远比异类更盛。 茫茫雪原,紫光漫射,湮没了那一白一绿两道身影。 风乱了,雪乱了。 碧波手中的魔剑,与雪宝手中的妖刀,每每碰撞,便要激起震耳的轰鸣,引风狂啸、雪怒崩。 雪宝天生白得发光,似这雪幽山的千里白雪,白得刺眼,往那一杵,让人目眩神迷,碧波好几次以为自己在和一团雪球打架。 她索性撕下一片衣袖,覆上双眼,以免被他干扰视线,分了心神。 碧波如一枝翠竹,凛凛立于冰天雪地,不折不挠,柔韧轻盈,便是那周身的气势,也能震慑三军。 雪宝眼中露出赞赏之意,拥有一个令人欣赏的对手,比拥有一个真心的朋友可难得多。 雪宝没有真心的朋友,但今日,他有幸得到一个令人欣赏的对手。 弦月弯刀里的妖灵彷佛满血复活,随着雪宝每一次出招,妖气喷涌,铺天盖地。 碧波感受到围困在她身边数不清的妖息,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她眉稍微挑,很好,今日便让这雪鹄妖见识见识魔界公主的厉害。 她也曾在仙魔战场奋勇迎敌,大杀四方。隐藏在身体里的热血,在这三九寒天里,再一次熊熊燃烧。 恍惚间,她又回到三千年前,那地狱般的战场上。 随着打斗愈加激烈,她身上的杀伐之气渐起,剑招更加凌厉迅猛。剑气所至,卷起千堆雪,万丈狂风,天地为之变色。 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难分上下,两人都不敢大意,唯恐稍有不慎,便落了下风。 高手作战,分毫的差错都能一溃千里。 大战三天三夜之后,到底还是碧波败了。 倒不是她技不如人,打不过雪宝,这要说起来,只能怪她倒霉。 在弦月弯刀迸射出一道绚丽的紫光,直击碧波面门而来,她格剑去挡的间隙,不防从雪地里蹿出一把埋藏了三千年的大铁锤,悄摸摸地,直直砸在她的后颈。一口鲜血喷出,碧波晕了过去。 “……” 雪宝看着躺在雪地里的魔界公主,和三千年还没有锈住的大铁锤,怔怔出神。 他可真不愧是天选之子呢! 这大铁锤估计也没想到,它的灵力耗尽之前,竟然干了这么大一件事。 “谁说这雪幽山冷清的,这不是挺热闹的嘛!”雪宝冷声笑道。 三千年了,这地底下葬着的东西,尚不能安息,他这个活着的,又怎会甘休呢? 扛起晕倒的魔界公主,雪宝掐诀进了雪幽山下的冰湖结界。 第二百零四章 冰湖结界 雪花轻轻缓缓地飘落在碧蓝的湖面上,入水时,竟彷佛化作了急雨,在水面晕开一圈圈涟漪。 但这涟漪也是轻柔的,慢慢荡开,并不急躁。 湖泊四周,尽是虚空,彷佛悬于高高的天穹。 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连吹过来的风,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拖着拽着,一丝丝从指缝间挤出来一般。 湖上坐着三个人,一男两女,正是白棠、碧波和郁兰夫人。 寻了十年,终于寻到了,可白棠看上去似乎并不高兴。 他瞪着郁兰夫人,问道:“你当真不说?” “你能奈我何?”郁兰夫人一身殷红的长裙铺在湖面,在这漫天白雪间,美得惊心动魄。 她幽蓝的眼珠子眨了眨,妖里妖气的模样,看得碧波心里十分不快。 瞧瞧自己身上这寡淡的素裙,碧波心里升起一股失落的情绪来。 她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耀目的红,和那双摄人心魄的幽蓝眼眸。 碧波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眼睛,便是他弟弟那样世间罕见的美男子,眼睛里,也没有这勾人的光。 这个认知,在她后来见到上古妖王花曲柳的时候,再一次被颠覆了。 十年来,她一直想亲眼见识一下,传说中的郁兰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白棠为之倾心? 如今终于见到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美的女子,哪个男子不动心? 碧波觉得自己输得心服口服,灰心丧气地坐在那,一副看破红尘地模样,其实心里难受得要死。 几日前白棠就见到了郁兰夫人,奈何不管他如何逼问,郁兰夫人就是不告诉他当年之事。 他也有些灰心丧气了,长叹一声,终于收回视线,垂下头来。 这空旷的湖面上,只有郁兰夫人精神抖擞,一副老娘天下无敌的得瑟样。 若说之前被关在通天阁七年,郁兰夫人身上的戾气不减反增,一心盼着出去找那臭神仙算账。 那在这冰湖结界呆了十年之久的郁兰夫人,简直可以坐化成仙了。那悠悠的风,缓缓的雪,再凌厉的性子也给磨圆润了。 于是乎,她此时就想来磨磨白棠的性子,看他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简直不要太爽。 前几日,白棠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时候,她那死灰一般的心火才重燃了起来,虽不再像从前那样炙热。 但死对头也落到这副田地,她心里还是相当激动的,即便她自己已经在这副田地里熬了十年了。 她哪里知道,白棠是为了寻她,才钻了那女鬼下的套。 郁兰夫人冷冷盯着眼眶微红的白棠,冷笑道:“哟,你也被关进来啦。” 白棠怔怔看着昔日的死敌,半晌竟说不出话来,娘的,十年了,终于找到她了。 郁兰夫人心头微愣,作甚?要打架? 你以为她不想打?实在是手脚都被铁链锁着,她没法子打啊! 她在这破湖上,整日不是坐就是躺,骨头都酥了,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加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好好打上一架,岂不可惜? 可如今打不了,她简直愁得要在地上打滚了。 但她面上不显,仍是一派纵使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淡然,因为她看见白棠手脚也被铁链锁着,虽然打不起来,好歹也吃不了亏。 白棠缓缓向她走来,痴痴呆呆的模样,还是怪吓人的,郁兰夫人正准备往后挪挪,不想缚着白棠的那几条铁链子绷到极限,他再也迈不出半步了。 这些铁链子看着十分普通,彷佛只需两根手指,轻易便能捏碎,其实牢固非常,郁兰夫人捏了十年,也没能捏掉它一层铁屑。 在这个结界里,他们的灵力被压制住,与凡人无异,除了不死不灭,实在是枯燥极了。 以前被关在通天阁禁地,虽然前三年孤单了些,但之后四年,来了个白茴茴,时不时给自己送只烤鸡,陪她唠唠嗑,日子倒不难过。 想到烤鸡,郁兰夫人又有些馋了,那丫头的厨艺真是没得说。 说起来,郁兰夫人实在是倒霉透了,好不容易被白茴茴和上古妖王从通天阁给救出来,得见天日没多久,又被那该死的雪鹄妖抓住关了起来。 白棠被铁链子困住,回了心神,咳嗽一声,道:“我有话要问你。” 郁兰夫人擦了擦嘴角,媚笑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 白棠满肚子疑问,憋了十年,好不容易找到郁兰夫人,正准备一吐为快,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知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噎着了,竟忘了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我,我和你之间,是否有过一段情?”白棠涨红了脸,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啥?”郁兰夫人莫名其妙地看着白棠,这厮莫不是真傻了?还是十年不见,改战略了? 这确实不是白棠的风格,他心里别扭得紧,索性一口气又问道:“我当真服了苦心果?当真忘了你?你当真是因我负你,才恨不得杀了我?” 狐狸天性狡猾、心思缜密,郁兰夫人听出点名堂来,眼波流转,歪倒在湖面上,挑眉道:“想知道?” 白棠点头,当然想知道,这件事困扰了他十年,他太想知道真相了。 虽然他不想接受和宿敌有过一段情这个事实,但若这是真的,那就是他欠了郁兰夫人。 欠了就要还,就像当初他欠了夏云泽的,他便以命护他。 郁兰夫人玉手纤纤,翻花似的捻了一缕青丝在手里把玩,幽蓝的眼眸中,尽是戏谑之意,只听她玩味道:“老娘偏不告诉你。” “……” 白棠气得快冒烟了,他都放低姿态至此,这狐妖竟如此不识好歹,简直欺人太甚。 难怪以前一见面,二话不说就开打,他俩大概是命里犯冲。 他绝对不可能喜欢她! 便是退一万步,他若真喜欢过这杀千刀的狐媚子,有负于她,得,这条命你拿去。 但你他娘的倒是给老子一个痛快啊! 郁兰夫人心情大好,十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恨不得在湖面上打几个滚,但她要稳住,保持住这个表情,让他云里雾里纠结去。 当初若不是和白棠在白华城大打一架,她负伤在身,也不会败于雪鹄妖手上,被他擒住,关在这坟墓一般的冰湖结界。 一想到这件事,郁兰夫人心里就堵着一口气,更是打定主意,要和白棠杠到底。 第二百零五章 一试便知 三人坐在湖面上,大眼瞪小眼,白棠除了气闷,还十分尴尬。 一个是他传说中的老相好,一个是十年来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纯情小魔女,隔着纷飞的雪花,他都能感觉到流窜在空中劈里啪啦的火星子。 没想到他白棠,有一天会在情路上摔一个大跟头。 不过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郁兰夫人眼睛在白棠和碧波身上来回逡巡,眼角挑着一丝玩味的笑。 碧波只觉那目光极其刺眼,几次压住心头邪火,这狐狸想打架是吧?若不是被铁链锁着,她早动手了,她堂堂魔界公主,可不是好惹的。 “咳,既然你不想提当年的事,我们便来说说眼下,这铁链子,当真没办法解开吗?”白棠抖了抖手腕上的铁链,问道,为了缓解尴尬,他必须没话找话。 郁兰夫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她要能解开,还会坐在这听他废话?敢情他当她这十年,是在这里闭关修行来着,想出去就能出去了? “你解一个给我瞧瞧,解开了,我便告诉你当年的事。”郁兰夫人懒得再理会他,干脆转身,懒懒地歪在湖面,背对着白棠。 “此话当真?”白棠喜道。 “自然当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郁兰夫人虽然火药桶似的臭脾气,但确实没有骗过他。两人见面就开打,根本无需过多交流,更别提什么骗不骗的了。 但这话听在碧波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她要是早知道会落到如今这境地,就不追来了。 她在这算个什么事?妨碍人家打情骂俏,卿卿我我? 虽然被铁链锁着,他们亲不到一块去,但不管怎么想,自己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要是出不去,他们三个要在这待到何年何月? 唉!碧波叹一口气,也转身,盘膝坐着冥想去了。 白棠不再管她们,埋头研究起铁链来。 这铁链是从幽深的湖底抽出来,看不清那头是绑在什么东西上。限制人在一个范围内活动,正好让他们彼此够不着,自然也打不起来,倒是贴心得很。 当两位美女睡了一个美容觉起来,白棠仍没有解开铁链,但他在绝望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他自认为妙极的点子,可以探出郁兰夫人与他之间是否有情? 没错,这种时候,他没想着逃命,还惦记着那点子陈年旧事。 他疑惑了十年啊,不搞清楚,他这心里实在烦躁得很。 因何烦躁? 白棠瞄了一眼碧波笔直纤瘦的背影,要说他以前无意于男女情事,那这十年,他即便是一块铁疙瘩,也该被那团烈火给熔了。 碧波对他的一腔情意,他不敢接受,万一他已经负了一个女子,怎敢再害另一个。 不接受不代表不动心,他心里是有意的,所以他才更急着要寻郁兰夫人问个清楚。 白棠瞪着那瘫在湖上罂粟花似的红衣女子,他想杀人。 拖着铁链子,白棠往碧波身边走去,卡在半路的时候,他喊道:“碧波姑娘,麻烦你过来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碧波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被他这一嗓子又喊燥起来了,她蹙眉看向白棠。 白棠冲她眨眨眼,指了指郁兰夫人的后脑勺,又冲她招了招手:来来来,咱们说点小秘密。 碧波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朝他那边走过去,在距他大概三尺远的地方被铁链拽住。 “什么事?”碧波问道。 白棠挠挠脑袋,小声道:“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我想试探一下她的反应。” “你的意思是,让我陪你演出戏,试探她是否对你有情?”陷入情网的女子总是格外敏感,碧波一听他那话,便懂了。 白棠点头道:“没错,这件事不弄明白,我心难安,你可愿意帮我?”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压着重担,再也承受不住那施加在他身上的情债。 碧波看着他的眼睛,她最开始,就是坠入了这双深渊般的眼眸,自此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我愿意。”她何尝不想知道真相,言语或许有假,但一个人有情无情,细微处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嘀咕什么呢?”郁兰夫人伸了个懒腰,翻身以手肘撑着脑袋,一双媚眼里泛着慵懒的光。 白棠没理她,朝碧波伸出手去,碧波愣了一下,也将手伸出去。 也不知这铁链是谁打造的,这距离,两人十指相握是没问题的,就是抱不到一块去,不然白棠打算直接下猛料。 不过他高估了自己,手指相握的时候,他的心头猛地一跳,彷佛被雷击了。 两人的手心都是温热的,如他们的心一般,在这雪花轻舞的湖面上,温暖着彼此。 有情无情,确实是可以看出来的。 碧波从白棠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荡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彷佛从深渊中起了一团云雾,托着她,爱……着她? 郁兰夫人觉得自己要石化了,他们在干嘛?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白棠吗? “碧波,对不起,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欠你的情,可却不知,我已经欠了你十年。”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喜欢过我?”碧波咬咬牙,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白棠更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彷佛要变成铁链,缚在她的手上,再也不分开。 “我喜欢你,在我现有的记忆中,我只喜欢你。” “呕……” 郁兰夫人实在受不了,捂嘴干呕。 碧波:“……” 白棠:“……” 他要是喜欢过这狐狸精,他立马一头撞死在这湖面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见不惯这种场面,我捂上耳朵,你们继续,别管我,别管我……”郁兰夫人说着,真的就捂上耳朵,笑睨了一眼白棠,翻身继续瘫着去了。 那眼神分明在说:哟呵,看不出来呀,你白棠还有这手撩妹的好本事。 翻身过去的郁兰夫人却开始发愁了,这俩玩意要是一直这么腻歪,自己可咋活?不得被他俩恶心死。 定是那雪鹄妖上次掷骰子输给了自己,心里不服气,不仅将自己的宿敌送了进来,还将他相好的也送了来。 他娘的! 这厢发愁,那厢欢喜。 就凭郁兰夫人刚才那反应,她要是喜欢过白棠,碧波也立马一头撞死在这湖面上。 “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碧波反手紧紧抓住白棠的手,急道。 白棠何尝不是心情激荡,压在心里十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他看着碧波急切又羞红的脸,恨不得伸手捏两下,再将她搂进怀中。 这该死的铁链! “千真万确。”白棠认真道,眼中是情丝万缕,裹着那云雾上的人。 若是被他知道,是何人编排了这么大一个谣言,还传得有鼻子有眼儿,让他十年心烦意乱,睡不踏实,他定要将那厮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第二百零六章 玲珑骰子 “啪,啪,啪……” 雪宝拍着巴掌出现在湖面上,“好一对有情人,可惜啊……” 见到雪鹄妖,碧波瞬间便从情网中挣脱出来,甩开白棠的手,怒目圆瞪,一怒之下忘了已身无灵力,就要飞身冲雪鹄妖扑去。 我飞……我飞不起来! 碧波一张怒气腾腾的脸涨得通红,“卑鄙小人,背后使阴招。” 雪宝眸中凝着一层寒霜,冷笑道:“这你可就冤枉我了,你可知背后袭击你的是何物?是三千年前被埋在雪层下的灵武,你说,这算不算得上是自食其果呢?” 这……碧波无力反驳。 “你放开我,我们再来打过。” “我已经将你抓了,为何还要再去费那个力,虽然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和你比武十分过瘾,但我向来不喜欢做浪费时间的事。” 碧波气极,怒道:“你抓我们到底有何阴谋?” 雪宝从片片白雪中走过来,在三人中间的空地站住,挥手化出一张冰雕的四方大桌子,四张凳子围绕在旁,“阴谋?自然是有的,但你们不必知晓。” “你……” 郁兰夫人拍了拍裙摆上的白雪,往桌边走来,腰肢款摆,风姿绰约。 “来来来,今日老娘定要让你输得跪地求饶。”郁兰夫人一屁股坐在那冰化的凳子上,将裙摆在地上铺成一朵妖艳的花,撸起袖子,单手支颐,等着雪鹄妖掏出家伙什。 雪鹄妖也在离自己最近的凳子上坐了,瞥了一眼满脸懵然的白棠和碧波,道:“今日既然有四个人,不如我们换种玩法?” 郁兰夫人一听,也来了兴致,问道:“怎么玩?” “以往都是比大小,今日我们来猜点子。”雪宝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筒,和一粒白玉骰子,骰子玲珑剔透,六面镂了殷红的点,如小小的红豆一般,煞是可爱。 郁兰夫人盯着那枚骰子,两眼冒光。 “他俩怕是没玩过,今日我们玩简单点,就猜一枚骰子的点数,我来掷盅。” “这不就是碰运气吗?我不玩。”碧波摇头,她的气还没消。 白棠附和:“我也不玩。” 郁兰夫人凤眸微挑,道:“你若是赢了,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她实在是无聊透了,这掷骰子的游戏,算是她漫长人生中唯一的消遣。 “算我一个。”白棠立即改口,他虽然猜了个七七八八,总要听她亲口否认才算安心。 早知如此容易,他这些天烦躁个啥? “不管谁赢了,都可以挑一个人问一个问题?你可有兴趣,魔界公主?”雪宝看着碧波,问道。 碧波看了一眼郁兰夫人,道:“那我就陪你们玩玩。”她和白棠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胜算大。 两人各自坐到离自己最近的凳子上,这冰桌的大小,正好够他们活动手脚,再往前一点,便勒得慌,正好防止白棠和郁兰夫人干架。 雪宝将骰子扔进白玉筒,举起来一通摇晃,最后倒扣在冒着丝丝寒气的冰桌上。 六只眼睛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白玉筒,彷佛只要他们不眨眼,便能看到白玉筒里的骰子。 “来吧。”雪宝嘴角挑笑,痞气十足,倒真像人间赌坊里的荷官。 “你们先来。”郁兰夫人看着白棠和碧波,笑道。 不就是瞎猜吗?碧波随口道:“五点。” 白棠也随便猜了个“六点”。 郁兰夫人蹙眉,这两人也太敷衍了些,不过她很快又释怀了,多两个人凑热闹,聊胜于无。 “十七点。” 这下换白棠和碧波皱眉了,最大也才六点,哪来的十七点? 他们哪里知道这玲珑骰子的精妙之处。 雪宝眼眸扫过场上三人,轻轻揭开白玉筒,只见刚刚那枚骰子,竟然放大了数倍,上面原本的红点也翻了翻,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脑壳疼。 不过,郁兰夫人显然也没有猜对。 “你作弊。”碧波火了。 郁兰夫人笑道:“这玲珑骰子啊,可是上古的宝贝,你得多玩几次,才能摸清其中一二奥妙。” “那你们为何不早说”。碧波还是很火。 “这真不能怪小雪宝,玲珑骰子千万种变化,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只有打开白玉筒,才能知道它又变成了何种模样,它甚至还能分身成好几枚骰子,是不是很有意思?”郁兰夫人虽然和白棠不对付,对碧波却并无敌意,又给她解释道。 果然没那么简单,白棠心中叹气,当下起身道:“这不是耍人吗?我不玩了。” 郁兰夫人伸手去拦他,奈何够不着,急道:“别啊,再陪我玩几次。” 白棠不理她,转身就要走。 “再玩十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郁兰夫人咬着后槽牙道。 白棠如一抹竹影随风扫过,飞速转身坐下,催促雪宝,“快,继续。” …… 雪幽山上,一袭紫衣,凛然而立,正是收到陆七消息,一路追来的景昭魔君。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灵鸟传讯,“幽冥”,意为有恶鬼作乱。 他在半途碰上了那只女鬼,她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但景昭魔君当时一心寻着女儿,无心其它。 后来那女鬼遁了,他也没有去追,因为他发现碧波的魔息正一路往北而去。 “碧波可在这里?”景昭魔君怀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的气息在此处消失,不过你别担心,我能感觉到,她还活着,你睡一会,等找到她我再喊你。”景昭魔君轻轻拍了拍胸口,对上古太阴镜中的叶蓁蓁说道。 在这雪原下,埋藏了无数尸骨灵武,而在那微弱的灵力层之下,还藏着一个东西,他十年前在野蜂寨外的河边见过,不过当时,河底的东西已经被带走了。 没想到今日在这雪幽山,会再次见识到。 景昭魔君蹙眉,那是一个灵力强大的结界,以他的修为,只怕冲不破。 究竟是谁,在这三千年前的战场底下,布下一道这么厉害的结界?结界里有什么古怪? 而这结界,又是什么时候布下的? 当年那场大战,景昭魔君就在这雪幽山主战场,那时各界混战,已然打得晕头转向,灵力法器乱飞乱窜,谁也没注意到这地底下的情况,那个时候,这个结界就已经存在吗? 景昭魔君祭出一道灵力,对着茫茫雪原劈去,雪虐风饕间,白得刺眼的雪原裂开一道缝隙,从缝隙中溢出一阵炫目金光,景昭魔君飞身往后掠去。 很快,那道缝隙又被冰雪掩埋。 果然劈不开! …… 冰湖结界里的四人,除了灵力没被压制的雪宝,察觉到结界波动。 其它三人,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动静,正围着冰桌,盯着玲珑骰子,玩得不亦乐乎…… 第二百零七章 互相嫌弃 三千年后的仙魔战场在两界边境,最早是因十年前魔界少主火烧月老庙,引起众仙君不满,继而,仙君们又查出魔界少主竟然会施展龙城上仙的雷火诀。 而龙城上仙死活不肯站出来给出解释,上头没发话,众仙不敢砸他仙府的大门。 大家在龙城上仙的仙山脚下一番激烈探讨,给魔界少主安了个盗窃仙君修为法诀的罪名,当场就聚集了几位闲得长草的仙君,气势汹汹往魔界挑事去了。 但这些仙君不敢去魔君府上找茬,便在魔界边境小城也放了一把火,这火一烧,便将仙魔大战的导火索给点着了。 打了十来年,他们已经不满足于两界边境的弹丸之地,将战火往各界引了去。 到今日,这四海八荒已然是要彻底乱起来了。 作为第一把火烧起来的地方,仙魔边境至今仍然是主战场,打得也最为激烈。 一路过来,举目尽是焦土,血流成河,白骨露野,惨烈至极。 小枝随夏云泽到达仙界大营的时候,已是夜半,除了巡逻的将士四处乱飘,其他人都进入了酣眠之中。 虽然是仙君,但常年作战还是非常辛苦的,拣着时间也要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才行。 一个营帐中还点着灯,夏云泽掀开厚重的帘布,小枝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仙君,眉目如画,俊美非凡,这便是青荇仙君了。 青荇仙君对夏云泽见了礼,才看向小枝,他的笑容很淡,像是天生不爱笑,却为她难得挤了这么一丝出来;他的声音清冷,却没有拒人千里的凌厉,“你醒了。” 彷佛小枝只是在某处营帐中睡了一觉醒来,此次与他相见,也是极寻常的日子里,极寻常地打一声招呼。他这极寻常的一句“你醒了”,让小枝生出一种自己与他,并非十年未见,而是昨日才见过的错觉。 这难道就是人族所说的自来熟?还是说,她和青荇仙君十年前真的很熟? 夏云泽将小枝带到这里就走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作为仙界的将领之一,这次要不是为了小枝的事,他也不会去人间走一遭。 偏偏还被那上古妖王花曲柳耽误了好些时日,一想到这个他就来气。 如今陆七已经在魔界大营中,指不定在想什么怪招,他哪还敢浪费时间,在这陪他们闲话家常。 营帐中只剩下小枝和青荇仙君。 从何说起呢? “咳,听说你要娶我?”小枝看着昏黄的琉璃火,她决定从最重要的事开始说。 青荇仙君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随即轻笑道:“那你可愿意?” “你当真喜欢我吗?”小枝看向他的眼睛,又道:“还是因为红绳之故,不得不娶我?” “你已经知道了?”青荇仙君眼中略微有讶异之色,不过很快又恢复一片淡泊,他道:“如果我真的喜欢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是十年前他想问的,可当年他问不出口,如今再问,已无意义。 “不愿意。”小枝答得干脆。 “你宁可忍受噬心之痛,也不愿嫁给我?” “我不愿意,但你是无辜的,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你也承受噬心之痛。所以,如果你喜欢我,那我即便不愿意,也会嫁给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噬心之痛不再困扰你,那我便不嫁。” 青荇仙君看着小枝,沉默不语,她眼中似有明月的清辉,皎洁明亮,却也清明冷淡。 即便有红绳羁绊,可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对他而言,都遥远得像天穹的月。 她从来清醒,爱憎分明,不像他,轻易便叫那红绳乱了心神,分不清自己情归何处。 罢了,如今说这些有何意义,幸好,她依然对自己无意,不然,事情岂不是更复杂了,青荇仙君想到幽檀山上那个黑衣女子,心变得柔软起来。 “不管我喜不喜欢你,也不管你嫁不嫁给我,这噬心之痛,只怕是没得解了。”青荇仙君悠悠道。 小枝蹙眉,“此话何意?” “红绳被人做了手脚,已与爱恨无关。” 所以,这噬心之痛真的成疾了? “那你为何还要娶我?”那我可不嫁给你了哦! “为了找出在红绳上做手脚之人。” “那人为何要这么做?”小枝不解。 “目前还不知,但他的目的是想将我们凑成一对,至于之后想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那人有病吧?没事当什么媒婆啊! “那你是如何发现红绳被做了手脚的?”小枝歪着脑袋问道。 青荇仙君别开目光,咳嗽一声,道:“因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小枝:“……” 这位仙君是在报她刚才那“不愿意”之仇吗?这话让她怎么接? 哦,那真是谢谢你了!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但噬心之痛并没有解,你可明白了?”青荇仙君似乎感觉到小枝的尴尬,又解释道。 “明白了。”小枝点头,道:“若是找不出那人,我岂不是真就嫁给你了?” 瞧她这副嫌弃的模样,青荇仙君摇头轻笑,道:“你放心,便是你想嫁,我也不愿娶。” 这……是互相嫌弃了! “我已大概猜到那人是谁。” “是谁?” “你想想,谁最想将我们俩凑到一起?” 小枝蓦地瞪大眼睛,看向青荇仙君,急道:“不可能!” “你别急,这只是我的猜测,说不定另有其人,但这事没查清楚之前,还希望小枝姑娘不要告诉其它人,尤其,是你师父。” 最想将他俩凑到一起的,不正是小枝的师父么? 青荇仙君又道:“这几日恐怕还有一场战事,之后,我们便回仙界,准备成亲事宜,你可愿意?” 小枝心里慌乱,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不愿相信师父会害她,所以,这件事,必须要查清楚。 无非就是一场假亲事,反正她以后也不打算嫁人了,去就去呗。 一盏琉璃灯飘到小枝眼前,柔和的光让她恍惚了一瞬,她突然想起了相思山上那被鲜血染红的背影。也是这样一盏琉璃灯,伴着他,孤零零地,走进黑暗中。 “我愿意。” 琉璃灯照不到的暗处,青荇仙君亦是失了神一般,怔怔地望着帐中唯一的灯火,他心中,是无妄海的惊涛拍岸,是曼殊沙华一望无边,是幽檀山上那抹英姿飒爽的倩影。 第二百零八章 战场相见 没过几天,仙魔两界果然又开打了。 各位仙君仙子身穿战袍、扛上法宝就出发了。 小枝本不打算掺和的,可有一位看她不顺眼的仙子讽道:“呵,白瞎了一身好灵力,我们在前方奋勇杀敌,她倒好意思躲在这大营中睡觉。” 小枝其实挺好意思的,她是来这见青荇仙君的,又不是来打仗的。 但夏云泽明显不这样想,他深深看了一眼小枝,道:“你日后嫁给青荇仙君,难免要和仙界各位仙君仙子打交道,此时不好生了嫌隙。” “不是说青荇仙君好清净,最烦交际应酬的吗?” “……” 夏云泽咳嗽一声,严肃道:“今日之战,乃是为师亲自打头阵,你身为我的徒弟,却躲在后方睡觉,说出去,为师这张脸往哪搁?” “师父,您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这些悠悠之口啦?” “为师以前不在意吗?” 小枝摇了摇头,道:“那我倒不是很清楚。”她对回龙山外的师父,不甚了解。 “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去战场边上站一站,省得让人说了闲话去,随便杀两个近身的小魔兵,不用往危险的地方跑。” 夏云泽说完将手中一把宝剑抛到小枝怀中,又道:“拿着防身用。” 小枝从刻着闪电纹路的剑鞘中,抽出宝剑瞧了一眼,一阵淡蓝的流光跃出,剑身古朴,并无多余雕饰,但这股杀伐之气,让小枝不由得心头一颤,是把好剑。 “这是……”小枝忍不住问道。 “驱雷剑。” “我就去打个酱油,用不着这么好的兵器,师父还是留着自己防身吧。”小枝婉拒,这剑握在手里,她心中总觉得不安。 夏云泽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这是第一次作战,没点像样的兵器防身,为师怎能放心?” 小枝只得收了驱雷剑,跟在夏云泽身后,屁颠屁颠地去了前线。 两军对峙在仙魔边境的幽灵山谷,幽灵山谷中只生长着一种植物:水晶兰。 据说这谷中的水晶兰,在黑夜中,能发出白色的亮光,照着花下的残尸碎骨,极其瘆人,便如幽灵之境。 仙界魔界各占一山头,遥遥相望,只待双方将领一声令下,便飞身到幽灵山谷上空厮杀。 不慎掉落下去的将士,便成了水晶兰的养料,幽灵山谷中的水晶兰,不仅食仙魔之身,更爱吸食仙魔的灵力,便是那些法器中的灵力也不放过。 虽然幽灵山谷又深又宽,但小枝还是一眼看到了对面山上,站在众魔前方的陆七。 他旁边站着一位剑眉星眸,气宇轩昂的魔将,盯着仙界这边,正歪头和他说着什么。 陆七亦看到了小枝,虽然她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只见他满脸寒霜,气势骇人。 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枝心道:我也不想啊! 仙界有些胆小的仙君,虽隔着两层结界,仍被陆七的气场震慑到,已有些腿抖。 战鼓擂起,冲锋的号角已吹响,两座山头的仙啊魔啊,像被磁石吸住的铁沙一般,片刻功夫,便融到了一起。 小枝在大伙飞出去的瞬间,往边上挪了挪,她打算就在仙山附近溜达,不去打得最厉害的地方,她甚至都没想过要出仙界的结界。 天算不如人算,小枝才挪了两步,突然从旁伸过来一只手,拽着她,往魔界山头飞去,小枝定睛一瞧,娘的,正是那个看她不顺眼的仙子。 仙子回头冲她嫣然一笑,“你这一身灵力,留在这可就浪费了,今日我便做一次好人,让你体验体验杀魔的乐趣。” 往回飞是来不及了,后路已被飞出来的仙君们给堵住了,小枝略一思索,回了她一笑,道:“好说,想来你也迫不及待了,不如咱俩一起去吧。” 仙子正打算寻个好位置,将小枝甩到魔界山头,不料她的手腕被小枝反手扣住,便如浇了铁汁似的,任她如何用力都挣不开。 她只当小枝没上过战场,空有一身灵力,此时只怕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任她摆布。孰料她竟然从容不迫,反手将自己擒住,如今倒变成了小枝拽着她往对面飞去。 这可咋整?她有点慌。 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魔界结界,那黑压压的魔兵,就在不远处的山上,仙子心头大骇,怒道:“你快放开我。” “咦,不是说要杀魔吗?”这次换小枝回头冲她嫣然一笑。 “你疯了吗?快停下,一旦到了魔界的地盘,就没命回来了。” 原来你知道啊,小枝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她的大喊大叫。 仙魔两界厮杀,都是在幽灵山谷之上,这里不属于仙,亦不属于魔,不管是冲锋还是撤退,都算是给自己留了后路。可一旦冲进魔界的结界,再想往回撤,那就是在说笑了。 小枝总算停下,看着满脸惊恐的仙子,笑道:“你放心,我会回来的,但你……去吧!” 伴随着一声尖叫,一道极其流畅的白色弧线掠过,小枝站在魔界的结界外,将这位看她不顺眼的仙子扔到了魔界的山头。 眼看无数魔兵冲出结界,小枝拔出驱雷剑,准备一路防守回去仙界那边。她不想迎战,魔界和仙界势不两立,却不是她的敌人。 只是不等她转身,手中的驱雷剑不知为何,突然蓝芒大盛,爆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着她,往魔界的结界中冲去。 这…… 小枝心头大震,便要丢了这把抽风的剑,却发现这驱雷剑像是焊在了自己手上,怎么也丢不掉。 他娘的,要完! 眼看无数魔兵从自己身边飞过,她赶紧御灵护身,幸而这驱雷剑迅如闪电,那些魔兵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这是要去哪? 很快她就知道了。 陆七一身黑衣立于漆黑的山石上,直到那把剑没入他的胸口,他也没动一下,只怔怔看着满脸惊慌的姑娘,眼眶泛红,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来日再见,我们可就是敌人了。 ——好,你看到我可得绕道走,我很厉害的,我弟弟说我的修为灵力比上界很多仙君都强,日后若是让我看到你,我,我…… 那日在相思山的对话尚在耳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但她,真不是故意的啊! “你为何不躲?”小枝怒道,这人是傻了吗? 小枝只觉得一股怒火快烧上了她的天灵盖,太气人了! 手里这把剑刺在陆七心口,彷佛也是刺在她的心口,疼得她心一抽一抽的,再抽两下,只怕就要停跳了。 “你没事吧?”陆七握住蓝芒闪烁的剑身,一寸寸将驱雷剑从心口拔了出来,鲜血从他的心口喷出,从他的手心滴落,驱雷剑断成数截,终于从小枝手里掉落。 “有事的是你,你为什么不躲?”小枝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喃喃问道。 她一袭白裙站在这茫茫黑色的汪洋,她身后的结界外,是厮杀惨烈的仙魔大军,她的眼前,是陆七深邃的眼。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茫然无措,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她是仙,是魔,她为何要来这里? 驱雷剑为何会失控?为何会直指陆七?为何拿着这把剑的人,是她? 第二百零九章 我护着你 这还了得! 才刚打上,我方将领就被人砍了。 魔界这边已然是乱了套。 仙界那边恨不得跺脚欢呼。 景黎魔君被一个颇有些能耐的仙界将领绊住了脚,一时半会走不开,只能心里干着急。 留在结界内的魔兵们,怔愣之后,皆举刀霍霍向小枝,这要是杀了她,可就立了大功啊! 陆七的手上满是鲜血,只是一个抓握松开的动作,那些即将靠近小枝的魔兵,被一股大力推着往后飞去,直到这块黑石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枝尚未回魂,脑子里一片混沌。 “小枝,快回来!” 她茫然地回头,只见幽灵山谷上空,黑白两军厮杀成一团,就像围棋上的棋子儿,密密麻麻摆满了棋盘,看得人头大如斗。 乱军中,她的师父,夏云泽,挥剑斩了一个魔兵,冲结界中的小枝大声喊话,声音关切。 他的剑在无情地杀敌,他的眼中,却透着怜爱。 在小枝的印象中,他是一个严厉的师父,反而是这次相见,他似乎变得话多了,对她的关爱都浮于表面,让小枝感觉不真实。 师父他为何要给自己这把驱雷剑?他在利用自己?他在利用陆七对她的感情? 她要找师父问个清楚。 小枝浑浑噩噩地转身往魔界结界外飞去,甚至忘了看一眼身后的陆七。 待她回头,身后已是密密麻麻的魔兵,哪里还有陆七的身影。 陆七站着前仆后继的魔兵中,望着那一只白蝶在千军万马中茫然无措地飞舞。她心神已乱,这样下去,只怕会有危险。 小枝眼见着师父就在不远处,可刚推开面前的兵卒,师父又打到了另一处。 她不想杀人的,可那些对她挥砍而来的刀剑,让她避无可避,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除了迎敌,别无选择。 小枝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她杀不了敌的! 那把剑刺进了他的心中,也剐了她自己。 她心里有个地方已经崩塌,她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浓腥的血乱溅,断臂残肢乱飞,四处都是喊杀声、哀嚎声。 她在腥风血雨中穿梭,宛如在炼狱中跋涉。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在呼唤,在哭泣,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她是何人?她在寻找什么?她为何会出现在那尸山血海的战场上? 脑中的画面与眼前的惨烈景象重叠,小枝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是在幽灵山谷,还是在那漫天血雨中? 小枝怔愣在原地,浑身如坠冰窟,颤抖不止,只觉得心脏疼痛得快要窒息了。 直到被揽进一个烈火般炙热的怀抱,近在鼻腔的血腥味,让她瞬间回了神。 “别怕。”陆七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小枝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豆子似的往外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 “我知道。”陆七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那把剑被人做了手脚,你只是被它操控了,不关你的事,无需自责。” “你为什么不躲开?” “它的目标在我,我若躲开,剑中的灵力无处释放,便要反噬在执剑人身上。” 小枝闻言一怔,抬头看向陆七,“你……”千言万语被堵在喉咙里,化作两行清泪。 陆七脸色惨白,携着她在刀光剑影中穿梭,低头看了她一眼,勉强笑道:“别哭了,我把你送到那边,就得去找个地方疗伤,你这样哭个不停,我可不敢走了。” 那剑中蕴藏的灵力为“驱雷”,正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要噬他体内的雷灵,看来仙界那些孙子为了对付他,下了一番狠功夫。 青荇仙君挥剑斩魔兵,一路往小枝这边赶来,直到陆七飞身而至,他才不再往前。 陆七这一路其实走得并不容易,他身负重伤,一出魔界结界,便被无数仙君围困,此时不杀魔界少主,更待何时? 凭着一把御邪剑,他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才来到小枝身边。 欺负他可以,但欺负小枝…… 陆七眼中凝起寒霜,今日之事,他记下了。 小枝抹了眼泪,伸出一只手去揽他的腰,道:“你别用灵力了,我来护着你。” 陆七绷着的脸又柔和下来,轻笑道:“好。” 小枝护着他,却不是往仙界结界而去,而是直直往深渊般的幽灵山谷中飞去。 夏云泽抽空望了一眼他那没出息的徒儿,无奈叹了口气,他一番心思,看来是白费了。 而仙魔两界正打得火热的仙君魔将,无不倒吸一口气,这位姑娘,是要与魔界少主同归于尽啊! 仙君:好样的,女英雄。 魔将:去他娘的! 一层灰白的云层挡住了幽灵山谷底下的世界,厮杀声仍在耳边,不时有血雨飘零,残肢碎肉簌簌掉落,法器叮当乱砸。 满谷的水晶兰被血水浇灌,发出猩红的光。 小枝寻了处稍微干净点的空地,设了个结界,挡住从天而降的血雨和肉渣。 陆七已是满身浴血,不知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死在御邪剑下的仙君的。 小枝坐在他对面,伸手要去探他的灵脉,却被他挡住了,“你不用探,我的灵力受损,现在需要运功疗伤,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你先回去吧。” “你还撑得住吗?”小枝收回手,却没起身,一双杏眼充满血丝,直直盯着陆七。 “快撑不住了,你别在这干扰我。”陆七继续赶她,刚才情况危急,他没心思多想,现在这片山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又不得不与她拉开距离。 每每想到那红绳之劫,他都恨不得将月老挫骨扬灰。 “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再撑一会。” “……那你快说。” “我要和青荇仙君成亲了。”小枝继续盯着陆七。 “……”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陆七心口一窒,真的快撑不住了。 “但是噬心之痛还在,解不了了。” 等等,我还能再坚持一会,陆七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红绳被人做了手脚,不管我喜不喜欢你,我的心都会痛。” “那你为何还要嫁给青荇仙君?”陆七挺直腰背,一股鲜血从他的心口溢了出来。 “你不是要赶我走吗?那我嫁给谁又与你何干?你疗伤吧,我走了。”小枝说着就要起身。 你等等! 陆七拉住小枝的手腕,问道:“你现在心痛吗?” “痛,青荇仙君说红绳被做了手脚,噬心之痛的威力因此也被抑制了很多,所以现在心虽然痛,但能忍受。”小枝将手心摊开,一枚红豆莹莹生辉。 这是陆七的灵元,小枝这段时间,隐隐猜测出红豆发光的原因,是因她心中有他。 陆七挣扎着欲起身,被小枝按住肩膀,她终究是不忍心看他难受。 只听她又说道:“我答应与青荇仙君成亲,是为了揪出那个背后搞动作的人,他既能对红绳做手脚,说不定知道破解之法。待我的噬心之痛解了,我就,就……” 陆七手上用力,将小枝拉进怀里,紧紧搂着,直到再也撑不住了,一口老血喷出来,彷佛将陈年堆积于心的郁气和痛苦都吐了出来,他声音嘶哑地道:“小枝……你别走,好吗?” 小枝环住他的后背,哽咽道:“我不走,你先疗伤,我护着你。” 第二百一十章 幽灵山谷 这一仗,打了五天五夜,因魔界少主被那白衣仙子掳走,不,他们俩应该算是同归于尽了。 还从没有听说过,有人从幽灵山谷下爬上来的。 魔界将士的士气从开场就弱下去了,若不是景黎魔君常年征战,骁勇无匹,这场打斗说不定早就结束了。 说起这个,景黎魔君也是无尽的心酸,要不是景昭和他那个不靠谱的儿子,他用得着常年住在这暗无天日的仙魔战场。 他们想来就来一下,想走拍拍屁股就走了;想打架就上战场耍两招,不想打了,就满天下晒太阳去了。 最可恨的是那陆七,宁可钻在相思山的厨房里琢磨厨艺,也不愿在这魔界边境与他同甘共苦,共御强敌。 这叫个什么事? 对于这件事,景昭魔君给出的解释是:你在回龙山舒坦了三千年,该出点力了。 陆七附议。 仙界大捷,胜利的号角吹得震天响,这阵响声之后,灰白云层上,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才算是彻底散去了。 小枝算是给夏云泽长了老大的脸,仙子孤身大战魔界少主,这等丰功伟绩,是要载入仙界史册的,至少也得赏座仙山福地,无上法宝更是少不了。即便是死了,也是要追封的。 夏云泽在众仙的恭贺声中,却笑不出来,敢情死的不是你徒弟,这种时候来恭贺他? 待众仙回营,他独自一人站在仙界山头,望着云雾飘渺的幽灵山谷,心头百般滋味夹杂,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他对小枝管教太少,还是她与她娘亲一样,天生便是为情所困的命? 他受了三千年的轮回之苦,换来她为魔界少主殉情,他不甘心哪! 她怎么能死?她不能死! 夏云泽拳头握得咯吱响,万念俱灰之际,恨不得也跳下这幽灵山谷才好。 “小枝手里那把剑是你给她的?”青荇仙君走到夏云泽身后,声音清冷,但听得出来其中的愤怒。 “你想说什么?”夏云泽没有回头,但已经恢复了以往风轻云淡的性子,彷佛葬身山谷下的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万千仙魔士兵中的一个。 “你明知小枝和魔界少主之间的事,为何要利用她?” 夏云泽冷笑一声,道:“利用她?不,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着想。你难道没发现她对那陆七,旧情复燃了?” “那又如何?” “仙子怎么能够爱上魔?”夏云泽突然转身暴怒道,他的眼眶通红,像发了疯的雄狮,怒吼道:“不可以,不可以!” 青荇仙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癫狂吓了一跳,片刻才沉声道:“所以你就借她的手杀了魔界少主?你有没有想过,她日后若是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该怎么活下去?” “她服了苦心果,绝不会想起从前的事,只要……”夏云泽瞬间收了脸上的怒意,冷冷扫了青荇仙君一眼,“只要你们这群人不要多嘴,她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她虽服了苦心果,可还是爱上了陆七,不是吗?即便没有那段过往,她还是选择了他。” “所以我才要在她情动之初,斩断她的情丝,她是仙子,绝不可以和魔在一起。倒是你,青荇仙君,我都将她送到你面前来了,你为何不把握这个机会,竟让她为了那陆七,跳了崖。” 夏云泽眼中冷意更甚,十年前这青荇仙君不是爱小枝爱得死去活来吗?为何眼见着她跳崖,却不阻止,夏云泽记得,当时青荇仙君就在小枝不远处,他若出手,绝对可以阻止她。 “她已心灰意冷,我便是将她拦住了,难保她下次不会再为陆七殉情,倒不如全了她的心思,让他俩死在一处。”青荇仙君面不改色道。 “好一个全了她的心思,倒是我高看你了,没想到无妄海的海水,竟将青荇仙君洗刷成如此无情之人。” 夏云泽抬脚欲走,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回身向青荇仙君飞来,还未近身,已伸出一掌,往青荇仙君身上拍去,青荇仙君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抬手去挡,手腕堪堪被夏云泽扣住。 不等青荇仙君再有动作,夏云泽已放开他的手腕,飞身离去,他的声音随风飘来,疏冷中带着几缕激动,“小枝还没死。” 原来他是在探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红绳还在,小枝自然是还没死,青荇仙君早已知道这一点。 青荇仙君走到崖边,望着那灰白压抑的云雾,眉头微蹙,现在虽还没死,可他们能撑多久? 这幽灵山谷,可没那么容易对付。 幽灵山谷下。 漫天血雨已经停了,残尸碎肉也不再乱飞乱砸,谷底恢复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五天五夜,小枝都守在陆七身边,寸步不离,她也不愿乱溜达,结界外惨不忍睹,她不想被浇个满身血雨。 每日她都要往陆七嘴里塞两个红豆果子,而她自己,则将白茴茴给她打包的干粮瓜果,从竹篓中拿出来啃。 在这种地方,她还能吃得津津有味,也是需要一番功力的。 陆七的心口已不再流血,但内伤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那驱雷剑中藏着的灵力太强,已噬了他不少雷灵,短时间内是不能再用灵力了。 传说没有谁能从幽灵山谷活着走出去,但这个传说,此时正在谷底的两人碰巧都没听说过,不然,小枝打死也不会带陆七来这里疗伤。 仙界的只道:小枝仙子是为了消灭魔界少主,与他同归于尽了。 魔界的只道:堂堂魔界少主被那白衣仙子剜了心还不够,还要抛尸幽灵山谷,死得相当惨,这仗没法打了。 夏云泽、青荇仙君只道:小枝为陆七殉情了。 景黎魔君只道:奶奶个腿,杀千刀的夏云泽,竟将小枝那个憨憨带到仙魔战场来,白白丢了两条命。 …… 陆七平日若是多来这魔界边境走动走动,多少也能听说一星半点关于幽灵山谷的事,也不至于任由小枝带着他飞下来。 但他统共来这不超过五次,每次都是来打架发泄心中郁气,打完就走,哪里有心思了解这仙魔战场的玄妙之处。 小枝就更别提了,才来没几天,每天都躲在大营中闷头睡大觉,要不是夏云泽将她拽起来撵到战场上,她此时只怕还在睡。 天上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谷底是没有什么动静的,直到最后一滴血落入水晶兰的花心,一切归于平静,小枝才感觉出不对劲来。 那些腥风血雨中飘摇的水晶兰,在风雨过后,突然抖落满身腥臭,那刺目的红光晃得人头晕脑胀,好在片刻后,它们终于抖干净了,白嫩得能掐出水来。 诡异的事发生了,小枝猛地扑到陆七身边,一把捂住他的眼睛,急道:“别看。” 刚走了一个小周天的陆七,听到那窸窸窣窣的声响,正欲睁开眼,突然被小枝温热的手心盖住眼睛,微愣道:“怎么了?” “非礼勿视。” “……” 第二百一十一章 生同衾,死同穴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灰白的云层挡住了天光,星月不见,可这山谷里,却光华流转,宛若仙境。 只见无数的水晶兰幻化成披着薄纱的曼妙女子,这薄纱不仅轻盈,还十分透光,那若隐若现的身段,简直让人遐想翩翩。 更重要的是,那光,正是从水晶兰幻出的女子身上发出的,这是什么虎狼场景? 这可比十里春风来劲多了。 小枝看着,都觉得有点气血上涌了,她哪敢给陆七看到啊。 “你千万别睁开眼睛啊,否则你的伤口要是裂开了,我可不护着你了。” 小枝一只手挡着陆七的眼睛,一只手去撕袖口的衣襟,待给他眼睛上绑了厚厚一层布条,确认他真的看不到一丁点东西后,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很快又将这口气提了起来。 只见那些发光的女子从四面八方,扭着腰肢,笑意盈盈,往结界走来。 她们身上的灵息十分强大,能不强么?在这山谷中,吃了十年仙魔的血肉灵力,是头猪也该升天了。 她们要干嘛? 陆七看不见山谷里的情形,但他能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灵力在靠近他们,而且,这些灵力中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怎么回事?”陆七蹙眉,伸手将小枝往身边拉了拉。 “我们可能要死在这里了。”她或许能对付十个,再多一个她都会觉得吃力。但眼前这些玩意不是十个,也不止是多一个,而是数也数不清,挤挤挨挨,比天上的星子还多,还耀眼,还……美丽。 她们笑不露齿,风韵全在那微挑的柳叶眉,如兰一般清雅素净,不似十里春风的姑娘妖娆妩媚,热情如火。 可她们越是这般淡淡地笑着,小枝心里越发麻,这简直就是志在必得的眼神啊。 想来是天上掉下来的吃完了、嗜尽了,这才发现身边还剩了两片肉没啃,也或者是她们明知道这两人的存在,只是不急,先等上面投喂完了,再来享受这自投罗网的美味。 她们是不知餍足的怪物。 最前面的已经趴在结界上了,那又薄又透的衣衫贴在透明的结界上,哎呦喂,小枝真是没眼看了! 将陆七的眼睛蒙上,当真是十分明智的做法。 结界被前仆后继的水晶兰挤压着,像一个发光的水晶球一般,虽然皎皎如月,十分美丽,可也十分的脆弱。 这不,结界已经摇摇欲坠了,现在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对付这些玩意? 陆七是指望不上了,他的伤不宜再动用灵力,即便是他没受伤,以他俩的能耐,只怕也对付不了这些东西。 “你扶我起来,这个结界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冲出去。”陆七在小枝耳边道,他的声音微沉,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你都要人扶着才能起来了,你觉得我们冲得出去吗? 小枝不忍刺激他,只能将他扶起来,可惜驱雷剑被陆七给折了,不然还能拼一拼。 小枝这才发现自己连个法器都没有。 陆七祭出御邪剑,挡在两人身前,道:“小枝,如果现在我让你去竹篓中躲一躲,你会怪我吗?” “会。”小枝毫不犹豫地道,想什么呢?让她丢下他,这么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在这抗敌,自己躲起来?小枝真想送他一个爆栗。 关键是这些敌人还无尽魅惑,让人心神荡漾,万一她们看上了陆七,养着他暖床,她上哪哭去? 不过这倒是给她提了个醒,没有陆七这个拖油瓶,她或许能收拾二十朵水晶兰,“若是我让你进……” 陆七摇头失笑,道:“别说了,我不会丢下你的,大不了我们一同死在这。不过,被噬灵的仙魔,可是转不了世的,你怕不怕?” 小枝紧紧扣住陆七的手,道:“我不怕,就当是天黑了,我们一起睡觉去了,睡它个十年、百年、千万年……” 那些水晶兰幻化出的女子在结界上扭来扭去,跟泥鳅似的,可即便是挤成了饼,这些泥鳅脸上依然挂着矜持的笑意,像戏文里说的大家闺秀一般。 小枝下山以来,还未见识过所谓的大家闺秀,只能靠在白华城街头听来的戏文脑补。 她想:大概就是她们这样的吧! 结界随时要坍塌,在这紧要关头,陆七却从怀里掏出一支桃木簪子,塞在小枝手里,即便是立马就要死去,他的声音依然温柔,像是在安她的心,“送给你。” “定情信物?”小枝指腹摩挲着桃木簪尾雕刻的两朵小桃花,笑道。 “你可愿收下?” “来,跪下。”小枝将簪子收入怀中,突然拉着陆七一起跪在地上。 陆七:“……” 陆七蹙眉,这是要干嘛?求饶?这些玩意可不会心软。 “今日我们便要死了,不如就此拜个天地,生同衾,死同穴,你看如何?” “……你当真愿意嫁给我?”陆七看不到小枝的表情,捏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指尖在打颤。 “你可愿意娶我?”小枝看着他的脸,问道。 “十年前,我就想娶你为妻……可惜不能十里红妆迎你,不说这个了,我们赶紧拜天地,结界快撑不住了。” 这成亲仪式算是相当敷衍了,好在观礼的人还是蛮多的。 说来也是气人,这“一拜天地”,天被云挡了,地被水晶兰盖着! 这二拜高堂,陆七的娘还在上古太阴镜中杵着,他爹现在也不知在哪?小枝就不提了,爹娘死得早,师父还算计她! 好在夫妻对拜还是可以完成的,陆七要去揭眼睛上的布条,哪有男子挡住眼睛的,怎么地也该是小枝蒙着大红盖头啊。 小枝赶紧按住他的手,严肃道:“不可,你绝不可看这些东西。” 自从上次被花曲柳教训一顿之后,她便明白除非是夫妻,否则这男女的身子是不能随意给人看到的,那是耍流氓,是不道德的。 她和白茴茴耍了一次流氓已经让花曲柳那般生气,眼前这场面,若是让陆七看了,那她是不是也要发好大一通脾气?这马上就要死了,还是让自己开心一点吧。 小枝刚刚将陆七搀起来,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几句新婚感言,那结界已被水晶兰挤破了一条裂缝,一个美艳女子滑了进来。 陆七挥剑的功夫,女子已经到了他们身旁,那闪着白光的皓腕眼看就要搭上陆七的肩膀。 他娘的,我这刚拜完天地,还没捂热乎呢,你就打上主意了!小枝心头气闷,一巴掌拍掉女子的手,呵,真的好滑!果然不晒太阳,皮肤就是好。 陆七挥剑回扫,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她们身上的灵息,只是他不能动用灵力,只能靠着御邪剑里的灵力勉强支撑。 又一只水晶兰挤了进来,拼灵力是拼不过了,小枝急得将竹篓背到身前,伸手进去瞎摸,口中念念叨叨:“刀、剑、锤子……” 她十年前下过山,说不定往这竹篓中装过什么兵器,只是她忘了而已,多翻翻,多念几个名字,说不定就能摸出一把趁手的武器来。 呀呀呀!来不及了,结界轰然坍塌,无数水晶兰幻化出的女子,如狼似虎地朝他们扑了过来,小枝一把抱住陆七,不,你们不可以摸他! 第二百一十二章 跟屁虫 生死攸关之际,小枝大声喊道:“江莲生,出来救命!” 一道炫目金光过后,山谷恢复一片死寂,无数鳞片一般的白光纷纷扬扬飘落,水晶兰幻化成的美人全炸了! 我的老天! 这满山谷的水晶兰啊,抵得上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啊,就在这一瞬间,化作万千碎片,如同下了一场雪,无声无息地覆了满地。 江莲生! 小枝还抱着陆七,她完全傻了,目瞪口呆地盯着不远处那个脸色惨白的人,他的眼眸是幽绿的,如小枝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原来当时那一眼并不是错觉。 “他是谁?”江莲生幽幽开口。 “噢,他是我的夫君,魔界少主陆七。”小枝放开陆七,给江莲生介绍。 陆七怔了怔,随即咧嘴笑了,他对这个称呼,挺满意。 揭了眼睛上的布条,他扫了一眼尚在飞舞的水晶兰碎片,看向江莲生,问道:“阁下是……”这人的修为深不可测,刚才那一瞬间,陆七也被震撼到了,这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号人物? “你不是说他是负心人吗?你还骂他不要脸,抛弃春桃,又勾引卖桂花糕的大婶。”江莲生不理会陆七,蹙眉盯着小枝道。 他可还记得一路上,小枝没少唾骂这位魔界少主,怎么没多久,她自己倒和他好上了? 小枝:“……”她怎么忘了这茬。 陆七:“……”她到底说了我多少坏话? “咳,这个说来话长,回头我再说给你听。”小枝瞄了一眼陆七,尴尬道。 “他叫江莲生,是我下山后认识的。”小枝又跟陆七解释道。 “你什么时候成亲的?”江莲生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神色难辨。 “就刚才。”还热乎呢。 江莲生站成了一座石雕,一动不动,彷佛又变成从前那木木呆呆的样子,可他那幽绿的眸子,只要看过一眼的人都会知道,他绝不简单。 “你喜欢他吗?”他在竹篓这段时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 “我喜欢他。”不喜欢怎么会和他成亲,图他长得好看啊? “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跟着你了?”江莲生终于绷不住了,满脸的委屈。 “这次多谢你相救,但是……”小枝无奈挠头,这人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她如今可是有夫之妇,怎好将他带在身边。 陆七听得云里雾里,这位大佬怎么像个没娘的孩子似的,但这事,不是他能掺和的,毕竟,他打不过,便是打得过,他也不能欺负人不是,瞧他那可怜样,谁忍心欺负? 江莲生又道:“我可以继续待在你的竹篓中吗?” “呃……为何?”他竟有这癖好?还是说这竹篓里待着特别舒服,上瘾了? “我不知该去哪。”江莲生轻声道,茫茫天地,他无处可去。 “可你也不能一直跟着我……” “让他待在竹篓中吧。”陆七打断小枝的话,冲她点了点头。 倒不是同情他,只是这样的人物,任他在外面瞎溜达,若是被有心人挑拨,这四海八荒,只怕都没好日子过了,虽然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江莲生这才正眼看向陆七,盯着瞧了一会,他突然踩着满地碎银,朝陆七走了过来。 小枝下意识挡在陆七身前。 陆七一手还握着御邪剑,剑灵没感觉出江莲生身上有敌意,陆七将小枝往身后拉了拉,柔声道:“别担心。” 江莲生怔了怔,幽绿的眼眸里似起了涟漪,他苦笑道:“他是你喜欢的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 以他的修为,便是陆七没受伤时,也是斗不过的,他真要怎样,小枝也奈何不了。 小枝自知误解了他,脸上一红,愧疚道:“对不起。” “无妨。”江莲生干脆地回道,分明还是生气的。 他走到陆七面前,两人的身段差不多高,四目相对,若说陆七的眼睛如星河,璀璨生辉,那江莲生的眼睛便如深海,看不到底。 江莲生手指搭上陆七的灵脉,片刻后,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道:“你体内竟然有雷灵,如今的世道,仙魔已经可以共生了吗?” “这雷灵从小便在我体内,据我父君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你娘是仙子?” “不是,她是人。” “这……罢了,太复杂了,先不说这些,你体内的雷灵已被噬了大半,你可知道?” 陆七点头,瞧了小枝一眼,他不想她担心,所以才没让她探自己的灵脉。 小枝蹙眉,这么严重吗? 她急道:“可有救?” 江莲生偏头看着小枝,挑眉问道:“你可想救他?” 废话!小枝很想翻他一个白眼,但此刻她得控制自己,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跟屁虫江莲生,他随便出个场,便能秒杀一众灵力强大的水晶兰精怪。 而且,他此时还拎着陆七的手腕,她若是对他放肆,陆七这只手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准,更甭提救他之事了。 小枝乖巧地点点头,我想救他,非常想! “简单,只要你们今后不管去哪,都带着我,我现在就能救他。”江莲生对“跟屁虫”这件事十分执着。 “……那你开始吧。”小枝能怎么办?她能拒绝吗? “慢着。”陆七突然道:“你跟着我们没问题,但你只能待在竹篓中,你可愿意?” 江莲生这种人物,不带在身边,陆七反倒不放心;但带在身边,又十分碍眼,思来想去,还是那竹篓比较适合他。 江莲生若是不愿意,这内伤不治也罢,等他回到魔界,再想办法。 “没问题,你们遇到危险,再喊我出来。”江莲生爽快答应。 这是哪来的无私奉献知心大佬?小枝觉得自己以前对江莲生偏见太深,他待世人冷漠,但是对她,却是一片赤诚。 小枝在水晶兰的碎片上化了一张毡毯,从竹篓中掏出吃食茶水,席地而坐,一边吃喝,一边等着不远处江莲生为陆七疗伤。 她才沏好一壶茶,吃了两块糕点,那边就完事了,不得不说大佬就是大佬,她这等小喽啰只能膜拜。 待两人也在毡毯上坐下,小枝将手伸到江莲生面前,道:“你帮我也瞧瞧,看看我手上的红绳可能解?” 江莲生手指搭上她的手腕,片刻后,眸中绿光翻涌,道:“解不了。” “这红绳之劫,当真如此霸道?竟连你也解不了。” “除非……” “除非什么?”小枝眼睛亮了亮。 江莲生沉声道:“除非仙魂消陨。” 第二百一十三章 拜把子 呃……那还是算了吧,噬心之痛什么的,也不是不能忍,她权当修行了。 陆七坐在小枝身边,看着她眼里的光芒暗了下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肯定还有其它办法的。” 不等小枝回他一个“不用担心我”的眼神,江莲生接道:“没有办法。” 小枝:“……” “若这红绳被人做了手脚呢?会不会有希望能解?” 江莲生蹙眉,“从未听说过,不知,不过,你确定你手上的红绳被人做了手脚?” “当然,听说噬心之痛能让人痛得晕过去,可我只是偶尔感觉到锥心的痛,忍过一阵,便没事了。” 江莲生眉头皱得更深,喃喃道:“那倒是奇了。” 陆七想到十年前小枝被噬心之痛折磨的模样,心里像被石头堵着,十分难受。 “对了,你可探出,我灵脉里有禁咒之类的东西?”小枝又问道。 “岂止是有禁咒,还不止一道,你这副躯体,怕是被人拿来做试炼的吧。”江莲生眸光深沉,看着小枝道。 他今日话倒是挺多的,怕是又要去竹篓中睡觉,索性多指点两句。 小枝大惊,“不止一道,什么意思?” “你体内至少还有两道禁咒,一道封着你的魔息,还有一道封着大罗金仙的法咒,至于还有什么,我便看不出来了。” “魔息?”陆七也震惊了。 江莲生点头道:“没想到,你才是仙魔共生啊,真是活得久,什么都能见识到。” 陆七想起那日在相思山,花曲柳无意间提到小枝的父君,难道她是韶辰魔君和木槿仙子的女儿? 小枝对魔息这件事并不感到惊讶,毕竟她早已知道了,只是大罗金仙的法咒又是个啥玩意? “这个你只能去问大罗金仙了。” 小枝看向陆七,眼神闪烁,没等她想好如何开口,陆七已先说道:“你想去仙界,对不对?” 小枝点头,她有好多疑问没弄明白,而那些疑问的答案,都在仙界。 “去吧,我在相思山等你回来。”陆七执起小枝的手,摊开她的手心,指腹摩挲着那枚红豆,又道:“若是遇到危险,对着这枚红豆,唤一声:陆七哥哥,不管是什么地方,我都会出现在你身边。” 别说仙界的仙山,便是幽冥地狱,他也会找到她。 她身上的噬心之痛还没解,她早就决定要去仙界调查红绳之事,她拉着自己拜天地,不过是为了安他的心,他又如何不知。 可那儿戏一般的三拜,却烙在陆七的心中,永生不忘。 “我已答应配合青荇仙君,与他假成亲,查清那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日子定在下月十五。在那之前,我会尽力查明真相,可万一……” “你放心,我们已经拜过天地,从此夫妻同心,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支持你。”陆七眸光似水,他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小枝,从初见她,他便是如此啊。 江莲生别开脸,他觉得待在竹篓里,确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对了,什么是拜天地?”江莲生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天有何可拜的?捅它一个大窟窿还差不多;地又有何可拜的?砸它一个大坑倒是可以。 “这个……这是人间成亲的一种仪式,我也是从戏文里听来的,不仅结成夫妻的时候拜,戏文里还有异性兄弟拜把子,也是要对着天地拜一拜的。” “拜把子又是何意?” “比如,你和陆七相交莫逆,当朋友犹觉不够,只恨不是同一个娘生的手足,只好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天地共证,你俩从此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小枝越说越顺口,简直要将那戏文唱出来了。 “听上去倒有点意思。”江莲生看着陆七,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陆七被他盯得心头一凛,果然听他说道:“来,咱俩拜一个试试。” 陆七:“……” 小枝:“……你俩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拜把子不合适吧?” 江莲生反驳,“我觉得你刚才说得挺好,先拜了再说吧,我还没和人拜过把子,你要不要一起?” 你没做过的事多着呢,难道都要试一试? “你不怕他是坏人?”小枝皱眉道,这江莲生今日不仅变得话多了,怎么行事也这么让人看不懂了? 江莲生冷笑一声,“他若想害我,也得有那个本事。” 小枝被噎了一下,又道:“你当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他是你的夫君,我自是信得过的。” 什么呀?怎么说得好像她不放心陆七一般,她只是觉得这件事太滑稽了。 “你就这么相信我?” “你既然将我从水里捞上了岸,就得对我负责,你不愿与我拜天地,那便让你夫君与我拜一拜。” 小枝无话可说了,这是什么脑洞? 陆七揉了揉小枝的脑袋,笑道:“无妨,能与江大哥结拜为兄弟,是我的荣幸,来吧。” 他虽看不出江莲生的真身是什么,也不知他是正是邪,但他……有得选吗? 陆七倒了两杯果酒,和江莲生起身离开毡毯,就要去拜把子了。 小枝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一边嗑一边围观,罢了,你们闹去吧。 江莲生看了一眼天上的灰黑的云层,又看了一眼满地闪闪发亮的水晶兰碎屑,衣袖翻飞间,云散了,星月同辉,铺满漆黑的天穹;碎屑如雪,在空中飞舞着,席卷着,往山谷更深处掠去。 所以,江莲生和陆七的结拜,是真的拜了天也拜了地。 小枝莫名有点气闷,这江莲生,是故意的吧! 江莲生拍了拍陆七的肩膀,郑重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兄弟了。” 他活了不知多久,也孤独了不知多久,直到遇见小枝,她将他从赤霞江捞上岸,也将他从无尽的苦海中捞上岸。 他看到了光,感受到了温暖,便再也不想回到黑暗中去。 他曾答应过小枝,等她找到喜欢的人,便离开她,谁能想到她这么快便找到了! 可他还不想离开,他能在竹篓中待一时,难道还能待一世不成?好在这陆七看上去人还不错,索性与他结拜为兄弟,以后赖着他们,也多了个理由。 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呢! 江莲生这话听在陆七耳中,莫名有种伤感之意,陆七道:“我家中有六十六个姐姐,却无兄弟,今日与江大哥结拜,我陆七,以后也是有哥哥的人了。” 小枝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不过看那边气氛那么好,她也不忍打扰。 江莲生今日总算像个人了,以前只能算个木头疙瘩,她真心替他高兴。 位居高位,难得真心。江莲生这般厉害,只怕没有真心的朋友吧?小枝刚知道他修为高深的时候,心里也是怕他的,她总想着给他找个落脚点,便不再管他,可这天下之大,若没有真心相待之人,哪里又有安居之所? 江莲生将她和陆七当做朋友,他们自会以真心待他。 “小枝,你真的不和我结拜吗?”江莲生喊道。 小枝冲他翻了个白眼,道:“你是我夫君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哥哥,何必多此一举。” “那你便叫一声哥哥来听。”江莲生心情很好,在皎皎月光下,笑得像个傻子。 小枝却心头一跳,等等,这话,为何如此耳熟?她似乎在哪听到过! 第二百一十四章 她算什么呢 一场战事休,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大的动作了。 何况魔界少主之死,已然溃了军心,到今年年底,魔界那边怕是不会再下战帖了。 仙界这边也需好好休整,虽然这一场胜了,但之前吃的败仗可不少,仙兵们紧绷的那根弦难得松下来,也都疲乏了。 青荇仙君今日又去了结界附近的山上,他手腕上的红绳还在,小枝还活着,他得等她回来,或者说,他得等这条红绳断开,他才能走。 这已经是止战后第三日了,仙子们聚在一起八卦,说青荇仙君表面看着拒人千里,实则心怀慈悲,每日都去哀悼那些战死于幽灵山谷的仙友们。 十年不见,仙子们对青荇仙君的爱慕不减,如今见到他心中柔软一面,知他并非无情之人,心中的小火花更是“嗤嗤”炸响,只等着回到仙界,去月老宫求红绳了。 有位胆大的仙子,拦住青荇仙君的去路,压着狂跳不止的心口,涨红着脸,问道:“不知仙君打算何时回仙界去?” 传说青荇仙君与鬼主千薇签订协议,百年内不得出幽檀山,不知伤了多少仙子的芳心。如今他既已出来,不知是否还会再回幽檀山? 这件事不问清楚,仙子们如何能安眠。 青荇仙君冷淡道:“待我未过门的妻子从幽灵山谷上来,我便回仙界。” 一道惊雷劈在了仙子脑门上,趁她怔愣之际,青荇仙君掸了掸衣袖,施施然离去。 未过门的妻子?仙魔大战掉入幽灵山谷的仙子少说也有百来个,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又是哪一位? 从幽灵山谷上来?青荇仙君莫不是疯魔了?还从没听说有人能从幽灵山谷上来的,那他的意思是,再也不回仙界了? “什么?青荇仙君有喜欢的人了?” “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幽檀山待了十年吗?” “是啊,那位仙子是何时勾搭上青荇仙君的?难道她偷偷去过幽檀山?” “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主意,听说幽檀山终年不见日月星光,青荇仙君如何待得习惯,这时候一位小仙子冲破重重阻碍,嘘寒问暖,投怀送抱,他怎会不感动?” “也不知是哪位仙子,有如此心计?” “管她是哪位,终归是个命薄的,却是可怜了青荇仙君,不知何时才能愈了这情伤?” “唉,我的青荇仙君啊……” 仙子们围在一起,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倒像是打了败仗。 幽灵山谷上空的云层被江莲生挥散了没一会,又聚了起来,彷佛这片山谷,不能为世人所看见。 在江莲生灵力的滋补下,陆七体内被驱雷剑所噬的雷灵,不仅尽数补了回来,还上升了一个层次。 他这位大哥,只怕四海八荒也难逢敌手,陆七觉得自己以后可以在各界横着走了。 江莲生还是没想起以前的事,他只记得自己是在一片漆黑的海里醒来,四周都是水,腥臭的,冰冷的。 不管他以前是何人,今后,他就是陆七的大哥,陆七打算出去后,先到魔界报平安,然后便顺着赤霞江,去江莲生说的那片海域,查探他的身世之谜,最后回相思山等小枝。 先将江莲生装进竹篓,小枝和陆七又依依不舍地道别了好半天。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天,小枝背着竹篓,脚踏祥云,避雨术护身,翩翩然从幽灵山谷厚重的云层下钻了出来。 她一眼便看到了仙界山头上那抹白色的身影。 青荇仙君衣袍如雪,负手立于风雨中,见小枝上来,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青荇仙君。”小枝落在他身前,道:“我们这就回仙界吧。” “你不见一见你师父?”青荇仙君看向她身后,并没有陆七的身影。 小枝默然,仙魔战场被风雨洗刷,已经闻不到血腥味,可那把刺入陆七心口的驱雷剑,却一直横亘在小枝和夏云泽之间。 她是很想找师父问个清楚,但冷静下来,她又不敢问了。 师父定然知道她是韶辰魔君和木槿仙子的女儿,但他是仙,然后才是她的师父,他和魔是对立的,他要杀魔又有何错? 三千年来,他对她这个仙魔后代是持什么想法?小枝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很担心你。”清荇仙君又道。 夏云泽这几日将自己关在营帐内,谁也不见,但路过的仙君们都闻到了浓浓的酒味,从他的营帐中飘出来,都道他折了这么一个有勇有谋的好徒弟,确实是该难过的。 夏云泽的确难过,却不是为小枝,而是为了自己长久以来执着的那件事。 小枝不能死,更不能和魔在一起! 他三千年的心血不能白费,不,不止三千年…… “担心我?那他为何要利用我去杀陆七?”小枝冷声问道。 青荇仙君叹了一口气,道:“他要斩断你对陆七的感情。” “他是想打赢那场仗吧?不惜利用自己的徒弟。”小枝的声音被雨水裹挟,如在泣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师父的所作所为。 即便是他养了三千年的一枚棋子,他真的能如此冷血地说用就用了吗? 仙魔之战远不止这一场,杀一个魔界少主,魔界就能完了吗?不可能的,即便陆七真的死了,魔界也只是暂时的慌乱,过不了多久,便会带着着更大的仇恨席卷而来。 这些,师父怎会不懂? 他当真是要斩情丝?宁可小枝仙魂消陨,也要斩断她那仙魔情丝? 她在师父心里,到底算什么? 她身为仙魔后代,却要封魔息,却不能对魔动情,这又是为什么? 小枝想不明白,她头痛欲裂,彷佛避雨术失了效,倾盆大雨哗啦啦灌进了她的脑袋里。 青荇仙君见她眉心紧蹙,不再提夏云泽的事,试探着问道:“魔界少主他……真的死了吗?” 小枝透过重重雨幕,看着飘逸出尘的青荇仙君,他风雨不沾衣,在这泥水四处奔流的山上,干净得不真实,这便是仙。 片刻后,小枝突然笑道:“你们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对不对?” 她笑得苦涩,眼眶都红了,自古仙魔不两立,那她算什么呢? 青荇仙君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说不希望他死,那不是骗人么! 电似火蛇,雷声轰鸣,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不说这些了,既然你不想见你师父,那我们这就走吧。”青荇仙君叹道。 第二百一十五章 妖王的烦恼 魔界少主战死在仙魔战场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魔界掀起一阵狂风巨浪。可不知为何,从景昭魔君到六十六位公主,都不曾露面表示一下愤慨哀伤之情,这颇不符合魔君家族护犊子的传统啊。 景昭魔君目前还在极北之地雪幽山,这个消息并没有传到他耳朵里,等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陆七的灵鸟已经先一步来报平安了。 陆七这次死里逃生,没有昭告天下,除了众位姐姐那里,就只有景黎魔君知晓。 在四海八荒猜测纷纷的时候,他已一叶扁舟,顺着赤霞江寻海而去。 自从十里春风出事之后,白华城如今正处于多事之秋,今日这里一桩命案,明日那里聚众闹事,官府懒得管,崇月楼管不过来,白溪荪头发都愁白了。 伴随着这些破事而来的,是一个让人恐慌的消息,说是那狼妖白棠的老相好郁兰夫人,杀了他的新欢魔界五十三公主碧波,魔界震怒,不日便要向妖界发兵,而作为崇妖的白华城,只怕也要遭殃。 城中百姓,家家户户,一日三次,对着供桌上的上古妖王花曲柳虔诚礼拜,求他保命。 花曲柳不胜其烦,这各界混战是迟早的事,他虽然有点能耐,但也保不了一城百姓之命啊,这些人遇事就求神拜佛,不对,是拜他这个妖王,养了一身胆小畏缩的性子,实在可恶。 若是所有百姓都听从崇月楼的建议,举起手中的铁锹锄头,同心协力,共同御敌,多少也能撑个好几天。 虽然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但人生在世,好歹搏一搏,也算对得起那条烂命来世上走一遭。 罢了,他一个妖,操心那么多作甚? 不过,那魔界公主当真死了吗? 他觉得应该没有,若是真的,以景昭魔君的性子,只怕不用等到不日,他早就亲自杀到妖界去了。 这个谣言是谁散出来的呢? 花曲柳想到十里春风惨遭灭门那晚,现场留下的魔息。 那个魔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为了要点起魔界与妖界的战火,屡次在白华城作乱? 就在花曲柳不想自找麻烦的时候,麻烦找上门来了。 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想了这么个瞎扯淡的主意,竟组织全城百姓,聚到崇月楼大门口,要求崇月楼在望月台召妖,召出上古妖王来,守护白华城百姓。 花曲柳听白溪荪说完,半晌没说话,吓得白溪荪汗如雨下,一个劲的给白茴茴递眼色。 白茴茴能说什么,这群百姓得寸进尺,崇月楼答应与他们共进退,他们不知足,不想出力,也不想牺牲,只想寻求更大的保护伞,花曲柳又不是他们的爹娘,凭什么将他们护在襁褓里。 就因他们日日供奉?得了吧,花曲柳可没吃他们一粒米,他一个上古妖王,早已不问人间事,自然也不收人间供奉,白华城的百姓随随便便就将他摆在供桌上,经过他同意了吗? 这件事他早就告知过白溪荪,白溪荪也广而告之城中百姓,奈何大家不听啊,他们自认为上古的必然是最厉害的,要供就供最厉害的,他们供了上古妖王十年,如今该他出来为大家挡灾了。 花曲柳手指敲着摇椅扶手,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十年前,雪鹄妖刺伤他的眼睛,这个仇他还没报呢。这些年他也打听过雪鹄妖的下落,可却一无所获,那孙子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出现过。 他早怎么没想到这个点子?花曲柳从摇椅上站起身,对僵着身子端坐在石凳上的白溪荪道:“你去告诉那些百姓,就说上古妖王十年前败在雪鹄妖手下,至今眼伤未愈,自身难保,护不了白华城,让他们赶紧回家供奉雪鹄妖,或许能保一时平安。” 白溪荪脑子没跟上,疑惑道:“您这是何意?” “你别管那么多,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花曲柳挥了挥手,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 雪鹄妖也曾被白华城的百姓供奉过,不过那时候,大家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众妖百花齐放,并不像上古妖王这般一家独大,供奉雪鹄妖的虽有,但也只占城中一小半人家。 人间供奉哪怕是对上古妖王无用,也时常扰他清净,对雪鹄妖这种靠仙魔灵力滋补修炼的暴发户,若是突然被这全城百姓供奉,只怕会头脑昏涨,寝食难安。 雪鹄妖只要还活着,定然要来白华城解决这供奉之事,到时候,还怕抓不到他吗? “你真的觉得魔界五十三公主还活着?”白茴茴顺手摘了一串葡萄,靠在葡萄架上,一边吃一边问道。 “不仅公主还活着,少主也没死。”花曲柳重新躺回摇椅中,这种闲适的日子过着多好,为何那些人总是要打来打去呢? 白茴茴吐掉葡萄籽儿,喜道:“那小枝是不是也没事?” 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小枝一剑刺进陆七心口,然后抓着他跳下幽灵山谷,同归于尽了。 这个消息的来源当然是仙界,人间除了白华城崇妖,浮玉谷崇魔,鬼冢所在的地盘尊鬼,其他城镇几乎都是信仰神佛,这也是为何凌云阁能快速崛起的原因之一。 各地百姓将仙子小枝比作救世主,她的事迹已经被编进了话本子,白茴茴自然也听了一耳朵。 花曲柳冲她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白华城的事,雪鹄妖真的会管吗?”白茴茴有些忧心,雪鹄妖看着可不像乐于助人的主。 “自然不会。”花曲柳想也没想就回道。 “那你还让百姓们供奉雪鹄妖?这不是坑他们吗?” “只许他们坑我,我就不能坑他们一次?” 白茴茴翻了个白眼,道:“能能能,你上古妖王向来有仇必报,绝不吃亏。” “知我者,茴茴也。”花曲柳冲她眨了眨眼,又道:“不过你说,那个在白华城中行凶作乱的魔,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白茴茴点头道:“可不是,自七夕夜十里春风出事到现在,已经四起人命案了,而且都是灭门惨案,也难怪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看来是得会会他了,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玩意,活得不耐烦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祟。”花曲柳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白华城的事,你是决定要管啰?” “不然你真打算指望雪鹄妖?” “我还是指望你吧,雪鹄妖那张死人脸,我看着瘆得慌。”白茴茴十分狗腿地将一粒葡萄塞进了花曲柳的嘴巴。 花曲柳无赖地在她手指上舔了一下,换来白茴茴一顿暴揍。 这真不能怪他,当了三千年的狐狸,这舔东西的习惯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改掉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月黑风高夜。 白华城的百姓在忧虑中进入了梦乡,不管怎样,这觉总是要睡的。 城南护城河旁,上古妖王倒提着一条滑不溜秋的红鲤鱼,在漆黑的夜色中,悠悠飘回了白茴茴的小院。 白茴茴正在给他做宵夜,见到他手里这条鱼,先是一愣,随即蹙眉道:“这么晚了,还要吃鱼?” 红鲤鱼的尾巴被花曲柳拽在手中,浑身扭来扭去,甚是不甘。 花曲柳轻笑一声,随手将鱼儿摔到地上,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净了手,才道:“烤鱼如何?” 红鲤鱼继续在地上挣扎,白茴茴一脚踩住它的尾巴,道:“那我先将它剖肚挖肠,抹上盐巴姜蒜,你去生火,对了,把那根银签找出来,待会给它从嘴巴串到尾巴,翻转着身子烤,才香。” 不等花曲柳挪步,地上的红鲤鱼已经听不下去了,当下一阵白烟起,红鲤鱼化作身着海棠红夏衫的娇俏女子,侧身蜷在地上,杏目圆睁,尽是恐惧之意。 咦?白茴茴收回踩在女子裙摆上的脚,皱眉盯着她瞧了片刻,这位姑娘似曾相识啊。 “你是……燕燕?” “你,认识我?”燕燕恐惧中又带了三分疑惑。 白茴茴饶有兴趣地围着燕燕转了个圈,啧啧有声道:“真是没想到啊,在我白华城中行凶的,竟然是魔界大名鼎鼎的燕燕姑娘。” 白茴茴岂止是认识她,还知道她仗着自己是魔君韶辰堂姐的女儿,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更知道她从小暗恋陆七,为此还差点杀了小枝,和自己这个无辜之人。 也不能怪燕燕忘了她,十年前,白茴茴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如今站在燕燕面前的,可是妖气繁盛的人妖啊! 燕燕怔愣片刻,终于想起来了白茴茴这号人物,惊道:“是你!” “怎么,燕燕姑娘来白华城作乱,都不先查查清楚的吗?也对,你若是查过了,知道这城中住着谁,只怕也没这个胆子来生事。”白茴茴瞥了一眼靠在案板上的花曲柳。 燕燕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花曲柳,头皮又开始发麻了。 这个人,不仅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并且只是那么随手一捞,自己便真如一条死鱼般,毫无还手之力,更别提逃命了。 “你究竟是何人?”既然落入他们手中,燕燕想死个明白。 他娘的,那杀千刀的南竺魔,竟然没告诉她,这城中还住着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这不是让她来送死吗? 燕燕又气又怕,脸色一会青一会红,一会又煞白一片,十分精彩。 花曲柳不疾不徐地道:“我是谁不重要,我且问你,你是受何人指使?”他可不相信是这燕燕自己的主意。 “你若想活命,最好别耍花样,我们可还没吃宵夜呢。”白茴茴拎起案板上的菜刀,阴险地笑道。 燕燕咬着嘴唇,她自然想活命,可这两人,真的会放过她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呵,你还有别的选择吗?”白茴茴将寒光闪闪的菜刀抛出去,菜刀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斜插进菜板上,入木三分,彷佛切在燕燕的身上,看得她浑身哆嗦了一下。 “是南竺魔,是他让我来的。” 他不仁,自然不能怪她不义。 南竺魔?泱泱山那个二流子! 白茴茴惊得张大了嘴巴,这燕燕什么时候和他搞到一块去了? 见白茴茴一副可惜了的表情看着自己,燕燕忙道:“你别想歪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 “那你为何要听他的话?”白茴茴打断燕燕的话,她想什么了?怎么就想歪了? 那南竺魔什么名声,还需她想歪? “我……”燕燕涨红了脸,似乎羞于启齿。 白茴茴又嘲讽道:“真是没想到啊,当初寻死觅活要嫁给魔界少主的燕燕姑娘,最后竟然会投入南竺魔那种货色怀里。” “我没有,我心中从来都只有叶哥哥一人。”燕燕急道:“是我娘,我娘喜欢上了南竺魔。” “呃……”白茴茴被噎住了,这南竺魔老少通吃啊! 花曲柳好笑地在白茴茴脑袋上揉了一把,问燕燕,“你是为了你娘,才听从南竺魔的?” 燕燕泪盈于睫,十分委屈,自从十年前,她娘被南竺魔迷得晕头转向,便经常使唤她这个女儿为南竺魔卖命。 而南竺魔更是以她娘相要挟,若是燕燕不听从他的命令,他便夺取她娘的灵元。 听她娘说,他的合欢之术,已臻化境,只要他想,没有哪位姑娘能从他手里逃脱。 当然,燕燕觉得这是她娘在给他吹牛,但她不敢不从啊,凡是总怕有个万一,那可是她的亲娘啊! 花曲柳又问道:“南竺魔为何要让你来白华城杀人?” “他要引起妖魔之战。” “就凭你杀几个人?”白茴茴嗤笑道。 燕燕看了一眼花曲柳,道:“杀人是为了制造混乱,只要白华城乱了,还怕妖魔打不起来吗?” “你们的目的,不止这么简单吧?”花曲柳将菜刀拔出来,就着灶台上昏暗的烛火,削指甲壳。 白茴茴炸毛道:“你恶不恶心?” 花曲柳笑道:“反正待会要杀人,这把刀你难道还打算留着切菜?” 燕燕瑟瑟发抖,道:“不止妖魔要打起来,人族也要乱一乱,最终目的是:各界混战。” 花曲柳睨了她一眼,重新将菜刀插回去,道:“那南竺魔背后,又是何人?” 凭泱泱山一个南竺魔,只怕还没这个脑子。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只知十里春风那十个妖女,与他有联系,我杀入十里春风的时候,她们并没阻拦。” “对了,你是不是在十里春风遇到了陆七?”白茴茴问道。 燕燕蹙眉道:“你怎么会知道?” 是了,白茴茴在白华城,小枝肯定也在这里,想到这里,燕燕心里一酸,十分不是滋味。 那次在十里春风撞到叶哥哥,只怕不是偶然,会不会他们早就知道十里春风会出事,在那等着她自投罗网呢? 不对,那日若不是叶哥哥手下留情,她只怕早已没命了,叶哥哥难道没告诉他们十里春风的事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别管我们怎么知道,你只要将你知道告诉我们就行了。”白茴茴见她发愣,催促道。 “我确实撞见叶哥哥了,那些妖女便是死在他手里。” 花曲柳想了想,道:“最早死在十里春风的那个魔,是怎么回事?” “是那些妖女杀的,为了让魔界对妖界警惕,最好能找一找妖界的麻烦。” 白茴茴脑子不转弯,接道:“你说你是不是傻?陆七既然已经知道是你在捣乱,又怎么会去找妖界麻烦?你之后几次杀人,岂不是多此一举。” “他找不着妖界麻烦不是最重要的,只要妖界和人族知道是魔界在生事就行了。”花曲柳解释道。 确实是魔在生事,不是吗?燕燕可是正正经经的魔。 白茴茴刮了刮鼻子,尴尬地抽了抽嘴角,她刚还骂人家傻,原来自己才是傻子! 第二百一十七章 狗咬的 “若是今日没抓住你,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继续杀人?”白茴茴问道。 燕燕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已渐渐放松下来,她从蜷着变成坐着,拢了拢垂到脸颊旁的碎发,丝滑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系着的一条粉色绢纱,上面绣了点点桃花。 她道:“不用再杀了,白华城如今人心惶惶,已然是乱了,我藏在城中,是为了等人。” “等什么人?” “凌云阁的人。” 白茴茴看了一眼花曲柳,只见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你们还有什么阴谋?” “等凌云阁的人到了白华城,这人间,便也要彻底乱了。” 凌云阁公然对妖界宣战,可去哪斩妖?北方已经沦陷,去了也是送死。 试问天下,除了青岚城,还有什么地方的妖比白华城更多吗? 花曲柳轻叹了口气,他怎么忘了这茬? 听说凌云阁那些弟子,被鬼附了身,不是人力所能敌,便是青岚城那些低阶的妖鬼,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若是他们到了白华城,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如今到了哪里?”白茴茴急问道。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八月十五,屠白华城。” 燕燕看向花曲柳,又道:“不管你是何人,这白华城,都保不住了。” 花曲柳隐了妖息,她只知道这人修为骇人,却猜不出他是什么来头。 燕燕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又捋了捋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襟,平静问道:“我可以走了吗?阁下应该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吧?” 别看她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其实她心里慌得不行,该说的她都说了,如今只能看这两人有没有良心了。 花曲柳不语,白茴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燕燕心下一惊,他们果然不会放她走! 白茴茴却只是盯着她手腕上的绢纱,道:“这大热天的,你手上系这么个玩意,也不嫌难受,莫不是这底下藏着什么秘密?” 不等燕燕挣扎,白茴茴已经扯掉了那绣着点点桃花的绢纱,只见她皓白的手腕上,一个殷红的牙印映入眼帘。 “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必要藏着掖着?” 花曲柳无意中一瞥,心里却掀起了涟漪,他紧两步上前,手指搭在白茴茴手上,顺势拎起燕燕的手腕,盯着那牙印仔细瞧起来。 白茴茴奇道:“怎么了?这牙印有问题吗?你咬的啊?” “我咬的。”花曲柳蹙着眉,一番确认后,收回了手。 白茴茴:“……” 燕燕心里如惊涛骇浪拍过,脸上再也挂不住,脸皮子都在颤抖,“你,你胡说什么?我,我这就是被狗咬的。” 花曲柳眸光如电,眼看着就要劈到燕燕身上,他冷声道:“你再说一句是狗咬的试试!” 白茴茴同情地看了眼面无人色的燕燕,突然反应过来,甩开她的手腕,一巴掌拍在花曲柳肩膀上,怒道:“你什么时候咬的?” 花曲柳幽幽看了她一眼,“你可还记得十年前在野蜂寨,遇到的那个假新娘?” 白茴茴怎会不记得,当时她和小枝差点被那个假冒的叶蓁蓁拖进火海,小命休矣。生死攸关之际,是小枝将她装进竹篓,她才躲过一劫。 白茴茴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她又捞起燕燕颤抖不止的手腕,仔细瞅了片刻,喃喃道:“这真是你咬的?” 白茴茴记得,当时小枝将小白从竹篓中唤出来,小白咬断捆缚她双手的术法,之后又在那个假叶蓁蓁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也就是说,那个假冒叶蓁蓁的人,就是燕燕! “可都十年过去了,为何这牙印还没散去,我瞧着就像新咬的一般啊。” “我是什么人?我咬的牙印,是那么容易散去的吗?便是再过十年,这牙印也还在她手上,不信?要不你试试?”见白茴茴一副怀疑的态度,花曲柳直接抓起她的手,张嘴就要咬下去,吓得白茴茴赶紧将手缩了回来。 “想不到你的嘴还挺毒的啊。”白茴茴嗫嚅道。 花曲柳懒得理她,冷眸扫向燕燕,道:“说吧,你与那雪鹄妖是何关系?” 燕燕哆哆嗦嗦地垂死挣扎,道:“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茴茴,我饿了,准备宵夜吧,我去生火。”花曲柳转身就走。 不等白茴茴答应,燕燕猛地伏倒在地,拉住花曲柳的衣角,吓得声音都变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当年假冒叶蓁蓁的正是燕燕,那时她还在青岚城,有一天雪鹄妖找到她,说他能助她除掉小枝,问她可愿合作。 燕燕对小枝一腔怨恨,想都没想便应承了。 “十年前,雪鹄妖就欲引发妖魔大战,他劫了蓁姨,让人放出消息,意图引景昭叔叔到野蜂寨,没想到来的不是景昭叔叔,而是叶哥哥和小枝。” “还有我们。”白茴茴插嘴道。 燕燕已经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十年前那只小白狐,心里一丝侥幸都不敢存,老老实实将野蜂寨的阴谋道来。 “不过雪鹄妖心思缜密,他早做了几手准备,我假扮蓁姨,便是其中一环,不管谁来,都不会找到真的蓁姨,他们势必急火攻心,到时妖魔之战一触即发。” 燕燕虽然从小便爱跟在陆七屁股后面,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他,更不了解景昭魔君,他们会为了家人对抗妖鬼,四海八荒,挫骨扬灰亦不悔。 但他们不会将整个魔界拉进来,亦不会找整个妖界的麻烦,雪鹄妖从一开始,便打错了主意。 虽然野蜂寨被一场大火烧毁,可妖魔之间仍然相安无事。 当然了,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叶蓁蓁没有被烧死,不然,便是掘地三尺,景昭魔君也要将雪鹄妖抓出来片成火锅料。 景昭魔君的原则是,万事以叶蓁蓁为第一,他为了将叶蓁蓁从上古太阴镜中救出来,满天下追着太阳跑,哪有空去找雪鹄妖的麻烦。 而那时,正值小枝被红绳反噬,陆七为情所伤,更是没有心思去抓雪鹄妖。 众位公主们倒是派人去查过,只是雪鹄妖彷佛随着那场大火销声匿迹了,谁也找不到他。 白茴茴问道:“你就不怕小枝不去野蜂寨?那你假扮蓁姨,岂不是白搭?” “雪鹄妖答应了我,只要我与他合作,便是那次小枝没去,日后也会将她交到我手上,任凭我处置。”提到小枝,燕燕便忍不住咬牙切齿。 “雪鹄妖没死,对不对?”花曲柳只轻轻抬了抬脚,燕燕便如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般,飞了出去,砸在灶台的砖石上,一声闷响。 “没,没死,不过,我不知道他在哪,自从那场大火过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她这话不像有假,只要没死,那就好办了。 花曲柳眉峰微挑,他和雪鹄妖之间的账,该好好算一算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芸香仙子 青荇仙君时隔十年,再回仙界,在众位仙子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浪花。 虽然几日后,这些浪花尽数拍死在了海滩上,但一开始,她们是激动的,她们沉寂了十年的心花,再次因青荇仙君,怒放了。 作为仙界几万年来难得才貌双全的仙君,“才”且不提,仙界随便抓一个,都是有几分才气的;关键是那“貌”啊,让人一看脸红,二看心跳,三看走不动路的容貌,试问仙界能找出几个来,青荇仙君绝对是仙界美男榜上的状元啊。 仙魔战场那边的八卦消息还没传到仙山上,众位仙子小心肝儿乱颤,恨不得化作青荇仙君府里的仙花灵草,日夜守在他身边,只求他别再回那暗无天日的幽檀山,乖乖在仙界当一个精致高雅的花瓶,哪怕独自美丽也好啊。 即便得不到他的人,只是看看,她们也心中欢喜啊。 其中最狂热的非芸香仙子莫属,哪怕是得知青荇仙君与鬼主千薇签订了百年契约,她依然每年往月老宫里送礼。月老都不好意思收她的礼了,劝说了好几次,奈何她也是个倔性子,听不进旁人的良言相劝。 罢了,自古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月老叹息一声,随她去了。 这次青荇仙君回仙界,芸香仙子激动得一整晚没睡着,半夜三更起床挑选衣裙,连化了好几个妆都不满意,将一张白里透红的俏脸,折腾得里也红外也红,跟猴子屁股似的。 十年未见,她可不得美美地出现在青荇仙君面前,让他眼前一亮,万花丛中独怜她这一朵。 虽然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不过是她的幻想,青荇仙君从来不将她们这些仙子看在眼里。他清心寡欲,仙风道骨,让人心痒难耐,却又抓挠不到,她们这些仙子,除了幻想,还能咋地? 但有梦可做,也是美的啊! 待漫漫长夜终于过去,芸香仙子对镜一瞧,我的娘呀,她这脸,这脸,莫不是……过敏了! 这张脸怎能出现在青荇仙君面前?她还活不活了? 她这厢久别重逢的戏码还没开始,没两日,那厢便传出了青荇仙君八月十五大婚的消息。 整个仙界,明明是天朗气清,仙光普照,可众位仙子眼中,看到的却是电闪雷鸣,风雨飘摇。 芸香仙子更是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哭了三日,又在她的青芸山上精神恍惚徘徊了三日,仍觉心中难受得不能活。 当她人不人鬼不鬼地出现在青荇仙君面前时,青荇仙君一时没认出她来。 “你是……”他犹豫开口。 芸香仙子两行清泪从肿成桃子一般的眼眶中滑落,哽咽不能言:“我……我……” “你找我何事?”青荇仙君不耐见她这副模样,索性也不管她是谁了。 他的清冷在仙界是出了名的,因他的不解风情,让小仙子伤心落泪也不是第一次了。 芸香仙子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道:“仙君当真要成亲了?” “自然是真的。”青荇仙君冷冷道。 “那位仙子来路不明,仙君可不要被她骗了。”芸香一片好心。 她寻其它仙子问过了,青荇仙君要娶的那位仙子,是他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这随随便便捡一个人回来,便要对她负责,那位仙子当真是好手段。 早知道青荇仙君喜欢英雄救美的路子,她也该去战场混一混的。 青荇仙君睨了她一眼,冷笑道:“仙子这般揣测我未过门的妻子,是何居心?” 冤枉啊!芸香瞪大红肿酸胀的眼睛,努力为自己辩白,“我……我对仙君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等等,你是谁啊?你就在这表! 青荇仙君蹙眉抬手,打断芸香仙子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沉声道:“仙子请自重。” 自重?自重个屁,这番话再不说,你都要成别人的了,芸香仙子自重了几万年,今日决心豁出去一回。 “仙君请先听我说完,再……”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告辞。”不等芸香仙子将满腹心事诉与君听,青荇仙君召来一片祥云,挥一挥衣袖,飘飘然去了。 芸香仙子怔愣在原地,青荇仙君还是十年前那个青荇仙君,待人冷漠无情,可他怎么就要成亲了呢? 战场上的消息虽然滞后,但总算是传到了仙界。 当仙山上的各位仙子们,知道青荇仙君要娶的人,乃是仙君夏云泽的徒弟时,已经到了八月初。 而此时,小枝的英勇事迹又被镀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她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从幽灵山谷安然无恙爬上来的人啊。 虽然大家都想确认魔界少主是不是真的死了,奈何小枝对此事总是闭口不言,想来是在幽灵山谷底下受了刺激,心里产生阴影了。 不过同为仙子,仙山上的老派仙子们,依然不怎么待见她。 一个人若是太优秀,难免会遭人嫉恨,尤其是这个人不仅出尽风头,还即将嫁给青荇仙君。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小枝都可谓是有苦难言。 在这期间,各界算是稍微安分了点,仙魔战场偶尔小打小闹一场,人间北方彻底被妖界占领,目前倒是没有往南方攻打的势头,原本以为会有大动静的白华城也风平浪静。 看似暂缓的战事,实则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各界之间,暗流汹涌,只等一个突破口,江河决堤,天下大乱。 小枝住在青荇仙君的仙邸,前几日被狂蜂浪蝶、春心荡漾的仙子们堵着大门,她不敢出去;之后又被哭哭啼啼、伤心欲绝的仙子们堵着大门,她还是不敢出去。 好不容易青荇仙君大婚的热度降下去了,小枝刚迈出门槛,又被那些个眼含嫉恨、目露凶光的仙子们吓得缩回了脚。 他娘的,她就说自己不适合仙界吧! 听青荇仙君说,她师父过几日便要回仙界了,毕竟是自己的徒弟成亲,即便两人之间有解不开的结,他也是要回来喝这一杯喜酒的。 何况这桩亲事,还是他一手促成的。 在师父回来之前,小枝打算去他的仙山查探一番,虽然这种做法十分不道德,但她也是为了洗清师父的嫌疑,若是红绳之事也是师父在背后捣鬼,那小枝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师父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坍塌了一半,另一半也是岌岌可危,但她还想再信他一次。 其实,即便真的是师父在利用她,要害她,她又能怎样? 可是小枝心里不甘,三千年来,她当作亲人的师父,为何要这样对她?她必须查个明白。 第二百一十九章 恒灵仙山 飘在天上的仙山数量是恒定的,它不像地上的山脉,会随着岁月变迁而突然冒出来或者突然消亡。 所以仙界的地皮格外珍贵,没有一点功绩,或者并非可造之材的仙,只能四处游荡,这点,和鬼界的孤魂野鬼差不多,若偏要寻点差别出来,那就是听上去高端一些,人家好歹是个仙。 夏云泽的仙邸在恒灵仙山,之前住在那的是落霞仙君,不过十年前他搬出了这座仙山。在落霞仙君之前,这座仙山是属于恒之仙君的,三千年前的仙魔大战,恒之仙君战死沙场,之后才转到落霞仙君手上。 仙界的仙山都很抢手,便是方寸之地,也常常因抢地皮闹出官司来,唯独那恒灵仙山,近几年来,众仙避之不及。 却道为何? 这便要从十年前通天阁被毁说起,因通天阁被狐妖郁兰夫人一场琉云火烧作灰烬,从而牵扯出通天阁偷取仙君修为,为己所用,得道飞升之事;又牵扯出那几万年前飞升的恒之仙君,或许正是利用这卑鄙手段成仙的。 好在他三千年前死在了仙魔战场,不然只怕是要被押上诛仙台的。 众仙都觉得这恒灵仙山十分晦气,从十年前落霞仙君搬出来之后,除了一些飘累了的低阶小仙偶尔去那里歇歇脚,恒灵仙山,便再无人问津了。 因夏云泽作战骁勇,上面的仙官特意选了几处还算不错的仙山让他挑,夏云泽却一指远处的恒灵仙山,道:“我常年在仙魔战场,极少回仙界,那些好地段便留给其它仙君,我就住那吧。” 众仙无不为之感动。 夏云泽是被赐了仙家法号的,只是他极少待在仙界,大家也都不怎么记得那个法号,便喊他云泽仙君。便如当初的恒之仙君一般,那也是个不爱在仙界长住的仙,他的法号,只怕早已无人记得了。 夏云泽是个好脾气的仙君,从不在意那些虚号。 恒灵仙山上冷冷清清,连仙雾都避开这座山头,更别提灵鸟仙鹤了。 小枝和青荇仙君到此的时候,正值金乌西沉。 星帘还未挂上天幕,四下里一片昏暗,更显恒灵仙山萧索寂寥。 山上连个守门的仙童都无,金漆剥落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想来夏云泽也没啥要紧的宝贝藏在府中,常年不回家,连大门都不锁。 小枝和青荇仙君四处寻找一番,果然是家徒四壁,他们一无所获。 要说仙邸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即便多年没有人烟,这玉石建造的屋子啊,也不用担心被虫蛀了房梁。小枝一路走下来,连根蛛丝都没看到。 “你能和我说说十年前的事吗?”转过一道回廊,小枝突然开口。 回廊外探进来一枝翠竹,青荇仙君偏头避开,淡声道:“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春宜城的望江楼,那天我和月老正驾云而行,不想被一场大雨浇了满头。明明可以施避雨术的,可那天不知为何,我俩竟学着凡人,仓惶躲进望江楼避雨……” 之后,他和小枝被月老一个玩笑,两条红绳,牵扯到了一起。 小枝在通天阁召仙,青荇仙君能感知到,也是因这红绳的缘故。 青荇仙君突然笑道:“月老为了让你讨厌我,竟然跑到你的梦中,给我罗列了十万八千条罪行,据说骂了一晚上,也才到一百零八条。” “他有病吧?既然红绳解不开,为何又要让我讨厌你?” 青荇仙君深深看了小枝一眼,道:“为了这事,他至今还在后悔,那时他不知你是仙身,觉得将我配给一介凡人,太亏了,毕竟为了讨两条与我的姻缘绳,每年往他月老宫送礼的仙子可不少。” 小枝斜了一眼青荇仙君,“啧啧”两声,取笑他道:“青荇仙君的魅力,我这几日已经深有所感,这满仙界的仙子,哪一个不是被你勾了魂。” 青荇仙君摇头苦笑,道:“可惜当年没有勾到你的魂,不然,倒也没有后来那许多事了。” “所以,我并没有被红绳影响到,而喜欢上你,对不对?”小枝想确认下。 “没错,不过,我当时喜欢你,确实是受红绳影响,看到你为我挡索仙藤,我心里是有触动的,可能因为你是施恩的那个人,所以不会有我这种感觉。”青荇仙君的声音低沉下来,当年事,如今道来,多少还是伤感的。 “那后来呢?” “后来我对你动情,而你喜欢上了陆七,红绳反噬,噬心之痛,我用寒冰咒封住红绳,试图忘了你,成全你和陆七,但我低估了月老宫上等仙绳的威力。小枝,对不起。” 青荇仙君突然话锋一转,小枝愣了愣,道:“这事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何要和我说对不起?” 天已经黑了,今夜无星月,但仙邸是玉石所造,即便在黑暗中,也能发出莹润的光泽,比灯烛还好使。 青荇仙君被笼在这温润的玉光中,整个人看上去,没了平日的冷淡,倒有了几分如凡人一般的烟火气。 他道:“我心知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也不欲强求,可是红绳斩不断,我当初甘愿被困在幽檀山百年,虽是为了救你出百鬼阵,却也是因我自己心灰意冷,我本打算服下苦心果,在幽檀山了此残生,再不与你有任何纠葛。” 说道此处,青荇仙君顿了顿,又叹道:“谁知世事弄人,那枚苦心果,最后竟是被你服下了。这十年来,没了噬心之痛的折磨,我终于可以看清心底所思所想,看明白我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两人说话间,已经将前院都查看过了,正顺着木樨花林,往后院走去。 小枝道:“你喜欢的人是鬼主千薇,对不对?” 青荇仙君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道:“所以,小枝,对不起,十年前,我可能并不是真的喜欢你,但却让你深受其扰。” “这不是你的错,何况,你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还差点断了一条手臂,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若不是他用寒冰咒封住红绳,只怕她和陆七之间,早早便没有可能了,她虽然不记得那段往事,但她庆幸那些事,她是经历过的。 “还有一件事,我也对不起你。” “还有?”小枝愕然。 “在仙魔战场,我感知你在幽灵山谷,并没有仙魂消陨,却没有下去救你。”青荇仙君看着小枝,眉心微蹙,继续道:“都说没有活人能从幽灵山谷爬上来,我当时犹豫不决,是因为我怕死。” 小枝笑道:“这你就更无需自责了,是我自己要跳的,与你何干?我要是知道那谷底如此危险,我才不跳,我也怕死。” “若是十年前,我定然会毫不犹豫跳下去,可如今,我心中有牵挂,我不敢死,你能明白吗?” 青荇仙君今夜话说得有点多了,他不是一个善谈的人,但他觉得有必要和小枝解释清楚,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给他那段被红绳操控的感情画上一个终止符。 小枝认真道:“我明白。” 她自然是明白的,她也不敢死,因为她的心中,也有牵挂。 第二百二十章 当年事(上) 后院的白玉墙边,种了一排木槿花,在昏暗的光线里,紫色的木槿花发出莹白的光,甚是好看,这仙界的花花草草,都染了灵气。 小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在心头。 青荇仙君也蹙起了眉头,这木槿花,他在青岚城,夏云泽住的小院里见过,看来云泽仙君,似乎很喜欢木槿花啊。 青荇仙君不知小枝是木槿仙子的女儿,故而并没有特别在意这片花篱。 但小枝不得不多想,青岚城外的竹舍里,和这仙邸后院,都种着木槿花。 木槿花,木槿仙子!这里头的信息量有点大啊。 难道当年师父对她娘有意? 天哪,这是什么狗血的剧情? 所以师父对魔界恨之入骨,解了上古七星禁咒之后,立马跑到仙魔战场杀敌,是因为当年她娘选择韶辰魔君的缘故吗? 那师父反对她和陆七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吗? 小枝努力压着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师父和娘亲之间,一定只是纯洁的仙友之情,一定是这样的! 可惜,这个念头一旦起了,再想压下去,可不容易,除非是夏云泽亲口告诉她,她这些想法简直就是脑袋钻了洞,灌了泥浆,瞎胡扯。 正当小枝站在木槿花前胡思乱想之际,清荇仙君突然一声厉喝:“什么人?出来!” 小枝吓得一哆嗦,瞬间回了魂。 一阵窸碎的声响过后,从木槿花后滚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仙童。 小仙童恶人先告状,瞪着铜铃一般的大眼睛,叉腰怒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干嘛?” 不等小枝说话,小仙童已经看清了眼前人,漆黑的眼珠子在青荇仙君和小枝身上来回转悠,道:“哟,这不是青荇仙君吗?这位仙子,想必就是您的夫人了。怎么,二位这是饭后消食,闲逛到了这恒灵仙山?”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小枝问道。 小仙童将目光定在小枝脸上,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答她。 青荇仙君懒得与他废话,直接将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他的天灵盖上,用他一贯清冷的语气道:“杀一个小仙童而已,不会有人过问的。” 他像是在对小枝说话,可听在小仙童的耳朵里,他已经双腿发软,两股战战了。 “我是夕雾仙子府上的仙童朱砂。”朱砂急忙大声喊道,唯恐慢了一步,也唯恐他没听清。 夕雾仙子?她不是十年前仙魂消陨了吗? 青荇仙君又问道:“你偷偷摸摸地到云泽仙君府上来做什么?” 朱砂看了眼小枝,嗫嚅道:“他杀了我家仙子,听闻他近几日要回仙界,我是来寻他报仇的。” 什么?小枝蓦地瞪大眼睛,紧两步走到朱砂面前,弯腰抓住他的肩膀,愕然道:“你说什么?” 她师父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杀害仙子,可是大罪! “我也不想说的,是你们偏要问,没错,就是你师父杀了我家仙子。”既然已经说了出来,朱砂也不再怕被他们灭口,大义凛然地昂起脑袋,小脸涨得通红,青荇仙君八月十五要迎娶的仙子,正是夏云泽的徒弟,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青荇仙君松开他的脑袋,蹙眉问道:“云泽仙君为何要杀你家仙子?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这小仙童的话不可尽信,却也不妨一听。 十年前,八月十五前夕,上界的夕雾仙子在青岚城陨落,仙界派了好几拨人前往青岚城调查,却始终没有查出端倪。 青荇仙君和月老也曾下界去查过,不过他那时是打着查案的幌子,去青岚城见小枝。后来除夕夜,他被噬魂针击中,昏迷间被千薇扛到了幽檀山,对夕雾仙子的案子,便没有再过问了。 听说之后月老继续追查过,只是没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再之后,这件案子便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今日在这恒灵仙山,还能听到关于夕雾仙子的事,而这叫朱砂的小仙童,竟然说凶手就是夏云泽,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砂挣开小枝抓着他肩膀的手,她虽然没有用力,但被人这样抓着、瞪着,他感觉很不舒服。 朱砂搓着手臂,道:“我家仙子当年与木槿仙子关系要好,想必青荇仙君有所耳闻吧?” 青荇仙君颔首,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夕雾仙子与木槿仙子携手共游人间,情同姐妹。 而且木槿仙子在青岚城初遇韶辰魔君时,夕雾仙子也在场,她应该是唯一支持他们在一起的仙了。 后来仙魔大战爆发,木槿仙子和韶辰魔君殒命,夕雾仙子伤心不已,自此闭门不出,直到十年前,她突然出现在青岚城,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韶辰魔君当年在战场魂飞魄散,乃是为奸人所害,木槿仙子为了腹中胎儿,虽悲痛欲绝,却不能随他而去,只能顽强地活着,寻找仇人,为他报仇。” “韶辰魔君是被人害死的?”小枝惊道。 朱砂看了一眼小枝,道:“我家仙子当年一直陪在木槿仙子身边,这些都是木槿仙子亲口说的。只是没等到她查出凶手,几个月后,变故又出,那些个自诩除魔卫道的仙君,逼她交出刚出生的婴儿,木槿仙子自然不肯,可她哪里是那些仙君的对手。” 说到此处,朱砂郁愤难抒,已是红了眼眶,待他平复心情,才接着道:“那么小的孩子,他们竟也下得去手……木槿仙子将满身灵力灌入那孩子身体里,却也只能吊着她一口气,不能唤醒她。” 朱砂抹了一把眼泪,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他看上去不过人间十一二岁孩子大小,这般痛哭,也不觉羞赧。 小枝心口疼痛万分,再站不住,踉跄两步,往木槿花篱上倒去,木槿花簌簌扑落,有淡淡的清香。 “小枝!”青荇仙君忙冲过去将她扶起,关切道:“你怎么了?” 小枝强压住涌上喉头的甜意,将身子靠在冰冷的白玉墙上,挥了挥手,道:“我没事。” “你要是不舒服,我们先回去,这件事你别管了,我自会调查清楚。”青荇仙君看着她道,他只当她是在幽灵山谷受了内伤,此时突然发作。 小枝却看着蹲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朱砂,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你继续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当年事(下) “因这仙魔相爱所生的婴儿被诛,加之仙界在幽檀山百鬼阵折了十万仙兵,不宜再战,便撤离了雪幽山;魔界因韶辰魔君之死,伤了士气,并没有追击仙兵,没几日,也走了。” 朱砂擤了一把鼻涕,接着道:“木槿仙子穿着大红的嫁衣,抱着半死不活的婴儿,在冰天雪地的雪幽山上,在尸横遍野的仙魔战场上,不言不语,只是一圈一圈地走着,寻着韶辰魔君的魂魄。