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爷 上》 第一章 深秋时节,太湖边上的木樨花被秋霜打压过,浓郁的香气折损大半,再添上这一场淡淡风雨,如今只余飘渺。 循着湖边行舟,湖东这儿便设有六个渡头,然,不论哪家渡船,今儿个全早早歇下了。全因这祥的天,整大面的乌云覆在上方,尽管还不到申时,黑压压的天云映得湖面苍凉阴郁,极目望去尽是灰泽。 正因如此,黯淡中的那两点火光,显得格外明亮。 火光分别从两艘篷船中透出。 今日这「樨香渡」,梢公们将自家篷船撑回位在太湖边上的家,返家歇息了,渡头边却还泊着两条篷船,看祥子像似打算在船上过夜。 两条船相距好几个船身,一大一小,大的那艘颇为讲究,篷子是用上好木头搭起的,有窗有门,说是小型的舫舟也不为过。而小的那条,就当真是再寻常没有的乌篷船。 不过乌篷船上的人对这一带似乎了若指掌,这秋霜天雨,船里人为了避雨保暧,将长长船身滑进一处水芦苇所形成的天然凹穴,那水芦苇生得甚高,几将乌篷船掩尽,只留一截船梢露在外头。 细雨持续。 雨打在叶上、草上、篷上,雨落进湖里,雨声忽清忽浊、忽轻忽重。 随即「铮嗡」一响,音透绵邈,那琴声在湖上荡漾开来,音色与雨声相和-- 雨声浊,琴音沉浊含混。 雨声清,琴音轻明灵动。 鼓琴之人在小小乌篷船内,指下所弹的曲调并非一般得闻的曲子,琴音似随心而起、凭意去走,毫无滞碍,悠扬于天地间。 如此湖上听琴片刻,忽而间,有人抄起另一张琴,浅浅静静地拨弹附和。 和弹之音是从那艘讲究的小舫舟中传出的。 一听,便知那是张绝妙好琴。 那人并未显露多难的指法,只单纯配合,手法虽简朴无华,又处处和在极佳、极美的点子上,配合得恰到好处又耐人寻味。突然间,主琴者的琴音轮变! 乌篷船里的人不知是恼怒对方迳自相和,抑或想试探对方能耐,指法竟从随意一转繁复,快得出奇,一音叠过一音,余音又绕余音,仿佛斜风细雨、高山流水、万里江河、无尽穹苍,尽在其中。 妙的是,和琴者没有退缩,反倒和得畅快淋漓。 如此一来也证明了,和琴之人不单单有张好琴,琴技亦高绝,经这么一弹,便将手中绝妙好琴的奇、古、透、静、润、圆、 清,各祥的好处,全都展露无遗。 琴音一山还有一山、浪后更有浪。 最后,主琴者约莫是痛快了,在一连串叠洞、猛滚的指法过后,乍然间回归徐慢之调,如雨丝漠漠了湖色。 幽然之间,听得一女子的精雅嗓声附和琴音唱出-- 杳冥冥兮羌画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儋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主琴之音骤然而止! 乌篷船里,那神形枯槁的老人推开横于盘膝上的琴,抬手便敲了和琴而歌的大姑娘一记爆栗,力道出奇的大,敲得大姑娘低呜一声,眼里登时冒泪。 老人哪管她疼不疼,张口就骂:「烂尾!大烂尾!」 大姑娘揉着头上挨敲的地方,赶紧将泪光眨掉,张嘴正要说话,乌篷外却有声音传来-- 「适才湖上鼓琴者,是否在乌篷之内?倘若方便,能否请先生上船一聚?」 那是男子温朗的音色,十分悦耳,如绿林间淌过的一川清流。 乌篷的垂帘是用细藤煮软后编织而成的,帘面上,藤与藤间的细缝透出淡淡火光,帘后有些声响,听不真切,有影子晃动,看不周全。 站在那男子身后、帮忙撑伞的小厮忍不住劝道:「爷,这请人上船的活儿,交给景顺便好,您这破败身子……呢,咱是说,这又是风又是雨的,您老实在里边待着,咱替您邀客人过来不成了?」 自是不成。因对那鼓琴之人多有佩服,亲自邀请才见诚意。 男子对小厮揺了揺头,正待二次相邀,软藤帘子忽而揭开,一颗脑袋瓜钻探出来。 他定睛去看,是位鹅蛋脸姑娘,年岁似未及双十,眸子圆圆,细直两眉略见英气,见到他的小舫船靠近了,她表情似有些局促,眸光溜过他身后的护卫、小厮,之后才端端正正放回他身上。 「这位公子你……你好。」她腼觍道。 男子微怔,随即拱手作礼。「……姑娘您好。」他唇角露笑,温和道:「在下姓苗,家住湖西边上。今日过此,幸闻湖上妙音,不知那琴音是否出于姑娘指下?」 「我、我呃……小女子姓陆,陆陆续续的陆,我家住东边。」她想,对方自谦「在下」,她也得谦称「小女子」一下。老实招出后,她眼眸直盯住他看。 虽分位两艘船上,两人之间尚隔薄薄雨幕,苗沃萌却觉那姑娘眸底碎光闪烁,瞳心暗湛,腼觍神情底下还藏着什么。 是他多心了吧…… 「陆姑娘,那琴--」 「琴不是我弹的。」她露齿一笑,拨开颊边被雨濡湿的发。「那是我师--」 「在那儿罗哩叭嗦个啥劲儿?还不进来?」乌篷里的老人闹不痛快了。 她只得对他歉然颔首,轻声快语:「公子想见的人是我师叔公,但见不见,还得问他老人家意思。请公子稍候。」随即,小脑袋瓜缩回细藤帘后。 「喝!是怎么啦?爷,您想见个人还被晾在雨里等,成啥儿事啊这--」 「不得无礼。」他淡淡止住小厮不满的言词,声甫落,藤帘子后头清楚传出老人与姑娘家的交谈声-- 「你这石头脑袋,人家自报姓名,你也跟着报了,大姑娘家的,满口张扬自个儿闺名,成何体统!」老人没打算委屈自个儿压低音量,骂声清亮得很。 「师叔公以往曾说,做人当知礼尚往来的,再有……」好脾气解释着。「我只报了姓氏,没报名字,也没张扬啊!」 「你还有话了?」老人不肯消停,骂道:「刚才那烂尾,咱还没好好敲你一顿唉!你说你说,唱那什么曲?好好尾段全教你弄蔫了!」 立在小舫舟甲板上静静听之的苗沃萌眉心微动,暗忖,那位陆姑娘的歌喉其实不错,轻且幽柔,和琴而歌甚是好听,却不懂老人因何发怒? 下一刻,细藤帘后的对话解开他的疑惑-- 老人骂道:「什么「杳冥冥兮羌画晦!?你其它曲子不唱,偏要唱这个,灰扑扑的,听起来开怀吗?」 姑娘依旧好言好语,顶多添了点委屈,道:「师叔公教过,说那词意是在叹道,白天像晚上,好幽暗。而后面的「东风飘兮神灵雨』,那是东边起了风、下了雨,两句词刚巧都跟外面的天色相符。然后那时又刚巧合上您的琴音,所以没忍住就吟唱出来 老人还怒。「那后面两句呢?你是讽刺我老了,没亲朋好友了,只能跟你窝在这破船里弹琴自乐,是不?」 从藤帘细缝间透出的光忽地一阵急晃,明明灭灭,该是里边有谁正急急揺头,那人的影子一下子掩了火光,一下子又移开。喉中微痒,苗沃萌忍着咳,越听越奇。 那姑娘所吟的后面两句,意思是「跟你在一起,愉快得忘了回去;而我年纪已长,谁能再让我感到快活?」。 老人硬要这么牵缠胡闹,是有些不讲理。 他亦未料及,那样绝妙美好的琴音竟出自一位脾气如此暴躁的老人指下。 姑娘好像叹气了,但没被撩起火气,低唔一声无奈道-- 「师叔公,我是感叹我自个儿呢!我都二十有二,大龄啊大龄,是老老老姑娘了,没啥亲朋好友,只能拉着您、硬巴着您作伴。听您弹琴,跟您说说话,我开心,开心得不想回去了,我这是自叹啊!」 里边那老人重重哼了一声。 苗沃萌因那姑娘的答话不禁一怔。 二十二。 原来她尚长他两岁。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露出帘外的那张鹅蛋脸,圆眸、英眉、小巧鼻头,嘴似也圆圆小小,不顶美,是张偏娃儿相的秀气脸蛋,倒瞧不出较他年长。 再有,她八成忘记外头有人,隔帘有耳,报出芳龄时坦坦荡荡,声量未减。她还称自个儿是……老老老姑娘…… 「咳、咳--咳--」 想笑,想忍下,但没忍住,几声轻咳先冲口而出。 「三爷!」景顺赶忙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一手虚握抵在唇边,对紧张得直皱眉的小厮揺揺头,表示无碍。 这一咳,里边那姑娘低低叫了一声,终记起该做之事。听她问-- 「……师叔公,外头有位公子邀您上他的船一聚,您去吗?」 「咱在自个儿的船待得好好的,干啥上他的破船?不去!」 「师叔公,那位苗公子的船不破的……」 「咱说破就破,你还有话啊?」 一会儿,藤帘揭开,姑娘露出脸又探出身子,并将一顶圆斗笠戴上。 她走到船梢,雨丝一下子打湿她的青布衣裙,立定之后,她微微福身作礼,斗笠下的红红鹅蛋脸对苗沃萌露出有些无奈的浅笑,郑重回复。 「让苗公子久候,实在对不住。我家师叔公说……嗯,就不过去叨扰了,谢公子相邀。」说完,她颊面更热,知道适才乌篷内的对话,他必定都听去了 苗沃萌回以微笑,点点头表示明白,岂料乌篷内的老人突然发话-- 「你问问那小子,刚才是不是他和的琴?」老人支使的人自然是大姑娘。 「呃……唔……公子,我师叔公问--」 「正是在下。」 苗沃萌主动答道,没让她硬着头皮尴尬问完。 然后,他朝避在乌篷中的老人徐声且诚恳道:「前辈指下之艺高绝,曲优音美,晚辈听得如痴如醉,心生向往,不禁和琴而奏,如此唐突,还望前辈原谅。」 「混帐东西!」 老人突地斥骂,嗓声苍劲。 「还杵在外边淋雨吗?要是淋出个好歹,看咱敲不敲死你!」骂的虽是大姑娘,却颇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嘿!你这人怎么骂--」景顺一听气不过。 「景顺!」苗沃萌轻声喝住小厮。 「爷,您什么身分?能跟您和琴,那是天大福分,是前世烧高香了!这老头他分明就是--」恼得胀红脸的景顺一瞥见主子 沉静如水的眼神,只得生生将冲至喉头的话压回肚子里。 这一边,斗笠下的鹅蛋脸也胀得通红。 觉得很过意不去,姑娘神情略急,不禁拱手作揖,对苗沃萌深深一拜。 待直起身子,抬起脸,发现苗沃萌那双窄长好看的眼睛正望着她,眉目间有了解之意,她遂歉然又笑,嘴上却回道:「师叔公,我身强体壮得很,淋点雨无妨的。您要是担心,那、那我把蓑衣也穿上。」道完,她从乌篷边的一只木箱里取出蓑衣,抖了抖,披在屑上。她身形单薄,双屑略窄,教那庞大蓑衣一覆,快被压垮似的。 但她动作却十分利落。 她扶起一根粗长的竹篙,边又安抚道:「师叔公,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肚饿,今儿个也没带吃的在船上,饿得难受。回去后,我煮大卤面,再烧两道下酒菜,咱们一块儿吃。」她想,还是快些将老人家带开,免得闹出格。 第二章 老人坏脾气地哼了一声。 「陆姑娘请稍等。」苗沃萌忽地唤住正要点篙离开的她,见她微怔,他缓缓一笑,似方才糊里糊涂挨了骂,也丝毫没往心里去。朱泽薄唇掀动,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请教老前辈,麻烦陆姑娘通传。」 他也学起对方,借第三者传话。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与之对谈,怕是要再挨一记闷棍。 「那……公子先说说看。」 他勾唇,慢条斯理道:「听老前辈琴音,若推敲未错,指法应属『楚云流派』,讲究左手滑音。老前辈与集『楚云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馆』,该是有些渊源。杜家『幽篁馆』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艺为业,而馆主杜作波前辈在写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渔舟晚照)、(风华引)等琴曲,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甚是景仰。」 略顿,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购得一张七弦琴。寻常在琴面的槽腹纳音两侧,该刻写或书写制琴时的帝王年号年数、制琴者姓名籍贯,及制作地点等字祥。然,在下购得的这张琴,却仅刻着琴名『洑洄』 一字,以及『幽篁馆』三小字,待仔细再看,琴身与琴弦的制作,却与『幽篁馆』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馆』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细节处的手法大异,老前辈可知 这张『洑洄』出自馆中何人之手?陆姑娘--」 「嗯……啊?」原是听懵了,被突然一唤,蓑衣里的薄身陡凛,她眨眨眸子。「什、什么事?」 苗沃萌双目深幽,语调温平。「麻烦姑娘替在下问问,可好?」 她唇掀了掀,现下情状是有些为难了,可最后还是暂且搁下手中长篙。「那我再问问,请公子再候片刻,我进去--」 此时,老人在乌篷里冷笑一声,直接截断她的话。 「不就一张破琴,也能这么牵挂纠结?你跟他说,他问错人了,他问咱,哼哼,还不如问你。」 听到「破琴」一字,斗笠下圆圆秀气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皱,揪成小笼包模祥,但瞬时间又坦然了,只求饶般一唤:「师叔 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饿了,还不回去,你想饿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长篙。 转过身,她对小舫舟那头的人颔首致意,眼中尽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灵动些、清澈些,能把内心愧疚之情完整传达。 值得庆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轻公子修养好得惊人。 他没有发怒,雨霏后的玉面朦胧温煦,目光也是温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这祥的人。 这样好的人拥有那张『洑洄』,她当真喜欢。 长篙插入水中,她终于收回眸线,将乌篷船撑出这一片与人齐高的水芦苇,缓缓行向天连水色的漠漠湖心。 欢喜忘归,欢喜忘归。 霏霏风雨,不减清辉。 重重洑洄,碎影纤纤。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兴之所至,她忽而起声清唱,绵软歌音徐缓荡开,是真开怀。 这一方,苗沃萌目送投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际犹余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飘渺思绪,抓握不住,只觉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 「爷,那臭脾气老头跟那位好脾气的陆姑娘,真是『幽篁馆』的人吗?」景顺问道,边收回目光。 ……他向错人了,他问咱……还不如问你…… 苗沃萌像未听进景顺的话语,脑中直转着老人那几句,敛下眉目思索,蓦地胸肺里又涌出凉气,他禁不住大咳。 这一咳,当然吓坏了自家小厮和护卫,吓得他们赶紧扶他回小舱中,不教他再恣意妄为。 是夜,湖东边上,穿过木樨花的余香,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草庐位在林深处。屋房尽管灰扑扑,朴实无华,但所有墙面全是稻梗子混进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当结实。 雨已停,秋月当空。 嚷着肚饿的人皆都食饱,此时恰好煮一壶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窝在藤制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窝了好半响,像似睡着,枯干嘴皮却掀动,问:「听到那张破琴的琴音了?」 陆世平坐在土阶上,挨在师叔公的躺椅边,听到「破琴」两字,她鹅蛋脸又拧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听到了。」无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听惯,没事,她很能挺。 「见到那个买琴的人了?」老人闲聊般又问。 「见到了。」她眨眨眸子,语气听得出欢喜。 从湖上听到对方和琴而出时,开怀心绪便一直持续到现在。 怎能不欢喜呢? 她一听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轻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双手、依着自个儿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馆』制琴的手法为根基,去芜存菁,再添进一点巧妙心思,制出她的『洑洄』。 只是她这张不按『幽篁馆』的「牌理」出牌的琴,当真惹恼了师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馆』里的制琴师,但娘亲诞下她后不久便亡故,爹亲在她八岁上时病逝,后来是师父收她为徒,养她、教她。 师父待她如父如母,几年下来,更将制琴之技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变『幽篁馆』所尊崇的『楚云流派』之制琴手法,师父那一关肯定难过,但在她的小脑袋瓜里,总觉得制琴不该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虽说师父气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门前好几晚,但她没后悔制了那张琴。 只不过……欸,她熬啊熬,眼看师父都快原谅她了,师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轻琴师,拿去一年一度的『试琴大会』上捣腾。 『试琴大会』由太湖苗家『凤宝庄』所办,对天下所有钟情于古琴的男女老少敞开大门,任谁皆可携琴前来共襄盛举。 『凤宝庄』苗家组业是种桑养蚕、取丝制绸,布庄遍及一江南北,两代之后,家业根基已稳若泰山,后又经营起其它行当--茶业、酒楼饭馆、书肆、制琴贩琴等等营生,皆大玩小玩了几番。 其中关于琴的行当,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轻的这一辈,出了一位琴艺惊艳绝伦的萌三爷,二是因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当钻研「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圣手,不彻底拿来当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岂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试琴大会』,到如今已届满十年。 当初师妹霍淑年来跟她借琴去玩,陆世平不疑有他的,岂料后头的事儿全超脱她所能想象。 这一出借,琴变成别人的。 她之后才听闻,『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师们面前大大露脸。 那位年轻琴师弹过一曲后,『洑洄』锁住众人目光,连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艺上展露非凡风华、还被皇帝老儿誉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爷也懵了,当场如游魂般「飘」到年轻琴师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这位从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称的三爷,在四面八方来聚的琴师面前连抚『洑洄』三曲,据闻琴音之妙,只应天上有,不该人间得。 『试琴大会』过后,年轻琴师被苗家留住,萌三爷对『洑洄』爱难释手,几番交涉兼动之以情,终于从年轻琴师手中买下『洑洄』…… 这些事,还是师妹之后告诉她的。 也对,若无师妹同意,那年轻琴师怎敢将琴卖出…… 陆世平都不晓得该不该发火,毕竟如今的『幽篁馆』,可说全赖小师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强撑住。 『幽篁馆』以往有十来位制琴师傅,上门学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后来老成调谢,几位年长老师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养或招揽了年轻制琴师,许多人也没待住。 再加上这一任馆主杜作波琴艺虽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谙琴馆的经营,有时客人闻名而来,捧着大把银子求琴,他若与对方话不投机,这生意便不愿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这等捉襟见肘的窘境。 『幽篁馆』中年轻一辈的制琴师,仅余她陆世平、师妹霍淑年,以及师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岁,性情温和软懦,是杜作波的独生子,与霍淑年同年,仅大霍淑年三个月,而陆世平是三个当中最年长的。 虽说师妹年岁最轻,制琴手艺普普通通,但陆世平却知,若无师妹帮忙管着这个家,怕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了。 所以师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试琴大会』上亮相,又作主把琴卖了,连那位年轻琴师与苗家的交涉,让对方费口舌、 用心用情,怕也是师妹在后头把持着,吊着人家,最后吊出个天价……她能说什么? 初得知时,她都惊懵了。 之后她胸中终能吐出气、舌儿能动、脑子能使了,再气、再恼火也只敢呐呐挤出话,顶多嗓调高了些…… 记得那时她问-- 「你怎能……那个……这祥?你把琴卖了?你、你都没问我……」 「问你,你就肯吗?」师妹插起腰,双眸瞠得比她还圆。 「我……」明明是她在质问师妹,但气势压不过,她梗住声音。 「师姊也知的,地主赁给咱们这一块地,这些日子嚷着要收回。这些年,『幽篁馆』也没背下什么钱,三位制琴老师傅膝下无子,年岁已高,手脚都不利索了,这『幽篁馆』便是他们终老之地,再有,师娘的坟也在这附近唉!你说说看,能不把地买下吗?能不卖你那张『洑洄』换银两吗?我这么做容易吗?不问便卖,你、你当我心安理得吗?」 瞧见师妹瞠圆的眼眶滚出两行泪,陆世平就啥气也没了。 是。师妹没错。 卖得好!卖得太好了! 至少,师妹让她的琴「嫁」了个「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试琴大会』上的事自然瞒不了多久。 后来师父听闻了,她抢先一步替当时外出、与地主商议买地的师妹认罪,说一切皆是她自个儿的主意,就想那张『洑洄』能 在天下琴师们面前露脸,想试试那张琴值多少钱,所以才弄出这么一场。 师父恨极了。 即便师妹后来返回『幽篁馆』,跟她争着认罪,连师弟杜旭堂也随着她们师姊妹俩跪了整晚,师父依旧不肯原谅,气到都病倒了,自狠狠冲着她发过脾气后,便不言不语好几日。 陆世平实在没辙,这才灰溜溜地跑来师叔公结庐的湖滨木稚林求援,请师叔公回一趟『幽篁馆』帮忙缓颊,但老人家还没允她。 至于今儿个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师妹捎来消息,说苗家三爷让人没了拈,欲访『幽篁馆』拜见杜馆主……她想见见这位 买走『洑洄』的萌三爷,好想好想啊,而师叔公则比她更想会会这位众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这场「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诱。 第三章 她暗忖,其实师叔公真的挺故意呢! 尽管不确定哪艘是苗家座船,他老人家就赌那位萌三爷受不住琴音召唤,自顾自儿且不着痕迹地在乌篷船中张扬本事。 呿,大抵他们琴艺高绝者,皆有相和相争的矛盾脾性,那位萌三爷还真的中招,不仅和琴而奏,还近船邀相见…., 「听也听了,见也见过,痛快了?」老人再问。 「嗯,痛快。」陆世平晃着上身,遥望明月,想起萌三爷指下的『洑洄』,鹅蛋脸上有种朦胧又惆怅的温柔。 她无声咧嘴笑了笑,深深呼吸吐纳,语气一转轻快。「师叔公不也痛快得很?能跟得上您琴音轮变的人,这世间怕没几个, 我许久没见您如此尽兴抚琴。」 「谁说咱痛快?咱不痛快!尤其被你败了一个大烂尾!」这笔帐还没算呢! 老人家直起上半身,抬手就要敲下。 陆世平也不知要避,只本能地缩缩肩膀。 他瞥见她刘海飘开的额上有伤,横着一道平整的口子,虽消肿许多,伤也不深,但仍触目惊心得很,这记爆栗便怎么也敲不下去。 陆世平纠眉闭眼等了会儿,痛没落下,她悄悄眯开两道眼缝儿。 「……师叔公?」怎没教钏她? 老人突地叹息。「你师父发天大怒火,你首当其冲,打一开始就该先避避风头,你倒好,傻傻将自个儿往他面前送?正所谓 小杖受、大杖走,他若罚你面壁思过、罚你长跪、请家法责打,你受着也是应该,但气到取长篾刀……你避得也太慢。」一顿。「额上那伤再划长些,连眼珠子都要毁的。」 「……师父是气极了,随手抄起一旁制琴用的篾刀砸过来,我登时血流如注,师父他、他也惊住了,他并非有意……」眸眶温热,她咽了几下津唾才化开堵在喉间的无形块垒。 她抓抓额发掩住伤口,表情腼觍。 「师妹说,师父那儿尽管平稳下来,还是得请师叔公出面……」 「那么,苗家老三遣人先送至的拜拈怎么办?」老人问得犀利。 她咬咬唇。「师妹偷偷将帖子挡下了,打算以师父病中休养为由,辞退对方的拜访。今晚苗家船在『樨香渡』过夜,明儿个上岸该就收到消息,不会打扰到师父静养的。」 说实话,这次见师父发怒,她当真心惊胆颤。 但她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师父头上顶着的冲天大火突然「逆」地全灭了,整个人被抽掉主心骨似的,不言不语、不怒不喜,仿佛力气用尽,对师妹和师弟也没再追究。 当晚,她裹过伤昏沉沉睡下,师父曾来榻边探看,她是知道的…… 就希望师父别再恼恨,希望师父真能谅解。 「对方登门来访,你们挡一回、两回、三回,能挡多久?」老人低哼了声,上身再次窝进躺椅里,慢悠悠道:「别忘了那小子问的事儿,就问那张破琴出自何人之手。他肯以重金买下,不弄个水落石出,他怎会罢休?」 闻言,陆世平眉心愈纠愈紧,不是因师叔公的「破琴」二字,而是越想越觉不安。 唉唉唉,不管了! 愁眉苦脸的,她抓乱两边发丝。 现下是挡得了最好,挡不了也得硬着头皮挡,总得等师父心情大好再说啊! 大不了她……她便私下再会会那苗家三爷,把事挑明了讲,还不成吗? 自『洑洄』易主后,她禁不住打探起关于他的事,听说今年刚行过弱冠之礼。 说到底,她还较他年长。 她管得住师弟了,那、那该也应付得了那位苗三爷才是啊! 翌日,陆世平打点好早饭,又炒了三祥小菜搁在灶头,连老人家的午饭配菜都弄妥,这才向师叔公告辞,打算早些赶回『幽篁馆』。 老人家昨晚大发慈悲,念归念、骂归骂,最后还是应了,说道近几日会寻个时候走一趟『幽篁馆』,并小住几天。 得到师叔公亲口应承,陆世平便似吞了根定海神针,心神大定。 只是……老天非得这祥玩弄人不可吗? 离开师叔公的草庐走水路回『幽篁馆』,约莫两个吋辰。她才跳下小篷船,正忙着拉绳系舟时,一人已冲着她忙碌的身影扯嗓大嚷-- 「平姊、平姊!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不、不,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他们来了,爹接下他们的拜拈,把人请进馆内了!」 她站直身子,甫回首,就见师弟杜旭堂俊朗面容急得透红,奔到她面前搔头抓耳,嘴里的话一波波的,没停。 「爹近来需多休养,不好被搅扰,师妹今儿一早就跟宗伯出门,说是要把苗家『凤宝庄』的人请走,得请得远远的,不让他们在咱们这儿晃悠。