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空思断华年》 楔子 第一张报 什么?昨日尹老嫁女了?! 晌午过后,市中依旧喧闹。 热闹之处自然不缺爱热闹的俗人。 天气没有一点点变阴凉的迹象,卖肉摊的老板便在摊前竖起了大大的棚子。 这屠夫的铺子和旁边的茶铺靠的近,老板们都是喜好说笑的,无论你买肉与否,都可以在棚子里这里歇歇脚,叫隔壁铺子的茶小二上些粗茶,聊一聊邻里之间发生的奇闻逸事。而近日的尹家小女初嫁,便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闲资。 “那可不,当天迎亲的阵仗,乖乖,那可是百年不如一见的壮观。”隔壁滩上的茶小二挥了挥自己的膀子,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可是亲眼所见,早早的就在前头占了个好位置。” “你可使劲吹吧,那天明明我俩被硬生生挤到了后头,要不是我劲大拽着你,早不知你被踩了几千遭。”小二身旁的那位爷啐了一口痰,笑着逗了逗笼里的翠鸟。 “有没有瞧见那新娘子长相?尹老藏了自己闺女这么久,怕不是个美人的模样?” 谈及婚嫁,明明事无关己,可人们就是喜好议论新娘的面容,新郎的财力,婆家的聘礼,若是容貌逊色了一两分,礼金略薄了二三两,便如同逮住了伪善之人的尾巴一般兴奋。你倒也无法怪罪,都是俗人,吃饱喝足之余,无非就是看着他人不及自己处境,而增加自身的优越之感。 见那小二悄悄凑上“我倒听说是相貌丑陋不得见人所以到现在方才嫁出去。” 众人哄笑“你这滑头,可别光顾着打趣,要是被旁人知道了你今天的话,小心那位大小姐找人扒了你的皮拔了你的舌头,把你挫骨扬灰啊。” 小二搔着后脑:“也是也是,打趣不得打趣不得。” “那不知是哪家的阔少娶了哪位尹小姐?” ..... ..... “嘘,你可低声些”席间一位粗人打扮的,眼睛足足瞪的铜铃似的,见四下没有什么巡逻的家伙,方才压低了嗓子道“听我家婆娘说啊是上面那位。” “看来尹老心挺黑,想做上头的大生意了”说话之人一副商人模样,吐了一口茶渣,杂乱的胡子上沾上了许多茶沫却浑然不在意,只眉目之间便觉得此人尖酸。“与卖女恐是无异。换做旁人断不会为了这些臭铜板献上妻女。” “尹家素来书香世家,纵然近两代家主从商,我倒觉得尹先生端正,万万不会如此陷千金于不顾!”贫苦书生故作端直,却难掩握杯时的颤抖。“况且我所知尹家千金早已心有所属,怕是您这消息有误。” “呸,我看你个穷书生,读书读的脑子里满是戏文,那日光是金银财宝便是数不胜数,更别提那花轿顶上用九九八十一颗夜明珠雕成的百灵!连上头都派了50号人开路,换做是旁人哪来如此优待?出手阔绰,若非是上面那位,谁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嚣张?迂人”茶小二白了他一眼,愣是把书生手中的茶抢了收去。 那屠夫只管宰肉,偶尔附和两句,见场面有些尴尬,忙打起了圆场“人家大富大贵人家娶亲,我们这些个粗人不懂,只等着今日传报那小子来,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铃铛声起。众人朝着铃声望去,原是那传报的小子沿着街跑来了 “快报快报!段大帅与尹家千金大婚!爷们真热闹啊,大热天的,爷们可别着了暑气啊!” 那茶小二忙凑了上前,把书生的茶杯递给了传报小子“歇歇,歇歇,快说说尹家那位和谁大婚?” “哎,还不知道呐!咱们上头的那位阎罗啊!诺,爷们瞅瞅,赶出来的日报,才干了墨呢!咱们大帅啊确确实实是娶了亲咯,哎这尹少奶奶,啊呸,这段少奶奶啊,今后的日子可长咯。” 传报的愣是灌了半壶的凉水,方才抹了抹嘴,起身做了个揖,笑眯眯的和众人道了个别。“好彩头,卖出去头一张午报,还讨了茶吃,今儿个太阳真真好啊。” 一时,原本喧嚣吵闹的棚子里,再不闻嗦茶声。 只听的见屠夫刀落,直插进砧板中,猪骨咔嚓劈断成了两半。 第一章 回门 春末,柳絮繁多,日光渐烈,未及盛夏,便有早蝉蠢蠢欲动。 黎河两岸多酒肆,才辰时,停泊的船只便占满了大半篇幅的河面,繁盛之景竟要胜过中元节。 沿河的商贩开了早铺,先摆好摊子的已经开始了声声吆喝,唯恐迟了一步自己的生意就要被别人揽了去。 不过,越是铺前喧闹的,越是做着最普通的小本买卖,卖糖人的或者纸包灯笼的。 如今上头征了不少壮丁在城内修筑道路,疏通沟渠,这黎城的通行越加的便利,原先单一的出行靠水靠艄公,近些日子来也时兴起了走陆路坐洋车。 尹娴嫁到那儿已有九日,按照黎城的惯例,逢九双回门,好兆头。 黑色的洋车慢慢停在了尹府的大门,车子轰轰作响,惊醒了尚在门口打盹的伙计。伙计也不顾嘴角的口水,连忙跳起拾了扫帚,低头跑了喊开门。 想来几日前看热闹的送礼的迎亲的把这不算太宽敞的前庭围了个水泄不通,热度才不过数日,庭前冷清,门可罗雀。 虽说尚是春季,但温度着实高了些,尹娴低头下了车,兴许是坐的久了,那深绿色的旗袍上多了些许的褶子。她站着抚着自己衣服,一遍又一遍。 “小姐!”同尹娴一起下车的小姑娘唤作阿钿,是尹娴的陪嫁丫鬟,虽然年纪尚小,但自幼服侍尹娴,世面也见过,比普通的粗活丫头伶俐一些。 “你又忘了,早该改口的。”阿钿一时间误了嘴巴,尴尬道“少..少奶奶,少奶奶!这些事情交给我们下人来做就可以了。”说完忙蹲下替尹娴整理下摆。“少奶奶今儿个特别漂亮!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看见少奶奶打扮得体,老爷夫人可算放心了。” 阿钿摸了摸衣服上用金丝绣了的孔雀,笑呵呵的低头去拭擦尹娴的皮鞋,唯恐落了一粒灰尘似的“少奶奶人好看,衣服好看,鞋子也好看,阿钿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少奶奶这身打扮是天上天下少有的倾国倾城貌了!” 尹娴嫣然一笑,拉了阿钿起来“油嘴滑舌,还不快点进去。” “虽然段将军没来,但是不来不代表不对少奶奶您上心!少奶奶您可别往心里去啊,不然老爷夫人又要无故担忧了……” 尹娴略微一怔,脸上徒增了几道灰色,随即快步走进门,声音略颤:“别叫爹娘好等。”遂快步离去。 “少奶奶!少奶奶!”阿钿慌忙要追赶,却被那开门的小厮用胳膊肘顶了一顶“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小厮讥笑似的望着阿钿,一副得意的模样。阿钿气的剁了跺脚,兀自提了行李,嘱咐了车夫,忙忙追了上去。 尹家乃百年世家,族谱绵延可至李唐,自古都是书香门第,膝下稚子耳濡目染皆卷轴,幼女则女工琴音。至尹老这两代开始从商,可没有摒弃骨子里的读书之气,家中摆设皆古色古香,卷宗林立。 尹老因商事还未归,而尹母早已在正厅自寅时早起等候至此,见到尹娴归来,忙让佣人搀扶起来,母女见面还未开口便已潸然泪下。 “娘,不孝女尹娴回来了,爹娘可安好?”尹娴就要跪,忙被尹母拉起。 尹母拿了胸前的翠色帕子,抹了抹尹娴的眼泪,哽咽道“都好都好,傻孩子,这才去了几日,以后不见的日子可多着呢。”说完左右打探着:“怎么不见那位大人?” 阿钿正要发作,忙被尹娴拦着“夫君要事繁多,才得两日空闲,近日得知某处贼寇出没,正忙于……” “好了好了,娴儿不必说了,他们男人都是大忙人,看看你爹,一大早的就被那些商户交了去,说是开什么商社议会,这都快晌午了,人影都不见的,倒是咱们女人呐,到底不及男人,一天天的没个事儿。” “夫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家大小姐这么聪慧贤能的,要是老爷当初肯继续让大小姐读私塾,依我看,现在定时胜十个男人!”阿钿在一旁似乎是愤愤不平 “阿钿!到底是把你宠坏了,越发没大没小了,下去给我和夫人沏一壶茶来,就用先生送我的那包极白。” 阿钿只得低声回应,斜眼瞥见角落那个小厮,竟然又一次捂嘴嘲笑自己,气的阿钿连翻了数十个白眼。 “你们也下去搭把手,帮尹娴收拾间屋子出来。”尹母发话,撤退了旁人,待人都散尽,方才启语“娴儿,你要知道,当初你爹不让你继续读书,倒不是你爹不疼爱你,只是女子读了太多书终究不讨人喜爱,懂得太多,太过聪明总是会吃亏的,你莫要怪你爹。咱们尹家虽说书香门第,但也只是男丁多读圣贤书,你爹爹让你上学堂,已是咱们尹家头一遭的先例了。” 尹娴不语,低头剥着枇杷,去了皮放在干净的白磁盘里。 “你在那位大人府中,住的可算安稳?”尹娴依旧垂首剥枇杷“安稳” “可曾行房事?”“母亲!”尹娴一惊,手中去了一半皮的枇杷咕噜滚到了地上, “母亲您在说什么?!” “我嫁与你父亲不到三月便怀上了你,如今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爹处境,若是早日挣得一子半女的,今后你也安稳,你爹和我也能安稳。” “母亲向来不和我说这些的,今日是怎么了。”尹娴捡起地上的枇杷,拿帕子拭了拭,复放入盘中。 “母亲知道,我不打爱听这些,至于儿女,我也会有分寸。” 沉寂片刻,尹娴语调微转“母亲可知,柳伯伯近日身体安康……” “一切都好,那些信我都替你偷偷藏着了,你爹不知道。” 都说母女心有灵犀,果不其然。这柳伯伯名柳宗,与尹家可以说是世交,柳宗膝下有一独子,唤作柳颂忠,三岁诵诗,四岁写文,五岁史书名典倒背如流,是坊间十里相传的神童。 柳颂忠年幼时曾于尹娴一同上过尹家私塾,加之青梅竹马,又是私塾里学问学的最好的两位,常被学堂里尹氏宗亲的稚子们开玩笑是柳尹夫妇,不过年纪尚幼,不过孩童无忌之举。 后来,柳颂忠赴洋求学,探求天地万物瞬息之变,每隔时日便会差人遣信与包裹送至尹府,包裹内多半是些洋人玩意与黎城不曾有过的新奇学问。 尹老古板,不愿让尹娴过多接触这些洋人玩意儿,觉得损人心智,便截了包裹与信,偷偷销毁。尹娴只得拜托母亲,母亲怜爱独女,不忍心头肉难过,便拜托了院内的婆子,将那包裹偷偷送至尹母处,方才保留了几个,不至于全被销毁。 一时,尹娴动容,兴奋地抱住了尹母。“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爱卖嗲,都是当少奶奶的人了,今后也得言行服众。”尹母虽然如此说道,但还是慈爱的搂着尹娴,轻轻在她背上拍了又拍,像是哄着年幼的孩童一般。 “厨子早已备好饭菜,坐了大半天的车,饿坏了吧。”说完便拉着尹娴朝内厅走去。 尹家饮食一向以清淡为主,大荤大腥的菜肴很是鲜见,加之尹娴自小喜好甜食,尹老尹母总想顺这独女的心意,聘用的厨子大多是做得了甜食的老师傅。 两人漫步至后庭,佣人早已收拾好碗筷,见主人们到了,摆开凳子,忙开始布菜。 “在那儿吃的可习惯?那儿的厨子手艺如何?”尹母替尹娴盛了一碗银鱼羹,悄声问道。 阿钿站到了尹娴的身后,替尹娴收拾了漱口的茶水“段大帅很是疼爱我们小姐,吃食都是找了厨子单独做给小姐吃的,而且都是咱们小姐惯吃的!” 尹母脸上似乎露了难色“单独做?也就是说,莫非,还未曾同桌吃过饭菜?”尹娴扒了扒碗里的饭,被母亲猜中了,只能尴尬一笑。 “如今和我们家娴儿成了亲,回门礼尚可糊弄,哪有夫妻不共桌吃饭的道理。都传这段大帅有隐癖,莫非是真的……” “母亲……”尹娴一时语塞,尴尬至极。 ..... “尹夫人!尹夫人!不好了!”忽然,那门庭扫地看门的小厮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尹夫人!你快去前头看看!不好了啊!” “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惊扰了夫人小姐吃饭,仔细你的皮!”阿钿插了腰,嗔怪道。 “喝口茶说,慢些喘。”尹娴忙吩咐了阿钿倒了杯茶水让那小厮饮下,阿钿纵使不情愿但也无奈,只能没好气的递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大小姐惹着上面那位了,咱们府门口,门口,约莫百来号人,拿着枪杆子的,还有开着洋车,还有,哎我说不清,还请夫人小姐快去看看状况吧!” 尹娴提身便要前去,被尹母拉着“如今你爹爹还未回来,你别乱来。