我家仙子劝了她好几次,可她像是再也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像个木偶一般,拖着僵硬的身子,在积雪中跋涉,不知疲惫……” 当年仙魔大战,青荇仙君正值闭关,虽在后来听月老提起过几次战况的惨烈,但对木槿仙子的事,却是所知不多,是以今日听朱砂之言,心中亦是十分沉重。 小枝一口血在心口翻涌,再也忍不住,尽数喷在了木槿花上,紫色的木槿花染上殷红的血,格外刺眼。 青荇仙君欲再劝她,小枝看了他一眼,倔强道:“我真的没事。” “这事,与云泽仙君又有什么关系?”青荇仙君自知劝不住她,转头问朱砂,早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可早点回去。 朱砂红着眼眶,冷笑一声,“我家仙子这三千年来,并没有如外界所说,闭门不出,而是在暗中查探当年陷害韶辰魔君的人。不能为他报仇,是木槿仙子身陨前最大的遗憾。可惜时间越久,当年留下的痕迹就越少,能查到的线索也越少。” 朱砂腿蹲麻了,从地上站起来,来回跳了两下,又道:“十年前,仙子突然说要去青岚城一趟,她发现了一个故人,或许能查到一点线索,可谁知,她这一去,竟……” 这说着,他又开始哭起来,“我家仙子定是被云泽仙君所杀。” “你就凭这一点,断定夕雾仙子是被云泽仙君杀害,可有点无理取闹了,据我所知,夕雾仙子仙魂消陨时,云泽仙君身上的上古七星禁咒还未解除,他一介凡身,又怎会是夕雾仙子的对手?” 青荇仙君说完,轻轻拍了拍小枝的手背,这是在安慰她。 小枝并不记得十年前的事,听青荇仙君如此说,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定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朱砂坚信就是云泽仙君杀了自家仙子。 青荇仙君扶起小枝,召来一片祥云,对朱砂道:“你且回去吧,你不是云泽仙君的对手,别枉送了性命。” 朱砂见两人踩上了云头,又双手叉腰,仰着小脸,倔强道:“我偏不走,我就要在这等云泽仙君回来,和他决一死战,为我家仙子报仇。” 青荇仙君不再理会他,正欲驾云离去,小枝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再等一等。 “夕雾仙子当年,可有查出杀害韶辰魔君的凶手?”小枝脸色苍白,定定看着朱砂,问道。 朱砂挠了挠头,道:“这个,我倒是听我家仙子提起过,说是恒之仙君的嫌疑最大,可他已经战死,故而不好查证。” “恒之仙君?” “恒之仙君当年在仙界,最喜欢跟在我家仙子后面转,还时常跟着她们去人间游历,至于他为何要害韶辰魔君,我家仙子就没说了,或许她也想不明白吧,不然怎会去青岚城寻找答案。谁能想到,呜呜……我家仙子就这么去了……” 直到离开恒灵仙山,小仙童的哭声还在耳边萦绕,好在这片山头偏僻,又值天黑,并无人被他吓去半条仙魂。 小枝已无大碍,青荇仙君见她恢复了气色,也没有多问,只嘱咐她好好休息,莫要胡思乱想。 小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突然知道爹娘死得那样惨,心绪难平,索性起身出了门。 天上飘着昏黄的灵火,交织错落,连接着每一座仙山。 小枝望着夜色中安宁祥和的仙山,再也没了初来时的新鲜好奇,她只觉得心里一片寒凉。 如果小仙童说的是真的,那便是这仙界里的仙,逼死了她的爹娘。 灵火引路,小枝又来到了恒灵仙山。 师父为何要选择恒之仙君的仙山?他是不是知道当年的真相? 那个杀害她父君的人,到底是谁? 小枝直接在后院落下,院子里的木槿花依然散发着莹润的白光,小枝吐的血已经不见了,想来是小仙童为了不被人发现藏身之处,特意清理过了。 除了掉落在地上的几朵木槿花,在低低怒斥着不久之前那个鲁莽的仙子,将它们撞落枝头。这院子里,再看不到旁的人。 刚才那些事,彷佛只是一场幻梦。 小枝在木槿花篱后将朱砂拽了出来,他果然还躲在这。 “哎哎哎……你干嘛呢?”朱砂揉了揉后颈,皱眉看向去而复返的仙子。 小枝道:“我还有话要问你。” 朱砂往不远处的回廊走去,一屁股坐在廊凳上,双手枕着脑袋,靠在廊柱上,一条腿大咧咧地架上栏杆,另一条则踩在廊凳上,这哪里像个仙君,明明就是人间顽劣的小屁孩。 朱砂冲跟过来坐在对面廊凳上的小枝挑了挑眉,道:“我就知道你会再来找我。” “哦?”这倒让小枝有些意外。 “三千年了,那些仙君仙子们可能已经忘了故人的容貌,可我不会忘,因为我家仙子府上,不仅有木槿仙子的画像,还有一副韶辰魔君的画像。”朱砂盯着小枝的脸,道:“太像了。” “像什么?”小枝心下一凛。 “嗯……自然是像你爹娘。”朱砂突然笑起来,像揪住别人小辫子的捣蛋鬼。 小枝不知这小仙童有何用意,压住心底的讶异,镇定道:“可你先前不是说,木槿仙子和韶辰魔君的孩子已经死了吗?” “我说的是半死不活。”朱砂回头望着白玉廊外漆黑的夜空,敛了笑意,又道:“当年木槿仙子如疯似痴,整日抱着那个孩子,在雪幽山奔走,我家仙子心中不忍,千辛万苦请来大罗金仙,希望他能救那孩子一命,好让木槿仙子有个寄托。” “大罗金仙很难请吗?”那是不是也很难见到?小枝此次到仙界,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问一问大罗金仙,她身体里的禁咒之事。 “若是平日,倒也不难请,只是他对天命已定之事,不愿多加干涉。要救木槿仙子的孩子,必须改天命,天命若改了,变的可不是一个人的命。” 小枝声音颤抖,道:“那,那他为何又救了?” 朱砂沉默半晌,彷佛一下子长大了,心中堆满了愁绪,叹道:“当年,若只有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说来也怪,各界竟然都有人想要你活。” 第二百二十二章 红莲解语 各界?不用问,小枝也猜到了那些人是谁。 仙界云泽仙君,魔界景黎魔君,妖界上古妖王花曲柳,鬼界鬼王千屈,还有白龙小蓬,凤凰杜若。 上古七星禁咒,是为了救她! 可这些人,为何要救她? 若说景黎魔君是因为韶辰魔君的缘故,倒还说得过去,可其他人呢? 见小枝沉默不语,朱砂又看向她,道:“我听那些仙子们说,你叫小枝,山有木兮木有枝,想来是当年木槿仙子心绪难平吧。” “你为何认定是云泽仙君杀了夕雾仙子?”小枝觉得朱砂之前对她和青荇仙君有所隐瞒。 “呵,我家仙子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找人诉说心事,可她又怕旁的人守不住秘密,于是她无事时,便总爱坐在水榭里,对着莲池中唯一一朵红莲,说上半宿的话。”朱砂想起他家仙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 “那红莲被爱恨嗔痴所感,化作人身,成了仙子府中的小仙童,时常被仙子逮住,听她念叨那些不能释怀的前尘往事。” “你就是那枝红莲?”小枝问道。 朱砂点点头,又道:“仙子去青岚城之前,曾和我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可能有假,但是风雨总会过去,凡事都有拨云见月的时候。” 小枝闻言,一下子从廊凳上跳起来,这句话,她在凌云阁的时候,听白棠叔叔说过,当时她来不及问他是何意。可为何夕雾仙子,也会说出同样一句话?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了?”朱砂奇怪地看了一眼小枝。 小枝摇了摇头,重新坐下,道:“我刚好像看到一只老鼠跑过去,应该是我看错了,你接着说。” “老鼠?仙界怎么可能会有老鼠?肯定是你看错了。”朱砂白了一眼小枝,接着道:“仙子想要拨云见月,自然有人要拦着,我去过她仙魂消陨的地方,现场被清理得很干净,可正是这种干净,才让人疑心,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死去,仙更不会。” “可这与云泽仙君有何关系?他那时还是凡身,根本杀不了……” “杀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朱砂打断小枝的话,他的声音清冷,眼神变得凌厉。 小枝怔住了,半晌,她才喃喃道:“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夕雾仙子是被云泽仙君所杀,对不对?” “但你心中,也开始怀疑了,不是吗?我家仙子去青岚城见的人,正是云泽仙君。”朱砂冷笑道,“待他回到恒灵仙山,我一定会查出真相,为我家仙子报仇。”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是木槿仙子的女儿,我不希望你被奸人迷惑,是非不分,寒了逝者的心。” 小枝想了想,又问道:“仙界容不下我,你难道不想杀我吗?” 朱砂伸手从廊外摘了一片竹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冷笑道:“修仙问道,仙是什么?道又何存?我不过是那池中一朵红莲,这仙界,与我何干?” 何为仙?何为魔?仙魔不两立,可小枝这个仙魔共生之人,却偏偏还活着,岂不讽刺! “当年,我既然被救了,为何我,我娘还会死?”小枝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是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的女儿。 朱砂叹了一口气,道:“哎,她本就是凭着一口气撑着,若不是为了你,只怕早已随韶辰魔君去了。” “……我可以看一看我爹娘的画像吗?”小枝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她想起在仙魔战场,脑子里突然出现的画面,那名红衣女子,会是她娘吗? 朱砂看了她一眼,道:“那些画像被我家仙子藏在密室中,你既想看,我寻个时间去给你拿来,不过这几日我很忙,过几日再说吧。但你要记住,此事绝对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他确实很忙,每天忙着蹲守在这恒灵仙山,他不过是一朵倾听仙子心事的红莲,灵力并不强大,去不了仙魔战场。 便是十年前那次去青岚城,他也是狠心挖了自己一枚莲子,送给那个黑心的月老,才求得他带自己同往。 小枝点头答应,朱砂仍不放心,又叮嘱道:“也不能告诉青荇仙君,虽然他即将成为你的夫君,但你的身世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被人知道,会给你引来杀身之祸,你可明白?” 小枝认真道:“我明白。” 这仙界,想要她死的人,那可多了去。 “好了,我说得够多了,你先回去吧,千万记住,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朱砂站起身,像个慈祥的长辈一般,深深看了小枝一眼,又往院墙边的木槿花篱走去。 看来他今晚是打算猫在这儿了。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小枝也起身走到院中,喊住他。 朱砂侧头问道:“何事?” “三千年前,关于云泽仙君的事,你可知晓?” “没人知道他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当时正值大战,也没人去关心这个问题。可一个来路不明的仙,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虽然他是你的师父,但我还是要劝你离他远点。” “也就是说,我娘之前并不认识他?”小枝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自然是不认识的。”朱砂说完,便闪身躲进了木槿花篱。 也就是说,她娘与师父之间,并非她想的那样,小枝一巴掌拍在脑袋上,谁叫你妄自揣度长辈的? 小枝正欲驾云离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她踱到木槿花旁,蹲下身子,问道:“你可知大罗金仙的仙山在哪?” 此事不方便问青荇仙君,反正这小仙童已经知道她的身世,问他最合适不过了。 小仙童从花后探出脑袋,皱眉道:“我说你怎么有如此多的问题啊?” “就这一个了。”小枝揉了揉朱砂的小脑袋,讨好地笑道。 朱砂扭头躲开她的爪子,瞪了她一眼,道:“大罗金仙近日到西方听佛法去了,这一趟,你可以省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小枝急道,怎么这么巧?她一来仙界,他老人家就去听佛法。 “这我可说不准,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两年也是有可能的。你还有问题吗?” 小枝拍了拍朱砂的脑袋,道:“没了,你去睡吧。” 朱砂刚把脑袋缩回去,小枝一把拽住他的头发,道:“等等,你可知道月老宫怎么走?” “大姐,你故意的吧。”朱砂拍掉小枝的手,“因为我说你师父杀人,你就这般报复我?” “不是,你误会我了,我就是脑子有点乱,一时想不到太多事,但这些问题又如豆子一般,不时冒出来一个,小仙君大人有大量,多担待些。” 朱砂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月老宫就在天河那头不远,你过了天河就能看见。” 小枝连声道谢,总算是想不起还有什么要问的了,这才告别小仙童,驾云离去了。 不过等着她去弄明白的问题还有很多,既然大罗金仙不在家,那她明日就先去月老宫问一问红绳之事。 对小枝来说,这仙界可谓是群狼环伺,危险至极啊!她得赶紧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速速逃命去也。 月黑风高,一只老鼠隐在了恒灵仙山仙邸的墙洞里。 第二百二十三章 皎皎河汉女 银河,是一条波涛汹涌,巨浪滔天的银色河流,据说是王母娘娘用头上的金钗划拉出来的,为了阻止牛郎织女相见。 如今这银河倒成了仙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尤其是银河两岸的仙山,十分抢手。 月老当年有幸抢到了一座,他的仙山离牛郎的住处十分近,是以每一个来月老宫求姻缘的仙家,都要先见识一下爱而不得的苦楚。 好些个仙家看到牛郎整日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模样,打起了退堂鼓,在月老宫大门前徘徊一圈,便回去了。这情啊爱啊的,他们消受不起。 银河只是阻隔了牛郎和织女,他们身上被王母娘娘施了咒,强行渡河便要被银河之水淹死。 而其它仙家则是能飞渡而过的,不然这仙界,岂不是被分作了两半。 小枝一夜未眠,起了个大早,想来仙界没有晨练的习惯,一路上,果然没碰到几个仙友。 快到银河边时,小枝远远看见一个曼妙女子临河而坐。 这一大清早的,这位仙子莫不是想不开? 小枝忙降下云头,落在了河畔。 只见这位仙子身穿五彩织锦衣,云鬓花颜,风华绝代,虽面无表情,倒也不像要寻短见的模样。 一把枣核形状的金梭,在虚空中翻飞,不见机杼,但见纤云弄巧,化作光华流转的云锦天章,让人惊叹不已。 “这位仙子倒是起得好早啊。”织女抬起头来,凤眼微眯,看着眼前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小枝收回惊奇的目光,恭敬道:“想必您就是织女仙子了。” 织女点点头,问道:“你是要去河对岸的月老宫?” 每一个从这里过河的仙君仙子,都是去月老宫求姻缘的。 小枝也点了点头,道:“仙子可有东西要我带到对岸去?” “不用了,以前也有仙子帮我带东西过河,可都在半道上掉入了银河中。”织女神色暗淡了下来。 “那仙子可有话要我传达?”小枝又问道,东西不能带,话总是可以传的。 织女苦笑道:“都多少万年了,哪还有什么话好说的,而且前些日子七夕,该说的也都说了,不过还是多谢你的好意。” 小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冒昧问一句,我在人间听说,七夕节许愿,十分灵验,仙子当真会帮那些凡人实现愿望吗?” “你从人间来?”织女不答反问道,“人间”这个词,让她想起那段遥远的往事。 不等小枝回答,她已从回忆的碎片中抽离出来,看着小枝,歪着脑袋笑道:“那你在人间的时候,可曾许了愿?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小枝愣了愣,七夕夜,她许的愿望是:红绳劫解,心疾消散,与……与那人,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当时不觉得,如今想来,真是羞死人。 小枝脸上倏地泛起一片红云,她这愿望应该算是还没实现吧?虽然她已与陆七表明心意,但此时红绳劫未解,他们两人也没能厮守。 织女见小枝这副羞赧的模样,又笑道:“我自己的感情都不得圆满,哪有那闲工夫去管人间万千痴男怨女,所谓许愿,不过是他们自己想出来,聊以慰藉的念想,我可负担不起那许多的爱恨嗔痴。” 果然七夕许愿是不能信的,看来小白那顿打算是白挨了。 “这段感情,仙子可曾后悔过?” 仙凡相恋,与仙魔相恋,都是不被仙界所允许的,仙,便只能与仙在一起,青荇仙君和鬼主千薇,只怕也有一段艰辛的路要走。 织女落得如此下场,她可曾后悔过? 织女怔了片刻,望着奔腾的银河,叹道:“后悔,老后悔了!” 嗯?小枝不解。 “当初年纪轻不懂事,贪恋凡尘,哎,你说这仙界哪里没个泡澡的地方,我他娘的为何要跑到人间的荒郊野外去洗澡?” 这个问题,小枝没法回答。 织女继续道:“一行七个姐妹,偏偏就我倒霉,那憨娃子正好偷了我的衣服,一件衣服罢了,再化一件又有何难?我当时为何要脑袋抽筋,追上去呢?” 这个问题,小枝更没法回答。 “你说人间一个放牛郎,怎地就生得那般好看?”想到牛郎的俊朗容貌,织女蹙起的眉头才终于松了下来。 大概是为了配你吧。小枝在心里暗戳戳地嘀咕了一句。 “我当时才多大啊,哪里知道这与凡人谈个情说个爱,竟然也能触犯天条,我要是早知道,打死也不会被男色所惑啊。” 大概因为小枝是从人间来,织女莫名有一种遥远的亲切感,这积攒了万年的苦水,泼泼洒洒往外倒,根本停不下来。 “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在凡间生了两个孩子,你瞧瞧,我母后是有多忙,这么久才发现自己的女儿下凡了。她倒是雷厉风行,说抓就抓,让我们一家四口生生分离,却不曾想过我的感受。”织女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 “那几年在凡间,我与牛郎朝夕相处,男耕女织,日子虽然清贫,却已有了极深厚的感情,加上生了两个孩子,更是再放不下那份凡情。我本不打算回仙界了,奈何我母后舍不得我这门好手艺流入凡间,强行将我抓了回来。” 小枝看着翻飞的金梭,和那极其华美的云锦天章,暗叹:这确实是一门好手艺。 “本来抓回来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伤情一段时日,谁知我那傻夫君,半刻也离不了我,抱着那死去两年的老黄牛留下的一对牛角,眼看就要伤心欲绝哭死过去了,谁知这时奇迹发生了,牛角变成了两只箩筐。牛郎竟用箩筐挑着两个孩子,一路追到仙界上来了。” 这个故事小枝听白棠叔叔讲过,牛郎快要追上织女之际,被王母娘娘察觉,她老人家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就那么霸气一划,一条巨浪翻涌的银河,便横亘在了牛郎与织女之间。 织女被牛郎的深情感动,不愿再随王母娘娘回去,从此与牛郎河东河西,两不相见。 自诩多情的喜鹊,最瞧不得这苦情兮兮的场面,于是自发建立了一个公益组织。在每年夏秋之际,银河风平浪静之时,它们口尾相衔,搭起一座鹊桥,让牛郎织女一家四口团聚。 不过这着实是一件辛苦的差事,这一家人,下脚也没个轻重,每次七夕过后,助人为乐的喜鹊们都逃不了秃顶的宿命。 “他和孩子就在河那边,我怎好一个人跑路,自然是要在这陪着了。初时难免会伤心涕零,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每天织织布,打发打发时间。等到七夕节假日,一家人在鹊桥上唠唠嗑,看看人间灯火,倒也没啥奢望了。” 织女给这段往事做了个总结,道:“后悔,是肯定后悔的,若让我重新选择,我绝不会再贪恋凡尘,我也会如你们一样,去月老宫求两条红绳,找个门当户对的仙君,瑶池仙苑,花前月下,多少欢喜。哎,不说这些了,对了,你看上了哪位仙君?” 这说着说着,怎地就扯到了小枝身上,小枝总不能说她看上了魔界少主吧。 “我与青荇仙君已结了姻缘绳,这个月十五,便要成亲了。”小枝道。 织女瞪大眼睛,看着小枝,她听来往渡河的仙子们谈论过青荇仙君的亲事,没想到那踩了狗屎运的仙子就是眼前这位啊。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织女摇头慨叹。 小枝:“……”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月老宫 飞渡过宽阔的银河,小枝果然看见两个垂髫小娃娃,在河岸上嬉戏,旁边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唉声叹气,无尽愁思萦绕在他脸上。 小枝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枚红豆果子,递给长得跟年画上的散财童子似的小娃娃,小娃娃笑嘻嘻地接过,和小枝道了谢。 自从来到仙界,小枝便将竹篓化作了荷包,系在腰带上。仙界的仙子们大多爱从鼻孔里看人,她若是背着个竹篓到处跑,还不得把她们笑死。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冲突,她只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小娃娃拉着小枝一起玩,小枝笑道:“姐姐还有事,不能陪你们玩了,来,这只兔子灯送给你们。” 小枝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荷包中,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灯来,这是七夕节晚上,她在白华城买的。 两个小娃娃拍着手欢呼,小枝也很开心。 小孩子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天真无邪,最是难得。 不远处一座仙山上,红墙黑瓦的宫殿在缥缈仙雾中时隐时现。 小枝踏云而上,落在月老宫大门前。 因她来得早,大门前并没有排队等候的仙友。 一个头发用红丝带抓成两个角的小仙童跑过来,问道:“这位仙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月老宫吧?” 小枝点头,道:“正是。” 小仙童将小枝上下打量一番,又绕着她转了一圈,又问道:“请问仙子法号?” “我叫小枝,没有法号。” “啊!果真是你。”小仙童大惊失色,连连往后退去。 小枝奇怪道:“你认识我?唉,你跑什么啊?” 小仙童一边关大门,一边惊慌道:“不认识,不认识。” 小枝紧几步上前,可惜朱红漆大门已经在她面前合上,只听得门内传来小仙童的惊呼声:“她来了,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小枝:“……” 她有那么可怕吗? 眼看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不多时,那些求姻缘的仙友们便要来了。 小枝敲了好一会门,始终没人来开,但里面明明是有人的,他们为何要躲着自己?小枝今日偏要问个明白。 大门进不去,不得已,她只能使用非常手段了。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小枝刚跃上墙头,便发现整座月老宫,都被一道透明的结界给围住了,她进不去。 而结界中,月老宫众人皆神色紧张地盯着立在墙头的小枝。 有胳膊上搭着红绳的,有双手捧着名册的,有怀里抱着画轴的…… 这些仙友,显然刚刚还在各自忙活,都是被那小仙童一嗓子嚎出来看热闹的。 原来这位就是让月老闻之色变的小枝仙子啊! 也不知哪位是月老?小枝趴在结界上,对着院中众位仙友喊话道:“请问哪位是月老?” 大家纷纷摆手,指着耳朵,表示听不见。 好家伙,这月老宫的人究竟是何意?为何要这般防着她? 小枝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夸张地比了个“开门”的嘴型。 院中众位又摇了摇头,表示不能开。 眼看银河上已有仙子驾云飞来,小枝不便多做停留,当下化作一只白蝴蝶,飞身离去了。 若是被那些个嘴碎的仙子看到她,免不了又是一番唇舌之战。 小枝倒不怕她们,不过她来仙界,也不是来吵架的,正事要紧。 可是这月老宫她进不去,该怎么办? 小枝在银河边飞了一圈,正好被牛郎家的小娃娃发现,两个小娃娃看到蝴蝶,十分兴奋。 毕竟在这仙界,也没啥仙君仙子愿意搭理他们,那些小仙童看见他俩,都是一副嫌弃的模样,便是仙界的灵兽,看到他俩,也都绕道而行。 说起来,幸好当年牛郎织女生了两个娃,若是一个,岂不孤单。 难得看到一只蝴蝶飞过来,两个小家伙自然乐得直冒鼻涕泡。 小枝脑子里想着溜进月老宫的办法,翅膀扑腾得慢了些,不想就被小娃娃抓在了手心。 小枝正要变回人身,余光瞄见一群仙子从银河上飞来,个个满脸喜气,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她决定先老老实实地躺在小娃娃肉乎乎的手心。 两个小娃娃捧着白蝴蝶,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突然跑到一条闪着莹莹光泽的红色藤蔓下,这藤蔓是从月老仙山上垂下来的,那是一棵十分高大的仙树,小枝没见过,叫不出名来。 大一点的女娃娃将白蝴蝶放在手背上,轻轻撩着蝴蝶翅膀,脆生生的童声道:“小蝴蝶,你别跑,我们带你爬高高。” 小一点的男娃娃也扑闪着大眼睛,附和道:“爬高高,爬高高……” …… 两个小娃娃一上一下,笑嘻嘻地顺着藤蔓往上爬。 看他们那个不靠谱的爹,坐在河边连屁股都没抬一下的模样,就知道这俩娃没少做此般危险的动作。 此时若是飞走,万一他俩有个好歹,小枝良心难安,她停栖在女娃的手背上,用灵力设了个隐形的屏障,护住这两个淘气的孩子。 待爬上仙山,小枝透过胖乎乎的指缝,暼见月老宫大门已经打开了,仙子们三两成群,喜笑颜开地迈入朱红漆大门。 白蝴蝶翅膀微颤,正犹豫要不要偷偷飞进去,这月老宫里定有修为比自己强大的仙,也不知她这个化灵术会不会被发现? 这细微的动作被小娃娃感觉到了,她立马两只手拢在一起,挡住了白蝴蝶的去路。 为了防止蝴蝶飞走,原本跟在后面的小娃娃也跑了过来,四只胖乎乎的小手,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将蝴蝶裹在掌心,一颠一颠地小跑起来。 罢了,且再躺一会吧,若是他们打开手心,没看到蝴蝶,只怕要哭鼻子了。 颠了好一会,挡在小枝头顶的小胖手突然挪开了,她看到一堵白玉高墙,接着看到一丛半人高的灵草挡在墙边。 男娃娃扒开草丛,眼前出现一个狗洞。 女娃娃捧着蝴蝶,跪在地上,用手肘撑着地,屁股一扭一扭,从狗洞钻了进去。 唷嚯,高人啊!小枝惊叹。 女娃娃钻入墙内,将手心的蝴蝶放到一朵娇艳的月季花上,笑嘻嘻地道:“小蝴蝶,快快飞。” 说完不等蝴蝶飞走,转身又从狗洞钻了出去。 小枝化出人身,对着白玉墙道了声“多谢”,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渐渐远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抓住你了 “她真的走了?”月老从一大堆红绳中钻出来,他一身大红广袖祥云仙袍,扎在红绳中,再隐了仙修,倒是藏得极好。 小仙童帮他将脑袋上的红绳扒拉干净,奇怪道:“那小枝仙子当真如此可怕吗?” 月老瞥了他一眼,“十年前人间十万月老庙被烧毁之事,你可还记得?” “不敢忘。”提起这件事,小仙童也是心疼不已,当年突然断了人间供奉,月老宫每个人都穷得叮当响,直到近几年,人间各地的月老庙慢慢修建了个七七八八,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小仙童皱起眉头,问道:“不是说月老庙是魔界少主烧的吗?与那小枝仙子有何干系?” “你可知魔界少主为何要烧月老庙?” 小仙童摇头,他哪里知道,不过肯定是您老人家得罪人了! 月老叹了口气,继续道:“当年我不过是与她开个玩笑,错牵了她与青荇仙君的姻缘,没想到,竟招来此等祸事。” 小仙童瞪大了眼睛,惊道:“原来这段姻缘是您早就安排好的啊,我还当是那小枝仙子给青荇仙君灌了迷魂汤呢。” “当年她若是看上了青荇仙君,我倒省心了,偏偏她喜欢的是魔界少主。” 小仙童吃了这么大一个瓜,惊叹道:“小枝仙子魅力够大的啊,胆子也够大,仙魔不能相恋,她不知道吗?” “她那时被禁咒封了仙身,对仙界的规矩一无所知,唉,我要早知道她是仙子,也不至于和她开这么个玩笑啊!仙界多少仙子想求与青荇仙君的姻缘绳,我干嘛要送给她啊!” “所以魔界少主是为了她,烧了人间十万月老庙?不过就是两条红绳,解了不就行了,干嘛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小仙童不解。 月老道:“我月老宫最上等的仙绳,岂是说解就能解的?你去解一个给我看看。” 小仙童更是吃惊不已,肉疼道:“您老人家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外拿,那上等仙绳多珍贵啊!” 月老幽幽看了一眼抠门的小仙童,你说当年要是将他带在身边,那条红绳是不是就不会系到小枝手上了? “听说青荇仙君和小枝仙子过几日便要大婚了,这又是怎么的回事?她不爱魔界少主了?” “十年前她服了苦心果,忘了魔界少主,青荇仙君与她有红绳牵扯,他们成亲倒是在情理之中。”月老解释道。 小仙童歪着脑袋琢磨了片刻,叹道:“听说魔界少主已经死在了仙魔战场,而且正是被小枝仙子所杀,唉,魔界少主真是太可怜了。小枝仙子日后若是想起前尘往事,得知心爱之人死在自己手里,岂不要悔恨交加,活不下去,唉,小枝仙子更是可怜。” “你别搁这唉唉唉了,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她这次来仙界,谁知道是不是来寻我麻烦的?”月老烦躁道。 “你不是说她忘了吗?” “她是忘了,可万一有人告诉她呢?” “天哪!她会不会打算烧了咱月老宫?”小仙童突然从红绳中蹦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焦急地往外走去,道:“不行,不行,我得再去四处看看,可不能让她溜进来了。” 月老一大早被小枝这一顿吓唬,已无心去处理公务,倒头又躺进红绳堆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一声叹息。 “唉……”又一声叹息。 等等!月老突然头皮发麻,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他歪着脖子往旁边看去,只见红绳堆里露出一个脑袋瓜来,一张即便十年未见,仍让他记忆犹新的脸冲他挑了挑眉。 月老连滚带爬地在红绳中挣扎,他得逃啊! 小枝拽住他的袖角,威胁道:“你今日若是跑了,我便将你这月老宫给烧了。” 月老闻言,果然不挣扎了,又仰躺回红绳中,无力道:“你怎么进来的?” 小枝抖落满身红绳,坐在他旁边,道:“这你无需知晓,我今日来,不过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了,我绝不找你麻烦。”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小枝转头看了他一眼。 月老想了想,问道:“那你还要和青荇仙君成亲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红绳之劫,噬心之痛。”小枝捞起一条红绳,在手心把玩,这满屋子的红,喜庆之余,却让人生出几分心悸来。 月老沉默片刻,诚恳道:“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想问什么,便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绝不瞒你。” “十年前,你调查夕雾仙子仙陨之事,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月老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愣,道:“没有。” 他没有骗她,那时正值她和青荇仙君被红绳反噬,他哪有心思去查案,不过是整日在青岚城街头巷尾瞎游荡。 后来仙官们见他这边没啥进展,而月老宫求姻缘的人都排到河对岸去了,便将他召回了仙界。 “红绳之劫,当真解不了吗?” “解不了。” “即便我和青荇仙君成亲?” “你若不爱他,即便和他成亲也解不了。” 小枝心里暗骂了一句,又问道:“那若是有人在红绳上做手脚呢?” 月老翻身坐起,惊讶道:“你说什么?” 小枝将手腕伸到月老面前,摇了摇,道:“这红绳若是被人做了手脚,会不会有法可解?” 月老手指搭上小枝的手腕,片刻后收回手,皱眉道:“怎么会这样?你最近可有哪里不适?” “除了心痛,倒没什么不适,而且那痛不是一直存在,能忍耐得住。” “你想起了以前的事?” “没有。” “那你这次是对谁动情了?” 小枝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动情了?” “废话,你没动情,噬心之痛怎么会找上你,等等,不会又是魔界少主吧?”月老震惊。 小枝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你猜对了! “所以,魔界少主没死?” 魔界少主若是死了,她不可能如此平静。 “驱雷剑是我亲手插进他的心口,幽灵山谷是我推他下去的。” 月老看着她,试探着问道:“但他还是没死,对不对?” “对。”小枝笑道,这件事,没必要瞒他。 果然,祸害遗千年,他听到魔界少主被小枝仙子杀死的消息时,就觉得这件事蹊跷得很。 哪怕相忘,也不能相杀啊,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师父回来了 “这就奇怪了……”月老皱眉喃喃道。 小枝问道:“怎么奇怪了?” “红绳之劫反噬,引发的噬心之痛照理说,不应该能控制才对啊,你是不记得了,十年前你和青荇仙君痛得昏迷不醒的样子,我看着都揪心。” “我不是说了吗,这红绳被人做了手脚,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厉害了,而且……”小枝看了眼月老,想了想,道:“这件事告诉你应该没关系,而且,青荇仙君如今已不喜欢我了。” “什么?”若不是双脚被红绳缠着,月老能蹦三丈高,“青荇仙君不喜欢你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青荇仙君回仙界之后,并没有来过月老宫,月老自觉对不住他们两人,也没脸去他的仙山,倒是不知,他竟然已经不喜欢小枝了。 不过,不喜欢的话,红绳之劫应该就解了啊,怎么还会心痛呢?当真有人在红绳之上做了手脚?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小枝道:“那是他的私事,我不方便多说。” 月老沉思片刻,正欲开口,屋外突然传来小仙童慌张的声音,道:“不好了,有只老鼠跑进了月老宫。” 月老大惊,赶忙抖落满身红绳,一边对小枝道:“抱歉,我得先去抓老鼠,要是被它咬断姻缘绳可要出大麻烦了,你这事我回头再跟你细说。” 小枝奇道:“你这里的红绳这么容易就能被咬断?”那她手上这条,怎如此厉害? 月老无奈道:“仙绳自然是咬不断的,就怕它去咬凡人的姻缘绳哪,不说了,我走了,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去找你。” 月老宫里乱成一团,那只不知从哪里跑进来的老鼠贼得很,小枝从月老宫出来时,它还没被抓住。 青荇仙君站在月老宫门口,抬脚正要往里走,看到小枝出来,对她点了点头,问道:“里面出什么事了?” “他们在抓老鼠呢。” “早上起来没看到你,猜你约摸是来这了,既然月老有事,我就不进去了,我们先回去吧。”青荇仙君朝门里望了望,对小枝道。 在一众仙子嫉妒的目光中,小枝故意靠近青荇仙君,抬头情意绵绵地看着青荇仙君的脸,笑得春风满面,道:“好,我们这就回家吧。” 青荇仙君愣了愣,随即轻笑起来,召来一片祥云,揽着小枝的肩膀,恩恩爱爱把家还。 不用回头,小枝也知道身后有多少恨不得将她剐了的目光。 “看来和我成亲,要委屈你了。”青荇仙君笑道。 “你这棵仙草被我拔了,那些仙子们可不得恨死我。”小枝也笑。 青荇仙君低头看了她一眼,道:“不过看你这样子,倒是不怕她们找你麻烦。” 过了银河,月老宫前的仙子们已经看不到他们这片云彩了,青荇仙君放下搭在小枝肩膀上的手。 小枝道:“我便是不招惹她们,她们也不会待见我,等这边事情了结,我就溜得远远的,再也不回仙界。” “月老可有说什么?这红绳是怎么回事?” “还没说到关键问题,他就跑去抓老鼠了,不过他说回头来找我。唉,你说,回头是什么时候?” “这我可不知道。”青荇仙君摇头笑道。 青荇仙君好清净,仙邸里没有仙童,对于亲事,本就没打算大办,只在廊前屋下随便挂了些红绸红灯笼,并无过多装饰。 小枝甚至怀疑,等到了成亲那日,会不会有人来观礼? 月老宫里的老鼠一直没有被抓住,月老也就一直没有时间来找小枝。 眼看婚期将至,小枝还一无所获,而且每次她出门,总有仙子向她投来不友善的目光,甚至有仙子尾随她,也不知是不是想找个无人的角落,揍她一顿。 虽然小蓬说她的修为比大多数仙君都要厉害,可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啊,为了保住这条小命,小枝也不敢再随意出门了。 在这期间,夏云泽回了仙界。 小枝正犹豫要不要去恒灵仙山拜见师父,青荇仙君匆匆忙忙找到她,道那小仙童朱砂出事了。 待他俩赶到恒灵仙山,见小仙童趴在后院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没命了。 夏云泽站在木槿花旁,冷冷盯着从云头上下来的小枝。 “师,师父。”小枝不去看他,低头搓着手。 “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夏云泽冷声道。 不是,他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小枝理亏? 小枝气鼓鼓地道:“师父做了什么,难道还要我说出来吗?哪里是我心里没有师父,分明是师父不要我这个徒儿了。” “你倒是说说看,我做了什么?”夏云泽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你……”你不要脸,小枝气得涨红了脸。 夏云泽替她道:“我给你驱雷剑护身,是我错了?我让你不要去战场中心,在安全的地方躲着,是我错了?你自己不听我的话,跑到魔界结界中去,也是我的错?” 事情真是这样的?小枝差点被他绕进去,就要跪下磕头认错了。 你真为我好,让我待在营帐中睡觉不行吗? “那驱雷剑中的灵力是不是师父灌进去的?”小枝问道。 “是。”夏云泽承认。 “那灵力认准陆七,若是不伤他,便要反噬在执剑人身上,是不是?”小枝再问。 “是。”夏云泽再次承认。 “你明知陆七喜欢我,绝不会让我被灵力反噬,是不是?”小枝声音颤抖。 “是。”夏云泽承认得极其干脆。 “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夏云泽声音清冷,却不容置疑,他沉声道:“仙魔不可相恋,十年前你错了一次,得了报应,这一次,师父绝不能再让你误入歧途,毁了自己。” “你可以让我不要见他,可以将我送去回龙山,你可以跟我说清楚啊,为什么要借我的手,去杀了他?” “苦心果都不能让你放下他,将你关在回龙山又有何用?只有他死了,你才能解脱。” 解脱?小枝心里一沉,不敢置信地看着夏云泽,她亲手杀了陆七,还能得解脱? 夏云泽叹了一口气,似乎对这个无可救药的徒弟头疼不已,皱眉道:“为师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还小,日后会明白师父一片苦心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大婚 在小枝与夏云泽说话的时候,青荇仙君已经将朱砂翻过身来检查了,只是晕过去,没甚大碍。 夏云泽将视线挪到朱砂身上,道:“你们将他带走,告诉他,若是再被我发现,他出现在我府中,可别怪我不客气。” “夕雾仙子……” “你什么意思?师父在你心中,已经如此不堪了吗?”夏云泽声若寒冰,砸在小枝心上,又冷又疼。 “师父,我……”她说什么了?她什么都没说啊! 夏云泽目光幽深,看着小枝的眼睛,再无往日温情,他沉声道:“你也怀疑是我杀了夕雾仙子?仅凭这小仙童几句话,就因我让你去杀陆七,你对师父,再无信任可言,对吗?” 小枝脑袋疼,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师父的质问,毕竟,她的确怀疑过他。 “你走吧,待你大婚过后,我便要回仙魔战场,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我们师徒情分,到此便算是尽了。”夏云泽转身往廊下走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中,单薄落寞。 三千年红尘客梦,他尝尽人间悲欢离合,此时说出这绝情的话来,仍觉堵心。 小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通红,“师父,师父……” 她一声声唤着,却没有认错,即便她还小,但她不觉得自己错了。 对于夕雾仙子的事,她是不该怀疑师父,日后待她查清,定会向他磕头赔罪。 可是爱由心生,为何要划分界限,为何要你死我活,她不明白,也不愿明白。 她身体里流着仙的血,也流着魔的血,她爹娘能做到的事,她和陆七也可以。 哪怕魂飞魄散,又有何惧? 夏云泽没有再回头,他沿着九曲回廊往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走去。 夜风起了,流云散了,仙界的月亮特别大,洒下满地银辉,姣姣清冷,一片凉薄。 八月十五转眼便至,朱砂这几日被小枝拘在青荇仙君府中,整日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喊着骂着要去找夏云泽报仇。 事情还没查清楚,婚事耽误不得,小枝只能硬着头皮与青荇仙君成亲了,好在她已和陆七解释清楚。 小枝坐在梳妆台前,摩挲着掌心的红豆,青荇仙君不知从哪请来一位仙子,正在给她上妆。 这位仙子约摸人间女子三四十岁的模样,长得慈眉善目,对小枝也是温和的笑,小枝来仙界这些日子,这还是头一次有仙子对她这么慈爱。 镜中人,三千青丝墨染,眉如黛,眸似星,琼鼻娇俏,朱唇皓齿,凝脂抹香粉,秀靥比花娇。 坐在门槛上的小仙童看得呆了,咋呼道:“像,真像!” “像什么?” “像猴子屁股。” 小枝:“……” 青荇仙君虽然没宴请众仙,只请了月老和云泽仙君等十来位仙君前来观礼。 可青荇仙君大婚,众位仙子们自是不必说,一定要来瞧一瞧青荇仙君身着喜袍的英姿;而众位仙君,也一拨一拨,三两结伴前来凑个热闹。 不多时,青荇仙君的仙邸里,已挤满了各路认识的、不认识的仙家。 喧哗声声,这大婚的氛围,倒是被这些不请自来的厚脸皮们给抬上去了,如果不是仙子们个个哭丧着一张脸,效果应该会更好。 青荇仙君一袭大红喜袍,俊得让一众仙子们忍不住流哈喇子。 他被众仙围着恭贺道喜,既无奈又焦躁,连那脸上的笑,都是拼了三分灵力硬挤出来的。 他哪里应付得了这种混乱的场面,更重要的是,他也没备这些人的酒菜啊,待会开席,吃什么?喝什么? 月老宫里的鼠患终于解决了,他这几日都不曾睡好,眼下一片青黑,今日特意换下了那身象征着月老身份的大红衣袍,穿了一件淡紫的华服,提着一份贺礼,晃进了青荇仙君的仙邸。 这仙界多少日子没有办过喜宴了,偏偏青荇仙君是个清冷性子,连自己的亲事都如此不上心,月老一路瞧着那些寒酸的红绸装饰,摇头叹气。 他本打算先去找小枝说说红绳之事,但一想似乎不合规矩,罢了,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可一想到这事,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看着跟个铁桶似的人墙中间,笑得十分无奈的青荇仙君,月老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月老十分艰难地将青荇仙君救了出来,扯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墙角,道:“给你,贺礼。” 青荇仙君接过他手里的礼盒,道了声“多谢”。 “你为何要这么做?”月老看到有几位仙子往这边走来,赶紧问道。 青荇仙君不懂他这话是何意,月老又道:“你既然不喜欢小枝,为何还要娶她?” “她和你说了什么?”青荇仙君瞬间敛了笑意。 “你放心,她没说你的事。”月老见青荇仙君这副模样,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俩几万年的交情,却被十年光阴打败。 青荇仙君这次回来,竟连月老宫的大门都不进了,莫不是还在责怪自己给他误牵了这段姻缘? 青荇仙君看了一眼不远处偷瞄他的仙子们,道:“这件事我以后再与你解释。” 眼见青荇仙君就要走开,月老急道:“可红绳之劫除非……” “这事我自有打算,请你不要插手。”青荇仙君说完便往人堆里走去,不一会,他就又被铁桶包围了。 月老叹了口气,他宁愿应付那些人,也不愿告知自己实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如此谨慎?便是连他,也不能说。 按理说,小枝本该从云泽仙君的恒灵仙山出阁的,不知为何,云泽仙君回山之后,她仍住在青荇仙君府上。 暗地里不知多少仙子骂她狐媚子,好好的青荇仙君竟毁在她手里了。 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这府里寒酸的装饰,她们又猜测,其实青荇仙君对小枝仙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上心。 既然如此,青荇仙君为何还要娶她?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 天也,这可如何是好?可怜的青荇仙君心肝宝贝! 今日出嫁,既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八抬大轿,小枝和青荇仙君,略过了各种繁复的规矩礼仪。只等吉时到了,她从房里出来,与他拜个堂,便算是了了这桩差事。 至于旁人如何揣测,与她何干? 这桩亲事,除了查出在红绳上做手脚的那人,究竟是何目的,对她和青荇仙君来说,本就毫无意义。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天火烧山 “哎哟,不好了!”朱砂突然从门槛上蹿起来,捂着脑袋惊叫道:“我家仙府出事了?” “怎么回事?”小枝扭头看他,满头珠翠叮当作响。 豆大的汗珠从朱砂的额头上往下滚,一张脸比抹了胭脂的小枝还要红,倒真成了猴子屁股,他看上去难受极了。 小枝赶紧提着裙摆往他这边奔来,手指刚碰到他的手背,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息扑来,彷佛在火堆里打了个滚一般。 朱砂抱着脑袋扭来扭去,神色痛苦,道:“有人烧了夕雾仙子的仙邸,我得赶紧回去,我的真身还在那莲池中养着呢。” 小枝心头一跳,赶紧扶起朱砂,道:“我陪你一起去。” 梳妆台前的仙子急道:“小枝仙子,吉时马上就要到了,你可不能乱跑啊。” 小枝回头看了她一眼,道:“麻烦仙子帮我和青荇仙君说一声,我去去就来。” 不等仙子再说,她一手拎着朱砂,一手掐诀念咒,召唤祥云是来不及了,直接用传送诀到那边来得快些。 夕雾仙子府上,不仅养着朱砂的真身,还藏着小枝爹娘的画像,她不得不去。 她从未见过他们,能见一见他们的画像,心里有个念想,也是好的啊。 本打算等师父回了仙魔战场,再随朱砂去夕雾仙子府上取画,谁能想到,有人会放火烧山。 谁他娘的这时候添乱,成心和她作对是不是? 小枝和朱砂落在满院烈火浓烟中,直呛得两人咳嗽不止。 得赶紧找到朱砂的真身,莲池边的白玉水榭已经被天火烤化了,米汤似的玉浆淌进莲池,水面都被烫起了泡,池中的莲叶被灼得蔫了、蜷了,再一阵热浪袭来,便要彻底被点燃了。 小枝拖着朱砂,在烟雾缭绕的莲池上踏叶而行,照理说,这莲池中只开一朵红莲,应该十分好找才对啊,可偏偏小枝寻了许久,眼看那边屋宇都快坍了,红莲还没找到。 难道已经被玉浆埋了?小枝看了眼奄奄一息的朱砂,你倒是感应一下啊。 “红莲还活着,你再找找,也许缩在莲叶下。”朱砂有气无力,一句话说完,又出了一头大汗。 罢了,反正你已经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了,应该也不会在意多点痛苦。小枝下了决心,立于一片莲叶上,挥手拍出一掌。 狂风呼啸,莲叶漫卷,如层层绿浪,滚滚远去。 随着朱砂一口鲜血喷出,小枝终于看到了隐在一片叶下的红莲,而那缓缓流溢的玉浆,只在它咫尺之遥。 方才没有用灵力,就是怕伤到他的真身,如今看来,再晚一步,他就不是伤不伤的问题了。 顾不得朱砂是不是已经昏迷,小枝拖着他就往那朵红莲飞身掠去,在玉浆即将裹住莲茎时,快速将朱砂按进红莲,紧接着将红莲连根拔起,溅起的玉浆灼在小枝手背上,钻心的疼。 若是先拔莲茎,朱砂便再也回不了真身里,是以小枝只能拖着他找红莲,先将他送回真身,再用灵术化一缸泥水,将红莲栽进去。 看看水缸中蔫头耷脑的红莲,再看看被熊熊烈火包围的仙邸,小枝急得恨不得吐血,你倒是快点告诉我那画藏在哪啊! 该不会是自己那一掌太用力,伤到他了吧?小枝暗暗懊悔,可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她瞻前顾后。 没办法了,小枝将大水缸扔进竹篓所化的荷包中,飞身入了火海,等朱砂醒来,这仙邸,只怕都已烧成灰烬了。 满池莲叶湮没在玉浆沸水,如烫熟的青菜;仙花灵草化作点点碎银,被火舌一卷,吞吃入腹。 回廊如火洞,屋宇如炼狱,火光滔天,已无立身之地。 护身咒嗤嗤作响,彷佛不能承受天火的灼烧。 满头珠翠掉落,三千青丝散进火风中,鬓边已被汗湿,贴着凌乱的碎发,脂粉糊了一脸,嫁衣如霞,被天火裹挟,小枝好似扑火的飞蛾,狼狈不堪。 她一路狂奔,冲进每一间即将在大火中坍塌的屋舍。 这夕雾仙子的仙邸实在是太大了,除了修炼成精的红莲,其余小仙童早在十年前便离开了这里,是以今日天火烧山,连个救火的人都没有。 吉时已经到了,满院宾客探着脑袋盯着月洞门,等着新娘子从那系了红绸的月洞门下走进来。 可等了许久,却只等到慌慌张张跑来的彩云仙子,彩云仙子正是那位青荇仙君找来,给小枝上妆的仙子。 这时候,应该是她领着新娘子过来才对啊,怎么只有她一人来了?而且瞧她这神色,似乎是出事了啊! 看热闹的群众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仙子们更是一扫满脸丧气,眸中闪着精光。 青荇仙君找彩云仙子,是因她在仙界风评不错,是个老实本分的仙子,不会像这满院的仙子一般,一颗心上好几个窍,藏着无数的小九九。 但,到底还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青荇仙君蹙眉问道。 “新,新娘子跑了!”彩云仙子喘着气,大声道。 如平地一声惊雷,院子里炸开了锅。 新娘子跑了?新娘子跑了! 夏云泽脸黑如锅底,目光沉沉扫了一眼院中众仙,问彩云仙子,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彩云仙子也不知是天生嗓门大,还是故意拔高了声音,她急急道:“我刚给她上好妆,只等着吉时一到,便送她来这里与青荇仙君拜堂,谁料,她突然掀了红盖头,说,说……” “她说什么了?”院中众仙都停止了讨论,在听她说话,此时也急道。 彩云仙子瞄了一眼青荇仙君,道:“她说,她乃是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的女儿,仙界逼死她爹娘,她怎能嫁给青荇仙君?” 若说“新娘子跑了”是一声惊雷,那此时,便是有无数惊雷伴着电光,劈在众位仙家的天灵盖上。 满院沉寂,落针可闻。 大家都知道,彩云仙子在仙界风评不错,是个老实本分的仙子,若是旁的仙子说这话,还有嫉妒编排的可能性,但这话出自彩云仙子之口,定然是真的。 正是因为可信度高,众仙才一时不能缓过神来。 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的女儿,不是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第二百二十九章 仙子的白月光 夏云泽眼中淬了寒冰,直直盯着彩云仙子的眼睛,一只手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骨节分明,青筋暴突,“你为何要陷害她?” 彩云仙子脸涨得通红,她抓住夏云泽的手,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辩解道:“我,我没有陷害她,这些话乃是她亲口所说,你们若是不信,去找她问一问,便知我有没有说谎?” “云泽仙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那魔头的女儿?你收她为徒,到底是何居心?”已有仙君缓了神,指着夏云泽,怒斥道。 “当年那个婴儿竟然没死?这怎么可能?” “我亲眼看见她被恒之仙君震断心脉,怎么可能还活着?” “青荇仙君可知道她的来历?他是不是也被她骗了?” “还是说青荇仙君明知她是魔头之女,还要与她成亲?” …… 沉寂之后,是更加聒噪的议论。 青荇仙君脸色苍白,在众说纷纭中,他盯着彩云仙子,沉声问道:“她去哪了?” 彩云仙子已经挣脱了夏云泽的掌心,正扶着柱子喘气,闻言,她眸中笑意一闪而过,抬头看向青荇仙君,道:“她去夕雾仙子仙邸中,取她爹娘的画像去了。” 夕雾仙子与木槿仙子亲如姐妹,府中有他们的画像,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云泽仙君,青荇仙君,这件事,你们今日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那位小枝仙子,到底是何来历?”这件事比十年前,他们知晓魔界少主竟然会雷火诀还要严重。 青荇仙君冷声道:“小枝若真是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的女儿,她会笨到当着彩云仙子的面说出来吗?便是我,也是今日从彩云仙子口中才得知这件事,你们是当我的夫人没脑子?” 夫人?这还没拜堂呢,就称夫人了。 青荇仙君这是表明立场,要护着她了。 噢!已有几位仙子扶着廊柱捂心口了,不行,不行,万一那小枝真是魔女,她们可不想与青荇仙君为敌。 一位粉衣仙子道:“这事若是真的,青荇仙君你待如何?” 此时护不了小枝,他日又怎么能护得了千薇? 青荇仙君沉默片刻,一甩大红袍袖,凛然道:“我与她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若此事是真的,仙界不容她,我舍去这一身仙修,随她而去便是了。若四海八荒不容我们,哪怕是挫骨扬灰、魂飞魄散,能和她在一起,青荇无憾。” 众仙哗然,青荇仙君铁定是魔障了。 仙子们心碎了一地,既不能理解青荇仙君为了一个魔女甘愿堕仙,也不能理解如此清风明月的青荇仙君,为何会跌入情网? 这便如将神仙拉入凡尘,沾了一身烟火气,白月光上沾了饭粒,叫她们如何能接受? 她们宁可青荇仙君永远清冷如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们爱而不得,便也不愿让旁人得了去。 其实她们这种思想,与凡人又有何异?爱恨嗔痴,本来就无界限之分,偏偏她们自己生了妄心,还要倒打一耙,说是青荇仙君魔障了。 “青荇仙君,话不要说得太满,你可别忘了三千年前,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的下场,仙魔相恋,天道不容,魂飞魄散的,可不只有你们二人而已。”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仙君开口道。 “呵,仙魔不是正打着吗?怎么,这也要算在我们头上?”青荇仙君冷笑。 “正是因为你们罔顾天纲,肆意妄为,才会引发四海征伐,八荒战乱,我仙界除魔卫道……” 不等这位绿袍仙君慷慨激昂完毕,青荇仙君愤然道:“狗屁!” …… 哎,你怎么骂人呢?青荇仙君竟然会骂人? 众位仙子心里的白月光上,那饭粒旁边,又添了一抹油渍。 眼见气氛紧张,月老挤了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你们便已认定她是魔头之女,未免太过妄断。” 一位尚存一丝理智的紫衣仙子咳嗽一声,道:“是啊,彩云仙子,她为何要告诉你这件事?这么大一顶黑锅,可不能乱扣啊。” 小枝仙子若真是魔头之女,不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还敢跑到仙界来,与仙君共结连理,这不是作死吗? 彩云仙子道:“她自然不是说与我听的,夕雾仙子府中的莲花童子,大家可还记得,他不仅知道当年所有的事,而且夕雾仙子府中,藏着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画像之事,也是他告知小枝的。当时他们两人说话,我也是无意听了一耳朵。” “我还是不信,你这一耳朵长得也太长了,这种即便是关上门也得小声说的秘密,你这无意一听,就能听去?” 说这话的还是月老,以他对小枝的了解,她绝不是什么事都会往外捅的人,可彩云仙子,为何要如此编排她呢? 一位蓝衣仙君斜眼道:“当年那魔界少主烧你十万月老庙,这事大伙可都还替你记着呢,你怎么反倒帮着那魔女说话?” 你们可不是都记着,隔三岔五去月老宫蹭吃蹭喝,动动嘴皮子,骂几句魔界少主陆七,便想顺走两条红绳,娘的,成心给他找不痛快呢。 那件糟心事,月老早就想抛之脑后,倒是多亏了众位闲得喝风的仙友们替他记着! 一个两个,上战场时这里不舒服,那里闹毛病,一回到仙界,就生龙活虎地四处多管闲事。 月老翻他一个白眼,道:“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你便唤她魔女,又是何用意?” 蓝衣仙君道:“我相信彩云仙子不会骗人。” 月老不甘示弱,道:“我还相信青荇仙君不会骗人呢。” …… 夏云泽寒眸扫着满院打了鸡血一般兴奋的众仙,冷笑道:“你们想要交代?当年那个婴儿可是在众位眼皮子底下,硬生生挨了恒之仙君一掌,我且问问各位,你们哪个,能抗下那一掌?即便她当年没死,众位是不是也该担个失察之责?” 呃……这个…… 众仙一时想不好该如何反驳他。 且不说他们抗不下那一掌,便是事后,他们也没有哪一个,上前去查看过木槿仙子怀中的婴儿,是否已经咽气了。 这事不仅会得罪木槿仙子,虽然他们早已得罪了,更会得罪恒之仙君,这分明就是在怀疑他的实力嘛。 当众人拧在一条绳上时,谁也不愿当出头鸟。 “如今再说当年有何意义?众位若是不信我所说,只管去夕雾仙子的仙邸,寻小枝问个清楚。”众仙沉默之际,彩云仙子又开口了。 夏云泽蹙眉看着她,她敢当面对质,定然是留了后招。 第二百三十章 寒露潭 在青荇仙君府上参加喜宴的众位仙家,浩浩荡荡地拐去夕雾仙子的仙山,漫天七彩云霞,倒不失为一道胜景。 远远便望见浓烟滚滚,火星飞舞,众仙大惊,这夕雾仙子的仙邸,怎地烧起来了? 夏云泽与青荇仙君再顾不上其它仙家,几乎同时掐传送诀,消失在云头上。 彩云仙子缀在众仙身后,嘴角勾出一抹阴恻的笑意。 终究是晚了一步,他们赶到夕雾仙子的仙山时,火蛇已经将楼阁台榭吞吃入腹,天火不同于凡火,一旦烧起来,不见尺椽片瓦,只余满地飞灰。 “小枝……”夏云泽喃喃道,她刚从幽灵山谷死里逃生,为何又遭劫难?当真是天劫难逃吗? 烈火滔天,热浪燎人,根本没办法冲进仙邸,青荇仙君右手指尖紧紧按住左手腕,心下稍安,红绳还在,小枝还活着。 小枝恍惚间,好似做了一个梦,梦中亦是泼天大火,灼得人眼睛疼。 “别怕,我来了。” 一个温柔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她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陆七浑身浴血,脸颊上头发丝上,都在往下滴血。 他在对她笑,他眼中藏着星辰,笑起来那星星一闪一闪的,特别好看。 小枝想要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渍,可她的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的脸,她急得大喊:“陆七,陆七哥哥……” 可她的声音卡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来。 一阵悸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小枝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没有灼人的天火,也没有陆七,这里是一处幽深的谷底,四野沉寂,只听得水滴从石壁上滴落的声音。 一轮明月悬于高高的穹顶,今日八月十五,正值月圆。 小枝身处一片寒潭,冰冷的白雾萦绕在她身侧,腰际之下沉浸于潭水中,双脚并没有踩到潭底,白雾挡住视线,不知这寒潭有多深。 她的双手被两道银白的灵流缚住,平举着往两边打开,灵流如绳索一般,嵌入潭壁。 她的身前,亦有三道灵流从腰间穿过,没入潭壁,想来身后也有三道。 她歪了歪脑袋,发现头顶也被一道灵流缚住了,她张了张嘴,嘴巴竟也被法术封住,发不出声音。 完了!小枝心下开始着慌,她这是被人抓了? “你醒了。” 一个轻柔婉转的女声响起,小枝蹙眉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含笑的杏眼。 这位仙子小枝见过,之前她经常在青荇仙君的仙邸外徘徊,好像是叫芸香仙子。 小枝在大火中寻找画像时,被一记灵力击中,晕了过去,想来便是这芸香仙子所为。 芸香仙子站在寒潭边,纤纤玉手轻抚着身上的大红嫁衣,轻笑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性命。” 她怎么也穿着嫁衣?那刺目的红,在这幽暗的山谷里,如血一般,让人心底发凉。 小枝既动不了手,也动不了嘴,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瞪来瞪去,可惜这芸香仙子根本没看她的眼睛。 “这是寒露潭,当年青荇仙君在此动用寒冰咒,封住自己一条手臂,后来他那条手臂差点废掉,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直到有一日,月老说漏嘴,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芸香仙子在潭边缓缓踱步,红裙拖曳在湿滑的泥地上,一片脏污。 她突然停了脚步,敛了笑意,目光如淬毒的寒刃,射向小枝,愤怒道:“你既然已经喜欢上别人,为何还要嫁给青荇仙君?” 小枝回瞪着她,你把这禁声术解了,我就告诉你…… 芸香仙子用眼神将小枝凌迟了一遍,又道:“自从得知青荇仙君要与你成亲,我便盯上你了,哼,你这种三心二意的货色,怎么配得上青荇仙君?真是没想到啊,你不仅品行不端,身上竟然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芸香仙子冷笑一声,那日深夜,她尾随小枝到夕雾仙子府上,不想竟被她听到小枝乃韶辰魔君与木槿仙子之女的秘密。 她本想将这个秘密告诉青荇仙君,让他断了与小枝成亲的念头。可她转念一想,万一青荇仙君早已知道小枝并非纯种的仙子,那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岂不是送上门去被灭口? 即便青荇仙君不知小枝的身世,可前有木槿仙子为魔仙陨的例子在那,青荇仙君若也不顾小枝的身份,执意要与她成亲,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正犹豫不决之际,她听说青荇仙君请了彩云仙子为小枝上妆,当下心头大喜,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彩云仙子,仙界最老实本分的仙子,她既不招惹是非,亦不搬弄是非,总之就是那种远离八卦前沿的普通仙子,普通到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都不会想到她。 哪怕是她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剑,大家也不会认为躺在血泊中的那人是她所杀。 可正是这样一位老实到佛光闪闪的彩云仙子,身上却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恰巧,芸香仙子知道她这个秘密。 若问整个仙界,谁最恨木槿仙子,只怕能站出一大批仙家来,可芸香仙子知道,那躲在无人角落里的彩云仙子,心中的仇恨是最盛的。 若她知道小枝是木槿仙子的女儿,会怎样对她呢? 看她嫁给青荇仙君,幸福美满,还是将她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小枝如今被绑在这冰冷刺骨的寒露潭中,就证明彩云仙子即便是仙界最老实的仙子,也见不得木槿仙子的女儿快活半分。 小枝那晚在夕雾仙子府上看到一只老鼠,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如今想来,只怕那只老鼠,正是芸香仙子所化。 这芸香仙子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否则她不可能察觉不出来,更不会在大火中,被她那道突如其来的的灵力击中。 想到此处,小枝突然又想到,月老宫中出现的老鼠,会不会也是芸香仙子?否则,一只小小的老鼠,倾整个月老宫的人,为何都抓不住? 看来,这芸香仙子为了跟踪她,倒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第二百三十一章 画中人 “你不用瞪着我,我不会取你性命,死,太便宜你了。”芸香仙子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像看一头待宰的猪一般看着小枝。 小枝除了瞪着她,还能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啊! “你可知这寒露潭,除了寒冰咒,还有何用处?” 小枝继续瞪眼,她不知道。 “你可听说过抽仙筋?”芸香仙子的声音彷佛从地狱中传来,比这寒露潭的水还要冰冷。 她是不是有病啊?问这么多问题,小枝被禁声咒掐着喉咙,如何能回答她? 罢了,反正她也不需要自己给出答案,她自问自答,愉快得很呢。 不过,小枝听到这句话,眼睛瞪得更大了,她说了什么?抽仙筋! 芸香仙子很满意小枝这副表情,她又捏着那黄莺出谷般的嗓音,腻声道:“你别怕,抽仙筋要不了命的,最多不过是半死不活而已。” 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小枝惊骇过后,闭上了眼睛,她懒得理会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她如今这个情形,难道还指望逃出生天? 天上除了一轮明月,和几颗星子,再看不到其它东西,也不知青荇仙君有没有去找她?新娘子跑了,一定很丢脸吧! 可若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还会毫不犹豫地去夕雾仙子府上,救朱砂,寻她爹娘的画像,不过,她会先把江莲生从竹篓里喊出来。 若是没被禁声术控制,小枝还能唤江莲生出来帮忙,以他的修为,这芸香仙子算什么,再来十个、百个,他也对付得了。 可惜啊,芸香仙子实在是太鸡贼了,竟然对她使用禁声术。 芸香仙子看着面无表情的小枝,心里不痛快了,她话还没说完呢。 “你去夕雾仙子府上,不就是为了寻找你爹娘的画像吗?” 小枝蓦地睁开眼睛,她这话是何意?难道…… 果然,芸香仙子得意道:“为了让你了无遗憾,我已将他们的画像取出来了,想不想看?” 好似刀片上抹蜜糖,然后问你要不要舔一口。 您可真是善解人意,小枝用眼神告诉她:想看! 芸香仙子虚空召来三卷画轴,笑道:“你可瞧好了,为了拿到这些画,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卷画轴“刷”的一声被打开,画中人一袭白衫,高约六尺,略显瘦削,他站在一片雪原上,眉眼含笑,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小枝激动得快要落下来的眼泪停在了眼眶,她眨了眨眼,这人看着,不像她父君啊! 虽然她从未见过韶辰魔君,但自己与这画上之人,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即便她长得像她娘,也总该遗传那么一丁点她父君的相貌吧。 芸香仙子看出小枝眼里的疑惑,指着画中人,道:“这位是恒之仙君。” 小枝忍不住想翻她一个白眼,你给我看恒之仙君的画像作甚?说好的爹呢?娘呢? “恒之仙君三千年前死在仙魔战场,你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芸香仙子看了眼小枝,又道:“他不是被魔杀死的,而是死在你娘的手上,当时,彩云仙子就站在恒之仙君身后,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杀,你说,她这份仇恨,该不该报在你身上?如果不是她在你衣服上撒了扼灵散,我哪能这么容易就抓到你。” 原来如此,小枝在被芸香仙子袭击后,灵力使不出来,只觉浑身软绵绵的,踉跄两下,便晕了过去,原来是那彩云仙子给她上妆时,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听朱砂说,她爹当年极有可能是被恒之仙君所害,所以,她娘是为他爹报仇,才杀了恒之仙君吗? “彩云仙子与我同病相怜,都是爱而不得,当年她以为恒之仙君喜欢的是夕雾仙子,可后来,她发现并非如此。喜欢一个人,便会对他事事上心,彩云仙子对恒之仙君,便如我对青荇仙君,时时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芸香仙子彷佛沉浸于那些关于青荇仙君的,痛苦却又甜蜜的过往,她停顿片刻,才接着道:“可惜,你娘执意要与魔君纠缠不休,最后酿成大祸,死的死,伤的伤,本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谁能想到,你这个孽种,竟还活着,为何恒之仙君那一掌没有拍死你?” 芸香仙子甜腻的嗓音变得尖锐,像拿着一把刀,剐着人心。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小枝也已猜出,恒之仙君当年喜欢的人,是她娘木槿仙子! 这种生死关头,还能听到这种陈年老八卦,小枝错愕不已。 等等,恒之仙君与她之间,竟也有过节?难怪她娘要杀了他,哪怕韶辰魔君之死,尚不能确定是不是恒之仙君所为,单单是这杀子之仇,谁能原谅? 这么重要的事,朱砂怎么不告诉她?或许他也觉得,这些陈年往事,没有再提的必要了吧! 可惜,再久远的事,总有人会记得,爱恨不减,战乱不休。 “这幅画,是要送给彩云仙子的,这一幅,才是你爹的画像。”芸香仙子手指摩挲着泛黄的画轴,幽幽说道。 小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里的画轴,只等着她将画轴展开,只等着那画中人出现在她眼前。 芸香仙子突然大声笑起来,笑得开怀,笑得畅快,她眼角斜睨了一眼泡在寒潭中的小枝,脸上笑意未褪,声音却如冰凌扎过来,“你很想看是不是?可我突然不想给你看了。” 你……小枝气得眼眶泛红,恨不得咬她一口。 芸香仙子指尖冒出一小团灵火,灵火在剩下两幅没打开的画轴旁游走,火舌随时要舔上已被火焰烤得焦黄的画纸。 那火彷佛是灼在小枝心上,又烫又疼,她从未见过爹娘,便是连见一见他们的画像,也不可以吗? 她做错了什么?为何上天要如此待她? 芸香仙子享受地看着小枝痛苦的模样,没错,她就是要小枝痛苦,小枝痛苦,她才痛快。 灵火跳跃着,扑上了那两卷画轴,转眼便将之吞噬,火光炽烈,渐渐化作猩红的火星,最后死灰沉寂,山谷里,又恢复了幽暗。 天上月圆,可小枝关于家的念想,却永远的缺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抽仙筋 芸香仙子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银盘,喃喃道:“时辰到了。” 她从未亲眼见过抽仙筋的场面,便是整个仙界,只怕见过的仙家也屈指可数。 鹤鸣九皋阵在数万年前被仙界所禁,据说最后一个被此阵抽了仙筋的仙,修为极高,遭此极刑后,虽身未死,魂魄却堕入了地狱,仙界派了无数仙官下去搜寻,始终一无所获。 这之后,此阵便被列为仙界十大禁术之一。 月至中天,正是寒露潭灵流最盛之时,鹤鸣九皋阵又名“九死一生阵”,驱动阵法,九只上古银鹤从潭底苏醒,攀附于寒冰灵流上,啄咬潭中之人的仙筋灵脉,需九九八十一次啃食,方能除尽那人的仙筋。 其中滋味,不堪想象。 能从这种折磨中活下来的,可不就是九死一生。 彩云仙子对小枝,须得抽筋扒皮方能解恨,这鹤鸣九皋阵正是她告知芸香仙子。 因恒之仙君在古籍经注上造诣深厚,彩云仙子为投其所好,在此方面亦有所涉猎,没想到当年没有搏得恒之仙君的好感,如今倒是用在了替他报仇这件事上。 随着芸香仙子掐诀念咒,小枝感觉到潭底有东西在蠕动,搅着水波,她还没从悲伤中缓过神来,此时盯着白雾渺渺的水面,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 水花四溅,白雾翻腾,几只银色的仙鹤跃水而出。 头顶朱冠,脖颈修长,双腿纤细,羽翼流银,神采飘逸。 银鹤单脚立于灵流之上,抖落一身银屑般的水滴,银光闪闪的嘴喙如同最锋利的尖刀,赤红的眼睛,睥睨着谭中瑟瑟发抖的仙子。 数万年了,它们终于又能一尝仙筋灵脉的鲜美滋味。 这仙鹤一旦出了寒露潭,不饱餐一顿,是不会重回水底的。 所以,小枝今日必须受此极刑,否则,银鹤将祸乱仙界,后果不堪设想。 芸香仙子更加投入地念着咒语,唯恐错了一步,造成她不能承受的后果。 小枝披头散发,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汗水冲花,胭脂水粉晕了满脸,此时在寒潭中冻得浑身发抖,汗水干涸,花白的粉末堆在冰冷的脸颊和下巴,嘴唇乌紫,看上去异常狼狈。 乌云遮月,寒星敛芒,山谷中银光飞舞,如夜昙绽放,一场等待了数万年的饕餮盛宴悄然开席,一个如花般的仙灵无声破碎。 小枝在死去活来的折磨中,在意识恍惚模糊间,看见恒之仙君的画像悬立于半空,他眉眼含笑,静静地看着她。 这双眼,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可此刻,她无心去思考。 千刀万剐的痛,抽筋食髓的痛,每每她快晕死过去时,新一轮的剧痛又将她唤醒,那痛喊不出,咽不下,卡在喉咙里,化作汩汩鲜血,喷涌而出。 在生死间反复拉扯,她已如一只破碎的布偶,死死盯着岸上的芸香仙子。 她已经上不了岸了,仙界所有的仙都要她死,都要将她推进没有边际的苦海,祥云瑞气萦绕的仙山不是她的岸。 人间不是地狱。 这仙界,才是她的地狱! 今夜过后,她若不死,苦海无涯,她便倒倾海水,引骇浪滔天,淹了那仙山阆苑。 芸香仙子被小枝盯得浑身汗毛倒立,那双眼里的绝望,愤怒,不甘,痛恨,像一把利刃,刺进芸香仙子的心窝。 是的,她想剜她的心。 芸香仙子打了个寒颤,挤出一丝略显勉强的冷笑,道:“我不会杀你,但今日之后,你将从四海八荒彻底消失。” 若是可以,芸香仙子当然想将小枝挫骨扬灰,可刚才在她昏迷时,芸香仙子探过她的灵脉,发现她身上有一道大罗金仙设的禁咒,她若是死了,大罗金仙必然会察觉到。 芸香仙子不想节外生枝,好在她还有个比灭口更好的主意。 芸香仙子为了向月老讨得两条与青荇仙君的红绳,万年来,逢年过节,都要往月老宫送一份大礼。 这月老宫是什么地方?每年送礼的人都要踏破门槛。若是这礼太差,月老定然看不上眼。 为此,芸香仙子费了不少心力去收罗宝贝。 往年中秋节,她也是要去送一份礼的,可今年遇到青荇仙君大婚这档子揪心事,芸香仙子哪有心思走后门。 不过,这礼是早就备下了的,没送出去,自然就留在自己手上了,没想到今日倒是要送给小枝。 这份大礼,乃是她托了好多关系淘来的,名唤“彼岸”。 “彼岸”是一只白玉铃铛,铃铛里藏着一个极其神秘的空间,里面是什么样子,无人知晓,因为“彼岸”无归路,有去无回,有进无出。 这与魂消魄散相差无几,虽活着,却与现世无关。 当初这玩意的创造者,如今就在“彼岸”中,也不知多少万年了,反正没人见他出来过,估计是困死在里面了。 等到小枝进去“彼岸”,她这桩事才算处理干净了。 鹤鸣九皋,银鹤饱餐一顿,拍拍翅膀,钻回了寒露潭底,也不知下一顿是什么时候?可别又要等个万年之久。 “苦海无涯,此岸不渡,苇叶作舟,彼岸无路。岂曰无路,无来时路,此去彼岸,切莫回头……” 天上有雨水滴落,小枝彷佛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雷鸣声,如她在相思山听到的一般。 在芸香仙子幽幽吟唱声中,小枝脑中紧绷的弦渐渐松懈,终于承受不住那痛楚,脑袋耷拉下来,晕了过去。 夕雾仙子的仙邸已被天火烧个精光,雨神从人间赶回来布雨时,已是深夜,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漫天烟灰纷纷扬扬飘落,一场大雨降下来,满山焦黑。 夏云泽被倾盆大雨浇了个透心凉,这当真是天命吗? 他不信,小枝不会死,她不能死,她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怎么可以死? 在仙魔战场,他已经体会过一次这种绝望的感受,他不能再承受第二次。 天道不公,他汲汲营营几万年,终于还是一场空。 “我找过了,这里没有小枝的仙息。”青荇仙君走到站在满山焦黑中怔神的夏云泽身边。 众位仙家已经在大火扑灭之后,各自回家睡觉去了,瞧了一场泼天的热闹,他们今晚只怕连睡梦中,都是亢奋的。 夏云泽手指轻颤,嘴唇哆嗦,死灰一般的眼中,又亮起光来,他激动道:“我就知道,她没来这里,她没死,她没死,对不对?” 青荇仙君为了更仔细的搜寻小枝的仙息,没有使用避雨术,大红的喜袍被雨淋湿,在暗夜中,如染了一身的血,雨滴从他的发丝滴落,寂寂无声。 他正欲回答,按在左手腕上的手指却突然颤抖了一下。 良久,他才沉声道:“红绳断了。” 仙山风雨夜,吞噬了他的话音。 第二百三十三章 恶鬼进城 八月十五,中秋节。 白华城暴乱。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凌云阁弟子,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面目狰狞,手段狠辣,见人杀人,见妖斩妖。 早在半个月前,花曲柳就四处搜寻过凌云阁弟子,但那只在背后操控的女鬼十分狡猾,出青岚城之后,她撤掉了覆在他们身上的鬼息,使之变得与一般百姓无异,茫茫人海,根本无处着手。 白华城关闭城门,许出不许进。 崇月楼的弟子,在八月十五之前,不管等级高低,皆与妖签订了契约。 城内家家户户排查,发现可疑之人,皆抓到崇月楼望月台;自青岚城出事后进入白华城之人,不论男女,通通押入官府大牢;从北边逃难过来的流民,聚集在城门外,哭喊撒泼,吵闹了半个月。 一时人心惶惶,家家闭户,日日对着供桌上雪宝妖王的宝像跪拜祷告。 可八月十五这天,白华城,还是出事了。 望月台上的铃铛丁零当啷,响彻云霄,满城哀嚎,惨烈至极。 凌云阁作为近年来崭露头角的江湖大派,门下弟子自然是十分可观的,即便在青岚城折损了不少,但如今出现在这里的凌云阁弟子,依然能搅浑白华城这潭静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殊不知,城里城外,皆是索魂的恶鬼,他们无处可逃。 花曲柳站在望月台顶,猎猎腥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袍,他无暇顾及大街小巷中,跌跌撞撞、仓皇逃命的百姓。 花曲柳千防万防,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在背后操控凌云阁弟子的女鬼。 她若是藏身在白华城,以崇月楼那些弟子的修为,又有谁能到她呢? 她在城中,还怕那些被她操控的傀儡进不来? 花曲柳也没想到,她竟敢来白华城,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 今日不将这作乱的女鬼揪出来,怎么对得起他上古妖王的称号。 而且,只有揪出女鬼,这场浩劫才能平息。 大街上,白茴茴正将一张张“小白符”往凌云阁弟子脑门上贴。 “小白符”,正是当初在云栖山药香谷,花曲柳手把手教她画的上古符咒,这符咒会使妖怪现出原形,并且定住三个时辰不得动弹,只有画符之人才能将之揭下。 之所以叫“小白符”,花曲柳听到的意思是,这符咒乃是他亲自教授,取他的小名一用,以作纪念。 而白茴茴真正的意思是,她第一次使用此符咒,乃是贴在一只小白兔的脑门上,这才是最有纪念意义的事,所以她真正纪念的是那只小白兔,而非小白狐。 前几日,她和花曲柳一起,将“小白符”改良了一下,让其不仅可以降妖,还能驱鬼。 脑门上贴着符咒的凌云阁弟子,动弹不得,身上鬼息消散,如木桩一般杵在慌乱的人潮中,脸上的表情既狰狞又茫然。 有几分胆量的百姓,试着举起镰刀,一刀下去,黑血喷涌,再补几刀,肚穿肠烂,竟将这恶鬼给生生砍死了。 连砍几个恶鬼,百姓们士气大振,一些胆子大的,扛着锄头,握着菜刀,跟在白茴茴身后,她贴一个,他们砍一个。 可贴“小白符”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些凌云阁的弟子,已变成毫无自主意识的傀儡,没有知觉,不知疼痛,却凶残无比,暴戾恣睢。 他们浑身浴血,黑雾萦绕,挥砍着手中灌满戾气的银剑,煞气冲天,不知疲倦。 白茴茴一边要护着身后的百姓,一边还要想方设法往这些傀儡脑门上贴符咒,虽然在花曲柳的帮助下,她快要修炼成妖了,可眼下她还只能算个半妖,没多大功夫,她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了。 白茴茴正打算靠在一堵青砖墙上歇会,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墙角一闪而过。她愣了愣,虽然时隔多年,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的主人。 那不是李凌霜吗?白茴茴在通天阁的死对头。 她也来了? 是了,她如今乃是凌云阁的掌门。 天下四大门派之一的修仙大派,被她搞得乌烟瘴气,不人不鬼的,她的师父李俊伟若是泉下有知,只怕要气活过来,不过他自己也不是啥好鸟,当年差点害了小枝性命。 果然好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内里都烂透了心。 凌云阁弟子都来了,李凌霜出现在这里,也不是啥稀奇事。 当初在通天阁,白茴茴和李凌霜可没少互呛过,如今她来了白华城,白茴茴怎能容她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将“小白符”往怀里一塞,祭出一道灵力,白茴茴狂风一般朝李凌霜消失的那条巷子掠去。 李凌霜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路东张西望,神色焦急。 大街小巷挤满了慌乱无措的百姓,和嗜血的恶鬼,白茴茴不用刻意隐藏,紧紧缀在李凌霜身后不远处,她倒要看看李凌霜想干嘛! 碰到碍眼的凌云阁弟子,白茴茴便顺手送他一张“小白符”。 路过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李凌霜探头瞥了一眼,突然杏目圆睁,撸起袖子,从铺子中揪出一个浑身上下堆满绫罗绸缎的女子。 虽说已入了秋,天气转凉了,可她穿得也忒多了些,五颜六色的锦衣裹着臃肿肥硕的身子,此时被李凌霜揪着领子,仿佛一个彩色陶土娃娃,十分滑稽。 更滑稽的是她那张脸,当她抬起头来时,白茴茴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赶紧捂住嘴,白华城的百姓哭得呼天抢地的,她这声笑,实在是不合时宜。 胖姑娘那张大花脸,简直比唱戏的角儿还要精彩三分。 敢情她是瞧人家掌柜的逃命去了,胭脂水粉不要钱,可劲儿往脸上堆,堆出这么个鬼斧神工的妆容来。 李凌霜看上去十分生气,她点着胖姑娘的脸蛋,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臭美!” 胖姑娘没理她,自顾拎起袖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眯缝着眼,喜道:“香。” 李凌霜挥了挥拳头,看上去想揍人,但似乎又不能奈那胖姑娘如何,她的脸上没有抹胭脂水粉,却也气得一阵青一阵红,一会紫一会白,十分精彩。 白茴茴也挥了挥拳头,真他娘的解气啊!没想到十年之后,看到李凌霜生气,她依然觉得痛快。 不过她的拳头没来得及收回来,已被一只温热的掌心覆住了,接着她的后背抵上了一个熟悉的胸膛。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花曲柳慵懒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在奔流的人潮中,仿佛在问:你吃午饭了吗? 第二百三十四章 故人相见 崇月楼的弟子们领着千奇百怪的妖兽,或飞或骑,或驱赶,或诱哄,奋战在白华城各个角落。 本就被凌云阁弟子搅得一团糟的白华城,加上这些大妖小妖,更加混乱不堪了。 花曲柳随手拂去一只吓傻了,正四处乱飞的麻雀妖,蹙眉道:“你们崇月楼的弟子,平日都只吃饭不修炼的吗?”召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白茴茴脸颊微红,没好意思告诉他,在认识他之前,她能召出来最厉害的妖,也不过就是山鸡妖而已。 这个话题不能深究,她扭头看着花曲柳,问道:“你不是寻那只女鬼去了吗?怎么也来这里了?” 花曲柳握着白茴茴的手,指着李凌霜的方向,道:“我正是寻她而来。” “你是说,李凌霜就是那只女鬼?”白茴茴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 “李凌霜?你认识她?”花曲柳奇道。 白茴茴道:“她就是凌云阁的掌门啊,不过她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两人说话间,胭脂铺外的李凌霜和胖姑娘已经看到了他们,花曲柳这等风姿站在慌乱的人群中,简直就是凤凰立于鸡群,太惹眼了。 李凌霜的视线从风神俊朗的白衣男子脸上,移到他怀里的女子脸上,只一眼,她就皱起了眉头,这,这不是当年召仙堂的烧火丫头吗?她怎会在此? 等等,为何她看上去与十年前并无变化,还是那么水灵娇嫩,时光似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印记。娘的,李凌霜心中郁气翻涌。 白茴茴冲李凌霜挑了挑眉,李凌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很显然,这丫头也认出她来了,而且,来者不善啊。 胖姑娘依然眯缝着眼,却收敛了笑意,隔着四处乱窜的人流,白茴茴都能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凉意爬上她的背脊。 她往花曲柳怀里蹭了蹭,问道:“你说的女鬼是瘦的那个还是胖的那个?” “胖的。”花曲柳话音落地,拉着她往胭脂铺走去,这女鬼附在人身上,隐了鬼息,花曲柳找了许久,才找到她。 白茴茴叹了一口气,果然,祸害遗千年,李凌霜还没死。 见他们走来,李凌霜下意识往胖姑娘身后躲了躲,她虽修的是仙道,对妖不甚了解,可这白衣男子身上的气息,还是让她忍不住畏缩,这绝对是一头修为极高的妖啊,范茹娘什么时候找到一个这么厉害的靠山? 范茹娘是白茴茴在通天阁时用的名字。 白茴茴歪着脑袋,笑嘻嘻地冲李凌霜打招呼,道:“李师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你竟然还活着?”李凌霜冷冷道,当年她特意派陈芳芳去查过范茹娘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她一直以为,那个喜欢和她对着干的烧火丫头,被那场大火烧死了,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她。 白茴茴笑道:“你还没死,我当然得活着。” 李凌霜好歹当了几年的掌门,早已不是当年召仙堂那个小弟子,怎能被一个烧火丫头这般冲撞?她一句“放肆”到了嘴边,眼风扫到白衣男子凌厉的眸光,瞬间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将这两个字给憋了回去。 这人她惹不起,只能寄希望于身前这个大胖子了。 城内厮杀不断,悲声入耳不绝,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花曲柳冷声问道:“你还不收手吗?” “收手?哈,好戏才刚开始呢。”胖姑娘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脂粉,漫不经心道。 白茴茴微微讶异,这女鬼拽得很哪,在上古妖王面前,还敢如此放肆。 白茴茴感觉到花曲柳手上凝起寒霜,他不再与女鬼废话,将白茴茴挡到身后,抬手蓄起一道灵力,直指胖姑娘的眉心。 胖姑娘在那道强劲的灵力杀到面门前,已飞身掠到了半空,离地前还不忘顺手将李凌霜推进了胭脂铺。 这么一大坨肉竟能如此灵活,这女鬼果然不一般。 只见一件件华服裹着肥硕的身躯,从半空快速下落,“砰”的一声巨响,砸在青石地面上,抖了好几下,才如一滩烂泥般,一动不动。 只余一团黑影在半空中飘忽,那黑影中,彷佛有一双眼睛,正挑衅地望着地上的上古妖王。 花曲柳对身后的白茴茴道了声“自己当心”,一挥衣袖,便追着那团黑影去了。 白茴茴仰头望了一会,直到花曲柳和那团黑影消失在远处的望月台上,她才收回了目光。 刚抬手捏了捏微微酸疼的脖颈,她便瞄到了从胭脂铺中探出脑袋的李凌霜。 以前,白茴茴与李凌霜在通天阁,同在召仙堂李俊伟门下,虽互相看不顺眼,却也不敢打架斗殴,最多也就逞逞口舌之快,毕竟门规在那搁着呢,她们都不想被逐出师门。 如今可就不一样了,李凌霜身为一派掌门,想揍人,可不用经谁同意。 而白茴茴,自从攀上了上古妖王这个大佬,她走路都恨不得鼻孔朝天,有大佬罩着,她想打架,那还不是撸起袖子就干的事。 两位女侠一拍即合,二话不说,当街便打了起来。 她们可不是街头无赖,亦不是庄头的泼妇,打架自然也不是扭作一团,扯头发扇耳光,这多掉价啊。 李凌霜使出毕生所学,掐诀念咒,平地一阵狂风起,罗裙蹁跹,青丝飞舞,周围急急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朝她多瞅两眼。 不一会,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留着山羊胡子的仙君驾着一片祥云,粉墨登场。 只是他还没落地,在空中看到白华城这地狱般的景象,眉头紧皱,犹豫着要不要掉头飘走。 其实自从青岚城出事后,这凌云阁的油水,便几乎没有仙君愿意捞了,以前是抢也抢不到,如今是召仙诀满天飞,却无人问津。 这位山羊胡仙君,近来手头紧,正在上界飘着叹气,突然发现到有人在施召仙诀,闲着也是闲着,便随手接了。 他要知道人间乱成这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下来的。 此时已在人族面前露了脸,若是就这样走了,他日被那施召仙诀之人三柱清香,告到仙官那里去,他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日后仙山的分配,他都一把年纪了,连个仙邸都没有,更别说人间供奉了。 想到此处,山羊胡仙君在空中徘徊了片刻,咬咬牙,冲了下来。 李凌霜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百三十五章 技不如人 李凌霜青出于蓝,比她的师父李俊伟在召仙上,更有天赋,短短几年时间,便能召来上界的仙君,虽然是些不入流的小仙,但好歹是个仙,而非飞禽走兽,试问天下,有几个人能召出仙君来? 这也是她能将凌云阁发扬光大的一个重要原因。 青岚城出事后,她也试着召过几次仙,却一次也没有成功,虽然她是站在仙界这边,主张斩妖除魔,可她在青岚城干的那档子事,却寒了仙君们的心。 今日若是没有仙君前来相助,她难道真要像泼妇一般,与那烧火丫头拳脚相向? 明知召仙有风险,李凌霜仍要试一试,毕竟她记得,当年的范茹娘,资质平庸,在通天阁修炼四年,只能召出山鸡。 李凌霜就是想在她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 如今目的达到了,李凌霜能不得瑟么?虽然她瞧这位眼珠子四处乱瞅的山羊胡仙君,也不是特别满意,但聊胜于无,将就用吧。 山羊胡仙君盘算着速战速决,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当下抖着胡子问道:“你召我来,是有何求啊?” 李凌霄细白的手指一点,抬着下巴道:“帮我杀了她。” 山羊胡仙君这才瞟到了站在他对面的白茴茴,将她上下一打量,心道: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半妖,看来今日这趟,不亏。 白茴茴站在原地,待这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仙君撩起袖子,朝她走来时,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白符”,在仙君手心刚刚聚起一道微弱的灵力时,紧两步上前,“啪”的一声,将“小白符”贴到了仙君脑门上。 山羊胡仙君一惊之下,视线瞬间被挡住,一双老鼠眼在符纸下焦急地打转,手心的灵力散去,浑身动弹不得,娘也,着了道了! 果然,这“小白符”对神仙也适用,白茴茴满意地吹了吹挡住仙君面容的符纸,将视线移向呆愣在原地的李凌霜。 即便不用“小白符”,对付这么一个修为底下的仙君,对白茴茴来说,也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不过,一张纸能解决的事,何必要动用灵力呢。 白茴茴对李凌霜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问道:“李师姐要不要再召一位仙君来呢?” 李凌霜怔愣过后,顾不得白茴茴的戏谑,赶紧跑到山羊胡仙君面前,在他脸上一通乱揉,可那符纸却像是长在他脸上,怎么也撕不下来。 李凌霜又怒又急,她回身冲白茴茴冷声道:“怎么,召仙技不如人,便使用妖术?真是丢尽了通天阁的脸面。” “哈,李师姐莫不是在说笑话,说起通天阁?李师姐可真是给通天阁长了好大的脸呢!瞧瞧这满城残杀百姓的修仙弟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修仙门派改修鬼道了呢?不对,便是鬼冢,也没有残害过百姓。李师姐的凌云阁,只怕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你……”李凌霜没想到十年后,她还是吵不过这牙尖嘴利的烧火丫头,真是气得要吐血了。 白茴茴正说得兴起,拍了拍被定住的仙君,继续道:“何况,我本就是崇月楼的人,使用妖术有何不对?倒是李师姐召来的这位仙君,还真是修为高深,仙气浩然,令师妹大开眼界呢。” 李凌霜一张白皙的俏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召仙行不通,那便出剑吧,她身为一派掌门,总还是有点傍身的本领的。 虽然她也看出范茹娘今非昔比,可一直以来,李凌霜最不甘心的,就是被这个烧火丫头比下去,今日不出了这口恶气,叫她心里如何能舒坦。 只是不等她拔出腰间佩剑,从墙角拐出来一个扛着锄头的中年男子,他看到一动不动的仙君,以为又是一个恶鬼,当下面露凶色,举起锄头就朝这边冲了过来。 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群手握菜刀等各种趁手武器的百姓,这群人,正是刚才跟着白茴茴,一路砍杀恶鬼的百姓,此时都朝着山羊胡仙君这边奔来。 李凌霜还没来得及退后一步,给他们让个道,便被呲了满脸血,那血是从仙君脖颈上喷出来的,一个贴着符纸的脑袋瓜子,滴溜溜满地打滚。 仙君的脑袋,竟被一锄头给薅下来了! 李凌霜惊呆了,这是什么情况? “姑娘,别害怕,这是凌云阁的恶鬼,不杀了他,他便要杀了你。”一个好心的阿伯安慰李凌霜。 “是啊,这恶鬼厉害得很,一锄头未必能将他杀死,得多砍几刀,你看啊,就像这样。”一位屠户大叔亲自示范宰杀恶鬼的技巧。 “如今这城中可不安全,你跟着这位姑娘,她可厉害着呢,定能护你周全。”一个年纪较轻的公子,不忍心李凌霜这朵娇花埋了黄土,指了指白茴茴,暗示她赶紧抱大腿。 凌云阁掌门李凌霜,瞅了一眼正笑睨着她的烧火丫头,“……” 强压下心中那口恶气,李凌霜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在白茴茴开口之前,顾不得擦去满脸腥臭的血渍,飞快地闪进混乱的人群中,她得赶紧逃命去。 这些百姓的话,虽然句句拱着她的心头火,却也当头一棒,敲醒了她,此刻,女鬼不在她身边,若是范茹娘将她是凌云阁掌门的事兜出来,她今日只怕要被白华城的百姓剁成肉泥了。 “欸,李师姐,你怎么跑了啊?” “还没开始打呢?你怎么还和十年前一样,喜欢临阵逃脱啊?” “你不用害怕,师父早就死了,李师姐你快回来,我们放开手脚,好好打一场。” …… 白茴茴踮起脚尖,双手拢在嘴边,像个小喇叭似的,朝李凌霜慌张逃跑的方向大声喊着话。 她这一声声的,如惊雷一般砸在李凌霜的心坎上,真真是要了她的命。 她可真怕那嘴欠的烧火丫头,说出点关于她身份的话来。 白茴茴确实没打算放过她,若只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小恩怨倒也罢了。 但李凌霜身为凌云阁掌门,公然与妖界为敌,更与女鬼狼狈为奸,祸乱白华城,残害百姓。种种恶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凌霜只觉,不管自己怎么猫着旮旯缝儿躲着跑,那烧火丫头的声音都仿佛近在耳畔,似紧紧缀在她身后。 “大家快抓住那个紫衣女子,她乃是凌云阁掌门李凌霜!” 这一道山崩地裂的雷霆,终于还是降来了。 李凌霜心下大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举着菜刀、扛着铁锹等物什的百姓,朝她步步紧逼,围拢过来,人人目呲欲裂,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他们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他们也毫无修为灵力,但他们要杀李凌霜的决心,便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白华城的百姓,已不再一味逃离,他们在惊骇过后,明白只有举起手中的武器,奋力反击,才有一线生机。 李凌霜被湮没在震天的愤怒中,白茴茴站在人群外围,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 第二百三十六章 乌云遮月 望月台顶,秋风飒飒,布满裂缝的白玉台上,花曲柳的灵力死死压制着那团黑雾,直逼得黑雾中的女鬼现出原形来。 浑身泛着幽绿光芒的女鬼,眉眼细长,一副凉薄之态,在花曲柳强大灵力的压制下,非但没有露出畏惧之色,反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眯起,猩红似血的薄唇斜挑,满脸鄙夷嘲弄。 花曲柳心下暗暗吃惊,这女鬼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眼看就要魂飞魄散了,竟然还笑得出来。 关键是,她这鄙视的表情是为哪般?他花曲柳在鬼界,风评很差吗? 还是说,这是一种逃生的套路? “你笑什么?”花曲柳在致命一击送出去前,忍不住冷冷问道。 女鬼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我笑上古妖王,竟也会被俗世羁绊。” 这很可笑吗?花曲柳挑眉,他倒觉得这滚滚红尘,有趣极了。 佳人相伴,食珍馐美馔,要钱有钱,要闲有闲,自由自在,何来羁绊一说? “死到临头,还多管闲事。”花曲柳还她一个讥讽的笑,又祭出一道强劲的灵力,便是要送她上路了。 “妖王尽管动手,有整个白华城陪葬,我可不亏。”女鬼阴森森地笑道。 她这话是何意? 充盈的紫气萦绕在花曲柳的手心,只需一掌,便能让这只女鬼永远地闭嘴,可他却再一次迟疑了。 他本以为只要杀了女鬼,城里城外,杀人不眨眼的傀儡,便能散去鬼息,恢复人样。 但听她这话,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什么叫整个白华城陪葬?你到底干了什么?” 得到一丝喘息机会的女鬼笑得更加放肆,她咧着红唇,一嘴森森白牙,看上去十分瘆人,“瞧瞧,上古妖王竟也有害怕的一天,我好心奉劝您一句,人一旦有了软肋,便不再是无敌,妖鬼亦是如此。” “休说废话,你再不从实招来,便是葬了这座城,本王今日也要宰了你。”花曲柳手心灵力更炽,彷佛一头蠢蠢欲动的猛兽,随时要张开血盆大口,扑向没有退路的猎物。 女鬼依然丝毫不惧,她目露凶光,狞笑道:“我魂飞魄散之时,这白华城将盛开无数红莲,妖王到时可要好好欣赏那繁花盛景。” 花曲柳怔愣之间,心神一凛,不敢置信地盯着女鬼闪烁着精光的眼睛,怒道:“红莲业火?” “看来妖王已经想到红莲盛开的美景了。”女鬼眸光灼灼,倒像是十分期盼那红莲花开似的。 红莲业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熔肉化骨。 若这地狱之火,在凡尘燃烧,将带来一场怎样的浩劫,花曲柳不敢想象。 难怪她敢如此肆无忌惮。 “你将红莲业火种在凌云阁弟子身上?”好狠毒的心思,花曲柳蹙眉凛目,他手里的灵力,到底是没能拍出去。 现在已经不是女鬼魂飞魄散的问题了,而是整个白华城的生死存亡问题。 女鬼不再被上古妖王的灵力压制,又隐入那团黑雾中,那黑雾彷佛能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她躲在里面,咯咯直笑,跟一只下蛋的老母鸡似的。 在花曲柳即将失去耐心,却又无可奈何之际,女鬼笑够了,她不吝赞赏道:“不愧是上古妖王,这都能被你猜到。” 这难道很难猜?能在她魂飞魄散之际爆燃的红莲业火,必然是为她所掌控的,而整个白华城,被她掌控在手心的,除了那满大街作乱的凌云阁弟子,还有谁? “你到底想干什么?”花曲柳此时才发觉,他遇到了一个十分狡猾阴险的对手。 黑雾在白玉台上飘来飘去,惬意得很,好似一团遮挡月华的乌云,它独赏着明月,不理会世人对它的厌恶与谩骂。 今朝明月为我有,化作骤雨倾众生。 她说得没错,上古妖王有了羁绊,有了软肋,不再是无敌的了。 所以她才敢这般放肆。 花曲柳不可能牺牲掉整个白华城,这里是白茴茴的家乡,是他要和她一起守护的地方。 女鬼道:“妖王大人放心,不到生死时刻,我是不会点燃红莲业火的,那些凌云阁的弟子,虽然修为低下,用起来却十分趁手,我可舍不得一下子将他们都炸了。” 生死时刻?也就是说,花曲柳今日不能奈她如何了。 偏偏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不能让她炸一个凌云阁弟子,给他瞧瞧,看她是不是真的会使用红莲业火吧? 那玩意,哪怕是一簇小小的火苗,也能燎原。 听说红莲业火只有地府的鬼帝才能炼化出来,便是幽檀山的鬼王千屈,也不曾炼过。 这女鬼为何会使用红莲业火? 花曲柳想起千屈寄来的信中曾说,他的妹妹千薇曾被红莲业火所伤,那放火之人,乃是当初从度朔山逃走的一只穷海鬼。 难道,这女鬼,便是那只穷海鬼? 不等花曲柳说话,女鬼又玩味道:“何况,一把火烧了,哪有这般慢慢厮杀,来得好玩啊。” 望月台下声声凄厉的哭喊,仿佛从地狱传来。 整个白华城如同一锅煮沸的饺子,煮得烂透了,皮破馅流,满锅热气腾腾,油花混着各种肉菜馅儿,分不清谁是谁肚子里的,谁比谁烂得更透一些。 时间拖得越久,这饺子越是夹不起来,到最后,变成一锅焦黑的疙瘩糊糊,只能整锅倒掉。 花曲柳不打算继续与女鬼在这耗着,既然杀不得,杵在这聊天有什么意思? 他得赶紧找到白茴茴。 若女鬼所说是真,那茴茴现在的处境,可是十分的危险。 万一这女鬼想一出是一出,突然脑子抽筋,想看红莲盛放,火烧城池的景象…… 不行不行!花曲柳甩掉脑袋中那些骇人的画面,快速掐诀,消失在望月台上。 黑雾中的女鬼勾了勾嘴角,冷笑道:“可真有意思。” 黑雾飘到望月台的栏杆边,如一片乌云,挡住了天上的太阳,在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城池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白华城,彻底乱了! 我看世人如蝼蚁,蝼蚁碌碌终生,蝼蚁命薄如纸,蝼蚁死不足惜…… 第二百三十七章 女鬼牡丹 每当有妖被弑,望月台四周的铃铛便会震天哀鸣。 喊杀声、嚎哭声、兵器碰撞声…… 与铃铛声混在一起,奏出一支凌乱破碎的战曲。 黑雾中的女鬼冷眼看着望月台下的惨状,倏地眸光一凛,转过身来。 白玉台上,站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女子,白纱覆面,眼神凌厉,一条漆黑泛紫光的锁魂鞭握在苍白的指间,正是鬼主千薇。 “好久不见了,阿薇。”女鬼轻叹。 千薇冷冷道:“你若不躲着藏着,我们又怎会好久不见?你我的新仇旧帐,今日也该好好算一算了。” “你明知我最不愿伤害的便是你,为何要三番两次地挑衅我?” “三千年前,你从度朔山逃走的那一日,便该明白,再见时,你我便是敌人。”千薇依然声如寒冰,白纱被风撩起一角,几点狰狞的疤痕若隐若现。 听她提起往事,女鬼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你对我动手还少了吗?”千薇冷哼,又道:“你为何会红莲业火?是了,你偷窃成性,趁鬼帝不备,偷习红莲业火,也不是难事。” 黑雾突然凭空散去,女鬼闪身到千薇面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双目赤红,已然是怒了。 她此生最恨别人说她是盗贼,这一点,千薇自然是知道的。 她自然也知道,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比旁人的谩骂鄙夷更具杀伤力。 言语是一把无形的利刃,而最伤人的,常常都是最亲近的人。 因她毁了她的容貌,所以她要诛她的心? “你当真如此恨我?”女鬼眼中不仅有怒火,更多的是伤痛。 千薇怔愣片刻,明明是她背叛在先,为何还要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来?自己为何还要同情她? “牡丹,心中充满仇恨的,从来都是你。”千薇后退一步,别开视线,不再看她那双让人心生不忍的眼睛。 牡丹,很多年前,她被鬼帝从幽檀山带回度朔山时,并没有名字。 她生前是被迫害而死,心中充满怨气,化作厉鬼,四处游荡,日复一日,只记得死前的仇恨,忘了自己的名字。 幽檀山的鬼魅称她“穷海鬼”,鬼帝觉得这名字不雅,问她想叫什么名儿。 度朔山有个小鬼童,名唤桃云儿,小鬼童建议穷海鬼与她一样,以花为名,譬如:梨蕊、红杏、月季、山茶等等…… 穷海鬼早已忘记凡尘事,只记得自己死前是很穷的,死后更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穷鬼,便想给自己取个富贵点的名字,或许转运有望,花中最富贵的,非牡丹莫属,她当下一拍大腿,定下了这个富贵极了的名字。 被当时在度朔山修炼的千薇笑话了好一阵子,说她这名字富过头了,俗气。 她本就不是高雅贵气之人,俗便俗了。 天将向晚,残阳西沉,望月台上腥风又起。 是啊,若不是那满心的仇恨,她何至于此? 牡丹眸色暗了暗,眼里的光仿佛随着夕阳逝去,只余暗无天日的恨。 “动手吧!”千薇一甩锁魂鞭,一道刺耳的破风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两人的心头。 终于又到了这种刀剑相向的时刻。 “你不怕我用红莲业火?”牡丹沉声道。 千薇灌灵力于手中的锁魂鞭,弯曲的鞭子倏地变得笔直,如一杆长枪,朝着牡丹的面门疾刺而去,口中道:“技不如人,死有余辜。” 牡丹足尖轻点,疾风般往后掠去,堪堪躲过这迎面一击。 拼修为灵力,牡丹根本不是千薇的对手,十年前若不是她在最后关头使出红莲业火,只怕早已被千薇手里这根鞭子抽得魂飞魄散了。即便不杀她,也会将她擒到度朔山去,那个她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她大仇未报,还不能死,否则,她即便死一万次,也不愿将红莲业火用在千薇身上。 今日,她又该如何? 牡丹紧咬牙关,须臾间,她已在千薇手下躲过了十来个回合,每一次都凶险至极,毫厘之差,便要去肉削骨,魂飞魄散。 千薇下手毫不留情,招招致命,不说前尘,单是那毁容之仇,也足以让她痛下杀手。 “你当真要我魂飞魄散?”牡丹眼眸如染了血,连眼尾都烧起了红霞。 “今日,我和你之间定要做个了结!”千薇一记锁魂鞭抽在牡丹肩头,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对于鬼来说,身体发肤受损并无大碍,但锁魂鞭锁的是魂,从那伤口处,将魂魄生生拉扯出来。 “你为何不用红莲业火?”千薇愤恨道。 牡丹趴伏在裂痕斑驳的白玉台上,身上绿火森森,映得那白玉石荧光闪闪,她的脸色惨白如雪,裹在那绿光中,既瘆人,又凄惶。 她突然大笑起来,比方才看到满城屠杀还要畅快,道:“你不也没抽我的魂魄。” 没错,在锁魂鞭抽到她肩膀的那一刻,千薇猛地撤回了灵力,那鞭子,便如凡间普通的兵器,只是伤她筋骨,并没有抽她魂魄。 千薇也不知为何,在那一刻自己会心软,这只穷海鬼亲手剪断了她们之间的情谊,毁了她容貌,为何她还是下不了狠手? 如果牡丹用了红莲业火,她或许就能真的毫不留情了吧? “天下已乱,人间沦为地狱,等我去杀了那狗皇帝,报了血仇,我便以红莲业火自燃,偿你的债……和恩情。”牡丹从白玉台上站起身,眼中已恢复清明,她看着千薇,恳切道:“阿薇,我不想再伤你,你别拦着我。” 千薇手指轻颤,心头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你为何还是不能放下?” “一世为人,虽身死不能忘恩,亦不能忘仇,前世恩已了,仇未报,鬼帝说我改变不了天命,我偏要改给他看看。” 千薇蹙眉道:“可你想过没有,这天下百姓何其无辜,却要因你一己私仇,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的仇,又该怎么算?” “若不是天命要让那人世代为帝,帝星护体,鬼怪不侵,我何至于此?百姓无辜,我的亲人,我的子民难道就不无辜吗?我为他们报仇,有什么错?何况,这一世的帝王,昏庸无道,民不聊生,我在这一世灭他的国,又有什么错?”牡丹声声血泪,断人心肠。 谁也劝不了她,谁也渡不了她。 天色已暗,中秋的圆月斜挂在天穹,星子闪烁,本该万家团圆的佳节,却被血色浸透了、染红了,除了天上的月,没人记得今日是中秋节。 一条漆黑的小巷中,一颗圆滚滚的头颅,仰面朝天,瞪圆了惊恐的眼睛,望着天上的圆月,死不瞑目。 第二百三十八章 前尘旧事 中秋节本来是无雨的,可凡间出了这档子祸事,上界的仙官怕那血腥气冲上来,影响他们赏月的兴致,便麻烦雨神去白华城布雨。 好不容易放天假,临时被派了活的雨神十分憋屈,在白华城上空,尽情发泄着内心的不快。 闪电撕裂了夜幕,雷鸣震耳欲聋;狂风大作,掀起满地狼藉;暴雨如注,仿佛天河倾翻。 在这突如其来的风雨中,一个身着华贵紫檀衣袍的男子,出现在望月台顶。 牡丹怔愣之下,倏地缩回了一团黑雾中,夜色中,黑雾更浓郁,便是瓢泼大雨也不能将它冲散。 “鬼帝!”千薇惊讶道,他怎么也来了? 从凌云阁出现女鬼,到青岚城出事,千薇便开始留意凌云阁弟子的动向,她隐隐猜测这些事,可能与牡丹有关。 可鬼帝常年待在度朔山,从不关心各界纷争,他又是如何知晓牡丹在白华城的? 原来,景昭魔君在寻找女儿碧波的途中,碰到了那只在凌云阁作乱的女鬼,当时便觉得她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只因心系女儿安危,无暇多想。 后来有一日,他躺在雪幽山的皑皑白雪上,打算给度朔山去信一封,问一问鬼帝:雪幽山终年落雪,便是晴日,也日影昏沉,并不是一个晒太阳的好地方,这对上古太阴镜可有什么影响? 在没救出碧波之前,他肯定是不会离开雪幽山的。 灵鸟扑腾着翅膀,正要带着他的口信消失在雪原上,景昭魔君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他曾在哪见过那只女鬼。 不就是在度朔山吗? 度朔山的鬼在人间作乱,这么重要的事,他当然要告知鬼帝,当下又召回灵鸟,命它将这个消息一并带去度朔山。 鬼帝收到消息,当下循着凌云阁弟子的痕迹,找来了白华城。 哪怕是被黑雾裹着,被雨幕隔着,牡丹也感觉到一双寒星般的眼,正眸光沉沉地盯着她。 彷佛回到那一年,他站在幽檀山的街头,面如冠玉,眸似寒星,华贵无双。 而她,浑身上下,是胭脂香粉也遮盖不住的海兽腥臭,是锦衣华服也掩饰不了的森森荧光,多么滑稽可笑,多么遭人厌弃。 他有多高贵,她就有多低贱。 这不是侮辱人么?牡丹当场就往鬼帝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鬼帝更狠,直接祭出红莲业火,烧得牡丹哀叫不止,险些魂飞魄散。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红莲业火的厉害。 她如今不腥了、不臭了,若不是那海兽的绿光无法去除,她看上去,倒也鬼模鬼样的。 可在她眼中,鬼帝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是她永远无法触碰到的神祗。 可牡丹不愿再见到他,三千年的光阴,她四处躲藏,不愿再见度朔山的每一只鬼,包括千薇。 “跟我回去。” 泼泼洒洒的冷雨,被隔绝在鬼帝设置的结界外,他的声音沉闷,这一句话,彷佛一坛在地底埋藏了三千年的烈酒,突然打开泥封,那酒香浓冽得让人微醺,让人震撼,让人无措。 回去? 牡丹冷笑道:“回哪去?度朔山吗?您觉得我还回得去吗?” 雷雨声湮没了望月台下的动静,只有铃铛和着雨水,响个没完没了。 鬼帝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当年之事,是我对不起你。” 牡丹不言语,继续缩在黑雾中,再提当年事,又有何意义? 千薇有点懵,鬼帝难道不是应该直接捆了牡丹,带回度朔山处置吗?或者直接将她就地正法。 她从鬼帝现身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犹豫,待会他们动起手来,自己要不要帮一帮牡丹? 为何鬼帝会说“对不起”?他哪里对不起牡丹了? 三千年前,不是牡丹打伤桃云儿,逃出度朔山的吗? 千薇记得,那小鬼童桃云儿在牡丹逃走后不久,便无药可救、魂飞魄散了。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因牡丹的不辞而别,加之桃云儿在消陨前几日,对千薇说了一番话,让她对牡丹心生怨念。 虽然后来千薇也曾去寻过牡丹,可终是一无所获,她越是躲着,越是让千薇心中气恼,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她都想听牡丹亲口说一说。 直到十年前,她外出找苦心果,在一座深山中,遇到了牡丹。 或者说,牡丹是故意现身。 三千年都没音讯,怎么可能这么凑巧,就碰到了呢?而且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千薇问她:“桃云儿是你所伤?” 牡丹回答:“是。” 千薇又问:“桃云儿说你为了接近鬼帝,利用我?” 牡丹看了一眼千薇,那目光中藏着什么,千薇看不明白,只听她承认道:“是。” 牡丹来到度朔山后,被安排在桃林打杂,千薇当时在度朔山修炼,可以随意出入鬼帝宫殿。 闲暇时,千薇会去桃林赏花,度朔山的桃花永不凋谢,方圆三千里,美不胜收,乃是鬼界一大胜景。 一来二去,千薇对这个浑身惨绿兮兮的穷海鬼有了兴致。 千薇不仅数次替她出头,教训那些同为杂役,却狗眼看人低、惯爱欺负新人的鬼魅,还教她如何修炼,如何保护自己不被欺负,甚至经常带她去鬼帝的宫殿打牙祭,可以说是将她当成亲妹妹一般对待了。 到后来,千薇见她修炼小有所成,便带她去了度朔山上唯一的修习圣地:容华洞。 当然,这一切,都是经过鬼帝同意的,度朔山那么多鬼魅,没有鬼帝的允许,谁也不能进入容华洞。 千薇把她当成亲妹妹,可她却利用自己,接近鬼帝,这让千薇如何能释怀? 她恨自己瞎了眼,更恨牡丹背叛了她们之间的情谊。 千薇冷声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 “百鬼阵的事,我听说了,你……” “与你无关。”千薇打断她。 “那好,我便不说这些,你这次出来,是要寻苦心果,对不对?”牡丹叹了口气,沉声问道。 千薇脸色微变,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这不重要,你只需知道,如今世上已没有苦心果,最后一棵苦叶树被我砍了。” “什么?”千薇如一只炸毛的猫,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牡丹看着千薇,眼中似有怜惜,她道:“他是仙,你是鬼,你们之间……” “你胡说什么呢,我只是想救他。”千薇急道。 “可你对他有意。” “可他对我无心。” 十年前,千薇确实只想救青荇仙君,她知他无心于自己,她只做眼前事,并不敢妄想以后。 “交出苦心果,你我之间,前尘往事便烟消云散。”千薇冷声道。 牡丹沉默半晌,道:“我今日来此,是要劝你,不是害你。” “我的事,不需你管。” “既如此,那苦心果,我也不能给你。” …… 最后,话不投机半句多,动口解决不了的事,便只能动手啦。 牡丹自然不是千薇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她便显出败势,眼看就要被千薇擒住,她一咬牙,祭出了红莲业火,给千薇来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牡丹尽量将红莲业火引到身前的草木上,但仍有几点火星溅到千薇脸侧,趁着千薇捂脸的当口,牡丹赶紧遁了,从此,再没出现过。 牡丹哪里能想到,今日,这一个两个的,竟都找上门来了。 而千薇,更是一头雾水,当年的事,到底藏着什么隐情? 第二百三十九章 孰对谁错 夜已深,白华城凄风苦雨不休。 鬼帝将一个白瓷瓶递给千薇,道:“将这个洒在凌云阁弟子身上,可以清除他们体内的红莲业火。” 千薇看着手里的白瓷瓶,问道:“那红莲业火会不会……” “放心,他们体内只有一点火星,红莲业火还没有苏醒,只要不催动法咒,不会带来危害,这是红莲清露,可浇熄那些火星。” 