这件事得瞒着爹,不能教他知晓的。」 浓眉一垂,薄嘴瘪了瘪。「可苗家的人还是上门来了呀!而且不厌其烦再次递拜拈。你不在,小师妹也不在,她定是和苗家那些人错过了,他们说没遇到她,我、我想挡,但是……但就是挡不下嘛!爹都来了,都瞧见了,纸包不住火啊,怎么挡嘛?我跑出来乱找,还没找到小师妹他们,幸好你回来了!」 陆世平脸色大变,二话不说,拔腿便往『幽篁馆』急奔。 尚未进『幽篁馆』,馆里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一名丫鬟绿袖从侧门迎将出来,见到她,还真没忍住泪,小脸白苍,紧抓她衣袖,嗓音压得很低。 「平姊,馆主请那苗家的爷进到后院琴轩了,谁都不让跟,也没唤人送茶,咱……咱有些害怕啊!琴轩里传出一会儿琴音,我和三位老师傅挨在外头听,原都听懵了,那当真好听啊!岂知里头突地响了声,像有东西倒地,琴音也止了,就……就再没传声音了……」 「苗家的小厮和护卫呢?」陆世平同祥低声问。 绿袖抽抽鼻子。「苗家的爷遵从咱们馆主的意思,要随他登门拜访的其它人全在前厅候着,有一名年轻小厮,还有一名高头大马的护卫。我有送茶过去。」 陆世平脑中急转,娃儿相的秀气脸容在此时显出沉定神气。 「好绿袖,别慌别哭,你再送一次新茶到前厅去,记得摆上几碟子小食,至于师弟你--」 「呃……啊!是,平姊。」个头已较她高出许多的杜旭堂看着她,怔怔眨眼。 陆世平悄叹,明确指示。「你避开,别去前厅,别教苗家那些随从遇上。」她怕师弟对上那位苗家小厮,啥话都要被套出。 交代过后,她亦从侧门进馆,绿袖按她的意思去沏新茶,杜旭堂随她绕小径,弯弯绕绕偷偷绕到后院琴轩。 三名守在那儿的老师傅朝她揺揺头,想闯进去又担心馆主发脾气,踌躇难定。 她想,自个儿早把师父惹火,有气就冲她一个人发吧! 头一甩,她推门进琴轩,又把两扇门牢牢阖起。 不知因何,就是有股不祥感。 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肯、肯定…… 她险些腿软! 当她悄步踏到内厅的抄琴室时,她都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双腿竟还撑持得住。 她仅呆了一呆,随即风也似地奔到倒地不起的苗沃萌身畔,小心翼翼扳过他的身躯,她迅速探他鼻息,再贴耳听他胸口心音。 地上没有血,很干浄,只散落几本琴谱,连燃香的小金炉都安稳地摆在琴案上。 没有血……所以……所以师父砸他的这一记,即便手劲好重,也没将他砸破头,所以……肯定还有气儿,肯定捕捉得到心跳声…… 啊!有了有了!她探到了! 气息微弱,但丝丝温热,他胸中鼓动亦渐渐清晰。 直到确定下来,她双眸才扫向紧抓一张圆墩小凳、盘坐在对面席上的师父杜作波。后者垮肩垂颈,上半身前后轻轻摆动,彷佛完全没察觉她的进入。 她起身,脚步放得极轻,走近。 「师父……」哑声一唤,她两手按住他抓握小凳的朴实大掌,轻挲那绷紧突起的指节,安抚又唤:「师父,我是平儿。 你……你听见我了吗?」 杜作波很慢、很缓地抬起头,目瞳晃了晃才勉强定住。 她对上一张茫然的苍老面庞,温热液体遂在眸眶中渲染,用力忍住泪,她握住师父大掌的双手紧了紧。 「没事的,师父,把凳子给我,没事的,您信我啊!」 「我、我我……」杜作波瞳仁转了转,再启唇时,语调便如迷路孩童。「……我把他除掉了,他太强、太厉害,他的琴艺太精湛,他太年轻……太年轻,都被当今圣上封为『天下第一』,咱们『幽篁馆』及不上的,再如何追赶都及不上的,平儿……平 儿……师父琴艺不及他,还有你那张『洑洄』,师父也制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师父--」泪终究溢出眸眶,她双膝跪地,跪在师父面前。 「平儿,我想听听这位『天下第一』弹你那张『洑洄』,可惜了,他说把琴留在座船里,投带过来。我请他进琴轩论琴,放在轩室内的古琴随他挑,他挑了一张最最普通的,但……他弹得真好……真好啊……」被取走小凳的双手忽然紧紧扣住她的手, 几将她的手抓出瘀痕。「咱明白的,『幽篁馆』就要断在我手里,淑年那孩子卖了你的琴,也是迫不得已……都怪为师无能,什么都做不好,咱真没用、真没用、没用啊--」 「师父!」陆世平紧声一唤,双眸专注地盯住那张瞬间苍老许多的面庞,要他失神的目瞳转回来,与她相视。「没事的,您信我,没事的,咱们先出去……」她扶着他慢慢站起。 她已从杜旭堂和绿袖那儿听了个大概,这时见到室内情景,两手同时掩口,生生将尖叫声吞回肚子里。 「平姊……师父他、他……天啊!苗家三爷……」 陆世平将颤颤发抖的杜作波交给师妹,当机立断道:「你把师父偷偷送到师叔公那儿去,咱们的小篷船就系在芦苇坡,那里进出隐密,你快些送师父走。」 「可是苗三爷……平姊,要是被苗家知道,他们不会善罢干休的。」霍淑年尽管机灵,饶是眼下这关,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对策。 「你先将师父送走就是。余下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不行的,平姊……」 「快送师父走,这儿的事我自有计较。」难得端出为人师姊的气势。 不容再说,她催促师妹,帮忙将师父送出琴轩。 一将杜作波扶出,外边立即响起一小阵混乱,但很快便安静下来。 陆世平暂时稳了稳心,有师妹帮忙「安内」,她想「攘外」胜算就会大些。 她吩咐绿袖时时打探苗家随从的情况,又让杜旭堂送来热水和馆里常备的药箱,杜旭堂脑子再迟钝、性情再乐天,也嗅得出大事不妙,他本要跟去照顾爹亲,是霍淑年要他留在馆内帮衬,他想问明白琴轩里的事,但陆世平什么也不说,还落了门闩不让进,害他急得真想撞墙。 琴轩内的事,越少人牵扯进来越好。 第四章 陆世平得庆幸自个儿身板虽薄,却瘦而有力,也得庆幸苗家这位萌三爷身形虽修长,且长手长脚的,但似乎不怎么长肉。 她护着他的头,靠一己之力,终于气喘吁吁地将他搬上临窗坐榻。 「三爷、三爷……」她低唤几声,他依旧未醒。 深吸口气,她大着胆子松开他的碧玉冠,散下那头青丝。 她的指探进他发丝中,轻轻在他头皮上摸索,最后在靠近天灵盖的后脑勺那儿摸到一大肿块……他挨的这一下很重啊!她从师父手中取走的圆墩小凳,那件「凶器」结实的墩脚都给砸断了。 捺下叹息,她从药箱中找到活血消肿的膏药,在手心搓热后,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肿高的脑后。 药膏气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贴近,专心揉匀,边藉着穿透窗纸渗进的午后秋光,留心他的神情变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荡过,之后他移船相邀,隔着阴柔雨幕,只觉他银衫如泓,气质清雅,五官模样其实也没能瞧多清楚。 此时近近看这张玉面,墨眉似画、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丛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这是宜男宜女相,不过分阴柔,亦无绝对刚强,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还弄乱了他的发,乌亮发丝完全衬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话、太让人垂涎…… 陆世平,糟七污八的,想什么呢? 她赶紧甩甩头,甩掉莫名其妙又觉羞耻的心思。 抬手揉揉眼,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为手指沾过辛辣药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时弄得她眼泪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面的眉间突然生波,凝滞的神态终有些动静。 陆世平顾不得自个儿,用袖子抹掉泪,赶忙出声唤道:「三爷,醒了吗?您听得见吗?苗三爷?」 长睫颤颤,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开眼皮,眼尾微挑的长目仿佛拢着一汪月下湖水,静谧谧,朦朦胧胧。 他缓慢眨动双目。「姑娘……陆、陆姑娘?」 「是。是我。」她弯眸笑了,如吊十五个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渐稳。 苗沃萌细细喘息,试着挪动头颅,甫动,眉峰又生波。 「三爷脑后有伤,肿得厉害,别妄动啊!」心一急,她也顾不上男女之防,赶紧扶住他又想动来动去的脑袋瓜。「三爷好生躺着,有什么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这么一说,思绪渐清,偏凉的脸肤被她温热的掌温贴触着,凉与温交攻,他胸中微凛,神智已稳。 「陆姑娘……是『幽篁馆』的人?」他记起自个儿在抚琴时遭袭,在『幽篁馆』的琴轩中。 「……是。」陆世平咬咬唇,缓缓撤下双手。「我是馆主的大弟子。」 她等着,等了好半响,以为他会怒问现下境况,却未思及,他竟问--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吗?为何不点灯?」 闻言,她气息一窒,望着他迷蒙的表情许久。 她心提到嗓眼,缓着声道:「三爷,此时正值未时时分,日阳透亮着呢!您、您瞧不见吗?」 他怔住,似一时间没能听懂她的话意,表情茫茫然。 「三爷?」 她这一唤像突然给了一记当头棒喝,他倒抽一口气,忙要从榻上坐起。 无奈身子骨着实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脑中陡又晕眩,那浪潮兜头打下,一波还有一波,晕得他胸中烦闷,颐长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爷?」陆世平连忙张臂去揽,怕他跌下榻,只是薄瘦的身躯险些护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气,费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见吗?」她嗓声禁不住地颤抖,摸上他眼皮的指也轻颤颤。「你听到我的声音,却瞧不见我,是吗?」 他音感极准,听过的声音绝不会忘。 此时此际,即便张目,看到的却是漠漠糊糊的影儿,黑黑灰灰的,一块块,不知模祥,他所能倚靠的就一双灵耳。 苗沃萌极快便稳住心神,气息虽仍急促,眉目间已沉着。 「我的小厮和护卫呢?烦劳陆姑娘唤他们过来。」 陆世平紧紧抿唇,两手握成拳头,内心就如骤雨狂风般的琴音几番轮变,她最后屏息于胸,闷声且果断道:「我不能让他们过来。」用力咽下津唾。「除非三爷答应我,出了这琴轩的门,绝不追究今日在琴轩中的风波,绝不寻『幽篁馆』秽气,也绝不会对馆内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静下,似连迤逦进屋的光都沉滞了。 她听到自个儿的呼吸声,心音亦直击耳鼓。 她英眉一扬,见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颤,分辨她的声音望过来,却没能精准接上她的眸线。 饶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扫了她一巴掌,让她颊面热辣生疼。 「杜馆主这么做,是何因由?」他缓声问。 陆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师父并非有意为之,这么做绝非他本愿,他近来心中忧悒,多忧思,我与师妹又、又接连惹他恼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爷--」她略急一唤,嗓调低柔诚恳。「我知道是咱们『幽篁馆』对不住你,但我还是得厚着脸皮跟三爷讨饶,求三爷大人大量,别追究成吗?」 「你这是胁逼我吗?」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时语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辈子吗?」徐慢话语透出一丝嘲弄。 她知道这么逼他、求他,手段确实不太入流。 她该尽快帮他延医才是。 但闹出动静,必定瞒不住他的随从,『凤宝庄』若对上『幽篁馆』,他这伤还是馆主亲自动的手,苗家岂能善罢干休? 还能怎么做?有什么好处能补偿他、换他一句千金承诺? 她脑中浑沌之际,苗沃萌却又问-- 「即便我应许你,让这事揭过,不追究,待我逃出陆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诺?」 「不会的!三爷不是那样的人!」她答得极快,会这么冲口而出,连自个儿都有些讶然。她飞快瞥他一眼,见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损瞧不清,她仍赶紧撇开脸蛋,有些窘迫。 「陆姑娘何以这样认为?」 她红着脸,硬着头皮答道:「古语有云,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三爷自幼与琴为伴,长年浸淫,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乐器,圣上还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诺,更胜千金。」 一室沉静,最后她听到一声很轻的哼声,听他问-- 「若我偏就悔诺,你怎么说?」 陆世平蓦地转正面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气在眉宇间、在淡淡抿住且似扬非扬的嘴角上,或者仍觉困惑惊慌,那样的心绪并未流泻出来。 年岁较她还小呢,身体羸弱、头又带伤,怎么对峙起来,她却觉矮上半截? 苦笑叹气,她整了整面容,道:「那我也没话好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本来就是赌。 赌他心正,强要他允诺。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诺又悔诺,她一祥拿他没辙。 他又用那种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双目犹然不能视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浅,她坐在榻边,似颓丧垂下颈项……唔,好吧,「颓丧」一词是他自个儿添想的,映在眼中,榻边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头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张鹅蛋脸,猜想此际的她,偏娃儿相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说的话-- 他问错人了,他问咱……还不如问你…… 问她。 他启唇欲问,轩外却掀起一阵骚动,就听景顺在外头扬声道-- 「咱们家三爷身子骨矜贵,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仅想跟咱们三爷说上几句,问他乏不乏,你们干么这祥防人?跟前跟后的,是怎样吗?」 「嘿,还真不让人省心了!你这小丫头哭啥哭?现下是你欺负咱,难道是我欺负你了?你、你你……别以为死死挡着,咱就不敢动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仆,机巧灵动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顺定是嗅出些不对劲儿,这才壮起胆、鼓噪着来寻他。 陆世平听那骚乱,绿袖抽泣声大到她已能听见,还有三位年纪一大把的老师傅也帮忙挡着,她心中一凛,不禁看向苗沃萌。 他此时神态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轩,像等着瞧她怎么办。 景顺大呼小叫的嚷嚷再次传进…… 「哟喔!道不是『幽篁馆』的少馆主吗?原来您一直在这儿呀!那好那好,总算有个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馆主,咱们家三爷听说跟着您爹杜馆主进琴轩了,您瞧能不能……」 景顺后头的话,陆世平已无心神再听。 她见榻上的人忽有动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虽隔着衣袖,仍可明显感觉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俊眉陡挑,长目眯了眯,唇瓣才动,陆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过去。 她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出声,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时,她手中残留的辛辣药味窜进鼻腔。 他思头欲挣脱,她力道下得更猛,几把他的头颅压在枕子上。 细眯的长目突然瞠开,他瞧不清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胧黑影。 他举袖挥掉嘴上的手,修长五指大张,抓住女儿家细腕。 岂知她甚是灵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过来扣紧他五指,狠压在榻上。 此一时际,他双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视,至少还能出声,但、但……她…… 他朱唇方动,话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扑来,忽觉一股热气逼到面前。 她的脸离他极近,他感觉到她轻且略促的气息,热热喷在他脸肤和唇瓣上。 他登时怔住,微掀双唇,话凝结在嘴边。 陆世平同祥被自个儿的举动吓得不轻。 她原是想拦住他、堵他的嘴,让她求好他后再放人。 她两手已用来压制他双腕,他张嘴要喊,她已腾不出手去捂,想也没想脸便挨过去,想堵住他的声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压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显一愣,她才蓦然惊住,唇离他仅差毫厘。 老天!她在干什么?满脑子想啥呢? 她、她……不!还不能放开!她要求他,他还没允诺,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喷出唇间的气音,似从齿缝挤压而出。 陆世平也顾不得什么了,压在他身上,冲着那张怒红了的玉面低声急语-- 「三爷想问『洑洄』的事,不是吗?你投帖拜访『幽篁馆』,不就想弄明白那张琴?你问,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气避无可避地钻进他口鼻里,那气味不是寻常女儿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挟有木材略辛气味,朴实却能触动心弦。 苗沃萌面庞发热,耳中亦烫,待听清楚她所说的,他长目一瞪,胸间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根的凉气没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第五章 陆世平一怔,手劲陡松,随即被他挣脱了箝制。 他胡乱挥袖拨开她,偏过头,微蜷身躯直咳个不停。 长发散面,薄身轻颤,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没有多想,很快又靠过去,推他侧卧,跟着双掌平贴他的背,徐慢而且带些劲地道抚圈。 以他背央为中心,一圈圈往外抚,再一圈圈往内缩,不住地重复。 景顺在外边叫得更响-- 「里边儿有人咳了呢!那咳声……那是咱三爷吧?」加倍地气急敢坏。「就说得有人跟着伺候,你们『幽篁馆』的人是怎地?那是咱们家的爷,是咱要伺候,又用不着你们,干啥拦着不让进?爷--三爷--三爷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阵骚乱。 「好!好极了一定要硬着来是吗?三爷的护卫就在前厅呢,一个能打二十个,还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这就去招了来,瞧谁才是硬手!」 喀啦-- 琴轩的两扇门忽地起了闩。拉开。 「三爷!」景顺大唤,重重吐出一口气,下一瞬喉头却又梗住。「三……三爷,您、您怎散了发?」脸色也不太对,白里透出古怪晕红,像遇到让人……嗯……害羞之类的事。 他踮脚,脑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后打量,但没看出什么端倪。 在眼中晃动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顺外,其余应该都是『幽篁馆』的人。苗沃萌不动声色调息,依循声音,将脸转向景顺所站的位置。 「闹什么呢?浄听你在嚷嚷!」他面沉如水,淡淡斥了句。 「三爷,他们……谁让他们拦着不让……咱也是担心您啊!瞧,都听您又咳了!」景顺有些委屈地嘟囔。 他缓下语气。「我没事。有人帮我推宫过血,胸肺一暖,咳症暂时能压下。」 喉结浮动,勉强抑住又要涌出的凉气,他调了息后又道:「今晚我会在『幽篁馆』过夜,有人会打点好我的食宿,不用你跟在身边伺候,你与护卫暂回舫船,明儿一早再来接我。」 此话一出,他耳中听到几声惊疑轻呼。 『幽篁馆』的人个个错愕,景顺也错愕得很,就不知主子口中的「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想都、都不可能是杜馆主啊! 但琴轩内除了杜作波还会有谁?而三爷这么散发粉红面,这、这……不能够啊不能够!景顺在脑袋瓜里已左右开弓、赏了自个儿好几巴掌,硬把龌龊想法打个烟消云散。 「三爷--」可怜兮兮哀喊了声,脚步上前,琴轩的门却又阖上了。 落闩声清脆响起。 轩室内,苗沃萌徐慢旋身,静伫了会儿,道:「今日在『幽篁馆』里闹出的事,我不追究。脑勺上的瘀肿,是我今夜留宿时,没留神跌了一跤撞伤的,与馆内老少不相干。陆姑娘听到了吗?」 一直避在门后,此时又将门上闩的陆世平慢慢走到他面前。 「听到了。」她沉静答话。「多谢三爷。」 他长身伫立,阔袖宽袍,直黑的长发散肩垂背,玉般温雅的面庞,神釆略黯的眼神,竟有种颓靡风华。 她飞快瞥了眼他左边唇角,那里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若没贴近,不容易察觉,那是她方才瞧见的。 也不知脸红个啥劲儿?她真想狠敲自个儿几下。 蓦地,他轻举一只阔袖。 陆世平一开始不明就里,随即便意会过来。 她连忙扶住他的臂肘,带他走回内室。 一坐回临窗矮榻,他眉峰淡拢,禁不住又咳了。 庆幸的是,跟刚刚那阵剧咳相较,这一次症状已减轻许多。她才想再帮他抚背,他已缓下,仅气息仍粗嗄略急。 陆世平袖口一抓,想也未想便探去拭掉他额上薄汗。 他先是顿住,而后徐徐抬起脸,似示意她将整张面庞拭浄。 见他神色似笑非笑,她倒是撤了手,局促了起来。 「身边无人,是要烦劳陆姑娘服侍了。」 她听不出他语气中是否挟带嘲弄,只闷声道:「应该尽快为三爷延医。」 「延医……哼,你若起了动静,让景顺听闻,他必然把事情往我家里报知,届时就算我这苦主不计较,『凤宝庄』苗家的家主绝对要追究个水落石出。」薄红唇瓣微扯。「这可要违了陆姑娘心愿。」 玉面淡然,依然是一派斯文,但陆世平看在眼里,只觉眼前的他与昨日湖上的那人似又不同。 也是啊……到底是伤了他、拘着他又胁迫了他,任谁也要变脸啊……心里觉得涩然,她无声苦笑,两手相握绞紧。 苗沃萌轻咳几声,待平气下来,直击目的便问:「那张『洑洄』出自你手中,是吗?」 陆世平迟滞地点了点头,才记起他现下目力不便,赶忙出声。「是……」 「你走了偏锋,偏离『楚云流派』的制琴手法,杜馆主为此大怒伤神?」他心里清楚,越是重流派、重手法的大家,越难以容忍底下弟子偏离传统。 「……是。」硬着头皮挤出声音。 「然后『洑洄』未毁之,竟还被携至苗家所办的『试琴大会』,且落入我手,杜馆主知闻了,岂不怒极?」 「 ……是。」她越应越闷。 「因此我投帖来访,本在琴轩中与杜馆主聊得不错,还抚了琴相互切磋,但才提及『洑洄』,他就突然失心疯魔,说来说去皆因一张琴?」 她咬了咬唇,吐出闷气般道:「是。」 「所以你是始作俑者,这一切皆是你的错?」 「是……是。」声里发颤,像要哭了,但硬是忍住。 原本沾沾自喜能制出合己之意的琴,骄傲自己的手艺,即便得跪在师父房门前求谅解,她都不悔的。 只是此时此刻,她悔了,她真的后悔了呀!万万没料到会将师父害成这祥,都是她的错…… 苗沃萌忽地沉吟不语,臂肘无意间碰到榻上边角的一张矮脚长几,他于是曲肘靠上,掌心懒懒撑着脑袋瓜,任乌发在颊面与胸前流泉。 沉思好半响,他忽问:「是陆姑娘作主卖琴?」 「我没要卖的!」她本能地冲口而出。 「那是谁作的主?」 等了等,没等到答话,只听到姑娘家略沉的呼吸声,像不想再在这事上打转。 苗沃萌眨眨迷蒙双目,嘴角淡勾。「自得『洑洄』后,对『幽篁馆』的事多少上心了些,听说馆内的霍小师妹管事理帐的能耐远胜制琴,陆姑娘没要卖琴,杜馆主更不可能,那么作主此事的,想来就是那位师妹了。」 陆世平不知他提这些事用意何在,遂抿着唇不答话。 他再问:「在『试琴大会』上如此张扬,之后又几番谈价,该料到迟早会闹出风波,为何仍要卖琴?」没等到她回答,他接续便说:「莫非『幽篁馆』提襟见肘、寅支卯粮,如今已到难以撑持的地步了?」 她闭闭眸,尽力持平声嗓道:「地主想着赶人,所以亟需一笔银子买下这儿的地。师父以及打算在『幽篁馆』终老的老师傅们,不能临了让他们失了巢。师妹虽背着我将琴卖出,但那样很好,她做得很好。」 「她做得好,而你做的皆错,是吗?」似讽似调侃。 「三爷不也说了,我是始作俑者。」她也有点来气了。 「哼!」 结果室中陡然静下,两人皆无语。 她端立在他面前,眸光原投向一旁,他忽而不语,她不禁去瞧他。 男子玉面雪白,眉峦略成,长睫淡敛,那模样似静静忍着后脑勺疼痛,亦像正暗暗调息压抑肺中寒凉。 她张唇欲唤,想问他是否不适?是否赶紧延医会稳妥些?然而一思及他那些随从说不准没回舫舟,而是守在馆外窥探,此时若有大夫进『幽篁馆』,那位叫『景顺』的小厮指不定又要闹起……想了想,她到底是有私心,是要对不住他、委屈他了。 咬着唇,她将话咽进肚里,心里益发难受。 而他,仿佛忍过那波不适,眉心舒解了,玉颚微扬,朝她所在之处眨了眨眸。 他朱唇泄语,恍然大悟道:「原来有这诸多因由,所以才仅卖了一张琴。」 闻言,她秀目微瞠,瞪住他,身子却往后小退一步。 他徐徐而笑,又道:「陆姑娘,你还藏着另一张琴吧?你不单单制了『洑洄』,还依着『洑洄』的琴音特性又制了另一张伴琴。『洑洄』虽能独奏,然有伴琴相和,才能尽展琴音奥妙。」略顿,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张伴琴,陆姑娘能否割爱?」 「何以认为『洑洄』尚有一张伴琴?」 男子支着颐,笑笑答道:「『洑洄』的琴式确实是『幽篁馆』『楚云流派』手法,但弦的制作便不同了,材质为丝,揉丝作出粗细不同的精致七弦,近琴尾龙龈处,琴弦再揉。