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得政》 第1章 阶下囚(1) 中原天下,由刘氏掌管,各诸侯国因功分封为王,随着刘氏力量的消弱,诸侯国跃跃欲试,大有脱离刘氏统治之倾向。 其中秦国主宰白朱贺被刘氏逼入绝境,为求自保,自立为皇,成为继季国、韩国之后的第三个主动脱离刘氏的诸侯国。 白氏无子,其独女胜男自幼作为储君培养。白朱贺崩逝后,白胜男秉承圣意,登基为皇,建元天启。 世人皆等看秦国牝鸡司晨的笑话,却不曾想,女皇登基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不贬斥男子地位和权利的同时,赐予女子与男子相同的权利,尤其在受教育权方面,极力推崇女子入学堂、进武堂的政策,恩威并施,一时间,举国上下的受教育程度直线上升。更是在半年后的第一场科举中出现了惊世罕见的女性文试状元。 十八岁的白胜男知道想要在男人堆里站稳脚跟,把控朝局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不需要表面的臣服,她要的是群臣打心底里的服气、忠心不二,这样才能在乱世中保住秦国、护佑百姓。 将七日一次的朝政缩短为三日一次,白日里抽出两个时辰和师傅们深耕治国之道,傍晚还要有至少一个时辰研习武学,白胜男的时间被她自己塞的满满当当,留给睡觉的时间仅有两个半时辰。就这样短的睡眠时间,也常常会被她因批阅奏折而压榨。 “陛下,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奏折是批不完的,身子要紧。”近身侍女冬雪给龙案上添了一根新蜡,示意女婢将炖好的燕窝端来,心疼道,“陛下,您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都丑时一刻了,巳时还要早朝呢。” 白胜男昵了一眼窗外,手中的朱笔却没有停下,她在赣南城城主何铭羡的奏折中写下一行批语:为增加女子入学率,可施行每月每人半两纹银之补贴,若你城有所收效,将推至全国。另,你述改良稻谷种子一事,朕觉可行,辛苦爱卿思虑周到,下月十五,爱卿若有闲暇,可进京入宫与朕面谈。 “陛下,把燕窝喝了吧。” 见她放下朱笔,冬雪跪坐到她身边,推了推紫色雕花琉璃碗,白胜男环了环酸涩的肩膀,端起燕窝豪饮般灌进嘴里,不等冬雪说句什么,又捞起一本奏折,埋头扎了进去。 “陛下,您这样劳碌,群臣们还逼您娶亲,真是……”冬雪忍不住抱怨,见陛下没有不悦,继续道,“您一心扑在国家大事上,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宠爱妃嫔。” “还是冬雪懂朕。”白胜男合上批阅好的奏折,握了握她的手,回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那抹身影,笑道,“朕有你和薛川,足矣。婚姻之事,并无所谓。群臣有自己的考虑,朕能理解,但正如你所言,朕是真的腾不出时间。若季氏还在,即便朕不愿意,也能省下选妃的时间和精力,但季氏早在十八年前死了。” “陛下倾国之貌,学识如泰山,武术如沧海,虽然忙碌些,总会有懂您爱您的男子出现的,冬雪坚信!” 冬雪俏皮的眨了眨眼,忽地想起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三角黄符。 “陛下,这是今天冬雪在镇国寺求的,保佑您身体康健的,您能放在枕下吗?” “你前几日不是给朕做了个荷包?朕将它放在那里随身携带,也不枉费你的一片赤诚。” 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白胜男从头上摘下一根纯金打造的梳子,插在她的发间,冬雪知道那是女皇最喜欢的一柄梳子,忙跪下谢恩。 “你自小陪在朕身边,朕登基后日夜忙碌,也扰了你的睡眠,你莫要怪朕才是。” “陛下这样说,是要冬雪的命!”冬雪双眸微红,关切道,“陛下待冬雪甚好,能陪着陛下是冬雪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您若觉得惭愧,还不如多睡会儿觉,让冬雪守在您床边,看着您安眠。” “你这个小妮子,变着法让朕早睡。”捏了捏她的鼻子,白胜男笑道,“好,如你所愿,朕今晚早些睡。” “不是今晚,是今早。” 白胜男没有姊妹,更没有兄弟。身边的人都将她当成主子,不敢亲近,只有冬雪愿意与自己心贴心,她很珍惜这份感情,甚至有私心八年后不放她出宫,陪伴一生。 温软的被子上熏的是她喜欢的沉水香,白胜男躺在床上,手里执着《春秋左氏传》又看了几页,才在冬雪的催促中闭上了酸胀的眸子。自登基以来,她日益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心事益重,睡眠也很浅,即便有薛川和冬雪陪在身侧,也时常会因清浅的脚步声惊醒。 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残月悬在中空。为收紧开支,增办学堂,寝宫中夜间燃着的灯笼减半,将蜡烛换成煤油,昏黄的光亮中,是如垂暮老人正焕发新生的秦宫。 随着一支袖箭飞入半空,宫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御林军统领许猛率领百余人恭迎丞相李瑞和几位重臣入宫。 沉静的夜晚中,士兵的脚步声格外响亮,刚刚入睡的白胜男掀开被子,示意冬雪点亮蜡烛,自己则披着褂子准备再去案前看几份奏折。双脚还未穿上龙靴,耳边已传来薛川的震怒,她刚站起身,就见许猛拥着几个人闯了进来。 “尔等深夜入宫,无召自来,是为何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白胜男看着几个老臣和许猛,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来意,但她不能立即挑起战端,她需要等,等自己的援军到来。 “我们是来请陛下退位的!” 没有片语的寒暄,李瑞当即表明了态度,不给其他几位重臣犹豫的机会。白胜男见他如此坦荡,拢了拢身上的褂子,示意冬雪不必多言,自顾自的走到案边坐下。 龙威不怒而自现,众人看着镇定自若的女皇,莫名的有些心慌。李瑞身边的吏部尚书周邺本就犹豫,见此更有打退堂鼓之意,只是李瑞直接表明来意使得他进退两难,想退,却不敢。 “陛下,您……还是退位吧。您的许多政令,刻意抬高女子的地位,已经动了世家贵族的利益,他们……他们都不服您。”周邺为难道,“您若是能退位,咱们也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朕是皇帝,你们尚且敢夜闯寝宫,逼朕退位,若朕无权无势,还有活路吗?”白胜男瞥了眼周邺,视线落在李瑞的身上,冷声道,“只怕,朕的大印还没落在退位诏书上,丞相大人就要朕人头落地了!” 第2章 阶下囚(2) 沉默的对峙,白胜男和李瑞都没有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冬雪率宫殿中的女婢以肉身为盾,将女皇护在中间。她们虽身子柔弱,又手无兵刃,却坚定的不肯退让。 李瑞立在一旁,并未将这些不识好歹的女子放在眼里,但又不得不想女皇如此沉着的原因。就在他想女皇会不会还有后手的时候,薛川率五十余名暗卫冲了进来,他们反客为主,已将许猛率领的御林军团团围住。 “李瑞,你世受皇恩,竟敢叛国!还不束手就擒!” 薛川稳步走到前面,长剑直指李瑞脖颈,凌厉的眸子里满是失望。李瑞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原本的兴奋之火如被倾盆大雨浇灭般,只剩几许呛人的灰烟。 “薛侍卫,女皇不得人心,何不让有能者登上皇位,取而代之?只要能为百姓谋福祉,皇位上坐的又为什么一定要是白氏宗族呢!” 李瑞极力劝慰,但薛川并不为所动。在看到他眸子那抹决裂时,李瑞明白,不论此刻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主意,既然如此,只能先下手为强,取了江山再议后事! “动手!” 扬手挥出些许白色的粉末,薛川迷了眼,长剑不知被谁趁机夺走,他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宽袖中的匕首刚滑至掌中,肩头便中了一箭,刺骨的疼痛忽然袭来,眼前一黑,只剩耳边一声女皇的惊叫。 “薛川!” 白胜男眼睁睁的看着许猛将长箭射入薛川肩头,暗卫距离薛川只一步距离,却无法营救,只能任由一个侍卫将之挑杀。 “薛川!” 白胜男又唤了一声,乱哄哄的兵器碰撞中,没有丝毫回应。薛川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稻草人,被无情的风吹落般倒在地上,始终没有再爬起来。 “陛下,薛川为你而生,为护你而活。” 耳边回荡着他严肃的承诺,白胜男只觉有人剜了自己的心,痛苦万分。可眼下的局势,剥夺了她悲伤的权利,她甚至不得不将已经夺眶的眼泪逼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混乱之中,暗卫眼见已经逆转了局面,却不料许猛又调来了四百余御林军。他们各个威武,强行将暗卫们隔离开来,以多对一,逐个击破。 冬雪见大势已去,冒险趁乱捡了一把匕首递给白胜男,又将两粒毒胶囊塞进她的怀里,快语道,“以防万一,若陛下真的不幸被俘,一颗是鹤顶红,能让陛下体面的离世,一颗是千丝绕,若陛下有机会,可将之用在别人身上。陛下,死是很容易的,可冬雪希望您无论何时都能活下去,哪怕很痛苦、很煎熬。但一定要牢记,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求陛下痛苦的活下去!” 暗卫和女婢们纷纷倒下,白胜男也握紧匕首加入了战斗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冬雪为了给主子制造逃跑的机会,梗着脖子来到李瑞身边。 “李瑞,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叛国!” 冬雪挑衅的趁乱扇了他一巴掌,引得李瑞大怒,当即差人将她活捉,扔到宫殿的暖阁中,放火将之活活烧死。 冲天的大火迅速席卷,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御林军的叛变是白胜男始料未及的,她与许猛是远亲,始终待他做自己人,但这个自己人却联合旁人叛国,让她如何还能手下留情! 手中的匕首将许猛一刃封喉,脚底是冰凉的地面,白胜男以脚尖为点,颠其一把长剑,顺势抓在手里,猛的劈向不远处的周邺。 周邺早已吓的尿了裤子,此刻见到明晃晃的利刃,失魂般呆愣在原地,直到一只胳膊被砍断,钻心的疼痛才唤醒他的意识,尖叫着御医救我,连滚带爬朝着太医院狼狈逃窜。 远远站在一旁的李瑞见女皇如此雄武,眉头微蹙,心想不能再这样纵容她反击了,若她真的逃出去,召集群臣讨伐,别说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保,就连主子也会受到牵连,届时自己筹谋多年的计划就全都泡汤了。 唤来一个侍卫,将一包药粉交给他,李瑞轻声道:“把这包粉末洒到陛下身边。” 白胜男的武力令众人生畏,尤其在她杀了许猛之后,更是令人心生怯意,但随着那包药粉的洒出,白胜男忽然觉得身上的力气被瞬间抽干,原本握着匕首和长剑的双手软而无力,只能任凭它们跌落在地。 “拿下!” 双腿酸软的瘫在地上,白胜男挣扎着还未站起,闪着寒光的利器已经架在了脖颈上。她被迫抬起头看着李瑞得意的模样,冷哼一声,虽已被擒,却不服输。 “阴险!” “成王败寇,只要是赢了,用的是什么手段又有什么关系呢?”李瑞俯身捏起她的下颚,讥讽道,“女皇倒是高尚,但你看看,看看这宫殿上的尸体,不论是护还是杀,他们可都是为你而死。说到底,你的权力来自于森森白骨,我的也是,咱们半斤对八两,谁又有资格说谁阴险呢?带走!” 双腿酸软,无法行动,落井下石的士兵便将她的双手捆绑起来,在地上拖拽。清晰的痛楚,充斥全身,白胜男想要挣扎却无能为力,眼看着衣服被磨得破烂不堪,清白不保,这时御林军中有个少年站了出来,他一把推开嬉闹的士兵,将她扛在肩上,直奔既定的目的地快步而去。 许是心里有着负罪感,少年将她放到囚室后,又从其他囚室抱来很多稻草铺在冰冷的地面上。 “谢谢你。” 白胜男沙哑着嗓子向他道谢,当听到那声谢谢时,少年身形明显一震,不可置信的转过身来盯着她狼狈的样子,良久,才被赶到的其他士兵的脚步声唤醒理智,逃一般的窜出天牢。 李瑞下令熄灭了天牢的所有油灯,以图用漆黑和未知的恐惧折磨白胜男坚强的心智,但他到底是小瞧了白胜男。 白胜男六岁便被定为秦国储君,从衣食住行到诗书礼仪、举止心智,都是受到了最好的培养和教育。白朱贺为了磨练她的心智,曾将她独自一人扔进过暗无天日的隧道五次,直到她能够在三日内跌跌撞撞的爬出来才作罢。 她还与恶狼被关在过同一间囚室,虽然恶狼被关在笼子里,但那双幽绿的眸子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阴森,她记得那晚的囚室也是这样黑,狼的嚎叫和撕咬铁笼的声音震耳欲聋…… 第3章 阶下囚(3) 三日之后,当一缕光透过缓缓打开的门缝落在脚边时,白胜男眯着眼睛看到了满脸笑意的李瑞。他依旧身着秦国丞相的朝服,如往日带着朝冠,并无半分登基称帝的迹象。 李瑞端着油灯,上下打量着白胜男,虽有些憔悴,却眼神明亮,没有丝毫浑浊,心里不由生出敬佩。 “陛下果然心智坚强,臣下佩服。不过,陛下习惯黑夜,不知是否能忍得了光明。” 李瑞抓着栅栏,笑容阴险,白胜男正在思考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天牢的油灯纷纷亮起,不仅如此,囚室前还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火盆,原本漆黑的天牢瞬间如白昼般明亮。她明白了李瑞的意思,微微一笑,眸中满是不屑。 所谓光明之罚,并不仅是让人长时间呆在明亮的屋内,而是不许人休息。白胜男每次想要闭上眼睛小憩,就会有士兵拎着木棒敲击栅栏,若她不予理会仍旧闭眸,士兵就会冲进去将她拖拽起来。由于她的反抗,士兵们害怕她会趁机逃跑,后来便不再进去拽她,而是把爆竹扔到火堆里或者她身边,让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的她花容失色。 白胜男一向以仁治国,并不了解这些酷吏的手段,如今切身体会了一番,心里很不是滋味。 接连五天没有片刻休息,起初吃不下馊饭的白胜男如今已对馊饭甘之如饴,她小口的喝着带臭味的白水,眼眶凹陷,整个人已瘦了几圈,全无曾经的风华。 李瑞看到她这副样子,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奚落一番后,告诉侍卫可以让她每日正常休息一个时辰,免得死在牢里,误了大事。 白胜男不知道他口中的大事是什么,却清楚一定是有人要见活着的自己。如果她猜的不错,那个人应该与刘氏有关,不是要自证清白的大皇子刘念,就是野心勃勃的二皇子刘通。 既然暂时不会死,那就要想办法离开。白胜男不是个甘愿束手就擒之人,哪怕是渺茫的机会,她也要紧紧抓住。 被关押的这些时日,白胜男记下了士兵换岗的时间和频率,也摸清了看守士兵的身份和阵营。那个扛着自己到天牢的少年叫许戈,是许猛的远房侄子,说起来也和自己有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她看出许戈的犹豫和对自己的同情,打算从他入手,向外求援。 一天夜里,许戈独自前来换岗,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平日里总是站着走来走去的他今天却从进来就坐在凳子上。白胜男观察他的穿着和神色,猜想他大概是因为叛国一事心绪难安、无法入睡所致,便主动抛出话题,与他搭话。 所有看守的士兵都被叮嘱不许与白氏交谈,许戈本不想与她说话,但心里实在有愧,便偶尔回应几句。 “许戈,你能给我一根竹简吗?很短就行。” “你要干什么?现在诸侯国都在看秦国的笑话,你觉得会有人救你?” 女皇被擒的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京城的女子们疯了一般冲向皇宫,士兵们劝了又劝,却没有成效,不得已杀了几个带头的,以儆效尤。本以为这样可以震慑那些女人,却没想到她们像是被刺激了一般,非但不肯离开,反而召集了更多人去各个县衙闹事,其中不乏有些士兵们的亲人。 许戈听说自己的母亲也在其中,连夜告假回去把她锁在了家里,却不曾想一向温柔的母亲这次却异常刚烈,竟然绝食抗议。他没有办法,这才选择了逃避,和别的士兵换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呢?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交下几个朋友。自我登基以来,广推仁政,百姓应该也不会如李瑞般恨我吧?” 白胜男的话如一把刀,正好扎在心口。许戈想着母亲的决绝,对自己当初坚定的选择生出了怀疑。确如女皇所言,她自登基以来,轻薄赋税、减轻徭役、增设学堂、扩大耕地、改良种苗,颁布了一系列好政策,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 难道就因为她提升了女人的地位就能抹杀一切功绩吗?就十恶不赦了吗?如果她真的十恶不赦,为什么那些女人拼了命也要救她呢?如果是丞相所说的臭味相投,那也太荒唐了。 “许戈,你是个好人,不论是否有人救我,只要你帮我这一次,我都会感恩的。若我能够重登皇位,一定会宽赦你,我发誓!” 见许戈犹豫,白胜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使他在换岗前答应了请求。 将刻好的竹条交给他,再三叮嘱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人亲手交给南宫禹,许戈将竹条塞进怀里,默默的点了点头,转身之际,和换岗的士兵打了个招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天牢。 许戈离开后的第二天,李瑞似是得到了主子的新命令,不再对她进行精神折磨,而是选择用各种刑具让她的恨意更加刻骨。 当沾着凉水的鞭子抽在身上时,钻心刻骨的疼痛迅速传入感官,白胜男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但行刑人哪里会仁慈的就此罢手,他们将一桶和着盐的冷水泼在她的伤口处,等她完全清醒,才再次重重的落下皮鞭。 一、二、三……直到鞭落的声音达到二十,行刑人才满头大汗的收了鞭子,走到旁边大口大口的喝着茶水。茶香在恶臭的刑室中异常清馨,手上的枷锁被打开,挂在木架上的白胜男忽地摔在地上,再次昏了过去。 行刑人似乎接到了让她将秦国刑具全部深刻体会的命令,娇嫩的肌肤上日日血肉模糊,除了鞭伤还有棍棒伤、刀伤、箭伤和钩伤、烙印。身体虽然疼痛,可白胜男并不觉得难熬,因为她坚信,只要南宫禹看到竹片一定会赶来相助。 犹记那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他坐在湖中心的亭子里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说,“思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秦国和魏国也将是彼此最忠诚的盟友,日后若你有需要,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会杀到你身边,助你脱离苦海!” 南宫禹,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轻生,不论多难,都会熬着、忍着,等你来,你可要快一点啊。 第4章 阶下囚(4) 刺骨的疼痛传遍全身,白胜男缩在墙角,在心里默默祈祷南宫禹的铁蹄尽快赶来。她很少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因为清楚这个世上只有自救才最靠谱,别人的救助都是要看利益得失的,如果你不够斤两,别人没有必要冒险为之。 但对于南宫禹她是愿意相信的,他在秦国做质子的两年里,自己与他情投意合、朝夕相伴,已经按他所述立下了国与国间最牢不可破的誓言,他甚至发下若见死不救定断子绝孙的毒誓,如果这样深厚的情谊也不能信守誓言,那自己还能相信谁呢? 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在她心心念念等着挚友伸出援手时,南宫禹已经代表魏国皇帝向刘氏递出了降表,并对天盟誓致死忠于刘氏,永不生变。 半个月后,许戈带回了南宫禹的拒绝,白胜男不愿相信,以为他是在骗自己,或者根本没有将竹片交到南宫禹的手里,可当她看到南宫禹亲笔写下的短笺又不得不信。 情已断,恩尽灭,莫要挣扎,好自为之。 短短的十四个字,将充满希望的白胜男瞬间打入了无间地狱,她将短笺逐字逐句的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直到许戈将之夺过来扔进火盆里还在默诵。 她看着短笺在火盆里被吞噬,最后纷飞成星灰,忽的低首笑起来。 “你笑什么?” “想我白胜男登基时的盛世,再看如今的萧瑟,不该笑吗?” 苍白的面上是无声的自嘲,她做梦也没想到,那般炙热的情谊到头来竟然是别人的逢场作戏、自己的一厢情愿。白胜男抹了抹干涩的脸颊,疲惫如斯,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南宫禹,如果我能侥幸不死,定重整军队,亲率大军踏破你魏国山河!我发誓! 得到南宫禹短笺那日的酷刑尤其疼痛,虽然刑具是落在身上的,可她的心却像被扔进油锅里煎炸一般,疼的喘不过气来。 除了尚无伤痕的脚底,她的身前、身后满是新伤,不能坐卧,只能站在角落,以墙壁的冰凉稍缓疼痛。想着挚友背叛、亲信被杀、前途未知,她有一瞬间甚至想到了用鹤顶红自杀。 牙齿咬在装着鹤顶红的毒囊上,耳边却传来冬雪的嘱托:“求陛下痛苦的活下去!” 冬雪,朕已经很坚强了,可是……朕该怎么办,朕还能怎么办?日夜的煎熬,朕看不到一丝希望,朕…… “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理智,白胜男用满是血渍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缓缓走到栅栏边,视线中的许戈与往日的冷漠不同,眼神中带着些许陌生的关切。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该是李三毛当值吗?” “他妻子病了。”许戈犹豫片刻,淡淡道,“其实他的妻子不是病了,是为营救你被杀了。” “我都万人唾骂了,还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呢?” 白胜男端起馊饭正要吃,许戈却捡起一根木棍将埋在里面的肉馅扒了出来。 “母亲托我带个肉包子给你,但肉包香气……我只能把包子皮扔了,把肉馅埋在馊饭里。” “谢谢你的母亲。” 白胜男将肉馅塞进满是溃烂的嘴里,笑着称赞味道鲜美。许戈看着她即便如此狼狈也优雅的姿态,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好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祸一般痛苦起来。 “你并不是万人唾骂,自你被擒的消息传出,已经有万余女子为你请命了。”许戈想着母亲的哭诉,柔声坦诚道,“状元郎卫元庭连夜夺了京畿护卫的兵权,已经六次劫了天牢,但……御林军的战斗力你是知道的,她受了很重的伤,如今下落不明。” 卫元庭,有史记载以来的第一位女状元,官拜正三品工部侍郎。字敬俭,是白胜男在前朝最得力的助手。听闻她真的做到为自己赴汤蹈火的承诺,白胜男破碎不堪的一颗心又有了些许力量,纵使微弱,却足以支撑她重燃活下去的勇气。 “距离京师最近的凉州将军常年弘据说正率五万人马赶来救驾,我猜最迟明晚,你就要被转移了。”许戈继续道,“你……我听说他们要把你押送到刘氏去受审,你……” “白胜男死不足惜,只是心疼我秦国百姓。”眉头深锁,白胜男流露出一丝悲伤,“虽说刘氏曾为宗主国,可毕竟不曾亲自管理过这片土地,不知道民风、民情,若届时刘氏派来一个无能之人,或者拿秦国当升官跳板之人,百姓们……就要吃苦了。尤其是那些刚得开化的女子们,朕真的心疼。” “儿子,女皇是真心为民,你切莫让唯利是图的小人蒙了双眼,做了错事啊!人做了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头扎进去不愿悔改。” 白胜男的话如冬日凌冽的寒风,猫挠一般剐在脸上。许戈想起母亲昨夜老泪纵横的劝诫,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心一横,当即打开了天牢之锁。 “你……” 许戈快速打开她手腕的铁链,双膝跪地,低声郑重道,“陛下,请允许许戈带你离开!许戈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以弥助纣为虐之罪!待陛下重登大宝,许戈愿以死谢罪!” “迷途知返,回头是岸,朕,不怪你!” 白胜男将他扶起,对望间,竟从他身上看到一丝薛川的影子。想到薛川,隐忍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没有擦拭,安静的跟在许戈身后,见他放倒了门口的守卫,才小心翼翼的走了囚室。 清新的空气中满是紧张,御林军整齐的脚步声跺在地上,令水坑中的积水溅起水花。 泥泞的土地上留下几行脚印,许戈带着白胜男离开天牢不久,在府里筹谋大业的李瑞就收到了消息。 许戈虽勇,却双拳难敌四脚,等李瑞急匆匆冒着大雨赶到天牢的时候,白胜男已经被重新关了进来。 柔软的帕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李瑞狠狠踹了一脚许戈的尸体,咒骂了几句白胜男不知好歹后,立即下令让侍卫配合刘氏钦差从后山将她秘密押走,以防夜长梦多。 第5章 初见季氏(1) 蔚蓝的天空中无片缕白云,冬月的北方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浅淡的呼吸变成白色的霜雾。车轮碾压在石子乱布的荒野,飕飕冷风挑衅般在囚车中吹来晃去,瑟瑟发抖的白胜男蓬头垢面的窝在角落,狼狈不堪。 单薄宽大的囚服因风吹而紧贴在身侧,牙齿止不住颤抖,眼神却坚定明亮。肮脏的脖子歪着,白胜男斜眼瞥着天空,干裂黑紫的嘴角微微上扬,早已溃烂的口中发腥发苦。 她虽是皇储,是女皇,却并不喜欢明晃晃的黄色。她儿时很喜欢躺在花园里看天空,安静如院子里的花草,一躺就是一整日。 后来成为皇储,没有了自由,便将入目可见的颜色都换成了钟爱的天蓝,即便后来又被父亲全都换掉,她还是偷偷藏着天蓝色的帕子在身上。她常对冬雪说,天蓝的虽是天空,却像海水般澄澈让人心驰荡漾,若偶尔飘动几片白云更添美感。 喜欢的颜色给心里带来片刻舒缓,想着昨日从押送官口中得知如今的时日为冬月初三,她默默算着从宫变的时间,真是岁月匆匆,白驹过隙,竟然已经五个月二十三天了,这五个多月来,她得知唯一的好消息是李瑞并未自立为皇。 据说李瑞虽投靠了刘氏,但秦国之主却不是刘氏派来的心腹,而是白氏百年前因僭越祖制被贬为庶民的旁支后代。白胜男虽自身难保,却难忘百姓安危,她忍不住祈祷这位傀儡皇帝千万不要不懂装懂,祸害百姓。 “你喝口水吧,老老实实的待着,别再想着逃跑了。” 士兵递给她一碗冰凉的水,白胜男双手接过,颔首致谢。虽然水很凉却没有搜臭味,她饮下一大口,眉头却深深的锁成疙瘩。 自己被押送刘氏的消息不胫而走,一路走来,忠臣义士和民间百姓自发的营救已有数十次,却只留下森森白骨。犹记上个月的一个夜晚,铺天盖地的黑衣人,眼看着就要冲到囚车旁,空中却突然出现如暴雨般喷射而出的箭雨,她非但无能为力,还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义士们死在乱箭之下,将阴雨绵绵染成血色。 那一刻,她觉得心口憋闷至极,想要嘶吼,想要哀嚎,想要骂一骂老天,可却只能站在那里,无声且冷漠的盯着得意的押送官。 “白氏胜男,谋逆叛贼,贪权违皇恩,天诛地灭……” 耳边响起监押宦官每日相同的尖细声音,白胜男娴熟的跪在囚车里,脊背笔挺,眸中满是不屈。 “我告诉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咱家,你是个阶下囚,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样子!来人,给我打!” 因为不肯屈服,伤痕累累的白胜男每日都要挨上几鞭子作为惩戒,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成为刘氏的狗,摇尾乞怜。 同行的押送士兵中有秦国人,因为看不惯刘氏的人作威作福,为她说了几句话,就被拖到一旁砍了头。其他人见状不再敢公然顶撞,只能暗中劝她装的谦恭一些,但白胜男只是笑着道谢,并不打算为了一时安乐趋炎附势,丢了如今仅剩的骨气。 “我已失去一切,若连仅有的骨气都主动丢弃,与行尸走肉何异?” 士兵听到她的回答,自惭形秽,每当想要劝谏之时,看到她倔强的眸子,只能将那些话原封不动的咽回去。 一代帝王,沦为阶下囚的,白胜男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却是目前有史记载最刚强的一个。刘氏二皇子刘通看着押送官传回来的记录,心生敬佩之余,庆幸趁早夺了她的权位,若是任她做大,日后说不定会成为刘氏最大的绊脚石! 阶下囚的日子异常难熬,但白胜男每每熬不下去时都会念着让秦国百姓享受盛世太平的宏愿,以添生的希望。 她不是个贪权之人,不怕皇位易主,却担心百姓安危。所以从那夜被押送出京,她便谋划逃跑的事宜,但尝试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还使得刘氏之人更加严防死守。但她不甘就这样赴死,仍旧不肯放弃丝毫希望。 正午的阳光晃得眼睛睁不开,蓬乱的头发上落了一只小鸟,白胜男昵了一眼手臂上新的鞭伤,对训诫充耳不闻,脑子里满是如何借助有利环境逃跑。 脸上翻着的伤口已经生蛆,却不再感觉到疼,双手插在宽袖中,悄悄握紧了那柄从厮杀中偷藏的匕首。模糊的视线飘落在远处的悬崖。她不敢表示出丝毫欣喜,只能深深的低下头,以掩盖脸颊的微微抽搐。 训诫的宦官来自刘氏,自恃天子之臣,高贵自负,以为她低头是因被打怕了认错,得意的哼了一声后,继续念着又臭又长的训诫。 六日前,押运官突然去掉了她沉重的手枷和脚链,也不再奚落她在囚车里拉尿,感受着这样巨大变化的持续,白胜男决定再次冒险逃跑。 “停一下,我肚子疼的厉害,需要如厕!” 训诫过程中白胜男已经蜷着身子装病,训诫结束后,更是直接捂着肚子哀嚎。押送官见她确实面色难看、神色扭曲,连忙打开囚车的五层枷锁,让她下去如厕。 “快点,别给我惹事。” 不论是叛国者还是施暴者,只要给予丝毫温暖,白胜男都会表示感谢。但感谢并不代表她忘记了仇恨、抹平了伤疤,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此次,她神色已然扭曲,还是选择匆匆道了谢后才拔腿朝着林子里狂奔。 光着的双脚满是冻疮且早已磨烂,荒郊野外碎石又多,每一步奔跑都像踩在刀尖上般疼痛,但此刻的白胜男却觉得这股疼痛格外舒爽。 阶下囚是没有尊严的,疼痛却能够使人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白胜男已不再如最初歇斯底里的要求守卫回避,而是娴熟的解开腰间的麻绳,但就在她准备趁守卫转身之际逃跑时,几个黑衣人忽然从天而降。 “谁……” 守卫的声音刚起,黑衣人已手起刀落,已将他们的尸体缓缓放在地上。白胜男趁乱匆忙提起裤子,也不管黑衣人是敌是友,冲向目标悬崖就要往下跳。 “这跳下去会没命的!” 一双满是茧子的手紧紧拉着她的手腕,低吼道。接连的背叛让她不再愿意敞开心扉,白胜男挣扎着想要掰开他的手,却瞥见悬崖下面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 晃动的身体撞上悬崖突出的石头,疼痛被生的希望冲淡,白胜男吃力的抓着男人,抬头看着他黑紫的脸,低吟着“救我。” “你别挣扎,双腿别乱晃,我拽你。” 说罢,男人果然伸出另一只手,白胜男见状忙紧紧抓住,手掌交握的那一刻,四目相对,她看着男人焦急的眸子,脑海中闪过一个熟悉的面容,鼻尖微酸,一滴清泪划过。 第6章 初见季氏(2) 骏马奔驰在荒草之上,跨过缓缓溪流,跃上小山土丘。白胜男被黑衣人圈在怀里,身体动弹不得,手中却紧紧握着匕首,只要他稍有异动,便随时准备与之同归于尽。 骏马的狂奔带来剧烈的颠簸,身上的伤口因此而崩裂,伤口摩擦着酸臭的囚衣,疼的她想要嘶吼,可刻在骨子里的隐忍使那卡在喉咙中的呜咽又被原封不动的咽了回去。 思索间,马蹄已经在一座山寨前停了下来,白胜男看了一眼寨名,余光中黑衣人已经摘下了脸上的黑色面罩,正笑着回望自己。四目相对间,她微微颔首,似没看到他伸出的手,双手握紧缰绳,动作潇洒的落了地。 山中的温度比平原更加寒冷,冰冷的积雪包围了满是伤口与冻疮的脚,白胜男强忍痛楚,面不改色的抬首抱拳,表示感谢。 “多谢公子搭救,白某不胜感激。” “姑娘客气了,在下……” 温柔的话语被余光中的紫红卡住,季洵看着她通红的脚丫,俊朗的眉头微锁,连忙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躬身放到她的脚边。 “是季洵考虑不周,让姑娘受苦楚了,还请姑娘暂时委屈一下,穿上季洵的靴子。” 见她不为所动,季洵蹲下身来,有些霸道的将她抱进怀里,强迫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硬是将温热的靴子套到她的脚上才停手。 “季某冒昧了,还请姑娘见谅。”季洵拱手致歉,“山寨里多是石板小路,很凉,姑娘赤脚无鞋,对伤患无益。” 季洵的脚很大,她穿着这双鞋如蹬着两艘船般空荡,但那抹温暖和柔软却让溃烂的脚有了归宿,减轻了些许疼痛。 “你呢?” 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袜子,季洵道,“我有袜子,算不得赤脚。白姑娘,山寨路陡峭,马儿无法奔袭,辛苦随我步行入山寨。” 季洵的样貌异常俊美,声音也很好听,清冽的嗓音,如冰川融化的涓涓流水,冷漠中带着一丝温柔,她下意识的看着他古铜色的侧脸,想到了薛川。 “公子客气了,能到宝地落脚,是白某的福气。” 白胜男跟在季洵身侧,一路朝着山上的寨子而去。周身的疼痛和警惕令她并无心思欣赏雪后的美景,却习惯性的记下来时的路和几条小径。 途中瞥见了一个冒着灰烟的地方,未等她开口询问,季洵已经主动道,“那里是小祠堂,里面供奉着我的亲人和恩人们。” 漫山遍野的竹林因冬日而枯萎,枯败的叶子随着微风吹过,沙沙作响,几片竹叶被从杆处拔起,随风而舞,偶有清馨竹香渗在风里,带来须臾平静。 一扇绿漆竹门推开,久违的沉水香扑面而来,白胜男跟在季洵身后,看着屋内简陋的陈设,竟觉比富丽堂皇的宫殿清爽许多。 “屋内简陋,白姑娘请坐。” “陈设虽简单,却雅致清爽。” 白胜男抬首,对上季洵略带惊讶的目光,微微一笑,却牵扯着脸上的伤口,微蹙眉头,心道,在囚车那般困苦的环境中明明已经感觉不到疼了,眼下稍微放松些就又觉得疼了? “白姑娘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有一些,但不疼。” “姑娘虽年轻,自愈能力强,但还是不要大意。” 白胜男知道自己如今的样貌很是丑陋,可季洵平淡的话语中却没有丝毫讽刺与嫌弃。她很感激,却不敢轻易放下警惕,依旧小心翼翼的昵着屋中的一桌一榻,猜测哪里可能会躲着刺客。 “请白姑娘坐过来,季某给你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口。” “多谢季公子。” 说话间,季洵已经打开了药箱,白胜男安静的做到他所指的位置,双手习惯性的在身前交叠,探寻的盯着他的眸子,企图在其中找到些许破绽。半晌,见他只是友善的对着自己微笑,才还之一抹笑容。 “姑娘受了许多苦,还能如此坚强,季某真心佩服。”手中捻起刮刀,季洵轻声道,“脸上的伤口处生有两只腐蛆,取下它们后必须刮掉腐肉,会有些疼,请你忍着点。” “若是从前,白某肯定会躲闪,但如今,疼痛些许已然可以忍受。” 白胜男笑着耸了耸肩,那抹自嘲的俏皮如一束朝阳之光,照进了季洵昏暗的心扉。瞥了一眼自己的跛脚,许是经历相似的感同身受,在夹出两只蛆的时候,他的心咯噔、咯噔的疼了两下。 白色腐蛆在托盘中扭动着身子挣扎,白胜男捻起其中一只,仔细的看了又看,她忽然想,这两个小家伙真像冬雪和薛川啊,不论自己如何狼狈,如何凄惨,都不离不弃的跟在身旁。 “请季公子把它们放生吧。”白胜男温声道,“承蒙两个小家伙不离不弃,让白某的凄苦中多了些许陪伴,如今,白某暂且自由,却无法将它们带在身边,只能恳请公子将之放生,也算白某对它们的感谢。” 季洵点点头,承诺会等来年春天亲自放它们到温暖的环境中生活。手中的药酒落在伤口处,剧烈的刺激使得白胜男身子微微颤抖,但她没有喊疼,苍白消瘦的脸上仍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白姑娘很坚强,季某……佩服。” 拱了拱手,季洵收起药箱后,重新审视着白胜男的模样。长期的缺乏营养和虐待使得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圆润的眸子深深凹陷,盛满沧桑却不减明亮,高挺的鼻梁上布着半指长的伤疤,樱桃般的小口黑紫且布满裂痕,如垂死之人般狼狈。但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明亮的眸子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向往,让人忍不住为之神往。 “还未正式介绍,在下季洵,字云烽,是黑风寨的少当家,也是……也是白姑娘曾经定下婚事的季国皇储。”季洵见她并不意外,继续道,“在下听闻姑娘受难,不忍见死不救,但因山寨距离秦国遥远,又因各种因由迟了些许,让你徒受了苦难,季某在此给姑娘道歉了,还请姑娘原谅。” “季公子哪里话,你能冒险搭救,白某已经不胜感激。”起身拱手,白胜男真诚道,“感谢公子搭救,此恩此情,白某此生不忘!” 季洵的左脸上有个梨涡,浅笑之时也会露出。白胜男看着他的笑靥,想起了那个脸上也有梨涡的南宫禹,明媚的笑容僵在脸上。 第7章 初见季氏(3) “姑娘日后有何打算?” 季洵的声音将白胜男拉回现实,她想了想,没有遮掩,坦言稍做休养便会纠集旧部、重夺皇权。 “重夺皇权之事,宜早不宜迟,趁现在百姓还记得我的好,我得尽快行动,不然迟则生变。” “姑娘可已有计划?” “算不上计划,只是有些想法。” 季洵见她神色笃定,敬佩道,“相信姑娘这段时间,一定没有白白受苦,若已有计划,还请倾囊告知,季某也好为姑娘鞍前马后,全力效劳。” 笑容渐深,却没有言语,白胜男抬眼与之四目相对,见到了些许真诚,却不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季公子搭救已然是大恩,白某又怎么……” “陛下!” 话音未落,一个女子推门匆匆而入,扑跪在她双膝之间,白胜男诧异的望着女子头上的金钗,颤抖着双手将她的脸抬起,心疼的擦拭上面的泪痕。 “敬俭,你……你怎么在这里?” “陛下,臣无能,是臣无能,组织了十几次营救都没办法将陛下从苦难中救出,今日能见到陛下完好,臣就是死,也对得起您的知遇之恩了!” 说罢,卫元庭拔出匕首就要自尽,白胜男连忙阻拦,两下撕扯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她闷哼一声,将夺下的匕首扔给季洵,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敬俭,朕再说一遍,你读的圣贤书不是要你动不动就舍生取义的。”白胜男深深喘息着,强压下周身的疼痛,继续道,“你的忠心,比朕的脱险还重要。即便朕今日已死,九泉之下得知爱卿的忠贞,也自当含笑。可若朕明明已经脱险,却任由你迂腐自尽,你让朕如何面对你的忠诚!日后又如何面对天下!” “陛下斥责的对,是敬俭迂腐。” 卫元庭在白胜男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感激的对季洵磕了三个头,才在他含笑催促下,扶着主子去浴房冲洗身体。 温热的淡盐水刺激着身上的伤口,卫元庭摸着主子纸一样单薄的囚衣,正揪心寒冬腊月刘氏竟如此羞辱时,余光中是布满密密麻麻疤痕的身体,新伤叠旧伤、新痕落旧疤,已然看不出原本娇嫩的模样。 “陛下!刘氏……李瑞他们真是畜生!” “敬俭,朕此番虽然遭难,却也是因祸得福。”白胜男握紧她落在肩头的手,欣慰道,“无论那些目光短浅的氏族大家、朝中重臣如何,朕有你这样的忠臣,也有那些拼死为朕的百姓,更让朕坚信改革政令的正确性。而且,那些刑具虽然落在身上很疼,但起码朕亲身体验过,日后重登大宝,可以亲自指点六部对此进行修改、舍弃,击破各个角落的暴政,真正实现朕所宣称的仁爱治国。” “陛下,臣……臣还是觉得自己无能!”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入木桶中,溅起朵朵水花。卫元庭哽咽道,“臣听说了冬雪姑姑和薛川侍卫的事,臣……臣无能,臣让陛下受苦了,臣……” “敬俭,以后别再说这些傻话了。每个人都是一点点进步成长的,冬雪……冬雪和薛川固然……固然可惜,但……” 连日隐忍的痛苦被卫元庭的哭诉勾起,经此一遭,卫元庭已然成为白胜男在世上唯一可信之人,转过身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双手紧紧抠着木桶,她无声的哭了起来。 主仆二人哭了很久,卫元庭落在木桶中的手感到水的冰凉,才连忙将旁边冒着热气的铜壶拎来续了些热水。看着彼此红肿的眸子,白胜男笑了出来,任由她用柔软的帕子擦拭自己身上的污秽。 换上米白色的粗布衣衫,卫元庭将一方天蓝色的帕子交到她的手里,这是上次夜宴时主子所赠,如今物归原主,也算让她可以遥寄相思。 白胜男接过帕子,看着上面绣着的山茶花,那是冬雪一针一线的成果,当时自己还笑她红配蓝的审美太差,但当成品出炉时却惊艳至极,冬雪故意拿自己的话来堵嘴,自己只好忍受她的敲竹杠,用两根金簪做交换。 “陛下,冬雪姑姑……” “是被烧死的,她想激怒李瑞,替朕寻一条生路。”将帕子珍惜的塞进怀里,白胜男擦了擦腮边的泪水,轻声道,“敬俭,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卫元庭吸了吸鼻子,倒了一杯热茶,刚要娓娓道来,山寨的老神医潘生就踢踏着鞋子走了进来。他的话不多,表明来意后,利落的以双手诊脉,又问了几句白胜男身上伤患形成的时间、数量和类型,便从药箱中掏出一个棕色的瓷瓶放在桌上。 “姑娘的伤是旧疾叠新伤,不难治愈,比较棘手的是姑娘长期的心力交瘁、缺乏营养和身体的极度透支,不过有骨头不愁肉,慢慢来吧。” 潘生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继续道,“这瓶药膏名唤止血生肌膏,每日涂抹一次,能涂三日,三日后,老朽会更换其他药膏给你涂抹。另外,我已拟好药方,两个时辰后,会差人把汤药送来。汤药很苦,姑娘可要喝光才行。” 白胜男起身道谢,潘生随意的挥挥手,便如来时般拖沓着并不合脚的鞋子离开了。 卫元庭恭送潘生离开后,一边给主子涂抹药膏,一边讲述潘生的来历。 潘生,七十二岁,季国遗民,季国国破后躲入黑风山,潜心研究医术。十年前,因受了寨主孙先的恩惠,才将隐世地点搬到黑风寨。潘生脾气古怪,医术了得,却从不收徒,也不轻易给人瞧病,整日闷在房子里很少外出,只有孙先或者季洵生病,才会火急火燎的拖沓着鞋子跑出来。 “这么说,朕确实感到荣幸。”白胜男想着潘生的邋遢样,笑了笑,“古来圣贤皆寂寞,老神医能忍住寂寞,真是难得。” 轻柔的擦拭、小心的细数,卫元庭数着白胜男身上的三百二十道伤疤,想象着它们分别来自什么器具、落在身上时有多疼,鼻尖酸涩难忍,眼泪滴滴滑落。 “陛下,这些伤很疼吧?” “当时很疼,现在好多了。” 白胜男不愿意夸大所受的苦难,她始终坚信,一个人一生所遭受的所有磨难,都将成为此人登上巅峰的助力,她虽出生皇室,却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尚且能够忍受痛苦,笑对人生,自己身负重任,又如何能够沉醉在苦难中,不愿前行呢? “敬俭,说说你是怎么到这里。” “是,陛下。” 第8章 初见季氏(4) 第六次带兵劫天牢失败后,卫元庭收到了凉州将军常年弘的手书,权衡利弊后,选择带着百十名精锐藏身于京郊,暂时蛰伏,静待时机。 期间,卫元庭借助京中反抗之女子的力量,买通了御林军的几个侍卫,让他们及时传递消息并放出话去,宣称她卫元庭在劫天牢中身受受伤,生死不知,以消减李瑞等人的戒心。 天有不测风云,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凉州将军的兵马还没踏上京师的土地,就传来了白胜男被秘密转移的消息。 卫元庭心知不能再坐以待毙,便连夜率领部下一路北上,寻找押送的军队,并伺机营救。但她小看了刘氏对陛下的重视,与凉州将军汇合后,多次劫囚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刘氏为了杀鸡儆猴,更是派出大队人马,与凉州将军的部队正面交手。 凉州将军和卫元庭商量,不能中了刘氏的拖延之计,决定由卫元庭带上五百精锐,继续劫囚,自己则退守凉州,以免刘氏趁机夺下凉州,蚕食秦国领土。 在伏击的途中,卫元庭中了刘氏的埋伏,跌落瀑布,幸而被外出的季洵所救。得知季洵身份后,她主动告知女皇受难的消息,季洵将此事禀告外公后,黑风寨很快做出了回应:通力合作。 卫元庭心急女皇安危,不做修养,直接将与刘氏交手的过程毫无保留的告知,季洵依照她讲述的过程总结出刘氏的弱点和相关规律,在亲自带人跟踪了几日囚车后,决定在刘氏与魏国交接的悬崖处动手。 本来他们还担心刘氏拿女皇当人肉盾牌,不曾想女皇也想到了逃跑,两方未曾商量却一拍即合,才有了此番胜果。 “陛下,季公子机敏过人,若不是他的智慧,敬俭怕是还要让您再多吃些日子的苦头。” “若真如你所言,这个季公子心有丘壑,果真人中龙凤。” 白胜男从不吝啬赞美之词,若季洵真文武双全,依照舅舅们与季氏的关系,借助他的力量也不见得是件难事。 但世人皆为利聚,不论多么胸怀大义之人,都有必须得到的利益。季洵虽有君子之姿,却也不见得别无所求,此番冒险相助,定是有什么交易的条件。白胜男不吝啬赏赐,但结合季洵的身份,又担心自己日后能拿得出手的赏赐不够诚意。 “敬俭,你觉得季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何会痛快的搭救于朕?” 南宫禹的背叛令白胜男不愿再轻易相信旁人,相信卫元庭是因为见证了她的忠诚,但季洵……现在还不知彼此是否为友,她不能冒然委以重任。 “敬俭认为季公子为人坦荡,可以为友。至于搭救陛下,孙先寨主说是为了回报先王当年的暗中施救和您母舅家的英魂。” 卫元庭想着小祠堂里和氏密密麻麻的灵位,将心里话和所知道的事,全都说了出来。白胜男听闻她说到和氏,微微颔首。想当年季国破灭,和氏全族八百余人为保家国,从八十五岁的曾外公、十六岁的舅舅……到刚出生脐带还没剪短的外甥,无一幸存。若孙先念着和氏,还算有良心。 “敬俭,去请季公子来。” “是,陛下。” 推开竹窗,白胜男看着朦胧夜色中枯萎的竹子,脑海中是父亲偶尔谈及季氏的伤感,是母亲每逢月圆之夜思念家人的偷偷落泪,是自己不明所以却将一块定亲玉佩戴在身上十八载……她想,如果季洵真的是磊落坦荡之人,或许…… “白姑娘,叨扰了,此刻是否方便让季某进来?” “进来吧。” 感慨季洵一个山匪的礼数周到,白胜男见他踏雪而来,起身为之斟满热茶,笑意相迎。 “外面下雪了?” “嗯,雪势还不小呢。”季洵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雪下的越大对咱们越是有利,雪和雨一个能掩盖痕迹、一个能冲刷证据,这场雪之后,刘氏若想寻咱们的痕迹,可是难上加难了。” “公子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雪?” “季某不才,跟着徐爷爷学过几天观星。”季洵谦顺的笑道,“徐爷爷曾是季国的占星官,三年前去世了。若他还健在,肯定要来看一看和祖祖的血脉,也就是姑娘你。” 视线中的季洵总是挂着儒雅温和的笑容,白胜男有些明白父亲所言季氏多俊男的赞许。季洵本就生了一副好样貌,添之笑容的加持,会让人产生想要亲近的冲动。 “季公子,这么晚让敬俭请你来,真是冒昧。但白某有几件事想问,憋在心里烦闷,不知公子是否可以如实相告。” “姑娘但说无妨。” 端起茶盏本想喝几口,闻她所言又原封不动的放回原处,双手交叠于挺拔的身姿前,白胜男如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略感惊讶。 “诚如所见,白某已经不是秦国之主,而是个恶臭昭着的阶下囚,季公子为何会冒险相救?”白胜男不想引起季洵的反感,笑道,“实话难听,还请季公子海涵。” “季某明白姑娘的顾虑,也喜欢坦诚,所以姑娘不必介怀。”季洵微微颔首,柔声道,“季某搭救姑娘原因有三,第一,报答白叔叔于十八年前的搭救之恩,外公说过,当年若无白叔叔暗中施以援手,季洵已经跌落山崖成为一团碎骨。第二,感恩和氏英灵的护国之恩,没有和氏族的满门忠烈,季国城破家亡只会比史书所载更早。第三,白姑娘与季某有婚约在身,哪怕姑娘成为众矢之的,只要季某尚存人世,也定当赴汤蹈火,护你安全。” 季洵的第三个原因是白胜男没有想到的,她虽是女皇,却也是个不懂情爱的少女,如此直白的谈情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伶俐的舌头像打了结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元庭看出主子的尴尬,顺势为她解围。由于卫元庭是站姿,为表谦和,季洵也站起身来与她交谈。两人以雪夜为点,聊到了血压枝头不肯弯折的红梅,卫元庭脱口说出女皇喜欢冬日的红梅,季洵当即承诺明日就命人移一株红梅到窗前,白胜男听后,脸颊又是一红,反复几个吐纳,才问出第二个问题。 “敢问季公子,可有需要白某帮助的地方?” 没有将交易表达的过于明显,却字字句句都充斥着利益,季洵好似没听懂她的意思般歪着头,半晌,才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多虑了,季某搭救于你,只有上述三个原因,没有第四个理由。若姑娘非要问季某有什么私心,还真有一个。” 见白胜男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季洵从脖颈间掏出那块从不离身的翡翠玉佩,轻快的笑了起来。 “季洵已经十九岁了,外公却始终不许我娶亲,说我是季氏儿孙,应该以信立身,坚守诺言,等我那远在秦国的妻子直到二十岁。”季洵见白胜男脸红,温柔的喃呢,“若她不肯嫁我,并撕毁誓约,我才能娶别人。” 第9章 初见季氏(5) 白胜男虽没有切实体会过男女之情,却也听得出季洵话中的深意。卫元庭送走季洵后,名叫翠柳的婢女端来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她的脑子里满是季洵离开时那个暧昧又温柔的眼神,竟没尝出汤药的苦味,一鼓作气全都喝了下去。 他想让自己履行父母的承诺,与之结成亲缘关系,可如今自己身陷囹圄,应该以家国大事为重,怎么能随便嫁给一个几面之缘的男人呢?就算是冲喜,也太过草率了。 所幸白胜男心怀天下,不是沉迷男女之情的闺阁女子,夜间与卫元庭了解朝中目前的情况后,刻下两根竹简,着她派亲信分别交给凉州将军常年弘和赣南城城主何铭羡。 身上的伤很疼,白胜男躺不下、也趴不了,只能靠着软垫坐着睡了一夜。这一夜,许是过于疲惫,许是安眠香起了作用,她竟一觉到了天亮。 卫元庭人实心诚,对于如何让女皇对重登大宝更具信心之事,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凌晨时分,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想到了一个愚蠢却很实在的主意。天色蒙蒙亮起,她便迅速集结三百余手下,整齐划一的站在女皇门前,展现英姿,只待女皇醒来后第一时间就能感受到部下们的忠诚和决心。 白胜男穿好衣裳,正坐在桌前翻看《三国志》,忽而听到门外众声合一的叫着“参见季公子”,她忙合上竹简,快步走到门口。 房门打开,险些和季洵撞个满怀,白胜男连忙向后退了几步,相视之余,她正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季洵已经灵巧的闪开身子让她看向外面。 白胜男本就想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季洵既然让开身子,她便也没有虚伪的客套,跨过门槛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卫元庭率领三百余名士兵均单膝跪地,朗声道,“臣等恭迎陛下,请陛下宽心,臣等誓死追随陛下,绝不投敌,不死不休!” 看着卫元庭郑重却有些骄傲的神色,白胜男冰冷的内心好似照进了一束暖洋洋的光。走过去扶起卫元庭,温柔的将她鬓间的碎发掖到耳后,轻轻拥她入怀,耳语着感谢。 季洵看着她端庄大方的举止,红润的双唇微微上扬。示意翠柳将汤药放到炉边温着,自己则安静的站在一旁等她处理好正事后,才将带来的大氅披到她的身上,并跟在她身后回到屋内。 “雪后天气要更冷些,我带来两个炭盆给你暖房。” 季洵点燃炭火,将三个炭盆放在她的周边,又从宽袖中掏出一个汤婆子和一瓶冻疮膏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姑娘脚上的冻疮有些严重,这是潘爷爷亲手调理的冻疮膏,你用温热的水泡脚后涂抹即可。哦对了,汤药我放在炉边温着呢,你用过早饭后要及时喝。” 桌子上摆着一碗白米粥和两碟咸菜,白胜男看着从米粥处冉冉而升的热气,眼前浮现出冬雪每日一早忙前忙后的样子。 冬雪是被父母卖进宫里的,原本是浣衣局的婢女,有一次洗坏了自己的衣服,被掌事姑姑叫到殿门外罚跪。 她在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里被迫学习察言观色,收敛脾性。但她实在太开朗了,一时难改,即便跪在烈日之下,面上还盛着笑容。自己下了书房,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口中的小虎牙,觉得可爱,便问母亲要了她做贴身女婢。 冬雪走路很重,夜里换蜡烛时常常将自己吵醒,自己只嘟囔了一句她就放在了心上,为了学好走路无声,她特意养了一只猫,每天观察它的姿态,一点点学习、一点点纠正,以至于后来她都准备好了早膳,自己还在浅眠。 “白姑娘,米粥易凉,先吃两口吧。”季洵将白米粥推到她的手边,柔声道,“吃过饭还要喝药呢,潘爷爷的药很苦,我怕你喝不下,还准备了一包蜜饯。” “谢谢季公子。” 坦诚的盯着他的眸子,白胜男没有提及二人的婚事,浅言几句雪后初霁的美景,鼻尖忽而传来红梅的幽香,她放下刚刚端起的瓷碗,推开窗子果真看到一株盛开的红梅。 “这……” “卫大人昨夜说姑娘喜欢红梅,季某连夜差人移来这棵,只盼姑娘能舒缓心结,早日康复。” 说话间,两个婢女又端进来两个插满盛放红梅的花瓶,季洵笑着示意她闻一闻。盛情难却,白胜男凑到花边嗅了嗅,羞涩的称了声幽香沁心脾,疑似故人来。 “姑娘喜欢就好。”话音刚落,一名男子捧来一个棕色的坛子放到桌上,季洵介绍道,“这是季某去年收集的红梅枝头雪水,埋在地里一年了。季某是个粗人,不懂品味,如今献给姑娘,也算不糟蹋了这幽香。” 面对季洵接连的礼物,白胜男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干涩的道谢。反而是季洵,自我调侃过于殷勤献礼给她造成了困扰,连连道歉。 “红梅枝头雪烹茶很好,晚些若公子不嫌弃,白某可烹给公子尝尝。” “姑娘亲自烹茶,是季某的荣幸,季某一定前来赴约。” 拱手致谢,好似得了天恩般欢喜,季洵笑盈盈的将汤药端给她,注视着她饮尽后,又往碗里倒了些水涮了涮,让她一起饮下。白胜男看着季洵明亮的眸子,张开嘴,任由他将一颗饱满的蜜饯放入自己的口中。 白胜男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蜜饯了,酸甜的口感,席卷味蕾,让她想起了秦宫的点滴,自然也想起了宫变那夜的痛苦和仇恨。 “季公子,孙寨主在吗?如果可以,我想见见他,给他老人家问个安。” “外公下山去善后了,按照计划明日一早能回来。”季洵捕捉到了她眼底转瞬即逝的痛苦,猜测她应该是想家了,便指了指门外,征询道,“你要去小祠堂给和氏亲人敬一柱香吗?” 烟雾缭绕,跪在蒲团上,白胜男看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心里并无哀伤。因季国的覆灭,她根本没有机会面见和氏亲人,只是从父母的口中听了许多他们的传闻。 而通过故事产生的敬佩,并不能比日夜相处更加真实,白胜男钦佩和氏的忠义,却仅有钦佩。 第10章 初见季氏(6) 白天还是艳阳高照,黄昏时分又飘起了茫茫雪花,极目远眺,皆是白皑皑,似已将世间藏污纳垢处尽皆洗刷干净。 为了映衬雪景,白胜男将插在花瓶中的红梅搬到亭子里,红梅映雪,虽梅花单薄却已具意境。阵阵幽香的茶雾在寒冷中化做缕缕白霜,随着风与俏皮的雪花遥相呼应,清新雅致。 世间之事,看似杂乱,总有规律。看似乍而出现的事情,也都有迹可循。看着鹅毛般的大雪,白胜男脑子里闪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俚语,忽然就想通了素来忠诚的李瑞为何会忽然叛变。 李瑞虽叫嚣着代替世家大族出头,可却说不通。自己做了十二年储君,只有刚立储的那年出现了反对的声音,后来可谓一片祥和。一年前,自己登基,各世家大族进献的贺礼几乎堆满了承乾殿。纵使登基后推行的政令有些过急却并未过激,尚未切实撬动他们的利益,所以李瑞心里早有他主,便是唯一的理由。 只是他碍于父亲多年来救治女儿的恩情,才忍到自己登基。可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登基之初动手而是等到大权已稍稳时呢?他的顾虑是什么?是人,还是事?他的主子表面上看是刘氏二皇子刘通,可真正的呢?真正的主子也是刘通吗? “梅花的香气充斥在茶水里,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季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视线中他正儒雅的浅抿茶水,白胜男想,难怪英雄爱美人,就算什么也不干,看着也养眼。 “公子喜欢就好,不枉白某一番卖弄。” “姑娘过谦,”将一个橘子放到火架边翻烤,季洵温和道,“好景好茶好时节,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聊几句好言?” 季洵自然知道白胜男不会闲来无聊,雪夜烹茶,但作为客人,昨夜已经“冒昧”问过,今夜再主动提及政局怕是不妥,所以他决定主动将话题引导她关心的时局上。 “恶语六月寒,好言三冬暖,白某自然愿意。” “姑娘可知你……” 季洵的话还没说完,贴心为炉火加炭的婢女踩上了雪水,脚底一滑,半筐点燃的炭火直奔白胜男而去。 “小心!” 飞速而出的折扇如一盾牌般挡在白胜男面前,藏蓝色的宽袖于半空中席卷,余光中,那些已经燃着火焰的炭火正一块块的飞向廊檐外的雪地上。 炭火将积雪迅速融化,原本平整如白豆腐的雪地变得坑坑洼洼,冰与火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阵阵灰烟如两军交战的硝烟,随风升入云霄。 “姑娘没事吧?” 摇摇头,白胜男端庄如从未发过这个小插曲般自若,她昵了一眼那个倒在地上刚被扶起的婢女。她身子粗壮,并非弱不禁风之姿,半盆炭火不至于端不稳,就算脚滑,按照她刚刚所站的角度,炭火也不可能全部直奔自己而来,所有迹象只能表明一个结论:她想要自己的命! “季公子呢?” “我也没事。” 季洵没有在意身上被烫坏的衣衫,确认白胜男无事,才走过去关切几句婢女。 视线中婢女双手搅在一起,看似在认错实则更像撒娇,那双柔媚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爱意,白胜男明白了她想除掉自己的理由,却为这个理由和她的冒险感到可笑。 女子在世间的地位本就不高,原应抱团取暖,相互抚慰,可就是有那么些个肤浅狭隘之人,眼里心里无丘壑,甘愿为了一个男人勾心斗角、相互残害,让女子的名声更加污化。 “季公子,天色不早了,还请早些休息,白某斗胆,先行告辞。” 不愿打扰他人的千金良宵,白胜男不等季洵解释,对远远赶来的卫元庭招了招手,示意她直接拐去竹屋。 卫元庭刚才在远处与侍卫交代巡逻与防护之事,并未看炭盆事件,此刻见到主子面上闪着惆怅的笑意,不明所以。白胜男没有将刚才的事告知,平添担忧,而是反问她如何看待争宠。 想了想母亲和姨娘之间的明争暗斗,卫元庭道,“争宠,无外乎为爱为权为财为地位,但不论初衷为何,不外乎两个结果,损人利己和损人不利己。” “爱卿不愧为文试状元,总结的甚是到位。” 白胜男与她讲起自己对郑伯克段于鄢的理解,虽然表面看这个故事是一个母亲对骨肉的偏爱,但本质上又何尝不是弟弟与郑伯的争宠呢?他明知母亲偏爱偏私,非但没有凭借母亲的喜爱为兄长美言、调和两人的关系,反而从中挑拨,最后闹得自己背井离乡,母亲和兄长也反目。 “陛下,敬俭冒昧一问,若您重登大宝,会如何安置后宫?” 卫元庭的问题确实冒昧,甚至还有点以下犯上,但她是个直筒子,有话直言,此刻谈到这里,自然不愿意把已经到嘴边的问题咽回去。 “朕还没想好,也许会利用后宫牵制前朝,也许会不计后果只纳一人。” 从前,白胜男只想与冬雪和薛川相守一生,但如今,认准相守的人均已离世,她的愿望,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那季公子……” “先不提他,这几日刘氏和魏国有什么动静?” 魏国在秦国以南,两国为邻国,若此刻魏国与刘氏联手,趁秦国内乱不稳之局以左右夹击而攻之,秦国危矣。 “刘氏四处张贴告示通缉陛下,魏国半年前由大司马向刘氏进献过贡品,最近反而比较安静。” 卫元庭略微沉吟,继续道,“魏国大司马南宫禹向刘氏进贡时,据说还发誓绝不背叛,依臣所见待陛下回銮稳固朝局后,第一个要防的就是魏国。但防守总不如彻底压制更让人放心,臣觉得,若天时地利人和,咱们大可谋划将魏国吞并,壮大国力,彻底与刘氏割裂。” “你的想法朕很赞赏,勇气可嘉,也有前瞻性。可是敬俭,你想过没有,秦国与刘氏相比,国力悬殊,魏国已公然归顺刘氏,若秦国一旦对其开战,不论刘氏是否心甘情愿,都一定会支援,以对天下诸侯国表明自己的态度,届时秦国可就腹背受敌了。” 对南宫禹的恨已在数个痛苦的日夜中磨平,白胜男不再恨他,因为恨所能带来的除了自我折磨,别无他益。而真正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遗忘,是忽略,是不再有期待。 她很明白,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但即便日后两国间有利益交织,为了利益也不得不再次结盟,他南宫禹的形象在自己的心里都永远不会翻身。 “陛下所言甚是,是臣急功近利了。” “不是急功近利,是忠勇。”拍拍她的肩膀,白胜男推开窗盯着外面那株红梅,转过身靠在窗边对她笑道,“高处不胜寒,正是有爱卿这样忠勇、真诚之人在侧,朕才能觉得不那么孤单。” 第11章 雪夜斗狼(1) “外祖,云烽为什么要戴这个玉佩?” “这是你定亲的信物,云烽啊,你记得咱们是守信之人,不论如今是否落魄,日后是否会被传言说成攀高枝,都不能轻易毁约,人无信则不立。” “可是我都没见过她,就要娶她?” “你白婶婶会依约,五年后带思兰来见你的。” 五岁那年,奶声奶气的季洵拽着玉佩不解的问,虽然他听不懂外公话语的深意,却牢牢记住了自己有个叫白思兰的未婚妻。 但后来白婶婶并未依约带思兰来见,因为外公说她死了,死在了刘氏的毒手下。 “那云烽还要守诺吗?穆文妹妹说我们俩是青梅竹马,她想嫁给我。” “自然是要守约的。云烽,只有白思兰亲口说她不要你为夫,你才能另娶他人。穆文与你是青梅竹马不假,但并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要做夫妻。” 白思兰这个名字在十岁的季洵心里深深扎了根,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模样、性情、才华,却偏执的认定了她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等待的妻子。 纷飞的大雪没有停下的迹象,季洵被穆文拽着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胜男潇洒的离开。他明白穆文的爱意,也屡次三番的拒绝过,可她就是不死心,自己想过与她彻底割裂,可外祖父要自己念着她父亲的忠勇拿她当妹妹,一来二去反而闹的不清不楚。 “穆文,我只拿你当妹妹,你知道的。” 清冷的声音,再次割裂两人的关系,季洵见她不语,继续道,“从前我妻子远在天边,我尚且对你没有男女之情,如今我妻子近在眼前,我更不会喜欢你了。穆文,山寨好男儿很多,你该给自己找个归宿了。若你都不喜欢,为兄可以替你去山下找,只要你……” “我知道哥哥不喜欢我,做妹妹的受伤了,受了惊吓,哥哥安抚一下也不行吗?”穆文红着眼睛,悲伤道,“哥哥真是小气,有了嫂嫂,连一丝关怀也不愿分给穆文。既然如此,穆文离开就是了!还你们一片清净!” 看着穆文离开,明知她在远处等着自己去哄,季洵也没有追赶,只是让六子送她回房间休息。自己则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白姑娘,你睡了吗?刚刚你走的急,季某不放心你身上的伤。” 白胜男将季洵迎进来,轻柔的拍了拍他肩头的雪花,对她来说一个下意识地动作,却让季洵感受到了温暖。脸颊微红,褪下斗篷在门外抖落了积雪,放到一旁的椅子上。 “姑娘,你可曾检查了身上的伤?” “公子挂记,白某无事。”白胜男递过茶水,“感恩公子相助,还请公子叫我思兰,姑娘这个称呼有些疏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洵笑着点点头,“思兰就叫我云烽吧。这是烫伤膏,等下你宽衣后,还是好好检查一下。” “牢云烽惦记。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你别误会,她叫穆文,我只拿她当妹妹,没有别的意思。我一直在……一直在等你。”声音越来越小,小到白胜男都听不清他后面的话,季洵见她有些不解,忽然大声道,“姑娘,思兰姑娘,我真的很认真的坚守婚约,没有喜欢上别人。”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原本笑盈盈的白胜男措手不及,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慌乱,蹲下身正要收拾,见季洵也蹲了下来,她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却因动作焦急,额头磕到了他的下颚。 “思兰你疼不疼,我……” “我没事,你……” 白胜男下意识的想要赶人,但想着这里是别人的地盘,自己也不该因为这种小事而失了分寸,忙背过身去反复几个吐纳,才稍稍平复了乱跳的一颗心。 “云烽,我们虽然有婚约,但不过是初见,而且如今我的处境很危险,我们的婚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安静的空气里充斥着尴尬和疏离,刚刚感受到的热情与关怀被这番话彻底击碎,季洵盯着她含笑却冷漠的眸子,有些伤心。 “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季洵拉开两人的距离,淡淡道,“三年前的腊月初一,我在秦国都城的簋街见过你,当时你女扮男装,和另一个男子一起除暴安良,赶走了欺辱妇女的地痞。” 白胜男想,怪不得觉得他有些眼熟,当时赶走那群地痞的时候,有个外乡口音的男子加入,才能速战速决没引来官兵,原来那个人竟是季洵。 “我连着去了秦国都城三年,每次呆一个月,却再未见过你。”季洵脸颊微红,轻声道,“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鲁莽,此刻的话也不合时宜,但我愿意等。” 白胜男很想说你所谓的等待不过是内心的执念,但季洵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看着他略带恳请的眸子,又狠不下心来用话语伤人。 “云烽,你的心意,我了解了,我愿意与你相处试试。”白胜男权衡利弊后,轻描淡写道,“我如今的处境你知道,我的性格和秉性你却一无所知,或许相处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我这个人,也无法喜欢我这样的人,届时,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向天下公布悔婚的是我,成全你和别人的幸福。” 风雪吹开了虚掩的窗,季洵正在惆怅,却见窗外亮起了许多火把,想着可能是穆文出事了,他叮嘱白胜男好生休息,连忙离开。果不其然,六子见到他的身影,便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汇报着穆文离开山寨,下落不明。 季洵还未询问,身上便落下一阵温暖,回眸间,白胜男正将披风落在他的身上,双手利落的系着带子。 “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 “回少当家,大概半个时辰了。” 六子汇报说,几个大门的守卫都说没有见到穆文,他也本以为穆文还没有离开山寨,但有人发现下山的小路有一串清浅的脚印,他们沿着脚印追了上去,脚印在林子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狼脚印。 “我已经让兄弟们沿着狼的脚印追了。”六子急道,“穆文要是出事了,老家主回来一定会扒了六子皮的!” 第12章 雪夜斗狼(2) “穆文!” “穆姑娘!” 漫山遍野的火把与呼喊只有回音,白胜男命令卫元庭率兵与六子在山寨中搜索,自己则随着季洵带黑风寨的人在林子里穿梭。她不知道穆文是当年季国穆元帅的独女,只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在雪夜中丢了。关心之余,不免为她因男儿折磨自己感到不值得。 “穆姑娘!” 火把的光照亮一方寸土,白胜男跃上树干,极目远眺,但夜色太黑,视线受阻,她看不到人影,更看不到脚印。 “怎么样?” 白胜男落在季洵身边,摇摇头,“没有看到人影,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铤而走险,主动去寻狼窝?” “我去,你留在这里。” “主意是我出的,自然要一起去!” “不知道有多少狼,我没把握能够保护你全身而退。”季洵坦诚道,“狼很狡猾,也很凶狠,你还有大事要做。” “没事!我对自己有信心,对你也有。” 安慰了季洵几句,不等他过多的劝阻,白胜男已经顺着被积雪覆盖些许的狼脚印追踪。距离人群越来越远,两人相互依偎着前行,风雪如刀般吹在脸上,很快就吹灭了火把,两人尝试多次却没办法点燃火把,只能借着微弱的月色继续寻找。 季洵卸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白胜男想要拒绝,却推不开他倔强的手,只好表示感谢。 两人一路前行,一路喊着穆文的名字,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雪白的地上出现了点点血迹。两人动作一致的捞起血水放在唇边抿了抿,惊呼不好,连忙沿着血迹赶路。 “穆文!” “穆姑娘!” 闻得几声狼吠,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抽出佩剑之际,几双绿森森的眼睛缓缓而来,片刻间,从粗壮树木后又出现了几十双阴森恐怖的眼睛,白胜男的脑子里忽地窜出那个与恶狼囚禁在一起的夜晚,双腿不听使唤的酸软,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口中无助的喃喃着,“薛川,救朕!” “思兰,别怕,我能保护你。” 思绪混乱间,白胜男跌在雪地上,季洵将她抱起放在树枝上后,自己落在了群狼面前,以身体护住了那个被狼攻击、已经狼狈不堪的男人。 “兄弟,你还活着吗?” 后退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面颊,却没有得到回应,季洵又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活着。 “白姑娘,你躲好,不要下来!” 话音未落,季洵还未及抱起男人送到树上,为首的狼已从正面扑向季洵,他不想伤到男人,连忙向旁边闪躲,却又不敢离开的太远,以防群狼攻击男人时自己不能立即赶到。 野狼凶狠的将季洵扑倒在地,季洵迅速鲤鱼打挺,单膝跪地,谨慎的环视着在四面八方跃跃欲试的狼。手中的佩剑瑟瑟,却暂无用武之地,他想起狼怕火,但风雪之大根本无法点燃火把。 “嗷呜!” 狼王的一声令下,原本观望的群狼迅速起而攻之,它们有的猫着腰缓缓前行,有的直接扑上来准备撕咬,有的则从侧面攻击……它们战略严谨、下口致命,还懂得团队协作,看似无章法的群起而攻之,实则暗藏兵法诡道。 坡脚在反击中被咬了一口,季洵想趁势将佩剑扎进狼的身体,但那匹狼狡猾的很,非但没有被长剑刺中,反而绕到他背后,狠狠的扑了一下。 季洵被扑了个踉跄,在地上打了个滚,趁那匹狼发起二次进攻的之时,抽出匕首,狠狠扎进了它的身体里。温热的血顺着匕首滴在脸上,季洵将狼摔在一旁,蹒跚的站了起来。 狼群见自己的同伴被杀,并没有立即反扑,而是齐刷刷的看向一匹年轻力壮的灰狼,似是等待命令。那头狼盯着季洵,向前走了几步,正欲攻击,却又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它别着头看着季洵不远处的那棵树,不耐烦的用爪子刨了几下雪地。 “嗷呜!” 随着头狼的嚎叫,群狼也仰天长啸,季洵顺着狼王的视线快速瞥了一眼,只见白胜男的脚下正踩着另一头狼。 “思兰。” 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白胜男踩着的那头狼并没有死,也没有受伤,白胜男是凭借蛮力硬生生将其压制的。 刚刚在树上,她虽然恐惧,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人和狼都有各自的生存法则,此番若非为了寻人,她也不愿意打扰狼的生活,更不愿随意杀生,但迫不得已,闯入狼群,她为了将伤害降到最低,只能选择生擒狼王的挚爱,逼迫其率部离开。 “你率部离开,我放它!” 白胜男对着狼王喊话,狼王听不懂她的语言,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软肋被眼前这个动物牵制,它与爱人嚎叫着对话。期间,几头狼对季洵发动了攻击,就在季洵的匕首再次要扎进狼的身体时,白胜男厉声制止,并以一根银针封住了那匹狼的睡穴,只闻嘭的一声,那只狼倒在了地上,群狼又向后退了几步。 脚下的母狼几次挣扎,却都无法逃离。白胜男见群狼没有离开的意思,迅速用银针封了母狼的穴道,确认它无法动弹后,将其扛在脖子上,一步步走向季洵。 许是见到母狼在她的手里,群狼虽围着两人跃跃欲试,却并未再发动进攻。两人退到受伤男子的身边,由季洵将他带到树枝上后,白胜男独自走到那头被银针封住穴道的狼身边,抽出银针后迅速撤离到树下。 群狼看着那头狼迷迷糊糊的站了起来,绿油油的眸子里闪动着欣喜,白胜男指了指身上扛着的母狼,又指了指那头刚刚清醒的狼,也不管狼王是否看懂了,小心翼翼的将母狼放到地上,抽出母狼身上的银针后如一阵风般迅速窜上了树枝。 树下,狼王急速奔向爱人,担忧的拱着它的脸颊,片刻,母狼醒了过来,互相舔舐对方的脸颊后,在狼王的支撑下站了起来。 狼王盯着树枝看了片刻,对着月色长吠一声,不甘的带着众位兄弟离开了这里。 “思兰,你这招智取真是厉害!”季洵目送狼群离开,夸赞道,“你怎么知道那只狼是狼王的妻子?” “在树枝上看的比较清楚,群狼的行动中,母狼总是被护在后面,并且狼王总是有意无意看向母狼,确定它的安危。而且,那只母狼怀孕了。” 想着白胜男刚刚是将母狼轻轻放在地上,季洵不由为她在那种殊死一搏的情境下还能生出的善良感动,同时也为了她的善良感到后怕。他甚至想,如果她在政局中也秉持着这种慈悲之心,该多么的腹背受敌! 而就在他思索间,白胜男已紧紧抱着受伤男子,又惊又喜又痛苦的叫道,“薛川!薛川你醒醒!” 第13章 人头值千金(1) “薛川。” 昏迷了六天,满身伤患的薛川终于在白胜男的日夜守护中醒了过来,他不可置信的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惊喜之余,见屋内还有别人,下意识的挣扎起身将她护在了身后。 “陛下别怕,薛川在!” 嘶哑的声音并无力道,却如一颗定心丸,稳住了白胜男半年以来慌乱不堪的内心。紧绷的神经缓缓松懈,从不在外人面前落的泪,簌簌而下。她转身投进薛川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纤细如柳的腰,泣泪涟涟。 “薛川,安全了,我们现在安全了。” 听到主子的声音,又看到卫元庭率兵冲了进来,仅靠信念支撑的薛川再次晕了过去。 “云烽,快去请潘老!” 季洵闻声立刻叫六子去请潘生,自己则先将她扶起,又将薛川抱到床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很羡慕这个叫薛川的男人。 “思兰,你几日没休息了,薛公子刚刚醒来过,你也该稍稍安些心,吃口米粥暖暖胃吧。”端来一直在炉边温着的米粥,季洵温柔道,“薛公子一心为主,若他康复后,你又倒下,他的心会不安的。” 白胜男盯着季洵同样苍白的脸,这六日,自己如何守着薛川,他就在旁如何守着自己,那种执着的感情自己并非看不见,可对于接受他这件事,她始终没有办法劝服自己。 “谢谢你,云烽。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张开嘴,咽下他喂到唇边的米粥,白胜男几次想要说出拒绝的话,终是在他温柔且期待的眼神中消散,化作了一个无力的笑容。 “再吃几口吧。” 摇摇头,白胜男转身走到床边,握紧薛川的手,不再言语。视线定格在她冷漠的背影,季洵举着勺子,半晌才落下。 “我把粥温着,你饿了就吃几口。”季洵道,“我去给外公问安,然后就来陪你。” 说罢,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便离开了竹屋。白胜男瞥着炉子上的米粥,思绪万千。 关于这桩婚事,她虽举棋不定,却有着不得不联姻的理由。一来,父母临终前一再叮嘱,定要到黑风山寻找季洵,与之成婚;二来,季洵将自己从囚牢中救出,乃是救命恩人;三来,他相貌出众、才情绝佳,为人坦荡磊落,不可多得;四来,他多年来一直坚守婚约。不论从哪一点来看,季洵都是不可错过的良人,可是…… 青烟徐徐,烟雾缭绕的小祠堂里,一位精明瘦弱的老者正跪在蒲团上,季洵轻轻走过去,将三柱香点燃插在香炉中,跪到他身边。对着几百个灵位磕了三个头后,他将老者搀扶着回到了竹屋。 “外公,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云烽,薛公子的身体如何了?” 孙先回来当日就赶去面见白胜男,两人还没寒暄几句,就闻到屋内刺鼻的血腥,随后就见潘生拎着剪刀冲进屋里。他随着潘生来到床边,只一眼,就震惊的不由瞪大了眸子。 这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竟然长了一张与已故韩国薛王后一模一样的脸!难道当年韩国还有遗孤?可他是哪一个遗孤?五皇子赵学川还是三皇子赵学山? 后来,他有意的询问中,从卫元庭的口中得知此人名叫薛川,今年二十岁,是女皇的贴身护卫。他当即断定,此人是韩国的五皇子赵学川! “醒了一会儿,又昏过去了。”季洵想了想,道,“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虽身受重伤,却毅力惊人,实属罕见!” 孙先点点头,没有多言。他不敢冒然揭穿薛川的身份,生怕为之招来杀身之祸。可他又急于确认此人的身份,毕竟赵学川不止是韩国的五殿下,也是刘氏二皇子的表弟,若他带着特殊的任务接近思兰,思兰就危险了! “云烽,你可知思兰今日的身价是多少?” “昨日还百金,今天不会是千金吧?”见外公点头,季洵惊道,“刘氏竟然这般下本钱?既然如此,我们保护她的责任就更重了。我这就传令下去,不许再让山寨中有更多人知道她的存在。” “阻拦是好的,但就算你不提她的姓名,聪明的人按照她来到山寨的时间计算,也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孙先捻起茶杯中的茶叶放在桌上,如往日排兵布阵般一片片的摆放整齐,继续道,“昨夜,我已经抓了一个要去山下报官的蠢东西,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山寨人多眼杂,拦是拦不住的。如今为了保护思兰,最好的办法便是由你带着她离开山寨。” 季洵也想过暂时离开山寨的事,但如今薛川的身体不适宜奔波,白胜男与之感情甚笃,若执意要她留下薛川独自离开,她也肯定不会同意。爷孙俩商量一番,除了将之打晕带走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打晕带走并不是个好办法,还会就此生出嫌隙,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尝试。 “这件事,先按你说的拦一拦。”孙先将茶叶扔进篓子里,“你去把穆文叫来。” 原来,那晚穆文并没有离开山寨,而是躲在假山里哭了许久。众人第二日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发着高烧,断断续续的说了不少胡话。 因为她在孙先心里的位置很重,众人想要把这件事压下去,不做汇报。但精明的孙先却几句话就弄清了前因后果,六子以为自己会被打的皮开肉绽,却不曾想老家主非但没有惩戒,反而赏了自己五两银子。他拎着五两银子,想的头都痛了,也不知道这份赏赐因何而来。 六子蹲在窗边,听着屋内老家主对穆文的安抚和关切,脑海中里闪过今早竹林里飞出的一只鸽子,正想着等下一定抓只鸽子炖鸽子汤喝喝。忽然意识到了问题,小心翼翼的离开窗边后,迅速朝着季洵的房间而去。 一路上,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端倪,他只能偶尔放慢步子,笑着与每个人寒暄。等到了季洵的房间,他飞快冲了进去,背身关上门,凑到他耳边直接道,“不好了,山寨出叛徒了!” 第14章 人头值千金(2) 为提防有人与山下传递消息,黑风寨多年来禁止饲养信鸽。六子再三保证自己没有眼花,并确认信鸽飞出的方向是后山的竹林。 在白胜男到来前,黑风寨从未出现过此种情况,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有人贪图金银富贵,触犯了义字的底线。而这种见钱眼开之人,是为任何一个山寨都不能容忍的存在。 季洵吩咐六子暗中搜寻鸽笼与鸽子食的踪迹,自己则将此事禀报给了外公。孙先听闻此事后,并不觉得意外,反而心里已经有了几个筛查的目标。 黑风寨的人多半是季国遗民,少数是从其他山寨归顺来的,出于对“自己人”的信任,他率先排除了季国遗民中有二心之人,将目光锁定在归顺之人中的“刺头”上。 “暗查一下张二毛、黑柳絮、磊子。”孙先顿了顿,叮嘱道,“自古多疑是君王,何况白思兰又是个女人,心思缜密之余不免偏激,黑风寨出叛徒的事暂时不让她知晓的好。” “知道了外公。” 搜查要秘密进行,原本进展的并不顺利,但不知道是叛变者忽然犯蠢,还是有人在故意帮衬,六子居然在折叠整齐的床铺上发现了几粒谷子。他先确认了床铺的主人是张二毛,又顺藤摸瓜排查张二毛这几天的行动轨迹,在确认他今早独自一人到过后山时,仍旧觉得事情进展的过于顺利。但面对如此清楚的真相,他又没办法不相信。 似乎对六子的到来早有预料,躲在假山里的张二毛当着他的面饮下了毒酒,片刻之间,七窍流血,已无生还的可能。 六子盯着张二毛的尸体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想就地将他埋在后山,又觉得应该让寨主了解一下情况,便找来几个亲信将张二毛的尸体抬到了孙先的房间。 而此时,孙先的房间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跪在地上,男人名叫许忠,是季国遗民,原本爱笑的他此刻正黑着一张脸,不动声色的瞪着爷孙二人,双唇蠕动似有千万句话要说。 “老家主,这是?”见孙先没有说话,六子搓着冻红的手,不解的拍了拍许忠的肩膀,笑道,“许大哥,你咋了?这是啥节目?” “许忠,我问你,为何叛变?” 季洵的话令六子呆愣在原地,他指了指已经凉透的张二毛,又看了看许忠,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忠本就看不上外强中干的张二毛,此刻闻他是服毒自尽,心里更是瞧不起这种胆小如鼠之辈,不屑的冷哼一声,讥讽道,“这个蠢货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 “那你说说自己是怎么回事。” 季洵的冷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许忠歪着脖子斜了他一眼,嘴角一歪,得意的笑了笑,道,“我不过是替山寨筹谋,赚一票大的。” “替山寨筹谋?” “少当家,咱们山寨不打家劫舍,只劫富济贫,自己尚且不够温饱,还要帮扶弱者,这千两黄金要是拿到了,不但能解决山寨老老少少的口粮,还足够你招兵买马,重振季国!少当家,咱们在这里窝藏近二十年了,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重振季国吗!” 许忠振振有词,见季洵并无激动反而很冷漠,连忙转过脸对孙先道,“元帅,白氏的头肯定还会涨价的,我打算先把她控制起来,再与刘氏好好谈谈价格,只要价格公道,咱们何乐不为啊!咱们等着重振季国这一天,等了十九年啊!” 许忠的话直戳山寨的脊梁,多年来,黑风寨可谓一穷二白,根本没有本钱招兵买马。而没有兵马,没有充足的粮草,复国就遥遥无期。若此番能够得到刘氏的千金,甚至更多,起兵一事才不再是众人日思夜想的美梦。可为了自己的利益,背信弃义,这样的君主能坐江山吗?能被百姓拥戴吗? “许忠,你的心意,我或许能够明白,却不敢苟同。”孙先深深凝着他渐渐消散喜悦的眸子,叹道,“季国以诚信立国,季国人以义字立身,今天我们若靠着出卖别人而尝到甜头,日后必定会有人为了利益出卖我们。山寨的兄弟都是靠着义字抱团取暖,若有一天他们发现背信弃义反而能得到好处,还会秉持忠义吗?没有了忠义,咱们的山寨也好,军队也罢,都将成为一盘散沙,毫无凝聚力,更别提战斗力了。许忠啊,你这次犯了大错啊!” 许忠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仔细回味了孙先的话后,才开始反驳。 “元帅,她白氏本就是逃犯,我举报她,怎么能算是背信弃义呢?何况,她是秦国女皇,若日后让她重登皇位,咱们季国被秦国瓜分的土地,还能归还吗?要我说,把她献给刘氏,先拿了钱,再招兵买马,趁秦国新皇根基不稳,一举夺下秦国政权,拥立少主为秦皇,再慢慢夺回我季国的大好河山!” 季洵被许忠堂而皇之的言辞惊出冷汗,他相信一定有不少诸侯国打过这个如意算盘,刘氏如此围追堵截应该也有借此机会正式吞并秦国的想法,甚至……甚至自己也想过这个坐享其成的主意。但,君子者,不该有如此龌龊的行为,权力之路虽注定有森森白骨,却不该是不择手段的掠夺。 “少主,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只要你拥有了无上的权力,谁敢指指点点?”许忠激昂道,“上天赏赐的机会不多,少主若抓不住这次天降之机,季国何时才能光复!”双膝在冰凉的地上挪动,他凑到孙先身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元帅,想想陛下,想想王后,想想赶尽杀绝的刘氏,难道你想要少主做一辈子的山匪吗?难道你要少主一辈子都不能活在阳光下吗!元帅,只要把这个与咱们无亲无故的白氏交出去,咱们就能翻身了!三思啊,元帅!” 冷冽的风吹在枯槁的脸上,那颗写满大义的心因许忠的话而动摇,刚开始只是轻轻摇晃,顷刻间,如地震般地动山摇。 第15章 人头值千金(3) 许忠的话,勾起了孙先心底深埋的悔恨,耳边忽似传来震天的冲杀声,浑浊的眸中闪着冲天大火,过往种种如战场的硝烟扑面而来。 天下大分,诸侯国林立,季国、韩国、秦国、魏国均为刘氏的附属国,刘邕登基之初,立结发妻子张氏为后,各诸侯国为表恭顺,纷纷献出世家大族嫡亲女子和公主与之联姻,以图保持友好邦交。 刘氏除皇后外,设立四宫大妃,分别是季国的和氏、韩国的赵氏、秦国的白氏与魏国的柴氏,二十年前受宠的柴氏忽然在宫宴当场暴毙,刘邕震怒,下令彻查真凶。 为抚平圣怒,皇后将一向与自己交恶的韩国公主赵氏推出,当时的赵氏已经身怀六甲,刘邕本想宽恕,却被皇后一番柴氏乃为陛下而死的话彻底激怒。皇后将证据做的非常完美,无论赵氏如何喊冤,终是被三尺白绫活活勒死。 赵氏死后,不知道这个消息如何传到了魏国,魏国上书,义正言辞的要求以谋逆罪惩治韩国。又逢刘邕在诸侯国推行政令受阻,便接受了当时的上大夫刘甘之谏言,以韩国为出头鸟,震慑诸侯国。 刘氏的铁蹄迅速攻占了韩国的两座城池,韩国向季国求助,季洵的父亲季子君与韩王交好,便暗中出兵相帮,却不想反倒中了刘氏的计。被刘氏以季国谋逆为由,连续围攻。 季子君为不生灵涂炭,多次上表求饶,反遭奚落、诛杀使臣,刘氏境内的季国商人也被莫须有的罪名逮捕、诛杀百余户。盛怒之下,季子君改国号称帝,积极筹备粮草,与刘氏死战。原以为,韩国会念季国相帮之恩,给与援助,却不料韩国迅速与刘氏重结邦交。 被赐死后妃的刘氏有位侄女生的貌美,名唤诺如,为媵妾时便极其受宠,后妃刘氏之灾亦未被牵涉。后因两国邦交,刘邕将之封为四妃之首,而刘诺如封妃半年就诞下了二皇子刘通,大大巩固了两国的友谊。 反观季国,刘邕不但赐死了后妃和氏,还日夜猛攻。季国在绝境中苦苦支撑了两年零三个月,终是在一片硝烟中成了史书中的过往。 虽然十年前韩国也被刘氏所灭,可这份见死不救的恨意,孙先不能忘。所以,比起交出白胜男,他更愿意把薛川交出去。若刘邕知道当年的质子赵学川还活着,依照刘邕的性格,后妃刘氏和她的儿子一定会遭殃。届时,再联合后妃白氏与他的长子刘念帮助秦国的话…… “外公,你在想什么?” 自自己将许忠被秘密押入私牢回来,外公就盘膝呆坐在榻上,眼神呆滞的盯着窗外,脸色铁青,不言不语,有些瘆人。 “洵儿,明日一早,你带着思兰离开吧。”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的话,孙先继续道,“许忠的话,不无道理,我们要光复季国,也要给你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但出卖思兰不行。当年季国受困,众多诸侯国,只有秦国向我们伸出了援手。还有思兰的母族和氏,为保季国血脉全无。白氏、和氏都只留下她这么个独苗,我们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 “可按照许忠所述,刘氏使者五日后就要上门要人了。”季洵道,“干脆咱们都走,给他演一场金蝉脱壳……” “刘氏要人,我们就给他人。” “外公想教谁?”见外公不语,季洵忙关上虚掩的窗,轻声道,“外公要交薛川?上一代的恩怨,何苦牵连无辜之人呢?何况白姑娘绝对不会同意的!” 在决定救下薛川之时,季洵就认出了这个狼狈男人的身份。韩国王室的图腾是黑蛇,而他脖子里挂着的玉佩乃是韩国正统才有资格佩戴的黑蛇盘松玉佩,而他又叫薛川,必然是韩国五皇子赵学川。 “你既知道他的身份,还觉得他无辜?他若无辜,你呢?你不无辜吗?” 对于外孙的仁慈,孙先既喜也哀。若此刻的季洵是季国王者,他的仁慈将惠及万千百姓,可此刻的他只是个平头百姓,甚至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他的仁慈,只会是千金石坠,让他在深渊中永无攀爬出头之日! “可是外公,当年见死不救的是他爷爷,薛川他伤的那么重,从这里到刘氏京都路途遥遥,他会死的。” 季洵的连连拒绝引得孙先大怒,盛怒之下猛然起身给了他一巴掌,即便如此,季洵仍不退让,并表示即便要将薛川交出,也必须等之伤势痊愈,否则他就是死也要和薛川绑在一起。孙先拗不过他,只能暂且作罢。 看出外公提及薛川时的恨意和杀心,季洵担心外公会反悔,又不想白胜男有所警惕,便以陪伴为借口,呆在白胜男的竹屋里,寸步不离。 “云烽,时候不早了,你不去用晚饭吗?” “等下翠柳端米粥过来,我陪你在这吃。” 季洵的笑容始终温柔,如冬日午后的阳光,不耀眼、不炙热,却温暖入心,让人觉得异常舒服。 “好。正好我有事和你说。” 将卫元庭不久前递来的竹片交给他,白胜男指了指上面的字,告知这是赣南城城主何铭羡的亲笔,季洵看着上面简短的八个字,心中涌起热血。 “国之上下,静待陛下。白姑娘,思兰,你登基半年就能得百姓如此拥戴,真是令人敬佩!” 与季洵得热血澎湃不同,白胜男的面上反而浮出愁绪。在她看来,所谓王,并非因拥有财富和土地之自封者,而是万千百姓的拥戴者。 自她被擒至今已经半年有余,新皇即便为傀儡,其背后的推手也该有些政策安抚百姓,百姓们要的不多,温饱足以,百姓们也很健忘,只有新皇新政策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大部分人就会选择做顺民、不反抗。而百姓们如此想念自己这个旧人,唯一的理由只能是他们的生活比从前差很多。 “云烽,我的百姓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虽未能与之并肩,却能透过这八个字真切体会到那种无助与煎熬。”白胜男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含热泪的盯着他,缓缓道,“等薛川稍有好转,我必须尽快回国,解救无辜的百姓。” 第16章 人头值千金(4) “薛川,认得我是谁吗?” 黄昏时分,薛川缓缓张开干裂的双唇,茫然的盯着白胜男的脸,半晌,点了点头。 “薛川,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不去问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也不追究他如何来到这里,只是毫不做作的表达失而复得之欢喜,坦荡磊落。白胜男扶起他,将潘生调配的中药丸和着灵芝水,让他一颗颗的咽下,极具耐心。 “潘老说你病得很重,喝汤药的话洒的比咽的多,费了很大劲儿才把中药搓成了绿豆大小的丸子。”薛川咽下最后一粒小药丸后,白胜男细致的擦拭他嘴角的水渍,温柔道,“你身上的伤不少,好在都是皮外伤。你饿不饿?炉边温着米粥呢……” “陛下,薛川不饿。能见陛下安好,薛川余愿足矣。” “别瞎说,你还得活着陪我重夺皇位呢。” 季洵发现,白胜男在与薛川沟通时从未自称为朕,而是习惯性的称我,可见两人关系甚密。心道,宫墙内十年的陪伴,可谓生死相依,刎颈之交,若外公真的把薛川交出去,白胜男定会与之拼命。只是,白胜男如此真诚的对待薛川,薛川之心又如何呢?韩国赵氏心思诡变且多自私,他对白氏会不会只是利用呢? “陛下,不好了,山寨外树起了刘氏的大旗,看阵仗并非路过,而是奔着山寨来的!” 随着嘈杂声响起,卫元庭拎着佩剑闯了进来,瞄到白胜男身影后,本想护着她赶紧离开此地,但见季洵也在,只好压下心中所想,快语道,“陛下,形势紧迫,您拿个主意吧!” 迅速整合当下情形和已知信息,白胜男猛然想到今晨卫元庭来报,称季洵秘密带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难道是山寨中有人向刘氏举报了自己? “敬俭,你留下来照顾薛川,我随云烽去见孙寨主。” “行!但您得带人一起去。” 点点头,君臣二人的眉眼间都有化不开的担忧,薛川挣扎着想要保护白胜男,却被卫元庭粗鲁的按下。 作为文臣,能文能武者并不少见,只是当文武全才这个词用来形容女子时,总会被人觉得用错了地方。 薛川凝着白胜男挣扎许久,直至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才被迫安静下来。他盯着卫元庭,喘着粗气问她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陛下又为何会出现在土匪的山寨。卫元庭知道他和陛下的关系亲密,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才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劫囚车失败、季洵仗义援手之事一一道来。 让卫元庭觉得奇怪的是,薛川听到季洵这个名字时,面上闪过一丝担忧。她追问两人是否相识,薛川瞥了一眼身上的玉佩,摇了摇头,将话题转移到了何铭羡身上。 “何城主可有迹象来迎接?” 将薛川扶起靠在床边坐下,软垫垫在他的身后,卫元庭才道,“南宫禹背弃承诺,在秦国受难之际向刘氏表忠心,可见魏国之狼子野心。内乱之余最怕外贼,陛下要何城主坚守边塞,不许擅离职守。” 赣南城地处边陲,与魏国相临,乃秦国名副其实的边塞要镇,何铭羡武人出身,是望族何氏现任族长,曾因手握重兵不听地方官员调遣多次被上书弹劾。 但当年何铭羡曾作为人质在秦宫给白胜男做过三年伴读,两人在诗书研究方面乃为知己,对治国之道也颇有相似看法,白胜男根本不信他会叛国。 为给何铭羡更大的权利和信任,白胜男力劝父亲将当时的赣南城城主调到京师任职,并把赣南城完完全全交给了何铭羡统领,外界因此盛传何铭羡乃储君内定后妃之一,以妖术迷惑储君和陛下允许他建立国中之国。 事实证明,何铭羡担任城主的三年里,赣南城已从贫困之城摇身一变成了秦国着名的富庶城池,每年缴纳的赋税比肩京师。这也是白胜男担心魏国会趁机攻陷赣南城的最主要原因。毕竟没有狼看到肉,会绕路走,而不上去咬一口的。 “扶我穿衣,等下若是撤退,我不能拖累陛下。” “好!” 二人说话间,漫山遍野的火把早已照亮了渐渐暗下的夜色,山寨门外刘氏两千余精锐士兵正等待将军的命令,随时准备攻破黑风寨。 为首的男子身穿古铜色铠甲,手握五孔长刀端坐在骏马之上,粗壮的双腿踹着马镫,目光盯着黑风寨的方向,不苟言笑。 此人名叫张和,武人出身,十八岁参军,参加过大小战役百余场,虽官居从三品,却是刘通在军中得力干将。他身长七尺有余,国字脸上蓄着髯,圆润的鼻头微红,看似神色呆滞,实则心怀丘壑,精明狠绝。 “张大人,咱们直接进攻吗?” “先传信进去,给他们一炷香时间考虑,只要他们交出白氏,我们就放山寨一马,否则,男女老幼,杀无赦。” 张和的声音浑厚有力,熊掌般的大手握紧银色长刀,随后又对另一位士兵道,“着三人各率领二百人堵住山寨的其他三个门,提防这帮人逃跑。若见他们逃跑,先抓老弱妇儒作为人质,若人质不管用,就杀,一个个的杀,以孩童为先,杀到他们求饶投降为止!” “是,将军!” 领命的士兵在军中抽调人手,几百人将火把熄灭,隐藏在黑暗中极速前行。 孙先没想到刘氏的动作那么快,他意识到许忠欺骗了自己,连忙赶到私牢,不等他开口,许忠便问他如此慌忙,是不是刘氏的人来了。孙先气的牙根直痒痒,打开锁链,对着他就踹了一脚,大骂糊涂。 许忠却不以为然,得意洋洋的辩解,称只有这样才能逼迫山寨交出白氏,达到最终的目的。 “你知不知道刘氏若知道季洵乃季国遗孤,也会一并抓去?”孙先怒道,“就算我们交出白氏,刘氏会见好就收吗?他们跟你保证了吗?就算保证了,又能遵守吗?许忠啊,你的一时贪婪,给山寨引来了灭门之祸啊!” 第17章 人头值千金(5) “怎么会呢?山寨之中根本不会有人出卖少主!” “我也想不到你会出卖白氏!许忠,人在利益面前,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孙先重重的叹了口气,将他从地上扶起,一边打开锁链一边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现在就是杀了你,也无济于事,你戴罪立功吧!” “元帅,事情真的会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许忠的眸子瞪如牛铃,里面充斥着深深的懊悔,他宁可孙先在欺骗自己、夸大事实,可随着石门的再次打开,他居然听到了老弱的哭喊声。双膝一软,身子撞上冰冷的石壁,直接冲了出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许忠抓住一个脸上满是血迹的兄弟,颤抖道,“怎么这么多血?” “柳絮子叛变刘氏,假传少当家指令,让大家带着老弱妇孺先偷偷离开,但没想到刘氏已经守住了四处山门,专抓妇孺,若男人们不投降,就斩杀妇孺,一个一个的杀,从孩子先下手!我现在去给少当家汇报,就是死,今天也要和这群丧尽天良的狗杂种拼了!” 说罢,男人挣开了许忠的手,箭一般冲向季洵的房间。许忠环视四周,入目皆是男人护着老弱退回的狼狈,果真少了妇女和孩子。粗壮的双腿不受控制的向后退了几步,直接撞到了孙先身上。 “元帅,是许忠信错了人,错信狼能吃素!” “知错要改!去,带上你的五十亲信,去把南门的家人夺回来!”孙先扶起许忠,严肃道,“誓死保护妇孺,是你的责任!不只是为了赎罪!你,许忠,要活着!” “许忠领命!” 快步冲回自己的房间,许忠远远已见自己的部下都聚集在这里,他们见了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求上阵杀敌。许忠听着大家的吼声红了眼眶,进屋拿了兵器,率领亲信直奔南门。 刘氏的攻击比想象中要迅速,张和的信中说好给一炷香时间思考,但季洵刚读完信上的内容他们已经开始了进攻。 一边是四大城门皆有战事,一边是山寨妇孺成了别人案板的鱼肉,季洵懊恼自己只顾保护薛川而让山寨之人受了难。他不愿交出白胜男去求饶,眼下除了硬碰硬,已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他一人的想法,并不能左右山寨所有人,已经有聪慧者将矛头对准了白胜男,并带山寨老弱以死相逼,要求季洵将白氏交出,换取山寨平安。 季洵看着跪在地上的老者们,均是当年为季国赴汤蹈火的幸存者,他们有的是火头军、有的是先锋、有的甚至是皇宫里的宦官,可就是这样一群已经垂暮之人,当年不顾生死、抛妻弃子的保护了自己,他无法做到强硬拒绝,僵持间,从南门逃回的男人冲了进来。 “少当家!求少当家允许我等率兵死战!杀了刘氏这群畜生,给孩子们报仇!” 男人扑跪在季洵身前,重重的磕着头,叨念着季国男儿绝不忍辱偷生,誓要今日仇今日报。 季洵扶起男人,示意其先等一等,只闻噗通一声,他已跪在地上,对着诸位老者语重心长的道着忠义不可破。 “诸位叔伯、爷爷、奶奶,恕季洵不能交出白氏换取偷生。柳絮子出卖山寨,换取荣华,若今日我们也交出白氏,与之何异?” 见众人并不买账,季洵继续道,“不论我父亲当年的忠义换取了什么下场,终归临终之时能够问心无愧。诸位若今日要季洵做个卖友求荣之人,还不如一刀杀了季洵,只要季洵死了,你们是否出卖白氏,季洵就管不着了,但季洵就算成鬼成魂,也会为尔等的出卖行为而感到不耻。” 视线中,众人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气焰,只是无助的凝着自己,季洵想了想,又道,“请大家相信季洵,季洵一定能带大家离开这里,重新寻找一个属于我们的村落生活。哪怕季国不能光复,也定不让大家再当逃犯,东躲西藏!若大家认可季洵的话,请跟着六子去后山山洞里躲好,季洵也好尽快去前线救下无辜稚子与嫂嫂、姐姐们!请大家相信季洵,等季洵击退刘氏军队,定接你们离开!” 随着季洵的一记叩首,众人面面相觑,在六子的催促中纷纷排好队列朝着后山而去。 众人都离开后,白胜男快步走了进来,先是单膝跪地对之表示诚挚的感谢,才道哽咽道,“云烽,此事因我而起,还请让我去见见张和,与之决战。由你在此期间带着大家从后山小径离开。后山小径虽临近魏国疆土,但只要你们沿着边界线走上三天就能穿插进入秦国的东禹县,东禹县的县令是我的人,可以信任!” “思兰,别争了,我不走。”季洵将她扶起,轻柔的擦拭她唇边的泪痕,温柔道,“时间紧迫,我们不要争执,石头已经去东门了,你去北门救下妇孺,我去正门迎战张和,若我们都能活着,去哪里,都听你的。” “季洵!” “听见了。” 温柔的回眸,季洵晃了晃手中的佩剑,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白胜男凝着那片黑暗,惊觉如瀑布的黑幕中正透出点点光亮,而这些光亮来自于那个周身环绕着太阳之光的男子。 “你回去告诉卫元庭,守好薛川。其余人,随朕去北门迎战!” “是!女皇陛下!臣等誓死忠于女皇!” 随着距离北门越来越近,妇孺的哭声也越来越扎心,示意众人先停下,白胜男抽出侍卫腰间的强弓,搭上三支箭,瞄准刘氏卫兵的首领。眼看着三个人纷纷从马背上坠落,白胜男又搭上三支箭,趁刘氏士兵慌乱之余,又射死了三个人。 此时,她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将这半年的痛苦和仇恨化作无尽的力气,咬牙切齿的抡着各自的武器,冲向敌人,拼命厮杀。 “娘!”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入耳中,眼看着刘氏士兵的刀就要落在一个女娃娃的头上,白胜男捞起背后的弓箭,及时射中了士兵的眉心,自己的手臂却被眼尖的士兵划了一刀。 而那位士兵虽倒下了,他的刀却还是砍中了女娃娃。兵刃厮杀的碰撞声中,女娃娃的母亲抱着尸体痛苦哀嚎的声音犹如万箭穿心,狠狠的扎在白胜男的心口。 “去死吧!” 刘氏士兵见她稍有恍惚,抡起长刀直指她的心口,白胜男稍缓过神来时,那个抱着女儿尸体的母亲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那猛烈的攻击。口中喃喃着:“谢……谢谢你……救我……救我女儿。” 第18章 人头值千金(6) 女人的行为令白胜男震撼,也让她想起了宫变那日女婢子们的舍生取义,明亮的火把晃着眸子,她似乎看到寝殿大火中的冬雪,那个至死也没有喊疼求饶的冬雪。 “杀!只要他们不肯交出白氏,就杀尽黑风寨妇孺!” 刘氏的士兵嚣张的嘶吼着,以为这样就能吓住黑风寨的众人,但他们忘了,人在被逼入绝境之时,是会反扑的。 从刘氏士兵手中救下最后一个男孩,白胜男本想将孩子交给他的母亲,叫了半天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被杀害了。眼泪迎风而落,她对着黑风寨的男人吼道:“赶紧带着女人们和孩子离开这里!” 似乎是受惊过度,女人只管抱着孩子,呆楞在原地,男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走还是留。 就在这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不起眼的男人,他黝黑的脸上没有半点肉,瘦如麻秆,利落的对众人下达命令:“五麻子你们几个带孩子和女人们走,剩下的留下来帮助白姑娘退敌,咱们山寨的安全,不能全靠白姑娘守着,咱们也得出份力才行!” “麻秆哥,你身体不好,你走,我留下!”一个胖男人从人堆里走出来,将麻秆推到女人堆里,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身体好的,都留下帮忙!身子弱的,带着女人和孩子离开!” 男人的话音刚落,原本如散沙的众人纷纷寻找自己的定位,女人们负责抱孩子,男人们则保护他们的安全,前带队、后收尾,须臾间,原本嘈杂的战场只剩下两军对垒的厮杀和兵刃碰撞的声音。 刘氏士兵从麻秆口中得知白胜男在此后,暗中派兵去给张和报信的同时,均将矛头对准她,前赴后继的冲了上来,打算剁了这颗价值千金的头颅去邀功。 在尝试了单打独斗失败后,他们选择依靠围点打援的方法,将白胜男这块难啃的骨头团团困在包围圈里。黑风寨的人和秦国侍卫只能像剥菜心般,一层层的剥开包围,但当他们刚刚看到白胜男的身影时,刘氏的援兵也赶到了。 在张和的指挥下,这群急于立功的士兵如疯狗般凶狠,拼命的扑杀,以近战为主,配合着暗箭和远距离射杀,半炷香的功夫,原本已经胜利在望的战局被扭转了。 “思兰!” 长剑挡住迎面而来的暗箭,季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白胜男的身边。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便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对方,两人背靠着背,冷静的对决如波浪般冲上来的士兵。 “云烽,正门如何?” “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正门已经没多少士兵了!”季洵的袖箭射中了躲在树干上的暗桩,轻声道,“正门有外公,你且放心!” 本以为季洵的温柔是一种情绪,是在足够安全与平和的场景中才有的反应,但经此一战才发现,有些人的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是性格,是脾气秉性,是临危不乱的自若,是浴血沙场的坦然。白胜男瞥了一眼他温和的侧脸,因稚子被杀而狂躁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白氏,乖乖投降,可以暂且饶你一命!” “张和,莫要张狂。”面对张和的喊话,季洵张口道,“世道主流仍为公义,不是你等龌龊小人可以横行霸道的!张和,我劝你赶紧带你的残部离开,否则今日必将你等尽皆诛杀在此,为我山寨稚子报仇!” “季氏,好大的口气!今日你和白氏的人头,我张和,都收下了!兄弟们,杀了这两个人,陛下赏金千两,可封百户侯!” “杀!” 张和的话,再次鼓舞了士气,刘氏残部似打了鸡血般,再一次猛扑上来。白胜男和季洵四面受敌,纵使武艺高超,但双拳难敌四腿,在对敌中不免受伤。 “云烽,等下我掩护你,你以暗箭瞄准张和,暗箭射出之际,我冲出去与张和交战。” “我们在人海中,你如何突出重围?” 长剑扎进迎头士兵的脚面,修长的腿扬起,踹上另一个士兵的胸膛,白胜男趁机旋转身体,将佩剑刺进那人的胸口,仰身之际,以剑为刀,砍向偷袭士兵的面门。 “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好!我信你能自保!” 话音未落,季洵已将暗箭瞄准张和,嗖的一声,暗箭出鞘,张和用长刀轻而易举的将之击落。暗箭再次出鞘,与之一同飞出的是从刘氏士兵胯下逃出的白胜男,她以身体瘦弱的优势,先设下迷局让刘氏士兵趁乱互相攻击,自己则在乱局中滚了出去。 半蹲在地上,迅速接近张和,猛的砍断他坐骑的马腿,并趁张和跌落马背之际,捞起地上的砍刀,对准他的腹部砍去,张和勉强稳住身子,只能任由长刀将铠甲砍断。 “白氏,果然不能小瞧了你!” 撕掉半悬在身上的铠甲,长刀落地,张和迅速扎好马步,以刀头对准白胜男瘦弱的身体。呆滞的眸子微眯,不宣而战,使出浑身力气,强力攻击。 张和此时的攻击并没有什么诀窍,全靠蛮力,但就是这股蛮力让白胜男无力招架、节节后退。 “白氏,还不投降!” 长刀扎进她的脚面,白胜男趁张和拔出利刃之时,咬紧牙关向后退了几步,身边一个侍卫为了保护她,被刘氏士兵活生生挑杀。白胜男心中痛惜,却不肯求饶。 “张和,朕,是秦国的皇帝,誓死不降!” “好,那我就拎着你的人头去就面见圣上!” 张和并非口出狂言,在绝对的悬殊力量对比下,白胜男虽招式灵活,却只能被迫防御,根本组织不了有效的攻击。眼看着自己再次被逼进刘氏已经设好的包围圈中,忽的从远处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和一支长箭。 长箭在黑夜中射穿了张和的肩头,打乱了他的攻势,给了白胜男喘息的机会,与此同时,一个浑厚中正的声音破空而来。 “刘氏小贼,休要以多欺少,以强欺弱,凉州常年弘与你过过招!” 第19章 人头值千金(7) “张和小贼,你不配与我女皇过招!” 两年前的英州争夺战中,常年弘与张和结下了大仇。那年,季国旧土有人起义,刘氏和秦国均想趁机将英州收入囊中,便开了战。 当时的张和为四品先锋,随刘甘出征,两军几番交战后,张和代表刘甘求饶,高挂免战牌要求休战一日,并立下毒誓,绝不趁机进犯。常年弘轻信张和是个讲诚信之人,便准许其休战一日的请求。 但不曾想这乃是张和的诈计,他率兵趁夜烧了秦军的全部粮草,致使秦军在冰天雪地中饿着肚子奋战三日,终因粮草无法及时补给不得不撤兵,从而失去了夺下季国英州城的最佳时机。 英州之战的仇,常年弘正找不到机会报,如今又见张和欺辱国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再管他尚无战马的窘境,更不在乎被别人称为非君子所为,直接发起猛攻,逼的张和一路败退,直至夺了己方骑兵的战马,才真正挡下常年弘的攻势。 “哟,我当谁呢,原来是手下败将常年弘将军!” “卑鄙小人!” 常年弘一向不屑与品行不端之人言语,他咬牙切齿的将恨意尽数糅进招式中,打算用真本事让张和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 与此同时,常年弘带来的一万骑兵也抵达战场,并与刘氏士兵交手,双方交战因秦国士兵人数众多,短时间内就逆转了战局。刘氏士兵死伤无数,血腥之气随着冷风钻入鼻腔,引人忍不住想要呕吐。 季洵跑到白胜男身边,与秦国侍卫将其护在中间,远远看着常年弘如何在一招一式中将张和击落,张和又是如何在败局中屁滚尿流的逃离战场。 “莫追!张和诡诈,若有伏兵或此举为调虎离山,陛下就危险了!” 常年弘在马背上远远看着主子瘦小的样子,八尺高的汉子只觉鼻尖酸涩,眼泪夺眶滚落。他驱马来到白胜男身前,单膝跪地,主动请罪,“臣常年弘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佑江快快请起,你来的正是时候,你救了朕!” 白胜男越过人群,俯身将之扶起,四目相对,君臣间的思慕毫无掩藏。常年弘握紧她的手,凝着面上那两道仍旧触目惊心的疤痕,发誓一定要让刘氏感受同样的痛苦,以为陛下报仇。 “佑江,这是季洵季云烽,是他和敬俭救了朕。”白胜男携常年弘对季洵拱手致谢,“云烽,这是凉州将军常年弘常佑江,我的得力助手!” “见过常将军!” “云烽公子客气了,叫我佑江就好。”常年弘不爱言笑,脸上常年挂着冰冷,他冷声道,“陛下,咱们先去山寨休整可好?臣正好有事要与您汇报。” 战争平息后,黑风寨的安全由常年弘带来的士兵接管,黑风寨之人在季洵的带领下清点人数,安抚老弱妇孺,并收拾好各自的随身物品,以备随时离开。 季洵想与白胜男在一处,经历此战后,更欣赏她的临危不惧和心有百姓,但他又不想让黑风寨的两千余人成为她的累赘,进退两难之际还是孙先给了他主意。 “云烽,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一时的颜面,并不重要。”孙先道,“半个时辰后,你去间见思兰,询问她接下来打算,并把你的想法如实告知即可。你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探探她的本性。若她没有带咱们离开之意,咱们就回到万和山去。” 常年弘此次带来了朝中新变动的消息,据他所言,秦国现在内讧的非常厉害,原季国领土正跃跃欲试的准备脱离秦国掌控,原韩国领土的遗民则打算归顺刘氏、拥立二皇子刘通。 而秦国本土中又分为三个派系。其一,是完全赞成女皇回归的女子们,她们自发组成了军队,分散在京都附近的城池,只待陛下回归,就能直接启用。其二是观望的世家大族,他们既希望女皇回归,又怕女皇长久执政提高女子地位给男子带来危机。其三是反对女皇回归的少数臣子,其中文臣居多,武将只有京畿统领司徒洛率领的三万士兵。 “陛下,恕臣斗胆直言,就目前局势,若您不尽快重掌大权,秦国危矣!” 国内局势混乱,外又有虎视眈眈的刘氏与诸侯国,正如常年弘所言,只要再拖上半年,秦国即使不灭,也将会是真正的名存实亡。白胜男虽担心薛川的身体,还是狠了狠心决定明日启程。卫元庭听闻明日一早启程,激动之余,心中满是拼死保护陛下的决心。 “对了陛下,黑风寨怎么办?”卫元庭道,“刘氏已经知道了这里,他们再待下去会很危险的。” “一起带走,他们都是顺民,先安顿在凉州境内。”白胜男想了想,道,“佑江没意见吧?” “臣没有意见,但听敬俭大人说,这里的多数是季国遗民,他们若与国内的季国遗民汇合,并达成一致意见,背弃秦国,咱们是不是就引火烧身了?” 常年弘的担忧并无道理,季国被灭已经十八年,普通遗民的复国之心尚不肯灭,若让他们知道季国皇储尚存人间,自立之心定会疯涨,届时秦国将腹背受敌,甚至出现中心开花的被动局面。 “陛下,要么不管他们?”卫元庭冷静下来,也觉得常年弘的担忧很有道理,“与其给自己身边埋下惊雷,还不如舍弃。或者……”她瞥了一眼窗外,凑到两人中间低声道,“如今我们人数众多,要么直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屠了黑风寨嫁祸给刘氏,正好……” “不可!” 不等她说完,白胜男已粗鲁的打断,“那日劫囚车,季洵救我一命,今日他为保我置山寨众人生死安危于不顾,乃是又救了我一命,若他肯将我交出,就是佑江你赶来,也没有救下我的机会。他们没有背信弃义,难道咱们要忘恩负义吗!敬俭,你这个主意很正确,但却不适合用在盟友身上!” “陛下,还结盟呢?您难道忘了南宫禹的背叛了?”不理会常年弘的眼色,卫元庭道,“陛下乃聪慧机敏之人,如何能够因小恩小惠而不顾自己安危?今日他的确没有将陛下交出,可也是他的手下将陛下出卖的啊!若没有出卖,何来今日的恩惠?再说,陛下为保护他们山寨的妇孺都受伤了,您可是九五至尊啊,亲上战场守护他的子民,已是天恩。” “敬俭,为君者,应以天下万民为子,而不局限于秦国一方疆域。若有朝一日,咱们占领了别国城池,难道要因为他们不是秦国人而堂而皇之的屠城吗?” 白胜男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决,卫元庭与之争辩半晌,余光中一只黑靴出现又消失,她连忙冲出门外,将刚刚赶到的季洵揪着衣领粗鲁的拽了进来。 第20章 人头值千金(8) 当季洵身影撞入视线的刹那,白胜男心里生出一丝侥幸,侥幸自己确实没打算恩将仇报,侥幸在门口出现的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云烽,你怎么都没处理一下伤口呢?”白胜男起身将他迎到软榻边落座,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的狼狈,笑了笑,“我忙着说事,就先没有包扎,所幸我伤的不重,你莫要担心。” “思兰,你脚上的伤不轻,潘爷爷在外面,你让他进来给你处理一下好吗?我这次来,是有事和你说,但事情并不复杂,你听听就好,若是为难也没关系,你只要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不要被任何道德、恩情捆绑束缚。” 脸上的血迹仍在,显然他所称并不复杂的事情很令他为难。他为了不让自己有所束缚,故作轻松,先行安慰,如此温润的君子之姿、柔善之心很难不让人青睐。加之他眼中盛着一丝不该存在的委曲求全,让白胜男心里已然生出无端的愧疚。 “老朽进来了。” 敲敲门,潘生拖沓着并不合脚的鞋子走了进来,炯炯有神的眼睛扫了一眼屋里的几个人,朝着白胜男走来。药箱落在桌子上,先是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先从左脚开始处理吧。” 拽过一张竹凳坐下,将白胜男的脚放到自己的腿上,潘生娴熟的处理着伤口。 白胜男示意常年弘到门口守着,又让卫元庭到屋内照顾薛川,正准备对季洵张口,一方沁着烈酒的棉布已经穿进伤口,冷汗瞬间沁透衣衫,并顺着眉骨滚落,她紧紧抓着桌脚,纤细的双手骨节苍白、青筋暴起。 “思兰,若不嫌弃,你可以握着我的手。” “谢……谢谢。” 随着潘生的二次消毒,白胜男握紧了季洵温柔的手,虽然他的手心满是老茧,却不妨碍那份温度和鼓励的传递。 “思兰,别咬牙,容易误伤舌头。” 心知她要强,绝不会喊疼,又怕她会伤到自己,季洵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放到她唇边示意她咬住,白胜男盯着那抹天蓝色,呆愣片刻。钻心的疼痛再次传来,她连忙咬住帕子,以阻拦喉咙中随时要奔涌的闷哼。 后来季洵告诉她,几年前听闻秦国皇储喜欢天蓝色,他恰巧也喜欢这抹颜色,但山寨生活粗糙,且需要隐蔽身份,他不能过多使用这样明艳的颜色,便让翠柳做了几块手帕,随身携带。翠柳的绣工虽不好,只会绣简单的五瓣花朵,却也凸显帕子的清新雅致。 潘生的止血药很灵,刺激性也大,白胜男半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潘生见她身上其他的伤并不深,就留下些许烈酒和金疮药让女婢给她处理,自己则匆匆回去抓药熬药。 “云烽,你……你要与我说的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黑风寨已经被刘氏发现了,听张和话的意思,他们也知道我的身份,所以这里不能再待了,我打算带大家离开这里。” 季洵将温热的水抵在她唇边,等她喝了几口,才继续道,“我们想去万和山,明日一早就出发,你也带着亲信离开这里吧,这里地处刘氏地界,他们若二次围剿,定会更加凶猛。” 话语满是凶险和紧急,可季洵的声音却出奇温柔,似春天的风,带着花草树木新生的清香,柔柔的落在脸上、身上,让人忍不住想要倾听,想要顺从。 “万和山是哪里?” 白胜男清楚的知道秦国的每一处山脉、河流,但并不知道这座山在哪里。她忽的意识到季洵内心的柔软与体贴,心里很不是滋味。 “万和山曾是季国万和镇的山脉,现在归魏国管辖。”季洵笑了笑,“你别担心,我们当初能在黑风山立足,也能经营好万和山,等我们去那里立稳脚跟,就给你发信。” 见她不语,季洵继续道,“恕我直言,你自小身处高位,思考事情面面俱到,我怕你会认为我们离开这里是因为你。其实,我们离开这里,不是坏事。” 自责的情绪伴着季洵的开解越来越深,白胜男握紧他的手,喑哑的嗓音回荡在两人周围。 “云烽,你心有丘壑,胸有大才,不该屈居山林中,也不该顶着山匪的身份过一辈子,若你不嫌弃,请明日一早随我赶赴凉州。” 不想她背负恩义的捆绑,所以主动说出离开的时间和落脚地,季洵本想就此与之分道扬镳,静待她重夺皇权的好消息,然后远远的祝福。却没想到,大敌当前,她竟会毫不犹豫的邀请自己与山寨众人一路同行。 她可知,若归为一伍的风险和责任? 她可知,此番言行带来的后果? 她可知,国别之分背后的敌意? 季洵深深凝着她闪亮的眸子,摇了摇头,“感谢思兰的体恤和邀请,凉州虽好,但我们还是不去了,黑风寨老弱妇孺有近千人,路上会成为你的阻碍和负累。我不能让你面临前后有追兵、身边有累赘的艰难。你还有大事要做,你本就是九天之上展翅高飞的凤,不该被我们这群长在泥泞中的人拖累。你的好意,我和山寨众人心领了。” “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白胜男有些霸道的反握他的手,“你应该有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而不是做一辈子山匪,更不应该只安心做个平头百姓。云烽,哪怕日后你成为我的敌人,与我对决沙场,我也不后悔今日的劝慰和邀请。” 白胜男的坦诚打动了季洵,苍白的嘴角缓缓上扬,他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抽出被她紧握的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喜欢,这种喜欢中包含着多年的等待,也有真诚的欣赏和想要与之并肩的相守。 “我会好好想的,你身上的伤赶紧包扎一下吧。” 目送季洵的离开,白胜男没有再次挽留,作为一国之君,她刚刚的话有失理智。若季洵不是季国皇储,她的强力挽留是为秦国招揽名臣,可以季洵的身份,她无疑是在为自己埋下祸事。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季洵值得。 她曾经信错过南宫禹,若今日对季洵的信任也会招致背叛,只能说她识人的本事不佳,别的倒也无所谓,毕竟天下之大,哪有永恒的朋友,就是睡在一张床榻的夫妻也有各自的心思,又哪能强求利益的瓜分者一生清白。 第21章 转路东禹(1) 次日清晨,白胜男因脚伤疼醒,半梦半醒间,鼻尖传来阵阵红梅的幽香,视线中床头摆放了一张圆凳,上面斜放着一株盛放的红梅和一盘燃尽的香灰。 她立刻叫来卫元庭询问季洵何在,却被告知季洵已经于昨日夜里带着黑风寨众人离开了这里,临走前,他送来一株红梅和一盘安神香。 “季公子说,陛下身上伤处很多,会疼的睡不着,安神香中有少量迷药,能让您睡个好觉。” 难怪自己能一觉睡到天亮,季洵竟然心细到这般。 白胜男披上衣服想要去追,但心底深处却突然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你难道动情了吗?你要为了一腔热情,将秦国百姓置于未知的灾祸中吗!你是个皇帝,你的七情六欲,只能用在江山治理、开创盛世之中,而不该用在一个男人身上!他只是一个男人而已!” “对了,季公子还给您留下几包草药和两瓶消炎镇痛的丸药。”卫元庭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道,“时候不早了,您用过早饭后,咱们也该离开这里赶往凉州了,敬俭侍候您洗漱?” 不知为何,季洵的不辞而别明明解决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她却为季洵的体贴感到悲伤。如果他的离开只是为了减少自己的负担,那他所承受的未免太多了。 季洵,你的恩情,让思兰如何回报才好。 没有了往日的欢闹,黑风寨冷清的只剩兵甲摩擦的声音,红梅搭在鼻尖,白胜男的心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昨夜与刘氏交战后,秦国侍卫和将士还剩近万人,常年弘称还有三万后续部队在百里外等待接应,按照他与副将常安的约定,若今日午时前未能赶到坨子河边与之汇合,常安将率领三万人马直接攻打黑风山所在的金安城。 “陛下,咱们走吧。” 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斑驳枯黄的竹叶落在脸上,白胜男看了看居住月余的竹屋,脑海中闪过点点滴滴过往。疲惫的心,早已在这里积蓄了充足的力量,她翻身跃上马背,马鞭高扬,随着她威严的高呵,军队雄赳赳的开赴坨子河。 趁夜离开居住了近二十年的山寨,众人心里多有不舍,但为了活下去又不得不挥泪将那段快乐作为动力,重新寻找家园。 孙先虽为无法去秦国落脚而遗憾,却更加庆幸自己教出了心胸坦荡的后代。他一直担心季洵长在山寨会真的变成山匪,如今看来,自己的担心倒是多余了,就算江南水乡、孔孟之府,也不见得会有比洵儿更能称得上君子之人。 “外公,歇一会儿吧,大家都累了。” “好,休息一刻钟。” 腰间的皮鞭随着步子的摆动而摇曳,孙先走到河边洗了把脸,冰凉的河水激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随意的席地而坐,看着河面上自己苍老的容颜,余光中是当年并肩逃难的兄弟们之疲惫模样,孙先的心里涌出些许愧疚。 “外公,吃块饼吧。” “洵儿,你可知道这条河为什么叫坨子河?”掰下一块饼扔进河里喂鱼,见他摇头,孙先骄傲道,“外公的小名叫坨子,三十五年前,这条河还没有名字,二十二岁的我挂副将之军衔,率领季国大军在这里与魏国打了两天三夜的硬仗,才从魏国手里夺下这条河以南的耕地,你爷爷为了赞誉我的功绩,就将这条河命名为坨子河。” “洵儿从未听您说起过这件事。” 浮想着当年的苦战,视线中外公黝黑的脸上早已被皱纹爬满,他静静的看着流动的河水,骄傲的神色中斑驳着不舍与惆怅。 “都是陈年旧事了。魏国当年猛将辈出,着实在诸侯国中称霸了好些年。魏国的霍氏有一女子,横刀立马,异常凶悍,外公我与之交过三次手,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孙先笑了笑,“打不过怎么办啊?就腐蚀她、策反她。” “外公说的是外婆?” 季洵的外婆霍氏是季魏两国联姻的牺牲品,好在季洵的爷爷不贪图美色,将她赐给了年纪相当的孙先,才有了后来的美谈。但美好总是容易被破坏,二人成婚的第五年,霍氏难产,孩子憋死在了肚子里,她也血崩而亡。自此,诺大的将军府只留下季洵母亲一根独苗,孙先并未续弦,只与女儿相依为命。 “你外婆阿娆啊,是我此生见过最勇武的女人,白氏也勇武,却差点意思。”孙先捏着大饼,脑海里满是妻子的一颦一笑,“阿娆离开的时候才二十七岁,我如今已经五十七岁了,等泉下相见,也不知她会不会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 或许是离开黑风寨勾起了伤感,孙先说了很多过去的事,言谈间虽满是笑意,季洵却从他身上读出了无限哀伤。安慰的话无力且苍白,季洵仍旧说了很多,多到孙先嘟囔他啰嗦。 “许忠,你过来。” 昨夜,许忠率领亲信在南门力战刘氏士兵,救回妇孺二百二十六名,且其手下五十名亲信无一死亡,亦无重伤,孙先鉴于他的功绩和众人的担保,暂且宽恕了他通敌之罪。 “元帅。” 没有了往日的高傲和轻狂,许忠的头埋在胸口,不敢看他的脸。孙先笑他敢做不敢当,竟当起了绣花枕头,许忠缓缓抬起头,却抿着嘴仍旧不语。 “许忠,虽然你打算交出白氏的行为不佳,但动机却是好的。你能够切实站在山寨和洵儿的立场考虑事情,是忠,是勇,也是义,虽然对白氏而言是背叛。悠悠众口,难堵难调,你宁可头顶骂名也要为山寨和洵儿筹谋,我是感激的。” “元帅,许忠只忠于少主和季国。”听闻孙先的肯定,许忠眼眶微红,声音很小却掷地有声,“引来刘氏是我的错,让大家流离失所更是我的罪孽,许忠不敢求得您和少主的原谅,只希望能够继续戴罪立功,您千万别赶我走。” “傻小子,我为什么要赶你走?”扶起他,孙先道,“刘氏攻山寨一事,我已查清,错不在你。你放出鸽子的前两天,柳絮子就投敌了,所以你的消息不论是否传出,刘氏都会攻打山寨。傻小子,把心放平吧,别再消沉了,振作起来!” 孙先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正准备喊大家继续赶路,却被他直接扑进了河里。 “元帅!元帅!” 耳边是许忠声声哽咽的叫着元帅,冬日的坨子河冰凉刺骨,却难消周身的热血与感动。孙先环着他浑圆的腰,只道了声傻小子,便任由他将热泪洒在颈窝。 第22章 转路东禹(2) 晌午的温暖融化了些许积雪,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唤起些许慵懒,为尽快与常安汇合,军队疾速行军一整个上午,中途只短暂的休息了一次,几个年轻的士兵一边奔跑一边掩面打着哈欠,尽显疲惫。 排头军确认山谷两侧并无埋伏,常年弘才驱马来到白胜男身边,一边示意大军可以继续前行,一边指着不远处的河流汇报。 “陛下,前面就是坨子河了。按照现在的速度,再有半个时辰就能与常安汇合。” “好,全速前进,与常安副将汇合后再休整。” 脚上的伤因颠簸而裂开、化脓,为不耽误军队行进,白胜男强忍着不提。从前她不理解薛川为何总是偏爱黑衣,此刻瞥着遮盖血迹的黑靴子她才明白,黑色竟然有这般独特意义。 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她对身边的卫元庭道,“敬俭,辛苦你去马车里给薛川换药,一路颠簸,他的伤怕是有崩裂。他这个人有点倔强,若说了什么冷言冷语,你别放在心上。另外,这里碎石太多,马车前行只会比山路还颠簸,你们可以慢一点,只要不掉队就可以。” 话音未落,忽闻前方传来打斗的声音,白胜男示意常年弘率兵前去查看,自己则握紧佩剑做好随时迎敌的准备。 半晌,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常年弘一马当先的折返回来,与之共乘一骑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视线中他面色平和,本该干净的米白色粗布衣服上布着点点血迹,白胜男心头一紧,以为他们遭到了刘氏的埋伏,当即命令士兵做好迎战的准备。 “云烽,是谁伏击了你?” “思兰,才分开就又见面了。” “你身上的血……” “不碍事,我没受伤,也没有伏击,你莫担心。” 白胜男从季洵的轻描淡写中得知,常安率兵隐藏在山里,与赶路至此的黑风寨众人产生了误会,双方均以为对方是刘氏爪牙,幸得常年弘及时赶到,解开了误会。 但而后来,常年弘却告诉她这个所谓的误会已经出了人命。一个男孩在乱箭中被射死了,男孩的母亲当场就疯了,男孩的父亲为了给孩子报仇死在了常安的长刀下。双方因此展开激战,此战虽只持续约两炷香,伤亡却不小,据常安估算,黑风寨至少有八十人死伤,他的手下也有三十余人战死,且皆为季洵一人所杀。 驱马赶到坨子河边,刻意忽略两队人马眼中的仇恨,白胜男与孙先亲切的寒暄几句,再次向季洵抛出同去凉州的邀请,见他不为所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季洵却始终不肯松口。 “云烽,天下臣民皆为帝王之子,哪怕日后他们反了我,也是我做的不够好,你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我白胜男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我是真心希望能给你们一个立足之地,能让你们每个人都能闪闪发光的活着,不再东躲西藏。” 季洵仍旧不语,白胜男叹道,“云烽,跟我走吧!此去万和山路途艰险,危机四伏,今日是碰到了常安,若是碰上刘氏或魏国军队呢?我明白你肩上的责任,但你不该将全部责任都一个人扛着。云烽,留下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的承诺极具诱惑,她的话毫无瑕疵,她的挽留也异常谦卑。季洵虽未在官场混迹,却也明白能够让一国之君如此挽留的机会不多,他若再不就坡下驴,就是不识抬举了。 “谢谢你愿意给我们这群人一个立足之地,我们跟你走。” “不,是我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留下来帮助我。” 白胜男坦诚的凝着他的眸子,再次承诺必会对所有顺民一视同仁,季洵颔首表示相信,面上仍旧挂着温柔的笑容。 夜色中,季洵与常安握手言和,孙先带着许忠等人暂时编入军队,等到了凉州再根据既往军功重新封赏。 因黑风寨老弱妇孺的加入,拖慢了行程也增加了风险,白胜男决定放弃既定回凉州的路线,改为先到东禹县休整,再从秦国境内赶赴凉州。 由于新定的路线多为与刘氏和魏国的交界线,为保护老弱妇孺,大军只能选择昼伏夜出,且行进的速度缓慢,以至于原本五日的路程耗了整整二十天才走完。 途中他们六次击退了刘氏的追兵和伏击,以死伤两千人为代价,终于在第二十日的深夜踏入了秦国的东禹县。 东禹县是边塞重镇,以游牧民族居多,民风彪悍,管理起来颇有难度。此处未设城主,只有正副三个县令,多年来不成文的规定是县令为汉人,副县令中必须有一位游牧民族,以安城中游牧民族之担忧。 如今的县令樊茂东虽无武艺傍身,却圆滑世故,凭借自身的智慧,令县内各族百姓和睦相处。他在此为官十二年,只发生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恶性事件,可谓秦国少见的泰平之县。 樊茂东虽有治世之才,却贪财,连给自己取的小字布泉都是钱币的美称。白胜男明知他为官期间有敛财的行为,却不予计较。 其中主要原因有三,第一,他虽贪却不大贪,不搜刮民脂民膏,只劫富;第二,他有独特的治世才能,能使东禹县保持相对的泰平;第三,他非常听话,对于京师传出的政令,每次都严格执行、从不反驳。就拿为女子开办学堂一事来说,在其他城池接到政令尚且观望时,只有他与何铭羡在第一时间执行,起了很好的表率作用。 为官清廉固然是美德,可对于一个国家的大局来说,这个官能给国家、给城池、给百姓带来什么,更加重要。 东禹县的城外,两盏昏黄的灯笼撕破了黑夜,早早等在城门外的樊茂东一见白胜男身影便跪了下去,见她下马,不等白胜男走来,双膝已在碎石地上挪到她身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抓着她的裙摆哭个不停。 “陛下,臣樊茂东,参见陛下!犹记一年前臣入京述职得见天颜时,陛下还容光焕发,面色红润,乃为天人,可如今……陛下,我的陛下,您受苦了!布泉只恨自己不能代您受苦,请陛下责罚布泉不能代您受苦!” 樊茂东的哭泣声情并茂,虽是肉眼可见的夸张,但不少士兵还是被他所感染,有的落下泪水,有的义愤填膺,更有甚者已经按不住怒火叫嚣着誓死踏破刘氏山河、取刘邕人头献给陛下做酒碗。 “布泉无罪,快快请起,夜深寒重,莫要受了风寒才是。” “夜中风大,陛下还请披上点。” 从家仆手中接过大氅披到白胜男身上,樊茂东擦了擦眼泪,伸出手臂示意她将手搭在上面。盛情难却,白胜男不忍拂了他的面子,只好搭上他的手臂,由他将自己扶上城门内的马车。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软垫上是一床叠放整齐的薄被,薄被中盖着六个温热的汤婆子,白胜男既为樊茂东的细心而温暖,也为此而哭笑不得。 “布泉不进来同坐吗?” “臣不进去了,臣给您御马。” 说罢,樊茂东跳上马车,笑着执起马鞭,得到白胜男的许可后,马鞭轻扬,训练有素的马儿缓缓迈开步子,马车平稳的驶向县衙。 第23章 转路东禹(3) 樊茂东贪财却不奢华,东禹县县衙的布置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除了商贾赠送的几床缎子面的被褥和两件狐裘大氅,县衙里连件像样的摆件都没有。 东禹县的大小商贾几乎都给他送过礼、被索过贿,每每见他穿着朴素都以为他是故意装可怜,直到县内首富因募捐被请到县衙才知他是真的节俭。 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多年贪的钱用到哪里、藏在何处,以至于县内商贾间流传出樊县令有不良癖好的传闻,樊茂东听闻既不恼怒也不辩解,反而用这个理由继续收钱。 “陛下,屋里简陋委屈您了。” 脚上的伤因赶路多次复发,好在潘生妙手回春,已然封口结痂。白胜男此来东禹县,既是为夺回政权筹谋,也是试探魏国对刘氏的忠诚。 “布泉,新皇如何?魏国如何?” “臣没见过白治,也不认为他是新皇。自白治篡位以来,臣日夜期盼陛下重临朝政!” 樊茂东此言不虚,自听闻李瑞携白氏旁支叛国、生擒女皇,他立即联合何铭羡筹谋推翻叛臣,只是碍于东禹县的地理位置和国内动乱才不得不暂时蛰伏。 “布泉你别紧张,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的忠诚朕自然是知道的,正因如此,才以东禹为回国第一城。”白胜男将他扶起赐座,又道,“白治为傀儡,李瑞呢?” “陛下明鉴,听闻白治是个庄稼汉,是被李瑞硬生生推上皇位的,自他鸠占鹊巢始,日日沉迷后宫床第之欢,上朝时多是昏昏欲睡,连样子也懒得装一下,李瑞被气的半死。” 樊茂东将国内这半年多的变化一一坦言,既不夸大白治的昏庸,也不隐藏国内的动乱,言辞公正客观,让白胜男迅速掌握了国内局势和部分朝臣的动态。 “陛下受难后,魏国曾派兵两次袭扰我县游牧民族,都被他们赶跑了。”眉头微蹙,樊茂东道,“副县令阿达木告诉我,魏国前几天还派出所谓的使臣游说勿吉族倒戈,被他拒绝了。” 白胜男的脑海里闪过一个魁梧的男人,他容貌斯文却有着猎鹰般锐利的眸子,说话不徐不急却很有压迫感。 “阿达木,朕记得他,朕登基时还召他入过宫,很勇武的男人,无愧英雄巴特尔之称。” “其实……臣有罪,臣将陛下到来的消息告诉了阿达木,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阿达木身材魁梧,你不说,朕也看到了。” 笑着将他再次扶起,白胜男对着门口招招手,早已等候在外的阿达木沐光而来,恭敬行礼后坐在樊茂东身边。没有多余的嘘寒问暖,也没有阿谀奉承,一腔赤诚之心尽皆在揭发魏国策反、族中有人动心被杀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阿达木,朕的好勇士,朕果然没看错你!” 犹记六年前,勿吉族受刘氏挑唆抢占良田,屠杀东禹县马郭村五百余人。当消息传回京都时,朝野震怒,父亲盛怒之下决定将勿吉族灭族,并将游牧民族尽皆赶出秦国。 当时的白胜男尚为储君,受宠却没有实权,她力劝父亲以大局为重,但当时父亲盛怒根本听不进劝,她冒着触犯谋逆大罪的风险,在崇政殿外跪了三天两夜阻拦政令发出。后来,做父亲的心疼她在寒冬中受苦,也被她的爱民如子之心感动,加之刘氏突然出兵袭扰其他城池,才不得不重新审度此次事件。 阿达木始终念着她的大恩,后又蒙她力挺为官,心里早已将这个女人视为天神。 “承蒙陛下力排众议让臣为官,臣阿达木此生不忘知遇之恩!”阿达木真诚道,“阿达木是个一根筋,既认准了陛下,就是一辈子,除非阿达木死,否则我勿吉族人谁也别想背叛陛下!” “有卿这句话,朕心安矣!” 阿达木心思缜密却不善掩饰情绪,在说到族人打算背叛秦国时,满腔怒火直接喷发,猎鹰般的眸子里满是愤慨。按他所言,魏国先后以使臣的名义派人三次劝反,留下的珠宝整整六箱,且其言词中不乏愿意帮助勿吉族自立一国的意思。 阿达木虽没有同意魏国的建议,却也没有把礼物送还,他此番已将六箱金银珠宝搬到东禹县县衙,以实际行动表明支持女皇重夺大权。 夜色如瀑,冷风如刀,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白胜男写下六封手书,着常年弘派亲信分别送往其余六座边塞要镇,另有一封厚重的书信则要求由常安亲自送往京师的周府。 “陛下,该用膳了。” 女皇来到东禹县的消息乃为绝密,所以能出现在晚宴的人都是白胜男的亲信,她举起酒盏一一对在座诸位表示感谢,又将三盏酒洒落在地,祭奠因宫变流血牺牲的英魂。 近八个月的颠簸和流离,终于重回故土使得她又兴奋又难过,往事种种如云烟般在脑海中迅速闪现,最终定格在宫殿中那场大火。想到冬雪,她的眼眶又红了。 为掩饰痛苦,她又连着饮下几盏酒,季洵见她脸颊已红,不着痕迹的阻止了她的豪饮。 “鱼肉鲜美,凉却会腥,你且先尝一尝。” “陛下尝尝这个,这是咱们东禹县特有的山菇,晾干后炖上鸡肉特别鲜。” 樊茂东执起未用过的筷子给她夹了一块黑色的蘑菇,阿达木则指了指她面前的鹿肉,“这是臣自己猎的,虽膻却很滋补。” “谢谢诸位爱卿,有卿如斯,朕!很满足!” 深深叹了口气,积蓄的泪水随之滑落。阿达木趁机劝谏,希望她重登皇位后设计诛杀刘氏二皇子刘通,以除心头之患,以免等他日后登基针对秦国。 白胜男微醉,脑子却很清醒,读懂了他话中的深意。刘氏未立储君,最有实力登上帝位的候选人却只有两位,一个是大皇子刘念,白胜男的表兄,一个则是二皇子刘通,宠妃赵氏的独子。 刘通野心勃勃,大有取缔各诸侯国之意,而刘念虽也是十足的政客,却与秦国有血亲,即便一统,对秦国下手也不会太过狠辣。 “爱卿之意,朕会慎重思考的。” 昏暗的烛光下,余光中薛川面上闪过一丝为难,以桌布为遮挡,白胜男霸道的握紧了他闪躲的手。 第24章 转路东禹(4) 晚饭过后,阿达木又与白胜男聊了些游牧民族的特色,直至天色黑透才离开,期间他多次欲言又止,白胜男问他是否有话要说,他想了想,终是摇摇头。 其实,他是有话要说、有事要请奏的,但他不敢,也不好意思。十五岁独自面对成年猛虎时他都面不改色,可这件事却难以启齿,因为他深知汉族与勿吉族民风的巨大差别。 “阿达木!” 卫元庭听闻阿达木骑射了得,晚饭后就守在院外等他出来,并计划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求他收自己为徒,却不想阿达木见她就像耗子见了猫,拔腿就跑。卫元庭不肯作罢,一路追着问他为何对自己的挽留充耳不闻,直到将其逼入墙角。 “阿达木,你跑什么!” 手掌按在墙上,似街上地痞调戏女子般将他圈在怀里,但因为她的胳膊短,阿达木的身体又宽厚,她非但未能显示出居高临下的气势,反而制造了暧昧的姿势。 阿达木虽是勿吉族,但因祖上有汉人血统,所以他的相貌并不粗犷,反而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秀气,若非身材高大,一定会被认为来自江南。 清晰的感受着卫元庭的气息,阿达木秀气的脸已涨的通红,他不敢看卫元庭的脸,更不敢乱动,只能如惊弓之鸟般紧紧贴着墙壁。 “我……我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你在喊我。” “那你现在知道了。” “卫大人找我有事吗?”阿达木试探的问,“要是没事,我……” 拂去随风落在他肩头的积雪,卫元庭笑着说当然有事,却只是盯着他的眸子不开口。阿达木被她看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待他额上黄豆大的汗珠滚落,她才拉开两人的距离。 刚刚一直憋着气息,此刻阿达木赶紧大口的做了几个吐纳,视线中卫元庭却一改方才的粗鲁,庄重的拱了拱手,大方的提出想与自己学习骑射的请求。 “只要你肯教我,敬俭拜你为师也行。” “我可以教你,但不许拜师。” 卫元庭伸出小指头,美艳的眸中满是兴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小指勾上她的,阿达木褪去羞涩,温柔的笑了起来,“以勿吉族天神为诺,决不食言。” 约好明日卯时后山相见,卫元庭便美滋滋的去向白胜男汇报这件好事。阿达木则回家翻箱倒柜的找自己初学射箭时使用的小弓弩,想着卫元庭霸道的样子,眼前满是她的一颦一笑,阿达木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阿爹,你怎么这样高兴?” “因为阿爹心里欢喜。” 阿达木笑着捏了捏长子乌托的脸颊,又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脑海里却还是卫元庭笑吟吟的样子。 “是怎么样的欢喜能这样高兴?” “你还小,过几年就懂了。” 转身继续翻找,终于找到了那只弓,阿达木试了试,判断卫元庭刚好可以用这个练习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乌托不解阿爹为什么会对一张练习弓如此感兴趣,四目相对时耸了耸肩。 “阿爹回来再弄小弓吧,阿娘要你去她房里一趟。” “好,阿爹这就跟你去。” 阿达木生长在草原,二十岁才开始接触汉族文化,汉语的听说很流利,但书写和阅读还不如从小双语学习的儿子。他在大夫人察合通的房里拎着一封信看了半天,最终还是递给儿子让他念给自己听。 “阿达木兄,见字如面,你的建议我和族人商量过了,觉得可行,你且告知女皇,两个月后,术冈将携全族八百三十余人归顺秦国。你的安达术冈。” 察合通等儿子念完,才用本民族语言揶揄丈夫道,“真闹不明白,你们俩不用自己的语言通信,竟然用汉字?幸亏乌托懂几个汉字,不然看你怎么办。” “汉字像密语,很少有人能全部读懂,这也是我用它传信的原因。” 阿达木握了握她的手,也不再说汉语,两人闲聊几句牛羊今天的产奶量,察合通提起明天带着族人去采买羊羔一事,阿达木嘱咐她在这个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察合通则表示明天的交易对象是回鹘人,从前与他们做过好几次生意,完全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次日,卫元庭如约来到后山与阿达木学习射箭,因薛川还在养伤,白胜男则与季洵同行深入民间考察。 季洵的俊美与高贵气质引来不少女子的驻足,更有大胆的异族女子当街拦住他要嫁之为妻,季洵害羞的瞥了一眼看热闹的白胜男,连忙称自己已有家室,可性情奔放的异族女子并不在乎妻子的身份,表示两人可以做平妻,羞的他拉着白胜男一路逃窜。 气喘吁吁的两人刚跑到巷子里,白胜男还没缓过气息笑他脸红,季洵已经从身后掏出两块面具,并将其中一块银白色的扣在她脸上。 将自己的半块面具娴熟的扣在脸上,季洵绕到她身后,温柔的为之系上缎带,确认她只露出的唇和鼻尖不会被认出来,才笑道,“这下咱俩都安全了。” 回到故土,虽尚未夺回大权,白胜男郁结的心绪也已得疏解,刚刚看到季洵被人当街求亲更是觉得有趣,脱口道:“你从前也被这样求过亲?” “街上被拦过几次,后来就戴了面具。”季洵指了指面具,柔声道,“我这张脸,骗骗涉世不深的小姑娘还行,真正有见识的女子,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小白脸。” “何以见得?世人皆爱美好漂亮的东西,你生的俊俏,自然是女子的就愿意多看两眼。” “也包括你?” 面对季洵的问题,她大方的点了点头,“我是世人的一员,自然也喜欢美好,云烽貌美,我确实会想着多看两眼。” 嘴角上扬,季洵没有继续追问,生怕会引起她的不悦与尴尬,巧妙的话题转移到美食方面。两人一路从城东走到城西,既感慨东禹县的繁华,也感慨这里的民族大融合。 午后的阳光晒在脸上,饥肠辘辘的二人走进一间小店,点了几个特色菜和一壶酒,坐在窗边等菜的过程中闲聊刚刚的见闻。 “店家,要一斤烧刀子,二两牛肉,一碗宽面!” 粗犷的声音出自旁边年轻的女子,她的相貌普通却长了双异瞳,那只天蓝色的眸子如宝石般璀璨,只一眼就吸引了白胜男的注意。她忍不住低吟,世间竟然有这样漂亮的眸子。可在她眼中美丽的东西,在世人看来却是异类、是灾祸。 第25章 转路东禹(5) 女子的落座,使得原本熙熙攘攘的店内瞬间安静下来,除了白胜男这桌,其他客人纷纷结账离开,如躲避瘟疫般迅速逃窜。 刚还热情洋溢的店小二看到女子后脸色惨白,本想躲起来却被店家推出来挡灾,他无助的瞥了一眼老板,见老板不为所动,只能颤抖着端来一盘包子,小心翼翼的放下后,跳着脚向后猛退了几步,才颤巍巍着声音道:“这位客官,真不好意思,本店小本生意,无法招待贵客,这包子算小店送的,你……你还是走吧。” 似是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刚刚鼓足勇气的大方顿无,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悲伤和尴尬,笑着将包子塞进口袋,并放下对应价格的铜钱,颔首表示歉意后才离开。 白胜男为女子所受待遇感到不公,酒菜虽未上桌,却放下银钱,拉着季洵追了出去,刚好撞见见几个地痞无赖正将女子推搡进了窄巷。 “光天化日之下,满口污言秽语,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剑鞘顶上男人的后腰,白胜男咬牙切齿道,“赶紧带着与你一样的狗东西离开这里,不然我抓你去见官!” 男人是这一带地痞的小头目,判断出腰上顶着的并非利器,不以为然的继续向前走,口中的言辞比刚刚更加难听。 长剑出鞘,腰间感受到尖刺,男人意识到危险,脸上的笑容不减,转过身挑衅的哼了几声,大骂无名小卒不要乱管闲事,当心引火烧身,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怎么死的,还轮不到你管。” “我大哥是谁,你知道吗?你信不信我叫我大哥弄死你!” 男人的话语未落,身后的小弟已经全部倒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个不停,他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嘴里不肯说出软话,双腿向后退了几步,余光中季洵已经拔剑,他大吼一声饶命后,拔腿就跑。 “真是个不讲义气的家伙!” 季洵揪起一个小地痞,还未张口,他就口如爆豆般说出自己的名字、男人的名字和所谓大哥的名字、住处,若不是季洵拦着,他连自己的族谱都要背到了第八代了。 “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别怕,他们都被赶走了,你别怕。” 女子如惊恐的小鹿缩在墙边,谨慎的盯着朝自己走来的白胜男,下意识的向旁边挪了几步,见他只是关心,并没有进一步越矩的行为,多年来的委屈如洪水开闸般倾泻而出,猛的扑向他的怀里,抽抽嗒嗒的哭了起来。 女子哭了很久,才羞涩的从离开白胜男的怀里,她自称依卢,今年十六岁,是生活在魏国边陲的勿吉族,天生异瞳,父母和族人都视她为妖兽,自小受尽苦楚,八岁那年被逐出族群,四处流浪。 她听闻秦国君主为女皇,正大肆提高女子地位,恰逢在魏国实在活不下去,才冒险来到东禹县,但没想到这里的人也将自己视为异类,她只能东躲西藏。今天是她的生辰,她本想吃点牛肉庆祝一下,却不想给饭馆带来麻烦。 “世人那样对你,你还觉得是自己给他们找了麻烦?” 见她点头,白胜男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给地上的小地痞补几脚泄恨。转念一想,世人的不平等和差别对待,终究是文明开化的不够,兴办学堂、推广教育这条路仍旧任重道远。 “依卢,你无去处的话,愿意跟我走吗?” 心疼她的遭遇,白胜男决定带依卢一起离开,她相信只要依卢在自己身边,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辱,同时,一国之君尚且不觉异瞳为妖,且没有因此招致灾祸,也能给举国上下做个表率。 “可以吗?”依卢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的眸子,见他点头又道“公子不嫌弃依卢是妖兽吗?不怕依卢给你带来灾祸吗?” “你是人,不是妖兽,也不会给谁带来灾祸,若有朝一日我身处不幸,那只能说是我的运气不好,与你无关。”白胜男友好的摸了摸她冰凉的脸颊,温柔道,“你是个好姑娘,跟我走吧,往后我们互相照顾,也算有个照应,你看行吗?” “承蒙公子不嫌弃,依卢愿意侍奉公子!” 俏皮的瞥了一眼季洵,白胜男拥着依卢一路回到县衙,依卢以为他是县老爷,却听闻县老爷叫他陛下,当即晕了过去。 阿达木听说女皇带回一个名叫依卢的勿吉族异瞳孔女子,正犹豫要不要冒险将她带回家族,就被卫元庭告知女皇已决定将依卢带在身边,阿达木暗暗松了一口气。 依卢醒来后,见救了自己的女皇正在床边打瞌睡,看着她安静且全无防备的样子,坚强的心里充斥着复杂。自记事起,族人就叫自己妖怪、灾星,她很怕自己会给如此善良的女皇招来灾祸。可她又舍不得离开,十余年来,只有女皇将自己当正常人看、付出关心和温柔,这份温暖,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挣扎之中,干裂的心底疯狂生长着贪念、疯狂的叫嚣着留下来。 次日一早,彻夜未眠的依卢终于下定决心留下来,她暗暗发誓,此生定以竭尽全力的照顾来报答女皇的恩情。 得知依卢不会离开,白胜男笑着揉了揉她的乌发,并对她的异瞳大加赞美。白胜男告诉她,她的这只眸子不是妖怪的象征,它与天空同色,正是天神眷顾的表现。依卢盯着她张合的双唇,有生以来第一次因生了这双异瞳而感到幸运。 “陛下,臣常年弘有事禀报!” “进来吧。” 白胜男晃了晃酸疼的脖子,刚坐到椅子上,脖颈上就传来一阵温暖,她回首看着依卢努力给自己捏肩的样子,不忍拂她的积极性,笑着称赞手法很好,若加以规整会更好,引得依卢羞红了脸。 “陛下,何城主差人来报,说魏国近日有军队移动,恐有异动。” 常年弘眉头微蹙,瞥了一眼来路不明依卢,含蓄的提醒她不该将身份不明之人留在身边。依卢虽没读过书,却见多了人情事故,听了常年弘的话,立刻低下了头,呆愣在原地无助的抠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 “佑江,魏国军队移动的方向是哪里?” “是北方。” 白胜男握住依卢的手,笑着示意她别多想,继续道,“就阿达木所说,魏国最近频繁遣人去勿吉族示好,说不定有进攻东禹县的打算,你要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第26章 转路东禹(6) 自决定正式归顺刘氏那刻起,南宫禹就与秦国划清了界限,也与过去过往彻底割裂。他不再刻意打探白氏的消息,就算偶尔闻得白氏踪迹,冰冷的心也不会再热切。 三年前,魏武王病故,急召南宫禹回国,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是新任魏王,却不料魏武王留下遗诏,由嫡长子之子南宫璟继承王位,南宫禹为大司马辅佐新王。 南宫禹的心腹劝谏他篡位,都被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自此,备受拥戴的南宫禹登上大司马之位,尽心竭力辅佐年仅两岁的幼王。幸而南宫璟的母亲与父亲南宫乐当年一起死在了政变中,朝野中少了外戚干政的危机。 夜色深深,大司马府的书房中仍旧灯火通明,南宫璟年幼,朝中大事尽皆出南宫禹手中之朱笔。三年的时间已经将他为数不多的稚气全部磨去,他再也不是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而是一个十足的政客。 事无巨细的操持国务,使得二十一岁的他眉眼间已有老态,鬓间也生了白发。 “大司马,二皇子的密信。” “放那吧。” 看着使臣策反勿吉族再次失败的汇报,南宫禹眉头深锁。东禹县在秦国的位置举足轻重,南临刘氏、西临魏国,若能取得该县,魏国将暂时无需为西方安危犯愁。他南宫禹明白东禹县的重要,白氏自然也清楚,不然也不会开创三位县令共治一县的先例。 “魏国境内的勿吉族没有可用之人吗?”南宫禹自言自语道,“勿吉族人数并不多,按理说都该有些血脉关系,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归顺的人呢?” 合上已批阅好的奏疏,南宫禹展开刘通的密信,刚刚展开的眉头又锁成了疙瘩。 “大司马,是很棘手的事吗?” “还好,只是比我的计划提前了一些。” 以烛火引燃密信,明艳的火光在眸中闪耀,南宫禹凝着案上的砚台出神,恍惚间,因烛光而反光的墨汁中显现出一张漂亮的笑脸。他在心中喃喃道,思兰,为了我的国家,南宫禹别无选择。 “阿嚏!” 朱笔在手,县衙中的白胜男也没有入睡。拥立女皇回朝的各城城主自知道女皇回国后,纷纷将奏折送至东禹县,今日她的案上已堆了二十余本。 “公务是忙不完的,你身子尚未痊愈,该早些休息。” 将披风落在她的肩头,温热的汤婆子塞进她的手里,季洵又将一碗汤药推到她的面前,红唇微挑,示意她趁热喝完。 “有劳云烽,以后这种琐事让女婢来做就好。” “入口的东西还是谨慎些的好,交给旁人潘爷爷不放心。” 知他心意,却不点破,白胜男若有所指的笑道,“还是潘老想的周到,思兰感恩至极。” “你的谢意,我会转达给潘爷爷的。” 相视一笑,白胜男端起汤药几口就喝了个干净,季洵如往日般倒些清水涮药渣,再由她喝完。 “云烽,我在想,等回朝后,给你封个什么官职,正三品刑部侍郎你觉得如何?这次回朝我想由你牵头修改律法,而且我还想一改‘民不知法则法威’的旧制,将修改后的律法向全天下公布。我认为,法不被知,则威不可测的说法是错的。世人知法才能懂法,懂法才能更好的守法,我想将秦国塑成真正的法制国家。” 修改律法并非罕见之事,但向天下公布却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季洵曾亲眼目睹百姓因不知法而被判冤狱的痛苦,也切身感受过不知法的畏手畏脚,所以白胜男的此番言论再次让他肃然起敬。 “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久久没有等来他的回应,白胜男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又道,“我知道公布律法会触犯贵族阶层的利益,但普天下的百姓也有知晓律法的权利。这次我不仅要修改入刑方面的律法,百姓邻里之间的私人纠纷、租赁借钱等处置规则也要加进去,从多个角度限制为官者的公权利,扩大百姓的私权利。” “这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我做不来。”季洵真诚道,“我生长在山寨,从未系统的学习过律法,可谓两眼一抹黑,你让我牵头做这样宏伟的事,会起反作用的。” “我说你行,就一定行。再说,你有拿不准的可以随时与我讨论,不过你到是提醒我了,这件事比较庞大,你若仅是正三品将很难推动,起码也要让你官至正二品,再有几个虚衔才行。” 不允许他再言拒绝和丧气话,白胜男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后,便拉着他细致的讲解律法的组成和主要内容,季洵认真的听着,感慨她知识的丰足,也自卑自己的贫乏。 红烛换了几根,直至天色微亮两人仍意犹未尽,用过早饭后白胜男想拉着季洵再说一会儿,卫元庭却带进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师傅!路途迢迢,您怎么来了!” 老者名唤周耕,自白胜男被立为储君就负责教授史学,官居正一品,虽无实权,却因帝师的身份无人敢小瞧。周耕有大才,他的儿子们却没有慧根,屡次科考都没有考中,反而周府曾经的管家卫苑之女才思敏捷,高中状元。 “陛下,能见您安好,老臣的心就算落了地。”周耕握紧白胜男的手,对卫元庭轻声道,“敬俭啊,很久不见,你瘦了许多。” “是瘦了一些,瘦了好,人更精神了。老爷你的腿还好吗?” 没想过卫元庭能够再对自己软言细语,周耕呆愣片刻,如从前般慈爱的摸摸她的头,笑称不碍事。 卫元庭生在周府,自小就聪慧,周耕非常喜欢,还将之内定给长子周帆为妻。但后来,他与妻子去道观敬香,一只卦彻底搅乱了两家人的生活。那只卦称他心中内定的儿媳只是周府过客,不得改姓为周,否则活不过三十岁。 周耕疼惜卫元庭,将她当亲生女儿般疼爱,自从道观回府日日担心卦象应验。只能狠心硬生生将她和大儿子周帆拆散,并逼周帆娶了京兆府尹石洪之女石燕为妻。 周帆娶亲那天,卫元庭跳了崖,若不是挂在崖壁的树干上又蒙安国公之孙徐名越相救,早已成了一堆枯骨。对此周耕心里有愧,却不肯将拆散二人的原因如实告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与周府越来越生分,直至带着家人搬出周府,另立门户。 如今,她的眼里已不再有恨,虽然平淡如对陌生人,却足以让周耕感慨万分。 第27章 虎狼之魏(1) 秦国所辖八十九座城池,自白胜男回国的月余时间,已有八十座城池公然宣称迎女皇回朝,她之所以不着急回朝诛杀叛臣、赶白治下台,一是明知刘魏将有大动作暂不能在此时掀起国中内乱,二是对周耕带来的所谓秘密还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理。 临近年关,各地政务纷纷报呈,桌上的奏折越来越多,已经三更天了,白胜男仍旧埋头批阅奏折。 身子痊愈的薛川如往昔般守在门外,虽然身边再无冬雪这朵解语花,但季洵和依卢的日日陪伴也淡化了些许疲惫。尤其看到季洵死磕书本的样子,白胜男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唯一的不同是季洵比自己那时更善学、更刻苦。 “思兰,对于契约的留取证据我有个想法,你听听看好吗?” 在奏折上写下批语,白胜男歪着头笑道,“你入门很快,连师傅都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看来我的眼光真不错。说吧,你有什么好的想法。” “你先别急着夸我,听听看是否可行。你看,这是一张纸,写上契约内容,找准中间位置,由契约方在中间处签字或者捺印,然后再随意撕开,每一份撕痕都是时独一无二的,既不能造假,又能作为日后纠纷的证据。”将撕成两半的纸放到白胜男手里,季洵继续道,“若没有纸,也可以用竹片或者布帛这样操作,再用剪子或者刀将之分为两半或多半,也能发挥作用。” 举着纸张看了半晌,白胜男人认同的点了点头,毫不吝惜赞美之言,季洵被她夸的有些脸红。 “夜深了,你若还需晚些睡,我为你弹奏一曲缓解疲惫可好?” “那就有劳云烽了。” 潺潺流水般的音律在耳畔响起,如将夜空中璀璨的星辰引到眼前、将高山之水引到身边、将夏月的花朵引到手边盛放…… 忽而一阵铠甲摇曳的声音打断了美妙的琴声,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冲进来的那抹焦灼身影,只闻他急切道,“启禀陛下,距离南大营十里处发现魏国骑兵!” 白胜男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与身旁的季洵对视一眼,令之起身坦言对策。 常年弘认为魏国是打算趁秦国内乱分杯羹,若魏国得手,则其他观望的诸侯国将会群起而攻之,届时秦国内忧外患,刘氏可一举吞灭秦国。为今能做的,是誓死击退魏国,以血淋淋的战役告知各诸侯国和刘氏,秦国实力尚足,不可虎视眈眈。 在白胜男看来,魏国突袭本在预料之中,但她不曾想魏国竟然在临近年关掀起战端,看来刘通已经急不可耐的要立功争储了。 “佑江,你昨日说刘邕生病了,严重吗?” “这个不知,只知道已经抱病几日了。”常年弘不解,问道,“这和魏国突袭有什么关系吗?” “若刘邕病重,那么谁能在此当口立下大功,自然能为争取皇位夺得话语权。双管齐下,总比只有文臣支持要好很多,与刘通相比,刘念最大的短板就是军权实力太弱,这也是我们能与之洽谈结盟的最佳切入点,只是不知道刘邕能不能挺到那个时候。”白胜男眉头微蹙,话锋突转,“佑江啊,魏国此次来势汹汹,你务必要守好秦国的西南大门,争取在元宵节前解决战事!” “臣,领旨!” “有任何要求皆可与朕直言,朕定当全力支援!” 常年弘信心十足的离开后,白胜男端起的茶盏刚抵到唇边,阿达木就忧心忡忡的前来汇报。他称,五日前妻子带着十几个族人去购买牛羊,始终未归,本以为是被风雪拦住了路,不料刚刚收到回鹘人的信笺,要求他背叛秦国以换取妻子和族人的性命。 “能确定回鹘人是否已与魏国合谋吗?” 白胜男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外乱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外乱之余又添内忧。人心难测,自李瑞谋反,她已不敢十足相信任何人,阿达木虽刚立过重誓,可被擒的是他的结发妻子、长子的母亲、勿吉族的族长夫人,他的立场难保不会有所倾斜。 “臣暂时不能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回鹘人就算与魏国暂时联盟,只要咱们给足他好处,也一定能瓦解。” 阿达木的话略有隐藏,白胜男知道回鹘人生存坏境困难,对钱财、良田和森林有着不可削弱的执着,她也知道南宫禹出手阔绰,若南宫禹为了此战告捷不惜大手笔散财,秦国又该给出多少东西才能满足贪婪的回鹘呢? 若没有对比,她给多少都是恩赐,可若有了魏国的对比,她给多少都只能算是求和。何况,她不怕南宫禹散财,而是怕他虚张声势,逼迫自己在这个时候散财。 “阿达木,若朕让你以硬碰硬的方式处理这件事,你还会回来吗?” 白胜男思索半晌,认为只有阿达木能够解决勿吉族的困境,但对于他是否会临阵倒戈这件事,心里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陛下之担忧臣能够理解,但请陛下放心,臣既已向天神发誓,致死也不会背叛陛下,魏国虎视眈眈,臣本不该在此时给您添忧思,但阿达木又不能放任族人的生死不管,于公,臣是勿吉族的族长,于私,发妻察合通于臣有大恩,臣……” “阿达木,朕相信你,你去吧,朕,等你回来!” 白胜男起身对他拱手,从不下跪的阿达木突然双膝跪地,挪动双膝来到她身边,额头抵地,谦卑的亲吻她的鞋尖,哽咽道,“陛下,臣必须去救自己的族人,但如今局势确实不能仅以口称忠心,魏国铁蹄即将临城,臣愿意留下人质,以消陛下之忧!” 说罢,阿达木不顾白胜男的拒绝,将长子乌托按着跪在她的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才在她的搀扶下起身。 “陛下,这是阿达木最喜欢的儿子,也是我勿吉族下一任族长,阿达木恳请陛下替臣照顾他,直到臣击退回鹘人,回来复命!若臣不能回来,乌托将继任族长,继续效忠陛下!” “阿达木,朕会照顾好他,你也要如约回来,待你凯旋之时,朕必当亲设酒宴,为卿庆功!” 君臣泪眼相对,他猛的擦去脸上的泪痕,在女皇的允许下急速而去。 第28章 虎狼之魏(2) 小年当日,灯火通明的合家欢乐之夜,随着一枚红色礼花在夜空绚烂绽放,秦魏两国在东禹县的南门外交了手。 魏国的统兵将军是老将华威,此次他携带长子华光贤、幼子华光里和八万大军兵临城下,大有一举攻破东禹县的气势。 反观东禹县,除阿达木带走的五千人外,目前只有原驻守军一万和常年弘带来的八千人马,兵马数量不足魏国四分之一,差距悬殊。好在白胜男对魏国会进攻一事早有准备,调兵的君令已发出,按照时间计算,援军已在赶来的路上,不出半月定能赶到。 一夜苦战,首战告捷,常年弘却不敢欢喜。遍地尸首,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虽然此战魏国损失惨重,但秦国也没有吃到甜头,折损守军千余人的代价对常年弘来说,已属重创。 “将军,咱们刚取得大胜,您何以如此神伤?” 手中捏着马鞭,常年弘半躺在椅子上,思虑半晌,才扯出一抹笑容。他轻描淡写的表示自己只是有些困倦,并以雄壮的言辞告诉士兵他们一定能把魏军赶回魏国。士兵备受鼓舞,兴冲冲的跑了出去,把将军的豪言壮语向战友传达。 整理仪容,洗去脸上的血迹,常年弘将首战告捷的好消息亲自禀报。白胜男闻言,当即犒赏全军白银万两。 “陛下兴致高涨,臣本不该说丧气话,但……”常年弘欲言又止,半晌才在白胜男的鼓励下说出了为难之处,“华威的儿子华光礼过于勇武,常安与之交手时负了伤,臣现在没有趁手的副将可用,臣无用,请陛下责罚!” 为防凉州失守,常年弘此次救驾只带常安一名副将,与华威的全副武装、六名副将在侧确实无法相比,如今常安负伤,等于斩了他一条臂膀,让他如何不沉闷。 “此事并非爱卿之过,东禹县守将坚守其他城门,爱卿确有难处,这样,你先别急,朕……” “常将军觉得老夫可能做你副将?” 白胜男的话音未落,孙先已经走了进来,他浑厚的声音响彻房间,如一声惊雷,炸碎了常年弘心里的巨石。 “孙元帅给佑江做副将?不行不行,这可太屈才了,若元帅愿意出山相助,佑江愿做元帅的马前卒!” 孙先的威名曾响彻诸侯国的战场,其虽非百战百胜,却总能打对手个措手不及,号称“虎口拔牙”孙疾风,常年弘听过他许多战绩,心中很是敬佩。 “常将军谦虚了,孙先年纪大了,早已没有当年的勇武,做你的副将不算屈才,另外我还带来一位莽夫,若将军不嫌弃,也可为将军所用。”孙先用下颚指了指门外黑着脸的许忠,笑了笑,“这小子从前是我的先锋,脑子不太灵光,但有股子力气。” 孙先若能出战自然能让秦国如虎添翼,但白胜男担心现在局势不稳,他的出马会给自己招致灾祸,也会掀起国内季国遗民的狂热。白胜男权衡着此事的利弊,并没有立即应允。 季洵看出她的为难,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缓和了气氛。随后又以不要轻易将全部底牌亮出为由,建议暂且不让外公出征。就在常年弘以为他生出二心之际,他却主动请缨,要求与许忠一同作为常年弘的副将亲上战场。 “云烽,朕知你勇武,可内政方面朕也需要你。” 白胜男心知季洵勇猛,但他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劫富济贫与战争相比不过是小打小闹,何况此战不是儿戏,无法让他练习,若一招不慎很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陛下治国有道,云烽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如今有一报国机会,还请陛下允许季洵为您尽忠!”季洵见她双唇已启,忙道,“云烽答应你,绝不逞强,一切以常将军指令为尊。” 与白胜男的担忧不同,常年弘正愁找不到机会试探季氏的忠诚,如今他主动要求上战场,正是个试探的好机会,他当即表示愿意提携季洵,与之共守东禹县。 白胜男被两人架上高台,进退维谷,僵持间,只得向孙先求助。孙先似乎对外孙会主动请缨之举动早有预料,只见他微微颔首,朗朗道,“陛下,还请给云烽一个表忠的机会吧。” 视线中,季洵的笑容如春风、如朝阳、如涓涓流水,白胜男心里虽有不忍,却还是点了点头。她想,此刻确实是封赏季洵最好的时机,若季洵此战能够得胜且立下军功,那么日后之封赏才能更顺理成章。并且,若他有军功傍身,入朝为官一事的阻力也将小很多。 “好,朕就允许你上战场,季洵、许忠听封!” “季洵在!” “许忠在!” 许忠见少主已经跪地听封,自己虽心有不甘,却还是跪了下去。但对于他来说,此战并非要成名,也并非保家卫国,他要做的只是保护少主的安危。 “季洵,朕封你为正三品副将,许忠,朕封你为正四品先锋官,听命季洵,你二人可有异议!” “臣,叩谢陛下隆恩!” “许忠谢恩!” 扶起季洵,关切的盯着他的眸子,白胜男想,只要你说一声不,说一句反悔,我就收回君令,可她等了许久,季洵只是温柔的回望她,炯炯有神的眸子里没有后退,只有坚毅。 “佑江,请你寻一套合身的铠甲给云烽副将和许先锋。” “此乃臣之分内事,陛下且放心!” 常年弘眸中的深意白胜男读的清楚,她相信常年弘是有分寸之人,并不担心他会在此危急时刻残害季洵,她只担心季洵初登战场,身心方面是否会适应。 目送几人离开,白胜男对孙先的大义表示感谢,又与之就当下局势讨教,孙先坦诚了自己对魏国、刘氏和天下局势的看法。 在他看来,诛杀魏国不足为虑,魏国本为弱国,若非国弱也不必归顺刘氏,但也因为魏国归顺了刘氏,才使得任何一个诸侯国都不敢轻易以之开刀,所以他建议秦国先攻燕国,再攻齐国、郑国和回鹘,并顺势收复原季国和韩国部分土地。这时,秦国已占据三分天下,刘氏已不足为惧,便可直接撕裂魏国,称霸中原。 孙先的话让白胜男醍醐灌顶,两人一直聊到深夜,为表感谢,白胜男于雪夜亲自将孙先送回房间,自己则回房后又重新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翻开来自赣南城的奏折,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她执起朱笔,在上面写下一段批注:卿之建议,朕已阅,且予以认可。对于卿收留无家可归女子并组成军队、教育读书一事,朕心甚慰。卿且不必在意旁人言论,朕予卿之信任,如信自己,卿可放手去做。盼卿之捷报。望卿注意身体,天寒加衣。 第29章 虎狼之魏(3) 明亮的火把撕裂了黑夜,魏国大军如从地里钻出来般突然出现在城外,满天箭雨朝着城墙的方向飞来,一根粗壮的木桩狠狠撞向紧闭的城门。 一张张竹梯搭上城墙,魏兵手持兵刃迅速向上攀援,守城士兵在盾牌的掩护下又将竹梯一一推倒。 城内的弓箭手以城墙为盾,从方孔中将长箭和火箭射出回击,几支火箭直插敌人胸膛,瞬间如翻滚的火球。 两军将士的耳边满是战友和敌人的嘶吼,一场激烈的守城之战在大年夜拉开了序幕。 魏国此番攻势甚猛,东禹县南门已被其团团围困,在强烈的攻势下,城内守军无法出城迎战,只能以城墙为唯一的利刃出口,严防敌军攀援入城。 常年弘未与华威交过手,虽已做了充分准备,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一位老将逼迫至此。他愁思片刻,决定直接立即启用季洵,由其自带一队突出重围,与城内守军形成两线夹击。但他也深知此番作战的危险,所谓两线夹击,对敌军来说是夹击,对季洵的部队也是,若不能速战速决、及时回城,季洵及其军队都将战死沙场。 城内的鞭炮声远远入耳,常年弘眼前闪过陛下的笑容,原本坚毅的决定有了一丝动摇。他看得出陛下对季洵的偏重,也知道若此战季洵战死陛下将会难过,可他又别无选择。 两难之际,季洵来到他身边,朗声道,“将军,魏军攻势甚猛,还请将军给季洵一次表现的机会。” “季洵,你怕死吗?” “怕,相信没有人不怕死。” 常年弘并不害怕季洵出事后黑风寨会反叛,一个小小土匪窝他还不放在眼里,他只是担心陛下会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如果我告诉你,我若启用你,你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还敢去吗?” “有危险,不等于必死,常将军,季洵敢去!” 深深盯着他璀璨的眸子,常年弘徒手抓住一支迎面飞来的长箭,缓声道,“云烽,带三千人从城内绕出,由东门而出,突袭魏军,你可能做到?” 季洵点点头,他又道,“你的任务是引开魏军,但你只需坚持半个时辰。你出城后,我会派人从西门出去,接应你,届时两股突袭,定能扰得魏军措手不及。你们汇合后,我这边击退攻城的魏兵,你们再由南门回城,咱们就算大捷。” “将军的计划,季洵听明白了,季洵一定不辱使命!” 说罢,季洵带领许忠等五位黑风寨的兄弟匆匆走下城墙,常年弘盯着他的背影,忽地高喊一声,“季云烽,你若活着回来,我与你拜把子!” “好的,佑江兄!” 没有回首,却高高举起了手臂挥动,季洵的嘴角微微上扬,心中聚着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灼烧心底深处的恐惧。跨上马背,手握缰绳,恐惧已被将士们的群情激愤燃烧殆尽,他正要挥鞭高喝,余光中却见一抹娇小的身影正策马而来。 她身披大红色的斗篷,手持佩剑,目光如炬,如一团烈火滚滚而来。季洵连忙下马,快步相迎,双手交叠的那一刻,热浪席卷全身。 “陛下,您怎么来了?” “与民同乐后,自当应与诸君并肩而战!” 晚宴之上,白胜男虽笑意盈盈却有些心不在焉,魏国选择年关进攻,又分别在小年夜和除夕掀起战端,显然是要鼓舞士气。现在两国兵力对比悬殊,将士们不说,她也看得出来军心之不稳,所以她必须亲来战场,为将士们助威、鼓劲,并以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她白胜男将与东禹县共进退! “云烽深知陛下体恤之心,可陛下乃国之重心,万不可再有闪失,还请陛下回县衙去等消息。” 摇摇头,不容拒绝的握紧他的手,白胜男瞥了一眼他身后整装待发的将士,道,“朕知道时间不等人,战机稍纵即逝,你且去执行任务,朕去城墙上亲自击鼓,给诸君助威!” “可是……” 说罢,不给季洵再次劝谏的机会,她拔出佩剑,直指苍天,高声道,“待诸君凯旋,朕,将亲自犒赏三军,给诸君斟酒、敬茶!还望诸君奋勇杀敌,保我大秦江山,护我大秦百姓!朕,谢过诸位了!” 士兵们原以为自己的拼搏只是漫天尘沙中的微小一粒,不为人知、不为人懂,却不曾想高高在上的陛下能够懂得自己的报国之心、护国之勇,更能亲临如此危险的战场为自己鼓劲儿,原本平静甚至有些胆怯的心瞬间被激情澎湃填满。 “誓保吾皇,誓保大秦江山!” 随着冲破天际的吼声从三千个喉咙中发出,季洵嘱咐薛川一定要照顾好陛下,便重蹬战马,高喝一声出发,带着部队气势汹汹的冲向东门。 白胜男说到做到,目送季洵等人离开后,她拒绝了薛川回县衙的建议,雄赳赳的登上城墙,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挥剑砍断了迎面而来的乱箭。她捞起身后的强弓,对准城下战马上的健壮少年,一箭射中他的左肩。 “仲康!” “父亲,我没事。” 掰断长箭,华光礼凝神盯着城墙上的红衣女子,心道这是秦国的哪一个女将?难道是传说中的那个女状元卫元庭? “仲康,那个女人不简单,能在如此视野下轻易将你射中,你要格外小心。” 心疼的瞥了一眼儿子肩上的伤,华威见城墙上的人数有所减少,立刻下令由长子率兵去军队尾部镇守,以防敌人从其他城门杀出突袭,并高声要求诸位将士务必用盾牌拦截城墙上的飞箭,并确保自身安全。 华光礼凝着那抹红色身影,年轻气盛的他不愿在一女子手里吃瘪,也挽起强弓对准她的肩膀。 挑衅的将长箭射出,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不但长箭射的好,手腕还绑着袖箭,她虽未弯弓搭箭,却迅速射出一支袖箭。两只冰凉的箭头撞出火星,纷纷落在地上的火堆里,化成了一缕灰黑色的烟。 “陛下,城墙上异常危险,您赶紧回去吧!”常年弘看到陛下亲临,既激动又担忧,半拖半劝的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陛下,刀剑无眼,您回城坐镇也是一样的!” “佑江,朕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还请把鼓槌给朕,允许朕为众卿击鼓助威!” “陛下!” “佑江,给朕!” 常年弘拗不过她,只好将鼓槌递给她,当她拎起鼓槌敲响战歌时,那张布满灰黑的面上划过一道热泪,他高声喝道,“将士们,身后即是大秦,誓保江山,为陛下尽忠!” 第30章 虎狼之魏(4) 守城之战与攻城掠地大不相同,既要在战火中有骨气的守住城池,又要击退敌人的层层攻势,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常年弘始终主张由陛下先行赶回京师,不可在边疆城池逗留,可白胜男坚持以身犯险。他既劝不动,又赶不走,只能任由她身临险境,一颗心日日煎熬。 与常年弘的担忧不同,季洵对于白胜男留在东禹县这件事,打心里赞同。在他看来,女皇归国,不能灰头土脸的重登皇位,必须手握一件大功,并顺势提拔几位忠心耿耿之臣。届时,待她杀回京师,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当初所有的观望者和反对者哑口无言,且再不敢口出妄言! 天下之大,悠悠众口难调,帝王者却不得不以之为重。季洵正是明白为君者的口碑之重要,才无论如何也要为她打赢这场仗!同时,也是为自己、为山寨老幼争一口气、赚一个地位! 率兵在队尾压阵的华光贤安静的在夜色中等待猎物,锐利的目光中一队人马正由远及近而来,他知道这是从城内而出、欲呈夹击之势的敌军。他示意部下先按兵不动,待敌军距离自己百余步距离时,才命令士兵迅速燃起火把,先在阵势上吓对方个措手不及。 “来者何人?本将不斩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华光贤手执长矛,直指季洵面门的方向。与幼弟的年少自负不同,他十二岁已登战场,见惯沙场尸骨的他深知骄兵必败的道理。 季洵远远凝着敌将,脑海中思索着外公对华威一家的评价:“华威擅长稳扎稳打,顾虑多、胆子小,不足为惧,但他的长子行军布阵异常灵活,常常能够出奇制胜,不可不防。”心道,首战就碰上华家最硬的茬子华光贤,实乃出师不利! “在下无名小卒季云烽,敢问将军可是华威将军之长子华伯达将军!” 在战马厚重的吐息交叠声中,季洵收回握在佩剑上的手,并迅速握紧了挂在马背上的黑色长矛。 “在下正是华光贤!” 话音未落,长矛已出,两支长矛猛的碰撞,两人均觉虎口一麻。华光贤惊讶东禹县竟然不知何时出了这么个狠角色,季洵则惊叹华光贤的臂力惊人。 “你不是东禹县的人!” “只要是秦国百姓,均可为国效力,何须限制出身之地?” 季洵盯着他下移的手,迅速扬起长矛与之交缠在一起。两股力量势均力敌,一时间无法分出胜负,眼看着对方的帮手已经高举利器,两人一齐猛夹马腹,马儿领会主人的意思,卯足力气向后撤了几步,季洵和华光贤才借着这股力道将两只长矛分开。 “少主!” 许忠手执双锤,疾驰而来,双锤随着身体左右摇摆分别砸死了两个魏国士兵,起身之际,顺势将锤子砸上准备砍季洵马腿的士兵。 “少主!将军!将军你怎么样?” 虽然许忠很快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不该称季洵少主,迅速改口,可聪慧的华光贤还是在嘶吼不断的战场上捕捉到了端倪。但碍于大战之中,生死仅为一念间,他不敢轻敌分心,只能专心致志与对手过招,暂时将季云烽是哪位少主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战场之上,孙先善用的利器是长矛,季洵自小在其教导下长矛的使用也出神入化,只是没有实战经验,稍显生疏。而华光贤的沙场经验异常丰富,聪慧机敏的他甚至能够预判对手的招式,号称魏国的小霸王。季洵与之对战,虽均有攻守,但基本没有占到便宜。 “季云烽,看招!” 华光贤曾在战场上大吼敌人大名,而使之瞬间分神,从而将之斩杀的战绩。他本想在季洵身上故技重施,却不曾想这个季云烽非但没有分神,反而猛地给了自己一枪,若非自己反应够快,迅速离开马鞍跃上半空,此时必负重伤! “伯达兄果然经验丰富!” 华光贤不自负,却将颜面看的异常重要,他刚刚在季洵手下险些负伤,此刻又闻他这样一句话,自然认为是在奚落。镇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双手紧握长矛,对准季洵的上半身再次发动猛攻。 眼看着少主与华光贤难分胜负,许忠却被华光贤的两位副将围住,将之与少主远远隔开。他本就是为保护少主才听的封赏,如今却无法与少主并肩作战,怒气冲冲的他索性放弃了元帅耳提面命的兵法,拎着两只百斤重的锤子在马背上横冲直撞,对着魏国两位副将猛砸,毫无章法。 魏国两位副将被他这样一副不怕死的样子震慑住,其中一位副将刚将手里的佩剑举起,就被他一锤砸在脑子上,当场脑浆迸裂、栽到地上,另一位副将见他这般勇武,早已吓破了胆,不等他的大锤落下,人已经跪在地上不住的求饶。 “五麻子,捆上这个没骨头的家伙!六子,跟我去驰援将军!” 六子闻声,身体里涌出一股激劲,将两个牢牢压制自己的敌军尽皆砍伤,为防止敌人反扑,他吹响口哨,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战马的方向疾驰,并在敌人佩剑扎进屁股的瞬间窜上马鞍,疯了般挥动马鞭,直奔少主所在的位置。 但由于六子过于害怕被魏兵追上,马鞭挥的又急又狠,战马已然受惊,在战场上不受控的狂奔,直接以蛮力撞开了交战在一起的季洵和华光贤,并误打误撞用后蹄猛踹了华光贤的坐骑,直接踹瞎了它的一只眼睛。 幸而华光贤的战马久经沙场,没有因此而躁动,但战马眼部负伤,无法与之亲密配合,确让华光贤遭到了重创。 “六子!” “少爷,六子停不下来啊!” 六子抱着战马的脖子,一路直奔城门方向,直到战马被魏军的乱箭射死,他才被摔出去。 孙先总是说这小子福禄深厚,命大福大,战马被射死后,他非但没有被魏军生擒,反而被甩到了华光礼的马背上,并且他一脚将华光礼从马背上踹了下去,晕头晕脑的坐在华光礼的马背上,他甩了甩头,连忙勒着缰绳就往外跑。 华光礼弯弓搭箭正要射击城墙上击鼓的白胜男,被他这么一踹,直接摔懵了。他不可置信的晃动着发昏的头,吐出嘴里的沙土,嘶吼着几声咒骂才在父亲的催促下蹬上备用战马。 第31章 虎狼之魏(5)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季洵利用华光贤战马受伤的机会,发起猛烈的进攻。 “季云烽,你到底是谁?” “无名小卒而已,也能入了将军法眼吗?” 长矛相抵,华光贤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这样的招式,以及这杆黑枪,可他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哪里的季氏?昆山?还是徐山?” “是秦国的季氏!” 战场之上,报上出身和姓名是基本的礼仪,但季洵却藏头藏尾,华光贤意识到他的身份可能不一般,但此人越是刻意隐瞒,自己越是想知道,毕竟谁不想在手里多捏一个筹码呢! 手上的动作仍旧猛烈,在双方难分胜负之际,卫元庭率领三千士兵已从西门赶来驰援。随着卫元庭的到来,彻底撕裂了华威的此次突袭,就连小霸王华光贤亦险些被季洵和许忠合力打下战马。 城墙上的白胜男猛锤战鼓,视线中是战局的扭转、是季洵和卫元庭率领士兵冲破魏军攻势的威武、是常年弘一刀砍断魏军竹梯的勇猛……周身热血滚烫而汹涌,她抡圆了胳膊,一鼓作气将战鼓敲的更响。 “陛下!” 一马当先跃入城内,将战马交给城中士兵,季洵急匆匆的冲上城墙。他瞥了一眼撤退的魏军,激动的他正想拥抱白胜男表达喜悦,却被冲过来的常年弘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陛下,云烽回来了!” 他激动的望着白胜男竖起赞许的大拇指,骄傲的微扬下颚,为自己的胜利,也为她的慧眼识人。 当晚,明亮的月色下,白胜男依约在城郊空地设宴,款待每一位冲杀战场的将士。按她之令,今晚只为庆功、只为庆祝新年,没有君臣,没有军衔,只有兄弟姐妹。 士兵们大口饮着烈酒,将热乎乎的饺子塞进嘴里,庆祝战胜、也庆祝自己的劫后余生。 “诸位兄弟,感谢你们镇守边关的豪迈、杀敌的勇武,思兰敬你们!” “敬陛下!” “错!我说了,今晚无君臣,刚刚喊陛下的,都自罚一杯!” 甩开裙角,白胜男笑着站在桌子上,真正做到与诸君同乐。随着她调侃的话音一出,众位士兵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六子在人群中站起身,高喊一声敬白大姐!大家才一哄而笑,纷纷喊着敬白大姐、敬白小妹! “诸位叔伯、诸位兄弟姐妹,诸位临上战场时白思兰说过,待诸君凯旋,定当亲自为之斟酒、奉茶,现在,请诸君随意吃喝,白思兰将一一给诸位斟酒,但是说好了,斟酒归斟酒,若每一杯酒白思兰都得陪一杯的话可不行!” 随着她的笑声响彻街头巷尾,士兵们也肆意的笑了起来。白胜男说到做到,拎着一坛坛烈酒下场,亲自为一万四千余名士兵斟酒,直到天色大亮,她才给最后一位士兵的粗陶碗里斟满了烧刀子。 “敬大秦!敬诸公!干!” “敬大秦!干!” “敬战死的兄弟们!干!” “敬战死的兄弟们,干!” 常年弘不愿扫兴,却也不敢大醉,他叮嘱亲信守好城门,稍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新年的热闹持续了整整一夜,情绪高涨的士兵们还想再痛饮几杯、再和陛下叙叙家常,但天色已然大亮,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他们只能在陛下和将军的关切中回到营地轮班休息,养精蓄锐。 随着士兵们各自归位,常年弘才想起要和季洵拜把子的事。虽然当时乃一时冲动,但当陛下的都遵守诺言给每一位士兵斟酒了,自己也不能言而无信。他拉着因酒劲儿而双目赤红的季洵,噗通一声跪在白胜男面前,以天地女皇为证,正式与之结为异姓兄弟。 热闹过后必将回归平静,大年初一的东禹县落下了新年的第一场大雪,白胜男浅眠一个时辰便坐到案前批阅奏折。 薛川为她端来一杯糖水,缓解醉酒后的头痛,她却笑着说应该给每位士兵都送一碗热乎乎的糖水!说罢,她当真传令给樊茂东,要他去采购百余斤白糖送去军营,并给他打了一张欠条。 “陛下,整个秦国都是您的,您这不是折煞臣吗?” “布泉此言差矣,秦国是秦国百姓的,不是朕一个人的!朕借你的钱,自然是要还的,这天下,不论谁借钱,都得还。” 白胜男笑着在借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按照季洵的建议撕之两半,一半交给樊茂东,另一半则塞给薛川让他替自己保存。 樊茂东第一次见这样订立契约的,一时呆愣,半晌才不住的点头称赞好办法。白胜男告诉他,这是季洵想出的办法,若他觉得可行,就在东禹县内推广试试,樊茂东承诺这就出去贴榜,将这个好办法传给城内百姓。 看着樊茂东兴冲冲离开的背影,白胜男笑着拎起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行字,朗声道,“薛川,你觉得这种留存借据的方式如何?” “臣虽第一次见,却也觉得是个好办法。” 将朱笔放在砚台边,白胜男笑盈盈的看着薛川,示意他坐到身边。两人如小时候般背靠背坐着,双臂紧扣,她哼唱起秦国的童谣,俏皮的摇晃着身子。 “薛川,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小字,今日是大年初一,你何不满足我这个愿望?” 璀璨的眸子中闪着期待,但薛川并没有如她所愿,而是与往年一般,每每在她提到这个问题时直接拎着佩剑去门口守着,以实际行动避而不谈。 “薛川,你去厨房给我要碗糯米圆子吧。” 没有不悦,也没有逼问,仿若从未提过这个问题般欢快的与他说话,白胜男看着他只身闯入风雪中的背影,耳边响起周耕的那个秘密,眉头深锁,心脏咯噔的疼了起来。 “陛下可知李瑞为何会谋反?您和先帝都被他骗了!他不是秦国人,乃韩国遗民!臣听闻李瑞正是因为寻到了韩国的某位殿下,才毅然决然背叛陛下,并想要让那位王子鸠占鹊巢,替陛下统领秦国。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位王子并没有如李瑞所愿,与之为伍。臣觉得,那位王子可能正身陷囹圄,否则何以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呢?” 身陷囹圄吗? 薛川,对你来说到底什么是身陷囹圄呢? 既然你是韩国皇子,为何李瑞要当着我的面做出将你挑杀的假象?你又为什么会冒着被野狼袭击的危险去黑风寨寻我?这十年的相守、相伴,难道还换不来一句坦诚的话吗? 薛川,我不会杀你,你不信吗! 第32章 虎狼之魏(6) 雪后初霁,案上的奏折如雪片般纷至沓来。从徐州和昆山抽调的四万人马已陆续赶到了东禹县,两位老将张杨和安拾叁得见天颜,一扫沐雪跋涉之疲惫,精神抖擞。 “陛下,您脸上的伤……” “张将军莫要挂心,朕的伤无碍,只是有失美感。” 笑着将批阅好的奏折放到一旁,示意依卢将之带给薛川,再由薛川从县衙分发回各位朝臣。白胜男随意的靠在椅背上,纤细的手腕微抬,张扬心领神会的道出近一年来军队的动态,以及徐州城内官员和百姓们对宫变的态度。 张扬是典型的老派将领,忠心耿耿,且坚定的认为军队只应忠于陛下一人,忠于地方地方官员或所谓一城之主的都是叛将。 在他的带领下,宫变消息传到徐州后,便被迅速封锁。他连夜亲率五千精兵直接包围了城主府,根本不给城主郭庶投降的机会,再三确认其不会投降李瑞一党,仍旧留下五百人马,将郭庶一家严苛的困在城主府,不得随意外出,气的郭庶大骂他以下犯上。 “未经陛下允许,张扬违反律令,私自监押一城之主及其家眷,还请陛下降罪!” 白胜男没有立即将他扶起,而是深深的凝望着他略微浑浊的眸子,那是一双睿智却有些愚忠的小眼睛。 按照秦国律法,他私自监押一城之主及其家眷的罪行可以诛杀三族,但这次宫变,正是因为有张扬这等愚忠的老将和朝臣,自己才能这么顺利的返回秦国,秦国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动乱。若是因为其“急中生智”的忠勇而将之定罪,日后还有谁敢忠、敢勇! “张将军,朕不是昏君,你之行为乃为国考虑,为朕着想,是忠,是勇!你的请罪无从谈起。” 将之扶起,四目相对之时,她感受到了张扬的颤抖,他在赌,赌一国之君的冰冷之心中是否能容得下一丝丝温良,幸而,他赌对了,他遇到了一位明君,一位不会卸磨杀驴的明君。 “陛下,臣……” 听着陛下的劝慰和开解,张扬老泪纵横,为陛下的仁慈和开明,也为自己曾经私下对女子为帝的偏见,激动中掺杂着懊悔和自责。 “张将军,你忠勇无敌,一心为国、为朕,你的做法虽然有些偏激,但是事从权,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白胜男没有告诉他郭庶已经上疏将之弹劾,更不会告诉他为了保下他,自己给郭庶打了百斛珍珠的欠条,以安抚他全家的惊吓。张扬的忠心,别说百斛珍珠,就是割了徐州城,她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但郭庶的弹劾,也让她意识到徐州城必须尽快更换城主、律法必须尽快修缮,否则,依照目前的律法,文官力压武将,张扬这等“顽固”老臣日后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与张扬的激进不同,安拾叁是极端的明哲保身派。宫变之后,他没有迅速响应何铭羡等人的号召,积极为女皇回朝做镇压,而是称病躲在府内五个月,直到确认女皇一定会重返朝堂,才着长子亲自去给何铭羡送了告罪文书,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此时,他跪在女皇面前,有些害怕会被杀鸡儆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的脸。好在他在来之前已经给家里做好了安排,并不担心九族的生死存亡。临行前,他告诉长子,若两个月内没有收到平安信,就立即率兵向魏国投降。 “安将军,听闻你旧疾复发,此番翻山越岭,身子可还吃得消?” 白胜男的声音很温柔,不似朝堂之上的刚毅与果决,安拾叁一时间无法确定她是不是要给自己温柔一刀,依旧深深低着头,似没听见她说话一般,没有回应。 “朕此行有幸遇到了一位隐世良医,等下朕带你去见见。”并不在乎他的避而不答,白胜男莞尔一笑,“不过老神医脾气古怪了些,安将军等下可不要急躁才是。” 说罢,白胜男唤来季洵相陪,带着一声不吭的安拾叁去低三下四的求见潘生。 潘生的脾气确实古怪,白胜男说了很多好话,季洵也在一旁帮腔,他才不情愿的给安拾叁诊了脉。 “照这个方子抓药,连着吃三天,每日四次,饭前服用,第四天再来找我吧。” “多谢潘老。” 接过白胜男放在手里的药方,安拾叁才对她的“宽恕”将信将疑,高呼陛下万岁等敬意之词,并为自己刚刚的失礼痛哭流涕。但回到东禹县的临时军营后,他的脸上一扫刚刚的感激,立马着亲信带着自己的手书快速赶回将军府,以免一向心急的长子提前投降。 自与安拾叁汇合,张扬心里就装着一件事,但却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当说。说了,害怕自己无中生有、挑拨君臣感情,不说,又怕事发东窗,为时晚矣。犹豫之时,他遇到了老对手孙先,确认孙先如今的立场后,他把自己的担忧坦诚相告,并在孙先的劝慰下重回县衙。 “陛下,臣有事禀报。” “张将军,快坐,坐下说。” 依卢瞥了一眼白胜男澄澈的眸子,心领神会的为之斟上一杯热茶。经过一段时间的相伴,依卢慢慢领悟着主子每一个动作、眼神的变化,并谨慎的做出回应。比如斟茶,并非每一位客人都能喝到主子赏赐的茶水,要看他的来意、主子的心情、场合、谁作陪等等,再看主子的微表情、动作,从而判断是否需要给来者上茶。 奉茶之后,依卢退到白胜男身边,仿若成为了空气的一部分,安静的听着张扬的“烦心事”。 夏月宫变后,安拾叁表面上称病五个月,避而不出,但却在两个月前秘密为之长子举办了婚仪,按理说,办理婚事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他的长子迎娶的不是别人,正是魏国望族柴氏的幺女。 张扬得知此事后,当即认为其有通魏之嫌疑,但苦于没有确切的证据,只能暂时作罢。五天前,他突然截获了一只飞往昆山方向的鸽子,鸽子腿上绑着一封便签,只有四个字“未归归未”,他担心安拾叁早有通敌之心。 安拾叁,魏国降将,本名安在邦,归降时为刘氏旧历天宝十三年,故更名为安拾叁。自其归顺以来,屡立战功,被父亲重用,留守昆山,为一城守将。 登基大典之后,白胜男阅读了每一份恭贺自己登基的文书,她清楚的记得安拾叁之奏文的谦恭,其中有一句“凡尘仰皓月”令她很是喜欢。 若是从前,她肯定会对张扬的担忧一笑置之,但有了李瑞之事,她不敢轻易释放如此重要的信任。 “爱卿的意思是?” “未归,很容易理解,那归未呢?臣认为就是归降魏国的意思,只不过用了谐音字。”张扬眉头微蹙,双拳握紧,惆怅道,“臣知道不应该随意怀疑同僚,但如今是陛下的危难关头,是秦国的危机时刻,臣不敢不防,也不敢不和您禀告。说出来也不怕陛下笑话,臣恨不得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要怀疑几番,何况他贰臣安拾叁了。” 没有坦言怀疑,也没有直白的表明立场,白胜男只是让张扬多加留意安拾叁的动态,有事来报。暗中却着常年弘在安拾叁的部众中安插亲信。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已经在夜色的掩盖下跃出城门,将她的亲笔手书带至赣州城。 望着天边的明月,白胜男的眉头紧紧的拧着,原本澄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浓雾。 第33章 花郎摇花鼓(1) 东禹县的热闹并没有因敌军围困受影响,有了上一次的尴尬教训,白胜男和季洵出门前就戴好了面具。两人这次考察了多民族聚集的城南,粗浅的了解了几个民族对于正月的不同风俗和饮食,并侧面打听了阿达木在人群中的口碑。 “阿达木的大夫人出去买羊羔已经很久了,还没有回来,我们很担心。” “听说阿达木去接应他的大夫人已经快二十天了,却没有回来,我们更是担心。” 与白胜男赞誉阿达木的德高望重不同,季洵话里有话的提醒她必须提防阿达木这种威望甚高之人。 部族首领的可怕之处在于其想反随时可反,作为君王卧榻之下的不定之数,除非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压制,否则,不防备就等于自握刀刃抵在心口,随时有生命危险。 “云烽,你看这里,一个身体健全的女子可以换一头母羊。一个身体健全的男子,却能换一头牛。” 白胜男坐在露天的茶棚里,双手捧着热乎乎的奶茶,心里却不是滋味,因为她知道,不论自己如何努力,“以物易人”的现象都不会从根上消失。 “男人和女人的精力、力气有着天然区别,也因此逐渐衍生了女子更攻于精细活、男子更偏于力气活的生产方式。在牧民的生活里,需要力气的地方很多,所以男子更贵一些吧。” 季洵递过天蓝色的帕子示意她擦擦嘴角的奶渍,继续道,“外公说,季国曾是诸侯国中第一个将国家土地租给农户耕种的,但有个要求,租种的主体只能是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女子力气小、精力不足、对土地和作物的保护力差、又要嫁娶,会造成不同村落的土地登记混乱。”白胜男叹道,“其实,我能理解,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心里还是很难受。” 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女们像牲口一样被买家挑选,两人知道天下苦难人众多,单靠买卖救不了全部,反而会滋生更恶劣的交易模式,便不再就这件事讨论。 季洵结了茶钱,两人正要离开,就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被膀大腰圆的男子踹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制止,白胜男已经将少年护在了怀里,并结结实实挨了男人一脚。 “思兰,你怎么样?” 被踹的左肩有旧疾,白胜男的脸色惨白却还是倔强的口称无碍。视线中,少年如惊恐的小鹿般紧紧缩在自己的怀里,她因心软而自责的内心,瞬间化成了如水般的温柔。 用三两银子买下这个少年后,季洵本打算将他从白胜男的怀里拽下来,交由暗卫调查一番再带回去。但少年却紧紧挂在白胜男的身上不肯下来,无论季洵如何软硬兼施,他都油盐不进。 “好了,他并不重,我抱着也没什么。” 少年虽然纤瘦,个头却不矮,修长的双腿如枷锁般紧锁着白胜男道的腰身。季洵不忍强硬,是怕伤到白胜男,但如今看着她踉跄的步子、倔强的背影,竟不知该庆幸她的柔中带刚,还是担心她的多情心软。 回到县衙,少年被卫元庭三两句话吓的嗷嗷大哭,乖乖跟着士兵去沐房洗澡,白胜男笑称卫元庭乃当世英雄,解救自己于水火,卫元庭却不以为意,突然跪了下去。 “陛下,能否答应敬俭一个请求。”卫元庭想着季洵的嘱咐,在得到主子的首肯后,指了指她肩上的伤,继续道,“童男童女这下都凑齐了,臣求陛下不要再往自己的身边捡人了。” 卫元庭无奈的样子逗笑了依卢,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犯错了,连忙捂上嘴,胆战心惊的盯着白胜男,半晌,没有等来责罚,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敬俭,在朕这里,你可以不那般严肃的。”白胜男示意她坐下,笑道,“行了,朕答应你还不行吗?你看你这张脸耷拉的,难看极了。” “臣可不是在和您说笑。” “朕答应的也很郑重。”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卫元庭看到主子眼里的坚定,才崭露笑颜。她笑着跟主子汇报今早自己是如何羞辱华光礼的,又讲到华威一张老脸被许忠骂的红一阵白一阵,就是不说自己被华光贤打下马背,险死疆场。 夜色深了几许,卫元庭告辞去与常年弘换防,季洵则带着一个俊朗的少年走了进来。 昏黄的油灯下,少年如惊弓之鸟般缩在季洵身边,谨慎的打量着案边的白胜男。藏蓝色的粗木麻衣衬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一双干裂的嘴唇正不受控制的颤抖。 “过来,到朕这里来坐。” 少年盯着她的脸,又看了看案上的面具,似在确认眼前的女子是否就是把自己从苦难中救出之人。半晌,确认她就是他,才展露一抹饱经沧桑的笑容,走到她身边,恭顺的跪坐。 “奴才花郎,愿意终身侍候陛下。” 花郎是汉人,但汉语说的并不流利,白胜男差人去调查,几经周折才弄清他苦难的来历。 花郎,原名不详,年龄不详,祖籍不详,父母不详。读过私塾、识字,推测出身起码为富农,自八岁左右被拐子拐到徐州,卖给一家佃农做儿子,后逃跑,又历经四到五个拐子才被卖到东禹县。 许是同样经历了苦难,暗中确认他并非敌国细作后,白胜男对于花郎异常疼惜,不但将他留在身边侍候,还让薛川教他基本的武艺防身。 次日一早,东禹县的城门再一次受到了魏国的猛烈攻击,白胜男从睡梦中醒来,正要起身,左手却传来一股温柔的力道。她以为是薛川,抬眼一看,却是瘦弱的花郎。 “主子,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吗?” 摇摇头,白胜男瞥了一眼门外那抹倔强的身影,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里守了多久?” “从你睡下开始。” 多次的逃跑却换来了一次比一次痛苦的经历,花郎对于寻找生身父母这件事已经不抱希望,他只希望自己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他想,自己受了许多苦,还和骡子一起论价格,如今被一国之君收留,大概就是老天爷给自己遭受苦难的回报,自己一定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活出个人样来。 第34章 花郎摇花鼓(2) “陛下,何城主传来的急报!” 戎装在身,佩剑斜挂在侧,季洵急匆匆走了进来,白胜男起身接过急报,看着上面的汇报内容,既喜又惊。 “安拾叁的长子携带家眷及三万兵将投降魏国,被何铭羡堵在了河口山坳,双方激战四天,损失将领三名,士兵九千六百余人,现何铭羡正亲自将安旭和柴氏押送过来。” 将急报交给季洵览阅,白胜男将一块虎符交给薛川,命他去军营卸了安拾叁的兵甲,押到县衙,由自己亲自审问。 薛川盯着掌心的虎符,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确信陛下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可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用虎符试探自己会不会倒戈、会不会叛变? “怎么了?” “没事,我这就去。” 心里一闪而过的怀疑被她温柔的笑容吹散,薛川坚定的告诉自己,陛下明知自己的身份,还委以重任,是因为信任,不是试探。若她真的对自己有所怀疑,她有一千个机会处死自己。 “云烽,外面的战事如何?” “回陛下,这次看似来势汹汹,却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华威似乎并没有攻城的决心。” 季洵瞥了一眼呆立在白胜男身边的花郎,心道,这小子出现的时间如此蹊跷,难不成是华威的暗桩? “陛下,敌军已经围城近一个月了,从刚开始的猛攻猛打,到现在的小打小闹,势头不太对啊。” 白胜男很快意识到季洵的话中所指,微微颔首表示明白,季洵见状没有多言。 “云烽,去把常将军叫来,朕有事与之相商。” 季洵转身离开,故意回首看了一眼花郎,他不相信这个少年身世清白,但接下来花郎的一系列行为又让他不得不相信其清白。 几年内被数次转卖,花郎的性格变得胆小懦弱,但他并不傻,他知道屋内的几个人都怀疑自己的来历,即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为了自证清白,花郎在常年弘坦言要向魏军安插探子后,主动请缨,坚称自己能够做好这件事。白胜男倒不担心他坏事带来的后果,毕竟花郎并不知晓秦军部署,她只是担心花郎的安危。 “思兰啊,心软是病,你哪里都好,就是心软这点致命。” 耳边回荡着父亲的教诲,白胜男盯着花郎倔强的眸子,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则与常年弘就此事利弊分析,两人说了很多,包括花郎叛变会如何、安插探子失败会如何。 “陛下,云烽老弟的思虑并非空穴来风,花郎他出现的时间不对,若此番他能够自证清白,臣等才能放心让他留在您身边随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安排探子入敌营,是常年弘与季洵商量好的策略,一来探清敌人虚实,二来趁机试探花郎的来历。所以此番,即便花郎不主动请命,常年弘也会想办法把他塞进队伍里。 “如果,他带着确切的消息回来了,却是魏国的诱敌深入之计呢?”白胜男道,“佑江,怀疑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自证清白却是难上加难。如果花郎能活着回来,你又要怎么办呢?” “臣……” 常年弘心道,小鸡仔一样的男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无碍,杀了又能如何!何况如此局势,自然是宁可错杀不能错放。但他没敢直言,他不想一向以仁爱治国的陛下觉得自己杀戮太重。 “佑江,对于花郎日后的去留,你好好想想,若他能完成使命回来,朕可以听取你的意见。” “谢陛下!” 陛下的信任,让常年弘原本坚硬的心柔软了些许,他想着至今毫无消息的妹妹,对花郎的生死归处有了片刻的动摇。 当晚,花郎穿上回被买时的破烂衣服,经过一番乔装,跟着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从南门离开了东禹县。三日后,花郎和另一个叫王武的士兵成功以从魏国流亡至此的魏人身份,混进了华威的军队。花郎因为被多次拐卖的凄苦遭遇、瘦弱无力,被安排到了军医身边做打杂兵,王武则在厨房专门负责切菜。 “爹,王武虽与花郎前后而来,但他的身材魁梧不似难民,明显是来历不明之徒,你为何要将之留下?” 华光贤不解,在他看来,行兵打仗不比寻常,错杀和错放不难抉择,父亲是个老将,自然明白此中道理。这个王武如天兵神降,虽然是从魏国方向而来,但谁能保证他不是故意出现在那个位置呢! “伯达,很多战役的棘手之处在于虚虚实实、朦朦胧胧,如今对手已经给我们身上插了利刃,我们何不将刃尖调转呢?” “父亲的意思是……” “既然王武是有主子的狗,那就让他把消息传给他的主人好了,也免得人家白来一趟。”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已然对王武的用处有了定论。 两日后,华威故意将要突袭北门的消息放给王武,但王武将该消息传回时,常年弘却犯了难,因为花郎传回的消息是魏军会进攻南门。 “显然,华威已经起了疑心。”常年弘自言自语道,“这两份情报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是假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四个城门都严阵以待,若华威只攻一门或两门,再行调兵也不难。但若华威狡诈,分批次对四个门发动进攻呢?刚调走士兵就被攻击的话,城门必定失守。” “佑江兄在念叨什么?” 自接了守卫东禹县职责后,季洵已然成了比白胜男还要忙碌之人,除了研习律法和国情、地方志,还要参与军事会议、轮岗值夜,白胜男几次劝他好好休息、读书不急一时,都被他笑着拒绝了。 “是云烽啊,你来看这两封情报。”将两根竹简递给他,常年弘道,“我现在能够断定华威在玩虚实交错的手段,但无法确定具体攻防,此番派遣探子的作用算是废了。” 季洵看着两份情报,深思片刻,得出了和常年弘基本一致的结论,唯一的区别是,他认为应该将水进一步搅浑,并给王武或花郎其中一人发出回应,明确只守四门中的两门,这样华威大概率不会起疑。 “发给花郎吧,我相信王武不会暴露的。” “不,佑江兄,愚弟认为应该发给王武。” 两人僵持半晌,都无法说服彼此,最后只能用古老的办法,抓阄天定。为表恭敬,季洵让常年弘选择两个纸团中的一个,展开后,常年弘略有不悦,冷声道,“既然老天爷发话了,就发给王武吧!” 次日晌午,华威率军攻打北门,常年弘心道,果然暴露的是花郎。但两军开战不足半个时辰,南门突然遭遇了更大规模的袭击,不仅如此,魏兵还将北门的士兵撤回,调转矛头猛攻西门。常年弘这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是王武暴露了,不免脊背冒出冷汗。 比起华威的五脏俱全,东禹县可谓缺东少西。常年弘无奈之中向白胜男请命,讲明利害后,不情愿的说,“陛下,如今只有先请孙先老元帅出征了。” “朕知道了,你放心,不论何时,朕都是你坚强的后盾!” 说罢,白胜男起身亲自去拜见孙先,正巧,孙先听闻华威的四面出击也想着为秦国尽一份力,忙从箱子里翻出年年保养却不曾再穿上的铠甲。正当他看着铠甲出神时,白胜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孙元帅,思兰求见。” 第35章 花郎摇花鼓(3) 斑驳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明晃晃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孙先一马当先跃在前面,黑色的长枪握在手中,他扫了一眼面前志在必得的小将华光礼,却因多年未曾亲临战场而不敢小觑任何一人。 “老贼,报上名来!” “在下无名老者,足下不知也罢。” “既然你不愿说,本将也不为难,本将刀下的无名鬼算你一个!”华光礼振臂一呼,高声吼道,“兄弟们,杀啊!” 没有少年郎的激昂澎湃,也没有迟暮老者的退避三舍,孙先举起手臂,身后的士兵们便倾巢而动。 两军交战,一时间难分胜负,孙先原本还对华光礼有些忌惮,但几轮交手下来却发现这小子孔武有力却智谋不足,并且十分的骄傲,招式中漏洞颇多。 随着双方士兵杀气蔓延,孙先的心中已有胜算,凭借着老道的经验和巧劲,他在交手中逐渐掌握主动权,并将华光礼牢牢压制,直至将其生擒回城。 华光礼被生擒的消息传回,白胜男忍着兴奋,将手里的奏折迅速批阅完毕才起身出门相迎,毫不吝惜对凯旋之师的赞美之词。孙先一把年纪,却被她夸的只觉双脚好似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不由心叹此女子之不简单。 “白胜男,你就是白胜男对吗?” “朕就是白胜男。” 微微扬着下颚,白胜男昵着桀骜不驯的华光礼,脑海里闪过南宫禹对华威的信任之词,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南宫禹,我白胜男要让你心甘情愿的拔除你最信任的华威一门! “牝鸡司晨,秦国不会有好下场的!白氏,我劝你还是别做皇帝的春秋大梦,乖乖开城门投降我父、投降魏国,不然等我父亲攻进来,一定会砍了你的头祭旗!” 华光礼从小便是家族的娇宠儿,此刻即便成了阶下囚,依旧骄横霸道,丝毫没有兄长华光贤的能屈能伸,更不知审时度势,也正因为他说话黑臭,得了个华无礼的绰号。 “华光礼,朕与秦国的命数,就不劳你费心了。朕且问你,你降是不降?” “不降!” 华光礼狠狠瞪着云淡风轻的白胜男,那凌厉的目光中似乎豢养了几百只恶犬,只要打开围栏,就能将她撕咬殆尽。 “我绝对不降女流之辈!” 华光礼虽是嫡母所生,享受着母亲家族为之带来的既得利益,却并不会因此高看母亲一眼,反而会在母亲干涉父亲时,以难听的话要求她闭嘴放权。 白胜男指了指他的肩头,严肃道,“朕这个女流之辈,却能于三十米之外射穿你的肩膀。你虽是男儿,却被朕的臣子活捉、如今为朕这块案板上的鱼肉,华将军不觉得可笑吗?” “那日在城上的人是你?” “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 华光礼忽然意识到不论射中自己的是卫元庭还是白胜男,她们都是女子!他不愿承认被女子射中的事实,只得冷冷瞪着她。半晌,才又叫嚣着秦国一定会毁在女人手里的污言秽语。 白胜男没有心情与他这种狂徒纠缠,不耐烦的挥挥手,令部下将他押到地牢严加看守。 华光礼不安分的挣扎,年少力壮的他硬是挣开了捆绑的麻绳,并打伤了几个护卫,打算趁机逃跑。赶来汇报城外情况的季洵见状,一脚踹上他的胸口,华光礼躲闪不及,猛的向后退了几步,孙先顺势捞过六子递来的铁链,直接将他捆了个结实。 “白胜男,你不得好死!你们这群东西,助纣为虐,都不会有好下场的!牝鸡司晨,你会遭报应的!” 声声咒骂回荡在东禹县县衙的上空,白胜男轻飘飘的笑了笑,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作为一个帝王,一国之主,她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在乎外界的评价,尤其是敌人的评价。评说自在旁人舌尖上,她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华光礼既然能被称为华无礼,口舌之中必无德行,陛下莫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才是。” “云烽多虑了,朕并不在乎所谓的评价。”抚摸着他的银色铠甲,白胜男继续道,“自朕成为储君以来,好坏言辞,都听过很多,朕不在乎,也没精力在乎。反倒是云烽你,现在局势紧张,若听了些偏激言辞,莫要放在心上。” 亲历战场厮杀,季洵身上多了些许血腥之气,但眸中温柔未减分毫。白胜男情不禁的与他多聊了几句。 嘴里说着不在乎,华光礼那句“牝鸡司晨”却切实堵在心口,好在季洵的温柔融化了心里的些许惆怅,白胜男嘴角微微上扬,坐回案前,扔给他一本史传,自己也翻起一本奏折,执起朱笔正要批阅,就闻薛川禀报何铭羡已到。 她连忙起身,匆匆握了一下季洵的手,连斗篷也顾不得穿,一路小跑来到县衙门口,迎上同样步伐匆匆的何铭羡。君臣双臂交握,四目相对之间,皆是泪眼蒙蒙。 “陛下!” “阡君!” 若说白胜男敢将自己的命交给薛川,那么对于何铭羡,她便是敢将秦国生死存亡托付。但二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外界传言有婚约或是暧昧,而是坦荡磊落的君子之交,对何铭羡来说,此生能为女皇尽忠,是他三生有幸。 “陛下的龙颜添了几道伤疤,反倒更显俊俏了。” 与旁人的开场白不同,何铭羡喜欢将悲伤的事俏皮化处理,他知道女皇坚强,无论自己说什么心疼的话,她都会反过来安慰,好似受伤的不是她,而是自己。所以,他便轻易不去说些肉麻的话,给她添堵。 “朕觉得脸上的疤还好,鼻梁上的不好看。”白胜男指了指案边的瓷瓶,笑容灿烂,“你送来的生肌膏甚是好用,朕这俊俏的模样,你可看不了太久了,赶紧好好欣赏一番吧。” 欢愉的气氛并没有因安旭的拒不配合而受扰,当晚,白胜男百忙之中亲自主持了一桌家宴,为何铭羡接风洗尘。宴席散场后,两人又在凉亭中喝了几碗热酒,聊了许多当下局势和过往趣事,吹熄蜡烛休息时,天色已经微亮。 魏国的大司马府内,刚从朝堂回来的南宫禹少见的没有忙于公务,他瘫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面上满是疲惫,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今晨,华光礼被擒一事传回京都,南宫禹本想将这件事压下去,等华威捷报传回时,由哀变喜,但不知何方势力,竟趁着夜色在京都的大街小巷洒满了华威叛变的竹片、纸条。 一时间,魏国京都的街头巷尾都在传华威对东禹县久攻不下实乃叛国,南宫禹在朝堂上力压众臣对华威的弹劾,可谓舌战群儒,此时早已身心俱疲。 “大司马,用杯参茶暖暖身吧。” 眉眼未抬,南宫禹扬扬手指让阿桡将参茶放到一边,脑子里一页页的闪着华威这些年的功绩,耳边却满是朝臣弹劾的强硬言辞。 南宫禹不相信华威会叛国,认定此乃敌国的反间计,但朝臣和百姓的情绪又不得不安抚。为保华威,他只能选个折中的办法,派阿桡亲去传达限期攻下东禹县的诏令,他希望华威能理解自己的难处,加紧攻下东禹县,若是能趁机活捉白胜男,自己可以给他万千荣宠! 本以为可以等到逆风翻盘,皆大欢喜,天却不随人愿。华威八十岁的老母亲去寺庙为儿孙祈福途中听到儿孙叛国的传言,气急攻心,经过府医抢救刚有好转,又闻最爱的孙子被擒生死不知,病情雪上加霜,当日便吐血不止、驾鹤西归。 南宫禹听闻华老夫人病逝后,勒令华府秘不发丧,亦不许将京内传闻相告华威。然,华威并未能在新限定时间内攻下东禹县,且魏军粮草频频告急,朝中大臣对其呈报的战果愈加不满,纷纷要求大司马将其调回京中,交由慎刑司严加查处。 夜色中,南宫禹看着暗桩传回的简报,眉头深锁。一颗滚烫的心似被扔进了冰窖翻滚,冷的他直打哆嗦。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简报扔进炭盆,执起朱笔,写下退兵的诏令。 远在东禹县的华威部,并不知道大难已经临头,他们仍旧在风霜雨雪中加紧攻城。 多次的交手中,双方互有胜败,但不论秦国方面如何用被俘的华光礼诱降,华威都不为所动,其甚至含泪高喊“舍子卫国、吾心甘矣”。 第36章 花郎摇花鼓(4) 昏暗的地牢中,季洵受命审理安旭叛国一案,卫元庭辅之在侧,安旭是个硬汉,始终不肯张嘴,但是人终归有软肋,两人耗费一天一夜才寻到他的软肋,并以之撬开他磐石般的嘴。 但令人吃惊的是,安旭的软肋并非父母妻子,更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一个随他左右的丫鬟。 “你们答应我,不论我如何、安家如何,都不会为难舒果!” “想什么美……”按下卫元庭,季洵昵了一眼身旁颤巍巍的女人,又看了看安旭心疼入骨的样子,威声道,“我可以答应你不为难舒果,但你必须如实交代。” “口说无凭,你发誓!” 魏国人优信神明,安旭也不例外,他瞪了一眼卫元庭,用下颚指着季洵,硬气中带着几分恳求,“你发誓!” 煤油灯偶尔枇杷的声响和着舒果低声的抽泣,季洵忽然发现舒果的手总是下意识的放在小腹处,当即明白了安旭保住舒果的深意。 “求你了,你发誓!” 安旭紧紧望着泣不成声的舒果,肠子早已悔青,若时光能够倒流,他宁可提前将这个傻女人送走,而不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思将她留在身边。 “好!我发誓,我季洵对天发誓,只要安旭说出实情及前因后果,季洵一定不会为难舒果,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到季洵的誓言,安旭像得了定心丸般,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将这次叛国之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据安旭交代,他受妻子柴氏蛊惑,利益熏心,本想独自背叛家族,到魏国谋个将军职,但又舍不下家人,便诱骗他们与自己一同去接应父亲,却不料投敌半路被何铭羡堵在山坳,生擒至此。除此之外,不论季洵和卫元庭再问什么,他都闭口不言,只求一死。 与长子的一心求死不同,安拾叁自被卸甲关押以来,除了与白胜男有过一番交谈外,便在地牢内书写罪己状。从其背叛魏国栽培投降秦国开始,一直写到因惧怕家族受自己一时观望糊涂之错受牵连,从而力劝儿子投降魏国。安拾叁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字不提儿子对叛国的鼓动、儿媳替南宫禹传递加官进爵的赏赐,从头至尾,字里行间,皆只述罪。 “陛下,不论安氏父子哪个说的是真话,都掩盖不了她们的狼子野心、吃里扒外之行径,按照我秦国律法,此等大罪之人就该斩首示众,同时威慑国中其他尚存二心之人” 何铭羡想着陛下受难时,这对父子还在趋利避害、观望阵营,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即冲到地牢去食其肉、饮其血。常年弘等人也复议处死安氏父子,以振朝纲、重塑君威。 安氏本为贰臣,又在秦国最需要稳定的时候带头叛国,不论多么仁慈的君主,都必须杀一儆百,否则君威不存、国威受损,白胜男心软却不糊涂。她捻着食指上的翡翠扳指,沉思片刻,就在众人以为陛下又要宽恕罪臣时,她将手中串珠扔在案上,红唇轻启,冷漠的吐出一个杀字。 “秋后问斩,抄家,诛九族。” 寥寥数语,安氏百余口的性命就有了归处,季洵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帝王的杀伐,感受到人命在权力面前的一文不值。 安氏一门有了定论后,何铭羡等人便将话题转移到陛下何时回朝,常年弘给了何铭羡一个眼色,两人便一唱一和的说了起来。 “陛下,臣斗胆催问,您打算何时归朝?”何铭羡说的口渴,饮了一大口热茶,严肃道,“李瑞如今手握四郡三县,实力不可小觑,加之刘氏与各诸侯国都觊觎我国疆土,您早一日还朝,秦国就早一日泰平,万不可在东禹县再耽搁更多的时间了。” 白胜男本意是取得东禹县的胜利后,一路杀回京都,但原定的计划中多了些许变数,才不得不将归朝的时间一拖再拖。 “朕在等三个消息,最迟七日,朕就随卿等北上回朝。” “臣等遵旨!” 呼啸的北风夹着雪花钻进衣领,瘦弱的花郎踉跄着叩响了县衙的大门,朱红斑驳的大门刚刚打开一条缝隙,他已顺着缝隙倒在了地上,纤细的腰刚好卡在门槛上,似风中飘落的残叶。 花郎此次带回了华威的粮草位置图和一块玉佩,常年弘按照图位所示,率兵突袭魏军大营,一举烧毁了魏军的大部分粮草,并以玉佩为引,再次将华威已然叛国的消息在魏国京都散布。 冲天的火光,烧掉的是粮草,也是华威的希望。按照两国距离计算,新的粮草运来最快也要十天,但按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十天根本不可能攻下东禹县。 城墙上的守将换了又换,守城士兵的规模也扩大了三倍有余,显然敌人方已经到了至少三万的援军,反观己方,异地作战,城池久攻不下本就军心不稳,如今又失了粮草,寒冬之中,更是难上加难。 此种情况下,魏国若想保留一丝颜面,最好的办法只有撤军。 但大司马会允许自己撤军吗? “父亲,你真的相信小弟叛国了吗?”华光贤灰头土脸的冲进将军营帐,怒冲冲的指着外面,吼道,“秦兵在外面造谣,说是小弟告诉他们粮草位置的,我不信,我死都不信!” 华威曾吃过被火烧粮草的亏,所以粮草存放的位置只有他和亲卫们知道,王武在传递完消息后就被秘密处决了,被俘之人中又只有儿子仲康知道粮草的位置,他虽不愿意相信儿子叛变,却又不得不相信。 “仲康自小娇惯,也许受不了严刑拷问。” “父亲也怀疑仲康投敌?” “不然呢?不然秦军如何精准摸到我们粮草的存储位置?”华威叹了口气,握紧长子的手,“伯达,事已至此,不论仲康降还是没降,通敌这顶帽子他都戴定了!” “别人如何判定不要紧,父亲为何也不相信小弟!” “因为我是他的父亲,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华光贤的气势早已在父亲的叹息愁苦中消散,他坚信小弟绝不会投降,可自己会比父亲还了解他吗?若小弟真的忍受不了拷问投降了,自己是不怕连坐的,可八十岁的祖母和三岁的幺儿呢?他们是无辜的啊! 华威没有安抚长子,而是极速集结兵力,加紧攻城,但正如他所料,东禹县的援军已到,守军数量增加三倍有余,他疾风速战的优势被狠狠的压制,节节败退。 三日后,华威跨上战马,打算再搏一次的时候,南宫禹撤兵回朝的诏令也到了。 华威本想以战机稍纵即逝为由,先扣下传令官,不料未出半个时辰,南宫禹的另两位传令官也先后到了军营。他看着传令官手里的三道金牌,心知此番绝无生机。 果不其然,华威父子刚回到京师就被卸了兵器押往慎刑司受审。面对如山的铁证,华威百口莫辩。 华威唯一的要求是面见大司马承情,血书写了一封又一封,但南宫禹已经不愿再见一个叛臣。 “大司马,这是慎刑司递交的有关华威的处决结论。” 按照魏国律令,叛臣有叛国、叛军、叛民三种,华威之罪既有叛国亦有叛军,所以按令该诛杀九族。南宫禹看着慎刑司呈送的“诛九族”结论并不意外,未作犹豫,直接在上面写下一个准字。 凭借与南宫禹曾经的朝夕相处,白胜男很清楚他的秉性,胸有大志,却因多年质子生活养成了多疑的性子。此次华威久攻不下东禹县,再加上流言蜚语,回到京内必交慎刑司查处,轻则贬官留在京师软禁,重则满门抄斩、活口不留。 作为魏国老将,华威驰骋疆场三十余年,其率领的华家军可谓所向披靡、异常难缠,华威虽老,其子却各个勇武,可谓江山代有人才出。此次若仅是守城成功,让华威战败,只会埋下祸患。因为秦魏两国不可能再无战端,若日后秦国再与华威交手,必定会遭到前所未有的雪耻扑杀,所以不论如何,白胜男必须设计将华氏除掉。 但当华氏被灭族的消息传来时,她还是为之感到可惜。所谓信任,说白了只是一种感觉,很珍贵,却也很容易被摧毁。就像她对南宫禹的信任,永远也不可能再有枯木焕春的时候。 第37章 暗藏的心意 花郎临行前,除了接受常年弘的密令,还有一项来自白胜男的承诺,对他来说,那份承诺是光明之未来的敲门砖,更是飞黄腾达的白玉阶,所以此番历险他虽时时害怕暴露,却一丝也不敢懈怠。 花郎时刻不敢忘记使命,小心谨慎的利用军医助手身份,接近华威本人及其亲信,甚至凭借寡言少语和可怜的身世取得了华光贤的信任。在一次给华威包扎时,趁乱冒险偷了他的玉佩。为不被怀疑,他于当晚毛遂自荐参加了夜间突袭,并在冲锋中诈死,这才在死人堆里爬了回来。 “花郎,你能如约带回绝密消息赶回并立下大功一件,想要什么赏赐?” 花郎并非什么都不想要,他想要女皇的恩宠,想成为女皇的枕边人,想要一份至高无上的权利,可他又知道自己此刻什么都没有,不能过于奢求,只能用最笨拙的办法乞求她的关心、期盼日久生情。 “花郎能活着回来,全凭自证清白的信念和陛下的信任,花郎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想守在陛下身边。” 花郎痴痴的望着她,他在赌,赌这位女皇的心中的柔软。 视线中,花郎比初见时更加狼狈,从死尸堆里爬回来的他,受尽苦楚,正如他所言,是凭着一股自证清白之信念回来的。白胜男瞥了一眼门外薛川刚毅的背影,想到两人初见的场景,点了点头。 初见那日的薛川,似风中的残烛般倒在巷子的角落里,黑紫的眼睛里满是不屈,就是那一份倔强深深的吸引了自己,也是那一份不倔强让自己将他留在身边。 白胜男看着花郎皴裂的脸,心中喃喃,薛川,你不会是第二个南宫禹的,对吗? 月色之下,素来公务繁杂的白胜男少见的呆坐在案边,没有批阅奏折也没有读最喜欢的春秋左氏传。 “陛下在想什么?” 季洵虽有坡脚的短处,却不减风流,戎装时刚毅勇武,此刻一身常服亦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之姿。 “你猜猜看。” 将红梅放到案上,又从食盒里端出汤婆子和一碗汤药,季洵笑称猜不到。视线中,月光洒在他清丽的脸上,异常柔美,白胜男摸了摸他的脸颊,半晌,才意识到失态,连忙抽回手。 “朕在想阿达木。”见季洵微诧,白胜男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种,他是朕的臣民,朕担心他的安危。” 端起汤药浅抿一口,她继续道,“朕当日所说的三个消息,华威回京、花郎归衙、阿达木凯旋,就只剩最后一个了。回鹘人好斗且阴狠,我担心阿达木太过君子,会中了他们的诡计。” 堪称中原盗匪的回鹘人,与各个诸侯国都有过摩擦,季洵记得外公说过,有一次回鹘人看中了季国的一片土地,先是诈降,以顺民的身份租赁良田,得手后立即反水,大面积侵占其他村民的土地,还屠杀了村庄老少百余口,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忘恩负义。 “自阿达木离开,一封信也没传回来过,陛下只担心其安危,就不担心他会生出二心?” 摇摇头,白胜男放下喝干的汤药碗,目光如炬的望着乌托每日伫立的地方,道,“阿达木既然能将长子交给朕为质,就绝不会叛,他至今未归,一定是遇到难处了。” 月色如水般倾洒,白胜男与季洵对坐相望,如往日般一个批阅奏折,一个坐在旁边看书。只是今晚的白胜男刻意收敛了与之沟通的欲望,常常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俊美的眸子。 次日傍晚,火红的晚霞如烟火般悬挂空中,浑身都是血的阿达木拎着一个布袋子赶了回来,白胜男闻信,吐出刚塞进口中的米饭,直奔院落。 月余不见,阿达木虽瘦了许多身上也挂了彩,依旧神采奕奕,他对白胜男施了个礼,视线落在旁边的卫元庭身上,憨憨的笑了笑。 “陛下,臣阿达木回来!” “快起来,爱卿受苦了!” “不苦,让陛下担心,臣有罪。” 君臣相扶入堂,白胜男关切的询问他夫人和族人的情况,并差人将他的儿子乌托带来相见。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卫元庭好奇的问,“不会是什么鹿胎盘之类的补药吧?” “不是,这是回鹘族长的人头。” 见她惊恐,阿达木连忙换了个手拎着布袋,并安慰她不必惧怕。 据阿达木所言,此次回鹘人并未与魏国联手,而是想要借妻子察合通家族的势力,铲平有宿怨的勿吉族。但察合通宁死不屈,不肯背叛自己的丈夫,回鹘人为此在她面前一一杀死同行的所有族人,并对她施以酷刑。 察合通虽然大难不死,却被斩下了三根手指。阿达木为了报仇,在回鹘人已经撤兵的情况下仍旧率兵追杀十余日,直至将其逼出坝上草原、砍下现任首领人头。 阿达木此战可谓大捷,不但夺回了妻子,还从回鹘人手中夺回秦国被其侵占十余年的坝上草原,对于给他的赏赐,白胜男斟酌许久才定下。 次日晌午,为庆祝阿达木凯旋,白胜男在县衙为之摆了一桌庆功宴,并邀请他的妻子察合通共同出席。 白胜男看着桌上这个肌肤黝黑且皴裂的女子,她没有卫元庭的柔媚,但笑容非常干净,似初春山间融化的溪流,不染凡尘。 她说着蹩脚的汉语,却不失族长夫人的风度,与阿达木的偶尔对视,也让在座众人切身感受到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阿达木,你本次战功卓着,朕决定除了赏赐牛羊千头、黄金千两外,还将坝上草原赐给勿吉族管理。” 草原就是游牧民族的命,阿达木对此感激涕零,再次对天神发誓永不背叛。 宴会散场,微醉的阿达木拦住了提前离席的卫元庭,四目相对,万千滚烫的话卡在嗓子里,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最近有练箭吗?” “有,还是实战呢。” 卫元庭略带骄傲的给他讲述自己的战绩,阿达木为她感到的骄傲,不断称好。 “元庭,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年,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冷风夹着积雪落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阿达木盯着她的眸子,灼灼爱意正要喷发,卫元庭却拉开两人的距离,笑着摇摇头。 “阿达木,勿吉族的直爽不该只用在表达心意上,在我看来,有些话珍藏在心里远比说出更好。你的妻子很好,请善待她。”卫元庭的笑容很深,拱手朗声道,“山河无恙,愿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师傅,徒弟敬俭祝福你。” 师傅二字,已是最好的拒绝,阿达木看着卫元庭离开的背影,跳动的心脏似被谁剜去一块般,疼的他冒出了冷汗。 次日一早,东禹县官员在樊茂东的带领下,目送王师浩浩荡荡的沿着官道离开,他握着手中陛下亲赏的令牌,眉眼间满是笑意。 第38章 女婴塔(1) 秦国八十九城,已陆续宣誓忠于女皇,只有京师北部原隶属于韩国所辖的四郡三县尚忠于李瑞。但该四郡三县皆无重兵,即便顽抗到底,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但小病久拖仍是患,为尽快解决国内动乱,夺回在东禹县耽搁的时间,白胜男命常年弘、张扬各率三万精兵和一块可调动当地驻军的金牌先行,明令其二人不论用任何办法,并必须在两个月内夺回全部城池。 为避免南宫禹或其他诸侯国攻击举足轻重的赣南城,在军队行至利州且安顿好后,白胜男令何铭羡急速回城坐镇,约定待自己重登大宝,再于京师相会。 利州位于京师西部,自古便是秦国的固有领土,城主梁桓追曾给白胜男做过半年的诗经师傅,两人私交一直不错。此次白胜男能够选择利州落脚,对于梁桓追来说,既是责任,也是荣幸。 何铭羡离开后,为防兵变重演,白胜男将身边还剩的五千精兵,分别交给卫元庭和孙先统领。为分工明确,她明确告知二人,这两部士兵的职责可分别参照御林军和护城军。 孙先得到重用,季洵的地位也日渐提升,黑风寨旧人似又看到了复国的希望,渐渐收敛了反骨,不再与秦国官兵拧着来。 白胜男见过许多人,却只有和季洵在一起时最舒服。不见朝臣之时,她常常与季洵待在一处,有时讨论史书、有时研究律令、有时只是坐在一处各忙各的,只要抬眼看到他和门口的薛川,她的心不论多么躁动,都会平静下来。 虽说普天之下皆是王土,暂住利州的日子里,白胜男还是给足了梁桓追颜面,对城池的治理并不过多干预。许是突然将徐州城主郭庶调离使梁桓追心生不安,自她到来,利州城的大事小情,梁桓追都要与之请示一番。 半月下来,白胜男对他的谦恭苦不堪言,为不耽误全国政务的处理,便将季洵和卫元庭推了出去,让梁桓追有事与二人商讨,三人都定不下来的事再来汇报。 利州是秦国重镇,城内事务繁杂,白胜男让季洵和卫元庭协助梁桓追也是想趁机让二人历练一番,待回朝也好委以重任。 三月的利州已经迎来春意,院子里的月桂发了新芽,星星点点的绿色打破了沉闷。 “陛下,臣梁桓追有事请奏。” 瞥了一眼软榻上正在小憩的季洵,想着他对梁桓追事无巨细商议的苦恼,白胜男嘴角微微扬起,轻声示意花郎让梁桓追到凉亭处等候。 “初春风大,陛下还是披上褂子,避免着凉。” 刚走到门口,身上就落下一件衣衫,白胜男回望着面色疲惫的季洵,掏出帕子擦了擦他额上的细汗,示意他回去继续休息。 “我想陪陛下听一听梁大人的难题。” “好吧,反正后续也是由你和敬俭协助处理,早听也好。” 沉默的爱意融化在日夜的相处中,季洵的感情如他本人的温柔一般,似冬日晌午和煦的阳光,暖人却不炙热。 “参见陛下。” 梁桓追出生于利州望族,自小养尊处优,又深谙养生之道,已经五十三岁的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一身青绿色的袍子更是衬得他又年轻了几岁。 “坐,云烽你也坐。” “臣还是站着说吧。”梁桓追不安的擦了擦汗,低着头轻声道,“这件事虽然有些……有些……还请陛下听了之后不要动怒。” 梁桓追的态度让白胜男起了疑,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抚,“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般为难?你且先说,朕答应你,不论这件事是什么,绝不迁怒于你。” “谢陛下隆恩。”梁桓追得到恩准,为难道,“其实这件事臣也是才知道,城南郊外的野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修了个一人高、两寸宽的土塔,里面……里面全是出生不久的女婴尸体,大概有……大概有四百多具。” 没有盛怒,没有厉声治罪,甚至声音比往日更加平静,白胜男挥挥手,示意梁桓追坐下细说。他擦着额上豆大的汗珠,小心翼翼的把屁股挪到石凳上,一字一句将女婴塔之事娓娓道来。 五日前,利州城南有一户人家报了新生男婴失踪案,城南的捕快接案后开始挨家挨户搜查男婴下落,当搜到郊外一户废弃草房的时候,听到了婴孩响亮的啼哭声。他们以为拐子看到搜查的捕快众多,放弃了失踪的男婴,异常欣喜。 他们顺着婴孩啼哭声找到了一座一人高、两尺宽的方形土塔,但凿开土塔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黄土飞扬,想象中应该躺在里面的男婴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白骨堆,并且白骨堆上还躺着一名光溜溜、脐带还在的女婴,而她撕心裂肺的哭闹,是因为两条腿已被两只黝黑锃亮的老鼠啃的血肉模糊。 回过神来的捕快连忙赶走老鼠,并用自己的衣服把女婴裹起来送去城里的医馆,留下来的捕快则封锁了现场、呈报府衙。 经过多日的走访调查和仵作验尸,女婴塔的情况才得以还原。而那名受伤的女婴因感染鼠疫,加之失血过多,终是没有再看一眼繁华红尘的机会。 原来,那座土塔是附近一户张姓村民自行修建,专门用来处理被父母丢弃的女婴。刚开始只有附近几个村的百姓光顾,后来演变为整个利州城南被遗弃女婴的归处。 按照张氏收费的价格,每丢进去一个女婴是三个铜板,若女婴的家人不忍自行丢弃,他也提供上门服务,但要额外收取十个铜板为酬劳。因为土塔只收女婴,也被称为女婴塔。 女婴塔之事,不仅关系到人命,也深深刺中了白胜男作为女子的柔软,自她登基以来,一心想要解决男女地位之极度不平等,本以为颇见成效,却不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仅仅是在利州城南这一片土地,就有至少四百个女婴被丢弃至死。 不,这不是丢弃,是赤裸裸的杀人! “梁桓追,女婴塔存在一年了,你这个做城主的居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陛下勿要动怒,臣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城南官员汇报发现婴孩尸骨时,梁桓追本没当回事,毕竟遗弃女婴之事,常年有之,但当听说塔内至少有四百具尸体且全是女婴之时,冷汗直接湿透了衣衫。 多年的为官经验告诉他,就算陛下此时不在利州,女婴塔之事也不可能被密不透风的压下去。他能做的只有保全自己,将女婴塔之责全部推给那个贪财的张氏和城南的主事官员。 温热的双手握紧她紧攥的拳头,因疼痛而颤抖不止的心缓缓趋于平静,泛白的关节缓缓展开,白胜男回握季洵的手,看着跪在地上将头深埋在胸前的梁桓追,深深吸了一口气。 “张氏何在!” “已经在监牢中。” “传朕御令,提审张氏!” “现在吗?” “现在!” 第39章 女婴塔(2) 审视着地上瘦瘦小小的男子,白胜男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混在人堆里都不起眼之人,竟然帮助至少四百个父母弃杀了他们的孩子,他的心该多硬啊。 “告诉朕你叫什么!” “草民,草民张小东。” “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吗?” “回陛下,草民不知。” 张小东是在给猪割草时被抓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蹲监牢,也不知道为什么捕快大人说自己杀了人,他明明谁也没杀,还做了很多好事,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被抓来了呢?难道是有人买命,县衙才抓了自己来顶包? 想到这里,余光中又见女皇盛怒,他突然高声道,“求陛下给小民做主啊,小民这辈子老实本分,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今日被抓来,定是有人栽赃嫁祸,要买我的命给别人顶包啊陛下!” 无风不起浪,张小东一定是听说过什么才会这般攀咬,白胜男忍下愤怒,颇为探究的瞥了一眼梁桓追,冷声道,“朕问你,利州城可出现过买命顶包之事?” “草民,草民……” “张小东,栽赃他人,罪加一等!” 经梁桓追示意,一个捕快厉声训斥,张小东闻言连忙低下头不敢言语,季洵见状,怒道:“陛下断案,何来尔等插嘴!拖出去,重打十板子!” 梁桓追见陛下并没有阻拦季洵的决定,小心翼翼的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季洵和孙先都好生眼熟,孙先,这个名字……孙先!季国孙皇后之父,孙国丈!虎口拔牙孙疾风!天啊,他还活着!那这个季洵……季洵,季国储君!怪不得,怪不得陛下如此袒护,原来他是季国的季洵! “朕问你,买命顶包一事,你听过吗?” “没,没有。” 有了刚刚的一幕,张小东哪还敢说什么,为了在牢狱中不受折磨,他只能摇头,并称自己是听说书的说过而已。白胜男不相信,但没有当场继续深追,而是暗中派卫元庭去彻查。 “朕再问你,城南郊外的土塔,是你建的吗?” 本以为女皇要问自己偷猪的事,闻她只是问土塔,张小东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他惊诧的抬起耷拉着的脸,心道,这点小事还值得皇帝陛下亲自嘉奖?但陛下会赏给我点什么呢? 想到嘉奖,张小东挺直了腰板,对高高在上的女皇展露出自认为友善的笑容,并颇为自豪的点了点头。 “虽是善举,但也不值得陛下亲自过问嘉奖,您这让草民怎么好意思呢……” “嘉奖?张小东,你莫不是昏了头,在做梦吧!”梁桓追看着女皇骇人的眸子,为免惹火烧身,突然厉声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你可知道自己枉杀了四百余鲜活的生命!” “枉杀?我杀谁了?我谁也没杀啊!陛下,陛下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啊,小的不过是帮助那些想要扔掉拖油瓶又苦于无门的父母做了点好事、善事,怎么就成杀人了?他们,他们那些人感谢我还来不及呢,诸位大人都可以去查、去问的呀!” 不知张小东是真的无知,还是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白胜男被他的反驳气的脸色煞白,若不是心有律令,真想立刻将他脱出活活剐死。 “你告诉朕,他们为什么感谢你。” “因为女娃娃是赔钱货,我帮他们解决了麻烦呀!陛下您想啊,女娃娃长着一张嘴,吃家里、喝家里、穿家里,长大以后却拍拍屁股去婆家生儿育女、耕地织布了,不是赔钱货,又是什么?” 拎起木桶里的杀令,白胜男强忍怒气,才将之扔在案上,拂袖而去。梁桓追见状连忙让捕快把口无遮拦的张小东押回牢里,自己则快步追了出去。 “张小东乃市井小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陛下莫要动怒。” “他是市井小民,却也说出了市井小民真正的心里话!梁桓追,朕曾问过你利州新生男女婴孩比例,以及利州百姓对待女子的态度,你是怎么回的朕?怎么回的!” 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白胜男气急攻心,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作为气晕女皇的第一人,梁桓追始终跪在门外不敢起身,希望陛下能够念在自己劳苦功高又诚心悔过的份上,不要让自己成为下一个郭庶。 “云烽,薛川呢?” 醒来却没有见到薛川的身影,白胜男挣扎着起了身,在得知薛川正在厨房熬药,才喘着粗气重新靠着床边坐下。 “陛下突然晕倒,乃是气急攻心。虽然女婴塔之事异常恶劣,但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统御秦国,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一统天下,还是尽量收敛脾性才是。”季洵用帕子润了润她的唇,柔声道,“重男轻女乃是根深蒂固的思想,想要一朝一夕改变,本就不可能,陛下又何须将过错都拦在自己身上。” 白胜男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所谓的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说白了,就是自己这个皇帝治国无方。她想要提升女子的地位,想要让女婴都能活着看日升月落,但实际呢? 因为她是女皇,想法可以凭借权力转变为政令,但政令的执行、贯彻,却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她高高坐在黄灿灿的龙椅上,享受着权力,自认为尽心竭力的操持国事,实际却只能看到奏折里的事,听到朝臣愿意告诉她的事,老百姓是怎么想的,世俗是什么样的,她并不是知道,甚至没有途径知道。 “陛下……” “云烽,若朕没有这一遭苦难,还不知道这群大臣们要骗朕到什么时候。朕的初衷、朕的想法、政令,在他们看来又是什么呢?” 白胜男紧紧抓着被角,恨不得现在就下令处死梁桓追,以儆效尤。可杀了一个梁桓追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杀鸡儆猴真的有用,又何来前赴后继一说。 “传朕口谕,以利州为示,兴建公办育儿苑,专收遗弃女婴。另,从即日起,生而不养者,男子罚劳役三年、女子出了月子后罚劳役两年。梁桓追,治城不严,罚俸两年,官降一级,削去安乐侯爵位,以观后效!” 第40章 女婴塔(3) “陛下,喝碗安神茶吧,自女婴塔事后,您总是茶饭不思,这样身子会垮的。” 多日的静养,花郎的脸上有了红润的血色,白胜男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竟然能说动倔强的潘生收他为徒,为他高兴的同时,瞥到他手腕上的藤条伤心里也泛起疼惜。 “潘老打你了?” “是花郎笨了些,陛下盛宠,让花郎有时间学医,但花郎却总是记不住药名,师傅小施惩戒,又让陛下挂心了,真是不该。” 花郎的声音柔柔的,星光璀璨的眸子里满是柔亮,不同于季洵的坦荡风华,他的柔中带着浓烈的讨好,那是在世俗底层受尽苦楚的后遗症,以至于时刻想要讨好位高者、当权者,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任何一个人。 白胜男虽然自小就被人捧着、讨好着,却并不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反而季洵和薛川的耿直、磊落,让她觉得更难得,更欣赏。但这种喜欢,却不影响她对花郎的心疼。 “花郎,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世吗?人生在世,骨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若是有可能,朕可以帮你寻找家人。” 花郎璀璨的眸子微微泛红,从前他很想念自己的家人,做梦都想回到家里,可随着一波又一波的苦难,他已经不再有与家人重聚的奢望,甚至在受苦之时还会生出对他们的恨意。 “多谢陛下体恤,但花郎已经不想寻亲了。或许花郎就是个亲缘单薄之人吧,父母、家人,花郎早已在日夜的颠沛中忘记,就算陛下费尽心力帮助花郎寻得,谁知花郎的出现会不会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呢?”笑着掩饰内心的伤感,花郎继续道,“人各有命,既然花郎忘了,还请陛下让花郎忘个彻底吧。” 每年与家人失散者不下百余人,有的是因为拐子、有的则是因为逃难、瘟疫、流寇……白胜男心疼所有流离失所者,对花郎的疼惜因他的这份隐忍又多了几分。 春日的晚风仍有些许凌厉,白胜男斜靠在椅子上,手里握着季洵送来的汤婆子,伴着阵阵红梅幽香听着卫元庭的汇报。 “回禀陛下,臣查到,两年前城内大族周氏的外甥许珂因打死富商之子被抓,按照本朝律令,杀人者应斩首示众,若为家中独子者可发配边疆充军抵死罪,但梁大人私收一株一人高的东海红珊瑚后,许珂却出狱了,出狱的原因是杀人者为周氏佃农王氏。但据臣查到,富商之子被打死的时候,佃农王氏摔断了腿,正在家里养伤,连炕都下不了。” 卫元庭的汇报让白胜男不得不重新审视梁桓追,从前他做过自己的老师,两人在诗经研究方面一拍即合,非常投缘,所以便认为一个醉心诗经的人为官也不会太坏,但如今杀人顶包一事让她明白,一个人不论喜欢多么柔软的东西,都不妨碍他有一颗坚硬的心。 “利州的周氏与周耕家可有关联?” “臣着重查了这一层,能够确认两者没有亲缘。” 周耕是白胜男最敬重的师傅,加之卫元庭自幼长在周府这层关系,若非十恶不赦,她不愿动周府之人。 “如此甚好。这件事能够搜集到确凿证据吗?” “请陛下恕罪,这件事虽然是周府管家所言,但他却不能出面作证。”卫元庭怕陛下不能理解,解释道,“他世代给周家为奴,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子,他的一家老小都在周家控制下,如果陛下能够给予庇佑……” “杀人者逍遥法外,无辜者已尸骨皑皑,这样的事,发生在朕的身边,朕还将冤案的始作俑者视作忠臣!朕还因为国内局势不稳,暂时不能动这个忠臣!” 摘掉郭庶徐州城城主官衔一事,已达到对各地城主、县令敲山震虎的作用,若再大肆处决梁桓追,本就不稳的国势会让他们更生叛变之心,白胜男深知为君者应难得糊涂,不应过于中正,但她却没办法完全放任杀人顶包一事不管。 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不得不后退几步,直至退到自己的底线。她对卫元庭道,“敬俭,华光礼那般自负,为了国家和大义都能撞墙自尽……传朕之令,彻查许珂案,若有敢阻拦、造假、串供者,依律处决,绝不姑息!” “是,陛下!” 卫元庭得了令,正准备离开,就听陛下又道,“彻查真相固然重要,稳定的局面暂时也不能打破。本次事件,处罚之人截至从三品官员即可,不得牵涉更高层级的官员。” “臣,领命!” 理解陛下的苦衷,知晓陛下的无奈,卫元庭几番犹豫,终是将滚烫在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卫元庭离开后,白胜男却再无心思批阅奏折。看着天边的下弦弯月,眼前一遍遍闪过女婴塔的残貌,陷入痛苦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当晚,季洵赶回来的时候,白胜男已在案边睡去,他轻手轻脚的点燃一根助眠香,任由线香燃了一会儿,等她睡的再沉一些,才将她抱到床上。看着她面上干涸的泪痕,季洵感觉自己的心口也有些针扎般的疼痛。 半月后,随着城西一座破旧的寺庙昼夜施工的翻建一新,利州城第一座育儿苑在白胜男的监督下揭牌。 百姓们刚开始并不知道这间四进的院子住了什么官老爷,随着一张告示贴出,才明白育儿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只不过他们并不相信当官的能够免费为老百姓养孩子,直到一个要饭婆将自己捡来的女娃推进门里并被育儿苑收养,百姓们才将信将疑。 “如果日后生而不养者更多,该如何?” “该养的养,该罚的罚。” 乔装的季洵和白胜男坐在茶棚中,一边喝茶聊着育儿苑的未来,一边盯着育儿苑的方向,耳边是百姓对这个突然出现之府邸的各种看法。 “育儿苑,女子学堂,陛下这般提升女子的地位,搞得我婆姨都不怕我了,昨天我打她,她居然跟我瞪着眼睛骂我是畜生。” “打婆姨又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李三子你也该收敛收敛。” “育儿园啊,我看还不如直接给大家发钱来的快呢!有钱的话,谁愿意生而不养啊!” “你说的不全对,我倒觉得育儿苑挺好的,国家出钱,减少罪孽。说到罪孽,那个建女婴塔的张小东,不就被砍头了吗?” “怎么,你也想让国家给你养孩子?别忘了,生而不养者要罚劳役的!” “不然呢?便宜都让你占了?你爽也爽了,孩子也有了,然后甩给育儿苑养,养大了你再认回来给你养老送终?” 眼看着几个人因为意见不合吵了起来,季洵留下茶钱拉着还想听下文的白胜男离开了这里。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利州的发展,虽然明知道身边有几双梁桓追的眼睛,但并不妨碍不知情的百姓吐露真言。 “周府啊?他们可是家大业大,横的很哦!” “此话怎么讲?” 白胜男拎起一个拨浪鼓正要付钱,季洵已经将铜板放到了老板的手里,并接着她的话继续问,“周府是做什么生意起家的,怎么这么有钱?” “传闻是做布匹起家,家底厚了自然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卖拨浪鼓的老板羡慕道,“人家有钱人的生意,也不是我这种小商贩能想象的,我只知道租地、开酒楼、卖布匹,别的,我也没见过,自然说不出来。” “走吧思兰,咱们去前面转转。” 季洵对卖拨浪鼓的老板颔首表示感谢,拉着白胜男的手腕继续往前走,以防被人流挤散。白胜男的手腕装有袖箭,这样被拉着有些不舒服,她便大方的握住季洵的手。掌心的温热让她感到舒心,见季洵停下脚步,她扬了扬眉毛,露出半个多月来第一个笑容。 “思兰。” “怎么了?” “没什么,你笑起来很好看。” “可是我要保持威仪,不能常笑。”白胜男停在他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捋了捋他被风吹拂的鬓角碎发,“云烽,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你能常常逗我开心吗?” “甘之如饴。” 或许是过于喜欢,或许是知道她的不易,此刻白胜男的话是否有深意,是否为感情的表露,季洵都没有深究,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不快乐,而自己希望她快乐。 “快去看啊,前面有人抛绣球招亲了!” 一声兴奋的惊呼骚动了人群,二人对视一眼,决定过去看个热闹,顺便了解一下什么样的家庭会选择抛绣球这种极具风险的联姻方式。 第41章 绣球(1) 朱红色的门楼上挂满了艳红色的绸缎,红绸中间还挂着几朵手工缝制的牡丹花彰显门楣和家势,白胜男和季洵被挤在人群里,紧紧贴着彼此的肩膀。 “云烽,你别松手……” 话还没说完,原本紧握的双手已经被人群冲开,白胜男看着被挤远的季洵,正想努力朝他的方向追赶,却被挤进了一个陌生人的怀里。鼻尖是熟悉的清冽松香,她抬起头正要道声抱歉,却因人流的拥挤,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不好意思,我动弹不了。” 好不容易抬起头,白胜男看着面上戴着银白色面具的男人,但男人却没有看她,只是一把将她从怀里推了出去。 “思兰!” 季洵挤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腕便拥进了自己的怀里,这是白胜男第一次见他如此惊慌、失礼,也是第一次被他主动揽进怀里,她的心忽然极速跳了几下。 “云烽,我刚才好像看到了……” 再回首,那抹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白胜男想着男人熟悉的眼神,那份因季洵相拥而产生的悸动渐渐被浓烈的恨意取代。 “你看到了谁?” “没什么。”四下都寻不到那抹身影,白胜男才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好像是南宫禹,他虽然戴着面具,但那眼神我熟悉,还有那抹松香。” 说罢,她对着人群挥了挥手,片刻间,一位平头百姓打扮的男子挤到她身边,接受了全城暗查南宫禹下落的指令后,如来时般混迹在人群中,消失无踪。 南宫禹在秦国最危难之际归顺了刘氏,背叛盟约,无疑是给了秦国和白胜男致命一击。而如今,本该公务繁忙的他突然出现在利州,很难不让白胜男怀疑城中将有大事发生。 “会不会是梁桓追?” “云烽不知,但正如何铭羡大人所言,如今国势紧张,陛下还是早日回到京都,以防夜长梦多。” 季洵意识到白胜男经历李瑞叛国身边会设有暗卫,却没想到会如此厉害,竟然能悄无声息的混迹在人群中,连自己也没有察觉。说话间,他瞥了一眼门楼方向,只见周府二字,赫然映入眼帘。 季洵知道白胜男对律法的尊重,知道她在彻查许珂杀人一案,也知道周府的老夫人是季国望族冷氏,但杀人偿命,任何国家都不会也不能包庇杀人犯,他不能因为自己对遗民的疼惜,而罔顾冤魂之屈。 寻找南宫禹身影过程中,白胜男也看到了周府二字,卫元庭查案细致公正,她并不需要亲自查证许珂案。但当她打算与季洵离开热闹之地时,一只绣球竟然径直飞入了季洵的怀里。 艳红色的绣球飞进怀里,季洵几乎是本能将之扔了出去,他紧张的盯着白胜男,有些手足无措,本想与她解释一番,但看热闹的众人见绣球花落有主,哄闹着送他去周府与小姐完婚,季洵躲闪不得,又不能使用蛮力伤了无辜,只能无奈得被他们推着往前走,只是他紧紧抓着白胜男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绣球砸中的就是你?” “是,但恕在下不能与小姐成亲。” 季洵此言一出,闲言碎语扑面而来,他握紧了白胜男的手,对管家模样的男人道,“在下是路过此处,被人群拥着动弹不得才没办法及时离开,此番被绣球砸中实属误会,还请贵府收回绣球重新招亲,以免耽误了小姐的美满良缘。” 老管家虽不悦,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将此事闹大,坏了周府的名声。他笑吟吟的将季洵和白胜男请进府内,对外宣称姻缘已定,并遣家丁将事先准备好的喜饼分发后,把看热闹的围观人群疏散。 “管家,咋办啊,人家不愿意……” “如此大事,你我都做不了主,赶紧去请大少爷来前厅。” 周府大少爷周卫煦本就不同意用抛绣球这种杂耍的方式为小妹招亲,此刻正在气头上,一听接到绣球的小子不愿意完婚,气愤更甚,气势汹汹赶到前厅,他倒要看看接到绣球的男人是什么货色,竟然敢拒绝周府! “就是你接了绣球?” “是绣球误撞进在下怀里的,公子,这是个误会。” “误会?” 周卫煦的怒气在场之人皆可感受到,季洵担心白胜男会趁机解除与自己的婚约,连忙道,“是的,这是个误会,在下已有婚约在身,是断断不能娶小姐的。” “有婚约又如何?就算你已经成亲,周府要的人,也一定能得到!”不客气的将季洵上下打量几番,周卫煦命令道,“你把面具摘下来!” “这位公子,人家已经说这是场误会且有婚约在身,你又何必逼良为娼呢?” 白胜男本想看看季洵如何处理棘手的事,但见他突然示弱,可怜兮兮的盯着自己,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没办法不为他出头。加之她也确实看不上周家大公子颐指气使的样子,什么叫周家要的?如果周家看上了秦国江山,他也有本事拿走?想到这里,她的脑海里闪过南宫禹的样貌。 “本公子与他讲话,何时轮到你插嘴?”周卫煦昵了一眼白胜男,讥讽道,“难不成他说的婚约就是与你的龙阳之好吗?公子难道不知道,男人之间的不检点会得病的吗?” “大公子的口才真是不错,近乎完美的展示了周府的家风。”白胜男微微笑着,不徐不急道,“绣球已经归还,我们告辞了!” 今日一见,白胜男切身感受到了周府的粗鄙,心中冷冷一笑,德不配位、财不配礼,难怪周府财大气粗,口碑却很差。她不想与周卫煦这等无礼蛮横之人逞口舌之快,拉着季洵就往外走,却被几个家丁围了起来。 “周公子这是何意?”明知白胜男武艺超群,但季洵还是下意识的将她护在了身后,他瞥了一眼得意的周卫煦,冷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周府还敢触怒王法,明抢不成!” 周府在利州能够称王称霸,是因为与城主梁桓追私交甚笃,虽然此时女皇还在利州,但周卫煦根本不认为堂堂女皇会体察民情,更不可能在民间瞎溜达。 他记得梁桓醉酒后的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女皇就是那金丝笼中的鸟雀,吃什么、听什么,还不是喂食之人决定?谁是喂食之人?就是我们这些手握实权的朝臣啊!”而在他看来,在某种程度来说,女皇不过是朝臣的玩物罢了。而那些贪吃贪得的朝臣,又何尝不是自己这种富商的玩物呢? “在利州,梁大人是天,周家就是擎天之柱,王法如何,明抢如何!虽然本少爷不赞成抛绣球招亲,但事已成,绣球你接了,就得留下来成亲!”周卫煦在主位处坐下,接过管家端来的茶水,悠闲的撇了撇茶沫,饮了几口,又豪横道,“要么人留下来成亲,要么命留下来赔罪,你选一个吧。” 第42章 绣球(2) 白胜男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卫煦说破大天也不过是个富商之子,哪怕富可敌国也终究是民,未经许可,连华服都不能着,怎么敢口出狂言,自称利州擎天柱? “公子与梁大人关系匪浅?”季洵问出她的疑问,“梁大人虽然是利州城主,权势滔天,却也不敢妄言比律法大吧?何况陛下还在利州,你如此言论,置陛下于何地!置梁大人于何地?” 季洵搬出女皇并没有让周卫煦害怕,他嘴角微微斜起,好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玩味的看了一眼季洵,心道,这人莫不是读书读傻了,皇帝在利州能如何?还不是过几天就拍拍屁股回京做金丝雀?等皇帝走了,这利州仍旧是梁大人的天下!如此看来,这个男人是真蠢,竟然连土皇帝和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都不懂,和小妹那颗榆木脑袋还真是相配。 “女皇如何,梁大人如何,我如何,与你,还有你,无关。今日能与周府结亲,是你祖坟冒青烟几辈子修来的福份,还不……” 周卫煦的话还没说完,得到陛下被拖入周府消息的薛川已经拎着佩剑踹开了大门,他急切的寻找着主子的身影,一路横冲直撞,直到视线里出现主子的身影才停下来。 “大胆贼人,胆敢私扣人质!” 话音未落,薛川已踹开拦在身前的家丁,快步跑到白胜男身边,确认她没有受到伤害,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地。他已经险些失去过主子一次,再也承受不住那种钻心的疼痛。今日若周府敢对陛下不利,他就是因触犯律法被砍头,也要屠了周府满门,让世人明白,陛下不是好惹的软柿子,谁想捏都能捏一把。 “陛下,他们伤害你没?” 摇摇头,白胜男温柔的凝着他关切的眸子,虽然傍身的武艺足以自保,但薛川的出现让她有了能够依靠的安全感。十年来的相守、相伴,宫变那日的以死相护,不论他是什么身份、背负什么重担,都没有在最佳时机选择自立,这份忠诚已是无价之宝。 “敬酒不吃,来人,把三人拿下,剁了丢后山喂狼!” 远坐在屋内的周卫煦并没有听清薛川对白胜男的称呼,趾高气昂的下达命令,但围着三人的家丁听了个真切。他们握着武器却面面相觑,迟迟不敢拔刀。他们想,如果眼前戴面具的女子真的是女皇,自己脖子上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到时候大少爷自身难保,还会保护自己的贱命吗?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谁先砍下那女人的头,赏金十两!” 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若命都没了,谁去问大少爷要钱呢?家丁们犹豫片刻,忍着周卫煦的咒骂小心翼翼的向后退了几步,其中一个小头领壮着胆子跑到周卫煦身边汇报,周卫煦听后笑容僵在脸上,端着茶盏的手颤抖不止,为掩饰胆怯,他忙将茶盏扔在案上。 周卫煦是周府嫡长子,深受宠爱,读书虽少,却自幼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三十岁的他早已深谙人际之道。 