鬼帝盯着不远处的一团黑雾,至少她目前还没有催动法咒,而他既然来了,就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牡丹的事,鬼帝打算如何处置?” “等你处理好这边的事,来度朔山。”鬼帝看了一眼千薇,道:“有些事,也该说清楚了。” 千薇颔首,看着浓墨一般的黑雾,嘴唇微微阖动,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飞下了望月台。 黑雾中传出女子冷漠的声音,“说清楚又如何?这世上的事,谁又说得清楚。你也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鬼帝目光沉了沉,叹道:“这人间,已如你所愿,牡丹,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不想看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还不够,不亲手取那狗皇帝的首级,便是万劫不复,我也要继续走下去。”牡丹咬牙道。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自有百姓造反,这一朝的运势已尽,不需你亲自动手,想取人族皇帝性命的,大有人在,你何苦……” “呵,这一朝是要亡了,可下一朝呢?往后呢?你明知我要杀的不止是他这一世,我要他永生永世,入无间地狱,再不见天日。” “你既知他乃帝星,鬼魅不侵,又怎能将他拖入地狱?他若有过,当由天规处置,再怎么,也轮不到鬼界来插手,你不要再痴妄了。” “天道不公,我便替天行道,地狱不收,我送他一个地狱又何妨?”牡丹厉声道。 “牡丹……” “你走吧,就当那年在幽檀山,你一把红莲业火将我烧死了,如今这世上,只有复仇的厉鬼,没有度朔山的牡丹。” 度朔山三千里桃花,却容不得一株牡丹。 鬼帝没有要走的意思,闪电惨白的光照下,他看到眼前的黑影,比远处的山峦还要浓黑,比闪电瞬逝过后的夜幕还要深沉。 谁能想到,曾经那个贪恋世间华美芬芳的女子,有朝一日,会将自己藏在这黑暗的深渊中。 “我既然找到了你,便不会再任你肆意妄为,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魂飞魄散。”鬼帝语气坚定。 “你明知我早晚是要魂飞魄散,为何还要阻拦我报仇雪恨?三千年前的事,我不怨你,但这件事你若干涉,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便是以此身为引,我也要让这人间化作灰烬,让黄泉路上再不见幽幽魂魄,让奈何桥上的鬼灵入不了轮回井,更要让你鬼帝悔恨终生。 牡丹说得决绝,一道惊雷滚过天际,黑雾隐隐颤动。 鬼帝眸光愈发深沉,近乎哀求地道:“我不会让你魂飞魄散,我会想办法救你,你跟我回度朔山,好不好?” “我不会跟你回去……” 不等牡丹话毕,从鬼帝掌心爆出一团霸道的灵力,蓦地拍在黑雾上。 既然她已铁了心不跟自己走,那只能用强了。 他找了她三千年,怎能让她再次逃走,而且,她时日无多,耽搁不得。 如闪电撕裂夜空,毒蛇般猩红的灵力撕碎了缥缈的黑雾,露出里面熟悉的绿光,和被绿光裹着的女子。 牡丹只来得及瞪一眼鬼帝,便被这汹涌澎湃的灵力砸晕过去,最后时刻,她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沁有幽檀冷香的怀抱。 果然只要被他找到,她就再也逃不掉。 鬼帝低头看着怀里蹙眉不安的牡丹,他伸手将她的眉抚平,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要做错了事,都会受到惩罚,不管是那位帝星,还是我。” 夜雨顺着白玉台光滑的边沿往下流淌,台面上的裂痕在电光中显得格外狰狞,闪电消逝后,所有的一切,都归于无尽的黑暗。 望月楼顶已空无一人。 花曲柳揽着白茴茴,在大街小巷中厮杀,既然动不了那只女鬼,那他便杀尽这满城的傀儡。 因有无数百姓混在其中,这消灭傀儡的任务并不容易,而且他不知那女鬼在多少人身上种了红莲业火,她来白华城多久了?会不会在百姓身上也下了毒手? 这些他都不知道,只能先解决了凌云阁弟子,再排查白华城百姓。 街道上乱糟糟的,湿漉漉的,血水混着雨水,汩汩淌进了穿城而过的河中。 一个月前的七夕夜,这条河里,飘着数不清的花灯,承载着少年情事,缓缓远去。 可今夜,河水浑浊不堪,或许还翻卷着白沫,远远便能闻到令人闻之欲呕的腥臭。 不过这些,并没有人关心。 每一个人都只想活下去。 当花曲柳又一次卸下凌云阁弟子的头颅时,他发现了不对劲。 这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呀! 怎么会这样? 若说是那女鬼良心发现,不再操控这些凌云阁弟子,花曲柳是怎么也不信的。 再看四处突然扭转的战局,花曲柳更觉诧异,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白华城本来就是崇妖之地,而且他自己就是妖,但花曲柳还是不放心,当下携着白茴茴,飞到了白华城上空。 站在高处,再以灵力一探,花曲柳很快便发现了穿梭在人群中,一只修为高深的鬼。 “没想到她也来了。”花曲柳道。 白茴茴奇怪道:“谁啊?” “鬼主千薇。” 花曲柳自然是认识鬼主千薇的,千屈这个妹妹,可比他靠谱多了。 “幽檀山那位?”白茴茴惊讶道,她曾听小枝提起过幽檀山的鬼主千薇,是个极其爽利之人,想不到她竟然来了白华城。 花曲柳点点头,盯着在城中奔波的千薇看了一会,道:“看来,那些凌云阁弟子突然恢复意识,是她的功劳。” “可怜那些人,才清醒过来,就要身首异处,不过,这也不能怪白华城的百姓,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眼前站着的,是人还是鬼。”白茴茴感慨道。 花曲柳将白茴茴额前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打了个哈欠,道:“孰对孰错,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就像人心,最是难以琢磨。好了,别想这些了,这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回去洗洗睡吧。” 第二百四十章 见义勇为 “欸,你不是说今日雪鹄妖会现身吗?怎么没看到他啊?”白茴茴抱着花曲柳的腰,仰头问道。 他们被裹在一个透明的结界中,风雨不侵,两人正往白茴茴的小院飞去。 白府,托上古妖王的福,是整个白华城唯一一处没有被祸害的地方,毕竟那女鬼并不想得罪花曲柳。 两人落在院中的石桌前,花曲柳蹙起眉头,道:“这个……我还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照理说,以雪鹄妖的修为,怎么也扛不住整个白华城的供奉与祈愿啊!” 远在极北雪幽山下,冰湖结界中的雪宝妖王,这段日子以来,将自己埋在湖底的寒冰中,只有如此,才能稍微缓解一下他那颗即将爆炸的脑袋。 他何尝不想去白华城解决这供奉之事,大家一腔虔诚之心,可他实在承受不起啊! 奈何景昭魔君日夜看守在雪幽山,他囚了人家女儿,哪敢出去送死! 万般无奈,只能将自己冰封起来了。 这可急坏了郁兰夫人,白棠和碧波整日里眉来眼去,郎有情妾有意,只有她,怎么看怎么多余,被关在这里十年之久,哪怕是刚关进来那会,她也没此刻这般焦躁。 更不能忍的是,难捱的日子里,唯一的娱乐活动“掷骰子”也被取消了,郁兰夫人这心里,犹如被蚁噬,被虫咬,真真是度日如年。 白棠和碧波已经习惯了这冰湖结界里的生活,加之郁兰夫人拍着胸脯,亲口保证,他俩之间绝无感情纠葛,解了白棠心头郁结。 了却了这桩心病,身在何处,白棠都能坦然处之,何况有佳人相伴,他还有何不满意的? 当然了,如果只有他和碧波在此,那就最好不过了。 或者只有郁兰夫人在此,他和碧波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要么寻一山头,隐居世外,也是美事一桩。 白棠斜眼看了看正抓耳挠腮、在湖面上打滚的郁兰夫人,铁链子被她搅得叮铃咣啷乱响,想来她是赌瘾又犯了。 “小心的爹到底是谁?”白棠冷不丁开口问道。 “还不是那……”郁兰夫人猛然顿住,抬起一双凌厉的眸子,剜着白棠。 这坏透了心肠的狼妖,竟想趁她心神不稳之时,套她的话。 每次提到这件事,郁兰夫人都神情激动,缄口不言。 愈是这样,白棠愈发好奇,虽说这事与他无关,但他喜当爹这么些日子,总该有权知道真相吧。 而且,白棠有一种预感,小心的爹,是他认识的人。 对于当年的事,白棠其实挺憋屈的。 郁兰夫人说,当年她为情所伤,跳崖自尽,白棠这个善良的狼妖见义勇为,将她从断崖下救上来,可惜,他这救人救出祸害来了。 戏文里说,人间的英雄救美,美人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坊间的传闻中,郁兰夫人的以身相许却是变了味的,传闻两人相爱相杀,不死不休。 也不知是什么仇什么怨,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偏偏落到你死我活的下场。 有说书人将这段爱恨情仇添油加醋,于是便有了这样一段故事流传下来: 话说白棠被人陷害,吞了苦心果,前尘往事如云烟消散,再记不得半分。 想那郁兰夫人多烈的性子啊,她可是一心要当妖王的女子,怎能忍受旧日情人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可不得将他剥层皮下来。 两位妖王在白兰山悬崖大战三天三夜,终于,郁兰夫人被打落崖下,白棠也身受重伤。 但因白棠对郁兰夫人余情未了,当下纵身跃下悬崖,将尚未跌落崖底的郁兰夫人给救了上来…… 传闻不可信,说书人更是放屁。 事实上啊,白棠和郁兰夫人从未相爱过,便是仇,也是没有的,真要追究起来,反而还有恩。 这便是白棠憋屈的地方了。 当年白棠将郁兰夫人救起,郁兰夫人非但不感激,还对他心生怨恨,怪他多管闲事。 不过跳过一次崖的郁兰夫人倒也想通了,不想死了,其实就算白棠不救她,她也打算祭出灵力自救。 白棠哪里知道她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眼见她自封灵力,是要粉身碎骨的死法,见死不救,他不是做不出来,只怕是当时脑子抽筋,还是选择救她一命。 有怨恨,自然就会报复。 后来郁兰夫人屡次上门挑衅,更是在他修炼之时,对他大打出手,害他走火入魔,忘了这段往事。 那次若不是夏云泽救他一命,只怕他早已魂飞魄散。 之后,郁兰夫人便连夏云泽也一并怨恨上了。 这些都是郁兰夫人所言,白棠觉得她定然还隐瞒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虽说女人的心,海底的针,但因救命之恩,对恩人心生怨恨的,白棠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觉得即便郁兰夫人再如何善变,也做不出来这种匪夷所思的事,除非,他们之间还有其它过节。 郁兰夫人跳崖是为情所伤,那个伤她的人是谁?是小心的爹吗? 虽然白棠知道自己与郁兰夫人并无情感纠葛,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但种种疑惑,他还是希望能搞明白,毕竟,在这冰湖结界中待着,无事可做,也怪无聊的。 郁兰夫人突然冷笑道:“你真想知道?” 白棠却不再看她,转头与碧波说道:“对了,上次你说到,你父君要杀了你娘肚子里的胎儿,那后来呢?” 白棠可不相信郁兰夫人会告诉他真相,多说无益,索性不再理会她。 “后来……” “你若杀了她,我便将当年的事全部告诉你。”郁兰夫人不仅打断碧波的话,还指着碧波,要白棠杀了她。 白棠和碧波都愣住了。 这疯婆子,莫不是魔怔了,且不说白棠不会伤害碧波分毫,便是当年那些破事,他不过是好奇罢了,又不是非知道不可。 他这十年来,之所以提心吊胆睡不着觉,也不过是担心自己与郁兰夫人有啥感情上的纠缠,他是真怕自己曾喜欢过,这个一见面就开打的死对头啊。 如果找回记忆的代价是要他杀了碧波,那么,前尘往事,便让它随风散去吧。 白棠突然就不好奇了,他看着郁兰夫人,拱手笑道:“算我求你了,千万不要告诉我当年那些事。” 碧波亦冷冷道:“你莫要挑拨离间。” 郁兰夫人看着对面情投意合的两人,嘴角的冷笑已经淡去了,眸中那抹凌厉的光也消失了,她神色恹恹,歪躺在冰湖上,突然一拂衣袖,背对着他们。 终不再言语。 情伤难愈,自成怨念,她受够了。 郁兰夫人闭上眼睛,清澈的泪滴从她眼角滑落,砸在寒冷的湖面,瞬间凝成冰。 她心里的坚冰,却在这一刻,化作滚烫的怨火,将深藏心底的那个人,那份情,烧成了灰烬。 情,本就该是两厢有意,而非一厢痴愿。 她却到如今才懂,真是可笑之极,可悲之极。 第二百四十一章 故地重游 陆七头戴一顶竹蔑斗笠,一袭黑衣,一叶扁舟,顺着赤霞江一路往下游漂去。 江水浩荡,奔腾到海,沧海茫茫,鱼沉雁杳。 各界都道魔界少主已葬身幽灵山谷,谁也想不到,他正泛舟在波澜壮阔的汪洋上。 只是这一路寻来,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江莲生说他是在一片漆黑的海里醒来,四周都是水,腥臭的,冰冷的。 漆黑的海里?陆七一开始以为,他要么是在晚上醒来的,要么就是那片海域极深,日光不能抵达。 直到漂到了南海,他才猛然想到,江莲生所说的那片海域,会不会是无妄海? 可不是说海鬼不能上岸吗? 而且江莲生与无妄海里的海兽并无相似之处,难道无妄海里,还藏着什么秘密? 不管如何,既到了这里,总是要去瞧瞧的。 八月十五这日,陆七在白沙镇上了岸。 白沙镇与十年前别无二致,除了那些石头堆砌的房屋,经过海风烈日侵蚀,磨平了棱角,整个小镇看上去,更加平静祥和。 此地有鬼冢镇着,又地处偏远,还没有遭到战争的波及,镇上的百姓,该出海的出海,该补网的补网,该唠嗑的也正一边晒着鱼干,一边扯着嗓子拉家常。 这里的生活十年如一日。 只是十年前,陆七身边还有小枝,他说:等她解除了禁咒,便带她去各处游历,见识一番世上好玩的事物。 时至今日,他也没有兑现诺言。 日升月沉,物是人非,他只身一人,故地重游。 八月十五,是小枝大喜的日子。 相思山的灵鸟一直没消息传来,说明小枝还没查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她,便只能嫁与青荇仙君了。 虽然陆七明白这不过是逢场作戏,但从今晨开始,他心里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小枝此次去仙界,本就如羊入虎口,处境十分危险,今日成亲,会不会出什么事? 陆七心神不宁地穿过白沙镇,往镇外的落羽崖而去。 海伯依然坐在破旧的石头房子前修补渔网,待他抬头看清来人,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位魔界少主,十年前引无妄海之水,淹了整座鬼冢之事,他可一直记得。 正是那场无妄之灾,让鬼冢一蹶不振,不得不另辟地基,从头来过,为了重建之事,鬼冢闭门谢客七八年之久。 不做生意,自然就没有收入,鬼冢的弟子们只能靠出海打渔补贴家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好在鬼界不掺和各界的打打闹闹,作为崇鬼的鬼冢,自然也不用分心去应付,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踏实。 只是,谁能想到,鬼冢打开大门做生意没两年,好日子才刚开始,这魔界少主,竟又找上门来了。 海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险些就要摔倒在身旁的渔网上。 “你,你……”海伯的声音也在打颤。 陆七直接道明来意,“我要去鬼冢。” “啊,这……”这不妥吧! 陆七眸光扫了一眼脸色惨白的海伯,将一个黑色包裹扔进他怀里,抬脚往石头房子里走去,沉声道:“这是信钱。” 海伯胸口被砸得一窒,哆哆嗦嗦打开包裹,登时睁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珠子。 他平日里除了给鬼冢做摆渡人,闲时也会去海上打渔,自然知道这黑色包裹中的东西有多珍贵。 乍看如凝脂,细看如皓雪,触手光滑冰凉,闻则隐隐生香,形似暗夜明珠,皎若天上明月,此乃鲛珠啊。 鲛珠,顾名思义就是鲛人的泪珠。 海伯在这南海边住了一辈子,也不曾在海上见过鲛人,更别提鲛珠了。 但眼前这玩意,绝对是鲛珠无疑,虽没在海上见过,但他在白沙镇上的老渔民家见过。 老渔民家祖辈都是捕鱼的好手,在白沙镇威望很大。 最重要的是,他家祖上传下来一枚鲛珠,说是海神的馈赠,宝贝得不得了,旁人便是摸一下也不许,偏偏他还特别爱拿出来显摆。 逢年过节,他都要坐着肩舆,托着放置鲛珠的紫檀木盒,十分庄重地游街三圈。 白沙镇民风淳朴,乡亲们虽然眼馋,却也从未生出过偷盗的念头。 毕竟大家都是靠海吃饭,你若偷了海神送出去的礼物,还想不想从海上活着回来了? 鲛珠虽好,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海伯瞧着怀里这满满一包鲛珠,眼睛都直了。 虽然很快就要上交,但能过一过眼瘾,能摸一摸这宝贝,他也此生无憾哪。 “可以走了吗?” 魔界少主的声音从石屋内传出,海伯猛然回过魂来,赶紧三两步跑进了屋内。 海伯心里明白,即便魔界少主不给信钱,今日这趟差,他也省不了。 东南角石台上的蜡烛晃着幽幽绿火,屋内一片昏暗。 海浪声渐渐远了,海伯看着站在门边上,一动不动的魔界少主,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这次来鬼冢,是……” “去幽檀山。” 果然又是去幽檀山,海伯心中祈愿道:只求这次主人不要再脑子犯抽,给鬼冢带来灭顶之灾。 海伯真的是多虑了,鬼冢的主人薛群,在看到陆七那一刻,双腿一软,险些就给他跪下了。 “咳……,您,您要去幽檀山?”薛群先掩嘴咳嗽一阵,才恭敬地问道。 他这个肺痨,看样子是好不了了,除非离开这个鬼魅丛生的鬼地方,但薛家世代为鬼冢卖命,又岂会轻易离开。 陆七扫了他一眼,问道:“不可以吗?” 薛群抹了抹脑门上的汗,鬼冢四季阴凉,今日魔界少主上门,硬是给他吓出了一身汗来。 “瞧您说的,咳咳……,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这就去备船,咳……,我们立刻出发。” 他哪敢说不可以,鬼冢好不容易重建,总不能又一次毁在魔界少主手上,那他这个鬼冢主人还当不当了? “你借我一艘桃木船,我自己去就行了。”陆七看着正急急要去备船的薛群,补充道:“还有那只鸡。” 魔界少主只说了这两样,还有一样东西,他没说。 他不说,不代表他不要,薛群明白,自己又得献血一瓶。 薛群谄笑道:“这次幽檀山和鬼冢的海路没有咳咳咳……切断,一路上有鬼火接引,顺风顺水,我们咳咳……咳……,可以不走密道,况且密道凶险万分,咳咳……您看,我们还是……” “我就是要走凶险的那条道。”陆七坚持道。 …… 咋这么倔?薛群无奈,一阵猛咳之后,只得领着陆七往密室走去。 不管怎样,只要这魔头能赶紧离开鬼冢,薛群就烧香拜佛了,哦,不对,是拜鬼帝。 密室依然是建在薛群的院子底下,入口也还是在一座假山后面。 薛群从院子角落的鸡窝里抄起黑公鸡,塞进陆七怀中,便赶紧去打开密室入口的机关,他可不希望这座假山与十年前那座一样,被魔界少主拍成靡粉。 黑公鸡乍一看到陆七,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又转了转,最后一声嘶啼,炸毛了! 看来,它也认出了这位魔界少主。 第二百四十二章 无妄海底的东西 没有碧海蓝天,没有星光月影,无妄海上,黑雾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船头悬着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焰,在阴冷的海风中摇曳。 幽蓝的火焰下,陆七负手站在船头,他盯着一片漆黑的海面,眼眸深邃。 黑公鸡昂着小脑袋立在船尾,瞪着一双斗鸡眼,亦紧紧盯着海面,圆溜溜的小眼珠子露出疑惑的神色,脑袋左右摆动,傻了吧唧的。 无妄海太过平静,这不正常。 上次船行此处,海面飓风骤起,大浪滔天,黑雾翻涌,海兽作乱。 可今日,陆七与黑公鸡等了许久,也不见桃木船晃荡一下。 这无妄海的海兽,都去哪了? 桃木船缓缓前行,平平稳稳,穿过黑雾,一路往东而去。 直到黑公鸡啼鸣三声,一轮明月般的镂空银环从海里升起,皎皎月华瞬间晕染了平静无波的海面。 与十年前无异,幽檀山的入口到了。 待光华流转的银环完全立于无妄海上,如月洞门一般大小,桃木船缓缓行近,停在银环正前。 陆七将玉瓶中的血液泼到银环中,这血正是从薛群指尖挤出来的,须臾,银光大盛,耀眼的光芒里,桃木船飞速冲入银环。 幽檀山上除了四处飘荡的森森绿火,再无其它光源,彷佛一座被鬼火环绕的孤坟,在黑暗的海上,在被人遗忘的蛮荒。 陆七有片刻的恍惚,这个地方,亦不是从前光景。 他和小枝一起去过的地方,从春宜城,到白华城,再到青岚城,一处不如一处,尽皆面貌全非,不复从前。 便连这幽檀山,也不是他和小枝同来时的景象。 陆七心中莫名一阵慌乱,不知天上人间,此刻是何时辰?小枝的亲事,可还顺遂? 八月十五中秋节,他突然想起十年前他在望月台顶对小枝说:望月台最美的当属每年的中秋月圆夜,等明年中秋节,我带你来这里赏月。 十年了,望月台顶的白玉石已经布满了裂痕,他和小枝,还能再去那里,赏一次团圆之月吗? 桃木船进入幽檀山的海域,陆七却并没有着急靠岸。 他掐了个避水诀,纵身跃入海中。 黑公鸡立在船舷上,望着漆黑的海面,一脸懵然。 无妄海深不可测,黑如暗夜,海水冰冷刺骨,凡人不能靠近。 陆七掌心托着一团幽蓝雷火,缓缓沉入海底。 肢体破碎的海兽寂寂游荡,嗅到闯入者的气息,也不攻击,温驯得彷佛养在水缸里的小鱼。 薛蘩英曾说:人间的大海里有什么,这无妄海里就有什么,不过,这海里的不是活物,是亡灵,亦称鬼兽。 十年前掀起惊涛骇浪的鬼兽,如今为何变得这般小心翼翼,它们在害怕什么? 终于沉入海底,海底好似铺满荧荧绿藻,驱散无尽的黑暗,这些都是灵力强大的鬼兽身上发出的灵光,它们终年潜在无妄海底,轻易不会浮出水面。 而陆七,恰巧在海面见过一次。 这些鬼兽,无一不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有的大如山峦,有的小似蝼蚁,皆披着幽绿的灵光。 昔日逞凶斗狠的玩意,怎么也变得这么安静了? 即便陆七从它们身上踩踏而行,它们除了瞪瞪眼珠子,却不再有别的动作,连水波都没搅起一丁点来。 十年前那些兴风作浪的鬼兽已被陆七几鞭子抽得魂飞魄散,但这些未参与攻击的鬼兽应该不认识他才对,而且无妄海无边无际,海兽亡灵不知凡几,不可能全都记得十年前那档子事。 这海底怕是另有古怪。 会不会与江莲生的身世有关? 陆七四处查探一番,终于发现了异常。 没有边际的鬼兽荧光中,却有一处漆黑的谷地,鬼兽围在谷地四周,不敢靠近一步。 那黑沉沉的地方,藏着什么? 陆七站在谷地边缘,略一思忖,将手心的雷火抛掷到谷地上空,只见雷火突然爆出炽烈的蓝色光芒,四周的景象映入眼帘。 待看清谷地里的东西,陆七心头大惊,赶紧熄灭了雷火。 就在雷火爆燃的那一瞬间,谷地四周的鬼兽如受惊的羊羔,惊慌逃窜而去。 此刻,这一片海域,只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陆七站在这浓浓的黑暗中,心中的惊骇,久久挥之不去。 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鬼主千薇可知晓? 谷地中的东西,陆七再熟悉不过,十年前他这条命差点就交代在百鬼阵中,又怎会不记得百鬼阵中噬仙的鬼灵。 那些从百鬼阵中逃出去的一千多只入魔的鬼灵,他遍寻各界,始终不曾觅得蛛丝马迹。 没想到,它们根本就没有出幽檀山,而是藏身在这无妄海底。 可它们好不容易出了百鬼阵,为何又要躲在这深海之下? 陆七心念微转,隐隐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刚才借着雷火之光,他看见满谷的魔鬼,皆是呈闭目沉睡之态。 江莲生说他是从一片漆黑的海里醒来,那他会不会也是…… 为何他会苏醒? 为何他要跟着小枝? 陆七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瞬间如遭雷击。 此事若真如陆七所想,那小枝现在的处境,岂不是十分危险? 陆七不再逗留,拂袖往谷地上方的海面飞去,他要去找鬼主千薇问个清楚。 幽檀山乃鬼界之山,与上界的仙山相似,是无根之山,它虽坐落在无妄海上,却如同一艘大船漂在水上,海面之下,没有深入海底的坚硬礁石。 但是陆七发现,巨大的山脉底部,却遍布幽檀山特有的黑岩石。 幽檀山有三宝:一是海底鬼兽,无妄海的海兽亡灵,乃是幽檀山鬼魅辅以修炼的灵丹妙药。 二是山腹灵火,这灵火乃天然孕育而生,能熔万物,只是不像红莲业火能藏在鬼魅修为中,灵火不能随意取用,因为极少有不被灵火熔化之物。 整个鬼界,只有一物可置灵火,那便是幽檀山第三宝南山黑岩石。 黑岩石所在的幽檀山南麓,草木不生,鸟兽不至。 而黑岩石因其坚不可摧,可敌万物,被奉为幽檀山圣物。 鬼主千薇的锁魂鞭,便是以黑岩石炼化而成。 幽檀山有一种酷刑,便是以山腹中的灵火为引,燃海底鬼兽之骨为炭,藏于黑岩石瓮中,终年不息,名为“炭火之刑”。 此刑乃是剥了犯人衣衫,将骨炭置于皮肉之上,须臾间,那泛着幽幽荧光的骨炭便能腐肉化皮,渗进血肉之中,以体魄为瓮,游走全身,所到之处,一片血污烂肉,惨不忍睹。便是鬼魅,也会被灼成飞灰,灵魂寂灭。 堪比地狱的刀山火海。 没想到,这没入海水的山底,竟也有黑岩石。 更让陆七没想到的是,魔鬼藏身的深海谷地,正好就在黑岩石的下方。 第二百四十三章 百鬼阵的阵眼 幽檀山海边的礁石上,一个老头坐在黑暗中。 老头手中握着钓竿,纤细的银丝鱼线绷得笔直,金钩嵌进船身数寸,将远处的一艘桃木船拉拽到近前。 桃木船没止住势头,一声闷响,撞到礁石上,瞬间就散了架。 吓得黑公鸡扑腾着翅膀乱飞乱啼,眼看就要掉进无妄海中,变成一只落汤鸡。 老头心中诧异:这船上怎么只有一只鸡? 不等他起身抓鸡,只见无妄海中突然亮起一团幽蓝的火光,火光渐渐浮上来,在黑公鸡落水前一刻,破水而出。 陆七踏水而行,将炸毛的黑公鸡拎上了岸。 老头瞪大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再一次感到震惊。 又是他! 十年前将他拽下无妄海的魔界少主! 老头心中百般滋味掠过,竟一时忘了言语。 他在这幽檀山钓了一辈子鱼,从来只有他将别人推下水,那次,是他唯一一次栽了跟头。 如今那人又出现在他面前,可他却不敢报当年的落水之仇,哎呀,心里好气。 “你,你又来幽檀山做甚?鬼主大人可不在家。”老头甩着手里的钓竿,没好气地道。 陆七本不打算理会这个老头,闻言却是停了脚步,问道:“她去了何处?何时回来?” “鬼主大人去哪,怎会告诉我这个糟老头子,何时回来,那就更没个准了。” 陆七停顿片刻,转身走近老头,沉声问道:“你一直在这垂钓?” 老头一怔,横道:“与你何干?” “那你可知这海底有什么?” “呵,无妄海里有什么,难道你比我还清楚?” 刚从无妄海底游上来的陆七盯着老头看了片刻,老头坐在雷火照射不到的黑暗中,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黑影。 陆七无意与他周旋,道:“幽檀山即将大祸临头,你赶紧逃命去吧。” 老头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在口舌上刁难这个魔界少主,谁知魔界少主竟来了这么一句,倒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歹一把年纪摆在那,老头很快反应过来,怒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胡话,你这是咒……” 陆七转身往岸上行去,打断老头的怒斥,冷声道:“我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大厦将倾,何处可逃?”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苍凉,一改方才那怒发冲冠的气势,彷佛变了个人。 陆七再次顿住脚步,回首道:“这海底的东西,你果然知道,是不是?” “没错,从百鬼阵中逃出来的东西,此时都在这无妄海的海底。”老头不再瞒他。 “不,并没有都在,有一个逃走了。”陆七道。 老头望着无妄海上没有尽头的黑暗,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我且问你,若你的至亲挚友,为四海八荒所不容,你当如何?你是与他为敌,还是站在他身边,与天下为敌?” 陆七道:“若是他错了,我不会助纣为虐,但若他无错,我也不会弃他而去。” 海风渐起,惊涛拍岸。 老头手指颤抖,钓竿脱手滑入无妄海。 若他无错…… 陆七继续道:“因何不容?他犯了什么错?若错的是四海八荒,而不是他呢?” 魔界少主的话,如醍醐灌顶,他迷惘了一辈子,为何从没想过这一点,若那人本无错,错的是天道,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四海八荒不容他,难道就没有错? 老头的声音愈发苍老,彷佛行将就木,他喃喃道:“我问过无数人这个问题,他们只谈道义,不言对错,便是那位青荇仙君,也认为,穷一人之力,对抗四海八荒,与蚍蜉撼树何异?” “哼,若是一棵腐木,蚍蜉未必不能撼之。”陆七不待见青荇仙君,自然不认同他的观点。 他陆七,即便寡不敌众,也绝不会为求自保,寄生在一棵腐木之上。 若是他在乎的人意欲推倒这棵大树,他舍命相陪又何妨?若四海八荒不容那人,他便伴其左右,与天下为敌,又何妨? “所以,到底是谁错了?”陆七见老头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不言不语,彷佛坐化了一般,忍不住问道。 他将手中的雷火往前送了送,正好能看清老头的模样。 这是一个极其潦倒的老者,披发跣足,鹑衣鹄面,让人陡生慈悲之心,恨不得赏他几两银钱。 他左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堪堪避开眼角,毫厘之差,便要毁了一只眼睛。 老头叹道:“谁错了?谁又掰扯得清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尺,来丈量对错,他只是做了他觉得对的事,偏偏各界都认为他做错了。” 枯柴一般的手指抚上那道伤疤,老头又道:“但他对我,到底是留了一分情谊,可我却……” 陆七等了许久,不见他往下说,便要告辞离去,他此刻无暇关爱孤寡老人,既然鬼主千薇不在幽檀山,那他须得赶紧去仙界找小枝,他心中的不安愈来愈浓,甚至有心悸的感觉。 这老头早已知道幽檀山不安全,要不要离开,在于他自己的选择,陆七无权干涉。 “无妄海底的东西很快就要全部苏醒了。”就在陆七将雷火召回来的功夫,重新隐入黑暗的老头幽幽开口道。 雷火在陆七掌心跳动了一下,他蹙眉道:“什么意思?” “我困不住他了。” “这十年来,是你将它们困在无妄海底?” “何止十年,百鬼阵一千八百鬼灵,幽檀山万万年岁月,我将他困在百鬼阵中,何止十年。” “你说的那人,是百鬼阵的阵眼,对不对?”陆七心念闪过,愈加不安,他继续问道:“前段时间从无妄海底苏醒的,也是阵眼?” 老头不语,只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江莲生,竟然是百鬼阵的阵眼! 十年前,百鬼阵的阵眼还是一个胖乎乎的鬼娃娃,陆七至今记得,那鬼娃娃火红的头发抓了三个角,顶在脑袋上,像个小怪兽一般。 谁能想到,这鬼娃娃竟会长大,还闹着要与陆七结拜为异姓兄弟,而且,他当大哥,陆七是小弟!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为何要跟着小枝?他想干什么?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仙魂消陨 陆七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仍然问道:“阵眼现世,首先会做什么?” “他定然会去寻当年鬼帝镇在百鬼阵中的桃木。” 果然如此。 十年前鬼主千薇说那截桃木放在幽檀山不安全,请他暂替保管,除了小枝的竹篓,他一时想不到哪里更合适藏这东西,便一直没有拿出来。 谁能想到,十年之后,还是让江莲生找到了桃木的所在。 “他在桃木上做了什么手脚?为何十年之久,他还能寻到?” “他将半数修为藏在桃木中,混淆视听,只等百鬼阵打开,他便可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以鬼主的修为,不可能那么快发现百鬼阵的异常,而等她发现的时候,他已带着那些入魔的鬼灵不知去向了。” 江莲生的修为深不可测,没想到这竟只是他的半数修为,若是让他得到那截桃木,岂不是四海八荒再无敌手?便是如今,只怕也难找出几个能与之抗衡的高手来。 “百鬼阵中剩下的那几百只鬼灵,是在替他守护桃木。”当年在百鬼阵,他和鬼主千薇猜测那些鬼灵留下来,是为了毁去桃木,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老头点点头,道:“不管桃木藏在何处,他都能感应到。” “我记得鬼主曾说:为防止百鬼阵中的鬼灵觊觎桃木,鬼帝在一只水晶盏上设了九九八十一道结界,再将其封在一只鬼灵灵府中。所以,鬼帝布下的结界,也不能拦他?” “我们都低估了他。”老头摇了摇头,复叹了口气。 “当年鬼帝将度朔山桃木镇在百鬼阵,本意是想驱邪镇魔,谁知最后却被他利用,成为他逃出百鬼阵的助力。他汲汲营营那么多年,从三千年前那场大战,鬼灵噬仙开始,我便知他仍在抗争,他从来都是不服输的,怎会甘心被困在百鬼阵中?” “他找回修为之后,会如何?”陆七问道。 “会如何?你看如今各界乱不乱?虽然乱,却尚有喘息之地,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各界终有河清海晏之日。” 老头顿了顿,继续道:“他若找回修为,唤醒所有入魔的鬼灵,不说毁天灭地,但各界,只怕再无宁日了。” 陆七心中一凛,他这位大哥,究竟想干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你为何要将他困在百鬼阵?” “他什么都没做,正因为什么都没做,才被各界所不容。”老头的声音沉下来,随着无妄海的海风呼啸而去。 这是什么歪理? 陆七蹙眉道:“所以,错的不是他?” 老头不语,黑暗中只有飓风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陆七离开幽檀山的时候,老头依然如一座石雕般坐在海边,那人入百鬼阵多少年,他便在这无妄海边坐了多少年,如今那人走了,可他却无处可去。 这一次,他该如何抉择? 乌云遮月,他是要融入那云,还是做孤月旁的星子? 幽檀山没有星月,只有漫天的乌云,老头手里空荡荡的,他的钓竿已经掉进了无妄海,他的灵魂,却浮了上来。 陆七御风飞往九重天上的仙山,仙界自然也是有仙障护着的,外界擅闯,仙障会波动警示,但陆七体内有仙界的雷火,只要隐去魔息,进入仙山应该不难。 不过自从十年前,知晓魔界少主会引九天雷火之后,仙界便加强了对仙山入口的防御,那山门上,更是贴满了魔界少主的画像,防贼似的防着他。 远远便看到自己惟妙惟肖的画像,如门神一般,陆七心里暗骂一声。 “欸,听说昨夜夕雾仙子的仙山被烧成一片焦土,可是真的?”一个看守山门的小仙官捋着额前一撮翘毛,打了个哈欠,向来换岗的仙官打听道。 本来这仙界的入口是无人看守的,这岗乃是十年前特意为防魔界少主所设,但十年来,魔界少主别说闯仙山,便是面,都极少露一个。 而他那为数不多的几次露面,有三次都是在仙魔战场,前两次打得仙界哭爹喊娘,连吃败仗;最后一次,也就是上个月,这位大名鼎鼎的魔界少主总算是嗝屁了。 自从魔界少主殒身幽灵山谷的消息传来,这仙山的防御便松懈了,虽然上头没说撤掉这些岗哨,但底下这些个小仙官们,已经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不时偷闲打个瞌睡,要么便是聚在一起扯犊子,小日子悠哉得紧。 那位前来换岗的仙官,眉头蹙得像那仙鹤的爪子似的,他叹气道:“可不就是真的,多好一座仙山,就这般毁了,着实可惜。” 因夕雾仙子的案子一直未破,她的仙山也就一直没有划给别的仙君,但这不代表没人惦记那块风水宝地,如今宝地变废墟,整个仙界,谁不叹一声可惜。 翘毛小仙官又问道:“我还听说昨日青荇仙君大婚也出变故了?” “啧啧,这事啊,说出来吓你一跳,我当时就在青荇仙君府上,正好目睹了这场变故。”蹙眉仙官神秘兮兮地啧着嘴,勾得翘毛小仙官的好奇心蹭蹭往上蹿。 “青荇仙君那个新娘子,可不是一般人,她乃是木槿仙子与魔头韶辰的女儿,身上流着一半魔的血呢!” “我的天哪!”翘毛小仙官捂嘴惊呼,“这事是真的?不过那娃娃不是三千年前已经死了吗?” “谁说不是呢?但这话是彩云仙子所说,我看哪,十有八九是真的。而且,就算是假的,如今也死无对证了。” “此话怎讲?” “说起来啊,青荇仙君也忒小气了些,你说这大婚不给众位仙友下喜帖也就算了,自己的府邸总该布置得像个样子吧。”蹙眉仙官眉头蹙得更紧,他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仙君,对自己的终生大事都如此抠,难怪平日里不愿与其它仙友往来。 翘毛小仙官直点头,额头上那撮毛一抖一抖的,十分滑稽。 这仙界也是讲人情世故的,凡人只道神仙喝风饮露,不食烟火,殊不知神仙也会拉帮结派,结交道友。便是青荇仙君这等清冷如水的仙,总也有个把好友。 “依我看哪,青荇仙君对这桩婚事太过敷衍,难怪新娘子要跑。” “新娘子跑了?”翘毛小仙君再次惊呼,今年的中秋节,莫不是日子不好,诸事不宜? “不仅跑了,还葬身在了夕雾仙子仙邸的火海中。”蹙眉仙君的眉头总算是紧得不能再紧了,整个脸都皱成了一团。 “啊!这也太惨了,不过那新娘子怎会跑去夕雾仙子的仙邸?” “彩云仙子说,她去夕雾仙子仙邸中,是取她爹娘的画像去了,哎,也不知她是不是魔头之后?这事啊,算是死无对证了。” “当真死了?会不会与三千年前一般,是诈死?”翘毛小仙官也是个有心眼的,当下问道。 蹙眉仙官将他推搡进仙障,自己站到他的岗位上,道:“这次假不了,月老已经确认过了,青荇仙君手腕上的仙绳确实是断了,这月老宫的上等仙绳,除非仙魂消陨,否则绝不会断开。” 第二百四十五章 他来迟了 翘毛小仙官刚往前迈了两步,便觉脑袋昏沉沉,似有人在用力揪他额前那撮翘毛,小仙官踉跄两步,赶紧伸手按在额头上,他娘的,这毛儿还想飞了不成? 只是这片刻功夫,小仙官不知为何,原本打算回家补觉的,可此时,他却十分迫切地想去夕雾仙子的仙山瞧一瞧。 一念所及,再沉的睡意也挡不了他要去那片焦土的心,便是连祥云都等不及,直接掐了个传送决,不等蹙眉仙官的眉头松弛下来,翘毛小仙官已没了踪影。 一夜暴雨,黑沉沉的灰烬,湿漉漉地铺满整座仙山,这山上的仙花灵草,古木砖石,尽皆烧毁。 昨日仙山钟灵毓秀,今朝残墟满目凄凉。 小仙官刚踩了一脚黑泥,便醒了神,他愣愣地看着满山狼藉,心惊不已,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 哎呦呦,他莫不是魔怔了! 小仙官赶紧爬上一片云头,慌兮兮地飘远了。 他瘫坐在软绵绵的云絮上,伸手抹了一把额前的冷汗,啧,这撮讨人厌的翘毛,此时倒是顺溜了。 夕雾仙子的仙山被烧,上头已经派仙官前来查探过,只可惜这场火烧得十分彻底,什么都没查出来。 青荇仙君差点就拜了堂的媳妇小枝仙子,于这场大火中仙陨,至于她是不是魔头韶辰的女儿,已经不重要,早死晚死,总归是死了。 死了的一了百了,但活着的,可就摊上麻烦了。 首先是云泽仙君,他身为小枝的师父,自然逃不过上头的审问。 其次是青荇仙君,仙界多少仙子他看不上,偏偏要娶这个来历不明的小枝,这其中要说没有猫腻,谁信? 月老无力地辩解,“这事怪我,是我不小心系错了红绳……” “你就替他说话了,昨日青荇仙君说的那番话,大伙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什么舍去一身仙修,也要随她而去;还有什么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也要和她在一起。”一位仙官阴阳怪气的嘲道。 “如今还提这些作甚?青荇仙君刚死了妻子,正悲痛欲绝,神色憔悴……” 这话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女仙官所言,男仙官们倒觉得,青荇仙君从来都是这副冰冷面孔,并没有瞧出啥悲痛欲绝的情绪来。 “还没拜堂呢,算不得妻子。”另一位女仙官纠正她话里的纰漏,顺便提议:不如先罚他禁足仙邸,日后再提审问话。 在青荇仙君的问题上,男仙官是辩不过女仙官的,一番争论下来,上头拍了板:且先禁着吧。 木樨花悠悠送香,廊檐下的红绸随风轻舞,昨日拥挤不堪的院子,今日空空荡荡,连鸟雀都飞去了别处。 青荇仙君坐在廊前的石阶上,他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淋了一夜雨,虽已是午间,但他衣上还有潮气。 他怔怔看着大红喜服下,一双用金线绣了飞鹤祥云的仙靴,仙靴上沾满了黑灰污渍。 那九天之上的仙禽,浸了泥垢,如寒鸦;那仙气缥缈的祥云,染了浓墨,如乌云。 青荇仙君想起幽檀山无尽的黑暗,他在那黑夜中待了十年,他曾以为那里终年不见光明,是四海八荒最黑暗的地方。 可此刻,他身在仙界朗日的光芒下,心却像是沉浸在无妄海幽深的海底,又冷又疼。 他生活了几万年的仙界,竟是这般模样。 小枝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仙界不容她,只因她身上流着魔的血? 为了他们自以为高高在上的血统,容不得外族玷污半分,不惜征伐,不惜魂陨,也要将异界的血,从仙界抹去。 真是可笑至极。 原来这仙界,才是最无情无爱的地方,是四海八荒最黑暗的地方。 青荇仙君这样呆坐着,不知多久,直到又一双沾满黑泥的靴子出现在他眼前。 “你来了。”青荇仙君扯了扯嘴角,许久没说话,他的嗓子有点干哑。 他早已猜到,魔界少主不会那般轻易死去,小枝哪怕失去记忆,也断不会将他抛在幽灵山谷。 但青荇仙君没想到,他竟敢入仙界,而且来得如此快。 想来他已知道小枝出事了,青荇仙君刚要抬眸,一道劲风袭来,下一刻,他已趴伏在地,嘴角一缕血渍溢出。 陆七拽起他的衣襟,逼视他的眼眸,声音因滔天怒火而颤动,“她在哪?” 他眼中燃着火,青荇仙君仿佛又看到昨夜的大火烧山,那样浓烈的愤怒,与悲怆。 “她死了,葬身火海,尸骨无存。”青荇仙君喃喃道,他找了一整晚,找遍了整座仙山,除了满山的灰烬,什么都找不到,哪怕一丝残魂,也无。 又一拳砸在青荇仙君的胸口,他闷哼一声,咽下涌到喉咙的鲜血,忍着剧痛,哑声道:“是我没护好小枝,你要替她报仇,我绝无怨言。” 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陆七眼眸通红,手指紧紧攥着青荇仙君大红的喜服,那满眼喜庆的红,刺得他心如刀绞。 他独尝十年相思苦果,只为换她平安喜乐、无痛无灾,他万般呵护的人,他爱到骨子里的人,为何就这般没了? 他甚至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她临死前,受了怎样的痛苦? 他一无所知。 是他来迟了。 他明知她是仙魔之后,仙界定不能容她,他怎能答应让她来仙界,他怎能让她只身入狼窝? 他以为江莲生能护她,可江莲生是百鬼阵的阵眼,他接近小枝的目的,是为得到她竹篓里的桃木,他并不是真心护她,他,说不定也想害小枝性命。 他怎能将小枝的安危托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他竟眼睁睁看着小枝陷入险境,一无所觉。 陆七心里悔恨交加,痛不欲生。 气血攻心,陆七脚底踉跄,将青荇仙君狠狠摔到廊边的木樨花树上,碎金似的鲜花震落,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可青荇仙君只嗅到冲鼻的血腥味。 “害她的人是谁?”陆七靠在冰冷的白玉廊柱上,努力压制着胸腔里的怒气,沉声问道。 青荇仙君靠坐在花树下,缓了口气,道:“我只知彩云仙子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旁的还没来得及查。”还没来得及查,你便来了。 青荇仙君扫了一眼陆七,又道:“这里是仙界,容不得你乱来,这件事我定会查探清楚,替小枝报仇。” “彩云仙子在哪?”陆七眸中闪过嗜血的光。 青荇仙君无奈道:“她住在云落仙山。”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云落仙山 云落仙山位于蓝田云海以东,蓝田云海乃仙界一大名胜,但云落仙山,却地处偏僻,人迹稀少,因彩云仙子喜静,当年便选了此处修建仙邸。 于山顶凭栏远眺,云蒸霞蔚,浩如烟海,何其美哉。 从云落仙山到天街,腾云驾雾,最少也得小半日功夫,是以此处虽风景独好,却不得仙友们青睐,大家更喜欢去蓝田云海西岸游玩。 陆七没有闲情逸致飘洋过海,他直接掐传送诀闪身到了云落仙山,彩云仙子的仙邸中。 彩云仙子的仙邸十分朴素,像极了她的为人,从来低调不惹事,没有人能说出她的缺点来,也没有人会去说她的坏话。 需要她时,她无所不能,不需要她时,她就像是蓝田云海里的一片云絮,安静地飘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岸上百花争妍,狂蜂浪蝶。 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即便她干了一件坏事,不用她自己辩解,众人已将沾到她身上的污渍擦干抹净,他们宁愿相信这事是自己干的,也不愿怀疑彩云仙子,这么一位好评如潮的老实人。 此时,彩云仙子正泡在洒满月季花瓣的浴桶里,折腾了一晚上,她需得好好泡个澡,解解乏。 三千年来,她一直活在对木槿仙子的怨恨中,她当年不是没想过要替恒之仙君报仇,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没动手,木槿仙子便油尽灯枯了。 彩云仙子对恒之仙君的情,已成痴,并没有随着他的仙陨而消失,反而愈积愈浓,当她得知小枝乃是木槿仙子的女儿时,她心底那滚烫的岩浆,终于爆发了。 她终于能为恒之仙君做一件事了,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为他做一件事啊,如此,他们之间便有了牵连。 即便这仙界再无恒之仙君,可他在彩云仙子心中,从未离去。 不管风云变幻、沧海桑田,他终会回到她身边,就如此刻摆在她房间桌上的那幅画,时隔几千年,她又见着了。 彩云仙子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埋进月季花瓣之下,水已温凉,她却不想起身。 犹记那年,在云海之畔,正值仙花灵草争奇斗艳,仙君仙子们三两成群,结伴而游。 月老宫司画的小仙童搬了画具在云海边,为往来仙侣作画。 男男女女扎堆凑在一处,嬉笑玩乐,好不热闹。 彩云仙子站在一众仙子身后,垫着脚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背对云海,负手而立的恒之仙君。 云海翻腾的仙雾萦绕在他雪白的衣角,他的眉眼含笑,却是看着小仙童身后的木槿仙子。 他道:“麻烦仙童将我身后的云海画成雪原。” 众仙不知他这话是何意,估摸着他刚从人间雪幽山游历归来,对那满山白雪,尚有留恋。 但木槿仙子的脸色却是变了变,她冷冷看了一眼恒之仙君,转身离去。 小仙童撇了撇嘴,道:“我说恒之仙君,你又没有仙侣,干嘛要来求画?你看这后面还排着老长的队呢。” 不能怪小仙童不待见恒之仙君,这从人间飞升上来的恒之仙君,不仅有大将之才,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仙界难得的文武全才。 尤其是他那一手画技,堪称仙界一绝。 他来司画小仙童这求画,不是砸场子么? 恒之仙君笑道:“眼下是没有,不过也快了,仙童日理万机,今日这般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我可不想错过。” 众仙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夕雾仙子,一副了然的表情。 恒之仙君最爱跟在夕雾仙子屁股后面转,他说快了,定然是快将夕雾仙子追到手了。 夕雾仙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恒之仙君,最后一拂衣袖,也走了。 这……莫不是害羞了?众仙犹自揣测。 角落里的彩云仙子,却是目光沉沉,心情复杂。 那日,从始至终,恒之仙君都没看她一眼。 她跟在携画离去的恒之仙君身后,沿着蓝田云海边飘荡着白雾的仙径,行了不知多久,直到他驾云离去,她站在人迹罕至的云落仙山脚下,怅然若失。 她从未得到过,何来失去? 如今,她不过得了一副画,却彷佛是那个鲜活的仙君回来了,来到了她身边,她又可以做她的痴梦,她又有了念想,她不再是蓝田云海中默默无闻的云絮。 待她在恒之仙君的画上注入灵力,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仙君,便会回来了,哪怕只是个假的壳子,她也知足。 彩云仙子从月季花瓣下钻出头来,她终于心满意足的笑了。 彩云仙子的闺房中,一袭黑衣冷然站在檀木桌前。 桌上摊着一副画,画中人高约六尺,衣白胜雪,虽站在一片雪原上,可他眉眼含笑,却是满目春光。 这双眼睛…… 陆七指尖描摹着画中人的眼睛,他不会记错,这双眼睛,他见过! 十年前,在野蜂寨,在那个种满索仙藤的空间里,那些魔界女尸的脸上,都嵌着这样一双眼睛。 那些眼睛虽是石头所作,却惟妙惟肖,不仔细看,分不出真假。 陆七当时抠下来一枚眼珠子,日久年深,也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这双眼睛嵌在女子脸上,十分怪异,可在眼前这画中男子的脸上,却极其合适。 这是何人? “你是何人?”一道凌厉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陆七转身看向雕花木门边的女子,沉声道:“你就是彩云仙子?” 彩云仙子刚沐浴回来,一头浓黑的发披散在脑后,清瘦的脸因在水中泡得久了,略显苍白,她看着桌上摊开的画,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 彩云仙子紧几步上前,伸手就要去夺画,却被陆七抢先一步抓在手中。 “你究竟是何人,胆敢擅闯我云落仙山?”彩云仙子又气又急,尤其是看那画被黑衣男子抓得皱成一团,她的心也随之皱成了一团。 陆七隐了魔息,彩云仙子只当他是没有仙山可依,四处飘荡的散仙,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到她的仙邸来造次。 “这画上人是谁?”陆七瞧出彩云仙子对这幅画的重视,手心用力,彷佛随时要将画轴捏成靡粉。 彩云仙子顾不得其它,只能乖乖回答,语气焦急,险些要哭出声来,“恒之仙君。” 恒之仙君? 那个通天阁几万年出一个的惊世之才李恒之? 三千年前战死仙魔战场的恒之仙君?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又有仙山着火啦 恒之仙君这个名字,如今在仙界,为众仙所唾弃,若是被人知道她藏着恒之仙君的画像,即便风评再好,彩云仙子只怕也要成为众矢之的,无容身之处了。 她只不过是想躲在她的云落仙山,做她的痴梦,她才刚从芸香仙子手中拿到这副画,不过洗了个澡的功夫,怎就被这不长眼睛乱闯的小仙给撞见了? 彩云仙子正为恒之仙君的事忧心,不想那黑衣男子却问道:“小枝是被你所害?” 彩云仙子心下一凛,惊道:“你究竟是何人?” “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害死小枝的,还有谁?”陆七声冷如冰,指尖已在画轴上划开一道口子。 彩云仙子看得心直抽抽,但此事干系重大,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啊。 “你说的什么胡话,本仙子听不懂。” “无妨,既然你不肯说,那便先上路吧。”陆七用力一握,手中的画轴瞬间化作糜粉,飘落在地。 这一切来得太快,彩云仙子尚未反应过来,她怔怔看着地上的粉末,脸白如纸,心灰意冷。 她只在拿到画轴的时候匆匆看了一眼,都没来得及仔细欣赏。 她原本打算沐浴焚香之后,再注灵做法,要不了多久,她便能与恒之仙君在这云落仙山做一对快活眷侣。 谁知变故突生,彻底将她的梦击碎了。 若从来都没有希望便也罢了,如今这般,彩云仙子怎能接受? 她踉跄两步,只觉一颗心都要绞碎了。 她眼眶通红,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 这双眼睛盯着桌前的黑衣男子,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他是何人已经不重要,因为今日,他不可能走出云落仙山,对于一个必死之人,谁会在乎他姓甚名谁。 而对于一个必死之人,陆七也不再和她废话,他眼眸如刃,掌心聚起一道雷灵。 既是仙子,今日,他便用这仙界的雷火,送她一程,他要让她,也尝一尝小枝死前的痛苦。 …… 昨日刚出了那等大事,今日来蓝田云海游玩的仙友并不多,远远望去,只有四五位仙君坐在一处闲扯,并没有谁去欣赏云蒸霞蔚的美景,而扯的无非就是昨日之事。 “真是没想到啊,小枝仙子竟然是魔头韶辰的女儿。” “可不是,本以为早已尘埃落定的事,竟又起波澜,说起来她还真是命大,当年我可是亲眼看到恒之仙君一掌拍在她的心口呢,那一掌啊,绝对用了十成的灵力。” “命大又如何,不过多挣了三千年光阴,最终还不是被烧得渣滓都不剩。” “你们觉得,昨日那火,究竟是谁放的?彩云仙子与这事可有何干系?” “你这是在怀疑彩云仙子?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彩云仙子昨日可一直在青荇仙君府上呢。” “依我看啊,那火乃是天火,要怪就怪她身为魔头之女,竟敢跑来仙界放肆,天道如何能容她,可不得将她烧得魂飞魄散。” “可那小枝,为何突然在大婚之日跑去夕雾仙子的仙邸呢?当真是去寻她爹娘的画像?会不会另有隐情?” “你是说,她是被人陷害的?” “彩云仙子昨日说的那些话,难道……” 不等这位仙君话毕,一道惊雷破空而来,吓得几位仙君浑身一哆嗦。 “哎呀我的娘,好好的怎地又打雷了,吓死本仙了。” “难道又要下雨了吗?” 须臾间,蓝田云海上空,风驰电掣,雷声震耳,云海翻腾如惊涛骇浪。 此等景象,仙君们何时见过,当下怔愣在原地,半晌无语。 “呀!”一位仙君突然惊叫道:“你们快瞧,云落仙山好像冒烟了。” “什么冒烟啊,那是着火了,等等,云落仙山着火了!” “哎哟我去,这烧山还烧上瘾了不是,快快快,大家快去救火啊,我去请雨神来降雨。”这位仙君说完,紧跑几步,爬上不远处一片云头,匆匆去了。 “喂,这正打着雷呢,用不了多久便要下雨,还需你跑去请雨神?”另一位仙君冲着即将消失在天际的祥云喊道。 “罢了,我们既然看到了,总不能袖手旁观,且过去瞧瞧吧。” 几位仙君正欲召来祥云,穿过云海去东岸查看一番,此时一位仙君突然道:“等等,你们看那火,怎么是蓝色的?” 隔着电闪雷鸣的蓝田云海,仙君们隐约看见整座云落仙山,被蓝色的火焰包裹,冲天的烟雾与云海的云絮纠缠在一处,渐渐朦胧难辨。 “咦,天火何时变了颜色?” “那是雷火。”一位见多识广的仙君捋着山羊须子道:“难怪惊雷突降……” “打断一下,雷火?龙城上仙出关了?” “不会吧,他都闭关三千多年了,怎么突然就出关了?” “可不是,十年前我们在他山脚下耗了一个多月,也没将他耗出来,怎地小枝仙子一出事,他就出关了?” “而且,他这一出关,就放火烧了彩云仙子的仙山?这得有多大仇?” “不是龙城上仙,还能是魔界少主不成?” 魔界少主…… …… 不会吧,他不是被小枝仙子杀了吗?他不是葬身幽灵山谷了吗? 从古至今,没有人能活着从幽灵山谷爬出来,但小枝仙子却出来了,会不会,魔界少主也出来了? 小枝仙子若真是魔头韶辰之女,她身体里流着魔血,怎会残杀同族? 可她手里的驱雷剑,确确实实扎进了魔界少主的胸口,不应有假啊! 哎呀,头好疼,魔界少主,到底死没死啊? 这雷火,到底是谁放的啊? 待几位仙君一番琢磨,再一番商讨,终于驾着祥云穿过云雾翻腾、浓烟熏眼的蓝田云海,到得云落仙山。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仙君们傻眼了。 整座仙山,焦土上覆着灰烬,蓝色的火焰已经消失,偶有一两点猩红的光扑腾着在空中打个卷,转眼便随风逝去。 从蓝田云海上呼啸而来的飓风,掀起满地烟灰,哪里还见得着彩云仙子的仙邸。 被吹了满身烟灰的仙君们,傻傻站在焦土上,寂寂无言,心头又惊又惧。 这火,若是烧在自己的仙山上,可不得要了他们的老命。 所以,彩云仙子是不是已经仙魂消陨了? 这仙界,莫不是也要乱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龙城上仙出关啦 龙城上仙并没有出关,所以,云落仙山那场雷火,只能是魔界少主所为。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仙界一时人心惶惶,众仙夜不能寐,惟恐睡梦中,横祸飞来,葬身火海。 接连两座仙山被烧,实在是万万年从未发生过的事。 那魔界少主能入仙山如无人之境,一来是仙官们大意了,二来说明他确实有些能耐,何况他能御九天雷火,本就是一件让仙界惶恐之事。 也不知龙城上仙与那魔界是否真有勾结,话说,他老人家闭关的时间也忒长了些。 时隔十年,众仙又搬着小板凳,浩浩荡荡地跑到龙城上仙的仙山脚下,逼他出关来了。 好在这次,龙城上仙终于出关了,再不出来,他这座仙山,只怕也快不保了。 当他出现在众位仙家面前时,众仙皆是一惊。 龙城上仙,怎么老成这样了? 三千年前,龙城上仙先是失踪,之后虽然回来,却修为尽失,紧接着闭关不出,众仙都猜测:龙城上仙莫不是已经陨落了? 陨落倒是没有,只是昔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上仙,怎变成须发皆白的糟老头子了? 龙城上仙望着自家山脚下,白花花一片仙友,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瞧,他咳嗽一声,嗓音苍老,道:“咳,你们因何而来,本仙已经知晓了……” “那便请上仙给大伙一个解释。” 龙城上仙蹙眉看着那位打断自己说话的小仙官,他闭关三千多年,如今连一个小小仙官,也敢在他面前放肆了吗? 龙城上仙暗暗探了一下自己的灵脉,强忍下了这口恶气。 这事要搁以前,他定要卸了那小仙官的修为,可如今,哎…… 罢了,他当初既然选择重回仙界,就该想到今日的局面。 当年,他也曾是仙魔战场上一员猛将,与景昭魔君大战了三月之久,仍不分胜负,却在那一日…… 回忆起往事,龙城上仙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伤感的神色,他已不再是那个骁勇善战的上仙,如今这具躯壳,既笨重又无用。他的眼中,也再没有坚毅果敢的光芒,只剩下属于垂暮老者的哀戚与悲凉。 那一日,景昭魔君突然得到消息,他夫人有喜了,而且怀的是个男婴。 龙城上仙当时并不明白,为何景昭魔君一听到他夫人怀了男婴,会惊吓得面无血色,连仗都不打了,直接掐传送诀回了桃夭山。 听说景昭魔君与他夫人万万年来,生了六十六位公主,倒是一个少主也没有。难得怀上个男娃,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怎地景昭魔君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 这其中定有蹊跷,龙城上仙一番查探之后,终于知道了缘由。 原来,景昭魔君的夫人叶蓁蓁乃是一介凡人,为了与她长相厮守,景昭魔君竟不惜违逆天命,改了叶蓁蓁生为凡人的命数。 本来凡人入轮回,有六道之分,但这叶蓁蓁,万万年来,每每转世,总为女子,你世世为人,谁又该为畜生,为草木? 这便是坏了规矩,是要遭报应的,而且报应会落到身为凡人的叶蓁蓁身上。 只要他们生下男婴,报应便会降临,这就像一个诅咒,像一片阴云,成了景昭魔君的心结。 景昭魔君虽不相信报应之说,但他也不敢拿叶蓁蓁来冒险。 为了和她世世相守,万万年来,每次叶蓁蓁有孕,景昭魔君都会亲自去度朔山求鬼帝帮忙,请他寻一个女鬼投胎到叶蓁蓁的腹中。 偏偏那一世,正逢仙魔大战,景昭魔君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能想到,在他出征之前的某夜,一失中的,竟在叶蓁蓁腹中埋下了一个祸患。 叶蓁蓁一介凡人,哪里知道她肚子里那些道道,为了让景昭魔君在前线安心征战,她一直瞒着怀有身孕的消息,而且她身子骨纤瘦,并不显怀,直到身怀六甲,才被丫鬟发现。 倒怪不得丫鬟心大,她们都是魔,哪里知道凡人怀孕会有什么症状,而且每次叶蓁蓁怀孕,都是景昭魔君贴身伺候,她们便是想了解,也无从下手。 对于这位夫人,她们其实并不需十分上心,景昭魔君已经将她们那份活给干了。 这次景昭魔君不在府上,叶蓁蓁有心要瞒,丫鬟们,又如何能知。 等景昭魔君回到桃夭山,看到叶蓁蓁的肚子,当下便祭出灵力,要杀了那腹中胎儿。 叶蓁蓁怎会同意?她以魂飞魄散再不转世相胁,逼景昭魔君放弃这个弑子的可怕念头。 可那胎儿不死,叶蓁蓁便将承受万万年的因果报应,景昭魔君如何能答应? 世人只知魔界少主降生之时,他的娘亲撒手人寰,魂归地府,却不知在那之前,魔界少主也去地府里走了一趟。 而将他从地府拖回来的人,正是龙城上仙。 龙城上仙对他这位劲敌的家事十分上心,在得知景昭魔君将他夫人腹中的男婴杀了之后,他脑中灵光一现,生出一条妙计来。 若是时光倒流,龙城上仙只想回到那一年,撬开自己的脑袋瓜子,瞧瞧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玩意。 作为魔界少主的救命恩人,他当然不是真心想他活。 在他得知那叶蓁蓁是景昭魔君的心头肉、掌中珠的时候,他便琢磨,若是万万年的因果报应降在叶蓁蓁身上,景昭魔君会如何?岂不是要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一想到景昭魔君痛不欲生的模样,龙城上仙更觉自己这个主意妙极了。 杀人诛心,最是残忍,也最痛快。 龙城上仙当下便飞去了地府,寻找魔界少主的魂魄,这尚未出生的魂魄,十分微弱,他寻了好久,才终于在忘川河畔的曼殊沙华丛中找到他。 在景昭魔君前脚刚出桃夭山,往仙魔战场赶去的时候,龙城上仙携着魔界少主的魂魄,偷偷摸摸上了桃夭山。 叶蓁蓁刚失去孩子,正躺在床上休养,她虽心痛,却也明白,景昭魔君是为了她好,她不怪他,只怪自己是个凡人,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房内门窗紧闭,丫鬟们站在廊下候着,等着里面的差遣。 窗缝里漏进来一缕天光,薄尘在晨光中飞舞,叶蓁蓁心下又是一痛,连灰尘都能快活地跳跃,而她那苦命的孩儿,却连见一见天光的机会都没有。 不等她眼角那一滴泪滑落,忽觉腹中一阵疼痛,叶蓁蓁伸手捂住腹部,吓得差点从床上滚到地上。 她能感觉出来,她的腹中,那个胎儿,又回来了。 此事虽然诡异,但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让叶蓁蓁好一顿捂嘴痛哭。 这是多深的母子缘分哪?这次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人杀了自己的孩子,哪怕是孩子他爹。 第二百四十九章 救命恩人 话说景昭魔君在去仙魔战场的半路上,心里极其不安,思来想去,打那劳什子的仗作甚?便是天塌了,他也得先顶着叶蓁蓁头上那块啊。 景昭魔君当即便掉头飞回了桃夭山。 叶蓁蓁还没来得及细想,该怎样瞒下这件事,便看见景昭魔君风尘仆仆地推开了房门。 呃…… 看着叶蓁蓁红肿的眼睛,景昭魔君心头一痛,他回来果然是对的,正要拥着她安慰一番,叶蓁蓁却眼神闪躲,惊慌地翻身避开了他。 这时,景昭魔君发现了不对劲,为何这房中,有一股他十分熟悉的灵力,在仙魔战场与龙城上仙打斗了三个月之久,能不熟悉吗? 景昭魔君蹙眉寻着灵力散出的方向,一路摸到了叶蓁蓁的肚子上…… 对于魔界少主又回到娘胎这件事,鬼帝是这样说的:叶蓁蓁腹中的胎儿,如今不仅生命力旺盛,而且他身上吸收了龙城上仙的雷灵,要想除去,恐会伤及叶蓁蓁,到时一尸两命也不是不可能,更有甚者,会令叶蓁蓁魂飞魄散,再不往生。 伤及叶蓁蓁,景昭魔君是绝对不允许的,唯今之计,只能将这倒霉孩子生出来了。 至于报应,有他护着,又有何惧?景昭魔君无奈地安慰自己。 好你个龙城上仙,景昭魔君气得牙根痒痒,只是不等他回到仙魔战场,找龙城上仙大战三百回合,便得到龙城上仙失踪的消息。 可不得玩失踪,龙城上仙岂止是牙根痒痒,他气得全身都痒,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事情是这样的,那日,龙城上仙携着魔界少主的魂魄,隐身来到了他娘的房中。 龙城上仙祭出一丝灵力,正欲辅助魂魄回到他娘的腹中,谁知此时变故突生,那微弱的魂魄,竟然咬住他的灵力不放,甚至如饿极了的豺狼,吸食起他灵脉里的雷灵来。 龙城上仙大惊,这是什么情况? 这魔界少主的魂魄,怎地像个吸血鬼一般,咬住他不放了? 怎么甩不开?怎么拍不死?怎么感觉身体被掏空? 哎呦我去,龙城上仙竟然着了这小鬼的道。 他哪里能想得到,景昭魔君将这男婴从叶蓁蓁腹中弄出来时,因心生愧疚,从鬼帝那讨来一截施过灵术的桃木,以护他在地府不受欺负,早日投胎。 怎样才能护他不受欺负,自然是别人想吃你时,你先吸食他的魂魄灵力啊。 不仅如此,景昭魔君将桃木融入那魂魄中时,又将自己的灵力也灌了些进去,这才稍稍安了心。 这魂魄中虽藏着大玄机,奈何人家还没从娘胎里出来便折了,灵识未开,在地府里被恶鬼追赶,只知逃跑,不知反击。 是以龙城上仙在忘川河畔找到他时,他不过是一缕微弱的魂魄,看上去十分无害。 直到龙城上仙祭出那丝灵力,桃木中的噬灵术觉醒了,魔界少主的魂魄得以饱餐一顿,将龙城上仙灵脉中的雷灵,尽数吸食了过来。 鬼帝的噬灵术,加上景昭魔君的灵力加持,龙城上仙哪里甩得掉他,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龙城上仙险些背过气去。 龙城上仙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雷火诀,更是凭此跻身上仙之列。 如今修为尽失,叫他这张脸往哪搁,他哪好意思回仙界哟。 可不回仙界,他上哪去重新修炼? 苦恼不已的龙城上仙在人间各处游荡了好些时候,最终咬咬牙,还是回了仙界,人间终究不是修炼的好地方。 趁众仙前来慰问之前,龙城上仙赶紧放出消息,说他闭关了。 且先躲着吧。 谁知三千年来,他的雷灵竟一丝也炼不出来,只怕是伤及根基了,那魔界少主的魂魄好生厉害。 他闭关这些年,时常有仙童给他递消息,对外界的重大事件,他虽谈不上掌握第一手八卦,却也不曾落下。 十年前他不出关,是因当时虽然有仙家猜测,魔界少主的雷火与他有关,但却没有依据,又不知他如今修为如何,不敢强行逼他出关。 那时,他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修为全无,碍于颜面,断不会出关受人嘲笑。 龙城上仙想:或许众仙在他山脚下聚几天便会自行散去。 众仙确实自行散去了,但龙城上仙早应该想到,仙界那群王八犊子好管闲事的坏毛病,万万年都改不了,此次,自然也会有所动作。 仙魔边境出事的消息不日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龙城上仙打死也不会想到,这一次的仙魔之战,他竟然也是推动者之一。 如今,众仙再次围山,龙城上仙明白,他若再躲着不出来,只怕就要被他们给拽出来了。 十年前,是他们去找别人麻烦,如今,是麻烦找上门来了,龙城上仙再不出来解释解释,那魔界少主为何会他的雷火诀,此事只怕难以干休。 到时给他定一个勾结魔界的罪名,岂不冤哉? 毕竟人人自危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罢了,这缩头乌龟他也当够了,反正雷灵是炼不出来了,他已行将就木,要脸要皮有何用?不如将当年事告知众仙,也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十年前,有位仙君给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龙城上仙的修为,是被尚在娘胎中的魔界少主夺去的。 没想到竟被他猜对了,而且还是龙城上仙自己送上门去被夺的。 这可真是…… 众仙一时静默无语,他们消化不了这个事实。 敢情您老是魔界少主的救命恩人,您可真是为仙界做出了天大的贡献呢! 龙城上仙何尝不是后悔了三千余年,他这事干得有多蠢,只怕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第二件,比这更蠢的事来。 虽然魔界少主出生后,叶蓁蓁便魂归地府了,而且听说她转世之后,十分坎坷,最后自尽而死。 但再投胎之后,景昭魔君便找到了她,从此寸步不离其左右,却是不再受报应折磨,每每遭逢劫难,景昭魔君总是挡在她前头,替她消灾解厄。 龙城上仙听闻这个消息时,足足吐了三碗血。 说好的因果报应,就只是如此吗? 他这一身修为灵力,全送给了死对头的儿子不说,他的雷火诀,还被魔界少主改名为“引雷诀”,四处放火烧山,为所欲为。 如今这火烧到了仙界,龙城上仙怎么想,都觉得是他在自掘坟墓。 又吐了三碗血之后,龙城上仙终于出关了。 而仙界,自是不能再容他,这个自作聪明,引火自焚的笨蛋上仙。 念他时日无多,仙官们收了他的仙山,将他赶出仙界,随他自生自灭去了。 第二百五十章 两个选择 陆七在烧完云落仙山之后,并没有藏身在仙界,继续追查杀害小枝的凶手,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人间十万大山深处,云栖山,药香谷。 须发皆白的鬼医探过陆七的灵脉之后,惊诧道:“你当真将灵元送给了小枝?” 陆七点头。 如今的年轻人啊,谈情说爱都玩命儿来吗? 鬼医叹了口气,又问:“她当真仙陨了?” 陆七继续点头,道:“青荇仙君手上的红绳断了,月老宫的上等红绳,非仙魂消陨不能断。” “不对,不对……”鬼医蹙眉,喃喃道。 陆七眸光微闪,道:“我也觉得不对。” “哦?说来听听。” “小枝若是仙陨了,我的灵元无处可依,必然也要寂灭,可我……”陆七说到此处,却是说不下去了,他害怕他的猜测是错误的,他害怕刚燃起的希望又将熄灭。 当他在云落仙山祭出雷火那一刻,他悲痛不已的心中,突然就随着那幽蓝的火光,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十年前,他将自己的灵元种在小枝的手心,小枝若死了,那他应该也活不了才对。 可他…… “可你却还活着。”鬼医捋着胡须,接话道:“你也说过了,小枝乃仙魔之后,红绳断了,灵元仍在,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她身体里属于仙的部分死了,但魔的部分还活着,你可明白?” 陆七紧紧捏着桌角,强自镇定道:“也就是说,小枝还活着?” 鬼医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心中暗叹:这位魔界少主的情路,怎就如此坎坷呢? “她眼下虽还活着,但只怕离死也不远了。” “为何?”陆七一颗心还没放下,又提到了嗓子眼。 鬼医又叹了一口气,道:“你方才说,小枝身上的魔息被禁咒封印了,问题就出在这,她如今仙元被毁,又无魔息护体,定然是危在旦夕,若再不能寻到她,解了她身上的禁咒,恐时日无多。” 是了,她定然是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所以才没有借手心的红豆召唤他,可她到底在哪?他要去哪里寻她? 他一把火烧了一座仙山和一个仙子,仙界如今只怕已经严防死守,再想进去,几乎是不可能。 等他想方设法去到仙界,小枝只怕已经…… “就……再没别的办法了吗?”陆七垂头怔怔盯着桌上的木纹,一只蚂蚁正扛着一粒饭渣,艰难地从布满油污的桌缝间爬过。 它为了寻这粒饭渣,得越过多少障碍物?这桌子对它而言,无异于高山险峰,一只小小的蚂蚁尚且能…… 不等陆七一番心理活动,勉励自己为了小枝,再去仙界闯上一闯,鬼医这时也发现了这只艰难爬行的蚂蚁,他伸出两根枯柴似的手指,捏着蚂蚁,将它弹到了屋外的泥地上。 鬼医搓了搓手指,道:“办法倒是还有,只是……” “只是什么?”陆七急道。 “这个待会再说,我这呢,有两个选择,你看选哪一个?” 敢情您不仅有办法,还有两个办法! 陆七心里虽然有些恼,面上却不敢显露,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紧紧盯着鬼医,等着他说下去。 鬼医又捋了捋胡须,道:“第一个,寻一个修为高深的魔,你父君就可以,将你的灵元召回来,这样即便小枝死了,你也能活。” “灵元我既送出去,断不可能再收回来,她若死了,我不愿独活。”陆七沉声道。 当初他将灵元送给小枝,便是希望她危难之时,自己能护她周全,若实在护不了,他便以此身殉她,生不能同衾,死定要同穴,有他的灵元相伴,小枝才不会孤单。 他在相思山十年,受够了相思之苦,他怎忍心小枝独自上路。 “好,那我便来说说这第二个选择。”鬼医手肘撑在油腻的木桌上,用漆黑的指甲壳抠了抠牙缝,待他从又黄又黑的牙缝中抠出一片油绿的菜叶,趁陆七转头望向门外的时候,麻利的将其碾在桌上。 见陆七没有接话,鬼医继续道:“小枝身上的魔息虽然被封,但你的灵元在她身上,不管她身在何处,只要你将魔息灌入灵元,便可为她所用,有魔息护体,她定能熬过此劫,只是……” 鬼医看向陆七,正了神色,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体内的魔息耗尽,油尽灯枯,最多一年,便要魂飞魄散,你……可要想清楚。” “左右不过是一死,三千年前,我便是该死之人,能多活这么些年,能遇到小枝,能为她而死,我已无憾,但死前,我必须要见小枝一面。” 一年时间,他和小枝,定然能再相见。 陆七眼神坚定,又道:“事不宜迟,请您帮我护法,我这便将魔息灌入灵元。” 三千年前他死而复生之事,家里人虽都瞒着他,但他体内的度朔山桃木,乃是极阴之物,只有魂魄才能受之。 他的娘亲叶蓁蓁乃是凡人,是以他虽为魔,未出生之前,未修炼魔息之前,若是死了,也能魂归地府。 他必是死过一次,才能受得住度朔山桃木中的噬灵术。 这件事要查并不难,他那个六十六姐是个缺心眼的话篓子,多绕两个弯,便将她这个苦命的弟弟被亲爹杀死的事给漏了出来。 当时年纪尚小的陆七,哦,那时陆七对“叶红豆”这个名字还不反感,小叶红豆郁郁了好久,听说他的名字乃是父君思念娘亲,特意为他取的,他哪里肯再叫这个名字。 他父君要他死,他娘亲因他而死,而他偏偏苟活于世。 每每听到有人喊他“叶红豆”,他便烧人家山头,拔人家灵草,甚至半夜引来南沙河的圣水,淹了人家的宅院。 终于搅得魔界怨声连连,谁见了他都头疼,却也不敢再当他面提这个名字。 直到遇到小枝,直到他明白情为何物,他才终于对当年之事释怀,若是他,定然也会做出他父君一样的选择。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死有何惧? 第二百五十一章 乱上加乱 八月十五过后,人间已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白华城经此一劫,昔日的繁华盛景不再,满城哀声,萧索凄凉。 凌云阁弟子全军覆没,失去女鬼牡丹的操控,他们凭自身修为,死得很快,也很惨。 凌云阁在江湖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头很快,被一锄头挖去,也很快。 随着凌云阁的消失,人间,也彻底乱了起来。 各修仙门派皆想趁此机会,补上天下四大门派的空缺,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 北方被妖界占领,民不聊生,而朝廷不仅不为他们谋生机,甚至为了讨好妖界,将北方百姓,送予妖界吃食,一时间,各地百姓震怒,揭竿而起。 崇妖的白华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从中秋节那场屠杀中缓过神来,又被各地的百姓当作宣泄的出口,在杀入帝都之前,扬言要先拿白华城祭旗。 这次没有女鬼作乱,只是人族之间的争斗,花曲柳不方便出手。 阻止各地百姓侵占白华城容易,但他上古妖王一旦出手,就意味着白华城已沦为妖界的地盘,北方那些噬人的妖,只会更加猖獗,而人族,将会面临更大的灾难。 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白华城被夷为平地,这里是他的宝贝心肝白茴茴的家乡,他若是连这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脸面赖在白府吃白食。 唯今之计,只能让这天下,乱上加乱,乱成一锅浆糊。 于是乎,在各地百姓辛苦跋涉数日,终于聚齐了足够的人手,在城外乱葬岗摩拳擦掌,预备攻打白华城之际,忽见乱葬岗上不久前才堆满的尸身,竟纷纷挣扎着爬了起来。 诈尸啦? 百姓们惊恐不已,两股战战,只觉得手里的锄头铁锹都快拿不住了。 那些浑身浴血、腐烂生蛆、尸臭熏天的玩意,彷佛饿极了,张着血盆大口,一步步朝着百姓们围拢,亟待饱餐一顿。 这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百姓们惊慌之下,奋力挥动手里的武器,锄头铁锹、镰刀木棒,硬是杀出来一条血路,待到逃出乱葬岗,远远遥望在风雨中飘摇的白华城,领头的汉子朗声道:“白华城已被恶鬼包围,无需我等攻打,不日便要沦为一座死城,兄弟们,咱们直接攻打帝都去吧!” 在百姓们杀气腾腾地赶往帝都之时,白华城外乱葬岗上,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碾着脚下的残尸,拍了拍衣袖,往白华城飞去。 白茴茴的小院中,花曲柳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看着坐在石桌前狼吞虎咽的黑袍男子,嫌弃道:“你说你啊,除了吃,还能不能有点别的追求?” “要不是冲茴茴姑娘这份厨艺,就你这点子破事,值得我亲自跑一趟?”鬼王千屈啃完一根肉骨头,将油滋滋的手在黑袍上抹了抹,不屑地瞟了眼花曲柳。 前几日,花曲柳给幽檀山去信一封,请鬼王千屈来白华城帮忙搅浆糊。 只要鬼界搅和进来,北方的妖就不敢肆意妄为,而白华城,也能得喘息之机。 不过就是将乱葬岗的死人唤起来吓吓人,也不是啥麻烦事,千屈整日蹲在百鬼阵里,守着那些入魔的鬼灵,许久没有出来透透气了,而且他馋白茴茴做的红烧排骨馋了好些年。 左右不过几日时间,百鬼阵也出不了大问题,他便应邀来了。 花曲柳摇头失笑,道:“就是人间这点子破事,愁得我家茴茴好几夜都睡不安稳。” “本王都愁得好几年没睡安稳了。”千屈叹了口气,满桌美食,突然就不香了。 “你一个鬼睡什么觉?” “嘿,鬼难道就不需要养精蓄锐了吗?听说你一个上古妖王,还每晚搂着佳人入睡呢。”千屈不服。 花曲柳老脸一红,赶紧转移话题,道:“咳,百鬼阵还没进展吗?” “别提了,老子头上都快长草了,也没查出那些狗东西是怎么跑出去的。” 他怕是忘了自己当了三千年的狗这件事,好意思骂别人狗东西? 花曲柳蹙眉道:“那些狗东西跑出去十年了,竟一点动作都没有,这也太奇怪了。” “谁说不是呢,尤其是那个阵眼,你也见过,就那么丁点大的鬼娃娃,他还反了天了,竟能带着一千多只鬼灵离家出走。” 正认真思考的花曲柳被千屈这番话逗笑了,敢情那鬼娃娃是你生的养的不成?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鬼娃娃之前一直在隐藏实力,趁你们不妨,寻找机会逃走?”花曲柳分析道。 “不能吧,那他的修为该有多高啊,能在我和阿薇的眼皮子底下隐藏实力?何况三千年前,鬼帝修补百鬼阵的时候,也不曾发觉阵眼有何异状啊。”千屈蹙眉深思,他倒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不过是个小小的阵眼,难道还真能反了天? 花曲柳道:“当时那些鬼灵逃走之时,镇压百鬼阵的桃木还在,那问题只能是出在阵眼身上了。” “是这么个理,但我派人寻了十年,那些狗东西就如泥牛入海一般,连蛛丝马迹都不给老子留下,也不知跑哪里快活去了?等到真惹出了事,还得老子给他们擦屁股。”千屈气得捶桌子,倒真像是自家的傻儿子跑出门捅娄子去了。 百鬼阵是幽檀山的东西,若是那些从阵中逃出去的玩意四处作乱,鬼王千屈可不得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花曲柳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三千年前百鬼阵鬼灵弑杀十万仙君之事,他亦有所耳闻,而三千年来,那些鬼灵走火入魔,修为灵力大涨。 当年便那般凶残,如今,又有谁能与之抗衡? 那些狗东西一旦出来作乱,只怕不是他鬼王能制止得了的。 千屈啃完最后一块排骨,吮了吮油腻的手指,便要告辞回幽檀山了,他还得赶回去盯着百鬼阵中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鬼灵。 近段时间,百鬼阵中,十年前被鬼帝修为压制的鬼灵愈发躁动不安,千屈有种预感,从百鬼阵中逃出去的狗东西们,很快就要出来搞事了。 不过,他刚站起身,便看到天边飞来一只黑鸟,嗯?怎么看着像一只猫在天上飞? 千屈怔愣的功夫,那玩意已落到了小院中。 “你不在仙魔战场守着,怎么跑我这来了?”花曲柳从摇椅上站起身,心中生出一丝不安来,自从十年前回龙山一别,他们几个便极少碰面。 景黎魔君更是坐镇魔界大营,轻易不会离开仙魔战场。 他今日前来,定然不是为了叙旧。 果然,景黎魔君沉声道:“小枝出事了。” 他摊开手,一只被黑雾笼罩的灵鸟从他的手心跃起。 那是陆七用来传讯的灵鸟。 第二百五十二章 寻找小枝 灵鸟扑腾着翅膀,化作一团黑雾在小院中飘来荡去,看上去极其焦躁。 “小枝怎么了?”花曲柳和千屈几乎同时问道。 “我那傻侄子传来消息,小枝仙元已殁,不知所踪。”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嫁给青荇小仙了吗?”千屈不敢置信地盯着景黎,见他神情肃然,不似玩笑,也对,景黎从来不开玩笑,又怎会万里迢迢撵过来,与他们开玩笑逗乐子。 千屈既心痛又愤然地道:“老子早说那青荇小仙不是啥好东西,偏偏一个两个都着了他的道,他娘的,老子这就去劈了那狗东西的仙山,替小枝报仇。” 花曲柳拽住千屈的衣袖,蹙眉道:“先听景黎将话说完。” 景黎瞪了一眼千屈,道:“此事与青荇仙君无关,他也不曾料到大婚之日,会有人对小枝下手,他此时正被禁足仙邸,没办法去寻小枝。” “哼,你天天守着仙魔战场,竟然为他辩白,他可是仙,是你的敌人。”千屈回瞪他一眼。 “我只认事实,小枝若是他所害,我定然会将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小枝若不是他所害,那他便只是我战场上的敌人。” “事实?你怎知你知道的便是事实?”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鬼王千屈成功地挑起了景黎魔君的怒火。 当初这两位被困于猫狗之身时,便时常干架,没想到打打闹闹三千年,如今解了禁咒,一见面竟还能掐起来,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花曲柳只觉得头疼不已,赶紧将两人拉开,道:“别吵了,先说小枝的事。” 景黎这才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千屈的胡搅蛮缠,道:“陆七本以为将他的魔息灌入灵元,能护小枝灵脉不竭,但鬼医给他护法之时,发现他种在小枝身上的灵元有损,想来是小枝仙元消陨之时,承受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以至于一缕魂魄脱离神识。” “你那傻侄子真将灵元送给了小枝?”千屈插话道,他脸上的愤然已经变成了震惊,那陆七,还真是个傻子。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花曲柳也瞪了一眼千屈,转头看着景黎,问道:“当真只是仙元消陨?” “不错,若是魂飞魄散,陆七定然也活不了,但他不仅活着,还去仙界烧了一座仙山,杀了一位仙子,你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件事?”景黎问道,目光中露出些许钦佩,花曲柳不愧为上古妖王,活得久,贼精贼精的。 千屈急得挠头,问道:“哪件事?” 其实他想问的是:小枝那丫头到底死没死? “你可记得数万年前,仙界也有位从上古过来的仙君?”花曲柳这话是对千屈说的,若不理一理这傻狗,他要发起狂来,能将白茴茴这间小院给拆了。 “怎么不记得,但那位仙君不是早死了吗?他与小枝的事,有什么关系?”千屈的脑子始终慢半拍。 “仙界有一种禁术,名为:鹤鸣九皋阵,用于抽仙筋,断仙缘。”提到此阵,想到小枝遭受过的痛苦,花曲柳声寒如冰。 他继续道:“鹤鸣九皋阵在数万年前被仙界所禁,最后一个被此阵抽了仙筋的仙,正是那位从上古过来的仙君,他修为极高,遭此极刑后,虽仙元消陨,却并未魂消魄散,他心中充满怨恨,最后将一副躯壳留在仙界,而他的魂魄却堕入了地狱。” “你是说,小枝是被鹤鸣九皋阵抽去了仙筋?”千屈总算回过味来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小枝丫头的修为可不高,她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以至于魂魄都脱离了神识? 虽说只有一缕飘走了,可魂魄散了,那人便是残缺的啊! “陆七说,小枝应该还在仙界,但她那缕魂魄却是不知去了何处,如果不找回她那缕残魂,她虽有陆七的魔息护体,却不能杀敌防御,若是有人存心要害她,只怕……” 不等景黎说完,千屈又抢话道:“可不就是有人存心要害她,若是被我查到是谁欺负小枝,老子定要将他扒皮抽筋,丢进百鬼阵中,让他尝一尝百鬼噬灵的滋味。” 花曲柳也捏紧了拳头,他们守护了三千余年的小丫头,竟然被人这般欺负,他沉声道:“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寻到小枝,和她的那缕残魂,至于其它的,日后再慢慢清算。” “没错,仙界如今守卫森严,混进去并不容易,据陆七的消息,小枝乃是被人暗害,想来她还在那人手上。”景黎面色也沉了下来。 “那人抽了小枝的仙筋之后,为何要留她一命,让她魂飞魄散岂不省心?”千屈蹙眉问道。 他当然不是希望小枝魂飞魄散,他琢磨着,那狗东西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难道是要留着小枝慢慢折磨? “你忘啦,小枝身上可是有大罗金仙设下的法咒,那人既打算人不知鬼不觉地害了小枝,又怎能让大罗金仙发觉,若是魂飞魄散,那法咒可是会解开的。”花曲柳再次耐心地提醒千屈傻狗。 是了,法咒解了,大罗金仙必然能感应到。 可见那人并不想节外生枝,小枝仙魂消陨之后,定然是被那人藏起来了。 到底是谁,对小枝这般恨之入骨? 花曲柳沉默良久,道:“小枝是在与青荇仙君大婚之日被害,我听闻,青荇仙君在仙界可是众多仙子的梦中情郎,你们觉得,会不会是哪位仙子爱而不得,嫉恨小枝……” “我就说那青荇小仙不是啥好东西,招蜂引蝶,卖弄风骚,四处勾搭无知少女,他娘的,你别拦着我,老子这就去将他那颗妖孽脑袋给削了。” 千屈不等花曲柳说完,一股怒火从心头烧到脑门,当下便要飞身去仙界,宰了那风流的青荇仙君。 身为上古妖王的花曲柳,听他骂人用“妖孽”二字,绝世容颜瞬间黑了黑,撒开拽着千屈衣袖的手,给了他一个“你去,你尽管去削”的眼神。 千屈不妨他松手这么干脆,差点摔个狗啃泥。 罢了,且先饶了那小仙君,若是被阿薇知道,他将她的小情郎给宰了,只怕幽檀山上再无宁日了。 他虽不待见那整日冷着一张脸的小仙君,奈何他妹妹喜欢啊。 千屈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憋屈地拍了拍衣角上的尘土,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不飞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各方大佬齐出动 景黎接着花曲柳的话,道:“若是小枝身为仙魔之后的事被人知晓,那也应该是将她交予仙官处置,而非暗中害她,而且从未听说小枝与哪位仙家有过节,想来问题还是出在青荇仙君身上。” “如今,必须进入仙界,才能查明真相,也只有找到害小枝的人,才能找到小枝。”花曲柳蹙眉道,如何进入仙界,却是个大问题。 “我已经给回龙山去了消息,去仙界寻找小枝的事,就交给小蓬和杜若。”景黎说完,虚空召来一只灵鸟。 这只灵鸟与陆七那只略有不同,是裹在灵气充沛的紫雾中,景黎对灵鸟道:“告诉杜若,重点留意爱慕青荇仙君的仙子。” 花曲柳一巴掌拍在坐在石凳上的千屈肩头,眉间舒展开来,他怎么忘了回龙山那两位。 妖魔鬼怪进不去仙界,但龙族和凤族却可以,得知小枝出事,小蓬和杜若哪怕是将仙界翻上一翻,将仙山倒上一倒,不寻到小枝被藏在何处,他们定不会罢休。 “小枝的那缕残魂不知去了何处,可能是鬼界,也可能在人间,鬼界那边你去寻。”景黎对千屈说道,他本打算找到花曲柳之后,再去幽檀山走一趟,没想到正巧在此碰到千屈,倒是省了一番周折。 “人间交给我。”花曲柳道。 景黎点了点头,身上凝起寒霜,冷声道:“我这便回仙魔战场,陆七那一把火烧得仙界人心惶惶,我再去给他们浇上一锅热油,小枝定不能让他们白白欺负了。” “对了,陆七怎样了?”花曲柳问道。 他先将灵元送给小枝,后将魔息灌入灵元,这便相当于将自己一身修为,舍给了小枝。 景黎看着那只在空中乱窜的灵鸟,叹了一口气,“他如今与凡人无异,而且,命不久矣。” 十年前小枝初下回龙山,景黎还被困在一只猫身上,眼睁睁看着小枝那个傻丫头被人骗婚,却无计可施,恰好它感应到附近有魔的气息,便顺着桃树溜出去一探究竟。 景黎只在陆七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但他身上那与景昭魔君极为相似的魔息,他绝不会弄错。 景黎见他这个大侄子长得人模人样的,便引了他去方府的后院,希望他能护小枝周全。 陆七倒是没辜负他的期望,他何止是护了小枝,简直就是在拿命护着她。 景黎若是早知自己会给他们招来这样一段孽缘,他倒宁可小枝嫁给方府的傻公子,好歹一辈子安安稳稳,无忧无虑。而陆七,也还是那个肆意无羁,无法无天的小魔头。 花曲柳心里一沉,外界对魔界少主陆七的评价并不咋地,可他亲眼见证了陆七与小枝的感情,虽然他后来瞎了一阵子,算不得亲眼见证,但他打心眼里觉得,陆七是值得小枝托付终身的人。 如今,陆七为了小枝,做到如此地步,便是不知情为何物的鬼王千屈,也面露伤感,忍不住为他叹息一声。 景黎又道:“小枝的魂魄若是落在人间,定然会依附到凡人身上,浮玉谷的镇派之宝上古血玉,能识出魂魄真身,陆七已经派人前去相借,他如今不过一介凡身,识不出小枝的魂魄。” “他都已自顾不暇了,还要去寻小枝?”千屈惊讶道,陆七为小枝做得已经够多了。 “在没找到小枝之前,他便是拖着一副凡躯,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也断不会停下来休息片刻。”景黎摇头叹道。 他这个大侄子性子倔强,认准一个方向,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认准一个人,更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不愿放弃。 “哎,那两个苦命的孩子啊!”千屈再叹息一声。 三位大佬站在白茴茴的小院中,叹来叹去好半天,才终于各自散去。 景黎将陆七的灵鸟收入袖中,赶紧往仙魔战场搞事去了,上次因陆七被小枝所伤,跌入幽灵山谷不知所踪,魔界军心大乱,让仙界尝了点甜头,这次,他要为陆七,为小枝,让仙界咽一咽自作孽的苦水。 花曲柳在街上找到正忙碌不已的白茴茴,把小枝的事简单说了,白茴茴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眼泪在眼眶中直转悠,转头将白华城这个烂摊子丢给她爹白溪荪,与花曲柳一道,扎入茫茫人海寻小枝的魂魄去了。 千屈负责在鬼界寻找小枝的魂魄,他一回到幽檀山,没来得及去百鬼阵查看一番,便吩咐下面的小鬼,对八月十五之后飘入鬼界的魂魄进行排查,尤其是残魂,一丝一缕也不能放过。 而且对那些残魂,不可杀之、食之、吓之……千万要小心保护,待他前去确认后,再做处置。 不仅如此,千屈还给度朔山送了消息,请鬼帝帮忙在地府留意一二,尤其是地狱。 数万年前的上古仙君受鹤鸣九皋阵抽仙筋后,便是怨气深重,自愿堕入地狱,那小枝会不会也…… 虽然千屈极其不愿小枝的残魂去地狱受苦,但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如今是任何可能都不能放过,务必尽早寻到小枝的魂魄。 当千屈终于安排好一切,得闲去百鬼阵溜达溜达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魂飞天外。 倒不是百鬼阵中剩下的鬼灵又逃了,虽然鬼帝十年前加补的修为已然岌岌可危,却也还没到阵破鬼獗那一步。 令千屈震惊的是,他去白华城之前,百鬼阵中的鬼灵还蠢蠢欲动、狂妄至极,怎地才几日功夫,这些狗东西们却一个个焉头耷脑、无精打采,仿佛被人吸了修为灵力似的。 这事太诡异,千屈看不出其中名堂,无奈之下,又给度朔山去信一封,请鬼帝亲自走一趟,来幽檀山瞅瞅,狗东西们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百鬼阵出问题了? 顺便托鬼帝将他那好久不归家的妹妹千薇带回来,他得好好劝劝她,莫要再被青荇小仙所骗,最终伤了自己,那狗东西看似无欲无求,其实心黑得很哪! 第二百五十四章 梦中人 无边雪原,漫天血雨,风雪肆虐,杀伐喧天。 在一片喊杀声中,小枝隐隐听到一阵女子的啜泣,那哭声悲伤,似有无尽的苦楚。 那哭声砸在小枝的心头,压得她的心,也跟着疼痛起来。 是谁在哭? 小枝双脚踩在血泊中,从泼墨似的云天上飘下来的血污,浇了她满身,她如在血水中打了个滚,浑身上下,被血覆满。 血糊了她的眼,猩红的视线外,她看到一个身披冷冷月华的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翻弄,法诀结成,凛然祭出,堪堪拍在一名女子怀中的襁褓上。 “啊!”小枝痛呼出声,这猝不及防的一掌仿佛是拍在她的身上,她疼得心如刀绞,一口腥血喷涌而出,洒在脚边的残尸上。 那是一具魔的尸体,被血覆着,看不清面容,魔息正从他身上快速流逝,如人死前咽下最后一口浊气,最终归于沉寂。 小枝突然想起她那从未见过面的父君,他也是魔,他是不是也死在这片战场上? 这漫天血雨中,是否也有他的血? 意识模糊之际,小枝看到那如月清冷的男子缓缓回了身。 她看到了他的脸,她曾见过这张脸,是芸香仙子给她看的画中,恒之仙君的脸。 不,在这之前,更早的时候,小枝在通天阁的书阁中,也曾见过一幅画,当时她只看到一双脉脉含笑的眼睛,便晕了过去,但她确定,那个画中人,正是眼前人。 她记得那时她做了个梦,梦中亦是茫茫雪原,那个画中人引着她,到了刀光剑影、尸骨成堆的战场。 碎肉残肢乱飞,血水劈头盖脸,一如她此时身处之境。 原来那人,就是恒之仙君! 剧烈的疼痛在小枝身上游走,撕心裂肺一般。 眼前猩红的影重重叠叠,她恍惚看到恒之仙君的脸,似乎变了,变成了面如冠玉,温润儒雅的俊俏公子。 一阵彻骨的寒意伴着剧痛,窜入小枝的胸腔,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小枝醒来时,四周黑不见五指,她浑身湿透,不知是汗,还是那寒露潭冰冷的水。 梦中人的脸依然在她脑中徘徊,挥之不去。 她不知身处何处,更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她在无尽的黑暗中茫然四顾,终不见光亮。 连手心的红豆,亦不再发出她熟悉的莹莹之光。 小枝将手心贴在冰凉的唇上,一遍遍唤着陆七的名字,她浑身都在颤抖,黑暗包裹着她慌乱的心。 陆七说过,只要她对着这枚红豆唤一声“陆七哥哥”,不管她身在哪里,他都会出现在她面前。 可此刻,她唤了数十遍,数百遍,她的陆七哥哥,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鹤鸣九皋阵抽去了她的仙筋,也斩断了她与青荇仙君之间的红绳,那饥饿凶残的银鹤,不仅将她的仙筋灵脉啃食干净,也将覆在其上的苦心果,一道吞吃入腹。 小枝在寒露潭晕死过去的那一刻,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她忘记的那段时光,如洪水般淹没了她的神智。 陆七,陆七哥哥…… 小枝蜷缩在黑暗中,她感觉到身体中有陌生的灵流在窜动,炽烈如火,汹涌澎湃,可不知为何,她那颗慌乱悲痛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枝摸索着从腰间取下荷包,她为了方便在仙界行走,将竹篓化作荷包,系在腰间。 幸好这荷包不起眼,没有被芸香仙子拿去。 “江莲生出来。” 黑暗中一道金光闪过。 “这是何处?”江莲生从竹篓中出来,见四周漆黑一片,初以为时值夜半三更,定了定神之后,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小枝将自己被芸香仙子捉住,一通折磨的事简单与江莲生说了,江莲生听完半晌无言,但小枝能感觉到他身上骤降的寒意。 “鹤鸣九皋阵!”江莲生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如在冰水中泡过,泼在她身上,小枝好似又被按进了寒露潭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有什么问题吗?”小枝不明白为何江莲生听到鹤鸣九皋阵,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江莲生祭出一道灵力,燃了一簇橘黄色的火苗,火苗悠悠飘到小枝面前。 借着火光,江莲生仔细打量着小枝,奇道:“你被鹤鸣九皋阵抽去了仙筋,竟还没死?” 小枝:“……” 江莲生拎起小枝的手腕,他须得探一探她的灵脉,以确认她是不是回光返照。 眼见江莲生眉头越蹙越深,小枝心里咯噔一声,果然自己快死了吗? “你的仙筋确实被抽干净了,不过……” “不过什么?”小枝急道。 江莲生道:“你体内的禁咒明明还在,这魔息是从何而来?” “魔息?” “没错,正是这魔息保你不死。” “会不会是我身体里封印魔息的禁咒受鹤鸣九皋阵的影响,散了魔息出来?” 江莲生沉思片刻,摇头道:“从没听说过鹤鸣九皋阵能影响禁咒,毕竟之前被此阵抽了仙筋的仙,身上并没有禁咒,或许有你说的这种可能,也不一定。” 小枝点点头,突然问道:“为何你会对鹤鸣九皋阵如此熟悉?” 她感觉到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僵了僵。 江莲生收回手,垂着头,又是半晌无语。 小枝看着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问道:“你记起以前的事了,对不对?” 江莲生终于看向小枝,橘黄的火光映在他的眸中,跳跃着,颤抖着,仿佛将要被他眼中的冰霜扑灭。 江莲生如蛰伏在暗夜中的凶兽,不再藏着他的爪牙,他眼中,有嗜血的光。 “小枝,如果我告诉你,我一直记得以前的事,从未忘记,你可会怪我?”江莲生沉声道。 这次轮到小枝沉默了。 所以,江莲生一直在骗她,从赤霞江,她将他从江水里捞上来,他便在骗她? 她会怪他吗? 小枝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江莲生虽然骗了她,可却从未害过她,甚至多次出手保护她。 可他为何要一直跟着自己? “你为何要跟着我?”小枝想不明白,索性直接问他。 “我要你身上一件东西。”江莲生不再瞒她。 小枝闻言往身后的黑暗中缩了缩,警惕地瞪着江莲生。 第二百五十五章 鬼娃娃长大了 见小枝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江莲生却突然笑了。 他道:“你别怕,我要的东西在你的竹篓中。” 竹篓中? 她的竹篓中有啥宝贝值得他惦记? 小枝脑中细细琢磨一遍,除了红豆果子和陆七送她的东西,就是在鬼冢时,她从薛群那里打劫来的几箱子宝贝。 江莲生是看中了红豆果子,还是看中了薛群的宝贝?他这是要劫财? “你要我竹篓中的东西,为何不早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你知道我并不看重,你若是想要,我自会给你。”小枝豁达地道。 “我要钱财做甚?”江莲生又笑了。 笑得小枝心里发毛,想到刚认识他时,他那副木木呆呆的模样,小枝心里又觉得生气,为了得到她竹篓中的东西,他倒是挺能装傻的。 “那你到底要什么?”小枝被怒气撺掇着,扯着嗓子喊道。 以他的修为,这世上还有什么他得不到的东西?何必跟她玩这装疯卖傻的游戏。 江莲生被她吼得一愣,咳嗽一声,道:“我能感应到那东西藏在你的竹篓中,一直没问你要,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而且初时我对你不了解,万一你……” 江莲生说到此处,瞥了一眼小枝,道:“在没拿回那东西之前,我不能冒险。” 小枝心里嘀咕:不就是怕我不给吗?怕我宁可鱼死网破,也不愿将那东西给你。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了?” 江莲生再咳嗽一声,“你这竹篓上淬了龙血,又以龙灵设了结界,里面藏着一个十分神秘的空间,天下万物皆可藏之,生灵进到这个空间之后,神识会进入休眠,而打开结界的唯一办法,就是外界的人唤其姓名,就如唤醒一个沉睡之人。” 这竹篓是小蓬送给她的,小蓬的真身是白龙,听江莲生如此说,小枝倒不觉得惊讶,但有一点她不明白,为何她进入竹篓中,会如临梦境,而那湖心冰棺又做何解? “想来是白龙存了一段记忆在竹篓中,而那段记忆,正好与你有关。”江莲生猜测道。 “你现在问我要那样东西,是因为你两次进入竹篓,什么都没找到,尽睡觉去了?” 江莲生眼神闪躲,再次掩嘴咳嗽,“倒也没睡太久,只是在那个空间里,我的修为被压制,探不得多少玄机,我也是尝试过多次的,要不是因为没寻到那样东西,我直接一掌,便能劈了那破竹篓……” 江莲生越说声音越低,在修为灵力方面,他从未丢过人,这一次,若不是心有顾虑,就凭龙族那点子小心机,能困得住他? “你要寻的究竟是何物?”小枝听他扬言要劈了她的宝贝竹篓,心里又不爽了。 “度朔山桃木。” “那是个啥?”小枝皱眉。 “你不知道?”江莲生亦皱眉。 这个,小枝还真不知道,当时在百鬼阵,她自知自己是个拖油瓶,为了不给陆七添麻烦,主动要求躲进竹篓,不仅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甚至在竹篓中做了个噩梦,吓得她痛哭出声。 小枝自然不知陆七将度朔山桃木装进竹篓之事。 陆七之所以事后没告诉她,不过是觉得百鬼阵里出来的东西,必然凶险异常,没必要给小枝徒增烦忧。 所有装进竹篓的东西,必须有名字才能拿得出来,江莲生曾趁小枝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对着竹篓喊过:“桃木”、“度朔山桃木”、“烂木头”、“鬼帝的烂木头”……等等他能想到的名字,奈何竹篓始终毫无反应。 小枝既然不知竹篓中有这么个玩意,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名字。 江莲生愁得直挠头,尤其是当他发现他们身处之地,乃是一个十分诡异的空间,他目前的修为探不到结界的边缘,想来这又是一个出不去的地方。 他刚从一个空间跳出来,没想到又被困在另一个空间,偏偏他所寻之物就在眼前的竹篓中,却拿不出来,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江莲生恨不得再躲进竹篓里,睡个他娘的千年万年。 “度朔山桃木对你很重要?”小枝看着烦躁不已的江莲生问道。 “我的半数修为寄在那截桃木中,你说重不重要?” 小枝不解道:“你为何要将修为寄在一截桃木中?” 江莲生闻言叹了口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左右困在这里,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你还记得十年前在幽檀山,见过一只鬼娃娃吗?” “记得啊,那只鬼娃娃长得胖乎乎的,光着脚丫走在一座猩红的桥上,嘴里唱着一首童谣,唱的好像是什么‘花鞋他不要’,这个我倒记不清了,不过那鬼娃娃与你有什么关系?” 小枝想起那个咧嘴笑的鬼娃娃,和他那条猩红的舌头,顿觉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蛤蟆叫,赤脚跳,娘娘做花鞋我不要。笑一笑,又想要,想一想,又怕讲……”江莲生喃喃唱到,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悲伤的神色。 “对对对,就是这首童谣,咦,你怎么也会唱?等等!”小枝突然惊呼道:“你,你不会就是那只鬼娃娃吧?” 见江莲生一副“正是在下”的表情,小枝有种被雷劈的感觉,这鬼娃娃怎地与人一般,还能成长? 小枝便是将脑袋掰成两个,也猜不到江莲生就是幽檀山那个鬼娃娃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为了出百鬼阵,我将半数修为留在阵中桃木上,又留了几百鬼灵在阵中看守,我本打算逃出去后,与里面的鬼灵来个里应外合,毁了百鬼阵,拿回那半数修为,谁知……” 说到此处,江莲生神色愤愤,捏紧拳头道:“谁知过了数万年,那人竟还要拦我,若不是我只剩半数修为,他如何能拦住我?若不是我……罢了,终究是我不够心狠。” 十年前,他刚出百鬼阵,又入无妄海,便如此刻,即便出了竹篓,还是要被困在另一个结界中,难道他注定逃不出一个又一个的牢笼?难道他与命运的抗争,当真只是一场笑话? 蚍蜉撼树,确实可笑,不是吗? 第二百五十六章 往事不堪回首 江莲生顿了顿,又道:“我被他困在无妄海底十年,这期间我一直不曾感应到桃木的所在,直到那日,也就是你下回龙山之日,桃木出了回龙山的结界,我才终于感应到它的存在,说起来,那回龙山的结界,当真厉害得紧,你可知是何人所设?” 竹篓的结界虽强,但江莲生尚能感应到桃木藏于其中,而小枝所说的回龙山,他闻所未闻,更别提探到那道结界所在。 小枝摇了摇头,她也从未听过关于回龙山结界的事,她从小生活在山中,不知山外事,直到下了山,才发现原来回龙山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 江莲生出现在赤霞江并不是偶然,而是蓄谋已久。 而他一路上对小枝的关照,也不过是为了方便拿到那截桃木。 江莲生,你这个王八蛋! “小枝,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所以才落得这般下场,你明知自己乃仙魔之后,为仙界所不容,万不该走这一趟的,依我看,那位叫青荇仙君的,哄你去仙界与他成亲,未必安了好心。”江莲生道。 小枝撇了撇嘴,她确实不该轻信别人,尤其是他江莲生。 “那你呢?你为何也落得这般下场?” 江莲生沉默片刻,看着黑暗中唯一的火光,冷笑道:“当你过于强大,便会遭人嫉恨,他们若不能将你拉回他们同样的高度,便要想方设法毁了你,而当你奋起反抗,他们又会怨你恃强凌弱,恶人手持屠刀,却要劝你立地成佛。” 恶人手持屠刀,却要劝你立地成佛! 江莲生修为深不可测,究竟是何人,要毁了他? 小枝问道:“你为何会被囚入百鬼阵?” 江莲生别过头,眸中有一丝哀痛一闪而过。 “我以为我会是最后一个被鹤鸣九皋阵抽去仙筋的仙,没想到最后一个竟然是你。” 小枝蓦地瞪大眼睛,惊道:“你,你也是仙?” “早已不是了,当我的魂魄堕入地狱之时,我便再不是上界的仙君,而是地狱的厉鬼。”江莲生的声音变得狠戾,真如厉鬼一般。 “当年,因我不愿掺和各界的纷争,仙界那些自诩仙风道骨的狗屁玩意,便诬陷我与鬼界暗中勾结,要抽了我的仙筋,以证天道。” 而他,不过是与鬼界的一位朋友下了盘棋,喝了场酒,便被安上了这莫须有的罪名,他如何肯认? 恰逢当时鬼界在一场战斗中惨败,仙界已然是高枕无忧,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仙君将手伸到了无所事事的江莲生身上。 关键是他们安在江莲生头上这个罪名,真真是笑死个人,他若是与鬼界暗中勾结,鬼界何至于败得哭爹喊娘。 可惜他只有一张嘴,辩不过那些见不得他修为高深又悠闲自在的狗玩意。 狗嘴里如何能吐出象牙,他们指责江莲生空有无上修为,却不为仙界贡献一份力量,反而与鬼界纠缠不清,着实可恨。 你既占着这副仙身,住着仙山阆苑,享受着浩渺仙气,自然也要做些身为仙该做的事。 江莲生就不明白了,仙,难道不就是应该像他这般,与世无争,洒脱自在,下下棋,喝喝酒? 他这个上古来的仙,难道还不如他们这些狗玩意看得明白透彻? 江莲生被诸多仙家唾沫横飞地指责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如汹涌的浪头,穿越过亘古洪荒,将他迎面扑倒。 他,与他们是不同的,如今的仙,哪有半点仙的样子? 为置江莲生于死地,仙界不惜放下高贵的脸面,与战败的鬼界达成协议,只要那与江莲生饮酒下棋的蓬山老鬼,站出来指证江莲生,确与鬼界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仙界万年内,绝不主动进犯鬼界。 为保鬼界万年安稳,蓬山老鬼不得已背叛了江莲生,将他推入众仙唾弃、人人喊打的境地。 而妖魔两界,得知仙界将处置那位上古的大佬,尽皆欢呼雀跃,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一番。 对于仙界这种狂得没边,自毁江山的做法,谁不是一边瞧着热闹,一边骂一声“愚蠢”。 即便江莲生啥事也不干,单是他那身份、那修为往那一摆,也能令各界胆颤三分。 何况,若有朝一日,仙界溃败之时,江莲生又岂会真的坐视不管? 他们如今要祭出鹤鸣九皋阵抽他仙筋,断他仙缘,不正是为各界除去心头大患吗? 仙界如此善解人意,真该好好褒奖一番才是。 上古妖王花曲柳当年感叹:仙界如此,迟早要完! 同为上古来的老不死,花曲柳难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好在妖界没有仙界那诸多规矩,凡事打上一顿便解决了问题,这原始的处理方式虽然野蛮,却十分奏效。 “其实死并不可怕,可冤死,被小人陷害而死,我不愿,也不甘。”江莲生隐在黑暗中,声音微颤,他藏在心中数万年的憋屈,终于得以倾诉。 当年蓬山老鬼设宴,劝他喝下那杯毒酒之前,他也曾将心中烦闷诉与他这位挚友听,他的无欲无求,他的不争不抢,他的孤独,他的痛苦…… 可最后,蓬山老鬼还是将一杯压制灵力的毒酒推到他面前,诱他饮下。 他被绑在寒露潭中,那潭水有多冰,他的心,就有多冷。 银鹤啃食仙筋灵脉的滋味有多痛,他的恨,就有多浓。 “仙界待我如此,我怎会继续留在那受他们折磨,在最后一点仙筋被啃食干净时,我把一副躯壳留在仙界,自愿将魂魄堕入地狱之中,唯有这般,我才能离开。” “那后来呢,你为何会被困在百鬼阵中?” “仙界遍寻不到我,如何肯干休?他们在休战契约上再加一万年,请蓬山老鬼引我现身。” 那时的江莲生不过幽魂罢了,修为已大不如前,更不懂鬼界那些道道,没几日,便被蓬山老鬼寻到。 仙界哪里能想到,他们将江莲生的魂魄堕入地狱之事告知蓬山老鬼,会给仙界带来怎样的灾难。 蓬山老鬼非但没有将江莲生的魂魄送入仙界,反而将他关进百鬼阵,顺便送了他一具鬼娃娃的躯壳,让他得以继续修炼。 蓬山老鬼对外言并未寻到江莲生的魂魄,想来他已被地狱的红莲业火烧成了飞灰。 仙界虽有所怀疑,却也无计可施,毕竟他们自己也寻不到。 将两万年的休战契约又改回了一万年,仙君们这才拍拍屁股驾云而去了。 以江莲生对仙界的恨意,可想而知,三千年前的幽檀山战场,百鬼阵弑杀十万仙君,是何等惨烈。 蓬山老鬼这一着棋,可谓妙极。 第二百五十七章 我相信他 “若是你拿到桃木,会如何?”小枝听江莲生诉说着悲惨往事,觉得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江莲生冷笑道:“自然是让那些所谓的仙,也入一入地狱,尝一尝他们种下的业果。” 小枝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脸埋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不再言语,她也想要让那些所谓的仙,尝一尝抽筋扒皮、千刀万剐的滋味。 可他们被困在这个地方,该如何出去,却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若是我那半数修为重回体内,这个空间,又怎能困得住我,如今也不知要被困在这里到何年何月?”江莲生叹道。 小枝摩挲着掌心的红豆,喃喃道:“陆七会找到我的。” “你手上的红绳断了,外界只怕会认为你已仙魂消陨,那陆七顶多为你掉几滴眼泪,没两天就将你忘了,又怎会来找你?”江莲生一刀子扎在小枝心上,犹觉不够,继续补刀,道:“你记住,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要相信,更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相信他。”小枝坚定地道。 陆七也曾骗过她,因不忍她受红绳之劫、噬心之痛,骗她放下对他的感情,骗她天涯陌路。 如今红绳已断,再没什么能阻碍他们,待陆七找到她,他们就再也不分开。 小枝将手伸到江莲生的眼下,道:“你帮我瞧瞧,为何我掌心的红豆不亮了?以前只要我心里想着陆七,红豆就会发出很好看的光,只要我对着它唤陆七的名字,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江莲生拎着小枝的手腕,还没仔细瞧呢,话便先出了口,道:“这还用瞧,定然是他觉得你死了,给别的姑娘种红豆去了,咦?这红豆是他的灵元?” 江莲生眉头蹙了起来,他以前也曾给小枝探过灵脉,只是没有注意到她手心藏着这么个玩意。 和姑娘家谈情说爱,绫罗绸缎,金钗玉镯,送什么不好,他那个傻老弟,竟将自己的灵元拿来送人,真不知该说他缺心眼还是脑子有毛病? “不过缚在这枚红豆上的灵元已经消失,想来是他知你仙缘已断,命不久矣,想办法将灵元召了回去,倒还算没傻透,知道自救。” 江莲生睨了小枝一眼,又道:“我就说不要相信别人吧,你看,真到生死关头,谁还念着往日情分。” “我相信他。”不管江莲生如何说,小枝都相信陆七,应该说,她从未怀疑过他。 便是十年前,天下皆知魔界少主将迎娶燕燕为妻,小枝却明白,他不是变了心,而是要斩断小枝的念想,让她对他心冷,如此,她才能逃过噬心之痛的折磨。 便是七夕之夜,白华城阴暗的小巷中,陆七将十里春风的头牌欢雨姑娘揽在怀中,小枝依然能明白,他早已猜到她就在附近,才做了这场戏来劝她回头。 她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心。 此刻,小枝看着手心黯淡的红豆,心里闪过一丝悸痛,陆七,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出去吗?”小枝急道。 “除非将竹篓中的桃木拿出来,或者,将你的修为渡给我,只要我的修为能探到这个空间的边缘,我们就能出去了。” 不等小枝张口,江莲生摇了摇头,又道:“可惜你刚被抽了仙筋,如今就靠这点魔息护着,若是给了我,你可就……” 江莲生没有说下去,但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清楚了。 小枝警惕地看着江莲生,他要是硬抢自己的修为,她可拦不住。 江莲生知她心中所想,挑了挑眉,道:“你放心,我还不屑干这种事。” 小枝心念一动,小心翼翼地道:“你看,若是将你的修为渡给我,我是不是也能打开这个空间?” “你想得倒美!”江莲生白了小枝一眼,往身后的黑暗中挪了挪。 小枝挠了挠头,再次将脸埋在膝盖上,江莲生一路从赤霞江跟着她到青岚城,到仙魔战场,又跟着她被困在这个漆黑的结界里,为的就是拿回他的半数修为。 如今他非但没有拿回修为,反而还要他再将仅有的半数修为送出去,他能同意? 他又不是陆七那个傻瓜。 “你也别怪我小气,我探你灵脉时,发现你的魂魄有损,想来是被鹤鸣九皋阵折磨时散了些魂出去,你如今魂魄不全,承受不住我的修为,到时来个爆体而亡,岂不更惨?”江莲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直白,又解释了一句。 小枝惊道:“我的魂魄有损?为何我没有感觉到?” “你刚失去仙元,又被魔息灌体,散了些魂魄,自然没啥感觉,不过,那残魂若是一直飘散在外,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感觉出来了。” “若那残魂一直飘散在外,我会如何?” “倒也不会如何,不过就是空有修为灵力,却施展不出来。”江莲生道。 小枝试着调动内息,发现灵力果然祭不出来,魔息在她体内游走,却无法集于意念,她的身体就如一个藏宝箱,只能藏着,不能自用。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出去了?陆七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能不能找到她? 小枝心乱如麻,眼泪如珠子般滚落。 江莲生瞅了她几眼,心下竟生了几分不忍,安慰道:“别哭了,你不是相信陆七吗?我们且先在这等着,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这里来。” “你不是叫我不要相信别人吗?”小枝抽噎着道。 “……陆七又不是别人,他是你拜过天地的夫君,是我拜过把子的兄弟,他不会抛下我们不管的。”江莲生想了想说道,希望这东西,存一点总没有坏处。 小枝懒得再理他,继续埋头伤心。 “小枝,其实我一路跟着你,并非只是为了你竹篓中的桃木,初时或许是,可后来,我是真心想护你周全。” 小枝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江莲生,黑暗笼着他,橘黄的火光只在他身上绘了一个孤独的轮廓。 江莲生继续道:“在很久以前,真的是太久了,我都以为自己忘记了,直到遇到你,我才想起来,我也曾护过一个小姑娘,是了,我不愿对鬼界动手,似乎也是因为她。” 江莲生的声音很轻,彷佛在喃喃自语,小枝隐约看到他脸上浮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再苦难的日子,再哀怨的灵魂,只要想起那些温暖的时刻,总还是能熬得下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彼岸玉铃 小枝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江莲生却不往下说了,只听他叹道:“罢了,不说这个了,陆七确实不错,他召回灵元,应该是另有苦衷。” “我知道。”小枝吸了吸鼻子,点头道。 “你真是行了大运了。”江莲生再次感慨,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极其激动。 她遇到陆七,是行了大运?小枝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再次点头道:“我知道。” “我是说你马上要行大运了。”江莲生几近咬着牙齿道。 小枝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赶紧往他旁边挪了两步,问道:“你怎么了?” 江莲生紧紧攥着小枝的手腕,急切地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不是要我的修为吗?