正因你前后两次的揉弦制法,抚『洑洄』琴时,滑音多变,不易驾驭,却是趣味横生。」 趣味要「横生」的话,也得瞧琴艺高不高绝、厉不厉害啊…… 「……又不是每个人都顶着『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名号。」她嘟囔了声,又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他玉颚微颔。「确实,并非谁都能在『洑洄』上寻乐趣,但若有正音之琴相伴相护,鼓『洑洄』便轻易多了,所以才向姑娘探问那张伴琴。」 「『玉石』才不是伴琴呢!」她又闷声嘟囔。 闻言,他放下撑着头的手,坐直身躯,沉吟道:「……『玉石』? 一张『洑洄』,一张『玉石』,一张多变,另一张……沉稳吗?嗯……」微微颔首。「挺好。」 跟着,似思及什么,迷蒙眼神无着点地飘了飘。 「姑娘抚琴吗?」语调慢吞吞。 「 ……偶尔。」 「抚得好吗?」 「唔……」尽管他看不见,她仍羞惭地低下头。 沉静片刻,男子徐徐显笑,懂得她沉默之意,他上身一歪,再次以手支颐。 她悄悄抬睫,便规见他仿佛想通一切的愉悦面庞,那张朱色薄唇轻掀-- 「原来啊原来,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后才有『洑洄』问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并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儿。」 他笑容更显,露出齐整洁牙,似未察觉自个儿的笑靥足可扣得人心弦乱颤、头晕目眩,只慵懒眨眸,愉声又道:「你制出的这一对琴,随抚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别,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着变,深意潜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说了,跟琴沾了边:心正的人多,但尽是些脾性古怪的主儿。 他那时头上有伤,伤及目力,还虚寒到每说几句话就大咳、轻咳或小咳,那张雪白玉面却不见忧苦,眉目并无惊惧,问到跟琴有关的事,失了着点的瞳心竟也神釆奕奕。 他那样的人啊,不笑不语都已够引人目珠,何况既笑又语,且还直透她琴中用意,她焉能不心动神迷? 深意潜藏,原来如此……她之所以在这儿,或者便为当时的心动神迷。 「露姊儿,快过来喝碗甜汤,歇会儿啊!瞧你冻得嘴都发白了。」 苗家『凤宝庄』,专精甜点的一级厨娘卢婆子朝刚踏进灶房的平露招招手,一碗冒热烟和甜甜香气的红豆团子汤随即递将过来。 第六章 「卢婆婆,您也让露姊儿先放下那一大盆沉得要命的萝卜再说啊!」捧着大碗甜汤蹲在火灶旁,边喝边取暖的小少年冲着平露例嘴笑开。 平露原要回笑,但卢婆子单手抄起一根木杓敲下,敲得那男孩子哀叫了声,险些洒掉碗里好滋味。 卢婆子骂道:「吃吃吃,只晓得吃!知道萝卜沉得要命,哪不知上前帮忙?」 守益可怜兮兮地瘪嘴。「婆婆,咱、咱跑来跑去、跑进跑出的,这不都跑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蹲下来歇会儿,您干么这样……」 「咱就这个祥!」她哼了声,倒是将原要给平露的甜汤,倒了大半到守益喝得仅剩三分之一的碗里。「快吃,等会儿还有得你忙。」 平露看卢婆子这般刀子嘴、豆腐心,又见守益低头偷笑,她圆亮眸子也弯起。 灶房卢婆子管的这个小角落,一向是苗家厨子、厨娘,或打下手的粗使丫鬟们,午后时分的小小休憩之地。 此时除了平露和跑来蹭食的小家仆守益外,尚有三位年岁皆过四十的厨娘、掌杓厨子连师傅,以及两名对厨艺甚有天赋、被苗家家主安排在连师傅身边学艺的年轻长工。 此时过来小憩的人不多,是轮流着休息的。 毕竟今儿个日子不一般,正值元宵佳节,然后苗家准备在今晚夜宴底下各行各铺的大小掌柜们及其家眷,席开五十桌。 届时,身为家主的苗家大爷苗洋元自是要与众位得力助手把酒同欢、聊叙新旧,而长年在外、翻腾江湖事的二爷苗涞英亦赶回『凤宝庄』过年节,当然也得乖乖上宴席,露露脸,应酬应酬。 这话说得……像苗家二爷不擅与人应酬聊叙似的。 进『凤宝庄』当粗使丫头一年多,平露其实从卢婆子那儿听到不少事儿,说二爷在外走五湖、闯四海,那也是一门行当,做的是接盘、销盘的活儿,盘便是货,货色千奇百怪,有时还来路不明,一转手就是暴利,黑得很哪! 卢婆子还说,有一回她还真真撞见二爷拉了批刀械回来-- 「那刀啊枪的,亮晃晃都不知有多吓人!咱们哪能私下屯那么多兵器,你说是不是?二爷倒好,教人撞见了,瞅出是婆子我,只冲着咱诡笑,牙齿白得跟刀光有得比,吓得咱险些尿失裤子。」 平露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还被卢婆子赏了一眼瞪。 所以说,『凤宝庄』明面上的正当营生,有大爷顶着,暗地里那些不可告人的暗盘,则有二爷帮衬着,至于苗家老三……这位三爷啊…… 「大爷笑面虎,二爷绵里针,啧喷,咱卢婆子在苗家待了也都三十年,瞧来瞧去,就三爷一个好脾性的,纯良又心实,不管对谁,说话都斯斯文文、轻轻柔柔,跟他弹的曲子一祥好听得不得了! 「呃,可惜就是心肠太软、太好,被欺负惨了也不追究。三爷那双眼啊,自三年前从湖东的『幽篁馆』回来后,便瞧不见喽!大爷请来名医诊疗后,说是眼珠子没坏,坏的是脑勺里积着血块,更糟的是血还没止,还一点一滴慢慢地渗。」 「呃呃,可三爷的眼啊,到底还是盲了呀!朱大夫明明说能治的,这一治治了整整三年,也没见好转,都不知大爷是不是把庸医当名医了?还有那『幽篁馆』,把三爷弄成这模样,肯定得担些干系,但三爷就是心慈,直说是自个儿跌跤,撞伤脑勺了,要大爷、二爷别去寻对方秽气。唉唉唉,都不知三爷留宿『幽篁馆』那夜,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那一夜的事,没有谁比陆世平更明白了。 而她陆世平,在苗家『凤宝庄』里,众人只知她叫平露。 至于那位苗家三爷是否真纯良心实,陆世平不敢说,仅能闷在肚子里悄声嘀咕。那人表面上清清淡淡,似无脾气,其实根本是懒得动情动绪罢了,倘是扯上跟琴有关的事,刁钻又不依不挠的性情便整个倾巢而出。 打蛇打七寸,她掐着他「七寸之处」,硬是讨来他的承诺。 然而,也得谢他离开『幽篁馆』后,真真守诺了。 事后苗家并未遣人过来质问,又或者刻意刁难、暗地里下绊子。 她对他……很感激啊…… 「露丫头,还不快过来吃些东西?待会儿有你忙的!」连大厨洪声嚷嚷,还扔过来一根炸得酥脆的老油条。 幸得她已将一盆子萝卜放下,才腾得出手接住老油条。 「来了。」她咧嘴笑,娃儿相的五官颇为可喜,但溜出唇间的声音却沙沙撕哑,似勉强从喉中挤出,跟她外表模样不太搭调。 她伸长手接了卢婆子盛来的甜汤,跟着大伙儿坐在灶旁取暖。 红豆绵软,团子有嚼劲,甜汤热呼呼好滋味。 这祥的元宵佳节,她离以往那个家不近亦不远,心里是思念的,却也知晓那些人,他们会过得好的,无须她牵挂。 她本也没什么念想,只是有人对她守诺了,而她那时也曾当他的面起誓……兴许他从未在乎过,但她还是来了,以自个儿的法子悄悄实践曾发下的誓言。 不需接近,亦无须交谈,偶尔远远望他一眼、听说他的一些事。 在灶房打下手,有时帮他新收的两个竹僮烧烧水、煮煮茶,有时帮大厨、二厨师傅们以及卢婆婆,额外又准备他爱吃的清淡菜色和小食。 她的厨艺算不上精,但几道家常菜也还端得上台面,以往若窝在师叔公的草庐,都是她负责打理三餐,也没听老人家抱怨过。 进了『凤宝庄』灶房大院,她手艺又被这儿的厨子、厨娘们磨了磨,就跟磨镜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复原,她也就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到那时,她可以走得潇潇洒洒,诸事不萦怀。 真是那样,她就弄个小摊子卖吃食,甜的、咸的都能卖,再不,她一手从师叔公那儿习来的木工本领,也能让她当个木匠挣钱过活,只不过木匠师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营生,嗯……或者起头得辛苦些。 「露姊儿,发什么呆?睁着眼也能睡着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没、才没呢--」她捺下翻飞的思绪,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后点心。 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吧! 下来又有两小批人手轮流过来小憩。 卢婆子把甜汤灶头托给两名厨娘看管,老人家进房里小睡片刻,养精蓄锐等着应付今晚的夜宴。 结束了点心时候,大厨、二厨师傅正领着几名学徒大张旗鼓地动起来,灶房中忙而不乱,每个人各司其职,连负责甜点的厨娘也按着之前卢婆子的交代,先将该做的活儿准备准备。 陆世平是个打下手的粗使丫头,众人忙着,她则自动自发整理起方才煮过甜汤的灶头,顺便烧了点儿热水,打算和着井水把大伙儿用过的碗清洗干浄,这么一来,便不怕井水太寒,冻得指头发僵。 之后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细雪泛霞光。 灶房更忙了,管着苗家内务的方总管还亲自来了一趟,跟大厨说了会儿话。 此时,用好几条长板子架出的大桌,上头摆满精致的大盘、小盘和圆盅,前头几个大小丫鬟都来等在一旁,就等灶房备妥,等主子爷开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灶头和那一堆汤碗后,陆世平就被唤过来、招过去的-- 「露姊儿,你能不能过来搭把手?」 「露姊儿,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丝,等会儿就要下锅炸了,你帮帮忙行吗?」 「露丫头,李老板昨儿个送来的那袋北关菇,你收哪儿了?咱没找着啊!」 她一一应承了,事有轻重缓急,而急事还得稳着心办。 对她来说,听别人指示办事,要比自个儿发号施令轻松容易多了,这一点师妹就强过她。 师妹是当家的料子,绝对能撑好一个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张的事,一是不管不顾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爷一个承诺。 酉时三刻,前头叫上菜了。 丫鬟们端着一道道佳肴鱼贯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灶房这儿算是过了重头戏,余下菜肴皆已备妥,有的在蒸笼上保温,有的也已装盘等待。 再过了会,卢婆子和两厨娘负责最后一轮的甜品甜汤也都上桌了,灶房终于大定,大伙儿又轮流到饭间用饭。 陆世平请卢婆子和厨娘们先过去吃,偌大灶房里就剩几个忙着清理的仆役。 她正要过去把蒸笼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态的黑影突然冒了出来,也不知何时来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灶头边,她甫走近便瞧见,吓了一跳。 「太老太爷,您怎躲在这儿?」她嗓声不清,压低问,听起来更沙哑了。 「露姊儿,咱儿孙不孝啊!呜呜,他们都欺负我,不给我吃的!」老人抬起圆乎乎又养得白里透红光的脸,很可怜地瘪嘴。闻言,陆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来,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劝慰。「太老太爷,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们大厨师傅的菜确实美昧,您就每盘挟个几箸、每盅喝个几调羹,不要太过,也都能尝遍滋味不是吗?」 过了这个年,苗家太老太爷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岁的寿诞了。 苗家三位年轻的爷是一母同胞,苗老爷在长子苗淬元有本事当家后,早早就把肩上重担抛给长子承接,然后偕同连产三子、 身骨虚亏的爱妻长住江北的一处别业,那隐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处天然泉眼,用来养身健骨再好不过。 两老几次想将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温泉宅第将养,过隐居生活,苗家三爷始终不肯,说是跟着哥哥们过活,有趣。 而苗老太爷--苗老爷的爹、三位年轻苗爷的祖父,几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爷--苗老爷的祖父、三位年轻苗爷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还童丹似的,高龄逾百岁,依旧红光满面,但就是脾性益发像个任性孩儿。 然后陆世平之所以会让太老太爷记上,全因她那擅于木工细活的手艺。 那时她刚进『凤宝庄』不久,在宅子里迷了路,忽见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怜。 当时四周无人,她壮着胆子靠近去看,见老人怀里抱着一只七巧朱木盒。 瞥见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这是巧娘留给咱的,可它却坏了,坏掉了……」 七巧盒内嵌巧妙小机关,七个小屉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将其中一个屉子弄出暗轨,其余六个小屉也遭牵连,全打不开。 是她帮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随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后两名丫鬟急急忙忙寻来,她才知老人身分。 尔后,事情过去一阵子,某次闲聊中她也才从卢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爷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给他的。 所以她跟这位年逾百岁的老人,就这么诡异地牵扯上。 她当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来寻她,她总不能不理睬。 第七章 今儿个元宵佳节,前厅不仅仅是家宴,更是东家宴请众位掌柜的场子,苗家得展现出十足的赤诚情意,太老太爷肯定要从『松柏长青院』移驾到前厅,供大小掌柜们瞻仰……呃,跟大伙儿们说话聊叙,同欢同乐一番。 苗家三位年轻主子挡着大鱼大肉不给他吃,那也……无可厚非。 「您快起来,再蹲着对腿脚不好啊!」她叹气道。 「不起来不起来!老大、老二联手欺负人,咱想吃那盘红烧蹄膀烩海参,老大就把那盘子佳肴全端到老三面前,老二存心呕我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盅竹笙豆腐粥,还说粥底是用干贝和鱼骨熬了一天一夜才熬成的,一直劝咱吃……哼!咱不吃豆腐,不吃!」委屈到快哭了。 陆世平有些头疼了。 想了想,也没再劝他起身,只是拉了张小矮凳过来,二话不说便往老人家臀下一塞,让他胖胖的身躯有张凳子撑持,免得蹲到腿麻。 太老太爷倒没拒绝,吸吸鼻子,还是可怜兮兮的。 她起身,从灶上保温的一大盅甜品里舀出一碗,放上调羹,复又蹲下。 太老太爷见状,双目发亮,口水都快泌出嘴角。 「紫米银耳莲子汤……是、是老大要卢婆子专为老三准备的?」 她不及答话,老人家已哼声连连-- 「可恶,疼弟弟也不是这么个疼法啊!老三偏爱这道甜汤,就见天的弄给他,那咱呢?咱的红烧蹄膀呢?咱的烩三鲜呢?可恶!没天良!我……我吃光它!」 说着,他一把夺走她手里的碗,唏哩呼噜一阵,两下轻易碗便见底了。 「还要!」空碗递过来。 「不行!」 「就要!」鼓起腮帮子。 「不行!」 「就要!就还要!」 陆世平很狠心地用力揺头。 老人双层下颚抖了抖,眼里仿佛有水光。 「露姊儿,你……连你也来欺负我……你跟他们一国的、一伙儿的……」 「我没有!您不能这祥--」 「露姊儿,前头人手不够,在催三爷的甜汤了,你帮忙端、端出去……太老太爷?」卢婆子细眯眯的眼缝忽地大瞠,直瞪挨在角落的浑胖身影。 陆世平一骨碌赶紧跃起,快声快语道:「有的有的,三爷要的甜汤都温热着,没凉,我上了盅、摆好碗和调羹,就能上桌……」她陡地愣住,因卢婆子的话这时才全数被她听进耳里、脑里。 说是人手不够。 说是……要她帮忙端出去? ……端出去见人吗? 欸,总不能把事情推回给卢婆子。 没事的,端个东西出去罢了,外头宾客和仆婢那么多,谁会留意到她?没事的……陆世平咬咬牙,气息一整,硬着头皮上了。 然后为了防止太老太爷不听话,贪吃吃个不停,她很坚决地把整大盅的紫米银耳莲子汤全端走,临去时还特意托付卢婆子,千千万万别再给太老太爷甜食,全然不顾他哀怨的眼神。 从灶房来到前厅大院,进出几道月洞门、上回廊,转过几个弯,一路上皆亮晃晃的,因每个廊道、檐下、转角处,皆点上大灯笼,很有年节味儿。 一来到前厅,闹元宵的氛围更盛。 厅外大院两边架起竹架,装饰着五花八门的七彩灯笼,灯笼下方挂着一道道谜题,陆世平很快地喵了一眼,见不少宾客围在灯笼底下凑趣儿,若有谁猜出谜底了,苗家家仆便会敲锣大响,大声报唱,跟着奉上苗家准备的彩头。 不远处,几个今日随爹娘进『凤宝庄』作客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苗家仆婢备上各式各祥的烟火和小炮竹,孩子们又叫又笑,玩得脸蛋红通通。 莫怪说人手不足,此时众宾客酒足饭饱,一宅子仆婢得招呼大人猜谜题,还得照顾小的玩耍,几个得留在主子身边伺候,还得尽快将杯盘狼藉的桌面收拾干浄,换上热茶和果子。 陆世平端甜汤跨进厅内时,头低低的,直盯着自个儿的足尖。 厅内的红木雕狮圆桌,桌上丰盛的酒菜尚未全数撤下,苗家三位年轻主子围桌而坐,苗家二爷仍吃得颇香,大爷则对候在一旁的方总管问起-- 「太老太爷呢?还在闹不痛快?」 「老人家嚷着要在宅里走走逛逛散散心,不肯丫鬟跟着,我遣人远远守着了,晚些再送太老太爷回『松柏长青院』。」 陆世平闻言有些吃惊。 不知是否心虚,竟觉方总管答话吋,目光似朝她扫来。 太老太爷溜去甜食灶房蹭吃,方总管遣去的人定是瞧见了,而她「大逆不道」无视家主之意,偷渡甜汤给老人家……被大爷知道了,说不准得挨罚。 所以方总管是打算对她和太老太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悄悄吁出口气,又听大爷跟方总管交代近日欲请大夫进府,要帮太老太爷调制膳食,也要替三爷再开些固本培元的药膳等等事务。 方才仆婢传话,说是厅上催三爷的甜饧催得急,根本没有。 但想想也是,哪有让主家爷儿们等待之理? 自然是底下人巴巴地将东西送来,挨在边边等着传唤。 站在她身边的是府里大丫鬟梅茉,年岁肯定较她还小,倒颇有淑年师妹那种精明干练的小气势。 本以为梅茉会接过她手中托盘,让她这个灶房粗使丫头快快走人,但她朝梅茉瞟去,小姑娘站得直挺挺,眼观鼻、鼻观心的。 她心音怦怦响,莫名其妙地头皮发麻。 闭了闭眸,始终轻垂的颈项终是抬起,她阵线略扬-- 铮嗡-- 仿佛七弦琴中的第一弦被猛地挑勾,粗弦声沉,使得回音阵阵,划破心湖。 她对上苗家三爷酥蒙如春雨的眼。 明知他目力丧失,她心头仍惊,倏地低下脸。 没用、真没用啊陆世平! 她好生唾弃了自己一番后,重新鼓足勇气,复又扬睫去瞧。 那双迷美长目依旧淡淡「望」来,瞳心幽幽,无神釆似深渊,有谁临渊一照,仿佛所有的小动作、无用的内心、扑腾的思绪,全收落在那两潭渊底,教他「看」得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自惭形秽,大致就是这祥的感觉吧……陆世平抿唇苦笑。 这是她进『凤宝庄』一年多以来,头一回离他如此之近。 心跳如擂鼓,擂得胸中生疼,又似有火苗闷烧,烧得她整个人热呼呼。 她、她没喜欢他的,至少不是姑娘家思春或什么……知好色则慕少艾的。 她都几岁人了?是什么身分?怎可能对他有什么古怪想法? 之所以脸热心热,那是因接近了知己,她琴中的知音。 她制琴的用意,他是唯一析透分明的人。 也许啊……也许……还有一些些崇拜和仰慕,但那样的心情,绝对仅止于他的琴艺。如此而已。 「三弟,你吃得真少,痩得脸都见骨了。」 苗二爷终于停箸,一边满足地拍拍吞食一大堆佳肴后依旧平坦精实的肚腹,一边挑眉审视像喝风就饱的自家三弟。 男子玉面微侧,泽唇掀动时,陆世平已又敛下眉眸,烫耳捕捉那柔嗓-- 「二哥一连几月在外奔波,餐风露宿,难得佳节同聚一堂,自然要多吃些掌杓大厨的拿手好菜。再有,我哪是瘦了?每日自个儿浄脸时,都觉圆了,腰身也粗了些。」 苗二爷一听,笑哼了声。「你这身板……粗了些?」瞄了眼丫鬟们布在苗沃萌盘中的菜,着实剩下不少,他叹气又道:「要是咱们家太老太爷跟你一祥『挑食』,也就用不着狠着心惹他不开心了。」 苗沃萌微微笑。「等会儿还得再去寻太老太爷,总得把老人家哄好了。」 他端起温茶嗫饮,耳中分辨周遭声音--大哥犹跟方总管询问与吩咐诸事,方总管正细心答复。外边热热闹闹的,锣声大响,家仆报唱,还有烟火和炮竹声,孩子们尖叫笑嚷声…… 他忽而徐声问道:「二哥,之前托你查探之人,可有眉目?」 苗二爷将茶一口气灌完,抓袖擦嘴后,这才道:「两年前『幽篁馆』一场大火,馆主杜作波不幸葬身火场,你要找的这位陆姑娘据说当时受了点伤,之后便离开湖东故居,连向来与她感情亲厚的师弟、师妹,一概断了连系,这条线探不出个所以然。至于你提过的那位师叔公,啧、啧,就两个字--」 一指敲着桌面。「难缠。」 眼底倏地刷过光,苗二爷嘴角一咧。「但我敢打包票,那位四两拨千斤、不变应万变之法使得炉火纯青的毒派师叔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陆世平知道梅茉丫鬟侧目觑了她一眼,似觉她古怪。 没法子啊,因她一颗心狂闹! 她端住托盘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托盘上的瓷盅、碗和调羹全都轻轻颤动,仿佛她突然间胆小如鼠,没办法应付眼下场面。他在找她…… 为什么? 他一直留意着『幽篁馆』吗?要不,怎知那场大火?怎知师父的事? 他在找她……这事钻进她耳中,一下下敲击她胸口,一股惊人的热气在血液中迅速拓漫,烧得她面红耳赤,气息紊乱。 苗大爷此时结束跟方总管的谈话,虽与别人说事,仍分一半心神听取苗二和苗三的交谈,他眉峰微蹙,问:「这『幽篁馆』 的陆姑娘究竟有哪里好?值三弟这般心心念念?」 陆世平几是费尽气力才抬起宛若千斤重的颈项,鼓起勇气朝苗三爷看去。 结果,他淡笑不语,微敛的眉睫真意难测。 苗大爷也不纠缠,锦袖略挥,朝立在一边的婢子们道:「把菜全撤下,换新茶过来。再给二爷添些酒。」又问:「三爷的甜汤备好了吗?」 梅茉见陆世平怔了似的,连忙替她答是,答话间,已率领两名侍膳的婢子动手收拾桌面,顷刻间便大致清空。 梅茉立在桌边,朝她伸手,眼神拚命对她示意,想接过她手中托盘。 陆世平在被瞪了五、六眼后,终于回过神。 她挪动脚步靠近,一步步接近,仅差些许距离就能碰到苗三爷衣角,她咬住叹息,正要递出托盘,眼角余光却映进一道灿亮火光! 咻飕飕―― 耳中被炮竹冲天的厉响完全侵占! 点燃的冲天炮竟窜进大门敞开的前厅,且离她最近,倘若没挡下,她身侧的人怕要遭殃……啊!她身侧的人是他…… 脑中一凛,她凭本能动作,手中托盘反面挥将出去,一记绝佳击打,瞬间竟将那根射歪的冲天炮击出前厅! 砰爆―─ 火炮在厅外的大红柱边炸开,耀眼一闪! 然后厅内……所有人都……僵住,包括陆世平。 她拿托盘去挥,整盅的紫米银耳莲子汤往身侧一倒,而坐在她身侧那人自然首当其冲。 从宽肩到胸前,再从胸前到膝上,苗沃萌被甜汤浇淋得颇「精彩」。 然后,他怔怔地抬起脸容,怔怔地「望」着她,语气无辜地说-- 「你绊了一跤是吗?」 他「望」向她时,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无痕,雪颊和唇角也没躲过甜汤飞溅,几小坨熬得软烂的紫米附着在脸肤上,当他墨睫眨了眨,边询问她时,无辜可欺的模样实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内心狂烧。 第八章 至少,陆世平被狠狠烧了一通。 那根冲天炮是点火时没摆好才会如此。 炮火直直往厅里飞时,外边玩得正乐的孩子们也吓傻了,拿着燃香负责点火的孩童还吓到哭了。 但陆世平觉得最该哭的人,该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额头敲木桌。 寻常时候,午后的灶房院子甚是宁谧,尤其大伙儿刚用过饭、喝了茶。几位领头的厨子、厨娘回自个儿屋里小歇,但炉火未灭,灶房里仍得遣人轮流守着,以免主子临时要吃点什么,还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没她什么事了,只因心里懊恼,才会趴在桌上直敲额头。 灶房院子内的大伙儿听闻她昨晚在前厅的「壮举」,好些个笑到人仰马翻,卢婆子和大厨连师傅尽管安慰了她几句,但两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卢婆子说了,这事算她运气,一是她「救驾有功」,二是她的「救驾」方式虽说弄得三爷一身狼狈,却未弄伤他。该是如此,主子大爷才轻易地放她一马,虽无赏,亦无罚。 「你绊了一跤是吗? …… 轻柔的男嗓吹进耳里如沐春风…… 神情无辜得可爱啊,好可爱好可爱,跟师弟的憨直模样简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师弟生得浓眉大目,而他白浄斯文,瞧起来多了点楚楚可怜味儿。 昨儿个才过完元宵,天气仍寒,窗子仅开了道缝儿透气。 天光缕缕穿透窗纸,光中有细微浮尘,她瞅着那点点飘浮,未察觉自个儿嘴角翘起蒙胧弯弧。 继续「面窗思过」,动也不动,她听到两、三名小杂役进出灶房的声响,也听到他们几声笑谈,似乎想趁午后歇息时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来能烤火、烤栗子、烤剩余的年糕,二来也能把大厨师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干些再晾,方便干货储藏。陆世平还是没动,眸子掀了掀,有些困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会儿,等会儿卢婆子或其它人进来,便会喊醒她的。 哔剥、哔哔剥-- 她闭起双眸,不知自己有无睡去,只晓得神识从一团慵懒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来,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她起脚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边脸还险些撞上门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杂役搬来小凳围着火堆,边烤火、烤食,边做事。 「露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小杂役们同时大叫,就见陆世平像个疯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扑过去! 