听这阵仗是段大帅的人无疑了,你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招惹了大帅,若是有余地,你娘我先去赔不是。” 尹娴也是没有头绪,方想与母亲再商议一番,已有脚步传来。 内厅屏风处走出两人,虽然气温略高,但两个还是带着墨绿底子镶金丝稻穗边的军帽,别着高高的内衬立领。 为首的男子脱下帽子,微微鞠了一躬,抬头的瞬间方看清了面庞,小麦肤色像是常在外奔波,即使军装较为修身,但还是难掩宽阔的胸襟和臂上肌肉的线条。虽然额前碎发遮掩,但还是隐约可以看到左太阳穴下方有一道较为狰狞的伤疤。五官不算清秀,但也绝对谈不上俊美,不过眉眼之间生的十分凌厉,两瓣唇也薄的如剑刃,加之较为健硕高挑的身形,越显得傲睨一切。 尹娴心头一惊,这分明就是自己的丈夫——段大帅,段华年!身后那位则是一直跟随大帅确保其人身安全的副官,他们怎么会来这? 这个婚后还不曾动过她,不曾和她公桌吃饭,甚至不曾和她单独交流过的形同虚设的丈夫,怎么会跑到她的娘家?莫非是要抓人?还是自己这些日子来行为举止不够妥当引得家人白遭牵连? 不过令人震惊的,是这位“上面的人”接下来说的话。 “岳母大人安康,四处不见夫人,原是在这儿,多有叨扰,段某来接人了。” 第二章 思仁(上) 段华年,字思仁,北方阖城段氏长子。 长夫人所生头胎比是众星捧月,方及周岁便宴请众人,让这段家小少爷周岁抓阄。桌上所摆之五,无非有尺子,《三字经》,毛笔,金钗等物,这孩童偏偏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径直爬向了一把西域短刀,那刀通透,刀面镶金,握柄之处有一颗巨大的翡翠点缀,翡翠周边则是米粒大小的珍珠,即为富贵之相。众人皆感叹,但是不愧为习武世家,大公子也颇有慧根,段氏后继有望。段老闻后大喜,宴请三日,无论商贾贱民,但凡经过段府门庭便可喝酒吃肉与段老同饮。一时被阖城人民传为风谈,抓阄宴请之热度教人们足足讨论了数月。而看客之心总会起伏,人们反倒开始担忧这段家公子出生即被给予厚望,若今后行为稍有不减,岂非沦为笑柄? 不过并非如众人所想,段华年还算茁壮的成长,长相算是可人爱怜,天资聪颖超于常人,自家承办了武备学堂后便入学堂学习。 这武备学堂原是段老向上头报备了才批准成立的,旨在为上头提供能文能武的上等优才。能在其中读书之人,无非是世家公子,段氏宗亲。但偶有例外。 段老多妻妾,其中薛姨娘颇得段老宠爱。这娘们儿再三缠着段老,才破例将自己的侄儿李璞送进了学堂。 这姨娘生性也是蠢钝,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觉得得了庇护,觉得段华年年幼可欺,便叫自己的侄儿不必多让着,吃食上,若是短缺,尽管问段华年要了补上,横竖姨娘是段老的枕边人,量他段华年年少不主张,也不会惹起什么事端。 李璞倒也真是狗仗人势,入学堂第一件事便是兀自改了姓氏,唤自己段璞,只说是段氏远亲,叫众人不可怠慢轻视了自己。自此便故作威式,屡次想要找段华年的麻烦,不是寻人将其围住抢走身上银两,就是私自将其作业涂改誊抄,一时威风无限,倒真像段家的主子。 这日,教书先生放才放了课,李璞便叫了几个素日不上进的公子哥把段华年给围住,欲行勒索。“公子爷,赏点钱给你哥吃饭,今儿我听我姑姑说了,你可从大太太那儿拿了不少好家伙,一起给兄弟们分分。” 众人哄笑,便要上来拉扯段华年的衣物。 “狗娘养的玩意儿还敢这样和咱们少爷说话!当心我禀报了老爷夫人刨了你祖坟!”段华年旁边的陪读小厮唤作小一,只见小一一把打开了那些纨绔子弟的手,挡在了段华年的面前,怒不可遏。 “挖祖坟?你爷爷我段璞!姓段!挖老子的坟就是刨你段家太爷爷的老窝!告去啊!你看看老爷夫人到底抽了谁的筋!”那李璞倒是够不要脸的,上来就是给了小一一巴掌,又一把把他踹开,直面段华年“老子告诉你,我姑姑,是你老爹面前的大红人!要不是我姑姑人美心慈,常常在老爷面前提起你娘俩,就凭你这样的货色,老爷能记起就不错了。乖乖东西拿出来孝敬你爷爷,少一顿打。” “我家公子千金万贵的!我们大奶奶是正房之主!见我们公子不与你计较,你们就欺人太甚!”刚才那一脚踹的着实是狠,小一从地上慢慢伏起,吐了口血沫。 “艹你奶奶的我还治不了你了。”那段璞暴虐,撸了袖子便上去实实在在的给了小一数十拳,拳拳在肉上,小一那原本干净清秀的脸,瞬间肿了起来,嘴角已有可怕的血溢出,可他依旧咬紧了牙关,大吼着“我家公子...千金万贵...你们这群畜生...我定要告诉老爷...” “啪”段华年从内衬里掏出了一锦绣的钱袋,扔在桌上,冷眼望着李璞。 “这才像话,废了你段璞大爷这么这么长时间”李璞拎了钱袋,拍了拍段华年的脸,笑眯眯地招呼着那些纨绔子弟们“走,下午咱们去那场子好好玩上一番。” 于是,众人簇拥着李璞,嬉笑怒骂,一一出了门,李璞还不忘走前再赏小一两脚,朝小一脸上啐了几口浓痰,便白着眼走了。 段华年拿了帕子连忙帮小一拭了污垢,扶小一坐了起来。 “少爷为何不敢声张啊?那李璞分明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擅自改了咱们段家的姓不说,全仗着自己姑姑薛姨娘欺辱您,如今又被抢了吃食的银两,少爷完全可以和老爷夫人讲了出口恶气!” “父亲忙于公务,如今还未回来,母亲一心礼佛,若他知晓,毕竟神伤,所以听不得这些事,你我在忍耐几日只等父亲回来,必定给你讨回公道。” “小一倒是无妨,只是公子这几日怕是又要饿肚子了。我只是被公子打抱不平罢了。” “他们抢的不过是银两,并无大碍,下午你就回家歇歇去,我一人无妨。” 那小一听闻,自然是百般个不情愿,但奈何公子万般坚持,只好各退一步,小一先回府歇息包扎,两个时辰后再来陪读。 段华年是叫了车夫送小一回府的,但小一这一回,竟没有再回来。 段华年只道是小一伤势过重,在府中疗养方才没有去,但晚询问下人,小一竟然一日未归,差人沿街寻了几十回,才在鲜有人知的弄子里找到了小一的尸首。 纵然段华年坚强,但也毕竟年少,瞬间跪倒在地痛哭不已。小一死状确实惨烈,头发皆断,身上大小伤痕深可见骨,几乎是体无完肤,脖子上的勒痕几乎将那头颅勒断,双足皆以不可能摆出的姿势摆放着,明显是被人挑断脚筋,打断骨头所致。如果说是自杀,万万不可能,这分明是被人所迫害! 小一自小便是同段华年一同长大的,多年的玩伴虽为下人,但毕竟感情深重,惨遭如此毒手,叫他怎能不恨。至于是谁人做此,段华年心中已有了揣测。 揣测并没有持续太久,翌日上学之时,他孤身一人,李璞等人便围过来,挤眉弄眼,讥笑着打听着那小一的下落。段华年心中的揣测已坐实一二分。 先生放课后,学堂里依旧热闹非凡。李璞自然是最为喧闹的那一个,看来他又得了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璞哥璞哥,给我们瞧瞧嘛!”“啧啧啧不愧是璞哥!” 段华年寻着那些纨绔的声音望去,李璞站在桌子上,手里攒着一块帕子,那帕子上血污点点。 “告诉你们,这个是我花了大价钱,拍下了那窑子里未**的小俪,这可是那丫头的贴身帕子!”李璞倒也不觉得羞涩,在学堂之上讲出这些淫秽之语,那些个世家子弟,有的只觉得难堪,匆匆捂耳,逃了出去,还有的只觉得香艳,想叫那李璞再多多讲几句。 “璞哥!那,那血污是?” “笨蛋玩意儿”李璞一跃而下,拍了拍提问那人的后脑“自然是初夜的处子血啊!” “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继续问李璞那些闺房秘事。 段华年只觉空气稀薄,不能喘气,匆忙收拾了东西逃离。 那帕子,那帕子,那帕子。 段华年只觉得胸口几欲炸裂,那帕子是段母缝制,段母擅女红,那帕子上的幽兰是用少有的孔雀翎线缝制,普通风尘女子怎会有如此金贵的针线? 这帕子,段华年自幼贴身存放,不曾示人,唯独昨日小一受了伤,拿出来替小一擦拭伤痕的,随后便一直由小一随身带着,若非昨日小一半路回府被李璞所截杀,那帕子怎会到他的手上? 是李璞杀的。 段华年的脑中浮现这句话,身形有些摇晃,步履都不稳健了。 是他杀的。 滴答,滴答,滴答 闷雷突然轰隆作响,伴随豆大的雨滴,灰色乌云几乎要压到人的脸上。 段华年没有撑伞,就这样一步又一步的在街上走着。 他在责怪自己,似乎是责怪自己一时隐忍让小一丧了命,有似乎是狠李璞狗仗人势,他的脸上已然全是雨水--或许还有泪。 他开始质疑一直以来的家训,和一直以来的所学的圣人之书。仁义礼德,忍让退步,君子之道这些似乎在暴面前一文不值,好似以卵击石。父亲常说习武之家亦要有儒雅志气,但他似乎还是不能理解,与其说不能,不如说理解的太过。 忽然,雷声大作,一道紫金色的电光在天边划破厚重云层,照的段华年的面庞略显狰狞。 “仁义不可为,唯有以暴制暴” “谁干的?!”教书先生的戒尺噼里啪啦敲打着讲台“到底是谁干的?!” 只见学堂四壁皆被人用笔墨涂鸦,圣人的石像,学堂的卷宗,教书先生珍藏的宣纸,更让人惊愕的是上头亲笔御赐的牌匾“武备学堂”上也被破坏涂改。 “破坏古籍,涂改圣人像倒也罢了,尚可修复,唯独这牌匾!你们可知这牌匾是谁人所提字啊!若是传了出去,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那教书先生的戒尺被活生生拍成了两半,学堂内鸦雀无声,众人都惶恐不已。 “是..是段华年!段华年干的!”喊话者畏畏缩缩地从李璞旁边站出“小的是璞公子的陪读,昨日放了学,我家公子突然记起还有书籍落在讲堂,便让小的来取,小的亲眼所见!是段华年!是他在讲堂里乱涂抹!一边涂着还一边咒骂...” “混账东西!”教书先生拍桌指着那小厮“这等事情容你乱说!” “小的没有乱说!”那小厮噗通跪下,“小的乱说天打雷劈,一辈子没种,小的是亲眼所见!” “那你不妨说说段少爷昨日是如何作乱的?”教书先生走上前去,眼中全是狐疑 “是...是...段华年段少爷他,见四下没人,就段自个儿抽屉里拿了笔墨然后就涂抹..然后还砸牌匾撕书卷...” “呵呵”段华年冷冷笑着,众人皆转向了他,你说我拿了我自己笔墨涂写?还砸牌匾?” “是...是!” “先生还请看”说着段华年便拉着教书先生前往查看被涂抹的宣纸“我们段家宗亲所用笔墨皆为上赐,含麝香,冰片,梅片,金箔,若是顾某自取笔墨书写,先生只需问一问这纸上可有墨香。” 教书先生凑近嗅了嗅,又用手沾了放于鼻下嗅气“只有,较为厚重的胶味,不曾有香。” “先生在看这墨的质感,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墨仅仅黑是不够的,这宣纸上的墨呈青,且无光泽,显然配比不算精,墨胶过重,宣纸上字迹明显阻滞不畅。段家御墨呈紫光,断不会书写如此。”说完段华年去了自己的墨开始研磨,在宣纸空白处书写,果然流畅无比,紫光流溢,麝香清幽“武备学堂多段家子弟与名门公子,所用笔墨不会过于劣质,除非是旁门人士。俗话说好墨紫光为上,黑光其次,青光为最劣,世家子弟断不会用此劣质墨,只是另取宣纸,让众人取出自己笔墨,在宣纸上誊写比对,即可寻出肇事之人。” 那小厮听罢,似乎跪不住了,连连磕响头。“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先生饶命啊!小的也是被逼迫的!” 段华年放下手中宣纸“你且知道些什么,速说实话,否则有你好看。 那小厮埋着头似乎有抽泣之状“是我家少爷...我家少爷素来看不惯段少爷,于是让小的来陷害段少爷,小的本不想的...” “狗娘养的畜生”那李璞气急败坏“满口喷粪!老子什么时候干过这事?你说!是不是被那姓段给收买了搞我?”李璞站起便要打小厮 “来人把他给我捆了”段华年一身令下,各家的家仆陪读纷纷上前去制服了李璞,拖着他出了门 “段华年!你个死豚!你他娘的陷害你爷爷!我段璞迟早弄死你!和弄死你那没娘养的陪读狗腿一样掐死你!” 众人一听开始窃窃私语,段华年已暗暗攒紧了拳头。 “怪不得最近都不见段少爷的陪读了,原来真是被那段恶霸给...” “什么段啊,他叫李璞,这狗,还不是仗着自己姨娘爬床功夫了得,真当自己是段家子弟了。” “怪不得那日说好了要去玩上一遭,他只对我们说,要好好搞一搞那小一,我们当他是玩笑,谁知....” “这种事情都敢随意诬陷顾公子,活该啊他李狗...” ... .... 众人议论纷纷,教书先生忙拍着桌子“肃静!肃静!今日先散了散了,明日再抽查功课!” “先生,这事毕竟由我而起,他李璞素来看我不爽,可否让我带他主仆二人至段府,父亲近日要回来了,我也好和父亲商议。” 那教书先生最怕惹事,巴不得有人主动应下这事,听段华年如此说来,自己倒是可以推卸责任轻松一些,忙笑着答应下来。 “押回段府,好生盘问。” 一盆冷水浇醒了被打晕了数次的李璞,他手脚被缚,捆在牛棚里。 “你大爷的,放你爷爷出去!我姑姑可是你家老爷身边的红人!”李璞挣扎着 “红人?你还真有脸说,他不就是薛姨娘么,姨娘姨娘终究是个粗使的下人,连妾都不是,你到在这犬吠,谁给你的胆?”说完又是一铁棍敲在了李璞的肚子上,直打的他干呕,“我们家少爷吩咐了,安心伺候着。李少爷可还满意呀?” 那李璞速来好吃懒做,一身膘肉自然是吃不消打,才三两棍已是屎尿横流,言语不得。 “我家少爷大人大量,不想和你多计较,你倒蹭鼻子上脸,真以为我们家少爷好欺负是吧。记住了,到底谁是主,谁是仆。咱们家少爷可是日后段家的主子!” 又是一棍,只听得肋骨咔嚓几声,根根断裂,戳出了皮肤。 “你办的好,给你这些钱,可比你在姓李的手下挣的多。日后安分些,够你用的了。”段华年拎了两袋沉甸甸的银两,交与了李璞的小厮。 那小厮哈着腰,谄笑着道谢“多谢段公子,多谢段公子,但是我还是问问我家李少爷...毕竟您也知道,小的干这事儿的确是有昧良心...” “同窗一场,我不会为难他。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多谢段少爷了!那小的即刻就回乡下去 段华年拦下“且慢” 那小厮愣住了“段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段华年道“小....我那个陪读的下人是被李璞..?” 那小厮还在数着银两,掂量着钱袋的重量,被段华年这么一问,倒也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是啊,那仆人也是骨头硬。打成这样又不叫,愣是不断气。我家李少爷吩咐着我,使劲掐的脖子,我手都差点勒断了.....段少爷还有别的事儿?没什么事的话,小的就先行告退了。” 段华年没有言语,站在原地,等那小厮离了远了,转身对身后的仆人吩咐着 “处理干净些。” ...... 李璞被关押已有了三天,这三天可叫段母和段华年厌烦,原是那薛姨妈和李璞母亲鬼哭狼嚎上了门,跪在地上求放人。 “母亲最喜清静,这两人日日在这里嚎叫,母亲的确是受累了。”段华年替段母倒了杯清心的净茶。 段母只揉着太阳穴,紧皱着眉头“爹爹就要回来了,定是不能让你爹爹瞧见这场面的,现在你爹不在,家事是自然由你主持着,你也不必事事过问我,自己觉得能办就去办吧。” 这是一仆人推门而入,跑至段华年跟前道“少爷,处理干净了。” 段华年没有看那仆人,只沏茶“嗯,李璞呢?” “命挺硬的,肋骨打断了四根脚筋,手筋也挑断了,不过按照少爷吩咐,留了口气,现在还能讲个话,吃个流食,不过下半辈子定是个废人。” 段母忙揉着胸口,让服侍的人搀扶着起来“华年啊,我听不得这些东西的,你快快让他下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段华年使了个眼色,那下人得了意点了点头,正要退下,顾母突然说道。 “唉,李璞这孩子,到底贪玩,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可叫人担心的。”转向下人,似乎面露愁色“如今伤成这样,不知那薛姨娘,和李璞生母可知道啊。” 段华年微微一笑“自然是不知的。” 段母又揉着心口“那还是慢慢告诉她们,才不伤心呐。” 那仆人亦听懂了主人们的意思,转身前去门厅。门厅处爆发了更为喧闹的哭喊声,不一小会儿即转为了沉寂。 “哎,阿弥陀佛,可怜人啊,我真是听不得这些啊....”段母拿起了佛珠碎碎念叨着。 段老回府日恰好是武备学堂结课日,段老见长子华年越发出落得气宇轩昂,问答功课也是丝毫不慌乱,越发欣喜,赏了一大堆古玩,并让段华年唤了段母来书房,一家人叙叙。 段母自然是欣喜异常,鲜见的梳妆扮了一番,觉得自己穿着得体,方才步入段老的书房。 “老爷风尘仆仆归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念着华年,老爷是真疼年儿。” 段老瞧见夫人略施脂粉倒也风韵犹存,更添了两分喜悦,将舟车劳顿之苦抛于脑后。 “如今我也年迈,今后官职是得咱们年儿袭的,看年儿如此上进我倒是安心了。听说教书先生还夸他功课做的好。不枉费夫人的苦心栽培了。”老爷摸了摸胡须,突然问道:“怎不见薛姨娘和他侄儿?今日学堂结课,怎么他们不来拜见?” 段母与段华年相视一笑,段华年起身为父母添茶,段母则娓娓而言:“说来倒也可惜,薛姨娘那位侄儿本是个伶俐人,谁知学堂里世家子弟多,总会有几个不上进的,薛姨娘的那位学了坏,混迹赌场,听说近日没钱还债,被人打断了腿,阿弥陀佛...”说着段母又做数珠状。 段华年添茶,接过了话茬:“母亲仁厚,叫人花了重金将他赎了出来,保全了性命,还差人送了人参等物滋补。” “哼”段老哼了一声“这等废物,不救也罢”转而握住了段夫人的手,情意绵绵“你就是太过心慈,焉知人家薛姨娘的性子,是否领你的情...” “父亲倒说中了,那薛氏收了钱财药物,还在后院天天咒骂母亲,母亲为此还大病一场!” “年儿!别说了!咳咳...”段母做咳嗽姿态,段老脸色已沉。 “不!我要说”段华年跪下,声音颤抖“母亲久病还有原因,是这薛氏日益不满,竟然差人跑去学堂毁圣人像,涂改卷宗,更有甚者,砸毁了上赐的牌匾!华年一直隐忍,平日里纵然被欺辱也只当是天欲降大任于身,而这样藐视上贤,年华实在难忍!” “混账!”段老怒不可遏,“怪不得你教书先生言辞闪烁,说是学堂出了变故!竟叫这等妒妇撒野!” 恰逢有婆子来报薛姨娘请老爷过去。 段老直接砸了杯盏,“混账!昔日宠爱她,只觉得此人还算安分,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藐正主,砸武备,实在难忍,区区贱命,居然还要我移步小叙?!”眼见着段老要从书架上拿了刀,忙被段夫人和段华年拦下。 “老爷!万万不可!”“父亲三思!” 段夫人泪流满面,跪倒在地“老爷不见她便是,若真是厌恶,大不了赶出去,老爷方归,疲惫未消,万万不要为了一界贱妇动气,伤了身子!” 段老叹着气,频频摇头,在屋内踱步。段华年扶了段母坐下,安静的在一旁为段母捶背。 “上头赐匾,毁坏罪重,段家留不得她,让薛氏自去武备学堂了断了吧。至于上头,我去斡旋。”段老道。 那传话的婆子应了声,便匆忙退下了。 薛姨娘这儿,本想仗着老爷还有几分挂念,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必能让老爷怜爱。到时候在老爷面前帮侄子说几句,老爷定会为她做主,好好惩戒一下段华年,给侄儿讨个公道。但蠢钝终归是蠢钝,自始至终,薛氏都没有摆正过自己的位置,姨娘可以有千千万,她不过是挥之而来呼之即去的那一个,把自己看的太高,总不会有什么善果。 “老爷要我死?”那薛氏听了婆子的话,疯了一般,拎起了裙子就要往书房冲,被人拦下,“你们算什么?敢拦我!定是你们害我!老爷舍得我死?我告诉你们!等我回了老爷,要你们好看!” “薛姨娘,你可长点心吧,咱们看在老爷面上,才唤你一声姨娘,别真把自己当主子啊。” “是啊,您再金贵当年也不过是三百个铜板买来的粗使,和咱们有啥区别。” 薛姨娘直直的仰着头,鼻孔粗喘着大气,“我不信,我要去见老爷!” “老爷忙着和夫人少爷叙旧呢,你个骚货算什么玩意儿啊,还要见老爷?”那婆子一巴掌打的薛姨娘发髻全散,糊了半张脸的胭脂。婆子招了招手,下人们便拽着薛姨娘要朝武备学堂去。 那薛姨娘挣扎再三,扯着嗓子喊叫着“定是大夫人害我!定是大夫人害我!大夫人害我和我侄儿!我要找老爷!老爷能为我做主!” 那婆子听不过,又是啪啪啪数个巴掌,打的薛姨娘鼻青脸肿“堵了她的嘴,老爷才回府,别让这婆娘叫唤,晦气!” 下人才要捂住薛姨娘的嘴,被薛姨娘狠命一咬,押送的下人直疼的哇哇大叫。众人一惊,手上一松,那薛姨娘自行挣脱开,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便要往书房冲,那婆子见状气的直跺脚,“废物啊你们,吃什么的!快抓了原地乱棍打死!” 众人方才缓过神来,忙去拉扯,薛姨娘的衣物净被撕碎,头发乱如稻草,双手双脚皆被控制住。那婆子也不管了,令了众人拳打脚踢。约摸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辰,薛姨娘便倒在地上,直挺挺的伸着腿,口吐白沫,再没了动静。 婆子捏着鼻子,直拧着额头,朝那尸首脸上吐了口唾沫 “晦气” 十年后,黎城,肉摊老板支起了棚子,闲散的人们又开始聚了了起来,喝茶唠嗑。 “听说啊,咱们黎城新来的将军,可了不得了!手下有一只军队唤作 虎军 ,所到之处是片甲不留!” “我也听说了,可是那位江湖人称 阎罗虎 的?” “对对对!就是他,下手忒狠,虎军所到之处,不留战俘,不是被坑杀就是...” “嘘,慎言!毕竟是朝廷钦点的,听说是阖城那儿姓段的那户人家的公子哥。” “他段家一直都是和朝廷联系密切的,升官的时候,准赏戴花翎,你看看光这优待,什么背景啊!” “那段老因公辞职,他儿子袭了他的位置,从阖城调过来的,帅军驻守咱们黎城。谁不知咱黎城接壤皇城呀,这下,段位大帅可有油水捞咯!” “可不是么!不过我听发报的人说啊,虽然这段大帅出手阔绰,曾经为了仅一面之缘的歌女,买下了整栋豪宅。但你要说他为人方面,就是抓不住什么把柄。那些发报的也只能说买下豪宅,全靠他段家财力雄厚。” “切,不过是那些个传报的胆小如鼠,怕惹什么祸罢了。” “不过这段公子幕僚多能人,为贤则举,诶诶,我可打听到了,那大名鼎鼎的伍十副官亦是当年段大帅拾得的。说不定咱们几个过去也能给收留了呢。自此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痴心妄想吧,哈哈哈哈哈....” 屠夫手起刀落,又是“咔嚓”一声,刀锋入砧板,猪骨断裂。 第三章 玉瑶 “岳母大人安康,不见夫人原来在此处,我来接夫人回府。”段华年微笑着鞠了个躬,余光瞥见了尹母面色有些难看,自觉永磁还不够谨慎,连忙脱帽解释到“用过早膳想去瞧瞧夫人,不想夫人竟不在房中,一时胡思乱想了起来,以为夫人遭遇不测,不想夫人只是想家了,段某愚钝,不想竟然惊扰了岳母大人。” 尽管段华年自觉此时语调柔和,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但瞥见尹母并着一屋的下人皆屏声敛气,神色忐忑,他一时之间居然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即使自己再怎样轻声细语,这任谁人见了他段华年萧杀的眉目,略隐略显的额上伤疤,都得打好几个寒颤。 “段将军说笑了,何来叨扰,何来叨扰……”尹母缓过神来,尴尬的扯出了一个做作无比的笑脸,加之年岁较长,肌肉毕竟不必年少时紧致,这一笑竟愣是笑出了好几道深如沟堑的褶子,定睛看来还有些滑稽。 “噗……”那段华年身后的年轻军官一时之间居然笑出了声,遂连忙捂住嘴,略显惊恐。 此人正是段华年的得力副将,伍十,如今已二十四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加之样貌清秀,五官精致,初到黎城便被万千少女视为心仪人选。 段华年回头严厉道“不得无礼” 伍十忙抱拳低头“是”,分别向尹母和尹娴赔了不是“伍十年少,不懂规矩,还请尹老妇人,少奶奶见谅。” 尹母越发不安起来,不知该先回复了伍十还是先招呼了段华年,一时左顾右盼,慌乱了起来。