我现在就可以渡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出去之后,帮我报仇。” 江莲生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他手上力道极大,彷佛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小枝只觉手腕快要被他折断了。 “我答应你。”小枝看着江莲生布满血丝的眼睛,郑重点头道,她与仙界,何尝没有仇? 江莲生既然这样说,定然能确保她不会爆体而亡。 与其困在这个空间里坐以待毙,不如冲出去杀他个痛快。 而且,小枝心中挂念陆七,恨不得立刻就出现到他面前。 二人再不多言,当下盘膝而坐,四掌相对,皆沉心静气,调动内息,一个准备好接纳深不可测的修为,一个准备好祭出仅有的半数修为。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小枝来不及细究,江莲生身上有太多秘密,虽然他刚刚还劝自己莫要相信别人,可此刻,小枝只能信他,他若真要害自己,她难道还逃得了? 这般云里雾里,小枝已感觉到一股汹涌如浩瀚海潮的灵力,顺着她的掌心,灌入她的灵脉。 只片刻功夫,她便像是从海里捞上来的一般,浑身浸湿在汗水中。 即便没有被抽去仙筋时,她也承受不住这样高深的修为啊,修为这玩意,向来都是一步一个脚印,一层层突破,如她这般,被强行灌入,若是不能快速融合,归为己用,随时都要爆体而亡。 小枝哪里知道,在她昏迷不醒之际,已被陆七渡过一次修为,但那次是给她续命,一来有陆七的灵元相护,二来她那时尚未苏醒,虽也痛苦,却因困在梦魇中,倒不自知。 可这一次,当江莲生的修为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灵脉,差点要了她的命。 江莲生亦不好受,他当初将半数修为渡到度朔山桃木中时,无需考虑那木头是否承受得住,是否会碎成木头渣子,因那桃木上,有鬼帝设下的九九八十一道结界相护。 此刻,他需得考虑到小枝的承受极限,将灵力一丝丝地灌入她的灵脉,这个过程既缓慢又凶险,稍有不慎,她便要爆体而亡,而他自己,也会重伤难愈。 他为何要如此急切地将修为渡给小枝? 江莲生表示,他也舍不得啊,这实属无奈之举。 说起来,还得怪他自己,当初他若不将躯壳留在仙界,又怎会惹来此等麻烦。 几万年来,他时常能感觉到那副躯壳在召唤他,尤其是近十年,那种感觉愈加明显,那副躯壳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召回丢失数万年的魂魄。 这其中必有蹊跷,仙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莫不是在他的躯壳上做了什么手脚? 在没找到桃木,拿回修为之前,江莲生不敢贸然前往仙界,不过,那人拿着他的躯壳到底要干什么,他却也猜到了几分。 有人想借他的躯壳招魂炼魄,夺他的修为。 没想到他消失了数万年,竟还被人惦记。 江莲生跟着小枝,除了找桃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她的竹篓,能替他阻隔那人的招魂术。 就在刚才,他的神识中,又出现了那个摄人心魂的声音,自从他从无妄海里浮上来,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招魂了。 第一次是在青岚城,当时那人只是在试探他,并未催动整段招魂术,却也害他从琴湖边的老松树上跌了下来。 而第二次,是在相思山,小枝撵不走他,索性将他扔进了竹篓,江莲生在竹篓中,感觉到招魂术的威力被龙灵结界削弱了至少七成,这一发现让他欣喜不已。 是以在幽灵山谷中,江莲生执意要跟着小枝,要入竹篓,很大一部分原因,乃是看中了这竹篓的隔音功能。 如今那人再用招魂术,江莲生却不想再躲了,他能在竹篓中躲得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他在百鬼阵中隐忍多年,为的不过就是有朝一日百鬼开路,荡平仙山。 而此刻再入牢笼,一躲再躲,若是他那傻老弟陆七找不到这个空间,一年两年便罢了,千年万年,他可不愿再等下去了。 大仇未报,岂能苟且。 可不躲进竹篓,江莲生不敢确定自己能否扛得住招魂术的威力,毕竟那副躯壳,才是他真正的宿主。 让他将修为送给仙界的王八犊子,他宁可自行毁去,但他如何甘心? 将修为渡给小枝虽然风险很大,却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只要他不再受招魂术的牵制,待他们从这个空间出去,他去问问他的好兄弟陆七,想办法从桃木中拿回那半数修为,然后从无妄海底提几个入了魔的鬼灵,最后再躲进小枝的竹篓中修炼个几年。 到时候,招魂术算得了什么,便是四海八荒,又有谁能与他抗衡。 即便退一万步,他拿不回桃木中的修为,小枝既然答应帮他报仇,定然不会食言。 只要能荡平仙界,管他娘是谁干的,何况他的修为在小枝身上,他也算是出了五成力。 江莲生左右权衡之下,终于下定决心,将修为渡给小枝。 只是渡修为这个过程,却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太多。 那人似乎感应到江莲生的修为在渐渐流逝,不知在招魂术上加持了什么玩意,招魂术威力暴涨,江莲生的神识震荡,如紫电掣空,雷霆灌顶,激得他的魂魄在体内拉来扯去,彷佛随时就要离他而去。 江莲生一口鲜血尽数喷在小枝大红的嫁衣上,那湿透了的嫁衣,愈发红得深沉。 橘黄色的火光却在这时被一阵阴风吹熄,一个尖锐如鬼魅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哈哈哈……紫微仙尊,当年我特意为您打造了这个“彼岸玉铃”,本以为您无福消受,没想到,您老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彼岸玉铃”正是芸香仙子腰间那只白玉铃铛,而江莲生和小枝,此时就在这铃铛之中。 彼岸无归路,有去无回,有进无出。 传说,当初这玩意的创造者,就被困在“彼岸玉铃”中。 第二百五十九章 解除封印 江莲生与小枝正在渡修为的紧要关头,便是一点风吹草动也会让他们丢了性命。 偏偏此时,一道黑影掠来,在两人身边飘来荡去,那笑声刺耳钻心,逼得江莲生又吐了一口血。 泼墨般的黑暗中,小枝感觉掌心的灵流愈加炽热,彷佛要将她化成灰烬。 那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只冰凉的手掌摸上了小枝的后背,顺着背脊,捏住她的后颈,长满铁锈的钝刀在磨刀石上来回磋磨般的声音,蓦地在小枝耳边响起,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紫微仙尊倒是大方,如此精纯的修为,尽数送给你这个小丫头,可惜,魂魄不全,便是有此机缘,也承受不住,与其白白浪费了这些修为,倒不如便宜了我。” 来者不善,这玩意是要抢修为啊! 纵然如浴火海,可当那只手搭上小枝的天灵盖时,她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直窜心底。 紧接着,掌心的灵流彷佛急浪狂涌而至,在小枝体内横冲直撞,血液沸腾,筋骨俱裂,比那银鹤食筋更要痛苦百倍。 堪堪要爆体而亡之际,小枝模糊的意识里,恍惚感觉到满身修为往头顶冲去,头痛欲裂,恨不能就此死去,偏偏她的脑袋被那只冰冷的手掌压制着,动弹不得。 而她对面的黑暗中,江莲生一边控制着魂魄不被招魂术所惑,一边又要将渡入小枝体内的修为往回拉扯,亦是苦不堪言。 他哪里能想到这黑不溜秋的地方,竟还蛰伏着一头恶狼。 江莲生从竹篓中出来时,便用灵力探过,除了他和小枝,并没有发现其它的灵息,这玩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管怎样,他的修为若是落入这人之手,他和小枝,便只有死路一条。 上古仙尊的修为在小枝体内来回翻搅,一个在头顶拉,一个从手心扯,彷佛一把锋利的锯子,在瑟瑟颤抖的树木上来回切割,小枝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摧残。 一声凄厉长啸,一道金光漫射,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从小枝身上迸发而出。 金光化作漫天碎金,在黑暗中纷纷扬扬,江莲生躺在地上,看清了不远处同样四肢着地的人影。 刚才那一瞬间,他和这个人,被小枝身上的力量给弹出了老远,此刻都受了极重的内伤。 “怎,怎么可能会这样?她,她究竟是什么人?”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几道殷红的血渍从七窍中渗出,眼中尽是惊恐之色。 江莲生捂着心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眉头紧紧蹙起,可他的嘴角,却挤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来。 “果然是你,静江上仙!” 静江上仙,擅机关之术,本来靠着这份手艺,在仙界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可惜他那个脑袋不知道是不是被屎糊住了,总想着造出个四海八荒最坚固的牢笼来,将紫微仙尊给困在里头。 只因紫微仙尊曾讽刺他所造的一个玲珑锁徒有其表,不堪大用。 你可以骂他丑,却不能说他的技术差。 没错,静江上仙就是这么一个既固执又记仇的傻缺玩意。 数万年前,紫微仙尊受鹤鸣九皋阵之刑,静江上仙觉得机会来了,这一次,他一定能困住紫微仙尊。 他将毕生心血“彼岸玉铃”捧在手心,偷偷溜到寒露潭,准备在紫微仙尊受刑之后,修为最脆弱的时刻,将他困入铃铛之中。 虽然此等行径十分下作,可他一心要报当年羞辱之仇,若是错过这个时机,待日后紫微仙尊恢复过来,他哪里还有机会困住他。 谁想得到,紫微仙尊最后留在寒露潭的,只是一具躯壳。 便是这一具躯壳,也被别人捷足先登,给扛走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被困在这“彼岸玉铃”中,也与紫微仙尊有关。 得知紫微仙尊魂魄堕入地狱,后又不知所踪,静江上仙心中各种滋味翻涌,他半生追求,便是困住紫微仙尊,如今追求没了,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没有什么忧愁是一坛酒不能排遣的,如若不能,那就两坛、三坛…… 十坛上等仙酿入愁肠,静江上仙醉眼朦胧地看着手心的玉铃铛,一个失误,竟将自己给送到了“彼岸”。 醉酒误事,误了大事! 静江上仙在铃铛中待了数万年之久,想尽各种办法,终不得出去,早已心灰意懒,将自己融入无尽黑暗,沉眠不起。 他便是做梦也不敢想,有朝一日,紫微仙尊会进入“彼岸玉铃”。 这个玉铃是他所造,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虽出不去,但隐藏仙息,不被紫微仙尊探到,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本想趁紫微仙尊将修为渡给那个小丫头时,夺了他的修为,助自己冲出这个空间。 可那个小丫头身上,竟藏着大罗金仙设下的法咒,紫微仙尊的修为在她体内奔走流窜,不得融合,不得纾解,最后竟将那道法咒给冲破了! 而大罗金仙封在她体内的,正是他的无量灵力。 更让静江上仙恐惧的是,在他被无量灵力弹开之时,那小丫头的体内,竟又有一道禁咒被解开了。 汹涌的魔息喷涌而出,彷佛巨浪滔天的海上生了漩涡,那魔息如长了钩子一般,钩着静江上仙覆在她头上的手掌,将他体内的修为灵力,尽数钩卷入漩涡深处后,才任凭无量灵力将他震飞。 漫天金粉消散之际,小枝身着大红嫁衣,从暗处缓缓走来,金粉落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落在她惨白的脸颊上,落在那一身红衣上,她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却也像极了涅盘而生的火凤。 小枝在江莲生身前蹲下,将纤细苍白的手伸到他面前,她的嗓音沙哑,却充满力量,她道:“你探一探,我现在如何了?” 江莲生苦笑一声,他的修为都被她强夺而去了,还探个屁! “不用探,你体内的禁咒都解了,之所以还冲不破这个结界,想来是因你魂魄有损,如今只有聚齐魂魄,才有望出去。” 小枝手指轻颤,问道:“若是聚不齐,我们岂不是要一直困在这里?” “不错,不过你一旦聚齐魂魄……”江莲生说到这,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枝一眼,继续道:“待你出了这个空间,四海八荒,无人能敌。” 第二百六十章 小蓬 为了方便在仙界行走,小蓬在入仙山时,已变回从前的样貌。 她本是一个容貌清秀的龙族少女,当年因杜若那只臭凤凰一句无心的抱怨,她在被上古七星禁咒束缚之前,成心想恶心他一下,化身成一个八九岁男孩的模样,在他面前晃了三千多年。 他不是说“女孩子最麻烦了”吗?那她就变成男孩子! 好在那三千年里,杜若被困在一只鸡身上,倒不怎么觉得如何。 可自从上古七星禁咒被解,他恢复真身,看着身边八九岁的小男孩,心里别提多别扭,偏偏小蓬死活不愿换回真身。 这次若不是景黎魔君传来消息,让他们重点留意爱慕青荇仙君的仙子,小蓬未必会变回从前的容貌。 查探仙子有无异常,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打入她们内部,杜若瞧着面覆寒冰的小蓬,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打入仙子内部啊。 他不行,只能小蓬亲自上了。 从得知小枝出事开始,小蓬的脸上,便再没有露过笑意。 回龙山三千多年,她早已将小枝当作亲人,若不是回龙山的结界需她亲自镇守,在小枝下山之后,她便追着去保护她了,又怎会让她落入如今这个境地。 她虽身在回龙山,却时常能收到花曲柳等人送来的,关于小枝的消息,也算稍稍安了心。 直到这次小枝出事,她才后悔莫及,当初为何不好好看着小枝,为何竟让她偷下了回龙山? 是她,没有护好小枝。 小蓬与小枝的渊源,还得从很多很多年前,木槿仙子救她一命说起。 小蓬那时才小蛇那么点大,灵力低微,便是连腾云驾雾都不会,每次出去玩,都要杜若背着她,杜若那时小孩子心性,自然觉得带着这个拖油瓶,玩得不痛快。 可不带她,她便哭,哭得杜若心烦不已,随口抱怨了一句“女孩子最麻烦了”。 他哪里能想得到,便是这么一句无心的抱怨,竟被小蓬一直记在心上。 后来有一天,杜若又与狐朋狗友相邀着玩乐去了,这一次,他趁着小蓬熟睡之际,摸黑便偷溜了,小蓬醒来四处寻不到杜若哥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满山乱窜地找他。 最后被虎妖追着赶着,掉下了灵犀山的深渊,恰好木槿仙子游历到此,撞见这恃强凌弱的一幕。 在小蓬堪堪要粉身碎骨之际,木槿仙子飞身而下,将她给救了上来。 杜若只记得那日回来,小蓬不吵不闹,彷佛变了一个人,却不知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已下定决心,再不依赖杜若这只臭凤凰。 哪怕修炼之路再难再苦,为了有朝一日不再受人欺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便要坚持下去。 对于小蓬的转变,杜若初时还夸过她几次,说她终于开窍了、懂事了。 可后来,当小蓬一心修炼,不再围着他转,不再往他身上蹭鼻涕眼泪,不再需要他保护,他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彷佛缺了点啥。 他的狐朋狗友们帮他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你就是犯贱了。 人家追着你跑,你烦;人家不追了,你又不习惯。 可不就是犯贱么。 小蓬记着木槿仙子的救命之恩,在修炼有成之后,便离开了灵犀山。 那之后杜若怅然若失、夜不能寐,不日便追她而去。 真是风水轮流转,他这只睥睨天下的凤凰,到底是栽在小白龙手中。 而直到三千年前,木槿仙子遭逢大难,临终前,将襁褓中的小枝托付给她,小蓬才算是有了报恩的机会。 “这次还是没有发现吗?”杜若问道。 小蓬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他们到仙界已有十来日了,小枝到底是被何人所害,被藏着何处?他们却一点眉目也没查到。 自从魔界少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云落仙山烧成一片焦土,仙界人人自危,遇人先递上三分探究的目光,尤其是对突然来到仙界的小蓬与杜若,更是保持着十二分警惕。 龙凤两族虽与仙界交好,但如今这个关头,众仙不得不防啊。 连云泽仙君都被魔所惑,唯一的徒弟,竟是魔头的女儿;连青荇仙君都坚持要娶她为妻,更放言愿为她舍去一身仙修,魂飞魄散亦不悔。 谁又能保证,龙凤两族里,没有与魔界交好的呢? 小蓬耐着性子,在众位仙子们扎堆八卦的地方守了几日,平日里苍蝇似的仙子们,如今能碰到一两拨已是十分幸运。 可便是这一两拨,对小枝之事,亦是闭口不提,生怕惹祸上身。 她们伤春悲秋,挤在一起为青荇仙君掉眼泪,翻来覆去的言语,就是青荇仙君如何遇人不淑,如何可怜可叹,好好一朵仙花,竟惨糟了魔界的毒手,真真是气煞人也。 有色胆包天的仙子,在某一个月黑风高夜,翻了青荇仙君的墙头,在院中撞到游魂似的青荇仙君,差点吓去了半条仙魂。 第二日,各位仙子之间,便开始传出青荇仙君消瘦憔悴、神思恍惚的话来,仙子们心疼得恨不得炖锅鸡汤,亲自喂他喝下才好。 “看来从仙子们入手,是行不通了。”杜若拉起小蓬微凉的手,在她眉头蹙起之前,赶忙道:“我们得换个法子。” 小蓬瞅了眼两人的手,又瞅了眼咧着嘴、贱兮兮的杜若,他的意思是,他有法子? 小蓬忍着将他踹飞的念头,沉声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如果真如景黎所说,那人害小枝,是因为青荇仙君,我们何不从青荇仙君入手?” “你的意思是……” 杜若捏了捏小蓬嫩滑的手背,道:“青荇仙君不过是消瘦了些,那些仙子们便哭得跟他死了似的,若是他……” 小蓬突然甩开杜若的手,喜道:“若是他真死了,那个害小枝的仙子,定会露出马脚。” 不等杜若再说,小蓬一拂衣袖,便往青荇仙君的山头,疾飞而去了。 杜若扶额追了上去,这杀仙君,可不是杀猪宰羊,提把刀就砍的事,大姐,咱俩好歹细细筹谋一番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青荇仙君仙陨啦 青荇仙君仙陨的消息,不日便在仙界不胫而走,如在众仙子心坎上劈了一道惊雷,将她们那颗多愁善感的心给劈得稀巴烂碎。 一时间,仙界各处时常能听到情真意切、哀怨连连的啜泣声,仙子们的多情泪堆成了愁云惨雾,萦绕在仙山云海,整个仙界,都透着一股子伤心的味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仙界又吃了败仗呢。 说起这个,貌似仙界最近确实吃了败仗,只不过仙子们被青荇仙君带走了心魂,对仙魔战场上的战况如何,就没那么上心了。 几万年才出了这么一位才貌双绝的青荇仙君,怎地说仙陨就仙陨了呢? 仙子们伤心之下,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因青荇仙君被罚禁足,她们不好上门问询。 而且青荇仙君向来好清净,府里仙童本就不多,自从他被禁足之后,那些仙童也被遣到别处去了,仙子们便是想问,也不知该找谁问。 所以,到底是谁发现青荇仙君仙陨了呢? 那日夜里,青荇仙君仙邸的墙头十分热闹,一个个花容月貌的仙子翻墙而入。 有几个不小心赶在同一时间来翻墙的,也默契地只当没看见对方。 更深露重,除了天上交织错落的灵火,各处仙山上都已熄了灯烛,青荇仙君的仙邸,更是黑得瘆人。 “第几个了?” 黑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语气有些不耐,似压着一股子火气。 “八十八个了!这青荇仙君还真是个祸水呵,死了都这么遭人爱,我估摸着天亮前,能过百。”杜若踢了踢脚边陷入昏迷的仙子,补充道:“幸好小枝没嫁给他,否则树敌无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蓬一脚又快又准地踹在杜若的屁股上,小枝已经被人陷害了,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这只臭凤凰在这马后炮有意思吗? 杜若“哎哟”一声,差点一脚踩在仙子脸上,他揉着屁股望向不远处一小簇灵火,问道:“一个都不认识吗?” “不认识。”灵火橘黄的光笼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正是青荇仙君。 青荇仙君蹲在地上,仔细看着被摆成一排排的仙子们,一路看下来,竟然没一个是他认识的。 你这是有多高冷啊,这么多如花似玉的仙子,你竟一个也不认识! 真是一腔痴情喂了狗! 杜若摇头叹了口气,对满地的仙子们,生出了几丝同情之心。 不过这也怪不得青荇仙君,他若是人人都搭理,岂不真成了那令人情伤的薄情郎。 自古多情最无情,可叹! “咦,这位仙子,我倒是有些印象。”青荇仙君蹙眉道。 小蓬和杜若赶紧从众位仙子身上跨过去,一左一右蹲在青荇仙君身旁,借着灵火昏黄的光,仔细打量地上的仙子。 今夜翻墙而来的仙子实在太多,这与杜若最初的计划有所出入,他哪里想得到,青荇仙君在仙界,竟有如此众多的倾慕者。 这些仙子中,到底是谁心如蛇蝎,要置小枝于死地? 本来杜若与青荇仙君商量好,以青荇仙君为爱仙陨做饵,钓出那只躲在水底的臭王八。 他们在墙内设了迷障,只等那人翻墙而入时,将其拿下,问出小枝的下落。 谁知这一晚上,竟来了满满一院子的仙子,若不是杜若在迷障中又撒了一把迷药,将这些满怀心事的仙子迷晕了过去,只怕此刻,青荇仙君的小院中,能开个游园会了。 幸而夜色深沉,墙内又有迷障乱神,仙子们一个个从院墙上栽下来,片刻便沉沉睡去,倒不劳他们多加费神,只需将墙角的仙子扛到院中,一个个查看。 先从与青荇仙君相熟的查起,毕竟将近百来位仙子,总不能一个个敲醒了审问,那明日这仙界,可不得炸开锅。 在没找到小枝之前,他们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被仙界给撵了出去。 杜若拔下仙子头上绾发的簪子,将覆在仙子脸上的一缕青丝挑到耳旁去,仙子虽在酣眠之中,可眉心深深蹙着,彷佛正做着骇人的噩梦。 “她是谁?”小蓬问道。 青荇仙君指着地上的仙子道:“自从被禁足之后,我府门前便少有人来,除了她。” 青荇仙君倒不是因她的容貌而认出这位仙子,这位仙子每日在他府门前游魂似的晃悠,虽然大门紧闭,但他能感觉到她的仙息,与此刻躺在他面前的仙子,一模一样。 以前也经常有仙子三两成群在他的仙山上溜达,但最近一段时间,却只有这位仙子,风雨无阻,日日前来。 杜若啧了一声,道:“看来她对你,是最痴情的那个,她叫什么名字?” 青荇仙君蹙眉想了片刻,道:“这个……我倒是不知。” 青荇仙君向来清冷,平日里极少在仙界走动,对这些心思不纯的仙子们,更是避而远之。 他为数不多知道名字的仙子,便是彩云仙子,可她却摆了他一道。 想到这个,青荇仙君神色黯然,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真不假。 “不管了,将她唤醒吧,天快亮了,早点审完还得将她们扔出去呢。”小蓬看了眼天色,伸手探在仙子的额间,正要动手将她唤醒。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传来,三人齐刷刷将视线移向仙子的腰侧。 灵火随即飘了过去,雪白的衣裙上躺着一只白玉铃铛,明明没有风,亦无人摇晃,铃铛却在轻轻颤动,十分诡异。 这是什么玩意? 杜若将白玉铃铛从仙子腰间取下,就着橘黄的灵火,翻来覆去地瞅了半晌,除了铃铛上镂刻着乱七八糟的符文,和这诡异的铃铛声,倒看不出其它异状。 不过这只白玉铃铛小巧玲珑、触手微凉,杜若倒有点爱不释手了,在小蓬与青荇仙君询问的目光中,他咳嗽一声道:“这铃铛古怪得很,且待我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来,我们先干正事。” 杜若将响个不停的白玉铃铛以灵力缚住,塞入怀中,耳畔终于清静了,现在可以将这位仙子唤醒,好好审问审问啦! 第二百六十二章 浮玉谷 霜降之后,人间渐凉。 枫林向晚,一辆青帷马车轧着山路,往屏山深处驶去。 赶车的是一个身着青衣,模样俊俏的少年,他旁边,还坐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年,年纪看上去与他一般大,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野性的气息。 青衣少年用肩肘拱了拱棕发少年,嫌弃道:“坐过去点,别歪在我身上。” 棕发少年挪了挪屁股,亦嫌弃道:“稀罕,若不是小狐狸不理我,你以为小爷我愿意闻你这满身的臭汗味。” 青衣少年正欲再说,青帷布帘被掀起一角,从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左右瞪了瞪,小声道:“别吵了,少主好不容易睡着了。” 棕发少年一见到这个圆溜溜的小脑袋,顿时眼冒精光,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将他从马车里拎了出来,抱在怀中,喜笑颜开,“小心乖,让哥哥抱抱。” 这三岁小儿,正是狐妖郁兰夫人的儿子小心,而抱着他不撒手的棕发少年,自是那头魔狮无疑了。 小心正欲大喊“救命”,想到少主好不容易睡着,只得将满腔委屈咽下,鼓着腮帮子瞪着魔狮,他这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逗得旁边赶车的小海忍俊不禁。 昏暗的马车中,陆七闭目靠在车厢上,车帘子晃来晃去,帘外的残阳依着山林,有一下没一下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一的光影。 这段日子,即便偶尔小憩,他也会梦到小枝,梦到她在黑暗的深渊,在茫茫的雪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等着他,去救她。 他每一日都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他时日无多,他必须尽快找到她。 所有爱恨,不过执念一场,而小枝就是他的执念。 天色愈发暗了,陆七苍白的唇角微微勾起,他似乎做了个美梦,梦中少女大大的眼睛随着光线忽明忽灭间,仿佛藏着两汪波光粼粼的湖泊。 他恍惚回到初见小枝那日,他们同车而行,也是这样颠簸的山路,也是山林如染的时节,那日的阳光真是明媚啊。 那少女拔下满头的金钗玉簪,推到陆七手边,笑得天真无邪,“啊,那这些都给你,你给我钱可以吗?” “不给钱也没关系,换吃的可以吗?” …… 十年一梦,梦醒时,他可还能再见她一面? 一滴清泪从陆七的眼角滑落,夜,终于覆上了山林。 昨日,仙界那边传来消息,小蓬和杜若,已经找到小枝的藏身之处,乃是一只白玉铃铛。 据那个叫芸香的仙子说,这只白玉铃铛里藏着一个极其神秘的空间,里面是什么样子,无人知晓,因为“彼岸”无归路,有去无回,有进无出,所以取名“彼岸玉铃”。 便连当初这玩意的创造者,也被困在“彼岸玉铃”中不知多少万年。 他们捣鼓了一晚上,一点进展也没有,将芸香仙子好一顿折磨之后,如今已带着“彼岸玉铃”去往度朔山,找鬼帝帮忙。 鬼帝见识多广,连上古太阴镜这般刁钻的玩意,他都能找到应对的办法,想必这只小小的铃铛,难不倒他。 在上古太阴镜中晒了十年毒日头的叶蓁蓁,时常怀疑,他们这个应对的办法,会不会不太靠谱? 她都晒秃噜皮了,也没能从那面破镜子中逃出去。 不管怎样,至少小枝暂无危险了,而他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找到她那缕残魂。 浮玉谷的镇派之宝上古血玉,能识出魂魄真身,小枝的魂魄若是落在人间,定然会依附到凡人身上,而陆七如今不过一介凡身,识不出小枝的魂魄。 数日前,他派小海前去浮玉谷借上古血玉一用,不想谷主丁苓却道那上古血玉,已被孽徒江玉婵盗走,不知所踪。 没有上古血玉,他如何去寻小枝? 不得已,陆七只能先接了丁苓的委托,帮浮玉谷寻找上古血玉。 好在花曲柳等人亦在尽全力寻找小枝的魂魄,陆七心下稍安。 江玉婵,乃是江玉簪的姐姐,姐妹俩自小便是浮玉谷的弟子。 十年前,江玉簪被陆七捏成飞灰,浮玉谷上下人心惶惶,生怕魔界少主的怒火烧到他们身上,谷主丁苓更是愁白了头发。 谁知十年过去,魔界少主没上门找麻烦,他们却被那江玉簪的姐姐江玉婵,又给摆了一道。 上古血玉乃是浮玉谷的镇派之宝,丁苓曾有意将其送给魔界少主做大婚的贺礼,以平息江玉簪惹下的祸事,奈何魔界少主取消了婚事,她只能揣着这块宝贝,垂头丧气地回了浮玉谷。 浮玉谷尊魔,从前时常有些小魔头找上门来谈生意,从那之后,不说魔,连想求魔办事的人都少了。 众弟子虽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没少刁难江玉婵,妹妹如此,姐姐定然也不是啥好鸟。 而谷主丁苓经此一事,开始醉心养生,对浮玉谷的日渐衰败,并不放在心上,对江玉婵的处境,自然也没有过多关注。 这时日久了,江玉婵的心里难免生出怨念。 但再如何,她也不能盗走浮玉谷的镇派之宝啊! 丁苓抚着心口,气得吐血。 偏偏这时,魔界少主派人前来借上古血玉一用,丁苓眼前一黑。 十年养生,毁于一旦。 刚刚黑回来的青丝间,又冒出了几缕银霜。 浮玉谷,怕是要完! 马车停在屏山深处的浮玉谷外时,已是子夜,但浮玉谷灯火通明,无一人敢酣眠。 魔界少主亲临,这得多大脸啊,丁苓顶着一张严肃得快抽筋的脸皮子,率领整个浮玉谷的弟子,恭恭敬敬地朝着马车行跪拜大礼。 一时间,叩头之声如擂鼓般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马车中坐着的,是皇帝老儿呢。 若是被那皇帝老儿看到这一幕,只怕要以为尔等刁民,藏匿深山,夜半三更,密谋造反呢。 小海在人间行走,算得上见识多广,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哪;魔狮抱着小心,更是惊得差点从车辕上滚下去;便是那拉车的老马,也忍不住一声嘶啼,小碎步乱点,惊慌不已。 第二百六十三章 季悦 魔界少主的马车停在浮玉谷大门前,少主却没打算露面。 陆七当魔时,龙潭虎穴、仙山地府,没有他不敢闯的地方,如今一介凡身,他难免也像凡人一般,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起来。 若是被有心人发现魔界少主修为尽失,只怕要不了几日,想取他性命的,便接踵而至了。 在没找到小枝那缕残魂之前,他这副残躯,却得先护好了。 丁苓站在马车帘边,神色恭谨,她已按少主的吩咐,命人去将与江玉婵同屋的弟子押过来。 江玉婵逃了,不说同屋的,便是那整个院子里的女弟子,也被关押审问了好几日。 只是江玉婵平日里性子冷淡,在浮玉谷,无人愿与她交好,人人都怕她与江玉簪一般,是个惹祸的主,到时想撇清关系可来不及,倒不如一开始便没有交集。 与她同屋的女弟子季悦,是一年前刚入门的小师妹,因对浮玉谷的陈年旧事不甚了解,被分到江玉婵屋里时,还暗喜日后有资历深厚的大师姐罩着,她在浮玉谷岂不是可以横着走了。 等她发现江玉婵在浮玉谷不受待见,被众人排挤只知默默忍受时,再想换住处,已没人愿意与江玉婵屋里出来的人同住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季悦啥也没干,便被糊了一脸墨汁,心里憋屈得不行。 奈何她入门时间短,打是打不过江玉婵的,奈何她卖力讨好,江玉婵也不给她好脸色瞧,于是乎,这季悦小师妹里外受欺负,日子过得比江玉婵还要惨。 最惨的便是这次了,江玉婵果然不负众望,盗走镇派之宝,惹下塌天祸事。 众位弟子心里暗暗吁了一口气,幸亏自己眼光毒辣,早已看穿那江玉婵是个不安生的,否则这次,岂不是要将这一条小命搭进去。 作为江玉婵的室友,季悦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被关押在浮玉谷的暗牢,日夜受审,已经不成人样了。 如今被拖到魔界少主的马车前,蓬头垢面之下,惨白的嘴唇上裂开好几道口子,黑红的痂随着嘴唇阖动,又渗出殷红的血来,如在惨白的唇上,胡乱抹了最艳的口脂,怪异极了。 那唇哆哆嗦嗦地抖着,往外抖出来的话,依然是那句:“弟子不知,弟子什么也不知道……” “近段时间,江玉婵日常起居,可有异样?”马车中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自带一股威严。 季悦心中一动,抬眼又见谷主丁苓一副恭敬的模样,猜想着马车中的人,必定来头不小。 她被关在暗牢,对外面发生的事并不知晓,亦不知魔界少主亲临浮玉谷之事。 如今整个浮玉谷的人,都断定是她助江玉婵偷得上古血玉,再助她逃跑,他们不相信凭江玉婵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可她季悦,一个入门不过一年的小弟子,又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只因她与江玉婵同住一室,所以,江玉婵犯事,便也要算她一份? 众人不过是怕寻不回江玉婵,寻不回上古血玉,提前找一个替罪羊罢了。 镇派之宝被门内弟子盗走,这事传出去,怎样都不光彩,若是抓不回那偷盗之人,浮玉谷更将颜面扫地,被天下人笑话。 哪个门派多少都有几个败类,败类自然是要缉回师门,门规伺候,否则,这点家务事都断不好,又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江玉婵能在谷主丁苓的眼皮子底下盗走上古血玉,自然不是个善茬,可她从小在浮玉谷长大,有多少斤两,丁苓还是清楚的,她的背后,定然还有同伙。 江玉婵,顶多算是受人指使,她背后之人,才是最让丁苓头疼的。 丁苓本打算从季悦下手,让江玉婵放松警惕,再暗中查寻,便是退一万步,江玉婵带着上古血玉从人间消失了,她也能将季悦推出来顶罪,先全了浮玉谷的名声再说。 只是丁苓没想到,魔界少主会在这当口来借上古血玉,这事瞒谁也不能瞒魔界少主啊,而且经过几日查探,丁苓觉得,江玉婵背后那位,不一定是人。 正好借此机会,请魔界少主帮忙寻回上古血玉,倒比她自己瞎琢磨来得快。 季悦用力挣开押着她的两名弟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不停地磕头,一边往马车边跪爬而去。 若不是那两名弟子反应快,两步上前将她拽住,只怕她就要爬到马车边上,撩开帘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里面的大人物救她性命了。 “我虽与江师姐同住一个屋檐下,可她性子冷淡在浮玉谷是出了名的,我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怎敢窥探她的日常起居,她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我更是无从得知,我若知道她要干这等叛逆之事,定然早早禀报谷主,又怎会任她逃了去?” 季悦虽被人押着,虽然浑身伤痛,虽然喉咙冒火,可此时,她这番话却是说得又快又清晰,生怕马车里的大人物没听清楚。 说完这些,她又挣扎着要磕头,声泪俱下,戳人柔肠,“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 丁苓一个劲地给季悦使眼色,这死丫头要是冲撞了这位喜好放火烧山的贵人,浮玉谷可就要化作焦土了啊。 季悦一双红肿的眼睛隐在蓬乱的头发之下,瞄到丁苓暗示的目光,只当没看见,她已对浮玉谷心灰意冷,对这位谷主,更是失望至极。 她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入浮玉谷这一年多来,她看遍人情冷暖,深知人心险恶,却万没有料到,这险恶的人心,会剐人肺腑,将人推下万丈深渊。 自江玉婵逃走之后,她被关入暗牢,日日受审,夜夜熬刑,整个浮玉谷,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话。 住在一个院里的弟子,审了几日,为了将自己摘出来,皆指认季悦是江玉婵的同伙。 她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便是现在,她也不敢断定马车中的人会救她,但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溺水的人,都会死死抓住。 所有人都放弃她时,她只能自救。 所以,即便浮玉谷会因她的莽撞无礼而大祸临头,她也要试一试,先将自己救出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南竺魔 浮玉谷后山,有一处玉矿,所产玉石天下闻名,是以虽然门派衰败,但单这玉石生意,也够他们再挥霍几百年。 传闻在浮玉谷,便是扫扫地,都能捡到几块价值不菲的玉石,门中弟子个个富得流油,早已无心修炼,难得出了江氏姐妹那般勤恳向学的弟子,却都不是安分的主,真是叫谷主丁苓头疼不已。 年年招新,招进来的也不过是些贪财享乐之徒,即便初来时带着满腔豪情壮志,过不多久,也都被满地玉石腐蚀得连渣滓都不剩。 浮玉谷能在跻身四大门派之列,各任谷主,自是花了不少钱财打点的。 往年和魔界有来往时,好歹说出去也算是有点正业,如今看着,尽是一摊铜臭。 只怕过不了几年,浮玉谷,真的要沦为商贾之流。 夜风拂来,浮玉谷的烛火在白玉灯罩的掩映下,愈发显得苍白。 陆七又问了几个关于江玉婵的问题,季悦无一例外都答不上来,不过有一点倒是引起了陆七的注意。 季悦说江玉婵时常梦呓。 她刚到浮玉谷时,经常半夜被江玉婵吓个半死,直到半年前,她才稍微习惯了那瘆人的夜半梦语。 不知是不是平日里过于压抑,江玉婵在梦里,也不踏实。 季悦睡眠浅,江玉婵一有动静,她便会被惊醒,久久不能再眠。 以前,江玉婵的梦呓,无非就是一些充满戾气的言语,想来是白日受了委屈,夜半的梦里,都发泄了出来。 譬如“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要杀了你”、“你给我去死”……之类的话,季悦至少听了百来遍,初时她吓得整夜不得安睡,以为江玉婵要杀了她。 后来她壮着胆子,哆哆嗦嗦摸到江玉婵床边,才发现她只是被困在梦魇中。 想来那时,江玉婵就已入了心魔。 近些日子,江玉婵的梦呓声,不仅没了往日的凶狠,反而多了一些柔情缱绻,倒像是在轻声呢喃。 季悦好奇她做了什么美梦,便竖着耳朵细细听着,听得江玉婵反复嚼咽着“楠竹”还是“南猪”这两个字。 季悦觉得她说的是“南猪”,因为她咽口水的声音十分响亮,江玉婵总不可能是想吃竹子了。 但猪肉,江玉婵也是吃得起的啊,浮玉谷从不克扣弟子们的伙食,餐餐大鱼大肉填喂着,便是季悦这个不受待见的小弟子,入门这些日子来也长了几两膘。 难不成关键在于那个“南”字,这“南猪”的肉,比山珍海味还要鲜美? 不过,“南猪”是个什么猪? 这番话,季悦受审时也曾说过,只是那些满身肥膘的弟子,认为她这是在含沙射影地辱骂他们是猪,气不打一处来,将季悦打了个半死。 陆七却是听懂了江玉婵这梦呓所念的两个字,既不是“南猪”,也不是“楠竹”,而是“南竺”,魔界的败类,泱泱山的二流子,南竺魔。 南竺魔,打着景黎魔君的远房表弟这个名头,四处祸害纯情少女,用合欢之术,夺取他人灵元,归为己用,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耻之徒。 十年前,南竺魔对魔界十四公主含笑用毒,害她差点丢了性命,为躲景昭魔君的追杀,他这些年,倒是安分了不少,至少陆七,再没听到关于他祸害少女的流言。 当年,陆七也曾追杀过南竺魔,不过为了还燕燕的人情,陆七还是放过了他。 反正他十四姐的仇,他父君绝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为了叶蓁蓁身困上古太阴镜之事,景昭魔君操碎了心,整日忙着带爱妻晒太阳,祛除极阴之气,没空去寻南竺魔,但不代表这个仇,景昭魔君放下了。 这些年,陆七的众位姐姐们,也一直在四处寻找南竺魔的下落,可那二流子,却像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现过身。 狗改不了吃屎,看来这次,南竺魔将魔掌伸向了浮玉谷的江玉婵。 他定然不是看中了江玉婵的修为,凭他那副相貌,在魔界时,随便勾勾手指头,便有无知少女主动送上门去,献上自己的修为,他又怎会瞧得上一介凡人的修为。 曾有八卦消息称,泱泱山最亮丽的风景不是青山绿水,而是满山白绫迎风招展,来去的风中,尽是痴情女子的哀怨泣诉声。 他诱骗江玉婵,乃是为了上古血玉。 可他要上古血玉,所为何用? 陆七其实一直没想明白,十年前南竺魔为何要对他十四姐下毒。 南竺魔靠着景黎魔君远房表弟这个身份,哪怕搅得魔界怨声连连,景昭魔君也只是派人前往泱泱山规劝,不曾将他如何。 而南竺魔明知景昭魔君最护犊子,为何放着快活日子不过,要去毒害景昭魔君的掌上明珠?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彷佛有一张隐形的大网,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其实都在这张网上,陆七必须身陷其中,才能找到答案。 正好,他十四姐的仇,也该有个了结了。 马车掉头之时,季悦眼看着救命的稻草就要随波漂走,再次拼尽全身力气,试图挣开那两名押着自己的弟子,只是这一次他们已有防备,任凭她怎样挣扎,两人都没有松手。 季悦绝望地哭喊声在夜半的风中,显得格外凄厉,那拢在白玉灯罩中的烛火,都忍不住瑟瑟抖动。 “带上她。”马蹄踏出去之前,车厢里终于传来了这救命的三个字。 季悦已耗尽力气,闻言双膝一软,又跪在了地上。 小海见谷主丁苓眉头微蹙,似有话要说,赶在她话出口前,说道:“我们可不认识什么金蝉玉蝉的,谷主想要寻回上古血玉,总得给我们派个熟识她的人,这小姑娘与她同屋而寝,我看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趟差使。” 魔界少主开口要人,丁苓哪敢有意见,她不过是想喊他们留步,待她派人将早已备好的两大箱子上等玉石抬上来,让他们一并带走。 这魔界少主跋山涉水来到浮玉谷,竟连大门都没进,茶都没喝一口,便急着去帮她寻上古血玉,她可不得聊表心意。 咦?魔界少主为啥要学人族,辛苦跋涉而来? 乘云驾雾岂不更方便,为何要一匹老马,赶到半夜三更? 啊!低调,低调。 早听说魔界少主近十年来深居简出,日常养花逗狗,少与人来往,以修身养性为主,倒是与她的养生之道不谋而合。丁苓心中明了,恭敬目送魔界少主的马车消失在漆黑的山道上。 她若是知道,就在前不久,这位魔界少主,刚在仙界烧了一座仙山,不知作何感想。 第二百六十五章 黑暗中的交易 四海八荒,无数山川河海,无数城镇乡野,藏着无数阴暗的角落,蚁噬虫蛀,日久年深,若无人察觉,终究是要出大篓子的,轻则屋舍倾塌,流离失所,重则江河决堤,一溃千里。 四更左右,一盏白玉为罩的灯笼在山间小路上轻轻摇晃,如在漆黑绒布上滚动的夜明珠,璀璨生辉。 不过更深露重,此处人迹罕至,加之乌云遮月,群星敛芒,这山路上的皎皎华光,愈显寂寥。 夜明珠滚到半山亭,终于停了下来。 白玉灯笼旁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一双秋水含波的桃花眼,如笼着烟山云海,看似有意,又似无情,尽显魅惑之态。 这双眼睛此时正盯着亭外的山路,漆黑的山路上,走来一个比夜色还要黑的身影,那身影在亭外站定,白玉灯笼的光,只能照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你终于现身了。”亭中人开口道,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彷佛挠在少女柔软的心窝上,让人沉醉。 不过亭外之人并非情窦初开的少女,黑色的斗篷下,传出一个深沉的声音,“大事未成之前,还是小心为上。” “山河已倾,天下已乱,你所愿,不就是如此吗?”亭中人蹙眉。 “如此,可不够,她……罢了,与你说这些作甚,南竺公子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亭中之人,正是泱泱山的南竺魔,他眼角微挑,问道:“那位姑娘,当真对你如此重要?连上古妖王都在寻她的魂魄,我虽有上古血玉在手,可修为却是不敌他,何况我如今身为魔界追杀之人,行事只能偷偷摸摸,你当真要将这件事交给我去做?” 黑斗篷沉默片刻,他听出了南竺魔话里的意思,这趟混水,他并不想涉足。 雪鹄妖被景昭魔君困在雪幽山,女鬼牡丹被鬼帝带回度朔山,他现在手里能用之人,也只有南竺魔了。 而南竺魔正是知道这点,才不想再为他驱使。 他曾答应帮雪鹄妖重回雪幽山,雪鹄妖是回去了,可却出不来了。 他曾答应帮女鬼牡丹搅乱人间,刺杀人族皇帝,人间是乱了,可人皇没死,牡丹却被鬼帝捉回去,只怕再难出度朔山。 他也曾答应帮南竺魔登上魔君之位,多少年了,他除了被魔界追杀,还得了个啥? 南竺魔东躲西藏十来年,早已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误的,如今他又来让自己卖苦力,南竺魔仔细一琢磨,觉得此事不可应承。 “你放心,我既答应助你登上魔君之位,定不会食言。”黑斗篷的声音冷了下来。 南竺魔面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心里却呸了一声。 看到雪鹄妖的下场,他已对魔君之位不那般执着了。 雪鹄妖刚当上妖王那几年,确实是威风了一阵子,可谁曾想,一直低调行事的上古妖王,会在十年前惊艳亮相望月台,一时间,他这个雪宝妖王,便显得廉价极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魔界呼声最高的少主陆七,除了讨女人喜欢这方面不及他,其它哪哪都比他南竺魔强。 便是十年前,亭外这位大哥精心改良过的索仙藤结界,都困不住陆七,他又拿什么去与陆七争呢? 人心吗?魔界谁提到南竺魔这个名字,不跺脚唾骂几句,陆七虽好放火烧山,却也没有他祸害纯情少女遭人讨厌啊。 人家那是天选之子,而他南竺魔,算个屁。 南竺魔流连脂粉堆,被红颜露水香风萦耳,奉承吹捧着,还能保持这一分自知之明,倒也难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魔界少主陆七修为尽失,已成废人。”黑斗篷下的人沉声道,他对南竺魔今日的态度,十分不满。 “你说什么?”南竺魔蓦地从石凳上站起身,白玉灯罩中的烛火猛地抖动了一下,就如他此刻抖动的心。 “我也是近日得知,陆七为了救小枝,舍去一身修为,如今不仅与凡人无异,更无多少时日可活。” 南竺魔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 “只要你做好这件事,帮我找到小枝,景昭与景黎两位魔君,一个会死在雪幽山,一个将葬身仙魔战场,不然,我不介意他们活着……” “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找到小枝的魂魄。”南竺魔急忙表态,他那沙哑的嗓音突然变得嘹亮起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若不是我分身乏术,这事也轮不到你,找个魂魄而已,这点小事你若都办不好,那魔君之位,即便送到眼前,只怕你也坐不上去。” 南竺魔围着石桌转来转去,那双笼着云纱的眼睛,彷佛一下子烟消云散,闪着灼灼光彩,他搓着手,一个劲地道:“明白,明白……” 黑斗篷冷笑一声,又道:“南竺公子还请记住,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便宜事。” “明白,明白。” “有人来了,我先走了。” 如寒鸦投林,眨眼的功夫,黑斗篷几个起落,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黑暗的山路上,一阵窸碎声响越来越近,不一会,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提着白玉灯笼,转过山壁,出现在南竺魔的视线中。 南竺魔迎出亭外,接过女子手中的灯笼,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他眼中不知何时,又泛起了氤氲雾气,似被山间的夜露浸湿,温情脉脉,令他怀中的女子心软得一塌糊涂。 “苓儿,那魔界少主可走了?”南竺魔在女子耳边轻声道。 这一声“苓儿”,唤得那女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娇嗔着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目送魔界少主陆七离去的浮玉谷谷主丁苓。 丁苓今年已四十有余,虽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但南竺魔顶着二十岁美男子的相貌,这般宠溺地唤她的名字,不说丁苓自己,便是旁的人瞧了,也是要起一身鸡皮疙瘩的。 丁苓软泥一般地倚在南竺魔怀中,蹭着他胸前的衣襟,娇声道:“只是坐在马车中问了几句话,便走了,不过他将季悦那臭丫头带走了。” “无妨,那丫头什么都不知道,何况江玉婵早从这世上消失了,便让他用余下的日子,满天下寻她去吧,哈哈哈……” 南竺魔难得这般爽朗的笑,十年东躲西藏的憋屈,在得知陆七时日不多这个消息时,一扫而空。 “余下的日子?”丁苓不解。 “苓儿,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容华洞 度朔山,鬼帝殿中,十年前想出“晒太阳”这个绝妙主意的鬼判官,拎着白玉铃铛,来回踱步。 这“彼岸玉铃”可不像上古太阴镜,上古太阴镜是一面镜子,叶蓁蓁虽被困在其中,摸不着,抱不到,却是看得见的。 而这“彼岸玉铃”,怎么看,也看不到被困在里面的人是个啥情况。 鬼判官纵然博学广识,却也琢磨不出这只铃铛的精妙之处,来回踱了八百步,眉头蹙得拱成了两座小山。 小蓬被他转得头晕,耐心耗尽,问道:“如何?” 鬼判官顿足看向小蓬,摇了摇头,叹道:“依我看,除非是修为高深之人,以灵力冲破这只铃铛的结界,方能重见天日,以外力强解,怕是解不开啊。” “修为高深?小枝才解了上古七星禁咒没几年,而且这些年一直沉眠不醒,直到几个月前才醒来,她哪里来的高深修为?如何能冲破这个结界?”小蓬急道。 杜若拉住她微凉的手,道:“你别急,景黎不是说,陆七将自己的修为渡入灵元,以护小枝不死,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 “你的意思是,借陆七之身,渡修为给小枝?”鬼帝从八仙椅上站起身,神情严肃。 杜若颔首,“没错,只是不知陆七他,可能承受得住?” 陆七自从将一身修为尽数渡给小枝,已与凡人无异,而且命不久矣,若是再被他们高深的修为洗刷一番,也不知还能撑几日? 鬼判官不踱步了,换鬼帝踱来踱去,陆七是景昭魔君唯一的儿子,他如今在雪幽山,尚且不知陆七的情况,虽说陆七还在娘胎时,景昭便判了这孩子的死刑,但那实属无奈之举。 三千多年来,他们父子之间虽有隔阂,却没有深仇大怨,真到生死关头,以景昭护犊子的行事做派,只怕说什么也不会让陆七再冒此风险。 但陆七魂飞魄散之前,若是不能再见小枝一面,他如何肯瞑目? “你们也别急着渡修为,小枝姑娘如今魂魄不全,便是拥有无上修为,也不能尽数发挥出来,当务之急,乃是先寻到她的那缕残魂。”鬼判官见鬼帝一副死了爹似的表情,赶忙道。 小蓬蹭地从椅子上窜起,衣袖掀翻了檀木桌上的白玉盏,碧色的茶汤尽数泼洒了出来,白玉盏滚落到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鬼帝心疼地盯着湿漉漉的地上,破碎的白玉盏,茶汤仍在顺着桌沿滴落,小蓬却已到了殿外,她的声音被幽幽桃花香裹着送进来,“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寻她的残魂……” 杜若与鬼帝、鬼判官作揖告辞,才拿着“彼岸玉铃”,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鬼判官看着兀自盯着地上碎瓷片发呆的鬼帝,摇头叹了口气,道:“那牡丹……您莫要太执着。” 自从鬼帝将女鬼牡丹带回度朔山,他好不容易补回来的修为,又开始往外送了,关键是,那女鬼不仅不领情,还扬言要毁了度朔山。 可高高在上的鬼帝,非但没有责怪于她,反而更加尽心尽力地帮她洗髓,只是他老人家时常怔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隔十二个时辰,鬼帝便要为牡丹洗髓一次,可那红莲业火早已渗透她的三魂七魄,洗髓,也只能护她三年五载,她终究修为不够,承受不住红莲业火的摧残。 如此算下来,倒是浪费了鬼帝的高深修为。 牡丹聪慧异常,若是旁人被红莲业火灌体,早已魂飞魄散,但她不仅撑了三千多年,甚至将红莲业火归为己用,将那火星子种入凌云阁弟子体内,差点灭了整个白华城。 可叹如此大才,终究是入了歧途。 可怜天赋异禀,终归要魂飞魄散。 鬼帝回了神,神色已从适才的严肃变得有些落寞,他看着殿外如云如霞的桃花,摇头叹道:“是我对不住她。” …… 度朔山,容华洞。 千薇靠在炽热的容华洞石壁上,看着烟雾缭绕的修炼池,白色的云烟裹着黑色的浓雾,仿佛谁家厨房着了火。 整个容华洞中,又闷又热。 牡丹被困在那烟熏火燎的修炼池里,已没了初来时的恼怒暴躁。 鬼帝每十二个时辰来一次,其余时候,都是千薇在洞中看着她,或者说是,守着她。 很多年前,正是千薇带她来到容华洞,教她修炼,教她自保。时光悠悠,她们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可两人心中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千薇已从鬼帝口中得知当年之事的真相,所有错误的起源,也是在这个容华洞。 那是在千薇离开度朔山之后,牡丹独自一人去容华洞修炼,不想正撞上鬼帝从幽檀山修补百鬼阵归来,当时,他只剩半数修为,红莲业火不受控制,在他体内四处乱窜,眼看就要走火入魔。 牡丹惊恐地盯着脸红得像抹了胭脂的鬼帝,他脑门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滚,却怎么也冲洗不掉那殷红的胭脂。 他,他这是怎么了? 鬼帝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修炼池中的牡丹,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 不对,她就是厉鬼啊! 可为何面对朝她一步步走近的鬼帝,她这个厉鬼,会腿软得站不起身? 她得跑啊! 牡丹连滚带爬地从修炼池中往外扑,浑身惨绿兮兮的荧光,颤颤巍巍,好似随时要归于沉寂。 随着荧光一个哆嗦,牡丹的脚被鬼帝火钳似的大手捉住了。 待她抖筛子似的扭过脑袋,鬼帝那往外冒着热气的大红脸,已近在眼前。 牡丹如坠冰湖,她心知今日要完,在度朔山,鬼帝要捏死一只小鬼,跟捏蚂蚁玩儿似的,谁也救不了她。 果然,大火钳从牡丹的脚上挪到她的手上,紧紧钳住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如烈火,如骄阳,如滚烫的岩浆,源源不断地汇入牡丹的体内,血液沸腾,筋骨成泥。 她就像是一个燃着熊熊火光的泥炉子,内里烧成了炭灰,泥炉子烫得让人无从下手,只能待那炭灰熄了,才好端出去倒了。 鬼帝体内的红莲业火得到了排解,渐渐平息下来,他只需在这修炼池中调息片刻,便无大碍。 本该魂飞魄散的牡丹,却因她曾在无妄海底得海兽鬼灵附身,惨绿的萤火替她挡了一波,三魂七魄到底是没立时消散。 牡丹被红莲业火灼得失了神智,跌跌撞撞跑出了容华洞。 却在洞外,被向来看她不顺眼的桃云儿拦住了去路…… 第二百六十七章 人间富贵花 桃云儿乃是鬼帝座下一只司花的鬼童,模样生得俊俏,常在三千花雨中自我陶醉,以鬼界“桃花仙子”自居。 自从牡丹被鬼帝带回度朔山,鬼主千薇对她青眼有加,这桃云儿对牡丹的嫉妒可想而知。 可她不同于桃林那些没眼界的杂役,她初时不将牡丹放在眼里,自然没必要去寻她的麻烦。 后来,牡丹被千薇罩着,更得鬼帝默许出入容华洞修炼,桃云儿即便看她不顺眼,却也不敢在明面上给她难堪。 可嫉妒的种子早已在桃云儿的内心生根发芽,只等一个将牡丹踩在脚底的机会。 而今,这个机会来了。 桃云儿在桃林中顾影自怜之际,远远瞟见鬼帝急匆匆地往容华洞闪身而去。 桃云儿心下疑惑:鬼帝去幽檀山垂钓蹭饭,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而且看鬼帝神色匆匆,眉眼间焦躁不安,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她不敢妄测鬼帝,而且容华洞不是她这等小鬼童能涉足之地,只因她恰好知道牡丹此刻就在容华洞中修炼,心下略一思忖,壮着胆子偷偷跟了上去。 桃云儿在容华洞外的隐蔽处等不多时,便看见牡丹狼狈不已地从洞中跌出来。 见鬼帝没有跟出来,又见牡丹痛苦异常的模样,桃云儿心下发狠,现身将无力反抗的牡丹掳到桃林深处。 今日,她定要让这只穷海鬼消失在度朔山。 …… 当鬼帝调息完毕,从容华洞中出来时,牡丹早已不见了踪影。 牡丹是不能再留了,她体内藏着红莲业火,迟早要出大问题。 若是被烈火焚身,魂飞魄散倒也罢了,可她既然能逃出容华洞,说明她定有异于常人之处,海兽鬼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因她的身份。 在将牡丹带回度朔山之时,鬼帝便在生死簿上查过她的身世。 虽说前尘随风,可牡丹这般执着不肯转世,想必是有一段非常凄惨的过往,鬼帝对这只胆敢朝他吐口水的厉鬼,还是有几分探究兴趣的。 没想到这一探,倒是探出了一个大瓜。 那牡丹,竟然是很多年前的亡国公主。 国破之后,公主流落民间,一朝从云端跌入尘泥,荣华富贵烟消云散,没几日,身上值钱的首饰衣裳被抢的抢、扒的扒,公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受尽欺凌,万念俱灰。 却因一腔亡国之恨,拖着一副残躯,在泥淖中挣扎。 终究太过渺小,太过脆弱,她在乞丐堆里苟且了半年之久,旧国的余党几乎荡尽,民心已被新朝的恩威归拢,茫茫天地,只有她,还记着那刻骨的大仇。 可这仇恨,实在太大,大到她时常产生错觉,恍惚那众星捧月的雍容,只是一场大梦。 梦醒时,如何捱过这天寒地冻的严冬,才是她眼下最该考虑的事。 幽檀山有个传说,说穷海鬼生前因偷了一间铺子里的翠玉手环,被活活打死在街头,死后怨气冲天,不愿往生。 可却没人知道,穷海鬼在为了银钱铤而走险,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之前,曾是一国的公主,是天下最富贵的人。 鬼帝没想到自己随手捡回来一只鬼,竟然有着这般曲折的经历,对自己在幽檀山因一口唾沫,以红莲业火烧伤她之事,颇为内疚。 是以千薇带她去容华洞修炼,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默许了。 谁能想到,他会再烧她一次。 若说幽檀山那次是外焦里嫩,那这次,却是烧了个透透的。 鬼帝叹息一声,牡丹啊牡丹,度朔山三千里桃花,终究是容不下一株牡丹。 百鬼阵刚出变故,若此时再被人发现他修为有损,只怕鬼界会动荡不安。 这件事,只能牺牲牡丹。 鬼帝找到桃林深处时,见桃云儿捂着胸口,侧身躺在粉云似的花毯上,如一只脆弱的蝴蝶,眼睫颤颤,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 毕竟鬼帝在她身上,没看到伤口血渍。 不过鬼帝也没有上前查看她的内伤,他冷冷踩踏着娇嫩的花瓣,眉心蹙起,“她在哪?” 桃云儿刚想卖个惨,她也是真的惨,但见鬼帝这副看破一切的态度,到嘴边的委屈,又苦兮兮地咽了回去。 “她……她跑了……”桃云儿声如蚊呐,即便疼痛不已,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桃云儿心知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她竟被嫉妒蒙蔽了心窍,在鬼帝的眼皮子底下掳走牡丹,这不是找死么? 偏偏牡丹垂死之际,还摆了她一道,不用鬼帝动手,她也活不长久了。 如今想求鬼帝救命,只能赶紧认错告饶。 桃云儿趴伏着往鬼帝脚边蠕动,惨白的唇哆嗦着道:“奴婢知……知错了,求……” 鬼帝冷眼睨了地上蛆虫一般的桃云儿一眼,挥袖离去前,判了她的死刑,“你已无药可救,等死吧。” 被红莲业火灼了心肺,她哪里还有救?便是有,鬼帝也不会再容她。 桃云儿在度朔山担任司花一职,终年与桃木打交道,身上的阴气极重,而牡丹被红莲业火灼烧,突逢这极阴之气,便如久旱逢甘霖,不用桃云儿动手,她也会贴上去。 绵雨虽解不了急火,却也让牡丹神智清明了不少,至少她忍耐到远离容华洞的桃林,才对桃云儿下手,倒也不需她如何动作,抱着桃云儿打个滚,在她体内肆虐的红莲业火自己便蹭了些过去。 牡丹得了喘息之机,不敢多做停留,当下从桃云儿腰间取了灵牌,往鬼门逃了出去。 她虽与千薇交好,到底不过是桃林的小杂役,没有灵牌,出不了鬼门,桃云儿偏要这个时候送上来,她不拿,都觉得对不起桃云儿这片心意了。 牡丹逃往人间三千多年,鬼帝初时并非没有寻过,可她却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一般,一丝气息也不曾留下,让人无处可寻。 她,会不会已经魂飞魄散了? 而这三千多年间,鬼帝每每想到那日容华洞中的情景,想到牡丹那双绝望却不甘的眼睛,他心中的愧疚便会多一分。 时至今日,他竟也生了执念,若是再见她,他一定要祛除她体内的红莲业火,也一定要涤去她心底的仇恨。 鬼帝一直知道牡丹心中的仇恨,那种即便忘了名姓,也不能忘却的仇恨。 他曾劝她,“天命已定,焉能改之?前尘旧事,切莫执着。” 她道:“我命如此,虽死不敢忘之,天道不公,我便替天行道。” 如今,她终于乱了天下,只差那一步,祭此魂魄,将那帝星拖入地狱,她便魂飞魄散,了无遗憾。 可他,却不能再让她往前迈出那一步。 …… 第二百六十八章 江塘城 天下乱如一锅粥,总有那下手不知轻重的,时不时添一把旺火烧糊了锅底,待火星子熄灭,蒸腾的热气也渐渐缓下来,世间的生灵,才得片刻喘息。 心却依旧提着,惶惶不知下一把火何时会烧起来。 被战火燎过的江塘城,一片衰败之象。 城北的破庙早已归了尘土,徒留断壁残垣掩藏在荒草中。 早在江塘城暴乱之初,贪生怕死的富贵之流,便弃城而逃,雕梁画栋的方府,也已是人去楼空。 方府后院干枯的老桃树下,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坐在石凳上,他面前的石桌,积满了灰尘枯叶。 或是因草木枯荣,或是因物是人非,树下的人,眉宇间略有愁容。 “禀告少主,丁苓午间进了城北一家赌坊,已有两个时辰,小心化作一只小老鼠,跟了进去,魔狮在赌坊斜街的巷子里盯着,属下在城中各处查探了一番,没有探到南竺魔的气息。” 小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才察觉到有人靠近,陆七无声苦笑,这一副身躯,果然没什么鸟用。 “盯紧丁苓,她与南竺魔定有联系。”陆七掸落被风吹到衣襟上的枯叶,声音轻哑,一如秋风扫落叶。 小海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低头道:“属下遵命。” 一日寻不到小枝姑娘的残魂,他家少主,便一日不得安宁。 …… 那日深夜,他们的马车刚出浮玉谷的地界,少主便吩咐他,给远在仙魔战场的景黎魔君传了消息,让他速来人间,管教管教他那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房表弟。 如今少主修为尽失,他们这行人,都不是南竺魔的对手,找景黎魔君帮忙,是再好不过了。 谁知景黎魔君近些日子军务繁忙,一时半会赶不过来,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先暗中跟着浮玉谷谷主丁苓,待景黎魔君得了空再赶过来增援。 小海倒是想找众位公主们来帮忙,但少主如今这副模样,若是被公主们看见,想必会将他拖回去按在榻上修养。 魔界六十六位公主,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少主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等他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只怕已经躺在榻上,掖着被子,灌着汤药,他遗愿未了,岂不苦哉? 小海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坐在车辕上,听少主的吩咐行事。 至于为何要跟着丁苓,少主说了:上古血玉乃是浮玉谷的镇派之宝,由历任谷主严加看管,她们将其看得比命还重要,断不可能被人轻易盗走。 那日听丁苓一番叙述,言辞中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倒并未听出她的焦急担忧之意,照理说,镇派之宝被人盗了,她早该亲自去追寻,可她非但没有离开浮玉谷,甚至连派出去的人,也只在外面溜达了几天,便被她召回了浮玉谷。 如果不是魔界少主突然要借上古血玉,只怕镇派之宝被盗这件事,也会随着江玉婵的失踪,而销声匿迹。 所以,要么是丁苓不愿将上古血玉借给魔界少主,可十年前,她舍得将上古血玉作为贺礼送予魔界少主,如今为何这般小气,连借用一下都不肯? 要么上古血玉确实不在丁苓身上,她将这么个宝贝送给了谁?她设这样一个局,是要掩藏什么? 小海突然想起江湖上一个笑谈,说那浮玉谷谷主自从十年前,好不容易摸到了魔界的地盘,却得知魔界少主取消婚事的消息,携镇派之宝回谷之后,性情大变,将浮玉谷一派的兴衰荣辱看得极淡,倒是格外重视自身的保养,为了防那风吹日晒伤了肌肤,她已多年不出浮玉谷。 她身为江湖大派的掌门,总不可能是因镇派之宝送不出去,这点子小事而心灰意冷,会不会在她回谷的途中,遇到了什么事?或是什么人? 南竺魔! 上古血玉确实是落入了南竺魔的手中,不是江玉婵所盗,而是丁苓亲手送给了他? 天地茫茫,要寻南竺魔不易,但只要跟着丁苓,就一定能找到他。 小海本以为丁苓多年足不出户,短期内,也不会有出谷的打算,谁知一日后,她就乔装打扮出了浮玉谷。 小海对他家少主料事如神的本事佩服得紧,马车中传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你可知南竺魔有个毛病?” “属下不知。” “但凡被他看上的女子,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小海拧眉细想,道:“魔界女子最后都被他夺了灵元,仙界女子被他占了仙修,妖界女子落了个打回原形的下场,最惨的还属人族女子,无不是被他吸干了元气,郁郁而亡。” “丁苓身为浮玉谷谷主,多少有点修为傍身,南竺魔不将她榨干了,又怎会舍得放手?” 小海明白了,“丁苓还活着,是因为她对南竺魔还有用处。” 南竺魔躲藏十年不敢现身,若他要去做什么事,最好的办法,便是派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人去替他做这件事,而这个人,最好还要有点能耐。 所以,丁苓出谷,便不足为奇了。 “我怀疑南竺魔要做的事,与小枝有关,左右无处可寻,且先跟着丁苓,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彼时他们在深山里已经猫了一日,昨夜出浮玉谷地界之后,小海便将从浮玉谷带出来的小丫头季悦赶下了马车,让她自谋出路。 谁知这小丫头也是个执拗性子,这一日功夫,又追上了他们。 生逢乱世,她一个为浮玉谷所不容的小姑娘,在江湖上已无立足之地,让她自谋出路,除了街头行乞、青楼卖笑,哪里还有她的出路? 虽然在浮玉谷里,没学到多少本领,但吃喝享乐的习性,季悦却是一样不落,让她过苦日子,那还不如让她一头撞死算了。 如今唯有牢牢靠着马车中,这位连浮玉谷谷主都忌惮的大人物,她才有好日子过。 小海赶不走她,便由着她缀在马车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只待她跑不动了,也就放弃了。 他们已经救了她一命,没工夫再护她一世。 世上受苦受难之人千千万,他们是魔,可不是救世主。 季悦浑身是伤,每每跑不动了,想想在浮玉谷受的屈辱,咬咬牙,又能再坚持几里路。 如此走走停停,兜兜转转,他们竟跟着丁苓,来到了江塘城。 第二百六十九章 此鸡不凡哪 即便世道不安,江塘城的赌坊中依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彷佛不好好过一把瘾,死了也不能瞑目。 乌烟瘴气的赌坊里,一张沾满黑污的桌子前挤满了人,几乎整个赌坊的人都围在这里,没能挤到近前的,也踮脚站在了旁边的赌桌上,伸长了脖子往人堆里瞧。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身旁挨坐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胡子,而两人身后,站着的几个人,皆是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与赌坊中面黄肌瘦的众人对比鲜明,看那面相,不是地痞流氓就是强盗土匪。 两人身前的赌桌上,堆满了散碎的银子,如今能来赌坊消遣的,花的差不多都是砸锅卖铁的救命钱,而他们为数不多用来捱过战乱的银子,此时都堆在那小胡子臂圈里。 众人的目光,却不在那堆银子上,而是落在满脸横肉的汉子肩头。 他宽阔的肩膀上,竟立着一只山鸡。 此鸡羽色暗淡,褐色的羽毛中杂以黑斑,尾羽短,乃是一只雌鸡。 见过肩膀上站鹰隼的,这扛山鸡,众人还是第一次见。 第一次见面,就让众人袖袋空空,叫苦不迭。 没错,他们都输给了一只山鸡。 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庄稼汉,挠了挠后背,他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衣服里,怪痒的。 众人的视线都在山鸡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小老鼠,躲在一件破棉袄空荡荡的袖袋中。 要说赌场里没点见不得人的道道,说出去也没人信,但你要说一只鸡有问题,谁会信? 偏偏就是这只山鸡,猜点子时,它“咕咕”几声,便能猜出点数,比大小时,它抬左脚便是大,抬右脚定然就是小,一猜一个准,简直就是一只神鸡。 江塘城的小老百姓们,何时见过这等奇事,皆惊叹不已。 小老鼠也觉得新奇,让它盯着丁苓,它倒好,盯着那只山鸡瞅了大半天。 待它溜出赌坊的大门,天都擦黑了。 …… “那只山鸡当真不一般,它身上没有妖气,却能听懂人言。”小心蹲在方府后院的石桌旁,仰着小脑袋,气鼓鼓地瞪着挂在桃树上的魔狮。 魔狮哪里肯信他的鬼话,认定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在赌坊里厮混了一下午。 “那几个大汉可有古怪?”陆七摸了摸小心的头发。 小心眨巴眨巴大眼睛,看向陆七,道:“他们是山里的精怪,修为不咋地,但长得很吓人。” 陆七沉思片刻,又问魔狮,“你当真看到丁苓和那几个汉子一起出了赌坊?” “自然是真的,我虽贪睡,却也不会误了正事,今日下午,我也就……就小小打了个盹,那老女人从赌坊出来的时候,我正醒着呢。”魔狮急得从桃树上跳了下来。 “他们去了何处?” “老女人要买山鸡,他们不卖,几人在赌坊门口争执了起来……”魔狮说到此处,心虚地瞄了一眼陆七,他今日下午瘫在巷子里睡得正香,若不是那争吵声将他从梦中唤醒,他只怕能睡到明日太阳晒屁股。 见陆七没在看他,魔狮咳嗽一声,继续道:“后来,老女人没买到鸡,十分生气地回了城东的客栈。” “那几个人呢?” “小海只叫我盯着老女人,我……他们……”魔狮耷拉着脑袋在小心身边蹲下,他哪里知道那几个人去了何处。 陆七扫了眼脚边一大一小两个木头桩子,知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挥手道:“罢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魔狮闻言立马抬起脑袋,“嗖”地从地上蹦起来,拎起小心的后脖颈,一溜烟蹿出了月洞门。 陆七在桃树下又坐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对候在月洞门旁的小海道:“时间差不多了,走吧,陪我去一趟相思山。” …… 江塘城附近,只有相思山灵气充沛,适合草木修炼成精,而这,还要归功于十年前,魔界少主陆七在相思山辟地建府,隐居修炼,他修炼时散溢出来的灵力,滋养了这片山林。 既是山中的精怪,夜深时,是要回到真身上的,这也是为何当初这几位蘑菇精兄弟商量半天,是去北方参战还是去快意江湖?是打家劫舍还是除暴安良? 一行十来人,满腔豪情壮志,穿过江塘城,翻过两座小山头,在月亮爬上树梢时,发现自己虚得很,走不动了,最后不得不爬回相思山,钻进草丛间的小蘑菇中,才保了一条小命。 他们哪里也去不了,每晚都得回到相思山,因为他们的根在这啊! 好在相思山附近有座江塘城,他们白日里有个消遣的地方,倒也快活得很。 可惜好日子没过几个月,北方的战火就烧过来了。 若只是人族之争,他们倒不至于担惊受怕,奈何各界一通乱打,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撒野,这些因吃了红豆果子,片刻间从巴掌大的小人长成彪形大汉的蘑菇精们,可没有几两修为傍身,不说别的,便是相思山上那些修炼了几千年的草木精怪,他们都打不过。 过了些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等到各路大神浩浩荡荡穿城离去,蘑菇精们才敢从草丛里钻出脑袋来。 谁知刚钻出来,就看到一只山鸡在啄他们的老巢,准确点说,是啄蘑菇旁的虫子。 这山鸡见到他们几个也不害怕,只管低头找食。 连一只没修炼成妖的山鸡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可真是气人,蘑菇精们一商量,决定今晚吃鸡。 山鸡彷佛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扑腾着翅膀,飞到满脸横肉的汉子肩头,拉了一泡屎,又扑腾着翅膀,满山乱窜。 蘑菇精们和这只山鸡斗智斗勇好几日,终于筋疲力竭,瘫坐在地。 喝风饮露不好吗?吃什么鸡? 山鸡见蘑菇精不追了,觉得无趣,又飞到他们身边,翘着尾巴得瑟,坏得很。 经过几日相处,蘑菇精们发现,这只山鸡虽贪玩贪吃,却也有些慧根,至少比他们聪明。 尤其是带它去江塘城玩乐时,它的聪明体现得十分突出。 一鸡在手,天下我有! 第二百七十章 是你吗?小枝! 月朗星稀,夜露寒凉,相思山上笼着薄雾轻纱,草木寂寂。 半山腰的山道上,一位身着宝蓝华服的公子含笑而立,月光洒在他的衣衫上,流转着莹莹光华,彷佛从月中走来的仙人。 他怀中虽抱着一只灰头土脸的山鸡,却一点不显突兀,想必是他的姿势太过优雅,远远看去,倒像是抱着一只玉兔,一只凰鸟,或一捧灼灼盛放的娇花。 他在等人。 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陆七站在明月松枝间,冷冷看着山道上的南竺魔,南竺魔生得一副魅惑众生的相貌,尤其是这勾唇一笑,能让天下女子为之倾倒。 可陆七却看不惯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而这一点,南竺魔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他笑得更肆意了。 南竺魔的手指轻抚着怀中的山鸡,彷佛抚着少女光滑的背,山鸡“咕”地一声,似乎翻了个白眼。 “好久不见了,我的好侄儿。”南竺魔好不要脸地笑道。 陆七没打算与他打口水仗,冷声问道:“上古血玉在你手中?” “不错,你一路跟着丁苓到此,想必早已猜到,她在为我做事。”南竺魔眼角挑起一抹风情,他风流惯了,只要面前站着个人,便忍不住要卖弄风骚。 站在陆七身后的小海摸了摸手臂,只觉得多看南竺魔一眼,都要长针眼。 “你到现在还留着她,只怕不光是因她对你言听计从。” “有意思,看来你知道的倒不少,听话的女人可太多了,你不妨说说看,我为何要留她一个老女人不死。”南竺魔饶有兴趣地看着陆七。 “自然是因她身后的浮玉谷,若我猜得不错,你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坐上魔君之位,可你修为不够,又无助力,能将尊魔的人间大派浮玉谷掌控在手中,便能如虎添翼,可惜啊……” 南竺魔急道:“可惜什么?” 陆七冷笑,“可惜这一切不过是你的妄想。” 南竺魔怒道:“是不是妄想,也得试过才知,世事难料,你陆七,不也有修为尽失的一天。” 想到此处,南竺魔心情又好了起来,他眼波流转,便如月光洒在粼粼河面,极其好看,他的手指点着山鸡的小脑袋,笑道:“你不妨再猜一猜,我怀中这只山鸡,可是你要找的东西?” 陆七早就注意到到南竺魔怀中的山鸡,山鸡阖着眼,正在打瞌睡。 他自然是猜到了,在幽灵山谷分别时,小枝说过,等从仙界回来,她就来相思山找他。 哪怕只有一缕残魂,她依然记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她依然想着要来相思山找他。 可谁能想到,小枝的残魂竟是附在一只山鸡身上! 是了,相思山没有人烟,山鸡倒是多得很。 陆七眼角泛红,强按着内心翻涌的情绪,但南竺魔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他此刻隐忍的心绪。 南竺魔拍了拍山鸡的小脑袋,山鸡又“咕咕”两声。 陆七的心瞬间揪紧了,却依然要强作镇定,“你到底想干什么?” “哈,倒也不想干什么,就是最近没睡好觉,身子有点虚,想炖个鸡汤补补。”南竺魔十分欠揍,但他知道陆七此刻揍不了他。 “十年前在野蜂寨,那个索仙藤地洞,是你所设?”对南竺魔这样的泼皮,你越是顺着他的心思大动肝火,他越是得意,陆七偏不上他的当。 南竺魔闻言手指微顿,斜睨着陆七,道:“你这话何意?” “你以魔界女子的尸身饲养索仙藤,让那噬仙之物,变成噬魔的利刃,又设下圈套引我入瓮,不对,你当时的目标,应该是我父君。” 见南竺魔嘴角的笑纹渐渐消失,陆七顿了顿,又道:“索仙藤曾在通天阁的山谷中出现过,乃是李恒之用来夺取仙元,助己飞升之物,但那些索仙藤已被郁兰夫人一把琉云火焚烧殆尽,为何你手中会有?” “倒是没听说过,我的大侄儿还是个编故事的高手,来来来,你接着编。”南竺魔又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个笑,着实有点勉强。 陆七也笑了,他道:“若我猜得没错,三千年前仙魔大战,李恒之根本没死,他可以夺仙君仙元飞升,是不是也可以换一副躯壳,再飞升一次。” 而且,换一副躯壳,可比夺取仙元简单得多,李恒之深谙此道,若是他早早做了打算,只需在仙身消陨,仙元离体之后,寻到那副他事先备下的躯壳,便可改头换面,重新为仙。 虽然此法闻所未闻,但李恒之并非常人,他能胆大包天夺取仙元,为何不能假死,再回仙山? 陆七也是在彩云仙子的府上看到李恒之的画像,才敢作此猜测。 在野蜂寨那个地洞里,每一具魔界女子尸身的眼睛,都与李恒之的眼睛一模一样,想来是李恒之用了某种禁术,操控这些尸身。 南竺魔道:“他死没死与我有何干系?” “你们俩狼狈为奸,自然是有干系的。”陆七冷哼一声,又道:“除了你南竺魔,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如此众多的魔界女子,你夺取她们的灵元还不够,连那些尸身,也要如此践踏。” “你懂什么,这叫物尽其用。”南竺魔刚才被陆七突如其来翻旧账,确实有些心慌,但此时已经释然,他怕一个修为尽失的魔界少主作甚? “她们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件物品?”陆七身后的小海听不下去了,愤怒插嘴道。 南竺魔瞅了他一眼,挑眉笑道:“她们贪恋的,不过是我这副皮囊,我为何不能将她们视为物品?” “你自己无心无情,看别人自然是薄情寡义,你……” “够了,你与他说这些有何意义?禽兽,怎会知情义?”陆七打断小海的愤慨之言。 小海撇了撇嘴,道:“是属下愚钝了。” 南竺魔火冒三丈,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山鸡,嘴角的笑意更甚,轻柔抚摸的手指倏地掐住了山鸡的脖子,“哈,禽兽?我这里倒是真有一只。” 山鸡一声“咕”卡在喉咙里,瞬间瞪大了圆溜溜的小眼睛,睡意顿消,惊恐地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出南竺魔的手心。 咕咕咕,我在哪? 咕咕咕,我是不是快被炖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表哥来了 陆七眸似寒冰,却只能站在这寒冷的山道上,死死盯着南竺魔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紧锢着山鸡的脖子,他不是不想出手,但他有自知之明,他不能莽撞送死。 何况,也无需他出手。 南竺魔的笑凝在嘴角,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从他身后探出,霸道地夺过了他怀里的山鸡。 不等那人转到他身前,南竺魔一颗心已如坠寒潭,透凉透凉的。 这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瞬间将他制住,其修为之高,可想而知。 他这位远房大表哥不是在仙魔战场吗?怎么也来了相思山? 南竺魔之所以敢在抓了山鸡之后,还有恃无恐地在这山道上等陆七前来,正是料准了他命不久矣,不是自己的对手,他哪里能想到,景黎魔君竟也来了! 景黎魔君前些时候传来消息,仙界被魔界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得已放出正被看押受审的夏云泽,夏云泽驻守仙魔战场十来年,对魔界阵营的攻势颇有见解,他这一来,很快便将局面扭转了不少。 而景黎魔君也就无暇分身,来揍他这个无法无天的远房表弟了。 直到他近日得到小海传去的消息,寻小枝残魂之事已有进展,他才抽了时间,急急赶了过来。 陆七在方府后院里说“时间差不多了”,说的正是景黎魔君差不多能到了。 陆七冰冷的手指掐在南竺魔的喉咙上,他如今这副躯体,当然掐不死南竺魔,但刚才南竺魔加诸在小枝身上的痛楚,他要替她还回去。 南竺魔被景黎魔君的灵力缚住,动弹不得,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寒风瑟瑟的山道上,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你寻小枝的残魂所为何用?李恒之的仙元附在何人身上?”陆七沉声问道。 “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南竺魔颇有几分骨气,今日落入他这位大表哥手里,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可惜他刚得意没几日,便遭此横祸。 果然那人的话不能相信,他不是说能让景黎魔君死在仙魔战场吗?那眼前这位“冷面判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呔,好气! 横竖一死,他便是说出那人的身份,景黎魔君也不会放过他,如此,倒不如让他们继续斗下去,最后,指不定鹿死谁手。 他虽无望坐上魔君之位,却也不愿看陆七舒坦。 至于那人让他寻小枝的残魂所为何用,他哪里知道,他与那人做交易,只关心利弊,从不问因由。 陆七向来没有耐心拷问别人,既然你想死,成全你便是。 景黎魔君将山鸡塞进陆七怀中,一脚踹在南竺魔的膝窝,冷笑道:“放着我来,既然你打着老子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今日表哥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南竺魔闷哼一声,跪伏在地。 接下来的画面太过暴力,陆七捂住了山鸡的眼睛。 景黎魔君在战场上厮杀惯了,教训起人来,下手之重、之狠、之骇人,整个相思山回荡着南竺魔的哀嚎声,声声泣血,久久不歇,鸟雀惊飞,猛兽暴走。 蘑菇精们躲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很多年后,小海回想起这晚的情景,仍觉心惊肉跳,这件事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极深的阴影,每每见到景黎魔君,他都忍不住腿脚发抖,想给魔君大人跪下。 景黎魔君倒没将南竺魔打死,不过后来,再也没有关于南竺魔的风流故事流传出来。 一种说法是那一夜之后,南竺魔容貌尽毁,再也没有沾花惹草的资本;还有一种说法,是他腿间那玩意被景黎魔君给折了,便是有心,也无力哪。 其实啊,南竺魔在被景黎魔君一通暴打之后,送到了十四公主府上,十年前他毒害十四公主的仇,也到时候该报了。 景黎魔君仔细查探过山鸡,确实藏着小枝的残魂,看着窝在陆七怀中熟睡的山鸡,景黎魔君摇头叹了口气,一身凌厉锋芒尽敛,眼中满是疼惜,与方才暴打南竺魔时,判若两人。 这可怜的丫头,怎就附到一只鸡身上了呢? 南竺魔虽有上古血玉,但他从哪得来小枝的贴身之物做引?不然,空有上古血玉,他也寻不到小枝的残魂所在啊。 景黎魔君回头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南竺魔,他已然昏死过去了。 因仙魔战场打得热火朝天,景黎魔君给花曲柳等人传了消息之后,便飞身离去了,至于南竺魔身上的秘密,就交给陆七的姐姐们去拷问吧。 那六十六个丫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定能让辣手摧花的南竺魔死去又活来。 说起来,景黎魔君与夏云泽也算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这十年打打杀杀,却是一点情分都不讲,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们打斗之时,也都是拼了老命,一点余地不留。 从一开始,他们的立场便不同,即便那三千年,为了同一个目的,勉强联手,可一旦涉及仙与魔的问题,他们又会远远避开,该打该杀,毫不留情。 是以景黎魔君给其它人都传了消息,唯独没有传消息给夏云泽。 小枝既被抽了仙筋,从此与仙界,再无纠葛。 …… 待众人散去,月光如水,泼泼洒洒,覆满山峦,从山林深处走出一个落寞的身影。 丁苓跌跌撞撞步上山道,夜半的寒露浸湿鞋袜,她冰冷的脸颊,有滚烫的泪滑落。 她躲在那密林中,亲耳听到南竺魔嘲她“老女人”,亲眼看到南竺魔被景黎魔君揍个半死,一颗脆弱的心,早已碎成渣滓。 她恨南竺魔薄情寡义,又怜他被人欺负,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让她险些背过气去。 丁苓抱膝蹲在冷风拂过的山道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还有一派掌门的威仪。 她早知南竺魔不是个好东西,可感情这玩意,一旦陷进去,想抽身,谈何容易。 她虽贵为浮玉谷谷主,可她亦是需要人怜爱的女子啊。 十年前,她在魔界边境小城邂逅南竺魔,从此跌入他精心编制的情网,再也爬不出来。 她曾幻想过,或许南竺魔也会像景昭魔君对叶蓁蓁那般,为了她这个凡人,一世一世寻她、护她、爱她,不管生老病死,他的爱,忠贞不渝。 她今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南竺魔风流不羁,怎能与景昭魔君相比,而她,亦不是叶蓁蓁。 想到南竺魔昔日的柔情缱绻,丁苓泣不成声,她这一份情,终究是错付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吃鸡 相思山顶,云雾缭绕间,一座青瓦白墙的宅子若隐若现,彷佛阆苑仙宫。 折腾一晚上,比凡人还要虚弱的陆七,此时正在酣眠之中。 小海见他家少主难得睡个安稳觉,将一大早就跑上山来的魔狮和小心赶了出去,两个小顽童漫山遍野地撒欢,倒也快活。 有些日子没回来,小海贴心地觉得小枝姑娘的残魂找回来了,他家少主定要亲自下厨,为她做一顿好吃的,他屋前屋后洒扫干净之后,拍拍巴掌,决定去山间打点野味。 这个傻孩子却忘了,小枝姑娘此时还是一只山鸡,即便嘴馋,也只能吃点虫子谷米。 他前脚刚出大门,山鸡就从陆七卧房的窗户缝里探出了小脑袋。 早起的山鸡有虫吃,这都半上午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虫子。 它其实早起了,可床上那个男子将它抱得紧紧的,彷佛恨不得咬它一口才好,它一只小山鸡,如何能挣脱那温暖的怀抱? 它都“咕咕咕”一早上了,可那男子睡得极沉,倒似很久没睡过觉一般,被它又吵又啄,也只是眉心紧紧蹙着,却不见醒来。 或是它那一下啄得狠了,将他分外苍白的手背啄出一道血口子来,他才微微松了手,山鸡趁机挣了出来。 阳光洒在院子里,暖融融的,倒是个好天气。 冬日里美味的虫子本是不多的,但这相思山却与别处不同,山上草木繁盛,在那草丛里随便一扒拉,便能啄到一条肥美的虫子来。 山鸡四处溜达一圈,在一截桃树桩旁找到了它的食物。 它正埋头苦吃呢,哪里会料到一个庞然大物正悄悄推开院门,踮着脚、勾着腰,往它身后扑来。 直到翅膀被人擒住,山鸡才惊觉自己被抓了。 “咕咕咕……” 一个容貌俏丽的姑娘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感叹道:“没想到魔界少主的院子里还养了鸡。” 这位姑娘,正是今早追着魔狮和小心,一路爬上相思山的季悦,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知道那日救她的人乃是大名鼎鼎的魔界少主,这更加坚定了她要抱紧这条大腿的决心。 她一个好吃懒做的凡人,自然是跑不过魔狮和小心的,不过总算是让她爬上来了。 季悦扒着后院门缝往里瞅,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一鸡。 从浮玉谷到相思山,一路风餐露宿,她都多久没开过荤了? 当下再顾不得其他,季悦提着山鸡,摸去厨房拿了把菜刀,找了个火折子,风风火火出了院门,循着水流声,往一处小溪边飞奔而去。 一只小山鸡,还不够她塞牙的,她可不想与别人分享,不过话说回来,她吃魔界少主一只山鸡,他应该不会怪罪吧? 说不定这只山鸡,是自己跑进他家院子里,正巧被她给逮着。 哎呀,不管了,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 小海从山间抓了两只野兔,正哼着小曲往山顶走,余光瞄到从旁边树丛中钻出一个少女,小海笑道:“来啦,季姑娘。” 季悦擦了擦油兮兮的嘴角,也笑道:“来了。” “既然来了,就给我打个下手,中午请你吃烤兔,如何?”小海举起手中的野兔,在季悦眼前晃了晃。 季悦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叹道:“真是不巧,我刚吃了一只烤鸡,这肚子里一时半会,实在是塞不进别的东西了。” “呵,你倒会自己找好吃的,这相思山的山鸡啊,最是肥美……等等……”小海突然顿住,盯着季悦,紧张道:“你吃的山鸡,从哪里抓来的?” 季悦见小海这副模样,心虚道:“在……在你家院子里抓的啊,你说得一点不假,这相思山的鸡,确实肥美,尤其是架在果木上,烤得冒油,那香味,啧啧……” 若说初时还有些心虚,但一说到刚尝过的美味,季悦便将那点子心虚抛到了脑后,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啊……!”恍如一道惊雷劈在小海脑门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怎地了?”季悦莫名其妙道,他不会当真如此小气,一只鸡都舍不得给她吃吧? “要死了,要死了……”小海失了魂儿一般,喃喃自语。 季悦戳了戳他的胳膊,不解道:“谁要死了?” 小海愣愣地盯着她,“你要死了,不……我也要死了!” 一只鸡而已,不至于吧?季悦开始着慌了。 “你可知那只鸡是谁?” “鸡不就是鸡,还能是谁?” 小海无力道:“那是少主的命啊!” 他快哭了,季悦也快哭了。 她虽不明白为何一只山鸡会是魔界少主的命,但她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也许……也许那只鸡是从院外飞进来的,并非你家少主的命?”季悦试图挣扎。 “我家少主在相思山建府十年,从未有不长眼的东西敢闯入那座宅子。”小海气道,一双眼睛喷溅着火星子,除了你这个不长眼的,不仅闯进宅子,还偷了鸡。 但他想了想,觉得这话似乎不妥,小枝姑娘也曾翻过院墙的,而且她更厉害,直接偷了他家少主的心。 …… 陆七这一觉睡到晌午才起,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便看到小海跪在门外,伏地痛哭。 “我还没死呢。”陆七踹了他一脚,现在哭丧是不是早了点? 您现在是没死,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被气死,还真不好说。 小海哭得愈发伤心,哽咽不能成声。 陆七四下里张望了一眼,问道:“鸡呢?” “鸡……鸡……鸡被吃了!”小海嚎啕。 “……” 少主久久不语,小海偷偷抬头瞄了一眼,朦胧泪眼间,只见他家少主眉头紧蹙,一张脸惨白如霜,彷佛下一刻,便要吐出三碗血来。 小海心头大恸,若是少主死了,他也不活了。 “少主,您……” 不等小海一嗓子嚎完,魔狮和小心蹦跶进了院子,魔狮嚷嚷道:“我刚看见浮玉谷那个小丫头,被鬼撵似的往山下跑,她不是说要追着我们到天涯海角吗?怎地跑了?” 她偷吃了小枝姑娘附了魂魄的山鸡,哪里还敢留下来? 小海也是念在她追着他们跑了这一路,可怜得紧,放了她逃命去。 何况,便是杀了她,那只山鸡难道还能复活了不成? 第二百七十三章 小可怜 “咦,你为何要哭?”不等小海再言,突然从他家少主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满脸疑惑地盯着他。 “啊!!!”小海吓得身子后仰,从廊下的台阶上滚了下去,鼻涕眼泪沾了泥土,糊了一脸。 “他为何要哭?”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陆七身后的少女转到他身前,揪起他腰间的玉佩,摇啊晃啊。 小海恍惚看到十年前在通天阁半山腰的大殿前,那个满脸通红的小姑娘拽着他家少主的玉佩,也是这般懵懂娇怯的模样。 陆七低头宠溺地揉了揉少女的头发,道:“他被山鸡啄了眼,疼得哭呢。” 少女闻言指着躺在台阶下一脸懵然的小海,哈哈大笑,“笨蛋。” 小海:“……” 这是怎么回事?小枝姑娘从白玉铃铛里出来了? 可他家少主刚刚那副要死了的表情是为哪般? 那只山鸡…… “那山鸡抱在怀里,还挺安神的。”陆七望天叹道,他起床时还想着,或许养只鸡也不错,谁知刚出房门,就看到小海趴在地上为山鸡哭丧。 …… 景黎魔君给花曲柳传消息时,让他顺路将云栖谷的鬼医给捎过来,陆七如今这副身体,还是不要奔波的好。 要把小枝的残魂送进彼岸玉铃,没有鬼医在旁盯着,他们可不敢乱来,万一出了岔子,不说他们这一番辛苦白费,只怕他苦命的大侄子,立时便要伤心欲绝、一命呜呼了。 景黎魔君要赶回仙魔战场,这边只能等花曲柳他们来了之后,再斟酌如何行事。 以前不知道小枝的残魂附在山鸡身上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总不能让她一直做一只**? 昨夜景黎魔君离去前,陆七拜托他将小枝的魂魄转附到一束青丝之上,再以化灵术幻出小枝的相貌来。 而当时小海正忙着打包南竺魔,哪里知晓他家少主房里发生的变化。 所以,廊下那个指着他哈哈大笑的小枝姑娘,如以往十年间一般,仍是那一缕青丝所化。 可眼前这位,又与以前那位不同,她会笑、会说话,会抱着他家少主撒娇。 以前那位,只是一个空壳子,只会坐在桃树下发呆,而现在扒在他家少主身上的小枝姑娘,是有魂魄的。 可惜只是一缕残魂,看上去有那么一些……傻不拉几的。 “小枝姐姐,小枝姐姐,你回来啦!”小心三蹦两跳地扑到廊下,抱住小枝的大腿,又哭又笑,鼻涕眼泪沾湿了她素白的裙子。 “你是谁?”小枝问道,她推了推,没推开缠在她腿上的小娃娃。 小心抬起疑惑的小脑袋,大眼睛眨呀眨,“姐姐你不记得我了?” 小枝摇了摇头,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 “那你可记得他是谁?”小心吸了吸鼻涕,指着陆七问道。 小枝伸手在陆七脸上拧了一把,笑道:“自然记得,他不就是小可怜嘛。” 小心再眨眨眼,“……” 小海刚爬起来又跌回地上,“……小可怜?” 陆七的笑僵在脸上,被小枝拧了一把的地方,白里透红,微微有些疼。 他的心,像是被人用利刃剖开,将那藏在最深处的记忆挖了出来。 冬日的暖阳将小院晒得温暖如春,站在廊下阴影中的陆七,却恍惚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小可怜,别怕,以后姐姐保护你……” 他曾以为她忘了,原来她都记得,她这一缕残魂,忘了三千年的光阴荏苒,却记得生命最初时,那幽暗的忘川河畔,那个被恶鬼欺负的小可怜。 …… 三千年前,雪幽山,木槿仙子怀中的婴儿挨了恒之仙君致命一掌,确实是死了的,若不是木槿仙子用灵力吊着她一口气,她怕是已经投胎好几次了。 那一口气却只能保她肉身不腐,却阻止不了她的魂魄离体。 小枝虽才出生不久便魂归地府,但她是仙魔之后,用地府小鬼的话来说,她这叫“亦正亦邪”,万万年难遇,没事千万莫去招惹她。 地府的小鬼都盼着她早日投胎,奈何她娘亲在上面护着她肉身不腐,她天天在地府里游魂,实在无趣得很。 直到那一天,她游到忘川河畔,从曼殊沙华丛中捡起一团瑟瑟发抖的小魂魄。 “你是谁?为何躲在此处?”小枝问道。 小魂魄摇摇头,可怜兮兮。 “它们欺负你了吗?”小枝又问。 地府里,鬼吃鬼是常事,总有那么些鬼差管不过来的恶势力,在暗地里作乱,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入轮回井,但投胎也是要排队的,喏,奈何桥头挥汗如雨的孟婆正忙得要死,好些判到投胎的鬼魂,刚出阎王殿,还没捱到奈何桥,便被恶鬼掳去吃了。 小魂魄点点头,可不就是被欺负了。 幽暗的天地间,曼殊沙华灼灼盛放,小枝捏了捏可怜的小魂魄,笑道:“小可怜,别怕,以后姐姐保护你,我叫小枝,你便喊我小枝姐姐吧。” 小枝言出必行,从那日后,她屁股后面总跟着一个小尾巴,两只小鬼魂四处游荡,悠哉游哉。 可快活日子没过几天,一只狂妄无边的恶鬼不听劝,偏要来抢小枝的小尾巴,小枝与恶鬼在忘川河边撕咬三百回合,终于将恶鬼踹下腥臭的河中,支离破碎地飘回小可怜藏身的花丛,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了。 她问了好多鬼,甚至飘去问了鬼判官,才知道小可怜并没有被恶鬼吞食,而是重回了娘胎。 小枝惊讶不已,小可怜竟然死而复生了? 不过很快她就淡定了,因为她娘亲各种折腾,终于将她也给盘活了。 …… 回龙山三千年,小枝被上古七星禁咒所缚,前尘皆忘,自然不记得那个她尽心尽力保护的小可怜。 可是这些,陆七都记着啊。 虽然那时,他们只是魂魄,可他记得她的笑声,记得她说过的话,记得她的名字叫“小枝”。 “小枝姐姐,若是日后我们投胎转世了,我该去哪寻你?”小可怜愁道。 小枝蹙起眉头,她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既已转世,哪还记得如今。” “可我想找到你,我想保护姐姐。” “若你转世成草木,而我为鸟兽呢?” “那我便为你遮风挡雨。” “若你为狮虎,我为狐兔呢?” “那,那我……”小可怜快哭了,他的小脑袋,思考不了这种弱肉强食的问题。 “我听那些鬼差说,魂魄没有肉身的羁绊,最为纯粹,来,你握着姐姐的手,记住这纯粹的感觉,日后在阳世,能不能找到姐姐,就看你的心诚不诚了。”小枝舍不得小可怜委屈,胡诌一通。 两团黑不溜秋的雾气紧紧靠在一起。 小可怜半晌不作声,默默感受着那份纯粹。 小枝带着几分愧疚,默默陪它感受着那份虚无。 他日孟婆汤一喝,谁还记得谁? …… 十年前,江塘城方府后院桃树下。 天将破晓,寒气未消,院子里灯火通明,红绸轻舞。 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她的手纤细绵软,柔弱无骨。 陆七看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愣了愣神。 …… 第二百七十四章 还有阴谋 一阵阵烤肉的香味飘出来,馋哭了蹲在院门口的魔狮和小心,小海被罚去山上砍柴,到现在还没回来。 小枝啃完一只兔腿,又抿了一口梅子酒,快活地伸了个懒腰,这日子,真他娘的舒坦。 可她很快又忧愁起来,她趴在石桌上,看着坐在小板凳上忙着烤另一只野兔的陆七,问道:“小可怜,你真的快死了吗?” 陆七手上微顿,随即从地上捡了根枯枝扔进火堆里,看着突然腾起来的火光,笑道:“是啊。” “你别怕,我在地府有认识的鬼,我与它们打个招呼,定不会让你被欺负了去。” “小枝……”陆七抬起头来,“我恐怕不会去地府。” “那你会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就归于这相思山的尘土。” “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不知道,也许千年万年后,我们还能再见面。” “那么久啊,到时候我怎么知道那个人是你?”小枝接过陆七递过来的兔腿,忧愁地咬了一大口。 陆七拿帕子替她抹去嘴角的油渍,握住她搭在石桌上的那只手,他的手在火堆旁烘得暖暖的,他的眼神亦是炙热的,他道:“到那时,我只要握着你的手,便会认出你来。” “这都是我胡诌的。”小枝急道,那时在地府,她不忍心看小可怜难过,胡乱给他编了这么个念想。 陆七却笑道:“那你刚才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也说不清楚,我一觉醒来,看到旁边躺着个人,长得还挺好看,没忍住摸了摸,这一摸,便发现你就是小可怜。”小枝蹙眉。 “所以,你并不是胡诌,我当初牵起你的手时,也猜出你就是小枝。”陆七更用力的握着小枝的手,又道:“所以,不管千年万年,我一定会认出你。” “我才刚见到你,我不想和你分开。”小枝耍赖皮。 “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手心的红豆,只要这颗红豆还在,我就一定会回来。”陆七打开小枝的手心,那里嵌着一颗红彤彤的小豆子,煞是可爱。 小枝盯着红豆看了一会,又将目光定在陆七脸上,伸手捏了捏,搓了搓,再揉一揉,撅嘴道:“可我更喜欢活生生的,暖乎乎的你。” “小枝……” “你不是说等我的残魂回到那个什么破铃铛里,我便能出来了吗?你等我出来,我将你的修为还给你,可好?” “没用的,我如今这副身子,已是油尽灯枯,便是将那些修为重新灌回来,也如竹篮子盛水,装不住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青丝幻出的小枝没有人间的记忆,她只记得三千年前地府里的小可怜,可不知为何,得知陆七即将离她而去,她的心,便疼得一抽一抽的,眼泪也抑制不住地往外流。 陆七也红了眼眶,“能在死前再见到你,我已无憾。” 小枝扔了那只油滋滋的兔腿,扑进陆七的怀中,满手的油都蹭在他背后的衣裳上,又将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脖子。 陆七本是坐在小板凳上,被她这一扑,两人都滚到了地上,扬起一片薄尘。 陆七一声闷哼,想来是摔疼了。 “那时在地府,我找了你好久。”小枝哽咽道。 “对不起。”陆七亦哽咽。 …… 小蓬和杜若当天下午便赶到了相思山,杜若看了看身边这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眼角抽了抽。 小蓬果然又变成了回龙山那副臭小子模样,她对这件事十分执着。 杜若欲哭无泪,待小枝回来,小蓬会不会一直顶着这副相貌生活?你说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小蓬不过是希望小枝见到的,是那个她熟悉的小蓬,而小枝熟悉的,是回龙山上的小男孩,是与她一起生活了三千年的弟弟,而不是她本来的模样。 可当她出现在相思山顶的院子里时,看到小枝与小狐妖嬉笑打闹,却对她一副并不熟悉的态度,她的心底,很是难过。 虽然知道眼前的小枝只是一缕青丝所化,不记得凡尘之事,可小蓬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就好像自己的姐姐,被人抢走了一般。 这种感觉杜若不会明白,小枝也不会明白,小蓬坐在廊前的台阶上,看着小枝与小狐妖在院子里玩耍,心里闷闷的。 小心跑到她面前,道:“哥哥,来和我们一起玩呀。” 小蓬看着小脸蛋红扑扑的小狐妖,翻了个白眼,道:“幼稚。” 小心:“……” 魔狮从院墙上蹿下来,冲小蓬吼道:“不准你欺负小心。” “臭狮子,滚开。”小蓬懒懒挥了挥手,魔狮被一股大力扇出了院子,不知滚到了何处。 小心被吓得哇哇乱叫,拔腿往院外冲去。 杜若和陆七坐在石凳上,看得直摇头,这一院子小屁孩,真是够吵的。 “你的意思是,李恒之还活着,他如今藏身在某位仙君身上?”杜若惊讶道。 陆七执盏饮了一口清茶,道:“不错,南竺魔夺小枝残魂并无用处,但我也想不明白,李恒之要小枝的残魂,所为何用?” “三千年前在雪幽山,李恒之险些杀了小枝,若他还活着,知道小枝也还活着,自然是想要再杀她一次。”杜若想起那段往事,面上覆了寒霜。 “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李恒之与南竺魔勾结,已有十年之久,甚至更早,当初在野蜂寨,雪鹄妖捉了我娘,欲将我父君引入南竺魔设下的陷阱,可见,雪鹄妖与他们也有牵扯。” 陆七说到此处,又想起一件事来,他略作沉思,道:“七月初七深夜,我在白华城的十里春风,曾撞到一只魔,当时他与那些妖女联手,将整个十里春风的凡人都杀了,不过那只魔没以真面目示人,他看到我,也并不恋战,和我交手几个回合之后便遁了,如今想来,他极有可能就是南竺魔。” “白华城?”杜若坐直了身子,神色严肃道:“我刚从度朔山来,听说八月十五,白华城有女鬼作乱,搅得满城风雨,后女鬼被鬼帝带回度朔山,才没造成被屠城的惨状,你说,那女鬼会不会也和李恒之有来往?” “要真是如此,岂不是各界都有李恒之的耳目?他布如此大一个局,究竟想干嘛?” “若只是想引起各界纷争,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他为何要寻小枝的残魂?是想让小枝被永远困在彼岸玉铃中,还是有其它阴谋?” 第二百七十五章 欢雨姑娘 七月初七夜,在白华城灯影昏暗的巷子深处,陆七之所以提出要送那位欢雨姑娘回十里春风,一来他早知小枝一路跟着他,他想借机断了她的念想,他可以尝遍相思苦楚,却不忍小枝受红绳之劫带来的噬心之痛。 二来,他发现这个欢雨姑娘身上的妖气,比之十年前在千叶山,要浓烈许多,为何会这样?难道她后来又被雪鹄妖掳了去? 雪鹄妖虽随着野蜂寨那场大火销声匿迹,可陆七却不相信他已葬身火海。 雪鹄妖害得他娘亲困在上古太阴镜中十年,若此处真有雪鹄妖的踪迹,陆七怎会放过他? 三来,这欢雨姑娘竟敢对他施媚术,她究竟想干什么? 一番思量后,陆七决定顺应媚术的引导,送欢雨姑娘回家,他倒要瞧瞧那妖精窟里,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谁知欢雨姑娘引着他,竟到了城北一处妓院。 彼时夜色正浓,十里春风的朱漆大门紧闭,夜风裹着血腥味,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大红灯笼摇曳着诡异的红光,将地上的血渍晕染得更加瘆人,陆七踩着黏稠的血污,循着浓重腥味中那一缕魔息,去到了后院。 而欢雨姑娘,一路软泥似的倚在陆七身上,此时更是吓傻了一般,双手紧紧拽着陆七的衣袖。 后院中,一个蒙了面的魔界男子,正和几个绝色美人,将一具具人族尸体,拖到院中空地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些美人,与欢雨姑娘一样,皆沾了妖气,想来正是十年前,陆七在千叶山顺手救下的那几位新娘。 院子里的人看见陆七,俱是一愣,她们显然没有料到此刻会有人来。 “欢雨,这位公子是……”绿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欢雨脸色苍白,额头上隐有薄汗,她并没有走向她的姐妹们,而是紧紧贴着陆七,她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所吓住了。 “你忘了吗?他是魔界少主,十年前在千叶山有恩于我们。”欢雨定了定心神,仰头看着陆七的冷峻的侧脸。 魔界少主! 美人们脸上皆露出惊慌之态,并没有得遇恩人的欣喜与激动。 而那个蒙着脸的魔界男子,似乎早已认出陆七来,因为他在陆七出现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戒备着拉开了干架的阵势。 “你明知今晚……你怎么将他带了来?”绿柳咬牙瞪着欢雨,她这是犯花痴了,还是成心要坏主人的事? 欢雨手指轻颤,眼神闪躲,她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看上去倒像是她们欺负了她,可怜极了。 陆七等她们说够了,才冷声道:“你们为何要杀这些人?” 院子里一排排的尸体,有衣饰华贵的达官贵人,亦有粗布麻衣的丫鬟仆役,非灭门,非仇杀,是要嫁祸于人,还是欲引发暴乱? 蒙面男子道:“看来今日这闲事,你是要管了?” “我便是不管,你们会放我走吗?”陆七冷笑,深更半夜密谋杀人,这种事被人撞破了,难道还能留活口? 虽然心有不甘,但蒙面男子还是谨慎道:“只要你发誓不将今晚之事说出去,我便放你走。” “若我偏要说呢?” “你……” 这院子里的美人们,十年前在千叶山,都见识过魔界少主的厉害,此时自知不敌,只盼着这两位魔界的公子,能谈判成功,谁知魔界少主竟是个不讲理的。 都传魔界少主肆意妄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看来不假。 如此说来,大家彼此彼此而已,她们杀几个人,也没碍着他啥事,他干嘛要多管闲事咧? “雪鹄妖在哪?”陆七问道。 啥? 美人们怔住了,雪鹄妖? “只要你们说出雪鹄妖的下落,今晚之事,我便当没看见。”陆七又道。 “公子说笑了,十年前我们姐妹几个,还是得公子相救,从那雪鹄妖的老巢中逃出生天,之后我们躲在白华城中,连城门都不敢出,“雪宝妖王”这个名字更是提也不敢提,只盼着他莫要再寻来,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一个看上去颇为稳重的姑娘说道。 “那你们身上的妖气又是从何而来?” “这……罢了,今日这般局面,若是奴家还藏着掖着,只怕公子又要心生疑窦,奴家将实话告诉公子,还望公子怜奴家一片诚意,莫要为难我们。”绿柳咬咬牙,为了主人的大计,她今日便将自己的老底兜了罢。 原来十里春风的姑娘们从千叶山回到白华城,迫于生计,重操旧业,每一个进入她们春闺的男子,出来时,皆两眼无神,脚步虚浮,而她们,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道是为何? 乃是她们身上妖气未祛,吸食了那些男子的精气也。 十年过去,她们美貌依旧,白华城的达官贵人,前仆后继,死了一批又一批,却依然跟中了蛊似的,不肯远离这烟花地。 她们身上的妖气,日久年深,自然也如那烈酒一般,越藏越浓烈。 所以,她们当真不知雪鹄妖在哪?陆七眸光沉沉,却是不太相信。 “你们为何要杀人?”陆七看着满院子的尸体,沉声问道。 “你还有完没完了?废话休说,动手吧。”蒙面男子也是个没耐心的,又或许是他骨子里的胜负欲作祟,魔界少主的大名他自然知晓,关于魔界少主的“丰功伟绩”,他也时常耳闻,但这位传说中的魔界少主,是不是真有两把刷子,他可没亲眼见过。 只几个回合,蒙面男子就吃不消了,他可不愿白白送了性命,就在陆七将将要祭出引雷诀,给他来个速战速决的时候,蒙面男子突然抽身后退,快速蹿到几位美人身后,凌厉掌风过处,将美人们掀飞了出去。 一道银电青霜横空扫向了美人们如蝶翩跹的衣衫,趁此机会,蒙面男子赶紧遁了。 这些女子,长期吸食人族男子精气,烧死了倒也不值得可惜。 欢雨姑娘在陆七与蒙面男子开打之时,已被陆七甩到了一旁草丛中,此时望着那几具尚冒着热气的焦黑尸体,浑身抖若筛糠,这次,她是真的害怕了。 她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可陆七却放过了她,他只冷冷扫了她一眼,便飞身出了这人间炼狱。 陆七虽不杀她,却派了人暗中盯着欢雨的一举一动,这位姑娘明知今晚十里春风会有大事发生,却引自己前来,可见是叛了的,她为何要叛? 以她自己的实力,应该没有那个胆子,她身后,定然还有人。 如果说那个蒙面男子是南竺魔,欢雨背后之人,不会是李恒之,那又会是谁呢? 第二百七十六章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花曲柳和白茴茴因要去云栖山接鬼医,三日后才赶到相思山,而在他们到来之前,景昭魔君抱着一面哭哭啼啼的镜子,先来了。 景黎魔君给众人传消息时,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将陆七命不久矣的消息,告诉远在雪幽山的景昭魔君。 无论如何,他们夫妇俩,都该见一见陆七最后一面。 叶蓁蓁在上古太阴镜中掩面痛哭,陆七哄了她一上午。 景昭魔君坐在廊下的木榻上唉声叹气,杜若不被小蓬待见,左右无事,搬了小板凳,坐到景昭魔君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他,眼睛却瞅着院子里和小枝玩耍的小蓬。 “三千年前你就不想他活,如今他真要死了,岂不是正如了你的愿?”杜若在扎景昭魔君的心。 景昭魔君:“……” “虽说你当了他三千年的爹,可你扪心自问,这三千年,你对他,可尽了当爹的责任?”杜若继续补刀。 陆七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死了娘,他父君将他丢给众位姐姐照顾,就去了仙魔战场。 直到数十年后,各界解甲休兵,景昭魔君看他生得糯米团子似的招人疼,才决定带着他去人间寻叶蓁蓁的转世。 陆七在他父君追娘亲这件事上,功不可没,难得过了几年爹娘疼爱的日子,又被景昭魔君丢回了姐姐们的山头。 细论起来,景昭魔君对陆七,确实亏欠颇多,想想他那六十六个女儿,哪一个不是被他抱在怀里、扛在肩头长大的,唯有这个儿子,他从未上过心。 “如今他就快魂飞魄散了,你却只是像个木头似的坐在这,还真是叫人寒心哪!”杜若再捅一刀。 景昭魔君心下大恸,潸然泪下。 四海八荒,最护犊子的是谁?随便拉一个人问问,答案都是“景昭魔君”。 可正是这位最护犊子的景昭魔君,将六十六个女儿当明珠般呵护着,却偏偏忽视了唯一的儿子。 女儿可以宠着哄着,这儿子,该怎么疼,他还真是不知从何下手。 加之当初他亲手将陆七杀死在娘胎里,这件事像一块狰狞的疤,一直覆在景昭魔君心里,让他没办法如正常父亲那般对待陆七,纵是陆七烧了人家山头,景昭魔君也从没打骂过他。 对于这个儿子,景昭魔君是有负罪感的。 如今听杜若这般直言不讳,便如将他心头那块疤撕扯开来,疼得他无法呼吸。 杜若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景昭魔君颤抖的肩膀,叹道:“到底还来得及,你们父子俩将这个心结解了,好让陆七走得安心。” 院子里传来小枝的欢笑声,她如今像个孩童般,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此时,正被小蓬一个笑话逗得咯咯直笑。 景昭魔君悲痛的心绪被这笑声拉了回来,他怔了怔,泪眼朦胧地瞪着杜若,不是,他儿子还没死呢,他在这哭个什么劲?这只死凤凰跑来他面前煽的什么邪风? 杜若被他瞪得心虚,收回搭在他肩头的手,讪讪道:“这不是……快了么。” “闭上你的乌鸦嘴,我一定会找到救他的法子,三千年前他没死,这一次,我也不绝不会让他死。” “鬼医都没法子,你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来?生死有命,你看开些。” 景昭魔君倏地站起身,指着杜若的鼻子大声道:“我偏不让他死。” “喏,还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难道我希望他死了不成,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杜若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声。 “你……”景昭魔君气结。 你他娘的是来安慰人的,还是来给他找不痛快的? “好好好,若是那小子这次大难不死,我扮女装去各界飞一圈,你且消消气,可好?”杜若眼风扫到抱着小枝胳膊撒娇的小蓬,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景昭魔君一脚踢在杜若屁股下的小板凳上,拂袖进了屋。 屋里陆七已经哄好了叶蓁蓁,见景昭魔君进来,将上古太阴镜塞进他手中,道:“我该去做饭了,父君带娘亲去院子里晒太阳吧。” 自从发现青丝所化的小枝也能吃东西,而且特别爱吃他烧的饭菜,陆七便每天用心烹饪,忙得不亦乐乎。 眼见陆七就要跨出门槛,景昭魔君突然道:“红豆,父君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陆七顿了顿,一只手扶着门框,站定了。 天光明亮,屋内也不觉阴暗,景昭魔君紧张地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淡淡的光晕里,浮灰轻舞,描绘着他的轮廓。 这是第一次,景昭魔君这般认真地看着他的儿子,他都不曾好好打量过这个孩子。 陆七默了片刻,没有回头,只在跨出门槛时,低低应了声:“好。” 上古太阴镜中,叶蓁蓁刚歇了眼泪,此刻听他们父子这般言语,又红了眼眶。 景昭魔君赶紧安慰她,“别哭别哭,回头伤了眼睛可要受罪了,走,我带你去晒太阳,今日少晒了一上午,可得补回来。” 一听又要晒太阳,叶蓁蓁刚憋回去的眼泪,顷刻便滚了出来,这十年来,她每天都在晒太阳,她真是受够了! 叶蓁蓁多希望能安静地看场雨啊,可一旦发现乌云遮了日头,景昭魔君便会带着她,火急火燎地跑去出太阳的地方。 总之就是晒晒晒!每日不将这面上古太阴镜晒得滚烫,景昭魔君觉都睡不踏实。 晒得叶蓁蓁怀疑人生,也没能从这破镜子中跳出来。 这玩意到底是谁造出来的?她宝贝儿子都快魂飞魄散了,她却不能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叶蓁蓁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享受”着日光的暴晒,再一次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小枝去厨房给陆七讲刚听来的笑话,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厨房传来。 小蓬良心发现,坐到廊下的木塌上,歪着脑袋,对抱膝坐在小板凳上的杜若咧嘴笑,她决定将杜若肚子里的笑话全搜刮出来,难得小枝爱听。 小海带着魔狮去山里打野味,此时还没回来,如今府上人多了,需求也就大了,一两只野兔,可不够吃的。 景昭魔君背靠着石桌,闭目寻思着救陆七的法子。 