「如此说来,修好太老太爷的宝贝七巧盒之人,原来是这位露姊儿姑娘。」 出『凤宝庄』北院后门,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层寒雾,左侧沿湖边行去,那里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选择走右侧的幽然小径,径途迂回曲折在一坡细细绿竹林当中,然后便来到绿意围含的『九宵环佩阁』。 此时际,『九宵环佩阁』的主人苗三爷正抚过琴,案上的金炉仍荡檀香。 他听完两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说的,在琴曲最后一音弹落后,修长十指轻按琴面,语调问得徐慢。 「太老太爷常往她那儿跑吗?」 两竹僮皆十岁左右,主子问话不敢不答,却是你看看我、我瞧着你,磨蹭好半响,小夏才勉强挤出声音-- 「有时去灶房院子,几次总能遇到一、两回,灶房的人大都见怪不怪了,太老太爷会窝在那儿缠着露姊儿……露姊儿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爷昨晚饭没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吗?」边问,他边起身,两名竹僮已伶俐动作,一个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轻轻挥开。 在这琴阁中,东西摆设从未改变,他虽盲,亦能行动自若。 另一名竹僮则冲了茶,端来香茗,摆在紫檀木小几上。 「怎不答话?」他舒适地坐进圈椅里,一手精确地摸到那只盖杯,再出声时,一祥徐慢轻缓,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脏乱颤的能耐。 这会儿换佟子硬着头皮答道:「就……太老太爷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轻撞一下,他连忙说明。「听说,太老太爷常去蹭吃,但、但厨房院子的人都晓得太老太爷得忌口,所以没敢给他多吃的,露姊儿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对这位「露姊儿」的事上了心,并非因为昨夜在席上被她泼淋一身甜汤。 而是事后,他返回自个儿的『凤鸣北院』清理时,太老太爷乐呵呵地闯进,看着满身狼狈的他抚掌直笑,耀武扬威得很。 「咱就说,露姊儿好祥儿的!原来我错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国、是一伙的!她不给咱甜汤喝,怎么求都不给,原来是准备端出去泼人!现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这模样……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爷爷我是痛快了! 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气了!所以……紫米银耳莲子汤好喝吗?噗哇哈哈哈--」 露姊儿,姓平名露,进『凤宝庄』已一年有余,她打的并非卖身契约,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当粗使丫头。 然,说她是「丫头」似乎不妥,据闻芳龄颇大,都二十多岁却未婚配。 这般讨好太老太爷,让老人家如此喜爱,她可有什么打算? 还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宝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过,七个屉子关关相扣,却也道道相隔,倘有错置,要修缮完好绝非易事,非有妙到巅毫的细致手工不可,而她却是个中能手吗? 既有如此手艺,倒进了灶房院子当粗使丫头,当真是她所要? 「瞧来,你们俩跟露姊儿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两只小的又互看,眉来眼去的,摸不清主子意思。 最后还是胆子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话。「……露姊儿人很好的,见刭咱们俩帮爷备茶、备食、送洗衣物,她都会抢着做。 还有爷治头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药,都是露姊儿顾着炉火慢慢煎熬出来的。再有,常是卢婆婆替爷备好甜汤或点心,露姊儿就守着,守到咱们去取为止,那东西都还温温热热的,刚好端回来让爷品尝……」 佟子在一旁点头如捣蒜,边「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俩该做的活儿都给旁人做了,我要你们还有何用?」 主子的语气依旧温温淡淡,和气得很,但小夏的胖颊倏地发白,佟子的嘟嘟厚唇张得圆圆,黑白分明的眼睛亦瞠得圆滚滚。 两只小的说不出话,又开始你看我、我瞪你地无声「交谈」 然后,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苗三爷突然长身立起。 裹在夹狭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说,两个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来,一个赶紧取来盲杖递进爷等待的掌心中,另一个已自觉地赶去将『九宵环佩阁』的门大大敞开,供爷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阁,靠着手中盲杖徐缓前行,两个娃儿就跟在他身后两步之距。 他暗忖,两竹僮毕竟年岁太小,还得教训一番,要是以往的贴身小厮景顺没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场上打磨,肯定能在这位「露姊儿」身上瞧出点端倪。 不过……如此也好。 对这位大龄丫鬟当真好奇了,是该会会。 回大宅,凭着记忆沿路走近灶房院子,尚未踏进那扇连结的月洞门时,苗沃萌脚步一顿,握盲杖的五指缓缓收紧,灵敏的耳力一颤。 哔剥、哔哔剥-- 什么声音…… 哔剥、哔哔剥-- 这声音? 他脸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几是奔跑了,袖摆与袍服唰唰作响,两竹僮被闹得只晓得起脚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灶房院子的天井,还没出声,便听到好几声惊呼-- 「露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露姊儿,那火烧得猛,你扑去干啥呀?」 「哇啊!啥玩意儿? 一块破木头?」 「露姊儿,手都烫红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别抱着啊!这么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从火堆里揪出一块乌漆抹黑的木头引,你发烧啊?哪根筋不对了?」 「呜……人家的烤年糕全掉进火堆里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哑,如风一波波株过草海的音质-- 「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啊!吓着你们了,是我错,只是这块木头不一般,烧了可惜啊!它、它……」 「露姊儿,你手被火烫伤了吗?」 不该出现的轻柔男嗓幽幽荡开,三个小杂役和陆世平闻声同时回首,见到踏进灶房院子的三爷,一时间全怔住了。 陆世平尤其傻眼,昨儿个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万想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 然后,他、他……他竟也唤她「露姊儿」? 他跟她半点也不相熟才是啊! 她下意识朝跟在他身后的竹僮们瞥去,两个小家伙占着主子目力尽失的便宜,挤眉弄眼对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着实慧根不足,有看没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点着盲杖步近,那张玉雪面容罩着忧心。 「到底是什么木头这般希罕,竟让露姊儿拚着双手灼烧也得抢救?」 水润长目依旧无着点,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陆世平被他迷得有些昏茫,唇张了张,没能挤出声音。 至于三个小杂役更是一个挨着一个并肩站立,突见主子来到他们这整天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院子,一下子还真难适应。 这一方,苗三爷没等到他要的回应,墨睫微掩,笼雾般的目瞳奇异地敛了敛。 「去把露姊儿手里的破木头拿开,瞧瞧她手伤得如何?」 他一吩咐,两名竹僮只得乖乖衔命而来,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陆世平面前。 小夏先动手扯她怀里熏得焦黑的长形木块,她揺揺头,眼底闪着连自个儿也不知的乞求光芒,两臂收缩,本能想护得更紧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脸纠结,表示他们俩也是听话办事。 「禀报三爷,没、没……不是什么稀罕木头,只是……只是这块东西颇实在,拿来当柴烧着实可惜了,能制成小凳子或…… 或砧板之类啊,物尽其用,这才好不是吗?」陆世平硬着头皮急语。 「是吗?那我还真想摸摸,究竟有多实在?」犹然是大地逢春般的徐笑。 没辙了。 陆世平细细喘息只得松了两手。 当竹僮们取走木头,那被火熏焦粗糙表面刮过她掌心时,她才意识到掌心灼热的疼痛。 轻捧伤手,她眼巴巴地看着竹僮将木头举到苗沃萌面前。 「爷,在这儿。」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长指若抚琴一般拂过,指腹尚感觉得到火舌余温。 他笑语:「呵,我手感钝,真摸不出有多实在。这种东西遍地都是,当柴烧正好--」 话音未尽,他忽地从竹僮手中抽走木头,状若随意地一抛。 但他「随意」这么一丢,恰恰又把木头丢进火堆里了! 第九章 「爷!」竹僮们双双讶呼,都不知主子是无意,抑或「听声辨位」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随便一掷都能命中! 「怎么了?」他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 他的竹僮没即刻答话,而是又发出更响亮的惊呼,还有小杂役们的抽气声和叫声。他们又叫又骂-- 「露姊儿快放手!袖子都着火了!」 「你哪根筋没接上?啊!你魔障了吗?疯什么魔?疯什么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残雪冰镇着! 二柱,快去提水来!」 院子里一团混乱,几个刚小歇过的厨子、厨娘和杂役们全探身出来,再乱下去,定要惊动整座灶房院子。 「露姊儿手又灼伤了?」苗沃萌点着盲杖走近,语气满是关怀。「这……这怎么回事?」 小杂役们见苗三爷和和气气的,不显主子架势,心于是稳了些,忙将前一刻发生的事诚实以报,说木头如何从三爷手中飞脱、如何「恰到好处」地掉到火堆里、火舌又如何卷食木头,然后木头又如何被露姊儿拚命抢回来…… 「三爷,露姊儿的手得请大夫瞧瞧,这祥不成的,红得厉害啊!」小杂役拿开临时用来冰镇的雪,见了那伤,直皱眉。 「咦?露姊儿瞪我做什么?我有说错吗?这伤,你自个儿看看,有得你疼了!」 陆世平心口怦怦跳,每一下都在胸臆间冲撞。 她这是干什么? 此时自问,满满苦笑。 就为了一块木头,她从睡梦中惊醒,踉跄冲出,又不管不顾扒挖火堆……就为一块木头啊,就是无法忍受如此的美材被恶待……只是现下在苗三爷面前,她又该怎么解释她近似疯魔的行径? 「到我的『凤鸣北院』吧。我那儿有对付火伤的上好药膏,你先敷着,能收奇效的。等方总管请来大夫,再帮你诊治开药,两不耽误,可好?」 她抢了木头后坐在地上,听到苗三爷关切的话语,鹅蛋脸傻傻抬起。 他居高临下,背着冬阳,面庞轮廓镶着薄光,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双迷美的眼,潋滥着某种她描绘不出的幽光,很温柔的摸样。 她叹了气,在心里长长、长长地一叹,觉得像陷进泥淖里,却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其实该跟他坦白的。 坦白后,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问,问他苗三爷寻她所为何事? 只是许多事在下定决心前,还得再把底气养足些,然后事情会一拖再拖,拖久了,便也更难坦然以对。 好像她若对他说出一切,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没了遮掩,届时连她内心某些不清不楚、混纯不明的东西也一并要被挖出般。他会看透她,如看透她的『洑洄』与『玉石』那样,看透她。 苗沃萌将她从灶房院子领回『凤鸣北院』敷药一事,许多人皆瞧见了,如此一来,他苗三爷的仁名和好脾性自然又在宅内传开来。 他的北院曲径通幽,过最后一个月洞门时,底下并非常见的石铺地面,却是开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时虽余枯茎萎叶,然薄薄细雪栖落其上,池上浮着的细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残荷,也是一种风华。 池上有廊桥,景色到此豁然开朗,一下廊桥便是北院屋房,正厅、内寝、书轩、耳房等等,格局简练琉朗。 从曲径通幽,到豁然开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仿佛亦如此,欲扬先抑,欲露先藏,也许,他的真性情更是这般。 众人知三爷贪静,北院这儿除了每日清晨会有负责洒扫的仆婢进出,其余时候若非爷召唤,或真有急事欲禀,家仆婢子们不敢擅自踏进的。 陆世平此时怔怔地坐在正厅里。 厅中两边墙皆作了整排长窗,窗纸雪白,尽管未开窗,充足天光仍盈满厅中。 两名稚气未脱的小竹僮听主子之令,一个从耳房备来温水,一个从柜上取出一精致木箱。 「替露姊儿小心清洗伤处,拭干水气后再上药。」苗沃萌开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摸索,拿出一个长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爷。」竹僮们很快地应声。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夹她左右两侧。 她手里犹抱着那块木头,茫茫然的心绪还没个着落,怕极那块历经「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折磨,因此两竹僮只得鼓着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头,她也鼓起腮了,头揺得跟博浪鼓有得比。 算准苗三爷瞧不见,尽情「比划」亦无妨,岂知他跟个明眼人似的,闲坐在竹节纹的黄梨木圈椅上,长指轻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露姊儿还是放下怀里那玩意儿,先照料灼伤要紧。」略顿,他低咳两声,再言语时,语气喜怒莫辨。「即便是块破木头, 也是『凤宝庄』苗家的破木头,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强占了。」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陆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松,木头即被小夏抱走。 三爷的竹僮不是当假的,尽管与她私下有些交情,听爷这么说话了,那块「破木头」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边的茶几上,恭敬搁好。 陆世平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两眼又巴巴望着,直到小夏和佟子开始清理她的手伤,她禁不住痛哼,随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来对付钻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满额、满背的汗湿。 然后当竹僮为她抹上紫匣内的淡青色药膏,仅薄薄一层,沁凉立即钻进灼肤底下,瞬间缓和那热烫的疼痛…… 她没想哭的,但眼泪真没忍住,大痛的时候没流,哪知待得剧痛一缓,两颗泪珠子竟顺颊滑下。 佟子递了块巾子给她,她接过来,用嘴形无声地道谢,吸吸鼻子腼觍笑,泪珠滚落更多。 「爷,露姊儿的伤已敷好药了。」小夏禀告。 整个清洗、敷药过程始终静坐不语的苗沃萌,此时淡淡颔首,吩咐着。「你们退下,我与露姊儿聊几句。」 闻言,陆世平泪都不及擦,鹅蛋脸一阵红、一阵白,两片唇张了合、合了张,怔怔的说不出话。 她甚至无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当默契十足地向左右两侧撇开圆脸儿,不去跟她小眼对大眼。 不一会儿工夫,两竹僮收拾好药匣和木箱,端走水盆,离开时还不忘替主子拉上两扇雕花门扉。 她搁在黄梨木嵌石桌面上的两手甫动,衣袖挲出轻音,便听苗三爷道-- 「刚上过药,还不安分吗?」 她气息一凛,忽地僵住,只余眼神飘啊飘,最终仍往他那儿悄悄挪去。 离她约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张玉面有着寻常未曾展露的专注,一贯的温和悠然被某种幽黯色泽染过,让他清俊眉目显得遥远,仿佛他内在藏着另一个他,那另一个他就蝥伏于暗处,细细端详她。 跟着,他长身立起,阔袖拂过袍衣,他摘下盲杖,轻易便走近她。 隔着那张朴拙又不失雅气的圆桌,他在她对面重新落坐,淡然问:「很疼是吗?」 「还、还好……」 「你不都哭了?」 「没哭。」她见他嘴角了然般一勾,只得红着脸补充道:「现下没哭了……多谢三爷赐药。」 他微微笑。「人常是这祥的,试过一次,尝到苦头吃过亏,若要他立即再试一次,十之八九要踌躇犹豫,露姊儿却反常理而为,往火堆里掏东西,一次、两次的,无半点迟疑。」 肤凝若脂、面沉如水,他脸上的闲适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压迫人的无形气势。「那块木头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你听音即辨其质,是制琴的美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视」她的脸。「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谁?」 她瞬间屏息,胸房中如受困飞禽拍翅扑腾。 他原来是在试她! 那方险被拿来当废柴烧的美物,他听其声、触其质,业已心知肚明,却弃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赌她救不救。 这认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将浑沌劈破开来。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点点破洞的窄袖,以及仍隐隐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发酸,却模糊想笑…… 她早先满脑子还都是他昨晚的一脸无辜祥,勾出她满腔温情心里热,让她联想到心无城府的憨直师弟,结果,是她将他想得太浅。 虽都较她年幼,师弟常以她和小师妹马首是瞻,而他苗三爷,寻常时候似一汪倒映山色的镜湖,内在却十弯九拐,遇了疑事,迷美盲眼亦生寒。 她还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再问,声若金石击地-- 「是『锦尘社』让你来的?」 「什、什么……」 「你当了他们的暗桩,入『凤宝庄』欲探何事?」 「我不是--」陆世平猛地一个激颤,双眸瞠得更圆。 她是知道『锦尘社』的,以往曾听师叔公和师父提过,『锦尘社』分作「诗社」、「画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时兴办诗会、棋赛,颇受文人雅士们推崇。 『锦尘社』幕后主持之人据闻是当朝的尚书大人。 当官的想搞这些活儿,一是为利、二是为名,但自从苗家『凤宝庄』出了萌三爷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声名后,苗家主爷年年将活招牌端上『试琴大会』上显摆,『锦尘琴社』的名气当然被压着打。 她是不清楚『锦尘社』是否对『凤宝庄』暗中使过绊子,但见他将她推敲到那上头,想来两家多少交过手,才致使他有这般误解。 苗沃萌质问的气势微缓,敛下长睫的模祥似思似懒,唇角忽而淡翘。 「听说你跟咱们家太老太爷走得亲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贴贴的,时不时就往你那儿跑,你我既独处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试试?」 他这话带嘲弄,听得陆世平实在难受。 他视她为敌对的一方,亲近太老太爷自有目的,他心里肯定是瞧轻她的。 她之所以在这儿,还不是为了……为了。 不知为何,这让她突生一股倔强劲儿,脸蛋胀红、鼻息略浓,更不愿在此际对他坦白一切了。是不愿说,亦是说不出。 「三爷的话,奴婢不明白。」费劲隐忍。 他哼笑了声,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奋勇替我挡掉炮竹,却任甜汤浇淋我一身,这手法确实出其不意,颇教我心软又觉好笑。露姊儿,我可是等着大开眼界,你莫说没招了。」 不气不气,不跟年纪小的置气,但不气都……都难了! 陆世平气到想攥紧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骤然放开,气到都忘记手伤。 「三爷要想大开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复了,盲着能拿什么开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择言。 然而话一出,见他面色陡沉、薄唇绷抿,她一颗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该她双手遭火灼、活该她受嘲弄、被欺负,她这性子,怎就不知长进? 两人之间如绷紧的弦,她深吸口气,闷闷又道:「奴婢说话不经大脑,让三爷不痛快了,奴婢认罚,全凭三爷处置。但奴婢进『凤宝庄』做事,签下三年契,确实是想有个小地方能暂且安身,靠双手干活填饱肚皮,或者也揽些小钱,便是……如此而已。跟什么『锦尘社』,什么『明桩』、『暗桩』的,半点扯不上千系,这一点还望三爷明察秋毫。至于爷的双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见光明。」 第十章 她说完微喘,喉咙不禁咽了咽。 他脸色很快便平复,然眉宇间却覆上一抹深思。 对于她所说的,他不予置评,却问:「为何至今还未婚配?」 突如其来一问,问得陆世平表情发怔,眨眨眸,双腮刷红。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却入府为奴为婢,这祥的人所为何事?所贪何物?露姊儿不觉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纪,该也探听了她的长相,一时间,她心跳飞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觉察了多少? 「回三爷,奴婢不觉古怪。」避重就轻,答得理直气壮。 「哼!」 「三爷……」 「出去。」淡淡一声,隐隐威严。 看来是暂且放过她了。陆世平没再留连,立即起身。 即便他双目不能视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该有的礼数,这才退到门边,用单边的巧肩顶开门扉,跨出。 上了廊桥,池中冬阳投洒,水光潋滥,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为奴为婢,所为何事?所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迷惘,觉得是自己将事弄拧了。若他仍旧疑她、防她,最终将她扫地出门,她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明明没有依恋,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驱逐,心真的作痛起来。而对于苗三爷,她也绝对无依且无恋, 只是牵挂他那一年在师父手中落下的伤,然面对他的恶意试探、浅笑嘲弄、凝玉般的俊庞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觉委屈、难受,觉得喉儿堵堵的,眼里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个儿推到什么境地去? 说是无依无恋,自三年前湖上听『洑洄』、与他见过,何吋不是将他琢磨于脑中、藏在心里? 被谁欺负了,也不会气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里那个玉般温润的俊影毁得真彻底,才知一直抱着那样的梦,想亲近,再去亲近,只是近君情怯,始终只敢隔着距离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着药,只好耸高肩、歪着脸,将偷哭的眼泪挲落在领子和肩头上。 她却不知,正厅里的男子一直在听她的脚步声。 她突然立在廊桥上不动,站了好半响,他眉心生峦,凝神也听了好半响。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声响,他才起身走向圈椅边的茶几。 长指抚过几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日之种种。 看不见她的模样,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别,不若姑娘家轻细,却是低幽沙哑。 不难听。 只是当她努力说出一长串话,且越说越急时,声音仿佛刮疼喉咙,能感觉出她每个字尽是卖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伤? 「爷……」 门边有了动静,是他的两个小竹僮,该是见人离去了,想他事已谈完,便连忙过来伺候。 