双手在宽袖中握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他很快意识一个问题,不论此人是否为女子、是否为女皇,今日自己都不能让之在周府作实女皇的身份,否则弑君、伤君的罪名谁也担不起,梁大人担不起,周府更担不起。 为今之计,只有在她身份被正式揭开前一不做二不休的杀人灭口,再毁尸灭迹,到时候就算女皇失踪,谁又敢在利州地界说是周府所为!梁大人为了自保,也定不会追究,神不知鬼不觉…… “此男为自保,妖言惑众,连性别都改了,真是脸比城墙厚,你们都别上了他的贼当!”周卫煦故作姿态,笑道,“这样吧,谁能杀了他们仨,赏千金!良田十亩!”见众人还是不敢上前,他拍案而起,怒道,“杀了他们,赏万金,良田千亩!否则,杀之妻、灭其子,全家无赦!” 众人闻言,就算面前站着的真是女皇也只能硬着头皮进攻,他们不懂周卫煦的那一套死里求生的破釜沉舟,只知道如果不杀了眼前的这三个人,自己的一家老小都得命丧黄泉,自己横竖都是死,但家里人能活一个,是一个! “杀啊!” 随着第一个家丁拎着刀鼓足勇气冲到白胜男身边,几十个家丁如见了鲜花的蜜蜂般一涌而上,季洵和薛川也纷纷拔剑,并将白胜男护在中间。 耳边是家丁为壮胆的喊叫声,白胜男虽在乱局,却能够平静的观察始作俑者。 周卫煦比起足智多谋的李瑞,显然不够火候,周府的家丁更是无法与御林军相提并论。未及一炷香的时间,季洵和薛川已经将周府家丁摆平,周卫煦正想逃,白胜男的袖箭已经穿进他的发间,代替了被击碎的发冠。 “朕准你离开了吗?” 不怒自威,白胜男越过地上哼唧唧的家丁,在季洵和薛川的保护下来到大堂。她看着还在“想办法”的周卫煦,扬起腿脚,霸道的踹在他的胸口。周卫煦本就不会武,此刻又吓的大惊失色,只一脚就倒如虫子般蜷在地上,早已没有了刚刚的嚣张。 “周大少爷,朕且问你,什么叫周府就是利州的擎天柱?擎谁的天!做谁的柱!” “我……草民……” 周卫煦不愿相信这个不男不女的人就是女皇,一想今日之事所带来的后果,那份如惊天波涛般的恐惧竟荡然无存,他谨慎的环顾此刻局势,低首间,嘴角微斜,身体故作颤抖。 “草民……”突然,周卫煦一边口中高喊“关你屁事,你是个什么东西!”一边猛地抓住白胜男的脚踝,妄图将她狠狠摔在地上。 但他到底是远在利州,没有了解过女皇的身手,白胜男虽然被他抓住一只脚踝,但她伸手敏捷,在他抓住脚踝的同时,袖箭已经贯穿他的手掌,且另一只脚踹上他的肩头,使之偷鸡不成蚀把米,重重撞上旁边的桌腿。 “周卫煦,你胆敢妄图弑君!” 想起宫变那夜的无力,薛川怒从心来,猛将周卫煦从地上揪起,一拳又一拳的挥在他的脸上,白胜男则被季洵按着坐在椅子上检查有否受伤。 从前的薛川不会如莽夫般以拳头揍人,今日的他有些冲动,却不失可爱,白胜男对他招招手,笑的温柔,“薛川,别打了,当心累着自己,过来坐。” 薛川闻声,又狠狠踹了周卫煦几脚,把他捆上后才来到白胜男身边,紧张的问她是否受伤。 “朕没事,你尝尝周府的茶,还真不错呢。”薛川接过茶盏没有喝,他担心周府会背水一战,希望女皇赶紧离开,白胜男却笑道,“不出意外,敬俭应该快到了,咱们坐着等一等吧。” 第43章 绣球(3) 早在昨日,白胜男已经知晓周府要抛绣球招亲,原本只是想借机探查一下周府与梁桓追的关系,却没想到周府如此猖狂,幸而她早已暗中部署,不然今天真有可能会栽个大跟头。 卫元庭赶到周府的时候,孙先已经带人将城主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当他告诉梁桓追,陛下要在周府宴请他吃饭时,梁桓追只觉双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打湿衣衫。 “孙大人,陛下……陛下怎么会在周府?哪个周府?” “利州首富之周府,至于陛下为何在周府,许是凑了凑周府抛绣球招亲的喜事。”孙先将他扶起,示意侍女擦擦他额上的汗,“大人还是赶紧随我去吧,免得陛下等急了。” 梁桓追略带深意的瞥了孙先一眼,轻声道,“周府的老太君是季国望族冷氏,想当年冷氏也是为季国出过力的,如今若是勾连祸事,于心何忍啊,孙大人。” 并非大公无私,梁桓追为周府说情只是因为周府无罪才自己无责,在他看来,季国虽亡,但储君还在,说不想复国,谁信呢?只要他能抓住孙先复国的欲念,两人就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了! “梁大人,请吧。” 梁桓追没想到孙先根本不接话,他只能继续道,“孙大人难道为了自保,就不顾自己的子民了?” “梁大人的话让孙某糊涂,您和孙某、周府众人都是秦国子民,是女皇的子民,何来是孙某子民一说呢?” 话已至此,梁桓追虽不知道孙先心里所想,却明白此刻是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了,他只好含糊的说几句哈哈话,将这个并不愉快的话题岔开。 路上,梁桓追想了很多,虽然担心落得个和郭庶一样的下场,但说到底郭庶出身与自己乃是云泥之别,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自己出身望族,做了几十年利州城主,在秦国的关系盘根错节,就是陛下想动自己也要掂量掂量,何况如今局势不稳,她刚处理了郭庶,若再处理自己,必定会引得朝中人心动荡,她不敢轻易为之。想到这里,他佝着的腰身挺的笔直,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红润,笑吟吟的昵了一眼孙先后,大步跨上轿子,高声命令轿夫快步赶去周府,似是去领赏般愉悦。 反观周府,周老爷一回来就见儿子被五花大绑的捆着跪在地上,怒气冲冲的寻来管家质问,却听闻儿子险些弑君的荒唐之举,连滚带爬的扑跪在白胜男脚边赔罪、求宽恕。 白胜男看着白发苍苍的周老爷子,有一瞬间的心疼,作为一个父亲,他没有在生死存亡之际与儿子撇清关系,是很不容易的,可见他对长子是多么的疼爱。 “陛下,孽子有眼无珠,冲撞了陛下,求陛下看在他糊涂的份上,宽恕他一次吧,草民给您磕头了陛下,磕头了!” 卫元庭见陛下未言,冷声斥责,“大胆周氏,口出妄言,难道不给儿子求情,你就不用叩拜陛下,不用给陛下磕头了吗?” “草民没有这个意思,大人误会了,草民只是情急,口不择言,陛下恕罪,恕罪啊陛下。” 豆大的冷汗劈里啪啦的砸在地上,周老爷深深低着头不敢抬起,既心疼儿子被打,又怨他胆大包天,心里祈祷着梁大人赶紧来给自己说几句好话,殊不知梁大人在女皇心里早已没有了分量。 风中带着些许松香,白胜男下意识的走出大堂,心道,刚刚只想着离开,竟没发觉周府种了这么多雪松。 雪松,雪松? 耳边响起南宫禹旧日里对雪松的赞美,“思兰,我很喜欢秦国的雪松,四季常青,宁折不弯,如此气节,人且少见,雪松这种植物竟能如此淋漓尽致。” 白胜男的心忽然咯噔一下,她回眸看了一眼周老爷子,对卫元庭招了招手。 “陛下!” “你带人亲自搜一下周府,看这里与魏国有无联系。”白胜男既担心周府与魏国有染,又希望国内没有叛徒,严肃道,“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不能错杀,也不能错放!” “是!臣领命!” 周老爷虽低着头,却耳听八方,他听陛下的意思是怀疑周府与魏国有染,正要解释,忽的想到越描越黑的道理,便闭上了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但周老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几次拒绝魏国的邀请,没有叛国,长子却没有经受住魏国的诱惑,成了魏国在利州的暗桩,当他看到长子与魏国的一封封往来书信时,当场晕了过去。 而周卫煦留下一封封书信的理由也让人哭笑不得,他竟然愚蠢到想用这些信狠狠敲南宫禹一笔钱,用以填补自己赌输的窟窿。 “周卫煦,多亏你愚蠢,不然朕还真没办法定你的罪。”白胜男笑吟吟的盯着他,扬手就将一盏滚烫的茶水泼到他的脸上,怒道,“你糊涂些就算了,毕竟祸害的是自己,但你鬼迷心窍,胆大包天,竟然敢给南宫禹做事,卖国求荣,怎么,难不成你还想魏国赏你个秦王当当吗!” 梁桓追一进门就闻出了火药味,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一见女皇连忙恭顺的跪了下去,连磕三个头,朗声道,“臣梁桓追,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来的正是时候,看看吧,看看在你治理下的利州是多么的政通人和!”白胜男将茶盏扔在一旁,怒道,“前有女婴塔,今有周府通敌,梁大人,你真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啊!” “女婴塔一事,确实是臣疏忽,但周府通敌一说从何而来啊?臣虽与周府有些往来,但都是正大光明的,还请陛下为臣作主,洗刷臣的不白之冤啊!” 梁桓追极力为自己辩解,但他越是这般,白胜男越是瞧不起他,若他能坦荡磊落的承认自己兴许会念着旧情放过他,但如今,只想早点将这等蛀虫杀之后快! “不白之冤?朕还真想冤枉你!”将周卫煦与南宫禹往来的几封信甩到他脸上,白胜男冷冷道,“你看看,看看所谓的歌舞升平,看看你在酒后都跟这些个叛贼说了多少秦国秘密!你还敢叫冤!” 慌忙的捡起一封信展开,只一行字就让梁桓追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梁桓追言,女皇将于近日抵达利州,入住城主府,大司马可派人趁其不备生擒,亦或埋伏在其入城的必经之路……” “朕还纳闷怎么来利州的路上会有埋伏,原来是梁大人干的好事!你还有什么话为自己开罪吗?” 白胜男气的浑身发抖,她本以为梁桓追是个地道的好官,为国为民,但这段时间却发现此人还个巨贪! 即便如此,为了保持朝局稳定,她还宽慰自己,梁桓追只是贪财,政务上没有大作为却也说得过去,但如今一看,他哪里是只是贪财,拿钱买命、出卖秦国的机要信息,哪一条拎出来,都是大罪! “传朕口谕,周府通敌叛国,满门下狱,卫元庭负责彻查此案,季洵协办,限期十日!” “臣等领命!” 白胜男瞥了一眼摊在地上的梁桓追,深深吸了一口气,“梁桓追,治州不严,有通敌之嫌,革职查办!梁氏满门圈禁在城主府,无朕之手喻,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违者,杀无赦!” 第44章 班师回朝(1) 梁桓追被革职查办后,白胜男趁机撤掉了利州城主一职,并迅速扶持了利州原四品府司蔡霖为利州主司,破格升之为正二品,负责利州城大小政务。 蔡霖,字中望,本为利州望族蔡氏嫡孙,五岁时,蔡氏因其父豪赌散尽家财,彻底败落。其父无法接受现实,自缢身亡,其母亲不忍留下幼子孤苦无依,又没有谋生之技,只好改嫁府中下人。 蔡霖的继父虽贫穷,却为人耿直且对蔡霖母子极好,叮嘱蔡霖不论多苦都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蔡霖深受其影响,昼夜苦读,并于十九岁那年高中状元。但奈何蔡霖寒门出身,又不愿与富贾同流合污,虽是状元出身却在府司之位呆了十余年。如今突得陛下亲自提携,感激涕零,长跪不起。 早在作为储君时,白胜男就知道利州有个洁身自好的蔡霖,她曾多次劝谏父亲要重用蔡霖,却被父亲以多在实处历练方能磨出璞玉之理由婉拒。父亲故去后,她曾列出要重用之人的名单,只是苦于尚未颁布便发生了夏月宫变,所以对蔡霖的提携才拖到了今日。 与父亲的用人之道稍有不同,白胜男认为人才需要历练但也需要重赏,只有让朝臣意识到自己的付出与回馈是对等的,他们才能对朝廷更加忠贞。同时,她认为,朝臣们的俸禄丰厚了,在不经济贫乏的情况下,贪官也会一定程度的减少。而贪官少了,枉法之举自然也会少一些。 “中望,你可要人如其名,不负众望,好生替朕管理利州。” “陛下放心,臣至死报效陛下知遇之恩,报效秦国养育之恩!”蔡霖重重叩首后猛的抬头,甩掉眼泪,郑重承诺道,“臣定将结草衔环,倾尽毕生心力,为陛下分忧,为利州百姓谋福!” “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推行政令方面,如有阻碍,及时上书与朕,朕可为卿分忧。”白胜男见他受宠若惊,笑道,“就是发发牢骚也好,朕喜欢听爱卿们的真心话。比如那个何铭羡,三天两头给朕上书,什么都写,朕很是喜欢。” 深受女皇知遇之恩,蔡霖干劲正足,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彻查近五年的全部刑案,为亡者伸冤、为冤者正名,先后查出冤案十六起,革职捕快三名,并按秦朝律令要求富贾捐钱减罪,短短半个月就收缴了白银三十万两。 蔡霖用这三十万两银子在利州城内兴建了四座公办学堂,为穷苦孩子提供免费读书的机会。 白胜男将蔡霖的作为看在眼里,很是欣慰。这段时间里,唯一令她惆怅的是利州城内始终没有寻到南宫禹的下落,她看着手里的捷报,却高兴不起来。 卫元庭见陛下不开心,轻声问:“您有什么烦心事吗?” 白胜男摇摇头,将捷报递给她,起身负手而立,“周府通敌买命一案,你和季洵干的漂亮,男人秋后问斩,女人即刻流放的处决结论也算仁慈。蔡大人热火朝天,查旧案、建学堂也进展的很顺利。” 在白胜男的刻意训练下,卫元庭已经能够熟练掌握这类案件的审讯流程和技巧,季洵跟在她身边辅助之余也会提出一些有建树的意见,两人在刑事办案方面一拍即合,配合的非常好,日后回朝,两人在律法修筑方面定能起到关键作用。 卫元庭看完捷报,笑着补充道,“常将军和张将军也进展的很顺利,李瑞已经被逼的无路可退,陛下回朝指日可待!” “可是,硕大利州城,要藏一个人却太容易了。”白胜男眉头紧蹙,叹道,“一个月了,还是没有南宫禹的下落。” “是臣无能!” 作为女子中的佼佼者,白胜男很为卫元庭骄傲,可卫元庭毕竟是贫民出身,与世代为官之家庭出身的人不同,她的单纯和直率很可贵,但有些时候白胜男也希望她能更圆滑一些,替自己切实打入那些手握重泉的老臣党派之中。 “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南宫禹的暗桩遍布各国,这个人的狠辣之处也正在于此,关于安插暗桩、挖出暗桩的本领,你还要学习,知道吗?” “臣定当竭尽全力!” 瞥了一眼卫元庭刚放到桌子上的捷报,白胜男目光如炬,仿若刚刚那个叹息锁眉的不是她一般,朗声道,“传朕口谕,明早卯时,班师回朝!” 女皇回朝的消息一出,各路之人心思各异,心情最为复杂的当属薛川,他既希望女皇安全无虞,又不希望那些为自己出头的忠臣义士命丧黄泉,两下危难之间,他甚至想到了用自杀来逃避。 夜色深深,苍穹如瀑,点点星光斑驳。白胜男在床上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便起身批阅奏折,可当她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时,仍不见薛川身影。 “依卢,看到薛川了吗?朕醒来就没见他,他可说了去哪里?” “回陛下,您入睡后薛大人就离开了,许是要离开利州收拾行囊去了吧。”见主子眉头不展,依卢劝道,“薛侍卫武艺高强不会有事,陛下批完奏折还是再睡一会儿。” 薛川的行囊素来简单,不会收拾这么久不见身影,白胜男掐算他离开的时辰,心中生出担忧。刚走到床边还未坐下,便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出门去寻。 寻了半个时辰,城主府的各个角落都没有薛川的身影,白胜男慌了,她担心薛川脾气倔,会做出傻事,忙叫来季洵差人一块寻。 “思兰,别往坏处想,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说不定,薛川与我相知,他如何想的,我能不知道吗!”罕见的对季洵发无名火,白胜男急道,“薛川刚正不阿,这样的人最容易钻牛角尖,明天就回朝了,万一他想不开,朕去哪再寻一个薛川来!” 如水的温柔僵在脸上,季洵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视线中白胜男已经快步跑进假山里喊着薛川的名字。 “云烽,跟上去。”孙先不知道何时来到他的身边,慈爱的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事有轻重缓急,你是个男人,要大度一些。” “可是……” 季洵很想说自己有些无力,每次遇到关于薛川的话题、事情,白胜男都变的很不理智,他有一次甚至觉得薛川是白胜男心里的一把野草,如果不割掉,必定要出乱子。 “去吧,切不可在人命关天之时动小心思。” 外公的话,醍醐灌顶,季洵微微颔首,朝着下一个房间跑去。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许是几人的缘分还未断,白胜男在偏院的破败厢房里找到了已经割脉自尽的薛川。 “血,薛川!” 白胜男脑袋嗡的一声,想起韩国薛皇后也是割腕自杀,她发疯般冲过去握紧薛川的手腕,撕下衣角系到胳膊处,似个无助的孩子般拍着他冰凉的脸颊,哭着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薛川!薛川你不能死,你不是发过誓要保护我一辈子吗!你如果死了谁来保护我,薛川……薛川……” 已经失去意识的薛川听到了早已刻在骨子里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双目失神、视线模糊,可白胜男的模样早已烂熟于心,哪怕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也能认出。 “陛……陛下……” “薛川,薛川你别死,我求求你别死好不好!” “陛……” “薛,薛川!” 泣不成声,白胜男紧紧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并命令季洵去将潘老请来此处,季洵环顾四周觉得这里不适合诊病,便将她轻轻推开,抱着薛川就往自己的房间跑。 颠簸的奔跑过程中,白胜男始终抓着薛川的手、喊着他的名字。她害怕自己一撒手薛川就被黑白无常拘了魂,更怕薛川会对这个红尘再无留恋放弃求生。 “薛川,我是白思兰啊,你看看我,别睡好不好,别睡!” 第45章 班师回朝(2) 满目的淡蓝色并不能纾解心中担忧,白胜男紧张的盯着潘生微闭的眸子,急切的想要知道薛川的情况,又怕打扰他诊脉,只能不安的捏着手,不敢发出声音。 半晌,潘生诊脉结束,不徐不急的从药箱里掏出一瓶丸药,花郎见状连忙将薛川的头缓缓抬起,以使潘生能将药丸放到他的嘴里。 “这药不用咽,含服即可,扶他躺下吧。” 在场之人,谁都看得出薛川在陛下心里的地位,花郎尤其不敢怠慢,如呵护稀世珍宝般将薛川扶着躺下。 将几根银针落在薛川的手臂上,潘生瞥了一眼白胜男,起身道,“陛下不用担心,薛大人虽失血过多,但并不是回天乏术,我先喂他吃下补血丹,稍后请几位分别放点血给我,我看看用谁的血给他灌入伤口,以血养血。” “只要能救薛川,您尽管说办法即可!” 听潘生说薛川没有性命危险,白胜男才缓过一口气,不等众人说出阻拦的话,她已率先抽出匕首划伤了手指,将鲜血滴在瓷碗里。 季洵、卫元庭等人也纷纷将鲜血滴在其他干净的容器里,潘生将血碗逐一写下名字,又从薛川伤口处取了些许鲜血,分别与之融合,静等结果。 “传令,延迟两日回京。”白胜男握紧薛川的手,对卫元庭道,“薛川受伤一事,不许外传,否则诛九族!” “是,陛下!” 不止季洵,连卫元庭此刻也发现薛川对陛下的影响,一向仁爱的陛下,竟然为了薛川的颜面,轻易将“诛九族”三个字脱口,按理说周府通敌这么大的罪都没有灭九族,陛下不该如此严苛对待这次消息封锁的,她想要提醒陛下不要越了律法,但见季洵给自己使眼色,只能将劝谏的话憋了回去。 屋内因薛川的昏迷而氛围紧张,白胜男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更添严肃,卫元庭借传令迟延归京一事退了出去,并示意季洵和自己一起走。 明亮的月色下,两人并肩缓步,各自惆怅着心事,季洵想着陛下的偏心,耳边是黑风寨众人对未来匡复季国的期许,他意识自己到与薛川的境遇是相似的,难道今日的薛川,也是自己今后的结局吗?不,不会的,薛川与陛下患难相守,陛下可以为了他对抗全天下,而自己不过是她暂时的盟友,哪会有薛川的待遇。 卫元庭则在想如何委婉的劝谏陛下以大局为重,她读了很多书,深知各朝各代都需要不怕死的谏臣,但她并不想做个不懂拐弯的死谏之臣,她希望能够通过温和的方式让陛下接受合理的建议,但什么是温和的方式,什么又是女皇能接受的温和方式,她还没有摸出门道。 “卫大人,陛下此刻心痛难忍,请多予理解。” 眼前闪过她的泪眸,笼罩心间的阴霾早已殆尽,季洵想要为她分忧,哪怕在外人看来是别有用心、韬光养晦。 “薛大人对陛下之重要,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仍旧震惊。”卫元庭叠着双手,微叹,“按理说,为人臣子的,不能议论主君,但我不吐不快,陛下这样宠爱薛大人,乃是将自己的软肋公之于众,有百害而无一利,若陛下能将薛大人收为后宫尚好,若不能……以薛大人受宠之程度,朝臣必将群起而攻之,届时陛下若要保下薛大人,定与朝臣有一场舌战,搞不好,还会流血。” 卫元庭的担忧不无道理,季洵却不知道该如何为白胜男开脱,只能无力道,“陛下刚遭大难,与薛川感情深厚也是人之常情,卫大人……” “云烽兄,我本不该多嘴,但你是陛下指腹为婚的郎君,又深得陛下喜欢,我也觉得你人不错,才告诉你。”卫元庭谨慎的打量着周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据说陛下八九岁的时候就与薛川在一起,寸步不离,两人感情好的不得了,你可要有危机意识,免得皇后之位不保。” 听到皇后二字,季洵温柔的笑了笑,他拉开与卫元庭的距离,柔和道,“姻缘这种事,在天也在人,陛下若喜欢我,自会与我在一起,若是不喜欢,或局势不允许,自然也不会在一起。不过还是要感谢卫大人的善意。” “季大人哪里都好,就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过于柔和。”卫元庭也笑了笑,“不过卫某喜欢你这样的性子,柔中带刚,不卑不亢。” 两人暂时忘却心底的担忧,并肩走向军营,清冷的月光洒在两人的身上,角落里的穆文远远看着季洵的背影,心里满是酸涩。 凌晨时分,血迹对比有了结论,薛川血液特殊,只与白胜男有所融合,得了这个消息,众人力劝她不要自伤,但白胜男却笑着称此乃最好的结果,并夺过季洵手里的金刀划伤手腕。 暗红色的血液滴在碗里,也滴在季洵的心头,他很希望那个与薛川血迹吻合之人是自己,但事与愿违,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胜男为了另一个男人自伤。 “好了,大半碗就行。”潘生盯着碗里的血,将一块白布递给花郎为之包扎,“明日这个时候,还需要大半碗,陛下莫要涂抹愈合伤药,只等伤口自然结痂,免得明日重新割腕,受二次疼痛。” 此言一出,卫元庭直接表示反对,“人身上的血又不是取之不尽,陛下乃天命之子,旧伤还未痊愈,今日已经放血一碗,明日再放,身子如何受的住!潘老,是不是你医术不行啊!” “敬俭!休要胡言,还不赶紧给潘老赔罪!” 白胜男微怒,卫元庭咬了咬牙,不情愿的给潘生赔礼道歉,潘生忙着给薛川灌血,无所谓的摆摆手。 将近两个时辰才将大半碗血灌进去,潘生的腰似折了的木柴般,疼的动弹不了,一直守在旁边打下手的花郎连忙接过空了的血碗,又将他缓缓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但潘生不喜欢与人交流,也不喜欢呆在人多的地方,只是稍坐片刻,就扶着疼痛的腰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天色微亮,薛川的脸色仍旧惨白,呼吸却有力了许多,白胜男按照潘生的叮嘱将生血补气丹塞进他的嘴里,依卢希望她能去歇一会儿,她娴熟的摇摇头,表示要等薛川醒过来再说。 依卢毕竟不是冬雪,不敢极力硬劝,羡慕薛大人与主子深厚感情的同时,只能感叹自己人微言轻,并陪着主子一起守在床边。 第46章 班师回朝(3) 为了让薛川醒来就能看到自己,白胜男便在他床榻边支起一张小桌,蜷着身子坐在他床边的矮凳上,一边批阅奏折,一边陪他说话,即便她也不知道薛川能否听到。 “薛川,何铭羡上书说赣南城的青梅熟了,等你醒了,咱们让他送点进京尝尝鲜,顺便酿些青梅酒喝一喝。” 朱笔飞速写下一段批语,白胜男放下何铭羡的奏折,翻开樊茂东的那本,笑道,“布泉这家伙更有意思,他告诉朕,守城士兵前几日在城门口捡到一块马蹄铁,上面还刻着华威的名字呢。” 视线中,薛川安静的如没有生气的瓷娃娃般,白胜男连忙探了探他的鼻息,因为动作急促使得伤口抻着很疼,她却丝毫不在意。 握紧他的手,白胜男没有君王的威仪,只是恳求,“薛川,你赶紧醒过来吧,冬雪已经走了,你不能再离开我,不然我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 想起冲天的大火,白胜男眸中蓄满恨意,冬雪是在意识清醒情况下被活活烧死的,一想到这,她就恨不得活剥了李瑞的皮。但她也知道,李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薛川,为了他的韩国,即便手段残忍,却也算事出有因,但这个原因,不值得原谅! “这几年,我身边的老人所剩无几,你万要挺住,你相信我,我一定能保下你的。” 其实她迟迟不肯回朝还有一个私心,就是担心有人爆出薛川的身份,使之受到牵连。她想等韩国尚有皇储存世的风声凉一凉,但心里也清楚,李瑞一日不除,薛川身份之危机就一日解不掉。 “陛下,把汤药趁热喝了吧。” 季洵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打断她与薛川的温存,但眼看着药快凉了,只能冒然的不请自来。 “放那吧,朕等下喝。” “再凉,药效就不好了。”汤药碗举在她面前,季洵道,“救人的前提是自己也健康,否则就是一命换一命,并不明智。陛下还有很多事要做,身子若是垮了,又如何做呢?” 白胜男闻言,深深看了一眼他满是红血丝的眸子,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那日朕说话唐突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陛下说的是哪日?云烽已经不记得了。”季洵温柔的将汤药碗涮了涮递给她,关心道,“伤口疼的厉害吗?”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白胜男不知季洵是真的大度,还是失望,见他眼神闪躲,忙抓住他的手腕,柔声道,“薛川是我的至亲……” “每个人都有软肋,我知道,也理解。” 季洵轻轻拂开她的手,端着汤药碗走到一旁,虽然仍旧温柔,却没有过多的言语,白胜男看出他生气了,有点想解释,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 僵持间,六子进来说孙先找少当家有事商议,随着季洵的离开,白胜男下意识的盯着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心里有些落寞。但这种落寞与薛川醒来的惊喜相比,远远不足在意。 “陛下……” “薛川,你醒了。” 沉吟中的她被薛川的嘶哑声音唤回理智,白胜男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还好没烧起来,你可吓坏我,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做这种蠢事伤害自己,知道吗?” 没有接她的话,薛川挣扎着坐起身来,担心道,“陛下怎么在这处理政务?陛下坐在这里,会着凉的。” “这里还挺舒服的。”夸张的扶着酸疼的腰,故作清爽,白胜男柔声道,“再一个,是想你醒来就能看到我。” 白胜男兑好一杯温水,笑着递到他唇边,薛川想要接过来自己喝,她却不肯放手,硬是逼着他张嘴。薛川推脱不掉,面上满是不情愿,心里却温柔一片。 微微启唇,薛川一边小口的饮着,一边打量她苍白的脸,当视线落在她手腕的伤时,心一沉,面色立马黑了下来。 “是谁伤了陛下!” “你别急,没有人伤害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的。”双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白胜男宽慰道,“若不想我受伤,就赶紧好起来,寸步不离的守着我,不然说再多都是空话。” 嘴唇紧抿,薛川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敢给出任何承诺。他深知自己身份尴尬,待回京后说不定还会让她为难。为人臣,他不能为主分忧;为人主,又无力保护臣民,他进退两难,实在无颜苟活于世。 “薛川,答应我,不论如何,活下去。像冬雪说的,痛苦却坚强的活下去。” 紧紧盯着她令人沉醉的眸子,直至她因公事被蔡霖请到府衙,薛川只是望着空荡荡的门廊发呆,不曾给出任何回应,也没有给自己一句希望。 “陛下,臣想再修建一座育儿苑,您看是否可行?” 桌上摊着一张绘制完整的图纸,蔡霖将原因和想法和盘托出,白胜男边听边点头,清冷的眸中渐渐蓄满笑意。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如此有见地的臣子了,若不是此刻利州无主、又急需人才整治,她真想把蔡霖带回京师。 “就按卿的意思去做。”白胜男将之称赞一番后,笑道,“朕能得卿,实乃鲲鹏有了凤羽,中望,朕心甚慰啊!” “臣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陛下之夸赞,当不得、当不得。” 当年中的状元时也没有被陛下这样赞美过,如今被女皇当面夸赞,蔡霖既骄傲又害羞,三十五岁的大男人一张脸红了个透。 “陛下,您再看看臣画的设计图吧。” “好!” 君臣二人就图纸探讨育儿苑之设计的可行性,白胜男很喜欢蔡霖的设计,没有浪费的土地,也不铺张浪费,反而是将城里荒废的院落重启再利用,既节约了成本,又振兴了城内废院,一举数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胜男才离开府衙,刚迈进城主府,她就看到季洵,她正想喊住他,季洵却只是瞥了她一眼,快速消失在拐角处。 “陛下,季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连依卢都看出季洵生气了,白胜男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可她已经解释过了,季洵也说了没事,如今又甩脸子给自己看,是何故呢? “陛下,已经将潘老请来了。” 踏进主堂,白胜男就见花郎正在给潘生斟茶,她笑吟吟的走过去,与之寒暄了几句,便将话题引到薛川身上。 “潘老,薛川的身体大概多久可痊愈?是否影响明日的出发?” “薛大人的身子在被狼袭击那次,伤的太重,又在雪地里待了太久,身子受冻,虽凭借年轻,恢复的较快,但实际可谓元气大伤。”放下茶盏,潘生清了清嗓,继续道,“此番薛大人又失血过多,乃是旧疾叠新患,想要彻底痊愈,怎么也要一年左右。但单纯就此次伤患来说,薛大人伤处是手腕,不影响明天出发。” “多谢潘老。” 没有摆君王的架子,白胜男起身对他拱了拱手,花郎大惊,正想扶起师傅对陛下还礼,却见师傅已经翘起二郎腿,似长辈般对陛下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陛下啊,薛大人有很重的心事,长期心绪郁结,不利于身体的恢复,您要是有时间,还得多开导开导。” 潘生不喜欢管闲事,但薛川是他的病人,为了不砸自己的招牌,他才多语叮嘱了几句。 “朕知道了。”白胜男将一串珍珠放在潘老手边,恭敬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另外,有劳潘老明日与薛川同挤一辆马车,以便照顾。” “这珍珠成色不错,正好可以碾成粉末制药,既然陛下恩裳,老潘就不与您客气了。” 为了不让薛川有负罪感,白胜男又与潘生商量先将之迷晕,再行灌血之法,潘生没有拒绝,却说了句饶有深意的话,“陛下的血可以分给薛大人,心又会分给谁呢?” 第47章 班师回朝(4) 稍有愈合的伤口被硬生生扒开,远比首次划伤疼的刺骨,白胜男放满大半碗血,忽觉浑身力气似被抽干般,双腿酸软,一个重心不稳就向后倒去。 连日劳顿,心力交瘁,虽始终将坚强和饱满的精气神展现给旁人,身体却真实的反映着疲累。 白胜男沉沉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仍觉双眸酸涩胀痛,她抬起沉重的手腕想要撩起帘帐,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季洵握住,而季洵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 她不忍打扰季洵休息,静静的打量着他的侧脸、蒲扇般黑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唇、微微泛青的胡茬,还有左眼角那颗小米粒大小的泪痣…… 如果季国没有灭亡,自己能早早与他相识,单凭他的相貌,自己就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喜欢上他。只是可惜,造物弄人,自己在最狼狈、最有戒备心的时候遇到了他,虽然赏识他的才华和人品,却不敢十足信任。而任何一段感情,只要没有信任支撑,都将是空中楼阁,美丽却不牢固。 “思兰,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头晕或者哪里不舒服?” 摇摇头,白胜男配合着他的动作靠上软垫,“我睡了多久?” 看一眼竹漏,季洵将炉边温着的汤药端来,舀起一勺吹了吹才将之抵在她的唇边,等她咽下,柔声道,“你晕倒后,睡了两个时辰,来张嘴。” 白胜男从小要强,不习惯被人这样照顾,当初从树上摔下来跌断了左侧的腿和胳膊,她都没耽误去上书房学习的时间,更没让人喂过饭食、汤药,如今只是划伤手腕而已,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娇气的理由。 “我可以自己喝。” “你手腕有伤。”把她的手按在被子上,季洵的面上闪过拒绝,似是抱怨般,喃喃着,“陛下很会照顾别人,却置自己的身体不顾,真不知是哪本圣贤书教授的道理。” “朕……” 白胜男虽然仁慈,但毕竟是君王,被人这样顶撞心里多少有些不悦,若是平日,她定要斥责一番,但此时看着他眸中的担忧,想着他只是想要关心自己而已,便忍下了对他的指责。 半碗汤药下肚,口中回荡着汤药的苦味,白胜男忽然有点享受这种被照顾的感觉。与薛川给的安全不同,与冬雪给的服侍也不同,季洵给的照顾是温柔却掷地有声的,是让自己从心底里不抗拒的,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国之君,而只是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女人,仅仅是一个女人。 汤药碗见底,季洵一如既往倒了些温水涮渣,白胜男盯着他认真的样子,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声音温柔道,“你生气了?” 见她再次追问,季洵仍是摇头,白胜男却不相信,“连依卢都看出你生气了,你还敢否认!”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居高临下,刺痛了季洵的心。他明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一国之君,不该小气,但在有了薛川的对比后,压抑的情绪又无处释放,所有情绪最终都化作了锥心之痛。 “如果是女皇问季洵,那么季洵即便生气也不敢说生气。”拂开她的手,信步走到桌边将碗放下后,半晌,季洵才转过身来继续道,“如果是白思兰问季云烽,那么云烽就是生气也因为她的关心而消了气。请问,你现在是用哪种身份,又是在问谁?” 没想到季洵会如此开门见山,白胜男呆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承认此刻是白思兰,两人的关系便会有不清不楚的暧昧,如果承认是女皇,那么她确信季洵这辈子都不会再跟自己敞开心胸。 她很快意识到,其实这个问题的本质并非自己是谁、他是谁,而是自己如何看待与他的关系。 “没关系,我不生气。”见她为难,季洵轻声笑道,“我从未生过气。陛下好好休息,临行前卫大人会来请您。” 说罢,季洵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白胜男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根本没有看到他脸上的失落,再抬首,屋子里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 “季大人什么时候离开的的?” “走了好一会儿呢。”依卢歪头想着季洵离开时的落寞,蓝色眸中星空般的璀璨暗淡了些许,微声道,“季大人好像很伤心,走的时候,很是失落。” 是吗?云烽,你很伤心吗? 白胜男本想表达一下对他的关心,张口却是询问薛川的情况,依卢听后心道,陛下是真的不在乎季大人啊,也难怪季大人伤心,自己喜欢的人却张嘴闭嘴都是别的男人,任谁都会难过呀。 “薛大人夜里喝了一碗灵芝水,也服了药,看着状态不错。” “把外褂子给朕拿来,朕去看看他。” “夜寒,陛下身子又不好,还是别去了。” 依卢将褂子拿了过来,却不想给她,但白胜男已经在她拿褂子期间坐起身并穿好了鞋子,依卢不敢和主子拗着来,只能跟着她钻进夜色中,但是她想,如果自己是女皇,非要在薛大人和季大人中选一个结为夫妻的话,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季大人。因为薛大人虽然也很好,但和季公子比起来就太黯然失色了。 在薛川床边守到天色微亮,白胜男才回屋继续处理积压的奏折,并在大军出发前合上最后一本。她伸了个懒腰,视线中卫元庭守在门外,却没有看到季洵的身影,心里闪过一丝不悦。 “季洵呢?” “季大人已经随孙将军等在城门外了。”卫元庭拱手道,“陛下也请整装吧,半个时辰后,大军就要准时出发了。” “薛川乘坐的马车布置如何?” “已经按陛下的吩咐在马车里铺了三床被子,汤婆子也放了两个,还有一床可以盖的薄被。” 担心薛川会趁机离开,白胜男命令卫元庭必须亲自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的人、马车,直到回到秦宫。卫元庭不知薛川身份,只觉这样保护一个侍卫于理不合,却没有多言,因为她还没有寻得合适的进谏方法。 临行时白胜男拉着蔡霖的手又说了几句,骏马之上的季洵瞥到两人交叠的手,忽然意识到,她与自己的握手也是这般,看来在她的心里,这只是一种君臣间的热乎劲儿而已。 “中望,朕就将利州托付给你了!” “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守护利州!” 随着鼓声响起,恭送女皇回京的鼓乐响城门内外,白胜男弯身进到马车里,撩起来帘子对蔡霖微微颔首,随之微扬手指,传令官便按早已练习千余遍的浑厚嗓音高声道,“起驾!” 五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踏上回京的官道,一行中共有十辆马车,其中六辆是真正乘人之用,另外四辆则是为了鱼目混珠。 出了利州城,白胜男在队列休息时更换了马车,改乘婢女所用的灰蓝色马车,四周尽是乔装的秦国高手。为不暴露她的位置,季洵一路都跟在依卢所在的马车旁,依卢虽知道这样的用意,却还是笑的合不拢嘴。 第48章 还我河山(1) 生擒李瑞之消息传来时,白胜男的队伍正在壳子山休整,她看着常年弘龙飞凤舞的字,不难想像他得意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余光中薛川正朝自己走来,她连忙将捷报塞进宽袖。 “这一路走来,身子可还吃得消?” “臣挺好的。” 季洵远远看着二人聚在一处,薛川一如既往的冷着脸,白胜男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笑容,似乎只要薛川在身边,她便没有任何烦心事,总是笑得很灿烂。 孙先吩咐六子将饼子分给山寨众人,余光中季洵的嘴角微微颤抖。身为过来人,他明白外孙的心事,但人心都是一颗颗独立存在的,即便知晓因由,却做不到感同身受。 “不远处有条小溪,云烽啊,你跟外公去打点水吧。” 瞥一眼谈笑风生的和谐画面,季洵接过竹筒,头也不回的跟上外公的步伐。每走一步,都要劝上自己一句不要成为肚量狭小的小男人,但自我劝慰的话说的次数多了,必定会失了原本的滋味。 看着溪流中自己的倒影,撩起冰凉的水拍在脸上,清醒了头脑,也赶跑了陌生的自己。再抬首,那个温润如玉,面色温柔的季云烽又回来了。 “云烽啊,溪水甜吗?” 刚只顾着洗脸,季洵闻言以手为器,捧了些水入喉,笑道,“甜,又甜又凉,非常清爽!” “春天已过半,却仍是春天。”孙先掏出帕子,宠溺的擦拭他脸上随意挂着的水珠,若有所思道,“几块木柴想要烧开一碗冷水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即可,正午的阳光也能在一个时辰内温暖一盆凉水,但面对溪流,哪怕盛夏的阳光,也要几个时辰才能使之整体摆脱短暂的寒凉,若是大河、大江、大海,时间则会更久。” 被迫让外孙在山寨中生长,不能见识更多世面,始终是孙先心里的一道坎,所以他总是在外孙有困惑时,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之解惑,以免他误入歧途,郁结自伤。 “孙儿啊,女皇就像那江河,而如今的你却是那炭火之温。想要温暖她又不使自己万劫不复,只能让自己更加强大。当你成为连绵的山峦时,只要一根火苗,就能窜出冲天的大火。当你拥有了能够炙热天地的热量,江河之水,才温暖可待。” “外公的话,云烽明白,只是云烽已经不渴望与她相守了。”刚刚堆起的笑容中掺杂着愁绪,他坐到外公旁边的石头上,袒露心扉,“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日日盼着能与她相见,从一开始的好奇、期盼,到后来的烦躁、不悦,再到相见前的欣喜、相见后的喜欢,每一种情绪都是孙儿苦苦等待的岁月洗礼,本来我天真的以为见了面后,就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只要她一句话,云烽可以为她出生入死,哪怕万劫不复。” 从记事起,季洵就知道这份由父母定下的婚事,他日日盼,起初只是盼着有个玩伴,后来见身边的少年都有了伴侣,就希望她也能尽快出现,让自己不再孤单。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期待,竟变成了对一个名字、一个不知长相、不知性格之人的相思。相见前,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份所谓的相思非常荒唐。 “但我们相遇的时间不对,相遇的方式也过于狼狈,她若是普通女子,英雄救美这一套还管用,但她是一国之君,临危之中的救助,只会时刻提醒她那场宫变的惨痛教训。” 季洵瞥了一眼树林的方向,继续道,“白胜男她不只是白思兰,更是秦皇白氏,而云烽不过是个山匪罢了。外公,云烽想离开了,或许你会觉得我懦弱,但云烽觉得,不论是否匡复季国,呆在女皇身边,都不是个好的选择。” 国破家亡的逃难岁月再一次闪现,孙先回想季国曾经的繁荣,干裂的心脏深处沉痛的哀嚎。他曾因苟且在深山中而不得不放弃复国的念头,又因白氏的出现重燃收复故地的希望,但外孙含蓄的话却一针见血,直指将希望寄托他人的弊端。 “云烽,砣子河相遇时外公同意为白氏效命,并非只是为了故国故地,也是想给你和大家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孙先沉吟片刻,慈爱的握紧他的手,“当年季国危难,只有她的父亲向我们施以援手,帮助我们实打实的多熬了半年之久。后来,外公带你逃出京都,一路上追杀无数,也是她的父亲暗中派人帮助,我们才逃进了黑风山。这份恩情,咱们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 “外公说的孙儿都懂,可云烽并不觉她需要我们这些累赘。” 时光荏苒,当年随孙先逃入黑风山的勇士们,已经到了风烛之年,英气虽在,却文不能帮扶革新,武无力上阵杀敌,虽说还有百余壮年,但也是文不出类拔萃,武缺疆场历练。 “云烽,你错了。”撸起袖子,露出密密麻麻伤疤的右小臂,孙先道,“麻布一遮,谁也不知道我身上有多少伤,现在秦国也是如此。虽表面看着内乱已平,实则暗潮汹涌。撇除宫变时观望之罪,仅凭女皇迎着风口先后处决了郭庶、梁桓追两位城主,又拔出了魏国的几处暗桩,足以让朝中大臣、国中富商人人自危,所以她现在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我们不能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开,否则与南宫禹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愿意帮,她又真的愿意接受吗?”六子给大家分完饼子,顺着溪流找了过来,听到寨主的话后,十分不赞同,便直言道,“女皇身边得力助手那么多,我们又算老几。” “你个臭小子,火上浇油是不是?” 孙先作势就要打他,但六子哪肯坐以待毙,一溜烟就躲到季洵身后,犟嘴道,“我这个臭小子说的话可不臭,寨主您自己想想,人家真的需要咱们吗?咱们觉得自己是在倾囊相助,说不定人家还觉得我们是拖油瓶,是甩不掉的包袱、累赘呢!” “臭小子,你还越说越来劲。” 孙先担心他的声音太大引来观望,也怕出来太久让山寨众人多心,便叮嘱他不要再说些无用却能招来灾祸的言论,六子心里不服,压着声音辩驳了几句,被孙先瞪了一眼后,才抗议似的用手捂住了嘴,重重的哼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季洵的脑袋里不断交织着外公和六子的话,他一向是很有主见的,但因为这次的去留掺杂了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感情,才会一反常态的犹豫。 他正在想等下回去和陛下好好聊一聊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兵戈铠甲剧烈摩擦的声音。 第49章 还我河山(2) 壳子山属于原韩国腹地,因盛产野板栗,每到秋冬季节遍地干壳,故名壳子山。 韩被灭国后,刘氏疏于管理,且一度放出屠城的狠话,秦国就势夺取了这片土地,也保下了城里七万无辜百姓。但韩国遗民对秦国的护佑并不领情,反而认为秦国与刘氏为一丘之貉,都是侵占他国领土的野心狼子之辈,即便经过多年的仁政感化,仍旧有不少遗民表面顺从、暗中积极反抗。 这一次,听说多年卧薪尝胆的丞相李瑞终于发动政变,壳子山附近的韩国遗民是响应最激烈的,可谓有钱捐钱、没钱出人,就连孑然一身且七老八十的老翁老妪都上街吆喝两嗓子光复韩国故土。复国之心昭昭,可谓人尽皆知。 常年弘攻打壳子山附近时,受到的抵抗最为顽强,可谓耗尽了心力,好话说了一箩筐,就是没有人动摇。非但如此,那些韩国移民见秦军只是威吓并不真的下死手,反而抄起锄头、砍刀进行了攻击。常年弘眼睁睁看着十几、二十几名英勇的士兵因保护叛乱者死伤,他被逼无奈,只能狠下心来下令对反抗者一律杀无赦。 但壳子山地貌复杂,被镇压的韩国遗民依靠对山脉的熟悉,且打且退,常年弘的骑兵对地势陌生,追击不及,又念其如今已为秦国百姓之情,只能任由他们躲进山里,却不知自己少见的仁慈竟埋下了祸患,险些让女皇受到伤害。 前日夜里,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插进他们躲藏的山洞里,长箭上插着一张软布,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后日早,女皇至。 他们不知道消息的真假,也无从查证,索性消息的真假对于这群渴望复国的遗民来说不重要,因为无论任何消息,哪怕是通往地狱的文牒,他们也可以用性命去证实真伪。 女皇将至的消息在百余人的队伍里迅速传开,分散躲藏的他们趁着夜色聚集到一起,商议如何依托有利地形实现射杀女皇的目的。 经过彻夜商讨,他们确定了埋伏地点和进攻策略,只待女皇钻进网里,就会毫不留情的让之命丧壳子山。 “保护陛下!” 队列休整期间,一支用干树枝自制的长箭直奔白胜男面门,薛川眼疾手快,将她按到一旁的树干上,近在咫尺的距离,白胜男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 “薛川,朕没事。” 确认白胜男的身体被粗壮的树干遮挡掩饰,薛川抽出佩剑,用自己的身体作她的盾牌。 “陛下,请站在薛川身后不要动。” 这一刻,白胜男终于可以完全确定,就算所有人都背叛自己,薛川也会坚定的站到自己身边。不,他会站到自己身前,用血肉之躯,为了自己对抗全世界。 “别误会,我们不是异国之军,不要误伤!”卫元庭快步冲到一旁,拉开与白胜男的距离,高声继续道,“诸位好汉,我们同为秦国子民,不要自相残杀!” 喊话的目的是为了引对方行动,但显然对方比想象中更能沉得住气。卫元庭环顾四周的同时,以手势无声的命令部下小心搜查。她尚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万一对方只是狩猎的平民呢?所以此刻除了保护女皇不受伤害,还不能轻易采取极端杀戮之行为。 “思兰!” 急匆匆赶回队列,担心对方是叛军,不敢喊她陛下,只能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唤着她的小字。 当见到白胜男以被薛川妥善保护时,季洵以为自己会心生妒忌,不曾想心里竟无一丝妒忌,甚至连羡慕也不曾有,只是庆幸她身边能够个忠心护卫之人。 “思兰,你受伤没有?” “没有,薛川第一时间保护了我。” 说话间,白胜男举起绑着袖箭的手臂,瞄准远处的枯草堆的方向,稳稳的射出一支袖箭。随着袖箭划破长空,一声闷哼打破了恐怖的沉寂。 “你们几个过去,不论死活,都带回来。” 白胜男瞥了一眼前方,余光中是薛川刚毅的侧脸,低声下达命令,即便心中已经有了结论,为了他,仍旧希望得到相反的答案。但既定的事实,是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改的。 单凭士兵们扛回尸体左臂上系着的红布,其身份已不言自明。他是韩国遗民,此番装扮正是效仿韩国死士。 “陛下之袖箭正中眉心,此人已死。” 确认他已死时,白胜男甚至有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庆幸。如今局势,韩国遗民越是奋起反抗,薛川的危机越重,万一遗民狗急跳墙说了什么挑衅的话将薛川暴露,自己这段时间所作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单凭一具尸体尚不能说明什么,也有可能是敌人的障眼法。”季洵知晓薛川的身份,自然也能体谅白胜男此刻的心情,他故意抬高了声音对六子道,“兵者诡道,两军对阵时,最忌放大即得信息,从而让敌人牵着鼻子走。” 六子蠕了蠕嘴唇,半晌,才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初登战场的闹剧至今仍是盘在他心里的阴云,他再也不想上战场了,这辈子不想,下辈子也不想。 “薛川,你有伤在身,先去马车里休息。” “薛川是陛下的侍卫。” 铿锵有力的回答,薛川半步也不肯离开她的身边,时局不允许她与薛川言明利弊,白胜男只好不再提让他离开之事。 冷风吹动着枯草,沙沙作响。随着枯草摆动,几支长箭再次从四周射出,纷纷飞向白胜男的所在位置。 “看来,这群人知道女皇的相貌,甚至熟悉女皇的身姿。”六子凑到季洵身边道,“公子,来者不善啊!” 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引起了听者的机警,士兵们在孙先的指示下,缓缓收缩包围圈,形成弓箭手在内、步兵在外的阵型,直至将女皇护在正中。 孙先与许忠迅速确认长箭飞出的方位,又借着风吹枯草的飘动情况将敌人躲藏之处猜了个大概。 “听我命令,放箭!” 随着孙先一声令下,数百支箭朝着刚刚长箭飞出方向的左右、前后射出,中箭之闷哼混在风声之中,此起彼伏。 第50章 还我河山(3) “启禀陛下,本轮射杀三十九人,存有活口两人!” 看着他们左臂上统一的红色布条,白胜男真想就地给活着的俘虏补一刀,但她身为女皇,不能打消为自己出生入死之士兵的高涨情绪,只能忍着对薛川的担忧,夸赞他们的勇武。 “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埋伏至此!”押着俘虏的士兵训斥道,“你们这群糊涂东西,可知面前所站着的正是我们的陛下,是秦国的主宰!是真正对我们好的人!” “她是你们的陛下,不是我们的!今日失手被擒,是我自己技不如人,不是我韩人败于你秦贼,我张羽认栽不认输!” 自称张羽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值青春年少,激情旺年,虽被擒,眸中却不失英武。 他已被举荐孝廉,只等女皇回朝接受一官半职的任命,但夏月宫变之后,韩国皇子尚存人间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潜心读书的他是临时接受父亲嘱托,为光复韩国贡献力量的,即便他已经对韩国的辉煌没有任何记忆,但孝顺中充斥执拗的他,是永远也不会拒绝父亲要求的。 “张羽,如果朕没记错,去年八月初七,你已被举荐为孝廉,若非后来发生夏月宫变,你已上任为克州衙司。” 白胜男想着那封还未发出的诏令,对他道,“朕已经拟好你上任的奏折,只是没来得及发出。张羽,朕记得你被举荐为孝廉的原因,你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三年前的冬月,你父亲生了重病,昏睡中呓语想要吃鱼肉,但你家境贫困,没有钱买鱼,你便冒着严寒下河抓鱼,却险些丧命。”白胜男赞誉道,“虽说你的学识不够,但孝感天地,朕还是同意破格给你孝廉一衔。” 张羽惊诧,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能如此清晰的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他怔怔的盯着白胜男柔善的脸颊,视线中那些因为宫变而产生的疤痕有些丑陋,可不知为什么,当他说出自己孝感天地的那一刻,原本坚硬的心竟然瞬间柔软。 “你想说什么?我张羽既已被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句机密!” 梗着脖子,斜着眉眼,已是张羽这个庄稼汉能想到最狠毒的模样,他紧紧盯着白胜男苍白的脸颊,脑海里闪着近十年来的太平生活,光复韩国的决心已然动摇,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因为他不会质疑父亲的决定,此生不会,下辈子也不会! “你所谓的机密,在朕眼里,可能一文不值。张羽,告诉你的同行者,别再做无畏的抵抗了,韩国已亡,复国无望。与其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流血牺牲,为什么不在故土之上认真生活呢?土地还是那片土地,身边的邻里也没有任何变化,你们又何必以卵击石,违背洪流之势呢?” “白氏,你休要偷换概念!什么是洪流之势,什么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我韩国只要尚有一人存活,就不可能臣服于你秦国的奴役!”另一个被俘的中年男人狠狠啐了一口,如困兽般的嗓音嘶吼道,“我韩国并非复国无望,天佑韩国,为我国留下一位皇子!白氏,我韩国皇室尚有皇子存世,复国,又怎么会是幻想!怎么可能无望!” “皇子?”卫元庭冷笑一声,讥讽道,“根据刘氏史书记载,韩国的皇子可都死了,史书都下了定论,你是从哪里听的虚假消息!为了这样根本不着边际的假话,抛弃原本幸福安定的生活,你可真是愚蠢至极!” “你才愚蠢,史书不过几页纸,又怎么能和事实相提并论!” 张羽撞了男人一下,希望他能及时闭嘴,但男人越说越来劲,“告诉你也无妨,丞相李瑞可说了,我韩国皇室尚有一位殿下活着,而且活得很好!白氏,怕了吗?真想看看你因害怕而夜不能寐的蠢样,不过没关系,大爷我能为故国流血牺牲,是大爷的福气。” 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惊天言辞已在秦军中掀起的轩然大波,男人说罢,脖颈一横,仰天高声呵道,“杀了我吧!让我的热血洒在韩国的土地上,为故国光复带来好兆头!” 韩国遗民以卵击石的行为、不可一世的言论震惊了在场的众人,其中秦国士兵想的是此番一定要消除异己,以免在秦国的土地上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季国遗民则将韩国遗民的此番行为作为榜样和教训,既认同他们的勇武,又总结他们这般冒失的错误,心道,不知事以密成的蠢货,若日后季国有能力复国时,自己一定不会如他们这般不知死活。 薛川站在白胜男身前,将张羽和男子的话听了个真切,他很想站出来告诉所有韩国遗民,自己就是那个苟活于世的韩国五皇子赵学川,但自己不愿意为了复国而葬送更多无辜的生命。可为了不让更多韩国遗民投身起义之中,他又只能以女皇侍卫之身份安静的看着他们流血牺牲、自寻死路。 “谁蛊惑你们韩国还有皇室存活?” 感受到将士们情绪的变化,白胜男咬咬牙,决定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荡平韩国皇子尚存人世的传闻。 “自然是李瑞大人酒后所言!”男子得意的笑道,“白氏,我韩国皇子还活着,你想不到吧?只要我韩国还有皇子活着,分散在各国的韩国遗民,都将联合起来!联合起来,讨伐你们每一个道貌岸然的诸侯国!你们这群伪君子,瓜分我韩国土地,蚕食我韩国百姓复国之希望,你们都该死!都该下到十八层地狱去!” 男子话一出口,白胜男就知道他们上当了,不但是他们,就连自己也被幕后那只黑手算计了。 韩国尚有皇子存世的消息不可能是李瑞酒后所言,因为他对酒水过敏,只要浅浅一盅,浑身就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红疙瘩,甚至休克,所以他从不饮酒,就算是父亲亲设的宫宴也是以茶代酒,而这件事,朝中重臣人尽皆知。显然,幕后黑手是要借李瑞的手,残害薛川! 不,只要没人知道薛川就是韩国皇子,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来人,此人痴傻癫狂,口无遮拦,拖到一旁斩了!李瑞从不饮酒,何来酒后失言一说!”白胜男故作愤怒之态,冷声道,“朕希望诸位皆以此人为戒,免听闲言碎语,免灭自己威风!同时,朕请诸位牢记,凡叛国者,朕必依秦国律令处决,绝不姑息!” 第51章 还我河山(4) “以吾之血溅轩辕,为陛下尽忠,为殿下尽责,韩必复国!” 男人高亢的声音在手起刀落间响彻山林,隐藏在山林中的一双双眸子里滚落颗颗泪水,其中一双丹凤眼深深的凝着女皇的方向,满是愤恨。 “林大哥被砍了头,现在只有万兄你能给咱们拿主意了,继续还是……” 手指搭在少年颤动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多言暴露位置。万岳缓缓回头,视线中是数十张满是悲愤的脸颊。他虽是文官之后,却不是优柔寡断之徒。他粗浅估计,女皇此番携带军士不少于四千人,而自己这边只剩不足二十人,如此悬殊的人力对比连以卵击石都算不上,又何谈冲锋、复国呢! “撤!” “万兄,不再试试吗?” 万岳摇摇头,轻声道,“如今局势于我等不利,所谓的试试,不过就是送人头而已,先且放他们离开。” “可张羽怎么办?” “他……” 万岳的放弃话还没说出口,耳边就传来一个女子倔强的声音,他暗叫不好,连忙拽着身边的男人滚进不远处的沟壑里。 “白氏狗贼,快放了张羽哥!” 女子的声音带着恐惧之下的尖细,季洵不知女子身手如何,闻声连忙将白胜男护在身后。他的举动并不是要在薛川面前争抢什么,而是本能的想要保护她。虽然没有与她一起经历那场宫变,但每每看到她脸上的伤,季洵都心疼不已。 “好胆量!你是谁?” 从季洵身后走出来,白胜男将这个勇敢的女子打量几番,不由展露出笑容,心道,她若不是叛民会生二心,真想把她留在身边调教一番。 见她不语,白胜男鼓励道,“刀俎之下仍有胆站出来,却没胆量报出尊姓大名吗?” 只凭一股激劲冲了出来,此刻的女人已经吓的站不稳,但为了不给韩国丢人,她只能紧紧攥着手里的棍棒壮胆。她不安的瞥了一眼居高临下的白胜男,紧张的吞咽着口水,因恐惧而苍白的脸上是不住颤抖的双唇。 “我,我是孙半夏!” “这个男人是你的什么人?” 白胜男能够清晰的看出孙半夏眸中除了恐惧之外的情愫,那是怀春少女对男人的爱慕,很显然,并不勇敢的孙半夏是在为张羽出头。但张羽呢?余光中他始终低着头,从头至尾没有瞧过女人一眼。 “你喜欢他,可他好像并不喜欢你。” 白胜男心里泛起一丝惆怅,为她的勇敢,也为她的单相思。 “他喜不喜欢我,是我们的事,不要你管!我只想问你,你不是说我们是秦国的百姓吗?既然如此,你就不能杀张羽哥!”孙半夏壮着胆子道,“我们承认自己是秦国人,现在就离开这里,并且发誓这辈子都不反对你当权,你赶紧放了我们!不然,你就是口不应心,有国别之分!” 卫元庭听着孙半夏堪称不讲理的言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越过众人走到前面,对着女人笑了笑,“孙姑娘,你和你的心上人刚刚还要杀了吾皇,这会儿为了活命又诬陷吾皇,好一张咄咄逼人的利嘴,真是好话赖话都让你说尽了。” “那又如何?难道陛下要屠杀顺民吗!”想着张羽的命还攥在自己手里,孙半夏就顾不得害怕,她硬气的瞪着卫元庭,嘲讽道,“陛下还没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御前乱吠!” “你……” “敬俭,莫要逞一时口舌之争。”语气中充斥着宠溺,白胜男温柔的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她说的对,她能放下刀刃,就是顺民,哪怕她日后仍旧会反,此刻朕也不能杀她。” 听着女皇的话,孙半夏知道自己赌对了,可她看不懂女皇脸上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很明媚,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很害怕。 白胜男昵了一眼孙半夏,示意季洵将张羽扶起来,自己则笑着环视山林,视线落在万岳躲藏的沟壑。她继续道,“不论这里藏着多少顺民,朕可以承诺,只要你们现在走出来,放下反抗的利刃,朕就保你们不死!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走出来,等朕和军队离开后再回到各自的家中安稳生活。朕同样可以保证,只要你们就此作罢,朕绝不为难任何韩国遗民!” 磅礴的话音在山林中回荡,传入每个躲藏在暗处韩国遗民的耳中,同样也扎进观望的季国遗民心中。许忠盯着女皇的背影,手中紧握着重锤,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之砸在白胜男的头上,从而就地改弦更张、光复季国。 “不必你施舍恩赐,我张羽不是怕死之徒,给我个痛快!” 口不应心,张羽其实很想活下去,他还想今年清明节给母亲多烧些纸钱呢!可他不敢这样灰溜溜的回去,他害怕看到父亲哀怨的眼神,更不想听到父亲的责备。 其实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的孝顺并不是真的因为爱父亲,而是因为害怕。自从母亲去世后,只要他稍微顶撞父亲,就会得到一顿胖揍,长此以往,恐惧便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扎了根。他甚至忘了什么叫孝顺,只知道父亲说的都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父亲的命令不能反抗,否则就会有一顿好打。 他多次拒绝被举荐为孝廉,也是因为不想被孝廉之衔框住,更不想一辈子都要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孙半夏豁出命来为你求一条生路,你不要?” 张羽坚定的摇了摇头,白胜男却有些不懂了,作为一个孝子,他的父亲还瘫痪在床,他不该为能活着而庆幸吗? “听闻你的父亲还瘫痪在床,只有活着回去,你的父亲才有人照顾。” 犹豫半晌,张羽终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孝子,他知道孙半夏是因为这份所谓的孝顺才喜欢自己,可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胆小如鼠、在父亲威逼下才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她会讨厌自己的!张羽不想临死前,将这世间唯一对自己的这份喜欢丢失。 “父亲会理解我的!” 话音未落,张羽已经拔出看守士兵的佩剑,抹了脖子,他的脸上泛着丝丝笑意,不知是因为临死前保住了孝子的光环,还是因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摆脱了父亲的钳制。 空气中充斥着孙半夏痛苦的哀嚎,和飞鸟惊吓的振翅声。见惯了生死的士兵们并没有为张羽的自尽感到震撼,但他的死却激怒了山林中躲藏的韩人。 后来,等孙半夏哭够了,白胜男才亲自询问她的去留,孙半夏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怒哼哼的说着诅咒的话。卫元庭担心她会饥不择食,伤了陛下,示意手下将她带到旁边处决,谁知孙半夏在看到张羽自尽那一刻已经决定与之共赴黄泉,她冷冷瞥了一眼白胜男,便一头撞向远处的古树。 殷红的鲜血顺着灰黑色的树干滴入泥土,犹如韩人最后的骄傲,纵使死亡,也要落叶归根。 第52章 陌生的亲人(1) “万兄,冲出去,与这群狗贼拼了!” 张羽的英勇激昂了众人的热血,却没有令万岳失了理智,他仍旧摇头拒绝了男人的建议。 “以卵击石,得不偿失,撤!” “万兄!难道我们还抵不过半夏吗?” “我说了,撤!” 男人希望能够像张羽一样死的有意义,但万岳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拎着他的衣领连拖带拽,带着剩下的残部缓缓退去。 “陛下,他们撤了。”看着草丛的攒动,季洵轻声道,“追吗?” “朕是一国之君,当遵守诺言。” 白胜男昵着十几个撤退的身影,想着就是这不足百人冒着必死的决心埋伏在此,只为一个微之甚微的希望,她的心里五味陈杂,既为韩国有这样的铁血遗民而欢喜,也为他们不肯真正归顺而烦忧。余光中,薛川不知何时已经朝着马车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看不出任何情绪。 短暂的插曲之后,部队整军再次出发,黑风寨民众仍旧跟在队列的最后面,他们守着那腔已经澎湃的热血,安静的踩在枯枝树叶,每一个脚印都像踩在因山河凋零而破碎的心上。 许忠的眼前不断浮现张羽最后的决绝,他明明是那么害怕,却没有贪求苟活的希望,宁死也不承认自己是秦国顺民,这份勇气,实在可贵! 六子正与麻子说笑,见许忠脸上浮着恨意,连忙拍了他一下,低声提醒,“许忠,你该收敛一下表情。” 许忠不悦,正想说什么反驳,见老家主正看向自己,才闭了嘴。他不怕死,但不能连累老家主和少主。 张羽虽勇,却不智。这一点,在场黑风寨民众都切身明白。为了一时之勇,在李瑞已经被擒的情况下,还堂而皇之的将少主尚存的消息暴露给敌人,无疑是将少主推上断头台。他们甚至怀疑那个高喊以血溅轩辕的家伙是白氏的暗桩,只为弄死那个还活着的韩国皇子。 “虽然女皇已经知道少主的身份,但咱们可不能像那群蠢货般有勇无谋,有手无脑。”麻秆跟身边的少年轻声道,“少主现在无根基、无军队,也没有足够的银钱招兵买马,必须得彻底立稳脚跟才能做下一步打算,你和兄弟们都交代一下,别冲动,要稳住,就算稳不住也得憋住,记住了吗?” 少年李钟重重的点了点头,为不让跟在队列周围的秦兵察觉端倪,他搂过旁边同伴的肩膀,一边放缓了脚步,一边指着树木与之畅谈壳子山的板栗是否真如传闻中美味,谈笑间,已与后面队列的同伴汇合,并将麻秆的话传达给其他热血洋溢的少年。 哒哒的马蹄声悠扬的响在耳边,军队穿过壳子山一路北上来到凉州府。凯旋的常年弘正带兵镇守京师,全面搜索京师内外的叛军叛民,以防女皇回朝期间发生动乱。 常安则按照常年弘的吩咐,陪同州府官员一起迎接女皇大军入城休整,同时将女皇的客人秘密保护起来。 “臣夏松,携凉州府内正四品以上官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凉州与京师距离很近,加之夏松是从一品文官,每两个月就要进京述职,所以他对女皇并不陌生,但今日得见却有种恍如隔世的痛感。他不敢想象,如果女皇不能平安归来,他们这些忠于女皇的官员会面临什么样的折磨和贬谪。 幸而,女皇回来! 白胜男的面上挂着王者风范,不怒自威,纤细的手指微抬,朱唇轻启,“众卿平身!”。 凉州不少官员是第一次得见天颜,怯生生的不敢抬头,夏松却坦然迎接女皇霸气的视线,将腰杆挺得笔直。 “苍天有眼,吾皇能平安归来!” “如苍,朕很高兴能见到你。”似老友重逢,白胜男快步走下马车,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比朕上次见你时黑了些,但没瘦。和朕说实话,此番动乱,你没受到朕的牵连吧?” “陛下哪里话,臣惶恐。臣忠于陛下,何来牵连一说?” 夏松心道,不管陛下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自己有生之年能在一国之君口中听到这等关切,死也值得。 “如苍,今日朕有些累了,劳烦你招待诸位爱卿。” “陛下哪里话,您一路劳苦,是该好生休息才是。您可是秦国的天,天是不能塌的,不然地上的万物就无法生存了!” 夏松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其他人却觉得这位主司在趁机拍陛下的马屁。白胜男笑了笑,对他话没有发表看法,只是拂了拂额头,面上略显疲惫。 连日的舟车劳顿虽说不比行军打仗,却也颠簸的难受,白胜男环视众人,将之神态尽收眼底,缓缓道,“众爱卿之忠心,朕了然于胸,朕在此谢过诸位的信任了!” “陛下谬赞,臣惶恐。” “请陛下到府衙歇息。” 夏松忠于女皇,也能常进京述职与之会面,却没有太多能与之相处的机会。他希望能够借这次下榻府衙与女皇多多沟通,让女皇多知道自己好,再不济让女儿入宫当个女官也好。 “不了,府衙还是留给你们宴饮用,朕去常佑江的府邸待上两天即可。” “可是臣已经……” 眼看着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夏松希望能够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尽量挽留,但白胜男还有秘密要事处理,不能去府衙下榻。 “如苍,你的心意,朕明白。” 说罢,白胜男头也不回的跨上战马,一马当先直奔将军府。常安与诸位大人拱手道别后,紧随其后。季洵看出了夏松的尴尬,微微颔首,也跟了上去。 卫元庭走到他面前寒暄几句,临走前留下一句来日方长,夏松知道她如今是女皇身边的红人,便也没有多言,强颜欢笑的目送众人离开,心里却不是滋味。 城南的将军府门口,常年弘的家眷已经着盛装等待女皇驾临,白胜男远远就看到地上跪满了男女老幼,连忙勒紧缰绳,缓了马儿的速度。她心道,即便早晨,街上人迹罕至的情况下,也难免从巷子里冲出人来,看来城内不能骑快马这条要尽快加到律令里,并从朕的自身做起! “吁!”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修长的腿跨过马鞍,双脚落地后快速上前扶起常年弘八十岁的母亲,白胜男紧紧握着老人家枯槁般的手,示意常安带路先将老太君扶了进去。 第53章 陌生的亲人(2) 常年弘的母亲上了年纪,有些糊涂,还没寒暄几句就将白胜男认成了离家出走却至今生死未卜的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思念,无论家里人如何劝说,都不肯松开她的手。 “悠悠啊,你怎么才回来见娘呢?娘等你八年了。”老太君唐氏老泪纵横,哽咽道,“你出门一趟,也不知道给娘写封信来,娘不识字,你哥哥还是认得几个字的,你哪怕就给娘写个‘生’字也好呀悠悠,我的悠悠,娘太想你,娘真怕熬不到你回来的这天啊,悠悠。” 若是不知常家对悠悠的态度,白胜男一定会为这份苦守的母爱感动,但她太了解常家是如何对待这个女儿的,以至于她看到老太君唐氏这副模样,心里除了悲凉甚至还有些嘲讽。 白胜男与常年弘是君臣,也是朋友,常年弘经常会提到这个勉强活到十五岁却被逼逃离家庭的妹妹。 想当初,常年弘的母亲唐氏怀悠悠时已经六十二岁,可谓实打实的高风险生产。当时的郎中为了让唐氏生下悠悠,诓骗她怀的是男胎,常家满门异常兴奋,都夸赞唐氏如此年纪还能为常家开枝散叶。唐氏凭着这个肚子,作威作福,享受了足足八个月的好日子,但临盆时却诞下了悠悠这个女娃。 悠悠出生时,常年弘已经十二岁,他清楚的记得父母面上的嫌弃与憎恶,母亲眼睁睁的看着悠悠因为饥饿嚎啕大哭,也不肯喂她奶水,他开始以为母亲年纪大了,没有奶水,直到看见母亲将挤出来的奶水倒给家里的老狗。 常年弘为了能让悠悠吃上奶水,与老狗斗智斗勇长达半年之久。后来,母亲没了奶水,他便给邻居家干活换羊奶。 悠悠三岁那年,他听到母亲提议把悠悠扔河里淹死算了,吓的他连夜把悠悠抱到自己的床上,日夜守着,不论谁要也不撒手。 悠悠自幼身体不好,常常生病,有几次已经高烧到昏厥、抽搐,父母却好似听不到她哭闹般,充耳不闻。还是常年弘及时发现带她去看了郎中,才得以死里逃生。 为了悠悠生病能被及时发现,常年弘便将她绑在背上,走到哪里,背到哪里,不论父母如何辱骂,都笑而不理。但他也没有太多闲钱,所以每次悠悠生病都只能给郎中写欠条,再四处打短工还债。 白胜男犹记得那次月圆夜,自己所设私宴散去后常年弘声泪俱下的哭诉对妹妹的思念。 “悠悠小时候喜欢坐在我脚上,让我晃脚哄她玩闹,每次她都会说‘悠悠’、‘悠悠’,所以我才给她取了个乳名叫悠悠。陛下,我可怜的悠悠到十三岁被逼嫁人,我那狠心的父母都没给她取个名字。陛下,她是我的妹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 也是这一次,白胜男才知道悠悠为什么会决绝的离开家,连宠爱自己的兄长都不再联系。 据常年弘说,悠悠虽在家中不受重视,但从小性格活泼开朗,非常讨人喜欢。常年弘自己的私钱不多,却想让悠悠过的好一些,便外出打散工给妹妹赚钱花,所以悠悠的生活非但不贫穷,反而比常年弘还有富余。 但读书识字,却不是只要有钱就能上学堂的,按照秦国律令,不满十二岁的孩童必须由父母送到学堂,方能入册读书。唐氏打心底讨厌悠悠,希望她能早早嫁人,即便常年弘说自己可以出钱供悠悠上学堂,她也不同意。悠悠闹过几次都无果,常年弘识字不多也不爱读书,但拗不过妹妹的求知若渴,只能偷偷买几本书教她认几个字。 悠悠十二岁那年,失手打碎了唐氏喜欢的陶瓷簪子,唐氏将她吊起来打了半个时辰,并且不顾悠悠死活,当晚就非要将她嫁给同村的瘸子为妻。悠悠不干,闹着要上吊,母亲却嚷嚷着要死出去死,别污了家里。悠悠心寒,就真的到后山上吊,幸亏常年弘发现及时,才活了下来。 “悠悠,哥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你不该这样想不开的。哥宁可你忍受不了这样的欺辱一走了之,也不愿为你收尸!” “哥!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 那个寒冷的夜晚,常年弘抱着妹妹在后山哭了半宿。 深夜,他担心妹妹着凉,背着她回到了家里,哄睡了妹妹后,他掀了父母的被窝,义正言辞的反对妹妹出嫁,并表示谁敢娶了悠悠他就杀了那家满门,然后去县衙投案。 常氏父母能欺压手无寸铁的悠悠,却管不了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子,在常年弘的极力争取、威逼利诱下,悠悠的婚事才暂时搁置了下来。 但是,常年弘到底是心思粗糙的男人,他怎么也想不到父母明着答应暂缓妹妹的婚事,暗地里却没有停了为悠悠招亲。 悠悠十三岁那年,父母趁常年弘外出打仗的档口,硬是把悠悠五花大绑的塞进了花轿,逼她与邻村的哑巴成了婚,并失了清白。 按照秦国习俗,嫁出去的女儿要在成婚三日后回娘家看一看,俗称回门。悠悠受不了哑巴的折磨,便趁回门的机会逃离了婆家的严防死守,自此音讯全无。 常年弘凯旋归来却不见悠悠,父母只搪塞是悠悠出去玩了,但直到深夜也不见悠悠回家,他们在儿子的威逼下实在瞒不住了,才说出悠悠离家出走的事。 而在他们的嘴里,悠悠是自愿嫁人,且自己收了聘礼,又趁回门时逃走,不但给常家抹了黑,还让他们愧对亲家抬不起头来。 那一刻,常年弘看着父母一张一合的嘴,听着他们把所有屎盆子都扣到悠悠头上时,真恨不得撕烂那两张嘴,更恨自己轻易相信了他们会照顾好悠悠的鬼话,便一气之下搬出家里,再不相见。 后来若不是贤惠的妻子告诉他父亲病危马上就咽气,母亲也有些疯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这对狠心的爹娘。 白胜男每每想到那个音信全无的悠悠,仍会心痛难忍。她知道在秦国,在天下,像悠悠这样饱受命运摧残的女子,多不胜数,她们自出生就不受至亲的喜欢,甚至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亲人的真情。而可悲的是,她们已经是在苦难中摸爬滚打了一遭,却仍旧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可谓一代又一代遭受且主导着悲剧的发生。 而唐氏,悠悠在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人走了,自己糊涂了,才念起女儿的好,如何不让人觉得悲凉又可笑。 第54章 陌生的亲人(3) “是思兰吗?” 刚跨过门槛,耳边就传来了陌生却亲切的男人声音,白胜男微微扬起嘴角,心道,这个刘念表兄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竟真的长了一副七窍玲珑心,等下自己见招拆招不知能否胜他半子。 “是我,念表兄。” 语气中也洋溢着热切,白胜男看了一眼身边的季洵,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多了几分温柔和坚定。 其实在带谁来见刘念的问题上,她思虑了很久,最后选择季洵一是为了让刘念知道他还活着,并暗中保护;二则是想趁机打破与他的冷战。她不愿意再和他不冷不热的相处,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温柔且刻意疏离的季洵让她觉得很难受。 “思兰,好久不见,上一次见你还是在舅舅的寿宴上,一晃十年,你已成为一国之君,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刘念打量着备受摧残却仍旧坚强的白胜男,打心底里为她能够重返秦国高兴。于公,秦国尚在白氏宗室手里能为他壮大母家势力,刘通不敢因他没有军权而轻举妄动;于私,他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宫中生活又满是尔虞我诈,他希望能有个血脉相连的姊妹,能够偶尔聊几句贴心话。 争夺皇位的路上满是血腥,刘念却不是个没有血肉之人,他想要权力,却不愿用亲情和亲人的血肉铺就权力之路。多年来,他始终想要一个能够交心的家人,哪怕是用利益维系,也好过那些只为了从自己手里得到权势的朝臣。 而他自小就喜欢母亲口中这个聪慧伶俐的表妹,若不是母亲说她入宫会有危险,自己一定求父亲让她到宫中常住。如今,表妹成为一国之君,他更需要这个亲人。当然,他坚信表妹也同样需要自己的帮扶。 “一晃十年了,表兄也更风流倜傥,不知要迷死多少世家贵女。”白胜男坐到他对面,寒暄道,“姑姑还好吗?秦国的宫变,没有连累姑姑和表兄吧?” 摇摇头,刘念深深吸了口气,哀伤的抚摸她脸上的疤痕,“思兰,是表兄无能,拦不住刘通和李瑞的暗中勾结,害你受苦了。” “兄长别这么说,是思兰自己识人不清,若非兄长保护,思兰也活不到今日。” 即便十年未见,终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刘念的手刚落在她的脸上,白胜男心中那抹本已抚平的伤疤竟又锥心刺骨般疼了起来。 而白胜男那一声‘兄长’也重重敲开了刘念防备的心,随着她苦涩的眼泪滴落在手背,刘念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并温柔的将她拥进怀中,轻轻安抚,一遍遍的宽慰,一遍遍的说着抱歉。 久违的亲情短暂融化了两人心中的坚冰,白胜男害羞的擦了擦眼泪,拉着他坐到窗边的软榻,相视一笑。 “兄长,你这次来刘通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躲着他的。不过想要躲过他的耳目,可是不简单。”刘念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余光中见有旁人,连忙停止了动作,“思兰妹妹,他是谁?” “兄长说他?思兰说出他的来历,你可别惊讶哦。”白胜男故弄玄虚,将关好的门窗又检查一遍,才拉着季洵来到软榻边,在刘念探寻的目光中郑重道,“兄长,这是季洵季云烽,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挚友。云烽,这是我表兄刘念刘伯坤,刘氏的大皇子。” “季洵拜见大殿下。” “季国皇储免礼。”刘念仔细将季洵打量几番,略带震惊,“当年都说你和孙元帅死在了黑风岭,我母亲却私下与我说你福大命大,一定还活着,如今得见云烽兄,真是一表人才,天造英才。” 季洵闻言,笑着摆摆手,表示不敢当如此美誉,“借贵妃娘娘吉言,云烽和外公才能在黑风岭死里逃生。时隔多年,大殿下还能记得云烽,真是云烽之荣幸。” 屋内的三个人,都与皇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系,说起正事来也不必多费唇舌。刘念见白胜男没有让季洵离开的意思,当即明白她是要重用季洵,但想着两人指腹为婚的婚约,又不免担心两人联手后会对刘氏不利。 他转念又想,日后如何,是日后的事,若自己无法击败刘通登上皇位,刘氏江山如何,也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毕竟一个死人又能有什么气壮山河之举呢!难不成还能引百鬼、招阴兵帮刘氏守着河山吗? “兄长,此番将云烽引荐,是有个不情之请。”白胜男笑着为之斟满茶盏,似是与兄长撒娇般俏皮道,“云烽身份特殊,刘通又暗探遍布中原,他的身份很难彻底瞒住所有人。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加之与我在一处,刘通此次没有扳倒我,一定会蓄势待发,将矛头转向云烽。还请兄长能够尽力帮我保护云烽与孙元帅。思兰一定竭尽全力帮助兄长登上刘氏皇位,并与刘氏修百年之好。” 自白胜男引荐季洵,刘念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他只是不知道这个季云烽在她的心里有多重要,是否值得自己倾尽全力去维护,但碍于季洵在场,也没有办法挑明追问,只是含笑点头算是应下。 “兄长之诺,思兰如获至宝!” 白胜男想着自己落难时刘念的暗中相助,心中再次翻滚着感动。虽然李瑞当初投靠的是刘通,但刘氏皇位未定,也不敢不买大皇子刘念的面子,也正是刘念的帮助,自己才没死在天牢里。 同时,也正是因为刘念在朝堂上的极力要求,刘邕才下令将自己押送刘氏京城受审。路上也是刘念让押送官格外照顾,自己才免了许多虐待。也正是押送官的格外照顾,自己才有了半路逃亡的机会。刘念的这份恩情,她始终记得,不会忘。 “兄长此番前来,思兰很感动,若思兰有什么能为兄长分忧的,还请兄长不要客气。” 两人在血脉上是兄妹,在国别上也是对手;在如今局势中是友人,今后也可能是相残的敌人。政治之中,永远不会有永恒的朋友,哪怕是一奶同胞,只要利益相侵的足够严重,也能反目成仇。白胜男也好,刘念也罢,都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白胜男不相信刘念只是作为兄长来聊表安慰的,他能够冒险前来,一定是有必须亲为的大事。而能在刘念心中称为大事的,只有掀起刘氏王朝继位人之间惊天波涛。 韩国遗民李瑞发动宫变,搅动秦国根基,乃是天下诸国都关切的大事。而在这个档口能够掀起刘氏皇子间波澜的,只有传闻中的韩国皇子是否真的活着,活着的又是哪一位! 第55章 陌生的亲人(4) “为兄此番赶来,主要是看看你是否安好。不只是我,还有我母亲,你的姑姑也对你关心的紧。母亲常说,白氏宗族人丁稀薄,舅舅去世后,她就只剩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其实思兰妹妹,你是母亲唯一的亲人,又何尝不是为兄的呢!” 白胜男知道刘念是在夸大这份亲情,因为据她所知,六皇子刘逸的生母早亡,是姑姑一直抚养,兄弟二人自幼形影不离,且刘逸非常支持刘念争夺皇位,可谓他的死忠。所以,刘逸才是他心里唯一的亲人,自己不过是个有用的亲人而已。但此情此景,她却很享受这份虚伪的坦诚和关切。 “思兰十年没见过姑姑了,若日后有机会,一定要与姑姑多待些时日。”白胜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思兰希望,下一次见姑姑和兄长的时候,是在兄长的登基大典上。” 没有人不喜欢被吹捧,身居高位之人自小听惯了赞美,尤是如此。尤其白胜男主动提到皇位继承,刘念眼底满是宠溺的笑意。 “说到皇位,思兰妹妹也知道,为兄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和亲王刘通,父亲在世时我若不能将之彻底扳倒,定是变数难料。刘通的母亲过于受宠,时至今日仍旧深得父亲宠爱,而枕边之风的威力,为兄不说,你也该知道。” 刘念若有所思的凝着她的眸子,半晌,继续道,“刘通本人也是精明能干的,尤其在军事方面的有些建树是为兄至今无法比拟的,为兄若想扳倒他必须找到他的大罪才行。” “比如?” 心知他要说什么,白胜男却有些不想听。于公于私,她都很想帮助刘念扳倒野心勃勃的刘通,但若要为此牺牲掉薛川,她却一万个不愿意。 “这几年我一直在搜查贵妃赵氏与韩国遗民勾连的证据,但都不足以将之扳倒。”刘念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李瑞闹出了夏月宫变,虽让你受了苦,却也给咱们带来了好消息。” “兄长说的是流言?”白胜男笑着摆摆手,“流言如何能够相信?那不过是李瑞编出来诓骗其他遗民拥护他的假话罢了!不瞒兄长,李瑞此人从不饮酒,又何来酒后之言呢?” “思兰妹妹此言差矣,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坐实韩国尚有皇子存世的消息,并且存世的必须是五皇子,赵学川!” 刘念的心思果然与自己想的一致,但他并没有提到薛川,想必还不知道赵学川真的尚存人世之消息。白胜男的心刚刚落地,不料他却话音一转,直接点到薛川。 “妹妹与我是自家人,为兄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其实为兄已经能够证实所谓的流言乃是事实!” 刘念打听到了薛川与她同进退的相知情谊,无法确定她是否会为了大业而将之牺牲。瞥了一眼她微白的脸颊,心中已经明白她不会轻易放弃薛川,便故意转过身去,负手而立。 “兄长如何证实的?” “为兄找到了当年私放韩国皇子的宦官,他也愿意到御前作证。你应该也知道,韩国被灭时,只有五皇子赵学川在宫中做质子,而赵学川又是刘通的表弟,如果能坐实刘通违抗圣旨、勾连朝臣私放叛国皇子之罪,为兄离皇储之位,便又近了一步。” 刘念知道刘通一向胆子大,但没想到他竟然胆大包天的违抗父皇圣旨,要知道私放宫人尚且要罚俸、削爵,而他放的可是圣旨中指明要杀的韩国皇子。 单凭刘通冒死保下表弟这一点,白胜男就没办法给他彻底贴上冷血无情的标签,只是刘通对待亲人如何,与他坑害自己、覆灭秦国相比,都太微不足道了。但薛川,是无辜的。 “兄长的意思是,当年刘通私放韩国五皇子赵学川,而且赵学川至今还活着?”白胜男揣着明白装糊涂,诧异道,“我还以为那些韩国叛民是在说谎呢。” 在见面之前,刘念就想过她会装傻,如今一见仍觉她演技精湛,只是为了皇位,他不得不戳破表妹的面具,逼她直面现实,并接受自己的建议。 “看来妹妹被瞒的很辛苦,据为兄查证,这个五皇子赵学川正是……” “大殿下请喝茶。” 季洵看出白胜男的为难,又不便挑明,便端来茶水,刘念见他打断自己,本以为只是偶然,但见他看向白胜男的温柔中透着一股子安慰,便明白这个季云烽也是知晓薛川身份的。 “云峰不必客气,思兰妹妹,薛川就是赵学川这件事,你被瞒的好苦。”为避免说话再次被打断,刘念走到她的身边,充满疼惜的快语道,“若说李瑞的叛国不是受他蛊惑,为兄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只是可怜了我的妹妹,遭受了这样的侮辱和背叛。” 白胜男下意识的想为薛川辩解,但她暂时不能判断出刘念的真实意图,呆坐在软榻上犹豫的时候,突然透过窗子狭窄的缝隙看到了薛川端着汤药守在门口的身影,柔软的心狠狠受到了震颤。 脑海中闪过宫变之夜薛川的冒死相救、以命相抵,想到重伤未愈却冒着寒冬寻找自己的决绝,想到他被群狼攻击却不肯退让的狼狈,想到他为不让自己为难的割腕自尽……桩桩件件,一幕幕的闪现在脑海里。 白胜男猛的站起身来,坚定道,“兄长,思兰是否养虎为患并不重要。因为不论薛川是谁,我都坚信他不会背叛,李瑞是李瑞,薛川是薛川。兄长可以说赵学川还活着,但思兰不能交出薛川!” 白胜男的坚决让早有心理准备的刘念大吃一惊,同样也让季洵感慨万分。 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她明知自己的言论极有可能会破灭此番会晤和结盟;作为亲人来说,她的话也过于强硬,为了外人伤害亲人的既得利益,很可能会在两人中间划下一道鸿沟,可尽管如此,但她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保护薛川。这份感情,季洵羡慕不来,刘念也不敢轻易撼动。 第56章 陌生的亲人(5) 面对白胜男的强烈反对,刘念不敢与之硬碰硬,两人本就属于陌生的亲人,此番有了利益勾连,更不能轻易翻脸。何况此刻自己还在她秦国的地界,只要她稍微动点手腕,自己轻则泄露行踪回朝受到责难,重则性命不保、下场惨淡。 “思兰妹妹有情有义,为兄果然没看错你。母亲早就说过,妹妹的性子是取了舅舅和舅母的最优点,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刘念的软言细语让白胜男见识到为君者的真正气度,她不着痕迹的调整呼吸,面上再次洋溢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她虽是女皇,却不能在刘念面前摆出皇帝的架子,以免日后翻脸,被当成把柄。这份亲情,从今日见面就不单纯,所以她必须以政客的立场去面对这个兄长。 “在姑姑和兄长眼里,思兰自然是近于完美的,但思兰也是人,难免也有缺点。” 白胜男笑吟吟的拽了拽他的宽袖,轻轻摇晃,似是撒娇,似是娇柔,似是示弱。 “兄长想在秦国找个‘赵学川’并不难,思兰可以帮你。赵学川被公布死讯至今已经十年了,谁还能言之凿凿说他应该长成什么样子?秦国监牢的死囚也有二十出头的少年,到时候,推出来一具尸体,易如反掌。” 视线中刘念神色未变,她继续道,“若是再万无一失些,也可以毁了死囚的容貌,只要我白胜男认定他是赵学川,谁又敢说他不是呢?兄长,你觉得思兰说的对吗?” 如果赵学川没死的消息爆出,第一个站出来反驳的一定是刘通母子,他们俩会用尽各种办法去反驳,所以刘念还是觉得白胜男的提议有太大的赌博成分。而赵学川这张牌,必须一击即中,否则下一次就算把真的赵薛川押到殿前,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了。 “可是,赵学川身上总会有些特殊的标致是我们不知道的,如果……” 刘念若有所指,却没有将弦外之音表露,但白胜男聪慧,自然是明白他什么意思,只要薛川配合,他们完全可以再造出一个‘赵学川’,但让薛川配合这件事,就是白胜男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兄长这次就带人回去吗?” “不急,一两个月内把人给我也是可以的。”刘通眉头微蹙,惆怅道,“父亲刚生了一场大病,虽说已经痊愈,但毕竟上了年纪,什么意外都容易发生。我希望妹妹能够尽快将赵学川还活着的消息,借着李瑞谋反一事从官府的途径散出去。当然,这样对妹妹和秦国是有些风险的,万一韩国遗民由顺转叛……” “当年瓜分韩国领土的,不只有秦国,刘氏、魏国、燕国还有夏国都有份,所以我倒不是特别担心这一点。”白胜男昵了一眼季洵,缓缓道,“云烽对此有什么看法?” 韩国遗民的今天,很可能就是季国遗民的明朝。季洵明白这一点,白胜男和刘念也明白。但聪明人之间,从不需要挑破什么,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心领神会。 季洵本不想掺和他们的家事,但白胜男要他说,他也不能一句不言,便浅言几句将话题引到刘念身上。 “其实也算不上想法,只是有些担忧。”季洵腼腆的看了看两人,转向刘念道,“云烽的话若有冒犯,还请大皇子原谅。” “云烽不必客气,旁观者清的道理,念还是明白的,你但说无妨。” 有了刘念的承诺,季洵才道,“云烽在想,当年负责处决赵学川的不是刘通,所以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他私放,只要皇帝有心包庇,大皇子所说的宦官,其实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 他顿了顿,深深看了一眼白胜男,继续道,“反而会因为赵学川的尸体在秦国被找到,让刘通将私放的罪名栽赃给大皇子您。毕竟秦国算得上是您母舅之家,也是母家势力,很难不被认为是您有意联合秦国私藏赵学川十余年。若皇帝有了这样的认定,那么不论是大皇子还是秦国,都可能会迎来灭顶之灾。” 季洵的话如晴空霹雳,震惊了刘念,他始终认为只要找到人证就能证实一切,却忘了龙椅上坐着的不只是父亲,还是一国之君,而君王之心又是那么的飘忽不定。 他知道父亲有将皇位传给刘通的想法,不然也不会极力栽培,更不会培养刘通的军功,可他总是觉得只要让刘通触及父亲的软肋,自己还是有机会的,但……伴君如伴虎,不到最后一刻,想要彻底的逆风翻盘,又谈何容易。 沉默的空气中,夹带着些许悲伤。刘念想起被赵贵妃打压的母亲,想到朝堂上刘通的嚣张,终是决定孤注一掷,但就在这时,白胜男开口道,“兄长可知道当年陛下将处决的重任交给谁了吗?” “我知道,是禁卫军首领,杨子恒。”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杨子恒的女儿是不是做了刘通的侧室?”白胜男道,“好像是刘通十岁的时候,就入宫培养感情了,对吧?那年赵学川也在宫里。” “妹妹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倒也没什么。”眉眼微挑,白胜男神秘的笑了笑,在刘念的追问下,她才道,“杨子恒还有个身份,是李瑞的妹婿。而李瑞这次谋反,我们发现了一封写给杨子恒的信……” “真的有信?” “如果兄长愿意,也可以是几封,甚至更多。”白胜男笑道,“而杨子恒的回信,就要兄长去解决了。只要我们拿到杨子恒欲联合秦国推翻刘氏的把柄,还愁他不为兄长说话吗?” “可他的女儿与刘通感情很深。如果刘通登基,他可就是国丈,这等诱惑,可不是轻易能撼动的。” 刘念聪慧,此刻却陷入了自己思维的怪圈,显得有些笨拙。白胜男隔着案桌握了握他的手,坚定道,“杨子恒是个大孝子,他不会拿父母和一家老小百十口的命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国丈头衔,再说,待兄长揭发的材料递到龙案,他能不能活都是两说,还有心思奢望国丈之位?等到坐实刘通的罪行,他必定会归为兄长的阵营。” 刘念怔怔的盯着她,心中生出欣喜之余也后怕,他想,万一白胜男是刘通的妹妹,那么自己真的会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若兄长掌握了禁卫军,刘氏的天下,兄长还愁得不到吗?” 第57章 陌生的亲人(6) 白胜男的机敏和谋略,令在场两位男子都为之倾倒,尤其是她能够气定神闲挥斥方遒的样子,简直迷的人移不开眼。 耀眼的她让季洵再次感到自卑,他看了看自己的跛脚,想着一穷二白的近况,忽然觉得自己和白胜男是两个世界的人,而那种沟壑般的距离,是不论自己多么努力都无法填平的,他强大的心理防线已然生出了斑驳的裂痕。 这一刻,他彻底理解薛川为什么会那么隐忍感情,原来所谓的隔阂和距离不只是门第,更是常年累月形成的思维构架、情绪价值等内在的东西。薛川实打实做过十几年的皇子,尚且不敢与之并肩,自己还未记事就已国破家亡,又如何具备与之携手的资格。 白胜男与刘念就目前刘氏的局势和秦国近况浅聊了几句,她不想让刘念过于了解秦国和自己的想法,便总是润物无声般将话题引到刘氏的内政,并以关心的口吻帮助兄长出主意。 只不过她的主意不再犀利,也并非完全站在君主的角度和立场,而是偶尔说些错话、加入些女人的小性子和脾气,让刘念认定她虽有君主之气,骨子里还是女人那一套,成不了大气候。 晌午的阳光格外明媚,落在身上暖洋洋的。白胜男见薛川已不在窗外,心知他一定是去热药了,为免他回来再等在门口,加之她已经不想和刘念再聊些什么政治问题,便提议去用饭。 刘念也有些疲累,白胜男的话给了他很多新的启发,他受益颇多,只想赶紧回到京师,甩开膀子与刘通明争暗斗一番。 “云烽,一起去吃饭吧。我让依卢准备了烧鸡,凉州的芦花鸡很有名的,等下咱们都尝尝。”见他有些犹豫,白胜男笑着走到他身边,轻轻一撞,温柔道,“走吧,芦花鸡配上二月白,简直美味。” 季洵无法拒绝她的温柔,想着待她稳固朝局就会离开再不相见,便恭顺的跟在一旁,贪恋最后的相处。 刘念见白胜男对季洵态度暧昧,面上浮着笑容,心里却不愿意看到强强联合的局面。 常年弘因为悠悠的事,至今不肯原谅母亲,常年呆在军营里很少回家,将军府主要由其妻子负责打理。他的妻子王氏乃贫苦出身,是他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女奴,成为将军夫人后仍旧勤俭能干。 在她的操持下,将军府虽然外表保持着赏赐时的豪华,但内里的布置却异常简单。刘念和白胜男居住的房间,是王氏临时差人买了许多新东西添置,才勉强看起来不寒酸。 而将军府唯一清雅的就是刘念居住这间偏院的湖边,所以白胜男命人将午饭设在湖边的亭子里。桌上的饭菜也是她差依卢准备的,规格自然不能与皇宫御宴相比,却也整整齐齐的凑满了九菜一汤。 “兄长,云烽,尝尝鸡翅的中部,思兰觉得要比鸡腿好吃许多。” 用公筷将翅膀分别夹到两人盘子里,白胜男也给自己夹了一块鸡肉。季洵看着她的言谈举止,心道,不愧是从小培养的储君,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与优雅。再看刘念,虽然也是宫中长大的皇子,却没有她的那份气定神闲,即便是在吃饭,也很难卸下全部防御,总是带着戒备,想来他在宫中的生活并不美好。 “思兰妹妹真是会吃,翅中的位置确实口感不错。”刘念举起酒杯,“十年之久,得再见妹妹,为兄很是欢喜,这杯酒,敬你脱离苦海,涅盘归来。” “一路艰辛,多谢兄长暗中扶持,兄长请!” “请!”刘念昵了一眼季洵,道,“云烽,很高兴见到你,请!” “大皇子请,陛下请。” 季洵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二月白是凉州有名的烈酒,仅一小杯咽下,就热辣辣的灼烧着喉咙,他不知道白胜男这般儒雅的女子为什么偏爱烈酒。 “云烽,听说黑风山有很多桑葚果子,你会酿桑葚酒吗?”刘念接过侍从递来的汤碗,一边用勺子搅着,一边问道,“我还是很喜欢桑葚的,那小东西黑乎乎的,完全成熟却很甜,只是吃后牙齿、舌头不太美观。” 季洵其实很擅长酿酒,但未避免炫耀之嫌,他只能谦虚的说自己不善酿酒。刘念笑称不会酿酒很正常,毕竟大家都不是靠手艺谋生的,只不过这双手日后是拿什么,还有很多不定数。 席间刘念问了一些黑风山的风土,季洵回答的很客观,白胜男说她有点想念黑风寨的瀑布,那种澎湃的感觉很振奋人心。 三人的饭量都不大,很快就放下筷子,只是饮些酒水。湖边的风比较湿润,拂在脸上不似干冽的风那般痒痒的,温软又凉爽,吹的人很舒服。 “当时是张和率兵攻打山寨的吧?” “是张和,那人孔武有力,又阴险狡诈,异常狠毒,真不是个好对手。”白胜男给自己斟满了酒,浅抿一口,道,“张和吃败,刘通处罚他了吗?” 单手撑着下颚,刘念道,“张和虽跟了刘通,领的却是皇粮,只要父亲不下令惩处,刘通不敢对他怎么样。何况,不论是他还是我,都需要军队的支持,他不会、也不能在这个档口为难任何一个将领的。” 刘念很想要白胜男一个承诺,一个不论何时只要他需要都会出兵相帮的承诺,但话题每每谈到这里,她都不会主动接话,以至于刘念有些怀疑她结盟的诚意。 “兄长,黑风山的风景真的不错,如果今年秋天可以在那举办一次围猎,效果肯定很好。” “围猎?” 刘念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却心生警惕。因为黑风寨是刘氏、秦国和魏国的三国交界处,虽说在地图上归属于刘氏,但实际上却过于复杂。 “是啊,围猎。如果兄长的事情进展不顺,大可以让刘通在黑风山设下一场秋日围猎,届时思兰也好帮助兄长解决没有兵马相帮的窘境。” 白胜男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她在告诉刘念,如果半年内不能扳倒刘通,就设计引刘通在黑风山举办一场围猎,那时她就可以发兵帮助他发动政变,逼刘氏皇帝传位给他这个皇长子。但她不知道刘念有没有这个胆子赌一把,毕竟黑风山连着秦国,也连着魏国。 而就在三人沉默之时,一支黑色的长箭忽然破空而来,直奔刘念的面门。 第58章 陌生的亲人(7) 面对直奔刘念的长箭,不论白胜男还是季洵都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二人达成了一个共识:如果刘念连这支小小的箭都解决不了,那他这个大皇子,不过是个摆设,就算结盟也只能是个累赘。 刘念明知两人要看看自己的本事,除了刚瞥到长箭的诧异,面上笑容始终不减。他气定神闲的喝着热汤,赞美厨师手艺的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瓷碗。 与此同时,长箭已距他的眉心不足半米,只见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后,才用这块帕子轻松的捏住箭身。 “很光滑的箭,金青。” “奴才在!” “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这支箭的主人。” “是,大皇子!” 金青,刘念的贴身侍卫,是他当年刘念从刘通手里抢来的人。按照刘氏内廷司的规定,皇子年满十岁就可以从禁军预备队中挑选自己的侍卫。刘念长刘通两岁,刘通挑选侍卫时,他已有自己的侍卫,但那个和他关系甚好的侍卫却在刘贵妃的刺杀中为主尽忠而亡。 刘念为了报复,借被刺杀受惊的档口,抢了刘通刚刚选好的侍卫,刘邕心知长子的遇刺可能与宠妃赵氏有关,只能按住不依不饶的刘通,亲自出面将金青赐给长子,又将东海进贡的珍珠赏赐两斛。 而两人争抢金青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是因为金青武术了得,在同龄人中乃是佼佼者;二是因为金青乃镇国公金昌海的庶出幼子。两人都清楚镇国公的地位,也知道金青即便是庶出,但说到底也是镇国公的儿子,只要把金青拴在身边,长年累月,就不愁镇国公不能为己所用。 半个时辰后,金青扛着一具尸体信步走来,三人看了一眼尸体,视线均落在金青平静的面上。 “启禀大皇子,奴才抓到这厮时,他已被杀害,奴才无能,请大皇子降罪!” “卿何罪之有?我只是要你带箭的主人回来,并未要求必须是活的。”刘念俯身将他扶起,口吻颇为自豪,“我要求你一个时辰回来,你半个时辰就汇报完毕,说来还是超额完成任务,我该赏你才对。” “奴才不敢!” 为刻意在白胜男面前表示宽厚,刘念不但安抚了金青半天,还主动将自己宫内的侍女赐给他为妾。 只是白胜男发现,在刘念说将侍女赐给他的时候,金青的眸中既有欣喜也有不安。许是他与那侍女早有私情,以为刘念不知道,却不料刘念早就将他看的异常透彻。 在金青看来,伴君如伴虎,刘念虽还不是皇帝,却也是掌管自己生杀大权的主子,金青的出身再显赫,也不过是个臣子。何况,他还只是个庶出,即便父亲有心提携,也逃不掉进宫服侍皇子的规定。 刘念在将军府逗留两日才离开,临行前,他与白胜男又聊了聊秋日围猎之事,白胜男笑称黑风山野狼遍布,而男人们骨子里的征服欲又岂能是轻易被压下的?刘念笑着点点头,赞赏她心思细腻。白胜男却道,不过是被狼追咬过,怕极了而已。 春末的风带着丝丝暖意,目送刘念离开后,白胜男回首正要问一问薛川的伤势,却见季洵正在门槛里与他窃窃私语。她想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又不能过于干涉,只好假装看不到,站在门口借故与依卢聊几句勿吉族的风俗,给两人更多交流的时间。 白胜男听依卢讲塞外马背上的自由生活,如痴如醉,心中盘算着秦国除坝上草原外,还应该再有一块肥美的草原,比如魏国的呼和草原就很好。 “陛下,臣有事请奏,还请您回院子里,详听。” 卫元庭手中捏着一封书信,从校场的方向匆匆赶回。 “敬俭回来了。”握紧卫元庭通红的手搓了搓,白胜男心疼道,“看你手凉的,来,咱们回去说。”走到季洵身边,她又道,“快要回京了,云烽,劳烦你和薛川去校场给朕选一匹备用马,薛川知道朕喜欢的颜色。” “是,陛下。” 这几日,薛川反复纠结是否要坦诚自己的身份,今日终于下定决心,却被季洵拦了下来。此时两人并肩朝着校场走去,虽为的同一件事,心中却各自都有着惆怅。 耳边是忽远忽近的马儿嘶鸣之声,薛川直奔一匹毛色发亮的枣红马,由于他的步伐太快,季洵为了跟上他便无法掩饰跛脚,来往的士兵看着他跛脚的样子,不免心生惊讶。 “薛兄,云烽的话可能带有个人偏见,但都是为了你和陛下考虑。”因为是局外人,季洵才能坦荡的为白胜男争取一丝温情,“陛下非常珍视与你的感情,你虽必须考虑韩国遗民,但也请留出一丝怜悯给陛下,也不枉你们十年的相守。” “云烽兄能如此坦诚,五郎铭感五内。” 这是国破之后薛川第一次亲口说出自己的小字,他看着季洵温和的面色,脑海中是他与陛下说笑的场景,心中除了转瞬即逝的酸楚妒忌,只剩祝福。 温顺的枣红马任由薛川抚摸,骏马明亮的眸子里是蔚蓝的天空,修长的双腿却要受制于面前低矮的篱笆墙,再也无法在碧浪般的草原上自由奔跑。 “陛下,常将军传信回来,称李瑞在天牢中有寻死的迹象,他恳请陛下尽快赶回京师,亲审李瑞,以免夏月宫变有头无尾,无法装载史册,警醒后人。” 白胜男不愿意想起李瑞那张斯文的脸,因为只要一想起他,就不得不想起那段灰暗的日子,以及被活活烧死的冬雪。但他又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若想知道夏月宫变的全部内情、帮助薛川撇清关系,必须要亲自见他才行。 “好,明日一早,出发回京!” “陛下,臣……臣还查明一件事。”卫元庭犹豫片刻,再抬首,澄澈的眸中已蓄满泪水,“臣查到,冬雪姑姑并非被父母卖进宫内,而是,冬雪姑姑就是……” “冬雪是什么?” 每每听到冬雪的名字,白胜男的心口都像被揪着般疼痛,她刚颤抖着端起茶盏,就听卫元庭道,“臣近日提携了一个士兵郭田,就他所言,他当年与一名叫悠悠的女子结伴从凉州入京,那年悠悠自称十三岁,后来悠悠姑娘迫于生计入宫为奴。悠悠姑娘入宫后给郭田写过一封信报平安,述称其被分配到了浣衣局,且内廷司为了克扣她的卖身银钱,将她记录为被父母卖进宫内,并给她取名冬雪。陛下,冬雪姑姑极有可能就是常将军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悠悠!” 第59章 回朝(1) 月色之下,白胜男坐在湖边的凉亭里,目之所及满是湖水的粼粼波光。子时早已过去,距离启程回京只剩不到三个时辰,她仍旧毫无睡意。所有积压的奏折都已批阅完毕,她无旁事可忙,只能披着衣衫到凉亭里赏月。 拎着温热的酒壶,将混着月光落入盏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杯杯烈酒入喉,白胜男眼神迷离,看着已有醉态,但只有她自己清楚,此刻自己的思维有多么清晰。 她迫切的想要回京重掌大权,又不愿回到那个伤心之地,为此她甚至动了迁都的念头,但心里也清楚,目前秦国国力不足,国土不丰,尚无备选京都可用。 酒盏砸在石桌上,白胜男凝视那些混着血迹的碎片,心中恨恨道,朕身为一国之君选定新都尚受掣肘,百姓们权利有限,想要搬家、扩充土地更是难上加难,为了百姓能够拥有更多良田,朕有生之年一定要扩大秦国版图,一定要! “陛下受伤了,请让臣为您包扎。” “不疼。” 月光下,薛川的脸颊更加白皙,白胜男缓着语气示意他坐下喝一杯,却被他摇头拒绝。 “薛川,你哪里都好,就是太过于恪守君臣之道。”白胜男起身,拎着酒壶将一个新的杯子斟满,“明日回京,你还是朕的薛侍卫,但此时,请你做一会儿朕的朋友,行吗?” 她的意思,薛川如何不明白,只是从前自己尚且不能与她把酒言欢,出了夏月宫变之事,自己更无资格与她浅笑为友。 “臣是陛下的侍卫,与陛下只能是君臣,至于朋友,陛下的朋友该是各国诸侯、世子、皇子,而不该是臣这样的丧家之犬……” 薛川自贬的话还没说完,白胜男已经心疼的反驳道,“你不是丧家之犬,你是与我相伴十年的朋友。那些所谓身份高贵之人,才不是我朋友,利益勾连的情谊,本质上还是利益,如何能转为纯粹的友情?” 白胜男的话,薛川何尝不懂,但他只能装作听不明白。若是往日,白胜男不会追问,也不会逼他,但今日,她必须要一句真话,不然她没办法砍掉所有未知的灾祸旁枝,没办法保他无虞! “陛下醉了,臣扶您回去休息。” “赵五郎!” 听到这个名字,薛川心头一颤,想要快速逃开,却被她紧紧握住双臂。害怕伤了她,薛川不敢动,又无法与之对视,只能别过脸去,但她冰冷的双手已经捧住脸颊,自己只能无奈的看着她斑驳泪光的眸子。 “陛下,你真的醉了。” “我没有,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请你告诉我,京中除了李瑞,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见他仍旧不语,白胜男低吼道,“你只有告诉我!我才能确认那人是不是真心拥护你,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反咬你一口,将你出卖!薛川!” 时至今日,历经苦难,她对自己仍是百般维护,她的每一句话也都是为自己考虑,薛川很感动,却不能连累她。他很清楚,自李瑞不听劝阻,擅自发动夏月宫变的那一刻,自己与她的感情就再无修复的可能,即便她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自己也不能。 而有人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散播,显然是要自己的命。壳子山的韩国遗民袭击事件也让他明白,遗民的冲动和秦国上下的仇视,都将使自己的身份终身无法见光。 而终结这场闹剧最好的局面,就是李瑞和自己双双归西,若她能狠下心将自己斩首示众,或者交给刘念从而拉刘通下马,则更是自己之死的妙用。 但,她不会的。 女帝白氏或许有这样的狠心肠,但她白胜男……不会。 陛下,薛川感恩你十年的庇护,接下来,就让薛川为你做些什么吧。只是陛下,求你不要恨我,也不要真的忘了我。 “薛川,五郎……我能保下你的,你不相信吗?” 视线中,一向坚强的她朦胧着泪眼,许是酒劲的作用,她的脸颊微红,异常柔媚,即便是这样僵持的局面,也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她的红唇近在咫尺,薛川猛的停了下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不顾她的挣扎,直奔卧房。 季洵端来汤药,正巧撞见二人暧昧的样子,连忙躲进旁边的假山里,一颗温柔的心,结满冰霜,碎成渣滓。 夜色中,季洵握着订婚的玉佩呆坐到天明,脑海中闪现出一幕幕薛川和白胜男亲密的场景,水晶心肝疼痛难忍,九曲回肠满是苦涩。 “云烽,怎么起这么早?” 孙先披着褂子走到他身边,见他眼眶凹陷,心不在焉,心疼的将他揽进怀里,叹道,“一夜没睡吧?” 季洵枯木般点了点头,孙先疼惜的抚摸着他的脸颊,自责道,“如果和思兰的感情让你这般痛苦,外公答应你,只要咱们看着她顺利登基,重夺大宝,就离开秦国,好吗?” 又是点点头,在看到薛川抱着她回房的那一刻,季洵清楚的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的自私,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与旁人共享爱人,哪怕对方是一国之君也不行。而他又深知一国之君是不可能只有一个爱人的,哪怕是为了稳固权势、平衡利益,也会有成群妻妾,所以他能做的,只有离开,永不相见。 “孙儿啊我的乖乖,天不佑我季国,否则你又何须这般为一段感情愁苦至此。” 孙先痛苦的抱紧外孙,如宫城被攻破那夜抱着他逃命一般,将他的头深深按在胸口,感受着他的颤抖。 回京的路上,薛川再次躲进了马车里,白胜男想要与他同乘一辆,却被他以车内狭窄为由拒绝。白胜男忍着怒气,瞪了他一眼,便钻进了自己的马车。 季洵远远看着这一幕,正想撤到队列后面与黑风寨民众在一处,穆文已经笑容满面的凑到他身边。 “公子,我嫌马车里憋闷,想骑马,老家主让你带我一起,你愿意吗?” 从一段感情中解脱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新的感情,寻找寄托,季洵明白外公的用意,穆文虽比不上白胜男,对自己的感情却是真心实意,而且自己若与她在一起,绝不会为门当户对烦忧。 可他与穆文从小一起长大,心里早已将她视为妹妹,如今若将她当成解脱感情的工具,实在于心不忍。 “公子,我虽不会骑马,但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学不会呢?” 穆文的这句“试试”撬动了季洵的心,他想,是啊,谁说男女之情一定要轰轰烈烈,相敬如宾不也能厮守一生吗?穆文是个好姑娘,怎么就不能试试呢?说不定,自己真的能喜欢上她。 想到这里,季洵利落的下马,并将穆文抱了上去。白胜男撩开马车帘帐,示意大军出发,就见二人共乘一骑,面上的笑容僵住,只匆匆道了句出发,便落了帘子,不再去看那扎眼的一幕。 第60章 回朝(2) 回京路上的贼寇、敌兵早已被常年弘铲除,且从凉州至京师的官道每隔三米就有两位士兵守在两侧,既起到恭迎女皇的效果,又能防止贼寇卷土重来惊扰圣驾。 马车里的白胜男为常年弘的细心而感动,也为冬雪是悠悠之事而自责,更为薛川不肯坦诚相告而郁闷。而最让她心里难受的,还是季洵与穆文感情的突然升温。 季洵明知道穆文对他的感情,从前都会洁身自好,与之保持距离,今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共乘一骑,真是……想到这里,白胜男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气的立场,他曾多次明示、暗示与自己的关系,自己都没有回应,此刻不免有些心虚。 但…… 但自己与他是有婚约的呀!他曾说过,只要他二十岁之前自己不解除婚约,他都会等下去的! “依卢,你记得季公子的生辰吗?” “回陛下,奴婢记得,是三月初九的,前天刚过完呢!” “是前天吗?” “对呀,就是前天,季公子还分给奴婢一碗长寿面呢!” 想着那天季洵脸颊的微红和欲言又止,白胜男才明白他的犹豫,心里泛起一丝自责的同时,更多的是不知所措,随着马车的摇晃她轻声喃喃道,“原来他已经二十岁了。” 久旱逢甘霖,春日贵如油。淅淅沥沥的雨点敲击着马车,似在演奏一场喜庆之乐,白胜男撩开帘子,示意跟车士兵去请季洵入车躲雨,自己则透过帘子的缝隙窥探他的表情。她以为季洵会来,即便拒绝最终也会屈服,却没想到他非但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还策马扬鞭、一马当先冲到前面,气的白胜男恨不得冲出去骂他一顿。 “陛下,雨中有风,还是把帘子放下来吧,当心受了风寒。”依卢将汤婆子递给她,柔声道,“春雨伴寒,请陛下暖一暖。” 接连两声陛下,唤回了白胜男的理智,她撂下帘子,深深几个吐纳以缓解心中的焦灼。其实,她也不是很清楚这份冲天之火般的焦灼来自哪里,只知道看着季洵与旁人亲热,她的心就很难受,即便那根本不算什么亲热。 “去,把常安叫来。” 窗外的士兵得了令,迅速朝队列最前面跑去,季洵正与穆文谈着春日雨水对庄稼的珍贵,见士兵健步如飞,以为白胜男出了什么事,下意识的调转马头,但怀里的穆文却握住了他的手,他看了一眼穆文乞求的笑容,又见常安正策马而来,连忙调正马头,继续向前行进。 回京之路很是顺畅,四日之后的早晨,白胜男已经站在了京师的正门口,她撩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城外整齐排列的文武官员们,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心潮澎湃,只剩劫后余生的平静。 随着她从马车里走出,群臣在安国公徐山的带领下,整齐划一的跪了下去,并高呼三遍“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胜男从不知道这群家伙的声音能够这般洪亮,嘴角微微扬起,朗声道,“众卿平身!” “臣等恭迎陛下回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是三遍洪音,白胜男向前缓缓走了几步,虽未着龙袍,却威仪不减,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城门外,“众卿有心,朕,凯旋了!” “恭迎陛下凯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三遍喜庆之声,白胜男单手轻抬,环视在场诸位官员,高声喝道,“传朕谕旨,回朝!” 天子之音再次响彻云霄,随着礼乐管高喊一声“起”,迎接天子回朝的鼓乐已经奏响,白胜男骑上枣红色的战马,踏过文武百官让出的宽路,缓缓走在前面。 女皇今日回朝的消息不胫而走,城内受其恩惠的女子们为表忠心,从昨夜一直跪在街道两侧,并在见到女皇之时,声泪俱下的嘶吼着“恭迎陛下回朝”。 白胜男不知京中女子对自己如此拥戴,看着街道两侧密密麻麻的女人,她大受震撼,原本五味杂陈的内心中满是骄傲和责任。 “诸位姐妹辛苦了,朕已经回朝,你们也赶紧回家吃饭休息吧!” “我们不累,陛下您受苦了!” “陛下受苦了。” “陛下,您瘦了好多啊,要多吃饭呀!” “陛下多吃饭!” “陛下好好睡觉,国事要紧,您的身子也要紧!” 女子们的声声关切,叩响了白胜男的心门,任由眼泪垂落。她无法记住每一张脸,却知道她们有着共同的名字,叫女子! 白胜男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提升女子之地位,让天下的女人都可以正大光明的与男人并肩而立! 城内女子们的举止,也感动了在场的部分官员,他们想着家中妻儿父母对女皇的忠心,想着白治的昏庸无道,也盼陛下能安稳的守住秦国江山。 然而,另一部分官员却在震撼中警醒、害怕,尤其当他们看到卫元庭灿烂的笑容时,更感危机四伏。他们心道,一定不能让陛下提升女人的地位,否则秦国就要变天了! 马蹄停在宫城门口,马鞭娴熟的别进腰带里,白胜男将马儿交给马倌,乘上龙辇直奔后宫更换龙袍,朝臣们则在安国公的带领下朝着泰合殿走去。 看着久违的宫殿,余光中仍旧是薛川刚毅倔强的身影,却再也不会有那个古灵精怪又善良懂事的冬雪等在寝宫,白胜男心中泛苦,却不能哭。 寝殿早已焕然一新,被大火烧毁的暖阁也重建完毕,白胜男站在寝殿门口,眼前满是冬雪忙前忙后的娇俏身影,她恍惚间指着软榻旁边轻声道,“冬雪,汤婆子还有余温,放软榻的被子里吧。” 闻言,在场的婢女们纷纷低头,没有人敢应声,依卢却笑着接过汤婆子,轻声道,“陛下许是累了,奴婢是依卢呀。” “陛下,您先休息一下再更衣,还是?”花郎走到她身边,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关切道,“陛下的脸色不太好看,要不要奴才请潘老来给您瞧瞧?” 环顾陌生的面孔,白胜男回过神来,深深看了一眼门外如雕塑般挺立的薛川,鼓着气力道,“来人,给朕更衣,上朝!” 第61章 宫变时事(1) 早朝之后,白胜男并未休息,而是先去天牢看了看自己那个不成气候的远亲白治。 安国公徐山说,白治本是个庄稼汉,李瑞找到他的时候正在撅着屁股拉屎,一听能够入宫为帝,二话不说,连屁股都没擦就要走,急不可耐。可见其虽身在野,但贼心不死,不可留。 她原本以为安国公是在宽自己的心说笑,但当见到那个传说中胸无点墨、恨不得日日长在温柔乡里的白治,她能确信安国公对他的描述都是真的。 “这个白治,已经在牢狱之中,还想着他那十几个妃嫔,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白胜男扶着额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我们白氏的颜面都被他丢尽。” “陛下息怒,白治出身山野,不值得陛下为之动怒。但现在难在他不是一个人,这十几个妃嫔倒是容易处理,但有两个已经怀有身孕,臣请陛下万不可如往日般过于仁厚,给自己留下祸端。斩草必须除根,否则最终遭殃的还是秦国百姓。” 安国公是白胜男父亲的心腹,从小看着白胜男长大,白氏人丁稀薄,和氏又满门忠烈,白胜男觉得他和蔼且理智,便视他为长辈。父亲去世的时候,又将他叫到榻前临终托孤,感情自然亲近些。 “陛下,仁慈是留给朋友的,不能留给敌人。” 白胜男明白他的话是为自己考虑,也是为秦国着想,犹豫片刻,便挥挥手,表示这件事由他全权处理即可。 安国公得令,跪地谢恩,白胜男这才发现他头上左侧的白发非常明显,在昏暗的灯光下如金丝般泛着黄色。 “安国公的鬓间怎么生出这么多白发?” “陛下蒙难之时,臣在清河与燕国决战,不能及时赶回保护陛下,心中羞愧难当。战事结束后,陛下又生死未卜,臣担忧无尽,日夜难眠。” 安国公没有夸大懊悔之情,虽然君臣有别,但他真的将白胜男当作自己的孩子去疼惜,尤其先帝临终托孤,更让他觉得徐氏满门此生都必为白氏尽忠,方能对得起这份恩情。 “徐伯伯之心,思兰感怀、感恩。” “陛下!” 将他扶起,白胜男抚摸着他的白发,视线中他的脸上早已爬满沟壑般的皱纹,心疼道,“徐伯伯,思兰在世的长辈不多,你算一个,你可要好生保养,别让思兰无亲无故的在尘世飘零才是。” “陛下,臣……” 徐山老泪纵横,紧紧握着她的手,久久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两两相对,无尽的情愫都在眼神的流波中荡漾。 “徐伯伯,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朕回朝后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各方面都需要你的帮助。” “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 “有徐伯伯在,朕心安矣。”拍拍他的臂膀,白胜男柔声道,“后日,请带上你家大公子和名越一起进宫来,朕有话对你们说。” “哎!臣遵旨!” 陛下的私下召见代表亲近,加之陛下又唤长子为大公子,而不是徐侍郎,言辞之意已经表达的很清楚,安国公自然也听的明白。他想,长子承晟文武全才,身居正从三品工部侍郎,如果有了陛下的提携,一定能走的更远。 昏暗的灯光中,两人来到另一间囚室的门口,白胜男看着囚室里面仍旧儒雅大方的中年男子,第一反应并不是杀之而后快,而是担心他那多病的女儿由谁照料。 李瑞正在沉思五皇子是否会受到牵连,没有注意门口正有人盯着自己。他是不怕死的,在他看来,自己能在秦国苟活十余年已经是老天多余的恩赐,没有推翻秦国统治、恢复韩国河山、迎殿下回朝登基……种种憾事都是自己的无能。而一个无能之臣、叛国背恩之人,就算被千刀万剐也不可惜。 我该早点认出五殿下的,该早点下定决心的。李瑞在心里喃喃着自责,耳边忽而响起熟悉的声音,他循着安国公浑厚的声音看到了白胜男,嘴角斜着挑起,并没有叩拜之意。 “原来是陛下回来了,陛下看样子状态不错。” 李瑞的声音有些沙哑,抬首间,额上系着的棉布上已经渗出血来,殷红一片。 白胜男仔细的打量着他,若说没有恨,是不可能的,但比恨更多的是敬佩。李瑞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不要,对锦衣玉食也嗤之以鼻,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只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复国之愿。这份对故国的勇敢和大义,值得敬佩。 “李大人,朕说过,再重逢时,必是你为阶下囚、朕仍为皇帝,朕的预言实现了。”带着些许高傲,白胜男坐到士兵搬来的椅子上,双手娴熟的交叠于身前,冷声道,“说说吧,说说你光复韩国的宏伟大志,说说你的计划让朕长长见识。” 李瑞没有在白胜男身边看到薛川,很担心他的安危,但又不敢轻易向她询问薛川的情况,担心将会把尚未暴露的殿下出卖。 “罪臣没什么可说的,成王败寇,李瑞认栽。” 语气中充斥着不甘,李瑞冷漠的凝着白胜男居高临下的审视,心里却想,当初五殿下若肯听自己的,及时登基就好了,那样说不定朝局已稳,哪还有她白氏坐在这耀武扬威的机会。 “如果你没什么说的,那朕说给你听好了。” 挥挥手,示意安国公将士兵们尽数带出去,安国公犹豫片刻,用力的拽了拽木栅栏和上面的铁锁,再三确认成年男子没办法破坏栅栏和铁锁,才在白胜男的笑容中带着士兵离开。 临行前,安国公还是不放心,踌躇几步,又折回来对白胜男耳语道,“您若感到危险,一定要呼救,臣就在门外。” 安静下来的天牢里,只有偶尔噼啪作响的油灯,白胜男想着被李瑞关在里面受尽折磨的日子,心中热血激昂,眸中充满了恨意,但很快,她就将这份仇恨压制了下去,就连声音也听不出任何起伏。 “李瑞,位置相易的滋味如何?” “托陛下的福,李瑞没有受刑,各中滋味也算平淡如水。”说到没有受刑的时候,李瑞仍未起身却对她拱了拱手,“陛下确实有肚量,罪臣教您的那些圣贤道理,您都记得。” 白朱贺非常倚重李瑞,不但将左相的位置给了他,更是让他做了太子太傅一职,所以白胜男不但要上学堂跟着师傅们学习诗书礼仪,还要在他的指导下研习治国之道。 两人的感情是君臣,也是师徒,父亲去世后,白胜男对他也是敬重有加。所以她不能理解,十余年的相守,为什么留不住一颗柔软的心。非但如此,李瑞对自己还施以重刑,好似有深仇大恨一般。 第62章 宫变时事(2) “太傅,在秦国这十余年,你快乐吗?” 没想到白胜男会这样问,李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陛下真是学到了罪臣所言‘仁者仁心’的精髓,感谢陛下的关心,罪臣在秦国的这十余年,过的很开心,即便时至今日,也很感激先帝和陛下的栽培和信任。只是……” 李瑞顿了顿,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惆怅,“只是罪臣始终是韩国之人,国别之分,始终是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自古对于国别之分就有三种立场,一为国别只是出身,不能作为今后发展的桎梏;二为国别代表立场,出生即定,不可改,不可叛;三则是国别而已,不必过于在意。放眼诸侯国的贵族和朝臣,多有别国之贤,白胜男不理解,一直为秦国效命的李瑞为什么突然对国别之分这般看重。 “是韩国人这件事,你应该不是一年前才突然得知吧?” 闻言,李瑞低下了头,半晌才道,“陛下说笑了,罪臣没有失忆,自然不会突然冒出某段记忆,罪臣始终知道自己是韩国遗民。” 看着他顽固不化的样子,白胜男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既然早早知道,那你为何一年前才发动宫变?” “推翻一国之君并非易事,总要有些准备。”李瑞笑了笑,“谁知这一准备,就是十余年,只能说是罪臣本领不济吧。” 见他始终没有暴露薛川的意思,白胜男对他生出了些许敬意,但为了达到目的,只能主动道,“怕是太傅过于谦虚了,朕听说太傅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韩国遗民,是因为一个人。” 见他不语,白胜男继续道,“这个人还与韩国大有渊源,是韩国五皇子赵学川!” 李瑞不知道是谁将五皇子还在世的消息散布出去的,他查了很久,都没有查到源头。他知道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陛下早晚会知道这件事,但却不知道她是否查明五皇子到底是谁。 “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罪臣就不再遮掩。”李瑞自嘲道,“罪臣当初只是听了个空穴来风,但经查证,五皇子早就死了。罪臣只是不甘心作为一个臣子,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 “李瑞,赵学川是否还活着,你清楚,朕也清楚。”见他神色有变,白胜男起身走到木栅栏前,低声道,“若你还想保住你的五殿下,就要告诉朕,赵学川还活着的事,你都跟谁说过!赵学川是谁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罪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君王之心深似海,李瑞不能被白氏表面的装模做样敷衍,他决定咬紧牙关,至死不说。 “好,如果你不肯告诉朕薛川就是赵学川的话,朕也没办法帮你保下他。”说罢,白胜男坐回椅子上,冷声道,“李瑞,你自己叛国也就算了,还拖累薛川一起,朕虽心不忍,但国法难容,将你押赴法场之时,有你的主君相伴,也不免你捎带着九族也要为之搏一搏的忠心。” 李瑞仍旧没有回答,既不认可,也不否认。他相信五殿下不会愚蠢到主动暴露身份,只要他不主动揭发,陛下就没有办法给五殿下定罪。想到这,他微笑着抬首,原本黯淡的眸子里闪烁着自信。 “太傅莫要觉得只要自己不认,朕就没有证据证实薛川是谁。” 白胜男从怀里抽出薛川寸步不离的那块玉佩,并在他面前晃了晃,李瑞见到玉佩,笑容僵在脸上,忙伸手去抓,想要趁机将其破坏,来个“死无对证”,但白胜男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块玉佩而已,能说明什么?”李瑞见没办法完成破坏,继续装傻,“生杀大权皆在天子手中,薛侍卫是陛下的侍卫,他是谁,还不是陛下说的算?” 白胜男见拿出玉佩他也不肯坦诚相待,只好拿出杀手锏。她拍了拍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和尚从暗处走了过来,他对白胜男行礼并道了句阿弥陀佛。 “枯荣大师可认得此人?” 李瑞听到枯荣二字,连忙低下了头,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枯荣竟然会倒戈。 “启禀陛下,老衲认得。这是我国原左丞相李瑞,李大人。” “太傅,你可认得他?”李瑞被迫抬头,又闻白胜男道,“或许太傅不认得枯荣,但……薛永谦呢?” “罪臣不认得。” 为了不牵连薛川,李瑞只能否认到底。白胜男下颚微扬,枯荣连忙跪在地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十一年前,刘氏铁蹄踏破韩国本土,原本在刘氏做质子的五皇子赵学川被逼亲眼目睹国破家亡后,被羁押回刘氏京都的天牢中。刘通不忍日夜相守的表弟死于非难,便冒险联合禁卫军首领杨子恒上演偷梁换柱之戏码,将赵学川私放。 赵学川年幼,身边必须有人保护,为了掩人耳目,他身边只留有一个护卫,那就是薛皇后的远房表弟薛永谦。两人一路奔逃,不知谁泄露了消息,路上满是追兵,薛永谦见回国无望,便带着赵学川来到了距离最近的秦国。 却不料,两人刚来到秦国,尚未落脚,就遭到了杀手的猛烈攻击。不论薛永谦还是赵学川,都不敌黑衣人的致命杀招,两人被打散,薛永谦失足坠崖,幸被凯旋路过此地的徐山所救。而赵学川则辗转逃到京师,被白胜男救下并带入皇宫。 薛永谦以为皇子死了,本想一死了之,但徐山却劝他不论如何都该活下去,他不能拒绝恩公的救命之恩,便在徐山的引荐下到秦国皇家庙宇镇国寺出家为僧,法号枯荣。 三年前,白胜男到镇国寺进香时,枯荣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薛川,才知道他没有死在那场刺杀中。 枯荣见皇子尚在人间,又与未来的陛下关系亲密,便萌生了借兵复国的想法,但他刚将这个想法说给薛川,就被拒绝了,薛川表示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赵学川,如今的他,只想报答主子的救命之恩。 枯荣不愿放弃复国的想法,便托人找到了位高权重的李瑞,并以讲经为由,来到丞相府告知他五皇子尚在人间的消息。 李瑞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震惊,沉吟很久,才想起来问枯荣到府的真正意图。 “当时左相并没有立即答应我借兵复国,而是让我回去等消息。我等了大概四个月,左相才托人给我送了一封信,称先皇对他恩泽深厚,如今尚在病中,且借兵复国一事乃是捆绑着秦国一并对抗刘氏和其他诸侯国,非但对复国无异,还会把秦国拖下水。” 枯荣瞥了一眼绝望的李瑞,继续道,“后来左相再没找过我,我的求见他也置之不理。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谁知,一年前,却闻左相突然发动宫变。” 第63章 宫变时事(3) “对于枯荣大师的故事,太傅你怎么说?” “这个和尚的话,简直一派胡言。” 昏暗的牢房里,李瑞虽极力压制情绪,却还是难掩慌张。他太在乎薛川的生死了,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驳过于苍白。 “那你告诉朕,真相是什么?” “我……” 白胜男冰冷的声音破空而来,李瑞在她的高声中才意识到事情已经败露,并且十有八九五皇子自己都承认身份了,否则玉佩又如何解释?想到这里,他只好闭上嘴,不再言语。 “李瑞,朕可以保薛川不死。”闻声,李瑞的眸中恢复了神采,白胜男走到木栅栏旁,嘴角微斜,志在必得,继续道,“但你要答应朕两个条件。” 震耳欲聋的沉默中,李瑞想了很多,他不敢轻易允诺,生怕这是陛下的兵者诡道,毕竟自己为了得到刘通的帮助曾那样惨无人道的对付她,可她开出的条件又太具诱惑,一时间,有些犹豫。 半晌,李瑞终于下定决心,跪在地上对她磕了个头,谦卑道,“陛下要罪臣做什么,还请直言,只是请陛下也要信守承诺,不要为难薛侍卫,从头至尾他都是无辜的。” “那是自然,朕向来一诺千金,这还是太傅教的呢。” 说完,白胜男冲着门外喊了一句,天牢外急如热锅蚂蚁的安国公闻声连忙冲了进来。 “陛下,您没事吧?” “朕无碍,安国公无需担忧。”示意他将笔墨纸砚递给李瑞,白胜男道,“请太傅给你的妹婿杨子恒写一封信。”见李瑞不解,她继续道,“大概内容就围绕着,他代表刘通与你传递消息,刘通要求你发动宫变并逼朕下台,待你扶持新的傀儡皇帝后,与刘通里应外合,联合魏国一起发兵,帮助刘通发动刘氏宫变,诛杀刘邕和诸位皇子,使得刘通能在今年内登基为帝。” 见他不为所动,白胜男笑了笑,“你写下这封信,杨子恒不会死,但你若不写,或者写的不好,你心尖上的人可就活不成了。” 视线中白胜男势在必得,李瑞迫于无奈,斟酌再三,在心里默念几遍子恒妹婿对不起,终是逐字逐句的写了三页书信。安国公担心他会趁机袭击陛下,便亲自去取。白胜男接过信件,仔细的读了一遍,确认和自己想要的内容一致,才笑着让安国公将它收好。 “第二件事是什么?” “继续写,把知道朕刚刚问你那两件事的知情人都写下来,装到这个信封里。” 君王之心难测,李瑞不知道女皇是否真的能不计前嫌,更不知她是否会信守承诺放过五皇子,便在所列的名字中隐去了几个关键的人物。 白胜男拿到信封,和他确认名字没有遗漏后,与他又闲聊几句曾经恩师授业时的美好,并下令任何人不得对李瑞用刑,才离开天牢。 随着石门的关闭,李瑞视线中最后一抹璀璨消失殆尽,他缓缓走到墙角,一如往日般双膝盘坐,沉默不语。 温暖的艳阳并不能照耀每一寸角落,从天牢走出,白胜男打了个寒颤。平稳的步子停在一缕幽香旁,她回首看了一眼天牢的方向,对安国公道,“给李瑞添一床厚些的棉被。” “陛下,李瑞只是个罪臣而已。”安国公愤愤道,“陛下心善,但也不能对谁都善,他李瑞,根本就不配得到您的关心!” “不论如何,他毕竟与朕师徒一场,不论他犯了什么罪,该有的体面,朕不会少了他。” 说罢,白胜男直奔昭仁殿,安国公见劝不动她,只好不情愿的让侍从听令行事。 昭仁殿是白胜男除上朝外接见外臣的地方,她也常常在这里处理政事。 远远看到守在门外的常年弘和张扬,她快步走了过去,亲切的邀请两人一块进去议事。 “臣参见陛下,见过安国公。” “两位爱卿免礼,坐,都坐吧。” 黑色长袍穿在身上,更显她肌肤白皙,远远看着很像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但在场的三位猛将并不敢因此小瞧了她。 捻起一块糕点吃了几口,白胜男柔声道,“爱卿也尝尝,花郎将药膳的原理用在了糕点里,说是又美味又养生,朕尝了,味道确实不错。” “臣斗胆敢问陛下,将如何处置李瑞党?” 没有去碰甜腻腻的糕点,常年弘想起收复失地的战损就心生恨意,恨不能立刻将李瑞等人全部拖出去斩首示众。 “还在等刑部按照律例会审。”白胜男笑道,“佑江别急,你的战损,朕会补给你的。” “臣不是心疼战损,而是心疼自己的兄弟们!李瑞那群狗贼为了拖延时间,把老百姓绑在城门外,一圈又一圈,逼着冲锋的士兵们只能一次次的退下来,等士兵们退下来,那群狗贼再放箭射杀,这是什么!这不是战术,是……我都没办法形容这种无耻!” 常年弘的话音未落,张扬也道,“何止是无耻啊,这群窃国贼还扇动韩国遗民把几岁的娃娃扔在城外,仗还没打,天地间早已满是孩子们的哭嚎声。城墙上那些狗贼还得意洋洋的喊话,说什么要想攻城就从那些孩童的身上踩过去。” 白胜男对韩国人的偏激早有耳闻,据父亲说,在刘氏攻打韩国时,就有许多百姓为了阻拦敌兵,将自己身上倒满火油,直扑敌军阵营。正因为攻打韩国损失惨重,刘邕才恼羞成怒灭了赵氏满门。 只是不知道赵贵妃给刘邕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他非但没有牵连自己和儿子,还多年来始终恩宠不减,甚至让刘邕有将皇位传给刘通之意。 君臣间,就此次回朝之事谈了很多,天色已经黑透,三人才离开昭仁殿。白胜男疲惫的斜倚在龙榻上,脑子里仍旧在整合国内外局势和亟待解决的问题,连季洵走进来都没有发现。 “季洵参见陛下。” “云烽快坐,吃过饭了吗?朕还没……” 回朝后的这几天,季洵总是刻意躲着她,白胜男总想着找他聊一聊,但政事太忙太多,总是抽不出身来,等闲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又怕叨扰他的休息。 “季洵不饿。” 不冷不热的声音中满是疏离,白胜男诧异的望着他依旧挂着温柔笑意的脸颊,只觉陌生。 “朕想着找你聊一聊,但政事太多,实在抽不开身,今天你来了,咱们吃顿饭,饮些酒,聊一聊……” “陛下,季洵是来请辞的。” “为什么?” 接连两次打断她的热情,季洵尽量不去看她眸中的失望,继续道,“陛下已顺利回朝,且一切事务进展顺利,季洵出身草莽,本就不能帮助陛下分忧,如今陛下身边谋士如云、帮手如雨,更不需要季洵这样一介布衣,所以还请陛下恩准季洵离开。” 第64章 请辞(1) “你是来请辞的?” “正是。” 这几日,季洵想了很多,他不愿意不清楚的留在秦国,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但这个身份并非只有白胜男可以给。 “若朕不准呢?” 冷眼瞧着季洵恭顺的模样,白胜男面色平静,心中却早已掀起万丈波涛。她不知道一切明明都好好的,季洵为什么要闹着离开。 “陛下是圣君,自然不会强人所难的。” “既然如此。”白胜男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眉眼一挑,笑道,“那朕就做个昏君好了,你的请辞,朕不准。” 季洵认为,没有人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一个君王更是如此,所以他才宁可阿谀奉承,也想让她批准自己离开,却没想到她竟然说了这么一句。 “陛下不是昏君。陛下还是让季洵离开吧,季洵留下对您也没什么用。” “谁说没用?就算没用,也不是每个人都要有用处才能留下的。”白胜男耍起了无赖,笑盈盈的对他道,“云烽,这宫殿大的很,你选一间住下吧。黑风寨的民众朕已经安顿在了京师南郊,并为他们居住的地方取名为季风村,朕都不怕他们会在天子脚下造反,你怕什么呢?” 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白胜男又道,“另外,朕还打算给你、孙寨主、许忠、六子分别进行封赏呢。” “陛下,云烽……” “这次的称呼才对,你在朕的面前不要自称季洵,那样太见外了。”从榻上起身,白胜男走到他身边,温柔的拉起他冰凉的手,轻声道,“云烽,寻找薛川那天是朕太过心急才口不择言,朕再一次郑重的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朕一般见识,行吗?” 季洵温柔的笑了笑,原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在她的心里,自己竟然是个心胸狭窄又记仇的小男人。 “陛下,云烽不曾与你生过气,云烽要离开,与那件事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耐着性子软言细语,白胜男见他犹豫不言,脑海里闪过他与穆文亲昵的样子,终于爆发了怒气,狠狠踹翻了身旁的案桌。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朕如此低三下四的跟你道歉,你还有什么脾气!好,就算朕道歉道错了,你倒是跟朕说朕哪里做的不对,朕再重新给你道歉就是了!何必非要闹着离开!” 比起自己的脸面,白胜男更怕再也见不到季洵,即便她也不明白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来源于哪里。但她清楚地意识到,当季洵请辞的时候,自己的心突然剧烈的疼了起来。 这是季洵第一次见白胜男发火,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道,“草民说了……” “不要自称草民,你不是草民,你是季云烽!” 门外的依卢听着屋子里女皇的怒声,连忙关了大殿的门,并拦住了要进去送糕点的花郎。 “陛下,云烽就是草民,草民就是云烽,如果云峰不是草民,又是什么呢?就算您把云烽当作朋友,云烽也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一个您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草民布衣而已。” 从始至终季洵都保持着异样的平静,这份平静刺激着白胜男疼痛的心,她猛的揪起季洵的衣领,怒视着他柔和的眸子,却在里面找不到自己的身影。 “因为穆文对吗?因为你喜欢她,你怕朕不会取消婚约,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离开,都要逃离朕的魔爪是吗!” 一想到他心里有别的女人,并为了这个女人执意离开自己,白胜男就气的浑身发抖,就连高亢的声音也颤抖不止。 “陛下是个很理智的人,今日不该如此失态的。” 冒着伤害君主的风险,季洵缓缓掰开她的手指,抬起手轻柔的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道,“陛下,云烽不喜欢穆文,就像陛下不喜欢云烽一样。” “朕何时……” “还请陛下听云烽说完。”手指轻点她颤抖的双唇,季洵心疼的眉头微蹙,“云烽二十岁生辰已过,陛下并未对婚约之事表态,云烽只能默认为陛下已经用沉默取消了婚约,陛下放心,云烽知道自己一穷二白、愚钝无能且患有脚疾,不会以婚约要挟,死缠烂打要您为难的,云烽也不会打扰您和薛大人的……” “云烽,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白胜男不解的凝着他,扑哧笑了出来,“云峰你为何不早和朕说呢?朕没有表态是因为忘了你的生辰,那叫什么沉默?再说,沉默能代表什么?两军对决,沉默能代表屈服和退兵吗?你可真是能胡思乱想。” 对于白胜男宽慰人的本领,季洵是见识过的,不能确定她此刻说的是不是心里话,若她只是想报答救命之恩呢?那两人的感情不就变了味道,形同虚设吗! “至于你所言的一穷二白,你有满肚子的才华和高绝的武艺,这可是万千金银都买不到的宝贝,怎么能叫一穷二白呢?再说你的脚疾,天地本不全,人有缺陷也很正常,何况朕的脸也并不好看,身上的肌肤更是丑陋,与你相比,朕才是周身恶疾。” “陛下不该这样贬损自己的,云烽也从未对陛下生出过任何嫌弃,陛下……” 季洵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狗,只要白胜男说几句软言细语,就会欢喜的摇着尾巴,并将所有不快都抛诸脑后。 “朕说的是事实。而且,朕没有说要取消与你的婚约,至于薛川,朕八岁就和他在一起了,后宫之中虽人数众多,但朕却只有他和冬雪相伴,他是朕的兄长,是亲人,是朋友。” 余光中,被自己踹翻的案桌正躺在地上,白胜男似是随意般又踹了它一脚。因愤怒而红润的双颊,此刻有股子娇羞的韵味,季洵只觉头脑微微空白,直到掌心传来温热,才狼狈的将双手垂落身侧。 “云烽,朕自小就是皇储,学习和接触的多是为君之道、治国之本,对于男女之情,不甚懂得,朕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是什么,但朕能肯定的是,朕愿意和你待在一起,喜欢和你待在一处。” 能够这样彼此坦诚的机会不多,白胜男不想错失良机,更不想长着一张嘴却当个哑巴。 “朕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将我当作殿下、储君、皇帝,只有你把朕当作一个女子,一个知道疼、需要被照顾的女子。而你对朕的照顾不是基于朕是皇帝,这点最可贵。” 握紧他的手,白胜男温柔的眸子似要溢出水般,璀璨着星河,“你觉得朕也会握其他朝臣的手,觉得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礼节,朕可以告诉你,朕对他们确实是礼节,但对你不是,朕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很想握住你的手,就这么握着就好。” 季洵的眸子有些湿润,他一直以为这段感情只是自己的单相思,却不曾想,思兰对自己的爱慕开始的也很早,早到在黑风寨时就生了根,发了芽。 “云烽,别离开,可以吗?等朕处理完夏月宫变的事,咱们的婚约再从长计议,你看行吗?” 季洵刚颔首点头,白胜男便依进了他的怀里,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使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明明心里想要将她紧紧拥住,双手却僵在半空不敢落下,若不是白胜男抓着他的手放在背上,他很可能会一直这样举着双手,不敢越雷池半步。 第65章 请辞(2) “老家主,您怎么不收拾东西啊。” 六子把白胜男赏赐的东西全都装进了包袱里,美滋滋的想着今后用这些珠宝娶个漂亮媳妇。 “收拾什么?你也赶紧把东西都按原来的样子摆好吧,云烽这一去已经三个时辰,看样子咱们是走不了咯。” 褪去鞋袜,在软榻上盘膝而坐,孙先展开案桌上的兵法,翻到昨天看到的位置,才继续道,“六子,咱们打个赌好不好?” “赌什么?” “赌你家公子今晚回不回来。” 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六子瞥了一眼鼓鼓的包袱,忽然笑道,“我才不赌呢!就算赌,我也要赌公子今晚不回来!” “你个鸡贼的臭小子。”孙先笑吟吟的凝着他,“既然知道不走了,还不赶紧给我温一碗热酒去!” “得嘞!六子这就去!” 说罢六子一溜烟跑了出去,不消片刻又折了回来,只露出一个头来,对孙先俏皮道,“既然不走了,老家主您可得尽快给我说个京师的媳妇!” “那就要看你这碗酒,够不够烈了!” “您瞧好吧,包您满意!” 偌大的宅院里,种满了竹子,目之所及满是风雅,六子笑嘻嘻的朝着厨房跑去,鼻尖的风中都带着些许清爽。 孙先悠悠的翻看着兵书,既为外孙的感情有了结果而高兴,也为如何安抚季国遗民不要起骚乱而忧心。 灯火璀璨的秦皇宫中,白胜男终于将季洵留了下来,并着依卢带人将暖阁收拾出来给他暂时居住。 “云烽,你吃菜呀,不合胃口吗?” 亲密的拥抱后,季洵的脸仍旧红如热铜,想到日后会常常与她住在同一宫殿更是生出娇羞。此刻他与白胜男共坐一张案子,肩抵肩,心脏早已如小鹿乱跳,不敢抬头看她。 “合胃口,就是……”瞄了她一眼,季洵快语道,“就是有点害羞。” 余光中她的笑容明媚,耳边回荡着她坦诚的心意,季洵鼓起勇气转过脸来,轻柔握住她的手,温柔道,“思兰坐在身侧,我的心里都是你,再美的饭食与你相比,也是食之无味。” 白胜男虽爽朗,却也没听过什么情话,刚还嘲笑他大男人害羞的吃不下饭,这回却轮到她脸颊涨的通红。 “我……那个……”反握着他的手,白胜男有些语无伦次,“这个酒挺好喝的,温热入喉,虽然辣,但是不妨碍吃烧鸡,你喝一口烧鸡试试。” 温柔的眸子里满是她羞涩却佯装大方的样子,季洵轻轻一拽,将她揽入怀中,近乎贪婪的呼吸着她发间皂角的味道,不等她挣脱,只道,“云烽想一辈子牵着你的手,不论荣辱,始终在一处。做你身边知冷知热的男人。” 季洵的话将白胜男带入轻飘飘的云端,她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刚刚还清醒的头脑已经发昏发胀,迷离的眸子里虽看着朱红的柱子,却不知为何柱子上也满是他柔美的温柔笑颜。 “朕好像病了,都出现幻觉了。” “是不是醉了?” 摇摇头,白胜男端起酒杯抵在唇边,仰头饮尽温酒,眉头微蹙,恍惚道,“这酒入口也不辣口了,看来朕真的是醉了,云烽,你竟比烈酒还让朕上头呢。” 以为她真的醉了,不曾想竟说了这么一番俏皮的情话,季洵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用额头宠溺的抵着她的,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柔情已不设防备,爱意也不再隐藏。 想着初见时的场景,白胜男与他十指紧扣,真切的感受着他掌中的老茧,心中盛满了安全感。 当初就是这双手在悬崖边义无反顾的拉住自己,也是这双手将自己抱上马背,若没有他的及时出现,即便自己有命逃离,也没命活着回到秦国,更别提重登大宝。 “云烽,谢谢你愿意留下来。” “云烽是为思兰留下来的,不是为陛下。”季洵笑了笑,“但思兰就是陛下,陛下也是思兰。” “不。虽是一人,却不能混于一谈。” 感情的升温并没有让她忘记马背上的一幕,她忽然拉开两人的距离,严肃的盯着他,酸溜溜道,“那天你为什么和穆文共乘一骑?我让你入马车躲雨,你也不肯,为什么!” “因为她想学骑马。因为我在吃陛下被薛川抱回卧室的醋。” “她想学骑马不能找别人吗?为什么要找你?”流露的醋意连自己都不自知,白胜男卸去君王的威仪,气哼哼道,“你明知道她喜欢你,还那样亲密!真是……” “真是什么?” 对于她的醋意,季洵欣喜也珍惜,他不知道自己与她的感情会走到何处,走向何方,也不知道朝臣们会不会认可自己这个没有根基的跛脚男人,但只要此刻两人在一起是开心的,就够了。 “真是气死我了!” 不再自称为朕,是白胜男与之亲近最好的表态,季洵笑盈盈的拉住她闪躲的手按在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自己的爱意。但白胜男却装作不懂他在干什么,直到他表明心意,才满意的笑着依进他的怀里,捶打几下。 夜色如瀑,群星点点,白胜男倚在他的怀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心中满是从未有过的甜腻。 季洵觉得君王应该懂一些占星之道,免得被占星官诓骗,下错决定,便教她占星的入门知识。 薛川看着两人亲密的身影,冰冷的面上闪过一丝柔和,他打心底里为陛下能够寻得良人而感到高兴。 轻柔的风拂过面颊,一串串急促的脚步声入耳,薛川回首见侍女花卉正匆匆走来,扬起手示意她去角落里等待。 “怎么了?” 花卉是薛川派去照顾李瑞女儿的,见她神色凝重,心头一沉,就听她道,“薛大人,李姑娘病的越发重了。今晨已开始吐血,御医说若是再不用药续命,怕是没个三五日可活了。” “既然有药,为何不用?” “李姑娘平日里用的都是贡药,没有陛下的手谕根本没办法从太医院取出来。”花卉想着李姑娘苍白的容颜,心疼道,“姑娘的嘴唇紫的发黑,连呼吸都困难,大人若还想救人,还是得赶紧想想办法。” 夏月宫变那日,为了给薛川脱罪,也为了能拖延时间说服他登基取代白氏,李瑞狠心将他刺伤并带回了府里。又因担心皇子会被谋害,李瑞只能差生病的女儿李萍萍亲自去照顾。 薛川虽知道李萍萍是感恩自己曾经搭救的恩情,但她带病照顾的恩义自己不能忘。那段灰暗的时光,是她始终用微弱的力量为自己鼓劲儿,也是她帮助自己一起说服李瑞去寻找陛下的下落。 种种恩赐,百般恩情,薛川不会忘。 “这些钱你先拿去,差人出去买些上好的金丝燕窝给李姑娘吃,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还请大人尽快!” 花卉拿了钱如来时般,匆匆而去。薛川在原地呆愣半晌,快步回到宫殿前。 然而,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花郎听了个正着,他盯着托盘里精致的糕点,眉眼轻佻,邪魅一笑,当即有了个主意,不动声色的隐退在夜色中。 与季洵说笑着回到殿内,白胜男刚褪去外褂,薛川便走了进来,并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样的郑重,让白胜男心中顿生不安,她挥挥手,冷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深夜打扰陛下,臣罪该万死,但臣确实有急事请奏,还请陛下成全。” 相伴十余年,薛川从未对自己提出过条件,如今重返京师,他又是深夜请奏,必定是与李瑞有关,白胜男犹豫片刻,想拖延时间不予理会,但看着他倔强的模样又狠不下心,只好道:“你先说来听听。” “谢陛下。臣斗胆,想跟你讨一个妻子。” “妻子?是谁的女儿能让你如此心急?”白胜男的脸沉了下去,声音也冷了几分,“你可别告诉我是李瑞的女儿李萍萍!” “正是李萍萍,还求陛下恩准,让臣娶她为妻!”薛川重重的磕了个头,坚决道,“只要陛下同意,臣可以带她离开京师,再也不回来!求陛下成全!” 第66章 请辞(3) 薛川看似冰冷,实则心思细腻,白胜男想过他会因为心中纠结而请辞,却没想过他会要求和李萍萍成亲。而薛川不极力撇清与李瑞的关系,反而火上浇油、自寻死路的行为也点燃了她的怒火。 “依卢,去把殿门关上,守在外面,没有朕的准许,谁也不许进来!” 依卢瞥了一眼薛川,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低声嘱咐一句千万别和陛下作对,便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红烛之下,是皇宫的富丽堂皇,也是三颗心的挣扎跳动。薛川知道自己行为会伤了陛下的心,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还请陛下成全薛川!”率先打破沉寂,薛川道,“求陛下看在臣曾为您出生入死的份上,成全薛川吧。” 薛川的话如根根利针刺在心里,白胜男起身走到他身边,作势就要席地而坐,却在屁股碰到地面前先碰到了软垫。季洵的温柔,使得她心中的怒火消减不少,对薛川说话的声调也低了许多。 “朕想不到,十年来你第一次低头,竟然是为了李萍萍。” “臣……真心喜欢她。” 白胜男似从他身上看到了李瑞倔强的样子,忽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难不成他和李瑞有什么亲戚关系?不然两人怎么会如此神似。 “你胡说。”轻柔的语气似是抱怨他的谎言,白胜男道,“你若喜欢她,早就喜欢了,还用等到今日?等到她病入膏肓?薛川,救人的办法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选择最蠢的一个呢?” 见他不语,白胜男将季洵递来的软垫放到面前拍了拍,“别跪着了,坐下说,坐下和我说说心里话。” “臣跪着舒服些。” “朕要你坐下!” “臣遵旨。” 已经很久没在薛川面前自称朕了,白胜男有些不适应,“云烽,你也坐,我们聊一聊,聊一聊薛川的心事。” 平心而论,不论是白胜男对待薛川,还是女皇对待赵学川,在有了夏月宫变之后,都是极好的。薛川不是冷血无情的石头,他很清楚陛下对自己的偏爱甚至已经违抗了她最信奉的律法,但他不能眼看着李瑞为了自己家破人亡,也不能让陛下为了自己成为昏君,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如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 “薛川,李萍萍的病,我比你清楚,朕回来后已经将她从天牢接了出来,并差人去看过她,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不是朕不给她用药,而是药石无医,如今能做的只有硬拖着而已。” 白胜男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轻声道,“她很快就会死的,但你还正当壮年,为了她一个濒死之人,不值得。只要你不主动暴露身份,我可以保你一世无虞。你还是我的侍卫,或者你想建功立业,我也可以让你去军队历练,日后封官建府也不是不行。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得活着,不能愚蠢的自寻死路。” 白胜男的话,薛川何尝不清楚,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惦念和傲骨。他不能辜负了一个恩人,再辜负一个,那样的他,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陛下的好意,薛川心领了,正因为李萍萍时日无多,薛川才想给她一个名分,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你们可以私定终身,只要不明媒正娶,朕可以在皇宫拨一间院子给你……” 身为一国之君,白胜男从未这样恳求过一个人,季洵也为她的低三下四感到震惊,看向薛川的视线中多了几分不解。他不理解这个男人在倔强什么,为什么要不识好歹的非将她的心丢在地上践踏。即便薛川觉得对不住李家,也完全可以用其他办法弥补……不,不对,难道李萍萍只是一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要给夏月宫变画上一个完美的休止号? “陛下,我要给她明媒正娶,这是我欠她和李家的。” “你怎么油盐不进呢?”白胜男无奈道,“朕再问你一遍,非要这样吗?朕给你指的路,你一条都不喜欢吗?” 由坐转跪,鲜活的心脏已经碎了个彻底,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我愿意继续守护你,但脱口的话仍旧是冰冷的拒绝。 “臣,叩谢陛下赏识,臣……” “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朕……”痛苦的泪水从眼眶滑落,白胜男起身指了指殿门,忍着哽咽道,“滚回你的住处去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来!” “陛下是要给薛川禁足吗?” “不是禁足,是反省。”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胜男对他道,“我不能让你陪着李萍萍去死,薛川,你就是恨朕一辈子,朕也不能看着你去死!”说罢,她对着门外喊道,“来人,薛川冲撞朕,从即刻起押回侍卫廊,单独关押思过!” “陛下!” 薛川跪在地上不肯离开,他毕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侍卫们面面相觑却迟迟不敢动手。 “动手啊,等着朕亲自动手吗!” 白胜男有气无处撒,只得暂时将无辜的侍卫当成出气筒,侍卫们得令连忙将薛川从地上拽起,并将他一路拖拽出去,白胜男故意别过脸不去看他恳求的模样,耳边却回荡着他喃喃的低吟。 “陛下,你这是何苦呢,你何苦这样……” 白胜男气鼓鼓的走到案前,举起花瓶就要砸,却见里面插着的是一株红梅,才讪讪的将其放回原处,转身狠狠踹了一脚软垫。 “我要杀了李萍萍,现在就杀,来人……” 不想她变成暴君,失了风度,季洵快步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挥手让赶来的侍卫退了出去,侍卫们不知道这位能够出入陛下寝殿的男子是什么身份,只能立在原地等待陛下的指令。 “思兰,做几个深深的吐纳,你的情绪会稳定许多。” 斜了他一眼,白胜男深深吸了口气,挥挥手让侍卫们退下去。季洵的温柔虽然能消减些许怒气,但想着刚才薛川倔强的模样,她还是气的牙根痒痒。 “思兰,连潘老都放弃了的病人,你又何须动手取她性命呢。” 白胜男记得李萍萍,那张脸简直可以用其貌不扬来评价,加上病重,常年吃药,肤色更是难看,她想不通薛川为什么一定要为了她赴死。 “刚才薛川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这个李萍萍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连命都不要了!朕……我,我如何能不生气,不动怒!为了保下他,我费尽心思,他呢?竟然一心求死!” 扶她坐到软榻上,轻柔抚摸着她因愤怒而通红的脸颊,季洵没有挑明自己的猜测,而是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陛下既然想要做一个圣君,自然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 第67章 阴差阳错(1) 丞相府众人因为李瑞的牵连,纷纷下了狱,李萍萍自然也在其中,但白胜男回朝后却将她从天牢中秘密接了出来,并安置在宫内一间偏远的殿中休养。 薛川是陛下心里的红人,这点花郎早就看了出来,为了巴结薛川让他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花郎决定冒险去看看李萍萍,并将诊断的症状说给师傅听,寻一个救命的良方。 辗转打听,花郎才找到李萍萍居住的地方,他告诉门口守卫自己是陛下派来给里面姑娘诊病的,并将御赐令牌晃了下,侍卫不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只知道陛下很重视,又见令牌,便把他放了进去。 李萍萍居住的院落虽然偏僻却很安静,适合休养。院子里还种着几棵高挺的翠竹,花郎想着陛下可真是宅心仁厚,居然能对一个死囚这样恩赏,果然是当世罕见的明君。 “姐姐好,我叫花郎,是陛下差来给姑娘诊病的。” 花卉觉得花郎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想核对身份,见他已拿出御赐令牌,只好恭顺的引他进去,心中却狐疑道,今日瞧病的御医上午刚来过,怎么又来一个?难道是薛大人说动了陛下?若是这样就太好了! 花郎笑着颔首,柔声道了句谢谢姐姐,便听屋内传来婢女的惊叫,“姑娘又咳血了,姑娘,不好了,姑娘昏厥了!” 闻声,花郎快步跑进屋内,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按照潘老教授诊了诊脉,他连忙从药箱里抽出银针包,对着李萍萍的几大穴位扎了下去。 额上的汗水,滴滴落在襟前,这是花郎第一次独自诊病,病人又薛大人的好友,他既紧张又害怕,却只能佯装镇定。 焦急的等待中,李萍萍半晌才猛的拔了一口气,并缓缓睁开眼睛,在场众人见她又活了过来,纷纷长舒一口气。 “多谢这位公子妙手回春。” 花卉担心李萍萍会命丧于此,不知该如何向薛大人交代,幸而花郎将她救醒,看向他的目光不免多了几许感激。 “姐姐别客气。” 花郎的笑容非常明媚,加之婢女们在后宫中很少能看到男子,不免对他这样的翩翩少年郎一见倾心。 “李姑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还好,老毛病了,多谢公子照拂。” 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毫无血色,一双黑紫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虚弱的声音。花郎笑着示意她别客气,便握紧她的双腕继续诊脉,但随着诊脉的时长增加,他面上的笑容也一点点的僵住。 “公子别费力气了,罪奴知道自己的身子情况,最多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了。若因罪奴的不治之症砸了公子的招牌,罪奴就是九泉之下也难消罪孽。” 李萍萍自记事起就日日与汤药为伴,她都算不清喝了多少碗药,吃了多少名贵的药材,见过多少次御医,她只知道自己的病非但拖累了父母,还拖累了李家。 当初若不是为了给自己诊病,年幼的弟弟不会丢,母亲也不会日日以泪洗面、含恨而终。说到底,都是自己这个灾星的错。 “花郎的招牌姑娘不必担心,医者仁心,若能延缓姑娘的病痛,花郎也是欢喜的。恕花郎冒昧的问一句,姑娘的病想必已有十七八年了吧?”见她点头,花郎继续道,“说句不当说的,姑娘能够维持到如今,已经很难得了。” 李萍萍想着先帝亲自来探望的隆重,想着那一箱箱名贵药材送到府中的盛况,嘴角微微上扬。先帝是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她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是因为先帝的偏爱,他才把自己捧成了掌上明珠。 “姑娘可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 李萍萍笑着摇摇头,她想告诉花郎自己在思念先帝,也在惦念女皇,但作为罪臣之女,她没有资格。 收起脉枕,花郎温柔道,“姑娘该多想些开心的事,打开心中之郁结,即便不能治愈身体,也能更舒畅些。姑娘的心结,太重了。” “将死之人,总该有些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并不美好。” 李萍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微弱的声音仿若从天际飘来,她看着花郎的眉眼,但因为病情加重,她的视线并不清晰。 努力睁着疲惫的眸子,李萍萍看着少年面上满是温和的善意,心头一暖,多言了几句,“公子生了一副柔善的美相,眉眼中又带慈悲,真是天人般俏丽。” 谈到相貌,这是花郎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资本,但他想要凭借相貌获得陛下恩宠,却不简单。因为季洵的脸,远比自己貌美几千倍。 “想必公子的母亲一定也是菩萨面。” 听到母亲两个字,花郎的笑容微微僵住,声音依旧柔和,“花郎不记得母亲的样貌了……” “真是抱歉,是罪奴胡言乱语,掀了大人的伤疤,罪奴……” 李萍萍闻声就要跪下请罪,却因体力不支从床上滚了下来。花郎连忙将她扶起,两下撕扯间,宽袖已然撸到手肘处,李萍萍下意识的抓住他的手腕起身,视线却落在他臂弯处的桃花烙印。 “姑娘,姑娘怎么了?” 花卉闻声跑了进来,见李萍萍正呆坐在床上,好似没了气息一般,连忙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眼珠缓缓转向自己,才扯出一抹笑容来,只是笑容尚未展露,眼泪已经落下。 “姑娘,你吓死奴婢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怎么和薛大人交代啊。”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吃力的抬起手,花卉见状连忙握住,李萍萍喘了几口粗气,对她道,“求你去见陛下,就说罪奴李萍萍想见她,求她无论如何都要见我一面。” “可是……” 花卉为难,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见一个谋逆罪臣之女呢,但她又不忍见李萍萍含恨而终,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她想,李姑娘见陛下这件事,还是先和薛大人商量一下,以免冲撞了陛下,不但帮不了李姑娘,还连累了自己。 “谢谢你,花卉,萍萍来生做牛做马,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能照顾姑娘,是花卉的福气。” 说着违心的话,花卉缓缓退了出去,关门前,她深深看了一眼花郎的背影,惆怅的心口缓缓结出一个娇俏的、粉红色的花骨朵。 第68章 阴差阳错(2) 自弟弟丢失后,李萍萍便成了母亲的发泄对象,即便后来母亲有些疯癫,仍旧记得弟弟是因为自己才丢的,多年来,她愁绪缠身、日夜难眠,心头长期郁结,病情才始终不见好转。 弟弟丢的时候才七岁半,李萍萍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只是他臂弯那朵桃花烙印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自己烙上去的。犹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自己再一次被御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七岁的弟弟抱着自己哭个不停。 “我不要姐姐死,姐姐要是死了,裕郎也不活了,裕郎要永远和姐姐做兄弟!” 那时的裕郎哭的全家都落泪,李萍萍知道,他们的泪是流给弟弟的,不是给自己。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开心,因为家里终于有一个人真心待自己了。 “姐姐,咱俩弄点记号吧,这样下辈子我就能找到你了。” 裕郎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这样的话,说什么也要留下来世相见的记号,李萍萍受够了这一世的孤独,骨子里也希望下辈子能有人相伴,便同意了。 两人选了好几个花样,最后由裕郎选定了桃花,他说,“娘说,桃花三月笑春风,想必它是快乐的花,裕郎想姐姐永生永世都快乐。” 李萍萍记得当时自己笑的很灿烂,两人将自己的桃花簪子烫了烫,分别隐在肘窝的位置,那样的疼痛,裕郎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反倒笑着安慰自己不疼,不要哭。 一晃十年了,李萍萍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愧疚,但她如今是罪臣之女,李府满门都面临着杀身之祸,她不能与弟弟相认,只能看着他,近乎贪婪的看着他。 “花郎面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被她看的有些发毛,花郎忙擦了擦脸颊,却被她拉住手腕。那一刻,花郎看不懂李萍萍眼中的感情,他担心这个垂死的女人会看上自己,更怕陛下会听了薛大人的话让自己跟她配冥婚,连忙惊恐的抽出手,猛的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李姑娘,你……” “公子莫要害怕,罪奴是将死之人,不会拖累任何人的。” 见他害怕,李萍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担心自己的行为会为他带来灾祸,连忙低下头不去看他。 “罪奴只是很久没有与人说话了,见公子面善,投缘,想要说几句而已,若是吓到公子,罪奴向您道歉。” 听她这样说,花郎才稍稍卸下些许戒备。他想,若不是想给薛川一个人情,他才不会冒险来这样晦气的地方,这个女人也真是傻,若不是有所求,谁会平白无故对她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友善! “李姑娘无需致歉,是花郎唐突了。” 话音虽柔,距离却不敢拉近,花郎搬了圆凳坐在旁边,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想着花卉赶紧回来,这样自己就能脱身了。 “公子是哪里人?” “不记得了。”花郎微微蹙眉,自嘲道,“实不相瞒,在下自幼离家,被拐子卖了几手,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家在何方。” 酸胀的眸子中,溢出泪水,李萍萍的声音本就柔弱,此刻添了哽咽,让人听着非常难受。 “公子真是受苦了。” 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花郎轻声道,“许是与姑娘投缘,花郎也多说几句。”微微叹息,继续道,“拐子的殴打、新爹娘的控制,我为了活下去,连自己本名叫什么、年龄几何,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不像姑娘,虽然如今受罪牵连,却能和家人死在一起,即便上了黄泉路,也不算孤单。” 花郎的话,勾起了李萍萍的痛楚,明明做梦也想逃离孤独的是自己,明明弟弟裕郎受尽亲人恩宠,可谁能料到阴差阳错,裕郎竟也成了独孤之人,并且日后还会成为孤家寡人。想到这里,她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姑娘莫哭,能有姑娘这等关怀,花郎的心暖了许多。” 李萍萍的眼泪,敲动着花郎的心,多年的孤独与痛苦煎熬,让花郎的性格异常敏感。李萍萍是除了陛下外,第二个心疼自己到落泪的人,他看着那因哭泣而抽动的双肩,一股莫名的温暖和亲切使得他不受控制般缓缓走了过去,并将她拉进怀里。 “花郎颠沛几许,如今被姑娘的泪水滋养,已然荡平伤疤,还请姑娘好生活下去,不要再想着痛苦的事情。” 有一瞬间,李萍萍甚至以为花郎记起了自己和李家,但很快又打消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此时此刻,她真切的希望弟弟是真的忘记了一切,否则,将来李家只剩他一人,他该是多么的孤苦无依,又是多么的矛盾难挨。 “公子既然不记得姓氏,又如何叫花郎的呢?” 将怀中的帕子抽出,轻柔的擦拭她苍白面上的泪痕,花郎坦诚道,“因为我的身上有一朵桃花烙印,我想,这一定是我的家人烙下的,这也是我和他们唯一的痕迹。” 说罢,他撸起了袖子,李萍萍真切的看到了那朵桃花烙印,心头再次咯噔咯噔的疼了起来。她在征得花郎的同意后,轻轻抚摸这那朵桃花,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想要相认的痛楚,任由眼泪滴滴落在花瓣上。 花卉带回了女皇同意相见的回复后花郎便告辞了,李萍萍深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对花卉说,“谢谢姑娘照顾,我知道你是看在薛大人的面上,但我不想连累你们任何一个人。今日罪奴险些连累姑娘,在这里给姑娘赔罪了。” 李萍萍虽因疾病常年呆在闺阁里,但因为先帝的偏爱,李瑞为她扩建了院子,月钱也充足,所以她读了许多古书,懂得许多道理。若无病痛折磨,她也想参加科考试一试才华。只是可惜,老天爷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请姑娘给我拿来纸笔,我想写点东西。” “姑娘身子不好,还是……”李萍萍的倔强花卉是领教过的,此刻见她眉眼坚决,便咽下了拒绝的话,端来文房四宝,只见她颤抖着手执起毛笔,在宣纸上用纯正的小楷写下一首诗: 三月春风蜜寒意,翠柳嫩芽风中残。 谁家新燕正待归,万里离途振翅飞。 第69章 阴差阳错(3) 彻夜未眠,薛川执拗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白胜男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二更时分,又特意差人在他的房外多加了几个侍卫防守。 “陛下还没休息?” 披着衣衫从暖阁走来,季洵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心疼道,“薛大人的心情,陛下应该能够理解,您又何必自己为难呢。” 拍了拍软榻示意他坐过来,白胜男依进他的怀里,没有言语。她了解薛川,那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她不是不理解,正是因为太理解,才担心。 “早上还要上朝,陛下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去面对更多朝中大事,您是一国之君,任何一个决定都不能马虎。” 白胜男不厌烦季洵的苦口婆心,也不觉得他是在啰嗦,更不觉得他是在干政。反而她很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清醒的人,能够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坏了规矩和律法。 “我知道,但我睡不着。” “我给你哼唱个童谣吧。” “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娇嗔的拍了他一下,白胜男自言自语道,“很久没有人拿我当过小孩子了,大概是从四五岁开始,我就被剥夺了本该天真烂漫的童年,云烽,你给我唱吧,我想听。” “那我得先把你抱到床上去,行吗?” 季洵的脸颊微红,那是白胜男很喜欢的娇羞,她笑着点点头,暂时拂去因薛川而产生的重重阴霾。 温暖的床帏第一次有了别样的温暖,白胜男看着季洵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心中满是温暖。 “你要坐到床边吗?” 握住他的手,白胜男的声音带着些许柔媚,澄澈霸道的眸子里此刻也满是化不开的温柔,季洵只看了一眼,便连忙将脸别了过去,结结巴巴的说道:“我坐在矮凳上就行。” “云烽,你一直这般害羞吗?” 红唇微抿,我见忧怜,白胜男撑着身子将脸凑过来,他猛的向后闪躲,却忘了矮凳下面还有台阶,一个重心不稳便跌坐在地上。白胜男既觉得好笑,又心疼,忙从床上跳下,将他扶了起来。 “地上凉……” 季洵的话音未落,白胜男已经跳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纤瘦的双脚随意摇晃,俏皮的如三五岁孩童般可爱。 “云烽,你真可爱。” 白胜男的爽朗让季洵进一步折服,视线缓缓下移到那双红润的唇上,他缓缓俯身,却在最后一刻停止,徒留白胜男兴趣索然的钻进被窝里,嘟起嘴唇,满脸不悦。 但随着季洵口中哼唱起童谣,白胜男的面上又浮出了笑容。她翻过身来再次握紧那双充满力量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直至进入梦乡。 许是季洵在旁的安全感,许是童谣带她进入了稚子时期的欢乐,白胜男出奇的没有做噩梦,虽然这一夜只睡了一个半时辰,却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朝堂上,已有朝臣听说陛下留了一个男子在暖阁过夜,如今见陛下满面春风,不免朝着闺阁乐趣上面想象。 卫元庭并没有听说季洵留宿皇宫的事,只是单纯的见陛下精神不错,心里欢喜。 “众卿有事请奏吗?” 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朝臣们纷纷看向站在第一排的右丞相司徒林和第二排的刑部尚书左煦,两人互相谦让几句后,司徒林手持朝笏先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司徒林有事请奏。” “爱卿请讲。” 左右丞相之分,让司徒林这个右相常年受着李瑞的压制,如今李瑞因谋逆大罪已押天牢,司徒林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但陛下却迟迟未对自己进行封赏,不免担心会出现变数。 “启禀陛下,罪犯李瑞及其同党已经定罪,但据臣等所知,李瑞之谋反并非单独为了一己之私,也并非仅仅与刘氏媾和,而是因为他找到了原韩国皇子。” 司徒林的言辞并未在朝堂上引起过大的轰动,白胜男意识到,他们若不是早就知道李瑞谋反的原因,就是已经形成了新的利益群体,打算彻底将李瑞一党全部拔除。而显然,司徒林这个右相,就是这个新的利益群体的带头人。 “哦?是吗?朕亲审李瑞时,他可是清楚的告诉朕,那个所谓皇子,早就死了,消息是他道听途说来的。” 白胜男的话很有力度,但司徒林却不打算顺着她的话认怂。作为朝中唯一的正一品文官,他必须尽快形成自己的利益群体,并将李瑞的党群全部拔除、坐到左相的位置,否则,已经五十五岁的他,恐再无翻身之日。 “李瑞贼人至今还不肯与陛下说实话,真是该杀!”司徒林聊表恨意后,继续道,“回禀陛下,臣听说,原韩国皇子尚在人间,并且这个皇子还是原韩国薛皇后的嫡子,五皇子赵学川!” “爱卿可有证据?” 白胜男想,李瑞写下的名单,自己已经一一核对过,并将之全部秘密召进宫内言明厉害,司徒林就算还有证据,也没证人,孤证难定罪,他的算盘是打不响的。但白胜男没想到,李瑞自己死到临头,还犯了糊涂,留下了两个最不该隐去的人名! “禀陛下,臣不但有证据,还有证人。” 随着司徒林的声音落下,两个正三品大员分别从队列的左右两侧走了出来,他们都是李瑞党的核心成员,也是韩国遗民。 “臣邹亮,参见陛下。” “臣刘启寒,参见陛下。” 白胜男忽觉心头一颤,抬抬手示意二人平身。司徒林并没有意会到陛下的不悦,继续道,“禀陛下,邹大人和刘大人曾与李瑞有过交流,他们明确的听李瑞说过,原韩国五皇子赵学川还活着,并且……” 司徒林顿了顿话音,眉眼一抬,刘启寒连忙接话道,“去年腊月十八那天,罪臣李瑞邀请臣过府一叙,并告诉臣五皇子,不,是原韩国五皇子还活着的消息。” “他为什么告诉你?” 白胜男的声音已盛着愤怒,刘启寒以为陛下是因自己私交罪臣而动怒,连忙跪到地上,叩首道,“臣有罪,臣曾是韩国遗民,与李相是同乡,所以李相才对臣信任有加。” 刘启寒的档案里已经写明其出身韩国,司徒林知道他不过是吓破了胆子而已,便引导他道,“你且告诉陛下,他是如何说的?” “李瑞告诉臣,五皇子还活着,而且在御前活的很好。” “哦?御前?”司徒林故意装作不知情,继续道,“是御前的谁?” 刘启寒低着头不敢看陛下,只得在司徒林的催促中,快语道,“正是陛下的御前侍卫,薛川,薛大人!” 第70章 阴差阳错(4) 刘启寒此言一出,朝堂之中一片哗然,白胜男不知他们这群精明鬼是不是在做戏,她只知道自己这番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下薛川了。看向刘启寒的眼神犹如万箭齐发,她恨不得将这个狗东西立刻拉出去斩首示众! 但她是一国之君,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敢于揭发叛臣秘事的臣子,哪怕他的初心不轨。 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胜男昵着得意的司徒林,对刘启寒道,“春日地寒,刘大人先起来吧,你所告发之事,朕会命人查证的,若查证确有其事,朕一定对你论功行赏。” “臣不敢,还请陛下不要责怪臣交友不慎。” 刘启寒最怕的就是会被李瑞连累,那可是叛国谋逆的大罪,万一被连坐,他是一定会被踢出族谱的,届时,自己九泉之下可就是一只无祖无姓的孤魂野鬼了! “你放心,李瑞之罪虽重,但朕不会轻易连坐任何人的。” 有了白胜男在百官面前的承诺,刘启寒才稍稍放心,他瞥了一眼司徒林,缓缓退回自己的位置,猛的吞咽着口水,试图将已经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咽回去。 “邹亮,你也和陛下说说吧。” 司徒林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左相,自信的帮助女皇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却被得意蒙了心,没有意识到女皇的情绪早已在愤怒的边缘,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燎烧千里叠峦。 “启禀陛下,臣邹亮也曾被猪油蒙了心,交友不慎,与……” 摆摆手,白胜男头疼欲裂,不耐烦道,“捡重点说。” “是,臣捡重点说,臣……臣……”邹亮看了一眼司徒林,紧张道,“罪臣李瑞曾是臣的老师,臣……臣……” 说罢,邹亮已经瘫在地上,他不住的磕头,“臣曾见过镇国寺的枯荣禅师到李瑞府,是枯荣禅师告诉李瑞五皇子还活着的,也是他告诉李瑞五皇子就是陛下的御前侍卫薛川。臣交友不慎,尊师不谨,请陛下恕罪,求陛下饶恕微臣吧陛下。” 刘启寒报出薛川,邹亮直接把枯荣也拉下水,白胜男正欲发火,就见依卢端着茶盏走了过来,她将茶盏放下,将一张短笺递了过去,白胜男疑惑着展开短笺,季洵的笔迹映入眼帘,上面只有一行字,那是浇灭她愤怒之火的及时雨。 春日干寒,多气伤身,请言欢笑,盛世明君。 白胜男将短笺折好放到一旁,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才沉着声音道,“邹亮所奏之事,朕也会差人查证。但,邹亮身为朝臣,却御前失仪,罚俸三个月。” “臣谢陛下,谢陛下!” 邹亮以为自己会被处死,没想到却捡了大便宜,忙叩首谢恩。 卫元庭看着陛下神色的变化,心中也担忧起来。无风不起浪,事到如今,司徒林已没必要拉踩李瑞,就算他要结党营私,也不敢随意拉扯极受恩宠的薛川,所以……传言都是真的,那晚自己听到的,也是真的。 “卫元庭!” “臣在。” 思索间,耳边已经传来陛下有力的声音,她连忙走出队列,跪地等候听旨。 “卫元庭在朕离京时,护驾有功,特提升为正二品尚书,协助统管左煦大人统领刑部,另赐珍珠三斛、绸缎百匹。” “臣卫元庭,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元庭回京后得到晋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没有悬念的,但陛下将之从工部调入刑部,还在刑部放了两个正二品尚书这一举动,就让人不得不细细琢磨。 毕竟,左煦已经在刑部尚书的位置呆了十年,如今提了卫元庭,那么他的官职是一定要动的,但动到哪里呢?什么时候动呢?这都是朝臣需要猜测的,毕竟站好队伍,是官场上的一个大学问。 “薛川之事,就由你去查吧,五日内,给朕个结论,能做到吗?” “能!” 在接到指令的那一刻,卫元庭就知道了陛下想要的结果,那双沉闷的眸子中闪烁的是希望,而凭自己对陛下的了解,她的希望一定不是坐实薛川的身份,而是坐实赵学川已死的“事实”。 “左煦,你有什么事请奏?” 左煦为人正直,刚正不阿,此刻虽听到卫元庭晋升的消息,却没有太多的妒忌,在他看来,只要能够为陛下尽忠,能够严守律法为民办事,自己在什么职位,都是一样的。 “启禀陛下,李瑞一党之罪已经查清,请陛下详阅。” 端起脚边放着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放了十六卷竹简,左煦将托盘递给依卢,不由被她天蓝色的眸子吸引,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欣赏。 依卢也注意到了左煦的视线,紧张的学着陛下教授的笑容,浅浅一笑,便转过身去走回龙案,将卷轴交给陛下。 白胜男有意提高依卢的地位,将之从内廷司女婢的位置变为贴身女官,她希望让天下人都知道,女皇将重用女官,且异瞳并不会给身边之人招致灾祸,不应被区别对待。 随意翻了一本竹简,白胜男知道自己看或不看,李瑞的结局都不会有变化,左煦不是一个会夹私报复之人,如果他亲手处理的刑案都有问题,那秦国上下就没有正直之人了。 “你先说说刑部的结论。” “回禀陛下,刑部的结论是,李瑞通敌叛国、陷陛下于危难,依照律法当诛九族,抄没全部家产。至于李瑞的爪牙们,卷宗中都有处决结论,涉案人数较多,臣就不耽误众位大人的时间,不赘述了,还请陛下见谅。” 年近五十的左煦,声音浑厚,有些似武人的粗犷。他蓄着精致的髯,眉目之间满是严肃。 “行,就按你的结论处理吧,卷宗放在朕这,朕看一看,三天之内将卷宗还给刑部。” “是,陛下。” 左煦退下后,安国公走出队列道,“启禀陛下,臣有事请奏。” “安国公,你说。” 放下手中的竹简,白胜男的声音轻快了些许,她希望能够从徐山的口中听到些许好消息。 “回禀陛下,臣认为,既然陛下已经对卫元庭大人论功行赏,也该给与其他人同样的待遇。”徐山握紧朝笏,深深低首,一句话便说大进了白胜男的心坎里,“臣认为,黑风寨在陛下危困之时给予救助和庇护,应当重赏。其寨主、少寨主和几位卓有功勋之人,也该赏赐,方能彰显陛下之鸿伟和仁善。” 第71章 薛川之孤(1) 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依旧觉得寒冷。依卢目睹了朝臣们的咄咄逼人,也感受到主子心里的火气,她想,如果不是季公子那封短笺和热茶来的及时,主子一定会当庭痛骂并严惩那个叫邹亮的大官。 “依卢,季公子的手书,是谁送来的?” “回陛下,是季公子自己。”依卢轻声道,“公子在廊外还站了一会儿,奴婢才看到他。” 点点头,白胜男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她一直知道季洵心细如尘,却不知道他竟然能够细至如此地步,不但猜到了今天自己必会受到群臣攻击,还懂得用文字和热茶双管齐下,缓和自己的情绪。 若是没有他那行字,自己一定会将邹亮这等货色贬谪出京。作为李瑞忠实的党羽,区区三个月的罚俸,真的太便宜他了。 “陛下,您回宫换换衣裳再去看李姑娘吧。” 朝服、朝冠虽英武,却沉重,依卢心疼她的身子,想引着她回寝殿,白胜男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费事。 “传辇车,朕去看看李萍萍。” “叫季公子吗?” 依卢想,若是等下两人谈不拢,陛下一气之下杀了李姑娘,薛大人一定会生气的。 “叫上吧。”白胜男微微叹气,“朕就在亭子里等他,你让他乘辇车来。” “奴婢知道了。” 对于陛下最终选择了季公子这件事,依卢打心底里高兴。虽然薛大人也很好,但和季公子相比,总是要差一些的。 轻柔的风吹拂在面上,惹的人沉醉,目之所及,是碧绿的青草正茁壮的生长,耳边是加强护卫后的巡逻声。归朝以来,这是白胜男第一次如此细致的打量花园的景色,她贪恋的深吸了一口气,却全无往日的沉静。 脑海中是群臣对赵学川的执着,她盘算着该如何放过薛川,盘算着自己还能护他到什么时候,算来算去,总是没有好的结论,不免心焦。 “是谁在旁边走动?” 心烦的时候,一个脚步声都能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白胜男拧着眉头对着花丛的方向喊了一声,她本想惩戒两句,却见是花郎。 布满阴霾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花郎会心一笑,快步走了过来。 “参见陛下,花郎打扰您休息了吗?” 花郎本就生的俊俏,此时又穿了一件淡绿色镶白边的衣衫,衬得整个人更加柔美。白胜男笑着摇摇头,问他怎么会在这里闲逛。 “花郎并非在闲逛,花郎在等待与陛下的偶遇。”并未掩饰自己的目的,花郎见她诧异,羞涩的凝了她一眼,轻声道,“花郎想看看陛下盛装的样子,却久等您不归,便想了这样一个馊主意,您可不许生气才是。” 俏皮的花郎,比谄媚的花郎要讨人喜欢很多,白胜男被他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摸了摸他凑过来的头,笑称自己不会那般小气。 “陛下,您看起来有些疲惫,花郎给您捏捏肩膀好吗?” “不用了,朝服厚重,你就算使出全力也不过是给它松了松筋骨,平白浪费力气。”白胜男拎了拎衣摆,无奈道,“等朕回殿里,褪去朝服吧。你的心意,朕领了。” “也好,那花郎给您……” “云烽!” 花郎的话还没说完,白胜男瞥到季洵的身影,便起身亲自相迎。见她朝着自己走来,季洵的步子更快了,却也将跛脚的残患露了出来。 “你怎么不乘辇车呢?”埋怨的握起他的手,白胜男不悦道,“若如今连你也避嫌,那我真是孤家寡人,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陛下说的哪里话,云烽不是在避嫌,只是想走一走。” 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花郎,季洵没有说自己是跟着他来到这里的,他已叮嘱依卢就说是在暖阁寻到自己的,他相信依卢不会出卖自己。 “你呀,来,跟我上辇。” “陛下要去哪里?” “李萍萍要见我。不知道有何事。”白胜男率先坐上辇车,见花郎走了过来,对依卢道,“让花郎回去吧,朕不能带着他。” 依卢点点头,快步向前拦住了同样步伐紧凑的花郎。不知道为什么,她很不喜欢花郎,哪怕他的样貌很出众、性格也不错,但自己就是觉得这个人可怕。她想,也不知道陛下看上他什么,竟然将这样一个妖邪般的男人留在了身边,也不怕养虎为患。 “依卢姐姐,陛下去哪了?” “陛下有事,让你先回去。我要赶紧跟上去,就不和你多言了。” 面上的笑容很谦恭,却没有注入感情,依卢说罢,转身快步跟上了辇车。一路听着主子和季公子谈天说地,才暂时将花郎稍纵即逝的狡黠从脑海中踢掉。 李萍萍居住的地方叫珞瑛殿,是先皇饲养天鹅的地方,先皇归天后,白胜男睹物思人,便命人将天鹅送归野外,并把院子收拾干净、种上了冬雪喜欢的翠竹,打算把这里赐给她闲时居住,但冬雪没有等到翠竹长大,就像她没有等到与兄长相认那般,在宫变之夜带着遗憾永远的离开了。 环顾着院子里的布景,白胜男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冬雪俏皮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心头却滴着血。 花卉端着铜盆正从屋内走出来,见陛下盛装而来,掐算一下时辰,便知道陛下是下朝后立即来到这里,她忙将铜盆放到一旁,跪在地上叩拜。 “奴婢参见陛下。” 花卉从前是服侍薛川的近侍,白胜男自然对她印象深刻,抬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话,白胜男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坐到石凳上,冷冷的凝着她闪躲的眸子。 “花卉,昨个夜里,你和你家主子说什么了?” 白胜男的声音很冷,冷到花卉已经恍惚间看到了黄泉,她低下头,颤巍巍的道,“奴婢没说什么,只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去汇报李姑娘的情况。” “对于李姑娘的情况,你是怎么汇报的?” “奴婢说,奴婢求大人想想办法,救救李姑娘。” 花卉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知陛下肯定对昨晚的事了熟于心,自己不论如何隐瞒都是徒劳,便豁出去了般,抬头面对着陛下,道,“奴婢说,如果薛大人想李姑娘多活几天,就请想想办法拿到御药,否则李姑娘朝不保夕。” 第72章 薛川之孤(2) “你可知道你的主子是哪一个?” “奴婢知道,是薛大人。” 花卉知道自己越了规矩,只要陛下将自己交给内廷司处置,自己绝对要被扒层皮,但想着薛大人的叮嘱和往日的照拂,原本怕死的她忽然觉得死亡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薛大人,奴婢才尽忠职守,如实向薛大人汇报李姑娘的情况。” 瞧着她自以为聪明的样子,白胜男冷笑一声,心道,以为把薛川推出来顶罪就能逃过处罚了?她若不搬出薛川,兴许自己就放过她了,但偏偏她选择了卖主自保,这可是宫里最忌讳的。 “花卉,你的主子,有没有可能是朕?” 听陛下这样说,花卉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叩首磕头,“陛下说的是,是奴婢错了,整个大秦都是陛下的,奴婢自然是陛下的奴婢,求陛下宽恕奴婢的口无遮拦,求陛下宽恕。” “来人,拉出去杖责二十,送到浣衣局去反思。” 耳边是花卉贼心不死的求饶,大难临头,她甚至仍旧在攀咬薛川,称一切都是受到薛大人的命令。惹得白胜男又以“攀咬官员”之罪加了她三十口板子。 “这种贪生怕死又蠢笨如猪的女婢子,怎么配服侍薛川。五十板子后,也不必送她去浣衣局惹事生非,直接多打几板子,杖毙!” “陛下饶命,陛下饶了奴婢吧!” 对花卉的哭喊充耳不闻,冷清的面色在转向季洵的那一刻,变的温柔,余光中是一个娇小的婢女正躲在红柱子边,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的方向,白胜男觉得这个婢女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她是做什么的,索性自己现在还不想进去见李萍萍,便对她招了招手。 “奴婢翠竹,参见陛下。” 翠竹,原浣衣局的下等婢女,因与冬雪曾是同铺,感情要好。冬雪被从浣衣局调来服侍自己后,一直关照她。后来,冬雪觉得自己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了,便请奏陛下允许自己收了翠竹做结拜妹妹,当时,白胜男正在兴头上,便主动请缨给她们俩做结拜的证人。 “原来是翠竹啊,怪不得朕看你眼熟,你怎么在这呢?” 分到珞瑛殿照顾李萍萍的婢女名单白胜男是亲自过目的,她并未看到翠竹的名字。 “回陛下,奴婢原是浣衣局的,后来奴婢有幸与冬雪姑姑结拜,被调到内廷司。后陛下重整珞瑛殿,冬雪姑姑就让奴婢来这里照顾竹子、打理院子了。” 谈起冬雪,翠竹便忍不住落泪,她自小孤苦,是被舅舅卖到宫里为奴的,浣衣局又欺生,若不是冬雪姑姑百般庇护,自己早就死在阴沟里了。 翠竹的伤心,也勾起了白胜男的痛楚,她起身亲自将翠竹扶起,并贴心的擦拭她脸上的泪珠,轻轻将之拥入怀中,像曾经安抚冬雪那般,揉揉的抚着她单薄的脊背。 “陛下,冬雪姑姑……” “冬雪已经去了,你即是她的妹妹,便到朕身边来吧。珞瑛殿太冷清了,朕也需要人照顾。” “翠竹谢陛下怜惜,谢陛下怜惜。” 翠竹的娇小让白胜男想起与冬雪初见的场景,瘦弱的她跪在地上受罚,嘴角却咧着笑,活泼的比骄阳还要热烈几分。 “依卢。回头去跟内廷司说,从今日起翠竹就到御前侍候了,着装配饰尽快赶制出来,别把旧的破烂拿来糊弄。还有,给翠竹收拾出一个单间暖房。” “是,陛下。” 将对冬雪的偏爱、怀念和感激都转移到面前这个弱小的女人身上,白胜男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季洵递来的天蓝色软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走吧,去看看正主。” 翠竹进入状态很快,连忙抹了眼泪,起身搀着她的手臂,白胜男对她露出笑容,转身将另一只手伸到季洵面前,季洵见状上前一步,轻轻握住。 相视的笑容,印在心间,季洵感受着她的念旧,感受着她博爱的情愫,也感受着她对自己的偏私,心里划过一股暖流。 刚及门口,浓浓的药香便冲入鼻中,看着屋内简单的装饰,白胜男稳着步子在婢女们的请安声中来到内室。 “罪奴李萍萍,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孱弱的身子跪在地上已费尽全力,左右两个婢女搀扶才能使得她不会倒在地上,李萍萍深深的叩首,希望用最谦卑的姿态求得陛下短暂的怜悯。 “起来吧。先帝尚且对你极好,朕也不会借机打压你一个病女。” 端坐在椅子上,吩咐婢女将她扶到床上躺着,白胜男想不通父亲为何会怜爱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病秧子。 她曾偷偷问过母亲,这个李萍萍是不是父亲的私生子,母亲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头,温柔的说着胡思乱想,并给自己解释,说父亲只是心疼她多病多灾又不被宠爱。但白胜男还是想不通,不被宠爱的人很多,父亲为何会这般偏疼她呢? “李萍萍,你要见朕,有什么事?”不想与她寒暄,白胜男开门见山道,“你父亲的判令下来了,你要听吗?” 李萍萍撑着身子坐在床上,平静的摇了摇头,她很清楚,叛国谋逆之罪是要诛九族、抄没全部家产的,何况,父亲犯了这种事,旁人躲闪还怕躲的不够远,又有谁敢为父亲求情呢。就算有人冒死求情,父亲也没有天功可以赎罪。 “李氏犯了滔天大罪,如何的判令都不过分。罪奴只是可惜,陛下原本一副花容月貌的俊俏模样,如今却落了这样的伤疤。” 李萍萍凭空叩首,继续道,“罪奴求见陛下,是有事相求。罪奴想,李氏的罪已定,我却深受陛下隆恩可以在这里养病,我知道不该再有奢望,但……求陛下让罪奴跟父亲见一面吧,罪奴就快死了,可能熬不到行刑那天了,罪奴求陛下成全。” 今晨有人来报,说花郎曾暗中来珞瑛殿看过李萍萍,除了诊病,两人还聊了些过往之事。而李萍萍见过花郎,才要求去见李瑞,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关联。 花郎、李瑞、李萍萍,会是什么关系呢? “你为何要见李瑞?黄泉路上再相见,岂不更加亲切!”白胜男斜了她一眼,毫无感情的嘲讽一句,“还是说,你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新鲜事要告诉你的父亲?比如你们李家走失的裕郎有了下落!” 第73章 薛川之孤(3) 听到裕郎的名字,李萍萍的眼神下意识闪躲,原本白胜男只是诈一诈她,如今却已能够坐实花郎的身份。难怪无论如何调查,都查不到他的来历,原来他竟然是李瑞丢失的嫡子李金逸! “罪奴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小弟裕郎已经丢失很多年了,母亲为他哭瞎了眼睛,含恨而终,父亲也……” “李萍萍,朕不是三岁的孩子,岂是你想糊弄就能糊弄的!朕问你,花郎就是李金逸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自己的解释被断喝声打断,李萍萍惊吓的缩了缩脖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半晌,黑紫的脸上才泛起片片苍白。 她没有想到陛下这般聪慧,单凭几个片段就能将事实拼凑出来。可事到如今不是赞美主子的时候,自己得给裕郎求一个活命的机会,但李氏这般伤害陛下,陛下一定恨透了李氏,还能给李氏留根独苗吗? 她想到了薛川,但环顾屋内却已不见花卉的身影,她看着屋内陌生的婢女头头,温热的心已凉了半截。她想,花卉一定是受了难,可她受了难,谁还能给薛大人传消息呢!裕郎,我苦命的弟弟,姐姐该怎么才能让你不被李家牵连? “李萍萍,不要消磨朕的耐心,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罪奴没有,罪奴只是……” 话音未落,李萍萍已从床上滚落,她拒绝了婢女的搀扶,踉跄的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直到磕出血来也不停止。 “求陛下放过裕郎,求陛下,求陛下……” 单纯的李萍萍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知道一切都瞒不过火眼金睛的陛下,自己能做的只有求饶。为了保住弟弟,她甚至只能把脏水全部泼给父亲。 “陛下,造反的事,是父亲的错,是李家的错,与可怜的裕郎无关。裕郎自幼丢失,没有享过李家的福,自然也不该被李家牵连啊陛下。求陛下开恩,放过裕郎吧!” 没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赌,花郎如今是近身侍奉之人,若想让自己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真的要让他给李家陪葬吗? 白胜男意识到,自己对处死花郎是不忍心的,但若养虎为患的话…… 李萍萍的恳求之声仍在耳边响着,白胜男看了一眼季洵,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如往日一样温柔。 “李萍萍,花郎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罪奴不知道,但罪奴想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若他知道,不可能不回家来的!” 血迹顺着眉骨、眼睑滑落到唇边,为苍白的容颜增添了些许色彩,李萍萍挪动双膝,在衣衫上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的抓住她的袍角,恳求道,“陛下,裕郎是无辜的,若陛下担心裕郎日后会心生歹念,陛下可以将之流放到任何偏远的地方,只要能让他活着。” 常年居住在府中,李萍萍并不知道流放偏远之地还不如一死来的痛快,在她的认知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弟弟能够活着,早晚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的做个磊落之人。 “这样吧,你答应朕一件事,朕就考虑放过他。” “陛下请说。” “不论什么你都能做到?” “无论什么,罪奴都能做到。” 在李萍萍的回答中,白胜男看到了决绝和不顾一切,那一刻,她有些为薛川感到不值。他豁出一切也要为之吊着性命的女人,心里想着的居然不是他。 “好,朕让你亲手杀了薛川!” “这……” 李萍萍震惊的看着陛下严肃的神情,不可置信的摇着头,她怎么也想不到陛下竟然会下令杀了薛大人。怎么可能呢?陛下不是最偏私薛大人了吗?难道薛大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你杀,还是不杀!” “罪奴……罪奴……” 李萍萍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是骨肉至亲的弟弟,一边是主上,她不论选哪一个都无法割舍另一个。 “杀,是不杀!” 白胜男的声音冷若冰霜,李萍萍惊恐的跌坐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的喘着粗气,直至急火攻心昏了过去。 “陛下,她昏过去了。” “宣……不,宣花郎来!” 人的表情和眼神是骗不了人了,如果花郎知道自己是李金逸,那么他一定会有所表现,届时,自己再下决定也不迟。 “去外面透透气吗?” 拒绝了季洵的邀请,白胜男走到软榻边坐下,她要仔细的捋一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先是薛川执意求娶李萍萍、朝臣揭发薛川的身份,再到花郎摇身一变成了李瑞走失的嫡子,这几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一桩桩、一件件,到底事情的核心焦点是什么?为什么李瑞在知道薛川身份后没有趁着父亲病重之际篡位?为什么薛川明知李萍萍命不久矣还要娶她为妻?救人最好的办法是用药,他明知道,只要他说一句恳求的话,自己就会把御药捧给他,为什么他却选择离开?这里到底裹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温柔的指力企图缓解炸裂的头痛,余光中是心上之人的温柔和担忧,白胜男握了握他的手,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宽慰。 “陛下侧过身来坐。” “嗯。” 侧过身子,缓缓坐直,白胜男反复了几个吐纳,才吸收着他给予的力量。她想,李瑞一定有事瞒着自己,并且那件事比薛川的命还重要!可,到底是真的有这件事,还是自己的胡乱猜想呢? “回禀陛下,花郎来了。” 抬首侧目,花郎还穿着那件绿色镶白边的衣裳,正神清气爽的跪在自己面前。 “去给李姑娘诊诊脉,也让朕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是,陛下。” 进门时未见到花卉,又感屋内氛围紧张,花郎意识到了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想,或许是花卉照顾不周被责罚,加之李姑娘又病了,大家才这样压抑吧。 花郎唤了几声李姑娘,没有得到回应,便探了探她的鼻息。非常微弱,好似濒死一般。又摸了摸她若有似无的脉搏,花郎认为已没有为之详细诊脉的必要,便对白胜男道,“回禀陛下,李姑娘大限已至,只等这口气咽下就……” “如何?” “就西去了。” 第74章 薛川之孤(4) 清风吹拂着温热的面庞,安静的房间内,一双高高举起的手,在气急之下落在了那张倔强的脸上,白胜男双唇颤抖,半晌才说出一句怒气冲冲却柔软的话。 “她已经死了,你还要追着她去吗?” 花郎没有救活李萍萍,甚至主动放弃了对她的医治,而在他宣布放弃后不足半个时辰,再未醒来的李萍萍未等御医赶来,便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臣也要与她成冥婚!” “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在白胜男视线霸道的压制下,薛川只觉得浑身的精气好像已被抽干,他泄了力气,双肩下垂,无助的低吟着,“因为我欠她的。” “你说,你欠她什么了!朕替你还不行吗?你到底要朕怎样才肯放弃求死的挣扎!你告诉朕!” 空洞的眸子盯着白胜男盛怒又无奈的样子,薛川忽然呕了一口鲜血,便在白胜男的焦灼呼唤中昏了过去。 “传太医!命太医院今日所有当值太医都到侍卫廊来!违者,斩!” 帝王之怒,多涉生死。 接了御令的太医们不敢迟疑,拎着药箱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侍卫廊狂奔,所见之宫人无不诧异,并对需要救命之人是谁窃窃私语的猜测着。 “回陛下,薛大人是愁思郁结和急火攻心导致的昏迷,不碍事,容臣为之下几针,再吃上几副药就能缓解。” 涉及薛川的事,白胜男不敢马虎。她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其他太医,冷声道,“你们几个一起看看,薛川有什么不适,尽管坦言,不许遮遮掩掩。” “是,是,陛下。” 今日值守的太医多是老者,他们一向知道陛下身边有个薛侍卫极其受宠,并且盛传薛侍卫是陛下内定的后妃之一,如今见陛下对他如此看重,难免心生担忧,生怕一个不小心砸了自己的招牌。 “回禀陛下,臣有句话,不知是否当讲。” 从人群里挤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他生了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眼底却异常清冷,几无感情般如冰如霜。 “许澜,陛下面前,不要口无遮拦!” “别拦着,让他说。” 身前的双手易了位置交叠,白胜男听太医们禀告薛川并无性命之忧后,没有了刚刚的紧张,此刻饶有兴趣的昵着这个胆大的新人。 “启禀陛下,薛大人身上的旧伤很多,这也是导致他突发呕血的原因之一。若陛下想根治薛大人的疾病,银针和汤药都不是最佳的方法。”许澜昵了一眼陛下,继续道,“名贵的药材煎服自然是需要的,但慢养才能除根本。” “你的意见确实和其他人不太相同,朕记下了。”白胜男昵着他,道,“好了,既然薛大人已无大碍,诸位悬着的心也可以落下。你叫许澜是吧?” “是的,陛下。” 出身医学世家的许澜,虽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理,却不愿与之苟同。他依仗着高超的医术,素来不卑不亢。 “你们该下针的下针,该开药的开药,许澜你过来,朕问你几句。” 把李萍萍的病症与之描述一番,白胜男细细询问这样的病情为何会持续加重、为何会在昏厥后才暴毙。许澜认真的听着她的描述,就病情和病人的状态进行了询问后得出了一个令人诧异的结论:该病人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人下了毒,最后毒发。 白胜男还想再追问几句,依卢已告知她薛川醒过来的消息。 “你先别走,等下朕带你去看看尸体。” 说罢,白胜男快步来到床边,看着薛川苍白且刀削般的面容,她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薛川什么时候这样瘦了? “你感觉好点吗?” 只一天未见,薛川似已苍老了五六岁,明亮的眸子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红润的唇也只剩苍白和干裂。 “臣没事,劳陛下担心了。” “别再说这样的话,等下御医煎了汤药过来,你好好喝,好好养病,你放心,只要我在,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陛下,臣说的那件事……” 薛川的倔强如其名,如山如川,白胜男不想再提那件糟心事,便冷下脸决定离开,并嘱咐宫人好好照顾他。薛川执拗的唤了几声,白胜男本不想理,余光中却见他已挣扎着起身,只好回首道,“你先好好休养,我晚点来看你。” “陛下……” “看好他,若他有半点闪失,朕拿你们是问!”握紧季洵的手,白胜男冷声道,“许澜,跟朕来!” 薛川的步步紧逼使得她心情很差,许澜验尸后的结论更让她脊背生出冷汗。 “陛下,臣可以确定,这位姑娘是被毒死的。” “何时下毒?” 白胜男希望下毒之人不会是花郎,她不愿意相信花郎是个心思深沉的坏孩子。 “大概昨日夜里。” 许澜翻看李萍萍的眼皮,又掰开她的嘴闻了闻,坚定道,“这位姑娘所中之毒,应该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绿铃铛,据说中毒七八个时辰左右,中毒之人产生呼吸困难进而昏厥的症状,本就有基础疾病者,昏厥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间毙命。” 绿铃铛,季洵曾听潘老说过这种毒药,但潘老是五日前给李萍萍诊脉的,且诊脉后并未留下任何药物和药方,所以潘老不可能是杀人凶手。那么会是谁呢?会是花郎吗?他是潘老唯一的徒弟,说不定潘老会把绿铃铛传给他。 “宫内可有这种药?” “回大人,宫内没有。制作绿铃铛需要一味重要的药材,就是黑风山特有的银环蛇之蛇毒,但黑风山归属刘氏管辖,咱们拿不到。” 许澜认真的思索着药书中的记载,冰冷的面上闪过对银环蛇蛇毒的渴求。 “你确定银环蛇只有黑风山有?”季洵问道。 “自然,许澜自幼随父亲上山采药,这点还是很清楚的。” “即日起,许澜官阶上提一品,封正四品御医。”挥挥手示意跪地谢恩的他起身,白胜男继续道,“以后你就专门侍奉朕吧,有拿不准的再和院士们商议。” “臣许澜,再次叩谢陛下隆恩。” 第75章 薛川之孤(5) 皎洁的月色下,微风已不再冷冽,白胜男却仍感到阵阵寒意。就在刚刚,潘生已明确告知,花郎在前天下午问他要了一颗绿铃铛,说是驱毒老鼠,不苟言笑的潘生当时还破天荒的挖苦他杀鸡用牛刀。 “花郎虽得了律令当,但也不能确认就是花郎所为,云峰觉得还是要好好查证,杀人不是小罪,不能冤枉任何一个人。” 季洵还想说些什么,孙先不想他惹火上身,便接了话茬对白胜男道,“潘老和御医许澜都确定李姑娘是死于绿铃铛之毒,花卉被杖毙前也招认,说昨天夜里花郎去给李姑娘瞧过病,并为她服下了一颗棕色的丸药,如此可见,他确有杀人的可能。” 金色的梳子在发髻上迎着月色闪耀光亮,白胜男的脸色很难看,这是她第三次看错人,第一个是见死不救的南宫禹,第二个是险些将她置于死地的李瑞,这次又来了个花郎,巧的是他乃李瑞的嫡子,真是一笔写不两个李字。 双手插在宽袖里,仍旧拖沓着不合脚的鞋子,潘生大口大口的饮下半壶热酒,见众人不再讨论所谓的罪情才道,“绿铃铛的中毒迹象很怪,不论什么陈年疾病都伪装不成,所以李姑娘死于绿铃铛,是假不了的。” “除了您,还有谁能制作绿铃铛吗?” “没有。因为这东西是我发明的,我对外公布的中毒症状是对的,但方子却是错的。” 潘生又往嘴里倒了几口酒,干瘪的脸上,愁容顿生,他惆怅的叹了口气,眸中溢出无限懊悔和哀思。 “关于绿铃铛,我不想多说,但我能肯定,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能做得出来。” 潘生此言猖狂,在场诸位却都不觉得他在吹牛,尤其是白胜男,她曾亲眼见识到潘生的妙手回春,加之他眉间的痛楚,也让她大致明白这位老者为何要公布一个错误的药方。 “传花郎。” 冷声中没有任何情感,余光中撞进花郎亲手制作的糕点,白胜男捻起一块,左右瞧了瞧,对新晋贴身侍卫徐名越的背影道,“若他不反抗,不必动刑。” “是,陛下!” 徐名越,安国公徐山的嫡长孙,年二十,是白胜男能够找到最不会谋害自己的人。由他暂时接替薛川的位置,她安心。 六子感受到氛围的紧张,忙将她手中的糕点夺了过来,翠竹为六子这个莽撞的男子捏了一把冷汗,却听他讨巧道,“这糕点虽然精巧,还是别吃了。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要保重龙体,为秦国,为天下,也为我们公子。” 暧昧的话将白胜男从识人不清的伤感中拉回,她看着季洵温柔的眼神,面上的冰霜缓缓褪去,爽朗的笑声彻底打破了可怕的沉寂。 翠竹吃惊陛下没有为六子的越矩而动怒,看向他的目光仍多了些许警告。她想,这个男人真是胆子大,连陛下也敢调侃,幸亏季公子在侧,若不然,怕是他没有好果子吃呢。 “宅院住的还可以吗?缺什么您就跟我说,或者让云烽告诉我一声,您奔波半生,思兰希望您能有个安稳的晚年。” 重掌大权后,白胜男不是没有想过提防孙先等人,毕竟韩国遗民叛乱的血迹还未干涸,但她已经借着安抚的名义将黑风寨遗民圈禁在了京师,若再狠辣些,只有屠杀。她不想成为暴君,也不想枉杀无辜,最重要的是,她愿意相信季洵能够平衡这种抵抗。 “承蒙陛下恩赏,孙先的生活很舒服。京师安全,臣也不必担忧生计,悬了近二十年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 孙先说的是实话,也是恭维,白胜男给的赏赐很多,足够他养活府内家丁二十年还有余,但她如此厚赏,除了给足自己颜面外,也确实给自己的肩上落了山一般的压力。 韩国遗民叛乱的事,自己虽未亲身经历,却不难联想。季国城破时,自己日夜都在想该如何复国,但经过岁月的打磨,他的壮志已经消减,心中剩下的更多是安稳和权衡。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该有的奢望,还是不要想比较好。他相信,洵儿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孙将军先在府中闲赋,等朕稳固了朝局,还需要您的鼎力相助。” 孙先起身,恭敬的对她施抱拳礼,“陛下放心,臣食君禄,定为君分忧。若臣做不到,还有云烽呢。” “说起云烽,是朕冒失了,未经将军允许,就擅自将他留在宫中居住。”下颚微扬,她示意孙先不必打断,继续道,“朕留云烽在宫内居住,并非只是出于色心,或者愧疚、恩情之类的,朕在很认真的考虑与云烽的婚事。” 握紧季洵的手,白胜男温柔道,“将军也知道,朕与云烽的婚事,是父母定下的,云烽在恪守婚约,朕也同样没有出格。既然上天给了我们这份姻缘,也让我们有缘相聚,朕没有理由解除这份婚约。” 秦季两国结亲,共筑百年和好,抵御刘氏摧残,是当时两国共同的心愿,虽然季国已被刘氏惨灭,但秦国尚在,季国的故地也在,所以,无论于公于私,白胜男都没有拒绝这份婚约的理由。 季洵也考虑到了她坚定婚约的原因,他更想知道,在她心里,是季国故土和遗民的影响力大些,还是自己这个人在她心里更重要。但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的心里很清楚,一个皇帝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一定是利益,而不是感情。 天底下只有一个薛川,而他是季洵,不是薛川。 “听闻陛下已将梁桓追及其家眷举家流放岭南了?” “嗯。不瞒孙将军和诸位,当初压下他的罪过,是为了稳定民心,如今朕已回朝,又看到蔡霖搜集的梁桓追其他罪证,自然不会留着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继续危害一方百姓。” 白胜男面色平静,不再因梁桓追曾是自己的知己而心痛,她知道,自己是帝王,可以有私心私欲,但不能真的糊涂。若她真的放过了梁桓追,那么秦国将涌现出无数个梁桓追。楚王可以好细腰,但她不能好佞臣。 “陛下确有治世之才,臣受教了。” “孙将军过誉了,朕不过是想做好一个皇帝。”白胜男想着父亲临终的叮嘱,心中一沉,“可做一个好皇帝,哪有那么容易。权谋、霸术、柔情、识人、为政,哪一样错了,哪怕是一步,都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而坠入万劫不复的,有可能是朕,也可能是无辜的百姓。” 白胜男再次就当今局势向孙先请教,她抛出了心底的那个问题,到底是固守城池,还是开疆拓土。孙先也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守城固然重要,但乱世之中若只图自保,必被吞之。 两人神色凝重的聊了许久,眼看着月上中空,负责看守薛川的侍卫快步突然跑了过来,焦急道,“启禀陛下,薛大人撞墙自尽了!” 第76章 薛川之孤(6) 素来安静的侍卫廊像炸了锅的灶台,十几个太医和七八个婢女伴着细雨进进出出,高声对答。 白胜男急匆匆赶来,越过跪满地上空处的人群,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紧张的摸了摸薛川冰凉的脸颊,心头一凉,忙探了探他鼻息,微弱却还算均匀。 “薛川,薛川。” 柔声中包含着愤怒、不解、痛苦、怨怼、心疼和害怕,白胜男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一遍遍的唤着他的名字,却没有等来回应。苦涩的泪水和着雨滴滚落唇边,白胜男想起暖阁的那场大火,想着再也回不来的冬雪,心疼如刀绞。 无论如何,她不能再失去薛川! “启禀陛下,薛大人撞墙,额上的伤口有碗底大小,却不深,无碍性命。但薛大人一心求死,并不愿意醒来,这是比较棘手的,如果陛下能够唤回薛大人求生的意志,臣等也才好帮助薛大人恢复,但如今……” 老太医见陛下盛怒,不敢再说下去,许澜见状忙挪动双膝来到她面前,主动道,“薛大人的性格陛下应当清楚,恕臣斗胆说句难听的,若不能唤回薛大人的求生意志,臣等能做的,只是吊着他的性命,不死而已,但不死并不等于活着。” 刚还在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屋内的利刃全部收缴,此刻听到薛川一心求死,白胜男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清楚薛川的性子,那份孤勇,曾经是自己最为欣赏的,但如今,也是能够要了他命的顽劣。 想当初,薛川凭着这份孤勇,在侍卫廊几百人中成为了佼佼者,让其他人再不敢背后说他靠着色相服侍储君。也是这份孤勇,让他在多次暗杀中救自己于水火。 可是薛川,你总想着对不起李瑞,对不起李萍萍,对不起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韩国遗民,你就对着的起我白胜男吗? 与跪地等候命令的其他太医不同,禀明详情后,许澜已经写好了药方,并用托盘将空白的宣纸举过头顶,对白胜男道,“陛下,请陛下允许臣使用百年灵芝为薛大人入药。” 毫不犹豫的执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准用的套话、盖上私印,白胜男疲惫的挥了挥手,“你们别在这干杵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薛川的寻死,给白胜男上了警钟,她决定等薛川好一些,就将他接到西暖阁养病。 细雨之中,季洵将外公等人送到宫门口,见外公有话要对自己私谈,便钻进了马车,并让宫人们到远处等待。 “外公可是要提醒云烽关于薛川的事?” “薛川和陛下是过命的交情,又是自小相守,感情自然不一般。若冬雪未死,陛下的执拗还能少些,但据说冬雪死的过于惨烈,所以她很难放弃薛川。但是,此番薛川的真实身份被扒了出来,即便陛下想保他,估计也很难毫发无损。”顿了顿,孙先想着白胜男对薛川的偏私,又道,“除非,陛下愿意为了他滥杀无辜。” 在季洵看来,白胜男是极其注重律法之人,但她为了薛川,可以颠倒律法,甚至不屑一顾,若是杀几个人就能保下薛川,相信她也能做得出来。但,朝臣们不会允许的。 “外公说的是,但想必回朝之后,她的行为就不能过于随心所欲了。我听闻前朝为了查证薛川是否为原韩国五皇子赵学川一事,已经吵炸了锅,奏折如雪片般送到龙案前。在朝臣的请愿下,她也很难力排众议。何况,在我看来,她还不想做个昏君。” “昏君也好,明君也罢,总不可能一生毫无污点。” 侍奉过两代君主,孙先对于君王是有所了解,他相信洵儿也明白,不能奢望任何一个人一辈子不会任性。 “除了朝臣的坚持,云烽觉得,薛川三番两次自杀,也足以让陛下伤心。” 季洵冷静的分析,道出君臣的制衡之道。没有限制的君权,是可怕的,若白胜男为了薛川将这个平衡打破,将会为秦国埋下巨大的祸端。 “我认识的白思兰或许能够继续纵容私欲,但白胜男不会。”季洵想着她的英武和杀伐果决、壮志雄心,信誓旦旦道,“外公且看着,陛下一定会处决薛川的,哪怕是一杯毒酒赐死,也必须为夏月宫变书写一个完美的结局。” “为什么?” 季洵眼前闪过白胜男修订律法的坚决、开疆拓土的决心,还有担着君王之责的勤奋,他相信一个能够以身试险,经历那样折磨而心智不损之人,在大事上,绝对不会糊涂。 他轻声道,“为了成全,也为了放过。” 浠沥沥的小雨在阵阵狂风中如柱般泼洒,难得闲下来的卫元庭雅兴突发,掏出围炉开始烹茶、调琴。自宫变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此时雨景虽如瓢泼,却滋润着心中干涸的情趣。 雨水随着风溅在手指上,令琴音带着些许润泽,她的脑海里不合时宜的闪现当年与周帆在雨中舞剑的美好场景,那时自己还小,周围所有人都说自己会嫁给他为妻,两人的琴瑟和鸣,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但…… 琴音戛然而止,她的眼前出现了耀目的红绸、刺眼的喜字,还有周帆宁死不从的决绝……那是她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什么是天赐良缘不如事在人为。 “小妹在想什么呢?” 素来儒雅的卫元晔闻着琴音走了过来,却见小妹独自一人对着雨帘发呆。她面前的热茶在围炉上滚滚而溢,凉亭周围满是茶香,人却不如茶盏热烈,反而憔悴不少。 “小妹在想什么呢?” 走近她身边,自斟自饮一杯后,卫元晔笑着挑起几根琴弦,短暂的独创小调有些滑稽,引得卫元庭也笑了起来。 “二哥,你不在屋里陪嫂子,怎么有空来陪我乱弹琴?” 卫元晔笑而不语,如幼时教她弹琴那般,以手为器,握着她一根根指头落在琴弦上,琴弦在手指的拨弄中流淌出磅礴的音律。 高中状元的卫元庭除了给家族带来荣耀和钱财方面的宽裕,也改写了卫氏的门楣和历史,因为她的出人头地,她的两位兄长也纷纷受到了提携。 她的大哥卫元柏,如今在凉州将军常年弘的麾下做先锋,二哥卫元晔则在安国公门下做门生,并打算明年参加科考。 琴音毕,余声绕梁,卫元晔凝着小妹的眸子,轻声道,“小妹,二哥想给你说一门亲事。” 第77章 国君之忍(1) “二哥相中了哪家的公子哥?” 卫元庭性格虽然直率,但作为一个机敏的女人,她不愿与家中任何人结怨,哪怕对方是自己的骨肉至亲,她也会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以免难堪。 灿烂的笑容中看不出生气,卫元庭知道兄长想要与徐家联姻的根本,但她不是工具,也不是那种攀附权贵的女人,她不愿意和徐家结亲,甚至会因为徐家门第过高,而刻意疏离徐名越。 “咱们自小在周老爷府里长大,与安国公的嫡孙也算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小妹就没想过与徐公子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卫元晔笑了笑,语气中却无调侃,“当年你和周帆殉情一事,总归要有个彻底的结果,周帆已经娶妻生子多年,你还孑然一身,别人会说你还在念旧情,放不下。” “真抱歉,外面的传言让二哥难堪了。”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卫元庭在兄长的诧异中拱手致歉,她不愿意提起周帆并不是还忘不了那段感情,而是不想给彼此徒增麻烦。过去的事,既然已经过去,再提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妹,你曲解二哥的意思了,外界的传言二哥并不在乎,二哥是想你有个好归宿。当年你跳崖寻死,徐公子豁出命去救你,这份感情,我们都看在眼里。后来你闭门准备科考,徐公子为了等你,单方宣布解除与仇氏嫡女的婚约,险些被安国公打死,这份深情,二哥不信你看不到。” 人心非石,有血有肉。卫元庭自小就知道徐名越对自己很好,好到让周帆妒忌,但正因为他对自己极好,自己才不能拖他下泥潭。当年自己和周帆的事已经闹的满城风雨,如今虽时过境迁,却仍旧难掩悠悠众口。 “小妹,婚事是安国公托我来探你口风的,你若有意,就跟二哥说一声。”视线中,徐名越正冒雨而来,卫元晔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下颚微扬指着雨帘中的身影,轻声道,“徐公子始终在等你。” 蓑衣在身,斗笠遮面,卫元庭还是能够凭借身形认出徐名越,她看了一眼兄长,还以为是兄长叫他来家里的,正不知该如何寒暄,只听他朗声道,“请卫大人即刻去更换朝服,陛下宣你进宫!” 没有称呼她为卫小妹,而是称作卫大人,卫元庭看着他没有笑意的冷峻面容,心头咯噔一声,当即想到是宫里出事了,连忙钻进屋内更换朝服。 一路上,雨水劈里啪啦的敲打着马车,徐名越御车的同时与她说了花卉被杖毙、薛川自尽未遂、花郎被怀疑毒杀李萍萍的事,卫元庭虽非亲历者,但一日内发生如此多的事,仍感到窒息。 徐名越是徐家的嫡孙,自幼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不论文治武功还是脾气心性都被培养的很好,与卫元庭喜欢先往坏处想不同,他遇事非常乐观,秉持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宗旨,很少表达愁苦,在京师贵族少爷们中落了个“徐开怀”的美称。 “卫小妹,自你回京,咱们还没私下见过面,怎么样?这段时间身子还吃得消吗?” 不关心她的功绩,也不为她如今的官职而阿谀,徐名越从始至终都只关心她这个人。卫元庭沉思着宫内的事,加上雨声过大,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肖?哪个肖大人?” 笑着摇摇头,徐名越对着马车里道,“我没有说哪个肖大人,是问你这段时间身子可还好?是否吃得消。” “哦,我没事,自小身子就皮实。”耳边响起二哥说媒的话,卫元庭试探性的问,“徐开怀,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娶亲?” “你不知道?” “你的事我怎么知道?” 徐名越闻她的话,笑道,“我爷爷正琢磨怎么把你娶进徐家呢,我跟你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千万别接你二哥的话茬。前几天我可是亲耳听见爷爷打你主意呢。” 徐名越私下里素来坦诚,但卫元庭没想到多日不见,他竟然坦诚到这等地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徐名越自小就习惯了哄她开心,自然不会让她难堪,早已想好了笑话逗她开心,卫元庭的笑声在噼啪作响的雨水声中宛如一道仙乐,落在徐名越温柔的心口处。 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徐名越利落的跳下马车,将雨伞撑到她的头上,自己则走在前面,敛起了笑容。 青石板的路两旁是红色的围墙,油纸伞下是平静的面颊,朝靴踩在水面上,溅起点点水花。偶的一阵风将雨水吹在面上,卫元庭看着面前徐名越坚实的背影,秀眉微蹙。 “咱们不去承乾宫吗?”雨声过大,卫元庭只能快步走到他身边,高声道,“陛下在哪里?” 不着痕迹的放慢了步伐,徐名越边走边道,“咱们不去承乾宫,薛大人昏迷不醒,陛下在侍卫廊等着你呢!” “薛大人的伤很严重吗?” “不知道,但陛下挺生气的。” 卫元庭受命彻查赵学川身份,时间虽短,但由于朝中太多人想要彻底在陛下面前立功,给她提供线索的人很多,短短半日,她的案上就堆满了所谓的证据和证人证言、线索等,而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薛川,她想为薛川开脱都找不到好的方法。 她想,等下若是见了陛下,可怎么说才好! 思索间,两人已经来到侍卫廊,卫元庭颔首对徐名越表示感谢,跟在他身后躬身走了进去。 “参见陛下,臣将卫大人带来了。” “臣卫元庭参见陛下。” 抬抬手示意二人起来回话,卫元庭见面上盛满疲惫,又见薛川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脑海中是朝臣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各国局势、赵学川的最大妙用,她心一横,竟不顾季洵的暗示,张口就将薛川推到了风口浪尖。 “启禀陛下,关于薛大人身份一事,臣有要事请奏,还希望陛下屏退左右无关人等,听臣详述!” 第78章 国君之忍(2) 暴雨疯狂的敲打着琉璃瓦,令安静氛围更加诡异,白胜男平静的盯着欲言又止的卫元庭,半晌,才挥挥手示意除了季洵和徐名越外其余人等都退到外面守着。 君臣相对,徐名越拽了拽卫元庭的宽袖,想让她换个话题,但卫元庭却不愿意苟同,当即抛出一道炸雷。 “臣恳请陛下,以秦国为重,以天下为重,以黎民百姓为重,尊重事实,将薛川之身份昭告天下,并将其依律处决,以安秦国康泰之局,断……” “啪!” 茶盏碎在身边,卫元庭知道陛下之所以没有将盏摔在自己脸上,是给自己留着颜面,但今天她已经把命抛出去了,还差一张无所谓的颜面吗! “恳请陛下安秦国之天下局,断韩国人复辟之妄念,依律法处决薛川!臣纵……” 卫元庭本以为自己此言一出,会遭到更严重的训斥甚至贬官、杀戮,但她没有等到陛下的雷霆之怒,耳边只是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似是恳请,“敬俭,你说完了吗?” 主子的突然示弱,让卫元庭一时语塞,抬首间,却见不足半炷香的时间里,主子好似苍老了十岁,她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陛下,您怎么了?要不要叫御医进来给您诊诊脉?” 摇摇头,白胜男疲惫的凝了一眼薛川的方向,不知他刚刚有没有听到卫元庭的那番话,刚毅的心忽如暴雨中的茅草房,轰然倒塌、遍地泥泞。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臣若有冲撞圣体,臣万死难辞!” 作为秦国忠臣,卫元庭的进言可谓以命相拼,利国利民,作为自己的朋友,她又能不盲从、不谄媚,白胜男很欣赏她的忠勇,只是此番忠勇涉及到薛川,她心里堵着一团火。 “朕无碍,卿不必挂心。薛川的事,先搁一搁,朕急召你进宫是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尽快去处理。” “请陛下吩咐!” 薛川之事再一次不了了之,卫元庭知道,除了两日后对薛川身份的禀报,她再不能进言,除非她真的不想活了。 “去查一查花郎这两年是否到过京都,是否见过李瑞或者李氏之人、党羽,限期五日,可能做到?” 耳边响起徐名越的话,卫元庭虽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了陛下为何指向性如此明晰,原来花郎很可能是李瑞的亲戚!说不定还是亲缘很近的亲戚! “能做到!” “好,朕也不为难你,安国公会抽调人手配合你的,明天你就可以问他要人。” “谢陛下体恤,臣……” “至于薛川的事,你不必再查了。” 卫元庭愣了片刻,心知是自己刚刚的言辞惹恼了陛下,正想该说些什么挽回,就听陛下道,“这件事,朕会交给安国公查处,你安心去查花郎的事吧。另外,常将军说你的长兄在军队里表现很好,朕打算让常将军升他做副将,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卫元庭虽然耿直却不傻,她清晰的感受到陛下此举的用用意,那就是让自己在薛川的事上闭嘴,闭的越严越好。就在她犹豫间,徐名越替她道,“卫大人饱读诗书,今日却因陛下隆恩深厚,感动的不知用什么的言辞表达敬意,可见是真心感恩陛下抬爱。” “卫大人学识深厚,但毕竟年纪尚轻,涉朝堂的时间也不长,不似那些老臣张口就来,这也正是可贵之处。” 季洵接过话来为她开脱,白胜男听得出,他是在为卫元庭刚刚的莽撞找借口,她又何尝不知道卫元庭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正是自己需要的,可薛川…… 卫元庭闻言,连忙叩首,“臣对陛下隆恩铭感五内,臣叩谢谢陛下,也替长兄叩谢陛下恩赏!” “好了,退下吧,今日雨大,路上不安全,既然是少安带你来的,就由他再送你回去吧。”白胜男若有所思,对着她躬身离开的背影道,“想来你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要深厚许多,朕如今十九岁,认识薛川那年,也不过八岁。” 瓢泼大雨泼洒在身上,眯的人睁不开眼,卫元庭走在雨帘中,沉默不语。她知道自己今日冲动了,若非陛下仁慈,整个卫氏都会受到牵连,但她没办法看着陛下这样颓废下去,也不能看着陛下放着一张好牌不出。 徐名越懂她,没有责备也没有开解,只是安静的陪在她身边,凝着她冷峻的侧颜,替她复盘今日之险。 雨水顺着下颚落在身上,双脚走过的地方已分不清是雨水直接浇湿,还是由身上落下的水打湿,朦胧的视线中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卫元庭抹了一把脸,对徐名越道,“徐开怀。” 徐名越回首见她立在原地,退了几步,来到她身边,半晌见她没有再说话,便回答,“我在。” “我为殉情跳崖时,你为什么不顾一切去救我?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很难过!” 没想过她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徐名越盯着她倔强的眸子,双手扣紧她纤弱的肩膀,大声道,“会,我当时想,如果我追不回你、救不了你,我也不活了,陪你一起死!” 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卫元庭似是终于明白了陛下对薛川为何如此执着,她挣开徐名越的手,朝着侍卫廊的方向猛地跑了几步,但当她看到滂沱大雨中忙碌匆匆的宫人时,双腿似突然被注了万斤重般停了下来。 她理解陛下,可秦国万万百姓呢?朝臣呢?历史呢?她不能允许陛下因为这件事被称为昏君,她不能助纣为虐! “卫小妹,回家吧。我送你回去。” “不,送我去你府上,我要见你爷爷。” 摇摇头,徐名越拉着她向宫门方向走了几步,才道,“陛下刚下令不准你插手薛川的事,并将这件事交给了爷爷,你此时应该避嫌,不能去我家,甚至在今晚之后、我爷爷将调查结果呈给陛下的这段时间连我都不能见,以免被陛下猜疑。至于与爷爷联手调查花郎,也得在官邸才行,私下不能见面,你明白吗?” “可是……” “等陛下将查处的权利变更给爷爷后,那些交给你的证据和文书,自然也会出现在爷爷的案上,不是吗?”徐名越掏出湿漉漉的帕子抹了抹她脸上的水,“走吧,我送你回家。” 第79章 国君之忍(3) 春雨滋养着干涸的土地,也冲毁着帝王的温柔之心。白胜男坐在床边凝着薛川苍白的脸颊,耳畔一遍遍传来两人儿时的对话。她舍不得薛川,所以才将彻查他身世的责任交给了卫元庭,但却没想到卫元庭也不理解自己。 “陛下,薛大人会醒过来的。” 有了上一次的碰壁,即便两人已相互表明了心意,季洵对于劝她休息一事仍有些打怵,白胜男沉浸在回忆和思索中,没有察觉他语气的异样,只是摆摆手,告诉他自己今晚要睡在侍卫廊,若是薛川半夜醒来,自己还有话要与他说。 “我去给你拿床厚被子。” 拉住他的手,白胜男眉头紧锁,愁苦道,“云烽,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是朕过于固执?” “真正的感情,纯粹也珍贵,无法轻易割舍。陛下固执,正是因为真性情。” 察觉到他的有所保留,白胜男追问道,“但是呢?” “陛下真的要听吗?那些所谓的但是,陛下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也明白那些但是的意义,可……”季洵蹲在她身边,看了一眼薛川,轻柔道,“可感情不是能放在称盘上单纯以价值衡量的,与薛大人的感情对陛下来说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但对无干的人来说却比鸿毛还要轻。陛下只需要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去做,就可以,至于后世史书如何评价,与当下何干呢?” 季洵的话说到了白胜男的心坎里,却也在她心中尘封的警钟处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说白了,与薛川感情如何,是她作为白胜男的私事,但薛川的价值如何,却是秦国的国事,她可以是白胜男,但却不能不是秦国的国君。 自与薛川在一起至今,她自认为对薛川的每件事都是问心无愧的,可是如今,如果真的要用他的命去换秦国的未来…… 察觉到白胜男有些许动摇,季洵放开她的手去准备厚被子,留下她一个人好好思索一番。但此刻白胜男就像被人偷了全部思绪,脑子里只有空白,她徒徒的握紧薛川冰凉的手,忽觉得他好像已经撒手人寰,忙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特别微弱。 “来人,传御医!” 刚回到太医院的御医们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传旨的公公又匆匆跑来,大家面面相觑,不敢有怨言,背上刚放下的药箱,赶忙冒雨朝着侍卫廊赶去。 而此时,司徒府邸也正烛火通明,一心想要坐上左相位置的司徒林这几日可是忙坏了,除了搜集李瑞的各种罪证、拉拢朝臣,他还在搜集铁证势必要作实赵学川的身份,从而以此为天功,让陛下不得不升自己的官职。 但他被官职迷了眼,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触及了陛下的软肋,若在不收敛将会有灾祸,幸而他身边多了个聪慧的人,及时提醒他不要过于锋芒。 “在幼庆看来,师傅完全没有必要这般谨慎,陛下看重安国公不是一朝一夕了,情重、礼重不能代表什么,她不可能会在这时候把左相的位置许给安国公,再说安国公是武将出身,坐不得丞相这般精细的文臣。” 自称幼庆的男人,大号万岳,正是在壳子山组织韩国遗民妄图射杀女皇的首领,壳子山兵变失败后,他花重金买了个京里的九品小官,并拜在了司徒林的门下,意图再寻机会,作第二个李瑞。 “幼庆啊,你刚入朝为官不久,不清楚也是必然,安国公可不只是一介武夫,他是先帝钦点的国柱重石,文武全才,就算没有他,还有他的儿子呢。如今,满朝皆是重臣,陛下又刚经历了李瑞叛变一事,自然更加注重笼络人心,组建自己的核心党群。师傅不得不防。” 伴君如伴虎这件事,司徒林比谁都清楚,朝堂上他虽然嚣张,但那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希望能在陛下的“默许”下让同僚支持自己成为左相,可他的表现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陛下对自己的态度不温不火,甚至至今都没有提拔的意思。 “可是朝中上下,师傅乃是文官之首,陛下就算想提拔安国公,也该平衡局面才是。” “平衡局面?你且说说看。” 司徒林虽然只是个右相,但到底是一品大元,往日巴结的人不在少数,他之所以高看一眼万岳,是因为万岳对朝局的看法很是独道,不但能够精准的点出重点,还能给自己出个主意,比那些只知道巴结送礼的蠢货多了个好用的脑子。 “幼庆浅见,还请师傅指证。”不燥不狂,谦逊有礼,在得到司徒林同意后,万岳才道,“其一,诚如师傅所告知,李瑞谋反之所以能够成功主要是因为控制了京畿护卫和御林军,所以陛下回朝后先是重用安国公一子一孙,但若在重赏后再将左相之职给安国公,不是允许他一家独大吗?其二,自古朝中文武必然要相互制衡,否则君主难安,加上有了李瑞的教训,陛下就是再信任安国公,也定不敢将他培养成第二个李瑞。” 听着万岳的前两点分析,司徒点了点头,他也想过制衡的问题,但陛下毕竟不是常人,如何制衡?是否会启用新人来平衡党派?桩桩件件都是他需要斟酌的,尤其是她从外面带回来的黑风寨“山匪”已经在安国公的提议下得到了封官赐爵,这点让自己很难心安。 “幼庆,你接着说。” “是,师傅。”万岳颔首,继续道,“其三,朝中文臣以师傅为首,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不能也不会跳过师傅提拔他人。其四,朝臣会不会反,和能不能反,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师傅对陛下忠贞不二,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放着忠臣不重用,而冒险启用新人呢?” 将万岳的话仔细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司徒林赞赏的对他点点头,心道,真是后生可畏啊,这小子虽然出身平民,连个寒门都算不上,但脑子是真的好用。若有朝一日能将他一路保荐向上,定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按你的猜测,接下本官该怎么做呢?” “回师傅的话,幼庆认为师傅不该抓着薛川不放,毕竟那是陛下的心头肉,若师傅真想为国尽忠除掉薛川,也该把刀递给安国公。” 万岳不知道薛川是否真的是五殿下,但在壳子山女皇对他的保护和依赖,自己是真切看在眼里的。 “可是陛下已经将这件事交给了卫元庭。” “不然,卫元庭若如师傅所言那般耿直,必定不会顺着陛下的心思,届时陛下一定会换人的。”万岳谦和的笑了笑,“若幼庆猜得不错,最迟不超过明日太阳落山,卫大人的这个重任就会换人。” “好!若你的预测转成现实,本官赏你良田十亩!” 第80章 国君之忍(4) 薛川的撞击伤并不严重,但却心神俱碎,不愿醒来,太医们虽不敢言明利害,却都在心里料定他活不过春天。 “如何?如何!别互相看了,跟朕说实话,薛川到底如何!” 太医们低着头不语,许澜见大家都不想触了陛下的霉头,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强出头,可骨子里的正直又让他没办法浑水摸鱼,便主动担起了责任。 双膝挪到前面,许澜恭敬的对白胜男磕了个头,才道,“回禀陛下,薛大人需要……” 不知是否为感知到了白胜男的焦灼,刚还毫无醒来迹象的薛川忽然闷哼了一声,守在床边的翠竹连忙跑出来禀报打断了许澜的话,白胜男喜不自胜,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进去,直奔床边握紧他伸出的手贴在脸上,眼泪不由自主的滴落。 “陛下怎么哭了,是薛川惹您为难吧。” 虚弱且沙哑的声音如从天边飘来,薛川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擦一擦她的泪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手臂抬到半空突然如坠物般落在床上。 他尝试着抬起双腿,竟现根本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唯独被陛下握着的左手臂还能动弹些许,却也并不灵活。 “你没有给我惹麻烦,我是担心你,薛川,答应我再不要做这样伤害自己的事了,我不能没有你。” 尝试用手指抚摸她的脸,薛川浅浅的笑着,没有禀明自己的身体情况。他想,若不是那颗绿铃铛丢了,自己此刻应该已经与母亲在九泉之下相聚了。若自己真的死了,陛下一定会很伤心吧,不过好在她很坚韧,就算难过也能重新振作起来,何况她还有季洵,季洵是不会允许她颓废太久的。 “薛川,好好休养,朕已经着南疆主司以八百里加急将苁蓉运至京来,那东西大补,能让你在恢复的过程中少遭些罪,恢复的也更快些。” 白胜男急不可耐的表达对他的好,是为了让他心怀愧疚,从而不再寻死,但却不知道,自己越是对他好,他越是坚定了必死的决心。 暴雨转柔,偶尔敲打着窗棂。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新调到御林军的米一方还没闹明白陛下在处理什么事,为什么屋里的御医都长出了一口气,他只知道自己看守的人有冤屈需要洗刷。 “启禀陛下,花郎希望能见您一面,他说他的绿铃铛还在,李萍萍死于绿铃铛与他无关。” 屋里的人都为这个小侍卫捏了一把汗,但好在薛川初醒,白胜男的心情大好,并没有怪罪,而是对他柔声道,“你先回去吧,李萍萍如何死的,朕自会派人查清,若他无罪,朕会还他一个清白。” “多谢陛下,陛下圣明!” 米一方得了令,便离开了侍卫廊,薛川的脸上忽然浮出痛苦,他终于知道那颗绿铃铛丢在了哪里,原来兜兜转转,竟还是被她拿了回去! “陛下,李姑娘是死于……” 听他刚醒就询问李萍萍的死因,白胜男有些不悦,但再大的不悦在他苏醒这件喜事面前都可以得到宽解。将挣扎的他扶起,靠在软垫上,白胜男摸了摸他消瘦的下颚,才心疼的告诉他李萍萍死于一种叫绿铃铛的毒药,而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花郎。 薛川听后,摇了摇头,苍白的唇迫切的张合,“陛下许是误会花郎了,绿铃铛是李萍萍自己的,她告诉臣,那是她父亲留给她了结所用,后被臣夺了过来,但有一天臣去看过她后,绿铃铛就不见了,经陛下一说臣才知道,原来是被李姑娘拿走了。” 白胜男有个不好的习惯,不论薛川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就像当下,她听了薛川的话,并不觉得他是知晓花郎身份在故意为之开脱,而是下意识的想自己一定是冤枉了花郎。 “你放心,有你作证,花郎的嫌疑已经洗清,只要他没有杀人,我不会为难他的。” 薛川的醒来给屋内的所有人都带来了生机,他们暗暗松了一口气,就连外面的冰冷的雨水此刻都不再讨人嫌,仿若成了浇灌干田的及时雨般惹人怜爱。 但与旁人的暗自庆幸不同,许澜从刚刚就觉得薛川的起身的动作有些奇怪,好像双腿无法发力,只能靠腰部扭动来挪动,他心里当即有了个不好的念头,薛大人怕不是急火攻心导致痹阻脉络吧! “陛下,还请让臣再为薛大人诊治。” 让开位置,白胜男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站在床头紧张的等着许澜的诊脉结果,但她又不想薛川过于忧心,便将笑容盛在面上,直到许澜拧着眉头抬首。 “敢问薛大人,四肢感觉还好?” “很好。” “薛大人似是怀疑鄙人的医术。” 许澜的声音很平和,未等薛川恳求他保守秘密,白胜男已经紧张道,“许澜你怀疑薛川病症如何?” “陛下,臣没事的。” 沙哑的声音中隐着恳求,薛川看了一眼许澜,四目相对间,眼神中是无限恳求,但许澜没有理会他的渴求,将自己的诊断尽数坦诚,白胜男不信,又让其余十几个御医同时诊脉,最后才不得不在看到薛川双腿被软锤捶打也毫无反应中失魂的跌在地上。 “陛下,陛下!” “思兰,你怎么了!” 回到侍卫廊就见白胜男毫无征兆的跌在地上,季洵连忙冲过去将她抱起,白胜男挣扎着将他推开,一把揪起许澜的衣领,面上毫无刚刚的喜悦,满是暴怒。 “治好他,朕命令你!” 从进宫任职那一刻,许澜就想过会卷入斗争中枉死,但他不怕,他只怕自己医术有差,枉杀人命。此刻陛下虽然盛怒,但他没有被这份愤怒威慑,反而面色如常,挺了挺脊背,正色道,“陛下,医者仁心,若有办法,臣一定竭尽全力。” “朕不许你没有办法!” 失而复得是欣喜的,也是担惊受怕的,因为害怕再次失去。 “臣尽力。” 没有时间与许澜继续纠缠,因为司礼官已经进来催了两遍,白胜男虽是皇上,却不能随意罢朝晾着朝臣。 “薛川,等朕回来。” 握紧他的手不愿松开,直到司礼官又催了一遍即将开朝,白胜男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侍卫廊。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离开,白胜男觉得心里很慌,好似诀别一般,她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再三叮嘱薛川一定要等自己回来。 “陛下放心,臣一定等你回来。” “一定!” 第81章 国君之忍(5) 今日早朝,诸位大臣将陛下阴沉的脸色看在眼里,谁都没敢率先发言,只低着头,连呼吸声都尽可能隐去。 昨夜的大雨让卫元庭感染了风寒,她忍不住咳了几声,同僚拽了拽她的衣袖,劝她安静点,她颔首表示感谢,但喉咙里就像被塞了鹅毛一般瘙痒难耐,她想忍,却忍不住,又接连咳嗽了几声。 沉浸在担忧中的白胜男听到卫元庭的咳嗽声,才回过神来,又见她脸颊微红,当即知道她是因为昨夜淋雨感染了风寒。 “卫大人感染风寒了?” “回陛下,有点症状,但不碍事。” “等下了朝,让御医给你瞧瞧。” “谢陛下恩赏。” 短暂的对话,打开了君臣间的隔阂,也一扫朝堂上诡异的安静,白胜男扫了一圈神色各异的朝臣,下颚微扬。 “诸位今日可有要事禀奏?” 帝王之音回荡在大殿,半晌没有等来回应,白胜男便自语道,“既然众卿没有事要奏,朕有事要与诸位商议。第一件事,朕重新回朝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很多人建议朕换个新的年号,这两日礼部和占星司都呈了折子,朕虽然觉得年号而已,新旧无关国运,但占星司的话又不能不听,所以请诸位回去想一想,改个什么新的年号比较好。” 自古以来,占星司的话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存在,谁都不愿用国运去赌,也不敢。秦国女皇当政,本就被他国诟病为“牝鸡司晨”、“龙凤颠倒”、“天隐祸患”,加上女皇登基不久便由权臣掀起了叛乱,更是让大家心里隐着嘀咕,此番占星司主张变更年号,自然是破旧立新的好机会,众臣连连称是,礼部也连忙将这件大事揽了过来。 “第二件事,朕回国后,先后处决了三个曾经的要员,李瑞之罪自无需朕再多言,关于郭庶和梁桓追,想必诸位是有所疑问,甚至有所遗憾的。” 堂下虽此起彼伏着没有、不敢等言辞,但白胜男很清楚,这群人在背后没少因此嚼舌头。 “不论诸卿是否有疑问,今天朕都想说一说,史官也好记载。”瞥了一眼史官,白胜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先说郭庶,夏月宫变后,郭庶欲通敌并与李瑞为伍,幸得张扬将军及时发现,才没有得逞,朕念其过往功绩,将其革职、三代内不得科考为官,还被刑部参了一本,左大人,朕说的没错吧?” 被点到名字,左煦走出队列,躬身道,“陛下记得不错,臣确实给您连着上书三本,希望您能按照大秦律令查办郭庶。” 白胜男昵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司徒林,对左煦道,“那么按照我国律,郭庶应该如何?” 左煦对与律法打了二十几年的交道,非常纯熟,加之他确实认为陛下对郭庶的处理过于轻描淡写,严肃道:“回陛下,按我大秦律令,郭庶通敌,虽尚未得逞,也属死罪,其本人应处以车裂之刑,其三代内族人也应流放,陛下只将其贬官,实在无法起到尊重律法、震慑不法之徒的功效。” “诸位听到了吧,还是懂法之人明白朕的苦心。” 白胜男的一句“懂法之人”涵盖了除左煦外的全部朝臣,而朝臣不懂律法显然和不会处理政务一样严重,胆小的朝臣已经被冷汗湿了衣衫,身居高位的也不免反思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陛下这样敲打。 “左煦,朕交给你个任务。你啊,把自己认为的,律法中太重或太轻的条文都挑出来呈给朕,再就是把你认为如今律法中尚缺的内容整理一下,也呈给朕看看。只有律法完善,国家治理才能有法可依,而有法可依才能逐步做到‘除暴安良’,你说对吧。” “陛下所言甚是!臣遵旨!” 左煦出身世家,与不识字更无处学习律法的平头百姓不同,他自幼就有名师教导,有机会接触律法并熟读,后来他又执掌刑部,更是日日与律法打交道。 一个人越是熟悉什么,越是能看出漏洞和缺憾,左煦早就有修改律法的念头,但苦于先帝始终不听取自己的奏呈,有才无处施展,如今陛下露出要修律的苗头,如何让他不欣喜! “关于律法,季洵也有些许见识,明日一早我让他去刑部找你,你带带他。” 前几日,白胜男在封赏黑风寨众人后又单独给季洵加封,虽然加封的是个闲职,但毕竟隶属正二品,领朝廷俸禄,众臣心有怨言不敢说,如今陛下在修律方面重用此人,不免摩拳擦掌的想看他出糗。 “陛下说的是黑风寨的少当家?” 左煦一向不屑于留意那些八卦闲谈,但朝中对于季洵的风言风语实在太多,多到他家的饭桌上都少不了几句。他不知道外面疯传的季洵就是原季国储君一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虽说无风不起浪,但他是个严于律己之人,口风很严谨,又不认为臣子可以议论陛下私事,所以只要陛下没有昭告天下,他就宁可相信那些传言都是假的,这也是他为人臣对陛下尽忠的表现之一。 “正是,季洵聪慧,律法研习方面是朕亲自教导的。”见左煦诧异,白胜男谦逊的笑了笑,“左大人别因此对季洵有太大的奢望才是,朕对律法方面的研究不如你,季洵虽理解的很通彻,但说到底朕这个师傅就是个一瓶不满的半吊子,季洵青出于蓝的发挥空间也是有限的,你可要好好教导,做好他的第二任师傅才是!” “陛下说笑了,臣虽日夜研究律法却也算不上精通,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臣正需要季大人这样的人才来互补呢!陛下放心,臣一定与季大人好好切磋,查漏补缺!” 只要能修律法,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哪怕给大字不识的宦官打下手左煦都愿意。 司徒林看着左煦高兴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蒙了尘的眸子里那份欢喜无异于洋洋得意、小人得志。 “说回梁桓追,利州女婴塔一事想必诸位都略有耳闻,但梁桓追的罪孽远不仅是治州不严,贪赃枉法、收钱换命、贪污治水修堤之款、屠杀灾民的千坟冢,桩桩件件都有理有据。” 大殿上不知谁听到“千坟冢”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白胜男听了个真切,冷哼一声,“他的罪是卫元庭大人清查的,等卫大人身子好些,会由她将证据和相关文书从内廷司上交刑部,到时候史官也一并去查看,别说朕蒙人。” “臣等不敢。” 听利州周府说皇上不过是朝臣豢养金丝雀的说法,白胜男自然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小瞧了这群人畜无害的朝臣。锐利的视线扫过每个弓着的身子,最后落在首位司徒林的身上,白胜男知道他垂涎左相的位置很久了,不然也不会如此急于扩大自己的党羽、置李瑞旧部于死地,但左相这个位置,她还不想这么轻松的给到这个老滑头。 “司徒大人,听说过捐官买官一事吗?” 第82章 国君之忍(6) 买官捐官自古就有,很多商贾愿意花大价钱买个虚职做护身符,有些王侯高官也会给家里不争气的子弟买个官衔充充脸面,若是买的官够好,还能在御前露个面,说不定就得到重用。所以捐官买官背后的原因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买官捐官的人中也出过奇才,但只是比较少而已。 秦国是从刘氏独立出的诸侯国,曾经是番邦,深受刘氏官场制度的影响,买官捐官之流不在少数。司徒林、李瑞甚至是安国公徐山都卖过官,只不过收费不同、官职不同罢了,白胜男心里大致是清楚的,而她今天之所以将司徒林单拎出来,是因为他居然色令致昏庸,因为一个妓女就把修撰文书的五品官卖给了大字不识的六十岁老头! “右相,你说说,这捐官买官的制度,存在有何利弊啊?” 司徒林在脑子里快速回想是不是哪个官卖出了问题,但想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想到老头张学武头上,直到白胜男追问,他才稳稳的从队列走出,将捐官买官制度的起源和发展打官腔的说了一遍。 显然,白胜男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她从前没有严惩过官员卖官不代表她不在乎吏治的混乱,只是碍于局势暂时不能动,如今她已颁布律令在金秋九月开启秋考,那么将有大批才学兼备之人涌现,只要她能把好这道关,秦国官场的革新将指日可待。 “司徒大人帮朕捋了一遍历史,朕很是感谢,但朕想听的并不是这个。捐官,是朝廷的制度,这无可厚非,朕本人喜欢还不喜欢这项制度都要从大局出发,不能轻易撼动根本,免得出现了舍本逐末的局面。” 话音一转,白胜男继续道,“但买官一事,据朕所知,你们当中不少人都私下运作过,至于买官的价钱嘛,自然要看这个官是不是肥缺,能捞到多少油水!” 此言一出,朝臣们忽然意识到陛下今天有些怪异,好像要找人开刀一般,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脑袋,连忙前赴后继般跪在了地上,深深的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怎么,诸位觉得朕说的不对吗!” 猛拍龙案,朝臣的头低的更深了,连安国公一时间也摸不准陛下的意图,也选择了闭嘴,而品阶低的官员见高官都没有说话,更是将嘴闭了个严实。 安静的大殿,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的真切,忽然有个人从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挪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想说两句。” “你是?” “陛下,臣叫温祁,克州驻京傅司。” 温祁只是进京述职的外地小官,正六品而已,非科考出身,又不善于结党,属于少见的清流一派,在京师根本不受高官待见,加上他为小民争小利,私下里还被议论为市井小民,眼睛里只有小恩小利,不值得为伍。此番好不容易有机会面见天颜,又提到了他不耻的买官捐官,自然按耐不住身体的热血,想要斗胆说几句。 “温祁,是不是帮村民修井拆了自家新房石墩那个温祁?” “回陛下,正是小臣。” 克州本为干旱之地,村民多受缺水影响,生活困苦,温祁是灵州人,祖辈专注打井,但因为他技术好、找水准,才带着兄弟们走出了灵州,在秦国境内帮助许多村子打井。温祁来到克州的时候,正逢大旱,他为了加快打井的速度,硬是把刚买的宅院里的石柱子拆了,弥补了工具短缺的弊处。 后来,克州百姓感恩他于大灾之年的帮扶,写下万人书,上呈先帝,先帝欣赏他大义,便封他做克州傅司。 白胜男为储君的时候也听过他的事迹,觉得这人有股子热忱,值得被重用,但奈何每日所忙之事太多,又遇上了夏月宫变,就把这么个人给忘了,如今见他敢在自己盛怒之下表达见解,不免再次看高一眼。 “温祁,你来自民间,识得乡土烟火,你说说看。” “是陛下!” 深深叩首,这是温祁第一次和女皇直面沟通,不免紧张,他有些结巴,嗯、啊的口头语也很多,不少大臣正为他不识好歹争抢风头的事在心里狠狠啐他,此刻见他出丑,免不了偷笑。 “有人带了兔子来上朝吗!”白胜男的断喝浇灭了闲碎低音,她扬了扬下颚,对温祁道,“你的话,朕听的懂,朕也知道你私下里定不是这样口舌不伶俐之人,只是初见朕有些害怕。” 摆摆手阻止了温祁的叩谢,她继续道,“温祁,你的话掷地有声,很有见地,朕相信是老百姓的真实想法。确实如你所言,若买官捐官之风猖獗,则国风必乱。国家的经济发展、国库充盈固然重要,但百姓也好、官员也罢,眼里心里不能只有那几两碎银子。让万民满足温饱是朕和官员们的事,而应克制奢靡则是朕、诸卿和万万百姓集体的事,温祁,你点醒了朕啊!” 说罢,白胜男当即破格提升温祁为刑部中侍郎,官至正四品,协助左煦处理捐官买官之制度。 赞赏温祁的同时,白胜男看把司徒林晾着时间也不短了,不论自己对他有多少不满,总归他是父亲留下的老臣,自己要给他些许薄面。 “司徒大人。” “臣在。” 被晾着的时候司徒林在想,都说女人心细,陛下回朝后自己是不是得罪她了?不然她怎么几次三番给自己难堪呢? “司徒大人自二十岁就追随先帝,如今又竭尽全力的辅佐朕,实乃罕见之忠臣,朕想……” 说到这里,白胜男故意顿了顿,视线中司徒林的眼眶已经红了,但她仍旧没有急着说下去,而是缓缓走下龙椅,亲自扶起躬身的他,两眸相对,耳边是他沉吟老迈的哽咽声。 “司徒大人,朕感念你的付出,虽不忍见你如此年纪仍旧劳顿,但朝中不可一日无你,朕想将左相之位赐给你,不知你可否愿意?身子可否能吃得消?” 等了十余年,终于得到了左相的位置,还被陛下这样当众夸赞,司徒林一扫刚刚被冷落的愁苦和怨怼,心里盛满了感念,他作势就要跪,却被陛下紧紧握住手腕,止住了跪拜。 “陛下!” “爱卿年纪大了,以后能少跪就少跪些吧。” 心疼他年老是真,防着他会一家独大也是真,此刻虽然给予了他诸多赞美之词,白胜男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在秋考之后分了这些老臣的权,从而实现制衡。 “臣司徒林,谢陛下隆恩!” 第83章 国君之忍(7) 眼看着陛下有退朝的意思,刘启寒瞥了一眼心想事成的司徒林,又和邹亮对视一眼,眼波流转间,两人暗暗下定了决心,打算为自己的前途搏一把。 “启禀陛下,臣邹亮,有事请奏。” 一看是邹亮,白胜男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她可不健忘,对于邹亮揭发薛川的事还耿耿于怀,此刻见他又要起幺蛾子,不耐烦的表示若非急事,可以呈个折子上来,但邹亮眼见司徒林得了好处,哪肯放弃这样的机会。 “陛下,臣要启奏的乃是急事,希望陛下容禀。” 白胜男昵了一眼邹亮,余光中队列里的刘启寒也跃跃欲试,她当即感到一股阴风从面前刮过,正欲阻止,只听邹亮已经道,“臣曾与罪臣李瑞为伍,拜之为师,承蒙陛下隆恩未予追究,但臣心中难安……” “不必不安,朕既然没追究你,自然是你较为清白。” 不想他继续说下去,便出言打断,但白胜男没有想到一向胆小的邹亮这次会这般坚持,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声音更高,似要所有人都听个真切般。 “日前臣道出薛川乃是赵学川之事,但韩灭国已久,认得赵学川的人也极少,臣担心追查过程中会有所阻碍,臣愿意豁出命去,与薛川对峙,帮助陛下彻底铲除韩国余孽,以灭国内韩国遗民复辟之心!还求陛下成全,给臣一个为您尽忠的机会!” “你……” 邹亮话音刚落,想要趁机翻盘的刘启寒也连忙帮腔附和,李瑞原来残党犹豫后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弄得白胜男这个皇帝反而下不来台。 徐山是清楚薛川在陛下心中地位的,所以他暗中找过薛永谦,告诉他如果要保住薛川只有一死,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将真正保住秘密。薛永谦听后当晚就服毒自杀了,等在山门外的徐山听到寺内传出枯荣禅师圆寂的消息后,当即命令他们将枯荣火化,所以邹亮等人第一次指出薛川身份的时候,已经死无对证,也正是因为查到薛永谦死了,邹亮才不惜要与薛川当面对质。 “邹大人,刘大人,诸位同僚,还请听我说一句。”徐山将陛下的愤怒看在眼里,主动站出来道,“薛川的身份问题,因卫大人有别的事要忙,陛下已经转交给老朽去查了,就老朽目前查明的结果来看,薛大人乃是刘氏之人,而不是韩国人。哦对了,诸位同僚所呈的折子和证据老朽也一一看过,虽有端倪,但并无凭据。” 徐山是武将出身,多年带兵打战使得他身上满是杀气,即便刻意收敛,一双虎眼也很是骇人,他见刘启寒有话要说,熊掌般的手一摊,严肃道,“人命关天,何况薛大人还护驾有功,岂能靠着捕风捉影的流言就杀了肱骨之臣呢!” 徐山的话句句都是对薛川的维护,字字都是对同僚的杀机,邹亮闻言,脸上红白交替。可事到如今,形势不容人,若不能证实薛川就是赵学川,自己就算不会被革职查办,今后的官途也必定一片惨淡,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咬死薛川就是赵学川这件事! “陛下!徐大人所言有理,可臣也不是平白攀咬!”邹亮瞪着眼睛,不肯丢了气势,“薛大人对陛下有护佑之恩,可若不是因为他,陛下本就不会有危难!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一个郎中先打碎了病人的腿,再费尽心力将碎骨拼凑、接好,病人最终靠着强大的意志和自身的恢复能力得以复原,难道能算是郎中对病人有恩吗?” 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高亢的声音伴着沙哑,邹亮不顾旁人的阻拦,继续道,“陛下得以回朝是陛下自己本领通天,是陛下福泽深厚,是天佑陛下、天佑大秦!我陛下受的苦,本就是拜赵学川所赐,你凭什么要陛下对刽子手感恩!” 邹亮的话句句在理,连不少观望的朝臣都加入了他的阵营,希望陛下彻查薛川之身份,以正视听,否则若是养虎为患,便是给大秦留下无尽的灾祸。 此时的白胜男就像被架在火上翻烤,一边是薛川的多次寻死,一边是刘念的催促,一边又是朝臣的逼迫,她忽然觉得头痛欲裂、心跳加速、耳鸣嗡嗡,就连双唇都颤抖不止。 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邹亮所言非常正确,可即便如此,她的私心还是要保护薛川,因为她坚信薛川没有参与这件事。 “好了!”她猛地站起身来,断喝道,“都别吵了!你们把皇宫当菜市场吗!吵来吵去的!” 圣言一出,吵杂的大殿瞬间静谧无声,此时的朝臣们已经分成了四个阵营,观望派、认定薛川就是赵学川派、否定薛川是赵学川派和明哲保身派,白胜男横扫一圈因争吵而面红耳赤的朝臣,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便跌坐在龙椅上。 “陛下!” “朕无碍,众卿不必担忧。”扶着额头坐起,白胜男对邹亮道,“邹大人的话非常有道理,但根本还是要查清事实,查清薛川是不是赵学川,就算他是,又是否参与了这次宫变。” “陛下此言有理,但臣却不敢苟同!” 这次争执,邹亮早已下不来台,此刻他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说起话来,也更硬气,更无遮掩。 “启禀陛下,臣以为,若查证薛川就是赵学川,那么不论他是否参与,都必须处死!第一,只要他活一天,韩国遗民中的极端复国者就不会消停的过日子,天下大局本就不合,我国在乱世中求存的首要任务就是国内局势安稳,但这群遗民会把我国搅得天翻地覆!第二,既然他是赵学川,自然知道李瑞的计划,他身为人臣、荣得天恩,却不提前将李瑞的计划告知陛下,让陛下有所准备,反而眼看着陛下身陷囹圄,再反手营救,落个股肱之臣的美名,其心可诛!第三,他是陛下当年亲自救下的,陛下待他极好,他却这般回报陛下,岂不是典型的中山狼吗!” 邹亮的话如敲响的锣鼓般回荡在大殿上,字字铿锵、句句大义,白胜男看得出不少朝臣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她不合时宜的想,从前也没见这厮如此有主见,如今天是怎么了?先贤附身了吗? “陛下,臣既然敢拿性命作保薛川就是赵学川,自然是有确切证据的!若陛下准许,臣这就可以将真相还原!” 第84章 国君之忍(8) 邹亮此言一出,白胜男立马想到李瑞名单中的那些人,难道李瑞当时不仅隐去了邹亮、刘启寒和枯荣的名字,还有别人? “你有什么证据?”司徒林见陛下为难,便站出来道,“安国公都没查到的东西,你能查到?” “许是安国公接手的时间短,但臣绝对没有瞎编!” 邹亮梗着脖子斜了一眼司徒林,当初就是他逼迫自己揭发薛川的,如今自己都被推到斩台了,他又站出来和稀泥,真是个惹人讨厌的老泥鳅! “那你说,你的证据是什么?”左煦秉公道,“但是作为同僚,鄙人想提醒一下邹大人,如果你没有确切证据随意揭发,按照我秦国律法将被认定为攀咬朝臣、诬告,可是要除官、斩双手的。” “谢左大人提醒,邹某绝不是攀咬诬告!”邹亮猛的对白胜男磕了个头,高声道,“回禀陛下,臣有两个证据一个证人。证物一,李瑞家中藏有一副画像,那是韩国薛皇后的凤袍图,薛皇后的仪容与薛川几乎一摸一样。证物二,李瑞手中有一枚玉佩,那玉佩是为一对,另一块就在薛川身上,乃是黑蛇盘松玉佩。” 邹亮的话音刚落,左煦便请命亲自去搜,白胜男心里清楚,若此刻再让徐山或者卫元庭去搜必将有失公允,就算两人真的什么也没搜到也难掩悠悠众口,左煦是最佳人选,也将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此时她只能寄希望于李瑞被抓前将那两个物件处理干净了。 将物件的藏处告诉左煦,邹亮继续道,“证人则是……” “回陛下,证人是臣。” 观望的人群中走出一位年头发花白的老翁,他不是别人,正是帝师周耕。 白胜男一见周耕,只觉头皮发麻,心中痛苦道,看来薛川是真的活不了了,朕保不下他了! “回陛下,臣所述的证人正是周大人,谢谢周大人心怀大义,愿意为臣证明。” 邹亮感激对他拱拱手,四目相对间,眉宇中是化不开的悲伤,周耕俯身按了按他的肩膀,甩开袍角也跪了下去。 周耕深受皇恩,祖辈都是秦国人,他为人坦荡,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但却有一件事隐瞒了二十余年。 “师傅,你……”白胜男想说,怎么连你也过来凑热闹,为难朕,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她难以开口,只能道,“师傅你有什么话说呢?来人,快赐座。” 摆摆手,周耕表示不必了,因为他深知自己一旦出来作证,也会落下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不仅如此,周府许也会遭受连累。余光中是卫元庭的关切,他算了算这孩子的年纪,心道,那卦象说的果然不无道理,若让她与帆儿成婚,别说参加科考入朝为官了,就是自己这番罪责,也一定会让她受到牵连、丢了性命。 “启禀陛下,臣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臣只想给您讲个短小的故事,行吗?” 点点头,白胜男示意众人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但周耕却来了倔强劲儿,说什么都要跪着,众臣不知该如何处理,白胜男见他如此,一颗心顿时凉透,却也只能摆摆手顺了他的意。 周耕深深叩首,表达了对陛下的感激,才缓缓道:“从前有一对夫妇,生不出男孩承继香火,就托人收养了一个男婴,这个男婴长到二十岁,才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所生,便暗中寻找生身父母,找到才知道,自己是生父的外室所生,因不被嫡母待见才以一两银子卖给了拐子,而这个少年的父母正是韩国薛氏,那个少年也就是我周耕。”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着等待他的后续,周耕拽了拽宽袖,释然的微笑着,这是他第一次将身世讲出来,没有预想中的难堪,却也没有所谓的释然。 “韩国的薛皇后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我从未见过姐姐,甚至不知道姐姐的相貌,所以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薛川。” 周耕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陛下,犹豫了一下,才到,“臣曾去给陛下报信,说发现韩国尚有皇子存世,那时我还不知道活着的是谁,直到姐姐的忠仆辗转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姐姐的儿子还活着,就是薛川。那位忠仆曾经是姐姐的近侍,说来惭愧,她历尽周折来找我,是希望我能保下主子,而我这个血缘上的舅舅,却无耻的出卖了自己的外甥。” 再次深深叩首,周耕的眼睛模糊了,他与生身父母家中毫无感情,甚至知道身世后还有憎恶,所以韩国灭亡、薛氏受牵连,他几乎没有感到任何痛苦,若所有些疼惜,也是对自己那个早亡的母亲。 “陛下尚未回朝时,臣去见过李瑞,跟他求证过薛川的身份,在证实了薛川身份后,臣身体里的亲缘之血忽然不受控制的澎湃了,所以臣杀了那个侍从,并砍下了她头扔到乱葬岗,以图混淆黑白。” “既然你想守着这个秘密,此刻又为何站出来作证!”徐山踱步来到龙阶前,语气中暗有指责,“你此时说了这些话,让陛下如何处置你,如何自处!” 周耕自然知道徐山所指,但就像邹亮说的,无论赵学川是谁的心尖肉,为了秦国大业,都必须死得其所。他错过一次,如今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如安国公所言,周耕确实心中有愧,但为了秦国,周耕必须迷途知返。”额头抵在地上,周耕哽咽道,“周耕自知已经触犯律法,于公对不起陛下和先帝的栽培和隆恩,于私对不起外甥和她人信任、嘱托,乃是个无信无立之人。周耕不求陛下宽恕,只求陛下一切为国着想,忍痛割爱。” 说罢,周耕猛的起身,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只身撞向旁边的盘龙柱,一瞬间鲜血顺着额头流到眉骨,滴在地上。众人呆愣在原地,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主张生比死大的周耕竟然会这样结束性命,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邹亮,他踉跄着爬到周耕身边,拼命的摇晃。 “周大人,周大人!” 邹亮的哀嚎响彻大殿,白胜男呆愣了片刻,箭一般冲下龙阶,推开邹亮将周耕揽到自己的怀里,急切的唤着师傅。 半晌,周耕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白胜男对着殿门外焦躁的咆哮道,“宣御医,快宣御医来……” 徐山拨开人群来到前面,蹲下来探了探周耕的鼻息,心情复杂的摇了摇头,悲痛道,“陛下,周大人没气了。” 第85章 体面(1) 周耕的死将赵学川之事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但也因为周耕的死,让众人暂时停下了对薛川和邹亮的言辞讨伐。 一直没有说话的卫元庭站在外围,既没有上前痛哭,也没有退后离开,而是呆立在原地,双眸盯着周耕脸上的血迹,脑子里满是他抱着自己读书识字的场景。 小时候,几乎所有来周府的客人都发出过一个疑问“小敬俭到底是不是周耕的幺女”,就连卫元庭自己也怀疑过,直到周耕默许了自己和周帆的婚事,她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后来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自己也恨过他和夫人,但说到底,自己自小的体面,是他给的,自己对他,有敬有爱。 摸了摸脸颊,干呼呼的,又摸了摸眼角,也没有泪珠。卫元庭诧异的惊着眸子,自己怎么这般冷血,竟然连一滴眼泪都不肯落吗?突然间,她觉得腹腔似有异物不断涌上,她连忙冲出大殿,蹲在角落里不住的干呕,直到呕出眼泪来、直到昏在地上。 卫元庭的干呕声,断断续续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白胜男悲伤之余无暇处罚她的御前失仪,后来宫人来报说卫大人昏倒了,白胜男才在徐山的劝慰中下令让侍卫将她抬到后殿,由太医诊治。 殷红的血液染红了手掌,白胜男冷冷的扫视一眼神色各异的朝臣,视线最终落在痛哭流涕的邹亮身上。耳边钻进了一个声音,那是父亲后期病重的声音,微弱却铿锵有力。 “思兰啊,邹亮这个人虽然表现的性子懦弱了些,但却不是他的本色,他出身不太好,为了在朝中站稳脚跟,只能依附权臣。朕虽然不喜欢攀附结党者,但邹亮是有真本事的,这些年朕交给他的任务,不论大小都完成的非常出色。朕欣赏李瑞、倚重李瑞,所以有时候只能打压他,他的胆小有一定原因是朕造成的。朕打压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想把提拔的机会留给你,让你成为他的恩主,邹亮虽是韩国遗民,却非常忠于我、忠于大秦,朕……咳咳……咳咳……思兰,邹亮可用,且可大用,你要找准机会提拔才是!” 父亲的嘱托,浇灭了白胜男对邹亮的杀意,她凝了一眼这个突然勇敢无比的男人,就像父亲所言,自从李瑞被定罪后,他确实在一步步、一锤锤的敲碎多年累积铸造的保护壳,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大秦着想,只是自己为了保下薛川,刻意误解歪曲他的初衷。 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胜男将周耕的尸体缓缓放到地上,踉跄着站起身来,她拒绝了旁人的搀扶,后背靠在冰凉的盘龙柱上,龙袍染上周耕的血迹,环视众臣。 看着朝臣们紧张的神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固执的保护薛川之行为作为一个皇帝来说,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伤害忠臣之心。也是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是任性妄为的白思兰,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她就不能只做白思兰。 “亲亲得相首匿,乃人之常情,帝师周耕虽为保护亲缘小辈而枉杀无辜,但朕念其能够及时悬崖勒马,自缢谢罪,不加罪于其亲属族人,即日起,撤销周耕文侯之爵位。” 按照秦国律令,她本该严惩周耕,但新朝新开,周耕身为帝师,一生无污点,又自缢于朝,不论于公于私,她都必须为之留下最后得体面。 “周耕不再随葬先帝陵寝,葬于西山吧。” 重新登上龙椅,白胜男威严的扫视下,众臣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齐齐下跪,高声道,“陛下大义敦肃,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肃的恭敬在大殿回荡,白胜男示意众臣平身,双手在身前交叠,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她犹豫了很久,想了很多与薛川的美好过往,耳边却时刻回荡着治世之君的为君之道,一颗心被不断的撕扯着,干剌着。 “韩国尚存时,便以民风彪悍着称,韩国被灭后其领土、遗民四散,被刘氏和诸国收拢、治理,其中我秦国接下了四城五郡,遗民十万左右,朕扪心自问,在先皇和朕的治理中绝无歧视,但截至今日,部分韩国遗民仍旧视我秦国为蚕食害虫,尤其夏月宫变之后,韩国尚有皇子在世的消息传出,更是各地小战不断,严重影响了我秦国的泰平,伤害了君臣一心的和好,就诸卿劝言,其不安之根本乃是传言中的五皇子赵学川之生死。” 说到这里,白胜男借低头饮茶的时候将夺眶的泪水滴入茶盏,并随意的擦了擦眼角,继续道,“朕不论赵学川是谁,是薛川也好,是王川也好,为了大秦的安定,绝不姑息!” 就在朝臣屏住呼吸,暗暗祈求陛下不要将查证赵学川身份之责交给自己时,只闻陛下到,“赵学川之身份查证之事,将由朕亲自处理,三日内,定给诸卿一个证据完整、令人信服的答案。退朝!” 随着陛下疲惫的一声退朝,众臣缓缓退离大殿。司徒林虽得了恩赏,此刻却不敢再表露任何自得,他虽不在意陛下亲查赵学川身份之事,却对邹亮未被处决耿耿于怀。 “司徒大人,恭喜啊。” 走出宫门,徐山拦住了司徒林的路,拱手向他恭贺升职之喜。对于徐山,司徒林本就有意结交,此刻对方主动示好,自然没有拂了面子的理由,他忙还礼表示都是陛下心疼自己年老而已,若说真本事还得是文武全能的安国公。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会儿,又边走边聊了聊京师修建女子学堂带来的变化,才渐渐谈到正题。 “安国公,依您看,陛下会如何处理邹亮?” 两只老狐狸对阵,自然谁也不愿意轻易坦诚内心之真实想法,但太过隐瞒,又不利于结友,徐山故作仔细思索的想了想,才道,“徐某是个武人,揣测圣意可能不太准确,若有错言,左相还要不吝赐教才是。” 司徒林心想,好一只老狐狸,口中却道,“安国公谦逊了,您但说无妨,咱们俩也就是私下里聊一聊而已。” “徐某以为,陛下会在查证薛川是否为赵学川之事后,再处理邹大人。要么升官加爵,要么按律惩处,无非这两个结果。左相以为呢?” “愚弟与安国公的想法一样,哈哈哈,一样。” 与其他朝臣寒暄告别后,两人的车马都跟在身后,但谁也没有独自离开的意思,又走了几步,见周围朝臣已经寥寥无几,司徒林凑到徐山身边低声道,“但是,想必安国公心里已经对这两个结果有所了解吧?薛川他……” 第86章 体面(2) 下朝后,白胜男并没有直接去侍卫廊,也没有去找季洵,而是换下朝服先去看了卫元庭。 闲置的暖殿里,苏醒的卫元庭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脑海里满是过往周耕对自己的宠爱,耳边是他亲和的谆谆教诲,眼泪像开闸的洪水般夺眶而出。 在自己与周帆被硬生生拆散的时候,她确实想过像周耕这样的老顽固应该一死了之,但时过境迁,在她希望周耕能安度晚年的时候,周耕却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故去,她的心似被揪着般疼的厉害。 “皇上驾到!” 闻声,她忙擦去眼泪,跪在地上叩首,但哽咽却无法立即止住。由于额头深深抵在地上,又情不自禁的想起过去在周府的日子,直到明黄色的靴子来到身边,才又向后挪了挪双膝。 “臣卫元庭,叩见陛下。求陛下惩治臣御前失仪之罪!” 没有如往日般将她扶起,也没有出言治罪,而是直接走到侧榻旁坐下,白胜男看着她转过来却仍旧深深叩首的样子,那颤抖不止的双肩绝不是对即将被治罪的恐惧。 “求陛下治罪!” 突发极深的悲痛,会引起干呕、抽搐和昏厥,卫元庭在早朝时的一系列反应只能证明她对周耕之死是真的伤心。作为周府出生、成长的她,若是对周耕之死毫无反应,自己才该忌惮。 “治你什么罪呢?” 温柔的声音中掺杂着关切,白胜男示意依卢将她扶起来,自己则褪去靴子盘坐在软榻上。 “臣在御前干呕,实乃失仪。” “亲人突然辞世,人之常情,若朕连这样的天理人情都不顾,也不配坐在龙位。敬俭,周耕对你如父如师,与朕又何尝不是呢。”冷峻的眉头蹙起,白胜男叹息道,“师傅今日之举动,确实给了朕很大的打击,他的死,他对薛川的检举,以及他对子孙和你的保护,朕都明白,朕也理解,所以朕没有为难周府,也不会为难你。只是可惜了息薛川,朕终是保不下他。” 谈起薛川,卫元庭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段时间,为了保住薛川,陛下确实做了不少错事,甚至她怀疑枯荣的突然圆寂也是陛下授意的结果,但她无凭无据,不敢乱言。 “朕已经答应众卿将亲自彻查赵学川之事,限期三日,也就是说,加上今日,朕与薛川只有三日可相处了。”悲伤之情溢于言表,白胜男虽是对她在说,却更像自言自语,“敬俭啊,朕想罢朝两日,你看可行吗?” 不等卫元庭回答,白胜男又喃喃道,“父皇说过,一个合格的君王,是不能随意罢朝的,朕若真是罢朝,朝臣们也不会当着朕的面议论什么,毕竟朕是君,手握生杀大权,但……那样的朕,又有什么资格给诸卿树立榜样呢?” “臣无能,臣不能为陛下分忧,臣罪该万死!” “起来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依卢得令将卫元庭扶起,白胜男才继续道,“敬俭啊,朕之所以把彻查赵学川的事自行揽下,就是不想把任何一个朝臣拉进来。朕深知自己不是个大度到可以不翻旧账的人,朕也害怕日后会因为这件事而有失公允,伤害了忠臣,所以朕只能自己查,这样就算朕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乌云缓缓遮住了艳阳,淅淅沥沥的小雨随风而落,敲打着窗棂,滋润着泥土。 君臣俩怀念一番周耕后,白胜男让她待到雨停后再离开,自己则疾步赶往侍卫廊。一路上,她想了许多许多,包括让薛川假死的偷梁换柱,但终是被自己打消。 直到许澜禀称薛川急火攻心,筋脉受阻,四肢无法动弹,恐一生都只能躺在床上时,她终是下定了决心,决定给薛川此生最后的一份体面。 显然,如今的病况也让薛川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但他太过了解陛下,若自己急于解脱,那么帮助自己自杀之人也将被处死,他不能自私的连累任何人,只能用极端的方法让陛下亲手杀了自己。 但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提出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陛下只是愣了愣,并没有激烈的反对,也没有拒绝。 长久的相望,似时间凝固般,白胜男轻轻抚摸着他塌陷的眼窝,嘴角微扬,便落下泪来。 “若我只是白思兰,我则没有权利保你,但我是白胜男,又不能只保你,薛川,今日早朝,我已经跟朝臣立下了军令状,三日内查出赵学川是谁。” “陛下,臣……” 捂住他苍白泛着血迹的唇,白胜男继续道,“我自然知道赵学川是谁,我也不需要赵学川亲口承认,但我想问一问,若我将他交给刘念,作为一把利刃插进刘通的心口,他会不会恨我。” 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盛着悲伤,但很快就转为了释然,薛川想着与表兄年幼时的相守,那些备受打击的日日夜夜,只有表兄真心待自己好,甚至不惜违抗圣命也要冒险将自己放出来,虽然后续姑姑派人追杀,但自己相信表兄对此是不知情的。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阶段,都有不同阶段的恩人和朋友,恩情需要牢记一生,却不能把自己应该还的恩情绑架到另一个恩人身上,赵学川饱读诗书,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薛川笑了笑,干裂的双唇也因此又渗出血来,看着陛下心疼的擦拭自己的双唇,他很想再握一握她的手,但唯一有知觉的手也抬不起来了。 “陛下是秦国的主人,凡事都该以秦国之兴盛存亡为出发点,赵学川之事,已经拖延了太久,也占据了您太多的心血,不值得。” “子非鱼,焉知不值得呢?” 强忍着的哽咽更添悲伤,白胜男俯身握紧他冰凉的手贴在脸上,夺眶的泪水刚好滴入他的眸子里,朦胧的视线中,高高在上的君王仍旧是当年那个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的小女孩,她双眸红肿,却不减倔强,她对自己说,“薛川,你若是胆敢把本宫哭的事说出去,本宫就杀了你!” 第87章 体面(3) 白胜男还是储君的时候,每逢春日细雨时,没有课业的她都会拉着薛川坐在廊下看雨水滴落在池塘的点点涟漪,她将之笑称为“无蛙自产蚪”。 今日之小雨虽没有往日的欢喜之气,但白胜男还是自私的想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 徐名越背着薛川朝两人常去的昭阳殿湖边凉亭,白胜男则拒绝了侍卫的帮助,一路踮着脚给两人撑伞。 路上她望着薛川的侧脸,有说有笑的讲着儿时的趣事,薛川也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颊上飞扬着笑容,黑暗冰冷的心里升起了旭日。 昭阳殿湖边的凉亭里早已准备好了一张藤椅,薛川半躺在藤椅里,白胜男为他盖上锦丝绸缎的薄被,又掏出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徐名越和依卢支起围炉,将红枣、柿子干等果干放到围炉旁边,又将茶炉中倒上薛川喜欢的云雾白顶茶,随着炭火温度的渐渐升起,凉亭中肆意着茶叶的清香和干果的甜腻。 白胜男指着湖面上的点点涟漪对薛川说,“你看,无蛙产自蚪,一圈又一圈的,像那重峦叠嶂的山峰一般,涟漪叠着涟漪,成串成群,好生热闹。” 耳边的她故作幼时的聒噪,面上的笑容中却带着几许伤神,在薛川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储君白思兰,只是可惜了,自己不能再保护她,也没办法替她将韩国遗民的叛乱全部按下。 “薛川,你听不听琴?我弹给你听好不好?”白胜男摆摆手示意依卢去拿琴,自己则蹲到他身边轻声道,“你不是说过,雨打湖水的声音伴着筝的声音似仙乐美妙吗?我刚想到一首曲子,叫《半山听雨》,很适合现在的情景,等下我弹给你听。” 徐名越早就听爷爷说陛下对薛川不一般,前些日子稍有领略,今日更是领略个彻底。普天之下,能让陛下为之撑伞、照顾、弹琴的,恐怕也只有他薛川一个了。 琴声响起,他不情不自禁的想起卫元庭,那个处处不服输,想学弹琴但五音不全只能被二哥卫元晔抓着手指学弹琴的女子,嘴角微微扬起。 薛川听姑姑说,自己抓周的时候,没有选择佩剑、毛笔之类的东西,更是对明晃晃的大印不屑一顾,而是一屁股坐到了筝上,许是因为这份选择,他自小就通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筝,为此父亲还重金为自己求购了一架好筝。自己到刘氏做质子的时候,所带物品极少,却如何也不肯割舍那架筝,后来兵变动乱,自己逃出刘氏,也不知道那架筝如何了。 一曲毕,白胜男又将筝抬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指轻柔的流淌着无名的乐曲。薛川瞥着她的眉眼,嘴角弯了又弯。 在凉亭中用过晚膳后,白胜男和薛川留宿在了昭阳殿。亲自整理好了床铺,将薛川安置在床上,白胜男笑着指了指门口,得意道,“儿时都是你站在门口守着我,今天我坐在床边守着你。” 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故意将被子盖到他的嘴上,白胜男笑道,“薛川,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床非常柔软,今天体会到了吧,我没骗你,你今天准能睡个好觉。” 说说笑笑的将薛川哄睡后,白胜男便坐在脚踏上批阅奏折。 深夜里,浠沥沥的雨停了下来,白胜男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放下最后一本奏折,瞥了一眼熟睡的薛川,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但她不知道,薛川根本没有睡着,她刚离开,便睁开了眼睛,凝着她站在门口的背影。 “陛下,季大人让奴婢将这碗羹给您。” 翠竹见陛下从屋内走出来,端着温了又温的汤羹小跑了过来,白胜男看了一眼翡翠银耳羹,喝了一口便让她收起来。 “季大人呢?” “季大人说这几日会住在刑部,和左大人请教律法研习之道,请陛下不要挂心。” 回头瞥了一眼屋内的珠帘,白胜男走到一旁,低声道,“他还说什么了?” “季大人说,若陛下问起,就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有定数的,聚散离合都是缘分的一种,若有些人必须要暂时退离生命的长度,就请陛下不要过于神伤。”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薛川是谁,知道朝臣们一定会逼自己处决薛川,也知道自己对薛川将有诸多不舍,所以他选择了暂时离开,让自己能够不受打扰的做个决定,与薛川好好享受最后的独处。 漆黑的夜色中,繁星点点,仿若刚刚的阴雨只是匆匆过客,就像扑朔多变的人生,只要熬过最黑暗的阶段就一定能看到黎明。 日次,白胜男下早朝回来的时候,薛川已经躺在门外晒太阳了,她笑着问他是否看到了朝阳冉冉升起的光芒,是否听到了鸣鞭响,是否吃了咸味的豆花,薛川笑着一一回应。 “薛川,今天我们去木匠巷走一圈吧?” 木匠巷,那是两人初见的地方,薛川聪慧,自然明白她的用意,既然自己不能陪她走到最后,只要她能开心,顺着她留下些许回忆也是好的。 但如今的木匠巷已经与当初大不相同,尽管如此,白胜男还是找到了当时的那面墙的位置。 “这墙是新筑的,但我们就是在这里相遇的,对吧薛川?”踹了一脚墙面,白胜男俏皮的笑道,“我当时也是一脚踹上黑衣人的胸口,大概就是这么高的地方。” “是的,我记得那时候墙角有一个半人高的竹篓子,里面满是红薯,虽然我当时被追杀,但肚子实在饿,黑衣人四散后,我特别想偷几个,但陛下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拖着我就跑,直到跑到宫门口,我还在可惜没有拿到红薯。” 徐名越将矮凳放到竹椅旁,白胜男坐到他身边,丝毫不在乎来来往往百姓好奇的注视,握着他的手将初见那日的场景你一言、我一语的勾勒了出来。 笑谈间,黄昏已至,白胜男又带薛川驱马车来到护城河外,这里曾经是他们逃出秦宫出来看星辰的第一个地方,犹记得那晚,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薛川抓来的鱼又小又腥,烤的也是半生不熟的,刚被御林军抓回皇宫,两人就双双闹了肚子,父皇心疼虚脱的自己,只好按照胁从犯处置了薛川。 那次偷溜出皇宫,两人都被打了十板子,但看着彼此一瘸一拐的样子,又笑的合不拢嘴。 第88章 体面(4)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随着第三日小朝会的鸣鞭声响起,端坐在龙椅上的白胜男已经对薛川的将死有了些许坦然,她平静的听着朝臣们汇报着军政要务,娴熟的搓动着手里的东珠珠串,冰凉的触感让她能保持更多的理智。 魏国自归顺刘氏后,对秦国总是跃跃欲试,本以为华威久攻不下东禹县后其会有所收敛,再不济也能消停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日前趁夜色袭击了赣南城。 白胜男将何铭羡的奏折放到龙案上,对众臣道,“何铭羡上书称,魏国赣南城的袭击是小范围的,也是疾速战,显然是要试探一下赣南城的防守。” 诸位大臣对魏国的挑衅各有陈词,但总体听下来不外乎两种声音。一种是认为魏国归顺刘氏后已经不是单纯的魏国了,它可以袭扰别国,但如果别国不能联合起来将之一举击灭,那么等到刘氏大军增援,战局将会扭转。另一种则认为,正因为魏国背后有刘氏做靠山,它的行为才不能单纯理解为魏国之挑衅,很可能是刘氏授意魏国这样做的,秦国若只顾防守,将会养虎为患,引来更大的挑衅。 “臣以为应对魏国出兵讨伐!”司徒林走出队列,谦恭道,“魏国屡次挑衅我国边疆,理应吃些苦头,即便它的背后有刘氏,可也不是当年的刘氏了。如今的刘氏,皇帝刘邕垂死之态却紧握大权,内政混乱,皇子夺权,军队方面也懒散无比,早就不是刘世祖的金戈铁马时代,臣以为,咱们可以对魏国实行蚕食。” 作为主战派,司徒林虽贪权的有些奸猾,但心中大义从未湮灭分毫,在对外战争方面也从未服过软,白朱贺有称帝想法时,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力挺的。 “左相,你继续说。” 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对于魏国的挑衅,秦国官员的怒火都有些压不住了,很多武将甚至低声嘟囔着弄死南宫禹。 “是,陛下。臣所谓的蚕食计划需要依托我国和魏、刘的地理位置,从地理上看,我国、魏、刘三国有连有隔,我们若要取缔魏国,就必须留下更多的时间拖延刘氏增援,所以臣以为我们要从我国和魏国单独相连的地方率先进攻,同时,配合一定的经济政策,让魏国达到后勤无法供应甚至灾民遍野才好。” 由于各个小国、诸侯国、番邦都曾经或仍旧隶属于刘氏,国界间难免互相连接。对于秦、魏两国来说,唯一单独连接的地方只有东禹县附近的坝上草原处。 “传朕口谕,急召阿达木进京!” 阿达木统领坝上草原,这次陛下宣其进京,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有的武将已经耐不住性子、摩拳擦掌。 但对一个国家的出征讨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自身力量的强大、粮草兵源供应充足,还必须有合适的理由,否则就是野心昭昭,很容易招来其他国家、诸侯国甚至番邦的群起攻之,不少文官对此甚是担忧,面露难色。 “另,左相,三日内,朕要看到你蚕食计划的经济政策概况,你可能做到?” “臣能做到!” 司徒林一生追逐权力,崇尚功名,对他而言,如果上任左相后就能协助陛下吞并魏国,他司徒林将迎来千秋伟业、光宗耀祖,就是累死也值得。 “但是陛下,出兵必有因,咱们若只拿魏国的小范围攻袭说事,可能有些牵强。”安国公躬身道,“若咱们能拿到一个既能名正言顺出兵魏国,又能让刘氏短期内不愿意帮助魏国的理由,臣敢断言,吞魏之战,将胜券在握。” 安国公的话一出口,在朝野上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讨论,诸位大臣七嘴八舌的说着史书上、历史上甚至野史上的各路计谋,其中以离间计和暗度陈仓计的声音最多。而在这其中,温祁却抛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他认为,以逸待劳也许是吞并魏国最好且最能兵不血刃的办法。 “回禀陛下,以打井为例,是否能直接找到水眼是决胜的关键。咱们都清楚,魏国自立后又归顺刘氏的最大原因是国力弱小、经济发展滞后,而人的本性是贪,没有人会跟钱作对,如果我们能将魏国的国本也就是粮食的耕种变为只有经济效益却不能温饱的作物,到时候自然能达到以逸待劳的效果,届时我们再出兵,一定能出其不意,达到最佳效果。” 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身上,温祁无法判断这道沐光的主人对自己是赞赏还是讥讽,为了自保,他连忙对司徒林拱拱手,谦卑道,“当然,臣这是受司徒大人蚕食计划的启发,还请陛下和诸位大人评判。” 每一位朝臣都对攻魏一事发表了意见,白胜男振奋之余也有些疲惫,她挥挥手示意先行退朝,自己则在依卢的搀扶下乘坐龙辇回到了昭阳殿。 褪去龙袍,晃了晃脖子,白胜男将前朝的疲惫一扫而光,反复练习了笑容才去见薛川。视线中,薛川仍旧躺在床上,原本紧闭的双眸在感觉到自己的那一刻,缓缓睁开,满是笑意。 已经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纯粹的笑容了呢?白胜男禁不住自问,许是夏月宫变前半个月,他的眉头就常常紧锁,至于他没有将李瑞有谋反意图的事告诉自己是出于对李瑞的信任还是别的私心,已然不再重要。 “薛川,我差人捉了些蝴蝶在御花园放飞了,用过午膳我们去御花园捉蝴蝶吧,你知道的,我扑蝶有点厉害。” 看着她故意流露出的得意,薛川笑着点点头。思绪不免飘回过去,其实白胜男并不喜欢捉蝴蝶,与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不同,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喜静不喜动,当初教她捉蝴蝶,只是单纯为了增强习武中的应变能力,让她在自保的时候,更加敏捷。 这几日的膳食,都是白胜男亲自喂到薛川口中,菜品也是他从前喜欢的,两人只谈过往之欢愉,其他的片字不言。 午后的阳光很是灼热,御花园中白胜男却卖力的扑蝶追鸟,以徐名越和依卢为首的宫人从未见过陛下这般轻松自在,不免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然而,薛川却捕捉到了她欢笑之余眼角的泪光。如今的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只是后悔没有在四肢康健的时候留下几笔书信向她告别,如今却是想写也写不成了。 陛下,你曾问过薛川,自觉亏欠李瑞和故国遗民,难道就不觉得亏欠你吗?薛川是觉得亏欠的,但这份亏欠,无法说出,因为我知道,但凡我有一丝服软,你都会不顾一切,保我一命。而我若不死,夏月宫变也好,刘氏夺嫡也罢,都将无法画上休止符。 第89章 体面(5) 日落西斜,散尽余晖的太阳如巨大的火球,将橘红色的光芒普洒在大地上。昭阳殿的凉亭里,白胜男和薛川安静的看着日落,偶尔相视一笑,满是美好。 回到寝殿里,白胜男拿着织女们连夜赶制的藏蓝色衣衫想要给他换上,这衣衫上面用兽毛绣着黑色的蟒蛇。黑蟒蛇是韩国皇室的图腾,所以这件衣服也代表着薛川的身份。 “好看吗?” “好看。” 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又怎么不知她的用意和体谅,薛川扬了扬下颚示意她坐到床边来,自己则自言自语般道,“陛下,从前你总是问我小字是什么,我都是闭口不答,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低头自嘲的笑了笑,薛川望着她的眉眼,轻声道,“或许早就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我假装不知道而已。我的小字是梧朗,因为比较绕口,叫着叫着就成了五郎,所以我叫赵学川,也叫赵五郎。” 四目相对,白胜男读懂了他的歉意和痛苦,释然的点点头,红唇轻启,道了声我知道。 沉默相对,薛川咬着牙、费尽力气想要再握一握她的手,却只能在被子白白用力。他忽地笑了笑,用力的摇摇头才将眼泪从眼角甩落,但也仅仅是甩落而已。 “来,朕给你把新衣服换上,然后咱们用晚膳。”白胜男心疼的擦了擦他眼角的泪痕,哽咽道,“今晚我陪你喝杯酒……”沉吟片刻,用尽全身力气,白胜男才鼓足了勇气对他道,“但你的那杯酒里有鹤顶红,你放心,剂量很大,不会很痛苦的。” 没有丝毫诧异,也没有垂死的挣扎,薛川露出如少年般明媚澄澈的笑容,干裂的嘴角满足的上扬。 “如此,薛川就谢过陛下了。” 素来崇尚节俭,却在当晚下令将昭阳殿的红灯笼全部点亮,艳丽的红灯笼散着昏暗的光,斑驳的交叠在一起,好似黄泉的接引之路,透着无限的凄凉。 晚饭时,白胜男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内殿,所以没人知道两人最后说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是以何种心境将和着鹤顶红的毒酒喂进薛川的口中。只是深夜时分,从殿内传出了如哭如诉的《半山听雨》,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三更时分,昭阳殿的地上已经堆满了纸团,眼眶红肿的白胜男伏在案上,手边是关于赵学川之查证文书,只是她写了很久,一遍又一遍,总是无法令自己满意。 泪水滴落在宣纸上,看着刚刚写好的文书,白胜男似看到了爬行的蟑螂,歪七扭八,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怒气冲冲的将之又揉成了纸团,狠狠的扔向远处。 “传刑部今夜当值,到昭阳殿。” 喑哑的嗓音已没有哭腔,仍旧比往日更加骇人。 御令传到刑部的时候,季洵正在研究那句“故意散播谣言者,削鼻”是否应该设定几个前提,比如传播的内容是什么、传播的范围、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和后果,如果不论这几个前提一律削鼻,多少有些过于冰冷。 “参见季大人,陛下请今日刑部当值的官员去一趟昭阳殿。” 执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匆匆写下数语,季洵抬眼见是徐名越,又看了看外面月亮的位置,眉头微缩,点点头。 “薛大人如何了?” 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季洵蹬上黑靴,这几日吃住都窝在这里,他的精神充足了不少,但形象却邋遢很多。 “臣不知。” 徐名越打量一眼季洵,爷爷说季大人聪明的很,在陛下处理薛川的关键时刻躲到了刑部,既落了个积极参政的美名,又不会被陛下日后数落,但徐名越却不这么认为,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季洵不是那种心思深沉、极尽算计的人。 这几天,季洵人虽呆在刑部,心思却在宫里,他透过翠竹知道一些陛下这几日的动向,大概明白她的想法,而今日陛下急召,显然是薛川已死,但她过于悲伤,无法写出文书。 “我知道了,大人请前面带路吧。” 怀揣着沉重的心来到昭阳殿,徐名越和季洵因被入目的满地狼藉震惊,但更让二人惊讶的是一向沉稳干练的女皇竟趴在地上不知道在找什么,她的发髻乱了,原本用来固定的簪子也不知丢到哪里了,总之,与街上的疯子没什么两样。 心痛的同时,季洵没有忘记君王之威仪不可随意践踏的原则,他忙请徐名越到门外守着,关好殿门,自己则将大殿内所有的窗户都关了个严实,然后才来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趴在地上。 “陛下找什么呢?云烽帮你一起找好不好?” 温软的声音让呆滞的眸子闪出片刻的理智,但很快恢复了疯癫的样子,细长的手指在宣纸团铺就的地上紧张的寻找,季洵见她根本不理自己,只能一边观察她的神态判断是否需要太医来问诊,一边顺着她的低声喃喃寻找一柄黄金梳子。 红烛垂泪,滴滴成痴,季洵摸到一寸冰凉,发现正是她念叨的黄金梳子,便捡起交到她的手里,但白胜男并不满意,而是随手将梳子扔到一旁,继续喃喃着找黄金梳子。 眼看她没有恢复的趋势,季洵只能让徐名越偷着将许澜叫来,当许澜看到昭阳殿和陛下的样子时,也是一愣,但他到底是自幼学医的郎中,稍作诊脉就判断出陛下是典型的因刺激过大引起的失心疯。 两人合力才将丝毫不肯配合的白胜男制服,刚一前一后的将之抬到床边,就见脸色苍白的薛川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嘴角已经干涸的血迹异常明显。 季洵和许澜对视一眼,当即得出一个结论,薛川死了。 躺到侧榻上,仍旧挣扎去找黄金梳子,许澜只好抽出银针封了她的几大穴道,这才使得她安静了下来。随后又将银针分别扎进对应的穴道,以治疗失心疯。 “陛下这副样子,今日的早朝是没办法主持了。” “得多久能恢复?” 握紧她冰凉的手,季洵在心里自责道,是我不好,今晚我若陪在她身边,也许她就不会这么无助了。 “快的话,三五个时辰,慢的话个把月、三五年的都有。”许澜落下最后一针,严肃道,“陛下的症状就目前来看,并不重,配合药物治疗,最慢七天也能有很大的改善。” 昏迷中一滴清泪滴落在枕头上,季洵恳请许澜一定要将今晚的事守口如瓶,最好连就诊、用药的文书都不要留下,许澜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第90章 体面(6) 对于女皇登基的首次罢朝一事,众臣私下议论纷纷。 自升任左相以来,为了维护自身权益,司徒林处处与安国公交好,女皇罢朝,他当即着便服来到安国公府打探消息,见安国公也是和自己一样丝毫不知情,又听说他家嫡孙徐名越好几天没回家了,才将信将疑的点点头。 “安国公,愚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安国公也是个精明的人,此番若是司徒林自己说出来,则不论说的什么,结果只能由他一人承担,若是自己让他说的,那么这句所谓不知是否当讲的话就把两人拴到了一条绳子上。 “恕老夫直言,司徒大人乃文官之首,是否当讲,也该有所判断才是。若大人觉得不该讲,咱们还是喝茶吧。” 眼看着徐山不接自己的话,司徒林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仍是一片笑意。两人从绿茶的耕种、品类和价格进行了学理上的切磋,又对绿茶和花茶的生长周期进行了一番研究。 “放眼诸国,秦人、燕人和陈人都好茶,且以绿茶尤甚被追捧。只是可惜,种茶花费的时间太久了。” 掀起茶盏的盖子凑在鼻下闻了闻,司徒林若有所思,他的蚕食计划已经初见雏形,只是对于安插人选、搅乱的方式有所犹豫。 “徐兄啊,你说人饿急了,能吃棉花不?” “易子而食,都好过吃棉花哟。” 三两句话,徐山就明白了司徒林的蚕食计划,他正襟危坐,严肃道,“这两年冬天越来越冷了,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军队,对棉花的需求量都有很大的增加,但是秦国土地沙化的太多,种植棉花的技术也不甚纯熟,常年外购,突然加大采购量,倒也不会被怀疑。只是,若单纯只有秦国商人采购数量庞大的棉花,就有些招摇了。” “安国公的话甚有道理,愚弟也有此番担忧,所以想借秦国、陈国和燕国商人的背景,去魏国各处高价收棉花,为了不打草惊蛇,同样在其他周边邻国也放出这样的风声。” 司徒林在心里算了算时间,郑重道,“若计划得成,最迟明年秋天,魏国将出现囤粮不足的灾情,到时候,咱们再四处出击,快速拿下魏国疆域,就能实现兵不血刃。” 司徒林的计划是好的,但老天爷是否配合又是另一个层面了,如果魏国能出现旱涝等灾害,那么无疑是锦上添花,但如果不能,那么所谓的兵不血刃也不见得真的能实现。 “左相的计划确实不错,还等开朝后,咱们和陛下再好好商议一番。” 其实司徒林和徐山两人不属于政敌,只是偶有利益上的冲突,加之两人同朝为官不想落下话柄在对方手里,才不得不互相防备。眼下,两人就蚕食计划又详聊了几句,便将话茬引到无关痛痒的闲话之上。 晌午刚过,昏迷不醒的白胜男突然睁开了眼睛,如鹰般锐利的视线将殿内的全景扫视眼底,虽然当视线落在季洵身上时有了片刻的柔和,却仍旧不减那份凌厉。 “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 把汤匙递到她唇边,白胜男张嘴喝了下去,又嫌他喂的太慢,便抓过碗沿将碗夺了过来,几口就喝完了汤药。蜜饯入口,白胜男对继续道,“昨晚刑部值夜的是你?你怎么没人叫朕去上早朝?朕病了是吗?” 一连三个问题,季洵一一柔声解答,白胜男又让许澜说了说自己的病情,在听到失心疯三个字的时候,她错愕片刻,随即低首笑了笑,那笑容中充斥着无奈和自嘲。 “朕没事了,朕的头脑现在清楚的很,你们都退下吧。” 光着脚快步走到床边,白胜男依稀记得昨晚自己是如何踉跄着将薛川抱到床上的,也记得他最后时刻都是盯着自己微笑。那份笑容就像夕阳,雍容华贵,却是最后的光华。 冰凉的手指擦拭着他唇角的血迹,余光中是满地的白色纸团,像极了寻常人家出殡时洒满的纸钱,她握了握薛川更加冰凉的手,摸了摸已经有些僵硬的脸颊,温柔道,“五郎,谢谢你。” 恢复理智的白胜男比从前更加果敢,她翻看着刑部从李瑞府里搜出的画轴和玉佩,执起朱笔,将赵学川一事的真相,尽皆书写在一方再熟悉不过的折子上。 虽然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自己的心头血书写一般,白胜男却不再感到痛苦,当最后一个字写完后,她甚至已经对这件事释然,取而代之的是刘氏深深的仇恨与憎恶。 次日早,朝堂之上,由白胜男亲笔书写的折子交由正三品以上官员巡阅,卫元庭看着神色清明、毫无痛苦的陛下,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她听到陛下说将把薛川的尸体送回刘氏,由刘氏自行处理后,更是敬佩她的狠绝。 “先皇曾给朕留下一副水晶棺,称若朕百年后可保尸身不腐,朕死后尸身的问题不太在乎,但赵学川的尸体若是在路上烂了,就不好了。” 白胜男见司徒林想要上奏,忙制止了他,并轻描淡写道,“选皇陵一事,朕可以依你们,但这件事就依朕吧。给刘邕的文书,就由礼部主笔吧,写完交由左相和安国公定下即可,护送棺椁的人选以军兵为主,一路走管道,打着秦国的军旗。慢一点不要紧,要让沿途的人都知道,秦国是去给刘氏送人,如是阻拦,就是跟刘氏作对。” “陛下认为由谁带队比较合适呢?” 白胜男想了想,由谁带队将很大程度决定棺椁能否顺利抵达刘氏京都,甚至能够左右此计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安国公老谋深算,又百战沙场,自然是最佳人选,但白胜男不打算让他一把年纪了还去涉险,便将视线落在了他身后的男人身上。 “乔飞将军,你可能担当此任?” 乔飞,秦国开国上将,四十五岁,与安国公一样身经百战,但此人与安国公最大的不同是他出身书香门第,此次若由他率军,既不会只有武人的鲁莽,也不至于在和刘氏对接时失了大国风范。 “臣,领旨谢恩!” 第91章 公开颁布律法(1) 薛川的死随着运载水晶棺的马车从京师驶出,似乎已经很画下了一个句号,但白胜男近身的人都知道,陛下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加勤政,就连季大人的劝慰和安抚,都不再是一剂良药。 每日满当当的工作任务让白胜男看起来很是疲惫,虽然眸子里的精光还在,却终究少了几许温柔。 “左大人,以你为首的有关捐官买官的披露折子朕看过了,捐官的事暂且放一下,毕竟是老黄历了。买官的风气确实要实打实的制止,据朕所知,有个叫张学武的就是花钱买的官,他当时不但给了钱还有女色交易,非常恶劣。” 眼看着左煦的神色露出惊喜,白胜男又道,“卖官给他的是左相,但朕目前还不想动左相,人嘛,本色贪也,朕可以容许他犯些小错误,只要不是大奸大恶,朕能忍的都可以忍,当然,对于诸卿也是一样的,朕要你左煦既拿这个张学武开刀,又不会牵扯到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你能做到吗?” 一时间,左煦有些不明白陛下此言何意,既将主犯抛给自己这个刑部尚书,又不让自己惩治主犯,难道陛下这是要带头蔑视律法? “你们中可能有人对朕的话有疑问甚至是质疑,朕可以坦诚的告诉诸位,一个官,小贪小恶是可以改的,只要他改了,其毕生学识、本领还能用于朝廷,才不算亏,国家培养一个有才能的官,不容易。治官如此,治律法也是如此。左大人,尽快把买官的相关条例写出来,先单独作为一科,由刑部会审后,交呈给朕,朕阅过后,就对外颁布吧。” 公开颁布律法的言辞显然比“蔑视律法”更让人震惊,即便是左煦也觉得陛下的决定过于超前,放眼诸国,还没有哪个国家公开颁布律法,秦国若能做到第一个,将是史无前例的文明之国!左煦忽然觉得鼻尖有些酸涩,低首间,眼泪竟滴在了宽袖上,化作一朵小花。 “陛下此言当真?” 白胜男笑了笑,眉眼微挑,很多言辞都融化在了这个俏皮的动作里。 “这目前是朕的想法,还没有在朝堂上和诸卿商议。” 刚刚燃起的兴奋有些萎靡,左煦刚只顾着高兴了,竟然忘了陛下尚未与朝臣商议,不过在他看来,若陛下坚持必须将律法公布,反对的朝臣也是没办法阻拦的。届时,那些利益受到损害的世家大族,又要闹出一些幺蛾子来,不知陛下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带来的后果。 “民不知法,则法威不可测的道理,陛下可曾听过?”左煦敛去笑意,对她道,“几百年来,身居高位、手握资源的世家大族以此震慑了不少百姓,甚至以此伤害了不少百姓,以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和潜在收益,若陛下冒然公开颁布律法,他们……” “朕并非冒然,这不是先把买官的这部分公布试试?”见左煦迷惑,白胜男笑道,“你猜的不错,朕打算先斩后奏,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买官的律科已经颁布了,他们想拦也是拉不住的。” “可是陛下,这样必然会有伤君臣的感情。” 许是白胜男的想法太过超前,左煦的脑子里忽然闪过几个被朝臣群起而攻之从而被逼下野的君主,原本利索的嘴皮子有些打结,他似乎忘了刚刚对公开公布律法的欢喜,反而言辞灼灼的劝谏陛下三思而后行。但白胜男本就不是与他商议的,没说几句,就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啰嗦,换一个话题。 离开昭仁殿的时候,左煦的身子明显晃了几下,只是没人知道他的晃动是因为激动还是无奈。 当买官律科按照皇令于同一日之内贴遍秦国各个城池时,王公贵族们都懵了,就连那些接到指令的官员也有些发懵,他们忙抱团取暖,互相寻找京里的关系,尝试进一步了解陛下此举的真实目的。 但不管谁的关系,托人又问到了谁,得到的回复都基本一致,即陛下并未与朝臣商议公开颁布律法,乃是先斩后奏,京里也因这件事正乱着呢。 类似于何铭羡、樊茂东之流,则上书称贺,恭喜吾皇为古往今来第一贤主。白胜男捏着寥寥几本夸赞的奏本,视线落在一人高的反对奏疏,太阳穴疼的突突直跳。 她想过会听到不少反对的声音,但没想过会有这么多,就连蔡霖也在言辞中埋怨自己不该突然公布律法,让朝中官员没有准备。不过,像蔡霖这样言辞委婉的已经算好的了,有的朝臣甚至直书公布律法的十大弊端和灾患,气的她恨不得驾车当面与之对峙。 “陛下脸色不好,是病了吗?要不要叫许大人来给您瞧瞧?”依卢放下羹盏,见主子摇头,又关心道,“季大人每日忙碌,却叮嘱奴婢说这几日您可能会大动肝火,饮食方面要清淡些,您先喝一碗莲子羹败败火吧。” 提起季洵,白胜男想着他今日初登朝堂就与自己配合默契,大杀四方的样子,要说心里没感动是假的,但她也清楚那份悸动不仅仅是感动,还有在朝堂上从未体会过的安全感,好像不论自己说什么,总不会孤军奋战的安心。 “季大人心细如尘,实乃难得。” 搅了搅莲子羹,白胜男浅浅的品了一口,放了糖,是自己喜欢的甜味。 “花郎最近还嚷嚷着见朕吗?” 距离李萍萍死亡至今已经两个月有余了,花郎从最开始的喊冤叫屈,到如今似乎已经接受了冷宫般的生活,有吃有喝,就连火盆里的炭都是上好的银霜炭,对他来说,这间华丽的屋子里哪哪都好,唯一的缺陷就是没有自由。 “回陛下,花郎安静了许多,前几日还问守卫要了一套《春秋左氏传》来看。” 不管花郎是不是李瑞的儿子,白胜男都要磨平他身上的棱角,因为在御前,没有棱角但有些许可控贪欲的人才好用。 “等你有空的时候,去告诉花郎,等他读熟了《春秋左氏传》朕就见他。” 第92章 公开颁布律法(2) 买官律科公布后,在秦国民间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但在朝臣和世家大族中掀起的波涛却迟迟没有平息,不仅如此,秦国公开律法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其他各国的时候,甚至引来了一众嘲讽。 刘邕公开在朝堂上笑骂牝鸡司晨的秦国早晚自取灭亡,刘念听着父亲和朝臣附庸的高谈阔论,面上盛着恭敬和顺从,心里却对表妹的创举感到震惊和认可。 “念儿,你对贼秦公开律科一事,有什么看法?” 刘念与秦国的关系是满朝皆知的,刘邕此举无异于将他推到风口,不论他赞同谁的做法、观点,总要得罪一方势力。 刘通与父亲对视一眼,嘴角微扬,斜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刘念,心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刘念在打什么小算盘,与秦国交好、夺取皇位?想都别想,只要有我在,父亲绝不会高看你一眼的,你就死了这颗贼心吧! “回禀父亲,儿臣认为律科的公布,许是创举,许是壁垒,一切还要经过时间的沉淀,以具体的事例来论证,才能说明问题。”刘念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父亲都不会满意,因为父亲最疼爱的是刘通,所以他便谦和道,“白氏的此举,过于突然,儿臣才疏学浅,尚无法说出什么其他的看法。我国刑律一直是二弟主抓的,父亲何不问问二弟呢?” 一听刘念把球踢到自己这边,刘通心里不悦,却没有放过这个奚落白氏和刘念的机会。 从记事起,母亲就告诉自己,念和通,只能活一个,因为皇位只有一个,成王败寇,自己若不能成为皇帝,就会死在刘念的手里,所以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压刘念的机会。哪怕自己的母家势力已经是国破家亡,但他不怕!他从未将秦国那个小喽啰放在眼里。 “父亲,儿臣以为,白氏到底是年轻,过于自以为是,以为公开了律法就能宣扬文明,真是无稽之谈。一个卑劣的狗奴才,偷咬主子后,跑出去建了个茅草房,就敢以国家自居的东西,知道什么是文明?哗众取宠而已!” 刘通的话远比他所谓的白氏狂妄百倍,其党羽虽然不太认可,但主子在朝堂上的面子还是要维护的。刘念党正要反击,却听主子道,“二弟不愧监管刑部,说的很有道理,父亲,是儿臣想的不够周到了,日后还要与二弟多多讨教,还请二弟不吝赐教。” 隐忍,是刘念多年来刻入骨髓的习惯,但这份隐忍并不是害怕和屈服,而是厚积薄发、韬光养晦。 简洁的书房里,下了朝后的刘念多数时间都呆在这里,他既不贪恋男女之欢,也不沉迷于赌博等贵公子偏爱的恶习,因为读书已经填满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 自从秦国回来,他也爱上了《春秋左氏传》,从前他不理解母亲和舅舅为什么都喜欢这套书,直到见白胜男也喜欢,他才耐着性子将角落里积了一层灰的檀木盒子套了出来。 “殿下,这套书是舅老爷送给您的那套吧?” “正是舅舅所赠,当年不知左传好,如今才知道理深。” 将薄金打造的银杏叶子书签夹在书里,刘念想着白胜男狡猾多智的笑容,默默算了算赵学川尸体进京的时间,未抬首,随意的问金青刘通与魏国最近的动向。 “回殿下,日前有三四批扮作商人的魏人进京,刘通私下见了他们,奴才隐约听到了水晶棺三个字,想必他们要有所动作了。” 不怕刘通有动作,就怕他太沉得住气,不以为然。手指有节奏的敲在腿上,刘念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白胜男心甘情愿把赵学川本人交出来的呢?反目成仇了? “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请殿下恕罪,关于赵学川之死,封口太严,奴才至今还没查到。” 摆摆手,刘念没有怪罪,他想,不论如何,白胜男都会给出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只要自己的目的能够达到,她的初衷如何,便不重要。 与刘念的坦然不同,听说秦国公开颁布律科后,正在批阅奏折的南宫禹有了刹那的恍惚,恍惚间,他生出了些许投靠刘氏的懊悔,但很快,这份懊悔就被一阵柔软的风吹散至天涯海角。 阿桡捏着一方帕子,在书房门口犹豫了半晌,才在宫人的催促眼神中咬了咬牙敲门而入。 “启禀大司马,宫里来人称陛下病了。” 南宫禹闻言,连忙放下批了一半的奏折,高呵一声“套车进宫”便大步流星的跨出房门。阿桡紧跟在他的身后,一把抓住那个所谓报信的宫人,警告道,“你最好祈祷陛下真的病了,不然就算大司马放过你,我也会扒了你的皮!” 小皇帝年幼,又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如今越发依赖叔叔南宫禹,有事没事总要找各种理由请他入宫,但南宫禹实在太忙,十次有八次不予理会,直到后来,他发现只要称病叔叔就会立刻出现,便常常称病。 “叔叔!” 蹲在门口的南宫璟刚搭见叔叔的身影便冲了过去,手脚并用的爬进他怀里,叔叔、叔叔的叫个不停。 “璟儿哪里不舒服?” “璟儿看不到叔叔,哪里都不舒服。” 柔软的脸蛋连忙贴到叔叔的脸上,南宫璟奶声奶气的撒娇,使得南宫禹有气也消了一半。 “叔叔,你住在宫里好不好?”见他不语,南宫璟又道,“要不璟儿住到大司马府呢?”见他还是不语,南宫璟索性哭闹的叫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和叔叔在一起,只要和叔叔在一起,叔叔,璟儿只有你,你不要璟儿了吗!” 南宫禹还未娶亲,也没有孩子,并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他日夜想的都是如何把南宫璟教育成一个合格的皇帝,从未想过这个皇帝也是个三五岁的小娃娃。 自南宫璟闹了这一出,南宫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在皇宫里设一个居所,每单日住在宫里,双日回大司马府,南宫璟虽然还是不满意,但也只能认命。 第93章 公开颁布律法(3) 白胜男对吞并魏国的势在必得,有私怨也有野心。她想看到南宫禹匍匐到脚下的样子,想看到魏国山河成为秦国版图的壮阔,想骑着骏马奔驰在呼和草原,想吞并魏国后直逼齐国…… 她想的太多,想要的也很多,但她很清楚,这不只是源于本性的贪婪。作为一个帝王,她有义务带着自己的臣民扩张版图,有义务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双手捧着奉给自己的臣民,这是她作为君王的使命,也是夙愿。 按照孙先所言,吞并魏国不是简单的事,可以先对陈国和燕国下手。但她不想一步步走,那样太慢了,局势瞬息万变,她要做的必须是同时推进。 “左相,朕记得你和刘氏如今的刑部尚书舒朗奇是同门,对吧?” 脑海中反复琢磨着孙先对天下版图的计划,修长的手指在腿上敲了敲,白胜男听着司徒林对舒朗奇的描述,暂时把对陈国和燕国吞并之想法搁置,认真的咀嚼着他传递的信息。 舒朗奇,刘氏寒门出身,入朝为官时年十六,属当时少见的青年才俊,但因家境贫寒而无法融入贵族之圈,备受排挤,后因相貌俊美被前丞相刘京看中,名义上收为门徒,实际上乃是成了温床之奴。但舒朗奇性格异常能忍,为了爬上高位,他硬是侍候了刘京十五年。凭借刘京的势力和帮扶,舒朗奇才步步高升,但刘京有了新宠之后,就冷落了舒朗奇,舒朗奇熬到刑部尚书之位,没有了刘京的帮扶,便再也没有升上去了。 “依你看,若咱们许以重利,舒朗奇会为咱们所用吗?” 司徒林认真的想着陛下的问题,摇了摇头,半晌之后,又犹豫的点了点头。 “陛下,舒朗奇此人性格古怪,有大才,却也有大怪,我听说他虽官拜从一品,却没钱没势,只是刘通阵营的一枚闲棋,如果我们想要拉拢他,能许的职位是什么?给的重利又是什么?” 司徒林心想,现在秦国职位的空缺只有一个右相了,候补的右相却有左煦等至少四五个人,哪里能容得给舒朗奇呢?再说,刘氏的官场不论多么昏暗,终究是刘氏,秦国与刘氏相比,不过弹丸之地,舒朗奇那样古怪又高傲的人怕是根本瞧不上。 “那要看秦国到时候的版图有多大了,朕这个人,从不小气,左相是知道的。”白胜男看着司徒林似有深意的眸子,严肃的凝着他的眸子,“朕承诺,若秦国能顺利吞并魏国,扩大版图,朕可以把左相的位置许给他。” 司徒林闻声,冷汗忽然布满全身,但他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陛下道,“而左相你,朕愿意将帝师和护国公之位许给你,你仍旧是百官之首,朕最信任的臂膀。” “陛下,臣……臣何德何能让陛下为臣增设官职啊!”鼻尖一酸,司徒林双膝跪在地上,紧紧抓着她的袍角,哽咽道,“臣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当年能够脱离刘氏,追随先皇。” 白胜男原本以为司徒林是个很难拿捏的主,但几番交手下来却发现这人心思深沉的同时又非常单纯,他贪财贪权,却心里有国有大义,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只要稍微给与些重视和抬举,就会死心塌地,这样有血有肉、有优有劣的人最好用,用起来也最放心。 “左相言重了,当年若是没有你的精心陪伴,秦国哪能有如今的繁华,你不只是一个文官,也是我们秦国经济上的学者!”起身将他扶起,白胜男语重心长道,“左相,先帝离不开你,朕更离不开你。可是张学武的事,你实在做的糊涂,朕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哎!” 司徒林闻声,刚想解释,就见陛下指了指珠帘后案几上的折子,耳边是陛下无奈的声音,“最近朕收到了十几本参他的奏折,说的都很难听,朕也差卫元庭暗查过此人,说他是草包都抬举了他。有人要求彻查他的官是怎么来的,朕知道他的官是谁给的,所以朕实在没办法,只能贬了他的官。” 握上他布满冷汗的掌心,白胜男故意道,“左相,你不会怪朕吧。” “臣不会,臣不敢,陛下,是臣……” 拦住司徒林的自白,白胜男紧蹙的眉头没有展开,却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今天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告诉司徒林,你做的事,朕都很清楚,朕可以保下你,也可以不保你,你要记得天恩。 司徒林感激陛下的保护,也知道日后必须要收敛,否则就算陛下想保自己,也难免会落个跟薛川一样的下场:不得不死。 想到薛川,司徒林从宽袖里抽出一本奏折递了过去,上面记录的是押运水晶棺这几日的暗中见闻,白胜男接过来翻看几眼便放到一旁,仿佛根本不在乎一半,随意的斜偎在椅子上。 “左相,还有一件事朕得问问你的意见,你的蚕食计划,朕觉得还是可以再完善一下,明年秋天虽然不算迟,但若今年秋天刘氏的皇位就易主了怎么办?” 示意司徒林不要打断自己,白胜男继续道,“如果皇位上坐的是刘通,那我们利用赵学川的这一离间计,就相当于废棋。如果皇位上坐的是刘念,那我们直取魏国,也会增添与之的隔阂,所以蚕食固然可以,却等不到明年秋天,或者你再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刘氏易主的时间再推迟一下。” 司徒林反复咀嚼着陛下的话,联想着陛下刚刚提到的舒朗奇,试图去分析其背后的意图,半晌,他道,“回禀陛下,臣认为比起将蚕食计划揠苗助长,让刘氏易主再晚一点比较容易。这件事,容臣回去与其他尚书商议商议,再给您回复。” 作为刘氏曾经的番邦,秦国有无奈,也有优势,不论是司徒林还是朝中其他朝臣,多少都与刘氏有些许关系,有的是亲缘,有的是师徒门生,有的甚至是生意场上的恩情,所以,秦国虽然看似是偏安一隅的小国,实际却与刘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同时你们也想一想,如果刘氏的江山易给刘念,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有没有可能在他们易主的时候动些手脚,取得些许利益。当然了,这比较难,朕不为难你们。” “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为陛下筹谋。” “有卿如此,秦国何愁不强大!”白胜男笑道,“左相,咱们君臣一心,必能实现盛世!” 君臣二人相望良久,毫不掩饰心中的激动与对盛世的渴望,司徒林临走前,白胜男还特意赏赐了他一斛珍珠,并告诉他若需要钱财,随时可以入宫来报,引的司徒林又是一阵落泪。 第94章 公开颁布律法(4) 夏季的风总是带着些许潮湿,让人感到燥热的同时,周身满是酸汗。白胜男泡在木桶里,伸出一只白藕般的胳膊让依卢擦拭,心里却想着秦国有多少百姓可以在夏季每天都能洗澡。 “陛下,您身上的伤疤又淡了一些,相信再有个三五年,就能全部淡去看不出来了。” 瞥了一眼身上的疤痕,白胜男本想不在意的笑笑,但脑海里却闪现了季洵白皙俊俏的脸颊,她认真的看着手臂上的疤痕,心里忽生了些许自卑,那是来自于对旁人眼光在意的自卑。 要知道,她从前是根本不在意这些所谓疤痕的,因为她是一国之君,不敢有人说三道四,但一国之君也有心上人,也会在意心上人的目光。她忽然有些害怕,为自己有了软肋而感到害怕。 微微叹息,直到季洵从刑部回来,她仍旧是叹息,引得季洵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一问才知,她是因那些疤痕而郁闷。 “思兰,这些疤痕是你的战损,也是你的光辉,在我看来,根本不值得叹息。” 见她仍旧不开心,季洵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又道,“喜欢你的人,不会在乎这些外表,因为喜欢一个人,主要是喜欢内心,而不喜欢你的人,你又何必在乎他们的想法呢?不论你多么白玉无瑕,不喜欢你的人都能找出瑕疵。” “那你呢?” “我?” 季洵稍显诧异,心脏急促的跳了几下,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笑容满面的温柔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这堆人中的一员,我喜欢你,从很早就开始了,早到我还没有见过你本人就已经不可自拔。”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白胜男十分受用,她回握季洵的手,顺势依进他的怀里,轻声道,“如今朝局渐稳,我们是不是该筹备大婚了?” 一颗心因她的话而躁动不安,季洵凝着她蒲扇般睫毛覆着的眸子,深深的凝着,随着时间的点点流逝,他只是用冰凉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将她又抱的紧了些。 “你不想娶我?” 没有等来画本中的男女兴奋的亲吻,白胜男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猜忌,她想,季洵是不是在忌讳两人的地位,心里不情愿? “我做梦都想娶你,但现在不行。” 将她的失望尽收眼底,季洵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已经挣脱了自己的怀抱,赌气的走到一边。 珠帘被甩的噼啪响,白胜男踹了一脚倒霉的龙案,赌气的坐在侧踏上不理人。瘦弱的双肩因生气起伏,一张俊俏的脸颊也有些苍白,她咬着牙关,忽然想起了薛川,眼泪便不听使唤的落了下来。 她想,如果薛川还在,断不会允许季洵这样欺负自己的!他们都欺负自己,因为薛川不在了,他们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好拿捏!可朕是皇帝,一个皇帝,不论身边是否有忠心的护卫,都是坚强勇敢的,是无坚不摧的! “思兰,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能误会什么!”白胜男堵着气,冷笑道,“我知道你喜欢穆文,喜欢漂亮的女人,喜欢能够依附你的漂亮女人,不至于像我这样能够随时命令你的女人!” “穆文这篇你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季洵又好气又好笑,想要揽上她的肩膀却被甩开了,便不再惹她烦,站在一旁耐心的开解,但白胜男并不相信他的解释。 “思兰,我把穆文当妹妹,这句话我说过很多遍了,你不该再误会的。其次,我不是喜欢漂亮女人,我在不知道你相貌的时候,就喜欢你,所以你是美是丑,我都喜欢。” 白胜男撇着嘴,露出少见的小女人模样,“你骗人!” 季洵温柔的捏了捏她撅起的红唇,小心翼翼的凑到她身边,反复试探几次,终于将她拉进了怀里。 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季洵柔声道,“至于你说的依附,确实,很多男人都喜欢被崇拜的感觉,那是男人骨子里的天性。但我喜欢势均力敌,我不喜欢被依附,也不喜欢被一味的崇拜,那样的感觉太枯燥了,我始终相信只有势均力敌的感情,才能走到最后,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用更短的时间来弥补与你的差距。我害怕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不能理解,害怕你嫌弃我的无知,所以我点灯熬油,只为博你一笑,为你分忧,怎么到你这就成了不喜欢,不在意呢?我若不喜欢你,要这权贵有什么用呢?”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与我成婚?” 想着朝臣对季洵的私下弹劾和挤兑,白胜男不愿意让薛川的悲剧再次发生,而唯一能打消朝臣挑拨的办法就是成婚。自己与季洵的婚事乃是先帝所定,只要季洵不造反、不反抗秦国,谁也不能阻拦这场婚事,而季洵一旦有了皇夫这个身份,在前朝就算是安全了。 “因为我要等你公布律法的壮举做完。” 与白胜男的权衡利弊不同,季洵立誓,不论如何自己都只会站在她这边,为她披荆斩棘,为她筑起稳固的后盾城墙。 因为,自入了朝,季洵亲眼见识到了太多作为君主的身不由己,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勤勉勤政。自己作为她的爱人,日后的丈夫,若不能够为她分忧,便不是个称职的爱人、丈夫。而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成全她公布律法的创举,帮她开疆拓土。 “那件事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再说,也不是单靠你一己之力能完成的,你……” “思兰,趁热打铁,我已经和左大人在加紧商议修改律法之事,待律法都修改完毕,就可以公布了,同时,我还要用一个巨大的功劳来帮你平定那些指指点点的世家大族,这是一个连环串,缺一环都不行。” 紧紧揽着她的肩头,季洵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等这一系列事情都完成,谁也不能再阻止我们成婚,也不能有人以后宫不得干政来让你我烦心。” “你就不怕到那个时候,朕移情别恋,不再喜欢你了?”白胜男挑衅的斜了斜嘴角,“你要知道,想与朕成婚的人,多不胜数,个顶个都是俊俏儿郎,而君王都是多情又无情的。” “如果季洵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就只配给陛下你暖被窝了。”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季洵笑道,“不过,若思兰真的移情别恋了,云烽也没办法阻止,毕竟我也不能把你的心掏出来把别人扣出去,我只能尽量多多散发光芒,让你不会被别人的闪光点吸引。” 热恋之中的感情,总是亲密的,但季洵毕竟不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富家公子。他经历过失去,知道不会有任何一种感情是一成不变的,从一而终更是奢望。他喜欢白胜男,喜欢到发狂,但他又不能只喜欢白胜男,不能只为她发狂,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他必须做能与太阳共同发出光芒的物体。 “那你的一串计划包括什么?”纤长的手指搭在他的唇上,白胜男笑着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颚,“比如去说服被陈国接管的原季国城主们归顺秦国?” 第95章 公开颁布律法(5) 季国虽然已经灭亡十余年,但季国蛰伏的遗民却不曾易志,多年来,看似孙先只是带着季国皇储躲在黑风山做见不得光的山匪,暗中却不曾与季国故地的高官世族们断了联系。 季国遗民对于皇储在世的消息基本人尽皆知,但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公开这一消息,即便酒后吹牛,也不曾将之当成吹牛的资本。他们用自己笨拙的方式,默默的保护着皇储,近二十年来,不曾有一人出卖过皇储与国丈,只盼有朝一日能够再为皇储效力,名正言顺的做回季国人。 这是季洵的骄傲,也是孙先敢立于秦国的资本,爷孙二人都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为秦国招安故国臣民,为天下一统,为季国血脉的延续尽一份力。 不论国与国、还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合作只有血脉的融合与延续,在孙先看来,只要季洵与秦皇结合,并诞下麟儿,那么秦国和季国将变成真正的密不可分,也将不再区分国别,届时,结秦季两国之力,即便是乱世,也能够立足。 气派的将军府中,孙先送别了几个结伴来拜会的秦国京官,瞥了一眼他们送来的礼物,示意六子把东西做好记录都收进库房,自己则跨着大步窝进书房里继续读兵书。 自封官以来,京官们基本都来将军府拜会过,孙先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傲气之人,他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也会拎着礼物去回拜,几个月下来,人情交往的疲惫让他有些想念黑风寨的日子。 “老当家,不对,将军老爷,咱们好不容易在京师立足了,您为啥让我去魏国溜达一圈呢?” 中午的时候六子就想与老爷理论,但奈何突然来了客人,此刻,他将记好的礼单放到孙先手边,撅着嘴,满脸的不乐意。 “您之前可是说给我找个京师的媳妇的,现在可倒好,媳妇没有,还给我发配了,您说您这是要干啥嘛!” 孙先看了看礼单上名贵的物件,人参、灵芝、小珊瑚……这群家伙巴结自己还真是下了血本,不过真是可惜,他们给的东西越贵,自己回礼的东西也得越贵,想到这里,他有些肉疼。 “哎!真不明白,这些个礼物送来送去的有什么意思,放在库房落灰,多浪费钱呀。”孙先自言自语道,“有这些钱干什么不好,非买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嗯,今天还行,有人参、灵芝还能入药,前几天你看他们给我送的什么布匹啊、珠串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老家主!六子正闹心呢,你说这些干啥!要我说,人家是巴结你,巴结少主的,你本不必回礼。”见孙先脸色微变,六子赶紧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改口道,“六子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无功不受禄,不能落人口实,但是老家主啊,这和六子非得去魏国有啥关系嘛,我不去,我就要留在这里陪着你。” “你个臭小子,你没听这几天来往的高官说吗?陛下打算开展蚕食计划,蚕食计划说白了,是经济上的封锁,也是粮食上的压制,不提前有人埋伏在相关国家,咱怎么做到出奇制胜?等计划落地了,再突然涌现一堆外地人,人家还不起疑心?让你提前去,是看得起你,等你在这场计划里立了大功劳,还愁没有如花美眷?” 孙先将礼单放到桌子的暗格里,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你个臭小子,要不是看你机灵,我还懒得用你呢!” 孙先的话虽然满是抬举,但六子还是不领情,他喋喋不休的说了许多不愿意离开的理由,但最后还是被孙先一巴掌拍到头上,才不情愿的闭了嘴。 “六子,你要知道,原季国领土中,被魏国瓜分的是最少的,这也证明啃下魏国之困难。你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在我心里和云烽没有什么两样,我是足够信任你才让你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爷爷的心意!” 一声爷爷,远比千万句语重心长的大道理要管用,顽皮的六子忽然朦胧了泪眼,抽泣着扑进孙先的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承诺一定会好好完成这项任务。 晚风吹动着将军府门前的红灯笼,也吹动着秦宫廊檐下的孔雀盏。微风顺着朱红的大门吹进殿内,勾起点点涟漪。 几杯温酒下肚,白胜男的脸颊微微发红,她娇俏的眉眼凝着季洵儒雅的姿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云烽,别人都巴不得赶紧爬上我的床,用床上那点事拴住我,你倒好,坐怀不乱似的,脸都不红一下,好像显得我多不深沉了。” 此言一出,季洵的脸腾的就红了个透,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支支吾吾半天,只好将话题引到朝局上,气的白胜男恨不得掰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陛下刚说想要招揽舒朗奇,能说说自信的来源吗?” 白胜男撇撇嘴,笑着依进他的怀里,一边捏着他的下颚,一边道,“舒朗奇自认有大才,却终其一生不被重用,即便如今官至刑部尚书也没有太多实权,我听闻舒朗奇很早就向刘邕提过公开律法一事,但却被痛骂了一番。如今秦国公开律法,我再许给他一个实权,他又怎么会不心动呢?” 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季洵声音略显沙哑,“但诚如陛下所言,舒朗奇并不受重用,也没有什么实权,你招揽他有何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舒朗奇即便不受重用,但起码是从一品的刑部尚书。”双手被他紧紧攥住,白胜男便笑着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颚,声音中带着些许柔媚,“近水楼台先得月,蚕食是一步步的,一个好的暗桩,可敌千军万马。” 红烛相称,白胜男习惯性的瞥了一眼门外,却再也没有薛川倔强的身影。微醺的酒意和暧昧之色顿无,她从季洵的怀里挣扎着站起身来,宽袖挥在身后,直奔廊下,呆呆站立,不再言语。 次日一早,小朝会上安国公和司徒林将商讨的结果向白胜男禀报,明确经过商讨,大家还是觉得要高价收购棉花,但出面的商人却不好找,尤其是去魏国收购的商人。 “南宫禹精明,又在各国散布了不少密探,要想不被他察觉,是有些难度的。”司徒林道,“臣想,得启用一些生面孔,最好是在朝中没有任何官职,甚至不是秦国人的生人。” 司徒林的话音刚落,季洵便道,“启禀陛下,季洵愿意举荐几位黑风山之人,替陛下完成这项蚕食任务,还请陛下恩准黑风山再立新功,为陛下分忧!” 第96章 公开颁布律法(6) 能够出席小朝会的大臣都是白胜男信任之人,但信任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有些计划可以让他们的知道,但有些详细的步骤却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关于卿举荐之人,朝会后以奏本的方式交给朕即可。” “是,陛下。” 季洵感受着朝堂上几道并不友善的视线,他们分别来自正一品官员和从三品侍郎,可能在他们看来,自己只是以色侍主,早晚会因为色衰而爱弛,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不论是否有陛下的爱,自己都有能够在朝廷立足的资本。 “关于诸卿和一些世家大族对于朕公布律法的意见,朕都一一阅过了。”拎起一本奏折摔在龙案上,白胜男轻哼一声,“距离朕公布买官律科已经一个多月了,这种发表不成熟意见的奏折还是会出现在朕的案上,你们觉得到底是朕做的不对,还是你们没有起到疏解的作用呢!” 面对陛下突如其来的指责,在场的官员除了季洵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们想,明明是陛下密而不报引来的抱怨和反对,怎么反而变成了自己的不是?陛下不下罪己诏已经算一定程度的自以为是了,怎么还把脏水泼给自己呢?这不合理呀! 但是,龙椅上坐的毕竟是国君,他们不敢像周耕那样死谏,只好讪讪的闭上嘴,假装认可陛下的指责。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不愿意忍气吞声的大臣,想要试图纠正陛下的错误,勇敢的站出来发声。 只不过,他们的发声并没有被陛下认可,陛下以近乎执念的态度斥责了几人,并以“目光短浅”结束了这场并不愉快的对话。 “关于律法公开一事,朕心意已决,诸卿既然是我大秦的肱骨,就该明白朕公开律法的深意。” 冰冷的视线扫过众人,白胜男严肃的声音响彻大殿,“还请诸位股肱宣扬一下律法公开的好处,也与自己关系交好的诸位世家大族好好谈一谈,免得后续大量律法公开后闹得不愉快。” 见司徒林要说什么,白胜男的声音又冷了几度,“朕并不介意用谁的鲜血去染红公开的律法,还请诸位肱骨,不要逼朕!退朝!” 小朝会上表明了态度,并不能让白胜男对公开律法一事绝对放心,她暗中召卫元庭进宫,要求她将律法将全面公布之言词在民间散布,按照白胜男的话说,目前国内女子对自己的崇拜和尊重已远胜于男子,此次公开律法必须发挥女子的作用,最终达到不公开都不行的结果,只有这样,世家大族才能没话说。 “可是陛下,世家大族有权有钱,可以收买人心,转变风评。” 卫元庭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她是见识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那些刚刚直起腰板的女人,哪里是真金白银的对手呢! “朕明白你之担忧,但是敬俭,朕如今要做的事,是明知以卵击石也必须要成功的,律法一日不公布,百姓就一日做不到知法,一个不开化、不知法的国家,从根本上说,是野蛮的。” 白胜男瞥了一眼龙案上半人高的竹简,那是她要刑部送来的民事方面的律法,不仔细研究不要紧,一研究竟然发现里面缺失的东西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那么多,她很难想像百姓在这样律法不健全的国家是怎么生活的! “陛下之忧,臣也明白,但是请陛下恕臣无礼,臣以为,对于百姓来说,目前最需要的食能果腹、衣能避体,至于知识文化、律令礼法,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过于遥远。正所谓温饱方能思淫欲,百姓们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时候,哪里会在乎这个字是念张还是王呢?” 卫元庭见陛下没有斥责,又道,“陛下增设学堂一事,臣认为在诸国中已经很前卫了,尤其是女子可以读书更是已经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先进,但是律法公布这件事……臣先说明,臣并不反对,但臣认为,这并不该是我国的首要任务,我们首要的任务应该是粮食,是温饱,若陛下想要开疆扩土、称霸一方,那么囤积粮食和铸造兵刃,才应该是最首要的。” 卫元庭的话,白胜男已经在奏折上见过几十遍甚至几百遍了,但被臣下当面怼到脸上,还是有些意难平。尤其是这些话出自于自己信任的臣子口中,更让白胜男感到心痛。 “敬俭,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文明的开化,和真金白银是一样重要的。公开律法、增设学堂,并不会耽误百姓耕种,也不会耽误他们的吃穿,甚至会帮助他们更好的解决吃穿的问题。” 多日来,朝臣对律法公开的反对,让白胜男的心口始终憋着一口恶气,她甚至尝试在奏折里向每一个反对的人解释,解释到后来,她甚至产生了麻木。 “知识指导实践,律法指导行为,百姓们才能更放心的去做。按照目前的法不被知而威不可测,老百姓想要创新是根本不敢的,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判定为违法,但朕公开律法之后就不一样了,他们想要创新之前,完全可以比照律法的条例,在做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违法,是否被允许,才能更放心大胆的去做,去创新,甚至去开拓啊!” 看着因激动而面颊红润的陛下,卫元庭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真的理解了陛下的用意,但她还是坚持温饱才是眼下最为重要的,只不过她没有再出言反驳。 “陛下所言,敬俭还不能完全理解,但这并不能阻碍敬俭对陛下政令的服从,敬俭愿意按照陛下要求去做每一件事,在过程中,逐步体悟陛下所论述的结果。” 深深叩首,正如她所言,顺从,是自己能给主子的全部,她愿意相信主子的判断,即便自己还不能完全认同。 “敬俭,如果你不能完全理解朕的举措,却愿意顺从,很有可能会成为史书上的佞臣,即便是这样,你也要顺从朕吗?” “因为臣知道陛下是个明君,才会顺从的!如果陛下是个昏君,臣根本不会参加科考。” 卫元庭抬起头,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明媚的如朝阳,给白胜男枯燥的心中带来了些许滋润。 “这番话,也只有你敢说给朕听,敬俭,你的真诚,朕真的很感动,也很需要。”起身拉着她坐到一旁,白胜男握紧她的手,感慨道,“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真诚,对朕,对这个国家。如果朕日后变了,变的小气,变得狭隘自负,还请你及时制止朕!” 说罢,白胜男从宽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免死金牌,原本冰凉的金牌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她掰开卫元庭的手,将之放在上面。 “敬俭,朕登基以来,只发出过这一块免死金牌,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金牌,卫元庭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振奋和感动,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为一个心直口快的臣子想到了日后,这是何等的荣耀与关怀,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得到陛下如此垂爱! “臣,叩谢陛下!” “不必感谢,这是你应得的。”白胜男将她扶起,用帕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笑盈盈道,“咱们俩年纪相仿,若不是君臣有别,朕还真想跟你结拜,就像冬雪和翠竹那样,作对异姓姐妹。” “今日有陛下这句话,敬俭定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卫元庭庆幸自己能够服侍一位明君,哪怕她是世家大族所称的善于收买人心,自己也不在乎! “朕不要你赴汤蹈火,朕只要你做好自己的工作即可。”拍拍她的肩膀,白胜男笑意不减,“朕昨日又收到了催婚的奏本,你和朕年纪差不多,又身居高位,想要你结亲的男人应该也不在少数,朕问你,你可有心上人?” 摇摇头,卫元庭苦笑道,“和周帆的事翻篇后,臣就醉心诗书,没有想过成婚一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朕虽然不认为人这一生必须成婚,但若有机会,还是应该琢磨一下终身大事。” 白胜男瞥了一眼门外的徐名越,若有所指的对她道,“朕看徐名越就很好,听说你与他也算青梅竹马,你们两个一个在朕身边近侍,一个在前朝与朕并肩,若是你们俩成了好事……” 刚刚的兴奋被陛下的几句话浇灭,卫元庭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在试探自己,连忙摆手拒绝,表明立场。 “陛下万不要乱点鸳鸯谱,臣对徐侍卫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臣只想为陛下尽忠,目前还没有想过私事。” 第97章 期待与告别 “名越,天色太晚了,你替朕送卫大人回府吧。” 徐名越并没有听到陛下刚刚的催婚,守在门口的他看着天色渐渐黑透,正担心卫小妹一个人回家会不会害怕,此刻有了陛下的钦点,他便可以正大光明的护送她回家,心里满是欢喜。 卫元庭有些摸不清陛下此举的用意,按理说,君主是应该提防臣子间私下结交的,尤其是党派结合,可陛下却希望自己和徐名越结合……徐名越此人本身没有什么,但他的爷爷可是权倾朝野的安国公,陛下是在点自己,还是真的希望自己与他结亲呢?难道陛下想要自己做个相夫教子的贵妇人? 带着满怀的心事,游走在出宫的红墙之间,卫元庭并没有听清徐名越在耳边叨叨什么,只是余光中他的表情很兴奋,卫元庭心道,这个徐开怀真是有力无脑,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开心的像个大脑欠发育的猴子。 “发什么呆呢?该上马车了,是身体不舒服?我扶你吧……” 下意识的打开他要搀扶的手,卫元庭故意不理会他的错愕,斜了他一眼,擦身之际,轻声道,“徐开怀,你知道刚才陛下问我什么吗?” “说了什么?” 徐名越见她不悦,也敛去了笑容,探寻的目光中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关切和怜爱。卫元庭耳边忽然响起二哥说徐名越始终在等自己的那番话,心里咯噔咯噔的疼了几下。 “你先驾车,离开这里我再告诉你。” 漆黑的路上,只有马车上摇晃的琉璃灯发出微弱的光,徐名越性格开朗,心思也很细腻,在相处的人群中只有卫元庭觉得他是个傻蛋,但其实,他出身在安国公这样的豪门贵族中,自小就在权利的漩涡中摸爬滚打,在各世家公子的圈子里游刃有余的混迹,又怎么会是真正的“开怀”呢?不过是因为喜欢她,一见到她就心花怒放的开心,嘴角忍不住上扬罢了。 “徐开怀,我深思了几许,在告诉你还是不告诉你中间犹豫后,还是决定告诉你。” 卫元庭像是在说绕口令,徐名越笑着应承了一句。其实他早就猜到了,能让卫元庭头疼的话题,只有成婚,而她拒绝自己的亲昵,无非从侧面证明陛下提到了她是否愿意与自己联姻。他并非真的傻,只是不愿意在她面前卖弄聪慧而已。 “陛下问我是否有心上人,是否喜欢你。”叹了口气,卫元庭撩开车帘,踹了他一脚,恨恨道,“是不是你爷爷和陛下说什么了?徐开怀,我好不容易走上仕途,你可别想着把我圈禁回府里做个娇滴滴的徐夫人。” 轻柔的风带着阵阵潮湿,徐名越细细的品着她的话,爷爷、仕途、圈禁、徐夫人,当他脑海里不断闪过徐夫人三个字的时候,平平的嘴角微微上扬,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羞涩。 “我和你说话呢,徐开怀,你听到没有。” 将马车的速度减慢,徐名越转过身来,借着灯盏的微弱亮度,温柔的凝着她小鹿般澄澈的眸子,轻声道,“卫小妹,如果我不圈禁你,不阻碍你的仕途发展,你愿意嫁给我吗?” 卫元庭从没想过一向嘻嘻哈哈的徐开怀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她错愕之余,脸颊早已红透,但她的失神只是片刻,极度的理智如冰山般迅速压灭了心底本就羸弱的火苗。 “徐开怀,我这辈子已经没有成婚的想法了,你若是想给徐家开枝散叶,应该另寻他人,免得让你爷爷伤心。” 徐名越心里很疼,像被扎了几把刀子般疼的喘不上气来,但他的脸上还是洋溢着俏皮的笑容。 “这还是你第一次拒绝我,卫小妹,这么黑的天,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我可是饿着肚子送你回家的哎!” 徐名越害怕自己的嘴角一旦下垂,聪明的卫元庭就会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玩笑,而她是个狠绝的人,万一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她,那么自己与她将会变成点头之交,那样的疏离不是自己想要的。 “那我请你吃面好不好?” 似乎是愧疚,也似乎是不舍,卫元庭发现自己竟然脱口邀请他进府吃宵夜,正想说什么收回那句并不理智的邀请,徐名越已经笑着替她缓解了尴尬。 “我是奉旨送你回家的,还得回宫复命呢,留下吃饭不合适,等下次吧,下次你做点好吃的再邀请我,面条谁爱吃啊,小爷我爱吃的是肉,你记住了没,听见没!” “记住了,听见了。” 闲聊间,马车已经驶到卫府所在的街巷,卫元庭昵了一眼门外的黑影,连忙跳下马车,对徐名越摆摆手,一边跑一边高声道,“你赶明别叫徐开怀了,叫徐啰哩吧嗦算了。” “徐啰哩吧嗦太难听了,徐啰嗦就行,你慢点跑!” 对着她的背影摆摆手,目送她进了府邸,徐名越才调转马头回宫复命。但他刚离开不久,已经进门的卫元庭又折返回来,她握紧从家丁那抢来的佩剑,一边走一边缓缓的拔出,直到剑刃抵上白皙的脖颈。 曾经最想见的面容突然出现,卫元庭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没有了心动,原来一段感情是真的可以彻底冷却的。 “你来做什么?” 几年不见,本该俊俏的周帆已显老态,鱼尾纹爬上了他二十五岁的脸颊,清澈的眸子也泛着浑浊,看来他并没有外界传闻的那般幸福美满。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卫元庭的心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 “父亲的身后事已经办妥,再有三个时辰我们就举家南迁了,临走前,我想再看一看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所以我围着京城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天蒙蒙亮,走到宵禁,走到深夜,我本想回家的,但双腿不听使唤的走到了这里……” 周耕下葬的时候,卫元庭正在京郊办案,没有赶过去,事后她去祭拜的时候,只剩寂寥的墓碑和坟冢。 “陛下不是没有收回周府吗?” “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们兄弟几个都没有功名,待在京师也没有什么意思,母亲便建议我们回克州老家去。”周帆的视线始终不曾从卫元庭的脸上移开,他懊悔道,“对不起庭妹,是周家负了你。我知道你已经不再爱我,但这声抱歉我还是要说,庭妹,对不起,希望你往后余生,都是幸福。” 说罢,周帆便决绝的闯入黑夜之中,如一阵疾风,带着他此生的忏悔和不可能再拥有挚爱的痛苦,离开了这片连空气都比别处清馨的地方。 卫元庭看着周帆消失的方向,伫立良久,直到佩剑跌落的清脆声响,唤回了理智。 第98章 起底季洵身世(1) 律法的研修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世家大族和一些高官的怨气却无处释放,他们在司徒府的宴会上窃窃私语,虽没有聊出个所以然,却找到了彼此均认可的敌人。 “这几日的朝堂上,初出茅庐的季洵可是出尽了风头,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来头,能让陛下这么重视,不但赏了正二品,还让他和左大人一起负责律法的研修。” 司徒林在休沐之日举办晚宴,本是想替陛下分忧,劝解诸位权贵不要再与陛下作对,但没成想他们却把矛头调转,对准了陛下的新宠季洵。 对于季洵,司徒林也是有些许看法的,所以他频繁的给陛下进言,希望她能尽快考虑充盈后宫之事。 “左相,这个季云烽出身山匪,以色侍主,咱们是不是得弹劾弹劾他,让他自觉点,离开陛下?” “别乱说。”司徒林微醉,头脑却很清醒,“咱们刚逼着陛下处决了薛川,眼下再让陛下处理季洵,是你不想活了?还是不想让陛下活了?” “可是左相,这个人,已经在搅乱咱们的阵营和既得利益了!不除的话……” 司徒林冷冷的昵了一眼说话的官员,不悦的打断他的话,“季云烽虽出身绿林,但从其言谈举止间可以看出,他是有大才的。你们这群人,就是目光短浅,怎么能只想着我们这群人独霸朝廷的话语权呢?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有权任用任何一个有才学的人,陛下都任用贤能、能不问出身,你们怎么还如此陈腐?” “可是,左相……” “尤其是你,邹大人,陛下宽恕了与罪臣李瑞交往甚密的你,还委以重任,你不但不为陛下着想,还屡次三番的想要切断她的快乐源泉,这是一个合格的臣子应该做的吗?” 司徒林见众人挂不住脸,高举斟满的酒杯,一把揽上邹亮的肩膀,和颜悦色道,“诸位,咱们都是陛下的臣子,若无大是大非、大敌大仇,何必互相为难呢?再说,关于公开律法一事,陛下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陛下已经铁了心,诸位还是不要再与陛下硬碰硬才是。” 宴会中,司徒林的职位最高,又是主办方,此刻他已经给宴会定好了调性,便没有人敢再提弹劾季洵之事,纷纷将话题重新转回到律法公布的优劣上头。 角落里的万岳前抿一口酒,将剥了皮的花生塞进嘴里,笑着将在场每个人的神色收入眼底。 万岳相信,在场可能没有人知道季洵真正的身份,就连司徒林本人也不知道,而季洵的身份显然能在日后版图变化中起到大作用,若自己把他的身份散布出去,是不是就能破了他们收复季国故土的计划呢? 白胜男,你杀我少主,破我韩国复国之梦,我给你一个还击,算不上卑鄙吧? 时间点点流淌,秦国京都的街头巷尾不知从何时传出了原季国皇储还在世的消息。 朝中大臣一片骇然,一时间,龙案上摆满了探究季洵身份的奏折。白胜男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由赞叹季洵的料事如神。 一个月前,小朝会不欢而散的晚上,季洵表明要劝降原季国城主归顺秦国时,就提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陛下以公开律法让有些人不痛快,那么有些人自然也会想尽各种办法让陛下不痛快,而如今最能让陛下和秦国都不痛快的方法便是起底自己的身份。 按照季洵所言,自己季国皇储身份被揭开后,最大的弊端是各国都会严防死守季国故土的反水,其次的弊端才是用婚约将自己囚禁到后宫,不许参政。 当晚,两人对招降季国故土之事聊到天明,在确定招降路线和计划后,季洵和孙先便于当日下午带着许忠等人分别完成了金蝉脱壳,并快马加鞭的于十日后分别出现在了陈国的双城和燕国的济宁。 双城,原名卫城,城主周远达是季国先皇近身侍卫出身,虽然没有亲眼看着季洵出生,却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主人有着异常执着的忠诚。 当他看到季洵那张酷似孙皇后的脸时,年近六十的他急速挪着双膝来到少主身边,抱紧他的双腿,泣不成声。 “少主,二十年了,远达终于得见少主。”周远达老泪纵横,不论季洵如何拖拽,双膝始终如钉在地上般沉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着对故主的思念,“先皇啊,你在天有灵,终于让臣得见少主天颜了!先帝啊!” 周远达的哭诉,也引来在场众人的悲伤,多年来,不论他们身居高位还是落草为寇,心里从未忘记过光复季国,也从未放弃过对少主的忠诚与追随,只是岁月不饶人,这一等,竟然就是十九年。 “少主,你好不好?您落难的这十九年,臣日日都想去见你,可国丈说人多眼杂,为了保护你,我们必须忍。” 额头抵在季洵的鞋面上,周远达哽咽道,“每年只能传一封信,臣恨不得在这一封信里写上千言万语,可为了您的安全,臣只能将内容限制在三十个字以内,少主,你可知道臣有多么的思念您,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来,臣在陈国的统治下苟活,只是为了等您的一声召唤啊少主!我的少主!” 在场众人无不因周远达的话而动容,这是季洵第一次感受到故国臣民那比泰山还巍峨的忠诚,也是季洵第一次感受到身为君主的澎湃心肠。只是,他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复国,而是招安,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生出些许愧疚。 “周叔!” 拉不起周远达,季洵便跪在他面前,周远达又惊又喜,挣扎着想将少主扶起来,却终究上了年纪,敌不过年轻人的力气。 “少主,你这是要折煞老臣吗!” 伴随着季洵一个重重的叩首,在场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许忠凝着主子的背影,宽厚的双肩颤抖着。 “周叔,十九年的蛰伏有多么不容易,云烽虽没有切身体会,却能够明白。没有周叔你们的蛰伏,云烽也不可能安稳的活到现在,请周叔再受季洵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一日为季氏的臣民,生死都不改国姓。” “周叔,这一拜,你受得!” 用额头抵住季洵低到一半的头颅,周远达将怀里滚烫的兵符掏出,紧紧塞进他的略显粗糙的手里,喑哑的嗓子里喷薄的是矢志不渝的忠贞和骄傲。 “臣周远达,愿为少主鞍前马后,肝脑涂地!还请少主不要嫌弃远达年老体弱,允许远达随时身侧!” 第99章 起底季洵身世(2) 自有史记载以来,季国是唯一一个覆灭了近二十年,遗民和朝臣还能坚韧蛰伏的国家。而这份坚韧,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想不到、也不相信的。 自季洵秘密潜入陈国,二十天内,原隶属于季国的二十个城池纷纷上书表达归顺和臣服,季洵看着手里的二十七枚虎符,嘴角明明上扬,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滴落。 这就是他的臣民,他忠贞不二的臣民!不论别国用什么样的高官厚禄供养,内心从未易帜的臣民! 曾经的季国,幅员辽阔,拥有一百三十座城池,是诸侯国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国家。季国灭亡后,破鼓万人捶,城池全部被瓜分殆尽,其中刘氏吞占四十座城池,燕国、陈国、魏国分别瓜分了三十座、二十七座和十座,秦国则通过战争一共统治了二十三座。 而陈国,本身只有五十座城池,是诸侯国中和魏国旗鼓相当的小国,此番季洵靠着皇储的身份,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回了陈国的二十七座城池,再加上外公那边正同步收回被燕国统治的三十座城池,靠着半圆形的地理位置夹击出兵,吞并陈国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少主,臣还是不明白,咱们季国君臣情深,您完全可以自立一国的,为什么要臣服于秦国呢?”周远达奉上珍藏多年的普洱熟茶,对少主道,“少主,婚姻大事,虽然很重要,但复国也举足轻重,您看咱们季国遗民上下一心,短短二十几日就达到如此效果,您又何必在一个女人手下谋生呢?” 周远达的观点,不是个例,在出发来陈国前,季洵就想到了。 “周叔,乱世之下,独立新国的想法固然勇敢,却不够成熟。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与其让季国在乱世中飘摇,我认为还不如与秦国合力,从而让季国和秦国都能在乱世中站住脚,甚至……”季洵抿了一口茶,柔声道,“甚至实现天下一统。” “可是少主,归顺秦国,龙椅之上坐的可是那女皇白氏,我们……”周远达舔了舔嘴唇,不情愿的叹道,“我们还是希望少主您能够成为一国之君。权力掌握在您的手里,我们才安心。您与白氏联姻,说白了,不论日后立储,还是握权,您都要看白氏的脸色,这……对您来说,太委屈了。” 周远达在心里又添了一句,要是老天爷不长眼,您再不能生育,日后咱们季国可就真的让白氏吃绝户了! “周叔,或许是云烽不够成熟了,云烽始终觉得,明主聚贤臣,龙椅上坐着的是我还是白氏,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国君是个明主,能切实给百姓谋福祉,就足够了。” 并非没想过登基为帝王、坐拥江山,但自入朝以来,季洵切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谁穿上龙袍都能做个好皇帝的。 一个合格的皇帝,是从小养成的,他并不否认有些半路出家的皇帝也能将天下治理的很好,但那毕竟是少数。 所谓帝王思维,究其根本,指的就是出身和阅历。自己虽有出身,却是空有出身,没有阅历,若真的被黄袍加身,恐怕也是做不好皇帝的,说不定还会寒了众臣民的热忱。 “可是少主啊,你不做皇帝,还能做什么?做皇后吗?一个男皇后,这……”周远达为难道,“好说不好听啊。当初咱们和秦国联姻,说的很明白,是白氏嫁给你为妻,而不是你入赘,如今龙凤颠倒,臣怕大家不乐意呀!” “周叔的这个大家,可包含你自己?” 季洵的笑容明媚,一丝气恼也看不出来,周远达仿若又看到了那个眉眼含笑、端庄大气的皇后娘娘。 “少主明鉴,臣自认迂腐,一时间想不通。” 周远达满心的不乐意,与少主重逢的喜悦并不能完全冲散入赘的荒唐,他忍不住想,既然少主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界,实在不行,就逼宫算了!等到皇袍加身,还容得他拒绝? “周叔可知道,为何云烽会亲自来双城?又为何第一个见你,而不是别人?” 连日的奔波和斡旋,让季洵有些想念在昭仁殿与白胜男并肩读书的日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牵动着自己温柔的心,虽然自己的此举有些拱手山河、博美人一笑之意,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可以是个好的权臣,却做不了好皇帝。 “自然是器重,但正因为少主之器重,臣才不能眼看着您深陷泥泞之中。” 周远达瞥了一眼袅袅的香炉,轻声劝道,“臣建议少主还是考虑一下黄袍加身的事,季国一百三十城,几十万的百姓,度日如年的盼着您能重新竖起季国的大旗呢!你若想与秦国联合,可以,想联姻,也可以,但为什么不是她秦国的国土并入咱季国呢?少主啊,说句不当说的,您可不要做第二个赵学川啊!” 赵学川,时隔数日再听到这个名字,季洵的胸口还是会生出一团郁结之气。 确实,天下众人都觉得赵学川傻,明明皇位近在眼前,却为了所谓的恩情,放弃了一切,最终还落得个被毒死的下场。如果他肯听李瑞的话,宫变后立即登上秦国皇位,还有白氏什么事? 可他季云烽到底不是赵学川,也不是那个耿直的有些笨拙的薛川,大是大非面前,他拎得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掂的明白。 “周叔,云烽不会成为第二个赵学川,同样,云烽也不希望你或者任何一位故人成为第二个李瑞。” 李瑞,已经成了各诸侯国中“悲惨”的新代名词,季洵这一句“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李瑞”的力道有多重,周远达心知肚明。 明月之下,白胜男勉强将面前的奏折批阅完,想着距离子夜还有些许时间,再开一摞新的继续批阅,但或许是圆月思佳人,她捏着朱笔半晌,奏折上的每个字她都认得,但却读不懂它们凑在一起要表达什么。 视线落在季洵常常坐着读书的位置,白胜男放下朱笔,怔怔的盯着空无一人的软垫,喃喃道,“原来,这就是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有点苦,也有点甜。” 弯月变满月,上一个满月之夜,白胜男还依在季洵怀里撒娇,如今算来,他离开已经满一个月了。 这几天,白胜男为了压下街头巷尾关于季洵身份的流言,既抓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头目,着安国公日夜加紧的审问其背后始作俑者,又不得不放出另一个更大的消息去分散百姓的注意力。 “魏国胆大包天,竟然拦路设伏,想要夺取水晶棺和赵学川的尸体!” 魏国大司马在国君危难之际投靠刘氏、背刺秦国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当魏国再次与秦国为敌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时,季洵是谁这个八卦,显然没有这等新一轮的国仇家恨更能吸引人注意。 白胜男听着卫元庭关于京师流言风向变化的汇报,嘴角微微上扬。 第100章 起底季洵身世(3) 随着升任左相,司徒林与安国公的走动越发频繁,虽然安国公会将与司徒林谈话的内容尽数禀告陛下,但也难免被有心之人挑拨、诟病,时间久了,安国公也不免担心陛下会“多虑”。 今日,徐名越好不容易换岗回来,安国公本打算好好陪陪孙子,却没想到司徒林这个不速之客又登门了,他想称病推脱不见,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便差人疾步把出去回绝的仆人叫了回来。 “夏末的天还是这么热,左相快来用一点冰镇水果,这可是我刚让少安去地窖里拿的,凉爽的很呢!” 司徒林刚进门,就看到了瘦高俊俏的徐名越,在他看来,这个少年虽然长的算不上特别俊秀,却也称得上是上等容貌了,那对剑眉星目尤其有神,若是能将之说给自己的孙女做丈夫…… 想到这里,司徒林笑着又将徐名越打量了一番,一边打量,还一边极尽赞美之词,夸的徐名越有些摸不着头脑。 “左相莫要被这个臭小子的外表给骗了,鬼的很呢!” 老辣的徐山自然猜到了司徒林的用意,但他并不打算和这个老狐狸做亲家,抛去党政这一层不说,就单是司徒林这个人,他就非常不喜欢。 “安国公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令孙可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又在御前当差,前来说媒的都把门槛踏破了吧?” 摆摆手,安国公顺手打了徐名越腰背一巴掌,笑道,“这小东西,也就是样子还凑合看,内里羞涩的很,是个实打实的莽夫。”斜了孙子一眼,安国公冷声道,“还不谢谢你司徒伯伯的抬举?谢完赶紧回你院子里看书去,等下你老子考你背书,你若是答不上来,我可不会给你说情的!” 吐了吐舌头,徐名越对司徒林拱了拱手,道了几句感谢的客套话,便耷拉着头离开了主院。但刚离开主院的视线,他就蹦跳着从角门离开了安国公府,直奔卫府讨饭吃了。 “安国公啊,令孙今年……多大了?” “少安今年二十三了,真是不争气,这个年纪了,还是凭着我这张老脸才在陛下身边混了个职位。”安国公故意抹黑孙子,无奈道,“陛下今年开恩科,我让他去试试,这小子居然把书给我撕了,你说这能怪他老子揍他吗?” 徐名越在世家贵族中,可是有名的洁身自好、知书达理,司徒林早就惦记着,但苦于过去和安国公的关系不冷不热,没处说情,如今两人好不容易热乎起来,他便想趁热打铁促成这门亲事。 “我看少安就挺好的,人各有志,在御前当职也不是人人都能行的。对了,我记得少安和仇家的孙女退了婚,那现在?” 安国公不想扫了司徒林的面子,毕竟人家现在高居左相之职,儿子们还在他的手下当官,若是开罪了,日后见面难免尴尬。 “左相啊,少安的事,先不急着说,那小子自己有主意,也有心上人。”不等司徒林追问,安国公忙道,“等这小子大婚那天,你一定要来多饮几杯喜酒,说定了,你要是不来,我可亲自去你府邸请你过来!” 几句笑言便将司徒林联姻的计划破了个粉碎,碍于安国公的笑谈,他也不好发无名火,只好笑着称一定来讨几杯喜酒。 两人品着今年的新茶,各自怀揣着心事,异口同声的提起了近几日朝中对律法公开风评的转向,笑着拱手称赞彼此在世家贵族中的地位和影响力。 司徒林见闲话聊的差不多了,才就着研修律法的引子把话题转到季洵身上。 “不知道安国公最近有没有听说关于季洵季大人的传闻?” “传闻?你说说皇储的事?” 点点头,司徒林道,“无风不起浪,实不相瞒,我曾尝试向去过黑风寨的常年弘将军打听虚实,但他并不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如此看来,季洵是原季国皇储一流言,可能并不只是流言那么简单。” 安国公对季洵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不是因为他去拜会过孙先,而是白胜男回朝后的次日就向他表明了季洵的身份,并要求他在必要的时候,给季洵以绝对的保护。 “左相,按你这么说,若季洵真的是季国皇储,对咱们来说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啊!”安国公故作糊涂的为司徒林分析,“你看,如果季洵是季国皇储,咱们陛下的婚姻大事不就有着落了吗?到时候,陛下再以国事繁忙为由,也不成立了,因为这桩婚事是先帝定下的,等陛下大婚了,咱们秦国就会后继有人,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天啊,想到这,我真是眼泪窝子都热了!” 司徒林本以为安国公对季洵的身份是明知的,但此刻看他的神情又不像装出来的,一时间,有些迷茫。 “可是,他若真的是季国皇储,会不会发生第二次夏月宫变啊?” 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司徒林谨慎的凑到安国公身边,紧蹙着眉头,却因担心隔墙有耳而不敢高声,只能对他耳语道,“安国公,实不相瞒,李瑞闹的那一出,真让我后怕。如果季洵的身份作实了,那孙先,那孙先不就是孙皇后的亲爹嘛!到时候人家爷孙俩一联合,陛下的处境就危险啦!” 徐山不得不承认,司徒林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也是他希望陛下尽快与季洵成婚并诞下龙嗣的最主要原因。女人想要拴住男人,单靠感情是不行的,更何况双方之间还有一道名叫权力的高墙隔着,只有两人有了共同的后代,让所谓的权力集中到他们共同的孩子身上,才算是实现了相对的安全。 虽说君主不应该靠孩子来制衡前朝,但季洵的来历过于耀眼,他身后并非空旷的原野,很有可能是百十个原季国的城池,若他能顺利招降季国故土,那么他将拥有和陛下势均力敌的权力和版图,甚至是更大的权力和版图。 “左相,你对陛下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 “安国公,恕我直言,现在不是咱们俩互相拍马屁的时候,如果季洵真的是季国皇储,那么咱们到底是该将他身份的流言压下去,还是拱起来啊?” 司徒林显得有些急躁,“我承认,我很大程度上希望他就是季国皇储,因为按照季国遗民风评,他若是皇储,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不少城池招安,甚至有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陈国,但他若真的招安了一些城池,万一耐不住权力的诱惑,黄袍加身、自立为皇怎么办?毕竟如果季国不出事,他本就该是一国之君的。” 把茶盏塞进安国公手里,司徒林不容打断的强硬道,“你先听我说完,如果季洵招安故城后自立为皇还好说,陛下也不过是伤伤心,等有了新欢也就淡化了,可若他招安后又回来蛰伏,闹上一出夏月宫变,怎么办?陛下那么信任他,他住的可是陛下寝殿旁边的暖阁啊!传闻他武艺了得,是个名副其实的危险人物!” 第101章 起底季洵身世(4) 安静的空气中流淌着浓烈的担忧,司徒林知道,自己不该过于巴结安国公,显得自己好像有权无脑一样,但最近的几件大事都涉及到秦国之根本,他不敢,也不能独断专权。 尤其是季洵身份一事,让他感觉到苦恼的同时,又不能随便拉个人出来就讲述自己的担忧。但他安国公不一样,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先帝临终托孤的顾命大臣,这么大的事,自己不和他商量,还能和谁商量呢?已经斩首的李瑞吗! “不论你信不信我,我司徒林一片丹心,可照日月。对秦国和陛下的忠诚,我绝不少于你!”司徒林见安国公半晌不语,有些恼怒,“安国公啊,都什么时候,你不会还想着明哲保身呢吧?” “胡言,我徐山什么时候为了明哲保身不顾大义了?你总要给我些时间想一想吧!” 举起的茶盏险些因怒气而摔在地上,徐山红着脸,瞪了司徒林一眼,本想发火,但忽然想到对方的地位和初衷,连忙敛去怒气,讨好似的握住对方的手腕,一步步铿锵有力的朝着内室走去。 将司徒林按在软榻上,徐山对满脸诧异的他笑道,“你放心,我都这把年纪了,没有龙阳之好。我只觉得你累了,需要一个软垫靠一靠,休息片刻,也给我一点点思考的时间。” 听着徐山的软话,司徒林明知道他是在顾忌什么,却还是笑着指了指他,好似无奈般斜倚在软垫上,长出一口气。 微眯着眼睛,司徒林的脑子里忽然闪现了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有开心的,也有惆怅的。想当年,他和徐山同年入朝为官,虽然一文一武,却配合默契,私交甚笃,但后来…… “安国公,咱们俩这算不算冰释前嫌了?” 当年,徐山带兵在外,奋力抵抗陈国的侵略,眼看着陈国节节败退,大有完胜之势,但因为国内粮草供应不上,再加上瘟疫的突然横行,导致那场自卫战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秦国被迫将琅城、鹤城和枣城三座城池割让给了陈国。 虽然先帝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责怪谁,但这却是徐山战史上最大的败笔,他不能怪那些带病还奋勇杀敌的将士,便只能怪司徒林办事不利,只顾内乱,分不清大局。 也是因为这件事,原本关系密切的两人一夜间形同陌路,甚至成了朝堂之上的敌人。 多年来,司徒林一直想找机会弥补,也找了不少人牵线搭桥,但徐山这个犟种就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见他不回应,司徒林试探性的解释道,“当年克扣你出征粮草的事,我承认,我有私心,但当时国内正闹天灾,我一边赈灾一边给你筹粮,其实也算不上克扣,我说我的私心是稳定内乱,不是加官进爵,你信我不?” “信不信的,琅城、鹤城和枣城也回不来。”提起当年的事,徐山还是憋着一口气,“司徒林,当年的事……”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因为粮草和药物的短缺,导致了战败,导致了琅城、鹤城和枣城的割让,也都是不争的事实。” 徐山的埋怨,点燃了司徒林沉寂多年的苦闷和委屈,他忽地提高了声调,揪着他的衣襟,质问道: “你只想着战争,国内七万受灾的百姓你就不考虑一下吗?当年国内受天灾影响,先是蝗虫过境,后是干旱无雨,饿殍遍地的同时又来了瘟疫,你让我怎么办?我也想两边都顾及,两边都做好,但我去哪里找那么多的粮食和药物?我一个不信神的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去了道观、去了寺庙,甚至去勿吉族找了萨满……” 说到动情处,多年的委屈忽然全部涌了出来,他涨红了脸颊,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 徐山怕自己力气太大把他胳膊拽脱臼,只好蹲下身,双手卡在他的腋窝下,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回软榻上。 “有话好好说,咱们同朝为官,你跪我做什么!” 心里又是气,又是急,更可怕的是,徐山竟然发现自己心里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懊悔。 “徐山,当年国内七万百姓受灾,死了六万人啊!一面是百姓哀鸿遍野,一面是城池割让,两件事都指向我的办事不利,可是徐山,真的是我办事不利吗!这么多年,你始终怨我,甚至不愿意见我,可是你凭什么怨我!” 一向坚强的司徒林突然软了下来,他趴在案桌上哭的像个孩子,弄的徐山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年,我以为只有你会理解我,明白我的苦衷,但没想到你却是带头孤立我,给我泼脏水的,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徐山,要说没良心,你才是天下第一没良心的!” 说罢,司徒林也不等徐山的回话,粗鲁的擦了擦眼泪,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就冲了出去。只留徐山愣在原地,半晌也没缓过神来。 第二天的小朝会上,司徒林称病抱恙没有上朝,白胜男留下徐山和以述职为由进京常年弘、张扬,秘密商议夺取陈国之事,谈话间,白胜男见徐山总是有些神情恍惚,便停下了商讨,关心的问他是不是也不舒服。 “臣没有不舒服,只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徐山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担心司徒林,更不好意思提到昨天两人的那场对峙,昨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一晚上司徒林的质问,最后还是觉得他在推脱责任,可……扪心自问,自己就一点错都没有吗?自己真的是用兵如神的天兵天将? “等下让许澜给你开些安神茶,你喝一些,虽是初秋,但天气可是又干又燥,让人难受,你们都得注意保养身体。” “臣等多谢陛下关心。” 白胜男摆摆手,示意三人赶紧坐下。明面上,她将赵学川的尸体送往刘氏,看似是巴结刘氏,暗地里,她小范围内公开将对魏国实施蚕食计划,看似是瞄准了魏国的疆域,但实际上,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攻占弱小又自大的陈国。 那两步棋,都是埋伏的后手而已。 “这里没有外人,三位都是清楚季洵身份的,朕也不和诸位拐弯抹角了。此番季洵和孙先金蝉脱壳,朝中并无人知道二人的去向,对外,我只宣称季洵在皇宫的暖阁里苦修律法,为了配合他演戏,左煦也有一阵没上朝了,在自己家里憋着研究律法呢。”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跪在地上,拱手朗声道,“请陛下吩咐,臣等必将赴汤蹈火,为陛下尽忠!” 第102章 起底季洵身世(5) 秋去冬来,不知不觉,季洵已经在陈国逗留了七个月,为了防止私信被半路截取,他严格的遵守着和白胜男的约定:每两个月由扮作商人的侍卫帮助两人互通一封家书。 “少主又在看书信呢?” 周远达端着茶点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俏丽的女子,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圆润的大眼睛里闪着单纯与探究。 “睹物思人。” 毫不避讳对白胜男的思念,季洵小心翼翼的把因反复展合而裂开的书信塞回信封里,面上盛着的是每次提到心上人都会流露出的温柔与思念。 “少主纯情,实乃难得。对了,这是我的小孙女星雅,我之前公务繁忙,她爹娘又死得早,我便把她寄养在妹妹周达怡家里。” 周远达见少主没有接话的热情,又自言自语似的道,“虽说周府安全,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信任,少主的饮食起居,我想了又想,觉得还得是自家人侍奉才安心,便把这丫头叫了回来。这丫头粗笨,少主要是用的不顺心,尽可以打骂调教,您可千万别客气。” 周达观突然把年轻漂亮的孙女召回,其所用心思,季洵不难猜测,他将周星雅上下打量一番,忙摆摆手表示拒绝。 “少主是觉得星雅粗鄙……” “周叔,你误会了,云烽并非蜜罐子里长大的人,自小就习惯了自我照顾,何况我这次前来,还带了一个侍从,何敢劳烦小姐为我这个粗人操劳呢?” “少主,您又何必与老臣客气呢?你身边只有个半大的小伙子,男人哪有女儿家心细?哪里会照顾人?”周远达不容拒绝的把孙女往前一推,“星雅就留在这侍奉少主了,少主若是看不上她,老臣这就大棍子把她打出周府,再也不让她回来!” 软的不行,就演苦肉计,季洵为周远达的小聪明哭笑不得,心里虽然十分想把这个美娇娘赶走,但又真怕自己行为不当害了这个无辜的女人,左右为难之际,周星雅已经端起茶盏递到了自己面前。 “请少主用茶。” 温软的声音如传说中的驯鹿,清澈又空灵,季洵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在盯着自己,忙接过茶盏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周远达对自己孙女的美貌是有自信的,他相信,近水楼台先得月,世上没有挖不动的墙角。 只要少主移情别恋,那么与秦国的婚约就不作数了,到时候,少主自立为皇,不但原一百三十城的国土能够重新姓季,季国还会拥有自己的血脉绵延,就连周氏也能更进一步,简直是一举数得。 周星雅的出现,让季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为难,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而且非常心细,琴棋书画、女红、吟诗,无一不通,不但如此,她还总是能用各种理由阻止自己赶她离开,就连晚上睡觉,她都要等自己睡着了才离开。 日夜的相处,季洵真怕自己会失了理智、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周星雅随侍后周远达常常有意无意的想要把自己灌醉,更是让他头疼不已。一场场所谓的旧臣宴会,一夜夜的烈酒相劝,季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那是男人对生理的渴求,也是美人在侧必须坐怀不乱的理智拉扯。 “少主,您醉了,来,我扶您起来喝一杯蜂蜜水,免得明早头疼。” 香甜的女儿香不受控制的钻进鼻子里,朦胧的醉眼中是女人柔媚的眉眼、娇俏的红唇,还有……挺立的胸脯,季洵的理智有些混乱,嘴角下意识的扬起,双手也落在了女人的柔软的肩头。 “少主,来,喝一口吧。” 随着季洵的起身,周星雅单薄的蚕丝外套落在了手腕处,露出白皙的香肩。 季洵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之情略懂一二,虽没有体会过床笫之欢,却也是见过女人的。三年前,穆文为了让他要了自己,曾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他都没有动容,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正不受控制的窜动。 “少主……” 手指落在香肩上,恍惚间,季洵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白思兰,他忽然大力的握紧周星雅的肩膀,单手扣上她的脖颈,额头紧紧的抵着她的,一句句的诉说着思念。 “少主,我不是思兰,你看看我,我是星雅,周星雅。” 多日的相处,周星雅早已喜欢上了这个儒雅有礼的少主,虽然她是爷爷派来勾引少主的,但这并不妨碍自己动了真情。 “星雅是谁?谁是星雅?” 醉眼中闪烁着挣扎的理智,季洵猛的向床里挪了挪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后才眯着眼睛盯着眼前衣衫不整的女子。 “周星雅?” 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确认腰带没有解开,没有衣衫不整,狠狠的搓了一把脸和嘴唇,确认了脸上没有女人的唇印,季洵才又向后挪了挪身子,直至靠在冰冷的墙上,才长出一口气。 “少主,喝杯蜂蜜水吧,今晚你饮了太多杯,免得明早头疼。” 周星雅的笑容人畜无害,单纯的就像她的名字,如天边繁星。此刻她正温顺如羔羊般跪坐在床边,想要挪到床里面喂他饮下蜂蜜水,季洵见状,忙向旁边挪了挪身子,谨慎的瞥了一眼盛着蜂蜜水的杯盏,摇了摇头。 “你放那吧,等下我自己喝,这会儿我还不渴。” 今晚的酒喝的实在太多,以至于他轻微摇摇头都觉得脑浆在晃动般难受。 “蜂蜜水凉了会有腥味,少主还是趁热喝几口吧。”周星雅见他还是不肯喝,笑着自己饮下几口,又当着他的面夸张的咽下,“没毒的,您放心好了。” “我不是担心有毒。” 季洵明白周远达的忠心,他就是毒死亲儿子,也不会对自己下毒的,他担心的是春药。 周远达平白无故把貌美如花的孙女送来照顾自己,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这几日又频频给自己灌酒,自己醉酒后,周星雅的衣服也越穿越薄,他怎么能不提防呢! “周姑娘,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我现在好多了。” 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窜到床下,季洵勉强打着精神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衫,因酒意而酸软的双腿有些打晃,他对着门口喊了句“李钟”,在门口急如热锅蚂蚁的李钟连忙冲了进来。 “少主,您感觉咋样了?” 将他架在身上,李钟瞥了一眼床边的周星雅,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白藕节般的手臂上,只觉喉咙处忽然干燥如卡着鹅毛般瘙痒,四目相对间,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这个妖媚的女人。 “我没事,扶我去凉亭里坐坐,我想吹吹风。” 第103章 起底季洵身世(6) 寒冷的风无情的吹拂着脸颊,季洵觉得自己的头脑还是不够清醒,让李钟打来一盆冷水,并毫不犹豫的将脸插进冰凉的井水里。突如其来的寒意,激的他不住的打了几个寒颤。 凉水洗涤后的脸颊,在冷风中如被猫儿尖锐的爪子挠了一般,令人感到刺骨的疼痛。 “少主,您今晚有点不对劲。” 李钟年纪虽小,却已经在去年年初成了婚,山寨里的人都说他不听老人言,没有娶了温婉的霞妹,娶了悍妇吕秀素有的苦受,但他并不理会别人的评论,处处展示着对妻子的疼爱与认可。两人成婚后,虽然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妻管严,但日子过的却有滋有味。 “我觉得有剂量不大的春药混进了酒水里。” 接过帕子,擦了擦发上、脸上的冷水,季洵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居住了几个月的房间,平日自己就算喝了再多酒,也不会对旁的女人有那种想法,今天却险些控制不住下半身,若不是周星雅过于貌美,就是有人在酒水里动了手脚。 季洵自认没有被周星雅的美貌勾了魂,所以他断定是酒水有问题。想到这,他心道,若周远达真的给自己下春药,那这厮也太胆大包天了。 “少主,您在陈国一呆就是七个多月,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李钟有些想念自己的妻子,他相信少主也一定非常思念陛下,不然他不会常常在夜里对着月亮发呆。 “快了,等外公那边完成招安,秦国在与陈国的边境线完成秘密的军事部署,我们就和秦国里应外合,闪击陈国。等夺下陈国,咱们就能回家了。” 李钟坐在石凳上,托腮深思片刻,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六子哥那边怎么样了,以往都是我俩一起行动的,这次老家主把我们俩分开了,我还有点不适应呢。” “是啊,说到六子,我也挺想他的。” 季洵搓了搓冻的生疼的脸,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呛的他连连咳嗽。远处,周远达盯着少主纤瘦却刚毅的背影,备受打击。 皎洁的明月悬在黑如瀑布的夜空,毫不吝惜的将银灰洒向大地,尚不知危险已经临近的陈国皇室贵族,还沉浸在夜夜笙歌之中。 为了不打草惊蛇,原季国国土的城主们、贵族们,仍旧如往日般向朝廷纳贡,并定期走动,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又祥和。 这个月轮到周远达进京述职,临行前,他再三嘱咐孙女一定要把少主拿下,周星雅连连点头,心里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与季洵的前要防狼、后要防虎不同,白胜男已经用自己的绝对权力将季洵身份一事压了下去。 朝中的经济发展、农耕、水利和学堂的增设等政务,令白胜男忙的不亦乐乎,她很兴奋与近臣分享刘通假借魏国之手抢夺水晶棺的过程,并将乔飞传回的信笺交给他们一一巡阅,但当她的视线落在暗报上那句“刘邕为泄私愤,已将薛川之尸体五马分尸”时,还是没忍住夺眶的泪水。 她的薛川,她如珠如宝的薛川,竟然在刘邕眼里还不如一条死狗值得他垂怜。 “陛下,就目前刘氏朝局来看,刘邕并没有因为赵学川之事为难刘通。三个月的禁闭,对于违抗圣旨的杀无赦来说,简直是轻描淡写。”司徒林抖擞着精神,分析道,“臣听闻,刘邕已经知道半路打算劫走水晶棺的乃是刘通的手下,仍旧没有责怪,可见,他是铁了心要把皇位传给刘通。” 皇恩之所以浩荡,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的同时还没有触及皇权的根本利益,白胜男作为一国之君,从某种程度中上是能够理解刘邕此举深意的。 稳固朝局,偏私挚爱,只要刘通没有走到逼宫这一步,他或许至死也不会改变心里选定的皇位继承人。 可是,如果刘邕如此宝贝刘通,又为什么不肯把太子之位许给他呢?非但如此,还默许刘念与之争储,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内斗反而会消耗国之根本?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刘邕其实既不想把皇位传给刘通,也不想把皇位传给刘念?” 白胜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冷漠的抛出这个问题。现在他与刘氏间除了杀母之仇、宫变之恨,还多了一个残害挚友尸体之恨。若非理智的强硬控制,她真想立刻出兵杀到刘氏去,取了刘邕的狗头献在薛川的无字碑前! “陛下之意是刘邕在给别的皇子铺路?”邹亮诧异道,“不可能吧?如果刘邕想要给别的皇子铺路,也得想想那个儿子登基后能不能服众,刘念和刘通的党派能不能容他吧?” 白胜男本来以为刘邕只是单纯的爱屋及乌,偏宠刘通,但除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否则不可能在明知刘通有违抗圣旨、勾结自己近臣、私放敌国皇子、勾连魏国毁灭证据等一系列罪行的情况下,还一味的纵容,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他本就没打算让刘通登基。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说。” 安国公之子徐承晟起身走到红毯中间,得到白胜男的准允后,他才道,“臣少时曾游历过刘氏山河,在绍商之地听过这样一个传闻,传说刘邕为皇储时曾钟爱过一个叫如墨的近身宫女,但这个宫女在刘邕登基后,就秘密消失了。” 众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主,正在纷纷梳理脑子里史书中关于此类故事的记载,便听徐承晟道,“宫女如墨消失大概一年左右,刘氏唯一的一品军侯郑跃家里……”他顿了顿,见已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在众人催促中笑道,“膝下无女的郑跃,突然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嫡女郑茹,而正如诸位大人所知,这个郑茹就是六皇子刘逸的母亲。” 徐承晟的故事掀起了众人对过往的探究,纷纷将自己听说的故事、刘氏正史、野史、包括街头巷尾的流言倾泻而出,白胜男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们尽全力勾勒修补的刘氏艳史,偶尔点点头、偶尔流露出醉人的笑容。 刘氏艳史,从午后一直讲到深夜,几位近臣不但在宫里吃了晚膳,还蹭了一碗季洵给白胜男准备好干料的甜汤。 “这个甜汤的味道不错,但很明显不是咱们秦国的口味,陛下,这是季大人给您准备的吗?”司徒林很在意季洵的动向,故意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季大人闭门造车,研究律法已经有快八个月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咱们随时可以提供帮助。” 白胜男闻言,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在场的几个朝臣的地位,半晌,扬了扬下颚示意依卢去把大殿的门关严。 陛下的此番操作,几乎让司徒林瞬间就明白了一件事,季洵根本不在宫里,所谓的研修律法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说不定,孙先也不在将军府了。 可他们能去哪呢? 第104章 巡视北方(1) “今日小朝会散的早,陪朕聊到现在的六位都是朕信得过的人。”冷峻的眉眼微挑,纤细的手指捋捋鬓角,白胜男露出浅笑,柔声道,“所以和诸位说明也无所谓,正二品刑部副尚书季洵如今不在宫里,他接受朕的密令,出去完成一件秘密任务。” 司徒林联想着安国公突然抱恙回老家养病、常年弘和张扬突然进京和之前街头巷尾流传的有关季洵身世之谜,已经花白的粗眉微微蹙起,随即又缓缓展开。 “是臣无状,险些坏了陛下的秘事,臣罪该万死!” 脑海里闪过季国先主季子君英俊的模样,额头抵地的司徒林忽然觉得如果季洵能把原季国城池兵不血刃的招安,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但前提是,他对陛下有着绝对的忠诚。 “爱卿说笑了,若非诸位爱卿相助,世家大族们对律法公开的熊熊烈火是不可能这么快就熄灭的。”扶起司徒林,白胜男拍了拍他的衣袍,“尤其是左相你,在这次对抗中,你起了多大的作用,朕是心知肚明的。” 拍了拍他的手臂,白胜男朗声道,“你是功臣!在座的诸位,都是功臣!” 白胜男的一句功臣,让邹亮羞红了脸,扪心自问,在与李瑞苟合的时候,他没说过几句女皇的好话。夏月宫变的时候,他虽然明面上没有参与,实际却是煽动御林军叛国的主要助推力。女皇回朝后,他又为了自保,投靠了司徒林,出卖了李瑞和五殿下,还间接害死了帝师周耕,他自认是个不忠不孝的十恶之徒。 周耕死后,邹亮也想过自尽,但他实在怕疼,不敢撞死或者自刎,上吊又怕死相难看,投湖又嫌水凉,只好在忐忑中等待陛下的赐死。但他等了半个多月,没有等来处死的圣旨,反而收到了升职加俸禄的嘉奖。 收到嘉奖圣旨的那一天,他叩送传旨公公离开后,瘫在地上不可思议的将圣旨翻来覆去的看了不下几百遍,直到第二天去礼部上任,才确信一切都是真实的。 “陛下,臣……” “邹大人有话要说?”白胜男故意忽略他眼中的泪花,笑道,“邹大人若有话对朕说,等他们几个都回家了,你留一会儿再跟朕说,免得他们几个听了去。” 说罢,她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昭仁殿。司徒林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视线落在了邹亮的身上,没有出言奚落。 当晚,司徒林等人离开后,邹亮留了下来,他将深埋心底的愧疚和痛苦,尽数在陛下面前哭诉了出来,白胜男听着他的哽咽和声声忏愧,并没有生出些许想要原谅他的意思。 是的,她从没有原谅过邹亮! 但为了大局和秦国,她又不得不对邹亮委以重任。这是她作为帝王的无奈和矛盾,也是她作为君主不得不承受的权力之重。 “陛下愿意给臣第二次机会,臣此生就是陛下忠实的臣子,臣发誓,此生绝对不背叛陛下,哪怕被敌国生擒,哪怕敌国开出高官厚禄,臣都矢志不渝,死报陛下之恩!” 她承认,邹亮的话很好听,她也相信邹亮不敢二次叛变,但这并不妨碍她恨这个男人生生逼死了薛川。 “邹大人起来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你能与朕君臣一心,朕很是欣慰,朕相信以你的本事,一定会为秦国的盛世锦上添花、添砖加瓦的。” 自嘉奖了邹亮后,白胜男便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对他的恨意和厌恶,所以此刻她说的期许之话是发自肺腑的真诚,也是给邹亮套上的无形枷锁。 “朕单独留下你,其实还有个重任想要委派你去做,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了……” “陛下哪里话,臣能为陛下尽忠,是臣的福气!” 邹亮并没有扩大忠心,自陛下宽恕自己后,他就下定决心此生绝不再易帜。即便陛下不再真的信任自己,也至死不渝! “你起来说话,在朕面前,不必总是跪来跪去的。” 在白胜男示意邹亮赶紧落座的时候,依卢已经为他蓄满了热茶,邹亮感激的对依卢点点头,但看到她那双异瞳时,还是有些惧怕。 “邹大人,今年秋天的科考效果不太好,评来评去,只挑出八个能用的新人,还都是南方士子,朕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尤其是对北方六重镇士子的发挥,很是不可思议,按理说,咱们秦国开化最早的就是北方六重镇,他们应该更知书达理才对。” 今年秋试,邹亮作为北方地区的主考官,也发现了士子们的问题,他们似乎对题目的理解有些偏差,下笔很是匆忙。 关于北方士子的考试状态,邹亮曾写过满满一本折子上奏,白胜男认真的阅读了他的分析,但总觉得没有说到根本。 “今年北方粮食大丰收,据各地奏报,成熟的时间也比往年早了半个月,依你看,北方学子们考试的时候状态不佳,有没有可能是刚忙完家里的秋收?” 白胜男求贤若渴,巴不得这次科考能够选出三五十可造之才,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 回想着在北方的见闻,邹亮微微摇头,“陛下,臣私以为,北方虽是我国开化最早的地区,但我国文化文明之程度均受刘氏影响较重,北方自古在距离上与刘氏甚远,受教育程度和普及度远不如和刘氏相邻的南方和西部。臣不是在表达地域歧视,臣去过北方,感觉……怎么说呢,感觉北方人的骨子里,有一点点封建,或者用固步自封来形容更加贴切。” “北方城池二十有余,朕只去过六重镇之一的克州,其他五城确实有待了解。朕想抽出点时间来,去北方看一看,真切了解一下北方的学子到底怎么了,也看看北方的耕地、风土,你愿意陪着朕一起去吗?” “臣愿意!”端起的茶盏连忙放下,邹亮叩跪道,“臣去过北方几个重镇,愿意为陛下做向导!感谢陛下给臣这个机会!” “爱卿言重了,你有大才,朕才倚重你。而不是因为朕的倚重,你才显得重要。”俯身伸出手来,白胜男郑重道,“邹卿,你本就是星辰,朕虽让你的光芒更加耀眼,但这并不能抹杀你本身的光芒,起来吧,今晚回去就收拾收拾,把手头的工作跟信任的人布置一下。五日后,咱们就秘密出发。” 第105章 巡视北方(2) 将司徒林、徐承晟等老臣留在京师坐镇,女扮男装的白胜男带着邹亮、徐名越、卫元庭、温祁、依卢和许澜等人扮作采买的商人,迎着朝阳,一路北上,直奔六重镇之一的克州。 马车行驶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令白胜男感到愉悦,透过帘帐,她看着洁白到耀眼的白雪,脑海里满是在黑风寨时捧着红梅出现在门口的季洵,那时他的笑容既儒雅又温柔,如明星般闪耀的让自己移不开眼。破败的心里明明想要多看他几眼,却又不愿意让他看出自己贪图色相的垂涎之态。 想起季洵,白胜男不免感叹时间匆匆,一晃,季洵已经离开八个月零九天了,也不知道他是否只是报喜不报忧、那群如狼似虎的旧臣会不会将美女塞进他的怀里、他会不会喜欢上更加俊俏聪慧的女人、他会不会有了叛离秦国自立门户的想法、他会不会…… 脑子里闪过许多许多的担忧和猜测,白胜男自嘲的笑了笑,从前自己可是不会这样担心任何人的,季洵的出现真是打乱了太多次自己的计划,虽然,所谓的打乱不过是换个了方法成事,但对于她这个从小说一不二的主上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破天荒了。 “公子近日思虑过重,脉象有些虚浮,此番出来游历应当好好放松一番才是。” 许澜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白胜男将帘子全部撩开,任由冷风灌进马车里,正想调侃几句,视线却被他俊俏的黑马吸引。明知马儿易受惊,她还是大胆的伸长了胳膊摸了摸它柔顺的毛发,手指还不忘轻柔的敲了敲它的脸颊。 “你怎么知道本公子没在放松?”感受着黑马的回应,白胜男笑得欢畅,“我放松的很呐!” “公子若真的放松,眉宇间的皱痕又从何而来呢?”出了宫门,许澜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谈话间多了几许笑容,“如果公子不冷,何不走出马车,骑着骏马在山林雪地间驰骋一番?” “这个主意好!” 白胜男拍手叫好,歪着头对马车后面严阵以待的徐名越道,“少安,把朕……把我的枣红马牵过来!” 这匹枣红马还是薛川在时为她挑选的备用马,因为毛色柔亮亲人又模样俊俏,被她取名为飞燕。 看到飞燕,白胜男又想起了薛川,面上笑容不减,心口却抽搐的疼了几下。自从薛川死后,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就是季洵也会刻意避免提及关于薛川的一切。 这次出行,白胜男主动要求带着飞燕,是因为喜欢这匹马,也是因为想让飞燕替薛川看一看北方河山。 向北行驶的路上,白胜男等人选择官路和山路结合行进,按她所述,这样既能考察一下官道沿途的民情,也能趁机了解山里的绿林是否见人就劫。如果绿林过于猖狂,她就会率先打破官匪之间的平衡,在北方大肆剿匪,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好在一路走来,白胜男等人没有并没有遇到什么山匪,但在城镇下榻的时候,却被黑店宰了几次,前两次白胜男还只是要邹亮私下去报关即可,但第五次的时候,看着被打伤的枣红马,她已经无法安抚自己的愤怒,二话不说动手砸了黑店的招牌,并押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店家亲自去官府报案。 巧的是,顺安城下辖顺泽府的县老爷正是黑店老板的姐夫,白胜男觉得没必要对这种昏官亮明身份,气鼓鼓的给了邹亮一个眼神,邹亮心领神会的报出了自己的官职、掏出腰牌拍在了桌子上,县老爷一看腰牌上写的是正一品尚书,吓的当场昏了过去。 官场上,只有装傻的,没有真傻的,县老爷醒来后,眼看着一品尚书对俊俏少年的恭维,立刻想到了这个有些阴柔的男人可能大有来头,说不定正是女扮男装的女皇陛下,想到这里,他立刻连滚带爬的摸到她脚边,恳求的拽着她的袍角,不断的忏悔。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白胜男这一路走来见了不少官场上的黑幕,听了太多官场不是非黑即白的论调,必须杀一儆百。要怪就怪这个叫于磻的老东西运气差,自己把脖子洗干净伸到了剑刃上。 “邹大人,劳烦你彻查一下这个所谓的县太爷,看他在任期间干过多少蠢事、坏事!”把袍角从于磻手里用力的拽了出来,白胜男向旁边走了几步,冷声道,“还有那家黑店,从掌柜的到店小二,都审一审,看看他们到底黑了多少人的钱,做过多少杀人越货的勾当,干了多少缺德事!” 于磻下狱后,邹亮给顺安城主司肃乔写了亲笔信,告诉他于磻纵容黑店宰客抢劫、欺压本地百姓的恶行正在彻查,希望他于十日内推举一名新的顺泽府县令,并在信中三令五申一定要举荐贤能之人。 肃乔是个机灵多智的人,接到邹亮的书信后,立刻从侍妾的被窝里弹了起来,毫不犹豫把衣衫不整且曼联失望的侍妾甩下,并连夜快马加鞭带着刚满三十岁的亲信萨拉玛赶往顺泽府。 由于邹亮要留下来彻查于磻等人的罪行,枣红马也需要时间养伤,白胜男便耐着性子缓了赶路的时间,留下来考察当地的民情。 几日流连,她发现顺安城地界南北两方的巨大差异,在这座南北纵深一百二十余里的土地上,不仅南北的饮食习惯不同,就连不同村落间的口音和方言都有所区别,若不是有当地人做向导,白胜男甚至听不懂不同村落的百姓们在交流什么。 “这次出门,可是长了见识。难怪北方学子们的成绩不太理想,北方官话和官文的推广和普及度,的确不如南方城池。” 端坐在软榻上翻看着满是批注的《春秋左氏传》,白胜男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卫元庭,又透过窗缝看了看守在门外的徐名越,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心道,明明是郎情妾意的两个人,硬是要摆出互相不在乎的姿态,真是浪费大好光阴。 “敬俭,传令回朝给司徒林,让他着手草拟官话、官文推行的政令,等朕阅后,先在顺安城试点几个月,看看明年秋试的效果,然后再发行全国。” 卫元庭领了君令,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草拟书信,徐名越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身影,低下头微微上扬着嘴角。 “少安,你进来,朕有话问你。” 徐名越闻声连忙敛去笑容,脊背挺的笔直,“请陛下训示。” “坐,别拘谨,朕不是和你说政务,朕想问问你的私事。”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白胜男温和着声调,“如果朕没记错,你今年二十三岁了吧?” “回陛下,是的。” “你和仇家小姐退婚之事,已有几年光景了,眼下可有心上人?”白胜男见他脸颊微红,笑了笑,“如果你有心上人,一定要和朕说,朕愿意给你做媒。当然,这是看你爷爷和父亲的面子,也是你自己靠对朕的忠心得来的。” 徐名越心里悄悄闪着片刻的欢愉,但他也明白,没有得到卫小妹的允许前,自己是断断不敢私自对外表达这份爱意的。他心之所想是:即便此生不能与卫小妹携手白头,远远关心的位置,他也可以站的稳如雕像。 “回禀陛下,臣目前没有喜欢的人,等臣有了心上人,一定求您保媒!” 第106章 巡视北方(3) 顺泽府的南面有一座雄伟的高山,因盛产野生灵芝被称为野灵山,白胜男常年潜心研究处理国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闲过。几日下来,她已经数清了私府的八万七千零九块青砖,摸遍了石桥上栩栩如生的蝙蝠。 用过晚膳的黄昏后,百无聊赖的她突然提议去山里采几朵灵芝给爱驹飞燕补补身子,卫元庭等人纷纷以山野危机四伏为由极力阻止,许澜却见缝插针的表达了想去采些灵芝的期待。 “许澜,你说这山上可能会有百年难见的血灵芝?” “是的,臣也是在父亲口中得知,传闻野灵山里有香血灵芝,我父亲常年上山采药,但终其一生也没有亲眼见过品种罕见的香血灵芝,臣如今到了野灵山地界,又蒙陛下在此歇脚,才斗胆想去山上碰碰运气。” 许澜的眼里是无法掩盖的期待,白胜男环视周围人的满脸拒绝,终是决定亲去一趟野灵山。在许澜的欢呼中,她对卫元庭等人俏皮的笑了笑。 其实,白胜男执意要去野灵山并非垂涎所谓的灵芝,作为一国之君,她见过许多好东西,比如许澜父亲终其一生都没见过的香血灵芝,她的私人药材阁里就收藏了十几只,最小的个头也足足有四个成年男人手掌展开的大小,只是她不爱炫耀罢了。 白胜男这次较着劲非要亲去野灵山,其实是为了求才。她听说顺泽府隐居着一位大才,乃是百年难遇的聪慧之人,但这人偏爱潇洒,不愿入朝为官,她此次绕路来到顺安城,即便没有于磻和黑店一事,也是要逗留些许时日求大才出山的,只是她怕某些官员效仿“楚王好细腰”的戏码,把这位大才吓跑了,才没有与旁人明说。 “这次入山,敬俭、许澜、少安陪朕一起就行了,邹大人继续查于磻和黑店的事,其他人暂时原地待命。” “您只带四个人进山?这可不行!”邹亮闻言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野灵山就算有神仙隐居也是一座野山,虽然它在本国境内,但谁知道山里有没有悍匪或者野兽?您这已经不仅是拿自己的性命在玩笑,更是拿秦国的将来在嬉闹,陛下,恕臣不能同意您的决定!” 在白胜男的记忆里,邹亮还是那个躲在李瑞身后出谋划策的胆小之人,但从自己重新重用他至今,他似乎正在友好的释放本貌,白胜男对他的转变说不上另眼相看,但总归比从前那个他的印象好一些。 “邹卿,你对朕的担忧,朕很感动,但朕本就是微服而来,不打算对外公开身份,若是带着大部队进山,岂不是‘不打自招’?再说,朕不过是个上山采药的商人,能有什么危险呢?” 邹亮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肯退让,“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乃是万金之躯,丝毫闪失都不能有。” “咱们这一路,既没有散财充当富商,也没有用权住进县衙贵府,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队商旅罢了。你再看朕的衣裳,典型的粗布麻衣,头上系的也是破布,连一点金银玉器都没有,谁会傻到抢劫一个穷光蛋呢?” 此次微服出巡,白胜男自认为做到了谨小慎微,融入民间,她不但抹黑了脸,还把从前的锦袍私服都留在了宫里,穿着打扮也都是街上普通百姓的样子,手上没有玉板纸和金镯,头上也没有钟爱的黄金饰品,就连从不离手的东珠串子也没有携带。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人周身散发的贵气,是任何破旧衣衫都掩盖不掉的,就像在顺泽府的县衙,县太爷于磻第一眼就看出这个少年来历不凡,只是没往女皇方面想才捅了大祸。 “陛下此言差矣,天家容颜,已然昭昭,何用亮明身份?陛下想去野灵山,可以!但若不同意带五十士兵一起上山,那么臣,就坐在门口,给您当门神了!” 说罢,邹亮真的搬个圆凳坐到了门口,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白胜男哭笑不得,但在场的臣下却没有一人给她帮腔,没办法,她只能接受邹亮的建议,带五十个乔装成采灵芝的侍卫一同上山。 冬日上山采灵芝的人本就不多,突然涌现这么多人显然会被关注,白胜男同意带侍卫上山,但要求他们必须乔装成樵夫、猎户、药农等形象,并提前分批进山,邹亮见陛下让步了,便也没有再强烈要求必须所有人一起进山。 娴熟的采药人一般会选择天色微亮时入山,虽然天气冷些,但此时草药的水分含量较高,药用效果也更好。 白胜男等人都习惯了早起,天色蒙蒙亮时,乔装的几人已经出现在了山脚下。 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巍峨高山,白胜男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冰冷的空气穿过鼻腔、进入咽喉、肺部的舒爽,似乎在一呼一吸间就通透了全身。 许澜鼻子灵,在白胜男随身携带的牛皮袋子打开盖子的瞬间,就闻到了烈酒的味道,俊俏的眉头微蹙,语气虽谦恭却不掩惊讶,“公子,您这一大早就饮酒啊!” “天冷,喝两口暖和暖和,你们谁想喝,跟我说就行!” 不理会许澜跟在身后喋喋不休的讲述早晨饮酒之坏处,白胜男笑着拽了拽鹿皮手套,充耳不闻,背着背篓像模像样的往上爬。 野灵山盛产灵芝,也有许多野猴,这些野猴常年以灵芝仙草为食,异常聪慧,远远看到人来,便一哄而散的上了树,并蹲在树上仔细观察往来的异类客人。 白胜男从没见过这么多野猴,不禁驻足和猴子对视,她正想跟卫元庭说猴子的眼睛圆润又黑亮,就见一只被她盯毛了的猴子挥舞着手臂,直奔她的面门。 “嚯!” 白胜男眼疾手快的把背篓甩到身前、挡住脸,野猴虽聪慧却到底是动物,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一个刹车不及,竟直愣愣的跳进了背篓里。 四目相对,白胜男第一次在一只猴子的脸上看出了尴尬,但有了刚才的攻击,她不敢再与之对视玩笑,小心翼翼的把背篓放到地上,任由野猴逃命般窜上了树。 “公子,你受伤没有?” 卫元庭见猴子跑了,连忙来到她身边,刚刚若不是陛下挥手不许自己帮忙,她真想一拳揍飞那只小东西。许澜闻声也退了回来,却因刚刚走的太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任谁被异类一直盯着,都会害怕。”拍了拍身上落着的枯叶,白胜男道,“是我过于好奇,才惹了麻烦,看来好奇害死猫不是空口而来,而是有理论依据的。” 笑着接过背篓,白胜男瞥了一眼还在盯着自己的野猴,笑盈盈的跨着大步继续向深山前行。 第107章 巡视北方(4) 世外桃源之地,常常会有遗世独立的大才散居,也会有眼光独到的绿林在此安家。白胜男听说大才姜严华就居住在野灵山的某个角落,但寻了小半天,灵芝摘了十几支,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有长期居住痕迹的木屋。 “公子似乎并没有因为采到灵芝而愉悦。” 许澜宝贝的盯着背篓里唯一一支香血灵芝,笑得合不拢嘴,声音中是掩饰不掉的愉悦,进山前他曾对着月亮许了愿,若是此次能够采到香血灵芝,就是死也值得。白胜男听到后,还责令他赶紧呸呸呸,引得许澜笑着呸了半天。 捏起一支灵芝仔细打量,纤细的手指刮了一层灵芝上的孢子粉塞进嘴里舔了舔,一阵苦涩传入味蕾,也蔓延到了心底。 “可能是因为没缺过这东西,只有亲手采到第一支的时候还有些兴奋,到后来,我看到灵芝都无感了。” 她有些想念季洵,她想,如果季洵在,一定有办法找出姜严华的住所,这男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无时无刻不给予自己安全感,即便他从未登上所谓的、至高无上的皇位。 “公子是来寻人的吧?”卫元庭把她采到的灵芝倒进自己几乎空荡荡的背篓里,“公子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寻房子的热情比寻灵芝可高多了。” “这么明显吗?”白胜男笑了笑,没有责怪卫元庭展露的小聪明,“我以为自己掩饰的挺好,毕竟我采了十几支灵芝呢。” 卫元庭刚把白胜男采的灵芝倒进自己的背篓里,徐名越就不着痕迹的把两人的背篓调换了位置,卫元庭专注于思考,白胜男的注意力也在寻找房屋上,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敬俭斗胆猜测,公子是来找大才姜严华的吗?” 白胜男叹了口气,“你猜得不错,我是想寻一寻这位传说中的才子,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了!” 二十五年前,早产的姜严华出生在了琅城的一个富商之家,据说他出生的时候天生异象,有文曲星临凡之说。坊间传闻,姜严华七岁就能默背四书全文,十岁时写出的诗词已经能卖出十两纹银的高价,是当时名副其实的天才。 白胜男原本不信十岁的少年能写出什么大作,直到前年花高价买到了他做的一首《夕阳赋》,才相信此人真有大才。 姜严华只是其父醉酒后宠幸的下等丫鬟所生,其母在怀孕期间亦没有得到重视,导致严重营养不良早产。 姜氏的门第观念又非常深重,按理说并非嫡子、长子的姜严华能分到几亩肥地已经该偷着乐了,但这个少年天赋异禀,因其异于常人的智慧和聪颖,在同辈中迅速脱颖而出,深得家族众人的宠爱。 传闻,姜严华的父亲对嫡子都很少露出笑容,每次见他却都笑得合不拢嘴。不仅如此,姜氏家族的叔叔伯伯们对他也是疼爱有加,家里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可着他先挑,他选剩下的东西,才能轮到嫡子。 但天妒英才,好景不长,姜严华十二岁那年,陈国对秦国发动了闪电般的攻击,安国公徐山率兵奋力抵抗,终是因粮草药物不足和瘟疫横行铩羽,而那次战败,秦国不得不将琅城割让。 陈国对秦国的统治非常残暴,其占领了琅城后,非但没有开仓赈灾、分发药物,反而像个旁观者一样,任由琅城的百姓在反复扩散的瘟疫中自生自灭,甚至以砍杀得了瘟疫的百姓为乐、为比赛。 姜氏,就是在这场毁天灭地般的瘟疫中败落、消失的,九十余口的高门望族,在瘟疫的折磨下仅有姜严华一人活了下来。 等陈国玩儿够了、回过神来,想把所谓的天才姜严华抓起来圈养的时候,垂死的姜严华已经爬进了野灵山。 自此之后,没有人知道姜严华到底住在野灵山的什么位置,只知道他变成了一个放浪形骸、狂傲不羁的人。他曾公开宣称,此生不涉官场,不接受任何国家、任何势力的邀请,若有邀请者入山,将会领略到他长箭的威力。 但正所谓,好奇心是最好的勾魂药,没有人不想把传奇天才招为己用,所以,多年来入山求才的势力,不在少数,只是从没有人真的见到姜严华,当然,也包括他的长箭。 所以,多年来坊间也有一个消息在流传:姜严华已死。 白胜男此番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入山求才的,前些日子,阿达木入京的时候带来一个萨满法师。法师说她在今年冬月会有一件期盼已久的心愿可以达成,在她的追问下,法师告诉她这个心愿与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人有关。 白胜男听后,本以为所谓的心愿会是季洵带好消息回来,但深思后她不得不纠正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糅合目前各国局势来看,季洵的好消息最快也要等到明年的秋季方能带回,那么所谓自己期待已久的男人,就应该是姜严华了。 但是,在山里从早晨转到了黄昏,白胜男也没发现任何一个可以长期居住的房子,更没有发现旁人的踪迹,她心道,难不成我还得在山里住几天?姜严华啊姜严华,你到底在哪里呢。 “姜严华躲进野灵山只是个传说,敬俭更愿意相信他已经死在了那场瘟疫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卫元庭耸了耸肩,“当然,即便姜严华还活着,公子想找一个刻意躲起来的人,一天的时间也显然是不够的。” 白胜男何尝没想过姜严华已经死了,但不论是她还是秦国,现在都是求贤若渴的,只要有万一的机会能找到姜严华,她都愿意试一试,怕就怕,老天爷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少安,你听安国公提过姜严华吗?” 徐名越仔细的想了想,“爷爷很少跟我说这些大才,爷爷是个武夫,平日里最关心的是我的武艺有无进展,至于看着我读书,是我爹乐此不疲的事。” 少年对长辈俏皮的抱怨,总是能引来旁人的哄笑和共鸣,徐名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喜欢沉闷的气氛,更不喜欢让卫小妹在沉闷中拧眉深思。 几人谈笑畅聊儿时趣事时,白胜男的脑子里已经转了几百个弯。她很清楚自己出宫一次不容易,所以不愿意轻易放弃这次亲自求得大才的机会。 在众人吃了几口干粮后,白胜男指了指百米外的木屋,“我看不远处有个木屋,咱们今天就在那落脚住下吧,明天再寻一天,若是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我们就先下山,伺机再寻。” 第108章 拒绝买官风气 与肃乔吃过晚饭后悄悄回到私府,邹亮没有见到挂心的陛下,反而等到了一封由随侍带回来的短信,上面只有八个字“留宿山林,明日晚归”。 邹亮因为这封短信,担心的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只能顶着满是红血丝的眸子接见了肃乔和他极力推荐的混血中年男人,萨拉玛。 如肃乔所言,萨拉玛确实是个长相粗犷的男人,鹰钩一样的鼻子显示着睿智,深深凹陷的眼睛里满是精明。邹亮喜欢聪明人,但却不喜欢精明的,而萨拉玛给他的感觉便是过于精明,这也是他不喜欢左相司徒林身边那个万岳的主要原因。 半个时辰的谈话下来,邹亮只字未提对萨拉玛的看法,肃乔担心到嘴边的鸭子飞了,便见缝插针的把话题引到萨拉玛的身上。他先是说了一些于磻的坏话,又说了不少萨拉玛在治理部落时的睿智,但他口中所谓的萨拉玛之大才,在邹亮看来都是为官者必备且再平常不过的资质了。 “邹大人,陛下赐给您选贤举能的权力,萨拉玛又确实有政治头脑,您看……” “正因为陛下赐给我选贤举能的权力,我才更应该把眼睛擦亮,好好行使这项权力。” 邹亮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结合他刚才的态度,肃乔读懂了这位一品尚书话里话外的拒绝,也明白他之所以没挑破是给自己留着颜面呢,可他收了萨拉玛的钱啊,五万两银子呢!若是这次拿不下顺泽府知县的官职,他又去哪里给萨拉玛找个闲缺呢? 真金白银已经到了口袋里,难不成他还要退回去吗?想到五万两银子可能会飞走,他的心像滴血般疼的难受。 “邹大人,能不能跟您……嗯,借一步说话?” 原来跟在李瑞屁股后的时候,邹亮就见识到了“借一步说话”的真正意义。 所谓“借一步说话”,其实说的不是话,而是价码,当年李瑞用一顿粗茶淡饭就把徐州织造的肥缺以八十万两白银的价格卖了,那一箱箱闪着银光的白银,整整码了九大红木箱子,差点亮瞎了邹亮的眼睛。 他想不出肃乔愿意花多少钱给萨拉玛疏通,萨拉玛又给了他多少钱买官。当听到肃乔说愿意给自己两万两银子运作时,邹亮呆愣片刻,肃乔以为自己给的价格不够高,连忙说翻倍也行,邹亮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邹亮拉着肃乔朝着湖边走了几步,肃乔不知道这位一品大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四万两已经是他忍痛割爱的极限了,他一共才收了五万两,也不能全掏出去落个白玩吧! “邹大人,虽然咱们是第一次因为这个打交道,但怎么说咱们都是同朝为官的,您看您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收下这笔喝茶钱?” 肃乔是殿试探花出身,自小饱读诗书,却从小爱财。从当官的第一天,他就没想过清廉二字,因为他做官的初衷就是为了捞钱。顺安城虽然离京师距离很远,但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这些年在顺安混的风生水起,一面给上面进贡,一面问下面要钱,忙的不亦乐乎。 想当初,他为了能傍上李瑞这个大人物,甚至把自己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亲自送进了李瑞侄子李巳莱的被窝。而他的妻子从李巳莱屋里出来后,当晚就自缢身亡,肃乔为此伤心了几天,转头又迎娶了更年轻的继室。 在肃乔的心里,他为了捞钱可以牺牲一切能够牺牲的人、物,所谓颜面在他眼里更是不值一提。 “肃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萨拉玛给了你多少钱?” 肃乔刚才还担心邹亮不提钱,毕竟李瑞倒台后,传闻他又投奔了新的左相司徒林,而自己处在天高皇帝远的顺安,前两个月托人给司徒大人送的礼物也被退回了,他还真怕邹亮也会因为站队而不理自己,眼下听他提了钱,便不由心花怒放,认为这件事十拿九稳了。 “启禀大人,萨拉玛给臣五万两白银,臣愿意拿出四万两给您,还希望您能……” “先别急着说希望,我问你,如果萨拉玛不给你送礼,你会举荐他吗?” 邹亮的话问的很突然,但肃乔的脑子在与金银沾边的时候常常转的很快,他顺势接话道,“实不相瞒,萨拉玛是汉人和契丹的混血,又在后来的推举中成了契丹部族的族长,臣在五年前就关注他了,在得知他治族大有方略后,更是希望能把这样的大才招为己用,但您不知道,顺安城的每一个坑都有根深蒂固的萝卜插着,臣挪不出地方给他施展才华。” 肃乔始终观察着邹亮的神色,但苦恼的是这位大官竟然不论自己说什么都面不改色。 “于磻事件后,您让臣推举一个贤才,臣立刻就想到了萨拉玛!所以,就算萨拉玛不给臣钱财,臣也是要举荐他的。因为在臣心里,无人能出其右。” “既然他是你心最好的人才,你为什么还要给本官所谓的喝茶钱?你在担心什么?” 邹亮冷冷的盯着他狡黠的眸子,听他道,“大人若觉得臣不该收礼,臣可以自己掏钱把五万两还给萨拉玛,但大人千里迢迢来到顺安,臣拿点私钱孝敬您,也是臣的一片心意,您可千万别跟臣见外。” “肃乔,买官律科你看过吧?” 不是肃大人,而是肃乔,这个简单的称呼变化让肃乔捕捉到了危险,买官律科更是点醒贪财的他,他连忙弓起身子,低着头支支吾吾的称自己一时糊涂。 “肃乔,如果你不提茶水钱,本官或许就接纳了你举荐的萨拉玛,但你太过精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邹亮昵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把萨拉玛带回去吧,至于顺泽府的知县人选,本官限你三日内把安顺城中符合条件的人选都送到顺泽府来,本官会亲出选题选拔知县。” “可是邹大人,臣……” 肃乔不肯死心,一想到自己断了萨拉玛的官路会影响自己捞更多的钱,他的心又在滴血。 “这件事你如果办得好,本官可以不向陛下揭发你贪污、卖官的事。”邹亮故意顿了顿,见他额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细汗,才继续道,“如果办不好,本官就只能公事公办了!来人,送肃大人!” 肃乔见邹亮已经毫不留情的朝着反方向离开,自己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便咬着牙回到房间,黑着脸带萨拉玛离开了顺泽府县衙。 回去的路上,肃乔还没提事情办砸了,萨拉玛就表示那五万两银子是送给他喝茶所用,不是买官的,即便这辈子都与官场无缘,自己也会忠心的侍奉肃大人。 萨拉玛的话,让肃乔滴血的心好受了不少,拍了拍他的肩膀,肃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心里不断的复盘自己到底是不是站错队了,不然司徒林一党的要员怎么都不理自己呢? 第109章 悍匪严三(1) 长久没有人住的木屋里有些发霉的味道,白胜男在屋里休息些许,便带着大家到不远处的空地燃起篝火。 同一片夜空下,山里的星空璀璨的像画布般美丽,卫元庭忍不住吟诗赞美,清丽又激昂的辞藻华丽却不浮夸,白胜男带头拍手叫好。 “许澜,你也来一首!” 宫里的许澜果断话少,出了宫的他却稍显俏皮,恰逢此景,他渐渐松下神经,恢复了二十几岁少年的开朗,他闻声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北极星高声道,“那我就给大家背诵一下《九歌》片段吧!” 说罢,也不管几人的唏嘘,认真且情绪饱满的背诵了《九歌》中一段他最喜欢的部分。 “算你过关,少安,你呢?” “我啊,公子,我……作诗可就难了。”犯愁的挠了挠头,徐名越忽然笑道,“要不我给大家舞一段剑吧?” 卫元庭揶揄道,“打油诗也行啊,再说没有音乐,单纯舞剑又不好看。” 抽出腰间做样子的竹笛,白胜男得意的站起身来,“我带笛子了,少安,你舞,我给你伴奏。” “这,这怎么使得,我……” 徐名越洒脱,却没洒脱到不分尊卑,但白胜男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才不想被所谓的尊卑和身份框住,她把自己的佩剑扔给徐名越,直接吹响了激情澎湃的曲调。 君臣有别,但眼前的美景太过罕见,加之几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大家也渐渐放松了绷着的弦,随着一曲小调在林中飘荡,徐名越拔出主子的佩剑,道了声好剑,便围着篝火舞了一曲大开大合的潇洒剑谱,就连看不懂剑术的许澜也不住的拍手。 笛音点缀着夜色,偶尔传来几声野兽的呼应,几人又心血来潮的学着其他民族载歌载舞,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火堆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欢乐过后是汗流浃背的畅快,白胜男拽着卫元庭跃上了树干,两人看着距离更近的星星愉快的谈天说地,徐名越和许澜则坐在树下安静的琢磨各自的心事。 白胜男和卫元庭从诗经中的关雎聊到楚辞的九歌和天问,从五弦琴聊到箜篌,就是不聊所谓的女红,因为两人都是拿不起绣花针的主。 “公子,您这次预计外出多久呢?” 卫元庭有些担心现在的朝局,也有些担心司徒林会变成第二个李瑞,毕竟没有人不喜欢权力。 白胜男像小时候般一颗颗数着星星,余光中似乎又见到了总是板着脸的薛川,还有那个在一旁总是打乱自己的冬雪。 “主子,主子你看那颗星星真亮啊!”这是冬雪常说的话,但白胜男真的让她指出真亮的那颗时,她又寻不出,便俏皮的打哈哈逗得自己捧腹大笑。 压抑着内心的思念,白胜男的眉头微蹙,“快的话,三五个月,慢的话,八九个月。” 卫元庭低声惊呼,“这么久?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饭是一口口吃,话是一句句说,等能告诉你们的时候,我自会说的。”说罢,她倚在树干上,闭上了双眸,轻声道,“我还没在树上睡过,你陪我一起眯一会儿吧。” 卫元庭的担心不减,但事急从缓,眼下又是在野外,多说无益,便闭上了嘴,学着主子的样子靠在树干上浅眠。 深山的夜晚冷风吹在身上,即便在睡梦中也忍不住打冷颤,卫元庭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天微亮的时候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脖子,余光中陛下却不见了。她忙从树上跳下来,却因为不会轻功,整个人砸在了徐名越的身上。 四目相对,卫元庭没心思计较两人的姿势是否暧昧,自己的唇是否亲在了他的脸上,更没有注意到徐名越红透的脸颊、脖子和耳根。 “你看到陛下了吗?” “不是和你在树上吗?” 说话间抬首却发现树上空无一人,徐名越连忙把她扶起,嘱咐许澜检查她是否受伤后,一跃而上,找遍了树干和树冠,都没有主子的踪迹。 “我没事!” 推开要给自己检查的许澜,卫元庭低吼一声“木屋”,便匆匆跑了过去,但随着木门吱呀的声音响起,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根本没有主子的身影。 紧跟着跑过来的许澜看着空荡荡的木屋,三魂丢了两魂半,半晌才反应过来,猛拍大腿,痛苦的低吼,“遭了!我们把陛下弄丢了!” 空灵的鸟鸣阵阵响起,很像儿时听过的琅城训鸟师在宫里表演的节目,白胜男缓缓醒了过来,却头痛欲裂,她想要揉一揉太阳穴减轻痛苦,惊觉双手已被粗麻绳捆了起来,不仅如此,双脚上也绕着麻绳,嘴里还被塞了破布,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被绑架! 意识到自己被绑架后,她第一时间并没有想着逃跑,而是仔细的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在确定自己还身处山林里后,她几乎可以确定绑架自己的人是山匪,而不是政敌。 回想着昨晚发生的所有事,白胜男无法确定被绑架人是否只有自己,如果绑匪只绑了自己,那自己还有活的机会,只要敬俭他们拿钱赎人就好,但若他把四个人全绑了,再发现捅了朝廷的窝,那但凡心狠点的匪徒大概率就会选择杀人灭口。 不知道是吹了风还是被下了药,白胜男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疼,疼的她像要爆炸一般,但她还是坚持思考,哪怕只是断断续续的片许时间。 “你醒了?” 陌生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白胜男下意识的看向门口,回首间,一个左脸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已经从身后的窗户跳了进来,并用折扇挑开了她嘴里的破布。 “你是谁?” 身体被捆的结实,白胜男没办法转身与他面对面交谈,但声音却不卑不亢。男人绑过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镇定的,不免好奇她的来历。 “你想我是谁?” 男人笑着坐在她身后的竹椅上,声音中多了几许调侃。白胜男想,看来他把自己当猎物了。 “我想你是个大儒或者好人。” 白胜男胡诌的答案逗的男人大笑不止,绑了这么多人,他第一次听到如此有意思的回答。男人断定,这个故意扮男装的女人一定是某个富家小姐,是真正读过书的。 “大儒和好人有什么关联吗?人的性格、气质乃至阅历都是多层次的,一个大儒可能是世上最坏的恶人,一个好人也可能是大字不识的莽夫。” 男人凝了一眼她的侧脸,面具下的嘴角不屑的撇了撇,圣贤书真是教坏人啊,又教出一个单纯的傻姑娘。 “我没说两者可以对等,但你若是大儒,我可以跟你讲道理,你若是好人,我也可以和你论道德,但你若是个彻头彻尾且大字不识的坏人,不论我说什么,你都听不懂。”白胜男平静的瞥了他一眼,认真道,“在我们无法有效沟通的情况下,我想活,是很难的。” 第110章 悍匪严三(2) “你想活?”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忽然笑了起来,虽然男人的笑声很好听,但生死关头,白胜男没有闲心泛滥博爱。 “我才十九岁,为什么要想死?我若想死,大可有一百种方法,为什么要跑到这里让你弄死?” “你还挺有胆子的,八年了,还没人敢这样和本公子说话。” 男人走到她面前,不客气的大力捏住了她的下颚,仔细将她打量一番,摸了摸她脸上故意涂抹的黑灰,像抓到猎物的猫一般,得意道,“虽然脸上的疤痕不太好看,但总体还算个美人坯子。你不想死也可以,给我做压寨夫人吧。” 压寨夫人?这是今年白胜男听到最大的笑话,她堂堂一国君主,亲自入山寻大才不得,竟然被一个山匪看上了,这要是传出去,可够中原各国笑上几年的。 “我怎么知道面具下的你是不是丑八怪?”白胜男故意讥讽,“如果你是丑八怪,为了后代着想,我劝你千万别娶妻,免得生出个小丑八怪,让孩子从小就抬不起头来。” 男人并没有被她激怒,反而畅快的大笑起来,白胜男见硬的不行,便想来软的,但男人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而是迅速揭下面具,将红润的唇紧紧贴上她的。 白胜男震惊的瞪大了眸子,下意识的想要把他推开,但双手被捆着动弹不得,便只能张开嘴用贝齿咬他。只是她没想到,男人似是算准了她的举动,在她刚刚张启朱唇的时候,便将舌头伸了进去。 灵活的舌头扫荡着她口腔的每个角落,最后还在她的香舌上舔了舔,白胜男又羞又臊之余,没有忘记反抗,直接咬住了男人的舌头,逼的他不得不结束这场霸道的轻薄。 没理会嘴里的血腥,男人捏住她的下颚,流连的摸了摸她的嘴角,担心他会卷土重来,白胜男猛地别过脸去表示拒绝。 “原来是只小野猫!” “原来是个登徒子!” 似乎并不在乎白胜男叫他登徒子,男人把竹椅拉到她面前,优雅的落座,逼迫白胜男不得不面对他。 四目相对,白胜男这才看清男人的容貌,若说季洵是她见过最俊俏的男子,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见过最具野性和魅力的,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两汪深潭,只一眼,就使得自己险些深陷其中。 “我是丑八怪吗?” “美和丑的不只是外表,还有心灵,我看你的心已经烂透了。” 白胜男还在为被强吻的事生气,她和季洵都没有亲吻过,这个陌生人竟然一见面就夺走了自己的初吻,真是太可恨了! “小美人,我的心不能掏出来给你看,但我的身体还是能见人的,你要不要看一看呀?” “好啊,你脱,我倒要看看你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若是下半身太小,我可是会嘲笑你的。” 许是没想到一个女人会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男人俊俏的脸上的飘过绯红,但当男人的卸下腰带的时候,就轮到白胜男尖叫了,她甚至因挣扎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在了地上,可是男人并没打算放过她,把椅子扶起来后,不但当着她的面脱去了外衫,露出结实的胸膛,双手还挑逗般的落在了裤带上。 “你不敢看?还是你怕看到了之后,不能自拔?” “我是怕你露出来之后,会自惭形秽!”白胜男脸颊绯红,却梗着脖子不肯败下阵来,“再说了,你难道是暴露狂吗?逮到一个女人就要展示自己的身体,你到底是有多自卑,才选择这样一个苟且的方法证明自己?” 落在裤带上的手顿了顿,男人面上的笑容顿无,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危险的信号。不错,他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戳中了内心深处,他有多狂妄,就有多自卑,但他非常反感旁人把自己的自卑点破,美人也不行。 猛地拉近两人的距离,修长的手紧紧扣住她的后脑,逼迫她的额头只能抵在自己的额头上,男人坚挺的鼻尖反复蹭着她的,一字一顿道,“你想死,对吗?” “我戳中你痛处了,对吗?”没有服软,白胜男瞪着他豺狼般的眸子,冷笑道,“你就是自卑!” 白胜男以为他会像气急败坏的李瑞一样,甩自己一巴掌,但男人没有这样粗鲁,而是选择了更下流的方式报复。随着男人侵占般吻上她的唇,白胜男的千万句话都只能哽在喉咙里。 等到她被吻的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时,男人才松开禁锢她的头,粉红的双唇勾着邪魅的笑容,用拇指在自己的唇上摸了一把。 “登徒子!” “这个名字,我还挺喜欢的,比严三好听太多了。” 男人把捆着白胜男的竹椅挪了个方向,自己则衣衫不整的半撑着身子坐在床上。若是往日,白胜男会耐着性子欣赏这幅活色春香图,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一点好色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当我说完上一句话,你不该问我严三是谁吗?” 甩给他个白眼,白胜男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严三是谁?他爱是谁就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错!严三当然和你有关系,因为严三就是我。”男人故意把裤子向下拽了拽,露出肚脐,“你未来的丈夫。对了,你叫什么?我以后总不能只叫你小野猫吧?” “你管我叫什么!” 白胜男别过脸去不看他的春色,生怕他会耍无赖的突然把裤带解开,虽说看两眼也不会吃亏,但她不想让这个无赖得逞。 “行吧,小野猫,那我就叫你严小氏,以后你与我合葬的墓碑上也这么写,你没意见吧?” 拒绝再与他沟通,因为白胜男发现自己不论说什么,都会被他带着跑,而且自己的头实在疼的厉害。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男人调整了个姿势,斜躺在床上,单手撑着头,若有所思的盯着她,面上还挂着又邪又坏的笑容,看的白胜男有些发毛。 白胜男强迫自己示弱,她不能陷在这个泥潭里,边境线上的安国公还等着她去亲征呢! “你把我绑来,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想要赎金,我可以给你,谈条件也可以,但你不能狮子大开口。看你也是场面上的人,应该知道谈生意得讲究互惠互利吧。” 男人邪魅的笑容更深了,他拢了拢衣衫,但根本没有起到任何遮掩的作用。白胜男以为他的沉默是在思考价码,半晌,却听他对门外喊了一声,“布置新房,老子今晚要洞房!” 第111章 悍匪严三(3) 三个大臣把陛下弄丢了,不论在哪国都是掉脑袋的罪过,自确认陛下失踪,卫元庭毫不犹豫的把代表集结的袖箭射入天空,半个时辰后,五十名各自装扮的侍卫整齐划一的出现在木屋门口。 “臣等参见卫大人!” 本就直筒子性格的卫元庭,在遇到此等大事时,早已没有了儒雅,她的声音冷静的吓人,就连徐名越也觉得此刻的她异常陌生。 “陛下不见了,你们两两一组,结伴去找!就是把这山翻个遍,也要把陛下找回来!” 侍卫们惊愕不已,面面相觑,片刻间,便领命四散在了山林里。许澜提议下山去调动官兵和地方驻军一起上山找陛下,徐名越也赞同这个意见,但卫元庭深思后却拒绝了。 “陛下此次是微服而出,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动向,若是咱们冒然征用官兵,尤其是驻军,不但这件事的性质会变,事情的发展也会变的不可控,陛下的安全更是无法保证。” 卫元庭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又道,“现在只有少数人知道陛下在顺安,若是咱们把陛下的行踪大面积泄露引来政敌,陛下就是有活路,也很可能会变成死路。咱们这些人寻她,对外大可以说是和家里的小姐走散了,当然,如果两日内还没有陛下的消息,哪怕明知会引来政敌,咱们也得去借调驻军和官兵搜山。” 与卫元庭等寻主的焦急不同,野灵山的望琅寨里正整齐有序的布置婚仪。大红的绸缎下悬挂着同色的喜球,山寨内各处都贴满了刚刚剪出的喜字,压箱底的红烛也都从库房里搬了出来,目之所及,满是喜庆。 “三哥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邪风,居然想通了,要娶亲。” 黝黑的矮胖子名叫鲁大茂,因为长的黑胖,江湖人称黑地缸,不过山寨的人更喜欢叫他黑子。 此刻他正捧着比自己腿还高的红灯笼,吃力的递给木梯上俊朗的李桔。李桔是严三某次下山打劫捡回来的孩子,今年十七岁,嘴上虽然管严三叫三哥,心里却把他当成了已经忘记容颜的父亲。 “黑子,三哥相通了是喜事。” 严三成婚,李桔比任何人都高兴,他知道外表凶悍的三哥内心其实很柔软,他是三哥养大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三哥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伴侣,过上媳妇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但他不敢催,山寨里没人敢对三哥催婚。 “今天嫂子进门,十个月后再给咱们望琅寨添个小少爷,到时候咱们山寨可就热闹了!”李桔举着灯笼,笑容灿烂,“到时候你可不能带着小少爷打鱼摸虾,要教他读书识字!” “你看你,孩子的影子还没有呢,就想到教育方面了,要我说,孩子啊,就得皮着养,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不能太娇气。”指了指脑袋和心脏的位置,黑子道,“不然这里和这里会出问题的。” 望琅寨是附近有名的悍匪山寨,这里男多女少,严三把山寨里十岁以上的女人都拉过来,才勉强凑齐十个人。他看着面前的老老少少,无奈的叹了口气,算是认命。 “小柚子,等下你带着妹妹和婶婶、奶奶们进去给嫂子梳洗打扮,要是有搞不定的,就去叫你桔子哥。” 十六岁的小柚子去年刚成了婚,但也不过就是脸上比平时多抹了点胭脂,穿个红色的衣服罢了,这次三哥让她给嫂子打扮,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我哪里会打扮新娘子啊!三哥你饶了我吧,要不我去前面挂灯笼行不?我怕我给嫂子化成丑八怪,搅了你的喜事,三哥我真不行,你换个人吧。”把六十三岁的奶奶推了出来,小柚子讨饶道,“好三哥,要不你让奶奶给嫂子梳洗吧。” “我牙都掉没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哪能给新娘子梳妆呢?”尤奶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说话漏风,新娘子可能都听不懂我说啥,三小子,我不合适。”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着推脱,严三被她们说的头都大了,只好投降,放她们去后厨准备酒菜,自己则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 想要晚上有个美好的洞房之夜,又不想承担新娘子逃跑的风险,严三把白胜男从椅子上转移到了床上,让她既能躺着休息,又没办法跑掉,气的白胜男赏了他好几个白眼。 “严小氏,一个时辰不见,你想我了没有?” 欠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胜男不想理他,索性别过脸去,但严三似乎是个俊朗却没皮没脸的人,不论白胜男如何表达拒绝和嫌恶,他都不在乎。 “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 故意顿了顿,严三见她的睫毛动了动,知道这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才笑着凑到她身边,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亲昵的声音满是温柔,“山寨的十个女人都不敢给你梳妆,你今晚的婚妆,要由我亲自上阵了。但我也没给女人梳妆过,如果弄的不好,你别介意。” “我能不能不和你成婚?”白胜男斜了他一眼,“我和你说过,我有婚约在身,等云烽回来我们就成婚了,你这会儿横插一杠,算什么?我可没有偷情、养小白脸的想法。” “小白脸?”严三闻声又蹭了蹭她的脸颊,柔声道,“不是登徒子了?严小氏,你可真是个善变的小东西。” 叹了一口气,白胜男觉得自己好像在对牛弹琴,不论她说什么,这个严三都能成功的把话题转回他想说的内容。 “严三,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了我?”白胜男挣扎的很累,但又不想放弃,“你也看出来了,我出身不凡,我爹在秦国也有点子势力,你这样欺负我,就不怕他端了你的匪窝?” “严小氏,我从头至尾可都没动过你一个指头,我只是捆了你而已。再说,我又不傻,这场婚礼,我肯定不会邀请你有点子本事的父亲参加。”严三笑着把她从床上拽起,压着声音在她耳边暧昧道,“等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我能才跟你一起回家拜见双亲呢,急什么。” 第112章 悍匪严三(4) 严三见过许多女人,但从没有一个能像严小氏这样让他喜欢的。她的狂傲、清高、倔强就连那份居高临下都深深抓着他的心。他不想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却又忍不住想了解她经历过什么,为何会在脸上留下那样的伤疤。 “乖,把这个喝了。” 白胜男知道茶水里绝对混了东西,咬紧牙关拒绝。但严三捏住了她的鼻子,逼的她不得不张开嘴喘气,与此同时,严三便笑着将混着软骨散的茶水灌进了她的嘴里,顺便还在她唇角散落的水珠上亲了一口。 “你无耻!” “不无耻,怎么抱得美人归呢?” 严三翘着腿斜靠在椅子上,直到确认软骨散已经发挥药效,才松开捆着她的麻绳。看着她手腕和脚腕处的黑紫,坚硬多年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对不起,很疼吧。” 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但整个人都软绵绵的,白胜男的手臂刚抬起来就因无力而垂落,眼前忽然浮现出薛川在饮下鹤顶红后想要在摸一摸自己脸颊的无力,她的眼眶湿润了,瞪着严三的同时垂下泪来。 “你不是很坚强吗?居然也会掉眼泪。” “再坚强的人也敌不过无赖。” 笑着捏了捏她的红鼻头,俯身将她抱进怀里,严三盯着她的泪痕,想着她因为不愿意嫁给自己而伤感,柔软的心坚硬了几许,但还是怜香惜玉的将她轻轻放在了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 “不管我对外是不是无赖,只要咱们成了婚,我发誓此生一定保你周全,让你衣食无忧,而且……”瞥了一眼她鼻梁上的疤痕,严三的声音里夹杂着白胜男不懂的狠绝,“谁敢动你一根头发丝,我都能活剥了他的皮。” “严三,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一见钟情?别闹了,你不就是想要钱吗?干嘛说的这么肉麻,我差点都信了。” 严三蹲下身,扬起头凝着她美丽的侧颜,认真道,“终身大事的许诺,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白胜男也凝着他的眸子,希望在里面寻到戏谑或破绽,但随着时间的点滴流淌,她在严三的眸子里和脸上只看到了真诚,但这份真诚对她来说却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的她有些迷茫。 没有理会她的呆楞,严三贴心的往铜盆里倒了些热水,试探了温度,才润湿了一方新帕子,动作轻柔的擦干净她脸上的黑灰,当她的真正容颜展露在面前时,严三愉快的上扬着嘴角,眸子里闪烁着更热烈的爱意。 “这会儿才看清你的本尊容颜,严小氏,你还真算个美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长环境能养成你这样清冷的气质。”严三真诚的赞美着她的容颜,“能娶你为妻,真是我的福气。” “福气?实不相瞒,我可是杀人犯,你看我脸上的疤,就是杀人时候被划伤的。”白胜男想吓唬吓唬他,“知道我为什么提了我爹,却不告诉你我爹叫什么、家住哪里吗?因为我是逃出来,正躲避朝廷通缉呢!” 严三显然不吃她这一套,她鼻梁上的伤并非钝器所留,而是鞭伤,他不相信这个在树上跟人谈论诗书、曲艺的女人会杀人。 “那正好,我可以保护你。”严三笑意不减,却满眼诚挚,“不论你是不是通缉犯,我都护着你,如果有一天你不幸被朝廷抓到,我陪你一起死就是了,黄泉路上,我严三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放心吧,我很忠贞的。” 没人敢把现在这个满口情话的男人和悍匪严三联想到一起,就连严三自己也有些诧异,自见到这个严小氏,自己就像被勾了魂一样,一个时辰不见都抓心挠肝的思念难忍。 “你这口情话骗多少女人了?” 严三在梳妆台上翻找着修眉刀,拎起几个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捏起他自认为能够顺手的一把,对着白胜男的眉毛的位置比划了几下。 “你是第一个,如果你的肚子争气,给我生几个女儿,我也可以对她们说。” “你可真是十句话里八句不正经。” 不理会她的指责,修眉刀在她浓黑的眉毛上刮了几下,对着镜子看了又看,严三继续道,“但我对她们说的,肯定没有对你说的好听,女儿和夫人的地位我还是分得清的。哎,别乱动,我好不容易修好左边,你乱动的话当心我把你的眉毛都刮下来,到时候你可就是新婚之夜没有眉毛的独一份了。” 闻言,白胜男只能乖乖停止挣扎,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没有力气,满身的武艺也无处施展,唯一能做的就是任由严三摆布,等他放松警惕后,再逃跑。 “这才乖。” 严三并没有表现的那么自若,修完眉毛的时候,他的掌心已经布满了汗水。因为不想被严小氏发现自己的紧张,忙借着清洗帕子的档口悄悄的长出几口气。 “严小氏,我修的眉毛还可以吧?” 轻轻对着她的额头敲了一下,严三斜坐在梳妆台上,单手执起眉笔,另一手托起她的下颚,小心翼翼的学着记忆中婆婆的动作为她画眉。 “难怪古人说给爱人画眉是件极其浪漫的事,在画眉的时候注意力会高度集中,但眼睛的余光却能捕捉爱人的神色,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温馨。” 似是自言自语,严三对着画好的双眉看了又看,又拿来铜镜让她看,见她还比较满意,才笑着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是擦香膏。” 闻了闻香膏,又用银针试了一下确认没毒,严三才像模像样的把香膏挖出来,点在她的脸上,慢慢推开、擦匀。 “上个月兄弟们下山劫了一家富商的婚宴,这些化妆的东西都是那个新娘子的,想来,我也真是先知,竟然能提前预知会在今日与你成婚。” “我这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就倒了霉要跟你这个山匪成婚呢?”白胜男无奈的叹道,“严三,你放了我吧。” 香膏涂完,严三又从紫檀木的盒子里掏出几盒胭脂,他把颜色都擦在自己的手上,并以手背为试板,与她的脸颊做对比,最后选定了一款香叶红色的。 “好像顺序错了,得先拍粉。”说着,严三放下胭脂,又从盒子里掏出一个天蓝色的琉璃圆饼,打开后递到她鼻尖,“听说女皇用的也是这款粉,你闻闻,真的很香。” 白胜男疑惑的问了问,心道,这才不是自己用的那款,味道差多了,坊间为了做生意真是什么谎话都敢说。 笨手笨脚的把粉扑在她的脸上,严三反复折腾了半天,白胜男歪着头看了一眼镜子里那张好像掉进白面袋子里的脸,哭笑不得。 “严三,你就算嫌我黑,也不至于把头发都给我染白了。” “现在怎么办?我是给你擦了重新抹,还是?”严三也笑了,但他有些手忙脚乱,笑容中隐藏着几分慌张和尴尬,“以后我一定好好研究一下梳妆,严小氏,今天你先教教我吧。” 第113章 悍匪严三(5) 严三举止偶尔轻浮,却不让人讨厌,尤其是他生了一副无双的面容,让人就算生气也忍不住自我劝解。白胜男喜欢他的眼睛,从第一眼就喜欢,那种深潭般的深邃,她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见过。 对严三的喜欢归喜欢,对相识的方式也不反感,但白胜男并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她虽不再明着反抗,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 一国之君被山匪掳走,想想都觉得丢人,白胜男心里燃烧着不悦,斜眼挑衅道,“你求求我,我就教你。” 还在研究香粉的严三闻言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就在白胜男以为他又要发疯时,严三忽然撒娇的拉着她手摇晃,“严小氏最好了,求求教我好不好?我一定会是你最好的徒弟的,好不好嘛。” 恍惚间,白胜男以为遇见了阴晴不定的疯子,但想想今日的相处,在自己的不断挑衅下,严三只发过一次脾气,还是因为自己戳中他自卑的要害,但他的反应也不过是“耍流氓”而已,这样算下来,好像只要不提“自卑”两个字,他的情绪都很稳定。 “那你叫声师傅来听……” “师傅!” 严三坐在梳妆台上,姿态居高临下,声音却很甜。他心道,反正过了今晚就是夫妻,师傅不师傅的又能怎么样呢?嘴甜点,也不会少块肉,只要她爱听,日日叫她师傅也不是不可以。 “乖,严三真乖。” 任由严三抬着自己的手放在头上,白胜男发自内心的笑了笑,用下颚指了指梳妆台上的干布,告诉他可以用干布把脸上的粉轻轻拍一拍,就像拍到脸上那样,把多余的拍掉。 “是这样吗?” 害怕自己的手劲太大伤了他,严三感觉自己的手每动一下都在颤抖,就像第一次抱刚出生的孩子那样,紧张极了。 “差不多,你力道可以再稍微大一点,没关系的。” “不行,慢一点没关系,我是男人,手劲大,万一不小心伤了你,我会很伤心的。” 看似信手拈来的情话,其实是搜肠刮肚的讨好,严三见她憋着笑,大方的挑了挑眉,让她放声笑出来免得憋伤,白胜男也不与他客气,爽朗的笑了出来,但受软骨散的作用,她笑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额上还覆满了细汗。 在白胜男的指导下,严三小心翼翼的给她抹了胭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胜男的脑子里闪过孺子可教四个字,嘴上却道,“你看你抹的,好像我的脸是个猴屁股。” “红了吗?我看着还行啊……” 严三还打算求表扬呢,听了她的话后,似是跟自己较劲般轻哼一声,抬首间看向白胜男的时候,面上却还是那份亲昵的笑容,没有一丝疏离、傲慢。 “今天咱们大婚,算喜事,稍微红一点喜庆。” “你总是有道理!” 白胜男想,上一次把自己怼的哑口无言的还是司徒林,但司徒林好歹是个左相,学富五车,现在可好,一个山匪都能靠着无赖劲儿让自己屈服。 将她一闪而过的愤怒尽收眼底,严三用手指上沾了些口脂,邪魅的挑了挑眉眼,另一只手捏上她的下颚,充满魅惑的声音低声响起,“严小氏,说心里话,你是想我用手指给你涂,还是先涂在我的唇上再亲给你?” 白胜男想生气,但面对着他这副痞坏的样子又无法动怒,一边对不分场合动了色心的自己生气,一边只能更用力的压抑对他美色的垂涎。 “你洗洗手再涂到我嘴上。” “你嫌弃我?” 严三故意表现得很受伤,但见此举并没有换来她的垂怜,便乖乖的把干净的双手又洗了几遍。洗完后,还故意伸过去让她检查,白胜男仔细的看了看他的手,虽然肌肤很白,但伤疤也很多,多到像把自己身上的伤疤移了一半到这双手上似的。 “你手上怎么有这么多伤疤?” 白胜男突然的心疼为严三的心口注入了一股暖流,他柔着声音,一边给她涂抹口脂,一边道,“打打杀杀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天底下哪有只赚不赔的买卖。你若是心疼,我以后更小心些就是了。” “我才不心疼你。” 白胜男心道,等我出去了,说不定第一个带兵剿了你的山寨,让你心甘情愿的求我原谅呢! “口是心非。” 宠溺的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严三从身后搂住她,下颚自然的搭在她的肩头,呼吸间,温热的吸气尽数吹在她的脖颈间,撩拨着她的心,而白胜男的心,也不合时宜的漏了一拍。 白胜男此刻的妆容粗糙,却比满脸黑灰的样子漂亮许多,严三端着口脂盯着她出神,他这才发现严小氏的眸子是那样的闪亮,就像夜空中最亮的北极星,无论月亮的光芒多么皎洁,都遮掩不住它片刻的光华。 “乍见之欢,也须久处不厌。我可能不如你的云烽郎君称心,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白胜男不想跟他辩论,尤其是这样的姿势,她担心这个登徒子会不客气的强要了自己,到时候,她就不只是中原的笑话了,就连季洵,也会看不起她。 严三没有逼她回应,但对于她的冷漠,还是有些失落。余光中竹漏中的刻标又升高了一杠,“你是想先梳头还是先穿喜服?” “先换衣服,但能不能找个女人进来?我不想嫁给你,你应该知道的,对吧?” “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婚都板上钉钉了,严小氏,我劝你还是别挑战我的底线。” 严三的声音依然柔和,温柔的眸子里却闪过杀意,单手掐上她的脖子,红唇斜挑,白胜男看不懂他的神色是讥讽还是势在必得。 “挑战你的底线又如何?有能耐你就杀了我!” 冷哼一声,严三被她气的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惩罚,猛地亲上她的嘴唇,并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嘴里出现血腥之气。 “我不介意丧偶,但今天还不想成为鳏夫。” 说罢,严三甩着袍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白胜男自小就没见过严三这样的人,温柔的时候似水,冷漠的时候又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白胜男对他刚刚的杀意感到又气又恼,即便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也不该这样对自己!他一个山匪有何资格这样对自己! 她歪着头对门口大吼一声,“严三,你个王八蛋!” 站在门口的严三把小柚子推了进去,开门之际,对着她的背影也大吼一声,“严小氏,你个给公王八下蛋的母王八蛋!” 第114章 悍匪严三(6) 喜服像是为白胜男量身定做般合适,当严三看到她乌发随意扎起的样子,好似看到了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呆愣了许久才在小柚子的推搡中回过神来。 “三哥,嫂子的身上好多伤疤呢。”拉他走到一旁耳语,小柚子紧张道,“嫂子该不会是通缉犯吧?或者是别的山寨派来的叫什么,叫什么细作的?咱们山寨这几年在绿林的名气攀升太快,会不会是树敌了?三哥这婚……” “要不别结了”五个字压在喉咙里没敢说,因为在小柚子的视线里三哥已经把贴身佩戴多年的黄金戒指带到了白胜男的手上。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现在我把它给我的唯一戴上。”手指留恋的摩挲着戒指,严三满眼心疼,软着声音道,“它的样子有些老旧单薄,只是一个素圈,但是我的真心,你别嫌弃。” 闻他提到娘亲,白胜男瞥了一眼脖颈上的玉佩,在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鱼死网破中挣扎。 小柚子把奶奶扶进来给新娘子梳头,尤奶奶年纪大了,双手习惯性的哆嗦,她小时候给富家小姐做过丫鬟,会梳灵蛇髻,虽然不太符合新娘子的发髻要求,但这已经是望琅寨最能拿的出手的了。 尤奶奶枯槁般的手和竹木梳子在白胜男的乌发中穿梭,她的嘴里振振有词,说的都是祝福和喜庆的话,但听起来却一点也不押韵,反而有点搞笑。 许久,尤奶奶终于梳好了灵蛇发髻,小柚子见她已经有些站不稳,连忙扶她到一旁坐下。 安静的房间里,尤奶奶的喘息声异常清晰,小柚子把严三翻出来的金银玉钗搭配着插到发髻上,严三看看不断增加钗饰的发髻,又看了看红木箱子里的凤冠,眉头蹙了一下。他其实是想让严小氏戴上凤冠的,但奈何山寨里没有人会梳凤冠发髻。 小柚子看着新娘子头上的饰品都觉得脖子疼,但视线里新娘子却没有什么反应,她不禁想,这个女人可真厉害啊,这么重的压力都能忍着。而她不知道的是,白胜男大朝会时戴的十二旒冕冠可比头上的饰品重太多了。 “三哥,我觉得差不多了,再插的话就不好看了。” 严三走到白胜男面前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挺好,就是带不了喜帕了,真是便宜了那群能提前看到新娘子的猴崽子。” 小柚子给白胜男穿衣服的时候,白胜男趁机勾出了缝在腰间的解灵丸,那是季洵临行前留下的,并亲自在白胜男每一条腰带里都缝了一粒,足足缝了一百七十八颗。 据说,季洵把潘老珍藏的解灵丸掏了个空,潘老心疼的在门廊下站了一夜,连着两天都没吃下饭。 白胜男担心小柚子会发现端倪,勾出解灵丸后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等老眼昏花的尤奶奶来给自己梳头时,才趁着打哈欠的档口咽了下去,这会儿,她已经恢复了半数体力。 “严三,你真的不打算放我离开吗?” 摇摇头,瞥了一眼竹漏,严三回首看向她的眸子里满是深情,“再有两个时辰,就是吉时,等我们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了,你又何必说这样扫兴的话。” “那你喂我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她真的饿了,也想积攒些许体能,等体力尽数恢复后也好逃跑,免得饿的腿软,不但浪费了解灵丸,还给严三提了醒。 严三算了算把她绑来的时间,确实该饿了,连忙叫小柚子去准备望琅寨的特色汤面。 白胜男一听要吃面条,俊俏的脸挤成了苦瓜,她一点也不喜欢吃面条,在天牢的时候,她的囚饭几乎天天都是软烂的面条,她吃够了,也不愿意再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经历。 “我能申请不吃面条吗?” “那你想吃什么?包子?馄饨?饺子?米粥?” 严三耐着性子蹲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握在掌心,刚刚听小柚子说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疤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疼碎了。他不知道严小氏到底犯了什么罪、得罪了什么人,他只想找出那个欺负严小氏的畜生,让那个畜生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恐惧的死去! “饺子吧,我想吃猪肉白菜的。” “行!你等着!” 严三示意小柚子赶紧去准备,自己则把白胜男抱到床边,让她靠着软垫斜躺着休息一会儿。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严三贴心的吹凉后才喂进她的嘴里,白胜男狼吞虎咽的吃下第一个后,严三怕她会噎到,便把饺子从中间一分为二,耐心的送到她唇边。 “别吃太急,当心胃疼。” 严三的话让白胜男想起了那个总是温柔陪伴的季洵,他常对自己说“别喝太急,当心会醉”,八个多月没见,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美人在侧…… “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在想云烽。” 夹着饺子的手抖了一下,严三猛地把筷子摔在盘子里,“你马上就与我成亲了,为什么还想着那个云烽!他哪里好,让你这样念着挂着!他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而已!” “云烽哪里都好!他确实只是一个男人,但他是我爱的男人!” 话音未落,严三的手已紧紧捏住她的下颚,力道大的惊人,白胜男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被他捏碎了,但此时她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只能继续隐忍。 “说你爱我!” “我爱猫爱狗,为什么要爱你!” 狠狠瞪着严三,斜着嘴角冷笑一声,白胜男尝试再次挑衅他的耐心,让他一气之下取消婚礼,但严三却在彻底爆发前及时收住了脾气。他缓缓松开手,轻轻摸着她被捏红的下巴,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严小氏,如果一见钟情有段位,我应该是天下第一哈巴狗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严三的痛苦让白胜男也感觉到了难过,她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除了把自己绑到山寨,确实还没有做什么特别过火的事,如果他真的为非作歹,大可以强要了自己,根本无需准备婚仪,可他…… 可他到底是个山匪,自己怎么能对一个绑架自己的人生情呢?而且两人相识还不足一日,算不上一见钟情,更和日久生情不沾边…… “严三,如果你愿意放了我,我可以带你走,去过一种和你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第115章 悍匪严三(7) “吉时已到,请新娘!” 大红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山风也来贺喜,大红的绸缎挂满了整个山寨,目之所及是大小不一的双喜贴纸。为了庆祝这次婚礼,望琅寨把所有好东西都搬了出来,包括十坛珍藏的好酒、千金难求的龙凤红烛、西南进贡的东珠手串、野味…… 体力已经全部恢复,为不让众人起疑,白胜男只能继续装出虚弱无力的样子,被小柚子搀着,但手腕上的东珠串子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悍匪严琅! 也是看到东珠串子,她才把望琅寨与严三两个名字联想在一起,心里冷笑道,真是冤家路窄,三年前悍匪严琅抢了半车进贡的贡品,三年后,流氓严三又绑了那半车贡品的主人,而严琅和严三居然还是同一个人! 耳边回荡着押送贡品进京大臣的请罪,“启禀陛下,这东珠串子原本是一对,但另一串被悍匪严琅抢走!臣无能,没有抓住严琅!”她突然听到一声高喝,“新娘子到!” 回过神来,白胜男瞥了一眼发出声音的男子,四目相对间,她忽然觉得这双眸子似曾相识,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三哥,新娘子来了。” 视线中的严三一身红衣,头发用罕见的红血玉冠高高梳成发髻,不知道他从哪里寻来的红色靴子登在脚上,除了脸,浑身上下全都是红色,白胜男想,这个悍匪肚子里估计没多少墨水,以为红色越多越喜庆呢。 但她不知道,严三也知道身上都是红色很土气,但他祖奶奶说,成婚的时候身上红色越多,婚后会越幸福,所以他才把红血玉冠和红色靴子都穿戴上,为此还被黑子笑话半天。 白胜男的出现让众人眼前一亮,他们早就听小柚子说了新娘子没带喜帕的事,也为不用闹洞房就能看到新嫂子的样貌欢喜,却不知道那个被绑回来的小黑脸居然收拾一下会像换了个人似的,美的不像人间俗物。 李桔凝着她的侧脸出神,余光中三哥的笑容中满是幸福和自豪,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突跳了几下。 他自小心脏就不太好,流落街头后更是落下病根,虽然三哥到处为他寻药访医,但陈年旧疾根本无法根治,此刻心口突然的疼痛,他以为是旧疾,也不想搅了三哥的大喜日子,所以并没有过多在意,便用更大的笑容伪装了这份疼痛。 “严小氏,你真漂亮。” 两个时辰前的争吵似乎从未发生过,视线中,严三真像一个满心欢喜等待与心爱人拜堂成亲的新郎官。白胜男想,笑吧,等一会儿我回了洞房就跑,到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喝的酩酊大醉,看你们去哪里寻我!严三,等我回到私府,你抢贡品的仇,绑我气我的怨,我一定要找你好好算一算! “好了好了,别围着新娘子看了,当心给嫂子看害羞了,耽误给咱们生个小三哥!” 黑子笑着把众人轰散,把系着红球的红绸递过去,严三接过喜绸,自己握紧一边,又把另一边塞进白胜男的手里,温柔的对她笑了笑,“你别怕,他们就是闹一闹,以后会对你很恭敬的”。 “好了好了,三哥先别急着和嫂子说悄悄话了。” 说罢,黑子把李桔拽了过来,扬了扬下颚,李桔看了一眼竹漏的刻标,忙咳嗽一声,朗声道,“一拜天地!” 秉持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宗旨,白胜男在小柚子的搀扶下跪拜了天地,她瞥了一眼在场的贺客,算了算从竹屋到喜堂路上镇守的山匪,大约有一百三十人,再加上些守卫、暗哨,她判断望琅寨最少有匪徒二百人。 “二拜高堂!” 白胜男瞥了一眼空荡荡的主位,还没来得及看清黑子捧出来的灵位上写了什么,就被按着跪了下去,等她抬首,黑子已经把灵位又捧走了。 “夫妻对拜!” 故意不去看严三深邃的眸子,白胜男心想,等下从哪里能摸出去呢?虽然从小柚子嘴里已经套出望琅寨位于野灵山深处,可自己是第一次来野灵山,根本不熟路,要是能带个向导走就好了。 “礼成!送入洞房!” 严三把红绸卷在掌心,眼看着白胜男的腿有些软,连忙凑到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并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把她紧紧抱了起来。 “三哥,把嫂子送回洞房喝完合卺酒,可得回来和兄弟们好好喝几杯!” “是啊,咱们望琅寨的规矩,新郎官必须喝满六十六杯的吉利酒才行!” 爽朗的笑声响彻喜堂,严三抱着白胜男转了一圈,对众兄弟高声道,“你们等着!今晚,老子绝不认怂!” 男人间的快乐有时会很幼稚,五大三粗的山匪也不例外,严三在众人的簇拥下把白胜男抱到新房的床上,深深看了一眼燃起的龙凤红烛,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饮下合卺酒、结发、系袍,然后严三又依依不舍的被众人推拉出去喝酒。 “严小氏,等我回来。” 这是严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白胜男似认命般点了点头,严三没有起疑,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对她起疑,直到严三醉醺醺的踉跄着步子回来,发现床上早已没有了新娘子,才意识到被骗了。 “来人,严小氏跑了,赶紧去追!就是把野灵山翻过来,也得找到她!” 严三的怒吼响彻山寨,就连栖息的鸟儿也感受到了他的怒气,成群结队的扑扇着翅膀逃命去了。 喜事变坏事,嬉闹的望琅寨众人也都立刻醒了酒,拎上平时打劫的家伙武器,三五成群的哄跑出去寻人。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白胜男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躲在一棵树上静待时机,因为她根本没摸到山门。直到目送严三的身影也离开了山寨,她才从树上溜下来,从相反的山门跑了出去。 第116章 悍匪严三(8) 顺泽府内,邹亮等的心焦糜烂,眼看着两天时间已经快过去了,但卫元庭和徐名越还是没有陛下的消息,他可是奉旨与陛下微服民间的,别说陛下出事官位能不能保住,就是他这颗发誓要尽忠的心还能不能跳,他都不敢确定。 “许大人,你们和陛下是在一起的,就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听到吗?”邹亮踱着步子,对许澜埋怨道,“那树冠上要是藏了人,起码要有叶子落下来的,你们怎么可能一点疑心都没起呢!” 这个问题,邹亮已经问了好几遍,许澜心虚,每次都是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可他越是不回应,邹亮越是焦躁。 “丢的不是阿猫阿狗,是咱们的陛下,是……” 不想再听邹亮的埋怨,许澜起身正打算离开,就见陛下正站在门口,他背对着邹亮招了招手,惊呼,“天呐!陛下!” “什么陛下?苍天保佑,真的是陛下!” 邹亮转身也看到了白胜男,忙跑过去把她扶进来坐下,但陛下好像耗尽力气了似的,坐着有些困难,又连忙搀着她去软榻上躺着。 白胜男逃回私府后睡了两天,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在此期间,邹亮差人拦住了去调官兵和驻军的卫元庭和徐名越,还安排人接待陆续到来参加县令考试的芝麻官员们。虽忙的不可开交,但悬着的心总算能够塞进肚子里了。 “陛下怎么还不醒来?许澜,你药用的是不是不对啊?” 卫元庭握着陛下冰凉的手,心疼的看着她脸上的划伤,强忍着要出去找凶手的愤怒,转头就把这股子私愤发在了许澜的身上。许澜也不是吃素的,若卫元庭说别的,他也就忍了,但她质疑自己的医术,这点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床边吵了起来,见徐名越端着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卫元庭干脆像拽小鸡仔一样把许澜拖了出去。两人站在外堂又吵了几句,徐名越才拉开险些打到一起去的两个幼稚鬼。 “好了,你们两个都多大了?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四,还像小孩子一样往一起打呢?”徐名越站在两人中间,无奈道,“小时候也没见你们俩真的打到一起去,怎么长大了反而出息了?再说,许澜你是个男人,就不能让着卫小妹点儿吗?” “别的都能让,但她说我医术不行!我的医术是我爹手把手教的,她质疑我,不就是质疑我爹吗?”许澜梗着脖子,见卫元庭伸出手要打自己,连忙躲到徐名越身后,“你可以说我人品不行,但不能说我医术不行,不然你就算是个女人,我也要与你理论的!” 在卫元庭的眼里,许澜从小就怂,任谁数落都不还嘴,自己明明比他小一岁,却总是为他打抱不平。长大后,许澜的这份软怂就变成了少言寡语,即便在宫里当差时果断镇静,但这也改变不了他在自己印象里流着鼻涕躲在自己身后的软怂样子。 在卫元庭的眼里,许澜不论有多大的成就,始终是那个拉着自己衣角求救的小怂蛋,而此刻,这个要自己保护的小怂蛋居然嚷着和自己理论,又是在陛下昏睡两日的档口,让她怎么能不生气! 卫元庭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低声怒道,“许澜,你滚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各退一步,陛下还……” “咳咳,咳咳。” 白胜男忽然觉得嗓子里像塞了鸡毛,痒痒的难受,咳嗽震颤着胸腔,把睡意也震跑了许多,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确认自己是在私府的床上,才长舒一口气。 “陛下,您可算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卫元庭从徐名越身后把许澜扯出来,“赶紧给陛下再诊诊脉。” 陛下醒了,许澜也没心思再和卫元庭打嘴架,忙跪在矮凳上给白胜男诊脉,他诊的很仔细,连脉搏最细微的跳动也不漏过,半晌,他信誓旦旦的称陛下只是劳累过度,没有内伤和大碍,脸上的伤疤像是干树枝划过所致。 “陛下,这是香血灵芝熬的水,您再饮下一碗缓缓气力。” 凝着琉璃碗,白胜男看了一眼许澜,“你不是说要把香血灵芝带回去给你父亲看看吗?怎么给朕熬了?” 摇摇头,许澜露出不常见的笑容,“香血灵芝的药效远比普通灵芝好,陛下此时服用能快速恢复体力,至于我爹,他已埋在土下,什么时候看到、能不能看到也是无所谓的。” 许澜说的轻描淡写,但卫元庭明明记得他将香血灵芝剪开时垂泪的样子,她想为许澜说几句话邀功,就听陛下已经道,“许澜,你对朕的真心,朕能感受到,你放心,朕一定成全你的孝心。回京后,朕补你一只更大的香血灵芝!” “臣,叩谢陛下!” “起来吧,你们都坐。邹大人呢?” 白胜男没有看到邹亮,担心这两天顺泽府又发生了什么事。卫元庭将邹亮拒绝了肃乔推举之人、决定公开选拔顺泽府县官、准备考题等事一一告知,白胜男听着连连点头,心道,邹亮的改变真的很大,看来当初跟着李瑞是他不得已的蛰伏,如今没有了阻碍,他的才华才得以施展。 “陛下,这两天您去哪了?我们把野灵山都快翻遍了,也没找到您,若不是邹大人及时告知您回来的消息,我和少安都要去官府和驻军处调人了!” 看了一眼身上干净的淡蓝色衣衫,想着那身被树枝刮破的喜服,余光中是案桌上摆放的金银玉钗,白胜男摇摇头,“说来话长。” 见陛下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几人也没敢催促,半晌,才听陛下道,“说出来有些丢人,朕是被土匪绑架了。”叹了口气,“你们知道那个土匪是谁吗?居然就是三年前打劫了半车贡品的悍匪严琅!” 卫元庭的眸子瞪的老大,不可置信道,“悍匪严琅?不是说这厮已经死了吗?” “没死,他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想着严三那张充满野性的俊俏模样,脑海里突然闪过他掐着自己脖子强吻的样子,白胜男只觉胸口燃着一团烈火,猛地从床上坐直腰身,攥着东珠串子的手上青筋暴起,声音却异常平静,“传顺安城驻军将军赵坂来见朕!” 第117章 刺杀(1) “三哥,兄弟们找遍了野灵山,没有发现嫂子啊!” 黑子气喘吁吁的跑进松虎堂向严三汇报。三天了,望琅寨的人在山上连根女人头发都没找到,不禁让严三怀疑严小氏的来历。 他端坐在椅子上,挥挥手让黑子再去找,自己则迅速把这几年的树敌和潜在敌人又捋了一遍,但捋出来的敌人都不在顺安城。 当初为了防止敌人在塌下酣睡的局面出现,他写下望琅寨的第一条家规:不动顺安城的一草一木。所以顺安城的驻兵从没到望琅寨剿过匪,被抢城池的驻军也不能随意在其他城池的地界撒野,这也是多年来望琅寨能安身立命的重要原因。 “三哥,自从嫂子丢了,你就没吃过东西,身子怎么能受得了呢?你多少还是吃一口吧。” 小柚子端来汤面,严三想着严小氏拒绝吃面条的苦瓜像,不由笑了出来,但笑着笑着,心头却疼的像滴血般。 “三哥,嫂子有没有可能是……” “不可能!” 严三从不刚愎自用,但这一次却不许任何人说严小氏的坏话,其实,他自己也想过严小氏是敌人的探子,但一个女探子是不可能不使用美人计的,尤其是自己毫不掩饰对她喜欢的前提下。所以,在不断的自我劝慰下,他宁可相信严小氏是所谓的秦国女皇,也不肯相信严小氏是敌人。 “可是三哥,嫂子这么大个活人,能躲哪里去呢?会不会下山去镇上了?”小柚子说完就后悔了,她忙找补道,“三哥,她不会是去报官了吧!安全起见,这段时间咱们都别下山,也别再干买卖了,等过了这阵再说吧。” 俗话说,心急缺智,严三根本没想严小氏可能已经去了镇里,此刻听了小柚子的话,如醍醐灌顶,二话不说,抄起佩剑和面具就带着李桔下了山,任小柚子等人如何阻拦都没有转变心意。 温热的阳光普照大地,白胜男在私府的池塘边给季洵写了一封回信,信上她没有提严三这个插曲,只是问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这两个月是否安好,全然不提招安的进度。卫元庭带着赵坂赶来的时候,她刚好将长信装进信封里。 “陛下,赵将军来了。” “臣赵坂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位爱卿都请起。”白胜男招来送信的侍卫,对他道,“你去吧,注意安全。” 赵坂只听说了顺泽府的知县包庇黑店,正好被钦差大人撞破下了大狱,却不知道陛下已经在顺安城逗留了十几日。 “卓元,你在顺安城做驻军将军有四年了吧?” 没有与之寒暄,而是选择了开门见山,白胜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也读不出任何阴晴,赵坂如实回答后,她又问,“顺安城的剿匪一直是你做还是各个县府自己处理?” “回陛下,是各县府自己处理,如果需要驻军的话,我们再根据情况决定是否出兵相帮。” 点点头,白胜男问了几句顺安城这四年的泰平情况,才把把望琅寨这个名字抛了出来。刚刚放松下来的赵坂一听望琅寨,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他心里暗叫不好,难道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回禀陛下,臣知道望琅寨,但望琅寨在顺安城地界内从未犯过事,在没有您命令的情况下,臣……臣没有主动打破官匪的平衡,也没主动剿匪。” 土匪中有大部分都是遭受过极苦的可怜人,被现实逼迫不得不落草,而他们虽然平时打家劫舍却也是战时最好的兵马,所以很多国家对土匪的政策是:只要不是犯了杀人的大罪,不会轻易剿匪。 “三年前望琅寨抢过贡品,卿记得吧?” “臣记得。” 闻言,赵坂的额上生出点点细汗,他有些担心陛下会借机对自己发难,向卫元庭投去求救的目光。 在得到陛下准许后,卫元庭对赵坂道,“赵将军,陛下找到望琅寨了,陛下想让你把望琅寨的悍匪严三抓来。” “只要严三?那山寨呢?” “山寨其他人,暂时不要动。朕这次,只要严三!” 赵坂看着陛下脸上的新伤,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严三这个悍匪,不会是和陛下结私仇了吧!这个鬼东西,真是让人头疼。 严三,一个让各地驻军都头疼的悍匪。 他各地流窜作案,除了打劫过一次贡品外,其他时候都是劫富济贫,驻军或官府想要抓他,但穷苦的百姓却总是见缝插针的给他报信,使得严三等人每次都能顺利逃脱。不但如此,严三手里还掌握了各地官员的罪证,使得他们虽然对他恨的牙根直痒痒,却谁都不敢轻易上书请求剿匪。 “臣领命,臣这就去。” “嗯。不要把事情闹大,也不要随意伤人,朕不希望朕在顺泽府的事有太多人知道。” 让卫元庭送赵坂离开,白胜男转了转手腕上的东珠串子,想着严三再见到自己时的样子,嘴角不禁上扬。她想,严三骨头硬、性子烈,怕是不会跪,但这厮比自己还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还真闹不准他会不会就势服软。 热闹的街头,严三戴着面具一家家店面寻找逃跑的严小氏,李桔想劝他别再找了,但每每看到他决绝的样子,又张不开嘴,只能跟他一起寻人。 “白府?” 李桔看着面前巍峨的府邸,他两个月前才来过城东,那个时候这里还叫孙府,怎么这么快就易主了。难道孙狗子那老东西又赌输了? “三哥,连府邸都卖了,孙狗子这厮怕是跑了,他还欠咱们三百两银子呢!” “找人要紧。” 严三瞥了一眼白府的门楣,大步钻进旁边的巷子里,心急的寻着他的心上人,那个名字、来历、年纪都是谜团的小野猫。 严三和李桔刚刚从白府走过去,白胜男就从府里走了出来,她瞥了一眼门口的石狮子,钻进了马车里,直奔顺泽府县衙。她要去看看邹亮准备的怎么样了,顺便也了解一下他为什么拒绝了肃乔举荐的萨拉玛。 第118章 刺杀(2) “依卿之意见,对肃乔以观后效?” “是的,臣不妨和陛下说句实话,臣认为,朝中大臣至少有七成有过行贿受贿的行为,也包括臣自己。” 邹亮的坦诚让白胜男惊讶,她相信邹亮是知道自己对他逼死薛川一事至今仍耿耿于怀的,但他突然的坦诚却显得自己有些小气了。 “臣始终认为,行贿受贿既是官场风气差,人心贪性过盛,以及因为朝臣的俸禄确实有点少所导致。以臣为例,臣升为正一品尚书后,加上陛下的赏赐,每年差不多能拿到手的是三百两白银,但陛下可知臣每年要支出多少?”邹亮见陛下有些不解,继续道,“是二百九十两,就这,臣还做了一定的节流呢。” “怎么能花的了那么多钱呢?” 白胜男确实不懂,她很少亲自花钱,所有东西都是内务府选好给她的,就算偶尔的微服出行,也有别人付钱,所以在她看来,三百两纹银其实已经是大数目了,一个朝臣是没有渠道花掉那么多钱的。 “怎么花不了呢?府邸虽是御赐没有花费,但府邸的维护、花花草草、池塘锦鲤、家丁丫鬟婆子们的月钱、车的维护、马的草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还有和其他同僚走动时的小礼物和饭食等等,位置越高,用的钱越多。” 白胜男努力消化邹亮的话,捞过桌子上的宣纸给他,让他写一下那些支出的价格。 “卿所言不虚,钱真是不经花呀!” 白胜男反思着自己最近的为政举措,轻薄徭役、减免赋税、增建学堂、修建育儿苑……种种举措都是极其费钱的,而这些钱,朝廷基本没有额外拨付,都是要各地自行解决,如此算来,各地官员没有上书骂娘已经算客气的了。 “臣不是跟陛下哭穷,也不是为大家的不检点行为开脱,但事实就是事实。”说罢,邹亮跪在地上,“臣之行为已违律令,请求陛下处罚,臣绝无怨言!” “起来吧,按你所言,朕要是一个个都追究,秦国也就无人能用了。”把他扶起,白胜男重新坐下,“朕会好好考虑你说的实情,让吏部好好算一算给诸卿加俸禄的事。”示意他别打断自己,白胜男继续道,“穷官少公正,这个道理,朕知道。朕也希望今后,卿依旧能如今日般对朕坦诚,朕,感激不尽!” 邹亮磕了个头,恭敬道,“陛下哪里话,为您尽忠,对您坦诚,是臣的荣耀!” 冬末的冷风凉却不再刺骨,离开县衙后,白胜男令徐名越把马车驶到护城河边。她想去看看季洵信上说的结了冰的河面、河里的鱼、挂着雪霜的枯草,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 “公子,垫个软垫,地上凉。” “冬日里的以天为盖、地为炉的感觉也挺好。” 拒绝了徐名越递来的软垫,白胜男翻了个身,盯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出神,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邹亮所言的“官场”,她忽然觉得自己这皇帝虽高高在上,但实际是官场的门外汉。 思索间,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直插在白胜男的腰边,徐名越闻声,忙扔下食盒直奔主子的方向狂奔,但那些冷箭却不给他护驾的机会,一支支都瞄准了白胜男。 白胜男拔出佩剑,朝着马车的方向狂奔,忽地冒出二十几个黑衣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并将她和徐名越阻拦在两边。 “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将死之人,何配知道我等名姓!” 为首的黑衣人眼神如鹰般犀利,白胜男听着徐名越的安慰,握着佩剑的手又紧了紧,不等黑衣人发动进攻,她已经用脚勾起了地上的箭,插进旁边黑衣人的胸膛。 为首的黑衣人见状,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一丝欣赏,但欣赏并不妨碍他的杀招致命,白胜男与之交缠在一起,还要兼顾其他黑衣人的攻击,眼看着另一个黑衣人的剑直奔后心的方向,她猛地调转身子爬在地上,顺势砍断了那个黑衣人的双脚。 耳边传来黑衣人痛苦的哀嚎,白胜男这才看到黑衣人左袖的白色水仙花,胸口燃起一团愤怒的火焰。 南宫禹!你竟然亡我之心不死,在秦国地界也敢派出杀手,你这条刘通的狗做的真够忠诚! 腕上的袖箭射入空中,白胜男眼疾手快的又射出一支,正中黑衣人头领的右肩,两人冷漠的对视片刻,白胜男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道把自己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她正在想哪个暗卫敢这么大胆,视线里却撞进了严三。 “你……” 回首射出袖箭,准备偷袭严三的黑衣人应声倒地,严三瞥了一眼那具尸体,忙叫李桔进场参加战斗。两人呈背靠背姿势,把白胜男夹在中间,这是严三目前能想到最好的保护方法。 “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严小氏,等收拾了这群杂碎,我再收拾你!” 白胜男没有接话,她很感谢严三对自己的保护,但她也不是很想领情,因为她的二十暗卫收到信号已经赶来,与此同时,徐名越也赶了过来,战场上的局面很快就能扭转。 徐名越看着两个陌生的男人,以为他们也是陛下的暗卫,便没有动手,而是继续把剑刃对准了黑衣人。 果然,随着暗卫的出现,杀场的局面产生了本质上的逆转,白胜男已经无需参战,她被暗卫带到远处护着,远远看着黑衣人一个个倒下,嘴角斜了斜,对魏国的报复计划已经生成。 “留几个活口!” 白胜男的话音一出,暗卫忙收了武器的力度,反手将黑衣人踩在地上,严三却不管什么黑衣人的生死,只要是伤害他身边人的畜生,都得死! 但是黑衣人是死士,除了狼狈逃跑的首领,其他人除了被杀的,都选择了自尽,白胜男没有抓到活口,又眼看着严三把剑插进黑衣人的眉心,气急败坏的跑过去踢了他一脚。 “严小氏,你真是让我好找!” 没有因为她的动粗而生气,严三忙把滴血的佩剑扔给李桔,转身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众人不知道这男人是陛下的什么人,一时间都没敢上前将之拉开。白胜男气鼓鼓的踩了他一脚,严三吃痛的蹙眉,却还是没有松开环着她的手臂。 “这几天我发了疯的找你,严小氏,你想我了吗?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到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没找到你的时候,我想等我抓到你一定好好教训你一番,但看到你的瞬间,我只想抱着你,紧紧的抱着你,严小氏,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飘散着血腥的空气里流淌着严三深情的告别,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发出声音。 第119章 刺杀(3) “严三,你找我干什么?” 想着自己看不到严三被赵坂绑来的狼狈,白胜男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想着他刚刚义无反顾的相救,心里又有些暖。 拉开两人的距离,严三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这才注意到白胜男身上的绸缎华服,失而复得的欣喜瞬间冰凉,但在看到她手上还戴着自己送给她的东珠串子和戒指时,他面具下的嘴角还是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想你,我们拜过堂、结过发,也喝了合卺酒,你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不能找你?” 被严三问的哑口无言,好像受伤的是他一样,白胜男白了他一眼,不再与他掰扯成婚这个问题。 确认黑衣人没有活口,且周围没有隐藏的杀手,白胜男才让暗卫散去,她瞥了一眼不打算离开的严三,对徐名越道,“咱们回府吧。” “你不跟我回去?”严三不悦的抓紧她的手,“你得跟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让自己丧偶!” “大胆贼人,谁给你的胆子欺负公子!” 徐名越不知道陛下和他是什么关系,但陛下显然不想与他纠缠,便自作主张用剑鞘挑开了他紧握陛下的手。严三以为徐名越是白胜男的爱慕者,也来了脾气,拎着滴血的佩剑就要与之厮杀,还是白胜男挑开了两人交缠在一起的长剑,才算作罢。 “回府!”白胜男怒道,“严三,你们俩也先跟我回去!” 严三一听她也带自己回去,立刻收了剑,屁颠颠的跟在她身后,也不管她的意愿,直接挤进了马车。李桔则和徐名越坐在马车外,彼此都把一只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和对方火拼。 马车行在熟悉的街上,李桔回头对严三道,“三哥,这不是白府吗?咱们路过过这里,你记得吗?” 撩开车帘,严三看马车确实停在了白府门口,没有多言,而是把挣扎的白胜男抱了出来,像回到自己家一般,直奔主院。 “原来你姓白。” 走向主院的路上,严三只说了这一句话,因为他没有摘下面具,白胜男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选择了闭嘴。 直到进了主屋,把白胜男放到软榻上,严三才又道,“那些黑衣人为什么要杀你?你告诉我他们背后的人是谁,我去杀了他们的主子给你报仇!” 白胜男抬手摘了严三的面具,果不其然的看到了他愤怒的样子,徐名越担心这个男人会对主子不利,但李桔却不让他进去,两人在院子里大打出手。 “你关心我,还是在乎自己的颜面?”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当然。” 白胜男并不打算去外面拉架,严三也是,两人就像外面什么都没发生般,平静的面对着彼此。 “我严三只是个山匪,没什么颜面可言,但你是我的妻子,不论谁都不能动你,哪怕你刨了他的祖坟也不行。” 看着霸气外泄的严三,白胜男眉眼间满是笑意,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样毫不讲道理的偏爱自己,但这个悍匪做到了。 “严三,谢谢你。” “不用谢,也不必客气。” 四目相对,白胜男对他道,“你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担心你。” 严三说的是实话,在知道她逃跑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是愤怒的,但愤怒过后满心满肺腑都是担心,野灵山有许多野兽出没,绿林中也有不少人盯着望琅寨,他担心白胜男会受到伤害。 “我还是挺厉害的,独自一个人跑回来了。” 得意的挑了挑眉眼,白胜男像个小女人一样笑容明媚,严三非常想念她,握紧她的手也坐到侧榻上,并趁机把她搂进了怀里,在白胜男挣扎间,将下颚落在她的肩上,温柔道,“我不管你是官是匪,还是通缉犯,我都要你,严白氏,我们拜过堂了,你不论跑到天涯海角,都是我的妻子,老天爷看着呢。” 徐名越把李桔押进来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一幕,一脚踹开了李桔,长剑直奔严三,严三听力敏锐,判断着剑锋的位置,只向旁边偏了一下头,便躲开了徐名越的攻击。 “少安!住手!” 白胜男阻止了徐名越的继续进攻,严三见她心疼自己,搂着她的手臂又收了收,但白胜男却没有与他继续僵持,而是挣扎着从他的怀里离开。 “差人去告诉卓元,我吩咐他的事可以先不必做了。” 徐名越闻言瞥了一眼软榻上的男人,当即明白了因由,连忙差人去驻军阻止赵坂攻击望琅寨。 “严白氏。” “我叫白思兰。” 余光中是案桌上的《春秋左氏传》和几本奏折,严三已经可以断定白思兰的出身不普通,听到她自报为白思兰的时候,彻底知道了她的身份。 秦国上下,谁人不知当朝女皇的小字是思兰? 冷冷笑了几声,严三站在她面前,将她好生打量一番,似要将之刻在心里般深深的看了半晌,才对李桔道,“桔子,咱们走!” 白胜男不知道是否该拦下他,于公于私她都有些犹豫,就在这时,跑回来传递奏折的邹亮在与严三擦肩而过之际,一下就认出严三,他拉住严三的手腕,试探的叫道,“姜严华?” 听到姜严华三个字,白胜男快步走了出来,严三回首瞥了她一眼,对邹亮道,“阁下认错人了,我叫严琅,不是姜严华。” 说罢,严三头也不回的朝着大门方向走去,白胜男追问邹亮能否确认严三就是姜严华,邹亮表示时间太久了,虽然他神似其父,但五官确实不太像,加上严三毫不犹豫的否认,自己也拿不准了。 尽管如此,白胜男还是追了出去,她在门口拦住了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严三,一把推开想要阻止自己的李桔。 深深吸了一口气,严三冷声道,“陛下是想杀了我?” 摇摇头,白胜男回答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想问你到底是不是姜严华?” “如果我是当如何?我不是又当如何?” 严三盯着白胜男的眸子,冷笑一声,原来她拦下自己也是为了个所谓的大才虚名,看吧,世人多虚伪,只在乎利用价值,就连严小氏也不例外。 不,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严小氏,也没有严白氏,自己面前站着是秦皇白氏,那个丢了琅城的白氏! 第120章 姜严华(1)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进野灵山吗?我就是去找姜严华的,我希望他能出山相助,实现太平盛世!”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严三笑的很大声,笑过之后,他猛地把白胜男圈在怀里,用一支长箭戳着她的脖颈死穴,守卫见状连忙将之围了起来,却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我不是姜严华,你还会冲出来留下我吗?” “我不知道。” 如实相告,白胜男看着严三眸中的星光一点点黯淡,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些许难过。 “那你希望我是姜严华吗?” “我不知道。” 苦笑着,严三忽然丢了手里的长箭,对她耳语道,“如果我是姜严华,我就该用这支箭杀了你,但可惜,我不是。” 松开她香软的身体,严三知道,从松开她的这一刻开始,自己又将是孤身一人。一个仇恨复燃的孤独之人。 目送着他离开白府,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白胜男才接过徐名越递来的那支箭,上面赫然刻着“姜严华”三个字。 她抓着长箭跑到门外,但车水马龙的街上,早已没有了严三的身影。眼前闪过他那个受伤的眼神,白胜男的心口忽然疼了一下。 “速传卫元庭回府,明日一早我要再去野灵山!” 离开白府后,深受情伤的严三并没有回望琅寨,而是钻进了秀春楼买醉,他尝试让老鸨送进来三五个女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们的亲昵他打心底里觉得恶心,就连她们倒的酒都泛着腥臭味。 “滚!都给我滚出去!” 粗鲁的把姑娘们赶走,严三根本不在乎她们是否被吓的花容失色,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疼,疼到即便醉了也能看到白思兰穿着大红嫁衣的样子。 “三哥,你别再喝了,这是镇子里,不安全。” 李桔想要抢下他手里的酒壶,但严三的力气实在太大,不但把他推的跌坐在地上,还把酒壶捏碎了。看着滴滴落下的血液,李桔连忙撕了袍角想要给他包扎,但严三仍旧拒绝了。 严小氏,你是谁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是白胜男呢?你知不知道我当初发过誓,琅城一日不收复,一日不见白姓人?在知道你姓白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放弃了自己发下的誓言,可你又偏偏是女皇白氏,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三哥,咱们回去吧,我扶你……” “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不走!” 癫狂的严三一边大笑一边往嘴里灌酒,直到被呛的连连咳嗽,才踉跄着缩在墙角,抱着双膝呆坐。 在知道严三就是姜严华的那一刻,卫元庭瞠目结舌,她根本无法相信所谓的世间大才居然是成了悍匪,虽然这个悍匪劫富济贫,但胆大包天打劫了贡品的也是他。 卫元庭道:“陛下,您没弄错吧?单凭一支箭怎么能认定悍匪严三就是大才姜严华呢?” 白胜男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不只是那支箭,其实在望琅寨的时候我就怀疑过,因为一个山匪的举手投足是不可能那么优雅的,而且严三极其聪明,即便他极力隐藏,还是出口成章,但我当时只顾着跑了,根本没往姜严华身上想。现在想来,望琅寨,不就是眺望琅城的意思吗?姜严华正是琅城人,小字严数,而三也有多和无数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白胜男就带着卫元庭等人进山了,凭借逃跑时的粗糙记忆直到黄昏她才摸到了望琅寨的山门,守门的山匪一见来者是逃跑的新夫人,连忙开门把她迎了进来。 “三嫂,您可算回来了,三哥都下山找你好几天了。” 刚巡防回来的黑子一听三嫂回来了,刚喝进去的水又吐了出来,直接就跑了过来,白胜男见黑子比之前热情并把她当自己人,不免觉得有些惭愧。 “严三呢?” “三哥下山寻你还没回来呢!我这就派人去找,嫂子你别急,三哥接到你回来的消息肯定疯了的往回跑。”黑子把消息告诉一个手下后,转身又对她道,“你不见了的这些天,三哥找你真的找疯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个人瘦了起码两圈呢!” 山寨的红绸和喜字至今没有揭下,白胜男接过茶水却没敢喝,她问黑子严三都担心自己什么,黑子脱口道,“三哥担心你被仇家抓了,又担心你被山里的野兽伤着呗。反正你一丢,把三哥的心都摘走了,我认识三哥十一年了,从没见他这样过,那叫什么?就那个词,那个那那个……对,失魂落魄!就是失魂落魄!” 白胜男在山寨一直等到第二天的戌时,仍旧未见严三的身影,却等来连滚带爬的李桔。 李桔一见白胜男就嚷嚷着把她抓起来,并迅速和徐名越打在一起,黑子有些憨,却也明白出事了,他连忙捞起藏在桌子后面的斧子,并迅速架在白胜男的脖颈上,逼迫徐名越等人停手。 徐名越为了陛下的安全,硬是在停手后挨了李桔一拳后也没有还手,他只是冷冷的瞪着黑子,让其赶紧放下武器。 “桔子,到底咋回事,三哥呢!” 没有理会徐名越的威胁,黑子心里只担心三哥的安危,要是没了三哥,这个三嫂要不要又有啥用呢! “三哥被驻军抓走!” 李桔提到严三被抓的事,含泪的眸子里蓄满了恨意,他猛地对徐名越的后背踹了一脚,手指直指白胜男问她要人。 但李桔的此举却绕晕了黑子,他不知道三哥被抓和三嫂有什么关系,直到听李桔说这个所谓的三嫂是官府之人,他才恍然大悟。黝黑的脸上,笑容立刻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喷火的狠辣。 “你是小柚子说的暗桩!亏三哥对你那么好,你个没心肝的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眼看黑子的斧子已经在陛下的脖子上压出血痕,卫元庭急中生智,忙道,“你要是杀了小姐,严三永远都回不来!” 黑子闻言,回应道,“好!如果你能让三哥平安回来,我就放了她,否则我就杀了她给三哥陪葬!” “不行,你得先放了她,不然……” 李桔不给卫元庭讨价还价的机会,长剑抵在白胜男的心口,冷声道,“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后天黄昏前,如果我们在山脚下见不到三哥,你们就等着给这个女人收尸吧!” 第121章 姜严华(2) 由于主子在匪徒手里当人质,徐名越也留了下来,由卫元庭带着其余二十个侍卫下山放人,在此期间,李桔把五花大绑的白胜男和徐名押进了柴房,并由黑子扛着斧子带人亲自看守。 一路快马疾驰的回到县衙,果然在监牢里看到了所谓的严三,卫元庭没时间惊叹此人的相貌与气质,匆匆与赵坂说明情况,就把呆楞如死灰的严三五花大绑的塞进了马车里,并直奔野灵山的方向。 一路上,严三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在山脚下看到同样五花大绑的白胜男,才说了声,“松开她。” 黑子见三哥回来了,就要给白胜男松绑,李桔却拦住了他,要求卫元庭先把三哥放了才行,卫元庭不是被吓大的,更知道肉包子打狗的后果。 “你先把徐名越的绳子解开,然后让徐名越把小姐抱到左边那棵树下,我这边同时也把严三扛到右边那棵树下,公平合理,你若同意就这么干,不然就鱼死网破!” 话音未落,卫元庭系着黑布的手臂刚举起,就从四面八方出现了五千精兵,带头的正是在酒坊抓了严三的赵坂。 李桔担心这群人会反悔,却也知道事到如今不得不赌一把,便按照卫元庭的要求交换人质。 “三哥,三哥你还行吗?他们给你用刑没有?” 看着毫无精神的三哥,李桔担心这群官兵会来个黄雀在后,流着泪二话不说扛着他一路小跑。松开麻绳的白胜男不顾卫元庭等人的阻拦,也跟了上去,直到再次被黑子的斧子架在脖子上。 “严三,我有话对你说!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自己走过来,不然我这辈子都看不起你!” 趴在李桔身上的严三听着白胜男的话,苦苦的笑了笑,却没有让李桔停下来。 “姜严华!不管你是不是姜严华,那时我都会追出来的!”白胜男对着他的身影嘶吼道,“我知道你因为琅城被割让的事对朝廷有所怨怼,但你即便是对朝廷有意见,也没有忘了劫富济贫、收容弱小,这就证面你没有忘了读过的那些圣贤书,也没有忘了善良的本性!” “姜严华!我发誓,我白胜男一定把琅城夺回来!你相信我,姜家的仇,琅城冤死百姓的恨,每一笔血债我都会讨回来!亲自讨回来!” 见李桔停下了脚步,白胜男想要向前走几步,但黑子始终不肯退让,无奈下,她只能站在原地,继续喊话。 “姜严华,我一定会夺回琅城的!” 踉跄的从李桔的背上落地,严三转过身来,在李桔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浑浊的眸子里是她盛满欣喜的面容,那双明亮的眸子盛着自己不曾见过的珍惜和渴望,严三扯出一抹笑容,双手紧紧扣在一起,以阻止想要抚摸她的冲动。 “严数,我一定会夺回琅城的,我会御驾亲征,亲自夺回琅城,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虽然不忍心打破她的期待,内心深处也叫嚣着愿意,但严三还是摇了摇头。 “等你夺回琅城,再来找我吧。” 说罢,严三头也不回的朝着深山而去,一步一步,像世间最孤独的客人,即便身边满是吵杂、满是同伴,但他就是孤独的像江上的一片枯叶,在风浪的波涛中被击的翻滚。 那天,白胜男在被黑子拦住的位置站了很久,直到天色黑透,才在卫元庭的劝说下钻进马车。 回到私府后,白胜男当即下令,要求赵坂暗中保护望琅寨,尤其是严三,赵坂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领命接受,因为在他看来,陛下言出如此,一定是有她的理由,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做到言听计从乃是根本。 而回到山寨的严三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四天,这四天里,他不吃不喝的想了很多,几次都想冲下山去找她,但家里几十口死前的惨状和遭受的折磨他又忘不掉,他不能随侍在一个无能的皇帝身边,哪怕她是自己拜过堂的妻子!哪怕当年的她也不过是个稚子! 选出顺泽府新任知县后,白胜男便马不停蹄的带着他们离开了这里,直奔克州。她走的太急,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痛苦的目送她离开。 路上,邹亮跟她讲了许多姜严华小时候的事情。在邹亮的眼里,严数是个既可怜又温柔的孩子。 姜严华的母亲因为营养不良而早产,并死于血崩。他虽然是姜府的少爷,但三岁前却连奶的味道都不知道。从他生下来到被父亲姜泗发现聪慧,身边只有一个走路都费劲的连婆婆,而连婆婆只是姜府的下等奴才,没有资格接触牛奶、羊奶,只能把糙米碾碎了,熬成米糊喂给他喝。 得到父亲重视后,姜严华的生活有了质的改变,但没多久连婆婆却死了,连婆婆死后,姜严华被带到嫡夫人旁氏身边照顾。旁氏善妒,表面对他很好,但没人的时候总是偷偷用针扎他,等姜泗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为了防止旁氏再偷着对他下手,姜泗便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姜泗的生意很忙,常常顾不上照顾他,所以与其说姜严华是父亲养大的,不如说他是自己把自己养大的,他靠着自己的聪慧和优秀,获得了府里所有人的喜欢,除了嫡母旁氏和她的儿子姜严故。 后来,姜严华神童的名气越来越大,重金上门求文章的人几乎把门槛都踩破了,但姜严华从不卖弄文采,而是很听父亲的话,只有父亲说可以,他才会按照来者的要求写下文章,幸而姜泗不是见钱眼开、消耗儿子才华的混蛋。 邹亮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额上的青筋不由暴起,宽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却只是叹了口气,“好景不长,后来就发生了那场战争和瘟疫,当时败落的不只姜家,琅城内的八大姓氏,死的死,败的败,像我们家能逃出来十几口的,已经算是万幸。” 姜严华的幼年经历可以用曲折坎坷来形容,但他并没有因此堕落,也没有变成坏人,白胜男对此不知是心疼多,还是庆幸更多。 “知道严数是怎么逃到野灵山的吗?” 摇摇头,邹亮想着当年从琅城逃出来的惨烈,鼻子酸涩,半晌才道,“许是被当成尸体扔出城了,许是耗尽全部力气爬出去的,总之,在那场瘟疫中,一个十二岁又无依无靠的孩子,能怎么样呢?孤独的与阎王爷夺命呗!” 第122章 踏足克州(1) 有了一路上黑店的教训,白胜男到达克州后,直接住进了温祁的府邸,她没有精力和时间再去处理黑店这类事琐事,眼看着春天已至,她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到达克州的当晚,她就秘密接见了克州府司罗阡善,由其详细汇报克州学子的整体情况,并留下两本《克州府志》。 在罗阡善看来,克州学子这次未能在秋试展露头角,和官话、官文普及不到位有关,也和全国上下未尽皆统一文化有关。以克州为例,这里的学子多爱墨家思想和法家书卷,且动手能力强,对于所谓的四书五经有些抵触,所以面对朝廷统一以四书五经为内容的命题,无从下笔。 加之,全州范围内推广女子入学堂后,男学子和女学子总会有些或大或小的分歧,偶尔还会大动干戈、影响教学效果,这也是克州参加科考学子不能及第的间接原因。 “所以卿认为,朕该统一思想?” 摇摇头,罗阡善道,“臣本人是很推崇思想上百花齐放的,但熟读史书也知道这样的风险和弊端,臣有个不成熟想法,是否可以在统一思想的大局下,允许百家争鸣呢?” “那卿认为所谓的统一思想,该是什么思想?” 罗阡善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自小在克州这个冶铜重镇长大,深知这里百姓的文化程度和江南等地无法匹敌,但江南等地的冶炼技术也不是克州的对手。 他把沉在心里多年的想法,如实道出,“臣认为,若我国仅是安定天下,应以无为而治和儒家思想为本,宣扬和平,加固城墙。但陛下若想开疆拓土,就该以法家为里、儒家为表,双管齐下,用人的同时也御人,同时兼顾墨家的手工制作和杂家的农耕技术,以增加农产、精炼冶铁冶铜技术,为开疆拓土增厚兵器库和粮草库。” 在听到罗阡善这番话前,白胜男刻板的以为只有中央大臣才会想着国家的发展,地方官能够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治理好已经难得,却没曾想他竟然心有大局,连国家如何走向、搭配什么样的思想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胜男想起大才姜严华,也想起了那个和自己说过同样论断的季洵,看向罗阡善的眼神盛满了认可。 当晚,白胜男给司徒林写下一封文书,要求他组织在朝一品官员秘密研究思想一统之事,并把罗阡善的建议以自己的口吻附在后面供他们参考,而之所以没有透露罗阡善这个名字,是为了保护他,担心他刚在自己面前展露头角就被其他有心之人盯上。 月色之下,淅沥沥的小雨提前浇灌着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的冻土,季洵坐在周府的凉亭里,捏着白胜男新送来的信件发呆。自知道她将御驾亲征后,季洵既为她高兴,又担心她的安危。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被陈国和燕国统治的原季国领土都愿意归顺,但他们的前提也很明确,自己必须自立为皇,因为他们归顺的是季国储君,而不是秦国女皇,即便储君与女皇有婚约,也该是女皇嫁到季国,而非储君入赘秦国。 季洵为此与几个带头的老城主争论了数次,但每一次他们都不肯有丝毫的退让。 他不是没想过自立为皇,但就目前大乱的天下局势来说,自立等于自杀,只有与国局已经稳固的秦国联手才能站稳脚跟,即便季国的一百三十城远比秦国的九十八城要多,但总归要算作重新一统的新国家,与曾经的季国不能同日而语。 “公子在想什么呢?”李钟叼着一根枯草跳到他面前,“刚才周姑娘身边的丫头让我请您去看看周姑娘,说周姑娘淋了雨,感染了风寒,高烧中念着您的名字呢。” 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季洵并没有听到李钟的话,他很担心如果自己不得不皇袍加身的那一天该如何面对思兰,届时,思兰一定不会理解自己的。自己又凭什么让她理解呢?她的生命里已经出现过一个见利忘义的南宫禹了,再出现一个背信弃义的季洵,她该多难过。 “公子,您去不去啊?” “去哪里?” 嘴里的枯草随着说话上下抖动,李钟道又把刚才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季洵听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不能给周星雅希望,一丝一毫都不能给,即便自己日后不得不与思兰割裂婚约,周星雅也不能进入自己的后宫。 “得嘞,那我就去回绝了她。” 李钟离开后,季洵又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才回到房间休息,但当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却见到床上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而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周星雅。 “公子……” “既然你喜欢这里,你今晚就睡下吧。” 没有因为女人的色相而失控,一向温柔的眸子反而瞬间盛满了冰冷,季洵面无表情的走到软榻边,把被子扔到她身上。 “公子……” 娇弱的声音并没有勾起任何怜香惜玉之情,季洵别过身去不看她,负手冷言道,“女人最大的尊严底线是自重,如果男人已经明确拒绝了你,你就不该再自甘堕落。周星雅,劳烦你转告周远达,若他想赶我走,我可以立刻就离开这里,请他再不要用这样的下策来伤害彼此的感情。至于你,你很漂亮,也很聪明,但我不会喜欢你,我也不想见你,明天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出现在这间院子的任何一个角落。” 说罢,季洵不理会周星雅追在身后如何解释今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与爷爷无关,头也不回的钻进了书房,并把门反锁。