谁都没有留意到,从石桌下探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慢慢伸向了桌上的上古太阴镜。 第二百七十七章 镜子摔坏了 “吧嗒!” …… 一声脆响,景昭魔君如遭雷击。 当他缓缓转过头来,石桌上空无一物,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再看站在石桌旁,满脸惊慌的小狐妖,景昭魔君喉头滚动,一颗心却是怎么也哽不下去。 景昭魔君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偏头朝石桌下望去。 干燥的泥土上,一棵杂草也无,却有一块棱角尖锐的青石,而刚刚那一声脆响,正是铜镜撞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 景昭魔君赶紧将青石边的铜镜捡起,只见一道划痕正正将光滑的镜面分成两半,如飞鸟掠过湖面,涟漪从平静的水上荡开。 镜中人已没了踪影。 不会的,不会的! 上古太阴镜乃是上古神器,断不会这般轻易摔坏的! 一道划痕而已,又不是被劈成了两半! “蓁蓁,蓁蓁……” 景昭魔君对镜喃喃呼唤,可铜镜中,除了他自己悲痛的脸,再不见叶蓁蓁。 杜若和小蓬从廊下冲出来时,看到景昭魔君血红着一双眼,心下俱是一跳。 完了,出大事了。 “你冷静点……”杜若将瑟瑟发抖的小心护到身后。 “噗……”景昭魔君一口心头血喷在来不及掩面遮挡的杜若面门,而后仰面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前,景昭魔君恍惚看到明晃晃的日光下,叶蓁蓁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眼皮子一跳,彷佛被那泪珠烫着了,又似被千山万水压着,再也睁不开眼睛。 那万万年的岁月,他陪着叶蓁蓁,何止走过千山万水。 他还想陪她走下去,他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 上古太阴镜坏了,蓁蓁会如何?她可还能转世?他还能找到她吗? …… 景昭魔君醒来时已是夜半,屋外似乎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声响从半开的窗户传来。 一阵寒风袭来,景昭魔君忍着胸口的闷痛,掀被下床。 “你醒啦。”一道温柔的声音从窗边响起。 景昭魔君怔住了,他站在床边,手指微微发抖,“蓁蓁?” “我在。” 直到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景昭魔君才敢相信自己没有听错,这,确确实实就是蓁蓁的声音啊! 窗边一阵窸碎的响动,片刻后,叶蓁蓁托着一盏油灯走了过来。 昏黄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晕染她嘴角那一抹浅笑,莲步轻移,聘聘婷婷。 只几步的路,景昭魔君却觉着,她是穿过了千年万年的光阴,朝他走来。 十年了,他终于能将她搂在怀里。 十年了,夜半醒来时,怀里终于不再是一面冰冷的铜镜。 景昭魔君将脸埋在叶蓁蓁的脖颈里,她应是刚洗了澡,发间有淡淡的皂角香;她应是在窗边坐了许久,衣衫上有薄薄的寒意。 但她喷在他耳边的鼻息是温热的,她的唇畔是滚烫的,她说出来的话,是暖心的,“我回来了。” 叶蓁蓁,终于从上古太阴镜中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景昭魔君哑着嗓子问。 “原来只要摔坏那面镜子,我便能出来了。”叶蓁蓁言简意赅。 景昭魔君:“……” 若不是抱着叶蓁蓁,景昭魔君只怕又要倒回身后的床上去,本就胸口闷痛,闻言险些又要喷出一口血来。 景昭魔君耳边恍惚又响起鬼判官的话来,博学广识的鬼判官言:这乃是上古太阴镜,此镜阴气极重,最爱吞食阴气重的女子。 经年日久,该女子便会精气耗尽而亡。 而叶蓁蓁每一世轮回,都能入人道,正是钻了当年七月十五子夜,阴气最盛空子。这个时辰,百鬼夜行,轮回井看守松懈,最适合走后门。 鬼判官又言:按理说,这太阴镜吞下去的东西,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不过古籍有云:阴主杀,阳主生。眼下不妨试试补阳祛阴之法,或许还有希望。 简单点说,就是晒太阳…… 爱妻如命的景昭魔君为了不让叶蓁蓁被上古太阴镜吞**气,十年来,如夸父逐日般,抱着叶蓁蓁天南地北地跑,只为让她晒到最炙热的阳光。 而此法,竟真有那么点子效果,原本叶蓁蓁在镜子里说话,镜子外是听不见的,自从日日在太阳底下暴晒,一年后,景昭魔君已经能和叶蓁蓁正常交流了。 景昭魔君本以为叶蓁蓁这次死定了,说不定还会魂飞魄散,没想到,她竟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面前。 这,这太荒谬了! 早知如此,他在十年前就砸了这破镜子多好! 可十年前,他哪里敢砸?便是旁人说砸了镜子叶蓁蓁就能出来,他也不敢下手啊。 越是珍视,越是害怕。 景昭魔君此生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叶蓁蓁。 不管怎样,好在她总算是回来了。 …… 小狐妖躲在魔狮怀中瑟瑟发抖,想想几个月前,他为了躲避魔狮,还钻过小枝的床底,没想到如今,他已将魔狮当作最亲近的人。 “景昭魔君当真不会怪罪我吗?” 魔狮摸了摸小心的脑袋,安慰道:“你放心,这件事虽是你不对,但你误打误撞救出了夫人,将功抵过,魔君不会怪你的。” “可我还是害怕。”小心抽噎道。 “别怕,大不了我替你受了责罚。”魔狮伸手在小心脸上抹了一把,替他将滚烫的眼泪擦去。 屋外的雨势渐大,水珠从檐下滚落,滴滴答答,小心枕着魔狮的臂弯,觉得安心极了,很快便睡意来袭。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何要去拿那面镜子?”魔狮戳了戳小心的脑袋,不解道。 “我……我觉得那镜子奇……奇怪得很,那里面竟然藏着人,我便想……瞧一瞧。”小心迷迷糊糊的回答着,眼皮子已经睁不开了。 魔狮拍了拍他的背,警告道:“这次算你走运,往后可得记住这个教训,别什么东西都乱碰。” “是,父神……”小心喃喃道。 父神? 魔狮蹙起眉头,小心的爹不是狼妖白棠吗?哦,对了,小心说过,白棠不是他爹,不过这父神是怎么回事? 难道小心的爹是上界的仙君? 只有那些自视甚高的仙君们,才会让自己的孩子,尊称自己为“父神”,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神仙。 可小心不是说不知道他爹是谁吗?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父神? “小心,小心,醒一醒……”魔狮摇了摇怀中的小狐妖,小心已沉沉入睡,便是天上打雷,也吵不醒他。 漫漫长夜,只留魔狮在黑暗中胡思乱想。 这小心的爹,到底是何人? 小心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们兄弟俩之间,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生死有命 左盼右盼,终于盼来了鬼医。 花曲柳这一路上被鬼医烦得要死,还没落地,便将他丢到了山顶的院子里,若不是正巧被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杜若接住,只怕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来。 自从花曲柳和白茴茴三年前离开药香谷,鬼医的日子便过得十分凄苦,虽然在他们没去云栖山之前,他过的也是这种日子,但这人哪,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给花曲柳治眼睛那几年,对吃食向来不讲究的鬼医,愣是被白茴茴给养叼了嘴巴。 想想这两年他是怎么捱过来的,鬼医忍不住掉眼泪。 如今好不容易再碰到白茴茴,从云栖山到相思山这一路,鬼医各种卖惨装可怜,只求白茴茴能再去药香谷小住些时日。 实在不行,你们去哪,能不能带上我这个糟老头子啊? “你圈养的那些野猪妖,如今膘肥体壮,正是待宰的好时候。” “你们住的屋子,我每日都会打扫,一根蛛丝都没有,等这边事了,你们便随我回去可好?” “对了,那只兔妖日日思念上古妖王,哭瞎了一双眼睛……啊,这个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啊!” …… 叶蓁蓁已有十年没见过白茴茴这位小友,见她从天而降,分外欢喜,短暂地忘了她儿子快死了这件事,拉着白茴茴说了一下午的体己话。 青丝所化的小枝不记得与她们相处的时光,对她们时而欢欣、时而忧愁的小女人心事不感兴趣,拉着小蓬讲故事,不时从屋里传出一阵阵豪放的笑声。 花曲柳听杜若将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道:“如此说来,除了李恒之,还有一个人躲在暗处,不知有何图谋?可真是热闹,四海八荒都这么乱了,没想到还有好戏可以看。” 杜若扶额,您老人家倒是只想着看戏。 “等等,你刚才说七月初七那夜,陆七在十里春风遇到的魔是南竺魔?”花曲柳突然皱眉问道。 “这也只是他的猜测,怎么了?” “但至少他能确定那只魔是男的,不是女的?” “这点可以确定。” 花曲柳眉头皱得更深,一拳头砸在石桌上,石桌瞬间化成粉末,被风吹得老远,只听他骂道:“没想到我花曲柳竟被魔界一个小丫头给骗了。” 可燕燕为何要骗他?她为何要承认那晚去十里春风杀人的是她?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但她说凌云阁弟子将于八月十五屠白华城,确实没有作假,那日的惨状,花曲柳偶尔想到,仍要叹息一声。 她是想隐瞒什么?还是想向他们透露什么? “茴茴,燕燕被你关在何处?”花曲柳掸了掸粘在袖角上的石粉,冲廊下的白茴茴喊道。 不等白茴茴回答,叶蓁蓁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燕燕被你们抓了?” 在叶蓁蓁的记忆中,每一次转世,在她身边晃悠得最多的除了景昭魔君和孩子们,就是燕燕了。 燕燕为了追陆七,时常跑到她这里来献殷勤,可惜燕燕目的性太强,每次见她,十句话八句不离陆七,让叶蓁蓁头疼得很。 说起来,她倒是有十年没见过燕燕了,那臭丫头怎地被茴茴关起来了? 白茴茴轻轻拍了拍叶蓁蓁的手背,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待我日后再慢慢说与你听。” 说完又冲花曲柳道:“一直养在院子墙角的大水缸里,好些日子没在家,也不知道饿死没有?” “她是魔,饿不死。”花曲柳接话。 自从那日花曲柳从护城河里,将变成红鲤鱼的燕燕捞回家,一番恐吓之后,又将她变回了红鲤鱼,让白茴茴养着玩儿。 白茴茴好几次从大水缸旁路过时,差点将她捞出来清蒸了。 “看来只有等回白华城之后,再将她捞出来拷问了。”花曲柳对杜若道。 杜若点了点头,“这事倒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小枝的残魂送进彼岸玉铃。” …… 天色向晚,鬼医从屋里走出来,他刚查探过小枝的残魂,确认没有异状。 他眼角余光扫到了坐在木塌上的白茴茴,扯着嗓子对他身后,刚跨出门槛的陆七喊道:“我看天色不早了,要不咱们先吃了晚饭,再办正事,你觉得……” 他这话有一半是对白茴茴说的,他馋白茴茴烧的饭菜,馋得都瘦脱骨了,反正还魂之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倒不如先解了馋再说。 白茴茴果然往鬼医这边瞅来,道:“您老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去准备,但待会办正事的时候,可不准马虎。” “马虎不得,马虎不得。”鬼医捋着白胡子,咧嘴笑。 陆七心里却有些不安,“您当真有把握吗?” 鬼医指着陆七手中的彼岸玉铃,沉吟道:“如今只能先将小枝姑娘的残魂送入这铃铛中,至于她能不能出来,还不好说。” 杜若看了看陆七,又看了看倚在门框上的景昭魔君,犹豫道:“依鬼判官言,只有修为高深之人,才能冲破彼岸玉铃的结界……” 景昭魔君打断他的话,没好气地道:“别提那厮,说什么博学广识,我看那都是他自己吹出来的。” 因上古太阴镜之事,景昭魔君对鬼判官一肚子意见。 杜若张了张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鬼判官的话,确实不能尽信,万一他们冒着陆七随时魂飞魄散的风险,将修为经陆七之身渡入彼岸玉铃中的小枝体内,却依然不能助她冲破结界,岂不要肠子悔青。 叶蓁蓁走到陆七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问鬼医,“红豆当真没救了吗?” 鬼医愣了一息,才想起红豆是谁来,这只能怪魔界少主不喜别人提他的大名,以至于鬼医听到“红豆”两个字,还以为是哪家姑娘的芳名。 “他如今就好似人族那些身患绝症之人,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鬼医实话实说,对于没有希望的事,他向来不喜欢骗人。 眼看叶蓁蓁又要伤心,陆七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生死有命……” “我知道,我知道,你可别再说了,你越说,娘越想哭。”叶蓁蓁赶紧打断陆七的话,她这两日被他灌了太多毒鸡汤,可陆七越是安慰她,她心里越是难受。 即便他已看透生死,可当娘的,是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 前两日放言一定会想法子救陆七的景昭魔君,此刻也红了眼眶,他想白了两根头发丝,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 第二百七十九章 魂魄归体 入夜,小枝的卧房里挤满了人,个个神色紧张,连风华绝代的花曲柳,神情也颇为凝重。 小枝坐在榻上,对站在一旁的小蓬招了招手,笑道:“等我从铃铛中出来,想看到小蓬原来的样子,可以吗?” 小蓬眼中蓄了泪,脸涨得通红,她点了点头,哽咽道:“姐姐喜欢什么样的,我便是什么样。” “好了,大家都别苦着脸,小枝姑娘魂魄归体,乃是好事,虽然什么时候能从彼岸玉铃中出来还不确定,但至少她性命无虞,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鬼医道。 陆七走到榻前,揉了揉小枝的头发,柔声道:“小枝,你准备好了吗?” 小枝点点头,眼中尽是不舍,她不知自己这一去,何时才能再见到陆七,等她从彼岸玉铃中出来,陆七会不会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我们开始吧。” 屋子里留了花曲柳、杜若、小蓬和景昭魔君护法;叶蓁蓁、白茴茴和小海退到了廊下;魔狮带着小心,已经睡下了。 鬼医将小枝的残魂从青丝中抽了出来,为防残魂在归体过程中有损,小蓬割破手指,以龙血相护。 鬼医看着从小蓬手指滴下来的鲜血,凝眉沉思片刻,在她即将收回手时,道:“麻烦小兄弟再多滴两滴。” 杜若看得心疼,问道:“为何?” “若老夫猜得不错,小兄弟应是龙族的人,你这血,不凡哪。” “她的确是龙,但不是小兄弟,而是小姑娘。”杜若促狭笑道。 小蓬瞪了杜若一眼,问鬼医道:“我的血,可是能助姐姐早日从铃铛中出来?” “那倒不一定,不过试试也无妨。”鬼医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不过这件事只是他的一个猜测,还是先不提了。 残魂被灌入陆七的灵脉,陆七如今没有修为,全凭景昭魔君在一旁,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 陆七此时虽与凡人无异,但他的灵元并未消散,只要灵元还在,鬼医便能通过他的神识寻到他的魔息所在,也就能探到彼岸玉铃中,小枝的所在。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让小枝的残魂从陆七的灵元回归,毕竟彼岸玉铃里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若是直接将残魂投入其中,且不说小枝能不能找到它,万一里面危险重重,不仅帮不了小枝,还会害了她。 当初为了保住陆七一条小命,鬼医在将他的魔息通过灵元,尽数灌入小枝的灵脉后,把覆在小枝手心的灵元召了回来。 虽然陆七从未想过要召回灵元,在他心里,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但为了能撑到小枝出彼岸玉铃那一天,陆七迫不得已,只能听从鬼医的安排。 山林寂寂,夜凉如水。 叶蓁蓁与白茴茴趴在廊下的木塌上。 两人面前铺了一张白纸,叶蓁蓁一手支颐,一手执笔,时而沉思,时而皱眉。 “蓁姨,这里不对,我记得那位仙人是个塌鼻子。”白茴茴双手托腮,盯着纸上的人像,纠正道。 “好像还真是。”叶蓁蓁在画中人的鼻子上改了两笔,白茴茴施法术将不对的地方抹掉。 如此涂涂改改好一会,一副画,总算是完成了。 陆七日间问叶蓁蓁,能否将当初给她护灵珠的仙君画下来,叶蓁蓁对书画的造诣不比白茴茴强多少,琢磨了一下午,此时等在屋外,与其心焦,倒不如试试看,或许她能将那位仙君的相貌画下来也不一定。 白茴茴虽只见过一次那位仙君,而且只是侧脸,但叶蓁蓁作画时,她还是能提点建议的,尤其是那只塌鼻子,她印象最深。 白茴茴吹了吹画上的墨汁,啧啧道:“这么一看,长得也还可以嘛。” 叶蓁蓁扔了毛笔,捏着肩膀坐起身,这作画还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好在她画得没有十成像,也有七分了。 “你说这仙君到底想干嘛?他为何要送你护灵珠?”白茴茴不解道。 仙君说护灵珠世上仅此一颗,如此宝贝,为何要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鬼魂? 仙君还说:护灵珠一旦服下,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再不能取出。而且,护灵珠得血肉滋养,千年后会变成四海八荒难得的至宝,到时候,你揣着这么个宝贝,可得当心着啊。 这个宝贝有何用处?谁会来抢这个宝贝?谁又知道她身上藏着这么个宝贝? 叶蓁蓁想起仙君离去时那个神秘莫测的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道说,他是在借她的血肉养这颗护灵珠,待时候到了,再来取回? 难怪景昭魔君自十年前她出事之后,恨不得将她系在裤腰带上,想来他早有此猜测,再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保护圈。 仙君没有拿回宝贝,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叶蓁蓁这几日因陆七将魂飞魄散而悲伤,没想到她自己也随时有魂飞魄散的危险。 他们这对苦命的母子唉! 叶蓁蓁心中又悲又气,一巴掌拍在画中人的脸上。 白茴茴急道:“呀,墨汁还没干呢,蓁姨你干嘛呀?” “快,快,你快施法改一改。”叶蓁蓁看着纸上的仙君黑糊糊一张脸,沾了墨汁的手急急拍了拍白茴茴的肩膀,她好不容易画好的,她可不想再画一次。 …… 陆七如淋了一场大雨,浑身湿透,龙血所过之处,血液沸腾,灵脉彷佛被滚烫的岩浆冲刷而过,顷刻便要将他焚毁。 “他快撑不住了,再上一个人。”鬼医急道,他不曾料到这龙血竟如此霸道。 花曲柳在一旁早已做好准备,闻言立刻便将掌心覆上了陆七的后背,正要祭出灵力,又听得鬼医大喊:“百会穴,百会穴,他的神识已陷入混沌,快想办法将他唤醒。” 花曲柳蹙眉剐了一眼鬼医,这老头子到底行不行?手下却是不停,大掌转眼便拍在了陆七的天灵盖。 鬼医后背一凉,白胡子抖了抖。 陆七死去活来地被折腾了大半宿,灵脉中狂暴的龙血终于平息下来,龙血好似已经从他身上消失,又好似融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先不说他自己如何,小枝的残魂到底是都入了彼岸玉铃,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天将破晓时,尘埃落定,能做的,他们都做了,如今,只能看小枝的造化。 …… 第二百八十章 白莲花 彼岸玉铃中,无尽的黑暗里,一簇橘黄的火光下,围着三个人影。 “我的姑奶奶,您就饶了我吧,我要是能想起什么来,早该想起来了,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我又何必要瞒你,大家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便是瞒着你,对我也没好处不是。”静江仙君苦着脸告饶。 “是你出不去,我们会出去的。”小枝面无表情道。 静江仙君撇了撇嘴,心道:你就吹吧。 自从那日小枝夺了江莲生和静江仙君的修为,却仍冲不破彼岸玉铃的结界,她调息修养了几日,又在铃铛中四处晃悠了些时候。 某日突然想起被天火熏得昏迷的小红莲,遂将他从竹篓中唤出来瞧了瞧,在竹篓中修养了几日,他恢复倒得还不错。 朱砂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小枝简单与他解释了几句,见他仍迷迷糊糊、反应迟钝,索性又将他赶回竹篓中睡觉去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实在是闷得慌,看着蔫头耷脑躺在地上装死人的江莲生和静江仙君,精力过于旺盛的小枝将他们二人拽起来,围炉……呸,围着一簇小火苗唠嗑。 这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江莲生被鹤鸣九皋阵抽取仙筋那日。 江莲生自然是要问一问,当日是谁扛走了他的躯壳。 但静江仙君当时躲在暗处,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小枝却道他是有意为那人隐瞒。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静江仙君对天发誓他没有隐瞒。 小枝提醒他,这里没有天,看你干的好事,做这么一个破铃铛出来,自己困在里面当王八不说,还连着她和江莲生也不见天日。 静江仙君在小枝心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坯子,他的话,她持怀疑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若不是大罗金仙的无量灵力保她一命,她那日可就糟了静江仙君的毒手,死得透透的了。 那种血肉撕扯、筋骨绞碎的疼痛,至今想起,小枝仍觉头皮发麻。 她不杀静江仙君,不是她心慈手软,而是她要让他亲眼看看,他造出来的这个号称“彼岸无归路”的破铃铛,并非无归路,只是,他没有归路罢了。 小枝坚信自己会从这个空间出去。 “对了,那人在扛走紫微仙尊的躯壳之前,曾施展了一个小仙术。”静江仙君如今打不过小枝,他虽然出不去,却也不想死,无奈又将那日之事在脑中细细捋了一遍。 “什么仙术?”江莲生问道。 “他化了一朵白莲去探紫微仙尊的神识。” 白莲? 小枝眉头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问:“用白莲探神识,有何奇怪之处吗?” 江莲生解释道:“各界的法术,千变万化,可幻万物,但在仙界,探灵时,却只能化仙元所依的灵草,譬如我若要探你的神识,又不想被你察觉,便可用探灵术,幻化出一株紫微花,也只能是紫微花,化不了其它物事。” “所以只有那人才能化出白莲探灵?” “没错,不过我倒是不清楚哪位仙君的灵草是白莲,毕竟探灵这种事,大多都是直接上手来得方便,喏,就是这样。”江莲生一掌拍在静江仙君的天灵盖,“多方便。” 静江仙君哎哟一声,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江莲生虽没了修为,但这一巴掌却是实打实地拍下来,疼得很。 要是没有小枝在这盯着,他定是要还一巴掌回去的,但此时,他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小枝沉眉道:“那人之所以没有像你这般直接上手,而是化白莲探灵,是因为当时他不敢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只剩下一副躯壳。” 自从大罗金仙的无量灵力冲破法咒,小枝的脑子像开了光似的,一点就透,她甚至开始飘飘然,觉得以她如今的修为和智慧,出去后称霸天下什么的,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咳,咱还是先出去了再说吧。 “你可知道哪位仙君的本命灵草是白莲?”静江仙君才放下捂着脑袋的手,又被小枝敲了一下脑门。 静江仙君快哭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你们若真能出去,能不能捎上我?” 他这是在讨价还价? 江莲生又一巴掌扇过来之前,静江仙君赶紧先护住了脑袋,但他没防住小枝侧踢的一脚。 “你这是想死得快点?”小枝眯眼斜他。 静江仙君揉着膝盖,疼得直冒冷汗,他如今哪里还有谈判的本钱。 “你可记得有一年,在蓝田云海畔,有位小仙君腾云时跌落云海,旁观的仙君虽然面有嘲色,到底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有你,紫微仙尊,坐在云头上捂着肚子,笑得最大声,还左右吆喝,让众位仙家瞧他的笑话。” 江莲生:“……” 还有这事? 他以前在仙界,竟是这般德性?他倒是不太记得了。 要问静江仙君为何记得如此清楚,因为就在当日,紫微仙尊讽刺了他所造的玲珑锁徒有其表,不堪大用。 小枝大概能猜到江莲生为仙时,有多遭人恨了,难怪仙界不容他,宁可与鬼界休战,也要毁了他这么一尊镇宅的大佛。 “他是谁?”江莲生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那位小仙君姓甚名谁。 “倒不是什么厉害的仙君,你不记得也不奇怪。” “所以,他到底是谁?”小枝磨牙,这不是废话,厉害的仙君能从云头栽下去? 静江仙君赶紧道:“碧芦仙君,月老宫里掌管红线的小仙童,我记得仙子们为了讨好这位小仙童,时常亲手绣香包送给他,而那香包上绣的,正是白莲花。” 月老宫?怎地还牵扯到了月老宫? 纵使脑子再灵光,小枝也有点晕了,“那碧芦仙君后来如何了?” “听说那日被紫微仙尊羞辱后,他就再没出过月老宫,至于后来如何,我就不知道了。”静江仙君叹了口气,后来他醉酒误事,将自己关进了彼岸玉铃,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哪里知道。 “这么说来,扛走你躯壳的是那碧芦仙君。”小枝看向江莲生。 江莲生正蹙眉沉思,难不成因他无心的嘲笑,那小仙童怀恨在心,连他一具空壳子也不肯放过? 小枝不解道:“他要你的躯壳有何用?” 鞭尸? “他想借我的躯壳招魂炼魄,夺我的修为。” 看来他还真是恨你入骨,小枝同情地看了眼江莲生。 第二百八十一章 求求您捎上我啊 橘色的火苗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如今控制火苗的是小枝,江莲生连一点火星子都祭不出来了。 这里无风,火苗为何会颤动? 江莲生和静江仙君疑惑地看向小枝。 只见她额头上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橘色的火光下,好似被油煎过一般。 她脸色惨白,樱唇紧抿,浑身颤抖不止,彷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这具身躯不堪重负,终于要爆体而亡了?静江仙君在心里低低欢呼一声,只要这小丫头没了,他和紫微仙尊都失了修为,只剩一副不老不死的躯壳,便是打起来,他也未必会输。 江莲生捏住小枝的手腕,正欲探她灵脉,突然想起自己已没了修为,急问道:“你怎么了?” 小枝不语,她怕自己一开口,那硬撑着的一口气就泄了,她隐隐猜测到正在发生什么事。 那如游丝一般缓缓灌入她体内的东西,是与她的灵魂相契合的,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而在魂魄拉扯融合的痛苦中,她恍惚有种熟悉的感觉,她在醒来前的梦魇中,也曾感受到这种疼痛。 她周身灵脉里的魔息,分成两个阵营,排斥着,纠缠着,翻腾着,一方彷佛想要顺着她掌心的红豆,回到某一处去,而另一方,则霸道地将其往回拉扯。 “陆七哥哥……”小枝在心里喃喃念着,她缓缓打开紧攥的拳头,汗湿的掌心里,一颗殷红的豆子,发出莹润的光。 静江仙君偷偷挪到小枝旁边,手刚碰到她的衣衫,立即又缩了回去。 “怎么这么烫?”静江仙君惊呼。 江莲生心里着慌,却无计可施。 偏偏静江仙君又喋喋不休道:“我看她怕是要爆体了,啧啧,真是浪费了那么多无上修为。” “快快,紫微仙尊赶紧站远点,可不要被她炸飞了。” “这彼岸玉铃乃是我亲手为你打造,我可不想你这么早死……” 静江仙君伸手去拽江莲生,欲将他往安全的地方拉,不防江莲生一拳揍在他的面门,将他一颗门牙给薅了下来。 静江仙君疼得哇哇乱叫,吐了几口血沫,又踹了江莲生一脚,再不管他,自个儿跑远了。 他们是死是活,与他何干?他在这彼岸玉铃中待了几万年,早已习惯了孤独,何况紫微仙尊便是死了,也是死在这铃铛中,他心愿已了,再无遗憾。 颤抖的火光下,只剩小枝和江莲生二人。 随着小枝手心红豆的光芒渐渐消散,她体内的魔息也渐渐止了躁动。 两行清泪滑落眼角,小枝突然将脸埋在膝盖上痛哭起来。 江莲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但见她此时伤心欲绝的模样,悬着的一颗心却是落回了肚子里,不管怎样,至少她不会爆体而亡了。 他可是将全部身家都押在了她身上,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江莲生试着像个长辈般,轻轻抚了抚小枝的背,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体内有两股魔息。”小枝埋头瓮声道。 “哦,啥?” “我醒来时,灵脉里的那股魔息,不是从禁咒中散溢出来的。” “那是从哪来的?” “是,是陆七……” “你是说,是陆七将魔息传给你。”江莲生蹙眉道:“不对啊,当时他的灵元已在你手上,他若再将魔息传给你,那他岂不是……” 小枝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盯着江莲生问道:“那他岂不是什么?” “他岂不是快要死了!” 小枝怔住了,唯有眼泪仍在流淌。 就在刚才,她的残魂带着几段散碎的记忆,回到了她的身上。 “我恐怕不会去地府。” “也许千年万年后,我们还能再见面。” “到那时,我只要握着你的手,便会认出你来。” “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手心的红豆,只要这颗红豆还在,我就一定会回来。” “我如今这副身子,已是油尽灯枯。” “能在死前再见到你,我已无憾。” …… 眼泪决堤,彷佛下了一场磅礴大雨,要将她淹没,要让她窒息而死。 江莲生叹息着,又拍了拍小枝的背,待她这伤心欲绝的泪快流干了,待她渐渐安静下来,才询问道:“我刚看你手心的红豆亮了,难不成是他的灵元又回到了你的手心?” “他,他刚刚通过这颗红豆,将我的魂魄送回来了……”小枝看着已然暗淡无光的红豆,喃喃道。 “我这傻弟弟,还挺能抗的!”江莲生叹道,情之一字,还真是令人感动啊。 “等等,你是说,你的残魂回来了?”江莲生突然抓住小枝的手臂,紧紧盯着她被泪糊湿的眼睛,因太过激动,他的手抖得厉害。 小枝点点头,又滚出两颗泪珠子。 “那还等什么,快试试能不能出去啊!”虽然小枝哭得可怜,但江莲生嘴角的笑实在憋不住,“出去看看,陆七是不是还活着!” 小枝吸了吸鼻子,正要开口,静江仙君突然从黑暗中扑将过来,正好抱住她的小腿,将哭得稀里糊涂的小枝,吓得眼泪顿在眼眶打了个转。 “小枝姑娘啊,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和小仙一般见识,求您将我也捎上吧。”静江仙君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真真切切,看上去比小枝还要可怜。 小枝只轻轻在他额头上点了一指,随着一声惨叫,静江仙君飞了出去,又没入黑暗中。 “你放心,即便小枝不捎上你,我也会捎着你的,不管去哪,我都会将你亲手为我打造的铃铛带在身上,绝不丢弃。”江莲生冲着黑暗中喊道。 “江莲生,到竹篓中去。”小枝不再理会静江仙君。 她还没忘记静江仙君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她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坏人若不被惩罚,那世上,谁还愿意当好人。 有仇不报,她岂不是成了任人揉搓的软柿子? 她还有满身的仇未报,待出了这个结界,她便要一个一个,将她的仇人揪出来,挫骨扬灰。 自从十年前下回龙山,不,自从三千年前仙魔大战起,她所遭受的劫难,她都要一一还给那些伤害她的人。 优柔寡断,只会让仇人更加猖狂。 她的柔软,只留给她爱的人。 静江仙君有幸作为第一个,就让他,在他自己打造的彼岸玉铃中,永生永世,不见天日吧。 静江仙君忍着断骨之痛,咬牙往回爬,往那一点温暖的火光处爬,那是他唯一的希望,虽然渺茫,可他不能放弃。 那两人若是死了倒罢,至少说明“彼岸无归路”,他所打造的彼岸玉铃并非徒有其表,不堪大用。 可他们要是出去了,那他……他也想出去啊! 小枝姑娘啊,求求您捎上我啊! 静江仙君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再看不到一丝光芒,那橘色的火苗消失了,他的心如死灰,终于沉寂在无尽的黑暗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小枝归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寒夜终于过去,山风凛凛,廊下的花草瑟瑟抖落满身清露,院子的地上,覆着薄薄的霜。 石凳冰冷,无人愿意落座,众人皆是一宿未眠,此时缩在廊下,或蹲在门前,或歪在木榻上,或靠着廊柱,或坐在小板凳上。 清晨昏沉的光线穿窗而入,房内只有陆七一人,他躺在床上,并未入睡。 大家都在等,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 “叮铃铃,叮铃铃……”床头小几上的彼岸玉铃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廊下一时如鸡出笼般,一行人挤挤挨挨地往陆七的房门冲去。 鬼医本以为至少也得两三日,那破铃铛才会有动静,或许还要更久,甚至永远不会有动静,没想到它这么快就响了。 众人推门而入,正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披头散发地趴在陆七怀里,肩膀耸动,似在无声落泪。 那嫁衣又皱又脏,散着极重的血腥味;那满头青丝如杂草一般凌乱。 而当她抬起脸来,脸上的妆容更是能吓死个人,不知被多少泪水冲刷过,胭脂水粉晕了又干,干了又晕开,和着泥灰血渍,像被人丢弃在草丛里的小花猫,惹人心疼不已。 “没事了……”陆七紧紧拥着她,一双眼熬得通红,便连着那眼泪,看上去也是红的。 看着床上抱头痛哭的两人,叶蓁蓁和白茴茴亦是忍不住抹眼泪。 小枝眼睛肿得跟桃似的,她茫然地看着满屋子的人,道:“你,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她的残魂带来的记忆中,最多的是陆七,别的只是模糊的影,并不真切。 “姐姐。”一个脸颊上亦挂着泪珠的姑娘扑到小枝腿边,哽咽着唤她。 小枝愣了愣,“小蓬?” 小蓬点点头,继续哭:“姐姐……” “好啦好啦,几位先别哭了,小枝姑娘能从彼岸玉铃中出来,乃是天大的喜事,怎地还哭个没完没了了?” 鬼医给杜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小蓬拉开,又道:“来,让老夫来探探小枝姑娘的灵脉,可有损伤?” 白茴茴搬了张椅子放在床边,鬼医撩了衣摆坐下,小枝姑娘被鹤鸣九皋阵抽了仙筋,虽有陆七的魔息护体,但她所受的内伤总不可能自愈,过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还有没有救?这要是落下病根,陆七怕是死也不得安心哪! 小枝依依不舍地离开陆七的怀抱,坐在床头,将右手腕伸到鬼医面前。 “那个,茴茴姑娘啊,你赶紧去准备早饭,熬了一宿,大伙垫垫肚子,也好去休息休息。”鬼医一边将枯槁的手指按在小枝的手腕上,一边对正和叶蓁蓁互相挽着抹眼泪的白茴茴道。 白茴茴吸了吸鼻子,问小枝:“小枝,你想吃什么?” 小枝对白茴茴挤了个苍白的笑,道:“我想喝鸡丝粥。” “我这就去将小海昨日抓的山鸡给宰了,再给你炒几样清淡的小菜。”白茴茴没忍住又红了眼眶,从她十年前在通天阁见到小枝,这姑娘受了多少磨难,遭了多少罪,白茴茴一想到就觉得心疼。 鬼医听到鸡丝粥时,嘴角还挂着笑,可渐渐的,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最后甚至拧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了?小枝她…… 刚因小枝重见天日而欣喜的几位大佬神色也变了,看鬼医这表情,似乎不妙啊! 花曲柳等得不耐烦,正要推开鬼医,亲自上手探一探时,鬼医终于幽幽开口了,“小枝姑娘啊……” 众人皆悬着一颗心,等他往下说。 “你说你这是什么命啊……”鬼医又叹。 感觉到来自上古妖王的眼刀,鬼医赶紧道:“你这副身子,只要不自己作死,再活个万万年,甚至是与天同寿也不是不可能啊!” 众人怔住:“……” 花曲柳将鬼医从椅子上挤开,片刻后,他收回搭在小枝腕上的手,蹙眉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一连问道:“你身上的禁咒都解开了?这怎么可能?你身上的修为,是从何而来?” 杜若和小蓬亦不敢置信,小枝身上不仅有封住魔息的禁咒,还有大罗金仙的法咒,除非他老人家亲自解咒,否则谁也不可能解开啊! 小枝将在彼岸玉铃中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众人听着皆是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只愿她往后不要再受苦。 “所以,这次鬼判官所言非虚,当真只有修为高深之人,才能冲破彼岸玉铃的结界?”杜若瞅了眼景昭魔君。 “哼,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景昭魔君哼道。 小枝抹了一把眼泪,问花曲柳,“我如今的修为,可能打败你?” “你想干嘛?”花曲柳紧张道。 “你先回答我。” 花曲柳掩嘴咳嗽一声,道:“比我是要强上那么一点点。” 这下连景昭魔君都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一声:我这儿媳妇如今这么厉害了! 陆七握住小枝的手,轻声问道:“你可是想要去报仇?” 不等小枝开口,小蓬急道:“姐姐,你娘希望你……” “我娘希望我躲在回龙山,与世无争,安稳度日,可她不曾料到,那些人,从来就没想过要放过我。”小枝红肿的眼睛里藏着凌厉的锋芒。 仙界逼死木槿仙子,小蓬早就想替她讨回公道,但她既已答应木槿仙子,不让小枝知道那些残忍的往事,自然不能食言。 可如今的小枝,已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山野小丫头,她想替爹娘报仇,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拦着?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你,只是眼下……”小蓬看了一眼小枝身后的陆七,没有往下说。 小枝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道:“在彼岸玉铃中,我想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仙界杀了芸香仙子,但既然我有万万年的寿命,报仇之事倒是不那么急了。”小枝看向鬼医,问道:“他,当真没救了吗?” 他,自然是指陆七。 陆七为了她,落到如今这副境地,她怎能为了报仇,离他而去? 自从幽灵山谷一别,她虽在仙界打探到了一些关于她爹娘的事,可却也将自己送到了虎狼窝,如今想来,真是不值得。 若只是她自己受苦也就罢了,偏偏最后伤的是陆七。 一想到陆七命不久矣,小枝心如刀绞,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的手背上。 鬼医一拍脑门,道:“光想着你什么时候从那破铃铛中出来,老夫竟将这件事给忘了,来来,给我让个位。” 鬼医将花曲柳从椅子上挤下去,一屁股坐下,将陆七的手拉过来,又开始探起脉来。 小枝也往床尾挪了挪屁股,陆七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得远了。 他的手在被子里捂了这么久,却还是捂不暖。 第二百八十三章 要不……双修 “你确定这办法有效?陆七如今那副身子,可经不起折腾啊!”花曲柳担忧地望着相思山的方向。 鬼医撸起袖子,眯着眼睛啃鸡爪,白胡子上粘了油渍,看上去邋遢极了。 “您就将心放进肚子里,今夜过后,老夫不敢保证他能活几百年,但三五年还是没问题的。”鬼医在灰扑扑的衣衫上抹了抹手上的油污,冲花曲柳笑道。 “那龙血,当真如此滋补?”花曲柳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小蓬。 鬼医意味深长地瞅着花曲柳,贼笑道:“别看了,那玩意对您没用。” 花曲柳有些可惜地收回了视线,骂道:“去你娘的,我说什么了,我上古妖王还需要滋补?” “不需要,不需要,您龙精虎猛、威武雄壮,所以我才说那玩意对您没用不是。”鬼医笑得更贼了。 花曲柳挑了挑眉,抬了抬手指头,一盘辣鸡爪从鬼医手底下滑出一尺地,从木桌上摔了下去。 鬼医怔怔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鸡爪,好半晌才嚎出一嗓子,心疼不已。 …… 自从今晨鬼医给陆七探过脉之后,他们一行人,除了陆七和小枝,都浩浩荡荡下山了,在小海的带领下,去江塘城方府落了脚。 昨夜鬼医见小蓬的龙血不凡,便想试试能不能用她的龙血,借给小枝还魂之机,顺道给陆七洗髓活筋,好让他多活两年。 没想到效果还真不错。 小蓬立时便要割破手腕,给她姐夫贡献三大碗热血,被鬼医拦下了,过犹不及,这龙血,可不能乱补。 鬼医瞅了瞅坐在陆七旁边的小枝,心下又生了一计。 小枝姑娘如今可不得了哇,修为比上古妖王那个老不死的都高,她与陆七两情相悦,更重要的是,她体内有陆七的魔息,若是她与陆七双修,是不是能让陆七再多活几年? 双修自古以来,便是修炼之人求阴阳相合,互相进益之道,倒正适合他们试上一试。 “采阴补阳?”花曲柳惊道。 小枝的脸霎时就红了,便是满脸脏污也盖不住那两片红云。 鬼医瞪了花曲柳一眼,唾沫横飞道:“怎么这事到了您嘴里,就变了味呢?双修,双修!对小枝姑娘的修为也是有益处的。” 求您了,快住嘴吧! 杜若赶紧捂住了小蓬的耳朵,她才刚从小男孩变回来,可听不得这些。 小枝则恨不得掀了陆七身上的被子,盖在自己脑袋上。 陆七揉了揉小枝的手指,却道:“能在死前再见到你,我已无憾,你不需……” “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不需如何?不需与你双修,好让你死得快一些是吗?”小枝听他前文,便已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怒瞪着一双杏目,方才羞红的脸上,此刻因怒气冲头,更是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陆七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哄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要不……双修?” “我……”小枝这次真的掀了陆七身上的被子,盖住了她的脑袋。 …… 陆七的意思是先回魔界,再找个黄道吉日,风风光光地将小枝迎进门,然后再双修。 小枝一把掀了脑袋上的被子,道:“我们在幽灵山谷下,不是已经拜过天地?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便是真要大办,这与双修有何干系?” 小枝发现这两个字说得多了,倒也不觉得害羞了。 “若只有你我二人倒也罢了,如今这么多人都知道我们要双修,不先走个过场,我怕对你名声不好。”陆七用帕子帮小枝擦拭脸上的污渍。 “你这人还真是迂腐得很,成亲是你我二人之事,双修也是你我二人之事,该如何行事,还得问过旁人吗?景昭叔叔和蓁姨都同意我们在一起,他们几个也没有意见。” 小枝指了指花曲柳等人,又道:“何况如今四海八荒谁也打不过我,我还怕他们背后议论我不成?莫不是你不想要我了,打算趁这段时间逃得远远的?” 陆七笑得眼睛冒星星,他在小枝脸上捏了一把,道:“如今四海八荒都打不过你,我这将死之人,又岂能逃出你的掌心?” 他不过是爱之深,便容不得旁人说小枝半分不是。 小枝何尝不是爱之深,顾不得世俗礼法,只要能救他性命,旁人的议论又算得了什么。 鬼医默默从椅子上站起身,深深看了小枝一眼,道:“依老夫看,择日不如撞日,这双修之事,不如就今日吧。” 花曲柳一副辛苦养大的孩子被狼叼走的表情,啧啧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小枝:“我……” 怎么说得她很着急似的? 她很着急吗? 陆七嘴角噙笑,将目光锁在小枝脸上。 小枝脸上红云又起,她捞起旁边的被子,这次蒙到了陆七脑袋上。 …… 为了给他二人足够的空间,毫无顾忌地办大事,吃过早饭之后,大家便自觉拍拍屁股下山去了。 花曲柳挽着白茴茴的纤纤玉手,羡慕地回头望了眼山顶的小院。 白茴茴至少还得再修炼两年,才能修成妖身,也只有到那时,才能与他双修。 景昭魔君和叶蓁蓁倒是欣慰不已,一来这本就是救命之事,二来他们的宝贝儿子终于要完成这件人生大事,说不定很快他们就能抱孙子了。 小蓬一路无言,杜若默默跟在她身后,捂着半边脸,亦是无言。 只因杜若脑子抽筋,跑到小蓬耳边说了一句:“择日不如撞日,我瞧着那边有座山头很是清净,听小海说,那里有条溪涧,要不……” “啪!”一巴掌落在杜若脸上,小蓬怒道:“不要脸。” 杜若:“……” 要不咱俩到那溪涧里抓鱼去,你在回龙山时,不是最爱抓鱼吗…… 鬼医双手背在身后,一路冥思苦想,该用什么办法,将白茴茴哄到药香谷去呢? 小心频频回头,小枝姐姐回来了,他还没和她好好说会话呢,怎地就要下山了?他们还会回来吗?为何他俩不下山?他们在山上干嘛? 魔狮拉着他的小手,道:“你还小,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我曾看到陆七哥哥半夜偷偷爬上小枝姐姐的床,他们……” 魔狮捂住了小心的嘴巴。 魔狮不知道,小心从小被他娘灌输男女情爱之事,是个早熟的孩子。 第二百八十四章 需要我帮忙吗 相思山顶,午后的日光铺满小院。 小枝洗了澡,换下了大红嫁衣,算是将与仙界最后一点牵扯给丢下了。 素白的裙衫,腰带上粉色丝线绣了几朵小小的桃花。 彷佛又回到十年前,在春宜城的客栈里,陆七回头向她看来时,那双眼中,盛着星光。 院中桂子飘香,楼下店伙计在洒扫院子,那笤帚一下一下扫在青砖地上,和着小枝的心跳。 陆七微微一挑眉,她的心跳忽而就漏了一拍。 竟已十年了呢。 小枝枕在陆七的腿上,侧身看着院中那棵只剩下树桩的老桃树,怔怔出神。 “想什么呢?”陆七将她乌黑的秀发用棉布绞干了,拿木梳一下一下地梳拢着,青丝铺在榻上,如海藻般柔软。 “那棵桃树,还能活吗?”小枝问道。 陆七低头看着她白皙的脸颊,和轻轻颤动的眼睫,道:“能活的。” 午后的日光尚未晒到廊下,这里自成一方天地,有清冷的风掠过,小枝往陆七怀里缩了缩。 “对了,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小枝突然翻身坐起来,满头青丝从陆七掌心滑过。 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小枝拎着裙摆就往房中跑去,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只竹篓。 她将竹篓放在木榻上,从中掏出一只月白色的香囊来,献宝似的托到陆七面前。 “你绣的?”陆七接过香囊,挑了挑眉。 “好看吗?” “这是两粒……红豆?” “我就知道你能看懂。”小枝笑弯了眼。 她特意挑了月白的绸布,便如红豆落在白雪上,又热烈又纯粹。 只是她想得美好,真上手时,却不容易。 那日她将绣好的香囊给白茴茴看时,白茴茴蹙眉看了半晌,问道:“你没事绣两滩血作甚?” “……” 陆七指腹摩挲着香囊上凹凸不平的针脚,将小枝揽入怀中,轻笑道:“我很喜欢。” 小枝顺势搂住他的脖颈,仰着脑袋问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嗯?”陆七尚未反应过来。 “外面风大,我们回房去吧。” 陆七反应过来了,他轻轻咳嗽一声,“天还没黑呢。” 小枝将手伸进陆七的衣襟,道:“你身上真凉。” “我们还是回房吧。”陆七绷直了身子。 “还是等天黑吧。”小枝突然想起那日在白华城,她和白茴茴夜探十里春风,芙蓉暖帐后,颠鸾倒凤的画面,忍不住脸上烧起一团火来,本以为自己修为高了,胆子也大了,没想到真到这一刻,她还是怯了。 陆七只当她是害羞,揉了揉她的秀发,低低道了声好。 “呀!我竟然将江莲生给忘了。”小枝眼角余光瞄到木榻上的竹篓,一拍脑袋,总算想起来与她共患难的江莲生。 出彼岸玉铃后,她全副心思都在陆七身上,连报仇之事都往后推了,更别提那可怜的江莲生。 江莲生从竹篓中出来后,站在温暖的日光下,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这是重见天日了? 再看廊下依偎的两人,他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还活着?”江莲生欣喜不已,彷佛陆七活着,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小枝瞪了江莲生一眼,陆七却笑道:“大哥还活着,小弟自然不敢死。” 江莲生从廊下搬了小板凳,坐到院子里,他好久没晒过太阳,这久违的温暖,真他娘的好。 “我的好弟弟,快告诉大哥,怎样才能将度朔山桃木从竹篓中取出来?”江莲生直奔主题,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陆七身上。 陆七从木榻上捞起竹篓,道:“十年前在幽檀山,我受鬼主之托,暂替她保管这截桃木,竟不知这里面,还藏着你半数修为。” “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愿将桃木给我?”江莲生蹙眉道。 “那倒不是,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江莲生急了,他如今比陆七强不了多少,真要比一比,也就是他比陆七命长一些,但如今世道这么乱,没有修为傍身,他能不能死在陆七后头却又不一定。 “只是你需得说服鬼主,让她将这截桃木赠与你。” 鬼主?幽檀山那小丫头?让她将桃木赠给他,这怎么可能? 当初鬼帝为了修补幽檀山百鬼阵,才留了这截桃木镇守,后来鬼主为了不让百鬼阵中的鬼灵得到桃木,托陆七替她保管,可你如今跑去让他们将这玩意赠给百鬼阵的阵眼,并让他拿回修为,这不是开玩笑吗? 除非他们脑子有病,才会答应。 江莲生可怜兮兮地看向小枝,他好歹将半数修为都送给她了,这点小忙,她总不至于不帮他吧? “他既答应了鬼主的托付,自然不能失信于人,反正你就算拿回那点子修为,也报不了仇,倒不如先在我的竹篓中好好睡一觉,等哪天见到鬼主,陆七与她打声招呼,让她将你的修为还给你,应该不是难事。”小枝劝道。 鬼主千薇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她若是知道江莲生的悲惨遭遇,定然不会为难他。 退一万步讲,鬼主若不愿将江莲生的修为还给他,小枝也不会坐视不理,江莲生于她有恩,没有他那半数修为相助,她不可能出得了彼岸玉铃,虽说他是被迫的,但她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什么叫那点子修为?江莲生心中气闷,但细想想,如今对小枝来说,那些修为,确实不在她眼里。 陆七也道:“大哥放心,我定会说服鬼主将你的修为还给你。” 陆七不愿此刻将桃木拿出来给江莲生,不光是不愿失信于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些疑惑没解开,在此之前,那截度朔山桃木,最好先别动它。 “我们现在就去幽檀山找鬼主。”江莲生道。 “现在不行。”小枝果断拒绝。 “为何?”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小枝瞄了一眼陆七。 “何事?” “与你无关,你不需要知道。” “说不定我可以帮忙。”小枝越是不说,江莲生越是想知道。 “……不,你帮不了。”小枝有些烦躁,她听到陆七闷笑的声音了。 江莲生伸了个懒腰,这太阳晒着可真舒服,“你先说来听听。” “你可以滚回去睡觉了。”小枝再也不想与他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 “我们什么时候去幽檀山?”江莲生见小枝面色不愉,知道自己立马就要被她撵进竹篓了。 “过两天再说。” “那这两天你们要干嘛?” “江莲生到竹篓中去!” “唉,我说……”江莲生的话音随着他一起消失在竹篓中。 第二百八十五章 要不要我教你 夜阑风静,鸦雀还巢。 灯已熄了,只有淡淡的月光翻窗而入,泼在床前的地上。 “脱衣服吧。”小枝做了一下午心理准备,此时盘膝坐在床上,对同样盘膝而坐的陆七凛然说道,壮士就义一般。 “你当真准备好了?”在陆七心里,小枝还只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小枝有些紧张,脑子糊涂,嘴却快道:“你莫不是不会?要不要我教你?” 突如其来的寂静…… 陆七收回搭在小枝肩头的手,蹙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啊呸,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是……”小枝有些慌,她记得当初,花曲柳得知她和白茴茴去十里春风,撩人家芙蓉帐子的事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陆七若是知道她现场观战过,会不会生气呢? “你的意思是?”陆七追问。 “我没别的意思,我,我……” “你……” “哎呀,我就是听茴茴说过这些事。” “哦?那她是如何知晓的?据我所知,她如今还不是妖身,不可能与花曲柳双修。” 寻常的妖与人族双修,并不稀奇,但这对人族并无进益,反而会有损伤,便是十里春风那些半人半妖的妓子,与人族男子云雨,也会令那些男子元气大伤,时日久了,少不得要丢掉性命。 花曲柳乃上古妖王,与寻常妖又不同些,以他对白茴茴的怜惜,定然不会在她没有修成妖身之前双修。 “……这事说来话长。”小枝嗫嚅。 “你长话短说。” 小枝快急哭了,苦着一张小脸道:“我说出来,你不许生气。” “你先说。”陆七不吃这一套,等着她从实招来。 在陆七的威压下,小枝耷拉着脑袋,将她和白茴茴夜探十里春风,隐身站在姑娘们床前,观摩探讨暖帐里,高手过招之事如实招了。 甚至连花曲柳生气后,她们去白夫人房里学刺绣,顺便翻看了白夫人压箱底的小人书之事也招了。 白夫人当时听她们说了十里春风的遭遇后,皱着眉头思忖半晌,琢磨着她们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给她们上一课了。 白茴茴的娘说了,这男女之事呢,讲究情投意合,若只贪图身体上的欢愉,那便落了下乘,就如十里春风那些妓子一般。你们两个乃修炼之人,万不可堕入这般境地,苏栎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唯有心意相通,阴阳相合,才是双修之道。 当时小枝因受苦心果之扰,忘了与陆七之间的感情,对所谓的双修,似懂非懂。 如今前尘往事尽在心头,再想起白夫人当日那番话,小枝的心境又是不同了。 更深露重,寒意渐浓,见陆七久久不言语,小枝偷偷抬起眼角,正对上他蕴着怒意的眼睛。 果然生气了! 叫她嘴快! 小枝心里懊丧不已,陆七会不会不愿与她双修了? 倒不是她有多馋他身子,这不是鬼医说双修对陆七有益么。 “对,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这事不能看,我要是早知道……” “你不是说要教我吗?” “嗯?” “来吧。”陆七打开双臂,挑眉看着小枝,“让我看看,你到底懂得了多少?” 小枝怔愣一瞬,嘴角挑起一抹坏笑,蓦地将陆七推倒在床…… 月色清霜,铺在那床头凌乱的衣衫上,那一只月白色的香囊上,那两颗奇形怪状的红豆上。 …… 为了不打扰陆七和小枝双修,花曲柳等人在第三日晌午才回到相思山。 一进大门,叶蓁蓁就拉着小枝嘘寒问暖,白茴茴在一旁挤眉弄眼,小蓬紧张地跟在她身后,再加上一个挂在她腿上的小狐妖,小枝又羞又窘,恨不得遁地千里。 那厢,陆七亦被一群人围着,好似他俩是头一次进村的稀罕玩意。 花曲柳绕着陆七转了两圈,拍了拍他的腰背,啧啧感叹。 景昭魔君看宝贝儿子精神头十足,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鬼医给陆七探过脉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老夫就说这办法可行,果然不错啊。” “他还能活久?” 花曲柳这个问题一出口,刚刚还喧闹的院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至少五年没问题,待我再给他开个调理的方子,好好将养着,还能再往后拖两年。”鬼医转头找到人堆里的小枝,又道:“小枝姑娘,这双修之事,也不能停啊,咱们一起努力,争取让他多活一二十年。” 小枝:“……” 忘了是哪个说书人说过:各界之中,人最娇气。 小枝此刻倒觉得,人虽娇气,但是他们要脸哪! 这满院子妖魔鬼怪,一个个咋脸皮都这么厚呢? 得知陆七短时间内死不了,景昭魔君带着叶蓁蓁急着赶去雪幽山,继续想办法营救陆七的五十三姐碧波。 花曲柳和白茴茴要回白华城,他们满天下寻小枝残魂的时候,听闻人族的皇帝不知从何处得知,自己乃是天上的帝星下凡。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话,定然是雄心勃勃,整治当下的乱局,乾坤既定,战乱终不会长久。 但咱们这位帝星与众不同,他老人家从此沉迷丹药,一心想着早日回归仙班。 外有妖魔攻伐,小鬼作祟;内有朝政荒废,百姓揭竿。 天下已然乱得不能再乱。 白华城刚历一劫,千疮百孔,不堪一击,而白茴茴的爹娘都在白华城,花曲柳自然要去护上一护。 鬼医死皮赖脸,要跟着白茴茴去白华城。 “你跟着我们可以,但你要答应我,去了白华城,不能白吃白喝,需得救死扶伤。”想到那一城伤残之人,白茴茴觉得带上他倒也不失为一件积德之事。 “应该的,应该的。”鬼医答应得爽快。 许是年纪大了,许是习惯了有人陪伴,他孤独一辈子,临了却害怕起孤独来。 小海被陆七派去了春宜城,据他之前派去盯着欢雨姑娘的人来报,她去了春宜城外的四照山,而那里,正是曾经的通天阁所在。 通天阁早在十年前就被郁兰夫人一把琉云火焚烧殆尽,如今的四照山仍满目焦黑,草木不生,她去那里作甚? 陆七和小枝决定先去幽檀山寻鬼主千薇,毕竟江莲生的修为,还是尽快归体的好,让这么一位大佬整日里睡大觉,他们实在良心难安。 小蓬已经知道小枝会去仙界报仇,自然不肯离开她,仙界那些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虽说小枝现在的修为高深,但她不亲自护着,怎么也不能安心。 小蓬不走,杜若哪里会走,于是一行四人,双双赶往幽檀山。 相思山上,只留了魔狮和小心,看着突然冷清下来的院子,两人都有些失落,但很快,魔狮就拉着小心,漫山遍野打滚去了。 …… 四海皆乱,容不得他们偏安一隅。 那些藏在暗处的黑手,也该拽出来晒晒太阳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并非真心? 自从牡丹被鬼帝带回度朔山,千薇便一直待在这,虽然她哥千屈传了好几次信来,让她赶紧回幽檀山。 可牡丹体内的红莲业火一日不除尽,她的心,就一日难安。 即便是鬼帝拿着千屈的信,告诉她百鬼阵的鬼灵出了状况,她也没回去。 她可以不回去,但鬼帝却不能不去,百鬼阵乃大凶之阵,一直以来都是他跟在后面修修补补,他若不去,万一真出了事,千屈只怕应付不了。 鬼帝临行前,特意嘱咐千薇,万不可心软,放牡丹离去。 千薇明白牡丹离开度朔山,只有死路一条,不需他多交代,也定不会送她去死。 鬼帝走后,千薇和牡丹两人在容华洞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几日。 这一日,牡丹终于不再求千薇放她离开,她坐在修炼池里,透过蔼蔼烟雾,看着靠在石壁上的千薇。 千薇脸上覆着白纱,白纱之下那永不可祛除的疤,是拜她所赐。 牡丹眸光暗了暗,道:“你当真喜欢那个小仙君?” 千薇微愣,不防牡丹会再问这个问题。 十年前为了阻她与青荇仙君在一起,消失了三千年的牡丹,冒着被鬼帝抓回度朔山的危险,现身劝她。 当时,千薇虽对青荇仙君有意,可他无心,但如今…… 想起青荇小仙离开幽檀山之前,对她表明心迹,千薇脸颊微烫,好在有白纱遮挡,她倒不必别过脸去。 ——“我想见的人,是千薇,我喜欢的人,是千薇,我愿意为了她再不见皓月星光,我愿意为了她永堕幽冥,我想为了她,与这红绳之劫斗上一斗。” ——“我对你的感情不受红绳束缚,我这一颗心,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喜欢你,我不想认命,不想放弃你。” 青荇小君的话犹在耳边,千薇的脸又烫了几分。 从那一别之后,他们再没见过。 青荇仙君回仙界查探红绳之事,至今无果,八月十五仙界发生的事,千薇已有耳闻。 她早知青荇仙君与小枝的亲事当不得真,是以那日她在白华城望月台顶,遥望漆黑的天幕,并没有哀怨之情,反而是对牡丹之事更在意。 如今牡丹再问她,她当真喜欢青荇仙君吗? 容华洞炽热的石壁熨着千薇的心,她的心是冷的,如世上所有的鬼魂一般,可她的心又是滚烫的,只要有人暖着,她的心就不会冷。 千薇蹙眉沉思道,“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明明那人你才第一次见他,却好似曾在哪里见过?我在青岚城的大山中第一次见到青荇仙君,便是这种感觉。” 牡丹勾唇笑道:“你之所以迷恋那个青荇仙君,也是因这种感觉?” “初时,我看他受噬心之痛折磨,心里不知为何,竟也隐隐有钝痛之感,我不愿他难过,不愿他心痛,不辞辛苦,千山万水为他寻苦心果,那时,我确实只想救他;后来,他在幽檀山十年,我虽不曾见他,可我心里,却日日想着他,想着我是不是曾在哪见过他,那种熟悉的感觉,日日萦绕在我心头。” 千薇顿了顿,又道:“牡丹,你知道吗?当他对我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心里是欢喜的,却也是害怕的,我不怕仙鬼殊途,不得善终,我害怕我对他,并非真心。” 千薇活了万万年,却不曾动过真情,她不知自己对青荇仙君的感情,是真心,还是因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想要靠近他。 那日在幽檀山,被青荇仙君一番霸道告白,千薇满脑子浆糊,根本无暇细思,她只当自己困守十年,终于等到那个人喜欢她。 “阿薇,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真的曾见过他。” “你这话何意?” “我记得你说过,数万年前,仙界大败鬼界,你伤及心脉,不得已只能在这个容华洞中,闭关修炼百年,后虽无甚大碍,但却丧失了一段记忆。” “你的意思是,在那段记忆中,我见过青荇仙君?不可能,那时仙界还没青荇仙君呢!”千薇笃定道。 “那会不会,你那时曾遇到过一个人,而青荇仙君与那人,有相似之处?” 千薇突然沉默了,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也正因为想过,她才会感到害怕。 若青荇仙君在她心里,只是一份感情的寄托,那她真正喜欢的人,又是谁? 牡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蓦地挥散满身黑雾,正欲开口,却见容华洞外,站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他进不来容华洞,他的脸隐在度朔山终年灰暗的天光下,他的声音喑哑沉闷,彷佛忍着极大的痛苦,他唤道:“千薇……” 千薇猛然怔住,石壁的炽热灼痛了她的心。 他,怎么来了?他,何时来的? 牡丹又隐回黑雾中,嘴角勾着残忍的笑。 她早已看到洞外藏着的人影。 她故意问千薇这个问题,那个小仙君,果然顿住了脚步。 原来,青荇仙君,也喜欢听墙角。 十年前,她就曾劝过千薇,仙鬼殊途,莫要伤了自己,可千薇非但不听,还与她刀剑相向。 如今,她依然不希望千薇越陷越深,千薇不愿做抉择,那便让青荇仙君来结束吧。 “你对我……”青荇仙君说不下去了,他的心彷佛被人掰碎了。 因仙魔战场上,仙界连连败退,上头不得已重新重用正被关押审问的云泽仙君,云泽仙君被放出来了,青荇仙君的禁足之令自然也要解了,否则,那些仙子们,岂不是要闹翻天了。 青荇仙君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幽檀山找千薇,他许久未见她,甚是思念。 可千薇并不在幽檀山,青荇仙君被鬼王千屈臭骂了一通,心里已有几分郁闷。 好在无妄海边垂钓的老叟告知他,千薇在度朔山的消息,他又带着满腔浓情蜜意赶了过来。 谁知好不容易进了度朔山,被鬼童带到这容华洞外,不等他压抑着激动的心绪,唤一声他日日思念的心上人,却先听得洞内这一番比红绳之劫还要噬心的对话。 “青荇……”千薇无法替自己辩解,她怔怔看着容华洞外的青荇仙君,亦是心痛不已。 度朔山三千桃花灼灼,粉红花瓣纷纷扬扬,似飘絮,似落雪,覆在青荇仙君墨黑的头发上,洒在他雪白的衣袍上,粘在他眼角那一滴清泪上。 他是上界的仙君,皎皎一身风华。 而她,是躲在这阴暗洞中的鬼魅。 近在咫尺,却恍惚隔着千山万水。 她不敢走向他。 第二百八十七章 立场不同 那日后,千薇再没和牡丹说过一句话,她知这事怪不得牡丹,若不是她心中犹疑不定,又怎会入了牡丹下的套。 她本打算再见面时,就将此事与青荇仙君说清楚的,上次他走得匆忙,她尚不知自己心中所想,便是此刻,她依旧想不明白。 但被牡丹这一搅和,她和青荇仙君之间,只怕是再无可能了。 想到青荇仙君离去时踉跄落寞的背影,千薇心如刀割。 千薇犹记得初见时,在青岚城外的深山中,那一袭白衣胜雪,浑身透着寒冰般气息的男子,站在苦叶树下,仰头望着树上金灿灿的叶片。 他冰冷的眼眸,在阳光下,闪着金子般的光芒。 那时,她一心要捉重明鸟,将心底隐约的熟悉感压了回去,如今想来,若是当时就掰扯清楚,问一问他,可曾识得她,是不是就没有后来那些牵缠不清? 又或者,除夕夜盗狗时,她没有顺手将被噬魂针所伤的青荇仙君扛走,是不是就不会有幽檀山百年契约之事? 他不会留在幽檀山,她自然也就不会为他四处寻找苦心果,不会被红莲业火毁了容貌,也不会在十年之后,和他纠缠不休…… 所以,他身上那熟悉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千薇坐在容华洞外,敲着脑袋,头疼不已。 鬼帝从幽檀山回来时,顺道将去幽檀山找千薇的陆七等人带了过来。 “大孙子,你还没死呢?”千薇见到陆七,难得挤了一丝笑出来。 上次杜若和小蓬来度朔山时,她已知道陆七为了救小枝,不惜将魔息尽数渡给小枝的事,当时她还感叹,陆七随他父君,都是痴情种。 没想到他竟会来度朔山,而且还是来找她的。 “奶奶还活着,孙儿怎敢先死。”陆七挑了挑眉,贫嘴道。 “呸,老娘祸害遗千年,呸,万万年,岂是你小子能比的。” 彷佛回到十年前在幽檀山百鬼阵中,她与陆七,不打不相识,亦是一通臭贫。 千薇轻轻拍了拍小枝的胳膊,叹道:“好歹是回来了,不枉他这一番舍命为你。” 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千薇心头感慨万千,她如今,也算得上是为情所伤之人了。 小枝将江莲生的悲惨遭遇说了一遍,在千薇同意将度朔山桃木给江莲生之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她隐瞒了江莲生此刻就藏身在她背上的竹篓中之事。 顺便隐瞒了她修为暴增之事,这种事,确实也没必要四处说与人听。 千薇惊掉了下巴,“百鬼阵的阵眼,竟然是仙界紫微仙尊的魂魄?” 鬼帝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难怪当年搜遍整个地府,也寻不到他的魂魄,原来竟是入了百鬼阵。” 三千年前仙界攻打幽檀山,百鬼阵开,千薇在观阵镜中见过那个鬼娃娃,是一个唱着歌谣跳来跳去的胖娃娃,火红的头发抓了三个角,顶在脑袋上,像个小怪兽一般。 她记得当时那些仙君们看见鬼娃娃,还笑呢,谁知后来,十万仙君,全都交代在了百鬼阵。 她只当那阵眼鬼娃娃吓傻了,百鬼阵中的鬼灵因此开了灵智,走火入魔,不受控制。 没想到他竟然是紫微仙尊,那个与上古妖王一样,从上古而来的大佬。 他自然不会被吓傻,百鬼阵之所以出问题,乃是他有意为之。 当年鬼帝修补百鬼阵后,幽檀山平静了三千年,但千薇知道,阵中的鬼灵并没有停止入魔。 十年前,她之所以启动百鬼阵,正是打算借陆七入阵之机,瞧瞧三千年来,有多少只鬼入了魔。 若真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那便只能废了百鬼阵。 谁知她这一举动,正好给了阵眼可趁之机,那鬼娃娃不仅自己跑了,还带走了大半入了魔的鬼灵。 千薇气得牙痒痒,发誓再见到鬼娃娃,定要在他那胖乎乎的小脸上狠狠啃一口。 可如今得知鬼娃娃乃紫微仙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下嘴了。 一想到那个赤着脚蹦蹦跳跳的鬼娃娃,和他那血盆小嘴张张合合开心唱着歌谣的模样,千薇就来气,她虽没听见他唱的是什么,但想来是一首很欢快的曲子。 “我不给。”千薇咬牙道。 鬼帝亦道:“不管前尘如何,百鬼阵不能没有阵眼。” 说到此处,鬼帝顿了顿,对陆七道:“你入过百鬼阵,应该清楚鬼灵入魔有多厉害,我虽再次修补百鬼阵,但没有阵眼镇着,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只怕要不了多久,里面的东西,就会破阵而出。” 陆七看了眼小枝,蹙眉道:“可大半的鬼灵已出了百鬼阵,便是将阵眼送回去,又有何用?” “据方才小枝姑娘所言,江莲生如今修为尽失,正是将他关回百鬼阵的好机会,若是让他拿回桃木中那半数修为,我们未必能降得住他,而且,只要阵眼回到百鬼阵中,流落在外的鬼灵,我自有办法召回。”鬼帝将目光转向小枝。 小枝直视着鬼帝不怒自威的眼睛,道:“我不会将他交给你。” 鬼帝凛然道:“他虽于你有恩,可你不能因一己之私,置各界安危于不顾,一旦他带着那一千八百只鬼灵入世,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可曾想过?” “桃木中,只有他的半数修为,他想拿回去,不过是为了自保。” “小枝姑娘还真是单纯哪。”鬼帝摇头失笑。 他身为鬼帝,必须以大局为重,他既可以将自身修为拿去修补百鬼阵,阵眼的前尘如何,他又怎会放在心上,他看到的不是个人生死安危,而是各界存亡。 但小枝看不到这些,她只知江莲生身为仙尊时不愿参战,不愿对鬼界动手,可却被彭山老鬼背叛,魂魄被关入百鬼阵,成为鬼界最趁手的武器,他做错了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 他不甘心被困在百鬼阵,又有什么错? 在小枝眼里,便是他携百鬼阵一千八百鬼灵灭了四海八荒,他亦没有错。 是他们,有错在先。 “江莲生没有错,但百鬼阵既成,他既做了阵眼,便是有无尽冤屈,他也再不能出百鬼阵。”千薇沉声道。 就像她,既为鬼主,便不能不为鬼界考虑,不管是不是被迫的。 不管是百鬼阵,还是幽檀山,甚至是四海八荒,何处不是牢笼? 第二百八十八章 蓬山老鬼 “好,我们先不说这些,我想知道,那蓬山老鬼,你们欲将他如何?” 鬼帝微愣,蓬山老鬼在紫微仙尊出事后,便再没有露过面,他倒是不曾想过,蓬山老鬼会藏身在幽檀山,日日盯着百鬼阵。 各界之争,若都是光明正大地打斗,又哪来那许多恩恩怨怨? 为了利益,不折手段,乃是常事,蓬山老鬼唯一的错处,是背叛紫微仙尊,可他此举是为保鬼界太平,鬼帝怎能惩处于他? 小枝讥笑道:“所以这世上,根本没有正义,没有公平,只有利益。” 鬼帝没有反驳,所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也不同,她这么说,并没有错。 “那我再问你们,若是江莲生和所有鬼灵都回到百鬼阵中,待下一次幽檀山陷入险境,你们可会再启动百鬼阵?” 江莲生没了修为,再入百鬼阵,便再没有逃出来的可能,而且阵眼做不了妖,百鬼阵将再次成为鬼界最厉害的武器。 如今鬼界尚持着观望的态度,虽偶尔也会有些小动作,却不曾大规模参战。 可世道乱成这样,比三千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鬼界加入战争,是早晚的事。 真到那一天,鬼帝势必要再启动百鬼阵御敌。 他如今不愿将度朔山桃木里的修为还给江莲生,甚至要小枝将江莲生交给他们,只怕不仅仅是为了防止江莲生携那一千八百只鬼灵祸世,更重要的是要将百鬼阵牢牢掌控在手。 小枝管不了各界的纷争,她亦不愿管,各界生死存亡与她何干? 她是断不可能把江莲生再送入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供人驱策。 很显然,这事谈崩了。 小枝将竹篓从背上取下来,冷声道:“桃木现在还给你,你可得护好了,等一下我可是要来抢的。” 说完示意陆七将桃木从竹篓中拿出来。 鬼帝眼角跳了跳,他看在她是韶辰魔君的女儿,又是花曲柳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一直对她以礼相待,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敢挑衅他,这世上,还没有人试过从他手里抢东西。 陆七却将竹篓又塞回小枝怀中,笑道:“不急。” 他是真的不急,不仅没将桃木取出,甚至还饮了三口热茶,才抬眉对鬼帝道:“不知鬼帝对蓬山老鬼了解多少?” “只闻其名,倒不曾见过。”鬼帝如实道。 蓬山老鬼能藏身在幽檀山数万年,不被发现,足以说明他的修为高深,至少在鬼王千屈和鬼主千薇之上。 陆七第一次去幽檀山时,曾与其交过手,本以为是一只醉心垂钓的鬼魅,没想到他竟还藏了一手。 “鬼帝可曾想过,他能背叛他最好的朋友,是不是也能背叛鬼界呢?” “你这话何意?”鬼帝蹙起眉头。 “十年前江莲生逃出百鬼阵,之所以能被蓬山老鬼再次困住,不是他比江莲生厉害,而是江莲生对他,仍然不忍痛下杀手。”想到蓬山老鬼脸上那道疤,陆七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这位大哥,确实不适合参与各界纷争。 江莲生虽一副众生皆蝼蚁,谁生谁死与他无关的冷硬心肠,可对他在意的人,他的心,又极软,即便蓬山老鬼背叛过他,算计过他,他还是手下留情了。 “你的意思是,蓬山老鬼良心发现了?”千薇刚端起的茶盏又放回了桌上。 “他有没有良心我不知道,但我去过无妄海底,亲眼看到了那些沉睡的鬼灵,你们难道就不想一想,他既能将百鬼阵的阵眼和一千多只鬼灵困在无妄海十年,是不是也能在阵眼失去修为之时,将这些鬼灵控制在自己手中?” 鬼帝心中一凛,他这次去幽檀山,是因为千屈来信说百鬼阵中的鬼灵出了状况。 他亲自前往检查过,百鬼阵中的鬼灵,确实如千屈在信中所说那般,焉头耷脑、无精打采,仿佛被人吸了修为灵力似的。 为何会如此?是阵眼的问题,还是有人做了手脚? 如果真是人为,还有谁比蓬山老鬼更了解百鬼阵?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他,真的想背叛鬼界?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因陆七几句话,鬼帝和千薇心中掠过千般疑虑,却又不得解,真真是头疼得紧。 陆七继续道:“若是阵眼已经无用,你们可愿放过江莲生?可愿将他的修为还给他?” “若真如你所言,我们自不会为难他。”千薇认真道,“只是……” “蓬山老鬼是不是要叛出鬼界,我不敢肯定,但他若真有此心,幽檀山只怕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 千薇不解,“那些鬼灵虽然厉害,可幽檀山自上古便立于无妄海,岂容他想怎样就怎样?” “若是他早有预谋呢?”陆七指尖白玉茶盏微转,要是以前他说这话时,定要捏爆茶盏,应个景的,不过如今他还是省点力气吧。 千薇更加糊涂了。 鬼帝对陆七却目露欣赏之意,本以为他和他父君一般,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想到他心思缜密,见微知着,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幽檀山底,遍布黑岩石,不知鬼主大人可知道?”陆七缓缓道。 千薇蓦地从椅子上蹿起,她隐隐猜到陆七说的“大祸临头”是什么意思了。 幽檀山有三宝:一是海底鬼兽,无妄海的海兽亡灵,乃是幽檀山鬼魅辅以修炼的灵丹妙药。 二是山腹灵火,这灵火乃天然孕育而生,能熔万物,只是不像红莲业火能藏在鬼魅修为中,灵火不能随意取用,因为极少有不被灵火熔化之物。 整个鬼界,只有一物可置灵火,那便是幽檀山第三宝南山黑岩石。 无妄海黑不见底,不说千薇,便是她哥千屈,也没有跳入无妄海,查看过幽檀山底部是个啥样子。 他们一直认为,黑岩石只存在于幽檀山南麓,却不曾想到,在幽檀山底,海水掩藏之下,竟也有黑岩石。 黑岩石坚不可摧,可敌万物,被奉为幽檀山圣物。 如此一来,幽檀山岂不就像一个盛装火炭的陶罐,一旦山腹灵火被点燃,整个幽檀山上的鬼魅,顷刻便要魂飞魄散,再无转世之机。 这,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不等千薇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陆七又给她丢了个雷,他道:“从百鬼阵中逃出来的鬼灵,藏身的深海谷地,正好就在幽檀山底黑岩石的下方。” 幽檀山有一种酷刑,乃是以山腹中的灵火为引,燃海底鬼兽之骨为炭,藏于黑岩石瓮中,终年不息,名为“炭火之刑”。 若是有人将入了魔,且沉眠于无妄海底的鬼灵,以山腹灵火燃成炭,那整个幽檀山,岂不是成了一只巨大的石瓮? 这可不是百鬼阵能比的! 千薇面白如纸,指尖止不住的颤抖。 便是鬼帝心里,亦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二百八十九章 逆天修为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幽檀山。”鬼帝没有丝毫犹豫,不管陆七所说是真是假,不亲自去看看,他心难安。 “那牡丹……”出了这么大的事,千薇没有理由不回去。 “将她留在这我不放心,且带着吧。”想起当初桃云儿之事,鬼帝叹了口气,咋就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鬼帝召来几只小鬼,吩咐了些小事,转头对陆七等人道:“你们几位有何打算?” 从进门起,一直坐在椅子上闷头喝茶的杜若指了指小枝,道:“我们现在都听她的。” 一旁的小蓬斜了他一眼,听这话,他似乎老大不情愿呀。 杜若赶紧又将脸埋进热气腾腾的茶盏中。 鬼帝这时才认真打量起小枝来,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丫头,她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可怜,如今再看,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是她冷漠的态度,还是她身上的气场变了? “我们也去幽檀山,若是蓬山老鬼当真有古怪,还请两位将桃木里的修为还给江莲生。”怪不得小枝冷漠,她此行乃是为了江莲生的修为而来,本想好好商量,可到此刻,虽然鬼主千薇有所松口,但她感觉得出来,鬼帝并无归还之意。 鬼帝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却听小枝又道:“当然,即便你们不还,这截木头,我也要定了。” 鬼帝本想说这事待去过幽檀山之后再商量,此时被小枝给呛回了喉咙里,他咳嗽一声,无奈道:“那截桃木此时就在你手中,你既然要定了,为何还要来与我说什么还不还的?” “陆七答应替鬼主保管这截木头,我怎能让他做失信之人,此次前来,便是要将其还之。” “哈,先还了再抢回去?”鬼帝忍不住想笑。 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 陆七却是真的笑了,他揉了揉小枝的头发,眼里尽是柔情。 小枝低头羞涩一笑,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孔,她看着鬼帝,道:“礼行不通,只能兵了。” “你就这么自信,能从我手中将桃木抢回去?”鬼帝一手支颐,一手执着白玉茶盏,饶有兴趣地看着小枝。 小枝眼尾微扬,缓缓抬起略显苍白的右手,指节微动,不疾不徐。 在彼岸玉铃中时,江莲生告诉她,高手要有高手的姿态,首先气势上要镇得住人,甭管山崩地裂,你且云淡风轻,哪怕千军万马,你自岿然不动。你如今已有这个底子,要么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出手,必定震慑三军,扬名天下。 简而言之,就是装逼。 小枝虽然身怀无上修为,但第一次出手就对上鬼帝这种级别的,她心里难免有些慌张,只能按着江莲生的指点,哪怕心里野马奔腾,慌得一匹,面上却潜龙在渊,高深莫测。 鬼帝果然被她这阵势给唬住了,握着白玉盏的手指一紧,心道:这小丫头莫不是真有两把刷子? 鬼帝刚做好防御的准备,只觉一股浩瀚的灵力如惊涛拍岸般朝他兜头砸来,他再不敢轻视,赶紧祭出灵力去挡。 可两方灵力对撞,他的灵力却如泼在沙土上的水滴,轻易就被吸收了。 我勒个去! 鬼帝心下大骇,这怎么可能? 他虽猜到小枝可能有些不一般的际遇,可他哪能想到,会如此不一般。 这简直就是逆天哪! 鬼帝正了正心神,他虽心里惊惧,可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面上亦是不显。 看在旁边候着的小鬼眼里,只道他俩眉眼交锋,打算用眼神震慑对方呢。 但如千薇和杜若这般高手,自然看得出来这其中的暗流涌动,皆惊叹于两人对灵力操控自如,指哪打哪,绝不殃及无辜。 若是修为不到家的,较量时,灵力难免会散溢出来,便是千薇,对战鬼帝,也绝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控制灵力,只怕旁人为了避免被散灵攻击,早已退避三舍。 这小枝,竟是深藏不露? 难怪她敢口出狂言,要从鬼帝手里抢东西。 突然,鬼帝手中来不及放下的白玉茶盏,“嗖”的一声,一道白光掠过,再看时,茶盏已被小枝攥在手心。 千薇倒吸了一口凉气。 鬼帝惨白的脸上又白了几分,他刚刚分明用了十足的力去挡,可小枝,不仅尽皆化解,竟还有余力去夺他手中的茶盏。 这等修为,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身上! 便是日日以天材地宝养着,便是强夺他人修为,也得她这副躯壳承受得住才行啊。 虽说陆七将魔息渡给了她,但陆七在鬼帝眼里,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厉害过他父君景昭魔君,更不可能强过自己。 她身上的修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枝勾唇轻笑,挑衅意味十足,“那截木头,鬼帝可要我先还了再抢?” 鬼帝也不是个输不起的,当即拊掌笑道:“小枝姑娘这是觉得我丢人现眼一次还不够?一截破木头而已,我这度朔山上要多少有多少,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那便多谢鬼帝了。”小枝将竹篓背了回去,她这算是将江莲生的修为拿回来了。 千薇撇了撇嘴,我看你压根就没想着还,罢了,鬼帝都打不过,她还废什么话。 何况如今内忧外患,也不在乎多一个江莲生了。 “小枝姑娘的修为……”鬼帝试着问道。 小枝道:“这事说来话长,却也不是什么不能言说的事,鬼帝若想知晓,去幽檀山的路上,我慢慢说与你听。” 如此,刚从幽檀山回来的鬼帝,又带着这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往幽檀山赶去。 牡丹被他装进了乾坤袋,系在他的腰带上,一路随风飞舞。 上次去幽檀山,鬼帝心里总是记挂着她,虽说有千薇看着,但他心里老不踏实,又怕她自焚,又怕她逃走,这次带在身边,心安不少。 千薇就没他那么舒坦了,她心里惦记青荇仙君,又一直想不起青荇仙君身上那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一路精神恍惚,郁郁寡欢。 当听完小枝的神奇遭遇,千薇才算是被惊得回了神。 和小枝比起来,她那点子破事,压根不值一提,她的伤春悲秋,分明就是矫情做作。 虽然小枝如今拥有无上修为,可她吃过的苦,受过的折磨,非常人所能想象。 连鬼帝听了,亦觉心惊肉跳。 为何明知修炼之旅枯燥难捱,可修炼之人仍要循规蹈矩,不敢投机取巧,一步登天的法子并不是没有,只是风险太大,轻则修为受损,重则魂飞魄散。 小枝从小便被禁咒封了魔息和灵脉,不曾踏上修炼之道,夏云泽虽偶有指点,教的也不过是凡人修仙之道,譬如召仙之术这等小法术,对于本身就是仙魔之身的小枝来说,毫无用处。 如今禁咒才解除,她便如漂浮在海上的枯木,多次遭受滔天巨浪摧折,她能活下来,不仅仅是她运气好,也不只是有外力相助,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不屈服的心。 哪怕她有一丝丝退怯之意,一丝丝放弃的念头,早已死得透透的了。 纵使支离破碎,她也不肯随波逐流,消散于茫茫大海。 第二百九十章 大祸临头 幽檀山,依然是黑如暗夜,无数头顶萤火的鬼魅四处飘荡,悠哉游哉。 无妄海平静无波,海风不起,海边垂钓的老头已经不知去向。 “蓬山老鬼,当真有问题?”千薇心头一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不是真的,去海底瞧一瞧不就知道了。”杜若探着身子往海里看,海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鬼帝当即一撩袍袖,跳下了无妄海。 左右无事,杜若拉着小蓬去逛鬼市,不年不节的,鬼市十分冷清,连盏琉璃灯都舍不得点,全靠鬼魅脑袋上的萤火生辉。 骇状殊形、模样感人的鬼魅,盯着杜若和小蓬看,倒好像他们才是那热闹玩意儿。 小蓬被看得不自在,拽着杜若回到海边,在鬼帝跳海不远处的礁石上坐了下来。 如此安排,杜若更加欢喜,他将整个身子都靠在小蓬身上,虽然海水腥臭,但小蓬既没将他踹进海里,也没骂他不要脸,他心里已经美得冒泡了。 千薇亦坐在礁石上,等鬼帝从海里上来,她望着不远处一间摇摇欲坠的小木屋,怔怔出神。 和那边相互依偎的两人比起来,略显落寞。 幽檀山再没有白衣胜雪的小仙君,而她,要不要去找他? 可找到了,又该说什么呢? …… 陆七牵着小枝走在曼殊沙华花海里,红云遍野,一盏昏黄的琉璃火在前引路,这天地间,彷佛只有他们二人。 这里与十年前一模一样,时光好似在这里静止,好似他们,不曾离开。 陆七想起当时在这里,小枝说,等她身上的禁咒解除,换她来保护他。 如今他们故地重游,竟真的是她在保护他。 陆七忍不住摇头轻叹,宛如四季轮回,他们又回到了原点,看似没变,其实已经回不到去岁。 小枝疑惑道:“你为何叹气?” “十年前我们从这里走过时,你喊我陆七哥哥,可十年后,你却喊我陆七,你说我是不是该叹?” “你明明就记得在地府时,你喊我小枝姐姐之事,可你却欺负我失去记忆,骗我喊你陆七哥哥,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恶人先告状来了。”小枝据理力争。 “罢了,你如今不好骗了。”陆七又叹,“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赢,往后,我怕是要吃亏。” 小枝挥了挥拳头,扬起下巴,得瑟极了,“我可不会让着你。” 陆七停下脚步,认真道:“小枝,以后不管去哪,我们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他的眼中定是藏着星星,即便在幽檀山这种终日黑沉的地方,亦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小枝陷入这双眼中,亦认真道:“哪怕前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再和你分开。” 陆七揉乱她柔软的头发,笑道:“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你如今修为尽失,手无缚鸡之力,日后不管我去哪,你都要牢牢跟紧我,这世间,可再没有哪个姑娘,有我这般高深的修为,能护你周全了。” “还请小枝姐姐多多关照。”陆七朝小枝深深作了一揖。 “乖。”小枝摸了摸陆七的脑袋。 一团黑云从山顶飘来,人未到,声先至,“多年不见,你这个没良心的,尽想着和你的小情郎打情骂俏,都快到门口了,还要腻歪半天,唉……” 这一声长叹来自鬼王千屈。 他听鬼侍来报,说小枝姑娘正往山上来,高兴得直转圈,恨不得变回狗身打几个滚才好。 可他站在大门口左等右等,却总也等不来小枝的身影。 上次小枝等人来幽檀山,还没落地,便被正要回度朔山的鬼帝给捎走了。 这次莫不是又被谁给半路拐走了? 千屈赶紧沿着山路寻来,没想到竟看到小两口打情骂俏这一幕。 “棒槌。”小枝欣喜道,拉着千屈仔细打量着,“原来你长这样啊。” “如何?”千屈期待地盯着小枝。 “好看。”这唇红齿白,仪表堂堂的,可比当初那狗样好看多了。 久等不至的郁气一扫而空,千屈看着小枝背上的竹篓,舔了舔嘴唇,擦了擦口水,挠了挠头发,终于开口问道:“小枝呀,你身上可还带着红豆果子?” 久别重逢的喜悦烟消云散,小枝白了千屈一眼,从竹篓中翻出几枚红豆果子,塞进他怀里,叹道:“幽檀山都快大祸临头了,你竟然还死性不改,就知道吃。” “你怎么知道幽檀山快大祸临头了?这事我才传了消息去度朔山,现在还在半路呢。”千屈咬了一口红豆果子,满足得想摇尾巴。 小枝奇道:“咦,你已经知道了?” “百鬼阵里的鬼灵都跑了,我能不知道吗?” “啥?” 都跑了!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也不知是谁,打开了百鬼阵,我还以为是阿薇回来了呢,等我跑去一看,好家伙,整个百鬼阵,竟然被掏空了,小枝你说,究竟是谁有这个能耐,可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百鬼阵?” 人家不仅在你眼皮子底下打开百鬼阵,人家还在你眼皮子底下钓了数万年的鱼呢,最大的一条鱼,便是你这个憨货。 能打开百鬼阵的,一直以来,只有鬼王千屈和鬼主千薇,若是说还有第三个人,那只能是蓬山老鬼了。 数万年前,是他将紫微仙尊的魂魄塞入百鬼阵,让百鬼阵的威力大增,那么他打开百鬼阵,放出鬼灵,也就不足为奇了。 陆七沉思片刻,道“只怕无妄海底的鬼灵,也被转移了。” 红豆果子卡在千屈嘴里,他含糊不清地道:“无妄海底的鬼灵?什么鬼灵?” “百鬼阵的鬼灵啊,唉,这事三言两语也和你说不清楚,我们赶紧去海边找鬼帝。” 小枝再不管千屈,拉着陆七,往山下飞去。 果不其然,鬼帝从无妄海底爬上来时,脸色十分难看。 陆七所说的那片深海谷地,确实有百鬼阵鬼灵的气息,可却不见鬼灵的踪影,分明是刚刚才离开。 为何会这么巧?蓬山老鬼怎么知道他们会去而复返? 他是见陆七又来幽檀山,怕他将无妄海底的秘密说出去,不得已将鬼灵带走? 应该不是这样,他要是害怕陆七将此事抖出去,早在那日陆七走后,就该将鬼灵带走,而不是等到今日再行动。 难道说,此次行动是他早已筹划好的一环? 第二百九十一章 疑云重重 漆黑的海面上一轮圆月从水里缓缓升起,这并非圆月,而是满溢银光的空心圆环,圆环立于水面,如月洞门一般大小。 银光大盛,一艘桃木船从中荡出。 船上站着一位瘦削的男子,怀中抱着一只黑公鸡,在船头昏黄的灯火下,如秋风中的枯叶,颤抖不止,待桃木船近了,众人才听得他彷佛停不下来的咳嗽声。 来人正是薛群。 “鬼主大人,不……咳咳……不好啦,鬼冢……咳咳咳……鬼冢又被淹啦!”薛群咳得沙哑的嗓子,尖锐地嚎着,磨刀似的叫人听了难受。 千薇头大如斗,蹙眉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而此时,薛群已经看到站在礁石上的陆七,心里咯噔一下:他,他怎么又来了? 陆七冲他挑了挑眉,薛群和他怀里的黑公鸡,皆是一抖。 薛群一介凡人,活了不过数十载,只识得鬼主,并未见过鬼帝和鬼王,是以他颤巍巍上了礁石,跪伏在千薇面前,憋着咳嗽道:“启禀鬼主大人,约莫一个时辰前,从无妄海上掀来滔天巨浪,将……将鬼冢给淹了。” 薛群说到最后,抬眼瞄了一眼陆七。 十年前,鬼冢被这个魔头引无妄海水,浇了个透彻,鬼冢自此一蹶不振,不得不另辟地基,从头来过。 可新的鬼冢开门做生意没两年,本都没捞回来,今日却又遭此无妄之灾,加之这个魔头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怀疑,又是魔界少主干的好事。 “你不用这么看我,鬼冢今日之祸,非我所为。”陆七扫了眼憋得满脸通红的薛群。 薛群憋不住了,又是一阵猛咳,千薇刚张了嘴欲说话,愣是被他的咳嗽声给压了回去。 一个时辰之前,正是百鬼阵被打开之时,不用想,众人心中,也猜到是何人所为了。 碰上这么一个不仅修为高深,且城府深沉的对手,说不慌,是不可能的。 关键是他接下来要干嘛,你连猜都猜不到。 “那浪,可有何异常?”待薛群咳得快背过气去时,千薇总算可以开口了。 “浪……咳……那浪突然而至,狂涛怒吼,咳咳咳……似有厉鬼咆哮,让人肝胆……咳咳……俱裂,魂飞天外……”想到方才那骇人的经历,薛群抖得更厉害,咳得也更厉害了。 “厉鬼咆哮?”鬼帝喃喃道。 蓬山老鬼当真带着鬼灵出了幽檀山? “快,倾整个鬼界之力,四海八荒,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将那些鬼灵找回来。”鬼帝声音沉郁,隐隐有些发颤。 十年前,他们也曾四处搜寻过从百鬼阵逃出去的鬼灵,可却一无所获,谁也不曾想到,那些鬼灵并没有出幽檀山,而是藏在无妄海之下。 蓬山老鬼到底想做什么?他将这一千八百只鬼灵带到何处去了? 难道并非千薇所猜测的那般,可若不是要将幽檀山炼成一个巨大的灵火石瓮,他养这一千八百只鬼灵,所为何用? 单是这个猜测,已让他们惊惧不已了,他到底还有什么更骇人的阴谋? 陆七突然想起上次在此处碰到蓬山老鬼,他说:若江莲生找回修为,唤醒所有入魔的鬼灵,不说毁天灭地,但各界,只怕再无宁日了。 难道那个想要毁了各界的人,并非江莲生,而是蓬山老鬼? 鬼侍惊慌失措地飘下山来,他按鬼王的吩咐,领着一众小鬼在幽檀山上四处搜寻,虽没发现鬼灵踪迹,却也不是一无所获。 “鬼主大人啊,出事啦,今日在黑石地宫修炼的鬼魅,全都失踪啦。”鬼侍在人群中看到千薇,他本是来向鬼王千屈禀报的,可一看到久不归家的千薇,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从千屈转向了千薇。 这也怪不得鬼侍,这三千年来,他一直跟在千薇屁股后面混,早已视她为主。 鬼王虽回来了,但依然改不了贪吃的本性,虽说他这十年呆在幽檀山,日日看着百鬼阵,却也没少整幺蛾子。 鬼侍为了伺候他,整日里捧着一本人间的食谱,愁白了头发。 千薇看到鬼侍从山上飘下来时愁眉不展的模样,已猜到又有坏消息,果不其然,黑石地宫竟也出了问题。 幽檀山南麓,草木不生,鸟兽不至,唯有黑岩石层层遍布。 黑石地宫,并非人工打造,而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 幽檀山鬼魅众多,大多不愿往生,是鬼界一处特别的存在,总不能任由他们千年万年地瞎游荡,这些鬼,也是要修炼的。 每年都有天资出众的小鬼被选入黑石地宫修炼,而修炼有成的鬼,则会被安排差使,用以维护幽檀山的秩序,和保护幽檀山的安全。 黑石地宫并不大,一次只能容纳十只鬼修炼,但修炼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于是大家只能轮着来。 好在飘来幽檀山的,几乎都是些执念深重、被前世恩怨羁绊的鬼魅,天资出众者甚少,倒也不愁排不上队。 而这些鬼魅一旦进入黑石地宫,不修炼满十二个时辰,是绝不舍得出来的。 因其最靠近山腹灵火,黑石地宫是幽檀山灵气最为充足的风水宝地,对修炼十分有益,可与度朔山的容华洞媲美。 千薇之所以去度朔山修炼,不是幽檀山没有修炼之所,而是她需要鬼帝在旁护法,数万年前那次大战,她伤及心脉,仅靠自身调息,只怕早已魂陨了。 “今日去黑石地宫修炼的都是些什么鬼?”千薇沉声问道。 鬼侍掰着手指头想,“西街的吊死鬼,槐树边的落水鬼……” 眼见千薇眉头蹙得愈来愈紧,鬼侍突然咋呼道:“对了,今日去黑石地宫的,除了咱们鬼,还有一个人!” 千薇蓦地看向跪在地上闷咳不止的薛群,在幽檀山修炼的人,除了他的儿子薛蘩英,再无旁人。 十年前,薛群带着薛蘩英哭哭啼啼地来幽檀山哭诉,一哭魔界少主毁了鬼冢,二哭魔界少主抢了他多年积蓄,三哭魔界少主的相好小枝,害他儿子失去继任鬼冢主人的资格。 千薇被他哭得心烦不已,给他在无妄海边重选一块地皮,重放一批鬼火过去,又留薛蘩英在幽檀山修炼。 薛蘩英的毒解了,不再适合接任鬼冢主人,但他若是专心修炼,他日定能成为一名小有成就的鬼修。 初时确实有不少鬼魅馋薛蘩英的精气魂魄,被千薇教训了几次后,大伙便只能眼馋,不敢上嘴了。 薛蘩英也算争气,到如今,修炼已小有所成,一般的小鬼见到他,掉头就跑,连眼馋都不敢了。 薛群听闻失踪的修炼者中有个人,心下一惊,当即仰头痛呼,“我的儿啊!” 不防一口痰卡在喉咙,将自己给憋晕了过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这盘棋,下到哪一步了? 鬼王千屈只觉脑子不够用,这一波接一波的,已然将他绕晕了。 他戳了戳一旁的小枝,“这事你怎么看?” 身为鬼王,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好闭口不言,但他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幸好有小枝在,她定然也是满脑子浆糊,只要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可以说明这事着实令人头疼,而不是他鬼王脑子笨。 可怜千屈不知道,小枝已经不是回龙山那个小枝了。 小枝道:“那么多鬼灵,怎么可能一下子走得这么干净?” 千薇看向小枝,鬼帝亦竖起了耳朵。 小枝继续道:“幽檀山附近海面平静无波,可见蓬山老鬼离开幽檀山时,是无人知晓的,他不想引人注意,可他为何偏偏要在鬼冢掀风引浪,淹了鬼冢?是因过了鬼冢就是人间,他一路畅通无阻,想要得瑟一下?” 千屈挠头道:“难道不是吗?” “还是说,他有意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将一千八百只鬼灵带出了幽檀山?”小枝继续道。 “这不还是得瑟吗?”千屈不解,但他很欣慰,小枝果然和他一样搞糊涂了。 小枝白了他一眼,“你这脑子,真该好好补补了。” 千屈不怒反笑,甚至有点讨好地挽着小枝的胳膊,狗腿道:“听说红豆果子最是补脑,你再给我几枚可好?” 对于这个贪吃的哥哥,千薇简直没眼看。 站在另一块礁石上的杜若嘲笑道:“以前是荆樱果,后来是红豆果子,你补了几万年,还是这副蠢样,此生怕是就这样了。” 在回龙山当鸡当狗的时候,他们可没少打架。 千屈一听这话,果然放开小枝,撸起袖子就要找他打架。 小枝赶紧从竹篓里掏了几枚红豆果子塞进他手中,这才安抚了千屈那颗冲动的心。 都什么时候了,她可不想看鸡飞狗跳。 鬼帝瞪了千屈一眼,对小枝道:“小枝姑娘的意思是,他在虚张声势,故意引我们去外面寻找鬼灵,其实,那些鬼灵并没有离开幽檀山?” 故技重施? 小枝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有鬼灵被带了出去,但幽檀山,不一定就没有了。” “可我已在幽檀山四处搜寻过,并未发现鬼灵啊?”鬼侍插嘴道。 “十年前,你们不也没发现。” “这……” 鬼帝指着无妄海道:“这下面我仔细查找过,那些鬼灵确实不见了,无妄海这么大,他若有心要藏,只怕不是一时半会能找得到。” “不,那些鬼灵若没有被带走,留下来的,不会离幽檀山太远。”陆七看了眼鬼帝,继续道:“被留下的鬼灵定然有其用处,说不定正如鬼主所想,是被用来炼灵火石瓮,若是离开幽檀山,又有何用?” “会不会被他藏在远海里,过段时间再找回来……”千屈道。 “不会,他敢在鬼冢兴风作浪,定然没打算再回来。”小枝打断千屈的无脑猜测。 陆七笑看着小枝,眼中满是赞赏,他道:“要么,一千八百只鬼灵,真的全部出了幽檀山,要么,留下来的那些,已经被蓬山老鬼处置妥当了。” 千薇再没有心思站在这海边伤脑筋,赶紧领着鬼侍巡山去了。 她就不信将整个幽檀山给翻一番,还找不到那些鬼灵的踪迹。 实在不行,哪怕将整座幽檀山劈了剁了沉海里,她也不能让蓬山老鬼的奸计得逞。 蓬山老鬼在幽檀山数万年,整日里除了钓鱼还是钓鱼,如今想来,他哪里是钓鱼,分明就是在下一盘棋,最初的那一枚棋子,是何时落下的呢? 从古至今,四海八荒,从未听说过“蓬山”这个地方,他自称蓬山老鬼,数十万年前现世时,便是一副枯槁老态,他腰间挂一只酒葫芦,泛舟四海,云游八荒,与紫微仙尊相交莫逆。 后来蓬山老鬼将一杯压制灵力的毒酒推到紫微仙尊面前,诱他饮下。 再后来,蓬山老鬼将紫微仙尊的魂魄关进百鬼阵,让他寄宿在鬼娃娃身上,沦为百鬼阵阵眼。 三千年前,百鬼阵弑杀十万仙君,鬼灵入魔。 十年前,阵眼和一千只鬼灵不知去向,鬼界遍寻无果。 如今,干脆所有鬼灵全部失踪。 这盘棋,下到哪一步了? 小枝一拍脑门,她怎么忘了,虽然鬼灵不见了,但是阵眼还在啊。 江莲生从竹篓中出来时,看到无尽的黑暗,一时有些发懵,记得上次出来,日光灼目,晒得人心头熨帖,怎地这次又变回黑咕隆咚的夜里了? 难道上次是在梦中,其实他并未从彼岸玉铃中出来? 江莲生有片刻恍惚。 直到他看到飘忽的琉璃火下,一群人正盯着他瞅,才收回了神思。 “出什么事了?”江莲生问小枝,他虽看着这群人眼熟,可他一时想不起来谁是谁。 “紫微仙尊,好久不见了。”鬼帝主动示好。 因“紫微仙尊”四个字而紧蹙的眉头,在看到鬼帝的脸时,江莲生炸毛了,他往小枝身后挪了挪,横眉怒道:“你怎么在这?” 鬼帝修补百鬼阵时,江莲生是见过他的,他当紫微仙尊时,也是见过鬼帝的,他们倒没有什么恩怨,但江莲生如今身为百鬼阵阵眼,看到鬼帝,自然是要忌惮两分的,尤其是他还失了修为。 小枝怎地在鬼帝面前将他喊出来了? “别怕,他不会将你抓回百鬼阵。”小枝善解人意地安慰江莲生。 “你莫要被他给骗了,鬼主呢?我们不是来找鬼主商量桃木之事的吗?这里是幽檀山没错吧?”江莲生四下里一张望,此处海水腥臭无比,是他熟悉的味道。 “鬼主巡山去了,她已经答应将桃木里的修为还给你。”小枝顿了顿,又道:“无妄海下的鬼灵和百鬼阵中的鬼灵,都不见了,所以,鬼帝就算将你抓回百鬼阵,你也毫无用处。” 什么?江莲生不解,“你们怎么知道无妄海下有鬼灵?” 陆七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这个消息滞后的大哥,道:“这些事我们回头再说,鬼灵失踪,应该是蓬山老鬼捣的鬼,大哥,这里只有你对蓬山老鬼最为了解,你可知他离开幽檀山会去哪里?” 江莲生还没来得及因可以拿回半数修为而喜悦,就被陆七这番话给整懵了。 “蓬山老鬼跑了?百鬼阵的鬼灵不见了?”江莲生喃喃自语,脸色十分难看。 第二百九十三章 再入仙山 小枝拽住江莲生的胳膊,问道:“你可知道蓬山老鬼会去哪?” “蓬山。”江莲生定了心神,他并非胆小之人,他乃是从上古而来的仙尊,有什么事能吓得到他。 他只是不愿相信,蓬山老鬼,竟真的会带着入了魔的鬼灵离开幽檀山。 十年前,江莲生从百鬼阵逃出,在无妄海边撞上蓬山老鬼,当时,蓬山老鬼说过一句话。 蓬山老鬼说:“时候未到,你还不能离开这里,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放你离开,不只是你,幽檀山上一千八百只鬼灵,我也会带他们离开。” 那时江莲生以为,这不过是蓬山老鬼为了困住自己编的瞎话,百鬼阵里的鬼灵,只有阵眼能操控,又岂会为他所用? 没想到他说的竟是真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百鬼阵是他所创,那些鬼灵,本就听命于他。 可百鬼阵不是早就存在吗?难道他早就有所筹谋? 蓬山老鬼,到底瞒了他多少事?江莲生咬牙。 “蓬山在哪?”小枝问。 是啊,蓬山在哪? 江莲生再次怔住。 他听蓬山老鬼提过,蓬山乃海上一座孤岛,不知多少万年前,已经沉入海底了。 蓬山老鬼最大的心愿,便是再回蓬山,可蓬山已经没了,他如何回去? 曾经,江莲生十分同情他。 “罢了,唯今之计,只有找了。”鬼帝长叹一声,能不能找到蓬山老鬼,说真的,他心里没底。 小蓬见谈得差不多,掠到小枝身边,道:“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去仙界?” 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李恒之到底变成了哪位仙君,但芸香仙子抽了小枝仙筋这个仇,却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 上次去仙界,小蓬和杜若只是将芸香仙子折磨了一顿,并未取她性命。 当时芸香仙子将鹤鸣九皋阵之事,推到彩云仙子身上,连她腰间的彼岸玉铃,她也道是彩云仙子所赠,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小蓬自是不相信她所言,但彩云仙子已经仙陨,算是死无对证,而且龙凤两族与仙界渊源颇深,小蓬和杜若没时间细细盘问,又不能如陆七一般,肆无忌惮地在仙界杀人,只能将她捆在树上,一顿暴揍。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酷刑,但当着青荇仙君的面,被人打成猪头,对芸香仙子来说,便是比鹤鸣九皋阵还要难以忍耐的刑罚了。 而芸香仙子万万料不到的是,小枝能从彼岸玉铃中出来。 不是说彼岸无归路,有去无回吗? 小枝回来了,可在彼岸玉铃中遭的罪,受的苦,她忘不了,这些账,她都要算在芸香仙子头上。 这个仇,小枝自然是要报的,左右陆七也不会一时半刻死去,她便先宰了芸香仙子,再与他在相思山安然度日。 陆七将度朔山桃木从竹篓中取出来,交给江莲生,江莲生便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手中这玩意的名字叫“脑盏”啊。 桃木装在水晶盏中,水晶盏又藏在鬼灵脑袋中,叫“脑盏”有何不妥?正在巡山的千薇打了个喷嚏。 江莲生听闻小枝要去仙界,嘱咐她顺道帮他查查,他的躯壳到底落在谁手里。 否则他就算拿回这半数修为,也守不住啊。 他本打算拿回修为后,再提两个入了魔的鬼灵,躲在小枝的竹篓中修炼,要不了几年,他的修为便能补回来,不说比小枝厉害,至少也能挤进前三了。 如今鬼灵都不见了,他的修为又回到从无妄海底醒来时的阶段,辛辛苦苦追着小枝跑了一大圈,竟半点没多捞回来。 虽说正面打斗他也算个高手,可背地里躲着一个拿着他躯壳的仙君,总想着夺他的魂魄,叫他如何踏实。 总不能时刻跟着小枝,一旦被招魂,就躲进她的竹篓中吧。 江莲生瞅了眼陆七,他愿意,陆七也不愿意啊。 小枝道:“你放心,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且先在竹篓中待着,等我揪出那个人,你再出来。” 说着就将江莲生扔回了竹篓。 仙界守卫森严,尤其是在小蓬和杜若迷晕一众半夜翻墙的仙子之后,又将她们丢在天河畔,仙子们日间醒来,只觉金乌晃眼,心底骇然。 总不能说自己半夜翻青荇仙君的墙头,摔晕了过去? 仙子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对仙官道:“这睡得好好的,怎地就到了这里?” 仙官大惊,仙界如今这般危险了吗?仙子们莫不是被人给掳了?糟蹋了? 这可如何是好? 事关仙子清白,这事是能压就压,绝不可外传。 不过,青荇仙君仙陨的消息,到底是谁传出来的?仙子们心头窝火,却不敢言说。 小枝此次入仙山,没打算张扬,仙界都道她这仙魔杂交的玩意,已葬身在夕雾仙子府上的大火之中,恨不得拍手称快,她虽不怕他们,但在没找到李恒之,没揪出藏着江莲生躯壳的仙君是谁之前,她不能打草惊蛇。 都说人心隔肚皮,殊不知,神仙肚子里的弯弯道道更多,更复杂。 上次小枝去仙界,自以为谨慎小心,其实早被人捏住了七寸而不自知,落得仙筋被抽的下场,也算是她活该。 小枝将竹篓化成一只粉白色的荷包,交到小蓬手上,她和陆七则藏身其中,只等小蓬和杜若入了仙山,再放她出来。 在进入竹篓前,小蓬笑道:“你就不怕我害了你?” “谁都可能害我,但你绝对不会。”小枝亦笑。 小蓬紧紧握着小枝的手,下来了。 千屈挤过来道:“我也不会。” 小枝又给了他几枚红豆果子。 “幽檀山危机重重,你们多加小心,这四周的海里,多派些人下去找找,实在不行,便只能弃了幽檀山,将山上的鬼魅赶去别处。”小枝嘱咐千屈。 “我明白。”千屈啃了一口红豆果子,又道:“你若是在仙界看见青荇仙君,可别理他。” “为何?” “总之你听我的准没错,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如今已有了陆七,可不能再被他给骗了。” “……”小枝无言,她在棒槌心里,就这么容易被人骗。 陆七则摇头轻笑。 千屈继续道:“顺便替我警告他,不要再来找阿薇,幽檀山不欢迎他。” “你不是叫我别理他吗?” “你,你就说这一句,倒也无妨。” 棒槌啊,你怎么就一点不长进呢?杜若看着千屈直摇头,幽檀山若不是他妹妹千薇管着,只怕早就完了。 鬼帝望着漆黑的海面,万万年来,第一次有了惶恐之意。 便是三千年前,百鬼阵内,鬼灵入魔,他也能潇洒地祭出半数修为,毫不在意。 但如今,他却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他能不能护得住幽檀山?能不能护得住鬼界? 他不知道。 无妄海上风平浪静,一场排山倒海的暗潮,即将呼啸而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扯平了 依然是碧蓝色的湖泊,这是小枝第三次来到此处,这一次天上无云,无风亦无雪,除了脚下这片湖泊,什么都没有。 连原本应该出现在湖心的冰棺也不见了。 前两次,小枝在这里醒来,心里是惶恐的,尤其是后一次,她发现自己坐在冰棺中,浑身浴血,那彻骨的冷,那噬心的痛,她记忆犹新。 小枝轻蹙起眉头,往湖心走去。 她的脚步极轻,落在平静的湖面上,一丝涟漪也无。 小枝在前两次出现冰棺的地方站定,冰棺虽然不见了,但她看到湖面下,有一抹红影。 小枝蹲下身,伸出手指,搅了搅湖面,水波荡开,确实是水。 可那抹红影却隐在水中,一动不动,彷佛被冰冻住一般。 小枝脚下用力,破水而入,往红影之处游去。 那是一个女子,臻首峨眉,纤腰玉带,一袭殷红似血的广袖流仙裙,安安静静地沉在水中的白玉台上。 这名女子,小枝见过,在通天阁第一间房中,小枝见过她的画像。 微风撩起白纱帘子,日影泼洒在白玉地砖,画楼外竹叶沙沙,鸟雀欢歌,画楼中,铺满了她的画像。 或坐或立,或嗔或笑。 或轻罗小扇,扑蝶戏鱼;或锦衣绣袄,弄雪赏梅。 小枝记得当时,她见到这仙姿佚貌的女子,惊为天人,隐生熟悉亲切之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见过。 后来,在第三间房中,小枝再次见到她。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她一袭红衣,披头散发,在泼天血雨中跋涉、寻找、呼唤、哭泣,她悲痛欲绝,她茫然无措。 可此刻,在这碧蓝色湖水深处,她安静地躺着,眉头舒缓,双手交握在小腹,好似睡着了。 若是可以,她真想将朱砂拽到此处,让他看一看,这女子,是不是她的娘亲木槿仙子。 朱砂虽也在竹篓中,可在哪个角落睡大觉,小枝却是不知,这片湖泊幻境,似乎只有她能进入。 小枝跪在白玉台边,欲伸手去摇醒她,可小枝的手刚碰到她的衣衫,平静得如冻住的湖水,突然像被人拿着大铁铲用力翻搅,水底漩涡突起,拉扯着小枝,要将她拉入黑暗的深渊。 白玉台上泛起无数水泡,又细又密,将红衣女子淹没,小枝在这突变中,心下一惊,双手胡乱抓握,可除了无数从手心滑走的水泡,再无其它。 刚刚明明近在手边的衣衫不见了,不等小枝祭出灵力,水底吃人的漩涡突然归于平静,水泡消散无影,可白玉台上的女子,亦消失了。 小枝知这竹篓中出现的景象可能是梦境所至,不再多费神思,出了水面。 再次站在水面往水底看,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湖上又开始下雪了,漫天飞雪,寂寂无声。 小枝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细微的凉意落在指尖,她有种感觉,刚才那名女子,正是她的娘亲。 她的娘亲,该是这般美貌。 水面涟漪渐起,轻轻缓缓,无声无息。 小枝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金光,再睁眼,已入了仙山。 仙山虽多,要找到芸香仙子的府邸,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路问了三位仙君,两位仙子,小蓬和杜若,总算是到了芸香仙子的仙山脚下。 芸香仙子自从上次在青荇仙君府上受辱,再没出过大门,她对青荇仙君的一腔痴情,也尽数化作落花,随天河滚滚流水,奔腾远去。 她的心,自此冷了,死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晚,那条白龙从墙角抓了块白玉砖石,一砖一砖往她身上拍时,青荇仙君冷漠的模样,彷佛白龙拍的是顽石、是草木,而非她芸香仙子。 青荇仙君一如既往的高冷,终于伤透了芸香仙子的心。 芸香仙子正坐在院中的梅树下,望着院外的晴空怔怔出神。 忽见那院墙上,出现了三个人影。 三个都是她认识的,三个都是她心头的刺。 芸香仙子一屁股从白玉凳上跌了下去,好不容易爬起时,那三人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芸香仙子冰冷的心头突然燃起一把火,那是惧怕的火,烧得她浑身颤抖不止。 好似那日夕雾仙子府上的大火。 “彼岸无路,所以,我又回来了。”小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芸香仙子一颗心快从嗓子眼蹦出来,她真是怕极了,她虽刚失去了爱情,心如死灰,可她不想死啊。 不说小枝那抹瘆人的笑,如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便是小枝旁边那条龙、那只凤,她也打不过啊。 不久前被板砖拍在身上的痛感还未消散,她以为自己死里逃生,必有后福,没成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们意欲何为?”芸香仙子强忍着心头的惊惧,厉声喝道。 “我不会杀你,但今日之后,你将从四海八荒彻底消失。”小枝冷眼瞧着芸香仙子硬撑的模样。 这句话,是芸香仙子当初对小枝说的,今日,小枝还给她,倒也算公平。 只是,她抽了小枝的仙筋,小枝又会怎样对她呢? 芸香仙子心知自己今日在劫难逃,她便是想喊人救命,也得有人听得见才行啊,且不说仙山之间相隔甚远,便是无事爱驾云乱飞的小仙君,也没有从仙友府邸之上飞过的癖好啊。 芸香仙子闭门谢客已多日,这会,更不可能有来串门的仙子。 杜若捡了张白玉凳子懒懒坐下,歪着身子靠在白玉桌上,一副柔弱无骨之态,他挑眉对小枝道:“是先扒皮,还是直接抽筋?” 他最不喜仙界这寡淡的色调,若不是为了小枝,他才懒得来。 不等小枝回答,芸香仙子又跌回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身为仙子的高傲碎了一地,在生死面前,她恨不得藏进烂泥,藏进肮脏的鼠洞,所有人都不要发现她才好。 她却忘了,当初她启动鹤鸣九皋阵,折磨小枝时,是怎样的心狠手辣、嚣张得意。 小枝靠在廊柱上,随意勾了勾手指,瘫软如泥的芸香仙子倏地从地上蹿起,彷佛被线牵着的木偶,僵硬地被拽到了小枝面前。 芸香仙子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这小枝,怎地变得如此厉害? 而接下来,她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浑身如被撕碎了一般,痛不欲生,可她的神识被小枝拽着,每每晕厥之时,又被那根冰冷的手指翻搅,让她被迫醒着、痛着。 反反复复,痛入骨髓,直到她真的成了一滩烂泥,从小枝的手心滑了下去。 小枝冷漠地盯着地上的芸香仙子,彷佛小孩子打架一般,道:“你抽我仙筋,我断你仙骨,算是扯平了。” 芸香仙子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痛楚,瘫滑在地时,已然昏死。 小枝将她收入彼岸玉铃,将小巧玲珑、触手微凉的白玉铃铛别在腰间,这才满意地笑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碧芦仙君 从波涛汹涌,巨浪滔天的银河上飞过时,小枝又想起七夕节她许的愿望:红绳劫解,心疾消散,与陆七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如今红绳劫已解,心疾消散,可一想到陆七没几年好活,小枝心里泛酸,她和陆七,终究是要分离的。 金乌西沉,红墙黑瓦的宫殿在缥缈仙雾中时隐时现,来月老宫求红绳的仙子们已经陆续离去。 小枝特意选了人少的时候来,便是不想在没见到月老之前,就被众仙围攻,她在仙界众位的心中,可是已经葬身火海,魂飞魄散,乍然出现,岂不吓人。 依然是翻墙而入,上次来,为了防她,这墙上设了结界,小枝最后是从狗洞进去的。 看来月老宫的墙,小枝还非翻一次不可了。 月老正在调教新来的小仙童,唾沫横飞,火冒三丈。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些是凡人的红绳,万不可与仙绳搅混,你怎就不长脑子呢。” “哎哟,真是气死我了,凡绳只牵一世姻缘,身死则绳断,若是将仙绳系到凡人手上,那是要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啊。” “我且问你,如若那男子下一世入了畜生道,而那女子入了草木道,他们身上却牵着仙界的姻缘绳,这事如何能解?” “又如果下一世,那女子正值妙龄,而那男子七老八十,岂不是害人不浅。” “再比如……” …… “这姻缘之事,绝不能出一丝纰漏,错一步,轻则毁人姻缘,重则误人终生,你可记住了?” 