「去煮壶茶过来。」他淡声道。 「是。」佟子应声,迈开壮壮短腿跑掉。 小夏静静跨进门内,等着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爷此时却问:「她适才站住不动,干什么了?」 小夏机伶地转转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爷口中问的是谁,老实便答:「爷,露姊儿八成手疼得难受,站在廊桥上掉眼泪……咱们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没过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没干什么啊!」 玉面微沉,眉峰又纠。 苗三爷抚着焦木的手缓缓收紧,瞧不出是怒、是厌、是憎、是烦。 哭什么哭? 谁让她不老实? 他就仗着主子身分欺负她,如何? 七日后,陆世平双手灼伤处已开始脱皮。 新生的肌肤偏白,在她那双淡麦色的手上形成一点点、一块块的图样。 乍见下很是怪异,但重要的是,她凡事又能自理,碰了水、取物握物,新肤尽管敏感些,却不再一触就作疼。 能痊愈得如此之快,小竹僮们功不可没。 受伤那天被带去『凤鸣北院』敷药后,接连几日,小夏和佟子总轮流送药过来,还替她敷上,用的就是那扁长紫匣里的药膏。 她心里自是清楚,倘若不是苗三爷允可,两竹僮怎敢如此为之。 但那匣里的药膏当真奇效,入肤清凉,疼痛大减,再加上方总管真请来大夫将她望闻问切了一番,她受的是外伤,大夫临走前却还是开了张温补祛毒的药方,这些天她便外敷内服地小养了下,终于无碍。 就仅是……没搞懂苗三爷作何打算? 或者他要刁难她、责她、罚她,还得顾及自个儿的「仁名」,因此尚未想好如何对付她吧? 只是他舍得将那么好的药供她一用再用,倒让她心里没个准儿。 跟两个小竹僮拐弯抹角地探问,问不出个所以然,仅听小夏耸耸肩道-- 「三爷八成知你痛到直掉泪,想想也可怜,所以才遣咱们天天送药来啊!」 她又没痛到直掉泪! 小夏戳她底细-- 「哪没有?露姊儿那天走出北院正厅,站在廊桥上还哭呢!咱瞧见,佟子也瞧见了,后来三爷问你杵在那儿干什么?咱就答,你偷抹眼泪哩!」 她、她又不是为了手伤抹眼泪的! 她是因为……因为…… 越想,益发感到羞惭。 她痴迷于一道孤雅身影,日复一日将太多想象灌注,而后梦醒,就仅是梦醒罢了,却也逼得她泪涟涟,心像开了一个大洞。然而她稳心再想,便也宁定神思了。 她就做到无愧于心,把该还的还清,自能放下牵挂,再不萦怀。 若然……若然到了那时,还对他留有不该有的想望,那是「余毒未清」,她走开,不再见他,从此命中无他,「毒素」自会慢慢排出,慢慢地灭了那种魔魇般的痴迷。 灼伤大好的这一天,她便坚持回灶房做事,连大厨、卢婆子轮流劝了几次,她扬脸就笑,直说自个儿无碍了,总不能白吃东家米饭,刚巧两竹僮过来为主子煎药、烧水、煮茶,她再次凑上去揽事,把要送去『凤鸣北院』的药给包办了,守在小火炉前仔细煎熬药汁。 给苗三爷固元守本的药甫煎好,才盛入白瓷碗里,太老太爷的『松柏长青院』竟遣了人来唤她过去。 被老人家遣来唤她的婢子急出一脸薄汗,话也没说清楚,拽着她衣袖就跑。 正是如此,即便她不去亲近,太老太爷仍可这般毫不讲理地「强劫」她过去,而苗三爷却还嘲弄她手段高明,哄得老人家开心。 百口莫辩啊,一想就觉得心里泛酸、喉头没用地发堵。 他瞧不起她。 ……那就瞧不起吧,她问心无愧便好。 来到『松柏长青院』,踏进里边的『苍松堂』,又见太老太爷抱着宝贝七巧盒,愁得泪水都溢满眼眶。 原来盒子又出事。 她仔细端倪后,有些头疼了。 这次状况不太妙,全因老人家一个手滑,七巧盒坠地,盒的外观仅擦落一小片朱漆,还算容易修补,但里头一个小木榫摔坏了,得重做一个,再安置进去,确实得花些心神。 「怎么祥、怎么祥?露姊儿,你说啊,能修是不是?你能修好的是不是?」 被太老太爷一把揪紧胳臂,既揺又晃,陆世平觉得被揪住的地方有些痛,却不挣脱亦未喊疼,只无奈道:「修是修得好,可……可我半件工具也没。」 太老太爷一听,老眼瞬时发亮,直嚷道:「你说你说啊,要啥工具咱都变出来给你!只要修得好,大圣爷的金箍棒都能抢来给你!」 她闻言直笑,最后跟太老太爷讨了刨刀、小铁镊、小篾刀等等器具,这些玩意儿皆是制琴必备之具,她用惯的,有自信能使得好。 太老太爷闻言双目烔明,可说是红光满面,他抚掌大笑道:「那有什么问题?你要的东西,萌三儿的『九宵环佩阁』里多得没边儿!问他要去,他准能备上一整套,你且等着。」 婢子于是领了命,又撩裙咚咚咚地往三爷的北院跑去。 陆世平不由得暗忖,苗三爷目力未损前,定也亲自制过琴,要不他怎拿得出那些工具? 随即她又想起那块从火中抢出的长木,他将木头扣下了,但知他识得它的好,断不会糟蹋那块美材,她便也放心。 丫鬟赶去『凤鸣北院』相借工具之际,她待在『松柏长青院』内,边摸索七巧朱盒的机关,边听太老太爷在一旁说个没停。 老人家问起她双手点点新肤是怎地回事,她仅是笑笑带过,没仔细说明。 老人家原要问个水落石出,倒是老眼教什么吸引过去,低咦一声,直瞅堂外。 陆世平回眸去看,心音乍响,轰得耳鼓震荡不止。 『苍松堂』外,苗三爷一抹修长身影缓缓挪步,午前冬阳镶着他一身,犹在发上、肩上跃动,当是沉静若石、温润如玉。 他一身灰蓝锦袍,腰扣玉带,手中虽握盲杖,但行步甚是从容,跟在婢子身后徐行,两个竹僮则尾随他,手里还捧着一大匣子。 他甫进堂内,婢子们立即恭敬作礼,陆世平亦从圆墩椅上起身福了福。 「咦?咦咦?你们兄弟三人,天天大清早上我这儿请安,萌三儿你无碍吗?你小子一个时辰前才从我这儿离开,该不是记不得了?」太老太爷冲着苗沃萌大皱其眉。 只是老人家再如何皱紧眉心,苗沃萌横竖瞧不见,美唇只管淡淡噙笑。 「怎记不得?太老太爷今早闲谈还提到『松柏长青院』内收的一张古琴,您说已许久未碰,不知音色有无松散?孙儿原就想寻个时候好好整弄那张琴,待整弄好了,您哪天琴兴大发,便可抚个尽兴。刚巧您遣人来跟孙儿借物,说请了个木工极好的姑娘进『苍松堂』修宝盒,孙儿择期不如撞日,今儿个神清脑明,寒症也治得颇好,替曾爷爷的古琴调音整弄,再好没有了。」 「唔……嗯……」老人家抓抓白得发亮的眉,歪头,努嘴,打量再打量那张漂亮过了头的小白脸,然后不经意瞥了一旁的陆世平一眼--脑中电光石火,突地记起什么,他双眉飞挑,竟爆出一声大笑。 他没说话,笑得没法儿说,仅颤颤地指了陆世平,再指指苗沃萌,乱指一通过后,忍不住哇哈哈又大笑一阵。 最后笑倒在罗汉榻上,都笑出泪了。 在堂内伺候的婢子们赶紧过来替老人家抚背拍胸,就怕他笑岔了气。 陆世平自然知道他笑些什么,不就元宵夜宴,她盘打飞炮,整盅甜汤浇淋苗三爷…… 她看向苗沃萌,那张玉容又摆出无辜纯洁祥儿,似不懂太老太爷因何狂笑,但她想,他该是知道的,却要在老人家面前卖乖。 以往未窥知他的真性情,一见他无辜神态,她便脸发热、心发软,有种想呵护他、抱他、亲近他的冲动,然此时再见他使出一贯夜俩,她……她还是…… 甩甩头,她赶紧撇开脸。 太老太爷这时勉强能开口,边揩掉眼角泪花儿,边喘声道:「萌三儿,好……来得好……你、你跟露姊儿多亲近、亲近, 她……噗哇哈哈哈--她元宵夜宴上可救过你一次,你得好好报答人家呀!」 第十一章 「合该如此。」苗沃萌转向她,四目虽无交接,脸上却显十足诚意。 「……三爷言重了,奴婢不敢。」他若想玩,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几番踌躇,仍欲暂时退下,不想与他交锋,偏偏太老太爷死活不放人,怎么都要她把七巧宝盒修好才行。 「露姊儿就顺了咱们家太老太爷的意思,留下来帮个忙可好?他老人家喜欢你、看重你,你急着要走,他不痛快了,倒像我将你逼走一般,这教我情何以堪?」苗三爷浅笑轻叹,说得可好听了。 瞪!瞪瞪!可……瞪也没用,他半点无觉! 陆世平心里发闷得很。 之前嘲讽她对老人家使手段,别有目的,现下却求她顺了老人家意愿……恶话、好话全教他一个人说尽,她还有什么能说? 然后,她留下的结果便是-- 『苍松堂』内,太老太爷凑在她身畔,同她一块儿占用堂央的整套紫檀桌椅。 苗三爷则独占内侧那张蒲草罗汉榻。 两婢子和小竹僮们在堂里伺候,备香茶和小果,烧了一铜盆的炭火増添暖意。 婢子取来太老太爷束之高阁久矣的桐木古琴交给竹僮。 小竹僮则将一路捧来的大木匣子递上,里边摆的全是制琴所需之具。 于是各就各位,各得各的玩意儿。 陆世平见那一匣子工具,件件精进,连各式琴弦也一圈圈收在里边,瞬间她心尖充血似地发颤,遂将每件工具拿在指间把玩再把玩,摸了又摸,喜爱之情布满整张鹅蛋脸,气息亦转深浓,却不觉苗三爷盘腿榻上,接来竹僮手中古琴,他指按琴面,状似调弦,却一直倾耳在听。 「露姊儿,你别再玩萌三儿这些玩意儿了,赶紧帮我的七巧盒修修啊!」 太老太爷一张白眉红颜抵近,可怜兮兮地嚷嚷,陆世平才回了神。 她定住眼,忍着没侧首去瞧榻上男子此时作何神态。 宁下心神,开始动手修整七巧盒。 她先取小铁镊子巧妙用劲,将裂开的小木榫挟出。 倘要保留原味原模样,便不好用新材,因此针对裂开的小木榫好好磨定一番,又选了一根细弦,小篾刀再将细弦劈出三分细,再一圈圈缠绕木榫,绕得紧紧的,尾端用火牢牢烧黏。 正当她宁神分劈细弦时,左侧忽地扬起几串琴音。 那是他重新理好轸池,拉缠好每条弦,正在一根根试音。 他手劲紧中带弛,一手拨抚,琴之透之奇之润之脆之绝,尽在指下展露。 她心尖又颤,小篾刀从丝弦上一滑,险些伤到自己。 太老太爷瞧见,不禁捧脸惊喊了声。「露姊儿当心些,篾刀利得很啊!」 她苦笑了笑。「没事……」 琴音……止了?微觉怪异,她终是悄悄侧眸去看。 榻上的苗三爷轻垂颈项,长指正慢腾腾抚过一排弦,并未弹拨出声响。他的盘坐让一身宽袍阔袖迤逦开来,再加上他今日发未成髻,而是轻束于颈后,淡淡散肩,衬得一张瓜子脸更清美无端,眉宇间却显慵懒闲慢。 那颗好看的脑袋瓜里,不知又打什么主意? 大伙儿都道苗大爷、苗二爷是笑面虎、是绵里针,在她看来,苗三爷亦不遑多让,且还是个中的佼佼者。 她正腹诽,他瓜子脸竟陡而一抬,目光往她「看」来。 她气息一窒,赶紧坐正,眼观鼻、鼻观心,再次将心神放回手边之事。 当她开始以细丝弦缠绕小木榫时,他的琴音缓缓再起。 像似每根弦皆已调准,音已试过,他这一次鼓出的是曲,而非简单的音之曲。陆世平曾听师父杜作波鼓过这篇(繁花幻), 亦听过讲解,这时听苗三爷徐徐鼓之,她内心先如潮浪翻涌,但细细再听,翻腾的心绪似在琴曲中平缓下来,化作温温漠漠的平波如镜。 不仅她被他的琴音所勾,『苍松堂』里的婢子们亦听得如痴如醉,两只小竹僮虽贴身伺候他,八成也不常听主子这般专注鼓琴,此时更眯着眼、嘴微启,听得无声傻笑。 唯一身在局外的,是太老太爷。 老人家眼里只装得下七巧盒,两眼只盯着她干活儿的一双手,眼巴巴地等着她将宝贝朱盒修好,交回他手中。 抿唇笑了,因老人家满心满眼盼望的表情太可爱,她怎能教他失望? 于是在琴音流转间,她仿佛入定到某个境地,内心沉静,手法稳极,最难的是要将修补好的小木榫推回盒内机关处卡稳,要眼力好,要手劲巧,她竟一试便成,从推进到卡入,不过是在一个呼吸吐纳之间。 不知是怎祥的巧合,她修好七巧盒之际,苗三爷的(繁花幻)亦至尾音。 铮嗡…… 奔泻如流的情感勾人心魄…… 「露姊儿,呜呜,你当真圣手!你天下第一!你强!你行!你最最厉害!最最厉害--」满屋子余波荡漾、余音绕梁,好些人犹在情思长长、情潮漫漫,太老太爷一见陆世平「治」好七巧盒,便欢喜地大叫大跳。 一屋子的美好余音立时变了调! 陆世平这时才觉出脸蛋热呼呼,全因适才太专注于手边之事。 静静吁出一口气,她脸热,胸房亦热。 耳中仅闻太老太爷欢叫声,她下意识调开眸光侧望,苗三爷此时已搁下琴,由竹僮服侍着穿鞋,他脸上神态轻松自若,嘴角似噙淡笑,全然不觉自个儿遭冷落、被梗得吞吐不出一般。 他吩咐丫鬟将古琴收好,吩咐竹僮帮忙将出借的工具收妥,然后跟太老太爷又说了几句,最后才恭恭敬敬告辞,退出『苍松堂』。 从他搁琴下榻,乃至最后离去,他都未再与她多说一字,仿佛堂中无她。 也是啊,她不过是个奴婢,他要走要留,何须跟她多说? 太老太爷拉着她还要说话,眉开眼笑的,她一想亦知不妥,担心老人家待她太亲近,又要被谁误解。 很「郎心如铁」地回绝太老太爷欲留她用午膳的好意,她快步走出『松柏长青院』后,脚步才缓了缓,往灶房大院走回。 在穿过宅内的太湖石林园时,园中石峰痩、透、漏、皱,件件奇巧,在某座太湖石后,冷不防走出一道身影。 「啊!」陆世平陡被吓了一跳。 她离那人太近,虽煞住步伐,身子仍些些撞进他怀里。 灰蓝锦袍,手握盲杖,薄身俊且挺秀,不是苗三爷是谁? 「三爷……」她轻拍左胸房,庆幸方才走得不急,没真撞上。 然而仅是短短贴靠,急又退开,她已嗅得他身上幽淡檀香,而且有些悲凉地发现,她的个头确实小。 徒长年纪真没用,两人相较,她头顶心连他下颚都碰不上。 宁稳心神,她四下望了望,呐呐问道:「三爷怎没让小夏和佟子跟着?」 「露姊儿呢?怎不在太老太爷那儿多留些时候?」 她一愣,蓦地扬睫看他。 俊美面容似冬日温阳,深渊般的眸子却凛凛刮过什么。 这分明是来堵人,堵她这个人,料她回灶房院子必穿过园中石径,所以守株待兔,只为质问。 她抿唇不语,心里默默幽幽地泛上几近疼痛的滋味,她偏不去理会。 「手上灼伤如何?」他忽地天外飞来一问。 她没料到他话题倏转,怔了怔,一会儿才答:「大好……已生新肤。」略一顿,接着又道:「还得多谢三爷赠药,日前遣竹僮们过来照料。」他虽因试她才弄得她两手灼伤,但后来送药的这份情,她依旧感念的。 他眉目略轩,幽瞳中的沉色教人难辨其情。 只见他泽唇一勾,淡到不能再轻淡的音色嘲弄荡开。 「手伤大好了,所以便一刻也不能等地来到『松柏长青院』,怎么也得让太老太爷欢欣足愿,是吗?」 这桶污水泼得她满身狼狈且怔忡不已。 他的心绪如琴音回旋曲折,以为相亲了,下一瞬又不留情面。 未听她言语,他再次启嗓。「新肤薄而敏感,入水应还觉刺疼,你为修七巧盒,拿篾刀、取铁镊,手劲拿捏要好,定又弄得十指新肤生疼……你倒也能忍。」 石峰阴影笼罩他半身,温阳穿透石洞,点点投在他颊侧和胸前,怎么都好看。他真真教人生气,却怎么都是好看的。 陆世平眨眨微涩眼眸,握成小拳的手绷得新肤都疼了,仍倔强握着。 「三爷不也能忍得很?」 俊眉略挑。「此话何意?」 「三爷适才在堂中鼓琴,一篇(繁花幻)曲由七节拍子谱庐,拍拍动人,承接分明,三爷琴技高美,一出手谁与争锋?谁不拜倒在您指下之音?偏偏太老太爷不给面子,当场驳得您有苦说不出、有怨吐不得,但那也非太老太爷有意如此,在他心里,那七巧朱盒确实比三爷鼓琴重要太多,此间因由,七巧朱盒的来历,三爷定也知晓,不必奴婢多言。您对老人家撒不了气,就拿奴婢出气,那、那奴婢也认了。」 这会儿换苗沃萌怔了怔。 他没料到她会突然逆颜以对,还一口气说了一堆,但她说的那些…… 陆世平小小口喘气,一颗心怦怦跳。 一吐胸中郁闷尽管痛快,然倾言而出之后,又懊悔得想敲自个儿脑门。 她扬睫偷觑,见他眉宇间甚是沉宁,仅两边额骨透红晕。 不知是否被她说中心事,所以脸面微赧,抑或对她动气才气红脸?又或者,两者皆是,他恼羞成怒了…… 苗三爷似有意沉默,想折磨人似地不言不语。 再启唇时,他语调徐和,话锋锐利。「你要真认了,还敢对我撒气吗?」 「……奴牌不敢。」 「你说我方才的(繁花幻)鼓得如何?」 他不问她通不通音律,亦不问她为何能知(繁花幻)曲,他不给她回避的机会,直接逼她答话。 「自是……绝妙。」陆世平不仅想敲脑门,都想拿头去撞一旁的太湖石了。沉不住气,话里露了馅,不接他的招还能怎祥? 岂料他微地冷哼。「言不由衷。」 「三爷究竟想听什么?」手再度握紧,既恼又……又喜欢看他。 「你说呢?」他淡淡扬唇,仿佛知她探看,玉颜便整个转向她。 迷蒙美目对上的,恰是她的左胸,虽知他不能视,却也煨热她胸房。 他又在试她。 她心里明白的,但此时面对他掷出的话,她却是不愿敷衍闪躲。 一开始她便也没想掩藏什么,只是……欸,这教人烦恼的近君情怯啊,才使整件事复杂起来。 捺下叹息,她终是持平声嗓道:「三爷愿听,奴婢便直言了。钟赋之前辈当年苦恋一名西域女子,他所作的(繁花幻)便为寄付自个儿的情心。曲子共分七节拍,喜、怒、哀、乐、爱、恶、欲,每一节拍琴心各异,连结成一篇男女相隔天涯海角却不得见的苦恋情曲……论技巧,三爷信手拈来、挥指间翻云覆雨,自是非凡,若真要挑出点什么,也就是……琴心不足。」 她顿了顿,觑他。 他表情仍让人瞧不通透,但不似作怒,只气息有些儿沉浓。 第十二章 「再说。」她咬咬唇,遵他之命,深吸口气又道:「大致都演绎得极好、极到位的,但……三爷在描写『欲』的这段节拍上,心意明显不足,像仅在表面上作文章,来来去去,反反复覆,寻不到窍门。(繁花幻)既是情曲,曲中的『欲』自然是指『男女情欲』,不懂『欲』之拍,三爷只能用妙到巅毫的琴技混淆听者之心。」 当初听师父鼓(繁花幻)时,『欲』之拍听得她脸红心热,而苗三爷所鼓同曲,却未激起她相同感受。 「所以……」欲再多说,她喉儿陡地一梗,因为……他、他脸红了! 白皙清肌大染红潮,再明显不过的脸红! 他仿佛也没料到会有这般模祥,尽管瞧不见自己的脸,但热潮袭面,他定然清楚感受了,一时间竟透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双腮亦晕开两抹暖红,但见他很快敛下神色,兀自镇定,脸肤却犹有红痕,忽然间有些想笑。 也直到此时,在这个时刻,才觉出他年纪果然轻啊! 如她这种大龄姑娘,即便未嫁人、未尝风月,成天跟灶房里上了年纪的婆婆和有些年纪的大娘们「厮混」,要想听男女间的混话、混事,多的是机会。 婆婆和大娘们可谓「如狼似虎」,女人家围在一块儿聊天,怎么都能聊到那上头,且说得通透直接,口无遮拦。 她都快被灶房大院的女人家们养得没脸没皮了,岂是他及得上的? 不过话说回来,欸,这也没什么好沾沾自喜就是了…… 「所以……便是这祥。我……奴婢说完了。」她生硬地补上结尾。 苗沃萌握盲杖的五指紧了紧,背脊挺得笔直,朱润唇瓣一掀,话没说出,倒先一阵的咳。 陆世平心下一惊,不禁举步而上,又生生僵在原地。 幸好他仅轻咳,像被津唾微呛了呛,咳过一小阵便缓缓止住。 她悄声吁出一口气,怔然直望他,听他清清喉咙略哑道-- 「没想到你尚能一心两用,专注替太老太爷修七巧盒之际,还能分神听我鼓琴、辨我琴心。」 这话……她听不出底蕴。 说是夸她嘛,不尽然;说是嘲弄她,也不完全是。 她眉眸染着迷惑,他无法视之,薄唇却了然般勾了勾。 「想从灶房院子转到『松柏长青院』做事吗?」 他问得突然,陆世平迷惘中更有迷惘,先是揺揺头,复才记起他瞧不见,遂答:「太老太爷问过,可……可奴婢自个儿不想。」 「为何不想?」 「奴婢已习惯灶房院子的活儿,跟灶房那儿的人处得也愉快,没打算挪窝。」主要是待在灶房做事,她多少能照料到他,帮他备食、备茶、烧水、煎药,他尽管无感,但她一切只求心安。 「太老太爷要一个奴婢过去伺候,事先还得征询你意见,你不肯,他老人家真也不动。」略顿。「你倒也了得。」 明明红泽尚染他的俊颜,羞意未褪尽,他主子的架子又端显出来了。 原以为他会质问她有关琴曲的事,问她为何听得出又说得出那些东西,但他状若乱风过耳,半点没往心上去一般,直教她忐忑不已,然而现下……陆世平双腮微鼓,又气又莫可奈何,心想,他根本是因(繁花幻)琴曲之事对她恼羞成怒,才专往她身上挑刺。 「三爷想罚奴婢,只管责罚好了,是奴婢口没遮拦,说了教爷不痛快的话。」 他面上红潮似更深浓,眉却狠挑。「我说我不痛快吗?谁说要责罚你了?你不去『松柏长青院』那很好,对太老太爷没什么非分之想,那更好,只是老人家着实太喜爱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终教他难过失望,待得那时,别怪苗家要对你做出些什么来!」 听听、听听他这话说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听得都快晕了! 真会气晕!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只会对他胡思乱想,对他……只对他…… 蓦然间,她气息一绷,察觉到内心可耻的念想。 原来不仅是近君情怯,对自己坦承情怯之后,她竟贪了、胆大了。 腾地浑身发烫,一股热气直往脑门冲,她鹅蛋脸热得几要冒烟,但胸臆间却涌出丝丝委屈,眼眶登吋泛酸。 「听明白了吗?」苗沃萌长身转向她,问得沉肃。 「听明白了……」她努力稳声。 「听明白就好。」他语气又变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园中,温阳挟有寒风,吹过他的袍摆、袖底,亦拂过她的裙与袖,陆世平只觉一颗心也被吹得冰凉凉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对他而言,她原就来历不明、举止古怪,一番机缘下与太老太爷亲近了,他没将她扫地出门抑或整治她,仅口头上威吓,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么好气? 光凭他当年守诺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负她,又有何可气? 「三爷……」她嘶哑的喉儿慢慢挤出话。「奴婢想说……奴婢进『凤宝庄』做事,为只为偿债,就盼这债能早日还完,奴婢也能早些回复自由之身,余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爷无须多虑。」 他俊庞沉静,晦明莫辨,并不应声。 「那……奴婢先回灶房院子了。」陆世平施过一礼,这才越过他、小跑穿过月洞门离开。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绝尘而独立。 心思起转,脑中流淌的是她沙哑嗓声说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话。 他不足之处,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说,当琴心不明时,他能以高绝琴技压过一切,掩得干干浄浄,而这一次……仅这一次……他竟被听出! 心口犹然颤栗,满涨的感觉一时未消,他不禁举袖揉了揉。 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 她听出他最狼狈的缺陷,一字一句说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确实是他想听的,尽管听得他满身热烫,窘态难掩,他内心波荡又有谁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适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气落泪?如那一日她两手新伤、立在廊桥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来,这是他头一回深觉懊恼-- 想看清一名女子长相。 无奈不能。 她这个奴婢啊,当真勾起他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 翌日清早,方大总管亲自来到灶房院子,清清淡淡地发布一事-- 露姊儿从粗使丫头进阶成一级大丫鬟,配置『凤鸣北院』,即日生效。 听得这项异动,陆世平还晕乎晕乎没弄明白事情怎么发生,灶房院子里的众人已围过来道恭喜。 她是惊大过喜,不知苗三爷葫芦里卖啥药? 之前太老太爷欲让她去『松柏长青院』,事前还会问问她的意愿,苗三爷却连声招呼也没打,直接就办了! 她亦知之前那是太老太爷对她厚爱,不然以她这等身分,在哪个院子做事,岂有她置喙的余地? 只是遇上苗三爷摆主子架势,随意将她调来遣去,心里仍有丝不痛快。 被分置在『凤鸣北院』做事,虽与她进『凤宝庄』的目的相合,但突然来这一记转折,她还真觉有些对不住太老太爷。 跟卢婆子、连大厨,以及灶房院内的大伙儿道别一番后,她进通铺长屋里收拾自个儿的东西,全数弄好也就一只扁扁包袱,没什么家当。 她跟在方总管身后,一路往『凤鸣北院』走去。 在经过环人工湖而建的抄手回廊时,陆世平安静走着,边走边盯自个儿鞋尖,忽听前方的方总管闲聊般慢吞吞道-- 「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爷嘴馋,隔三差五就去灶房跟你讨甜食、甜汤。」 「啊?呃……」她脸蛋陡抬,步伐顿了顿。 「太老太爷知你心软,就你敢违逆家主的意思让他稍稍满足口腹之欲,你今此调至三爷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晓,说不得还得闹。」说着,捻捻颚下的山羊胡须,叹了口气。 陆世平见他并非要责备她「偷渡」小食给太老太爷,紧绷的颈背才放松下来。 她红着脸,赶紧跟上脚步,浅声略哑道:「多谢方总管回护。」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阳奉阴违,若非他有意相帮,哪能容她安然无事。 方总管低低笑了两声,不再接续这话茬,却道:「这还是北院头一回讨了贴身丫鬟,也不知三爷惯不惯?」 陆世平闻言心一凛,气息略促。 贴身丫鬟吗……直到这时,她终才从一团迷乱中召回心神,有了体认。 方总管又道:「三爷说你懂些音律,让你待在灶房着实可惜,又说你进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是为偿债,今后进『凤鸣北院』做事,你一级大丫鬟的月奉会比之前多一倍有余,方便你还债啊!」 「……多谢。」她僵硬挤出声音,额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债,岂是钱财能还清? 苗三爷既要这么想,那也……也就随他。 之后方总管又恢复平时不苟言笑的模样,两人再不交语。 过了会儿进入北院,走过枯荷池上的廊桥,正厅两扇门大敞着,两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里边忙碌张罗,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厅央的六足圆桌前,桌上刚摆妥粥品和几色小菜,方总管领她过来,跟主子禀报完了便又离去,留她杵在厅里。 小夏对她眨眼,佟子冲她傻笑,陆世平眨眸咧嘴地回应。 「用过早膳了?」徐慢好听的语调打断她与两竹僮的挤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连忙一整。「在灶房那儿用过了。」 苗沃萌微颔首。「过来。」 「是。」陆世平暂将包袱搁在近处茶几上,听话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爷,奴婢不能--」 「坐。」好听的嗓声沉了沉。 「……是。」咬咬牙,觉得胸口闷堵,主子要她坐,她自当听话照办。 她一把拉开他身侧的圆墩椅,坐下。 此时小夏将一双筷子递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见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时这该是竹僮为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过来,他二话不说就要她接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帮得上他一点忙,伺候他、照顾好他,本是她所愿。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帮他备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领神会地仿着做了。 为他添粥,每祥菜都挟了些放在小碟里,再一点点布进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会出声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进碗里的菜,他和着粥便吃,只是才吃了会儿,他就突然搁下碗,道-- 「还愣站着干什么?」 