门外周星雅哭的他心烦,便从书房的窗户跳了出去,趁着夜色躲进了李钟的房间。 次日一早,周星雅担心会牵连爷爷,便离开了季洵的院子,并留下一封道歉的书信,告知季洵她回姑姑家了,此生将不复相见,望他能够切身理解爷爷的苦衷,不要归罪于一心为了季国的爷爷。 季洵看完信,便将信扔进了火盆里。他明白周远达的初衷和真心,但周远达错就错在不该用女色引诱自己,若自己真的被周星雅的美色所诱,那又算得上什么意志坚定呢?难道自己只是装腔作势,然后再假惺惺的等他们“逼”自己称帝吗! 第123章 踏足克州(2) “外面什么声音?” 白胜男在睡梦中好像听到了铁甲的声音,猛地从床上坐起,她想,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到了克州,来请愿或者逼宫了吧?想到这里,她忙披上衣服,拎起佩剑,戒备的静待消息。 “陛下……” 卫元庭查明声音来源后,与徐名越一起进来汇报,见陛下正严阵以待,忙跪在地上。 “臣无能,让陛下受惊了。请陛下不必惊慌,臣已查明,外面是百余名女子穿着粗制的铠甲在操练呢。”卫元庭见陛下的银色靴子已经移动到软榻边,抬首道,“组织者已经被臣请了进来,陛下要见一下吗?” “带进来吧。” 没有朝廷指令,任何州县不得组织私兵,赣南城能组建女子卫队,是得到白胜男亲许的,但她可从没允许过克州自建私兵,而且士兵在街上操练,是朝中大忌! “少安,把罗阡善也从角门请来。” 言罢,白胜男系好衣衫,走到外堂,视线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不情愿的走了进来,当她看到坐在主位上的也是个女人的时候,面上阴云顿消,嘴角咧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小姐你好,我叫夏冬雪,听闻小姐想见我,深感荣幸。小姐可能不知道,冬雪队伍里都是苦命被家暴的女人,我们跻身在破旧的庙里,好不容熬过了冬天,又迎来了雨季,我看小姐住的环境不错,是想给我们点银钱贴补,修缮房顶吗?” 夏冬雪憨厚的有些单纯,她不知道坐在面前的女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她的身份,只希望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能赏自己点钱,修一修屋顶。这场春雨下的太突然,好几个姐妹都被淋病了,所以哪怕是谄媚、不要脸皮,她也得抓住这次机会,要点钱。 没想到夏冬雪会突然说这一番话,在她自我介绍的那一刻,白胜男听到“冬雪”两个字就有些呆楞,后又闻她主动介绍自己在作什么、队伍里都是什么人的时候,怒气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夏……” 冬雪两个字哽在嗓子里发不出来,夏冬雪以为她没记住自己的名字,又说了一遍,“小姐,我叫夏冬雪。” “夏姑娘,你说队伍里都是被家暴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夏冬雪见这个富小姐还未梳洗,却对自己的队伍产生了兴趣,忙拉着凳子坐到她身边,卫元庭想把她揪到更远一点的位置,白胜男示意她不必多虑。 “小姐,我这么说吧,男人打媳妇在如今是天经地义的,只要两个人结了婚,成了两口子,好像男人打媳妇就成合法行为了,明明就是故意伤害,要是下手重打死了也该是故意杀人,对吧?但就因为有了一纸婚书,就成家暴了?你说气不气人!” 夏冬雪越说越来劲儿,撸起袖子指了指胳膊上的砍伤,“这是我前夫给我砍的,我虽然长的高大,但我前夫比我还高大,我反抗来着,但根本打不过他。后来我东拼西凑的借了五两银子,找个了讼师,一纸诉状把他告到县衙,耗了三个月才解除了与他的婚姻关系。” 见富小姐没有接话的意思,夏冬雪继续道,“要不说天无绝人之路呢!当然,也是我命好,摊上个好皇上!” 提到女皇,她的脸上是满是尊敬,连粗犷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你觉不觉得自从女皇登基,咱们女人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还能免费去读书呢!但就是这个家暴的事,哎,但这也怪不得陛下,说到底都是那些可恶的男人们收不住拳脚,当然了,也怪我们命不好,天底下那么多好男人找不到,非瞎了眼跟王八蛋成了亲。” 夏冬雪提到王八蛋三个字时,白胜男不合时宜的想起严三的那句笑骂,“严小氏,你个给公王八下蛋的母王八蛋”,面上浮出些许笑意。 “小姐你一看就没成亲呢,像你这样的家庭,应该不会成婚当晚才知道丈夫长什么样吧?你可得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 白胜男听说过女人被家暴的事,但不知道竟然会发生的这样频繁、范围也这样广,尤其当夏冬雪说只要有婚书就不会被认定为故意伤害、故意杀人的时候,她的心咯噔咯噔的疼了几下。 “夏姑娘,你可知道,没有朝廷的允许,像你这样领着女子们当街操练,是可以被认定为私结兵力吗?而私结兵力,是能被处死的。” 白胜男话音一出,夏冬雪的笑容僵在脸上,呆楞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忽然想到,这个富小姐既然能提醒自己,就一定有办法施救,她连忙跪到白胜男面前。 “夏冬雪吃了没学问的亏,对律法也不清楚,但我那些姐妹是无辜的,她们都是可怜人,求小姐想办法救救她们吧!夏冬雪可以去死,但她们真的是无辜的。” 白胜男见她字字句句都没有提到自己如何能脱罪,反而宁可一死也要保住那些非亲非故的女人,不免为之感动,与此同时,更加深了公布律法的重要性。 若夏冬雪知法,许就不会这么做了,或者会用另一种方法帮助那些可怜的女人自强不息。 “这样吧,你先把她们都带进来,我看看大家,再帮你想办法,你看如何?” 非亲眼所见,事情之真伪始终有待考证,白胜男可以同情夏冬雪,但这一切都是在她所言非虚的前提下。 “行,感谢小姐不怕我们污了您的贵地。” 说罢,夏冬雪咚咚磕了两个头,才起身直奔门口,把那些衣着寒酸的女人们领了进来。 视线中,百余名女人身上的衣服挂着七扭八歪的“铠甲”,铠甲下面的衣服都布着补丁,多的大概有十几处,少的也有三两块,白胜男想,克州自摆脱干旱后,已经是富裕之城,但这些女人却如此寒酸,比京城里的有些叫花子还要狼狈。 她们有的精神振奋,有的谨小慎微,也有的从进门一直在不知所措的抠手。白胜男看了一眼身上的华服,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夏冬雪让她们把身上的伤疤露出来,白胜男忙遣散了院子里的男丁,等她们或撸起双袖、或脱下上衣、或脱下裤子、鞋子后,看着她们身上或多或少的伤疤,白胜男的太阳穴突突的跳了几下。幸而卫元庭撑着,才能站稳。 “小姐,家暴的男人分好几种,有的以暴力妻子为荣,所以会打在脸、手或者脖子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有的则出于不愿意被指责或者不想打破自己好人形象等原因,冲着不会轻易示人的地方招呼,比如胸口、后背、大腿内侧、屁股、脚面甚至下体。” 刚强的夏冬雪哽咽着,却没有以此博取怜悯,她随意的抹去泪水,转身对白胜男露出一个笑容,“小姐,错的是我,不是她们,所以如果见官,我自己去就行了。” 第124章 踏足克州(3) 一听要见官,女人们一拥而上把夏冬雪挤在人群里,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去见官,争执到最后,她们决定和夏冬雪一起去见官,并坚持要是死就死在一起。 “我并没说要去报官,诸位先别急。” 白胜男明白,夏冬雪“组建私兵”是因为不知法所致,正所谓不知者不罪,若仅因为自己的小心思治了这群女人的罪,那自己就是耻辱柱上的昏君。 “不报官?小姐你真的不报官?” “是的,不报官。”白胜男笑了笑,温柔道,“不仅如此,我还愿意资助你们十万两银子,当然,如果你们中间有人愿意留下来,我也可以给你们找一个去处。” 夏冬雪闻言,忙拉着姐妹们跪下给恩人磕头,十万两银子,那可是她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产,不仅如此,这位富小姐还愿意放过自己、给姐妹们找个去处,自己真是遇到活菩萨了。 “活菩萨小姐,夏冬雪给你磕头了,我们给你磕头了。你好人有好报,一定能……能无病无灾的活到自然死。” 卫元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夏冬雪不知道自己闹了什么笑话,正准备问一句,白胜男已经笑着将她扶起,并对她说,“感谢你最真挚的祝福,我也希望自己能无病无灾的活到自然死。” 春日雨水多,白胜男担心女子们会接二连三的病倒,当日便拨付了银子,并让温祁带人加紧去修缮女人们居住的破庙,同时,还另行拨了一千两银子给她们看病抓药。 破庙修缮一新的那天,夏冬雪带着女人们又出现在了温府门外,百余名女子整齐的跪在府门外,在夏冬雪的指挥下,三步一磕头,一直磕到白胜男的面前。 “托小姐的福,破庙已经焕然一新,我们决定把破庙改名为救济苑,专门收留那些被家暴的姐妹们。” 担心她们听不懂自己说什么,所以白胜男尽量不用晦涩的词语与之沟通,对她们的创举满口肯定,“夏姑娘,你们的想法很好,你没有拘于一隅,反而能看到大爱,真是好样的。但救济苑的运行也是需要钱的,我再给你二十万两,希望你们能将钱用在实处。” “小姐已经给了很多钱,再给,我们受不得。我们已经想好了,修房都是温公子带人做的,十万两一文没花,我们打算用十万两买点土地耕种,再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买卖,把死钱变活钱,而且姐妹们要的不多,能吃饱,能安稳觉就足够了。” 夏冬雪的话让几人不禁对她另眼相看,但做大事必须留有备用金,以免发生天灾人祸无法继续支撑,出现大厦倾颓的惨事。经过几轮推脱,白胜男坚持再给她二十万两银子备用,并现场将银票塞进她怀里。 夏冬雪感激的落下泪水,半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对着她磕了一个头,“我们商量了一下,救济苑需要有人打理,所以小张带着二十几个姐们留下。但小姐的大恩大德姐妹们说啥也不敢忘,所以如果小姐不嫌弃,我们剩余的七十人愿意随侍小姐左右,以报恩德。” 就在卫元庭以为陛下一定会出言拒绝的时候,却听陛下让自己把她们都留下,她忍不住把陛下拉到一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她不要冒险任用新人。 “暗中查清她们每个人的身份和家事,不就行了?再说,我让她们留下,又没说都带宫里去。”拍拍她的手背,白胜男低声道,“你去做吧,朕自有打算。” 院子里突然多了七十个女人,空间显得非常狭窄,白胜男让依卢带着两个侍卫去给女人们每人都买一套新衣服,并让她们都洗了澡、抹了驱虫的药粉。 所有事情都忙完,依卢向白胜男复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依卢觉得自己浑身都散架了,恨不得跪在地上都能睡着,但陛下却还兴致勃勃的挑灯夜读,她不禁感叹陛下精力惊人。 “没什么惊人的,不过是习惯罢了。”今日的白胜男梳了女妆,为了嘉奖依卢,摘下头上的金簪插进她的发上,“今天辛苦你了,赶紧去休息吧。” “谢主子恩赏。” 自跟了白胜男,依卢每个月都能领到赏赐,或是金银珠钗、翡翠珠串,或是真金白银、绸缎衣衫,总之,她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每天都在切实的发生。她想,如果遇见陛下之前的那些痛苦是为了遇上陛下之后的甜,那她受的苦哪里需要这么美好的甜来抚平呢? “陛下,臣卫元庭求见。” 深夜未眠的不止白胜男,还有担心女人中混进细作的卫元庭,她与陛下的用人不疑不同,在她的心里,即便是亲昵的枕边人,只要利益足够优厚也有可能会反目,那群女人虽然可怜,但谁能保证她们在接受夏冬雪的帮助前没有归顺别人呢? “敬俭,快进来,朕刚读到好的句子,正苦于没人分享呢!你看这段话,写的怎么样?” 卫元庭认真的读了读陛下所指,点了点头,当看到文章的作者是姜严华的时候,她的眸子暗淡了一下。心道,看来陛下想得到姜严华的心思,还是很强烈,只是不知道这份想要,与那场婚仪是否有关。 “陛下,您真要把那夏冬雪她们带回宫里?” “朕什么时候说了?”白胜男收好誊抄的文章,故作诧异,“朕确实说过带她们回家,但也有可能是朕想在京师组织一个女子卫队呀。” 见卫元庭吃惊,她又道,“何铭羡在赣南城组织的女子卫队,朕听他说,感觉还不错,朕想,天下的女子若想切实和男子一样在文武场上都建功立业,自然要先破除女子不能参军的旧历,所以,由朕亲自组织一支卫队,是堵住男权者嘴巴的最好利器。” “可卫队是需要武艺傍身的,她们除了跑步还行,其他方面可看不出来能参军。”卫元庭坦言,“臣斗胆,请陛下恕罪。再说她们的文采,夏冬雪祝您活到自然死,这……要是您的卫队文采这般,还不贻笑大方?” “敬俭,无师自通的是天才,但天才太少了。可朕相信,无论谁,只要有人指点、教育,且方法正确都能得以改变,所谓因材施教。夏冬雪此人是憨了些,但她并不傻,创立救济苑一事,她就想的比朕要远一步,用银钱耕地做生意的举措,也是比一般人要高明。” 白胜男把卫元庭拉着坐在对面,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朕可以接纳所有忠心且愿意上进之人,朕也相信,你可以帮助朕把她们教好的,当然在这之前,朕会秘密把她们送到克州驻军校场,让佑江先调教她们几个月。” 第125章 踏足克州(4) 为了减轻陈国对秦国的防范,常年弘、安国公和张扬等八位将帅都是秘密潜入北方八大重镇驻军营的。遣他们到驻军营并非出于对原驻守将军的不信任,而是夺下陈国疆土不能有一点闪失。 趁着夜色,白胜男女扮男装以押送粮草副官的身份混进了驻军营,她的扮相过于成功,连常年弘都没认出她,若不是发现了扮作小兵的徐名越,常年弘差点把这个私闯主帅营帐的副官轰出去。 “陛……陛下?” 常年弘话音一出,克州驻军将军穆华云惊诧起身,见常年弘跪了下去也连忙磕了头,心道,不是说陛下正在宫里组织修改律法吗?怎么会微服到克州军营里? “臣穆华云参见陛下。” “两位爱卿请起,都坐吧。朕不请自来,卿莫要见怪啊。”白胜男笑道,“这是朕第一次到克州驻军军营,很开眼,军队训练有素,士兵们也斗志昂扬,辛苦两位将军了。” “陛下谬赞。” “都坐,坐。”摆摆手示意两人赶紧坐下,白胜男道,“朕这次来是给两位送几个女兵,当然,爱卿把她们当普通士兵去训练即可,她们不用参战,过一阵等朕回朝的时候,会把她们带走的。” 常年弘和穆华云对视一眼,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常年弘自知道妹妹就是御前从不见外臣的冬雪后,除了满心的痛苦,一颗不再悬着的心也落了地,他终于知道妹妹的下落了,不用再为她担惊受怕,哪怕得到的只是一个死讯,此刻听陛下说带头的姑娘也叫冬雪,坚硬的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 “佑江,半瓢,你们两个都是从张扬将军帐下走出来的,当初好像还是张将军的左右先锋吧?” 常年弘从痛苦中拉回理智,与穆华云相视笑了笑,“陛下记得不错,臣是左先锋,半瓢兄是右先锋。” “半瓢,朕还是储君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声,记得千人冢之战,你出奇制胜,以五百人的兵力击退了刘氏的三万人,一战封神,父皇在宫里夸了你好久。” “臣叩谢先帝恩赏。” 穆华云闻言,眼眶微红,他原本出身徐州城的书香世家,但却读不进去书文,独独对武术感兴趣,若父亲好生栽培或是给予些许理解,他不会从军的。 但父亲因为自己文采寡淡,觉得丢人,常常在醉酒后抽打他,十四岁那年,他实在忍受不了父亲的辱骂和殴打,在母亲的帮助下逃出了家门,并连夜跑到军营外猫着。 当时并不是征兵的时候,又恰逢深冬,若不是夜里被巡视的张扬将军发现带回去,或许他已经冻死在那个冰冷的夜晚了。 在得知他是偷跑出来建功的,张将军曾尝试劝他回家低头认错,但他坚持不建功不回家。张将军拗不过他,告诉他自己的儿子和他差不多大的时候在初登战场的时候战死了,既然上天让你我相见,你就留下做我的义子吧。 那晚之后,他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张将军不但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培养他在军中的威信,且从不吝惜立功的机会,这才有了今天的穆华云。只是可惜,等他有了身份,可以回家探亲的时候,却被告知母亲在自己离开的第二年就病死了。 自此,他再也没有回过徐府,长年住在张将军府,后来被调到克州任驻军将军,便驻扎在军营与士兵同吃同住,连将军府都很少回。 如今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他害怕自己会像父亲的性格一样暴戾,无法教育子嗣、体恤爱人,所以仍旧孤身一人。他的脑子里总是在明媚的午后冒出同一个想法,他认为孤身一人的自己就像冬末树枝上摇曳的枯叶,只要一阵微弱的风就能把他吹落,他并不想做那片枯叶,却也始终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扎根。 “陛下,张将军还好吗?” “张将军挺好的,相信明年吧,你们就能见面了。” 白胜男转了转手腕上的东珠串子,她听说张扬收穆华云为义子的事了,但她却从不怀疑两人的忠诚,更不担心两人会携手反叛。 又聊了一会儿,白胜男突然道,“为了不出现闪失,朕不得已才开启了双将帅驻军的模式,穆将军可别怪朕暂时分了你的权啊。” 穆华云愣了愣,忙笑称感谢陛下给了自己和佑江相聚的机会,并承诺一定会配合佑江,为陛下征战沙场,夺回割给陈国琅城、枣城和鹤城。 离开军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为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白胜男没有允许两位将军送行,而是和来时一样,徒步跟在马车旁边,像个尽职尽责的副官,耷拉着头,双手插在宽袖里。 雨后的春风吹在脸上有些微凉,白胜男从私塾里走出来后直接钻进了隔壁街的冶炼铺子。 把自己画好的长剑样式递给师傅,师傅与她确认用料的比例和剑身、剑柄的长短后,收下了用以镶嵌的百余颗上等红宝石,并告诉她因为剑的设计过于精细,又有百余颗宝石需要镶嵌,所以即便加急也要半个月才能来取成品。 离开冶炼铺子,白胜男带着依卢和徐名越又去了克州城北的育幼苑,正好赶上她们在吃晚饭。 白胜男想进去看看孩子们,也看看育幼苑运行的到底怎么样,便以捐赠者的身份递上拜帖。育幼苑的主事在看到他们一行三人后,尤其是看到依卢的异瞳,虽然客气,但并不打算带他们参观。 在徐名越掏出一张五千两银票后,主事犹豫片刻,才带着他们参观了育幼苑,但他有个条件,依卢不能进去。白胜男不想与之理论异瞳是否会给孩子们带来灾祸,便让依卢留在门口的亭子里等着。 好在这间育幼苑运营的很好,从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到不同年龄段孩子的“临时母亲”都配备充足,白胜男忽然想,如果把救济苑和育幼苑结合运营会不会有些更好的收效呢? 救济苑那些可怜的女人,有的因为家暴而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有的因为解除婚姻关系而不得不和自己的骨肉分离,有的则带着孩子在身边却很难教育,如果让她们在运营救济苑的同时,空闲时来育幼苑帮忙,既增加了孩子们“临时母亲”的人数,又转移了女人们难过的注意力。若是相处的好,还能给孩子们找个好母亲,既能解决孩子们缺少母爱的伤痛,也能减少女人们的痛苦和晚年无人可依的窘境。 “哥哥,小哥哥你要不要吃一个饺子?林娘娘做的饺子可好吃了。” 思索间,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已经扑到她的腿间,并笑嘻嘻的举着饺子就要往她的嘴里塞,看着女孩踮脚努力的样子,白胜男连忙蹲下身来,并张开了嘴。 “好吃吧?林娘娘的手艺可好了呢!” 所谓的好吃,其实就是因为里面放的油多了些,有荤腥,白胜男把她抱进怀里,捏了捏她油滋滋的脸蛋,笑的很温柔。 “是很好吃,你叫什么呀?” “我叫珍珍。是林娘娘给我取得名字,她说我虽然待在育幼苑。但不是父母遗弃的孩子,而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珍宝。” 珍珍有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但每每笑起来却眯成了一条缝,她拉着白胜男的手直奔后厨,路上,她说了许多林娘娘的好话,直到见了所谓的林娘娘,白胜男才知道珍珍为什么一定要拉着自己来见她。 “林娘娘,这位哥哥可俊了,又善良,你考虑一下子不?” 第126章 踏足克州(5) 珍珍嘴里的林娘娘叫林毓华,今年十八岁,是城东林员外的女儿,每个月逢八都是她来育幼苑帮忙的日子。 林毓华喜欢下厨,每次来都会带些鱼肉给孩子们开荤,孩子们非常喜欢她,恨不得各个都认她做母亲,但林毓华并未成亲,在秦国未婚女子未满三十岁是不可以收养孩子的,包括弃婴,所以她们没办法认林娘娘做母亲,就变着花样的给她物色丈夫。 珍珍是林毓华最偏疼的孩子,因为她有先天不足之症,每次感染风寒都会咳血,林毓华带她看了不少郎中,但都没有根治的办法。 珍珍最希望的就是看到林娘娘穿上红嫁衣、嫁给一个好人,即便她已经听到郎中说自己只剩半年好活,她也从不在意,比起自己活着,她更希望林娘娘能幸福快乐。 “真是不好意思,珍珍这孩子对我的婚事有点着急。” 把珍珍拽到身后,林毓华把灶台上的油渣碗递给她,让她去旁边吃,自己则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见白胜男衣衫干净且隐有香味传来,又闻了闻身上的油烟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真抱歉,一直在厨房忙活,身上的味道不太好闻。”林毓华的笑容中充斥着少许的自卑,抬首间那份自得的笑容又非常明媚,“但这就是生活呀,不论男女,只要在厨房做饭,总是要有油烟味的。” “林姑娘说的对,生活就该是柴米油盐的味道,这才真实。”白胜男看着她不算漂亮的五官,柔声道,“听说林姑娘常来这里帮忙,真是个菩萨心肠。” 摇摇头,林毓华笑着努了努嘴,珍珍对每个男人的介绍都是俊俏、善良,但只有今天这位白公子是真的无愧这两个词。 “公子谬赞了,我算不得菩萨心肠,我只是一个很狭隘的女人。”林毓华瞥了一眼白胜男的诧异,歪着头俏皮道,“我是这样想的,要是有钱去庙里拜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佛和菩萨,还不如把钱花在真正需要的人身上。如果这个世间真有神佛和菩萨,那我积德行善也不会被怪罪,如果这个世上没有神佛和菩萨,我的钱也用在了刀刃上,没有亏。”耸耸肩,她笑道,“你看,我就是这个么斤斤计较的女人。” 白胜男很赞赏林毓华的话,她觉得这个女人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光,那是很温暖的光。 林毓华见他不语,道“公子不语,也是觉得我狭隘吧,毕竟佛教乃是我国国教。” 白胜男闻声起身对她拱了拱手,“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沉浸在姑娘的大爱之中,尚不能自拔而已。” “公子真能恭维人,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林毓华笑着托起白胜男的手臂,四目相对间,心脏处重重的跳了几下,她想,这难道就是母亲说的心动吗?可是这个人也太好看了,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即便衣着普通但却熏着香,一看就出身于富贵人家,哪里是自己这种小商贾之女能配得上的? 想到这里,林毓华的眸子暗淡了些许,但她还是扯出一抹笑容,对白胜男道,“还有孩子没吃上饺子呢,小女子就不和公子闲聊了,公子若是日后有空,多来几趟育幼苑帮帮忙吧。” “真是抱歉,打扰姑娘,也耽误了孩子们吃饭。这样吧,我也留下来帮姑娘的忙,你看好吗?” 多么儒雅的一个人啊! 林毓华发自内心的感叹着,她想,若说克州城里谁能配得上这位公子,恐怕也只有罗大人家的大小姐罗芷娘了。 “公子若不嫌弃,就请进吧。” 林毓华从包袱里掏出那件本来要给罗小姐的新围裙,小心翼翼的套到白胜男的脖子上,红着脸为她系好后面的带子。 白胜男十三岁的时候,秦国发生了内乱,也是那场内乱让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担忧又添了许多。 那段时间,白朱贺日夜担心女儿的生计和温饱,想着她被侍候惯了,万一流落街头都吃不上一口热饭,便让宫里的御厨从烧柴点火开始教她厨房的那些事。白胜男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学那些东西,但又不敢吵闹,只能咬着牙学了一年多。直到父亲确认自己能把饭做熟,才算作罢。 此刻,她撸起袖子,洗了洗手,娴熟的擀饺子皮、包出漂亮如元宝的饺子时,林毓华再次为一个男人能有如此技艺感到惊讶,她想,这就是大户人家真正的少爷吗?街上那些纨绔子弟,真是连白公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啊。 “白公子,你的饺子包的可真好看。” 看了看出自自己手的奇形怪状的饺子,林毓华悻悻的放到案板上,捻起新的饺子皮,学着她的样子,但总是包不出来那种好看又圆润的元宝形状。 “这是我家仆人所教,我也学了很久才学会。姑娘包的饺子很好看,每个的造型都不一样,孩子们见了应该会很喜欢吧!”把饺子托在掌中端详,白胜男道,“不像我,包的都是一个样子,毫无新意。还得是林姑娘和孩子们相处久了,知道如何能让他们多吃几个,好强健身体。” 林毓华发现,不论自己说了什么自嘲的话,也不论那份自嘲是否为事实,白公子总有温柔的话来安慰,并且那些安慰的话非但一点都不尴尬,反而非常好听、悦耳,就像山林里百灵鸟的歌唱,那样的轻灵、曼妙。 两人在厨房忙了大约一个时辰,才把剩下的肉馅和饺子皮包完,从昨晚到现在,白胜男都没有合眼,此刻除了酸痛的腰腿,脑袋也胀的有些发昏。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着饺子,一个个从干净的孩子变成油滋滋的小脏孩,白胜男觉得世界所有的喧嚣在那一刻都变的安静了,没有战争、没有朝局、没有勾心斗角和权谋算计,只有这群孩子的笑容,单纯又美好。 她忽然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按了下去,国之大事尚未办好,天下间还有无数孩子食不果腹,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哪有时间生孩子玩乐。 林毓华见白胜男很喜欢孩子,更加深认为她是个善良的男人。珍珍一边往嘴里塞饺子,一边观察林娘娘的表情,人小鬼大的她发现林娘娘总是偷看白哥哥,猜想林娘娘应该不讨厌白哥哥,便用帕子擦了擦手,钻进白胜男的怀里。 “珍珍,你吃饱了吗?” 咧着嘴开心的笑了,珍珍仰着头,凑到白胜男耳边,偷偷瞥了一眼林娘娘,才道,“哥哥,你喜欢林娘娘吗?林娘娘目前还没有成婚哦!” 第127章 踏足克州(6) 离开育幼苑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白胜男担心林毓华回家的路上会不安全,就不顾她的拒绝,徒步送她回去。 林毓华嘴上说着拒绝,心里却很开心,她没想到,白公子不但儒雅,还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这就是贵府吧?”看了一眼木匾上的林府二字,白胜男对林毓华拱了拱手,“感谢小姐今日与在下讲了那么多育幼苑的事,托小姐的福气,在下今晚度过的非常愉悦。” “承蒙公子不厌弃,毓华今晚也学到了很多。天色不早了,公子回去后请早些休息。” 蹲坐礼施给心上人,但白胜男却没注意到她微红的脸颊,林毓华的左脚刚跨过门槛,又转身快步走到白胜男身边。 “对不起白公子,珍珍还小,不懂事,她的话是孩子的戏言,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白胜男觉得今天的收获很多,以学子的身份去私塾蹭了两节课,把送给季洵的礼物交给城里最好的铁匠制作,又在育幼苑和孩子们玩耍了很久,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尤其是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让她干枯的心灵润泽了许多。 “姑娘想多了,珍珍是真的关心姑娘,她很可爱。” “可她……”林毓华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看珍珍很喜欢公子,若公子有闲暇时间,还请多去看看她吧。珍珍……她最多只有半年可活了,也可能随时都会死。” 淡定的说出珍珍的现状,没有眼泪,没有哽咽,心疼珍珍的泪水早已在这三年中流干了,林毓华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珍珍来说,离开也是一种解脱吧。” “我看珍珍状态挺好的,她得了什么病?” 两人对视而立,林毓华从台阶上走下来,对她道,“珍珍的病很罕见,郎中说是娘胎里带的,治不好,但具体又说不出是什么病,三年来,我带她看遍了城里的郎中,但都是……” “姑娘先别急,我这次来亲戚家做客带来一个郎中,姑娘若不嫌弃,能否明天把珍珍带到我亲戚府上呢?”白胜男坦言,“育幼苑人多眼杂,我担心珍珍的病情会被其他孩子知道,他们会孤立她。其实,孩子们并不懂什么是不治之症,但我是个不愿意冒险的人,当然如果姑娘觉得没什么,我也可以带郎中去育幼苑。” 白胜男的担忧并非胡乱猜疑,事实上,因为身体不好,珍珍不能和伙伴们长期呆在一起玩耍,孩子们以为珍珍为了能让林娘娘垂爱,故意装病,明里暗里都会孤立她,甚至打骂。 被欺凌的事珍珍从来不说,育幼苑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在意,林毓华也是在半年前给珍珍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她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淤青,这一问,才知道珍珍被排挤的事。 在那之后,林毓华把珍珍的情况和院长说了,珍珍自此有了自己的单间,却也彻底和伙伴们割裂了。 “林姑娘?”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多谢公子想的周到,明天一早我就带着珍珍去找您,请问公子住在哪里?” “我住在城北的温府,明天你最好上午巳时过来,上午的其他时间我要会客,下午大概要出去一趟。”白胜男笑了笑,“不好意思,时间紧张,日程安排的有些满,姑娘的时间若不方便,后天……” 城北温府,那是刑部侍郎的府邸,白公子自称是温大人的亲戚,又操着一口京师话,果然是大有来头。 “我的时间方便,感谢公子大恩,明天我会带珍珍准时登门叨扰的。”说罢,林毓华恭敬的对他施了个礼,“谢谢公子送我回来,夜色深深,公子请注意安全。” 回到温府后,白胜男一边泡脚一边批阅了几本奏折,擦干脚上的水珠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的卯时一刻时,白胜男已经练完半个时辰剑术,依卢端来早膳,她没急着吃,反而又拉着徐名越实战了半个时辰。大汗淋漓后,她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舒坦了,才笑着进屋去用早饭。 辰时,罗阡善准时出现在了温府,白胜男带着邹亮、卫元庭和温祁与之就克州官路修建方面进行了深刻的讨论,讨论后,决定以修路为由,从其他有驻军的内腹州府抽调两万兵马,作为战时的补充兵源。 “这位大爷,叨扰了,小女子林氏,和白公子约好今日巳时到府上找他,劳烦帮我通报一下。” 守门的家丁早已替换为京师侍卫,他们打量了一下带着个孩子的林毓华,两人眼神交流一番后,其中一名侍卫进院汇报,并由巡逻侍卫补站在门口,丝毫不敢松懈。 林毓华曾偶然去过罗阡善的府上做客,她想,这个温府的守卫竟然比主司罗大人家的守卫还要严上许多,不愧是京师里的大官,连排场都不一样。 “林娘娘,我们来找白哥哥吗?白哥哥住在这里?”珍珍见林娘娘点头,低声的自言自语,“这里好多冷脸哥哥,虽然富贵,却像囚牢一样,白哥哥那样好的人竟然住在囚牢里,真是可怜。” 半晌,侍卫快步折返回来,虽然确认了林毓华是主子的客人,但侍卫常年呆在皇宫等重要场合,仍旧不苟言笑。 “林姑娘久等了,我家公子请你进去,请跟我来。” 温祁升为刑部中侍郎后,白胜男特意拨了五万两银子让他修缮府邸,装点门面,温祁不敢违背圣意,便把院子简单的翻新了一下。林毓华看到的正是翻修后的样子,她不禁感叹,原来别有洞天竟是这样的意思。 “林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白胜男从主院出来时,正好碰上林毓华,她示意罗阡善先行一步,并把林毓华引向自己暂住的院子。林毓华看到罗阡善的时候愣了一下,她想不到,白公子昨夜说的客人竟然是克州府司,不禁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 “珍珍,你好呀,又见面了。” “白哥哥,抱!” 俯身把珍珍抱进怀里,白胜男对着她的额头蹭了蹭,珍珍大方的对他露出笑容,一双大眼睛好似不够使唤般,看院子里的什么都觉得新鲜。 习惯在早起和睡前分别温习一遍药理,温习过后,许澜早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了,看到珍珍的第一眼,他就确认了自己的病人。 “许澜,来给珍珍瞧瞧。” 把珍珍放在软榻上,珍珍摸了摸身下的金丝绸缎褥子,又看了看那个住在“囚牢”里的白哥哥,大大的眸子瞪了好半天,才都对林毓华道,“林娘娘,这样好的褥子,珍珍还是第一次见,真的好柔软啊,你也摸摸,软的就像书里说的天边彩锦。” 说话间,许澜已经完成了诊脉,对他来说珍珍的病不算疑难杂症,因为结局早已有了定论:这孩子最多还有半年好活,若是在此期间感染了风寒,将随时毙命。 第128章 踏足克州(7) 不知道天下还有多少这样可怜的孩子,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已知死局,白胜男看着珍珍在湖边开心的玩耍,心里很是痛惜。 “白公子把珍珍留下来,真的方便吗?” 毕竟你也是客居在此的话没有说出,因为林毓华见到了传说中的温大人,而温大人对白公子的态度根本不是亲戚间的感觉,而是仆人对主子的恭顺,但她想不到朝中有什么大官是如此年轻有为,忽然她想到了当朝第一位女状元卫元庭。摇了摇头,可白公子是男人啊! “方便的,我已和温大人说好了,珍珍不用回育幼苑,就暂时寄养在这里,直到……”眉头微蹙,白胜男缓缓道,“直到她回到天上去。” 清凉的风吹拂着衣角,林毓华看着面前这位如玉般的男子,他就像隐秘山林中的一棵冲天翠竹,挺拔又玉立,也像神秘的钟乳石,仿佛带着千万年的秘密,让人忍不住想要窥探。 “白哥哥!” 珍珍举着一朵催开的红花跑到白胜男身边,比划着让他蹲下身来,笑吟吟的把花朵插到他的发间。 “白哥哥真好看,白哥哥像花仙!”珍珍拍着手,将另一朵粉色递给林毓华,“林娘娘也是花仙,珍珍好幸福,能见到两位花仙!” 许是玩了一天累了,珍珍在木桶里洗澡的时候就睡着了。侍女把她抱到床上的时候,她早就在甜甜的梦乡里遨游许久了。在梦里,她有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她日日都在母亲的怀里撒娇,父亲握着自己的手教授写字和下棋。茫茫的大雪里,她被父亲和母亲拉着手,提溜着悠荡,满是欢笑声。 这个梦很美好,但珍珍不敢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因为在梦里,她的母亲是林娘娘、父亲是白哥哥,她怕自己说出来,林娘娘和白哥哥就会不喜欢自己了。 “这些衣服和鞋子都是给珍珍的吗?” 十几套搭配好的衣服挂在面前,在得到肯定答案后,珍珍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面前的粉色衣衫,又摸了摸身上柔软的淡蓝色薄袄,感觉不到真实。 “姐姐,珍珍是已经死了吗?”珍珍望着依卢的异瞳,“没死的话怎么会见到姐姐这样的仙子,怎么又这么幸福呢?” 依卢也是从小过苦日子的,但和主子在一起后,她之前所有的苦都被主子给的甜扫清了。如今看到珍珍,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心里不由泛着苦水。 “珍珍不会死的。” 摇摇头,珍珍执起袖子擦了擦依卢脸上的泪水,轻声道,“姐姐,珍珍就快死了,但是珍珍不怕,珍珍死前能够遇到林娘娘、白哥哥,还有肯为珍珍流泪的依卢姐姐,珍珍的心里特别暖,就是让珍珍立刻去死,珍珍也觉得很开心的。” 自己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看着六岁的珍珍坦然的说出死亡、面对死亡,依卢很想把珍珍拉进怀里好好哭一场,但她不愿意用悲观去看待这个世界,也希望珍珍能够始终坚强的面对一切。 摸了摸她的头,依卢眼里闪着泪花,笑道,“珍珍是个小英雄。” 过上神仙的日子并不是珍珍的所愿,她只希望林娘娘能过的好,但她从依卢姐姐的嘴里并没有得出白哥哥会娶林娘娘的话,有些难过的同时,单纯的眸子里也泛起了迷茫。 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助林娘娘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珍珍在夜色中沉沉睡去。 事情叠着事情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转眼间半个月已经过去了,白胜男将佩剑精心包装后放到紫檀木的盒子里,想象着季洵看到它的时候会不会很喜欢,嘴角不禁上扬。 听说白胜男回府了,珍珍便一溜烟的跑到她的房间,蹑手蹑脚的爬到她身边的凳子上,并笑嘻嘻的扑到她背上。 “白哥哥,背!” 早在她溜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小精灵,白胜男故作诧异的背着她转了几个圈,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白哥哥,你这几天回来都好晚呀,有时候珍珍都睡着了。”珍珍想说你回来的时候林娘娘都走了,但林娘娘嘱咐她不许这样说。 “你想白哥哥吗?白哥哥每天都有去看你的,只不过白哥哥去的时候珍珍都睡着了。”白胜男温柔的把她环到怀里,捏了捏她撅起的小嘴,“珍珍,白哥哥过几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你会想哥哥吗?” “哥哥要去哪里?不能带着珍珍和林娘娘吗?” 穿着锦缎的珍珍,一点也看不出患有不治之症的痕迹,连日的精心调理,她的脸色也比在育幼苑时红润不少,只是她的体重仍旧很轻。白胜男背着她的时候,觉得她就像一朵鹅毛,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珍珍的身体经不起折腾,白哥哥这次就不带你了,好吗?” 摇摇头,珍珍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搂着她的脖子撒娇的说着不好。她的撒娇就像一片嫩叶落在了湖面,虽然没有激起千层浪,却也点了圈圈涟漪。 白胜男此行充满了不定性,现实并不允许她带个孩子在身边,何况珍珍又久病缠身,万一路上生了病,都没有地方可以抓药,她不能拿孩子的命开玩笑。 “珍珍,你放心,白哥哥虽然走了,但林娘娘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找你,陪伴你的。”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脸上,白胜男柔声道,“等白哥哥回来的时候,再来看你好吗?” 珍珍转身投进了依卢的怀里,无声的拒绝。 自说了要走的事,珍珍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白胜男,但又总是在深夜爬起来,来到她的房门外远远瞧着她床榻的方向。 离开的前一晚,白胜男尝试去见珍珍,还是被拒之门外,次日早晨临行前也是拒绝。 站在温府门前告别,白胜男把此次出门佩戴的白水晶串子交给林毓华,希望她能把串子转交给珍珍,并告诉珍珍,如果想念自己就看一看这串子。 “林姑娘,真的很高兴能够认识你和珍珍。珍珍留在温府,吃穿用度自是不用愁的,但府里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精神上的抚慰还需要林姑娘多多照拂。” 林毓华很舍不得这位仙人般的白公子,但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挽留。她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对他道,“公子放心吧,毓华一定会照顾好珍珍的,还请公子万要珍重。若日后还来克州走亲,毓华期待与公子的重逢。” 第129章 生疑(1) “保护公子!” 车队刚行驶出了克州的地界,就在官道和山路交界处遇到了黑衣蒙面杀手。 兵刃齐刷刷从鞘具中抽出,众人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把白胜男和依卢护在中间,卫元庭、徐名越、邹亮和温祁分别站在东西南北四个角,与随行的侍卫共同作战。 “尔等何人!” 黑衣人并不回答邹亮的高声喊问,反而匆匆对视后杀招更甚,但他们还是过于低估了御前侍卫们的本领,不到一炷香的时候,黑衣人就全部倒下了。 为了防止唯一的活口自尽,徐名越眼疾手快的将一根枯枝踢进他的嘴里。 “你的主子是谁?” 黑衣人的安静让人生疑,白胜男拽下一个黑衣人尸体的面罩,掰开他的嘴,“别问了,他们都没有舌头。他们执行任务前,都把舌头割了,看来是死士。” 邹亮气喘吁吁的拎着佩剑跑到她身边,指了指黑衣人,“公子,这个活口怎么处理?” 昵了一眼黑衣人,白胜男转身跨上战马,冷声道,“把他押去克州驻军营,交给佑江审。其他人,跟我继续出发!” 白胜男可以断定这群黑衣人不是南宫禹的手下,南宫禹为人虽然狠辣,但喜欢“舌头”会说话,所以他不可能割了死士的舌头。按照父亲生前秘密组织调查整理的各国方志来说,只有季国曾经把执行命令的死士舌头割了的记录,难道这会是季国的死士吗? 应该不是…… 不,就算是,季洵应该也不知情。 如果是,他真的不知情吗? 秦国只有九十八城,其中还有季国的二十三城,就算秦国管辖的原季国城池无改弦更张之打算,其他国家再有几座城池不愿归顺……退一万步说,季洵只要能收回五十城,占地面积就比陈国还大,他真的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权力吗?就算他能放弃,那些指着他重新复国的遗民呢? 前往岷州的路上,白胜男强迫自己不去怀疑季洵,但作为一国之君,她又不能像鸵鸟那样遇到问题就躲起来,理智和感性的两个小人极限拉扯了一路,她决定冒险与季洵见一面。 “把这封交给季大人。” 刚到岷州,白胜男就写下一封书信让侍卫带给季洵。她迫切的想见到季洵,并听他亲口告诉自己这次刺杀与他季云烽无关。 “根据暗探的调查结果显示,黑衣人来自陈国双城,显然与季国遗民脱不开干系,您此时与季大人见面怕是不妥,也不安全。” 白胜男到达岷州之前,邹亮带人已经提前三天踏进了城门,并在城北租赁一座三进的半新院子。屋子里按白胜男的喜好添了一床软榻,此刻她斜靠着软垫,只觉头痛欲裂。 “陛下是哪里不舒服吗?” “陛下!我去叫许澜!” 在进院的时候,许澜就觉得主子有些不对劲,进了房间便连饭也顾不上吃就为她调配养血安神丸。 “许澜,快跟我去主屋,主子好像病了。” “这就来!” 把最后一味药材放到桌上,他忙告诉药童去熬煮,跟着卫元庭跑了几步,觉得不妥,又退回来告诉药童先别熬了,免得药理相克。 许澜拎着药箱赶到主屋的时候,白胜男已经晕了过去,卫元庭一把推开碍事的许澜,连忙把她抱到床上平躺。 “怎么样?” 许澜摸了摸主子的头,惊道,“好烫!敬俭兄快去准备冷水和帕子。少安兄,你去我屋子里让药童把退烧丹带来!” 白朱贺生前最引以为傲的不是自己称帝,而是他的宝贝女儿身体很棒,除了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和腿之外,小小的身体壮如牛犊,很少生病。 但这一次,白胜男却整整高烧了四天三夜,病中的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呼呼冒着热气的铜壶,无须任何柴火加温已然滚烫。她迷迷糊糊之中,仿佛看到了冬雪和薛川,他们两个忙前忙后却配合默契。 “冬雪……” “陛下,陛下我是敬俭,您好些了吗?” 揭下已经温热的帕子,摸了摸她仍旧有些烫的额头,卫元庭将帕子浸在冷水里,瞥了一眼徐名越,徐名越心领神会,拔腿奔出去找蹲在厨房熬药的许澜。 高烧退后,好像严三又给自己下了软骨散一般,浑身都没有力气。勉强借着依卢的搀扶坐起身来,白胜男重重的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回主子,三月初六。” 白胜男算了算日子,自己这一病竟然已经过了七天,如果季洵接了信就按约定出发的话,再有五天他就能到琅城了。 “传朕旨,套车出发,朕要去琅城。” “主子尚在病中,您需要好好休息,万万是不能赶路的。”依卢把温水递到她唇边,“再说,现在是夜里,非常不安全,等您的身子好一些,咱们再出发也不迟。” “不行,季洵就快到琅城了,我得去见他。” 推开水碗,白胜男挣扎起身,她迫切的想要知道季洵到底有没有叛变,若他真的叛变,自己也好把后手的准备调整一下。 “徐大人,徐大人请进来帮我拦住陛下,陛下要冒险去琅城。” 依卢很少拒绝主子的吩咐,但这一次她有些担心,前几天的刺杀还历历在目,她不敢让主子去冒险,哪怕对方是季大人也不行,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的命比主子更金贵。 “依卢,你敢拦朕!” “陛下就是杀了依卢,依卢今天也不可能让您踏出这个屋半步!”依卢以身体为盾牌,死死挡在她的面前,明亮的异瞳中满是坚定,“谁也不能让陛下涉险,若陛下非见季大人不可,依卢可以代替陛下去琅城,若琅城有埋伏,陛下也好有所准备。” 原来,不只是自己在怀疑季洵,就对季洵有崇拜之心的连依卢也生了疑心。 季洵啊季洵,如果连你也有了二心,我白胜男做人真的是太失败了,前有挚友南宫禹背叛,后有挚爱叛离,我大概真的要去镇国寺好好求求佛祖保佑了。 “陛下,依卢求您了,别去。” 十个月未见了,季洵,你真的会变心吗? 第130章 生疑(2) 白胜男是否能到琅城见季洵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了邹亮口中的国家大事,他愿意相信季洵的忠心,但这并不妨碍他怀疑其他人的私心,尤其是周远达这个老犟种。 “陛下有所不知,周远达可是季国的老牌贵族,这个老家伙为了复国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臣现在不止担心季大人是否被其拉拢腐蚀,更担心其是不是已经禁锢了季大人。” 邹亮的话让众人的心里都升起了一团疑雾,白胜男靠在软垫上沉默不语。平心而论,她是不愿意相信季云烽会背叛自己的,可季洵是否会背叛秦国,就不一定了。她也想相信,但信任是要有依据的,怀疑也是。 “朕累了,这件事晚些时候再议吧。” 这次讨论后,白胜男的风寒又反复了些时日。季洵在琅城苦等不到她的到来,担心她出了事,带着李钟夜以继日的赶到岷州,并按照她喜好居住在北方的习惯,很快就在城北找到她下榻的院子。 “烦请通报陛下,季洵求见。” 跑死了一匹马,才以两日半的时间赶到岷州,当看到卫元庭从院子里赶出来的时候,季洵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季大人,您怎么了!” “无碍,李钟,扶我起来。” “季大人你真的没事吗?” 摇摇头,酸软的双腿踉跄起身,季洵一边往里走,一边对卫元庭道,“陛下怎么样?是病了吗?” 得知白胜男感染风寒后,季洵的步子又急了许多,在卫元庭的带领下来到主屋,疾步来到床前,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撞入视线,季洵轻轻坐到床边,心疼的恨不得自己躺下替她难受。 “许澜看过怎么说?” “说是感染风寒加旧疾复发、劳累过度、心力交瘁所致。” 卫元庭的声音很轻,视线始终落在季洵同样苍白的脸上,以便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在看到季洵的那一刻,卫元庭就告诉自己,如果季洵对陛下不利,就算陛下执意说不,自己也要拼了卫氏全族的荣辱生死杀了他! “真是一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傻丫头。” 朝思暮想的爱人就在眼前,季洵真想狠狠把她揉进骨头里,再也不分开,可他不能那般粗暴,思兰还病着。 满是心痛的眸子里只有她的倒影,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轻柔牵起她的手,十一个月翻江倒海的思念在此刻达到了巅峰,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季洵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他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这份抓心挠肝的思念!这次即便她不主动提见面,自己也要破除一切困难赶来见她。 “思兰,你可知道思念的滋味有多难熬?你的身影无处不在,却又不在任何地方。” 夜里,白胜男的腿突然抽筋,疼的她满头大汗,猛然惊醒,季洵感受到她身体的颤动,连忙爬到床上按揉那条抽搐的腿。她瘦了不少,腿上的肉虽然依旧紧实,却细了很多。 “思兰,好些了吗?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凉着了?”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拎起她的鞋子摸了摸,疲惫的眉头微蹙,埋怨道,“我让内务府给你做的鞋子你怎么不穿呢?这鞋子多薄啊!” “云烽!” 听着熟悉的声音,看到朝思暮想的容颜,白胜男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身,连日的担忧、委屈、嫉妒、害怕都在此刻随着思念的眼泪倾泻。 “云烽!” “我在。” 他瘦了很多。 她又瘦了很多。 他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她是不是又操劳国务没顾得上按时吃饭? 他的味道还是那样温和。 她的眼泪流进脖颈窝里还是那样滚烫。 “云烽,我好想你。” “思兰,我也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季洵的到来相当于给白胜男服下一颗定心丸,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白胜男霸道的命令他不许离开。半晌,耳边却传来他微弱的呼吸声。 连日的担忧让季洵夜不能寐,久等不见她来的急速赶路更是没时间休息,此刻心爱的人正被自己搂在怀里,他感到非常的安心。而人紧绷的弦一旦松了下来,疲惫的洪水便冲毁了堤坝,整个人如回归质朴田园般舒心的沉沉睡去。 盯着他青色的胡茬和起皮的双唇,白胜男真想这辈子都不和他分开,哪怕就这样相守一辈子,哪怕要去乡野做一对贫贱夫妻,她都愿意,但理智却不允许她有这样不顾大局的想法。 理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你是一国之主,不是普通的女人,你可以喜欢男人,可以喜欢很多男人,但不能为了他们任何一个放弃江山和百姓。 带着理智和感性的撕扯,白胜男趴在季洵怀里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季洵却不在了,她以为自己昨晚做了梦,却又不愿意相信那是梦,光着脚丫直奔门外,却被一个还没看清脸的男人打横抱进怀里,直奔床边。 “看来我得给你立几个规矩了。” 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季洵摸了摸她冰凉的脚底,娴熟的把它们塞进自己的宽袖里暖着。白胜男看到他还如从前那样心细如尘,嘴角不禁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云烽你怎么来了?” “我在琅城等不到你,担心你出事了,就找来岷州了。” 收到她要见面的信时,季洵兴奋的整夜未眠,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他恨自己没有一双翅膀,恨自己不能日行千里。 “你是在担心我吗?” “你说呢?” 季洵轻轻亲吻了她的脚背,白胜男觉得浑身都麻酥酥的,心脏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思兰,我希望你无时无刻都记着,如果这世间没有了你,天下和国土对我季云烽来说都不值一提,所以不论如何,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请你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算有一天我和你产生了冲突,必须做出取舍,你也要把自己放在首位,知道吗?” 你说的我自然明白。 可是季洵,这样美好的你出现后,我的人生已然与从前有了本质上的不同,若我要把你舍弃,重新变回孤寡一人,我怕我会受不了。 我始终相信人的本性是贪婪,你带给了我不一样的温暖,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的,所以云烽,若有朝一日我们真的不得不站在对立的局面,我虽然会痛苦如削肉,但我还是愿意放你自由,就像当初我对你的承诺。 第131章 当思念化成风(1) 有了季洵的终日陪伴和悉心照顾,白胜男身体恢复的很快,为了弥补这十一个月的相思,白胜男也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日日与他腻在一起,仿佛他不是季洵,自己也不是秦国女皇。 但当书案上的奏折积累有半人高的时候,白胜男只好对这份安逸叫停,规矩的坐到案前批阅。季洵则如从前一样在她身边读书,偶尔的相视、依靠,足以让二人内心塞满甜蜜。 “云烽,虽然迟了,但还是祝你生辰快乐。” 橙黄色的烛光落在半边脸上,分不清眸子里的火苗是烛火还是心火,白胜男把紫檀盒子放到他面前,示意他打开看看,季洵不在乎能否收到礼物,她记得自己生辰这这件事,已经足够了。 “这么漂亮的佩剑,我还是头一次见。” 季洵的话并不是奉承,这柄剑是白胜男亲自设计的,华贵自不必说,新颖的样式也属罕见。 银中泛着金色的剑鞘上勾的是红梅的枝桠,红宝石点缀在枝桠上,赫然展示一幅红梅映雪的美景。精致的剑鞘已经世间罕见,抽出剑身,剑刃两边分别阶次竖着镶嵌了九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右侧红宝石的下方是方便剑刃使用流畅而在中间镂空的一整株梅花形状,异常别致。 “好看吧,我亲自画的样儿,穗子也是我自己绑的,快夸夸我。” 扬起的脸上满是得意,此刻的白胜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小女人的娇俏、可爱,季洵痴痴的看着她,双手不受控制的抚摸她柔嫩的脸颊、鬓发、脖颈,四目相对,只觉身体里涌出千万股热浪。 “谢谢你记得我的生辰,谢谢你为我精心准备的礼物。”蹭了蹭她的额头,季洵喑哑的嗓音更具诱惑,“今晚的你很美,我可以吻一下你吗?” 点点头,不等她做出其他回应,季洵温软的唇已经覆在了她的唇上,季洵的唇上有些浮皮,偶的一下会有些扎,却不会让人生出抵触,白胜男笨拙的回应他的热烈,日夜的思念终是在一场激情的亲吻中得到了些许安抚。 “思兰,我也给你带礼物了。” 摸了摸她的红唇,有些意犹未尽,但这次的亲吻已经有违规矩,他不想自己的行为过于出格,只是留恋的亲了亲她的脸颊,便去外堂把用鲍鱼贝雕刻的双层首饰盒子捧了过来。盒子里装满了他在陈国收集的黄金饰品,有双响牡丹镯、红梅雕花簪子、金梳子、金芙蓉步摇、双连白玉宽扳指、翡翠对镯等佳品。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黄金和翡翠?” “喜欢一个人,自然会知道她的喜好。” 红着脸的她比往日更加美丽,那双总是盛着睿智的眸子此刻盛着少见的娇羞,季洵忍着再次一亲芳泽的冲动,把盒子放到她的手里。 “只有在读你的信、给你回信和搜集这些物件的时候,我才能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其余时间活着都是季洵,只有想你的时候活着的才是我季云烽。思兰,我真的很想你,你想我吗?” 大方的点了点头,白胜男把首饰盒推到旁边,跳进他的怀里,修长的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感受着他沉重的呼吸和某处不自然的炙热和凸起,白胜男如偷腥的猫儿般,故意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云烽,我很想你,日里夜里都想,只是你坏,从不肯到我的梦里来。” 说罢,似是惩罚般又咬了他一口,圆润的鼻尖在他的脖颈上蹭来蹭去,直到他面红耳赤的喘着粗气,双唇再次勾连在一起。 当晚,季洵在沐房里泡了两个时辰,才把身体里躁动的欲望按压下去,等他回到房间的时候,白胜男已经沉沉睡去,因亲吻而红肿的双唇微微上扬,满脸笑意。 “好梦,思兰。” 亲吻了她的额头,季洵回到软榻上躺着,手掌撑着头,看着她熟睡的脸颊,也缓缓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季洵在许澜的口中听说了岷州的刺杀,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赶走周星雅后周远达仍旧不肯让步,背着自己派出了死士,想要把思兰杀了一了百了。 除了去各周府会见旧臣,季洵在周府几乎呆了半年,这半年的相处让他认定周远达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但这件事若真是他做的,自己是装作不知道为好还是直接去质问呢?自己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还有质问的必要吗?撕破脸的话…… “公子,李钟有句话不知道是否当讲。”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说吧。” 往灶台里添了几根柴,季洵看了一眼门外巡逻的侍卫,招招手让李钟到身边来说。 “小的知道公子和陛下是两情相悦,这些话可能会挑拨你们的感情,但如果这次刺杀真的是周大人所为,陛下会不会怀疑公子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呢?” 季洵早就想到了这点,自古帝王都多疑,他不相信思兰没有怀疑过自己,易位思考,若自己是思兰,也会怀疑的。 “继续说。” “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周大人做的,那周大人的本意是否根本就不是杀了女皇,而只是挑拨您和她之间的感情呢?”李钟瞥了一眼门外,轻声道,“如果您不想和陛下翻脸或者隔阂渐深,小的觉得,关于这件事您还是主动和陛下说明比较好。反正我媳妇就是这样的,同一件事,我主动交代和被她发现后的被迫说明,我的下场可是截然不同的,即便这件事和我无关。” 见主子思索,李钟自言自语的嘟囔道,“虽然都是我挨打,但我媳妇的力度不一样,我能感受到,她是因为爱我才会在意我的态度,对她来说,我最好是不要做错事,万一做了,主动承认还是值得原谅的,若是被动发现,就惨了。” 有了李钟的话,季洵心里摇摆的竹竿有了定向,他把柴火塞进李钟的手里,快步朝着主屋走去。 “陛下,基本可以确定那群断了舌的黑衣人就是季国遗民。”邹亮把批阅好的奏折一本本码在托盘里,“季大人虽然回来了,但这件事陛下最好还是找机会和他求证一下,心里的隔阂是很难消除的,季大人是个正直的人,又与陛下有婚约,我们可以冤枉、猜忌他,但陛下您……” 余光中瞥见了季洵的身影,邹亮便不再言语,躬身告辞。站在门口和季洵寒暄了几句,他叫来一个侍卫把奏折打包带回京师,自己则拦住了要进屋汇报的卫元庭,与之并肩离开了主院。 第132章 当思念化成风(2) 即便是风,只要出现的场合正确,也会留下痕迹。 白胜男相信世上有鬼神,却不相信世上会有不留痕迹的行为,所以她始终相信会查明黑衣人的来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但当邹亮明确告知黑衣人就是原季国死士时,她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的原因显然是因为季洵,而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她很坚强,但这并不妨碍她担心自己信错人。 来自双城的季国遗民、在双城住了半年的季洵、季国储君季洵……类似的话在脑海里不断跳动,白胜男的血液有些躁动,但脸上仍旧只有平静。 “云烽,你来了,坐。” 亲昵的笑容中透着些许柔媚,白胜男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舒然的倚在他并不宽阔的怀里。 “思兰,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依稀听到了屋里的对话,但并没有等来她的质问,季洵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坦白。他知道,思兰不会像李钟家的那样打人,即便自己偶尔也很羡慕李钟这种“妻管严”,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也是一种美好的夫妻生活。 “你说。” 想过他会坦白,也想过他坦白的目的,白胜男清楚的认识到,自从因政治和朝局不得不处死薛川后,自己的心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柔软,自己的思维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单纯和重私人感情了。她常常告诉自己:你可以是个坏人,但必须是个好皇帝。 视线中她的面上始终挂着柔和,那是季洵曾经梦寐以求的亲密,也是支撑他在陈国持续游说的动力之一。 “思兰,听说你们来岷州的路上遇袭了,袭击者是割了舌头的黑衣人。”见她面不改色的点头,季洵继续道,“儿时曾听外公说过,我爷爷在位时培养的死士在外出执行任务前都会割了舌头,我想可能有人会怀疑这群袭击者与季国有关,或是与我有关。” 话音未落,白胜男仰头像局外人一样轻柔的捏着他的下颚,季洵看不懂她的表情,也读不懂她之所想,有些慌了,又不得不佯装镇定。 屋子里异常安静,两人又近在咫尺,清晰的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看着季洵眼角的泪痣,白胜男没有言语,就这样看着他,直到他再次开口解释。 “按阴谋论说,如果想自证清白,有两个办法,上策是把怀疑者的眼睛挖出来吃下去,让他亲自到被怀疑人的身体里看个清楚,下策则是把自己的身子剖开,让怀疑者看个究竟。” 四目相对,白胜男笑道,“你选哪个?” 摇摇头,季洵将她从怀里扶起,凝着她的眸子,深情道,“我哪个都不能选,因为我既舍不得伤害你,也暂时不能去死,我只想告诉你,现在的我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白胜男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心中所想与之口中言辞如出一辙。 你只有一个下下策,就是赌人性,赌我会相信你。 “我只有一个下下策,就是赌人性,赌你会相信我。” 山风呼啸后会留下树木的残肢枯叶,雨水垂落会在湖面荡起点点涟漪,白胜男怀疑过季洵,直到今时今刻也做不到全部释然,但她不想因为这次的怀疑让两人产生太大的隔阂。 又是一阵沉寂,季洵环着怀中的心上人,似是自语道,“套用秦国刑律,我认为刑事案件,不应该由嫌疑人自证清白,而是应该由县衙寻找证据证明嫌疑人真的有罪,这次的袭击也是如此。云烽虽然行得正、坐得端,但悠悠众口如决堤洪水,我是个普通人,无法堵住,也无法给每个人解释。” 修改刑律的研讨中,“嫌疑人自证清白”还是“官府证明嫌疑者有罪”的举证责任分配是季洵和左煦最大的争议焦点,几乎整个刑部都站在左煦这边,他们一致认为季洵的观点是错的,只有白胜男认为他的观点值得再仔细研究。 白胜男当日坚定的维护,不但让季洵在刑部迅速站稳了脚跟,也让左煦对季洵今后提出的观点更加重视。 “我只想你相信我,相信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季洵的声音很平淡,像一汪见鱼却不见底的深水,“如果我想,在秦宫,我有千万个能够除掉你的机会。” 季洵所言不虚,当初让他住在暖阁,白胜男着实深思熟虑了一番。后来,因为薛川不停的闹脾气,她身边需要一个温暖的人,才抱着赌一番的想法把他留在暖阁。事实证明,季洵确实是个很好的伙伴、恋人,他能忧国、忧君、忧民,只是…… “你说的不错,你有很多能够除掉我的机会。”转过身投进他的怀里,似平常人家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白胜男柔声道,“所以我相信你,相信你不会伤害我、不会离开我,也不会伤害秦国。即便你不得不黄袍加身,我们也会是很好的政治盟友,对吗?云烽?” 白胜男的话很坦白,季洵听到那句“黄袍加身”时有了片刻的恍惚,他确实想过登基后将她迎娶,争取做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典范,但他很清楚,一旦登基自立,不论自己主动还是被迫,他都将永远失去思兰。 怀里想要交给她的兵符灼烫着肌肤,季洵深深凝着白胜男期待的眸子,嘴唇微抿,吐出一个字:对。 只有一个对字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白胜男满意,这代表着季洵自己也不能保证绝不会自立。从这一刻起,季洵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有所改变,她对这份疾速的改变很诧异,心惊道,原来帝王之爱真的可以转瞬即逝。 暂时把这份不愉快埋下,白胜男利落的从软榻上起身,温柔的对他伸出手来,“这间院子里种了几株红梅,长的很好,昨晚正好开花了,咱们去看看。” 季洵凝着她的眸子,视线缓缓下移到她满是伤疤的手上,心脏深处抽搐的疼了几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个用力,就将她重新拽回怀里。 温热的唇在她耳边张开,哀伤道,“思兰,人心易变,但我愿意坚守,请你相信我,不论如何,我一定拼死回到你身边。” 第133章 女先锋林好(1) 五天后,季洵离开了,如来时一般匆促,只在风雪中留下一个藏蓝色的背影。 “陛下,风雪大,寒气盛,您回屋吧。” “依卢,你说云烽会记得自己的诺言吗?”白胜男很想这样问,但话语到了喉咙里又咽了回去。因为她其实很清楚,作为白思兰,她愿意相信云烽会信守承诺,但作为白胜男,她不敢也不能十足信任任何一个人。 “陛下,回吧。” 在依卢的劝说中,白胜男深深看了一眼空荡的街道,推开头顶的油纸伞,扎进了风雪里。她需要用冷风冷雪吹灭心里热恋的火苗,她需要尽快从感情的蜜罐和思念中挣扎出来,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一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要事。 经过舒朗奇的运作,刘念的黑风山射猎之行在即将敲定之际宣布告吹,刘通的官洲行宫避暑也没有得到准许,两位皇子的计划有了旗鼓相当的失败结局,并不让人诧异。种种迹象表明,上了年纪的刘邕比壮年时更惜命,也更怕出现宫变,所以他死守着那座琉璃金城,也把禁军和京畿护卫军的权力紧紧抓在手里。 不过,刘邕的一个细小行为却侧面印证了白胜男关于刘氏皇位传人的猜想。农历八月十五,刘邕率文武百官到太庙进香时,身边仅带着一个皇子,那就是皇六子刘逸。而支开刘念、刘通的理由,据说是练习监国。 监国,本就是一个比较可笑的试探行为,不足一日却留两个皇子监国,更是可笑之极。她本以为,以刘念和刘通的聪慧,应该能够看出刘邕此举的用意,但在刘念的回信中,除了表达对刘通的不满,未有任何对刘逸的怀疑,甚至在字里行间流露了对刘逸此行去太庙的怜惜。白胜男想,要么是刘念隐藏的太好,要么就是当局者迷,他真的没看出来。 在祖宗家法中,随主祭祖可比那虚无缥缈的监国有力度的多。 “陛下,您慢些。” 依卢撑着伞追在后面,视线中陛下的背影是那么瘦弱,她感觉陛下的身上正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孤独,那是不论跻身多么热闹的人群都哄不散的孤独。 鹅毛大雪层层压着娇俏的红梅,挡住它原本的面貌,却使其坚韧不拔之美名越发流传。 在雪中站了许久,白胜男的眸中射出一抹狠厉,猛的折断一枝红梅,甩了甩上面的积雪,冷漠的回到房间里。 红梅扔在桌上,斗篷未摘,白胜男对徐名越道,“去驿站把常年弘将军请来,朕有要事与之相商。” 没人知道常年弘是什么时候到的岷州,也没人知道这位铁血将军沐雪而来有何重要军机。 房门紧紧的关闭着,只有君臣二人口耳密谈,连邹亮和卫元庭都没有被召见,依卢这个随侍者自然也被赶到了门外。 深夜时分,常年弘迎风沐雪,消失在宅院里,与他来到岷州时一样悄无声息。 常年弘离开后,白胜男比从前更忙碌了,除了暗访岷州百姓生活、探查岷州官员口碑等事,还趁着夜色亲去了一趟岷州有名的悍匪窝。她这一去,就是五天没有音信。调遣军队的文书已经被邹亮捏的满是褶皱,悍匪窝里却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酣畅淋漓。 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白胜男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外,众人看着她满面春风的模样,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视线不由落在她身边那个叫林好的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看着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但圆鼓鼓的杏眼里早已没有了少女该有的娇俏,满是刚毅和冷清。古铜色的肌肤被风吹的有些黑红,点点雀斑因肌肤的颜色看起来并不明显。修长的身材瘦而不弱,两条长腿又细又直,乍一看,和悍匪一词根本沾不上边。 林好原名林觅,岷州绝崖山悍匪匪首,以扶弱灭强、劫富济贫为业,是绿林中少有的女匪头子,又因她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女人,绝崖山也因此被称为女人窝。 林好自幼习武,原是岷州林氏武馆的幼女,和俊美温柔的七师兄青梅竹马,定有婚约。眼看着,婚期将至,武馆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但天不随人愿,喜事未成,灾祸降临。 岷州刺史之子强抢民女,被外出采购婚仪所需红枣的大师兄所遇,大师兄路见不平,帮助岩西村村民主持公道,把岷州刺史的儿子打成轻伤。岷州刺史不依不饶,以权施压,抓了大师兄并逼着武馆关门。林父散尽家财,希望能把大徒弟捞出来,但岷州刺史心狠手辣、心胸狭窄,林好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艳阳高照的早晨。 她陪着父亲去岷州刺史的府邸,三跪九叩的奉上变卖家产所得的两千两白银,岷州刺史满眼不屑的收了钱,父亲还没言语几句,手持棍棒的打手就把父亲围了起来,她冲上去拦着,却被抓着头发拖到一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把父亲打的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这点薄银,就当我儿的药钱了。今天先到这,你们长长记性,记住谁才是岷州的公义!小小布衣,也配提正义二字!滚!” 话音未落,大师兄残破的尸体已经被扔了出来,林父也被踹醒,他挣扎的爬过去紧紧抓着大徒弟没有手指的手掌,想要骂上几句,却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便昏了过去。林好怕岷州刺史改了主意,忙和其他师兄把父亲和大师兄尸体抬了回去。 狼狈的回到武馆后,他们才在悲痛中看清大师兄的残躯。头皮血肿、发丝仅半、眼珠缺一、鼻尖被削、牙齿尚余三颗、两处胸口无皮、琵琶骨粉碎、十指均无、左腿无肉、髌骨被挖……身上还布满密密麻麻的竹签眼、辣椒粉。 仅仅两天,大师兄就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林父醒后看到大徒弟这副样子,当场昏死,再未醒来。 丧事还未办完,棺材尚未入土,岷州刺史又以行贿官员为由把林氏武馆其他人都抓了,并速战速决于下狱三日内在菜市口将其全部斩首。林好是被师兄们藏进地窖,才免于一死。 林好想替父兄收尸,为了活命、为了报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乱葬岗一点点腐烂。 变故发生半年后,林好打听到岷州刺史的儿子喜好嫖娼,便入了他最喜欢去的春风阁为妓。入阁半年,林好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了春风阁的头牌,在开苞夜成功杀了岷州刺死的儿子,并于当晚上了山,自此销声匿迹。 这次林好甘愿带着众姐妹兄弟下山,是因为白胜男许诺一定严查岷州刺史之事。 白胜男说到做到,林好归降的次日,还在被窝的岷州刺史及其儿子就被卫元庭率兵拖出来扔进监狱,其府邸也被团团围住,不得出入。 第134章 女先锋林好(2) 林好读书不多,性子爽快,喜欢扶弱,短短三年就让绝崖寨的名声响彻绿林,白胜男心疼她的经历,更钦佩她的本领。 见面前,白胜男担心林好会因家庭变故扭曲了性格,但她低估了林好的坚韧,此番变故只是让她对贪官酷吏更加痛恨。 “惩处国之蛀虫本就是朕的分内之事,朕却用来招安,想来也是惭愧。” 白胜男眼前闪着初见林好时她的受宠若惊,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深知任何一个国家,都免不了酷吏、贪官和佞臣的存在,但还是忍不住痛心。 日前,她在细细研究官吏俸禄后做出了让卫元庭都瞠目结舌的举措,以四品为界,四品上官员的俸禄增加三分之一,以下的俸禄增加二分之一。而她给四品以下官员寄语则是:守住底线,维护公正,勤政爱民,不向百姓索取。 秦国官吏增加俸禄的消息在国内外迅速传播、发酵,激发了秦国各地学子发奋读书求取功名的决心,也在不少官员的心里落下了美名,更有其他国家的官员暗中递来文书以期投诚。 以德服人,刚柔并济,是白朱贺对女儿的期望,白胜男也不负所托,没有成为自负贪权的冷酷帝王。 “陛下,又有五个齐国官员想要归顺我国,就是官职很低都是县令。”卫元庭递上司徒林送来的文书,继续道,“臣觉得齐国国内局势有些奇怪,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好像一个饭庄要倒闭了似的。” 白胜男也觉得奇怪,近来投诚的他国官员有三十几人,加上这五个,齐国自己就占了二十,虽然都是些五品以下的小官,但这数量着实有些骇人。 “齐烈王去世后,其长子成桑伽登位,但成桑伽过于心急,登位不足半年就要把他兄弟们、叔伯们手里的权力收回,据说还包括部分封地。” 白胜男看了一眼奏疏,起身示意卫元庭出去走走,口中继续道,“成桑伽此举引了众怒,以至于登位不足壹年就被轰下台。关于他的死因,你还记得吧?” “臣记得,流言中这位大王是失足落水淹死的,但咱们的暗探却说他是被叔伯灌了满满一瓶鹤顶红后扔进湖里的。” 对权力的追逐总是疯狂且执着的,成桑伽的死既给白胜男敲了个警钟,也给她在权力之路的摸索中点明了些许方向。帝王必须手握大权,甚至可以考虑集权,但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只争不放,否则就犯了大忌。 “成桑伽死后,他最小的叔叔成安淮被推上了王位,成安淮文武双全只是可惜太小了。”白胜男指了指不远处的红梅,夸赞几句后,面对卫元庭道,“才十二吧?” “陛下记得不错,成安淮才将满十二岁。” 白胜男只见过成安淮一次,还是十二年前父亲的寿宴上。犹记得那天贺宴异常热闹,她那成为齐威王(烈王之父)新后的小姑姑白朱悦也赶来贺寿,并在贺宴上生下了成安淮。 “淮这个名字,还是父亲给取的。姑姑说齐威王很喜欢,后又以此为引赐小字复山。” 齐威王去世后,白朱悦自尽生殉,成安淮的生活便从云端跌至尘泥,为了争夺皇位,齐国发生了短暂的内乱,最终以齐烈王胜出画下句号。为了防止成安淮长大后夺权,齐烈王把他送入寺庙,对外则宣称为其避灾,但明眼人都明白其此举的用意。 “复山与我是表兄,父亲在世时想过偷梁换柱把他带回秦国抚养……” 话音顿了顿,白胜男没有继续说,当年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眼看着成安淮已经被带出城门,却被官兵拦了下来,为此,秦齐两国产生了很大的摩擦,双方甚至动用了近十万兵马。 白胜男没有什么亲人,自幼孤独,当年听说淮表弟要来陪伴的时候,连着几天都兴奋的睡不着。“齐国各王手里都握着重权,复山不过是火架子上的鱼肉,此番对战陈国,朕真想顺势破了齐国,也好让复山过上真正的自由生活。” 随着岷州刺史满门抄斩,白胜男等人也准备离开岷州继续北上。由于在岷州逗留了太久,车马只能加紧赶路。 行进的路上,白胜男颁布了新的政令,除每城兴办一座育幼苑和救济苑外,全国上下,谁家生出并抚养女婴且与官府签署承诺不弃养文书者,奖励铜钱五百,连续支付五年;若未生出女婴仅为抚养者,且与官府签署承诺不弃养文书者,奖励六百钱,连续支付六年。若发现为多领补助而易女养者、领养女婴仅为童养媳者,罚没全部补助,并需服徭役五年。 白胜男之作为,在中原各国的女子中得到赞誉,不少思想开明的男人也称赞其举措有助于男女数量的平衡,男子们娶妻生子也将不再只是奢望。 但口者声之发出之地,言语自由必然会有不同的声音发出,反对白氏为帝的声音也层出不穷,尤其别国散布谣言企图将白氏推下帝位者,更是倾尽所有诋毁。好在坐镇朝中的司徒林、各守军将帅都坚定维护白胜男之地位和权威,秦国之局势方能岿然不乱。 招安林好的时候,白胜男曾许诺会给她一个先锋的职位,但想来想去都没想好该把她安在谁的军队里。 白胜男曾问过林好,是否愿意给自己当侍卫,林好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拒绝,如她所言,御前行走升职必然快,赏赐也不会少,但跻身官场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想守护一方百姓,保国家之平安。这也是她父亲多年来的心愿。 “其实做个文官,也可以保家卫国,岷州刺史一职,你有意否?” 摇摇头,林好道,“奴才读书少,识字不多,单凭心中一腔忠义并不能治理好一方城池,奴才很清楚,自己心里所谓的那杆称衡量忠义还行,为官就差强人意了,奴才不想成为岷州的祸害。” 言辞很重,拒绝的也坦荡,白胜男深深凝了她一眼,余光中是躬身守在门外的许澜,道,“好吧,你先待在朕身边,等时机成熟,朕会让你入军队的,林先锋。” “臣林好,谢陛下隆恩!” 第135章 大战之战(1) 刚入腊月,中原各国都沉浸在迎接新年的欢喜中,秦国进攻陈国的号角悄无声息的正式吹响,秦国士兵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国界线周围,各大战将也纷纷出现在战场。 和预想的战事相差不多,常年弘等人凭借老辣的经验和手段,率军四面出击,连续攻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短短半个月就先后夺下鹤城、琅城、枣城等八座城池,并在孙先的助攻下,顺利拿下了燕国与秦国交接的三座城池。 各国都没有想到,国内局势尚不稳定的秦国敢一次性攻击陈、燕两大国家,更没想到战争刚进行一个多月时,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齐国就在傀儡皇帝成安淮的带领下举国归顺了秦国。 更让人瞠目的是,一直在京师秦宫带头修改律法的秦国女皇白胜男,竟然在战场上闪现,且亲自率兵击溃陈国老将张三楠,并将其砍下马背,威风凛然,大震士气。 女皇御驾亲征的消息在秦国炸了锅,不知情的朝臣既为女皇的英姿飒爽而骄傲,也为有这样一个巾帼英雄而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地位会被类似的女子所取代。 而那些隐藏在秦国民间的各国反叛势力,紧锣密鼓的计划着,准备伺机而动,妄图在女皇外出之际给秦国来个出其不意,一举推翻白氏统治。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开展,女皇就像插了翅膀一样回到了京师。 白胜男回朝不久,就以感染风寒为由,抱恙在床,并于每次上朝时都在龙椅前悬一方黄色帷幔。以至于,朝中有人暗中猜忌女皇路过疫区,得了天花,命不久矣。 “与陈国之战,陛下不听微臣劝阻,执意御驾亲征,回朝时又星夜兼程的赶路,此番怕是要早产!” 自身体型纤瘦,加之一路舟车劳顿,已有近八个月身孕的白胜男并无丝毫孕相,加之衣衫宽大,若非许澜每日都请平安脉,也是看不出来的。 此刻,许澜看着面色苍白的主子,她的脸上挂满了因宫缩疼痛而流出的汗水,语气中不免掺了紧张。 “这是陛下的头胎,又有小产的迹象……” 若是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朕……朕没事,你们只管接生,不用忌讳朕的身份!”咬紧牙关,每个字都似从牙缝中挤出一般,紧紧抓着脉枕的骨节泛白,白胜男沉着道,“刚不是说胎位还算正吗?架子架好了没有?扶朕起来,朕的力气足够,可以站着生!” 快速擦去眼泪,依卢小心翼翼的把主子扶了起来,白胜男趁宫缩暂停的短暂档口,快步走到架子旁边,双手刚扶上朱红的木柱,剧烈的疼痛就如天旋地转般攻袭而来。 她忍着剧痛,不肯叫出声来,腹中胎儿似乎也完美继承了父亲温柔、善解人意的性子,并没有过于为难母亲,不到半个时辰,就呱呱坠地。 “恭喜陛下,是个小殿下!” 随着婴孩强有力的哭声传入耳中,白胜男松了一口气,虽然浑身已经酸软,却还是亲自剪断了母子相连近八个月的脐带。她深情的凝望着自己的孩子,母性的光辉笼罩在她刚毅的身上。 “陛下,请把殿下交给臣去清洗。” 把孩子交给接生的穆婆婆后,白胜男踉跄着走回床上,嘴角忍不住的上扬。她无法想象,一向遵从礼数的两个人,竟然在大婚前有了孩子,自己还瞒着满朝文武和各国的探子平安诞下了这个孩子。 “陛下,对于小殿下的身份您……” 不等卫元庭说完,一同回京的成安淮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外焦急的追问白胜男的情况。 对他而言,是舅舅和姐姐多年来的尽心筹谋,才把自己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的。齐国王位固然诱人,可没有舅舅的权谋,自己还会是寺庙里最下贱的小沙弥。 若没有姐姐的帮扶,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傀儡齐王,王位固然闪着光辉、代表着权力,可对于一个傀儡来说,皇位不过是枷锁和悬在头上随时都会落下来的一把刀罢了,金山银山也与自己毫无干联系。所以,当收到姐姐的文书时,他不做二想,直接就提出把齐国国土并给秦国。 虽然成安淮是个傀儡,但毕竟天子印在他手上,加之齐国各王之间并不和睦,且互相提防、隔阂已深,他便借助这一点,令亲信引秦兵入关,以端阳节宴请诸亲之由,把齐国诸位亲王骗进宫里,并趁机将之擒拿。 或许是成安淮平日里装的太过安分软弱,一向精明的诸王竟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鸿门宴,以至于纷纷下狱的时候还一脸茫然。 齐国之政变,给了秦国最有力的帮助,并且使得秦国之国土面积一跃成为除刘氏外最大的国家。但这一变动和对陈、燕二国的闪电攻击也将秦国的野心公之于众。中原各国再也不能小瞧秦国皇位上的这个女人,将之视为与刘氏无二的劲敌,暗中筹划着结盟,并尝试封锁与秦国的往来邦交。 “姐!姐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成安淮的声音在门外焦躁的响着,依卢得圣意,出去将好消息告知这位安乐侯。成安淮听闻姐姐诞下皇子后,直接跪在地上,向诸天神佛、列祖列宗叩首,感谢他们对姐姐的庇护。 生产后,白胜男的身体很虚弱,但她还是执起毛笔,给季洵写下一封报喜的短信,只有八个字,却充斥着对未来一家三口幸福的向往。 念儿早至,夫归家安。 思念的信笺还未装入信封,一向稳重的司徒林无召自来。夜色之中,司徒林额上豆大的汗水滴滴坠落,反观他身边的男人却更显自得,除了与富丽堂皇宫殿格格不入的布衣,任谁也看不出男人并非富贵出身。 “陛下刚刚生产,还是先休息,臣去与司徒大人对接。” 若非天大的急事,司徒林不会夜闯皇宫,白胜男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穆婆婆的方向,心口揪着疼了几下。 “宣司徒林去暖阁!” “陛下刚生产不久还是别移动,若非要见外臣,不妨让司徒大人到这里来吧。”许澜将龙靴拽到身后,跪着拦住了她的路,“陛下的身子是自己的,也是秦国万千百姓的,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万勿过于消耗!” 产房不洁,白胜男虽不信这些,却也不好让年老的司徒林冒险,她挣扎着起身,正要下床,就被一个坚实的手臂抱进怀里。那人的身上带着冷气和陌生的霸道,她心中闪过一阵惊喜,抬首,却发现所见之人并非所想之貌。 “你来了。” “你说好攻下琅城会去找我的。” “我有事耽搁了。” 白胜男眼底的失望像一把刀,扎进姜严华的心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想取代什么,只知道当发现她对自己没有半分思念时心口很疼。 第136章 大战之战(2) 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司徒林听着婴孩的哭声,惊愕的立在原地,卫元庭叫了他几声才回过神来。 “司徒大人,陛下刚诞下皇长子,还未吩咐是否将殿下的身份昭告天下,还请左相守口如瓶。” 司徒林木讷的点了点头,心中有些疑问,轻声问,“殿下的父亲是季大人还是姜严华?” 卫元庭听到姜严华的名字有些诧异,“自然是季大人的,左相如何会想到陛下与严三有染?” 司徒林没有回答,而是放慢了步子,眉头拧成了铁疙瘩,示意卫元庭看向暖阁方向。 视线中,陛下正窝在姜严华的怀里,两人轻声的说着什么,像极了耳鬓厮磨。卫元庭想着陛下对姜严华的欣赏和惦念,有那么一瞬间,也怀疑小殿下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季洵。 “臣恭喜陛下喜得麟儿。” 司徒林的祝福口不应心,如今的局面他真希望孩子的父亲是姜严华,起码这个所谓的大才是个名副其实的痴情种。 “这件事暂且搁下,爱卿深夜入宫,是有什么急事?”没有任何人在她心里的地位能堪比国家大事,此刻白胜男又见司徒林的脸上闪过尴尬,冷声道,“可是前方战事进展不顺?” 为官三十年,司徒林很少这般无措,他舔了舔红中泛紫的嘴唇,回头看了一眼婴孩啼哭的方向,又看了看卫元庭,才深深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痛苦的慢吞吞道,“启禀陛下,臣刚刚得知,季国……” “季国如何?”白胜男一时没反应过来司徒林说的是季国而不是原季国,挣扎的探出半个身子,急道,“可是季洵出了事!” 当初季洵提出去招安时,她就有诸多不情愿,季国遗民始终对他归顺秦国之念有敌意,白胜男很担心那群犟种会狗急跳墙,杀了季洵自立天朝。 “陛下,季洵没有出事。”听闻季洵没有出事,白胜男悬着的心刚落下,就听司徒林道,“出事的是您、是大秦!陛下,季洵骗了您,他……在兖州自立为皇了!” 安心的笑容僵在脸上,季洵自立的消息如一道天雷,直轰在白胜男的身上,她紧紧抓着姜严华的手腕,不可置信的颤抖着双唇,半晌才道,“哪里传来的消息,核实了吗?是否为挑拨之假消息!” 摇摇头,司徒林抬首盯着她强忍痛苦的面容,道,“消息是张扬将军和常年弘将军八百里军报传回来的,两封军报前后只差不足半个时辰!他自立的消息很快就会昭告天下的!陛下,季洵骗了您!他终是没有扛住权力的诱惑,背叛了您,也背叛了秦国!” “朕不信!” 没有咆哮,平静的话语中没有激昂,白胜男撑着姜严华的手踉跄的站了起来,她不相信季洵会自立,更不信季洵是主动登基的。他明明承诺过,就算是死也会爬回自己身边,他明明这样说过的…… 卫元庭接过军报,快速的扫视上面的内容,聪明如她,一时间竟不知是否该将军报让陛下过目。 “拿给朕看!” 卫元庭犹豫间,耳边是陛下冰冷的声音,“朕还没退位,就使唤不动你等了吗!” “陛下恕罪,臣不敢!”卫元庭忙挪动双膝来到她面前,双手将军报捧过头顶,“恳请陛下阅后莫要动怒,万事以身体康健为重!” 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白胜男推开姜严华的搀扶,本就没有热度的双脚因站在地上更加冰凉。她细细读完两封军报上的每个字,只觉眼前一黑,踉跄的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 “严小氏,你还好吗?” 耳畔只剩季洵曾经的温柔声音回荡,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白胜男忽觉胸口忽然涌出两股热浪,一股顺着大腿流下,一股则从喉咙中喷了出来。 “许澜!快来,陛下吐血了!” 昏迷之中,双脚不知贴进谁炙热的怀里,这股炙热很明显不属于季洵的那份温热,但白胜男已不愿意去猜对方是谁。 她的耳边始终萦绕着季洵的软言细语,还有婴孩洪亮的啼哭。眼皮沉重如被绑了千金坠子般,无论她如何努力都睁不开,身体越来越冷,冷到似乎必须靠着颤抖取暖。 “陛下急火攻心,大出血,快……快宣太医院李太医和黄太医,快拿止血丹!” 卫元庭很少见到许澜这样慌张,看着他还在滴血的双手,猛地擦去眼泪,冷静的吩咐翠竹赶紧去把所有太医都请来后,疾步跑到宫外,翻身跃上马背,带兵直奔季风村,将原黑风寨村民全部押入天牢。与此同时,另谴林好率兵围住孙先的将军府,任何人不许出入。 女皇生产血崩的消息被疾速封锁,所有入宫的太医都不许离宫,也不得将任何消息向外传递。 罢朝期间,司徒林代表女皇主持政事,朝臣们旁敲侧击是否陛下已确诊患了不治之症,否则为何会连夜急召所有太医入宫,并至今不肯露面。司徒林没有给出正面回答,只是如陛下离宫时那般镇定的处理朝中之事,以监国大臣之身份尽忠职守。 朝会散去,大臣们一窝蜂的涌到司徒府,希望能得到确切的消息,但却没有人能崩开他的一口铁牙,就连一向被信任的万岳也没有得到任何一句有用的信息。 但司徒林越是这般严防死守,朝臣越是觉得女皇出大事了,有几个按耐不住寂寞的大臣甚至暗中筹谋趁机归顺刘氏。 白胜男生死垂危的时候,被迷晕抬上龙椅的季洵已经没有了回头路,被关在金丝笼般的季国旧宫里,季洵日日计算着白胜男分娩的日子,祈祷她千万不要因为自己自立的消息而出什么岔子。 半个月前,周远达携季国旧臣奉上季国龙印,季洵聊表感谢的同时,也再次明确要率部归顺秦国,但这一次,周远达等老臣没有给他太多慷慨陈词的机会,只一碗“解渴茶”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季国新君。 周远达以季国新君的名义,向天下发布新君登基的消息,并代替季洵作主,号召季国六十九城一统,脱离原瓜分国的统治,改回国号为季,还于旧都兖州,定年号天佑,并把原本配合秦国攻下的陈国故土中的十八座城池分给秦国,算是感谢秦国女皇对新君曾经的帮扶、酬谢和氏对季国曾经的贡献。 孙先听闻外孙自立的消息,无心战事,率众直奔双城,使得已成掌中之物的燕国滨州有了喘息的机会,滨州守将趁此机会组织士兵奋力反扑,不但守住了岌岌可危的滨州,还顺势夺回了被秦国刚刚攻占的耀州,使得秦燕两国的战局出现了短暂的逆转。 第137章 大战之战(3) 鹅毛大雪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随风而落,朝霞殿内的白胜男如脱线的皮影般躺在床上,没有苏醒的迹象。 许澜等太医搜肠刮肚、倾尽毕生所学与阎王爷拉扯,成安淮斋戒沐浴后在小祠堂长跪为之祈福,姜严华帮不上忙,他带来的人里也没有郎中,只能在一旁焦灼紧张的等着,偶尔帮太医们的药童打杂、碾药。 但心急出错,姜严华碾的药不是太粗就是太细,常常要返工,反而耽误时间,依卢便劝他去照顾小殿下。 姜严华对别人的小崽子不感兴趣,尤其是那小崽子的爹还背叛了严小氏,但当依卢把哭唧唧的小殿下放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有些手足无措,像捧着一块刚出锅的嫩豆腐一样,不敢动,冰冷的心竟也在一瞬间被融化了。 视线中,小家伙的样子很像他的母亲,凭着这丝神似,姜严华对他的厌恶荡然无存。他心想,这个小家伙还真随他的母亲,是自己的克星,什么都不用做,就把自己治的服服帖帖。 小家伙也不害怕姜严华,收了嚎啕大哭的阵势,好奇的盯着这个陌生男人。对视片刻后,竟抿了几下薄唇安心的睡着了。 这几天的暖阁乱成了一锅粥,姜严华知道这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但他就是不愿意离开,哪怕太医们明示暗示他应该把小殿下抱出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他也稳如雕像般坐在软榻上,酸涩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白胜男的方向。 许澜说小殿下身子弱,暖阁进出的人太多不安全,依卢便让奶娘带他去东暖阁,并由徐名越带十名武艺高超的侍卫守在门外,提防有人趁乱对小殿下不利。 小殿下被抱走后,姜严华又恢复了守在床尾寸步不离的状态,不论谁劝都无动于衷。 “姜公子,你已经在这守六天了,去休息一下吧,哪怕眯片刻呢?” 依卢知道自己此番劝慰也是徒劳,果不其然,姜严华只是对她摇了摇头,视线从始至终不曾离开白胜男。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依卢为姜严华的守护感动,但心里始终不愿意相信温润如玉的季大人会背叛陛下,她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季大人一定是有苦衷的。但她不敢跟任何说,她怕自己会背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自己死了倒没什么,若是给陛下的病情雪上加霜,自己就是万死也难赎罪孽。 风雪吹动着枯柳,似在眷恋冬日的凌冽。 季国旧宫中,季洵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清澈的眸子因担忧而浑浊,青色的胡茬挂在脸上,将他衬的老了几岁,很是狼狈。 “周大人,季国已复,你等心愿尽皆达成,还留着我这个傀儡做什么呢?” 迷晕主子、逼其登基、割地立国,桩桩件件均乃周远达的无奈之举,但凡有一丝办法,他都不可能这样以下犯上。他自认为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季国、为了皇帝陛下着想,可这个醉在温柔乡的主子就是不肯浪子回头。 “陛下,季国已复,您身为一国之君还能去哪里呢?”周远达蹒跚着步子,跪在他面前,“陛下,臣的心愿从始至终只有光复季国一个,您是季国的储君、皇帝,不是傀儡。日前臣的做法多有冒犯,却也是无奈之举,若陛下觉得臣不可饶恕,大可杀了老臣以振朝纲,但陛下您不能离开兖州,不能甩手不干。” 连日的劳顿,周远达的身体状况越发不好,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如今的精神都是靠汤药吊着,但他还不能死,旧国刚复,朝纲未振、朝臣未选、陛下的心也没有定,他若是就这么撒手而去,陛下的下场只会比当年还要惨。再不济,自己也得撑到孙先、慕容康、张绍和袁武到京……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下去,不论如何,都要撑下去。即便陛下不理解自己,也不能任由他年少轻狂、深陷情爱而铸下大错!这天下,本就该有季国的一寸土地,谁也不能抢走,谁也不能! “我是季洵,不是季国的皇帝……” “胡闹!国号已定、年号已出,季国的城池也陆续归顺,您如何不是季国的皇帝!这天下只有一个季国,而季国只有一个皇帝,就是您,季洵季云烽!” 季洵不知周远达是过于激动还是怨怼自己,脸色因情绪激动而异常红润,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口中振振有词,似乎每一个字都把自己的退路给牢牢堵住,让自己哑口无言,半晌,只能轻声表达着干涩的拒绝和不解。 “周叔,我不想做皇帝。” “陛下,您从出生那一刻,就是季国的储君,是苍天定下的季国之主,这个皇帝不是您想不想做的,而是您必须要做。您不仅要做,还要做好,要带着季国繁荣昌盛,一统中原,为您的父亲、母亲,为那些屈死、战死的季国人报仇!” 季洵不理解周远达为何对复国这般执着,此刻的他不愿意想季国、天下和百姓,他的心里只有那个远在秦国待产的白思兰,他要离开这里到她的身边,他要亲眼看着两人的孩子出生,他还要倾尽毕生所学把孩子抚养成才……他要做的事很多很多,却没有一件与季国皇帝有关。 “陛下……” “周叔,当年若非和氏满门忠烈,早已没有季洵,咱们不能忘恩负义欺负和氏唯一的血脉!” 周远达似乎对他的话早有预料,从龙案上拿出十八张地图,又猛的拍在案上,“臣不会让天下人戳您脊骨的,这十八座陈国城池,是咱们配合秦国攻下的,我以您的名义都送给秦国了,就是报和氏当年满门忠烈之情,当然,还有秦皇白氏带您离开黑风寨之小恩。放眼天下,哪个国家能以这样大手笔的酬劳去报恩呢?陛下,您欠的,咱们都还了,从今天开始,您不欠任何一个人,您应该保持身心轻松的状态,应该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小恩?思兰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相爱之情、孕育之恩,在周远达的眼里只是小恩? 季洵冷笑一声,他实在没办法以周远达所述的为荣,反以为耻,难道在当权者的眼里城池比忠烈和性命更重要吗?和氏拼死守护季国和自己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所谓的酬劳,他们只是凭着一腔热血报国而已,怎么这股感天动地的忠义在周远达的嘴里就成了交易! “如果我连人都做不好,又如何能做个好皇帝!”季洵冷冷转过身,踏上一节台阶,对周远达道,“思兰怀了我的孩子,如今的我不只是季氏云烽,更是白氏的丈夫、念儿的父亲!如果你逼我做这个皇帝,我只有一死!” 说罢,季洵迅速抽出白胜男为他打造的佩剑,冰冷的利刃架在脖颈上,余光中,他似乎在如镜面的剑刃上看到了白胜男娇羞的模样。 思兰,我说过,就算死,我要爬回你身边!等我! 第138章 大战之战(4) “陛下,您真的要逼死老臣才肯作罢吗!” 周远达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使劲儿的磕,只一下,艳红的血液就顺着眉骨流下。 周远达的此举暂时震住了季洵,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举动属于无理取闹,属于不顾大局,可他就是想回到思兰身边,他认为自己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没有错。 但周远达又有什么错呢?按理说,季国是否复国都不影响他的权势、富贵,甚至在陈国他能拥有更多,可他舍弃了一切带自己回到兖州,头上顶着背信弃义的大帽子,与天下对立。 “周叔……” “陛下,臣逼您登基,是有些粗鲁,但臣……”周远达哽咽了,他深深凝着自己的主子,半晌继续道,“当年,韩国背叛盟约,使得刘氏有机可乘,刘氏处心积虑灭我国、断我皇室血脉、铲我季国望族、害我季国百姓、分我季国国土,如今我们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比起韩国的背叛,您对秦国只能算是大恩!” 周远达所述不假,当年季子君若不出兵相帮韩国,不会给刘氏兴兵的借口。刘氏垂涎季国良田已久,几乎倾巢出动,誓要剿灭季国。若非韩国见死不救又主动投靠刘氏,季国不会亡的那么快,稍有喘息甚至还能转败为胜。 “陛下,您说自己如果做不好人,该如何做一国之君。臣要告诉你的是,你可以不是个好人,也能做好一国之君。一国之君是要对得起黎民百姓的,而不是必须对得起自己身边人。” 没有记恨这位主子羞辱孙女的事,周远达呕心沥血,只为季国光复。他自认做到了尽忠职守、不负先帝临终所托,在陈国蛰伏的这许多年,他从未忘记过乡音,也从未忘记过使命。 “说句大不敬的,先帝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他太过善良、太过重情重义,如果当初他能更多的为国家考虑,就不会、也不该出兵帮助韩国,季国也就不会有那样的灭顶之灾。” 季洵对父亲已经没有太多印象,此刻周远达的数落也没有激起他的愤怒,他只是看着年迈的老臣慷慨陈词,翻江倒海的心莫名的平静了些许。“我不一定是个好人,但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这句话思兰也说过,那时他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如今经周远达之口说出,他竟琢磨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陛下,儿女情长只是一时的,爱恨也好,喜欢也罢,都是私欲,你要做的是重振季国,让季国每个子民都能安稳的享受儿女情长,这才是你这个皇帝应该做的。如果你只为了自己的私情,而至天下不顾,你连昏君两个字都不配。” 精明的周远达捕捉到了主子眼里的动摇,劝慰的言辞中也掺杂更多的重话。季洵听着他的话,正要反驳,耳边忽的传来一声暴喝:“云烽,刀剑无眼,赶紧放下!” 外公的到来,让季洵动摇的心又摆动几许,他看着外公身后三位陌生的老者,又看了看如释重负的周远达,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把佩剑插回剑鞘。 “外公。” “云烽,你在做什么!”说话间,孙先已经将周远达扶起,他额上的血迹撞入眸中时,孙先的心五味陈杂,“周兄,云烽少不更事,给你添麻烦了,愚弟在这替云烽给你赔罪了……” “孙兄言重了。”拖住孙先的双臂使得他无法跪下,周远达瞥了一眼季洵,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孙兄,我等都是季国之臣,理当为陛下殚精竭虑、谋划天下,陛下年纪尚轻,一时沉迷儿女情长也是难免,但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陛下日后一定会做个好皇帝的,我坚信。” “我们也坚信。” 慕容康、张绍和袁武走到二人身边,恭敬的对着季洵跪了下去。 “臣兖州慕容康,原御史台左大夫,叩见陛下!” “臣毫州张绍,原右丞相,叩见陛下!” “臣漳州袁武,原漳州守将,叩见陛下!” “臣卫城周远达,原先帝近身侍卫、卫城刺史,叩见陛下!” 一声声浑厚的自我介绍勾起了季洵的热血,他看着台阶下跪着的四位重臣,双手有些不听使唤的在身侧缓缓抬起,众卿平身四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就见外公也跪了下去。 “臣兖州孙先,原疾风将军,叩见陛下!” 外公这一跪,彻底断了季洵的做一个普通人的念想,他凝视着几位老臣笔直的身姿,脑海里思兰的音容笑貌渐渐的有些模糊,并逐步被兖州百姓期待的样子取代,他的心忽然凉了,又以急速火热了起来,似一团火,将他的肉身焚烧殆尽,并从一堆灰烬中塑出新体。 季洵在心里默默道,思兰,对不起,我想与你长相厮守的心一刻也不曾变过,但就像周叔说的,我不能只想着和你的私情而不顾天下季国子民的幸福。这一路走来,你对我的每一份真情,云烽都不敢忘,也不能忘,但……只能说我们与彼此的缘分太浅,与天下和百姓的缘分太深。 “众卿,平身!” 随着季氏登基复国的消息在中原大地迅速传播,刘邕闻此消息后勃然大怒,不仅踹翻了龙案,甚至当场下令,若原季国土地要脱离刘氏归顺者,杀无赦。 在场之人都是人精,谁都知道杀无赦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那是顺者昌、逆者亡的屠城。 下朝后,刘念与刘通罕见平心静气的聊了几句,对于季氏的复国,两人都没有父亲那样的勃然之怒,对于他们来说,先解决内斗、再安抚外域才是根本之策。至于日后是与季氏交好还是剿灭,都要等自己登基后再结合多方情形考虑。 “皇兄,听说你见过季洵,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负手而立,刘通远眺着湖对面的亭子,他并没有打算从刘念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却没想到刘念给出了很中肯的答复,“柔和、稳重、坚毅、聪慧。” 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刘通道,“和白氏相比呢?” 刘念想了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如此,父亲趁季氏根基未稳而攻之的做法,还真是上策啊。”靠上白玉石柱,刘通转过身来,对兄长笑了笑,“皇兄,你说白氏会不会和季氏联手啊?毕竟他们俩有婚约不是吗?” 第139章 大战之战(5) 昏睡中,不知谁的眼泪滴滴落在心头,白胜男可以感受到那泪水又苦又涩,还带着几许血液的腥味,她努力的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落下这样痛苦的泪水,眼皮却似被上下缝合一般睁不开。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混乱的声音,有人的对话声、石头相撞的声音、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翻书的声音……和一个男人的低语,男人的声音很沉、很哑,好似很伤心,白胜男想,谁会这样为自己而悲伤呢? 是季洵吗?不,不会是他,他正意气风发在兖州当皇帝,又怎么会在秦宫呢?那会是谁?复山吗?也不是,男人的声音明显要比复山成熟很多。会是谁呢? 昏迷第八天的夜里,白胜男睁开了疲惫又有些水肿的眼皮,酸痛的脖子缓缓移动几许,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一个男人苍白的脸便撞入了视线。 原来是严三。 那些低语和泪水会是他吗? 他也是贪图自己的权势才主动找来的吗? 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悲凉,白胜男想,如果我不是皇帝,还会有人喜欢我吗?说到底,他们喜欢的都是我手里的权力,而不是我这个人。真是可悲,朕明明手握天下大权,却没办法命令任何一个人对自己真心相待。 刚打盹浅眠的姜严华感受到了掌中细指的微微动颤,他猛的醒了过来,生怕是一场梦,盯了片刻,才咧开干裂的唇,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烧了,我去叫太医来。” 手指似不听使唤般勾住他的小指,将他诧异中带着惊喜的表情尽览无余,白胜男盯着他唇上渗出的血迹,忽然觉得心头一暖。卫元庭曾经把姜严华形容成野猫,而且是一只不可能被任何人驯服的野猫,但如今这只野猫却主动钻进了金丝牢笼里…… 暂时不去想他钻进牢笼的初心,白胜男喑哑着嗓子对他道,“你一直在这里吗?” 点点头,姜严华见她不愿让自己离开,便对着帘外喊了几声,许澜等人闻声困意全无,连滚带爬的赶到床前。 勾连的手指松开的那一刻,姜严华觉得自己的心骤停了片刻,他被太医们挤到一旁,只能远远的、翘着脚看着她。在太医们都得出陛下已经度过危险期,只需安心调养的结论后,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趁太医们到外殿商议药方的当口,姜严华回到了床边,把依卢挤到一旁,紧紧握着白胜男的手,又哭又笑。 上一个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关切的是谁?好像是薛川,是啊,自己和季洵算不上共患难,倒是共享几天的富贵清闲。而薛川,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又寡言的男人,才是陪着自己走过数个春秋之人,可自己却杀了他…… 浅浅的对视,白胜男脑海里闪过季洵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面上的笑容殆尽,声音也冷了几度,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咳了几声,“依卢,传卫元庭和司徒林来见朕。”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召见朝臣,姜严华没见过这么卖命的主子,他想,都说秦国女皇乃牝鸡司晨,但谁能说白氏这只母鸡不是待转的凤凰呢? “思兰,看看你的孩子吗?” 思兰这个名字,从姜严华里的嘴里说出来,听着有些别扭,白胜男拧了拧眉头,把脸别了过去。 诞下麟儿的欣喜,已经被他父亲背叛的事尽数冲散,她承认,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期待源自对他父亲的爱,可…… “不论他的父亲如何,他总归是你怀胎十月诞下的,他是季氏的孩子,也是你的。相比季氏,他与你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而血缘关系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 姜严华终究不是季洵那样温柔的人,他俯下身,不顾她的意愿硬是把她的脸扳了过来,强迫她面对自己,“这段和季氏的儿女情长已经让你死过一次,如今,你该是一个新生的自己。” 白胜男不语,只是看着他带着侵略的眸子,那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如初见时那般,像一只猛兽死死咬着自己的视线,不能自拔。 “如果你不知道该如何公布他的身份,我愿意当他的父亲。” 这是姜严华为数不多的脸红,白胜男有些诧异,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当初从望琅寨逃出来,自己一路上不知道咒骂了他多少遍断子绝孙,若他给自己的儿子当父亲,这辈子就和断子绝孙无缘了。 “小野猫,你愿意让我给念儿做父亲吗?” 小野猫这个称呼让白胜男想起了当初在望琅寨倍受欺负的时候,因季洵自立而沉重的心忽的轻松些许,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姜严华期待的样子。 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忘了自己体力微弱,她猛地起身想要抓住姜严华的衣襟,却一个踉跄压在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两双干裂的唇贴在一起,白胜男刚想起身,反被他圈主压在身下。姜严华修长的腿跪在床上,跨坐在她的腰间,白胜男感觉到一股不正常的热度和凸起,脸颊绯红,忙别过脸去。 “从朕身上起来,不然朕杀了你。” 威胁的话并没有起作用,姜严华附身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当初你说因为有季氏才不能嫁给我,如今季氏离开了,咱们的婚礼只差最后一步,你是不是该补给我了……嗯?” 暧昧的声音和着一股股热气吹在耳畔,白胜男到底是年轻些许,对这份柔情招架不住。 “小野猫……” “你此时提到季氏,不怕朕动怒,杀了你?”白胜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被他拐着思路,有些生气,“轻浮一国之君,这个罪名你可担得起?” 笑着摇摇头,姜严华蹭了蹭她冰凉的鼻尖,“一国之君被轻浮,传出去,最丢人的不是我,而是你。我若死了,后世说不定还会为我树碑立传。你愿意看着我名震中原?再说……”低沉的声音充斥着挑逗,“你舍得我死么?” 白胜男不得不承认,姜严华这几句话把自己从季洵背叛的痛苦中拉了出来。或许安国公一早就说准了,季洵并非池中物,一旦放出就无法召回,若不放出又无法困之一生。可是季洵啊,我是如此的信任你,甚至把命都交给了你,你却…… “小野猫,亲我一下,我就起来。” 姜严华听力极佳,他听到已有急促的步子朝这座宫殿赶来,白胜男自然不愿就范,但当听到卫元庭与依卢的对话时,又不得不屈服。她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姜严华便笑着从她身上起来,只是珠帘刚刚撩起,白胜男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无所谓的耸耸肩,姜严华摸了摸她刚刚亲吻的脸颊,笑着去东暖阁看那个季氏留下的小崽子。不,应该说,去看自己的儿子。 第140章 大战之战(6) 与白胜男微服出宫时不同,这次是陛下病重主持朝局,司徒林既要稳住群臣,还要提防有人趁机叛国,更要担心若陛下真的醒不过来,是否要立小皇子做皇帝,若真的立了幼子,又该如何防止权臣篡权…… 不足十天,种种思虑已将他折磨的苍老了几岁,白胜男有些心疼这个被自己不知不觉倚重的老臣,此时的他,配得上国之柱石四个字,但自己却不能轻易将这四个字赐给他。 寒暄几句,白胜男直切正题。司徒林想到陛下连夜召见定是要问季国之事,但看着她苍白的脸还是有些不忍心说出。 在陛下的催促下,司徒林才娓娓道来,“回禀陛下,季氏已于五日前昭告天下,由季氏洵登基为皇,国号为季,年号天佑,定都兖州。孙先已经放弃了与我国配合攻打燕国之战事,他从滨州撤兵乃是给我们一重击,不但唾手可得的滨州没夺下来,还使得我们先后丢了耀州、理县和云泉。” 视线中陛下的脸色越发苍白,卫元庭连忙接过话来,“我们对燕国的攻击不太顺利,但陈国的半壁江山已是我们的囊中物,从发兵之日起至今,我们已经攻占了陈国三十五座城池……” “陈国占领原季国的二十七城呢?” 白胜男不担心季国复国,也不担心季洵会自立,当初与他互相接济的时候,就想过日后反目,她只是担心季国会为了壮大,走魏国的老路,成为自己的敌人。她不怕多一个敌人,但确实不想与季洵成为敌人,抛开两人的感情不说,他到底是自己长子的父亲。 “陈国占领的原季国二十七城,已尽数倒戈,改弦更张。” 卫元庭没见过像季国这样复国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原城池只是听到故主已自立的消息就自愿归顺,就算在历史上,这样的事也是没有发生过的。 “秦国下辖的原季国领土呢?” 白胜男对季国臣民的忠诚感到震惊和恐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凝聚力,才能使得被灭国二十年的故土能够在短时间内重新粘合。 “我们不是靠着刘氏那场战役瓜分季国土地的,而是靠战争真刀真枪从其他国家手里夺来的,那二十三座城,除了与季国京都自古联系紧抿的越州、皮县和瓜州已经改奉新主,都上书表达绝不背叛的忠心。” 越州、皮县和瓜州的倒戈,是卫元庭亲自率兵去镇压的,但为了长远考虑,司徒林和几位要员商议后,决定避免屠城的惨剧,放任他们归顺季国。为了这件事,司徒林已经做好了被满门抄斩的准备,让他意外的是,白胜男并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反而夸了他几句。 沉默的空气中夹着几许愁云,白胜男没有继续城池丢失的话题,而是问起季风村和孙先将军府之季国遗民所在何处。卫元庭如实回答后,她沉默了片刻。 “现在有哪国宣布与季国建交了?” “回陛下,尚不可知,只知道刘氏对季氏立国非常愤怒。”司徒林道,“大有发兵围剿之意,舒朗齐说刘邕意欲屠城。” 屠城,为了保住土地,伤害无辜百姓,还真是刘邕能做出来的。白胜男自认经历许多事后心狠了不少,比起刘邕还是差了一大截。 “刘氏瓜分季国城池四十座,季氏立国对他的打击自然是最大的。”白胜男道,“前朝如何?” “尚稳。”司徒林有些犹豫道,“但……后天的大朝会,陛下可以参加吗?” “可以,这段时间,辛苦爱卿了。”对两人颔首表示感谢,深知稳定朝局的不易,白胜男道,“朕北上微服和这次疾病,多亏了两位爱卿,朕已经想好,分别进封二位为郑贤公和文贞侯,封左相之母为一品夫人、之妻为二品夫人,封卫卿之母为三品夫人。”说罢,白胜男亲切的望着泪眼朦胧的司徒林柔声道,“待朕百年后,左相若不嫌弃就随葬皇陵。” “臣何德何能,容陛下如此抬爱!” 司徒林少怀雄心,高中探花后扎根地方,从地方官员稳扎稳打的爬到京官的位置,却没想到京官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从地方调任京师后,即便官职不断高升,他却从未扬眉吐气过。多年来,司徒林虽位居右相之位,却始终被左相李瑞压低一头,他觉得自己空有一身的本事却无处施展,实乃怀才不遇的典范,还不如在地方施展拳脚,这也是李瑞下狱后他非要狠狠踩上几脚的原因。 陛下重归天朝后,对自己百般怜爱,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委屈都是为了今朝的苦尽甘来。他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只恨陛下没有早生出几年。 “爱卿值得。朕知道你监国却不窃国的可贵。”视线落在卫元庭身上,白胜男的笑容又深了几许,“也知道你守国却不伤国的难得。秦国有卿,何愁不盛!” 加官进爵的喜悦没有冲昏两人的头脑,二人倾诉着对原季国城池随时会倒戈的担忧、吐露着对燕国可能与陈国结盟的愁闷,但白胜男并不觉得这两个问题有多值得伤脑筋。 “陛下,该喝药了。” 白胜男接过汤药,扑鼻而来的苦味让她不禁皱了皱眉头,浅浅抿了一口,果然苦涩难咽下,便放到一旁。 “你们二位分别去办两件事。敬俭,你以朕的名义,把季风村和孙先将军府的人,从秦燕边境,送回季国。路上呢,记得打着秦国和季国的王旗。左相你寻一个靠谱又官居二品以上的朝臣,最好是武将,带些贺礼去一趟季国,就说我白氏愿意与季国建交,为表诚意,特奉上些许礼物并归还季国百姓。” 两人都不太明白陛下此举有何用意,此时,姜严华抱着哭唧唧的小殿下却走了进来,张口道,“由谁向燕军泄露季国已与秦国建交,且派兵遣人到重返战场、计划和秦国夹击呢?” 孩子的哭声让白胜男有些厌烦,她想把姜严华赶出去,但又想听听他对自己的计划了解多少,便把孩子抱到怀里。念儿在她的怀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柔软的小手抓着她的手指,片刻间,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白胜男的手臂有些麻,又不敢动,轻声道,“继续说。” 见她有些疲累,姜严华把念儿从她的怀里抱出来,温柔的拍着他的后背,摇晃着身子哼哼呀呀唱了几句不知名的小调,才道,“燕军把那些季国人认成季兵,自然会奋力扑杀,届时燕、季两国自然就结了仇,这时我们再停战议和,让之签署城下之盟,与我们一起攻打陈国,并以陈国城池许之,相信不出两年,秦燕大军就能彻底把陈国从中原的地图上抹去。” 白胜男心道,姜严华果然是大才,这厮不仅诗书文采超绝,治国方面也造诣颇深,望琅寨匪首之名,真是屈才又屈尊。 “二位爱卿觉得此举如何?” 司徒林和卫元庭对视一眼,也觉得此举可行。若是往日这样的挑拨离间之计不容易成功,但前有孙先率兵攻打燕国之凶狠,后有季氏与白氏婚约尚在的盟誓,加上季氏立国不久,燕国又被孙先打怕了,此举定能一举成功。 “既然两位爱卿也觉得此举可行,就分头去做吧。” 说了许多话,白胜男有些累了,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自己则走到软榻边习惯性的坐下。 第141章 大战之战(7) “你都不问问季氏自立是否有苦难言?” 姜严华似乎是活够了,疯狂在白胜男愤怒的火药桶上点火,见白胜男不回答,他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说越过分,直到白胜男怒斥让他滚。 “思兰,他从前也是这样叫你的吗?”眼疾手快的捏住迎面飞来的毛笔,身形未动,怀中的婴孩仍旧睡的安稳,姜严华笑道,“不知道他如今又抱着哪个美人在怀,又准备让哪个美人给他生儿育女……” 姜严华的话正刺白胜男痛处,气急攻心,呕出一口淤血,许澜闻声连忙跑了进来,看着地上红中带黑的血迹,笑着对姜严华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两个!” “陛下恕罪,臣也是无奈之举,您体内有淤血吐不出来,您又不肯喝药……”下颚指了指那碗纹丝未动的汤药,许澜磕了个头道,“为了您的身体着想,臣只能求姜公子想个办法,还请陛下莫要为难姜公子,一切罪责都是臣的错。” 许澜跪在地上祈求谅解,姜严华却像没事人一样耐心的擦拭着她嘴角的血迹。白胜男胸口生出一丝愤怒,这个严三,好似已经把自己看透了,确信自己不会为难二人。好,既然你这样信心十足,我就让你输个彻底! 拽过姜严华擦拭自己嘴角的帕子,白胜男冷声道,“姜氏欺上,罚其在昭霞殿外跪满四个时辰……”冷眼扫视还要为之求情的许澜,端起已经冷掉的汤药一饮而尽,“敢为之求情者,同罚,且姜氏的罚责加倍!” 事实证明,不要随意惹怒女人,尤其是当权的女人。姜严华为自己的轻浮得到了惩罚,嘴角却始终洋溢着笑容,他生的太过俊美,引得不少女婢偷眼。 春初冬末,地面满是凉意,本有旧疾的双膝跪在冰凉的白玉石板上,因长时间寒气入侵提前犯了病。 “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偷懒。” 刚刚赌气喝下的凉药起了作用,白胜男的胃里如刀绞般疼痛,冷汗直流,身上的衣服似被雨水淋过般,湿了个透。她忍着疼,粗鲁的灌下两碗阿胶水才缓和稍许。 “回陛下,姜公子晕倒了。” 淡蓝色衣襟上的丝带还未系牢,白胜男闻声忽然有一丝心痛,她命人把姜严华扶到软榻上,并让许澜为之诊脉。 “陛下,姜公子日夜操劳、气血不足,加之在外面跪了三个时辰,才导致的昏厥。并且臣发现姜公子的膝盖处有寒气郁结不散之症,应该是旧疾,因为没有及时医治,始终没有根治。” 琅城被陈国占领的时候,正是夏末秋初,按照邹亮所述来算,姜严华离开琅城的时候正是寒冬,他的腿疾是那时落下的吗?深深吸了口气,白胜男心道,归根究底,他的旧疾是秦国无能所致。 而秦国又有多少这样身患旧疾却无法及时医治的百姓呢?父亲,思兰想做个好皇帝,想让秦国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有书读、有药吃,可思兰到底只是个凡人,没办法一步登天。 “臣给姜公子开几副药,内服外敷一起,会好的快一些。”许澜把两个汤婆子放在姜严华的膝盖边,并为之盖了两床厚被子,“陛下,您也早些休息吧,您尚在月中不可怠慢身体。” 扬扬手示意他下去,白胜男披着衣衫在侧榻边守了一会儿。想着自己病中他一直守在旁边,千疮百孔的心柔软了些许。 拢了拢衣裳,白胜男想批几本奏折,看看地方有什么新鲜事,依卢告诉她左相每日都在昭仁殿与邹亮等人一起批阅当日奏折,目前没有尚未批阅的可供她审阅。 白胜男心里感到一阵安慰,依卢劝她早点睡下,但她心里有事,实在睡不着,许澜又不许她到外面走走散心,只好到东暖阁看看自己的儿子。 想来,从他出生至今,自己还没好好看过他,甚至连他的长相也没细细端详过。自嘲的笑笑,自己可真不是个尽职的母亲。 “陛下。” “嘘。” 示意穆婆婆等人不必多礼,白胜男轻着步子走到床边,似是母子的心有灵犀,她刚走到床边,正在酣睡的念儿便睁开了眼睛。 “真是心灵感应,皇娘一来就醒了。” 穆婆婆笑着恭维,白胜男第一次做母亲,不知念儿此举是否仅是巧合,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家伙,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直系血亲,从此,自己便不再孤单了。 “陛下您看,小殿下的鼻子眼睛多像您啊。”依卢想开解她沉郁的心,主动把话题引到小殿下身上,“陛下瞧,小殿下正看着您呢,他好聪明,这么小就知道谁是皇娘。” “小殿下的聪慧一定是随了陛下,您看,他想要摸摸您的脸呢。” 穆婆婆的话音未落,白胜男已经鬼使神差的把脸凑到了儿子的手边,但念儿并没像穆婆婆说的摸她的脸,而是使出了吃奶劲儿啪啪打了两下,在场的人都愣了,半晌,连忙跪下,大气也不敢喘。 依卢见状,顺着主子的想法笑道,“看来咱们小殿下并不喜欢念儿这个乳名,正闹着抗议呢,陛下,要不您给小殿下重新赐个名如何?” 念儿是季洵所取,如今他背离盟誓,自立为皇,儿子再叫念儿确实不适合。白胜男凝着儿子白洁的脸颊,也笑了起来。众人见陛下没有追究的意思,才把悬着的心塞回肚子里。 “既然念儿不喜欢这个乳名,咱们就换一个。” 说话间,白胜男俯身把儿子抱进怀里,但她抱的姿势不对,让念儿不舒服,念儿哼哼呀呀的眼看着就哭了出来,穆婆婆连忙起身来到她身边,纠正她的姿势。 “这个姿势小殿下和您都舒服。” “还真是什么都有学问。”白胜男对她笑了笑,“依卢,等下带穆婆婆去领十两银子。哟,小家伙还真是聪明,姿势舒服了就不哭。” 虽然白胜男对季洵有许多怨怼,但正如姜严华所说,儿子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已经没有了父亲,自己不能让他再失了母亲的疼爱。 “吾儿乃朕之珠宝,万丽无止,无暇美玉,就赐乳名瑾。至于官名……” 白胜男本来想说让礼部拟了来报,但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公布孩子的身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珠儿存在之事隐瞒。 陛下没有继续小殿下官名的话题,在场的诸位自然也不敢再提,但都忍不住暗自猜测小殿下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人猜他的父亲是久居皇宫的季国新皇,也有人猜他是姜公子的儿子,最无厘头的是有人说他乃成安淮的儿子,而成安淮举国来投就是因为这个长子。 第142章 大战之战(8) 重返朝堂,撤下帘帐,白胜男的重新出现暗中掀起不小的轰动,以刘启寒为首的五位朝臣已经做好了下个月投奔刘氏的准备,此番见陛下完好无损,心里不免打鼓。 万岳跪在最后一排,远远的看着女皇如沐春风的样子,低首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心道,本以为白氏命不久矣,看来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居然还留着白氏这个祸害。 “诸位爱卿,前段时间朕身子不爽,承蒙诸卿不弃,安稳了朝局,朕已拟好论功行赏的诏书。”白胜男扫视着台阶下的朝臣,“若朕的嘉奖有遗漏,还请诸位主动告知,朕绝不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臣,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臣……” 话音未落,白胜男的视线已经落在刘启寒的身上,当初若不是形势所逼,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对刘启寒这等卖主求荣者手下留情。本以为,这厮有了改过自新的机会能重新做人,却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报效秦国赎罪的意思,反而煽动几个重要职位的朝臣叛国! “刘启寒,听说朕抱恙的这段时间,你很忙嘛。” 转了转手上的东珠串子,白胜男似随意般点了他的名字,刘启寒闻声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但他毕竟为官多年,胸有城府,没有暴露出任何不安,反而谦恭的走出队列,与白胜男笑谈政事。 闲言中,白胜男扫了一眼手指上的黄金素圈,当初明明是被迫戴上的,如今却习惯了它的存在。或许,姜严华就像这个戒指,金贵却不浮夸。 “刘卿,朕这里有一封书信,你看看笔体如何?用词可佳?” 捻起龙案上的牛皮信封,让依卢转交给刘启寒,白胜男凝着他的神色,心道,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稳得很啊!真是可惜,这样稳如泰山的臣子,居然心不在秦国,是个叛臣。 刘启寒自认行事谨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当看到信上的字字句句时,终于无法保持镇定,“陛下,这……这明显是有人看不惯陛下与臣的君臣一心,故意栽赃陷害!求陛下明察!” 叹了口气,白胜男眉头微蹙,似是为难,下颚微扬,司徒林得令走出队列,冷漠的对刘启寒道,“上月初五,刘大人遣家中管家之子亲自去刘氏京都面见刘通心腹,有这件事吧?”刘启寒正要反驳,又听他道,“上月二十七,你带着厄璧坤、索风和蒋旭三人以东游之名,在凉州秘密会见了刘氏的舒朗奇……”司徒林顿了顿,猛地高声喝道,“可有此事!” “没,没有这样的事。”刘启寒连忙跪在地上,不住的叩首,“求陛下明鉴,臣是被冤枉的。厄璧坤、索风和蒋旭三位大人都可以为臣作证的,我们真的是去东游。” “刘卿,若没有真凭实据,朕不会公然在大朝会上揭你之罪。刘卿,你真的让朕很失望。还有厄璧坤、索风和蒋旭,你们都是身居高职要职之臣,在秦国为官也不是一年半载了,怎么就贪图蝇头小利,叛国叛君呢?是朕对你们不够好?” “陛下,臣……臣一时猪油蒙了心,求陛下饶了臣这一次吧!” 从前白胜男觉得刘启寒能屈能伸,如今却觉得他侮辱了这个词,眼前他卑躬屈膝的求饶让人觉得恶心。 “朕扪心自问,自登基以来,对你们每一位都坦诚相待。甚至在邹大人的建议下,给你们增加俸禄、沐休,设宴款待你们的子女、妻子,朕之真心,你们都看不到?” 摇摇头,白胜男显得很痛苦,沉沉道,“除了他们五个,还有些官员朕就不点出了,朕不愿意跟任何一个人撕破脸,因为那代表着朕不得不处决他,甚至要祸及他的家人!” 白胜男的话,让在场不少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在她外出和抱病的这段时间,不少大臣都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只是没有刘启寒这样严重罢了,但若真的被揪出来,也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朕很失望,尤其是你,刘卿,李瑞之事朕就破例给过你机会,但你并未珍惜。来人,把他们三个拉出去,交由刑部尚书左煦亲审。刑部会审定罪后……”叹了口气,白胜男深深看了刘启寒一眼,继续道,“定罪后也不必交给朕阅,直接交中枢阁发诏令公布天下吧,让天下人都知道,朕赏罚分明,不是个少不更事,只懂得哄着群臣肆意妄为的傻子!” 处理了刘启寒等吃里爬外的叛臣,白胜男聊了几句农耕和天象缓和气氛,便主动把话题引到季氏复国一事上,并让大家各抒己见,讨论季国之所以能复国成功和韩国复国失败的本质原因。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揭陛下的伤疤,即便有了邹亮的抛砖,也没有引出玉石,白胜男只好让朝臣会后写折子。 朝会散去,白胜男坐进许澜布置的软轿,片刻不停的回到昭霞殿休息。这次生产她算是领略了许澜的执拗,那真是豁出命去也要阻止自己“恶习”的勇敢,若朝中多些许澜这样的人就好了。 “许澜,你这样违逆朕,就不怕朕生气?” “臣就是个郎中,本职是治病救人,病人不听话,自当纠正、阻止。”许澜捧着药杵跪在地上,不卑不亢,“若是陛下的身子康健,臣就是死也不怕,又怎么会害怕陛下生气呢?臣就像那松针,细小却坚硬,阿谀奉承的事,臣做不来。” “好,好一个细小却坚硬,许澜,朕越发欣赏你了。”白胜男将他扶起,赞道,“即日起,升许澜为正二品御医。” 将白胜男与许澜的对话尽收耳中,姜严华踉跄着步子走了进来,“陛下只顾着纳贤,下朝回来许久,却也不去问问我喝药没、身子康健如何,看来一点也不记得严三是因何犯了旧疾……” 此番重逢,白胜男总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严三,而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的傀儡,但他除了言辞偶尔有些无状外,又和严三那副地痞无赖的样子极为相似…… “许澜你先退下吧。”不想在外人面前与他斗嘴,白胜男示意依卢帮自己卸下冕冠,“若非你欺君罔上,朕又何须惩罚你。” “你这么说,好像是我的不对了?” “不然呢?”白胜男对着镜子里的他道,“难道你要说是朕乱用皇权,故意为难你?” “你就是为难我,欺负我喜欢你。”说话间,姜严华已经斜坐在妆台前,透过铜镜看着里面刚毅的女人,细细的打量,好似看一万年也不会觉得厌烦。 “依卢,劳烦你也先出去。” 语气俨然自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姜严华凝着白胜男似笑非笑的脸颊,仔细的为她解开冕冠的丝带。 “冕冠真的很重,我虽混迹绿林,这些时日却也能感受到你肩上的重担。”将冕冠放在一旁,细长的手落在肩头,俯身将下颚落在她的颈窝,姜严华心疼的凑在她耳边喃喃道,“瑾儿娘,这几年你辛苦了。” 许是从没有人这样坦率的夸赞过自己,许是登基这几年心里真的压了很多难言之苦,许是季洵的背叛让坚硬的心支离破碎……姜严华的寥寥数语,将白胜男压在心底深处的痛苦和无奈尽数勾起,并以狂风般的疾速席卷。 第143章 纳贤令(1) 炙热的炭盆中一缕灰烟缓缓升起,白胜男抱着儿子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渐渐焚化的信笺,心中一片冰凉。 “除了这封信,季洵还说什么了?” “回陛下,奴才并未见到季皇,这封信是孙先转交的。”通身黑衣的暗卫冷声道,“孙先让奴才转告您,是季国和季氏对不起您,请您不要迁怒于季洵,在他有生之间愿保秦季两国友好相处。” 一句不咸不淡的对不起,就能把所有的感情一笔勾销吗?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如果季洵一开始就挑明复国的决心,自己不会这样不顾一切的爱上他,更不会冒着违背祖训的风险孤身生下孩子,如今,他的背叛不仅会让自己成为各国的笑柄,更会让秦国对他的相助、和氏的忠烈成为笑话。 季洵,我曾说过,即便你背叛也不会责怪,但你不该这样戏弄我的感情。或许你有难言之隐,但起码应该有句解释,一句轻描淡写的“春风已渡,冬雪已融,知遇之恩仍记心;婚约随风,情谊伴雪,秦季盟誓犹存”就能把一切都勾销了吗? “孙先还说什么了?”白胜男努力平和着心态,低声道,“新皇登基后,是不是该立后了?谁是皇后的人选?旧臣周远达的孙女周星雅?” “陛下明鉴,新后人选确实是季国左相周远达之嫡孙女,周星雅。”暗卫见陛下神色凝重,切换话题道,“孙先说,儿女私情固然可歌可泣,但还是希望陛下以天下大局和百姓为重。” 季洵的无情让白胜男伤心,却不足以让之气愤,祖孙二人从头至尾都没提过念儿半个字才是白胜男愤恨之所在。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封所谓的诀别信并非出自季洵之手,而是孙先找人模仿他的笔迹代书。季洵虽然同意登基为帝,却没有放弃争取与秦国联姻,更没有纳周星雅为后的打算,这一切都是孙先和周远达等老臣的断情计划。 救助白胜男的时候,孙先是真心想辅佐她称霸中原的,但是人就有私心,他不可能因为感恩就劝外孙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更不可能妄图凭祖孙二人的微薄之力对抗季国旧部。他能做的,只有背叛与秦国的盟誓,让孙子活下去,让季国复活。 “陛下……” 或许是心狠,在看到季洵那封信的时候,白胜男竟有一瞬间想把瑾儿一起扔进炭盆里烧死算了,不然每每看到他都会让自己想起那个冷血无情的季洵。但毕竟人心肉长,看着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时,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她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歹毒的母亲。 挥挥手示意暗卫下去,白胜男抱着瑾儿离开了炭盆边,她害怕自己会在气头上忍不住伤害瑾儿。 “你是我的儿子,也是季洵的,我该拿你怎么才好呢,瑾儿,我的瑾儿……” 不知姜严华在门外听到了什么,撩开珠帘的那一刻就宣誓主权般把瑾儿当成自己的孩子,白胜男不悦的瞪着他,他不但丝毫不在乎,还娴熟的把瑾儿从她怀里抱走了。 “瑾儿娘,我儿子乖吗?” “朕说过,别随便攀亲。也别挑战朕的底线,否则我真的会……” “真的会杀了我?”姜严华边逗瑾儿边对她道,“这句话你每天都要说上七八遍,不厌吗?我的女皇陛下,你舍不得杀我,起码现在还舍不得。” 不得不承认,姜严华气人是把好手,开解人也是个顶尖之才,这段时间有他在旁斗嘴,心中烦闷消解不少,不仅如此,这厮还能几句话就点出自己的困扰。 比如他看出秦国急需成熟的大才,而不仅是饱读圣贤书的文弱新书生,便建议自己可以发布求贤令,以重利许给天下英才,不仅如此,因有些大才出身卑微、甚至因是罪人之后而终身与做官无缘,秦国也可以承诺破格招用,总之,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徒,秦国会招用一切有才之仕。 “这么有把握朕不会杀了你?” 自信的点点头,姜严华把瑾儿逗的笑声不断,看起来两人就像真父子一般融洽,白胜男想着他在望琅寨对自己的粗鲁,脱口道,“严三,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哦,自然是不一样的,孤身一人和有妻有儿的状态能一样吗?瑾儿娘,你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我更喜欢从前的你,像一只天不怕地不怕又聪明机敏的小野猫。”姜严华绕到她身边,耳语道,“如今的你,像一只忧虑深重的猛虎,虽猛却不快乐。我希望你快乐,哪怕只是片刻。” 连姜严华都看出自己变的忧思深重,难怪宫里的侍从们如履薄冰,朕是一国之君,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动作都能要了别人的命,看来除了在没有人的场合,自己时刻都要戴着面具,演戏给所有人看,当然了,他们也是演戏给自己看。 想来真是可笑,这么大的世界,居然养的都是戏子。一群为了各自目的而生存的戏子。 白胜男认真的看着严三,他或许真的可以是个好父亲,但自己又能这么快开启新的感情吗?如果他也是贪图自己的权势该怎么办?眉头微蹙,白胜男转念想,世间感情宜疯宜狂却不宜真,就算他是贪图自己的权力又能如何呢?自己不也是要利用他的才华和智谋吗? “严三,琅城已归,你愿意做求贤令的首位大才吗?” 姜严华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对瑾儿笑道,“儿子,你皇娘大概是忙傻了,在野灵山爹爹就说过,让她夺回琅城就来寻我,如今她却问我愿不愿意做求贤令的首位归顺者,你说你皇娘是不是在说笑话呀?” 轻轻抬起瑾儿的手对白胜男晃了晃,他继续道,“瑾儿娘,除了做你求贤令的首位归顺者,你到底能不能让我给瑾儿做爹爹?” 见她不为所动,姜严华索性弯着身子把头靠在她肩上撒娇,白胜男想了很久,久到姜严华抱怨腿都蹲麻了,她还在犹豫。 “瑾儿的身份不能一直藏着,比起被动承认,主动公开才是最好的办法。”姜严华柔声道,“为了你和秦国的颜面,就算全中原都知道他是季国新皇季洵的长子,你也得对外宣称瑾儿另有生父,否则如今的局面,对秦国和季国都是不利的。” 第144章 纳贤令(2)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白胜男才去东暖阁看儿子,轻轻撩开珠帘,入目便是姜严华搂着瑾儿熟睡的样子,白胜男的心头流淌着几许暖流。示意婢子们不要施礼,她蹑手蹑脚的来到床前,看着姜严华慈父的笑容仍旧挂在脸上,也不觉扯着嘴角笑了。 次日一早,白胜男上朝前遣翠竹去唤姜严华来听召,但带孩子实在太累,姜严华呓语般应了几声,翻个身又睡了过去。不敢打扰小殿下休息,翠竹只能空手回去复命。白胜男听闻严三赖床,只是笑笑没有计较,饮下半碗米粥便去上朝了。 小朝会上,白胜男首次公布自己诞下一子的事,几位大臣震惊的当场惊呼,他们猜到陛下归朝后悬幔是在避疾,却做梦也没敢往怀孕上去想。 “敢问陛下,小殿下的父亲是?”邹亮猜出了一二,为了谨慎故意提醒道,“如今季国新立,陛下又诞下皇子,这天下的喜事真是接连不断,鸿运临凡呐。” 季国新立,若此时将瑾儿真正生父爆出,自己和秦国将会成为天下的笑话,但姜严华说的也不无道理,瑾儿毕竟已经出生,还会一天天长大,纸是包不住火的,与其等着被群臣质问,还不如主动坦诚。只不过瑾儿的生父,绝不能是季洵! “小殿下乃是朕与姜严华的长子。” 姜严华的名字一出,众臣又是一惊,若说秦国上下谁的名号最响,姜严华肯定能排在前十位,而这位生死都成谜的大才如今成了陛下的枕边人,怎么能让人不震惊呢? 可他们也忍不住想,陛下和季国新皇打的火热、同檐下榻,是个人都知道,姜严华又是如何取悦帝心的呢?是在北上途中?但这毕竟是天家私事,天家不言,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也不敢追问。 “小殿下是朕的长子,朕视之如珠如宝,故取乳名瑾,至于玉蝶官名……”面上浮出母性的光辉,白胜男坦然道,“官名本想让礼部按祖制拟定,但瑾儿毕竟是朕的长子,秦国大才又非诸卿不可,所以朕只能有劳诸卿了。” 朝臣们闻声,互相递了个眼色,邹亮才道,“敢问小殿下生于何时?” 依卢道,“三月初六,酉时。” “殿下如此就金贵,陛下可否允准臣等回去后好生琢磨一番?” 邹亮知道大家都不敢立刻给出答案,加上殿下的名字还得经礼部按族谱商定,他便提议由在场的几位大臣回去想几个名字,交礼部审定后再交由陛下最终选定。白胜男没有为难他们,笑称大家不要给孩子取太大的名字,以免孩子的八字不够硬压不住。 “求贤令颁布后,有什么收效?” 白胜男话题转的很快,可深思问题却绝不拖泥带水,是秦国自诸侯国始少有的杀伐果决之主。作为皇帝,邹亮认为她比当今任何一位帝王都要称职,也更适合。 “回陛下,求贤令颁布至今十二日,尚无收效。” 想当初国内颁布增加官员俸禄之诏令后,各国已有不少官员速来投奔,如今的求贤令比当初的政策要好更多,却十几天还没有收效,白胜男不禁猜想是否各国已经对秦国设防,并有断交的打算。 当今中原以刘氏为首,还有魏、秦、燕、陈、季、回鹘,抛去囊中之物的陈国和必然与己结盟的燕国,剩下的只有魏国、刘氏、季国和回鹘,魏国自南宫禹归顺刘氏那一刻就是敌人,至于刘氏,刘念一日不能登基,必然也要划归到敌人的阵营。所以她真正需要在乎的只有季国和回鹘而已。 而季国,虽是复国却也不过是个初建之国,不敢轻易与任何国家断交,说不定他们还指着与秦国联手并立中原呢。这么算下来,她要拉拢的,便只剩一个回鹘。但回鹘狼子野心,拉拢,不外乎与虎谋皮,只能想办法强迫其主动与秦国建交。 “臣想,既然求贤令广求天下之才,且不计出身,臣斗胆向陛下举荐一位可率兵打仗的将才。” 邹亮的话打断了白胜男的思路,她单手撑着膝盖,略微扬了扬下颚,示意他继续说。 “不知陛下可记得林州詹泰?” “邹大人说的詹泰可是刺杀林州刺史且在牢中待斩的那个?”见邹亮点头,御史台大夫张晁明不可置信道,“那是个刺杀朝廷命官的杀人犯,邹大人竟要举荐这种人?” “张大人此言不虚,詹泰确实杀了林州刺史不假,却不是滥杀无辜,私认为詹泰情有可原。”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此乃十恶不赦之罪!” “律法正在修改,詹泰之行是否十恶不赦,还不一定呢。”邹亮不理会张晁明的抗议,继续道,“林州刺史苟宏为官不公,枉法裁判,逼良为娼,桩桩件件都是证据确凿。据我了解,詹泰杀了苟宏,是因为苟宏设计侵占了詹家的三亩薄田,打死了詹泰的父母,还强暴了詹泰不足十岁的妹妹!这样的官,别说詹泰,就是我……” 自己膝下的孙女也才十一岁,脑海里闪过那个被强暴惨死的女孩,邹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和愤怒的情绪继续道,“就是我,也很难忍着不报仇雪恨。” 秦国靠贵族起家,是个建制守旧的国家,有些地方官职至今还是世袭制,就算有些是皇帝任命制也和终身制差不多。而这种模式的官员任职,多半会出现地方土皇帝闭门当家的局面。白胜男想更改官员任命和任职模式很久了,也尝试推行走官制,但奈何阻力过大,推行起来难度极大。 今天邹亮既然借着求贤令把这个问题摆到了明面上,她便就这个话题,再次提出走官制。 果不其然,在场的几个重臣听到走官制三个字都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在他们看来,地方官的稳定才是首位,若官员的任命期只有三五年,那么其完全可以把每个职位都当成跳板,鱼肉百姓、只求表面政绩的现象将比现在更甚。 “朕认可诸位所言,但稳中求变并非坏事。”白胜男还想再说下去,就被朝臣们七嘴八舌的打断了。 张晁明认为,稳中求变可取,但如今的秦国不能变,放眼历代王朝,国家变革的前提只有两个,一是国家积贫积弱需要彻底革新,另一则是国家强盛到了无法突破的顶点,需要一场变革推动盛世的二次发展,但显然如今的秦国与这两点都不搭边。 邹亮虽然认为现在的任职制度有问题,却也不赞成大变革,走官制固然有不可替代的优点,但若在如今的秦国若大面积实施,定会水土不服,排异严重。 白胜男看走官制的话题聊不下去,只好把话题转回詹泰身上,她问了几句詹泰的情况以及邹亮为何会推荐一个死囚,邹亮给出了堪比科考文试状元般完美的答案。 “既然邹卿如此举荐此人,且愿以项上人头做担保,朕就依你,特赦詹泰。你着手准备让他进京吧。”转了转手指上的素圈黄金戒指,她又道,“对了,朝会后张卿会同礼部拟旨来看,朕要昭告天下纳皇长子之父姜严华为贵妃,赐正二品琅襄侯!着礼部选吉时吉日,朕要祭天祭祖!大婚!” 第145章 纳贤令(3) 秦国女皇即将大婚的消息迅速在中原席卷,刘氏对秦季两国未能如约联姻之事非常满意,燕国也因两国未能联姻稍稍松了口气,但国中部分当权者但却对与秦国结了城下之盟和被迫与之一起攻打陈国一事非常懊悔。 燕国对是否撕毁与秦国联盟之事,陷入了争吵,以文官为首的意见是不能冒险应继续合作。天下大乱,强秦对陈国势在必得,燕国若不趁机分一杯羹,就没机会了。何况季秦两国君主的婚约虽取消了,谁又能说两国会彻底决裂呢?对于秦国皇长子的身份,可有不少传言说那是季皇的种! 主张撕裂合作的则多是武将,他们认为秦国强悍却并非不可撼动,只要找对技巧,就能拉秦国入泥潭。再不济,燕国也可以与陈国合作,来个两虎结盟反扑外夷。 “兰将军别忘了,陈国早已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燕国若与之合作,能不能把秦国拉入泥潭尚不可知,但一定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上大夫魏延道,“秦国此番结盟,虽仅许给我们陈国五城,但愿意把已经占领的我国八城尽数归还,这样的利,不算小了。” “魏大人莫不是被秦国打的直不起腰杆子了?怎么只为虎狼戴高帽?”兰子棠不悦道,“不论如何,这城下之盟,守不得!” “兰将军若真的这么硬气,当初又何必弃城逃窜!”魏延冷笑一声,讥讽道,“谁都知道你兰将军勇猛,但面对秦国的徐山还不是逃的屁滚尿流?陛下念你年纪大了,旧功卓着且祖上有首登之荣,才没有追究,你还真以为自己丢城弃民是功臣了?” “魏延,你……” 魏延一把刀直插兰子棠心窝,他被气的老脸通红,嘴唇不住的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皇帝燕广镰见两人吵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张了口,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和稀泥言辞。 燕广镰登基之初也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主子,但随着时间的流淌,他已经看不到燕国能一统天下的希望,便有些懒政。 他自认不是个十足的昏君,朝臣的建议也会积极采纳,却也不再是那个为了政事通宵达旦的勤政之主,只有四十岁的他已经放手让十五岁的太子监国了。 但太子年纪尚幼,又有父亲当政,许多事也不敢擅自做主,不但性格变的谨小慎微,还导致燕国不少政事都无法做到及时处理。近几年情况有所改观,是因为燕广镰任用了宠妃魏氏的家兄魏延,让他给太子做老师,主理朝事,但对于燕国而言也不过是表面优善,实则杯水车薪,却把魏延推上了控制朝政局势的权臣位置。 “诸位爱卿的话,朕都知晓了,魏大夫和兰将军的话都有道理,但事实上,如今秦国势头正猛,陈国之败乃不可逆转的死局,朕认为大燕最重要的还是明哲保身。” 说罢,燕广镰不给众臣再言语的机会,把话头对准了太子,“太子,你认为朕说的可有道理啊?” 太子只是监国,大权还在父亲手里,他哪里敢批评父亲不懂唇亡齿寒的软弱,只能点头称是。燕广镰闻后,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示意这件事到此为止,朝臣们可以继续说别的国政问题了。 燕广镰的态度让魏延渐渐座位了权臣之位,燕国的自保态度则奠定了秦国今后在中原的地位,也彻底绝了陈国守国守祖的希望,危难之中的陈国狗急跳墙,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回鹘的身上。 虽然世人皆知回鹘狼子野心,与之联盟不外乎与狼共舞,但如今的陈国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秦国连最后的十九城也不留给自己,陈人若不冒险赌一把,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但陈国并不知道,早在回鹘上任部落首领被阿达木砍杀取头的时候,回鹘就对秦国生了惧怕,此番陈国提出的交易虽然非常诱人,回鹘还是犹豫了,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回鹘国,名义为国,实际是由许多支小部落组成的,每有战事才聚集在一起,平日里都是自我发展、自生自灭,战斗力强悍但凝聚力很单薄。 昏暗的草原上,乌云遮住了月亮,几许斑驳的星光撒在浅浅的水面上,一支只有三十余人的回鹘小部落正在此处扎寨,他们属于游牧族,擅长打猎却不喜战争。 “大哥,秦国现在广招天下之才,小弟想,咱们与其跟着大汗帮陈国,得到几个发展并不好的城池,还不如趁机投奔秦国谋个生路。你看勿吉族的阿达木,他们可是在秦国的羽翼下不愁吃不愁喝,过的很滋润呢!” 见兄长未语,莽古用后背撞了一下兄长的肩膀,继续道,“我们也归顺吧,汉化就汉化,血脉总归还是咱们自己的,是吧哥?” 向火堆里扔几颗干马粪,莽古的兄长莽古驷仰头看向天上忽闪忽闪的星星,淡淡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族人最有利的选择,也不知道如果大汗选择帮助陈国是否要与之同行,更不知道如果我们背叛大汗会不会招来灭族之祸,莽古,我的头突然很疼,我想如果阿爹还活着,他不会如我这般犹犹豫豫。说到底,我不是个好的族长,我太优柔寡断了。” “哥,不是的,如今的局面十分复杂,就是父亲还在,也不能立刻做出决定。哥,你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你已经是最好的了!” 莽古驷与弟弟莽古出身于回鹘的小部落,父亲乐克山因为没有及时给大汗进贡战马与牛羊被杀,母亲为了保护族人和两个儿子,不得不委身大汗,并强迫当时年仅十二岁的莽古驷立下血誓,此生绝不背叛。 母亲离开后,年幼的莽古驷只能带着残余的老弱部族勉强生存,最难的时候,一场冬雪都能饿死七八个族人。即便如此艰难,他也没想过去求母亲,因为他不能把灾祸带给母亲。 据说母亲被带回上元京后不久就生下一个儿子,非常得宠。为了不给母亲找到自己的机会,多年来,他带着族人辗转于各大荒原之上,如今甚至走到了勿吉族统管的坝上草原边界。 “哥,早点睡吧,有问题明天再想。”十四岁的莽古打了个哈欠,“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哥。” 安静的草原上,偶有几声干马粪燃烧的噼啪声音,莽古驷轻轻抚摸弟弟皴裂的脸颊,眉头紧紧的皱着。老汗王被杀后,他寻过母亲的音信,却被告知母亲和她的儿子布卡吉已经被新汗王斩杀。 莽古驷本就不在乎谁是大汗,如今的大汗和老汗王都是他的仇人,一个杀父、一个斩母,若不是怕牵连剩下族人,他真想杀进盛京弄死新汗王叶赫纳拉善! 第146章 纳贤令(4) 当秦国女皇诞下皇子、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到兖州时,孙先正在院子里和周远达饮茶,两人曾猜测,把伪造的书信交给秦国暗探后不出半年秦国就会有动作,却没想到只有三个月白氏就按耐不住性子了。不论白氏多么狠辣,终究是女人,太重感情。 “只可惜了我季氏的血脉。” 叹了口气,对白氏的愧疚虽有,却在逐渐淡漠甚至消散。听到孩子顺利降生的消息时,孙先想过把孩子要回来,但那样除了把云烽推到风口浪尖,没有任何好处,搞不好还会把季国立于无德之境,所以他辗转反侧多个日夜,最终只能无奈决定:放弃这个期盼已久却不能相认的曾外孙。 “说句不当说的,皇家血脉虽流落在外,但好在流落之地也是皇室,若白氏宠爱,说不定日后还可为秦国国君,届时咱们季国就是这天下最大的赢家。”周远达闻了闻茶香,严肃道,“只要陛下在,咱们季国肯定还会有子嗣,国公爷可惜的尚早了些。” 周远达所言若有所指,孙先自然是明白的,周远达早有将孙女周星雅许给云烽的意思,自己对这件事并不排斥,但云烽对娶妻一事却非常抵触,日日念着白氏,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若非如此,自己也不必昧着良心出下策,对他和白氏两头欺骗。而自己迟迟未敢把白氏婚讯告知,也是怕他会失控。 果不其然,季洵得知白胜男诞下皇子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听闻她要和姜严华大婚的那一刻眼泪就夺眶而出。他知道思兰恨自己,却没想到会恨的这样彻底,不但撕毁了婚约,还另嫁他人。 不,他早该想到的,在接受复国称帝的那一刻就该想到,坚强又讨厌欺骗的思兰一定会彻底断了与自己的婚约,至于孩子,自然也不再会是季氏的骨血,更不可能再叫念儿。 原来,她所谓的缔结盟约、送还子民,只是为了作秀,自己真是傻,居然还以为她会原谅自己。 朝堂上,陛下失控的狂笑让朝臣们诧异,尤其是那两串如断线珍珠般不断垂落了泪水,更让他们见识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的撕心裂肺。 “陛下,咱们与秦国已经建交,此番是否送些贺礼?” 周远达扫了一眼陛下痛苦的眸子,心道,我的主子,长痛不如短痛,时间一长,这段本就不该产生的露水情缘,您自然会淡忘的。 “送,自然要送。”季洵咳了几声,仍旧没忍住抽泣,“国公爷看着办吧,别太寒酸。再遣……” 痛苦如利刃在心口不断的搅动,疼的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季洵背过身又哭了几声,才勉强道,“就让李钟去送吧,带去……带去朕和季国的祝福,望女皇白氏永世幸福。” 陛下当朝失礼痛哭的消息,自然要小范围封锁,各国安插在季国的探子都没有得到这个消息,所以在他们看来,秦季两国虽然建交,但两国国主的过往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那个孩子还真有可能是姜严华的血脉。 今年的夏月,雨水比往年多了不少,自接下六子在魏国收棉花的职责后,白胜男就很少能见到温祁,如今让其兄接替他的工作,白胜男才有机会与他讨论修井筑堤之事。 “温卿,今年的雨水集中在夏季,恐会出现涝灾啊。” 与陈国的战事还在收尾阶段,若此时出现粮草不济怕是会给陈国喘息之机。去年,因为冻灾已经有几座城池受了难,导致今年的春耕也受了影响,若再爆发涝灾,百姓们就要吃苦了。 “回禀陛下,今年的雨水确实多了些,臣从魏国回来,一路走来,看到不少村庄、城池还在为水井犯愁,完全没有修筑堤坝的苗头。就拿黄河边的潞城来说,那里本该是水田肥美之都,但对水的利用却有限,潞城百姓又不善处理淤泥,反而干旱的厉害。” 温祁把自己在路上的见闻毫不掩饰的说了出来,在他看来,过度依赖农耕的国家,必须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土地,二是水,三才是种子,至于人力,就更是后话了。 秦国地处中原东南方向,虽地大物博,却有个致命的弊端:水源和沃土都相对集中。反观季国,虽然国力尚弱,但下辖的土地多数为沃土,其农耕开化早,不论是器具制作还是耕种技术都比其他国家娴熟且先进。 “据史料记载,季国的沃土并非天赐,而是人为,他们在疏通河道的同时,利用河道里肥沃的淤泥埋在土地下面,让淤泥变废为宝。另一方面,季国大肆在国内修建蓄水池,将人畜的粪便尿液作为肥料和着水灌溉,年复一年,才有了如今广袤的沃土,臣建议咱们大可效仿季国之为。” 修建蓄水池确实可以解决今年雨水多的问题,降低堤坝被冲毁的几率,同时也能缓解旱季对土地收成的影响。白胜男当即决定由温祁带头研究,在秦国境内哪些城池修第一批蓄水池,并着司徒林动用国库存银,帮扶修建蓄水池。 “修建蓄水池不等于放弃堤坝,左相,给各地传达诏令的时候一定要提醒他们不要本末倒置,只图完成修筑蓄水池的任务,放弃堤坝的维修和土地的耕种,基本的民生还是要保障的,要严记,秦国的每一项政令都是为了民生,舍本逐末的事咱不能干。” 司徒林在手边的册子上一一记下,白胜男眉头微蹙,继续道,“还有,招用民工要付酬劳,即便是监牢里的带罪之人,只要不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多少都要给点工钱。我们是文明的国家,不要总是图省事、图方便、图节俭,做些不文明、甚至不是人能干出的事!” 白胜男登基短短三年半的时间,已经在百姓心里树立了治世明君的好形象,先是尝到甜头的女性对其异常拥护,再有农民苦工对她轻徭役、薄赋税的肯定,如今,不少世家大族也渐渐认可了她的一些为政之举。 尤其求贤令的发布,聚集了不少大才,为了让这些大才都有处可释放才华,不被冷落,白胜男效仿古人在秦国设幕僚制度,允许经自己准许的世家大族和高官侯爵在府中设立幕僚,并按照其爵位决定可纳幕僚的人数,登记造册。 此举一出,从原来只有安国公可招纳幕僚,变成全国有十个府邸可供养招纳幕僚,大大缓和了人才拥堵在京师无事可做的局面。 许多其他国家的百姓,也见识到了这位女皇不一样的魄力和胆识,显有再提牝鸡司晨之人。 第147章 纳贤令(5) 自得知将与白胜男重新举办婚仪,姜严华的脸上就止不住泛出笑容,他日日抱着儿子亲昵的对白胜男叫“瑾儿娘”,并且不厌其烦的教瑾儿叫爹爹。 但对于白胜男来说,姜严华除了是自己暂时推出去给瑾儿身份的工具,还是需要笼络的大才。在她看来,姜严华这种人非常危险,若不能收为己用,必须除之,否则贻害无穷。 聪慧的姜严华自然知道白胜男对自己的利用,但他愿意对此选择视而不见。他相信白胜男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只是季洵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对她伤害太深。其实他认为白胜男的情伤不仅只有季洵一个,那个被她亲手毒死的薛川才是伤她最深的,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瑾儿娘,你今天怎么吃这么少?” “天气燥热,吃不下。”摸了摸儿子柔软的脸颊,白胜男难得耐着性子哄了他一会儿,才对姜严华道,“不是把景泰宫赐给你居住了?你怎么还是赖在暖阁不走?” “我走了,你多孤单?何况我们的关系已经昭告天下,我就是日日住在这里谁又能说什么?”似是随意般扫了身旁宫人一眼,姜严华笑着对依卢道,“是吧,女官大人。” 突然被点名,依卢有些诧异,忙笑着点头。按理说已经和姜严华接触半年有余,可依卢还是想念那个温润如玉的季公子,在她看来,姜严华这个人身上有股子根本无法驯服的野性,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妩媚、妖孽、霸道、智慧……好像任何一个美好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却也都不合适。 姜严华凑到白胜男身边开心的逗着瑾儿,近在咫尺的距离,将白胜男略微慌乱的心跳听个真切,斜眼瞥了一眼她窘迫却佯装镇定的样子,夸张的表情逗得瑾儿咯咯笑个不停。 “瑾儿娘该休息了。”姜严华温柔的握住她的手,背对着众人道,“依卢,你先把瑾儿抱去奶娘那吧,掐算时辰他也该饿了。” 虽尚未大婚,白胜男的容忍已然成了姜严华最好的护身符,在秦宫里,没有人敢小瞧这位皇长子之父,更没人敢在背后议论,毕竟这人可不仅是陛下的宠妃,还是大才姜严华啊!那个幼年就能做出《登高赋》的男人啊! “瑾儿娘……” “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思兰,也可以叫我陛下,瑾儿娘这个称呼很别扭。”白胜男走到案边掏出《春秋》翻到昨晚看到的那页,斜了他一眼,“严三,朕既然对外宣布你是瑾儿的父亲,你可要将这个秘密守口如瓶,绝对不能对他人提起,否则……” “否则你就杀了我。这样威胁的话,你说的不腻,我听的都腻了。”姜严华闻声似是生气,放下手里的筷子,“要我说,你总是对我说这样的狠话,很伤人的,你该哄哄我。” 若是从前的白胜男,听到这句话会笑着去哄,但如今的她,伤痕累累的心脏已经坚硬如铜铁,不愿意迁就任何人,哪怕是瑾儿哭闹也会招致她的呵斥,更别提姜严华这个外人了。 早已料定白胜男不会来哄自己,姜严华还是有些失落,他盯着白胜男认真读书的样子,似乎她并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般,沉浸在书本的海洋里。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既然你不哄我,我就去哄你好了。” 说罢,姜严华健步如飞来到她身边,夺下她手里的书,霸道的扳过她的身子,捧起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二话不说的吻了上去。 白胜男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手,呆愣片刻,立即将他推开,“严三,这里不是望琅寨,这里是秦宫,朕才是主人!” “你是主人不假,我也是你的男人,对吧?” 白胜男被他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姜严华心知这是个面冷心热的小野猫,便又笑嘻嘻的凑到她身边,一遍遍的用身体轻轻撞着她的,还故意给她躲闪的机会,失重般倒在地上,引得她得意的笑了起来。 “瑾儿娘,看你日日批阅奏折那般辛苦,我真的很心疼。”亲昵的将下颚搭在她的肩头,严三示弱道,“有什么我能为您分忧的吗?你知道的,你早点进被窝休息,我也能早点吹灯。” 回头看着他显少示弱的样子,白胜男的心里不合时宜的生出一丝保护的欲望,此刻的严三似乎不是那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的强壮男人,而是比瑾儿还弱小的小家伙,那双无辜且澄澈的眸子一眨一眨的敲着自己的心扉。 “你有什么分忧的办法?” 白胜男鬼使神差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姜严华趁势用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如阳光中慵懒的猫儿般依进她的怀里,温柔的凝着那双冰冷却含着少许笑意的眸子。 “我想陪你一起批阅奏折,你若不嫌我蠢笨,我也可以帮你批阅些简单的问候、请安折子。” 姜严华心思细腻、聪慧敏捷,深知自己此番提议会被猜忌觊觎皇权,但他自认行得正坐得端,何况他还要靠着自己的一身本事砸开白胜男的心门呢,若这点小事都要怕的要死,岂不是要做好在冷宫待一辈子的打算? “若朕想办你,单凭你刚刚的言辞就能脑袋搬家了。” “是吗?” 四目相对,白胜男凝着那双从一开始就吸引自己的眸子,那双如深潭般深邃的眸中只有自己的倒影。她忽然想起那个曾经发誓死也要爬回自己身边的男人,眸中刚刚盛出的温柔骤然变为冰冷。 “是,但朕念你初次,不与你计较。” 明明是很温和的话,却说的冰冷,姜严华嗅出了空气中的黑火药味道,笑着说了几句玩笑,便去东暖阁陪瑾儿。 白胜男瞥了一眼摇曳的珠帘,那颗颗宝珠何尝不是自己破碎且动摇的心呢? 自己是帝王不假,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面对姜严华这样的绝色不可能不动心,但她却硬生生把那份情愫压了下去。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份对姜严华的感情是征服更多,还是欲望更甚,但她清楚的知道,自第一眼看到这个邪魅的男人,哪怕是在那样危险的境遇,自己也心也没忍住多跳了几下。 “依卢,传驷马官,真要带飞燕去京郊牧场遛一圈!”说罢,白胜男抽出书架高处已经落灰的马鞭,走到门口又道,“叫上姜严华,免得他在宫里给朕惹事。” 第148章 纳贤令(6) 秦国还是诸侯国的时候,就定都怀安,因为这里不仅是秦国腹地之处,还有许多良田,一旦发生战事,京畿地区不至于因缺少粮食而掣肘。但也正因为良田肥美,可供放牧的地方都在偏僻之处,甚至是山脚下,皇家园林也不例外。 此番白胜男带着近侍外出策马是为了散心,却没想到在皇家园林外遇到了两个狼狈的不速之客。 “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皇家牧场躲藏!” 娴熟的将主子护在包围圈里,徐名越长剑已出,直指那个看着年纪稍长的少年。视线中,少年满脸是血、衣衫褴褛,却难掩周身英气,他有着很硬的剑眉星目,眉宇间闪着豺狼般的杀戮和凶狠,但却没有什么威慑力,比起豺狼,徐名越更愿意用狼狗来形容他。 半晌,少年只是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一行人,没有言语。徐名越继续道,“你到底是谁?此刻若不报上名来,我可就动手让你去阎王殿报名了!” 少年搂紧了怀里更加稚嫩的少年,似是豪赌,半晌才对徐名越道,“我是乌恒族莽古驷,这是我弟弟莽古,我们从回鹘沿坝上草原而来,希望能归降秦国女皇陛下,谋个活路。” 乌恒族,回鹘国实力最弱小的民族之一,早年间在首领乐克山带领下有过短暂的繁荣,随着乐克山的被杀,全族由其长子莽古驷统领,但由于莽古驷继任族长时年纪尚小,部落中壮年不服出走,只剩老弱,据说直到今年年初,乌恒族只剩不足三十人。 秦国没有与回鹘建交,白胜男却对回鹘族群变动了解很深,在她看来,若想立于不败,必须熟悉每一个潜在的敌人,而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都是敌人。 “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白胜男拂开不知何时与姜严华紧握的手,从人群中走出,莽古驷看着眼前这个清秀俊丽的人,不禁猜测他的性别。 按理说,这样英武的人该是个男人,但她的五官又不似男人那般粗狂,白皙的肌肤胜雪,虽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都说秦皇喜欢微服私巡…… 眼尖瞄到她耳垂上的耳洞,莽古驷单膝跪地,朗声道,“参见女皇陛下!莽古驷没有任何信物可以自证身份。大汗纳拉善已经决定趁陈秦两国厮杀之际暗中分羹,莽古驷看不惯这种偷鸡的行为,率部脱离回鹘,但奈族中有叛徒,纳拉善遣兵一路追击,杀光了莽古驷的族人,莽古驷的信物也在逃命中丢了,如今莽古驷什么都没有,只有弟弟莽古,若陛下不信,莽古驷可以死正名,只求陛下发发善心,救救我弟弟莽古!” 俯视这对亡命兄弟,白胜男了解乌恒族与回鹘王族的恩怨,认定莽古驷不可能忘记杀父弑母的仇恨,给叶赫卖命。她向前走了几步,用佩剑挑起莽古驷的下颚,严肃道,“朕可以救他,也可以收留你,但你能拿什么交换?” 二十年来,今天的莽古驷并不是最狼狈的,也不是最无助的,当年亲眼看着父亲被杀、母亲被抢、弟弟被打晕、壮年族人陆续离开、被迫迁居才是他此生难忘的狼狈,对于他来说,白胜男此举并不是趁火打劫,而是愿意伸出援手的朋友。 “莽古驷的族人被杀光了,马也跑死了。”莽古驷紧握着弟弟有些冰冷的手,“莽古驷只有这条命,陛下,如果你能够救我弟弟,莽古驷这条命就是你,莽古驷和弟弟愿意为你鞍前马后,哪怕你让我只身去杀了纳拉善,莽古驷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两人说话间,姜严华已经环着佩剑站在白胜男身后,李桔则按他指示站在白胜男身后的另一边,只要莽古驷稍有动作,两人不论谁出剑都能将之击杀。 四目相对,白胜男在那双野性难驯的眸子里看到了希望,朗声道,“好,君子一言!” 莽古驷怕她反悔,迅速起身与之击掌,“快马一鞭!” 遛马散心的计划虽被打乱,却捡回两只小狼狗,白胜男摸了摸飞燕油亮的鬃毛,炙热的午后阳光下,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仿若那个冷言寡语的少年又回来了,只是她刚伸出手,那个如海市蜃楼般的少年就随着徐徐微风被吹散了。 薛川,你是因为恨我,所以才从不入梦吗? “夫人,咱们该回去了。” 腰上的温柔让白胜男下意识的回首,却没有抽出佩剑,她看着姜严华柔和的眸子,轻轻抚摸那张俊俏中带着野性的脸颊,轻声道,“严数,你真该庆幸朕不是个杀人如麻的昏君,否则你的脑袋都不知搬家多少次了。” 闻言,姜严华笑着低首蹭了蹭她的额头,也不顾旁边是否有人,温柔的红唇在她的脸上浅啄一口,柔声的挑衅,“夫人,我爱你,从你在野灵山扰了我美梦的那一刻……”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三个字,哪怕季洵表达喜欢也是很含蓄,并不张扬,但姜严华不同,他的喜欢霸道又热烈,如自带飓风的烈火般,稍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烈火焚身。 白胜男不知道他的这份爱是否伴着杀伤力,她已经受够了被算计的感情,如果姜严华的感情也是带有算计的,她宁可不要。但姜严华又像一杯诱人的美酒,即便明知里面掺着剧毒,也忍不住想要端到鼻尖闻一闻。 “严数……” “叫我严三。” “严数,朕现在就想杀了你。” 不知是气他挑衅自己的威严,还是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调情,白胜男正准备抽出佩剑给他点颜色瞧瞧,整个人却被他打横抱进怀里,并在自己发飙的前一刻被扶上了飞燕的马鞍。 手里的佩剑不知什么时候被姜严华顺走,此刻正在他手里顺从的挽了几个剑花,并被他娴熟的挂在腰间。 三哥这段时间的变化,李桔比谁看的都真切,他真心为三哥感到高兴,却也嗅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危机。女皇年纪尚浅,却功绩不凡,单凭一份随时都能被替代的感情,三哥很快就会被厌弃的,三哥若想立于不败之地,除了抓稳女皇的心还要在前朝做出功绩,成为真正不可替代的大才。 而李桔想到的这些,姜严华在入宫之初,就早已洞悉,且从未放弃寻找方向。 第149章 户籍制(1) 追杀逃命过程中,莽古为了保护一个同族少女从马背跌落,女孩没有免于一死,他也摔断了腿。在许澜的精心调理下,莽古已如强壮的牛犊,可以拄着拐杖满院子里转悠了。白胜男不禁感叹,到底是吃牛羊肉长大的孩子,身子骨就是比吃杂粮野菜的孩子身体素质好。 “莽古驷,你很会饲养牛马?” 点点头,莽古驷笨拙的施着秦礼,“我父亲原就是回鹘的驷马官,乌恒族自然也是回鹘的驷马一族,我的名字也正有此意,我父亲希望我能接替他的位置,成为一个优秀的驷马官。” “你很勇武,驷马,屈才了。” 莽古驷不明白这位女皇是什么意思,只听她继续道,“朕暂时想把你们留在宫里给朕当侍卫,你闲暇时间,就把饲养牛马的本事教一教秦国的驷马官。朕可以坦诚告诉你,秦国的战马是典型的中原马,矮小,耐力不错,但爆发力很一般,与你们回鹘的马更是比不了。” 莽古驷幼年时就随父亲认识各种马,他最喜欢蒙古人的马,高大威武,回鹘的马是中原的马和蒙古马交配的后代,可能是经验不足,回鹘马中很少有吸取两者优点的优等马,多数还是和中原的矮脚马相似,只是个头上有点威慑力罢了。 “陛下,回鹘马其实也不好,莽古驷七岁的时候,有幸见过蒙古马,那才是真正的高大威猛。” “哦?真有此种马?” 白胜男从未与蒙古人打过交道,她知道蒙古人高大,却不知他们的马也威猛,如果能引进几匹蒙古马繁衍,秦国铁骑在战场上将不会如现在这样艰难。 “有的,陛下。”莽古驷想着父亲说过的来而不往非礼也,犹豫片刻,对她道,“如果陛下信得过,莽古驷请求陛下给莽古驷四百精兵,莽古驷愿意去蒙古国试一试,哪怕能牵回一匹给您看看也不枉陛下救了弟弟莽古之恩。” 想去蒙古,必须要经过回鹘,白胜男不是没想过莽古驷会用秦兵去找叶赫报仇,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因为莽古驷主动把弟弟莽古留下做人质。 如果勇敢是莽古驷的外衣,执行力强就是他的内核。提出去蒙古的第五日,莽古驷就带着四百精兵踏上了远去蒙古的路。为了防止蒙古族卖马而囊中羞涩,白胜男还给他带了一百金。莽古驷歃血立下血盟,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定回来复命,并嘱咐莽古一旦恢复健康,就要尽好保护女皇的职责。 “陛下这样信任莽古驷,不知是否会有不妥。” 小朝会散后,邹亮与司徒林缓着步子朝昭仁殿走,在他看来,陛下杀伐果决,是个做好皇帝的料子,但轻信他人却是个致命的弱点,当初若不是轻信了季洵,哪会凭空出个季国做强敌。 “陛下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陛下了。历经南宫禹、薛川和季洵的三连击背叛,她的信任已经不是红口白牙即可了,而是需要交换和监督。”司徒林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嗓子里像卡了鸡毛,有些不舒服,“莽古驷虽带走了四百精兵,他的弟弟莽古还在京里。而且你别忘了,陛下还听取了姜严华的建议,让阿达木从坝上草原出发,随莽古驷一起去蒙古。” “阿达木虽说是监军,但他也是异族。”邹亮眉头微蹙,“他可没有人质在陛下的手里。” 司徒林闻声笑了笑,“阿达木可是陛下最忠实的臣子,说不定比你我还要忠心。从前你在李瑞党,对他不太了解也情有可原。陛下可不止一次救过阿达木的命,恩赏官职,还把坝上草原给他管理,你知道对于勿吉族来说草原代表什么吗?只有天神能够赐予草原。” 不再过多解释,司徒林突然俏皮如少年般撞了一下邹亮的肩膀,嘴角微微扬起,正想说几句调侃的话,却突然咳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似地震般搅动着五脏六腑,他忙扯出帕子低首掩面,半晌,瞥了一眼帕子上的血丝,旁若无事的又与邹亮调侃几句,只字不提自己身体的状况。 夏季的潮热很容易勾起脾气,白胜男正在为国库、粮库空虚而犯愁。攻打陈国的进展是很顺利,但也消耗了比预计更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孙先的突然撤出,空出的兵源和财力不得不由秦国填补,幸好她预先在北方重镇以修路为由调兵待用,否则与燕国的城下之盟,就不一定是谁逼谁签了。 四个月前,张扬的军报就称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却没想到陈国百姓眼看灭国,竟然奋起反抗,让大军陷入了是否屠杀百姓的窘境。张扬不得已上书请示,白胜男左右为难,一方面她不想被称为暴君,一方面攻下的陈地还需要有百姓,一座空城固然也是有用的,但却太费心力。 左思右想,还是姜严华一语将其点醒,“抵抗不降者,非军籍亦属敌,可杀之。” “夫人,你来看看内务司呈上来的婚服,还有我的官服,我觉得有点太骚气了!” 姜严华的声音响彻大殿,白胜男见有的女婢已经红了脸,担心他会说出更过分的话,忙放下写到一半批复的奏折,快步跑到他身边,怨怼的瞪了他一眼。 “夫人,你来的真快,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地位有所提高啊。” 故意凑到她耳边,姜严华在相处中发现耳朵是她的敏感部位,便更喜欢对她耳语,他也知道,白氏倔强,一定不会承认耳朵是敏感部位这一事实。 “夫人,你看这个官服,紫的如此贵气,万一被别的女人相中了,我……” “你最好被别的女人相中并带走。”借查看礼服的动作拉开两人的距离,白胜男低声道,“云烽,若不是你的背叛,这件衣服本该穿在你的身上……” “穿不上的。”姜严华俯身将下颚落在她的肩上,“我听说季洵比我矮一个头,这件衣服他穿不了。夫人,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天作之合的,也只有我,才能坚定的站在你身边,永不背叛。” 为他戳穿自己的愁闷而不悦,但又对他的及时宽慰感到温暖,白胜男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很奇怪。即便故意用不对等的态度去相处,故意百般为难,却还是忍不住去宽容,去关心。 “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爱权的人,你的大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早,免得夸下海口,没有海碗可装。” 姜严华笑着蹭了蹭她的脸颊,在她发飙之前拉开两人的距离。强迫她盯着自己的眸子,姜严华认真道,“第一,我是秦国人,一个经历过城破困苦之人,是不会背叛自己国家的。第二,我没有身份背景,不具备起义或者另立山头的基础。第三,你是我此生追逐的唯一,不论多大的权力都比不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第四,我可能会用权,却不会夺权,因为我爱你,夫人,如果你不信,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第150章 户籍制(2) 匕首塞进白胜男手里,姜严华像在望琅寨的痞子样,双手反撑着案桌,拉松衣襟露出光洁的脖颈。诱人的喉结上下移动后,深潭般的眸子紧紧闭上。 “大婚在即,你明知道朕不会杀你。”匕首拍在案桌上,白胜男扒开他的眼睛,强迫他看着自己,咬牙切齿道,“你个狡猾的家伙,算准了朕不会杀你,真是太可恶了!” 嘴角微斜,姜严华抓住她的手腕,如偷腥的猫儿般趁机亲了她一口,未等白胜男发飙,正好被赶来的司徒林和邹亮看了个正着,两人参拜的话说了一半,只好硬着头皮跪地不敢抬头。 白胜男脸颊微红,挣开手腕想给他一巴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踩他一脚。 “爱卿请起,堂内议事。”白胜男道,“依卢,侯爷若对礼服有什么意见,你记下来送到内务司去就行,以侯爷的意见为准,不必来问朕。” 在白胜男的心里,这场赶鸭子上架的大婚本就不被期待,婚服更是不出错就行,自己没有时间和精力耗在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她的贵妃是姜严华也好,李严华也罢,不过是个工具而已。但她突然听到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不是的,姜严华不只是工具,你不要被情伤蒙蔽了真心。 “今天小朝会朕只说了对陈国的战事,想必两位爱卿也知道,陈国一战,几乎掏空了秦国的国库和粮库,而可怕的是,这场战争还未结束。”将茶水推到两人面前,白胜男毫不掩饰如今的窘迫,“去年粮食产量最大的几座城池受了冻灾,影响了今年的耕种,兴建学堂、育幼苑、给官员增加俸禄又进一步掏空了国库,朕……” 司徒林和邹亮对视一眼,觉得陛下的话还没有说完,都没有说话,半晌,只闻陛下又道,“在魏国收棉花的计划是长线作战,不能断。前些日子,为了防止洪涝,朕已经让温祁和卫元庭他们几个带头去修堤坝、建蓄水库了,这笔钱也不能缺,朕昨晚去国库看了看,还剩八千万两白银,这个数说多也多,说少也确实干不了什么大事。朕想让两位爱卿帮朕想想,怎么办才能不伤百姓,还能把国库快速充盈起来。” 自女皇登基,就轻薄赋税,基本把先皇定的赋税砍了一半,实施的政令多数也与支出钱财粮食挂钩,司徒林对国库空虚早有预料,所以才多次上书请求增加商贾和地主的赋税、纳粮,以便减轻国家的财政困难,但都没有被采纳。 如今,陛下将这捉襟见肘的事实摆到明面上,他就不得不再次提出自己的办法。这一次,他看到了陛下眼里的犹豫,就在他以为陛下会下令实施的时候,陛下却摇了摇头。 “商贾是低贱的行业,比不得农民,但是那些商贾却也是秦国的百姓,朕继位之初就提过,各种行业都是平等的,在秦国没有三六九等的百姓,今天若朕提了商税,明天要不要提地税和粮食税?” 邹亮也是认可司徒林建议的,国家想要有钱,自然要从百姓手里拿,百姓给的少了,国家自然要缺钱。 “陛下,臣觉得,左相说的不无道理。您已经很节俭了,但每项政令都是利国利民需要钱粮支撑的,您就算勒紧自己的腰带,钱也是不够的,不从百姓手里拿,还能怎么办呢?” 君臣三人争论半天也没有得出个结论,陛下又显然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国库空虚一事,邹亮瞥了一眼外殿和衣服较劲的姜严华,叹了口气,“要不请姜侯爷谈谈看法?” “姜严华!” 白胜男的声音未落,姜严华已经撩起珠帘走了进来,视线中,他仪态雍容、神色自若,举手投足间满是贵气。他对着两位老臣拱了拱手,坐在白胜男身边,自然的牵起她的手放在腿上。 “陛下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揣着明白装糊涂,姜严华体会过锋芒毕露的得意,也在低三下四的泥泞中挣扎过,在摸清白胜男的脾性后,他认为,自谦且不自卑才是白胜男最喜欢的。 “我们在谈如何充盈国库,两位大人都发表了各自的看法,邹卿想听听你的意见。” 白胜男的语气听不出问题,姜严华却知道浅浅言辞背后的话是“别给朕丢脸”,他笑着对邹亮颔首表示感谢,又对司徒林颔首表示谦逊,才若有所思的轻声道,“姜某不才,对国库入账源头有过浅薄的了解,若说的不对,还请诸位指正。” 顿了顿,姜严华松开白胜男的手,执起案上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赋税。 “据姜某所知,目前各国国库的主要来源都是赋税,而只有一条路的后果就是依赖过重,容易出现两极分化的局面,也就是极端的高赋税和低赋税。” 姜严华说的问题,几乎是众所周知,邹亮想,这个大才是在遮掩什么,还是外界传闻过于浮夸? “继续说。” 白胜男了解他,知道他是在由浅入深。 “是,陛下。” 人前的姜严华很识大体,没有外臣的时候却像个痞子,白胜男微微蹙着眉头,脑海里闪过季洵温润如玉的样子,宽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 “放眼中原各国,赋税不论是按户收还是按人头收,说白了都与人口挂钩,姜某想,秦国是否可以建立起户籍制,由各城、各村、各里,分级统计人口数量,按人头收纳赋税。” 姜严华的话引起了三人的兴趣,司徒林暗暗自责,自己为官多年,怎么就没想到户籍制这个办法呢?姜严华果然是大才,不仅文采好,还有治世之才啊! “比如,现在是每个人每年四吊钱,我了解到秦国登记在册的人是四百万,但其实远远不止四百万。普查不到位、人口隐瞒等原因导致数据错误,其实是赋税欠收的一个主要原因。如果我们统计出秦国人口有五百万,那么每年的赋税就能增加四分之一,如果人数更多,陛下还可以在缓解国库危机后继续把赋税减少为三吊,让百姓们分而担之。” 这套户籍制的理论是姜严华在治理望琅寨时得出的,刚建立山寨的时候,大家都是分小队行事,导致他常常不知道具体收获了多少财宝,后来他决定把每个人的名字都登记在一个本子上,每年增删一次,渐渐的才发现有些看起来很老实的人,其实是最能私藏和吃空饷的。 登记簿制度实施三年后,因为每个人上交的东西都是透明的,就没人敢跟他玩手段了。直到后来,他把所有外出打劫的权力都收回,山寨才逐渐步入正轨,越做越大。 第151章 户籍制(3) 户籍制的提出,既能对人口数量摸底,也能增加赋税,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他国细作的随意扎根,白胜男等三人都觉得这个政策利国利民,也很有远见。 白胜男本来想把这件事交给司徒林去做,但想着他年纪大了,朝中还有更多事需要仰仗他的权威,犹豫片刻,决定由姜严华牵头、邹亮带礼部配合,把户籍制细化,并在一个月内向全国公布,争取在半年内完成在全国范围内的摸底调查。 这是姜严华入宫以来,领到的第一个任务,虽然大婚在即,他还有许多事需要做,但为了让白胜男知道自己不比那个季洵差,自己能比季洵更好的为她分忧,就应了下来。 “除了户籍制外,姜某认为,还应该让国家有些私产。” 司徒林的眸中闪着光亮,语气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姜侯此言如何说?” 余光中,白胜男看向自己的认同眼神含着些许崇拜,姜严华的心慌乱的跳了几下,忙别过头不去看她,继续道,“其实很简单,如果把秦国比喻成一个人,那么我认为这个人该有些属于自己的财产,比如土地、商铺、宅院、牛马等。然后再把这些私产运作起来,让钱生钱,死水变活水,多条腿走路。” “不瞒侯爷,秦国确实有些私产,但运转的不太好。”邹亮如实道,“京郊的土地基本都是国家和皇室的,但没像您说的租出去,而是自己种植,但收成却不及农户薄田的三分之二。还有些铺子,收益也比较惨淡。” 姜严华对此早有所知,接话道,“请恕姜某无状,请问负责运转这些的人,都是世袭制或终身制吧?” 邹亮点点头,看了一眼陛下,“侯爷一句话就指出了命门,皇粮吃的太容易了,不管做好做坏,都不影响拿俸禄,久而久之就都成了滑头。” 那些给皇家办事的,基本与各大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与皇家有着关系,所以没办法轻易撼动。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花匠,都不是轻易能动的。 半晌,白胜男道,“问题的根本已经找到了……就去想办法解决吧。对偷奸耍滑的,先劝改,劝而不改者,直接辞退换人。再换,就不要在那些世家中挑了,去找那些会种田又没有田的人,会经营又没有本钱的人。” 变革这个想法,再一次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但白胜男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便再一次将之压了下去,“侯爷觉得呢?” “臣觉得陛下的决定很正确,但如果要让他们死心塌地好好干,大概给些甜头会更好。”姜严华的笑容如春日的微风,润而不燥,让人移不开眼,他把手轻轻覆在白胜男的手背上,柔声道,“比如设下定额,超出部分,按比例作为福利给他们分成。” 邹亮觉得大才这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姜严华,他简直是个十足的商人,不,不只是商人,他还是个政客,比起季洵的开阔,他更加磅礴,对,是磅礴。 “侯爷此言点醒了朕,左相,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若有困难,随时可来找朕,朕会全力支援你。” 愁云从白胜男的脸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舒心的笑容,她后悔没有早点把姜严华放到前朝去施展拳脚,但事实上,她纳了姜严华为后妃,再让他处理朝政,又一次触动了部分朝臣根深蒂固的“后宫不得干政”的思想。 姜严华刚到礼部牵头准备户籍制的当晚,白胜男的案头就堆了十几本弹劾的奏疏,气的她一脚踹翻的龙案,连晚饭也没吃。 “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喝一碗小米粥暖暖胃吧。” “不喝!” 端起瓷碗砸在地上,这是依卢第一次见主子发这么大的火,即便是知道季公子自立,主子也没有这样过,看来姜侯在陛下的心里设下了位置。 “怎么了?” 姜严华正在东暖阁哄瑾儿睡觉,闻声连忙把瑾儿交给奶娘跑了过来,却没有注意脚下,一块碎片直接扎进了脚底。 “夫人,是谁惹你生气了?” 挥挥手示意依卢收了残片赶紧退下,姜严华顺势坐到她身边,随意的拔出脚底扎着的碎片。白胜男正在气头上,看到他受伤,顾不得安抚,张口就骂,“你傻了是不是!满地狼藉,碎片那么大,你直接往上踩,如果不想活了,捡起来抹脖子好了!踩在脚底顶什么用!朕没有那么多金疮药给你治病!” 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与她争吵的怒气,姜严华挥挥手让殿内的侍从都下去,自己则盘膝而坐,褪去袜子,把脚落在她的腿上,白胜男气呼呼的推开他的腿,他便再放上去,直到她不再抗拒。 “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你看看我受伤了。”似撒娇般顺势依进她的怀里,姜严华仰望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心疼的摸了摸她的下颚,“夫人,我不是故意受伤的,也不是故意去前朝惹你被朝臣群攻,我只是想替你分忧,仅此而已,如果我出现在前朝不合适,我可以退回来,我就按他们说的,安安心心待在你身边,不干政,你别生气了。” 明明姜严华才是那个最委屈的,被骂干政的是他,脚受伤的也是他,可他却反过来安慰自己,不惜放弃昔日报效国家的梦想。这就是爱吗?隐忍、克制又愿意舍弃一切?如果这才是爱,那么季洵的爱,确实有些敷衍了。 “很疼吧?” 白胜男少有的温柔融化了姜严华的心,他笑着摇摇头,“不疼,你呢?你踹龙案的时候,脚疼不疼?” 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白胜男似笑非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敢糗我?” “不是糗你,是说真的呢,疼不疼?” 被他眼底的认真感动,白胜男也摇了摇头,手指落在他的下颚上,轻轻摩挲,“人在盛怒之下,会忘了疼。你刚刚问了之后,就感觉到了疼,但还好,我能忍住。” “如果以后哪里不舒服,千万不要忍,告诉我,我嘴很严的,只要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我都不会说。”姜严华趁机在她胸前蹭了蹭,白胜男沉浸在这份温柔中没有注意,“他们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我偏要……” 纤长的手温柔的覆在她的唇上,白胜男不解的凝着他,本以为他还是会劝自己再忍忍,却听他道,“明天不是大朝会吗?夫人且看为夫如何舌战群儒,大杀四方!” 第152章 户籍制(4) 昨夜的姜严华让白胜男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当大杀四方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笑了,情不自禁的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虽然后来情况没有发展到鸾帐春暖的程度,但头一次的同床共枕,还是让她有了小女人的娇羞。 姜严华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她睡的异常安心,直到第二天一早依卢来叫,才缓缓从睡意中抽离。她已经十多年没睡这样沉了,怀瑾儿的时候只是困,睡的也是不踏实,她忍不住想,姜严华这个狗东西不会是给自己下药了吧? “严三?严三?” 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白胜男从依卢口中得知姜严华一早就起来出宫去了,他自称去左相府求教前朝礼仪,今天也会和左相一起上朝,让自己不必等他。白胜男这才想起来他昨晚的豪言壮语,本以为他只是说笑,没想到是来真的。 她笑着摇摇头,心里暗道一句不自量力,捏起的杂面馍馍掰了一块,依卢把舀好的汤放到她手边,“陛下,侯爷是穿官服走的,奴才看他有些紧张的样子……”依卢见主子神色不对,连忙闭了嘴。 将默默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视线落在蛋花汤上,白胜男忽然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自己这份紧张从何而来,是担心姜严华吗?如果这次他舌战群儒的计划失败了,那么他此生将与前朝无缘,自己按例还要对他施以惩处……她在心里狠狠道,严三,你要赢,如果你敢输,我就宰了你! “陛下到,众臣行礼!”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故意放缓了脚步,白胜男扫了一眼司徒林,他身边跪着的果然是姜严华。不知道这个犟种说了什么,居然说服头号反对者司徒林当他的帮手,白胜男不禁对他等下的表现有些期待。 “众卿平身!” 起身后,姜严华看向龙椅上的白胜男,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地位和视角去看她,这个倔强的女人此刻就像世界的主宰般,随意却威严十足,举手投足都是为君者的威仪。 姜严华想,幸亏自己年少成名,否则还没机会与她深交呢。这样天神般的女人,若错过了,真是要赶紧一头撞死,插队喝孟婆汤,重新投胎和她重新相遇。 “在众卿讨论国事前,朕向诸位汇报个好消息。朕的长子官名已定,白震烨,小字伯琅。” “臣等恭喜陛下,恭喜大殿下!” 白胜男对邹亮道,“礼部可以着手准备玉碟了。” “臣领旨。” 领旨的时候,邹亮余光中扫到一袭紫袍,正诧异安国公什么时候回朝了,视线上移却看到了姜严华的脸,眸子不禁瞪大。不想众人看出自己的失仪,忙躬身退回队列。 “众卿有事现在可以奏报了。” 清了清嗓子,视线落在姜严华的身上,这身紫袍将他衬的很俊朗,放眼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能在样貌上胜过他半分,白胜男的嘴角微微上扬,却不知自己在得意什么。 “臣有事禀奏,关于琅襄侯从政之事,臣等一十八位同僚都觉得有所不妥,这是联名书,请陛下审阅。”兵部尚书斜了一眼姜严华,正气道,“古有言,后宫不得干政,既然琅襄侯是陛下的宠妃,皇长子的父亲,更应该恪守礼制,安份的守在后宫为陛下分忧才是!” 看着联名书上的名字,白胜男只觉头疼,加上昨天上书的那些老臣,秦国五十岁以上的老臣基本都表达了反对,这下姜严华的胜率又要降低不少,她不禁为之捏了一把汗。 “姜严华。” “臣在。” 站在后面的朝臣并不知道姜严华真的来上朝了,这声臣在,不外乎在朝堂上掷了一颗轰天雷。 “你觉得自己在前朝当差合适吗?” “自然合适。” 姜严华颔首微笑的样子像极了斯文败类,将那股子痞坏拿捏的恰到好处,白胜男的视线转到司徒林身上,又在前排几个大臣的身上停留几许,还是忍不住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我泱泱大秦,乃礼仪之邦,遵从古礼自然无错,但仅守古礼却大为不妥。” “姜侯,你不是在质疑祖宗家法吧!” “非也,这位同僚给姜某扣的帽子太大了,姜某实在不敢戴。”姜严华对发声的官员拱了拱手,继续道,“姜某只是在想,诸位可否听过特事特办、与时俱进这两个词?如今我大秦主张男女平等,女人可以入朝为官,姜某是男人,在平等的观念下自然也可以为官,报效国家!” “男女平等不假,但你是陛下的后妃!” “是啊,我是陛下的后妃,与陛下是夫妻,但古言还有陛下年幼太后可垂帘听政的呢,尔等又如何说?难道当政的秦宣太后也是错的吗?” 姜严华此言一出,朝臣们自然敢怒不敢言,宣太后是女的,当今陛下也是女人,如果质疑宣太后,不就是一句话把先帝和当朝陛下都得罪了吗? “你敢诅咒陛下!”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尖叫般的嘶吼,姜严华没有被这句话吓破胆,而是转身恭敬的对白胜男跪下,“臣希望陛下万寿无疆,诅咒一词从何说起呢?若说这朝堂上有谁最希望陛下长命万岁的,怕是无人可出姜某之右吧?” 姜严华早就想到会有人不断上纲上线,但他不怕,今天他必须赢的漂亮,否则将再无翻身机会不说,白胜男也会小瞧自己。自己在她心里本就不是对等的地位,若江河日下,还不如回山寨种地去。 “秦国发布求贤令,姜某不才,肚子里有些墨水,难道就因为我是陛下的男人就不能为国尽忠了吗?大奸大恶之徒只要肯改过自新,佛祖都原谅他,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姜某又犯了什么罪呢?难道成为陛下的家人是十恶不赦之罪吗!” 姜严华的话很有震慑力度,不但搬出了佛法还把自己的地位推到了刀口,让反对他的人骑虎难下。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大家屏着呼吸,心里满是不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反驳。 “任何一个愿意报效秦国的人,任何一个愿意为陛下分忧的人,都可以凭本事站在这里,诸位不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你们可以,姜某就不行呢?” 铿锵有力的质问让姜严华迅速把控了主动权,不论面对多少质问和论辩,他都能引经据典予以驳斥,最终,一场朝会直到晌午还在辩论后宫能不能干政这个问题。 姜严华循循善诱,让在场的众人明白,由于秦国女皇当政的特殊局面,后宫不得干政的原则上在秦国这一朝是行不通的。就像幕僚制度的实施,只要在陛下的监控之下,只要这个制度是利大于弊的,何乐而不为呢? 舌战群儒的姜严华获得了全胜,邹亮暗暗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司徒林也带头承认了他的身份,众臣见左相都“认怂”了,也便没有再坚持下去,但他们也明白,后宫不得干政的特例不是女皇这一朝的全部后妃,特例的仅仅是姜严华这位大才而已。 第153章 户籍制(5) 为了庆祝姜严华在前朝的大获全胜,白胜男特设私宴为其庆祝,入席的都是她极度信任的近臣。 宴会上,姜严华收敛了在前朝的锋芒,温柔且谦逊的对每位朝臣表达敬意和歉意,虽然有几位朝臣还是不满意他入朝为官,却也不好在陛下的私宴上为难他。 这场暗潮汹涌的宴会随着一曲《江河赋曲》而结束,有些醉意的白胜男率先离席。 今日姜严华的胜利,好似她自己的胜利般欢喜,沿着湖边白玉青石路缓着步子、吹着微风,她忽然很想大叫几声,吼出连日的郁结,但她不能,这里是皇宫,是她的家,却又不只是她的家。 “陛下醉了吗?” 转过身对他摇摇头,白胜男笑道,“朕还能再饮几壶,你信不信?你若不信,我们回去再饮,朕绝对能赢你!” 温柔的将她揽进怀里,姜严华凝着她朦胧的眸子,轻声道,“信,陛下说什么我都信。” 许是醉意熏了头,清澈的眸子朦胧了几许,白胜男看着姜严华,眼前却浮现出季洵的脸。笑容僵在脸上,扬起手猛的给了他一巴掌,半晌才反应过来打错人了,正想挣开他的怀抱离开,却被他以更大的力度圈在怀里。 “放开朕!” “夫人无故赏了我一巴掌,不该给些补偿吗?” “你说了,是赏,既然是赏,朕凭什么给你补偿?” 四目相对,白胜男的胜负欲被激发,眸中的歉意顿无,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君王之姿。姜严华被这份冰冷刺痛了心,热情的眸子暗淡了些许,但只片刻,他就以更为热烈的强硬狠狠吻向她的唇,白胜男本就没有他的力气大,此刻又醉了,更推不开他的侵略。 挣扎间,双腿渐渐酸软,残存的理智教唆她必须赢,挣扎着咬了他一口,温软的唇失去了禁锢,她大叫一声,“莽古!” 得了诏令,莽古一把推开姜严华,抱起陛下就跑,像当初在草原被叶赫部追杀那般,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路狂奔到昭霞殿。 “陛下,陛下您还好吧?” 由于莽古跑的太快,白胜男忙召女婢拿来钵盂,把今晚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请陛下降罪,莽古又莽撞了!” 摆摆手,白胜男饮了清水漱漱口,又缓了几个吐纳才道,“你护主心切,何罪之有?莽古你做的很好,让依卢带你下去领赏吧。依卢,赏他二十两银子。” 莽古欲言又止,他想打听哥哥的下落,但脑海里哥哥殷切的嘱咐又让他收回到了嘴边的话,道了声感谢,便转身离开。 当晚,姜严华似真的生气了,回到昭霞殿看了一眼瑾儿就离开了,白胜男等了许久,那双银白色靴子都没有跨过西暖阁的门槛,她一气之下让依卢关了门,却彻夜未眠。 第二天的小朝会姜严华也没有出现,白胜男摸了摸自己的唇,心道,该生气的是朕,你这个登徒子还有脸发脾气? “陛下,户籍制是很好,但想要快速充盈国库,还是需要另寻办法。”邹亮看了一眼司徒林,得到许可后道,“司徒大人、姜侯还有臣昨夜通宵达旦想到一个办法,不知陛下可否准许。” 姜严华昨晚出宫了? “你们昨晚在谁家聊的?”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无关痛痒,白胜男忙道,“你们的办法是什么?” 许是同乡的情谊,邹亮对姜严华的印象异常好,比起虎狼之心的季洵,他真希望陛下能和姜严华百年合好。 “回陛下,是在臣家里聊的。我们的想法是,朝中贪腐严重,是否可以惩处几个极端的腐败份子……” 邹亮看向女皇乌青的眼眶,猜测她也很可能彻夜未眠,难道两人是吵架了?姜严华昨夜到府的时候,神色也不太好。 对姜严华没有出去花天酒地、气恼之余还操心国事,白胜男感到欣慰的同时,心里也流淌着些许歉意。昨夜打他确是自己不对,莽古的行为也粗鲁了些……深深吸一口气,但他不辞而别,就没有错了吗?看他今天回来,朕如何让他心服口服! “如何?” 司徒林轻咳几声,严肃道,“抄家!正朝纲,树典型,敲山震虎!” 秦国世家大族也好、高职官员也好,行贿受贿的现象非常猖獗,即便是在国家面临财政危机的情况下,白胜男也没从那些肥的流油的官员手里借到钱,若不是逼不得已,她也不愿意许可这样的方式对待那些老臣。 “就依卿的意思,先从孙侯开始吧。” 白胜男心里早有人选,只是拉不下脸面而已,孙侯纵容家仆强圈农户土地八十亩,打死反抗佃农,私养战马,单这三项罪名就够抄家灭族的,从他开始不算冤枉。 得了诏令,司徒林和邹亮便退了下去。白胜男依旧如往日坐在案前批阅奏折,但等了几日都不见姜严华的身影,不但如此,他连瑾儿都不看了,瑾儿想他想的每天都要哭闹着要爹爹,气的她没办法,只好屈尊微服去邹府请他回来。 这几日的分离,让心里的怒气消了不少,尤其邹亮说严三窝在他府里每天都忙活着起草户籍制,进食少、缺睡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白胜男更觉得有愧。 踏足邹府时,姜严华趴在案上睡着了,轻轻捻起桌上的宣纸,看着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白胜男的心又柔软了几分。 “姜侯……” “让他睡一会儿吧。” 制止了邹亮,白胜男走到案后坐下,温柔的扳着他的头,让他躺到自己怀里。十几个日夜的少眠少休,让姜严华透支了身体,鼻尖传来熟悉的味道,虽然眼睛疲累的已经睁不开,却能感受到安心。因为他知道,是白胜男来接自己了。 醒来看着周围熟悉的布置,姜严华知道自己已经回到西暖阁了,虽然白胜男对那晚的事没有再提,但让自己在西暖阁休息已经代表她在道歉了。 “侯爷醒了?侯爷这一觉睡的可够久呢,足足两天一夜。”翠竹端着米粥和灵芝水走了进来,歪着头灵巧的凝着他,“陛下说侯爷起草户籍制辛苦了,让您好好休息呢。” 端起灵芝水一饮而尽,姜严华从依卢怀里接过早已等不及的瑾儿,“陛下呢?” “陛下在刑部了,说是会审孙侯。”翠竹轻声道,“侯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小殿下和陛下都很想您呢,陛下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夜里在殿内走来走去的,还叹气,翠竹还没见过陛下这样呢。” 不管翠竹的话是真是假,瑾儿对自己的思念肯定是真的,姜严华抱过瑾儿亲了又亲,他想,日后就算自己有了亲生儿子,也不会淡薄了对瑾儿的宠爱。 第154章 大婚(1) 自姜严华离家出走后,白胜男对他的态度温柔了许多,不论是在前朝还是后宫,都尽量收着脾气不让他难堪,但姜严华对她这样的变化却感到不自在,两人为此又吵了一架。 “严三,你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如果你给我的脸是假的,我为什么要?” 白胜男被他问愣了,“什么假的?你是说朕对你的维护是假的?骗你的?你也不掂量掂量,朕有必要用骗的方式哄你开心吗?” 面对白胜男的质问,姜严华也不甘示弱,他把瑾儿交给依卢,让她把孩子抱走,并关了暖阁的门,才道,“你自己想想,这段时间你的言辞,不假吗?不虚伪吗?什么维护?不就是客气如外人吗?你要是真的维护我,对我好,就该如平常人家的夫妻那般坦诚相待,而不是除了朝政全都憋在心里!” “我……” 白胜男盛怒之余忽然觉得理亏,她确实没有把姜严华当丈夫,更别提寻常人家夫妻间的坦诚相待了……不对,就算寻常夫妻也不可能事事坦诚,这狗东西又牵着自己走! “我们早在望琅寨就大婚了,虽然还没有夫妻之实,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此生唯一的最爱,我想要替你分忧,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手里有权!你到底明不明白!” 耳边不合时宜的想起他在望琅寨要替自己报仇、杀那些伤害自己的人,白胜男看着他眼底的失望、和因愤怒而颤抖的唇,心头咯噔一下疼的厉害,但嘴里还是不饶人。 “今天的话,我就说到这里,再吵下去也没意思,你自己想想吧。”说罢,姜严华倒了杯温茶递到她唇边,“吵了半天,喝点水润润喉咙,天干物燥的,如果我刚才话重了,我道歉,但我要表达的内容,你是清楚的,对吧?”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接下茶盏喝了几口,见他要离开,白胜男拽着他的宽袖,半晌才道,“我需要时间。” 转身投入她的怀里,姜严华眼眶微红,柔声道,“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时间如一匹疯马,疾步而驰,处理了朝中三个大贪官,抄出金银、珍宝无数,没收良田三百余亩,白胜男将这些钱都纳入国库,并由司徒林牵头带领户部协礼部集中管理。 与陈国的战争彻底进入了收尾阶段,虽然回鹘趁两国交战之际抢走了陈国六座城池,白胜男也没有下令让张扬两线作战对抗回鹘,而是趁机向回鹘修书一封,含蓄的表达陈国六座城池奉送之意,又明确了愿意与回鹘休战共建自国,回鹘国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不但回了一封友好文书,还送上百余匹战马表达对女皇大婚的恭贺。 “陛下,婚服已按侯爷的意思修改了,这是大婚当日的流程,请您过目亲定。” 示意内务司主事等一等,白胜男对依卢道,“去把侯爷叫来一起听听。” 姜严华对大婚的流程早已烂熟于心,户籍制度公布后,为了防止下面的人假公济私,他主动请缨负责京畿地区人数的户籍统计,以作表率。 日夜操劳,劳心劳力,陪着瑾儿玩闹时已经睡着了,此刻听到依卢来召,二话不说把熟睡的瑾儿轻轻放到床上,揉了揉酸痛的眸子,满面春风的走在前面。依卢忍不住想,侯爷的风采果真夺目,只是季大人也不差,可惜造化弄人,让相爱的两个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侯爷来了,你可以说了。” 内务司主事看了一眼姜严华,心道,这本就是侯爷定下的流程,陛下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呢? 精简却不失天家威仪的流程,听到一半白胜男就知道这是姜严华修改过的,温柔握住他的手,点头称赞。 “这次办的不错,赏银百两。” “谢陛下,谢侯爷。” 白胜男大手一挥,恩赏不断,这也是朝臣们对她百般臣服的原因之一,比起抠抠嗖嗖又心胸狭窄的刘邕,谁不愿意跟着白氏这样的主子尽忠呢? 内务司主事离开后,姜严华倚在她肩上,不住的打着哈欠,“夫人打算赏我点什么?为夫也是日夜操劳,身心俱疲呢。” 携着他的手,将他按到床上,白胜男正要离开,却被他猛的一拽,扑在他的怀里,四目相对,脸颊微红。 “朕赏你好好睡一觉,你不领情的话,就滚起来去京兆府干活。”说着违心的话,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耳边是他强健有力的心跳,白胜男柔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严三,等大婚后,朕好好放你几天假,让你睡几天好觉。” “你陪我一起睡吗?”不知他指的是此刻还是大婚后的几天假期,白胜男没有回答,他又道,“女人当皇帝可以确保皇嗣血脉的纯正,却保证不了数量,毕竟生孩子实在太伤身体了。” 暧昧的在她脖颈处亲了一口,姜严华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虽然两人都衣着完整,白胜男却觉得异常娇羞。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她身为帝王也不必在意这点,却还是忍不住羞的不敢看他。 “夫人……” 深不见底的眸中盛满欲望,白胜男自然知道他身体为何炙热,但现在是白天,加之两人尚未大婚,她……当初和季洵突破世俗禁忌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多的犹豫,今日却不知为何执意坚守。好似婚前与之行了春闺之事,自己就和那些浪荡的妓女一般似的。 “等大婚之夜,好吗?” 姜严华盛满欲望的眸中满是爱意,他点了点头,翻身躺在床上,拉开被子盖住身体。 “夫人,今天是为夫唐突了。” 摇摇头,白胜男握紧他的手放在胸口,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动的感觉了,近一年的相处让她渐渐忘了季洵带来的情伤,也渐渐忘记了瑾儿不是他的血脉。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在身边的日子,争吵也好、相伴也罢,是他让自己感到这偌大的秦宫并非牢笼,也是他让自己感到身后并非空无一物,自己虽然贵为女皇,却也是有肩膀可以依靠的。 “严三。” “嗯。” “如果你背叛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扳着她的脸,姜严华笑着蹭了蹭她的鼻尖,“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严数、严三、严琅甚至姜严华,都舍不得背叛你。” “那你又是谁?” “我是一个爱你的人。” 第155章 大婚(2) 随着大婚时间的接近,整个秦国都沉浸在庆祝女皇大婚的喜庆中,京师重地更是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口都悬着或大或小的红灯笼,百姓自发制作喜饼走上街头互相赠送,比过年还热闹。 白胜男却开心不起来,陈国战事在收尾的时候,几支伪装成平民的军队趁夜袭击了张扬部,老将张扬当场被斩,虽然最终的胜利归于秦国,但残部斩杀军中主将的影响不容小觑,大军本就疲惫,此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军心难免动摇。 “陛下,张扬将军战死,后事……” 张扬将军是追随先帝开国的老将,惨死战场、马革裹尸,白胜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垂了泪,哽咽着直拍龙案。 张扬是她的倚重,当年李瑞乱国,张扬率兵稳住一方局势,才使得别国不敢轻易出兵,他的功绩,举国均知。但她是一国之君,又不能只沉浸在重臣的逝世中不能自拔,她必须尽快缓和情绪,派出另一位值得信任的将军去接替张扬的位置、稳住军心,守好最后一班岗。 “乔飞将军何在?” “臣在!” 鬓发斑白的老者从队列中走出,他深深的看着泪流满面的主子,衰老的心也如刀割般疼的不能自已。 深深吸了几口气,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趋于平稳,白胜男走下台阶,扶起乔飞,君臣相对,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乔叔,朕封你为镇北元帅,着你率两万精兵火速赶往陈国,接替张扬将军的职位,疾速荡平陈国余孽,你可能做到!” 一声乔叔,融化了君臣关系的生冷,拉近了两颗伤痛之心的距离,乔飞郑重的点点头,发誓道,“臣向陛下发誓,不荡平陈国余孽,乔飞不见天颜!” 除了迅速结束陈国战事、重整士气外,乔飞的任务还有遣人将张扬尸骨运回故土。三日后,白胜男率百官外亲在京师自给乔飞送行,迎着朝霞,姜严华清晰的看到了她眼中闪闪的泪光。 交战的炮火持续燃烧,京师里女皇大婚的准备工作也紧锣密鼓的进行着,看着堪称奢华的婚服,白胜男眉头紧锁,心道,这两套衣服得花多少银子,有市无价的苏地幻彩锦、金丝银线、红宝石、东珠、各种玉石……这还不是封后大典呢,已经如此奢靡,难怪人人都想掌权呢,权力的背后是生杀大权和数不尽的珍宝,样样都直指人之贪澜的本性。 “想什么呢?”从身后环住她纤瘦的腰身,下颚娴熟的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姜严华柔声道,“这场大婚花费不少钱,心疼了?” 点点头,白胜男道,“这些花费远不如朕登基大典的费用,朕知道这场大婚是秦国向天下彰显国威的大好机会,但秦国的国力尚弱,这些金银能做很多大事。人心复杂,真是尽显矛盾。” “如果你能在望琅寨不跑,咱们这次只需要祭天祭祖,何须再补一次大婚?”似是怨怼她当初的逃跑,姜严华笑着咬了一口她的耳朵算是惩罚,“我是不在那些繁文缛节的,你嫁给我也好,我入赘白氏也好,总归是我们两个在一起。” “当初你在望琅寨娶了我,如今我也娶你一次,咱们也算扯平了。” “这种事还有扯平的?” “不然呢?” 白胜男阴沉的脸上露出笑容,她正为姜严华没听出自己的口误而暗自欢喜,耳边已响起他得意的笑声,“你终于承认在望琅寨已经嫁给我一次了,夫人,你这个嘴硬的小野猫。” “你敢这样说朕?”转身捏住他的下颚,白胜男似笑非笑的瞪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朕……” “我好怕。” 低沉且温柔的声音声声扣着心门,如一把钥匙打开了已经生锈的铁锁,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中盛满深情,紧紧将白胜男吸了进去,不能自拔。 “我好怕你会离开我,喜欢别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白胜男嘴硬道,“朕巴不得你……” 姜严华的手总是热乎乎的,如他这个人一样,热烈的张扬,此刻那双漂亮的手指却是少有的冰凉,白胜男看着白皙手背上的斑驳伤疤,耳边是他极尽可求的声音,“不要喜欢别人,只喜欢我,只与我在一起,好吗?” “你好像傻,喜欢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呢?”手掌覆上他的手背,白胜男心疼道,“这些伤,很疼吧?” 没有嘴硬,姜严华点点头,环着她走到床边,似讲故事般把那些过往的遭遇轻描淡写的告知。而之所以将往事坦诚,并不是祈求她的怜悯,而是想要让她进一步了解自己。 听了他的故事,白胜男并没有报之以回礼讲述自己过往。她善于倾听,却不愿意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这是她的固执,也是她的自我保护。 微风吹拂着平静的湖面,带来粼粼波光的闪烁,成群结队的锦鲤在鱼饵的引诱下游来游去,异常可爱。 白胜男偶尔突发的母爱驱使她带着瑾儿一起来喂鱼,但事实证明,只有母爱是不能抵消百病的,当晚瑾儿就因感染风寒发了高烧。哭闹不止的瑾儿谁都不要,紧紧抓着姜严华不肯松手,小小的身体如镶嵌在剑鞘的宝石般,镶在姜严华的怀里。 “爹爹……爹爹……” 瑾儿浑身滚烫,眼泪鼻涕顺着嘴角流到下颚,滴在姜严华的身上。白胜男心有所愧,为那少有的母爱,也为自己行为的不成熟,但当瑾儿哭了大半个时辰后,她的耐心被彻底耗尽。 看出她的焦躁,姜严华一边哄着瑾儿,一边安抚她,“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就行。” “喂了药就交给奶娘,你明天还要参加小朝会呢。” 作为一个母亲,白胜男自认是不合格的,孩子可爱的时候她愿意陪他玩一会儿,孩子一旦张口哭泣,她就受不了,若是哭的心烦,还恨不得把他和奶娘一起扔到冷宫里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姜严华却是个合格的父亲,不论朝政多么繁忙,不论他忙完已经什么时辰,都会去看一看瑾儿,甚至为了陪伴,会主动早起一个时辰陪他玩闹。 白胜男常常忍不住质问自己,到底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小孩,还是因为瑾儿是季洵的儿子,所以才得不到自己的宠爱?但思来想去,总是没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瑾儿吃了药睡下已经是后半夜了,姜严华担心瑾儿醒了找不到自己会哭,便留在床边守着。白胜男批完奏折见姜严华没有到西暖阁来,便去东暖阁看看情况,果不其然,姜严华正握着瑾儿的小手伏在床边睡着了。 第156章 大婚(3) 温柔的晚风吹拂万条丝绦,龙案上的蜡烛照亮着奏折上的每个字,白胜男没有因为次日大婚而懈怠朝政,宴请从外地赶来朝贺的群臣和使者后,如往日般批阅几本奏折才去沐浴。 看着肌肤上斑驳的疤痕,白雾般的热气中夹着百花的芬芳,她又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当时,她第一个想到求救的对象就是南宫禹,但他拒绝了,还恩赏了几句嘲讽,那十四个字,自己至今记得:情已断,恩尽灭,莫要挣扎,好自为之。 按理说,这次大婚,刘氏没有派来使者恭贺,与刘氏为伍的魏国也应避险才是,但魏国不但来了使者,这个使者还是南宫禹本人,这其中是有什么见不得的勾当吗? 如果说南宫禹只是单纯的来恭贺大喜,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无利不起早,他此番亲自前来,肯定有阴谋。 “依卢,宣詹泰到昭仁殿侯着。”白胜男想了想,又道,“还有林好和左煦。” 胜雪的肌肤上布满了疤痕,白胜男起身之际,身上已经落下柔软的褂子,她以为侍者是翠竹,却见瞥见一抹紫色的袍角,脸颊红了个透,忙系好衣衫。 “你怎么来了?” “我见依卢匆匆离开,担心你这里没有人守着,会有危险。” 说话间,姜严华深锁的眉头始终未曾展开,今天的晚宴,他见识到了那些名震四方的才子和白胜男的左膀右臂,甚至是她当初的知己南宫禹。 “这是秦宫,朕的地盘,就算有人心怀不轨,也没办法完成刺杀。朕反倒担心明天的仪式,从秦宫一路出发到凤凰山的路上,是刺客下手的最佳时机,即便不能造成实质伤亡,扰乱仪典进程,耽搁了吉时,也是他们的目的。” 手指点在沐桶中的花瓣上,姜严华凝着她若有所思的眸子,轻声道,“我想问问,你与何铭羡何大人,是知己,对吗?” “你说阡君啊,他少时进宫作过伴读,朕与他的关系很好,说是知己也不为过。但你知道的,君臣之间,不谈知己。”白胜男披上斗篷,“走吧,陪朕一起回昭仁殿,朕还与几位朝臣有要事相商,你回去早些休息,明日的仪典很繁琐也很熬人。” 乘辇而归,姜严华少见的寡语,只道了声要去看看瑾儿便直奔东暖阁,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背影。 依卢告诉她几位大人都到了,白胜男便收住追去关心的急切,想着讨论完政事再去问他到底怎么了,谁知这一讨论就到了二更。四更天就要起床梳洗,白胜男想还是别叨扰他休息,饮了口冷掉的茶,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床上睡着了。 陛下大婚,每个人脑袋里的弦都绷得很紧,宫里的嬷嬷们于四更准时出现在昭仁殿的东西暖阁,白胜男打着哈欠坐在椅子上,任由她们折腾,不住的打着瞌睡。东暖阁的姜严华则一边哄着瑾儿,一边任由她们梳妆,由于瑾儿对什么好奇,半个时辰过去,姜严华的发还没有梳好,李桔只得让奶娘先把瑾儿抱出去。 梳妆完毕,穿上厚重的喜服,加上霞帔,总共十八件,如此厚重的衣衫穿在身上,不用走路,额上已经冒出点点细汗,姜严华想,怪不得要选在秋天大婚,若是夏天,单凭这身衣服自己就要中暑了。 与姜严华不同,白胜男已经习惯了厚重的衣衫,不论冬夏,朝服都是厚重且多层避体的,加上冕冠,差不多有二十几斤的重量。 九声响鞭在殿外朗朗破空,依卢按照既定仪程站在门外高声道,“吉时已到,请陛下携贵妃到宗庙祭祖!” 被李桔扶着从东暖阁走出,入目看着比往日更加英武的白胜男,姜严华的心脏漏了几拍,红润的双唇不由上扬,面上盛着温柔的爱慕。 在白胜男的眼中,今日的姜严华异常俊美,这身红色的将他的容颜完美呈现,不,与他的绝世容颜相比,这身衣衫才黯然失色。 “陛下。” “侯爷。” 相视,看着彼此眸中的自己,白胜男主动牵起他的手,坚定的走向殿外的龙辇。 随着一声响彻云端的“起”,两人共乘的龙辇由正门而出,直奔城西太庙。 按理说,皇帝纳妃是不能走正门的,只有后宫正主才能乘坐凤辇,从正门进入,姜严华能与陛下共乘龙辇且从正门去太庙祭祖,足见他在陛下心中无出其右的地位。 “大司马,白氏出来了。” 阿桡看着主子紧抿的双唇,知道他心里是不舍的,但在决定投奔刘氏的那一刻,也是他自己生生把这份难得的感情主动剃掉的,如果他今日心痛,也是造化弄人。 在南宫禹的眼里,龙辇上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还是当初与自己下河摸鱼的小姑娘,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干净的笑容,她的眸子里总是有自己最完整的样子,她的嘴里总是说,“南宫,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看这条鱼咋样?我让小厨房炖给你吃啊!” 吃了那么多鱼,自己明明回到魏国后看到鱼就觉得恶心,但昨晚还是吃光了盘子里的鱼,却没尝出任何味道。 思兰,对不起,终究是我负了你,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不要生在不同的国家,希望我们不要成为当权者,希望我们不要为了各自的百姓而不得不站在对立面。 随着一道红光冲天,人群中闪过几道黑影,姜严华紧紧握住白胜男的手,随时准备为她牺牲自己,但人群中的慌乱只有片刻,就被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暗卫尽数按下。 庆典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白胜男反握住他布满冷汗的手,颔首示意他安心享受百姓的朝拜。 托南宫禹的福,白胜男昨天夜里嘱咐詹泰和林好等人增加了沿途的守卫人数,并要求他们差御林军扮作普通百姓混在人群里,若有刺客伺机行事,便协同暗卫以最快的速度将之解决。 在太庙跪拜祖先的时候,白胜男低声告诉他,在最中间位置的灵位是自己的父亲白氏朱贺,他是天下最好的父亲,如果没有他当年力排众议拒绝接白氏旁支男丁入朝为储君,便没有今天的自己。 第157章 大婚(4) 从太庙出来,艳阳高照的天空缓缓飘来几朵阴云,占星官看着阴云没有散去的痕迹,冷汗直流。 秦国负责观星象的部门叫占星司,主事官居正四品,是个虽小却异常重要的职位。半年前,齐国民间着名的星相家金招娣举招贤令入京,白胜男与之相见恨晚,特为其将占星司为承天司,并由其担任承天司正四品主司。 金招娣是女子,个子矮小,体型偏胖,刚刚上任的时候,承天司中很多人都不服,直到她连着半个月占星准如妖孽,大家才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大婚的日期就是金招娣选的,她认准九月初六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不仅如此,她还告诉白胜男,自己有办法让这场大婚成为天神所赐,并且可以让她在这次仪典中成为神的化身。 白胜男倒不信所谓的神之光芒,但放眼中原各国,哪个皇帝起家都是带着神性光辉的,毕竟思想滞后且敬奉神明的百姓吃这一套。白胜男想了想,便答应将这件事授权给她金招娣全权处理。 “主司大人,这阴云不散,恐寓意不吉啊。” “不必惊慌,陛下刚在太庙敬香,皇室的列祖列宗便以阴云昭示收到香火,乃是大吉之兆,不信你看,太庙内陛下敬供的线香燃尽之时,就是阴云散开之时。” 金招娣的话玄而又玄,听者不尽信,却也不敢说怀疑。直到她所言之事真的实现,才大呼震惊。但金招娣没有因此大放厥词、自我称赞,而是告知周围的人,这是祖宗认可陛下的吉兆。 当龙辇来到凤凰山山麓之时,眼看着晴朗的天空中降下几许雨水,金招娣表示,这是山神赐给这场婚仪的礼物:可浇灌万物的雨水,生命之源。 众人还是将信将疑,却未曾想,白胜男和姜严华徒步来到山顶叩拜天地的时候,雨水忽然停了下来,微风吹散了所有云彩,露出蔚蓝如镜的天穹。在阳光的照耀下,白胜男周身散发着神一般的光芒,站在她身边的姜严华也沐着这束光,如神降临。 在八十一声响鞭中,结束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仪庆典,白胜男和姜严华出席了庆贺的晚宴后,又被喜娘们拥着回到昭仁殿,进行下一个系列的仪式。 “喜袍相系,百年合好。” “结发为夫妻,执子之手,相携到老。” 看着被系在一起放在紫檀木盒子里的结发,白胜男笑了笑,当初在望琅寨就结过一次发,这次又剪了头发,还都是剪的左边,不知道姜严华是不是要把两份结发放在一起。 “请陛下与侯爷喝下合卺酒,从此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执起酒杯,挽起彼此的手臂,姜严华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忽然觉得鼻尖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天家婚仪,没有人敢来闹洞房,喜婆卸下两人厚重的头冠与喜服后,满是喜庆的西暖阁只剩两个熟悉脾性却身体陌生的彼此。 端坐在床边,白胜男有些紧张的瞥了一眼姜严华,见他比自己还紧张的坐在软榻上抠着手指,笑着走到案桌边,往嘴里塞大枣填肚子。 “你在吃什么?” “枣子,有点甜,吃多了腻。”执起茶盏饮了几口,白胜男不满道,“我想吃馍馍,哪怕米粥也好,但只有这个。朕可以抱怨他们苛待吗?” 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无法移开视线,温热的手指捻起她唇边的残渣放入口中品尝,不给她调侃的机会,将她抱进怀里,直奔龙床。白胜男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将脸颊深深埋在他的怀里,不敢看他炙热的眸子。 “夫人……” “侯爷……” 春阁帐暖,身影交叠,一室旖旎。 次日一早,阳光洒满西暖阁,白胜男在姜严华的怀里醒了过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昨夜的温存历历在目,她的心里盛满温柔。 “你醒了?” 喑哑的声音极具魅惑,白胜男点了点头,手指覆在他的唇边摩挲,“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今天不用上朝,我们可以赖床。” 对她昨晚的表现,姜严华很满意,自然也很享受,他收紧了双臂,紧紧把她圈在怀里,如慵懒的猫儿般蹭了蹭她的头,深深呼吸着独属于彼此的味道。 “严三。” “嗯。” 刚刚安分下来的手又覆在她的胸口,炙热的身体互相喧嚣着躁动。 直到晌午,两人才离开温暖的床铺,穿好衣服用膳,彼此咕噜噜的肚子整齐的叫嚣着抗议,相视一笑,均是脸颊微红。 来之不易的闲暇时间里,姜严华不许白胜男如往日般除了批阅奏折就是看书,他带着白胜男在她最熟悉的宫殿里,享受着陌生却美好的欢乐。 两人散漫的在湖边散步、亭中饮酒弹琴、树上乘凉、树下捉迷藏……姜严华带着最简单的快乐走进了她枯燥的生活,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民之乐、聚之喜。 大婚当日的吉兆在金招娣的渲染下,在民间大肆宣传,秦国百姓本就对这位女皇敬爱有加,再加上祖宗和天神的认可,更坚定了他们拥立女皇的决心和信念。 橘红色的晚霞铺满整个天空,白胜男和姜严华手拉手躺在花园的草坪上,随意的聊天、观赏晚霞、感受微风…… “启禀陛下,魏国大司马请求面圣。” 大婚之后,各国使者带着秦国的回礼陆续离开,按理说此刻提出面见拜别很正常,但由南宫禹提出,白胜男总觉得其中有诈。 “他说什么时候走了吗?” “明日卯时。” 就在白胜男犹豫的时候,林好来报,称季国使者李钟请求面见圣上,有要事相告。 “李钟什么时候走?” “回陛下,今晚亥时一刻。” “好,那就先见他,让他到朕的书房来。” 李钟是季洵的心腹,白胜男不知道他想和自己说什么,是季洵的无奈和歉意吗?如果是,自己已经不需要那无关痛痒的华丽辞藻了,如果不是,自己和李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至于南宫禹,明早寅时,请他到勤政殿一叙。” 支开姜严华,白胜男单独接见了李钟,其实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支开姜严华,是怕他听到什么旧情吗?还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失控? “李钟拜见陛下。” 抬手示意他起来说话,自季洵立国,李钟这个毛头小子的身价水涨船高,如今已经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钟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是公子辜负了您的信任……” 没有称吾皇,而是公子,李钟知道,当初和女皇有情的是公子,决裂的是季皇。但这声公子并没有在女皇的心里荡起涟漪,她几乎在自己开口时就摆手制止。 “我和季洵的故事早已翻篇,我们各自为主,都是为了自己的百姓,不存在谁辜负谁一说。” 摇摇头,李钟深深看了白胜男一眼,“在公子心里,您始终是心尖上不可替代的女人。或许您不知道,公子是在迷迷糊糊中成为陛下的,周大夫给陛下的茶里下了药,强迫他称帝,等陛下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 李钟的解释并没有减轻白胜男心底的伤痛,她不想再听什么狗屁的解释,如果季洵的心里真把自己放在首位,他就是爬也能爬回秦国,何况他还有那么多拥护者。 “陛下要我告诉您,这一生是他负了您,若有来世,牛马为报。” “季皇言重了。”平静的声音中没有丝毫波澜,白胜男道,“转告季皇,此生已为错,如果有来世,白某愿与之不复相见。使者一路走好,朕就不送了。”说罢不给李钟继续解释的机会,冷声道,“依卢,替朕送客!” 第158章 季洵番外(1) 我叫季洵,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已经灭国的季氏储君。 我喜欢在山里奔跑,自幼如此,仿若沉重的双脚可以踩着泥土、踏着微风起飞,但事实上,我是跛脚,也从未飞起来过,即便学会了轻功也需要支点。 对于季国的印象,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的记忆都是与黑风寨有关,外公总说我没有斗志,安于现状。但我不安于现状又能做什么呢?带着百十号老弱病残复国吗?可能吗?这几号人连打家劫舍都做不好,还妄想复国? 但我不敢质问他,因为我只要逼得急了,外公就会躲到小祠堂里,整天整宿的给列祖列宗磕头,磕的头都破了。我很心疼,但我也知道,我的心疼在外公看来,一文不值。 后来我长大了些,我的文治武功学的还不错,用外公的话说“有模有样”。从外公的神色里我看得出,他对我并不满意,他很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但他只是个山寨的土匪头子,还是别人让给他的,他能力有限。 我只能拼了命的去读书、练武艺,但我的左脚是跛的,练武的时候总会有些问题,为此我没少下功夫。 六岁那年,青梅竹马的小妹妹穆云说她长大以后想嫁给我,我很开心,因为山寨里那么多男孩子她都不喜欢,只喜欢跛脚的我。我问她,是因为我是主子吗?她说不是,我更高兴了。 但我的高兴没有持续很久。 外公看出我的异样,我又是个直肠子,便把穆文要嫁给我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通透。我以为外公会很高兴,毕竟他也很喜欢穆云妹妹,但我没想到,外公很生气,罚我在小祠堂跪了一整夜。 第二天,外公才告诉我身上玉佩的由来,并告诉我,在秦国有个女子在等我。她的母亲是季国的和氏。 和氏,我知道那个和氏,那个被他们挂在嘴边的满门忠烈。但对于我来说,和氏其实很遥远,像我那被刘氏踏破的山河一样遥远。 “我不认识她,不能娶她。” 我记得当时是这样拒绝外公的,但外公没有理会我的抗议,只是很严肃的告诉我,如果我到了二十岁,白氏拒绝大婚,我才能娶别人。我想,那不是扯淡吗?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但我真是年少轻狂,愚蠢至极。原来单纯靠着好奇,也能喜欢一个人,而且喜欢到不能自拔。 我日日都会把白氏的画像展开看,那是她三五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粉雕玉琢的样子,确实比穆文好看,但只能看,摸不着,我常常偷偷对月亮许愿,希望白氏能从画里走出来陪我玩。 外公告诉我,我十岁那年,白氏的母亲会带她来山寨看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兴奋极了,说彻夜难眠有些夸张,但也常常莫名其妙的觉得欢喜,笑的像个傻子。穆文妹妹说我中邪了,要下山去找大神给我驱鬼,外公却说她是个傻丫头。 约定相见的那日我把自己最好看的衣裳掏了出来,那是一件月白色缎子料做的褂子,我还特意央求外公给我买一双白色的靴子,又偷偷擦了姑姑们的胭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白氏八岁的画像,自卑如一团阴云笼罩在我的头顶。但我还是很期待见到她,也期待她不要嫌弃我这个山野村夫。 但白氏的母亲没有来,外公很担心,我也很担心。 后来听说白氏的母亲被恶毒的刘氏害死了。又是刘氏,我恨透了这个不知道在哪里享福的刘氏,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失去双亲躲在山寨,不会只能对着画像表达思念。 可是我忘了,我根本没见过白氏,我喜欢的她,只是画里的、外公嘴里的白氏。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带着青春气息的冲动,我带着六子一路摸到秦国都城怀安。就在我对如何潜入秦宫一筹莫展时,我看到了她,那个日夜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白氏。 她本人比画像更英气,脸型也不是画像里的圆形,而是标准的鹅蛋脸,一双机灵又美丽的眸子比北极星还要璀璨。我很想冲过去告诉她,告诉她我叫季洵,是你指腹为婚的丈夫,我来见你了。 但我不敢,我看了一眼脚上露着脚趾的破鞋,还有身上散发着馊臭味的衣服,只能远远看着她行侠仗义。即便最后出手相帮,却也不敢留下名姓,如老鼠般仓皇逃窜。 后来,我每年都要去秦国都城住一阵,希望能再次与她相遇。我每天都穿的很整齐,甚至后来有人以为我是京都的贵族少爷,但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后来,我听说她落难了,被她最信任的权臣深夜造反,异常狼狈,恐有性命之忧。我告诉外公,我要去救她!外公问我为什么,我干脆的回答: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 穆文不许我去,她质问我,如果白氏不是与我指腹为婚,我还会爱她吗?她这个问题突然把我问楞了,我不明白指腹为婚和喜爱白氏有什么关系。 “云烽哥哥,你不是爱她,你这是自己的执念!你在骗自己,你爱的不是她,你爱的是那个必须成婚的盟誓!” 我觉得穆文在胡扯,她喜欢我,想占有我,但我已经把她当妹妹了,她求而不得,嫉妒而已。 我和白氏的亲信卫元庭谋划了很久,终于选定了一个比较满意的方案:趁押送大军路过黑风山附近时劫囚车。 没想到我们的计划与白氏“心有灵犀”,她选择逃跑的路线和我们的计划一致,我看到了狼狈的白氏,她小小的、瘦瘦的、脏兮兮的,像个被人丢在垃圾堆里的小玩具。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重回龙椅,因为这样我们就相配了,我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非常自私,哪怕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我也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觉得龌龊。 在崖边抓住她的手那一刻,我又看到了那双闪着星河的眸子,我不知道一个女人能够这样坚韧,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折磨、非人待遇,眸中仍旧充满希望。 那一刻,我彻底沦陷在了她的倔强之中。我告诉自己,季洵,这就是你未来的妻子,你爱她。 第159章 季洵番外(2) 事实证明,我错了。 白氏对于我非常陌生,她并没有像我喜欢她那样疯狂,甚至很冷淡。她没有认出我,只是在听到我的名字后,无关痛痒的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想,人家是女皇,自幼受的教育与我这种山野粗人不同,表达含蓄也很正常。但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不爱我,我看得出来。 因为,她爱那个叫薛川的男人。即便她从始至终也不肯承认,但我能看得出,她爱他,即便不爱,也是很深的依赖。 我动用自己的所有学识,希望让她看到我的优点,让她知道如果嫁给我也不会太为难,我使尽浑身解数…… 我成功了。 我让白氏爱上了我,那是在薛川刻意寻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很卑鄙,趁着她内心空虚的时候,趁虚而入。但我不知道的是,白氏其实很早就喜欢我了,她喜欢我的温文尔雅,喜欢我的含蓄,喜欢我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 我们相爱了。 自知道她爱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就荡漾了,我想我们终于可以突破万难在一起了。我日日陪着她,看书也好、闲聊也罢,为了能够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拼了命的读书、学习,直到在她执意修改律法时绽放光彩。 那一刻,她为我骄傲,我看到了,看到了她眸子里闪闪的泪光,那是为我而璀璨的光芒。 在逐渐的了解中,我知道她是个有野心的帝王家。是的,她是一个女人,却也是个帝王,她的所思所想我都能理解,因为如果没有刘氏的铁蹄,我也将与她一样高坐在龙椅之上,手握生杀大权。 旧臣问我,为何不借秦国的力量复国,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从前的季国尚且敌不过刘氏,如今的秦国同样不是刘氏的对手,如果我借着复国的幌子把秦国拖下水,那么被毁灭的将不单单是季国,还有秦国。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为我受苦,也不向任何人再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一晚,我在季风村和所有人摊牌,我告诉他们,我此生都要追随白氏,哪怕做她的犬牙。 可悲的是,我如此坚定的爱她,如此坚定的维护,却还是没有躲得过旧臣复国的决心。 为了帮她扩大秦国耕地,我主动请缨去陈国游说,希望季国曾经的故土能够归降。我是那么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躲在她身后,让她给我当靠山。 但这场游说,似乎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知道是我被迫步入了那群老臣布下的陷阱,还是我主动走了进去,总之,我复国了,不管我是否情愿,都坐上了季国的龙椅。 那时,白氏已经怀了我的骨肉,我们的计划本是靠这个孩子,逼那些顽固不化的季国老臣让步,让季国和秦国合二为一,从而在中原立足。但我们的计划失败了,他们才不管白氏是否怀了我的孩子,也不管白氏是否会立念儿为太子,他们在乎的,只是季国。 让我最为崩溃的,是外公。 我以为外公从燕国战场赶回来是救我出水火的,却没想到他给我这个金丝牢笼又加了一道锁。我恨他,当初满口仁义道德,告诫我人无信不立的是他;当初告诉我白氏一日不拒婚就一日不能喜欢别人的是他;如今逼我背信弃义、自立为皇的也是他;逼我娶周远达孙女的更是他…… 我很愚蠢,也很窝囊,我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但我屁股下的龙椅,不允许我有这种想法,刺骨的冰凉很快就把我拉回了现实,也把我变得冷血。 而撕裂我内心最后一丝温柔的,是那场雷雨交加夜晚的闹剧。 得知白氏要与姜严华大婚的那天,我在前朝放声痛哭、异常失态。我倒不是在哭她另择良配,而是哭我再也不能与她在一起,我爱她,可我从没对她说过这三个字。 我执意要李钟去送贺礼,因为我也要亲自去一趟秦国,我知道这场感情需要有个收尾,我得告诉思兰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她愿意为我悔婚,我可以放弃季国的一切留在她身边,做她唯一的季洵,一个躲在她身后的男人。 但真的是成也外公、败也外公。 外公太了解我了,我刚换好常服,就被堵在了宫里,他质问我深夜要去哪里,我犹豫了,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戳穿的孩子,但转念一想,我去看我孩子的母亲,有什么错呢? “我去看思兰。” “她已经用实际行动悔婚了,你还去自讨没趣干什么?” 外公的脸色很难看,这一刻他似乎忘了忠烈的和氏,也忘了思兰对他、对我们的帮助,他不再是孙先,而是季国的国公爷,只是季国的国公爷,冷血、无情。 “这场感情怎么也得有始有终,我去和她说清楚,再说我也要看看我儿子念儿!” 我想,把孩子搬出来外公总会心软了吧。但我又错了,外公说他只在乎我,至于念儿,不见面不心疼,他就当没有这个曾外孙。 “外公,求你了,让我去看看思兰吧,就一眼,我想她,我想她想的抓心挠肝,外公……你知道的,我爱她,如果没有她我会死的……” 不知道是哪个字或者词触动了外公,他很愤怒的给了我一巴掌,但很奇怪,只有嘴里的血腥味叫嚣这一巴掌有多用力,我却没有感到疼。 我如丧家之犬般匍匐在他的脚下,恳求他给我一个机会,我甚至发誓只要远远的看她一眼就回来。 但外公戳穿了我。 “云烽,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回到白氏身边就无愧于心了?你是季国的皇帝,你的心里怎么能只有自己的小情小爱呢?你要做的应该是让季国每个百姓都能安心的谈情说爱!你的手里不仅握着无上的权力,肩上还有无穷的责任啊!” 我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季国的皇帝是谁,那一刻,我彻底爆发了心底里所有的怒气、怨念,后来李钟告诉我,那时的我像个疯子,一个从地狱刚刚回到人间的疯子。 “我不要这个皇帝,这个皇帝是你们逼我做的,我不要,我不要,我还给你,还给你们!都还给你们!求你们也把思兰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只要她……” “求求你。” “求求你。” 我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手握权力却很无助的皇帝。 那一晚,我知道了季国皇宫的地面有多冷,那是秦国冬日冰窟都达不到的寒冷,冷入骨髓,冷入心肺。 第160章 西南坝毁(1) 西南堤坝被洪水冲毁的时候,正赶上司徒林病重,安国公又远在陈国主抓善后一时不能抽身,白胜男身边虽有不少供她选用的权臣,但她都没办法十足信任,只能提前结束大婚的喜悦,登临朝会。 朝堂上,群臣们对黄河决堤波连沿岸六座城池一事各自发表看法,对如何处理则争吵不休。 司徒林的突然抱病,让她意识到偌大的朝政不能只倚重一个老臣,而要将集中的权力逐步细化,从而实现不论哪个朝臣的位置缺人,都不影响整套班底的运作,至于这样是否会分了皇权,她还得再设计一下。 “好了好了,你们吵的朕头都疼,像之前一样,意见统一的派代表,意见都不一致的,自己说,别嗡嗡的吵半天都没个头绪。”白胜男揉了揉太阳穴,扫了一眼群臣,蹙眉道,“邹卿,你先说。” 自从李瑞倒台,邹亮的地位与日俱增,众臣既为陛下不计前嫌而宽慰,也为这个当初自己看不上的小人物高升而担忧,生怕哪句话惹了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不高兴,被告了刁状。 邹亮并非水利专家,甚至可以说是个外行,他不知道陛下是乱点将,还是出于什么原因让自己先发言,斟酌再三,才道“承蒙陛下不弃臣愚钝,臣认为,黄河决堤是天灾,需要尽快收口,减少损失和伤亡,做好百姓的转移工作,还要提防动乱和瘟疫。好在受灾的几个城池的秋收工作都进入了尾声,而明年的春种,只能各地县衙再增加支持力度了。” 天灾往往伴随着人祸,朝廷的安抚一旦不及时、不到位,就会发生冲突,甚至是起义。 按理说朝廷已经大规模要求各县各城集结劳力修筑堤坝了,向各地传达政令的时候,白胜男还着重强调了黄河沿岸的几个城池一定要着重注意修堤坝之事,这几个城池的主事也承诺会好好处理,怎么不出几个月就弄成这样呢?朝廷拨下去的钱呢? 白胜男忽然觉得胸口似有一口气堵着,她缓了很久,才道,“还有谁有不同意见,一个个说,不用等朕点名!” “臣认为,应先调遣最近的驻军,以防有心怀不轨之人,趁机闹事。”左煦捋了捋胡子,道,“至于查处担责官员,可以先缓一缓,若有戴罪立功者,还可以折抵罪责。” “若这真的是天灾,自然可行。但若是人祸呢?如果有人拿着朝廷的钱,中饱私囊最终却祸害了无辜百姓呢?” 姜严华的声音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只有白胜男坐直了身子,对他的话表现出十足的兴趣和尊重。碍于他帝夫的身份和恩宠正盛,朝臣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他的意见,毕竟枕边风的力量何其强大,他们都心知肚明。 “姜侯,你继续说。”制止了左煦的反驳,白胜男道,“你先说完,若说的不对,左大人可是要驳斥你的。” 每日一起上朝、一起下朝、一起生活,如影随形的日子彼此都没有厌倦,反而觉得很舒服。姜严华看着白胜男英姿勃发的样子,微微一笑。 “是,陛下。臣认为左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转移百姓、灾后重建、彻查洪水决堤原因、惩处蛀虫和镇压不臣之人是完全可以同步进行的,只是……”姜严华扫了一眼户部尚书,“只是需要户部竭尽全力的支援,这次受灾范围很大,可能朝廷要拨付不少银钱,除此之外,还有粮食、御寒的棉衣棉被,眼看着就要冬天了。” 户部一听姜严华不但要钱,还要很多钱,立马提出了反驳。户部认为,各地都有自己的银库和粮库,需先以各地方的库存顶着,库存不够再从中央调拨,哪有一开始就从中央拨款拨粮的?万一当地的银钱和救灾物资都充足呢?岂不是白白浪费人力物力! “试问哪一座城池会有充足的救灾物资?汤大人,你是京官出身,没有去过地方,我能理解。”友善却不谄媚的笑容挂在脸上,转瞬就变成了不可拒绝的威严,姜严华提高声音道,“对受灾百姓来说,吃饱、穿暖、有地方住,才是最重要的!粮食多,就吃米饭,粮食少就喝稀粥,但米饭和稀粥能比吗?” 脑海中浮现着饿殍满地的琅城,耳边是乡亲们痛苦的哀嚎,姜严华的眼睛湿润了,那场灾难是他这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噩梦,他不愿意看到秦国任何城池变成下一个琅城,也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变成下一个自己。 “天灾之后本就容易传播瘟疫,百姓吃不饱,身体会变差,就更容易被传染,从而形成一个恶性的闭环。”姜严华的慷慨激昂震慑了朝中不少官员,他们没想到这位大才如此体察民情,“是,不论受灾的城池如何,都不影响诸位的饭碗里干呼呼的米饭,甚至不影响受灾地区官员碗里的鱼肉,但百姓才是国之根本啊!为了百姓,往灾区运再多粮食都没有错,只是要监督好,物尽其用,以免有人从中截留,发灾难财。” 姜严华的话让宫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在场的人都能真切的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有的急促、有的平静,还有的在刻意收敛呼吸,希望能因此成为透明。 就在众人深思的时候,从队列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那是司徒林的智囊,韩国遗民万岳。 他很赞赏姜严华的滔滔不绝,作为国破之贱民,他曾深深体会过最底层百姓的无奈和痛苦,所以在这次天灾之中,他愿意暂时放下对白氏的痛恨,毛遂自荐去灾难的最前沿。 万岳虽勇,白胜男却不敢轻易启用,毕竟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少本事、多少忠心都不能拿到秤杆上称一称,她心里最佳的人选还是司徒林或者邹亮,但这两位一个尚在病重,一个得协助自己主持朝局,都走不开。至于卫元庭,更是已经在灾情第一线冲锋陷阵了,分身无术。 白胜男左右为难之际,耳边响起一个让她又惊又为难的声音,“陛下,臣姜严华请命去灾情前线,请陛下准许!” 第161章 西南坝毁(2) 在前朝,白胜男并没有立刻准许姜严华的毛遂自荐,以邹亮为首的部分朝臣也明确表示了拒绝。姜严华不论出身如何,都是陛下的枕边人、皇长子的父亲,不能亲去灾区涉险,何况其与陛下大婚不过五日,此时去灾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不是新婚即守寡了吗!对秦国、对陛下、对百姓都没办法交代。 姜严华是从灾区爬出来的,他自认为没有人比自己更懂灾区现在真正需要什么,如何做才是对灾民更好的,但不论他说什么,白胜男就是不肯点头。 “我知道你的心意,立功也好,立名也罢,都比不了你对灾区的关心。当年的琅城就是一座坟场,而你是从那里爬出来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严三,我不能让你去,这不合体统。” 握了握他的手,白胜男第一次软着性子劝他放弃,她知道严三脾气扭,往日的顺从是因为没有触及他的底线,这次他执意亲去灾区,其实是为了自己,她都知道。他想做自己的靠山,让自己疲倦时可以歇一歇,但自己不能把他推出去,这次灾情严重,连卫元庭都犯了难,自己怎么舍得让他去涉险呢。 “陛下觉得是体统重要,还是国家的稳定重要?” 姜严华反握着她的手,凝着她关切的眸子,心口的疼痛缓和几许。在前朝,他以为白胜男的拒绝只是因为不肯放权,担心自己只顾立威立名而走马观花,此刻的坦诚他才知道,夫人是担心自己有去无回。 原来,灾区已经那般凶险了! “在国家面前,体统二字不值一提,但是严三,在我心里你也很重要,你和灾区的稳定一样重要,如果是为了向灾区百姓展示皇恩浩荡,朕可以亲去,而不用你涉险,朕……” 手指轻轻搭在她的唇上,姜严华没有说话,只是凝着她的眸子。他终于看到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眸中有一瞬的动容,他可以确认,那份动容是为了自己,只为了自己。 他曾想过,自己是她走出上一段情伤的替代品,但时间久了,他发现白胜男坚强的可怕,不论什么样的伤害,她都不需要任何替代品。季洵也好、薛川也罢,即便没有美色更替,她自己也能抚平那些创伤,哪怕那些伤痕深可入骨,哪怕她痛的暂时爬不起来,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能排除一切万难,变回那个冷静又心怀天下的女皇。 “夫人,此生能遇到你,我已经知足,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赚的,我……” “不要说胡话,你好像在交代后事。”脸颊贴在他的肩头,白胜男不悦,对着他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口中充斥着血腥,“朕不许你去,更不会允许你死的,你如果死了,朕……” “还是刨了我的坟冢?”见她摇头,姜严华笑道,“那就是将我挫骨扬灰了,夫人,你呼来喝去的几句狠话,能不能换换样子,我都倒背如流了。” 不想继续这个丧气的话题,白胜男以身体不适为由执意午休,姜严华知道她最终一定会同意自己去灾区的,只是需要时间,便没有强迫她立刻做决定,而是陪她躺下。 “还是让许澜给你包扎一下吧。”刚刚躺下,白胜男又拉着他坐了起来,“我看看咬的深不深,你怎么也不知道喊疼呢?你要是喊疼我早就松口了。” “还以为你忘了这事儿呢。”姜严华顺势依进她的怀里,仰视着她微尖的下颚,温柔道,“我敢打赌,你只咬过我。” 看伤口并不深,示意依卢把药箱拿来,白胜男要亲自给他包扎。姜严华又笃定的说了一遍,她才笑着道,“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爱我。” 姜严华的眸子里闪着侵略,白胜男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她正想对依卢说先退下,姜严华已经先她一步放下了帷幔。 直到姜严华去户部商讨拨付灾区的粮食,白胜男还在想他的打赌,这人怎么能如此笃定自己只咬过他一个呢?难道真如他所言,自己对他的感情与对旁人不同吗?若是真有不同,又是哪里不同呢? 唤来依卢,白胜男问她自己对季洵和姜严华的区别,依卢对她主动提起季洵而感到诧异,半晌,只是低着头不敢回答,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才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但依卢欣赏季洵,言辞也更偏向季洵一些。 白胜男听后,并没有觉得自己对姜严华有什么偏爱偏私,她想,旁观者清,如果依卢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是姜严华在玩闹了。翻开一本奏折,她笑了笑,严三一句玩笑自己竟然认真的分析了半天,有这时间两本奏折都批完了。 “陛下,侯爷说晚膳不回来吃了,要在户部盘账。” 执起的筷子又放下,白胜男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外,觉得心里也如门外一样空荡。从前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也吃的很开心,最近是怎么了?没有严三在身边,怎么还有些食不下咽了呢? 为君者不可过度依赖任何一个人,自己如今的状态,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宣万岳到上书房见朕。” 晚饭一口未动,白胜男命人把奏折搬到上书房,自己则到花园里走了走。看着曾经春色满园的花圃,如今只剩下强开不败的月季花,白胜男忽然想起了花郎,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并不是李瑞遗失的儿子裕郎,还要把他在冷宫里关着吗?放他出来,分一分注意力是否也是个好主意呢? “陛下,前面就是冷宫了,还走吗?” “冷宫……花郎还好吗?” “说不好,奴才与花郎没有太多的接触,不好随意评价。” 这几年,花郎的变化很大,不但容貌外形更加妖媚俊丽,身材也更加挺拔。许是书读的多了,整个人看起来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浮谄媚,倒有些季公子温文尔雅的影子。依卢因为他与季洵的几分神似,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但还是不希望陛下与他过多接触。 白胜男正要说些什么,翠竹赶过来告知万岳已经在上书房候着了,她看了一眼冷宫的方向,没有过多留恋,转身径直离开。依卢看着主子的背影,心道,花郎就是花郎,就算修炼一百年,也不会变成季公子,更不可能取代季公子在主子心里的地位。 第162章 西南坝毁(3) 白胜男认得每一位正四品以上的京官,万岳虽然在京任职,却只是个正七品小官,还是在司徒林的提携下于半个月前升的职。若非他这次的毛遂自荐,白胜男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这个么籍籍无名的小官有印象。 “万岳,正七品,京兆府主簿。” “陛下记得不错,陛下允许左相设幕僚后,臣就投入左相门下做幕僚了。” 说起谎话信手拈来,万岳认定司徒林不敢承认未经许可私自组建幕僚之事,所以他并不担心会被司徒林拆穿,或者两人给出不同口径的答案。他的官虽小,但政治敏感性还是很强的。 “臣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这是万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端详白氏,在接到进宫面圣的口谕时他想过趁机刺杀,为五殿下报仇。但转念一想,灾区的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自己这时候动了手,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白氏就算有万般该死,也得留着她主持大局。 “入左相府做幕僚影响你主职吗?” 白胜男想起来了,司徒林曾经提过府里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叫幼庆,原来幼庆的大名竟然是万岳。万岳,万岳,这个名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哪里呢? “回陛下,不影响,左相并没有给臣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只是偶尔聊聊诗书。左相告诫我们一定要以本职工作为主,不然就愧对陛下的栽培与赏识。” 万岳说的是实话,却是司徒林成了左相之后的实话,在成为左相之前,万岳还给他出过一个“撂挑子”的馊主意,要不是司徒长公子制止,还真就实施了。 “嗯,左相为官还是很尽职的。”功也好,过也罢,白胜男已经不打算计较司徒林曾经的为人,只在乎他如今的忠心,所以很巧妙的用了‘还是’二字。视线转向万岳,白胜男故意冷声道,“说说你吧,为什么请旨去灾区?难道你不怕死吗?” “怕,怕死是人的天性,但臣不能只怕自己会死,臣还怕这场灾祸让灾区更多无辜百姓会死。在臣看来,此次洪水绝地是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如今最重要的是救人。”磕了个头,万岳坦诚道,“臣也不瞒着陛下,救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臣也想赌一赌。” “哦?赌什么?” “赌这次臣若能活着回来,陛下会不会给臣升职!” 冷峻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白胜男示意他起来说话,执起一本奏折,正巧是灾区的汇报,“你到说的很实在。这本奏折你看看,看完告诉朕有什么想法。” “这……” 万岳委婉拒绝,见陛下坚持,只好恭敬的接过来。小心翼翼的翻开,仔细阅读上面的每个字,生怕一个不留神国仇未报、小命先丢。从前只知道女皇不简单,今日交谈,寥寥数语,万岳便明白自己和她的手段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壳子山的刺杀,就算再给自己一万人,也杀不了她。 这本奏折是卫元庭的四百里加急,上面描述了受灾最严重的昆县,河道决堤淹没了还有半数粮食未收的良田,两万余人家园被毁,无处可归,担惊受怕加之疾速降温,导致风寒盛行,急缺草药和御寒衣物。 “回陛下,臣认为救济灾区一事不能再拖了,最好明日一早就能有先头队伍出发。”将奏折递回,万岳道,“臣恳请陛下让臣带兵三千,带些粮草和棉衣、棉被赶去昆县,臣送去物资后,沿着灾区几城探查所需,再向陛下据实汇报。” “你如果做不好这件事怎么办?” 灾区已经有卫元庭主持大局,白胜男非常放心,即便让他去,也不过是押送物资,但这并不妨碍趁机试探,如果他真是个好苗子,自然可以受到重用,如果他只是个花架子,自己也会劝左相将之清出幕僚班子。 见他未语,白胜男又道,“你若是趁机给某些个官员递话,又怎么办?” 甩开官袍,双膝如铜铁般铿锵有力的落在地上,万岳严肃道,“臣可以立下军令状,如不能完成任务或者把陛下之意透露给当地官员,臣甘愿提头来见!” 白胜男深深看着万岳,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如果你能完成任务,朕就破格升你为正五品御史。” “谢陛下隆恩!” 许是秦国的官做久了,在听到白胜男许诺的那一刻,万岳的心里生出一丝不该生出的欣喜。他在心里暗暗的骂道,万岳啊万岳,难道你也成了有奶就是娘的狗腿子了吗?你忘了韩国吗?忘了五殿下是被这个恶毒女人亲手杀死的吗! “姜侯已经把第一批物资准备好了,你带人去数一数即可。” 话音刚落,依卢便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带万岳去见林好,再由林好率精兵五千与他一起赶赴昆县。白胜男不可能平白无故信任一个七品小官,哪怕他满腔血液都是忠义也不行,李瑞的祸事不能重演,必须有个人看着他。 姜严华忙完回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白胜男为了等他回来已经喝了三壶浓茶,还是忍不住瞌睡趴在案边睡着了。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而姜严华又去了户部。 白胜男以为只有自己为了政务拼命,看来严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与他的分忧方式相比,季洵的劝谏和陪伴,多少有些逊色。摇摇头,拒绝再去将两者进行对比,白胜男打了个哈欠,翻个身又睡了一会儿才去小朝会。 “去问问侯爷,今晚回来用膳吗?” 合上奏折,白胜男听到了瑾儿的哭声,她忍不住想,这孩子到底像谁,怎么这么能哭? 白胜男以为姜严华今晚又不回来用膳,正准备去户部看他们算的如何,两人却撞个正着。 “夫人想我才投怀送抱的吗?” 邪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白胜男瞥了一眼姜严华疲惫的脸颊,心疼的摸着他唇上的胡茬,“瑾儿想你,今日哭的厉害。” “夫人呢?想我吗?” 笑而不语,只是拉着他坐到桌前,将他喜欢的菜都推到他的面前,白胜男执起筷子笑着示意他赶紧吃,姜严华却不紧不慢的挪到她身边,示意侍从都下去。 “我问你,想不想我。” “你猜。”