小仙童的脑袋快埋进肚子里,头顶两个圆滚滚的发髻,小鸡啄米似的捣个不停。 月老长叹一声,挥退了小仙童。 “这姻缘之事,绝不能出一丝纰漏,不知月老有没有做过乱牵姻缘之事啊?”小枝从月季丛后探出头来。 月老心头一跳,搭在胳膊上的数十条红绳尽数掉落在地,“你,你还活着?” 小枝走到他面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条红绳,拎起月老大红广袖下冷白的手腕,亲自给他系上。 月老打了个激灵,反扣住小枝的手腕,惊道:“你当真还活着!” 小枝冲他挑了挑眉,道:“没死。” “那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没去夕雾仙子的仙邸?”月老四下望了一眼,拉着小枝往屋内走去,他这月老宫里的人,都见过小枝,可不能让她杵在院子里吓人。 小枝任他拉着,随口道:“那日我的确是去了夕雾仙子的仙邸,可没葬身火海,而是被芸香仙子带到了寒露潭。” “芸香仙子?寒露潭?她带你去那做什么?”月老将小枝拉进昏暗的屋里,反手关了门。 “你可知道鹤鸣九皋阵?”小枝不答反问。 “我的老天,她,她对你……”这芸香仙子平日里巴结他时,一副娇憨可人的模样,没想到背地里竟是蛇蝎心肠。 月老刚放开小枝的手腕,闻言立时又拎过来,伸出两指探她的灵脉。 小枝见他神色变幻莫测,又听他喃喃道:“红绳解了,仙筋没了,可你的修为……这,这怎么可能?” 拍开月老的手,小枝笑道:“你不是说月老宫最上等的仙绳,非仙陨不能断吗?这仙绳既能断,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可芸香仙子为何要抽你仙筋?啊,对了,定是为了青荇仙君。”月老拍着脑袋叹道:“祸水啊!” 这祸水,说的自然是青荇仙君了。 芸香仙子为了求两条与青荇仙君的姻缘绳,将他月老宫的门槛都快踏烂了,但她竟然敢做到这种地步,当真是痴妄啊。 “我这次来仙界,一是找芸香仙子报仇,二是有话要问你。”小枝坦诚道。 “你不去找青荇仙君?” “我找他作甚?” “也是,红绳解了,你们之间再无牵扯,等等,芸香仙子……” “没死,但你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月老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枝一眼,“你就不怕出不了仙界?” 小枝晃了晃手腕,月老刚探过她的灵脉,知她的意思,又道:“你如今修为虽高,可这仙界也不尽是平庸之辈,你可别自信过头。” 因红绳之事,月老对小枝一直心有愧疚,这话,倒是真心奉劝她。 “论修为,他们或许比不过我,但论阴险狡诈,我可不是对手,有了上次的教训,此次来仙界,我可是如履薄冰,不敢大意半分。” 月老面皮有些红,她说的虽是“他们”,但同为仙界道友,他哪里好意思将自己撇出去,小枝这是骂他阴险狡诈? “你就不怕我害你?” 小枝瞅了瞅月老,将粘在他肩头的一条红绳摘去,“你还没这心眼。” 所以在你心中,我连阴险狡诈都排不上?月老有些不开心。 “你当真是韶辰魔君和木槿仙子的女儿?” “没错。” “你来找我,想问什么?” “月老宫可有一位碧芦仙君?” 天已完全黑了,月老宫各屋里已掌了灯,唯有这一处,是暗的,有尽职的小仙童托了琉璃灯站在门外,被月老打发走了。 直到摇晃不定的火光飘远了,月老才看向站在窗边的小枝,月色如银,铺在柔软的白纱窗上,映出小枝的轮廓,也是柔和的。 可月老知道,她已不再是以前的小枝,任谁被鹤鸣九皋阵抽了仙筋,只要不死,定会涅盘重生。 “碧芦仙君早在数万年前便已仙陨,你从哪里听说了他的名字?” “紫微仙尊受鹤鸣九皋阵之时,他在哪?” “那么久远的事,我如何能记得。” 小枝继续问道:“他仙元所依的灵草,可是白莲花?这你总该知道吧?” 月老蹙眉看着小枝,道:“这个自然是知道的,每一个在月老宫当值的仙童,仙根仙底都是要记录在册的,他仙元所依的灵草,的确是白莲,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怀疑他还活着,而且就在仙界。”小枝沉声道。 “啥?”月老浑身一哆嗦,突觉背脊生寒,忙转头往身后看去,彷佛碧芦仙君就站在身后盯着他似的。 “当年他被紫微仙尊羞辱后,将自己关在屋里,连红绳都不整理了,整日修炼,终致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当时他所住的那间屋子都被炸飞了,月老宫上下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月老定了定心神之后,才想起这件事来,碧芦仙君确实是仙陨了的,小枝为何说他还活着? 话虽如此,但月老还是默默地祭出了一团灵火,让昏暗的屋子有了光亮。 第二百九十六章 韶辰魔君的画像 小枝心中已有定论,问道:“也就是说,你们只看到他的屋子被炸飞了,却没见到他的仙躯?” “屋子都成了瓦砾石屑,哪里还有仙躯?碎肉血沫倒是看到不少,你说那孩子怎就那般经受不起打击,修炼讲究循规蹈矩,一味冒进,难免要爆体而亡。”想到当时的场景,月老感慨的同时,又有些作呕。 “他死后,那白莲花可能被别人用来探灵?” “每位仙家的仙元灵草都不同,随仙陨而消散,不可为旁人所用。” “我明白了。”小枝颔首。 不是,你明白什么了?月老却是越来越糊涂。 “你在仙界行走这么多年,可有哪位仙君给你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者说,他身上有你旧识的影子?” “不瞒你说,整个仙界的仙君仙子们,看我都似曾相识,都想和我攀亲戚。”月老颇为骄傲。 “那你看他们呢?”小枝翻了个白眼。 “泛泛之交罢了,我看他们都一个样,他们看中的,不过是我手中的红绳,整个仙界,怕是只有青荇仙君不想结仙侣,嗐,如今倒不能这么说了,对了,他和那位姑娘之间到哪一步了?” “这是他的私事,我不清楚,碧芦仙君仙陨后,你可曾见过别的仙君使用白莲探灵?”小枝将被月老带偏的话题又拉了回来。 月老默想片刻,摇头道:“这倒是不曾见过,等等,你的意思是,碧芦仙君借尸还魂?这不是鬼界爱干的事吗?怎地仙界也盛行?可碧芦仙君为何要这么做?” “紫微仙尊在寒露潭受刑那日,碧芦仙君盗走了他的躯壳,若我猜得没错,碧芦仙君是要用他的躯壳招魂炼魄,将紫微仙尊堕入地狱的魂魄招回来,为己所用,一来报紫微仙尊辱他之仇,二来他确实想变强大。” “那他为何要做出仙陨的假象?”月老不解。 “这还不简单,月老宫人多眼杂,他怎敢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行事,自然是要改头换面,暗中操作了。” 小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这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月老一时不能消化。 若真是如此,那碧芦仙君如今在何处?仙界那么多仙君,他藏在哪一个身上? 月老越想越觉心惊,索性不再想了。 “你来月老宫,就为问我碧芦仙君的事?” “还有一事。”小枝看了眼白纱窗外朦胧的树影,彷佛陷入沉思,半晌,她才继续道:“那日你说,红绳之劫反噬,引发的噬心之痛按常理,是不能被人控制的。” 月老不妨她再提这事,眼神有几分闪躲,“话虽如此,但凡事总有意外,便如红绳之劫本无法可解,可你却解了。” “当真只是意外吗?” “我掌管月老宫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唯有那次在望江楼,误将上等仙绳系到你手上,这事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怨,便怨我吧。”月老叹了口气。 “我虽被人陷害,痛不欲生,但是非对错,我还没忘,到底是你的错,还是别人的错,我定会查清楚,你既不愿说,我便不打扰了。”小枝看向月老,月影在她身上披了淡淡的银霜,她已不再是仙子,她心中虽有恨,却也有爱。 小枝抬脚欲走,月老却将她拦住,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这里有样物事,想来你会喜欢,你且在此等候,我去拿来。” “红绳?”小枝并不感兴趣。 “自然不是。”月老道:“当年你娘木槿仙子来月老宫求姻缘绳,我问她看中了哪位仙君,她却怎么也不肯说出那位仙君的法号,仙缘与凡人的姻缘一样,得先查过双方的生辰八字,仙根仙底,是否相克相冲,并非你想求便求得到的。” 可木槿仙子连那位仙君姓甚名谁都不肯言说,月老又怎会给她红绳。 木槿仙子赖在月老宫不肯走,月老被烦得头疼不已,又因平日里吃了她不少荆罂果,不好将她赶走,只得给她开小灶,让她将心上人的相貌画在纸上,他来相一相两人是否有结为仙侣的福相,俗称夫妻相。 当他看到木槿仙子所画之人,心头大惊,这位仙君,怎地长得与魔界的韶辰魔君分外相似? 木槿仙子没料到月老竟识得韶辰魔君,她常年在外游历,自以为月老就只是在月老宫坐着算姻缘、牵红绳,哪里也不会去的大忙人,而韶辰魔君从未到过仙界,月老定没有见过他。 月老识破木槿仙子的情郎是韶辰魔君,还相什么夫妻相,赶紧关门谢客,拉着她劝了三天三夜,却也没能劝得她迷途知返。 木槿仙子郁郁离开月老宫后,月老便将韶辰魔君的画像收了起来,再也没拿出来过。 如今韶辰魔君和木槿仙子已归于云烟,那副画像,月老藏着也无用,倒不如赠予小枝,让她留个念想。 小枝听月老说完,默默退回了窗下,她看似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可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却控制不住轻轻颤抖。 月老打开门时,突然顿足回首,看着窗边单薄的身影,道:“你不怕我去找人来抓你?” “你不怕我烧了你这月老宫?”小枝挑眉,若是她面前有面镜子,便会发现,她这个挑眉的动作,有多像陆七。 月老摇头轻笑,往屋外走去。 待他再回来时,手里果然托着一副画,他打开画轴,灵火照在泛黄的画纸上,那是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小枝泪盈于睫,心下大恸,怔怔看着画中人,她终于见到了她的父君韶辰魔君。 八月十五,夕雾仙子仙邸着火,她以为她父君和娘亲的画像已付诸火海。 后来被困于寒露潭冰冷的潭水中时,她以为芸香仙子烧毁的那两幅画,是他们在世上最后的画像。 她以为她再也不可能知道她父君长什么模样,她以为关于家的念想,此生难全。 小枝从月老手中接过画轴,指尖轻颤,哽咽道:“我娘的左眼下是不是有一粒朱砂痣?” “没错,那粒朱砂痣极小,又被脂粉遮盖,若非那日给她相面,我也不会发现。” 月老看着小枝,心生怜悯,她爹娘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烟消云散后,独留下她在世上受苦,实在是太过狠心。 可天底下又有哪个爹娘,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受苦。 是谁规定仙魔不能相恋?又是谁说仙必须高高在上? 月老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虽掌管姻缘,却也得按着仙界的规矩来,不能由着私心,否则,他此刻,还真想送小枝两条红绳。 月色清明,灵火生温,小枝眼中似凝了泪,又似藏着碎星子,她看着月老的眼睛,认真道:“你不再欠我。” …… 第二百九十七章 结界入口 从月老宫出来,满天灵火交织错落,仙山重重,安宁祥和。 这里,曾是她娘亲生活过的地方,却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将两枚红豆果子放在河岸的灵草上,小枝再不逗留,如来时一般,让小蓬和杜若带她离开了仙界。 小枝本想着芸香仙子之事一了,她便陪着陆七在相思山过小日子,等他过两年魂飞魄散了,她再去寻李恒之。 不管李恒之有没有杀她父君,他假死偷生,定然还有阴谋,小枝隐约觉得,李恒之所做之事,与她娘亲有关。 她得找到他,问个清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待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她,便守在相思山,等陆七回来。 魂魄都没了,还怎么回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找不到他。 可她若也魂飞魄散,才真的是两厢烟云飘散,再无相逢的可能。 她不能随他而去,她要记着所有的事,等千年万年之后,她相信他会回来。 小蓬和杜若去了幽檀山,帮千屈寻找鬼灵,他们虽想陪着小枝,却也不好打扰小枝和陆七二人相处。 小枝和陆七还没到相思山的地界,便收到了景昭魔君的灵鸟传信。 远在极北雪幽山的景昭魔君,实在是打不开积雪之下的结界,只能求助修为高深的小枝了。 小枝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么有用,赶紧拉着陆七,往雪幽山赶去。 …… 雪幽山终年积雪,杳无人烟。 景昭魔君指着脚下的雪原,对小枝道:“你感觉到没有,这下面藏着一道灵力强大的结界。” 小枝祭了一丝灵力去探,发现这片雪原下,埋藏了无数尸骨灵武,而在那微弱的灵力层之下,确实藏着一道结界。 三千年前,这里是仙魔战场,小枝的父君娘亲就是死在这里。 当灵力感知到雪层下的尸骨时,小枝想起在通天阁第三间房里看到的景象,当时李恒之领她所见的,是否就是这片雪原上发生的事? 三千年的风雪,早已将那炼狱一般的仙魔战场掩埋,那些厮杀的画面,那个无助的女子,还有那个引路的白衣男子。 小枝当时看到一根尖利的长矛,刺入了那个男子胸口,随后她就失去了意识,直到在寒露潭,芸香仙子打开那副画轴,她才知道,原来那人就是李恒之。 为何在仙魔战场下,会有一道这么厉害的结界,以景昭魔君的修为都冲不破?这道结界,是不是与李恒之有关? 那里面,藏着什么? 景昭魔君道:“我一路追着碧波的魔息到此,她肯定是被藏在这结界之中。” 小枝这才想起来,碧波公主当日是追白棠而去,如果她被关在这底下,那么白棠,是不是也在这里?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劈不开这道结界,景昭魔君对着茫茫雪原祭出一道灵力,飓风卷雪,泼天而下,雪原上裂开一道极窄的缝隙,从缝隙中溢出一阵炫目金光。 但很快,那道缝隙又被冰雪掩埋。 景昭魔君对小枝道:“你来试试?” 从来到这里,小枝便一直沉默着,她有一种感觉,这雪层下的结界,她是知晓的,是在哪听说过呢? 小枝没有按景昭魔君的法子,以灵力去劈那道结界,而是手指掐诀,口中默念咒语。 景昭魔君摩挲着下巴,看着一旁的陆七,不解道:“她知道这结界的破解之法?她来过这里?” 陆七摇了摇头,小枝从未到过雪幽山,至于她是不是真的能解开这道结界,陆七亦是不敢确定。 突然间,金光大盛,破雪而出,一个井口大小的洞口出现在雪原上,这,正是冰湖结界的入口。 景昭魔君在这雪原上苦思冥想了几个月,甚至多次去信度朔山,与鬼帝和鬼判官商讨对策,却也没能打开的结界,竟被小枝如此轻而易举就破解了,景昭魔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怎么会知道这结界的破解之法?”景昭魔君问道。 小枝眉头微蹙,道:“当初在回龙山,师父曾教过我修仙之术,其中就有冰湖结界的破解之法。” 她刚才用灵力试探之时,便觉得这道结界似曾相识,当景昭魔君将其劈开一道裂缝时,她终于想起,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师父便提起过。 冰湖结界,乃是大罗金仙所设,至于结界里是什么样子,师父没有多说。 “你师父?夏云泽?”景昭魔君也紧了眉头,“他怎么会知道?”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 陆七握住小枝冰冷的手,道:“先别想这些,我们下去看看。” “自然是要下去看看的,不过你和你娘就别下去了。”景昭魔君探头往金光闪闪的洞口看去,背对着陆七和叶蓁蓁道。 他下去是要救人的,若是带着两个拖油瓶,他还怎么救? 虽说小枝会保护陆七,但她那个战斗力,只用来防守,实在太可惜了,景昭魔君还指望她一招制敌呢。 被委以重任的小枝看着略显失落的陆七,捏了捏他的手指,正欲说话,陆七却突然笑道:“父君说得对,我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而会让你束手束脚,我和娘亲就在这等你们。” 小枝眯眼扫了扫茫茫雪原,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不踏实,而且你们留在这未必安全,你和蓁姨暂且到竹篓中去,可好?” 叶蓁蓁从未去过竹篓,只听说那里面十分神奇,纵使再亢奋之人,进去之后,也能安静下来睡上一觉。 她是很想进去瞧瞧的,陆七看着他娘亲那一脸的期待,对小枝道:“那你可不能将我弄丢了。” “你放心,哪怕我自己丢了,也不会将你弄丢。”小枝对天发誓。 “跟你开玩笑呢。”陆七揉乱了小枝的头发。 即便她变得再强大,在他心里,她依然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 景昭魔君看着这一幕,摇头叹道:“完了,好不容易生个儿子,还被人拐走了。” 陆七笑道:“都是您教得好。” 景昭魔君瞄了一眼叶蓁蓁,他媳妇正盯着小枝背上的竹篓,恨不得立马就钻进去,也不帮忙教训教训这个敢拿他老子寻开心的臭小子。 救人要紧,小枝将陆七和叶蓁蓁装进竹篓后,便和景昭魔君一前一后跳下了金光闪闪的洞口,入了冰湖结界。 第二百九十八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碧蓝的湖泊,轻缓的雪花,水面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湖泊四周,尽是虚空。 小枝心头震动,这冰湖结界,竟和她在竹篓中所见的幻境一模一样。 湖面没有冰棺,但坐着三个人,不对,有一个是侧身躺在湖面上的。 “碧波。”景昭魔君激动地喊道。 湖上坐着的青衣女子蓦然回头,这才发现她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她父君。 “父君,你怎么来了?”碧波从湖面爬起来,铁链子丁零当啷地响。 “我来救你啊。”景昭魔君紧两步走到碧波面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眼泪当场就下来了,“父君来迟了,看你都瘦了。” “父君……”碧波从景昭魔君怀里偷眼瞄白棠,有些羞赧,她都这么大了,父君还总当她是个孩子。 白棠也站了起来,正看着不远处的小枝,抖了抖手腕上的铁链,淡然道:“你也来了。” “你这是不想我来?”小枝斜了他一眼,听他的语气,在这里面过得甚是舒坦啊。 小枝已经脑补出了白棠左拥右抱的画面来。 懒懒躺在湖面的女子这时才转过头来,那双幽蓝的眼眸盯着小枝看了好一会,才一拍脑门,道:“是你。” “郁兰夫人,好久不见了。”小枝道。 雪花落在碧蓝的湖面上,明明比羽毛还要轻柔的雪,却在水面荡开涟漪。 而郁兰夫人殷红似血的长裙铺在这涟漪上,彷佛被风拂过的曼殊沙华花海,那种摄人心魄的美,小枝在幽檀山见过。 这个世上,怕只有妖,才能美得如此惊心。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不过郁兰夫人没打算叙旧,她拂袖坐起,指着白棠道:“你是来救他的?” “这得看他想不想走了。”小枝已经走到白棠身边,拎起他手上的铁链,摇了摇。 这些铁链子看上去十分普通,彷佛只需两根手指,轻易便能捏碎,但小枝却不敢轻视它,要真那么容易捏碎,白棠也不至于一直戴着它了。 这铁链确实牢固非常,郁兰夫人捏了十年,也没能捏掉它一层铁屑。 当然了,这与她的灵力被压制有一定的关系,而白棠和碧波的灵力,亦没办法施展。 那边景昭魔君也正在想办法替碧波打开铁链,突然转过头来,瞪着白棠,道:“他怎么会想走,他的老相好可还在这呢。” 景昭魔君自然知道女儿追了这个男人十年之久,可他却四处寻找老相好郁兰夫人的事,碧波虽然痴妄,可他若是果断拒绝她,她又怎会傻得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甚至险些送了命。 这事确实是白棠不够干脆,当初他被谣言所困,不知自己与郁兰夫人究竟是何关系,铁了心要找她问个清楚,万一谣言是真,万一是他对不起郁兰夫人,对于碧波的一腔痴情,他不敢予以回复。 好在他总算问清楚了,他和郁兰夫人是清清白白的,虽因此身陷囹圄,但他也看清了自己的真心所向。 碧波急忙替白棠辩解道:“父君,他们之间是清白的。” “那个孩子?”这件八卦景昭魔君也听说了。 “不是他的。” “那你和他……”景昭魔君见碧波脸颊微红,他这个情场高手察觉出来事情不简单。 碧波飞快地瞄了一眼白棠,羞涩地低下了头。 景昭魔君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便带他一起走吧。” 十年了,碧波都不能放下白棠,如今她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这个当父君的,又怎忍心劝她放弃。 郁兰夫人嗤笑道:“这铁链可非凡物,它能锁住修为灵力,你们还是先打开它,再说走不走的事吧。” 景昭魔君试了试,确实扯不断,正要祭出灵力来劈,又听得郁兰夫人道:“没用的,这铁链既能锁灵,你祭出的灵力非但不能将其劈断,反而会尽数落在被它锁住的灵力之上。” 也就是说,他的灵力不仅不能打开铁链,还会伤到碧波。 这还怎么玩? 景昭魔君就差用牙齿咬了。 小枝却是不急着给白棠解铁链,她四下打量一圈,问道:“是谁将你们抓到这里来的?” 白棠指了指脚下碧蓝的湖水,道:“就是他。” 呃…… 小枝刚进入这个结界,便往湖底看了一圈,可惜没有看到那抹红影。 此时顺着白棠所指的方向再看,碧蓝的湖面下,确实有一块地方,与旁的地方不同。 那一块地方,要格外白些。 小枝蹲下身,伸手贴在湖面,这湖面,并非竹篓中所见那般,是可以搅动的水,而是实打实的坚冰,坚冰下藏着一个人。 小枝看不清他的模样,心中不解,这人怎地冻在寒冰之下? “他为何在湖底?”景昭魔君亦是不解。 白棠道:“几个月前,他便如此了,怎么喊也不上来,我们已经在猜测,他是不是冻死了。” 小枝问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你还记得十年前在野蜂寨,那娶亲的寨主吗?” “雪鹄妖!”小枝和景昭魔君同时惊呼。 …… 雪鹄妖虽藏在湖底的冰块中,但湖上的动静,他还是能听得到的。 冰湖结界被打开的时候,他以为是那人来了,差点就破冰而出了,要不是景昭魔君那感人的一嗓子,他此刻只怕已经被他们擒住了。 没想到景昭魔君竟然能打开大罗金仙设下的结界,雪鹄妖心下骇然,哪里还敢往湖面上钻。 他本该去白华城解决供奉之事,正是害怕打不过景昭魔君,才不敢出冰湖结界,只能躲在这寒冰中,得以缓解一下他那颗即将爆炸的脑袋。 白华城的百姓在花曲柳的怂恿下,满城供奉雪宝妖王,虽然八月十五雪宝妖王并未现身保他们平安,但左右也没有新的妖王可供,而上古妖王又不愿受他们供奉,雪宝妖王的塑像,便依旧摆在各家的供桌上。 满城百姓的虔诚之心,雪宝妖王哪里承受得起! 唉,长久下去,这头痛之疾,只怕是要烙下病根了。 他只道景昭魔君没救出女儿,断不会离开雪幽山的,却不曾料到,就在不久前,景昭魔君得到陆七命不久矣的消息,离开过此地。 他在湖底寒冰中,虽能听到湖面上的对话,奈何却不知结界外的动静啊! 他若是知道景昭魔君走了,定会赶到白华城,将所有供桌上的雪宝妖王塑像毁去,一件不留。 然后跑到那人面前,问一问,到底要他在冰湖结界里,守着这三个妖魔到什么时候? 其实当初那人只说抓白棠和郁兰夫人,那魔界公主,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也正是因为她,雪宝妖王才不敢出冰湖结界。 如今大敌就在头顶,他只能装死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你过来当人质 只听说过凿冰捕鱼,这从冰中抓人,小枝还是头一次见。 得知湖底寒冰中藏着的是雪鹄妖,景昭魔君二话不说,立马从碧波手里拿来那把他半夜睡不着觉时打造的“夜”,灵力加注,魔剑紫气暴涨,狠狠在冰上凿开一个口子。 难怪他会这般生气,叶蓁蓁被困在上古太阴镜十年,都是拜这只雪鹄妖所赐。 雪鹄妖害他夫人在前,抓他女儿在后,旧恨新仇,今日他全要讨回来。 坚冰如银屑四溅,魔剑没入湖底,即将在雪鹄妖脑袋上钻个孔的时候,雪鹄妖蓦地睁开眼睛,在比岩石还要坚硬的千年寒冰中侧身闪避,金黄色的虹膜中两粒漆黑的眼珠子还没来得及滚动一圈,魔剑已贴着他的脸颊直插进湖底。 好险!雪鹄妖心下大惊,在景昭魔君召魔剑追击前一刻,冲破寒冰,站在了湖泊之上。 他抖落满身碎冰,率先开口道:“你若是杀了我,休想打开这些铁链。” 魔剑果然悬在雪鹄妖身前一尺远,铮铮嘶鸣,却不再往前送。 杀雪鹄妖什么时候都可以,但碧波却不能一直被困在这个结界中。 景昭魔君气得摔袖,落在眉毛上的雪花没有化去,而是凝成了寒霜,他忍怒道:“你欲如何?” “放我走。”雪鹄妖白衣白发,面白如纸,杵在湖上,如顽童堆出来的雪人一般,可他却不想化成一滩冰水啊。 “你走了,谁来解开这些铁链?”景昭魔君脑子有点轴。 “……我要是打开铁链,你却不放我走呢?” “我堂堂魔界之主岂是出尔反尔之人?”景昭魔君愈发生气了,就算今日放了雪鹄妖又如何,来日他一定会亲手宰了这只死鸟。 如今处在险境的是雪鹄妖,他可不敢将自己的生死寄托在一句空话上。 雪鹄妖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应对之法,在场这几位,只有景昭魔君他打不过,白棠等人被铁链锁着,不需担心,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小枝了。 没想到这丫头也跟来了,雪鹄妖勾了勾唇,盯着小枝道:“小枝,你可知这地方是为谁而造?” 他这一声“小枝”倒是唤得亲热,好像他们有多熟似的,但小枝却没有忘记十年前在望月台顶,他干的那些事。 见小枝不搭理他,雪鹄妖继续道:“这里,是三千年前大罗金仙为你娘亲所造的庇护之所。” “你还知道什么?”小枝闻言,蹙眉看向雪鹄妖,她已猜到此处与她娘亲有关。 懒散坐在湖面的郁兰夫人怔愣之后,突然直起身子,看向小枝,问道:“你是木槿仙子的女儿?” 小枝疑惑地看着郁兰夫人,对她点了点头。 郁兰夫人难道也知道她娘亲的事? “我知道的可多了,你是不是也想知道?”雪鹄妖对小枝勾了勾手指头,“过来我告诉你。” 白棠拉住小枝的胳膊,对雪鹄妖道:“你要说便说,何必故弄玄虚,我看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控制她来威胁我们。” 雪鹄妖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想挟持她,空口无凭,我怎么能相信你们会放过我。” 雪鹄妖这点小伎俩大伙看得明明白白,可小枝却反扣住白棠两只手腕,转身对他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景昭魔君冷眼看着雪鹄妖,道:“你就不怕我不在乎她的生死?” “据我所知,她可是你儿子的心头肉,你定然不会让她死的。”听闻景昭魔君此生只爱一人,痴情不悔,他儿子与他一般无二,即便小枝吞了苦心果,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却仍对她念念不忘。 小枝已放开白棠的手,转身对雪鹄妖道:“我过去,你当真会告诉我,关于我娘亲的事?” “是不是真的,你过来试试不就知道了?”雪鹄妖笑得更加肆意,她一定会过来的,不是吗? 小枝确实过来了,而白棠也没有再拦她,他双手紧紧捏着冰冷的铁链,神色看上去有些震惊,又有些茫然。 小枝站到雪鹄妖面前,盯着他金黄色的眼睛,冷冷道:“你可以说了。” 她再冷漠,也没有雪幽山上的雪鹄这般冷入骨髓,雪鹄妖冷如寒冰的手指扼住小枝的喉咙,将她反身扣在怀里,丝丝寒气在小枝耳边飘荡,“我本不想这么对你的,但我不能死在这里,只好委屈你了。” 幸好有竹篓替小枝挡住了雪鹄妖怀中的寒气,她可不愿靠他太近,小枝偏了偏头,道:“说正事。” “好,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我便先告诉你再走,三千年前,你娘木槿仙子为了救你,求助于大罗金仙,当时的雪幽山可没现在这般太平,虽然仙魔已休战离去,可雪幽山上亡灵无处可归,灵武四处乱撞,依然是一片混乱。” 雪鹄妖说到此处,声音有些颤抖,彷佛又回到那场战事中,他努力压着自己的心绪,继续道:“大罗金仙设下这个冰湖结界,乃是为了护木槿仙子周全。” “那后来呢?” “后来,你性命无虞,但木槿仙子却再撑不下去,忧思过重,郁郁而亡。” 小枝想起朱砂曾说过:木槿仙子穿着大红的嫁衣,抱着半死不活的婴儿,在冰天雪地的雪幽山上,在尸横遍野的仙魔战场上,不言不语,只是一圈一圈地走着,寻着韶辰魔君的魂魄。我家仙子劝了她好几次,可她像是再也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像个木偶一般,拖着僵硬的身子,在积雪中跋涉,不知疲惫…… 那时,她娘便已无求生之念了吧,所以在救活她之后,便随她父君而去了。 “我娘亲死后可是葬在这个结界里?”这才是小枝最想知道的,那个幻境中的女子就是沉眠湖底。 小枝感觉到雪鹄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片刻后,那个冰冷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最初的时候,你娘亲的仙躯确实安放在此,但后来,却不知去了何处,我曾四处寻过,却一无所获,直到……” “直到什么?”小枝一颗心被紧紧拽着,她娘亲的仙躯到底在哪? “这就是不能说的事了,但你既已寻到这里,想来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你娘的仙躯了。” 第三百章 她已经是我儿媳妇了 “你这是何意?”小枝恨不得踹他一脚,这正听到关键处,他却不讲了。 “我答应过那人,不能将此事告知旁人,尤其是你。” 若不是想再探听点消息,小枝真想反手甩他一个大耳刮子,但她此刻必须调息静气,“那人是谁?为何不能告诉我?” “不能说。”雪鹄妖这是决意不打算再说了。 “……那你为何会知道冰湖结界的事?又为何要去寻找我娘亲的仙躯?” “因为当年,我就在这里。”雪鹄妖顿了顿,又道:“你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她将我救入冰湖结界,只怕……” 只怕雪鹄妖一族就要绝迹了。 什么天选之子,不过是贵人相助罢了。 三千年前,雪鹄一族除了他,尽皆葬身在那些仙魔妖鬼的腹中,那些贪食之人的嘴脸,至今仍在他的眼前,在他每夜的梦中。 他还有血海深仇未报,雪幽山上的雪鹄还未归来,他不能死在这! 雪鹄妖的手指又紧了几分。 小枝指了指掐着她脖子的手,气道:“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女儿的?” “我不想伤害你,只要我能从景昭魔君手里逃脱,定会放你离去。”雪鹄妖凑在小枝耳边低声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就轻,而雪鹄妖又特意设了隐声咒,是以在白棠等人看来,雪鹄妖好似要吃了小枝一般。 连郁兰夫人的脸色都变了,景昭魔君却依然不动声色。 碧波急得摇晃她父君的手臂,“父君,虽然红豆和她有缘无份,但在他心里,只认这一位姑娘啊,世事难料,说不定她将来会成为您的儿媳妇,您快想办法救救她吧。” 景昭魔君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道:“她已经是我儿媳妇了。” “什么?”碧波愕然,她被困在冰湖结界这短短几个月,外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景昭魔君对碧波眨眨眼,“他们俩人已经双修了。” “……”碧波一愣之后,看了眼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白棠,一抹红云飞上了脸颊。 她父君这个老不羞,这种话怎么能当着女儿的面说呢。 不对,那您还不赶紧去救您的儿媳妇! “她怎么会和您一起来这里?”碧波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哦,是我请她来帮忙的。”景昭魔君随口答道。 “她,她有这么厉害?”碧波不敢置信地看向被雪鹄妖制住的小枝,这,看不出来啊! 白棠挪到碧波身边,用手肘碰了碰她,碧波看向白棠。 白棠悄摸摸打开手心,只见他两只手里都拽着铁链,而那铁链,竟然断作了两节。 碧波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她父君卯足劲都扯不断的铁链,怎地被他弄断了? 他要是有这本事,早干嘛去了? 白棠指了指小枝,轻声道:“她干的。” 若不是小枝方才给他露了这一手,他怎会让她去雪鹄妖那里送死,他和小枝好歹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白棠养孩子似的养了她三十年,可不是让她去给别人送人头的。 他也不曾料到,小枝会有如此神力,他的震惊不比碧波少,两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小鸡崽一般,被雪鹄妖擒在手里的小枝。 郁兰夫人见那边三人这般看戏的态度,心下平白蹿起一股火,她站起身,指着雪鹄妖的鼻子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臭鸟,贪生怕死、恃强凌弱,平日里欺负老娘也就算了,竟连这么一个寡淡得跟青菜汤似的小丫头,你也下得去手。” 当初在通天阁,她能从禁地里逃出来,多亏了上古妖王相助,虽然刚出一个牢笼,又入一个牢笼,但这是她命不好,怨不得别人。 上古妖王为何要救她?自然不是看中了她的美貌,要不是小枝姑娘,上古妖王断不可能管那闲事。 这份恩情,郁兰夫人一直记在心里。 如今看小枝落到雪鹄妖手中,她虽无力相救,但并不表示她无搭救之心。 雪鹄妖虽设了隐声咒,但只是隐了他和小枝的对话,郁兰夫人这一嗓子嚎的,他还是听得见的。 雪鹄妖心里郁闷:我他娘的什么时候欺负过你?除了掷骰子赢了你千百次,这也叫欺负?你怎不说自己技不如人? 小枝更郁闷:我哪里寡淡得跟青菜汤似的?陆七说她看着清瘦,摸起来还是有几两肉的。 咳……想什么呢?小枝脸颊绯红。 那厢郁兰夫人继续道:“哼,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人想要干什么,只要你放了她,我便不将你们的破事说出去。” 雪鹄妖脸色突变,他阴鸷地看着郁兰夫人,“难怪他要将你囚在此处,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别跟我提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郁兰夫人看上去也很恼火。 这又是闹哪一出?景昭魔君突然想变出一张凳子来,然后嗑点瓜子。 小枝八卦道:“他是不会放了我的,要不……你将他们的破事说出来听听?”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雪鹄妖说的那个人是谁,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雪鹄妖手指用力,紧紧箍住小枝的喉咙,只要再一扭,她这颗脑袋,只怕就要落地了。 “少废话。”雪鹄妖阴森森地警告小枝。 “你当真会杀她?哈,杀了她,你们之后的事还怎么往下进行?”郁兰夫人换了个姿势坐下,将手腕上的铁链摇晃个不停,看上去竟有几分娇憨。 雪鹄妖本就在忍耐着头痛,被这铁链叮铃咣啷的声响搅得额头突突直跳。 “倒不如和他们好好商量商量,你将他俩的铁链子解了,求景昭魔君饶你一命,实在不行,你就跪下磕个头,左右不过丢点脸,总好过丢了命。”郁兰夫人点了点白棠和碧波,建议道。 她倒是没想过自己能从冰湖结界中出去,景昭魔君来救女儿,小枝来救白棠,可没有人是来救她的。 雪鹄妖脑子有点乱,这不是又绕回原地了吗? “那是他要做的事,我虽然也想她活过来,可……”雪鹄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狠厉地对景昭魔君道:“废话休说,你到底想不想解开你女儿手上的铁链?” “自然是想的。”景昭魔君挑了挑眉。 “那好,只要你将那个妖女杀了,我立马放了她。” 景昭魔君竟然有点佩服这只傻鸟了,他凭什么使唤自己? 罢了,也不能怪他,毕竟他还不知道自己手里挟持的小丫头,有多么厉害。 第三百零一章 不能说的秘密 郁兰夫人听到雪鹄妖要借刀杀人,而且杀的就是她,非但不怕,反而笑得前仰后合,颠倒众生,可她那双幽蓝的眸中,却蓄满泪光,她突然止了笑,冷冷看着雪鹄妖,道:“他说你可以杀我,对不对?” “哼,你若老实呆着,他念你一片痴心,倒可留你性命,不错,他是说过,一旦你脱离掌控,杀了便是。” 郁兰夫人怔怔默了半晌,看向依然在看戏的景昭魔君,道:“魔君今日若是能救郁兰一条贱命,日后做牛做马,但凭差遣。” 说着也不等景昭魔君回答,一撩殷红似血的裙摆,扬起一片雪花飞舞,只见她双膝跪地,“嘭嘭嘭”三个响头磕得极其干脆响亮,连那湖面的涟漪都乱了,急急往外荡开。 她彻底灰心了,她要去找他当面问一问,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她不能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雪鹄妖一张脸更是阴沉得吓人。 “既如此……那就顺手将你也救了吧。”景昭魔君随意挥了挥手,一道灵力自郁兰夫人膝下往上,将她托起。 不等雪鹄妖开口,景昭魔君看着他笑道:“你也看到了,这磕头的事已经让人抢先了,我说放你走的时候你不相信,如今看来,不管如何,我都不能放你走了。” “你不怕我杀了她?”雪鹄妖手上只有小枝这一个筹码了,真到生死攸关之际,他可管不了与那人的约定。 “那你便动手吧。”景昭魔君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若是陆七在这,定要送他爹一个大白眼,不是自己的媳妇不心疼,居然让小枝被雪鹄妖掐着脖子这么久。 雪鹄妖心底有些慌,他这是何意? 既然郁兰夫人也知道他们的阴谋,那就没必要在雪鹄妖这做戏了,小枝抓住雪鹄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也不见她眉头皱一皱,雪鹄妖白得瘆人的手指,竟由她抓着,从她的脖子上拿开了。 若不是他惊惶的眼睛和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看到这一幕的人,还以为他是自愿的呢。 “你……” 雪鹄妖一个“你”字没说完,他那只被小枝抓着的手,突然化作一股血雾,竟是爆了。 小枝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擦了擦手,冷然道:“十年前你伤小白一双眼睛,今日就用这只手偿了,我娘亲救你一命,你不知报恩,却还想杀我,哼!” 雪鹄妖缩着身子在湖面颤抖不止,刚才那一股巨大的灵力如雷电一般在他手心爆开,惊骇之下,撕心裂肺的疼痛从手肘处蔓延至四肢百骸,更可怖的是,明明已经断了手,可仍有无数细碎的灵流在他体内流窜,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郁兰夫人见此突变,吓得腕上的铁链抖了两下,虽说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但这捏爆人手,且皮肉筋骨皆化粉末的场面,可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小丫头怎地如此厉害了? 郁兰夫人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通天阁的荆罂山谷,她被李凌霄折磨得不成人样,眼看就要活不成。 白棠扔了手里的铁链,走到雪鹄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为何要将我们关押在此?” 雪鹄妖抽筋似的在地上颤抖,根本没法回答他。 小枝瞥了他一眼,对白棠道:“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且慢慢问。” 那边郁兰夫人也害怕雪鹄妖一命呜呼,赶紧拽着铁链往他那边挪,可雪鹄妖从湖底上来时,所站的位置,已远远超出铁链的范围,郁兰夫人大声喊道:“他在哪?他在哪里?” 雪鹄妖身上的灵流终于消散,他哆嗦着伏在湖面,雪落在他身上,又被抖落到湖面,化作涟漪消失不见,他的脸贴着湖面,湖面上有血,雪白的脸染了猩红,触目惊心。 他透过片片薄雪,看着疯狂的郁兰夫人,忽而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 “你若是……若是敢将那些事……说出去,你的儿子……” 郁兰夫人骤然闭上了嘴巴,她往后踉跄了两步,又喃喃道:“小心……小心……” “小心此时在相思山,那是陆七的地盘,不会有事,你不要听他吓唬。”小枝已走到碧波面前,也不见她用了多大力气,便将她手上的铁链扯开了。 郁兰夫人没来得及将心放回肚子,雪鹄妖又道:“你可别忘了,不需他……他去找小心,小心会……去找他的。” 雪鹄妖咳嗽一声,终于能将话说顺溜了,“而今冰湖结界被打开,他定然会感知到,他等了那么久,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你猜,小心现在有没有去找他呢?” “小心可是他的……”郁兰夫人正要开口怒骂,突然想到雪鹄妖刚才的威胁,话音戛然而止,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湖面上,“他怎么可以这样?哈,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到底在奢望什么?” 郁兰夫人喃喃自语,悲戚不已,却不敢再提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小枝在她身前蹲下,刚碰到她手腕上的铁链,郁兰夫人突然将手缩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看着小枝,道:“我虽知道一些事,但我不能告诉你,你若不愿救我,我也不会怨你。” “这件事你不愿说,我不会勉强,但我救你,与这无关。”小枝握住郁兰夫人的手腕,指尖用力,铁链应声而断。 小枝虽然很想知道是谁在捣鬼,但事关小心的安危,她宁可自己去查,也不愿郁兰夫人为难。 而且,她心中已有思量,甚至那人是谁,她也约莫猜到了,只是他究竟要做什么,她还不知道。 不管白棠如何盘问,雪鹄妖都闭嘴不言,他知道自己若是说了,他们才是真的不会放过他。 白棠正要失去耐心,一掌灭了这只臭鸟时,被小枝拦了下来。 小枝道:“放了他。” “为何?他刚才可是要杀你。”白棠不解。 “我娘亲曾救过他,我不想看到她救的人死在我面前。” 白棠默了一瞬,一脚踹在雪鹄妖屁股上,怒道:“你滚吧。” 雪鹄妖已用灵力止住了手腕处的流血,他头痛欲裂,浑身乏力,在这一刻,他已不在乎脸面尊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冰湖结界。 “你当真要放过他?”待雪鹄妖走远了,景昭魔君问道。 “自然不会。”小枝在碧蓝的湖面上走来走去,看着被冻住的湖底,她娘亲的仙躯到底被那人藏到何处去了? 她放雪鹄妖走,不过是为了钓出他背后那条大鱼。 她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第三百零二章 他们是一伙的 回到相思山的时候,小心果然已经不见了,魔狮留了一封信,说是寻小心去了。 景黎魔君的灵鸟已在山上徘徊多时,灵鸟带来的消息是:仙魔战场出事了,无数索仙藤从幽灵山谷的崖壁攀爬而上,遇仙弑仙,遇魔杀魔,那一夜,仙魔两军,皆遭了殃,损失惨重。 索仙藤杀魔,陆七是领教过的,索仙藤乃弑仙之物,以魔饲之,亦能弑魔。 可这些玩意究竟是谁放到仙魔战场的?他为何要让仙魔两败俱伤? 景黎魔君此番来信,是求援来了。 景昭魔君已救出女儿,如今兄弟有难,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当下就带着叶蓁蓁,御剑而去了。 灵鸟还说:夏云泽被索仙藤所伤,已离开仙魔战场。 小枝赶紧问道:“我师父如今怎样?可有性命之忧?他可是回了仙界?” 对于小枝这一连串的问题,灵鸟扑腾着翅膀,彷佛在努力回想,又似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才道:“他去了青岚城。” 至于他如今怎样,是否有性命之忧,灵鸟就不知道了。 “师父为何要去青岚城?” 陆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先别着急,青岚城外就是云栖山,想来他是去找鬼医。” 他的伤已重到需要去寻鬼医救命了吗?可鬼医不是跟着白茴茴去了白华城吗? 郁兰夫人突然从石凳上起身,急急往院外走去,走到院门边,突又顿住脚,回身对小枝道:“小枝姑娘的恩情郁兰铭记在心,他日若还苟活于世,定会找姑娘报恩。” “你要去哪?”小枝问道。 “我去找小心。” “你可知去哪找他?” 郁兰夫人眼神有些闪躲,“坐在这等总不是办法,都说母子连心,不管他在哪,我总能找到他的。” 小枝坐在石凳上,手肘撑着石桌,托腮看她,轻笑道:“那你便快些去吧。” 郁兰夫人总觉得小枝这笑里藏着些什么意思,彷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当下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陆七见小枝盯着院门发呆,替她将眼前的一缕青丝拂到耳后,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你觉得郁兰夫人会去何处?”小枝不答反问。 “青岚城。” “你说我师父他……”小枝蹙起眉头。 陆七微凉的手指轻抚她的眉间,安慰道:“或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小枝拉下他的手,握在手心,眉头已经松下来。 “你在想……”陆七故作沉思状,“中午是吃山鸡炖蘑菇还是吃烤溪鱼。” “我在想今晚要不要吃了你。”小枝坏笑。 刚抓了山鸡回来的白棠和碧波前脚跨进院门,听到这虎狼之言,后脚僵在了门外,他们这是进去呢,还是出去呢? 小枝眼风扫到正欲退出院外的俩人,招手道:“你们去哪呢,白棠叔叔你快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白棠将山鸡扔进厨房,才出来院子里坐下。 碧波四下找了一圈,问陆七道:“父君和娘亲呢?” 陆七挑了挑眉,“走了。” “走了?”碧波走到石桌前坐下,“他们去哪了?怎么也不等我回来。” “仙魔战场,景黎叔叔那边出事了。” 碧波惊道:“仙魔战场?父君竟带娘亲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在父君心中,除了他身边,所有的地方都不安全。”陆七看了一眼小枝,笑道。 小枝也曾说过: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不踏实。 碧波点点头,叹道:“这倒是。” 石桌旁四张石凳,此时都坐满了,小枝问白棠,道:“你和我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夏云泽?”白棠皱眉想了想,道:“我只记得那次闭关修炼,正到紧要关头,郁兰夫人冲上山来,对我大打出手,害我走火入魔,若不是你师父正好路过狼王山,将我救下,我只怕早已魂飞魄散。” 从那之后,郁兰夫人不仅依然找他的麻烦,甚至连夏云泽也一并怨恨上了。 白棠又将郁兰夫人对他恩将仇报之事说了一遍,连连感慨那个妖女不能惹。 “会不会,她和我师父之间,早有过节,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在小枝看来,郁兰夫人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你的意思是,我才是那个受牵连的人?这怎么可能?”白棠震惊道。 “我师父受上古七星禁咒所困,在人间行走时,与凡人无异,并无修为傍身,他是如何从郁兰夫人手下救的你?” 白棠思索片刻,道:“这点我倒是不曾想过,我走火入魔后昏迷不醒,本以为自己算是交代了,没想到醒来时,除了忘记与郁兰夫人之间的恩怨,倒没落下别的毛病。” “所以,你并不知道我师父是如何救的你?” 小枝想起朱砂曾说过:杀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 是不是,救人也不一定要自己动手? 当时,是谁帮师父,从郁兰夫人手下救了白棠? 幽檀山的冤死鬼说曾在枫香铺见过她师父,而那一年,正好是师父将白棠带到回龙山的时间。 枫香铺冯记酒家的店伙计说的,那位相貌不凡的公子,只身进狼王山治妖的故事中,那位公子,是不是她的师父夏云泽? 那是二十二年前,白棠被困在回龙山,狼王山上无大王,狼妖下山祸害百姓。 而夏云泽却是在人间,他去狼王山管一管闲事,是很容易的。 也正是那一年,郁兰夫人被人关进通天阁的禁地。 夏云泽去狼王山,会不会是为了抓守在那里,等白棠回山的郁兰夫人,而管闲事只是顺手? 如此,夏云泽是不可能只身入狼王山的,当时肯定有什么东西助他,只是店伙计看不到罢了。 譬如雪鹄妖,随便施个隐身术就能办到。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串起来了,只是,他为何要将郁兰夫人关在通天阁的禁地? “你的意思是,夏云泽和雪鹄妖是一伙的?”白棠被小枝说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你不知道?”小枝眸光沉沉,似在质问,这是第一次,她这样严肃地看着白棠。 她已不再是当初回龙山上,那个单纯的小丫头,白棠被她看得心慌,移开眼睛,去瞅院墙旁桃树桩上尖利的茬。 “我怎么会知道?”白棠嗫嚅道。 第三百零三章 野蜂寨之谜 见白棠这副模样,小枝不再等他自己招认,道:“那日在凌云阁,你为何要对我说那句话?” 当时白棠说:小枝你记住,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可能有假,但是风雨总会过去,凡事都有拨云见月的时候。 白棠眼神闪躲,小枝又道:“十年前你出现在野蜂寨,并非路过,对不对?” “你都知道了?”白棠被小枝问得糊涂了,说完这句,才惊觉自己说漏嘴了。 小枝道:“看来我猜得不错,当日在野蜂寨,赠伞的老大娘,是你所化。”这句不再是问白棠,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小枝继续道:“让我再猜猜,我师父也并非被雪鹄妖掳到野蜂寨,而是他自己前去的。” 白棠叹了口气,终于不再隐瞒,“你猜得不错,本来我答应你师父,这件事替他保密,但既然你已知晓,我也算不得失信于他了,而且……他也不值得。” “你三番两次提醒我,他放心不下,于是用计将你困在冰湖结界。”小枝攥紧手指,这件事一旦摊开来说,夏云泽和她的师徒情分,只怕是真的要尽了。 那日在仙界,夏云泽虽冷漠地说要与她断了师徒情分,可小枝一直觉得那是他的气话,她一直想着有一天,待她查明夕雾仙子仙陨的真相,便去师父面前磕头认错。 如今她心中已有答案,一个她不愿面对的答案。 “我被困在冰湖结界里,虽然不曾见到他,但我觉得,这件事与他脱不了干系。”白棠眼中有几分伤感,他也一直不愿面对这个猜测,但如今连小枝都这么认为,他还怎么逃避。 他不仅当夏云泽是救命恩人,更把他当朋友,被朋友算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他为何要去野蜂寨?” “我当时一路跟着他,发现他进了雪鹄妖的屋子,我躲在暗处,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知道了他的秘密。”白棠目光微沉,“当我质问他的时候,他没有反驳,因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得已只能答应他,替他保守秘密。” “那个秘密是……他杀了夕雾仙子,可对?”小枝面色煞白,山风吹乱她的秀发,她的心也乱了,她虽早有此猜测,但真到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是畏惧了,那可是她的师父啊。 白棠没说话,但从他的眼神中,小枝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明明已经找到他,为何不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而要尾随于他?”小枝又问道。 “因为在那之前,我遇到了一个小仙童。” 白棠与郁兰夫人在崇月楼大打一架之后,没有从她口中得到夏云泽的消息,四处寻找无果,再回到崇月楼时,听闻小枝去了青岚城,左右找不到夏云泽,他便打算先去青岚城找小枝。 刚到青岚城的地界,白棠在山里遇到一个红衣小仙童,小仙童坐在一棵老松树下抹眼泪,嘴里念念叨叨,说夏云泽杀了他家仙子,白棠听到夏云泽的名字,自然是要停下来问个明白。 谁知这一问,竟让他对夏云泽产生了怀疑,是以他虽然发现夏云泽住在青岚城外的山脚下,却没有急着上门找他。 他不敢相信夏云泽会做出这等弑仙的事情,而这事又不能直接问他,纵然是真的,他也不可能承认,甚至会让他们之间产生罅隙。 当时小枝和陆七去了幽檀山,景昭魔君去寻南竺魔,替十四女儿报仇,竹舍里只有夏云泽、叶蓁蓁、白茴茴,以及被上古七星禁咒所困的花曲柳和景黎魔君。 叶蓁蓁和白茴茴去城中时,白棠躲在暗处,亲眼看到夏云泽身边出现一个修为颇高的魔,将景昭魔君留在竹舍保护叶蓁蓁的魔卫尽数降伏,甚至连那只黑猫也被夹走。 白棠一路追着夏云泽,便到了野蜂寨,让他没想到的是,几日后,小枝竟然也去了野蜂寨。 “那个魔,想来就是南竺魔了。”陆七沉思片刻,将一些细枝末节捋了一遍,野蜂寨的索仙藤地洞与南竺魔有关,白棠看到的那个修为颇高的魔,定然是他。 “南竺魔?”小枝蹙眉。 “当初父君得知十四姐被人下毒,险些丧命之事,急匆匆去找那人报仇,当时我便觉得此事蹊跷,如今看来,倒真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夏云泽借魔界十四公主中毒之事,将景昭魔君支走,然后让南竺魔捉了叶蓁蓁,将她关进上古太阴镜,又让燕燕假扮叶蓁蓁,与雪鹄妖成亲,引景昭魔君前来。 绕这么大一个圈,为何不直接与景昭魔君正面较量? 一来正面较量他们打不过景昭魔君,二来不支走景昭魔君,他们不可能抓得到叶蓁蓁。 可他们此番行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是闲的。 “他们引景昭魔君到野蜂寨,并非要与他一较高下,他们的目的,乃是为了引起妖魔两界的纷争。”白棠想起那晚,夏云泽和雪鹄妖的谈话,仍觉背脊生寒。 这就对了,景昭魔君得到叶蓁蓁被抓的消息,定然会赶去野蜂寨,他若是抢亲成功,未必会对妖界下狠手,毕竟他老人家眼里心里只有叶蓁蓁,既然她无碍,他只杀一个雪鹄妖便能泄愤。 可若是他抢回去的那个不是真的叶蓁蓁,而是燕燕假扮的,便是脾气再好的人,只怕也要恼羞成怒,更何况他就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叶蓁蓁藏在一面镜子中。 找不到叶蓁蓁,景昭魔君如何会放过妖界? 夏云泽心思缜密,每一步都思虑周全,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叶府那个不靠谱的老管家,竟派了个更加不靠谱的魔狮去给景昭魔君传消息。 景昭魔君赶到的时候,野蜂寨已被一片火海湮没。 好在景昭魔君虽然没来,但他儿子陆七来了,他们的计划还是可以照常进行。 谁知陆七不仅从索仙藤地洞中逃脱,还将那个地洞给毁了,而小枝竟然找到了真的叶蓁蓁。 更糟糕的是,他这一番布局,竟都被白棠看在眼里。 “他当时没有修为,能在野蜂寨里来去自如,也是南竺魔在背后帮他?”小枝问道。 “没错,他和雪鹄妖一番话毕,便飞身隐入夜色,住在野蜂寨里的不过是些山野小妖,怎会发现那黑斗篷下萦绕的魔息。” 第三百零四章 他就是李恒之 “那场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野蜂寨所有的竹楼都被他做了手脚,当他发现陆七从索仙藤地洞逃出来后,为防再生变故,于是制造出叶蓁蓁葬身火海的假象,引景昭魔君为妻报仇,雪鹄妖不忍满寨的妖惨死,但他不愿做的事,自有人愿意效劳,总有心狠手辣的人。” 想起那夜的惨状,白棠声音忍不住颤抖,他看着小枝道:“你被扔进火海的时候,我就在附近,我已祭出灵力要去救你,不过那时陆七来了。” 白棠想了想,又道:“因野蜂寨之事并没有如夏云泽所愿,而他也答应我不会再将你置于险境,我便陪他演了那出戏,当日在竹舍说的那些话,都是我骗你的,不过他的眼睛确实是受伤了,他从雪鹄妖屋里离开后,我怕你出事,没有再跟着他,倒是不知他是如何受的伤。” 他化身赠伞的老大娘,用那句红衣仙童说过的话来提醒她,就是希望她不要被眼前的迷雾扰乱了判断。 可当时他还没亲自问过夏云泽,他心中仍留存一分对夏云泽的信任,在这之前,他不希望小枝和自己一样,对夏云泽失望。 而后来,白棠之所以答应替夏云泽隐瞒,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不希望小枝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这般心机深沉的人。 夏云泽身为小枝的师父,与小枝相处的时间还没白棠在回龙山那三十年来得多,而且他每次一走就是三十年,即便回到山里,对小枝也不过是修炼上稍有教导,他更喜欢独自一人,站在后山悬崖下,默默望着高耸入云的崖壁。 三十年的朝夕相处,白棠早已将小枝视作亲人,当他发现夏云泽的阴谋后,最先想到的就是小枝。 后来小枝受红绳劫折磨,在上古七星禁咒解除之时,又服了苦心果,之后沉眠十年。 那期间,夏云泽去了仙魔战场,雪鹄妖销声匿迹,而白棠,四处寻找郁兰夫人,野蜂寨之事,就这样不再提及。 直到白棠在冰湖结界里看到雪鹄妖,他才知道夏云泽一直没有放弃作妖,而自己,也从没有被他信任过。 “他当时没有告诉你,他为何要做这些事吗?”小枝问道。 白棠摇了摇头,“他不肯说,只是求我替他隐瞒。” 听了半天故事的碧波蹙眉道:“他待你如此不真诚,你竟然还愿意替他隐瞒,你怎么这么笨哪?” 白棠又叹了口气,他若是个聪明的,又怎会被一个谣言戏耍这么多年。 白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可别因为笨,而将人家吓跑了,小枝拉着碧波的手,笑道:“白棠叔叔一片赤诚之心待人,才会被有心人利用,姐姐莫要怪他。” 陆七亦笑道:“你这一边是白棠叔叔,一边是姐姐,辈分是不是喊岔了?” “姐夫。”小枝立马冲白棠喊了一嗓子。 白棠搓了搓手臂,乐呵呵地应了,碧波嗔了他一眼,脸上又飞起一片红云。 陆七正色道:“还有件重要的事,我已知野蜂寨的索仙藤地洞与南竺魔有关,那些被用来饲养索仙藤的魔界女子,应该都是被他诱骗而来。” 陆七说到此处,看了眼小枝,又道:“但南竺魔从哪里得来的索仙藤?” 小枝打了个激灵,惊道:“你的意思是……李恒之?” “索仙藤曾在通天阁的山谷中出现过,乃是李恒之用来夺取仙元,助己飞升之物,虽然那些索仙藤已被郁兰夫人一把琉云火焚烧殆尽,但李恒之若是没死,他手中定然还有索仙藤。” 陆七将他曾经猜测李恒之假死之事简单说了,道:“他若真的换了一副躯壳,重新为仙,然后与南竺魔暗中勾结,将弑仙的索仙藤饲养成可以弑魔的武器,又有何不可?” 在野蜂寨那个地洞里,每一具魔界女子尸身的眼睛,都与李恒之的眼睛一模一样,若非他本人操控,又为何要将他的眼睛安在那些尸身上呢? 如果夏云泽身边那个魔是南竺魔,是不是说,夏云泽就是李恒之! 小枝只觉一道惊雷劈在天灵盖,她虽猜到冰湖结界与她师父有关,却不敢想象,她师父就是李恒之啊。 朱砂曾说:没人知道他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当时正值大战,也没人去关心这个问题。可一个来路不明的仙,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虽然他是你的师父,但我还是要劝你离他远点。 十年前夕雾仙子去青岚城,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故人,那时,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夏云泽就是李恒之,所以才会被夏云泽杀害? 芸香仙子曾说:你娘执意要与魔君纠缠不休,最后酿成大祸,死的死,伤的伤,本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谁能想到,你这个孽种,竟还活着,为何恒之仙君那一掌没有拍死你? 为何恒之仙君那一掌没有拍死你? 小枝险些从石凳上跌下,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她不能接受这件事。 当了她三千年师父的夏云泽,怎么可能是她的仇人? 李恒之不仅一掌将她拍得半死不活,更有可能是她的杀父仇人哪! 她的仇人怎么可能为了救她,甘愿被上古七星禁咒所困? 如果这是真的,只能说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阴谋,一场筹划了三千年的阴谋。 可他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种事旁人没法安慰,陆七紧紧握着小枝冰凉的手,可惜,他的手,也是凉的。 仙魔战场上的索仙藤,也是出自他的手笔吗? 如果只为对付魔界,索仙藤大可不必攀爬进仙界的大营,他的目的是仙魔两败俱伤。 他身为仙君,与仙界又是哪来的仇和怨? 南竺魔曾出现在白华城十里春风,是不是说,十里春风的妖女背后之人,亦是李恒之? 凌云阁呢?凌云阁能短短几年内在江湖上崭露头角,这背后,是不是有曾经通天阁的祖师李恒之的功劳? 那只女鬼呢?听说八月十五日,白华城被凌云阁弟子搅得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而那些凌云阁弟子,皆是被一只女鬼操控,当日若不是鬼帝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李恒之要人间乱,要仙魔妖鬼各界皆乱! 小枝越想越觉得心惊,彷佛一团乱七八糟的线球,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线头,努力捋着、分着,解开一个又一个结,终于看到线球中间裹着的真相。 陆七亦觉得李恒之深不可测,近乎可怖,他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智谋,关键是,他将自己隐藏得极好。 第三百零五章 你终于来了 “如果当时我们没有拿走那面镜子,他……会烧死蓁姨吗?”小枝眼眶通红,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滚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 如果蓁姨真的被她师父烧死了,她该怎么面对陆七? “不,我记得当时他说了一句,叶蓁蓁于他还有用处,他不会让她死。” 还有用处? 陆七脑中突然蹿出一个念头,他压着心中的惊骇,问道:“夏云泽是如何将我娘抓到野蜂寨去的?” “南竺魔将竹舍外的魔卫解决掉之后,便带着夏云泽去了青岚城,彼时叶蓁蓁还未到达叶府,我追到青岚城时,并未看到夏云泽,而是……” “而是看到一位白衣仙君?”陆七声音有些颤,他很少这般激动,但这件事实在太过骇人,而且事关他娘亲,他没办法保持平静。 “没错,当时一阵云烟飘来,雾霭沉沉,那白衣仙君捉了叶蓁蓁,便往野蜂寨而去,咦?你是如何知道的?” 陆七没有回答白棠的问题,而是几步冲到屋里,拿着一副画出来,他将画摊在石桌上,喉头微哽,他问道:“那位仙君可是这副模样?” 这幅画乃是那晚叶蓁蓁所画,画的正是那位塌鼻子仙君。 虽没有十分的像,但见过那位仙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画上之人是他。 小枝握住陆七紧紧拽着画纸的手,轻声问道:“你是说,夏云泽化成这位仙君的模样,抓走了蓁姨?”夏云泽就是李恒之,是她的仇人,她断不可能再叫他师父。 “这仙君,乃是当年送我娘护灵珠的仙君,夏云泽怎会知道他长什么样?我娘说那一世,夏云泽为救她而死,她是在那之后才遇到这位仙君的。”陆七指着画上的仙君,手指颤抖。 “你的意思是,送蓁姨护灵珠的仙君,就是夏云泽。”小枝震惊道,夏云泽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 那一世夏云泽救叶蓁蓁,并不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 叶蓁蓁生生世世寻找的救命恩人,只是在利用她! 夏云泽先以命相救,再化仙身赠护灵珠,三千余年光景,又以救命恩人之身出现在叶蓁蓁面前,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说叶蓁蓁还有用处,是何用处? 护灵珠! 叶蓁蓁不过是他寄养护灵珠的宿体,他说过:护灵珠一旦服下,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再不能取出。 陆七一掌拍在石桌上,他没有修为,这一掌拍得手心生疼,但他也顾不得了,“快,去仙魔战场,不,去青岚城。” 想了想,似乎觉得还是不妥,他又对碧波道:“姐,你快去追父君,将这件事说与他听,让他一刻不要离开娘亲。” 碧波当下再不耽搁,与白棠一道,往仙魔战场的方向飞去。 …… 修为无敌,不说别的,单是这传送诀,用起来就完全不必有心理负担。 小枝仍记得,当初江莲生带着她闪身到青岚城外时,他灵脉里的浩瀚修为有多令人震惊,七八天的路程,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而今,江莲生的那些修为都为她所用不说,她还拥有大罗金仙的无量灵力、静江仙君的仙元、陆七的魔息,而且陆七的魔息已与她体内被禁咒所封的魔息相融合,修为之骇人,四海八荒,难逢敌手。 小枝和陆七抵达青岚城外时,郁兰夫人还在半路。 山脚下的竹林里,一圈木槿花篱笆围着几间竹舍,花篱上长满绿叶,缀满紫色的木槿花。 小枝第一次来这里,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花期已过,但这院中,却还有木槿盛开,小枝那时觉得新奇,如今再看,又是另一番心境。 夏云泽种木槿花,是在缅怀她的娘亲木槿仙子。 可他有什么资格? 陆七牵着小枝走过碎石铺就的小路,来到院门前,一如那时,十年光阴,彷佛昨日。 只是越过木槿花篱往里看,竹舍前的回廊下不见那白衣女子,伸手去取挂在墙上的油布伞。 小枝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叶蓁蓁时,被她的仙姿玉质所惊,彷佛只要推开这扇松木院门,就会有一位白衣仙女飞落到她面前。 推门而入,没有仙女,但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一位白衣仙君,面如冠玉,温润儒雅,只是他的眼睛上罩着一层白绢布,眉宇间透着一丝病态。 鸡圈里关着几只老母鸡,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娃娃蹲在鸡窝边上捡鸡蛋,眉眼弯弯,看上去倒是开心得很。 老旧的松木院门吱呀作响,小娃娃转头看来,脸上的笑意更浓,他举起握着鸡蛋的小胖手,欢快地喊道:“小枝姐姐,陆七哥哥,你们来啦。”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小枝问道。 “我父……云泽叔叔说你们会来。”小心瞄了眼夏云泽,彷佛做错事的小孩子,害怕长辈责罚。 夏云泽唇角微勾,将青瓷茶盏放下,他虽看不见,但院门在哪,他还是知道的,他挪了挪屁股,面向小枝,轻笑道:“你终于来了。” 倒好似他们早已约好要来一般。 他早知道她会来?小枝眉头轻蹙,开门见山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如今连一声师父也不愿叫了吗?” “在你心里,真的将我当徒弟了吗?”小枝心里难过不已,她何尝不想叫他师父,他曾经是她最信任的人,是她最牵挂的人。 当初为了寻他,她毅然决定下山,她初入尘世,经历万般苦楚,到头来,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夏云泽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果然不再是回龙山那个单纯的小丫头了。” 是单纯,还是傻?小枝心里自嘲。 陆七看着夏云泽,冷声道:“护灵珠,究竟有何用处?” 夏云泽苍白的手指在石桌上随意轻叩,淡淡道:“护灵珠?果然你们都知道了,只是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为何?” “因为时候未到。”夏云泽又轻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我不会让你拿到护灵珠的。”陆七虽说得坚定,但他心里却仍有些慌乱,他从未遇到像夏云泽这般心机深沉之人,这人所做之事,更是超乎常人想象。 “那……我们不妨拭目以待。”夏云泽不急不躁,云淡风轻,彷佛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云泽叔叔,你的眼睛还没好呢,怎么拭目以待呀?”小心从鸡圈里爬出来,十分认真地道。 夏云泽:“……” 第三百零六章 时候未到 “你的眼睛怎么了?”小枝突然想起十年前从野蜂寨出来,他也是眼睛受了伤,这次怎么又伤了眼睛? “怎么,终于想起来关心师父了?”夏云泽摇头笑道:“不过是被天火给熏了,无甚大碍。” 又给熏了?您这眼睛是有多脆弱? 索仙藤从幽灵山谷攀爬而上,入了仙魔两界的军营,遇到这种上古来的邪物,两界都采用了最原始的办法:用火烧。 这烟熏火燎的,难免会伤了眼睛,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小心站在桃树下,抱着装满鸡蛋的小篮子,乖巧地对夏云泽道:“我娘说了,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我去给您炖个鸡蛋补补。” 小枝蹙眉看着小心,问道:“小心,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小心偷偷拿眼瞄着夏云泽,不知如何回答。 “你娘是不是说过,小孩子不能撒谎?” “不,我娘说到处都是坏人,不要别人问什么就说什么。” “……那你看小枝姐姐是坏人吗?” “小枝姐姐救过我,是好人。” “当初将你关在凌云阁禁地的人,就是他,对不对?”小枝指着端坐在石凳上的夏云泽。 “我……”小心这次倒是大胆地盯着夏云泽,希望他能教教自己,该如何回答,可惜夏云泽眼睛上罩着白绢布,看不到他焦急的小脸蛋。 小枝看着夏云泽,道:“你将他关在凌云阁,对外散布白棠和郁兰夫人的谣言,引白棠去屠妖大会,以将他困进冰湖结界,你为何要这么对小心?你就不怕他真的被那些人给屠了?” “我为何不能这么对他?”夏云泽反问。 “他可是你的儿子啊!”你连自己的儿子都利用吗? 夏云泽怔了怔,“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小心长得和夏云泽并不像,但仔细看,他的眉眼,却是和那画上的李恒之有七八分相似。 小心确实不是白棠的儿子,他是李恒之的儿子。 实在难以想象,郁兰夫人竟和李恒之有一段过往。 在冰湖结界中,雪鹄妖说过:不需他去找小心,小心会去找他的。 而当灵鸟说夏云泽去了青岚城时,郁兰夫人匆忙便要去寻小心,可见雪鹄妖说的“他”就是夏云泽。 从郁兰夫人的神情中,不难看出她对夏云泽的感情很复杂,有恨,却也有情。 小枝本只是猜测,直到刚才她仔细打量小心,不仅发现他长得与李恒之相似,而且他脱口而出的那个“父”字,显然他不是想喊叔叔,要么是父亲,要么便是父神了。 小心为何这时候来找他? 夏云泽父爱觉醒?这不可能! 小枝发现哪怕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夏云泽究竟想做什么? 彷佛每一个人,都在被他利用。 小枝怒道:“白棠叔叔对你如此信任,你却一再利用他,你的心里,难道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想到外面那些关于白棠和郁兰夫人的谣言,小枝只觉心里一阵恶寒,且不说白棠是他的朋友,郁兰夫人既与他有情,他怎能编排这种谣言来伤害她? 而白棠更是被这个谣言困扰多年,明明是见面就打的死对头,可他却不敢恨郁兰夫人;明明是不离不弃的心上人,可他却不敢爱碧波公主。 他所遭受的折磨,都是来自这个他信任的朋友。 夏云泽摇头笑道:“你来这,是为他讨公道?还是来唤醒我的愧疚之心?” “我有一事不解,当初白棠叔叔到底是因走火入魔而失忆,还是因服了苦心果,忘却前尘?” 小枝记得当初在幽檀山鬼市,冤死鬼曾说白棠是被人骗得吞了苦心果。 “苦心果需得有情才能忘情,何况那般珍贵的东西,为师可只舍得送给你。”夏云泽将手肘搭在石桌边沿,虽然他的眼睛被白绢布蒙着,但小枝却感觉他能看穿她心里所想。 “你给我的那枚苦心果,当真是你捡的?”对于夏云泽,小枝现在是一丁点的信任也没有了,她不敢有。 “这种小事,我何必骗你,况且那苦心果,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好用。”否则她怎会在遇到陆七后,再一次对他动情。 小枝听月老提过,青荇仙君曾得到过一枚苦心果,却不慎弄丢了,难道夏云泽捡到的,正是青荇仙君丢的那一枚? 那么重要的东西,青荇仙君怎么能弄丢呢?而且,偏偏被他捡到。 小枝心里困惑,但他既然如此说,应该没有作假,而且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所以,白棠叔叔救郁兰夫人是真,郁兰夫人恩将仇报,害他走火入魔也是真?” 小心听到关于他娘亲的事,没有急着去给夏云泽炖鸡蛋补身子,此刻嘟嘴嚷道:“我娘不是这种人。” “郁兰夫人跳崖之时,是白棠救了她没错,但在那之前,白棠和她之间,并不是没有恩怨。”夏云泽似乎不想再提那些陈年旧事,眉头皱了皱。 “只怕这恩怨,也是因你而起。”小枝冷声道。 夏云泽道:“你猜得没错,当初郁兰夫人在他修炼的紧要关头闯入狼王山,虽害他气血攻心,昏迷不醒,却还不致走火入魔,是我在她走后,将淬了药的银针,以禁术送进他的神识之中,才会让他忘了那段恩怨。” 事到如今,这件事已不需要隐瞒。 当初夏云泽将银针扎进白棠的神识之中,本是想让他神识混乱,变得疯傻,不曾想他只是忘了一些事情,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说明,这枚棋子还能再用用。 “是因为他知道了你的阴谋,所以你要这般对他?” “阴谋吗?不,等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是什么之后,你就不会说这是个阴谋了。”夏云泽脸上有些许落寞,他多年苦心筹谋,步步钻营,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一直都是踽踽独行,并无人相伴。 毕竟雪鹄妖之流对他来说,只是各取所需,算不得志同道合。 “你要做的事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要到何时?”小枝心里烦躁起来。 “等我拿到护灵珠。”夏云泽道。 陆七心头一紧,眸光凌厉,“你就不怕我们现在杀了你?” 夏云泽拂了拂袖子,一点也没有被吓到,他笑道:“据我所知,魔界少主如今修为尽失,只怕是杀不了我。” “那我呢?”小枝冷然道。 第三百零七章 驱邪剑 山风过处,竹影幢幢,一朵木槿花从枝头坠落,在干燥的地上打了个滚,又被风吹到了别处。 “呵,你要弑师?”夏云泽脸上露出苦涩的笑,但很快,那笑就消失了,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朵随风而去的木槿花,平静道:“怎么,你不想见到你娘亲了?” 小枝心下刺痛,眼前恍惚又出现了那个红衣女子,“果然是你将我娘亲的仙躯藏了起来,你为何要这么做?” “你只需知道,一旦我死了,你就再也不可能见到你娘亲,所以,你还要杀我吗?”向来温和儒雅的仙君脸上,终于露出了邪恶的狞笑。 “你……”小枝怎会不想见到娘亲,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仙躯,竹篓幻境中,她不能触碰到的影,是她心里最大的遗憾。 夏云泽不再理她,伸手朝桃树的方向招了招,轻唤道:“小心,过来。”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小院已经刻在他的脑中,哪里有什么,他不会记错。 小心蹦蹦跳跳地跑到夏云泽身前,将装满鸡蛋的小篮子放到石桌上,又将小脏手在衣裳上蹭了蹭,才握住夏云泽的手,脆声道:“我在这。” 小心对夏云泽格外小心翼翼,像所有调皮的孩子对严厉的长辈那般,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虽然惧怕,却又想亲近,想在他身上,索取本就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疼爱。 夏云泽是不是真的疼爱小心,小枝不知道,但小心的渴望,她看在眼里。 那边父慈子孝的画面格外刺眼,小枝别开眼,问道:“我父君,是不是被你所杀?” 她的声音因内心的痛苦而隐隐颤抖,父君的仇,她是肯定要报的,可面对夏云泽,她怎么下得去手? 即便他是在利用她,但那三千年的时光,并不是顷刻便能抹去的。 虽然夏云泽留在回龙山的时间并不多,但那三千年里,小枝守在山上,日日等待的,只有他一人啊。 他是她的亲人,如今却变成了她的仇人。 夏云泽将小心抱到腿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闻言手上一顿,“你父君?哦,对了,韶辰魔君,三千多年了,我都快忘了这件事。” 很多事情,很多人,都会在漫漫岁月中被湮没,被埋葬,韶辰魔君之于夏云泽,是一个他不想再提及的人。 “我本以为只要韶辰魔君死了,她就能转身看看我了,可是她没有,韶辰魔君死了,她竟跟着他去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夏云泽喃喃道,困在往事里不能自拔,他不愿提起这段往事,他不能接受她的死,是自己带来的。 木槿仙子和夕雾仙子去人间游历之时,李恒之死皮赖脸要跟着;木槿仙子和韶辰魔君相识相爱之时,李恒之亦是看在眼里,嫉恨在心。 可他实在伪装得极好,众人都以为他对夕雾仙子有意,韶辰魔君甚至还傻乎乎地给他们二人制造过几次独处的机会。 可这些在李恒之眼里,是多么可笑。 四人在人间游山玩水多时,直到木槿仙子和韶辰魔君相爱之事传到仙界,没错,这个消息正是李恒之透出去的。 他本以为这样便能让木槿仙子对韶辰魔君死心,只要她心里不再有韶辰魔君,哪怕她此生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他也愿意默默守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可他左等右等,却等来他二人私奔的消息。 因人间游历的情谊,在仙魔战场上,韶辰魔君对李恒之并无防备之心,他不敢相信曾经那个与他把酒言欢的好兄弟,会在背后插他一刀。 韶辰魔君将李恒之从魔将手中救下,送他回仙界结界之后,再也没能回去。 当时厮杀正是最激烈的时候,几乎没人看到那残忍的一幕。 当韶辰魔君被发现魂飞魄散之时,他的心口插着一把普通的仙剑,被握在一个没了气息的仙君手里,看上去就像是这位仙君杀了韶辰魔君,而韶辰魔君在死前奋力还击。 木槿仙子无法接受韶辰魔君魂飞魄散的现实,普通的仙剑怎会让他堂堂魔君魂飞魄散?就凭这小小的仙君,又怎能让他魂飞魄散? 木槿仙子悲痛欲绝,恨不能随他而去,李恒之安慰她,不仅劝她为了腹中的胎儿活下去,更信誓旦旦会帮她找到杀害韶辰魔君的真凶。 木槿仙子便是到死也不会想到,站在她旁边的这个道貌岸然的仙君,正是杀害韶辰魔君的真凶。 杀了韶辰魔君的确实不是普通的仙剑,而是驱雷剑。 “驱雷剑中蕴藏的灵力不是“驱雷”吗?怎么会让韶辰魔君魂飞魄散?”陆七想起当初在仙魔战场上受的那一剑,仍觉心口隐隐作痛,他还以为那把剑是特意为他所准备的呢。 “你可知驱雷剑是谁的佩剑?它本就是韶辰魔君的剑。” “韶辰魔君的佩剑不是“驱邪”吗?”陆七惊道,他看过魔界兵器谱,韶辰魔君的驱邪剑与他手里的御邪剑一样,皆是斩灵去邪的神兵。 “没错,驱雷剑前身就是“驱邪”,此剑有一个特征,若是剑中的灵力无处释放,便要反噬在执剑人身上,当初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将它给了小枝。” 他料定陆七不会让剑中灵力反噬小枝,必然会抗下那一剑。 “所以,韶辰魔君当年是被驱邪剑反噬而亡?”陆七心头大震。 夏云泽冷笑道:“没错,当年我假装身陷险境,韶辰魔君重情,念昔日同游之谊,他果然没有任我被魔将斩杀,可他不曾想到,他将我带回仙界结界的途中,我会将木槿仙子的仙灵灌进他的驱邪剑。” 在那之前的某一日,李恒之手臂负伤,木槿仙子在荆罂果上灌了一丝仙灵,嘱他吃下。 她哪里会想到,李恒之偷偷将荆罂果藏了起来,只等着在仙魔战场给韶辰魔君致命一击,便是他手臂上的伤,也是他自己所为。 韶辰魔君虽发觉了李恒之这一动作,可惜为时已晚。 驱邪剑被灌了仙灵,相当于是指明了方向,要么杀了木槿仙子,要么反噬自身。 若只有木槿仙子的仙灵,顶多让他身负重伤,却不致命,但李恒之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在驱邪剑脱手而出,即将斩下韶辰魔君一条手臂以释放灵力之时,李恒之瞅准时机,将手中的仙剑刺入了他的心口,驱邪剑被血气所激,毫不犹豫便在韶辰魔君心口钻了个洞。 韶辰魔君临死前的眼神,李恒之久久不能忘记,即便变成夏云泽之后,那绝望、不甘、愤恨的眼神,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惊出他一身冷汗。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各界恢复了平静,他的梦里,才终于没有了韶辰魔君,可也没有了木槿仙子。 第三百零八章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驱邪剑从那之后,被我藏在冰湖结界,直到我发现小枝手心的红豆,乃是你的灵元,它才再次有了用武之地,只要她手握此剑,要么你死,要么她亡。”夏云泽饮了一口清茶,茶已冷,但润口倒也不影响。 他继续道:“可惜小枝到底是对你动了情,她心不稳,而你又早有察觉,那一剑虽刺在你的心口,但到底是差了一些,没伤到要害。” 夏云泽叹了口气,好像陆七没死,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对于夏云泽的供认不讳,小枝一颗心如坠冰窟,她手心渐渐聚起一团云雾似的白霜,里头隐有电光闪过。 小枝感觉到灵力在灵脉中奔走流窜得厉害,亟需找到一个突破口,释放出她心底无穷的悲痛与无尽的怨恨。 “当初你那一掌可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小枝的声音冰冷,她眼角滑落的热泪,甚至都凝成了冰挂在两腮。 “是的。”夏云泽可恶极了,他感觉到小枝的情绪已崩溃,却连撒个慌骗骗她、哄哄她都不愿意,他在一步步将她拉进黑暗的深渊。 他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让她惶恐不安,让她茫然无助。 他所做的事,哪怕是任何一件被小枝发现,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便荡然无存了。 “对了,既然说到这,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可知道十年前,我为何要雪鹄妖伤花曲柳一双眼睛?” “为何?”小枝已经麻木了,彷佛当年那一剑,穿过三千年的时光,从她父君的心口穿过,又刺进了她的心中,剧痛之后,再无知觉。 “因为他是你父君的好友,当时你父君带你娘亲私奔,要不是他相助,怎会那般顺利?若不是后来仙魔两界起了战事,牵连甚广,只怕他们俩躲在回龙山,至今都不会有人发现,我只伤他一双眼,可算不得过分。” “仙魔两界断不可能因他们二人相爱便大动干戈,想必是你从中作梗,出了不少力?”陆七冷冷盯着夏云泽。 “聪明,仙界那些自视甚高的东西,最怕被别人比下去,我不过是随便拱拱火,他们就撸起袖子要去魔界讨说法,拦都拦不住,没想到三千年过去,他们还是一点长进也无,我不过是派了个小仙君稍微提了一下雷火诀之事,他们便冲动地去魔界放火滋事。”夏云泽摇头冷笑。 三千年过去,如今各界征战不断,天下乱作一团,又何尝不是他在后面拱火。 夏云泽对如今的局面十分满意,他就好这份热闹。 “你坏事做尽,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受死吧。”小枝再不想听他的“丰功伟绩”,他越是一件一件数下去,小枝越是心寒,这个人,实在是太恐怖了。 夏云泽感觉到一股极强的灵力在院门处聚起,他冷笑一声,轻拍在小心后背的手掌,突然上移,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虽然你不想见到你娘亲,但我却不能现在就死。” 即将祭出的灵力僵在小枝的手心,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夏云泽,愕然道:“那可是你儿子!” “是啊,这可是我儿子,我若死了,又怎么忍心留他在世上受苦。”如果没有那层白绢布遮挡,小枝定能看到他眼里残忍的冷芒。 “父神……”小心害怕极了,眼泪滚滚而落。 虎毒尚不食子,可夏云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他的儿子,甚至拿他的性命来威胁旁人。 这可真是…… 小枝遍体生寒,心绪翻滚,险些被困在手心的灵流反噬,陆七感觉到她的不对劲,赶紧抓住她的手,汹涌的灵力虽没有释放出来,但仍将他的手心灼伤,鲜血汩汩而出。 小枝惊叫一声,赶紧回了神,她手忙脚乱地帮陆七止血,眼泪夺眶而出,心疼不已。 陆七安慰她道:“我没事,你切不可乱了心神,中了他的诡计。” 夏云泽冷血至极,若将他逼急了,小心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 人若没有良知,与畜生何异? 夏云泽显然没有。 所有的人在夏云泽眼中,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一旦无用,弃了便弃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虽说那是夏云泽的儿子,但小枝与小心相处这么久,她不忍心看他这般残忍地死去。 日影横斜,山风渐凉,却凉不过人心。 这般僵持没过多久,郁兰夫人终于紧赶慢赶地赶到了。 她看到坐在石凳上的父子两人,竟有一瞬恍惚,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能这般对他?他,他可是……” 郁兰夫人看了眼一旁的小枝和陆七,眼里有几分犹豫,陆七苦笑道:“我们都知道了。” “对不起。”郁兰夫人哪里会料到她前脚刚走,这二位后脚就来了,而且跑得比她还快。 “这事与你无干。”小枝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娘!”小心看到郁兰夫人,眼泪掉得更凶了。 郁兰夫人听他这一声唤,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怒骂道:“老娘不是叫你躲在白兰山哪也不要去的吗?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世上坏人很多,千万要小心,谁的话都不要信,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父神说只要……只要我听话,他就带我去找娘,娘……我好想你。”小心委屈地抽噎道。 母子俩十年未见,此刻恨不得抱头痛哭,可夏云泽死死掐着小心的头颅,让他动弹不得。 “哭够了没有?”夏云泽冷冷打破这感人的一幕。 郁兰夫人破口大骂道:“李恒之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今日要是敢伤我儿子一根汗毛,老娘就跟你……跟你拼了。” 夏云泽不理会郁兰夫人的谩骂,他低头在小心的耳边道:“好儿子,他们都想要父神的命,你也希望父神死吗?” “不,不想。” “那好,不如你帮父神求求小枝姐姐,求她不要逼父神做不想做的事。”夏云泽温声细语,极尽蛊惑,小心听得汗毛倒竖,连哭都忘了。 “小枝……姐姐……”小心可怜巴巴地看着小枝,眼泪在眼眶打转。 小枝只觉喉头腥甜,她快气吐血了,她咬牙切齿道:“夏云泽,下次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那可真是不巧,我觉得我们还会见面呢。”夏云泽唇角微勾,十分招人恨。 …… 第三百零九章 黑石地宫 虽然小枝被气得灵脉不通,一代高手差点就这样背过气去,但对小心来说,第一次爹娘都在,他内心身处,还是有些小小雀跃的。 即便他父神的森森白爪还按在他的脑袋上,但父神的怀抱还是很温暖的。 小心这个缺心眼的孩子窝在夏云泽的怀中,一路默默无言,后来甚至还酣睡了一个好觉。 他虽不知道父神要带他去哪,不过娘亲就在后面跟着,他并不害怕。 郁兰夫人已经用眼神将夏云泽凌迟了千万遍,抽筋了,可惜夏云泽看不见。 便是看见了,按他往常的脾气,也不会予以理睬。 虽然小枝没有跟过来,但夏云泽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他的眼睛还没恢复,黑暗总是令人心生恐惧。 他手里的棋子都废得差不多了,这条路,他也快走到头了,他心中满怀期待,却又患得患失,这一路,他走得太难了,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 小枝没有偷偷追上去,夏云泽说过,他们还会再见面,那她便等一等,看他还要耍什么花招。 碧波追上景昭魔君后,将陆七交代的话复述了一遍,景昭魔君紧紧拽着叶蓁蓁的手,恨不得将她再塞回上古太阴镜中,整天捂在怀里。 为了保障叶蓁蓁的安全,景昭魔君将六十六个女儿全都喊到了仙魔战场,他没闲暇的时候,便让这些小棉袄们陪着她。 叶蓁蓁虽被吵得头晕,但心里还是欢喜的,这满眼望去,娇花一般的人儿,可都是她的功绩啊! 美中不足的是,她那可怜的儿子没几年好活了,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叶蓁蓁心里,让她的欢喜中,又夹杂了两声叹息。 叶蓁蓁那可怜的儿子虽没几年好活,要操心的事却是不少。 白华城传来消息,白茴茴养在水缸里的红鲤鱼溺死了,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小枝愣了一息:鱼还能溺死? 这句话里的意思是燕燕死了,陆七已经知道十里春风的妖女,和南竺魔背后的人是夏云泽,燕燕为了她娘亲的安危,迫不得已受南竺魔驱使,听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可她为何要在十里春风被灭门这件事上撒谎? 而且是个很容易就被揭穿的谎话,只要花曲柳问一问陆七,就会知道那晚陆七在十里春风遇到的魔是个男的。 她是在向他们暗示什么?是想告诉他们,她背后之人并非南竺魔,而是另有其人吗? 十年前在野蜂寨,表面上看,是雪鹄妖以小枝为诱饵,让她假扮叶蓁蓁,引景昭魔君前去,继而引发妖魔大战,但以陆七对燕燕的了解,她并不是这种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只怕当时她还有其他目的。 如今她死了,死得如此突然,说明她背后之人已有所警觉。 这个人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个夏云泽已经够头疼的了,再来一个,还要不要人活了。 相思山上昨夜下了一场雪,碎雪铺在院子里的石凳石桌上,无人打扫,原来的石桌被花曲柳一掌给拍碎了,如今这张桌子是新化出来的,与那四条石凳看上去并不搭,它还缺乏风吹日晒雨淋,缺乏时间的磋磨。 小枝和陆七偎在廊下木榻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将所有的事情都掰碎了揉烂了,反复推敲琢磨,唯恐漏掉了什么细枝末节。 小海那边也传来消息,他探到四照山里有一股十分古怪的灵流涌动,可惜他修为不够,不能分辨那是啥玩意,而他又不敢靠近了探,怕小命不保。 陆七对手下的最高要求就是,遇到危险先保命,护主什么的就别想了,反正你们的修为都没本少主高。 当然这是以前,如今他可没脸再说这话,他现在就是一朵脆弱的娇花,经不起一丁点风吹雨打,只能躲在小枝的羽翼之下,不过,他倒是没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小枝和陆七本打算去四照山走一趟,不想幽檀山也有消息传来,说那些入魔的鬼灵找到了。 左右权衡,他们决定先去幽檀山。 鬼灵确实找到了,可却只有一百八十只,其余的去了哪,一点眉目也无。 每隔十二个时辰,鬼帝便要为牡丹洗髓一次,如今幽檀山出了这档子糟心事,他总不能置之不理,但这洗髓乃是十分凶险之事,需得在灵气充沛之地,关闭五感,以固心神。 幽檀山只有黑石地宫能与度朔山的容华洞媲美,这洗髓之地,自然也就选在这里了。 那日鬼帝替牡丹洗髓正到紧要关头,不料那黑岩石中竟突然探出一只手来。 黑岩石坚不可摧,可那只手却如从水中穿过,丝毫不显吃力,很快,那只手的主人也穿石而出,若是千薇在场,定能认出这人,正是当日在黑石地宫失踪的薛蘩英。 薛蘩英如今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八九岁的男孩,他英气的脸庞上棱角分明,显得有几分刻薄,倒不如小时候可爱。 薛蘩英慢慢靠近鬼帝,他的脸色惨白,已然是没了气息的,他鬼修十年,终于修成了鬼。 直到他的手缓缓搭上牡丹的肩头,关闭五感的鬼帝才骇然睁眼,这一眼,可将鬼帝吓得够呛。 去他娘的!鬼帝心底暗骂一声,这鬼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他竟然在吸他的修为。 “千薇,千薇……”鬼帝大喊,千薇就在黑石地宫外,可他的声音彷佛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了一般,任他喊破喉咙,这地宫中,却安静得听不到一丝风声。 鬼帝心中骇然,可此刻若是中断洗髓,牡丹立马便要被红莲业火焚烧而亡。 他既然下定决心要救她,断不可能半途而废。 牡丹脸色越来越难看,洗髓时,她体内的红莲业火都处在苏醒状态,唯有如此,才能将其一点点拔除。 可此刻,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将本该为她洗髓的修为尽数吞噬,这叫她如何能承受得住红莲业火在体内焚烧的痛楚。 “放手吧。”牡丹嘴唇阖动,看着同样痛苦不堪的鬼帝,无声道。 他现在放手,至少能活一个,他没必要为了她,白白枉送修为。 鬼帝不语,但他的眼神坚定,这一次,他不会再为了自己,而伤害她。 薛蘩英站在牡丹身后,咧着嘴巴笑,这样最好不过了。 他那一双眼睛如淬了毒的寒刃,彷佛能刺入人的心里去,歹毒至极。 第三百一十章 封魂珠 可他笑不过片刻,突然怪叫一声,弹出了数丈远,撞在黑岩石上,一声闷响。 这次他倒是没有穿石而入,而是捂着手心扭作一团,看上去痛苦不已。 在黑石地宫外的千薇听到声响,赶紧冲了进来,可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怔在洞口,浑身颤抖不止。 只见牡丹的身上如破土而出的小树苗一般,窜起无数火苗,如开了一朵朵的红莲,人间百花,不及它分毫的美。 牡丹看着一怔之后,踉跄奔过来的千薇,那张冷白如纸的脸上,竟还能挤出一丝笑来,她艰难地开口,“阿薇……别,别过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千薇喃喃摇头,“你还没有杀了那个狗皇帝,你还有血海深仇没报,你,你……这红莲业火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能拔除的吗?怎么会……” “此愿难了,我自是不甘,可,可鬼帝说过,天道如此……非我能扭转,阿薇,我……我先去了……”红莲在牡丹的脖颈上绽放,接着,她的脸颊上开出一朵火红的花,终于将她的笑遮盖。 “牡丹……”千薇不再犹豫,飞身往修炼台冲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牡丹不能死。 鬼帝怔怔看着化作红莲,渐渐消逝的牡丹,双目赤红,他彷佛入了魔,一掌挥退了千薇,他自己却扑了上去,他抱住被红莲业火包裹的牡丹,他的身上也被那噬魂的火舌舔舐着,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他紧紧抱着她,彷佛抱着最重要的宝贝。 “你看,我终于不能去报仇了……”牡丹的声音消散在火光中。 “我陪你去报仇,我陪你,好不好……”鬼帝抱着一团火,火焚烧着他,火渐渐熄灭。 终于,他怀里什么也没有了,红莲业火并不能烧死他,但会让他痛,原来,这就是被红莲业火焚烧的滋味,原来,他的心也会痛。 千薇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时,红莲业火已经烧过了,修炼台上只有鬼帝像个傻子似的瘫坐在那。 为了不让薛蘩英得逞,牡丹在洗髓的紧要关头,自封了灵脉,没有鬼帝的修为在她体内游走,红莲业火再也压制不住,从内往外,从她的灵脉中,将她一寸寸点燃。 而薛蘩英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亦被灼烂,疼得他在地上打滚。 千薇再忍不住心底的悲伤,伏地痛哭,过往种种,孰对谁错,在牡丹魂飞魄散之时,都变得无关紧要。 她想报仇,陪她去杀了那狗皇帝就是,就算他乃帝星又如何,就算他鬼魅不侵又如何,就算万劫不复又如何? 陪着她就是了。 为何要让她这般带着遗憾离去? 牡丹纵然对整个天下不满,纵然背负血海深仇,纵然伤天害理,待她却是一片赤诚,可她却不曾站在牡丹身边。 千薇心头大恸,哭得愈发不能自拔。 度朔山三千桃花,容不下一个牡丹,幽檀山满山曼殊沙华,何时又容下了一个牡丹? 鬼帝怔愣半晌,突然缓缓打开手心,他的手中,有一枚鸡蛋大小的珠子,莹白生辉,好似夜明珠一般。 鬼帝扯了扯趴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的千薇,哑着嗓子道:“别哭了,你帮我看看,这枚珠子可有裂缝?” 千薇抬起头来,她脸上糊满眼泪,白纱粘在脸上,粘在被红莲业火灼伤的疤上,难看极了,可她已顾不了这些,她眯眼瞅着鬼帝手中的珠子,疑惑道:“这是……” “将她从白华城带回来后,我便将这枚封魂珠藏在她的神识中,若非如此,她怎能扛得住洗髓的痛苦,只怕早已魂飞魄散。” “你的意思是,她的魂魄被封在这枚珠子里,没,没有……”千薇蓦地睁大眼睛,紧紧盯着鬼帝手中的珠子。 “她没有魂飞魄散,红莲业火只是烧了个壳,我本打算用修为灵力慢慢将她体内的红莲业火清除,虽然每一次都要承受难以言喻的痛苦,但至少不会伤了躯壳,没想到今日她自封灵脉,还是将这副躯壳给毁了。”鬼帝方才何尝不是被吓了一跳。 千薇白哭了一场,恨不得踹他一脚。 鬼帝叹了口气,其实刚刚那一瞬,他是真的差点入了心魔。 他终于明白了景昭魔君曾说的那句话:等你对一个姑娘动了情,你就会明白,四海八荒,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她若是死了,你也不想独活。 如果牡丹真的消散于天地,他觉得自己真的会不想活了。 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 绝对不可能是在幽檀山初次见面,她朝他吐口水的时候! 鬼帝摇了摇头,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彷佛春回大地,冰消雪融。 千薇看得呆了,鬼,鬼帝思春了? 鬼帝指了指洞壁上的黑岩石,道:“将这些石头给砸了,鬼灵很有可能藏在里面。” 薛蘩英已不知去向,刚刚那一刻,谁也没有心思去理会他,千薇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地宫里还有那么一号人存在。 薛蘩英不可能逃出地宫,应该是又回到了黑岩石中。 为了以防万一,千薇还是吩咐鬼侍领着大小鬼魅,将整个幽檀山又搜了一遍,连石头缝里都没放过。 黑岩石坚不可摧,砸是砸不开的,只能从原有的裂缝一点点往外撬。 如此这般,撬了没两日,虽没发现薛蘩英的踪影,但从黑岩石中撬出了一只鬼灵的头颅来。 千薇心头大震,这玩意究竟是如何藏进这坚硬的黑岩石中的? 不管怎样,既然有发现,这撬山的行动就得继续下去。 给小枝去信的时候,在黑石地宫中,统共挖出一百八十只鬼灵的残肢。 这些鬼灵虽然破碎得厉害,但魂魄却没消散,碎的只是它们依附的仙躯,它们的魂魄在黑岩石中拢成一个圈,这个圈中间,围着的正是山腹灵火。 很显然,这是一个阵法。 蓬山老鬼竟然在幽檀山山腹设了这样一个邪阵! 千薇猜得不错,他是真的打算将幽檀山变成一个巨大的熔炉。 只需一百八十只鬼灵便能完成此阵,剩下的那些,又去了哪呢? 小枝和陆七赶到幽檀山的时候,千薇正对着这个邪阵愁眉不展。 “鬼帝呢?”陆七问道。 千薇叹了口气,道:“他回度朔山孵蛋去了,喔,不对,是种蛋去了。” “怎么回事?” 千薇将牡丹被红莲业火烧成了一枚鸡蛋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道:“鬼帝说了,牡丹的魂魄虽藏在那枚封魂珠里,但她总不能一直是一枚蛋,而鬼帝又不想随便给她找个宿体,他得回去将这枚蛋和一截度朔山桃木一起种到土里,等来年春天,说不定就能长出个牡丹来。” 小枝:“……” 陆七:“……” 第三百一十一章 魇阵 幽檀山上的鬼魅都被遣散了,一艘艘灵船载着奇形怪状的鬼魂,在无妄海上悠悠远去,幽绿的鬼火布满漆黑的海面,彷佛天幕的星子倒垂。 虽然幽檀山从来看不见星月,却是不愿转世的鬼魅栖身之所,此次众鬼离去,皆面露不舍,放声哀嚎,直到灵船远去,仍有悲戚之声被海风送来。 这些鬼魅都将被送去地府,是投胎转世,还是入地狱受刑,抑或留在地府混个小差使,皆看他们生前所积攒的功德和罪孽了。 有些自知罪孽深重的鬼魅,在灵船上便投了无妄海,喂了水底的海兽。 很快,幽檀山上的幽幽绿火几乎都消失了,无妄海上也恢复了沉沉的黑暗。 小枝不喜欢这样的黑暗,这让她想起在彼岸玉铃中的日子,那里也是这般让人绝望的黑。 可她必须躲在这黑暗中,等着那擅长在夜色中猎食的猛兽。 “蓬山老鬼真的会来吗?”千薇听着遥遥远处的鬼哭声,皱起了眉头,最后一批鬼魅已经离开幽檀山,可蓬山老鬼却一直没有动静。 自从牡丹出事后,千薇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虽然罩着面纱,但她的眉头却不曾松开过。 “放心,他一定会来。”小枝望着海上最后一点绿火消失,无妄海又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下,却暗藏汹涌诡谲。 千薇从鬼帝的描述中猜出,那个从黑岩石中钻出来的少年就是薛蘩英,却猜不出他为何会变成那般模样,但他既然敢窃取鬼帝的修为,想来已叛出幽檀山。 可他是什么时候站到蓬山老鬼那边的? 蓬山老鬼离开幽檀山时?十年前?还是更早? 对于薛蘩英,小枝是有几分可惜的,曾经那个聪明善良的小男孩,如今却变成了一只厉鬼。 他是被蓬山老鬼胁迫的吗?还是说,他一直在欺骗她? 那薛群呢,他又是哪一边的? 会不会,早在很久之前,鬼冢就已被蓬山老鬼掌控在手? 虽然这个猜测让人心惊,但如今幽檀山危机重重,谁也不敢有丝毫侥幸。 可只是这般猜测,也无济于事。 江莲生被小枝从竹篓里唤了出来,桃木中的修为已回到了他身上,在这里,他是最了解蓬山老鬼的人,大家一筹莫展之际,他也该出点力。 江莲生一看到围绕在山腹灵火外的邪阵,就叫出了它的名字:魇阵。 魇阵原本乃是由修为高深之人布阵,以困邪灵,以守正道。 但蓬山老鬼用一百八十只入魔的鬼灵布阵,显然不是为了守正道。 江莲生看着堆成一个小山丘的仙躯残肢,和一旁被单独堆起来的头颅,蹙眉道:“不对,还少了一只。” “少了什么?”千薇问道。 江莲生看了眼千薇,不知为何,小枝总觉得他看千薇的眼神有些不同,好似他们曾经相识一般,但此刻大家的心思都在蓬山老鬼身上,小枝也不好多问。 江莲生道:“少了阵眼。” “薛蘩英?”陆七道,薛蘩英既然能在黑岩石中穿梭,不管他是不是阵眼,但肯定与这个魇阵脱不了干系。 要捉到薛蘩英,除非将整个幽檀山的黑岩石都撬开,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便能,也不是短期内可以完成的,到那时,幽檀山怕是已经变成了一座噬魂炼魄的焚尸炉。 薛蘩英虽然不好捉,但魇阵却并非无懈可击。 江莲生道:“只要将这些鬼灵所依附的仙躯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让鬼灵寻不到,他们没有依附之所,修为必将受损,魇阵的力量也会大打折扣。” 千薇道:“可这些仙躯已经残了啊,他们还能依附?” “当初百鬼阵鬼灵弑杀十万仙君,那些仙君可都是被撕烂了嚼碎了,可后来呢……” 后来,那些鬼灵都变成了仙君的模样,一个个仙风道骨,又鬼气森森。 “所以,这些破碎的仙躯还能拼回去?”千薇惊讶道,这玩意还能反复修补? “恐怕是的。”江莲生指着小枝背上的竹篓道:“鬼灵寻不到的地方,你这里现成的就有一个,来吧,大家一起来将这些残肢碎骨装进去竹篓里。” 小枝:“……” 这一百八十具仙躯破碎的尸体塞进她的宝贝竹篓,她心里是拒绝的。 江莲生又道:“魇阵若是出了问题,蓬山老鬼必然能感应到,他费尽心机设了这个阵法,想来不会任其毁掉,你们就等着吧,他很快就会现身了。” 听到这句话,本还有些不好意思给小枝添麻烦的千薇,一手抓了一个圆滚滚的头颅,朝着小枝飞扑过来。 “江莲生,蓬山老鬼若是不来,我跟你没完!”小枝冲江莲生吼道。 …… 蓬山老鬼没来,但来了不少鬼灵。 数十位白衣仙君踏波而来,在无妄海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而在这之前,人间出了一件奇事。 说是从春宜城外的四照山里冒出来一批修仙人士,个个长得仙风道骨,却眉眼阴郁,让人见之背脊发麻,两股战战。 有人说,这些修仙人士乃是十年前,被妖界琉云火烧死的通天阁弟子魂魄所化,如今现世,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没两天,人间北方传来消息,妖界占领北方后,并未停止往中原入侵,在嘉罗关与人族军队正打得难解难分,不知从哪冒出数十个白衣修士,见妖杀妖,遇人宰人,凶残狠辣,宛如厉鬼降世。 又有人说,这通天阁弟子的冤魂杀妖可以理解,毕竟是被妖界琉云火所杀,可他们为何要杀人呢?难道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冤有头债有主,这杀人可是不对的呀! 没两天,人间各地均出现白衣修士肆意杀人之事,天下一时惶惶不安。 然后才有人说,这不对劲哪,这些白衣修士饮血食肉,吸魂夺魄,最爱冷不丁给你来个爆头,凶残至极,纵使是通天阁弟子的冤魂所化,也断不可能这般厉害啊。 所以这些玩意,到底是个啥? 很快,仙魔战场就传来消息,被索仙藤折磨得两败俱伤的两方大营,还没缓过劲来,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百来个白衣仙君,闯入军营之中,所过之处,一片尸山血海。 紧接着,魔界、妖界、鬼界皆传出白衣仙君作乱的消息。 仙界就更惨了,仙君仙子们都不敢出门了,唯恐被哪位仙君莫名给削了一刀。 四海八荒,俨然成了修罗地狱。 第三百一十二章 杀神降临 数十位白衣仙君上了幽檀山,他们手中的仙剑在黑暗中闪着幽绿的光芒,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的冷漠。 但不靠近怎么打,小枝将江莲生扔了过去,“你的好兄弟来了,过去叙叙旧吧。” 她这是因为蓬山老鬼没来,怪他将那些残肢塞进竹篓,脏了她的宝贝?江莲生没有回头,但还是没忍住还了一句回去,“我的好兄弟是陆七。” 小枝一想到陆七此刻正和一百八十具残肢碎肉,以及头颅挤在一处,心里就来气,他还好意思提陆七? 为了方便日后将这些玩意取出,江莲生给它们统一取了名字:杂碎。 在百鬼阵中,江莲生和这些玩意相处了数万年,说是好兄弟倒也没毛病,只是如今这些好兄弟似乎没打算和他叙旧,见他飞身过来,提剑就劈。 “等等,他们胸口的洞怎么不见了?”江莲生脸色大变,本该覆在仙君胸口处的萤火不见了,更别提那萤火中裹着的红光。 看来百鬼阵中的鬼灵,都被蓬山老鬼控制住了,如此看来,忘了他这个带他们逃出百鬼阵的好兄弟,倒还不能怪他们了。 江莲生赶紧祭出修为去挡,没想到他跑出去辛苦忙活一圈,非但没涨半点修为,反而还丢了这么多得力手下。 蓬山老鬼,当真可恶! 以江莲生的修为,对付这些鬼灵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几个回合下来,他却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小枝,快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江莲生冲身后看热闹的人喊道。 小枝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吹着腥臭的海风,看江莲生大战鬼灵,在江莲生喊她之前,她便瞧出了这些鬼灵的异样之处。 “他们身上怎么会有魔息?”小枝蹙眉,十年前她虽然没见过鬼灵长什么模样,可她听陆七说过呀,他们身上断不可能有魔息的。 没错,这些鬼灵长着仙君的模样,占着仙君的修为,再加上他们自己的鬼修,已十分难对付,可如今,他们身上竟藏着魔息,甚至还有人族的精气。 “不仅如此,他们比当初从百鬼阵出来时,修为涨了至少一倍。”江莲生手上不歇,还要和杵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过来帮忙的小枝说话,已有些疲乏,可与他对战的鬼灵将他围着中间,个个都是好手,个个都好似有使不完的精力。 累都是小事,关键是江莲生气啊! 为什么这些鬼灵的修为都涨了?为什么他想拿回自己的修为都那么难? 他上哪说理去?蓬山老鬼这是要成心气死他么? 在黑石地宫撬石头的千薇感觉到鬼灵气息的波动,急匆匆赶了过来,正看到江莲生与数十鬼灵缠斗在一起。 “阿薇快来帮我一把。”江莲生瞄到站在礁石上怔愣的千薇,下意识喊道。 千薇杵在原地没动,她喊道:“我打不过他们。” 她这话不假,十年前在百鬼阵中,她的修为就已不是这些鬼灵的对手,更别提眼下了。 陆七以前总说他们是魔鬼,如今倒好,他们真的成魔鬼了,魔息在这些鬼灵身上翻涌,再往他们手里的仙剑上窜去,一时间,那幽绿的仙剑中又隐有红光跃出,威力大增。 小枝终于不再看热闹了,再这样下去,江莲生怕是要扛不住了。 “这些玩意杀不死,想想办法将他们拆了,像黑石地宫中那些一样。”江莲生建议。 然后再塞进她的竹篓中?小枝白了江莲生一眼,大喝一声:“退下。” 江莲生毫不犹豫,闪身退出了鬼灵的包围,一直退到千薇身旁才停下。 “你刚才为什么喊我阿薇?”千薇问道,她和他很熟吗? 江莲生看了她一眼,道:“我听他们都这么喊的。” 是吗? 除了鬼帝和牡丹,喊她阿薇的就只有她哥了。 牡丹变成了一枚蛋,鬼帝回度朔山种蛋去了,她哥在无妄海里寻找鬼灵,在江莲生从竹篓中出来后,她哥压根就没回来过,所以,江莲生是听谁喊的? 见千薇又要开口,江莲生神色有些落寞,问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吗?那我以后喊你鬼主大人。” 千薇到嘴边的话被他给挡回去了,她想了想,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没听旁的人这般叫过,觉得有点奇怪,你随意就好。” 江莲生不再说话,盯着被鬼灵围住的小枝。 千薇亦没有再言,刚才看江莲生与鬼灵缠斗,她总觉得那场面,好似在哪见过。 来幽檀山之前,陆七将银电和御邪剑都交给了小枝,他如今没有修为,拿着这些神兵并无用处,与其扔在角落里蒙尘,倒不如送给小枝,正好她还没有趁手的武器。 银电飞出,缠上最近一个鬼灵的脖子,电光呼啸,天雷隆隆,那银电中,释放出来的,竟是灼目的红光,瞬间就将那个鬼灵的脖子给拽了下来。 千薇惊道:“这银电到了小枝手里,竟有这般威力。” “神兵的威力本就会随修为高低而变动,她如今的修为,哪怕是一截枯枝,也能比划出紫电银霜来。”一想到小枝的修为里,有自己贡献的一部分,江莲生隐隐有些骄傲。 小枝喊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捡人头。” 江莲生和千薇赶紧“欸欸”应着,飞身接住小枝抛出去的头颅。 小枝在头颅上施了咒,但也顶不了多久,这些头颅便会跑回躯干上,所以她得速战速决。 如果不是这些玩意太厉害,小枝怕竹篓压不住他们,她才不愿这样一点点肢解了再丢进去。 丢进去的只是仙躯,而非魂魄,江莲生给出的这个笨办法,是让鬼灵无依附之身,削弱他们的修为灵力。 至于彻底消灭鬼灵的办法,还没有。 御邪剑出,嗜血的寒光划破黑暗,劈在鬼灵麻木的脸上,一颗好好的脑袋,如西瓜一般被剖成了两半。 “这可怎么捡?”江莲生埋怨了一句。 很快,他就后悔埋怨了,因为小枝接下来抛给他的,简直碎得可以搓肉丸。 刀光剑影疾舞,残肢碎肉乱飞,小枝杀得魔怔了,眼睛血红,如杀神降临。 她从未杀过这么多仙君,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她灵脉里有太多太多外来的修为灵力,甚至那些人身上的戾气,也一并渡给了她。 当她杀敌时,那些蠢蠢欲动的戾气,让她兴奋,让她觉得,她就该是这样。 当她手中握着御邪剑,她就是在战场杀敌的士兵,只能冲锋,不能脱逃。 第三百一十三章 乡愁 虽然这些仙君早在三千年前便已仙陨,如今小枝剁的是依附在仙躯之上的鬼灵,但眼看着数十个仙风道骨的好儿郎被斩碎在自己的剑下,小枝握着剑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她心里,有兴奋,也有震撼。 直到无妄海边的“杂碎”都被清理了,只剩无处依附四处游荡的鬼灵胡乱冲撞。 这些玩意既然杀不掉,倒没必要耗在这里浪费时间,反正幽檀山上的鬼魅都被撵走了,如今只要护住自己,不被鬼灵抢了躯体便可。 小枝作为修为最高深的大佬,千薇和江莲生紧紧跟在她身后,恨不得挂到她身上才安心。 “听说这些鬼灵是从四照山里冒出来的。”千薇道,“他们为何要跑到四照山去?” “如果我猜得不错,当年通天阁山谷里的索仙藤,并没有被琉云火焚毁。”陆七沉吟道,他的手被小枝紧紧握着。 处理完鬼灵的事,小枝便将他从竹篓中唤了出来,她可不愿意让陆七一直待在一堆“杂碎”旁边。 江莲生道:“你是说他们身体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修为,与索仙藤有关?” 听到乱七八糟的修为,小枝顿住了脚,江莲生直接撞到她背上,无量灵力将他弹出数丈远。 “哎哟,我说你这人……我说的又不是你,你发什么脾气,何况你体内那些,能叫乱七八糟的修为吗?随便挑一样出来,都能威慑三军……”江莲生捂着额头追上来,嘴里碎碎抱怨着。 当年在野蜂寨,陆七就曾被困在一个长满索仙藤的地洞中,那些索仙藤以魔界女子尸身饲养,不仅能弑仙,亦能杀魔。 “不止索仙藤,还有那块黑石盘。”陆七记得当时,他将那黑石盘和水晶球皆捶了个粉碎,但如果索仙藤能死而复生,那两件用来飞升的法器,是不是也能复原? 小枝对那个黑石盘的印象格外深刻,当初她被那玩意折磨得血肉模糊,险些一命呜呼,那种被按在烧红的锅里煎烤的感觉,想想都头皮发麻。 陆七亦想起当时小枝浑身浴血的模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鬼灵是不是能通过凡人夺取仙元飞升之途,将各界之气融入他们的魂魄之中,以助修为大增? 可蓬山老鬼是如何知道四照山下的秘密?难道他和李恒之也有牵扯? 李恒之的目的,不也正是各界大乱么? 江莲生感慨道:“你那个师父,可真是……好得很哪!” 不管怎么说,他都曾是小枝的师父,江莲生到嘴边的脏话调了个头,又咽了回去。 对于李恒之,小枝已无话可说,下次见面时,他们师徒之间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做个了断,小枝不敢想,也不愿想。 师恩不能忘,血仇更不能忘。 蓬山老鬼将百鬼阵的鬼灵送到四照山回炉重造,再投放到各界,将一锅浆糊搅得粘了锅底,只等着整锅倒掉。 他是要让四海八荒,变成炼狱。 他的仇恨,又是什么? …… 一日后,幽檀山山腹中,蓬山老鬼现身。 江莲生猜得不错,魇阵对他来说,确实很重要。 “没想到幽檀山上,竟来了一位高人。”蓬山老鬼佝偻着身子,缩在破旧的斗篷中,他是从黑岩石里走出来的,走到幽绿的山腹灵火边。 山腹灵火从八道黑岩石地缝中涌出,如流水一般汇聚到中间圆桌大小的石坑中,石坑边缘刻满符文,隐隐有一股强劲的力量困住幽绿的火光。 蓬山老鬼没有料到石坑对面的魇阵外,那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竟身藏那般骇人的修为。 他虽思虑周全,到底还是算差了一步。 他本以为数十个鬼灵制住幽檀山上的鬼主和鬼王绰绰有余,即便是鬼帝在此,也不可能与他精心淬炼出来的鬼灵相抗衡。 谁知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位人物来,不仅打得鬼灵无处可依,更让魇阵难以为继,逼得他不得不现身。 还有一件事他没有料到,鬼主千薇竟然会将度朔山桃木里的修为还给江莲生。 不过现在他忌惮的已不是江莲生,而是小枝。 江莲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十年前从百鬼阵中出来时,没有将蓬山老鬼给宰了,导致自己又被他给困在无妄海底十年。 十年前,蓬山老鬼满身正气,一脸痛惜地对他说:百鬼阵不能出事,否则天下大乱,你可就要踏入万劫不复之地,沦为四海八荒的罪人哪,你我相交一场,我怎能眼睁睁看你落入那种境地? 去你娘的,你这个满嘴谎话的死鬼! 要不是被蓬山老鬼那一副“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啊”的嘴脸所欺骗,江莲生何至于此? 大概是他那张可怜兮兮的老脸,看上去格外能激发人的慈悲之心,江莲生当初,想来就是因此而没下得去死手。 “从一开始你接近我,就是在利用我?”再次见到蓬山老鬼,江莲生气得咬牙,虽然心中已然明了,这些都是蓬山老鬼的阴谋,可不亲口问一问,他郁气难抒。 山腹灵火被魇阵围困,江莲生等人并没有进入其中,蓬山老鬼在灵火边蹲下身,一双浑浊的眼睛从斗篷下朝江莲生看过来。 “没错。”苍老的声音回答得十分干脆。 “……你,你为何要如此?”