倒是尹娴逐渐从容了起来,忙吩咐了阿钿多备了餐具,招呼了段华年和伍十坐下。 下人才要结果段华年的帽衫,忙被尹娴拦下,尹娴微微颔首,那下人得了意,便退了下去,于是尹娴自然地接过段华年的衣帽,替他摆好了碗筷,“让将...夫君费心了,成亲九日,不过今日回家中探望,夫君竟如此大费周章,还让虎军出动,叫旁人看了,少不得指指点点。” 段华年握住尹娴布菜的手,凑到她耳边,低下嗓音,用充满磁性的男性语调同她道“本将军以为自家夫人觉得婚后不痛快,蓄意逃跑,又或是夫人贪玩,想和本将军玩失踪的小把戏,夫人以为呢?”呼出的热气扑在了尹娴的耳根,她本就是及其敏感的,瞬间自耳朵到整个脖子都变成了殷红色。 “夫君真是爱开玩笑……”尹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拍,垂着头却不时地打量着尹母的神色。 果然在外人看来,段华年与尹娴就是一副佳人偶成,互相嬉闹的甜蜜模样,那尹母见了,原本的紧张之情也消散了一般,不时地点头,眼角都是笑意。 “夫人方才说,成亲九日,回家探望?这是?”那段华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见尹娴回应,越发撩拨了起来,轻轻捧起了尹娴的手,用自己的下巴在尹娴的手掌心摩挲。 尹娴觉得手心瘙痒,却硬是要挤出一副爱意绵浓的神态“黎城嫁女的习俗,婚后第九日新婚夫妻回娘家,为回门礼。” 那段华年一愣,转头问副官伍十:“有此事???” 那伍十歪头做思考状:“伍十没结过婚,不知。”见段华年脸上似有不悦之色,伍十连忙摆手“况且将军和伍十都是阖城人!阖城黎城南北相望,习俗不同也是有的!” 那段华年自觉不妙,忙问尹娴:“若是如此,今日岂不是怠慢了岳父岳母?!”还不等尹娴多言,段华年左右张望“此番来得急,回门都不曾带礼物,真是失礼!” “夫君不必介怀,礼物什么的其实……” 那段华年已拉了伍十,在他耳边叮嘱了起来,伍十得令,匆忙跑了出去,谁也拦不住。只听伍十对尚在门庭待命的虎军发令“听令!虎军同我速归将军府,将肆号库房内的珍宝搬至尹府!不得有误!” 那段华年听到下了令,长吸了一口气,面露喜色,仿佛了却了一桩大事似的。恰逢尹老事毕归府,眼见着浩浩荡荡虎军从自己宅子离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终归是娴儿做了什么错事啊!才嫁过去九日!果真是被抄了家了!老夫一把岁数的人了啊!今后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啊!”哭声惨烈,惊天动地,尹老就如同一摊烂泥扑在了地上,任仆人怎么捞都捞不起来。 里屋听到了动静,忙出来迎接,尹夫人看到自家老爷如此失态,忙上去狠狠扯了尹老耳朵“老泼皮还不快点起来,段将军在这儿呐,像不像话!” 那尹老一听段将军名号,一个轱辘就翻坐起来,忙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三步并两步凑上跟头,见尹娴也站在一旁,才长舒了一口气。 “没抄家啊,那就好那就好。” 段华年扶着尹老,就是问候“岳父大人安康,不过是娴儿想家了,我同她回来看看您二位老人家。” 站在尹娴身后的阿钿噘着嘴,悄咪咪道“切,才不是陪小姐呢。” 那尹老得知方才军队不过是回府拿礼,一边感叹段华年过于客气,一边又慌忙邀请段华年住下。 尹娴听罢,忙阻拦,方才席间与段华年做恩爱模样,不过是假装,好让母亲安心,如今要是住下了岂非日日夜夜都要提着心,况且结婚九日,这段华年还未曾碰过她一根汗毛!本来两人变没生出什么情愫,在将军府还能混着过下去,她目光投向尹母,希望母亲能代自己拒绝了,谁知母亲居然也一口承下:“住下是对的,咱们九日回门,夫妇都是要在娘家住下的,这合规矩。” “原来还要在丈人家入住,这等习俗段某真是初次听闻,不过一切顺岳父岳母的心意,就是这几日怕是要劳烦岳父岳母多多照顾。”段华年笑道。 尹娴见风头不对,连忙打断“爹娘也真是任性,夫君公务繁忙,在此间住下,多有不便……” “无妨,公事办的也差不多了,段某也相同夫人多多办些私事。”说完便拉过尹娴,拥入怀中。 “甚好,甚好啊!”尹府上下,皆为尹老爽朗笑声。 虎军到不愧是威武之师,行事干脆利落,不消半刻,东西悉数送到,尹老尹母忙备下了酒肉,招呼了各位将士,奈何虎军训练有素,加之段华年一项要求手下行为端正,尽管尹老尹母客气再三,将士们只是放下礼,告辞回营。尹老尹母见此师素质如此,又一次感叹自家良婿是个人物。 尹府毕竟富裕人家,用品自然是不缺的,即使多一个段华年住下,倒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让尹娴头疼的是,尹府明明客厢众多,但这段华年丝毫没有要离开自己房间的意思。 尹娴素喜宽敞,闺房倒也还算大,内中外厅不曾隔断。外厅放着一张黄花梨雕刻的八仙桌,桌上磊着汝窑的茶具并一张绣了瑟琴的锦缎。房中无花,倒是有壁高的书架立在一侧,不过书架上空荡荡,只拜访了几只花瓶,原是尹老不喜尹娴多看,便派人把书收了。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题字,乃是李商隐墨迹,其词云: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中堂则是一张贵妃榻并着狐皮,榻上悬了一副珐琅石制的镜子。 尹娴在房中踱步,企图通过反复在房间游走,然后让段华年心生厌烦,然后移居别室。 “你都晃了大半个时辰了,腿脚不酸?”那段华年斜倚在金丝椴木所制的贵妃榻上,摸索着榻右侧的琴瑟花纹“一百二十八圈,要不歇歇脚,咱们等下继续绕?” “不必了不必了。”尹娴尴尬回道,拎了张桌旁的小圆凳,选了房间最东边的角落坐下了。目测了和段华年的距离还可以再远些,于是又拎起凳子,朝角落里缩了缩。那段华年倒觉得尹娴此举可爱,下了榻,朝角落里她走去,尹娴还未反应,自己已被段华年的双手禁锢在角落。段华年双手撑着墙壁,双膝微曲,以略微俯视的姿态望着有些木讷的尹娴,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彼此,尹娴只觉得气息急促,温度都变的燥热,只得轻咳两声结束这略显暧昧的沉默。 “咳,段将军真喜欢开玩笑。”连忙站起,推开段华年的手,与之保持距离。“将军喜欢尹娴的闺房,那今晚便在这里凑活吧,尹娴就不打搅了。”说完便要推门出去。门外传来了伍十的声音:“段将军有令,此间房屋不得有外人进出……呀,少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对不起打搅了……”尹娴连忙关门,那段华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掩着嘴偷偷笑出了声。 “过来些”段华年已进了内屋,自行宽衣解带起来。 “额呵呵呵呵,房中床小,段将军一个人睡就行,我榻上凑活凑活。” 屋外传来阿钿的唤声:“小姐!夫人说了!家中没有别的被褥了!” 那尹娴还想再叫唤,已被段华年一把拎进了内屋。尹娴身轻,加之段华年习武,力气自然是悬殊的,与其挣扎弄疼了自己,倒不如安分些。这样想着,尹娴已经被段华年用力箍住。她左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左膀右臂十分别扭:“将军,今日天热,您这样,到时候出了一身汗,会捂出痱子!” “冷” “将军真是会开玩笑,真的是绝顶幽默,呵呵呵呵。” “别动”段华年讲下巴靠在了尹娴的肩上,闭上了眼,“再动屠城” “将军又来了,您这么心系天下苍生的怎么可能为了尹娴一介女流……” “伍十!”段华年突然提高了嗓门,尹娴连忙打断 “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 那段华年将尹娴轻轻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仿佛是抱着人世间最为珍贵的珍宝一般,多一分怕融化了,少一分怕摔碎了。九日以来,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密接触过,甚至新婚当夜,段华年都没有宿在婚房,而是在书房呆了一宿,之后的几日,虽然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尹娴,但尹娴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豢养的金丝雀,别说从没有一同上过桌好好吃顿饭,连见面的日子都是屈指可数。当初是他段华年主动上门求尹老嫁女,如今忽冷忽热的态度倒是让尹娴有些捉摸不透。 她小时的同窗柳颂忠常常给她寄些洋人的书籍,她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就当了新娘,她也曾想过要得自己心尖儿上的如意郎君,但父母终于还是迫于压力,将她交给了段华年。 戏弄,她的脑袋里蹦出这样的一个词,不由得从脚底心凉到了头颅,段华年何许人也,若是他想要玩弄女子,自己不过是随时可以替代的那个。冷,的确是冷。她的牙齿都开始打战,身体不住的颤抖着。 “害怕?”段华年的气息就萦绕在她的后颈处,若是做戏,刚才席间已经做够了,此时又何必装腔作势呢? “段将军对我无意,我对段将军亦无情,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戏弄尹娴呢?”段华年听罢,身子一僵,慢慢松开了环着尹娴的手,“你居然如此厌恶我?” “谈不上厌恶,何人敢厌恶段将军呢。只是将军虽是我夫君,但我也不想将军被所谓夫妻名号禁锢,今后将军大可纳妾玩乐,只求不要为难尹娴家人。”尹娴起身,遂跪倒在地,神色很是暗淡,,参不透究竟是喜是悲。 段华年久久无言,良久,吐出了一句:“你终究还是忘了”。 尹娴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段华年的臂上,被褥一半盖在自己的腿间,剩下的全部散落在床下。 这床的确是小了些,她只转了个身,便决的身子悬空,几乎落到地上,眼见着要与那冰凉石块亲密接触,又一次,被段华年一把捞住,贴在了他的胸口上。段华年看来是没有穿衣入睡的习惯,尹娴的脸就这样贴在了他起伏的胸肌上,段华年的心跳声有力且猛烈,莫非是害羞?尹娴连忙摇头,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想法,依照段华年的阅历,他会没有红袖相伴?尹娴望着他的面貌,睫毛倒是极长的,一颤一颤的,平添了几分恬淡。正望着,段华年睁开眼睛,两两目光相聚,尹娴反而先害羞起来。 段华年醒的极早,还记得,昨晚那番之后,他只拉着尹娴躺在床上,“这样就好,让我抱一会”,本以为她还会再反抗,不想到尹娴居然就这样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卯时一道,条件反射似的,段华年正要起身,看了看尚在熟睡的尹娴,又唯恐惊扰好梦,只能维持着姿势。恰好伍十推门而入,才要汇报,被段华年拦下,指了指怀中的尹娴,伍十留下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匆匆转身出门了。约莫两个时辰,怀中的尹娴似乎有了动静,段华年忙闭了眼装睡,却掩盖不住加快的心跳。只是不曾想到这丫头差些掉下床去,若不是自己反应快,摔着一下,怕不是那细腻皮肤上要多写个青块。 “夫人甚是喜欢我的右手啊。” 尹娴听了,脸色绯红,正欲起身辩解一番,又差些掉下床去,然后,又一次被一把捞起。“冒冒失失的。” 尹老尹夫人早已起床,邻里听闻段大帅昨日宿在尹府,原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人家,从黎城的四面八方聚了过来,不得不感叹这黎城小报,消息实在是穿的太快。