学着他的样子揽着他的肩头,白胜男笑道,“朕预判了你的预判,让你无路可走……啊……” 话音未落,姜严华已经反客为主把她抱进怀里,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直到她求饶才肯作罢。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我?” 晕乎乎的点了点头,白胜男娇羞的捶着他的胸口,双手却娴熟的搂上他的脖子,“所以,在朕如此舍不得的情况下,你还执意亲去灾区吗?严三,你信不信你去了灾区,朕就找个新欢?” 第163章 西南坝毁(4) “陛下在威胁我?”惩罚似的咬了她的鼻尖一口,姜严华柔声道,“虽然你是陛下,但也是我拜过天地、敬过祖宗的夫人,我相信你不会。如果我在灾区卖命,你却在属于我们的床上宠幸别人,岂不是太让我寒心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严华将两人的地位掰到了近乎平等,白胜男甚至没有在意他言辞中那些寻常夫妇间才会使用的词语,只是觉得他的话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很有温度,也很有感情。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何况朕也没说只能有你一个暖床的。”笑容如娇艳的花儿在脸上绽放,姜严华听到暖床二字神色却暗淡了些许,白胜男见状得意的笑道,“怎么?说你是暖床的,不高兴了?” “倒不是不高兴,而是陛下让臣认清了自己的身份。”言辞虽冷漠,双手却比刚才抱的更紧了,姜严华凝着她含笑的眸子,“只要陛下想换,我这个暖床的张三李四自然随时都能被换掉……” “你看你。”见他真的有些生气,白胜男忙道,“你也不想想谁家暖床的张三李四这么霸道,还得是个二品侯爷?” “我不就是吗?二品如何?一品又如何?” 故意不肯走她给的台阶,姜严华悲伤之情溢于言表,他想知道白胜男的话是否只是玩笑。都说脱口的话才是真,如果自己在她心里只是暖床的位置,可就要更加努力才是。他听说后宫里还关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呢! “你没完了是吧?”挣扎着从他的怀中跳了下去,白胜男不悦的瞪了他一眼,“朕说了是玩笑,你不信拉倒。” “都说越是随意的话越是真言,你明明伤了我的心,却不愿意哄一哄,我更认为你说的是真的了……” 可怜兮兮的拉着她的衣袖,那汪深潭眼看着就要溢出湖水来,白胜男的心就像被人用刀狠狠剜了一下般疼的难受。她再次认真的打量着这个男人,如初见时那般认真。 “严三,你有点像我的克星。”白胜男败下阵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败给姜严华,却是最情愿的一次。 “你放心,看相的说我旺妻,不克妻。” 人畜无害的大眼睛眨呀眨,红润的双唇俏皮的撅了起来,姜严华委屈这副的表情更显娇媚,白胜男下意识的缠上他的脖颈,扬起脸颊,双眸微闭,等待他的温柔。 夜色深深,晚风微凉,两人拉着手如寻常夫妻般在院子里散步。皎洁的月光洒在彼此的身上,如披上了月华色的外袍,更显两张脸颊的白皙。 如俏皮少女般边走边跳,白胜男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裙,在月色中如美丽的仙女般美好。紧握的双手不曾分开,身体随着她的跳动而迎合,姜严华发现自己竟也跟着她开始了翩翩起舞。 摘下一朵粉色的月季花插在姜严华的发上,白胜男笑着称赞,“好一只美丽又娇俏的花蝴蝶。” 姜严华也不甘示弱,摘下一朵大红色的插在她的发髻上,捧起她的脸颊,浅浅一吻,柔声道,“好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子。” 张开双臂,围在他身边如蝴蝶挥动翅膀般跑动,姜严华自幼学习过舞蹈,知道只要双臂交叠,就能自然而然的跳上一曲《凤求凰》,他便也张开手臂,随着她而挥动手臂。随着两人舞动的节奏,他渐渐掌握节奏,带着白胜男跳起了《凤求凰》。 传说如果相爱的人在月色下跳一曲《凤求凰》,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他不敢那样贪婪,他只希望这一生能守在白胜男的身边,为她分忧解难,哪怕她很厉害、很勇敢,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分什么忧思,自己也能找到缝隙,做她的靠山,哪怕只有一瞬能够让她轻松些许,也算不枉此生。 一舞毕,看着汗涔涔的彼此,白胜男笑着倒在他的怀里,执起袖子擦拭他额上的细汗,温柔如午后慵懒的猫儿,只要一根毛发就能骚动起最原始的烈火。 “夫人……” “别以为陪我跳一场舞,就能撬动我的嘴放你去灾区。” 白胜男似乎有双可以看透一切的眸子,姜严华闻言耸了耸肩膀,“说的我多功利似的,夫人人比花娇,月见也躲的美貌,还能受一场舞蹈的诱惑?” “瞧你。”娇柔的捏了捏他的唇,白胜男道,“好吧好吧,让你去。”耳朵贴在他的胸口,笑容转成无奈,“朕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拦不住你。只是严三,此行凶险,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不能撇下朕,你是朕的!” 紧紧拥着她颤抖的身体,姜严华忽然生出了不舍,他不想去灾区了,那里死多少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根本不影响自己的爵位和身份,可是……那是夫人的子民,也是自己的同胞,自己怎么能为了私欲而如此自私呢? 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自己从未变过的梦想,如今有了可以施展拳脚的机会,就要这样白白放弃吗?如果甘心做深宫中的金丝雀,固然可以陪着夫人,但又如何为之分忧?与那个只会嘴上涂抹花蜜的季洵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要夫人做自己的靠山,他要给夫人安全感,越多越好! “陛下,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 此行凶险,除了天灾,最大的敌人其实还是人。姜严华连夜清点此行需要携带的物资后,于次日五更天带着三千精兵一路朝着镇州疾驰。 出京当日,白胜男亲自来到郊外送他离开,叮嘱詹泰和李桔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侯爷,又嘱咐人群中隐藏的暗卫寸步不离他身,才依依不舍的目送他跨上战马。 “夫人,请等我回来。” 随着一声马鞭声划破天边的鱼肚白,姜严华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扬蹄狂奔。白胜男在城外站了很久,直至再也看不到大队人马的身影,才转身而去。 她知道,自己身为帝王不能沉浸在私情私爱之中,还有许多国家大事等着她去处理,除了灾区重建,还有马上要到来的秋试,还有物资的筹备、春耕种子的筹集……很多很多事都等着她去处理,她必须比从前更加勤政。 “启禀陛下,听闻我国受灾,季国派使者向灾区送去了六拾万石粮食。” 邹亮有些不安的呈上季国文书,陛下的近臣都知道她与季洵的那段情,也知道季皇之所以为季皇是因为背叛了盟誓,所以他真的很担心陛下会因为私恨而拒绝接受季国的雪中送炭。但他到底是小瞧了这位公私分明的女皇。 白胜男听闻季国肯伸出援手,不但没有拒绝,反而当即表示与季国结盟是明智的选择。 “国库里的棉花除了赈灾,还有一些存余,给季国送去五百斤表示朕的感谢。”白胜男对季国呈来的文书看了又看,她认得上面的字,那是季洵的笔体,苍劲有力却规矩的隶书,“邹卿,你代朕修书一封,一定要表达朕的友好。” 第164章 西南坝毁(5) 富丽堂皇的宫殿对季洵来说不过是金丝牢笼,还不如从前简陋却自在的黑风寨。自从外公归朝后,许是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担心自己若掌权会做出和成安淮一样举国投降的选择,所以自己与其说是个皇帝,还不如说是个傀儡更合适。 朝堂上的大事他做不了主,后宫里的小事又无需他作主,满朝上下都因国之初建而忙的不可开交,只有他这个国君闲的恨不得把地上的沙子一粒粒捡起来数。 当初被迫称帝,他确实想过掌权后举国投降于秦,但如今,与思兰的感情也好,自己的处境也罢,都不再允许心底那份私欲之火继续燃烧,他告诉过外公,自己愿意放下和思兰的私情做一个好皇帝,勤政爱民,但外公不信。 “陛下,这份文书您看了好几天,是有什么措辞可以借鉴吗?”六子端来米粥,好奇的凑到他身边瞥了一眼文书,“快喝粥吧,吃完早饭,六子陪您到院子里练剑。” 当初听说秦国受灾,季洵当即表示要出手相帮,但外公却拒绝了。他给的理由很简单,两国虽建交,但秦国送还黑风寨百姓时摆了季国一道,不但让不少有功之臣死在燕国手里,还让季国再次成了刘氏的眼中钉,此女心思歹毒,并非良人。 季洵没有当着百官的面与他争吵,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后空无一人,即便是争吵,也必输无疑。所以散朝之后他和外公谈了个条件,只要他肯给秦国帮助,自己愿意听他的话娶周星雅做皇后。 孙先意识到自己与外孙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若再不修复可能永远不会有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便同意了。其实孙先并不喜欢周星雅,这个女子虽然貌美,却不过是个花架子,做皇后有些牵强,尤其她还是周远达的嫡亲孙女。若不是亲人早亡、没有外戚扶持,他心里皇后的人选其实是穆文。 周远达本就是季国权臣,如今复国有功,势力更大,若周星雅日后诞下皇子,万一外戚干政……但现实没有给孙先太多的选择,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让外孙先忘掉白氏,待周星雅入宫,再让穆文和几个家世好的妃子与抗衡周氏。 “白玉兰已经开始凋谢,朕和思兰的感情却早已成泥。”季洵看向李钟,哀伤道,“你再给我讲讲思兰和姜严华大婚那天的事吧,我想再听一次。” 回不去的时间,赴不了的约定,守不住的承诺。呆坐在床边的季洵如被拆了提线的皮影,李钟和六子对视一眼,眸中只剩心疼和无奈。谁不知道陛下对白氏的喜爱如何?谁又不知道陛下对白氏知遇之恩的感激如何?但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硬生生拆散了这对璧人。 马蹄在泥土上狂奔,越临近灾区,泥土的湿度越大,就连迎面而来的风中都夹着潮湿。若是往日,姜严华很喜欢这样带着湿度的风,不燥不干,但如今,他的眉头却紧紧的锁着。 一路南下,姜严华看到不少逃难的灾民,他们身上甚至连单薄的行李都没有,手里的棍子是支点,一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碗已是全部家当,若还能衣着避体就该感谢老天照拂了。 此番带来十万石粮食,因沿途逃难的灾民太多,他不得不留下五百人和一万石粮食搭建粥棚,以便那些逃出灾区的人能够有力气继续往前走,能够真正的活下去,不至于客死他乡。 “三哥,再有一天就到镇州了。”李桔看着三哥严肃的脸,有些担心他私留粮食在路上会被朝臣弹劾,“三哥,咱们在路上支粥棚赈灾会不会……” “那些百姓都是灾区逃难的,吃赈灾的粮食不应该吗?”看着双手,姜严华似乎在问自己,“这样严重的受灾情况,他们怎么敢寥寥几笔就轻描淡写了?” 朝廷拨下来的粮食和赈灾款加起来至少能有二十万石粮食,为什么灾民们却说城里只有两个施粥棚?壶口决堤已经半个月了,为何越救越严重? 心里生出的问题越来越多,姜严华索性不再去想,马鞭一挥,大喝一声,“疾速前进,天黑前必须进城,违者,斩!” 詹泰看了一眼这个所谓的大才,不知道为什么,他和陛下明明是两个人,自己却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陛下杀伐果决的影子。 想当初,若不是邹亮大人举荐,陛下又心怀苍生,自己这条贱命早就没了。所以,从接到进宫伴驾之圣旨的那一刻,自己就在心里发了毒誓,此生必呕心沥血为陛下尽忠,为秦国尽心,否则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侯爷有令,疾速前进,天黑前务必进城!”詹泰对身后的士兵传递着消息,他的声音如攻城的火药蛋炸裂般响彻山林,“违者,杀无赦!” 黄昏时分,疲惫的三千精兵终于出现在了镇州城外,姜严华看着已经有些生锈的“镇州”二字,眉头再次紧锁。拍了拍马背,一马当先来到城门前。 “来者何人!” 守城士兵看着姜严华,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军队,心里有些打鼓,京中派来的大官不是说最早得三天后才到吗?怎么今天就来了? “这是咱们琅襄侯,朝廷派来的赈灾钦差大臣,还不赶紧开城门!”李桔驱马来到姜严华身边,用马鞭指着守城兵卒,不客气道,“耽误了赈灾大事,当心你等脑袋搬家!” “原来是侯爷,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侯爷请,诸位大人请进城!” 兵卒不敢阻拦,因为举国上下谁都知道琅襄侯是谁,那可是陛下的枕边人,皇长子的父亲。若说秦国谁的权力最大,除了陛下,就是这位侯爷了,他虽然如今只是个二品侯爷,但就算安国公和左相也得敬他几分。 城门打开的那一刻,潮湿夹着酸腐和肉烂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个味道姜严华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心咯噔咯噔疼了几下。 “带路,本侯先去粥棚!” 一听姜严华要去粥棚,兵卒立马慌了,但还是佯装镇定,一边以极慢的速度假装带路,一边给身边的兄弟使眼色让他赶紧去给大人报信。 机敏的姜严华只一眼,就看出了兵卒的意图,当即令詹泰带人把守城的兵卒全部按下,并派兵看守。又令李桔与带路士兵共乘一骑,火速赶往粥棚。 到了粥棚,姜严华的心都凉了,他不敢想象朝廷拨了那么多钱和粮食,分到百姓手里的竟然只有零星几个米粒的黄泥汤水! 第165章 西南坝毁(6) 美妾搂在怀里,镇州州府何应钦手执美酒,圆润的脸上带着几分酒色晕染的微红,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贼溜溜的盯着美妾胸前的雪白,蓄着胡子的下颚在她的香肩上蹭了又蹭。 “我说美人啊,再有几天钦差大人就来了,我们就不能这样悠闲的亲昵了。”仿若下一刻就要生离死别般痛苦,何应钦扔下酒杯,紧紧把她搂住,“一想到有段日子要不能和美人在一起,老爷这心就疼的厉害,你摸,你摸摸。” “不能见老爷是小,要老爷吃糠咽菜奴家才伤心呢。”美人娇艳欲滴的倚在他的怀里,软若无骨,“也不知道这位钦差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干嘛非要到这灾区来,难不成也想分一杯羹?” 宠溺的捏了捏美人的胸口,何应钦微微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京中只传来消息说陛下的宠妃琅襄侯会亲来镇州,却没说这位侯爷是何心性、何之居心。若他只是来要钱或者立威立名都好说,若他不是要这些,而是来要命、要真相,就糟了。 “老爷为何不说话了?”美人笑着亲了亲他的脸,“这是老爷的地盘,虽说来的是钦差,但洪灾那么严重,万一他在河边不小心跌了下去,谁又能怪老爷您呢?” 美人的话点醒了何应钦,对啊,琅襄侯如果是友人,自己当然可以好吃好喝的伺候,如果他是敌人,除掉他,谁又能说什么呢?天灾嘛,谁叫他非要亲自到前线去呢? “大人,大人不好了,钦差到县衙了,此刻正在等您!” 镇州主簿马大力急忙忙跑了进来,却撞见满园春色,连忙背过身去,在何应钦的骂骂咧咧中继续道,“钦差大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小的打听到,城门守卫黄昏时分就想回来报信,但是被钦差带来的兵扣了下来。” 看了一眼在被子里花容失色的美妾,何应钦不悦的合上衣衫,边走边道,“黄昏?不是说还得三天才能到吗?这厮是借来了风火轮吗?怎么如此之快!” “回大人,我来的时候,看到了钦差们的马,那好像是回鹘的马,又高又大,大概是比咱们的马腿脚快。” 马大力的脸红到了脖颈,他忍不住瞥了一眼何应钦的娇妾,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忙缩了脖子,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低声骂了几句,何应钦来到书房换上早就准备的官服。这件官服是何应钦故意做旧、做脏的,乍一看好像他在前线奋战了多少个日夜般狼狈。为了更显逼真,他往官服上掸了些泥汤,又往脸上抹了几把,才偷偷从侧门离开府邸,装作从前线刚回来的样子,急匆匆赶往州府县衙。 姜严华看着一尘不染的府衙,心里已经明白了一二,这位镇州州府根本没有接见过灾民,最起码没有在府衙接见过,更没有把府衙腾出来给百姓落脚的打算。 “侯爷,镇州州府何应钦是赣南人士,正是赣南何氏现任族长的堂兄。”进了衙门,李桔便不再喊三哥,而是恭敬的提醒,“赣南何氏族长何铭羡乃是陛下的知己、朝中重臣,您等下要注意好分寸,切莫一时激动,为了灾区百姓开罪了陛下。” 开罪?姜严华倒不认为陛下会为了谁而枉法,尤其这次还涉及到如此大范围的灾害。但他有点想不明白,陛下让自己来镇州的初衷到底是什么。她是因为何氏在这里当官,认为他们会很好的配合才遣自己来?还是明知何应钦不是个好东西给何氏敲个警钟,再来个恩威并施趁机把何氏死死拿捏? 思考间,脏兮兮的袍角闯入视线,姜严华抬首看到一位身材匀称、脸庞微圆、周身透着疲惫的男人。姜严华当即就认出这个男人是何氏族人,倒不是因为主簿马大力在他身边躬身的样子,而是因为他长着一双何氏族人标准的杏眼。 “臣镇州州府何应钦参见钦差大人。” 没敢提琅襄侯三个字,担心这位传说中的大才一听称谓便知道自己京中有人。其实自己在京中并没有什么人脉,他们不过是念着堂弟何铭羡是陛下的红人才赏了几分薄面,这点他比谁都清楚,但也比谁都知道该如何利用这层亲缘关系。 “何大人如此狼狈,从哪里而来?” 收起心里的不悦,姜严华热情的将他扶了起来,并拉着他坐下,俨然一副同流合污的样子。何应钦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敢放松警惕。 “回大人的话,臣一早就去河堤处督促他们赶紧抢修,听说大人到了便连忙赶了回来。大人一路劳顿,咱们先吃点东西吧?”何应钦执起主簿端来的茶水递给姜严华,“府衙里只有些粗茶了,大人先润润喉。您别看这里还算干净……” 何应钦虽是何铭羡的远房堂哥,但因为祖上替宗室当过刀,还主动把首登之功让给宗室,所以他作为家中长子很受宗室看重。 出生后不久,何应钦就被宗室接到府里抚养,何铭羡出生后更是做了他的贴身伴读,对于官场这一套,他自然是耳濡目染。所以他刚进门就知道姜严华一定对县衙的干净有意见。但没办法,他这个人有个毛病,见不得脏。若不是为了作戏,这身衣服是万万穿不得的。 强迫自己把脏兮兮的茶水喝下,何应钦顿了顿,才唉声叹气道,“哎!这县衙是秦国的门面,但实不相瞒,臣现在能对这县衙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干净了,衙役所用的水火棍都拿去前线用了。” 姜严华看出何应钦在演戏,但一时间也不能分辨他的话到底有几层水分,只能扬着笑脸继续陪他周旋。 饭桌上,几个发霉的窝窝头端上来后,何应钦当即呵斥了侍女,“这是我平时吃的,能给舟车劳顿的钦差大人吗?还不赶紧让厨房煮点白粥来!” 呵斥了侍从,何应钦又对姜严华陪着笑,“真是不好意思,咱们这的粮食都得给算计着给灾民呢,要不是您及时送来粮食,百姓们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钦差大人,您真是镇州百姓的活菩萨啊!” 除了恰到好处的恭维,何应钦的嘴也很严,他很知道姜严华想听什么,两人聊了一会儿,姜严华意识到他说的消息中假话多真话少,便不再刻意把话题往灾区上引,而是与他闲聊赣南地区的风土,心里计划趁夜去灾民聚集的地方再好好打听一番。 姜严华是大才,但却是初登朝堂,老道圆滑的何应钦早就料到这位钦差可能会趁夜到灾民聚集的地方打听真相,一早就派亲信混进了灾民中,就等他们往套子里钻呢。 第166章 赈灾(1) 朦胧的夜色中,姜严华躺在县衙后院的客房里辗转不能眠。镇州的这次灾祸实在有太多问题,从新加固的堤坝为何会抵不住水患到赈灾粮食去了哪里,再到百姓们为什么宁客死他乡也要离开镇州,桩桩件件,都有太多问题困扰着姜严华。 “侯爷,先睡一会儿吧,天快亮了。” 为不让何应钦起疑,回房的姜严华早早吹熄了灯烛,李桔摸黑走到床边,轻言细语。 三哥睡不着,李桔也睡不着,虽然接连的奔波让整个人异常疲惫,但好像疲惫到了极致似的,眼睛闭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你不也睡不着吗?” 姜严华拍了拍床沿示意他上来躺下,李桔闻声笑着钻进被窝,如儿时那般紧紧挽着三哥的手臂,好像只要和三哥在一起就是安全的,哪怕下一秒就是虎口三哥也有办法保自己无碍。 “三哥,我觉得这里危机四伏,咱们可得加倍小心才是。” 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何应钦的那一刻开始,李桔就觉得这个笑面虎不简单,不知是否因为他是何铭羡的亲戚,那份释放的善意似带刀带血,很危险。 把李桔的头按在肩头,姜严华没有作声。临行前,夫人就暗示过自己,地方官员虽官阶小,但各个都是人精,能在地方深扎根的甚至比京官的身份背景更复杂、手段更高深。他当时以为夫人只是在讲述官场,此刻想来,许是夫人早就有预料。 秦国官员贪腐现象很严重,自先帝晚年时越发猖狂,女皇登基后对贪腐问题进行过严厉的打击,因此招来世家大族的忌恨,以至于李瑞发动宫变时旁观者、自保者远多于救助者。 何应钦是先帝时期已经是镇州州府,到如今已经任职八九年了。镇州不大,他的势力早已在此处深深扎根,如果想查出真相,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二更时分,何应钦房间的烛火灭了,姜严华带着李桔趁夜摸进了灾民聚集的破庙。二人前脚刚离开,后脚何应钦房间的烛火就重新燃了起来。 “大人果然神机妙算,侯爷真的趁夜离开了。”马大力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方向正是西面的破庙。” 从食盒里掏出红烧肘子,何应钦儒雅的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细细咀嚼,配着美酒咽下后,才对马大力笑道,“侯爷是秦国闻名的大才,初登朝堂却不影响细腻的心思。我虽然是莽夫,但在一个坑里呆久了,也多少摸出了些许门道。若不是靠着些许经验,我还真没信心能玩过这位大才。” 把几乎完整的肘子推到马大力面前,何应钦擦了擦干净的嘴角,示意剩下的都赏给他。 马大力虽在府司任职,但每个月的俸银是有限的,朝廷给主簿增长的俸禄要分一半给何应钦,他家只有逢年过节饭桌上才能有点荤腥。他想把肘子带回去给母亲吃,但何应钦却笑着摇摇头。 马大力对何应钦很忠心,但脑子并不聪慧,想了很久才明白何大人的意思,镇州本就是灾区,人多眼杂,万一回家的路上被人发现肘子,还不授人以柄? “谢大人赏赐,大人思虑周到,小的受教了。” 没有人知道何应钦在任期间贪了多少钱,只知道这位何大人与女皇有着相同的喜好:黄金。 与县衙的祥和不同,灾民们聚集的破庙里稀疏的吵杂声不断,婴孩的啼哭、老人的哀叹、男人的呻吟、女人的抽泣…… 姜严华和李桔穿着麻布衣衫混进人群,虽然极力演示与此处的格格不入,明眼人还是能发现他们的独特。 “老伯,你不舒服吗?”借着月色微弱的光亮看清老者脸上的鞭伤,姜严华痛心道,“你是坝上的劳工吗?是谁打了你?” 老者费力睁开浑浊的眸子,正想跟这个异乡人说些什么,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便射到他的脸上。老者只能艰难的摇摇头,表示自己年纪大了,不小心摔了一跤,睡一觉就好了。 摔跤的磕碰伤不可能形成鞭伤的痕迹,老者显然在说谎,姜严华意识到灾民中混入了一股力量,那是在镇州有着生杀大权的力量。为了不给灾民的处境雪上加霜,他给老者留下半瓶金疮药和几个铜板,便带着李钟离开了破庙,没有再向任何一个人开口。 镇州远比想象中还要黑暗,姜严华真想带兵杀进县衙,把何应钦绑起来逼问,但他不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他自幼就知道,别说自己此次只带了三千人,就算把附近的驻军都调来,想动何应钦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官商勾结也好,大小官员互相袒护也罢,孙侯悲惨的结局,并没有实现振朝纲、树典型的效果。处理了一个何应钦,还会冒出第二个何应钦,秦国急需整顿的是官场的风气,而不是某一个人。 “三哥,有人跟着咱们。” 握紧佩剑,李桔时刻准备着迎敌,姜严华却没有停下脚步,似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般继续往前走,直到走进一个破旧却还算完整的巷子,才站住脚,迅速把李桔护在身后,剑刃直指跟随者的咽喉。 月色下,一个面色憔悴、衣衫破旧的女人颤巍巍的立在原地,她双眸紧紧闭着,苍白的嘴唇紧抿。姜严华看出她害怕的厉害,却迟迟没有听到她发出任何求饶或惊恐的的声音。 “你是谁?” 佩剑收于身后,姜严华冷冷的打量着她,心里狐疑道,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何应钦的美人计或者迷魂阵呢? “民女丁小草。” “丁小草?”李桔问道,“丁小草是谁?” “丁小草是镇州窖南村的村民,我爹叫丁大,我娘叫胡二牛,我不是何大人的奸细。”丁小草低声解释着,她见姜严华收了剑,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几步,余光中见李桔的剑又提了起来,连忙站住脚,不敢再向前。 “你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吗?管事的说这几天朝廷会派来钦差大臣,不许我们乱说话,不然就把全家都弄死。民女冒死追赶,请问你事钦差大臣吗?如果是,民女有冤情要诉!” 第167章 赈灾(2) “嗖!” 上天并未给丁小草留下伸冤的机会,一支长箭已经贯穿了她的心肺,姜严华拦住要去追击的李桔,冲过去把她抱进怀里,却只听到细若蚊蝇子的低吟:“何……何……灭口……” 将愤怒深深压到心底的角落,姜严华把丁小草的尸体搬到角落,才带着李桔匆匆赶回破庙。远远看见几个衙役扛着一男一女走出来,心中暗叫不好。上前询问死者姓名,果然正是丁小草的父亲丁大和母亲胡二牛。 “这两人是怎么死的?”姜严华强忍着杀人的怒气,“我刚刚来还好好的呢!” “这里每天都要死些人,可能是风寒,也可能是饿的,死了就死了,早死早享福。” 对于死人,衙役早已司空见惯,这里哪天不死几个硬骨头?这群贱民想要对抗何大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以为朝廷派来钦差就能兴风作浪了?开什么玩笑,钦差算个什么东西?何应钦大人才是镇州的天! 衙役的冷漠激怒了李桔,加之年轻气盛,李桔一拳就挥了上去,大声质问,“什么叫死了就死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你我的同胞,甚至可能是你的乡里乡亲!你没有血腥,也没有良心吗!” 许是被戳中了痛处,许是明知对方身份,衙役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 拦住还要动手的李桔,姜严华拍了拍衙役的肩膀,塞给他几两银子,没有再说什么。回首看着破庙里灾民们渴求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在这里非但得不到什么真话,还可能会害死百姓,只能落寞的离开。 离开的那一刻,姜严华感觉身后的每一道目光都是一道利箭,精准的插入自己的心口。万箭穿心,疼的他连忙握住李钟的手腕才勉强站住。 “三哥?”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姜严华还未回头,就听李桔低声惊道,“黑子!小柚子!怎么是你们!你俩怎么在这里?” “不是我们俩,是我们!” 小柚子身后又走出来四个男人,他们笑着把姜严华围在中间,和李桔一一撞拳。 久别的重逢并没有冲散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他们娴熟的甩掉身后的尾巴,跟着小柚子来到街上一间破旧的院子里。干净的院子里看不出任何端倪,推开屋门却见乾坤。 姜严华看着屋内炕上躺着的十几个灾民,眸中的不解瞬间化为闪闪泪光。拉着黑子的手臂,猛的把他拽进怀里紧紧抱住,一遍遍的低声道着感谢。 “我们听说琅襄侯要到镇州来赈灾,就提前来帮三哥踩点儿了。幸好咱们之前在这里做过生意,不然还真不好施展拳脚。” 把黑黢黢的手和脸洗干净,小柚子才笑着递过一杯热茶,一年多没见,她出落的更加漂亮,“三哥,你看起来憔悴好多,是不是宫里的饭不合胃口?” 姜严华接过茶水浅抿一口,柔声道,“我没事,这几天路上辛苦些,不要紧。你们几个来了,山寨怎么办?” “有四爷看着呢,三哥放心好了。”黑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三哥走不久,小柚子的丈夫就病死了,我……我……小柚子不嫌弃我长得丑,嫁给我了。” 黑子喜欢小柚子很久了,始终没敢开口。守寡的小柚子在他眼里仍旧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贝,为了让她走出丧夫的痛苦,黑子可谓煞费苦心只为了博美人一笑。 黑子虽然长的丑,但心地善良,又真心待人。小柚子被他的所为感动,渐渐生出了喜欢,但丈夫去世才一年,她觉得自己不该改嫁。黑风寨的众人告诉她,人这辈子其实很短,如果为了恪守那些繁文缛节而委屈自己,就真的白活一场,她这才在征得奶奶同意后改嫁给黑子,成了如今的黑嫂。 “恭喜你们,三哥此次来的匆忙,这块玉佩就算是三哥替黑子给你的贺礼!”扯下身上的淡紫色圆形玉佩,姜严华按住小柚子拒绝的手,“只要你们俩是真心相爱,就不要在乎世俗那些虚礼。三哥知道黑子没什么拿得出的东西,这块玉佩你就别拒绝了。” 小柚子和黑子对视一眼,眸中均闪着泪光,小柚子把玉佩塞进怀里,哽咽道,“那就谢谢三哥了。” 知道山寨的老少都很安全,姜严华悬着许久的心才算落了地。当初离开黑风寨时他其实很挣扎,一方面是日夜相伴的亲人,一方面是心爱之人和报效国家的决心,一颗心在许多个日夜里片片碎裂。 后来,若不是再次亲身见证了“官不为民,民不聊生”的悲哀,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下定决心舍弃兄弟们进京。 “你们来这多久了?有什么发现?”圆桌旁,姜严华把话题引到救灾上面,“有见到朝廷拨付的救灾粮和抚恤银吗?” “说是有六个城池受灾,朝廷因与陈国作战经济困难,只拨付给镇州一万石粮食。”黑子摇了摇头,“刚开始我们以为官府说的是实话,但后来小曲从昆县带回了不一样的消息。” 小曲闻声,探着身子道,“我在昆县的时候,听说朝廷给每个受灾的城池拨付了五万石粮食,季国还援助每个城池十万石,还有棉衣棉被若干,银钱几万两。但是在镇州,这些东西都没有。” 拍案而起,双唇因愤怒而颤抖,姜严华怒道,“该杀的何应钦!为了中饱私囊,不但对银钱一字不提,还克扣了十四万石粮食!他的心真黑!黑透了!给我准备笔墨,我要给陛下修书!” “三哥,这里到处都是何应钦的眼线,丁小草前脚跟着我们,后脚她和她的父母就都死了,咱们就算写了信,也未必能送到陛下的手里。”李桔冷静的分析道,“为今之计,咱们是不是先查出来何应钦把救灾粮和银子都藏哪里,来个证据确凿再说?” 李桔的话拉回了姜严华的理智,感激的按了按他的肩膀,姜严华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我和李桔身份尴尬,不易行事,查找粮食下落还得看你们。” 黑子拍着胸脯自豪道,“三哥放心,咱们来就是帮三哥的,要是三哥不给咱们任务,咱们还不不觉得自己有价值呢!” “好兄弟!” 憨厚的笑容挂在脸上,黑子忽然变得小心翼翼,试探性的问道,“三哥,你要是不嫌弃,等这次任务结束,咱们还跟你混,行不行?” “当然行!” 听到三哥毫不犹豫的答应,黑子和众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姜严华揽着黑子的肩膀,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承诺,“听说当初陛下给黑风寨人建了个季风村,季氏自立后,那个地方就空了,等回去我就跟陛下请赏,请她允许你们都住进去。到时候,咱们就能一解相思之苦了!” 第168章 赈灾(3) 姜严华去破庙探查灾民实情时留下几个暗探,他们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告知,姜严华听后,猜测何应钦在镇州至少有两座私府,如果猜得不错,私府里一定会藏些真金白银,至于贪污的那些粮食,八成是已经官商勾结低价出手了。 回到县衙后,何应钦的言语试探让姜严华起了疑,担心黑子他们会受到迫害,他以县衙无法驻扎三千军队为由,把大本营设在了黑子他们落脚的小院,何应钦虽百般挽留,但奈何姜严华的逻辑过于严密、完美理由也让其无计可施。 不能把姜严华困在身边监视固然可惜,但他私立落脚点也给了何应钦更大的发挥空间,何应钦正因这位爷的莽撞而开心,殊不知已不知不觉中掉入姜严华所结的天罗地网里。 黑子等人按照姜严华的计划趁机混入军队,五个男人分别担任巡逻队的负责人,接管街道和堤坝附近的巡视。何应钦虽不乐意,但看着姜严华怀里的尚方宝剑也无法拒绝,只能陪着笑脸继续恭维。 为了查出何应钦把粮食藏在哪里,姜严华把这次带来的九万石粮食尽数交给他保管,同时也立下了救灾规矩:增设两个粥棚,四个粥棚每天供给灾民三顿米粥,每人每顿至少一碗,米粥要筷子立于其中而不倒,否则杀无赦。 “大人,如果按侯爷的规矩……”马大力拎着姜严华写下的规矩,一个头两个大,不住的叹气,“咱们可一粒粮食都扣不下,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扣不下?何止是扣不下,我还得给他添不少!” 何应钦被这份规矩气的直跳脚,虽然这位侯爷没有公然指责自己克扣赈灾粮,但他立下的规矩显然是按照二十四万石粮食来的。让自己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哪有这个道理!他这不是抢劫吗! “大人,您赶紧想个对策,他大笔一挥当了好人,咱们咋办啊?” “咋办?凉拌!”何应钦脑子转的很快,这也是他能在镇州盘根错节多年而不倒的原因之一,“这位大爷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再清廉再聪慧,又能在这呆多久?等咱们把他熬走……”冷笑一声,他笑道,“到时候天高皇帝远,镇州还不是咱们说的算?” “大人英明。” “你让几位大富今晚戌时到城北的私宅等我。” 何应钦不会吃哑巴亏,他要想办法在姜严华身上狠狠赚一笔,不管是赈灾粮还是抚恤银,再不济也得是日后的护身符,反正贼不走空。他为官的信条是:没有捞到就算赔! 草草用过早饭,姜严华等人在何应钦的陪伴下来到了决堤的现场,一路上看着满目疮痍的村落,众人双眸猩红,似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半晌中只闻涛涛河水奔流之声。 姜严华的脑海里满是饿殍满地的琅城,死在身边的亲人,啃食尸体的乡亲,抢饮别人尿液的自己…… “侯爷,村民们正极力抢修堤坝,您看,已经修好一百多米了。”指着不远处的施工队伍,何应钦道,“咱们陛下体恤百姓,又深谋远虑,想到以工代赈这个好办法。每人每天十文钱,还有两顿稀粥馒头,他们精神头很足,干的也来劲儿。” 脑海里闪过破庙里欲言又止的老伯,他的脸上明明布着鞭伤,都不敢叫苦,还敢领工钱?而此刻这些卖力干活的人,一看就是日日饱腹的精壮年,根本不是真正的劳工。 借查看堤坝维修情况一直呆到晌午,视线中送饭的独轮车已经停在旁边,姜严华对何应钦笑道,“我虽然是侯爷,却也是个花架子,此番来灾区不过走个过场,万一回去陛下问我都做了什么,还真不好交代。要不,咱俩中午就主持给劳工分饭食吧!到时候陛下问起来,大人还能给我作个证。” 何应钦闻言拱手恭维,“侯爷心系灾区,亲来危险的一线,又事必亲躬,本就是我等楷模,何来花架子一说,侯爷太谦虚了。” 互相试探,都知道彼此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却谁也不敢先抛下巨石试探深浅。何应钦心道,如果我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定会着了姜侯的道,但真是抱歉了姜侯,我何某人是个老江湖,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由于何应钦的严防死守,姜严华并未如愿看到劳工们的手,但何应钦越是阻止,他越是能断定这里有猫腻。果不其然,黑子晚上回来告诉他,今天衙役把平日里修筑堤坝的苦力都带去了城西的山洞,直到申时才送去堤坝上劳作。 “看到他们的晚饭了吗?” “看到了,是按三哥要求熬的米粥,筷子立而不倒,但没有馒头。”黑子饮下半碗水,粗鲁的擦了擦嘴,“三哥的规矩刚立下,谅他何应钦也不敢即使阳奉阴违,总要做几天样子。” 堤坝上的湿泥太多,姜严华为了近距离查看堤坝毁损的情况,手掌擦伤,李桔正在给他涂金疮药,闻声问道,“工钱呢?” “小桔子,你觉得呢?”黑子冷哼一声,“说好的工钱从来没给过,谁敢伸手要,就赏鞭子。现在三哥来了,怕被三哥看出来,就改打板子了。打在屁股上,就算血肉模糊,只要裤子一穿、上衣一盖,也不会被轻易发现。这群人,又鬼又精,就是不干好事!” 姜严华看向门外执勤的詹泰,他忽然想到白胜男身边暗卫丛生,自己这次来镇州,她会不会也在军队里安插了暗卫呢?如果她真的安插了,自己又该怎么把他们找出来呢? “你们先下去休息,照顾好厢房的灾民,他们都是日后进京作证的重要证人。” 脑海里闪过何应钦那诡异的笑容,施粥的规矩是冲着何应钦去的,这厮聪慧,不可能不知道,姜严华总觉得这厮不会如此轻易认栽,对门外道,“詹泰。” “侯爷,您叫我。” “这次来镇州的士兵,有陛下的贴身暗卫吗?” 姜严华了解白胜男,她是个会留后手的人,自己在她心里有些分量,所以她珍贵的暗卫,一定会随侍的。 “陛下告诉臣,侯爷在镇州如果遇到难题,就把暗卫引荐给您。”詹泰道,“侯爷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点点头,姜严华没想着藏拙,坦诚道“岂止是遇到了难题,是很难很难的问题。” “侯爷聪慧,不会有难题能让您无解的。”詹泰想着陛下对姜严华的赞美,恭敬道,“侯爷一定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就能想到解决办法的。” “谢谢你信任我,去帮我把暗卫叫进来。” “全部吗?” “嗯。” 姜严华以为白胜男最多也就在军队里藏三五个暗卫,所以詹泰说全部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此刻看着面前跪着的十五个男人,悲伤疲惫的心瞬间被无尽的温柔和关爱包裹,驱散了所有阴霾。 “留下八个人,其余人回到各自的岗位。” “是,侯爷!” 说话间,姜严华已经执起毛笔,匆匆书写,“我会写下四封书信,你们两两一组,组成四组人马,分别镇州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出发。” 抬首看一眼詹泰和留下的八名暗卫,姜严华继续道,“从东西方向出发的,直奔京城。从南面出发的假意进京,实则赶去昆县,把信交给卫元庭大人。从北面出发的,也是假意进京,实则赶去赣南城,把信交给赣南城城主何铭羡大人!” 第169章 赈灾(4) 姜严华离开的次日,白胜男让依卢传令把花郎从冷宫中放了出来,并封为正六品御前行走,和依卢一起负责御前侍奉。 重新回到御前的花郎少了些谄媚,多了几许文雅。翠竹常常看着他发呆,花郎发现被她盯着后,每都以微笑回礼,翠竹看到他的笑容,白洁的脸上便会盛满红晕。 翠竹在御前多年,明白陛下是看着已故冬雪姐姐颜面才没有给自己定罪的,但她真的忍不住,忍不住去看他、忍不住动心、忍不住羞红脸颊。 “花郎,所有奏折都在这了吗?” “是的。”研墨的手没有停,花郎道,“陛下又在担心侯爷吗?这个问题您已经问过七遍了。” “七遍了?看来朕真是糊涂了。” 把最后一本奏折放到托盘里,白胜男放下朱笔,转了转酸疼的肩膀。从前只要自己放下朱笔,严三不论在忙什么都会给自己揉揉肩膀,算算时间,他已经离京两个月了,除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再无消息传回来,怎么能叫她不担心呢? 思索间,一双温暖的手覆在肩头,白胜男回首看着花郎俊俏的容貌,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真是个知冷知热的可人儿,花郎,朕把你关在冷宫里近四年,你不恨朕吗?” “说实话吗?” “说实话。” “刚开始恨过,然后是不理解,后来是释然,再后来就是理解。”余光中,花郎的笑容如娇艳欲滴的水仙花,“冷宫的一切都和平常没有区别,甚至更好,足见陛下对花郎是爱护有加的。” “朕有自己的顾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理解,现在都过去了。你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朕也算重新拥有一朵解语花。”笑了笑,白胜男道,“比起从前的青涩,现在的你才是一朵真正的解语花。” 夜色深深,白胜男站在廊下远眺镇州方向,眼看着就要入冬了,严三没有带冬季的衣衫,这厮又倔强的很,一定会冲在第一线的,河边风硬且寒,若是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参见陛下!” 久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胜男看着面前的暗卫,平静的心忽然悬了起来,暗卫突然回来,难道严三有什么危险了? “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未落,又一个暗卫跪在她面前,宽袖下的手紧紧成拳头,她迅速调整慌乱的情绪,走到旁边的石凳坐下才道,“说吧。”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同时将信件捧过头顶,朗声道,“臣奉侯爷命令,带书信给陛下,请陛下详阅!” 佯装镇定,却在拆信时漏了慌张,后赶回来的暗卫见陛下忧心忡忡,解释道,“我们回来的时候,镇州无瘟疫,姜侯很安全,暂无危险,只是去堤坝查看的时候擦伤了掌心,并无大碍。” 听闻姜严华很安全,白胜男悬着的心才放下,但看完两封信上的内容后,她平静的面上早已布满冰霜,充斥着想杀人的狠厉。 “好一个何应钦!朕念他出身赣南,如此信任,他却欺上瞒下,不但贪污了赈灾粮,更是一手操作了这场灾祸!”信件拍在石桌上,白胜男怒道,“侯爷说的对,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深深吸了一口气,紧闭的双眸猛的睁开,见惯了生死大场面的暗卫忽感脊背发凉,依卢更是吓的花容失色。 “八百里加急,传何铭羡进京!” 之所以要让何铭羡进京,不是何应钦此人有多举足轻重,而是她必须给赣南何氏一个面子,并且按照姜严华字里行间的意思,君臣之间不论多么亲密,都要确保能十足拿捏方算安全,甚至越是亲密,越要拿捏。 姜严华说的道理,白胜男又何尝不明白呢?只是她不愿对何铭羡动这样的心思,两人间的感情是少时所建,和旁人不同。但……也确实如姜严华所言,不论什么感情,只要给到了合适的筹码,都可以背叛,季洵是这样、南宫禹是这样、李瑞更是这样。 趁此机会,对赣南何氏恩威并施,彻底拿捏,才是一个真正帝王应该做的。一个只会讲感情的帝王,注定危机四伏,而一个懂得掌控利益和感情的帝王,才有可能坐稳龙椅。 捏着姜严华的信,白胜男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论是他在短短两个月内探查出的真相,还是这套隐喻的驭臣之术,都值得她这个皇帝好好学习,甚至是反思。 三日后,何铭羡借述职名义进京面圣,白胜男正诧异他怎么来的如此之快,就听他道,“姜侯差人给臣送了书信,说陛下可能想见臣,让臣思量是否近期进京面圣。姜侯是个大贤,臣认为这信不可能是玩笑,便日夜兼程赶来了。” 看着何铭羡呈上来的信件,微蹙的眉头随着上面华丽如大赋的辞藻而缓缓展开,这个严三,竟然用了近三页的赞美之词引何铭羡自愿进京。 “陛下,听说姜侯去了镇州,臣斗胆猜测,会不会是家兄何应钦犯了什么大错……”见陛下不语,何铭羡忙磕了个头,“还请陛下明示,若家兄犯了国法,臣定不会冷眼旁观,求陛下明示!” 若是从前,白胜男肯定舍不得何铭羡在冰凉的地上跪太久,但今天不同,她要学着像个真正的帝王那样立威。 “还求陛下明示!” 磕头的声音重重传入耳中,仿若何铭羡的额头不是抵在地上,而是磕在白胜男的心里。看着他挺拔的脊背,白胜男半晌才道,“你知道镇州的堤坝是如何被冲毁的吗?” “臣不知,求陛下明示!” 在接到姜严华私信的时候,何铭羡就知道镇州一定出事了,但他没敢往“人祸”方面想,何应钦这几年是贪了点,但本质不坏,他觉得这厮最坏也就是发了灾难财,即便证据确凿,以何氏的功绩与颜面,陛下也不至于将其处死,顶多是革职发回原籍永不录用,但如今陛下所言,却让他脊背发凉。 “你不知道?” “求陛下明示!” 听陛下的语气,显然认为自己或者何氏其他族人也参与其中,何铭羡的脑袋飞速运转,若何应钦真的犯了死罪,看如今的情况,自己也绝对不能为他求情,否则赣南何氏都可能被祸及! 第170章 赈灾(5) “阡君,朕再问一遍,镇州堤坝冲毁之事,你,还有赣南何氏,是否真的不知情!” “陛下明鉴,臣与何氏族人不知情!” 额头抵在地上,一向顶天立地、心胸坦荡的何铭羡此刻却不敢与陛下对视,他担心陛下会看出自己的心虚,他敢发誓自己不是何应钦的同党,却不敢保证族中人未与何应钦同流合污。如今新贵层出不穷,他也担心陛下会趁机处理赣南何氏,给新贵让路。 “起来坐吧。” “臣还是跪着吧,跪着心里踏实。” 挥手示意屋内侍从都出去,白胜男凝着他的眸子,嘴角扯出一抹很有深意的笑容,虽然那抹笑容很美,但却让何铭羡身上渗出了冷汗。 “阡君此言何解?” 在主子的注视下,何铭羡不敢说谎,为了何氏满门,他也不能说谎,“臣……臣也不知道,臣自幼与堂兄一起长大,自认对他的脾性比较了解,但自他去镇州任职,我们也有八年多没朝夕相处了,臣……臣有点不敢保准他是不是变了心性。” 赣南城是秦国举足轻重的边塞城池,若不是对何铭羡十足信任,白胜男也不会将如此重任交付,此番让他畅言,也不过是要与暗探的线报核对。若何铭羡为了何应钦而说谎,那么赣南城自然会换个人任职,赣南何氏当然也不能免灾。但她对何铭羡的表现还算满意,便亲自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间,白胜男第一次在何铭羡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她心疼的俯身摸了摸那双冰凉的膝盖,关切道,“秋日天寒地冷,阡君星夜兼程而来,又跪了许久,朕的心,真的很疼。” “陛下厚爱,阡君无以为报。” 拖住他的手臂,白胜男眉头微蹙,“现在已经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镇州堤坝被毁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何铭羡闻声瞪大了眸子,但瞬间又垂下了双眸。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何氏满门被诛杀流放的情景。 “私掘堤坝酿成惨祸,贪污赈灾粮款,虐杀受灾百姓,企图杀害朝廷钦差大臣,仅这四条罪就能要了何应钦与你何氏九族的命。” “陛下……” 何铭羡是个硬汉子,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也强忍着哽咽,他知道,即便陛下要何氏全族陪葬,也无法弥补何应钦对镇州百姓造的孽,所以他想求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那份颤抖,白胜男按着他坐到椅子上,忍着愤怒低声道,“何应钦出身赣南何氏,却毫无何氏骨气,朕很失望。他罪该万死……” 故意顿了顿,见何铭羡因忍着泪水而猩红的眼眶,白胜男俯身为难道,“但阡君你是朕的挚友,他的九族,又何尝不是你的九族?又何尝不包含你在内?要朕杀了你,或者伤害你,朕怎么舍得?” “可是陛下,按我大秦律令,何应钦犯了这样的罪,何氏……” 霸道的按着他的肩膀不许他下跪,白胜男摇了摇头,“何应钦是何应钦,你是你,只要你把他逐出宗族,朕就能为你、为何氏抵住众臣弹劾及非议,不株连,不祸及。” “陛下!” 蓄满眼眶的泪水决堤,随着扑通一声双膝落在地上,何铭羡抱紧主子的双腿,声泪俱下,“臣身为族长,未能管理好族人,给陛下、给秦国、给百姓添乱了,臣何徳何能当得起陛下一声挚友!臣该死,臣该死!”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景勾起了白胜男心底深藏的记忆,青葱年少岁月,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男人,声泪俱下的抱着自己的腿哭诉父亲偏心,哭诉自己为什么要给牙都没长全的侄子护国。 “阡君,你与朕年少相识,朕希望你不要成为第二个南宫禹。” 何铭羡闻言,忙抹了眼泪,郑重发誓道,“臣何铭羡以赣南何氏百年祖业发誓,臣与赣南何氏绝不背叛陛下和秦国,否则何氏全族不得好死,天地不容!” 相聚的君臣,分离的夫妻。 初冬在一阵冷冽的寒风中疾速而来,姜严华已经掌握了镇州大坝决堤的实情,且摸清了何应钦将赈灾粮款藏在何处,只是他还得再等等,等何应钦钻进更大的陷阱,等另一个钦差大臣的到来。 李桔曾问他,为什么这般肯定陛下还会派来一个钦差,难道是知道陛下不会轻信任何人吗?他听后笑着摇了摇头,身为一国之君,若十足相信某个人,不论对被信任的人还是君主自己,都是件很可怕的事。他可以肯定白胜男对自己的信任很充分,但若说毫无怀疑,又绝对不可能。 其实,他断定白胜男会再派个钦差来,只有一个原因:她得给赣南何氏一个台阶。所以这个钦差只能是何铭羡,也必须是何铭羡本人,而何应钦的下场,也必定是逐出宗族,杀之以安镇州亡魂。 昏暗的烛光下,姜严华处理好手头工作,亲自给伤患的百姓熬药。这十几个百姓是当初被迫掘坝的亲历者,含泪掘了堤坝又被活埋,若非黑子来的巧,早已在阎王殿报道了。 “大人,我们是罪人,不值得被这样精心照顾。”伤者痛苦道,“若不是要留着这条贱命陈情事实,我真的活不下去,我的心太难受、太煎熬了,大人,我们都是罪人,怎么不让我们替好人去死啊!” 三寸不烂之舌能战群臣,也能安抚这些可怜的祸首帮凶。在姜严华的劝慰下,寻死觅活的百姓安静了下来,他们明白自己必须戴罪立功,必须说出事实、指认何应钦来赎罪。 端来一碗糖水,连日的劳顿加上不能按时吃饭,姜严华常常会觉得头晕目眩,李桔便随身携带糖块,或用水融开或直接塞进他的嘴里,以便他能尽快恢复。 “三哥,你看外面下雪了。” “是啊,冬天来了,春就不远了。”把糖水一饮而尽,姜严华看着外面渐渐纷飞如鹅毛的大雪,声音低沉,“也不知道镇州的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 第171章 赈灾(6) 何应钦自小娇生惯养,身子骨娇弱,刚入冬,他的屋子里便生了火盆子取暖。 “幸好这位钦差没在县衙居住,不然可要冻死我了。”双手被炭火烤的温热,何应钦亲了亲美妾,“这几日冷落美人了,等这位钦差走了,老爷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美妾娇媚的扭动着身子表达抗议,何应钦却没有如往日般依她。这位钦差与别人不同,黄金、珠宝、美女、宝剑,什么都不要,也不爱,虽然他看起来满肚子坏水,但所作所为又和坏字沾不上边,两个半月了,自己这般聪慧的一个人竟然也摸不透他的脉。 这人,一不追问堤坝冲毁真相,二不探查赈灾粮款的所在位置,三不向灾民追问初期赈灾方案,只是一门心思的督促修堤坝、布施粥粮,大有前嫌皆不问的意思,但他真的能什么都不追究吗?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追究,为什么不收下自己所赠的金银珠宝呢?是陛下在他身边放了眼线不敢收? “何大人,姜某来叨扰了。” 人未至,笑声先到,何应钦忙挂了床幔,直奔廊外迎接这块烫手山芋。 “何大人,姜某真是恨自己没有生在赣南或者镇州,不能与你早早相识!姜某太喜欢你了,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侯爷怎么把下臣的心声给说出来了?”何应钦故作受宠若惊,扶着姜严华的手臂,俨然把自己摆在了侍从的位置,“好大的雪,您怎么不等雪停一停再来?或是宣下臣去见您呢?来人,快跑着去书房把炭盆点燃,先给侯爷暖暖房。” “何大人真是想的周到,姜某啊,还真是心冷的不行呢!” 话外有音,姜严华夸张的把他的手臂挽在自己手臂上,拉着他朝几乎日日都要去的书房走去。刚进书房,他便反客为主令李桔守在外面,并做出很不礼貌的动作把詹泰拦下。 “你就先在外面等着吧,本侯与何大人就赈灾有要事相谈。”说罢,姜严华故意不悦道,“陛下让你来保护我,可不是让你当御史时时刻刻记录的!” 何应钦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詹泰,对于陛下特赦的死囚,他是知晓的,据说詹泰被放出来后,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从正六品的御前行走做到如今正三品御前带刀侍卫,非常受宠。想到这里,他心道,姜侯和詹泰是真的不和吗?两人刚到镇州时看着挺和谐的,难道姜侯是要演一出苦肉计? “侯爷到这来坐,这暖和。” 房门一关,屋内只有互不信任却又要做全套戏的二人,何应钦用鸡毛掸子细致的掸掉姜严华斗篷上的积雪,背对他的时候,何应钦快速摸了摸这件价格不菲的斗篷,嘴角扯出一抹笑容,谁说以色侍君不好的,这不也是尽享荣华富贵吗? “何大人,你吃了吗?”不等何应钦回答,姜严华笑道,“这些日子吃糠咽菜这是折磨死我了,你府里有肉没有?”嘴角一邪,伸长手臂恶作剧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快让厨房给姜某炖个红烧肉来。”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应钦越发不知道这位侯爷在闹哪一出,但又不敢拒绝,正当他准备去吩咐马大力准备饭食的时候,姜严华又忙拉住他,“让人从窗户偷偷送进来,别让詹泰知道。” 做戏做全套,姜严华毫无仪态的爬在软榻上,长叹一口气,也不管何应钦是不是在看自己,抱怨道,“这段时间姜某实在太难熬了,何大人,如今姜某终于找到机会与你独处了。”翻了个身,盯着何应钦的侧脸,他笑道,“早些日子,何大人的许诺还作数吗?” “许诺?侯爷是指?” 由于不知道姜严华的来意,何应钦始终没敢把行贿的事摆在明面上说,每次都是含蓄的暗示。 “就是真金白银啊?何大人不会要反悔吧?”姜严华笑了笑,“这次赈灾,朝廷一共拨付了十五万石粮食,季国又送来十万石,加起来二十五万石,还有白银三百万两,何大人是不是得把自己的那部分给本侯分一半?” “侯爷的话,臣下不懂。” “行了,屋里就咱俩,何大人若还藏着掖着,就太不够朋友了。” 单手撑着软榻,玩味十足的盯着何应钦,姜严华这副样子俨然心思歹毒的地痞无赖,何应钦突然想起来,传说这位大才入宫前曾经在望琅寨当过悍匪,从前自己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好手段。 姜严华的笑容非常诱人,那汪深潭似的眸子如具备神秘力量,只要与之对视,就会被一股力量深深拉住,直至沉溺其中。等到回过神来,何应钦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性别取向,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我男女通吃? “既然侯爷坦诚,那何某也就不藏着了。”担心隔墙有耳,何应钦走到软榻边才道,“实不相瞒,官位之上几无廉政可言,这次何某贪的不多,粮食变卖的钱加上赈灾款,只有五百万两,侯爷远道而来吃了不少辛苦,臣下理应拿出三百万两孝敬您。” 不是没想过这是姜严华的圈套,但转念一想,他姜严华可是陛下的枕边人,若是被查出借赈灾之名贪污,其罪可比自己严重多了,他若以身做局,未免太傻了。如果他吃了这次的财,那自己也算京中有人不必再完全依赖何铭羡的关系了,若他姜侯日后不肯相帮,自己也有筹码威胁。 “三百万两?还得是何大人有雷霆手段啊。”故作不满意,脸上笑容敛去,“我帮你掩饰这么大的罪,三百万两是不是有点少啊?” 不怕他谈价码,就怕他满意收下。姜严华的哄抬价格,彻底打消了何应钦的怀疑,他故作为难,犹豫半天才伸出四根手指,见姜严华又伸出个“五”,心道这家伙也太狮子大口了吧?嘴里咬牙切齿却道,“行!四百五十万两敬献给侯爷,值!” 刚迈进军队驻扎的院子,就把吃进去的整盘红烧肉都吐了出来,姜严华掏出一百万两银票递给詹泰,告诉他派暗卫把这钱送到昆县,按事先约定好的,由万岳带着钱去最近的几个城池采购五万石粮食和棉衣棉被,并于半个月后准时送达镇州。 “那么多粮食,他就卖了二百万两?” “怎么可能。”接过温水漱漱口,姜严华低声道,“这厮最少卖掉了十万石粮食,怎么可能只换了二百万两,这厮在撒谎。不过总算拿回来一点钱,不算无功而返。今晚按计划,我们先去侯大富家里逼问,如果他不肯说实话,就把他的小儿子带回来,看他敢不敢去找何应钦求助!” 第172章 粮食的去处(1) 要回赈灾款不是全部目的,找到赈灾粮的所在才算完成计划,那盘红烧肉吃的有违良心,姜严华差点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三哥,喝点稀粥吧,你本就有些伤寒在身,今天又沐雪赶去县衙,刚又吐的厉害……” “我没事,给百姓修筑家园的钱已经有了,当下最重要的是把粮食找出来。”饮了几口水,姜严华长长舒了一口气缓解不适,“冬季已经到了,堤坝修缮工程也进入了尾声,再不凿实证据,何应钦等人就会逃之夭夭,我们得赶在钦差到来前把粮食找出来。” “三哥说的钦差是谁?”李桔想了想,“会是邹亮吗?” “是何铭羡。” 没有解释,姜严华起身换上夜行衣,带着几个身手不错的士兵钻进了夜色中,直奔侯大富的府邸。 此时的侯大富还不知道危险已经来临,仍旧沉浸在晚年得子的喜悦中。他是镇州城最大的粮商,家中还经营布匹生意,这次挖毁堤坝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我的宝贝儿子,叫爹,叫爹。” “老爷真是爱的糊涂了,晚儿才四个月,哪里会说话。” “怎么不能?据说姜严华四个月就会说话了。我的晚儿哪点不如他?”侯大富不悦的瞥了一眼正妻,转过头便眉开眼笑的对儿子继续道,“叫爹,叫爹,爹。” 晚儿是何应钦送给他的侍妾所生,正妻暗地里怀疑孩子根本不是侯家的种,但奈何老爷认准了这孩子的来历,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她也就没有深究。反正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开始接管家里生意,这小子再得宠又能如何?等老爷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他和他那个骚气的娘都得滚出侯宅! 夜色渐深,侯大富照例要去到书房去读几页书,作为落地书生,他唯一没有被铜臭味熏染的就是读书这个习惯。 姜严华等人早就守在书房里,待侯大富刚关上门,闪着寒光的剑刃就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侯大富不是第一次被打劫了,财大气粗自然就有人眼红,当初望琅寨的土匪从他这劫走了二十万两银子,阵仗比这还大呢,所以他根本没有害怕。但他转头正要和来者谈价码,就看到晚儿竟然被黑衣人抱在怀里,而一支锋利的匕首正抵在他的眉心。 “晚儿!晚儿!” 侯大富叫了几声晚儿都没有回应,他慌了,挣扎着想要把儿子抢回来,但姜严华没给他这个机会,凭借强大的力道把侯大富逼着坐到了距离晚儿更远的椅子上。 “你们对晚儿做了什么?要是伤了我儿子,你们一文钱都拿不到!” “只要你乖乖配合,你和你儿子都不会有事。”李桔冷声道,“但你如果不配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好熟悉的声音。侯大富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望琅寨的山匪! “不是给你们二十万两了吗?怎么又来了?”侯大富见是熟人,卸下些许戒备,“说吧,这次要多少?我说各位爷,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也不是生财的金山,你们别可着我一个人抢啊。从我这出去,往左拐三里地,有个张员外府,那可比我这有钱多了,你们要个三五十万两都不成问题。” 李桔顶瞧不上这种没骨气的人,不论什么环境都能为了自保出卖别人,还读书人呢!真是败坏了读书人的名声! “少废话,这次不是来要钱而是要粮食的!说,你把赈灾粮藏在哪里了?” 一听来者要粮食,侯大富立刻警觉起来,他尝试透过一双双眼睛认出面罩下的脸,但他失败了,自从钦差到镇州府,他只因公事远远看到过几个人,但当时只顾着按何大人的吩咐“对答如流”,哪里记得谁是谁。 “镇州受灾如此严重,我哪里有余粮孝敬各位大爷,还请各位大爷行行好,放……” 不等他说完话,又一把佩剑抵在了晚儿的脖颈,侯大富见状心疼的都要碎了,连忙道,“我家还有一千石粮食在仓库,只要放过晚儿,你们可以都带走!我派人给你们送货上门也行!” “一千石?你打发叫花子呢!”黑子的小短腿踹上他的胸口,冷眼看着他趴在地上,“老子要五万石!别说你没有,镇州的赈灾粮可都在你口袋里!我们摸的门儿清!” 这样说只是为了诈他的实话,姜严华说侯大富虽然有钱,但不是个心思深沉的人,稍作吓唬一定说实话。果不其然,黑子还没说几句,他就口如爆豆的抱怨。 “我哪里有五万石粮食?本来是有的,但是突然来了个钦差大臣,何大人为了堵住窟窿,在我这又赊走了三万石,我现在也是一穷二白,钱没了,粮也没了!钦差一日不走,我一日没回钱。要不你们等一等,等来年开春好不好?” “什么叫钱也没了,粮也没了?” 侯大富急中失智,但他不是傻子,很快意识到这群土匪好像不是从前的那伙,难不成这是钦差派来诈真相的?想到这,他开始和姜严华等人打哈哈,一句实话也不肯说,直到黑子高举晚儿作势要摔,他才跪地求饶。 “钦差大人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粮食在何应钦大人城北府邸的地窖里藏着,一共六万石粮食,你们再不走,粮食就要发霉长毛了!” 为了宝贝儿子的命,侯大富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等钦差大人走后,何大人打算把发霉的粮食以五十文一斗卖给灾民,来年开春再以六十文一斗卖给农户当春耕的种子,我只是个小人物,如果不配合他,我也难活啊大人!” “赈灾粮加上季国帮扶,一共应该是二十四万石,为何只有六万石!” 姜严华的声音很冷,冷到侯大富觉得好像已经掉入了冰窟窿般瑟瑟发抖。也许是坏事做多了担心遭报应,侯大富在心里一遍遍的默念阿弥陀佛,祈求佛祖保佑自己能顺利躲过此劫。 “我若是说了,好汉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行吗?”侯大富硬着头皮道,“要是好汉把我说出去,我们一家老小可就活不成了!如果横竖都是死,我就不说!” 拦下李桔,用佩剑挑起他的下颚,强迫他看向自己,姜严华才道,“好,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可以保你不死,但你如果言辞有半句谎言,就从你的晚儿开始给灾民抵命!” 第173章 粮食的去处(2) 按照侯大富所言,朝廷拨付的五万石粮食在镇州粮仓只待了一个下午,当晚就被辗转送到了何应钦的私府。第二天夜里,他和张员外几个富商被叫到私府,要求采购并分销这些粮食。 何应钦平日里没少帮衬大家的生意,虽然他得的好处最多,但也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利益,加上他是镇州的天老爷根本不能得罪,所以他们愿意跟他合作。 他们六个人一共买下四万石粮食,分别以高价卖给其他受灾的五个城池。后来季国又派人送来十万石粮食,他们又分销了八万石,剩下的则由何应钦自己私藏。卖粮所得的差价,他们留三分,七分进献给何应钦。 姜严华来到镇州立下了粥棚的规矩,何应钦手头没有过多的粮食可以填补窟窿,只能让他们把家底掏出来,侯大富等人不乐意,也不情愿,但是谁敢跟天老爷作对呢?只能把准备明年春天作为种子的粮食先挪出来,几个人一共凑了四万石粮食,这才勉强蒙混过关。 侯大富被逼着写下罪状,又发誓绝对不会把今晚的事告诉任何人,才免于一死,但为了防止他反悔,姜严华留下几个侍卫扮作家丁,时刻监视着他的举止。 按照侯大富所言,姜严华找到了何应钦藏起来的粮食,一边派人监视私府与何应钦的动向,一边继续与他同流合污。 “侯爷看,这位美人如何?” 推杯换盏,兴头正盛,何应钦故意把一位美妾推到姜严华怀里,笑得暧昧,谁知刚还笑嘻嘻的姜严华立马弹立而起,任由美妾摔在地上。 何应钦见他脸色黑沉,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姜严华是男人不假,但他是陛下的男人,可以贪财,却不能沉迷美色。连忙让美妾离开,自己又自罚三杯赔罪,姜严华才再次露出笑容。 朝堂之上,白胜男只字不提何铭羡入京之事,看着灾区一封封情势好转的奏疏,她悬着的心才稍稍安稳。 “左相身子好些,却还是别太辛劳。从今日起,在大朝会给左相设座。” 身为一国之君,白胜男从不吝惜对朝臣的宠爱,但如果谁因为这份宠爱而生出骄狂,她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月前,秋试的新科状元就因为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公然大放厥词,被白胜男贬谪出京,且终身不得参加科考。 “左煦,律法修的差不多了吧?” “回禀陛下,昨日刚刚完稿。” “好,朕再给你一个月时间,由你牵头,带着六部再从头过一遍。大家有争议的地方标出来呈给朕,咱们再讨论一遍,争取明年三月份对天下公布。” 对于律法,白胜男向来尊重,她认为圣人所言难得糊涂可以用在任何地方,但唯独与律法有关的不行。制定、修改、实施、解释,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无比认真,甚至锱铢必较才行。 退朝后,白胜男没有立刻回到昭仁殿,而是沐雪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非常想念姜严华,好似宫里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仿佛刻下了他的身影,每一寸土地仿佛都印着他的重量,仿佛他还在宫里,又邀自己跳了一曲《凤求凰》。 “启禀陛下,卫元庭大人回来了。” “快,带她去昭仁殿,朕换身衣服就去!” 注意到徐名越眼底的柔情,白胜男心情好,调侃了几句。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徐名越对卫元庭的喜欢、安国公想把卫元庭聘为孙媳妇的事她很早就知道,但为了不让他们觉得君心叵测,便没有主动赐婚。如今,卫元庭赈灾有功,如果她愿意跟自己求一道赐婚的圣旨,自己一定会成全这段良缘。 但是卫元庭对赐婚一事只字不提,就算白胜男故意把话题引到婚事上,她也假装听不懂。 “陛下,臣此次回来,除了跟您汇报昆县赈灾的事,还有姜侯发现的真相。” 呈上三本厚厚的奏疏,其中一本是卫元庭的汇报,另外两本上都是姜严华潇洒又苍劲的笔体。 对于姜严华把奏疏让卫元庭转交一事,白胜男意识到他在镇州的处境并不自由,何应钦大概率是派人时刻监视着,为了让自己及时了解真相,他才不得不假借卫元庭之手。 “卿月前送回来的书信,朕也看了,侯爷托你给朕报平安,真是辛苦你了。”合上奏疏,白胜男的心早已凉透,“这两本奏疏你看了吗?” 摇摇头,卫元庭见陛下脸色难看,关切道,“陛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脸色有些苍白。” “身体没事,就是心很疼。”示意依卢把奏折递给她,白胜男平静的声音充斥着浓浓的哀伤,“朕以为胆大包天的只有何应钦一人,原来人外有人呐!宁县的李金利也是有样学样,私自掘开了堤坝,谎称洪水过境、毁了堤坝和良田。” 某种程度上,姜严华在镇州是一只困兽,却能隔山跨水把宁县的事也查个水落石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水晶心肝?什么样的雷霆手段?卫元庭忍不住想,亏了这位大才选择效忠陛下,若是他归顺了陈国,那场灭陈之战还真不一定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陛下想如何处置何应钦和李金利?” 这样的真相让白胜男备受冲击,她的头有些疼,花郎见她眉头微锁,心领神会的走到她身边,轻轻按揉穴位。 “何应钦朕已经交给何铭羡去处理了,至于李金利,还是辛苦你这个刑部尚书来处理,如果朕没记错,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按律应该腰斩?” “陛下记得不错,按我大秦律例是腰斩,且祸及三族,男子流放,女子充为官妓。” “就这么定了吧,你一路劳顿也辛苦了,赶紧回府休息休息,朕放你两天假,两天后你再出发去宁县吧。”摆摆手,她对徐名越道,“用朕的马车送卫大人回府,把许澜也带着,灾区劳苦且湿寒,让他好好给卫大人检查一遍,开些调理身子或者滋补的药,缺什么药材就跟依卢说。” “臣卫元庭,叩谢陛下隆恩!” “朕该谢谢你,如果大秦多有几个卿这样的人物,我大秦何愁不兴盛?百姓又何愁没有好日子过!”亲自将她扶起,白胜男握着她的手,感叹道,“敬俭,朕谢谢你为大秦做的一切,你放心,朕绝不会亏待功臣。” 第174章 另一位钦差(1) 得知姜严华差点被何应钦从堤坝上推入河里,白胜男气愤之余砸了手边的茶盏。作为一个自幼被培养起稳定脾性的君者,她很少摔东西,即便盛怒之下,只要她不想表露,也很少会被看出情绪。但这次却不同,东西摔了,那份愤怒还是没有疏散。 她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权衡一圈,意识到哪个摔了都是浪费钱,便放弃了摔东西的念头,捻着东珠串子在大殿里跺着步子走来走去,后来即便耐着性子批完了当日的所有奏折,还是气的睡不着。 何应钦这个畜生,不但为了贪财挖毁堤坝,还试图杀害朝廷命官,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姜严华这个嘴硬的东西也是讨厌,若不是另有隐藏的暗卫传信汇报,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呢! “陛下别气了,侯爷也是怕您担心。”端来红枣羹,依卢柔声劝道,“天凉了,您喝点热乎的暖暖身,若是侯爷回来见您病倒了,还不知道要多心疼呢。” 接过红枣羹,凑到嘴边又原封不动的放下,白胜男觉得有些没由来的恶心,让依卢去把许澜招来诊脉。这几天她就怀疑自己是有了身孕,许澜诊后,果然得出了已有身孕的结论。 “恭喜陛下,陛下怀有龙嗣,已经三个月了。” 这是她和姜严华的孩子,她高兴能够怀上两人的骨肉,如果这胎是个男孩,她就能有了和朝臣对抗立嫡长子为储君的筹码。但是喜悦终究是短暂的,朝中一件接一件的大事让她感到疲惫,加上他的父亲不能第一时间分享喜悦,她有那么一瞬间竟想把他打掉算了。 “胎儿的心跳有些缓慢,陛下可不能再这样通宵处理政务了,要早些休息。”见陛下不理自己,许澜收起脉枕,转身嘱咐依卢,“多给陛下喝热汤,冷水是万不能饮的,更不能晨起就饮。我会定时开出药方,熬制汤药、也搓药丸,你得盯着陛下按时吃药。” 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耳边传来瑾儿哭闹的声音,白胜男披上外褂走到东暖阁,看着儿子在奶娘怀里挣扎着要爹爹,她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了些许惆怅。 当初季洵自立,有人上书希望把瑾儿送回季国,以免自己日后因立储之事而为难,但瑾儿是自己的儿子,他身体里不但流淌着季洵的血,也跳动着自己给予的心脏,所以她不做二想拒绝了。 如今,季洵已迎娶周星雅为中宫皇后,他们会拥有自己的孩子,瑾儿不论留在秦国还是去了季国,身份都难免尴尬,除非自己按照祖制立之为储君,但他到底流淌着季国的血脉,若立之为储,秦国将非常危险。 “参见陛下。” “来,让皇娘抱抱。” 为了能多看儿子几眼,白胜男至今未让瑾儿离开东暖阁,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偏爱。但瑾儿对这个皇娘并不是熟悉,反而有些陌生,在他看来,皇娘远不如奶娘亲切。 瑾儿在白胜男的怀里哭的更厉害了,担心他的挣扎会伤害腹中胎儿,白胜男只好把他交给奶娘,又吩咐几句才落寞的离开了暖阁。 依卢看着主子单薄的背影,很心疼,但又无能为力。这是主子和季公子的孽缘,小殿下是无辜的,主子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 许是心灵感应,天色刚蒙蒙亮,姜严华就醒了。他没有赖床的习惯,调亮了煤油灯,又点了几根蜡烛,才披上衣衫坐到炭盆前翻看赈灾各项支出的账本。 这本账是他来到镇州的记录,与何应钦那份应该存在很大的区别,到时候能否作为罪证还两说,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见屋内烛火亮起,李桔搓着手走了进来,“才三更天,三哥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躺着也是浪费时间。” 递上一杯温水,又走到灶坑旁边,李桔趴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一块温着的番薯递给他,“难不成三哥是想念陛下,思念成灾?” “离开三个月了,思念自然是有的,成灾一说也不夸张。”擦了擦番薯上的炉灰,掰开一半递给他,姜严华道,“算算日子,何铭羡就快到了,等他一来,我们差不多就可以收拾东西回京了。” “三哥打算全部交出去?”李桔咬了一口番薯,被烫的直瞪眼,半晌才道,“三哥不亲自参与处理何应钦?万一何铭羡护短你不就白忙了?” 姜严华从不担心何铭羡会徇私,与他那个冷血无情的父亲不同,何铭羡的心虽然柔软却不敢违抗圣意。他这次亲来灾区,肯定是陛下授意的,各中利害自然也是全部言明,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护短,那整个赣南何氏也算自绝气数。 “一块番薯和一片番薯地,何铭羡还是能分清的。我们把前期工作做好,他一定能秉公处理。” 视线中李桔有些茫然,姜严华扯出一抹笑容,解释道,“何应钦必须由何铭羡来处置,只有这样,赣南何氏才能撇清关系,何铭羡这个陛下挚友才能继续为秦国效力。很多时候,查出国之蛀虫是个学问,处理则又是另一个更深的学问。”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姜严华捧着番薯走到门口,随着冷风灌入脖颈,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稍有私心,奏折上的文字是添油加醋而不是替何氏开罪,陛下会如何处置何氏呢?如果何氏真的被处理,自己会开心吗? 罢了,自己注定做不了只有私欲不顾苍生的佞臣,权力塞在手里也不会乱用,真是愚笨的可以! 天寒地冻的野林里,何铭羡也难以入睡,布满血丝的眸子里闪耀着篝火跳动的火光。 与何应钦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记忆里,自己常常挂在这位堂兄的身上,与其说是自幼受奶娘照顾,还不如说是几个堂兄一起把自己拉扯长大。如今,为了何氏满门的性命,自己不得不亲手将这位与自己关系最好的堂兄处决,他真的很难下手。 但如果不处决何应钦,难道还真的用整个何氏为他陪葬吗?堂兄啊堂兄,你说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蠢事!愚弟就是想保,也保不下你啊! “半个时辰到,大人请上马。” 日夜疾驰,不是为了快点赶到镇州治何应钦的罪,而是不能拖延时间让陛下寒了心。何铭羡想过给堂兄多留些时间,哪怕让他再享受几天好日子,但他不敢,也不能,他必须尽快赶到镇州杀了这个蛀虫给百姓谢罪。 第175章 另一位钦差(2) 又一场大雪落下,镇州的河坝终于在姜严华的监督下竣工了,因为有朝廷驻军的参与和监工,何应钦不敢偷工减料,参与修坝的劳工也拿到了工钱。 何应钦表面上对姜严华言听计从,两人仿若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但私下里的他却是个出了名的财迷,他可以配合姜严华做表面工作,按天给劳工发饷钱,可这钱却不能真的发出去。 每到深夜,他的爪牙就会摸进劳工的工棚,毫不留情的把白天发的工钱收回来。所以,自姜严华来到镇州的这三个月,以工代赈的银饷用来用去也不过那几吊钱。 姜严华早就发现了何应钦的小伎俩,奈何自己有更大的局要布、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才没有指出他的二次贪腐。 他已经把劳工们每日应得的饷钱都额外做了本账,并让李桔去临县取出自己的壹万两私钱用以补贴,李桔虽然不太理解三哥为什么要私掏腰包,却也没有问出质疑,因为在他的心里三哥就是这种人,一个有着雷霆手段的活菩萨。 “三哥,何铭羡的人马到镇州城外了。” 黑子趁换防的档口赶回来报信,姜严华按计划赶去县衙拖住何应钦,詹泰则代替何应钦去城门把何铭羡秘密接到驻扎地。 何应钦被姜严华的花言巧语和手段蒙蔽了双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就要大难临头,两人还在书房讨论一幅画作是否为真品时,何铭羡已经推门而入,面上是难掩的怒气和失望。 “阡君,你怎么来了?” 见到何铭羡的那一刻,何应钦的脸上泛起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但很快心里就泛起了嘀咕,转念一想,如果阡君是为了贪腐而来,那这次贪的钱也有姜严华一份,这位侯爷为了守住陛下的恩宠,还不得帮自己开罪?自以为聪明的他根本没想到,这场局本就是姜严华亲自布下的。 自京师出发的那一刻,姜严华的天罗地网已经布好,就算黑子他们没有恰好救下被活埋的劳工,他也有混进难民堆的亲信,更有混进衙役中的朋友,何应钦可以说在他手里插翅难飞。 拖延时间,甚至所谓的以身作局,都不过是减少损失,把钱和粮食都找出来而已。 “参见侯爷。” 何铭羡对姜严华的感情是复杂的,既要感谢他的提醒给赣南何氏带来生机,又恨他的无情非要自己亲手处理堂兄。何应钦固然该死,但依他的大才,一定有更好的办法把赣南何氏从这场灾祸中摘出,但他偏偏选择了把自己架到火上烤。 “何大人不必多礼。”虚扶他的手臂,姜严华对何应钦颔首笑道,“何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姜某就不耽误二位叙旧,先行告辞了。晚些时候,姜某再来给何大人接风洗尘。” 恭送姜严华离开,何应钦正纳闷堂弟怎么来了,脸上就落下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阡君,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何铭羡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何应钦对他并不见外,但这一巴掌确实把他打懵了。从小到大,爷爷都很少打自己,他怎么敢跟自己端族长的架子? “你说我干什么!你又干了什么!” 恨他烂泥扶不上墙,又恨自己对他的必死结局无能为力,何铭羡扬起的手终是没有再落到他的脸上,而是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阡君,你到底怎么了!”何应钦被他这两巴掌弄迷糊了,“是不是爷爷又发糊涂为难你了?你等着,我这就跟你回去,爷爷他虽然糊涂,但有事还听我的话……” 伸出手臂拦住他,一向倔强的眸子里滚落出颗颗泪珠,何铭羡凝着堂兄熟悉的容颜,痛苦道,“哥!你怎么能如此糊涂!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私掘堤坝,骗取朝廷的赈灾粮款!” 何应钦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计划会被识破,脑袋里飞速排查着每一个知情者,他想,会是有眼无脑的马大力吗?不会,马大力还指着自己吃饭养家呢,他不敢。但不是马大力又会是谁呢?难道侯大富发现晚儿不是他的儿子,愤而投敌把自己出卖了? “谁……谁跟你说的?”何应钦捂着肿起来的脸,满口委屈,“河堤是洪水冲垮的,怎么就成了我掘的?我救灾还有错吗?阡君,你不信我这个亲哥,难道还信外人?” 大祸临头还执迷不悔,若是从前,何铭羡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他这边,认为是陛下错信了旁人,但这次真的是他太过分了!自己见到了那十几个劳工,也翻看了姜严华记得账本、侯大富的罪状,甚至还领略到了他的财大气粗! “外人?谁是外人?陛下吗!”连质问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何铭羡勉强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叹道,“哥,这次你真的是太糊涂了……为了保住何氏血脉,来之前我已经传信回去把你从宗谱上除名了,你不要怪我……” “阡君你说什么?什么除名?为什么要除名?我是赣南何氏子孙,祖上有首登之功,你凭什么把我除名?” 赣州何氏是何应钦最引以为傲的出身,他自认为何氏做了很多事,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凭什么他何铭羡说除就除?难道就凭他是族长? “阡君,你忘了是我把你拉扯大的吗?你忘了我才五岁就负责照顾你吗?你怎么能翅膀硬了就一脚把我踹开?”抓着他的衣襟,何应钦早已忘了他说的掘堤之罪,“为了巩固何氏权力,我听爷爷的话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任职,我一个人背井离乡,一走就是八年零九个月,你知道我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我有多想家吗?” 正因为念着何应钦对自己的抚养之恩,何铭羡才选择远赴镇州亲自处决。他自然知道当初爷爷逼他来镇州是不对的,也知道他为此放弃了很多,甚至包括那个与他私定终身的女人。 “当年爷爷为了逼我到镇州,逼我与镇州大富联姻,硬生生拆散我和莲妹,你可知道……你可知道莲妹当时已经有了我的骨肉?”提到莲妹,何应钦哽咽了,那是他最爱的女人,“我求你帮我保护莲妹,但你根本就没做到!莲妹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我念你年少,不与你计较,但不代表我软弱好欺负!” 双眸猩红,何应钦粗鲁的抹去眼泪,焦躁的踱着步子,嘴里嘀嘀咕咕的骂着难听的话。 “阡君,你爹当初亲手把长女推出何氏,至今生死不知,难道你也要作你爹那样冷血无情的人吗?”见他不语,何应钦低声怒道,“我可是你哥!” 想起当年旧事,何应钦忽感脊背发凉,他始终记得那个冰冷的雨夜,比自己年长八岁的堂姐和她的母亲被乱棒打出何府,因堂姐的善待,他想站出来求情,可他不敢。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哪敢违抗族长的决定。 捧着何铭羡布满泪痕的脸,何应钦痛苦的低吼,“阡君,我是你哥!你真的要这么对我吗?就算我犯了错,难道就不能被饶恕吗?就该死吗?何氏功劳滔天,怎么就不能为我求个情?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觉得我没用了,要把我当弃子抛弃对不对,你把我当弃子了对不对!” 第176章 另一位钦差(3) 冷风夹着积雪拍在脸上,思绪陷入痛苦的回忆,姜严华环着双膝坐在破庙里,看着李桔和小柚子给劳工分发工钱,嘴角微微上扬,心脏却如钝刀反复刺般疼痛。 姜严华出生时,年仅十五岁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他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单薄的亲情是连婆婆给的。八岁那年,嫡母与父亲争吵大骂他的母亲是青楼的骚货,来路不正,说不定连自己也是野种。 他没敢向父亲求证,因为他害怕嫡母说的都是事实。或许是父亲不想自己沉浸在“野种”的痛苦中,从不提起母亲的父亲破天荒把母亲的身世和盘托出。 据父亲说,母亲出身高贵,是赣南何氏族长何鸿业的女儿,虽然是妾氏所生的庶出,也是严氏不能攀上的高枝,因自小聪慧,成为何氏唯一用“铭”字命名的女孩。只是可惜,外婆因为行为不检点,红杏出了墙,被何鸿业捉奸在床。母亲因为替外婆说了几句话,也被一并赶出了何府。 无家可归的母亲,尝试过求助亲戚,但何鸿业早已对所有人下了禁令,谁敢接济她们母子就是与何氏宗族为敌。赣南何氏权势滔天,自然没人敢得罪,母亲和外婆在赣南城活不下去,只能一路乞讨流浪。 后来,外婆死在了乞讨的路上,母亲则流落琅城,被父亲当丫头买回了府邸。 由于母亲长得漂亮,又有气质,还懂琴棋书画,渐渐取得了父亲的喜爱。但奈何嫡母善妒,每逢父亲不在就要针对母亲,就连母亲怀有身孕也不能免于各种惩罚。 在嫡母的挑唆下,本就风流成性的父亲认定她是个不洁之人,对母亲生了厌,加之很快有了新的美娇娘在侧,便渐渐淡忘了母亲这朵娇艳的花朵。 姜严华清楚的记得,在讲述母亲过往时,自己从始至终都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一丝愧疚,仿佛在他的眼里母亲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喜欢就拽过来宠幸,不喜欢就丢弃。至于这个母亲是死是活,更是不重要。 他恨父亲,但更恨赣南何氏,如果何鸿业能念及一丁点的父女之情,不对母亲赶尽杀绝,母亲不会遇到无情的父亲,便不会有这样凄惨的结局。 何铭昕,母亲明明也是何氏铭字辈的娇小姐,却因为父亲与丈夫的无情,落的个尸身烂的生了蛆都没人埋,最后还是连婆婆求一个好心的家丁把母亲扛到后山乱葬岗,才算有了个魂归之处。 “三哥,工钱都按照你的记录给他们发下去了。”扭了扭酸疼的手腕,小柚子没注意到他眸中打转的眼泪,笑道,“真没想到,发钱也能这么累,看来有钱也不是件十足的好事!够花就行!” “小柚子,去把黑子找回来,我有事找他。” “得嘞,三哥你赶紧跟桔子回去吧,你都冻的流鼻涕了。” 笑着指了指他腮边的眼泪,小柚子把帕子塞给他,拽着小曲一溜烟的跑出去找黑子。李桔在给劳工发工钱的时候就发现三哥有点不对劲,此刻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心里也泛起了苦水。 “三哥,你咋了?” “没事,有些头疼而已。”从不对任何人讲述母亲的故事,擦了擦眼泪,姜严华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钱够发吗?” “够,还剩六千两呢。按三哥的意思,把这六千两都分发给灾民了,每个人得半两银子,够春播时买种子的了。” 不想给三哥的伤口撒盐,李桔没再追问他怎么了,而是把话题引到很快就能回京见女皇和瑾儿上。果然,提到女皇,三哥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看三哥的脸上扫去阴霾,李桔也跟着笑了起来。 秦宫里,白胜男正在生闷气。怀着瑾儿的时候,她身在京都之外,风餐露宿,加之天气寒冷根本没有停了饮酒的习惯,如今呆在宫里,反而被许澜盯上了,日日像个老妈子一样看着她的饮食起居,气得她恨不得罢了许澜的官。 “陛下,红枣羹也很好喝,您尝尝?” 刚和许澜因为饮酒的事吵了一架,此刻的白胜男正在气头上,她不理会依卢的劝慰,不悦的把瓷碗推到一旁,眼巴巴的盯着不远处的酒壶,正要伸手去拿,就感受到了许澜凌厉的目光。她的手上好似被一根无形的柳条抽中,疼的连忙缩了回来。 为了分散主子的注意力,依卢把红枣羹又推回她面前,柔声道,“奴才斗胆问陛下,既然您主张男女平等,为何要在处理李金利时,将男子流放,女子充为官妓呢?” 似乎认命般搅了搅红枣羹,白胜男凝着紫红色的红枣皮,一边将之挑出去一边道,“你觉得流放苦,还是当官妓苦?” “都苦,但作为女人,可能当官妓更苦,毕竟要接受心里和身体双重打击。” 摇摇头,白胜男若有所思,将勺子擦干净放到一旁,才道,“从确定要流放的那一刻开始,被流放者的命就不是命了,虽然朕在不断以律法的方式给那些衙役、官兵施压,要求其善待被流放者,但朕很清楚,收效甚微。” 白胜男自己也做过阶下囚,虽然因为念表兄的帮助没有人敢侵犯她,但那些虐待、凌辱甚至是动手动脚都是在所难免的。亲身经历告诉她,流放对一个女人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流放者大多是犯了大罪的人,如果没有恩赦,这辈子都别想活着回到祖籍。每一个被流放者都很苦,女人就更苦了。流放的女人是远不如妓女幸运的,官妓是有赏钱和工钱拿的,而且每个月还有一天休假,能吃饱能穿暖,但流放的女人则是谁想侵犯就能侵犯。” 脑海里闪过被押往刘氏路途的点滴,白胜男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季洵,他在悬崖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是个好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感情上的懦夫。 “侵犯她们的可能是衙役、士兵、流民亦或一同流放的男人。除此还要在饥饿、疲惫、生病、心惊胆战的情况下长途跋涉,能活着到流放地的算命大。就算到了流放地,除了忍受饥饿、疲惫、生病和被侵犯的情况下,还要劳作。”浅浅的叹息,白胜男继续道,“所以,如果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朕不会轻易流放任何女子。” 昵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依卢,白胜男握紧她冰凉的手,“知道朕月前为什么要颁布官妓律科了吗?女人权利的提升,不是给高官者以厚禄,而是从保障最低贱者为始。” 依卢是从魏国一路流浪到秦国的,虽然她没有背负刑罪,却也受尽苦楚,此刻听了陛下所言,暂时忘记了冲撞圣驾的后果,直接扑进她的腿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自把依卢带在身边,白胜男就没见过她哭的这样伤心,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如对待当年的冬雪般亲切,“别怕,有朕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不怕,不怕……” 第177章 另一位钦差(4) 冬日的风本就冷冽,堤坝上的风更是如利爪挠抓般刺骨,何铭羡站在堤坝上,双手插在宽袖中,凝望着即将结冰的河面,脑袋里闪出一个能够保全何应钦满门的计划。 这个计划很好,但精明的陛下与诡诈的姜严华一定能看出现象背后的真实,他不知道陛下发现后是否会对自己失望,是否会就此连累赣南何氏,但他潜在的私心还是想赌一把,为了何应钦对自己的照拂之恩,也为了何氏的血脉之情。 远远看着何铭羡如雕塑般的背影,姜严华心里生出无限感慨,他真的很想为母亲报仇,荡平赣南何氏最引以为豪的门楣,但他不能,何氏世代镇守赣南城,是秦国边疆最锋利的宝刀,若没了何氏,本就蠢蠢欲动的魏国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把斗篷披在他的身上,李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个孤绝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绪不宁,仿佛不知何时也见过一个人,也是这样如雕像般伫立在风中。 “三哥在看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不答反问,自决定入京那一刻,他就知道想要在京师立足,必须培养自己的亲信和根基,此次赈灾更让他深切领悟到了党羽和根基的重要性。 “我看到了权力。”李桔坦言,“如果不是滔天的权力,何铭羡怎么有权亲自来镇州处理何应钦这条泥鳅?” “很好,桔子学会从政治的角度看问题了。”宠溺的摸了摸他的头,严肃的脸上泛起笑容。 “三哥看到了什么?” “谋略。” 眉宇间散发着睿智,姜严华带着李桔朝大营方向走,直至离开堤坝,他才边走边道,“李金利的罪名已经定了,处决结果是李金利本人腰斩,全家流放。何铭羡自幼随长辈混迹官场,经验老道,加上他与何应钦关系匪浅,一定会想办法保全何应钦的家人。” “可是,陛下会准许吗?” 隔墙有耳,李桔没敢说‘陛下会傻的看不出来?’这种话,万一连累了三哥,他可就万死难赎罪孽了。 “陛下会很生气,但也不得不卖个面子给何铭羡。” “为什么?” 在李桔看来,陛下可是秦国的主宰,任何一个惹怒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何铭羡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面子?又凭什么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玩手段? “你先自己品,品不出来再问我。” 自己正在兴头上,三哥却闭了嘴,李桔只能兴趣索然的咂咂嘴。余光中见三哥脸上又泛起笑容,也跟着开心起来。 他不傻,知道三哥让自己独立思考是为了自己着想,三哥不能跟自己一辈子,三哥想让自己真正出人头地,然后衣锦还乡去寻找生身父母,但他真的不想去找什么爹和娘了,因为三哥就是他的爹呀!何况茫茫人海,信息流通又滞后,去哪里寻亲呢? 夜未央,狂风已至,何应钦用两天时间才让自己接受“大祸临头”的事实,但他还没活够,他不想死。 “阡君,你还记得我前秦世祖秦同袍如何宽恕有罪功臣之后的吗?我何氏祖上有首登之功,又世代镇守赣南,是否可以……” 何铭羡几乎没有犹豫,驳斥道,“首登之功,说起来好听,但又如何能抵的上疆拓土的盖世功绩?何氏镇守赣南,是功劳也是责任,何况陛下给予的封赏早已超过何氏的所有功绩,难道我们身为臣子的,还好意思为了自己的尽忠职守去要挟陛下赏赐吗?” 何应钦还想说什么,就听何铭羡继续道,“再说,你今日之罪,是实打实的,而许淳扬将军的嫡孙不受君令之罪,可是为了以身殉国、平秦与陈国的边疆内乱!他死后,陛下不但没有治罪,反而追封为武侯,你扪心自问,你配吗?” 何应钦被噎的说不出话,但面上的神色明显盛着不甘。不甘丢了性命、官位、荣华富贵、显赫出身……他知道自己无力扭转何铭羡的决定,只好另辟蹊径。 当晚,灌醉了何铭羡后,何应钦独自一人来到军营,以呈交罪证之由进入了姜严华的房间。两人还没聊几句,早已沉不住气的何应钦就掀了桌子,将匕首抵在姜严华的脖颈上,要求他必须保自己不死,否则就揭发他索贿受贿。 “何大人如何笃定姜某之行为不是陛下恩准的呢?” 话音未毕,攻守已易,何应钦瞟了一眼脖颈上的匕首,似是终于认命了般沉默,半晌,突然阴冷的斜了姜严华一眼,仿若重新掌控局势般不咸不淡道,“你难道不想为母亲报仇吗?” 不知何应钦知晓了什么才这样问,姜严华习惯在不知对手底细时以静制动,便没有回答,沉默的对峙中,何应钦低声怒道,“你真是妄为大才,居然连母亲被逐出家门、外婆惨死流亡之路的仇都不报吗?难道不你知道你的母亲乃是赣南何氏庶出长女何铭昕吗!” 没想到何应钦会突然提到母亲的出身,姜严华有一瞬间的恍惚,而何应钦则抓准这一瞬间的机会,反手夺下匕首,并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以防姜严华回过神来自己再为鱼肉。 “我听说你母亲死的很惨……只要你发誓保我不死,我愿意与你联手斗垮赣南何氏。” 何应钦的话湮灭了姜严华心里对报仇的最后一丝挣扎,他觉得何铭羡为了这厮拿全族性命去博弈像个笑话,何应钦的挣扎更是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与外祖父的冷酷无情相比,何应钦简直登峰造极。 “怎么?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份?” 摇摇头,姜严华按下心里突然冒出的一丝亲情,他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也从不知道母亲的容貌,家中没有母亲的画像,只是依稀从父亲口中得知自己长的非常像母亲,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单凭这份私心,就能亲手断送秦国的前途? “你当真不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何应钦似乎看到怪物,不解道,“你不想为母亲报仇吗?如果不是族长,不,应该是前族长,如果不是前族长,你母亲怎么会流落琅城成了你父亲的弃履?” “按你的逻辑,除了整垮赣南何氏,我也该掘了父亲的坟,才算给母亲报仇。”姜严华的声音很平静,如无波无澜的水面,“姜某与你最大的区别就是分得清公和私,来人,把何大人送回县衙,交给何铭羡大人!” 第178章 回京(1) 冬风凛冽,白雪纷纷,回京的路上看着逐步复建结束的各县,姜严华等人疲惫的心盛满了暖流。 李桔捧着一筐野菜包子挨个分发,这是离开镇州时百姓们堵在路上送的。为了表示感激,百姓们自发组织送别队伍,跪在沿街两边,唱着不知何人编写的赞歌。 从前劫富济贫时,也能收获感恩和赞许,但毕竟干的是灯下黑的买卖,见不得光,如今的排场确是真真实实呈现在阳光下的,众人都不禁润湿了眼眶。黑子是第一个带头哭出声的,还和送别的百姓抱头痛哭,引得望琅寨其他人也不住啼哭起来。 “三哥,吃一个包子吗?” 看着李桔迎风咬下一大口包子,姜严华不悦的拍了一下的头,道,“不吃了,雪越来越大了,你们吃的时候背着点风,把风一并灌进肚子里会拉肚子的。尤其是小柚子,身子本就弱,还倔强着骑马,赶紧把她给我拽回来,塞马车里。” “哦,知道了三哥。” 连忙背过身去把剩下的包子都塞嘴里,几乎没嚼就囫囵吞了下去,李桔才快马冲到前面连拖带拽的把小柚子拽到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又疾风般回到马车旁边把她塞了进去。 “三哥!你看桔子……”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怀里已经感受到了汤婆子的温暖,小柚子抬首看着三哥微蹙的眉头,吐着舌头笑嘻嘻的蹭到他身边,紧紧挽上他的手臂,如狗儿般在他的臂上蹭了蹭。 “三哥对我们这样好,小柚子这辈子都跟在您身边,您可别嫌弃。” “你们都是三哥的左膀右臂,三哥怎么会嫌弃呢,是三哥希望你们不嫌弃三哥才对。”姜严华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入朝之后,三哥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如果你发现三哥变了……” “三哥不论变成什么样,都是我们的三哥!起码是小柚子的三哥!”小柚子歪着头郑重其事道,“就算三哥变成何应钦那种人,小柚子也相信三哥是有苦衷的,也坚决和三哥站在一起!” “傻丫头。”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蛋,姜严华笑道,“三哥不会变成那种人的,若三哥真的变成了那样的人,三哥反而希望你们中的哪一个可以手刃三哥,为民除害。” “呸呸呸,三哥才不会变成那种人呢,我们不说这个,换个话题吧。三哥,等下到了驿站,你想吃点啥?小柚子给你下面条吃咋样?我还有拿手好菜没展示呢……” 一路上的风雪,因小柚子百灵鸟般的叽叽喳喳冲淡了寂寥,黄昏时分,众人终于找到了一处驿馆。 这处驿馆在一片荒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不是天色已晚,李桔还是想再赶赶路去十五里外的驿站。 叩响木门,开门的是一位面色苍白的小哥,看样子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自称林九。李桔上前报了姜严华的官名和爵位,林九看了一眼他们随行的部队,眉头微微蹙了蹙。 “这处驿馆比较小,恐怕容不下这么多将军,您看……” 李桔透过大门的缝隙向里面看了看,驿馆确实不大,加上院子最多也就能容下三五百人,他只好向姜严华请教如何是好。 “着五十人随我入馆,其余人在附近安营扎寨。” 姜严华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驿卒林九闻声,面上闪过稍纵即逝的震惊,他随即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掩饰,李桔便带着黑子等人率先进去探查此处是否安全。 官家的驿站,即便再小也难掩曾经的气派,李桔环视这间最多三进院大小的驿站,确认驿馆没有其他落脚客人后,才把姜严华等人迎了进去。 按价付了房费、饭钱和草料费后,姜严华嘱咐林九无须准备酒菜,有什么吃的热一热端上来即可。许是没见过这么随便没有架子的侯爷,林九有些呆愣,在黑子的催促中才缓过神来,匆匆去准备饭食。 迎风顶雪赶了一天的路,众人草草用了些野菜团子和窝头,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许是太累了,还没等烫脚的水端来,姜严华已经伏在案边睡着了。 林九轻手轻脚把烫脚的水放在旁边,左手插进宽袖中还未来得及有动作,姜严华突然睁开了满是红血丝的眸子,冷冷的盯着他。林九被吓的哆嗦着后退几步,宽袖中的菜刀在慌乱中扎在地上。 锋利的菜刀在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下闪着瘆人的寒光,林九见状要去拔起菜刀,却被姜严华抢先一步握在手里。 “你不姓林,而应该姓周,我说的对吗?” 被戳破身份,人也被姜严华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林九恼羞成怒,低吼道,“林是我母亲的姓,族中排行第九,叫林九怎么了!” 挣扎间,林久又道,“我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个大善人,五年前却被你们抢劫气死!父亲死后,亲戚们都欺负我年弱,瓜分了财产,我才不得不来到着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个狗屁驿卒!严三,你的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天不能杀了你,是我学艺不精,你要杀要剐,随便吧!” 五年前,姜严华率众奔袭五十里路,抢了周口村村霸豪绅周莽的家,留下足够幼子周岁安衣食无忧的钱财后,把其余钱财、地契返还给了受害者。他自认为这件事没有做错,周岁安的悲惨只能怪他命不好,摊上一群见利忘义的亲戚。 “没人告诉过你,你父亲对村民都做了什么?” 姜严华并不是听风就要下雨的莽夫,他做事、尤其是劫富济贫时,都要经过多轮查证,才会给人定罪。 据他查证,自发妻去世后,周莽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往日里的卑劣行径越发过分。打伤打残村里孤寡老者并霸占其田地、擅自翻涨田地租金、粮食丰收时叫人去田里私收佃农粮食、守着河口交费才能打渔、收买县令枉法裁判等恶行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谓恶贯满盈,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 “我父亲做了什么,自有朝廷来管,干你这个悍匪什么事?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害死了我爹!” 姜严华还了解到,即便周莽对外无恶不作,但对这个儿子却宠爱有加,且将之保护的很好,所以周岁安想为父报仇、为自己悲惨遭遇雪恨的心情他能理解,但理解不等于认同。 “锄奸惩恶,人人可为,你父亲收买县令,在村里为非作歹,无人能管,姜某自然可跨山越海,替天行道!” 第179章 回京(2) 离开驿馆时,姜严华没有一并带走周岁安,也没有把他押送官府,而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般,如风雨夜的行人般来去匆匆。 等周岁安从床上中醒来的时候,其他驿卒告诉他严侯等人已经离开,并给了丰厚的赏钱时,他忽觉气血涌入天灵盖,异常震怒,不管其他驿卒的诧异的眼神和在身后叫喊,抄起棒子、光脚一路狂奔追出几里地。 人力终是赶不上马车,加上姜严华等人早在天蒙蒙亮时就离开了,除非有凭空而降的千里马,否则单靠两条腿的周岁安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 踉跄着步子,不甘的在雪地上蹒跚,终是在平地上摔了跟头,周岁安想着自己此生再无机会为父报仇,捶胸顿足,痛哭不止。就在此时,他察觉到怀里的异样的声响,掏出来一看,竟是三张一百两的银票。 周岁安哭着笑了起来,仰天哀嚎,如气绝前的孤鸟,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向天地间宣泄自己的痛苦。 嘶吼声惊扰了枯树上停留的飞鸟,看着四散的鸟儿,周岁安瘫坐在地上,无力的喃喃,“杀人诛心,严三,你真是绝……” 姜严华等人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入京城时,白胜男正在孕吐,这次怀胎把她折腾够呛,不但吃什么吐什么,还异常流连梦乡。 原来每日晨起参加大小朝会、熬夜批阅奏折都是精神抖擞,如今却像煎熬般。气的她发了狠,说这孩子若还这般折腾自己,就一碗堕胎药取了他的小命。 或许是腹中胎儿知晓了母亲的苦楚,又或许是父亲即将归来的喜悦让他转了性,在白胜男发了狠之后半个月左右,他便不再如最初那般折磨母体。即便白胜男每日仍旧困倦乏累,但把日常政务处理完,已经不是难题。 “陛下,吃点……” 香味钻进鼻子里,白胜男未等花郎说完,头也不抬的就拒绝了,她在研究官吏改制。月前,徐山给自己引荐了一位叫蔺念云的亡陈大才,此人不过三十五岁,却眉毛头发都花白如花甲,双膝以下无腿,只能坐在特制的车轮椅子上。 蔺念云操着一口流利的秦国官话,见面当日就提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建议:要通过改制把权力集中到皇帝一人身上。 当时在场的,只有白胜男和徐山,徐山倒是很赞成蔺念云的建议,但一听要彻底革除官职世袭制后,不动声色的表示了抗议,白胜男将两人的辩论听在耳中,虽没有发表意见,心里却是倾向蔺念云的。 改革官吏制度的事,她已经筹划很久了,从还是储君时,就和父亲探讨过可行性,父亲告诫她为君者不要过于张狂,否则会遭到反抗甚至推翻政权。哪怕在临终,父亲还拉着她的手叮嘱,万勿冒进。 但白胜男却不以为然,律法的公布让她尝到了甜头,科考的推行也让她接触到更多的有才之人,她不住的想,父亲的某些思想还是过于因循守旧,竟然认为改革官吏制度会是极难的一件事。 夜深了,白胜男的眼皮终于再也无法睁开,未及合上奏折就趴在案桌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月上中空,清辉徐洒,枯树在寒风中挺立。姜严华一行人在山林里休整,本就白皙的脸颊篝火的柔光中更显苍白,他接过小柚子送来的干粮,掰开捏在手里却没有吃。 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把何铭羡的计划透漏给陛下,若她提前知晓,是不是会不那么震怒?但如果她的知晓是用更多人性命铺就,自己又于心不忍。 与李金利作恶的家眷不同,何铭羡府中被正妻管理的非常好,除了那个他一直带在身边不受管制的蛇蝎心肠美妾以外,几乎没有人用他的权力招摇过市,更没有主动索贿、官商勾结、草菅人命的奸佞行为。 何铭羡的夫人余氏与他是家族联姻,两人并无感情,也无子嗣,余氏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反抗,成婚多年甚至没有用过何府的银子,始终在花自己的嫁妆、自行置办产业。如果因为何铭羡一人之过,祸及其他无辜,他姜严华也是于心不忍。 “三哥,想啥呢?都快烧着手了。” 被黑子粗糙厚重的手握住手腕,手里的干粮顺势掉进篝火里,耳边是小柚子对黑子充满爱意的数落,姜严华捏着另一半干粮,脑子突然像被驴踹了一脚,直接把另一半干粮也扔进了篝火里。 并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跃上枯树的树干,赏起了月亮。若不是回京后的一次醉酒闲聊,谁也不知道他的上树赏月只是单纯的为了掩饰尴尬。 月色浓重,极易勾起思念,姜严华望着月亮,脑海里满是白胜男的娇憨、瑾儿的可爱,不知不觉间已经湿了眼眶,耳边响起庄子的《逍遥游》,恨不得自己如鲲鹏般起飞,直入京师。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姜严华与众人都归心似箭,压缩了休息的时间,一路快马扬鞭,只为尽快赶回京师。 “三哥,十个时辰没休息了,眼看着就要进京,咱们好好休息下吧?免得陛下见你憔悴,再伤心。” 小柚子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颠成四瓣了,不论是骑马还是坐马车,她都受不了了,便跟在李桔旁边扇风,希望三哥能体谅体谅大家,好好休息一晚。 看着疲惫的将士们,姜严华真想说一鼓作气直奔京师,但还是忍住了那份焦灼,浅浅道了声就地扎营。 大营还没扎好,去寻找水源的李桔就背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姜严华见状赶紧喊小柚子一起过去帮忙。 “三哥,我在路边草堆里发现她的,咱们救救她吧。”李桔担忧的盯着女人,见小柚子赶来照顾,才起身跟姜严华走到一边,继续道,“三哥,我们如果不救她,她会死的。我看她纤瘦如柴,不会是敌国的细作或探子……” 见三哥仍旧不语,李桔咬紧牙关,似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要是发现她是细作或探子,咱们再赶她走……不,只要她醒过来,养一养身体,我就把她送走,行吗?三哥,桔子求你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 “我没说不救,你急什么?”昵了他一眼,姜严华神色间难掩失望,“事急从缓、事缓则圆,我与你说过多少遍,遇到事情不要着急,想办法固然是好的,但不能病急乱投医!这个女人先留下,由小柚子照顾,等她醒来问一问究竟再说。” 第180章 惊喜险变惊吓 为了避嫌,姜严华不再乘坐马车,骑上骏马的他一身淡紫色长袍,犹如谪仙临凡,小柚子忍不住想,若不是与三哥太熟了,不论如何也要穷追猛打一番才行。 卫元庭回京时白胜男没有率大臣出城迎接,姜严华的归来自然也不能得到特殊的荣耀,否则对居功至伟的卫元庭不公平。但白胜男心里也清楚,这次赈灾算是姜严华的第一件大功,必须给些殊荣才能无声昭告群臣他的地位,所以她以为几位赈灾功臣接风为由,差花郎安排了晚宴,凡正五品以上朝臣均需出席。 明眼人都知道陛下的用意,其他几位赈灾大臣的封赏早已赐下,卫元庭二次赈灾平叛都回来了五六日了,这个时候接的什么风?还不是为了高抬姜严华一下!但他们身为臣子的,不能给陛下难堪,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除了接风晚宴,白胜男还命邹亮携五位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在城门外迎接,可谓给足了姜严华面子。 远远看到骏马上的姜严华,邹亮忍不住与左煦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姜侯之风采不论何时相见,都不凡呐!” 左煦没有用词赞美,却认真的点了点头,邹亮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两人低声说起各自年少的风貌,不禁斗起嘴来。邹亮戏谑左煦长的着急,二十几岁和现在几乎一个样,左煦则调侃邹亮少时骨瘦如柴,像个干巴猴子,沾上毛就能上树。 姜严华也看到了门口守着的几位大人,从服饰上看都是正三品的官员,想着白胜男给予的抬爱,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他已经想好今晚如何一解相思,如何讨美人欢心。 “恭迎姜侯归朝!” 笑容比晌午的烈日还要明媚,姜严华潇洒落马,边走边对几位大臣道着赞美和感谢,“邹大人,左大人,张大人,徐大人,梁大人,刘大人,让几位来接姜某,实乃姜某之荣幸,感谢!感谢!” 这几位都是如今深受重用之臣,为了陛下的个人生活也好,为了自己的升迁也罢,都深知这次迎接姜侯的任务其实是恩赏,这证明陛下把他们当自己人了。 “姜侯此行辛苦啊,瘦了不少,等下陛下见了,定是要心疼的!”邹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臂,心疼道,“姜侯立了大功,回京可要好好补补,多吃点好东西!” 环视这群沾上毛比猴都精的家伙,姜严华笑着托辞,“承蒙诸位大人抬爱,姜某不敢言辛苦。姜某清瘦了些却也健康,这次出行立功不敢说,但也算勉强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务了。” 在场之人说笑几句,邹亮见恭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了,才请诸位分别坐上早已准备好软轿。姜严华吩咐部队先在城外军营驻扎,便带着李桔等人和几位将军直奔秦宫领赏。 姜严华想了数百种重逢的场景,却做梦也没想到会见到白胜男隆起的肚子,他还没来得及兴奋去问孩子的父亲,就见她身边站着一个面含笑容的俊美少年,明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他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也知道他是白胜男流落民间时亲自救回来的,加上看着白胜男肚子隆起的大小推测月份,他有那么一瞬间产生转身离开的冲动。 “姜侯,你是累了?为何见朕不拜?” 白胜男威严的声音穿刺耳膜时,姜严华还在神游,回过神才发现其他人早已跪了下来,也连忙跪下问安。也是那一刻让他再次意识到,那张龙椅是两人这辈子也无法跨过的距离,而那个距离有个名词,叫君臣。 “姜侯清瘦了不少,这次赈灾、揪出蛀虫之功绩,朕都知晓了,朕一定好好赏你们!等你歇一歇再写一份详细的汇报呈给朕。” 自姜严华出现的那一刻,白胜男的视线就无法从他的身上离开,他瘦了不少,却也更风流,一身浅紫色蟒袍的衣衫衬得他更加俊美贵气,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眉头浅浅的蹙着,似有什么困苦之事。 “臣谢过陛下!” 与几位朝臣浅聊几句,便打发他们回家准备晚上参加宴会,几位朝臣心领神会的跪安,只留姜严华一人还如木头般伫在原地。 “严三,他们都回家了,你打算继续在这站着不回家了?” “回,臣这就回。” 说罢,姜严华转身就走,见他这样,白胜男有些恼,对着他的背影怒道,“你看不出朕有孕了?身子笨重了,需要人扶?” 听到白胜男自曝怀孕,姜严华突然停下了脚步,犹豫着转过身来,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敢问陛下,这孩子……是我的吗?” 视线中姜严华的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白胜男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心疼,扶着龙案站在红毯上,对视半晌才哭笑不得道,“不是你严三的,难道是石头的啊?你这个赈灾丢了脑子的蠢货,赶紧滚过来扶朕回昭仁殿!” 听白胜男这样说,姜严华面上立马露出了笑容,他夸张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跑到到龙案旁,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埋头对着她的脸上落下数个吻,直到白胜男说笑的肚子疼,才急匆匆抱她回到暖阁召许澜诊脉。 “爹爹!” 已经可以自己走路的瑾儿一见姜严华就扑了过去,挣扎着非要他抱,奶娘见他正抱着陛下,劝了好半天瑾儿才不情愿的嘟着嘴跟到了西暖阁。 “皇娘躺,爹爹,抱。” 说着并不流利的话,瑾儿伸着双臂蹭到了姜严华的怀里,一遍遍的叫着爹爹,倾诉着思念。姜严华握着白胜男的手,相视一笑,眸中尽是幸福。 许澜闻陛下大喜后腹痛,抄起药箱一路狂奔,诊脉确认胎儿无恙,又开改了改药方,并由花郎跟他去太医院拿药。 看着花郎离开的背影,姜严华吃醋道,“这小子回来多久了?是不是我刚走你就给放出来了?” “不愧是大才!”竖着大拇指故意气他,白胜男笑道,“花郎本就是朕的近侍,做的一手美味糕点,如今还熟读诗书可谓朕的……” 怀里抱着瑾儿也不耽误姜严华吃醋,他坐在床边,单手轻捏白胜男的下颚,眸中似有万丈深潭般紧紧吸着她的心神,声音略带沙哑,满是魅惑,“可谓你的什么?难道你是在表达严三不能满足你了?” 见她笑而不语,姜严华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却还是让旁边的奶娘和女婢红了脸,“是床上,还是哪里不能满足呢?嗯?” 第181章 初心如一(1) 盛大的晚宴可谓奢华,从菜品到酒水、歌舞,无一不彰显着天子的喜悦,朝中大臣多是精明之人,最善见风使舵,在白胜男宣布随意宴饮后,便成群结队的给姜严华、卫元庭等人敬酒。 万岳本次赈灾后荣升正五品御史,虽官阶不高,却是当朝为数不多跨越式升官之人,从前对他这个芝麻官都不抬眼的官员们,也都争相和他攀谈,表达赞美。 白胜男有孕在身,不便多饮酒水,但这并不妨碍她观察朝臣们的动向。在她若有似无的假装迷醉眼神里,众星捧月的姜严华、红光满面却受宠若惊的万岳、醉意已深却眸子清亮的卫元庭、推杯换盏的邹亮和左煦……每个人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谁也别想真的翻了天。 莺歌燕舞过后,白胜男在许澜的催促下不得不提前离场,姜严华见状也连忙抽身相陪,众臣见陛下和姜侯都离开了,又宴饮畅谈了一会儿,也各自打道回府。 月色正浓,卫元庭已经醉的连路都走不稳,今晚她不知道被灌了多少杯酒,只知道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极了,她太想畅快的吐一场,但周围都是互相道别的同僚,她不能吐得太难看。 好不容易下人把马车拐进一个小巷子,她连忙叫停,迅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没等走到墙角,就把今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喝点温水吧。” 朦胧间,仿若在梦里,她的真命天子如谪仙般出现,带来无尽光明与温暖。卫元庭没看清来者,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个男人肯定对自己有意思。她得意的扬起脸,指了指嘴,咧嘴一笑,“喂我!” 这不是徐名越第一次见卫元庭大醉,但确是她醉的最实在的一回,以往她不论醉的多厉害,都能准确的喊出自己的名字,并搂着自己的脖子低声道,“徐开怀,送我回家,我走不动了!” 扶她远离呕吐的污秽物,温柔的把水喂进她的嘴里,并耐心的让她漱口,不要咽下去,卫元庭如懵懂的稚子,一一照做,娇憨可爱。 “我是谁?” 醉人的声音直达心底,卫元庭娇憨一笑,指着徐名越道,“喜欢我的人呗。” 一句喜欢我的人,让徐名越在寒冷的冬天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温暖,夜色中,他的脸颊红如烙铁,声音也充斥着不正常的颤抖,“那你可知,是谁喜欢你?” 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眼前人,恍惚间似看到了年少英俊儒雅的周帆,卫元庭连忙摇了摇头,大醉中心底仍旧泛出苦涩。她不再回答,也不再看男人的脸,而是挣扎着往马车方向踉跄。 说不失落是假的,卫元庭的拒绝让徐名越从温暖的盛夏忽然跌入万丈冰窟,他相信卫元庭有一瞬间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她选择了逃避,像无数个日夜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如灿烂的烟花升入夜空般迅速,毫无留恋。 “小心!” 眼看着卫元庭就要跌倒,徐名越眼疾手快把她捞进怀里,四目相对间,卫元庭红扑扑的脸上浮着醉后的笑意。在马夫的帮助下,徐名越借着月色耐心将她袍角和鞋上的的污秽擦了擦,才扶她回到马车里。 狭窄的空间里,卫元庭身上的酒味更加浓烈,她似乎也觉得这股味道难闻,撩起帘子喘了几口粗气,而后便靠在徐名越的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卫元晔久等小妹未归,便差人去别的大人府邸打听,听说很多官员都纷纷归家,陛下设宴他又不敢去宫里寻人,心情更加焦躁,只能带人守在门外。 远远看到自家马车,卫元晔忙跑了过来,撩开帘子见小妹正歪在徐名越怀里,眸中一亮,又气又喜,“怎么喝了这么多……” “今日陛下设宴,为几位赈灾功臣庆贺,免不了推杯换盏,大人又是首功,不免要多饮几杯。” 下意识的帮卫元庭开脱,徐名越轻轻把她抱了出来,如割肉般不舍的把她交到卫元晔怀里。 看着空荡荡的双臂,余光中瞥到卫元晔探究的眼神,徐名越忙把腰间的竹筒递给马夫,并拱手掩饰尴尬,“劳卫二公子差人好生照顾卫大人,陛下喜烈酒,今日宴会上所用的又是烈中之烈的珍藏佳酿,请明早给她融些徐府特制的醒酒茶免得头痛。小弟还得回去侍奉陛下,这就告辞了。” 不等卫元晔寒暄和挽留,徐名越转头扎进了夜色中,卫元晔瞥了一眼他孤傲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睡的正酣的妹妹,无奈的摇摇头。 夜色深深,爱意浓浓,姜严华哄睡了瑾儿,便急匆匆赶回。像个孩子般趴在床边把耳朵贴在白胜男的肚子上,一遍遍的告诉肚子里的宝宝他是爹爹,这几个月外出执行任务没有陪伴在他和皇娘身边不要生气,一定要乖乖长大不要折腾皇娘……听的白胜男笑中酸了鼻子。 想当初怀着瑾儿的时候,她在外奔波,季洵又全程都不在身边,书信也是一个月一封,信里两人多是讨论当下局势,留给浓情蜜意的字数少的可怜,为了宽季洵的心,她从未抱怨过怀孕的笨重和孕反应。 虽然瑾儿很乖,自己孕期几乎没有过不适,但心底的失落是难以控制的,有时哪怕一片落叶都能勾起几许悲伤。都说母子连心,她很担心就瑾儿长大后性格会过于内敛,亦或过于伤春悲秋。 如今,姜严华为国事公出,历尽艰险,几次险死,不但只字不提此行艰辛,还这般真挚的表达对腹中胎儿的期待和喜爱,让她如何不感动。她是一国之君,却也是个需要人宠爱、偶尔需要依靠的女人。她相信,没有任何人喜欢身后空无一人的感觉,不论男女。 “夫人,这六个月,难为你一个人坚持,如今为夫回来了,我陪你一起,虽然不能替你分担身体上的痛苦,但我愿时刻为你分忧。”收起所有的傲骨,单膝跪在床边,姜严华郑重道,“夫人所受之苦,严三愿以命为报。” “瞧你,朕是一国之君,你的命自然是朕的,还用承诺?” 得意的扬了扬下颚,娇嗔的拍拍他的手背让他起来,白胜男温柔的依进他的怀里,“严三,朕知道,皇权再厉害,也没办法管控人心,人心易变的道理朕深有体会,朕也不求你始终如一,只希望你对朕的专一能持久一点。” 深情的凝着她略带哀伤的眸子,姜严华只觉鼻尖酸涩,低声柔道,“我以为,只有我爱的卑微、担惊受怕。” 比肩上轻柔落下一个吻,随之相伴的还有一滴清澈的泪水,耳边是他如初的承诺,“严数此生只盼与夫人相伴,不论贫苦富贵,不离不弃。” 第182章 初心如一 (2) 从不吝惜对有功之臣的恩赏,此次赈灾,既彰显了天子的恩德,也展示了天子的威仪,受灾民众对女皇感恩涕零,纷纷自发为之修建生祠,乞求女皇长生不老。 白胜男分封了许多功臣,包括李桔、黑子等人,还准了姜严华让望琅寨众人迁入季风村生活的请求,并亲赐门楼牌坊,把季风村的名字改成望琅村,允许周围其他村民与之通婚、走动。 至于何铭羡伪装何应钦在赈灾收尾时因公殉职的事,白胜男震怒之余虽选择了容忍,却从心底里对赣南何氏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忌惮,还有对何铭羡本人深深的失望。 她深知何铭羡敢拿全族的性命去赌,只是因为她的仁慈与何氏的功劳,若有朝一日赣南何氏再立新功,功高震主,难道她还要把江山拱手?赣南何氏,不得不防! 此次赈灾回京以来,空有官衔的姜严华有了实权,虽不在任何部门任职,却可以插手处理任何部门的事务,外界都传陛下有意让之担任右相一职,只是还没有合适的机会。 为了更好的照顾白胜男、给她和孩子们更多的陪伴,姜严华处理政务的时候异常专心,效率极高,无形中给其他大臣施加了不小的压力。 “在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许澜说白胜男最近上火有些胃热,可以喝一碗莲子羹,姜严华便亲自熬煮,不给花郎施展拳脚的机会。白胜男看着他这副样子,笑容比从前更加温柔。 “在想赣南,在想何氏。” “何铭羡这次的做法确实有咄咄逼人之嫌,但赣南何氏……” 未等姜严华说完,白胜男已经白了他一眼,“劳苦功高?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司徒左相那般了?” “我哪里要说劳苦功高四个字了?你这张利嘴。”宠溺的捏了捏她的唇,展示手指上蹭下的口脂,姜严华笑道,“远山黛眉肤凝脂,巧得芳泽一抹红。” “少卖弄,我问你……” “先别问,你看这两支簪子可喜欢?” 赣南何氏不能动,姜严华心知白胜男此刻心里有气,想她转移注意力开心些,便从宽袖中抽出一个长方形的紫黑色檀木盒子。 白胜男正在想他什么时候出去买的小玩意,就听他继续道,“这是我在镇州睡不着的时候画的花样、亲自做的,以白玉为料雕的白玉兰,白玉不如翡翠有价值,但却是很符合实物。” 姜严华所言不虚,白玉价低,几乎不会出现在皇亲贵族的案台上,但看着眼前这两支栩栩如生的白玉兰,又看不出任何廉价之感,反而有几分巧夺天工的惊艳。 “你自己做的?” 姜严华得意的扬了扬下颚,“自然,只是回来的时候尚未打磨好,才等到今日送给夫人。” “为何是白玉兰?” 捏着簪子好似漫不经心,但手指的力度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珍视。姜严华笑着把她搂进怀里,轻声道,“白玉兰的花语是纯洁且诚挚的爱。”见她脸上飞过红晕,轻轻凑到她耳边一吻,“另外,白玉兰象征高洁,无须绿叶相衬依旧高贵出尘,很像你。” “油嘴滑舌的……” 握住她落在下颚的手,温软的红唇蹭在上面,勾起白胜男心底的悸动,孕期似比从前更加敏感。转身窝进他的怀里,下颚在他的胸前不安分的蹭了又蹭。 “夫人,你怀有身孕,不合适……”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合适?” 一低头,胸前的扣子已经解开,腰带正“危在旦夕”,姜严华忙按住她的手,赤红的眸子里满是隐忍,“别,万一伤到孩子……” “你的心里只有孩子,没有我了。” 红唇一撇,眼看着她垂下泪来,姜严华又心疼又觉得好笑,这丫头最近跟瑾儿有的一拼,眼泪说来就来。 “好好好,我去问问许澜,他说行,我立马就回来,好吗?” “我问过了。”柔弱无骨的倚在他怀里,声音却很霸道,“你若不愿意,想爬上龙床的人多的……” 红唇相印,把她的话堵在嘴里,修长的手探进裙子里,惩罚般捏了捏她大腿娇嫩。姜严华娴熟的褪掉白靴,脚趾勾下帘帐,娇柔浅吟悄然而起。 夜凉如水,红梅盛放,晚饭后白胜男吵着要去院子里赏梅烹茶,姜严华拗不过她,只好让依卢提前在花园的亭子里多放几个炭盆暖一暖。交握彼此的手,暂时不去想国家大事,两人悠闲的散着步,聊聊天、拌着嘴。 “坐在软垫上。” 把廊下的白胜男拽了回来,硬按在铺了三层软垫的椅子上,白胜男嘟着嘴表示不悦,眸子里却盛满温柔。 自姜侯回宫,所有人都看出了陛下的变化,那个冷艳果敢的陛下变得温柔了许多,尤其和姜侯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流露出邻家小女孩的娇柔。 翠竹看着陛下幸福的模样,心想,姜侯有着一副水晶心肝,恨不得把陛下全部的事都提前想到、安排好,不让陛下操心分神,甚至听说连政务都能帮陛下处理一些。正因为姜侯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陛下的脸上才能泛出那样温柔、单纯的笑容。 捧着安神茶,满脸写着不开心,白胜男闻着姜严华面前茶壶里的绿茶香味,重重的哼了一声。 “夫人近来睡眠不好,安神茶最合适。”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脸,姜严华柔声道,“夫人是最乖的宝宝,明天上午下朝后严三给你烹茶好不好?” 姜严华善于服软,如今她有了身孕更是变着法的讨她欢心,白胜男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用心呢。尤其那句‘最乖的宝宝’更是听的她心花怒放,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喊过她宝宝,除了父皇和母后叫她思兰和女儿外,她听到最多称呼从来只有冰冷的殿下、陛下。 下颚霸道的指了指琴,白胜男道:“弹琴来听。” “想听什么?” 白胜男故意为难他,“红梅映雪,会不会?” “会!” 其实,坊间和官方流传的曲谱中根本没有红梅映雪这首曲子,但只要白胜男想听,姜严华就必须能够做到。他深情的望着对方调皮的笑面,娴熟的勾起琴弦,如潺潺流水般倾泻着时而大气磅礴、时而温婉可人的曲调,在场众人听的如痴如醉。 第183章 羊羔利(1) “你说谁?” “克州林毓华。” “林姑娘进京了?” 在听说友人进京的那一刻,白胜男非常开心,她希望林毓华不要沉溺在珍珍去世的悲伤中,所以多次写信希望她能到京城能走走,散散心。但看到林毓华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君王之怒。 “是谁伤了你?” 珍珍的死,让林毓华的心千疮百孔,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里不能自拔,接到白公子的信后,她想过到京城玩一玩,但又不想把自己的愁绪传给白公子,便久久没有出发。 后来,若不是家中遭难,被逼的走投无路,她也不敢奢望靠着萍水之缘进京投奔白公子。但谁知进京之路如此坎坷,她不但遭遇了地痞无赖的祸害,还失足从山上摔了下来,若不是误打误撞被姜侯爷和李桔所救,怕是早就在阎王殿陈情哭诉了。 侯爷得知自己的遭遇后,非常愤怒,此番是借着侯爷的颜面才有机会进宫告御状的。由于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又是第一次进宫面圣,林毓华始终不敢抬头,也没敢回话。 “林姑娘,你别怕,是我啊!” 林毓华听着头顶的声音有些熟悉,不觉勾起了心底的委屈,她本来没打算进宫面圣的,她在克州无路可走、无处可去,才不得不厚着脸皮进京求白公子收留,但一路跌跌撞撞走来,她却生出不论死活必须为父亲申冤的念头。 “你是……” 林毓华颤巍巍的抬起头,当她看到面前的皇帝居然和白公子有几分相似,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 “毓华怕是眼睛哭出了问题,竟然斗胆把陛下认成了故友,草民有罪,草民该死。” 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地上,久久不敢抬起来。白胜男身子有些笨重,怕上前扶她挣扎间伤了腹中骨肉,便让依卢把她扶起来,但林毓华瘦弱的身子似有万斤之力,依卢拿她没办法,只好又叫来翠竹一起帮忙。 “林姑娘,你眼神好的很,没有认错人,朕就是与你相识的白公子。”霸道的握住她闪躲的手,强迫她凝视自己,白胜男见她眸中的惊恐渐渐化为欣喜,又转为悲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一路走来,你受苦了,是朕不好,朕该派人去克州接你。” 摇摇头,林毓华哽咽道,“不是白公子的错,白公子已经让温府送我来京,是我自己不好,躲起来让温府找不到人。白公子菩萨心肠,咱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不但倾囊相助育幼苑,还对珍珍和毓华百般照顾,是毓华自己不争气,是……” 半年来的委屈如狂风扬起的黄沙,在这一刻再也收不住,林毓华趴在日夜思念的白公子肩头嘤嘤的哭了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白胜男气愤悲伤之余,也不觉双腿酸麻,还是姜严华心疼她才打断了两人的别样重逢。 华丽宫殿里,林毓华紧张的搓着双手,既想仔细打量这里的富丽堂皇,又害怕陛下会因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生出厌弃;既想仔细看看白公子变女皇后的模样,又害怕她会因自己的冒昧生出嫌恶。思来想去,她只能低头盯着面前的茶水,连肩膀也不敢动。 “咱们是朋友,林姑娘你别拘谨。”把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白胜男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温柔道,“你爹的事,我听姜侯说了,但姜侯了解的可能不够细致,你再和朕说一遍,可好?” 林毓华匆匆瞥了一眼身着官服的左煦和卫元庭,连忙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她此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罗大人,所以并不知道这两位被突然召来的大人官居何位,但她想,两位大人能在京城任职,又能被召进皇宫,应该不是小人物。 “这二位是刑部尚书左煦、卫元庭,你家的事朕会交给他们处理,所以你说的越详细,他们才越能尽快帮你捋出头绪。” 听到卫元庭的名字,林毓华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是无法掩盖的羡慕与钦佩。她相信世间女子都会钦佩两个人,一个是当朝女皇,另一个就是传奇女状元卫元庭。 “林姑娘你莫怕,有陛下在此,我和左大人对全国案件也算有些研究,你若真有冤屈,我们一定会帮助你的。” 卫元庭的话给了林毓华莫大的鼓舞,女皇真诚的眼神也让她吃下一粒定心丸,但旁边那位俊美男子若有似无的眼神却让她心脏微颤。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叫花郎的大人,但总觉得很熟悉,熟悉到就算低着头也想瞥上两眼。 “谢谢陛下、姜侯和两位大人,民女尽量说的清晰些,不给诸位添乱。” 说完,林毓华自嘲的笑了笑,都进京告御状了,还想靠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给自己美化一番? “我家是做布匹和成衣生意的,因家底有限,所以铺面不大。去年二月份,克州来了一个齐员外,他收购了克州东街街面上很多绸缎庄和成衣铺,我爹不想卖掉铺子,他们来铺子里闹过几次,我爹都没有和家里说。后来,白公子……”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林毓华连忙改口,“陛下在的时候……我爹说他们有一阵突然消停了很久,我爹以为他们知难而退,但我刚一算,他们消停的时候正好是陛下在克州的时间。后来陛下离开克州,他们变本加厉,把我爹打伤了好几次。” 林毓华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我劝爹把家业卖掉算了,但我爹说不行,我哥哥是在铺子丢的,若是哥哥有朝一日回来会找不到家的。所以不论齐员外如何咄咄逼人,我爹都没有卖掉铺子。后来……” 见她半晌没有言语,卫元庭接话道,“后来?” “后来,后来……”林毓华粗鲁的擦了擦眼泪,继续道,“后来,我不懂经营,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逼得铺子周转不灵,我爹不得不去借羊羔利,但想不到债主就是齐员外,他一方面打压我家铺子,一方面用利滚利,不到半年得时间,八千两纹银的借款就滚成了八十万两。后来珍珍就死了,我和我娘不知道爹那样难,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娘陪我去了姨母家散心,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家没了、铺子没了、我爹也没了……我在乡亲的帮助下在乱葬岗找到我爹,我娘后悔,一头撞死在乱葬岗的枯树上,我……” 第184章 羊羔利(2) 举国上下,不论是阳光之中还是阴暗的角落,冤屈、陷害都如冬天的雪花般常见。左煦在刑部任职几十年,柔软的心早就硬如坚石,看着梨花带雨的林毓华,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很平静的问,“你没报官吗?” “报了,罗大人也把打死我爹的人抓了,但没人能证明我爹是被他们打死的,还是伤势过重而死,罗大人判他们关押八年,并赔偿我二百两银子。还以我爹的死为由,可怜我孤苦无依,抹平了用房产和店铺抵偿以外对钱庄的欠债,但是……” 说到这里,脑子里闪过官官相护四个字,林毓华忽然想到女皇到克州亲见了罗大人的事,一时间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她瞥了一眼白胜男,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身边忽然响起陌生却安心的声音,“但是什么?那些打手没有供出齐员外?” 花郎很少对朝廷的事表现出兴趣,这也是白胜男一直没有安排他去前朝为官的原因之一,她始终记得初见时花郎的狼狈,她很心疼这个少年,却摸不透如今的他想要什么。 “大人说的不错,那些打手没有供出齐员外和钱庄,一口咬定是酒后与我爹发生争执才动手,但我家和铺子又确实落到了齐员外手里,我知道罗大人尽力了,可我不甘心,陛下,诸位大人,齐员外明明就是始作俑者,为什么他可以逍遥法外?”不甘的质问后,林毓华跪在地上,喃喃着,“我哥哥花郎若是回家,看不到爹娘,该怎么办呢……” “你说你哥哥叫什么?”依卢正要扶她,闻得花郎二字,忙对陛下投去急切的目光,继续道,“你哥哥如何走丢的?年纪多大了?有什么特征?” 不知道依卢为什么这样问,林毓华看了一眼陛下,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道急切又灼热的目光。 “哥哥叫林智华,长我两岁,今年二十三岁,我娘说,哥哥抓周抓到了算盘,我爹很高兴,认定哥哥是个经商的材料,所以从哥哥四岁开始就把他带在身边。哥哥七岁夏月,在铺子的门口玩,我爹给客人裁布,裁完布哥哥就丢了。我们找过许多地方,爹爹为了寻找哥哥每次都亲去各地进货,但这么多年哥哥始终音信全无。” 白胜男看着花郎泛白的脸,示意依卢扶他先坐下,问道,“他身上有什么特征吗?” “我娘年轻的时候是作头饰的工娘,哥哥三岁那年,我娘急着赶制一批首饰,我又患了热伤风,闹着要娘亲抱。我娘没办法,只能抱着我工作。我娘说,也不知道是哥哥失手打翻了模具,还是我挣扎时候踹倒了模具,当时正在固型的灼热花钿掉在了哥哥的臂弯处……”指了指肘窝,林毓华道,“就是左臂的这里,落下一个桃花印。也是因为这个花印,哥哥的乳名从小禾变成了花郎。” “林姑娘,你可认得那个桃花印?” “认得,我娘把桃花簪留下给我了,说万一有一天见到哥哥也有个凭据,我一直都带着,就是这个。” 从头上摘下桃花簪子,白胜男盯着簪子,她想起来了,初见林毓华的时候,她头上就戴着一支桃花簪,但自己没有往花郎身上想。 与亲人相聚的这一刻,花郎明明等了很久,但此时真的有了线索,他又不敢印证。本能的向后退了几步,紧紧捂住手腕的袖子,花郎无助的凝着陛下,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依卢拉不开花郎的手,僵持间,白胜男来到他身边,温柔的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片语未言,只一个关心的眼神就让花郎的防备全线崩溃。他主动撸起了袖子,露出那被李萍萍误认为是李裕郎的疤痕,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看着严丝合缝的烙印,白胜男揽着花郎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对门口高声道,“速传许澜!” 当初这个烙印让花郎在冷宫里待了五年,如今若能有确切证据证明他与李瑞并无瓜葛,那么对花郎来说将是天大的好消息。而白胜男,也将会在前朝多一个臂膀。 不想一切只是空欢喜,所以等许澜割破两人手指,验亲成功,白胜男才拉着花郎和林毓华的手,不住的道着恭喜。 “林姑娘,也要恭喜你,你找到哥哥了!” 白胜男当即下令让御膳房今晚加菜,庆祝花郎寻到亲人。对于白胜男来说,花郎的身份之疑终于可以解开了,她终于可以把花郎的身份昭告天下,只要他不是李瑞的儿子,那么自己要重用他,朝臣便再没有理由能够阻止! “什么?” 花郎凝着融合在一起的血水,半晌才踉跄着走到林毓华身边,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道,“妹妹……你真的是我妹妹吗?” 没有预想中找到哥哥的欣喜若狂,从今早进宫面圣林毓华就处于发懵的状态,常常觉得这是一场梦。此刻陛下说那个如天仙般貌美的男子竟是自己的哥哥,她更是不敢相信。 “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的。” “妹妹!花郎终于找到家人,终于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原来我叫林智华!苍天终是待花郎不薄,先是让花郎遇到陛下,如今又找到妹妹!” 晚宴上,一向谨慎且情绪稳定的花郎又哭又笑的失了分寸,林毓华缓过神来也和兄长抱头痛哭。哥哥说的对,老天爷终是待我们不薄,自己没了爹娘,但如今有了哥哥,不是无依无靠的孤苦伶仃了。 “恭喜林大人。”卫元庭举杯恭贺,“离家多年,如今终于可以认祖归宗,林大人苦尽甘来,卫某真心替大人感到高兴。” “谢谢卫大人,谢谢。” 和着眼泪的酒水有些苦涩,回味却满是甘甜。放下酒杯,花郎拉着林毓华跪在白胜男面前,磕了三个头,又磕三个,又磕三个……直到依卢和翠竹分别拉起两人,还在高声喊着叩谢陛下。 “花郎,林姑娘,你们能兄妹重逢,朕真的高兴!”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发现酒杯里是安神茶,白胜男狠狠剜了姜严华一眼,视线中,这厮却举着酒杯得意的挑着眉眼。 酒过三巡,白胜男又赏了花郎一座城东的三进院宅子,并亲笔写下林府二字作为匾额,花郎携妹妹叩谢圣恩后,白胜男又赏赐了不少绸缎、首饰和一万两纹银。 多年以后,林毓华凭着兄长的职位和陛下的抬举在京师长了许多见识,那时的她才知道,在认亲的那一刻,花郎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认定了他是林家的儿子。因为只有这样,花郎才能从后宫去到前朝任职,为陛下分劳。 第185章 羊羔利(3) 白胜男心系百姓,所颁政令均为百姓谋福祉,各国虽仍旧以牝鸡司晨等言辞攻击,却没有在秦国掀起二次风浪。 这次花郎得以认祖归宗,让白胜男下定决心严打人口拐卖,她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拐子比杀人犯还要可恶,他们是无本却渴求暴利的混账东西,如果不治以重罪,将不可能刹住这股邪风。 “左尚书,着你在半月内带刑部草拟拐卖、拐骗人口律科。” “臣领旨!” 自陛下登基以来,刑部的重要性越来越得以凸显,左煦儿时的梦想也在点滴中得以实现。 “草拟律科的时候有三点你要注意把关,第一,严打的同时要给被拐者留有生机,所以你们要区分拐卖的方式和后果,后果越严重,刑罚要越重,最重的刑罚可以是大辟剐刑,最轻的也要是黥刑。第二,结合拐卖和拐骗的不同性质,严格区分被拐者脱离父母亲人的时间,以及拐子拐带受害人的原因和目的。第三,没有市场自然也就不会有拐卖,接收被拐者也要定罪,情形严重的一样要问斩。” 龙椅上的女皇不怒自威,朝堂上的群臣神色各异。打拐这件事,很多国家都在用各种办法处理,但始终不能达到从根本扼杀。陛下这次从律法着手,真的能起到威慑的作用吗?很多人都持观望态度。 但在众多犹疑的目光中,白胜男捕捉到了几个坚定的信任眼神。姜严华、左煦、卫元庭、邹亮、徐山的信任白胜男不觉奇怪,但万岳的信任却让白胜男有些欣喜,这个出身复杂,却在赈灾中展露头角的家伙,到底值不值得重用呢? “还有一件事诸位爱卿回去琢磨琢磨。”环视众人,白胜男似笑非笑道,“羊羔利,诸位应该都不陌生。那就请诸位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围绕羊羔利这个问题,写折子递呈,十日内,朕要看到你们每个人的想法,要真实的想法,不然……”顿了顿,她笑道,“不然朕可是会不高兴的。” 将花郎的身份散出后,白胜男没有急着给花郎职位,也没有急着派人去克州查案,而是暗中差人去提醒罗阡善对林氏之死重新彻查。上次克州相见,白胜男认为罗阡善是个可以重用的人才,但过于谨慎,所以他成了唯一一个自己北上亲见却没有得到提拔的官员。 林氏之死,他作为克州的一把手不可能嗅不到猫腻,那个齐员外的来历他应该也很清楚,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彻查,说到底,这个人有才华,但缺骨气。 “夫人,吃口苹果,来,啊……” 像哄瑾儿般,姜严华把切好的苹果抵在她的唇边,耐心的等她嚼完又递过一块新的,白胜男翻看着奏折,吃了几口就摇头躲开了。 花郎已经带着林毓华回乡祭祖了,离开前把白胜男喜欢吃的糕点、零食的食谱都写下来交给了御膳房。今日白胜男口中无味想吃苹果奶泥,御膳房做了几次却都没有花郎做的味道好,她只好啃苹果,并期待花郎赶紧回来。 “眼看着过年了,不知道还有多少被拐的孩子不能与家人团圆。” “一本万利的买卖,即便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也还有人去做。”把果盘放下,姜严华看砚台里的朱墨不多了,娴熟的磨墨,“别嫌我泼冷水,打拐这件事,除非人都死绝,否则不可能根除。” 放下折子,双臂搭在软垫上,白胜男道,“说下去。” “拐卖也好,拐骗也罢,初衷无外乎是利,利中包括财和情,也就是卖给别人或自己或亲朋好友,也是单纯为钱和拐子口中所谓的‘帮助行为’,我认为拐子兴起的本质是供不应求。” 姜严华微微蹙起眉头,他想到了李桔,这个苦命的孩子若不是被拐了,应该会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有人需要孩子、女人、苦力,所以这个市场就兴起了。需要孩子,多是生不出儿子或者给儿子买童养媳;需要女人的,多是妓院或者当地没有女子肯嫁入某家;需要苦力的自然是便宜的人力不足。当然,不排除有些变态的地方,为了满足有些达官贵族的猎奇心理而采买人口。” 脑海里闪过女婴塔中一具具绝望的白骨,白胜男鼻尖微酸,“拐卖的兴起,何尝不是女婴塔的畸形后果之一。” 握紧她泛白的手,姜严华严肃道,“夫人不要自责,严三相信夫人一定能治下盛世。” 遥想当年,先祖也相信自己能带秦国百姓走向盛世,事实上,开国先祖秦同袍确实把秦国推向鼎盛,不但疆域面积为秦国之最,还吞并了魏国和陈国的半壁江山,还逼得凶悍的回鹘从中原撤离。她认为,只有先祖这样的人才算的上英雄,既能开疆拓土,又能治理江山。 只是可惜,先祖征战期间伤患无数,登基后又过于勤政,最终天妒英才,登基的第七年就在勤政殿暴毙。父亲说,先祖暴毙当日,手中还执着朱笔,正在就轻薄赋税的折子写着批语。 “你听说过五怀山的赤月仙人吗?” “夫人是说一字齐肩王?” 点点头,白胜男既羡慕又悲伤,“传说先祖驾崩后,本已避世不出的赤月仙人张玄觉突然回朝,并带着先祖临终前紧握的石头访遍名山大河,希望能求得死而复活的仙方,但……” “听说一字齐肩王死在了蓬莱仙岛,临死前在仙岛的一块巨石上刻下一篇哀悼先祖的大赋,据说全文一千零九十六个字,内容大气磅礴又如泣如诉。新帝为了歌颂先祖与王爷的友谊把石碑留在了原地,后来石碑在刘氏篡国的战乱损毁了。”姜严华叹道,“真是可惜,不能亲读王爷的手迹。” “严三,先祖是幸运的,能有赤月仙人这样的朋友。先祖也是不幸的,亲手葬送了心中挚爱,终其一生都爱而不得。”起身来到窗边的高案边,抚摸着从前朝遗留下来的游龙宝剑,白胜男道,“可惜父亲寻遍秦国,却还是找不到另一把宝剑浮华,赤月仙人所有的玄铁剑也消失无踪了。” 第186章 请辞(4) 余光中,被自己踹翻的案桌正躺在地上,白胜男似是随意般又踹了它一脚。 因愤怒而红润的双颊,此刻有股子娇羞的韵味,季洵只觉头脑微微空白,直到掌心传来温热,才狼狈的将双手垂落身侧。 “云烽,朕自小就是皇储,学习和接触的多是为君之道、治国之本,对于男女之情,不甚懂得,朕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是什么,但朕能肯定的是朕愿意和你待在一起,喜欢和你待在一处。” 能够这样彼此坦诚的机会不多,白胜男不想错失良机,更不想长着一张嘴却当个哑巴。 “朕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把我当作殿下、储君、皇帝,只有你把朕当作一个女子,一个知道疼、需要被照顾的女子。而你对朕的照顾不是基于朕是皇帝,这点最可贵。” 握紧他的手,白胜男温柔的眸子似要溢出水般,璀璨着星河。 “你觉得朕也会握其他朝臣的手,觉得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礼节,朕可以告诉你,朕对他们确实是礼节,但对你不是,朕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很想握住你的手,就这么握着就好。” 季洵的眸子有些湿润,他一直以为这段感情只是自己的单相思,却不曾想,思兰对自己的爱慕开始的也很早,早到在黑风寨时就生了根,发了芽。 “云烽,别离开,可以吗?等朕处理完夏月宫变的事,咱们的婚约再从长计议,你看行吗?” 季洵刚颔首点头,白胜男便依进了他的怀里,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使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明心里想要将她紧紧拥住,双手却僵在半空不敢落下,若不是白胜男抓着他的手放在背上,他很可能会一直这样举着双手,不敢越雷池半步。 “老家主,您怎么不收拾东西啊。” 六子把白胜男赏赐的东西全都装进包袱,美滋滋的想着今后用这些珠宝娶个漂亮媳妇。 “收拾什么?你也赶紧把东西都按原来的样子摆好吧,云烽这一去已经三个时辰,看样子咱们是走不了咯。” 褪去鞋袜,在软榻上盘膝而坐,孙先展开案桌上的兵法,翻到昨天看到的位置,才继续道,“六子,咱们打个赌好不好?” “赌什么?” “赌你家公子今晚回不回来。” 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六子瞥了一眼鼓鼓的包袱,忽然笑道:“我才不赌呢!就算赌,我也要赌公子今晚不回来!” “你个鸡贼的臭小子。”孙先笑吟吟的凝着他,“既然知道不走了,还不赶紧给我温一碗热酒去!” “得嘞!六子这就去!” 说罢六子一溜烟跑了出去,不消片刻又折了回来,只露出一个头来,对孙先俏皮道:“既然不走了,老家主您可得尽快给我说个京师的媳妇!” “那就要看你这碗酒,够不够烈了!” “您瞧好吧,包您满意!” 偌大的宅院里,种满了竹子,目之所及满是风雅,六子笑嘻嘻的朝着厨房跑去,鼻尖的风中都带着些许清爽。 孙先悠悠的翻看着兵书,既为外孙的感情有了结果而高兴,也为如何安抚季国遗民不要起骚乱而忧心。 第187章 请辞(5) 灯火璀璨的秦皇宫中,白胜男终于把季洵留了下来,并让依卢带人把暖阁收拾出来给他暂住。 “云烽,你吃菜呀,不合胃口吗?” 亲密的拥抱后,季洵的脸仍旧红如热铜,想到日后会常常与她住在同一宫殿更是生出娇羞。 此刻他与白胜男共坐一张案子,肩抵肩,心脏早已如小鹿乱跳,不敢抬头看她。 “合胃口,就是……”瞄了她一眼,季洵快语道,“就是有点害羞。” 余光中她的笑容明媚,耳边回荡着她坦诚的心意,季洵鼓起勇气转过脸来,轻柔握住她的手,温柔道,“思兰坐在身侧,我的心里都是你,再美的饭食与你相比,也是食之无味。” 白胜男虽爽朗,却也没听过什么情话,刚还嘲笑他大男人害羞的吃不下饭,这回却轮到她脸颊涨的通红。 “我……那个……”反握着他的手,白胜男有些语无伦次,“这个酒挺好喝的,温热入喉,虽然辣,但是不妨碍吃烧鸡,你喝一口烧鸡试试。” 温柔的眸子里满是她羞涩却佯装大方的样子,季洵轻轻一拽,将她揽入怀中,近乎贪婪的呼吸着她发间皂角的味道,不等她挣脱,只道,“云烽想一辈子牵着你的手,不论荣辱,始终在一处。做你身边知冷知热的男人。” 季洵的话把白胜男带入轻飘飘的云端,她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刚刚还清醒的头脑已经发昏发胀,迷离的眸子里虽看着朱红的柱子,却不知为何,柱子上也满是他温柔的笑颜。 “朕好像病了,都出现幻觉了。” “是不是醉了?” 摇摇头,白胜男端起酒杯抵在唇边,仰头饮尽温酒,眉头微蹙,恍惚道,“这酒入口也不辣口了,看来朕真的是醉了,云烽,你竟比烈酒还让朕上头呢。” 以为她真的醉了,不曾想竟说了这么一番俏皮的情话,季洵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用额头宠溺的抵着她的,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柔情已不设防备,爱意也不再隐藏。 想着初见时的场景,白胜男与他十指紧扣,真切的感受着他掌中的老茧,心中盛满了安全感。 当初就是这双手在悬崖边义无反顾拉住自己,也是这双手将自己抱上马背,若没有他的及时出现,即便自己有命逃离,也没命活着回到秦国,更别提重登大宝。 “云烽,谢谢你愿意留下来。” “云烽是为思兰留下来的,不是为陛下。”季洵笑了笑,“但思兰就是陛下,陛下也是思兰。” “不。虽是一人,却不能混于一谈。” 感情的升温并没有让她忘记马背上的一幕,她忽然拉开两人的距离,严肃的盯着他,酸溜溜道:“那天你为什么和穆文共乘一骑?我让你入马车躲雨,你也不肯,为什么!” “因为她想学骑马。因为我在吃陛下被薛川抱回卧室的醋。” “她想学骑马不能找别人吗?为什么要找你?”流露的醋意连自己都不自知,白胜男卸去君王的威仪,气哼哼道:“你明知道她喜欢你,还那样亲密!真是……” 第188章 薛川的倔强(1) “真是什么?” 对于她的醋意,季洵欣喜也珍惜,他不知道自己与她的感情会走到何处,走向何方,也不知道朝臣们会不会认可自己这个没有根基的跛脚男人,但只要此刻两人在一起是开心的,就够了。 “真是气死我了!” 不再自称为朕,是白胜男与之亲近最好的表态,季洵笑盈盈的拉住她闪躲的手按在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自己的爱意。 但白胜男却装作不懂他在干什么,直到他表明心意,才满意的笑着依进他的怀里,捶打几下。 夜色如瀑,群星点点,白胜男倚在他的怀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心中满是从未有过的甜腻。 季洵觉得君王应该懂一些占星之道,免得被占星官诓骗,下错决定,便教她占星的入门知识。 薛川看着两人亲密的身影,冰冷的面上闪过一丝柔和,他打心底里为陛下能够寻得良人而感到高兴。 轻柔的风拂过面颊,一串串急促的脚步声入耳,薛川回首见侍女花卉正匆匆走来,扬起手示意她去角落里等待。 “怎么了?” 花卉是薛川派去照顾李瑞女儿的,见她神色凝重,心头一沉,就听她道,“薛大人,李姑娘病的越发重了。今晨已开始吐血,御医说若是再不用药续命,怕是没个三五日可活了。” “既然有药,为何不用?” “李姑娘平日里用的都是贡药,没有陛下的手谕根本没办法从太医院取出来。”花卉想着李姑娘苍白的容颜,心疼道:“姑娘嘴唇紫的发黑,连呼吸都困难,大人若还想救人,还是得赶紧想想办法。” 夏月宫变那日,为了给薛川脱罪,也为了能拖延时间说服他登基取代白氏,李瑞狠心将他刺伤并带回了府里。 又因担心皇子会被谋害,李瑞只能差生病的女儿萍萍亲自去照顾。 薛川虽知道李萍萍是感恩自己曾经搭救之恩,但她带病照顾的恩义却不能不牢记。 那段灰暗的时光,是她始终用微弱的力量为自己鼓劲儿,也是她帮助自己一起说服李瑞去寻找陛下的下落。 种种恩赐,百般恩情,薛川不会忘。 “这些钱你先拿去,差人出去买些上好的金丝燕窝给李姑娘吃,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还请大人尽快!” 花卉拿了钱如来时般,匆匆而去。 薛川在原地呆愣半晌,快步回到宫殿前。 然而,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花郎听了个正着,他盯着托盘里精致的糕点,眉眼轻佻,邪魅一笑,当即有了个主意,不动声色的隐退在夜色中。 与季洵说笑着回到殿内,白胜男刚褪去外褂,薛川便走了进来,并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这样的郑重让白胜男心中顿生不安,她冷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深夜打扰陛下,臣罪该万死,但臣确实有急事请奏,还请陛下成全。” 相伴十余年,薛川从未对自己提出过条件,如今重返京师,他又是深夜请奏,必定是与李瑞有关,白胜男犹豫片刻,想拖延时间不予理会,但看着他倔强的模样又狠不下心,只好道:“你先说来听听。” “臣斗胆,想跟你讨一个妻子。” 第189章 薛川的倔强(2) “妻子?是谁的女儿能让你如此心急?”白胜男的脸沉了下去,声音也冷了几分,“你可别告诉我是李瑞的女儿李萍萍!” “正是李萍萍,还求陛下恩准,让臣娶她为妻!”薛川重重的磕了个头,坚决道,“只要陛下同意,臣可以带她离开京师,再也不回来!求陛下成全!” 薛川看似冰冷,实则心思细腻,白胜男想过他会因为心中纠结而请辞,却没想过他会要求和李萍萍成亲。 与李萍萍成亲已经把她惹怒,薛川这种不极力撇清与李瑞的关系,反而火上浇油、自寻死路的行为也助长了她的怒火。 “依卢,去把殿门关上,你守在外面,没有朕的准许,谁也不许进来!” 依卢瞥了一眼薛川,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低声嘱咐千万别和陛下作对,便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红烛之下,是皇宫的富丽堂皇,也是三颗心的挣扎跳动。薛川知道自己行为会伤了陛下的心,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还请陛下成全薛川!”率先打破沉寂,薛川道,“求陛下看在臣曾为您出生入死的份上,成全薛川吧。” 薛川的话如根根利针刺在心里,白胜男起身走到他身边,作势就要席地而坐,却在屁股碰到地面前先碰到了软垫。 季洵的温柔,使得她心中的怒火消减不少,对薛川说话的声调也低了许多。 “朕想不到,十年来你第一次低头,竟然是为了李萍萍。” “臣……真心喜欢她。” 白胜男似从他身上看到了李瑞倔强的样子,忽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难不成他和李瑞有什么亲戚关系?不然两人怎么会如此神似。 “你胡说。” 轻柔的语气似是抱怨他的谎言,白胜男又道,“你若喜欢她,早就喜欢了,还用等到今日?等到她病入膏肓?薛川,救人的办法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选择最蠢的一个呢?” 见他不语,白胜男把季洵递来的软垫放到面前拍了拍,“别跪着了,坐下说,坐下和我说说心里话。” “臣跪着舒服些。” “朕要你坐下!” “臣遵旨。” 已经很久没在薛川面前自称朕了,白胜男有些不适应。 “云烽,你也坐,我们聊一聊,聊一聊薛川的心事。” 平心而论,不论是白胜男对待薛川,还是女皇对待赵学川,在有了夏月宫变之后,都是极好的。 薛川不是冷血无情的石头,他很清楚陛下对自己的偏爱,这种偏爱已经违抗了她最信奉的律法,但他不能眼看着李瑞为了自己家破人亡,也不能让陛下为了自己成为昏君,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如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 “薛川,李萍萍的病我比你清楚,我回来后已经把她从天牢接了出来,并差人去看过她,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不是我不给她用药,而是药石无医,如今能做的只有硬拖着而已。” 白胜男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轻声道:“她很快就会死的,但你还正当壮年,为了她一个濒死之人,不值得。只要你不主动暴露身份,我可以保你一世无虞。你还是我的侍卫,或者你想建功立业,我也可以让你去军队历练,日后封官建府也不是不行。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得活着,不能愚蠢的自寻死路。” 第190章 薛川的倔强(3) 白胜男的话薛川何尝不清楚,但他也有自己的惦念和傲骨。他不能辜负了一个恩人,再辜负一个,那样的他,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陛下的好意薛川心领了,正因为李萍萍时日无多,薛川才想给她一个名分,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你们可以私定终身,只要不明媒正娶,朕甚至可以在皇宫拨一间院子给你……” 身为一国之君,白胜男从未这样恳求过谁,季洵也为她的低三下四感到震惊,看向薛川的视线中多了几分不解。 他不理解这个男人在倔强什么,为什么要不识好歹的非把她的心丢在地上践踏。 即便薛川觉得对不住李家,也完全可以用其他办法弥补…… 不。 不对。 难道李萍萍只是一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要给夏月宫变画上一个完美的休止号? “陛下,我要给她明媒正娶,这是我欠她和李家的。” “你怎么油盐不进呢?” 白胜男瞬间暴怒,但薛川眼底的泪水又迫使她柔软下来,她无奈道:“朕再问你一遍,非要这样吗?朕给你指的路,你一条都不喜欢吗?” 由坐转跪,鲜活的心脏已经碎了个彻底,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我愿意继续守护你,但脱口的话仍旧是冰冷的拒绝。 “臣,叩谢陛下赏识,臣……” “好了,什么也别说了,反正你说的话朕也不爱听!” “臣有罪,臣狼心狗肺,辜负了陛下。” 薛川自责的话扎在心上,痛苦的泪水从眼眶滑落,白胜男起身指了指殿门,忍着哽咽强硬道:“滚回你的住处去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来!” “陛下是要给薛川禁足吗?” “不是禁足,是反省。” 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胜男对他道,“我不能让你陪着李萍萍去死,薛川,你就是恨朕一辈子,朕也不能看着你去死!” 说罢,她对着门外喊道,“来人,薛川冲撞朕,从即刻起押回侍卫廊,单独关押思过!” “陛下!” 薛川跪在地上不肯离开,他毕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侍卫们面面相觑却迟迟不敢动手。 “动手啊,等着朕亲自动手吗!” 白胜男有气无处撒,只得暂时将无辜的侍卫当成出气筒,侍卫们得令连忙把薛川从地上拽起,并把他一路拖拽出去,白胜男故意别过脸不去看他恳求的模样,耳边却回荡着他喃喃的低吟。 “陛下,你这是何苦呢,你何苦这样……” 白胜男气鼓鼓的走到案前,举起花瓶就要砸,却见里面插着的是一株红梅,才讪讪的将其放回原处,转身狠狠踹了一脚软垫。 “我要杀了李萍萍,现在就杀,来人……” 不想她变成暴君,亦或失了风度,季洵快步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挥手让赶来的侍卫退出去。 侍卫们不知道季洵什么身份,但他能够出入陛下寝殿定与陛下关系匪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立在原地等待陛下的指令。 “思兰,做几个深深的吐纳,你的情绪会稳定许多。” 斜了他一眼,白胜男深深吸了口气,她是真想杀了李萍萍,只是不想季洵初入秦宫就失了威信,才挥手让侍卫们退下去。 第191章 阴差阳错(1) 季洵的温柔虽然能消减些许怒气,但想着刚才薛川倔强的模样,白胜男还是气的牙根痒痒。 “思兰,连潘老都放弃了的病人,你又何须动手取她性命呢。” 白胜男记得李萍萍,那张脸简直可以用其貌不扬来评价,加上病重,常年吃药,肤色更是难看,她想不通薛川为什么要为她赴死。 “刚才薛川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这个李萍萍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连命都不要了!朕……我,我如何能不生气,不动怒!为了保下他,我费尽心思,他呢?竟然一心求死!” 扶她坐到软榻上,轻柔抚摸她因愤怒而通红的脸颊,季洵没有挑明自己的猜测,而是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陛下既然想要做圣君,自然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 丞相府众人因为李瑞的牵连,纷纷下了狱,李萍萍自然也在其中,但白胜男回朝后却把她从天牢中秘密接了出来,安置在宫内一间偏远的殿中休养。 薛川是陛下心里的红人,这点花郎早就看了出来,为了巴结薛川让他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花郎决定冒险去看看李萍萍,并把诊断的症状说给师傅听,寻一个救命的良方。 辗转打听,花郎才找到李萍萍居住的地方,他告诉门口守卫自己是陛下派来给里面姑娘诊病的,并将御赐令牌晃了下,侍卫不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只知道陛下很重视,又见令牌,便把他放了进去。 李萍萍居住的院落虽然偏僻却很安静,适合休养。 院子里还种着几棵高挺的翠竹,花郎想着陛下可真是宅心仁厚,居然能对一个死囚这样恩赏,果然是当世罕见的明君。 “姐姐好,我叫花郎,是陛下差来给姑娘诊病的。” 花卉觉得花郎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想核对身份,见他已拿出御赐令牌,只好恭顺的引他进去,心中却狐疑道,瞧病的御医上午来过,怎么又来一个?难道是薛大人说动了陛下?若是这样就太好了! 花郎笑着颔首,柔声道了句谢谢姐姐,便听屋内传来婢女的惊叫,“姑娘又咳血了,姑娘,不好了,姑娘昏厥了!” 花郎闻声快步跑进屋内,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按照潘老教授诊了诊脉,他连忙从药箱里抽出银针包,对着李萍萍的几大穴位扎了下去。 额上的汗水,滴滴落在襟前,这是花郎第一次独自诊病,病人又薛大人的好友,他既紧张又害怕,却只能佯装镇定。 焦急的等待中,李萍萍半晌才猛的拔了一口气,并缓缓睁开眼睛,在场众人见她又活了过来,纷纷长舒一口气。 “多谢这位公子妙手回春。” 花卉担心李萍萍会命丧于此,不知该如何向薛大人交代,幸而花郎将她救醒,看向他的目光不免多了几许感激。 “姐姐别客气。” 花郎的笑容非常明媚,加之婢女们在后宫中很少能看到男子,不免对他这样的翩翩少年郎一见倾心。 “李姑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还好,老毛病了,多谢公子照拂。” 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毫无血色,一双黑紫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虚弱的声音。花郎笑着示意她别客气,便握紧她的双腕继续诊脉,但随着诊脉的时长增加,他面上的笑容也一点点的僵住。 第192章 阴差阳错(2) “公子别费力气了,罪奴知道自己身子情况,最多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了。若因罪奴的不治之症砸了公子招牌,罪奴就是九泉之下也难消罪孽。” 李萍萍自记事起就日日与汤药为伴,她都算不清喝了多少碗药,吃了多少名贵的药材,见过多少次御医,她只知道自己的病非但拖累了父母,还拖累了李家。 当初若不是为了给自己诊病,年幼的弟弟不会丢,母亲也不会日日以泪洗面、含恨而终。 说到底,都是自己这个灾星的错。 “花郎的招牌姑娘不必担心,医者仁心,若能延缓姑娘病痛,花郎也是欢喜的。恕花郎冒昧的问一句,姑娘的病想必已有十七八年了吧?”见她点头,花郎继续道,“说句不当说的,姑娘能够维持到如今,已经很难得了。” 李萍萍想着先帝亲自来探望的隆重,想着那一箱箱名贵药材送到府中的盛况,嘴角微微上扬。 先帝是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她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是因为先帝的偏爱,他才把自己捧成了掌上明珠。 “姑娘可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 李萍萍笑着摇摇头,她想告诉花郎自己在思念先帝,也在惦念女皇,但作为罪臣之女,她没有资格。 收起脉枕,花郎温柔道:“姑娘该多想些开心的事,打开心中之郁结,即便不能治愈身体,也能更舒畅些。姑娘的心结,太重了。” “将死之人,总该有些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并不美好。” 李萍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微弱的声音仿若从天际飘来,她看着花郎的眉眼,但因为病情加重,她的视线并不清晰。 努力睁着疲惫的眸子,李萍萍看着少年面上满是温和的善意,心头一暖才多言了几句。 “公子生了一副柔善的美相,眉眼中又带慈悲,真是天人般俏丽。” 谈到相貌,这是花郎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资本,但他想凭借相貌获得陛下恩宠,却不容易。因为季洵的脸,远比自己貌美几千倍。 “想必公子的母亲一定也是菩萨面。” 听到母亲两个字,花郎的笑容微微僵住,声音依旧柔和,“花郎不记得母亲的样貌了……” “真是抱歉,是罪奴胡言乱语,掀了大人的伤疤,罪奴……” 李萍萍闻声就要跪下请罪,却因体力不支从床上滚了下来。 花郎连忙把她扶起,两下撕扯间,宽袖已然撸到手肘处,李萍萍下意识的抓住他的手腕起身,视线却落在他臂弯处的桃花烙印。 “姑娘,姑娘怎么了?” 花卉闻声跑了进来,见李萍萍正呆坐在床上,好似没了气息一般,连忙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眼珠缓缓转向自己,才撤出一抹笑容来,只是笑容尚未展露,眼泪已经落下。 “姑娘,你吓死奴婢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怎么和薛大人交代啊。”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吃力的抬起手,花卉见状连忙握住,李萍萍喘了几口粗气,对她道,“求你去见陛下,就说罪奴李萍萍想见她,求她无论如何都要见我一面。” 第193章 阴差阳错(3) “可是……” 花卉为难,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见一个谋逆罪臣之女呢,但她又不忍见李萍萍含恨而终,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她想,李姑娘见陛下这件事,还是先和薛大人商量一下,以免冲撞了陛下,不但帮不了李姑娘,还连累了自己。 “谢谢你花卉,萍萍来生做牛做马,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能照顾姑娘,是花卉的福气。” 说着违心的话,花卉缓缓退了出去,关门前,她深深看了一眼花郎的背影,惆怅的心口缓缓结出一个娇俏的、粉红色的花骨朵。 自弟弟丢失后,李萍萍便成了母亲发泄怨恨的对象,即便后来母亲有些疯癫,仍旧记得弟弟是因为自己才丢的。 多年来,她愁绪缠身、日夜难眠,心头长期郁结,病情才始终不见好转。 弟弟丢的时候才七岁半,李萍萍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只是他臂弯那朵桃花烙印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自己烙上去的。 犹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自己再一次被御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七岁的弟弟抱着自己哭个不停。 “我不要姐姐死,姐姐要是死了,裕郎也不活了,裕郎要永远和姐姐做兄弟!” 那时的裕郎哭的全家都落泪,李萍萍知道,他们的泪是流给弟弟的,不是给自己。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开心,因为家里终于有一个人真心待自己了。 “姐姐,咱俩弄点记号吧,这样下辈子我就能找到你了。” 裕郎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这样的话,说什么也要留下来世相见的记号,李萍萍受够了这一世的孤独,骨子里也希望下辈子能有人相伴,便同意了。 两人选了好几个花样,最后由裕郎选定了桃花,他说,“娘说,桃花三月笑春风,想必它是快乐的花,裕郎想姐姐永生永世都快乐。” 李萍萍记得当时自己笑的很灿烂,两人把自己的桃花簪子烫了烫,分别隐在肘窝的位置,那样的疼痛,裕郎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反倒笑着安慰自己不疼、不要哭。 一晃十年了,李萍萍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愧疚,但她如今是罪臣之女,李府满门都面临着杀身之祸,她不能与弟弟相认,只能看着他,近乎贪婪的看着他。 “花郎面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被她看的有些发毛,花郎忙擦了擦脸颊,却被她拉住手腕。 那一刻,花郎看不懂李萍萍眼中的感情,他担心这个垂死的女人会看上自己,更怕陛下会听了薛大人的话让自己跟她配冥婚,连忙惊恐的抽出手,猛的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李姑娘,你……” “公子莫要害怕,罪奴是将死之人,不会拖累任何人的。” 见他害怕,李萍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担心自己的行为会为他带来灾祸,连忙低下头不去看他。 “罪奴只是很久没有与人说话了,见公子面善,投缘,想要说几句而已,若是吓到公子,罪奴向您道歉。” 听她这样说,花郎才稍稍卸下些许戒备。他想,若不是想给薛川一个人情,他才不会冒险来这样晦气的地方,这个女人也真是傻,若不是有所求,谁会平白无故对她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友善! 第194章 阴差阳错(4) “李姑娘无需致歉,是花郎唐突了。” 话音虽柔,距离却不敢拉近,花郎搬了圆凳坐在旁边,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期盼花卉赶紧回来,这样自己就能脱身了。 “公子是哪里人?” “不记得了。”花郎微微蹙眉,自嘲道,“实不相瞒,在下自幼离家,被拐子卖了几手,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家在何方。” 酸胀的眸子中溢出泪水,李萍萍的声音本就柔弱,此刻添了哽咽,让人听着非常难受。 “公子真是受苦了。” 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花郎轻声道,“许是与姑娘投缘,花郎也才多说几句。” 微微叹息,花郎继续道,“拐子的殴打、新爹娘的控制,我为了活下去,连自己本名叫什么、年龄几何,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不像姑娘,虽然如今受罪牵连,却能和家人死在一起,即便上了黄泉路,也不算孤单。” 花郎的话,勾起了李萍萍的痛楚,明明做梦也想逃离孤独的是自己,明明弟弟裕郎受尽亲人恩宠,可谁能料到阴差阳错,裕郎竟也成了独孤之人,并且日后还会成为孤家寡人。 想到这里,她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姑娘莫哭,能有姑娘这等关怀,花郎的心暖了许多。” 多年的孤独与痛苦煎熬让花郎的性格异常敏感,李萍萍的眼泪却敲动了他的心,他想,人之将死其泪也纯,李萍萍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姑娘。 李萍萍是除了陛下外,第二个心疼自己到落泪的人,他看着那因哭泣而抽动的双肩,一股莫名的温暖和亲切使得他不受控制般缓缓走了过去,并将她拉进怀里。 “花郎颠沛几许,如今被姑娘的泪水滋养,已然荡平伤疤,还请姑娘好生活下去,不要再想着痛苦的事情。” 有一瞬间,李萍萍甚至以为花郎记起来自己和李家,但看着他眸子里的陌生,很快又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此时此刻,她希望弟弟是真的忘记了一切,否则,将来李家只剩他一人,他该是多么的孤苦无依,又是多么的矛盾难挨。 “公子既然不记得姓氏,又如何叫花郎的呢?” 将怀中的帕子抽出,轻柔的擦拭她苍白面上的泪痕,花郎坦诚道:“因为我的身上有一朵类似花朵的烙印,我想,这一定是我的家人烙下的,这也是我和他们唯一的痕迹。” 说罢,他撸起了袖子,李萍萍真切的看到了那朵桃花烙印,心头再次咯噔咯噔的疼了起来。 她在征得花郎的同意后,轻轻抚摸那朵桃花,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想要相认的痛楚,任由眼泪滴滴落在花瓣上。 花卉带回女皇同意相见的回复,花郎便告辞了,李萍萍深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 她对花卉说,“谢谢姑娘照顾,我知道你是看在薛大人的面上,但我不想连累你们任何一个人。今日罪奴险些连累姑娘,在这里给姑娘赔罪了。” 第195章 阴差阳错(5) 李萍萍虽因疾病常年呆在闺阁,但因为先帝的偏爱,李瑞为她扩建了院子,月钱也充足,所以她读了许多古书,懂得许多道理。 若无病痛折磨,她也想参加科考试一试才华。 但是可惜,老天爷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请姑娘给我拿来纸笔,我想写点东西。” “姑娘身子不好,还是……” 李萍萍的倔强花卉是领教过的,此刻见她眉眼坚决,便咽下了拒绝的话,端来文房四宝,只见她颤抖着手执起毛笔,在宣纸上用纯正的小楷写下一首诗: 三月春风蜜寒意,翠柳嫩芽风中残。 谁家新燕正待归,万里离途振翅飞。 彻夜未眠,薛川执拗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白胜男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二更时分,又特意差人在他的房外多加了几个侍卫防守。 “陛下还没休息?” 披着衣衫从暖阁走来,季洵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心疼道,“薛大人的心情,陛下应该能够理解,您又何必自己为难呢。” 拍了拍软榻示意他坐过来,白胜男依进他的怀里,没有言语。她了解薛川,那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她不是不理解,正是因为太理解,才担心。 “早上还要上朝,陛下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去面对更多朝中大事,您是一国之君,任何一个决定都不能马虎。” 白胜男不厌烦季洵的苦口婆心,也不觉得他是在啰嗦,更不觉得他是在干政,反而很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清醒的人,能够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坏了规矩和律法。 “我知道,但我睡不着。” “我给你哼唱个童谣吧。” “你把我当小孩子哄?” 娇嗔的拍了他一下,白胜男自言自语道,“很久没有人拿我当过小孩子了,大概是从四五岁开始,我就被剥夺了本该天真烂漫的童年,云烽,你给我唱吧,我想听。” “那我得先把你抱到床上去,行吗?” 季洵的脸颊微红,那是白胜男很喜欢的娇羞,她笑着点点头,暂时拂去因薛川而产生的重重阴霾。 温暖的床帏第一次有了别样的温暖,白胜男看着季洵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心中满是温暖。 “你要坐到床边吗?” 握住他的手,白胜男的声音带着些许柔媚,澄澈霸道的眸子里此刻也满是化不开的温柔,季洵只看了一眼,便连忙将脸别了过去,结结巴巴的说道:“我坐在矮凳上就行。” “云烽,你一直这般害羞吗?” 红唇微抿,我见忧怜,白胜男撑着身子将脸凑过来,他猛的向后闪躲,却忘了矮凳下面还有台阶,一个重心不稳便跌坐在地上。白胜男既觉得好笑,又心疼,忙从床上跳下,把他扶了起来。 “地上凉……” 季洵的话音未落,白胜男已经跳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纤瘦的双脚随意摇晃,俏皮的如三五岁孩童般可爱。 “云烽,你真可爱。” 第196章 阴差阳错(6) 白胜男的爽朗让季洵进一步折服,视线缓缓下移到那双红润的唇上,他缓缓俯身,却在最后一刻停止,徒留白胜男兴趣索然的钻进被窝里,嘟起嘴唇,满脸不悦。 但随着季洵口中哼唱起童谣,白胜男的面上又浮出了笑容。她翻过身再次握紧那双充满力量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直至进入梦乡。 许是季洵在旁的安全感,许是童谣带她进入了稚子时期的欢乐,白胜男出奇的没有做噩梦,虽然这一夜只睡了一个半时辰,却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朝堂上,已有朝臣听说陛下留了一个男子在暖阁过夜,如今见陛下满面春风,不免朝着闺阁乐趣上面想象。 卫元庭并没有听说季洵留宿皇宫的事,只是单纯见陛下精神不错,心里欢喜。 “众卿有事请奏吗?” 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朝臣们纷纷看向站在第一排的右丞相司徒林和第二排的刑部尚书左煦,两人互相谦让几句后,司徒林手持朝笏先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司徒林有事请奏。” “爱卿请讲。” 左右丞相之分,让司徒林这个右相常年受着李瑞的压制,如今李瑞因谋逆大罪已押天牢,司徒林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但陛下却迟迟未对自己进行封赏,不免担心会出现变数。 “启禀陛下,罪犯李瑞及其同党已经定罪,但据臣等所知,李瑞之谋反并非单独为了一己之私,也并非仅仅与刘氏媾和,而是因为他找到了原韩国皇子。” 司徒林的言辞并未在朝堂上引起过大的轰动,白胜男意识到,他们若不是早就知道李瑞谋反的原因,就是已经形成了新的利益群体,打算彻底将李瑞一党全部拔除。 显然,司徒林就是这个新利益群体的带头人。 “哦?是吗?朕亲审李瑞时,他可是清楚的告诉朕,那个所谓皇子,早就死了,消息是他道听途说来的。” 白胜男的话很有力度,但司徒林却不打算顺着她的话认怂。 作为朝中唯一的正一品文官,他必须尽快形成自己的利益群体,并把李瑞的党群全部拔除、坐到左相的位置,否则,已经五十五岁的他,恐再无翻身之日。 “李瑞贼人至今还不肯与陛下说实话,真是该杀!”司徒林聊表恨意后,继续道,“回禀陛下,臣听说,原韩国皇子尚在人间,并且这个皇子还是原韩国薛皇后的嫡子,五皇子赵学川!” “爱卿可有证据?” 白胜男想,李瑞写下的名单自己已经一一核对过,并将之全部秘密召进宫内言明厉害,司徒林就算还有证据,也没证人,孤证难定罪,他的算盘是打不响的。 但白胜男没想到,李瑞自己死到临头还犯了糊涂,留下了两个最不该隐去的人名! “禀陛下,臣不但有证据,还有证人。” 随着司徒林的声音落下,两个正三品大员分别从队列的左右两侧走了出来,他们都是李瑞党的核心成员,也是韩国遗民。 第197章 阴差阳错(7) “臣邹亮,参见陛下。” “臣刘启寒,参见陛下。” 白胜男忽觉心头一颤,抬抬手示意二人平身。 司徒林并没有意会到陛下的不悦,继续道,“禀陛下,邹大人和刘大人曾与李瑞有过交流,他们明确听李瑞说过,原韩国五皇子赵学川还活着,并且……” 司徒林顿了顿话音,眉眼一抬,刘启寒连忙接话道,“去年腊月十八那天,罪臣李瑞邀请臣过府一叙,并告诉臣五皇子,不,是原韩国五皇子还活着的消息。” “他为什么告诉你?” 白胜男的声音已盛着愤怒,刘启寒以为陛下是因自己私交罪臣而动怒,连忙跪到地上,叩首道,“臣有罪,臣曾是韩国遗民,与李相是同乡,所以李相才对臣信任有加。” 刘启寒的档案里已经写明其出身韩国,司徒林知道他不过是吓破了胆子而已,便引导他道,“你且告诉陛下,他是如何说的?” “李瑞告诉臣,五皇子还活着,而且在御前活的很好。” “哦?御前?”司徒林故意装作不知情,继续道,“是御前的谁?” 刘启寒低着头不敢看陛下,只得在司徒林的催促中,快语道,“正是陛下的御前侍卫,薛川,薛大人!” 刘启寒此言一出,朝堂之中一片哗然,白胜男不知他们这群精明鬼是不是在做戏,她只知道自己这番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下薛川了。 看向刘启寒的眼神犹如万箭齐发,她恨不得将这个狗东西立刻拉出去斩首示众! 但她是一国之君,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敢于揭发叛臣秘事的臣子,哪怕他的初心不轨。 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胜男昵着得意的司徒林,对刘启寒道,“春日地寒,刘大人先起来吧,你所告发之事,朕会命人查证的,若查证确有其事,朕一定对你论功行赏。” “臣不敢,还请陛下不要责怪臣交友不慎。” 刘启寒最怕的就是会被李瑞连累,那可是叛国谋逆的大罪,万一被连坐,他是一定会被踢出族谱的,届时,自己九泉之下可就是一只无祖无姓的孤魂野鬼了! “你放心,李瑞之罪虽重,但朕不会轻易连坐任何人。” 有了白胜男在百官面前的承诺,刘启寒才稍稍放心,他瞥了一眼司徒林,缓缓退回自己的位置,猛的吞咽着口水,试图将已经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咽回去。 “邹亮,你也和陛下说说吧。” 司徒林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左相,自信的帮助女皇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却被得意蒙了心,没有意识到女皇的情绪早已在愤怒边缘,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燎烧千里叠峦。 “启禀陛下,臣邹亮也曾被猪油蒙了心,交友不慎,与……” 摆摆手,白胜男头疼欲裂,不耐烦道,“捡重点说。” “是,臣捡重点说,臣……臣……”邹亮看了一眼司徒林,紧张道,“罪臣李瑞曾是臣的老师,臣……臣……” 说罢,邹亮已经瘫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臣曾见过镇国寺的枯荣禅师到李瑞府,是枯荣禅师告诉李瑞五皇子还活着的,也是他告诉李瑞五皇子就是陛下的御前侍卫薛川。臣交友不慎,尊师不谨,请陛下恕罪,求陛下饶恕微臣吧陛下。” 第198章 阴差阳错(8) 刘启寒爆出薛川,邹亮直接把枯荣也拉下水,白胜男正欲发火,就见依卢端着茶盏走了过来,她将茶盏放下,将一张短笺递了过去,白胜男疑惑着展开短笺,季洵的笔迹映入眼帘,上面只有一行字,那是浇灭她愤怒之火的及时雨。 春日干寒,多气伤身,请言欢笑,盛世明君。 白胜男把短笺折好放到一旁,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才沉着声音道,“邹亮所奏之事,朕也会差人查证。但邹亮身为朝臣,却御前失仪,罚俸三个月。” “臣谢陛下,谢陛下!” 邹亮以为自己会被处死,没想到却捡了大便宜,忙叩首谢恩。 卫元庭看着陛下神色的变化,心中也担忧起来。 无风不起浪,事到如今,司徒林已没必要拉踩李瑞,就算他要结党营私,也不敢随意拉扯极受恩宠的薛川,所以……传言都是真的,那晚自己听到的,也是真的。 “卫元庭!” “臣在。” 思索间,耳边已经传来陛下有力的声音,她连忙走出队列,跪地等候听旨。 “卫元庭在朕离京时,护驾有功,特提升为正二品尚书,协助统管左煦大人统领刑部,另赐珍珠三斛、绸缎百匹。” “臣卫元庭,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元庭回京后得到晋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没有悬念的,但陛下将之从工部调入刑部,还在刑部放了两个正二品尚书这一举动,就让人不得不细细琢磨。 毕竟左煦已经在刑部尚书的位置呆了十年,如今提了卫元庭,那么他的官职是一定要动的,但动到哪里呢?什么时候动呢? 这都是朝臣需要猜测的,毕竟站好队伍,是官场上的一个大学问。 “薛川之事,就由你去查吧,五日内,给朕个结论,能做到吗?” “能!” 在接到指令的那一刻,卫元庭就知道了陛下想要的结果。 那双沉闷的眸子中闪烁的是希望,而凭自己对陛下的了解,她的希望一定不是坐实薛川的身份,而是坐实赵学川已死的“事实”。 “左煦,你有什么事请奏?” 左煦为人正直,刚正不阿,此刻虽听到卫元庭晋升的消息,却没有太多的妒忌,在他看来,只要能够为陛下尽忠,能够严守律法为民办事,自己在什么职位,都是一样的。 “启禀陛下,李瑞一党之罪已经查清,请陛下详阅。” 端起脚边放着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放了十六卷竹简,左煦将托盘递给依卢,不由被她天蓝色的眸子吸引,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欣赏。 依卢也注意到了左煦的视线,紧张的学着陛下教授的笑容,浅浅一笑,便转过身去走回龙案,把卷轴交给陛下。 白胜男有意提高依卢的地位,把之从内廷司女婢的位置变为贴身女官,她希望让天下人都知道,女皇将重用女官,且异瞳并不会给身边之人招致灾祸,不应被区别对待。 随意翻了一本竹简,白胜男知道自己看或不看李瑞的结局都不会有变化,左煦不是一个会夹私报复之人,如果他亲手处理的刑案都有问题,那秦国上下就没有正直之人了。 第199章 牵出裕郎(1) “你先说说刑部的结论。” “回禀陛下,刑部的结论是,李瑞通敌叛国、陷陛下于危难,依照律法当诛九族,抄没全部家产。至于李瑞的爪牙们,卷宗中都有处决结论,因涉案人数较多,臣就不耽误众位大人的时间一一赘述,还请陛下见谅。” 年近五十的左煦,声音浑厚,有些武人的粗犷,他蓄着精致的髯,眉目之间满是严肃。 “行,就按你的结论处理吧,卷宗放在朕这,朕看一看,三天之内把卷宗还给刑部。” “是,陛下。” 左煦退下后,安国公走出队列道,“启禀陛下,臣有事请奏。” “安国公,你说。” 放下手中的竹简,白胜男的声音轻快了些许,她希望能够从徐山的口中听到些许好消息。 “回禀陛下,臣认为,既然陛下已经对卫元庭大人论功行赏,也该给与其他人同样的待遇。” 徐山握紧朝笏,深深低首,一句话便说大进了白胜男的心坎里。 “臣认为,黑风寨在陛下危困之时给予救助和庇护,应当重赏。其寨主、少寨主和几位卓有功勋之人,也该赏赐,方能彰显陛下之鸿伟和仁善。” 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依旧觉得寒冷。 依卢目睹了朝臣们的咄咄逼人,也感受到主子心里的火气,她想,如果不是季公子那封短笺和热茶来的及时,主子一定会当庭痛骂并严惩那个叫邹亮的大官。 “依卢,季公子的手书,是谁送来的?” “回陛下,是季公子自己。”依卢轻声道,“公子在廊外还站了一会儿,奴婢才看到他。” 点点头,白胜男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她一直知道季洵心细如尘,却不知道他竟然能够细至如此地步,不但猜到了今天自己必会受到群臣攻击,还懂得用文字和热茶双管齐下,缓和自己的情绪。 若是没有他那行字,自己一定会将邹亮这等货色贬谪出京。作为李瑞忠实的党羽,区区三个月的罚俸,真的太便宜他了。 “陛下,您回宫换换衣裳再去看李姑娘吧。” 朝服、朝冠虽英武,却沉重,依卢心疼她的身子,想引着她回寝殿,白胜男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费事。 “传辇车,朕去看看李萍萍。” “叫季公子吗?” 依卢想,若是等下两人谈不拢,陛下一气之下杀了李姑娘,薛大人一定会生气的。 “叫上吧。”白胜男微微叹气,“朕就在亭子里等他,你让他乘辇车来。” “奴婢知道了。” 对于陛下最终选择季公子这件事,依卢打心底里高兴。虽然薛大人也很好,但和季公子相比,总是要差一些的。 轻柔的风吹扶在面上,惹的人沉醉,目之所及,是碧绿的青草正茁壮的生长,耳边是加强护卫后的巡逻声。 归朝以来,这是白胜男第一次如此细致的打量花园的景色,她贪恋的深吸了一口气,却全无往日的沉静。 脑海中是群臣对赵学川的执着,她盘算着该如何放过薛川,盘算着自己还能护他到什么时候,算来算去,总是没有好的结论,不免心焦。 第200章 牵出裕郎(2) “是谁在旁边走动?” 心烦的时候,猫的脚步声都能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白胜男拧着眉头对着花丛的方向喊了一声,她本想惩戒两句,却见是花郎。 布满阴霾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花郎会心一笑,快步走了过来。 “参见陛下,花郎打扰您休息了吗?” 花郎本就生的俊俏,此时又穿了一件淡绿色镶白边的衣衫,衬得整个人更加柔美。白胜男笑着摇摇头,问他怎么会在这里闲逛。 “花郎并非在闲逛,花郎在等待与陛下的偶遇。” 并未掩饰自己的目的,花郎见她诧异,羞涩的凝了她一眼,轻声道,“花郎想看看陛下盛装的样子,却久等您不归,便想了这样一个馊主意,您可不许生气才是。” 俏皮的花郎比谄媚的花郎更讨人喜欢,白胜男被他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摸了摸他凑过来的头,笑称自己不会那般小气。 “陛下,您看起来有些疲惫,花郎给您捏捏肩膀好吗?” “不用了,朝服厚重,你就算使出全力也不过是给它松了松筋骨,平白浪费力气。”白胜男拎了拎衣摆,无奈道,“等朕回殿里,褪去朝服吧。你的心意,朕领了。” “也好,那花郎给您……” “云烽!” 花郎的话还没说完,白胜男瞥到季洵的身影,便起身亲自相迎。见她朝着自己走来,季洵的步子更快了,却也将跛脚的残患露了出来。 “你怎么不乘辇车呢?”埋怨的握起他的手,白胜男不悦道,“若如今连你也避嫌,那我真是孤家寡人,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陛下说的哪里话,云烽不是在避嫌,只是想走一走。” 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花郎,季洵没有说自己是跟着他来到这里的,他已叮嘱依卢就说是在暖阁寻到自己,他相信依卢不会出卖自己。 “你呀,来,跟我上辇。” “陛下要去哪里?” “李萍萍要见我。不知道有何事。”白胜男率先坐上辇车,见花郎走了过来,对依卢道,“让花郎回去吧,朕不能带着他。” 依卢点点头,快步向前拦住了同样步伐紧凑的花郎。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不喜欢花郎,哪怕他样貌很出众、性格也不错,但自己就是觉得这个人可怕。 她想,也不知道陛下看上他什么,竟然将这样一个妖邪般的男人留在身边,也不怕养虎为患。 “依卢姐姐,陛下去哪了?” “陛下有事,让你先回去。我要赶紧跟上去,就不和你多言了。” 面上的笑容很谦恭,却没有注入感情,依卢说罢,转身快步跟上了辇车。一路听着主子和季公子谈天说地,才暂时将花郎稍纵即逝的狡黠从脑海中踢掉。 李萍萍居住的地方叫珞瑛殿,是先皇饲养天鹅的地方,先皇归天后,白胜男不想睹物思人,便命人把天鹅送归野外,并把院子收拾干净种上了冬雪喜欢的翠竹,打算把这里赐给她闲时居住。 但冬雪没有等到翠竹长大,就像她没有等到与兄长相认那般,在宫变之夜带着遗憾永远的离开了。 环顾着院子里的布景,白胜男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冬雪俏皮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心头却滴着血。 第201章 牵出裕郎(3) 花卉端着铜盆正从屋内走出来,见陛下盛装而来,掐算一下时辰,便知道陛下是下朝后立即来到这里,她忙将铜盆放到一旁,跪在地上叩拜。 “奴婢参见陛下。” 花卉从前是服侍薛川的近侍,白胜男自然对她印象深刻,抬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话,白胜男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坐到石凳上,冷冷的凝着她闪躲的眸子。 “花卉,昨个夜里,你和你家主子说什么了?” 白胜男的声音很冷,冷到花卉已经恍惚间看到了黄泉,她低下头,颤巍巍道,“奴婢没说什么,只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去汇报李姑娘的情况。” “对于李姑娘的情况,你是怎么汇报的?” “奴婢说……奴婢求大人想想办法,救救李姑娘。” 花卉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知陛下肯定对昨晚的事了熟于心,自己不论如何隐瞒都是徒劳,便豁出去了般抬头面对着陛下。 “奴婢说,如果薛大人想李姑娘多活几天,就请想想办法拿到御药,否则李姑娘朝不保夕。” “你可知道你的主子是哪一个?” “奴婢知道,是薛大人。” 花卉知道自己越了规矩,只要陛下将自己交给内廷司处置,自己绝对要被扒层皮,但想着薛大人的叮嘱和往日的照拂,原本怕死的她忽然觉得死亡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薛大人,奴婢才尽忠职守,如实向薛大人汇报李姑娘的情况。” 瞧着她自以为聪明的样子,白胜男冷笑一声,心道,以为把薛川推出来顶罪就能逃过处罚了? 她若不搬出薛川,兴许自己就放过她了,但偏偏她选择了卖主自保,这可是宫里最忌讳的。 “花卉,你的主子,有没有可能是朕?” 听陛下这样说,花卉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叩首磕头。 “陛下说的是,是奴婢错了,整个大秦都是陛下的,奴婢自然是陛下的奴婢,求陛下宽恕奴婢的口无遮拦,求陛下宽恕。” “来人,拉出去杖责二十,送到浣衣局去反思。” 耳边是花卉贼心不死的求饶,大难临头,她甚至仍旧在攀咬薛川,称一切都是受到薛大人的命令。惹得白胜男又以“攀咬官员”之罪加了她三十板子。 “这种贪生怕死又蠢笨如猪的女婢子,怎么配服侍薛川。五十板子后,也不必送她去浣衣局惹事生非,直接多打几板子,杖毙!” “陛下饶命,陛下饶了奴婢吧!” 对花卉的哭喊充耳不闻,冷清的面色在转向季洵的那一刻变的温柔,余光中一个娇小的婢女正躲在红柱子边,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的方向。 白胜男觉得这个婢女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她是做什么的,索性自己现在还不想进去见李萍萍,便对她招了招手。 “奴婢翠竹,参见陛下。” 翠竹,原浣衣局的下等婢女,因与冬雪曾是同铺,感情要好。冬雪从浣衣局调来服侍自己后仍旧一直关照她。 后来,冬雪觉得自己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了,便请奏陛下允许自己收了翠竹做结拜妹妹,当时,白胜男正在兴头上,便主动请缨给她们俩做结拜的证人。 “原来是翠竹啊,怪不得朕看你眼熟,你怎么在这呢?” 第202章 牵出裕郎(4) 分到珞瑛殿照顾李萍萍的婢女名单是白胜男亲自过目的,她并未看到翠竹的名字。 “回陛下,奴婢原是浣衣局的,后来奴婢有幸与冬雪姑姑结拜,被调到内廷司。后陛下重整珞瑛殿,冬雪姑姑就让奴婢来这里照顾竹子、打理院子了。” 谈起冬雪,翠竹忍不住落泪,她自小孤苦,是被舅舅卖到宫里为奴的,浣衣局又欺生,若不是冬雪姑姑百般庇护,自己早就死在阴沟里了。 翠竹的伤心也勾起了白胜男的痛楚,她起身亲自将翠竹扶起,并温柔的擦拭她脸上的泪珠,轻轻将之拥入怀中,像曾经安抚冬雪那般,揉揉的抚着她单薄的脊背。 “陛下,冬雪姑姑……” “冬雪已经去了,你既是她的妹妹,便到朕身边来吧。珞瑛殿太冷清了,朕也需要人照顾。” “翠竹谢陛下怜惜,谢陛下怜惜。” 翠竹的娇小让白胜男想起与冬雪初见的场景,瘦弱的她跪在地上受罚,嘴角却咧着笑,活泼的比骄阳还要热烈几分。 “依卢,回头去跟内廷司说,从今日起翠竹就到御前侍候了,着装配饰尽快赶制出来,别把旧的破烂拿来糊弄。还有,给翠竹收拾出一个单间暖房。” “是,陛下。” 将对冬雪的偏爱、怀念和感激都转移到面前这个弱小的女人身上,白胜男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季洵递来的天蓝色软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走吧,去看看正主。” 翠竹进入状态很快,连忙抹了眼泪,起身搀着她的手臂,白胜男对她露出笑容,转身将另一只手伸到季洵面前,季洵见状上前一步,轻轻握住。 相视的笑容,印在心间,季洵感受着她的念旧,感受着她博爱的情愫,也感受着她对自己的偏私,心里划过一股暖流。 刚及门口,浓浓的药香便冲入鼻中,看着屋内简单的装饰,白胜男稳着步子在婢女们的请安声中来到内室。 “罪奴李萍萍,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孱弱的身子跪在地上已费尽全力,左右两个婢女搀扶才能使得她不会倒在地上,李萍萍深深的叩首,希望用最谦卑的姿态求得陛下短暂的怜悯。 “起来吧。先帝尚且对你极好,朕也不会借机打压你一个病女。” 端坐在椅子上,吩咐婢女把她扶到床上躺着,白胜男想不通父亲为何会怜爱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病秧子。 她曾偷偷问过母亲,这个李萍萍是不是父亲的私生子,母亲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头,温柔的说着胡思乱想,并给自己解释,说父亲只是心疼她多病多灾又不被宠爱。但白胜男还是想不通,不被宠爱的人很多,父亲为何会这般偏疼她呢? “李萍萍,你要见朕,有什么事?”不想与她寒暄,白胜男开门见山道,“你父亲的判令下来了,你要听吗?” 李萍萍撑着身子坐在床上,平静的摇了摇头。 她很清楚,叛国谋逆之罪是要诛九族、抄没全部家产的,何况父亲犯了这种事旁人躲闪还怕躲的不够远,又有谁敢为父亲求情呢。就算有人冒死求情,父亲也没有天功可以赎罪。 “李氏犯了滔天大罪,如何的判令都不过分。罪奴只是可惜,陛下原本一副花容月貌的俊俏模样,如今却落了这样的伤疤。” 第203章 牵出裕郎(5) 李萍萍凭空叩首,继续道,“罪奴求见陛下,是有事相求。罪奴想,李氏的罪已定,我却深受陛下隆恩可以在这里养病,我知道不该再有奢望,但……求陛下让罪奴跟父亲见一面吧,罪奴就快死了,可能熬不到行刑那天了,罪奴求陛下成全。” 今晨有人来报,说花郎曾暗中来珞瑛殿看过李萍萍,除了诊病,两人还聊了些过往之事。而李萍萍见过花郎,才要求去见李瑞,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关联。 花郎、李瑞、李萍萍,会是什么关系呢? “你为何要见李瑞?黄泉路上再相见,岂不更加亲切!”白胜男斜了她一眼,毫无感情的嘲讽一句,“还是说,你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新鲜事要告诉你的父亲?比如你们李家走失的裕郎有了下落!” 听到裕郎的名字,李萍萍的眼神下意识闪躲,原本白胜男只是诈一诈她,如今却已能够坐实花郎的身份。 难怪无论如何调查,都查不到他的来历,原来他竟然是李瑞丢失的嫡子李金逸! “罪奴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小弟裕郎已经丢失很多年了,母亲为他哭瞎了眼睛,含恨而终,父亲也……” “李萍萍,朕不是三岁的孩子,岂是你想糊弄就能糊弄的!朕问你,花郎就是李金逸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自己的解释被断喝声打断,李萍萍惊吓的缩了缩脖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半晌,黑紫的脸上才泛起片片苍白。 她没有想到陛下这般聪慧,单凭几个片段就能将事实拼凑出来。可事到如今不是赞美主子的时候,自己得给裕郎求一个活命的机会,但李氏这般伤害陛下,陛下一定恨透了李氏,还能给李氏留根独苗吗? 她想到了薛川,但环顾屋内却已不见花卉的身影,她看着屋内陌生的婢女头头,温热的心已凉了半截。她想,花卉一定是受了难,可她受了难,谁还能给薛大人传消息呢! 裕郎,我苦命的弟弟,姐姐该怎么才能让你不被李家牵连? “李萍萍,不要消磨朕的耐心,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罪奴没有,罪奴只是……” 话音未落,李萍萍已从床上滚落,她拒绝了婢女的搀扶,挣扎着却始终无法跪地,只能趴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直到磕出血来也不停止。 “求陛下放过裕郎,求陛下,求陛下……” 单纯的李萍萍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知道一切都瞒不过火眼金睛的陛下,自己能做的只有求饶。为了保住弟弟,她甚至只能把脏水全部泼给父亲。 “陛下,造反的事,是父亲的错,是李家的错,与可怜的裕郎无关。裕郎自幼丢失,没有享过李家的福,自然也不该被李家牵连啊陛下。求陛下开恩,放过裕郎吧!” 没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赌,花郎如今是近身侍奉之人,若想让自己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真的要让他给李家陪葬吗? 白胜男意识到,自己对处死花郎是不忍心的,但若养虎为患的话…… 李萍萍的恳求之声仍在耳边响着,白胜男看了一眼季洵,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如往日一样温柔。 “李萍萍,花郎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罪奴不知道,但罪奴想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若他知道,不可能不回家!” 第204章 牵出裕郎(6) 血迹顺着眉骨、眼睑滑落到唇边,为苍白的容颜增添了些许色彩,李萍萍努力爬到白胜男脚边,在衣衫上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的抓住她的袍角。 “陛下,裕郎是无辜的,若陛下担心裕郎日后会心生歹念,陛下可以将之流放到任何偏远的地方,只要能让他活着。” 常年居住在府中,李萍萍并不知道流放偏远之地还不如一死来的痛快,在她的认知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弟弟能够活着,早晚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的做个磊落之人。 “这样吧,你答应朕一件事,朕就考虑放过他。” “陛下请说。” “不论什么你都能做到?” “无论什么,罪奴都能做到。” 在李萍萍的回答中,白胜男看到了决绝和不顾一切,那一刻,她为薛川感到不值。他豁出一切也要为之吊着性命的女人,心里想着的居然不是他。 “好,朕让你亲手杀了薛川!” “这……” 李萍萍震惊的看着陛下严肃的神情,不可置信的摇着头,她怎么也想不到陛下竟然会下令杀了薛大人。 怎么可能呢? 陛下不是最偏私薛大人了吗? 难道薛大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你杀,还是不杀!” “罪奴……罪奴……” 李萍萍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是骨肉至亲的弟弟,一边是主上,她不论选哪一个都无法割舍另一个。 “杀,是不杀!” 白胜男的声音冷若冰霜,李萍萍惊恐的趴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的喘着粗气,直至急火攻心昏了过去。 “陛下,她昏过去了。” “宣……不,宣花郎来!” 人的表情和眼神是骗不了人了,如果花郎知道自己是李金逸,那么他一定会有所表现,届时,自己再下决定也不迟。 “去外面透透气吗?” 拒绝了季洵的邀请,白胜男走到软榻边坐下,她要仔细的捋一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先是薛川执意求娶李萍萍、朝臣揭发薛川的身份,再到花郎摇身一变成了李瑞走失的嫡子,这几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一桩桩、一件件,到底事情的核心焦点是什么? 为什么李瑞在知道薛川身份后没有趁着父亲病重之际篡位? 为什么薛川明知李萍萍命不久矣还要娶她为妻? 救人最好的办法是用药,他明知道只要他说一句恳求的话,自己就会把御药捧给他,为什么他却选择离开? 这里到底裹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温柔的指力企图缓解炸裂的头痛,余光中是心上之人的温柔和担忧,白胜男握了握他的手,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宽慰。 “陛下侧过身来坐。” “嗯。” 侧过身子,缓缓坐直,白胜男反复了几个吐纳,才吸收着他给与的力量。她想,李瑞一定有事瞒着自己,并且那件事比薛川的命还重要!可,到底是真的有这件事,还是自己的胡乱猜想呢? “回禀陛下,花郎来了。” 抬首侧目,花郎还穿着那件绿色镶白边的衣裳,正神清气爽的跪在自己面前。 “去给李姑娘诊诊脉,也让朕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是,陛下。” 进门时未见到花卉,又感屋内氛围紧张,花郎意识到了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想,或许是花卉照顾不周被责罚,加之李姑娘又病了,大家才这样压抑吧。 花郎唤了几声李姑娘,没有得到回应,便探了探她的鼻息。非常微弱,好似濒死一般。又摸了摸她若有似无的脉搏,花郎认为已没有为之详细诊脉的必要,便对白胜男道,“回禀陛下,李姑娘大限已至,只等这口气咽下就……” “如何?” “就西去了。” 第205章 薛川之孤(1) 清风吹拂着温热的面庞,安静的房间内,一双高高举起的手,在气急之下落在了那张倔强的脸上,白胜男双唇颤抖,半晌才说出一句怒气冲冲却柔软的话。 “她已经死了,你还要追着她去吗?” 花郎没有救活李萍萍,甚至主动放弃了对她的医治,而在他宣布放弃后不足半个时辰,昏迷的李萍萍未等御医赶来,便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臣也要与她成冥婚!” “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在白胜男视线霸道的压制下,薛川只觉得浑身的精气好像已被抽干,他泄了力气,双肩下垂,无助的低吟着。 “因为我欠她的。” “你说,你欠她什么了!朕替你还不行吗?你到底要朕怎样才肯放弃求死的挣扎!你告诉朕!” 空洞的眸子盯着白胜男盛怒又无奈的样子,薛川忽然呕了一口鲜血,便在白胜男的焦灼呼唤中昏了过去。 “传太医!” “传太医院今日所有当值太医都到侍卫廊来!” “违者,斩立决!” 帝王之怒,多涉生死。 接了御令的太医们不敢迟疑,拎着药箱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侍卫廊狂奔,所见之宫人无不诧异,并对需要救命之人是谁窃窃私语的猜测着。 “回陛下,薛大人是愁思郁结和急火攻心导致的昏迷,不碍事,容臣为之下几针,再吃上几副药就能缓解。” 涉及薛川的事,白胜男不敢马虎。她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其他太医,冷声道:“你们几个一起看看,薛川有什么不适,尽管坦言,不许遮遮掩掩。” “是,是,陛下。” 今日值守的太医多是老者,他们一向知道陛下身边有个薛侍卫极其受宠,并且盛传薛侍卫是陛下内定的后妃之一,如今见陛下对他如此看重,难免心生担忧,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性命。 “回禀陛下,臣有句话,不知是否当讲。” 从人群里挤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他生了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眼底却异常清冷,几无感情般如冰如霜。 “许澜,陛下面前,不要口无遮拦!” “别拦着,让他说。” 身前的双手易了位置交叠,白胜男听太医们禀告薛川并无性命之忧后,没有了刚刚的紧张,此刻饶有兴趣的昵着这个胆大的新人。 “启禀陛下,薛大人身上的旧伤很多,这也是导致他突发呕血的原因之一。若陛下想根治薛大人的疾病,银针和汤药都不是最佳的方法。”许澜昵了一眼陛下,继续道,“名贵的药材煎服自然是需要的,但慢养才能除根本。” “你的意见确实和其他人不太相同,朕记下了。”白胜男昵着他,余光中其他太医早已满头大汗,“好了,既然薛大人已无大碍,诸位悬着的心也可以落下。你叫许澜是吧?” “是的,陛下。” 许澜出身医学世家,虽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理,却不愿与之苟同。他依仗着高超的医术,素来不卑不亢。 “你们该下针的下针,该开药的开药,许澜你过来,朕问你几句。” 第206章 薛川之孤(2) 把李萍萍的病症与许澜描述一番,白胜男细细询问这样的病情为何会持续加重、为何会在昏厥后才暴毙。 许澜认真的听着她的描述,就病情和病人的状态进行了询问后得出了一个令人诧异的结论:该病人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人下了毒,最后毒发致死。 白胜男还想再追问几句,依卢已告知她薛川醒过来。 “你先别走,等下朕带你去看看尸体。” 说罢,白胜男快步来到床边,看着薛川苍白且刀削般的面容,她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薛川什么时候这样瘦了? “你感觉好点吗?” 只一天未见,薛川似已苍老了五六岁,明亮的眸子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红润的唇也只剩苍白和干裂。 “臣没事,劳陛下担心了。” “别再说这样的话,等下御医煎了汤药过来,你好好喝药,好好养病,你放心,只要我在,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陛下,臣说的那件事……” 薛川的倔强如其名,如山如川,白胜男不想再提那件糟心事,便冷下脸决定离开,并嘱咐宫人好好照顾他。 薛川执拗的唤了几声,白胜男本不想理,余光中却见他已挣扎着起身,只好回首道,“你先好好休养,我晚点来看你。” “陛下……” “看好他,若他有半点闪失,朕拿你们是问!”握紧季洵的手,白胜男冷声道,“许澜,跟朕来!” 薛川的步步紧逼使得她心情很差,许澜验尸后的结论更让她脊背生出冷汗。 “陛下,臣可以确定,这位姑娘是被毒死的。” “何时下毒?” 白胜男希望下毒之人不会是花郎,她不愿意相信花郎是个心思深沉的坏孩子。 “大概昨日夜里。” 许澜翻看李萍萍的眼皮,又掰开她的嘴闻了闻,坚定道,“这位姑娘所中之毒,应该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绿铃铛,据说中毒七八个时辰左右,中毒之人产生呼吸困难进而昏厥的症状,本就有基础疾病者,昏厥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间毙命。” 绿铃铛,季洵曾听潘老说过这种毒药,但潘老是五日前给李萍萍诊脉的,且诊脉后并未留下任何药物和药方,所以潘老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那么会是谁呢? 会是花郎吗? 他是潘老唯一的徒弟,说不定潘老会把绿铃铛传给他。 “宫内可有这种药?” “回大人,宫内没有。制作绿铃铛需要一味重要的药材,就是黑风山特有的银环蛇之蛇毒,但黑风山归属刘氏管辖,咱们拿不到。” 许澜认真的思索着药书中的记载,冰冷的面上闪过对银环蛇蛇毒的渴求。 季洵问:“你确定银环蛇只有黑风山有?” “自然,许澜自幼随父亲上山采药,这点还是很清楚的。” “即日起,许澜官阶上提一品,封正四品御医。”挥挥手示意跪地谢恩的他起身,白胜男继续道,“以后你就专门侍奉朕吧,有拿不准的再和院士们商议。” “臣许澜,再次叩谢陛下隆恩。” 第207章 薛川之孤(3) 皎洁的月色下,微风已不再冷冽,白胜男却仍感到阵阵寒意。 就在刚刚,潘生已明确告知,花郎在前天下午问他要了一颗绿铃铛,说是去毒老鼠,不苟言笑的潘生当时还破天荒的挖苦他杀鸡用牛刀。 “花郎虽得了绿铃铛,但也不能确认就是他所为,云峰觉得还是要好好查证,杀人不是小罪,不能冤枉任何一个人。” 季洵还想说些什么,孙先不想他惹火上身,便接过话茬。 “潘老和御医许澜都确定李姑娘是死于绿铃铛之毒,花卉被杖毙前也招认,说昨天夜里花郎去给李姑娘瞧过病,并为她服下了一颗棕色的丸药,如此可见,他确有杀人的可能。” 金色的梳子在发髻上迎着月色闪耀光亮,白胜男的脸色很难看,这是她第三次看错人。 第一个是见死不救的南宫禹,第二个是险些将她置于死地的李瑞,这次又来了个花郎,巧的是他乃李瑞的嫡子,真是一笔写不两个李字。 双手插在宽袖里,仍旧拖沓着不合脚的鞋子,潘生大口大口的饮下半壶热酒,见众人不再讨论所谓的罪情才道:“绿铃铛的中毒迹象很怪,不论什么陈年疾病都伪装不成,所以李姑娘死于绿铃铛,是假不了的。” “除了您,还有谁能制作绿铃铛吗?” “没有。因为这东西是我发明的,我对外公布的中毒症状是对的,但方子却是错的。” 潘生又往嘴里倒了几口酒,干瘪的脸上,愁容顿生,他惆怅的叹了口气,眸中溢出无限懊悔和哀思。 “关于绿铃铛,我不想多说,但我能肯定,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能做得出来。” 潘生此言猖狂,在场诸位却都不觉得他在吹牛,尤其是白胜男,她曾亲眼见识到潘生的妙手回春,加之他眉间的痛楚,也让她大致明白这位老者为何要公布一个错误的药方。 “传花郎。” 冷声中没有任何情感,余光中撞进花郎亲手制作的糕点,白胜男捻起一块,左右瞧了瞧,对新晋为贴身侍卫徐名越背影道:“若他不反抗,不必动刑。” “是,陛下!” 徐名越,安国公徐山的嫡长孙,年二十,是白胜男能够找到最不会谋害自己的人。由他暂时接替薛川的位置,她安心。 六子和李钟都感受到氛围的紧张,六子担心糕点有毒,忙从白胜男手里把糕点夺了过来,他不怕白胜男死,却怕白胜男死了公子也活不成。 翠竹为六子这个莽撞的男子捏了一把冷汗,却听他讨巧道:“这糕点虽然精巧,还是别吃了。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要保重龙体,为秦国,为天下,也为我们公子。” 暧昧的话将白胜男从识人不清的伤感中拉回,她看着季洵温柔的眼神,面上的冰霜缓缓褪去,爽朗的笑声彻底打破了可怕的沉寂。 翠竹吃惊陛下没有为六子的越矩而动怒,看向他的目光仍多了些许警告。她想,这个男人真是胆子大,连陛下也敢调侃,幸亏季公子在侧,若不然,怕是他没有好果子吃呢。 第208章 薛川之孤(4) “宅院住的还可以吗?缺什么您就跟我说,或者让云烽告诉我一声,您奔波半生,思兰希望您能有个安稳的晚年。” 重掌大权后,白胜男不是没有想过提防孙先等人,毕竟韩国遗民叛乱的血迹还未干涸,但她已经借着安抚的名义把黑风寨遗民圈禁在京师,若再狠辣些,就只剩屠杀。 她不想成为暴君,也不想枉杀无辜,最重要的是,她愿意相信季洵能够平衡这种抵抗。 “承蒙陛下恩赏,孙先的生活很舒服。京师安全,臣也不必担忧生计,悬了近二十年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 孙先说的是实话,也是恭维,白胜男给的赏赐很多,足够他养活府内家丁二十年还有余,但她如此厚赏,除了给足自己颜面外,也确实给自己的肩上落了山一般的压力。 韩国遗民叛乱的事,自己虽未亲身经历,却不难联想。季国城破后,自己日夜都在想该如何复国,但经过岁月的打磨,他的壮志已经消减,心中剩下的更多是安稳和权衡。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该有的奢望,还是不要想比较好。他相信,云烽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孙元帅先在府中闲赋,等朕稳固了朝局,还需要您的鼎力相助。” 孙先起身,恭敬的对她施抱拳礼,“陛下放心,臣食君禄,定为君分忧。若臣做不到,还有云烽呢。” “说起云烽,是朕冒失了,未经元帅允许,就擅自把他留在宫中居住。”下颚微扬,她示意孙先不必打断,继续道,“朕留云烽在宫内居住,并非只是出于色心,或者愧疚、恩情之类的,朕在很认真的考虑与云烽的婚事。” 握紧季洵的手,白胜男温柔道,“元帅也知道,朕与云烽的婚事,是父母定下的,云烽在恪守婚约,朕也同样没有出格。既然上天给了我们这份姻缘,也让我们有缘相聚,朕没有理由解除这份婚约。” 秦季两国结亲,共筑百年和好,抵御刘氏摧残,是当时两国共同的心愿。 虽然季国已被刘氏惨灭,但秦国尚在,季国的故地也在,所以无论于公于私,白胜男都没有拒绝这份婚约的理由。 季洵也考虑到她坚定婚约的原因,但他更想知道,在她心里,是季国故土和遗民的影响力大些,还是自己这个人更重要。 但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的心里很清楚,一个皇帝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一定是利益,而不是感情。 天底下只有一个薛川。 而他是季洵,不是薛川。 “听闻陛下已把梁桓追及其家眷举家流放岭南了?” “不瞒孙将军和诸位,当初压下他的罪过,是为了稳定民心,如今朕已回朝,又看到蔡霖搜集的梁桓追其他罪证,自然不会留着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继续危害一方百姓。” 白胜男面色平静,不再因梁桓追曾是自己的知己而心痛,她知道,自己是帝王,可以有私心私欲,但不能真的糊涂。 若她真的放过了梁桓追,那么秦国将涌现出无数个梁桓追。 楚王可以好细腰,但她不能好佞臣。 第209章 薛川之孤(5) “陛下确有治世之才,臣受教了。” “孙元帅过誉了,朕不过是想做好一个皇帝。” 白胜男想着父亲临终的叮嘱,心中一沉,“可做一个好皇帝,哪有那么容易。权谋、霸术、柔情、识人、为政,哪一样错了,哪怕是一步,都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而坠入万劫不复的,有可能是朕,也可能是无辜的百姓。” 白胜男再次就当今局势向孙先请教,她抛出了心底的那个问题,到底是固守城池,还是开疆拓土。 孙先也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守城固然重要,但乱世之中若只图自保,必被吞之。 两人神色凝重的聊了许久,眼看着月上中空,负责看守薛川的侍卫快步突然跑了过来,焦急道:“启禀陛下,薛大人撞墙自尽了!” 素来安静的侍卫廊像炸了锅的灶台,十几个太医和七八个婢女伴着细雨进进出出,高声对答。 白胜男急匆匆赶来,越过跪满地上空处的人群,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紧张的摸了摸薛川冰凉的脸颊,心头一凉,忙探了探他鼻息,微弱却还算均匀。 “薛川,薛川。” 柔声中包含着愤怒、不解、痛苦、怨怼、心疼和害怕,白胜男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一遍遍的唤着他的名字,却没有等来回应。 苦涩的泪水和着雨滴滚落唇边,白胜男想起暖阁的那场大火,想着再也回不来的冬雪,心疼如刀绞。 无论如何,她不能再失去薛川! “启禀陛下,薛大人撞墙,额上的伤口有碗底大小,却不深,无碍性命。但薛大人一心求死,并不愿意醒来,这是比较棘手的,如果陛下能够唤回薛大人求生的意志,臣等也才好帮助薛大人恢复,但如今……” 老太医见陛下盛怒,不敢再说下去,许澜见状忙挪动双膝来到她面前,继续道:“薛大人的性格陛下应当清楚,恕臣斗胆说句难听的,若不能唤回薛大人的求生意志,臣等能做的只是吊着他的性命,不死而已,但不死并不等于活着。” 刚还在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屋内的利刃全部收缴,此刻听到薛川一心求死,白胜男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清楚薛川的性子,那份孤勇,曾经是自己最为欣赏的,但如今,也是能够要了他命的顽劣。 想当初,薛川凭着这份孤勇,在侍卫廊几百人中成为了佼佼者,让其他人再不敢背后说他靠着色相服侍储君。 也是这份孤勇,让他在多次暗杀中救自己于水火。 可是薛川,你总想着对不起李瑞,对不起李萍萍,对不起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韩国遗民,你就对着的起我白胜男吗? 与跪地等候命令的其他太医不同,禀明详情后,许澜已经写好了药方,并用托盘将宣纸举过头顶。 “请陛下允许臣使用百年灵芝为薛大人入药。” 毫不犹豫的执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准用的套话、盖上私印,白胜男疲惫的挥了挥手。 “你们别在这干杵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薛川的寻死给白胜男上了警钟,她决定等薛川好一些,就把他接到西暖阁养病,派专人十二个时辰盯着他。 只要他能活着,哪怕他对自己只剩恨意也无所谓。 第210章 薛川之孤(6) 细雨之中,季洵把外公等人送到宫门口,见外公有话要对自己私谈,便钻进了马车,并让宫人们到远处等待。 “外公可是要提醒云烽关于薛川的事?” “薛川和陛下是过命的交情,又是自小相守,感情自然不一般。若冬雪未死,陛下的执拗还能少些,但据说冬雪死的过于惨烈,所以她很难放弃薛川。” 伴着雨水敲击的声音,孙先继续道:“但是,此番薛川的真实身份被扒了出来,即便陛下想保他,估计也很难毫发无损。” 顿了顿,孙先想着白胜男对薛川的偏私,又道,“除非,陛下愿意为了他滥杀无辜。” 在季洵看来,白胜男是极其注重律法之人,但她为了薛川,可以颠倒律法,甚至不屑一顾,若是杀几个人就能保下薛川,相信她也能做得出来。 但朝臣们不会允许的。 “外公说的是,但想必回朝之后,她的行为就不能过于随心所欲了。我听闻前朝为了查证薛川是否为赵学川已经吵炸了锅,奏折如雪片般送到龙案前。在朝臣的请愿下,她也很难力排众议。何况,在我看来,她还不想做个昏君。” “昏君也好,明君也罢,总不可能一生毫无污点。” 侍奉过两代君主,孙先对于君王是有所了解,他相信洵儿也明白,不能奢望任何人一辈子都不会任性。 “除了朝臣的坚持,云烽觉得,薛川三番两次自杀,也足以让陛下伤心。” 季洵冷静的分析,道出君臣的制衡之道。 没有限制的君权,是可怕的,若白胜男为了薛川将这个平衡打破,将会为秦国埋下巨大的祸端。 “我认识的白思兰或许能够继续纵容私欲,但白胜男不会。”季洵想着她的英武和杀伐果决、壮志雄心,信誓旦旦道,“外公且看着,陛下一定会处决薛川的,哪怕是一杯毒酒赐死,也必须为夏月宫变书写一个完美的结局。” “为什么?” 季洵眼前闪过白胜男修订律法的坚决、开疆拓土的决心,还有担着君王之责的勤奋,他相信一个能够以身试险、经历那样折磨而心智不损之人,在大事上,绝对不会糊涂。 他轻声道:“为了成全,也为了放过。” 浠沥沥的小雨在阵阵狂风中如柱般泼洒,难得闲下来的卫元庭雅兴突发,掏出围炉开始烹茶、调琴。 自宫变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此时雨景虽如瓢泼,却滋润着心中干涸的情趣。 雨水随着风溅在手指上,令琴音带着些许润泽,她的脑海里不合时宜的闪现当年与周帆在雨中舞剑的美好场景。 那时自己还小,周围所有人都说自己会嫁给他为妻,两人的琴瑟和鸣,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但…… 琴音戛然而止,她的眼前出现了耀目的红绸、刺眼的喜字,还有周帆宁死不从的决绝…… 那是她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什么是天赐良缘不如事在人为。 “小妹在想什么呢?” 第211章 薛川之孤(7) 素来儒雅的卫元晔闻着琴音走了过来,却见小妹独自一人对着雨帘发呆。 她面前的热茶在围炉上滚滚而溢,凉亭周围满是茶香,人却不如茶盏热烈,憔悴不少。 “小妹在想什么呢?” 走近她身边,自斟自饮一杯后,卫元晔笑着挑起几根琴弦,短暂的独创小调有些滑稽,引得卫元庭也笑了起来。 “二哥,你不在屋里陪嫂子,怎么有空来陪我乱弹琴?” 卫元晔笑而不语,如幼时教她弹琴那般,以手为器,握着她一根根指头落在琴弦上,琴弦在手指的拨弄中流淌出磅礴的音律。 高中状元的卫元庭除了给家族带来荣耀和钱财方面的宽裕,也改写了卫氏的门楣和历史,因为她的出人头地,她的两位兄长也纷纷受到了提携。 她的大哥卫元柏,如今在凉州将军常年弘的麾下做先锋,二哥卫元晔则在安国公门下做门生,并打算明年参加科考。 琴音毕,余声绕梁,卫元晔凝着小妹的眸子,轻声道,“小妹,二哥想给你说一门亲事。” “二哥相中了哪家的公子哥?” 卫元庭性格虽然直率,但作为一个机敏的女人,她不愿与家中任何人结怨,哪怕对方是自己的骨肉至亲,她也会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以免难堪。 灿烂的笑容中看不出生气,卫元庭知道兄长想要与徐家联姻的根本,但她不是工具,也不是那种攀附权贵的女人,她不愿意和徐家结亲,甚至会因为徐家门第过高,而刻意疏离徐名越。 “咱们自小在周老爷府里长大,与安国公的嫡孙也算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小妹就没想过与徐公子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卫元晔笑了笑,语气中却无调侃,“当年你和周帆殉情一事,总归要有个彻底的结果,周帆已经娶妻生子多年,你还孑然一身,别人会说你还在念旧情,放不下。” “真抱歉,外面的传言让二哥难堪了。”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卫元庭在兄长的诧异中拱手致歉,她不愿意提起周帆并不是还忘不了那段感情,而是不想给彼此徒增麻烦。 过去的事,既然已经过去,再提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妹,你曲解二哥的意思了,外界的传言二哥并不在乎,二哥是想你有个好归宿。当年你跳崖寻死,徐公子豁出命去救你,这份感情,我们都看在眼里。后来你闭门准备科考,徐公子为了等你,单方宣布解除与仇氏嫡女的婚约,险些被安国公打死,这份深情,二哥不信你看不到。” 人心非石,有血有肉。 卫元庭自小就知道徐名越对自己很好,好到让周帆妒忌,但正因为他对自己极好,自己才不能拖他下泥潭。 当年自己和周帆的事已经闹的满城风雨,如今虽时过境迁,却仍旧难掩悠悠众口。 “小妹,婚事是安国公托我来探你口风的,你若有意,就跟二哥说一声。” 视线中,徐名越正冒雨而来,卫元晔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下颚微扬指着雨帘中的身影,轻声道:“徐公子始终在等你。” 第212章 番外(7) 自韩国被灭,小赵氏就落下了心痛的毛病,她深知伴君如伴虎,不敢让刘邕把自己的病和韩国被灭联系在一起,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宠,更担心年幼的儿子受到苛待。 她只能重金收买御医,把心痛开始的时间延至次子夭折,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如此小心,竟也连失两个孩子。 刘邕多疑,他爱小赵氏的倾城容貌,却不能忍受她心有二国,哪怕是她的母家也不行。 韩国被灭后,刘邕怀疑过她是否会报仇,也怀疑她是否会保下赵学川助其复国,所以当她亲口提出由刘通负责斩草除根时,刘邕心里的怀疑远高过欣赏。 发现刘通有端倪时,刘邕恨不能立刻处死这对胆大包天的母子,可当他听御医说小赵氏已怀有身孕时,他惊诧自己竟然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怜悯。 透过小赵氏苍白如纸的脸,刘邕又看到婉儿生产血崩的样子,心如刀绞,甚至当众失仪落下泪来。 陛下为贵妃落泪的消息传遍后宫和前朝,为小赵氏连失二子埋下了祸根。 婉儿离开的那个雪夜,刘邕一辈子也忘不了。 “血房不洁,陛下进去恐会有损国运啊!” 不理皇后的苦苦哀求,反而斥责她诅咒国运,刘邕命她立即滚回宫去思过,自己则踹开重重阻拦的臣下、宦官,违背祖训闯入血房。 跌跌撞撞快步冲到床边,刘邕紧紧握上婉儿的手,软言细语求她不要赶自己离开。 “公子,婉儿一定会生下我们的孩子。” 看着她红润的脸颊渐渐苍白,听着她的呼吸声渐渐微弱…… 刘邕亲吻她的脸颊,温柔的声音里满是恳求:“婉儿,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你别丢下我,求求你了。” 婉儿的汗水湿透了鬓发、衣衫、被褥,百灵鸟般的声音只剩颤抖。“公子我疼。” “怎么才能替你疼,我恨不得自己替你疼!婉儿,你挺住,只要你活着,我等下就发诏令立你为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婉儿,我们再也……” 没等刘邕说完,就听接生婆尖叫着“血崩了,贵妃血崩了”,刘邕忙把手伸进被子里,果然摸到一滩粘稠的液体,他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就不听使唤的栽到地上。 不等宫人搀扶,忍着眼前漆黑的恐惧,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突来的力气,摸黑踉跄着步子冲回床边,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一把掀开被子,就见一滩殷红从婉儿的腿间流淌。 “止血啊!” 刘邕罕有的真情没有打动阎王,撕心裂肺的吼声也没有唤醒婉儿,他看着那个夺去婉儿生命的孩子,想着就是这个畜生害死婉儿,高高把他举起,当即就要摔死。 越嬷嬷见刘邕失神,又见他把孩子举起,连忙冒死把孩子抢了过来。 “陛下,这可是贵妃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啊!” 瞥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刘邕呆呆瘫在床边,脸上早已分不清眼泪和汗水。 他听不清越嬷嬷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她的嘴在张合,视线下移到她怀里肉乎乎的小东西,他忽然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第213章 番外(8) 血房肮脏,刘邕不能让婉儿待在这里受辱。 亲自把她抱到益阳殿,刘邕尸走肉般日夜守在床边,不理朝政,不吃不喝,也拒绝看望孩子。 “陛下,贵妃的法身不好一直这么放着,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 照顾婉儿的越嬷嬷哭的厉害,刘邕为有人和自己一样心痛而稍缓孤独,他一遍又一遍的摸着婉儿的脸颊,一遍又一遍亲吻她早已苍白的双唇,一遍又一遍把她的手按在脸上…… 可他的婉儿却再也不能对自己笑了,也不能再喊自己一声公子。婉儿,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一次又一次。 “陛下,小皇子已经出生十天了,您还是给取个名字吧。” 越嬷嬷尝试把孩子递给他看看,又怕他会发疯伤了孩子,犹豫间终是没有把孩子放到他怀里。 刘邕瞥了一眼孩子,自嘲的笑了笑,眼泪却先留了下来。 好一个讨命鬼! 是这畜生走了婉儿的命,是这个畜生让自己失去了婉儿,都是这个畜生的错! 可是谁让婉儿怀孕的呢? 耳边响起自己龌龊的声音“婉儿,给我生个孩子吧”,刘邕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自己和这个孩子都该死! 眼看刘邕双目已红,双手已经掐上孩子的脖子,越嬷嬷连忙把孩子夺了回来。 “这是贵妃唯一的血脉,也是贵妃留给陛下唯一的念想,陛下怎么舍得让贵妃真的绝迹于世!” 越嬷嬷的哭声引起孩子的哭嚎,她连忙把孩子交给奶娘抱走,自己仍旧跪在地上重重的磕头。 “陛下,贵妃生前就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叫逸,就是希望他活得自在快乐,贵妃拼死生下他,不是让陛下亲手杀了他为母陪葬的!” 越嬷嬷的话骂醒了刘邕,他扑通一声跪在越嬷嬷面前,与她抱头痛哭。 那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手染鲜血的霸主,他只是个失去爱妻的男人。 刘邕虽恨刘逸夺了爱妻的性命,但他到底是爱妻在世仅存的痕迹。小赵氏连丧二子给刘邕敲响警钟,他担心有人会坑害刘逸,只能假装不在乎这个孩子,任由他在后宫自生自灭。 刘逸身边的丫鬟婆子、侍卫官宦,都是刘邕精挑细选的,刘逸每天的动态都有专人汇报。 刘邕每个月都会亲自写下刘逸近况,和着自己满是思念的诗词一起烧给婉儿,这个习惯至今也不曾变过。 刘逸五岁前身子弱,常夜里发高烧,刘邕不管多忙都会去亲自照顾,哪怕他已经睡下,也会爬起来。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这个秘密,刘邕常常扮成宦官、侍卫,刘逸小时候也会被装进食盒或者木桶里带进太极殿。 刘逸爱哭,刘邕常一抱就是一整夜,或是哼唱小曲、或是抱着他在密室踱步、或是陪他一起哭。 “儿臣参见父皇!” 刘逸的声音拉回刘邕对往事的追忆,他挥挥手示意除越嬷嬷都出去,刘逸见屋内只剩三人,连忙起身凑到父亲身边,并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阿爹在想什么?” 没有外臣的时候,刘邕总是让刘逸喊自己阿爹,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消解君臣带来的隔阂,也能实现婉儿一家三口同心的心愿。 “在想你这个臭小子回京怎么不来见我。” 第214章 帝王之忍(1) 蓑衣在身,斗笠遮面,卫元庭还是能够凭借身形认出徐名越。 她看了一眼兄长,还以为是兄长叫他来家里的,正不知该如何寒暄,只听徐名越朗声道,“请卫大人即刻更换朝服,陛下宣你进宫!” 没有称呼她为卫小妹,而是称作卫大人,卫元庭看着他没有笑意的冷峻面容,心头咯噔一声,当即想到是宫里出事了,连忙钻进屋内更换朝服。 一路上,雨水劈里啪啦的敲打着马车,徐名越御车的同时与她说了花卉被杖毙、薛川自尽未遂、花郎被怀疑毒杀李萍萍的事,卫元庭虽非亲历者,但一日内发生如此多的事,仍感到窒息。 徐名越是徐家的嫡孙,自幼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不论文治武功还是脾气心性都被培养的很好,与卫元庭喜欢先往坏处想不同,他遇事非常乐观,秉持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宗旨,很少表达愁苦,在京师贵族少爷们中落了个“徐开怀”的美称。 “卫小妹,回京至今咱们还没私下见过面,怎么样?这段时间身子吃得消吗?” 不关心她的功绩,也不为她如今的官职而阿谀,徐名越从始至终都只关心她这个人。 卫元庭沉思着宫内的事,加上雨声过大,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肖?哪个肖大人?” 笑着摇摇头,徐名越对着马车里道,“我没有说哪个肖大人,是问你这段时间身子可还好?是否吃得消。” “哦,我没事,自小身子就皮实。”耳边响起二哥说媒的话,卫元庭试探性的问,“徐开怀,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娶亲?” “你不知道?” “你的事我怎么知道?” 徐名越闻她声音里有丝尴尬,想着卫元晔刚才那副暧昧模样,当即明白一定是爷爷和他说了什么。 “我爷爷正琢磨怎么把你娶进徐家呢,我跟你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千万别接你二哥的话茬。前几天我可是亲耳听见爷爷打你主意呢。” 徐名越私下里素来坦诚,但卫元庭没想到多日不见,他竟然坦诚到这等地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徐名越自小就习惯了哄她开心,自然不会让她难堪,早已想好了笑话逗她开心,卫元庭的笑声在噼啪作响的雨水声中宛如一道仙乐,落在徐名越温柔的心口处。 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徐名越利落的跳下马车,将雨伞撑到她的头上,等她接过雨伞才快步走到前面,生怕蓑衣上的雨水溅落到她身上。 青石板路两旁是红色的围墙,油纸伞下是平静的面颊,朝靴踩在水面上,溅起点点水花。 偶的一阵风将雨水吹在面上,卫元庭看着徐名越坚实的背影,秀眉微蹙。 “咱们不去承乾宫吗?”雨声过大,卫元庭只能快步走到他身边,高声道,“陛下在哪里?” 不着痕迹的放慢了步伐,徐名越边走边道,“咱们不去承乾宫,薛大人昏迷不醒,陛下在侍卫廊等着你呢!” “薛大人的伤很严重吗?” “不知道,但陛下挺生气的。” 第215章 帝王之忍(2) 卫元庭受命彻查赵学川身份,时间虽短,但朝中太多人想在陛下面前立功,短短半日,她的案上就堆满了所谓的证据和证人证言、线索等,而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薛川,她想为薛川开脱都找不到好的方法。 她想,等下若是见了陛下,可怎么说才好! 思索间,两人已经来到侍卫廊,把雨伞和蓑衣交给门口的侍从,卫元庭颔首对徐名越表示感谢,跟在他身后躬身走了进去。 “参见陛下,臣将卫大人带来了。” “臣卫元庭参见陛下。” 抬手示意二人起来回话,卫元庭见主子面上盛满疲惫,又见薛川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脑海中是朝臣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各国局势、赵学川的最大妙用,她心一横,竟不顾季洵的暗示,张口就把薛川推到了风口浪尖。 “启禀陛下,关于薛大人身份一事,臣有要事请奏,还希望陛下屏退左右无关人等,听臣详述!” 暴雨疯狂的敲打着琉璃瓦,令安静的氛围更加诡异,白胜男平静的盯着欲言又止的卫元庭,半晌,才挥挥手示意除季洵和徐名越外其余人等都退到外面守着。 君臣相对,徐名越拽了拽卫元庭的宽袖,想让她换个话题,但卫元庭却不愿意苟同,当即抛出一道炸雷。 “臣恳请陛下,以秦国为重,以天下为重,以黎民百姓为重,尊重事实,将薛川之身份昭告天下,并将其依律处决,以安秦国康泰之局,断……” “啪!” 茶盏碎在身边,卫元庭知道,陛下没把盏摔到自己脸上是还给自己留着颜面,但今天她已经把命豁出去了,还差一张无所谓的颜面吗! “恳请陛下安秦国之天下局,断韩国人复辟之妄念,依律法处决薛川!臣纵……” 卫元庭本以为自己此言一出,会遭到更严重的训斥甚至贬官、杀戮,但她没有等到陛下的雷霆之怒,耳边只是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似是恳请,“敬俭,你说完了吗?” 主子的突然示弱,让卫元庭一时语塞,抬首间,却见不足半炷香的时间里,主子好似苍老了十岁,她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陛下,您怎么了?要不要叫御医进来给您诊诊脉?” 摇摇头,白胜男疲惫的凝了一眼薛川的方向,不知他刚刚有没有听到卫元庭的那番话,刚毅的心忽如暴雨中的茅草房,轰然倒塌、遍地泥泞。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若冲撞圣体,臣万死难辞!” 作为秦国忠臣,卫元庭的进言可谓以命相拼,利国利民;作为自己的朋友,她又能不盲从、不谄媚,实乃罕见。 白胜男很欣赏她的忠勇,只是此番忠勇涉及薛川生死,让她心里堵着一团火。 “朕无碍,卿不必挂心。薛川的事,先搁一搁,朕急召你进宫是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尽快去处理。” “请陛下吩咐!” 薛川之事再一次不了了之,卫元庭知道,除了两日后对薛川身份的禀报,她再不能进言,除非她真的不想活了。 第216章 帝王之忍(3) “查查花郎这两年是否到过京都,是否见过李瑞或者李氏之人、党羽,限期五日,可能做到?” 耳边响起徐名越的话,卫元庭虽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了陛下为何指向性如此明晰,原来花郎很可能是李瑞的亲戚!说不定还是亲缘很近的亲戚! “能做到!” “好,朕也不为难你,安国公会抽调人手配合你,明天你就可以问他要人。” “谢陛下体恤,臣……” “至于薛川的事,你不必再查了。” 卫元庭愣了片刻,心知是自己刚刚的言辞惹恼了陛下,正想该说些什么挽回,就听陛下道,“这件事,朕会交给安国公查处,你安心去查花郎的事吧。另外,常将军说你长兄在军队里表现很好,朕打算让常将军升他做副将,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卫元庭虽然耿直却不傻,她清晰的感受到陛下此举的用意,那就是让自己在薛川的事上闭嘴,闭的越严越好。 就在她犹豫间,徐名越替她道:“卫大人饱读诗书,今日却因陛下隆恩深厚而感动的不知用什么言辞表达敬意,可见是真心感恩陛下抬爱。” “卫大人学识深厚,但毕竟年纪尚轻,涉朝堂的时间也不长,不似那些老臣张口就来,这也正是可贵之处。” 季洵接过话来为她开脱,白胜男听得出,他是在为卫元庭刚刚的莽撞找借口,她又何尝不知道卫元庭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正是自己需要的,可薛川…… 卫元庭闻言,连忙叩首,“臣对陛下隆恩铭感五内,臣叩谢陛下,也替长兄叩谢陛下恩赏!” “好了,退下吧,今日雨大,路上不安全,既然是少安带你来的,就由他再送你回去吧。” 白胜男若有所思,对着她躬身离开的背影道,“想来你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要深厚许多,朕如今十九岁,认识薛川那年,也不过八岁。” 瓢泼大雨泼洒在身上,迷的人睁不开眼,卫元庭走在雨帘中,沉默不语。 她知道自己今日冲动了,若非陛下仁慈,整个卫氏都会受到牵连,但她没办法看着陛下这样颓废下去,也不能看着陛下放着一张好牌不出。 徐名越懂她,没有责备也没有开解,只是安静的陪在她身边,凝着她冷峻的侧颜,替她复盘今日之险。 雨水顺着下颚落在身上,双脚走过的地方已分不清是雨水直接浇湿,还是由身上落下的水打湿,朦胧的视线中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卫元庭抹了一把脸,对徐名越道,“徐开怀。” 徐名越回首见她立在原地,退了几步来到她身边,半晌见她没有再说话,便回答,“我在。” “我为周帆殉情跳崖时,你为什么不顾一切去救我?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很难过!” 没想过她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徐名越盯着她倔强的眸子,双手扣紧她纤弱的肩膀,大声道,“会,我当时想,如果我追不回你、救不了你,我也不活了,陪你一起死!” 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卫元庭似是终于明白了陛下为何对薛川如此执着,她挣开徐名越的手,朝着侍卫廊的方向猛地跑了几步,但当她看到滂沱大雨中忙碌匆匆的宫人时,双腿似突然被注了万斤重般停了下来。 她理解陛下,可秦国万万百姓呢?朝臣呢?历史呢?她不能允许陛下因为这件事被称为昏君,她不能助纣为虐! “卫小妹,回家吧。我送你回去。” “不,送我去你府上,我要见你爷爷。” 第217章 帝王之忍(4) 徐名越见识过卫元庭的倔强,刚才陛下闪过的杀意也足以让他忧心,徐名越不愿意看到卫元庭一条路走到黑,更不愿意看到她流血牺牲。 拉着她向宫门方向走了几步,徐名越把她拽进角落,见四周没人才道,“陛下刚下令不准你插手薛川的事,并把这件事交给了爷爷,你此时应该避嫌,不能去我家,甚至在今晚之后、我爷爷将调查结果呈给陛下的这段时间连我都不能见,以免被陛下猜疑。至于与爷爷联手调查花郎,也得在官邸才行,你明白吗?” “可是……” “等陛下将查处的权利变更给爷爷后,那些交给你的证据和文书,自然也会出现在爷爷的案上,不是吗?” 徐名越掏出湿漉漉的帕子,拧干后抹了抹她脸上的水,“走吧,我送你回家。” 春雨滋养着干涸的土地,也冲毁着帝王的温柔之心。 白胜男坐在床边凝着薛川苍白的脸颊,耳畔一遍遍传来两人儿时的对话。 她舍不得薛川,所以才把彻查他身世的责任交给了卫元庭,但却没想到卫元庭也不理解自己。 “陛下,薛大人会醒过来的。” 有了上一次的碰壁,即便两人已相互表明心意,季洵对于劝她休息一事仍有些打怵。 白胜男沉浸在回忆和思索中,没有察觉他语气的异样,只是摆摆手,告诉他自己今晚要睡在侍卫廊,若是薛川半夜醒来,自己还有话要与他说。 “我去给你拿床厚被子。” 拉住他的手,白胜男眉头紧锁,愁苦道,“云烽,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是朕过于固执?” “真正的感情,纯粹也珍贵,无法轻易割舍。陛下固执,正是因为真性情。” 察觉到他的有所保留,白胜男追问道,“但是呢?” “陛下真的要听吗?那些所谓的但是,陛下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也明白那些但是的意义,可……” 季洵蹲在她身边,看了一眼薛川,轻柔道,“可感情不是能放在称盘上单纯以价值衡量的,与薛大人的感情对陛下来说比泰山还要重,但对无干的人来说却比鸿毛还要轻。陛下只需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去做就可以,至于后世史书如何评价,与当下何干呢?” 季洵的话说到了白胜男心坎里,却也在她心中尘封的警钟处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 说白了,与薛川感情如何,是她作为白胜男的私事,但薛川的价值如何,却是秦国的国事。 她可以不是白胜男,却不能不是秦国的国君。 自与薛川在一起至今,她自认对薛川的每件事都问心无愧,可是如今,如果真的要用他的命去换秦国的未来…… 察觉到白胜男有些许动摇,季洵放开她的手去准备厚被子,留下她一个人好好思索一番。 但此刻白胜男就像被人偷了全部思绪,脑子里只有空白,她徒徒握紧薛川冰凉的手,忽觉得他好像已经撒手人寰,忙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特别微弱。 “来人,传御医!” 第218章 帝王之忍(5) 刚回到太医院的御医们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传旨的公公又匆匆跑来,大家面面相觑,不敢有怨言,背上刚放下的药箱,赶忙冒雨朝着侍卫廊赶去。 而此时,司徒府邸也正烛火通明。 司徒林一心想坐上左相位置,这几日可把他忙坏了,除了搜集李瑞的各种罪证、拉拢朝臣,他还在搜集铁证势必要作实赵学川的身份,从而以此为天功,让陛下不得不升自己的官职。 但他被官职迷了眼,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触及陛下的软肋,若再不收敛将会有灾祸,幸而他身边多了个聪慧的人,及时提醒他不要过于锋芒。 “在幼庆看来,师傅完全没有必要这般谨慎,陛下看重安国公不是一朝一夕了,情重、礼重不能代表什么,她不可能会在这时候把左相的位置许给安国公,再说安国公是武将出身,做不得丞相这般精细的文臣。” 自称幼庆的男人,大号万岳,正是在壳子山组织韩国遗民妄图射杀女皇的首领,壳子山兵变失败后,他花重金买了个京里的九品小官,并拜在了司徒林的门下,意图再寻机会,作第二个李瑞。 “幼庆啊,你刚入朝为官不久,不清楚也是必然,安国公可不只是一介武夫,他是先帝钦点的国柱重石,文武全才,就算没有他,还有他的儿子呢。如今,满朝皆是重臣,陛下又刚经历了李瑞叛变一事,自然更加注重笼络人心,组建自己的核心党群。师傅不得不防。” 伴君如伴虎这件事,司徒林比谁都清楚,朝堂上他虽然嚣张,但那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希望能在陛下的“默许”下让同僚支持自己成为左相,可他的表现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陛下对自己的态度不温不火,甚至至今都没有提拔的意思。 “可是朝中上下,师傅乃是文官之首,陛下就算想提拔安国公,也该平衡局面才是。” “平衡局面?你且说说看。” 司徒林虽然只是个右相,但到底是正一品,往日巴结的人不在少数,他之所以高看一眼万岳,是因为万岳对朝局的看法很是独道,不但能够精准指出重点,还能给自己出个主意,比那些只知道巴结送礼的蠢货多了个好用的脑子。 “幼庆浅见,还请师傅指证。” 不燥不狂,谦逊有礼,在得到司徒林同意后,万岳才道:“其一,诚如师傅所告知,李瑞谋反能够成功主要是因为控制了京畿护卫和御林军,陛下回朝后已经重用安国公一子一孙,但若在重赏后再将左相之职给安国公,不是允许他一家独大吗?” “其二,自古朝中文武必然要相互制衡,否则君主难安,加上有了李瑞的教训,陛下就是再信任安国公,也定不敢将他培养成第二个李瑞。” 听着万岳的前两点分析,司徒点了点头,他也想过制衡的问题,但陛下毕竟不是常人,如何制衡? 是否会启用新人来平衡党派? 桩桩件件都是他需要斟酌的,尤其是她从外面带回来的黑风寨“山匪”,那群人已经在安国公的提议下封官赐爵,这点让自己很难心安。 第219章 帝王之忍(6) “幼庆,你接着说。” “是,师傅。” 万岳颔首,继续道:“其三,朝中文臣以师傅为首,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不能也不会跳过师傅提拔他人。其四,朝臣会不会反,和能不能反,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师傅对陛下忠贞不二,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放着忠臣不重用,而冒险启用新人呢?” 把万岳的话仔细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司徒林赞赏的对他点点头,心道,真是后生可畏啊,这小子虽然出身平民,连个寒门都算不上,但脑子是真的好用。若有朝一日能把他一路保荐向上,定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按你的猜测,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回师傅的话,幼庆认为师傅不该抓着薛川不放,毕竟那是陛下的心头肉,若师傅真想为国尽忠除掉薛川,也该把刀递给安国公。” 万岳不知道薛川是否真的是五殿下,但在壳子山女皇对他的保护和依赖,自己是真切看在眼里的。 “可是陛下已经将这件事交给卫元庭了。” “不然,卫元庭若如师傅所言那般耿直,必定不会顺着陛下的心思,届时陛下一定会换人的。” 万岳谦和的笑了笑,“若幼庆猜得不错,最迟不超过明日太阳落山,卫大人的这个重任就会换人。” “好!若你的预测转成现实,我定赏你良田十亩!” 薛川的撞击伤并不严重,但却心神俱碎,不愿醒来,太医们虽不敢言明利害,却都在心里料定他活不过春天。 “如何?如何!别互相看了,跟朕说实话,薛川到底如何!” 太医们低着头不语,许澜见大家都不想触了陛下的霉头,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强出头,可骨子里的正直又让他没办法浑水摸鱼,便主动担起了责任。 双膝挪到御前,许澜恭敬的对白胜男磕了个头。 “回禀陛下,薛大人需要……” 不知是否感知到了白胜男的焦灼,刚还毫无醒来迹象的薛川忽然闷哼了一声,守在床边的翠竹连忙跑出来禀报,打断了许澜的话。 白胜男喜不自胜,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进去,直奔床边握紧他伸出的手贴在脸上,眼泪不由自主的滴落。 “陛下怎么哭了,是薛川惹您为难了吧。” 虚弱且沙哑的声音如从天边飘来,薛川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擦一擦她的泪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手臂抬到半空突然如坠物般落在床上。 他尝试着抬起双腿,竟根本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唯独被陛下握着的左手臂还能动弹些许,却也并不灵活。 “你没有给我惹麻烦,我是担心你,薛川,答应我再不要做这样伤害自己的事了,我不能没有你。” 尝试用手指抚摸她的脸,薛川浅浅的笑着,没有禀明自己的身体情况。他想,若不是那颗绿铃铛丢了,自己此刻应该已经与母亲在九泉之下相聚了。 若自己真的死了,陛下一定会很伤心吧,不过好在她很坚韧,就算难过也能重新振作起来,何况她还有季洵,季洵是不会允许她颓废太久的。 第220章 帝王之忍(7) “薛川,好好休养,朕已经着南疆主司以八百里加急把苁蓉运至京来,那东西大补,能让你在恢复的过程中少遭些罪,恢复的也更快些。” 白胜男急不可耐的表达对他的关心,是为了让他心怀愧疚,从而不再寻死,但却不知道,自己越是对他好,他越是坚定了必死的决心。 暴雨转柔,偶尔敲打着窗棂。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新调到御林军的米一方还没闹明白陛下在处理什么事,为什么屋里的御医都长出了一口气,他只知道自己看守的人有冤屈需要洗刷。 “启禀陛下,花郎希望能见您一面,他说他的绿铃铛还在,李萍萍死于绿铃铛与他无关。” 屋里的人都为这个小侍卫捏了一把汗,但好在薛川初醒,白胜男心情大好并没有怪罪,而是对他柔声道,“你先回去吧,李萍萍如何死的,朕自会派人查清,若他无罪,朕会还他一个清白。” “多谢陛下,陛下圣明!” 米一方得了令,便离开了侍卫廊,薛川的脸上忽然浮出痛苦,他终于知道那颗绿铃铛丢在了哪里,原来兜兜转转,竟还是被她拿了回去! “陛下,李姑娘是死于……” 听他刚醒就询问李萍萍的死因,白胜男有些不悦,但再大的不悦在他苏醒这件喜事面前都可以得到宽解。 将挣扎的他扶起靠在软垫上,白胜男摸了摸他消瘦的下颚,才心疼的告诉他李萍萍死于一种叫绿铃铛的毒药,而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花郎。 薛川听后,摇了摇头,苍白的唇迫切的张合。 “陛下许是误会花郎了,绿铃铛是李萍萍自己的,她告诉臣,那是她父亲留给她了结所用,后被臣夺了过来,但有一天臣去看过她后,绿铃铛就不见了,经陛下一说臣才知道,原来是被李姑娘拿走了。” 白胜男有个不好的习惯,不论薛川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就像当下,她听了薛川的话,并不觉得他是知晓花郎身份在故意为之开脱,而是下意识的想一定是自己冤枉了花郎。 “你放心,有你作证,花郎的嫌疑已经洗清,只要他没有杀人,我不会为难他的。” 薛川的苏醒来给屋内所有人都带来了生机,他们暗暗松了一口气,就连外面冰冷的雨水此刻都不再讨人嫌,仿若成了浇灌干田的及时雨般惹人怜爱。 但与旁人的暗自庆幸不同,许澜从刚刚就觉得薛川的起身动作有些奇怪,好像双腿无法动弹,只能靠腰部扭动来发力,他心里当即有了个不好的念头,薛大人怕不是急火攻心导致痹阻脉络吧! “陛下,还请让臣再为薛大人诊治。” 让开位置,白胜男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站在床头紧张的等着许澜的诊脉结果,但她又不想薛川过于忧心,便将笑容盛在面上,直到许澜拧着眉头抬首。 “敢问薛大人,四肢感觉还好?” “很好。” “薛大人似是怀疑鄙人的医术。” 许澜的声音很平和,未等薛川恳求他保守秘密,白胜男已经紧张道:“许澜你怀疑薛川病症如何?” 第221章 帝王之忍(8) “陛下,臣没事的。” 沙哑的声音中隐着恳求,薛川看了一眼许澜,四目相对间,眼神中是无限哀伤,但许澜没有理会他的求助,而是把自己的诊断尽数坦诚。 白胜男不信,又让屋里十几个御医同时诊脉,最后,才不得不在看到薛川双腿被软锤捶打也毫无反应中失魂的跌在地上。 “陛下,陛下!” “思兰,你怎么了!” 回到侍卫廊就见白胜男毫无征兆的跌在地上,季洵连忙冲过去将她抱起,白胜男挣扎着将他推开,一把揪起许澜的衣领,面上毫无刚刚的喜悦,满是暴怒。 “治好他,朕命令你!” 从进宫任职那一刻,许澜就想过会卷入斗争中枉死,但他不怕,他只怕自己医术有差,枉杀人命。 此刻陛下虽然盛怒,但他没有被这份愤怒威慑,反而面色如常,挺了挺脊背,正色道,“陛下,医者仁心,若有办法,臣一定竭尽全力。” “朕不许你没有办法!” 