江莲生觉得心口更闷了,他对自己,当真一分情谊也无吗? 罢了,终究是自己太傻,怪不得别人。 蓬山老鬼从腰间取下酒葫芦,仰起脖子颤巍巍地灌了一口,他眼角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幽绿的火光下,显得十分诡异。 他的酒葫芦里永远都装着酒,很久以前,江莲生还是紫微仙尊的时候,曾好奇向他讨过一口,那是江莲生喝过最烈的酒,烧心穿肠。 蓬山老鬼说,这酒名叫“乡愁”,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愁断肠。 此酒最烈,也最慰人心。 这是他家乡的酒。 “乡愁……”蓬山老鬼喃喃道,“我只想归乡……带他们一起回到家乡……蓬山,蓬山……” 他是蓬山老鬼,他的家乡在蓬山,可蓬山在哪? “蓬山,就是幽檀山,对不对?”陆七看着灵火旁的老人,叹了口气,蓬山老鬼因陷入痛苦的回忆而微微颤抖,他看上去只是个可怜的孤寡老人,而非心机深沉的恶鬼。 第三百一十四章 蓬山往事 蓬山老鬼蓦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指着陆七,不敢置信地道:“你怎么会知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百鬼阵一千八百只鬼灵,都是蓬山的人,是你的族人。” 蓬山老鬼踉跄两步,彷佛随时要跌入那好似浇了剧毒的灵火中。 江莲生挪到陆七旁边,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曾经他与蓬山老鬼相交甚笃,为何连他都不知道的事,陆七会知道? 陆七挑眉道:“我猜的。” 江莲生:“……” 陆七问过千薇,关于幽檀山的来历。 数十万年前,四海八荒并没有无妄海,亦没有幽檀山,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属于南海上的一座小岛。 至于这座岛叫什么名字,就无人知晓了,鬼界之所以知道这座小岛,是因为当时从这座岛上死去的人,魂魄里都藏着点点幽火,这火与鬼火不同,却与红莲业火有些相似,能焚万物,那些魂魄里的幽火所到之处,引得魂飞魄散,鬼界一片混乱。 出了这档子事,鬼界自然要去岛上查探,这一查,发现这座岛上的山腹中,从坚硬无比的黑岩石裂缝里,不断往外喷涌这种幽火。 为了不引发更严重的暴乱,鬼帝直接将这座岛划入鬼界的地盘,取名“幽檀山”。 幽檀山后来飘来了很多不愿转世的孤魂野鬼,不过这些鬼魅害怕魂飞魄散,都不敢靠近山腹灵火,虽然如此,但经常有恶鬼闲得无事,拽了刚飘上岛的小魂魄,往灵火中扔了取乐。 鬼帝只得派了千屈来这一片做山大王,可惜千屈时常为了一口吃的,跑去给木槿仙子看山守林,却是忘了他自己的山头上还飘着这么些鬼玩意。 作为千屈的妹妹,千薇迫于无奈,只好扛起了哥哥丢下来的重担,帮他收拾幽檀山上的烂摊子。 “你可知为何他们魂魄里会藏着幽火?”陆七问江莲生。 “为何?”江莲生看了看蓬山老鬼身旁的幽绿灵火,不解道,被这灵火溅到一点火星子,也要在身上烫出个窟窿来,难道他们还敢吞火不成? 陆七示意江莲生去看蓬山老鬼腰间的酒葫芦,“问题就出在那酒里,不信你问问他,那酒里是不是掺了灵火?” 江莲生脸色瞬变,惊道:“若真如此,我的魂魄里岂不是也有那玩意?” “你以为他为何会将你的魂魄塞进百鬼阵?” 是因为他的魂魄与百鬼阵里的鬼灵一样,都被灵火所侵? 江莲生想到当初他死皮赖脸地向蓬山老鬼讨酒喝时,蓬山老鬼那极不情愿的表情,好像喝他一口酒,便能要了他半条命似的。 他越是舍不得,江莲生越想尝一尝。 原来,早在那时,蓬山老鬼就在给他下套。 江莲生脱了脚上的靴子,用力往灵火旁的蓬山老鬼身上砸去,我去你祖宗的。 那靴子还没靠近蓬山老鬼,便被一只浮在半空的鬼灵魂魄给撕碎了。 “若我猜得不错,当初蓬山上的百姓,不甘被鬼界驱逐,奋起反抗,而百鬼阵中一千八百只鬼灵,皆是当年死在蓬山的百姓。”陆七道。 鬼帝改蓬山为幽檀山的过程,千薇并没有多言,只说那一段过往被从鬼界的史册上抹去了。 但鬼界选择遗忘的事,蓬山上的百姓却一直铭记于心。 “蓬山百姓与世无争,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可却落了这么个下场,我的族人被杀,被驱逐,这个仇,我怎能不报?”蓬山老鬼悲愤不已,激动地喊道,彷佛又回到蓬山的天空被黑暗笼罩的那一天。 那些战死的百姓,因魂魄中藏有灵火,地府不收,被扔进无妄海,被海兽撕咬吞食,被漩涡绞杀淹没。 幽檀山有个传说,海鬼不能上岸。 而第一只上岸的海鬼,正是蓬山老鬼。 蓬山老鬼身为族长,眼睁睁看着族人被残害,死后又被丢入无妄海,怨气尤盛,连海兽都不敢啃食。 他在无妄海底四处搜寻族人的魂魄,与一千八百头海兽达成交易,将这些族人的魂魄附在海兽身上,待他归来时,就是海鬼上岸之日,幽檀山上的鬼魅,皆成它们腹中之食。 而他自己,则与那头怨气最重的海兽组了团,一起爬上了幽檀山。 脑子单纯的海兽信了他的鬼,傻傻地守护着他族人的魂魄,在黑暗的海底做着上岸的白日梦。 蓬山老鬼悄摸摸爬上幽檀山后,并没有像牡丹那样,招摇过市,为所欲为,他出了幽檀山,泛舟四海,云游八荒,甚至抱上了紫微仙尊的大腿。 至于为什么他要去结识紫微仙尊,乃是因为一次机缘巧合,他得到了一本阵谱。 这本阵谱中,记载了各界禁咒,以及破解之法,不过他得到的,只是关于鬼界的禁咒,其中包含百鬼阵和魇阵。 阵谱后面被撕掉的部分去了哪,他并不知晓,也并不关心。 要结百鬼阵,需得有个修为强大的阵眼,方能镇得住鬼灵。 可去哪里寻修为强大的阵眼? 这事就得好好琢磨了。 “你怎知我会被仙界那些狗东西……” “事在人为。”蓬山老鬼已恢复了冷静,他打断江莲生的话,摇头叹道:“你紫微仙尊在仙界风评如何,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江莲生想起碧芦仙君之事,脸上一红,他真的那么遭人厌弃吗? “紫微仙尊与世无争,两袖清风,却毒嘴毒舌,说话行事不经脑子,惯爱以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别人,却不曾想想,你是从上古而来的仙尊,仙界那些小仙君和你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凡是被你嘲笑辱骂过的,谁不想抽你一个大耳刮子,奈何实力不允许,但众怒难平,你会被丢进鹤鸣九皋阵,抽去仙筋,乃是你活该,怨不得别人!” 蓬山老鬼数落起江莲生来,丝毫不客气,听得陆七和小枝一愣一愣的。 缩在小枝身后的千薇,更是瞪圆了眼睛,我的娘耶,这紫微仙尊在仙界,如此遭人恨哪! 江莲生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怒道:“若不是你与那些狗东西相互勾结,我能被那鹤鸣九皋阵抽去仙筋?” “我若不与他们合作,你又怎会将魂魄堕入地狱呢?”蓬山老鬼一点不觉得愧疚。 “你怎知他会堕入地狱?”小枝疑惑道。 蓬山老鬼看了眼小枝,将目光移到她身后的千薇脸上,“自然是因为她。” 千薇愣住了,怎么还有她的事? 第三百一十五章 灵火灭世 “有我什么事?”千薇心里嘀咕着,嘴里也这样问道。 “呵,苦心果忘情绝爱,果然不假。”蓬山老鬼嗤笑道。 苦心果? 苦心果! 数万年前,仙界大败鬼界,千薇伤及心脉,不得已在度朔山容华洞中,闭关修炼百年,后虽无甚大碍,但却丧失了一段记忆。 难道那段记忆,是因她服了苦心果,才忘记的? 她的心底如被无妄海的惊涛骇浪反复冲刷,怎么会这样? 千薇心神震骇,脚下踉跄,险些往后栽倒。 一只鬼灵魂魄趁机掠到她身后,眼看就要将她裹进黑沉雾气中,江莲生闪身逼近,揽了她的纤腰,一脚将那团黑雾给踹远了。 小枝回头看到这一幕,冲江莲生挑了挑眉,她刚才正要出手,不料被他抢了先。 千薇抬头看着江莲生的侧脸,这张脸她并没见过,这不是紫微仙尊的脸,就算是紫微仙尊,她也忘了他长什么样。 这是百鬼阵里的鬼娃娃长大了的模样,便是他小时候,千薇也只是在观阵镜中瞥过几眼,如今这样近的距离看他,还是第一次。 千薇心中又闪过青岚城外的深山中,那一袭白衣胜雪,浑身透着寒冰般气息的男子,站在苦叶树下,仰头望着树上金灿灿的叶片。 她和青荇仙君第一次见面,因为苦心果而大打出手,后来她为了救他,寻遍四海八荒,也是为了苦心果,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早在数万年前,她自己也曾服过苦心果啊! 她服苦心果,是为了忘记紫微仙尊吗? 可她对青荇仙君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千薇心里乱极了,以至于她甚至忘了推开江莲生,忘了跟他道声谢。 江莲生怒视蓬山老鬼,正要叱责他胡言乱语,突然他的神识动荡,一个摄人心魄的声音响起,是那个人又在招他的魂了。 江莲生心里暗骂一声,将千薇推到小枝身旁,自己则扒着小枝的竹篓,蹙着眉头,咬牙道:“快借我躲躲。” 小枝知他是被招魂术缠住了,赶紧将他丢进了竹篓中。 “紫微仙尊这么快就走了?不再叙叙旧么?”蓬山老鬼看上去倒挺不舍的。 千薇不名所以,问道:“他怎么了?” “这个回头再与你说,我们先解决眼下的事。”小枝冷冷盯着蓬山老鬼,道:“你布这个魇阵,究竟想干什么?” 蓬山老鬼正了神色,他转头看向石坑中的灵火,“我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回家。” “他们,除了那一千八百只鬼灵,还有鬼冢那些人?”陆七看着蓬山老鬼,继续道:“当年除了你从无妄海底找到的那些鬼灵,被驱逐出去的蓬山百姓,也被你找了回来,藏在鬼冢。” 蓬山老鬼蓦地看向陆七,眼中精光闪烁,“魔界少主,果然聪明。” “你说要带他们回家,可如今的幽檀山早已不是人能居住的地方,他们住在鬼冢,尚且要用疾病来挡邪祟,若是到了幽檀山,岂不是也要做了鬼才行。” “老夫倒是要问问魔界少主,如今拖着这副与凡人无异的躯体,是何滋味?四海八荒,人最无用,我不仅要带他们回家,还要让他们再不受欺侮。” “所以,你打算让他们都变成鬼,变得和这些鬼灵一样。”陆七指着四处乱飘的魂魄,“魇阵,能让他们拥有强大修为,对不对?” “付出的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他们付出生命,得到无上修为,有何不可?” 陆七摇头嗤笑,“你带他们走的,不是回乡之路,而是一条不归路,幽檀山早已不是当年的蓬山,他们的故乡是在有阳光雨露的人间,不是在暗无天日的鬼界。” 拥有无上修为又如何?他们终究是到不了故乡。 蓬山老鬼并没有被陆七的话激怒,或许他心里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或许他要做的,根本不是带他们回家,而是复仇。 “幽檀山确实早已不是当年的蓬山,我能带他们回来,却没办法让蓬山再变回当年的模样,不过这天下,也该换换样子了,你以为魇阵只是能让我的族人变强大吗?不,它能让四海八荒都变成幽檀山。”蓬山老鬼桀桀笑道。 陆七心下一凛,问道:“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让这整个天下,给蓬山陪葬?” “不错,再过几日,待所有鬼灵归来,魇阵威力达到最盛,黑岩石下的灵火将从无妄海,一路烧到人间,烧到各界,你们何其有幸,能看到如此盛景,哈哈哈……” “你现在说这些,就不怕我们先杀了你,再毁了魇阵?”小枝冷声道,她心底其实也有些茫然,蓬山老鬼不是那种容易被胜利冲昏头脑之人,他既然敢说出他的阴谋,定然是有恃无恐。 果然,蓬山老鬼道:“虽然你修为之高深,老夫前所未闻,但这魇阵既成,除了我,世上再无人知晓破解之法,灵火灭世,又岂是你能阻止的?你连鬼灵都杀不死,又怎么能杀死我呢?” “既如此,那你为何要现身?” “自然是来会会老朋友。” “老朋友?紫微仙尊?我看你是为薛群而来。”小枝冷笑道,“你在鬼冢找不到薛群,自然要来幽檀山找。” 蓬山老鬼变了脸色,“他果然在你手里。” “他就在我这竹篓中,有本事你来拿啊。”小枝挑衅地指了指背上的竹篓。 那日薛群跑到幽檀山哭诉鬼冢被毁之事,小枝便觉得奇怪,蓬山老鬼若是要声势浩大地离开无妄海,直接杀了鬼冢那些人多少痛快,为何要学陆七的做法,只是引无妄海之水淹了鬼冢? 这样更有趣?还是他故意要留薛群去幽檀山传消息? 小枝怀疑薛群有问题,还与他儿子薛蘩英失踪有关,薛蘩英若是坐在家里,走在路上失踪的,还可以说是意外,可他是在黑石地宫失踪的,幽檀山无数鬼魅,只他一个凡人,每日只允许十个进入黑石地宫修炼,这都能被他赶上,未免太巧? 不管怎样,宁可抓错,不可放过,小枝不仅将薛群塞进了竹篓,更是让千薇派鬼侍去将鬼冢所有的弟子都给抓了来,小蓬若是知道她都在竹篓中装了些啥玩意,只怕要跳脚了,好在她和杜若,陪着千屈寻鬼灵去了。 如今看来,当日没有放薛群回鬼冢,是对的。 “你抓了他又有何用?魇阵的破解之法只有我一人知晓。”蓬山老鬼身边突然聚起浓浓的黑雾,那是鬼灵的魂魄。 “既然无用,你为何要来寻他?”小枝掌心聚起一团灵力。 “我说过要带他们回家。” “你可曾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变成这样?愿不愿意回你所谓的家?”小枝手中灵力击出,撞在魇阵的结界上,一道耀眼的金光喷溅散开,魇阵微微震动。 她用的是大罗金仙的无量灵力,却也冲不破这个结界。 黑雾散去,蓬山老鬼已不见了踪影,他的声音却还在山洞中回荡,“那你便替老夫好好问问他们。” …… 第三百一十六章 茅房一般的地方 幽檀山山顶的府邸中,薛群坐在椅子上,涕泪横流,他已得知薛蘩英命陨的消息。 千薇待他哭够了,才问道:“你可想死?” 薛群愕然抬头,紧接着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从椅子上滑下,跪伏到千薇脚下,战战兢兢地道:“鬼主大人饶命哪,小人,小人不想死啊!” 小枝实在受不了薛群咳得没完没了,索性施了个小法术,将他的痨病暂时给控制住了。 “你不想死,还敢瞒着老娘与那蓬山老鬼暗地里勾结?” “鬼主大人明鉴,鬼冢早在立派之初,便已被蓬山老鬼控制在手,并非到我这一任才叛出的啊,他总说只要我们听话,便会带我们回到故乡,可我们连鬼冢都不想待,更别提幽檀山了,要不是祖训摆在那,谁愿意在那暗无天日的无妄海边住着啊。”薛群不咳嗽了,话说得特别顺溜。 “哦,你这是在嫌弃幽檀山?”千薇蹙眉。 薛群脑袋埋在地上,闻言打了个激灵,“不敢,不敢,只是待不……待不惯哪。” 陆七刚端起一杯茶,看了眼浑浊的茶汤,又放回了桌上,他看着瑟瑟发抖的薛群,问道:“如果死能让你拥有强大的修为,你可愿意去死?” “不愿意,不愿意,无妄海腥臭无比,终年无光,小人只盼着早早魂归地府,离开这茅房一般的地方,实在不愿意千年万年守在这啊。” 千薇一口茶喷了出来,“你这还是在嫌弃幽檀山?” “我……哎呀,小人不敢哪!” 陆七摇头笑道:“蓬山老鬼难道没跟你说过,你们魂魄里藏有灵火,地府不收,死后只能扔进无妄海中?” “小人宁可被无妄海底的海兽吞噬了魂魄,消散于天地间,也不愿不死不灭,在这黑暗中耗下去。”薛群说得坚决,看来他确实是受够了无妄海的腥臭。 千薇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早将蓬山老鬼的阴谋禀报于我?” “鬼冢说是听命于幽檀山,实则落在蓬山老鬼的掌控之中,鬼冢的弟子有家有室,哪里敢背叛他,况且他总以蓬山老祖来压我们,我们又怎敢不听从他的吩咐。” 薛群每每想起十五岁前,他在人间游历的那段日子,总忍不住黯然落泪。 山川湖泊,城镇乡野,春花秋月,夏蝉冬雪…… 人间三千繁华,偶尔入梦,他总流连不愿醒来。 白沙镇摆渡的海伯,总是与他们说起外面的碧海蓝天、阳光沙滩,海水咸腥却不臭,海风拂面,神清气爽,多么让人向往。 为何他要在鬼冢这种地方生活?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鬼冢的人常年与鬼魅打交道不说,身上还要携带病气毒气,才不会被那些道行低微没有灵智的鬼给吸了阳气吞了魂魄。 所以,鬼冢这种门派为什么要存在? 蓬山老鬼曾安慰过薛群:你要志存长远,莫要被眼前的黑暗给蒙蔽了双眼,待来日,四海八荒都臣服于你脚下,你便能明白老夫的一片苦心。 可去你的吧!薛群腹诽:志存长远?不过就是将自己熬死了,从鬼冢搬到了幽檀山,变成厉鬼,为祸四方。 蓬山?那都是多少代之前的事了,老祖宗们的魂灵不灭,入了百鬼阵,而逃出蓬山的百姓,也并没有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这都要怪蓬山老鬼那个老顽固,那些百姓好不容易寻了新的海岛,打算开始新的生活,可不等大伙从悲伤恐慌中缓过劲来,蓬山老鬼找到了他们。 一番长谈,言辞恳切悲愤,据传说,当时在场的祖宗们,无一不是涕泪交加,纷纷赞同蓬山老鬼的返乡大计。 薛群倒认为那些祖宗们是被蓬山老鬼给吓得不敢不从,毕竟那是一只鬼啊! 一只鬼与他们畅谈未来,可不得吓死个人。 难不成让他们都跟着蓬山老鬼做鬼去? 哈,蓬山老鬼还真是这么打算的。 可惜他这个计划实施了数万年,到如今,才算是即将大功告成了。 一代代先辈熬了几十年后被扔进了无妄海底喂鱼,如果不是百鬼阵装不了那么多的鬼灵,而他又不想看到老鬼吃新鬼,长辈吃晚辈的局面发生,只怕数万年间,蓬山的后代不说繁衍得如何,但鬼灵,肯定是鬼满为患了。 凡事加个“即将”,难免让人不安,对于蓬山老鬼来说,这个让他不安的人,就是薛群。 薛群此刻正伏在千薇的脚下,求她救命呢。 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已经被蓬山老鬼给杀了,他又怎肯再为他驱使? 十年前,陆七引无妄海之水浇毁鬼冢,薛群面上悲戚不已,心里却乐不可支,他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解散鬼冢,去白沙镇安享晚年,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给薛蘩英在白沙镇找了个打渔的活计,关于这个,还得感谢小枝替他儿子解了毒。 虽然薛群心里感激,但蓬山老鬼在暗中盯着他,他不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怎么能瞒得过那只老鬼。 当他带着薛蘩英痛不欲生地去了幽檀山,在鬼主大人面前一番伤心欲绝地哭诉,没想到鬼主大人心生不忍,竟重新给他划了一块地,让他重建鬼冢,连他那可怜的儿子,也被她留在了幽檀山。 这,这……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鬼主大人放他们回人间,蓬山老鬼又怎么肯放过他们。 薛蘩英留在幽檀山,由鬼主大人教导,说不定能有自己的一番造化,他日脱离了幽檀山也说不一定,哪怕是分配去度朔山、去地府,也比在幽檀山这么个臭烘烘的地方好啊。 薛群想得挺美的,只是他没有料到鬼主大人为了一个小仙君,竟四处寻找苦心果,回来之后闭门不出,对他儿子鬼修之事,根本没上心,全靠他自己琢磨领悟。 薛蘩英一个凡人,琢磨这鬼修之事,自然要比鬼魅修炼难上许多,虽然他天资聪颖,但这跨界之事,也不是有天赋就能解决的。 渐渐地,薛蘩英往无妄海边跑得愈发勤快,无妄海边垂钓的老头,比他亲爹对他都好,不仅教他鬼修之道,更是整天给他灌鸡汤,给他打气,让他对鬼灵充满了向往,对打遍四海八荒无敌手充满了期待。 这不,就在前不久,他终于实现了成为鬼灵的愿望。 第三百一十七章 就是这个味! 花曲柳和白茴茴赶到幽檀山的时候,小枝和陆七已经走了。 如今乃多事之秋,就在昨日,景昭魔君传来消息:叶蓁蓁不见了。 幽檀山这种状况,不找个大佬来镇一镇,小枝还真放心不下。 索性人间已乱得不能再乱,花曲柳纵使再厉害,也不可能顾及得上整个白华城的百姓,他接到小枝的消息后,安顿好白茴茴的爹娘,便赶到了幽檀山。 鬼灵在各界作乱,这里一个,那里一群的,散乱得很,千屈等人不可能将其全部抓回来,听闻幽檀山出了事,也都回了幽檀山。 这下子,除了景黎魔君,回龙山四宠已有三只凑到了一起。 薛群说,鬼灵并非不能对付,当初蓬山老鬼与无妄海底一千八百头海兽签订契约,将他族人的魂魄附在海兽身上,许诺待他归来时,就是海鬼上岸之日,幽檀山上的鬼魅,皆成它们腹中之食。 后来蓬山老鬼不知从哪得到百鬼阵这么个邪阵的阵谱,将一千八百只鬼灵从无妄海底捞回,却没有带海兽们上岸,而且为了防止海兽群起而攻之,在将鬼灵从海兽体内分离之时,他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将那一千八百头海兽给封印了。 鬼冢之中,并非只有薛群不满蓬山老鬼的偏执疯狂,他的祖辈,亦想挣脱蓬山老鬼的控制,奈何实力有限,人哪里斗得过鬼,直到薛群这一代,依然翻不出蓬山老鬼的手掌心。 不过他的祖辈们也没闲着,虽然惧怕,但也多少在蓬山老鬼身上套得了一些小秘密。 譬如他用来封印海兽的东西,乃是他腰间葫芦里的烈酒“乡愁”。 海兽们哪里受得了这玩意,所谓的封印,大抵是被蓬山老鬼给灌醉了。 可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酒? 这就要论掌握一门酿酒技术的重要性了。 蓬山老鬼作为数万年前那一任的倒霉族长,一日在山中打猎,突逢天降大雨,他避雨时躲进了一个山洞。 只见那洞中的石壁黑魆魆的,甚是吓人,下雨时本就天色昏暗,而这山洞里,更是黑得如夜色降临,也不知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吃人的猛兽。 蓬山老鬼看了眼洞外的急雨,正要冲进雨幕往家赶,眼角余光却瞥见山洞里有一道幽光闪过,他转身定睛一瞧,那光幽绿幽绿的,如翡翠玉石一般嵌在黑暗中。 蓬山老鬼活了一辈子,虽为族长,但无儿无女,到底是孤苦无依,没想到临了之前还能有这种奇遇,他当下再顾不得什么猛兽吃人,径直往那幽光处走去。 原来那幽光并非翡翠玉石,而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岩浆,本以为要发大财了的蓬山老鬼心里落差太大,也不急着往家赶了,干脆坐在那岩浆旁,拿出腰间的酒葫芦,一边喝酒,一边等雨停。 不知怎的,好好的酒葫芦突然破了个洞,蓬山老鬼心里感慨今日诸事不顺,一边就着那个破洞,往嘴里倒酒。 我的个娘哟! 蓬山老鬼一把老骨头一蹦三尺高,跟个猴似的,这酒……这酒怎和刚才的味道不一样了? 这种烧心烧肝,彷佛要肚穿肠烂的滋味,激得他差点魂魄出窍。 出了一身毛汗之后,蓬山老鬼砸吧砸吧嘴,觉得这味道其实还挺不错的,可这酒,好端端的,怎么就变了味呢? 蓬山老鬼将注意力移到一旁的幽光,那幽绿的火光下,浓浓的岩浆冒了个泡,“咕嘟”一声,绿泡破了,岩浆飞溅,有一点火星子落在他的酒葫芦上,瞬间就在上面凿了个洞。 蓬山老鬼心思微转,又从那个洞口饮了一口酒,嘶……就是这个味! 从那之后,蓬山上的百姓,都喝上了这种能让人魂飞天外的烈酒。 也是从那之后,从蓬山死去的百姓,魂魄里都嵌着点点幽光。 “乡愁”是酒,也是毒,要解并不难,薛群说到此处时,眼神闪躲,似不想再透露,直到千薇保证待幽檀山事了之后,让他们鬼冢这一支蓬山后人,去人间寻一海岛,过逍遥日子,薛群才说出了解毒之法。 原来这解毒之法,乃是蓬山人的血。 这也是为何蓬山百姓饮此酒不死的原因。 便是蓬山老鬼将百鬼阵阵眼的主意打到紫薇仙尊头上,也是这个原因,这世上除了上古来的老不死,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抗住“乡愁”的腐蚀。 蓬山老鬼不是没打过花曲柳的主意,奈何花曲柳那个老狐狸实在是太精明,蓬山老鬼一番思量,最后选择了略笨的紫薇仙尊。 后来发生的种种,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薛群说,要对付鬼灵,只能从无妄海底的海兽入手,它们数万年前能将鬼灵归附在身,如今或许也可以。 千薇听到“或许”二字,蹙起了眉头,敢情你也不能确定? 不管怎样,如今但凡有一线机会能困住鬼灵,她都得尝试。 一千八百头海兽,只凭薛群一人的血,只怕就是将他榨干了也不够用,好在小枝有先见之明,将鬼冢的弟子都安置在竹篓中,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千薇用术法将蓬山后人的血装进一只白玉瓶中,小小的瓶子虽不能如小枝的竹篓那般容纳天下万物,装几盆血却是足够用了。 将白玉瓶塞进腰间,千薇给她哥哥千屈传了消息之后,便下了无妄海。 小枝和陆七要急着去寻叶蓁蓁,幽檀山已被鬼灵侵占,千薇留在岸上也不安全,倒不如去海底走一趟。 小枝临走前将江莲生唤了出来,问他是走是留,其实她是想问江莲生,是继续待在竹篓中,还是追随千薇去海底。 江莲生望了眼漆黑的无妄海,叹道:“那么多年了,她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做事这般冲动,这海底的海兽被蓬山老鬼欺骗过一次,她此次前往,虽说是给它们醒酒,但海兽头脑简单,保不齐会伤了她。” 小枝腹诽:头脑简单的难道不是你吗? 海兽好歹只被骗了一次,你可是次次上当啊! 江莲生放心不下千薇,同小枝和陆七道别之后,也跳下了无妄海。 小枝送了他一枚红豆果子,希望可以给他补补脑,并嘱咐他若是在海底被招魂术侵扰,记得找个龟灵的壳子躲一躲,听说那玩意贼硬,倒是不知道隔音效果怎么样。 第三百一十八章 把叶蓁蓁给弄丢了 继索仙藤之后,仙魔战场又现鬼灵作祟,仙魔两界已没有再战的必要,各自撤兵回老家增援去了。 没错,叶蓁蓁就是在桃夭山失踪的,景昭魔君一口老血喷在干枯的桃树上,他怎么能在自己家里把叶蓁蓁给弄丢了呢? 正因为回了桃夭山,景昭魔君以为不会再有危险,放松了警惕,那夏云泽就算再厉害,总不敢来桃夭山抢护灵珠吧。 六十六个女儿,偶尔小聚一番,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倒也窝心。 可在仙魔战场那些日子,女儿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如林子里的鸟雀一般聒噪,初时景昭魔君还笑逐颜开,慢慢地他就笑不出来了,女儿们不仅白日里霸占着叶蓁蓁,连晚上,也抢着要与娘亲一起睡。 叶蓁蓁从上古太阴镜中出来没多久,他还没来得及和她好好亲热亲热,就被女儿们抢走了,景昭魔君心里不舒坦。 回桃夭山之前,景昭魔君将六十六个女儿撵回了各自的山头,他揽着叶蓁蓁的腰,夫妻双双把家还。 谁曾想,他不过是回府里给她取狐裘披风的片刻时间,她竟就不见了。 这事说起来,还是得怪他自己,好不容易回到桃夭山,景昭魔君见爱妻整日窝在房里不出门,怕她闷出病来,便提议带她去桃林里散散步。 关于叶蓁蓁不出门这件事,倒是女儿们分别时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她没事别往外面跑,就躲在家里,总不会被人给捉了去。 女儿们都长大了,她们关心娘亲,娘亲自然也不能让她们操心,自从回到桃夭山,不说大门,叶蓁蓁连房门都很少出。 叶蓁蓁初时是不愿去桃林的,桃夭山满山干枯的枝桠,有啥好看的? 可景昭魔君再三提起,叶蓁蓁猜测大抵是他自己想去,又不想一个人去,便答应了陪他出去走走。 一眼望去,满山枯木。 这景致……哈! 景昭魔君心情很好,一路逗得叶蓁蓁咯咯直笑,倒也没被这干枯的桃树扫了兴致。 到得半山的亭子,寒风骤起,叶蓁蓁打了个喷嚏。 叶蓁蓁提议回府,可景昭魔君还没尽兴,他让叶蓁蓁在落英亭等他,他回去给她拿衣服。 大概是在自己的山头,今日野游,景昭魔君没有让下人跟着,就他们夫妻二人山间小路漫步闲谈。 而此刻若是带叶蓁蓁回府,她铁定不愿再出来了,是以景昭魔君让她在亭子里等着,他去去就回。 他这一去不过片刻,叶蓁蓁竟就不见了。 寻遍整个桃夭山,也不见叶蓁蓁的身影,景昭魔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枯木上,他怎能将她一个人丢在那呢? 不用猜,定然是夏云泽捣的鬼,可夏云泽在哪?景昭魔君并不知道,更不知要去哪寻叶蓁蓁。 悔恨交加的景昭魔君只得给陆七传消息,让他带着他媳妇,赶紧回来帮忙找叶蓁蓁。 夏云泽会去哪?小枝并不知道,那日在竹舍,他之说他们很快会再见面,却不曾说在何时、在何处见面。 青岚城这些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景昭魔君已派人去找过,并没有夏云泽的踪迹。 连恒灵仙山,他都托人去问过了,云泽仙君并没有回仙邸。 四照山是他飞升之地,可景昭魔君翻遍了四照山脉,将当初通天阁所占的留云峰、聚风山、雾仓山,这三座山头仔仔细细翻了一遍,除了满山焦黑,就只有山谷里那像血红毒蛇一般的索仙藤了。 郁兰夫人的琉云火果然没有将这些上古的植物焚烧殆尽,而如今的索仙藤,比十年前长得更茂盛,更骇人,若不是云雾遮挡,从山上看下去,简直就如血池一般令人心惊胆颤。 小枝和陆七赶到四照山的时候,景昭魔君正站在谷底的石台上,怔怔看着满谷躁动不安的索仙藤,不知在想什么。 景昭魔君憔悴不堪,唇边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眼下亦是青黑一片,看到陆七,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对不起,是我……我没有看好你娘亲。” 陆七的眼睛也泛酸,他安慰道:“这不关你的事,夏云泽费尽心机,对护灵珠势在必得,没有这次,还有下次,即便父君一直看着娘亲,想来他也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可他会带你娘亲去哪?他会不会已经……已经取出了护灵珠?”想到此处,景昭魔君顾不得小枝在旁,眼泪夺眶而出,他将脸埋在掌心,那泪水又从指缝间流出,好像流不尽似的,他看上去伤心极了。 陆七从未见过他父君这副模样,一时怔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小枝更是不知所措,她心里也不好受,可她并不知该如何去安慰景昭魔君,干脆不再看他,小枝走到石台边,这山谷里的索仙藤虽然又多又躁,却只在石台之下扭动,这石台上,倒是一处安全之地。 一到这里,她就感觉到体内的灵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疯狂压制着,十年前索仙藤还只能压制仙灵,如今竟是连着她的魔息也一并压制着。 不过……小枝挑起唇角,她如今的修为,却不是山谷里这些狰狞的藤蔓所能压制的。 十年前被索仙藤所伤的痛楚,又爬上了她的背脊,可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惧怕,反而勾起了她内心报复的欲火。 今日既然来了,即便没找到蓁姨,她也不打算就这样走了。 不过眼下,她还是得先找蓁姨。 小枝记得十年前,她被李元清拉进一道暗门,在一条地洞里行了一段路,然后李元清念了一道咒语,她就到了那座黑石盘的山洞里,虽然山谷里的东西没有被烧毁,山上的屋舍草木却是烧得一点渣滓都不剩了,更别提什么墙壁上的暗门。 “你是怀疑我娘被夏云泽带到那个山洞里了?”陆七也有此猜测,可那个山洞在哪?当年他是受小枝手心的灵元感召,从山下直接施传送诀到的小枝身边。 你要问他那个山洞在哪,怎么走?他是真不清楚,毕竟他当年走的不是寻常路。 景昭魔君哭够了,他挪了挪脚,指着脚边一处凸起的石块,哑着嗓子道:“这里有个机关。” 小枝和陆七走到景昭魔君身旁,正欲蹲下身去研究这个机关,景昭魔君抬脚在石块上用力一踩,他们脚下的石台突然往下陷去,三人毫无准备地滚进了地洞里。 第三百一十九章 随便走 小枝觉得,景昭魔君要么是故意的,要么就是叶蓁蓁丢了之后,他脑子被眼泪给淹了,否则,他怎么能这般莽撞,想也不想地,就踩下那个机关。 幸好这洞里什么也没有,这要是冒出两条索仙藤来,可有得他受的。 小枝在跌入地洞那刹那,伸手揽了陆七的腰,又祭了灵力护体,落地时,两人都安然无恙。 景昭魔君就没那么走运了,倒不是小枝故意要让他摔个狗啃泥,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她实在无暇顾及景昭魔君。 借着头顶射下来的天光,陆七看准他父君跌倒的位置,赶紧将他老人家给扶了起来。 景昭魔君的修为被索仙藤压制,这一下摔得很实在。 石台很快就升了上去,地洞里一片漆黑。 他们要去寻叶蓁蓁,既然面前有条地道,那肯定是要往前走的,黑暗中,景昭魔君问陆七道:“你身上可带着火折子?” 陆七摇头道:“不曾带。” 往日到这种黑暗之地,他只需祭出雷火照路便可,根本用不上火折子这种东西, 今时不同往日,他不仅没有修为,即便有,只怕也会被索仙藤压制。 一簇幽蓝的雷火在黑暗中亮起,飘浮在小枝前面不远的地方,这火光,陆七熟悉得很,他冲小枝挑眉一笑,看来,小枝对他的修为,用得倒是十分顺手。 景昭魔君震惊地看着小枝,道:“你的修为没有被压制?” 小枝点头道:“景昭叔叔,你们俩人如今没有修为,待会不管遇到什么,切不可冲动。” 景昭魔君刚才那一脚踩的,小枝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你放心,你放心。”景昭魔君震惊之余,又觉心里踏实多了,修为果然是个好东西啊,平时不觉得,这突然间失去了,还挺不习惯的。 三人往地洞深处行去,小枝打头阵,陆七夹在中间,景昭魔君垫后。 雷火幽蓝的光照着漆黑的前路,地洞蜿蜒曲折,一路往山腹而去,行不多远,一条洞却变成了两条洞。 凭着记忆,小枝默念咒语,她念的是当初李元清对着墙壁上的秋菊图所念的那几句咒语,那是可以打开漆黑洞壁上暗门的咒语。 只是小枝一路念着咒语,洞壁上却没有出现闪着金光的符咒。 这洞里黑不溜秋的,也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像此时这般碰到岔路,更是不知该如何抉择。 陆七和景昭魔君亦贴在洞壁上仔细查看了一番,看不出哪条能通往黑石盘山洞。 不过他们也不担心,哪怕是走错了路,遇到了危险,只要有小枝这个主心骨在,这父子俩就能放宽心,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叶蓁蓁。 虽然金光符咒没有出现,但小枝确实也不慌,她看了眼陆七,道:“随便走?” “看来只能如此了。”贴在洞壁上的陆七给小枝让了道。 小枝闭着眼睛进了左边的地洞。 这山腹里的地洞,小枝十年前曾走过,不过当时她受了伤,被青荇仙君抱在怀里,因着对青荇仙君的畏惧,小枝一路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偎在青荇仙君的怀中,虽然默念着咒语,眼睛盯着漆黑的洞壁,可却没怎么记住路,即便她有心要记,四下里一片漆黑,她也记不住啊。 进了这洞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小枝紧紧拽着陆七的手,陆七又拉着景昭魔君的衣袖。 不知行了多久,飘在最前面的雷火突然颤了颤,小枝赶紧顿住脚,火光尽处的黑暗里,难道藏着什么东西? 很快,小枝就看到了,无数猩红的索仙藤出现在了雷火幽蓝的光芒下,彷佛长了脚的壁虎,迅疾无声地从漆黑的洞壁上攀爬而来。 小枝心下一凛,下意识喊陆七进竹篓,可刚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她怎么忘了,这个地方是听不到声音的。 情况危急,不容多想,小枝将陆七和景昭魔君推到身后数尺,在索仙藤尖锐的肉刺堪堪勾上她的衣角时,银电如鞭,金光四溅,注入了无量灵力的银电,在她身前的洞壁上画了个圈,爬在最前面的索仙藤眨眼间被劈成了飞灰,后面的扭着身子往回缩,好似被那金光给灼到了。 不过如此,小枝心里冷哼一声,银电在手里抖了个鞭花,随即一路追着索仙藤劈砍而去。 陆七搀着他父君紧跟其后,景昭魔君目瞪口呆地盯着在前开路的小枝,语重心长地叮嘱陆七,“你这媳妇可不好惹啊,你平日里悠着点,别没事找事惹她生气……” 陆七哪里听得到他父君在旁边的碎碎念,在他眼里,前面那个被火树银花包围的小姑娘,薄唇紧抿,英姿飒爽,连额角飞舞的碎发都是美的,银电在她手中,就如瑶池仙女手里的仙绫,一招一式,自带风情。 她已强大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可这人就是这样,不管你多厉害,在挚爱眼中,他就是放心不下。 怕她饿着、冻着,怕她累着、病着,怕她孤独,怕她伤心…… 因为怕她过不好,所以舍不得离开。 待他魂飞魄散那一天,他依然是舍不得的吧! 小枝本就不打算放过这些索仙藤,如今它们自己送上门来,倒省了她再折回去收拾的功夫。 又一道银电掠过,卷起数根索仙藤,碎金间腾起飞灰,如薄雾一般笼着小枝。 因她体内拥有陆七的魔息,银电和御邪剑在她手里,就如在陆七手里一般,用起来得心应手。 若不是不知这个洞通往何处,前头还有多长,她早就一把火将这些磕碜玩意给烧了。 她此刻得顾及着身后那两个拖油瓶,这洞里万一起了火,她自己是没关系,可那两个咋整? 小枝一边击退索仙藤的时候,一边在脑子里勾勒了一副画面:她一左一右拎着景昭魔君和陆七在滚滚浓烟中夺路狂奔。 大概是那画面太过滑稽,小枝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她这副模样看在景昭魔君眼里,就如嗜杀的女魔头一般,愈杀愈勇,愈杀愈兴奋,景昭魔君默默瞅了一眼陆七,眼里满是怜惜。 所谓一物降一物,他儿子在魔界素有小魔头之称,杀人放火,为所欲为,令人闻风丧胆,如今他为了小枝,不仅心甘情愿洗手做羹汤,更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情之一字啊,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想到此处,景昭魔君脑子里又出现了叶蓁蓁的模样,他的蓁蓁,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第三百二十章 别来无恙 在陆七和景昭魔君各自黯然神伤之时,小枝发现前面不远处,毒蛇一般扭动的索仙藤缝隙中,出现了一道金光符咒。 就是这里了! 银电尾梢的金屑突然爆裂成一团耀眼的火光,被小枝一收一甩,火球往索仙藤砸去的同时,银电又反手往她身后掠去,将陆七和景昭魔君揽在一起捆了,凌空卷了过来。 银电捆着俩人,却没有像劈在索仙藤上那般,将他们给烧焦了,而是如丝绸般柔软,卷着俩人,往索仙藤那边飞去。 眼看就要被索仙藤坚硬的肉刺开膛剖肚,眼看就要被那团雷火烧到眉毛,景昭魔君赶紧闭上了眼睛。 陆七却转头往身后看去,只见小枝手里拽着银电,目光沉着,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在那团金色的雷火映照下,她素白的衣裙上,好似被镀了一层金光,她的眼中,亦是闪着灼灼光辉。 十年前那个软糯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 火舌燎过陆七的衣角,在索仙藤焚烧殆尽时,随之熄灭,黑暗扑面而来,陆七心底一空,他大喊道:“小枝。” 一道金光漫过,陆七眼前,又有了光亮。 小枝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我在这。” 可以听到声音了。 他们面前是一片山谷,云雾萦绕在半空中,虽是白日,却也昏昏沉沉。 小枝记得这里,这是荆罂山谷,山谷里空荡荡的,那棵荆罂树不见了踪影。 原本树下钢针般的尖刺倒是还在,漆黑如炭,密密麻麻,看来没个千百年是不会腐烂成泥的。 当初在青岚城,小枝和白茴茴猜测江玉簪是不是将这棵树给连根拔了,没想到还真是,看着山谷中那个大坑,小枝无奈摇头,这江玉簪,还真是暴殄天物。 因着这棵被拔掉的荆罂树,小枝想起了她的娘亲,听说当年她娘亲种了一整座仙山的荆罂果。 夏云泽藏着她娘亲的仙躯,究竟要做什么? 小枝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难道…… 她怎么早没想到这个? 她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个? 这件事,便是做梦,她也不敢想啊! 陆七正看着他父君满山谷乱窜,突然感觉到小枝手指颤抖,转头一看,只见她的脸色十分难看,连嘴唇都在微微抖动。 “怎么了,小枝?” 小枝心神一凛,突然看着身后漆黑的洞壁,哆嗦道:“快,我们得快点去那个山洞。” 她努力回想着当年,她和青荇仙君是从哪一个位置进入这片山谷的,嘴里念念有词,仿佛魔怔了一般。 可是她又想起这种符咒是可以变换位置的,即便她从当年那个位置进去,也未必能到达那个黑石盘山洞。 陆七赶紧喊来了他父君,小枝定然是想到了什么事,才会变得这般慌张。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景昭魔君也看出小枝的不对劲,蹙眉问道。 陆七冲他摇摇头。 洞壁上终于出现了一道金光符咒,不管它是通到什么地方,他们只能进去看看了,毕竟景昭魔君翻遍了山谷,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等三人冲进洞壁,从那洞壁中突然走出来一个红衣女子,对陆七施了一礼,盈盈笑道:“魔界少主,别来无恙。” 这女子正是十里春风的欢雨姑娘。 虽然陆七早知道欢雨姑娘来了四照山,可这乍然相见,还是让他吓了一跳,甚至下意识地去瞄了一眼小枝。 七夕夜里,他在白华城的陋巷中,和欢雨姑娘那一番郎有情妾有意的做戏,可都被小枝看在眼里呢,她后来虽然没找他提过这一茬,但这般三人相对,他难免有些尴尬。 尤其是欢雨姑娘伸出纤纤玉手就要来拉陆七的袖子,那双眼中彷佛藏着江南烟雨,眨巴眨巴便要决堤倒坝。 陆七慌忙拂了袖子,正色道:“你为何来此?” 景昭魔君在一旁看得直摇脑袋:刚刚才嘱咐过你,别没事找事惹你媳妇…… 小枝一心要找那个山洞,突然见到欢雨,倒没想到七夕夜之事,她只觉得这位姑娘眼熟,似在何处见过,但眼下不是攀谈之时,这位姑娘既然出现在此,定然与夏云泽有关系,既与夏云泽有关,那就得先擒住。 小枝蓦地出手,扼住了欢雨的喉咙,厉声道:“夏云泽在哪?” 她这一番动作,看得陆七和景昭魔君心里俱是一跳。 她,果然想起了那夜的事? 她,这是生气了? 欢雨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整得一愣,一滴香泪滚落,我见犹怜。 可惜在场三人都没心思看她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小枝见她眼波流转,楚楚可怜地盯着陆七,疑惑道:“我问你夏云泽在哪,你看他作甚?” 陆七赶紧顺着她的话,问道:“夏云泽在哪?你来这有何目的?” 陆七前后派了好几拨人跟踪欢雨姑娘,直到她进了四照山,又将小海派过来盯着,可惜小海那个惜命的,除了发现山里有一股十分古怪的灵流涌动,其余的,什么也没探出来。 那股古怪的灵流,想来是从鬼灵身上散出去的。 欢雨姑娘进了四照山,鬼灵也进了四照山,而四照山,曾经是夏云泽的老巢,要说这里面没有夏云泽什么事,他们还真难相信。 “他不在这里。”欢雨姑娘在小枝的压制下动弹不得,从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五个字来。 小枝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太紧张了,放下了扣在她喉咙上的手指,但她的声音仍是冰冷的,“他在哪?” “从哪里来,自然要回哪里去。”欢雨揉着喉咙,瞟了小枝一眼。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景昭魔君没耐心与她打哑谜,他的蓁蓁生死未卜,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就将夏云泽大卸八块,在欢雨刚放下手时,景昭魔君的魔爪便扼住了她的喉咙,喝道:“别废话,夏云泽到底在哪?” 又来?欢雨瞪大了杏眸,再次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他,他只说了这些。” “他为何要与你说这些?”景昭魔君松了松手指,却没放下。 “他让我在这等,等小枝姑娘。” “为何要等我?”小枝蹙眉。 “他说你会来这里找他。” “那他为何不在这里等我?” “因为只有在那个地方,他才能让完成那件事。” “那件事是什么事?”小枝声音微颤,若那件事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她该怎么办? “那我可不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他在哪?”小枝又一次问道。 “不是说过了,从哪里来,自然要回哪里去。” “……” 夏云泽在哪,欢雨是真的不知道,不管他们怎么套话,都没用。 第三百二十一章 真有这么巧的事? “你不知道夏云泽在哪,但总该知道那个黑石盘山洞在哪,带我们过去。”仅凭欢雨一面之词,小枝不可能会信,她必须亲自去那个山洞看一眼,心里才踏实。 欢雨笑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何?”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废话休说,带我们过去。”小枝心下惊疑,难道那个黑石盘被夏云泽带走了? 欢雨突然伸手握住了景昭魔君卡在她脖子上的手,媚眼如丝,情意绵绵,“魔君难道要一直这样抓着奴家?” 她的手又嫩又滑,还带着丝丝甜香,景昭魔君心里却是一阵恶寒,嫌弃地松了手。 欢雨白了他一眼,对小枝道:“跟我来吧。” 一道金光符咒出现在石壁上,三人跟着欢雨,又进入到漆黑的地洞中,地洞里虽然黑暗,却无危险。 这次没走多远,他们面前又出现一道石壁,幽蓝的火光下,石壁上出现一双眼睛,这是一双男人的眼睛,目光如炬,微带怒意,警惕地看着来人。 景昭魔君摸着那石头眼珠子,啧啧称奇,这玩意做得也太逼真了。 陆七却是蹙起了眉头,这双眼睛,乍看之下,没甚稀奇,他曾在野蜂寨的索仙藤地洞中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他早知这是夏云泽干的好事。 他当时猜测的是,这眼睛是夏云泽通过某种术法,用来监视进入这个空间的人。 可此刻看着这双眼睛,他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为何每次夏云泽受伤的地方都是眼睛? 十年前陆七将索仙藤地洞付诸一炬,前阵子仙魔战场上的索仙藤也是葬在大火之中,而夏云泽的眼睛两次都是被火熏伤的。 真有这么巧的事? 要说野蜂寨那次,他因上古七星禁咒未解,一副凡躯,被大火熏伤了眼睛还说得过去,可上次,他作为仙界在仙魔战场打头阵的人物,还能被火给燎了眼睛? 如此,会不会这石壁上的石头眼睛,与他自己的眼睛是有联系的? 想到此处,陆七拉了拉小枝的衣袖,示意她看自己的嘴巴,然后一字一句道:“祭一团雷火,烧了这石头眼珠子。” 小枝虽听不到声音,却看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也不问为什么,直接就将手心覆上了石头眼睛。 待她将手收回,那双微愠的眼睛,已变成了飞灰,石壁上多了一块巴掌大的凹洞。 一旁的欢雨看得心惊肉跳,再不敢对小枝摆脸色。 小枝给了她一个眼神,欢雨立马默念起了咒语,石壁上再次出现一道金光符咒。 穿过这道石壁,便到了当年那个差点要了小枝性命的山洞。 山洞空旷,满地碎石,与当年陆七带小枝从这里离开时相差无几,若一定要说出点不同来,那就是山洞中间的黑石盘和水晶球不见了。 这个不见的意思,不是碎成了渣滓,而是连当年毁在陆七拳头下的渣滓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枝一个手刀架在欢雨的后脖颈,吓得欢雨打了个激灵。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变成这样了。”欢雨哆嗦道。 陆七淡淡扫了一眼山洞,问小枝道:“这里可曾有鬼灵的气息留下?” 这里只有小枝的修为没有被压制,也只有她,能感知到残余的灵流。 小枝点头道:“鬼灵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陆七冷冷看着欢雨,“你为何要说谎?” “奴,奴家没有……” “夏云泽根本就没来过这里。”陆七打断她。 在小海来四照山之前,欢雨便已在这里,小海感知到四照山里有奇怪的灵流涌动,乃是有人拿各界之灵来淬炼鬼灵,如当年李恒之夺仙元助己飞升一般,小枝在幽檀山碰到的鬼灵,身上之所以有各界的气息,正是这个原因。 要将各界之灵灌入鬼灵体内,必须借用黑石盘和水晶球,所以那时候黑石盘和水晶球是在这个山洞里的,欢雨却说她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十里春风背后的人如果是夏云泽,那欢雨,肯定是背叛了他的,那夜她引陆七去十里春风,打乱了夏云泽的计划,夏云泽若是再遇到她,不可能饶了她,更不可能吩咐她在此处等小枝。 以夏云泽的心机,他不可能再用一个背叛过自己的人。 小枝的手上已蕴了灵力,“是谁派你来这里的?” 一股电流从欢雨的脖颈流窜至四肢,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颤声道:“我说,我说,是蓬山老鬼派我来的。” 蓬山老鬼? 他为何要让欢雨在此等小枝? 即便他与夏云泽有勾结,可这与小枝又有何关系? 难道是夏云泽让他这么做的?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吗? 不对啊,若真是这样,那七夕夜十里春风之事,又如何解释? 欢雨背叛了夏云泽,却投到蓬山老鬼手下,但蓬山老鬼和夏云泽明明就是同一条船上的,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欢雨背后的人,当真是蓬山老鬼? 欢雨突然跪倒在地,紧紧抱住陆七的双腿,抽噎道:“公子,您一定要信欢雨,奴家所言,句句属实,蓬山老鬼之前和夏云泽确实是一伙的,他们都想毁了四海八荒。” 可十年前,鬼灵逃出百鬼阵,蓬山老鬼想借这个地方先炼了那批藏在无妄海下的鬼灵,尤其是那个阵眼,可夏云泽却一直推脱,没有他提供“涅盘阵”的咒语,蓬山老鬼不可能让那批鬼灵修为大增,亦没有信心扰乱天下,两人因此而闹掰。 十里春风的十位姑娘,在被陆七救出雪鹄妖的老巢后,回到了白华城,却因生活所迫,只得干起老本行,就在这时,南竺魔找到了她们…… 后来,她们才知道,真正要用她们的人不是南竺魔,而是夏云泽。 欢雨并不愿一直以色侍人,但姐妹们为了在乱世有个靠山,也为了能青春永驻,欣然认了夏云泽为主。 蓬山老鬼与夏云泽闹翻之后,找到了欢雨,答应只要她为自己办事,帮他从夏云泽手中拿到涅盘阵的咒语,便许她自由之身,更护她此生周全。 “鬼灵修为大增,是因你从夏云泽手中拿到了涅盘阵的咒语?”小枝蹙眉,这话,她怎么不信呢? 第三百二十二章 除了你,谁都不行 虽然欢雨的话听上去有理有据,但夏云泽是什么样的人,小枝还是颇为了解的。 他那般城府深沉之人,怎会让欢雨这么一个小小的妖女给骗了? 涅盘阵这样重要的东西,他又怎么会告诉欢雨? 小枝甚至觉得,十年前通天阁掌门等人所用的并不是真的涅盘阵,即便是,也是不全的,她不相信夏云泽会这么大方。 那些人为了飞升不折手段,死了倒不可惜,可惜到死也不知自己所追求的,其实只是一场骗局。 难道……夏云泽是被欢雨的美貌所惑? 小枝瞅了一眼趴伏在地上,哭得如二月料峭春风中瑟瑟颤抖的杏花般的人儿,心道:夏云泽应该不好这口。 早在欢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陆七便将壁虎一般扒在他腿上的欢雨给推开了。 家有悍妻,保命要紧。 欢雨抬起朦胧泪眼,两颊突然飞起云霞,小枝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夏云泽真的与她有一腿? 小枝再一想,也不是没可能啊,那郁兰夫人,不就给夏云泽生了个娃。 夏云泽虽然兽心,但人面,还是长得不差的,温润儒雅,谦谦公子。 欢雨摇落了两滴香泪,叹道:“他怎么会看得上我这种风尘女子,也就是陆公子不嫌弃奴家。” 陆七:“……” 小枝:“……” 小枝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刺眼的画面:七夕夜,白华城,灯影昏沉的陋巷中。 女子伸出纤纤玉手,在半掩半露的胸口揉了揉,眼角眉梢尽是妩媚情丝,她道:“这条帕子,奴家十年前便想送给公子,公子哪怕对奴家无意,也请不要拒绝奴家的一片心意。” 陆七接过她手心的帕子,拿到鼻下闻了闻,忽而轻笑道:“好香。” 陆七俯身下来,捏着那方绣帕,在女子脸颊上摩挲,轻拭那胭脂香泪。 陆七将帕子收入怀中,执起那女子的手,将她从地上搀起来,道:“夜深了,姑娘一个人回去,在下实在放心不下,还请让在下护送姑娘一程。” 那女子偎进陆七怀里,两人相拥出了幽深的巷子。 …… 原来是她! “小枝,你听我解……”陆七急得后背起了一层躁汗。 “那条帕子哪去了?”小枝目沉如水。 景昭魔君默默往旁边的碎石后躲了躲,他这傻缺儿子今日能不能逃过一劫,他还真说不准。 陆七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出了那条巷子,我就还给她了。” “所以,你果然是在做戏给我看。”小枝看着陆七,眼中蓄了泪光,“没错,我当时是很生气,我气我为什么要被红绳劫缠上,为什么要受噬心之痛,那日从相思山离开后,我每日都盼着再见你一面,每日都在想你,那天夜里,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自己吗?我讨厌自己给你带来的困扰,让你需要抱着别的姑娘,来打消我对你的痴想……” 想起那晚的事,小枝越说越激动,眼眶酸胀,眼泪控制不住掉落。 陆七紧紧抱着小枝,在她耳边低声叹道:“对不起,我竟不知你是这样想的。”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低估了小枝对他的感情,对他的信任,即便她忘了他们之间的过往,可情一旦起了,便会刻在骨髓里,哪怕隔了远古洪荒,沧海桑田,再见时,还需是你。 除了你,谁都不行。 这厢两人深情相拥,那边景昭魔君看得呆住了,这……这就没事了? 同样呆住的还有欢雨,合着她被利用了? “咳咳……咱能不能先办正事?”景昭魔君被这一幕刺激得又想起了他的蓁蓁,心情有些低落。 小枝在陆七胸前蹭掉眼泪,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吸了吸鼻子,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对仍趴在地上的欢雨道:“说吧,你是怎么从夏云泽手中得到涅盘阵咒语的?” “我哪有那个本事,十年前夏云泽不愿告诉蓬山老鬼涅盘阵的咒语,是他认为时候未到,不适合鬼灵大乱天下,可不久前,他找到蓬山老鬼,说是时候到了,让他带鬼灵来四照山。” 欢雨掬了一把眼泪,又道:“蓬山老鬼怕他使诈,便将我派了过来,夏云泽知我已在替蓬山老鬼做事,但为了他们共同的目的,他没有为难我。” 时候到了?什么时候到了? 欢雨摇摇头,道:“夏云泽怎么会和我说这些,待鬼灵从四照山离开之后,蓬山老鬼又交代我在此等你,他说你肯定会来。” “他倒是了解我。”小枝冷声道,一改刚才那副委屈的小女人模样。 欢雨怕过、哭过,该说的也说了,这会从地上爬起来,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你便是杀了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就杀了吧。”小枝说着就要祭出灵力送她上路。 欢雨:“……” 陆七握住小枝的手,道:“先别急着杀,我还有话要问她。” 景昭魔君在心里将他那个傻儿子骂了一句:你居然还敢护着她?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小枝冲陆七挑了挑眉,爽快道:“那就先留着。” “先留着……回头再杀。”陆七被她这一挑眉,心里有心紧张。 既然欢雨再说不出个什么花样来,陆七又说先留着,小枝便将她扔进了竹篓。 陆七看着小枝背上的竹篓,道:“她的话有假,先留着,回头再审。”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夏云泽。 小枝反复琢磨着欢雨说的那句:从哪里来,自然要回哪里去。 夏云泽是从哪里来的?他要回到哪里去? 回龙山? 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她猜到吧? 三人在各处又寻了一遍,最后放了一把雷火,将满谷的索仙藤点了,才离开四照山。 刚到山脚,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小海。 小海踮着脚向陆七跑来,急道:“魔君,少主,小枝姑娘,你们总算来了。” “出什么事了?”陆七问道。 小海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双手托到小枝面前,道:“给小枝姑娘的。” 小枝接过信笺,疑惑道:“谁给我的?” “夏云泽。” “什么?”不止小枝,景昭魔君和陆七也被惊讶到了。 在小枝打开信笺的时候,景昭魔君问小海:“夏云泽现身了?他在哪?” 小海道:“回禀魔君,他没现身,这信笺是他差人送来的。” 景昭魔君还欲再问,陆七道:“先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小枝将信笺摊开来,只见雪白的纸上,只写了三个大字:回龙山。 他娘的,还真是回龙山! 第三百二十三章 她一直都在你身边 赤霞江两岸的乌桕树掉光了叶子,树干枝桠上结满了白色的小果子,远望去,像碎雪覆满枝头。 这是陆七第二次来赤霞江,上一次是十年前,他送小枝到此,而这一次,他要陪着她,继续往前,去回龙山。 “三月初三那日,赤霞江上的莲花灯,可是你放的?”小枝想起那夜江上的盛景,天上繁星点点,江心烛火悠悠,橘黄的烛火藏在粉白的花瓣中,飘飘荡荡,随波逐流。 江岸的乌桕树上挂满了画着花草鱼虫、飞鸟走兽的灯笼,朦胧的烛火照着模糊的画像,在江风中轻摇曼舞,妙不可言。 赤霞江宛如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龙,盘卧在黑夜中。 当时小枝便想着,是什么人,在赤霞江上放花灯? 陆七欣喜道:“那些灯,你都看到了?” 从小枝回山后,每年的三月初三,她生日这天,他都会在赤霞江上放花灯,他总记得当初在幽檀山鬼市上,他答应要给她做一只比那彩蝶灯更好看的灯笼,可后来一连串的事情,他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些,直到那日送小枝到赤霞江边,他才想起来,他还欠她一只灯笼。 一只怎么够,他要给她放满江的花灯,待她醒来时,凭栏远眺,满目星河。 小枝挽着陆七的胳膊,吃惊道:“那满江的花灯都是你做的?” “闲来无事时,便做了那些花灯,一开始做得慢些,熟练之后,倒也不怎么费时间,也是你运气好,今年放的花灯最多,也最好看,前几年做的那些,简直不堪入目。”陆七摇头笑道。 小枝撇了撇嘴,不无遗憾地道:“可惜我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连灯笼上画了什么都没看清。” “这还不简单,明年你生日时,我再给你做,你喜欢什么,我便画什么。”陆七揉了揉小枝的脑袋。 “我陪你一起做,到时候我们再来这里,放满江花灯,可好?” “好,都听你的。” 景昭魔君蹙眉盯着浩荡江水,问道:“从这里跳下去,真的就能到回龙山?” 小枝道:“没错,不过……” 她话没说完,景昭魔君已一个猛子扎进了赤霞江。 小枝:“……不过需要龙血才能破结界。” 景昭魔君在江水里扑腾了两下,又爬上了岸,讪讪道:“这水还挺凉的。” 小枝从竹篓中掏出染有龙血的手帕,道:“我就这么一条帕子,你们先到竹篓中待着吧,等到了回龙山,我再喊你们出来。” 景昭魔君用灵力烘干了衣裳,点头道:“如此甚好。” 陆七却担忧地看着小枝,“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我……” “那就不要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记住,我信你,就够了。”陆七替小枝将鬓边一缕碎发拢到耳后,才道:“出发吧。” 他心里隐有不安,但他不想将这份不安加注到小枝身上,她已万般不易,前路如何,他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身边。 …… 远行的人终于归来,桃源依旧,可那小院里的人,却是变了。 以前都是小枝在这里等师父回家,这一次,她却成了归人。 夏云泽站在老渡口,眼睛上的白绢布还在,逆流而上的小船荡开水波,夏云泽勾唇笑道:“你回来了。” 好似他已等她多时。 三千年多年来,小枝每一次,要等上三十年,才能盼到师父归来,夏云泽体会不到小枝那些年等待亲人归家的心情,他在此等她,不过是为了他自己。 渡口边的草木已经枯萎,这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小枝所熟悉的模样,可她的师父,她却看不透了,应该说,她一直都不曾看透他。 “蓁姨在哪?”船到桥头,小枝上了岸。 夏云泽淡笑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娘亲在哪?” 小枝脚下微顿,虽然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慌乱,但她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我娘亲……一直都在回龙山,对不对?” 在四照山的荆罂山谷里,小枝脑中闪过一个让她无法接受的念头:夏云泽谋划那么久,他的目的,难道是要将她的娘亲木槿仙子复活? “没错,她一直都在回龙山,在你身边。”夏云泽嘴角笑意更深,可小枝心里,却愈发寒凉。 她娘亲的仙躯一直在回龙山,可她却一无所知!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小枝,你想不想见到你娘亲,你愿不愿意让她活过来?” “她活过来,蓁姨是不是就会魂飞魄散?”小枝感觉到她的牙齿在打颤,为何偏偏是蓁姨? 夏云泽借叶蓁蓁的的血肉之躯饲养护灵珠,是为了救她娘亲? 小枝不敢告诉陆七这个猜测,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边是他的娘亲,一边是她的娘亲。 木槿仙子已经死了,死在了三千多年前的仙魔战场,小枝不可能为了救活自己的娘亲,而伤害陆七的娘亲。 可她若是将这件事告诉陆七,他心里会怎么想? 他会心疼小枝,他会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 若是小枝的娘亲能活过来,陆七绝对是最替小枝高兴的那个人,但如果代价是他娘亲的性命,他做不到,他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 小枝也做不到,所以她没有告诉陆七这个猜测,她如今要做的,就是将叶蓁蓁安然无恙地带到陆七和景昭魔君身边。 至于她娘亲,当初是她生无所恋,郁郁而死,韶辰魔君已死,木槿仙子怎愿独活? 夏云泽作为杀害韶辰魔君的凶手,他哪来的自信,木槿仙子醒来时,会念他的救命之恩? 她好不容易死了,脱离凡尘,心无挂碍,你却偏要将她救活,对她来说,未免残忍。 “你可知护灵珠的用处?”夏云泽转身往小院而去,听到身后的人跟了上来,他继续道:“护灵珠能让人生生世世不忘前尘,可一旦从那人体内剥离出来,又能让人永远忘记前尘。” “和苦心果一样?” “不,苦心果只能忘情,护灵珠却能让人忘却所有,宛如新生。” 小枝看着走在她前面的白衣仙君,他虽蒙着眼睛,可却对这里十分熟悉,连那条回小院的草径,他都一清二楚。 “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她娘亲若是那般活着,又有何意义? 夏云泽偏头笑道:“你便是想杀我,也该先见一见你娘亲,再动手。” 第三百二十四章 冤孽啊! 夏云泽没有回桃源小院,而是绕过破旧的小院,往后山走去。 “蓁姨……” “你放心,她还活着,护灵珠这东西可得新鲜着用。” 小枝心里松了一口气,又问道:“小心呢?” 夏云泽眉头微微蹙起,旋即又松开,他冷声道:“他就在后山,你一会便能见到。” 对于这个儿子,夏云泽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他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这一切都是郁兰夫人那个贱女人的奸计。 当初木槿仙子和韶辰魔君相恋,夏云泽心里烦闷,无处排遣,去了人间借酒消愁。 没想到被郁兰夫人那个狐狸精路过时相中了,趁他酒醉之际,将他给强了…… 若只是一段露水情缘,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成了仙的人了,夏云泽虽心悦木槿仙子,但在这男女之事上,也不是那般刻板死脑筋,不然,他也不会对已与韶辰魔君相恋的木槿仙子执念至此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夜,他竟在她肚子里播了种。 夏云泽气恼不已,要杀了郁兰夫人腹中的胎儿。 奈何郁兰夫人从那日看见夏云泽起,便对他一见倾心,虽然夏云泽恼自己,但她坚信总有一天,夏云泽会被她的一片痴心所感动,从而和她双宿双飞。 当她发现肚子里有了夏云泽的孩子,欣喜不已,托了好些关系,才将这个好消息传给了夏云泽,也就是当年的恒之仙君。 夏云泽当时气得差点吐血,他千辛万苦飞升,可不是为了和狐狸精生狐狸崽子。 郁兰夫人既为狐妖,自然不可能没脑子,她心知夏云泽不喜自己,必然不会喜欢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若想套住夏云泽,这个孩子就非生不可。 装在肚子里不喜欢,这生出来可就要另说了。 郁兰夫人每每想到肚子里装着一个仙气飘飘的狐狸球儿,心软得一塌糊涂。 在夏云泽赶到白兰山,要杀了狐狸球儿之前,郁兰夫人早已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孩子出生之前,她觉得还是躲一躲的好,消息已经传给夏云泽了,他心底有个数就行。 至于其它的,便等来日,她抱着小狐狸去找他时再说,她就不信了,凭她郁兰夫人的美貌,和小狐狸的可爱,还拿不下傲娇的小仙君。 郁兰夫人没想到的是,四年之后,她带着长得白白胖胖的狐狸球儿去找夏云泽,夏云泽非但不认这个孩子,反而用禁咒封了他的仙灵,让他永远只能是这么一个三岁小娃娃的模样。 夏云泽觉得,他不杀那个孩子,已是最大的仁慈,他不想看到他长大,不想看到他长得越来越像自己。 这本就是一个错误,为何要让错误延续下去? 木槿仙子与韶辰魔君的孩子也是错误,所以在仙魔战场,他才要动手杀了她。 若不是当时木槿仙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周身灵力护住小枝,夏云泽不忍伤了她,收了一层灵力,否则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小枝。 至于郁兰夫人为何这么久才去找夏云泽,也是因为当时正值仙魔大战,各界动荡不安,她根本没办法找到他。 后又听说他被木槿仙子所杀,已经仙陨。 郁兰夫人伤心了一阵子,渐渐走出情伤。 不想四年后,郁兰夫人在人间行走时,遇到改了容貌的夏云泽,不知是不是被风沙迷了眼,她竟又看上了这个温润儒雅的男子。 彼时夏云泽被上古七星禁咒封了修为,不过一介凡夫,郁兰夫人下手就更容易了。 如此这般,夏云泽再一次被郁兰夫人给强了…… 冤孽啊! 夏云泽瘫在狐狸洞中,双目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兰夫人伸出狐狸爪子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游走,撩拨道:“这位公子,倒似在何处见过?” 一个人的容貌声音可以改变,但这床第之事,总不可能一改前头的风格,又出新花样。 可不是见过,你强了人家两次,个中滋味,再找不到比你更清楚的了。 那一夜后,郁兰夫人便盯上了夏云泽。 夏云泽为了摆脱郁兰夫人的纠缠,结识了狼王山的狼妖白棠,这也是白棠苦难人生的开始。 在被郁兰夫人识破夏云泽就是狐狸球儿的爹之后,她赶紧将孩子抱到了夏云泽面前,激动得话都说不顺溜,“这……这是你的孩子,他叫小心,人心险恶,千万小心的小心。” 对于郁兰夫人而言,夏云泽是失而复得的执念,定是她的痴情感动上苍,让她再一次遇到他。 本以为夏云泽会感动得抱着小心转圈圈,夏云泽确实将小心抱了过去,却不是感动得转圈圈,而是恼羞成怒。 他虽没了修为,但因博览群书,对古籍禁咒了解颇多,他将小心抱在怀里,转身对着他儿子念了一段咒语。 这是夏云泽对小心说的第一句话,小心瞪着纯澈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神秘兮兮地对自己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这就是娘亲一直念叨的父神吗? 夏云泽念完咒语,看也不看怀中的小心,便将他给丢给了郁兰夫人,直到这时,郁兰夫人才发现小心身上的仙灵消失了。 她激动的眼泪还挂在腮边,她惊愕地伸手去探小心的灵脉,果然被禁咒给封了。 郁兰夫人揪着夏云泽的衣襟,痛斥他的良心被狗吃了,连自己的儿子都下得去手,简直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夏云泽待她撒泼够了,才冷冷道:“这儿子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你,你……” 小心呆呆地看着本该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的画面,变成了娘亲撒泼,父神无情的场景。 他小小的心里,怕极了。 大人造的孽,为何要小孩子来承担? 从那日后,郁兰夫人心知夏云泽对自己没有丝毫情义,可她不甘心哪,孩子都生了,你若是死了倒也罢了,可你既然活着,就别想不负责任。 三千多年来,郁兰夫人与夏云泽纠缠不清,后来实在是心灰意冷,头脑发热,打算跳崖自尽,让夏云泽追悔莫及。 没想到她跳崖时,却被一直帮着夏云泽对付她的白棠给看到了。 那狼妖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竟纵身跃下悬崖,将郁兰夫人给拽了上来。 夏云泽狼心狗肺,她便是死一万次,他也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 郁兰夫人快落到谷底前,已放弃了轻生这个念头,就算白棠不出手相救,她也会祭出灵力自救。 但人家到底是救了,郁兰夫人最讨厌这种烂好人,你要真为她好,倒是别帮夏云泽那孙子来对付她啊。 这也是为什么郁兰夫人之后屡次对白棠大打出手的原因。 后来民间谣传她与白棠相爱相杀,郁兰夫人也懒得澄清。 若说白棠是狼,那夏云泽,便是狼祖宗。 总之,都不是好东西。 第三百二十五章 你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后山的崖壁下,小心正抓耳挠腮地瞪着一丛红豆果子,钢针一般的尖刺寒光凛凛,将红豆果子裹在其中,让人无从下手。 叶蓁蓁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小心虽然看上去才三四岁的模样,但身为狐妖,制住一个凡人,还是十分容易的。 小枝远远看见叶蓁蓁,越过夏云泽,冲了过去。 山壁上修长挺拔的翠竹,一蓬蓬坠下来,随风摇曳,在小枝经过的时候,撒落一捧枯叶。 “蓁姨!” 叶蓁蓁如木头一般杵着,好似被挖去了灵魂。 “小枝姐姐。”小心欢喜地朝小枝招手。 小枝对他点点头,问道:“你娘呢?” “父神没带娘亲来回龙山。”小心撇撇嘴,瞄了眼闲适走来的夏云泽。 没有龙血,郁兰夫人确实到不了回龙山,小枝不再多言,伸手去抓叶蓁蓁的手腕,叶蓁蓁不对劲,她必须探一探。 这时,夏云泽淡漠的声音响起:“叶蓁蓁,过来。” 叶蓁蓁眼皮跳了跳,绕过小枝,木偶一般,往夏云泽身边走去。 小枝心下大惊,又要去拉她的衣袖,可叶蓁蓁彷佛是感觉到小枝的动作,突然如疾风一般,掠到了夏云泽身边。 “你对她做了什么?” “只要护灵珠在她体内一日,她便要为我所控一日,我的好徒儿,你觉得这护灵珠,为师是留在她体内,还是取出来的好呢?”夏云泽在笑,可他的笑看上去凉薄极了,让人心底生寒。 小枝咬牙道:“如果我杀了你呢?” 护灵珠是不是就不受人操控了? “你为何总想着要为师的命?我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娘亲。”夏云泽嘲讽道:“你娘亲的性命,难道还比上一个外人?” “蓁姨不是外人,你于我娘亲来说,才是外人,是仇人!” “那好,那你便动手试试,看看叶蓁蓁,会不会因此性命无虞?”夏云泽怒极,仇人吗?不他要救活木槿仙子,他将是她的恩人。 夏云泽这般说话时,叶蓁蓁突然倒地蜷缩成一团,看上去痛苦极了。 “你……”小枝心知不能再激怒他,她一直没将景昭魔君喊出来,正是不想看他被夏云泽以叶蓁蓁为要挟,命他做出自毁修为这种不可挽回之事。 小枝压着心头怒火,妥协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放了她?你是在与为师开玩笑吗?”夏云泽筹谋几千年,你却叫他放了她! 夏云泽沉声道:“我且再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救活你娘亲?” 小枝如何不想,但这个代价,实在太大,她不能接受。 “只要不伤害蓁姨,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小枝看着蜷缩在地上瑟瑟颤抖的叶蓁蓁,心疼不已。 夏云泽彷佛能看到小枝的表情,冷笑道:“你别急着心疼她,要救活你娘亲,只有她,还不够。” “什么意思?” “你可知为什么我明明想要你的命,却一直留着你?” 三千多年前,仙魔战场上,恒之仙君一掌拍在木槿仙子怀中的婴儿身上,将那小小的婴儿拍得半死不活。 众仙都道恒之仙君大公无私,为除仙魔之后,即便与木槿仙子交情匪浅,仍痛下杀手,只为除魔障,证道心,乃众仙学习的榜样。 殊不知恒之仙君是藏了私心的。 他心知木槿仙子已经中了韶辰魔君的情毒,虽然韶辰魔君已死,可这个婴儿不死,她就绝不会放下韶辰魔君。 他当时是下了死手的,虽然最后被迫收回一层灵力,却也将那个婴儿伤得靠木槿仙子的灵力吊着一口气。 夏云泽永远忘不了木槿仙子当时看他的眼神,和韶辰魔君死前一模一样,他知道,木槿仙子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既然如此,那他只能启动另一个计划了。 没错,夏云泽在打算要杀韶辰魔君时,就已考虑过了,木槿仙子若是有一天查出是他杀了韶辰魔君,会如何?如今他又伤了她的孩子,她更不可能原谅自己。 当木槿仙子红着眼睛,要杀了他时,他没有还手,亦没有以灵力护体,而是真的让她将他给杀了。 木槿仙子的灵力击到他身上那一刻,他已将魂魄抽离出体,在灵流乱窜,众仙将惊愕的目光都集中到那耀眼的光芒上时,他趁机附在了雪层下的神兵之上。 众仙都以为他已魂飞魄散,却绝不会想到,他失去的,只是一副令木槿仙子痛恨的躯壳。 既然木槿仙子讨厌他这副模样,那他便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只是夏云泽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木槿仙子对韶辰魔君用情至深,若不是为了救他们的孩子,以及找出杀害他的真凶,只怕早已随他而去。 大罗金仙说,要救木槿仙子的孩子,必须改天命,天命若改了,变的可不是一个人的命。 而且这有违天道,即便救活了,她日后也是要遭天谴的,除非有修为高深之人,助她渡劫。 木槿仙子交游广泛,在人间游历之时,不仅认识了韶辰魔君,还结交了一群知交好友。 鬼王千屈听闻此事,二话不说便赶来了雪幽山;曾受过木槿仙子救命之恩的白龙小蓬,带着凤凰杜若匆匆赶了过来;景黎魔君和上古妖王花曲柳,则是因韶辰魔君的缘故,前来相助。 要启动上古七星禁咒,还缺一人,恰在此时,夏云泽出现了,没人知道他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可作为仙界唯一一个愿意帮忙的仙君,木槿仙子没得选择,更没时间去调查他的来历。 好在上古七星禁咒一旦启动,便会将他们的命运连在一起,并且困住他们的修为,夏云泽若是心怀不轨,他自己也讨不了好。 除非他想永远受天劫之苦。 小枝这一劫,一渡就是三千年,而每三十年,会有一小劫,大罗金仙用小蓬的龙血,在回龙山设了一处结界,只要躲在这个结界中,小劫什么的,自会化解,除非你自己作死,跑出去。 夏云泽就是那个喜欢作死的人,在木槿仙子郁郁而亡之后,他便时常下山,只在天劫降临之前,回到回龙山躲上两个月。 夏云泽留着小枝的命,难道不是因为上古七星禁咒吗? “我留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夏云泽的声音彷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如一道雷霆,击在小枝的天灵盖,“要想救活你娘亲,必须拿你的命,来换。”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丧心病狂 夏云泽等了三千年,本来十年前就能将木槿仙子复活,可偏偏在八月十五,天劫降临之前,夕雾仙子去了青岚城,她既已发现夏云泽的秘密,夏云泽自然不能再留她。 为了让夕雾仙子的死看上去无迹可查,夏云泽很是废了一番心思,夕雾仙子的修为高深,虽然在雪鹄妖和南竺魔的帮助下,她最终仙陨,可夏云泽也受了重伤。 而那时,恰巧景昭魔君携叶蓁蓁登高望远,路过此地,为了掩护雪鹄妖和南竺魔溜走,夏云泽只好自挂东南枝,暴露了自己。 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不用再想方设法靠近叶蓁蓁了。 因他曾是叶蓁蓁的救命恩人,景昭魔君为了护他渡过天劫,布下了各种防护阵法,将他保护得像个没有一丝缝隙的鸭蛋,八月十五,天劫已渡,他也就不必急着回回龙山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小枝等不回师父,竟然下山了。 他早告诉过她,山外是极其危险的地方,万万不能涉足的。 果不其然,小枝下山之后,好几次身陷险境,险些嗝屁。 这倒罢了,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动情了,而且那人是来自夏云泽最痛恨的魔界,她娘亲爱上了魔界的男子,她也爱上了魔界的男子,这叫夏云泽如何不生气。 她明明与青荇仙君牵了姻缘红绳,为何还要和魔界少主纠缠不清? 当真情至深处,不能自拔吗? 即便小枝最后的归处是以命换命,救回她娘亲,但夏云泽仍不能忍受她和陆七在一起这件事,既然不能自拔,那便让他来帮她斩断这段感情。 一如当初,他对木槿仙子和韶辰魔君那般。 本以为服了苦心果,小枝忘却与陆七的过往后,他就可以开始复活木槿仙子了。 那时的小枝虽被尘世所惑,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对他也是极其信任,夏云泽相信,只要他说能用小枝的命,救活她的娘亲,小枝定然是愿意的。 可谁知,小枝因不愿忘了陆七,竟然一睡不醒。 一个沉睡的魂魄,要来何用? 一场大觉,愣是叫夏云泽多等了十年之久。 好在他并不是无事可做,十年时间,总算是让这天下,都乱了。 不想小枝醒来后,竟又下山了…… 如今的小枝变得聪明多了,修为也极其骇人,夏云泽已骗不了她,索性也没有再骗她的必要。 小枝站在这悬崖峭壁下,只觉得胸腔里都被灌满了寒风,所谓的师徒情分,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她在她的师父眼中,只是一剂用来复活心爱女子的良药。 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这一个又一个的阴谋背后,夏云泽的目的,竟是要复活木槿仙子。 为了让木槿仙子忘记前尘,他可以借叶蓁蓁的肉身养护灵珠三千年。 为了让木槿仙子复活,他可以拿她女儿的命来换她的命。 “所以,如今你要我做什么?”小枝心神已乱,她呆呆地盯着夏云泽,木然问道。 夏云泽身穿仙界所有仙君都喜欢的白衣,整洁利落,超凡出尘,即便眼睛上蒙着白绢布,可这一路走来,他的衣角上,竟连一点泥渍草叶也无。 这般干净的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复杂深沉的心思? 夏云泽淡然笑道:“自然是带你去见你娘亲。” 夏云泽以往回到回龙山,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站在这崖壁下发呆,小枝以前猜不透,此刻心下却是明了,“我娘亲的仙躯,在这山崖上,对不对?”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便随我一起去吧。”夏云泽这么说着,脚下却是没动。 当年木槿仙子死后,仙躯葬在雪幽山的冰湖结界中,后来夏云泽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她从冰湖之下挖出,背下了雪幽山,那时他已没有了修为,全凭一副凡人之躯,借散落在雪下的神兵,一点点撬开冰层,吃了不少苦。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背着木槿仙子离开极北之地,便被大罗金仙拦住了去路。 大罗金仙早怀疑他来路不正,痛斥他扰亡者安宁之后,却又不能将他如何,毕竟他已被上古七星禁咒所困,他这一环若是出了差错,木槿仙子的娃儿,可就没救了。 夏云泽痛哭流涕,声声发自肺腑,他道是曾受过木槿仙子的恩惠,不愿见她的仙躯在这寒冷之地孤独地躺着,想将她带去回龙山,有女儿陪在身旁,她定能安息。 大罗金仙一琢磨,这云泽仙君所说,也有一番道理,当下将木槿仙子的仙躯和夏云泽都给捎回了回龙山。 只不过,大罗金仙对夏云泽还是起了戒心,他将木槿仙子的仙躯,放到了高耸入云的山崖之上。 夏云泽气得想吐血,恨不得操起一块石头,砸破那个老不死的脑袋。 总之,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木槿仙子的仙躯。 本以为上古七星禁咒解除后,他能飞上崖顶,一睹心上人的容颜,谁知大罗金仙当年为了防他,在这处山崖上做了点法,不管他怎么飞,也飞不上去。 便是九重天阙,也该有个尽头啊。 你说气人不气人? 夏云泽心灰意冷之际,突然想起小枝身上藏有大罗金仙的无量灵力,她定能将半山腰那块镇山的灵石,给抠下来。 小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破了大罗金仙设的法阵,她也不想知道,她虽然十分想见一见娘亲的仙躯,但她不愿用叶蓁蓁的性命,来复活娘亲。 她也不愿用自己的性命,她不怕死,但她不愿娘亲醒来后,活在一场谎言中,活在仇人精心编织的梦中。 这对她娘亲来说,太残忍了。 对景昭魔君、对陆七来说,也太残忍。 为了夏云泽的一腔执念、一份扭曲的感情,这太不值得了。 “好,好得很。”夏云泽怒极,摔袖道:“这样最好,我本还念师徒一场,心怀不忍,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你这话是何意?”小枝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她身上,也有护灵珠?可那日在彼岸玉铃中,她身上的禁咒封印不是都解了吗? 夏云泽冷声道:“你可知为何护灵珠一但从宿体中剥离出来,宿体便要魂飞魄散?” 小枝哪里知道。 “因为护灵珠是藏在神识之中。” 是了,江莲生给她探的是灵脉,她神识中藏了什么,是探不出来的。 从叶蓁蓁此刻的状态来看,护灵珠是能控制人的神识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海兽 可这护灵珠,不是说世间仅有一颗吗? “本是有两颗的,但头一颗已经送给了你,到了叶蓁蓁那里,可不就是仅剩一颗了。” 原来早在那时,夏云泽便将护灵珠放进了小枝的神识。 “景……”如今算是栽在夏云泽手里了,小枝正要将景昭魔君和陆七从竹篓中唤出来,是死是活,总得交代清楚。 不想夏云泽打断她,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本来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或许还会让你在死前见上你娘亲一面,不然,便是到了你娘亲面前,你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可你这般不配合,就不要怪师父无情了。” “我如今是死是活,都在你掌控之中,还有什么可挣扎的,我不过是想在死前见一见陆七,和他道个别。”小枝冷声道。 道别? 呵,夏云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看不必了。”夏云泽说完,不知念了一句什么咒语,蜷在地上的叶蓁蓁,突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目光呆滞,方才那满脸痛苦的模样已然不见。 一旁的小心吓了一跳,怯懦地往夏云泽身边挪了挪,他拉着夏云泽微凉的手,仰着小脑袋,脆生生地道:“父神,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可以做你的眼睛,帮你盯着她们。” 小枝瞪了一眼小心,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 夏云泽轻笑道:“父神怎么会丢下你呢。” 小枝不忍杀他的儿子,他便多了一张护身符,不管什么时候,夏云泽都觉得,多点退路,总没什么坏处。 夏云泽不再与小枝废话,缓缓念了一道咒语。 为了叶蓁蓁的安危,小枝不敢出手制住他,可若是这般任他摆布,最后只会让夏云泽的诡计得逞。 一阵剧痛在小枝脑中炸开,意识模糊间,她听到夏云泽冷漠的声音响起,“护灵珠的滋味如何?” …… 人间的大海里有什么,无妄海里就有什么,不过,这海里的不是活物,而是亡灵。 无妄海底铺满荧荧绿藻,肢体破碎的海兽寂寂游荡。 这里自成一方天地,安静的,谲诡的。 就在不久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打斗,一头灵力强大的海兽从沉眠中醒来,大概是起床气比较大,它将这海底搅得混乱不堪,那些本就破碎的残肢碎肉,在漩涡中翻涌,被绞成了泥沙。 点点萤火,如满天星河,千薇站在海兽精铁一般坚硬的脊背上,握着锁魂鞭的手因巨大的灵力震动而颤抖不止,千薇心里暗叹:娘的,这才第一头海兽,就这般暴躁,接下来那一千七百九十九头海兽可怎么搞定? 锁魂鞭勒着海兽丑陋的大脑袋,它怎么甘心被千薇制住,每一次扭动身躯,便要掀飞无数小鱼小虾,千薇紧咬牙关,如风中飘絮,在海兽背上飘来荡去,筋疲力竭。 终于,锁魂鞭脱手而出,而她,也被那股强劲的灵力给掀飞了出去。 海水激退,暗潮汹涌。 千薇被一只冰冷的手揽住了腰,海水本就是冷的,可那只手更冷。 “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法子。”江莲生的声音在千薇耳畔响起。 千薇被海兽的灵力撞得头疼得紧,此时被江莲生揽在怀里,就好像一直飘浮在风中的枯叶,终于落进了泥土。 千薇感觉很踏实。 “你可有什么法子?” “先制服这头海兽再说。”江莲生看着如闪电般朝他们冲过来的海兽,蹙眉道,这些玩意发起颠来,还真是难看死了。 江莲生说得不错,这些海兽曾被蓬山老鬼所骗,已不相信岸上之人的鬼话。 如今要想和它好好谈判,只能先打赢它了。 江莲生从身后掏出一只龟灵的壳子,递给千薇,道:“帮我拿一下。” 为了防止关键时刻被招魂术所扰,他在追过来之前,先去寻了只乌龟壳子。 千薇抱着足足能容纳两人的龟灵壳子,屁颠颠地跟在江莲生身后,心道:这海底的王八倒是长得挺大。 她隐隐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以前,她就是这样跟在他身后。 蓬山老鬼的话犹在耳边,千薇想着等幽檀山的事处理完,再找江莲生问个清楚。 江莲生的修为远在千薇之上,几个回合便将这头凶悍暴戾的海兽制服。 千薇坐在海兽的背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了好半天,才说服它对付鬼灵。 千薇叹了口气,还有一千七百九十九头海兽等着她去游说,就算江莲生能打,她也没那么多力气说啊。 江莲生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她劝完,才开口道:“这样下去太慢了,你将那瓶血给我,我用灵力将血逼进海兽体内。” “你要一次将它们都唤醒?”千薇惊道。 “这个龟灵壳子你且拿好了,待我将血撒完,我们先躲在里面,等这一头先去与它的同类解释清楚,我们再出来。”江莲生指了指脚下耷拉着脑袋的海兽。 千薇在龟灵壳子上拍了一巴掌,道:“这倒是个好办法,让它们自己交流,总比我费尽口舌来得容易。” 千薇说着又在海兽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你待会就将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话,说与你的同伴听,可记住了?” 海兽摇了摇脑袋。 “不愿意?” “不是,没记住。”海兽老实道。 “……你就说,当年欺骗你们的蓬山老鬼要引红莲业火入无妄海,将你们彻底葬了,如今鬼帝有意要救你们,但你们自己也得出点力,将当年那些个鬼灵给收拾收拾,记住了吗?”千薇耐着性子,凑到海兽耳边,一字一句地交代着。 你跟它说山腹灵火,只怕它们不知道那是个啥玩意,但红莲业火,鬼界众所周知,千薇懒得再与这头笨蛋海兽解释那许多,直接将红莲业火搬了出来。 果然,她每说一次红莲业火,海兽都害怕得哆嗦个不停。 “你先去那边等我。”江莲生接过千薇手中的白玉瓶,指了指点点荧光外,一块漆黑的石头。 千薇在石头后落定,将龟灵壳子盖在身上,跟只乌龟似的趴在石头上,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 只见来路星星点点,尽是破碎的荧光,而江莲生站在狰狞的海兽脑袋上,衣袂翻飞,长发如藻,眉心微蹙,神情严肃,宛若天神下凡。 他本就是上界的紫微仙尊,即便堕入地狱,他的魂魄,依然纤尘不染。 第三百二十八章 你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我 海底的荧荧绿光下,沉睡着一千七百九十九头灵力强大的海兽,江莲生虽然修为高深,但一次对付这么多海兽,只怕也是不敌。 他必须将这瓶血,同时撒在这些海兽身上,再用灵力逼进它们体内,然后在它们苏醒那一刻,赶到龟灵壳子里躲起来。 千薇紧张地盯着江莲生,眼看着白玉瓶在他眼前不远的水中爆裂,无数血珠子喷涌而出,无数道炫目的紫光从江莲生手中飞出,绞着血珠子,如箭一般,破水而去,射向海底荧荧绿光下沉睡的海兽。 片刻之后,绿光翻涌,如被水流拂过的水草,由缓变急,紫光消散那一瞬间,绿藻好似被人拿锄头给薅了般,翻滚着往江莲生所站的海兽涌去。 鬼是不会出汗的,但千薇紧紧攥着手心,总觉得手心里满是冷汗,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对着江莲生喊:快跑啊,快跑啊…… 直到绿毯似的海兽包围了江莲生,千薇心头一惊,立马就要掀了龟灵壳子,去给他搭一把手。 千薇刚站起身,却见从那绿光中,冲出来一道紫电,不等她再将龟灵壳子盖到身上,江莲生已钻了进去,探手将龟灵壳子给压下来的时候,顺手将千薇也拉了进来。 “不是叫你躲好吗?”江莲生紧紧握着千薇的手,竟有些颤抖,想来刚才从海兽的包围中冲出来,耗了他不少修为。 千薇小声道:“我怕你出事。” “我要真出事了,你能救得了我?” 千薇不再说话了,是啊,她刚才为何会那般紧张? 这个龟灵壳子从外面看着大,可此时里面挤着两个人,却显得有些逼仄了。 尤其是江莲生长手长脚的,只能侧身蜷着身子,漆黑的龟壳中,他的声音就在千薇耳畔,千薇仰躺着,浑身僵硬。 江莲生在这龟壳中设了结界,海兽四处寻了一圈,以为他已经遁了,骂骂咧咧地游了回去,聚到一起,扯着嗓门大骂蓬山老鬼。 睡了几万年的海兽大佬们突然醒来,一个个都十分暴躁,它们都记着当年蓬山老鬼干的好事,对他恨之入骨。 可它们在海底,上不了岸,奈何不了蓬山老鬼,也只能过过嘴瘾,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了。 这龟灵壳子的隔音效果却没小枝说的那般好,海兽的嘶吼谩骂声如雷霆一般往龟壳里钻,简直要命。 江莲生突然放开千薇的手,千薇心底陡然一空,竟有些失落。 她蓦地想起青荇仙君来,顿时心生愧疚。 可这愧疚还没来得及往深了去,千薇本就僵硬的身体,打了个激灵。 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男子低沉的声音从手指缝隙里漏进了千薇的耳中,“再等一会就好了。” 要命了! 好在那群海兽很快就骂够了,嘀嘀咕咕地开始商量起作战方针,譬如引发一场海啸,将幽檀山给淹了,又譬如合众海兽之力,将幽檀山给掀了…… 千薇低咳一声,示意江莲生可以将手放下了,其实他这样捂着,也不过就是稍微挡了点声音,海兽们唠嗑,她还是听得见的。 江莲生正在努力地分辨海兽的声音,没有注意到千薇的动静,娘的,那头被他驯服的海兽,到现在都还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千薇只得直接上手,将江莲生的手拽下来,又咳了一声,小声道:“没那般吵了。” 江莲生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也低咳了一声。 龟壳里的气氛突然有几分尴尬。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壳,确实有些不妥,江莲生如此想着的时候,才惊觉自己靠千薇实在是太近了,他试图往旁边挪一挪,不行,再挪屁股就要拱出这壳子了。 江莲生贴着龟壳,一动不敢动。 偏偏那头死海兽仍旧沉默是金,江莲生心里又急又躁,恨不得一棒子给它敲出个屁来。 “我们以前认识?”千薇突然开口道,她的声音有些颤,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这句话来。 江莲生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道:“认识。” “你……可以和我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吗?”千薇斟酌着开口道。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忘了,未尝不是好事,何况……”江莲生说到此处,又沉默了一会,“何况你如今已有喜欢的人。” 千薇和青荇仙君的事,小枝与他提过,这也是为何他得知鬼主就是千薇的时候,没有和她相认的原因。 不过他倒是没有想到,当年那个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女鬼,竟然当上了幽檀山的鬼主。 千薇心里一沉,小心地问道:“我以前……喜欢过你吗?” 苦心果,需得有情才能忘情。 她若对紫微仙尊无情,又怎会忘了那段过往? 龟灵壳子外不时传来嘈嘈切切地嘀咕声,间或搭上一两句咒骂,给壳子里的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连好好的缅怀往事,都不能静下心来。 江莲生又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千薇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当真喜欢那个青荇仙君吗?” 这个问题,牡丹也问过她,当时她问牡丹: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明明那人你才第一次见他,却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她对青荇仙君,是喜欢?是爱恋?还是如牡丹所说,她之所以迷恋青荇仙君,是因为这种让她想要靠近的感觉。 牡丹问她:会不会,你那时曾遇到过一个人,而青荇仙君与那人,有相似之处? 她当时问自己:若青荇仙君在她心里,只是一份感情的寄托,那她真正喜欢的人,又是谁? 她真正喜欢的人,难道是紫微仙尊? 青荇仙君为何会与紫微仙尊有相似之处? 江莲生就是紫微仙尊,可千薇那日见到江莲生,都不曾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千薇好似喃喃自语一般,将心中的疑惑说与江莲生听,她突然一拍脑门:我的老天,老娘当年该不会是个花花肠子,招惹了不少良家公子吧? “你服了苦心果,自然就忘了对我的感情,我在百鬼阵几万年,早已不是当年的紫微仙尊,你又从哪里来的似曾相识感,至于你对青荇仙君的感觉,是因为……” 江莲生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他蓦地凑到千薇身边,他的嘴唇几乎要贴到她的脸颊,他颤声道:“你喜欢青荇仙君是因为这个原因?” 两个人紧紧挤在一起,千薇心如擂鼓,“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江莲生喃喃道。 “你知道什么了?”千薇奇怪道。 江莲生激动地捏了捏千薇的脸颊,突然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哑着嗓子道:“你喜欢的,不是青荇仙君,你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我。” “……”什么情况?千薇被江莲生抱在怀里,脑子一片空白,忘了挣开他,也忘了给他一脚。 江莲生不仅知道了千薇一直以来喜欢的人都是他,他还终于知道是谁在拿他的躯壳招魂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真是一只幼稚鬼 紫微仙尊在人间的府邸上,有一架蔷薇开得极好,淡粉的花苞泛着莹白的光,那只小女鬼最喜欢赤脚踩在细白的软沙上,那沙地里落满了蔷薇花瓣,裹着她白皙的脚踝,痒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紫微仙尊倚在老槐树上,仙气渺渺,生人勿近,他瞥了一眼小女鬼,蹙眉道:“真是一只幼稚鬼。” 自从蓬山老鬼将这只小女鬼带到他府上,紫微仙尊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蓬山老鬼说她与哥哥走失,哭个没休,他心生不忍,便将她带来了这里。 紫微仙尊不解:你心生不忍,为何要将她带来我府上? 蓬山老鬼解释道:“她修为低微,不能在世间逗留太久,可她寻不到哥哥,死活不愿回鬼界,老夫思来想去,也只有紫微仙尊能护她魂魄不散了。” 小女鬼十分爱哭,每天吵着嚷着要找哥哥,紫微仙尊上哪给她找哥哥去?她只知道哥哥名叫“千屈”,其它的就说不出来了,而且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更别提画一幅她哥哥的画像。 紫微仙尊派人去鬼界查过,并没有鬼听说过这个名字,想来这对兄妹是刚入鬼界,这就难怪小女鬼这般呆愣了。 人刚变成鬼的时候,三魂七魄离体而出,若是死前执念未了,便会一直被这执念所困,而忘了其它的过往,想来她的执念,就是她的哥哥。 因有紫微仙尊相护,修为低微的小女鬼也能在太阳底下玩耍,她最爱的便是这架蔷薇花,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般弯着,她问紫微仙尊,“我的名字叫千薇,是一千朵蔷薇花的意思吗?” “我怎么知道,问你爹娘去。”紫微仙尊不耐烦了,他最讨厌笨蛋。 千薇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一屁股坐到蔷薇花瓣上,嘴角一瘪,又哭了起来,她抽噎道:“那你知道我的爹娘是谁吗?他们在哪里?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哥哥?” 紫微仙尊扶额叹气,定是因他抢了蓬山老鬼一口酒喝,他才找了这么只烦人的女鬼来折磨他。 烦人的女鬼不仅爱哭,还爱缠着紫微仙尊,不仅白天缠着,晚上也缠着。 “鬼爷爷说,你身上的修为可以护我魂魄不散,若是离你远了,我怕是……”千薇抱着紫微仙尊的大腿,可怜兮兮地求呵护。 紫微仙尊烦躁地推了推她,没推开,他正要祭出一缕灵力将她给拍飞出去,低头看着在他衣袍上蹭鼻涕的小女鬼,终究是没下得去手。 这要是传出去,紫微仙尊用灵力对付一只修为低微的小鬼,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紫微仙尊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女鬼的脑袋,软声道:“好了,别哭了,现在是晚上,你的魂魄不会散的,乖乖回去睡觉吧。” “万一有坏人呢?”小女子二八年华一枝花,若是被哪个采花贼给糟蹋了,可咋整?千薇脑子里闪过前世零星的片段,似乎是哪段戏文里这般唱的来着。 “什么人敢来我府上造次?”紫微仙尊压着心里的不耐烦。 “万一你半夜跑了呢?”金乌东升之时,她岂不是就要魂飞魄散了? “……这里是我的府邸,我为何要跑?”紫微仙尊捏紧了拳头,她再多说一句,他铁定要将她给踢出去。 “万一……” “砰……” 那一夜,千薇睡得很安稳,梦里全是淡粉色的蔷薇花从空中飘落,像下雪一般,晃得她头晕,晕着晕着,她便躺在花海中睡着了,花香萦鼻,一夜好梦。 紫微仙尊也睡得很安稳,晨光从窗缝挤进房里时,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枕畔的蔷薇花,怔愣片刻后,紫微仙尊满意的笑了。 他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法子? 紫微仙尊将化成蔷薇花的小女鬼揣进袖里,耳边一片清静。 日光正好,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紫微仙尊拿了一本佛经盖在脸上,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和风送暖,也送来了蔷薇花的香,紫微仙尊眼皮子动了动,想着平日里小女鬼总爱在沙地上跳来跳去,今日怎地没了动静? 是了,她昨夜被他变成了蔷薇花,此时正在他的袖子里藏着呢。 紫微仙尊翻身坐起,佛经掉落在地,他慢慢踱到沙地边,脱了鞋袜,赤足在沙地上走来走去,柔软的花瓣和白沙被日光晒得暖暖的,踩在脚下,十分舒服,紫微仙尊舒展了眉眼:难怪那小傻子如此喜欢这个地方。 紫微仙尊又学着小女鬼,在沙地上跳了跳,用白皙的脚趾挑起细白的沙子和粉嫩的花瓣,咧嘴笑了,她整日里唱的那首童谣,是怎么唱来着? 紫微仙尊想了想,缓缓开了口:“蛤蟆叫,赤脚跳,娘娘做花鞋我不要。笑一笑,又想要,想一想,又怕讲……哈哈哈……这傻孩子怕是有病!” 紫微仙尊心情大好,玩了一会儿沙子,决定中午好好喝一杯,可他找遍了府里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仙酿,莫不是上次蓬山老鬼来这里蹭饭时,给顺走了? 紫微仙尊的馋虫被勾出来了,今日要是不饮上一壶仙酿,只怕晚上睡不着觉。 左右无事,紫微仙尊决定回仙界一趟。 因着天气实在太好,紫微仙尊坐在一片祥云上,欣赏着人间河山壮丽,慢悠悠飘回了仙山。 到了仙山,紫微仙尊又听得今日蓝田云海有赏花会,心想着小女鬼兴许是未曾见过世面,所以才会对着一架蔷薇犯花痴,今日便带她去见识见识这仙界的百花争妍,省得回头出去给他丢脸。 紫微仙尊到蓝田云海时,众位爱凑热闹的仙家该到的都到了,见他老人家驾云而来,皆面露苦色。 这仙界,还有谁没被紫微仙尊那张嘴毒舌过? 赏花会选在今日,正是得知这段时间紫微仙尊去了人间,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回来。 但他,他怎么回来了? 也不知今日哪些仙友要倒霉了。 紫微仙尊没理会众仙复杂的眼神,伸手去袖袋里掏了掏……又掏了掏…… 咦?我的蔷薇花呢? 紫微仙尊心下一沉,莫不是他在沙地上跳得太欢脱,将袖子里的蔷薇花给抖落了? 要命了,要命了! 紫微仙尊再没心思赏花,立刻驾云往人间飞去,直到出了仙山,还隐隐能听到身后传来众仙的欢送之声。 第三百三十章 心乱了 话说可怜的千薇,躺在蔷薇花海里睡着睡着,突觉一阵热浪袭来,她睁眼一瞧,娘也,漫天的蔷薇花被金色的火焰裹着,飞快地往花海里砸来,而她身下的花海,亦被火浪席卷。 避无可避,千薇被熊熊烈火包围,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紫微仙尊不在家,她身为一只小鬼,没有仙修相护,这是被毒日头给晒着了。 再醒来时,千薇发现自己躺在紫微仙尊的床上,她愣愣地抬起手来,惨白惨白的手还在,并没有被烤成黑炭。 “醒了?”紫微仙尊的声音响起,千薇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昏黄的烛火下,她看到窗边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正仰头望着天上的月。 冷冷月华披在他身上,他转头看向千薇,月光被他抛到脑后,他的眉眼沉在昏暗中,他问道:“睡得可好?” 千薇听不出他的话里的喜怒,她小声道:“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大火烧死了。” “你本就死了,如何再死一次,还真是一个白痴的梦。” “……” “既然醒了,就回你的窝里去吧。”紫微仙尊对千薇挥了挥手,示意她将床让出来。 窝里?千薇怔愣之后,才明白他说的是那片沙地,她真是太喜欢那片沙地了,便是晚上,也要睡在那里。 可自从做了那个噩梦,千薇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回那里去了。 何况上次鬼爷爷来的时候,神秘兮兮地告诉她,紫微仙尊能护她魂魄不散,让她千万要跟紧他。 千薇没有起身,而是躺了回去,顺手捞起被子,盖过头顶,瓮声道:“我没醒。” “……” 紫微仙尊本想将她揪起来扔出去,可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差点害她魂飞魄散,紫微仙尊没好意思下手。 他从仙界赶回人间时,那种怅然若失、心急如焚的心情,是前所未有过的;而当他将魂魄正在消散的千薇抱在怀里时,那种心痛得一抽一抽的感觉,也是第一次出现。 他不惜耗费修为,为她补全了魂魄,如今总不能为了一张床的事,就将她扔出去吧。 至少,也该换个温和的法子将她赶出去才行。 紫微仙尊挑了挑眉,脱去了华贵的紫檀外袍,也钻进了被窝。 一阵凉风过后,一个温热的怀抱拢住了千薇。 “……”千薇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白森森的爪子颤巍巍地推了推紫微仙尊。 紫微仙尊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低沉魅惑,“你不是要和我一起睡吗?” “这,这……”这和她想的好像不一样啊! 紫微仙尊不是应该将她扔出去吗? 千薇正打算掀被溜走,又想起鬼爷爷的叮嘱,好不容易紫微仙尊同意了与她同床共枕,她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千薇默默缩回了爪子,温顺得像只小猫崽。 紫微仙尊蹙眉,这和他想的好像也不一样啊! 她难道不是应该害羞地溜走吗? 紫微仙尊搭在小女鬼腰上的手僵住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话都说出去了,此时收回手,多少显得有些扭捏了。 难道要这样抱着她睡一晚上? 那一晚,紫微仙尊的心乱了。 …… 千薇白森森的爪子搭在江莲生的胸口,虽然听了一段关于自己的白痴往事,但她还是有点不自在,小声问道:“那……后来,我为什么会服苦心果?” 江莲生搂着千薇的纤腰,不管她怎么推,他就是不放手,反正这龟灵壳子里就这么点地方,外面海兽虎视眈眈,千薇也不敢直接将它掀了。 “若是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蓬山老鬼骗你服的苦心果。”江莲生咬牙道。 那日蓬山老鬼来找千薇,说是找到了她的哥哥,千薇自然喜不自胜,可那时她已对紫微仙尊心生爱意,毕竟同床共枕好些时日,她只是刚变成鬼的时候,有些呆愣,又不是真的傻。 每天睁眼闭眼身边都杵着这么一个俊俏的公子,不时揉揉她的脑袋,不时宠溺地盯着她,不时抱着她亲一亲,她便是一块木头,也该开花了。 紫微仙尊乃是从上古来的大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也没有如今话前要先在肚子里掂量掂量的毛病。 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便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笑得多了,甚至兴致来了,还会拉着千薇一起,在沙地上赤脚撒欢。 可那日,蓬山老鬼却要带走千薇。 当时正值仙鬼两界大战,紫微仙尊不方便去鬼界,但千薇思亲心切,最后还是跟蓬山老鬼回了鬼界。 如今想想,将千薇带到他身边,何尝不是蓬山老鬼的阴谋。 可情之一字,最是难解,一旦动情,再想抽身而退,却是千难万难。 除非……苦心果。 千薇走后一直未归,紫微仙尊在人间左等又等,却等来蓬山老鬼说千薇随她哥哥去战场,伤了心脉的消息。 千薇怎么会去战场?他们不是说好了吗?不管两界胜败如何,他们俩都不会插手。 想来那时,千薇就已经服了苦心果。 蓬山老鬼又道:鬼帝看她身上隐有仙修,猜测她大概是有些什么奇遇,便将她带回度朔山养伤,顺便问一问,她身上的仙修是从何而来。 不等紫微仙尊去度朔山找千薇问个清楚,蓬山老鬼将一杯压制灵力的毒酒推到了他面前,诱他饮下。 紫微仙尊怎么也不会想到,昔日的至交好友,会这般对他,他被仙界那些狗屁玩意推到寒露潭,被鹤鸣九皋阵抽去仙筋。 他还是想去见一见千薇,他将一副躯壳留在仙界,将魂魄堕入地狱。 可他还没找到千薇,又被蓬山老鬼给擒了,蓬山老鬼将他困在百鬼阵,直到十年前,他才逃了出来,直到今年三月,他才终于得见天日。 而直到近日,他才终于见到了千薇。 她不记得他了,她喜欢上了青荇仙君。 数万年的思念,他只能藏在心中。 江莲生本以为他和千薇,此生算是无缘了,他万万没想到,在千薇心里,还是有他的。 “你是说,青荇仙君占了你的仙躯?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千薇蹙眉道。 江莲生亦蹙眉,“他应该是将我的仙躯炼化了,毕竟那是上古仙尊的躯壳,他不敢直接将魂魄附进去,可他又怕我的魂魄有朝一日会找回去,所以将我的仙躯炼化,融入他的灵脉之中,至于他为何这样做,只能问他自己了。” 千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个曾对她许下山盟海誓的青荇仙君,当真是这样的人? 她曾想亲近他,当真是因为紫薇仙尊的仙躯被他占了? 青荇仙君不仅占了紫薇仙尊的仙躯,还要招他的魂魄? 他究竟想干什么?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上岸 可江莲生不解,青荇仙君是从何处得到他的仙躯的呢?他的仙躯不是被碧芦仙君给盗走了吗? 不等他往深了想,龟灵壳子外终于传来一个他期盼已久的声音。 “啊……那个,容我说一句啊,当年……欺骗我们的蓬山老鬼,要引红,红莲业火入无妄海,将我们葬了,只要……等一下,我想想,对了,只要我们将那些个鬼灵给收拾了,鬼帝就会救我们。” 最初被江莲生制服的这头海兽,总算磕磕绊绊地将千薇交代的话给说完整了,众海兽听到红莲业火,才渐渐安静下来。 海兽们心下骇然,若是无妄海里都是那玩意,它们岂不是要魂飞魄散了? “红,红莲业火?”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 “蓬山老鬼那狗东西哪来的红莲业火?” “我们睡了多久?他如今已经这般厉害了吗?” …… 一千八百头海兽聚在一起,个个都是大嗓门,身上的荧光震动不休,海面上已然掀起了风浪。 众海兽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最后纷纷看向引起争论的那头海兽,道:“这话你听谁说的?刚才那只鬼吗?” 海兽道:“我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万一他是想借我们的手,收拾蓬山老鬼呢?”有海兽质疑。 “便是他不借我们的手,我们难道就不想收拾蓬山老鬼了?”又一海兽气愤道。 “蓬山老鬼那狗东西无情无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万一方才那只鬼所说是真,蓬山老鬼真的要将红莲业火引入无妄海,我们岂不是刚醒来就要永眠了?” “如果他不是需要我们的帮助,只怕我们根本就不会醒,直接在睡梦中魂飞魄散。” “嗯……有道理。” “所以,这个忙倒是不得不帮了。” …… 江莲生和千薇躲在龟灵壳子里听墙角,心道这无妄海底的海兽,都比蓬山老鬼有人情味。 千薇的面纱已经掉落下来,虽然龟灵壳子里一片漆黑,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江莲生又往她脸边凑近了些。 海兽们又问第一头醒来的海兽,“可那只鬼跑了,怎么告诉他,我们愿意对付那些鬼灵?” “他在那里。”海兽指着一块大石头,干脆道。 江莲生暗骂了一声,他怎么忘了千薇躲到石头后面时,这头海兽正盯着呢。 灵力聚在手心,江莲生和千薇都准备好,待海兽们掀了龟灵壳子的瞬间,若是感觉到危险,便先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可左等右等,却听到远处一声巨响,好像是石头被砸碎的声音,海兽的声音也在远处响起,“不在这里啊,哪去了?” 被江莲生制服的海兽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嘴上说要帮忙,其实还是想杀了他。” “哼,岸上没一个好东西,你可莫要被他两三句好话给骗了,蓬山老鬼当年恨不得认我们当祖宗,可后来呢?”一头怨气比较重的海兽冷哼道。 “当年若不是我们自己起了妄心,想上岸,又怎会被他欺骗?”这是一头年纪比较大的海兽,声音听上去有些沧桑。 “连一个蓬山老鬼我们都对付不了,若是真上了岸,岂不是自取灭亡。” “咳……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要不要找蓬山老鬼报仇?要不要守住无妄海?” 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了上岸。 “蓬山老鬼真的有红,红莲业火?”一头胆小的海兽胆怯地问。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了,方才是我不对,你说吧,那只鬼在哪?我保证不杀他。”砸碎石头的海兽放在人间,就是个土匪,不仅嗓门大,还十分凶悍。 江莲生躲在龟灵壳子里,连连感叹:如今连海兽都这般有心机,他一个上古来的仙尊,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丢死人了。 那头海兽道:“他上岸了,我们已经说好,需要帮忙的时候,往海里祭一束灵火,我们虽上不了岸,但只要鬼灵出现在无妄海上,它们就妄想再回去。” 这话是说给江莲生听的,一千八百头海兽,不能保证没有刚才那样的死脑筋,与其让他现身,面对未知的危险,倒不如说他已经走了。 海兽又道:“红莲业火将从幽檀山底的黑岩石里渗入无妄海,我们不妨先去瞧瞧。” 这是千薇先前劝它时所说,看来它是听进心里去了。 哼,还骗她说没记住。千薇本以为它是个傻的,如今看来,它不仅不傻,还贼精。 好在是个明事理的,不然她和江莲生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待海兽们游远了,江莲生才掀了龟灵壳子,揽着千薇上了岸。 当年千薇和紫微仙尊的事,她的哥哥千屈是不知道的,她回到他身边时,已经服了苦心果。 所以此时,正在礁石上焦急地踱来踱去的千屈,看到妹妹被江莲生揽在怀里,眼皮子跳了跳。 这阿薇是怎么回事?前头还和青荇仙君纠缠不清,此时怎么又和江莲生搂搂抱抱了? 移情别恋了?还是脚踏两条船? 虽然千屈一直看不惯青荇仙君,但他妹妹这样,不太好吧…… “哥,你想什么呢?”千薇一巴掌拍在千屈的后背,许久不见,她哥看到她,竟连个招呼都不打,傻愣愣地发呆。 “哦……啊……没什么,海兽的事解决了?”千屈这才想起正事来。 “解决了。” 江莲生盯着千屈看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对千屈行了个大礼,吓得千屈一哆嗦,这又是闹哪出? 而且江莲生的来历,千屈也是清楚的,他哪敢受紫微仙尊的大礼。 “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江莲生郑重地磕了个响头。 这些都是他从小枝那里学来的,他觉得千屈是千薇的哥哥,受得起他的大礼。 千屈:“……” 千薇:“……” 你这脑子莫不是被驴给踢了? 千屈赶紧搀起江莲生,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啊。” 唉,青荇仙君总是板着一张脸,他若是有江莲生一半懂事,想来千屈也不会那般看他不顺眼。 千薇瞪了一眼她哥哥:当初你看不惯青荇仙君,难道不是因为仙鬼殊途吗? “小枝还没回来吗?”江莲生问道。 幽檀山危在旦夕,待那些在外作乱的鬼灵回来,没有小枝镇着,仅靠他们几个,只怕难以抵御。 千屈摇了摇头,看着漆黑的海面,担忧道:“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石头眼睛 悬崖上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但夏云泽只需知道,那里有木槿仙子的仙躯,这便足够他千般筹谋,万般算计,为了登上崖顶,为了复活木槿仙子,他一路走来,太累了。 好在今日,一切付出都会有结果。 小枝果然可以解开大罗金仙所设的法咒,当半山腰那块镇山的灵石被她抠下来后,崖壁上金光闪过,再抬头往上看时,云雾缥缈间,隐有天光泄露。 夏云泽命令小枝用灵力将所有人都给捎上了崖顶。 他的好徒儿,可怜的小枝,一手拎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娃娃。 至于她的宝贝竹篓,已经被小心给霸占去了,此时正背在他的背上。 崖顶上不仅没有花草树木,甚至连一块石头都没有。 一片平静的湖泊上,湖水碧蓝,风过无痕。 天上挂了几片云,投在水中,像给湖面打了几个补丁。 湖泊中心放置着一具冰棺。 湖泊四周,尽是虚空。 冰棺冒着丝丝寒气,能看到里面的一抹红影。 不知是不是来人扰了棺中之人的清梦,天空的云飘远了,这一片天地,忽然缓缓飘起雪花来。 夏云泽蹙眉,这里竟和冰湖结界一模一样,他虽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变化,此刻的感觉,就与他每次去冰湖结界的感觉丝毫不差。 片片薄雪落在湖上,晕开了一圈圈涟漪,连这能晕开涟漪的怪雪,也与冰湖结界里一模一样。 雪落得缓,涟漪也荡得缓,轻轻柔柔,无声无息。 可夏云泽的心,却是翻江倒海,阵阵急雨,嘈嘈切切,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三千多年了,他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可是,他的眼睛却看不见! 这种心情,该怎样去形容? 