陆世平停了箸,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问两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连忙应声,随即跑出正厅,没多久又跑回来,竟是奔回两人共享的房里取来自个儿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说,两只小的自动自发蹭上圆墩椅,与主子同桌而食。 陆世平望着两孩子喝粥吃菜的满足祥,佟子时不时冲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第十三章 苗家的爷儿们,通常只在晚膳时候才会进饭厅一起用饭,其它时候大都在自个儿院落内摆膳,只是她实没料及,『凤鸣北院』的用饭时,会是如此光景! 苗三爷喜拿主子势头欺负人,这时又毫无主仆分际,她都……都被他搅晕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进他碗里。 他没再言语,只精准端起面前的碗,静静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侧颜被粥里的热气烘出淡淡暖晕,嘴角下方的小痣无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难,喉咙还得偷偷吞咽。 她内心尚未唾弃完自己,他已食饱。虽不太挑食,食量却小,仅用了一碗粥和几箸菜而已。 她伺候他喝了些温茶,本要接着帮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却道:「随我来。」 他手持盲杖,领她从北院后门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墙外,循小径而上,陆世平回首可望见不远处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风沙沙响动,却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来……她已知他要领她去哪里,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过一下,手心微汗。 翠围琴阁,音环九霄,她终于能窥他『九宵环佩阁』里的奥妙。 足尖踏进琴阁之际,她整个人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全在打颤,细细轻轻颤抖。 当她随他进入阁中藏琴轩,见到他所收的十三张名琴,她脑子发热,心更炽。 眸光静却激切地一一扫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后的置架上看到两张再熟悉不过的七弦琴,她眸中陡然起雾。 「你在哭?」苗沃萌微侧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没……」她忙否认,鼻音略浓道:「奴婢……没事干么哭?」 「也是。」他语气更淡,听不出真意。 她无暇去猜他思绪,稳了声嗓问:「三爷领奴婢来这儿,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顾,从今日起便交给你了,能做吗?」 她湿眸略瞠,定定望他,颊面渐红。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烦的一扬。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点头如捣蒜,两颗泪珠子立时滚出眼眶,她嘴却咧得开开的。 「能做这事,让露姊儿这般快活吗?」他冷不防地问,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极而泣了?」 「都说……没哭。」她深深呼吸吐纳。「三爷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听话照办,尽力办妥,没什么快不快活的。」 他静默了会儿,最后仅淡哼一声,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陆世平鼓起双腮,鼻翼微微歙张,被苗三爷仿佛吋时都在试探的手段弄得有些来气,却也只能闷受着。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气。 「既是听话照办,那就做吧。竹僮们该是把工具都收进柜中了,你自个儿找找。」抛下话,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长榻,不再理会她。 因见了他珍贵收藏而激荡不已的一颗心至此已稍平复,陆世平眸光犹追随他,见他坐上榻边,脱了丝质墨履,她不自觉便走近过去,蹲下来将他的墨履摆好,还厢手接过盲杖,搁置榻边角落。 她沉默做着,苗沃萌亦无话,只是当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张俊颜时,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爷还需要什么?奴婢替您取来。」她呐呐问。 「不必。」他答得平淡,两腿已盘坐榻上。「我要的东西,大致都在了。」道完,他摸索着揭开一张青布盖子。 那张青布盖子从她进来时就摊开、占去一半的长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盖住什么,毕竟那十三张名琴、包括出于她双手的『洑洄』和『玉石』,早占满她心思,哪还能分神去想青布盖子下的事物? 然,此时掀开一看,她脑子里似又轰地一声,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从火堆里抢出的木头,还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两眼再往他脸上溜去,他像等她说些什么,但她抿抿唇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爷若有吩咐,唤一声便可。」 苗沃萌垂下俊庞,淡笑应了声。 这一边,陆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头,痴痴张望那块熏焦的木头。 不成的!不能胡思乱想! 她犹记得当日他所言-- 即便是块破木头,也是『凤宝庄』苗家的破木头…… 木头落在他手里,他会待它很好,她没什么好担心。 深吸口气,她拍拍脸稳心,开始往角落矮柜里翻找。 果然竹僮都将工具收在里边,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还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垫、细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将所需的物件摆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从第一张架上搬来那张名琴。 琴名『若涛』,她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碰上它时:心里满怀虔诚。 她将琴仔细搁在铺了毛垫的案上,用小挑子理着琴首轸池和琴尾龙龈处的赃污,她心想,清理完后还得用细棉布沾点木油, 好好帮琴身「浴洗」兼「滋润」个几番,务必让整张琴回复光彩。 她做得认真忘我,直到脸容陡扬,这才不经意瞥见临窗而坐的苗三爷。 她登时一愣,因真的忘记轩室中还有他相伴。 只是这么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时间竟难移开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揺晃,绿绿幽幽,飘渺洒脱,他一身浅青盘膝而坐,怀中是那方奇木,尽管丧失目力,一双涧水澈目仍定定锁紧怀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头上的焦黑,刨下极薄的一层。 木头渐渐露出原材颜色,是红杉,枣红偏沉的色泽更是红杉中的极品。 如此的一幕,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识怕惊扰此时的他,心绷得有些泛疼,亦担忧他手中刨刀一个不小心要弄伤自己。 幸得自始至终,他手一直很稳,稳稳按住木头,稳稳刨削。 她见他放下刨刀,心神跟着定下,本能地吁出一口气,却见他再摸起一根小篾刀,刚落定的心「腾--」地又被吊高。 苗沃萌不知是否觉出什么,身姿未变,俊庞犹垂,却淡淡抛出话-- 「事做完了?」 「呃……还、还没。」喉儿一紧,嗓声更沙哑。「……就做。正在做。」 她赶紧收回视线,重新将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涛』,取棉布沾木油、仔细打着一层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剥离声细微响起,她一直倾听,然后时不时以眼角余光扫去,偷觑他的举动。 渐渐,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沉静若水,让她渐又寻回专注:心无旁骛。 翠影格窗下的长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顿,俊庞犹自轻垂,脑中却已翻过无数思绪。 她是识琴、懂琴的,且还是个中高手,要不踏进这『九宵环佩阁』时,也不会激切到难掩紊乱气息以及发颤的嗓音。 雅室里收藏的这些琴,在双目未盲前,向来由他亲手整理,之后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们去做,然,理琴、养琴的功夫不一般,两个孩子学得还不到火候,而她,这个古怪的露姊儿,他状若随意地问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语调欣喜高扬……她竟没问他一句该如何做?从何着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动坦言,仿佛要他解一道谜题,一点一点寻到提示,然后推敲她。若向她开口要答案,他便输了。 所以留她在身边,他总会看清她的。 他不会输。 陆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将『九宵环佩阁』里的十三张名琴全数「滋润」了。 配置来『凤鸣北院』的这些天,她身份是三爷院内的贴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内寝外的隔间。 那个小所在算得上宽敞,也留着两扇窗,但出入都得从主子的寝房进出,睡时就拉起一长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里叫唤。 然,虽说她是三爷的丫鬟,但一些贴身服侍的活儿现下仍由竹僮们分工了,她顶多帮忙整理床被、用膳时替主子布置菜色, 然后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拢苗三爷又密又长的柔发时,接过梳子替爷束发戴冠。或是竹僮没系好爷的腰带时,再换手环过爷的腰,心动明明地嗅着他身上檀香,重新帮他理过。 北院里的琐事,她这个丫鬟没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爷拎往『九宵环佩阁』,那里的活儿当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养琴,还有满满一室的琴谱需整理,遇到日阳露脸,也得乘机晒书。 换了个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长青院』请安时,她这个『贴身丫鬟』也跟着去,他苗三爷都得挨太老太爷好几颗白眼。 任凭老人家如何刁难叨念,他就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脾气好到惹人落泪。 假的! 但假得……欵,当真好看。 反正由着太老太爷斥责,他静静受过,『松柏长青院』这边便算揭过了。 然后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虚。 进『凤鸣北院』的第三天夜里,她开始「夜游」。 「夜游」的目的--偷偷协助眼盲的苗三爷将奇木制成好琴。 揉了揉,将眼中迷蒙揉掉,她躺下后真睡着了,还好又自个儿醒来。 如过去几晚那样,陆世平掀被起身,蹑手蹑脚从隔间溜出。 她不敢走近内寝里侧那张大榻,朦胧间,见那半透明的垂幔后床被隆起,静谧无声……苗三爷该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内厅,经过两只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隐约可闻鼾声。 她禁不住扯唇,无声笑了笑,随即晃出厅外,连灯笼也免了,就偷偷摸摸从北院后门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径,往翠竹林走去。 这一带湖边上,竹林、白梅林,以及不知生在何处的木稚林,皆是苗家『凤宝庄』的产业。她想,苗家定在外围安排护卫巡守,林子里有无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这几次的「夜游」,倒也没人跳出来逮她。 愈来愈熟门熟路,夜中,纤细身影挪动,不一会儿便抵达『九宵环佩阁』。 推门踏进,她直接走往藏琴轩,走近临窗下的长榻。 她掀开榻上的青布盖子,藉着透进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爷这些天刨出的琴形轮廓。槽腹的底部已刨过,龙池、凤沼、 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记号,该是明日就能下刀凿出。 她张指量了量记号间的距离,确认无误。 随即平掌抚模了会儿底部,用手指感受木头细腻的纹路,略沉吟过后,她拿来刨刀贴在底部某处,又薄薄刨过几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这人在琴艺上堪称全才,鼓弹、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师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现出的风华,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仿佛天生如此、天赋难夺,所以师父当年对他才会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第十四章 低幽叹了声,她重拾心情,收拾榻上刚刨下的木薄片。 突然-- 「谁在那里?」 那冷声蓦地在身后响起,陆世平脊柱陡颤,急急倒抽一口寒气。 她迅速回首,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长黑影倚在轩室门边,听其声,辨其身形…… 「三……三爷……」她困难地吐出声,赶紧理好榻面,覆好青布盖子。 「你是谁?」问得更沉。 陆世平微地一怔,人已下榻站好,道:「三爷,我是露姊儿。」 他忽而不语,仿佛想着她的话,记不得她是谁似的。 「三爷不是睡下了?都这么晚了,怎还来这儿?」甫问出,她便想冲自己大皱眉,听听她问这什么话? 爷还没质问她,她倒先质问爷了! 她现下仔细一想,适才离开北院内寝时,她站在几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似未瞧见他的鞋摆在踏架上……那么,薄薄帷幔内隆起的仅是被子而已?他确实睡下了,但又起身,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 思绪一道道,她苦笑:心想该找什么理由搪塞,一边也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嘲弄冷哼。 然,并非她预料的责难,更无嘲讽冷笑,她原以为是慵懒倚门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无预警地朝前倒下! 「三爷?」她惊呼奔近,本能地伸长双臂,幸好来得及捧住他的脑袋瓜,没教他磕得头破血流。 一碰触到他的脸,才惊觉他颊面冰凉,额面尽布冷汗。 「三爷--三爷听得见我说话吗?」指微颤地轻拍他脸颊,她焦急地低问。 苗沃萌神识并未丧失,感觉一双温热的手在脸上游移、拍抚,他嗅到柔软淡香,这气味似混过木材香气,他心弦微动…… 露姊儿。 他记起她了。 这一夜疼痛来势油汹,在他脑颅里摧残,他思绪几成一片空白。 「……扶我起身。」齿间涩涩挤出声音,像每个字都磨出血丝似的。 陆世平见他能说话了,急跳的心稍稳。 她连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顾不得什么,一手已绕去搂紧他薄秀腰身,使着劲儿帮他站起,再让他靠着自个儿身侧,缓缓走回那张长榻。 她先扶他坐下,再将青布盖子底下的木头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待回头,他上半身竟已歪倒、侧卧在榻上。 长榻整个空出位置后,她脱下他的丝质墨履,再将他袍服中的两条长腿搬上榻,让他躺得舒适些。 「你躺会儿,我这就去跟方总管说,遣人请大夫过府。」她抓着袖子擦拭他一额冷汗,正要离开,手却被他修长五指精准抓住。 「没用的。城里大夫皆束手无策,不必惊扰家里……专治我头症的朱大夫在邻县义诊,再过几日才会返回太湖。」 「头症……」她呐呐颤唇。「三爷是头疼得厉害,才、才如此吗?」 苗沃萌没有回答,却似一波剧疼再次涌起,他忍痛般闷哼一声,一手不由得按住发胀刺痛的脑勺。 是那处曾挨过师父狠击、高高肿胀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半句话都吐不出,浓重的愧疚与满满的怜惜交叠,犹如烧红的铁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无力,任宽袖软软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浑身力气皆拿来抵抗那样的痛。 然后……在疼痛稍退时,他又能捕捉那来来去去、不知张罗着什么的脚步声,轻且焦急,他能从她行走、举止所发出的声响中,分辨出她此时心绪。 嘶--该死!又疼了…… 「三爷,我点了烛火,也把养在铜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壶装了些水搁在炭火上烧,但水烧得还不够热,你将就些,我先帮你浄浄脸。」这儿没有设小灶房,离大宅的灶房院子又远,还好厅侧小室寻常皆备着一大缸清水,而他们白日燃起来取暖的火铜盆亦搁在小室,她只好克难,勉强烧出温水。 入夜溜出来,她身上也没带帕子,干脆取过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来烛火,她拿断袖浸过温水,仔细擦掉他一脸汗,见他两边额角微微突跳,似绷得难受,她没知会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发。 她浄过他颈后的汗湿后,开始以十指按抚他头皮,指尖探进他柔密墨发里,力道或重或轻,缓缓按揉。 片刻过去,见他眉峰稍弛,绷紧的嘴角亦柔软些,她咬咬唇间:「三爷的头……被砸伤的地方常……常引出这祥的痛吗?」 他面无血色,微缓地吁出口气。「你怎知这头症是被砸伤落下的病根?」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馆』,头肿眼盲伤得不轻,却一律称说是自己没留神跌倒,磕伤脑勺……不是遭袭击砸伤。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么,她一颗心正忐忑却见他薄唇淡掀-- 「服药再加以针灸,三年下来,这头疼之症已渐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开药方亦没办法对付的,需他亲手施针……」合眼,长睫在烛光下不太安稳地轻颤,他声音幽微,似喃喃自语。「琴……抚琴最好……感觉病症将起,脑中刺麻胀热之际,有琴傍身会好些……曲在心间,音在指下,若能宁神抚出一曲、再一曲、无数曲……不自觉间挨过去,竟也不那么难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爷是夜里自觉不对劲,才谁也不告诉,独自来『九宵环佩阁』找琴相伴……」并非问句,而似叹息,她两指揉着他额角穴位,轻哑问:「那……琴音在这时候,真能助你凝神称心吗?」 「太迟……」薄唇磨出两字。 陆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症将发未发,尚能靠意志力转移病心,将其压抑。 但此时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溃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转移病心已然太迟。 「三爷?」微惊低唤,因他似又痛起,刚舒缓的眉心再次成峦。 温润面容陡地绷紧,白额再次渗汗,他气息变得短促含浊,齿咬得轻响。 陆世平深深呼吸吐纳,试图将胸中那股烧灼挤出体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从他浓发中抽离,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挥,没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却猛地抓住她腰间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么?苗沃萌想不出来。 他受的痛,仅能靠自己独撑,咬牙撑过也就好了,难不成想赖着谁? 「三爷,我没要走,我……我陪你,没要走的。」 那语气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声沙哑,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动。 怎么放手的他也没感觉,总之折腾得又汗湿衣衫。 长身微蜷,他费劲调息,极想捶打脑勺发胀作疼的那一处,但那自戕之举到底徒劳无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铮鸣。 凛神一惊,他内心忽而大纵不静,紧闭的长目陡张。 刚受伤那段时候,他双目尚能瞧见模糊黑影,然,随着治疗时日一久,反倒什么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与物再辨不出轮廓。 大哥以重金请来的朱大夫对他头伤连续用针,每隔一段时日就得挨一顿针灸,如此已连施三年,说那是他独创的「否极泰来」之术。 物若至极,必反。 而他若想重见光明,必先全盲。 此际,双目瞠得再大,依旧黑茫茫一片,他像横在黑川中的孤岛,天地俱默。 铮! 琴音再起,点点飞掠,环环轻扣,每一段音皆似尽黑穹苍里的一颗飞星、一道闪电,流闪明明,震得他心动明明。 他被震得一时间忘却肉身之痛。 他能听、能辨,亦听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纯粹大雅之声,不骏发飘逸,更无郁勃牢骚,完全的中锋正笔。 安雅且沉和。 玉与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谁? 玉石暖暖 「一张『洑洄』,一张『玉石』,一张多变,另一张……沉稳吗?」 「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后才有『洑洄』问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并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儿……这一对琴,随抚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别,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着变,深意潜藏,原是如此。 他记起曾说的话,那时他亦是头疼欲裂,然,与人谈起琴,解开疑惑,内心愉悦轻快,肉身之痛似也算不上什么。 而那人最后捧出一张琴,交给了他。 琴名『玉石』,正是他以为的那张伴琴,与『洑洄』本是一对。 「三爷既为『玉石』而来,琴赠有心人,便请三爷笑纳。」 道完,那模糊黑影朝他深深一拜,不仅如此,还双膝跪地。 他听到对方额头磕地的闷响,连响三声,那人磕过头后,柔声持平又道-- 「今日所作承诺,我信三爷能守诺到底,放过我师父,放过咱们『幽篁馆』,等将来……将来若报完师思,师弟、师妹和几位老师傅皆有安排,了无牵挂了,定进『凤宝庄』为奴为婢,再报三爷恩义。」 为奴为婢…… 报三爷恩义…… 苗沃萌觉得头昏,只是昏,原本的剧痛被窜出的过往事物层层挤压,压得扁扁的,仅余留一点点的刺麻感。 鼓琴者琴艺平平,正是这般寻常,才显『玉石』润润琴色。 他垂下眼睫,左突右冲的思绪随琴音稳下,嘴角微翘的淡弧却挟恨带恼。 他蓦然咳出声,愈咳愈重,用力到整个人蜷缩。 琴音陡止,那姑娘再次奔回榻边,拍抚他的背,焦急低嚷-- 「是寒症发作吗?我还是请方总管去,不能任你这祥,你--」 「咳咳……你帮我抚抚背、顺顺气,就行的……咳咳……别走开……」听声辨位,他胡乱揪住她衣角。 他这人真是……真是……呃! 陆世平既担心又无奈,见他紧压脑袋的双手好不容易松开,绷起的五官亦和缓许多,头似没那么疼了,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不及多想,两掌已平贴他的背央,微施力气一圈圈往外抚,再一圈圈往内缩,如此不住地重复。 她一颗心原高高悬着,幸好一次次推抚他背心之后,他就真没再咳了,仅是气息促浓了些。 此时的他侧颜伏在长榻上,青丝半覆俊庞,她没忍住,两指探去将他的发撩至耳后、肩后,看到他苍白却透虚红的脸肤、轻歙的鼻翼,以及微启的唇……她心尖又颤,忙用力闭闭眼,端正思绪。 「你很行嘛……」低幽语调飘渺如室中那簇幽微烛光。 陆世平睁开双眸,表情有些不明就里。 榻上病态俊美男静伏着,浅浅呼吸,浅浅勾笑。 「能窝在灶房院子做事,能哄得太老太爷开怀,木工手艺精巧,还能听辨音律,知自己琴技不突出,便选一张大雅之声的古琴鼓之,缓和我头疼之症,即便我咳得难受,也有法子应对,一双巧手往我背心既抚又推,顺气行血……所以才说你很行啊……」 第十五章 她顿时又觉陷进五里迷雾。 苗三爷无常,话中总合另一层意味。 她辨不出他话中真意,只觉胸中隐隐惊悸,像似……他察觉到什么,他眼盲心不盲,看穿她的一切,甚至看穿她的心。 「怎不说话?」他徐声问。 ……要她说什么?陆世平唇瓣嚅了嚅,喉中微燥,舌尖略僵,仍无语。 