失而复得是欣喜的,也是担惊受怕的,因为害怕再次失去。 “臣尽力。” 没有时间与许澜继续纠缠,因为司礼官已经进来催了两遍,白胜男虽是皇上,却不能随意罢朝晾着朝臣。 “薛川,等朕回来。” 握紧他的手不愿松开,直到司礼官又催了一遍即将开朝,白胜男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侍卫廊。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离开,白胜男觉得心里很慌,好似诀别一般,她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再三叮嘱薛川一定要等自己回来。 “陛下放心,臣一定等你回来。” “一定!” 今日早朝,诸位大臣将陛下阴沉的脸色看在眼里,谁都没敢率先发言,只低着头,连呼吸声都尽可能隐去。 昨夜的大雨让卫元庭感染了风寒,她忍不住咳了几声,同僚拽了拽她的衣袖,劝她安静点,她颔首表示感谢,但喉咙里就像被塞了鹅毛般瘙痒难耐,她想忍,却忍不住,又接连咳嗽了几声。 白胜男沉浸在担忧中,听到卫元庭的咳嗽声才回过神来,又见她脸颊微红,当即知道她是因为昨夜淋雨感染了风寒。 “卫大人感染风寒了?” “回陛下,有点症状,但不碍事。” “等下了朝,让御医给你瞧瞧。” “谢陛下恩赏。” 短暂的对话,打开了君臣间的隔阂,也一扫朝堂上诡异的安静,白胜男扫了一圈神色各异的朝臣,下颚微扬。 “诸位今日可有要事禀奏?” 帝王之音回荡在大殿,半晌没有等来回应,白胜男便自语道,“既然众卿没有事要奏,朕有事要与诸位商议。” “第一件事,朕重新回朝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很多卿家建议朕换个新年号,这两日礼部和占星司都呈了折子,朕虽然觉得年号而已,新旧无关国运,但占星司的话又不能不听,所以请诸位回去想一想,改个什么新的年号比较好。” 自古以来,占星司的话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存在,谁都不愿用国运去赌,也不敢。 秦国女皇当政,本就被他国诟病为“牝鸡司晨”、“龙凤颠倒”、“天隐祸患”,加上女皇登基不久便由权臣掀起了叛乱,更是让大家心里隐着嘀咕。 此番占星司主张变更年号,自然是破旧立新的好机会,众臣连连称是,礼部也连忙将这件大事揽了过来。 第222章 帝王之忍(9) “第二件事,朕回国后,先后处决了三个曾经的要员,李瑞之罪自无需朕再多言,关于郭庶和梁桓追,想必诸位是有所疑问,甚至有所遗憾的。” 堂下虽此起彼伏着没有、不敢等言辞,但白胜男很清楚,这群人在背后没少因此嚼舌头。 “不论诸卿是否有疑问,今天朕都想说一说,史官也好记录下来。” 瞥了一眼史官,白胜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 “先说郭庶,夏月宫变后,郭庶欲通敌并与李瑞为伍,幸得张扬将军及时发现,才没有得逞,朕念其过往功绩,将其革职、三代内不得科考为官,还被刑部参了一本,左大人,朕说的没错吧?” 被点到名字,左煦走出队列,躬身道,“陛下记得不错,臣确实给您连着上书三本,希望您能按照大秦律令查办郭庶。” 白胜男睨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司徒林,对左煦道,“那么按照我国律,郭庶应该如何处置?” 左煦对与律法打了二十几年的交道,非常纯熟,加之他确实认为陛下对郭庶的处理过于轻描淡写,突然严肃道:“回陛下,按我大秦律令,郭庶通敌,虽尚未得逞,也属死罪,其本人应处以车裂之刑,其三代内族人也应流放,陛下只将其贬官,实在无法起到尊重律法、震慑不法之徒的功效。” “诸位听到了吧,还是懂法之人明白朕的苦心。” 白胜男的一句“懂法之人”涵盖了除左煦外的全部朝臣,而朝臣不懂律法显然和不会处理政务一样严重。 胆小的朝臣已经被冷汗湿了衣衫,身居高位的也不免反思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陛下这样敲打。 “左煦,朕交给你个任务。你啊,把自己认为的,律法中太重或太轻的条文都挑出来呈给朕,再就是把你认为如今律法中尚缺的内容整理一下,也呈给朕看看。只有律法完善,国家治理才能有法可依,而有法可依才能逐步做到‘除暴安良’,你说对吧。” “陛下所言甚是!臣遵旨!” 左煦出身世家,与不识字更无处学习律法的平头百姓不同,他自幼就有名师教导,有机会接触律法并熟读,后来他又执掌刑部,更是日日与律法打交道。 一个人越是熟悉什么,越是能看出漏洞和缺憾。 左煦早就有修改律法的念头,但苦于先帝始终不听取自己的意见,有才无处施展,如今陛下露出要修律的苗头,如何让他不欣喜! “关于律法,季洵也有些许见识,明日一早我让他去刑部找你,你带带他。” 前几日,白胜男在封赏黑风寨众人后又单独给季洵加封,虽然加封的是个闲职,但毕竟隶属正二品,领朝廷俸禄,众臣心有怨言不敢说,如今陛下在修律方面重用此人,不免摩拳擦掌的想看他出糗。 “陛下说的是黑风寨的少当家?” 左煦一向不屑于留意那些八卦闲谈,但朝中对于季洵的风言风语实在太多,多到他家的饭桌上都少不了几句。 他不知道外面疯传的季洵就是原季国储君到底是不是真的,虽说无风不起浪,但他是个严于律己之人,口风很严谨,又不认为臣子可以议论陛下私事,所以只要陛下没有昭告天下,他就宁可相信那些传言都是假的,这也是他为人臣对陛下尽忠的表现之一。 第223章 帝王之忍(10) “正是,季洵聪慧,律法研习方面是朕亲自教导的。” 见左煦诧异,白胜男谦逊的笑了笑,“左大人别因此对季洵有太大的奢望才是,朕对律法方面的研究不如你,季洵虽理解的很通彻,但说到底朕这个师傅就是个一瓶不满的半吊子,季洵青出于蓝的发挥空间也是有限的,你可要好好教导,做好他的第二任师傅才是!” “陛下说笑了,臣虽日夜研究律法却也算不上精通,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臣正需要季大人这样的人才来互补呢!陛下放心,臣一定与季大人好好切磋,查漏补缺!” 只要能修律法,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哪怕给大字不识的宦官打下手左煦都愿意。 司徒林看着左煦高兴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蒙了尘的眸子里那份欢喜无异于洋洋得意、小人得志。 “说回梁桓追,利州女婴塔一事想必诸位都略有耳闻,但梁桓追的罪孽远不仅是治州不严,贪赃枉法、收钱换命、贪污治水修堤之款、屠杀灾民的千坟冢,桩桩件件都有理有据。” 大殿上不知谁听到“千坟冢”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白胜男听了个真切,冷哼一声,“他的罪是卫元庭大人清查的,等卫大人身子好些,会由她将证据和相关文书从内廷司上交刑部,到时候史官也一并去查看,你们可别说朕蒙人。” “臣等不敢。” 听利州周府说皇上不过是朝臣豢养金丝雀的说法,白胜男自然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小瞧了这群人畜无害的朝臣。 锐利的视线扫过每个弓着的身子,最后落在首位司徒林的身上,白胜男知道他垂涎左相的位置很久了,不然也不会如此急于扩大自己的党羽、置李瑞旧部于死地,但左相这个位置,她还不想这么轻松的给到这个老滑头。 “司徒大人,听说过捐官买官一事吗?” 买官捐官自古就有,很多商贾愿意花大价钱买个虚职做护身符,有些王侯高官也会给家里不争气的子弟买个官衔充充脸面,若是买的官够好,还能在御前露个面,说不定就得到重用。 所以捐官买官背后的原因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买官捐官的人中也出过奇才,只是比较少而已。 秦国是从刘氏独立出的诸侯国,曾经是番邦,深受刘氏官场制度的影响,买官捐官之流不在少数。 司徒林、李瑞甚至是安国公徐山都卖过官,只不过收费不同、官职不同罢了,白胜男心里大致是清楚的。 而她今天之所以将司徒林单拎出来,是因为他居然色令致昏庸,因为一个妓女,就把修撰文书的五品官卖给了大字不识的六十岁老头! “右相,你说说,这捐官买官的制度,存在有何利弊啊?” 司徒林在脑子里快速回想是不是哪个官卖出了问题,但想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想到老头张学武头上,直到白胜男追问,他才稳稳的从队列走出,将捐官买官制度的起源和发展打官腔的说了一遍。 第224章 帝王之忍(11) 白胜男对司徒林的回答并不满意,她从前没有严惩过官员卖官,不代表她不在乎吏治的混乱,只是碍于局势暂时不能动。 如今她已颁布律令,在金秋九月开启秋考,那么将有大批才学兼备之人涌现,只要她能把好这道关,秦国官场的革新将指日可待。 “司徒大人帮朕捋了一遍历史,朕很是感谢,但朕想听的并不是这个。捐官,是朝廷的制度,这无可厚非,朕本人喜欢还不喜欢这项制度都要从大局出发,不能轻易撼动根本,免得出现了舍本逐末的局面。” 话音一转,白胜男继续道,“但买官一事,据朕所知,你们当中不少人都私下运作过,至于买官的价钱嘛,自然要看这个官是不是肥缺,能捞到多少油水!” 此言一出,朝臣们忽然意识到陛下今天有些怪异,好像要找人开刀一般,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脑袋,连忙前赴后继般跪在了地上,深深的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怎么!诸位觉得朕说的不对吗!” 猛拍龙案,朝臣把头低的更深了,连安国公一时间也摸不准陛下的意图,也选择了闭嘴,而品阶低的官员见高官都没有说话,更是将嘴闭了个严实。 安静的大殿,连彼此呼吸声都听的真切,忽然有个人从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挪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想说两句。” “你是?” “陛下,臣叫温祁,克州驻京傅司。” 温祁只是进京述职的外地小官,正六品而已,非科考出身,又不善于结党,属于少见的清流一派,在京师根本不受高官待见。 加上他为小民争小利,私下里还被议论为市井小民,眼睛里只有小恩小利,不值得为伍。 此番好不容易有机会面见天颜,又提到了他不耻的买官捐官,自然按耐不住身体的热血,想要斗胆说几句。 “温祁,是不是帮村民修井拆了自家新房石墩那个温祁?” “回陛下,正是小臣。” 克州本为干旱之地,村民多受缺水影响,生活困苦,温祁是灵州人,祖辈专注打井,但因为他技术好、找水准,才带着兄弟们走出了灵州,在秦国境内帮助许多村子打井。 温祁来到克州的时候,正逢大旱,他为了加快打井的速度,硬是把刚买的宅院里的石柱子拆了,弥补了工具短缺的弊处。 后来,克州百姓感恩他于大灾之年的帮扶,写下万人书,上呈先帝,先帝欣赏他大义,便封他做克州傅司。 白胜男为储君时也听过他的事迹,觉得这人有股子热忱,值得被重用,但奈何每日所忙之事太多,又遇上了夏月宫变,就把这么个人给忘了,如今见他敢在自己盛怒之下表达见解,不免再高看一眼。 “温祁,你来自民间,识得乡土烟火,你说说看。” “是陛下!” 深深叩首,这是温祁第一次和女皇直面沟通,不免紧张,他有些结巴,嗯、啊的口头语也很多,不少大臣正为他不识好歹争抢风头的事在心里狠狠啐他,此刻见他出丑,免不了偷笑。 第225章 帝王之忍(12) “有人带兔子来上朝吗!” 白胜男的断喝浇灭了闲碎低音,她扬了扬下颚,对温祁道,“你的话,朕听的懂,朕也知道你私下里定不是这样口舌不伶俐之人,只是初见朕有些害怕。” 摆摆手阻止了温祁的叩谢,她继续道,“温祁,你的话掷地有声,很有见地,朕相信是老百姓的真实想法。确实如你所言,若买官捐官之风猖獗,则国风必乱。国家的经济发展、国库充盈固然重要,但百姓也好、官员也罢,眼里心里不能只有那几两碎银子。让万民满足温饱是朕和官员们的事,而应克制奢靡则是朕、诸卿和万万百姓集体的事,温祁,你点醒了朕啊!” 说罢,白胜男当即破格提升温祁为刑部中侍郎,官至正四品,协助左煦处理捐官买官之制度。 赞赏温祁的同时,白胜男看把司徒林晾着时间也不短了,不论自己对他有多少不满,总归他是父亲留下的老臣,自己要给他些许薄面。 “司徒大人。” “臣在。” 被晾着的时候司徒林在想,都说女人心细,陛下回朝后自己是不是得罪她了?不然她怎么几次三番给自己难堪呢? “司徒大人自二十岁就追随先帝,如今又竭尽全力的辅佐朕,实乃罕见之忠臣,朕想……” 说到这里,白胜男故意顿了顿,视线中司徒林的眼眶已经红了,但她仍旧没有急着说下去,而是缓缓走下龙椅,亲自扶起躬身的他,两眸相对,耳边是他沉吟老迈的哽咽声。 “司徒大人,朕感念你的付出,虽不忍见你如此年纪仍旧劳顿,但朝中不可一日无你,朕想将左相之位赐给你,不知你可否愿意?身子可否能吃得消?” 等了十余年,终于得到了左相的位置,还被陛下这样当众夸赞,司徒林一扫刚刚被冷落的愁苦和怨怼,心里盛满了感念,他作势就要跪,却被陛下紧紧握住手腕,止住了跪拜。 “陛下!” “爱卿年纪大了,以后能少跪就少跪些吧。” 心疼他年老是真,防着他会一家独大也是真,此刻虽然给予他诸多赞美之词,白胜男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在秋考之后分了这些老臣的权,从而实现制衡。 “臣司徒林,谢陛下隆恩!” 眼看着陛下有退朝的意思,刘启寒瞥了一眼心想事成的司徒林,又和邹亮对视一眼,眼波流转间,两人暗暗下定了决心,打算为自己的前途搏一把。 “启禀陛下,臣邹亮,有事请奏。” 一看是邹亮,白胜男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她可不健忘,对于邹亮揭发薛川的事还耿耿于怀,此刻见他又要起幺蛾子,不耐烦的表示若非急事,可以呈个折子上来,但邹亮眼见司徒林得了好处,哪肯放弃这样的机会。 “陛下,臣要启奏的乃是急事,希望陛下容禀。” 白胜男昵了一眼邹亮,余光中队列里的刘启寒也跃跃欲试,她当即感到一股阴风从面前刮过,正欲阻止,只听邹亮已经道,“臣曾与罪臣李瑞为伍,拜之为师,承蒙陛下隆恩未予追究,但臣心中难安……” 第226章 帝王之忍(13) “不必不安,朕既然没追究你,自然是你较为清白。” 不想他继续说下去,便出言打断,但白胜男没有想到一向胆小的邹亮这次会这般坚持,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声音更高,似要所有人都听个真切般。 “日前臣道出薛川乃是赵学川之事,但韩灭国已久,认得赵学川的人也极少,臣担心追查过程中会有所阻碍,所以臣愿意豁出命,与薛川对峙,帮助陛下彻底铲除韩国余孽,以灭国内韩国遗民复辟之心!还求陛下成全,给臣一个为您尽忠的机会!” “你……” 邹亮话音刚落,想要趁机翻盘的刘启寒也连忙帮腔,李瑞原来残党犹豫后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弄得白胜男这个皇帝反而下不来台。 “邹大人,刘大人,诸位同僚,还请听我说一句。”徐山将陛下的愤怒看在眼里,主动站出来道,“薛川的身份问题,因卫大人有别的事要忙,陛下已经转交给老朽去查了,就老朽目前查明的结果来看,薛大人乃是刘氏之人,而不是韩国人。哦对了,诸位同僚所呈的折子和证据老朽也一一看过,虽有端倪,但并无凭据。” 徐山是武将出身,多年带兵打仗使他身上满是杀气,即便刻意收敛,一双虎眼也很是骇人。 他见刘启寒有话要说,熊掌般的手一摊,严肃道,“人命关天,何况薛大人还护驾有功,岂能靠着捕风捉影的流言就杀了肱骨之臣呢!” 徐山的话句句都是对薛川的维护,字字都是对同僚的杀机,邹亮闻言,脸上红白交替。 可事到如今,形势不容人,若不能证实薛川就是赵学川,自己就算不会被革职查办,今后的官途也必定一片惨淡,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咬死薛川就是赵学川这件事! “陛下!徐大人所言有理,可臣也不是平白攀咬!”邹亮瞪着眼睛,不肯丢了气势,“薛大人对陛下有护佑之恩,可若不是因为他,陛下本就不会有危难!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一个郎中先打碎了病人的腿,再费尽心力将碎骨拼凑、接好,病人最终靠着强大的意志和自身的恢复能力得以复原,难道能算是郎中对病人有恩吗?” 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高亢的声音伴着沙哑,邹亮不顾旁人的阻拦,继续道,“陛下得以回朝是陛下自己本领通天,是陛下福泽深厚,是天佑陛下、天佑大秦!我陛下受的苦,本就是拜赵学川所赐,你凭什么要陛下对刽子手感恩!” 邹亮的话句句在理,连不少观望的朝臣都加入了他的阵营,希望陛下彻查薛川之身份,以正视听,否则若是养虎为患,便是给大秦留下无尽的灾祸。 此时的白胜男就像被架在火上翻烤,一边是薛川的多次寻死,一边是刘念的催促,一边又是朝臣的逼迫,她忽然觉得头痛欲裂、心跳加速、耳鸣嗡嗡,就连双唇都颤抖不止。 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邹亮所言非常正确,可即便如此,她的私心还是要保护薛川,因为她坚信薛川没有参与这件事。 “好了!”她猛地站起身来,断喝道,“都别吵了!你们把皇宫当菜市场吗!吵来吵去的!” 圣言一出,吵杂的大殿瞬间静谧无声,此时的朝臣们已经分成了四个阵营,观望派、认定薛川就是赵学川派、否定薛川是赵学川派和明哲保身派。 第226章 帝王之忍(14) 白胜男横扫一圈因争吵而面红耳赤的朝臣,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跌坐在龙椅上。 “陛下!” “朕无碍,众卿不必担忧。”扶着额头坐起,白胜男对邹亮道,“邹大人的话非常有道理,但根本还是要查清事实,查清薛川是不是赵学川,就算他是,又是否参与了这次宫变。” “陛下此言有理,但臣却不敢苟同!” 这次争执,邹亮早已下不来台,此刻他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说起话来,也更硬气,更无遮掩。 “启禀陛下,臣以为,若查证薛川就是赵学川,那么不论他是否参与,都必须处死!第一,只要他活一天,韩国遗民中的极端复国者就不会消停的过日子,天下大局本就不合,我国在乱世中求存的首要任务就是国内局势安稳,但这群遗民会把我国搅得天翻地覆!’ “第二,既然他是赵学川,自然知道李瑞的计划,他身为人臣、荣得天恩,却不提前把李瑞的计划告知陛下,让陛下有所准备,反而眼看着陛下身陷囹圄,再反手营救,落个股肱之臣的美名,其心可诛!” “第三,他是陛下当年亲自救下的,陛下待他极好,他却这般回报陛下,岂不是典型的中山狼吗!” 邹亮的话如敲响的锣鼓般回荡在大殿上,字字铿锵、句句大义,白胜男看得出,不少朝臣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她不合时宜的想,从前也没见这厮如此有主见,如今天是怎么了?先贤附身了吗? “陛下,臣既然敢拿性命作保薛川就是赵学川,自然是有确切证据的!若陛下准许,臣这就可以将真相还原!” 邹亮此言一出,白胜男立马想到李瑞名单中的那些人,难道李瑞当时不仅隐去了邹亮、刘启寒和枯荣的名字,还有别人? “你有什么证据?”司徒林见陛下为难,便站出来道,“安国公都没查到的东西,你能查到?” “许是安国公接手的时间短,但臣绝对没有瞎编!” 邹亮梗着脖子斜了一眼司徒林,当初就是他逼自己揭发薛川的,如今自己都被推到斩台了,他又站出来和稀泥,真是个惹人讨厌的老泥鳅! “那你说,你的证据是什么?”左煦秉公道,“但是作为同僚,鄙人想提醒一下邹大人,如果你没有确切证据随意揭发,按照我秦国律法将被认定为攀咬朝臣、诬告,可是要除官、斩双手的。” “谢左大人提醒,邹某绝不是攀咬诬告!” 邹亮猛的对白胜男磕了个头,高声道,“回禀陛下,臣有两个证据一个证人。证物一,李瑞家中藏有一副画像,那是韩国薛皇后的凤袍图,薛皇后的仪容与薛川几乎一摸一样。证物二,李瑞手中有一枚玉佩,那玉佩是为一对,另一块就在薛川身上,乃是黑蛇盘松玉佩。” 邹亮的话音刚落,左煦便请命亲自去搜。 白胜男心里清楚,若此刻再让徐山或者卫元庭去搜必将有失公允,就算两人真的什么也没搜到也难掩悠悠众口。 左煦是最佳人选,也将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此时她只能寄希望于李瑞被抓前将那两个物件处理干净了。 将物件的藏处告诉左煦,邹亮继续道,“证人则是……” “回陛下,证人是臣。” 观望的人群中走出一位年头发花白的老翁,他不是别人,正是帝师周耕。 第227章 帝王之忍(15) 白胜男一见周耕,只觉头皮发麻,心中痛苦道,看来薛川是真的活不了了,朕保不下他了! “回陛下,臣所述的证人正是周大人,谢谢周大人心怀大义,愿意为臣证明。” 邹亮感激对他拱拱手,四目相对间,眉宇中是化不开的悲伤,周耕俯身按了按他的肩膀,甩开袍角也跪了下去。 周耕深受皇恩,祖辈都是秦国人,他为人坦荡,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但却有一件事隐瞒了二十余年。 “师傅,你……” 白胜男想说,怎么连你也过来凑热闹、为难朕,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她难以开口,只能道,“师傅你有什么话说呢?来人,快赐座。” 摆摆手,周耕表示不必了,因为他深知自己一旦出来作证,也会落下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不仅如此,周府也会遭受连累。 余光中是卫元庭的关切,他算了算这孩子的年纪,心道,那卦象说的果然不无道理,若让她与帆儿成婚,别说参加科考入朝为官了,就是自己这番罪责,也一定会让她受到牵连、丢了性命。 “启禀陛下,臣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臣只想给您讲个短小的故事,行吗?” 点点头,白胜男示意众人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但周耕却来了倔强劲儿,说什么都要跪着。 众臣不知该如何处理,白胜男见他如此,一颗心顿时凉透,却也只能摆摆手顺了他的意。 周耕深深叩首,表达了对陛下的感激,才缓缓道:“从前有一对夫妇,生不出男孩承继香火,就托人收养了一个男婴,这个男婴长到二十岁,才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所生,便暗中寻找生身父母。几番周折,男孩得知自己是生父的外室所生,因不被嫡母待见才以一两银子卖给拐子,这个少年的父亲正是韩国薛氏,那个少年也就是我周耕。”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着等待他的后续,周耕拽了拽宽袖,释然的微笑着,这是他第一次将身世讲出来,没有预想中的难堪,却也没有所谓的释然。 “韩国的薛皇后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我从未见过姐姐,甚至不知道姐姐的相貌,所以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薛川。” 周耕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陛下,犹豫了一下。 “臣曾去给陛下报信,说发现韩国尚有皇子存世,那时我还不知道活着的是谁,直到姐姐的忠仆辗转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姐姐的儿子还活着,就是薛川。那位忠仆曾经是姐姐的近侍,说来惭愧,她历尽周折来找我,是希望我能保下主子,而我这个血缘上的舅舅,却无耻的出卖了自己的外甥。” 再次深深叩首,周耕的眼睛模糊了,他与生身父母家中毫无感情,甚至知道身世后还有憎恶,所以韩国灭亡、薛氏受牵连,他几乎没有感到任何痛苦,若说有些疼惜,也是对自己那个早亡的母亲。 “陛下尚未回朝时,臣去见过李瑞,跟他求证过薛川的身份,在证实了薛川身份后,臣身体里的亲缘之血忽然不受控制的澎湃了,所以臣杀了那个侍从,并砍下了她头扔到乱葬岗,以图混淆黑白。” “既然你想守着这个秘密,此刻又为何站出来作证!”徐山踱步来到龙阶前,语气中暗有指责,“你此时说了这些话,让陛下如何处置你,如何自处!” 第228章 体面(1) 周耕自然知道徐山所指,但就像邹亮说的,无论赵学川是谁的心尖肉,为了秦国大业,都必须死得其所。他错过一次,如今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如安国公所言,周耕确实心中有愧,但为了秦国,周耕必须迷途知返。” 额头抵在地上,周耕哽咽道,“周耕自知已经触犯律法,于公对不起陛下和先帝的栽培和隆恩,于私对不起外甥和她人信任、嘱托,乃是个无信无立之人。周耕不求陛下宽恕,只求陛下一切为国着想,忍痛割爱。” 说罢,周耕猛的起身,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只身撞向旁边的盘龙柱,一瞬间鲜血顺着额头流到眉骨,滴在地上。 众人呆愣在原地,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主张生比死大的周耕竟然会这样结束性命,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邹亮,他踉跄着爬到周耕身边,拼命的摇晃。 “周大人,周大人!” 邹亮的哀嚎响彻大殿,白胜男呆愣了片刻,箭一般冲下龙阶,推开邹亮将周耕揽到自己的怀里,急切的唤着师傅。 半晌,周耕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白胜男对着殿门外焦躁的咆哮道,“宣御医,快宣御医来……” 徐山拨开人群来到前面,蹲下来探了探周耕的鼻息,心情复杂的摇了摇头,悲痛道,“陛下,周大人没气了。” 周耕的死把赵学川之事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但也因为周耕的死,让众人暂时停下了对薛川和邹亮的言辞讨伐。 一直没有说话的卫元庭站在外围,既没有上前痛哭,也没有退后离开,而是呆立在原地,双眸盯着周耕脸上的血迹,脑子里满是他抱着自己读书识字的场景。 小时候,几乎所有来周府的客人都发出过一个疑问“小敬俭到底是不是周耕的幺女”,就连卫元庭自己也怀疑过。 直到周耕默许了自己和周帆的婚事,她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后来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自己也恨过他和夫人,但说到底,自己自小的体面,是他给的,自己对他,有敬有爱。 摸了摸脸颊,干呼呼的,又摸了摸眼角,也没有泪珠。 卫元庭诧异的惊着眸子,自己怎么这般冷血,竟然连一滴眼泪都不肯落吗? 突然间,她觉得腹腔似有异物不断涌上,她连忙冲出大殿,蹲在角落里不住的干呕,直到呕出眼泪来、直到昏在地上。 卫元庭的干呕声,断断续续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白胜男悲伤之余无暇处罚她的御前失仪,后来宫人来报说卫大人昏倒了,白胜男才在徐山的劝慰中让侍卫把她抬到后殿,由太医诊治。 殷红的血液染红了手掌,白胜男冷冷扫视一眼神色各异的朝臣,视线最终落在痛哭流涕的邹亮身上。 耳边钻进了一个声音,那是父亲后期病重的声音,微弱却铿锵有力。 “思兰啊,邹亮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性子懦弱了些,但却不是他的本色,他出身不太好,为了在朝中站稳脚跟,只能依附权臣。朕虽然不喜欢攀附结党者,但邹亮是有真本事的,这些年朕交给他的任务,不论大小都完成的非常出色。” 第229章 体面(2) “朕欣赏李瑞、倚重李瑞,所以有时候只能打压他,他的胆小有一定原因是朕造成的。朕打压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想把提拔的机会留给你,让你成为他的恩主,邹亮虽是韩国遗民,却非常忠于我、忠于大秦,朕……咳咳……咳咳……思兰,邹亮可用,且可大用,你要找准机会提拔才是!” 父亲的嘱托,浇灭了白胜男对邹亮的杀意,她凝了一眼这个突然勇敢无比的男人。 就像父亲所言,自从李瑞被定罪后,他确实在一步步、一锤锤的敲碎多年累积铸造的保护壳,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大秦着想,只是自己为了保下薛川,刻意误解歪曲他的初衷。 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胜男将周耕的尸体缓缓放到地上,踉跄着站起身来,她拒绝了旁人的搀扶,后背靠在冰凉的盘龙柱,龙袍染上周耕的血迹,环视众臣。 看着朝臣们紧张的神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皇帝,而皇帝固执保护他国皇子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多么的伤害忠臣之心。 也是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是任性妄为的白思兰,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她就不能只做白思兰。 “亲亲得相首匿,乃人之常情,帝师周耕虽为保护亲缘小辈而枉杀无辜,但朕念其能够及时悬崖勒马,自缢谢罪,不加罪于其亲属族人,即日起,撤销周耕文侯之爵位。” 按照秦国律令,她本该严惩周耕,但新朝新开,周耕身为帝师,一生无污点,又自缢于朝,不论于公于私,她都必须为之留下最后的体面。 “周耕不再随葬先帝陵寝,葬于西山吧。” 重新登上龙椅,在白胜男威严的扫视下,众臣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齐齐下跪,高声道,“陛下大义敦肃,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肃的恭敬在大殿回荡,白胜男示意众臣平身,双手在身前交叠,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 她犹豫了很久,想了很多与薛川的美好过往,耳边却时刻回荡着治世之君的为君之道,一颗心被不断的撕扯着,干剌着。 “韩国尚存时,便以民风彪悍着称,韩国被灭后其领土、遗民四散,被刘氏和诸国收拢、治理,其中我秦国接下了四城五郡,遗民十万左右……” “朕扪心自问,在先皇和朕的治理中绝无歧视,但截至今日,部分韩国遗民仍视我秦国为蚕食害虫,尤其夏月宫变之后,韩国尚有皇子在世的消息传出,更是各地小战不断,严重影响了我秦国的泰平,伤害了君臣一心的和好,就诸卿劝言,其不安之根本乃是……” “乃是传言中的五皇子赵学川之生死。” 说到这里,白胜男借低头饮茶之举把夺眶的泪水滴入茶盏,并随意的擦了擦眼角,继续道,“朕不论赵学川是谁,是薛川也好,是王川也好,为了大秦的安定,绝不姑息!” 就在朝臣屏住呼吸,暗暗祈求陛下不要将查证赵学川身份之责交给自己时,只闻陛下道,“赵学川之身份查证之事,将由朕亲自处理,三日内,定给诸卿一个证据完整、令人信服的答案。退朝!” 随着陛下疲惫的一声退朝,众臣缓缓退离大殿。 司徒林得了恩赏,此刻却不敢再表露任何自得,他虽不在意陛下亲查赵学川身份之事,却对邹亮未被处决耿耿于怀。 第230章 体面(3) “司徒大人,恭喜啊。” 走出宫门,徐山拦住了司徒林的路,拱手向他恭贺升职之喜。 对于徐山,司徒林本就有意缓和陈年矛盾,此刻对方主动示好,自然没有拂了面子的理由,他忙还礼表示都是陛下心疼自己年老而已,若说真本事还得是文武全能的安国公。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会儿,又边走边聊了几句京师修建女子学堂带来的变化,才渐渐谈到正题。 “安国公,依您看,陛下会如何处理邹亮?” 两只老狐狸对阵,自然谁也不愿意轻易坦诚内心之真实想法,但太过隐瞒,又不利于结友。 徐山故作仔细思索模样,半晌才道,“徐某是个武人,揣测圣意可能不太准确,若有错言,左相还要不吝赐教才是。” 司徒林心想,好一只老狐狸,口中却道,“安国公谦逊了,您但说无妨,咱们俩也就是私下里随便聊一聊而已。” “徐某以为,陛下会在查证薛川是否为赵学川之事后,再处理邹大人。要么升官加爵,要么按律惩处,无非这两个结果。左相以为呢?” “愚弟与安国公的想法一样,哈哈哈,一样。” 与其他朝臣寒暄告别后,两人的车马都跟在身后,但谁也没有独自离开的意思,又走了几步,见周围朝臣已经寥寥无几,司徒林凑到徐山身边低声道,“安国公已经对这两个结果有所偏重了吧?薛川他……” 下朝后,白胜男并没有直接去侍卫廊,也没有去找季洵,而是换下朝服先去看了卫元庭。 闲置的暖殿里,苏醒的卫元庭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脑海里满是过往周耕对自己的宠爱,耳边是他亲和的谆谆教诲,眼泪像开闸的洪水般夺眶而出。 在自己与周帆被硬生生拆散的时候,她确实想过像周耕这样的老顽固应该一死了之,但时过境迁,在她希望周耕能安度晚年的时候,周耕却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故去,她的心似被揪着般疼的厉害。 “皇上驾到!” 闻声,她忙擦去眼泪,跪在地上叩首,但哽咽却无法立即止住。 由于额头深深抵在地上,又情不自禁想起过去在周府的日子,直到明黄色的靴子来到身边,才又向后挪了挪双膝。 “臣卫元庭,叩见陛下。求陛下惩治臣御前失仪之罪!” 没有如往日般将她扶起,也没有出言治罪,而是直接走到侧榻旁坐下,白胜男看着她转过来却仍旧深深叩首的样子,那颤抖不止的双肩绝不是对即将被治罪的恐惧。 “求陛下治罪!” 突发极深的悲痛,会引起干呕、抽搐和昏厥,卫元庭在早朝时的一系列反应只能证明她对周耕之死是真的伤心。 作为周府出生、成长的她,若是对周耕之死毫无反应,自己才该忌惮。 “治你什么罪呢?” 温柔的声音中掺杂着关切,白胜男示意依卢把卫元庭扶起来,自己则褪去靴子盘坐在软榻上。 “臣在御前干呕,实乃失仪。” “亲人突然辞世,人之常情,若朕连这样的天理人情都不顾,也不配坐在龙位。敬俭,周耕对你如父如师,与朕又何尝不是呢。” 第231章 体面(4) 冷峻的眉头蹙起,白胜男叹息道,“师傅今日之举动,确实给了朕很大的打击。他的死,他对薛川的检举,以及他对子孙和你的保护,朕都明白,朕也理解,所以朕没有为难周府,也不会为难你。只是可惜了息薛川,朕终是保不下他。” 谈起薛川,卫元庭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段时间,为了保住薛川,陛下确实做了不少错事,甚至她怀疑枯荣的突然圆寂也是陛下授意的结果,但她无凭无据,不敢乱言。 “朕已经答应众卿会亲自彻查赵学川之事,限期三日,也就是说,加上今日,朕与薛川只有三日可相处了。” 悲伤之情溢于言表,白胜男虽是对她在说,却更像自言自语,“敬俭啊,朕想罢朝两日,你看可行吗?” 不等卫元庭回答,白胜男又喃喃道,“父皇说过,一个合格的君王,是不能随意罢朝的,朕若罢朝,朝臣们也不会当着朕的面议论什么,毕竟朕是君,手握生杀大权,但……那样的朕,又有什么资格给诸卿树立榜样呢?” “臣无能,臣不能为陛下分忧,臣罪该万死!” “起来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依卢得令将卫元庭扶起,白胜男才继续道,“敬俭啊,朕之所以把彻查赵学川的事自行揽下,就是不想把任何一个朝臣拉进来。朕深知自己不是个大度到可以不翻旧账的人,朕也害怕日后会因为这件事而有失公允,伤害了忠臣,所以朕只能自己查,这样就算朕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乌云缓缓遮住了艳阳,淅淅沥沥的小雨随风而落,敲打着窗棂,滋润着泥土。 君臣俩怀念一番周耕后,白胜男让她待到雨停后再离开,自己则疾步赶往侍卫廊。 一路上,她想了许多许多,包括让薛川假死的偷梁换柱,但终是被自己打消。 直到许澜禀称薛川急火攻心,筋脉受阻,四肢无法动弹,恐一生都只能躺在床上时,她终是下定了决心,决定给薛川此生最后的一份体面。 显然,如今的病况也让薛川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但他太过了解陛下,若自己急于解脱,那么帮助自己自杀之人也将被处死,他不能自私的连累任何人,只能用极端方法让陛下亲手杀了自己。 但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提出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陛下只是愣了愣,并没有激烈的反对,也没有拒绝。 长久的相望,似时间凝固般,白胜男轻轻抚摸着他塌陷的眼窝,嘴角微扬,便落下泪来。 “若我只是白思兰,我则没有权利保你,但我是白胜男,又不能只保你,薛川,今日早朝,我已经跟朝臣立下了军令状,三日内查出赵学川是谁。” “陛下,臣……” 捂住他苍白泛着血迹的唇,白胜男继续道,“我自然知道赵学川是谁,我也不需要赵学川亲口承认,但我想问一问,若我将他交给刘念,作为一把利刃插进刘通的心口,他会不会恨我。” 第232章 番外(9) 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盛着悲伤,但很快就转为了释然。 昆仑山下与表兄初见,年少轻狂的两个人彼此不服,谁都渴望从师父那得到嘉奖,日夜苦读、勤学苦练,直到两人因较劲比赛跑步误入老虎领地,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手足兄弟。 表兄回朝时,自己也被秘密接回宫里,本以为高谈阔论的未来总是光明,却不曾想夜色来的那么早。 入刘为质,让自己彻底见识到什么是步步为营、什么是佛口蛇心、什么是明哲保身、什么是无能为力…… 幸而老天待自己不薄,姑姑没有因为争宠而放弃自己,表兄也常常陪着自己,替自己出头,但那毕竟是刘氏皇宫,姑姑和表兄又太过得宠,找麻烦或等着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姑父又是个寡恩多疑之人,我很快就被孤立了。 姑姑为了保护我,主动提出去寺庙静养,那段时间是我在刘氏最开心的时光,我和姑姑、表兄在一起,安全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温馨。 自己长在祖母身边,而姑姑又很像祖母,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情,这让背井离乡的我非常慰藉。 我记得祖母曾说过,当年韩国内乱,六王乱政,她孕中被迫逃出宫,在山野里生下一个女儿,至今下落不明。出于对女儿的愧疚,她把全部的宠爱都转给了姑姑,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决定与刘氏和亲那年,宗族里找不出合适的媵妾,祖母被迫忍痛割爱,把本是公主的姑姑暗中操作为宗室旁亲。幸亏姑姑聪慧,不然韩国的灭顶之灾将会来的更早。 姑姑受宠,是中宫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宸妃,表兄身为二皇子,不争权、必有祸。这个道理我懂,姑姑和表兄也懂。 那个时候,刘氏对韩国已经不太友好,姑姑担心我会出事,暗中把母亲的同族弟弟薛永谦接入京师,并安排在寺庙里,一旦我有危险,姑姑就会把我送回寺庙,让薛永谦带我离开。 表兄最大的敌人的刘念,我知道两人的纠葛主要是皇位,争权夺利必然要互相攻击、挖坑设陷,但是刘念也好、白氏后妃也罢,他们好像都过于仇视我们,当然,还有倒霉的姜力。 姜力是姑父亲妹妹的长子,父亲是个挺厉害的侯爷,宫人大臣都叫他小侯爷,我们这些一起读书私下里却叫他姜苗,因为他的小字是春禾,有春苗的意思。 我和姜力住在一起的时候,姑姑告诉我这是姑父的眼睛,让我提防着点,别被他拐着骗了,我本来也以为这小子挺坏的,堂堂一个侯爷,却当起了细作,实在不配称为君子。 但是后来我发现,姜力算是个倒霉鬼,姑父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并不是出于疼爱,这是为了培养他做眼睛,甚至有把儿子们内斗矛盾转嫁给他的意思。 我笑他,你可真是个春苗,大家想把你种在自家土地,为了不是你,而是培养你的商贩和你将来结出的果子。 但笑着笑着,我俩扭打在一起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落了泪,反正我俩抱头低声呜咽,因为到处都是眼睛,我俩根本不敢大声哭,呜咽已经是极限。 第233章 番外(10) 为质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也算亲朋环绕,我并不觉得孤单,甚至我发现了一个比我更孤单的人,六皇子刘逸。 许是从小没人疼爱,他像个刘念的跟屁虫,小小年纪就唯刘念马首是瞻,表兄说刘逸是在表忠心,姜力却说牙都没长齐的东西知道什么是忠心? 我看得出,姜力不喜欢刘逸,但他却不告诉我们原因。我是个质子,对刘氏的破事也不感兴趣,只要不牵扯表兄,刘逸也好、刘念也罢,都与我无关。 但我到底还是年轻,又愚蠢的厉害,他们都是姑父的儿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又怎么会对彼此没有牵扯呢? 皇位只有一个,皇子却那么多,姑姑痛失的两个孩子,不就是皇位争夺的牺牲品吗? 关于皇位的道理,我是在秦国参悟的。 刘氏决心吞并韩国时,我还在刘氏读书,韩国被步步蚕食的消息我还是听刘念说的,那天我正为表兄出头,我在刘念的冷嘲热讽中得知韩国正在被侵略。 我脑袋发昏,就想去问姑父到底怎么回事,姜力却拦住了我。我和表兄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当即明白了,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却瞒着我们。 我和表兄商量要着去问姑姑,却在窗外瞥见姑父在关雎宫找茬,瓜果梨桃滚落满地,尖锐的碎陶瓷片就在姑姑手边,我看着姑姑流血的手掌,当即就拉表哥离开了。 没等我们两个商量出办法,就传来姑父御驾亲征的消息,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姑父不再瞒着攻打韩国的消息,是给姑姑下马威?还是韩国将破,已无瞒着的意义? 但我没想到,姑父亲征竟然把我也带在身边,他当着姑姑的面说一定会好好待我,但刚出了京师就把我捆了个结实。 姑父戏谑说我是吃刘氏粮食长大的,看着韩国城破肯定不会难过。那一刻我像发疯的狗,对着他大叫。 被捆着的狗只能乱吠,根本无法抵抗手执棍棒的匪徒。 我也一样,很快就被打晕了。 京都被攻陷那天,我被捆在兵车上,没人知道我在这,胜败的局面已定,我这个人质在哪都不重要。 我被逼亲眼看着长兄被乱箭射死,几个叔叔为了保护我父亲被乱马踩成肉泥,还有我那被弓弦绞死的父亲……我不知道姑父对我、对韩国有什么仇恨,竟然要这样凌辱、虐杀, 都城破、大火焚,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想杀了姑父,杀了所有参与者,但我不能,因为我还被捆着呢。 回到刘氏京都,我直接被扔进了天牢,可能他们以为我疯了,没必要再浪费力气给我施酷刑。 我不知道在天牢里待了多久,醒来后就见到了薛永谦,他告诉我是姑姑和表兄冒死用偷梁换柱的办法,把我从天牢偷了出来。 我问他,我们要去哪里?他说,秦国和刘氏闹得厉害,我们去那最安全。 路上不知谁派了杀手围剿,我和薛永谦被冲散,他生死不明,而我辗转来到了秦国,甚至阴差阳错被秦国储君所救。 第234章 体面(5)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阶段,不同阶段都有不同的恩人和朋友,恩情需要牢记一生,却不能把自己应该还的恩情绑架到另一个恩人身上,赵学川饱读诗书,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薛川笑了笑,干裂的双唇也因此又渗出血来,看着陛下心疼的擦拭自己双唇,他很想再握一握她的手,但可悲,如今唯一有知觉的手也抬不起来了。 “陛下是秦国的主人,凡事都该以秦国之兴盛存亡为出发点,赵学川之事,已经拖延了太久,也占据了您太多的心血,不值得。” “子非鱼,焉知不值得呢?” 强忍的哽咽更添悲伤,白胜男俯身握紧他冰凉的手贴在脸上,夺眶的泪水刚好滴入他的眸子里。 朦胧的视线中,高高在上的君王仍旧是当年那个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的小女孩,她双眸红肿,却不减倔强,她对自己说:“薛川,你若胆敢把本宫哭的事说出去,本宫就杀了你!” 白胜男还是储君的时候,每逢春日细雨时,没有课业的她都会拉着薛川坐在廊下看雨水滴落在池塘的点点涟漪,她将之笑称为“无蛙自产蚪”。 今日之小雨虽没有往日的欢喜之气,但白胜男还是自私的想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 徐名越背着薛川朝两人常去的昭阳殿湖边凉亭,白胜男则拒绝了侍卫的帮助,一路踮着脚给两人撑伞。 路上她望着薛川的侧脸,有说有笑的讲着儿时趣事。 薛川也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颊上飞扬着笑容,黑暗冰冷的心里升起了旭日。 昭阳殿湖边的凉亭里早已准备好了一张藤椅,薛川半躺在藤椅里,白胜男为他盖上锦丝绸缎的薄被,又掏出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 徐名越和依卢支起围炉,将红枣、柿子干等放到围炉旁边,又把薛川喜欢的云雾白顶茶放进茶炉里,随着炭火温度的渐渐升起,凉亭中肆意着茶叶的清香和干果的甜腻。 白胜男指着湖面上的点点涟漪对薛川说,“你看,无蛙自产蚪,一圈又一圈的,像那重峦叠嶂的山峰一般,涟漪叠着涟漪,成串成群,好生热闹。” 耳边的她故作幼时聒噪,面上的笑容中却带着几许伤神,在薛川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储君白思兰。 只是可惜了,自己不能再保护她,也没办法替她将韩国遗民的叛乱全部按下。 “薛川,你听不听琴?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白胜男摆摆手示意依卢去拿琴,自己则蹲到他身边轻声道,“你不是说过,雨打湖水的声音伴着筝的声音似仙乐美妙吗?我刚想到一首曲子,叫《半山听雨》,很适合现在的情景,等下我弹给你听。” 徐名越早就听爷爷说陛下对薛川不一般,前些日子稍有领略,今日更是领略个彻底。 普天之下,能让陛下为之撑伞、照顾、弹琴的,恐怕也只有他薛川一个了。 琴声响起,他情不自禁的想起卫元庭,那个处处不服输,想学弹琴但五音不全,只能被二哥卫元晔抓着手指学弹琴的女子,嘴角微微扬起。 薛川听姑姑说,自己抓周的时候,没有选择佩剑、毛笔之类的东西,更是对明晃晃的大印不屑一顾,而是一屁股坐到了筝上。 许是因为这份选择,他自小就通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筝,为此父亲还重金为自己求购了一架好筝。 自己到刘氏做质子的时候,所带物品极少,却如何也不肯割舍那架筝,后来兵变动乱,自己逃出刘氏,也不知道那架筝如何了。 一曲毕,白胜男又将筝抬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指轻柔的流淌着无名的乐曲。 薛川瞥着她的眉眼,嘴角弯了又弯。 第235章 体面(6) 在凉亭里用过晚膳后,白胜男和薛川留宿在了昭阳殿。 亲自整理好了床铺,将薛川安置在床上,白胜男笑着指了指门口,得意道,“儿时都是你站在门口守着我,今天我坐在床边守着你。” 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故意把被子盖到他的嘴上,白胜男笑道,“薛川,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床非常柔软,今天体会到了吧,我没骗你,你今天准能睡个好觉。” 说说笑笑的把薛川哄睡后,白胜男便坐在脚踏上批阅奏折。 深夜里,浠沥沥的雨停了下来,白胜男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放下最后一本奏折,瞥了一眼熟睡的薛川,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但她不知道,薛川根本没有睡着,她刚离开,便睁开了眼睛,凝着她站在门口的背影。 “陛下,季大人让奴婢将这碗羹给您。” 翠竹见陛下从屋内走出来,端着温了又温的汤羹小跑了过来,白胜男看了一眼翡翠银耳羹,喝了一口便让她收起来。 “季大人呢?” “季大人说这几日会住在刑部,和左大人请教律法研习之道,请陛下不要挂心。” 回头瞥了一眼屋内的珠帘,白胜男走到一旁,低声道,“他还说什么了?” “季大人说,若陛下问起,就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有定数的,聚散离合都是缘分的一种,若有些人必须要暂时退离生命的长度,就请陛下不要过于神伤。”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薛川是谁,知道朝臣们一定会逼自己处决薛川,也知道自己对薛川将有诸多不舍,所以他选择了暂时离开,让自己能够不受打扰的做个决定,与薛川好好享受最后的独处。 漆黑的夜色中,繁星点点,仿若刚刚的阴雨只是匆匆过客,就像扑朔多变的人生,只要熬过最黑暗的阶段就一定能看到黎明。 日次,白胜男下早朝回来的时候,薛川已经躺在门外晒太阳了,她笑着问他是否看到了朝阳冉冉升起的光芒,是否听到了鸣鞭响,是否吃了咸味的豆花,薛川笑着一一回应。 “薛川,今天我们去木匠巷走一圈吧?” 木匠巷,那是两人初见的地方,薛川聪慧,自然明白她的用意,既然自己不能陪她走到最后,只要她能开心,顺着她留下些许回忆也是好的。 如今的木匠巷已经与当初大不相同,尽管如此,白胜男还是找到了当时的那面墙的位置。 “这墙是新筑的,但我们就是在这里相遇的,对吧薛川?” 踹了一脚墙面,白胜男俏皮的笑道,“我当时也是一脚踹上黑衣人的胸口,大概就是这么高的地方。” “是的,我记得那时候墙角有个半人高的竹篓子,里面满是红薯,虽然我当时被追杀,但肚子实在饿,黑衣人四散后,我特别想偷几个,但陛下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拖着我就跑,直到跑到宫门口,我还在可惜没有拿到红薯。” 徐名越把矮凳放到竹椅旁,白胜男坐到他身边,丝毫不在乎来来往往百姓好奇的注视,握着他的手将初见那日的场景你一言、我一语的勾勒了出来。 第236章 体面(7) 笑谈间,黄昏已至,白胜男又带薛川驱马车来到护城河外。 这里曾经是他们逃出秦宫看星辰的第一个地方。 犹记得那晚,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薛川抓来的鱼又小又腥,烤的也是半生不熟的,刚被御林军抓回皇宫,两人就双双闹了肚子,父皇心疼虚脱的自己,只好按照胁从犯处置了薛川。 那次偷溜出皇宫,两人都被打了十板子,但看着彼此一瘸一拐的样子,又笑的合不拢嘴。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随着第三日小朝会的鸣鞭声响起,端坐在龙椅上的白胜男已经对薛川必死的结局有了些许坦然。 她平静的听着朝臣们汇报军政要务,娴熟的搓动着手里的东珠珠串,冰凉的触感让她能保持更多的理智。 魏国自归顺刘氏后,对秦国总是跃跃欲试,本以为华威久攻不下东禹县后其会有所收敛,再不济也能消停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日前趁夜色袭击了赣南城。 白胜男把何铭羡的奏折放到龙案上,对众臣道,“何铭羡上书称,魏国对赣南城的袭击是小范围的,也是疾速战,显然是要试探一下赣南城的防守。” 诸位大臣对魏国的挑衅各有陈词,但总体听下来不外乎两种声音。 一种是认为魏国归顺刘氏后已经不是单纯的魏国,它可以袭扰别国,但如果别国不能联合起来将之一举击灭,那么等到刘氏大军增援,战局将会扭转。 另一种则认为,正因为魏国背后有刘氏做靠山,它的行为才不能单纯理解为魏国之挑衅,很可能是刘氏授意魏国这样做的,秦国若只顾防守,将会养虎为患,引来更大的挑衅。 “臣以为应对魏国出兵讨伐!” 司徒林走出队列,谦恭道,“魏国屡次挑衅我国边疆,理应吃些苦头,即便它的背后有刘氏,可也不是当年的刘氏了。如今的刘氏,皇帝刘邕垂死之态却紧握大权,内政混乱,皇子夺权,军队方面也懒散无比,早就不是刘世祖的金戈铁马时代,臣以为,咱们可以对魏国实行蚕食。” 作为主战派,司徒林虽贪权的有些奸猾,但心中大义从未湮灭分毫,在对外战争方面也从未服过软,白朱贺有称帝想法时,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力挺的。 “左相,你继续说。” 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对于魏国的挑衅,秦国官员的怒火都有些压不住了,很多武将甚至低声嘟囔着弄死南宫禹。 “是,陛下。臣所谓的蚕食计划需要依托我国和魏、刘的地理位置,从地理上看,我国、魏、刘三国有连有隔,我们若要取缔魏国,就必须留下更多的时间拖延刘氏增援,所以臣以为我们要从我国和魏国单独相连的地方率先进攻,同时,配合一定的经济政策,让魏国达到后勤无法供应甚至灾民遍野才好。” 由于各个小国、诸侯国、番邦都曾经或仍旧隶属于刘氏,国界间难免互相连接。对于秦、魏两国来说,唯一单独连接的地方只有东禹县附近的坝上草原。 “传朕口谕,急召阿达木进京!” 第237章 体面(8) “传朕口谕,急召阿达木进京!” 阿达木统领坝上草原,这次陛下宣其进京,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有的武将已经耐不住性子、摩拳擦掌。 但对一个国家的出征讨伐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自身力量强大、粮草兵源供应充足,还必须有合适的理由,否则就是野心昭昭,很容易招来其他国家、诸侯国甚至番邦的群起攻之,不少文官对此甚是担忧,面露难色。 “另,左相,三日内,朕要看到你蚕食计划的经济政策概况,你可能做到?” “臣能做到!” 司徒林一生追逐权力,崇尚功名,对他而言,如果上任左相后就能协助陛下吞并魏国,他司徒林将迎来千秋伟业、光宗耀祖,就是累死也值得。 “但是陛下,出兵必有因,咱们若只拿魏国的小范围攻袭说事,可能有些牵强。”安国公躬身道,“若咱们能拿到一个既能名正言顺出兵魏国,又能让刘氏短期内不愿意帮助魏国的理由,臣敢断言,吞魏之战,将胜券在握。” 安国公的话一出口,在朝野上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讨论,诸位大臣七嘴八舌的说着史书上、历史上甚至野史上的各路计谋,其中以离间计和暗度陈仓计的声音最多。 而在这其中,温祁却抛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他认为,以逸待劳也许是吞并魏国最好且最能兵不血刃的办法。 “回禀陛下,以打井为例,是否能直接找到水眼是决胜的关键。咱们都清楚,魏国自立后又归顺刘氏的最大原因是国力弱小、经济发展滞后,而人的本性是贪,没有人会跟钱作对,如果我们能将魏国的国本也就是粮食的耕种变为只有经济效益却不能温饱的作物,到时候自然能达到以逸待劳的效果,届时我们再出兵,一定能出其不意。” 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身上,温祁无法判断这道目光的主人对自己是赞赏还是讥讽,为了自保,他连忙对司徒林拱拱手,谦卑道,“当然,臣这是受司徒大人蚕食计划的启发,还请陛下和诸位大人评判。” 每一位朝臣都对攻魏一事发表了意见,白胜男振奋之余也有些疲惫,她挥挥手示意先行退朝,自己则在依卢的搀扶下乘坐龙辇回到了昭阳殿。 褪去龙袍,晃了晃脖子,白胜男将前朝的疲惫一扫而光,反复练习了笑容才去见薛川。 视线中,薛川仍旧躺在床上,原本紧闭的双眸在感觉到自己的那一刻,缓缓睁开,满是笑意。 已经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纯粹的笑容了呢? 白胜男禁不住自问,许是夏月宫变前半个月,他的眉头就常常紧锁,至于他没有将李瑞有谋反意图的事告诉自己,是出于对李瑞的信任还是别的私心,已然不再重要。 “薛川,我差人捉了些蝴蝶在御花园放飞了,用过午膳我们去御花园捉蝴蝶吧,你知道的,我扑蝶有点厉害。” 看着她故意流露出的得意,薛川笑着点点头。 思绪不免飘回过去,其实白胜男并不喜欢捉蝴蝶,与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不同,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喜静不喜动,当初教她捉蝴蝶,只是单纯为了增强习武中的应变能力,让她在自保的时候,更加敏捷。 第238章 体面(9) 这几日的膳食,都是白胜男亲自喂到薛川口中,菜品也是他从前喜欢的,两人只谈过往之欢愉,其他的片字不言。 午后的阳光很是灼热,御花园中白胜男却卖力的扑蝶追鸟,以徐名越和依卢为首的宫人从未见过陛下这般轻松自在,不免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然而,薛川却捕捉到了她欢笑之余眼角的泪光。 死亡,如今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只是后悔没有在四肢康健的时候留下几笔书信向她告别,如今却是想写也写不成了。 陛下,你曾问过薛川,自觉亏欠李瑞和故国遗民,难道就不觉得亏欠你吗? 薛川是觉得亏欠的,但这份亏欠,无法说出,因为我知道,但凡我有一丝服软,你都会不顾一切,保我一命。 而我若不死,夏月宫变也好,刘氏夺嫡也罢,都将无法画上休止符。 日落西斜,散尽余晖的太阳如巨大火球,将橘红色的光芒普洒在大地上。昭阳殿的凉亭里,白胜男和薛川安静的看着日落,偶尔相视一笑,满是美好。 回到寝殿里,白胜男拿着织女们连夜赶制的藏蓝色衣衫想要给他换上,这衣衫上面用兽毛绣着黑色的蟒蛇。 黑蟒蛇是韩国皇室的图腾,所以这件衣服也代表着薛川的身份。 “好看吗?” “好看。” 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又怎么不知她的用意和体谅,薛川扬了扬下颚示意她坐到床边来,自己则自言自语般道,“陛下,从前你总是问我小字是什么,我都是闭口不答,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低头自嘲的笑了笑,薛川望着她的眉眼,轻声道,“或许早就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我假装不知道而已。我的小字是梧朗,因为比较绕口,叫着叫着就成了五郎,所以我叫赵学川,也叫赵五郎。” 四目相对,白胜男读懂了他的歉意和痛苦,释然的点点头,红唇轻启,道了声我知道。 沉默相对,薛川咬着牙、费尽力气想要再握一握她的手,却只能在被子白白用力。 他忽地笑了笑,用力的摇摇头才将眼泪从眼角甩落,但也仅仅是甩落而已。 “来,朕给你把新衣服换上,然后咱们用晚膳。” 白胜男心疼的擦了擦他眼角泪痕,哽咽道,“今晚我陪你喝杯酒……” 沉吟片刻,用尽全身力气,白胜男才鼓足了勇气对他道,“但你的那杯酒里有鹤顶红,你放心,剂量很大,不会很痛苦的。” 没有丝毫诧异,也没有垂死的挣扎,薛川露出如少年般明媚澄澈的笑容,干裂的嘴角满足的上扬。 “如此,薛川就谢过陛下了。” 白胜男素来崇尚节俭,今晚却下令将昭阳殿的红灯笼全部点亮。 艳丽的红灯笼散着昏暗的光,斑驳的交叠在一起,好似黄泉的接引之路,透着无限的凄凉。 晚饭时,白胜男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内殿,所以没人知道两人最后说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是以何种心境将和着鹤顶红的毒酒喂进薛川的口中。 只是深夜时分,从殿内传出了如哭如诉的《半山听雨》,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第239章 体面(10) 三更时分,昭阳殿的地上已经堆满了纸团,眼眶红肿的白胜男伏在案上,手边是关于赵学川之查证文书,只是她写了很久,一遍又一遍,总是无法令自己满意。 泪水滴落在宣纸上,看着刚刚写好的文书,白胜男似看到了爬行的蟑螂,歪七扭八,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怒气冲冲的将之又揉成了纸团,狠狠的扔向远处。 “传刑部今夜当值,到昭阳殿。” 喑哑的嗓音已没有哭腔,仍旧比往日更加骇人。 御令传到刑部的时候,季洵正在研究那句“故意散播谣言者,削鼻”是否应该设定几个前提,比如传播的内容是什么、传播的范围、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和后果,如果不论这几个前提一律削鼻,多少有些过于冰冷。 “参见季大人,陛下请今日刑部当值的官员去一趟昭阳殿。” 执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匆匆写下数语,季洵抬眼见是徐名越,又看了看外面月亮的位置,眉头微缩,点点头。 “薛大人如何了?” 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季洵蹬上黑靴,这几日吃住都窝在这里,他的精神充足了不少,但形象却邋遢很多。 “臣不知。” 徐名越打量一眼季洵,爷爷说季大人聪明的很,在陛下处理薛川的关键时刻躲到了刑部,既落了个积极参政的美名,又不会被陛下日后数落。 但徐名越却不这么认为,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季洵不是那种心思深沉、极尽算计的人。 这几天,季洵人虽呆在刑部,心思却在宫里,他透过翠竹知道一些陛下这几日的动向,大概明白她的想法,而今日陛下急召,显然是薛川已死,但她过于悲伤,无法写出文书。 “我知道了,大人请前面带路吧。” 怀揣着沉重的心来到昭阳殿,徐名越和季洵因入目的满地狼藉震惊,但更让二人惊讶的是女皇,一向沉稳干练的她竟趴在地上不知道在找什么。 她的发髻乱了,原本用来固定的簪子、篦子也不知丢到哪里了,总之,与街上的疯子没什么两样。 心痛的同时,季洵没有忘记君王之威仪不可随意践踏的原则,他忙请徐名越到门外守着,关好殿门,自己则将大殿内所有的窗户都关了个严实,然后才来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趴在地上。 “陛下找什么呢?云烽帮你一起找好不好?” 温软的声音让呆滞的眸子闪出片刻理智,但很快又恢复了疯癫的样子,细长的手指在宣纸团铺就的地上紧张的寻找。 季洵见她根本不理自己,只能一边观察她的神态判断是否需要太医来问诊,一边顺着她的低声喃喃寻找一柄黄金梳子。 红烛垂泪,滴滴成痴。 季洵摸到一寸冰凉,发现正是她念叨的黄金梳子,忙捡起交到她的手里,但白胜男并不满意,而是随手将梳子扔到一旁,继续喃喃着找黄金梳子。 眼看她没有恢复的迹象,季洵只能让徐名越偷着把许澜叫来。 第240章 体面(11) 当许澜看到昭阳殿和陛下的样子时,也是一愣,但他到底是自幼学医的郎中,稍作诊脉就判断出陛下是典型的因刺激过大引起的失心疯。 两人合力才把丝毫不肯配合的白胜男制服,刚一前一后的把她抬到床边,就见脸色苍白的薛川躺在床上。 薛川脸色苍白,嘴角已经干涸的血迹异常明显。 季洵和许澜对视一眼,当即得出一个结论,薛川死了。 躺到侧榻上,白胜男仍旧挣扎去找黄金梳子,许澜只好抽出银针封了她的几大穴道,这才使她安静了下来。随后又将银针分别扎进对应的穴道,以治疗失心疯。 “陛下这副样子,今日的早朝是没办法主持了。” “得多久能恢复?” 握紧她冰凉的手,季洵在心里自责道,是我不好,今晚我若陪在她身边,也许她就不会这么无助了。 “快的话,三五个时辰,慢的话个把月、三五年的都有。”许澜落下最后一针,严肃道,“陛下的症状就目前来看,并不重,配合药物治疗,最慢七天也能有很大的改善。” 昏迷中,一滴清泪滴落在枕头上,季洵恳请许澜一定要将今晚的事守口如瓶,最好连就诊、用药的文书都不要留下,许澜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对于女皇登基的首次罢朝,众臣私下议论纷纷。 自升任左相以来,为了维护自身权益,司徒林处处与安国公交好,女皇罢朝,他当即着便服来到安国公府打探消息。 见安国公也是和自己一样丝毫不知情,又听说他家嫡孙徐名越好几天没回家了,才将信将疑的点点头。 “安国公,愚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安国公也是个精明的人,此番若是司徒林自己说出来,则不论说的什么,结果只能由他一人承担,若是自己让他说的,那么这句所谓不知是否当讲的话就把两人拴到了一条绳子上。 “恕老夫直言,司徒大人乃文官之首,是否当讲,也该有所判断才是。若大人觉得不该讲,咱们还是喝茶吧。” 眼看着徐山不接自己的话,司徒林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仍是一片笑意。 两人从绿茶的耕种、品类和价格进行了学理上的切磋,又对绿茶和花茶的生长周期进行了一番研究。 “放眼诸国,秦人、燕人和陈人都好茶,且以绿茶尤甚被追捧。只是可惜,种茶花费的时间太久了。” 掀起茶盏的盖子凑在鼻下闻了闻,司徒林若有所思,他的蚕食计划已经初见雏形,只是对于安插人选、搅乱的方式有所犹豫。 “徐兄啊,你说人饿急了,能吃棉花不?” “易子而食,都好过吃棉花哟。” 三两句话,徐山就明白了司徒林的蚕食计划,他正襟危坐,严肃道,“这两年冬天越来越冷了,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军队,对棉花的需求量都有很大的增加,但是秦国土地沙化的太多,种植棉花的技术也不甚纯熟,常年外购,突然加大采购量,倒也不会被怀疑。只是,若单纯只有秦国商人采购数量庞大的棉花,就有些招摇了。” 第241章 体面(12) “安国公的话甚有道理,愚弟也有此番担忧,所以想借秦国、陈国和燕国商人的背景,去魏国各处高价收棉花,为了不打草惊蛇,同样在其他周边邻国也放出这样的风声。” 司徒林在心里算了算时间,郑重道,“若计划得成,最迟后年秋天,魏国将出现囤粮不足的灾情,到时候,咱们再四处出击,快速拿下魏国疆域,就能实现兵不血刃。” 司徒林的计划是好的,但老天爷是否配合又是另一个层面了,如果魏国能出现旱涝等灾害,那么无疑是锦上添花,但如果不能,那么所谓的兵不血刃也不见得真能实现。 “左相的计划确实不错,还等开朝后,咱们和陛下再好好商议一番。” 其实司徒林和徐山两人不属于政敌,只是偶有利益上的冲突,加之两人同朝为官,谁都不想落下话柄在对方手里,才不得不互相防备。 眼下,两人就蚕食计划又详聊了几句,便将话茬引到无关痛痒的闲话之上。 晌午刚过,昏迷不醒的白胜男突然睁开了眼睛,如鹰般锐利的视线将殿内的全景扫视眼底,虽然当视线落在季洵身上时有了片刻的柔和,却仍旧不减那份凌厉。 “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 把汤匙递到她唇边,白胜男张嘴喝了下去,又嫌他喂的太慢,便抓过碗沿将碗夺了过来,几口就喝完了汤药。 蜜饯入口,白胜男对季洵道,“昨晚刑部值夜的是你?怎么没人叫朕去上早朝?朕病了是吗?” 一连三个问题,季洵一一柔声解答,白胜男又让许澜说了说自己的病情,在听到失心疯三个字的时候,她错愕片刻,随即低首笑了笑,那笑容中充斥着无奈和自嘲。 “朕没事了,朕的头脑现在清楚的很,你们都退下吧。” 光着脚快步走到床边,白胜男依稀记得昨晚自己是如何踉跄着将薛川抱到床上的,也记得他最后时刻都是盯着自己微笑。那份笑容就像夕阳,雍容华贵,却是最后的光华。 冰凉的手指擦拭着他唇角的血迹,余光中是满地的白色纸团,像极了寻常人家出殡时洒满的纸钱,她握了握薛川更加冰凉的手,摸了摸已经有些僵硬的脸颊,温柔道,“五郎,谢谢你。” 恢复理智的白胜男比从前更加果敢,她翻看着刑部从李瑞府里搜出的画轴和玉佩,执起朱笔,将赵学川一事的真相,尽皆书写在一方再熟悉不过的折子上。 虽然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自己的心头血书写一般,白胜男却不再感到痛苦,当最后一个字写完后,她甚至已经对这件事释然,取而代之的是刘氏深深的仇恨与憎恶。 次日早,朝堂之上,由白胜男亲笔书写的折子交由正三品以上官员巡阅,卫元庭看着神色清明、毫无痛苦的陛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她听到陛下说会把薛川尸体送回刘氏,由刘氏自行处理后,更是敬佩她的狠绝。 “先皇曾给朕留下一副水晶棺,称朕百年后可保尸身不腐,朕对死后尸身的问题不太在乎,但赵学川的尸体若是在路上烂了,就不好了。” 第242章 公开颁布律法(1) 话音落,白胜男见司徒林想要上奏,忙制止了他,并轻描淡写道:“选皇陵一事,朕可以依你们,但这件事就依朕吧。给刘邕的文书,就由礼部主笔,写完交由左相和安国公定下即可,护送棺椁的人选以军兵为主,一路走官道,打着秦国的军旗。慢一点不要紧,要让沿途的人都知道,秦国是去给刘氏送人,如是阻拦,就是跟刘氏作对。” “陛下认为由谁带队比较合适呢?” 白胜男想了想,由谁带队将很大程度决定棺椁能否顺利抵达刘氏,甚至能够左右此计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安国公老谋深算,又百战沙场,自然是最佳人选,但白胜男不打算让他一把年纪了还去涉险,便将视线落在了他身后的男人身上。 “乔飞将军,你可能担当此任?” 乔飞,秦国开国上将,四十五岁,与安国公一样身经百战,但此人与安国公最大的不同是他出身书香门第,此次若由他率军,既不会只有武人的鲁莽,也不至于在和刘氏对接时失了大国风范。 “臣,领旨!” 薛川之死随着运载水晶棺的马车从京师驶出,似乎已经很画下了一个句号,但白胜男近身的人都知道,陛下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加勤政,就连季大人的劝慰和安抚,都不再是一剂良药。 每日满当当的工作任务让白胜男看起来很是疲惫,虽然眸子里的精光还在,却终究少了几许温柔。 “左大人,以你为首的有关捐官买官的披露折子朕看过了,捐官的事暂且放一下,毕竟是老黄历了。买官的风气要实打实的制止,据朕所知,有个叫张学武的就是花钱买的官,他当时不但给了钱还有女色交易,非常恶劣。” 眼看着左煦的神色露出惊喜,白胜男又道,“卖官给他的是左相,但朕目前还不想动左相。人嘛,本色贪也,朕可以容许他犯些小错误,只要不是大奸大恶,朕能忍的都可以忍,当然,对于诸卿也是一样的,朕要你左煦既拿这个张学武开刀,又不会牵扯到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你能做到吗?” 一时间,左煦有些不明白陛下此言何意,既把主犯抛给自己这个刑部尚书,又不让自己惩治主犯,难道陛下这是要带头蔑视律法? “你们中可能有人对朕的话有疑问甚至是质疑,朕可以坦诚的告诉诸位,一个官,小贪小恶是可以改的,只要他改了,其毕生学识、本领还能用于朝廷,才不算亏,国家培养一个有才能的官,不容易。治官如此,治律法也是如此。左大人,尽快把买官的相关条例写出来,先单独作为一科,由刑部会审后,交呈给朕,朕阅过后,就对外颁布吧。” 公开颁布律法的言辞显然比“蔑视律法”更让人震惊,即便是左煦也觉得陛下的决定过于超前。 放眼诸国,还没有哪个国家公开颁布律法,秦国若能做到第一个,将是史无前例的文明之国! 左煦忽然觉得鼻尖有些酸涩,低首间,眼泪竟滴在了宽袖上,化作一朵小花。 “陛下此言当真?” 白胜男笑了笑,眉眼微挑,很多言辞都融化在了这个俏皮的动作里。 第243章 公开颁布律法(2) “这目前是朕的想法,还没有在朝堂上和诸卿商议。” 刚刚燃起的兴奋有些萎靡,左煦刚只顾着高兴了,竟然忘了陛下尚未与朝臣商议,不过在他看来,若陛下坚持必须将律法公布,反对的朝臣也是没办法阻拦的。 届时,那些利益受到损害的世家大族,又要闹出一些幺蛾子来,不知陛下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带来的后果。 “民不知法,则法威不可测的道理,陛下可曾听过?”左煦敛去笑意,对她道,“几百年来,身居高位、手握资源的世家大族以此震慑了不少百姓,甚至以此伤害了不少百姓,以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和潜在收益,若陛下冒然公开颁布律法,他们……” “朕并非冒然,这不是先把买官的这部分公布试试?”见左煦迷惑,白胜男笑道,“你猜的不错,朕打算先斩后奏,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买官的律科已经颁布了,他们想拦也是拉不住的。” “可是陛下,这样必然会有伤君臣的感情。” 许是白胜男的想法太过超前,左煦脑子里忽然闪过几个被朝臣群起而攻之从而被逼下野的君主,原本利索的嘴皮子有些打结。 他似乎忘了刚刚对公开公布律法的欢喜,反而言辞灼灼的劝谏陛下三思而后行。但白胜男本就不是与他商议的,没说几句,就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啰嗦,换一个话题。 离开昭仁殿的时候,左煦的身子明显晃了几下,只是没人知道他的晃动是因为激动还是无奈。 当买官律科在一天内贴遍秦国各个城池时,王公贵族们懵了,就连那些接到指令的官员也有些发懵,他们忙抱团取暖,互相寻找京里的关系,尝试进一步了解陛下此举的真实目的。 但不管谁的关系,托人又问到了谁,得到的回复都基本一致,即陛下并未与朝臣商议公开颁布律法,乃是先斩后奏,京里也因这件事正乱着呢。 类似于何铭羡、樊茂东之流,则上书称贺,恭喜吾皇为古往今来第一贤主。白胜男捏着寥寥几本夸赞的奏本,视线落在一人高的反对奏疏上,太阳穴疼的突突直跳。 白胜男想过会听到不少反对的声音,但没想过会有这么多,就连蔡霖也在言辞中埋怨自己不该突然公布律法,让朝中官员没有准备。 不过,像蔡霖这样言辞委婉已经算好的了,有的朝臣甚至直书公布律法的十大弊端和灾患,气的她恨不得驾车当面与之对峙。 “陛下脸色不好,是病了吗?要不要叫许大人来给您瞧瞧?”依卢放下羹盏,见主子摇头,又关心道,“季大人每日忙碌,却叮嘱奴婢说这几日您可能会大动肝火,饮食方面要清淡些,您先喝一碗莲子羹败败火吧。” 提起季洵,白胜男想着他今日初登朝堂就与自己配合默契,大杀四方的样子,要说心里没感动是假的,但她也清楚那份悸动不仅仅是感动,还有在朝堂上从未体会过的安全感,好像不论自己说什么,总不会孤军奋战的安心。 “季大人心细如尘,实乃难得。” 搅了搅莲子羹,白胜男浅浅的品了一口,放了糖,是自己喜欢的甜味。 第244章 公开颁布律法(3) “花郎最近还嚷嚷着见朕吗?” 李萍萍死亡至今已经两个月有余了,花郎从最开始的喊冤叫屈,到如今似乎已经接受了冷宫般的生活,有吃有喝,就连火盆里的炭都是上好的银霜炭,对他来说,这间华丽的屋子里哪哪都好,唯一的缺陷就是没有自由。 “回陛下,花郎安静了许多,前几日还问守卫要了一套《春秋左氏传》来看。” 不管花郎是不是李瑞的儿子,白胜男都要磨平他身上的棱角,因为在御前,没有棱角但有些许可控贪欲的人才好用。 “等你有空的时候,去告诉花郎,等他读熟了《春秋左氏传》朕就见他。” 买官律科公布后,在秦国民间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但在朝臣和世家大族中掀起的波涛却迟迟没有平息,不仅如此,秦国公开律法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其他各国的时候,甚至引来了一众嘲讽。 刘邕公开在朝堂上笑骂牝鸡司晨的秦国早晚自取灭亡,刘念听着父亲和朝臣附庸的高谈阔论,面上盛着恭敬和顺从,心里却对表妹的创举感到震惊和认可。 “念儿,你对贼秦公开律科一事,有什么看法?” 刘念与秦国的关系满朝皆知,刘邕此举无异于将他推到风口,不论他赞同谁的做法、观点,总要得罪一方势力。 刘通与姜力对视一眼,嘴角微扬,斜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刘念。 “回禀父亲,儿臣认为律科的公布,许是创举,许是壁垒,一切还要经过时间的沉淀,以具体的事例来论证,才能说明问题。” 刘念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父亲都不会满意,因为父亲最疼爱的是刘通,所以他便谦和道,“白氏的此举,过于突然,儿臣才疏学浅,尚无法说出什么其他的看法。我国刑律一直是二弟主抓,父亲何不问问二弟呢?” 一听刘念把球踢到自己这边,刘通心里不悦。成王败寇,自己若不能成为皇帝,就会死在刘念的手里,所以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压刘念的机会。 “儿臣以为,白氏到底是年轻,过于自以为是,以为公开了律法就能宣扬文明,真是无稽之谈。” 刘念党正要反击,却听主子道,“二弟不愧监管刑部,说的很有道理,父亲,是儿臣想的不够周到了,日后还要与二弟多多讨教,还请二弟不吝赐教。” 隐忍,是刘念多年来刻入骨髓的习惯,但这份隐忍并不是害怕和屈服,而是厚积薄发、韬光养晦。 简洁的书房里,下了朝后的刘念多数时间都呆在这里,他既不贪恋男女之欢,也不沉迷于赌博等贵公子偏爱的恶习,因为读书已经填满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 自从秦国回来,他也爱上了《春秋左氏传》,从前他不理解母亲和舅舅为什么都喜欢这套书,直到见白胜男也喜欢,他才耐着性子将角落里积了一层灰的檀木盒子掏了出来。 “殿下,这套书是秦国送来的吧?” “正是舅舅所赠,当年不知左传好,如今才知道理深。” 将薄金打造的银杏叶子书签夹在书里,刘念想着白胜男狡猾多智的笑容,默默算了算赵学川尸体进京的时间,未抬首,随意的问金青刘通与魏国最近的动向。 “回殿下,日前有三四批扮作商人的魏人进京,刘通私下见了他们,臣隐约听到了水晶棺三个字,想必他们要有所动作了。” 不怕刘通有动作,就怕他太沉得住气,不以为然。手指有节奏的敲在腿上,刘念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白胜男心甘情愿把赵学川本人交出来的呢?反目成仇了? 第245章 公开颁布律法(4) “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请殿下恕罪,关于赵学川之死,封口太严,臣至今还没查到。” 摆摆手,刘念没有怪罪,他想,不论如何,白胜男都会给出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只要自己的目的能够达到,她的初衷如何,便不重要。 与无所谓的态度不同,南宫禹听说秦国公开颁布律科,正在批阅奏折的他有了刹那的恍惚。 当初以为白思兰公开律法的设想仅是纸上谈兵,根本不可能付诸实践,如今听她真做到了,不免生出钦佩。 南宫禹想,世家大族最忌权力外泄,白思兰此举无疑掀了他们的衣裳,这些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阿桡捏着一方帕子,在书房门口犹豫了半晌,才在宫人催促的眼神中咬了咬牙敲门而入。 “启禀大司马,宫里来人称陛下病了。” 南宫禹闻言,连忙放下批了一半的奏折,高呵一声“套车进宫”便大步流星的跨出房门。 阿桡紧跟在他的身后,一把抓住那个所谓报信的宫人,警告道,“你最好祈祷陛下真的病了,不然就算大司马放过你,我也会扒了你的皮!” 小皇帝南宫璟年幼,又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如今越发依赖叔叔南宫禹,有事没事总要找各种理由请他入宫,但南宫禹实在太忙,十次有八次不予理会,直到后来,他发现只要称病叔叔就会立刻出现,便常常称病。 “叔叔!” 蹲在门口的南宫璟刚搭见叔叔的身影便冲了过去,手脚并用的爬进他怀里,叔叔、叔叔的叫个不停。 “璟儿哪里不舒服?” “璟儿看不到叔叔,哪里都不舒服。” 柔软的脸蛋连忙贴到叔叔的脸上,南宫璟奶声奶气的撒娇,使得南宫禹有气也消了一半。 “叔叔,你住在宫里好不好?” 见他不语,南宫璟又道,“要不璟儿住到大司马府呢?” 见他还是不语,南宫璟索性哭闹的叫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和叔叔在一起,只要和叔叔在一起!叔叔,璟儿只有你,你不要璟儿了吗!” 南宫禹还未娶亲,也没有孩子,并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他日夜想的都是如何把南宫璟教育成一个合格的皇帝,从未想过这个皇帝也是个三五岁的小娃娃。 自南宫璟闹了这一出,南宫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在皇宫里设一个居所,每单日住在宫里,双日回大司马府,南宫璟虽然还是不满意,但也只能认命。 白胜男对吞并魏国的势在必得,有私怨也有野心。 她想看到南宫禹匍匐脚下的样子,想看到魏国山河成为秦国版图的壮阔,想骑着骏马奔驰在呼和草原,想吞并魏国后直逼刘氏…… 她想的太多,想要的也很多,但她很清楚,这不只是源于本性的贪婪。 作为一个帝王,她有义务带着臣民扩张版图,有义务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双手捧着献给自己的臣民,这是她作为君王的使命,也是夙愿。 按照孙先所言,吞并魏国不是简单的事,可以先对陈国和燕国下手。但她不想一步步走,那样太慢了,局势瞬息万变,她要做的必须是同时推进。 第246章 公开颁布律法(5) “左相,朕记得你和刘氏如今的刑部尚书舒朗奇是同门,对吧?” 脑海中反复琢磨着孙先对天下版图的计划,修长的手指在腿上敲了敲,白胜男听着司徒林对舒朗奇的描述,暂时把对陈国和燕国吞并的想法搁置,认真的咀嚼着他传递的信息。 舒朗奇,刘氏寒门出身,入朝为官时年十六,属当时少见的青年才俊,但因家境贫寒而无法融入贵族之圈,备受排挤。 后因相貌俊美被前丞相刘京看中,名义上收为门徒,实际上乃是成了温床之奴。但舒朗奇性格异常能忍,为了爬上高位,他硬是侍候了刘京十五年。 凭借刘京的势力和帮扶,舒朗奇才步步高升,但刘京有了新宠之后,就冷落了舒朗奇,舒朗奇熬到刑部尚书之位,没有了刘京的帮扶,便再也没有升上去了。 “依你看,若咱们许以重利,舒朗奇会为咱们所用吗?” 司徒林认真想着陛下的问题,摇了摇头,半晌之后,又犹豫的点了点头。 “陛下,舒朗奇此人性格古怪,有大才,却也有大怪,我听说他虽官拜从一品,却没钱没势,只是刘通阵营的一枚闲棋,如果我们拉拢他,能许的职位是什么?给的重利又是什么?” 司徒林心想,现在秦国职位的空缺只有一个右相了,候补右相却有左煦等至少四五个人,哪里能容得给舒朗奇呢? 再说,刘氏的官场不论多么昏暗,终究是刘氏,秦国与刘氏相比,不过弹丸之地,舒朗奇那样古怪又高傲的人怕是根本瞧不上。 “那要看秦国到时候版图有多大了,朕从不小气,左相是知道的。” 白胜男看着司徒林似有深意的样子,严肃的凝着他的眸子,“朕承诺,若秦国借他之力能顺利吞并魏国,扩大版图,朕可以把左相的位置许给他。” 司徒林闻声,冷汗忽然布满全身,但他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陛下道,“而左相你,朕愿意将帝师和护国公之位许给你,你仍旧是百官之首,朕最信任的臂膀。” “陛下,臣……臣何德何能让陛下为臣增设官职啊!”鼻尖一酸,司徒林双膝跪在地上,紧紧抓着她的袍角,哽咽道,“臣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当年能够脱离刘氏,追随先皇。” 白胜男原本以为司徒林是个很难拿捏的主,但几番交手下来却发现这人心思深沉的同时又非常单纯,他贪财贪权,却心里有国有大义,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只要稍微给些重视和抬举,就会死心塌地,这样有血有肉、有优有劣的人最好用,用起来也最放心。 “左相言重了,当年若是没有你的精心陪伴,秦国哪能有如今的繁华,你不只是一个文官,也是我们秦国经济上的学者!” 起身将他扶起,白胜男语重心长道,“左相,先帝离不开你,朕更离不开你。可是张学武的事,你实在做的糊涂,朕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哎!” 司徒林闻声,刚想解释,就见陛下指了指珠帘后案几上的折子,耳边是陛下无奈的声音,“最近朕收到了十几本参他的奏折,说的都很难听,朕也差卫元庭暗查过此人,说草包都抬举了他。有人要求彻查他的官是怎么来的,朕知道他的官是谁给的,所以朕实在没办法,只能贬了他的官。” 第247章 公开颁布律法(6) 握上司徒林布满冷汗的掌心,白胜男故意道,“左相,你不会怪朕吧。” “臣不会,臣不敢,陛下,是臣……” 拦住司徒林的自白,白胜男紧蹙的眉头没有展开,却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今天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告诉司徒林,你做的事,朕都很清楚,朕可以保下你,也可以不保你,你要记得天恩。 司徒林感激陛下的保护,也知道日后必须收敛,否则就算陛下想保自己,也难免会落个跟薛川一样的下场:不得不死。 想到薛川,司徒林从宽袖里抽出一本奏折递了过去,上面记录的是押运水晶棺这几日的暗中见闻,白胜男接过来翻看几眼便放到一旁,仿佛根本不在乎,随意的斜偎在椅子上。 “左相,还有一件事朕得问问你的意见,你的蚕食计划,朕觉得还是可以再完善一下,后年秋天虽然不算迟,但若刘氏皇位在这之前就易主了怎么办?” 示意司徒林不要打断自己,白胜男继续道,“如果皇位上坐的是刘通,那我们利用赵学川的这一离间计,就相当于废棋。如果皇位上坐的是刘念,那我们直取魏国,也会增添隔阂,所以蚕食固然可以,却等不到后年秋天,或者你再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刘氏易主的时间再推迟一下。” 司徒林反复咀嚼着陛下的话,联想着陛下刚刚提到的舒朗奇,试图去分析其背后真正的意图。 半晌,他道,“回禀陛下,臣认为比起将蚕食计划揠苗助长,让刘氏易主再晚一点比较容易。这件事,容臣回去与其他尚书商议商议,再给您回复。” 作为刘氏曾经的番邦,秦国有无奈,也有优势,不论是司徒林还是朝中其他朝臣,多少都与刘氏有些许关系。 有的是亲缘,有的是师徒门生,有的甚至是生意场上的恩情,所以,秦国虽然看似是偏安一隅的小国,实际却与刘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同时你们也想一想,如果刘氏的江山易给刘念,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有没有可能在他们易主的时候动些手脚,取得些许利益。当然了,这比较难,朕不为难你们。” “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为陛下筹谋。” “有卿如此,秦国何愁不强大!”白胜男笑道,“左相,咱们君臣一心,必能实现盛世!” 君臣二人相望良久,毫不掩饰心中的激动与对盛世的渴望。 司徒林临走前,白胜男还特意赏赐了他一斛珍珠,并告诉他若需要钱财,随时可以入宫来报,引的司徒林又是一阵落泪。 夏季的风总是带着些许潮湿,让人感到燥热的同时,周身满是酸汗。 白胜男泡在木桶里,伸出一只白藕般的胳膊让依卢擦拭,心里却想着秦国有多少百姓可以在夏季每天都能洗澡。 “陛下,您身上的伤疤又淡了一些,相信再有个三五年,就能全部淡去看不出来了。” 瞥了一眼身上的疤痕,白胜男本想不在意的笑笑,但脑海里却闪现了季洵白皙俊俏的脸颊,她认真的看着手臂上的疤痕,心里忽生了些许自卑,那是来自于对旁人眼光在意的自卑。 第248章 公开颁布律法(7) 白胜男从前根本不在意这些所谓疤痕,因为她是一国之君,不敢有人说三道四,但一国之君也有心上人,也会在意心上人的目光。 她忽然有些害怕,为自己有了软肋而感到害怕。 微微叹息,直到季洵从刑部回来,她仍旧是叹息,引得季洵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一问才知,她是因那些疤痕而郁闷。 “思兰,这些疤痕是你的战损,也是你的光辉,在我看来,根本不值得叹息。” 见她仍旧不开心,季洵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又道,“喜欢你的人,不会在乎这些外表,因为喜欢一个人,主要是喜欢内心,而不喜欢你的人,你又何必在乎他们的想法呢?不论你多么白玉无瑕,不喜欢你的人都能找出瑕疵。” “那你呢?” “我?” 季洵稍显诧异,心脏急促的跳了几下,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笑容满面,温柔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一员,我喜欢你,从很早就开始了,早到我还没有见过你本人就已经不可自拔。”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白胜男十分受用,她回握季洵的手,顺势依进他的怀里,轻声道,“如今朝局渐稳,我们是不是该筹备大婚了?” 一颗心因她的话而躁动不安,季洵凝着她蒲扇般睫毛覆着的眸子,深深的凝着,随着时间的点点流逝,他只是用冰凉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将她又抱的紧了些。 “你不想娶我?” 没有等来画本中的男女兴奋的亲吻,白胜男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猜忌,她想,季洵是不是在忌讳两人的地位,心里不情愿? “我做梦都想娶你,但现在不行。” 将她的失望尽收眼底,季洵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已经挣脱了自己的怀抱,赌气的走到一边。 珠帘被甩的噼啪响,白胜男踹了一脚倒霉的龙案,赌气的坐在侧踏上不理人。 瘦弱的双肩因生气起伏,一张俊俏的脸颊也有些苍白,她咬着牙关,忽然想起了薛川,眼泪便不听使唤的落了下来。 她想,如果薛川还在,断不会允许季洵这样欺负自己! 薛川不在了,他们都欺负自己! 他们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好拿捏!可朕是皇帝,一个皇帝,不论身边是否有忠心的护卫,都是坚强勇敢的,是无坚不摧的! “思兰,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能误会什么!”白胜男堵着气,冷笑道,“我知道你喜欢穆文,喜欢漂亮的女人,喜欢能够依附你的漂亮女人,而不是像我这样能够随时命令你的女人!” “穆文这篇你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季洵又好气又好笑,想要揽上她的肩膀却被甩开了,便不再惹她的烦,站在一旁耐心开解,但白胜男并不相信他的解释。 “思兰,我把穆文当妹妹,这句话我说过很多遍了,你不该再误会的。其次,我不是喜欢漂亮女人,我在不知道你相貌的时候,就喜欢你,所以你是美是丑,我都喜欢。” 第249章 公开颁布律法(8) 白胜男撇着嘴,露出少见的小女人模样,“你骗人!” 季洵温柔的捏了捏她撅起的红唇,小心翼翼的凑到她身边,反复试探几次,终于将她拉进了怀里。 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季洵柔声道,“至于你说的依附,确实,很多男人都喜欢被崇拜的感觉,那是男人骨子里的天性。但我喜欢势均力敌,我不喜欢被依附,也不喜欢被一味的崇拜,那样的感觉太枯燥了,我始终相信只有势均力敌的感情,才能走到最后,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用更短的时间来弥补与你的差距。” “我害怕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不能理解,害怕你嫌弃我的无知,所以我点灯熬油,只为博你一笑,为你分忧,怎么到你这就成了不喜欢,不在意呢?我若不喜欢你,要这权贵有什么用呢?”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与我成婚?” 想着朝臣对季洵的私下弹劾和挤兑,白胜男不愿意让薛川的悲剧再次发生,而唯一能打消朝臣挑拨的办法就是成婚。 自己与季洵的婚事乃是先帝所定,只要季洵不造反、不反抗秦国,谁也不能阻拦这场婚事,而季洵一旦有了皇夫这个身份,在前朝就算是安全了。 “因为我要等你公布律法的壮举做完。” 与白胜男的权衡利弊不同,季洵立誓,不论如何都只会站在她这边,为她披荆斩棘,为她筑起稳固的后盾城墙。 因为,自入了朝,季洵亲眼见到太多作为君主的身不由己,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勤勉勤政。 自己作为她的爱人,日后的丈夫,若不能够为她分忧,便不是个称职的爱人、丈夫。而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成全她公布律法的创举,帮她开疆拓土。 “那件事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再说,也不是单靠你一己之力能完成的,你……” “思兰,打铁趁热,我已经和左大人加紧商议修改律法之事,待律法修改完毕,就可以公布了,同时,我还要用一个巨大的功劳来帮你平定那些指指点点的世家大族,这是一个连环串,缺一环都不行。” 紧紧揽着她的肩头,季洵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等这一系列事情都完成,谁也不能再阻止我们成婚,也不能有人以后宫不得干政来让你我烦心。” “你就不怕到那个时候,朕移情别恋,不再喜欢你了?” 白胜男挑衅的斜了斜嘴角,得意道:“你要知道,想与朕成婚的人多不胜数,个顶个都是俊俏儿郎,而君王都是多情又无情的。” “如果季洵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就只配给陛下你暖被窝了。” 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季洵笑道,“不过,若思兰真的移情别恋,云烽也没办法阻止,毕竟我也不能把你的心掏出来,再把别人从里面抠出去,我只能尽量多多散发光芒,让你不会被别人的闪光点吸引。” 热恋之中的感情,总是亲密的,但季洵毕竟不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富家公子。 他经历过失去,知道不会有任何感情是一成不变的,从一而终更是奢望。 他喜欢白胜男,喜欢到发狂,但他又不能只喜欢白胜男,不能只为她发狂,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他必须做能与太阳共同发出光芒的物体。 第250章 公开颁布律法(9) “你的一串计划包括什么?” 纤长的手指搭在他的唇上,白胜男笑着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比如,去说服被陈国接管的原季国城主们归顺秦国?” 季国虽然已经灭亡十余年,但季国蛰伏的遗民却不曾易志,多年来,看似孙先只是带着季国皇储躲在黑风山,做见不得光的山匪,暗中却不曾与季国故地的高官世族们断了联系。 季国遗民对于皇储在世的消息基本人尽皆知,但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公开这一消息,即便酒后吹牛,也不曾将之当成吹牛的资本。 他们用自己笨拙的方式,默默保护着皇储,近二十年来,不曾有一人出卖过皇储与国丈,只盼有朝一日能够再为皇储效力,名正言顺的做回季国人。 这是季洵的骄傲,也是孙先敢立于秦国的资本,爷孙二人都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为秦国招安故国臣民,为天下一统、为季国血脉的延续尽一份力。 不论国与国、还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合作只有血脉的融合与延续。在孙先看来,只要季洵与秦皇结合,并诞下麟儿,那么秦国和季国将变成真正的密不可分,也将不再区分国别,届时,结秦季两国之力,即便是乱世,也能够立足。 气派的将军府中,孙先送别了几个结伴来拜会的秦国京官,瞥了一眼他们送来的礼物,示意六子把东西做好记录都收进库房,自己则跨着大步窝进书房继续读兵书。 自封官以来,京官们基本都来将军府拜会过,孙先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傲气之人,他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也会拎着礼物去回拜,几个月下来,人情交往的疲惫让他有些想念黑风寨的日子。 “老当家,不对,将军老爷,咱们好不容易在京师立足了,您为啥让我去魏国溜达一圈呢?” 中午的时候六子就想与老爷理论,但奈何突然来了客人,此刻,他将记好的礼单放到孙先手边,撅着嘴,满脸的不乐意。 “您之前可是承诺过的! “我承诺了什么?” “给我找个京师媳妇啊!现在可倒好,媳妇没有,还给我发配了,您说您这是要干啥嘛!” 孙先看着礼单上名贵的物件,人参、灵芝、小珊瑚…… 这群家伙巴结自己还真是下了血本,不过真是可惜,他们给的东西越贵,自己回礼的东西也得越贵,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人拿刀在割自己的肉。 “哎!真不明白,这些个礼物送来送去有什么意思,放在库房落灰,多浪费钱呀。” 孙先自言自语道,“有这些钱干什么不好,非买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嗯,今天还行,有人参、灵芝还能入药,前几天你看他们给我送的什么布匹啊、珠串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老家主!六子正闹心呢,你说这些干啥!要我说,人家是巴结你,巴结少主的,你本不必回礼。” 见孙先脸色微变,六子赶紧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改口道,“六子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无功不受禄,不能落人口实,但是老家主啊,这和六子非得去魏国有啥关系嘛,我不去,我就要留在这里陪着你。” 第251章 公开颁布律法(10) “你个臭小子,你没听这几天来往的高官说吗?陛下打算开展蚕食计划,蚕食计划说白了,是经济上的封锁,也是粮食上的压制,不提前有人埋伏在相关国家,咱怎么做到出奇制胜?等计划落地了,再突然涌现一堆外地人,人家还不起疑心?让你提前去,是看得起你,等你在这场计划里立了大功劳,还愁没有如花美眷?” 孙先将礼单放到桌子的暗格里,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你个臭小子,要不是看你机灵,我还懒得用你呢!” 孙先的话虽然满是抬举,但六子还是不领情,他喋喋不休的说了许多不离开的理由,但最后还是被孙先一巴掌拍到头上,才不情愿的闭了嘴。 “六子,你要知道,原季国领土中,魏国瓜分是最少的,这也证明啃下魏国之困难。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在我心里和云烽没有什么两样,我是足够信任你才让你去,你到底明不明白爷爷的心意!” 一声爷爷,远比千万句语重心长的大道理要管用,顽皮的六子忽然朦胧了泪眼,抽泣着扑进孙先的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承诺一定会好好完成这项任务。 晚风吹动着将军府门前的红灯笼,也吹动着秦宫廊檐下的孔雀盏。微风顺着朱红的大门吹进殿内,勾起点点涟漪。 几杯温酒下肚,白胜男的脸颊微微发红,她娇俏的眉眼凝着季洵儒雅的姿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云烽,别人都巴不得赶紧爬上我的床,用床上那点事拴住我,你倒好,坐怀不乱似的,脸都不红一下,好像显得我多不深沉。” 此言一出,季洵的脸腾的就红了个透,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支支吾吾半天,只好将话题引到朝局上,气的白胜男恨不得掰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陛下刚说想要招揽舒朗奇,能说说自信的来源吗?” 白胜男撇撇嘴,笑着依进他的怀里,一边捏着他的下颚,一边道,“舒朗奇自认有大才,却终其一生不被重用,即便如今官至刑部尚书也没有太多实权,我听闻舒朗奇很早就向刘邕提过公开律法一事,但却被痛骂了一番。如今秦国公开律法,我再许给他一个实权,他又怎么会不心动呢?” 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季洵声音略显沙哑,“但诚如陛下所言,舒朗奇并不受重用,也没有什么实权,你招揽他有何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舒朗奇即便不受重用,但起码是从一品的刑部尚书。” 双手被他紧紧攥住,白胜男便笑着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颚,声音中带着些许柔媚,“近水楼台先得月,蚕食是一步步的,一个好的暗桩,可敌千军万马。” 红烛相称,白胜男习惯性的瞥了一眼门外,却再也没有薛川倔强的身影。 微醺的酒意和暧昧之色顿无,她从季洵的怀里挣扎着站起身来,宽袖挥在身后,直奔廊下,呆呆站立,不再言语。 第252章 公开颁布律法(11) 次日一早,小朝会上安国公和司徒林把商讨的结果向白胜男禀报,明确经过再次讨论,大家还是觉得要高价收购棉花,但出面的商人却不好找,尤其是去魏国收购的商人。 “南宫禹精明,又在各国散布不少密探,要想不被他察觉,是有些难度的。”司徒林道,“臣想,得启用一些生面孔,最好是在朝中没有任何官职,甚至不是秦国人的生人。” 司徒林的话音刚落,季洵便道,“启禀陛下,季洵愿意举荐几位黑风寨之人,替陛下完成这项蚕食任务,还请陛下恩准黑风寨再立新功,为陛下分忧!” 能够出席小朝会的大臣都是白胜男信任之人,但信任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有些计划可以让他们的知道,但有些详细的步骤却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关于卿举荐之人,朝会后以奏本的方式交给朕即可。” “是,陛下。” 季洵感受着朝堂上几道并不友善的视线,他们分别来自正一品官员和从三品侍郎,可能在他们看来,自己只是以色侍主,早晚会因为色衰而爱弛,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不论是否有陛下的爱,自己都有能够在朝廷立足的资本。 “关于诸卿和一些世家大族对于朕公布律法的意见,朕都一一阅过了。” 拎起一本奏折摔在龙案上,白胜男轻哼一声,“距离朕公布买官律科已经一个多月了,这种意见不成熟的奏折还是会出现在朕的案上,你们觉得到底是朕做的不对,还是你们没有起到疏解的作用呢!” 面对陛下突如其来的指责,在场的官员除了季洵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们想,明明是陛下密而不报引来的抱怨和反对,怎么反而变成了自己的不是? 陛下不下罪己诏已经算一定程度的自以为是了,怎么还把脏水泼给自己呢?这不合理呀! 龙椅上坐的毕竟是国君,他们不敢像周耕那样死谏,只好讪讪的闭上嘴,假装认可陛下的指责。 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不愿意忍气吞声的大臣,想要试图纠正陛下的错误,勇敢的站出来发声。 只不过,他们的发声并没有被陛下认可,陛下以近乎执念的态度斥责了几人,并以“目光短浅”结束了这场并不愉快的对话。 “关于律法公开一事,朕心意已决,诸卿既然是我大秦的肱骨,就该明白朕公开律法的深意。” 冰冷的视线扫过众人,白胜男严肃的声音响彻大殿,“还请诸位股肱宣扬一下律法公开的好处,也与自己关系交好的世家大族好好谈一谈,免得后续大量律法公开……闹得不愉快。” 见司徒林要说什么,白胜男的声音又冷了几度,“朕并不介意用谁的鲜血去染红公开的律法,还请诸位肱骨,不要逼朕!退朝!” 小朝会上表明了态度,并不能让白胜男对公开律法一事绝对放心,她暗中召卫元庭进宫,要求她把律法将全面公布之言词在民间散布。 按照白胜男的话说,目前国内女子对自己的崇拜和尊重已远胜男子,此次公开律法必须发挥女子的作用,最终达到不公开都不行的结果,只有这样,世家大族才能没话说。 第253章 公开颁布律法(12) “可是陛下,世家大族有权有钱,可以收买人心。转变风评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卫元庭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她是见识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那些刚刚直起腰板的女人,哪里是真金白银的对手呢! “朕明白你之担忧,但是敬俭,朕如今要做的事,是明知以卵击石也必须成功的,律法一日不公布,百姓就一日做不到知法,一个不开化、不知法的国家,从根本上说,是野蛮的。” 白胜男瞥了一眼龙案上半人高的竹简,那是她要刑部送来的民事方面的律法,不仔细研究不要紧,一研究竟然发现里面缺失的东西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那么多,她很难想像百姓在这样律法不健全的国家是怎么生活的! “陛下之忧,臣也明白,但是请陛下恕臣无礼,臣以为,对于百姓来说,目前最需要的是食能果腹、衣能避体,至于知识文化、律令礼法,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过于遥远。正所谓温饱方能思淫欲,百姓们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时候,哪里会在乎这个字是念张还是王呢?” 卫元庭见陛下没有斥责,又道,“陛下增设学堂一事,臣认为在诸国中已经很前卫了,女子可以读书更是达到空前绝后的先进,但是律法公布这件事……臣先说明,臣并不反对,但臣认为,这并不该是我国的首要任务,我们首要的任务应该是粮食,是温饱,若陛下想要开疆扩土、称霸一方,那么囤积粮食和铸造兵刃,才应该是最首要的。” 卫元庭的话,白胜男已经在奏折上见过几十遍甚至几百遍了,但被臣下当面怼到脸上,还是有些意难平。尤其是这些话出自于自己信任的臣子口中,更让白胜男感到心痛。 “敬俭,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文明的开化,和真金白银是一样重要的。公开律法、增设学堂,并不会耽误百姓耕种,也不会耽误他们的吃穿,甚至会帮助他们更好的解决吃穿问题。” 多日来,朝臣对律法公开的反对,让白胜男的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恶气,她尝试在奏折里向每一个反对的人解释,解释到后来,她甚至产生了麻木。 “知识指导实践,律法指导行为,百姓们才能更放心的去做。按照目前的法不被知而威不可测,老百姓想要创新是根本不敢的,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判定为违法,但朕公开律法之后就不一样了,他们想要创新之前,完全可以比照律法的条例,在做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违法,是否被允许,才能更放心大胆的去做,去创新,甚至去开拓啊!” 看着因激动而面颊红润的陛下,卫元庭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真的理解了陛下的用意,但她还是坚持温饱才是眼下最为重要的,只不过没有再出言反驳。 “陛下所言,敬俭还不能完全理解,但这并不能阻碍敬俭对陛下政令的服从,敬俭愿意按照陛下要求去做每一件事,在过程中,逐步体悟陛下所论述的结果。” 深深叩首,正如她所言,顺从,是自己能给主子的全部,她愿意相信主子的判断,即便自己还不能完全认同。 “敬俭,如果你不能完全理解朕的举措,却愿意顺从,很有可能会成为史书上的佞臣,即便是这样,你也要顺从朕吗?” 第254章 公开颁布律法(13) “因为臣知道陛下是明君,才会顺从的!如果陛下是个昏君,臣根本不会参加科考。” 卫元庭抬起头,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明媚的如朝阳,给白胜男枯燥的心中带来了些许滋润。 “这番话,也只有你敢说给朕听,敬俭,你的真诚,朕真的很感动,也很需要。” 起身拉着她坐到一旁,白胜男握紧她的手,感慨道,“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真诚,对朕,对这个国家。如果朕日后变了,变的小气,变得狭隘自负,还请你及时制止朕!” 说罢,白胜男从宽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免死金牌,原本冰凉的金牌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她掰开卫元庭的手,将之放在上面。 “敬俭,朕登基以来,只发出过这一块免死金牌,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金牌,卫元庭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振奋和感动,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为一个心直口快的臣子想到了日后,这是何等的荣耀与关怀,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得到陛下如此垂爱! “臣,叩谢陛下!” “不必感谢,这是你应得的。”白胜男将她扶起,用帕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笑盈盈道,“咱们俩年纪相仿,若不是君臣有别,朕还真想跟你结拜,就像冬雪和翠竹那样,作对异姓姐妹。” “今日有陛下这句话,敬俭定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卫元庭庆幸自己能够服侍一位明君,哪怕她是世家大族所称的善于收买人心,自己也不在乎! “朕不要你赴汤蹈火,朕只要你做好自己的工作即可。” 拍拍她的肩膀,白胜男笑意不减。 “朕昨日又收到了催婚的奏本,你和朕年纪差不多,又身居高位,想要你结亲的男人应该也不在少数,朕问你,你可有心上人?” 摇摇头,卫元庭苦笑道,“和周帆的事翻篇后,臣就醉心诗书,没有想过成婚一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朕虽然不认为人这一生必须成婚,但若有机会,还是应该琢磨一下终身大事。” 白胜男瞥了一眼门外的徐名越,若有所指的对她道,“朕看徐名越就很好,听说你与他也算青梅竹马,你们一个在朕身边近侍,一个在前朝与朕并肩,若是你们俩成了好事……” 刚刚的兴奋被陛下的几句话浇灭,卫元庭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在试探自己,连忙摆手拒绝,表明立场。 “陛下万不要乱点鸳鸯谱,臣对徐侍卫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臣只想为陛下尽忠,目前还没有想过私事。” “少安,天色太晚了,你替朕送卫大人回府吧。” 徐名越并没有听到陛下刚刚的催婚,守在门口的他看着天色渐渐黑透,正担心卫小妹一个人回家会不会害怕,此刻有了陛下的钦点,他便可以正大光明的护送她回家,心里满是欢喜。 卫元庭有些摸不清陛下此举的用意,按理说,君主是应该提防臣子间私下结交的,尤其是党派结合,可陛下却希望自己和徐名越结合…… 第255章 公开颁布律法(14) 徐名越此人本身没有什么,但他的爷爷可是权倾朝野的安国公,陛下是在点自己?还是真的希望自己与他结亲呢? 难道陛下想要自己做个相夫教子的贵妇人? 带着满怀的心事,游走在出宫的红墙之间,卫元庭并没有听清徐名越在耳边叨叨什么,只是余光中他的表情很兴奋,卫元庭心道,这个徐开怀真是有力无脑,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开心的像个大脑欠发育的猴子。 “发什么呆呢?该上马车了,是身体不舒服?我扶你吧……” 下意识的打开他要搀扶的手,卫元庭故意不理会他的错愕,斜了他一眼,擦身之际,轻声道,“徐开怀,你知道刚才陛下问我什么吗?” “说了什么?” 徐名越见她不悦,也敛去了笑容,探寻的目光中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关切和怜爱。卫元庭耳边忽然响起二哥说徐名越始终在等自己的那番话,心里咯噔咯噔的疼了几下。 “你先驾车,离开这里我再告诉你。” 漆黑的路上,只有马车上摇晃的琉璃灯发出微弱的光,徐名越性格开朗,心思也很细腻。 在相处的人群里只有卫元庭觉得他是个傻蛋,但其实,他出身在安国公这样的豪门贵族,自小就在权利的旋涡中摸爬滚打,在各世家公子的圈子里游刃有余,又怎么会是真正的“开怀”呢?不过是因为喜欢她,一见到她就心花怒放的开心,嘴角忍不住上扬罢了。 “徐开怀,我深思了几许,在告诉你还是不告诉你中间犹豫后,还是决定告诉你。” 卫元庭像是在说绕口令,徐名越笑着应承了一句。其实他早就猜到了,能让卫元庭头疼的话题,只有成婚,而她拒绝自己的亲昵,无非从侧面证明陛下问她是否愿意与自己联姻。 他并非真的傻,只是不愿意在她面前卖弄聪慧而已。 “陛下问我是否有心上人,是否喜欢你。” 叹了口气,卫元庭撩开车帘,踹了他一脚,恨恨道,“是不是你爷爷和陛下说什么了?徐开怀,我好不容易走上仕途,你可别想着把我圈禁回府里做个娇滴滴的徐夫人。” 轻柔的风带着阵阵潮湿,徐名越细细的品着她的话,爷爷、仕途、圈禁、徐夫人,当他脑海里不断闪过徐夫人三个字的时候,平平的嘴角微微上扬,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羞涩。 “我和你说话呢,徐开怀,你听到没有。” 将马车的速度减慢,徐名越转过身来,借着灯盏的微弱亮度,温柔的凝着她小鹿般澄澈的眸子,轻声道,“卫小妹,如果我不圈禁你,不阻碍你的仕途发展,你愿意嫁给我吗?” 卫元庭从没想过一向嘻嘻哈哈的徐开怀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她错愕之余,脸颊早已红透,但她的失神只是片刻,极度的理智如冰山般迅速压灭了心底本就羸弱的火苗。 “徐开怀,我这辈子已经没有成婚的想法了,你若是想给徐家开枝散叶,应该另寻他人,免得让你爷爷伤心。” 第256章 公开颁布律法(15) 徐名越心里很疼,像被扎了几把刀子般,疼的喘不上气来,但他的脸上还是洋溢着俏皮的笑容。 “这还是你第一次拒绝我,卫小妹,这么黑的天,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我可是饿着肚子送你回家的哎!” 徐名越害怕自己的嘴角一旦下垂,聪明的卫元庭就会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并不是玩笑。 她是个狠绝的人,万一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她,那么自己与她将会变成点头之交,那样的疏离不是自己想要的。 “那我请你吃面好不好?” 似乎是愧疚,也似乎是不舍,卫元庭发现自己竟然脱口邀请他进府吃宵夜,正想说什么收回那句并不理智的邀请,徐名越已经笑着替她缓解了尴尬。 “我是奉旨送你回家的,还得回宫复命呢,留下吃饭不合适,等下次吧,下次你做点好吃的再邀请我,面条谁爱吃啊?小爷我爱吃的是肉,你记住了没,听见没!” “记住了,听见了。” 闲聊间,马车已经驶到卫府所在的街巷,卫元庭昵了一眼门外的黑影,连忙跳下马车,对徐名越摆摆手,一边跑一边高声道,“你赶明别叫徐开怀了,叫徐啰哩吧嗦算了。” “徐啰哩吧嗦太难听了,徐啰嗦就行,你慢点跑!” 对着她的背影摆摆手,目送她进了府邸,徐名越才调转马头回宫复命。 但他刚离开不久,已经进门的卫元庭又折返回来,她握紧从家丁那抢来的佩剑,一边走一边缓缓的拔出,直到剑刃抵上白皙的脖颈。 曾经最想见的面容突然出现,卫元庭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了心动,原来一段感情是真的可以彻底冷却。 “你来做什么?” 几年不见,本该俊俏的周帆已显老态,鱼尾纹爬上了他二十五岁的脸颊,清澈的眸子也泛着浑浊,看来他并没有外界传闻的那般幸福美满。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卫元庭的心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 “父亲的身后事已经办妥,再有三个时辰我们就举家离开了,临走前,我想再看一看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所以我围着京城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天蒙蒙亮走到深夜,我本想回家的,但双腿不听使唤的走到了这里……” 周耕下葬的时候,卫元庭正在京郊办案,没有赶过去,事后她去祭拜的时候,只剩寂寥的墓碑和坟冢。 “陛下不是没有收回周府吗?” “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们兄弟几个都没有功名,待在京师也没有什么意思,母亲建议我们回克州老家去,我也觉得回克州比待在这里好。” 周帆的视线始终不曾从卫元庭的脸上移开,他懊悔道,“对不起庭妹,是周家负了你。我知道你已经不再爱我,但这声抱歉我还是要说,庭妹,对不起,希望你往后余生,都是幸福。” 说罢,周帆便决绝的闯入黑夜,如一阵疾风,带着他此生的忏悔和不可能再拥有挚爱的痛苦,离开了这片连空气都比别处清馨的地方。 卫元庭看着周帆消失的方向,伫立良久,直到佩剑跌落,清脆声响才唤回理智。 第257章 番外(11) 赵学川已死且正在运往刘氏的消息传遍中原,南宫禹听闻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太多诧异,比起白胜男公开律法、对抗世家大族的决心,赵学川就太无足轻重了。 虽然说赵学川关系着刘氏皇位上坐哪瓣屁股,但对魏国来说却没什么区别,刘念和刘通都是狠辣的角色,不论哪个登基,都不会恩泽魏国。 “阿桡真没想到薛川居然是赵学川。” 脑海里闪过和薛川打交道的日子,阿桡没办法把寡言少语的薛川和才学兼备的赵学川联系到一起。 “据说赵学川待人温和,总是一张笑脸,但薛川却……”给南宫禹端来汤药,阿桡眉头微锁,“在秦国的时候,阿桡可没少领教他的冷暴力。” 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南宫禹也叹了口气,这声哀愁不是为了赵学川,而是为自己、为魏国。 韩国的覆灭比季国要惨烈的多,刘邕大军灭了韩国不算完,甚至还掘了赵氏的祖坟,一把火烧了韩国太庙,南宫禹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刘邕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蠢事。 更让他捋不出头绪的是刘邕对小赵氏宸妃和刘通的宠爱,韩国被灭后,小赵氏恩宠不减,刘邕还单独给关雎宫拨款大修了两次,刘通也常在战场出现,立了不少军功,大有储君之姿。 “为什么刘邕至今不立储呢?” 喃喃自语,南宫禹想不通,前阵子刘邕刚大病一场,他难道不怕自己突然暴毙刘氏陷入夺权的混战吗? 还是说…… “叔叔!” 南宫璟闻着中药味就跑了过来,粉雕玉琢的脸上挂满担忧,他钻进南宫禹怀里,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背上。 “叔叔,你是病了吗?” 摇摇头,南宫禹宠溺的摸摸他的脸,却见他伸出小手要掰自己的嘴巴,担心拒绝会伤了他,南宫禹只能配合他张大嘴了。 “有药味!叔叔就是病了!” 把鼻子凑近南宫禹的嘴,话还没说完南宫璟就哭了起来,他紧紧搂住叔叔的脖子,一边哭一边道:“都是璟儿不好,璟儿不懂事,让叔叔累病了!璟儿是个坏孩子!” 南宫璟这一哭,反倒把南宫禹弄愣了,璟儿一直爱哭,但这次是因为自己身体而哭,他想起小时候窝在嫂子怀里哭的场景,坚硬的心忽而软了下来,只觉鼻尖酸涩,喉咙似被什么哽住了。 南宫璟和南宫禹小时候非常像,爱哭,粘人,而且一旦开闸哭起来,必须有人抱着,而且不会轻易停止。 南宫禹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着,确认他睡熟了不会醒来,才唤来宫人看着,自己则继续去外殿批阅奏折。 “主子,您也早点休息吧,身子要紧。” “我也想休息,奏折谁批呢?”南宫禹蹙了蹙眉头,“人人都想当君王,因为只看到了权力,可君王哪有那么容易。” 阿桡琢磨着主子的话,脑海里却闪过一个少女的背影,记忆中她的模样已经模糊,尽管如此,也不能影响她在心间日日萦绕。 “阿桡,交给你个任务,帮我查一查刘逸。” 南宫禹觉得刘邕迟迟不立储是另有原因,也许刘通和刘念本就不是他的首选。 第258章 起底季洵身世(1) 秦国律法的研修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世家大族和一些高官的怨气却无处释放,他们在司徒府的宴会上窃窃私语,虽没有聊出个所以然,却找到了彼此都认可的敌人。 “这几日的朝堂上,初出茅庐的季洵可是出尽了风头,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来头,能让陛下这么重视,不但赏了正二品,还让他和左大人一起负责律法的研修。” 司徒林在休沐之日举办晚宴,本是想替陛下分忧,劝解诸位权贵不要再与陛下作对,但没成想他们却把矛头调转,对准了陛下的新宠季洵。 对于季洵,司徒林也是有些看法的,所以他频繁的给陛下进言,希望她能尽快考虑充盈后宫之事。 “左相,这个季云烽出身山匪,以色侍主,咱们是不是得弹劾弹劾他,让他自觉点,离开陛下?” “别乱说。”司徒林微醉,头脑却很清醒,“咱们刚逼着陛下处决了薛川,眼下再让陛下处理季洵,是你不想活了?还是不想让陛下活了?” “可是左相,这个人……这人已经搅乱咱们阵营和既得利益了!不除的话……” 司徒林冷冷的昵了一眼说话的官员,不悦的打断他的话,“季云烽虽出身绿林,但从其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他是有大才的。虽然不能和姜严华相比,却也是个人物! 司徒林也不喜欢季洵,但就像他说的,陛下刚被逼处决了薛川,这个时候再让陛下离开继续,绝对会落个双方皆败的接过。 司徒林继续道:“你们这群人就是目光短浅,怎么能只想着独霸朝廷的话语权?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有权任用任何一个有才学的人,陛下都任用贤能、能不问出身,你们怎么还如此陈腐?” “可是,左相……” “尤其是你,邹大人,陛下宽恕了与罪臣李瑞交往甚密的你,还委以重任,你不但不为陛下着想,还屡次三番想要切断她的快乐源泉,这是一个合格臣子应该做的吗?” 司徒林见众人挂不住脸,高举斟满的酒杯,一把揽上邹亮的肩膀,谈笑间满是和颜悦色。 “诸位,咱们都是陛下的臣子,若无大是大非、大敌大仇,何必互相为难呢?再说,关于公开律法一事,陛下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陛下已经铁了心,诸位还是不要再与陛下硬碰硬才是。” 宴会中,司徒林的职位最高,又是主办方,此刻他已经给宴会定好了调性,便没有人敢再提弹劾季洵之事,纷纷把话题重新转回到律法公布的优劣上头。 角落里的万岳浅抿一口酒,把剥了皮的花生塞进嘴里,笑着将在场每个人的神色收入眼底。 万岳相信,在场可能没有人知道季洵真正的身份,就连司徒林本人也不知道,而季洵的身份显然能在日后版图变化中起到大作用,若自己把他的身份散布出去,是不是就能破了他们收复季国故土的计划呢? 白胜男,你杀我少主,破我韩人复国之梦,我给你一个还击,算不上卑鄙吧? 第259章 起底季洵身世(2) 时间点点流淌,秦国京都的街头巷尾不开始流传原季国皇储还在世的消息。 前有韩国赵学川隐匿身份藏于内廷,如今又有季国皇储流落秦国,朝中大臣一片骇然,纷纷上书请陛下彻查,以免季国之火再烧秦国基业。 白胜男明白朝臣说的季国祸事,但那与季国无关,杀人的命令和刽子手都来自刘氏,季国只是个倒霉的引子罢了。 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她不由赞叹季洵的料事如神。 一个月前,小朝会不欢而散的晚上,季洵表明要劝降原季国城主归顺秦国时,就提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陛下以公开律法让有些人不痛快,那么有些人自然也会想尽各种办法让陛下不痛快,而如今最能让陛下和秦国都不痛快的方法便是起底自己的身份。 按照季洵所言,自己季国皇储身份被揭开后,最大的弊端是各国都会严防死守季国故土的反水,其次的弊端才是用婚约将自己囚禁到后宫,不许参政。 那晚两人对招降季国故土之事聊到天明,在确定招降路线和计划后,季洵和孙先便于当日下午带着许忠等人分别完成了金蝉脱壳,并快马加鞭的于十日后分别出现在了陈国的双城和燕国的济宁。 双城,原名卫城,城主周远达是季国先皇近身侍卫出身,虽然没有亲眼看着季洵出生,却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主人有着异常执着的忠诚。 当他看到季洵那张酷似孙皇后的脸时,年近六十的他急速挪着双膝来到少主身边,抱紧他的双腿,泣不成声。 “少主,二十年了,远达终于得见少主。” 周远达老泪纵横,不论季洵如何拖拽,双膝始终如钉在地上般沉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着对故主的思念。 “先皇啊,你在天有灵,终于让臣得见少主天颜了!先帝啊!” 周远达的哭诉,也引来在场众人的悲伤,多年来,不论他们身居高位还是落草为寇,心里从未忘记过光复季国,也从未放弃过对少主的忠诚与追随,只是岁月不饶人,这一等,竟然就是十九年。 “少主,你好不好?您落难的这十九年,臣日日都想去见你,可国丈说人多眼杂,为了保护你,我们必须忍。” 额头抵在季洵的鞋面上,周远达哽咽道,“每年只能传一封信,臣恨不得在这封信里写上千言万语,可为了您的安全,臣只能将内容限制在三十个字以内,少主,你可知道臣有多么的思念您,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来,臣在陈国的统治下苟活,只是为了等您的一声召唤啊少主!我的少主!” 在场众人无不因周远达的话而动容,这是季洵第一次感受到故国臣民那比泰山还巍峨的忠诚,也是季洵第一次感受到身为君主的澎湃心肠。只是,他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复国,而是招安,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生出满满的愧疚。 “周叔!” 拉不起周远达,季洵便跪在他面前,周远达又惊又喜,挣扎着想将少主扶起来,却终究上了年纪,敌不过年轻人的力气。 第260章 起底季洵身世(3) “少主,你这是要折煞老臣吗!” 伴随着季洵一个重重的叩首,在场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许忠凝着主子的背影,宽厚的双肩颤抖着。 “周叔,十九年的蛰伏有多么不容易,云烽虽没有切身体会,却能够明白。没有周叔你们的蛰伏,云烽也不可能安稳的活到现在,请周叔再受季洵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一日为季氏的臣民,生死都不改国姓。” “周叔,这一拜,你受得!” 用额头抵住季洵低到一半的头颅,周远达把怀里滚烫的兵符掏出,紧紧塞进季洵略显粗糙的手里,喑哑的嗓子里喷薄的是矢志不渝的忠贞和骄傲。 “臣周远达,愿为少主鞍前马后,肝脑涂地!还请少主不要嫌弃远达年老体弱,允许远达随侍身侧!” 自有史记载以来,季国是唯一一个覆灭了近二十年,遗民和朝臣还能坚韧蛰伏的国家。而这份坚韧,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想不到、也不相信的。 自季洵秘密潜入陈国,二十天内,原隶属于季国的二十个城池纷纷上书表达归顺和臣服,季洵看着手里的二十七枚虎符,嘴角明明上扬,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滴落。 这就是他的臣民,他忠贞不二的臣民!不论别国用什么样的高官厚禄供养,内心从未易帜的臣民! 曾经的季国,幅员辽阔,拥有一百三十座城池,是诸侯国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国家。 季国灭亡后,破鼓万人捶,城池全部被瓜分殆尽,其中刘氏吞占四十座城池,燕国、陈国、魏国分别瓜分了三十座、二十七座和十座,秦国则通过战争一共统治了二十三座。 而陈国,原本只有五十座城池,是诸侯国中和魏国旗鼓相当的小国,此番季洵靠着皇储的身份,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回了陈国的二十七座城池,再加上外公那边正同步收回被燕国统治的三十座城池,靠着半圆形地理位置夹击出兵,吞并陈国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少主,臣还是不明白,咱们季国君臣情深,您完全可以自立一国的,为什么要臣服于秦国呢?” 周远达奉上珍藏多年的普洱熟茶,对季洵道,“少主,婚姻大事虽然很重要,但复国也举足轻重,您看咱们季国遗民上下一心,短短二十几日就达到如此效果,您又何必在一个女人手下谋生呢?” 周远达的观点不是个例,在出发来陈国前,季洵就想到了。 “周叔,乱世之下,独立新国的想法固然勇敢,却不够成熟。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与其让季国在乱世中飘摇,我认为还不如与秦国合力,从而让季国和秦国都能在乱世中站住脚,甚至……” 季洵抿了一口茶,柔声道,“甚至实现天下一统。” “可是少主,归顺秦国,龙椅之上坐的可是那女皇白氏,我们……” 周远达舔了舔嘴唇,不情愿的叹道,“我们还是希望少主您能够成为一国之君。权力掌握在您的手里,我们才安心。您与白氏联姻,说白了,不论日后立储,还是握权,您都要看白氏的脸色,这……对您来说,太委屈了。” 周远达在心里又添了一句,要是老天爷不长眼,您再不能生育,咱们季国可就真让白氏吃绝户了! 第261章 起底季洵身世(4) “周叔,或许是云烽不够成熟,云烽始终觉得,明主聚贤臣,龙椅上坐的是我还是白氏,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国君是个明主,能切实给百姓谋福祉,就足够了。” 并非没想过登基成为帝王、坐拥江山,但自入朝以来,季洵切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谁穿上龙袍都能做个好皇帝的。 一个合格的皇帝,是从小养成的,他并不否认有些半路出家的皇帝也能把天下治理的很好,但那毕竟是少数。 所谓帝王思维,究其根本,指的是出身和阅历。 自己虽有出身,却是空有出身,没有阅历,若真的黄袍加身,恐怕也是做不好皇帝的,说不定还会寒了众臣民的热忱。 “可是少主啊,你不做皇帝,还能做什么?做皇后吗?一个男皇后,这……”周远达为难道,“好说不好听啊。当初咱们和秦国联姻,说的很明白,是白氏嫁给你为妻,而不是你入赘,如今龙凤颠倒,臣怕大家不乐意呀!” “周叔的这个大家,可包含你自己?” 季洵的笑容明媚,一丝气恼也看不出来,周远达仿若又看到了那个眉眼含笑、端庄大气的皇后娘娘。 “少主明鉴,臣自认迂腐,一时间想不通。” 周远达满心的不乐意,与少主重逢的喜悦并不能完全冲散入赘的荒唐,他忍不住想,既然少主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界,实在不行,就逼宫算了!等到皇袍加身,还容得他拒绝? “周叔可知道,为何云烽会亲自来双城?又为何第一个见你,而不是别人?” 连日的奔波和斡旋,让季洵有些想念在昭仁殿与白胜男并肩读书的日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牵动自己温柔的心。 虽然自己此举有些拱手山河、博美人一笑之意,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可以是个好的权臣,却做不了好皇帝。 “自然是器重,但正因为少主之器重,臣才不能眼看着您深陷泥泞之中。” 周远达瞥了一眼袅袅的香炉,轻声劝道,“臣建议少主还是考虑一下黄袍加身的事,季国一百三十城,几十万的百姓,度日如年的盼着您能重新竖起季国的大旗呢!你若想与秦国联合,可以,想联姻,也可以,但为什么不是她秦国的国土并入咱季国呢?少主啊,说句不当说的,您可不要做第二个赵学川啊!” 赵学川,时隔数日再听到这个名字,季洵的胸口还是会生出一团郁结之气。 确实,天下众人都觉得赵学川傻,明明皇位近在眼前,却为了所谓的恩情放弃了一切,最终还落个被毒死的下场。如果他肯听李瑞的话,宫变后立即登上秦国皇位,还有白氏什么事? 可他季云烽到底不是赵学川,也不是那个耿直到笨拙的薛川,大是大非面前,他拎得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掂的明白。 “周叔,云烽不会成为第二个赵学川,同样,云烽也不希望你或者任何一位故人成为第二个李瑞。” 第262章 起底季洵身世(5) 李瑞二字已经成了各诸侯国中“悲惨”的新代名词。 季洵这一句“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李瑞”的力道有多重,周远达心知肚明。 明月之下,白胜男勉强把面前的奏折批阅完,想着距离子夜还有些许时间,再开一摞新的继续批阅,但或许是圆月思佳人,她捏着朱笔半晌,奏折上的每个字她都认得,但却读不懂它们凑在一起要表达什么。 视线落在季洵常常坐着读书的位置,白胜男放下朱笔,怔怔的盯着空无一人的软垫,喃喃道,“原来,这就是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有点苦,也有点甜。” 弯月变满月,上一个满月之夜,白胜男还依在季洵怀里撒娇,如今算来,他离开已经满一个月了。 这几天,白胜男为了压下街头巷尾关于季洵身份的流言,抓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头目,着安国公日夜加紧审问其背后始作俑者,又不得不放出另一个更大的消息去分散百姓的注意力。 “魏国胆大包天,竟然拦路设伏,想要夺取水晶棺和赵学川的尸体!” 魏国大司马在国君危难之际投靠刘氏、背刺秦国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当魏国再次与秦国为敌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时,季洵是谁这个八卦,显然没有这等新一轮的国仇家恨更吸引人注意。 白胜男听着卫元庭关于京师流言风向变化的汇报,嘴角微微上扬。 随着升任左相,司徒林与安国公的走动越发频繁,虽然安国公会把与司徒林的谈话内容尽数禀告陛下,但也难免被有心之人挑拨、诟病,时间久了,安国公也不免担心陛下会“多虑”。 今日,徐名越好不容易换岗回来,安国公本打算好好陪陪孙子,却没想到司徒林这个不速之客又登门了,他想称病推脱不见,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便差人疾步把出去回绝的仆人叫了回来。 “夏末的天还是这么热,左相快来用一点冰镇水果,这可是我刚让少安去地窖里拿的,凉爽的很呢!” 司徒林刚进门,就看到了瘦高俊俏的徐名越,在他看来,这个少年虽然长的算不上特别俊秀,却也算上等容貌了,那对剑眉星目尤其有神,若是能将之说给自己的孙女做丈夫…… 想到这里,司徒林笑着又将徐名越打量了一番,一边打量,还一边极尽赞美之词,夸的徐名越有些摸不着头脑。 “左相莫要被这个臭小子的外表给骗了,鬼的很呢!” 徐山老辣,已经猜到了司徒林的用意,但他并不打算和这个老狐狸做亲家,抛去党政这层不说,单是司徒林这个人,他就非常不喜欢。 “安国公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令孙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又在御前当差,前来说媒的都把门槛踏破了吧?” 摆摆手,安国公顺手打了徐名越腰背一巴掌,笑道,“这小东西,也就是样子还凑合看,内里羞涩的很,是个实打实的莽夫。” 斜了孙子一眼,安国公冷声道,“还不谢谢你司徒伯伯的抬举?谢完赶紧回你院子里看书去,等下你老子考你背书,你若是答不上来,我可不会给你说情的!” 徐名越对司徒林拱了拱手,道了几句感谢的客套话,便耷拉着头离开了主院。但刚离开主院的视线,他就蹦跳着从角门离开了安国公府,直奔卫府讨饭吃了。 第263章 起底季洵身世(6) “安国公啊,令孙今年……多大了?” “少安今年二十三了,真是不争气,这个年纪了,还是凭着我这张老脸才在陛下身边混了个职位。” 安国公故意抹黑孙子,却抹不掉徐名越的功劳。谁都知道徐名越是宫变后营救陛下的第一人,如果不是他和卫元庭卸了京畿护卫的兵权,后果肯定更严重。 “陛下归朝,新开恩科,我让他去试试,这小子居然把书给我撕了,你说这能怪他老子揍他吗?” 徐名越在世家贵族中,是有名的洁身自好、知书达理,司徒林早就惦记着,但苦于过去和安国公的关系不冷不热,没处说情,如今两人好不容易热乎起来,他便想趁热打铁促成这门亲事。 “我看少安挺好的,人各有志,在御前当职也不是人人都能行的。对了,我记得少安和仇家的孙女退了婚,那现在?” 安国公不想扫了司徒林的面子,毕竟人家现在高居左相之职,儿子们还在他的手下当官,若是开罪了,日后见面难免尴尬。 “左相啊,少安的事,先不急着说,那小子自己有主意,也有心上人。”不等司徒林追问,安国公忙道,“等这小子大婚那天,你一定要来多饮几杯喜酒,说定了,你要是不来,我可亲自去你府邸请你过来!” 几句笑言便把司徒林联姻的计划破了个粉碎,碍于安国公的笑谈,他也不好发无名火,只好笑着称一定来讨几杯喜酒。 两人品着今年的新茶,各自怀揣着心事,异口同声的提起了近几日朝中对律法公开风评的转向,笑着拱手称赞彼此在世家贵族中的地位和影响力。 司徒林见闲话聊的差不多了,才就着研修律法的引子把话题转到季洵身上。 “不知道安国公最近有没有听说,关于季洵季大人的传闻?” “传闻?你说皇储的事?” 司徒林点点头,“无风不起浪,实不相瞒,我曾尝试向去过黑风寨的常年弘将军打听虚实,但他并不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如此看来,季洵是原季国皇储一流言,多半并不只是流言那么简单。” 安国公对季洵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不是因为他去拜会过孙先,而是白胜男回朝后次日就向他表明了季洵的身份,并要求他在必要的时候,给季洵以绝对的保护。 “左相,按你这么说,若季洵真的是季国皇储,对咱们来说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啊!” “此话怎么讲?” 安国公故作糊涂的为司徒林分析,“你看,如果季洵是季国皇储,咱们陛下的婚姻大事不就有着落了吗?到时候,陛下再以国事繁忙为由,也不成立了,因为这桩婚事是先帝定下的!等陛下大婚了,咱们秦国就会后继有人,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天啊,想到这,我真是眼泪窝子都热了!” 司徒林本以为安国公对季洵身份是明知的,但此刻看他的神情又不像装出来的,一时间,有些迷茫。 “可是,他若真的是季国皇储,会不会发生第二次夏月宫变啊?” 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司徒林谨慎的凑到安国公身边,紧蹙着眉头,却因担心隔墙有耳而不敢高声,只能对他耳语。 “安国公,实不相瞒,李瑞闹的那一出,真让我后怕。如果季洵的身份作实了,那孙先……那孙先不就是孙皇后的亲爹嘛!到时候人家爷孙俩一联合,陛下的处境就危险啦!” 第264章 起底季洵身世(7) 徐山不得不承认,司徒林的担忧很有道理,这也是他希望陛下尽快与季洵成婚并诞下龙嗣的最主要原因。 女人想要拴住男人,单靠感情是不行的,更何况双方之间还有一道名叫权力的高墙隔着,只有两人有了共同的后代,让所谓的权力集中到他们共同的孩子身上,才算是实现相对的安全。 虽说君主不应该靠孩子制衡前朝,但季洵的来历过于耀眼,他身后并非空旷的原野,很有可能是百十个原季国的城池,若他能顺利招降季国故土,那么他将拥有和陛下势均力敌的权力和版图,甚至是更大的权力和版图。 “左相,你对陛下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 “安国公,恕我直言,现在不是咱们俩互相拍马屁的时候,如果季洵真是季国皇储,咱们到底是该将他身份的流言压下去,还是拱起来啊?” 司徒林显得有些急躁,“我承认,我很大程度上希望他就是季国皇储,因为按照季国遗民风评,他若是皇储,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不少城池招安,甚至有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陈国,但他若真的招安了一些城池,却耐不住权力的诱惑,黄袍加身、自立为皇怎么办?毕竟如果季国不出事,他本就该是一国之君的。” 把茶盏塞进安国公手里,司徒林不容打断的强硬道,“你先听我说完,如果季洵招安故城后自立为皇还好说,陛下也不过是伤伤心,等有了新欢也就淡化了,可若他招安后又回来蛰伏,闹上一出夏月宫变,怎么办?陛下那么信任他,他住的可是陛下寝殿旁边的暖阁啊!传闻他武艺了得,是个名副其实的危险人物!” 安静的空气中流淌着浓烈的担忧,司徒林知道,自己不该过于巴结安国公,显得自己好像有权无脑一样,但最近的几件大事都涉及到秦国之根本,他不敢,也不能独断专权。 尤其是季洵身份一事,让他感觉到苦恼的同时,又不能随便拉个人出来就讲述自己的担忧。 但他安国公不是旁人,他是和自己一样的朝之众臣,都是先帝临终托孤的顾命大臣。这么大的事,不和他商量,还能和谁商量呢?已经斩首的李瑞吗! “不论你信不信我,我司徒林一片丹心,可照日月。对秦国和陛下的忠诚,我绝不少于你!”司徒林见安国公半晌不语,有些恼怒,“安国公啊,都什么时候了,你不会还想着明哲保身呢吧?” “胡言,我徐山什么时候为了明哲保身不顾大义了?你总要给我些时间想一想吧!” 举起的茶盏险些因怒气而摔在地上,徐山红着脸,瞪了司徒林一眼,本想发火,但忽然想到对方的地位和初衷,连忙敛去怒气,讨好似的握住对方手腕,一步步铿锵有力的朝着内室走去。 把司徒林按在软榻上坐下,徐山对满脸诧异的他笑道,“你放心,我都这把年纪了,没有龙阳之好。我只觉得你累了,需要一个软垫靠一靠,休息片刻,也给我一点点思考的时间。” 听着徐山的软话,司徒林明知道他是在顾忌什么,却还是笑着指了指他,好似无奈般斜倚在软垫上,长出一口气。 微眯着眼睛,司徒林的脑子里忽然闪现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有开心的,也有惆怅的。 想当年,他和徐山同年入朝为官,虽然一文一武,却配合默契,私交甚笃,但后来…… 第265章 起底季洵身世(8) “安国公,咱俩这算不算冰释前嫌了?” 当年,徐山带兵在外,奋力抵抗陈国的侵略,眼看着陈国节节败退,大有完胜之势,但因为国内粮草供应不上,再加上瘟疫突然横行,导致那场自卫战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秦国被迫将琅城、鹤城和枣城三座城池割让给了陈国。 虽然先帝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责怪谁,但这却是徐山战史上最大的败笔,他不能怪那些带病还奋勇杀敌的将士,便只能怪司徒林办事不利,只顾内乱,分不清大局。 也是因为这件事,原本关系密切的两人一夜间形同陌路,甚至成了朝堂之上的敌人。 多年来,司徒林一直想找机会弥补,也找了不少人牵线搭桥,但徐山这个犟种就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见他不回应,司徒林试探的解释道,“当年克扣你出征粮草的事,我承认,我有私心,但当时国内正闹天灾,我一边赈灾一边给你筹粮,其实也算不上克扣,我说我的私心是稳定内乱,不是加官进爵,你信我不?” “信不信的,琅城、鹤城和枣城也回不来。”提起当年的事,徐山还是憋着一口气,“司徒林,当年的事……”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因为粮草和药物的短缺,导致了战败,导致了琅城、鹤城和枣城的割让,也都是不争的事实。” 徐山的埋怨如熊熊燃烧的烈火,点燃了司徒林沉寂多年的苦闷和委屈,他忽地提高了声调,揪着徐山的衣襟,质问道: “你只想着战争,国内七万受灾的百姓你就不考虑一下吗?当年国内受天灾影响,先是蝗虫过境,后是干旱无雨,饿殍遍地的同时又来了瘟疫,你让我怎么办?我也想两边都顾及,两边都做好,但我去哪里找那么多粮食和药物?我一个不信神的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去了道观、去了寺庙,甚至去勿吉族找了萨满……” 说到动情处,多年的委屈忽然全部涌了出来,他涨红了脸颊,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 徐山怕自己力气太大把他胳膊拽脱臼,只好蹲下身,双手卡在他的腋窝下,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回软榻上。 “有话好好说,咱们同朝为官,你跪我做什么!” 心里又是气,又是急,更可怕的是,徐山竟然发现自己心里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懊悔。 “徐山,当年国内七万百姓受灾,死了六万人啊!一面是百姓哀鸿遍野,一面是城池割让,两件事都指向我的办事不利,可是徐山,真的是我办事不利吗!这么多年,你始终怨我,甚至不愿意见我,可是你凭什么怨我!” 一向坚强的司徒林突然软了下来,他趴在案桌上哭的像个孩子,弄的徐山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年,我以为只有你会理解我,明白我的苦衷,但没想到却是你带头孤立我,给我泼脏水。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徐山,要说没良心,你才是天下第一没良心的!” 说罢,司徒林也不等徐山回话,粗鲁的擦了擦眼泪,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就冲了出去。 只留徐山愣在原地,半晌也没缓过神来。 第266章 起底季洵身世(9) 第二天的小朝会,司徒林称病抱恙没有上朝,白胜男留下徐山和以述职为由进京常年弘、张扬,秘密商议夺取陈国之事,谈话间,白胜男见徐山总是有些神情恍惚,便停下了商讨,关心的问他是不是也不舒服。 “臣没有不舒服,只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徐山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担心司徒林,更不好意思提到昨天两人的那场对峙。 昨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一晚上司徒林的质问,最后还是觉得他在推脱责任,可……扪心自问,自己就一点错都没有吗?自己真的是用兵如神的天兵天将? “等下让许澜给你开些安神茶,你喝一些,虽是初秋,但天气可是又干又燥,让人难受,你们都得注意保养身体。” “臣等多谢陛下关心。” 白胜男摆摆手,示意三人赶紧坐下。 明面上,她把赵学川的尸体送往刘氏,看似是巴结;暗地里,她小范围内公开将对魏国实施蚕食计划,看似是瞄准了魏国的疆域,但实际上,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攻占弱小又自大的陈国。 那两步棋,都是埋伏的后手而已。 “这里没有外人,三位都是清楚季洵身份的,朕也不和诸位拐弯抹角。此番季洵和孙先金蝉脱壳,朝中并无人知道二人的去向,对外,我只宣称季洵在皇宫的暖阁里苦修律法,为了配合他演戏,左煦也有一阵没上朝了,在自己家里憋着研究律法呢。”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跪在地上,拱手朗声道,“请陛下吩咐,臣等必将赴汤蹈火,为陛下尽忠!” 秋去冬来,不知不觉,季洵已经在陈国逗留了七个月,为了防止私信被半路截取,他严格的遵守着和白胜男的约定:每两个月由扮作商人的侍卫帮助两人互通一封家书。 “少主又在看书信呢?” 周远达端着茶点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俏丽的女子,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圆润的大眼睛里闪着单纯与探究。 “睹物思人。” 毫不避讳对白胜男的思念,季洵小心翼翼的把因反复展合而裂开的书信塞回信封里,面上盛着的是每次提到心上人都会流露出的温柔与思念。 “少主纯情,实乃难得。对了,这是我的小孙女星雅,我之前公务繁忙,她爹娘又死得早,我便把她寄养在妹妹周达怡家里。” 周远达见少主没有接话的热情,又自言自语似的道,“虽说周府安全,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信任,少主的饮食起居,我想了又想,觉得还得是自家人侍奉才安心,便把这丫头叫了回来。这丫头粗笨,少主要是用的不顺心,尽可以打骂调教,您千万别客气。” 周达观突然把年轻漂亮的孙女召回,其所用心思,季洵不难猜测,他将周星雅上下打量一番,忙摆摆手表示拒绝。 “少主是觉得星雅粗鄙……” “周叔,你误会了,云烽并非蜜罐子里长大的人,自小就习惯了自我照顾,何况我这次前来,还带了一个侍从,何敢劳烦小姐为我这个粗人操劳呢?” 第267章 起底季洵身世(10) “少主,您又何必与老臣客气?你身边只有个半大的小伙子,男人哪有女儿家心细?哪里会照顾人?” 周远达不容拒绝的把孙女往前一推。 “星雅就留在这侍奉少主了,少主若是看不上她,老臣这就大棍子把她打出周府,再也不让她回来!” 软的不行,就演苦肉计,季洵为周远达的小聪明哭笑不得,心里虽然十分想把这个美娇娘赶走,但又怕自己行为不当害了这个无辜的女人,左右为难之际,周星雅已经端起茶盏递到了自己面前。 “请少主用茶。” 温软的声音如传说中的驯鹿,清澈又空灵,季洵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在盯着自己,那双眼睛像会说话般拉着自己,季洵担心陷在里面,忙接过茶盏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周远达对自己孙女的美貌很有自信,他相信,近水楼台先得月,世上没有挖不动的墙角。 只要少主移情别恋,那么与秦国的婚约就不作数了。 到时候,少主自立为皇,不但原一百三十城的国土能够重新姓季,季国还会拥有自己的血脉绵延,就连周氏也能更进一步,简直是一举数得。 周星雅的出现,让季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为难,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而且非常心细,琴棋书画、女红、吟诗,无一不通。 不但如此,她还总是能用各种理由阻止自己赶她离开,就连晚上睡觉,她都要等自己睡着了才离开。 日夜的相处,季洵真怕自己会失了理智、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周星雅随侍后,周远达常常有意无意想要把自己灌醉,更是让他头疼不已。 一场场所谓的旧臣宴会,一夜夜的烈酒相劝,季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那是男人对生理的渴求。 也是美人在侧必须坐怀不乱的理智拉扯。 “少主,您醉了,来,我扶您起来喝一杯蜂蜜水,免得明早头疼。” 香甜的女儿香不受控制的钻进鼻子里,朦胧的醉眼中是女人柔媚的眉眼、娇俏的红唇,还有……挺立的胸脯,季洵的理智有些混乱,嘴角下意识的扬起,双手也落在了女人的柔软的肩头。 “少主,来,喝一口吧。” 随着季洵的起身,周星雅单薄的蚕丝外套落在了手腕处,露出白皙的香肩。 季洵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之情略懂一二,虽没有体会过床笫之欢,却也是见过女人的。 三年前,穆文为了让他要了自己,曾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他都没有动容,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正不受控制的窜动。 “少主……” 手指落在香肩上,恍惚间,季洵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白思兰,他忽然大力的握紧周星雅的肩膀,单手扣上她的脖颈,额头紧紧的抵着她的,一句句的诉说着思念。 “少主,我不是思兰,你看看我,我是星雅,周星雅。” 多日的相处,周星雅早已喜欢上了这个儒雅有礼的少主,虽然她是爷爷派来勾引少主的,但这并不妨碍自己动了真情。 第268章 起底季洵身世(11) “星雅是谁?” “谁是星雅?” 醉眼中闪烁着挣扎的理智,季洵猛的向床里挪了挪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后才眯着眼睛,盯着眼前衣衫不整的女子。 “周星雅?” 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确认腰带没有解开,没有衣衫不整,狠狠的搓了一把脸和嘴唇,确认了脸上没有女人的唇印,季洵才又向后挪了挪身子,直至靠在冰冷的墙上,才长出一口气。 “少主,喝杯蜂蜜水吧,今晚你饮了太多杯,免得明早头疼。” 周星雅的笑容人畜无害,单纯的就像她的名字,如天边繁星。 此刻她正温顺如羔羊般跪坐在床边,想要挪到床里面喂他饮下蜂蜜水,季洵见状,忙向旁边挪了挪身子,谨慎的瞥了一眼盛着蜂蜜水的杯盏,摇了摇头。 “你放那吧,等下我自己喝,这会儿我还不渴。” 今晚酒喝的实在太多,以至于他轻微摇摇头都觉得脑浆在晃动般难受。 “蜂蜜水凉了会有腥味,少主还是趁热喝几口吧。” 周星雅见他还是不肯喝,笑着自己饮下几口,又当着他的面夸张的咽下。 “没毒的,您放心好了。” “我不是担心有毒。” 季洵明白周远达的忠心,他就是毒死亲儿子,也不会对自己下毒的,他担心的是春药。 周远达平白无故把貌美如花的孙女送来照顾自己,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这几日又频频给自己灌酒,自己醉酒后,周星雅的衣服也越穿越薄,他怎么能不提防呢! “周姑娘,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我现在好多了。” 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窜到床下,季洵勉强打着精神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衫,因酒意而酸软的双腿有些打晃,他对着门口喊了句“李钟”,在门口急如热锅蚂蚁的李钟连忙冲了进来。 “少主,您感觉咋样了?” 将他架在身上,李钟瞥了一眼床边的周星雅,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白藕节般的手臂上,只觉喉咙处忽然干燥如卡着鹅毛般瘙痒,四目相对间,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这个妖媚的女人。 “我没事,扶我去凉亭里坐坐,我想吹吹风。” 寒冷的风无情吹拂着脸颊,季洵觉得自己的头脑还是不够清醒,让李钟打来一盆冷水,并毫不犹豫的将脸插进冰凉的井水里。突如其来的寒意,激的他不住的打了几个寒颤。 凉水洗涤后的脸颊,在冷风中如被猫儿尖锐的爪子挠了一般,令人感到刺骨的疼痛。 “少主,您今晚有点不对劲。” 李钟年纪虽小,却已经成了婚,山寨里的人都说他不听老人言,没有娶了温婉的霞妹,娶了悍妇吕秀素有的苦受,但他并不理会别人的评论,处处展示着对妻子的疼爱与认可。两人成婚后,虽然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妻管严,但日子过的却有滋有味。 “我觉得有剂量不大的春药混进了酒水里。” 接过帕子,擦了擦发上、脸上的冷水,季洵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居住了几个月的房间。 平日自己就算喝了再多酒,也不会对旁的女人有那种想法,今天却险些控制不住下半身,若不是周星雅过于貌美,就是有人在酒水里动了手脚。 季洵自认没有被周星雅的美貌勾了魂,所以他断定是酒水有问题。想到这,他心道,若周远达真的给自己下春药,那这厮也太胆大包天了。 第269章 起底季洵身世(12) “少主,您在陈国一呆就是七个多月,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李钟有些想念妻子,他相信少主也一定非常思念陛下,不然他不会常常在夜里对着月亮发呆。 “快了,等外公那边完成招安,秦国在与陈国的边境线完成秘密的军事部署,我们就和秦国里应外合,闪击陈国。等夺下陈国,咱们就能回家了。” 李钟坐在石凳上,托腮深思片刻,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六子哥那边怎么样了,以往都是我俩一起行动的,这次老家主把我们俩分开了,我还有点不适应呢。” “是啊,说到六子,我也挺想他的。” 季洵搓了搓冻的生疼的脸,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呛的他连连咳嗽。远处,周远达盯着少主纤瘦却刚毅的背影,备受打击。 皎洁的明月悬在黑如瀑布的夜空,毫不吝惜的将清辉洒向大地,陈国皇室贵族尚不知危险已经临近,还沉浸在夜夜笙歌之中。 为了不打草惊蛇,原季国国土的城主们、贵族们,仍旧如往日般向朝廷纳贡,并定期走动,仿若什么都没发生,平静又祥和。 这个月轮到周远达进京述职,临行前,他再三嘱咐孙女一定要把少主拿下,周星雅连连点头,心里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与季洵的前要防狼、后要防虎不同,白胜男已经用自己的绝对权力将季洵身份一事压了下去。 朝中的经济发展、农耕、水利和学堂的增设等政务,令白胜男忙的不亦乐乎。 她很兴奋与近臣分享刘通假借魏国之手抢夺水晶棺的过程,并将乔飞传回的信笺交给他们一一巡阅,但当她的视线落在暗报上那句“刘邕为泄私愤,已将薛川之尸体五马分尸”时,还是没忍住夺眶的泪水。 她的薛川,她如珠如宝的薛川,竟然在刘邕眼里还不如一条死狗值得垂怜。 “陛下,就目前刘氏朝局来看,刘邕并没有因为赵学川之事为难刘通。三个月的禁闭,对于违抗圣旨的杀无赦来说,简直是轻描淡写。” 司徒林抖擞着精神,继续分析道,“臣听闻,刘邕已经知道半路打算劫走水晶棺的乃是刘通的手下,仍旧没有责怪,可见,他是铁了心要把皇位传给刘通。” 皇恩之所以浩荡,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的同时还没有触及皇权的根本利益,白胜男作为一国之君,从某种程度中上是能够理解刘邕此举深意的。 稳固朝局,偏私挚爱,只要刘通没有走到逼宫这一步,他或许至死也不会改变心里选定的皇位继承人。 可是,如果刘邕如此宝贝刘通,又为什么不肯把太子之位许给他呢?非但如此,还默许刘念与之争储,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内斗反而会消耗国之根本?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刘邕其实既不想把皇位传给刘通,也不想把皇位传给刘念?” 白胜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冷漠的抛出这个问题。 现在她与刘氏间除了杀母之仇、宫变之恨,还多了一个残害挚友尸体之恨。若非理智的强硬控制,她真想立刻出兵杀到刘氏去,取了刘邕的狗头献在薛川的无字碑前! 第270章 底季洵身世(13) “陛下之意是刘邕在给别的皇子铺路?”邹亮诧异道,“不可能吧?如果刘邕想要给别的皇子铺路,也得想想那个儿子登基后能不能服众,刘念和刘通的党派能不能容他吧?” 白胜男本来以为刘邕只是单纯的爱屋及乌,但除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否则不可能在明知刘通有违抗圣旨、勾结自己近臣、私放敌国皇子、勾连魏国毁灭证据等一系列罪行的情况下,还一味的纵容,唯一能说通的,就是他本就没打算让刘通登基。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说。” 安国公之子徐承晟起身走到红毯中间,得到白胜男的准允后,他才道,“臣少时曾游历过刘氏山河,在绍商之地听过这样一个传闻,传说刘邕为皇储时曾钟爱过一个叫如墨的近身宫女,还为这个宫女发过疯,后来这个宫女被逼出嫁为尼姑。” 众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主,纷纷梳理史书中关于此类故事的记载,便听徐承晟又道,“据说刘邕登基后,曾秘密接一尼姑入宫。但是关于尼姑的消息再也没有,刘氏唯一的一品军侯郑跃家里……” 他顿了顿,见已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在众人催促中笑道,“膝下无女的郑跃,突然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嫡女郑茹,而正如诸位大人所知,这个郑茹就是六皇子刘逸的母亲。” 徐承晟的故事掀起了众人对过往的探究,纷纷将自己听说的故事、刘氏正史、野史、包括街头巷尾的流言倾泻而出,白胜男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们尽全力勾勒修补的刘氏艳史,偶尔点点头、偶尔流露出醉人的笑容。 刘氏艳史,从午后一直讲到深夜,几位近臣不但在宫里吃了晚膳,还蹭了一碗季洵给白胜男准备好干料的甜汤。 “这个甜汤味道不错,但很明显不是咱们秦国的口味,陛下,这是季大人给您准备的吗?”司徒林很在意季洵的动向,故意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季大人闭门造车,研究律法已经有快八个月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咱们随时可以提供帮助。” 白胜男闻言,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在场的几个朝臣的地位,半晌,扬了扬下颚示意依卢去把大殿的门关严。 陛下的此番操作,几乎让司徒林瞬间就明白了一件事:季洵根本不在宫里,所谓的研修律法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说不定,孙先也不在将军府了。 可他们能去哪呢? “今日小朝会散的早,陪朕聊到现在的六位都是朕信得过的人。”冷峻的眉眼微挑,纤细的手指捋捋鬓角,白胜男露出浅笑,柔声道,“所以和诸位说明也无所谓,正二品刑部副尚书季洵如今不在宫里,他已接受朕的密令,出去完成一件秘密任务。” 司徒林联想着安国公突然抱恙回老家养病、常年弘和张扬突然进京和之前街头巷尾流传的有关季洵身世之谜,已经花白的粗眉微微蹙起,随即又缓缓展开。 “是臣无状,险些坏了陛下的秘事,臣罪该万死!” 第271章 巡视北方(1) 脑海里闪过季国先主季子君英俊的模样,额头抵地的司徒林忽然觉得,如果季洵能把原季国城池兵不血刃的招安,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但前提是,他对陛下有着绝对的忠诚。 “爱卿说笑了,若非诸位爱卿相助,世家大族们对律法公开的熊熊烈火是不可能这么快就熄灭的。”扶起司徒林,白胜男拍了拍他的衣袍,“尤其是左相你,在这次对抗中你起了多大的作用,朕是心知肚明的。” 拍了拍他的手臂,白胜男朗声道,“你是功臣!在座的诸位,都是功臣!” 白胜男的一句功臣,让邹亮羞红了脸,扪心自问,在与李瑞苟合的时候,他没说过几句女皇的好话。 夏月宫变的时候,他虽然明面上没有参与,实际却是煽动御林军叛国的主要助推力。 女皇回朝后,他又为自保投靠了司徒林,出卖了李瑞和五殿下,还间接害死了帝师周耕,他自认是个不忠不孝的十恶之徒。 周耕死后,邹亮也想过自尽,但他实在怕疼,不敢撞死或者自刎,上吊又怕死相难看,投湖又嫌水凉,只好在忐忑中等待陛下的赐死。但他等了半个多月,没有等来处死的圣旨,反而收到了升职加俸禄的嘉奖。 收到嘉奖圣旨的那一天,叩送传旨公公离开后,他瘫在地上,不可思议的把圣旨翻来覆去看了不下百遍,直到第二天去礼部上任,才确信一切都是真实的。 “陛下,臣……” “邹大人有话要说?”白胜男故意忽略他眼中的泪花,笑道,“邹大人若有话对朕说,等他们几个都回家了,你留一会儿再跟朕说,免得他们几个听了去。” 说罢,她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昭仁殿。司徒林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视线落在了邹亮的身上,没有出言奚落。 当晚,司徒林等人离开后,邹亮留了下来,他将深埋心底的愧疚和痛苦,尽数在陛下面前哭诉了出来,白胜男听着他的哽咽和声声忏愧,并没有生出任何原谅他的想法。 是的,她从没有原谅过邹亮! 但为了大局和秦国,她又不得不对邹亮委以重任。 这是她作为帝王的无奈和矛盾。 也是她作为君主不得不承受的权力之重。 “陛下愿意给臣第二次机会,臣此生就是陛下忠实的臣子,臣发誓,此生绝对不背叛陛下,哪怕被敌国生擒,哪怕敌国开出高官厚禄,臣都矢志不渝,死报陛下之恩!” 她承认,邹亮的话很好听,她也相信邹亮不敢二次叛变,但这并不妨碍她恨这个男人生生逼死了薛川。 “邹大人起来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你能与朕君臣一心,朕很是欣慰,朕相信以你的本事,一定会为秦国的盛世锦上添花、添砖加瓦。” 自嘉奖了邹亮后,白胜男便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对他的恨意和厌恶,所以此刻她说的期许之话是发自肺腑的真诚,也是给邹亮套上的无形枷锁。 第272章 巡视北方(2) “朕今天单独留下你,其实还有个重任要委派你去做,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了……” “陛下哪里话,臣能为陛下尽忠,是臣的福气!” 邹亮并没有扩大忠心,自陛下宽恕后,他就下定决心此生绝不再易帜。即便陛下不再真的信任自己,也至死不渝! “你起来说话,在朕面前不必总是跪来跪去的。” 在白胜男示意邹亮赶紧落座的时候,依卢已经为他蓄满了热茶,邹亮感激的对依卢点点头,但看到她那双异瞳时,还是有些惧怕。 “邹大人,今年秋天的科考效果不太好,评来评去,只挑出八个能用的新人,还都是南方士子,朕多少有些失望。尤其是对北方六重镇士子的发挥,很是不可思议,按理说,咱们秦国开化最早的就是北方六重镇,他们应该更知书达理才对。” 今年秋试,邹亮作为北方地区的主考官,也发现了士子们的问题,他们似乎对题目的理解有些偏差,下笔很是匆忙。 关于北方士子的考试状态,邹亮曾写过满满一本折子上奏,白胜男认真的阅读了他的分析,但总觉得没有说到根本。 “今年北方粮食大丰收,据各地奏报,成熟的时间也比往年早了半个月,依你看,北方学子们考试时状态不佳,有没有可能是刚忙完家里的秋收?” 白胜男求贤若渴,巴不得这次科考能够选出三五十可造之才,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 回想着在北方的见闻,邹亮微微摇头。 “陛下,臣私以为,北方虽是我国开化最早的地区,但我国文化文明之程度均受刘氏影响较重,北方自古在距离上与刘氏甚远,受教育程度和普及度远不如和刘氏相邻的南方和西部。臣不是在表达地域歧视,臣去过北方,感觉……怎么说呢,感觉北方人的骨子里有一点点封建,或者用固步自封来形容更加贴切。” “北方城池二十有余,朕只去过六重镇之一的克州,其他五城确实有待了解。朕想抽出点时间去北方看一看,真切了解一下北方学子到底怎么了,也看看北方的耕地、风土,你愿意陪着朕一起去吗?” “臣愿意!”刚端起的茶盏连忙放下,邹亮叩跪道,“臣去过北方几个重镇,愿意为陛下做向导!感谢陛下给臣这个机会!” “爱卿言重了,你有大才,朕才倚重你。而不是因为朕的倚重,你才显得重要。”俯身伸出手来,白胜男郑重道,“邹卿,你本就是星辰,朕虽让你的光芒更加耀眼,但这并不能抹杀你本身的光芒,起来吧,今晚回去就收拾收拾,把手头工作跟信任的人布置一下。五日后,咱们就秘密出发。” 将司徒林、徐承晟等臣子留在京师坐镇,女扮男装的白胜男带着邹亮、徐名越、卫元庭、温祁、依卢和许澜等人扮作采买的商人,迎着朝阳,一路北上,直奔六重镇之一的克州。 第273章 巡视北方(3) 马车行驶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令白胜男感到愉悦,透过帘帐,她看着洁白到耀眼的雪,脑海里满是在黑风寨时捧着红梅出现在门口的季洵。 那时他的笑容既儒雅又温柔,如明星般闪耀的让自己移不开眼。破败的心里明明想要多看他几眼,却又不愿意让他看出自己贪图色相的垂涎之态。 想起季洵,白胜男不免感叹时间匆匆,一晃,季洵已经离开八个月零九天了,也不知道他是否只是报喜不报忧、那群如狼似虎的旧臣会不会将美女塞进他的怀里、他会不会喜欢上更加俊俏聪慧的女人、他会不会有了叛离秦国自立门户的想法、他会不会…… 脑子里闪过许多许多的担忧和猜测,白胜男自嘲的笑了笑,从前自己可是不会这样担心任何人的,季洵的出现真是打乱了太多次自己的计划,虽然所谓的打乱不过是换个了方法成事,但对于她这个从小说一不二的主上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破天荒了。 “公子近日思虑过重,脉象有些虚浮,此番出来游历应当好好放松一番才是。” 许澜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白胜男将帘子全部撩开,任由冷风灌进马车里,正想调侃几句,视线却被他俊俏的黑马吸引。 明知马儿易受惊,她还是大胆的伸长胳膊摸了摸它柔顺的毛发,手指还不忘轻柔的敲敲它的脸颊。 “你怎么知道本公子没在放松?”感受着黑马的回应,白胜男笑得欢畅,“我放松的很呐!” “公子若真的放松,眉宇间的皱痕又从何而来呢?”出了宫门,许澜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谈话间多了几许笑容,“如果公子不冷,何不走出马车,骑着骏马在山林雪地间驰骋一番?” “这个主意好!” 白胜男拍手叫好,歪着头对马车后面严阵以待的徐名越道,“少安,把朕……把我的枣红马牵过来!” 这匹枣红马是薛川在时为她挑选的备用马,因为毛色柔亮亲人又模样俊俏,被她取名为飞燕。 看到飞燕,白胜男又想起了薛川,面上笑容不减,心口却抽搐的疼了几下。自从薛川死后,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就是季洵也会刻意避免提及关于薛川的一切。 这次出行,白胜男主动要求带着飞燕,是因为喜欢这匹马,也是因为想让飞燕替薛川看一看北方河山。 向北行驶的路上,白胜男等人选择官路和山路结合行进,按她所述,这样既能考察官道沿途的民情,也能趁机了解山里的绿林是否见人就劫。 如果绿林过于猖狂,她就会率先打破官匪之间的平衡,在北方大肆剿匪,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好在一路走来,白胜男等人并没有遇到什么山匪,但在城镇下榻的时候,却被黑店宰了几次。 前两次白胜男还只是要邹亮私下去报官,但第五次的时候,看着被打伤的枣红马,她已经无法安抚自己的愤怒,二话不说动手砸了黑店的招牌,并押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店家亲自去官府报案。 巧的是,顺安城下辖顺泽府的县老爷正是黑店老板的姐夫,白胜男觉得没必要对这种昏官亮明身份,气鼓鼓的给了邹亮一个眼神。 邹亮心领神会,报出了自己的官职,并掏出腰牌拍在了桌子上,县老爷一看腰牌上写的是正一品尚书,当场吓昏了过去。 第274章 巡视北方(4) 官场上,只有装傻的,没有真傻的。 县老爷醒来后,眼看着一品尚书对俊俏少年的恭维,立刻想到了这个有些阴柔的男人可能大有来头,说不定正是女扮男装的女皇陛下,想到这里,他立刻连滚带爬的摸到她脚边,恳求的拽着她的袍角,不断的忏悔。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白胜男一路走来见了不少官场上的黑幕,听了太多官场不是非黑即白的论调,必须杀一儆百。要怪就怪这个叫于磻的老东西运气差,自己把脖子洗干净伸到了剑刃上。 “邹大人,劳烦你彻查一下这个所谓的县太爷,看他在任期间干过多少蠢事、坏事!” 把袍角从于磻手里用力的拽了出来,白胜男向旁边走了几步,冷声道,“还有那家黑店,从掌柜到店小二,都审一审,看看他们到底黑了多少人的钱,做过多少杀人越货的勾当,干了多少缺德事!” 于磻下狱后,邹亮给顺安城主司肃乔写了亲笔信,告诉他于磻纵容黑店宰客抢劫、欺压本地百姓的恶行正在彻查,希望他于十日内推举一名新的顺泽府县令,并在信中三令五申一定要举荐贤能之人。 肃乔是个机灵多智的人,接到邹亮书信后,立刻从侍妾的被窝里弹了起来,毫不犹豫把衣衫不整且满脸失望的侍妾甩下,并连夜快马加鞭带着刚满三十岁的亲信萨拉玛赶往顺泽府。 由于邹亮要留下来彻查于磻等人的罪行,枣红马也需要养伤,白胜男便耐着性子缓了赶路的时间,留下来考察当地的民情。 几日流连,她发现顺安城地界南北两方的巨大差异,在这座南北纵深一百二十余里的土地上,不仅南北的饮食习惯不同,就连不同村落间的口音和方言都有所区别,若不是有当地人做向导,白胜男甚至听不懂不同村落的百姓们在交流什么。 “这次出门,可是长了见识。难怪北方学子们的成绩不太理想,北方官话和官文的推广和普及度太低,的确不如南方城池。” 端坐在软榻上翻看着满是批注的《春秋左氏传》,白胜男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卫元庭,又透过窗缝看了看守在门外的徐名越,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心道,明明是郎情妾意的两个人,硬是要摆出互相不在乎的姿态,真是浪费大好光阴。 “敬俭,传令回朝给司徒林,让他着手草拟官话、官文推行的政令,等朕阅后,先在顺安城试点几个月,看看后年秋试的效果,然后再发行全国。” 卫元庭领了君令,便回自己房间去草拟书信,徐名越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身影,低下头,微微上扬着嘴角。 “少安,你进来,朕有话问你。” 徐名越闻声连忙敛去笑容,脊背挺的笔直,跨着大步迈了进去。 “请陛下训示。” “坐,别拘谨,朕不是和你说政务,朕想问问你的私事。”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白胜男温和着声调,“如果朕没记错,你今年二十三岁了吧?” “回陛下,是的。” 第275章 巡视北方(5) “你和仇家小姐退婚之事,已有几年光景了,眼下可有心上人?”白胜男见他脸颊微红,笑了笑,“如果你有心上人,一定要和朕说,朕愿意给你做媒。当然,这是看你爷爷和父亲的面子,也是靠你对朕之忠心得来的。” 徐名越心里悄悄闪着片刻的欢愉,但他也明白,没有得到卫小妹允许前,自己是断断不敢私自对外表达这份爱意的。 他心之所想是:即便此生不能与卫小妹携手白头,远远关心的位置他也可以站的稳如雕像。 “回禀陛下,臣目前没有喜欢的人,等臣有了心上人,一定求您保媒!” 顺泽府的南面有一座雄伟的高山,因盛产野生灵芝被称为野灵山,白胜男常年潜心研究处理国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闲过。 几日下来,她已经数清了私府的八万七千零九块青砖,摸遍了石桥上栩栩如生的蝙蝠。 用过晚膳的黄昏后,百无聊赖的她突然提议去山里采几朵灵芝给爱驹飞燕补补身子,卫元庭等人纷纷以山野危机四伏为由极力阻止,许澜却见缝插针的表达了想去采些灵芝的期待。 “许澜,你说这山上可能会有百年难见的血灵芝?” “是的,臣也是在父亲口中得知,传闻野灵山里有香血灵芝,我父亲常年上山采药,但终其一生也没有亲眼见过品种罕见的香血灵芝,臣如今到了野灵山地界,又蒙陛下在此歇脚,才斗胆想去山上碰碰运气。” 许澜眼里是无法掩盖的期待,白胜男环视周围人的满脸拒绝,终是决定亲去一趟野灵山。 在许澜的欢呼中,她对卫元庭等人俏皮的笑了笑。 其实,白胜男执意要去野灵山并非垂涎所谓的灵芝,作为一国之君,她见过许多好东西,比如许澜父亲终其一生都没见过的香血灵芝,她私人药材阁里就收藏了十几只,最小的也足足有四个成年男人手掌展开大小,只是她不爱炫耀罢了。 白胜男这次较着劲非要亲去野灵山,其实是为了求才。 她听说顺泽府隐居着一位大才,乃是百年难遇的聪慧之人,但这人偏爱潇洒,不愿入朝为官,她此次绕路来到顺安城。 即便没有于磻和黑店一事,也是要逗留些许时日求大才出山的,只是她怕某些官员效仿“楚王好细腰”的戏码,把这位大才吓跑了,才没有与旁人明说。 “这次入山,敬俭、许澜、少安陪朕一起就行了,邹大人继续查于磻和黑店的事,其他人暂时原地待命。” “您只带四个人进山?这可不行!”邹亮闻言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野灵山就算有神仙隐居也是一座野山,虽然它在本国境内,但谁知道山里有没有悍匪或者野兽?您这不仅是拿自己的性命在玩笑,更是拿秦国的将来在嬉闹,陛下,恕臣不能同意您的决定!” 在白胜男的记忆里,邹亮还是那个躲在李瑞身后出谋划策的胆小之人,但从自己重新重用他至今,他似乎正在友好的释放本貌,白胜男对他的转变说不上另眼相看,但总归比从前那个他的印象好一些。 第276章 巡视北方(6) “邹卿,你对朕的担忧,朕很感动,但朕本就是微服而来,不打算对外公开身份,若是带着大部队进山岂不是‘不打自招’?再说,朕不过是个上山采药的商人,能有什么危险呢?” 邹亮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肯退让,“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乃是万金之躯,丝毫闪失都不能有。” “咱们这一路,既没有散财充当富商,也没有用权住进县衙贵府,在旁人看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队商旅了。你再看朕的衣裳,典型的粗布麻衣,头上系的也是破布,连一点金银玉器都没有,谁会傻到抢劫一个穷光蛋呢?” 此次微服出巡,白胜男自认为做到了谨小慎微,融入民间,她不但抹黑了脸,还把从前的锦袍私服都留在了宫里,穿着打扮也都是街上普通百姓的样子,手上没有玉扳指和金镯,头上也没有钟爱的黄金饰品,就连从不离手的东珠串子也没有携带。 但她没有想到,一个人周身散发的贵气,是任何破旧衣衫都掩盖不掉的,就像在顺泽府的县衙,县太爷于磻第一眼就看出这个少年来历不凡,只是没往女皇方面想才捅了大祸。 “陛下此言差矣,天家容颜,已然昭昭,何用亮明身份?陛下想去野灵山,可以!但若不同意带五十士兵一起上山,那么臣,就坐在门口,给您当门神了!” 说罢,邹亮真的搬个圆凳坐到了门口,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白胜男哭笑不得,但在场的臣下却没有一人给她帮腔,没办法,她只能接受邹亮的建议,带五十个乔装的侍卫一同上山。 冬日上山采灵芝的人本就不多,突然涌这么多人显然会被关注。白胜男同意带侍卫上山,但要求他们必须乔装成樵夫、猎户、药农等形象,并提前分批进山,邹亮见陛下让步了,便也没有再强烈要求必须所有人一起进山。 娴熟的采药人一般会选择天色微亮时入山,虽然天气冷些,但此时草药的水分含量较高,药用效果也更好。 白胜男等人都习惯了早起,天色蒙蒙亮时,乔装的几人已经出现在了山脚下。 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巍峨高山,白胜男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冰冷的空气穿过鼻腔、进入咽喉、肺部的舒爽,似在一呼一吸间就通透了全身。 许澜鼻子灵,在白胜男牛皮袋子打开盖子的瞬间,就闻到了烈酒的味道,俊俏的眉头微蹙,语气虽谦恭却不掩惊讶,“公子,您这一大早就饮酒啊!” “天冷,喝两口暖和暖和,你们谁想喝,跟我说就行!” 不理会许澜跟在身后喋喋不休的讲述早晨饮酒之坏处,白胜男笑着拽了拽鹿皮手套,充耳不闻,背着背篓像模像样的往上爬。 野灵山盛产灵芝,也有许多野猴,这些野猴常年以灵芝仙草为食,异常聪慧,远远看到人来,便一哄而散的上了树,并蹲在树上仔细观察往来的异类客人。 白胜男从没见过这么多野猴,不禁驻足和猴子对视,她正想跟卫元庭说猴子的眼睛圆润又黑亮,就见一只被她盯毛了的猴子挥舞着手臂,直奔她的面门。 第277章 巡视北方(7) “嚯!” 白胜男眼疾手快的把背篓甩到身前、挡住脸,野猴虽聪慧却到底是动物,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一个刹车不及,竟直愣愣的跳进了背篓里。 四目相对,白胜男第一次在猴子的脸上看出了尴尬,但有了刚才的攻击,她不敢再与之对视玩笑,小心翼翼的把背篓放到地上,任由野猴逃命般窜上了树。 “公子,你受伤没有?” 卫元庭见猴子跑了,连忙来到她身边,刚刚若不是陛下挥手不许自己帮忙,她真想一拳揍飞那只小东西。许澜闻声也退了回来,却因刚刚走的太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任谁被异类一直盯着,都会害怕。”拍了拍身上落着的枯叶,白胜男道,“是我过于好奇,才惹了麻烦,看来好奇害死猫不是空口而来,是有理论依据的。” 笑着接过背篓,白胜男瞥了一眼还在盯着自己的野猴,笑盈盈的跨着大步继续向深山前行。 世外桃源之地,常常会有遗世独立的大才散居,也会有眼光独到的绿林在此安家。 白胜男听说大才姜严华可能就居住在野灵山的某个角落,但寻了小半天,灵芝摘了十几支,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有长期居住痕迹的木屋。 “公子似乎并没有因为采到灵芝而愉悦。” 许澜宝贝的盯着背篓里唯一一支香血灵芝,笑得合不拢嘴,声音中是掩饰不掉的愉悦。 进山前他曾对着月亮许了愿,若是此次能够采到香血灵芝,就是死也值得。白胜男听到后,还责令他赶紧呸呸呸,引得许澜笑着呸了半天。 捏起一支灵芝仔细打量,纤细的手指刮了一层灵芝上的孢子粉塞进嘴里舔了舔,一阵苦涩传入味蕾,也蔓延到了心底。 “可能是因为没缺过这东西,只有亲手采到第一支的时候还有些兴奋,到后来,我看到灵芝都无感了。” 她有些想念季洵,她想,如果季洵在,一定有办法找出姜严华的住所,这男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无时无刻不给予自己安全感,即便他从未登上所谓的、至高无上的皇位。 “公子是来寻人的吧?” 卫元庭把白胜男采的灵芝倒进自己几乎空荡荡的背篓里,继续道:“公子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寻房子的热情比寻灵芝可高多了。” “这么明显吗?”白胜男笑了笑,没有责怪卫元庭展露的小聪明,“我以为自己掩饰的挺好,毕竟我采了十几支灵芝呢。” 卫元庭刚把白胜男采的灵芝倒进自己的背篓里,徐名越就不着痕迹的把两人的背篓调换了位置,卫元庭专注于思考,白胜男的注意力也在寻找房屋上,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敬俭斗胆猜测,公子是来找大才姜严华的吗?” 白胜男叹了口气,“你猜得不错,我是想寻一寻这位传说中的才子,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了!” 二十五年前,早产的姜严华出生在琅城的富商之家,据说他出生的时候天生异象,有文曲星临凡之说。 坊间传闻,姜严华七岁就能默背四书全文,十岁时写出的诗词已经能卖出十两纹银的高价,是当时名副其实的天才。 白胜男原本不信十岁少年能写出什么大作,直到前年花高价买到了他做的一首《夕阳赋》,才相信此人真有大才。 第278章 巡视北方(8) 姜严华只是其父醉酒后宠幸的下等丫鬟所生,其母在怀孕期间亦没有得到重视,导致严重营养不良早产。 姜氏的门第观念又非常深重,按理说非嫡非长的姜严华能分到几亩肥地已经该偷着乐了,但这个少年天赋异禀,因其异于常人的智慧和聪颖,在同辈中迅速脱颖而出,深得家族众人的宠爱。 传闻,姜严华的父亲对嫡子都很少露出笑容,每次见他却笑得合不拢嘴。不仅如此,姜氏家族的叔叔伯伯们对他也疼爱有加,几乎家里所有好东西都是可着他先挑,他选剩下的东西,才能轮到嫡子。 但天妒英才,好景不长,姜严华十二岁那年,陈国对秦国发动了闪电般的攻击,安国公徐山率兵奋力抵抗,终是因粮草药物不足和瘟疫横行铩羽,而那次战败,秦国不得不将琅城割让。 陈国对秦地的统治非常残暴,占领了琅城后非但没有开仓赈灾、分发药物,反而像个旁观者,任由琅城百姓在反复扩散的瘟疫中自生自灭,甚至以砍杀得了瘟疫的百姓为乐、为比赛。 姜氏就是在这场毁天灭地的瘟疫中败落、消失的,九十余口的高门望族,在瘟疫的折磨下仅有姜严华一人活了下来。 等陈国玩儿够了、回过神来,想把所谓的天才姜严华抓起来圈养时,垂死的姜严华已经爬进了野灵山。 自此之后,没有人知道姜严华住在野灵山的什么位置,只知道他变成了一个放浪形骸、狂傲不羁的人。 他曾公开宣称,此生不涉官场,不接受任何国家、任何势力的邀请,若有邀请者入山,将会领略到他长箭的威力。 但正所谓,好奇心是最好的勾魂药,没有人不想把传奇天才招为己用,所以,多年来入山求才的势力不在少数,只是从没有人真的见到姜严华,当然也包括他的长箭。 所以,多年来坊间也有一个消息在流传:姜严华已死。 白胜男此番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入山求才,前些日子,阿达木入京时带来一个萨满法师。法师说她今年冬月会有一件期盼已久的心愿可以达成,在她的追问下,法师告诉她这个心愿与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人有关。 白胜男听后,本以为所谓的心愿会是季洵带好消息回来,但深思后她不得不纠正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糅合目前各国局势来看,季洵的好消息最快也要等到明年秋季,那么所谓自己期待已久的男人就应该是姜严华了。 但是,在山里从早晨转到了黄昏,白胜男也没发现任何一个可以长期居住的房子,更没有发现旁人的踪迹,她心道,难不成我还得在山里住几天?姜严华啊姜严华,你到底在哪里呢。 “姜严华躲进野灵山只是个传说,敬俭更愿意相信他已经死在了那场瘟疫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卫元庭耸了耸肩,“当然,即便姜严华还活着,公子想找一个刻意躲起来的人,一天的时间也显然不够。” 第279章 拒绝买官风气(1) 白胜男何尝没想过姜严华已经死了,但不论是她还是秦国,现在都是求贤若渴,只要有万一的机会能找到姜严华,她都愿意试一试,怕就怕,老天爷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少安,你听安国公提过姜严华吗?” 徐名越仔细的想了想,“爷爷很少跟我说这些大才,爷爷是个武夫,平日里最关心的是我的武艺有无进展,至于看着我读书,是我爹乐此不疲的事。” 少年对长辈俏皮的抱怨,总是能引来旁人的哄笑和共鸣,徐名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喜欢沉闷的气氛,更不喜欢让卫小妹在沉闷中拧眉深思。 几人谈笑畅聊儿时趣事时,白胜男的脑子里已经转了几百个弯。她很清楚自己出宫一次不容易,所以不愿轻易放弃这次亲自求得大才的机会。 在众人吃了几口干粮后,白胜男指了指百米外的木屋,“我看不远处有个木屋,咱们今天就在那落脚住下,明天再寻一天,若是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我们就先下山,伺机再寻。” 与肃乔吃过晚饭后悄悄回到私府,邹亮没有见到挂心的陛下,反而等到了一封由随侍带回来的短信,上面只有八个字“留宿山林,明日晚归”。 邹亮因为这封短信,担心的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只能顶着满是红血丝的眸子接见了肃乔和他极力推荐的混血中年男人,萨拉玛。 如肃乔所言,萨拉玛确实是个长相粗犷的男人,鹰钩一样的鼻子显示着睿智,深深凹陷的眼睛里满是精明。 邹亮喜欢聪明人,却不喜欢精明的,而萨拉玛给他的感觉便是过于精明,这也是他不喜欢司徒林身边那个万岳的主要原因。 半个时辰的谈话下来,邹亮只字未提对萨拉玛的看法,肃乔担心到嘴边的鸭子飞了,便见缝插针把话题引到萨拉玛的身上。 他先是说了一些于磻坏话,又说了不少萨拉玛在治理部落时的睿智,但他口中所谓的萨拉玛之大才,在邹亮看来都是为官者必备且再平常不过的资质了。 “邹大人,陛下赐给您选贤举能的权力,萨拉玛又确实有政治头脑,您看……” “正因为陛下赐给我选贤举能的权力,我才更应该把眼睛擦亮,好好行使这项权力。” 邹亮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结合他刚才的态度,肃乔读懂了这位一品尚书话里话外的拒绝,也明白他之所以没挑破是给自己留着颜面。 可他收了萨拉玛的钱啊! 五万两银子呢! 若是这次拿不下顺泽府知县的官职,他又去哪里给萨拉玛找个闲缺呢? 真金白银已经到了口袋里,难不成他还要退回去吗?想到五万两银子可能会飞走,他的心像滴血般疼的难受。 “邹大人,能不能跟您……嗯,借一步说话?” 原来跟在李瑞屁股后的时候,邹亮就见识到了“借一步说话”的真正意义。 所谓“借一步说话”,其实说的不是话,而是价码。 当年李瑞用一顿粗茶淡饭就把徐州织造的肥缺以八十万两白银的价格卖了,那一箱箱闪着银光的白银,整整码了九大红木箱子,差点亮瞎了邹亮的眼睛。 第280章 拒绝买官风气(2) 邹亮想不出肃乔愿意花多少钱给萨拉玛疏通,萨拉玛又给了他多少钱买官。当听到肃乔说愿意给自己两万两银子运作时,邹亮呆愣片刻,肃乔以为自己给的价格不够高,连忙说翻倍也行,邹亮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邹亮拉着肃乔朝着湖边走了几步,肃乔不知道这位一品大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四万两已经是他忍痛割爱的极限了,他一共才收了五万两,也不能全掏出去落个白玩吧! “邹大人,虽然咱们是第一次因为这个打交道,但怎么说都是同朝为官的,您看您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收下这笔喝茶钱?” 肃乔是殿试探花出身,饱读诗书,却从小爱财。 从当官的第一天,他就没想过清廉二字,因为他做官的初衷就是为了捞钱。 顺安城虽然距离京师很远,但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这些年在顺安混的风生水起,一面给上面进贡,一面问下面要钱,忙的不亦乐乎。 想当初,他为了能傍上李瑞这个大人物,甚至把自己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都送进了李瑞侄子李巳莱的被窝。而他的妻子从李巳莱屋里出来后,当晚就自缢身亡,肃乔为此伤心了几天,转头又迎娶了更年轻的继室。 在肃乔的心里,为了捞钱可以牺牲一切能够牺牲的人、物,所谓颜面在他眼里更是不值一提。 “肃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萨拉玛给了你多少钱?” 肃乔刚才还担心邹亮不提钱,毕竟李瑞倒台后,传闻他又投奔了新的左相司徒林,而自己处在天高皇帝远的顺安,前两个月托人给司徒大人送的礼物也被退回了,他还真怕邹亮也会因为站队而不理自己,眼下听他提了钱,便不由心花怒放,认为这件事十拿九稳了。 “启禀大人,萨拉玛给臣五万两白银,臣愿意拿出四万两给您,还希望您能……” “先别急着说希望,我问你,如果萨拉玛不给你送礼,你会举荐他吗?” 邹亮的话问的很突然,但肃乔的脑子在与金银沾边的时候常常转的很快,他顺势接话道,“实不相瞒,萨拉玛是汉人和契丹的混血,又在后来的推举中成了契丹部族的族长,臣在五年前就关注他了,在得知他治族大有方略后,更是希望能把这样的大才招为己用,但您不知道,顺安城的每一个坑都有根深蒂固的萝卜插着,臣挪不出地方给他施展才华。” 肃乔始终观察着邹亮的神色,但苦恼的是这位大官竟然不论自己说什么都面不改色。 “于磻事件后,您让臣推举一个贤才,臣立刻就想到了萨拉玛!所以,就算萨拉玛不给臣钱财,臣也是要举荐他的。因为在臣心里,无人能出其右。” “既然他是你心最好的人才,你为什么还要给本官所谓的喝茶钱?你在担心什么?” 邹亮冷冷的盯着他狡黠的眸子,听他道,“大人若觉得臣不该收礼,臣可以自己掏钱把五万两还给萨拉玛,但大人千里迢迢来到顺安,臣拿点私钱孝敬您,也是臣的一片心意,您可千万别跟臣见外。” 第281章 拒绝买官风气(3) “肃乔,买官律科你看过吧?” 不是肃大人,而是肃乔,这个简单的称呼变化让肃乔捕捉到了危险,买官律科更是点醒贪财的他,他连忙弓起身子,低着头支支吾吾称自己一时糊涂。 “肃乔,如果你不提茶水钱,本官或许就接纳了你举荐的萨拉玛,但你太过精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邹亮昵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把萨拉玛带回去吧,至于顺泽府知县人选,本官限你三日内把安顺城中符合条件的人选都送到顺泽府来,本官会亲出选题选拔知县。” “可是邹大人,臣……” 肃乔不肯死心,一想到自己断了萨拉玛的官路会影响自己捞更多的钱,他的心又在滴血。 “这件事你如果办得好,本官可以不向陛下揭发你贪污、卖官的事。”邹亮故意顿了顿,见他额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细汗,才继续道,“如果办不好,本官就只能公事公办了!来人,送肃大人!” 肃乔见邹亮已经毫不留情的朝着反方向离开,自己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便咬着牙回到房间,黑着脸带萨拉玛离开了顺泽府县衙。 回去的路上,肃乔还没提事情办砸了,萨拉玛就表示那五万两银子是送给他喝茶所用,不是买官的,即便这辈子都与官场无缘,自己也会忠心的侍奉肃大人。 萨拉玛的话,让肃乔滴血的心好受了不少,拍了拍他的肩膀,肃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心里不断复盘自己到底是不是站错队了,不然司徒林一党的要员怎么都不理自己呢? 长久没有人住的木屋里有些发霉的味道,白胜男在屋里休息些许,便带着大家到不远处的空地燃起篝火。 同一片夜空下,山里的星空璀璨的像画布般美丽,卫元庭忍不住吟诗赞美,清丽又激昂的辞藻华丽却不浮夸,白胜男带头拍手叫好。 “许澜,你也来一首!” 宫里的许澜果断话少,出了宫的他却稍显俏皮,恰逢此景,他渐渐松下神经,恢复了二十几岁少年的开朗,他闻声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北极星高声道,“那我就给大家背诵一下《九歌》片段吧!” 说罢,也不管几人的唏嘘,认真且情绪饱满的背诵了《九歌》中一段他最喜欢的部分。 “算你过关,少安,你呢?” “我啊,公子,我……作诗可就难了。”犯愁的挠了挠头,徐名越忽然笑道,“要不我给大家舞一段剑吧?” 卫元庭笑着揶揄道,“打油诗也行啊,再说没有音乐,单纯舞剑又不好看。” 抽出腰间做样子的竹笛,白胜男得意的站起身来,“我带笛子了,少安,你舞,我给你伴奏。” “这,这怎么使得,我……” 徐名越洒脱,却没洒脱到不分尊卑,但白胜男好不容易来一趟,才不想被所谓的尊卑和身份框住,她把自己的佩剑扔给徐名越,直接吹响了激情澎湃的曲调。 君臣有别,但眼前的美景太过罕见,加之几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大家也渐渐放松了绷着的弦。 随着一曲小调在林中飘荡,徐名越拔出主子的佩剑,道了声好剑,便围着篝火舞了一曲大开大合的潇洒剑谱,就连看不懂剑术的许澜也不住的拍手。 第282章 悍匪严三(1) 笛音点缀着夜色,偶尔传来几声野兽的呼应,几人又心血来潮学着其他民族载歌载舞,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火堆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欢乐过后是汗流浃背的畅快,白胜男拽着卫元庭跃上了树干,两人看着距离更近的星星愉快的谈天说地,徐名越和许澜则坐在树下安静的琢磨各自心事。 白胜男和卫元庭从诗经中的关雎聊到楚辞的九歌和天问,从五弦琴聊到箜篌,就是不聊所谓的女红,因为两人都是拿不起绣花针的主,免得说出来彼此尴尬。 “公子,您这次预计外出多久呢?” 卫元庭有些担心现在的朝局,也有些担心司徒林会变成第二个李瑞,毕竟没有人不喜欢权力。 白胜男像小时候般一颗颗数着星星,余光中似乎又见到了总是板着脸的薛川,还有那个在一旁总是打乱自己的冬雪。 “主子,主子你看那颗星星真亮啊!” 这是冬雪常说的话,但白胜男真的让她指出真亮的那颗时,她又寻不出,便俏皮的打哈哈逗得自己捧腹大笑。 压抑着内心的思念,白胜男的眉头微蹙,“快的话,三五个月,慢的话,八九个月。” 卫元庭低声惊呼,“这么久?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饭是一口口吃,话是一句句说,等能告诉你们的时候,我自会说。”说罢,白胜男倚在树干上,闭上了双眸,轻声道,“我还没在树上睡过,你陪我眯一会儿吧。” 卫元庭的担心不减,但事急从缓,眼下又是在野外,多说无益,只能闭上嘴,学着主子的样子靠在树干上浅眠。 深山的夜晚冷风吹在身上,即便在睡梦中也忍不住打冷颤,卫元庭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天微亮时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脖子,余光中陛下却不见了。 她心头一颤,脑子忽然就蒙了,忙从树上跳下来,却因为不会轻功,整个人砸在了徐名越身上。 四目相对,卫元庭没心思计较两人的姿势是否暧昧,自己的唇是否亲在了他的脸上,更没有注意到徐名越红透的脸颊、脖子和耳根。 “你看到陛下了吗?” “不是和你在树上吗?” 说话间抬首却发现树上空无一人,徐名越连忙把她扶起,嘱咐许澜检查她是否受伤后,一跃而上,找遍了树干和树冠,都没有主子的踪迹。 “我没事!” 推开要给自己检查的许澜,卫元庭低吼一声“木屋”,便匆匆跑了过去,但随着木门吱呀的声音响起,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根本没有主子的身影。 紧跟着跑过来的许澜看着空荡荡的木屋,三魂丢了两魂半,半晌才反应过来,猛拍大腿,痛苦的低吼。 “遭了!我们把陛下弄丢了!” 空灵的鸟鸣阵阵响起,很像儿时听过的琅城训鸟师在宫里表演的节目,白胜男缓缓醒了过来,却头痛欲裂。 她想揉一揉太阳穴减轻痛苦,惊觉双手已被粗麻绳捆了起来,不仅如此,双脚上也绕着麻绳,嘴里还被塞了破布,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 第283章 悍匪严三(2) 意识到自己被绑架后,白胜男第一时间并没有想着逃跑,而是仔细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在确定自己还身处山林里后,她几乎可以确定绑架自己的人是山匪,而不是政敌。 回想着昨晚发生的所有事,白胜男无法确定是否只有自己被绑架了,如果绑匪只绑了自己,那自己还有活的机会,只要敬俭他们拿钱赎人就好,但若把四个人全绑了,再发现捅了朝廷的窝,但凡心狠点的匪徒大概率就会选择杀人灭口。 不知道是吹了风还是被下了药,白胜男觉得头越来越疼,疼的她像要爆炸一般,但她还是坚持思考,哪怕只是断断续续的片许时间。 “你醒了?” 陌生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白胜男下意识的看向门口,回首间,男人已经从身后的窗户跳了进来,他左脸戴着金色面具看不清长相,一双露出的眸子却异常漂亮。 男人用折扇挑开她嘴里的破布,白胜男立刻道:“你是谁?” 身体被捆的结实,白胜男没办法转身与他面对面交谈,但声音却不卑不亢。男人绑过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镇定的,不免好奇她的来历。 “你想我是谁?” 男人笑着坐在她身后的竹椅上,声音中多了几许调侃。白胜男想,看来他把自己当猎物了。 “我想你是个大儒或者好人。” 白胜男胡诌的答案逗的男人大笑不止,绑了这么多人,他第一次听到如此有意思的回答。男人断定,这个故扮男装的女人一定是某个富家小姐,是真正读过书的。 “大儒和好人有什么关联吗?人的性格、气质乃至阅历都是多层次的,一个大儒可能是世上最坏的恶人,一个好人也可能是大字不识的莽夫。” 男人凝了一眼她的侧脸,面具下的嘴角不屑的撇了撇,圣贤书真是教坏人啊,又教出一个单纯的傻姑娘。 “我没说两者可以对等,但你若是大儒,我可以跟你讲道理,你若是好人,我也可以和你论道德,但你若是个彻头彻尾且大字不识的坏人,不论我说什么,你都听不懂。”白胜男平静的瞥了他一眼,认真道,“在我们无法有效沟通的情况下,我想活,是很难的。” “你想活?”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忽然笑了起来,虽然男人的笑声很好听,但生死关头,白胜男没有闲心泛滥博爱。 “我还不到二十岁,为什么要想死?我若想死,大可有一百种方法,为什么要跑到这里让你弄死?” “你还挺有胆子的,八年了,还没人敢这样和本公子说话。” 男人走到她面前,不客气的大力捏住了她的下颚,仔细将她打量一番,摸了摸她脸上故意涂抹的黑灰,像抓到猎物的猫一般,得意道,“虽然脸上的疤痕不太好看,但总体还算个美人坯子。你不想死也可以,给我做压寨夫人吧。” 压寨夫人? 这是今年白胜男听到最大的笑话,她堂堂一国君主,亲自入山寻大才不得,竟然被一个山匪看上了,这要是传出去,可够中原各国笑上几年的。 第284章 悍匪严三(3) “我怎么知道面具下的你是不是丑八怪?”白胜男故意讥讽,“如果你是丑八怪,为了后代着想,我劝你千万别娶妻,免得生出个小丑八怪,让孩子从小就抬不起头来。” 男人并没有被她激怒,反而畅快的大笑起来,白胜男见硬的不行,便想来软的,但男人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而是迅速揭下面具,将红润的唇紧紧贴上她的。 白胜男震惊的瞪大了眸子,下意识想要把他推开,但双手被捆着动弹不得,便只能张开嘴用贝齿咬他。只是她没想到,男人似是算准了她的举动,在她刚刚张启朱唇的时候,便将舌头伸了进去。 灵活的舌头扫荡着她口腔每个角落,最后还在她的香舌上舔了舔,白胜男又羞又臊之余,没有忘记反抗,直接咬住了男人的舌头,逼的他不得不结束这场霸道的轻薄。 没理会嘴里的血腥,男人捏住她的下颚,流连的摸了摸她的嘴角,担心他会卷土重来,白胜男猛地别过脸去表示拒绝。 “原来是只小野猫!” “原来是个登徒子!” 似乎并不在乎白胜男叫他登徒子,男人把竹椅拉到她面前,优雅的落座,逼迫白胜男不得不面对他。 四目相对,白胜男这才看清男人的容貌,若说季洵是她见过最俊俏的男子,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见过最具野性和魅力的,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两汪深潭,只一眼,就使得自己险些深陷其中。 “我是丑八怪吗?” “美和丑说的不只是外表,还有心灵,我看你的心已经烂透了。” 白胜男还在为被强吻的事生气,她和季洵都没有亲吻过,这个陌生人竟然一见面就夺走了自己的初吻,真是太可恨了! “小美人,我的心不能掏出来给你看,但我的身体还是能见人的,你要不要看一看呀?” “好啊,你脱,我倒要看看你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若是下半身太小,我可是会嘲笑你的。” 许是没想到一个女人会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男人俊俏的脸上的飘过绯红,但当男人卸下腰带的时候,就轮到白胜男尖叫了,她甚至因挣扎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在了地上。 可是男人并没打算放过她,把椅子扶起来后,不但当着她的面脱去了外衫,露出结实的胸膛,双手还挑逗般落在了裤带上。 “你不敢看?还是你怕看到了之后,不能自拔?” “我是怕你露出来之后,会自惭形秽!”白胜男脸颊绯红,却梗着脖子不肯败下阵来,“再说了,你难道是暴露狂吗?逮到一个女人就要展示自己的身体,你到底是有多自卑,才选择这样一个苟且的方法证明自己?” 落在裤带上的手顿了顿,男人面上的笑容顿无,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危险的信号。 不错,他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戳中了内心深处,他有多狂妄,就有多自卑,但他非常反感旁人把自己的自卑点破,美人也不行。 猛地拉近两人距离,修长的手紧紧扣住她的后脑,逼迫她的额头只能抵在自己的额头上,男人坚挺的鼻尖反复蹭着她的,一字一顿道,“你想死,对吗?” 第285章 悍匪严三(4) “我戳中你痛处了,对吗?”没有服软,白胜男瞪着他豺狼般的眸子,冷笑道,“你就是自卑!” 白胜男以为他会像气急败坏的李瑞一样,甩自己一巴掌,但男人没有这样粗鲁,而是选择了更下流的方式报复。 随着男人侵占般吻上她的唇,白胜男的千万句话都只能哽在喉咙里。等到她被吻的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时,男人才松开禁锢她的头,粉红的双唇勾着邪魅的笑容,用拇指在自己的唇上摸了一把。 “登徒子!” “这个名字,我还挺喜欢的,比严三好听太多了。” 男人把捆着白胜男的竹椅挪了个方向,自己则衣衫不整的半撑着身子坐在床上。若是往日,白胜男会耐着性子欣赏这幅活色春香图,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一点好色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当我说完上一句话,你不该问我严三是谁吗?” 甩给他个白眼,白胜男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严三是谁?他爱是谁就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错!严三当然和你有关系,因为严三就是我。”男人故意把裤子向下拽了拽,露出肚脐,“你未来的丈夫。对了,你叫什么?我以后总不能只叫你小野猫吧?” “你管我叫什么!” 白胜男别过脸去不看他的春色,生怕他会耍无赖的突然把裤带解开,虽说看两眼也不会吃亏,但她不想让这个无赖得逞。 “行吧,小野猫,那我就叫你严小氏,以后你与我合葬的墓碑上也这么写,你没意见吧?” 拒绝再与他沟通,因为白胜男发现自己不论说什么,都会被他带着跑,而且自己的头实在疼的厉害。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男人调整了个姿势,斜躺在床上,单手撑着头,若有所思的盯着她,面上还挂着又邪又坏的笑容,看的白胜男有些发毛。 白胜男强迫自己示弱,她不能陷在这个泥潭里,边境线上的安国公还等着她去亲征呢! “你把我绑来,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想要赎金,我可以给你,谈条件也可以,但你不能狮子大开口。看你也是场面上的人,应该知道谈生意得讲究互惠互利吧。” 男人邪魅的笑容更深了,他拢了拢衣衫,但根本没有起到任何遮掩的作用。白胜男以为他的沉默是在思考价码,半晌,却听他对门外喊了一声,“布置新房,老子今晚要洞房!” 三个大臣把陛下弄丢了,不论在哪国都是掉脑袋的罪过,自确认陛下失踪,卫元庭毫不犹豫的把代表集结的袖箭射入天空,半个时辰后,五十名各自装扮的侍卫整齐划一的出现在木屋门口。 “臣等参见卫大人!” 卫元庭本就是直筒子性格,在遇到此等大事时,早已没有了儒雅,她的声音冷静的吓人,就连徐名越也觉得此刻的她异常陌生。 “陛下不见了,你们两两一组,结伴去找!就是把这山翻个遍,也要把陛下找回来!” 第286章 悍匪严三(5) 听闻陛下失踪,侍卫们惊愕不已,面面相觑,片刻间,便领命四散在了山林里。 许澜提议下山去调动官兵和地方驻军一起上山找陛下,徐名越也赞同这个意见,但卫元庭深思后却拒绝了。 “陛下此次是微服而出,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动向,若咱们冒然征用官兵,尤其是驻军,不但这件事的性质会变,事情的发展也会变的不可控,陛下的安全更是无法保证。” 卫元庭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又道,“现在只有少数人知道陛下在顺安,若咱们把陛下行踪大面积泄露引来政敌,陛下就是有活路,也很可能会变成死路。咱们这些人寻她,对外大可以说是和家里的小姐走散了,当然,如果两日内还没有陛下的消息,哪怕明知会引来政敌,咱们也得去借调驻军和官兵搜山。” 与卫元庭等寻主的焦急不同,野灵山的望琅寨里正整齐有序的布置婚仪。大红的绸缎下悬挂着同色的喜球,山寨内各处都贴满了刚刚剪出的喜字,压箱底的红烛也都从库房里搬了出来,目之所及,满是喜庆。 “三哥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邪风,居然想通了,要娶亲。” 黝黑的矮胖子名叫鲁大茂,因为长的黑胖,江湖人称黑地缸,不过山寨的人更喜欢叫他黑子。 此刻他正捧着比自己腿还高的红灯笼,吃力的递给木梯上俊朗的李桔。李桔是严三某次下山打劫捡回来的孩子,今年十七岁,嘴上虽然管严三叫三哥,心里却把他当成了已经忘记容颜的父亲。 “黑子,三哥想通了是喜事。” 严三成婚,李桔比任何人都高兴,他知道外表凶悍的三哥内心其实很柔软,他是三哥养大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三哥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伴侣,过上媳妇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但他不敢催,山寨里没人敢对三哥催婚。 “今天嫂子进门,十个月后再给咱们望琅寨添个小少爷,到时候咱们山寨可就热闹了!”李桔举着灯笼,笑容灿烂,“到时候你可不能带着小少爷打鱼摸虾,要教他读书识字!” “你看你,孩子的影子还没有呢,就想到教育方面了,要我说,孩子啊,就得皮着养,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不能太娇气。”指了指脑袋和心脏的位置,黑子道,“不然这里和这里会出问题的。” 望琅寨是附近有名的悍匪山寨,这里男多女少,严三把山寨里十岁以上的女人都拉过来,才勉强凑齐十个人。他看着面前的老老少少,无奈的叹了口气,算是认命。 “小柚子,等下你带着妹妹和婶婶、奶奶们进去给嫂子梳洗打扮,要是有搞不定的,就去叫你桔子哥。” 十六岁的小柚子去年刚成了婚,但成婚时也不过是脸上比平时多抹了点胭脂,穿个红色的衣服罢了,这次三哥让她给嫂子打扮,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我哪里会打扮新娘子啊!三哥你饶了我吧,要不我去前面挂灯笼行不?我怕我给嫂子化成丑八怪,搅了你的喜事,三哥我真不行,你换个人吧。”把六十三岁的奶奶推了出来,小柚子讨饶道,“好三哥,要不你让奶奶给嫂子梳洗吧。” 第287章 悍匪严三(6) “我牙都掉没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哪能给新娘子梳妆呢?”尤奶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张开嘴指了指残缺的牙齿,“我说话漏风,新娘子可能都听不懂我说啥,三小子,我不合适。”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着推脱,严三被她们说的头都大了,只好投降,放她们去后厨准备酒菜,自己则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 想要晚上有个美好的洞房之夜,又不想承担新娘子逃跑的风险,严三把白胜男从椅子转移到了床上,让她既能躺着休息,又没办法跑掉,气的白胜男赏了他好几个白眼。 “严小氏,一个时辰不见,你想我了没有?” 欠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胜男不想理他,索性别过脸去,但严三似乎是个俊朗却没皮没脸的人,不论白胜男如何表达拒绝和嫌恶,他都不在乎。 “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 故意顿了顿,严三见她的睫毛动了动,知道这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才笑着凑到她身边,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亲昵的声音满是温柔。 “山寨的十个女人都不敢给你梳妆,你今晚的婚妆,要由我亲自上阵了。但我也没给女人梳妆过,如果弄的不好,你别介意。” “我能不能不和你成婚?”白胜男斜了他一眼,“我和你说过,我有婚约在身,等云烽回来我们就成婚了,你这会儿横插一杠,算什么?我可没有偷情或者养小白脸的想法。” “小白脸?”严三闻声又蹭了蹭她的脸颊,柔声道,“不是登徒子了?严小氏,你可真是个善变的小东西。” 叹了一口气,白胜男觉得自己好像在对牛弹琴,不论她说什么,这个严三都能成功把话题转回他想说的内容。 “严三,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了我?”白胜男挣扎的很累,但又不想放弃,“你也看出来了,我出身不凡,我爹在秦国也有点子势力,你这样欺负我,就不怕他端了你的匪窝?” “严小氏,我从头至尾可都没动过你一个指头,我只是捆了你而已。再说,我又不傻,这场婚礼,我肯定不会邀请你有点子本事的父亲参加。” 严三笑着把她从床上拽起,压着声音在她耳边暧昧道,“等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我能才跟你一起回家拜见双亲呢,急什么。” 严三见过许多女人,但从没有一个能像严小氏这样让他喜欢的。她的狂傲、清高、倔强就连那份居高临下都深深抓着他的心。他不想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却又忍不住想了解她经历过什么,为何会在脸上留下那样的伤疤。 “乖,把这个喝了。” 白胜男知道茶水里绝对混了东西,咬紧牙关拒绝。但严三捏住了她的鼻子,逼的她不得不张开嘴喘气,与此同时,严三便笑着将混着软骨散的茶水灌进了她的嘴里,顺便还在她唇角散落的水珠上亲了一口。 “你无耻!” “不无耻,怎么抱得美人归呢?” 第288章 悍匪严三(7) 严三翘着腿斜靠在椅子上,直到确认软骨散已经发挥药效,才松开捆着她的麻绳。看着她手腕和脚腕处的黑紫,坚硬多年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对不起,很疼吧。” 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但整个人都软绵绵的,白胜男的手臂刚抬起来就因无力而垂落,眼前忽然浮现薛川饮下鹤顶红后想要摸摸自己脸颊的无力,她的眼眶湿润了,瞪着严三的同时垂下泪来。 “你不是很坚强吗?居然也会掉眼泪。” “再坚强的人也敌不过无赖。” 笑容中充斥着心疼,捏了捏她的红鼻头,俯身把她抱进怀里,严三盯着她的泪痕,想着她因为不愿意嫁给自己而伤感,柔软的心坚硬了几许,但还是怜香惜玉,把她轻轻放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 “不管我对外是不是无赖,只要咱们成了婚,我发誓此生一定保你周全,让你衣食无忧,而且……” 瞥了一眼她鼻梁上的疤痕,严三的声音里夹杂着白胜男不懂的狠绝,“谁敢动你一根头发丝,我都能活剥了他的皮。” “严三,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一见钟情?别闹了,你不就是想要钱吗?干嘛说的这么肉麻,我差点都信了。” 严三蹲下身,扬起头凝着她美丽的侧颜,认真道,“终身大事的许诺,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白胜男也凝着他的眸子,希望在里面寻到戏谑或破绽,但随着时间的点滴流淌,她在严三的眸子里和脸上只看到了真诚,但这份真诚对她来说却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的她有些迷茫。 没有理会她的呆楞,严三贴心的往铜盆里倒了些热水,试探了温度,才润湿一方新帕子,动作轻柔的擦干净她脸上的黑灰,当她的真正容颜展露在面前时,严三愉快的上扬着嘴角,眸子里闪烁着更热烈的爱意。 “这会儿才看清你的本尊容颜,严小氏,你还真算个美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长环境,能养成你这样清冷的气质。”严三真诚的赞美着她的容颜,“能娶你为妻,真是我的福气。” “福气?实不相瞒,我可是杀人犯,你看我脸上的疤,就是杀人时被划伤的。”白胜男想吓唬吓唬他,“知道我为什么提了我爹,却不告诉你我爹叫什么、家住哪里吗?因为我是逃出来,正躲避朝廷通缉呢!” 严三显然不吃她这一套,她鼻梁上的伤并非钝器所留,而是鞭伤,他不相信这个在树上跟人谈论诗书、曲艺的女人会杀人。 “那正好,我可以保护你。”严三笑意不减,却满眼诚挚,“不论你是不是通缉犯,我都护着你,如果有一天你不幸被朝廷抓到,我陪你一起死就是了,黄泉路上,我严三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放心吧,我很忠贞的。” 没人敢把现在这个满口情话的男人和悍匪严三联想到一起,就连严三自己也有些诧异,自见到这个严小氏,自己就像被勾了魂一样,一个时辰不见都抓心挠肝的思念难忍。 第289章 悍匪严三(8) “你这口情话骗多少女人了?” 严三在梳妆台上翻找着修眉刀,拎起几个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捏起他自认为能够顺手的一把,对着白胜男的眉毛的位置比划了几下。 “你是第一个,如果你的肚子争气,给我生几个女儿,我也可以对她们说。” “你可真是十句话里八句不正经。” 不理会她的指责,修眉刀在她浓黑的眉毛上刮了几下,对着镜子看了又看,严三继续道,“但我对她们说的,肯定没有对你说的好听,女儿和夫人的地位我还是分得清的。哎,别乱动,我好不容易修好左边,你乱动的话当心我把你眉毛都刮下来,到时候你可就是新婚之夜没有眉毛的独一份了。” 闻言,白胜男只能乖乖停止挣扎,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没有力气,满身的武艺也无处施展,唯一能做的就是任由严三摆布,等他放松警惕后,再逃跑。 “这才乖。” 严三并没有表现的那么自若,修完眉毛的时候,他的掌心已经布满了汗水。因为不想被严小氏发现自己的紧张,忙借着清洗帕子的档口悄悄长出几口气。 “严小氏,我修的眉毛还可以吧?” 轻轻对着她的额头敲了一下,严三斜坐在梳妆台上,单手执起眉笔,另一手托起她的下颚,小心翼翼的学着记忆中婆婆的动作为她画眉。 “难怪古人说给爱人画眉是件极其浪漫的事,在画眉的时候注意力会高度集中,但眼睛的余光却能捕捉爱人的神色,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温馨。” 似是自言自语,严三对着画好的双眉看了又看,又拿来铜镜让她看,见她还比较满意,才笑着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是擦香膏。” 闻了闻香膏,又用银针试了一下确认没毒,严三才像模像样的把香膏挖出来,点在她的脸上,慢慢推开、擦匀。 “上个月,兄弟们下山劫了一家富商的婚宴,这些化妆的东西都是那个新娘子的,想来,我也真是未卜先知,竟然能提前预知会在今日与你成婚。” “我这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就倒了霉要跟你这个山匪成婚呢?”白胜男无奈的叹道,“严三,你放了我吧。” 香膏涂完,严三又从紫檀木盒子里掏出几盒胭脂,他把颜色都擦在自己的手上,并以手背为试板,与她的脸颊做对比,最后选定了一款香叶红色的。 “好像顺序错了,得先拍粉。” 说着,严三放下胭脂,又从盒子里掏出天蓝色的琉璃圆饼,打开后递到她鼻尖,“听说女皇用的也是这款粉,你闻闻,真的很香。” 白胜男疑惑的闻了闻,心道,这才不是自己用的那款,味道差多了,坊间为了做生意真是什么谎话都敢说。 笨手笨脚把粉扑在她的脸上,严三反复折腾了半天,白胜男歪着头,看了一眼镜子里那张好像掉进白面袋子里的脸,哭笑不得。 “严三,你就算嫌我黑,也不至于把头发都给我染白了。” 第290章 悍匪严三(9) “现在怎么办?我是给你擦了重新抹,还是?” 严三也笑了,但他有些手忙脚乱,笑容中隐藏着几分慌张和尴尬,“以后我一定好好研究梳妆,严小氏,今天你就屈尊先教教我吧。” 严三举止偶尔轻浮,却不让人讨厌,尤其是他生了一副无双的面容,让人就算生气也忍不住自我劝解。 白胜男喜欢他的眼睛,从第一眼就喜欢,那种深潭般的深邃,她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见过。 对严三的喜欢归喜欢,对相识的方式也不反感,但白胜男并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她虽不再明着反抗,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 一国之君被山匪掳走,想想都觉得丢人,白胜男心里燃烧着不悦,斜眼挑衅道,“你求求我,我就教你。” 还在研究香粉的严三闻言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就在白胜男以为他又要发疯时,严三忽然撒娇的拉着她手摇晃。 “严小氏最好了,求求教我好不好?我一定会是你最好的徒弟的,好不好嘛。” 恍惚间,白胜男以为遇见了阴晴不定的疯子,但想想今日的相处,在自己不断挑衅下严三只发过一次脾气,还是因为自己戳中他自卑的要害,但他的反应也不过是“耍流氓”而已,这样算下来,好像只要不提“自卑”两个字,他的情绪都很稳定。 “那你叫声师傅来听……” “师傅!” 严三坐在梳妆台上,姿态居高临下,声音却很甜。他心道,反正过了今晚就是夫妻,师傅不师傅的又能怎么样呢?嘴甜点,也不会少块肉,只要她爱听,日日叫她师傅也不是不可以。 “乖,严三真乖。” 任由严三抬着自己的手放在头上,白胜男发自内心的笑了,用下颚指了指梳妆台上的干布,告诉他可以用干布把脸上的粉轻轻拍一拍,就像拍到脸上那样,把多余的拍掉。 “是这样吗?” 害怕自己手劲太大伤了他,严三感觉自己的手每动一下都在颤抖,就像第一次抱刚出生的孩子那样,紧张极了。 “差不多,你力道可以再稍微大一点,没关系的。” “不行,慢一点没关系,我是男人,手劲大,万一不小心伤了你,我会很伤心的。” 看似信手拈来的情话,其实是搜肠刮肚的讨好,严三见她憋着笑,大方的挑了挑眉,让她放声笑出来免得憋伤,白胜男也不与他客气,爽朗的笑了出来,但受软骨散的作用,她笑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额上还覆满了细汗。 在白胜男的指导下,严三小心翼翼的给她抹了胭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胜男的脑子里闪过孺子可教四个字,嘴上却道,“你看你抹的,好像我的脸是个猴屁股。” “红了吗?我看着还行啊……” 严三还打算求表扬呢,听了她的话后,似是跟自己较劲般轻哼一声,抬首间看向白胜男的时候,面上却还是那份亲昵的笑容,没有一丝疏离、傲慢。 “今天咱们大婚,算喜事,稍微红一点喜庆。” “你总是有道理!” 白胜男想,上一次把自己怼的哑口无言的还是司徒林,但司徒林好歹是个左相,学富五车,现在可好,一个山匪都能靠着无赖劲儿让自己屈服。 第291章 悍匪严三(10) 将她一闪而过的愤怒尽收眼底,严三用手指上沾了些口脂,邪魅的挑了挑眉眼,另一只手捏上她的下颚,充满魅惑的声音低声响起。 “严小氏,说心里话,你是想我用手指给你涂,还是先涂在我的唇上再亲给你?” 白胜男想生气,但面对着他这副痞坏的样子又无法动怒,一边对不分场合动了色心的自己生气,一边只能更用力的压抑对他美色的垂涎。 “你洗洗手再涂到我嘴上。” “你嫌弃我?” 严三故意表现得很受伤,见此举并没有换来她的垂怜,便乖乖把干净的双手又洗了几遍。 洗完后,还故意伸过去让她检查,白胜男仔细的看了看他的手,虽然肌肤很白,但伤疤也很多,多到像把自己身上的伤疤移了一半到这双手上似的。 “你手上怎么有这么多伤疤?” 白胜男突然的心疼为严三心口注入了一股暖流,他柔着声音,一边给她涂抹口脂,一边道,“打打杀杀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天底下哪有只赚不赔的买卖。你若是心疼,我以后更小心些就是了。” “我才不心疼你。” 白胜男心道,等我出去了,说不定第一个带兵剿了你的山寨,让你跪地求我原谅呢! “口是心非。” 宠溺的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严三从身后搂住她,下颚自然搭在她的肩头,呼吸间,温热的吸气尽数吹在脖颈间,撩拨着她的心,而白胜男的心也不合时宜的漏了一拍。 白胜男此刻的妆容粗糙,却比满脸黑灰的样子漂亮许多,严三端着口脂盯着她出神,他这才发现严小氏的眸子是那样闪亮,就像夜空中最亮的北极星,无论月亮的光芒多么皎洁,都遮掩不住它片刻的光华。 “乍见之欢,也须久处不厌。我可能不如你的云烽郎君称心,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白胜男不想跟他辩论,尤其是这样的姿势,她担心这个登徒子会不客气的强要了自己,到时候,她就不只是整个中原的笑话了,就连季洵也会看不起她。 严三没有逼她回应,但对于她的冷漠,还是有些失落。余光中竹漏中的刻标又升高了一杠,“你是想先梳头还是先穿喜服?” “先换衣服,但能不能找个女人进来?我不想嫁给你,你应该知道的,对吧?” “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婚都板上钉钉了,严小氏,我劝你还是别挑战我的底线。” 严三的声音依然柔和,温柔的眸子里却闪过杀意,单手掐上她的脖子,红唇斜挑,白胜男看不懂他的神色是讥讽还是势在必得。 “挑战你的底线又如何?有能耐你就杀了我!” 冷哼一声,严三被她气的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惩罚,猛地亲上她的嘴唇,并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嘴里出现血腥之气。 “我不介意丧偶,但今天还不想成为鳏夫。” 说罢,严三甩着袍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白胜男自小就没见过严三这样的人,温柔的时候似水,冷漠的时候又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第292章 悍匪严三(11) 白胜男对严三刚刚的杀意感到又气又恼,即便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也不该这样对自己! 他一个山匪有何资格这样对自己! 她歪着头对门口大吼一声,“严三,你个王八蛋!” 站在门口的严三把小柚子推了进去,开门之际,对着她的背影也大吼一声,“严小氏,你个给公王八下蛋的母王八蛋!” 喜服像是为白胜男量身定做般合适,当严三看到她乌发随意扎起的样子,好似看到了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呆愣了许久才在小柚子的推搡中回过神来。 “三哥,嫂子身上好多伤疤呢。”拉他走到一旁耳语,小柚子紧张道,“嫂子该不会是通缉犯吧?或者是别的山寨派来的叫什么,叫什么细作的?咱们山寨这几年在绿林的名气攀升太快,会不会是树敌了?三哥这婚……” “要不别结了”五个字压在喉咙里没敢说,因为在小柚子的视线里三哥已经把贴身佩戴多年的黄金戒指带到了白胜男的手上。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现在我把它给我的唯一戴上。”手指留恋的摩挲着戒指,严三满眼心疼,软着声音道,“它的样子有些老旧单薄,只是一个素圈,但是我的真心,你别嫌弃。” 闻他提到娘亲,白胜男瞥了一眼脖颈上的玉佩,在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鱼死网破中挣扎。 小柚子把奶奶扶进来给新娘子梳头,尤奶奶年纪大了,双手习惯性的哆嗦,她小时候给富家小姐做过丫鬟,会梳灵蛇髻,虽然不太符合新娘子的发髻要求,但这已经是望琅寨最能拿出手的了。 尤奶奶枯槁般的手和竹木梳子在白胜男的乌发中穿梭,她的嘴里振振有词,说的都是祝福和喜庆的话,但听起来却一点也不押韵,反而有点搞笑。 许久,尤奶奶终于梳好了灵蛇发髻,小柚子见她已经有些站不稳,连忙扶她到一旁坐下。 安静的房间里,尤奶奶的喘息声异常清晰,小柚子把严三翻出来的金银玉钗搭配着插到发髻上,严三看看不断增加钗饰的发髻,又看了看红木箱子里的凤冠,眉头蹙了一下。 他其实是想让严小氏戴上凤冠的,但奈何山寨里没有人会梳凤冠发髻。 小柚子看着新娘子头上的饰品都觉得脖子疼,但视线里新娘子却没有什么反应,她不禁想,这个女人可真厉害啊,这么重的压力都能忍着。而她不知道的是,白胜男大朝会时戴的十二旒冕冠可比头上的饰品重太多了。 “三哥,我觉得差不多了,再插的话就不好看了。” 严三走到白胜男面前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挺好,就是带不了喜帕了,真是便宜了那群能提前看到新娘子的猴崽子。” 小柚子给白胜男穿衣服的时候,白胜男趁机勾出了缝在腰间的解灵丸,那是季洵临行前留下的,并亲自在白胜男每一条腰带里都缝了一粒,足足缝了一百七十八颗。 据说,季洵把潘老珍藏的解灵丸掏了个空,潘老心疼的在门廊下站了一夜,连着两天都没吃下饭。 第293章 悍匪严三(12) 白胜男担心小柚子会发现端倪,勾出解灵丸后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等老眼昏花的尤奶奶来给自己梳头时,才趁着打哈欠的档口咽了下去,这会儿,她已经恢复了半数体力。 “严三,你真的不打算放我离开吗?” 摇摇头,瞥了一眼竹漏,严三回首看向她的眸子里满是深情,“再有两个时辰就是吉时,等我们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了,你又何必说这样扫兴的话。” “那你喂我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她真的饿了,也想积攒些许体能,等体力尽数恢复后也好逃跑,免得饿的腿软,不但浪费了解灵丸,还给严三提了醒。 严三算了算把她绑来的时间,确实该饿了,连忙叫小柚子去准备望琅寨的特色汤面。 白胜男一听要吃面条,俊俏的脸挤成了苦瓜,她一点也不喜欢吃面条,在天牢的时候,她的囚饭几乎天天都是软烂的面条,她吃够了,也不愿意再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经历。 “我能申请不吃面条吗?” “那你想吃什么?包子?馄饨?饺子?米粥?” 严三耐着性子蹲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握在掌心,刚刚听小柚子说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疤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疼碎了。 他不知道严小氏到底犯了什么罪、得罪了什么人,他只想找出那个欺负严小氏的畜生,让那个畜生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恐惧的死去! “饺子吧,我想吃猪肉白菜的。” “行!你等着!” 严三示意小柚子赶紧去准备,自己则把白胜男抱到床边,让她靠着软垫斜躺着休息一会儿。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严三贴心的吹凉后才喂进她的嘴里,白胜男狼吞虎咽的吃下第一个后,严三怕她会噎到,便把饺子从中间一分为二,耐心的送到她唇边。 “别吃太急,当心胃疼。” 严三的话让白胜男想起了那个总是温柔陪伴的季洵,他常对自己说“别喝太急,当心会醉”,八个多月没见,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美人在侧…… “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在想云烽。” 夹着饺子的手抖了一下,严三猛地把筷子摔在盘子里。 “你马上就与我成亲了,为什么还想着那个云烽!他哪里好,让你这样念着挂着!他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而已!” “云烽哪里都好!他确实只是一个男人,但他是我爱的男人!” 话音未落,严三的手已紧紧捏住她的下颚,力道大的惊人,白胜男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被他捏碎了,但此时她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只能继续隐忍。 “说你爱我!” “我爱猫爱狗,为什么要爱你!” 狠狠瞪着严三,斜着嘴角冷笑一声,白胜男尝试再次挑衅他的耐心,让他一气之下取消婚礼,但严三却在彻底爆发前及时收住了脾气。他缓缓松开手,轻轻摸着她被捏红的下巴,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严小氏,如果一见钟情有段位,我应该是天下第一哈巴狗了吧?” 第294章 悍匪严三(13) 不知道为什么,严三的痛苦让白胜男也感觉到了难过,她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除了把自己绑到山寨,确实还没有做什么特别过火的事,如果他真的为非作歹,大可以强要了自己,根本无需准备婚仪,可他…… 可他到底是个山匪,自己怎么能对一个绑架自己的人生情呢?而且两人相识还不足一日,算不上一见钟情,更和日久生情不沾边…… “严三,如果你愿意放了我,我可以带你走,去过一种和你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浪迹天涯?” 严三闻声笑了起来,深邃的眸子里却冰冷的可怕,白胜男觉得好像突然掉进了冰窟窿,浑身冷的开始颤抖。 “不是浪迹天涯,而是……” “而是看着你和你的云烽双宿双栖?” “也不是。” 摇摇头,白胜男意识到不论自己说什么严三都听不进去,她很少见到这样执拗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严小氏,我不想过什么不一样的生活。”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想?” 俯身凑到她面前,冰冷的鼻尖触上她的,严三嘲讽道:“你为什么不试试?说不定你也会喜欢我这样的生活。而且别忘了,现在你才是鱼肉。” 严三冷漠的样子让白胜男想到了李瑞,那个癫狂又自负的男人,她很难相信,竟能在山匪身上看到李瑞儒雅又杀人如麻的影子。 大红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山风也来贺喜,大红的绸缎挂满了整个山寨,目之所及是大小不一的双喜贴纸。 “吉时已到,请新娘!” 为了庆祝这次婚礼,望琅寨把所有好东西都搬了出来,包括十坛珍藏的佳酿、千金难求的龙凤红烛、西南进贡的东珠手串、野味…… 体力已经全部恢复,为不让众人起疑,白胜男只能继续装出虚弱无力的样子,被小柚子搀着踉跄而走,但手腕上的东珠串子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悍匪严琅! 也是看到东珠串子,她才把望琅寨与严三两个名字联想在一起,心里冷笑道,真是冤家路窄,三年前悍匪严琅抢了半车进贡的贡品,三年后,流氓严三又绑了那半车贡品的主人,而严琅和严三居然还是同一个人! 耳边回荡着押送贡品进京大臣的请罪,“启禀陛下,这东珠串子原本是一对,但另一串被悍匪严琅抢走!臣无能,没有抓住严琅!”她突然听到一声高喝,“新娘子到!” 回过神来,白胜男瞥了一眼发出声音的男子,四目相对间,她忽然觉得这双眸子似曾相识,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三哥,新娘子来了。” 视线中严三一身红衣,头发用罕见的红血玉冠高高梳成发髻,不知道他从哪里寻来红色靴子登在脚上,除了脸,浑身上下全都是红色,白胜男想,这个悍匪肚子里估计没多少墨水,以为红色越多越喜庆呢。 但她不知道,严三也觉得身上都是红色很土气,但他祖奶奶说,成婚的时候身上红色越多,婚后会越幸福,所以他才把红血玉冠和红色靴子都穿戴上,为此还被黑子笑话半天。 第295章 悍匪严三(14) 白胜男的出现让众人眼前一亮,他们早就听小柚子说新娘子没带喜帕的事,也为不用闹洞房就能看到新嫂子的样貌欢喜,却不知道那个被绑回来的小黑脸居然收拾一下会像换了个人似的,美的不像人间俗物。 李桔凝着她的侧脸出神,余光中三哥的笑容中满是幸福和自豪,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突跳了几下。 他自小心脏就不太好,流落街头后更是落下病根,虽然三哥到处为他寻药访医,但陈年旧疾根本无法根治。 此刻心口突然的疼痛,他以为是旧疾,也不想搅了三哥的大喜日子,并没有过多在意,便用更大的笑容伪装了这份疼痛。 “严小氏,你真漂亮。” 两个时辰前的争吵似乎从未发生过,视线中,严三真像个满心欢喜等待与心爱人拜堂成亲的新郎官。 白胜男想,笑吧,等一会儿我回了洞房就跑,到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喝的酩酊大醉,看你们去哪里寻我!严三,等我回到私府,你抢贡品的仇,绑我气我的怨,我一定要找你好好算一算! “好了好了,别围着新娘子看了,当心给嫂子看害羞了,耽误给咱们生个小三哥!” 黑子笑着把众人轰散,把系着红球的红绸递过去,严三接过喜绸,自己握紧一边,又把另一边塞进白胜男的手里,温柔的对她笑了笑,“你别怕,他们就是闹一闹,以后会对你很恭敬的”。 “好了好了,三哥先别急着和嫂子说悄悄话了。” 说罢,黑子把李桔拽了过来,扬了扬下颚,李桔看了一眼竹漏的刻标,忙咳嗽一声,朗声道,“一拜天地!” 秉持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宗旨,白胜男在小柚子的搀扶下跪拜了天地,她瞥了一眼在场的贺客,算了算从竹屋到喜堂路上镇守的山匪,大约有一百三十人,再加上些守卫、暗哨,她判断望琅寨最少有匪徒二百人。 “二拜高堂!” 白胜男瞥了一眼空荡荡的主位,还没来得及看清黑子捧出来的灵位上写了什么,就被按着跪了下去,等她抬首,黑子已经把灵位又捧走了。 “夫妻对拜!” 故意不去看严三深邃的眸子,白胜男心想,等下从哪里能摸出去呢?虽然从小柚子嘴里已经套出望琅寨位于野灵山深处,可自己是第一次来野灵山,根本不熟路,要是能带个向导走就好了。 “礼成!送入洞房!” 严三把红绸卷在掌心,眼看着白胜男的腿有些软,连忙凑到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并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把她紧紧抱了起来。 “三哥,把嫂子送回洞房喝完合卺酒,可得回来和兄弟们好好喝几杯!” “是啊,咱们望琅寨的规矩,新郎官必须喝满六十六杯的吉利酒才行!” 爽朗的笑声响彻喜堂,严三抱着白胜男转了一圈,对众兄弟高声道,“你们等着!今晚,老子绝不认怂!” 男人间的快乐有时会很幼稚,五大三粗的山匪也不例外,严三在众人的簇拥下把白胜男抱到新房床上,深深看了一眼燃起的龙凤红烛,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饮下合卺酒、结发、系袍,然后严三又依依不舍的被众人推拉出去喝酒。 第296章 悍匪严三(15) “严小氏,等我回来。” 这是严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白胜男似认命般点了点头,严三没有起疑,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对她起疑,直到严三醉醺醺的踉跄着步子回来,发现床上早已没有新娘子,才意识到被骗了。 “来人,严小氏跑了,赶紧去追!就是把野灵山翻过来,也得找到她!” 严三的怒吼响彻山寨,就连栖息的鸟儿也感受到了他的怒气,成群结队的扑扇着翅膀逃命去了。 喜事变坏事,嬉闹的望琅寨众人也都立刻醒了酒,拎上平时打劫的家伙武器,三五成群的哄跑出去寻人。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白胜男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躲在一棵树上静待时机,因为她根本没摸到山门。 直到目送严三的身影也离开了山寨,她才从树上溜下来,从相反的山门跑了出去。 顺泽府内,邹亮等的心焦糜烂,眼看着两天时间已经快过去了,卫元庭和徐名越还是没有陛下的消息!他可是奉旨与陛下微服民间的,别说陛下出事官位能不能保住,就是他这颗发誓要尽忠的心还能不能跳,他都不敢确定。 “许大人,你们和陛下是在一起的,晚上的山里那么安静,你们就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听到吗?”邹亮踱着步子,对许澜埋怨道,“那树冠上要是藏了人,起码要有叶子落下来的,你们怎么可能一点疑心都没起呢!” 这个问题,邹亮已经问了好几遍,许澜心虚,每次都是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可他越是不回应,邹亮越是焦躁。 “丢的不是阿猫阿狗,是咱们的陛下,是……” 不想再听邹亮的埋怨,许澜起身正打算离开,就见陛下正站在门口,他背对着邹亮招了招手,惊呼,“天呐!陛下!” “什么陛下?苍天保佑,真的是陛下!” 邹亮转身也看到了白胜男,忙跑过去把她扶进来坐下,但陛下好像耗尽力气了似的,坐着有些困难,又连忙搀着她去软榻上躺着。 白胜男逃回私府后睡了两天,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在此期间,邹亮差人拦住了去调官兵和驻军的卫元庭和徐名越,还安排人接待陆续到来参加县令考试的芝麻官员们。虽忙的不可开交,但悬着的心总算能够塞进肚子里了。 “陛下怎么还不醒来?许澜,你药用的是不是不对啊?” 卫元庭握着陛下冰凉的手,心疼的看着她脸上的划伤,强忍着要出去找凶手的愤怒,转头就把这股子私愤发在了许澜的身上。 许澜也不是吃素的,若卫元庭说别的,他也就忍了,但她质疑自己的医术,这点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床边吵了起来,见徐名越端着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卫元庭干脆像拽小鸡仔一样把许澜拖了出去。两人站在外堂又吵了几句,徐名越才拉开险些打到一起去的两个幼稚鬼。 “好了,你们两个都多大了?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四,还像小孩子一样往一起打呢?”徐名越站在两人中间,无奈道,“小时候也没见你们俩真的打到一起去,怎么长大了反而出息了?再说,许澜你是个男人,就不能让着卫小妹点儿吗?” 第297章 悍匪严三(16) “别的都能让,但她说我医术不行!我的医术是我爹手把手教的,她质疑我,不就是质疑我爹吗?” 许澜梗着脖子,见卫元庭伸出手要打自己,连忙躲到徐名越身后,“你可以说我人品不行,但不能说我医术不行,不然你就算是个女人,我也要与你理论的!” 在卫元庭的眼里,许澜从小就怂,任谁数落都不还嘴,自己明明比他小一岁,却总是为他打抱不平。 长大后,许澜的这份软怂就变成了少言寡语,即便在宫里当差时果断镇静,但这也改变不了他在自己印象里流着鼻涕躲在自己身后的软怂样子。 在卫元庭的眼里,许澜不论有多大的成就,始终是那个拉着自己衣角求救的小怂蛋,而此刻,这个要自己保护的小怂蛋居然嚷着和自己理论,又是在陛下昏睡两日的档口,让她怎么能不生气! 卫元庭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低声怒道,“许澜,你滚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各退一步,陛下还……” “咳咳,咳咳。” 白胜男忽然觉得嗓子里像塞了鸡毛,痒痒的难受,咳嗽震颤着胸腔,把睡意也震跑了许多,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确认自己是在私府的床上,才长舒一口气。 “主子,您可算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卫元庭从徐名越身后把许澜扯出来,“赶紧给陛下再诊诊脉。” 陛下醒了,许澜也没心思再和卫元庭打嘴架,忙跪在矮凳上给白胜男诊脉,他诊的很仔细,连脉搏最细微的跳动也不漏过,半晌,他信誓旦旦的称陛下只是劳累过度,没有内伤和大碍,脸上的伤疤像是干树枝划过所致。 “陛下,这是香血灵芝熬的水,您再饮下一碗缓缓气力。” 凝着琉璃碗,白胜男看了一眼许澜,“你不是说要把香血灵芝带回去给你父亲看看吗?怎么给朕熬了?” 摇摇头,许澜露出不常见的笑容,“香血灵芝的药效远比普通灵芝好,陛下此时服用能快速恢复体力。至于我爹,他已埋在土下,什么时候看到、能不能看到也是无所谓的。” 许澜说的轻描淡写,但卫元庭明明记得他将香血灵芝剪开时垂泪的样子,她想为许澜说几句话邀功,就听陛下已经道,“许澜,你对朕的真心,朕能感受到,你放心,朕一定成全你的孝心。回京后,朕补你一只更大的香血灵芝!” “臣,叩谢陛下!” “起来吧,你们都坐。邹大人呢?” 白胜男没有看到邹亮,担心这两天顺泽府又发生了什么事。卫元庭把邹亮拒绝肃乔推举之人、决定公开选拔顺泽府县官、准备考题等事一一告知。 白胜男听着连连点头,心道,邹亮的改变真的很大,看来父亲说的不错,他当初跟着李瑞是不得已的蛰伏,如今没有了阻碍,他的才华才得以施展。 白胜男对依卢道:“传旨告诉邹亮,他已经露了身份就好事做到底,忙完顺泽府县官考选之事去大牢看看,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朕明令废止的刑具。” 余光中依卢领命疾步离开,白胜男想着严三那副自傲的样子,低声自嘲道:“朕还真不能太信任这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家伙。” 第298章 悍匪严三(17) “陛下,这两天您去哪了?我们把野灵山都快翻遍了,也没找到您,若不是邹大人及时告知您回来的消息,我和少安都要去官府和驻军处调人了!” 看一眼身上干净的淡蓝色衣衫,想着那身被树枝刮破的喜服,余光中是案桌上摆放的金银玉钗,白胜男从枕头下掏出严三送给“妻子”的东珠串子,摇摇头,“说来话长。” 卫元庭一眼就瞥到主子手上的东珠串子,显然徐名越和许澜也认出了串子,但他们都知道,陛下临行前特意摘下了东珠串子,这次所带最值钱的东西是个白水晶串子,但见主子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几人也没敢催促。 半晌,才听主子叹道,“说出来有些丢人,朕是被土匪绑架了。你们知道那个土匪是谁吗?居然就是三年前打劫了半车贡品的悍匪严琅!” 卫元庭眸子瞪的老大,不可置信道,“悍匪严琅?不是说这厮已经死了吗?” “没死,他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想着严三那张充满野性的俊俏模样,脑海里突然闪过他掐着自己脖子强吻的样子,白胜男只觉胸口燃着一团烈火,猛地从床上坐直腰身,攥着东珠串子的手上青筋暴起,声音却异常平静,“传顺安城驻军将军赵坂来见朕!” 严琅一向觉得自己聪慧过人,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女人耍了,又怒又气,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欣赏严小氏的聪慧。 他摒去浮躁,心里只剩担忧,想当初躲在野灵山,就是因为这里野兽遍布、瘴气有规律,但严小氏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女子,又被自己饿了几天,她能走出深山吗? 眼前浮现自己被老虎压在身下的场景,突然老虎身下的自己变成了严小氏,严琅猛地站起身来,只觉眼前一黑,又跌回椅子上。 “三哥,三哥啊,兄弟们找遍了野灵山,没有发现嫂子啊!” 黑子气喘吁吁的跑进松虎堂向严三汇报。三天了,望琅寨的人在山上连根女人头发都没找到。 严琅掌心满是冷汗,为不让众人多添担忧,仍端坐在椅子上,挥挥手让黑子再去找,他担心严小氏的安危,却也不得不斟酌她的来历,扪心自问,他聪明半世,若真因色心上头栽到女人手里,也算风流,只是望琅寨的兄弟姐妹们…… 迅速把这几年的树敌和潜在敌人又捋了一遍,但严琅捋出来的敌人都不在顺安城。 当初为了防止敌人在塌下酣睡的局面出现,他写下望琅寨的第一条家规:砸远安近,不动顺安城及周围一草一木。 凭着这条家规的严守,顺安城驻兵从没到望琅寨剿过匪,被抢城池的驻军也不能随意在其他城池的地界撒野,这也是多年来望琅寨能安身立命的重要原因。 若是从前,严琅不会想到官府派女官打入内部伺机剿匪,因为朝中基本就不会有被委以重任的女官。 但女皇登基后,朝局大改,破天荒让一女子成了新科状元,不但打了普天下男学子的脸,还大有选拔寒门仕子、大破门阀的苗头。 打破门阀……足以让世家大族自危,不然也不会放任、甚至暗中支持李瑞之流造反。 摇摇头,严琅自嘲的轻哼一声,早就发誓不入朝为官,还关心这些旁事做什么。 第299章 悍匪严三(18) “三哥,自从嫂子丢了,你就没吃过东西,身子怎么能受得了呢?多少还是吃一口吧。” 小柚子端来汤面,严三想着严小氏拒绝吃面条的苦瓜像,不由笑了出来,但笑着笑着,心头却疼的像滴血般。 “三哥,嫂子有没有可能是……” “不可能!” 严三从不刚愎自用,但这次却不许任何人说严小氏的坏话,其实,他也想过严小氏是敌人的探子,但一个女探子是不可能不使用美人计的,尤其是自己毫不掩饰对她喜欢的前提下。 所以,在不断的自我劝慰下,他宁可相信严小氏是官兵派来的,甚至是秦国女皇。 “可是三哥,嫂子这么大个活人,能躲哪里去呢?会不会下山去镇上了?”小柚子说完就后悔了,她忙找补道,“三哥,她不会是去报官了吧!安全起见,这段时间咱们都别下山,也别再干买卖了,等过了这阵再说吧。” 俗话说,心急缺智,严三根本没想严小氏可能已经去了镇里,此刻听了小柚子的话,如醍醐灌顶,二话不说,抄起佩剑和面具就带着李桔下了山,任小柚子等人如何阻拦都没有转变心意。 温热的阳光普照大地,白胜男在私府池塘边给季洵写了一封回信,信上她没有提严三这个插曲,只是问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这两个月是否安好,全然不提招安的进度。卫元庭带着赵坂赶来的时候,她刚好将长信装进信封里。 “陛下,赵将军来了。” “臣赵坂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位爱卿都请起。”白胜男招来送信的侍卫,对他道,“你去吧,注意安全。” 赵坂只听说了顺泽府知县包庇黑店,正好被钦差大人撞破下了大狱,却不知道陛下已经在顺安城逗留了十几日。 “卓元,你在顺安城做驻军将军有四年了吧?” 没有与之寒暄,而是选择了开门见山,白胜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也读不出任何阴晴,赵坂如实回答后,她又问,“顺安城的剿匪一直是你做还是各个县府自己处理?” “回陛下,是各县府自己处理,如果需要驻军的话,我们再根据情况决定是否出兵相帮。” 点点头,白胜男问了几句顺安城这四年的泰平情况,才把把望琅寨这个名字抛了出来。刚刚放松下来的赵坂一听望琅寨,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他心里暗叫不好,难道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回禀陛下,臣知道望琅寨,但望琅寨在顺安城地界内从未犯过事,在没有您命令的情况下,臣……臣没有主动打破官匪的平衡,也没主动剿匪。” 土匪中有大部分都是遭受过极苦的可怜人,被现实逼迫不得不落草,而他们虽然平时打家劫舍却也是战时最好的兵马,所以很多国家对土匪的政策是:只要不是犯了杀人的大罪,不会轻易剿匪。 “三年前望琅寨抢过贡品,卿记得吧?” “臣记得。” 闻言,赵坂的额上生出点点细汗,他有些担心陛下会借机对自己发难,忙向卫元庭投去求救的目光。 第300章 悍匪严三(19) 在得到陛下准许后,卫元庭对赵坂道,“赵将军,陛下找到望琅寨了,想让你把望琅寨的悍匪严三抓来。” “只要严三?那山寨呢?” “山寨其他人,暂时不要动。朕这次,只要严三!” 赵坂看着陛下脸上的新伤,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严三这个悍匪,不会是和陛下结私仇了吧!这个鬼东西,真是让人头疼。 严三,一个让各地驻军都头疼的悍匪。 他各地流窜作案,除了打劫过一次贡品外,其他时候都是劫富济贫,驻军或官府想要抓他,但穷苦的百姓却总是见缝插针给他报信,使得严三等人每次都能顺利逃脱。 不但如此,严三手里还掌握了各地官员的罪证,使得他们虽然对他恨的牙根直痒痒,却谁都不敢轻易上书请求剿匪。 “臣领命,臣这就去。” “嗯。不要把事情闹大,也不要随意伤人,朕不希望朕在顺泽府的事有太多人知道。” 让卫元庭送赵坂离开,白胜男转了转手腕上的东珠串子,想着严三再见到自己时的样子,嘴角不禁上扬。她想,严三骨头硬、性子烈,怕是不会跪,但这厮比自己还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还真闹不准他会不会就势服软。 思索间,邹亮求见。 白胜男对他不受贿赂、公允选官之事大加赞赏,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论薛川是否必须死,这件事都是彼此心中终身难填的沟壑。 对邹亮来说,陛下不计前嫌的重用,是陛下宽仁,却不是对自己从前助纣为虐的赦免。 对白胜男来说,重用邹亮用的是他身上的才华和本领,所谓宽仁,是因为他还有用,而不是自己真的忘了切肤之痛。 帝王之心,博大宽广,却独独留给感情的地方最少。 白胜男和邹亮对北方府县的现状谈了很久,话题由浅入深、由喜转哀,甚至白胜男还拍了桌子。 “罢田,罢种!亏他们想得出来!” 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打压男性生存空间,甚至还抬高了男性的既得权利,他们还是不愿意给女人站起来的机会。 热闹的街头,严三戴着面具一家家店面寻找逃跑的严小氏,李桔想劝他别再找了,但每每看到他决绝的样子,又张不开嘴,只能跟他一起寻人。 “白府?” 李桔看着面前巍峨的府邸,他两个月前才来过城东,那个时候这里还叫孙府,怎么这么快就易主了。 难道孙狗子那老东西又赌输了? “三哥,连府邸都卖了,孙狗子这厮怕是跑了。”李桔低声怒道:“他还欠咱们三百两银子呢!” “找人要紧。” 严三瞥了一眼白府的门楣,眉头微蹙,大步钻进旁边的巷子里,心急的寻着他的心上人,那个名字、来历、年纪都是谜团的小野猫。 严三和李桔刚刚从白府走过去,白胜男就从府里走了出来,她瞥了一眼门口的石狮子,钻进了马车里,直奔顺泽府县衙。 第301章 悍匪严三(20) 顺泽府部分百姓罢田、罢种的事,让白胜男愤怒不已。庄稼汉识字的少,能这么团结闹事,背后肯定有人操控! 但饭得一口口吃,她需要看到邹亮准备选任的材料,了解思路,虽说她才是一国之君,却也得学着放权。 看到邹亮准备的选题后,她才彻底放心,与此同时,也对官吏制度改革有了新的想法。 回想登基至今,她严格遵守了父亲的教育,除了亲力亲为就是依仗某一个权臣,免得皇权被过于分散,但就是依仗一个群臣让李瑞有了可乘之机。 二次回朝后,她只能更加勤勉,不论大事小情都躬亲处理,但这样过于消耗精力,她没有精力去创新、去改革、去思考,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办公也分身乏术,所以她迫切需要放权,却又不能随意放权。 但邹亮这次选拔县官给了她很大的灵感,结合东禹县治理的模式,她心里已经有了放权的雏形。 “邹卿觉得该怎么处理肃乔?” 见邹亮略显为难,白胜男又道:“卿的意思是对肃乔以观后效?” “是的,臣不妨和陛下说句实话,臣认为,刨去买官捐官,不论所收金额和品类的话,朝中至少有七成官员有过行贿受贿行为,也包括臣自己。” 邹亮的坦诚让白胜男惊讶,她相信邹亮明知自己对他逼死薛川一事耿耿于怀,但他突然的坦诚却显得自己有些小气了。 “臣始终认为,行贿受贿既是官场风气差,人心贪性过盛,也是朝臣俸禄确实有点少所导致。” 白胜男闻言有些不悦,“你可知普通百姓一年才有多少收入?” “臣知道,但官员毕竟不是普通百姓。” 邹亮见陛下没有出言打断,继续道:“以臣为例,臣升为正一品尚书后,加上陛下的赏赐,每年差不多能拿到手三百两白银,但陛下可知臣每年要支出多少?” 邹亮见陛下有些不解,又道,“是二百九十两,就这,臣还做了一定的节流。” “怎么能花的了那么多钱呢?” 白胜男确实不懂,她很少亲自花钱,所有东西都是内务府选好给她的,就算偶尔的微服出行,也有别人付钱,所以在她看来,三百两纹银其实已经是大数目了,一个朝臣是没有渠道花掉那么多钱的。 “怎么花不了呢?府邸虽是御赐没有花费,但府邸的维护、花花草草、池塘锦鲤、家丁丫鬟婆子们的月钱、车的维护、马的草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还有和其他同僚走动时的小礼物和饭食等等,位置越高,用的钱越多。” “朝臣之间的走动……” 故意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斜睨着他,白胜男倒要看看邹亮是不是真的坦诚,还是在这跟自己表假忠心。 “每个朝臣都知道,彼此之间应减少走动,免得形成党派,但陛下,不走动可能吗?” 没有在意邹亮的反问,白胜男努力消化他的话,捞过桌子上的宣纸让他写出那些支出的价格。 “卿所言不虚,钱真是不经花呀!” 第302章 悍匪严三(21) 白胜男反思着自己最近的为政举措,轻薄徭役、减免赋税、增建学堂、修建育儿苑…… 种种举措都是极其费钱的,而这些钱,朝廷基本没有额外拨付,都是要各地自行解决,如此算来,各地官员没有上书骂娘已经算客气的了。 “臣不是跟陛下哭穷,也不是为大家的不检点开脱,但事实就是事实。”说罢,邹亮跪在地上,“臣之行为已违律令,请求陛下处罚,臣绝无怨言!” “起来吧,按你所言,朕要是一个个都追究,秦国也就无人能用了。” 把他扶起,白胜男重新坐下,“朕会好好考虑你说的实情,让吏部算一算给诸卿加俸禄的事。” 示意他别打断自己,白胜男继续道,“穷官少公正,这个道理,朕知道。朕也希望今后,卿依旧能如今日般坦诚,朕,感激不尽!” 邹亮磕了个头,恭敬道,“陛下哪里话,为您尽忠,对您坦诚,是臣的荣耀!” “闹着要开春罢田罢种一事,你尽快搜集好材料给朕,不能真等到明年春天失态严重,那可是一年的粮食。” 冬末的冷风凉却不再刺骨,离开县衙后,白胜男令徐名越把马车驶到护城河边。她想去看看季洵信上说的结了冰的河面、河里的鱼、挂着雪霜的枯草,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 “公子,垫个软垫,地上凉。” “冬日里的以天为盖、地为炉的感觉也挺好。” 拒绝了徐名越递来的软垫,白胜男翻了个身,盯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出神,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邹亮所言的“官场”,她忽然觉得自己这皇帝虽高高在上,实际却是官场的门外汉。 思索间,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直插在白胜男腰边,徐名越闻声,忙扔下食盒直奔主子的方向狂奔,但那些冷箭却不给他护驾的机会,一支支都瞄准了白胜男。 白胜男拔出佩剑,朝着马车的方向狂奔,忽地冒出二十几个黑衣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并将她和徐名越阻拦在两边。 “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将死之人,何配知道我等名姓!” 为首的黑衣人眼神如鹰般犀利,白胜男听着徐名越的安慰,握着佩剑的手又紧了紧,不等黑衣人发动进攻,她已经用脚勾起了地上的箭,插进旁边黑衣人的胸膛。 为首的黑衣人见状,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一丝欣赏,但欣赏并不妨碍他的杀招致命,白胜男与之交缠在一起,还要兼顾其他黑衣人的攻击,眼看着另一个黑衣人的剑直奔后心的方向,她猛地调转身子趴在地上,顺势砍断了那个黑衣人的双脚。 耳边传来黑衣人痛苦的哀嚎,白胜男这才看到黑衣人左袖的白色水仙花,胸口燃起一团愤怒的火焰。 