如爱画之人,失去了眼睛;如擅音律之人,听不到声音……是痛惜,是不甘,是心痛得恨不能死去。 这对夏云泽来说,是极其残忍的。 他的眼睛虽然不是永久失明,可这次伤得深,没有十天半月,怕都好不了。 说起这件事,他更来气,本来仙魔战场上受的伤,只需修养几日便可痊愈,可不知怎的,那日好端端的,他的眼睛突然如被烈火灼烧一般疼得厉害,他心下一惊,又是哪个狗屁玩意在戳那石壁上的眼睛? 不对,这绝不是用手指头戳出来的痛感,究竟是何人这般与自己过不去?平日里戳一戳也就罢了,今日竟是要毁了那双石头眼睛。 这段日子以来,他总能感觉到来自眼睛里的疼痛感,索仙藤空间里,魔界女子的石头眼珠子在十年前被陆七挖去了一颗,当时他就疼得钻心。 没错,他虽从李恒之变成了夏云泽,但为了控制那些噬仙的藤蔓,他变成夏云泽之后,回到仙魔战场,将他原本仙躯上的一双眼睛挖了下来,再采仙山上的玉石,做成这眼珠子模样,施以禁咒。 即便他身在千里之外,依然能启动索仙藤空间,并监视里面的一举一动。 要说起来,他之所以能飞升成仙,之所以能换躯壳而活,都是因为在很久以前,他还是一个在通天阁修仙的弟子时,一次机缘巧合,得到了一卷残本,里面记载的,都是他所需的禁咒,以及一些阵谱。 阵谱的前半部分去了哪,他并不知晓。 本来只要有石头眼睛的地方,他都能通过那双眼睛看到那边的动静,可偏偏他的眼睛在仙魔战场受了伤,他娘的,夏云泽当时气得吐血,怎么一个两个都只知道用火烧索仙藤,石头眼睛烧得滚烫,他的眼睛也是要跟着受罪的。 虽不致失明,但总要修养个几日才能恢复。 就在他的眼睛受伤后,他总能感觉到有人在戳石头眼睛,这就导致他的眼睛一直不得痊愈。 仙魔战场之后,他便关闭了索仙藤空间,所以,问题只能是出在四照山。 十年前,通天阁被郁兰夫人那个贱女人一场琉云火给焚烧殆尽,索仙藤山谷虽然遭了殃,但幸好他将石头眼睛放在设了阵法的石壁上,倒是躲过一劫。 后来他再没有去过那片山谷,石壁上的石头眼睛也就一直留在那。 是谁隔三岔五地戳那石头眼睛? 夏云泽不是没去四照山查探过,只是还未进山,他便感觉到一股奇怪的灵流在四照山里涌动,那绝不是他能斗得过的玩意。 夏云泽只得无奈地走了。 那人不可能吃撑了没事干跑去戳石头眼睛,想来是不想他的眼睛恢复,可那人为何不想他的眼睛恢复? 不管怎样,既然那人知道他的弱点,还时不时地提醒他,夏云泽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等下去了。 他得赶紧复活木槿仙子。 要召来叶蓁蓁很容易,他能控制她的神识,而护灵珠亦能为她引路。 但他并不想这么快控制小枝的神识,倒不是因他心底还有一丝良知未泯,而是小枝修为太过高深,他得确保护灵珠无碍,才好出手。 方才若不是小枝一百个不情愿帮他完成心愿,他也不会那么早念咒语,催动护灵珠。 他何尝不想要一个真心听话的徒弟。 从百鬼阵中出来的鬼灵在各界作乱的消息,夏云泽也听说了,他本打算等鬼灵将各界都收拾了,看场灭世的热闹再去回龙山复活木槿仙子,从此寻一隐秘之地,与她做一对避世鸳鸯。 自从四照山里的石头眼珠子被人毁了之后,夏云泽心里忐忑不安,不敢再带着叶蓁蓁在外面瞎晃悠。 为防小枝不知道他去了哪,他甚至给陆七的手下送了封信。 果然,他前脚刚到,小枝后脚便赶到了回龙山。 夏云泽若是知道,那个毁了石头眼珠子的人,正是小枝,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至于那个没事戳一戳石头眼珠子的人,想来是欢雨无疑了。 …… 小心震惊得张大了嘴巴,这等奇景,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用脚碾了碾湖面,竟然没有水波荡开,连一片雪花都能做到的事,他竟不能? 他又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触手冰凉,片刻就化成了水珠,与他以往在白兰山所见的雪,并无差别。 而更奇怪的是,这湖占了一整个崖顶,边缘的湖水却没有溢出去,没有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小心正要问一问他那见多识广的父神,这里是怎么回事,抬头见夏云泽浑身都在哆嗦,像是十分激动,又像是气极了。 小心不敢问了,默默地拉着夏云泽的衣角。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切都完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夏云泽压制着心中的怒气与不安,问小心,道:“湖心是不是有一具冰棺?” 如果这里真的与冰湖结界一模一样,那木槿仙子的冰棺应该就放置在湖心。 小心点头道了声“是”。 夏云泽让小心搀他过去,小枝和叶蓁蓁紧随其后。 小心回头看了眼小枝,拉了拉夏云泽的衣角。 “怎么了?”夏云泽沉声道。 “小枝姐姐的娘亲是不是在那冰棺里?”小心问。 夏云泽沉默了一会,在小心后脑勺上拍了一记,道:“小孩子家别管闲事。” “哦。”小心揉了揉脑袋,乖巧地应道。 木槿仙子从今日后,再没有女儿,没有过往。 雪越下越大,水面的涟漪也越来越急,一圈未尽,一圈已至。 冰棺中躺在一位面容苍白素净的女子,鸦发拢在耳后,披散在大红的广袖流仙裙上,彷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如果说郁兰夫人是摄人心魂、妖娆妩媚的美,那冰棺中的女子,就是秀雅绝俗,自带一番仙风道骨。 小心第一次感觉到仙与妖的不同,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父神虽贵为上界的仙君,却从没带他去过仙山阆苑,更别提见过仙女的仙姿佚貌。 冰棺冒着丝丝寒气,可夏云泽却不觉得冷,他的双手紧紧扣着棺沿,手背青筋毕现,指节冷白如霜。 小心体会不到夏云泽的心情,他看着怔怔站在冰棺边的小枝,摇了摇他父神的手臂,小声道:“父神,您,您能不能先解了小枝姐姐的禁咒,让她见一见她的娘亲?” 小心方才听夏云泽和小枝的对话,知道此一别,小枝姐姐便要死了,而她的娘亲会忘了她,他十分同情小枝的遭遇。 而他的父神,很快就要与小枝姐姐的娘亲双宿双飞,他又十分同情他自己的娘亲郁兰夫人。 夏云泽的心绪被小心打乱,他冷哼一声,道:“护灵珠一旦被咒语唤醒,不到从她的神识中挖出来那一刻,她都不会有自己的意识。” 小心撇了撇嘴,腹诽道:到那时,她就要魂飞魄散了,还见个屁。 不过他不敢反驳他父神。 “好了,我要开始做法了,你且站到一旁去。”已走到这一步,还是尽快让木槿仙子醒来的好。 小心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夏云泽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 三千年了,他一直是这副三岁小儿的模样,而往后,他还将一直是这副模样。 夏云泽站在鹅毛大雪中,吩咐小枝和叶蓁蓁分别站到冰棺两侧,雪花落在他们身上,瞬间就消失不见。 叶蓁蓁神识中的护灵珠,是用来尘封木槿仙子的记忆;而小枝神识中的护灵珠,则是用来唤醒她。 小枝是木槿仙子的女儿,她身上有木槿仙子当年为了护她不死而灌入的仙修,只要将小枝的仙修渡回去,佐以禁咒,便可将木槿仙子复活。 小枝每一次遇到危险,夏云泽都焦心不已,但每一次,他都能感受到护灵珠的存在,只要护灵珠在,小枝就还活着。 直到当得知小枝被鹤鸣九皋阵抽去仙筋时,夏云泽心疼得吐了一碗血,倒不是心疼小枝,而是小枝仙元已逝,复活木槿仙子再无希望。 他苦心筹谋那么多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夏云泽本已心灰意冷,可那日,当年送他残本的那个人,突然送来消息:小枝乃是木槿仙子的女儿,单凭这份血脉关系,便能复活木槿仙子。 而且小枝体内仍有仙修,虽不是木槿仙子当初灌入小枝灵脉的仙修,但也足够修复她的灵脉仙筋。 何况有大罗金仙的无量灵力相护,复活木槿仙子,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夏云泽虽不知那人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但那人曾经指点过自己飞升之道,夏云泽决定信他一次。 何况,除了信他,夏云泽已无路可走。 让他放弃,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夏云泽从未见过那人的真面目,更不知他当初为何要助自己飞升,他只知道,那人是上界的仙君,至于是谁,他就不知道了。 夏云泽曾暗中查过,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查不出来,反而让那人对自己起了疑心,但他也没有阻止夏云泽所做之事,只是从那之后,再没现身过。 直到小枝失去仙元,他又送来消息给夏云泽指明了方向。 那人若是好人,定不会给夏云泽一本禁咒残本,怂恿他乱了四海八荒,可他若是坏人,却也从没有害过夏云泽。 但夏云泽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这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帮你。 会不会等到他失去利用价值了,那人就会除了他? 夏云泽猜得没错,那人已经开始对他下手了。 蓬山老鬼怎么会知道四照山下的秘密?又是谁时不时在那戳石头眼睛,甚至毁了它? 就算蓬山老鬼是偶然发现那个地方的,可“涅盘阵”除了夏云泽,知道的人便只有给他禁咒残本的那个人了。 便是当初他放在通天阁书阁中的,也是被他修改过的赝品,不是真正的“涅盘阵”。 也就是说十年前通天阁掌门和两大长老以及李凌霄,用来飞升的“涅盘阵”并不是真的,即使陆七没有赶到,小枝被献祭,李凌霄也不可能飞升。 那人不仅将“涅盘阵”告知蓬山老鬼,更修复了山洞里的黑石盘和飞仙玄珠,让他将鬼灵炼成令各界闻风丧胆的玩意。 不管那人想做什么,至少他不想再留着夏云泽了。 得知这一点的夏云泽,自然要抓紧时间,做他想做的事。 可真到这个关头,他又有些害怕起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怕自己承受不住那个结果。 夏云泽深吸一口气,手指轻颤着掐了个诀,他嘴唇阖动,开始默念咒语。 这个咒语他已经在心里默诵了无数遍,已刻进了他的神识中,绝不会出一丝差错。 “嗷……” “啊……” 一声嗷叫,一声痛呼,天地恢复了安静,只余雪花簌簌扑落。 夏云泽捂着眼睛蜷在地上,他的眼睛很痛,但他的心更痛。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咒语中断,不可能再来第二遍,这也是夏云泽害怕的原因。 现世就是这般残酷,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夏云泽万万没有料到,他会栽在他那乖巧听话的儿子手里。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我很乖 三千多年前,父子俩第一次见面,小心那般温顺地扑闪着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夏云泽。 那是他的父神,是娘亲一直念叨的人。 可正是他的父神,让他永远也长不大,让他的娘亲伤心难过。 方才,就在夏云泽正要掐诀念咒的时候,他那倒霉儿子,悄摸摸地变成了小狐狸的模样,一跃而起,扑到夏云泽的脑袋上。 不等夏云泽反应过来,一爪子挠在他的眼睛上,从左到右,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使劲一划拉,连着那白绢布,一道给抓扯了下来。 小心被夏云泽甩出去的时候,又变回了人形。 他抹去嘴角的血渍,恨恨地盯着夏云泽,“你败坏娘亲声誉,两次囚禁娘亲,又用娘亲的性命来要挟我为你做事,这一爪,是你应得的。” 夏云泽心中又悔又恨,他在白兰山找到小狐狸的时候,对他是设了防的,可后来不管夏云泽说什么,做什么,小狐狸都是一副“我很乖”、“我会听话”的模样。 夏云泽看着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心底不是没有触动的,毕竟血脉相连,夏云泽有时候也会思考思考“亲情”这玩意。 他觉得小心之所以对他言听计从,定是他身上有父爱的光辉。 总之这只小狐狸呆呆笨笨的,时日久了,夏云泽渐渐对他没了防备,他觉得这么一个小娃娃,要修为没修为,要心机没心机,还能将他怎么了不成。 夏云泽在自己的想象中享受着傻儿子带来的天伦之乐,却忘了小心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娃娃,但他已经三千多岁了,他之所以长不大,都是拜夏云泽所赐。 小心对父神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很久很久以前,娘亲欢欢喜喜带他去找夏云泽,那个看上去温文儒雅的仙君,在看到他的时候,本该是云淡风轻的脸上,却阴云密布。 小心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夏云泽蹙起的眉头,和看向他的眼里,那份嫌弃与怨恨。 娘亲一直叮嘱他:这世上坏人很多,千万要小心。 在小心的心里,夏云泽便是最坏的人。 当夏云泽出现在白兰山,说要带他去找娘亲时,狐狸天性狡猾,小心知夏云泽绝不会这般好心,他心里虽怨恨,但面上对夏云泽却是唯命是从,乖巧极了,看上去跟一个三岁小娃娃并无区别。 夏云泽让小心去凌云阁后山的黑铁牢里蹲着,他便乖乖地在那吓人的地方蹲着,若只是他一个人倒也罢了,可那个地方,有一只女鬼,时常飘来捏捏他白嫩的小脸蛋,哈喇子挂老长。 可把小心吓得不轻。 按着夏云泽的吩咐,小心被捏造了个白棠儿子的身份,他整日里担惊受怕,就指望着他那个假爹早日来搭救他。 小枝的到来算是个意外,不过那夜小枝进入后山之后,女鬼便传了消息给远在仙魔战场的夏云泽,没两日,夏云泽又安排了新的任务给小心。 小心成功抱上了小枝的大腿,一路躺在竹篓中睡觉,直到在相思山,被陆七救出黑铁牢笼。 虽然小心想跟着小枝,但他人小言微,又见陆七与小枝感情微妙,便听陆七的话,留在了相思山,他相信小枝一定会再回来。 虽然那头魔狮看上去十分可怕,彷佛随时就要张开血盆大嘴将他给生吞了,但想到夏云泽的吩咐,又想到不知被夏云泽关在何处的娘亲,小心咬咬牙,再次过上了担惊受怕的日子。 小心怎么也不会想到,魔狮后来竟成了除娘亲外,待他最好的人。 而本该与他最亲的父神,却处处算计他,利用他。 之后的种种变故,到小枝在仙界失踪,小心本以为夏云泽要喊他回去了,可夏云泽却再次安排了任务给他。 那就是让小心跟在陆七身边,等遇到景昭魔君那日,想办法将他手里的上古太阴镜给砸了。 那一日总算来了,可小心也真是害怕极了,那上古太阴镜可是景昭魔君的宝贝,里面装着他的宝贝夫人叶蓁蓁,平时谁碰一下都不给。 小心觉得这个任务实在是太难了,万一镜子坏了,景昭魔君肯定要杀了他,可镜子不坏,夏云泽那头又不好交差。 小心愁得吃不下饭,最后壮着胆子,制造了一场意外。 夏云泽若是早告诉他,上古太阴镜坏了后,叶蓁蓁能从里面出来,他哪里至于愁得少吃一顿饭,小心觉得亏大了,好在晚上魔狮给他烤了只山鸡压惊。 小心完成夏云泽交代的事后,并没有见到娘亲,而是被夏云泽叫到青岚城外的竹舍里,给他当仆人使唤。 他娘的,他一个三岁小娃娃,夏云泽竟也忍心。 小心任劳任怨,终于等到了娘亲找上门来,可他却被夏云泽控制在手里,十年未见,小心好不容易见到娘亲,却连趴在娘亲怀里撒撒娇都不能。 小心对夏云泽的怨恨与日俱增,可在他面前,却又极力表现出一副“我是你最听话的乖儿子”模样,来打消夏云泽的戒心。 夏云泽一度认为,他不仅不长身体,也不长脑子。 偏偏就是他这个傻儿子,毁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苦心筹谋,他怎么能相信一只狐狸?狐狸再小,也是贼皮贼骨、狡猾奸诈。 夏云泽一双眼睛血淋淋的,眼角的皮肉翻卷,甚是吓人,他本就看不见,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眼看夏云泽从湖面踉跄站起,手心聚起一道灵力,小心停止了对他的冷嘲热讽,他紧紧捂住嘴巴,轻轻地往后挪动屁股。 夏云泽在青岚城外的竹舍中,就曾拿他来威胁小枝,在夏云泽眼中,小心只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狐狸,太平日子可以用来使唤,危险时刻可以拿来挡命,根本没有丝毫父子之情可言。 小心坏了他的大事,他定不会放过小心。 屁股底下一片冰凉,小心一路往后挪着,他紧紧盯着夏云泽手心冷蓝的灵力,心里怕极了。 终于,退无可退,他的身后,已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可夏云泽那双血肉模糊的眼睛,却彷佛一直在盯着他,不管他挪到哪里,他都了然于胸。 那种感觉,让人心底生寒。 小心想到才见到娘亲,还没好好说说话,他就要死了,娘亲若是知道自己死了,该有多伤心。 小心眼眶发酸,泪水夺眶而出。 他还不想死。 “小枝姐姐,救我!”小心突然对着夏云泽的身后大声喊道。 第三百三十五章 他有多么可笑 夏云泽手心的灵力猛地一跳,但很快,他就笑了,血从他的眼睛里往下淌,淌到他的嘴角,他这一笑,牙齿上也沾了血,看上去就像一个嗜血的厉鬼,哪里还有半点仙君的样子。 “小狐狸,死到临头,你还要骗我。”夏云泽捏紧拳头,大喝一声,再打开手掌时,一道凌厉的灵流带着满满的杀气,往小心的方向掣去。 小心惊吓得身子后仰,往悬崖下倒栽而去。 爆满杀气的冷蓝灵力在半路被一道银色的电光拦截,只一瞬,银屑四溢,散在飞雪之中。 而那道冷蓝的灵力,早已消失无踪,银电飞出悬崖,片刻后,卷着已然吓晕过去的小心,回到了崖顶。 “他没骗你。”小枝的声音在夏云泽身后响起,夏云泽脸色骤变,他又惊又怒,“不,这不可能,我明明在你神识中种了护灵珠,你,你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会不受你控制?”小枝将小心扔进竹篓,收了银电,冷冷盯着已然癫狂的夏云泽。 方才即便小心不挠夏云泽那一爪子,小枝也不会给他念咒语的机会。 小枝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崖底的时候,她脑子里一阵剧痛之后,意识模糊了一瞬,但很快,那痛感就散去了,她的神识也恢复一片清明。 眼见夏云泽那般志得意满,小枝没有当场揭穿他,她怕把夏云泽逼急了,伤了叶蓁蓁。 夏云泽天资聪颖,很快就想到了原因,他愤恨道:“是他,是他。” 只有他,大罗金仙,才能从小枝的神识中取出护灵珠,而不伤她性命。 可他是何时发现小枝神识中有护灵珠的?而且,夏云泽一直以来都能感觉到那颗护灵珠的存在,说明他没有毁掉护灵珠,而是将其种在另一个人的神识中,那个人又是谁? 夏云泽想起十年前那晚,上古七星禁咒在解除的关键时刻停了下来,眼看就要功亏一篑,大罗金仙从天外飞来,金手指往符咒上一点,那些即将没入尘埃的血珠子,又重新浮了上去,融入渐渐旋转起来的银光中,上古七星禁咒终得解除。 当时情况危急,夏云泽没有注意到,当大罗金仙修复了禁咒,又将金手指点在小枝眉心的时候,微微蹙起了眉头。 原来那时,他便发现了小枝神识中的护灵珠。 原来那时,他就取出了小枝神识中的护灵珠。 小枝沉睡十年,只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护灵珠离体。 想起当日种种,夏云泽踉跄瘫坐在湖面上,无力地摇头苦笑,他有多么可笑,他竟然真的相信“她不想忘,所有不愿醒”这种鬼话。 小枝都已服了苦心果,忘不忘的,难道还能由得了她自己? 大罗金仙,你坑我好苦! “是谁?”小枝蹙眉问道,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护灵珠从她的神识中取出,她必须知道那个人是谁,才能救叶蓁蓁。 夏云泽抬起头来,殷红的血渍在他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他看不见,他的眼睛疼得钻心,可他嘴角却噙着笑,他阴测测地笑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只要你说出那人是谁,今日我便饶你不死。” “死?以前我有多怕死,你知道吗?我怕短短数十载后,一抔黄土未干,我便忘了她,我不想忘了她。”夏云泽喃喃道,恍惚又回到那个晴空万里、柳絮纷飞的暖春时节。 几万年前,夏云泽去帝都赶考的路上,听闻春宜城人杰地灵、物产丰饶,特意绕路而至,一览临江之城的繁华盛景。 虽绕了些路,但到了春宜城后,可改水路而行,对于从乡下来的夏云泽来说,也别有一番趣味。 临出门前,他那个本就不富裕的家里,担心他路上没人照顾,帝都山高路远,万一病了伤了也不是没可能,最怕的是客死他乡,无人问津。 他爹心一狠,卖了耕田的老牛,给他买了个书童,一路随行伺候。 要说这书童,因在家里排行老二,小名叫二孬,与夏云泽年纪差不多大,也曾参加过乡试,只因家道中落,断了读书之路。 听说夏云泽家里要买书童,受够了种田之苦的二孬,萌生了天下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想法,二话不说,丢下锄头就扛起了夏云泽的箱笼。 却说这日,二人终于到了春宜城。 还没来得及领略春宜城的风貌,当日夜里,二孬灌醉夏云泽,盗了他所有的行李,连夜乘船往帝都而去,连住客栈的银钱都没给夏云泽留下一二。 夏云泽被客栈里的护院给揍了一顿撵了出去,一身的伤,加上急火攻心,很快就病了。 虽然他是乡下的糙孩子,却也是被家里寄予厚望,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如今这番变故,他哪里受得住。 贫病交加时,夏云泽跳了江。 江水淹没了他,他听到岸上人群奔走惊呼,他看到浑浊的江水中,一抹白影朝他走来。 没错,是走,不是游,白衣女子被一个透明的结界护着,在水底漫步。 这是仙子,这绝不是鬼怪。 夏云泽心里这般想着,一口气没憋住,溺了过去。 再醒来时,依然是晴空万里,江岸柳絮纷飞,他躺在一叶小舟上,有一瞬怔愣。 他没死! “你没死。”白衣女子笑看着夏云泽。 “是,是你救了我。”夏云泽连忙坐直了身子,看向船头的女子。 若说在水中时,他只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那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的脸。 正是那一眼,夏云泽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为何要跳江?”白衣女子问。 夏云泽这才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叹了口气,将被同乡盗窃后发生的事尽数向女子吐露,短短几日,他便看透人情凉薄,已是心灰意懒。 小舟顺水而下,白衣女子竟也不嫌他聒噪,听他倒了一肚子苦水后,还劝慰了几句。 夏云泽跳了一回江,再也不敢轻易言死,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远远望见四照山上松涛阵阵,夏云泽问道:“你,你是上界的仙子吗?” 白衣女子笑道:“不错,我乃仙界木槿仙子,今日正巧途径此地,顺手救了你,倒是你命不该绝。” 木槿仙子将夏云泽送回岸边,便泛舟远去。 虽然她十分同情夏云泽的遭遇,却不能送他去帝都,不能去为他讨回公道。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格,木槿仙子救他,乃是见江岸游人如织,却无人愿出手相救,生了恻隐之心。 木槿仙子若是知道此次相救,日后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痛苦,她绝不会多管闲事。 第三百三十六章 飞升之路 凡人岂敢觊觎仙子,但夏云泽是死过一次的人,什么梦不敢做? 他望着四照山上隐在青松间,檐角飞翘的大殿,心里有了盘算。 去帝都寻找二孬肯定是不行的,夏云泽没有盘缠,便是他沿路乞讨到帝都,也未必能找得到二孬。 他对木槿仙子心生爱慕,与其痴心妄想,倒不如拜入通天阁门下,修仙道,入仙门,或许还有再见木槿仙子的机会。 虽然从未听说有哪个修仙人士得道飞升了,但夏云泽相信事在人为,别人不行,是他们不够努力,不够用心,他可是要去帝都赶考的举人,岂是那些个山野莽夫能比的。 带着这份自信,夏云泽爬进了通天阁的山门。 几万年前的通天阁,是个广纳天下修仙人才的地方,并没有看人下菜碟的恶俗。 夏云泽入通天阁,倒没费什么周折,虽然他没钱,但因他识文断字,被安排到书阁负责整理古籍文案,当时的书阁,也与后来的不同,没有那许多门道,夏云泽在里面,看了不少书,收获颇丰。 又因他做事细心,修炼也勤奋,仅半年时间,便得了掌门青眼,收为了关门弟子。 虽然夏云泽进步很快,但他深知如此修炼下去,终此一生,怕是都不能飞升。 掌门都七老八十了,苦苦修炼几十载,也还只是掌门,而非上界的仙君。 这也是通天阁门庭冷落,门下弟子不多的原因,在那个修仙并不热门的年份,说得好听点是去修仙,说得难听一点,不过就是一些走投无路之人,寻个庇护之所。 夏云泽日日焦心,夜夜难眠,终于在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他从书阁回弟子寝院的山道上,一道电光劈在被暴雨压弯了腰的翠竹上,夏云泽一惊之下,险些摔下山崖去。 他一手紧紧握着油布伞的伞柄,一手紧紧拽着路边的竹枝,瑟瑟颤抖地看着前方不远一道黑影,那黑影站在方才电光闪过之处,背对着夏云泽。 “你想成仙?”雷声隆隆,夏云泽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他心头大震,心知那黑影绝不是凡人,难道是他的执念感动了上苍? 夏云泽当即扔了伞,撩起湿漉漉的衣摆,往泥泞的山道上“扑通”一跪,先磕了三个响头,才朗声道:“请仙君指点。” 黑影似乎轻笑了一声,好似嘲讽一般,“指点谈不上,我今日前来,乃是因你仙缘已至,飞升在即。” 夏云泽心下狂喜,只是不等他开口,黑影又道:“可惜凡人飞升,终究有违天道,只怕你……” 夏云泽一听这话,急了,他在泥地里膝行两步,恳切道:“求仙君相助,小人愿做牛做马报答仙君大恩。” “我不需你做牛做马,你只管做好你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可,我帮你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事你绝不能对旁人道起,若是……” “仙君放心,若是我将此事告知旁人,便叫我被这天雷劈死。”夏云泽赶紧表决心。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在他头顶炸开,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黑影咳嗽了一声,道:“我这里有一本上古仙书,你既与我有缘,这仙书今日我便送给你,这书上有关于凡人飞升的记载,你且记住,对于别的阵谱禁咒,你切不可翻阅。” 夏云泽再次拜谢,连连应下。 当他再抬头时,黑影已经不见了,而他的手中,多了一本破书。 之所以称其为破书,乃是因为这本书被撕去了一半,是本残卷。 夏云泽管不了那许多,甚至连伞都顾不上拿,一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他摸爬滚打地回了房。 那一晚,夏云泽又没睡着,不过这次不是愁的,而是激动得睡不着,他抱着那本仙书,躲在被窝里一会哭一会笑,如疯子一般。 任谁知道自己快成仙了,也会如他这般欣喜若狂。 仙君没有骗他,那本仙书里,确实记载着凡人飞升的办法,甚至连所需的黑石盘和飞仙玄珠,仙君都为他送了来。 据仙书上记载,凡人飞升,并非得道,而是炼化仙身供己所用,也就是盗取仙君的仙修。 夏云泽上哪去盗取仙修? 不用担心,仙君又贴心地给他送来了索仙藤,和一个倒霉的小仙君。 接下来,就看夏云泽自己的造化了。 夏云泽的飞升之路十分顺畅,虽然他时常怀疑自己被那位仙君利用了,而且那仙书上记载的飞升之法,看上去邪门极了,根本不像正道之物,但他实在想再见一见木槿仙子,顾不得那许多。 飞升之后,他想过要去寻一寻那位仙君,以答谢相助之恩,可他不仅不知道仙君姓甚名谁,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也不曾见过。 而自从他飞升后,仙君也再没来找过他,倒真的是让他随自己的心意,想干嘛就干嘛。 夏云泽想的,自然见一见木槿仙子。 可人心不足,见了一面,便想再见一面,日日相见,亦觉不够。 木槿仙子见那日她偶然救起的落魄公子,竟然短短时日便得道飞升了,惊异之余,也替他高兴。 木槿仙子和夕雾仙子素来喜欢去人间游山玩水,夏云泽作为从人间飞升的仙君,用几句酸诗,引得两位仙子对他所说的名山大川更是向往,夏云泽义不容辞,当起了向导。 那段日子,是夏云泽最快乐的日子,他本以为他可以一直陪在木槿仙子身边。 直到那一年除夕夜,三人结伴去青岚城赏灯,木槿仙子因与夕雾仙子打赌输了,要为她在琴湖上跳一支迎春舞。 琴湖上一袭紫衣翩跹起舞,轻灵绝美,夏云泽看得如痴如醉,不想这时,五颜六色的烟花突然在琴湖上空绽放。 随着烟花明明灭灭,夏云泽发现原本只有木槿仙子独舞的湖心,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正痴痴地盯着木槿仙子。 夏云泽心里咯噔一下。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将会是他追求木槿仙子最大的威胁。 夏云泽之所以一直默默守在木槿仙子身边,不敢往前踏出一步,一来是他来路不正,面对心爱之人,有种自卑感;二来他怕万一木槿仙子对他无意,从此之后,他连默默守护的机会都没了。 果不其然,从那夜后,原本的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更可恨的是,木槿仙子和韶辰魔君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两情相悦。 夏云泽气得失去了理智,为了除掉韶辰魔君,他忘了那位仙君的叮嘱,偷偷翻阅起仙书上记载的其它阵谱和禁咒。 他翻阅的时候,一点罪恶感也没有,他觉得,如果仙君不想让他看,为何不将那些禁咒也给撕了?或者只给他关于凡人飞升的那一页不就行了。 仙君如此做法,定有其深意。 而夏云泽能想到的,便是仙君有意让他翻阅。 之后种种,皆由此而生。 第三百三十七章 至死方休 漫天飞雪,夏云泽的心里,想的却是那年的春江飞絮,那样明媚的时光,他再也见不到了。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的护灵珠被取出来了,不知叶蓁蓁的可还在?” 小枝心里暗道不好,不等她制止夏云泽,只见原本站在冰棺旁的叶蓁蓁,突然痛苦地尖叫一声。 “叶蓁蓁到竹篓中去。”小枝急急喊道,她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毛汗,蓁姨若是出了事,她如何向景昭叔叔交代。 小枝脸色蓦地煞白,叶蓁蓁并没有随着一道金光消失,她仍然站在冒着丝丝寒气的冰棺旁,仍然站在漫天飞雪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护灵珠咒语被唤醒的缘故? 叶蓁蓁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冷汗涔涔而下,撕心裂肺的疼痛,魂魄撕扯的疼痛,她的意识中一片混沌,除了疼痛,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像独自跋涉在刀山火海,她定是前世做了大恶,死后才会在地狱受此刑罚。 她做了什么恶?她是谁? 叶蓁蓁什么也不知道。 她只想快些解脱,快些让疼痛消失。 黑暗中,她好似看到了一颗血红的珠子,裹在一团血肉中,有个冷漠的声音在说:时候到了,你且去吧。 去哪?叶蓁蓁不知道要去哪?但她看到那颗珠子,彷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血肉中抠出去一般,灭顶的疼痛袭来,意识涣散的那一刻,叶蓁蓁隐约想起,她好像有个夫君,还有一群孩子。 虽然小枝已经在最快的时间内扼住了夏云泽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叶蓁蓁的痛苦并没有停止,直到一颗血红的珠子从她的头顶钻出。 “蓁姨!”小枝闪身而至,接住了即将倒地的叶蓁蓁。 与此同时,一道金色的光晕笼在叶蓁蓁的身上,连着那颗护灵珠,也一并封在其中。 夏云泽嗤笑道:“她的魂魄已碎,你便是封住这些碎片,又有何用?” 小枝将叶蓁蓁轻轻放在湖面上,伸手抚平她紧蹙的眉头。 夏云泽说过,护灵珠一旦被咒语唤醒,不到从她的神识中挖出来那一刻,她都不会有自己的意识。 可护灵珠被挖出来,她便要魂飞魄散。 叶蓁蓁要么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要么化作飞灰,连鬼都做不了。 小枝本寄希望于那位帮自己取出护灵珠的高人,可夏云泽宁死不说也就罢了,左右不过她解决了眼下的事,再去慢慢寻找,偏偏他死都要拉上叶蓁蓁陪葬,简直可恨。 随着小枝缓缓起身,碧蓝的湖面上,从她的脚下往四周,起了一层薄霜。 雪花落入湖上荡起的涟漪停止了扩散,漫天飞舞的雪花停在了半空,这个空间,好似停止了一般。 夏云泽从冰冷的湖面挣扎着站起身,往湖心疾奔过去,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他知道那具冰棺在哪,知道木槿仙子在哪。 雪花被撞落在湖面,丁零当啷,一片脆响,已然凝成冰块。 他就是死,也要死在木槿仙子身边。 小枝身上的杀气太盛,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天。 夏云泽虽然是盗取仙修做的仙君,但他自有一番傲骨,让他在昔日的徒弟面前求情告饶,他做不出来,也不愿做。 木槿仙子再无复活的希望,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木槿仙子当年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如今,夏云泽亦有此感。 银电绞上了夏云泽的脖颈,在他距冰棺三步之遥的时候。 从未有过的绝望漫上夏云泽的心头,他拼尽全力,却挪不动半步。 “滋味如何?”小枝的声音似飞雪寒霜。 夏云泽没有理会小枝,他发不出声音,他的脖颈已经被银电勒出一片殷红,但他仍在挣扎着往前,明明没有希望,可他不愿放弃。 若不能挣得半分希望,那他求死也可。 从第一次见到木槿仙子,他这一生,从未停止过靠近她,却也从未如愿。 他累了,这是最后一次,他至死方休。 雪花再次缓缓飘落的时候,湖上的薄霜已经散去,一颗头颅滚落在碧蓝的湖面上,所到之处,热血泼洒,连那荡开的涟漪,也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小枝与夏云泽,已无话可说,师徒之情荡然无存,他们之间只有仇恨,唯有你死我活。 夏云泽身首分离,魂魄被银电绞得粉碎,彻底归于天地。 小枝想了想,终究是将小心从竹篓中唤了出来。 小心刚从惊吓中醒来,还没站稳,看到湖面上夏云泽的尸身,又吓了一跳。 “他已经死了,这副躯壳,你想如何处置?”小枝已走到冰棺边,冰棺上没有棺盖,因有灵流守护,风雪不侵,棺中人彷佛只是在熟睡。 小枝伸手抚上了木槿仙子的面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手指轻颤。 小心怔愣一瞬,走到夏云泽身边,抬脚踢了踢他的大腿,恨恨道:“我想将他葬在白兰山,日日将他踩在脚下。” 他虽这般说着,但他的眼眶却红了,清澈的眼泪夺眶而出。 小枝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背影,被雪花淹没,她道:“好,就依你。” 冰棺里的人眉眼舒展,安静泰然,往事云烟,如冰棺外的风雪,不曾侵扰到她。 “娘,父君的仇,我已经报了,您可以安息了。”小枝喃喃道,几番梦回,她终于真的见到了娘亲, 小枝想起梦魇之中,娘亲痛声哀哭:修仙问道,仙是什么?道又何存?杀了我的孩子,仙魔之间,就真的能案甲休兵、相安无事了吗?可笑之极,可恨之极。 小枝心头大恸,伏在冰棺上,握着木槿仙子纤细冷白的手,低低啜泣。 良久,她终于起身,对着冰棺磕了三个响头,她最后看了一眼冰棺中的木槿仙子,转身抱起叶蓁蓁,又用银电将小心和夏云泽的尸身都绑了,一道带下了悬崖。 小心抱着夏云泽的头颅,替他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捋了捋,吸了吸鼻涕,心里想着:等会见了娘亲,也不知她会不会伤心? 小枝没有回那个她生活了三千年的小院,她将小心带出回龙山,丢在江岸上,便抱着叶蓁蓁一路往度朔山而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开打了 狂风怒号,惊涛拍岸,海中的孤岛上,灵流疾舞,打得不亦乐乎。 千薇和江莲生从海底上岸不久,散落在各界的鬼灵陆续回到幽檀山。 这些玩意不回来时,他们心焦,回来了,他们更不安。 若是任其在各界这般作乱下去,四海八荒只怕永无宁日;可众鬼灵回到幽檀山,就意味着一场恶战即将来临。 没有人有信心战胜一千多只修为高深的鬼灵,上古妖王花曲柳不能,江莲生亦不能。 而小枝,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 山腹灵火在这一夜,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幽绿的岩浆在黑岩石缝中翻涌成河,坚不可摧的黑岩石裂开无数细密的缝隙,宛如千年老树扎在土壤下的根须。 鬼灵在幽檀山飘荡,摧毁了山顶的府邸,曼殊沙华如血,这里洒了一滩,那里泼了一捧,山脚下的屋子灵地无一幸免。 连无妄海边,青荇仙君曾住过的小木屋,也被拆散了扔进汹涌的海潮中。 幽檀山上一片狼藉,花曲柳将白茴茴揽在怀里,反手将一只鬼灵的手臂给卸了下来。 白茴茴趁机将一张符咒贴到了鬼灵的脑门上。 鬼灵僵着身子从半空坠了下去,可是不等他落到地面,那张符咒已从他的脑门上飞了出去,幽火一闪之间,化作飞灰飘散了。 “还是不行。”白茴茴懊恼地皱起了眉头。 白茴茴贴在鬼灵脑门上的正是“小白符”,这道符咒经过改良之后,不仅可以降妖,还可以驱鬼,但对修为高深的鬼灵来说,显然没啥效果。 花曲柳安慰道:“你如今尚未修成妖身,能将鬼灵定住三息,已是不易,可惜这些东西杀不死,不然只需一息,他们便要归于尘泥了。” 说话间,那只鬼灵已经重新出现在两人身前,连那条断了的手臂,也重新回到鬼灵身上。 和一群打不死的玩意拼修为,简直就是在自讨苦吃。 千薇已经体力不支,从半空坠了下去,江莲生一直在她不远的地方应敌,此刻疾冲而下,在空中转了个圈,将扯住他双脚的鬼灵给踹飞了去。 为什么要在半空打斗? 整座幽檀山,幽绿的火光从黑岩石缝中渗出,丝丝缕缕,彷佛一触即破的鸡蛋,谁也不敢靠近。 灵火堪比红莲业火,虽感觉不到灼热之感,可却有着挫骨扬灰的杀伤力。 在落地前一刻,千薇被江莲生拽回了空中,远处被鬼灵缠住脱不开身的千屈这才松了一口气。 千薇脸上的白纱被海风吹落在黑岩石上,瞬间便化作了烟灰。 她的脸色惨白,曾被红莲业火灼伤的疼痛感,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她的脑子里。 “没事了。”江莲生环在千薇腰间的手仍在颤抖,他嘴里说没事了,心里却怕极了。 “得想办法将鬼灵引到海上。”千薇已经镇定下来,就在方才,她看到黑岩石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要不了多久,隐在海底的部分,只怕就要承受不住灵火的侵蚀,若是那些灵火流入无妄海,再想挽回,可就来不及了。 …… 花曲柳来到幽檀山之后,便一直在研究魇阵,原本嵌在黑岩石里的残肢碎肉被装进了小枝的竹篓中,这一百八十只鬼灵失去了依附之所,虽然这让魇阵的力量有所减弱,却也叫花曲柳无从着手。 不过他听说连紫微仙尊都拿这个魇阵没办法,他也就不再因此困扰了,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了。 如今剩下的鬼灵皆回到了幽檀山,魇阵威力达到最盛,而那一百八十只鬼灵,亟需新的宿体,江莲生等人变成了它们的目标。 江莲生这个曾经的百鬼阵阵眼,如今又被鬼灵惦记上,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他恨不得炸了幽檀山,将所有的鬼灵和蓬山老鬼,全都炸成碎渣。 不等小枝回来,也不等千薇等人想办法从黑岩石中揪出薛繁英,鬼灵们先动手了。 蓬山老鬼躲在岩石中,一直不现身,薛繁英更是从那次之后,再没露过面。 陆七曾猜测薛繁英乃是魇阵的阵眼,所以要破魇阵,还有一个办法,便是除去薛繁英。 要除去薛繁英,就得将幽檀山上的黑岩石都撬开,这原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事情,如今便是能完成,他们也不敢撬啊! 他们本以为蓬山老鬼是要将幽檀山变成一座噬魂炼魄的焚尸炉,没想到他的目的,竟是要引灵火灭世。 这样一来,黑岩石就成了困住灵火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们便是再没办法,也不能作死啊。 所以江莲生即便再生气,也不敢炸了幽檀山。 一千多只鬼灵,附在白衣仙君身上,与江莲生等人厮杀半日,即便被切成了两半,它们也能在短时间内愈合如初。 几人虽有意将鬼灵引到无妄海之上,但这些王八玩意却不入瓮,它们只守着幽檀山,在幽檀山上空如云似雾,飘来荡去。 鬼灵不急,它们只要守着幽檀山,便能增强魇阵的威力,最终达到灵火入海的目的。 但千屈等人急啊,他们哪里耗得起。 千屈对着幽檀山上的鬼灵破口大骂:“我去你奶奶的,你们这群胆小鬼、龟孙子,只知道躲在乌龟壳子里,有种出来吃爷爷一拳。” 江莲生听到他这一通骂,脸色僵了僵,不久前,他才从乌龟壳子里出来,千屈骂什么不好,骂它们龟孙子作甚? 虽然眼下情况不容乐观,但白茴茴还是忍不住笑,鬼王这话岂不是将他自己也骂了? 千屈并没有骂完,他接着骂道:“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寄在谁身上不好,偏偏要捡那些个板着面孔的仙君,老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自视甚高的仙君,清一色的苦瓜脸,老子看了就想揍……” “哥,别骂了,它们不出来,我们只能回山上打了。”千薇打断骂得正起劲的千屈,她看到幽檀山上原本漆黑的岩石下,似有暗流涌动。 果然,她话音刚落,黑岩石上透出无数细密幽绿的荧光,如树叶上的纹路一般。 黑岩石快顶不住了! 杜若暗骂一声,飞身往幽檀山的时候,对小蓬道:“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变身。” 他说的变身,是变回龙身,小蓬的真身是白龙,变回真身,能发挥出最大的潜能,但也最容易暴露弱点,所以杜若才有此交代。 面对如此难缠的敌手,和危在旦夕的幽檀山,杜若心里隐隐不安。 第三百三十九章 龙隐 波涛翻涌,海兽如藻,给无妄海铺上了一层幽绿的荧光。 海兽嘶吼着,狂躁地等待着鬼灵从半空掉落。 幽檀山底已经龟裂,隐隐能看到幽绿的灵火一点点渗透漆黑的岩石。 海兽上不了岸,眼看着幽檀山即将化成碎石,沉入无妄海,海兽们心焦啊。 这鬼灵如今咋这般难对付了? 幽檀山上空打得不可开交,但却阻止不了黑岩石被灵火灼裂。 “唯今之计,只有破魇阵,才能解了这困局。”江莲生也已有些疲累,他揽着千薇飞到无妄海上,看着正在激战的花曲柳等人,如此打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都将灵力透支。 千薇急道:“可这魇阵,根本无法可破。” 鬼灵不离开幽檀山,海兽们使不上力,只能干着急,而魇阵,只要阵眼无碍,便无法可破。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幽檀山毁、灵火入海? 一直默默与鬼灵打斗的小蓬,飞身避开两只鬼灵的纠缠,趁此空隙,望了一眼脚下的幽檀山,神色莫测。 “小蓬,到我这边来。”杜若时刻关注着小蓬那边的动静,他本在小蓬不远处,可鬼灵实在太难对付,很快两人就打散了。 此刻看到小蓬神色有异,杜若心中的不安更甚,他劈掌拍爆了一只鬼灵的脑袋,又一脚踹开了左侧鬼灵的纠缠,闪身往小蓬那边飞去。 奈何鬼灵实在太多,放眼望去,尽是白衣翻飞如蝶,不仅碍事,还碍眼。 不等杜若飞到小蓬身边,很快便有鬼灵将他拦住。 小蓬往杜若的方向看了一眼,幽幽荧火上,灵流乱窜间,她静立于半空,彷佛只是站在灵犀山的草木中,看着与狐朋狗友胡闹的杜若,她想靠近,但又害怕杜若说她:女孩子最麻烦了。 小蓬看着杜若笑了,她这浅浅一笑,杜若心中越发慌乱。 “替我转告小枝……” “有什么话,你自己与她说去。”杜若一声暴喝,打断小蓬的话,他已猜到小蓬要干嘛,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他心中愈是焦躁,鬼灵愈是缠着他不让他脱身。 小蓬不恼,若是平日里,杜若这般凶她,她早就对他拳打脚踢了,但今日…… 满天鬼灵如狂魔乱舞,却无一只靠近小蓬,她身上泛起一层白光,如笼着皎洁的月华,她抹去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又对杜若道:“这些年,谢谢你。” 幽檀山上一道七彩灵光激荡而出,掀起一片白衣如云飘散。 “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就回我一声谢谢?”杜若怒不可遏,声音中隐有颤意,徒手撕碎了挡住去路的一只鬼灵。 “是我欠了你,对不起。”眼看杜若红着眼一路杀来,被他剁了脑袋、撕碎胳膊的鬼灵在他身后重新复位,又重新追赶上来,小蓬眼角,又一滴泪滚落下来。 杜若几乎是在哀求,他的心好似被人拿着利刃,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喉咙彷佛被烈火灼烧,沙哑得快不能成声,“我要的,也不是一句对不起,你给我站在那,不许动……” 一道炫目白光从幽檀山上空爆开,从不见天光的幽檀山,第一次恍如白昼。 已经退到无妄海上的江莲生等人蹙眉盯着白光的中心,只见一条磷光闪闪的白龙腾空飞跃,在无数白衣仙君间穿梭游走,所过之处,飓风扫过,靠得最近的鬼灵被荡出幽檀山,刚到无妄海上空,便被跃出水面的海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入腹中。 杜若顿在数步之外,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日日守着、看着,却还是没能护住她。 早在当初她离开灵犀山时,他便看透了她的果断决绝。 她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她早已做了决定,他又怎么阻止得了? 就在他怔愣之际,无数鬼灵迅速向他围拢,也就是在这一息之间,白龙如电,倏然而至。 锐利的龙爪抓着杜若的后襟,带着他,冲出鬼灵的包围,一个神龙摆尾,又扫落一片鬼灵。 “小蓬竟然变回了真身!”花曲柳惊呼。 白茴茴奇怪道:“她为何不能变回真身?”变回真身的小蓬,看上去更厉害啊。 “自古龙族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显出真身的。”花曲柳看着被白光笼罩的幽檀山,他们此刻上不了山,只能在无妄海上旁观。 龙族一旦显出真身,虽威力无穷,却也风险巨大,尤其是在高手对决中,十分容易就叫人看出不足之处来。 “你瞧,小蓬虽修为突飞猛涨,可后劲不足,只怕坚持不了几个回合,就要被鬼灵发现她的弱处。”花曲柳指着在鬼灵中穿梭腾跃的白龙,有几分担忧地道,他此时若是贸然帮忙,只会让小蓬左右顾虑,放不开手脚。 “所以,龙族显真身,依仗的是一瞬间的爆发力。”江莲生亦紧盯着幽檀山上空的白龙,蹙起了眉头。 小蓬并没有瞬间制敌的胜算,刚才她变身之时,的确是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连江莲生和花曲柳这等上古老不死都被轰出了幽檀山,可鬼灵有魇阵相助,被掀飞的只有离她最近的几只鬼灵,更多的,只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并没有离开幽檀山的范围。 既然不能改变什么,她为何要在此时显出真身? 直到白龙将杜若从半空中扔到无妄海上,转身朝着幽檀山南麓的黑岩石俯冲而去,花曲柳心头一跳,他惊道:“龙隐!” “什么?” “龙隐乃龙族秘术,修习者能隐身于四海八荒、天地万物,不管是草木走兽,抑或顽石精铁,以龙隐之术,隐于其中,天地任其遨游,哪怕是九重天阙、九幽地狱,来去不受拘束……” 花曲柳话没说完,龙吟九霄,声震山海,白龙如一道银光,消失在幽绿荧火遍布的黑岩石上。 千薇蹙眉道:“也就是说,她能隐身穿梭于黑岩石之中,不受其困?” “我明白了,小蓬这是要去黑岩石中抓魇阵的阵眼薛繁英。”千屈亦被小蓬此举吓了一跳。 但他更担心从半空坠落的杜若,杜若已然心灰意懒,卸去一身灵力,眼看就要坠入无妄海滔天巨浪中。 千屈赶紧飞身将他从海兽的嘴边给捞了回来。 小蓬为何不在早几日,鬼灵还没尽数回归之时,便入黑岩石抓薛繁英,而是要等到今日这紧要关头? 杜若沉声道:“龙隐之术,需得龙血为祭,而龙血,最惧冥火。” 幽檀山山腹灵火,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不知分流于何处,不知何时喷涌而出。 其毁天灭地之力,不输幽冥红莲业火。 即便早几日,小蓬入黑岩石,也是九死一生。 杜若日日守着她,正是因为他知道,小蓬身怀龙隐之术。 若不是如今到了山穷水尽时,若不是他没来得及赶到她身边,若不是她心意已决…… 千屈一拍脑袋,道:“回龙山能隐于世外,不为世人所知,我一直以为是大罗金仙干的好事,原来是小蓬。” “确实是大罗金仙干的好事,当初,他为了设那道结界,取了小蓬整整一碗血。”杜若咬牙切齿道。 …… 第三百四十章 破阵 笼罩在幽檀山上的白光随着白龙的消失而散去,入眼又只剩幽幽荧光,映得半空白衣飘飘的仙君,格外诡异。 如今再去与鬼灵打斗,无异于白送修为灵力,反正再怎么斗下去,也阻止不了黑岩石的缝隙越裂越大。 花曲柳与白茴茴拿着一张小白符,捣鼓着怎样将这符咒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千屈紧紧拽着双目失神的杜若,就怕他一个想不通,一头撞在黑岩石上。 杜若哪有那么傻,真要撞,也得等小蓬从黑岩石中出来,确定她龙神受损,回天乏力时再撞。 千薇正紧盯着幽檀山上愈来愈大的石缝,突听得身旁传来一声低呼,转头便看见江莲生凝神闭目,盘膝打坐的模样。 他的眉头蹙得极深,看上去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怎么了?”千薇急忙蹲下身,扶住江莲生的手臂,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轻微地颤抖着。 “招,魂!”江莲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招魂?千薇愣了一息,猛然想起江莲生在龟灵壳子里说过的话,惊道:“青荇仙君又在施招魂术?” 江莲生艰难地点点头,再说不出话来,小枝不在这里,他无处可避,只能硬抗。 而那施招魂术的人,似乎也发现了这点,之前多次试探,现如今招魂术施展起来,可谓得心应手。 魂魄被人拽着,从躯壳中拉扯抽离的感觉,痛苦不堪,若不是千薇护着,江莲生此时已经坠入茫茫大海。 花曲柳亦发觉了江莲生的异样,揽着白茴茴飞身过来,他将手指按在江莲生的灵脉上,须臾大惊,“他的魂魄不稳,如此下去,很快便要离体而去。” “可有办法救他?”白茴茴问道。 千薇紧张地看着花曲柳,她的手指随着江莲生的颤抖而颤抖,她的心彷佛被人紧紧拽着,待江莲生魂魄离体时,她的心,也要被拽出这副躯壳,离她而去。 即便听江莲生说起他们之间的过往,千薇心里仍彷徨不定,毕竟她真真切切记得的,是青荇仙君对她的海誓山盟。 可这一刻,她眼见着江莲生这般痛苦,她才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可若是连上古妖王都没办法,江莲生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花曲柳扫了眼岌岌可危的幽檀山,叹了口气,对千薇道:“管不了那许多了,你帮我照顾好茴茴,我尽力一试,能不能护住他的魂魄,就看他的造化了。” “只要千薇不死,定保茴茴姑娘无恙。”不对啊,她一个鬼,还怎么死?千薇又道:“哪怕魂飞魄散,我也会护茴茴姑娘周全。” 花曲柳捏了捏白茴茴的脸颊,将她推到千薇身边,道了声:“自己当心。” 说着挥袖布下一道结界,盘膝坐到江莲生对面,四掌相对,浩瀚灵流在两人四周流转,旁人不能靠近。 虽有结界相护,但幽檀山上的鬼灵察觉到这边的异样,纷纷飞身而至。 “鬼灵不是没有意识吗?”千屈看着诡异的白云倏忽便到了眼前,心里大惊。 方才不管他们怎么引诱,鬼灵死活不愿离开幽檀山,可此刻,花曲柳和江莲生这两个最能打的不能动了,它们立马纷涌而至,这是什么意思?捡软柿子捏? “是蓬山老鬼。”千薇将白茴茴挡在身后,祭出锁魂鞭,做好了御敌的准备。 海兽咆哮着跃出海面,怨恨冲天,抖动的幽光如在海面耸立起一座座小山。 然而…… 海兽跳跃高度终归有限,而退到无妄海上的几人,虽与海兽达成了共识,以收拾鬼灵为主,但海兽到底是畜生,谁知道它们会不会看着立在脑袋上方不远处,修为强大的妖王、鬼王啥的,起了觊觎之心。 为了安全起见,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立在海兽跳跃不到的高度,所以此刻,海兽在无妄海上扑腾得起劲,却伤不了鬼灵。 偏偏花曲柳布下的结界挪动不了位置,出结界引鬼灵到海兽嘴边的风险太大,可不出结界…… 千屈看着扒在透明结界上撕咬的鬼灵,心想着:这也撑不了多久啊! 面目狰狞的白衣仙君,龇牙咧嘴啃结界的模样,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便是千屈当年做狗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吓人哪。 这完全颠覆了白茴茴对仙君的认知,虽然她明白这是鬼灵作祟,但由眼入心,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以适应。 这个结界确实撑不了太久,而一旦结界被破,他们不仅要面对一千多只鬼灵的攻击,还要保护花曲柳和江莲生,对了,还有白茴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一筹莫展之际,被鬼灵包围的结界外,一道红光冲天而上,红光之中,又有幽幽灵火相缠,龙吟低沉,似垂死挣扎。 杜若心头一跳,正要冲出结界,被千屈死死拽住,“你这是去送死。” “小蓬就在那里!”杜若激动地指着幽檀山上空的红光,他再看不见白衣的仙君,看不见幽檀山即将崩裂的黑岩石,看不见毁天灭地的灵火,他的眼中,只有那道红光,他嗓子干涩,近乎哀求道:“她快死了,她就快死了,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白龙浴血,才会爆发出这刺目的红光。 千屈眼眶亦染了红,他和小蓬朝夕相处三千年,他何尝忍心看她死得这般凄惨,“左右不过是魂飞魄散,倒不如杀他个痛快,走,我陪你去。” 不等两人冲出结界,红光中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不是小蓬的声音,千薇道:“是薛繁英。” 小蓬捉住了薛繁英。 惨叫声后,趴在结界上的鬼灵突然间如离了水的鱼儿,暴躁不安,愈加疯狂,但它们的修为灵力却明显减弱了不少。 魇阵破了? 没错,就在刚才,白龙撕碎了薛繁英的魂魄,阵眼既毁,魇阵自然不攻而破。 失去魇阵的加持,鬼灵的修为仍然深不可测,魇阵之前,蓬山老鬼靠百鬼阵控制鬼灵。 将鬼灵送去四照山淬炼之后,百鬼阵已然无用了,他又以魇阵控制它们,如今魇阵毁了,鬼灵没了束缚,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海兽们只需张着嘴巴,便能接住一两只迷失方向的鬼灵。 第三百四十一章 龙血结界 “你们快看!”白茴茴从千薇肩膀上探出脑袋,也正盯着结界外的动静,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从鬼灵飘飘欲飞的白衣缝隙中,看到幽檀山上的情况。 随着白茴茴话音落地,天地震动,海水翻波,幽檀山上的黑岩石,如被烧透了的炭灰,一片片从山体脱落,幽绿的灵火如捣碎了的菜汁一般,汩汩流淌。 魇阵虽然毁了,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鬼灵竟然会四处乱撞,撞得结界摇摇欲坠,而更多的鬼灵撞到黑岩石上,灵流四溅,本就脆弱不堪的黑岩石,瞬间崩碎。 蓬山老鬼破石而出,他大笑着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心中畅快至极,多日藏身黑岩石的烦闷一扫而空。 “这下完了。”千屈怔怔看着缓缓崩塌的幽檀山,心中一片茫然。 灵火入海,毁天灭地。 杜若管不了天地,管不了各界,他的眼中只有那红光之中摇摇欲坠的白龙。 他正要挣开千屈的束缚,又听白茴茴一声惊呼,“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是万道金光划破长空,黑暗无处可遁,山海失了颜色。 一个纤瘦的人影逆光而至,金光掠过,裹住了将要坠落的白龙。 “小蓬。”熟悉的声音在白龙耳边响起,她来了。 蓬山老鬼如疯子一般,狂笑道:“谁来了,也阻止不了灵火灭世。” 多年夙愿达成,他确实疯了。 不,从最初,他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 “你且瞧着。”金光中的声音淡然如水,不兴波澜。 结界外的鬼灵被金光所照,愈发躁动,压着拽着,将结界中的几人往无妄海中拖去。 小蓬那边暂不用担心,千屈和杜若赶紧祭出修为,守住结界。 而正替江莲生护魂的花曲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我快压不住了,先来帮他。” 这话自然不是对结界中的人说的,而是对金光中的人所说。 “江莲生,到竹篓中去。” 金光过处,江莲生从结界中消失了。 花曲柳轻叹了一口气,他这累死累活的,还不如人家一个竹篓管用。 小枝手执御邪剑,所到之处,白衣如雪,漫天飞舞,可那雪不等落地,又变成了白衣仙君。 呵,她怎么忘了,这玩意杀不死。 正在看热闹的白茴茴被花曲柳拦腰揽起,不等她惊呼出声,两人已冲出了结界,往被金光所护的白龙飞去。 “将小白符都拿出来,沾上龙血,再往鬼灵脑门上贴。”花曲柳在白茴茴耳边说道。 “啊?哦!”浓重的血腥气充斥着鼻腔,眼看就要没入金光之中,白茴茴赶紧从怀中掏出符纸。 花曲柳又对金光中的白龙道:“小蓬,借点血用用。” 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花曲柳接过白茴茴手中的符纸,在白龙血淋淋的鳞片上蹭了一把,揽着白茴茴,往鬼灵群中飞去。 花曲柳腾挪间,不时拽一个鬼灵到白茴茴眼前,白茴茴立马便“啪”的一声,往鬼灵脑门贴上一张沾了龙血的小白符,而后,花曲柳再一脚将被定住的鬼灵给踹进无妄海。 方才不等落地便能挣脱小白符束缚的鬼灵,此刻一路跌进海兽的血盆大口中。 “哇,这龙血真好用!”白茴茴惊呼道。 花曲柳在她的软腰上捏了一把,笑道:“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了。” “为何?” “这龙血如此好用,日后我们说不定还要去她身上取一些来,若是被她听到了,她不得防着我们哪。” “……”白茴茴白了花曲柳一眼,反手又将一张小白符贴到了一只鬼灵脑门上。 金光中的白龙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已经听见了。 今日失血过多,她有点晕。 这边花曲柳和白茴茴一个接一个往海兽嘴里扔鬼灵,那边千屈等人也没闲着,他们冲出结界,截住了正欲逃走的蓬山老鬼。 一声巨响,幽檀山底的石缝,终于四分五裂,幽绿的灵火喷涌而出,尽数灌入无妄海漆黑的海水中。 幽檀山终于淹没在汹涌的波涛中。 这个局面早在意料之中,无人表现出讶异之色,蓬山老鬼拽住千薇的锁魂鞭,大笑道:“尔等还不速速逃命去,哈哈哈……是了,你们已无处可逃。” 杜若一掌拍出,凌厉的掌风逼得蓬山老鬼不得已只能丢了锁魂鞭去挡,千薇是这三人中修为最低的,杜若和千屈,他都不敢小瞧。 但想要困住他,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灵火入海,海兽惶恐不安,四下逃散,再顾不得去接从天而落的鬼灵。 逃得慢的,被那遇水不熄的灵火吞噬,转瞬成灰。 小枝立于腥臭的海风中,望着炼狱一般的无妄海,海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的眼中,映着幽绿的灵火。 她既然来了,便不会让四海八荒都变成这般模样。 在彼岸玉玲中时,她曾想着,若是能出得那片黑暗的空间,她定要踏平仙山,替父君娘亲报仇,可当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夏云泽的阴谋,仙界之人虽自视甚高,却也愚昧无知,他们不过是被夏云泽利用的棋子,夏云泽已死,她对仙界,也就没了那么深的仇恨。 她答应过江莲生,要替他报仇,江莲生的仇,归根到底,都是拜蓬山老鬼所赐。 正好今日,一并了结。 但在这之前,她要先做一件事。 小枝飞到金光之中,附在白龙耳边,担忧地道:“你还撑得住吗?” “你放心,我没事。” “那……我再取你一碗血,你可撑得住?” “你要布龙血结界?”小蓬惊道。 龙血结界,正是大罗金仙在回龙山所设得结界,而在那之前,木槿仙子和韶辰魔君私奔到回龙山时,也曾设下龙血结界,若不是后来仙魔两界起了战事,牵连甚广,他们未必会被人找到。 而加持了无量灵力的龙血结界,更是无懈可击。 小枝叹道:“如今只有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才能阻止灵火流入各界。” 当无妄海成为南海之中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境,便如被抛入风中的一片枯叶,无人知它将飞到何处。 “等我带你们离开这里,无妄海便会消失在南海之上。” “你可有把握?” “如今只能一试了。” “你尽管取吧,我撑得住。”小蓬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回天乏力,但只要小枝需要,她就是死得其所。 小枝轻轻摸了摸小蓬染血的龙鳞,郑重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一潭死水 无妄海中的海兽方寸大乱,到嘴边的鬼灵也没心思吞吃,被花曲柳踹进海中的鬼灵很快就破水而出,它们的衣袍被灵火点着,再回到空中时,星星点点的荧光四处飞溅,这要是被蹭到一星半点,可不好受。 这些鬼灵生前都是蓬山之人,它们的魂魄中本就藏有灵火,此刻漫天洒火,对它们自己却无伤害。 可怜花曲柳堂堂上古妖王,将白茴茴裹在怀里,四下躲避鬼灵的攻击,狼狈不堪。 更别提正与蓬山老鬼酣战的千屈等人。 小枝取了龙血,将小蓬装进竹篓中,片刻不停,祭出银电,灌满灵力,直直往借鬼灵隐藏身影的蓬山老鬼抽去。 银电裹着金光,撞在鬼灵衣袍上的灵火,“嗤嗤”声令人头皮发麻。 连灵火都不怕的鬼灵,却仿佛被这金光烫着一般,纷纷鬼叫着避让。 倒不是这金光灼热,而是银电中的灵力实在骇人,虽不致魂飞魄散,鞭笞在身上,却也痛苦难当。 千屈等人在银电将至前飞身闪开,蓬山老鬼也想躲,可惜小枝手中的银电直指他的后心,不等他抓一只鬼灵来挡一挡,只觉一股强大的灵流激荡神魂,须臾间,银电已缠上他的臂膀,将他紧紧缚住。 “你给我老实待着,这里今日将是你的葬身之地。”小枝冷冷扫了一眼蓬山老鬼,将银电甩给不远处的花曲柳,道:“看着他。” 花曲柳默默接过银电,手心发麻,胸腔震动,他幽怨地看着小枝御剑破空,往无妄海上飞去,心里百味杂陈,这小丫头使唤起自己来竟如此不客气! 小枝一边唤着千屈、千薇、杜若和白茴茴的名字,将他们尽数装进竹篓,一边收起御邪剑,将龙血洒在空中,殷红的血不坠不散,随着小枝掐诀念咒,无量灵力从她的指尖祭出,一丝丝金光如云絮飘出,笼罩在龙血之上…… “无量灵力!”蓬山老鬼震惊地盯着无妄海上的女子,“她,她身上怎么会有无量灵力?” 花曲柳勾唇道:“这下怕了吧。” “灵火入海……” “我知道,灵火入海,毁天灭地是吧?可你想过没有,如果这海水流不出去呢?” 蓬山老鬼奋力挣扎,如垂死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嘶吼:“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花曲柳斜了蓬山老鬼一眼,不再与他浪费唇舌,他看着无妄海上的小枝,也替她捏了一把汗。 龙血结界,他自然是知道的,在回龙山三千年,全靠龙血结界护着。 小枝体内的无量灵力,乃是当年大罗金仙一念恻隐,在上古七星禁咒将成之际,注无量灵力于小枝体内,以固她神魂。 无量灵力虽已融入小枝的灵脉,但以此设结界,她还是第一次,且没有退路。 她这一举若是失败了,无妄海里的灵火将汇入南海,继而往四海八荒涌去,就如蓬山老鬼所说:灵火灭世。 不过,她是从何处得知龙血结界的法诀? 龙血完全被金光掩藏,小枝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若是靠近了瞧,便能发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虽拥有无上修为,但对于龙血结界的操控,终究还是太过生疏,便是这法诀,也不过是她现学现用,其中艰难,只有在结界所设之时才知晓。 一声轻叱落定,在蓬山老鬼惊愕的目光中,被金光裹住的龙血,如雾一般飞向漆黑的天际,点点碎金,缕缕红云,好似绣在玄衣上的纹饰,华贵而威严,让人不敢靠近。 花曲柳在这一刻,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抖了抖手中的银电,睨着如丢了魂儿的蓬山老鬼,笑道:“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吗?” 蓬山老鬼本就是一副枯槁模样,此时更是死气沉沉,缩成一团,如放得久了,干瘪的萝卜,他执念太深,所求不得如愿,已是心灰意冷。 龙血结界成了。 无妄海已成一潭死水,风息了,浪止了,只余海兽痛苦的嘶吼悲鸣。 灵火漫过之处,海水皆染了幽幽荧光,正如人间的死水潭,发绿、发臭。 幽檀山彻底消失在无妄海中,而蓬山,早在数十万年前,便已消失了。 蓬山老鬼所执着的,至始至终,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 鬼灵仍在漫无目的地乱撞,这些蓬山的鬼,日久年深,不得安宁,只怕在它们心中,早已忘了蓬山,就像鬼冢里的人一般,只求重见天日,哪里还记得祖辈的仇怨。 或许在最早的时候,它们所求,也不过是得一安息之地。 小枝将蓬山老鬼踹进无妄海之前,问了他一个问题,“那本阵谱是谁给你的?” 蓬山老鬼像没了根的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他怔怔盯着小枝,盯着这个毁了他所有心血的小丫头,片刻后,重重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小枝便收了银电,一脚将他踹进了无妄海。 面对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老人家,小枝这一脚并没有留情,不知踹断了蓬山老鬼几根肋骨。 “不杀了他?”花曲柳挑眉问道。 “他如今与死无异。” “这些鬼灵如何处置?” 小枝望了眼漫天飞舞的鬼灵,想了想,蹙眉道:“若不是它们修为太高,我倒是想将它们装进彼岸玉铃。” 彼岸玉铃并非“彼岸无归路”,只要修为高深,没路也能闯出一条路来。 鬼灵都是开了灵智的,它们此时因魇阵突然被毁而神志错乱,才会这般无头苍蝇似的乱蹿,待它们定了心神,难保不会共谋出路,这样一来,彼岸玉铃并不能困住它们。 海兽自身难保,已然指望不上。 “将它们留在这,可稳妥?”花曲柳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这些鬼灵杀不死,十分棘手。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结界,便是这片无妄海,我也只能暂时将其困住,我们先出去,月老说大罗金仙从西方听佛法回来了,当年多亏他相助,我才能活下来,这份大恩,总要当面谢过才好,正好顺道问问看,他可有什么好法子。”小枝收了银电,拽起花曲柳的手肘,拉着他往结界外飞去。 “你见过月老了?”花曲柳小心地避让着从鬼灵身上飞溅的灵火。 “嗯,来这之前,他找过我。”说话间,两人眼前一亮,碧海蓝天,海风拂面,他们已从龙血结界中出来了。 若不是刚从那里出来,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眼前平静的海面上,还隐藏着另一番天地。 望着茫茫大海,花曲柳叹道:“好在这里,除了你我,再无人知晓,对了,叶蓁蓁可找到了?” “找到了。”小枝闻言神色黯淡了下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 种树 当日小枝带着叶蓁蓁匆匆赶到度朔山,求鬼帝帮忙种树。 叶蓁蓁的魂魄虽然碎了,却被小枝以灵力相护,没有散去。 小枝记得鬼主千薇说过,鬼帝将藏有牡丹魂魄的封魂珠和一截桃木一起埋于地下,如此便能再长出一个牡丹来。 叶蓁蓁的真身没有损坏,如今要做的是聚魂。 鬼帝翻箱倒柜,又找出一枚封魂珠来,将被小枝灵力护住的碎魂尽数装了进去。 有一缕残识覆在护灵珠上,鬼帝探得其中深意,乃是叶蓁蓁魂魄破碎时,交代的后事。 她的意思是,将护灵珠留给陆七,不知能否保他不死? 好家伙,她的遗言竟然留了个问题。 鬼帝摩挲着血红的护灵珠,道:“这枚护灵珠于叶蓁蓁已无用处,若是给陆七服下,佐以他渡入你灵脉内的魔息,或许真的能让他重塑魔身,不受生死羁绊,不过……” “不过什么?”小枝一颗心紧紧提着,焦急地等待下文。 鬼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枝一眼,道:“不过这枚护灵珠被叶蓁蓁养了三千年,一旦离体,便不再是生生不忘,而是前尘尽断。” 也就是说,陆七服下护灵珠后,会忘记过去种种。 “只要他不死,忘便忘了吧。”这倒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来日方长,前尘往事,她慢慢说与他听。 鬼帝思忖道:“不管怎样,总要问过陆七的意思才行。” “不必了,问了只会给他增添烦忧,反正都会忘记,没什么好问的。” “那你打算何时……” “等幽檀山事了吧。”小枝从鬼帝手中接过护灵珠,装进了竹篓。 鬼帝摇头笑了笑,这小丫头嘴上说得果断干脆,心里却是害怕陆七忘了她的。 也对,人都希望被爱,希望被所爱之人放在心尖上。 好在陆七不是立马便要死去,护灵珠晚一点给他服下也无妨。 叶蓁蓁不是一时半会能醒过来,但到这一步,小枝终于能将景昭魔君从竹篓中唤出来了。 在没确定叶蓁蓁有救之前,小枝不知该怎么面对景昭魔君,她本该在进入回龙山之后,便将他唤出来的,可是她没有。 她不想景昭魔君为了叶蓁蓁,而被夏云泽利用,大敌当前,若是感情用事,只会让敌人更猖狂。 想想当时的情形,夏云泽要景昭魔君去死,只怕他也没得选。 景昭魔君从竹篓中出来,茫然了片刻,这回龙山的景致,怎么看着这般眼熟? 小枝心忧幽檀山,简单与他解释了几句,便飞身而去,至于竹篓中的陆七,她得带着。 景昭魔君抱着叶蓁蓁哭了好一会,后悔不该轻信那小丫头的话,但他又明白,若非小枝这番安排,他只怕真的会如她所说,死于夏云泽的要挟之下。 “你真的能救活她?”景昭魔君红着眼睛接过鬼帝递过来的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泪渍。 “试试看吧。”鬼帝叹了口气。 “什么叫试试看?”景昭魔君微愣,敢情你没把握? “左右你也无事,便留在度朔山,和我一起种树吧。” “种,种树?” “将这枚封魂珠和桃木埋于地下,等什么时候,桃木发了新芽,开了花,结了果,叶蓁蓁的魂魄便能聚全了,到时候再放回这躯壳之中,她便能醒过来。” …… 从那之后,度朔山的小鬼童总能看见,鬼帝和景昭魔君蹲在桃林中,对着一块光秃秃的空地,时而低语,时而兴叹,时而抹眼泪,神神叨叨,怪吓人的。 “当年若不是我的疏忽,没等到仙魔大战结束,叶蓁蓁便投胎转世,她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鬼帝对这件事,多少有些不能释怀。 三千年多年前,景昭魔君在仙魔战场杀敌,托鬼帝在阴间对叶蓁蓁照应一二,最好等到仙魔大战结束,再让她投胎转世。 谁知那一战还没结束,叶蓁蓁不仅投了胎,还早逝了。 等景昭魔君找到她时,她已经吞了护灵珠。 叶蓁蓁的因果,皆因护灵珠而起,她虽是入了夏云泽的套,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鬼帝照看不周。 至于鬼帝为何没有信守承诺,景昭魔君当时一心追妻,没有闲暇去质问他,而且在那之后不久,鬼帝突然闭关了。 如今两人蹲在桃林中,景昭魔君终于有机会问一问,“你那时为何闭关?” 鬼帝腿有点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度朔山的桃花终年不谢,花瓣漫天飞舞,地上也铺了一层粉云似的花毯,唯有鬼帝和景昭魔君面前这块空地,光秃秃的,泛着一层柔和的灵光。 这块空地之下,埋着两枚封魂珠,和两截度朔山桃木。 鬼帝看着空地,道:“叶蓁蓁投胎转世时,正值幽檀山百鬼阵出事,我耗了半数修为,才将其修补如初,却也因此差点走火入魔。” 若不是牡丹替他受了红莲业火的毒,他可就不只是闭关那般简单了。 “牡丹当真是亡国公主?” “帝星问世,改朝换代,是兴,亦是亡。”鬼帝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一直奇怪,以往帝星只历一朝,便重归仙界,可这位,却世世代代,死了不回归仙班,轮回井投了不知多少次,每次转世,仍为君王。” “确实古怪,难怪牡丹对他恨之入骨。” “后来我去仙界问过,这位帝星,乃是犯了大错,被罚人间历劫万年。” “这是犯了多大错啊,罚得也忒狠了些。” 鬼帝挪了挪屁股,四下瞄了瞄,附到景昭魔君耳边,神秘地道:“这乃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你可明白?” “明白,你千万不要告诉我。”景昭魔君拂去掉落在衣袖上的花瓣。 “啊,这……” “对了,我听说那位不知从何处得知自己是天上的帝星,整日躲在寝宫里炼丹修仙,盼着早日回归仙班,这事是你干的?” 鬼帝咳嗽一声,道:“身为人皇,不理朝政,不忧民生,妄想成仙,这是自取灭亡。” 景昭魔君睨了他一眼,“你这是打算抓着他的错处,待他死后,秋后算账。” “这一次他到地府,我绝不会再让他转世。”鬼帝看着灵光飘忽的空地,喃喃道,如果牡丹听得到,该有多好。 “没想到啊,你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天。”景昭魔君拍了拍鬼帝的肩膀,站了起来。 以往鬼帝总是笑话景昭魔君为情所困,哪曾想他也有陷入情网的时候。 景昭魔君抬脚往桃林深处走去,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曾埋了两坛好酒在这林中。 鬼帝冲他的背影喊道:“你真不想知道那个天机?你若是求我,我会考虑告诉你的。” 景昭魔君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我求你不要告诉我。” “……” 第三百四十四章 白莲探灵 小枝刚出度朔山,便遇到了从天而降的月老。 月老这是特意寻她而来。 那日小枝离开后,月老一直琢磨着她的话,其实对于红绳之事,他早有猜测。 姻缘之事,绝不能出一丝纰漏,错一步,轻则毁人姻缘,重则误人终生。 月老掌管月老宫那么多年,除了望江楼错牵了青荇仙君和小枝的姻缘绳,从未出过差错。 初时他也觉得是自己脑子糊涂,害了他们俩人。 直到他们大婚前,小枝跑来说红绳被人做了手脚,月老才开始重新看待这件事。 小枝再次对魔界少主动情,青荇仙君亦心有所属,红绳之劫应该就此解了才对,他们怎么还会受噬心之痛困扰呢? 上等仙绳既结,外人绝不可能在上面做手脚,除非…… 除非是被红绳羁绊的两人,也就是小枝,或者青荇仙君。 那人不会是小枝,否则她何必服下苦心果,痛断她和陆七的感情。 小枝沉眠十年,忘了那段过往,所以在红绳上做手脚的人是青荇仙君。 也不能说是做手脚,应该说,噬心之痛何时起,几分痛,全在青荇仙君掌控之中。 这不就是贼喊捉贼吗?他为何要这么做? 小枝说青荇仙君已有心上人,那他为何还要骗小枝到仙界与他成亲? 难道成亲是幌子,他的目的,只是要将小枝骗去仙界? 小枝之后遭遇的种种磨难,青荇仙君是否参与? 大婚当日,月老本想找青荇仙君问个清楚,可青荇仙君态度冷漠,并不愿与他交谈。 之后小枝出事,月老也没找到机会再去问他。 不过月老从那日起,便打算暗地里跟踪青荇仙君,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奈何青荇仙君被禁足仙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月老扒了几日墙头,毫无收获。 但这件事成了月老心里的一块疙瘩,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又想起在望江楼初遇小枝那日的事来。 当日种种,如今想来,颇为蹊跷。 首先,向来冷清的青荇仙君,那日竟然主动邀他下界游历。 其次,驾云遇雨,对仙家来说,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随便设个结界,便能风雨不侵,可那日,远远望见江岸一座高楼,又听得楼中喧哗声声,青荇仙君不知哪来的兴致,竟要去那楼中避雨。 以青荇仙君往常的性子,这种聒噪之地,他从来都是避而远之。 再者,月老掌管世间姻缘,一直谨慎,怎会因被一个小姑娘看见他不雅的样子,便拿上等仙绳开玩笑? 这事不合常理,倒像是中了迷魂阵似的。 迷魂阵?难道那日在望江楼,青荇仙君真给他设了迷魂阵? 月老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以青荇仙君几万年的修为,不可能算计得了他。 直到前段时间,青荇仙君被解了禁,月老一路跟着他,先去了幽檀山,后又到了度朔山。 为了不被青荇仙君发现,月老只远远跟着,不敢近前。 在幽檀山,青荇仙君见到了鬼王千屈,俩人说了啥,月老没听见,但青荇仙君辞别鬼王之后,脸色并不好看,虽然他常年冷着一张脸,可月老看得出来,他那时,心中是压着愤怒的。 而后在无妄海边的礁石上,青荇仙君在一个垂钓的老头身旁站了片刻,才飞身往度朔山而去。 从度朔山出来后,青荇仙君跟丢了魂儿似的,月老看着他那瘦削孤单的背影,差点就要追上前去安慰他一番。 不过很快,青荇仙君就恢复了清冷的模样,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而接下来,他去的地方,却是叫月老心头大震。 青荇仙君去了春宜城外的四照山。 四照山上一片焦黑,他来这里作甚? 青荇仙君径直往当年月老领他去过的索仙藤山谷飞去,月老站在谷底石台上时,青荇仙君已经不见了。 不用猜,他定是进了石台下的地洞。 到了这里,月老仙元被压制,不敢再跟,但他看着满谷猩红的索仙藤,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十年前在青岚城,青荇仙君曾提起夏云泽看上去眼熟,当时月老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夏云泽,可此刻,他终于想到了。 他们并不曾见过夏云泽,眼熟的,是他的眼神,是他言谈间的神情,与三千年前仙陨的恒之仙君,颇为相似。 可青荇仙君与恒之仙君并不相熟,为何他要一而再地提起夏云泽似曾相识之事? 而在那之前,他们在这座山谷地洞中寻找出路时,曾在石壁上看见一双石头眼睛,如今想来,那双眼睛亦和恒之仙君的眼睛十分相似。 难道说,青荇仙君早在那时,便认出那双眼睛为谁所有? 还是说,青荇仙君在更早的时候,便知晓了夏云泽的秘密? 去青岚城,虽是为了红绳之劫,但明面上是为了查夕雾仙子仙陨之事,青荇仙君当时,是在暗示什么吗? 夕雾仙子仙陨,与夏云泽有无干系? 上次小枝来找月老,问起碧芦仙君的事,并问他,仙界哪位仙君身上,有他旧识的影子。 青荇仙君性子冷淡在仙界是出了名的,除了月老,几乎无人愿与他来往。 而月老之所以和他亲近,正是因青荇仙君,常常让月老有种相识已久的错觉。 如果青荇仙君是碧芦仙君,月老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是有可能被他算计的。 如此说来,望江楼之事,当真是青荇仙君的阴谋? 如果这一切都是青荇仙君早已计划好的,他接近小枝,究竟为何? 月老反复思量,终于下了决心,下界寻找小枝,将心里的疑惑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尽数说与她听。 小枝看着烦躁得直跺脚的月老,淡淡道:“夕雾仙子确实是被夏云泽所害。” 月老惊讶道:“你早知道了?” “才知道不久。” “你说,青荇仙君……是不是当年的碧芦仙君?”小枝的种种悲惨遭遇,月老觉得,都是因十年前他在望江楼错牵红绳而起,为此他对小枝一直心怀愧疚。 本来这份愧疚之心,青荇仙君也是占份的,可当月老发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极有可能就是青荇仙君的时候,他心底,只有不敢置信,与多年情谊喂了狗的愤怒。 小枝闻言,并没有表现出震惊之意,她依然平淡地道:“正是他。” “你如何断定?”小枝的平静,让月老愈发讶异,敢情他忧愁数日,在小枝眼里,这些都不算事。 “那日你说碧芦仙君仙元所依的灵草白莲,不能被别人拿来探灵之时,我便知道了。” 十年前在通天阁,连接雾仓山和聚风山的吊桥上,云雾萦绕间,一株巴掌大的白莲翩然落下,砸在小枝的额头上,立时便叫她动弹不得。 小枝当时不明白那是何物,也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在彼岸玉玲中,听静江仙君提到碧芦仙君用白莲探紫微仙尊的神识,她才想起这事来。 当时白莲在小枝额头上停驻片刻,便消失不见了,随后云雾中走出一位白衣飘飘的神仙,此仙眉目如画,俊美非凡,正是青荇仙君。 第三百四十五章 逆天改命 小枝问大罗金仙,仙界有很多修为高深的厉害大仙,譬如您,为何各界乱成这样,你们都不出手? 大罗金仙抖了抖金光闪闪的仙裾,高深莫测地道:“天地万物,都有劫数,乱,即是劫,劫可破而不可改,改了便是搅了天命,将会带来更大的劫。” “那我……” “没错,你逆天命而生,你的劫数改了,所以,天命也改了,不过你不必忧心,各界大劫,非因你一人而起,很多人都想逆天改命,可惜他们没你这般好运气。” 小枝不解。 大罗金仙咳嗽一声,继续道:“这世上能得我无量灵力相护的,仅你一人。” 这确实是她运气好,小枝给大罗金仙磕了个响头。 “你不必谢我,救你,不只是因你娘亲苦苦相求,我也是存着私心的。”大罗金仙冲小枝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各界大劫,早在天命之中,若听之任之,天道将覆,八荒不存,上头的仙不方便出手,只能在下界寻破劫之人。” 小枝蹙眉道:“那个人是我?” “你乃仙魔之后,为世道所不容,出生时便历劫数,你若要活,必定要逆改天命,你能推动劫数早日降临,却也能破劫重生,这破劫之人,非你莫属。” “那夏云泽替我挡下的天劫,又是怎么回事?” 夏云泽每三十年便要受天劫之苦,只有回到回龙山,才能平安躲过劫数。 大罗金仙摇头笑了笑,“夏云泽哪里是在替你挡天劫,那本就是他的天劫,他区区一介凡人,夺仙元飞升,扰乱仙界秩序,自然要遭天谴,若不是他愿以身入阵,回龙山成了他渡劫的庇护之所,呵,就凭他,只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原来是这样,小枝心中悲凉,夏云泽对她,非但不念师徒之情,反而一再欺骗于她。 “你改命后的劫,乃是这次各界之乱,如今看来,你已破除劫数,没给我丢脸。”大罗金仙对小枝赞许地点点头。 小枝是他选来的破劫之人,当年他将无量灵力封入她灵脉之中,为的就是他不方便出手之时,小枝能稳住局面。 那您为何不早说?小枝心中腹诽,她被鹤鸣九皋阵抽去仙筋时,心中生了魔障,誓要杀入仙山,搅它个天翻地覆,若她当真这般行事,岂不坏了大事。 大罗金仙面上略显尴尬,道:“若人人皆遵天命而为,又何来劫数,凡事总有意外,我也没想到芸香那小丫头会干出这等恶事。” 尘埃落定,前事皆休,小枝问道:“龙血结界可能封住灵火?” “那方海域,我已布下从西天讨来的佛印,不会再起风浪了。” 小枝心下稍安,又问道:“我神识中的护灵珠,可是您取走的?” “没错,夏云泽为了复活木槿仙子,还真是费尽心机,可惜啊,他的执念,终成了他人手中的利刃,害人害己,不得善终。” 小枝不愿再提这件事,她从竹篓中掏出一枚血红的珠子,道:“这枚护灵珠,能让陆七重塑魔身吗?” 大罗金仙看着小枝手中的护灵珠,良久才道:“魔界少主与你一般,本该是早死之人,他能活到现在,说起来,也是因你的命数更改,天道有变,生死亦会随之改变。” 小枝乍舌道:“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非也,他之所以能活,乃是因在地府遇到了你,而你有心要护他。” 小枝吁了一口气,幸好当年在地府时,她没有同情心泛滥,否则只怕各界真要被她搅乱了。 大罗金仙又道:“护灵珠确实能助他重塑魔身,只不过……” “他会忘记我?” “他因你多活三千余年,如今重生,你便是他的劫数,他不只会忘记你,你们之间的情缘,将不能再续,如此,你还要助他重塑魔身吗?” 小枝怔住了,也就是说,她和陆七,再无可能。 “若是我强行往他面前凑呢?” 大罗金仙看着可怜兮兮的小丫头,叹道:“以你如今的修为,自然是不会如何,但魔界少主可就惨了,你若是强求,定会给他带来劫难。” 护灵珠在小枝手里,似有千斤重,她不愿与陆七形同陌路。 可又有什么比他活着更重要? “要不……你和他商量商量?” 小枝抹去眼角的泪痕,将护灵珠塞进大罗金仙手中,眼神坚定地道:“不必了,他定不会同意,但我要他活着,求您帮他重塑魔身。” 大罗金仙能将护灵珠从她的神识中取出,自然也能将护灵珠送入陆七的神识中。 “你能替他做主?”大罗金仙似乎还想劝劝这个傻丫头。 “他的命数因我而变,我自然能替他做主,他的魔息就在我的灵脉中,您取走吧。”小枝伸出右手,纹路交错间,掌心的红豆格外显眼。 大罗金仙又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施法将陆七的魔息从小枝的灵脉中取出,纳入护灵珠中。 小枝离去前,将陆七从竹篓中唤出,陆七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象,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赤霞江边,和小枝约好,来年她生日时,放满江花灯。 大罗金仙的仙邸金光闪闪,刺眼得很,你看小枝的眉头都拧成了一团,陆七正想抚一抚她的眉眼,小枝却拉住了他的手。 “你听我说,蓁姨没事了,幽檀山也没事了,既然来了仙界,我总是要去见一见青荇仙君的,你在这里等我。” “我陪你去。”陆七蹙起了眉头,他在竹篓中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她非得等到事情都解决了,才将他唤出来。 那些危险重重的时刻,她选择独自面对。 是了,他如今又有什么资格,与她并肩作战? “大罗金仙能帮你重塑魔身,你且在这里待上一会,我很快便来找你。”小枝明明是要放开他的手,可不知为何,她的手却握得更紧,彷佛这一松手,她便再不能触碰到他。 陆七心里隐有不安,可他不知其中因由,他只能比小枝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固执地道:“我陪你去。” 小枝心一狠,抽出手来,强颜笑道:“我还能跑了不成,我只是去找青荇仙君问几句话便回来找你,你去了,有些话反而不好说。” 陆七手里一空,心里亦是一空,但小枝这话的意思已十分明显,她和青荇仙君要说的话,他不方便听。 “……那你快点回来,我在这等你。”陆七目光沉沉,终是退了一步。 “好。” 第三百四十六章 帝星历劫 月色融融,仙山沉沉,青荇仙君的仙邸冷冷清清,素爱翻墙头的仙子自那一夜被小蓬和杜若捉弄后,再不敢贸然前来。 青荇仙君独立院中,披满身清辉,他依然是那副清冷的模样。 “你终于来了。” 小枝飘下墙头,看着面皮微动的青荇仙君,冷声道:“你利用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总该来讨个说法。” 青荇仙君抬头看着漫天灯火,忽而笑道:“小枝你看,这仙界的灵火,比起幽檀山的灵火,可有不同?” 仙界的灵火昏黄如凡间灯烛,错落交织在夜空,连接着每一座仙山。 幽檀山的灵火,如幽幽绿藻,看似冷凝,却堪比红莲业火,能焚毁万物。 不等小枝回答,青荇仙君又道:“你瞧着这火光,心中可感觉到温暖?” 这仙界,即便金乌顶在脑门上,小枝心中,也只有寒凉之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说,如果这满天灵火坠落,仙界是否会化作一片火海?人间又将如何?” 小枝心头凛然,忍不住抬头瞅了瞅夜空中昏黄的灵火,他这话是何意? “你别害怕,我们先说会话,今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青荇仙君缓步踱到亭中的白玉桌前,落了座。 月光穿亭而过,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描绘出柔和的光晕,清冷的仙君,似有了几分人味。 “你是碧芦仙君?”小枝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 “是。”青荇仙君回答得干脆。 “紫微仙尊的仙躯是你偷走的?” “是。” “你利用他的仙躯招魂炼魄,是为了报当年的羞辱之仇?” “你只猜对了一半。”青荇仙君看了小枝一眼,“另一半原因,我等会再告诉你,我们先说点别的。” “蓬山老鬼和夏云泽手中的阵谱残本,是你所赠?” 青荇仙君点了点头,默认了。 “你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不可能只是因紫微仙尊的羞辱。” 青荇仙君盯着面前的白玉桌,沉默片刻,才道:“当年我身为月老宫掌管红线的小仙童,看尽爱恨情仇,每日里被仙子们送礼巴结,早已对情爱之事断了念想,不想那日……” 那日碧芦仙君驾云路过蓝田云海时,邂逅了一位仙子,他那颗石头心,瞬间就化成了春水,哦,对了,那天,是他第一次从云头上栽下来。 仙子掩嘴轻笑,笑得碧芦仙君两颊绯红,心里小鹿乱撞。 仙友结缘,本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可偏偏碧芦仙君看上的这位,并非寻常仙子,而是帝星。 “帝星怎么了?”小枝问道。 “帝星终有一日要去凡间历劫,帝星,帝星,所去之地,自然是皇家,一代帝王,少不了有三宫六院,后宫妃嫔无数。” “所以呢?” 那时碧芦仙君初坠情网,每每想到心爱之人日后左拥右抱,心里就膈应得慌,虽说那只是历劫时发生的事,算不得真,可碧芦仙君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道坎。 “打住!女帝?”小枝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女帝并不稀奇,但小枝突然想到,她在凡间时,偶然间听说,如今的皇帝就是个女的,她,她该不会就是他的心上人吧? 不对啊,那位帝星不可能等到如今才下凡历劫? 青荇仙君沉默半晌,才沉声道:“正是她,她下凡历劫,不止这一世,而是万年。” 这,这是为何? 当年碧芦仙君夜夜辗转,要想心上人不与他人共榻而眠,唯有阻止她下凡,可身为帝星,她的命数早已与人间兴衰相连,岂能随意更改。 碧芦仙君冥思苦想,最后偷偷在帝星的姻缘上动了手脚。 他不仅斩断了帝星在人间的姻缘红绳,更将月老宫上等仙绳系在他二人手上,从此有生之年,只能两心相悦,再无旁开的烂桃花。 这下可整出了大事。 一代女帝,不近男色,终生孤寡,后继无人,朝纲不稳,民心难安,天下动荡。 可那一朝乃是兴,而非亡,这便是乱了天命,上头是要追究的。 查都不用查,问题肯定是出在月老宫,可碧芦仙君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前来捉拿他的仙官。 原来,帝星揽了所有罪责。 后来仙界流言,帝星不愿与粗鄙凡人巫山云雨,生下子嗣,去月老宫求了上等仙绳,上等仙绳一旦系在手上,其它红绳,便再无效用。 可这上等仙绳,也得系在两个人手上才能生效啊,帝星手上的确系了上等仙绳,但另一条在谁手上,她却是宁死不说,只说那人是被自己所骗。 当日,帝星就被判了刑罚。 星盘不可更改,帝星命不该绝,她先是打入仙牢,受数万年牢狱之灾,而后再去人间历劫万年,受轮回之苦。 碧芦仙君怎能眼见心上人受此酷刑,可大错已经铸成,再无转圜的余地。 即便他承认此事是他所为,帝星的刑罚依然不可免。 若是连他也身陷囹圄,帝星岂不是白糟了这番折磨。 碧芦仙君心中悲愤难抑,神思恍惚间,来到了与帝星初遇之地蓝田云海。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蓝田云海上霞光万丈,烟波浩渺,前来游玩的仙友络绎不绝,身心畅快。 唯碧芦仙君心如死灰,只因他在这里,又听到了一个令人痛心的消息。 人多的地方,八卦也多,而掌握第一手消息的人,往往最爱往人堆里扎。 看守仙牢的小仙官口沫横飞,声情并茂,时而神秘一笑,时而乍然惊呼,堪比人间的说书之人,将帝星最近的境遇娓娓道来。 原本帝星手上系着上等仙绳,即便去人间历劫万年,也不会为情爱所羁绊。 既是历劫,怎会如她所愿,她身为帝星,怎能终身孤寡。 为此,上头的仙官要剜了她的心,月老宫的上等仙绳,若成劫,便会产生噬心之痛,可若无心呢? 无心便无情,无心便无爱。 无情无爱,不会影响繁衍后代,帝王之家,最不需要的,便是感情。 碧芦仙君心头大恸,脚下一空,便从云上跌了下去,而这一幕恰巧被紫微仙尊瞧见,他老人家坐在云头上捂着肚子,笑得没心没肺,甚至左右吆喝,让众位仙家瞧碧芦仙君的笑话。 碧芦仙君悲痛之余,想要舍了仙元,只要他仙魂消陨,断了与帝星的仙绳羁绊,她便无需受剜心之刑。 不等他跌跌撞撞寻个人迹稀少之地自行了断,他手腕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很快,这痛便散了,他心里慌乱极了,无论他怎么探,抖得跟犯了颠症似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隐藏在袖中的仙绳,已然消失了。 此番变故,对碧芦仙君刺激太大,那日后,他将自己关在屋里,无人知晓他在里面做什么。 有好奇心重的小仙童偷偷扒着门缝往里瞅,只见碧芦仙君背对着房门,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想来是在修炼。 “从那时起,你便开始生了报复之心?”小枝问道。 青荇仙君拉开衣袖,他怔怔看着左手腕冷白的肌肤,喃喃道:“为什么凡人都想成仙?这仙界有什么好?”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云雾散尽 碧芦仙君为情心生魔障,可怜嘴欠的紫微仙尊成了第一个被宰的羔羊。 都道碧芦仙君闭门不出,却不知在无人知晓的暗夜,他不仅下界寻过蓬山老鬼,还去寒露潭盗过紫微仙尊的仙躯。 “紫微仙尊的仙躯现在何处?” “你可知为何鬼主千薇,明知仙鬼有别,却还迷恋于我?” “为何?”小枝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你个臭不要脸的。 “紫微仙尊的仙躯,已经被我炼在了这副身子之中。”青荇仙君指了指自己,又道:“说起来,当年为了毁掉紫微仙尊,我还真是废了不少心力。” 千薇,是蓬山老鬼引紫微仙尊入局的一枚棋子。 后来她与紫微仙尊两情相悦,正好入了蓬山老鬼的圈套。 她之所以会对青荇仙君格外上心,乃是因为他身上,融有紫微仙尊的仙躯,即便千薇服了苦心果,曾经爱恋之人的痕迹,依然深刻在她脑中,虽记不起来,却仍被深深吸引。 “那你为何要算计月老,将上等仙绳系在我手上?” “当年仙界查得紧,为了不被旁人发现端倪,我只能将他的仙躯炼化了,紫微仙尊乃上古之仙,即便是破碎的仙躯,依然灵力强大,尤其是近些年来,我已快控制不住这股灵力。”青荇仙君看向小枝,沉声道:“要想压制他,唯有无量灵力。” “你接近我,是为了无量灵力?十年前我出回龙山寻夏云泽,也在你算计之中?” “没错,你身上的无量灵力若是被人夺走,定然会引起大罗金仙的怀疑,唯一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办法,便是上等仙绳,只要你我结成仙侣,我便能名正言顺的利用你灵脉中的无量灵力,来压制紫微仙尊的灵力。” 他这意思,就是双修了,小枝闻言,突觉一阵恶寒。 他失去心爱之人,固然可怜,却也是因他妄改天命,才会遭此恶果。 可他不思悔改,一意孤行,继续与天命相搏,终致各界惨遭大劫,生灵涂炭,遍野哀鸿。 双修之事,只是他用来压制灵力的偏途,若他们当初真因上等仙绳牵扯,结成仙侣,对小枝来说,何其不公。 “可惜啊,被魔界少主捷足先登。”青荇仙君摇头苦笑,就差了那么几日功夫,便是连上等仙绳,也困不住小枝的心。 “后来你接近千薇,是因为我陷入沉眠,而紫微仙尊的灵力蠢蠢欲动,你只能另想他法?” “你果然聪明,你这边出了问题,我自然要另想办法,既然不能用无量灵力压制他,那就只能将他的魂魄招回来,可这法子实在凶险,稍有不慎,这副身子,便要被他夺了去。” “你留在幽檀山,就是为了此事?” “紫微仙尊的魂魄被困在百鬼阵,唯有留在幽檀山,才能近距离观察他、了解他,从而找到控制他的办法。” 这才是青荇仙君留在幽檀山的目的,而非什么“小枝一条命,青荇百年身”。 接近千薇,也不过是为了控制紫微仙尊。 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对千薇,都是无心。 这也是为何紫微仙尊的魂魄逃出了百鬼阵,却被蓬山老鬼困在无妄海底的原因。 青荇仙君住在无妄海边的小木屋十年之久,为的就是近距离了解紫微仙尊的魂魄。 不是因为契约,不是因为千薇。 “那你为何又要在仙绳上做手脚,骗我到仙界与你成亲?”小枝问道。 “你既然醒了,又忘了前尘,我为何还要去冒被夺舍的风险?” 可惜青荇仙君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芸香仙子对他痴心成魔,在他大婚之日,与彩云仙子合谋,掳走了小枝。 不仅掳了,还抽了她的仙筋,上等仙绳断了,也彻底断了青荇仙君借用无量灵力的念想。 这一番周折,又是白费了。 没办法,他只能继续招魂了。 偏偏紫微仙尊的魂魄执拗得很,即便有仙躯为诱,却也死活不愿归来。 月色清霜中,青荇仙君指尖轻颤,额角青筋暴突,彷佛正在极力压制某种力量。 小枝猜着,约摸是紫微仙尊的仙躯又在折腾了。 沉思片刻,小枝又想到一个问题,碧芦仙君仙陨后数万年,青荇仙君才出现在仙界,“这段时间,你去了何处?” 青荇仙君咬紧牙关,忍着不适,道:“说来惭愧,涅盘阵我也是第一次使用,当时并不熟练,直到数万年后,才琢磨出其中诀窍,那期间,我可以附身各界生灵,唯独上不了仙身,只能在各界游荡。” 夏云泽就比较幸运了,他直接享用了青荇仙君数万年辛苦琢磨的成果,一朝飞升,天下震动。 “十里春风的欢雨姑娘,是你的人?” “是。” 让蓬山老鬼带鬼灵去四照山的,并非夏云泽,而是青荇仙君,涅盘阵的咒语也是青荇仙君给他的。 青荇仙君将一本破书撕成两半,一半给了蓬山老鬼,一半给了夏云泽,其中阵谱咒语,他必然一清二楚。 “那燕燕呢?” “她听令于南竺魔。” “陆七在十里春风遇到的魔明明是南竺魔,为何燕燕要骗花曲柳?这事可与你有关?” “她没有骗他,她确实在十里春风遇到了陆七,只不过,是在梦里。”青荇仙君大概是压制住了紫微仙尊的灵力,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 小枝蹙眉,啥玩意? “你知道什么样的谜团最难解吗?当你以为快接近谜底了,可却又绕进了另一个谜团之中,南竺魔安排她在白华城制造混乱,而我,要在这乱局上,再蒙上一层云雾。” 花曲柳抓住燕燕的时候,以为所有的事都是南竺魔的主意,而当从陆七口中得知十里春风的真相后,又被绕进“燕燕为何要骗他”的谜团中,等他再想去盘问燕燕时,却发现她已经死了。 当所有人都抓耳挠腮、头疼不已的时候,谁也看不见云雾萦绕外的青荇仙君。 局面越乱,他越安全。 青荇仙君不相信燕燕能在花曲柳的眼皮子底下撒谎,唯有亲眼所见,才最逼真,故而青荇仙君给她制造了一场近乎真实的梦境。 青荇仙君心思缜密,即便夏云泽和蓬山老鬼都被拽出水面,他依然可以置身事外。 他唯一大意的地方,大概就是十年前在通天阁,以白莲探了小枝的神识。 他当时万万没想到,这个初涉尘世、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不仅没有成为他的仙侣,还发现了他的秘密。 不过,他也不想再躲藏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不好玩了 自从帝星开始下凡历劫,青荇仙君眼睁睁看着她嗜血杀戮,屠城灭国;看着她像一个无情无爱的傀儡,坐在人族最高的位置上;看着她与后宫男宠耳鬓厮磨,她的眼中却无半点情欲。 青荇仙君心中一片冰凉,他所受的酷刑,不比她来得少。 他最初所为,正是为了不让帝星在凡间与其它男子生了情愫,可如今,她灭情绝爱不说,还要在人间与无数男子纠缠不清万年之久,这对青荇仙君来说,无异于诛心。 帝星无心,他便是翻天覆地,也再换不回当年心爱之人。 今后,他连守着一具空壳子都成了奢望,这一世的人皇,不顾天下安危,整日里窝在寝殿炼仙丹,修仙道,大白日做着回归仙班的美梦。 却不知,亡国只在朝夕,她的劫,就快降临了,她再也回不了仙界。 而他,也护不了她了。 “你还有疑可吗?”青荇仙君缓缓起了身,静默片刻后,面向小枝可道,将月亮挡在身后。 小枝心中的疑惑都已解了,她想了想,可道:“你对千薇,当真没有动过心吗?” 青荇仙君眼前恍惚出现无妄海的惊涛拍岸,漫无边际的曼殊沙华花海,和花海中那抹英姿飒爽的倩影。 “动心?我既清楚的知道,她心中所爱之人不是我,又怎会对她动心?”青荇仙君看着白玉高墙后的夜空,冷冷说道,他眼中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小枝看不透。 “你今日为何要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小枝警惕地绷直了背脊,修为再强大,也敌不过心计深沉。 青荇仙君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忽而笑了,他想起十年前,在通天阁的收徒大会上,他突然现身时,她就是这副戒备的模样。 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小枝对他,从最开始便只有惧怕,到如今,依然是。 不以真心,如何换来真心? 他一直以为他的心,在帝星被剜心之后,便已死了,他可以逢场做戏,却唯独给不了真心,可是,当日在幽檀山,他对千薇那番情真意切的表白,真的只是在做戏吗? 他不敢想,他不能想。 夜愈深了,风愈凉了,仙山阆苑,在这样的夜色中,不知为何,竟透出一股子阴森之感来。 青荇仙君难得露出这样狡黠的笑容,如贪玩的孩童一般,他将那抹倩影从脑中挥去,笑道:“不好玩了。” 嗯? “天劫都被你破了,还玩什么?不过……”青荇仙君敛了笑,缓缓走近小枝,步履沉稳,他的眼睛黑如点漆,好似一潭死水。 “不过什么?”小枝手心隐有幽蓝灵光闪现,她已做好开打的准备,只要不使阴招,青荇仙君不是她的对手。 青荇仙君在小枝身前不远的树下站定,树影婆娑,他的声音凉薄如高悬的冷月,“不过各界的劫数,与我何干?我所憎的,是这仙界,是这仙山。” “你欲如何?”小枝下意识抬头望去,昏黄的灵火给夜色添了几丝温暖,错落在灵火外的星子都失了光彩。 青荇仙君也抬起头来,树影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阖动的唇上,斑斑驳驳,他可道:“你说,要怎样才能将这些灵火砸落呢?” 仙界的灵火威力如何,小枝尚且不知,可即便这只是凡间的火种,满天洒落,也能引起不小的灾难了。 而看青荇仙君的模样,这些玩意似乎厉害得紧,怕是不比幽檀山的灵火差到哪里去,说不定更难对付。 所以这些灵火到底是谁挂上去的?就不怕天干物燥,引火自焚吗? 不等小枝回答,青荇仙君倏地往满天灵火飞去,月光下,白衣翩跹,如云如蝶。 他这是作甚?小枝愣了一息,身子比脑子动得快,紧追着青荇仙君飞去。 可她到底是慢了一步,青荇仙君的声音被夜风送来,不再是一贯的清冷淡漠,而是带着飞蛾扑火的狂热,“紫微仙尊的灵力,不知能不能砸落这些灵火?” 去你娘的,小枝心里暗骂一声,他真要放火烧山啊! …… 那一夜,天降异象,星月隐入乌云,漆黑的天幕彷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熊熊烈火间,隐约能看到重重仙山和白玉金顶的仙邸。 各色灵光闪现,仙禽飞掠,颇为壮观。 那火如天河倒倾,眼看就要滚入人间,恍惚间,一道金光兜住了烈火,几息之后,烈火好似被人拽着扯着,又拉回了天幕之后。 但仍有几点星火,洒落凡尘,顷刻燎原,寒鸦惊飞。 须臾,山外电闪雷鸣,天降瓢泼大雨,将地面上那些猖獗的火舌尽数浇灭,除了最后的隐患。 可惜人间正值半夜,见此异象之人并不多,少数见识到的,还吓傻了几个,任谁看到天穹被烧出一个窟窿来,也是要吓破胆的。 不过仍有胆大的将这一夜所见,添枝加叶地传了出去,后又经坊间说书人一番润色,很快便在街头巷尾传得神乎其神。 甚至衍生了好几个故事,其中有一说法是:织女终于不堪忍受王母娘娘棒打鸳鸯,在这一夜怒点了天河,将天烧破了窟窿,最后还是王母娘娘金簪一划,力揽狂澜,将满河烈火收了回去,只见一道金光闪瞎了眼,眨眼间,窟窿又被补上了。 “这天河之水,如何能点着?”有人提出质疑。 “哎呀,这上界的河,能与凡间一样?” “啊?哦……” 还有一说法是:十年前人间十万月老庙被烧毁,大伙可还有印象?如今上界这场火,怕不是月老宫被人点了,可惜月老宫无以计数的红绳,毁于一场大火,人间多少苦命鸳鸯从此有缘无份,毁人姻缘,如杀人爹娘,这月老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被如此报复? 月老焦头烂额地扒拉着被抢救出来的红绳,对着凡间啐了一口,“去你大爷的。” 凡人所知的神话故事就那么几个,所能编入故事中的,也就那么几位仙家。 总之就是神仙打架,水能成火,天能捅破。 不过好在,那日之后,天还是那个天,金乌东升西沉,偶有云雨,却始终没有降下火球来。 …… 第三百四十九章 抢亲 又一年冬去春来,江塘城,方府后院,满树桃花灼灼,探出了院墙。 小枝坐在石桌前,托腮沉思,如今这院子,成了她的栖身之所。 轻柔的花瓣落在她鸦黑的头发上,又被风送到了泥地里,落花点点,如她心头纷乱的思绪。 从仙界回来后,陆七再没理过她,果真如大罗金仙所言,陆七不仅将她忘了,而且十分不待见她。 这让小枝万分苦恼,她当时一心要陆七活着,她以为只要他活着,不管他待自己如何,她都能接受。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接受。 尤其是今日,陆七将迎娶城西的豆腐西施,小枝心里头如被蚂蚁啃噬着一般难受。 上个月,度朔山传来消息,叶蓁蓁的魂魄经过景昭魔君的悉心照料,终于聚齐了。 那一日,桃夭山也传来消息,满山枯枝,一夜间发了新芽,天将破晓时便开了花,红云粉霞铺遍,恍如梦境。 叶蓁蓁的魂魄有上古神木相护,再不用受轮回之苦,景昭魔君大摆筵席,庆祝了月余。 魔界喜事连连,那边刚撤了席,这边陆七便要成亲,又是一番热闹欢庆。 白茴茴火急火燎地冲进后院,拉着小枝的胳膊就往房里拽,“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发呆,快快快,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经过大门口了,你快换了衣裳,我将你塞进喜轿里去。” 小枝拉住白茴茴的手,蹙眉道:“茴茴,我,我还是不去了,大罗金仙说了,我若是强行往他面前凑,会给他带来劫难。” 小枝想起刚从仙界回来那会,她试着在陆七面前露了个脸,突然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石头,直奔陆七的脑门而去。 小枝心急之下,飞扑而至,正巧陆七也发现了那块石头,往后退了一步,小枝没有护住他的脑袋,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扑倒良家公子,甚至在地上打了个滚。 陆七看着怀里的姑娘,蹙起了眉头。 小枝看着身下的陆七,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他定要将自己视为色胆包天的女流氓。 之后小枝登门致歉,上了相思山,可她刚敲开了门,隔壁山头一声惊雷平地炸起,吓得陆七手上一哆嗦,赶紧关上了大门。 类似之事不胜枚举,陆七不待见小枝,也是情有可原。 白茴茴急得跺脚,“你说你们那么多磨难都熬过来了,眼看四海升平,你们却要一拍两散,这叫个什么事嘛?” 不是,这与四海升平有何关系? “我娘说了,两个相爱的人,若是因外力相阻,便心生怯意,日后往往是要后悔的,你今日若是不迈出这一步,明日便要看着陆七与别的姑娘同进同出,举案齐眉,你心里乐意?”白茴茴搬出了她娘亲的至理名言。 “可他对那位姑娘……” “我呸,陆七不过是在她的摊子上买了一块豆腐,他就能看上她?” “也不是不可能,我看那位姑娘长得……”小枝声音低了下去,她心中不能说不慌,那豆腐西施长得确实挺好看。 “我呸,我又不是没买过她家豆腐,那双狐狸媚眼儿,瞧着俊俏公子就暗送秋波,搔首弄姿,迷得一条街的公狗都围着她乱吠,陆七能看上这种货色?” 小枝幽幽看了白茴茴一眼,这姑娘自从修成了妖身,对方圆十里内的女妖都心怀敌意,也是难为她了,花曲柳那张绝世妖颜,确实更容易招惹一些狂蜂浪蝶,虽然最后都成了飞蛾扑火,但白茴茴的醋意不减,脾气愈发暴躁。 “可他若是不喜欢她,为何要与她成亲?” 白茴茴使劲将小枝往房里拽去,闷哼道:“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或许是年纪到了,想成家了,反正我不管,陆七要成家,娶的那个人必须是你。” 白茴茴看着小枝和陆七一路走来,其中艰难,她虽为旁观者,却比局中人看得更透彻。 “你在陆七失去记忆时,任由他与别的姑娘成亲,可有想过,这对他是否公平?我娘说了,情爱若是估量得清清楚楚,那便是不够爱,你只想着要陆七活,可你想过没有,他是否愿意这般活?你担心着他的劫难,却不想着与他共同面对劫难,而是一味躲避,以你如今的修为,还有什么劫难不能破解?你难道连试一试都不愿意吗?你难道真不想给自己,也给陆七一个机会吗……” 白茴茴总算将小枝拽到了房门口,一脚踹开房门,将小枝给推了进去,“换好衣服,赶紧出来,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若是迎亲的队伍上了相思山,那宅子里前来道贺的,可都是各界的大佬,到时候再想偷摸进去而不被发现,可不容易。 以陆七如今对小枝的厌恶程度来看,新婚之夜,只怕他会将小枝从房里踹出去。 白茴茴的计策是,等到迎亲队伍经过方府大门口时,将小枝偷偷塞进喜轿,只要拜了堂,送入了洞房便万事大吉。 她已和花曲柳打过招呼,让他在宴席间,往死里灌陆七的酒,让他醉得认不出东南西北,春宵一刻,明日醒来,他便是想不认账也不行了。 小枝被白茴茴一通数落,自知这事是她不对,她确实不该不问陆七的意见,便替他做主,罢了,前路便是有万般劫难,她陪着他一起,破除万难,有何不可? …… 坐在喜轿中的豆腐西施,绞着衣袖,听得外面人声喧哗,一派喜庆,心里又欢喜又担忧,喜的是她即将成为魔界少主的夫人,她何德何能啊?竟叫魔界少主一眼相中了;忧的是这只是一场…… 豆腐西施脑子一抽,晕厥了过去。 陆七身穿大红喜服,坐在高头大马上,目不斜视地经过方府大门外,直到路过从方府后院探出的桃树枝下时,他抬手折下一截花枝,春风拂来,清香萦鼻。 陆七挑了挑眉,弯起嘴角,笑了。 围观的路人疑惑道:“去相思山的路,不需要绕到方府后院吧?” “可不是,谁知道这新郎官咋想的?” “这会不会是相思山嫁娶的风俗?” “说来也怪,那山上常年云雾缭绕,听说去山里砍柴的人,常常迷失在雾气中,如今再没人敢去了。” “听闻那山上住的并非凡人,你瞧那新郎官,仙姿佚貌,俊美至极,怎可能是凡人?” “要我说啊,那豆腐西施美则美矣,却是配不上他。” …… 喜轿中的新娘子听得一路闲言碎语,并没有恼意,而是微微有些疑惑,他为何要绕路而行? 迎亲的队伍消失在相思山的云深雾重之中,看热闹的凡夫俗子,听得喜乐声声远去,却是不敢再往前跟上山去。 第三百五十章 洞房 相思山的夜色渐浓,闹洞房的人都被花曲柳给挡了出去,他将已然醉了的陆七扶到床上,凑到一旁喜帕遮面的新娘子耳边小声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新娘子抿嘴不言,花曲柳嘿笑一声,退了出去,贴心地将房门给锁了。 小枝方才好似听到了小蓬的声音,可她此时不是在灵犀山养伤吗? 按下心里的疑惑,小枝捏起喜帕一角,偷偷拿眼去瞅歪歪躺在大红喜被上的陆七。 他的脸颊绯红,不知是真的醉得狠了,还是被红烛衬得如抹了胭脂一般。 等了半晌,见他依然一动不动,想来是真的睡熟了,小枝这才松了口气,扬手掀了喜帕。 小枝打量了一下房内的摆设,心头火气大盛,好你个陆七,为了迎娶豆腐西施,没少花心思啊。 一对龙凤喜烛足有婴儿手臂那么粗,连底下的烛台上,都雕了精致的并蒂莲花,大红喜被上绣的鸳鸯戏水栩栩如生,最让小枝生气的是,铺着红绸的桌上,竟放着一盏龙凤呈祥的花灯,做工精致,美轮美奂,想来是出自陆七之手。 小枝又拉又拽地将陆七的鞋袜脱了,翻身上了床,看着微微蹙起眉头的陆七,小枝咬牙道:“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然而…… 她刚解了陆七的腰带,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瞬间仰面朝上。 “你……”小枝惊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压在她身上的陆七。 花曲柳不是将他灌醉了吗? “你要怎么收拾我?”陆七挑了挑眉,他的眼尾染了红云,可他的眼睛,却清澈纯净,黑白分明,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你,你没醉?”小枝心虚地别过脸去,两只手抵在陆七的胸口,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若没醉,下一步,该是将自己给踹出去了吧? 陆七勾唇笑了笑,伸手将小枝发间的桃木簪给拔了,满头青丝散开,他挑起一缕嗅了嗅,忽而轻叹了一声。 小枝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陆七叹道:“既然上了喜轿,也该好好打扮一番才是。” 小枝闻言,心里却是莫名涌上一股酸涩,陆七若真的爱上了那豆腐西施,她这一番抢亲又算什么?棒打鸳鸯吗? 陆七已经忘了她,他爱上别人,并没有错,她这横插一脚,才是错得厉害。 “是我。”小枝脑子怕是抽了筋,又将脸转了回来,竟然主动坦白从宽。 她的眼眶通红,看上去委屈极了。 呼吸相闻间,四目相对。 “我知道,是你。”陆七的手抚上小枝的眉眼,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紧蹙的眉心。 “我是,是小枝。” “我知道,我要娶的,就是小枝。” 嗯? “你不是讨厌我吗?”小枝委屈更盛,眼泪夺眶而出。 陆七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间,瓮声道:“是谁只要我活着,哪怕忘记你也没关系?” 浓重的酒味弥漫在小枝的鼻尖,她觉得自己定是醉了,否则,陆七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等等,不对啊,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 “我没忘。” 陆七这三个字,无疑是在小枝脑子里劈下一道惊雷,她急道:“大罗金仙不是说……” “那日你走后,大罗金仙便将护灵珠之事告诉我了。” 这臭老头! “那你没有纳下护灵珠?”小枝伸手去探陆七的灵脉,陆七配合地将手腕伸到她面前,道:“护灵珠在我的神识中,不过不是我娘亲的,而是曾经藏于你神识中的那颗。” 陆七的灵脉中,确实蕴藏着充沛的魔息,他已恢复魔身,不会有错,小枝不解地道:“这是何意?” 又有何不同? 陆七翻了个身,躺在小枝的旁边,将她揽在怀里,解释道:“大罗金仙说,我娘亲的护灵珠是以凡人肉身供养,历经数十年生死轮回,可以助她不忘前尘,但一旦从她体内脱离,便会成为永忘过往的毒药。” 而小枝的却不同,她乃仙魔之后,不受轮回约束,她神识中的护灵珠,是夏云泽拿来复活木槿仙子所用,不会影响记忆。 这也是为什么夏云泽要养两颗护灵珠,他不仅要复活木槿仙子,还要她忘记过去种种,从此与他双宿双飞。 而小枝的护灵珠在十年前,正是被大罗金仙取走,此时用来助陆七恢复魔身,最适合不过。 “那他为何不早告诉我?”小枝气得砸床。 陆七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他说过要与我商量的,被你拒绝了。” “我那不是因为……” “因为你知道我会拒绝,我不会选择忘记你。” 小枝自知理亏,闷声道:“他也没说用我那颗护灵珠啊,而且他事后为何不告诉我?” “是我求他不要告诉你的。”陆七叹了口气,低头瞧了一眼小枝,道:“既然你能接受我忘记你,总要让你尝一尝其中滋味。” 所以这一年多来,她每日里苦恼烦忧、辗转失眠,都是陆七在惩罚她? “那豆腐西施?” “她不亏,我与她做了笔交易,明日她便能得到一座属于她的山头。” “那若是我没上喜轿呢?你是不是就要与她……” “白茴茴答应我,你若是不上喜轿,她要么以死相逼,要么将你绑了来。”陆七想到此事,低笑起来。 小枝愣了一息,怒道:“所以今日之事,是你们算计好的?” 花曲柳他们都知道陆七没忘记过去,却合伙瞒着自己,眼睁睁看着她为情所伤一载有余。 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你现在若是后悔了,不想嫁给我了,大可离开,反正我的修为不如你,拦不住你。”陆七松开小枝,闭上了眼睛,将自己躺成了一个“大”字。 “……门被花曲柳锁上了。”小枝努力平息着心中的怒火。 “以你的修为,别说门,便是将这宅子砸成瓦砾,也不是什么难事。”陆七继续拱火。 “……那我真走了?” “请便。” 小枝瞪着躺在床上的陆七,一把大刀在心里磨得“嚯嚯”响。 呵,小人得志! “我先收拾了你再走不迟。”小枝翻到陆七身上,决定将他大卸八块。 “你此时不走,待会想走可就走不了了。” “洞房花烛夜,我为何要走?你我已经拜了天地,便是要走,我也要将你带走。”小枝扒了陆七的衣服。 “反正我打不过你,你真要带我走,我也只能从了。”陆七佯装叹息。 “那,不如此刻就从了我吧。”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