众人挤在尹府的前厅,尹娴在屏风后打量着,皱起了眉头“这些人倒也是实诚,看着光景,大概也猜得出你平日里出行有多少人尾随了。” 段华年苦笑,“如今这幅情景,夫人意下如何。” 尹娴对阿钿使了颜色,那阿钿到底是跟了尹娴这么多年,立马明白,段华年于是拉了尹娴,悄悄让下人引了从偏门出去。 只见那阿钿跑上前厅,行了礼,同老爷夫人轻声说道:“段将军还有要事,已经带了小姐回去了,未能来招呼,还请老爷夫人莫要怪罪。”那尹老尹夫人相视,倒是有些犯愁,尹老摇着头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只得站起身来,笑着同众人招呼:“小婿公务繁忙,早些时候已经回府了,若是诸公要寻,怕在尹某此处也无济于事,怕是诸公得去将军处所啊。” 众人蝇头骚动,似乎是不相信,尹老只得再加一句“若众人此番前来是与尹某叙旧,那不妨留下,尹某好叫下人备好饭菜。” 瞬时,众人皆起身,转身叹气的叹气,暗声咒骂的咒骂,不小一盏茶的功夫,人潮散去。 段华年和尹娴就这样从偏门逃出,像是计谋得逞的坏孩子,相视大笑了起来。 “你的法子原来就是这个?我还以为尹娴大小姐要大摇大摆上厅堂,深情把段某介绍给众人呢。”那段华年脱了帽子,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丝。 “哪需要我我介绍,段华年段大将军的名号谁人不知,只消往那儿一杵,自会有人扑上来。” “倒也未必”段华年拉了尹娴便朝那集市上走“离了虎军和那将军府,即使我走在街上,别人也只道是寻常军官,他们认得的不是我段华年,而是段将军这个军衔罢了。”说完便干脆脱掉了军帽和大衣,果然伍十跟了上来,段华年于是把衣帽扔给了伍十“小伍十,把衣物送回去,那些个什么人,你先帮我应付一下。” “是,将军!”伍十在后头耷拉着脑袋“又是我去应付啊。” 果然,这样的段华年出入繁华喧闹的集市,鲜有人认出,大不过是有几个商贩在那议论“倒长得和段大帅有几分相似啊”“瞎说什么呢,段大帅出门还不得护卫随从,不过是和大帅有几分相似罢了。”尹娴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偷笑,手却不知什么时候被牵起,段华年拉着她朝一家衣铺走去“到底你这副模样在街上走着不方便,换一身行头。” 从衣铺出来时,尹娴已换上了裤装,头发干净盘起,藏进了帽子里。倒也稀奇,尹娴本就生的英气,换上这身行头,倒是精神了许多。 “想去哪儿逛逛,今日一切都依你。”段年华略带着宠溺地拍了拍尹娴的肩,尹娴下意识缩了缩:“好归好,但是,昨晚我说的那些……” “我不想听” 尹娴一惊,段华年已经迈开了步子,把她甩在了后头。阳光有一些耀眼,明晃晃的就这样照在了段华年的身上,一时之间尹娴觉得有些迷离,但面前的段华年又分明是明朗的模样。 “今日是带我夫人出来玩的,昨日我不曾听到什么,你也不曾讲过什么。” “话虽如此……”尹娴方要争辩,已被人拉扯了去,狠狠地撞在了宽阔的怀中。而尹娴方才站立的位置上驶过了一辆洋车,就这样擦着两人的手臂过去。 “也不看着点,冒冒失失的。”还想再多数落几句,看着怀里的尹娴仍有些惊魂未定,段华年慌忙改口“虽然冒失,但不愧是我夫人,换作旁人还做不到。” 尹娴恶狠狠地瞪了段华年一眼,随即挣脱开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不去正脸看他“不如去那潇云阁打发打发时间,听说新来的说书人,南北轶事无一不晓。”指不定今日要讲什么新奇玩意儿呢。” “今日要讲黎城名姬。” “你怎么知道?!”尹娴诧异 段华年指着地上的小报,尹娴慌忙捡起,这小报上白纸黑字可不写着呢,今日潇云阁诚邀各位前往一叙,畅谈一代名姬的香艳秘史。尹娴内心暗戳戳吐槽了一下这个糟糕地只顾博人眼球的文案,但又感叹自己始终还是个俗人,不情愿的承认这样的噱头还是对她很有吸引力的,于是忙拽着段华年朝潇云阁。 “啪” 那说书先生响板一敲,撩了撩自个儿的长袍,清了清嗓子。 “话说这黎城歌姬千千万,不乏美人才女,而唯独这一位,嘿嘿那是真真配得上风华绝代四字。” “一曲笼中鸟,焉不知玉瑶。” 第四章 宁卿 “一曲笼中鸟,焉不知玉瑶。诸位可知,这二十七年前的黎城哟……” 二十七年前,春末,无雨,旱。 乡下人靠天吃饭,无雨则无命。玉瑶的出生并没有给她的生父母带来多大的喜悦,家中人丁繁多,可米缸早已见了底,此时新生儿的到来并没有让家人脸上的阴霾散去,反倒是平添疾苦。 玉瑶是以两袋米的价格卖给了黎城的青楼的,她安安静静躺在襁褓之中,倒也不哭闹,只是看着父亲拿了米袋欣喜磕头然后离去的背影——当然,那太过久远,她早已不记得了。 青楼的女子总是落寞的,即使日夜以笑脸示人,但内心总会有一处难以填满,她们永远不会体会到为人母的欣喜,即使有,青楼的妈妈也会差人端了一碗红花,不留情的让未出生的胎儿死于腹中。 玉瑶的到来,仿佛可以填补她们内心深处的一角,当然,于一些人而言,也许也是对那些还未出世便死去的孩子的内疚。至少此刻,或多或少,这些可怜的女子会有着幸福的错觉,短暂的,如昙花的,却是绝美的错觉。 襁褓中的婴儿,缺乏的不是温暖的臂膀,而是**。即使这些女子自欺欺人,当婴儿饥饿啼哭之时,她们也只能面面相觑,却无能为力。玉瑶不是母乳喂大的,喝的是米糊,因此不如其他足月的孩子健壮,细胳膊细腿,和同龄人比起,小了整整一圈。 不过,也算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年岁渐长,会说话走路了,仿佛是打开了某个匣子,这个小家伙上蹿下跳,这边惹惹事那边捣捣乱,不过仗着年纪小,不过是给几颗蜜饯打发到别处去玩。于是小家伙得了特赦,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责骂,越发的卖嗲,青楼里的姑娘只顾着疼爱,甚至有些常来的主顾和这小家伙熟络了,也会时不时的带些小孩的玩意儿过来哄着。这段时间,大概是玉瑶最为快乐的时刻了。 待到玉瑶六七岁时,那些从小带她的姑娘们,散的七七八八的,她也曾问过管事的,那管事的嘴里咕哝着,这个被赎了出去,那个被要去当了姨娘……她自然是不懂管事的意思,不过虽然走了一大批,却也陆陆续续的进来的新的姑娘们,最小的居然之比玉瑶大上四岁,玉瑶是最怕寂寞的,得知之后满心欢喜。 最后一位带玉瑶长大的姑娘也要走了。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玉瑶趴在地上玩着蚂蚁,只见那位姑娘同管事的告别,还不时的往自己这儿看,眼泪也止不住的流着。玉瑶知道了,这位姑娘,估计也是“被赎出去”或者是“要去做了姨娘”的。她一个轱辘翻坐了起来,跑向那姑娘,一把抱住。 “你也要走了么?” “要走了”那姑娘蹲下,抱着玉瑶,抹了抹眼泪,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不回来了么?” “嗯,不回来了。”那姑娘摸着玉瑶的头,见管事的打着哈欠,拉了玉瑶悄声说“若是有机会,你也要想办法出去。” “为什么?”自小到大,这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告诉玉瑶,她瞪大了圆圆的眼,表示不解“嬢嬢们都对我很好,我在这里很开心,为什么要走呢?” “这儿的开心都是假的,”那姑娘指了指脚下的门槛儿“走出了这里,才是真的开心。” 玉瑶还是不懂,但那姑娘已经要走了,她没有回头再看玉瑶一眼,但玉瑶寻思着,估计是再看的话,这姑娘又要哭了。 “小孩子才哭呢。”玉瑶这样想着,突然呀了一声,刚才的蚂蚁!于是赶紧跑到刚才的地上,细细的看着。“幸好还在。”她长舒了一口气,把刚才的对话全忘掉了。 日子的确是一天天的在过,起初的确是没什么烦恼,只是渐渐的,玉瑶也不那么开心了。 玉瑶已经八岁了,不过这个生日很特别,倒不是说得了什么新奇的礼物,吃到了一顿格外丰盛的饭菜,而是恰恰相反,这个生日,什么也没有得到。玉瑶敲着自己的小脑瓜,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直到管事的扔给她扫帚和抹布。 也是这天,玉瑶原先的小房间空了出来,原是青楼里迎了新的姑娘,需要住所,妈妈觉得玉瑶是站着地不干活便收拾了玉瑶的屋子,给这位姑娘落脚。 玉瑶哪受过这样的委屈,才要去抗议,便被那新来的姑娘扇了一巴掌。 “不过是两袋米换来的野种。”那姑娘抛下这样的一句话,便让管事的将玉瑶丢到灶头屋里——也就是今后玉瑶的住所,没有锦面的被褥,也没有带着流苏的窗帘,更不会有温柔的嬢嬢们抱着她,叫她小家伙...... 这样想来,这么久,她还没有好好的有过一个名字。先前的姑娘们叫她小家伙,现如今,众人都是喂,嘿,杂种一类的,更有甚者唤其“两袋米”。玉瑶越想越是觉得冷,明明是孩童的年龄,别人没心没肺的活着,她却头一回觉得异常的难受。屋子里好歹还算有些稻草,玉瑶就这样躺在稻草上,一边悄悄抽泣一边给自己过完了八岁的生日。 从此,青楼里多了一个粗使的丫头,瘦瘦小小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名字倒是格外别致,叫“两袋米”。 每日,天未亮,她需做的便是擦干净门槛,收拾好桌椅,打扫了台子,倒了尿盆,再去打水浣衣,择菜烧米。若是有姑娘的衣裳破了,还要缝补,当然,如果姑娘觉得缝的不好,赏一顿打也是常有的事。春秋尚可熬一熬,夏日,灶头屋着实是闷热,又多蝇虫,横竖睡在地上被虫咬,睡在稻草上也被虫咬。若是不走运,被管事打的狠了些,伤口也难以愈合,白招了那些嗜血的畜生在屋里头乱窜。冬天更是艰苦,本就穿的单薄,提起要添些衣裳,管事只管搪塞,什么吃穿用度开销大,没有多余的钱给下人制衣。但若是不甘心,继续讨要,少不得又是一顿打。即使压着厚厚的稻草,初雪的日子还是忍不住打颤。因此,手上脚上耳朵上全生了冻疮,年年复发,疼痛难忍。 早些日子,她还知道顶上两句嘴,但后来,也就不敢了。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草草过去了,可上天还是给了她一些盼头。 青楼的妈妈花了重金请来了颇具盛名的姑娘,听说这姑娘家道中落才沦落成姬,不过只卖艺不卖身,又因满腹经纶,颇懂琴律,知晓乐理,一时之间,追求仰慕者无数,青楼的门槛都被踏破数个,人人都渴望同这位姑娘倾诉相思之苦。 只因人手不够,于是管事的便将玉瑶指给了这位姑娘单独使唤。起初玉瑶还是有些忐忑,想着之前那占了她屋子还打了她一巴掌的姑娘,她原以为所有的姬,妓,都是像打她的那位姑娘一样的货色。直到她遇到了宁卿。 这年,玉瑶十岁。 宁卿,宁和恬静。人如其名,面貌生的寡淡,眉间却都是笑意。玉瑶是着实被惊到了,不是畏惧,只是惊叹,世间为何有如此美丽的佳人!太过于耀眼,导致玉瑶都不敢抬起头。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宁卿见玉瑶哆嗦着,于是拉她过来,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别怕,抬起头来。” 不知是宁卿的声音太过柔美还是什么看不见的事物在作祟,玉瑶居然乖乖听话,这才得以仔细看清眼前的绝世佳人。 记忆里,宁卿不喜大红大紫的艳俗衣物,总是穿着浅色的裙子。翠色的新荷,青色的细竹,浅粉的菡萏……玉瑶记得她每一条裙子上的花纹。她们初遇的那天,则是浅蓝色的瓷瓶。宁卿的手腕极细,有时玉瑶都会担忧,这样细的手腕上戴着两只玉镯,会不会把手给压折了。她望着宁卿,单看五官倒不是一位标准的美人符合的特征,但是合在一起却又是难以形容的韵味。尤其是眉毛,宁卿的眉毛细长,倒不显得刻薄,总觉得温和,想要与她亲近。而宁卿自身,又携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明明是极其冷淡的模样,却又忍不住靠近。 许是盯得太久了,玉瑶忙回过神来,扑通跪倒在地。 “奴,没有名字,姑娘们都叫奴三袋米。” 宁卿一听,轻轻的“呀”了一声,随即拉起玉瑶,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她们的浑话你不要多去理会,此后你便跟了我,虽然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定是比之前少吃些苦的强。” 那玉瑶只道是客套话,才要谢恩,却被宁卿轻轻抱住,慌乱之下,想着挣脱,宁卿却摸着她的头:“你别怕,我与她们不同,如今你跟了我,我断不会丢下你的。” “可是,奴家身上脏……” “不脏”,明明没有见过生母,此时玉瑶却分明觉得是在母亲的怀中,不知怎的,泪就流了出来。“傻孩子,别哭啊,话说,我方才本想给你取个名字,可是一想不如等你遇见了最重要的人,叫他给你取才好。” 这是玉瑶两年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关怀,她终于还是在宁卿的怀里哭出声来,她哭的很难看,呜呜咽咽,像是只受伤的小兽。她突然想到了那年,哭着离开的姑娘们。她们是喜悦还是悲伤都已经不重要了,此刻,玉瑶只觉得,自己同她们一样,哭的很狼狈。 果真,接下来的日子里,宁卿都只换她“小家伙”。 宁卿果然不曾骗她,虽然没有自己的房间,但是至少,她可以睡在宁卿的床下,夏天有冰块,冬日有暖碳。也不必起得这样早去擦那很高的门,很脏的门槛。她甚至可以在无人的时候和宁卿一起吃饭,有自己厚实的衣服,结实的鞋子。管事的不会再无故打她,连以前欺负她的那些姑娘们都不能使唤她了,如今她只需要走在宁卿的身后,她开心的不得了。“宁卿会护着我,日子不会再差了”,十岁的玉瑶单纯的这样想着。 宁卿每日都是需要接待客人的,不过宁卿到不介意玉瑶留在房中。玉瑶没有读过书,只知道宁卿的大门开了,那隋唐五代的诗词歌赋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喜欢看宁卿和那些书生讨论李太白的诗,从日照香炉生紫烟再到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也喜欢听他们讲苏轼的词,今日是千里共婵娟,明日又是大江东去浪淘尽,有趣的不得了。 宁卿的字极好看,玉瑶不识字,但只是对着那纸,她也觉得是珍宝。那些富商倒是真的重金想要求得宁卿姑娘的墨宝,但是宁卿只是笑着,从来都不给。玉瑶也觉得困扰,她听着那些有钱人说的上千上万的数字,觉得是无比巨大的金额了,“宁卿姑娘为什么不卖给他们呢?”习字的时候她这样问道。“继续写字。”宁卿只是笑着甩给她这样一句话。玉瑶于是听话点头,看看了自己写的,再看了看宁卿写的。 “嗯,宁卿的自果然是好看。”她这样想着。 宁卿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才唱歌,虽然很多人来寻她,都是想看宁卿抚琴展歌喉,但宁卿却只有在一个人来的时候才唱。不过这个时候,玉瑶进不了房。玉瑶也很困扰,于是想着要偷偷看看里面的情况。但是那是她最喜欢的宁卿,她摇了摇头,觉得这样做很不道德。 今天又是那个人来了,玉瑶早早地出了屋子,蹲坐在门口,等着宁卿歌唱。 但是宁卿没有唱。 “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事呢?”玉瑶这样想着,“就看一下应该没事。”于是她舔了舔手指,捅破了纸糊的窗户。屋内,宁卿的字帖散落一地,那人拥着宁卿,两人纠缠在一起。男子慢慢解下了宁卿的衣衫,双手在宁卿的身体上来回游走,每到一处,宁卿的身体都积极的给予回应。 玉瑶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宁卿,她心中的宁卿,无暇的,完美的,清淡的……但是眼前的这个,她却觉得陌生,虽然依旧是那副寡淡的模样,但是却和往常的不同。 随着男人的手往下游走,宁卿的胸口却猛烈的起伏着,脸颊也染上了莫名的红晕。那男子将宁卿轻轻抱起,一次次的吻落入宁卿的胸口,后将其放于腿上,拥吻着彼此。随着男人腰肢的摆动,宁卿开始了微微的颤抖,脸上却是幸福的微笑。玉瑶只能听得两人细密而隐忍的喘息…… 玉瑶从头到尾看完了,她没有做声,只等男人离去后再去问宁卿。再次进屋时,宁卿已经穿好了衣服,恢复往常的模样,整理着头发,并无言语。玉瑶收拾着房屋,方才行事之处还有些液体,她看了宁卿一眼,宁卿只是微微红了脸,把头别了过去。 “今日宁卿姑娘怎么没唱?” “今后都不必唱了。”宁卿笑着说,“他要赎我出去了。” 玉瑶心中一颤,转身抱住了宁卿“你也要走了?出去了?不回来了?” 宁卿惊了一下,不想玉瑶居然反应如此之大。“若是顺利,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我总归不能陪你长久……” “你也不要我了?”那玉瑶此刻喉间有了些哭腔。“就算是骗我也好,说你会陪着我啊。” 宁卿一时没有忍住,泪就从眼中流了出来“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 那晚,玉瑶终究还是没有过问男子与她在屋内所行之事,她第一次和宁卿一起睡,宁卿搂着她,搂的很紧很紧,但玉瑶依旧不能安心,彻夜未眠。熬着熬着,天也就亮了。 后来那男人又来了好几趟,每一次玉瑶在外总能听到宁卿同他行事的动静,久而久之也就不怎么震惊了。不过让她觉得不解的,是宁卿的字帖诗画,全都不见了。 “你给了他?为什么?” 宁卿摸着她的脑袋,那天的阳光啊是这样的好,开着窗户,一屋子的黄莺叫。宁卿笑的这样开心,像画似的。 “因为,那是我最重要最喜欢的人呀,所以我想把我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 玉瑶算是知道了,原来最重要的人和最喜欢的人,是同一个人啊。 宁卿说那男人会赎她出去,玉瑶愿意陪着她等,宁卿喜欢的人,一定是最好的。只要是宁卿,就应该得到最好的。她是这样想的。 或许,玉瑶和宁卿,在已经看不到光的日子里,是互相照亮彼此的。 “你个两袋米买来的杂种!”是玉瑶熟悉的话语,她都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巴掌要落到哪一边脸上,脚要踢到腹部的哪一处。原本她跟着宁卿,本不想惹事。她喜欢宁卿,她喜欢的不得了,正因如此,旁人是半点也说不得她的宁卿的。可总是有不怀好意的眼睛恶意揣测着她完美的宁卿。 “呵,都当婊子了还给自己立牌坊,什么只卖艺不卖身啊!什么家道没落啊,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勾搭男人不是很厉害么啊!还有,你这杂种算什么货色,都敢骑到我头上?”玉瑶记得这姑娘,那个八岁时抢了她房间还扇了自己一巴掌的姑娘。从早上这泼妇就一直骂骂咧咧的,只因自己心仪的客人都跑到了宁卿的屋里头,她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定是宁卿使了狐媚的法子勾人魂魄,起初还只是叫唤两句,后来越来越气不过,便越说越离谱,恶毒咒骂,污言秽语,玉瑶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忍耐良久,终于还是抄起了条凳便朝那泼妇脸上砸去,但奈何自己瘦弱,力气小,没有砸中,自己反被人制止住了。 结果自然是一顿毒打,宁卿纵然想护着她,可管事的任是宁卿怎么求都不肯给面子放下板子。玉瑶被打了二十板,自小腿到肩膀没有一处好肉,下了凳子便直接晕了过去。宁卿把她扛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床头足足守了两天两夜,玉瑶才睁开眼,而宁卿的双眼已经肿成了核桃。 “我不碍事,我不想麻烦你的,我只是看不得她们说你。”玉瑶多想帮宁卿擦擦泪啊,可她的手臂疼的厉害,怎么也举不起来。“我一点也不疼,我明天还想学写字,你一定要教我。” “小家伙”宁卿哭的越发凶了起来“你以后别管我了。” “那怎么能行!”玉瑶听了几乎要跳起来,这么一用力,伤口几乎要撕开,疼的玉瑶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不管宁卿姑娘,谁管!反正我是赖着你了,狗皮膏药那样。你若是真的不要我管也行,我就赖你床上不下来了。” 宁卿这才噗的笑出声,玉瑶看了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毕竟玉瑶还小,她别的一概不知,只是此刻她知道,宁卿笑了,玉瑶便开心,宁卿不笑,玉瑶便伤心。玉瑶毕竟挨惯了打,虽然身体瘦弱,但是恢复的却极快,不消半个月又活蹦乱跳的了。她从没有想过会和宁卿分开。 她从没有想过,和宁卿分开的时刻,来的这么早。 她在十二岁的时候,离开了宁卿。 青楼的妈妈想买新的姑娘进来,突然瞅见当年那个被自己用两袋米抱回来的玉瑶。的确是长开了,不像小时候黄毛小子一般,现如今,身形苗条,脸蛋白净,加上宁卿一直都加以调教,出落的很水灵。 这天,玉瑶被管事的叫住了,本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谁知说是单独给她腾了个房间,玉瑶欣喜,懵懵懂懂就被人拉去新房间里洗了澡换了新衣裳,还有人替她梳妆。她想着,大概是青楼的妈妈终于记起了小时候待自己的好。她早早的就躺在了床上,开心的有些睡不着,想着第二天一定要告诉宁卿,还要让宁卿给自己做一幅画,就挂在房间的西面,要带题词的!她还想着多了好些新衣裳,要一件一件穿给宁卿看……才想着,她的房门便被推开,一个肥硕的身体直直的走向床,朝自己的上头压下来。那是个生的极其油腻的胖子,口水还留着,半脱了衣帽,淫笑着就要抓住玉瑶的腿往自己的下体蹭。得亏玉瑶身子灵活,又矮小,见那胖子动手,慌忙躲闪,最后从那胖子的胳肢窝里逃窜了出去,她跑的很快。快的听不见身后那胖子的咒骂。 玉瑶溜到了宁卿的房里,宁卿正纳闷这么晚了玉瑶跑到哪里去了,不想玉瑶回来便一头扎到自己怀中,哭的这样的惨烈。 外头隐约传来骚动,宁卿看着玉瑶的光景,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便好生安抚玉瑶睡下。 当晚,宁卿找到了青楼的妈妈。 “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 “孩子?我前些天买来的姑娘,最小的不过十岁,她今天十二岁了,你同我说她是孩子?江宁卿我警告你,我好吃好喝伺候你,是想让你多给我捞点油水,你呢?端着个架子给谁看?你来这两年了,你这种吃青春饭的又有几个两年?真当自己能火一辈子?” 宁卿冷笑“不劳费心,我自然有退路。” “退路?”那妈妈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哪有什么退路?哦,你是说要来赎你出去的那位公子爷?” “你!”宁卿突然窜紧了拳头。 “江宁卿啊江宁卿,人人都道你是才女,依我看啊,你简直蠢钝如猪!赎你出去?他就是凑一辈子估计都凑不到那么多赎金?哦对了,你是不是把你的字画什么的都给了那位公子爷了呀。”那妈妈于是开始翻出箱子里的一打票子甩在了宁卿的面前,“你看看清楚了,可是这位公子爷啊,他呀,拿了你的字画和北街还有东街的张老板王老板换了不少票子呢,你看看,这可是那位公子爷孝敬我的,给他引荐了你这么一棵摇钱树!” 宁卿气的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却怎么也骂不出一个字来。 “那位公子爷前些日子才在老家购置了宅府,娶了好几房的媳妇。还写信给我,劳烦我好好谢谢宁卿姑娘呢,哝,信还在这呢!哈哈哈哈……” ………… 接下来的话,宁卿没怎么听得进去,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到了房间,玉瑶坐在床头,蜷缩成一个球,脸上还挂着泪痕。 “你到哪里去了……”玉瑶问道“你不在我很害怕……” 宁卿没有回答,收拾着行李,玉瑶察觉宁卿的异样,“宁卿,宁卿……” 宁卿草草了收拾了一个包裹,并着自己手上的一个玉镯,一股脑塞到了玉瑶的怀里。 “宁卿,你这是……” 宁卿仍旧没有回答,开了窗户望了望四下无人,便扯出自己的被褥衣物,一个系着一个。所幸,距离地面,倒也不算太高,顺着“绳子”下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晚间有夜巡的人,你记住,等下下去就往东边跑,墙角底下有个小洞,原先是这里的姑娘同人传东西的地方,你个头小,应该钻的出去。我在这儿帮你看着,不管我这有什么动静,不要回头看,只管跑,跑出去就自由了。” “那你呢……”还没等玉瑶反应,宁卿已让她握着绳子,跳出窗外。 “跑!” 这是宁卿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第五章 初遇 “啪”那说书先生响板一敲,说明这今日的书就讲到这里,预知后事,还得明日再来捧场。 众人熙熙攘攘,从门口散去。人潮涌动,尹娴被段华年紧紧护在怀中,唯恐有人推挤伤到尹娴。 “哎,这样听来这玉瑶倒真是可怜。不知宁卿最后怎么样了。”尹娴晃着脑袋,有些失落的模样,想着故事虽然精彩,但是不能一口气听说书的讲完,只能觉得不够过瘾。“不知道玉瑶当年的那个青楼还在不在,这些年了,怕是早已拆除了吧。” “黎城潇香楼有些年头,周边的铺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此间只是翻修两次,没有变动。那玉瑶宁卿,多半是在那个窑子。”段华年道。 尹娴瞥了瞥段华年,不曾有好气:“你倒是很熟练嘛。” “夫人不开心?”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既然段大将军见识广,学识渊博,这个时候正能派上用场。” 段华年噗的笑出声来,捏了捏尹娴的鼻子“醋坛子打翻了?不过以前办公事,略有耳闻。” “公事也好私事也罢,段将军何必解释呢。”尹娴还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假脸。 “好,那我就不解释了。” 尹娴只觉得自己的种种话语都被噎了下去,气的只能干跺脚。 段华年见她生闷气的模样,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若是没有听过瘾,倒是可以陪你去潇香楼打听打听,他家的水煮羊汤格外有滋味。” “倒真是去办公事,吃食都这样了解……”那尹娴心中不知为何,直冒着无名火,好不容易才将它压了下去,这段华年分明是与她过不去! “正好饿了,段将军既然对潇香楼的姑娘们心心念念,尹娴怎么能不依。” “不是对姑娘,是对水煮羊汤”段华年凑近了尹娴,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唯有对你,才是心心念念。” 尹娴霎时羞红了脸,慌忙择路而逃。 若是青楼也可以颁什么百年老字号,那潇香楼一定可以上榜。几十年前在黎城落了足,最不缺的就是有钱的主顾和美貌的姑娘。青楼的妈妈深知要抓住这些主顾的心,除了让他们的眼里有姑娘,胃里还要有好菜。特意从天南地北重金聘请了颇具盛名的厨子,以迎合不同地域的主顾。因此才得以经久不衰,在这街上运营几十年。 也正是主顾不断,潇香楼的钱财也不断,虽说是青楼,但是装潢上却可以称得上富丽堂皇。足足可以站下二十位歌姬的高台,那台下整整齐齐摆放了八十张紫檀八仙桌并着瑞兽圆凳。两旁各设了四张楼梯,皆是能工巧匠所制。青楼共有四层,上头的雅阁是给有头有脸的姑娘休息用的,若是主顾的钱袋子够鼓,在相中的姑娘房里玩上一晚也是可以的。届时自会有下人送了酒水吃食到房中,好不快活。 尹娴这样的大小姐可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如今身穿裤装倒也没有多少人觉得有所不妥,方才还是一副“定要来打听打听”的模样,如今倒是有些胆怯,不想这青楼内造竟是如此光景。还在想着,她和段华年已经被围在了花花绿绿的衣裳里。这些个姑娘见了他们仿佛是见了钱袋子一般,一个个卖力的把自己的腰肢扭的如蛇一般,帕子上的花香单这样闻倒也还凑活,如今这数十张帕子在面前招摇,尹娴竟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段华年解了围,拿了一张票就这样拍在了桌上,那些个姑娘于是都望向了那张票子上的数字,尹娴本也想看看,但那些姑娘随即安静了下来,纷纷跑到内屋去请青楼的妈妈,尹娴便知道,大概是不小的数字了吧。 那妈妈就这样被姑娘们簇拥着赶了过了,望面相倒是保养得不错,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的光景,那妈妈也是见过世面的,左右指责自己身边的姑娘没眼见,干不的大事只会嚷嚷,随即和段华年尹娴赔了个笑,遂拿起了那张票子。 约莫两秒钟的功夫,尹娴见识了什么叫做哈腰跪地一磕头一气呵成。只见那妈妈看完票子,眼睛先是瞪得如铜铃一般,随后甩开了姑娘搀扶她的手,直接倒在了段华年的脚下,仿佛是再生父母一般,就差没有抱着大腿喊爹了。 “不知可不可以请你们这儿最有资历的姑娘来同我们作伴呢。”段华年这个时候到还能笑着,搀起了伏在地上的妈妈。那妈妈听了,头点的和拨浪鼓似的,忙叫人去请。 尹娴一日都被段华年牵着鼻子,此时不知哪来的胆,只想作弄段华年一番。“且慢!” 众人一惊,段华年也是不知道尹娴要做些什么。 “我家少爷说了,资历最老的姑娘,妈妈听没听见么?少爷是想要你做陪呢!” 那段华年额上青筋暴起,咳嗽了几声,在花厅喝酒的客人听到这话,喷酒的喷酒,捶桌的捶桌。“哈哈哈哈,妈妈您可真是风韵犹存,一把年纪了还是追求者无数啊!”那些个酒客纷纷恭喜那妈妈,妈妈的脸色倒是无比尴尬。 “爷儿说笑了,我都一大把年纪了,陪你们吃酒也没意思,不比这些小姑娘……” 尹娴戳了戳段华年“少爷,妈妈这是嫌你的钱给的不够多呢。” 那段华年啧了下嘴,就这样瞪着尹娴,尹娴自别过头,小声嘀咕“说好了今日里都依我。” 那段华年于是又掏出了一张票子,甩在了妈妈的脸上。 “爷儿,您可饶了我吧,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尹娴于是继续添油加醋“少爷,你看看这妈妈,是觉得咱们家拿不出这么多钱呢。” 啪,又是一张票子甩在了妈妈的脸上,那妈妈仿佛得了力气,一下子跳了起来 “好嘞爷,我这就去准备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已有人将段华年和尹娴引进雅阁。才推开门,二人就要吓啪在门上。 那妈妈果然是准备了的,换上了极其清凉的衣衫,厚重的脂粉足像是一道新砌好的墙。她以极其妖娆的姿势就这样斜靠在床上,腰间的赘肉一览无余。 “让爷儿久等了~”掐着嗓子极其做作的声音让尹娴的胃口倒了一半。 “我们只是想同妈妈聊聊天,您也一把年纪了,不必这样……”尹娴眼神闪烁,始终不敢直视。 那妈妈一听,立马坐起“那怎么行,爷儿花了好些钱,只是吃吃喝喝倒叫爷儿折损了不少,咱们潇香楼断不会让爷儿觉得亏了去。”说完便要解衣宽带。 段华年把尹娴往前推了推,自己跑出了门,还不忘把门关上:“要不你先同她玩玩,完事了叫我,我在门外等着啊。” “段华年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最终,那妈妈还是没有在做什么奇怪的举动,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换上了正常的衣服, “不想居然是段大帅……老奴眼拙眼拙……” 段华年倒是悠哉地喝着酒“今日没带手下,不过是随意陪夫人转转,认不出来也是常情。” “原是大帅的……夫,夫人啊,老奴这眼睛啊。”说完那妈妈便要抡自己耳光,忙被尹娴拉住。 “不瞒妈妈说,我同我夫君方才听了说书的讲那一代名姬,一时之间觉得有趣,便想在您这里打听打听,可否知道玉瑶?”尹娴问道。 那妈妈听了这个名字,有些忸怩“您可真是问对了人,这玉瑶倒还真是原先老奴这儿的,不过……” “不过什么?”段华年把玩手中的酒杯,“方才我们给的钱,还不够打听一个玉瑶的?” 那妈妈忙哈了腰,赔不是“倒也不是,老奴不过是想,少夫人打听一个死人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怪渗人的……” “死了?!”尹娴一惊,忙转头望着段华年,虽然段华年没什么表情的波动,但分明也是惊了一惊。 “是啊,就前些日子,在那头的屋子,吊死的。” “那说书的讲到她才从原先的青楼跑了出去,怎么又在妈妈你这里吊死了呢?” 妈妈叹了叹气,此时下人送了菜肴进来。“段大帅段夫人出来了一天还没吃上吧,来,水煮羊汤,粉条炖猪肉,都是大帅您平日里爱吃的,两位先吃着,老奴在这里讲便是了。” “说起这玉瑶啊,真是个可怜孩子……” 那晚,玉瑶逃出了青楼,如同宁卿所说的那样,东头墙角的小洞,她很轻松的就钻了出去。大街上,已没什么人,与青楼也只是一墙之隔。她望着里头,宁卿就站在那里,她穿了一身白色,在月夜是如此的的显眼。宁卿在唱歌,是那首唱给宁卿心上人听的歌曲。 她看到了宁卿慢慢收起那衣物被褥系成的绳子,转而把它们挂在了房梁上。宁卿望着她,仿佛是在笑的,她只知道宁卿的嘴巴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听不到。 宁卿站的是这样的高,她那细长的极好看的脖子就挂在了那根“绳子”上,她还是那张极其寡淡的脸,单薄的身子,那张玉瑶最喜欢的面孔。 “不要!不要!宁卿!!” 少女的哭喊,把静寂撕碎。玉瑶的那盏灯,扑闪了几下,被吹灭了。 夜巡的人听到了动静,打起了灯笼就追了出去,玉瑶没有退路了,她只能跑。漫无目的,不知方向,就像是误闯入他人卧室的麻雀,只能盲目地用身子撞击着墙面。 她从没有跑的这样快过,只记得走过了十五条田间的阡陌,趟过了八条不算湍急的小溪。她不知疲倦的跑着,整整两天,她害怕被抓回去,那个地方,杀害了她最喜欢的宁卿,她不想回去了,宁卿说出去就能自由了,可玉瑶才十二岁,自小在青楼长大的,除了认得几个字会干点粗活她什么也不会,连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终于,她还是倒下了,没有征兆的,她的只记得一片青色的田地,一淌流速缓缓的田中溪,一缕轻柔的微风,一股淡淡的梅香和一抹白色的衣袖。 醒来的时候,玉瑶躺在一张较硬的板床上,她环顾着四周,只是简单地摆了桌椅,倒还算干净整洁。“姑娘醒啦。”一位老媪见玉瑶有了动静,慌忙端了茶水过来。 “你走开!”玉瑶卷起了被子缩在了床脚,身子止不住颤抖,“你是谁!这里哪儿。” “姑娘不记得了?昨日姑娘倒在前头的田里,我家少爷把姑娘救回来让奴家照看。”老媪试了试茶水的温度,吹着气儿,后觉得不怎么烫口,便递给了玉瑶,“姑娘不过是太累,又中了些暑气,不过现在看来,已是好了一大半了。” 玉瑶见那婆婆面善,倒不像是坏人,将信将疑的从她手里接过了杯子,吨吨吨灌了下去。跑了两日,她的确是渴坏了,这一杯下肚只觉得润了润嘴,喉咙里还是干涩,便自己下了床,捧着壶喝了起来。 “慢些慢些,小心呛着!烫了嘴!”老媪怜爱地拍着玉瑶的背,果不其然,玉瑶喝的太快了些,连咳了好几声。 等缓过来,玉瑶抹了抹嘴,问道,“奶奶,这里是什么地方,离黎城远不远。” “此间是陇中,和黎城倒也不算太近,怎么?姑娘是要去寻亲人?” “倒也不是,问问。替我向你家主道谢,我要事先告辞了。”于是,玉瑶开始四处搜寻自己的包裹,“我包裹呢?” 那老媪突然想起,忙去柜子里取,“姑娘的包裹在这,当日姑娘的包裹的落在了田里那条小溪里头,我家公子差老奴和几个下人替姑娘去寻,如今找到了这些,姑娘看看可是少了些什么。” 