南宫禹!你竟然亡我之心不死,在秦国地界也敢派出杀手,你这条刘通的狗做的真够忠诚! 腕上的袖箭射入空中,白胜男眼疾手快的又射出一支,正中黑衣人头领的右肩。 两人冷漠的对视片刻,白胜男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道把自己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她正在想哪个暗卫敢这么大胆,视线里却撞进了严三。 第303章 悍匪严三(22) “你……” 回首射出袖箭,准备偷袭严三的黑衣人应声倒地,严三瞥了一眼那具尸体,忙叫李桔进场参加战斗。两人呈背靠背姿势,把白胜男夹在中间,这是严三目前能想到最好的保护方法。 “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严小氏,等收拾了这群杂碎,我再收拾你!” 白胜男没有接话,她很感谢严三对自己的保护,但她也不是很想领情,因为她的二十暗卫收到信号已经赶来,与此同时,徐名越也赶了过来,战场上的局面很快就能扭转。 徐名越看着两个陌生的男人,以为他们也是陛下的暗卫,便没有动手,而是继续把剑刃对准了黑衣人。 果然,随着暗卫的出现,杀场的局面产生了本质上的逆转,白胜男已经无需参战,她被暗卫带到远处护着,远远看着黑衣人一个个倒下,嘴角斜了斜,对魏国的报复计划已经生成。 “留几个活口!” 白胜男的话音一出,暗卫忙收了武器的力度,反手将黑衣人踩在地上,严三却不管什么黑衣人的生死,只要是伤害他身边人的畜生,都得死! 但黑衣人是死士,除了狼狈逃跑的首领和被杀的,都选择了自尽,白胜男没有抓到活口,又眼看着严三把剑插进黑衣人的眉心,气急败坏的跑过去踢了他一脚。 “严小氏,你真是让我好找!” 没有因为她的动粗而生气,严三忙把滴血的佩剑扔给李桔,转身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众人不知道这男人是陛下的什么人,一时间都没敢上前将之拉开。 白胜男还在为他杀了最后的活口生气,气鼓鼓的踩了他一脚,严三吃痛的蹙眉,却还是没有松开环着她的手臂。 “这几天我发了疯的找你,严小氏,你想我了吗?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到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没找到你的时候,我想等我抓到你一定好好教训你一番,但看到你的瞬间,我只想抱着你,紧紧的抱着你,严小氏,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飘散着血腥的空气里流淌着严三深情的告别,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发出声音。 “严三,你找我干什么?” 想着自己看不到严三被赵坂绑来的狼狈,白胜男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想着他刚刚义无反顾的相救,心里又有些暖。 拉开两人的距离,严三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这才注意到白胜男身上的绸缎华服,失而复得的欣喜瞬间冰凉,但在看到她手上还戴着自己送给她的东珠串子和戒指时,他面具下的嘴角还是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想你,我们拜过堂、结过发,也喝了合卺酒,你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不能找你?” 被严三问的哑口无言,好像受伤的是他一样,白胜男白了他一眼,不再与他掰扯成婚这个问题。 确认黑衣人没有活口,且周围没有隐藏的杀手,白胜男才让暗卫散去,她瞥了一眼不打算离开的严三,对徐名越道,“咱们回府吧。” “你不跟我回去?”严三不悦的抓紧她的手,“你得跟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让自己丧偶!” 第304章 悍匪严三(23) “大胆贼人,谁给你的胆子欺负公子!” 徐名越不知道陛下和他是什么关系,但陛下显然不想与他纠缠,便自作主张用剑鞘挑开了他紧握陛下的手。 严三以为徐名越是白胜男的爱慕者,猛然间想到云烽这个名字,细细瞧了瞧徐名越俊俏的模样,瞥了一眼白胜男无所谓的样子,也来了脾气,拎着滴血的佩剑就要与之厮杀,还是白胜男挑开了两人交缠在一起的长剑,才算作罢。 “回府!”白胜男怒道,“严三,你们俩也先跟我回去!” 严三一听她也带自己回去,立刻收了剑,狠狠瞪了一眼徐名越,屁颠颠的跟在她身后,也不管她的意愿,直接挤进了马车。 李桔则和徐名越坐在马车外,彼此都把一只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和对方拼命。 马车行在熟悉的街上,李桔回头对严三道,“三哥,这不是白府吗?咱们路过过这里,你记得吗?” 撩开车帘,严三看马车确实停在了白府门口,没有多言,而是把挣扎的白胜男抱了出来,像回到自己家一般,直奔主院。 “原来你姓白。” 走向主院的路上,严三只说了这一句话,因为他没有摘下面具,白胜男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选择了闭嘴。 直到进了主屋,把白胜男放到软榻上,严三才又道,“那些黑衣人为什么要杀你?你告诉我他们背后的人是谁,我去杀了他们的主子给你报仇!” 白胜男抬手摘了严三的面具,果不其然的看到了他愤怒的样子,徐名越担心这个男人会对主子不利,但李桔却不让他进去,两人在院子里大打出手。 “你关心我,还是在乎自己的颜面?”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当然。” 白胜男并不打算去外面拉架,严三也是,两人就像外面什么都没发生般,平静的面对着彼此。 “我严三只是个山匪,没什么颜面可言,但你是我的妻子,不论谁都不能动你,哪怕你刨了他的祖坟也不行。” 看着霸气外泄的严三,白胜男眉眼间满是笑意,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样毫不讲道理的偏爱自己,但这个悍匪做到了。 “严三,谢谢你。” “不用谢,也不必客气。” 四目相对,白胜男对他道,“你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担心你。” 严三说的是实话,在知道她逃跑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是愤怒的,但愤怒过后满心满肺腑都是担心,野灵山有许多野兽出没,绿林中也有不少人盯着望琅寨,他担心白胜男会受到伤害。 即便她是官家和敌人的诱饵,自己也担心的要死。 “我还是挺厉害的,独自一个人跑回来了。” 得意的挑了挑眉眼,白胜男像个小女人一样笑容明媚,严三非常想念她,握紧她的手也坐到侧榻上,并趁机把她搂进了怀里。 在白胜男挣扎间,将下颚落在她的肩上,温柔道,“我不管你是官是匪,还是通缉犯,我都要你,严白氏,我们拜过堂了,你不论跑到天涯海角,都是我的妻子,老天爷看着呢。” 第305章 姜严华(1) 徐名越把李桔押进来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一幕,一脚踹开了李桔,长剑直奔严三,严三听力敏锐,判断着剑锋的位置,只向旁边偏了一下头,便躲开了徐名越的攻击。 “少安!住手!” 白胜男阻止了徐名越的继续进攻,严三见她心疼自己,又听她叫的不是云烽,瞥着徐名越的眼神柔软了几许,搂着她的手臂又收了收,但白胜男却没有与他继续僵持,而是挣扎着从他的怀里离开。 “差人去告诉卓元,我吩咐他的事可以先不必做了。” 徐名越闻言瞥了一眼软榻上的男人,当即明白了因由,连忙差人去驻军阻止赵坂攻击望琅寨。 “严白氏。” “我叫白思兰。” 余光中是案桌上的《春秋左氏传》和几本奏折,严三已经可以断定严小氏的出身不普通,听到她自报为白思兰的时候,彻底知道了她的身份。 秦国上下,谁人不知当朝女皇的小字是思兰? 冷冷笑了几声,严三站在她面前,将她好生打量一番,似要将之刻在心里般深深的看了半晌,才对李桔道,“桔子,咱们走!” 白胜男不知道是否该拦下他,于公于私她都有些犹豫,就在这时,跑回来传递奏折的邹亮在与严三擦肩而过之际,一下就认出严三,他拉住严三的手腕,试探的叫道,“姜严华?” 听到姜严华三个字,白胜男快步走了出来,严三回首瞥了她一眼,对邹亮道,“阁下认错人了,我叫严琅,不是姜严华。” 说罢,严三头也不回的朝着大门方向走去,白胜男追问邹亮能否确认严三就是姜严华,邹亮表示时间太久了,虽然他神似其父,但五官确实不太像,加上严三毫不犹豫的否认,自己也拿不准了。 尽管如此,白胜男还是追了出去,她在门口拦住了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严三,一把推开想要阻止自己的李桔。 深深吸了一口气,严三冷声道,“陛下是想杀了我?” 摇摇头,白胜男回答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想问你到底是不是姜严华?” “如果我是当如何?我不是又当如何?” 严三盯着白胜男的眸子,冷笑一声,原来她拦下自己也是为了个所谓的大才虚名,看吧,世人多虚伪,只在乎利用价值,就连严小氏也不例外。 不,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严小氏,也没有严白氏,自己面前站着是秦皇白氏,那个丢了琅城的白氏!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进野灵山吗?我就是去找姜严华的,我希望他能出山相助,实现太平盛世!”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严三笑的很大声,笑过之后,他猛地把白胜男圈在怀里,用一支长箭戳着她的脖颈死穴,守卫见状连忙将之围了起来,却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我不是姜严华,你还会冲出来留下我吗?” “我不知道。” 如实相告,白胜男看着严三眸中的星光一点点黯淡,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些许难过。 “那你希望我是姜严华吗?” “我不知道。” 苦笑着,严三忽然丢了手里的长箭,对她耳语道,“如果我是姜严华,我就该用这支箭杀了你,但可惜,我不是。” 松开她香软的身体,严三知道,从松开她的这一刻开始,自己又将是孤身一人。 一个仇恨复燃的孤独之人。 第306章 姜严华(2) 目送着严三离开白府,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白胜男才接过徐名越递来的那支箭,上面赫然刻着“姜严华”三个字。 她抓着长箭跑到门外,但车水马龙的街上,早已没有了严三的身影。眼前闪过他那个受伤的眼神,白胜男的心口忽然疼了一下。 “速传卫元庭回府,明日一早朕要再去野灵山!” 离开白府后,深受情伤的严三并没有回望琅寨,而是钻进了秀春楼买醉,他尝试让老鸨送进来三五个女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们的亲昵他打心底里觉得恶心,就连她们倒的酒都泛着腥臭味。 “滚!都给我滚出去!” 粗鲁的把姑娘们赶走,严三根本不在乎她们是否被吓的花容失色,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疼,疼到即便醉了也能看到白思兰穿着大红嫁衣的样子。 “三哥,你别再喝了,这是镇子里,不安全。” 李桔想要抢下他手里的酒壶,但严三的力气实在太大,不但把他推的跌坐在地上,还把酒壶捏碎了。看着滴滴落下的血液,李桔连忙撕了袍角想要给他包扎,但严三仍旧拒绝了。 严小氏,你是谁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是白胜男呢?你知不知道我当初发过誓,琅城一日不收复,一日不见白姓人?在知道你姓白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放弃了自己发下的誓言,可你又偏偏是女皇白氏,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三哥,咱们回去吧,我扶你……” “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不走!” 癫狂的严三一边大笑一边往嘴里灌酒,直到被呛的连连咳嗽,才踉跄着缩在墙角,抱着双膝呆坐。 在知道严三就是姜严华的那一刻,卫元庭瞠目结舌,她根本无法相信所谓的世间大才居然是成了悍匪,虽然这个悍匪劫富济贫,但胆大包天劫了贡品的也是他。 卫元庭道:“陛下,您没弄错吧?单凭一支箭怎么能认定悍匪严三就是大才姜严华呢?” 白胜男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不只是那支箭,其实在望琅寨的时候我就怀疑过,因为一个山匪的举手投足是不可能那么优雅的,而且严三极其聪明,即便他极力隐藏,还是出口成章,但我当时只顾着跑了,根本没往姜严华身上想。现在想来,望琅寨,不就是眺望琅城的意思吗?姜严华正是琅城人,小字严数,而三也有多和无数的意思。” 日夜思念的大才近在眼前,白胜男说不上兴奋还是惆怅,一股复杂的情绪游窜蜷身,搅的她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白胜男就带着卫元庭等人进山了,凭借逃跑时的粗糙记忆,直到黄昏她才摸到了望琅寨的山门,守门的山匪一见来者是逃跑的新夫人,连忙开门把她迎了进来。 “三嫂,您可算回来了,三哥都下山找你好几天了。” 刚巡防回来的黑子一听三嫂回来了,刚喝进去的水又吐了出来,直接就跑了过来,白胜男见黑子比之前热情并把她当自己人,不免觉得有些惭愧。 “严三呢?” “三哥下山寻你还没回来呢!我这就派人去找,嫂子你别急,三哥接到你回来的消息肯定疯了的往回跑。” 黑子把消息告诉一个手下后,转身又对她道,“你不见了的这些天,三哥找你真的找疯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个人瘦了起码两圈呢!” 第307章 姜严华(3) 山寨的红绸和喜字至今没有揭下,白胜男接过茶水却没敢喝,她问黑子严三都担心自己什么,黑子脱口道: “三哥担心你被仇家抓了,又担心你被山里的野兽伤着呗。反正你一丢,把三哥的心都摘走了,我认识三哥十一年了,从没见他这样过,那叫什么?就那个词,那个那那个……对,失魂落魄!就是失魂落魄!” 白胜男在山寨一直等到第二天的戌时,仍旧未见严三的身影,却等来连滚带爬的李桔。 李桔一见白胜男就嚷嚷着把她抓起来,并迅速和徐名越打在一起,黑子有些憨,却也明白出事了,他连忙捞起藏在桌子后面的斧子,并迅速架在白胜男的脖颈上,逼迫徐名越等人停手。 徐名越为了陛下的安全,硬是在停手后挨了李桔一拳没有还手,他只是冷冷的瞪着黑子,让其赶紧放下武器。 “桔子,到底咋回事,三哥呢!” 没有理会徐名越的威胁,黑子心里只担心三哥的安危,要是没了三哥,这个三嫂要不要又有啥用呢! “三哥被驻军抓走!” 李桔提到严三被抓的事,含泪的眸子里蓄满了恨意,他猛地对徐名越的后背踹了一脚,手指直指白胜男问她要人。 但李桔的此举却绕晕了黑子,他不知道三哥被抓和三嫂有什么关系,直到听李桔说这个所谓的三嫂是官府之人,他才恍然大悟。黝黑的脸上,笑容立刻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喷火的狠辣。 “你是小柚子说的暗桩!亏三哥对你那么好,你个没心肝的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眼看黑子的斧子已经在陛下的脖子上压出血痕,卫元庭急中生智,忙道,“你要是杀了小姐,严三永远都回不来!” 黑子闻言,回应道,“好!如果你能让三哥平安回来,我就放了她,否则我就杀了她给三哥陪葬!” “不行,你得先放了她,不然……” 李桔不给卫元庭讨价还价的机会,长剑抵在白胜男的心口,冷声道,“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后天黄昏前,如果我们在山脚下见不到三哥,你们就等着给这个女人收尸吧!” 主子在匪徒手里当人质,徐名越便也主动留了下来,由卫元庭带着其余二十个侍卫下山放人。在此期间,李桔把五花大绑的白胜男和徐名押进了柴房,并由黑子扛着斧子带人亲自看守。 一路快马疾驰的回到县衙,果然在监牢里看到了所谓的严三,卫元庭没时间惊叹此人的相貌与气质,匆匆与赵坂说明情况,就把呆楞如死灰的严三五花大绑的塞进了马车里,并直奔野灵山的方向。 一路上,严三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在山脚下看到同样五花大绑的白胜男,才说了声,“松开她。” 黑子见三哥回来了,就要给白胜男松绑,李桔却拦住了他,要求卫元庭先把三哥放了才行,卫元庭不是被吓大的,更知道肉包子打狗的后果。 “你先把徐名越的绳子解开,然后让徐名越把小姐抱到左边那棵树下,我这边同时也把严三扛到右边那棵树下,公平合理,你若同意就这么干,不然就鱼死网破!” 话音未落,卫元庭系着黑布的手臂刚举起,就从四面八方出现了五千精兵,带头的正是在酒坊抓了严三的赵坂。 第308章 姜严华(4) 李桔担心这群人会反悔,却也知道事到如今不得不赌一把,便按照卫元庭的要求交换人质。 “三哥,三哥你还行吗?他们给你用刑没有?” 看着毫无精神的三哥,李桔担心这群官兵会来个黄雀在后,流着泪二话不说扛着他一路小跑。 松开麻绳的白胜男不顾卫元庭等人的阻拦,也跟了上去,直到再次被黑子的斧子架在脖子上。 “严三,我有话对你说!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自己走过来,不然我这辈子都看不起你!” 趴在李桔身上的严三听着白胜男的话,苦苦的笑了笑,却没有让李桔停下来。 “姜严华!不管你是不是姜严华,那时我都会追出来的!” 白胜男对着他的身影嘶吼道,“我知道你因为琅城被割让的事对朝廷有所怨怼,但你即便是对朝廷有意见,也没有忘了劫富济贫、收容弱小,这就证明你没有忘了读过的那些圣贤书,也没有忘了善良的本性!” “姜严华!我发誓,我白胜男一定把琅城夺回来!你相信我,姜家的仇,琅城冤死百姓的恨,每一笔血债我都会讨回来!亲自讨回来!” 见李桔停下了脚步,白胜男想要向前走几步,但黑子始终不肯退让,无奈下,她只能站在原地,继续喊话。 “姜严华,我一定会夺回琅城的!” 踉跄的从李桔的背上落地,严三转过身来,在李桔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她的面前。 浑浊的眸子里是她盛满欣喜的面容,那双明亮的眸子盛着自己不曾见过的珍惜和渴望,严三扯出一抹笑容,双手紧紧扣在一起,以阻止想要抚摸她的冲动。 “严数,我一定会夺回琅城的,我会御驾亲征,亲自夺回琅城,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虽然不忍心打破她的期待,内心深处也叫嚣着愿意,但严三还是摇了摇头。 “等你夺回琅城,再来找我吧。” 说罢,严三头也不回的朝着深山而去,一步一步,像世间最孤独的客人,即便身边满是吵杂、满是同伴,但他就是孤独的像江上的一片枯叶,在风浪的波涛中被击的翻滚。 那天,白胜男在被黑子拦住的位置站了很久,直到天色黑透,才在卫元庭的劝说下钻进马车。 回到私府后,白胜男当即下令,要求赵坂暗中保护望琅寨,尤其是严三,赵坂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领命接受,因为在他看来,陛下言出如此,一定是有她的理由,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做到言听计从乃是根本。 而回到山寨的严三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四天,这四天里,他不吃不喝的想了很多,几次都想冲下山去找她,但家里几十口死前的惨状和遭受的折磨他又忘不掉。 他不能随侍在一个无能的皇帝身边,哪怕她是自己拜过堂的妻子!哪怕当年的她也不过是个稚子! 选出顺泽府新任知县后,白胜男着其务必在春耕前解决罢田罢种之事,便马不停蹄的带着他们离开了这里,直奔克州。 她走的太急,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痛苦的目送她离开。 第309章 姜严华(5) 路上,应白胜男要求,邹亮跟她讲了许多姜严华小时候的事情。 邹亮曾随父亲到姜府赴宴,见过幼年的姜严华,那是个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却过早成熟的孩子。 姜严华的母亲是姜丝泗买来的丫头,据说凭着相貌出众着实受宠了一阵,怀了姜严华之后却不知为何失宠了。 深宅大院的女人没有经济来源,没有地位,又失了男人的恩宠,自然狼狈。姜严华母亲的境遇虽不是衣不蔽体,却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最后因营养不良而早产,死于血崩。 姜严华虽然是姜府的少爷,三岁前却连奶的味道都不知道。 从他生下来到被父亲姜泗发现聪慧,身边只有一个走路都费劲的连婆婆,而连婆婆只是姜府的下等奴才,没有资格接触牛奶、羊奶这种高贵的东西,只能把糙米碾碎了,熬成迷糊喂给他喝。 得到父亲重视后,姜严华的生活有了质的改变,但没多久连婆婆却死了,连婆婆死后,姜严华就被带到嫡夫人庞氏身边照顾。 庞氏出身琅城八大家族之一的庞家,自幼表里不一、刁钻善妒,邹亮就差点娶了她,幸好当时邹亮生了一场大病遭旁氏嫌弃,才没有成为连理。 邹亮不知道庞家怎么选上了姜泗,但据说当年姜泗并不想娶她为妻,奈何庞家家境殷实又在琅城颇有地位,姜泗看中了庞家织布生意才同意这门婚事。 旁氏本就善妒,自然不会善待比自己儿子出众的姜严华,她表面对姜严华很好,但没人的时候总是偷偷用针扎他,等姜泗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为了防止旁氏再偷着对他下手,姜泗便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姜家生意做的很大,姜泗非常忙,常常顾不上照顾他,所以与其说姜严华是父亲养大的,不如说他是自己把自己养大的。 他靠着自己的聪慧和优秀,获得了府里所有人的喜欢,除了嫡庞氏和她的儿子姜严故。 后来,姜严华神童的名气越来越大,重金上门求文章的人几乎把门槛都踩破了。但姜严华从不卖弄文采,而是很听父亲的话,只有父亲说可以,他才会按照来者的要求写下文章,幸而姜泗不是见钱眼开、消耗儿子才华的混蛋。 邹亮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额上的青筋不由暴起,宽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却只是叹了口气。 “好景不长,后来就发生了那场战争和瘟疫,当时败落的不只姜家,琅城内的八大姓氏,死的死,败的败,像我们家能逃出来十几口的,已经算是万幸。” 姜严华的幼年经历可以用曲折坎坷来形容,但他并没有因此堕落,也没有变成坏人,白胜男对此不知是心疼多,还是庆幸更多。 “知道严数是怎么逃到野灵山的吗?” 摇摇头,邹亮想着当年从琅城逃出来的惨烈,鼻子酸涩,半晌才道,“许是被当成尸体扔出城了,许是耗尽全部力气爬出去的,总之,在那场瘟疫中,一个十二岁又无依无靠的孩子,能怎么样呢?孤独的与阎王爷夺命呗!” 第310章 番外(12) 温热的阳光洒在泛黄的书页上,慵懒的猫儿趴在腿上打盹,一袭白绿相间华袍上用珍珠绣着几根竹子,纤长白皙的手指穿插在书页之间,远远看去像一幅山水田园的画卷。 安静、恬淡。 金青看着主子悠闲的样子,眼前闪过今晨主子和二皇子在御花园的暗斗,忽觉一阵身寒。 按理说,自效忠主子那刻起,不论主子是对是错自己都该以命维护,可自己常觉得主子很可怕,即便他在施恩,也很可怕。 父亲说,为人臣者,不应质疑主子,哪怕最后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也得先看到胜利,才能说结局。 自己是个粗笨的人,不懂父亲言辞的深意,只知道父亲的话大概就是饭要一口口吃,至于哪一口会噎死,得吃了才知道。 “主子。” 闻声未回头,刘念放下古书,拍拍爱宠的后背,爱宠睁开蓝色的眸子,不情愿的在他腿上蹭了蹭,半晌才在刘念的哄劝中跳到婢女的怀里,并由婢女抱着回殿里。 “事情办的怎么样?” “回主子,三十名死士只有邵华回来了。” 双眸微眯着看向远方,视线落在那片精心打理的竹林,眸子里却好像映着的不是竹子。 “她起疑了吗?” “应该没有。据邵华描述,白氏已断定是南宫禹派出的刺客。” 徐徐茶雾袅袅而上,随手把茶水泼在地上为客死异乡的死士送别,刘念又倒出一杯才推到金青面前。 倒不是非要亲手毁了南宫禹,而是不能让这厮有机会投靠刘通。刘通早有军功傍身,魏国虽只剩20万征兵权,但天高皇帝远的,谁又能断定他没有私募精兵呢? 再者,南宫一族本并非善类,降而复叛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干,如果南宫禹和秦国冰释前嫌,甚至二国合一,称霸中原还有刘氏什么事了? “这次见到白氏,着实让我震惊,那股只为国家不为自己的劲儿,不免让我也害怕呀!” 刘念极少流露真性情,金青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时又听他道,“季国虽灭,不无卷土重来的可能,秦季万一联手,就更难对付了。虽说我还不是君王,但刘氏的未来却不能不考虑,即便日后皇位上坐的不是我刘念,这天下终归是刘氏的。” 祖辈的篡权夺位并没有在刘念心里印下污秽,既然秦氏没本事守住江山,刘氏取而代之也算众望所归,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本就是天道。 白氏妄以秦氏后人自居,改国号吴为秦,不臣之心已然昭昭,如果放任其壮大而不予打击,任何一个刘氏子孙怕是都难眠。 刘念想,就算刘通也不敢为了皇位养虎为患吧。 冬日的风总是带着几许冷硬,就像性子耿直又不懂附势的自己,自从秦国回京,金青时常反思,也就自己的处境和父亲请教,虽然他知道父亲已经把宝押在二皇子身上,自己不过是个弃子。 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胜负,凭着这份赌运,父亲也会给自己一些帮助,以免侯府最后输的太惨。 父亲曾说,表忠心也得看准时机,否则就是找死,金青觉得主子难得流露心事,这个时候应该就是最好的时机,他立刻走到主子身边,跪地承诺。 “主子一心为国,金青必生死相随!” 第311章 踏足克州(1) 有了一路上黑店的教训,白胜男到达克州就直接住进了温祁的府邸,她没有精力和时间再去处理黑店这类事琐事,眼看着春天已至,她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到达克州的当晚,她就秘密接见了克州府司罗阡善,由其详细汇报克州学子的整体情况,并留下两本《克州府志》。 在罗阡善看来,克州学子这次未能在秋试展露头角,和官话、官文普及不到位有关,也和全国上下未尽皆统一文化有关。 以克州为例,这里的学子多爱墨家思想和法家书卷,且动手能力强,对于所谓的四书五经有些抵触,所以面对朝廷统一以四书五经为内容的命题,无从下笔。 加之,全州范围内推广女子入学堂后,男学子和女学子总会有些或大或小的分歧,偶尔还会大动干戈、影响教学效果,这也是克州参加科考学子不能及第的间接原因。 罗阡善没敢提克州学子险些罢考成功的事,如果让陛下知道克州学子如此抵触女人入学,别说自己的乌纱不保,这一连串的官员、世家大族都要遭殃。 陛下虽年轻,但人之寿命终是有限的,皇权代代延续,世家大族又何尝不是呢?等下一任男性帝王登基,为了稳固世家大族必定会推翻女皇的部分政令,到时候这些抬高女子地位的举措一撤,太平盛世也就不远了。 “所以卿认为,朕该统一思想?” 摇摇头,罗阡善面露谦恭,心道,自己是等不到太平盛世的好时候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免得给我罗氏祖先抹黑。 “臣本人是很推崇思想上百花齐放的,但熟读史书也知道这样的风险和弊端,臣有个不成熟想法,是否可以在统一思想的大局下,允许百家争鸣呢?” “那卿认为所谓的统一思想,该是什么思想?” 罗阡善偏于自保,却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自小在克州这个冶铜重镇长大,深知这里百姓的文化程度和江南等地无法匹敌,但江南等地的冶炼技术也不是克州的对手。 他把沉在心里多年的想法,如实道出。 “臣认为,若我国仅是安定天下,应以无为而治和儒家思想为本,宣扬和平,加固城墙。但陛下若想开疆拓土,就该以法家为里、儒家为表,双管齐下,用人的同时也御人,同时兼顾墨家的手工制作和杂家的农耕技术,以增加农产、精炼冶铁冶铜技术,为开疆拓土增厚兵器库和粮草库。” 在听到罗阡善这番话前,白胜男刻板的以为只有中央大臣才会想着国家的发展,地方官能够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治理好已经难得,却没曾想他竟然心有大局,连国家如何走向、搭配什么样的思想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胜男想起大才姜严华,也想起了那个和自己说过同样论断的季洵,看向罗阡善的眼神盛满了认可。 当晚,白胜男给司徒林写下一封文书,要求他组织在朝一品官员秘密研究思想一统之事,并把罗阡善的建议以自己的口吻附在后面供他们参考,而她之所以没有透露罗阡善这个名字,是为了保护,担心他刚在自己面前展露头角就被其他有心之人盯上。 第312章 踏足克州(2) 月色之下,淅沥沥的小雨提前浇灌着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的冻土,季洵坐在周府的凉亭里,捏着白胜男新送来的信件发呆。 自知道她将御驾亲征后,季洵既为她高兴,又担心她的安危。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被陈国和燕国统治的原季国领土都愿意归顺,但他们的前提也很明确,自己必须自立为皇,因为他们归顺的是季国储君,而不是秦国女皇,即便储君与女皇有婚约,也该是女皇嫁到季国,而非储君入赘秦国。 季洵为此与几个带头的老城主争论了数次,但每一次他们都不肯有丝毫的退让。 他不是没想过自立为皇,但就目前大乱的天下局势来说,自立等于自杀,只有与国局已经稳固的秦国联手才能站稳脚跟,即便季国的一百三十城远比秦国的九十八城要多,但总归要算作重新一统的新国家,与曾经的季国不能同日而语。 “公子在想什么呢?”李钟叼着一根枯草跳到他面前,“刚才周姑娘身边的丫头让我请您去看看周姑娘,说周姑娘淋了雨,感染了风寒,高烧中念着您的名字呢。” 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季洵并没有听到李钟的话,他很担心如果自己不得不皇袍加身的那一天该如何面对思兰,届时,思兰一定不会理解自己的。 自己又凭什么让她理解呢? 她的生命里已经出现过一个见利忘义的南宫禹了,再出现一个背信弃义的季洵,她该多难过。 “公子,您去不去啊?” “去哪里?” 嘴里的枯草随着说话上下抖动,李钟道又把刚才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季洵听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他不能给周星雅希望,一丝一毫都不能给,即便自己日后不得不与思兰割裂婚约,周星雅也不能进入自己的后宫。 “得嘞,那我就去回绝了她。” 李钟离开后,季洵又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才回到房间休息,但当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却见到床上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而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周星雅。 “公子……” “既然你喜欢这里,你今晚就睡下吧。” 没有因为女人的色相而失控,一向温柔的眸子反而瞬间盛满了冰冷,季洵面无表情的走到软榻边,把被子扔到她身上。 “公子……” 娇弱的声音并没有勾起任何怜香惜玉之情,季洵转过身不看她,负手冷言道,“女人最大的尊严底线是自重,如果男人已经明确拒绝了你,你就不该再自甘堕落。” “周星雅,劳烦你转告周远达,若他想赶我走,我可以立刻就离开这里,请他再不要用这样的下策来伤害彼此的感情。至于你,你很漂亮,也很聪明,但我不会喜欢你,我也不想见你,明天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出现在这间院子的任何一个角落。” 说罢,季洵不理会周星雅追在身后如何解释今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与爷爷无关,头也不回的钻进了书房,并把门反锁。门外周星雅哭的他心烦,便从书房的窗户跳了出去,趁着夜色躲进了李钟的房间。 第313章 踏足克州(3) 次日一早,周星雅担心自己的行为会牵连爷爷,便离开了季洵的院子,并留下一封道歉的书信。 告知季洵她回姑姑家了,此生将不复相见,望他能够切身理解爷爷的苦衷,不要归罪于一心为了季国的爷爷。 季洵看完信,便将信扔进了火盆里。他明白周远达的初衷和真心,但周远达错就错在不该用女色引诱自己,若自己真被周星雅的美色所诱,那又算得上什么意志坚定呢? 难道自己只是装腔作势,然后再假惺惺的等他们“逼”自己称帝吗! “外面什么声音?” 白胜男在睡梦中好像听到了铁甲的声音,猛地从床上坐起,她想,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到了克州,来请愿或者逼宫了吧?想到这里,她忙披上衣服,拎起佩剑,戒备的静待消息。 “陛下……” 卫元庭查明声音来源后,与徐名越一起进来汇报,见陛下正严阵以待,忙跪在地上。 “臣无能,让陛下受惊了。请陛下不必惊慌,臣已查明,外面是百余名女子穿着粗制的铠甲在操练呢。”卫元庭见陛下的银色靴子已经移动到软榻边,抬首道,“组织者已经被臣请了进来,陛下要见一下吗?” “带进来吧。” 没有朝廷指令,任何州县不得组织私兵,赣南城能组建女子卫队,是得到白胜男亲许的,但她可从没允许过克州自建私兵,而且士兵在街上操练,是朝中大忌! “少安,把罗阡善也从角门请来。” 言罢,白胜男系好衣衫,走到外堂,视线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不情愿的走了进来,当她看到坐在主位上的也是个女人的时候,面上阴云顿消,嘴角咧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小姐你好,我叫夏冬雪,听闻小姐想见我,深感荣幸。小姐可能不知道,冬雪队伍里都是苦命被家暴的女人,我们跻身在破旧的庙里,好不容熬过了冬天,又迎来了雨季,我看小姐住的环境不错,是想给我们点银钱贴补,修缮房顶吗?” 夏冬雪憨厚的有些单纯,她不知道坐在面前的女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她的身份,只希望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能赏自己点钱,修一修屋顶。 这场春雨下的太突然,好几个姐妹都被淋病了,所以哪怕是谄媚、不要脸皮,她也得抓住这次机会,要点钱。 没想到夏冬雪会突然说这一番话,在她自我介绍的那一刻,白胜男听到“冬雪”两个字就有些呆楞,后又闻她主动介绍自己在作什么、队伍里都是什么人的时候,怒气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夏……” 冬雪两个字哽在嗓子里发不出来,夏冬雪以为她没记住自己的名字,又说了一遍,“小姐,我叫夏冬雪。” “夏姑娘,你说队伍里都是被家暴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夏冬雪见这个富小姐还未梳洗,却对自己的队伍产生了兴趣,忙拉着凳子坐到她身边,卫元庭想把她揪到更远一点的位置,白胜男示意她不必多虑。 “小姐,我这么说吧,男人打媳妇在如今是天经地义的,只要两个人结了婚,成了两口子,好像男人打媳妇就成合法行为了,明明就是故意伤害,要是下手重打死了也该是故意杀人,对吧?但就因为有了一纸婚书,就成家暴了?你说气不气人!” 第314章 踏足克州(4) 夏冬雪越说越来劲儿,撸起袖子指了指胳膊上的砍伤,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我前夫给我砍的,我虽然长的高大,但我前夫比我还高大,我反抗来着,但根本打不过他。后来我东拼西凑的借了五两银子,找个了讼师,一纸诉状把他告到县衙,耗了三个月才解除了与他的婚姻关系。” 见富小姐没有接话的意思,夏冬雪继续道,“虽然我爹觉得我丢人,还与我断了父女关系,但要不说天无绝人之路呢!当然,也是我命好,摊上个好皇上!” 提到女皇,夏冬雪的脸上是满是尊敬,连粗犷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 “你觉不觉得自从女皇登基,咱们女人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还能免费去读书呢!但就是这个家暴的事,哎,但这也怪不得陛下,说到底都是那些可恶的男人们收不住拳脚,当然了,也怪我们命不好,天底下那么多好男人找不到,非瞎了眼跟王八蛋成了亲。” 夏冬雪提到王八蛋三个字时,白胜男不合时宜的想起严三的那句笑骂,“严小氏,你个给公王八下蛋的母王八蛋”,面上浮出些许笑意。 “小姐你一看就没成亲呢,像你这样的家庭,应该不会成婚当晚才知道丈夫长什么样吧?你可得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 白胜男听说过女人被家暴的事,但不知道竟然会发生的这样频繁、范围也这样广,尤其当夏冬雪说只要有婚书就不会被认定为故意伤害、故意杀人的时候,她的心咯噔咯噔的疼了几下。 看来律法修改的时候,得增加点内容了,如今当下,女性本就是弱势群体,如果再用婚约给故意伤害、故意杀人做美化,女人的日子就更看不到亮了。 “夏姑娘,你可知道,没有朝廷的允许,像你这样领着女子们当街操练,是可以被认定为私结兵力吗?而私结兵力,是能被处死的。” 白胜男话音一出,夏冬雪的笑容僵在脸上,呆楞的不知如何是好,她从前是个粗丫头,没脑子,如今也算读了几天书,明白点道理。 她忽然想到,这个富小姐是把自己叫进府里而不是送进官府,想必是不是要处理自己,而是提醒。既然她肯提醒自己,就一定有办法让门外的姐妹们不受牵连。 夏冬雪连忙跪到白胜男面前,恳求道:“夏冬雪没读几页书,吃了没学问的亏,对律法也不清楚,但我那些姐妹是无辜的,她们都是可怜人,求小姐想办法救救她们吧!夏冬雪可以去死,但她们都是听了我的蠢话,真是无辜的。” 白胜男见她字字句句都没有提到自己如何能脱罪,反而宁可一死也要保住那些非亲非故的女人,不免为之感动,与此同时,更加深了公布律法的重要性。 若夏冬雪知法,许就不会这么做了,或者会用另一种方法帮助那些可怜的女人自强不息。 “这样吧,你先把她们都带进来,我看看大家,再帮你想办法,你看如何?” 非亲眼所见,事情之真伪始终有待考证,白胜男可以同情夏冬雪,但这一切都是在她所言非虚的前提下。 “行,感谢小姐不怕我们污了您的贵地。” 说罢,夏冬雪咚咚磕了两个头,才起身直奔门口,把那些衣着寒酸的女人们领了进来。 第315章 踏足克州(5) 夏冬雪把女人们领了进来,白胜男本想走的近些,但卫元庭担心其中有诈,拼命拦着,她只能站在廊下远远看着。 视线中,百余名女人身上的衣服挂着七扭八歪的“铠甲”,铠甲下面的衣服都布着补丁,多的大概有十几处,少的也有三两块。 白胜男想,克州自摆脱干旱后,已经是富裕之城,但这些女人却如此寒酸,甚至比京城里的有些叫花子还要狼狈。 她们有的精神振奋,有的谨小慎微,也有的从进门一直在不知所措的抠手。白胜男看了一眼身上的华服,忽然觉得有些惭愧。 夏冬雪让她们把身上的伤疤露出来,白胜男忙让卫元庭遣散了院子里的男丁。 等她们或撸起双袖、或脱下上衣、或脱下裤子、或褪去鞋子后,看着她们身上或多或少的伤疤,白胜男的太阳穴突突的跳了几下。幸而卫元庭撑着,才能站稳。 “小姐,家暴的男人分好几种,有的以暴力妻子为荣,所以会打在脸、手或者脖子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有的则出于不愿意被指责或者不想打破自己好人形象等原因,冲着不会轻易示人的地方招呼,比如胸口、后背、大腿内侧、屁股、脚面甚至下体。” 刚强的夏冬雪哽咽着,却没有以此博取怜悯,她随意的抹去泪水,转身对白胜男露出一个笑容,“小姐,错的是我,不是她们,所以如果见官,我自己去就行了。” 一听要见官,女人们一拥而上把夏冬雪挤在人群里,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去见官,争执到最后,她们决定和夏冬雪一起去见官,并坚持要是死就死在一起。 “我并没说要去报官,诸位先别急。” 白胜男明白,夏冬雪“组建私兵”是因为不知法所致,正所谓不知者不罪,若仅因为自己的小心思治了这群女人的罪,那自己就是耻辱柱上的昏君。 “不报官?小姐你真的不报官?” “是的,不报官。”白胜男笑了笑,温柔道,“不仅如此,我还愿意资助你们十万两银子,当然,如果你们中间有人愿意留下来,我也可以给你们找一个去处。” 夏冬雪闻言,忙拉着姐妹们跪下给恩人磕头,十万两银子,那可是她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产,不仅如此,这位富小姐还愿意放过自己、给姐妹们找个去处,自己真是遇到活菩萨了。 “活菩萨小姐,夏冬雪给你磕头了,我们给你磕头了。你好人有好报,一定能……能无病无灾的活到自然死。” 卫元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夏冬雪不知道自己闹了什么笑话,正准备问一句,白胜男已经笑着将她扶起,并对她说,“感谢你最真挚的祝福,我也希望自己能无病无灾的活到自然死。” 春日雨水多,白胜男担心女子们会接二连三的病倒,当日便拨付了银子,并让温祁差人加紧去修缮女人们居住的破庙,同时,还另行拨了一千两银子给她们看病抓药。 第316章 踏足克州(6) 破庙修缮一新的那天,夏冬雪带着女人们又出现在了温府门外,百余名女子整齐的跪在府门外,在夏冬雪的指挥下,三步一磕头,一直磕到白胜男的面前。 “托小姐的福,破庙已经焕然一新,我们决定把破庙改名为救济苑,专门收留那些被家暴的姐妹们。” 担心她们听不懂自己说什么,所以白胜男尽量不用晦涩的词语与之沟通,对她们的创举满口肯定。 “夏姑娘,你们的想法很好,你没有拘于一隅,反而能看到大爱,真是好样的。但救济苑的运行也是需要钱的,我再给你二十万两,希望你们能将钱用在实处。” “小姐已经给了很多钱,再给,我们受不得。我们已经想好了,修房都是温公子带人做的,十万两一文没花,我们打算用十万两买点土地耕种,再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买卖,把死钱变活钱,而且姐妹们要的不多,能吃饱,能安稳觉就足够了。” 夏冬雪的话让几人不禁对她另眼相看,但做大事必须留有备用金,以免发生天灾人祸无法继续支撑,出现大厦倾颓的惨事。经过几轮推脱,白胜男坚持再给她二十万两银子备用,并现场将银票塞进她怀里。 夏冬雪感激的落下泪水,半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对着她磕了一个头,“我们商量了一下,救济苑需要有人打理,所以小张带着二十几个姐们留下。但小姐的大恩大德姐妹们说啥也不敢忘,所以如果小姐不嫌弃,我们剩余的七十人愿意随侍小姐左右,以报恩德。” 就在卫元庭以为陛下一定会出言拒绝的时候,却听陛下让自己把她们都留下,她忍不住把陛下拉到一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她不要冒险任用新人。 “暗中查清她们每个人的身份和家事,不就行了?再说,我让她们留下,又没说都带宫里去。”拍拍她的手背,白胜男低声道,“你去做吧,朕自有打算。” 院子里突然多了七十个女人,空间显得非常狭窄,白胜男让依卢带着两个侍卫去给女人们每人都买一套新衣服,并让她们都洗了澡、抹了驱虫的药粉。 所有事情都忙完,依卢向白胜男复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依卢觉得自己浑身都散架了,恨不得跪在地上都能睡着,但见陛下却还兴致勃勃的挑灯夜读,她不禁感叹陛下精力惊人。 “没什么惊人的,不过是习惯罢了。”今日的白胜男梳了女妆,为了嘉奖依卢,摘下头上的金簪插进她的发上,“今天辛苦你了,赶紧去休息吧。” “谢主子恩赏。” 自跟了白胜男,依卢每个月都能领到赏赐,或是金银珠钗、翡翠珠串,或是真金白银、绸缎衣衫,总之,她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每天都在切实的发生。 她想,如果遇见陛下之前的那些痛苦是为了遇上陛下之后的甜,那她受的苦哪里需要这么美好的甜来抚平呢? 第317章 踏足克州(7) “主子,臣卫元庭求见。” 深夜未眠的不止白胜男,还有担心女人中混进细作的卫元庭,与白胜男的用人不疑不同,在她的心里,即便是亲昵的枕边人,只要利益足够优厚也有可能反目,那群女人虽然可怜,但谁能保证她们在接受夏冬雪的帮助前没有归顺别人呢? “敬俭,快进来,朕刚读到好的句子,正苦于没人分享呢!你看这段话,写的怎么样?” 卫元庭认真的读了读陛下所指,点了点头,当看到文章的作者是姜严华的时候,她的眸子暗淡了一下。心道,看来陛下想得到姜严华的心思,还是很强烈,只是不知道这份想要,与那场婚仪是否有关。 “陛下,您真要把那夏冬雪她们带回宫里?” “朕什么时候说了?”白胜男收好誊抄的文章,故作诧异,“朕确实说过带她们回家,但也有可能是朕想在京师组织一个女子卫队呀。” 见卫元庭吃惊,她又道,“何铭羡在赣南城组织的女子卫队,朕听他说,感觉还不错,朕想,天下的女子若想切实和男子一样在文武场上都建功立业,自然要先破除女子不能参军的旧历,所以,由朕亲自组织一支卫队,是堵住男权者嘴巴的最好利器。” “可卫队是需要武艺傍身的,她们除了跑步还行,其他方面可看不出来能参军。” 卫元庭坦言:“臣斗胆,请陛下恕罪。再说她们的文采,夏冬雪祝您活到自然死,这……要是您的卫队文采这般,还不贻笑大方?那些世家大族正愁找不到噱头呢,您却亲自帮他们给自己挖坑。” “敬俭,无师自通的是天才,但天才太少了。可朕相信,无论谁,只要有人指点、教育,且方法正确都能得以改变,所谓因材施教。夏冬雪此人是憨了些,但她并不傻,创立救济苑一事,她就想的比朕要远一步,用银钱耕地做生意的举措,也是比一般人要高明。” 白胜男把卫元庭拉着坐在对面,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朕可以接纳所有忠心且愿意上进之人,朕也相信,你可以帮助朕把她们教好的,当然在这之前,朕会秘密把她们送到克州驻军校场,让佑江先调教她们几个月。” 一听主子要把她们送到军队,卫元庭忙咽下热茶,满口拒绝,“您就不怕这群女人里混了细作?” 温柔的执起帕子擦擦她嘴角的水渍,白胜男指着姜严华文章里“若非足信不可足用,然用之一字可分多层而析”的句子,颔首笑道:“敬俭,朕也没说十足信任她们呐?” 为了减轻陈国对秦国的防范,常年弘、安国公和张扬等八位将帅都是秘密潜入北方八大重镇驻军营的。遣他们到驻军营并非出于对原驻守将军的不信任,而是夺下陈国疆土不能有一点闪失。 趁着夜色,白胜男女扮男装,以押送粮草副官的身份混进了驻军营,她的扮相过于成功,连常年弘都没认出她,若不是发现了扮作小兵的徐名越,常年弘差点把这个私闯主帅营帐的副官轰出去。 第318章 踏足克州(8) “陛……陛下?” 常年弘话音一出,克州驻军将军穆华云惊诧起身,见常年弘跪了下去也连忙磕了头,心道,不是说陛下正在宫里组织修改律法吗?怎么会微服到克州军营里? “臣穆华云参见陛下。” “两位爱卿请起,都坐吧。朕不请自来,卿莫要见怪啊。”白胜男笑道,“这是朕第一次到克州驻军军营,很开眼,军队训练有素,士兵们也斗志昂扬,辛苦两位将军了。” “陛下谬赞。” “都坐,坐。”摆摆手示意两人赶紧坐下,白胜男道,“朕这次来是给两位送几个女兵,当然,爱卿把她们当普通士兵去训练即可,她们不用参战,过一阵等朕回朝的时候,会把她们带走的。” 常年弘和穆华云对视一眼,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常年弘自知道妹妹就是御前从不见外臣的冬雪后,除了满心的痛苦,一颗不再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他终于知道妹妹的下落了,不用再为她担惊受怕,哪怕得到的只是一个死讯,此刻听陛下说带头的姑娘也叫冬雪,坚硬的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 “佑江,半瓢,你们两个都是从张扬将军帐下走出来的,当初好像还是张将军的左右先锋吧?” 常年弘从痛苦中拉回理智,与穆华云相视笑了笑,“陛下记得不错,臣是左先锋,半瓢兄是右先锋。” “半瓢,朕还是储君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声,记得千人冢之战,你出奇制胜,以五百人的兵力击退了刘氏的三万人,一战封神,父皇在宫里夸了你好久。” “臣叩谢先帝恩赏。” 穆华云闻言,眼眶微红,他原本出身徐州城的书香世家,但却读不进去书文,独独对武术感兴趣,若父亲能像先帝那般明事理,好生栽培或是给与些许理解,或许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但父亲因为自己文采寡淡,觉得丢人,常常在醉酒后抽打他,十四岁那年,他实在忍受不了父亲的辱骂和殴打,在母亲的帮助下逃出了家门,并连夜跑到军营外猫着。 当时并不是征兵的时候,又恰逢深冬,若不是夜里被巡视的张扬将军发现带回去,或许他已经冻死在那个冰冷的夜晚了。 在得知他是偷跑出来建功的,张将军曾尝试劝他回家低头认错,但他坚持不建功不回家。 张将军拗不过他,告诉他自己的三儿子在他差不多大的时候初登战场,不幸战死了,既然上天让你我相见,你就留下做我的义子吧。 那晚之后,他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张将军不但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培养他在军中的威信,且从不吝惜立功的机会,这才有了今天的穆华云。 只是可惜,等他有了身份,可以回家探亲的时候,却被告知母亲在自己离开的第二年就病死了。 穆华云从下人们拼凑的片段中得知,母亲死于病痛不假,却不是病死。 母亲身体健康,自己逃跑后,父亲觉得丢人,每每酒后都毒打母亲,使得母亲落下了病根,父亲的最后一次毒打,彻底断了母亲生的可能。 穆华云没有证据检举父亲,却也再不想见他,自此,他再也没有回过穆府,长年住在张将军府,后来被调到克州任驻军将军,便驻扎在军营与士兵同吃同住,连将军府都很少回。 如今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他害怕自己会像父亲的性格一样暴戾,无法教育子嗣、体恤爱人,所以仍旧孤身一人。 他的脑子里总是在明媚的午后冒出同一个想法,他认为孤身一人的自己就像冬末树枝上摇曳的枯叶,只要一阵微弱的风就能把他吹落,他并不想做那片枯叶,却也始终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扎根。 第319章 踏足克州(9) “陛下,张将军还好吗?” “张将军挺好的,相信明年吧,你们就能见面了。” 白胜男转了转手腕上的东珠串子,她听说张扬收穆华云为义子的事了,但她从不怀疑两人的忠诚,更不担心两人会携手反叛。因为她相信穆华云和常年弘是一种人,一种为了心中大义坚贞不屈的人。 又聊了一会儿,白胜男突然道,“为了不出现闪失,朕不得已才开启了双将帅驻军的模式,穆将军可别怪朕暂时分了你的权啊。” 穆华云愣了愣,忙笑称感谢陛下给了自己和佑江相聚的机会,并承诺一定会配合佑江,为陛下征战沙场,夺回割给陈国琅城、枣城和鹤城。 离开军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为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白胜男没有允许两位将军送行,而是和来时一样,徒步跟在马车旁边,像个尽职尽责的副官,耷拉着头,双手插在宽袖里。 雨后的春风吹在脸上有些微凉,白胜男从私塾里走出来后直接钻进了隔壁街的冶炼铺子。 把自己画好的长剑样式递给师傅,师傅与她确认用料的比例和剑身、剑柄的长短后,收下了用以镶嵌的百余颗上等红宝石,并告诉她因为剑的设计过于精细,又有百余颗宝石需要镶嵌,所以即便加急也要半个月才能来取成品。 离开冶炼铺子,白胜男带着依卢和徐名越又去了克州城北的育幼苑,正好赶上她们在吃晚饭。 白胜男想进去看看孩子们,也看看育幼苑运行的到底怎么样,便以捐赠者的身份递上拜帖。 育幼苑的主事在看到他们一行三人后,尤其是看到依卢的异瞳,虽然客气,但并不打算带他们参观。 在徐名越掏出一张五千两银票后,主事犹豫片刻,才带着他们参观了育幼苑,但他有个条件,依卢不能进去。白胜男不想与之理论异瞳是否会给孩子们带来灾祸,便让依卢先留在门口的亭子里等着。 好在这间育幼苑运营的很好,从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到不同年龄段孩子的“临时母亲”都配备充足,白胜男忽然想,如果把救济苑和育幼苑结合运营会不会有些更好的收效呢? 救济苑那些可怜的女人,有的因为家暴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有的因为解除婚姻关系而不得不和自己的骨肉分离,有的则带着孩子在身边却很难教育…… 如果让她们在运营救济苑的同时,空闲时来育幼苑帮忙,既增加了孩子们“临时母亲”的人数,又转移了女人们难过的注意力。若是相处的好,还能给孩子们找个好母亲,既能解决孩子们缺少母爱的伤痛,也能减少女人们的痛苦和晚年无人可依的窘境。 “哥哥,小哥哥你要不要吃一个饺子?林娘娘做的饺子可好吃了。” 思索间,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已经扑到她的腿间,笑嘻嘻的举着饺子就要往她的嘴里塞,看着女孩踮脚努力的样子,白胜男连忙蹲下身来,并张开了嘴。 “好吃吧?林娘娘的手艺可好了呢!” 第320章 踏足克州(10) 所谓的好吃,其实就是因为里面放的油多了些,有荤腥,白胜男把她抱进怀里,捏了捏她油滋滋的脸蛋,笑的很温柔。 “是很好吃,你叫什么呀?” “我叫珍珍。是林娘娘给我取得名字,她说我虽然待在育幼苑。但不是父母遗弃的孩子,而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珍宝。” 珍珍有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但每每笑起来却眯成了一条缝,她拉着白胜男的手直奔后厨,路上,她说了许多林娘娘的好话,直到见了所谓的林娘娘,白胜男才知道珍珍为什么一定要拉着自己来见她。 “林娘娘,这位哥哥可俊了,又善良,你考虑一下子不?” 珍珍嘴里的林娘娘叫林毓华,今年十八岁,是城东林员外的女儿,每个月逢八都是她来育幼苑帮忙的日子。 林毓华喜欢下厨,每次来都会带些鱼肉给孩子们开荤,孩子们非常喜欢她,恨不得各个都认她做母亲。 但林毓华并未成亲,在秦国未婚女子未满三十岁是不可以收养孩子的,包括弃婴,所以她们没办法认林娘娘做母亲,就变着花样的给她物色丈夫。 珍珍是林毓华最偏疼的孩子,因为她有先天不足之症,每次感染风寒都会咳血,林毓华带她看了不少郎中,但都没有根治的办法。 珍珍最希望的就是看到林娘娘穿上红嫁衣、嫁给一个好人,即便她已经听到郎中说自己只剩半年好活,她也从不在意,比起自己活着,她更希望林娘娘能幸福快乐。 “真是不好意思,珍珍这孩子对我的婚事有点着急。” 把珍珍拽到身后,林毓华把灶台上的油渣碗递给她,让她去旁边吃,自己则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见白胜男衣衫干净且隐有香味传来,又闻了闻身上的油烟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真抱歉,一直在厨房忙活,身上的味道不太好闻。” 林毓华的笑容中充斥着少许的自卑,抬首间那份自得的笑容又非常明媚,“但这就是生活呀,不论男女,只要在厨房做饭,总是要有油烟味的。” “林姑娘说的对,生活就该是柴米油盐的味道,这才真实。”白胜男看着她不算漂亮的五官,柔声道,“听说林姑娘常来这里帮忙,真是个菩萨心肠。” 摇摇头,林毓华笑着努了努嘴,珍珍对每个男人的介绍都是俊俏、善良,但只有今天这位白公子是真的无愧这两个词。 “公子谬赞了,我算不得菩萨心肠,我只是一个很狭隘的女人。” 林毓华瞥了一眼白胜男的诧异,歪着头俏皮道,“我是这样想的,要是有钱去庙里拜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佛和菩萨,还不如把钱花在真正需要的人身上。如果这个世间真有神佛和菩萨,那我积德行善也不会被怪罪,如果这个世上没有神佛和菩萨,我的钱也用在了刀刃上,没有亏。” 耸耸肩,她笑道,“你看,我就是这个么斤斤计较的女人。” 白胜男很赞赏林毓华的话,她觉得这个女人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光,那是很温暖的光。 第321章 踏足克州(11) 林毓华见白胜男不语,道“公子不语,也是觉得我狭隘吧,毕竟佛教乃是我国国教。” 白胜男闻声起身对她拱了拱手,“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沉浸在姑娘的大爱之中,尚不能自拔而已。” “公子真能恭维人,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林毓华笑着托起白胜男的手臂,四目相对间,心脏处重重的跳了几下,她想,这难道就是母亲说的心动吗? 可是这个人也太好看了,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即便衣着普通但却熏着香,一看就出身于富贵人家,哪里是自己这种小商贾之女能配得上的? 想到这里,林毓华的眸子暗淡了些许,但她还是扯出一抹笑容,对白胜男道,“还有孩子没吃上饺子呢,小女子就不和公子闲聊了,公子若是日后有空,多来几趟育幼苑帮帮忙吧。” “真是抱歉,打扰姑娘,也耽误了孩子们吃饭。这样吧,我也留下来帮姑娘的忙,你看好吗?” 多么儒雅的一个人啊! 林毓华发自内心的感叹着,她想,若说克州城里谁能配得上这位公子,恐怕也只有罗大人家的大小姐罗芷娘了。 “公子若不嫌弃,就请进吧。” 林毓华从包袱里掏出那件本来要给罗小姐的新围裙,小心翼翼的套到白胜男的脖子上,红着脸为她系好后面的带子。 白胜男十三岁的时候,秦国发生了内乱,也是那场内乱让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担忧又添了许多。 那段时间,白朱贺日夜担心女儿的生计和温饱,想着她被侍候习惯了,万一流落街头都吃不上一口热饭,便让宫里的御厨从烧柴点火开始教她厨房的那些事。 白胜男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学那些东西,但又不敢吵闹,只能咬着牙学了一年多。直到父亲确认自己能把饭做熟,才算作罢。 此刻,她撸起袖子,洗了洗手,娴熟的擀饺子皮、包出漂亮如元宝的饺子时,林毓华再次为一个男人能有如此技艺感到惊讶,她想,这就是大户人家真正的少爷吗?街上那些纨绔子弟,真是连白公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啊。 “白公子,你的饺子包的可真好看。” 看了看出自自己手的奇形怪状饺子,林毓华悻悻的放到案板上,捻起新的饺子皮,学着她的样子,但总是包不出来那种好看又圆润的元宝形状。 “这是我家仆人所教,我也学了很久才学会。姑娘包的饺子很好看,每个的造型都不一样,孩子们见了应该会很喜欢吧!” 把饺子托在掌中端详,白胜男道,“不像我,包的都是一个样子,毫无新意。还得是林姑娘和孩子们相处久了,知道如何能让他们多吃几个,好强健身体。” 林毓华发现,不论自己说了什么自嘲的话,也不论那份自嘲是否为事实,白公子总有温柔的话来安慰,并且那些安慰的话非但一点都不尴尬,反而非常好听、悦耳,就像山林里百灵鸟的歌唱,那样的轻灵、曼妙。 两人在厨房忙了大约一个时辰,才把剩下的肉馅和饺子皮包完,从昨晚到现在,白胜男都没有合眼,此刻除了酸痛的腰腿,脑袋也胀的有些发昏。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着饺子,一个个从干净的孩子变成油滋滋的小脏孩,白胜男觉得世界所有的喧嚣在那一刻都静止了,没有战争、没有朝局、没有勾心斗角和权谋算计,只有这群孩子的笑容,单纯又美好。 第322章 踏足克州(12) 白胜男忽然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按了下去,国之大事尚未办好,天下间还有无数孩子食不果腹,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哪有时间生孩子玩乐。 林毓华见白胜男很喜欢孩子,更加深认为她是个善良的男人。珍珍一边往嘴里塞饺子,一边观察林娘娘的表情,人小鬼大的她发现林娘娘总是偷看白哥哥,猜想林娘娘应该不讨厌白哥哥,便用帕子擦了擦手,钻进白胜男的怀里。 “珍珍,你吃饱了吗?” 咧着嘴开心的笑了,珍珍仰着头,凑到白胜男耳边,偷偷瞥了一眼林娘娘,才道,“哥哥,你喜欢林娘娘吗?林娘娘目前还没有成婚哦!” 离开育幼苑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白胜男担心林毓华回家的路上会不安全,就不顾她的拒绝,徒步送她回去。 林毓华嘴上说着拒绝,心里却很开心,她没想到,白公子不但儒雅,还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这就是贵府吧?” “这就是我寒舍。” 看了一眼木匾上的林府二字,白胜男对林毓华拱了拱手,“感谢小姐今日与在下讲了那么多育幼苑的事,托小姐的福气,在下今晚度过的非常愉悦。” “承蒙公子不厌弃,毓华今晚也学到了很多。天色不早了,公子回去后请早些休息。” 蹲坐礼施给心上人,但白胜男却没注意到她微红的脸颊,林毓华的左脚刚跨过门槛,又转身快步走到白胜男身边。 “对不起白公子,珍珍还小,不懂事,她的话是孩子的戏言,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白胜男觉得今天的收获很多,以学子的身份去私塾蹭了两节课,把送给季洵的礼物交给城里最好的铁匠制作,又在育幼苑和孩子们玩耍了很久,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尤其是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让她干枯的心灵润泽了许多。 “姑娘想多了,珍珍是真的关心姑娘,她很可爱。” “可她……” 林毓华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看珍珍很喜欢公子,若公子有闲暇时间,还请多去看看她吧。珍珍……她最多只有半年可活了,也可能随时都会死。” 淡定的说出珍珍的现状,没有眼泪,没有哽咽,心疼珍珍的泪水早已在这三年中流干了,林毓华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珍珍来说,离开也是一种解脱吧。” “我看珍珍状态挺好的,她得了什么病?” 两人对视而立,林毓华从台阶上走下来,对她道,“珍珍的病很罕见,郎中说是娘胎里带的,治不好,但具体又说不出是什么病,三年来,我带她看遍了城里的郎中,但都是……” “姑娘先别急,我这次来亲戚家做客带来一个郎中,姑娘若不嫌弃,能否明天把珍珍带到我亲戚府上呢?” 白胜男坦言:“育幼苑人多眼杂,我担心珍珍的病情会被其他孩子知道,他们会孤立她。其实,孩子们并不懂什么是不治之症,但我是个不愿意冒险的人,当然如果姑娘觉得没什么,我也可以带郎中去育幼苑。” 白胜男的担忧并非胡乱猜疑,事实上,因为身体不好,珍珍不能和伙伴们长期呆在一起玩耍,孩子们以为珍珍为了能让林娘娘垂爱,故意装病,明里暗里都会孤立她,甚至打骂。 第323章 踏足克州(13) 被欺凌的事珍珍从来不说,育幼苑的孩子又多,工作人员无暇分析孩子间的互动是打闹还是欺凌。 林毓华也是在半年前给珍珍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她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淤青,这一问,才知道珍珍被排挤的事。 在那之后,林毓华把珍珍的情况和院长说了,珍珍自此有了自己的单间,却也彻底和伙伴们割裂了。 “林姑娘?”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多谢公子想的周到,明天一早我就带着珍珍去找您,请问公子住在哪里?” “我住在城北的温府,明天你最好上午巳时过来,上午的其他时间我要会客,下午大概要出去一趟。”白胜男笑了笑,“不好意思,时间紧张,日程安排的有些满,姑娘的时间若不方便,后天……” 城北温府,那是刑部侍郎的府邸,白公子自称是温大人的亲戚,又操着一口京师话,果然是大有来头。 “我的时间方便,感谢公子大恩,明天我会带珍珍准时登门叨扰的。”说罢,林毓华恭敬的对他施了个礼,“谢谢公子送我回来,夜色深深,公子请注意安全。” 回到温府后,白胜男一边泡脚一边批阅了几本奏折,擦干脚上的水珠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的卯时一刻时,白胜男已经练完半个时辰剑术,依卢端来早膳,她没急着吃,反而又拉着徐名越实战了半个时辰。大汗淋漓后,她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舒坦了,才笑着进屋去用早饭。 辰时,罗阡善准时出现在了温府,白胜男带着邹亮、卫元庭和温祁与之就克州官路修建方面进行了深刻的讨论。 讨论后,决定以修路为由,从其他有驻军的内腹州府抽调两万兵马,作为战时的补充兵源。 “这位大爷,叨扰了,小女子林氏,和白公子约好今日巳时到府上找他,劳烦帮我通报一下。” 守门的家丁早已替换为京师侍卫,他们打量了一下带着个孩子的林毓华,两人眼神交流一番后,其中一名侍卫进院汇报,并由巡逻侍卫补站在门口,丝毫不敢松懈。 林毓华曾偶然去过罗阡善的府上做客,她想,这个温府的守卫竟然比主司罗大人家的守卫还要严上许多,不愧是京师里的大官,连排场都不一样。 “林娘娘,我们来找白哥哥吗?白哥哥住在这里?”珍珍见林娘娘点头,低声的自言自语,“这里好多冷脸哥哥,虽然富贵,却像囚牢一样,白哥哥那样好的人竟然住在囚牢里,真是可怜。” 半晌,侍卫快步折返回来,虽然确认了林毓华是主子的客人,但侍卫常年呆在皇宫等重要场合,仍旧不苟言笑。 “林姑娘久等了,我家公子请你进去,请跟我来。” 温祁升为刑部中侍郎后,白胜男特意拨了五万两银子让他修缮府邸,装点门面,温祁不敢违背圣意,便把院子简单的翻新了一下。林毓华看到的正是翻修后的样子,她不禁感叹,原来别有洞天竟是这样的意思。 第324章 踏足克州(14) “林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白胜男从主院出来时,正好碰上林毓华,她示意罗阡善先行一步,并把林毓华引向自己暂住的院子。 林毓华看到罗阡善的时候愣了一下,她想不到,白公子昨夜说的客人竟然是克州府司,不禁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 “珍珍,你好呀,又见面了。” “白哥哥,抱!” 俯身把珍珍抱进怀里,白胜男对着她的额头蹭了蹭,珍珍大方的对他露出笑容,一双大眼睛好似不够使唤般,看院子里的什么都觉得新鲜。 习惯在早起和睡前分别温习一遍药理,温习过后,许澜早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了,看到珍珍的第一眼,他就确认了自己的病人。 “许澜,来给珍珍瞧瞧。” 把珍珍放在软榻上,珍珍摸了摸身下的金丝绸缎褥子,又看了看那个住在“囚牢”里的白哥哥,大大的眸子瞪了好半天,才对林毓华道,“林娘娘,这样好的褥子,珍珍还是第一次见,真的好柔软啊,你也摸摸,软的就像书里说的天边彩锦。” 说话间,许澜已经完成了诊脉,对他来说珍珍的病不算疑难杂症,因为结局早已有了定论:这孩子最多还有半年好活,若是在此期间感染了风寒,将随时毙命。 不知道天下还有多少这样可怜的孩子,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已知死局,白胜男看着珍珍在湖边开心的玩耍,心里很是痛惜。 “白公子把珍珍留下来,真的方便吗?” 毕竟你也是客居在此的话没有说出,因为林毓华见到了传说中的温大人,而温大人对白公子的态度根本不是亲戚间的感觉,而是仆人对主子的恭顺,但她想不到朝中有什么大官是如此年轻有为,忽然她想到了当朝第一位女状元卫元庭。 摇了摇头,可白公子是男人啊! “方便的,我已和温大人说好了,珍珍不用回育幼苑,就暂时寄养在这里,直到……”眉头微蹙,白胜男缓缓道,“直到她回到天上去。” 清凉的风吹拂着衣角,林毓华看着面前这位如玉般的男子,他就像隐秘山林中的一棵冲天翠竹,挺拔又玉立,也像神秘的钟乳石,仿佛带着千万年的秘密,让人忍不住想要窥探。 “白哥哥!” 珍珍举着一朵催开的红花跑到白胜男身边,比划着让他蹲下身来,笑吟吟的把花朵插到他的发间。 “白哥哥真好看,白哥哥像花仙!”珍珍拍着手,将另一朵粉色递给林毓华,“林娘娘也是花仙,珍珍好幸福,能见到两位花仙!” 许是玩了一天累了,珍珍在木桶里洗澡的时候就睡着了。侍女把她抱到床上的时候,她早就在甜甜的梦乡里遨游许久了。 在梦里,她有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她日日都在母亲的怀里撒娇,父亲握着自己的手教授写字和下棋。茫茫的大雪里,她被父亲和母亲拉着手,提溜着悠荡,满是欢笑声。 这个梦很美好,但珍珍不敢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因为在梦里,她的母亲是林娘娘、父亲是白哥哥,她怕自己说出来,林娘娘和白哥哥就会不喜欢自己了。 第325章 踏足克州(15) “这些衣服和鞋子都是给珍珍的吗?” 十几套搭配好的衣服挂在面前,在得到肯定答案后,珍珍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面前的粉色衣衫,又摸了摸身上柔软的淡蓝色薄袄,感觉不到真实。 “姐姐,珍珍是已经死了吗?”珍珍望着依卢的异瞳,“没死的话怎么会见到姐姐这样的仙子,怎么又这么幸福呢?” 依卢也是从小过苦日子的,但和主子在一起后,她之前所有的苦都被主子给的甜扫清了。如今看到珍珍,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心里不由泛着苦水。 “珍珍不会死的。” 摇摇头,珍珍执起袖子擦了擦依卢脸上的泪水,轻声道,“姐姐,珍珍就快死了,但是珍珍不怕!珍珍一点都不怕!珍珍死前能够遇到林娘娘、白哥哥,还有肯为珍珍流泪的依卢姐姐,珍珍的心里特别暖,就是让珍珍立刻去死,珍珍也觉得很开心的。” 自己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看着六岁的珍珍坦然说出死亡、面对死亡,依卢很想把珍珍拉进怀里好好哭一场,但她不愿意用悲观去看待这个世界,也希望珍珍能够始终坚强的面对一切。 摸了摸她的头,依卢眼里闪着泪花,笑道,“珍珍是个小英雄。” 过上神仙的日子并不是珍珍的所愿,她只希望林娘娘能过的好,但她从依卢姐姐的嘴里并没有得出白哥哥会娶林娘娘的话,有些难过的同时,单纯的眸子里也泛起了迷茫。 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助林娘娘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珍珍在夜色中沉沉睡去。 事情叠着事情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转眼间半个月已经过去了,白胜男将佩剑精心包装后放到紫檀木的盒子里,想象着季洵看到它的时候会不会很喜欢,嘴角不禁上扬。 听说白胜男回府了,珍珍便一溜烟的跑到她的房间,蹑手蹑脚的爬到她身边的凳子上,并笑嘻嘻的扑到她背上。 “白哥哥,背!” 早在她溜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小精灵,白胜男故作诧异的背着她转了几个圈,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白哥哥,你这几天回来都好晚呀,有时候珍珍都睡着了。”珍珍想说你回来的时候林娘娘都走了,但林娘娘嘱咐她不许这样说。 “你想白哥哥吗?白哥哥每天都有去看你的,只不过白哥哥去的时候珍珍都睡着了。” 白胜男温柔的把她环到怀里,捏了捏她撅起的小嘴,“珍珍,白哥哥过几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你会想哥哥吗?” “哥哥要去哪里?不能带着珍珍和林娘娘吗?” 穿着锦缎的珍珍,一点也看不出患有不治之症的痕迹,连日的精心调理,她的脸色也比在育幼苑时红润不少,只是她的体重仍旧很轻。白胜男背着她的时候,觉得她就像一朵鹅毛,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珍珍的身体经不起折腾,白哥哥这次就不带你了,好吗?” 摇摇头,珍珍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搂着她的脖子撒娇的说着不好。她的撒娇就像一片嫩叶落在了湖面,虽然没有激起千层浪,却也点了圈圈涟漪。 第326章 踏足克州(16) 白胜男此行充满了不定性,现实并不允许她带个孩子在身边,何况珍珍又久病缠身,万一路上生了病,都没有地方可以抓药,她不能拿孩子的命开玩笑。 “珍珍,你放心,白哥哥虽然走了,但林娘娘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找你,陪伴你的。”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脸上,白胜男柔声道,“等白哥哥回来的时候,再来看你好吗?” 珍珍转身投进了依卢的怀里,无声的拒绝。 自说了要走的事,珍珍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白胜男,但又总是在深夜爬起来,来到她的房门外远远瞧着她床榻的方向。 离开的前一晚,白胜男尝试去见珍珍,还是被拒之门外,次日早晨临行前也是拒绝。 站在温府门前告别,白胜男把此次出门佩戴的白水晶串子交给林毓华,希望她能把串子转交给珍珍,并告诉珍珍,如果想念自己就看一看这串子。 “林姑娘,真的很高兴能够认识你和珍珍。珍珍留在温府,吃穿用度自是不用愁的,但府里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精神上的抚慰还需要林姑娘多多照拂。” 林毓华很舍不得这位仙人般的白公子,但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挽留。她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对他道,“公子放心吧,毓华一定会照顾好珍珍的,还请公子万要珍重。若日后还来克州走亲,毓华期待与公子的重逢。” 林毓华目送车队离开,心里也清楚,所谓重逢基本是不可能的,白公子虽未表明身份,但谁都看得出他出身不俗。 在克州的这段时间,他如此忙碌,连罗大人都是陪客,又怎么会有时间再到克州游玩呢?如果说再相见,怕是只有梦里和来生。 与林毓华的优柔愁苦不同,白胜男离开克州时是斗志昂扬的,在她看来,天下局势分久必合,如果能趁机灭了陈国,再拾先秦辉煌也不会只是一场梦。 车队刚行驶出了克州的地界,就在官道和山路交界处遇到了黑衣蒙面杀手。 “保护公子!” 兵刃齐刷刷从鞘具中抽出,众人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把白胜男和依卢护在中间,卫元庭、徐名越、邹亮和温祁分别站在东西南北四个角,与随行的侍卫共同作战。 “尔等何人!” 黑衣人并不回答邹亮的高声喊问,反而匆匆对视后杀招更甚,但他们还是过于低估了御前侍卫们的本领,不到一炷香的时候,黑衣人就全部倒下了。 为了防止唯一的活口自尽,徐名越眼疾手快的将一根枯枝踢进他的嘴里。 “你的主子是谁?” 黑衣人的安静让人生疑,白胜男拽下一个黑衣人尸体的面罩,掰开他的嘴,“别问了,他们都没有舌头。他们执行任务前,都把舌头割了,看来是死士。” 邹亮气喘吁吁的拎着佩剑跑到她身边,指了指黑衣人,“公子,这个活口怎么处理?” 昵了一眼黑衣人,白胜男转身跨上战马,冷声道,“把他押去克州驻军营,交给佑江审。其他人,跟我继续出发!” 第327章 生疑(1) 白胜男可以断定这群黑衣人不是南宫禹的手下,南宫禹为人虽然狠辣,但喜欢“舌头”会说话,所以他不可能割了死士的舌头。 按照父亲生前秘密组织调查整理的各国方志来说,只有季国曾经把执行命令的死士舌头割了的记录,难道这会是季国的死士吗? 应该不是…… 不,就算是,季洵应该也不知情。 如果是,他真的不知情吗? 秦国只有九十八城,其中还有季国的二十三城,就算秦国管辖的原季国城池无改弦更张之打算,其他国家再有几座城池不愿归顺…… 退一万步说,季洵只要能收回五十城,占地面积就比陈国还大,他真的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权力吗?就算他能放弃,那些指着他重新复国的遗民呢? 前往岷州的路上,白胜男强迫自己不去怀疑季洵,但作为一国之君,她又不能像鸵鸟那样遇到问题就躲起来,理智和感性的两个小人极限拉扯了一路,她决定冒险与季洵见一面。 “把这封交给季大人。” 刚到岷州,白胜男就写下一封书信让侍卫带给季洵。她迫切的想见到季洵,并听他亲口告诉自己这次刺杀与他季云烽无关。 “根据暗探的调查结果显示,黑衣人来自陈国双城,显然与季国遗民脱不开干系,您此时与季大人见面怕是不妥,也不安全。” 白胜男到达岷州之前,邹亮带人已经提前三天踏进了城门,并在城北租赁一座三进的半新院子。屋子里按白胜男的喜好添了一床软榻,此刻她斜靠着软垫,只觉头痛欲裂。 “陛下是哪里不舒服吗?” “陛下!我去叫许澜!” 在进院的时候,许澜就觉得主子有些不对劲,进了房间便连饭也顾不上吃就为她调配养血安神丸。 “许澜,快跟我去主屋,主子好像病了。” “这就来!” 把最后一味药材放到桌上,他忙告诉药童去熬煮,跟着卫元庭跑了几步,觉得不妥,又退回来告诉药童先别熬了,免得药理相克。 许澜拎着药箱赶到主屋的时候,白胜男已经晕了过去,卫元庭一把推开碍事的许澜,连忙把她抱到床上平躺。 “怎么样?” 许澜摸了摸主子的头,惊道,“好烫!敬俭兄快去准备冷水和帕子。少安兄,你去我屋子里让药童把退烧丹带来!” 白朱贺生前最引以为傲的不是自己称帝,而是他的宝贝女儿身体很棒,除了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和腿之外,小小的身体壮如牛犊,很少生病。 但这一次,白胜男却整整高烧了四天三夜,病中的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呼呼冒着热气的铜壶,无须任何柴火加温已然滚烫。她迷迷糊糊之中,仿佛看到了冬雪和薛川,他们两个忙前忙后却配合默契。 “冬雪……” “陛下,陛下我是敬俭,您好些了吗?” 揭下已经温热的帕子,摸了摸她仍旧有些烫的额头,卫元庭将帕子浸在冷水里,瞥了一眼徐名越,徐名越心领神会,拔腿奔出去找蹲在厨房熬药的许澜。 高烧退后,好像严三又给自己下了软骨散一般,浑身都没有力气。勉强借着依卢的搀扶坐起身来,白胜男重重的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回主子,三月初六。” 第328章 生疑(2) 白胜男算了算日子,自己这一病竟然已经过了七天,如果季洵接了信就按约定出发的话,再有五天他就能到琅城了。 “传朕旨,套车出发,朕要去琅城。” “主子尚在病中,您需要好好休息,万万是不能赶路的。”依卢把温水递到她唇边,“再说,现在是夜里,非常不安全,等您的身子好一些,咱们再出发也不迟。” “不行,季洵就快到琅城了,我得去见他。” 推开水碗,白胜男挣扎起身,她迫切的想知道季洵到底有没有叛变,若他真的叛变,自己也好把后手的准备调整一下。 “徐大人,徐大人请进来帮我拦住陛下,陛下要冒险去琅城。” 依卢很少拒绝主子的吩咐,但这一次她有些担心,前几天的刺杀还历历在目,她不敢让主子去冒险,哪怕对方是季大人也不行,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的命比主子更金贵。 “依卢,你敢拦朕!” “陛下就是杀了依卢,依卢今天也不可能让您踏出这个屋半步!” 依卢以身体为盾牌,死死挡在她的面前,明亮的异瞳中满是坚定,“谁也不能让陛下涉险,若陛下非见季大人不可,依卢可以代替陛下去琅城,若琅城有埋伏,陛下也好有所准备。” 原来,不只是自己在怀疑季洵,就对季洵有崇拜之心的连依卢也生了疑心。 季洵啊季洵,如果连你也有了二心,我白胜男做人真的是太失败了,前有挚友南宫禹背叛,后有挚爱叛离,我大概真的要去镇国寺好好求求佛祖保佑了。 “陛下,依卢求您了,别去。” 十个月未见了,季洵,你真的会变心吗? 白胜男是否能到琅城见季洵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了邹亮口中的国家大事,他愿意相信季洵的忠心,但这并不妨碍他怀疑其他人的私心,尤其是周远达这个老犟种。 “陛下有所不知,周远达可是季国的老牌贵族,这个老家伙为了复国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臣现在不只担心季大人是否被其拉拢腐蚀,更担心其是不是已经禁锢了季大人。” 邹亮的话让众人的心里都升起了一团疑雾,白胜男靠在软垫上沉默不语。 平心而论,她是不愿意相信季云烽会背叛自己的,可季洵是否会背叛秦国,就不一定了。 她也想相信,但信任是要有依据的,怀疑也是。 “朕累了,这件事晚些时候再议吧。” 这次讨论后,白胜男的风寒又反复了些时日。 季洵在琅城苦等不到白胜男的到来,担心她出了事,带着李钟夜以继日的赶到岷州,并按照她喜好居住在北方的习惯,很快就在城北找到她下榻的院子。 “烦请通报陛下,季洵求见。” 跑死了一匹马,才以两日半的时间赶到岷州,当看到卫元庭从院子里赶出来的时候,季洵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季大人,您怎么了!” “无碍,李钟,扶我起来。” “季大人你真的没事吗?” 摇摇头,酸软的双腿踉跄起身,季洵一边往里走,一边对卫元庭道,“陛下怎么样?是病了吗?” 第329章 生疑(3) 得知白胜男感染风寒后,季洵的步子又急了许多,在卫元庭的带领下来到主屋,疾步来到床前,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撞入视线,季洵轻轻坐到床边,心疼的恨不得自己躺下替她难受。 “许澜看过怎么说?” “说是感染风寒加旧疾复发、劳累过度、心力交瘁所致。” 卫元庭的声音很轻,视线始终落在季洵同样苍白的脸上,以便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在看到季洵的那一刻,卫元庭就告诉自己,如果季洵对陛下不利,就算陛下执意说不,自己也要拼了卫氏全族的荣辱生死杀了他! “真是一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傻丫头。” 朝思暮想的爱人就在眼前,季洵真想狠狠把她揉进骨头里,再也不分开,可他不能那般粗暴,思兰还病着。 满是心痛的眸子里只有她的倒影,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轻柔牵起她的手,十一个月翻江倒海的思念在此刻达到了巅峰,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季洵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他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这份抓心挠肝的思念! 这次即便她不主动提见面,自己也要破除一切困难赶来见她。 “思兰,你可知道思念的滋味有多难熬?你的身影无处不在,却又不在任何地方。” 夜里,白胜男的腿突然抽筋,疼的她满头大汗,猛然惊醒,季洵感受到她身体的颤动,连忙爬到床上按揉那条抽搐的腿。她瘦了不少,腿上的肉虽然依旧紧实,却细了很多。 “思兰,好些了吗?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凉着了?”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拎起她的鞋子摸了摸,疲惫的眉头微蹙,埋怨道,“我让内务府给你做的鞋子你怎么不穿呢?这鞋子多薄啊!” “云烽!” 听着熟悉的声音,看到朝思暮想的容颜,白胜男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身,连日的担忧、委屈、嫉妒、害怕都在此刻随着思念的眼泪倾泻。 “云烽!” “我在。” 他瘦了很多。 她又瘦了很多。 他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她是不是又操劳国务没顾得上按时吃饭? 他的味道还是那样温和。 她的眼泪流进脖颈窝里还是那样滚烫。 “云烽,我好想你。” “思兰,我也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季洵的到来相当于给白胜男服下一颗定心丸,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白胜男霸道的命令他不许离开。 半晌,耳边却传来他微弱的呼吸声。 连日的担忧让季洵夜不能寐,久等不见她来的急速赶路更是没时间休息,此刻心爱的人正被自己搂在怀里,他感到非常的安心。 而人紧绷的弦一旦松了下来,疲惫的洪水便冲毁了堤坝,整个人如回归质朴田园般舒心的沉沉睡去。 盯着他青色的胡茬和起皮的双唇,白胜男真想这辈子都不和他分开,哪怕就这样相守一辈子,哪怕要去乡野做一对贫贱夫妻,她都愿意,但理智却不允许她有这样不顾大局的想法。 理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你是一国之主,不是普通的女人,你可以喜欢男人,可以喜欢很多男人,但不能为了他们任何一个放弃江山和百姓。 第330章 生疑(4) 带着理智和感性的撕扯,白胜男趴在季洵怀里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季洵却不在了,她以为自己昨晚做了梦,却又不愿意相信那是梦,光着脚丫直奔门外,却被一个还没看清脸的男人打横抱进怀里,直奔床边。 “看来我得给你立几个规矩了。” 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季洵摸了摸她冰凉的脚底,娴熟的把它们塞进自己的宽袖里暖着。白胜男看到他还如从前那样心细如尘,嘴角不禁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云烽你怎么来了?” “我在琅城等不到你,担心你出事,就找来岷州了。” 收到她要见面的信时,季洵兴奋的整夜未眠,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他恨自己没有一双翅膀,恨自己不能日行千里。 “你是在担心我吗?” “你说呢?” 季洵轻轻亲吻了她的脚背,白胜男觉得浑身都麻酥酥的,心脏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思兰,我希望你无时无刻都记着,如果这世间没有了你,天下和国土对我季云烽来说都不值一提,所以不论如何,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请你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算有一天我和你产生了冲突,必须做出取舍,你也要把自己放在首位,知道吗?” 你说的我自然明白。 可是季洵,这样美好的你出现后,我的人生已然与从前有了本质上的不同,若我要把你舍弃,重新变回孤寡一人,我怕我会受不了。 我始终相信人的本性是贪婪,你带给了我不一样的温暖,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的,所以云烽,若有朝一日我们真的不得不站在对立的局面,我虽然会痛苦如削肉,但我还是愿意放你自由,就像当初我对你的承诺。 有了季洵的终日陪伴和悉心照顾,白胜男身体恢复的很快,为了弥补这十一个月的相思,白胜男也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日日与他腻在一起,仿佛他不是季洵,自己也不是秦国女皇。 但当书案上的奏折积累有半人高的时候,白胜男只好对这份安逸叫停,规矩的坐到案前批阅。季洵则如从前一样在她身边读书,偶尔的相视、依靠,足以让二人内心塞满甜蜜。 “云烽,虽然迟了,但还是祝你生辰快乐。” 橙黄色的烛光落在半边脸上,分不清眸子里的火苗是烛火还是心火,白胜男把紫檀盒子放到他面前,示意他打开看看,季洵不在乎能否收到礼物,她记得自己生辰这这件事,已经足够了。 “这么漂亮的佩剑,我还是头一次见。” 季洵的话并不是奉承,这柄剑是白胜男亲自设计的,华贵自不必说,新颖的样式也属罕见。 银中泛着金色的剑鞘上勾的是红梅的枝桠,红宝石点缀在枝桠上,赫然展示一幅红梅映雪的美景。 精致的剑鞘已经世间罕见,抽出剑身,剑刃两边分别阶次竖着镶嵌了九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右侧红宝石的下方是方便剑刃使用流畅而在中间镂空的一整株梅花形状,异常别致。 “好看吧,我亲自画的样儿,穗子也是我自己绑的,快夸夸我。” 第331章 生疑(5) 扬起的脸上满是得意,此刻的白胜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小女人的娇俏、可爱,季洵痴痴的看着她,双手不受控制的抚摸她柔嫩的脸颊、鬓发、脖颈,四目相对,只觉身体里涌出千万股热浪。 “谢谢你记得我的生辰,谢谢你为我精心准备的礼物。”蹭了蹭她的额头,季洵喑哑的嗓音更具诱惑,“今晚的你很美,我可以吻一下你吗?” 点点头,不等她做出其他回应,季洵温软的唇已经覆在了她的唇上,季洵的唇上有些浮皮,偶的一下会有些扎,却不会让人生出抵触,白胜男笨拙的回应他的热烈,日夜的思念终是在一场激情的亲吻中得到了些许安抚。 “思兰,我也给你带礼物了。” 摸了摸她的红唇,有些意犹未尽,但这次的亲吻已经有违规矩,他不想自己的行为过于出格,只是留恋的亲了亲她的脸颊,便去外堂把用鲍鱼贝雕刻的双层首饰盒子捧了过来。 盒子里装满了他在陈国收集的黄金饰品,有双响牡丹镯、红梅雕花簪子、金梳子、金芙蓉步摇、双莲白玉宽扳指、翡翠对镯等佳品。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黄金和翡翠?” “喜欢一个人,自然会知道她的喜好。” 红着脸的她比往日更加美丽,那双总是盛着睿智的眸子此刻盛着少见的娇羞,季洵忍着再次一亲芳泽的冲动,把盒子放到她的手里。 “只有在读你的信、给你回信和搜集这些物件的时候,我才能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其余时间活着都是季洵,只有想你的时候活着的才是我季云烽。思兰,我真的很想你,你想我吗?” 大方的点了点头,白胜男把首饰盒推到旁边,跳进他的怀里,修长的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感受着他沉重的呼吸和某处不自然的炙热和凸起,白胜男如偷腥的猫儿般,故意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云烽,我很想你,日里夜里都想,只是你坏,从不肯到我的梦里来。” 说罢,似是惩罚般又咬了他一口,圆润的鼻尖在他的脖颈上蹭来蹭去,直到他面红耳赤的喘着粗气,双唇再次勾连在一起。 当晚,季洵在沐房里泡了两个时辰,才把身体里躁动的欲望按压下去,等他回到房间的时候,白胜男已经沉沉睡去,因亲吻而红肿的双唇微微上扬,满脸笑意。 “好梦,思兰。” 亲吻了她的额头,季洵回到软榻上躺着,手掌撑着头,看着她熟睡的脸颊,也缓缓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季洵在许澜口中听说了岷州的刺杀,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赶走周星雅后周远达仍旧不肯让步,背着自己派出了死士,想要把思兰杀了一了百了。 除了去各周府会见旧臣,季洵在周府几乎呆了半年,这半年的相处让他认定周远达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但这件事若真是他做的,自己是装作不知道为好还是直接去质问呢? 自己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还有质问的必要吗? 撕破脸的话…… 第332章 生疑(6) “公子,李钟有句话不知道是否当讲。”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说吧。” 往灶台里添了几根柴,季洵看了一眼门外巡逻的侍卫,招招手让李钟到身边来说。 “小的知道公子和陛下是两情相悦,这些话可能会挑拨你们的感情,但如果这次刺杀真是周大人所为,陛下会不会怀疑公子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呢?” 季洵早就想到了这点,自古帝王都多疑,他不相信思兰没有怀疑过自己,易位思考,若自己是思兰,也会怀疑的。 “继续说。” “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周大人做的,那周大人的本意是否根本就不是杀了女皇,而只是挑拨您和她之间的感情呢?” 李钟瞥了一眼门外,轻声道,“如果您不想和陛下翻脸或者隔阂渐深,小的觉得,关于这件事您还是主动和陛下说明比较好。反正我媳妇就是这样的,同一件事,我主动交代和被她发现后的被迫说明,我的下场可是截然不同,即便这件事和我无关。” 见主子思索,李钟自言自语的嘟囔道,“虽然都是我挨打,但我媳妇的力度不一样,我能感受到,她是因为爱我才会在意我的态度,对她来说,我最好是不要做错事,万一做了,主动承认还是值得原谅的,若是被动发现,就惨了。” 有了李钟的话,季洵心里摇摆的竹竿有了定向,他把柴火塞进李钟的手里,快步朝着主屋走去。 “陛下,基本可以确定那群断了舌的黑衣人就是季国遗民。” 邹亮把批阅好的奏折一本本码在托盘里,特意看了一眼陛下的神色,见她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道真是君心似海,多种迹象都表明了枕边人的背叛,陛下还能面不改色,不愧是自幼培养的君王。 “季大人虽然回来了,但这件事陛下最好还是找机会和他求证一下,心里的隔阂是很难消除的,季大人是个正直的人,又与陛下有婚约,我们可以冤枉、猜忌他,但陛下您……” 余光中瞥见了季洵的身影,邹亮便不再言语,躬身告辞。站在门口和季洵寒暄了几句,他叫来一个侍卫把奏折打包带回京师,自己则拦住了要进屋汇报的卫元庭,与之并肩离开了主院。 即便是风,只要出现的场合正确,也会留下痕迹。 白胜男相信世上有鬼神,却不相信世上会有不留痕迹的行为,所以她始终相信会查明黑衣人的来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但当邹亮明确告知黑衣人就是原季国死士时,她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的原因显然是因为季洵,而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她很坚强,但这并不妨碍她担心自己信错人。 来自双城的季国遗民、在双城住了半年的季洵、季国储君季洵…… 类似的话在脑海里不断跳动,白胜男的血液有些躁动,但脸上仍旧只有平静。 “云烽,你来了,坐。” 亲昵的笑容中透着些许柔媚,白胜男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舒然的倚在他并不宽阔的怀里。 “思兰,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依稀听到了屋里的对话,但并没有等来她的质问,季洵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坦白。他知道,思兰不会像李钟家的那样打人,即便自己偶尔也很羡慕李钟这种“妻管严”,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也是一种美好的夫妻生活。 第333章 生疑(7) “你说。” 想过他会坦白,也想过他坦白的目的,白胜男清楚的认识到,自从因政治和朝局不得不处死薛川后,自己的心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柔软,自己的思维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单纯和重私人感情了。 她常常告诉自己:你可以是个坏人,但必须是个好皇帝。 视线中她的面上始终挂着柔和,那是季洵曾经梦寐以求的亲密,也是支撑他在陈国持续游说的动力之一。 “思兰,听说你们来岷州的路上遇袭了,袭击者是割了舌头的黑衣人。” 见她面不改色的点头,季洵继续道,“儿时曾听外公说过,我爷爷在位时培养的死士在外出执行任务前都会割了舌头,我想可能有人会怀疑这群袭击者与季国有关,或是与我有关。” 话音未落,白胜男仰头像局外人一样轻柔的捏着他的下颚,季洵看不懂她的表情,也读不懂她之所想,有些慌了,又不得不佯装镇定。 屋子里异常安静,两人又近在咫尺,清晰的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看着季洵眼角的泪痣,白胜男没有言语,就这样看着他,直到他再次开口解释。 “按阴谋论说,如果想自证清白,有两个办法,上策是把怀疑者的眼睛挖出来吃下去,让他亲自到被怀疑人的身体里看个清楚,下策则是把自己的身子剖开,让怀疑者看个究竟。” 四目相对,白胜男笑道,“你选哪个?” 摇摇头,季洵将她从怀里扶起,凝着她的眸子,深情道,“我哪个都不能选,因为我既舍不得伤害你,也暂时不能去死,我只想告诉你,现在的我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白胜男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心中所想与之口中言辞如出一辙。 你只有一个下下策,就是赌人性,赌我会相信你。 “我只有一个下下策,就是赌人性,赌你会相信我。” 山风呼啸后会留下树木的残肢枯叶,雨水垂落会在湖面荡起点点涟漪,白胜男怀疑过季洵,直到今时今刻也做不到全部释然,但她不想因为这次怀疑让两人产生太大的隔阂。 又是一阵沉寂,季洵环着怀中的心上人,似是自语道,“套用秦国刑律,我认为刑事案件,不应该由嫌疑人自证清白,而是应该由县衙寻找证据证明嫌疑人真的有罪,这次的袭击也是如此。云烽虽然行得正、坐得端,但悠悠众口如决堤洪水,我是个普通人,无法堵住,也无法给每个人解释。” 修改刑律的研讨中,“嫌疑人自证清白”还是“官府证明嫌疑者有罪”的举证责任分配是季洵和左煦最大的争议焦点,几乎整个刑部都站在左煦这边,他们一致认为季洵的观点是错的,只有白胜男认为他的观点值得再仔细研究。 白胜男当日坚定的维护,不但让季洵在刑部迅速站稳了脚跟,也让左煦对季洵今后提出的观点更加重视。 “我只想你相信我,相信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 季洵的声音很平淡,像一汪见鱼却不见底的深水,“如果我想,在秦宫,我有千万个能够除掉你的机会。” 第334章 生疑(8) 季洵所言不虚,当初让他住在暖阁,白胜男着实深思熟虑了一番。后来,因为薛川不停的闹脾气,她身边需要一个温暖的人,才抱着赌一番的想法把他留在暖阁。 事实证明,季洵确实是个很好的伙伴、恋人,他能忧国、忧君、忧民,只是…… “你说的不错,你有很多能够除掉我的机会。” 转过身投进他的怀里,似平常人家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白胜男柔声道,“所以我相信你,相信你不会伤害我、不会离开我,也不会伤害秦国。即便你不得不黄袍加身,我们也会是很好的政治盟友,对吗?云烽?” 白胜男的话很坦白,季洵听到那句“黄袍加身”时有了片刻的恍惚,他确实想过登基后将她迎娶,争取做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典范,但他很清楚,一旦登基自立,不论自己主动还是被迫,他都将永远失去思兰。 怀里想要交给她的兵符灼烫着肌肤,终是没有逃出来,季洵深深凝着白胜男期待的眸子,嘴唇微抿,吐出一个字:对。 只有一个对字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白胜男满意,这代表着季洵自己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自立。 从这一刻起,季洵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有所改变,她对这份疾速的改变很诧异,心惊道,原来帝王之爱真的可以转瞬即逝。 暂时把这份不愉快埋下,白胜男利落的从软榻上起身,温柔的对他伸出手来,“这间院子里种了几株红梅,长的很好,昨晚正好开花了,咱们去看看。” 季洵凝着她的眸子,视线缓缓下移到她满是伤疤的手上,心脏深处抽搐的疼了几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个用力,就将她重新拽回怀里。 温热的唇在她耳边张开,哀伤道,“思兰,人心易变,但我愿意坚守,请你相信我,不论如何,我一定拼死回到你身边。” 点点头,白思兰相信季云烽,从未怀疑过。 但白胜男…… 红梅幽香绕鼻尖,季洵陪她在红梅边跳起凤求凰的舞蹈,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映月映雪映着两颗心。 五天后,季洵离开了,如来时一般匆促,只在风雪中留下一个藏蓝色的背影。 “陛下,风雪大,寒气盛,您回屋吧。” “依卢,你说云烽会记得自己的诺言吗?”白胜男很想这样问,但话语到了喉咙里又咽了回去。 季云烽的温柔多情、季洵的欲言又止,都让她不得不树起戒备,男女之间的承诺,有几个能坚守呢? 比起真金白银的利益,感情就太虚无缥缈了。 可是云烽,人真的很贪婪。 当初我说不论如何都会放你离开,如今若的真不能再朝夕相守,我觉得我一定会恨你的,恨你带我见过世间温暖,也恨你再次把我推回冰冷的地窖。 “陛下,回吧。” 在依卢的劝说中,白胜男深深看了一眼空荡的街道,推开头顶的油纸伞,扎进了风雪里。 她需要用冷风冷雪吹灭心里热恋的火苗,她需要尽快从感情的蜜罐和思念中挣扎出来,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一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要事。 第335章 女先锋林好(1) 大局尚未布好,站在秦国角度来说,刘氏不得易主,以免短时间内腹背受敌。 白胜男接受了司徒林等人的建议,重金砸给舒朗奇,由其在刘氏广结朋党,暂安刘氏内乱。 经过舒朗奇的运作,刘念的黑风山秋猎在即将敲定之际宣布告吹,刘通的官洲行宫避暑也没有得到准许,两位皇子的计划有了旗鼓相当的失败结局,并不让人诧异。 种种迹象只能表明,上了年纪的刘邕比壮年时更惜命,也更怕出现宫变,所以他死守着那座琉璃金城,也把禁军和京畿护卫军的权力紧紧抓在手里。 不过,刘邕的一个细小行为却侧面印证了白胜男关于刘氏皇位传人的猜想。 农历八月十五,刘邕率文武百官到太庙进香时,身边仅带着一个皇子,那就是皇六子刘逸。而支开刘念、刘通的理由,据说是练习监国。 监国,本就是一个比较可笑的试探行为,不足一日却留两个皇子监国,更是可笑之极。 她本以为,以刘念和刘通的聪慧,应该能够看出刘邕此举的用意,但在刘念的回信中,除了表达对刘通的不满,未有任何对刘逸的怀疑,甚至在字里行间流露了对刘逸此行去太庙的怜惜。白胜男想,要么是刘念隐藏的太好,要么就是当局者迷,他真的没看出来。 在祖宗家法中,随主祭祖可比那虚无缥缈的监国有力度的多。 “陛下,您慢些。” 依卢撑着伞追在后面,视线中陛下的背影是那么瘦弱,她感觉陛下的身上正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孤独,那是不论跻身多么热闹的人群都哄不散的孤独。 鹅毛大雪层层压着娇俏的红梅,挡住它原本的面貌,却使其坚韧不拔之美名越发流传。 在雪中站了许久,白胜男的眸中射出一抹狠厉,猛的折断一枝红梅,甩了甩上面的积雪,冷漠的回到房间里。 红梅扔在桌上,斗篷未摘,白胜男对徐名越道,“去驿站把常年弘将军请来,朕有要事与之相商。” 没人知道常年弘是什么时候到岷州的,也没人知道这位铁血将军沐雪而来有何重要军机。 房门紧紧的关闭着,只有君臣二人口耳密谈,连邹亮和卫元庭都没有被召见,依卢这个随侍者自然也被赶到了门外。 深夜时分,常年弘迎风沐雪,消失在宅院里,与他来到岷州时一样悄无声息。 常年弘离开后,白胜男比从前更忙碌了,除了暗访岷州百姓生活、探查岷州官员口碑等事,还趁着夜色亲去了一趟岷州有名的悍匪窝。 她这一去,就是五天没有音信。 调遣军队的文书已经被邹亮捏的满是褶皱,悍匪窝里却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酣畅淋漓。 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白胜男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外,众人看着她满面春风的模样,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视线不由落在她身边那个叫林好的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看着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但圆鼓鼓的杏眼里早已没有了少女该有的娇俏,满是刚毅和冷清。 古铜色的肌肤被风吹的有些黑红,点点雀斑因肌肤的颜色看起来并不明显。修长的身材瘦而不弱,两条长腿又细又直,乍一看,和悍匪一词根本沾不上边。 第336章 女先锋林好(2) 林好原名林觅,岷州绝崖山悍匪匪首,以扶弱灭强、劫富济贫为业,是绿林中少有的女匪头子,又因她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女人,绝崖山也因此被称为女人窝。 林好自幼习武,原是岷州林氏武馆的幼女,和俊美温柔的七师兄青梅竹马,定有婚约。 眼看着婚期将至,武馆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但天不随人愿,喜事未成,灾祸降临。 岷州刺史之子强抢民女,被外出采购婚仪所需红枣的大师兄所遇,大师兄路见不平,帮助岩西村村民主持公道,把岷州刺史的儿子打成轻伤。 岷州刺史不依不饶,以权施压,抓了大师兄并逼着武馆关门。林父散尽家财,希望能把大徒弟捞出来,但岷州刺史心狠手辣、心胸狭窄,誓要把武馆众人一举消灭。 林好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艳阳高照的早晨,她陪着父亲去岷州刺史府邸,三跪九叩的奉上变卖家产所得的两千两白银。 岷州刺史满眼不屑的收了钱,父亲还没言语几句,手持棍棒的打手就把父亲围了起来,她冲上去拦着,却被抓着头发拖到一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把父亲打的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这点薄银,就当我儿的药钱了。今天先到这,你们长长记性,记住谁才是岷州的公义!小小布衣,也配提正义二字!滚!” 话音未落,大师兄残破的尸体已经被扔了出来,林父也被踹醒,他挣扎的爬过去紧紧抓着大徒弟没有手指的手掌,想要骂上几句,却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便昏了过去。 林好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没敢提正义二字,她害怕岷州刺史改了主意,只得忙和其他师兄把父亲和大师兄尸体抬了回去。 狼狈的回到武馆后,他们才在悲痛中看清大师兄的残躯。头皮血肿、发丝仅半、眼珠缺一、鼻尖被削、牙齿尚余三颗、两处胸口无皮、琵琶骨粉碎、十指均无、左腿无肉、髌骨被挖……身上还布满密密麻麻的竹签眼、辣椒粉。 仅仅两天,大师兄就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林父醒后看到大徒弟这副样子,大叫一声“苍天”,当场昏死,再未醒来。 丧事还未办完,棺材尚未入土,岷州刺史又以行贿官员为由把林氏武馆其他人都抓了,并速战速决于下狱三日内在菜市口将其全部斩首。 林好是被师兄们藏进地窖,才免于一死。 林好想替父兄收尸,为了活命、为了报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乱葬岗一点点腐烂。 变故发生半年后,林好打听到岷州刺史的儿子喜好嫖娼,便入了他最喜欢去的春风阁为妓。 入阁半年,林好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了春风阁的头牌,在开苞夜成功杀了岷州刺死的儿子,并于当晚上了山,自此销声匿迹。 这次林好甘愿带着众姐妹兄弟下山,是因为白胜男许诺一定严查岷州刺史之事。 白胜男说到做到,林好归降的次日,还在被窝的岷州刺史及其儿子就被卫元庭率兵拖出来扔进监狱,其府邸也被团团围住,不得出入。 第337章 女先锋林好(3) 林好读书不多,性子爽快,喜欢扶弱,短短三年就让绝崖寨的名声响彻绿林,白胜男心疼她的经历,更钦佩她的本领。 见面前,白胜男担心林好会因家庭变故扭曲了性格,但她低估了林好的坚韧,此番变故只是让她对贪官酷吏更加痛恨。 “惩处国之蛀虫本就是朕的分内之事,朕却用来招安,想来也是惭愧。” 白胜男眼前闪着初见林好时她的受宠若惊,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深知任何一个国家,都免不了酷吏、贪官和佞臣的存在,但还是忍不住痛心。 日前,她在细细研究官吏俸禄后做出了让卫元庭都瞠目结舌的举措,以四品为界,四品上官员的俸禄增加三分之一,以下的俸禄增加二分之一。而她给四品以下官员寄语则是:守住底线,维护公正,勤政爱民,不向百姓索取。 秦国官吏增加俸禄的消息在国内外迅速传播、发酵,激发了秦国各地学子发奋读书求取功名的决心,也在不少官员的心里落下了美名,更有其他国家的官员暗中递来文书以期投诚。 以德服人,刚柔并济,是白朱贺对女儿的期望,白胜男也不负所托,没有成为自负贪权的冷酷帝王。 “陛下,又有五个齐国官员想要归顺我国,就是官职很低,都是县令。” 卫元庭递上司徒林送来的文书,继续道,“臣觉得齐国国内局势有些奇怪,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好像一个饭庄要倒闭了似的。” 白胜男也觉得奇怪,近来投诚的他国官员有三十几人,加上这五个,齐国自己就占了二十,虽然都是些五品以下的小官,但这数量着实有些骇人。 “齐烈王去世后,其长子成桑伽登位,但成桑伽过于心急,登位不足半年就要把他兄弟们、叔伯们手里的权力收回,据说还包括部分封地。” 白胜男看了一眼奏疏,起身示意卫元庭出去走走,口中继续道,“成桑伽此举引了众怒,以至于登位不足壹年就被轰下台。关于他的死因,你还记得吧?” “臣记得,流言中这位大王是失足落水淹死的,但咱们的暗探却说他是被叔伯灌了满满一瓶鹤顶红后扔进湖里的。” 对权力的追逐总是疯狂且执着的,成桑伽的死既给白胜男敲了个警钟,也给她在权力之路的摸索中点明了些许方向。 帝王必须手握大权,甚至可以考虑集权,但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只争不放,否则就犯了大忌。 “成桑伽死后,他最小的叔叔成安淮被推上了王位,成安淮文武双全只是可惜太小了。”白胜男指了指不远处的红梅,夸赞几句后,面对卫元庭道,“才十二吧?” “陛下记得不错,成安淮才将满十二岁。” 白胜男只见过成安淮一次,还是十二年前父亲的寿宴上。犹记得那天贺宴异常热闹,她那成为齐威王(烈王之父)新后的小姑姑白朱悦也赶来贺寿,并在贺宴上生下了成安淮。 “淮这个名字,还是父亲给取的。姑姑说齐威王很喜欢,后又以此为引赐小字复山。” 第338章 女先锋林好(4) 齐威王去世后,白朱悦自尽生殉,成安淮的生活便从云端跌至尘泥。为了争夺皇位,齐国发生了短暂的内乱,最终以齐烈王胜出画下句号。 为了防止成安淮长大后夺权,齐烈王把他送入寺庙,对外则宣称为其避灾,但明眼人都明白其此举的用意。 “复山与我是表亲,父亲在世时想过偷梁换柱把他带回秦国抚养……” 话音顿了顿,白胜男没有继续说,当年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眼看着成安淮已经被带出城门,却被官兵拦了下来,为此,秦齐两国产生了很大的摩擦,双方甚至动用了近十万兵马。 白胜男没有什么亲人,自幼孤独,当年听说淮表弟要来陪伴的时候,连着几天都兴奋的睡不着。 “齐国各王手里都握着重权,复山不过是火架子上的鱼肉,此番对战陈国,朕真想顺势破了齐国,也好让复山过上真正的自由生活。” 话虽如此,白胜男也明白,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真正自由,一国天子更没有自由的权力,如果认不清君王是权力奴仆这件事,国家只能走向衰败,君王也只能是个昏君。 随着岷州刺史满门抄斩,白胜男等人也准备离开岷州继续北上。由于在岷州逗留了太久,车马只能加紧赶路。 行进的路上,白胜男颁布了新的政令,除每城兴办一座育幼苑和救济苑外,全国上下,谁家生出并抚养女婴且与官府签署承诺不弃养文书者,奖励铜钱五百,连续支付五年;若未生出女婴仅为抚养者,且与官府签署承诺不弃养文书者,奖励六百钱,连续支付六年。若发现为多领补助而易女养者、领养女婴仅为童养媳者,罚没全部补助,并需服徭役五年。 白胜男之作为,在中原各国的女子中得到赞誉,不少思想开明的男人也称赞其举措有助于男女数量的平衡,男子们娶妻生子也将不再只是奢望。 但口者,声之发出地,言语自由必然会有不同的声音发出,反对白氏为帝的声音也层出不穷,尤其别国散布谣言企图将白氏推下帝位者,更是倾尽所有诋毁。 好在坐镇朝中的司徒林、各守军将帅都坚定维护白胜男之地位和权威,各大世家也明白秦国若乱利益不保,安定己方之余还帮着朝廷驱逐他国经济势力,秦国之局势方能岿然不乱。 招安林好的时候,白胜男曾许诺会给她一个先锋的职位,但想来想去都没想好该把她安在谁的军队里。 白胜男曾问过林好,是否愿意给自己当侍卫,林好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拒绝,如她所言,御前行走升职必然快,赏赐也不会少,但跻身官场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守护一方百姓,保国家之平安,这也是她父亲和师兄们多年来的心愿。 “其实做个文官,也可以保家卫国,岷州刺史一职,你有意否?” 摇摇头,林好道:“林好读书少,识字不多,单凭心中一腔忠义并不能治理好一方城池,林好很清楚,自己心里所谓的那杆称衡量忠义还行,为官就差强人意了,奴才不想成为岷州的祸害。” 言辞很重,拒绝的也坦荡,白胜男深深凝了她一眼,余光中是躬身守在门外的许澜,道,“好吧,你先待在朕身边,等时机成熟,朕会让你入军队的,林先锋。” “臣林好,谢陛下隆恩!” 第339章 大战之战(1) 刚入腊月,中原各国都沉浸在迎接新年的欢喜中,秦国进攻陈国的号角悄无声息吹响了,秦国士兵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国界线周围,各大战将也纷纷出现在战场。 和预想的战事相差不多,常年弘等人凭借老辣的经验和手段,率军四面出击,连续攻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短短半个月就先后夺下鹤城、琅城、枣城等八座城池,并在孙先的助攻下,顺利拿下了燕国与秦国交接的三座城池。 各国都没有想到,国内局势尚不稳定的秦国敢一次性攻击陈、燕两大国家,更没想到战争刚开始一个多月,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齐国就在傀儡皇帝成安淮的带领下举国归顺了秦国。 更让人瞠目的是,一直在京师秦宫带头修改律法的秦国女皇白胜男,竟然在战场上闪现,且亲自率兵击溃陈国老将张三楠,并将其砍下马背,威风凛然,大震士气。 女皇御驾亲征的消息在秦国炸了锅,不知情的朝臣既为女皇的英姿飒爽而骄傲,也为有这样一个巾帼英雄而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地位会被类似的女子所取代。 而那些隐藏在秦国民间的各国反叛势力,紧锣密鼓的计划着,准备伺机而动,妄图在女皇外出之际给秦国来个出其不意,一举推翻白氏统治。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开展,女皇就像插了翅膀一样回到了京师。 白胜男回朝不久,就以感染风寒为由,抱恙在床,并于每次上朝时都在龙椅前悬一方黄色帷幔。以至于,朝中有人暗中猜忌女皇路过疫区,得了天花,命不久矣。 “与陈国之战,陛下不听微臣劝阻,执意御驾亲征,回朝时又星夜兼程的赶路,此番怕是要早产!” 自身体型纤瘦,加之一路舟车劳顿,已有近八个月身孕的白胜男并无丝毫孕相,加之衣衫宽大,若非许澜每日都请平安脉,也是看不出来的。 此刻,许澜看着面色苍白的主子,她的脸上挂满了因宫缩疼痛而流出的汗水,语气中不免掺了紧张。 “这是陛下的头胎,又有小产的迹象……” 若是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朕……朕没事,你们只管接生,不用忌讳朕的身份!” 咬紧牙关,每个字都似从牙缝中挤出一般,紧紧抓着脉枕的手骨节泛白,白胜男沉着道,“刚不是说胎位还算正吗?架子架好了没有?扶朕起来,朕的力气足够,可以站着生!” 快速擦去眼泪,依卢小心翼翼的把主子扶了起来,白胜男趁宫缩暂停的短暂档口,快步走到架子旁边,双手刚扶上朱红的木柱,剧烈的疼痛就如天旋地转般攻袭而来。 她忍着剧痛,不肯叫出声来,腹中胎儿似乎也完美继承了父亲温柔、善解人意的性子,并没有过于为难母亲,不到半个时辰,就呱呱坠地。 “恭喜陛下,是个小殿下!” 随着婴孩强有力的哭声传入耳中,白胜男松了一口气,虽然浑身已经酸软,却还是亲自剪断了母子相连近八个月的脐带。 她深情的凝望着自己的孩子,母性的光辉笼罩在她刚毅的身上。 第340章 大战之战(2) “陛下,请把殿下交给臣去清洗。” 把孩子交给接生的穆婆婆后,白胜男踉跄着走回床上,嘴角忍不住的上扬。 她无法想象,一向遵从礼数的两个人,竟然在大婚前有了孩子,自己还瞒着满朝文武和各国的探子平安诞下了这个孩子。 “陛下,对于小殿下的身份您……” 不等卫元庭说完,一同回京的成安淮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外焦急的追问白胜男的情况。 对他而言,是舅舅和姐姐多年来的精心筹谋,才把自己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齐国王位固然诱人,可没有舅舅的权谋,自己还会是寺庙里最下贱的小沙弥。 若没有姐姐的帮扶,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傀儡齐王,王位固然闪着光辉、代表着权力,可对于一个傀儡来说,皇位不过是枷锁和悬在头上随时都会落下来的一把刀罢了,金山银山也与自己毫无干联系。 所以,当收到姐姐的文书时,他不做二想,直接就提出把齐国国土并给秦国。 虽然成安淮是个傀儡,但毕竟天子印在他手上,加之齐国各王之间并不和睦,且互相提防、隔阂已深,他便借助这一点,令亲信引秦兵入关,以端阳节宴请诸亲之由,把齐国诸位亲王骗进宫里,并趁机将之擒拿。 或许是成安淮平日里装的太过安分软弱,一向精明的诸王竟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鸿门宴,以至于纷纷下狱的时候还一脸茫然。 齐国之政变,给了秦国最有力的帮助,并且使得秦国之国土面积一跃成为除刘氏外最大的国家。 但这一变动和对陈、燕二国的闪电攻击也将秦国的野心公之于众。中原各国再也不能小瞧秦国皇位上的这个女人,将之视为与刘氏无二的劲敌,暗中筹划着结盟,并尝试封锁与秦国的往来邦交。 “姐!姐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成安淮的声音在门外焦躁的响着,依卢得圣意,出去将好消息告知这位安乐侯。成安淮听闻姐姐诞下皇子后,直接跪在地上,向诸天神佛、列祖列宗叩首,感谢他们对姐姐的庇护。 生产后,白胜男的身体很虚弱,但她还是执起毛笔,给季洵写下一封报喜的短信,只有八个字,却充斥着对未来一家三口幸福的向往。 念儿早至,夫归家安。 思念的信笺还未装入信封,一向稳重的司徒林无召自来。 夜色之中,司徒林额上豆大的汗水滴滴坠落,反观他身边的男人却更显自得,除了与富丽堂皇宫殿格格不入的布衣,任谁也看不出男人并非富贵出身。 “陛下刚刚生产,还是先休息,臣去与司徒大人对接。” 若非天大的急事,司徒林不会夜闯皇宫,白胜男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穆婆婆的方向,心口揪着疼了几下。 “宣司徒林去暖阁!” “陛下刚生产不久还是别移动,若非要见外臣,不妨让司徒大人到这里来吧。” 许澜将龙靴拽到身后,跪着拦住了她的路,“陛下的身子是自己的,也是秦国万千百姓的,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万勿过于消耗!” 第341章 大战之战(3) 产房不洁,白胜男虽不信这些,却也不好让年老的司徒林冒险,她挣扎着起身,正要下床,就被一个坚实的手臂抱进怀里。 那人的身上带着冷气和陌生的霸道,她心中闪过一阵惊喜,抬首,却发现所见之人并非所想之貌。 “你来了。” “你说好攻下琅城会去找我的。” “我有事耽搁了。” 白胜男眼底的失望像一把刀,狠狠扎进姜严华的心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想取代什么,只知道当发现她对自己没有半分思念时心口很疼。 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司徒林听着婴孩的哭声,惊愕的立在原地,卫元庭叫了他几声才回过神来。 “司徒大人,陛下刚诞下皇长子,尚未吩咐是否将殿下的身份昭告天下,还请左相守口如瓶。” 司徒林木讷的点了点头,心中有些疑问,用余光瞥了一眼姜严华,才凑到卫元庭身边轻声问:“大殿下的父亲是季大人还是姜严华?” 卫元庭听到姜严华的名字有些诧异,“自然是季大人的,左相如何会想到陛下与严三有染?” 司徒林没有回答,而是放慢了步子,眉头拧成了铁疙瘩,示意卫元庭看向暖阁方向。 视线中,陛下正窝在姜严华的怀里,两人轻声的说着什么,像极了耳鬓厮磨。卫元庭想着陛下对姜严华的欣赏和惦念,有那么一瞬间,也怀疑小殿下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季洵。 “臣恭喜陛下喜得麟儿。” 司徒林的祝福口不应心,如今的局面他真希望孩子的父亲是姜严华,起码他不但是各国追捧的大才,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痴情种。 “这件事暂且搁下,爱卿深夜入宫,是有什么急事?” 没有任何人在她心里的地位能堪比国家大事,此刻白胜男又见司徒林的脸上闪过尴尬,冷声道,“可是前方战事进展不顺?” 为官三十年,司徒林很少这般无措,他舔了舔红中泛紫的嘴唇,回头看了一眼婴孩啼哭的方向,又看了看卫元庭,才深深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痛苦的慢吞吞道,“启禀陛下,臣刚刚得知,季国……” “季国如何?” 白胜男一时没反应过来司徒林说的是季国而不是原季国,挣扎的探出半个身子,急道,“可是季洵出了事!” 当初季洵提出去招安时,她就有诸多不情愿,季国遗民始终对他归顺秦国之念有敌意,白胜男很担心那群犟种会狗急跳墙,杀了季洵自立天朝。 “陛下,季洵没有出事。” 听闻季洵没有出事,白胜男悬着的心刚落下,就听司徒林道,“出事的是您、是大秦!陛下,季洵骗了您,他……在兖州自立为皇了!” 安心的笑容僵在脸上,季洵自立的消息如一道天雷,直轰在白胜男的身上,她紧紧抓着姜严华的手腕,不可置信的颤抖着双唇。 半晌白胜男才道:“哪里传来的消息,核实了吗?是否为挑拨之假消息!” 摇摇头,司徒林抬首盯着她强忍痛苦的面容,不忍心却不能不说。 “消息是张扬将军和常年弘将军八百里军报传回来的,两封军报前后只差不足半个时辰!季洵自立的消息很快就会昭告天下的!陛下,季洵骗了您!他终是没有扛住权力的诱惑,背叛了您,也背叛了秦国!” 第342章 大战之战(4) “朕不信!” 没有咆哮,平静的话语中没有激昂,白胜男撑着姜严华的手踉跄站了起来,她不相信季洵会自立,更不信季洵是主动登基的。他明明承诺过,就算是死也会爬回自己身边,他明明这样说过的…… 卫元庭接过军报,快速的扫视上面的内容,聪明如她,一时间竟不知是否该把军报让陛下过目。 “拿给朕看!” 卫元庭犹豫间,耳边是陛下冰冷的声音,“朕还没退位,就使唤不动你等了吗!” “陛下恕罪,臣不敢!” 卫元庭忙挪动双膝来到她面前,双手将军报捧过头顶,“恳请陛下阅后莫要动怒,万事以身体康健为重!” 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白胜男推开姜严华的搀扶,本就没有热度的双脚因站在地上更加冰凉。她细细读完两封军报上的每个字,只觉眼前一黑,踉跄的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 “严小氏,你还好吗?” 耳畔只剩季洵曾经的温柔声音回荡,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白胜男忽觉胸口忽然涌出两股热浪,一股顺着大腿流下,一股则从喉咙中喷了出来。 “许澜!快来,陛下吐血了!” 昏迷之中,双脚不知贴进谁炙热的怀里,这股炙热很明显不属于季洵的那份温热,但白胜男已不愿意去猜对方是谁。 她的耳边始终萦绕着季洵的软言细语,还有婴孩洪亮的啼哭。眼皮沉重如被绑了千金坠子般,无论她如何努力都睁不开,身体越来越冷,冷到似乎必须靠着颤抖取暖。 “陛下急火攻心,大出血,快……快宣太医院李太医和黄太医,快拿止血丹!” 卫元庭很少见到许澜这样慌张,看着他还在滴血的双手,猛地擦去眼泪,冷静的吩咐翠竹赶紧去把所有太医都请来后,疾步跑到宫外,翻身跃上马背,带兵直奔季风村,将原黑风寨村民全部押入天牢。与此同时,另谴林好率兵围住孙先的将军府,任何人不许出入。 女皇生产血崩的消息被疾速封锁,所有入宫的太医都不许离宫,也不得将任何消息向外传递。 罢朝期间,司徒林代表女皇主持政事,朝臣们旁敲侧击是否陛下已确诊患了不治之症,否则为何会连夜急召所有太医入宫,并至今不肯露面。 司徒林没有给出正面回答,只是如陛下离宫时那般镇定的处理朝中之事,以监国大臣之身份尽忠职守。 朝会散去,大臣们一窝蜂的涌到司徒府,希望能得到确切的消息,但却没有人能崩开他的一口铁牙,就连一向被信任的万岳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司徒林越是这般严防死守,朝臣越是觉得女皇出大事了,有几个按耐不住寂寞的大臣甚至暗中筹谋趁机归顺刘氏。 白胜男生死垂危的时候,被迷晕抬上龙椅的季洵已经没有了回头路,被关在金丝笼般的季国旧宫里,季洵日日计算着白胜男分娩的日子,祈祷她千万不要因为自己自立的消息而出什么岔子。 第343章 大战之战(5) 半个月前,周远达携季国旧臣奉上季国龙印,季洵聊表感谢的同时,也再次明确要率部归顺秦国。 但这一次,周远达等老臣没有给他太多慷慨陈词的机会,只一碗“解渴茶”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季国新君。 周远达以季国新君的名义,向天下发布新君登基的消息,并代替季洵作主,号召季国六十九城一统,脱离原瓜分国的统治,改回国号为季,还于旧都兖州,定年号天佑,并把原本配合秦国攻下的陈国故土中的十八座城池分给秦国,算是感谢秦国女皇对新君曾经的帮扶、酬谢和氏对季国曾经的贡献。 孙先听闻外孙自立的消息,无心战事,率众直奔双城,使得已成掌中之物的燕国滨州有了喘息的机会,滨州守将趁此机会组织士兵奋力反扑,不但守住了岌岌可危的滨州,还顺势夺回了被秦国刚刚攻占的耀州,使得秦燕两国的战局出现了短暂的逆转。 鹅毛大雪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随风而落,朝霞殿内的白胜男如脱线的皮影般躺在床上,没有苏醒的迹象。 许澜等太医搜肠刮肚、倾尽毕生所学与阎王爷拉扯,成安淮斋戒沐浴后在小祠堂长跪为之祈福,姜严华帮不上忙,他带来的人里也没有郎中,只能在一旁焦灼紧张的等着,偶尔帮太医们的药童打杂、碾药。 但心急出错,姜严华碾的药不是太粗就是太细,常常要返工,反而耽误时间,依卢便劝他去照顾小殿下。 姜严华对别人的小崽子不感兴趣,尤其是那小崽子的爹还背叛了严小氏,但当依卢把哭唧唧的小殿下放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有些手足无措,像捧着一块刚出锅的嫩豆腐一样,不敢动,冰冷的心竟也在一瞬间被融化了。 视线中,小家伙的样子很像他的母亲,凭着这丝神似,姜严华对他的厌恶荡然无存。他心想,这个小家伙还真随他的母亲,是自己的克星,什么都不用做,就把自己治的服服帖帖。 小家伙也不害怕姜严华,收了嚎啕大哭的阵势,好奇的盯着这个陌生男人。对视片刻后,竟抿了几下薄唇安心的睡着了。 这几天的暖阁乱成了一锅粥,姜严华知道这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但他就是不愿意离开,哪怕太医们明示暗示他应该把小殿下抱出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他也稳如雕像般坐在软榻上,酸涩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白胜男的方向。 许澜说小殿下身子弱,暖阁进出的人太多不安全,依卢便让奶娘带他去东暖阁,并由徐名越带十名武艺高超的侍卫守在门外,提防有人趁乱对小殿下不利。 小殿下被抱走后,姜严华又恢复了守在床尾寸步不离的状态,不论谁劝都无动于衷。 “姜公子,你已经在这守六天了,去休息一下吧,哪怕眯片刻呢?” 依卢知道自己此番劝慰也是徒劳,果不其然,姜严华只是对她摇了摇头,视线从始至终不曾离开白胜男。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依卢为姜严华的守护感动,但心里始终不愿意相信温润如玉的季大人会背叛陛下,她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季大人一定是有苦衷的。 但她不敢跟任何说,她怕自己会背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自己死了倒没什么,若是给陛下的病情雪上加霜,自己就是万死也难赎罪孽。 第344章 大战之战(6) 风雪吹动着枯柳,似在眷恋冬日的凌冽。 季国旧宫中,季洵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清澈的眸子因担忧而浑浊,青色的胡茬挂在脸上,将他衬的老了几岁,很是狼狈。 “周大人,季国已复,你等心愿尽皆达成,还留着我这个傀儡做什么呢?” 迷晕主子、逼其登基、割地立国,桩桩件件均乃周远达的无奈之举,但凡有一丝办法,他都不可能这样以下犯上。 周远达自认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季国、为了皇帝陛下着想,可这个醉在温柔乡的主子就是不肯浪子回头。 “陛下,季国已复,您身为一国之君还能去哪里呢?” 周远达蹒跚着步子,跪在他面前,“陛下,臣的心愿从始至终只有光复季国一个,您是季国的储君、皇帝,不是傀儡。日前臣的做法多有冒犯,却也是无奈之举,若陛下觉得臣不可饶恕,大可杀了老臣以振朝纲,但陛下您不能离开兖州,不能甩手不干。” 连日的劳顿,周远达的身体状况越发不好,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如今的精神都是靠汤药吊着,但他还不能死。 旧国刚复,朝纲未振、朝臣未选、陛下的心也没有定,他若是就这么撒手而去,陛下的下场只会比当年还要惨。再不济,自己也得撑到孙先、慕容康、张绍和袁武到京……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下去,不论如何,都要撑下去。即便陛下不理解自己,也不能任由他年少轻狂、深陷情爱而铸下大错! 这天下,本就该有季国的一寸土地,谁也不能抢走,谁也不能! “我是季洵,不是季国的皇帝……” “胡闹!国号已定、年号已出,季国的城池也陆续归顺,您如何不是季国的皇帝!这天下只有一个季国,而季国只有一个皇帝,就是您,季洵季云烽!” 季洵不知周远达是过于激动还是怨怼自己,视线中他的脸色因情绪激动而异常红润,他的声音依旧铿锵有力,口中振振有词,似乎每一个字都把自己的退路给牢牢堵住,让自己哑口无言,半晌,只能轻声表达着干涩的拒绝和不解。 “周叔,我不想做皇帝。” “陛下,您从出生那一刻,就是季国的储君,是苍天定下的季国之主,这个皇帝不是您想不想做的,而是您必须要做。您不仅要做,还要做好,要带着季国繁荣昌盛,一统中原,为您的父亲、母亲,为那些屈死、战死的季国人报仇!” 季洵不理解周远达为何对复国这般执着,此刻的他不愿意想季国、天下和百姓,他的心里只有那个远在秦国待产的白思兰。 他要离开这里到她的身边,他要亲眼看着两人的孩子出生,他还要倾尽毕生所学把孩子抚养成才……他要做的事很多很多,却没有一件与季国皇帝有关。 “陛下……” “周叔,当年若非和氏满门忠烈,早已没有季洵,咱们不能忘恩负义欺负和氏唯一的血脉!” 第345章 大战之战(7) 周远达似乎对他的话早有预料,从龙案上拿出十八张地图,又猛的拍在案上。 “臣不会让天下人戳您脊骨的,这十八座陈国城池,是咱们配合秦国攻下的,我以您的名义都送给秦国了,就是报和氏当年满门忠烈之情,当然,还有秦皇白氏带您离开黑风寨之小恩。” 周远达继续道:“放眼天下,哪个国家能以这样大手笔的酬劳去报恩呢?陛下,您欠的,咱们都还了。您没欠的,咱们也给了。从今天开始,您不欠任何一个人,您应该保持身心轻松的状态,应该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小恩? 思兰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相爱之情、孕育之恩,在周远达的眼里只是小恩? 季洵冷笑一声,他实在没办法以周远达所述的为荣,反以为耻,难道在当权者的眼里城池比忠烈和性命更重要吗? 和氏拼死守护季国和自己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所谓的酬劳,他们只是凭着一腔热血报国而已,怎么这股感天动地的忠义在周远达的嘴里就成了交易! “如果我连人都做不好,又如何能做个好皇帝!” 季洵冷冷转过身,踏上一节台阶,负手而立,他别过脸对周远达道,“思兰怀了我的孩子,如今的我不只是季氏云烽,更是白氏的丈夫、念儿的父亲!如果你逼我做这个皇帝,我只有一死!” 说罢,季洵迅速抽出白胜男为他打造的佩剑,冰冷的利刃架在脖颈上,余光中,他似乎在如镜面的剑刃上看到了白胜男娇羞的模样。 思兰,我说过,就算死,我要爬回你身边!等我! “陛下,您真的要逼死老臣才肯作罢吗!” 周远达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使劲儿的磕,只一下,艳红的血液就顺着眉骨流下。 周远达的此举暂时震住了季洵,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举动属于无理取闹,属于不顾大局,可他就是想回到思兰身边,他认为自己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没有错。 但周远达又有什么错呢? 按理说,季国是否复国都不影响他的权势、富贵,甚至在陈国他能拥有更多,可他舍弃一切带自己回到兖州,头上还顶着背信弃义的大帽子,与天下对立。 “周叔……” “陛下,臣逼您登基,是有些粗鲁,但臣……” 周远达哽咽了,他深深凝着自己的主子,半晌继续道:“当年,韩国背叛盟约,使得刘氏有机可乘,刘氏处心积虑灭我季国、断我皇室血脉、铲我季国望族、害我季国百姓、分我季国国土,如今我们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比起韩国的背叛,您对秦国只能算是大恩!” 周远达所述不假,当年季子君若不出兵相帮韩国,不会给刘氏兴兵的借口。 刘氏垂涎季国万亩良田已久,几乎倾巢出动,誓要剿灭季国。若非韩国见死不救又主动投靠刘氏,季国不会亡的那么快,稍有喘息甚至还能转败为胜。 “陛下,您说自己如果做不好人,该如何做一国之君。臣要告诉你的是,你可以不是个好人,也能做好一国之君。一国之君是要对得起黎民百姓的,而不是必须对得起自己身边人。” 第346章 大战之战(8) 没有记恨这位主子羞辱孙女的事,周远达呕心沥血,只为季国光复。他自认做到了尽忠职守、不负先帝临终所托,在陈国蛰伏的这许多年,他从未忘记过乡音,也从未忘记过使命。 “说句大不敬的,先帝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他太过善良、太过重情重义,如果当初他能更多的为国家考虑,就不会、也不该出兵帮助韩国,季国也就不会有那样的灭顶之灾。” 季洵对父亲已经没有太多印象,此刻周远达的数落也没有激起他的愤怒,他只是看着年迈的老臣慷慨陈词,翻江倒海的心莫名的平静了些许。 “我不一定是个好人,但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这句话思兰也说过,那时他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如今经周远达之口说出,他竟琢磨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陛下,儿女情长只是一时的,爱恨也好,喜欢也罢,都是私欲,你要做的是重振季国,让季国每个子民都能安稳的享受儿女情长,这才是你这个皇帝应该做的。如果你只为了自己的私情,而至天下黎民不顾,你连昏君两个字都不配。” 精明的周远达捕捉到了主子眼里的动摇,劝慰的言辞中也掺杂更多的重话。 “秦勇昌够贪图享乐吧?他尚且不肯割地以让燕国,尚且肯一死禅让王位,陛下您难道比他还昏吗!” 季洵听着周远达的话,正要反驳,耳边忽的传来一声暴喝:“云烽,刀剑无眼,赶紧放下!” 外公的到来,让季洵动摇的心又摆动几许,他看着外公身后三位陌生的老者,又看了看如释重负的周远达,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把佩剑插回剑鞘。 “外公。” “云烽,你在做什么!” 说话间,孙先已经把周远达扶起,他额上的血迹撞入眸中时,孙先的心五味杂陈。 “周兄,云烽少不更事,给你添麻烦了,愚弟在这替云烽给你赔罪了……” “孙兄言重了。” 拖住孙先的双臂使得他无法跪下,周远达瞥了一眼季洵,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孙兄,我等都是季国之臣,理当为陛下殚精竭虑、谋划天下,陛下年纪尚轻,一时沉迷儿女情长也是难免,但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陛下日后一定会做个好皇帝的,我坚信。” “我们也坚信。” 慕容康、张绍和袁武走到二人身边,恭敬的对着季洵跪了下去。 “臣兖州慕容康,原御史台左大夫,叩见陛下!” “臣毫州张绍,原右丞相,叩见陛下!” “臣漳州袁武,原漳州守将,叩见陛下!” “臣卫城周远达,原先帝近身侍卫、卫城刺史,叩见陛下!” 一声声浑厚的自我介绍勾起了季洵的热血,他看着台阶下跪着的四位重臣,双手有些不听使唤的在身侧缓缓抬起,众卿平身四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就见外公也跪了下去。 “臣兖州孙先,原疾风将军,叩见陛下!” 第347章 大战之战(9) 外公这一跪,彻底断了季洵做一个普通人的念想,他凝视着几位老臣笔直的身姿,脑海里思兰的音容笑貌渐渐的有些模糊,并逐步被兖州百姓期待的样子取代。 他的心忽然凉了,又以急速火热了起来,似一团火,将他的肉身焚烧殆尽,并从一堆灰烬中塑出新体。 季洵在心里默默道,思兰,对不起,我想与你长相厮守的心一刻也不曾变过,但就像周叔说的,我不能只想着和你的私情而不顾天下季国子民的幸福。 这一路走来,你对我的每一份真情,云烽都不敢忘,也不能忘,但……只能说我们与彼此的缘分太浅,与天下和百姓的缘分太深。 “众卿,平身!” 随着季氏登基复国的消息在中原大地迅速传播,刘邕闻此消息后勃然大怒,不仅踹翻了龙案,甚至当场下令,若原季国土地要脱离刘氏归顺者,杀无赦。 在场之人都是人精,谁都知道杀无赦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那是顺者昌、逆者亡的屠城。 下朝后,刘念与刘通罕见平心静气的聊了几句,对于季氏的复国,两人都没有父亲那样的勃然之怒,对于他们来说,先解决内斗、再安抚外域才是根本之策。至于日后是与季氏交好还是剿灭,都要等自己登基后再结合多方情形考虑。 “皇兄,听说你见过季洵,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负手而立,刘通远眺着湖对面的亭子,他并没有打算从刘念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却没想到刘念给出了很中肯的答复。 “柔和、稳重、坚毅、聪慧。” 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刘通道,“和白氏相比呢?” 刘念想了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如此,父亲趁季氏根基未稳而攻之的做法,还真是上策啊。”靠上白玉石柱,刘通转过身来,对兄长笑了笑,“皇兄,你说白氏会不会和季氏联手啊?毕竟他们俩有婚约不是吗?” 昏睡中,不知谁的眼泪滴滴落在心头,白胜男可以感受到那泪水又苦又涩,还带着几许血液的腥味,她努力的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落下这样痛苦的泪水,眼皮却似被上下缝合一般睁不开。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混乱的声音,有人的对话声、石头相撞的声音、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翻书的声音……和一个男人的低语。 男人的声音很沉、很哑,好似很伤心,白胜男想,谁会这样为自己而悲伤呢? 是季洵吗? 不,不会是他,他正意气风发在兖州当皇帝,又怎么会在秦宫呢? 那会是谁?复山吗?也不是,男人的声音明显要比复山成熟很多。会是谁呢? 昏迷第八天的夜里,白胜男睁开了疲惫又有些水肿的眼皮,酸痛的脖子缓缓移动几许,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一个男人苍白的脸便撞入了视线。 原来是严三。 那些低语和泪水会是他吗? 他也是贪图自己的权势才主动找来的吗? 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悲凉,白胜男想,如果我不是皇帝,还会有人喜欢我吗?说到底,他们喜欢的都是我手里的权力,而不是我这个人。真是可悲,朕明明手握天下大权,却没办法命令任何一个人对自己真心相待。 第348章 大战之战(10) 刚打盹浅眠的姜严华感受到了掌中细指的微微动颤,他猛的醒了过来,生怕是一场梦,盯了片刻,才咧开干裂的唇,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烧了,我去叫太医来。” 手指似不听使唤般勾住他的小指,将他诧异中带着惊喜的表情尽览无余,白胜男盯着他唇上渗出的血迹,忽然觉得心头一暖。 卫元庭曾经把姜严华形容成野猫,而且是一只不可能被任何人驯服的野猫,但如今这只野猫却主动钻进了金丝牢笼里…… 暂时不去想他钻进牢笼的初心,白胜男喑哑着嗓子对他道:“你一直在这里吗?” 点点头,姜严华见她不愿让自己离开,便对着帘外喊了几声,许澜等人闻声困意全无,连滚带爬的赶到床前。 勾连的手指松开的那一刻,姜严华觉得自己的心骤停了片刻,他被太医们挤到一旁,只能远远的、翘着脚看着她。在太医们都得出陛下已经度过危险期,只需安心调养的结论后,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趁太医们到外殿商议药方的当口,姜严华回到了床边,把依卢挤到一旁,紧紧握着白胜男的手,又哭又笑。 上一个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关切的是谁? 好像是薛川。 是啊,自己和季洵算不上共患难,倒是共享几天富贵清闲。 而薛川,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又寡言的男人,才是陪着自己走过数个春秋之人,可自己却杀了他…… 浅浅的对视,白胜男脑海里闪过季洵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面上的笑容殆尽,声音也冷了几度,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咳了几声。 “依卢,传卫元庭和司徒林来见朕。”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召见朝臣,姜严华没见过这么卖命的主子,他想,都说秦国女皇乃牝鸡司晨,但谁能说白氏这只母鸡不是待转的凤凰呢? “思兰,看看你的孩子吗?” 思兰这个名字,从姜严华里的嘴里说出来,听着有些别扭,白胜男拧了拧眉头,把脸别了过去。 诞下麟儿的欣喜,已经被他父亲背叛的事尽数冲散,她承认,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期待源自对他父亲的爱,可…… “不论他的父亲如何,他总归是你怀胎十月诞下的,他是季氏的孩子,也是你的。相比季氏,他与你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而血缘关系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 姜严华终究不是季洵那样温柔的人,他俯下身,不顾她的意愿硬是把她的脸扳了过来,强迫她面对自己。 “这段和季氏的儿女情长已经让你死过一次,如今,你该是一个新生的自己。” 白胜男不语,只是看着他带着侵略的眸子,那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如初见时那般,像一只猛兽死死咬着自己的视线,不能自拔。 “如果你不知道该如何公布他的身份,我愿意当他的父亲。” 这是姜严华为数不多的脸红,白胜男有些诧异,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当初从望琅寨逃出来,自己一路上不知道咒骂了他多少遍断子绝孙,若他给自己的儿子当父亲,这辈子就和断子绝孙无缘了。 第349章 大战之战(11) “小野猫,你愿意让我给念儿做父亲吗?” 小野猫这个称呼让白胜男想起在望琅寨倍受欺负的时候,因季洵自立而沉重的心忽然轻松些许,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姜严华期待的样子。 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忘了自己体力微弱,她猛地起身想要抓住姜严华的衣襟,却一个踉跄压在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两双干裂的唇贴在一起,白胜男刚想起身,反被他圈主压在身下。姜严华修长的腿跪在床上,跨坐在她的腰间,白胜男感觉到一股不正常的热度和凸起,脸颊绯红,忙别过脸去。 “从朕身上起来,不然朕杀了你。” 威胁的话并没有起作用,姜严华俯身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当初你说因为有季氏才不能嫁给我,如今季氏离开了,咱们的婚礼只差最后一步,你是不是该选个时候补给我……嗯?” 暧昧的声音和着一股股热气吹在耳畔,白胜男到底是年轻些许,对这份柔情招架不住。 “小野猫……” “你此时提到季氏,不怕朕动怒,杀了你?” 白胜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被他拐着思路,有些生气,“轻浮一国之君,这个罪名你可担得起?” 笑着摇摇头,姜严华蹭了蹭她冰凉的鼻尖,“一国之君被轻浮,传出去,最丢人的不是我,而是你。我若死了,后世说不定还会为我树碑立传。你愿意看着我名震中原?再说……”低沉的声音充斥着挑逗,“你舍得我死么?” 白胜男不得不承认,姜严华确实聪明,单凭这几句话就把自己从季洵背叛的痛苦中拉了出来。 或许安国公一早就说准了,季洵并非池中物,一旦放出就无法召回,若不放出又无法困之一生。可是季洵啊,我是如此的信任你,甚至把命都交给了你,你却…… “小野猫,亲我一下,我就起来。” 姜严华听力极佳,他听到已有急促的步子朝这座宫殿赶来,白胜男自然不愿就范,但当听到卫元庭与依卢的对话时,又不得不屈服。 她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姜严华便笑着从她身上起来,只是珠帘刚刚撩起,白胜男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无所谓的耸耸肩,姜严华摸了摸她刚刚亲吻的脸颊,笑着去东暖阁看那个季氏留下的小崽子。 不,应该说,去看自己的儿子。 与白胜男微服出宫时不同,这次是陛下病重主持朝局,司徒林既要稳住群臣,还要提防有人趁机叛国,更要担心若陛下真的醒不过来,是否要立小皇子做皇帝,若真的立了幼子,又该如何防止权臣篡权…… 不足十天,种种思虑已将他折磨的苍老了几岁,白胜男有些心疼这个被自己不知不觉倚重的老臣,此时的他,配得上国之柱石四个字,但自己却不能轻易将这四个字赐给他。 寒暄几句,白胜男直切正题。 司徒林想到陛下连夜召见定是要问季国之事,但看着她苍白的脸还是有些不忍心说出。 在陛下的催促下,司徒林才娓娓道来。 第350章 大战之战(12) “回禀陛下,季氏已于五日前昭告天下,由季氏洵登基为皇,国号为季,年号天佑,定都兖州。孙先已经放弃了与我国配合攻打燕国之战事,他从滨州撤兵乃是给我们一重击,不但唾手可得的滨州没夺下来,还使得我们先后丢了耀州、理县和云泉。” 视线中陛下的脸色越发苍白,卫元庭连忙接过话来,“我们对燕国的攻击不太顺利,但陈国的半壁江山已是我们的囊中物,从发兵之日起至今,我们已经攻占了陈国三十五座城池……” “陈国占领原季国的二十七城呢?” 白胜男不担心季国复国,也不担心季洵会自立,当初与他互相接济的时候,就想过日后反目,她只是担心季国会为了壮大,走魏国的老路,成为自己的敌人。 她不怕多一个敌人,但确实不想与季洵成为敌人,抛开两人的感情不说,他到底是自己长子的父亲。 “陈国占领的原季国二十七城,已尽数倒戈,改弦更张。” 卫元庭没见过像季国这样复国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原城池只是听到故主已自立的消息就自愿归顺,就算在历史上,这样的事也是没有发生过的。 “秦国下辖的原季国领土呢?” 白胜男对季国臣民的忠诚感到震惊和恐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凝聚力,才能使得被灭国二十年的故土能够在短时间内重新粘合。 “我们不是靠着刘氏那场战役瓜分季国土地的,而是靠战争真刀真枪从其他国家手里夺来的,那二十三座城,除了与季国京都自古联系紧抿的越州、皮县和瓜州已经改奉新主,都上书表达绝不背叛的忠心。” 越州、皮县和瓜州的倒戈,是卫元庭亲自率兵去镇压的,但为了长远考虑,司徒林和几位要员商议后,决定避免屠城的惨剧,放任他们归顺季国。 为了这件事,司徒林已经做好了被满门抄斩的准备,让他意外的是,白胜男并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反而夸了他几句。 沉默的空气中夹着几许愁云,白胜男没有继续城池丢失的话题,而是问起季风村和孙先将军府之季国遗民所在何处。卫元庭如实回答后,她沉默了片刻。 “现在有哪国宣布与季国建交了?” “回陛下,尚不可知,只知道刘氏对季氏立国非常愤怒。”司徒林道,“大有发兵围剿之意,舒朗齐说刘邕意欲屠城。” 屠城,为了保住土地,伤害无辜百姓,还真是刘邕能做出来的。白胜男自认经历许多事后心狠了不少,比起刘邕还是差了一大截。 “刘氏瓜分季国城池四十座,季氏立国对他的打击自然是最大的。”白胜男道,“前朝如何?” “尚稳。”司徒林有些犹豫道,“但……后天的大朝会,陛下可以参加吗?” “可以,这段时间,辛苦爱卿了。” 对两人颔首表示感谢,深知稳定朝局的不易,白胜男道,“朕北上微服和这次疾病,多亏了两位爱卿,朕已经想好,分别进封二位为郑贤公和文贞侯,封左相之母为一品夫人、之妻为二品夫人,封卫卿之母为三品夫人。” 说罢,白胜男亲切的望着泪眼朦胧的司徒林柔声道,“待朕百年后,左相若不嫌弃就随葬皇陵。” “臣何德何能,容陛下如此抬爱!” 第351章 大战之战(13) 司徒林少怀雄心,高中探花后扎根地方,从地方官员稳扎稳打的爬到京官的位置,却没想到京官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从地方调任京师后,即便官职不断高升,他却从未扬眉吐气过。多年来,司徒林虽位居右相之位,却始终被左相李瑞压低一头。 他觉得自己空有一身的本事却无处施展,实乃怀才不遇的典范,还不如在地方施展拳脚,这也是李瑞下狱后他非要狠狠踩上几脚的原因。 陛下重归天朝后,对自己百般怜爱,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委屈都是为了今朝的苦尽甘来。他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只恨陛下没有早生出几年。 “爱卿值得。朕知道你监国却不窃国的可贵。”视线落在卫元庭身上,白胜男的笑容又深了几许,“也知道你守国却不伤国的难得。秦国有卿,何愁不盛!” 加官进爵的喜悦没有冲昏两人的头脑,二人倾诉着对原季国城池随时会倒戈的担忧、吐露着对燕国可能与陈国结盟的愁闷,但白胜男并不觉得这两个问题有多值得伤脑筋。 “陛下,该喝药了。” 白胜男接过汤药,扑鼻而来的苦味让她不禁皱了皱眉头,浅浅抿了一口,果然苦涩难咽下,便放到一旁。 “你们二位分别去办两件事。敬俭,你以朕的名义,把季风村和孙先将军府的人,从秦燕边境,送回季国。路上呢,记得打着秦国和季国的王旗。” 白胜男又道:“左相你寻一个靠谱又官居二品以上的朝臣,最好是武将,带些贺礼去一趟季国,就说我白氏愿意与季国建交,为表诚意,特奉上些许礼物并归还季国百姓。” 两人都不太明白陛下此举有何用意,此时,姜严华抱着哭唧唧的小殿下却走了进来,张口道:“由谁向燕军泄露季国已与秦国建交,且派兵遣人重返战场,并计划和秦国夹击呢?” 孩子的哭声让白胜男有些厌烦,她想把姜严华赶出去,但又想听听他对自己的计划了解多少,便把孩子抱到怀里。 念儿在她的怀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柔软的小手抓着她的手指,片刻间,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白胜男的手臂有些麻,又不敢动,轻声道,“继续说。” 见她有些疲累,姜严华把念儿从她的怀里抱出来,温柔的拍着他的后背,摇晃着身子哼哼呀呀唱了几句不知名的小调,才道,“燕军把那些季国人认成季兵,自然会奋力扑杀,届时燕、季两国就结了仇,这时我们再停战议和,让之签署城下之盟,与我们一起攻打陈国,并以陈国城池许之,相信不出两年,秦燕大军就能彻底把陈国从中原的地图上抹去。” 白胜男心道,姜严华果然是大才,这厮不仅诗书文采超绝,治国方面也造诣颇深,望琅寨匪首之名,真是屈才又屈尊。 “二位爱卿觉得此举如何?” 司徒林和卫元庭对视一眼,也觉得此举可行。 若是往日这样的挑拨离间之计不容易成功,但前有孙先率兵攻打燕国之凶狠,后有季氏与白氏婚约尚在的盟誓,加上季氏立国不久,燕国又被孙先打怕了,此举定能一举成功。 第352章 大战之战(14) “既然两位爱卿也觉得此举可行,就分头去做吧。” 说了许多话,白胜男有些累了,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自己则走到软榻边习惯性的坐下。 “你都不问问季氏自立是否有苦难言?” 姜严华似乎是活够了,疯狂在白胜男愤怒的火药桶上点火,见白胜男不回答,他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说越过分,直到白胜男怒斥让他滚。 “思兰,他从前也是这样叫你的吗?” 眼疾手快的捏住迎面飞来的毛笔,身形未动,怀中的婴孩仍旧睡的安稳,姜严华笑道:“不知道他如今又抱着哪个美人在怀,又准备让哪个美人给他生儿育女……” 姜严华的话正刺白胜男痛处,气急攻心,呕出一口淤血,许澜闻声连忙跑了进来,看着地上红中带黑的血迹,笑着对姜严华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两个!” “陛下恕罪,臣也是无奈之举,您体内有淤血吐不出来,您又不肯喝药……” 下颚指了指那碗纹丝未动的汤药,许澜磕了个头继续道,“为了您的身体着想,臣只能求姜公子想个办法,还请陛下莫要为难姜公子,一切罪责都是臣的错。” 许澜跪在地上祈求谅解,姜严华却像没事人一样耐心的擦拭着她嘴角的血迹。白胜男胸口生出一丝愤怒,这个严三,好似已经把自己看透了,确信自己不会为难二人。好,既然你这样信心十足,我就让你输个彻底! 拽过姜严华擦拭自己嘴角的帕子,白胜男冷声道,“姜氏欺上,罚其在昭霞殿外跪满四个时辰……” 冷眼扫视还要为之求情的许澜,白胜男端起已经冷掉的汤药一饮而尽,“敢为之求情者,同罚,且姜氏的罚责加倍!” 事实证明,不要随意惹怒女人,尤其是当权的女人。姜严华为自己的轻浮得到了惩罚,嘴角却始终洋溢着笑容,他生的太过俊美,引得不少女婢偷眼。 春初冬末,地面满是凉意,本有旧疾的双膝跪在冰凉的白玉石板上,因长时间寒气入侵提前犯了病。 “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偷懒。” 刚刚赌气喝下的凉药起了作用,白胜男的胃里如刀绞般疼痛,冷汗直流,身上的衣服似被雨水淋过般,湿了个透。她忍着疼,粗鲁的灌下两碗阿胶水才缓和稍许。 “回陛下,姜公子晕倒了。” 淡蓝色衣襟上的丝带还未系牢,白胜男闻声忽然有一丝心痛,她命人把姜严华扶到软榻上,并让许澜为之诊脉。 “陛下,姜公子日夜操劳、气血不足,加之在外面跪了三个时辰,才导致的昏厥。并且臣发现姜公子的膝盖处有寒气郁结不散之症,应该是旧疾,因为没有及时医治,始终没有根治。” 琅城被陈国占领的时候,正是夏末秋初,按照邹亮所述来算,姜严华离开琅城的时候正是寒冬,他的腿疾是那时落下的吗? 深深吸了口气,白胜男心道,归根究底,他的旧疾是秦国无能所致。 秦国又有多少这样身患旧疾却无法及时医治的百姓呢? 父亲,思兰想做个好皇帝,想让秦国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有书读、有药吃,可思兰到底只是个凡人,没办法一步登天。 第353章 大战之战(15) “臣给姜公子开几副药,内服外敷一起,会好的快一些。”许澜把两个汤婆子放在姜严华的膝盖边,并为之盖了两床厚被子,“陛下,您也早些休息吧,您尚在月中不可怠慢身体。” 扬扬手示意他下去,白胜男披着衣衫在侧榻边守了一会儿。想着自己病中他一直守在旁边,千疮百孔的心柔软了些许。 拢了拢衣裳,白胜男想批几本奏折,看看地方有什么新鲜事,依卢告诉她左相每日都在昭仁殿与邹亮等人一起批阅当日奏折,目前没有尚未批阅的可供她审阅。 白胜男心里感到一阵安慰,依卢劝她早点睡下,但她心里有事,实在睡不着,许澜又不许她到外面走走散心,只好到东暖阁看看自己的儿子。 想来,从他出生至今,自己还没好好看过他,甚至连他的长相也没细细端详过。自嘲的笑笑,自己可真不是个尽职的母亲。 “陛下。” “嘘。” 示意穆婆婆等人不必多礼,白胜男轻着步子走到床边,似是母子的心有灵犀,她刚走到床边,正在酣睡的念儿便睁开了眼睛。 “真是心灵感应,皇娘一来就醒了。” 穆婆婆笑着恭维,白胜男第一次做母亲,不知念儿此举是否仅是巧合,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家伙,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直系血亲。 从此,自己便不再孤单了。 “陛下您看,小殿下的鼻子眼睛多像您啊。”依卢想开解她沉郁的心,主动把话题引到小殿下身上,“陛下瞧,小殿下正看着您呢,他好聪明,这么小就知道谁是皇娘。” “小殿下的聪慧一定是随了陛下,您看,他想要摸摸您的脸呢。” 穆婆婆的话音未落,白胜男已经鬼使神差的把脸凑到了儿子的手边,但念儿并没像穆婆婆说的摸她的脸,而是使出了吃奶劲儿啪啪打了两下,在场的人都愣了,半晌,连忙跪下,大气也不敢喘。 依卢见状,顺着主子的想法笑道,“看来咱们小殿下并不喜欢念儿这个乳名,正闹着抗议呢,陛下,要不您给小殿下重新赐个名如何?” 念儿是季洵所取,如今他背离盟誓,自立为皇,儿子再叫念儿确实不适合。白胜男凝着儿子白洁的脸颊,也笑了起来。众人见陛下没有追究的意思,才把悬着的心塞回肚子里。 “既然念儿不喜欢这个乳名,咱们就换一个。” 说话间,白胜男俯身把儿子抱进怀里,但她抱的姿势不对,让念儿不舒服,念儿哼哼呀呀的眼看着就哭了出来,穆婆婆连忙起身来到她身边,纠正她的姿势。 “这个姿势小殿下和您都舒服。” “还真是什么都有学问。”白胜男对她笑了笑,“依卢,等下带穆婆婆去领十两银子。哟,小家伙还真是聪明,姿势舒服了就不哭。” 虽然白胜男对季洵有许多怨怼,但正如姜严华所说,儿子到底是自己怀胎生下来的,他已经没有了父亲,自己不能让他再失了母亲的疼爱。 “吾儿乃朕之珠宝,万丽无止,无暇美玉,就赐乳名瑾。至于官名……” 白胜男本来想说让礼部拟了来报,但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公布孩子的身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瑾儿存在之事隐瞒。 第354章 大战之战(16) 陛下没有继续小殿下官名的话题,在场的诸位自然也不敢再提,但都忍不住暗自猜测小殿下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 有人猜他的父亲是久居皇宫的季国新皇,也有人猜他是姜公子的儿子,最无厘头的是有人说他乃成安淮的儿子,而成安淮举国来投就是因为这个长子。 重返朝堂,撤下帘帐,白胜男的重新出现暗中掀起不小的轰动,以刘启寒为首的五位朝臣已经做好下个月投奔刘氏的准备,此番见陛下完好无损,心里不免打鼓。 万岳跪在最后一排,远远的看着女皇如沐春风的样子,低首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心道,本以为白氏命不久矣,看来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居然还留着白氏这个祸害。 “诸位爱卿,前段时间朕身子不爽,承蒙诸卿不弃,安稳了朝局,朕已拟好论功行赏的诏书。” 白胜男扫视着台阶下的朝臣,似笑非笑,“若朕的嘉奖有遗漏,还请诸位主动告知,朕绝不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臣,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臣……” 话音未落,白胜男的视线已经落在刘启寒的身上,当初若不是形势所逼,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对刘启寒这等卖主求荣者手下留情。 本以为,这厮有了改过自新的机会能重新做人,却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报效秦国赎罪的意思,反而煽动几个重要职位的朝臣叛国! “刘启寒,听说朕抱恙的这段时间,你很忙嘛。” 转了转手上的东珠串子,白胜男似随意般点了他的名字,刘启寒闻声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但他毕竟为官多年,胸有城府,没有暴露出任何不安,反而谦恭的走出队列,与白胜男笑谈政事。 闲言中,白胜男扫了一眼手指上的黄金素圈,当初明明是被迫戴上的,如今却习惯了它的存在。或许,姜严华就像这个戒指,金贵却不浮夸。 “刘卿,朕这里有一封书信,你看看笔体如何?用词可佳?” 捻起龙案上的牛皮信封,让依卢转交给刘启寒,白胜男凝着他的神色,心道,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稳得很啊!真是可惜,这样稳如泰山的臣子,居然心不在秦国,是个叛臣。 刘启寒自认行事谨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当看到信上的字字句句时,终于无法继续保持镇定。 “陛下,这……这明显是有人看不惯陛下与臣的君臣一心,故意栽赃陷害!求陛下明察!” 叹了口气,白胜男眉头微蹙,似是为难,下颚微扬,司徒林得令走出队列,冷漠的对刘启寒道,“上月初五,刘大人遣家中管家之子亲自去刘氏京都面见刘通心腹,有这件事吧?” 刘启寒正要反驳,又听他道,“上月二十七,你带着厄璧坤、索风和蒋旭三人以东游之名,在凉州秘密会见了刘氏的舒朗奇……” 司徒林顿了顿,猛地高声呵道,“可有此事!” “没,没有这样的事。”刘启寒连忙跪在地上,不住的叩首,“求陛下明鉴,臣是被冤枉的。厄璧坤、索风和蒋旭三位大人都可以为臣作证的,我们真的是去东游。” 第355章 大战之战(17) “刘卿,若没有真凭实据,朕会公然在大朝会上揭你之罪?” 轻软的声音似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刘启寒早就领教过女君的手腕,如今再切磋一回,仍是败的一塌糊涂。但坐以待毙不是他的作风,他刚想好对词,就听陛下又道: “刘卿,你真的让朕很失望。还有厄璧坤、索风和蒋旭,你们都是身居高职要职之臣,在秦国为官也不是一年半载了,怎么就贪图蝇头小利,叛国叛君呢?是朕对你们不够好?” 罪证确凿,刘启寒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如果错而不认,或者把脏水泼给别人,陛下肯定更生气,罪罚也更重,与其拉着全家给自己陪葬,还不如赶紧认罪。 “陛下,臣……臣一时猪油蒙了心,求陛下饶了臣这一次吧!” 从前白胜男觉得刘启寒能屈能伸,如今却觉得他侮辱了这个词,眼前他卑躬屈膝的求饶让人觉得恶心。 “朕扪心自问,自登基以来,对你们每一位都坦诚相待。甚至在邹大人的建议下,给你们增加俸禄、沐休,设宴款待你们的子女、妻子,朕之真心,你们都看不到?” 摇摇头,白胜男显得很痛苦,沉沉道,“除了他们五个,还有些官员朕就不点出了,朕不愿意跟任何一个人撕破脸,因为那代表着朕不得不处决他,甚至要祸及他的家人!” 白胜男的话,让在场不少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在她外出和抱病的这段时间,不少大臣都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只是没有刘启寒这样严重罢了,但若真的被揪出来,也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朕很失望,尤其是你,刘卿,李瑞之事朕就破例给过你机会,但你并未珍惜。来人,把他们三个拉出去,交由刑部尚书左煦亲审。刑部会审定罪后……” 叹了口气,白胜男深深看了刘启寒一眼,继续道,“定罪后也不必交给朕阅,直接交中枢阁发诏令公布天下吧,让天下人都知道,朕赏罚分明,不是个少不更事,只懂得哄着群臣肆意妄为的傻子!” 处理了刘启寒等吃里爬外的叛臣,白胜男聊了几句农耕和天象缓和气氛,便主动把话题引到季氏复国一事上,并让大家各抒己见,讨论季国之所以能复国成功和韩国复国失败的本质原因。 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揭陛下的伤疤,即便有了邹亮的抛砖,也没有引出玉石,白胜男只好让朝臣会后写折子。 朝会散去,白胜男坐进许澜布置的软轿,片刻不停的回到昭霞殿休息。这次生产她算是领略了许澜的执拗,那真是豁出命去也要阻止自己“恶习”的勇敢,若朝中多些许澜这样的人就好了。 “许澜,你这样违逆朕,就不怕朕生气?” “臣就是个郎中,本职是治病救人,病人不听话,自当纠正、阻止。”许澜捧着药杵跪在地上,不卑不亢,“若是陛下的身子康健,臣就是死也不怕,又怎么会害怕陛下生气呢?臣就像那松针,细小却坚硬,阿谀奉承的事,臣做不来。” “好,好一个细小却坚硬,许澜,朕越发欣赏你了。”白胜男将他扶起,赞道,“即日起,升许澜为正二品御医。” 第356章 大战之战(18) 将白胜男与许澜的对话尽收耳中,姜严华踉跄着步子走了进来,“陛下只顾着纳贤,下朝回来许久,却也不去问问我喝药没、身子康健如何,看来一点也不记得严三是因何犯了旧疾……” 此番重逢,白胜男总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严三,而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的傀儡,但他除了言辞偶尔有些无状外,又和严三那副地痞无赖的样子极为相似…… “许澜你先退下吧。” 不想在外人面前与他斗嘴,白胜男示意依卢帮自己卸下冕冠,“若非你欺君罔上,朕又何须惩罚你。” “你这么说,好像是我的不对了?” “不然呢?”白胜男对着镜子里的他道,“难道你要说是朕乱用皇权,故意为难你?” “你就是为难我,欺负我喜欢你。” 说话间,姜严华已经斜坐在妆台前,透过铜镜看着里面刚毅的女人,细细的打量,好似看一万年也不会觉得厌烦。 “依卢,劳烦你也先出去。” 语气俨然自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姜严华凝着白胜男似笑非笑的脸颊,仔细的为她解开冕冠的丝带。 “冕冠真的很重,我虽混迹绿林,这些时日却也能感受到你肩上的重担。” 将冕冠放在一旁,细长的手落在肩头,俯身将下颚落在她的颈窝,姜严华心疼的凑在她耳边喃喃道,“瑾儿娘,这几年你辛苦了。” 许是从没有人这样坦率的夸赞过自己,许是登基这几年心里真的压了很多难言之苦,许是季洵的背叛让坚硬的心支离破碎…… 姜严华的寥寥数语,把白胜男压在心底深处的痛苦和无奈尽数勾起,并以狂风般的疾速席卷。 依卢半晌没有等来陛下的话,深深看了一眼姜严华,转身带着其他侍从一起退了出去。 依卢可以断定,这位各国争抢的大才很快就会入主后宫,成为陛下的新宠。 可季公子呢,陛下又能真的放下季公子吗? “瑾儿娘,我看你几乎不带步摇,都是簪子啊、篦子什么的。”姜严华拉开梳妆台上的抽屉,眉头微微蹙着,“这些东西金贵,却也俗气,把你显得很老成,完全没有少女的明媚……” “朕是皇帝,要什么明媚。” 打断他的话,白胜男瞥了一眼金灿灿的首饰,心道,杀人诛心,姜严华准是会读心术,不然怎么能把自己的心都挖出来呢? 少女,哪个女人不想当一辈子少女呢? “皇帝怎么了?皇帝就不是人了?” 抓住她高高举起的手,姜严华笑嘻嘻的蹭蹭她的脸,声音却充满了心疼,“瑾儿娘,做我的少女,我保护你。” 琉璃灯中红烛绽放着光芒,似要与皎洁的月光媲美,生产后为了防止白胜男眼睛受损,许澜斗胆请奏把殿内的油灯换回蜡烛,白胜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她认为不批阅奏折时,油灯已然够用,寻常百姓家连油灯都用不上,她身为国君岂能奢侈。 但姜严华才不管她的什么节俭理论,短短半天,殿内的油灯就都不见了,白胜男为此怒斥内务司不听圣旨,奢靡成风,姜严华却理直气壮的把采购的收据拍在案上。 收据上清楚写着出卖蜡烛的商铺、单价、数量、总价和购买人,白胜男愤愤的瞪着姜严华,却听他调侃道:“我用自己的钱给自己的媳妇买东西,你就是帝王,也管不着。” 这句话一出,殿内侍女们看向姜严华的眼神都带着崇拜,白胜男知道,自己又败给他一局,只是这次败局有点意外的甜。 第357章 纳贤令(1) 炙热的炭盆中一缕灰烟缓缓升起,白胜男抱着儿子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渐渐焚化的信笺,心中一片冰凉。 “除了这封信,季洵还说什么了?” “回陛下,奴才并未见到季皇,这封信是孙先转交的。”通身黑衣的暗卫冷声道,“孙先让奴才转告您,是季国和季氏对不起您,请您不要迁怒于季洵,在他有生之年愿保秦季两国友好相处。” 一句不咸不淡的对不起,就能把所有的感情一笔勾销吗? 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如果季洵一开始就挑明复国的决心,自己不会这样不顾一切的爱上他,更不会冒着违背祖训的风险孤身生下孩子。 如今,他的背叛不仅会让自己成为各国的笑柄,更会让秦国对他的相助、和氏的忠烈成为笑话。 季洵,我曾说过,即便你背叛也不会责怪,但你不该这样戏弄我的感情。 或许你有难言之隐,但起码应该有句解释,一句轻描淡写的“春风已渡,冬雪已融,知遇之恩仍记心;婚约随风,情谊伴雪,秦季盟誓犹存”就能把一切都勾销了吗? “孙先还说什么了?” 白胜男努力平和着心态,低声道,“新皇登基后,是不是该立后了?谁是皇后的人选?旧臣周远达的孙女周星雅?” “陛下明鉴,新后人选确实是季国左相周远达之嫡孙女,周星雅。”暗卫见陛下神色凝重,切换话题道,“孙先说,儿女私情固然可歌可泣,但还希望陛下以天下大局和百姓为重。” 季洵的无情让白胜男伤心,却不足以让之气愤,祖孙二人从头至尾都没提过念儿半个字才是白胜男愤恨之所在。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封所谓的诀别信并非出自季洵之手,而是孙先找人模仿他的笔迹代书。季洵虽然同意登基为帝,却没有放弃争取与秦国联姻,更没有纳周星雅为后的打算,这一切都是孙先和周远达等老臣的断情计划。 救助白胜男的时候,孙先是真心想辅佐她称霸中原的,但是人就有私心,他不可能因为感恩就劝外孙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更不可能妄图凭祖孙二人的微薄之力对抗季国旧部。 他能做的,只有背叛与秦国的盟誓,让孙子活下去,让季国复活。 “陛下……” 或许是心狠,在看到季洵那封信的时候,白胜男竟有一瞬间想把瑾儿一起扔进炭盆里烧死算了,不然每每看到他都会让自己想起那个冷血无情的季洵。 但毕竟人心肉长,看着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时,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她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歹毒的母亲。 挥挥手示意暗卫下去,白胜男抱着瑾儿离开了炭盆边,她害怕自己会在气头上忍不住伤害瑾儿。 “你是我的儿子,也是季洵的,我该拿你怎么才好呢,瑾儿,我的瑾儿……” 不知姜严华在门外听到了什么,撩开珠帘的那一刻就宣誓主权般把瑾儿当成自己的孩子,白胜男不悦的瞪着他,他不但丝毫不在乎,还娴熟的把瑾儿从她怀里抱走了。 第358章 纳贤令(2) “瑾儿娘,我儿子乖吗?” “朕说过,别随便攀亲。也别挑战朕的底线,否则我真的会……” “真的会杀了我?”姜严华边逗瑾儿边对她道,“这句话你每天都要说上七八遍,不厌吗?我的女皇陛下,你舍不得杀我,起码现在还舍不得。” 不得不承认,姜严华气人是把好手,开解人也是个顶尖之才,这段时间有他在旁斗嘴,心中烦闷消解不少,不仅如此,这厮还能几句话就点出自己的困扰。 比如他看出秦国急需成熟的大才,而不仅是饱读圣贤书的文弱新书生,便建议自己可以发布求贤令,以重利许给天下英才。 不仅如此,因有些大才出身卑微、甚至因是罪人之后而终身与做官无缘,秦国也可以承诺破格招用,总之,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徒,秦国会招用一切有才之仕。 “这么有把握朕不会杀了你?” 自信的点点头,姜严华把瑾儿逗的笑声不断,看起来两人就像真父子一般融洽,白胜男想着他在望琅寨对自己的粗鲁,脱口道,“严三,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哦,自然是不一样的,孤身一人和有妻有儿的状态能一样吗?瑾儿娘,你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我更喜欢从前的你,像一只天不怕地不怕又聪明机敏的小野猫。” 姜严华绕到她身边,耳语道,“如今的你,像一只忧虑深重的猛虎,虽猛却不快乐。我希望你快乐,哪怕只是片刻。” 连姜严华都看出自己变的忧思深重,难怪宫里的侍从们如履薄冰,朕是一国之君,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动作都能要了别人的命,看来除了在没有人的场合,自己时刻都要戴着面具,演戏给所有人看,当然了,他们也是演戏给自己看。 想来真是可笑,这么大的世界,居然养的都是戏子。 一群为了各自目的而生存的戏子。 白胜男认真的看着严三,他或许真的可以是个好父亲,但自己又能这么快开启新的感情吗? 如果他也是贪图自己的权势该怎么办? 眉头微蹙,白胜男转念想,世间感情宜疯宜狂却不宜真,就算他是贪图自己的权力又能如何呢?自己不也是要利用他的才华和智谋吗? “严三,琅城已归,你愿意做求贤令的首位大才吗?” 姜严华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对瑾儿笑道,“儿子,你皇娘大概是忙傻了,在野灵山爹爹就说过,让她夺回琅城就来寻我,如今她却问我愿不愿意做求贤令的首位归顺者,你说你皇娘是不是在说笑话呀?” 轻轻抬起瑾儿的手对白胜男晃了晃,他继续道,“瑾儿娘,除了做你求贤令的首位归顺者,你到底能不能让我给瑾儿做爹爹?” 见她不为所动,姜严华索性弯着身子把头靠在她肩上撒娇,白胜男想了很久,久到姜严华抱怨腿都蹲麻了,她还在犹豫。 “瑾儿的身份不能一直藏着,比起被动承认,主动公开才是最好的办法。”姜严华柔声道,“为了你和秦国的颜面,就算全中原都知道他是季国新皇季洵的长子,你也得对外宣称瑾儿另有生父,否则如今的局面,对秦国和季国都是不利的。” 第359章 纳贤令(3)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白胜男才去东暖阁看儿子,轻轻撩开珠帘,入目便是姜严华搂着瑾儿熟睡的样子,白胜男的心头流淌着几许暖流。 示意婢子们不要施礼,她蹑手蹑脚的来到床前,看着姜严华慈父的笑容仍旧挂在脸上,也不觉扯着嘴角笑了。 次日一早,白胜男上朝前遣翠竹去唤姜严华来听召,但带孩子实在太累,姜严华呓语般应了几声,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不敢打扰小殿下休息,翠竹只能空手回去复命。白胜男听闻严三赖床,只是笑笑没有计较,饮下半碗米粥便去上朝了。 小朝会上,白胜男首次公布自己诞下一子的事,几位大臣震惊的当场惊呼,他们猜到陛下归朝后悬幔是在避疾,却做梦也没敢往怀孕上去想。 “敢问陛下,小殿下的父亲是?”邹亮猜出了一二,为了谨慎故意提醒道,“如今季国新立,陛下又诞下皇子,这天下的喜事真是接连不断,鸿运临凡呐。” 季国新立,若此时将瑾儿真正生父爆出,自己和秦国将会成为天下的笑话,但姜严华说的也不无道理,瑾儿毕竟已经出身,还会一天天长大,纸是包不住火的,与其等着被群臣质问,还不如主动坦诚。只不过瑾儿的生父,绝不能是季洵! “小殿下乃是朕与姜严华的长子。” 姜严华的名字一出,众臣又是一惊,若说秦国上下谁的名号最响,姜严华肯定能排在前十位,而这位生死都成谜的大才如今成了陛下的枕边人,怎么能让人不震惊呢? 可他们也忍不住想,是个人都知道,陛下和季国新皇打的火热、同檐下榻,姜严华又是如何取悦帝心的呢?是在北上途中?但这毕竟是天家私事,天家不言,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也不敢追问。 “小殿下是朕的长子,朕视之如珠如宝,故取乳名瑾,至于玉蝶官名……”面上浮出母性的光辉,白胜男坦然道,“官名本想让礼部按祖制拟定,但瑾儿毕竟是朕的长子,秦国大才又非诸卿不可,所以朕只能有劳诸卿了。” 朝臣们闻声,互相递了个眼色,邹亮才道,“敢问小殿下生于何时?” 依卢道:“三月初六,酉时。” “殿下如此就金贵,陛下可否允准臣等回去后好生琢磨一番?” 邹亮知道大家都不敢立刻给出答案,加上殿下的名字还得经礼部按族谱商定,他便提议由在场的几位大臣回去想几个名字,交礼部审定后再交由陛下最终选定。 白胜男没有为难他们,笑称大家不要给孩子取太大的名字,以免孩子的八字不够硬,压不住。 “求贤令颁布后,有什么收效?” 白胜男话题转的很快,深思问题却绝不拖泥带水,是秦国自诸侯国始少有的杀伐果决之主。作为皇帝,邹亮认为她比当今任何一位帝王都要称职,也更适合。 “回陛下,求贤令颁布至今十二日,尚无收效。” 第360章 纳贤令(4) 想当初,国内颁布增加官员俸禄之诏令后,各国已有不少官员速来投奔,如今的求贤令比当初的政策要好更多,却十几天还没有收效,白胜男不禁猜想是否各国已经对秦国设防,并有断交的打算。 当今中原以刘氏为首,还有魏、秦、燕、陈、季、回鹘,抛去囊中之物的陈国和必然与己结盟的燕国,剩下的只有魏国、刘氏、季国和回鹘。 魏国自南宫禹归顺刘氏那一刻就是敌人,至于刘氏,刘念一日不能登基,必然也要划归到敌人的阵营。所以她真正需要在乎的只有季国和回鹘而已。 而季国,虽是复国却也不过是个初建之国,不敢轻易与任何国家断交,说不定他们还指着与秦国联手并立中原呢。这么算下来,她要拉拢的,便只剩一个回鹘。但回鹘狼子野心,拉拢,不外乎与虎谋皮,只能想办法强迫其主动与秦国建交。 “臣想,既然求贤令广求天下之才,且不计出身,臣斗胆向陛下举荐一位可率兵打仗的将才。” 邹亮的话打断了白胜男的思路,她单手撑着膝盖,略微扬了扬下颚,示意他继续说。 “不知陛下可否记得林州詹泰?” “邹大人说的詹泰可是刺杀林州刺史且在牢中待斩的那个?”见邹亮点头,御史台大夫张晁明不可置信道,“那是个刺杀朝廷命官的杀人犯,邹大人竟要举荐这种人?” “张大人此言不虚,詹泰确实杀了林州刺史不假,却不是滥杀无辜,私认为詹泰情有可原。”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此乃十恶不赦之罪!” “律法正在修改,詹泰之行是否十恶不赦,还不一定呢。” 邹亮不理会张晁明的抗议,继续道,“林州刺史苟宏为官不公,枉法裁判,逼良为娼,桩桩件件都是证据确凿。据我了解,詹泰杀了苟宏,是因为苟宏设计侵占了詹家的三亩薄田,打死了詹泰的父母,还强暴了詹泰不足十岁的妹妹!这样的官,别说詹泰,就是我……” 自己膝下的孙女也才十一岁,脑海里闪过那个被强暴惨死的女孩,邹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和愤怒的情绪继续道:“就是我,也很难忍着不报仇雪恨。” 秦国靠贵族起家,是个建制守旧的国家,有些地方官职至今还是世袭制,就算有些是皇帝任命制也和终身制差不多。 这种模式的官员任职,多半会出现地方土皇帝闭门当家的局面。白胜男想更改官员任命和任职模式很久了,也尝试推行走官制,但奈何阻力过大,推行起来难度极大。 今天邹亮既然借着求贤令把这个问题摆到了明面上,她便就这个话题,再次提出走官制。 果不其然,在场的几个重臣听到走官制三个字都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在他们看来,地方官的稳定才是首位,若官员的任命期只有三五年,那么其完全可以把每个职位都当成跳板,鱼肉百姓、只求表面政绩的现象将比现在更甚。 第361章 纳贤令(5) “朕认可诸位所言,但稳中求变并非坏事。” 白胜男还想再说下去,就被朝臣们七嘴八舌的打断了。 张晁明认为,稳中求变可取,但如今的秦国不能变,放眼历代王朝,国家变革的前提只有两个,一是国家积贫积弱需要彻底革新,另一则是国家强盛到了无法突破的顶点,需要一场变革推动盛世的二次发展,但显然如今的秦国与这两点都不搭边。 邹亮虽然认为现在的任职制度有问题,却也不赞成大变革,走官制固然有不可替代的优点,但若在如今的秦国若大面积实施,定会水土不服,排异严重。 白胜男看走官制的话题聊不下去,只好把话题转回詹泰身上,她问了几句詹泰的情况以及邹亮为何会推荐一个死囚,邹亮给出了堪比科考文试状元般完美的答案。 “既然邹卿如此举荐此人,且愿以项上人头做担保,朕就依你,特赦詹泰。你着手准备让他进京吧。” 转了转手指上的素圈黄金戒指,她又道,“对了,朝会后张卿会同礼部拟旨来看,朕要昭告天下纳皇长子之父姜严华为贵妃,赐正二品琅襄侯!着礼部选吉时吉日,朕要祭天祭祖!大婚!” 秦国女皇即将大婚的消息迅速在中原席卷,刘氏对秦季两国未能如约联姻之事非常满意,燕国也因两国未能联姻稍稍松了口气,但国中部分当权者但却对与秦国结了城下之盟和被迫与之一起攻打陈国一事非常懊悔。 燕国对是否撕毁与秦国联盟之事,陷入了争吵,以文官为首的意见是不能冒险应继续合作。 天下大乱,强秦对陈国势在必得,燕国若不趁机分一杯羹,就没机会了。何况季秦两国君主的婚约虽取消了,谁又能说两国会彻底决裂呢?对于秦国皇长子的身份,可有不少传言说那是季皇的种! 主张撕裂合作的则多是武将,他们认为秦国强悍却并非不可撼动,只要找对技巧,就能拉秦国入泥潭。再不济,燕国也可以与陈国合作,来个两虎结盟反扑外夷。 “兰将军别忘了,陈国早已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燕国若与之合作,能不能把秦国拉入泥潭尚不可知,但一定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上大夫魏延道,“秦国此番结盟,虽仅许给我们陈国五城,但愿意把已经占领的我国八城尽数归还,这样的利,不算小了。” “魏大人莫不是被秦国打的直不起腰杆子了?怎么只为虎狼戴高帽?”兰子棠不悦道,“不论如何,这城下之盟,守不得!” “兰将军若真的这么硬气,当初又何必弃城逃窜!”魏延冷笑一声,讥讽道,“谁都知道你兰将军勇猛,但面对秦国的徐山还不是逃的屁滚尿流?陛下念你年纪大了,旧功卓着且祖上有首登之荣,才没有追究,你还真以为自己丢城弃民是功臣了?” “魏延,你……” 魏延一把刀直插兰子棠心窝,他被气的老脸通红,嘴唇不住的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皇帝燕广镰见两人吵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张了口,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和稀泥言辞。 第362章 纳贤令(6) 燕广镰登基之初也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主子,但随着时间的流淌,他已经看不到燕国能一统天下的希望,便有些懒政。 他自认不是个十足的昏君,朝臣的建议也会积极采纳,却也不再是那个为了政事通宵达旦的勤政之主,只有四十岁的他已经放手让十五岁的太子监国了。 但太子年纪尚幼,又有父亲当政,许多事也不敢擅自做主,不但性格变的谨小慎微,还导致燕国不少政事都无法做到及时处理。 近几年情况有所改观,是因为燕广镰任用了宠妃魏氏的家兄魏延,让他给太子做老师,主理朝事,但对于燕国而言也不过是表面优善,实则杯水车薪,却把魏延推上了控制朝政局势的权臣位置。 “诸位爱卿的话,朕都知晓了,魏大夫和兰将军的话都有道理,但事实上,如今秦国势头正猛,陈国之败乃不可逆转的死局,朕认为大燕最重要的还是明哲保身。” 说罢,燕广镰不给众臣再言语的机会,把话头对准了太子,“太子,你认为朕说的可有道理啊?” 太子只是监国,大权还在父亲手里,他哪里敢批评父亲不懂唇亡齿寒的软弱,只能点头称是。 燕广镰闻后,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示意这件事到此为止,朝臣们可以继续说别的国政问题了。 燕广镰的态度让魏延渐渐坐稳了权臣之位,燕国的自保态度则奠定了秦国今后在中原的地位,也彻底绝了陈国守国守祖的希望,危难之中的陈国狗急跳墙,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回鹘的身上。 虽然世人皆知回鹘狼子野心,与之联盟不外乎与狼共舞,但如今的陈国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秦国连最后的十九城也不留给自己,陈人若不冒险赌一把,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但陈国并不知道,早在回鹘上任部落首领被阿达木砍杀取头的时候,回鹘就对秦国生了惧怕,此番陈国提出的交易虽然非常诱人,回鹘还是犹豫了,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回鹘国,名义为国,实际是由许多支小部落组成的,每有战事才聚集在一起,平日里都是自我发展、自生自灭,战斗力强悍但凝聚力很单薄。 昏暗的草原上,乌云遮住了月亮,几许斑驳的星光撒在浅浅的水面上,一支只有三十余人的回鹘小部落正在此处扎寨,他们属于游牧族,擅长打猎却不喜战争。 “大哥,秦国现在广招天下之才,小弟想,咱们与其跟着大汗帮陈国,得到几个发展并不好的城池,还不如趁机投奔秦国谋个生路。你看勿吉族的阿达木,他们可是在秦国的羽翼下不愁吃不愁喝,过的很滋润呢!” 见兄长未语,莽古用后背撞了一下兄长的肩膀,继续道,“我们也归顺吧,汉化就汉化,血脉总归还是咱们自己的,是吧哥?” 向火堆里扔几颗干马粪,莽古的兄长莽古驷仰头看向天上忽闪忽闪的星星,淡淡道,“我不知道。” 第363章 纳贤令(7) 莽古靠着兄长的肩膀,亮晶晶的眸子里盛满星光,他还不懂什么是流浪、什么是丧家之犬,对于他来说,只要哥哥在,家就在。 哥哥是自己头顶的一片天,一片总是艳阳高照的蔚蓝。 “什么不知道?” 摸摸弟弟的头,莽古驷有些茫然的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族人最有利的选择,也不知道如果大汗选择帮助陈国是否要与之同行,更不知道如果我们背叛大汗会不会招来灭族之祸,莽古,我的头突然很疼,我想如果阿爹还活着,他不会如我这般犹犹豫豫。说到底,我不是个好的族长,我太优柔寡断了。” 莽古一听哥哥自我诋毁,忙道:“哥,不是的,如今的局面十分复杂,就是父亲还在,也不能立刻做出决定。哥,你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你已经是最好的了!” 莽古驷与弟弟莽古出身于回鹘的小部落,父亲乐克山因为没有及时给大汗进贡战马与牛羊被杀,母亲为了保护族人和两个儿子,不得不委身大汗,并强迫当时年仅十二岁的莽古驷立下血誓,此生绝不背叛。 母亲离开后,年幼的莽古驷只能带着残余的老弱部族勉强生存,最难的时候,一场冬雪都能饿死近半数族人。即便如此艰难,他也没想过去求母亲,因为他不能把灾祸带给母亲。 据说母亲被带回上元京后不久就生下一个儿子,非常得宠。为了不给母亲找到自己的机会,多年来,他带着族人辗转于各大荒原之上,如今甚至走到了勿吉族统管的坝上草原边界。 “哥,早点睡吧,有问题明天再想。”十四岁的莽古打了个哈欠,“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哥。” 安静的草原上,偶有几声干马粪燃烧的噼啪声音,莽古驷轻轻抚摸弟弟皴裂的脸颊,眉头紧紧的皱着。 老汗王被杀后,他寻过母亲的音信,却被告知母亲和她的儿子布卡吉已经被新汗王斩杀。 莽古驷本就不在乎谁是大汗,如今的大汗和老汗王都是他的仇人,一个杀父、一个斩母,若不是怕牵连剩下族人,他真想杀进盛京弄死新汗王叶赫纳拉善! 一望无际的草原与一望无际的繁星呼应,看透世态炎凉的风吹冷漠吹过,席卷幼弱的篝火,两个少年相依,在广袤的天地间更显渺小。 当秦国女皇诞下皇子、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到兖州时,孙先正在院子里和周远达饮茶。 两人曾猜测,把伪造的书信交给秦国暗探后不出半年秦国就会有动作,却没想到只有三个月白氏就按耐不住性子了。看来不论白氏多么狠辣,终究是女人,太重感情。 “只可惜了我季氏的血脉。” 叹了口气,对白氏的愧疚虽有,却在逐渐淡漠甚至消散。 听到孩子顺利降生的消息时,孙先想过把孩子要回来,但那样除了把云烽推到风口浪尖,没有任何好处,搞不好还会把季国立于无德之境,所以他辗转反侧多个日夜,最终只能无奈决定:放弃这个期盼已久却不能相认的曾外孙。 第364章 纳贤令(8) “说句不当说的,皇家血脉虽流落在外,但好在流落之地也是皇室,若白氏宠爱,说不定日后还可为秦国国君,届时咱们季国就是这天下最大的赢家。” 周远达闻了闻茶香,严肃道,“只要陛下在,咱们季国肯定还会有子嗣,国公爷可惜的尚早了些。” 周远达所言若有所指,孙先自然是明白的,周远达早有把孙女周星雅许给云烽的意思,自己对这件事并不排斥,但云烽对娶妻一事却非常抵触,日日念着白氏,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必昧着良心出下策,对他和白氏两头欺骗。而自己迟迟未敢把白氏婚讯告知,也是怕他会失控。 果不其然,季洵得知白胜男诞下皇子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听闻她要和姜严华大婚的那一刻眼泪就夺眶而出。他知道思兰恨自己,却没想到会恨的这样彻底,不但撕毁了婚约,还另嫁他人。 不,他早该想到的,在接受复国称帝的那一刻就该想到,坚强又讨厌欺骗的思兰一定会彻底断了与自己的婚约,至于孩子,自然也不再会是季氏的骨血,更不可能再叫念儿。 原来,她所谓的缔结盟约、送还子民,只是为了作秀,自己真是傻,居然还以为她会原谅自己。 朝堂上,陛下失控的狂笑让朝臣们诧异,尤其是那两串如断线珍珠般不断垂落了泪水,更让他们见识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的撕心裂肺。 “陛下,咱们与秦国已经建交,此番是否送些贺礼?” 周远达扫了一眼陛下痛苦的眸子,心道,我的主子,长痛不如短痛,时间一长,这段本就不该产生的露水情缘,您自然会淡忘的。 “送,自然要送。”季洵咳了几声,仍旧没忍住抽泣,“国公爷看着办吧,别太寒酸。再遣……” 痛苦如利刃在心口不断的搅动,疼的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季洵背过身又哭了几声,才勉强道,“就让李钟去送吧,带去……带去朕和季国的祝福,望女皇白氏永世幸福。” 陛下当朝失礼痛哭的消息,自然要小范围封锁,各国安插在季国的探子都没有得到这个消息,所以在他们看来,秦季两国虽然建交,但两国国主的过往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那个孩子还真有可能是姜严华的血脉。 今年的夏月,雨水比往年多了不少,自接下六子在魏国收棉花的职责后,白胜男就很少能见到温祁,如今让其兄接替他的工作,白胜男才有机会与他讨论修井筑堤之事。 “温卿,今年的雨水集中在夏季,恐会出现涝灾啊。” 与陈国的战事还在收尾阶段,若此时出现粮草不济怕是会给陈国喘息之机。去年,因为冻灾已经有几座城池受了难,导致今年的春耕也受了影响,若再爆发涝灾,百姓们就要吃苦了。 “回禀陛下,今年的雨水确实多了些,臣从魏国回来,一路走来,看到不少村庄、城池还在为水井犯愁,完全没有修筑堤坝的苗头。就拿黄河边的潞城来说,那里本该是水田肥美之都,但对水的利用却有限,潞城百姓又不善处理淤泥,反而干旱的厉害。” 温祁把自己在路上的见闻毫不掩饰的说了出来,在他看来,过度依赖农耕的国家,必须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土地,二是水,三才是种子,至于人力,就更是后话了。 第365章 纳贤令(9) 秦国地处中原东南方向,虽地大物博,却有个致命的弊端:水源和沃土都相对集中。反观季国,虽然国力尚弱,但下辖的土地多数为沃土,其农耕开化早,不论是器具制作还是耕种技术都比其他国家娴熟且先进。 “据史料记载,季国的沃土并非天赐,而是人为,他们在疏通河道的同时,利用河道里肥沃的淤泥埋在土地下面,让淤泥变废为宝。另一方面,季国大肆在国内修建蓄水池,将人畜的粪便尿液作为肥料和着水灌溉,年复一年,才有了如今广袤的沃土,臣建议咱们大可效仿季国之为。” 修建蓄水池确实可以解决今年雨水多的问题,降低堤坝被冲毁的几率,同时也能缓解旱季对土地收成的影响。白胜男当即决定由温祁带头研究,在秦国境内哪些城池修第一批蓄水池,并着司徒林动用国库存银,帮扶修建蓄水池。 “修建蓄水池不等于放弃堤坝,左相,给各地传达诏令的时候一定要提醒他们不要本末倒置,只图完成修筑蓄水池的任务,放弃堤坝的维修和土地的耕种,基本的民生还是要保障的,要严记,秦国的每一项政令都是为了民生,舍本逐末的事咱不能干。” 司徒林在手边的册子上一一记下,白胜男眉头微蹙,继续道,“还有,招用民工要付酬劳,即便是监牢里的带罪之人,只要不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多少都要给点工钱。我们是文明的国家,不要总是图省事、图方便、图节俭,做些不文明、甚至不是人能干出的事!” 白胜男登基短短三年半的时间,已经在百姓心里树立了治世明君的好形象,先是尝到甜头的女性对其异常拥护,再有农民苦工对她轻徭役、薄赋税的肯定,如今,不少世家大族也渐渐认可了她的一些为政之举。 尤其求贤令的发布,聚集了不少大才,为了让这些大才都有处可释放才华,不被冷落,白胜男效仿古人在秦国设幕僚制度,允许经自己准许的世家大族和高官侯爵在府中设立幕僚,并按照其爵位决定可纳幕僚的人数,登记造册。 此举一出,从原来只有安国公可招纳幕僚,变成全国有十个府邸可供养招纳幕僚,大大缓和了人才拥堵在京师无事可做的局面。 许多其他国家的百姓,也见识到了这位女皇不一样的魄力和胆识,显有再提牝鸡司晨之人。 时间缓缓流淌,自得知将与白胜男重新举办婚仪,姜严华的脸上就止不住泛出笑容,他日日抱着儿子亲昵的对白胜男叫“瑾儿娘”,并且不厌其烦的教瑾儿叫爹爹。 但对于白胜男来说,姜严华除了是自己暂时推出去给瑾儿身份的工具,还是需要笼络的大才。在她看来,姜严华这种人非常危险,若不能收为己用,必须除之,否则贻害无穷。 聪慧的姜严华自然知道白胜男对自己的利用,但他愿意对此选择视而不见。 他相信白胜男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只是季洵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对她伤害太深。 其实他认为白胜男的情伤不仅只有季洵一个,那个被她亲手毒死的薛川才是伤她最深的,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第366章 纳贤令(10) “瑾儿娘,你今天怎么吃这么少?” “天气燥热,吃不下。” 摸了摸儿子柔软的脸颊,白胜男难得耐着性子哄了他一会儿,才对姜严华道,“不是把景泰宫赐给你居住了?你怎么还是赖在暖阁不走?” “我走了,你多孤单?何况我们的关系已经昭告天下,我就是日日住在这里谁又能说什么?”似是随意般扫了身旁宫人一眼,姜严华笑着对依卢道,“是吧,女官大人。” 突然被点名,依卢有些诧异,忙笑着点头。按理说已经和姜严华接触半年有余,可依卢还是想念那个温润如玉的季公子。 在她看来,姜严华这个人身上有股子根本无法驯服的野性,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妩媚、妖孽、霸道、智慧……好像任何一个美好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却也都不合适。 姜严华凑到白胜男身边开心的逗着瑾儿,近在咫尺的距离,将白胜男略微慌乱的心跳听个真切,斜瞥一眼她窘迫却佯装镇定的样子,夸张的表情逗得瑾儿咯咯笑个不停。 “瑾儿娘该休息了。”姜严华温柔的握住她的手,背对着众人道,“依卢,你先把瑾儿抱去奶娘那吧,掐算时辰他也该饿了。” 虽尚未大婚,白胜男的容忍已然成了姜严华最好的护身符,在秦宫里,没有人敢小瞧这位皇长子之父,更没人敢在背后议论,毕竟这人可不仅是陛下的宠妃,还是大才姜严华啊!那个幼年就能做出《登高赋》的男人啊! “瑾儿娘……” “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思兰,也可以叫我陛下,瑾儿娘这个称呼很别扭。” 白胜男走到案边掏出《春秋》翻到昨晚看到的那页,斜了他一眼,“严三,朕既然对外宣布你是瑾儿的父亲,你可要将这个秘密守口如瓶,绝对不能对他人提起,否则……” “否则你就杀了我。这样威胁的话,你说的不腻,我听的都腻了。”姜严华闻声似是生气,放下手里的筷子,“要我说,你总是对我说这样的狠话,很伤人的,你该哄哄我。” 若是从前的白胜男,听到这句话会笑着去哄,但如今的她,伤痕累累的心脏已经坚硬如铜铁,不愿意迁就任何人,哪怕是瑾儿哭闹也会招致她的呵斥,更别提姜严华这个外人了。 早已料定白胜男不会来哄自己,姜严华还是有些失落,他盯着白胜男认真读书的样子,似乎她并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般,沉浸在书本的海洋里。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既然你不哄我,我就去哄你好了。” 说罢,姜严华健步如飞来到她身边,夺下她手里的书,霸道的扳过她的身子,捧起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二话不说的吻了上去。 白胜男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手,呆愣片刻,立即将他推开,“严三,这里不是望琅寨,这里是秦宫,朕才是主人!” “你是主人不假,我也是你的男人,对吧?” 第367章 纳贤令(11) 白胜男被他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姜严华心知这是个面冷心热的小野猫,便又笑嘻嘻的凑到她身边,一遍遍的用身体轻轻撞着她的,还故意给她躲闪的机会,失重般倒在地上,引得她得意的笑了起来。 “瑾儿娘,看你日日批阅奏折那般辛苦,我真的很心疼。” 亲昵的将下颚搭在她的肩头,严三示弱道,“有什么我能为您分忧的吗?你知道的,你早点进被窝休息,我也能早点吹灯。” 回头看着他显少示弱的样子,白胜男心里不合时宜的生出一丝保护的欲望,此刻的严三似乎不是那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的强壮男人,而是比瑾儿还弱小的小家伙,那双无辜且澄澈的眸子一眨一眨的瞧着自己的心扉。 “你有什么分忧的办法?” 白胜男鬼使神差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姜严华趁势用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如阳光中慵懒的猫儿般依进她的怀里,温柔的凝着那双冰冷却含着少许笑意的眸子。 “我想陪你一起批阅奏折,你若不嫌我蠢笨,我也可以帮你批阅些简单的问候、请安折子。” 姜严华心思细腻、聪慧敏捷,深知自己此番提议会被猜忌觊觎皇权,但他自认行得正坐得端,何况他还要靠着自己的一身本事砸开白胜男的心门呢,若这点小事都要怕的要死,岂不是要做好在冷宫待一辈子的打算? “若朕想办你,单凭你刚刚的言辞就能脑袋搬家了。” “是吗?” 四目相对,白胜男凝着那双从一开始就吸引自己的眸子,那双如深潭般深邃的眸中只有自己的倒影。她忽然想起那个曾经发誓死也要爬回自己身边的男人,眸中刚刚盛出的温柔骤然变为冰冷。 “是,但朕念你初次,不与你计较。” 明明是很温和的话,却说的冰冷,姜严华嗅出了空气中的黑火药味道,笑着说了几句玩笑,便去东暖阁陪瑾儿。 白胜男瞥了一眼摇曳的珠帘,那颗颗宝珠何尝不是自己破碎且动摇的心呢? 自己是帝王不假,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面对姜严华这样的绝色不可能不动心,但她却硬生生把那份情愫压了下去。 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份对姜严华的感情是征服更多,还是欲望更甚,但她清楚的知道,自第一眼看到这个邪魅的男人,哪怕是在那样危险的境遇,自己也心也没忍住多跳了几下。 “依卢,传驷马官,真要带飞燕去京郊牧场遛一圈!”说罢,白胜男抽出书架高处已经落灰的马鞭,走到门口又道,“叫上姜严华,免得他在宫里给朕惹事。” 秦国还是诸侯国的时候,就定都怀安,因为这里不仅是秦国腹地之处,还有许多良田,一旦发生战事,京畿地区不至于因缺少粮食而掣肘。但也正因为良田肥美,可供放牧的地方都在偏僻之处,甚至是山脚下,皇家园林也不例外。 此番白胜男带着近侍外出策马是为了散心,却没想到在皇家园林外遇到了两个狼狈的不速之客。 第368章 纳贤令(12) “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皇家牧场躲藏!” 娴熟的将主子护在包围圈里,徐名越长剑已出,直指那个看着年纪稍长的少年。 视线中,少年满脸是血、衣衫褴褛,却难掩周身英气,他有着很硬的剑眉星目,眉宇间闪着豺狼般的杀戮和凶狠,但却没有什么威慑力,比起豺狼,徐名越更愿意用狼狗来形容他。 半晌,少年只是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一行人,没有言语。徐名越继续道,“你到底是谁?此刻若不报上名来,我可就动手让你去阎王殿报名了!” 少年搂紧了怀里更加稚嫩的少年,似是豪赌,半晌才对徐名越道,“我是乌恒族族长莽古驷,这是我弟弟莽古,我们从回鹘沿坝上草原而来,希望能归降秦国女皇陛下,谋个活路。” 乌恒族,回鹘国实力最弱小的民族之一,早年间在首领乐克山带领下有过短暂的繁荣,随着乐克山的被杀,全族由其长子莽古驷统领,但由于莽古驷继任族长时年纪尚小,部落中壮年不服出走,只剩老弱,据说直到今年年初,乌恒族只剩不足三十人。 秦国没有与回鹘建交,白胜男却对回鹘族群变动了解很深,在她看来,若想立于不败,必须熟悉每一个潜在的敌人,而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都是敌人。 “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白胜男拂开不知何时与姜严华紧握的手,从人群中走出,莽古驷看着眼前这个清秀俊丽的人,不禁猜测他的性别。 按理说,这样英武的人该是个男人,但她的五官又不似男人那般粗狂,白皙的肌肤胜雪,脸上虽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都说秦皇喜欢微服私巡…… 眼尖瞄到她耳垂上的耳洞,莽古驷单膝跪地,朗声道,“参见女皇陛下!莽古驷没有任何信物可以自证身份。大汗纳拉善已经决定趁陈秦两国厮杀之际暗中分羹,莽古驷看不惯这种偷鸡的行为,率部脱离回鹘,但奈何族中有叛徒,纳拉善遣兵一路追击,杀光了莽古驷的族人,莽古驷的信物也在逃命中丢了,如今莽古驷什么都没有,只有弟弟莽古,若陛下不信,莽古驷可以死正名,只求陛下发发善心,救救我弟弟莽古!” 俯视这对亡命兄弟,白胜男了解乌恒族与回鹘王族的恩怨,认定莽古驷不可能忘记杀父斩母的仇恨,给叶赫卖命。她向前走了几步,用佩剑挑起莽古驷的下颚,严肃道,“朕可以救他,也可以收留你,但你能拿什么交换?” 二十年来,今天的莽古驷并不是最狼狈的,也不是最无助的,当年亲眼看着父亲被杀、母亲被抢、弟弟被打晕、壮年族人陆续离开、被迫迁居才是他此生难忘的狼狈,对于他来说,白胜男此举并不是趁火打劫,而是愿意伸出援手的朋友。 “莽古驷的族人被杀光了,马也跑死了。”莽古驷紧握着弟弟有些冰冷的手,“莽古驷只有这条命,陛下,如果你能够救我弟弟,莽古驷这条命就是你,莽古驷和弟弟愿意为你鞍前马后,哪怕你让我只身去杀了纳拉善,莽古驷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第369章 纳贤令(13) 白胜男与莽古驷说话间,姜严华已经环着佩剑站在她身后,李桔则按他指示站在白胜男身后的另一边,只要莽古驷稍有动作,两人不论谁出剑都能迅速将之击杀。 四目相对,白胜男在那双野性难驯的眸子里看到了希望,朗声道,“好,君子一言!” 莽古驷怕她反悔,迅速起身与之击掌,“快马一鞭!” 遛马散心的计划虽被打乱,却捡回两只小狼狗,白胜男摸了摸飞燕油亮的鬃毛,炙热的午后阳光下,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仿若那个冷言寡语的少年又回来了,只是她刚伸出手,那个如海市蜃楼般的少年就随着徐徐微风被吹散了。 薛川,你是因为恨我,所以才从不入梦吗? “夫人,咱们该回去了。” 腰上的温柔让白胜男下意识的回首,却没有抽出佩剑,她看着姜严华柔和的眸子,轻轻抚摸那张俊俏中带着野性的脸颊,轻声道,“严数,你真该庆幸朕不是个杀人如麻的昏君,否则你的脑袋都不知搬家多少次了。” 闻言,姜严华笑着低首蹭了蹭她的额头,也不顾旁边是否有人,温柔的红唇在她的脸上浅啄一口,柔声的挑衅,“夫人,我爱你,从你在野灵山扰了我美梦的那一刻……”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三个字,哪怕季洵表达喜欢也是很含蓄,并不张扬,但姜严华不同,他的喜欢霸道又热烈,如自带飓风的烈火般,稍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烈火焚身。 白胜男不知道他的这份爱是否伴着杀伤力,她已经受够了被算计的感情,如果姜严华的感情也是带有算计的,她宁可不要。但姜严华又像一杯诱人的美酒,即便明知里面掺着剧毒,也忍不住想要端到鼻尖闻一闻。 “严数……” “叫我严三。” “严数,朕现在就想杀了你。” 不知是气他挑衅自己的威严,还是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调情,白胜男正准备抽出佩剑给他点颜色瞧瞧,整个人却被他打横抱进怀里,并在自己发飙的前一刻被扶上了飞燕的马鞍。 手里的佩剑不知什么时候被姜严华顺走,此刻正在他手里顺从的挽了几个剑花,并被他娴熟的挂在腰间。 姜严华笑着拍了拍马背,飞燕没有动,而是等主人下令出发才扬起蹄子飞奔。白胜男为飞燕的懂事骄傲,也为这份懂事悲伤,飞燕是薛川最后的遗物,也延续了薛川比泰山还坚贞的忠诚。 三哥这段时间的变化,李桔比谁看的都真切,他真心为三哥感到高兴,却也嗅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危机。 女皇年纪尚浅,却功绩不凡,单凭一份随时都能被替代的感情,三哥很快就会被厌弃的,三哥若想立于不败之地,除了抓稳女皇的心还要在前朝做出功绩,成为真正不可替代的大才。 而李桔想到的这些,姜严华在入宫之初,就早已洞悉,且从未放弃寻找方向。 第370章 番外(13) 半年前,各国重金寻求的大才尚在人间的消息横空出世,整个中原因这个消息已经炸开了锅。 如今秦国女皇要纳姜严华为妃得消息一出,更是让整个中原议论纷纷,没人知道女皇和姜严华如何相识,更不知道姜严华已经为秦国做了什么谋划,各国君王只知道,秦国本就野心勃勃,如今有了姜严华更不会是池中物了。 只是姜严华如此大才,怎么会甘受区区封妃的羞辱? “听说秦国皇长子的父亲正是姜严华。” 花生抛入半空又仰头落入口中,几壶烈酒入喉,姜力已经有些迷醉,眼下又是在刘通的暗室,他便卸下往日正襟危坐的模样,斜倚在软垫上,恰似街头要饭的花子打盹。 刘念饮了几口茶,眉头微蹙,他想劝姜力也别再饮酒了,但他相信姜力是个有分寸之人,即便心里难受,也不会肆意撒野。 “但我更愿意相信皇长子是季国之后。” “殿下之言,正是姜力之意。” 把酒壶里的酒尽数倒入口中,姜力又灌下两碗热茶,才继续道:“根据我的分析,姜严华应该就是秦地望琅寨的匪首,白胜男出现在陈国战场,必定会路过野灵山,而望琅寨就在野灵山……” 摇摇头,姜力自嘲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姜严华和白胜男的相遇,和皇长子是谁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关于姜力喜欢白胜男这件事,只有刘念和赵学川知道,但他们两个不知道的是,姜力能喜欢她这么多年。 姜力常说,国别之分大过天地之别。 对于这种不该开始,也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感情他早就劝自己放下,但奈何心为己所拥有,却不为己所掌控,自己越是想忘,越是记得牢。 “殿下,你说五郎死的时候,痛苦吗?” 姜力忽然换了个话题,提到五郎二字,眼泪也流了出来。 “鹤顶红之毒,剂量大的话,很快就能……” 脑海里是五郎苍白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父亲没有彻查当年旧事、还是该痛恨父亲心狠手辣对五郎尸身的侮辱,他只知道五郎的仇,这辈子也报不了。 因为杀了五郎的不是白胜男,而是自己的父亲。 “殿下,五郎没了,我们连个冢都不能给他立。” 悲戚的哭声响彻暗室,此刻的姜力与冷面侯爷的称号全然不同,他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伤心的就差在地上打滚。 刘通看着姜力尽情释放悲伤,嘴角始终上扬,他强迫自己不能哭,强迫自己不论什么时候都保持微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被吹毛求疵的政敌找到把柄。 蜡烛噼啪的声音微弱,却拉回了姜力的理智,他盯着蜡烛看了几眼,边擦眼泪边猛地坐起身来。 他像一直急速前进的蜈蚣,手脚并用的爬到刘念身边,冰冷的双手捧着刘念的脸,逼着刘念与自己四目相对,半晌,他冷峻的脸上闪过狡黠,空荡的暗室中只有他低沉的声音响起:“陛下不肯立储,是不是因为六殿下?” 第371章 户籍制(1) 追杀逃命过程中,莽古为了保护一个同族少女从马背跌落,女孩没有免于一死,他也摔断了腿。 在许澜的精心调理下,莽古已如强壮的牛犊,可以拄着拐杖满院子里转悠了。白胜男不禁感叹,到底是吃牛羊肉长大的孩子,身子骨就是比吃杂粮野菜的孩子身体素质好。 “莽古驷,你很会饲养牛马?” 点点头,莽古驷笨拙的施着秦礼,“我父亲原就是回鹘的驷马官,乌恒族自然也是回鹘的驷马一族,我的名字也正有此意,我父亲希望我能接替他的位置,成为一个优秀的驷马官。” “你很勇武,驷马,屈才了。” 莽古驷不明白这位女皇是什么意思,只听她继续道,“朕暂时想把你们留在宫里给朕当侍卫,你闲暇时间,就把饲养牛马的本事教一教秦国的驷马官。朕可以坦诚告诉你,秦国的战马是典型的中原马,矮小,耐力不错,但爆发力很一般,与你们回鹘的马更是比不了。” 莽古驷幼年时就随父亲认识各种马,他最喜欢蒙古人的马,高大威武,回鹘的马是中原马和蒙古马交配的后代,可能是经验不足,回鹘马中很少有吸取两者优点的优等马,多数还是和中原的矮脚马相似,只是个头上有点威慑力罢了。 “陛下,回鹘马其实也不好,莽古驷七岁的时候,有幸见过蒙古马,那才是真正的高大威猛。” “哦?此言可真?” 白胜男从未与蒙古人打过交道,她知道蒙古人高大,却不知他们的马也威猛,如果能引进几匹蒙古马繁衍,秦国铁骑在战场上将不会如现在这样艰难。 “当真!陛下。” 莽古驷想着父亲说过的来而不往非礼也,犹豫片刻,对她道,“如果陛下信得过,莽古驷请求陛下给莽古驷四百精兵,莽古驷愿意去蒙古国试一试,哪怕能牵回一匹给您看看,也不枉陛下救了弟弟莽古之恩。” 想去蒙古,必须要经过回鹘,白胜男不是没想过莽古驷会用秦兵去找叶赫报仇,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 因为莽古驷主动把弟弟莽古留下做人质,正如他所言,如今的他什么都没有,莽古是他唯一的宝贝。白胜男不相信感情和承诺,却相信利益。 很明显,对于莽古驷来说,莽古是他唯一的财富。 如果勇敢是莽古驷的外衣,执行力强就是他的内核。提出去蒙古的第五日,莽古驷就带着四百精兵踏上了远去蒙古的路。 为了防止蒙古族卖马而囊中羞涩,白胜男还给他带了一百金。莽古驷歃血立下血盟,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定回来复命,并嘱咐莽古一旦恢复健康,就要尽好保护女皇的职责。 “陛下这样信任莽古驷,不知是否会有不妥。” 小朝会散后,邹亮与司徒林缓着步子朝昭仁殿走,在他看来,陛下杀伐果决,是个做好皇帝的料子,但轻信他人却是个致命的弱点,当初若不是轻信了季洵,哪会凭空出个季国做强敌。 第372章 户籍制(2) “陛下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陛下了。历经南宫禹、薛川和季洵的三连击背叛,她的信任已经不是红口白牙即可了,而是需要交换和监督。” 司徒林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嗓子里像卡了鸡毛,有些不舒服,“莽古驷虽带走了四百精兵,他的弟弟莽古还在京里。而且你别忘了,陛下还听取了姜严华的建议,让阿达木从坝上草原出发,随莽古驷一起去蒙古。” “阿达木虽说是监军,但他也是异族。”邹亮眉头微蹙,“他可没有人质在陛下的手里。” 司徒林闻声笑了笑,“阿达木可是陛下最忠实的臣子,说不定比你我还要忠心。从前你在李瑞党,对他不太了解也情有可原。陛下可不止一次救过阿达木的命,恩赏官职,还把坝上草原给他管理,你知道对于勿吉族来说草原代表什么吗?只有天神能够赐予草原。勿吉族可以背叛君王,却不会背叛天神。” 不再过多解释,司徒林突然俏皮如少年般撞了一下邹亮的肩膀,嘴角微微扬起,正想说几句调侃的话,却突然咳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似地震般搅动着五脏六腑,他忙扯出帕子低首掩面,瞥了一眼帕子上的血丝,旁若无事的又与邹亮调侃几句,只字不提自己身体的状况。 夏季的潮热很容易勾起脾气,白胜男正在为国库、粮库空虚而犯愁。攻打陈国的进展是很顺利,但也消耗了比预计更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孙先的突然撤出,空出的兵源和财力不得不由秦国填补,幸好她预先在北方重镇以修路为由调兵待用,否则与燕国的城下之盟,就不一定是谁逼谁签了。 四个月前,张扬的军报就称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却没想到陈国百姓眼看灭国,竟然奋起反抗,让大军陷入了是否屠杀百姓的窘境。 张扬不得已上书请示,白胜男左右为难,一方面她不想被称为暴君,一方面攻下的陈地还需要有百姓,一座空城固然也是有用的,但却太费心力。 左思右想,还是姜严华一语将其点醒,“抵抗不降者,非军籍亦属敌,可杀之。” 为了保护本国士兵不被坑杀,白胜男只能允许张扬对拒不归顺者杀之,但她又怕被扣上暴君的帽子,没有在信里把“逆者亡”挑明,而是让传令的米一方亲口告之。 “夫人,你来看看内务司呈上来的婚服,还有我的官服,我觉得有点太骚气了!” 姜严华的声音响彻大殿,白胜男见有的女婢已经红了脸,担心他会说出更过分的话,忙放下写到一半批复的奏折,快步跑到他身边,怨怼的瞪了他一眼。 “夫人,你来的真快,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地位有所提高啊。” 故意凑到她耳边,姜严华在相处中发现耳朵是她的敏感部位,便更喜欢对她耳语,他也知道,白氏倔强,一定不会承认耳朵是敏感部位这一事实。 第373章 户籍制(3) “夫人,你看这个官服,紫的如此贵气,万一被别的女人相中了,我……” “你最好被别的女人相中并带走。”借查看礼服的动作拉开两人的距离,白胜男低声道,“云烽,若不是你的背叛,这件衣服本该穿在你的身上……” 把她的低语尽收耳中,姜严华嘴角微挑,得意道:“这件衣服季云烽穿不上的。” 不理会白胜男杀人的视线,姜严华俯身将下颚落在她的肩上,轻声道:“我听说季洵比我矮一个头,这件衣服他穿不了。而且他肌肤是古铜色,与我的白皙不同,穿这样的紫色会显得更黑。” 为他戳穿自己的愁闷而不悦,但又对他的及时宽慰感到温暖,白胜男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很奇怪。即便故意用不对等的态度去相处,故意百般为难,却还是忍不住去宽容,去关心。 “夫人,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天作之合的,也只有我,才能坚定的站在你身边,永不背叛。” 白胜男冷笑一声,声音中夹杂着杀戮。 “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爱权的人,你的大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早,免得夸下海口,没有海碗可装。” 姜严华笑着蹭了蹭她的脸颊,在她发飙之前拉开两人的距离。强迫她盯着自己的眸子。 姜严华认真道,“第一,我是秦国人,一个经历过城破困苦之人,是不会背叛自己国家的。第二,我没有身份背景,不具备起义或者另立山头的基础。第三,你是我此生追逐的唯一,不论多大的权力都比不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第四,我可能会用权,却不会夺权,因为我爱你,夫人,如果你不信,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匕首塞进白胜男手里,姜严华像在望琅寨的痞子样,双手反撑着案桌,拉松衣襟露出光洁的脖颈。诱人的喉结上下移动后,深潭般的眸子紧紧闭上。 “大婚在即,你明知道朕不会杀你。” 匕首拍在案桌上,白胜男扒开他的眼睛,强迫他看着自己,咬牙切齿道,“你个狡猾的家伙,算准了朕不会杀你,真是太可恶了!” 嘴角微斜,姜严华抓住她的手腕,如偷腥的猫儿般趁机亲了她一口,未等白胜男发飙,正好被赶来的司徒林和邹亮看了个正着,两人参拜的话说了一半,只好硬着头皮跪地不敢抬头。 白胜男脸颊微红,挣开手腕想给他一巴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踩他一脚。 “爱卿请起,堂内议事。”白胜男道,“依卢,侯爷若对礼服有什么意见,你记下来送到内务司去就行,以侯爷的意见为准,不必来问朕。” 在白胜男的心里,这场赶鸭子上架的大婚本就不被期待,婚服更是不出错就行,自己没有时间和精力耗在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上。 她的贵妃是姜严华也好,李严华也罢,不过是个工具而已。但她突然听到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不是的,姜严华不只是工具,你不要被情伤蒙蔽了真心。 第374章 户籍制(4) “今天小朝会朕只说了对陈国的战事,但想必两位爱卿也知道,陈国一战,几乎掏空了秦国的国库和粮库,而可怕的是,这场战争还未结束。” 把茶水推到两人面前,白胜男毫不掩饰如今的窘迫,她认为自己必须和重臣言明当下局势,避重就轻、掩盖真相只会给徒增困窘,让秦国难上加难。 “去年粮食产量最大的几座城池受了冻灾,影响了今年的耕种,加上有两地闹罢种耽误了春耕,再加上兴建学堂、育幼苑、给官员增加俸禄又进一步掏空了国库,朕……” 司徒林和邹亮对视一眼,觉得陛下的话还没有说完,都没有说话,半晌,只闻陛下又道,“在魏国收棉花的计划是长线作战,不能断。前些日子,为了防止洪涝,朕已经让温祁和卫元庭他们几个带头去修堤坝、建蓄水库了,这笔钱也不能缺。” 叹了口气,白胜男继续道:“朕昨晚去国库看了看,还剩八千万两白银,这个数额说多也多,说少也确实干不了什么大事。朕想让两位爱卿帮朕想想,怎么办才能不伤百姓,还能把国库快速充盈起来,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多。” 自女皇登基,就轻薄赋税,基本把先皇定的赋税砍了一半,实施的政令多数也与支出钱财粮食挂钩,司徒林对国库空虚早有预料,所以才多次上书请求增加商贾和地主的赋税、纳粮,以便减轻国家的财政困难,但都没有被采纳。 如今,陛下将这捉襟见肘的事实摆到明面上,他就不得不再次提出自己的办法。这一次,他看到了陛下眼里的犹豫,就在他以为陛下会下令实施的时候,陛下却又摇了摇头。 “商贾是低贱的行业,比不得农民,但是那些商贾却也是秦国的百姓,朕继位之初就提过,各种行业都是平等的,在秦国没有三六九等的百姓,今天若朕提了商税,明天要不要提地税和粮食税?” 邹亮也是认可司徒林建议的,国家想要有钱,自然要从百姓手里拿,百姓给的少了,国家自然要缺钱。 “陛下,臣觉得,左相说的不无道理。您已经很节俭了,但每项政令都是利国利民需要钱粮支撑的,您就算勒紧自己的腰带,钱也是不够的,不从百姓手里拿,还能怎么办呢?” 君臣三人争论半天也没有得出个结论,陛下又显然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国库空虚一事,邹亮瞥了一眼外殿和衣服较劲的姜严华,叹了口气,“要不请姜侯爷谈谈看法?” “姜严华!” 白胜男的声音未落,姜严华已经撩起珠帘走了进来,视线中,他仪态雍容、神色自若,举手投足间满是贵气。他对着两位老臣拱了拱手,坐在白胜男身边,自然的牵起她的手放在腿上。 “陛下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揣着明白装糊涂,姜严华体会过锋芒毕露的得意,也在低三下四的泥泞中挣扎过,在摸清白胜男的脾性后,他认为,自谦且不自卑才是白胜男最喜欢的。 第375章 户籍制(5) “我们在谈如何充盈国库,两位大人都发表了各自的看法,邹卿想听听你的意见。” 白胜男的语气听不出问题,姜严华却知道浅浅言辞背后的话是“别给朕丢脸”。 他笑着对邹亮颔首表示感谢,又对司徒林颔首表示谦逊,才若有所思的轻声道,“姜某不才,对国库入账源头有过浅薄的了解,若说的不对,还请诸位指正。” 顿了顿,姜严华松开白胜男的手,执起案上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赋税。 “据姜某所知,目前各国国库的主要来源都是赋税,而只有一条路的后果就是依赖过重,容易出现两极分化的局面,也就是极端的高赋税和低赋税。” 姜严华说的问题,几乎是众所周知,邹亮想,这个大才是在遮掩什么,还是外界传闻过于浮夸? “继续说。” 白胜男了解他,知道他是在由浅入深。 “是,陛下。” 人前的姜严华很识大体,没有外臣的时候却像个痞子,白胜男微微蹙着眉头,脑海里闪过季洵温润如玉的样子,宽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 “放眼中原各国,赋税不论是按户收还是按人头收,说白了都与人口挂钩,姜某想,秦国是否可以建立起户籍制,由各城、各村、各里,分级统计人口数量,按人头收纳赋税。” 姜严华的话引起了三人的兴趣,司徒林暗暗自责,自己为官多年,怎么就没想到户籍制这个办法呢?姜严华果然是大才,不仅文采好,还有治世之才啊! “比如,现在是每个人每年四吊钱,我了解到秦国登记在册的人是四百万,但其实远远不止四百万。普查不到位、人口隐瞒等原因导致数据错误,其实是赋税欠收的一个主要原因。” 执起毛笔圈起税这个字,姜严华继续道:“如果我们统计出秦国人口有五百万,那么每年的赋税就能增加四分之一,如果人数更多,陛下还可以在缓解国库危机后继续把赋税减少为三吊,让百姓们分而担之。” 这套户籍制的理论是姜严华在治理望琅寨时得出的,刚建立山寨的时候,大家都是分小队行事,导致他常常不知道具体收获了多少财宝。 后来他决定把每个人的名字都登记在一个本子上,每年增删一次,渐渐的才发现有些看起来很老实的人,其实是最能私藏和吃空饷的。 登记簿制度实施三年后,因为每个人上交的东西都是透明的,就没人敢跟他玩手段了。直到后来,他把所有外出打劫的权力都收回,山寨才逐渐步入正轨,越做越大。 户籍制的提出,既能对人口数量摸底,也能增加赋税,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他国细作的随意扎根,白胜男等三人都觉得这个政策利国利民,也很有远见。 白胜男本来想把这件事交给司徒林去做,但想着他年纪大了,朝中还有更多事需要仰仗他的权威,犹豫片刻,决定由姜严华牵头、邹亮带礼部配合,把户籍制细化,并在一个月内向全国公布,争取在半年内完成在全国范围内的摸底调查。 第376章 户籍制(6) 这是姜严华入宫以来领到的第一个任务,虽然大婚在即,他还有许多事需要做,但为了让白胜男知道自己不比那个季洵差,自己能比季洵更好的为她分忧,就应了下来。 “除了户籍制外,姜某认为,还应该让国家有些私产。” 司徒林的眸中闪着光亮,语气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姜侯此言如何说?” 余光中,白胜男看向自己的认同眼神含着些许崇拜,姜严华的心慌乱的跳了几下,忙别过头不去看她,继续道,“其实很简单,如果把秦国比喻成一个人,那么我认为这个人该有些属于自己的财产,比如土地、商铺、宅院、牛马等。然后再把这些私产运作起来,让钱生钱,死水变活水,多条腿走路。” “不瞒侯爷,秦国确实有些私产,但运转的不太好。”邹亮如实道,“京郊的土地基本都是国家和皇室的,但没像您说的租出去,而是自己种植,但收成却不及农户薄田的三分之二。还有些铺子,收益也比较惨淡。” 姜严华对此早有所知,接话道,“请恕姜某无状,请问负责运转这些的人,都是世袭制或终身制吧?” 邹亮点点头,看了一眼陛下,“侯爷一句话就指出了命门,皇粮吃的太容易了,不管做好做坏,都不影响拿俸禄,久而久之就都成了滑头。” 那些给皇家办事的,基本与各大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与皇家有着关系,所以没办法轻易撼动。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花匠,都不是轻易能动的。 半晌,白胜男道,“问题的根本已经找到了……就去想办法解决吧。对偷奸耍滑的,先劝改,劝而不改者,直接辞退换人。再换,就不要在那些世家中挑了,去找那些会种田又没有田的人,会经营又没有本钱的人。” 变革这个想法,再一次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但白胜男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便再一次将之压了下去,“侯爷觉得呢?” “臣觉得陛下的决定很正确,但如果要让他们死心塌地好好干,大概给些甜头会更好。” 姜严华的笑容如春日的微风,润而不燥,让人移不开眼,他把手轻轻覆在白胜男的手背上,柔声道,“比如设下定额,超出部分,按比例作为福利给他们分成。” 邹亮觉得大才这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姜严华,他简直是个十足的商人,不,不只是商人,他还是个政客,比起季洵的开阔,他更加磅礴,对,是磅礴。 “侯爷此言点醒了朕,左相,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若有困难,随时可来找朕,朕会全力支援你。” 愁云从白胜男的脸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舒心的笑容,她后悔没有早点把姜严华放到前朝去施展拳脚,但事实上,她纳了姜严华为后妃,再让他处理朝政,又一次触动了部分朝臣根深蒂固的“后宫不得干政”的思想。 姜严华刚到礼部牵头准备户籍制的当晚,白胜男的案头就堆了十几本弹劾的奏疏,气的她一脚踹翻的龙案,连晚饭也没吃。 第377章 户籍制(7) “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喝一碗小米粥暖暖胃吧。” “不喝!” 端起瓷碗砸在地上,这是依卢第一次见主子发这么大的火,即便知道季公子自立,主子也没有这样过,看来姜侯已经在陛下的心里设下了位置。 “可是龙体要紧,您生气也得吃了东西才有力气不是?” 白胜男瞥了一眼依卢,正要说什么,就听姜严华的声音响起,本就气不打一处来,此刻听了他的声音竟心生委屈。 姜严华正在东暖阁哄瑾儿睡觉,闻声连忙把瑾儿交给奶娘跑了过来,却没有注意脚下,一块碎片直接扎进了脚底。 “夫人,是谁惹你生气了?” 挥挥手示意依卢收了残片赶紧退下,姜严华顺势坐到她身边,随意的拔出脚底扎着的碎片,扔在地上。 清脆的声音入耳,白胜男正在气头上,看到他受伤,顾不得安抚,张口就骂,“你傻了是不是!满地狼藉,碎片那么大,你直接往上踩,如果不想活了,捡起来抹脖子好了!踩在脚底顶什么用!朕穷的很,没有那么多金疮药给你治病!” 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与她争吵的怒气,姜严华挥挥手让殿内的侍从都下去,自己则盘膝而坐,褪去袜子,把脚落在她的腿上,白胜男气呼呼的推开他的腿,他便再放上去,直到她不再抗拒。 “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你看看我受伤了。” 似撒娇般顺势依进她的怀里,姜严华仰望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心疼的摸了摸她的下颚。 “夫人,我不是故意受伤的,也不是故意去前朝惹你被朝臣群攻,我只是想替你分忧,仅此而已,如果我出现在前朝不合适,我可以退回来,我就按他们说的,安安心心待在你身边,不干政,给你出主意,你别生气了。” 明明姜严华才是那个最委屈的,被骂干政的是他,脚受伤的也是他,可他却反过来安慰自己,不惜放弃昔日报效国家的梦想。这就是爱吗? 隐忍、克制又愿意舍弃一切? 如果这才是爱,那么季洵的爱,确实有些敷衍了。 “很疼吧?” 白胜男少有的温柔融化了姜严华的心,他笑着摇摇头,“不疼,你呢?你踹龙案的时候,脚疼不疼?” 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白胜男似笑非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敢糗我?” “不是糗你,是说真的呢,疼不疼?” 被他眼底的认真感动,白胜男也摇了摇头,手指落在他的下颚上,轻轻摩挲,“人在盛怒之下,会忘了疼。你刚刚问了之后,就感觉到了疼,但还好,我能忍住。” “如果以后哪里不舒服,千万不要忍,告诉我,我嘴很严的,只要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我都不会说。” 姜严华趁机在她胸前蹭了蹭,白胜男沉浸在这份温柔中没有注意,“他们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我偏要……” 纤长的手温柔的覆在她的唇上,白胜男不解的凝着他,本以为他还是会劝自己再忍忍,却听他道,“明天不是大朝会吗?夫人且看为夫如何舌战群儒,大杀四方!” 第378章 户籍制(8) 昨夜的姜严华让白胜男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当大杀四方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笑了,情不自禁的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 虽然后来情况没有发展到鸾帐春暖的程度,但头一次的同床共枕,还是让她有了小女人的娇羞。 姜严华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她睡的异常安心,直到第二天一早依卢来叫,才缓缓从睡意中抽离。 她已经十多年没睡这样沉了,怀瑾儿的时候只是困,睡的也是不踏实,她忍不住想,姜严华这个狗东西不会是给自己下药了吧? “严三?严三?” 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白胜男从依卢口中得知,姜严华一早就起来出宫去了,他自称去左相府求教前朝礼仪,今天也会和左相一起上朝,让自己不必等他。 白胜男这才想起来他昨晚的豪言壮语,本以为他只是说笑,没想到是来真的。 她笑着摇摇头,心里暗道一句不自量力,捏起的杂面馍馍掰了一块,依卢把舀好的汤放到她手边。 “陛下,侯爷是穿官服走的,奴才看他有些紧张的样子……”依卢见主子神色不对,连忙闭了嘴。 将馍馍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视线落在蛋花汤上,白胜男忽然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自己这份紧张从何而来,是担心姜严华吗? 如果这次他舌战群儒的计划失败了,那么他此生将与前朝无缘,自己按例还要对他施以惩处…… 她在心里狠狠道,严三,你要赢,如果你敢输,我就宰了你! “陛下到,众臣行礼!”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故意放缓了脚步,白胜男扫了一眼司徒林,他身边跪着的果然是姜严华。不知道这个犟种说了什么,居然说服头号反对者司徒林当他的帮手,白胜男不禁对他等下的表现有些期待。 “众卿平身!” 起身后,姜严华看向龙椅上的白胜男,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地位和视角去看她,这个倔强的女人此刻就像世界的主宰,随意却威严十足,举手投足都是为君者的威仪。 姜严华想,幸亏自己年少成名,否则还没机会与她深交呢。这样天神般的女人,若错过了,真是要赶紧一头撞死,插队喝孟婆汤,重新投胎和她重新相遇。 “在众卿讨论国事前,朕向诸位汇报个好消息。朕的长子官名已定,白震烨,小字伯琅。” “臣等恭喜陛下,恭喜大殿下!” 白胜男对邹亮道,“礼部可以着手准备玉碟了。” “臣领旨。” 领旨的时候,邹亮余光中扫到一袭紫袍,正诧异安国公什么时候回朝了,视线上移却看到了姜严华的脸,眸子不禁瞪大。不想众人看出自己的失仪,忙躬身退回队列。 “众卿有事现在可以奏报了。” 清了清嗓子,视线落在姜严华的身上,这身紫袍将他衬的很俊朗,放眼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能在样貌上胜过他半分,白胜男的嘴角微微上扬,却不知自己在得意什么。 第379章 户籍制(9) “臣有事禀奏,关于琅襄侯从政之事,臣等一十八位同僚都觉得有所不妥,这是联名书,请陛下审阅。” 兵部尚书斜了一眼姜严华,正气道,“古有言,后宫不得干政,既然琅襄侯是陛下的宠妃,皇长子的父亲,更应该恪守礼制,安份的守在后宫为陛下分忧才是!” 看着联名书上的名字,白胜男只觉头疼,加上昨天上书的那些老臣,秦国五十岁以上的老臣基本都表达了反对,这下姜严华的胜率又要降低不少,她不禁为之捏了一把汗。 “姜严华。” “臣在。” 站在后面的朝臣并不知道姜严华真的来上朝了,这声臣在,不外乎在朝堂上掷了一颗轰天雷。 “你觉得自己在前朝当差合适吗?” “自然合适。” 姜严华颔首微笑的样子像极了斯文败类,将那股子痞坏拿捏的恰到好处,白胜男的视线转到司徒林身上,又在前排几个大臣的身上停留几许,还是忍不住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我泱泱大秦,乃礼仪之邦,遵从古礼自然无错,但仅守古礼却大为不妥。” “姜侯,你不是在质疑祖宗家法吧!” “非也,这位同僚给姜某扣的帽子太大了,姜某实在不敢戴。” 姜严华对发声的官员拱了拱手,继续道,“姜某只是在想,诸位可否听过特事特办、与时俱进这两个词?如今我大秦主张男女平等,女人可以入朝为官,姜某是男人,在平等的观念下自然也可以为官,报效国家!” “男女平等不假,但你是陛下的后妃!” “是啊,我是陛下的后妃,与陛下是夫妻,但古言还有陛下年幼太后可垂帘听政的呢,尔等又如何说?难道当政的秦宣太后也是错的吗?” 姜严华此言一出,朝臣们自然敢怒不敢言,宣太后是女的,当今陛下也是女人,如果质疑宣太后,不就是一句话把先帝和当朝陛下都得罪了吗? “你敢诅咒陛下!”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尖叫般的嘶吼,姜严华没有被这句话吓破胆,而是转身恭敬的对白胜男跪下。 “臣希望陛下万寿无疆,诅咒一词从何说起呢?若说这朝堂上有谁最希望陛下长命万岁的,怕是无人可出姜某之右吧?” 姜严华早就想到会有人不断上纲上线,但他不怕,今天他必须赢的漂亮,否则将再无翻身机会不说,白胜男也会小瞧自己。自己在她心里本就不是对等的地位,若江河日下,还不如回山寨种地去。 “秦国发布求贤令,姜某不才,肚子里有些墨水,难道就因为我是陛下的男人就不能为国尽忠了吗?” 姜严华大才之名,当世没有几个人可出其右,朝堂上的众臣虽未真正见识他的才华,却也不敢冒然挑战。 何况他说的不错,秦国求贤若渴,他姜严华带头归顺,自然能起到绝佳收效,可如果他真的入朝为官,朝政不就乱了吗!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外戚干政了吗! 第380章 户籍制(10) “大奸大恶之徒只要肯改过自新,佛祖都原谅他,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姜某又犯了什么罪呢?难道成为陛下的家人是十恶不赦之罪吗!” 姜严华的话很有震慑力度,不但搬出了佛法还把自己的地位推到了刀口,让反对他的人骑虎难下。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大家屏着呼吸,心里满是不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反驳。 “任何一个愿意报效秦国的人,任何一个愿意为陛下分忧的人,都可以凭本事站在这里,诸位不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你们可以,姜某就不行呢?” 铿锵有力的质问让姜严华迅速把控了主动权,不论面对多少质问和论辩,他都能引经据典予以驳斥,最终,一场朝会直到晌午还在辩论后宫能不能干政这个问题。 姜严华循循善诱,让在场的众人明白,由于秦国女皇当政的特殊局面,后宫不得干政的原则上在秦国这一朝是行不通的。就像幕僚制度的实施,只要在陛下的监控之下,只要这个制度是利大于弊的,何乐而不为呢? 舌战群儒的姜严华获得了全胜,邹亮暗暗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司徒林也带头承认了他的身份,众臣见左相都“认怂”了,也便没有再坚持下去。 但他们也明白,后宫不得干政的特例不是女皇这一朝的全部后妃,特例的仅仅是姜严华这位大才而已。 为了庆祝姜严华在前朝的大获全胜,白胜男特设私宴为其庆祝,入席的都是她极度信任的近臣。 宴会上,姜严华收敛了在前朝的锋芒,温柔且谦逊的对每位朝臣表达敬意和歉意,虽然有几位朝臣还是不满意他入朝为官,却也不好在陛下的私宴上为难他。 这场暗潮汹涌的宴会随着一曲《江河赋曲》而结束,有些醉意的白胜男率先离席。 今日姜严华的胜利,好似她自己的胜利般欢喜,沿着湖边白玉青石路缓着步子、吹着微风,她忽然很想大叫几声,吼出连日的郁结,但她不能,这里是皇宫,是她的家,却又不只是她的家。 “陛下醉了吗?” 转过身对他摇摇头,白胜男笑道,“朕还能再饮几壶,你信不信?你若不信,我们回去再饮,朕绝对能赢你!” 温柔的将她揽进怀里,姜严华凝着她朦胧的眸子,轻声道,“信,陛下说什么我都信。” 许是醉意熏了头,清澈的眸子朦胧了几许,白胜男看着姜严华,眼前却浮现出季洵的脸。 笑容僵在脸上,扬起手猛的给了他一巴掌,半晌才反应过来打错人了,正想挣开他的怀抱离开,却被他以更大的力度圈在怀里。 “放开朕!” “夫人无故赏了我一巴掌,不该给些补偿吗?” “你说了,是赏,既然是赏,朕凭什么给你补偿?” 四目相对,白胜男的胜负欲被激发,眸中的歉意顿无,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君王之姿。 姜严华被这份冰冷刺痛了心,热情的眸子暗淡了些许,但只片刻,他就以更为热烈的强硬狠狠吻向她的唇,白胜男本就没有他的力气大,此刻又醉了,更推不开他的侵略。 第381章 户籍制(11) 挣扎间,双腿渐渐酸软,残存的理智教唆白胜男必须赢,挣扎着咬了姜严华一口,温软的唇失去了禁锢,她大叫一声,“莽古!” 得了诏令,莽古一把推开姜严华,抱起陛下就跑,像当初在草原被叶赫部追杀那般,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路狂奔到昭霞殿。 “陛下,陛下您还好吧?” 由于莽古跑的太快,白胜男忙召女婢拿来钵盂,把今晚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请陛下降罪,莽古又莽撞了!” 摆摆手,白胜男饮了清水漱漱口,又缓了几个吐纳才道,“你护主心切,何罪之有?莽古你做的很好,让依卢带你下去领赏吧。依卢,赏他二十两银子。” 莽古欲言又止,他想打听哥哥的下落,但脑海里哥哥殷切的嘱咐又让他收回到了嘴边的话,道了声感谢,便转身离开。 当晚,姜严华似真的生气了,他回到昭霞殿看了一眼瑾儿就离开了,白胜男等了许久,那双银白色靴子都没有跨过西暖阁的门槛,她一气之下让依卢关了门,却彻夜未眠。 第二天的小朝会姜严华也没有出现,白胜男摸了摸自己的唇,心道,该生气的是朕,你这个登徒子还有脸发脾气? “陛下,户籍制是很好,但想要快速充盈国库,还是需要另寻办法。”邹亮看了一眼司徒林,得到许可后道,“司徒大人、姜侯还有臣昨夜通宵达旦想到一个办法,不知陛下可否准许。” 姜严华昨晚出宫了? “你们昨晚在谁家聊的?”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无关痛痒,白胜男忙道,“你们的办法是什么?” 许是同乡的情谊,邹亮对姜严华的印象异常好,比起虎狼之心的季洵,他真希望陛下能和姜严华百年合好。 “回陛下,是在臣家里聊的。我们的想法是,朝中贪腐严重,是否可以惩处几个极端的腐败份子……” 邹亮看向女皇乌青的眼眶,猜测她也很可能彻夜未眠,难道两人是吵架了?姜严华昨夜到府的时候,神色也不太好。 对姜严华没有出去花天酒地、气恼之余还操心国事,白胜男感到欣慰的同时,心里也流淌着些许歉意。昨夜打他确是自己不对,莽古的行为也粗鲁了些…… 深深吸一口气,但他不辞而别,就没有错了吗?看他今天回来,朕如何让他心服口服! “如何?” 司徒林轻咳几声,严肃道,“抄家!正朝纲,树典型,敲山震虎!” 秦国世家大族也好、高职官员也好,行贿受贿的现象非常猖獗,即便是在国家面临财政危机的情况下,白胜男也没从那些肥的流油的官员手里借到钱,若不是逼不得已,她也不愿意许可这样的方式对待那些老臣。 “就依卿的意思,先从孙侯开始吧。” 白胜男心里早有人选,只是拉不下脸面而已,孙侯纵容家仆强圈农户土地八十亩,打死反抗佃农,私养战马,单这三项罪名就够抄家灭族的,从他开始不算冤枉。 得了诏令,司徒林和邹亮便退了下去。 白胜男依旧如往日坐在案前批阅奏折,但等了几日都不见姜严华的身影,不但如此,他连瑾儿都不看了,瑾儿想他想的每天都要哭闹着要爹爹,气的她没办法,只好屈尊微服去邹府请他回来。 第382章 大婚(1) 这几日的分离,让心里的怒气消了不少,尤其邹亮说严三窝在他府里每天都忙活着起草户籍制,进食少、缺睡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白胜男更觉得有愧。 踏足邹府时,姜严华趴在案上睡着了,轻轻捻起桌上的宣纸,看着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白胜男的心又柔软了几分。 “姜侯……” “让他睡一会儿吧。” 制止了邹亮,白胜男走到案后坐下,温柔的扳着他的头,让他躺到自己怀里。 十几个日夜的少眠少休,让姜严华透支了身体,鼻尖传来熟悉的味道,虽然眼睛疲累的已经睁不开,却能感受到安心。 因为他知道,是白胜男来接自己了。 醒来看着周围熟悉的布置,姜严华知道自己已经回到西暖阁了,虽然白胜男对那晚的事没有再提,但凭自己对她的了解,她让自己在西暖阁休息已经代表道歉了。 得寸进尺不是他的作风。 见好就收才是。 “侯爷醒了?侯爷这一觉睡的可够久呢,足足两天一夜。” 翠竹端着米粥和灵芝水走了进来,歪着头灵巧的凝着他,在翠竹眼里,只有姜侯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陛下,季公子那种温润如玉的人只是好看的花瓶罢了,空有其表却不能为陛下分忧,当什么用? “陛下说侯爷起草户籍制辛苦了,让您好好休息呢。” 端起灵芝水一饮而尽,姜严华从依卢怀里接过早已等不及的瑾儿,亲了几口才道,“陛下呢?” “陛下在刑部了,说是会审孙侯。”翠竹轻声道,“侯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小殿下和陛下都很想您呢,陛下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夜里在殿内走来走去的,还叹气,翠竹还没见过陛下这样呢。” 不管翠竹的话是真是假,瑾儿对自己的思念肯定是真的,姜严华抱过瑾儿亲了又亲,他想,日后就算自己有了亲生儿子,也不会淡薄了对瑾儿的宠爱。 自姜严华离家出走后,白胜男对他的态度温柔了许多,不论是在前朝还是后宫,都尽量收着脾气不让他难堪,但姜严华对她这样的变化却感到不自在,两人为此又吵了一架。 “严三,你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如果你给我的脸是假的,我为什么要?” 白胜男被他问愣了,“什么假的?你是说朕对你的维护是假的?骗你的?你也不掂量掂量,朕有必要用骗的方式哄你开心吗?” 面对白胜男的质问,姜严华也不甘示弱,他把瑾儿交给依卢,让她把孩子抱走,并关了暖阁的门,才道,“你自己想想,这段时间你的言辞,不假吗?不虚伪吗?什么维护?不就是客气如外人吗?你要是真的维护我,对我好,就该如平常人家的夫妻那般坦诚相待,而不是除了朝政全都憋在心里!” “我……” 白胜男盛怒之余忽然觉得理亏,她确实没有把姜严华当丈夫,更别提寻常人家夫妻间的坦诚相待了…… 不对! 就算寻常夫妻也不可能事事坦诚,这狗东西又牵着自己走! 第383章 大婚(2 “我们早在望琅寨就大婚了,虽然还没有夫妻之实,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此生唯一的最爱,我想要替你分忧,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手里有权!你到底明不明白!” 耳边不合时宜的想起他在望琅寨要替自己报仇、杀那些伤害自己的人,白胜男看着他眼底的失望、和因愤怒而颤抖的唇,心头咯噔一下疼的厉害,但嘴里还是不饶人。 “今天的话,我就说到这里,再吵下去也没意思,你自己想想吧。”说罢,姜严华倒了杯温茶递到她唇边,“吵了半天,喝点水润润喉咙,天干物燥的,如果我刚才话重了,我道歉,但我要表达的内容,你是清楚的,对吧?”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接下茶盏喝了几口,见他要离开,白胜男拽着他的宽袖,半晌才道,“我需要时间。” 转身投入她的怀里,姜严华眼眶微红,柔声道,“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时间如一匹疯马,疾步而驰,处理了朝中三个大贪官,抄出金银、珍宝无数,没收良田三百余亩,白胜男将这些钱都纳入国库,并由司徒林牵头带领户部协礼部集中管理。 与陈国的战争彻底进入了收尾阶段,虽然回鹘趁两国交战之际抢走了陈国六座城池,白胜男也没有下令让张扬两线作战对抗回鹘,而是趁机向回鹘修书一封。 信中她含蓄表达了把陈国六座城池奉送之意,又明确了愿意与回鹘休战共建本国。回鹘国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不但回了一封友好文书,还送上百余匹战马表达对女皇大婚的恭贺。 “陛下,婚服已按侯爷的意思修改了,这是大婚当日的流程,请您过目亲定。” 示意内务司主事等一等,白胜男对依卢道,“去把侯爷叫来一起听听。” 姜严华对大婚的流程早已烂熟于心,户籍制度公布后,为了防止下面的人假公济私,他主动请缨负责京畿地区人数的户籍统计,以作表率。 日夜操劳,劳心劳力,陪着瑾儿玩闹时已经睡着了,此刻听到依卢来召,二话不说把熟睡的瑾儿轻轻放到床上,揉了揉酸痛的眸子,满面春风的走在前面。 依卢忍不住想,侯爷的风采果真夺目,只是季大人也不差,可惜造化弄人,让相爱的两个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侯爷来了,你可以说了。” 内务司主事看了一眼姜严华,心道,这本就是侯爷定下的流程,陛下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呢? 精简却不失天家威仪的流程,听到一半白胜男就知道这是姜严华修改过的,温柔握住他的手,点头称赞。 “这次办的不错,赏银百两。” “谢陛下,谢侯爷。” 白胜男大手一挥,恩赏不断,这也是朝臣们对她百般臣服的原因之一,比起抠抠嗖嗖又心胸狭窄的刘邕,谁不愿意跟着白氏这样的主子尽忠呢? 内务司主事离开后,姜严华倚在她肩上,不住的打着哈欠,“夫人打算赏我点什么?为夫也是日夜操劳,身心俱疲呢。” 第384章 大婚(3) 携着他的手,将他按到床上,白胜男正要离开,却被他猛的一拽,扑在他的怀里,四目相对,脸颊微红。 “朕赏你好好睡一觉,你不领情的话,就滚起来去京兆府干活。” 说着违心的话,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耳边是他强健有力的心跳,白胜男柔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严三,等大婚后,朕好好放你几天假,让你睡几天好觉。” “你陪我一起睡吗?” 不知他指的是此刻还是大婚后的几天假期,白胜男没有回答,他又道,“女人当皇帝可以确保皇嗣血脉的纯正,却保证不了数量,毕竟生孩子实在太伤身体了。” 暧昧的在她脖颈处亲了一口,姜严华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虽然两人都衣着完整,白胜男却觉得异常娇羞。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她身为帝王也不必在意这点,却还是忍不住羞的不敢看他。 “夫人……” 深不见底的眸中盛满欲望,白胜男自然知道他身体为何炙热,但现在是白天,加之两人尚未大婚,她……当初和季洵突破世俗禁忌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多的犹豫,今日却不知为何执意坚守。好似婚前与之行了春闺之事,自己就和那些浪荡的妓女一般似的。 “等大婚之夜,好吗?” 姜严华盛满欲望的眸中满是爱意,他点了点头,翻身躺在床上,拉开被子盖住身体。 “夫人,今天是为夫唐突了。” 摇摇头,白胜男握紧他的手放在胸口,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动的感觉了,近一年的相处让她渐渐忘了季洵带来的情伤,也渐渐忘记了瑾儿不是他的血脉。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在身边的日子,争吵也好、相伴也罢,是他让自己感到这偌大的秦宫并非牢笼,也是他让自己感到身后并非空无一物,自己虽然贵为女皇,却也是有肩膀可以依靠的。 “严三。” “嗯。” “如果你背叛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扳着她的脸,姜严华笑着蹭了蹭她的鼻尖,“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严数、严三、严琅甚至姜严华,都舍不得背叛你。” “那你又是谁?” “我是一个爱你的人。” 随着大婚时间的接近,整个秦国都沉浸在庆祝女皇大婚的喜庆中,京师重地更是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口都悬着或大或小的红灯笼,百姓自发制作喜饼走上街头互相赠送,比过年还热闹。 白胜男却开心不起来。 陈国战事在收尾的时候,几支伪装成平民的军队趁夜袭击了张扬部,老将张扬当场被斩,虽然最终的胜利归于秦国,但残部斩杀军中主将的影响不容小觑,大军本就疲惫,此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军心难免动摇。 “陛下,张扬将军战死,后事……” 张扬将军是追随先帝开国的老将,惨死战场、马革裹尸,白胜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垂了泪,哽咽着直拍龙案。 张扬是她的倚重,当年李瑞乱国,张扬率兵稳住一方局势,才使得别国不敢轻易出兵,他的功绩,举国均知。 但她是一国之君,又不能只沉浸在重臣的逝世中不能自拔,她必须尽快缓和情绪,派出另一位值得信任的将军去接替张扬的位置、稳住军心,守好最后一班岗。 第385章 大婚(4) “乔飞将军何在?” “臣在!” 鬓发斑白的老者从队列中走出,他深深的看着泪流满面的主子,衰老的心也如刀割般疼的不能自已。 深深吸了几口气,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趋于平稳,白胜男走下台阶,扶起乔飞,君臣相对,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乔叔,朕封你为镇北元帅,着你率两万精兵火速赶往陈国,接替张扬将军的职位,疾速荡平陈国余孽,你可能做到?” 一声乔叔,融化了君臣关系的生冷,拉近了两颗伤痛之心的距离,乔飞郑重的点点头,郑重发誓:“臣向陛下发誓,不荡平陈国余孽,乔飞不见天颜!” 除了迅速结束陈国战事、重整士气外,乔飞的任务还有遣人将张扬尸骨运回故土。 三日后,白胜男率百官亲在京师自给乔飞送行,迎着朝霞,姜严华清晰的看到了她眼中闪闪的泪光。 交战的炮火持续燃烧,京师里女皇大婚的准备工作也紧锣密鼓的进行着,看着堪称奢华的婚服,白胜男眉头紧锁,心道,这两套衣服得花多少银子! 有市无价的苏地幻彩锦、金丝银线、红宝石、东珠、各种玉石……这还不是封后大典呢,已经如此奢靡,难怪人人都想掌权,权力的背后是生杀大权和数不尽的珍宝,样样都直指人之贪澜的本性。 “想什么呢?” 从身后环住她纤瘦的腰身,下颚娴熟的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姜严华柔声道,“这场大婚花费不少钱,心疼了?” 点点头,白胜男道,“这些花费远不如朕登基大典的费用,朕知道这场大婚是秦国向天下彰显国威的大好机会,但秦国的国力尚弱,这些金银能做很多大事。人心复杂,真是尽显矛盾。” “如果你能在望琅寨不跑,咱们这次只需要祭天祭祖,何须再补一次大婚?” 似是怨怼她当初的逃跑,姜严华笑着咬了一口她的耳朵算是惩罚,“我是不在那些繁文缛节的,你嫁给我也好,我入赘白氏也好,总归是我们两个在一起。” “当初你在望琅寨娶了我,如今我也娶你一次,咱们也算扯平了。” “这种事还有扯平的?” “不然呢?” 白胜男阴沉的脸上露出笑容,她正为姜严华没听出自己的口误而暗自欢喜,耳边已响起他得意的笑声,“你终于承认在望琅寨已经嫁给我一次了,夫人,你这个嘴硬的小野猫。” “你敢这样说朕?”转身捏住他的下颚,白胜男似笑非笑的瞪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朕……” “我好怕。” 低沉且温柔的声音声声扣着心门,如一把钥匙打开了已经生锈的铁锁,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中盛满深情,紧紧将白胜男吸了进去,不能自拔。 “我好怕你会离开我,喜欢别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白胜男嘴硬道,“朕巴不得你……” 姜严华的手总是热乎乎的,如他这个人一样,热烈的张扬,此刻那双漂亮的手指却是少有的冰凉,白胜男看着白皙手背上的斑驳伤疤,耳边是他极尽可求的声音。 “不要喜欢别人,只喜欢我,只与我在一起,好吗?” 第386章 大婚(5) “你好像傻,喜欢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呢?” “倒也不难。” 见他故意让自己难堪的得意模样,白胜男非倒没感觉到冒犯,反而被他这副俏皮的样子逗笑了,流露出自己都不知道宠溺,白胜男戳了戳他的眉心。 “对了,这个东珠串子是我那串,还是你自己的?” “两串东珠串子都是朕的!”捏捏他的鼻子,白胜男故意冷着脸,“你打劫了朕的贡品,还好意思说你的?” “咱们各凭本事,我的就是我的。” 棱角分明的下颚微扬,白胜男笑着把另一串东珠戴在他的手腕,看着他手背密密麻麻的伤痕,心脏处忍不住疼了起来,手掌覆上姜严华的手背,白胜男心疼道,“这些伤,很疼吧?” 没有嘴硬,姜严华点点头,环着她走到床边,似讲故事般把那些过往的遭遇轻描淡写的告知。而之所以将往事坦诚,并不是祈求她的怜悯,而是想要让她进一步了解自己。 听了他的故事,白胜男并没有报之以回礼讲述自己过往。她善于倾听,却不愿意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这是她的固执,也是她的自我保护。 微风吹拂着平静的湖面,带来粼粼波光的闪烁,成群结队的锦鲤在鱼饵的引诱下游来游去,异常可爱。 白胜男突发的母爱驱使她带着瑾儿一起来喂鱼,但事实证明,只有母爱是不能抵消百病的,当晚瑾儿就因感染风寒发了高烧。 哭闹不止的瑾儿谁都不要,紧紧抓着姜严华不肯松手,小小的身体如镶嵌在剑鞘的宝石,镶在姜严华的怀里。 “爹爹……爹爹……” 瑾儿浑身滚烫,眼泪鼻涕顺着嘴角流到下颚,滴在姜严华的身上。白胜男心有所愧,为那少有的母爱,也为自己行为的不成熟,但当瑾儿哭了大半个时辰后,她的耐心被彻底耗尽。 看出她的焦躁,姜严华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没有耐心的样子,一边哄着瑾儿,一边安抚她,“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就行。” “喂了药就交给奶娘,你明天还要参加小朝会呢。” 作为一个母亲,白胜男自认是不合格的,孩子可爱的时候她愿意陪他玩一会儿,孩子一旦张口哭泣,她就受不了,若是哭的心烦,还恨不得把他和奶娘一起扔到冷宫里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姜严华却是个合格的父亲,不论朝政多么繁忙,不论他忙完已经什么时辰,都会去看一看瑾儿,甚至为了陪伴,会主动早起一个时辰陪他玩闹。 