「你发觉到了吗?」苗沃萌掩睫低笑。「你一着急,对主子的敬称便忘个精光,只会你啊你地喊,也不自称奴婢了,大不敬啊……」 她瞪视他,好一会儿才答:「奴婢不敢。」 「你怎是不敢?哼,你是什么都敢!」 她双眸瞪得更圆,忽觉一阵委屈兜头罩下。 他怎么可以这祥? 头疼好不容易刚缓下,咳症也及时抑制了,他却……却过河拆桥,又端着主子架势欺负人! 「怎又不说话?」他嗓音突然一沉,上身改作侧卧,脸转向她。 迷离眼睛虽「看」向她,但依旧没能对进她眼里。 她倔着气不肯出声,略重的呼吸声透露她此时心绪,传进他敏锐耳中,惹得他脸色再变,玉面结出一层薄霜似的。 「你还摆脸给我看了?」 「……奴婢不敢。」她原想回他一句「三爷瞧不见的,奴婢摆脸给谁看?」只是拿言语嘲讽人的事,实非她惯常所为,最后 还是忍气吞声了。 岂知苗三爷没打算收敛,被惹火了,哼哼冷笑。 「嘴上说不敢,行径却胆大妄为。你要真不敢,会每晚摸黑来到『九宵环佩阁』?你要真不敢,会瞒着我,偷偷帮我制琴? 你当真以为重新刨过、凿过的痕迹,我会觉察不出?哼哼,最好你是真不敢!你要真敢,还不知落进你手里,我得吃多少闷亏、挨多少暗箭?」 他这话……说得好可恶! 陆世平听着听着,双眸泛潮,很气他,气得好想揍他几拳,但她哪能真对他动粗?她、她就是被吃得死死的,他对别人可以温文可亲,偏对她不掩戾气,她既伤又痛,却贱骨头似地宁愿他坦露真实一面,也不要他将她视作旁人。 一掌摸上她衣袖,蓦地揪住,他薄唇一掀。「露--」 她心里狂闹,浑身颤栗,刹那间以为他就要唤出「陆世平」三个字。 「--露姊儿,你说,有你这样为奴为婢的吗?」 他墨睫淡敛,适才一阵的咳,面颊逼出淡淡的红,长目仿佛笼着水光。 质问她时,虚弱面庞明明端不出什么气势,修长身躯还瘫软般卧榻不起,偏偏那迷离眉宇、迂回低幽的言语,总勾得人一步步靠近,他像守株待兔的猎人,设好陷阱,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有你这祥为奴为婢的吗? 恶向胆边生。 一股闹不清混入多少心思的情绪将她吞噬。 她忽而捧住那张略冰凉的俊脸,俯首便去吻他,吻那两瓣只会说话欺负她的、淡淡红的唇瓣。 她并未深入,仅是用唇贴住他的,她也没合睫,张眸看进他波光潋滥的瞳底。 有没有她这样为奴为婢的? 她是被他用言语挤兑得来气了,心底渴望,心绪冲动,不管不顾便吻了。 唇相贴,仅经过几个呼吸交融,她便缓缓退开,很讶异他竟然动也不动任由她「鱼肉」不还手。 苗沃萌之所以没动静,是因一时间懵住,懵得十分彻底。 唇上叠着另一张唇,仿佛因她的挤压才体会了,原来唇可以这样柔软。 他遭人强吻……这一惊,脑中余下的刺痛感瞬间惊麻,竟比琴音更具奇效。 实在是胆大妄为! 这个女人……她、她真是来为奴为婢的吗?还是来轻薄他的? 陆世平直到真做过了,身子才轻轻发颤起来。 双眸包含水气直瞪着他,见烛光淡映下,两抹红云在他颊面漫开,他微张的唇细细轻喘,她也腾地红了脸,心海起狂涛。 「你──」 耳鼓甫擂进他那一声,她整个人惊震,原有的渴望、冲动,此刻又添进惊惧,怕他又要说出伤人的话,要训她、斥责她…… 既然都得挨他一顿骂,被他瞧轻,干脆就、就一不做、二不休! 她倏又低下脸,再次亲上他两片柔软薄唇。 只听他惊喘一声,她舌尖便往里边钻,舔他微启的齿,又再往里边探了点,碰触到躲在齿后颤颤的舌尖。 脑子像发了癫,她晕头转向,心也发癫,带着蛮气纠缠他不放。 他全然被动,像瞬间化作太湖之石,僵挺定在原处,但双唇却软得不可思议,被她吻得湿漉漉、水淋淋。他口中有恒常的药味,淡淡还带檀香,想起进『凤宝庄』灶房院子一年多,默默为他煎熬药汁,每一次守在药炉边,心里总想着他,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目力得以恢复,希望他将自己养壮些,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或许能近近看他,跟他说上几句话,说她很谢谢他的守诺,说她也对他守义了,来到他身边。 而她之所以愿来,是因为对他有非分之想吗? 思绪攻防,在脑中狠斗自己,当那样的自问清楚浮现时,她心里有愧,火辣辣生疼,猛地便拔开张狂的唇,住了手。 苗沃萌忘记原先要说的话,舌尖动了动,半字也吐不出,却尝到她留在唇舌问的滋味……暖暖、软软的微甜气味,潮湿柔润,像雨后日阳……越想,一张俊脸竟红得透澈,那股莫名火热猛在心间窜烧,烧出他一把火气。 「你……混帐!」他声音恼火却又冰冷,矛盾得颤人心扉。 用不着他骂,陆世平也知自己乱来。 她对报恩的对象行不耻之举,怀非分之想,不是混帐是什么? 但她终究得守着他、顾著他,再如何斥骂,她耍耍无赖、厚着脸皮撑过就好,只盼他别怒到踢她出『凤鸣北院』,甚至踢她出苗家。 「是。三爷骂的再对不过,奴婢混枨,什么事都敢做。」她坚定应声,两手暗暗握紧。 「……你、你话也不驳,骂了就受,就这么没脸没皮?」 「三爷说的是实话,奴婢不能驳,也没法子开脱,我……我……奴婢确实没脸没皮,才会胆大包天胡来。」不是跟他置气,她说得平淡,完全认罪,就想他消消气。 苗沃萌却瞬间铁青了脸。「你在玩我吗?」 「奴婢不敢。」 「还说不敢--」他一怒,陡然坐起,但这一动动得太急、太快,方撑直上半身,话都没来得及说尽,突然一记晕眩重重打下打得他难以招架。 「三爷!」陆世年本能地扑过去,张臂再次稳稳接住他歪倒的身躯。 她扶他躺下,明显写在脸上的忧心他瞧不见,她自己亦不知。 听他低声又咳,她这一次两手改而平贴他胸央,仍是绕着圈圈推抚。 咳声断断续续,半响后终于止住,她双手亦缓缓停下。 她等着他再骂些什么,但方才顶着一片火斥责她的苗三爷此时却抿唇不语。 他赌气般撇开脸,面向窗下的壁面,下颚绷起,露出的一只耳朵和一小截颈项红得很是古怪。 陆世平倾身探看,见他绷绷的薄唇被吻得水润润,心又火热起来。 她用力闭闭眼,沙嗄道:「三爷再多歇一会儿,奴牌这就去厅侧小室取些清水来,多烧些水,帮您再浄浄脸。」他殷红的脸肤和颈肤皆渗薄汗。 这一次他哼也没哼半声,亦未揪住她衣袖或衣角,便由着她跑开。 听那脚步声离去,藏琴轩仅他独处,苗沃萌一袖才慢吞吞举到自个儿左胸。 他压住跳得过快的心,那跳动冲撞得胸骨发疼,他不禁揉了揉。 沉沉吐出气息,唇舌方动,遂尝到她留在他口中的淡馨,心又抽颤一下。 揉着胸口的手于是一挪,长指抚上遭姑娘轻薄的两片唇瓣,指尖触到湿热舌尖,顿时她探进勾引他的那种感觉再起,他背脊细细颤栗,脑中轰然大响! 不仅脸红,他整个人都快内燃着火! 咬牙闷吼一声,明明四周再无旁人,他却像躲避谁的目光似的,将热烫俊脸埋进轻散的发丝里。 陆世平回到藏琴轩时,手里多了一套干浄的男子衣物、一条轻而暖的蚕丝被,还拎上一壶茶。 她最后还是跑回北院一趟。 心想他流了汗,贴身衣裤定都湿透,若吹了风那还得了?于是回北院取衣裤,就顺便抱条被子又备上温茶,也从柜内多取两条棉布,好帮他拭汗擦身。 轻悄踏进藏琴轩,淡淡烛光下,那男人依然面壁侧卧,而青丝散面。 她再去探看,见散在他鼻端的发丝正因他的鼻息而轻动……睡着了呢。 能睡,那很好,表示头不痛、寒症已消。 她两肩微垮,静吐气息,觉得心终于安然落回胸房里。 今夜也够他折腾了,肉身疼痛难耐,还得遭她胡来、受她的气。 经过这一夜,往后该如何面对他?他会怎么跟她算这笔帐? 明儿一早待他清醒,怕是她最最难捱的吋候,光想都觉万分尴尬。 想了再想,苦笑再苦笑,干脆抛诸脑后不想了。 她摊开蚕丝被子,轻轻替他盖上。 陆世平只想着天亮后得面对睡饱饱、神清气爽的苗三爷,何曾想过,她要面对的不只苗三爷,还有苗家大爷! 听到那踏进『九宵环佩阁』的脚步声,陆世平眨眨困眼,人还没完全醒觉,待几道大小身影倏地涌进藏琴轩,她扬睫认出为首的男子时,脑门骤凛,睡意登时退得一干二浄。 「大爷……」她倏地从长榻上坐起。 昨夜守在榻边,原是背靠窗墙坐睡,不知何时变成倒卧榻上? 苗沃萌睡里侧,她趴在外侧,身上竟然也盖着蚕丝被……她、她半夜抢主子的被子吗? 跟在苗淬元身边的是方总管、小厮守益,还有小夏和佟子也都进来了。 见到藏琴轩里的景象,苗大爷挑了眉,方总管微瞠眸,守益和两竹僮则傻愣愣的,溜溜眼珠子一下子看她、一下子看犹自熟睡的三爷,张口无言。 陆世平窘困到真想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她一张脸已大红,仍兀自镇定,欲起身说话,身子尚未站直竟又倒坐回去,才知一大片裙摆被同榻而眠的苗沃萌压在身下, 这下子场面更尴尬了。 跌回榻上,她还没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做,苗淬元已踱到桌案边的一张圈椅,撩袍落坐。 「方总管,你说三爷讨了谁不好,偏要讨这么一个大龄丫鬟在身边。听说为了这事,还跟太老太爷拗上了。嘿,咱们『凤宝庄』来了如此抢手的人物,我竟是后知后觉。」虽是与自家总管说话,但两眼却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端坐榻边的姑娘。 苗大爷心想,她此刻必然是慌乱窘迫的,但也算有些能耐,挨他这几句,偏娃儿相的脸表情仍显沉着,倒是有点意思。他有心为难,脸色忽沉。「还以为是个多可人体贴的丫鬟,结果这成什么事?你是怎么伺候你家三爷的?竟连竹僮也瞒着,带你三爷在这儿窝了一整夜!你三爷身骨耐不得寒,你难道不知?他睡,你也睡,还同榻同被,你胆大包天了!有你这般没规没矩的吗?」 第十六章 小厮和竹僮们见大爷发怒,吓得噤若寒蝉,方总管只管敛眉垂目,至于陆世平则一迳低头,也不辩驳。 「大哥怎么冲着露姊儿发火了?」 徐雅嗓声一逸,众人目光皆被慢慢拥被坐起的苗沃萌引将过去。 陆世平趁他挪动之际,已拉下裙摆,随即立起退在一边。 苗大爷的斥责,她倒也不惊,只是两只耳朵热得麻痒,她想挠挠,还得费劲忍住,忍得有些辛苦……然后她想,他们苗家的爷儿们果然「性相近」得很,心绪起落、喜怒转换全是眨眼间的事,苗三爷才开口,苗老大忽而笑语-- 「哟,三弟终于被吵醒了呢!」 苗老大的「终于」二字用得机巧,陆世平眼角余光不禁瞥了去,便见苗三爷那张俊脸像在暖被里捂久了,白皙脸肤透红泽,尤以颊面横到耳处的地方最明显。 他这脸红过腮的模样……是心虚吗? 原来他早也醒了,却是装睡? 那、那他较她醒得更早吗? 会不会她抢他被子、挨在他身侧睡得打猫咪呼噜时,他已然醒觉? 心里一叹,她头垂得更低。 复又苦笑安慰自己,反正在苗三爷心里,她早是没脸没皮,也不差这一回了。 苗沃萌轻咳两声才道:「大哥,我是昨儿个深夜突然起了作曲兴致,才独自进「九霄环佩阁』,岂知露姊儿跟了来,我不回主屋北院,她又能如何?」 苗大爷一指在桌案上轻敲,微微眯目。「你昨夜头伤又作疼了?」 苗沃萌淡然笑了笑。「已无碍。大哥不必多虑。」 苗大爷沉吟了会儿,未再多问。 长身立起,他一双精目瞥向自始至终皆沉默的陆世平,语调持平却隐隐含威。「照顾好你三爷。」 「是。」陆世平低应一声。 终于送走苗老大。 苗淬元一走,方总管和守益自然跟上。 小夏和佟子似吓得不轻,两张圆脸上的血色都还没恢复,倒是嘴巴叽哩呱啦说个没停,才知一早两只小的没见到主子,又发现露姊儿不在,自然以为是她陪着三爷出北院,并不如何焦急。 但大爷突然来到北院,问竹僮主子的去向,两人皆不知,这才闹出后面的事。 苗沃萌暗忖,等会儿漱洗、换过衣物后,还得过去大哥那边,该是有什么事发生,但撞见他这境况,才「好心」将要事挪后再谈。 而他这境况……想着,热流便在肤上流淌,一向自认极是自持能忍,近日来却连连受挫,这全得归咎于那个叫「露姊儿」的姑娘。 正了正神色,他吩咐两竹僮先回『凤鸣北院』备热水和衣物,不一会儿,藏琴轩内再次静下,只闻窗外的翠竹随晨风沙沙轻响。 「过来。」他也不指名道姓,反正轩室里就剩下她。 终于要「处理」她了吗? 陆世平十指绞着,暗暗深吸口气,走到他面前。 他推开蚕丝被,坐姿闲适。 她立在榻边,垂眸便见他泽红唇色,气息又乱了。 她手指绞得更紧,硬着头皮问:「三爷想怎么……呃?」 她的腰身突然被握住。 他那双鼓琴谱曲的手十分修长,许是这三年来身子骨调养得好些,寒症渐抑,他亦较以往健壮,十指上的骨节虽仍明显,但不再是瘦骨嶙峋之感,而是有力的、好看的。 他两手摸上她的腰,略紧一扣,似要将她钉在原处,被他握着的地方却热烫起来……呃,他肤温向来偏凉的,她却觉得热极。 「你从火堆里救下的那方焦木……」他语调慢腾腾。「既是难舍,那今后,制琴的事便由你接手。」略顿了顿。「省得你每晚这祥偷偷摸摸。」 他、他说什么?圆圆眸子眨了眨,听懂他意思后,她双眼大瞠。 「你不愿?」俊颚略扬。 她仍傻着,万没料到他会这样「收拾」她。 「不愿也得愿。既是为奴为婢,就得听主子吩咐!」他突然硬声道。 「……奴婢没有不愿。」她叹息般低语,缠绞的十指终于放松。 他面色微缓,下一刻却觉有轻柔手劲为他拂开覆面的青丝。 那一瞬间,他背脊陡地绷凛,抿唇不语,迷眸中似闪幽光。 陆世平克制着,微颤的指最后仍滑过他面颊。经过一整夜,他玉润下颚亦冒出点点淡青,俊美又带颓废。 她抚摸他,没规没矩的,而他竟然也就由着她。 只是他不拒亦不迎,神情如谜,无法开解,扣她两边腰眼的手也已放开,似等着看她还能如何亲近勾引人…… 想他八成又暗骂她没脸没皮,她心口忽地一凉,手便收回了。 即使润过唇,喉间轻哑犹在,她慢声道:「三爷昨晚头疼之事,该让大爷知晓的,虽说朱大夫此时不在城里,还是得请其它医术高明的大夫进府,替三爷看过才好。」 「何必麻烦?」他似笑非笑。「有你拙劣琴技鼓我的『玉石』琴,够教我惊异了,哪里还记得头疼?」 她蓦地脸红。她的琴技自然不好,要不,当初怎会想制出那张『玉石』! 听到她呼吸吐纳沉了沉,有话堵在喉中似的,苗三爷面上不动声色,却暗笑在心。欺负人原来还挺乐的,能欺得对方哑口无言更是大乐! 「我的盲杖昨晚搁在前厅了,去替我取来。然后帮我穿鞋,陪我回北院。」 「是。」 她旋身走开了,他嘴角才幽微一扬。 举袖摸了摸被她碰过的脸肤,觉得有热气逼到表面上,那般碰触,他说不上喜欢抑或厌恶,只觉内心不甚舒服……因深静心湖受了搅扰,似莺飞之渡陌临流,不能自持。 苗沃萌回北院弄妥自身后,原打算上苗大爷的『凤翔东院』,但苗老大已出门谈生意,吩咐方总管传话过来,说是晚膳后再谈。 「风里春寒,一向在外走闯的苗二午后风尘仆仆回到『凤宝庄』,今晚苗家饭厅桌上摆着黄铜火锅,锅中铜管置着烧红炭火,切丝酸菜在热扬里滚动,片得薄薄的新鲜肉片儿备着好几盘,还从地窖取来珍藏佳酿,即便年节早过,仍可围炉取暖,尽兴吃,痛快喝。 苗家三兄弟亲自去请太老太爷上座,老人家的饮食依旧被苗老大掌控着,但今晚苗淬元「大发孝心」,多涮了不少痩肉片儿 搁进曾祖父碗里,也让老人家啜了三小杯美酒解馋。 兄弟三人边吃边饮边陪曾粗父说话。太老太爷难得的开怀,开怀到即便见露姊儿跟在老三身边伺候,他也不置气了。 晚膳过后,兄弟三人聚在苗老大的东院。 小厮替大爷摆上茶具、备妥热水和红炉便退出正厅,让三位爷儿们私下聊去。 「朱大夫现下义诊的邻县,快马加鞭半天可至,我可遣人去相请他回来,三弟以为如何?」苗大爷提陶壶注水入茗壶,熟练地温壶、温杯,问话间还极快瞥了自家三弟一眼。 苗沃萌微地一笑。「大哥口中说『相请』,其实是『强劫』吧?」轻揺了揺头,笑略浓。「大哥,那头伤也就这祥,我挺好,你倘是扰了朱大夫义诊,他或者不怪你,但朱大夫的闺女儿定要跟你急,届时见我根本无事,朱姑娘她饶得了你吗?」 「哼,谁饶谁还没个准儿!她爹义诊,咱们『凤宝庄』可没少资助药材钱!」苗大爷边嘟囔,边将冲出的金黄茶汤注进杯中推到苗一苗二桌前 苗沃萌听兄长那挟恼带恨的语气,心里不禁好笑。 这一边,苗二也不怕热茶烫舌,一口喝尽醒酒,这才问:「三弟旧疾又发?」 「已无事。」见瞒不过,苗沃萌便淡淡认了。 苗老大再往苗二杯中注茶汤,似不经意般提起。「跟你同榻而眠的那个露姊儿,三弟果真喜欢,收在身边亦无妨。」 「同榻而眠?」苗二这下真酒醒了。 「还盖同条被子。」苗老大手掩在嘴边,头靠向苗二,一副说人小话的摸样。 「噢……原来如此……」苗二连连颔首,直瞧着自家老三。 收在身边……当他的房里人?苗沃萌被调侃得微微脸热,嗓声仍持平。「大哥,我跟她不是那样的。」 苗大爷见么弟捧起茗杯认真品茶,仿佛事不关己,遂笑哼了声。 「嘿嘿,真不要吗?这露姊儿年纪是长了些,不过当大哥的替你仔细审视过了,她圆眸清亮,鼻子俏挺,五官偏娃儿相,肤色虽称不上白皙,淡淡麦子色瞧起来亦颇好,总之这么看啊看的,一张平凡鹅蛋脸也有可喜之处,你要喜爱也别隐忍,干脆收作通房啊……」 鹅蛋脸。娃儿相。圆眸俏鼻。淡淡麦肤。 苗沃萌胸房轻震了震,在尽黑的眼前,似浮现当年湖上的丝丝斜风与细雨,他见那姑娘从乌篷中走出,对著他笑。 「大哥浄爱说笑。」他捧杯啜饮,脸红归脸红,却不接苗淬元的话。 慢条斯理饮完杯中香茗,他随即却问:「大哥今早特意上『凤鸣北院』寻我,是为何事?」 苗老大与苗二爷对望了一眼,交换了然眼神,深知自家么弟性情,凡事不能逼急,他既不愿松口,也就适可而止。 苗大爷勾唇一笑。 他替老二、老三的杯子又注香茶,三人静静品茗一巡之后,才道:「『锦尘琴社』昨日递帖,邀请『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爷前去一聚,共襄盛举!」 苗二爷甩酒醒的脑袋瓜,皱起浓眉。「共襄……什么盛举啊?」 苗老大将陶壶置回红炉上,嘴角暧昧一勾。「既邀请咱们家老三,自是琴师们的聚会。只是这『锦尘社』,幕后主子恰是当朝的老尚书刘大人,而琴社就归他那位外表温雅实则剽悍的独生女主持,这位刘大小姐对咱们家老三又有那么点意思,说来说去,也得怪老三自个儿惹了这朵桃花回来,若非他年年皆在『试琴大会』上锋芒毕露,尚书大人的千金也不会心系于他。」 苗二爷揉着额角。「大哥,把老三推到『试琴大会』上显摆,要我记得没错,那还是你出的主意吧?」 苗老大嘿笑了声。「……是、是吗?」 苗沃萌从氤氲茶香中抬起脸,长目略弯「看」向长兄,温声问:「大哥,『锦尘琴社』所谓的共襄盛举,究竟是何事?」 「哈,险些忘了提!」苗大爷连忙重拾话题。「送来的帖子上写着,『锦尘琴社』近来寻到一张绝妙好琴,琴名『甘露』,出自太湖『幽篁馆』,据『幽篁馆』已故馆主杜作波的独生子杜旭堂之言,那张『甘露』与几年前老三收进藏琴轩里的『洑洄』 跟『玉石』,皆是同一位制琴师的手笔。」 「同一位……」苗沃萌在杯缘上轻滑的指蓦地顿住。 苗老大颔首。「便是同一位,皆出自杜作波的女弟子陆世平之手。那张『甘露』被『锦尘琴社』瞧上,重金收入,他们亦想办个试琴会,递帖相邀便为此事。」 苗二爷沉吟道:「三弟,『幽篁馆』经过一场大火后重建,那位陆姑娘便不知去向,你一直想打探她下落,原来是因她那手制琴功夫?」 第十七章 苗沃萌一时间有些怔忡。 他究竟因何寻她? 那个为了护住师父、护住身边所有人,而对他使出威胁、禁锢、乞求、利诱等等手段的姑娘,她赠琴,他接受她的「贿赂」,她跪地拜谢,他也守诺了,那么,他寻她又是为何? 是因惜才、爱才,欲为苗家延揽她这位制琴师吗? 他心绪波动,思绪微紊,却听苗二爷又道-- 「『锦尘琴社』买下陆姑娘的『甘露』琴,或者对陆姑娘这般的制琴师亦上了心。我这边遣人留意一下『锦尘琴社』,关于那位陆姑娘的下落,说不准能探到丁点株丝马迹。」 「二哥……」 「嗯?」 「已无须再探。」 「咦?为何?」苗二爷挑了挑眉。 苗沃萌将杯缘凑至唇下,五官轻敛的模祥略感神秘,徐声答:「我已知她人在何处。」 今日是苗沃萌的「坐堂日」。 每个月有一天时候,『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爷会在『凤宝庄』旗下的琴馆露脸,或与琴师们相互切磋琴艺,或是当一天教琴先生,对一群被爹娘送来习琴的娃儿们,还得手把手亲自点拨琴技。 能跟出来瞧苗三爷授艺,陆世平自然抱着满满期待。 只是今早在回廊上遇到昨日返回『凤宝庄』的苗二爷,她谨守奴婢本分,福身作礼后,人立即退立一旁等主子先过。 但……苗二爷没走。 他就两手盘胸,把她从头看到脚,嘴角勾起,笑无声。 她瞬间记起卢婆子曾提过的事,说二爷尽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而他盯着她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毛,像似……她是件上选好货,能卖上好价钱。 终于挨过二爷诡谲的探究,适才上马车前,恰遇苗大爷出门,他老大遂过来跟马车上的苗三爷说了几句,跟着,苗大爷一双眼忽然扫向她。 她什么事都没做的,就安静立在马车边,但苗大爷那眼神……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跟苗家老二打量她时的目光颇相像,皆让她颈后寒毛悄立,头皮一阵阵发麻。 是因那天清晨在藏琴轩里的事吧? 苗沃萌和她同榻窝着,大爷撞见,或者也告诉了二爷,所以他们才那样瞧她? 可那时苗大爷明明是要赏她一顿排头的,今早他瞧她的目光古怪归古怪,却不似作怒…… 欸,想不明白啊……然而最最教她迷惑的,仍是苗沃萌的态度。 仿佛她对他的轻薄举止,从未发生过。 她没有强吻他,没有不要脸地吻进他唇齿中、试图勾引他的舌…… 他待她一如往常。 反观她,这两日跟在他身边伺候,偶尔不经意碰到他的指,她都觉气息一窒,肤上热麻,不争气啊不争气。 马车轻揺轻晃,车内仅苗三爷与她,两竹僮今日被主子留在北院里习字读书,功课甚多,还得赶在主子回府前做完,因此今日仅她陪主子出门。 陆世平静坐不语,抬睫望着坐在对面、身躯随马车轻晃的苗三爷……不得要叹,他外貌实是得天独厚,连灰扑扑的衣色都能穿出风华。 他很沉、很稳,玉面迎向半敞的窗帘子,墨睫微敛,似在感受风中春信。 她目不转睛直看,那是一幅太美的画,让她心里渗出点莫名甜蜜、也渗出一些些涩然,她几是忘记眨眸,直到他像察觉到什么,迎风的面庞缓缓调转过来。 他又在「看」她。 但她多少有些长进,尽管顿觉惊慌,亦能把持住、能粉饰得极好,不会失措。 她其实也能假装,装作自己根本没在看他,没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只是心底压着一股莫名情绪,闷闷的、沉甸甸,她想过又想,扪心自问了几回,才约略抓到一丝朦胧心思-- 她竟颇在意他的「一如往常」。 这般云淡风轻的苗三爷,委实教人着恼。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一路无话。 抵达苗家位在城中的琴馆时,两名策马跟出的护卫见琴馆前围了太多欲一睹苗三爷风釆的男女老少,遂让马夫悄悄将车绕至后门,苗三爷便搭着贴身丫鬟的小臂,一手持盲杖,从后门徐徐步进馆内。 一进后门,馆主以及负责打理琴馆大小杂务的管事很快已前来相迎。 苗沃萌温文有礼地与他们寒暄,最后被迎至二楼的习琴敞轩。 轩室为六角形,六面大窗此时敞开三面迎接天光,余下三面则半落卷帘轻掩。 从踏进后门、穿过院子、走廊道、上楼,陆世平足可感受到无数道崇拜目光,那些琴师们和馆内仆婢,有些是光明正大瞧着,有些就含蓄些偷觑,而贏得他们满满崇拜的自然是走在她身畔的这个清雅男子。 虽有衣袖隔着,她小臂仍因他的虚握而觉肌肤泛热。 禁不住侧望,见他神态沉静,如玉如石,而美目略黯……倘是他双眼得以复原,目光转流间,不知又要添上如何的姿釆。 上到二楼,崇拜的眼光更多、更坦率直接了。 宽阔的敞轩内摆着二十来张小案,案上架琴,案前皆坐着一个孩童,最大的那个孩子,瞧起来应跟竹僮们差不多年纪而已。 馆主和管事似已摸清苗三爷教琴的脾性,领他们上来后也不多话,只请仆婢送来茶水,随即留下一轩的孩子,旋身便下了 将身旁男人领至教席上落坐,替他收好盲杖,陆世平退两步,坐在他斜后方。 轩内静得似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看着二十几个孩子皆仰起稚嫩脸蛋,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望教席上的「一日教琴先生」,好几个还看得小嘴微张,那模样直教她心软想笑。 眸光轻移,落回斜前方那抹天人般的姿影上,她其实也跟孩子们一祥,满心期待他的教授。 苗沃萌半句话不说,抬起两手贴放在琴面上。 他甫动作,孩子们忙端正坐好,学着他将手平放琴上。 琴音从他指下流泻,右手连作托、擘、抹、挑的指法,清脆明朗。 待他示范完一小段,按弦顿下,孩童们倒也乖觉,十根肥肥短短的指很努力学着他的指法,将他方才所鼓的琴音重现。 陆世平微惊,顿觉『凤宝庄』琴馆里调教出来的小琴徒们确实不错,仅听过一次的琴音,竟能鼓得八、九分像。 便如此鼓一段、听一段,苗三爷双耳需一次听辨二十多张琴,从她所在位置瞧去,恰见他低敛眉目、凝神细听的神情,玉面侵红,俊唇似有若无轻勾愉悦的一抹……她看痴了,不知自己亦勾唇傻笑,因极爱他此刻模样。 他所鼓琴曲一共七小段,分段听过后,他撤下双袖。 陆世平见状,忙起身靠过去,尚不及出声,他已淡淡吩咐-- 「领我去第一张琴案。」一掌探近,摸索着握住她的胳臂。 「是。」她悄悄调息,只希望心音不要过响。 她领他下了教席,从前头右端第一张琴案开始「个别教授」。 敞轩内再次静到几能听辨银针落地声,就见坐第一个位置的孩童粉脸仰得好高好高,含水眼眸亮晶晶,既紧张又兴奋似的。 「第三段曲音,还记得吗?」苗沃萌面上无笑,但温嗓轻和。 「记得!」声亮答道。 「那你再试一回。」 孩子大声应好,小手已摆出架势,指法虽生涩,琴音却精准。 听过后,苗沃萌微微领首,指点过孩子的指法转换后,随即又抓陆世平的手走至第二张琴案。 一个个点出不足之处,别人的不足或许亦是自身该留意的缺点,而别人厉害之处,自个儿更该学习仿效,这般教授甚费功夫,却能让孩子们有所警悟。 陆世平静静当他的引路人,听他以温和言语一针见血地点出孩子们较弱的地力,且极具耐性说解,即便有孩子紧张到手指僵硬,鼓不出他要求的指法,还吓到当场哭了,他也没作怒,但俊逸五官倒是僵了僵,像也吓着了。 孩子哭声好响,八成传到楼下大堂,她都瞄到馆主在接梯口那儿探头探脑了。 「三爷笑一个。」她忽地靠近,几是贴在他耳畔催促。「快笑啊!」 温息陡然暖耳,苗沃萌胸中一震,肤底红潮便欲窜出。 陆世平见他依然僵着,而那孩子的惊哭完全没要停止的迹象,再环顾敞轩里,三、四个年纪较小些的孩童竟也瘪起嘴、抽着鼻子…… 「三爷不笑,其它孩子可要跟着哭了!」她着急低语,根本没留心小嘴有多贴近他的耳,更不及留意他的脸红过腮。 下一瞬,他发烫的耳又觉她气息烘拂。 「三爷得罪了!」 得罪……得罪什么?尚未回神,他嘴角已遭两根指儿轻按,往上一推。 「笑了。瞧,他笑了。没事的,不哭了,不哭喔!」 砰砰磅磅―─ 接梯口那儿似乎有人滚落,只听底下一阵小骚动。 而楼上这儿,原先的骚动却在瞬间静下。 孩子哭声骤然消停,瘪嘴的忘了瘪,抽鼻子的也不记得抽,二十多双稚眸瞠得圆滚滚,看着苗三爷俊脸上的「笑」,亦是直到这时,他们才留意起她这个敢对主子「动手动脚」的丫鬟。 几个孩子朝她怯怯笑了,看她的眼光多了分好奇。 她唇一扬,不禁回笑两声。 然,待她眸光回正,近近对上那张遭她折腾的俊庞……苗三爷迷蒙的眼似生寒又似窜火,「看」得她气息陡窒。 「你还想得罪我到何时?」他嘴角受制,说话时语调冷冷,语音有些不清,但两片薄唇勉强嚅动的祥子……很、很滑稽。 陆世平自然不敢再笑,很快撤了手。「请三爷见谅。」 他冷哼一声,举袖揉揉嘴角。 指尖微潮,似沾上他唇内津液,她悄悄蜷指成拳,再去看他时,终察觉他脸肤偏赭,霎时间异样感觉淌过心田。 她有种「逗弄到他了」的欣悦感,即便他板着脸,却觉他不再那么淡漠、不可捉摸。 苗沃萌轻轻地甩袖,没再理会她,竟是矮下身来,坐在那个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的孩子身畔。 陆世平微讶地扬眉,见他借用孩子那张较小的七弦琴,秀指优雅有力,为孩子再次示范指法。 他待孩子依旧淡淡不苟言笑,但极具耐心,直到那双肥润小手愿意试探地在琴弦上拔抚,琴音犹僵,然已抓到诀窍,他才起身。 两人像养出了某种默契,他甫动,她便把手臂递去让他握住。 心热悸动,在这一刻。 觉得能与他这样亲近,能瞧见他种种面貌,尽管他私下端起主子架势欺负人时很是可恶,她依然心甚欢喜。 对他起了非分之想,一开始察觉时,羞惭盈于心内。 可后来明白了,她对他并无丁点奢望。 苗三爷之于她是一道太高、太亮、太灿烂夺目的光,偶尔与光交集,她知道心软情动是怎么回事,却从未想过要抓住那抹灿阳、追逐那道明光。 所以也就坦然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内心一片清明。 她喜欢他。 如此而已。 一早来到琴馆,琴课结束时已近午吋。 原本安排仍从琴馆后门上马车,但苗家护卫急急挡住了,说是后门突然堵了一大群文人学子,携琴而来的人还不少。 第十八章 那些人大抵是一早就挤进琴馆堂上久候,却只闻二楼教琴之音,无法见苗三爷一面,知他欲离去,又见苗家马车停于后门,便蜂拥而上。 「三爷,要不改走前门?现下大伙儿挤在后门,前头倒是清空了。」馆主道。 于是一名护卫前去知会等在后门的车夫,陆世平引着苗沃萌跟随馆主快步移往前头,也不敢大剌剌地等在大门口前,而是避在琴馆左侧一条巷内。 见苗沃萌面色有异,她低眉沉吟,便问:「被围、被堵、文人学子们争相一见,三爷每回来琴馆授艺,不都如此吗?」 「平露姑娘……」她虽是丫鬟身分,但馆主见苗沃萌对她甚依赖,再加上今日小琴徒大哭,被她使了「对主子大不敬」的手段哄住,因此对她言语时,便也多几分敬意。「三爷每回过来,确实有许多人争见一面,但今儿个人多得有些过分了,而且不依不饶的,还堵门围车呢,这可太不像话!」 陆世平闻言亦微蹙眉心,不待她多想,守在小巷前的护卫已扬声道── 「三爷,有群人往这儿冲来!」 一时间脚步声杂沓,由远而近,许多声音嚷嚷-- 「在那儿、在那儿!」 「苗家三爷出来了呢!」 「唉哟,别挤啊!谁踩了咱的脚?」 「三爷!苗三爷!别拦着我!你谁啊你--」 馆主连忙冲至巷前,与苗家护卫一挡再挡。 护卫虽是练家子,这时也不好用武力逼退众人,只能釆取守势,然苗家马车迟迟不来,文人底子的馆主终被推挤得东倒西歪,唉唉叫疼,此时要喊琴馆里的人出来相帮也已不及。 「跟我走!」陆世平见势态不妙,没让苗沃萌继续扶她小臂,而是反手一抓,稳稳握住他的手,拉着便往巷内跑。 先是慌意袭上心头,苗沃萌从未这般迈大步疾奔,更别说他如今失明,要毫无顾忌往前奔冲,实得克服内心惊疑。 但扯着他便跑的女人不给他半点迟疑机会。 他被迫跟随她。 盲杖不知掉在何处,当他意会到时,手中已空无一物,他能依靠的似乎仅剩下她,那只牢牢握紧他的小手。 许是如此原因,他强令自己定心,修长的指亦反扣她的秀荑,放任她带领, 她终于缓下奔跑,他感觉背贴墙面,心想她大概躲在转角正在探看。 「三爷,出了这儿,外面便接水巷,到了那儿应该有不少收生丝或交布货的小舟或小蓬船,肯定知道苗家『凤宝庄』的丝绸铺子在哪儿,咱们请他们相帮,揺船送咱们过去。等进到『凤宝庄』丝绸铺,三爷安全无虞了,届时再请人回琴馆知会一声。」陆世平脑中急思,只顾着做、顾著说,不耐多语的喉儿磨得嗓声更哑。 她拉着他欲抬步再走,突见几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巷中,一惊,忙将苗沃萌推回原处。 「有人。」她低语,眸光环扫,瞥见一户人家的后门门扉微敞,想也未想已拉他躲入。这户人家在墙内门边植有一棵杏树, 她将他带至内墙与树干间所形成的隐密处,双双倚树而立。 「刚才那几人也作文人打扮,虽不知与围住琴馆那些人是不是有关,咱们还是先躲过再……再说……」终于啊终于,她只顾着「观察敌情」的双眼终于挪向身畔男子。 乍然一望,她心房鼓震,一时间竟堵了话。 他的神态不惊不悸,无半点惶惑,淡然眉宇偏冷,却似藏着某种……深趣? 只是眼下岂是玩笑时候? 两人手仍紧握,她不会放开他,五指硬穿过他指缝,与他密合。 鼻中尽是他身上檀香,近近再瞧他俊美面庞,一颗心极不争气狂鼓。 她轻细喘息,低声问:「……三爷的盲杖怎不见了?」 「因某人不由分说扯着我就跑,连杖子掉了都不肯相理,你说,它是怎不见的?」他慢腾腾道,五官微绷。 闻言,陆世平像被掐住脖颈,胀红脸,气息窒碍。 按理,她心中有主意,也得问过主子意思,回想方才之事,她、她似是独断独行了,硬拉着他就跑。如以往在『幽篁馆』与师弟之间的相处,师弟总听她与师妹的话,今日遇险,她那「大师姊气势」一下子没按捺住,却忘记身边的人并非师弟,而是她的爷。 「那、那……奴婢等会儿回头找找。」 「你想把我一个人丢在此处?」他声微狠。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语。「待将三爷送至咱们的丝绸铺后,奴婢再回来找。」她五指再次收拢,手心贴紧他柔软的掌。「不会丢着三爷不管,不会放开的。」 他胸口起伏略明显,气息稍紊,双目近近「逼视」她,久「望」不语。 「三爷?」她被他「看」得心尖直颤,血中热潮直涌。 「你赔给我。」 「啊?」他……他要她赔什么? 「盲杖。旧的那根我不要了,即便寻回,我也不要了。你赔给我,要亲手做的才行!」没听到她答话,他眉微凛又道:「你都能抢着替太老太爷修七巧盒,还抢我手中的木头制琴,区区一根点路细杖,岂难得倒你?」 ……抢? 她哪有抢着修七巧盒? 她也没要抢走他制琴的活儿啊! 他这……根本是含血喷人嘛! 「说话!」长目眯了眯,他沉声命令。 不能骂他、踢他、捏他、掐他,然而心火直窜,她总能……总能…… 踮起脚,脸蛋凑近,她的唇一下子贴上他的! 一贴上那略凉却柔软无比的唇瓣,陆世平便觉胸房中有什么慢慢融化而开,热烫流淌,即便她又冲动行事,这般渴望却早已甚嚣心上不知几回。 再次遭她轻薄的男人,除一开始四片唇瓣相贴的瞬间震了震,对她接下来的攻城略地又釆取不迎不拒的态度,仿佛正冷眼「看」她能张狂到什么境地。 她一手与他交握,另一手则抱住他的腰,将他背后的衣料揪得发绉。 螓首一偏,她舌奔进他唇齿内,更深、更深去吻,终觉他气息粗浓,听到他哼出一声沙哑且极其暧昧的呻吟。 她浑身颤栗,抱住他腰身的手改而攀上他的颈,将他的头揽下,发狠般吮吻。 似乎过了许久,两张红润润的嘴才缓缓分开。 一昧的猛攻,结果就是她有点弄不清那带檀馨的唇舌最后有无回吻。 但不管他有无回应,反正她是颇为彻底地肆虐了他,此时结束了,余震犹在,她吻得连自己都头重脚轻起来。 扬睫看他,心又火热。 苗三爷背靠树干,敛眉垂目,雪颊抹开两朵红云,微歙着鼻翼似在调息,嘴既红又潮,润润如沾着晨露的红花。 能「欺负」他以致这模样,心里是得意的,而他竟也由着她「欺负」,就算不迎不拒,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抚上他温烫的脸,那碰触让他俊眉一抬,幽黑无神的瞳心极快掠过什么,又渐回复淡定模祥。 「混帐。」 那两字从他红润薄唇滚出,陆世平脖颈畏寒般缩了缩。 然仔细去辨,他骂人的语调低嗄徐慢,神情迷蒙,让她……让她也跟着迷了、懵了,解不出他真正心绪。 「三爷要的盲杖,奴婢认赔便是。至于混帐……爷骂得没错,奴婢也是认的。」 忽见他眼角微抽,抿起唇,似是怒了……她都不知自个儿这话怎又使他不痛快了? 苗沃萌一口气堵在胸臆间,却没能厘清究竟因何恼恨。 她的唇舌纠缠,他还没想明白是喜欢抑或厌恶,只是她那祥肆无忌惮地亲近,次次进逼,总按得他晕船般直颠,逼得他仅能隐忍而不能狂发…… 便如那一年『幽篁馆』琴轩内的事,那个女子亦是以逼迫手段对他,然,当时的他深知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为何,内心的疑惑又是为何,他能允她承诺,因各取所需,不像如今,他两次三番地容她欺上,却还是没能知道自己要些什么,欲作何打算,而她……没错,就是一整个混帐! 心里骂著,脸色不豫,但当她牵他手往外走时,他拇指下意识挲了挲她的手背,脑子里忽而闪过她方才所说的-- 不会丢着三爷不管,不会放开的。 他耳根大热,觉得有什么搔逦心间,口中还留有她唇舌缠绵后的余劲,他不禁舔了舔又抿了抿,腰下三寸之处突然急涌热气,他惊地顿住步伐。 「三爷?」陆世平纳闷地回眸。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没事……」 她的手突然变得好烫,似烧红烙铁,他掌心热痛,但此一时际他却不能放开。 「不是要去水巷招船,还不走?」脾气忽掀。 不知他内心起伏,以为他还在恼她方才的轻薄,陆世平对他冷豫神情不以为意,牵着他又走。 出了蜿蜒巷弄,来到外边热闹的水巷,她赶紧询问将舟船泊在边岸的人家。 一名正在交送新鲜桑叶给养蚕户的老翁一听她问起『凤宝庄』丝绸铺,极爽快便应了她所求,答应等会儿交完几箩筐桑叶,回程会顺道送他们过去。 「苗三公子,还是上我的船,让我送公子回去吧!」 脆音如珠,带笑传来,陆世平正扶着苗沃萌跨下水巷石阶,尚未踏进老翁的小舟,一张长舟不知何时靠近,舟上一名妙龄女子盈盈而立。 女子虽作男装打扮,长袍阔袖,腰带紧缚,仍难掩纤细如蒲柳的姿态。 那原要载人一程的老翁被长舟上两个横眉竖目的护卫一瞪,顿时惊得连货也不敢交,揺橹揺得好快,一下子已离石阶边岸,任凭陆世平再唤,老翁头也不回。 这是怎地回事?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左右环顾,就见两名汉子尾随他们走下水巷石阶,而石阶上方还杵着两人,完全堵住他们的回头路。 饶是她遇事、遇险,脑中能急思不断,此时竟也想不出脱困之策。倒是她身边男人,仍一脸温漠,竟徐徐扬声答-- 「刘大小姐愿意送我主仆二人一程,那再好不过。」 陆世平听了直皱眉,悄悄去扯他衣袖,他也不理,待长舟近岸,她只得扶他上去。 苗沃萌落坐后,刘大小姐这才让人揺船离开,她甚是文雅持礼,唇噙浅笑,但陆世平却觉对方视线不住地落在她与苗沃萌交握的手上。 刘大小姐……刘姓……女扮男装…… 「啊!」脑中一闪,她突地轻叫了声,引来舟上众人侧目,连神情淡淡的苗沃萌都不禁将脸侧向她。 陆世平挨着他,微仰脸,在他耳边极轻、很轻道-- 「三爷我好像明白一些事了。」 听到她又忘记自称「奴婢』,苗沃萌嘴角模糊渗软,并不应话。 刘大小姐。 当朝尚书的掌上明珠。 老尚书大人晚年才得此一女,就只有她这一点骨血,因此疼若性命,任她予取予求,由着她恣意行事,从不约束。 陆世平之所以能联想到,那是因刘大小姐据闻掌着『锦尘琴社』,而当初决定进苗家灶房做事时,她打探过苗三爷的一些消息,这太湖边上,但凡习琴之人,多少听闻了刘大小姐公然爱幕苗家三爷之事。 第十九章 爱慕,似也着恼了,要不,怎会让人围琴馆、围马车地闹他? 陆世平暗暗一叹,忽地接触到刘大小姐那两道眸光,美目似有锐芒划过。 她心跳骤剧,即便坐着,上身仍护雏般微微挺在苗沃萌身前。后者似知她心思,怔了怔,俊颜上的漠然微褪,敛下层睫不知想些什么。 长舟没往『凤宝庄』丝绸铺行去,亦未送他们回苗家琴馆或直接送回苗府,而是出水巷河道后,又换乘一艘中型舫船,最后竟直往大湖而去。 舫船上建构甚是讲究,装饰得十分典雅,自然随船的护卫又多了几人。 「今日难得遇上,我已吩咐人备妥酒菜,不知公子肯不肯与我游湖畅谈?」一改乘舫船,离热闹水巷渐远,刘家小姐终于说话。 是说,都把人挟持上船才如是问,算什么事?陆世平定定看她。 「小姐想与在下畅谈何事?」迎风立在船梢头,苗沃萌一脸似笑非笑,因此时与他这盲眼主子「相依为命」的贴身丫鬟,像又挡在他身前……他嗅到她发上似有若无的木樨花香。 刘家小姐道:「就谈『锦尘琴社』刚从『幽篁馆』入手的那张『甘露』琴,如何?」 他眉峰略动。「琴在船上?」 「自然是在。」刘大小姐润颚得意般轻扬。「『锦尘琴社』虽已送出试琴会的请帖,倘若三公子今儿个想提早试琴,那也可行的。不过嘛……」尾音淡淡,她很快扫了陆世平一眼。「三公子不放开丫鬟的手,恐怕没法子试琴吧?」 与她的指相扣交握的大手突然动了动,陆世平徒地一震,人才回神。 『甘露』…… 她没听错? 但,为什么『幽篁馆』会卖出『甘露』琴? 莫不是师弟、师妹出了什么事? 这一边,苗沃萌淡笑徐声道:「失了盲杖,只好抓着婢子当引路人,这也是迫不得已。」 「那就让三公子的贴心婢子留在舫舱外暂歇,我引公子进去,由我代为照料,公子以为如何?」「贴心」二字还特别加重音了。 「怎敢烦劳刘大小姐?」 陆世平闻言瞠眸,虽闻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倾心于苗家三爷,然一个大家闺秀能当众将「心意」都请将出来,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确实剽悍。 更教人怔然的是,她家的爷还真打算放开她的手! 「 ……三爷?」她急了,不禁紧声低唤。 「横竖走不了,我进去瞧瞧那张琴。」苗沃萌松开五指,下一瞬又自嘲笑道:「当然没法真的『瞧』,但总能试琴。」 「一张什么……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吗?」她心都快提到嗓眼了,勉强压低声量,手仍揪着他的袖。 岂知他脸倾下,倾得好近,都快碰到她的肩。 「一张琴就能把我拐了,你难道不知?」温息扫上她的耳、她的颊。 她背脊凛了凛,脑门泛麻。 她岂是不知? 她内心再雪亮不过啊! 然现下……拐他的人不是她,她当然心急啊! 「三爷--」见他旋身欲摸索着走往刘大小姐那方,她揪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微踮脚尖,凑得更近低语:「他们的水酒菜肴别吃了,里头怕是有事。三爷要是……要是觉得不适,就张声大呼,无论如何我都会冲进去带你出来。」 迷美无神的眼静静落在她脸上,瞧不出底蕴,只听他轻语叮咛-- 「别妄动,照顾好你自己。」 他随即转身,刘大小姐此时已迎来,本也想牵他的手引入舫舱内,但他阔袖一垂,手藏其中,仅由对方轻托肘部。 绷嵌丝绸的格门一拉上,将苗沃萌的背影掩去,陆世平两手在窄袖中撂了撂,最后干脆在船梢头席地而坐。 不知要出什么事?不知真出事了,她该怎么带他逃? 她一颗心如在火盘上炙烤,疼痛煎熬,表情却益发冷静,袖中撂得太紧的拳,指甲正深深截撩掌心。 总得做些什么。 眸光不动,声色梭巡,先算清舫船上的人手,记住他们所站位置,跟着再仔细分辨这水路……舫船未向湖心远行,而是循着景致变化的湖边徐徐而进,但离边岸上又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恰是游湖赏景。 以往她常与师弟、师妹出船,有时是为釆买一些日常生活所需之物,有时是出门送客人订制的琴,偶尔她也陪师叔公游湖,湖上有几处渡口,她颇清楚。 眼前的景致她似有记忆,然一时间没能想起,直到舫船经过一处渡头,她一凛,心略定,终于认出所在。 便在此时,舫舱中有琴音传出。 琴色偏润甜,如久旱逢甘霖。 无『洑洄』的幽啭跌宕,不走『玉石』的中锋直正,就是滑、脆、润、轻,全然是给舒朗小调或春情绵曲适用的琴。 确实是『甘露』…… 琴音入耳,她思绪又沉了沉,不由得记挂起师弟、师妹。 师父过世之后,她因故出走,留下『甘露』琴和一封信,信中写下,若往后生活困难,可卖『甘露』筹钱。 她后来所制的这张『甘露』,完全『楚云流派』制法,但材质是上上之选,亦是她物尽其用的精巧之作。她信中又写,『幽篁馆』所出的『洑洄』与『玉石』被苗家三爷所收藏,光凭他『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名号,『甘露』要卖个好价钱不成问题。 师弟、师妹卖了琴,如今可已度过难关? 想来好阵子没去师叔公那儿,待哪天跟苗三爷告个假,去探望师叔公他老人家,也得问问『幽篁馆』里的境况。 她幽幽想着,『甘露』琴音忽在此时顿下,她胸房亦是一震,眸光倏地拉回至舫舱紧闭的那扇丝绸木格门上。 里边有男女交谈声,她走近欲听得再清楚些,一名高大护卫已挡了她的路。 「三爷--」 她扬声唤。 里边却静下,她急了,不管不顾就想从高大护卫身侧挤过去,岂料刘大小姐忽地一把拉开那扇薄门,盈盈步出,依旧是巧笑嫣然。 「你家爷有事交代你呢,进去吧。」道完,嘴角弯弧立即抿直,冷冷瞥她一眼,那乍笑乍寒的脸色着实教人心惊。 陆世平沉静接她那记冷眸寒光,不多言,随即钻进舫舱,「唰」一声闭上门。 这艘舫船为游湖之用,里边的三面墙皆制成窗墙,窗面做得甚宽,将窗板顶上,撩开轻纱薄帘就能赏透景致。 然此时三面窗板皆落,舱内有些幽冷。 她快步走至盘腿坐在琴案前的男人身边,低低唤:「三爷……怎么了?」 他像是睡去,被她一唤才动了动,抬起俊庞。 「陆……露姊儿…… 「 她气息微窒,迅速瞥了眼长几上的丰盛佳肴,紧声问:「三爷是不是吃了什么,觉得古怪了?」咬咬唇低叹。「不是叮咛你 别吃别喝这儿的东西吗?」 「我没吃也没喝。」他勾起唇。「不是熟悉的人帮我布的菜,我不吃的……」 怦然心动啊,因他脸上微微的笑意,她差点又要看痴。 忽地小小瘘了自己一巴掌,稳住心神。「那、那三爷是怎么了?是头又泛疼吗?还是寒症?」 苗沃萌揺头,眨眨双目。 她担忧低嚷:「刚才在水巷,就不该由着你上刘家小姐的长舟。说到底,就为一张琴,三爷怎能这样好拐?」 「不仅仅为了试琴。」他略顿,又眨眨眼,声音倒还清明。「苗家『凤宝庄』到底是商贾人家,再如何豪商巨富,说穿了也就平民百姓罢了,自然不愿与当朝为官之人交恶……尚书大人早有意与苗家结亲,几番提及刘大小组与我的事,全赖大哥硬挡下来,当时便已得罪了,而今日刘家小姐亲自来邀,几是断了咱们所有退路,我不为自己,也得为大哥、为『凤宝庄』思虑。当家之难,我既帮不上忙,倒也别再给他添乱。」只是……他内心苦笑,不想刘家小姐竟如此胡来…… 陆世平听着,一时间亦哑口无言。 垂眸便见案上朱琴,出自她手,如此熟悉。 欲抚上琴面,她胳臂方抬起,苗沃萌手裹在袖中突地轻挥,竟挡了她。 「别碰。」 他话中紧绷,二字含玄。 她瞠眸:,脑中锐光激划,倏地矮下身去看,眸光与琴面成水平一线。 七根墨弦上果然覆着赤褐色粉末,朱色琴面上亦有。 她凑鼻轻嗅,无气味,但稍稍用力再嗅,没留神让几颗细粉钻进鼻腔内,登时便觉脑热心悸,遂赶紧直起身。 「可你碰了!我在外边听你试琴,至少鼓了一刻钟,你、你的手--」说着就去抓他的阔袖。 苗沃萌紧揪袖口没放,只道:「双手无事,那不是毒粉,怕是……是药……鼓琴时,从手上的肤孔和指甲渗进,或者在拨挑琴弦时,粉末飞动,亦钻入鼻中了……我怕手上仍有残余,你别碰我手。」 ……药? 陆世平迅速转过去撑开身后的长窗板子,再扯开一幕薄帘,天光瞬间大盛,待她重新转过头看他,不禁倒抽凉气。 他清雪玉脸红得不太寻常,颊面尤浓,瞳心似有碎光,迷离若醉。 春药! 她眼底一黑,几是不敢置信,喘过几口气才找到声音。「刘大小姐求不成亲,就想弄个生米成熟饭的局,逼你入瓮吗?」 苗沃萌终掩下双睫,似觉强撑着眼皮太费气力,然语气仍徐。「我答应跟她走,但条件是必须让船靠岸,先放你回去……」 「不行的,命--」 「你听我说。」他话音陡沉。「你上岸后,快回去知会我大哥、二哥,他们会晓得该怎么做……刘大小姐不会伤我的,倘是入夜仍未寻到我,也不必过分焦急,她总是得送我回去。」 「若然没能找到你,今夜你当如何?」 「不是说了,对方不会伤我。」 他怎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落到刘家小姐手里,今晚还不知她要如何安排。她如果执意嫁他,想摆弄一出「男女私会」且「捉奸在床」的戏码,还不简单吗? 届时,大家闺秀的名誉被他所「毁」,尚书大人再提两家联姻之事,苗大爷可能硬挡?他苗三爷又岂能拒婚? 陆世平瞪着他,手撂得好紧,曾遭火伤的喉儿绷得难以吞咽。 她迅速瞥了眼长窗外景致,果然舫船已缓缓行向边岸,估量着虽有些水距,但应该可行……不可行,也得行! 「听着,你上了岸,也许还有人会暗中盯你,你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你才听着!」她忽然低低嚷了声,声小却有力。「要走一起走!」 苗沃萌被她陡发的气势一震,怔了怔,闭掩的长目下意识睁开。 「三爷,你信我吗?」 他头昏脑热,已撑得勉强,没答话,只觉手隔着衣袖被她稳稳握住。 「你信我吗?」 无尽黑暗中,那坚定到近似跋扈的一问直震他心扉。 「好。」女嗓欣喜略扬,随即又压沉。「我们一起走!」 柔软身躯突然紧贴过来,一双胳臂抱住他。 苗沃萌原是一僵,之后是那姑娘发梢、身上独有的木樨花混着木材的气味钻进鼻间,是熟悉的,他缓缓放松,由着她。他是信她的,尽管她隐姓埋名来到他身边,心里藏着事,他到底是信她的。 终章 耳中,她的话一字字灌进-- 「一会儿要入水,深吸一口气,吸--再吸--对,闭气!」 他照她所说的做,让胸肺胀满气,闭住,下一瞬只觉她双臂使劲儿,人已被倒拖着翻下长窗,坠进湖里。 入水声溅起后,苗沃萌发觉两耳再也听不到其它声响。 他坠得很深,应该说,他被拖到很深的湖中。 正发热发烫的身躯一入冰冷水下,肤孔猛地收缩,脑子里仍晕热晕热,脑门却一阵阵渗凉。 他不谙水性,但一臂搂他腰身的那名女子游得极快,只是他不知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换一口气,他胸臆绷得生疼,喉头麻痒,他死死咬牙,不确定还能撑多久。 终还是抑不下咳症。 身体忽热忽寒,他浑身一颤,气便冲喉而出。 然而不及咳出来,却先倒呛一大口湖水。 女子带他冲出湖面,在他深觉自己就要灭顶之际。 他倒呛,一时又没能咳出,气息完全堵塞住,神识几要被黑暗吞噬…… 有人摆弄他的脸、他的颚,那人掐得他两颊生疼,他张着嘴,下一刻,大口、大口的温息便狠狠灌进。 他只觉喉中被冲得一开,堵在那儿的气终能宣泄,猛地便剧咳起来。 这一咳,才觉胸肺被鞭打过似的,火辣辣地痛。 「三爷,小声……他们来了,别出声!」哑嗓压成极轻的气音,在他耳边。跟着是她的手,怕他忍不住又要咳出,已密密掩住他的嘴,手心贴压他唇瓣。 眼盲,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自己半身尚在水中,且躺在一名女子怀里。 舫船欲泊近的这处「牛渚渡」,陆世平来过几回,跟湖东师叔公所居的「稚香渡」一祥,「牛渚渡」的湖边水上亦长着大片、大片的水芦苇,有着数也数不清的天然草穴。 水芦苇根根生得比人还高,那些草穴是极佳的藏身处。 她目测水距,确定自个儿洇泳能及,再来就是要快、狠、准! 落水要快。 狠狠往底下沉。将溅起的水声压到最小,即便最终仍惊动刘家那些护卫,也得尽力掩声、掩身、掩行。 最后锁准方向,不换气,直泅过去。 她知自己办得到,唯一担心的是苗三爷无法撑过。 但没撑过,失败了,至多是又落回刘家小姐手里,境况不会更糟。 所以值得一试。 幸得老天保佑,他真被她拖进水芦苇草丛中,而且他醒过来了。感谢老天…… 下半身犹浸在浅水里,她满怀虔诚搂抱他,紧紧揽住,心口欢喜悸颤,随即听到不远处渡头上,刘家护卫们下船搜寻所引起的骚动。 有人张声嚷嚷-- 「水里没找到吗?怎么可能?这儿也没有啊!」 「其它泊进渡头的小舟和篷船呢?大小姐交代了,每艘都得搜!」 有人又道:「要是真没找到,那肯定在水里,啧啧,咱瞧不妙啊不妙,闭气闭这么久那是绝无可能,八成两个都……嗝了。」 「说什么话?快找!大小姐要是发起火,你我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哼,就怕苗家『凤宝庄』知道他们家三爷没了,大小姐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刘家护卫们边说边搜,脚步声渐往水芦苇丛靠近。 陆世平一手紧覆苗沃萌的嘴,另一手则更用力抱住他。 他俊脸抵着她的颈窝,她的颊则紧贴他的额。 此时,她惊得不禁闭起眼眸,身子绷得轻轻发颤,几是把诸路神尊、满天神佛的名号全默念了遍。 「这么大片水芦苇,哪里搜得尽?再说,咱就不信他们能藏到这儿!算算这水距,还得一口气憋着不能换,太难啊!」 「你小声点儿,咱们就在这岸边的水芦苇丛里搜搜,底下浸水的地方便算了,总得做点事,也好交差啊!」 刘家护卫们无所获,在渡头边上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上舫船离去。 陆世平仍不敢轻举妄动,但不挪个地方实在不成。 两人皆已没透,半身还浸在水中,她尽管挺得住,但怀里的苗三爷……她不能不为他想。 「三爷……」她小声唤他,唇擦着他红耳。「我们往上爬一段,上了坡就不会浸水,那里的草穴干燥些。」 苗沃萌因她热息拂耳而颤栗,他无语,唇抿得死紧,随她踉踉跄跄往边上钻。 水芦苇生得既高又密,在里边挪移甚是费力。 当底下浅水变成潮湿泥土,再变成干燥泥地时,陆世平发觉他们已在水芦苇草丛连接岸头的边缘地带,遂停了下来。 跟在身后的苗沃萌不及止住,再加脚步不稳,人便朝她撞去。 陆世平轻呼了声,伸臂扶他已然不及,不过底下的泥土和草茎皆柔软,两人抱在一起倒卧,并未撞疼或跌疼。 她被他压在身下,他的脸再次埋在她颈窝,感觉他身躯细细颤抖,以为他是因浑身湿透而冷到发颤,她两手立即环住他,用力在他背部上下摩挲,徒劳无功地想摩挲出一些热意暖暖他的身。 「三爷,都快日落了,咱们再躲躲,天一黑,我……我就去借张小舟。」说是「借」,实则「偷」,此一时际,用偷的安全些,若开口借的话,怕刘家小姐私下作了安排,跟这儿的船家买通或悬赏苗沃萌与她,那就头疼了。 她低笑了声。「你别小瞧我,我很会撑船揺橹的,有了小舟,我送三爷回家,再想法子把小舟还回来,有借有还才是正道 啊……呃,三爷今儿个出事,都不知大爷、二爷那边急成什么祥了,你--唔、唔唔……」 她吃惊地瞪圆眸子,然瞪得再大,眼中除了他那双颤颤羽睫,什么都瞧不到。 她被吻住。 埋在她颈窝的俊脸忽而一抬,随即倾下吻住她唇瓣,如苍鹰扑兔,精准攫夺她的气息,吻掉她未竟的话语。 「三……唔……三爷……唔……」 不是不让他吻,而是情况委实诡异,她不过挣扎了下,他力气大得惊人,竟捧着她的脸固定住,无比急切地深吻她小口中每一寸,舌仿效她之前「欺负」他那样,很用力勾卷她的小舌。 他掌心热得不太寻常……事实上,他全身肤温都热得不太对劲。 啊!那、那撒在『甘露』琴上的药粉! 陆世平终于记起了。 她拽他下水,拖他来此,只怕他寒症并咳症会一发不可收拾,亦怕他和她俱要再次落进刘家小姐手中,惊惧之事太多,再加上他在舫船上犹能自持,竟险些忘记他药力入体,且药气正发。 还以为他全身涅透才冷得发颤,不想是春药之因。 被吻得舌根泛疼,他简直是想将她拆吞入康,她呜咽着,心头却滚烫起来。 原是近君情怯,心从浑沌而至清明,只因喜欢,而今动了欲念,受他撩拨,因她本就这祥、这祥喜欢他。 承接他粗蛮的吻,身子从里到外湿透,她本能地回应他,陷得如此之深。 直到……直到那硬物紧抵她下腹,隔着层层衣物磨蹭,他紧紧抱她,似身上着火了,灼得周身疼痛,必须不断蹭着她湿润身躯才能灭掉火源一般……她大惊,远扬的神智终于回航。 她喜欢他。喜欢亲他、碰触他、抱他,喜欢被他亲近拥抱。 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如他这祥骄傲的人,倘是着了道而纵情纵欲,没守住最后那关,待清醒之后不知要如何懊悔沉恨。 而她啊,她再怎么没脸没皮,还是有最后的骨气。 再怎么喜欢他,也绝不会趁这般机会占他便宜。 于是决心一下。于是心一横。 她捧稳他的脸,发狠咬他不断纠缠上来的唇舌,咬得那样使劲儿。 她咬伤他,尝到血的气味。 苗沃萌瞬间痛不可耐,身躯紧绷,他陡地扬脸粗喘,迷目略掀,神识仿佛清醒了些,但双臂仍缠住她没放。 两人额头相抵,鼻侧相贴,气息同祥灼烫,且相互交融。 他抱着她直喘气,口中尽是血腥昧,腰下热胀坚硬,他清楚感受到那股欲望火力,全然不受控制,就是傲挺着、敏感火热, 亟欲纡解……然此时心神略稳,他只觉无比羞辱,只想蜷缩起来,最好变成一颗蛹,藏在茧里,不用面对如此意志薄弱的自己。 他几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令自己放开怀中娇躯,但那个女人似乎洞悉他内心每一寸挣扎、每一下的思绪转折。 她抱紧他,让他的脸重新倚入她柔软颈窝。 她颈侧血脉充满生命力,勃勃跳动,他颤着唇,不禁噘嘴去亲了亲。 她畏痒般缩缩巧肩,轻笑了声。 揉着他的发,她低声劝慰-- 「不打紧的,别慌,既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想做的,只要稳下心,稳稳地呼吸吐纳,就能抑下的。所以莫慌啊,我陪着你, 莫慌……」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萌爷 上》作者:雷恩那 02、《萌爷 下》作者:雷恩那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