白胜男常常忍不住质问自己,到底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小孩,还是因为瑾儿是季洵的儿子,所以才得不到自己的宠爱?但思来想去,总是没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瑾儿吃了药睡下已经是后半夜了,姜严华担心瑾儿醒了找不到自己会哭,便留在床边守着。 白胜男批完奏折见姜严华没有到西暖阁来,便去东暖阁看看情况,果不其然,姜严华正握着瑾儿的小手伏在床边睡着了。 第387章 大婚(6) 温柔的晚风吹拂万条丝绦,龙案上的蜡烛照亮着奏折上的每个字,白胜男没有因为次日大婚而懈怠朝政,宴请从外地赶来朝贺的群臣和使者后,如往日般批阅几本奏折才去沐浴。 看着肌肤上斑驳的疤痕,白雾般的热气中夹着百花的芬芳,她又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当时她第一个想到求救的对象就是南宫禹,但他拒绝了,还恩赏了几句嘲讽,那十四个字,自己至今记得:情已断,恩尽灭,莫要挣扎,好自为之。 按理说,这次大婚,刘氏没有派来使者恭贺,与刘氏为伍的魏国也应避险才是,但魏国不但来了使者,这个使者还是南宫禹本人,这其中是有什么见不得的勾当吗? 如果说南宫禹只是单纯的来恭贺大喜,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无利不起早,他此番亲自前来,肯定有阴谋。 “依卢,宣詹泰到昭仁殿侯着。”白胜男想了想,又道,“还有林好和左煦。” 胜雪的肌肤上布满了疤痕,白胜男起身之际,身上已经落下柔软的褂子,她以为侍者是翠竹,却见瞥见一抹紫色的袍角,脸颊红了个透,忙系好衣衫。 “你怎么来了?” “我见依卢匆匆离开,担心你这里没有人守着,会有危险。” 说话间,姜严华深锁的眉头始终未曾展开,今天的晚宴,他见识到了那些名震四方的才子和白胜男的左膀右臂,甚至是她当初的知己南宫禹。 “这是秦宫,朕的地盘,就算有人心怀不轨,也没办法完成刺杀。朕反倒担心明天的仪式。从秦宫一路出发到凤凰山的路上,是刺客下手的最佳时机,即便不能造成实质伤亡,扰乱仪典进程,耽搁了吉时,也是他们的目的。” 手指点在沐桶中的花瓣上,姜严华凝着她若有所思的眸子,轻声道,“我想问问,你与何铭羡何大人,是知己,对吗?” “你说阡君啊,他少时进宫作过伴读,朕与他的关系很好,说是知己也不为过。但你知道的,君臣之间,不谈知己。” 白胜男披上斗篷,挽上他的手臂,“走吧,陪朕一起回昭仁殿,朕还与几位朝臣有要事相商,你回去早些休息,明日的仪典很繁琐也很熬人。” 乘辇而归,姜严华少见的寡语,只道了声要去看看瑾儿便直奔东暖阁,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背影。 依卢告诉她几位大人都到了,白胜男便收住追去关心的急切,想着讨论完政事再去问他到底怎么了,谁知这一讨论就到了二更。 四更天就要起床梳洗,白胜男想还是别叨扰他休息,饮了口冷掉的茶,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床上睡着了。 陛下大婚,每个人脑袋里的弦都绷得很紧,宫里的嬷嬷们于四更准时出现在昭仁殿的东西暖阁,白胜男打着哈欠坐在椅子上,任由她们折腾,不住的打着瞌睡。 东暖阁的姜严华则一边哄着瑾儿,一边任由她们梳妆,由于瑾儿对什么好奇,半个时辰过去,姜严华的发还没有梳好,李桔只得让奶娘先把瑾儿抱出去。 第388章 大婚(7) 梳妆完毕,穿上厚重的喜服,加上霞帔,总共十八件,如此厚重的衣衫穿在身上,不用走路,额上已经冒出点点细汗,姜严华想,怪不得要选在秋天大婚,若是夏天,单凭这身衣服自己就要中暑了。 与姜严华不同,白胜男已经习惯了厚重的衣衫,不论冬夏,朝服都是厚重且多层避体的,加上冕冠,差不多有二十几斤的重量。 九声响鞭在殿外朗朗破空,依卢按照既定仪程站在门外高声道,“吉时已到,请陛下携贵妃到宗庙祭祖!” 被李桔扶着从东暖阁走出,入目看着比往日更加英武的白胜男,姜严华的心脏漏了几拍,红润的双唇不由上扬,面上盛着温柔的爱慕。 在白胜男的眼中,今日的姜严华异常俊美,这身红色的将他的容颜完美呈现,不,与他的绝世容颜相比,这身衣衫才黯然失色。 “陛下。” “侯爷。” 相视,看着彼此眸中的自己,白胜男主动牵起他的手,坚定的走向殿外的龙辇。 随着一声响彻云端的“起”,两人共乘的龙辇由正门而出,直奔城西太庙。 按理说,皇帝纳妃是不能走正门的,只有后宫正主才能乘坐凤辇,从正门进入,姜严华能与陛下共乘龙辇且从正门去太庙祭祖,足见他在陛下心中无出其右的地位。 “大司马,白氏出来了。” 阿桡看着主子紧抿的双唇,知道他心里是不舍的,但在决定投奔刘氏的那一刻,也是他自己生生把这份难得的感情主动剃掉的,如果他今日心痛,也是造化弄人。 在南宫禹的眼里,龙辇上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还是当初与自己下河摸鱼的小姑娘,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干净的笑容,她的眸子里总是有自己最完整的样子,她的嘴里总是说,“南宫,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看这条鱼咋样?我让小厨房炖给你吃啊!” 吃了那么多鱼,自己明明回到魏国后看到鱼就觉得恶心,但昨晚还是吃光了盘子里的鱼,却没尝出任何味道。 思兰,对不起,终究是我负了你,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不要生在不同的国家,希望我们不要成为当权者,希望我们不要为了各自的百姓而不得不站在对立面。 随着一道红光冲天,人群中闪过几道黑影,姜严华紧紧握住白胜男的手,随时准备为她牺牲自己,但人群中的慌乱只有片刻,就被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暗卫尽数按下。 庆典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白胜男反握住他布满冷汗的手,颔首示意他安心享受百姓的朝拜即可。 托南宫禹的福,白胜男昨天夜里嘱咐詹泰和林好等人增加了沿途的守卫人数,并要求他们让御林军扮作普通百姓混在人群里,若有刺客伺机行事,便协同暗卫以最快的速度将之解决。 在太庙跪拜祖先的时候,白胜男低声告诉他,在最中间位置的灵位是自己的父亲白氏朱贺,他是天下最好的父亲,如果没有他当年力排众议拒绝接白氏旁支男丁入朝为储君,便没有今天的自己。 第389章 大婚(8) 从太庙出来,艳阳高照的天空缓缓飘来几朵阴云,占星官看着阴云没有散去的痕迹,冷汗直流。 秦国负责观星象的部门叫占星司,主事官居正四品,是个虽小却异常重要的职位。 半年前,齐国民间着名的星相家金招娣举招贤令入京,白胜男与之相见恨晚,特为其将占星司为承天司,并由其担任承天司正四品主司。 金招娣是女子,个子矮小,体型偏胖,刚刚上任的时候,承天司中很多人都不服,直到她连着半个月占星准如妖孽,大家才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大婚的日期就是金招娣选的,她认准九月初六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不仅如此,她还告诉白胜男,自己有办法让这场大婚成为天神所赐,并且可以让她在这次仪典中成为神的化身。 白胜男倒不信所谓的神之光芒,但放眼中原各国,哪个皇帝起家都是带着神性光辉的,毕竟思想滞后且敬奉神明的百姓吃这一套。白胜男想了想,便答应将这件事授权给她金招娣全权处理。 “主司大人,这阴云不散,恐寓意不吉啊。” “不必惊慌,陛下刚在太庙敬香,皇室的列祖列宗便以阴云昭示收到香火,乃是大吉之兆,不信你看,太庙内陛下敬供的线香燃尽之时,就是阴云散开之时。” 金招娣的话玄而又玄,听者不尽信,却也不敢说怀疑。直到她所言之事真的实现,才大呼震惊。但金招娣没有因此大放厥词、自我称赞,而是告知周围的人,这是祖宗认可陛下的吉兆。 当龙辇来到凤凰山山麓之时,眼看着晴朗的天空中降下几许雨水,金招娣表示,这是山神赐给这场婚仪的礼物:可浇灌万物的雨水,生命之源。 众人还是将信将疑,却未曾想,白胜男和姜严华徒步来到山顶叩拜天地的时候,雨水忽然停了下来,微风吹散了所有云彩,露出蔚蓝如镜的天穹。 在阳光的照耀下,白胜男周身散发着神一般的光芒,站在她身边的姜严华也沐着这束光,如神降临。 在八十一声响鞭中,结束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仪庆典,白胜男和姜严华出席了庆贺的晚宴后,又被喜娘们拥着回到昭仁殿,进行下一个系列的仪式。 “喜袍相系,百年合好。” “结发为夫妻,执子之手,相携到老。” 看着被系在一起放在紫檀木盒子里的结发,白胜男笑了笑,当初在望琅寨就结过一次发,这次又剪了头发,还都是剪的左边,不知道姜严华是不是要把两份结发放在一起。 “请陛下与侯爷喝下合卺酒,从此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执起酒杯,挽起彼此的手臂,姜严华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忽然觉得鼻尖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天家婚仪,没有人敢来闹洞房,喜婆卸下两人厚重的头冠与喜服后,满是喜庆的西暖阁只剩两个熟悉脾性却身体陌生的彼此。 第390章 大婚(9) 端坐在床边,白胜男有些紧张的瞥了一眼姜严华,见他比自己还紧张的坐在软榻上抠着手指,才笑着走到案桌边,往嘴里塞大枣填肚子。 “你在吃什么?” “枣子,有点甜,吃多了腻。” 执起茶盏饮了几口,白胜男不满道,“我想吃馍馍,哪怕米粥也好,但只有这个。朕可以抱怨他们苛待吗?” 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无法移开视线,温热的手指捻起她唇边的残渣放入口中品尝,不给她调侃的机会,将她抱进怀里,直奔龙床。 白胜男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将脸颊深深埋在他的怀里,不敢看他炙热的眸子。 “夫人……” “侯爷……” 春阁帐暖,身影交叠,一室旖旎。 次日一早,阳光洒满西暖阁,白胜男在姜严华的怀里醒了过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昨夜的温存历历在目,她的心里盛满温柔。 “你醒了?” 喑哑的声音极具魅惑,白胜男点了点头,手指覆在他的唇边摩挲,“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今天不用上朝,我们可以赖床。” 对她昨晚的表现,姜严华很满意,自然也很享受,他收紧了双臂,紧紧把她圈在怀里,如慵懒的猫儿般蹭了蹭她的头,深深呼吸着独属于彼此的味道。 “严三。” “嗯。” 刚刚安分下来的手又覆在她的胸口,炙热的身体互相喧嚣着躁动。 直到晌午,两人才离开温暖的床铺,穿好衣服,彼此咕噜噜的肚子整齐的叫嚣着抗议,相视一笑,均是脸颊微红。 来之不易的闲暇时间里,姜严华不许白胜男如往日般除了批阅奏折就是看书,他带着白胜男在她最熟悉的宫殿里,享受着陌生却美好的欢乐。 两人散漫的在湖边散步、亭中饮酒弹琴、树上乘凉、树下捉迷藏……姜严华带着最简单的快乐走进了她枯燥的生活,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民之乐、聚之喜。 大婚当日的吉兆在金招娣的渲染下,在民间大肆宣传,秦国百姓本就对这位女皇敬爱有加,再加上祖宗和天神的认可,更坚定了他们拥立女皇的决心和信念。 橘红色的晚霞铺满整个天空,白胜男和姜严华手拉手躺在花园的草坪上,随意的聊天、观赏晚霞、感受微风…… “启禀陛下,魏国大司马请求面圣。” 大婚之后,各国使者带着秦国的回礼陆续离开,按理说此刻提出面见拜别很正常,但由南宫禹主动提出,白胜男总觉得其中有诈。 “他说什么时候走了吗?” “明日卯时。” 就在白胜男犹豫的时候,林好来报,称季国使者李钟请求面见圣上,有要事相告。 “李钟什么时候走?” “回陛下,今晚亥时一刻。” “好,那就先见他,让他到朕的书房来。” 李钟是季洵的心腹,白胜男不知道他想和自己说什么,是季洵的无奈和歉意吗?如果是,自己已经不需要那无关痛痒的华丽辞藻了,如果不是,自己和李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至于南宫禹,明早寅时,请他到勤政殿一叙。” 第391章 大婚(10) 支开姜严华,白胜男单独接见了李钟,其实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支开姜严华,是怕他听到什么旧情吗?还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失控? “李钟拜见陛下。” 抬手示意他起来说话,自季洵立国,李钟这个毛头小子的身价水涨船高,如今已经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钟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是公子辜负了您的信任……” 没有称吾皇,而是公子,李钟知道,当初和女皇有情的是公子,决裂的是季皇。但这声公子并没有在女皇的心里荡起涟漪,她几乎在自己开口时就摆手制止。 “我和季洵的故事早已翻篇,我们各自为主,都是为了自己的百姓,不存在谁辜负谁一说。” 摇摇头,李钟深深看了白胜男一眼,“在公子心里,您始终是心尖上不可替代的女人。或许您不知道,公子是在迷迷糊糊中成为陛下的,周大夫给陛下的茶里下了药,强迫他称帝,等陛下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 李钟的解释并没有减轻白胜男心底的伤痛,她不想再听什么狗屁的解释,如果季洵的心里真把自己放在首位,他就是爬也能爬回秦国,何况他还有那么多拥护者。 “陛下要我告诉您,这一生是他负了您,若有来世,牛马为报。” “季皇言重了。”平静的声音中没有丝毫波澜,白胜男道,“转告季皇,此生已为错,如果有来世,白某愿与之不复相见。使者一路走好,朕就不送了。”说罢不给李钟继续解释的机会,冷声道,“依卢,替朕送客!” “陛下,公子……”走到门槛,李钟背对着她道:“公子的心很苦,李钟以为就算天下人都不理解他,您也会理解,看来李钟错了,公子也错了。您是秦国的女皇,从始至终都只是秦国女皇。” 李钟的话显然冲撞了君主,就在依卢为他的性命捏一把冷汗时,白胜男已经挥手让依卢送他离开。 季国新立,她不能斩杀使臣,何况还是在自己新婚期间。 而且李钟说的不错,她是秦国女皇,从始至终都是。 她做不了单纯的白思兰,季洵也做不了单纯的季云烽。 这一点,从初见时两人都心知肚明。 微风吹拂脸颊,白胜男想起离别前两人在凉亭里跳的凤求凰,想起他在悬崖边拉住自己的手,想起他告诉自己紫微星的位置…… 模糊的视线中,季洵的身影从清晰变的模糊,又从模糊的清晰,直到他的身影被更高大的姜严华覆盖。 “地上凉。” 白皙的手落在身前,白胜男看着姜严华温柔的样子,嘴角微扬,只觉鼻尖酸涩,眼眶一热,眼泪就落了下来。 “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 握紧他炙热的手,任由他把自己抱进怀里,白胜男搂着他的脖子,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呼吸着独属于他的味道…… “严三,带我回去。” “好,我们回家。” 第392章 番外(14) 我叫季洵,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已经灭国的季氏储君。 我喜欢在山里奔跑,自幼如此,仿若沉重的双脚可以踩着泥土、踏着微风起飞,但事实上,我是跛脚,也从未飞起来过,即便学会了轻功也需要支点。 对于季国的印象,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的记忆都是与黑风寨有关,外公总说我没有斗志,安于现状。 我不安于现状又能做什么呢? 带着百十号老弱病残复国吗? 可能吗? 这几号人连打家劫舍都做不好,还妄想复国? 但我不敢质问他,因为我只要逼得急了,外公就会躲到小祠堂里,整天整宿的给列祖列宗磕头,磕的头都破了。我很心疼,但我也知道,我的心疼在外公看来,一文不值。 后来我长大了些,我的文治武功学的还不错,用外公的话说“有模有样”。从外公的神色里我看得出,他对我并不满意,这点我倒不在意,因为他对自己也不满意。 他很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但他只是个山寨的土匪头子,还是别人让给他的,他能力有限。 为了不让外公打骂,我只能拼了命的去读书、练武艺,但我的左脚是跛的,练武的时候总会有些问题,为此我没少下功夫。 六岁那年,青梅竹马的小妹妹穆云说她长大以后想嫁给我,我很开心,因为山寨里那么多男孩子她都不喜欢,只喜欢跛脚的我。 我问她,是因为我是主子吗? 她说不是,我更高兴了。 但我的高兴没有持续很久。 外公看出我的异样,我又是个直肠子,便把穆文要嫁给我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通透。我以为外公会很高兴,毕竟他也很喜欢穆云妹妹,但我没想到,外公很生气,罚我在小祠堂跪了一整夜。 第二天,外公才告诉我身上玉佩的由来,并告诉我,在秦国有个女子在等我。她的母亲是季国的和氏。 和氏,我知道那个和氏,那个被他们挂在嘴边的满门忠烈。但对于我来说,和氏其实很遥远,像我那被刘氏踏破的山河一样遥远。 “我不认识她,不能娶她。” 我记得当时是这样拒绝外公的,但外公没有理会我的抗议,只是很严肃的告诉我,如果我到了二十岁,白氏拒绝大婚,我才能娶别人。 我想,那不是扯淡吗? 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但我真是年少轻狂,愚蠢至极。 原来单纯靠着好奇,也能喜欢一个人,而且喜欢到不能自拔。 我日日都会把白氏的画像展开看,那是她三五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粉雕玉琢的样子,确实比穆文好看,但只能看,摸不着,我常常偷偷对月亮许愿,希望白氏能从画里走出来陪我玩。 外公告诉我,我十岁那年,白氏的母亲会带她来山寨看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兴奋极了,说彻夜难眠有些夸张,但也常常莫名其妙的觉得欢喜,笑的像个傻子。 穆文妹妹说我中邪了,要下山去找大神给我驱鬼,外公却说她是个傻丫头。 第393章 番外(15) 约定相见的那日我把自己最好看的衣裳掏了出来,那是一件月白色缎子料做的褂子,我还特意央求外公给我买一双白色的靴子,又偷偷擦了姑姑们的胭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白氏八岁的画像,自卑如一团阴云笼罩在我的头顶。 但我还是很期待见到她,也期待她不要嫌弃我这个山野村夫。 但白氏的母亲没有来,外公很担心,我也很担心。 后来听说白氏的母亲被恶毒的刘氏害死了。 又是刘氏,我恨透了这个不知道在哪里享福的刘氏,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失去双亲躲在山寨,不会只能对着画像表达思念。 可是我忘了,我根本没见过白氏,我喜欢的她,只是画里的、外公嘴里的白氏。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带着青春气息的冲动,我带着六子一路摸到秦国都城怀安。就在我对如何潜入秦宫一筹莫展时,我看到了她,那个日夜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白氏。 她本人比画像更英气,脸型也不是画像里的圆形,而是标准的鹅蛋脸,一双机灵又美丽的眸子比北极星还要璀璨。 我很想冲过去告诉她,告诉她我叫季洵,是你指腹为婚的丈夫,我来见你了。 但我不敢,我看了一眼脚上露着脚趾的破鞋,还有身上散发着馊臭味的衣服,只能远远看着她行侠仗义。即便最后出手相帮,却也不敢留下名姓,如老鼠般仓皇逃窜。 后来,我每年都要去秦国都城住一阵,希望能再次与她相遇。我每天都穿的很整齐,甚至后来有人以为我是京都的贵族少爷,但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后来,我听说她落难了,被她最信任的权臣深夜造反,异常狼狈,恐有性命之忧。我告诉外公,我要去救她!外公问我为什么,我干脆的回答: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 穆文不许我去,她质问我,如果白氏不是与我指腹为婚,我还会爱她吗?她这个问题突然把我问楞了,我不明白指腹为婚和喜爱白氏有什么关系。 “云烽哥哥,你不是爱她,你这是自己的执念!你在骗自己,你爱的不是她,你爱的是那个必须成婚的盟誓!” 我觉得穆文在胡扯,她喜欢我,想占有我,但我已经把她当妹妹了,她求而不得,嫉妒而已。 我和白氏的亲信卫元庭谋划了很久,终于选定了一个比较满意的方案:趁押送大军路过黑风山附近时劫囚车。 没想到我们的计划与白氏“心有灵犀”,她选择逃跑的路线和我们的计划一致,我看到了狼狈的白氏,她小小的、瘦瘦的、脏兮兮的,像个被人丢在垃圾堆里的小玩具。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重回龙椅,因为这样我们就相配了。 我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非常自私,哪怕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我也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觉得龌龊。 在崖边抓住她的手那一刻,我又看到了那双闪着星河的眸子,我不知道一个女人能够这样坚韧,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折磨、非人待遇,眸中仍旧充满希望。 那一刻,我彻底沦陷在了她的倔强之中。我告诉自己,季洵,这就是你未来的妻子,你爱她。 第394章 番外(16) 事实证明,我错了。 白氏对于我非常陌生,她并没有像我喜欢她那样疯狂,甚至很冷淡。她没有认出我,只是在听到我的名字后,无关痛痒的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想,人家是女皇,自幼受的教育与我这种山野粗人不同,表达含蓄也很正常。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不爱我,我看得出来。 因为,她爱那个叫薛川的男人。 即便她从始至终也不肯承认,但我能看得出,她爱他,即便不爱,也是很深的依赖。 我动用自己所有的学识,希望让她看到我的优点,让她知道如果嫁给我也不会太为难,我使尽浑身解数…… 我成功了。 我让白氏爱上了我,那是在薛川刻意寻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很卑鄙,趁着她内心空虚的时候,趁虚而入。 但我不知道的是,白氏其实很早就喜欢我了,她喜欢我的温文尔雅,喜欢我的含蓄,喜欢我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 我们相爱了。 自知道她爱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就荡漾了,我想我们终于可以突破万难在一起了。 我日日陪着她,看书也好、闲聊也罢,为了能够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拼了命的读书、学习,直到在她执意修改律法时绽放光彩。 那一刻,她为我骄傲。 我看到了,看到了她眸子里闪闪的泪光,那是为我而璀璨的光芒。 在逐渐的了解中,我知道她是个有野心的帝王家。 是的,她是一个女人,却也是个帝王,她的所思所想我都能理解,因为如果没有刘氏的铁蹄,我也将与她一样高坐在龙椅之上,手握生杀大权。 但我毕竟没有受过储君的教育,她的所思所想我仅限于理解,是的,仅是理解。 旧臣问我,为何不借秦国的力量复国,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从前的季国尚且敌不过刘氏,如今的秦国同样不是刘氏的对手,如果我借着复国的幌子把秦国拖下水,那么被毁灭的将不单单是季国,还有秦国。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为我受苦,也不想任何人再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一晚,我在季风村和所有人摊牌,我告诉他们,我此生都要追随白氏,哪怕做她的犬牙。 可悲的是,我如此坚定的爱她,如此坚定的维护,却还是没有躲得过旧臣复国的决心。 为了帮她扩大秦国耕地,我主动请缨去陈国游说,希望季国曾经的故土能够归降。我是那么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躲在她身后,让她给我当靠山。 但这场游说,似乎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知道是我被迫步入了那群老臣布下的陷阱,还是我主动走了进去,总之,我复国了,不管我是否情愿,都坐上了季国的龙椅。 那时,白氏已经怀了我的骨肉,我们的计划本是靠这个孩子,逼那些顽固不化的季国老臣让步,让季国和秦国合二为一,从而在中原立足。 但我们的计划失败了,他们才不管白氏是否怀了我的孩子,也不管白氏是否会立念儿为太子,他们在乎的,只是季国。 让我最为崩溃的,是外公。 第395章 番外(17) 我以为外公从燕国战场赶回来是救我出水火的,却没想到他给我这个金丝牢笼又加了一道锁。 我恨他,当初满口仁义道德,告诫我人无信不立的是他;当初告诉我白氏一日不拒婚就一日不能喜欢别人的是他;如今逼我背信弃义、自立为皇的也是他;逼我娶周远达孙女的更是他…… 我很愚蠢,也很窝囊,我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但我屁股下的龙椅,不允许我有这种想法,刺骨的冰凉很快就把我拉回了现实,也把我变得冷血。 撕裂我内心最后一丝温柔的,是那场雷雨交加夜晚的闹剧。 得知白氏要与姜严华大婚的那天,我在前朝放声痛哭、异常失态。我倒不是在哭她另择良配,而是哭我再也不能与她在一起。 我爱她,可我从没对她说过这三个字。 我执意要李钟去送贺礼,因为我也要亲自去一趟秦国,我知道这场感情需要有个收尾,我得告诉思兰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她愿意为我悔婚,我可以放弃季国的一切留在她身边,做她唯一的季洵,一个躲在她身后的男人。 但真的是成也外公、败也外公。 外公太了解我了,我刚换好常服,就被堵在了宫里,他质问我深夜要去哪里,我犹豫了,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戳穿的孩子,但转念一想,我去看我孩子的母亲,有什么错呢? “我去看思兰。” “她已经用实际行动悔婚了,你还去自讨没趣干什么?” 外公的脸色很难看,这一刻他似乎忘了忠烈的和氏,也忘了思兰对他、对我们的帮助,他不再是孙先,而是季国的国公爷,只是季国的国公爷。 冷血、无情的国公爷。 “这场感情怎么也得有始有终,我去和她说清楚,再说我也要看看我儿子念儿!” 我想,把孩子搬出来外公总会心软了吧。但我又错了,外公说他只在乎我,至于念儿,不见面不心疼,他就当没有这个曾外孙。 “外公,求你了,让我去看看思兰吧,就一眼,我想她,我想她想的抓心挠肝,外公……你知道的,我爱她,如果没有她我会死的……” 不知道是哪个字或者词触动了外公,他很愤怒的给了我一巴掌,但很奇怪,只有嘴里的血腥味叫嚣这一巴掌有多用力,我却没有感到疼。 我如丧家之犬般匍匐在他的脚下,恳求他给我一个机会,我甚至发誓只要远远的看她一眼就回来。 但外公戳穿了我。 “云烽,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回到白氏身边就无愧于心了?你是季国的皇帝,你的心里怎么能只有自己的小情小爱呢?你要做的应该是让季国每个百姓都能安心的谈情说爱!你的手里不仅握着无上的权力,肩上还有无穷的责任啊!” 我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季国的皇帝是谁。 那一刻,我彻底爆发了心底里所有的怒气、怨念,后来李钟告诉我,那时的我像个疯子,一个从地狱刚刚回到人间的疯子。 “我不要这个皇帝,这个皇帝是你们逼我做的,我不要,我不要,我还给你,还给你们!都还给你们!求你们也把思兰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只要她……” “求求你。” “求求你。” 我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手握权力却很无助的皇帝。 那一晚,我知道了季国皇宫的地面有多冷,那是秦国冬日冰窟都达不到的寒冷,冷入骨髓,冷入心肺。 第396章 西南坝毁(1) 西南堤坝被洪水冲毁的时候,正赶上司徒林病重,安国公又远在陈国主抓善后一时不能抽身,白胜男身边虽有不少供她选用的权臣,但她都没办法十足信任,只能提前结束大婚的喜悦,登临朝会。 朝堂上,群臣们对黄河决堤波连沿岸六座城池一事各自发表看法,对如何处理则争吵不休。 司徒林的突然抱病,让她意识到偌大的朝政不能只倚重一个老臣,而要将集中的权力逐步细化,从而实现不论哪个朝臣的位置缺人,都不影响整套班底的运作,至于这样是否会分了皇权,她还得再设计一下。 “好了好了,你们吵的朕头都疼,像之前一样,意见统一的派代表,意见都不一致的,自己说,别嗡嗡的吵半天都没个头绪。” 白胜男揉了揉太阳穴,扫了一眼群臣,蹙眉道,“邹卿,你先说。” 自从李瑞倒台,邹亮的地位与日俱增,众臣既为陛下不计前嫌而宽慰,也为这个当初自己看不上的小人物高升而担忧,生怕哪句话惹了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不高兴,被告了刁状。 邹亮并非水利专家,甚至可以说是个外行,他不知道陛下是乱点将,还是出于什么原因让自己先发言,斟酌再三,才道:“承蒙陛下不弃臣愚钝,臣认为,黄河决堤是天灾,需要尽快收口,减少损失和伤亡,做好百姓的转移工作,还要提防动乱和瘟疫。好在受灾的几个城池的秋收工作都进入了尾声,而明年的春种,只能各地县衙再增加支持力度了。” 天灾往往伴随着人祸,朝廷的安抚一旦不及时、不到位,就会发生冲突,甚至是起义。 按理说朝廷已经大规模要求各县各城集结劳力修筑堤坝了,向各地传达政令的时候,白胜男还着重强调了黄河沿岸的几个城池一定要着重注意修堤坝之事,这几个城池的主事也承诺会好好处理,怎么不出几个月就弄成这样呢?朝廷拨下去的钱呢? 白胜男忽然觉得胸口似有一口气堵着,她缓了很久,才道,“还有谁有不同意见,一个个说,不用等朕点名!” “臣认为,应先调遣最近的驻军,以防有心怀不轨之人,趁机闹事。”左煦捋了捋胡子,道,“至于查处担责官员,可以先缓一缓,若有戴罪立功者,还可以折抵罪责。” “若这真的是天灾,自然可行。但若是人祸呢?如果有人拿着朝廷的钱,中饱私囊最终却祸害了无辜百姓呢?” 姜严华的声音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只有白胜男坐直了身子,对他的话表现出十足的兴趣和尊重。 碍于他帝夫的身份和恩宠正盛,朝臣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他的意见,毕竟枕边风的力量何其强大,他们都心知肚明。 “姜侯,你继续说。”制止了左煦的反驳,白胜男道,“你先说完,若说的不对,左大人可是要驳斥你的。” 每日一起上朝、一起下朝、一起生活,如影随形的日子彼此都没有厌倦,反而觉得很舒服。 姜严华看着白胜男英姿勃发的样子,微微一笑。 “是,陛下。” 第397章 西南坝毁(2) “臣认为左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转移百姓、灾后重建、彻查洪水决堤原因、惩处蛀虫和镇压不臣之人是完全可以同步进行的,只是……” 姜严华扫了一眼户部尚书,“只是需要户部竭尽全力的支援,这次受灾范围很大,可能朝廷要拨付不少银钱,除此之外,还有粮食、御寒的棉衣棉被,眼看着就要冬天了。” 户部一听姜严华不但要钱,还要很多钱,立马提出了反驳。 户部认为,各地都有自己的银库和粮库,需先以各地方的库存顶着,库存不够再从中央调拨,哪有一开始就从中央拨款拨粮的?万一当地的银钱和救灾物资都充足呢?岂不是白白浪费人力物力! “试问哪一座城池会有充足的救灾物资?汤大人,你是京官出身,没有去过地方,我能理解。” 友善却不谄媚的笑容挂在脸上,转瞬就变成了不可拒绝的威严,姜严华提高声音继续道,“对受灾百姓来说,吃饱、穿暖、有地方住,才是最重要的!粮食多,就吃米饭,粮食少就喝稀粥,但米饭和稀粥能比吗?” 脑海中浮现着饿殍满地的琅城,耳边是乡亲们痛苦的哀嚎,姜严华的眼睛湿润了,那场灾难是他这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噩梦,他不愿意看到秦国任何城池变成下一个琅城,也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变成下一个自己。 “天灾之后本就容易传播瘟疫,百姓吃不饱,身体会变差,就更容易被传染,从而形成一个恶性的闭环。” 姜严华的慷慨激昂震慑了朝中不少官员,他们没想到这位大才如此体察民情。 “是,不论受灾的城池如何,都不影响诸位的饭碗里干呼呼的米饭,甚至不影响受灾地区官员碗里的鱼肉,但百姓才是国之根本啊!为了百姓,往灾区运再多粮食都没有错,只是要监督好,物尽其用,以免有人从中截留,发灾难财。” 姜严华的话让宫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在场的人都能真切的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有的急促、有的平静,还有的在刻意收敛呼吸,希望能因此成为透明。 就在众人深思的时候,从队列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那是司徒林的智囊,韩国遗民万岳。 他很赞赏姜严华的滔滔不绝,作为国破之贱民,他曾深深体会过最底层百姓的无奈和痛苦,所以在这次天灾之中,他愿意暂时放下对白氏的痛恨,毛遂自荐去灾难的最前沿。 万岳虽勇,白胜男却不敢轻易启用,毕竟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少本事、多少忠心都不能拿到秤杆上称一称,她心里最佳的人选还是司徒林或者邹亮,但这两位一个尚在病重,一个得协助自己主持朝局,都走不开。 至于卫元庭,更是已经在灾情第一线冲锋陷阵了,分身无术。 白胜男左右为难之际,耳边响起一个让她又惊又为难的声音,“陛下,臣姜严华请命去灾情前线,请陛下准许!” 第398章 西南坝毁(3) 在前朝,白胜男并没有立刻准许姜严华的毛遂自荐,以邹亮为首的部分朝臣也明确表示了拒绝。 姜严华不论出身如何,都是陛下的枕边人、皇长子的父亲,不能亲去灾区涉险,何况其与陛下大婚不过五日,此时去灾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不是新婚即守寡了吗!对秦国、对陛下、对百姓都没办法交代。 姜严华是从灾区爬出来的,他自认为没有人比自己更懂灾区现在真正需要什么,如何做才是对灾民更好的,但不论他说什么,白胜男就是不肯点头。 “我知道你的心意,立功也好,立名也罢,都比不了你对灾区的关心。当年的琅城就是一座坟场,而你是从那里爬出来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严三,我不能让你去,这不合体统。” 握了握他的手,白胜男第一次软着性子劝他放弃,她知道严三脾气扭,往日的顺从是因为没有触及他的底线,这次他执意亲去灾区,其实是为了自己,她都知道。 他想做自己的靠山,让自己疲倦时可以歇一歇,但自己不能把他推出去,这次灾情严重,连卫元庭都犯了难,自己怎么舍得让他去涉险呢。 “陛下觉得是体统重要,还是国家的稳定重要?” 姜严华反握着她的手,凝着她关切的眸子,心口的疼痛缓和几许。在前朝,他以为白胜男的拒绝只是因为不肯放权,担心自己只顾立威立名而走马观花,此刻的坦诚他才知道,夫人是担心自己有去无回。 原来,灾区已经那般凶险了! “在国家面前,体统二字不值一提,但是严三,在我心里你也很重要,你和灾区的稳定一样重要,如果是为了向灾区百姓展示皇恩浩荡,朕可以亲去,而不用你涉险,朕……” 手指轻轻搭在她的唇上,姜严华没有说话,只是凝着她的眸子。他终于看到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眸中有一瞬的动容,他可以确认,那份动容是为了自己,只为了自己。 他曾想过,自己是她走出上一段情伤的替代品,但时间久了,他发现白胜男坚强的可怕,不论什么样的伤害,她都不需要任何替代品。 季洵也好、薛川也罢,即便没有美色更替,她自己也能抚平那些创伤,哪怕那些伤痕深可入骨,哪怕她痛的暂时爬不起来,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能排除一切万难,变回那个冷静又心怀天下的女皇。 “夫人,此生能遇到你,我已经知足,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赚的,我……” “不要说胡话,你好像在交代后事。” 脸颊贴在他的肩头,白胜男不悦,对着他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口中充斥着血腥。 “朕不许你去,更不会允许你死的,你如果死了,朕……” “还是刨了我的坟冢?”见她摇头,姜严华笑道,“那就是将我挫骨扬灰了。夫人,你呼来喝去的几句狠话,能不能换换样子,我都倒背如流了。” 第399章 西南坝毁(4) 不想继续这个丧气的话题,白胜男以身体不适为由执意午休,姜严华知道她最终一定会同意自己去灾区的,只是需要时间,便没有强迫她立刻做决定,而是陪她躺下。 “还是让许澜给你包扎一下吧。” 刚刚躺下,白胜男又拉着他坐了起来,“我看看咬的深不深,你怎么也不知道喊疼呢?你要是喊疼我早就松口了。” “还以为你忘了这事儿呢。” 姜严华顺势依进她的怀里,仰视着她微尖的下颚,温柔道,“我敢打赌,你只咬过我。” 看伤口并不深,示意依卢把药箱拿来,白胜男要亲自给他包扎。姜严华又笃定的说了一遍,她才笑着道,“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爱我。” 姜严华的眸子里闪着侵略,白胜男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她正想对依卢说先退下,姜严华已经先她一步放下了帷幔。 直到姜严华去户部商讨拨付灾区的粮食,白胜男还在想他的打赌,这人怎么能如此笃定自己只咬过他一个呢?难道真如他所言,自己对他的感情与对旁人不同吗?若是真有不同,又是哪里不同呢? 唤来依卢,白胜男问她自己对季洵和姜严华的区别,依卢对她主动提起季洵而感到诧异,半晌,只是低着头不敢回答,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才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但依卢欣赏季洵,言辞也更偏向季洵一些。 白胜男听后,并没有觉得自己对姜严华有什么偏爱偏私,她想,旁观者清,如果依卢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是姜严华在玩闹了。 翻开一本奏折,她笑了笑,严三一句玩笑自己竟然认真的分析了半天,有这时间两本奏折都批完了。 “陛下,侯爷说晚膳不回来吃了,要在户部盘账。” 执起的筷子又放下,白胜男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外,觉得心里也如门外一样空荡。 从前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也吃的很开心,最近是怎么了?没有严三在身边,怎么还有些食不下咽了呢? 为君者不可过度依赖任何一个人,自己如今的状态,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宣万岳到上书房见朕。” 晚饭一口未动,白胜男命人把奏折搬到上书房,自己则到花园里走了走。 看着曾经春色满园的花圃,如今只剩下强开不败的月季花,白胜男忽然想起了花郎,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并不是李瑞遗失的儿子裕郎,还要把他在冷宫里关着吗?放他出来,分一分注意力是否也是个好主意呢? “陛下,前面就是冷宫了,还走吗?” “冷宫……花郎还好吗?” “说不好,奴才与花郎没有太多的接触,不好随意评价。” 这几年,花郎的变化很大,不但容貌外形更加妖媚俊丽,身材也更加挺拔。 许是书读的多了,整个人看起来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浮谄媚,倒有些季公子温文尔雅的影子。 依卢因为他与季洵的几分神似,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但还是不希望陛下与他过多接触。 “启禀陛下,万大人已经到了。” 闻声,白胜男看了一眼冷宫的方向,没有过多留恋,转身径直离开。依卢看着主子的背影,心道,花郎就是花郎,就算修炼一百年,也不会变成季公子,更不可能取代季公子在主子心里的地位。 第400章 西南坝毁(5) 白胜男认得每一位正四品以上的京官,万岳虽然在京任职,却只是个正七品小官,还是在司徒林的提携下于半个月前升的职。 若非他这次的毛遂自荐,白胜男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这个么籍籍无名的小官有印象。 “万岳,正七品,京兆府主簿。” “陛下记得不错,陛下允许左相设幕僚后,臣就投入左相门下做幕僚了。” 说起谎话信手拈来,万岳认定司徒林不敢承认未经许可私自组建幕僚之事,所以他并不担心会被司徒林拆穿,或者两人给出不同口径的答案。他的官虽小,但政治敏感性还是很强的。 “臣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这是万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端详白氏,在接到进宫面圣的口谕时他想过趁机刺杀,为五殿下报仇。 但转念一想,灾区的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自己这时候动了手,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白氏就算有万般该死,也得留着她主持大局。 “入左相府做幕僚影响你主职吗?” 白胜男想起来了,司徒林曾经提过府里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叫幼庆,原来幼庆的大名竟然是万岳。万岳,万岳,这个名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哪里呢? “回陛下,不影响,左相并没有给臣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只是偶尔聊聊诗书。左相告诫我们一定要以本职工作为主,不然就是愧对陛下的栽培与赏识。” 万岳说的是实话,却是司徒林成了左相之后的实话,在成为左相之前,万岳还给他出过一个“撂挑子”的馊主意,要不是司徒长公子制止,还真就实施了。 “嗯,左相为官还是很尽职的。” 功也好,过也罢,白胜男已经不打算计较司徒林曾经的为人,只在乎他如今的忠心,所以很巧妙的用了‘还是’二字。 视线转向万岳,白胜男故意冷声道,“说说你吧,为什么请旨去灾区?难道你不怕死吗?” “怕,怕死是人的天性,但臣不能只怕自己会死,臣还怕这场灾祸让灾区更多无辜百姓会死。在臣看来,此次洪水绝地是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如今最重要的是救人。”磕了个头,万岳坦诚道,“臣也不瞒着陛下,救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臣也想赌一赌。” “哦?赌什么?” “赌这次臣若能活着回来,陛下会不会给臣升职!” 冷峻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白胜男示意他起来说话,执起一本奏折,正巧是灾区的汇报。 “你倒说的很实在。这本奏折你看看,看完告诉朕有什么想法。” “这……” 万岳委婉拒绝,见陛下坚持,只好恭敬的接过来。小心翼翼的翻开,仔细阅读上面的每个字,生怕一个不留神国仇未报、小命先丢。 从前只知道女皇不简单,今日交谈,寥寥数语,万岳便明白自己和她的手段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壳子山的刺杀,就算再给自己一万人,也杀不了她。 第401章 西南坝毁(6) 白胜男递给万岳的本奏折是卫元庭的四百里加急,上面详细描述了受灾最严重的昆县现状。 河道决堤淹没了还有半数粮食未收的良田,两万余人家园被毁,无处可归,担惊受怕加之疾速降温,导致风寒盛行,急缺草药和御寒衣物。 “回陛下,臣认为救济灾区一事不能再拖了,最好明日一早就能有先头队伍出发。” 恭敬的把奏折递给依卢,万岳道,“臣恳请陛下让臣带兵三千,带些粮草和棉衣、棉被赶去昆县,臣送去物资后,沿着灾区几城探查所需,再向陛下据实汇报。” “你如果做不好这件事怎么办?” 灾区已经有卫元庭主持大局,白胜男非常放心,即便让他去,也不过是押送物资,但这并不妨碍趁机试探,如果他真是个好苗子,自然可以受到重用,如果他只是个花架子,自己也会劝左相将之清出幕僚班子。 见他未语,白胜男又道:“你若是趁机给某些个官员递话,又怎么办?” 甩开官袍,双膝如铜铁般铿锵有力的落在地上,万岳严肃道:“臣可以立下军令状,如不能完成任务或者把陛下之意透露给当地官员,臣甘愿提头来见!” 白胜男深深看着万岳,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如果你能完成任务,朕就破格升你为正五品御史。” “谢陛下隆恩!” 许是秦国的官做久了,在听到白胜男许诺的那一刻,万岳的心里生出一丝不该生出的欣喜。 他在心里暗暗的骂道,万岳啊万岳,难道你也成了有奶就是娘的狗腿子了吗?你忘了韩国吗?忘了五殿下是被这个恶毒女人亲手杀死的吗! “姜侯已经把第一批物资准备好了,你带人去数一数即可。” 话音刚落,依卢便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带万岳去见林好,再由林好率精兵五千与他一起赶赴昆县。 白胜男不可能平白无故信任一个七品小官,哪怕他满腔血液都是忠义也不行,李瑞的祸事不能重演,必须有个人看着他。 姜严华忙完回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白胜男为了等他回来已经喝了三壶浓茶,还是忍不住瞌睡趴在案边睡着了。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而姜严华又去了户部。 白胜男以为只有自己为了政务拼命,看来严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与他的分忧方式相比,季洵的劝谏和陪伴,多少有些逊色。摇摇头,拒绝再去将两者进行对比,白胜男打了个哈欠,翻个身又睡了一会儿才去小朝会。 “去问问侯爷,今晚回来用膳吗?” 合上奏折,白胜男听到了瑾儿的哭声,她忍不住想,这孩子到底像谁,怎么这么能哭? 白胜男以为姜严华今晚又不回来用膳,正准备去户部看他们算的如何,两人却撞个正着。 “夫人想我才投怀送抱的吗?” 邪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白胜男瞥了一眼姜严华疲惫的脸颊,心疼的摸着他唇上的胡茬,“瑾儿想你,今日哭的厉害。” 第402章 西南坝毁(7) “夫人呢?想我吗?” 笑而不语,只是拉着他坐到桌前,把他喜欢的菜都推到他的面前,白胜男执起筷子笑着示意他赶紧吃,姜严华却不紧不慢的挪到她身边,示意侍从都下去。 “我问你,想不想我。” “你猜。”学着他的样子揽着他的肩头,白胜男笑道,“朕预判了你的预判,让你无路可走……啊……” 话音未落,姜严华已经反客为主把她抱进怀里,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直到她求饶才肯作罢。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我?” 晕乎乎的点了点头,白胜男娇羞的捶着他的胸口,双手却娴熟的搂上他的脖子。 “所以,在朕如此舍不得的情况下,你还执意亲去灾区吗?严三,你信不信你去了灾区,朕就找个新欢?” “陛下在威胁我?”惩罚似的咬了她的鼻尖一口,姜严华柔声道,“虽然你是陛下,但也是我拜过天地、敬过祖宗的夫人,我相信你不会。如果我在灾区卖命,你却在属于我们的床上宠幸别人,岂不是太让我寒心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严华将两人的地位掰到了近乎平等,白胜男甚至没有在意他言辞中那些寻常夫妇间才会使用的词语,只是觉得他的话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很有温度,也很有感情。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何况朕也没说只能有你一个暖床的。” 笑容如娇艳的花儿在脸上绽放,姜严华听到暖床二字神色却暗淡了些许,白胜男见状得意的笑道:“怎么?说你是暖床的,不高兴了?” “倒不是不高兴,而是陛下让臣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言辞虽冷漠,双手却比刚才抱的更紧了,姜严华凝着她含笑的眸子,“只要陛下想换,我这个暖床的张三李四自然随时都能被换掉……” “你看你。”见他真的有些生气,白胜男忙道,“你也不想想谁家暖床的张三李四这么霸道,还得是个二品侯爷?” “我不就是吗?二品如何?一品又如何?” 故意不肯走她给的台阶,姜严华悲伤之情溢于言表,他想知道白胜男的话是否只是玩笑。 都说脱口的话才是真,如果自己在她心里只是暖床的位置,可就要更加努力才是。他听说后宫里还关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呢! “你没完了是吧?” 挣扎着从他的怀中跳了下去,白胜男不悦的瞪了他一眼,“朕说了是玩笑,你不信拉倒。” “都说越是随意的话越是真言,你明明伤了我的心,却不愿意哄一哄,我更认为你说的是真的了……” 可怜兮兮的拉着她的衣袖,那汪深潭眼看着就要溢出湖水来,白胜男的心就像被人用刀狠狠剜了一下般疼的难受。她再次认真的打量着这个男人,如初见时那般认真。 “严三,你有点像我的克星。” 白胜男败下阵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败给姜严华,却是最情愿的一次。 “你放心,看相的说我旺妻,不克妻。” 人畜无害的大眼睛眨呀眨,红润的双唇俏皮的撅了起来,姜严华委屈这副的表情更显娇媚,白胜男下意识的缠上他的脖颈,扬起脸颊,双眸微闭,等待他的温柔。 第403章 西南坝毁(8) 夜色深深,晚风微凉,两人拉着手如寻常夫妻般在院子里散步。皎洁的月光洒在彼此的身上,如披上了月华色的外袍,更显两张脸颊的白皙。 如俏皮少女般边走边跳,白胜男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裙,璀璨的珍珠与银线交织绣成月季花的形状,她跳动的样子在月色中如美丽的仙女般美好。 紧握的双手不曾分开,身体随着她的跳动而迎合,姜严华发现自己竟也跟着她开始了翩翩起舞。 摘下一朵粉色的月季花插在姜严华的发上,白胜男笑着称赞,“好一只美丽又娇俏的花蝴蝶。” 姜严华也不甘示弱,摘下一朵大红色的插在她的发髻上,捧起她的脸颊,浅浅一吻,柔声道,“好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子。” 张开双臂,围在他身边如蝴蝶挥动翅膀般跑动,姜严华自幼学习过舞蹈,知道只要双臂交叠,就能自然而然的跳上一曲《凤求凰》,他便也张开手臂,随着她而挥动手臂。随着两人舞动的节奏,他渐渐掌握节奏,带着白胜男跳起了《凤求凰》。 传说如果相爱的人在月色下跳一曲《凤求凰》,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他不敢那样贪婪,他只希望这一生能守在白胜男的身边,为她分忧解难。 哪怕她很厉害、很勇敢,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分什么忧思,自己也能找到缝隙,做她的靠山,哪怕只有一瞬能够让她轻松些许,也算不枉此生。 一舞毕,看着汗涔涔的彼此,白胜男笑着倒在他的怀里,执起袖子擦拭他额上的细汗,温柔如午后慵懒的猫儿,只要一根毛发就能骚动起最原始的烈火。 “夫人……” “别以为陪我跳一场舞,就能撬动我的嘴放你去灾区。” 白胜男似乎有双可以看透一切的眸子,姜严华闻言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说的好像我多功利似的,夫人人比花娇,月见也躲的美貌,还能受一场舞蹈的诱惑?” “瞧你。” 娇柔的捏了捏他的唇,白胜男依进他的怀里,轻轻亲了亲他的下颚,姜严华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双手攀上他的脖颈,霸道想反客为主却还是被压制,痴缠许久,直到她微微喘息,姜严华才依依不舍的缓缓松开。 “让我给你当一次靠山,好吗?” 盯着他炙热的眸子,白胜男摸着他的脸颊,语气温柔的似是魅惑。 “还没有人敢跟朕夸这样的海口。”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 耳朵贴在他的胸口,笑容转成无奈,白胜男不想听他说什么不好的话,“朕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拦不住你。只是严三,此行凶险,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不能撇下朕,你是朕的!” 紧紧拥着她颤抖的身体,姜严华忽然生出了不舍,他不想去灾区了,那里死多少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根本不影响自己的爵位和身份,可是……那是夫人的子民,也是自己的同胞,自己怎么能为了私欲而如此自私呢? 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自己从未变过的梦想,如今有了可以施展拳脚的机会,就要这样白白放弃吗? 如果甘心做深宫中的金丝雀,固然可以陪着夫人,但又如何为之分忧? 他不要夫人做自己的靠山,他要给夫人安全感,越多越好! “陛下,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 第404章 西南坝毁(9) 此行凶险,除了天灾,最大的敌人其实还是人。 姜严华连夜清点此行需要携带的物资后,于次日五更天带着三千精兵一路朝着镇州疾驰。 出京当日,白胜男亲自来到郊外送他离开,叮嘱詹泰和李桔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侯爷,又嘱咐人群中隐藏的暗卫寸步不离他身,才依依不舍的目送他跨上战马。 “夫人,请等我回来。” 随着一声马鞭声划破天边的鱼肚白,姜严华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扬蹄狂奔。白胜男在城外站了很久,直至再也看不到大队人马的身影,才转身而去。 她知道,自己身为帝王不能沉浸在私情私爱之中,还有许多国家大事等着她去处理,除了灾区重建,还有马上要到来的秋试,还有物资的筹备、春耕种子的筹集……很多很多事都等着她去处理,她必须比从前更加勤政。 “启禀陛下,听闻我国受灾,季国派使者向灾区送去了六拾万石粮食。” 邹亮有些不安的呈上季国文书,陛下的近臣都知道她与季洵的那段情,也知道季皇之所以为季皇是因为背叛了盟誓,所以他真的很担心。 担心陛下会因为私恨而拒绝接受季国的雪中送炭。但他到底是小瞧了这位公私分明的女皇。 白胜男听闻季国肯伸出援手,不但没有拒绝,反而当即表示与季国结盟是明智的选择。 “国库里的棉花除了赈灾,还有一些存余,给季国送去五百斤表示朕的感谢。” 白胜男对季国呈来的文书看了又看,她认得上面的字,那是季洵的笔体,苍劲有力却规矩的隶书。 “邹卿,你代朕修书一封,一定要表达朕的友好。” 富丽堂皇的宫殿对季洵来说不过是金丝牢笼,还不如从前简陋却自在的黑风寨。 自从外公归朝后,许是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担心自己若掌权会做出和成安淮一样举国投降的选择,所以自己与其说是个皇帝,还不如说是个傀儡更合适。 朝堂上的大事他做不了主,后宫里的小事又无需他作主,满朝上下都因国之初建而忙的不可开交,只有他这个国君闲的恨不得把地上的沙子一粒粒捡起来数。 当初被迫称帝,他确实想过掌权后举国投降于秦,但如今,与思兰的感情也好,自己的处境也罢,都不再允许心底那份私欲之火继续燃烧,他告诉过外公,自己愿意放下和思兰的私情做一个好皇帝,勤政爱民,但外公不信。 “陛下,这份文书您看了好几天,是有什么措辞可以借鉴吗?”六子端来米粥,好奇的凑到他身边瞥了一眼文书,“快喝粥吧,吃完早饭,六子陪您到院子里练剑。” 当初听说秦国受灾,季洵当即表示要出手相帮,但外公却拒绝了。他给的理由很简单,两国虽建交,但秦国送还黑风寨百姓时摆了季国一道,不但让不少有功之臣死在燕国手里,还让季国再次成了刘氏的眼中钉,此女心思歹毒,并非良人。 第405章 西南坝毁(10) 季洵没有当着百官的面与外公争吵,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后空无一人,即便是争吵,也必输无疑。 所以散朝之后他和外公谈了个条件,只要他肯给秦国帮助,自己愿意听他的话娶周星雅做皇后。 孙先意识到自己与外孙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若再不修复可能永远不会有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便同意了。 其实孙先并不喜欢周星雅,这个女子虽然貌美,却不过是个花架子,做皇后有些牵强,尤其她还是周远达的嫡亲孙女。若不是亲人早亡、没有外戚扶持,他心里皇后的人选其实是穆文。 周远达本就是季国权臣,如今复国有功,势力更大,若周星雅日后诞下皇子,万一外戚干政…… 但现实没有给孙先太多的选择,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让外孙先忘掉白氏,待周星雅入宫后,再让穆文和几个家世好的妃子与抗衡周氏。 “白玉兰已经开始凋谢,朕和思兰的感情却早已成泥。”季洵看向李钟,哀伤道,“你再给我讲讲思兰和姜严华大婚那天的事吧,我想再听一次。” 回不去的时间,赴不了的约定,守不住的承诺。 呆坐在床边的季洵如被拆了提线的皮影,李钟和六子对视一眼,眸中只剩心疼和无奈。谁不知道陛下对白氏的喜爱如何?谁又不知道陛下对白氏知遇之恩的感激如何?但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硬生生拆散了这对璧人。 马蹄在泥土上狂奔,越临近灾区,泥土的湿度越大,就连迎面而来的风中都夹着潮湿。若是往日,姜严华很喜欢这样带着湿度的风,不燥不干,但如今,他的眉头却紧紧的锁着。 一路南下,姜严华看到不少逃难的灾民,他们身上甚至连单薄的行李都没有,手里的棍子是支点,一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碗已是全部家当,若还能衣着避体就该感谢老天照拂了。 此番带来十万石粮食,因沿途逃难的灾民太多,他不得不留下五百人和一万石粮食搭建粥棚,以便那些逃出灾区的人能够有力气继续往前走,能够真正的活下去,不至于客死他乡。 “三哥,再有一天就到镇州了。”李桔看着三哥严肃的脸,有些担心他私留粮食在路上会被朝臣弹劾,“三哥,咱们在路上支粥棚赈灾会不会……” “那些百姓都是灾区逃难的,吃赈灾的粮食不应该吗?”看着双手,姜严华似乎在问自己,“这样严重的受灾情况,他们怎么敢寥寥几笔就轻描淡写了?” 朝廷拨下来的粮食和赈灾款加起来至少能有二十万石粮食,为什么灾民们却说城里只有两个施粥棚? 壶口决堤已经半个月了,为何越救越严重? 心里生出的问题越来越多,姜严华索性不再去想,马鞭一挥,大喝一声,“疾速前进,天黑前必须进城,违者,斩!” 詹泰看了一眼这个所谓的大才,不知道为什么,他和陛下明明是两个人,自己却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陛下杀伐果决的影子。 想当初,若不是邹亮大人举荐,陛下又心怀苍生,自己这条贱命早就没了。所以,从接到进宫伴驾之圣旨的那一刻,自己就在心里发了毒誓,此生必呕心沥血为陛下尽忠,为秦国尽心,否则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侯爷有令,疾速前进,天黑前务必进城!”詹泰对身后的士兵传递着消息,他的声音如攻城的火药弹炸裂般响彻山林,“违者,杀无赦!” 第406章 西南坝毁(11) 黄昏时分,疾速赶路的三千精兵终于出现在了镇州城外,姜严华看着已经有些生锈的“镇州”二字,眉头再次紧锁。拍了拍马背,一马当先来到城门前。 “来者何人!” 守城士兵看着衣着华贵的姜严华,高贵的紫色让他生疑,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军队,心里的鼓打的更响了,京中派来的大官不是说最早得三天后才到吗?怎么今天就来了? “来者乃是正二品琅襄侯,陛下亲派的赈灾钦差大臣,还不赶紧开城门!”李桔驱马来到姜严华身边,用马鞭指着守城兵卒,不客气道,“耽误了赈灾大事,当心你等脑袋搬家!” “原来是侯爷,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侯爷请,诸位大人请进城!” 兵卒不敢阻拦,因为举国上下谁都知道琅襄侯是谁,那可是陛下的枕边人,皇长子的父亲。若说秦国谁的权力最大,除了陛下,就是这位侯爷了,虽然他如今只是个二品侯爷,但就算安国公和左相也得敬他几分。 城门打开的那一刻,潮湿夹着酸腐和肉烂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个味道姜严华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心咯噔咯噔疼了几下。 “带路,本侯先去粥棚!” 一听姜严华要去粥棚,兵卒立马慌了,但还是佯装镇定,一边以极慢的速度假装带路,一边给身边的兄弟使眼色让他赶紧去给大人报信。 机敏的姜严华只一眼,就看出了兵卒的意图,当即令詹泰带人把守城的兵卒全部按下,并派兵严加看守。又令李桔与带路士兵共乘一骑,火速赶往粥棚。 到了粥棚,姜严华的心都凉了,他不敢想象朝廷拨了那么多钱和粮食,分到百姓手里的竟然只有零星几个米粒的黄泥汤水! 灾民饿的前胸贴后背,听见马蹄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他们听过不少马蹄声,见过不少官兵,也攒够了太多失望,以至于看到锦缎华服的人已经不再抱有希望。 “大老爷,行行好吧,大葱很饿。” 成年人的无望并没有剥夺孩子的纯真,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拎着半个破碗跪在姜严华身前,脏兮兮的手抓着他的袍角,嘴里不住念叨着给点吃的吧、给点吃的吧。 “大胆,你可知道这是……” 眼看着守城官兵要把霍乱转嫁给姜严华,李桔一巴掌拍上他的头,不许他胡言乱语,那士兵还想说,余光中李桔的佩剑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连忙讪讪的闭了嘴,心道,都说姜侯是大才,这大才也都心狠手辣、眼光独到啊!何大人这次可是碰到对手了! “乖,哥哥给你饭吃。” 掏出自己还剩的半块烙饼塞进他手里,男孩看到烙饼的眼睛闪着光,来不及道谢,转身直奔一个女人的怀里,但他低估了人性,还没跑两步,手里的烙饼就被蜂拥而来的人抢走了。 男孩看着空荡荡的手,又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407章 西南坝毁(12) “混蛋!” 李桔听到孩子哭声,连忙跑了过去,他担心这群抢疯了的灾民会对三哥不利。 人可以活在没有希望的黑暗中,但只要看到一丝光亮,就会立刻变成魔鬼,哪怕耗尽全力,也要把别人手里的光夺过来,换自己的生路。 这就是李桔深刻感受过的人性,贪婪又自私的人性。 “三哥……” 眼看着把把烙饼抢完的灾民就要围上来了,李桔伸手正要把三哥拉到身后保护起来,却见三哥已经站在了马背上。高高在上的他,一身紫色华服,玉树临风,像极了从天而降的神仙。 李桔痴痴的看着他,想起趴在泥坑里第一次看到三哥的场景,模糊的视线里,三哥穿着黑色的衣服,满身血腥味,像地狱勾魂的差役,吓的自己直接晕了过去。 “乖,别哭,别哭。” 把小男孩拉到身边,摸上怀里的烙饼,李桔正要掏出来,就感受到几百道如利刃的目光刺在身上。 “来人!维持秩序!” 李桔一声断喝,整齐待命的士兵迅速出列五百人,灾民看着士兵手里闪着寒光的武器,又看了一眼李桔,最后死死剜了一眼小男孩,好像在说,等这群兵走了,我们一定活炖了你。 “大家不要乱,本官这次到镇州就是亲自主持赈灾修坝的!你们要相信,朝廷没有放弃你们,也绝不会放弃任何人!” 姜严华的声音响彻混杂的粥棚,但显然灾民已经不信这套说辞了,红口白牙的漂亮话又不能当饭吃,没有粮食,不过又是来个走过场的官老爷。 “大家相信我,若非政务走不开,女皇陛下也会亲来的!” 果然,女皇二字一出,灾民们立刻安静了下来,姜严华趁热打铁,继续道:“我姜严华,是女皇的丈夫,我这次代表陛下前来,就是解决问题的!你们不信我,还不信陛下吗?” 如果不是突发洪灾,镇州百姓也会欢天喜地遥祝陛下大婚,但这场洪灾剥夺了太多人的生命,淹没了太多人的家和田地,他们连活着都困难,哪还有心思为谁的大婚祝贺。 人群中一个少年和几个老者对视一眼,鼓着勇气想走上前去,但官兵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只能颤巍巍的对姜严华喊道:“你……你待多久走?” “赈灾结束!”姜严华回答道:“赈灾一日不结束,本侯一日不走!本侯来此,绝不是走过场、赚功绩的!本侯也是灾区的亲历者,你们的切肤之痛,本侯比谁都明白!” “你的官比何大人大吗?”少年又问:“他能听你的吗?” 心知少年这样的深意,姜严华狠狠剜了守城士兵一眼,士兵接收到警告的信号,忙点头,喃喃着我不敢告诉何大人,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不敢告诉何大人。 “本侯是陛下的丈夫!又是赈灾的钦差,何大人自然不能专权跋扈!” 灾民们听将姜严华这样说,又见士兵真的扛了几袋大米来,哪还管得了以后怎么赈灾,比军队训练还整齐的统一吞咽口水,各个眼冒火光的米袋子和大锅,视线在米袋子和大锅间反复游走,生怕丢了一粒米。 第408章 西南坝毁(13) 镇州的洪灾并没有影响州府的良辰美景、美酒佳肴。 州府内室燃的红烛比秦宫的数量还多,美妾搂在怀里,镇州州府何应钦一丝不挂的倚在软垫上,手执美酒,圆润的脸上带着几分酒色晕染的微红。 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贼溜溜盯着美妾胸前的雪白,蓄着胡子的下颚在她的香肩上蹭了又蹭。 “我说美人啊,再有几天钦差大人就来了,我们就不能这样悠闲的亲昵了。” 仿若下一刻就要生离死别般痛苦,何应钦扔下酒杯,紧紧把她搂住,一张大嘴在她的身上乱啃一通。 “一想到有段日子要不能和美人在一起,老爷这心就疼的厉害,你摸,你摸摸。” “不能见老爷是小,要老爷吃糠咽菜奴家才伤心呢。”美人娇艳欲滴的倚在他怀里,软若无骨,“也不知道这位钦差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干嘛非要到这灾区来,难不成也想分一杯羹?” 宠溺的捏了捏美人的胸口,何应钦微微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京中只传来消息说陛下的宠妃琅襄侯会亲来镇州,却没说这位侯爷是何心性、何之居心。若他只是来要钱或者立威立名都好说,若他不是要这些,而是来要命、要真相,就糟了。 “老爷为何不说话了?”美人笑着亲了亲他的脸,“这是老爷的地盘,虽说来的是钦差,但洪灾那么严重,万一他在河边不小心跌了下去,谁又能怪老爷您呢?” 美人的话点醒了何应钦,对啊,琅襄侯如果是友人,自己当然可以好吃好喝的伺候,如果他是敌人,除掉他,谁又能说什么呢?天灾嘛,谁叫他非要亲自到前线去呢?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要老爷我说,美人既不在骨也不在皮。” “讨厌,老爷说话只说一半。” 拉着她的手落在身下,大手覆在她的胸口,何应钦盯着她微红的脸笑道,“在心。在这颗七窍玲珑心。” “大人,大人不好了,钦差到县衙了,此刻正在等您!” 镇州主簿马大力急忙忙跑了进来,却撞见满园春色,连忙背过身去,在何应钦的骂骂咧咧中继续道,“钦差大人已经去过粥棚了,脸色很不好看,小的打听到,城门守卫黄昏时分就想回来报信,但是被钦差带来的兵扣了下来。” 看了一眼在被子里花容失色的美妾,何应钦不悦的穿上裤子,边走边系上衣衫,“黄昏?不是说还得三天才能到吗?这厮是借来了风火轮吗?怎么如此之快!” “回大人,我来的时候,看到了钦差们的马,那好像是回鹘的马,又高又大,大概是比咱们的马腿脚快。” 马大力的脸红到了脖颈,他忍不住瞥了一眼何应钦的娇妾,却被何应钦狠狠瞪了一眼,忙缩了脖子,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低声骂了几句,何应钦来到书房换上早就准备的官服。 这件官服是何应钦故意做旧、做脏的,乍一看好像他在前线奋战了多少个日夜般狼狈。 为了更显逼真,他往官服上掸了些泥汤,又往脸上抹了几把,才偷偷从侧门离开府邸,装作从前线刚回来的样子,急匆匆赶往州府县衙。 第409章 赈灾(1) 看着一尘不染的府衙,姜严华心里已经明白了一二,这位镇州州府根本没有接见过灾民,最起码没有在府衙接见过,更没有把府衙腾出来给百姓落脚的打算。 “侯爷,镇州州府何应钦是赣南人士,正是赣南何氏现任族长的堂兄。”进了衙门,李桔便不再喊三哥,而是恭敬的提醒,“赣南何氏族长何铭羡乃是陛下的知己、朝中重臣,您等下要注意好分寸,切莫一时激动,为了灾区百姓开罪了陛下。” 开罪? 姜严华倒不认为陛下会为了谁而枉法,尤其这次还涉及到如此大范围的灾害。但他有点想不明白,陛下最后决定让自己来镇州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她是因为何氏在这里当官,认为他们会很好的配合才遣自己来?还是明知何应钦不是个好东西给何氏敲个警钟,再来个恩威并施趁机把何氏死死拿捏? 思考间,脏兮兮的袍角闯入视线,姜严华抬首看到一位身材匀称、脸庞微圆、周身透着疲惫的男人。 姜严华当即就认出这个男人是何氏族人,倒不是因为主簿马大力在他身边躬身的样子,而是因为他长着一双何氏族人标准的杏眼。 “臣镇州州府何应钦参见钦差大人。” 没敢提琅襄侯三个字,担心这位传说中的大才一听称谓便知道自己京中有人。其实自己在京中并没有什么人脉,他们不过是念着堂弟何铭羡是陛下的红人才赏了几分薄面,这点他比谁都清楚,但也比谁都知道该如何利用这层亲缘关系。 “何大人如此狼狈,从哪里而来?” 收起心里的不悦,姜严华热情的将他扶了起来,并拉着他坐下,俨然一副同流合污的样子。何应钦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敢放松警惕。 “回大人的话,臣一早就去河堤处督促他们赶紧抢修,听说大人到了便连忙赶了回来。大人一路劳顿,定是马不停蹄的赶过来,都怪臣下无能牵连了钦差,那个啥,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何应钦见姜严华没有吃饭的意思,忙执起主簿端来的茶水递给他,“府衙里只有些粗茶了,但好歹也算个滋味,请大人先润润喉。您别看这里还算干净……” 何应钦虽是何铭羡的远房堂哥,但因为祖上替宗室当过刀,还主动把首登之功让给宗室,所以他作为家中长子很受宗室看重。 出生后不久,何应钦就被宗室接到府里抚养,何铭羡出生后更是做了他的贴身伴读,对于官场这一套,他自然是耳濡目染。 所以他刚进门就知道姜严华一定对县衙的干净有意见,但没办法,他这个人有个毛病,见不得脏。若不是为了作戏,这身衣服也是万万穿不得的。 强迫自己把脏兮兮的茶水喝下,何应钦顿了顿,才唉声叹气道,“哎!这县衙是秦国的门面,臣竭尽全力却不敢提维护体面,但实不相瞒,臣现在能对这县衙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干净了,衙役所用的水火棍都拿去前线用了。” 第410章 赈灾(2) 姜严华看出何应钦在演戏,但一时间也不能分辨他的话到底有几层水分,只能扬着笑脸继续陪他周旋。 饭桌上,几个发霉的窝窝头端上来后,何应钦当即呵斥了侍女,“这是我平时吃的,能给舟车劳顿的钦差大人吗?还不赶紧让厨房煮点白粥来!” 呵斥了侍从,何应钦又对姜严华陪着笑,“真是不好意思,咱们这的粮食都得给算计着给灾民,要不是您及时送来粮食,百姓们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钦差大人,您真是镇州百姓的活菩萨啊!” 除了恰到好处的恭维,何应钦的嘴也很严,他很知道姜严华想听什么,两人聊了一会儿,姜严华意识到他说的消息中假话多真话少,便不再刻意把话题往灾区上引,而是与他闲聊赣南地区的风土,心里计划趁夜去灾民聚集的地方再好好打听一番。 姜严华是大才,但却是初登朝堂,老道圆滑的何应钦早就料到这位钦差可能会趁夜到灾民聚集的地方打听真相,一早就派亲信混进了灾民中,就等他们往套子里钻呢。 朦胧的夜色中,姜严华躺在县衙后院的客房里辗转不能眠。 镇州的这次灾祸实在有太多问题,从不久前加固的堤坝为何会抵不住水患到赈灾粮食去了哪里,再到百姓们为什么宁客死他乡也要离开镇州,桩桩件件,都有太多问题困扰着姜严华。 “侯爷,先睡一会儿吧,天快亮了。” 为不让何应钦起疑,回房的姜严华早早吹熄了灯烛,李桔摸黑走到床边,轻言细语。 三哥睡不着,李桔也睡不着,虽然接连的奔波让整个人异常疲惫,但好像疲惫到了极致似的,眼睛闭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你不也睡不着吗?” 姜严华拍了拍床沿示意他上来躺下,李桔闻声笑着钻进被窝,如儿时那般紧紧挽着三哥的手臂,好像只要和三哥在一起就是安全的,哪怕下一秒就是虎口三哥也有办法保自己无碍。 “三哥,我觉得这里危机四伏,咱们可得加倍小心才是。” 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何应钦的那一刻开始,李桔就觉得这个笑面虎不简单,不知是否因为他是何铭羡的亲戚,那份释放的善意似带刀带血,很危险。 把李桔的头按在肩头,姜严华没有作声。临行前,夫人就暗示过自己,地方官员虽官阶小,但各个都是人精,能在地方深扎根的人甚至比京官的身份背景更复杂、手段更高深。 他当时以为夫人只是在讲述官场,此刻想来,许是夫人早就有预料。 秦国官员贪腐现象很严重,自先帝晚年时越发猖狂,女皇登基后对贪腐问题进行过严厉的打击,因此招来世家大族的忌恨,以至于李瑞发动宫变时旁观者、自保者远多于救助者。 何应钦在先帝时期已经是镇州州府,到如今已经任职八九年了。镇州不大,他的势力早已在此处深深扎根,如果想查出真相,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第411章 赈灾(3) 二更时分,何应钦房间的烛火灭了,姜严华带着李桔趁夜摸进了灾民聚集的破庙。二人前脚刚离开,后脚何应钦房间的烛火就重新燃了起来。 “大人果然神机妙算,侯爷真的趁夜离开了。”马大力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方向正是西面的破庙。” 从食盒里掏出红烧肘子,何应钦儒雅的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细细咀嚼,配着美酒咽下后,才对马大力笑道,“侯爷是秦国闻名的大才,初登朝堂却不影响细腻的心思。我虽然是莽夫,但在一个坑里呆久了,也多少摸出了些许门道。若不是靠着些许经验,我还真没信心能玩过这位大才。” 把几乎完整的肘子推到马大力面前,何应钦擦了擦干净的嘴角,示意剩下的都赏给他。 马大力虽在府司任职,但每个月的俸银是有限的,朝廷给主簿增长的俸禄要分一半给何应钦,他家只有逢年过节饭桌上才能有点荤腥。他想把肘子带回去给母亲吃,但何应钦却笑着摇摇头。 马大力对何应钦很忠心,但脑子并不聪慧,想了很久才明白何大人的意思,镇州本就是灾区,人多眼杂,万一回家的路上被人发现肘子,还不授人以柄? “谢大人赏赐,大人思虑周到,小的受教了。” 没有人知道何应钦在任期间贪了多少钱,只知道这位何大人与女皇有着相同的喜好:黄金。 与县衙的祥和不同,灾民们聚集的破庙里稀疏的吵杂声不断,婴孩的啼哭、老人的哀叹、男人的呻吟、女人的抽泣…… 姜严华和李桔穿着麻布衣衫混进人群,虽然极力掩饰与此处的格格不入,明眼人还是能发现他们的独特。 “老伯,你不舒服吗?”借着月色微弱的光亮看清老者脸上的鞭伤,姜严华痛心道,“你是坝上的劳工吗?是谁打了你?” 老者费力睁开浑浊的眸子,正想跟这个异乡人说些什么,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便射到他的脸上。老者只能艰难的摇摇头,表示自己年纪大了,不小心摔了一跤,睡一觉就好了。 摔跤的磕碰伤不可能形成鞭伤的痕迹,老者显然在说谎,姜严华意识到灾民中混入了一股力量,那是在镇州有着生杀大权的力量。 为了不给灾民的处境雪上加霜,他给老者留下半瓶金疮药和几个铜板,便带着李钟离开了破庙,没有再向任何一个人开口。 镇州远比想象中还要黑暗,姜严华真想带兵杀进县衙,把何应钦绑起来逼问,但他不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他自幼就知道,别说自己此次只带了三千人,就算把附近的驻军都调来,想动何应钦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官商勾结也好,大小官员的互相袒护也罢,孙侯悲惨的结局,并没有实现振朝纲、树典型的效果。处理了一个何应钦,还会冒出第二个何应钦,秦国急需整顿的是官场风气,而不是某一个人。 “三哥,有人跟着咱们。” 握紧佩剑,李桔时刻准备着迎敌,姜严华却没有停下脚步,似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般继续往前走,直到走进一个破旧却还算完整的巷子,才站住脚,迅速把李桔护在身后,剑刃直指跟随者的咽喉。 第412章 赈灾(4) 月色下,一个面色憔悴、衣衫破旧的女人颤巍巍的立在原地,她双眸紧紧闭着,苍白的嘴唇紧抿。姜严华看出她害怕的厉害,却迟迟没有听到她发出任何求饶或惊恐的的声音。 “你是谁?” 佩剑收于身后,姜严华冷冷的打量着她,心里狐疑道,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何应钦的美人计或者迷魂阵呢? “民女丁小草。” “丁小草?”李桔问道,“丁小草是谁?” “丁小草是镇州窖南村的村民,我爹叫丁大,我娘叫胡二牛,我不是何大人的奸细。” 丁小草低声解释着,她见姜严华收了剑,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几步,余光中见李桔的剑又提了起来,连忙站住脚,不敢再向前。 “你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吗?管事的说这几天朝廷会派来钦差大臣,不许我们乱说话,不然就把全家都弄死。民女冒死追赶,请问你事钦差大臣吗?如果是,民女有冤情要诉!” “嗖!” 上天并未给丁小草留下伸冤的机会,一支长箭已经贯穿了她的心肺,姜严华拦住要去追击的李桔,冲过去把她抱进怀里,却只听到细若蚊蝇子的低吟:“何……何……灭口……” 将愤怒深深压到心底的角落,姜严华把丁小草的尸体搬到角落,才带着李桔匆匆赶回破庙。远远看见几个衙役扛着一男一女走出来,心中暗叫不好。上前询问死者姓名,果然正是丁小草的父亲丁大和母亲胡二牛。 “这两人是怎么死的?”姜严华强忍着杀人的怒气,“我刚刚来还好好的呢!” “这里每天都要死些人,可能是风寒,也可能是饿的,死了就死了,早死早享福。” 对于死人,衙役早已司空见惯,这里哪天不死几个硬骨头?这群贱民想要对抗何大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以为朝廷派来钦差就能兴风作浪了?开什么玩笑,钦差算个什么东西?何应钦大人才是镇州的天! 衙役的冷漠激怒了李桔,加之年轻气盛,李桔一拳就挥了上去,大声质问,“什么叫死了就死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你我的同胞,甚至可能是你的乡里乡亲!你没有血腥,也没有良心吗!” 许是被戳中了痛处,许是明知对方身份,衙役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只是瞥了一眼李桔。 拦住还要动手的李桔,姜严华拍了拍衙役的肩膀,塞给他几两银子,没有再说什么。 回首看着破庙里灾民们渴求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在这里非但得不到什么真话,还可能会害死百姓,只能落寞的离开。 离开的那一刻,姜严华感觉身后的每一道目光都是一道利箭,精准的插入自己的心口。万箭穿心,疼的他连忙握住李钟的手腕才勉强站住。 “三哥?”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姜严华还未回头,就听李桔低声惊道,“黑子!小柚子!怎么是你们!你俩怎么在这里?” “不是我们俩,是我们!” 小柚子身后又走出来四个男人,他们笑着把姜严华围在中间,和李桔一一撞拳。 久别的重逢并没有冲散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他们娴熟的甩掉身后的尾巴,跟着小柚子来到街上一间破旧的院子里。 干净的院子里看不出任何端倪,推开屋门却见乾坤。 第413章 赈灾(5) 姜严华看着屋内炕上躺着的十几个灾民,眸中的不解瞬间化为闪闪泪光。拉着黑子的手臂,猛的把他拽进怀里紧紧抱住,一遍遍的低声道着感谢。 “我们听说琅襄侯要到镇州来赈灾,就提前来帮三哥踩点儿了。幸好咱们之前在这里做过生意,不然还真不好施展拳脚。” 把黑黢黢的手和脸洗干净,小柚子才笑着递过一杯热茶,一年多没见,她出落的更加漂亮。 “三哥,你看起来憔悴好多,是不是宫里的饭不合胃口?” 姜严华接过茶水浅抿一口,柔声道,“我没事,这几天路上辛苦些,不要紧。你们几个来了,山寨怎么办?” “有四爷看着呢,三哥放心好了。”黑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三哥走不久,小柚子的丈夫就病死了,我……我……小柚子不嫌弃我长得丑,嫁给我了。” 黑子喜欢小柚子很久了,始终没敢开口。守寡的小柚子在他眼里仍旧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贝,为了让她走出丧夫的痛苦,黑子可谓煞费苦心只为了博美人一笑。 黑子虽然长的丑,但心地善良,又真心待人。小柚子被他的真诚感动,渐渐生出了喜欢,但丈夫去世才一年,她觉得自己不该改嫁。 但黑风寨的众人告诉她,人这辈子其实很短,如果为了恪守那些繁文缛节而委屈自己,就真的白活一场,她这才在征得奶奶同意后改嫁给黑子,成了如今的黑嫂。 “恭喜你们,三哥此次来的匆忙,这块玉佩就算是三哥替黑子给你的贺礼!” 扯下身上淡紫色的圆形玉佩,姜严华按住小柚子拒绝的手,“只要你们俩是真心相爱,就不要在乎世俗那些虚礼。三哥知道黑子没什么拿得出的东西,这块玉佩你就别拒绝了。” 小柚子和黑子对视一眼,眸中均闪着泪光,小柚子把玉佩塞进怀里,哽咽道,“那就谢谢三哥了。” 知道山寨的老少都很安全,姜严华悬着许久的心才算落了地。 当初离开黑风寨时他其实很挣扎,一方面是日夜相伴的亲人,一方面是心爱之人和报效国家的决心,一颗心在许多个日夜里片片碎裂。 后来,若不是再次切身见证了“官不为民,民不聊生”的悲哀,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下定决心舍弃兄弟们进京。 “你们来这多久了?有什么发现?”圆桌旁,姜严华把话题引到救灾上面,“有见到朝廷拨付的救灾粮和抚恤银吗?” “我们沿着河走了一遍,说是有六个城池受灾,朝廷因与陈国作战经济困难,只拨付给镇州一万石粮食。”黑子摇了摇头,“刚开始我们以为官府说的是实话,但后来小曲从昆县带回了不一样的消息。” 小曲闻声,探着身子道,“我在昆县的时候,听说朝廷给每个受灾的城池拨付了五万石粮食,季国还援助每个城池十万石,还有棉衣棉被若干,银钱几万两。但是在镇州,这些东西都没有。” 第414章 赈灾(6) 拍案而起,双唇因愤怒而颤抖,姜严华怒道,“该杀的何应钦!为了中饱私囊,不但对银钱一字不提,还克扣了十四万石粮食!他的心真黑!黑透了!给我准备笔墨,我要给陛下修书!” “三哥,这里到处都是何应钦的眼线,丁小草前脚跟着我们,后脚她和她的父母就都死了,咱们就算写了信,也未必能送到陛下的手里。” 李桔觉得三哥一定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然不会意识不到这点,他按住三哥,继续帮着三哥冷静分析。 “为今之计,咱们是不是先查出来何应钦把救灾粮和银子都藏哪里,来个证据确凿再说?” 李桔的话拉回了姜严华的理智,感激的按了按他的肩膀,姜严华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我和李桔身份尴尬,不易行事,查找粮食下落还得看你们。” 黑子拍着胸脯自豪道,“三哥放心,咱们来就是帮三哥的,要是三哥不给咱们任务,咱们还不觉得自己有价值呢!” “好兄弟!” 憨厚的笑容挂在脸上,黑子忽然变得小心翼翼,试探性的问道,“三哥,你要是不嫌弃,等这次任务结束,咱们还跟你混,行不行?” “当然行!” 听到三哥毫不犹豫的答应,黑子和众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姜严华揽着黑子的肩膀,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承诺。 “听说当初陛下给黑风寨人建了个季风村,季氏自立后,那个地方就空了,等回去我就跟陛下请赏,请她允许你们都住进去。到时候,咱们就能一解相思之苦了!” 姜严华去破庙探查灾民实情时留下几个暗探,他们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告知,姜严华听后,猜测何应钦在镇州至少有两座私府,如果猜得不错,私府里一定会藏些真金白银,至于贪污的那些粮食,八成是已经官商勾结低价出手了。 回到县衙后,何应钦的言语试探让姜严华起了疑,担心黑子他们会受到迫害,他以县衙无法驻扎三千军队为由,把大本营设在了黑子他们落脚的小院,何应钦虽百般挽留,但奈何姜严华的逻辑过于严密、完美理由也让其无计可施。 不能把姜严华困在身边监视固然可惜,但他私立落脚点也给了何应钦更大的发挥空间,何应钦正因这位爷的莽撞而开心,殊不知已不知不觉中掉入姜严华所结的天罗地网里。 黑子等人按照姜严华的计划趁机混入军队,五个男人分别担任巡逻队的负责人,接管街道和堤坝附近的巡视。何应钦虽不乐意,但看着姜严华怀里的尚方宝剑也无法拒绝,只能陪着笑脸继续恭维。 为了查出何应钦把粮食藏在哪里,姜严华把这次带来的九万石粮食尽数交给他保管,同时也立下了救灾规矩:增设两个粥棚,四个粥棚每天供给灾民三顿米粥,每人每顿至少一碗,米粥要筷子立于其中而不倒,否则杀无赦。 “大人,如果按侯爷的规矩……” 马大力拎着姜严华写下的规矩,一个头两个大,不住的叹气,“咱们可一粒粮食都扣不下,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扣不下?何止是扣不下,我还得给他添不少!” 何应钦被这份规矩气的直跳脚,虽然这位侯爷没有公然指责自己克扣赈灾粮,但他立下的规矩显然是按照二十四万石粮食来的。 让自己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再吐出来? 哪有这个道理!他这不是抢劫吗! 第415章 赈灾(7) 马大力可没有堂弟,更不认识陛下身边的红人,他既担心自己不能捞到好处,又担心何应钦甩手把祸事都甩给自己,但他又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依附何应钦,乞求这位大人尚存良心。 “大人,您赶紧想个对策,他大笔一挥当了好人,咱们咋办啊?” “咋办?凉拌!” 何应钦脑子转的很快,这也是他能在镇州盘根错节多年而不倒的原因之一,“这位大爷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再清廉再聪慧,又能在这呆多久?等咱们把他熬走……” 冷笑一声,他又道,“到时候天高皇帝远,镇州还不是咱们说的算?” “大人英明。” “你让几位大富今晚戌时到城北的私宅等我。” 何应钦不会吃哑巴亏,他要想办法在姜严华身上狠狠赚一笔,不管是赈灾粮还是抚恤银,再不济也得是日后的护身符,反正贼不走空。 他为官的信条是:没有捞到就算赔! 草草用过早饭,姜严华等人在何应钦的陪伴下来到了决堤的现场,一路上看着满目疮痍的村落,众人双眸猩红,似陷入了无尽的哀痛中,只闻涛涛河水奔流之声。 姜严华的脑海里满是饿殍满地的琅城,死在身边的亲人,啃食尸体的乡亲,撕咬骨头的野狗,抢饮别人尿液的自己…… “侯爷,村民们正极力抢修堤坝,您看,已经修好一百多米了。” 指着不远处的施工队伍,何应钦道,“咱们陛下体恤百姓,又深谋远虑,想到以工代赈这个好办法。每人每天十文钱,还有两顿稀粥馒头,他们精神头很足,干的也来劲儿。” 脑海里闪过破庙里欲言又止的老伯,他的脸上明明布着鞭伤,都不敢叫苦,还敢领工钱?而此刻这些卖力干活的人,一看就是日日饱腹的精壮年,根本不是真正的劳工。 借查看堤坝维修情况一直呆到晌午,视线中送饭的独轮车已经停在旁边,姜严华对何应钦笑道,“我虽然是侯爷,却也是个花架子,此番来灾区不过走个过场,万一回去陛下问我都做了什么,还真不好交代。要不,咱俩中午就主持给劳工分饭食吧!到时候陛下问起来,大人还能给我作个证。” 何应钦闻言拱手恭维,“侯爷心系灾区,亲来危险的一线,又事必亲躬,本就是我等楷模,何来花架子一说,侯爷太谦虚了。” 互相试探,都知道彼此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却谁也不敢先抛下巨石试探深浅。 何应钦心道,如果我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定会着了姜侯的道,但真是抱歉了姜侯,我何某人是个老江湖,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由于何应钦的严防死守,姜严华并未如愿看到劳工们的手,但何应钦越是阻止,他越是能断定这里有猫腻。 果不其然,黑子晚上回来告诉他,今天衙役把平日里修筑堤坝的苦力都带去了城西的山洞,直到申时才送去堤坝上劳作。 第416章 赈灾(8) “看到他们的晚饭了吗?” “看到了,是按三哥要求熬的米粥,筷子立而不倒,但没有馒头。”黑子饮下半碗水,粗鲁的擦了擦嘴,“三哥的规矩刚立下,谅他何应钦也不敢,即使阳奉阴违,总要做几天样子。” 堤坝上的湿泥太多,姜严华为了近距离查看堤坝毁损的情况,险些从堤坝上滑进河里,幸好李桔全力拉着,才仅是手掌擦伤。 李桔当众数落三哥,心里埋怨的话早已从眼底溢出,此刻他正在给三哥涂金疮药,闻黑子的话头也不抬的问道,“工钱呢?” “小桔子,你觉得呢?” 黑子刚回来就听说三哥差点出事,看了一眼三哥的手,气鼓鼓的冷哼一声,恨不得像砸窑子那样捆了何铭羡。 李桔也在气头上,不悦道:“我咋觉得?” 黑子把李桔当弟弟,自然不会计较他的语气,只是叹道:“说好的工钱从来没给过,谁敢伸手要,就赏鞭子。现在三哥来了,怕被三哥看出来,就改打板子了。打在屁股上,就算血肉模糊,只要裤子一穿、上衣一盖,也不会被轻易发现。这群人,又鬼又精,就是不干好事!” 姜严华看向门外执勤的詹泰,他忽然想到白胜男身边暗卫丛生,自己这次来镇州,她会不会也在军队里安插了暗卫呢?如果她真的安插了,自己又该怎么把他们找出来呢? “你们先下去休息,照顾好厢房的灾民,他们都是日后进京作证的重要证人。” 脑海里闪过何应钦那诡异的笑容,施粥的规矩是冲着何应钦去的,这厮聪慧,不可能不知道,姜严华总觉得这厮不会如此轻易认栽,对门外道,“詹泰。” “侯爷,您叫我。” “这次来镇州的士兵,有陛下的贴身暗卫吗?” 姜严华了解白胜男,她是个会留后手的人,自己在她心里有些分量,所以她珍贵的暗卫,一定会随侍的。 “陛下告诉臣,侯爷在镇州如果遇到难题,就把暗卫引荐给您。”詹泰道,“侯爷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点点头,姜严华没想着藏拙,坦诚道:“岂止是遇到了难题,是很难很难的问题。” “侯爷聪慧,不会有难题能让您无解的。”詹泰想着陛下对姜严华的赞美,恭敬道,“侯爷一定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就能想到解决办法的。” “谢谢你信任我,去帮我把暗卫叫进来。” “全部吗?” “嗯。” 姜严华以为白胜男最多也就在军队里藏三五个暗卫,所以詹泰说全部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此刻看着面前跪着的十五个男人,悲伤疲惫的心瞬间被无尽的温柔和关爱包裹,驱散了所有阴霾。 “留下八个人,其余人回到各自的岗位。” “是,侯爷!” 说话间,姜严华已经执起毛笔,匆匆书写,“我会写下四封书信,你们两两一组,组成四组人马,分别镇州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出发。” 抬首看一眼詹泰和留下的八名暗卫,姜严华继续道,“从东西方向出发的,直奔京城。从南面出发的假意进京,实则赶去昆县,把信交给卫元庭大人。从北面出发的,也是假意进京,实则赶去赣南城,把信交给赣南城城主何铭羡大人!” 第417章 赈灾(9) 姜严华离开京师的次日,白胜男让依卢传令把花郎从冷宫中放了出来,并封为正六品御前行走,和依卢一起负责御前侍奉。 重新回到御前的花郎少了些谄媚,多了几许文雅。翠竹常常看着他发呆,花郎发现被她盯着后,每都以微笑回礼,翠竹看到他的笑容,白洁的脸上便会盛满红晕。 翠竹在御前多年,明白陛下是看着已故冬雪姐姐颜面才没有给自己定罪的,但她真的忍不住,忍不住去看他、忍不住动心、忍不住羞红脸颊。 “花郎,所有奏折都在这了吗?” “是的。”研墨的手没有停,花郎道,“陛下又在担心侯爷吗?这个问题您已经问过七遍了。” “七遍了?看来朕真是糊涂了。” 把最后一本奏折放到托盘里,白胜男放下朱笔,转了转酸疼的肩膀和手腕。 从前只要自己放下朱笔,严三不论在忙什么都会给自己揉揉肩膀,算算时间,他已经离京两个月了,除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再无消息传回来,怎么能叫她不担心呢? 思索间,一双温暖的手覆在肩头,白胜男回首看着花郎俊俏的容貌,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真是个知冷知热的可人儿,花郎,朕把你关在冷宫里近四年,你不恨朕吗?” “说实话吗?” “说实话。” “刚开始恨过,然后是不理解,后来是释然,再后来就是理解。”余光中,花郎的笑容如娇艳欲滴的水仙花,“冷宫的一切都和平常没有区别,甚至更好,足见陛下对花郎是爱护有加的。” “朕有自己的顾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理解,现在都过去了。你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朕也算重新拥有一朵解语花。”笑了笑,白胜男道,“比起从前的青涩,现在的你才是一朵真正的解语花。” 夜色深深,白胜男站在廊下远眺镇州方向,眼看着就要入冬了,严三没有带冬季的衣衫,这厮又倔强的很,一定会冲在第一线的,河边风硬且寒,若是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参见陛下!” 久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胜男看着面前的暗卫,平静的心忽然悬了起来,暗卫突然回来,难道严三有什么危险了? “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未落,又一个暗卫跪在她面前,宽袖下的手紧紧成拳头,她迅速调整慌乱的情绪,走到旁边的石凳坐下才道,“说吧。”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同时将信件捧过头顶,朗声道,“臣奉侯爷命令,带书信给陛下,请陛下详阅!” 佯装镇定,却在拆信时漏了慌张,后赶回来的暗卫见陛下忧心忡忡,解释道,“我们回来的时候,镇州无瘟疫,姜侯很安全,暂无危险,只是去堤坝查看的时候擦伤了掌心,并无大碍。” 听闻姜严华很安全,白胜男悬着的心才放下,但看完两封信上的内容后,她平静的面上早已布满冰霜,充斥着想杀人的狠厉。 第418章 赈灾(10) “好一个何应钦!朕念他出身赣南,如此信任,他却欺上瞒下,不但贪污了赈灾粮,更是一手操作了这场灾祸!”信件拍在石桌上,白胜男怒道,“侯爷说的对,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深深吸了一口气,紧闭的双眸猛的睁开,见惯了生死大场面的暗卫忽感脊背发凉,依卢更是吓的花容失色。 “八百里加急,传何铭羡进京!” 之所以要让何铭羡进京,不是何应钦此人有多举足轻重,而是她必须给赣南何氏一个面子,并且按照姜严华字里行间的意思,君臣之间不论多么亲密,都要确保能十足拿捏方算安全,甚至越是亲密,越要拿捏。 姜严华说的道理,白胜男又何尝不明白呢? 只是她不愿对何铭羡动这样的心思,两人间的感情是少时所建,和旁人不同。但……也确实如姜严华所言,不论什么感情,只要给到了合适的筹码,都可以背叛,季洵是这样、南宫禹是这样、李瑞更是这样。 趁此机会,对赣南何氏恩威并施,彻底拿捏,才是一个真正帝王应该做的。一个只会讲感情的帝王,注定危机四伏,而一个懂得掌控利益和感情的帝王,才有可能坐稳龙椅。 捏着姜严华的信,白胜男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论是他在短短两个月内探查出的真相,还是这套隐喻的驭臣之术,都值得她这个皇帝好好学习,甚至是反思。 三日后,何铭羡借述职名义进京面圣,白胜男正诧异他怎么来的如此之快,就听他道,“姜侯差人给臣送了书信,说陛下可能想见臣,让臣思量是否近期进京面圣。姜侯是个大贤,臣认为这信不可能是玩笑,便日夜兼程赶来了。” 看着何铭羡呈上来的信件,微蹙的眉头随着上面华丽如大赋的辞藻而缓缓展开,这个严三,竟然用了近三页的赞美之词引何铭羡自愿进京。 “陛下,听说姜侯去了镇州,臣斗胆猜测,会不会是家兄何应钦犯了什么大错……” 见陛下不语,何铭羡忙磕了个头,“还请陛下明示,若家兄犯了国法,臣定不会冷眼旁观,也不会加以袒护,臣只求陛下明示!” 若是从前,白胜男肯定舍不得何铭羡在冰凉的地上跪太久,但今天不同,她要学着像个真正的帝王那样立威。 “还求陛下明示!” 磕头的声音重重传入耳中,仿若何铭羡的额头不是抵在地上,而是磕在白胜男的心里。看着他挺拔的脊背,白胜男半晌才道,“你知道镇州的堤坝是如何被冲毁的吗?” “臣不知,求陛下明示!” 在接到姜严华私信的时候,何铭羡就知道镇州一定出事了,但他没敢往“人祸”方面想,何应钦这几年是贪了点,但本质不坏。 他觉得这厮最坏也就是发了灾难财,即便证据确凿,以何氏的功绩与颜面,陛下也不至于将其处死,顶多是革职发回原籍永不录用,但如今陛下所言,却让他脊背发凉。 第419章 赈灾(11) “你不知道?” “求陛下明示!” 听陛下的语气,显然认为自己或者何氏其他族人也参与其中,何铭羡的脑袋飞速运转,若何应钦真的犯了死罪,看如今的情况,自己也绝对不能为他求情,否则赣南何氏全族都可能被祸及! “阡君,朕再问一遍,镇州堤坝冲毁之事,你,还有赣南何氏,是否真的不知情!” “陛下明鉴,臣与何氏族人不知情!” 额头抵在地上,一向顶天立地、心胸坦荡的何铭羡此刻却不敢与陛下对视,他担心陛下会看出自己的心虚,他敢发誓自己不是何应钦的同党,却不敢保证何氏族人未与何应钦同流合污。 如今新贵层出不穷,他也担心陛下会趁机处理赣南何氏,给新贵让路。 “起来坐吧。” “臣还是跪着吧,跪着心里踏实。” 挥手示意屋内侍从都出去,白胜男凝着他的眸子,嘴角扯出一抹很有深意的笑容,虽然那抹笑容很美,但却让何铭羡身上渗出了冷汗。 “阡君此言何解?” 在主子的注视下,何铭羡不敢说谎,为了何氏满门,他也不能说谎。 “臣……臣也不知道,臣自幼与堂兄一起长大,自认对他的脾性比较了解,但自他去镇州任职,我们也有八年多没朝夕相处了,臣……臣有点不敢保准他是不是变了心性。” 赣南城是秦国举足轻重的边塞城池,若不是对何铭羡十足信任,白胜男也不会将如此重任交付,此番让他畅言,也不过是要与暗探的线报核对。 若何铭羡为了何应钦而说谎,那么赣南城自然会换个人任职,赣南何氏当然也不能免灾。但她对何铭羡的表现还算满意,便亲自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间,白胜男第一次在何铭羡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她心疼的俯身摸了摸那双冰凉的膝盖,关切道,“秋日天寒地冷,阡君星夜兼程而来,又跪了许久,朕的心,真的很疼。” “陛下厚爱,阡君无以为报。” 拖住他的手臂,白胜男眉头微蹙,“现在已经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镇州堤坝被毁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何铭羡闻声瞪大了眸子,但瞬间又垂下了双眸。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何氏满门被诛杀流放的情景。 “私掘堤坝酿成惨祸,贪污赈灾粮款,虐杀受灾百姓,企图杀害朝廷钦差大臣,仅这四条罪就能要了何应钦与你何氏九族的命。” “陛下……” 何铭羡是个硬汉子,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也强忍着哽咽,他知道,即便陛下要何氏全族陪葬,也无法弥补何应钦对镇州百姓造的孽,所以他想求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那份颤抖,白胜男按着他坐到椅子上,忍着愤怒低声道,“何应钦出身赣南何氏,却毫无何氏骨气,朕很失望。他罪该万死……” 故意顿了顿,见何铭羡因忍着泪水而猩红的眼眶,白胜男俯身为难道,“但阡君你是朕的挚友,他的九族,又何尝不是你的九族?又何尝不包含你在内?要朕杀了你,或者伤害你,朕怎么舍得?” 第420章 赈灾(12) “可是陛下,按我大秦律令,何应钦犯了这样的罪,何氏……” 霸道的按着他的肩膀不许他下跪,白胜男摇了摇头,“何应钦是何应钦,你是你,只要你把他逐出宗族,朕就能为你、为何氏抵住众臣弹劾及非议,不株连,不祸及。” “陛下!” 蓄满眼眶的泪水决堤,随着扑通一声双膝落在地上,何铭羡抱紧主子的双腿,声泪俱下。 “臣身为族长,未能管理好族人,给陛下、给秦国、给百姓添乱了,臣何徳何能当得起陛下一声挚友!臣该死,臣该死!”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景勾起了白胜男心底深藏的记忆,青葱年少岁月,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男人,声泪俱下的抱着自己的腿哭诉父亲偏心,哭诉自己为什么要给牙都没长全的侄子护国。 “阡君,你与朕年少相识,朕希望你不要成为第二个南宫禹。” 何铭羡闻言,忙抹了眼泪,郑重发誓道,“臣何铭羡以赣南何氏百年祖业发誓,臣与赣南何氏绝不背叛陛下和秦国,否则何氏全族不得好死,天地不容!” 相聚的君臣,分离的夫妻。 初冬在一阵冷冽的寒风中疾速而来,姜严华已经掌握了镇州大坝决堤的实情,且摸清了何应钦将赈灾粮款藏在何处,只是他还得再等等,等何应钦钻进更大的陷阱,等另一个钦差大臣的到来。 李桔曾问他,为什么这般肯定陛下还会派来一个钦差,难道是知道陛下不会轻信任何人吗? 他听后笑着摇了摇头,身为一国之君,若十足相信某个人,不论对被信任的人还是君主自己,都是件很可怕的事。他可以肯定白胜男对自己的信任很充分,但若说毫无怀疑,又绝对不可能。 其实,他断定白胜男会再派个钦差来,只有一个原因:她得给赣南何氏一个台阶。所以这个钦差只能是何铭羡,也必须是何铭羡本人,而何应钦的下场,也必定是逐出宗族,杀之以安镇州亡魂。 昏暗的烛光下,姜严华处理好手头工作,亲自给伤患的百姓熬药。这十几个百姓是当初被迫掘坝的亲历者,含泪掘了堤坝又被活埋,若非黑子来的巧,早已在阎王殿报道了。 “大人,我们是罪人,不值得被这样精心照顾。”伤者痛苦道,“若不是要留着这条贱命陈清事实,我真的活不下去,我的心太难受、太煎熬了,大人,我们都是罪人,怎么不让我们替好人去死啊!” 三寸不烂之舌能战群臣,也能安抚这些可怜的祸首帮凶。在姜严华的劝慰下,寻死觅活的百姓安静了下来,他们明白自己必须戴罪立功,必须说出事实、指认何应钦来赎罪。 端来一碗糖水,连日的劳顿加上不能按时吃饭,姜严华常常会觉得头晕目眩,李桔便随身携带糖块,或用水融开或直接塞进他的嘴里,以便他能尽快恢复。 “三哥,你看外面下雪了。” “是啊,冬天来了,春就不远了。”把糖水一饮而尽,姜严华看着外面渐渐纷飞如鹅毛的大雪,声音低沉,“也不知道镇州的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 第421章 赈灾(13) 何应钦自小娇生惯养,身子骨娇弱,刚入冬,他的屋子里便生了火盆子取暖。 “幸好这位钦差没在县衙居住,不然可要冻死我了。”双手被炭火烤的温热,何应钦亲了亲美妾,“这几日冷落美人了,等这位钦差走了,老爷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美妾娇媚的扭动着身子表达抗议,何应钦却没有如往日般依她。这次来的钦差与别人不同,黄金、珠宝、美女、宝剑,什么都不要,也不爱,虽然他看起来满肚子坏水,但所作所为又和坏字沾不上边,两个半月了,自己这般聪慧的一个人竟然也摸不透他的脉。 这人,一不追问堤坝冲毁真相,二不探查赈灾粮款的所在位置,三不向灾民追问初期赈灾方案,只是一门心思的督促修堤坝、布施粥粮,大有前嫌皆不问的意思,但他真的能什么都不追究吗?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追究,为什么不收下自己所赠的金银珠宝呢?是陛下在他身边放了眼线不敢收? “何大人,姜某来叨扰了。” 人未至,笑声先到,何应钦忙挂了床幔,直奔廊外迎接这块烫手山芋。 “何大人,姜某真是恨自己没有生在赣南或者镇州,不能与你早早相识!姜某太喜欢你了,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侯爷怎么把下臣的心声给说出来了?” 何应钦故作受宠若惊,扶着姜严华的手臂,俨然把自己摆在了侍从的位置。 “好大的雪,您怎么不等雪停一停再来?或是宣下臣去见您呢?来人,快跑着去书房把炭盆点燃,先给侯爷暖暖房。” “何大人真是想的周到,姜某啊,还真是心冷的不行呢!” 话外有音,姜严华夸张的把他的手臂挽在自己手臂上,拉着他朝几乎日日都要去的书房走去。刚进书房,他便反客为主令李桔守在外面,并做出很不礼貌的动作把詹泰拦下。 “你就先在外面等着吧,本侯与何大人就赈灾有要事相谈。”说罢,姜严华故意不悦道,“陛下让你来保护我,可不是让你当御史时时刻刻记录的!” 何应钦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詹泰,对于陛下特赦的死囚,他是知晓的,据说詹泰被放出来后,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从正六品的御前行走做到如今正三品御前带刀侍卫,非常受宠。 想到这里,何应钦心道,姜侯和詹泰是真的不和吗?两人刚到镇州时看着挺和谐的,难道姜侯是要演一出苦肉计? “侯爷到这来坐,这暖和。” 房门一关,屋内只有互不信任却又要做全套戏的二人,何应钦用鸡毛掸子细致的掸掉姜严华斗篷上的积雪,背对他的时候,何应钦快速摸了摸这件价格不菲的斗篷,嘴角扯出一抹笑容,谁说以色侍君不好的,这不也是尽享荣华富贵吗? “何大人,你吃了吗?” 不等何应钦回答,姜严华笑道,“这些日子吃糠咽菜这是折磨死我了,你府里有肉没有?”嘴角一邪,伸长手臂恶作剧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快让厨房给姜某炖个红烧肉来。” 第422章 赈灾(14)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应钦越发不知道这位侯爷在闹哪一出,但又不敢拒绝,正当他准备去吩咐马大力准备饭食的时候,姜严华又忙拉住他。 “让人从窗户偷偷送进来,别让詹泰知道。” 做戏做全套,姜严华毫无仪态的爬在软榻上,长叹一口气,也不管何应钦是不是在看自己,抱怨道,“这段时间姜某实在太难熬了,何大人,如今姜某终于找到机会与你独处了。” 翻了个身,盯着何应钦的侧脸,姜严华笑道,“早些日子,何大人的许诺还作数吗?” “许诺?侯爷是指?” 由于不知道姜严华的来意,何应钦始终没敢把行贿的事摆在明面上说,每次都是含蓄的暗示。 “就是真金白银啊?何大人不会要反悔吧?”姜严华笑了笑,“这次赈灾,朝廷一共拨付了十五万石粮食,季国又送来十万石,加起来二十五万石,还有白银三百万两,何大人是不是得把自己的那部分给本侯分一半?” “侯爷的话,臣下不懂。” “行了,屋里就咱俩,何大人若还藏着掖着,就太不够朋友了。” 单手撑着软榻,玩味十足的盯着何应钦,姜严华这副样子俨然心思歹毒的地痞无赖,何应钦突然想起来,传说这位大才入宫前曾经在望琅寨当过悍匪,从前自己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好手段。 姜严华的笑容非常诱人,那汪深潭似的眸子如具备神秘力量,只要与之对视,就会被一股力量深深拉住,直至沉溺其中。 等到回过神来,何应钦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性别取向,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我男女通吃? “既然侯爷坦诚,那何某也就不藏着了。” 担心隔墙有耳,何应钦走到软榻边才道,“实不相瞒,官位之上几无廉政可言,这次何某贪的不多,粮食变卖的钱加上赈灾款,只有五百万两,侯爷远道而来吃了不少辛苦,臣下理应拿出三百万两孝敬您。” 不是没想过这是姜严华的圈套,但转念一想,他姜严华可是陛下的枕边人,若是被查出借赈灾之名贪污,其罪可比自己严重多了,他若以身做局,未免太傻了。 如果他姜严华吃了这次的财,那自己也算京中有人,日后不必再完全依赖何铭羡的关系了,若他姜侯日后不肯相帮,自己也有筹码威胁。 “三百万两?还得是何大人有雷霆手段啊。”故作不满意,姜严华敛去脸上笑容,“我帮你掩饰这么大的罪,三百万两是不是有点少啊?” 不怕他谈价码,就怕他满意收下。姜严华的哄抬价格,彻底打消了何应钦的怀疑,他故作为难,犹豫半天才伸出四根手指。 见姜严华又伸出个“五”,心道这家伙也太狮子大口了吧?嘴里咬牙切齿却道,“行!四百五十万两敬献给侯爷,值!” 刚迈进军队驻扎的院子,就把吃进去的整盘红烧肉都吐了出来,姜严华掏出一百万两银票递给詹泰,告诉他派暗卫把这钱送到昆县,按事先约定好的,由万岳带着钱去最近的几个城池采购五万石粮食和棉衣棉被,并于半个月后准时送达镇州。 第423章 粮食的去处(1) “那么多粮食,他何应钦就卖了二百万两?” “怎么可能。” 接过温水漱漱口,姜严华低声道,“这厮最少卖掉了十万石粮食,怎么可能只换了二百万两,这厮在撒谎。不过总算拿回来一点钱,不算无功而返。今晚按计划,我们先去侯大富家里逼问,如果他不肯说实话,就把他的小儿子带回来,看他敢不敢去找何应钦求助!” 要回赈灾款不是全部目的,找到赈灾粮的所在才算完成计划,那盘红烧肉吃的有违良心,姜严华差点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三哥,喝点稀粥吧,你本就有些伤寒在身,今天又沐雪赶去县衙,刚又吐的厉害……” “我没事,给百姓修筑家园的钱已经有了,当下最重要的是把粮食找出来。” 饮了几口水,姜严华长长舒了一口气缓解不适,“冬季已经到了,堤坝修缮工程也进入了尾声,再不凿实证据,何应钦等人就会逃之夭夭,我们得赶在钦差到来前把粮食找出来。” “三哥说的钦差是谁?”李桔想了想,“会是邹亮吗?” “是何铭羡。” 没有解释,姜严华起身换上夜行衣,带着几个身手不错的士兵钻进了夜色中,直奔侯大富的府邸。 此时的侯大富还不知道危险已经来临,仍旧沉浸在晚年得子的喜悦中。他是镇州城最大的粮商,家中还经营布匹生意,这次挖毁堤坝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我的宝贝儿子,叫爹,叫爹。” “老爷真是爱的糊涂了,晚儿才四个月,哪里会说话。” “怎么不能?据说姜严华四个月就会说话了。我的晚儿哪点不如他?”侯大富不悦的瞥了一眼正妻,转过头眉开眼笑的对儿子继续道,“叫爹,叫爹,爹。” 晚儿是何应钦送给他的侍妾所生,正妻暗地里怀疑孩子根本不是侯家的种,但奈何老爷认准了这孩子的来历,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她也就没有深究。 反正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开始接管家里生意,这小子再得宠又能如何?等老爷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他和他那个骚气的娘都得滚出侯宅! 夜色渐深,侯大富照例要去到书房去读几页书,作为落地书生,他唯一没有被铜臭味熏染的就是读书这个习惯。 姜严华等人早就守在书房里,待侯大富刚关上门,闪着寒光的剑刃就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侯大富不是第一次被打劫了,财大气粗自然就有人眼红,当初望琅寨的土匪从他这劫走了二十万两银子,阵仗比这还大呢,所以他根本没有害怕。 但他转头正要和来者谈价码,就看到晚儿竟然被黑衣人抱在怀里,而一支锋利的匕首正抵在他的眉心。 “晚儿!晚儿!” 侯大富叫了几声晚儿都没有回应,他慌了,挣扎着想要把儿子抢回来,但姜严华没给他这个机会,凭借强大的力道把侯大富逼着坐到了距离晚儿更远的椅子上。 “你们对晚儿做了什么?要是伤了我儿子,你们一文钱都拿不到!” 第424章 粮食的去处(2) “只要你乖乖配合,你和你儿子都不会有事。”李桔冷声道,“但你如果不配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好熟悉的声音。侯大富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是望琅寨的山匪! “不是给你们二十万两了吗?怎么又来了?” 侯大富见是熟人,卸下些许戒备,“说吧,这次要多少?我说各位爷,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也不是生财的金山,你们别可着我一个人抢啊。从我这出去,往左拐三里地,有个张员外府,那可比我这有钱多了,你们要个三五十万两都不成问题。” 李桔顶瞧不上这种没骨气的人,不论什么环境都能为了自保出卖别人,还读书人呢!真是败坏了读书人的名声! “少废话,这次不是来要钱而是要粮食的!说,你把赈灾粮藏在哪里了?” 一听来者要粮食,侯大富立刻警觉起来,他尝试透过一双双眼睛认出面罩下的脸,但他失败了,自从钦差到镇州府,他只因公事远远看到过几个人,但当时只顾着按何大人的吩咐“对答如流”,哪里记得谁是谁。 “镇州受灾如此严重,我哪里有余粮孝敬各位大爷,还请各位大爷行行好,放……” 不等他说完话,又一把佩剑抵在了晚儿的脖颈,侯大富见状心疼的都要碎了,连忙道,“我家还有一千石粮食在仓库,只要放过晚儿,你们可以都带走!我派人给你们送货上门也行!” “一千石?你打发叫花子呢!”黑子的小短腿踹上他的胸口,冷眼看着他趴在地上,“老子要五万石!别说你没有,镇州的赈灾粮可都在你口袋里!我们摸的门儿清!” 这样说只是为了诈他的实话,姜严华说侯大富虽然有钱,但不是个心思深沉的人,稍作吓唬一定说实话。果不其然,黑子还没说几句,他就口如爆豆的抱怨。 “五万石?我哪里有五万石粮食?本来是有的,但是突然来了个钦差大臣,何大人为了堵住窟窿,在我这又赊走了三万石,我现在也是一穷二白,钱没了,粮也没了!钦差一日不走,我一日没回钱。要不你们等一等,等来年开春好不好?” “什么叫钱也没了,粮也没了?” 侯大富急中失智,但他不是傻子,很快意识到这群土匪好像不是从前的那伙,难不成这是钦差派来诈真相的?想到这,他开始和姜严华等人打哈哈,一句实话也不肯说,直到黑子高举晚儿作势要摔,他才跪地求饶。 “钦差大人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粮食在何应钦大人城北府邸的地窖里藏着,一共六万石粮食,你们再不走,粮食就要发霉长毛了!” 为了宝贝儿子的命,侯大富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等钦差大人走后,何大人打算把发霉的粮食以五十文一斗卖给灾民,来年开春再以六十文一斗卖给农户当春耕的种子,我只是个小人物,如果不配合他,我也难活啊大人!” 第425章 粮食的去处(3) “赈灾粮加上季国帮扶,一共应该是二十四万石,为何只有六万石!” 姜严华的声音很冷,冷到侯大富觉得好像已经掉入了冰窟窿般瑟瑟发抖。也许是坏事做多了担心遭报应,侯大富在心里一遍遍的默念阿弥陀佛,祈求佛祖保佑自己能顺利躲过此劫。 “我若是说了,好汉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行吗?”侯大富硬着头皮道,“要是好汉把我说出去,我们一家老小可就活不成了!如果横竖都是死,我就不说!” 拦下李桔,用佩剑挑起他的下颚,强迫他看向自己,姜严华才道,“好,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可以保你不死,但你如果言辞有半句谎言,就从你的晚儿开始给灾民抵命!” 侯大富领教过望琅寨的手段,宝贝儿子又在人家手里为质,自然一句假话也不敢说。 按照侯大富所言,朝廷拨付的五万石粮食在镇州粮仓只待了一个下午,当晚就被辗转送到了何应钦的私府。第二天夜里,他和张员外几个富商被叫到私府,要求采购并分销这些粮食。 何应钦平日里没少帮衬大家的生意,虽然他得的好处最多,但也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利益,加上他是镇州的天老爷根本不能得罪,所以他们愿意跟他合作。 他们六个人一共买下四万石粮食,分别以高价卖给其他受灾的五个城池。后来季国派人送来十万石粮食,他们又分销了八万石,剩下的则由何应钦自己私藏。卖粮所得的差价,他们留三分,七分进献给何应钦。 姜严华来到镇州立下了粥棚的规矩,何应钦手头没有过多的粮食可以填补窟窿,只能让他们把家底掏出来,侯大富等人不乐意,也不情愿,但是谁敢跟天老爷作对呢? 只能把准备明年春天作为种子的粮食先挪出来,几个人一共凑了四万石粮食,这才勉强蒙混过关。 侯大富被逼着写下罪状,又发誓绝对不会把今晚的事告诉任何人,才免于一死,但为了防止他反悔,姜严华留下几个侍卫扮作家丁,时刻监视着他的举止。 按照侯大富所言,姜严华找到了何应钦藏起来的粮食,一边派人监视私府与何应钦的动向,一边继续与他同流合污。 “侯爷看,这位美人如何?” 推杯换盏,兴头正盛,何应钦故意把一位美妾推到姜严华怀里,笑得暧昧,谁知刚还笑嘻嘻的姜严华立马弹立而起,任由美妾摔在地上。 何应钦见他脸色黑沉,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姜严华是男人不假,但他是陛下的男人,可以贪财,却不能沉迷美色。连忙让美妾离开,自己又自罚三杯赔罪,姜严华才再次露出笑容。 朝堂之上,白胜男只字不提何铭羡入京之事,看着灾区一封封情势好转的奏疏,她悬着的心才稍稍安稳。 “左相身子好些,却还是别太辛劳。从今日起,在大朝会给左相设座。” 身为一国之君,白胜男从不吝惜对朝臣的宠爱,但如果谁因为这份宠爱而生出骄狂,她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月前,秋试的新科状元就因为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公然大放厥词,被白胜男贬谪出京,且终身不得参加科考。 第426章 粮食的去处(3) “左煦,律法修的差不多了吧?” “回禀陛下,昨日刚刚完稿。” “好,朕再给你一个月时间,由你牵头,带着六部再从头过一遍。大家有争议的地方标出来呈给朕,咱们再讨论一遍,争取明年三月份对天下公布。” 对于律法,白胜男向来尊重,她认为圣人所言难得糊涂可以用在任何地方,但唯独与律法有关的不行。制定、修改、实施、解释,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无比认真,甚至锱铢必较才行。 退朝后,白胜男没有立刻回到昭仁殿,而是沐雪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非常想念姜严华,好似宫里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仿佛刻下了他的身影,每一寸土地仿佛都印着他的重量,仿佛他还在宫里,又邀自己跳了一曲《凤求凰》。 “启禀陛下,卫元庭大人回来了。” “快,带她去昭仁殿,朕换身衣服就去!” 注意到徐名越眼底的柔情,白胜男心情好,调侃了几句。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徐名越对卫元庭的喜欢、安国公想把卫元庭聘为孙媳妇的事她很早就知道,但为了不让他们觉得君心叵测,便没有主动赐婚。 如今,卫元庭赈灾有功,如果她愿意跟自己求一道赐婚的圣旨,自己一定会成全这段良缘。 但是卫元庭对赐婚一事只字不提,就算白胜男故意把话题引到婚事上,她也假装听不懂。 “陛下,臣此次回来,除了跟您汇报昆县赈灾的事,还有姜侯发现的真相。” 呈上三本厚厚的奏疏,其中一本是卫元庭的汇报,另外两本上都是姜严华潇洒又苍劲的笔体。 对于姜严华把奏疏让卫元庭转交一事,白胜男意识到他在镇州的处境并不自由,何应钦大概率是派人时刻监视着,为了让自己及时了解真相,他才不得不假借卫元庭之手。 “卿月前送回来的书信,朕也看了,侯爷托你给朕报平安,真是辛苦你了。”合上奏疏,白胜男的心早已凉透,“这两本奏疏你看了吗?” 摇摇头,卫元庭见陛下脸色难看,关切道,“陛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脸色有些苍白。” “身体没事,就是心很疼。” 示意依卢把奏折递给她,白胜男平静的声音充斥着浓浓的哀伤。 “朕以为胆大包天的只有何应钦一人,原来人外有人呐!宁县的李金利也是有样学样,私自掘开了堤坝,谎称洪水过境、毁了堤坝和良田。” 某种程度上,姜严华在镇州是一只困兽,却能隔山跨水把宁县的事也查个水落石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水晶心肝?什么样的雷霆手段?卫元庭忍不住想,亏了这位大才选择效忠陛下,若是他归顺了陈国,那场灭陈之战还真不一定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陛下想如何处置何应钦和李金利?” 这样的真相让白胜男备受冲击,她的头有些疼,花郎见她眉头微锁,心领神会的走到她身边,轻轻按揉穴位。 “何应钦朕已经交给何铭羡去处理了,至于李金利,还是辛苦你这个刑部尚书来处理,如果朕没记错,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按律应该腰斩?” “陛下记得不错,按我大秦律例是腰斩,且祸及三族,男子流放,女子充为官妓。” “就这么定了吧,你一路劳顿也辛苦了,赶紧回府休息休息,朕放你两天假,两天后你再出发去宁县吧。”摆摆手,她对徐名越道,“用朕的马车送卫大人回府,把许澜也带着,灾区劳苦且湿寒,让他好好给卫大人检查一遍,开些调理身子或者滋补的药,缺什么药材就跟依卢说。” “臣卫元庭,叩谢陛下隆恩!” “朕该谢谢你,如果大秦多有几个卿这样的人物,我大秦何愁不兴盛?百姓又何愁没有好日子过!”亲自将她扶起,白胜男握着她的手,感叹道,“敬俭,朕谢谢你为大秦做的一切,你放心,朕绝不会亏待功臣。” 第427章 另一位钦差(1) 得知姜严华差点被何应钦从堤坝上推入河里,白胜男气愤之余砸了手边的茶盏。 作为一个自幼被培养起稳定脾性的君者,她很少摔东西,即便盛怒之下,只要她不想表露,也很少会被看出情绪。但这次却不同,东西摔了,那份愤怒还是没有疏散。 她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权衡一圈,意识到哪个摔了都是浪费钱,便放弃了摔东西的念头,捻着东珠串子在大殿里跺着步子走来走去,后来即便耐着性子批完了当日的所有奏折,还是气的睡不着。 何应钦这个畜生,不但为了贪财挖毁堤坝,还试图杀害朝廷命官,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姜 严华这个嘴硬的东西也是讨厌,若不是另有隐藏的暗卫传信汇报,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呢! “陛下别气了,侯爷也是怕您担心。”端来红枣羹,依卢柔声劝道,“天凉了,您喝点热乎的暖暖身,若是侯爷回来见您病倒了,还不知道要多心疼呢。” 接过红枣羹,凑到嘴边又原封不动的放下,白胜男觉得有些没由来的恶心,让依卢去把许澜招来诊脉。这几天她就怀疑自己是有了身孕,许澜诊后,果然得出了已有身孕的结论。 “恭喜陛下,陛下怀有龙嗣,已经三个月了。” 这是她和姜严华的孩子,她高兴能够怀上两人的骨肉,如果这胎是个男孩,她就能有了和朝臣对抗立嫡长子为储君的筹码。 但是喜悦终究是短暂的,朝中一件接一件的大事让她感到疲惫,加上他的父亲不能第一时间分享喜悦,她有那么一瞬间竟想把他打掉算了。 “胎儿的心跳有些缓慢,陛下可不能再这样通宵处理政务了,要早些休息。” 见陛下不理自己,许澜收起脉枕,转身嘱咐依卢,“多给陛下喝热汤,冷水是万不能饮的,更不能晨起就饮。我会定时开出药方,熬制汤药、也搓药丸,你得盯着陛下按时吃药。” 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耳边传来瑾儿哭闹的声音,白胜男披上外褂走到东暖阁,看着儿子在奶娘怀里挣扎着要爹爹,她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了些许惆怅。 当初季洵自立,有人上书希望把瑾儿送回季国,以免自己日后因立储之事而为难,但瑾儿是自己的儿子,他身体里不但流淌着季洵的血,也跳动着自己给予的心脏,所以她不做二想拒绝了。 如今,季洵已迎娶周星雅为中宫皇后,他们会拥有自己的孩子,瑾儿不论留在秦国还是去了季国,身份都难免尴尬,除非自己按照祖制立之为储君,但他到底流淌着季国的血脉,若立之为储,秦国将非常危险。 “参见陛下。” “来,让皇娘抱抱。” 为了能多看儿子几眼,白胜男至今未让瑾儿离开东暖阁,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偏爱。但瑾儿对这个皇娘并不是熟悉,反而有些陌生,在他看来,皇娘远不如奶娘亲切。 瑾儿在白胜男的怀里哭的更厉害了,担心他的挣扎会伤害腹中胎儿,白胜男只好把他交给奶娘,又吩咐几句才落寞的离开了暖阁。 依卢看着主子单薄的背影,很心疼,但又无能为力。这是主子和季公子的孽缘,小殿下是无辜的,主子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 第428章 另一位钦差(2) 许是心灵感应,天色刚蒙蒙亮,姜严华就醒了。他没有赖床的习惯,调亮了煤油灯,又点了几根蜡烛,才披上衣衫坐到炭盆前翻看赈灾各项支出的账本。 这本账是他来到镇州的记录,与何应钦那份应该存在很大的区别,到时候能否作为罪证还两说,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见屋内烛火亮起,李桔搓着手走了进来,“才三更天,三哥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躺着也是浪费时间。” 递上一杯温水,又走到灶坑旁边,李桔趴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一块温着的番薯递给他,“难不成三哥是想念陛下,思念成灾?” “离开三个月了,思念自然是有的,成灾一说也不夸张。”擦了擦番薯上的炉灰,掰开一半递给他,姜严华道,“算算日子,何铭羡就快到了,等他一来,我们差不多就可以收拾东西回京了。” “三哥打算全部交出去?”李桔咬了一口番薯,被烫的直瞪眼,半晌才道,“三哥不亲自参与处理何应钦?万一何铭羡护短你不就白忙了?” 姜严华从不担心何铭羡会徇私,与他那个冷血无情的父亲不同,何铭羡的心虽然柔软却不敢违抗圣意。 他这次亲来灾区,肯定是陛下授意的,各中利害自然也是全部言明,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护短,那整个赣南何氏也算自绝气数。 “一块番薯和一片番薯地,何铭羡还是能分清的。我们把前期工作做好,他一定能秉公处理。” 视线中李桔有些茫然,姜严华扯出一抹笑容,解释道,“何应钦必须由何铭羡来处置,只有这样,赣南何氏才能撇清关系,何铭羡这个陛下挚友才能继续为秦国效力。很多时候,查出国之蛀虫是个学问,处理则又是另一个更深的学问。”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姜严华捧着番薯走到门口,随着冷风灌入脖颈,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稍有私心,奏折上的文字是添油加醋而不是替何氏开罪,陛下会如何处置何氏呢?如果何氏真的被处理,自己会开心吗? 罢了,自己注定做不了只有私欲不顾苍生的佞臣,权力塞在手里也不会乱用,真是愚笨的可以! 天寒地冻的野林里,何铭羡也难以入睡,布满血丝的眸子里闪耀着篝火跳动的火光。 与何应钦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记忆里,自己常常挂在这位堂兄的身上,与其说是自幼受奶娘照顾,还不如说是几个堂兄一起把自己拉扯长大。如今,为了何氏满门的性命,自己不得不亲手将这位与自己关系最好的堂兄处决,他真的很难下手。 但如果不处决何应钦,难道还真的用整个何氏为他陪葬吗? 堂兄啊堂兄,你说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蠢事! 愚弟就是想保,也保不下你啊! “半个时辰到,大人请上马。” 日夜疾驰,不是为了快点赶到镇州治何应钦的罪,而是不能拖延时间让陛下寒了心。何铭羡想过给堂兄多留些时间,哪怕让他再享受几天好日子,但他不敢,也不能,他必须尽快赶到镇州杀了这个蛀虫给百姓谢罪。 第429章 另一位钦差(3) 又一场大雪落下,镇州的河坝终于在姜严华的监督下竣工了,因为有朝廷驻军的参与和监工,何应钦不敢偷工减料,参与修坝的劳工也拿到了工钱。 何应钦表面上对姜严华言听计从,两人仿若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但私下里的他却是个出了名的财迷,他可以配合姜严华做表面工作,按天给劳工发饷钱,可这钱却不能真的发出去。 每到深夜,他的爪牙就会摸进劳工的工棚,毫不留情把白天发的工钱收回来。所以,自姜严华来到镇州的这三个月,以工代赈的银饷用来用去也不过那几吊钱。 姜严华早就发现了何应钦的小伎俩,奈何自己有更大的局要布、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才没有指出他的二次贪腐。 他已经把劳工们每日应得的饷钱都额外做了本账,并让李桔去临县取出自己的壹万两私钱用以补贴,李桔虽然不太理解三哥为什么要私掏腰包,却也没有问出质疑,因为在他的心里三哥就是这种人,一个有着雷霆手段的活菩萨。 “三哥,何铭羡的人马到镇州城外了。” 黑子趁换防的档口赶回来报信,姜严华按计划赶去县衙拖住何应钦,詹泰则代替何应钦去城门把何铭羡秘密接到驻扎地。 何应钦被姜严华的花言巧语和手段蒙蔽了双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就要大难临头,两人还在书房讨论一幅画作是否为真品时,何铭羡已经推门而入,面上是难掩的怒气和失望。 “阡君,你怎么来了?” 见到何铭羡的那一刻,何应钦的脸上泛起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但很快心里就泛起了嘀咕,转念一想,如果阡君是为了贪腐而来,那这次贪的钱也有姜严华一份,这位侯爷为了守住陛下的恩宠,还不得帮自己开罪? 自以为聪明的他根本没想到,这场局本就是姜严华亲自布下的。自京师出发的那一刻,姜严华的天罗地网已经布好。 就算黑子他们没有恰好救下被活埋的劳工,他也有混进难民堆的亲信,更有混进衙役中的朋友,何应钦可以说在他手里插翅难飞。 拖延时间,甚至所谓的以身作局,都不过是减少损失,把钱和粮食都找出来而已。 “参见侯爷。” 何铭羡对姜严华的感情是复杂的,既要感谢他的提醒给赣南何氏带来生机,又恨他的无情非要自己亲手处理堂兄。何应钦固然该死,依他的大才,一定有更好的办法把赣南何氏从这场灾祸中摘出,但他偏偏选择了把自己架到火上烤。 “何大人不必多礼。”虚扶他的手臂,姜严华对何应钦颔首笑道,“何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姜某就不耽误二位叙旧,先行告辞了。晚些时候,姜某再来给何大人接风洗尘。” 恭送姜严华离开,何应钦正纳闷堂弟怎么来了,脸上就落下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阡君,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何铭羡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何应钦对他并不见外,但这一巴掌确实把他打懵了。从小到大,爷爷都很少打自己,他怎么敢跟自己端族长的架子? 第430章 另一位钦差(4) “你说我干什么!你又干了什么!” 恨他烂泥扶不上墙,又恨自己对他的必死结局无能为力,何铭羡扬起的手终是没有再落到他的脸上,而是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阡君,你到底怎么了!”何应钦被他这两巴掌弄迷糊了,“是不是爷爷又发糊涂为难你了?你等着,我这就跟你回去,爷爷他虽然糊涂,但有事还听我的话……” 伸出手臂拦住他,一向倔强的眸子里滚落出颗颗泪珠,何铭羡凝着堂兄熟悉的容颜,痛苦道,“哥!你怎么能如此糊涂!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私掘堤坝,骗取朝廷的赈灾粮款!” 何应钦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计划会被识破,脑袋里飞速排查着每一个知情者,他想,会是有眼无脑的马大力吗?不会,马大力还指着自己吃饭养家呢,他不敢。但不是马大力又会是谁呢?难道侯大富发现晚儿不是他的儿子,愤而投敌把自己出卖了? “谁……谁跟你说的?”何应钦捂着肿起来的脸,满口委屈,“河堤是洪水冲垮的,怎么就成了我掘的?我救灾还有错吗?阡君,你不信我这个亲哥,难道还信外人?” 大祸临头还执迷不悔,若是从前,何铭羡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他这边,认为是陛下错信了旁人,但这次真的是他太过分了!自己见到了那十几个劳工,也翻看了姜严华记得账本、侯大富的罪状,甚至还领略到了他的财大气粗! “外人?谁是外人?陛下吗!” 连质问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何铭羡勉强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叹道,“哥,这次你真的是太糊涂了……为了保住何氏血脉,来之前我已经传信回去把你从宗谱上除名了,你不要怪我……” “阡君你说什么?什么除名?为什么要除名?我是赣南何氏子孙,祖上有首登之功,你凭什么把我除名?” 赣州何氏是何应钦最引以为傲的出身,他自认为何氏做了很多事,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凭什么他何铭羡一句话说除就除?难道就凭他是族长? “阡君,你忘了是我把你拉扯大的吗?你忘了我才五岁就负责照顾你吗?你怎么能翅膀硬了就一脚把我踹开?” 抓着他的衣襟,何应钦早已忘了他说的掘堤之罪,“为了巩固何氏权力,我听爷爷的话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任职,我一个人背井离乡,一走就是八年零九个月,你知道我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我有多想家吗?” 正因为念着何应钦对自己的抚养之恩,何铭羡才选择远赴镇州亲自处决。他自然知道当初爷爷逼他来镇州是不对的,也知道他为此放弃了很多,甚至包括那个与他私定终身的女人。 “当年爷爷为了逼我到镇州,逼我与镇州大富联姻,硬生生拆散我和莲妹,你可知道……你可知道莲妹当时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提到莲妹,何应钦哽咽了,那是他最爱的女人,“我求你帮我保护莲妹,但你根本就没做到!莲妹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我念你年少,不与你计较,但不代表我软弱好欺负!” 第431章 另一位钦差(5) 双眸猩红,何应钦粗鲁的抹去眼泪,焦躁的踱着步子,嘴里嘀嘀咕咕的骂着难听的话。 “阡君,你爹当初亲手把长女推出何氏,至今生死不知,难道你也要作你爹那样冷血无情的人吗?”见他不语,何应钦低声怒道,“我可是你哥!” 想起当年旧事,何应钦忽感脊背发凉,他始终记得那个冰冷的雨夜,比自己年长八岁的堂姐和她的母亲被乱棒打出何府,因堂姐的善待,他想站出来求情,可他不敢。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哪敢违抗族长的决定。 捧着何铭羡布满泪痕的脸,何应钦痛苦的低吼,“阡君,我是你哥!你真的要这么对我吗?就算我犯了错,难道就不能被饶恕吗?就该死吗?何氏功劳滔天,怎么就不能为我求个情?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觉得我没用了,要把我当弃子抛弃对不对,你把我当弃子了对不对!” 狗急跳墙,何铭羡看着发疯的堂兄只觉陌生,他怎么敢说出让何氏以功劳要挟圣上的?难不成他还觉得自己贪腐是对的?是为了何氏全族的兴旺? 冷风夹着积雪拍在脸上,思绪陷入痛苦的回忆,姜严华环着双膝坐在破庙里,看着李桔和小柚子给劳工分发工钱,嘴角微微上扬,心脏却如钝刀反复剌般疼痛。 姜严华出生时,年仅十五岁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他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单薄的亲情是连婆婆给的。 八岁那年,嫡母与父亲争吵,大骂他的母亲是青楼的骚货,来路不正,说不定连自己也是野种。 他没敢向父亲求证,因为他害怕嫡母说的都是事实。 或许是父亲不想自己沉浸在“野种”的痛苦中,从不提起母亲的父亲破天荒把母亲的身世和盘托出。 据父亲说,母亲出身高贵,是赣南何氏族长何鸿业的女儿,虽然是妾氏所生的庶出,也是严氏不能攀上的高枝。 因自小聪慧,母亲成为何氏唯一用“铭”字命名的女孩。只是可惜,外婆因为行为不检点,红杏出了墙,被何鸿业捉奸在床。母亲因为替外婆说了几句话,也被一并赶出了何府。 无家可归的母亲,尝试过求助亲戚,但何鸿业早已对所有人下了禁令,谁敢接济她们母子就是与何氏宗族为敌。赣南何氏权势滔天,自然没人敢得罪,母亲和外婆在赣南城活不下去,只能一路乞讨流浪。 后来,外婆死在了乞讨的路上,母亲则流落琅城,被父亲当丫头买回了府邸。 由于母亲长得漂亮,又有气质,还懂琴棋书画,渐渐取得了父亲的喜爱。但奈何嫡母善妒,每逢父亲不在就要针对母亲,就连母亲怀有身孕也不能免于各种惩罚。 在嫡母的挑唆下,本就风流成性的父亲认定她是个不洁之人,对母亲生了厌,加之很快有了新的美娇娘在侧,便渐渐淡忘了母亲这朵娇艳的花朵。 姜严华清楚的记得,在讲述母亲过往时,自己从始至终都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一丝愧疚,仿佛在他的眼里母亲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喜欢就拽过来宠幸,不喜欢就丢弃。至于孩子和他的母亲是死是活,更是不重要。 第432章 另一位钦差(6) 姜严华恨父亲,但更恨赣南何氏。 如果何鸿业能念及一丁点的父女之情,不对母亲赶尽杀绝,母亲不会遇到无情的父亲,便不会有这样凄惨的结局。 何铭昕,母亲明明也是何氏铭字辈的娇小姐,却因为父亲与丈夫的无情,落的个尸身烂的生了蛆都没人埋,最后还是连婆婆求一个好心的家丁把母亲扛到后山乱葬岗,才算有了个魂归之处。 “三哥,工钱都按照你的记录给他们发下去了。”扭了扭酸疼的手腕,小柚子没注意到他眸中打转的眼泪,笑道,“真没想到,发钱也能这么累,看来有钱也不是件十足的好事!够花就行!” “小柚子,去把黑子找回来,我有事找他。” “得嘞,三哥你赶紧跟桔子回去吧,你都冻的流鼻涕了。” 笑着指了指他腮边的眼泪,小柚子把帕子塞给他,拽着小曲一溜烟的跑出去找黑子。李桔在给劳工发工钱的时候就发现三哥有点不对劲,此刻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心里也泛起了苦水。 “三哥,你咋了?” “没事,有些头疼而已。” 从不对任何人讲述母亲的故事,擦了擦眼泪,姜严华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钱够发吗?” “够,还剩六千两呢。按三哥的意思,把这六千两都分发给灾民了,每个人得一两银子,够春播时买种子的了。” 不想给三哥的伤口撒盐,李桔没再追问他怎么了,而是把话题引到很快就能回京见女皇和瑾儿上。果然,提到女皇,三哥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看三哥的脸上扫去阴霾,李桔也跟着笑了起来。 秦宫里,白胜男正在生闷气。 怀着瑾儿的时候,她身在京都之外,风餐露宿,加之天气寒冷根本没有停了饮酒的习惯,如今呆在宫里,反而被许澜盯上了,日日像个老妈子一样看着她的饮食起居,气得她恨不得罢了许澜的官。 “陛下,红枣羹也很好喝,您尝尝?” 刚和许澜因为饮酒的事吵了一架,此刻白胜男正在气头上,她不理会依卢的劝慰,不悦的把瓷碗推到一旁,眼巴巴的盯着不远处的酒壶,正要伸手去拿,就感受到了许澜凌厉的目光。她的手上好似被一根无形的柳条抽中,疼的连忙缩了回来。 为了分散主子的注意力,依卢把红枣羹又推回她面前,柔声道,“奴才斗胆问陛下,既然您主张男女平等,为何要在处理李金利时,将男子流放,女子充为官妓呢?” 似乎认命般搅了搅红枣羹,白胜男凝着紫红色的红枣皮,一边将之挑出去一边道,“你觉得流放苦,还是当官妓苦?” “都苦,但作为女人,可能当官妓更苦,毕竟要接受心里和身体双重打击。” 摇摇头,白胜男若有所思,将勺子擦干净放到一旁。 “从确定要流放的那一刻开始,被流放者的命就不是命了,虽然朕在不断以律法的方式给那些衙役、官兵施压,要求其善待被流放者,但朕很清楚,收效甚微。” 第433章 另一位钦差(7) 白胜男自己也做过阶下囚,虽然因为念表兄和姜力的帮助没有人敢侵犯她,但那些虐待、凌辱甚至是动手动脚都是在所难免的。亲身经历告诉她,流放对一个女人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流放者大多是犯了大罪的人,如果没有恩赦,这辈子都别想活着回到祖籍。每一个被流放者都很苦,女人就更苦了。流放的女人是远不如妓女幸运的,官妓是有赏钱和工钱拿的,而且除了月事那几天,每个月还有一天休假,能吃饱能穿暖,但流放的女人则是谁想侵犯就能侵犯。” 脑海里闪过被押往刘氏路途的点滴,白胜男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季洵,他在悬崖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是他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他是个好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感情上的懦夫。 “侵犯她们的可能是衙役、士兵、流民亦或一同流放的男人。除此还要在饥饿、疲惫、生病、心惊胆战的情况下长途跋涉,能活着到流放地的算命大。就算到了流放地,除了忍受饥饿、疲惫、生病和被侵犯的情况下,还要劳作。” 浅浅的叹息,白胜男继续道,“所以,如果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朕不会轻易流放任何女子。” 昵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依卢,白胜男握紧她冰凉的手,“知道朕月前为什么要颁布官妓律科了吗?女人权利的提升,不是给高官者以厚禄,而是从保障最低贱者为始。” 依卢是从魏国一路流浪到秦国的,虽然她没有背负刑罪,却也受尽苦楚,此刻听了陛下所言,暂时忘记了冲撞圣驾的后果,直接扑进她的腿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自把依卢带在身边,白胜男就没见过她哭的这样伤心,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如对待当年的冬雪般亲切,“别怕,有朕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不怕,不怕……” 冬日的风本就冷冽,堤坝上的风更是如利爪挠抓般刺骨,何铭羡站在堤坝上,双手插在宽袖中,凝望着即将结冰的河面,脑袋里闪出一个能够保全何应钦满门的计划。 这个计划很好,但精明的陛下与诡诈的姜严华一定能看出现象背后的真实,他不知道陛下发现后是否会对自己失望,是否会就此连累赣南何氏,但他潜在的私心还是想赌一把。 为了何应钦对自己的照拂之恩,也为了何氏的血脉之情。 远远看着何铭羡如雕塑般的背影,姜严华心里生出无限感慨,他真的很想为母亲报仇,荡平赣南何氏最引以为豪的门楣,但他不能,何氏世代镇守赣南城,是秦国边疆最锋利的宝刀,若没了何氏,本就蠢蠢欲动的魏国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把斗篷披在他的身上,李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个孤绝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绪不宁,仿佛不知何时也见过一个人,也是这样如雕像般伫立在风中。 “三哥在看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不答反问,自决定入京那一刻,姜严华就知道想要在京师立足,必须培养自己的亲信和根基,此次赈灾更让他深切领悟到了党羽和根基的重要性。 第434章 另一位钦差(8) “我看到了权力。”李桔坦言,“如果不是滔天的权力,何铭羡怎么有权亲自来镇州处理何应钦这条泥鳅?” “很好,桔子学会从政治的角度看问题了。”宠溺的摸了摸他的头,严肃的脸上泛起笑容。 “三哥看到了什么?” “谋略。” 眉宇间散发着睿智,姜严华带着李桔朝大营方向走,直至离开堤坝,他才边走边道,“李金利的罪名已经定了,处决结果是李金利本人腰斩,全家流放。何铭羡自幼随长辈混迹官场,经验老道,加上他与何应钦关系匪浅,一定会想办法保全何应钦的家人。” “可是,陛下会准许吗?” 隔墙有耳,李桔没敢说‘陛下会傻的看不出来?’这种话,万一连累了三哥,他可就万死难赎罪孽了。 “陛下会很生气,但也不得不卖个面子给何铭羡。” “为什么?” 在李桔看来,陛下可是秦国的主宰,任何一个惹怒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何铭羡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面子?又凭什么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玩手段? “你先自己品,品不出来再问我。” 自己正在兴头上,三哥却闭了嘴,李桔只能兴趣索然的咂咂嘴。余光中见三哥脸上又泛起笑容,也跟着开心起来。 他不傻,知道三哥让自己独立思考是为了自己着想,三哥不能跟自己一辈子,三哥想让自己真正出人头地,然后衣锦还乡去寻找生身父母。 但他真的不想去找什么爹和娘了,因为三哥就是他的爹呀!何况茫茫人海,信息流通又滞后,去哪里寻亲呢? 夜未央,狂风已至,何应钦用两天时间才让自己接受“大祸临头”的事实,但他还没活够,他不想死。 “阡君,你还记得我前秦世祖秦同袍如何宽恕有罪功臣之后的吗?我何氏祖上有首登之功,又世代镇守赣南,是否可以……” 何铭羡几乎没有犹豫,驳斥道,“首登之功,说起来好听,但又如何能抵的上开疆拓土的盖世功绩?何氏镇守赣南,是功劳也是责任,何况陛下给予的封赏早已超过何氏的所有功绩,难道我们身为臣子的,还好意思为了自己的尽忠职守去要挟陛下赏赐吗?” 何应钦还想说什么,就听何铭羡继续道,“再说,你今日之罪,是实打实的,而许淳扬将军的嫡孙不受君令之罪,是为了以身殉国,是为了平定秦与陈国的边疆内乱!他死后,陛下不但没有治罪,反而追封为武侯,你扪心自问,你配吗?” 何应钦被噎的说不出话,但面上的神色明显盛着不甘。 不甘丢了性命、官位、荣华富贵、显赫出身……他知道自己无力扭转何铭羡的决定,只好另辟蹊径。 当晚,灌醉了何铭羡后,何应钦独自一人来到军营,以呈交罪证之由进入了姜严华的房间。 两人还没聊几句,早已沉不住气的何应钦就掀了桌子,将匕首抵在姜严华的脖颈上,要求他必须保自己不死,否则就揭发他索贿受贿。 第435章 另一位钦差(9) “贪污?” “你可在我这拿了五百两纹银!” “是五百两。”姜严华平静的看着何应钦,“但是……何大人如何笃定姜某之行为不是陛下恩准的呢?” 话音未毕,攻守已易,何应钦瞟了一眼脖颈上的匕首,似是终于认命了般沉默,半晌,突然阴冷的斜了姜严华一眼,仿若重新掌控局势般不咸不淡道,“你难道不想为母亲报仇吗?” 不知何应钦知晓了什么才这样问,姜严华习惯在不知对手底细时以静制动,沉默的对峙中,何应钦沉不住气,低声怒道,“你真是妄为大才,居然连母亲被逐出家门、外婆惨死流亡之路的仇都不报吗?难道不你知道你的母亲乃是赣南何氏庶出长女何铭昕吗!” 没想到何应钦会突然提到母亲的出身,姜严华有一瞬间的恍惚,而何应钦则抓准这一瞬间的机会,反手夺下匕首,并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以防姜严华回过神来自己再为鱼肉。 “我听说你母亲死的很惨……只要你发誓保我不死,我愿意与你联手斗垮赣南何氏。” 何应钦的话湮灭了姜严华心里对报仇的最后一丝挣扎,他觉得何铭羡为了这厮拿全族性命去博弈像个笑话,何应钦的挣扎更是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与外祖父的冷酷无情相比,何应钦简直登峰造极。 “怎么?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份?” 摇摇头,姜严华按下心里突然冒出的一丝亲情,他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也从不知道母亲的容貌,家中没有母亲的画像,只是依稀从父亲口中得知自己长的非常像母亲,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单凭这份私心,就能亲手断送秦国的前途? “你当真不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何应钦似乎看到怪物,不解道,“你不想为母亲报仇吗?如果不是族长,不,应该是前族长,如果不是前族长,你母亲怎么会流落琅城成了你父亲的弃履?” “按你的逻辑,除了整垮赣南何氏,我也该掘了父亲的坟,才算给母亲报仇。” 何应钦以为姜严华同意了自己的建议,阴冷的声音比外面嚎啕的寒风还要刺骨。 “只要你想,有何不可?” 姜严华曾以为赣南何氏对族人的教育非常重视,可何铭羡和何应钦的为人却让他看到了差距,那是宗室与庶出的差距。 难怪魏氏一品军侯花家着名的嫡庶之争至今还被津津乐道,嫡庶之间最大的差距是继承财产、沿袭爵位,也是心性的教育,人品的培养。 “只要你帮我这次,我何应钦就敢承诺找到你父亲姜泗的坟墓,把他挫骨扬灰,为你出口恶气!” 姜严华被他的慷慨激昂逗笑,“何大人真是健忘,琅城之疫,姜府满门只活了我姜严华一个,我都找不到父亲的尸骨,你何大人哪来的通天手段?” 不给他继续胡言乱语的机会,姜严华的声音很平静,如无波无澜的水面,“嫡庶之分不是好坏之别,姜某与你都是庶出,但你我最大的区别就是我分得清公和私,来人,把何大人送回县衙,交给何铭羡大人!” 第436章 回京城(1) 冬风凛冽,白雪纷纷,回京的路上看着逐步复建结束的各县,姜严华等人疲惫的心盛满了暖流。 李桔捧着一筐野菜包子挨个分发,这是离开镇州时百姓们堵在路上送的。为了表示感激,百姓们自发组织送别队伍,跪在沿街两边,唱着不知何人编写的赞歌。 从前劫富济贫时,也能收获感恩和赞许,但毕竟干的是灯下黑的买卖,见不得光,如今的排场却是真真实实呈现在阳光下的,众人都不禁润湿了眼眶。 黑子是第一个带头哭出声的,还和送别的百姓抱头痛哭,引得望琅寨其他人也不住啼哭起来。 “三哥,吃一个包子吗?” 看着李桔迎风咬下一大口包子,姜严华不悦的拍了一下的头,道,“不吃了,雪越来越大了,你们吃的时候背着点风,把风一并灌进肚子里会拉肚子的。尤其是小柚子,身子本就弱,还倔强着骑马,赶紧把她给我拽回来,塞马车里。” “哦,知道了三哥。” 连忙背过身去把剩下的包子都塞嘴里,几乎没嚼就囫囵吞了下去,李桔才快马冲到前面,连拖带拽的把小柚子拽到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又疾风般回到马车旁边把她塞了进去。 “三哥!你看桔子……”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怀里已经感受到了汤婆子的温暖,小柚子抬首看着三哥微蹙的眉头,吐着舌头笑嘻嘻的蹭到他身边,紧紧挽上他的手臂,如狗儿般在他的臂上蹭了蹭。 “三哥对我们这样好,小柚子这辈子都跟在您身边,您可别嫌弃。” “你们都是三哥的左膀右臂,三哥怎么会嫌弃呢,是三哥希望你们不嫌弃三哥才对。”姜严华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入朝之后,三哥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如果你发现三哥变了……” “三哥不论变成什么样,都是我们的三哥!起码是小柚子的三哥!”小柚子歪着头郑重其事道,“就算三哥变成何应钦那种人,小柚子也相信三哥是有苦衷的,也坚决和三哥站在一起!” “傻丫头。”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蛋,姜严华笑道,“三哥不会变成那种人的,若三哥真的变成了那样的人,三哥反而希望你们中的哪一个可以手刃三哥,为民除害。” “呸呸呸,三哥才不会变成那种人呢,我们不说这个,换个话题吧。三哥,等下到了驿站,你想吃点啥?小柚子给你下面条吃咋样?我还有拿手好菜没展示呢……” 一路上的风雪,因小柚子百灵鸟般的叽叽喳喳冲淡了寂寥,黄昏时分,众人终于找到了一处驿馆。 这处驿馆在一片荒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不是天色已晚,李桔还是想再赶赶路去十五里外的驿站。 叩响木门,开门的是一位面色苍白的小哥,看样子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自称林九。李桔上前报了姜严华的官名和爵位,林九看了一眼他们随行的部队,眉头微微蹙了蹙。 “这处驿馆比较小,恐怕容不下这么多将军,您看……” 李桔透过大门的缝隙向里面看了看,驿馆确实不大,加上院子最多也就能容下三五百人,他只好向姜严华请教如何是好。 第437章 回京城(2) “着五十人随我入馆,其余人在附近安营扎寨。” 姜严华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驿卒林九闻声,面上闪过稍纵即逝的震惊,他随即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掩饰,李桔便带着黑子等人率先进去探查此处是否安全。 官家的驿站,即便再小也难掩曾经的气派,李桔环视这间最多三进院大小的驿站,确认驿馆没有其他落脚客人后,才把姜严华等人迎了进去。 按价付了房费、饭钱和草料费后,姜严华嘱咐林九无须准备酒菜,有什么吃的热一热端上来即可。 许是没见过这么随便没有架子的侯爷,林九有些呆愣,在黑子的催促中才缓过神来,匆匆去准备饭食。 迎风顶雪赶了一天的路,众人草草用了些野菜团子和窝头,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许是太累了,还没等烫脚的水端来,姜严华已经伏在案边睡着了。 林九轻手轻脚把烫脚的水放在旁边,左手插进宽袖中还未来得及有动作,姜严华突然睁开了满是红血丝的眸子,冷冷的盯着他。林九被吓的哆嗦着后退几步,宽袖中的菜刀在慌乱中扎在地上。 锋利的菜刀在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下闪着瘆人的寒光,林九见状要去拔起菜刀,却被姜严华抢先一步握在手里。 “你不姓林,而应该姓周,我说的对吗?” 被戳破身份,人也被姜严华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林九恼羞成怒,低吼道,“林是我母亲的姓,族中排行第九,叫林九怎么了!” 挣扎间,林久又道,“我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个大善人,五年前却被你们抢劫气死!父亲死后,亲戚们都欺负我年弱,瓜分了财产,我才不得不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个狗屁驿卒!严三,你的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天不能杀了你,是我学艺不精,你要杀要剐,随便吧!” 五年前,姜严华率众奔袭五十里路,抢了周口村村霸豪绅周莽的家,留下足够幼子周岁安衣食无忧的钱财后,把其余钱财、地契返还给了受害者。他自认为这件事没有做错,周岁安的悲惨只能怪他命不好,摊上一群见利忘义的亲戚。 “没人告诉过你,你父亲对村民都做了什么?” 姜严华并不是听风就要下雨的莽夫,他做事、尤其是劫富济贫时,都要经过多轮查证,才会给人定罪。 据他查证,自发妻去世后,周莽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往日里的卑劣行径越发过分。 打伤打残村里孤寡老者并霸占其田地、擅自翻涨田地租金、粮食丰收时叫人去田里私收佃农粮食、守着河口交费才能打渔、收买县令枉法裁判等恶行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谓恶贯满盈,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 “我父亲做了什么,自有朝廷来管,干你这个悍匪什么事?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害死了我爹!” 姜严华还了解到,即便周莽对外无恶不作,但对这个儿子却宠爱有加,且将之保护的很好,所以周岁安想为父报仇、为自己悲惨遭遇雪恨的心情他能理解,但理解不等于认同。 “锄奸惩恶,人人可为,你父亲收买县令,在村里为非作歹,无人能管,姜某自然可跨山越海,替天行道!” 第438章 回京城(3) 离开驿馆时,姜严华没有一并带走周岁安,也没有把他押送官府,而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般,如风雨夜的行人般来去匆匆。 等周岁安从床上中醒来的时候,其他驿卒告诉他严侯等人已经离开,并给了丰厚的赏钱时,他忽觉气血涌入天灵盖,异常震怒,不管其他驿卒的诧异的眼神和在身后叫喊,抄起棒子、光脚一路狂奔追出几里地。 人力终是赶不上马车,加上姜严华等人早在天蒙蒙亮时就离开了,除非有凭空而降的千里马,否则单靠两条腿的周岁安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 踉跄着步子,不甘的在雪地上蹒跚,终是在平地上摔了跟头,周岁安想着自己此生再无机会为父报仇,捶胸顿足,痛哭不止。 就在此时,他察觉到怀里的异样的声响,掏出来一看,竟是三张一百两的银票。 周岁安哭着笑了起来,仰天哀嚎,如气绝前的孤鸟,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向天地间宣泄自己的痛苦。 嘶吼声惊扰了枯树上停留的飞鸟,看着四散的鸟儿,周岁安瘫坐在地上,无力的喃喃,“杀人诛心,严三,你真是绝……” 姜严华等人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入京城时,白胜男正在孕吐,这次怀胎把她折腾够呛,不但吃什么吐什么,还异常流连梦乡。 原来每日晨起参加大小朝会、熬夜批阅奏折都是精神抖擞,如今却像煎熬般。气的她发了狠,说这孩子若还这般折腾自己,就一碗堕胎药取了他的小命。 或许是腹中胎儿知晓了母亲的苦楚,又或许是父亲即将归来的喜悦让他转了性,在白胜男发了狠之后半个月左右,他便不再如最初那般折磨母体。即便白胜男每日仍旧困倦乏累,但把日常政务处理完,已经不是难题。 “陛下,吃点……” 香味钻进鼻子里,白胜男未等花郎说完,头也不抬的就拒绝了,她在研究官吏改制。 月前,徐山给自己引荐了一位叫蔺念云的亡陈大才,此人不过三十五岁,却眉毛头发都花白如花甲,双膝以下无腿,只能坐在特制的车轮椅子上。 蔺念云操着一口流利的秦国官话,见面当日就提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建议:要通过改制以分权的方式把权力集中到皇帝一人身上。 当时在场的,只有白胜男和徐山,徐山倒是很赞成蔺念云的建议,但一听要彻底革除官职世袭制后,当即表示了抗议,白胜男将两人的辩论听在耳中,虽没有发表意见,心里却是倾向蔺念云的。 改革官吏制度的事,她已经筹划很久了,从还是储君时,就和父亲探讨过可行性,父亲告诫她为君者不要过于张狂,否则会遭到反抗甚至推翻政权。哪怕在临终,父亲还拉着她的手叮嘱,万勿冒进。 但白胜男却不以为然,律法的公布让她尝到了甜头,科考的推行也让她接触到更多的有才之人,她不住的想,父亲的某些思想还是过于因循守旧,竟然认为改革官吏制度会是极难的一件事。 第439章 回京城(4) 夜深了,白胜男的眼皮终于再也无法睁开,未及合上奏折就趴在案桌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月上中空,清辉徐洒,枯树在寒风中挺立。姜严华一行人在山林里休整,本就白皙的脸颊篝火的柔光中更显苍白,他接过小柚子送来的干粮,掰开捏在手里却没有吃。 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把何铭羡的计划透露给陛下,若她提前知晓,是不是会不那么震怒?但如果她的知晓是用更多人性命铺就,自己又于心不忍。 与李金利作恶的家眷不同,何铭羡府中被正妻管理的非常好,除了那个他一直带在身边不受管制的蛇蝎心肠美妾以外,几乎没有人用他的权力招摇过市,更没有主动索贿、官商勾结、草菅人命的奸佞行为。 何铭羡的夫人余氏与他是家族联姻,两人并无感情,也无子嗣,余氏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反抗,成婚多年甚至没有用过何府的银子,始终在花自己的嫁妆、自行置办产业。如果因为何铭羡一人之过,祸及其他无辜,他姜严华也是于心不忍。 “三哥,想啥呢?都快烧着手了。” 被黑子粗糙厚重的手握住手腕,手里的干粮抖落掉进篝火里,耳边是小柚子对黑子充满爱意的数落。 姜严华捏着另一半干粮,脑子突然像被驴踹了一脚,直接把另一半干粮也扔进了篝火里。并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跃上枯树的树干,赏起了月亮。 若不是回京后的一次醉酒闲聊,谁也不知道他的上树赏月只是单纯的为了掩饰尴尬。 月色浓重,极易勾起思念,姜严华望着月亮,脑海里满是白胜男的娇憨、瑾儿的可爱,不知不觉间已经湿了眼眶,耳边响起庄子的《逍遥游》,恨不得自己如鲲鹏般起飞,直入京师。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姜严华与众人都归心似箭,压缩了休息的时间,一路快马扬鞭,只为尽快赶回京师。 “三哥,十个时辰没休息了,眼看着就要进京,咱们好好休息下吧?免得陛下见你憔悴,再伤心。” 小柚子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颠成四瓣了,不论是骑马还是坐马车,她都受不了了,便跟在李桔旁边扇风,希望三哥能体谅体谅大家,好好休息一晚。 看着疲惫的将士们,姜严华真想说一鼓作气直奔京师,但还是忍住了那份焦灼,浅浅道了声就地扎营。 大营还没扎好,去寻找水源的李桔就背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姜严华见状赶紧喊小柚子一起过去帮忙。 “三哥,我在路边草堆里发现她的,咱们救救她吧。” 李桔担忧的盯着女人,见小柚子赶来照顾,才起身跟姜严华走到一边,继续道,“三哥,我们如果不救她,她会死的。我看她纤瘦如柴,不会是敌国的细作或探子……” 见三哥仍旧不语,李桔咬紧牙关,似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要是发现她是细作或探子,咱们再赶她走……不,只要她醒过来,养一养身体,我就把她送走,行吗?三哥,桔子求你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 “我没说不救,你急什么?”昵了他一眼,姜严华神色间难掩失望,“事急从缓、事缓则圆,我与你说过多少遍,遇到事情不要着急,想办法固然是好的,但不能病急乱投医!这个女人先留下,由小柚子照顾,等她醒来问一问究竟再说。” 第440章 惊喜险变惊吓(1) 为了避嫌,姜严华不再乘坐马车,骑上骏马的他一身淡紫色长袍,犹如谪仙临凡,小柚子忍不住想,若不是与三哥太熟了,不论如何也要穷追猛打一番才行。 卫元庭回京时白胜男没有率大臣出城迎接,姜严华的归来自然也不能得到特殊的荣耀,否则对居功至伟的卫元庭不公平。 但白胜男心里也清楚,这次赈灾算是姜严华的第一件大功,必须给些殊荣才能无声昭告群臣他的地位,所以她以为几位赈灾功臣接风为由,差花郎安排了晚宴,凡正五品以上朝臣均需出席。 明眼人都知道陛下的用意,其他几位赈灾大臣的封赏早已赐下,卫元庭二次赈灾平叛都回来了五六日了,这个时候接的什么风?还不是为了高抬姜严华一下!但他们身为臣子的,不能给陛下难堪,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除了接风晚宴,白胜男还命邹亮携五位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在城门外迎接,可谓给足了姜严华面子。 远远看到骏马上的姜严华,邹亮忍不住与左煦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姜侯之风采不论何时相见,都不凡呐!” 左煦没有用词赞美,却认真的点了点头,邹亮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两人低声说起各自年少的风貌,不禁斗起嘴来。 邹亮戏谑左煦长的着急,二十几岁和现在几乎一个样,左煦则调侃邹亮少时骨瘦如柴,像个干巴猴子,沾上毛就能上树。 姜严华也看到了门口守着的几位大人,从服饰上看都是正三品的官员,想着白胜男给予的抬爱,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他已经想好今晚如何一解相思,如何讨美人欢心。 “恭迎姜侯归朝!” 笑容比晌午的烈日还要明媚,姜严华潇洒落马,边走边对几位大臣道着赞美和感谢。 “邹大人,左大人,张大人,徐大人,梁大人,刘大人,让几位来接姜某,实乃姜某之荣幸,感谢!感谢!” 这几位都是如今深受重用之臣,为了陛下的个人生活也好,为了自己的升迁也罢,都深知这次迎接姜侯的任务其实是恩赏,这证明陛下把他们当自己人了。 “姜侯此行辛苦啊,瘦了不少,等下陛下见了,定是要心疼的!”邹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臂,心疼道,“姜侯立了大功,回京可要好好补补,多吃点好东西!” 环视这群沾上毛比猴都精的家伙,姜严华笑着托辞,“承蒙诸位大人抬爱,姜某不敢言辛苦。姜某清瘦了些却也健康,这次出行立功不敢说,但也算勉强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务了。” 在场之人说笑几句,邹亮见恭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了,才请诸位分别坐上早已准备好软轿。 姜严华吩咐部队先在城外军营驻扎,便带着李桔等人和几位将军直奔秦宫领赏。 姜严华想了数百种重逢的场景,却做梦也没想到会见到白胜男隆起的肚子,他还没来得及兴奋去问孩子的父亲,就见她身边站着一个面含笑容的俊美少年,明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第441章 惊喜险变惊吓(2) 姜严华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也知道他是白胜男流落民间时亲自救回来的,加上看着白胜男肚子隆起的大小推测月份,他有那么一瞬间产生转身离开的冲动。 “姜侯,你是累了?为何见朕不拜?” 白胜男威严的声音穿刺耳膜时,姜严华还在神游,回过神才发现其他人早已跪了下来,也连忙跪下问安。 也是那一刻让他再次意识到,那张龙椅是两人这辈子也无法跨过的距离,而那个距离有个名词,叫君臣。 “姜侯清瘦了不少,这次赈灾、揪出蛀虫之功绩,朕都知晓了,朕一定好好赏你们!等你歇一歇再写一份详细的汇报呈给朕。” 自姜严华出现的那一刻,白胜男的视线就无法从他的身上离开,他瘦了不少,却也更风流,一身浅紫色蟒袍的衣衫衬得他更加俊美贵气,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眉头浅浅的蹙着,似有什么困苦之事。 “臣谢过陛下!” 与几位朝臣浅聊几句,便打发他们回家准备晚上参加宴会,几位朝臣心领神会的跪安,只留姜严华一人还如木头般伫在原地。 “严三,他们都回家了,你打算继续在这站着不回家了?” “回,臣这就回。” 说罢,姜严华转身就走,见他这样,白胜男有些恼,对着他的背影怒道,“你看不出朕有孕了?身子笨重了,需要人扶?” 听到白胜男自曝怀孕,姜严华突然停下了脚步,犹豫着转过身来,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敢问陛下,这孩子……是我的吗?” 视线中姜严华的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白胜男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心疼,扶着龙案站在红毯上,对视半晌,却哭笑不得。 “不是你严三的,难道是石头的啊?你这个赈灾丢了脑子的蠢货,赶紧滚过来扶朕回昭仁殿!” 听白胜男这样说,姜严华面上立马露出了笑容,他夸张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跑到到龙案旁,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埋头对着她的脸上落下数个吻,直到白胜男说笑的肚子疼,才急匆匆抱她回到暖阁召许澜诊脉。 “爹爹!” 已经可以自己走路的瑾儿一见姜严华就扑了过去,挣扎着非要他抱,奶娘见他正抱着陛下,劝了好半天瑾儿才不情愿的嘟着嘴跟到了西暖阁。 “皇娘躺,爹爹,抱。” 说着并不流利的话,瑾儿伸着双臂蹭到了姜严华的怀里,一遍遍的叫着爹爹,倾诉着思念。姜严华握着白胜男的手,相视一笑,眸中尽是幸福。 许澜闻陛下大喜后腹痛,抄起药箱一路狂奔,诊脉确认胎儿无恙,又开改了改药方,并由花郎跟他去太医院拿药。 看着花郎离开的背影,姜严华吃醋道,“这小子回来多久了?是不是我刚走你就给放出来了?” “不愧是大才!”竖着大拇指故意气他,白胜男笑道,“花郎本就是朕的近侍,做的一手美味糕点,如今还熟读诗书可谓朕的……” 怀里抱着瑾儿也不耽误姜严华吃醋,他坐在床边,单手轻捏白胜男的下颚,眸中似有万丈深潭般紧紧吸着她的心神,声音略带沙哑,满是魅惑。 “可谓你的什么?难道你是在表达严三不能满足你了?” 见她笑而不语,姜严华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却还是让旁边的奶娘和女婢红了脸,“是床上,还是哪里不能满足呢?嗯?” 第442章 初心如一(1) 盛大的晚宴可谓奢华,从菜品到酒水、歌舞,无一不彰显着天子的喜悦,朝中大臣多是精明之人,最善见风使舵,在白胜男宣布随意宴饮后,便成群结队的给姜严华、卫元庭等人敬酒。 万岳本次赈灾后荣升正五品御史,虽官阶不高,却是当朝为数不多跨越式升官之人,从前对他这个芝麻官都不抬眼的官员们,也都争相和他攀谈,表达赞美。 白胜男有孕在身,不便多饮酒水,但这并不妨碍她观察朝臣们的动向。 在她假装迷醉眼神里,众星捧月的姜严华、红光满面却受宠若惊的万岳、醉意已深却眸子清亮的卫元庭、推杯换盏的邹亮和左煦……每个人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谁也别想真的翻了天。 莺歌燕舞过后,白胜男在许澜的催促下不得不提前离场,姜严华见状也连忙抽身相陪,众臣见陛下和姜侯都离开了,又宴饮畅谈了一会儿,也各自打道回府。 月色正浓,卫元庭已经醉的连路都走不稳,今晚她不知道被灌了多少杯酒,只知道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极了,她太想畅快的吐一场,但周围都是互相道别的同僚,她不能吐得太难看。 好不容易下人把马车拐进一个小巷子,她连忙叫停,迅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没等走到墙角,就把今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喝点温水吧。” 朦胧间,仿若在梦里,她的真命天子如谪仙般出现,带来无尽光明与温暖。 卫元庭没看清来者,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个男人肯定对自己有意思。她得意的扬起脸,指了指嘴,咧嘴一笑,“喂我!” 这不是徐名越第一次见卫元庭大醉,但确是她醉的最实在的一回,以往她不论醉的多厉害,都能准确喊出自己的名字,并搂着自己的脖子低声道,“徐开怀,送我回家,我走不动了!” 扶她远离呕吐的污秽物,温柔的把水喂进她的嘴里,并耐心的让她漱口,不要咽下去,卫元庭如懵懂的稚子,一一照做,娇憨可爱。 “我是谁?” 醉人的声音直达心底,卫元庭娇憨一笑,指着徐名越道,“喜欢我的人呗。” 一句喜欢我的人,让徐名越在寒冷的冬天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温暖,夜色中,他的脸颊红如烙铁,声音也充斥着不正常的颤抖。 “那你可知,是谁喜欢你?” 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眼前人,恍惚间似看到了年少的周帆,英俊儒雅的周帆,卫元庭连忙摇了摇头,大醉中心底仍旧泛出苦涩。她不再回答,也不再看男人的脸,而是挣扎着往马车方向踉跄。 说不失落是假的,卫元庭的拒绝让徐名越从温暖的盛夏忽然跌入万丈冰窟,他相信卫元庭有一瞬间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她选择了逃避,像无数个日夜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如灿烂的烟花升入夜空般迅速,毫无留恋。 “小心!” 眼看着卫元庭就要跌倒,徐名越眼疾手快把她捞进怀里,四目相对间,卫元庭红扑扑的脸上浮着醉后的笑意。 第443章 初心如一(2) 在马夫的帮助下,徐名越借着月色耐心把她袍角和鞋上的的污秽擦了擦,才扶她回到马车里。 狭窄的空间里,卫元庭身上的酒味更加浓烈,她似乎也觉得这股味道难闻,撩起帘子喘了几口粗气,而后便靠在徐名越的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卫元晔久等小妹未归,便差人去别的大人府邸打听,听说很多官员都纷纷归家,陛下设宴他又不敢去宫里寻人,心情更加焦躁,只能带人守在门外。 远远看到自家马车,卫元晔忙跑了过来,撩开帘子见小妹正歪在徐名越怀里,眸中一亮,又气又喜,“怎么喝了这么多……” “今日陛下设宴,为几位赈灾功臣庆贺,免不了推杯换盏,大人又是首功,不免要多饮几杯。” 下意识的帮卫元庭开脱,徐名越轻轻把她抱了出来,如割肉般不舍的把她交到卫元晔怀里。 看着空荡荡的双臂,余光中瞥到卫元晔探究的眼神,徐名越忙把腰间的竹筒递给马夫,并拱手掩饰尴尬。 “劳卫二公子差人好生照顾卫大人,陛下喜烈酒,今日宴会上所用的又是烈中之烈的珍藏佳酿,请明早给她融些徐府特制的醒酒茶免得头痛。小弟还得回去侍奉陛下,这就告辞了。” 不等卫元晔寒暄和挽留,徐名越转头扎进了夜色中,卫元晔瞥了一眼他孤傲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睡的正酣的妹妹,无奈的摇摇头。 夜色深深,爱意浓浓,姜严华哄睡了瑾儿,便急匆匆赶回。像个孩子般趴在床边把耳朵贴在白胜男的肚子上,一遍遍的告诉肚子里的宝宝他是爹爹,这几个月外出执行任务没有陪伴在他和皇娘身边不要生气,一定要乖乖长大不要折腾皇娘……听的白胜男笑中酸了鼻子。 想当初怀着瑾儿的时候,她在外奔波,季洵又全程都不在身边,书信也是一个月一封,信里两人多是讨论当下局势,留给浓情蜜意的字数少的可怜,为了宽季洵的心,她从未抱怨过怀孕的笨重和孕反应。 虽然瑾儿很乖,自己孕期几乎没有过不适,但心底的失落是难以控制的,有时哪怕一片落叶也能勾起几许悲伤。都说母子连心,她很担心就瑾儿长大后性格会过于内敛,亦或过于伤春悲秋。 如今,姜严华为国事公出,历尽艰险,几次险死,不但只字不提此行艰辛,还这般真挚的表达对腹中胎儿的期待和喜爱,让她如何不感动。 她是一国之君,却也是个需要人宠爱、偶尔需要依靠的女人。她相信,没有任何人喜欢身后空无一人的感觉,不论男女。 “夫人,这六个月,难为你一个人坚持,如今为夫回来了,我陪你一起,虽然不能替你分担身体上的痛苦,但我愿时刻为你分忧。” 收起所有的傲骨,单膝跪在床边,姜严华郑重道,“夫人所受之苦,严三愿以命为报。” “瞧你,朕是一国之君,你的命自然是朕的,还用承诺?” 得意的扬了扬下颚,娇嗔的拍拍他的手背让他起来,白胜男温柔的依进他的怀里。 “严三,朕知道,皇权再厉害,也没办法管控人心,人心易变的道理朕深有体会,朕也不求你始终如一,只希望你对朕的专一能持久一点。” 深情的凝着她略带哀伤的眸子,姜严华只觉鼻尖酸涩,低声柔道,“我以为,只有我爱的卑微、担惊受怕。” 鼻尖上轻柔落下一个吻,随之相伴的还有一滴清澈的泪水,耳边是他如初的承诺,“严数此生只盼与夫人相伴,不论贫苦富贵,不离不弃。” 第444章 初心如一(3) 此次赈灾,既彰显了天子的恩德,也展示了天子的威仪,受灾民众对女皇感恩涕零,纷纷自发为之修建生祠,乞求女皇长生不老。 白胜男从不吝惜对有功之臣的恩赏,这次赈灾,她分封了许多功臣,包括李桔、黑子等人,还准了姜严华让望琅寨众人迁入季风村生活的请求,并亲赐门楼牌坊,把季风村的名字改成望琅村,允许周围其他村民与之通婚、走动。 至于何铭羡伪装何应钦在赈灾收尾时因公殉职的事,白胜男震怒之余虽选择了容忍,却从心底里对赣南何氏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忌惮,还有对何铭羡本人深深的失望。 她深知何铭羡敢拿全族的性命去赌,只是因为她的仁慈与何氏的功劳,若有朝一日赣南何氏再立新功,功高震主,难道她还要把江山拱手?赣南何氏,不得不防! 此次赈灾回京以来,空有官衔的姜严华有了实权,虽不在任何部门任职,却可以插手处理任何部门的事务,外界都传陛下有意让之担任右相一职,只是还没有合适的机会。 为了更好的照顾白胜男、给她和孩子们更多的陪伴,姜严华处理政务的时候异常专心,效率极高,无形中给其他大臣施加了不小的压力。 “在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许澜说白胜男最近上火有些胃热,可以喝一碗莲子羹,姜严华便亲自熬煮,不给花郎施展拳脚的机会。白胜男看着他这副样子,笑容比从前更加温柔。 “在想赣南,在想何氏。” “何铭羡这次的做法确实有咄咄逼人之嫌,但赣南何氏……” 未等姜严华说完,白胜男已经白了他一眼,“劳苦功高?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司徒左相那般了?” “我哪里要说劳苦功高四个字了?你这张利嘴。”宠溺的捏了捏她的唇,展示手指上蹭下的口脂,姜严华笑道,“远山黛眉肤凝脂,巧得芳泽一抹红。” “少卖弄,我问你……” “先别问,你看这两支簪子可喜欢?” 赣南何氏不能动,姜严华心知白胜男此刻心里有气,想她转移注意力开心些,便从宽袖中抽出一个长方形的紫黑色檀木盒子。 白胜男正在想他什么时候出去买的小玩意,就听他继续道,“这是我在镇州睡不着的时候画的花样,我亲自做的,以白玉为料雕的白玉兰,白玉不如翡翠有价值,但却是很符合实物。” 姜严华所言不虚,白玉价低,几乎不会出现在皇亲贵族的案台上,但看着眼前这两支栩栩如生的白玉兰,又看不出任何廉价之感,反而有几分巧夺天工的惊艳。 “真是你自己做的?” 姜严华得意的扬了扬下颚,“自然,只是回来的时候尚未打磨好,才等到今日送给夫人。” “为何是白玉兰?” 捏着簪子好似漫不经心,但手指的力度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珍视。姜严华笑着把她搂进怀里,轻声道,“白玉兰的花语是纯洁且诚挚的爱。” 见她脸上飞过红晕,姜严华轻轻凑到她耳边一吻,“另外,白玉兰象征高洁,无须绿叶相衬依旧高贵出尘,很像你。” 第445章 初心如一(4) “油嘴滑舌的……” 握住她落在下颚的手,温软的红唇蹭在上面,勾起白胜男心底的悸动,孕期似比从前更加敏感。转身窝进他的怀里,下颚在他的胸前不安分的蹭了又蹭。 “夫人,你怀有身孕,不合适……”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合适?” 一低头,胸前的扣子已经解开,腰带正“危在旦夕”,姜严华忙按住她的手,赤红的眸子里满是隐忍,“别,万一伤到孩子……” “你的心里只有孩子,没有我了。” 红唇一撇,眼看着她垂下泪来,姜严华又心疼又觉得好笑,这丫头最近跟瑾儿有的一拼,眼泪说来就来。 “好好好,我去问问许澜,他说行,我立马就回来,好吗?” “我问过了。”柔弱无骨的倚在他怀里,声音却很霸道,“你若不愿意,想爬上龙床的人多的……” 红唇相印,把她的话堵在嘴里,修长的手探进裙子里,惩罚般捏了捏她大腿娇嫩。姜严华娴熟的褪掉白靴,脚趾勾下帘帐,娇柔浅吟悄然而起。 夜凉如水,红梅盛放,晚饭后白胜男吵着要去院子里赏梅烹茶,姜严华拗不过她,只好让依卢提前在花园的亭子里多放几个炭盆暖一暖。 交握彼此的手,暂时不去想国家大事,两人悠闲的散着步,聊聊天、拌着嘴。 “坐在软垫上。” 把廊下的白胜男拽了回来,硬按在铺了三层软垫的椅子上,白胜男嘟着嘴表示不悦,眸子里却盛满温柔。 自姜侯回宫,所有人都看出了陛下的变化,那个冷艳果敢的陛下变得温柔了许多,尤其和姜侯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流露出邻家小女孩的娇柔。 翠竹看着陛下幸福的模样,心想,姜侯有着一副水晶心肝,恨不得把陛下全部的事都提前想到、安排好,不让陛下操心分神,甚至听说连政务都能帮陛下处理一些。正因为姜侯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陛下的脸上才能泛出那样温柔、单纯的笑容。 捧着安神茶,满脸写着不开心,白胜男闻着姜严华面前茶壶里的绿茶香味,重重的哼了一声。 “夫人近来睡眠不好,安神茶最合适。”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脸,姜严华柔声道,“夫人是最乖的宝宝,明天上午下朝后严三给你烹茶好不好?” 姜严华善于服软,如今她有了身孕更是变着法的讨她欢心,白胜男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用心呢。 尤其那句‘最乖的宝宝’更是听的她心花怒放,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喊过她宝宝,除了父皇和母后叫她思兰和女儿外,她听到最多称呼从来只有冰冷的殿下、陛下。 下颚霸道的指了指琴,白胜男道:“弹琴来听。” “想听什么?” 白胜男故意为难他,“红梅映雪,会不会?” “会!” 其实,坊间和官方流传的曲谱中根本没有红梅映雪这首曲子,但只要白胜男想听,姜严华就必须能够做到。 他深情的望着对方调皮的笑面,娴熟的勾起琴弦,如潺潺流水般倾泻着时而大气磅礴、时而温婉可人的曲调,在场众人听的如痴如醉。 第446章 番外(18) 朝阳映月,蔚蓝的天空中同时悬挂着太阳和月亮,从星相的角度来说,白天的月亮太耀眼为不祥,乃是客入主宫,主光暗淡。 南宫禹素来不信星相之说,白胜男大婚时所谓的大吉之兆,他一看就知道是占星官编造出来的,对此深信不疑的秦国百姓在他眼里就是个笑话,难不成换到自己身上就会磕头作揖,乞求破解之法? “大司马,阿桡说句不当说的,星相占卜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今天日月同辉,且月光过亮,这是连阿桡都看出来的……” 左手微抬,示意他不必再说,南宫禹把镶满红宝石的白色腰带卸下来,整齐叠好放入托盘。褪下繁重的暗红色官袍,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一个黑乎乎的奶团子就爬进了怀里。 “叔父,叔父张嘴。” 白皙的小手凑在嘴边,南宫禹急着吩咐阿桡去请丞相,别过脸没有吃南宫璟递来的糖,南宫璟见叔父不理自己也着急,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两只抓着糖果的手寻着他的嘴巴舞动。 “啊,叔父,啊。” 南宫璟希望叔父学自己张开嘴,但叔父就是不理自己,圆圆的小脸上满是焦急。 “璟儿,你虽是王侯,却也不能事事如意,知道吗?” 南宫禹虽吃了糖,却趁此机会给南宫璟上了一课,但南宫璟到底年幼,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如意,也不知道什么是王侯,他只知道叔父这次没有立刻吃自己送出的糖,害自己两只胳膊都举酸了。 “叔父,你今天朝会上好凶。” 和婢女一起把南宫璟身上厚重的朝服脱下,南宫禹盯着那堆黑色的袍子,心里仍旧过不了改帝为王的屈辱,虽说暂时的低头是为了自保和日后的绝地反击,但忍辱负重的日子也着实难熬。 据说刘邕已经开始服用丹药,怕是命不久矣,到时候不管登基的是刘念还是刘通,魏国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他自认耳目遍布天下,连刘邕服用丹药之事都能知晓,今天晨会时却发现自己被人玩儿了一出灯下黑。 据朝臣呈报,不知道是哪股力量在肆虐,竟然有势力在魏国高价收棉花,且已长达一年半的时间! 魏国良田本就不多,若真如丞相所说耕种棉花的收入远高于粮食,肯定会有不少百姓偷着改稻种棉,一旦棉花的种植数量超过稻田,或者稻田的数量减少二至三成,魏国只能乞求年年风调雨顺,否则哪怕遇到稍微严重点的灾害,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叔父?” 南宫璟的小手在眼前晃了晃,南宫禹抓住他的手,狠厉的眸子里是侄子强忍眼泪的无助,他忽然就心软了,忙把侄子抱进怀里哄着,笨拙的回忆着自己年幼时大嫂的那份温柔。 南宫璟不理解叔父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为什么从黄色变成了黑色,他只知道叔父逼自己读书的样子又凶又吓人,可是即便这样,他也想时时刻刻和叔父呆在一起。 丞相宋卓请旨入殿的时候,南宫璟已经睡着了,宋卓请示是否换个地方商讨国事,以免扰了王上休息,南宫禹却硬着心肠把侄子叫醒了。 “璟儿,你已经六岁了,只读书不行,要书本和现实结合,才能快速成长,叔父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很多路还需要你自己走,你……” 迷迷糊糊的南宫璟没听全叔父说什么,只听到叔父说不可能陪自己一辈子,以为叔父又要像前一阵那样离开,搂紧他的脖子又哭又叫,南宫禹把呵斥、哄劝都用遍了,南宫璟还是哭的撕心裂肺。 第447章 番外(19) 南宫璟嚎啕的终结点是疲惫,没等丞相宋卓把话题起头,他就挂着鼻涕呼呼睡着了。 南宫禹想再把他拍醒,宋卓却制止了,“大司马是国之柱石,拔苗助长的事断不会干的,与其您徒增胳膊酸疼,还不如让婢子把陛下抱去床上睡觉,岂不两全其美?” 宋卓,先秦开国将军宋显的后人,刘氏篡权夺位后,宋卓祖上被罢官后举家迁居魏国,并在这里扎个了。 按宋卓的话说,当年先祖宋显为了一统天下帮助先秦抗魏,最终导致魏国灭国,到头来自家出了事,却还是魏国这片土地给了魏人血脉一份不记仇恨的收留。 比起祖辈憎恨刘氏篡权夺位的仇恨,宋卓反倒感谢刘氏给了自己回归祖土的机会,即便魏氏王国已经被灭几百年,即便未见过魏氏王国的荣耀和辉煌,他也从未把先秦当作自己的故土。 夜深人静时,宋卓常常对着院子里的李子树发呆,他不理解先祖宋显为什么要帮助先秦立业,而不是团结魏国血脉对外扩张。人各有志,但在国别面前,什么大志不能放一放? “丞相,对于国内收购棉花之事,你有何看法?” “臣愚钝,想先听听大司马的意见。” 与油腔滑调的无能之辈不同,宋卓熟读史书和家训,习惯收敛锋芒,不论在朝堂还是私宅,他都不是咄咄逼人的料子,绵里藏针才是他的习性。 南宫禹了解他,也习惯了这样的商讨模式,听他所言忙拍了一下额头,不提正事,而是笑称自己急糊涂了,竟忘了给丞相倒茶。 一杯热茶化解了短暂的尴尬,南宫禹端起茶盏又放下,几个来回才道,“我虽复姓南宫,舔居大司马职位,却也是魏国的子民、陛下的臣子,与丞相为国之心无异,在丞相面前我从不遮掩,今日也是。” “大司马为国之心日月可鉴,宋卓自然明白。” 微微颔首,南宫禹道:“这次灯下黑我有两个方向,刘氏和秦国。我大魏国虽重新归顺刘氏,但毕竟属于叛而复降,刘邕又诡诈多疑,自然觉得我们还不如贰臣。加之刘氏一直想恢复先秦的盛世辉煌,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法打击魏国是他们能做出来的。” 滚烫的热茶烫坏了舌头,南宫禹吃痛眉头微蹙,“就像他们当初逼我魏国归顺那样,极尽碾压和羞辱,再施以恩惠,让魏国不得不臣服,短时间内也不敢反抗。” 宋卓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祖训有云,宋氏子孙不得蓄髯,他主张破旧立新,却也不敢违背祖训,每每摸着下巴总觉得缺点什么,但也只能在心里叨念几句。 宋卓道:“刘氏虎狼之心,确有抹平我魏国之意。其使者姜力来者不善,又是刘邕自幼养大的外甥,我们不得不防。” 姜力,一个比刘氏两位皇子都要可怕的存在,南宫禹尝试过拉拢、腐蚀,但这厮油盐不进,既拿又不给、既赏又不亲,着实可恨。 南宫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次他没有急着饮下,而是用手指在杯盏的边沿不断画圈。 “至于秦国,听说白胜男踩了狗屎运,找到了大才姜严华,还封了贵妃、生了长子,姜严华也帮她妥善处理了洪灾,可谓如虎添翼。” 南宫禹对姜严华犹如濒死之人对生的渴望,如果姜严华愿意到魏国任职,他愿意将之请为魏国的座上宾,奉为神人,立生祠。但可惜,上天不公,照拂秦国却忘了魏国。 南宫禹眉头微蹙,脸上写满了对姜严华求而不得的心痛,声音也掺杂了几许少见的悲苦。 “秦国和陈、燕的战争肯定花了不少钱,孙先和季洵等人的反水也够秦国缓一阵子,所以依我对白胜男的了解,她一年半以前,就算想到到收棉花这种策略,也没勇气实施,我真正担心的是姜严华。” 第448章 番外(20) 上书房里,刘邕字字不提姜严华,却字字都是可惜大才无眼归顺了蛮夷小国。 在场的重臣和皇子暗波流转,都没有把话引到姜严华或者秦国头上的意思,因为他们很清楚,陛下自己感慨未得到的珍宝可以,如果他们跟着附和,基本就要挨骂。 刘邕见没人顺着自己的意思说话,觉得索然无味,也没了沟通的兴致,加上他最近恋上了炼丹修仙,着急回去打坐,草草几句话就遣散了几人。 姜力看着舅舅急匆匆离开的样子,早已没有当年英气勃发的傲姿,不免惆怅,但惆怅之余也生出了几分理解。 人多数怕死,手握重权、荣华富贵傍身者更怕死,除了怕死,权贵们还担心死后不能如生时一样享受权力和财富。 历代帝王从登基之初就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选址、修地宫、笼络宝物……美其名曰是为了选个风水宝地造福后人,实际呢?还不是为了自己死了继续享福。 “想什么呢?” 刘念拍了拍姜力的肩膀,视线落在他微蹙的眉头,姜力这才发现大臣们都走光了,上书房只剩下三位皇子和呆若木鸡的自己。 “在想去哪给舅舅多找些朱砂。” 姜力不习惯以“没什么”、“没想什么”这种无用的字句遮掩开头,他自幼就给人一种心思深沉却值得信任的印象,这种印象的建立和维持就与他喜欢开门见山有关,虽然他的话里也是真假掺半。 “修仙炼丹这事,除了几个道士,只有你是真的支持。” 刘念看了一眼刘通,主动朝着殿外走,姜力和刘逸跟在他的左右,刘通昵了一眼自得的刘念,嘴角微斜。 “舅舅乃百龙之智,早年就对修道有一定见解,如今积淀了这么多年治世之道,肯定理解得更透彻,我认为修道也没什么不好,就算不能成仙也能修身养性。” 刘逸咂咂嘴觉得姜力说的不对,但见长兄没有反驳,反而面露赞赏便也闭了嘴。 姜力瞟了一眼刘通,又道:“半年前,二皇子奏请舅舅莫要被妖道所骗,一片好心却得了半个月的禁足,由此足以见得舅舅得决心,我们做小辈的,又是臣子顺着点,让他开心也是一种忠心,是吧大殿下?” “对,春禾不愧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就是比我们更了解父亲。” 刘念笑了笑,他笑的不是姜力对父亲修仙的理解,而是姜力公然站在自己这边,话有所指的讽刺刘通。除了忠于父亲,姜力是个基本不表明立场的人,今天的言辞大有偏向自己之意,刘念怎么能不高兴呢? “三位殿下都是舅舅的亲骨肉,不论亲疏远近还是血脉亲情,春禾都不敢跟殿下们相提并论。不过是舅舅心疼妹妹,担心我这个混世魔王不学无术,才把我带在身边教导。” 暗红色的蟒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丝银线与锦缎闪着各色光芒,乌黑的秀发被五珠冠高高束着,姜力站在三位殿下中间,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位爷才是刘邕最宠爱的嫡亲儿子。 刘氏历史上从没有外姓者赐蟒袍的先例,但姜力十五岁那年就越过其父,被赐了皇子亲王才能穿戴的蟒袍和五铢冠。而那时候,刘逸尚且只是普普通通的六皇子,无衔无珠。 “二弟禁足期间抄了不少道经,悟出什么了吗?” “大哥都替小弟说了,还让小弟说什么?” 刘念一时间被他弄糊涂了,刘逸则直接问他大哥说了什么,刘通只是笑笑,走到刘逸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边走边道:“自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第449章 告御状(1) “你说谁?” “克州林毓华。” “林姑娘进京了?” 在听说友人进京的那一刻,白胜男非常开心,得知珍珍病故的消息时,她希望林毓华不要沉溺在悲伤中,所以多次写信希望她能到京城能走走,散散心。 但自己的邀请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其中有一个理由白胜男记得很清楚,是“家里乌龟下蛋需要照顾”,这个看似无厘头的理由让她明白林毓华是真的不想进京,便没有再做邀请。 如今林毓华到京,她自然非常高兴,但看到林毓华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君王之怒。 “是谁伤了你?” 珍珍的死,让林毓华的心千疮百孔,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里不能自拔,接到白公子的信后,她想过到京城玩一玩,见见白公子,但又不想把自己的愁绪传递,只能拒绝。 此番若不是家中遭难,被逼的实在走投无路,她也不敢奢望靠着萍水之缘进京投奔白公子。 但谁知进京之路如此坎坷,她不但遭遇了地痞无赖的祸害,还失足从山上摔了下来,若不是误打误撞被姜侯爷和李桔所救,怕是早就在阎王殿陈情哭诉了。 侯爷得知自己的遭遇后,非常愤怒,此番是借着侯爷的颜面才有机会进宫告御状的。 由于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又是第一次进宫面圣,林毓华始终不敢抬头,也没敢回话。 “林姑娘,你别怕,你抬头看看,是我啊!” 林毓华听着头顶的声音有些熟悉,不觉勾起了心底的委屈,她本来没打算进宫面圣的,她在克州无路可走、无处可去,才不得不厚着脸皮进京求白公子收留,但一路跌跌撞撞走来,她却生出了不论死活必须为父亲申冤的念头。 “你是……” 林毓华颤巍巍的抬起头,当她看到面前的皇帝居然和白公子有几分相似,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 “毓华怕是眼睛哭出了问题,竟然斗胆把陛下认成了故友,草民有罪,草民该死。” 林毓华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地上,久久不敢抬起来。 白胜男身子有些笨重,若上前扶她两人不免一番撕扯,担心伤了腹中骨肉,便让依卢把她扶起来,但林毓华瘦弱的身子似有万金之力,依卢拿她没办法,只好又叫来翠竹一起帮忙。 依卢和翠竹又说又劝,好不容易才把林毓华拉起来,这个倔强的姑娘却不肯抬头。 “林姑娘,你眼神好的很,没有认错人,朕就是与你相识的白公子。” 霸道的握住她闪躲的手,强迫她凝视自己,白胜男见她眸中的惊恐渐渐化为欣喜,又转为悲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一路走来,你受苦了,是朕不好,朕该派人去克州接你的。” 摇摇头,林毓华哽咽道,“不是白公子的错,白公子已经让温府送我来京,是我自己不好,躲起来让温府找不到人。白公子菩萨心肠,咱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不但倾囊相助育幼苑,还对珍珍和毓华百般照顾,是毓华自己不争气,是……” 第450章 告御状(2) 半年来的委屈如狂风扬起的黄沙,再也收不住,林毓华趴在日夜思念的白公子肩头嘤嘤的哭了起来。 白胜男气愤悲伤之余,也不觉双腿酸麻,还是姜严华心疼她,才打断了两人的别样重逢。 华丽宫殿里,林毓华紧张的搓着双手,既想仔细打量这里的富丽堂皇,又害怕陛下会因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生出厌弃;既想仔细看看白公子变成女皇后的模样,又害怕她会因自己的冒昧生出嫌恶。思来想去,她只能低头盯着面前的茶水,连肩膀也不敢动。 “咱们是朋友,林姑娘你别拘谨。”把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白胜男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温柔道,“你爹的事,我听姜侯说了,但姜侯了解的可能不够细致,你再和朕说一遍,可好?” 林毓华匆匆瞥了一眼身着官服的左煦和卫元庭,像个犯错的孩子,连忙低下头。 她此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罗大人,所以并不知道这两位被突然召来的大人官居何位,但她想,两位大人能在京城任职,又能被召进皇宫,应该不是小人物。 “这二位是刑部尚书左煦、卫元庭,你家的事朕会交给他们处理,所以你说的越详细,他们才越能尽快帮你捋出头绪。” 听到卫元庭的名字,林毓华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是无法掩盖的羡慕与钦佩。她相信世间女子都会钦佩两个人,一个是当朝女皇,另一个就是传奇女状元卫元庭。 “林姑娘你莫怕,有陛下在此,我和左大人对全国大案要案也算有些研究,你若真有冤屈,我们一定会帮助你的。” 卫元庭的话给了林毓华莫大的鼓舞,女皇真诚的眼神也让她吃下一粒定心丸,但旁边那位俊美男子若有似无的眼神却让她心脏微颤。 林毓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叫花郎的大人,但总觉得很熟悉,熟悉到就算低着头也忍不住想瞥上两眼。 “谢谢陛下、姜侯和两位大人,民女尽量说的清晰些,不给诸位添乱。” 说完,林毓华自嘲的笑了笑,都进京告御状了,还想靠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给自己美化一番? “我家祖辈都在克州,爷爷靠织布起家,到父亲这辈有些积蓄就开始做布匹和成衣生意,因家底有限,所以铺面不大,但我家养了几个绣工还算不错的绣娘,回头客人不少,除了店铺和工人的开支,维持一家温饱不成问题。” 林毓华又瞥了一眼花郎,见他也看着自己,忙低下头抿了几口水,翠竹见她对花郎眉目含情,一股无名火蹭的窜了出来,但这里是御前,还容不得自己撒野。 翠竹又咽不下这口气,花郎对自己从来都是不冷不热,却对林毓华这个乡下女人笑盈盈的,让她如何不气。 她见林毓华有些恍惚的喝茶,便借蓄茶之名把滚烫的水倒进杯子里,果然林毓华没有注意,被烫的舌头发麻。 “林姑娘还好吗?” 白胜男早就看出翠竹对花郎的情谊,但她并不打算成全翠竹,因为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花郎的心里根本没有翠竹。她亲自追封的郡主只有冬雪一个,就算翠竹是冬雪的义妹,她也不可能牺牲花郎。 第451章 告御状(3) 林毓华没有发现翠竹的敌意,只是尴尬的摇摇头,继续道:“去年二月份,克州来了一个齐员外,他收购了克州东街街面上很多绸缎庄和成衣铺,我爹不想卖掉铺子,他们来铺子里闹过几次,还想撬走绣娘,我爹都没有和家里说。后来,白公子……”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林毓华连忙改口,“陛下在的时候……我爹说他们突然消停了很久,我爹以为他们知难而退,但我刚一算,他们消停的时候正好是陛下在克州的时间。后来陛下离开克州,他们变本加厉,把我爹打伤了好几次。” 林毓华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我劝爹把家业卖掉算了,但我爹说不行,我哥哥是在铺子丢的,若是哥哥有朝一日回来会找不到家的。所以不论齐员外如何咄咄逼人,我爹都没有卖掉铺子。后来……” 见她半晌没有言语,卫元庭接话道,“后来?” “后来,后来……”林毓华粗鲁的擦了擦眼泪,继续道,“后来,我不懂经营,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逼得铺子周转不灵,我爹不得不去借羊羔利,但想不到债主就是齐员外,他一方面打压我家铺子,让我们入不敷出,一方面用利滚利,不到半年得时间,八千两纹银的借款就滚成了八十万两。” 林毓华鼻尖酸涩难忍,眼泪颗颗滚落,却没有驱散眸子里的刚毅,白胜男心疼的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有顾忌,只管继续说下去。 “后来珍珍就死了,我和我娘不知道爹那样难,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娘陪我去了姨母家散心,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家没了、铺子没了、我爹也没了……我在乡亲的帮助下在乱葬岗找到我爹,我娘后悔,一头撞死在乱葬岗的枯树上,我……” 举国上下,不论是阳光之中还是阴暗的角落,冤屈、陷害都如冬天的雪花般常见。 左煦在刑部任职几十年,柔软的心早就硬如坚石,看着梨花带雨的林毓华,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很平静的问,“你没报官吗?” “报了,罗大人也把打死我爹的人抓了,但没人能证明我爹是被他们打死的,还是伤势过重而死,罗大人说不能确定是故意杀人还是故意伤人致死,判他们关押八年,并赔偿我二百两银子。罗大人还以我爹的死为由,可怜我孤苦无依,抹平了用房产和店铺抵偿以外对钱庄的欠债,但是……” 说到这里,脑子里闪过官官相护四个字,林毓华忽然想到女皇到克州亲见了罗大人的事,一时间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她瞥了一眼白胜男,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身边忽然响起陌生却安心的声音:“但是什么?那些打手没有供出齐员外?” 花郎很少对朝廷的事表现出兴趣,这也是白胜男一直没有安排他去前朝为官的原因之一,她始终记得初见时花郎的狼狈,她很心疼这个少年,却摸不透如今的他想要什么。 “大人说的不错,那些打手没有供出齐员外和钱庄,一口咬定是酒后与我爹发生争执才动手,但我家和铺子又确实落到了齐员外手里,我知道罗大人尽力了,可我不甘心!” 第452章 林氏双蒂(1) “陛下,诸位大人,齐员外明明就是始作俑者,为什么他可以逍遥法外?”不甘的质问却不敢要一个回答,林毓华跪在地上,喃喃着,“我哥哥花郎若是回家,看不到爹娘,该怎么办呢……” “你说你哥哥叫什么?”依卢正要扶她,闻得花郎二字,忙对陛下投去急切的目光,继续道,“你哥哥如何走丢的?年纪多大了?有什么特征?” 不知道依卢为什么这样问,林毓华看了一眼陛下,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道急切又灼热的目光。 “哥哥叫林智华,长我两岁,今年二十三岁,我娘说,哥哥抓周抓到了算盘,我爹很高兴,认定哥哥是个经商的材料,所以从哥哥四岁开始就把他带在身边。” 林毓华对哥哥没有印象,虽然爹爹每年都会画一幅画像,但画里的哥哥只有七岁,她根本无法想哥哥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即便这样,提起哥哥抓周抓到算盘,她还是觉得很骄傲。 “哥哥七岁夏月,在铺子的门口玩,我爹给客人裁布,裁完布哥哥就丢了。我们找过许多地方,爹爹为了寻找哥哥每次都亲去各地进货,但这么多年哥哥始终音信全无。” 白胜男看着花郎泛白的脸,示意依卢扶他先坐下,问道,“他身上有什么特征吗?” “我娘年轻时是作头饰的工娘,哥哥三岁那年,我娘急着赶制一批首饰,我又患了热伤风,闹着要娘亲抱。我娘没办法,只能抱着我工作。我娘说,也不知道是哥哥失手打翻了模具,还是我挣扎时候踹倒了模具,当时正在固型的灼热花钿掉在了哥哥的臂弯处……” 指了指肘窝,林毓华道,“就是左臂的这里,落下一个桃花印。也是因为这个花印,哥哥的乳名从小禾变成了花郎。” “林姑娘,你可认得那个桃花印?” “认得,我娘把桃花簪留下给我了,说万一有一天见到哥哥也有个凭据,我一直都带着,就是这个。” 从头上摘下桃花簪子,白胜男盯着簪子,她想起来了,初见林毓华的时候,她头上就戴着一支桃花簪,还很宝贝的样子,但自己没有往花郎身上想。 与亲人相聚的这一刻,花郎明明等了很久,但此时真的有了线索,他又不敢印证。本能的向后退了几步,紧紧捂住手腕的袖子,花郎无助的凝着陛下,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依卢拉不开花郎的手,僵持间,白胜男来到他身边,温柔的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片语未言,只一个关心的眼神就让花郎的防备全线崩溃。 他主动撸起了袖子,露出那被李萍萍误认为是李裕郎的疤痕,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看着严丝合缝的烙印,白胜男揽着花郎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对门口高声道,“速传许澜!” 当初这个烙印让花郎在冷宫里待了五年,如今若能有确切证据证明他与李瑞并无瓜葛,那么对花郎来说将是天大的好消息。而白胜男,也将会在前朝多一个臂膀。 第453章 林氏双蒂(2) “你说花郎和谁?林毓华?” 依卢从前不喜欢花郎,因为觉得他过于谄媚,影响陛下和季公子的关系,但季公子离开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又觉得他像换了个人,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大方端庄,竟无半分阿谀献媚,甚至举手投足间带着几许季公子的影子。 对季公子离开的遗憾,转成对花郎的照拂,依卢知道这个初衷不好,却很难轻易改正,在她的眼里,花郎常常不是花郎,而是季公子的影子,翠竹好几次拐弯抹角的逼问她是否喜欢花郎,气的她哭笑不得。 李桔劝她不能拿老眼光看人,也不能轻易把谁当成谁的替代品,即便她对季公子只是欣赏也不行,影子效应会歪曲对某人的本来印象,引起误会甚至跌入万丈深渊。 这次林毓华和花郎的偶然相遇,她看得出陛下非常希望两人是亲兄妹的想法,她知道,只有彻底抹平花郎是李瑞儿子的可能性,陛下才能堵住前朝的悠悠众口,才能放下芥蒂的重用他,花郎也才敢表达心底对去前朝施展拳脚的渴望。 这次陛下没有叫别的当值太医,而是直接叫许澜亲自处理此事,足见对花郎的重视。 舍不得让陛下苦等,依卢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太医院的,许澜的药童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眼就看到她满头大汗的扶着门框喘粗气,连忙笑着迎她进来坐下休息。 “大人怎么跑的这样急?您在御前侍候公务繁忙,有事差人传个消息就行了,又何必亲来一趟呢。” 带着药香的帕子落在手边,依卢对药童笑了笑,这次是她失态了,作为御前一等女官,即便十万火急也不该公然在宫里狂奔。亏了陛下心疼自己,不听别人挑唆,否则自己这次肯定会被参一本。 “谢谢你。” 掏出一块碎银子塞给药童,依卢在白胜男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打赏和送礼,虽然她现在是御前红人,但红人不等于事事都能顺利,只有把这些大神小鬼都打点好,才能在后宫更好的生存。 “谢谢大人赏赐,大人请随我进来,我家大人正在给大殿配药呢。您知道的,大殿身子弱些,得吃药进补,但大殿又不喜欢苦味,每次吃药都像两国决战似的……” 药童想像着大殿下奶娘私下模仿两人斗智斗勇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还想说什么俏皮的话,抬眼见依卢正盯着自己,温柔如碧空的眼神里有警告,连忙抿上嘴把笑容憋了回去。 “你年纪小,一时嘴快我不怪你也不罚你,但这宫里人多眼杂,年纪可不是你我这种人的护身符。” “谢大人,小的以后再不敢议论天家了。” 药童看出依卢的警告是帮自己保命,如果听到这些话的不是依卢而是其他人,依律自己屁股肯定要开花。 “乖。” 拍拍他的肩膀,依卢越过药童朝许澜走去。 秦宫里没有后妃争宠,宫人争宠的现象却很猖獗,谁都想成为陛下的心腹,谁都想得到陛下的恩赏,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别人碗里的肉总是比自己的香,所以不论身居何位都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许大人,叨扰你制药了,陛下命你随我赶紧到昭霞殿去。” “大人知道是什么事吗?” “与认亲有关。” 点点头表示知晓,许澜示意药童把试药的孩子领出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对另一个药童道:“把这些药收起来,锁进桌子下的大空箱子里,没我的手信谁也不许碰,如果再出现别的太医动我药的情况,就别怪我把你逐出太医院永不录用。” 第454章 林氏双蒂(3) “大人说林毓华和花郎可能是亲兄妹?” 许澜的声音很轻,树叶沙沙,依卢透过落叶看着他的红唇,觉得他似乎只是张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许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快点走吧。” 许澜有点记不清林毓华的样貌,对她的印象只是落人人堆里都不会被多看一眼的普通,花郎却俊的比水仙花还明艳,这两个人能是亲兄妹? 许澜很早就和陛下提过滴血验亲的结果并不准确,也极容易做手脚,他有点怀疑陛下叫自己辅助滴血验亲的初衷。 站住脚,他问依卢:“陛下对这件事的态度是?” 短短几个字,依卢也读懂了许澜的顾忌,也是这句话让她突然懂得为何御医都用自己的家生奴才当药童。 只有利益勾连的够深,才能降低背叛的可能。 御医的每次诊脉、抓药、煮药、送药……都关系身家性命,如果身边药童出了问题,无疑时时与黑白无常共舞。 盯着许澜期待眼神,依卢耳边响起李桔那句“交友需谨慎,若可交,也应话到嘴边留半句”,她把原本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 “陛下听了林毓华的故事……挺高兴的。” 依卢故意把说的每个字都带着犹豫,只为让许澜记住自己的小恩惠。李桔告诉她,她的职位很特殊,既牵着前朝也勾着后宫,陛下又恩上不断,眼红之人不在少数,觊觎这个位置的人更多。 她现在虽然盛宠不断,但君心难测,不要因为陛下的知遇之恩就犯蠢,更别蠢到把全部生存希望都寄托在陛下一人身上,适当交友也很重要。 在后宫,不论维系彼此的是利益还是感情,培养亲信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交友。交友的目的有互相帮助的忠,也有给自己留退路的奸。 “我知道了,大人提点之恩,许澜不会忘记的。”拱了拱手,许澜的视线落在依卢碧蓝的眼睛上,真诚道:“大人的眸子很漂亮。” 依卢还没来得及对他的称赞道谢,就听他又道:“李桔大人眼光不错,姜侯的默认,也算给你们撑腰。” 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挖开了依卢隐藏的心事,她以为自己和李桔隐瞒的很好,就连陛下都没发现,却不曾想被许澜发现了。 “我和李大人……” “大人放心,大人未公之于众时,许澜绝对闭口不提。” 许澜笑了笑,依卢却觉得脊背发凉。自从陛下诞下皇长子,她就觉得许澜变了,从前他少言寡语,但起码眸子是干净的,偶尔的笑容也纯粹,但如今却变的深沉不少,眸子里也少了许多单纯。 就像温祁带人修建的蓄水池,随着时间的流淌,从浅而清澈,变成深且浑浊。月前,刘太医买通药童换了他给大殿熬的药后,这份浑浊就甚了。 既然被看穿,也就不需要再越描越黑,依卢对他拱拱手,似达成了某种交易,似笑非笑道:“如此,依卢就代李桔和姜侯多谢许大人了。” 第455章 林氏双蒂(4) “花郎若是林姑娘的亲兄,可真是喜事一桩。” 有了陛下这句话,许澜心里已经有了结论,看着花郎和林毓华并不相容的血,转身之际把一滴透明液体滴入,等依卢过来查看结果时,就见两滴血液已经融在一起。 许澜和依卢背对着众人,她用眼神为言辞质问结果的真实性,许澜只是神色凝重的闭了一下眼睛。 依卢收到讯息,又看了一眼相融的两滴血,不知该为花郎和林毓华坦途的未来高兴,还是该为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亲缘悲哀。她唯一清楚的是,通过这件事,自己和许澜就算是捆在一起了。 “请陛下和诸位查看。” 先把血碗跪举在陛下面前,又起身把血碗给众人一一审阅,依卢最后才走到姜严华面前,她觉得姜侯的目光像一道利剑,刺穿了自己全部的伪装,也刺穿了真相。 “花终寻到根,并蒂之美着实艳丽。” 白胜男一语而出,已经认定了花郎的身份,林毓华盯着融在一起的血水,扑进花郎怀里哭了起来,花郎笑着笑着也哭了起来。 “喜事临门,自当设宴,依卢告诉御膳房今晚加菜,朕要在御花园设宴庆祝花郎和林姑娘寻亲得果!” 姜严华的视线里,白胜男的笑容里掺杂着胜利者的欢歌,他从见到林毓华第一眼就知道这绝不会是花郎的妹妹,就算两人有亲缘关系,也不会是嫡亲。 面相毫无相似之处、神韵也毫无瓜葛的两人是亲兄妹之机率,几乎没有,他断定许澜在水里动了手脚。他相信白胜男也知道许澜在水里动了手脚,甚至是她的态度强迫许澜在水里动了手脚。 至于花郎,他不是个蠢笨的人,应该也明白自己和林氏没有血缘关系。认下这份亲,除了为自己找一处根所,应该还有更深的打算,而更深的打算又必须与出身有关。 花郎想去前朝为官,姜严华从见他第一眼就看出了这份心思。李瑞之子的身份一天不破,他就一天不能去前朝,这个道理姜严华明白,白胜男明白,花郎也明白。 白胜男愿意促成花郎和林氏的亲缘关系,自然有十足把握确定花郎不是李裕郎。既然如此,这次的滴血验亲,对各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桩美谈呢? 御花园的晚宴,说是庆祝花郎认祖归宗,还不如说是为花郎步入官场的铺垫,因为花郎一个内宫四品小官的生死尚且无足轻重,其认祖归宗更无需京师正二品以上的官员出席恭贺,在场的人都明白陛下的意图,看向这位新贵的眼神自然也不敢戏谑。 “恭喜林智华大人得遇喜事。”卫元庭举杯恭贺,“苍天不负,林大人离家多年,如今终可认祖归宗、苦尽甘来,卫某替大人感到高兴。” “谢谢卫大人,谢谢。” 和着眼泪的酒水有些苦涩,回味却满是甘甜。放下酒杯,花郎拉着林毓华跪在白胜男面前,磕了三个头,又磕三个,又磕三个……直到依卢和翠竹分别拉起两人,还在高声喊着叩谢陛下。 “双兔傍低走,双花并蒂开,你们能兄妹重逢,朕真的高兴!”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发现酒杯里是安神茶,白胜男狠狠剜了姜严华一眼,视线中,这厮却举着酒杯得意的挑着眉眼。 第456章 羊羔利(1) 酒过三巡,为抬高花郎得地位,白胜男又当众赏了一座城东的三进院宅子,并亲笔写下林府二字作为匾额,花郎携妹妹叩谢圣恩后,白胜男又赏赐了不少绸缎、首饰和一万两纹银。 多年以后,林毓华凭着兄长的职位和陛下的抬举在京师长了许多见识,那时的她才知道,在认亲的那一刻,花郎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认定了他是林家的儿子。 白胜男心系百姓,所颁政令均为百姓谋福祉,各国虽仍旧以牝鸡司晨等言辞攻击,却没有在秦国掀起二次风浪。 这次花郎得以认祖归宗,让白胜男下定决心严打人口拐卖,她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拐子比杀人犯还要可恶,他们是无本却渴求暴利的混账东西,如果不治以重罪,将不可能刹住这股邪风。 “左尚书,着你在半月内带刑部草拟拐卖、拐骗人口律科。” “臣领旨!” 自陛下登基以来,刑部的重要性越来越得以凸显,左煦儿时的梦想也在点滴中得以实现。 “草拟律科的时候有三点你要注意把关,第一,严打的同时要给被拐者留有生机,所以你们要区分拐卖的方式和后果,后果越严重,刑罚要越重,最重的刑罚可以是大辟剐刑,最轻的也要是黥刑。第二,结合拐卖和拐骗的不同性质,严格区分被拐者脱离父母亲人的时间,以及拐子拐带受害人的原因和目的。第三,没有市场自然也就不会有拐卖,接收被拐者也要定罪,情形严重的一样要问斩。” 龙椅上的女皇不怒自威,朝堂上的群臣神色各异。 打拐这件事,很多国家都在用各种办法处理,但始终不能达到从根本扼杀。陛下这次从律法着手,真的能起到威慑的作用吗?很多人都持观望态度。 但在众多犹疑的目光中,白胜男捕捉到了几个坚定的信任眼神。姜严华、左煦、卫元庭、邹亮、徐山的信任白胜男不觉奇怪,但万岳的信任却让白胜男有些欣喜,这个出身复杂,却在赈灾中展露头角的家伙,到底值不值得重用呢? “还有一件事诸位爱卿回去琢磨琢磨。” 环视众人,白胜男似笑非笑道,“羊羔利,诸位应该都不陌生。那就请诸位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围绕羊羔利这个问题,写折子递呈,十日内,朕要看到你们每个人的想法,要真实的想法,不然……”顿了顿,她笑道,“不然朕可是会不高兴的。” 天子之怒的后果,谁也不敢赌,众臣嗅到陛下要严惩羊羔利的讯息,回家第一件事并不是写折子,而是让心腹赶紧把放的债收回来,实在收不回来的就逼迫债务人签两份阴阳合同,免得被陛下发现,当严打的典型。 白胜男早就料到这群猴精会有所动作,果不其然,当晚暗卫就汇报朝中哪些人急着处理债权债务关系,初步算下来,至少有六十位正五品以上的京官参与甚至主导了放贷,而他们着急处理,肯定和羊羔利有关。 “严三,你的这本《金银花名册》真实性还挺高的。” 姜严华进献的官员贪污手册,白胜男看了很多遍,之所以没有急着一一处理,不过是因为他们还有用,有的甚至还有大用。 白胜男始终认为帝王之权既是生杀的霸道,也是妥协的艺术,朝廷不能没有官,这些贪官要处理,但要在恰当的时候处理,发挥双倍甚至多倍的效果。 “严三出手,自然是精品。” 姜严华轻轻把哄睡的瑾儿交给奶娘,正朝着软榻走,白胜男就娴熟的转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他。 “为夫是御用按摩师,你也不说给点工钱?” 回头斜睨他一眼,白胜男拍了拍肩膀,“要钱没有,赶紧开工。” 第457章 羊羔利(2) 为花郎更名为林智华后,白胜男没有急着给他职位,甚至以带妹妹在京里转转为由卸了他的权。 依卢看不懂主子此举的深意,花郎也看不懂,但他知道,陛下大张旗鼓给自己正名绝不是为了让自己和林姑娘享清福。既然陛下在布局,自己就听话休息,反正京师他也不熟,趁机溜溜转转,还有人给报销花费,何乐不为呢。 林毓华的御状已由刑部登记在册,白胜男却没急着派人去克州查案,而是暗中差人去提醒罗阡善对林氏之死自查自纠。 上次克州相见,白胜男为罗阡善的细致和才华吸引,认为他是个可以重用的人才,只是他的细致过于谨慎,所以他成了自己北上亲见却唯一没有得到提拔的官员。 林毓华父亲之死,他作为克州的一把手不可能嗅不到猫腻,那个齐员外的来历他应该也很清楚,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彻查,说到底,这个人有才华,但缺骨气。 “夫人,吃口苹果,来,啊……” 像哄瑾儿般,姜严华把切好的苹果抵在她唇边,耐心的等她嚼完又递过一块新的,白胜男翻看着奏折,吃了几口就摇头躲开了。 “吃苹果对身体好。” “对我好还是对胎儿好?” 白胜男剜了他一眼,不等他回答,挖苦的话已经脱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让我吃这喝那,都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我。” “你看你又胡想,我爱的是你,这孩子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姜严华红唇一撇,眉眼微斜,满脸委屈,白胜男被他逗笑,却憋着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宴会那晚的美酒变安神茶,她可还耿耿于怀呢! “我胡想?” 白胜男眼睛一挑,姜严华立刻意识到问题,媳妇怎么能有错呢?怎么可能胡想呢?都是自己表达不对呀! “我最近啊嘴瓢,是我表达不对,哪里是夫人胡想!严三的夫人可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女人,严三想说的是都怪严三不好,逼得夫人这样好的人都产生了误会。” 姜严华看着白胜男压不住的嘴角,像偷腥的猫般爬过去亲在她的嘴角,温柔的反客为主,把她拉到怀里。 “我不是阻止夫人喝酒,是不想加重夫人的孕期反应,这个臭宝宝已经够折腾你了,我怎么还忍心让你去尝试未知的苦难呢?” 讨好的蹭蹭她的头,姜严华又道:“夫人之苦,严数恨不得难受在自己身上……” 拉起他的手,白胜男明知挠手心他会痒痒,还是挠了半天,直到他求饶才掐了掐他的脸颊,故意板起脸道:“油嘴滑舌。” 姜严华知道她已经原谅自己,忙握紧她的手,“严数之心,日月可鉴。” “那你挖出来给我看看。” 拍一下她伸出的手心,姜严华出其不意的依进她怀里,一边撒娇一边哼哼着:“夫人好狠的心,要我命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可怜的严三,还没和夫人相处生厌,就要驾鹤西归……” “越说越混账,没有我的同意你敢死?” 小鸟依人的眨着眼睛,姜严华撇撇嘴,一副委屈样,心里却早已乐开花。 “夫人是天,严三自然是不敢的。” 第458章 羊羔利(3) 花郎带着林毓华在京里转了几圈,发现不少人在把铜钱换成银子,还有不少人互相拆借,他觉得这个现象陛下需要知道,特意在陛下下朝后主动告知。 白胜男对花郎的敏锐很赞赏,看来这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启用他入朝为官,这个投名状呈递的恰到好处,不愧是自己身边的人。 “花郎,你先带林毓华回乡祭祖,该走的流程不能少,等朕的诏令,再回京。” “谢陛下,花郎谨记,无诏不还京!”重重磕了个头,花郎有些哽咽,“花郎不能随侍陛下,请陛下照顾好自己,不要贪凉,也别熬夜处理政事,身子要紧。” 过往种种,如云烟般在眼前迅速飞过,相遇之初的狼狈和温暖、为求信任深入魏营的艰险、身份存疑在冷宫的孤独……最终都化为坦途的未来。 不管陛下为什么把自己关进冷宫,终是没有狠心杀了自己,这份恩情他不会忘。 从想要爬上龙床,到明白靠人不如靠自己,花郎透过季洵和姜严华两位与陛下痴缠的男人懂得了“以色侍君能艳几时”的深意,自己空有一张俊俏的脸蛋,不论在哪都无法长久立足,陛下没有临幸,是在给自己保命。 回乡祭祖前,花郎把白胜男喜欢吃的糕点、零食的食谱、注意事项都写了下来,亲自教御膳房师父,并嘱咐他们过了晌午就不要给陛下送太甜的糕点,以免陛下的下颚鼓痘,影响圣颜。 今日,白胜男吃了酸辣鱼仍觉嘴里少点味道,她突然很想吃苹果奶泥,但御膳房做了几次都没有花郎做的味道好,她只好啃了几口苹果。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不知道还有多少被拐的孩子不能与家人团圆。” “一本万利的买卖,即便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也还有人去做。”把果盘放下,姜严华看砚台里的朱墨不多了,娴熟的磨墨,“你别嫌我泼冷水,打拐这件事,各国都在做,但除非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死绝,否则不可能根除。” 放下折子,双臂搭在软垫上,白胜男道:“说下去。” “拐卖也好,拐骗也罢,初衷无外乎是利,利中包括财和情,也就是卖给或陌生人或亲朋好友,也是单纯为钱和拐子口中所谓的‘帮助行为’,但这都是托辞,利益两个字也只是表象,我认为拐子兴起的本质是供不应求。” 姜严华微微蹙起眉头,他想到了李桔,这个苦命的孩子若不是被拐了,应该会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有人需要孩子、女人、苦力,所以这个市场就兴起了。需要孩子,多是生不出儿子或者给儿子买童养媳;需要女人的,多是妓院或者当地没有女子肯嫁入的某家;需要苦力的自然是便宜或者免费的人力不足。当然,不排除有些变态的地方,为了满足有些达官贵族的猎奇心理而采买人口。” 脑海里闪过女婴塔中一具具绝望的白骨,白胜男鼻尖微酸,“拐卖的兴起,何尝不是女婴塔的畸形后果之一。” 握紧她泛白的手,姜严华严肃道,“夫人不要自责,严三相信夫人一定能治下盛世。” 第459章 羊羔利(4) 遥想当年,先祖也相信自己能带秦国百姓走向盛世,事实上,开国先祖秦同袍确实把秦国推向鼎盛,不但疆域面积为秦国历史之最,还吞并了魏氏全国和陈国的半壁江山,还逼得凶悍的回鹘夹着尾巴从中原撤离。 只是可惜,先祖征战多年,伤患无数,登基后又过于勤政,最终天妒英才,登基的第七年就在勤政殿暴毙。父亲说,先祖暴毙当日,手中还执着朱笔,正在就轻薄赋税的折子写着批语。 “你听说过五怀山的赤月仙人吗?” “夫人是说一字齐肩王?” 点点头,白胜男既羡慕又悲伤,“传说先祖驾崩后,本已避世不出的赤月仙人张玄觉突然回朝,并带着先祖临终前紧握的石头访遍名山大河,希望能求得死而复活的仙方,但……” “听说一字齐肩王死在了蓬莱仙岛,临死前在仙岛的一块巨石上刻下一篇哀悼先祖的大赋,据说全文一千零九十六个字,内容大气磅礴又如泣如诉。新帝为了歌颂先祖与王爷的友谊把石碑留在了原地,后来石碑在刘氏篡国的战乱损毁了。”姜严华叹道,“真是可惜,不能亲读王爷的手迹。” “严三,先祖是幸运的,能有赤月仙人这样的朋友。先祖也是不幸的,亲手葬送了心中挚爱,终其一生都爱而不得。” 起身来到窗边的高案边,抚摸着从前朝遗留下来的游龙宝剑,白胜男道,“可惜父亲寻遍秦国,却还是找不到另一把宝剑浮华,赤月仙人所有的玄铁剑也消失无踪了。我担心自己想要的盛世会像宝剑浮华一样,终其一生,寻而不得。” 轻轻把她拥进怀里,姜严华似是对她承诺,“不会的,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我会帮你,百官也会帮你。” 半个月过去了,罗阡善仍旧没有呈送翻查林氏一案的奏折到刑部,白胜男反倒洞察了所谓齐员外的眉目。 前日的小朝会上,公事之余闲聊时,司徒林提到一个叫齐向前的人。这人是原陈国宠妃齐氏的哥哥,据说家里掌控着半个陈国的绸缎生意,秦国对陈开战后,齐向前立刻抛弃妹妹,短短三个月内就结束了在陈国的全部生意,并把生意先后转移到魏国和秦国。 据传,齐向前出身于寒门,他诓骗妹妹卖身入宫为婢供自己考取功名,实际却拿着妹妹卖身的钱去赌坊。齐向前赌运很好,赢了很多钱,有人说他当晚是拎了整整一包袱银子离开赌坊的。 因缘际会,齐向前接触到了绸缎生意,并借着薄利多销迅速做大,与此同时,他的妹妹齐氏也因相貌出众被陈王一眼相中,先后诞下两位皇子晋升为妃。 齐向前头脑灵活,得势后心狠手辣的本性暴露无遗,加上妹妹格外受宠,各地官员争相巴结,六年左右的时间,他就垄断了陈国近半数的绸缎生意,富甲一方。 按照司徒林的描述,白胜男猜测在克州为非作歹的很可能就是这个齐向前,但他不过是个亡国的富商,若背后没有人支持,如何能这般在秦国的地界作威作福,甚至把人命当儿戏? 小朝会散后,白胜男秘遣暗卫去克州探查齐员外的真实身份,若查到他通敌就秘密押回京师。 她又公然召万岳进宫,着他携自己亲笔手谕到克州主理林氏之死一案。她还让温祁以回乡访亲为由,和万岳同行。 第460章 羊羔利(5) 温祁回乡前,白胜男以督建水库有功之由,升他为正二品,比罗阡善高出两个品阶。 她知道自己不该轻易怀疑朝臣的忠贞,但李瑞一事让她深刻明白,什么先君后臣,只要价码足够高,黑白颠倒也不是难事。 除了林氏之死、拐子之罪,白胜男还紧锣密鼓的带着邹亮等人研究秦国上下的羊羔利。 按照各地呈报上来的情况说明来看,全国各地包括新纳入版图的陈国领土上羊羔利都很常见,因律令中对借贷利率的规定比较模糊,所以利息的计算给了放贷之人很大的操作空间,这些空间就是逼良为娼、小债滚巨利的罪魁祸首。 夜色深深,白胜男没有放邹亮等人离开的意思,她一遍又一遍读着邹亮捋出的各地羊羔利的利息值,直到姜严华建议明日结合近五年涉及羊羔利的案件与刑部一并研究,白胜男才摆摆手示意几人可以先行离开。 “严三你来看,最高的利率达到月息八十分,最低的也有月息五分,这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白胜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动怒了,朝臣在场的时候她一直忍着,此刻屋内只剩她和姜严华,她才卸下伪装。 “所以才叫羊羔利。” 姜严华做悍匪的时候,有半年专劫放贷的钱庄,抢钱、撕借据,并按照账本中所载,把超过月息两分的部分还给借款人,余下的则送到需要帮助人的手里。 他认为放贷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以帮助有需要的人渡过难关,但当“帮助”变了味道,就成了祸害。 “严三,你说朕以国为名,在各个州县建钱庄如何?”白胜男摸了摸肚子,长出一口气,“细分为种子贷、建房贷、商贾贷等,其中百姓个人借贷月利两分,商贷月利三分。与此同时,下令全国所有钱庄放贷月利不得超过四分,你觉得可行吗?” 给百姓谋福祉又能让国家盈利,削弱奸商的非法放贷,还不彻底砸碎钱庄的饭碗引起小范围的民愤,姜严华钦佩的点点头,果然是自幼按照君王标准培养的储君,心有丘壑、肚有学识、机敏聪慧、游刃有余。 “一下把私人钱庄的月利降到不超过四分,可能会引起他们转移钱财去别国放贷。” “这点朕倒不担心,如果他们拎不清,去别国放贷,搅乱别国经济环境,对咱们来说倒算好事。” 白胜男揉了揉眉心,忽然有些犯难,“不过为了防止国家钱庄出现会涌入大批借贷,预备资金必须充足,负责借贷审核的官员也得是刚正不阿之辈。” “预备资金夫人不必忧心,户籍制度改革和轻薄赋税相结合后,国库非但没有亏空,反而比前五年的总和还多出几万两。” 姜严华的神色颇为自豪,白胜男见状不咸不淡的夸了几句,迅速刹住了他险些卷起的傲气。 “户籍制的好处有目共睹,依仗户籍制的人头税弊端也不能小瞧,贵族富贾钻人头税的空子,已经显现出来了。”看了一眼姜严华,白胜男道,“你草拟的摊丁入亩新法我已经看到了,你既然已经看到人头税的弊端,为何不直接与朕说呢?” 第461章 羊羔利(6) 人头税,是根据登记在册人头结合不同身份制定的赋税机制,是姜严华根据秦国特殊国情设定的,推出之初,姜严华就为之设定了推行年限。 在他看来,为了迅速充盈国库,没有比人头税更好的办法,但人头税又存在贫富不公之弊,最多实行十年,否则等百姓彻底算清这笔帐,必然心生不满,发生暴动、起义的危险很高。 姜严华正襟危坐,眉头微蹙,“我想设计成型再给你看的。” 中原国家有个优势,耕地丰足,即便如秦国这样土地沙化较重也能耕种,但国家生计过于依赖耕种也是弊病。 这种利弊双存体现在百姓自给自足对贸易依赖性低、普通百姓对土地依赖高但对土地所有率低、贵族富贾大肆购买\/圈占土地坐享财富、耕种靠天吃饭等许多方面。 根据人头税的规定,只要这个人超过十四岁就需要缴纳一份税银,哪怕他没有田可耕种也要交税,虽然交的少些,却也是必须计算在开支里的一份。 “人头税分摊到家庭里,家庭每年缴纳的赋税总价比从前的税额低,但却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公平,这点夫人是知道的。所以,我在推出人头税时就在想替代的办法。” 姜严华如实继续道:“秦国最大的税收来源应该是土地,而不是人。所以,我的设计是把人头和土地结合,出个新的税收制度,让富人多出税银,并借这个制度把富人隐藏不报的土地查出来,清楚的了解土地都掌握在哪些家族手里。” 仔细听着姜严华说的每一个字,白胜男发现他最后一句说的是家族,而不是某个人,如果猜得不错,他查清土地的目的还有削过强的世家大族,减轻豪族对朝政和经济的影响。 白胜男盯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嘴角微斜,“然后呢?” 捻着自己的东珠串子,视线落在白胜男腕上的那串,姜严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夫人觉得然后是什么?” “门阀不是那么容易破的,朕试了好几年,换来的反而是他们越来越深的防范。” 初登大宝时,白胜男以为科举制是真的从普天下百姓里选拔人才,能以科考破除门阀对朝廷用人的垄断,事实证明,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什么人才能读得起书? 一朝科考,至少寒窗苦读十年八载,普通人家哪有钱供养闲人? 读书的门槛已经拦住了秦国近半数人,印刷术的不便捷、不普及,使得书本的买卖受限,很多时候书本都是传阅,或者自行抄录,什么人才能借到书?这又砍掉至少半数学子。 再加上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能参加科考的人基本都与世家大族有关,不是世家大族的自家子弟,就是其培养的子弟,亦或像卫元庭这样与之关系密切的。 所以从她第一次登基至今,两年一届的科考基本没选出一个贫民出身的新贵,出身最差的当属卫元庭,帝师府邸管家的女儿。 “说句不当说的,夫人一开的想法就不太妥当。” “哦?如何说?” 姜严华示意她先把汤药喝了,白胜男迫切想知道他的意见,一口气把汤药都灌了进去,还主动倒入清水涮涮药渣。 “任何一项制度的存在都有必要性和特定背景,所以不应该是破除,而是逐渐瓦解。” “瓦解?”眉头微蹙,白胜男觉得他在和自己玩儿文字游戏,“瓦解和破除不是一个意思?有什么不同吗?” 第462章 羊羔利(7) “当然不同,夫人聪慧,定是一时拐进牛角尖里了。” 姜严华看她没有发怒,暗暗舒口气,笑着坐到软榻的另一侧,白胜男素来吃软不吃硬,委婉的建议和适当的开解比当头一棒更容易被接受。 “瓦解主要借助的是内力,从而内外夹击,破除则是单纯的从外部打击。” 白胜男斜挑一眼,似笑非笑,“发展细作?” “何必用细作这样的难听的词汇?不过是在茫茫人海寻些自己人罢了。”姜严见她眉目含笑,看的痴了,半晌才又补充一句,“一些不拘泥于蝇头小利的自己人。” 摊丁入亩势必与破除门阀相结合,白胜男和姜严华都很清楚,这两者都不是三年两载能解决的,只能温火慢煮,伺机而动,以免两败俱伤,搅的秦国上下不宁。 话音一转,姜严华又把话题拉回羊羔利上,“明日是否把户部和刑部一块叫来?” 白胜男犹豫了一下,才道,“先不必,你明日亲去户部,把我关于羊羔利的想法告知,让他们五日内拿出具体方案来,包括借贷的种类、对应的月利,再会同刑部草拟回避规则。中饱私囊的事,绝对不能出现!要在律法的源头卡死!” 寒风徐徐,睡梦中的白胜男突觉腹痛的厉害,姜严华感觉到她的反常,忙让依卢去请许澜,自己则轻轻把她唤醒,用温热的水擦拭她脸上、脖颈细密的汗水。 “翠竹,再拢两个炭盆来!”摸着白胜男冰凉的手,姜严华紧张的连声音都颤抖着,“夫人,你是不是要早产?” “我也不知道,肚子疼,和怀瑾儿的时候不一样。”咬着牙,白胜男紧紧握住他的手,“严三,这才八个月……” “不,不是。”往日的沉着稳重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姜严华结结巴巴道,“我按许澜说的时间推算,应该是八个月十三天了。希望他不要提前出来,许澜说早产不好,七活八死……” “废话,朕也知道早产不好!” 紧张之余,白胜男发起了脾气,她狠狠咬了姜严华手腕一口,感觉到血腥味在嘴里环绕才松开。 “你不要说些废话,说点有用的!” “夫人,什……什么是有用的?” 世人眼里的大才此刻懵如痴儿,姜严华拉着她的手,嘟嘟囔囔半天,颤巍巍的摸着她的肚子,对腹中孩子低喊道,“宝宝!我是你爹!你别折磨你娘,不然等你出来,爹要打你的屁股啦!” 许是孩子听到了来自父亲的威胁,躁动的反抗着,白胜男疼的更厉害,使劲儿的掐着他手臂的皮肉,怒道,“你说几句好听的!” 哪怕手臂已经被掐的黑紫,紧张的姜严华也没感觉到疼,他搜肠刮肚,发现圣贤书里竟然没有一句适合此时场景的话,他只能对着白胜男的肚子道,“是爹不对,爹不该吼你,你是世上最乖最乖的孩子,等你出来,爹会好好亲亲你、抱抱你,你乖,你最乖……” 第463章 羊羔利(8) 白胜男的小腹间歇性疼痛持续到第二天上午,主攻妇科的太医和接生嬷嬷挤满了暖阁,始终没有生产的迹象,晌午时分,间歇性疼痛消失,太医会诊后得出结论:陛下是连日劳顿又气急攻心,导致的早产假象。 姜严华听到这个结论后,既心疼她日夜操劳国事,又恨自己不能为她再多多分忧,更恨那些见钱眼开、草菅人命的坏蛋们! “今天生不了,是这个意思吧?” 挣扎着坐起身来,白胜男脸色苍白,双眸仍旧荡漾着理智,见几位大臣和接生婆婆分别点头,她道,“既然今天生不了,诸位就回去吧,回去前每人到依卢那领五十两银子。” 太医们还没走出暖阁,许澜就听陛下又道,“去把左相、邹大人他们叫到昭仁殿,上午的小朝会得补上。” “陛下不要命了?” 许澜冒着被惩罚的危险去而复返,其他太医想把他拽回去,但他是太医院出了名的倔驴,几个资历老的太医都拽不动他,只能在姜侯的眼神中迅速离开。 “陛下可知您这是二胎,很容易随时生产?” 许澜跪在床前,以身体为盾挡住白胜男的脚步,使得她刚站起来,就不得不再坐回床上。 “朕知道,但朝中大事耽误不得。羊羔利的事不小,多拖一日,受苦的百姓就多几人,朕不能因为自己休养身体就罔顾天下,你明不明白!” “臣明白,陛下忧国忧民是圣君,但陛下如果不顾自己的身体,又岂能万岁?”许澜见陛下流露出愤怒,忙忧心道,“陛下万勿动怒,臣知道自己言辞不当,臣可以认罚,死也不惧,但臣还是不得不说,陛下要以自己的龙体为重,没有陛下,秦国盛世何来啊!” 日夜相处间,姜严华知道她不是乱杀无辜的暴君,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她珍惜良臣爱将,如果一时气愤伤了许澜,自己真担心她会后悔,也忙劝慰的帮许澜说求情。 “夫人,话糙理不糙,许大人也是一心为君,情急失言,你不要生气。” 白胜男本就没生气,许澜的直脾气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但如果不给他点颜色,又没办法堵住外头那几张嘴,她便撑着肚子站起来,怒冲冲对许澜道,“念你忠心为主,朕这次就罚你三个月俸银,若日后再敢公然顶撞,当心你的乌纱帽!” 许澜仰起头,拎起药箱喃喃道,“您是我的病人,我就得说,许澜何时在乎过乌纱?” 就在太医院那群老臣戏谑着许澜的笑话时,白胜男又以许澜忠心耿直乃罕见良臣为由赐五万两纹银,并由姜严华亲到太医院为他贺赏。 这么一来一回两出戏码,其他人才看明白陛下对许澜的罚是假的,赏才是真的。 肚子里的宝宝仍旧不太安分,但对白胜男来说,只要能忍住的疼就不算疼。她连续半个月和户部、刑部、吏部等三十多位官员没日没夜的在昭仁殿探讨羊羔利和开钱庄之事宜,几位年轻的侍郎都有些熬不住了,她还精神抖擞、神思清晰。 姜严华劝不动她,两人为此还大吵了两次,最终迫于无奈,只好加入,主动担起端茶倒水、备饭准备宵夜等工作。 第464章 羊羔利(9) 除夕的前两天,白胜男携刑部、户部、吏部共同敲定了民间借贷的律科,也选出了三十位官员分别到秦国境内十五个国家钱庄试点上任。 为了给这三十位爱将送行,白胜男特意在除夕夜为他们设了私宴,并每人手持一柄尚方宝剑,若当地官员胆有阻拦、设绊者,可先斩后奏,以振朝纲。 万岳也在这次派驻的名单上,他既感谢陛下的信任,也厌恶自己对她油然而生的这份感谢。 身为韩国遗民,他应该找准机会杀了陛下为五皇子报仇,可身为秦国官吏,他又为能与这样开明的君主共朝而感到幸运,两难之际,他选择了做鸵鸟。 “万岳,听说你的妻子刚生下次子,朕却要你离开京师扰你天伦……” “陛下哪里话,您能信任臣,是臣的荣幸,是臣全家的荣幸。” 万岳不敢承接她殷切的目光,从前的坚决早已变成举棋不定,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还在为韩国复国准备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想和陛下坦诚的说几句,听听她的意见,但他不敢。他不想死,他的抱负刚有眉目,若此时就自寻死路……他不甘心! “万岳,来,饮了这杯酒!朕相信你,一定能旗开得胜!待你壹年后归来,朕必定亲到城门口,迎接你,和诸位贤卿!” “臣等叩谢陛下,臣等必不辱使命!” 看着信心满满的新秀,白胜男似已看到了前程似锦的秦国,那是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群臣公正廉明、疆域四海升平的秦国,是她祖辈梦寐以求的秦国。 “朕!等着诸位的好消息!” 激昂的话音未落,白胜男忽然觉得双腿之间掉下来个什么东西,还坠着有些难受,她以为是依卢新挂上的玉坠子太多,但鼓乐声仍旧悦耳,她却依稀听到了婴孩的哭声。 低头一看,一个白净的娃娃正躺在地上,他双手攥拳,紧闭着双眸,张着紫红色的嘴嚎啕,视线下移,是个带把的! 白胜男又惊又喜,捞起桌上未出鞘的金刀,寒光一闪,俯身割断脐带,高高举起迫不及待赶来凑热闹的次子,高声道,“祖宗保佑,麟儿贺喜,诸位爱卿的信心传递给了朕的孩子!” 婴孩的哭瞬间取代了喜庆的音乐,姜严华看着肉乎乎的孩子,心脏像被谁抓住一般,瞬间窒息。 等他回过神来,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时,已经卸下了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裹在里面,他看着那个瘪着嘴哭的孩子,丑的像个小老头,但却又那么的移不开眼。 这就是他和夫人的孩子,原来看到自己亲生儿子的感觉是这样奇妙,他忍不住偷偷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心跳加速好似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小殿下的诞生可谓喜上加喜,给整个晚宴画上一笔最具戏剧性的喜兆,众臣走到大殿中央,高呼万岁,高呼恭贺。 “臣等恭喜陛下,恭喜姜侯!小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465章 闲絮月中(1) 陛下在除夕宴会生下二殿下的消息在秦国迅速发酵,秦国百姓认定二殿下是神灵送给秦国的仙童,预示着秦国将有大喜之事。 但当这个消息传到季国的时候,季洵却生出了别的想法。他知道自己此生不可能与思兰再续佳话,但他又不愿意彻底和思兰割裂,变的毫无瓜葛。他想,既然思兰有了新的孩子,而且这个孩子也是儿子,那他是不是可以把念儿要回来? “陛下近日有些上火,这是太医熬煮的汤药,您趁热喝了吧。” “有劳皇后。” 不咸不淡的对话,与外界所传的帝后相敬如宾迥然不同。大婚快两年了,季洵从没有在周星雅的床上睡过,就连大婚当夜也是在软榻上独眠。他不是厌恶周星雅,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碰别的女人。 当初和思兰在一起时,他都是强压着心底的燥热,可如今一个妩媚艳丽的女人就算赤条条站在自己面前,他都没有任何想法。他以为自己是病了,可御医瞧后却说自己很健康。 为了延续季氏血脉,孙先又为他选了八位妃嫔,他尝试着与那些女人接触,可到了最后一步总是不行。他看着那些期待、楚楚可怜的容颜,脑海里满是思兰的影子,便前功尽弃。 两年来,唯一怀上孩子的是一个下等宫女。 去年盛夏,季洵与丽妃房事失败后饮了许多烈酒,恍惚间把一个宫女错认成白胜男,事后孙先没有斥责,反而非常欣慰外孙用实际行动破除了陛下房事无能的流言。 但,当孙先查出被宠幸的宫女乃是秦国白氏远亲偏支时,又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经许澜检查,这位声音嘹亮、戏剧性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二皇子身体很健康。由于姜严华属于民间俗称的入赘,孩子自然要为国姓,结合这孩子生在除夕当晚,二人便把早准备的白震钺改为白震年,又因二人是在野灵山相识,孩子的小字便叫惠灵,乳名瑜儿。 身为帝王,天下的奶娘任由白胜男挑选,所以她根本没有亲自喂奶的想法,瑾儿出生后她涨奶很厉害,硬是吃了几副药退了回去。 这次她还是这个想法,但听姜严华说孩子吃不到亲生母亲的乳汁有些遗憾,自己也对奶孩子有些好奇,便耐着性子喂了一次。但她没想到没牙的孩子力气那么大,吸的她很疼,只喂了一次,就再也不敢尝试第二次。 “奶娘真是辛苦,有奶水不能喂自己的孩子,还要忍受肉体的疼痛,喂养的又是皇子更是连疼也不敢说。”白胜男看着熟睡的幼子,心疼的拍了拍奶娘的手背,“辛苦了,朕不会亏待你的,等下朕让依卢送一百两银子给你。若是你想把钱送出宫去,朕差徐名越给你跑腿。” “奴才在民间就听说陛下宽待体恤下人,如今更是有幸亲身体会。奴才谢陛下,谢陛下!” “不必,这是你应得的。”唤来依卢,白胜男扬了扬下颚,“手心手背都是肉,瑾儿的奶娘也赏一百两,若她也需要把钱送出宫去,你就让詹泰去,另外看看他们的丈夫是否拿着妻子的钱干些蠢事,如有发现他们不忠于妻,需如实向朕汇报。” 白胜男虽是女子,心中也羡慕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在政令上却从不苛求任何一个男子只能一夫一妻。 秦国实行的是一妻多妾制,只要妾室不僭越,可多为家中繁育子嗣,她这个君主是喜闻乐见的,但如果妾室不能安分守己,甚至无功却贪平妻之位,就是违背律法的。 第466章 闲絮月中(2) “夫人你还在月中,怎么又不披斗篷就走出暖阁了?” 前朝事情处理完毕,姜严华便急匆匆的赶回来,他知道白胜男是个闲不住的人,生瑾儿的时候月中批阅大量奏折,导致现在常常迎风流泪,如今生瑜儿又迷上了研究兵戈,气得他恨不得把这不听话的丫头绑在腰上,时刻盯着。 “我去看看瑾儿,哎你知道吗?瑾儿都能读三字经了,这孩子还不到两岁半呢。奶声奶气的,声音好听极了。” 白胜男钻进被窝,得意的笑道,“这孩子随我,聪明。看来我得给赶紧给瑾儿选个好师傅,早点栽培,从娃娃抓起。” 搓着她冰凉的手,姜严华心疼的掐了一下,“关心这个,关心那个,你几时能好好关心下自己?你还在月中,一点不爱惜身体!你不知道月子里落下的病很难痊愈吗?” “哎呀你可真是啰嗦,朕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你烦不烦。” 姜严华啰嗦,白胜男听着心里美滋滋的,故作的生气也被一双含情眼出卖。 依卢送完赏钱回来,就看到姜侯坐在床边搂着陛下,两人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闺房乐事。 走近一听,二人居然在讨论兵戈的含铜量、含铁量,依卢听不懂这些,但陛下喜欢的,姜侯都懂,这一点让她很替陛下欢喜。 姜侯入宫以来,几乎对陛下的每句话都有回应,哪怕两人吵的不可开交,姜侯也没有刻意主动发起过冷战。记得有一次陛下明显理亏,但又不肯承认,姜侯便叹着气哄她开心。 陛下的脸上时常洋溢着小女孩的单纯,那是和季公子在一起时从未出现过的安心。虽然依卢心里还是念着季公子的好,但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季公子,姜侯才是更合适陛下的人选。 旗鼓相当的爱情,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小妮子傻笑什么呢?” “没什么,奴婢把钱分出去了,想问问陛下晚膳想吃什么。” 眼珠一转,白胜男以手为杯做了个饮酒的动作,依卢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姜严华。 “怎么,朕都生产十二天了,还不能饮酒吗?就一小杯……” “不行!” 姜严华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堪称无理的要求,白胜男立马嘟起嘴表示不悦。 “醪糟蛋,爱喝不喝。” 白胜男酒瘾作祟,极力争取。姜严华‘油盐不进’,无论如何也不松口,气的白胜男猛地站在床上,双手叉腰,不悦的瞪大眼睛。 “朕是皇帝!” “那又如何?” “整个秦国都是朕的,朕凭什么不能喝酒!何况朕只想喝一杯酒!” 姜严华依旧不买账,也站了起来,“秦国都是你的又如何?你以为你只是皇帝?错!你还是我夫人,我儿子的娘呢!” “你……” “我什么?” 白胜男气鼓鼓的抿着嘴,半晌,撒娇般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巴掌拍在他肩头的同时,人已经依进了他的怀里,“你赢了!朕不喝了!依卢,今晚醪糟蛋里多放点醪糟!” 第467章 镇国寺(1) 镇国寺,原名守一寺,先秦开国后不足半年,中正将军南宫淳尚谢绝了王侯的封赏,请辞卸甲。 据说他先是到了平川城为千秋一元帅守墓十年,然后听说为亡者超度念经才能助其脱离苦海,便回到家乡怀安(原朔州)为之里建了一座寺庙,并剃度出家,日夜为之诵经。 建寺三年后的一个冬天,中正将军抑郁而终,死在了寒风中,终是没有彻底放下心里的那段执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片土地赐给了吴王白氏,直到逃亡先祖秦康到了这里,才把守一寺更名为镇国寺,并立下正月到寺庙祈福的规矩。 正月到寺庙祈福的规矩下,皇帝也不能例外,还没出月子,白胜男就在正月的最后一天赶去了镇国寺。 日前,承天司的主事金招娣上报星象,称秦国今年会风调雨顺,但她本人却有意外之灾,应减少外出,最好不要出宫。 这也是姜严华拦着不许她出宫的原因之一,但白胜男霸道惯了,她想做的事,就没人能拦得住,尤其正月祈福还事关国运,她更不能因为自己的安危有损国运。 袅袅禅香盘旋而上,萦绕鼻尖,镇国寺主持师傅为白胜男加持福泽,看着瘦如枯柴的禅师,她想起了父亲临终前也是这瘦弱的样子,岁月斑驳的褶子因暴瘦而耷拉着、宽大手背如干裂的树皮,心里忽生几许悲凉。 镇国寺的上一任主持是枯荣禅师,由徐山引进镇国寺,并由白朱贺在位时亲封的镇国寺主持。 枯荣担任主持的五年里,镇国寺高僧辈出,但他也是韩国遗民薛永谦,又与李瑞之乱有着不可割裂的关系,为了保住薛川,白胜男只能默许他自尽圆寂。 秦国高僧辈出,但在白胜男登基前镇国寺从不对外开放,也不允许任何非本寺僧人借宿。白胜男登基后,为了普化佛教,镇国寺这所皇家寺院的外院才逐步对普通百姓开放。 钟声环绕,荡涤心灵。 完成对今年国运的祈福后,白胜男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身边的小沙弥,宽袖下的手指对詹泰和徐名越勾了勾。 “詹泰,你去把林好叫进来。” 徐名越瞥了一眼匆匆离去的詹泰,凑到主子身边耳语几句后,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此时,绕着古树欣赏的姜严华回到了白胜男身边,他口中夸赞古树的言辞华美绝伦,虽有奉承之嫌,却出口成章,让人讨厌不起来。 “当年千秋一将军带病率军回到这里歇脚,将士们为了给她祈福,种下了这棵树。” 抚摸着古树纹路深深的树皮,脑海中是对英姿飒爽女将军的幻想,可不论如何幻想,白胜男总是无法将这个传说中的女人拼凑出来。 虽然秦史中专门为她立了传,皇帝给她上的谥号也多达几百字,但文字总是苍白的,万余字如何能书写出完整的人生。 姜严华想着秦史中的内容,道,“据说种下这棵树的时候,还有一百零八份祈求缓解元帅病痛的佛经。” 千秋一,舍身报国的女人,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一切的女人,让她如何不敬畏,不钦佩? 但今天不是悼念亡者的好时候,白胜男扫了一眼主持,随意道, “寺里来了些新的沙弥?有些陌生面孔,登记入册了吗?” 第468章 镇国寺(2) 主持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却镇定的回答,“自陛下将镇国寺对普通百姓开放后,从前的清净和质朴自然少了很多,也增加了不少需要人的地方。” 见陛下没有继续追问,主持又道,“祈福繁琐,陛下又尚未出了月中,莫要累坏了,请随老衲到后殿稍作休息。” “主持师傅,你也一起来,朕想听你讲讲佛法。”故意抓住主持的手腕,白胜男扯了扯嘴角,“这半年太过繁忙,朕都没有时间亲来镇国寺听你讲禅,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今天朕好不容易抽出时间,你可一定要跟朕多说些你的新悟!” 佛教是秦国国教,但也未达到全民皆信奉的程度。李桔便是不信神佛的人群之一。 在李桔看来,如果真的有神佛,那天下的坏人就该都死绝才对。但事实却是好人难活、坏人千载。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宿命,所谓的前世因得今世果,多少有点糊弄人了。 “三哥,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怪?”余光中捕捉到一抹犀利的目光,李桔凑到三哥身边,下意识的握紧剑柄,“和尚不该都是慈眉善目吗?我咋觉得有的光头能吃人呢?” 没有纠正李桔的不敬,姜严华也嗅到了危险,就在白胜男与主持方丈低语时,几柄冷箭对准她的后心忽的嗖嗖飞驰。 “陛下小心!” 自进了庙门那一刻,机警的白胜男就发现了寺内的异常,刚刚自己问到新增沙弥时方丈的神色又稍显慌张,所以她断定这里有问题,便刻意领着方丈老和尚在树边走。 推开方丈,头一歪,白胜男躲过一支冷箭,迅速躲到附近的一棵树后。树叶落在肩头,抬眼就见一个黑衣人正持短刀向自己俯冲。 迅速围着树干转了一圈,不料对方是下了狠心要杀人,打破既往刺杀方案。白胜男刚躲开,只见又一个黑衣人俯冲下来。 拔出怀中金刀的同时,她朝旁边闪了一步,猛地插进黑衣人的肩头,黑衣人吃痛,还没来得及反应,金刀如剑,一刀封喉。 白胜男来不及喘息,一脚踹上第一个从树上俯冲而下的黑衣人胸口,带血的金刀与长剑相抵,她很快就处于了下风。 “是谁派你来的!” 咬牙切齿的声音不是来源于愤怒,而是卯足力气的抵抗,白胜男盯着黑衣人的冰冷的眸子,心中一惊。 怎么是他? “为何不论朕如何宽宥,你们依旧贼心不死。” 黑衣人没有回答,冰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波动,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许。白胜男抓住这个机会,快速拉开两人距离,袖箭擦着黑衣人的脖颈扎进树干。 杀死拦路的黑衣人,姜严华的愤怒溢于言表,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到白胜男身边,紧紧把她护在身后。 “李桔,不要恋战,保护陛下!” 听到李桔的名字,方丈猛的停下了脚步,白胜男这才发现老和尚要溜。转过身,单脚掂起一把带血的剑入掌中,直奔方丈方向飞出,并怒道,“林好,拿下方丈!” 此刻白胜男的心冷到了极点,她终于不得不相信姜严华的那句话:善意在国别面前,狼狈的可笑。 第469章 镇国寺(3) “陛下,留活口吗?” 看着护卫们与黑衣人厮杀,白胜男很想说留活口,但她忍住了。因为留活口,意味着不能用杀招,意味着给对方扑杀的机会,意味着忠于自己的子民会因为这些敌人而伤亡。 刀刃之风吹断了片片新生的翠叶,如一场美丽且梦幻的叶雨,雨中黑衣人和身着藏蓝色衣衫的护卫纠缠着,明晃晃的利刃伴着阳光闪出阵阵寒光。 斜了一眼被俘的黑衣人,白胜男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冷声道,“留方丈和他一人足矣!” 黑衣人的杀伤力很强,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但到底不是千锤百炼的护卫对手,不足半个时辰,就以护卫胜出而结束了这场厮杀。 鼻尖充斥着血腥味,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几十具尸体,白胜男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要如此极端,就像她无法真正理解季洵为什么会一去不回。 如果把这种反抗统归于利益和国别,那么利益又到底包括什么呢?国别又为什么不能打破呢? 肩头落下一个温暖的手掌,白胜男荡去心中疑云,道,“把他们俩带进来!” 寂静的空气异常可怕,盘膝坐在蒲团上,白胜男看着面前被刀剑压着的黑衣人,面色冷峻却看不出喜怒。 “把面罩摘下来吧,万岳!” 没有片刻犹豫,万岳挣开身上的刀剑便把面罩扯了下来。自决定参加刺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有来无回的结局,他倒是不后悔,只是为抱负还没实现感到可惜。 “陛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白胜男示意林好把他扶起来,但万岳并不买账,跪姿比刚刚更加笔直,似在坚守身为韩国遗民的最后一丝尊严和傲骨。 “你自己照过镜子没?你那双璀璨的眸子里盛着的,早已不是仇恨和杀戮。” 万岳自然知道她说的属实,但他不能承认,就像被公审的贼,即便证据确凿,也不能过于坦率的自认。 “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与朕的君臣之情,已经烙在你的心里。” 喝干了茶水,白胜男见他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继续道,“万岳,朕不知道你们对朕的恨意来自哪里,是朕杀了李瑞夺回属于自己的江山?还是朕杀了薛川灭了你们复国的最后一丝希望?” 万岳仰起头想要说什么,双唇却只是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见此,白胜男又道,“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不论是什么理由,韩国都不可能复国,而造成韩国不能复国的人,不是朕,是你们自己,是刘氏。你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对朕下不了死手,不是吗?”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为自己辩解,当初想要杀掉女皇是为了鸠占鹊巢,是为了光复韩国,可是鸠占鹊巢真的可取吗? 如果站在公正的立场,他完全可以告诉世人,李瑞的结局是自取灭亡,就连五皇子的死也是死得其所,若没有女皇的庇护,五皇子根本活不到弱冠。 可……可他是韩国遗民,又怎么能做个旁观者呢! “杀了我吧。” 双眸紧闭,不再看女皇殷切的目光,万岳觉得自己既愧对满腔韩国血脉,也愧对女皇的提拔,只有一死才能解脱。至于后世对自己的评价如何、妻儿的结局如何,都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你觉得朕是昏君吗?” 摇摇头,万岳知道陛下为什么这样问,却也很迷茫。 一起刺杀的兄弟都死了,如果陛下独独放了自己,自己又如何去面对那些兄弟的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