玉瑶听后连忙去翻看,大部分的衣物和盘缠丢失了,“镯子……”,她在找宁卿的镯子,发疯了似的将包裹里的物品倒了一桌,还好,镯子还在。她将镯子戴在了手上,长吁了一口气。“少了些不打紧的东西,无妨。”说完便要背着包往外头跑,突然腿脚一软,摔倒在地。 “姑娘,听老奴一句劝,先留下把身子养好了再走也不迟,到现在还没吃些东西,怕不是要饿坏了。”那玉瑶听了觉得有理,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意思开口让对方准备吃食,恰好此时,下人来敲门,唤饭了,而玉瑶的肚子此时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老媪于是笑着扶起了玉瑶,“姑娘先去吃些,和少爷见个面,想必公子见到姑娘醒了也会开心的。” 还没怎么反应,玉瑶已经被领到了饭厅,她一直垂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躲开了追捕。 “不必拘礼,随便坐。” 那是男子的声音,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总觉得熟悉,有些清冷却不显刻薄的语调,和那若隐若现的沁人梅花。 宁卿……玉瑶在心中默念,终于还是抬起了头,望着眼前的那位,一瞬间,田地,溪水,清风涌入她的脑中。墨黑的眉,挺立的鼻,浅色的唇,不算出奇的样貌,唯独那双眼睛,仿佛落满了浩瀚的春山,细碎的星尘,又仿佛有一汪明净清溪,随风舒展着涟漪。他穿着一袭白衣,从头到脚似乎都是无垢的。除却宁卿,这是第二个让玉瑶觉得,穿浅色衣服好看的人。不知为何,玉瑶有些想伸手,摸一摸眼前的人,究竟是实是虚,但很快这样的想法被她遏制住了。 “你是……?” 那日,阳光很好,同她初见宁卿时那样好,她就这样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要把他和一个身影重叠起来,直到男子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杯子。 “陇中,苏彦。” 第三章 思仁(下) “谁干的?!”教书先生的戒尺噼里啪啦敲打着讲台“到底是谁干的?!” 只见学堂四壁皆被人用笔墨涂鸦,圣人的石像,学堂的卷宗,教书先生珍藏的宣纸,更让人惊愕的是上头亲笔御赐的牌匾“武备学堂”上也被破坏涂改。 “破坏古籍,涂改圣人像倒也罢了,尚可修复,唯独这牌匾!你们可知这牌匾是谁人所提字啊!若是传了出去,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那教书先生的戒尺被活生生拍成了两半,学堂内鸦雀无声,众人都惶恐不已。 “是..是段华年!段华年干的!”喊话者畏畏缩缩地从李璞旁边站出“小的是璞公子的陪读,昨日放了学,我家公子突然记起还有书籍落在讲堂,便让小的来取,小的亲眼所见!是段华年!是他在讲堂里乱涂抹!一边涂着还一边咒骂...” “混账东西!”教书先生拍桌指着那小厮“这等事情容你乱说!” “小的没有乱说!”那小厮噗通跪下,“小的乱说天打雷劈,一辈子没种,小的是亲眼所见!” “那你不妨说说段少爷昨日是如何作乱的?”教书先生走上前去,眼中全是狐疑 “是...是...段华年段少爷他,见四下没人,就段自个儿抽屉里拿了笔墨然后就涂抹..然后还砸牌匾撕书卷...” “呵呵”段华年冷冷笑着,众人皆转向了他,你说我拿了我自己笔墨涂写?还砸牌匾?” “是...是!” “先生还请看”说着段华年便拉着教书先生前往查看被涂抹的宣纸“我们段家宗亲所用笔墨皆为上赐,含麝香,冰片,梅片,金箔,若是顾某自取笔墨书写,先生只需问一问这纸上可有墨香。” 教书先生凑近嗅了嗅,又用手沾了放于鼻下嗅气“只有,较为厚重的胶味,不曾有香。” “先生在看这墨的质感,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墨仅仅黑是不够的,这宣纸上的墨呈青,且无光泽,显然配比不算精,墨胶过重,宣纸上字迹明显阻滞不畅。段家御墨呈紫光,断不会书写如此。”说完段华年去了自己的墨开始研磨,在宣纸空白处书写,果然流畅无比,紫光流溢,麝香清幽“武备学堂多段家子弟与名门公子,所用笔墨不会过于劣质,除非是旁门人士。俗话说好墨紫光为上,黑光其次,青光为最劣,世家子弟断不会用此劣质墨,只是另取宣纸,让众人取出自己笔墨,在宣纸上誊写比对,即可寻出肇事之人。” 那小厮听罢,似乎跪不住了,连连磕响头。“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先生饶命啊!小的也是被逼迫的!” 段华年放下手中宣纸“你且知道些什么,速说实话,否则有你好看。 那小厮埋着头似乎有抽泣之状“是我家少爷...我家少爷素来看不惯段少爷,于是让小的来陷害段少爷,小的本不想的...” “狗娘养的畜生”那李璞气急败坏“满口喷粪!老子什么时候干过这事?你说!是不是被那姓段给收买了搞我?”李璞站起便要打小厮 “来人把他给我捆了”段华年一身令下,各家的家仆陪读纷纷上前去制服了李璞,拖着他出了门 “段华年!你个死豚!你他娘的陷害你爷爷!我段璞迟早弄死你!和弄死你那没娘养的陪读狗腿一样掐死你!” 众人一听开始窃窃私语,段华年已暗暗攒紧了拳头。 “怪不得最近都不见段少爷的陪读了,原来真是被那段恶霸给...” “什么段啊,他叫李璞,这狗,还不是仗着自己姨娘爬床功夫了得,真当自己是段家子弟了。” “怪不得那日说好了要去玩上一遭,他只对我们说,要好好搞一搞那小一,我们当他是玩笑,谁知....” “这种事情都敢随意诬陷顾公子,活该啊他李狗...” ... .... 众人议论纷纷,教书先生忙拍着桌子“肃静!肃静!今日先散了散了,明日再抽查功课!” “先生,这事毕竟由我而起,他李璞素来看我不爽,可否让我带他主仆二人至段府,父亲近日要回来了,我也好和父亲商议。” 那教书先生最怕惹事,巴不得有人主动应下这事,听段华年如此说来,自己倒是可以推卸责任轻松一些,忙笑着答应下来。 “押回段府,好生盘问。” 一盆冷水浇醒了被打晕了数次的李璞,他手脚被缚,捆在牛棚里。 “你大爷的,放你爷爷出去!我姑姑可是你家老爷身边的红人!”李璞挣扎着 “红人?你还真有脸说,他不就是薛姨娘么,姨娘姨娘终究是个粗使的下人,连妾都不是,你到在这犬吠,谁给你的胆?”说完又是一铁棍敲在了李璞的肚子上,直打的他干呕,“我们家少爷吩咐了,安心伺候着。李少爷可还满意呀?” 那李璞速来好吃懒做,一身膘肉自然是吃不消打,才三两棍已是屎尿横流,言语不得。 “我家少爷大人大量,不想和你多计较,你倒蹭鼻子上脸,真以为我们家少爷好欺负是吧。记住了,到底谁是主,谁是仆。咱们家少爷可是日后段家的主子!” 又是一棍,只听得肋骨咔嚓几声,根根断裂,戳出了皮肤。 “你办的好,给你这些钱,可比你在姓李的手下挣的多。日后安分些,够你用的了。”段华年拎了两袋沉甸甸的银两,交与了李璞的小厮。 那小厮哈着腰,谄笑着道谢“多谢段公子,多谢段公子,但是我还是问问我家李少爷...毕竟您也知道,小的干这事儿的确是有昧良心...” “同窗一场,我不会为难他。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多谢段少爷了!那小的即刻就回乡下去 段华年拦下“且慢” 那小厮愣住了“段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段华年道“小....我那个陪读的下人是被李璞..?” 那小厮还在数着银两,掂量着钱袋的重量,被段华年这么一问,倒也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是啊,那仆人也是骨头硬。打成这样又不叫,愣是不断气。我家李少爷吩咐着我,使劲掐的脖子,我手都差点勒断了.....段少爷还有别的事儿?没什么事的话,小的就先行告退了。” 段华年没有言语,站在原地,等那小厮离了远了,转身对身后的仆人吩咐着 “处理干净些。” ...... 李璞被关押已有了三天,这三天可叫段母和段华年厌烦,原是那薛姨妈和李璞母亲鬼哭狼嚎上了门,跪在地上求放人。 “母亲最喜清静,这两人日日在这里嚎叫,母亲的确是受累了。”段华年替段母倒了杯清心的净茶。 段母只揉着太阳穴,紧皱着眉头“爹爹就要回来了,定是不能让你爹爹瞧见这场面的,现在你爹不在,家事是自然由你主持着,你也不必事事过问我,自己觉得能办就去办吧。” 这是一仆人推门而入,跑至段华年跟前道“少爷,处理干净了。” 段华年没有看那仆人,只沏茶“嗯,李璞呢?” “命挺硬的,肋骨打断了四根脚筋,手筋也挑断了,不过按照少爷吩咐,留了口气,现在还能讲个话,吃个流食,不过下半辈子定是个废人。” 段母忙揉着胸口,让服侍的人搀扶着起来“华年啊,我听不得这些东西的,你快快让他下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段华年使了个眼色,那下人得了意点了点头,正要退下,顾母突然说道。 “唉,李璞这孩子,到底贪玩,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可叫人担心的。”转向下人,似乎面露愁色“如今伤成这样,不知那薛姨娘,和李璞生母可知道啊。” 段华年微微一笑“自然是不知的。” 段母又揉着心口“那还是慢慢告诉她们,才不伤心呐。” 那仆人亦听懂了主人们的意思,转身前去门厅。门厅处爆发了更为喧闹的哭喊声,不一小会儿即转为了沉寂。 “哎,阿弥陀佛,可怜人啊,我真是听不得这些啊....”段母拿起了佛珠碎碎念叨着。 段老回府日恰好是武备学堂结课日,段老见长子华年越发出落得气宇轩昂,问答功课也是丝毫不慌乱,越发欣喜,赏了一大堆古玩,并让段华年唤了段母来书房,一家人叙叙。 段母自然是欣喜异常,鲜见的梳妆扮了一番,觉得自己穿着得体,方才步入段老的书房。 “老爷风尘仆仆归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念着华年,老爷是真疼年儿。” 段老瞧见夫人略施脂粉倒也风韵犹存,更添了两分喜悦,将舟车劳顿之苦抛于脑后。 “如今我也年迈,今后官职是得咱们年儿袭的,看年儿如此上进我倒是安心了。听说教书先生还夸他功课做的好。不枉费夫人的苦心栽培了。”老爷摸了摸胡须,突然问道:“怎不见薛姨娘和他侄儿?今日学堂结课,怎么他们不来拜见?” 段母与段华年相视一笑,段华年起身为父母添茶,段母则娓娓而言:“说来倒也可惜,薛姨娘那位侄儿本是个伶俐人,谁知学堂里世家子弟多,总会有几个不上进的,薛姨娘的那位学了坏,混迹赌场,听说近日没钱还债,被人打断了腿,阿弥陀佛...”说着段母又做数珠状。 段华年添茶,接过了话茬:“母亲仁厚,叫人花了重金将他赎了出来,保全了性命,还差人送了人参等物滋补。” “哼”段老哼了一声“这等废物,不救也罢”转而握住了段夫人的手,情意绵绵“你就是太过心慈,焉知人家薛姨娘的性子,是否领你的情...” “父亲倒说中了,那薛氏收了钱财药物,还在后院天天咒骂母亲,母亲为此还大病一场!” “年儿!别说了!咳咳...”段母做咳嗽姿态,段老脸色已沉。 “不!我要说”段华年跪下,声音颤抖“母亲久病还有原因,是这薛氏日益不满,竟然差人跑去学堂毁圣人像,涂改卷宗,更有甚者,砸毁了上赐的牌匾!华年一直隐忍,平日里纵然被欺辱也只当是天欲降大任于身,而这样藐视上贤,年华实在难忍!” “混账!”段老怒不可遏,“怪不得你教书先生言辞闪烁,说是学堂出了变故!竟叫这等妒妇撒野!” 恰逢有婆子来报薛姨娘请老爷过去。 段老直接砸了杯盏,“混账!昔日宠爱她,只觉得此人还算安分,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藐正主,砸武备,实在难忍,区区贱命,居然还要我移步小叙?!”眼见着段老要从书架上拿了刀,忙被段夫人和段华年拦下。 “老爷!万万不可!”“父亲三思!” 段夫人泪流满面,跪倒在地“老爷不见她便是,若真是厌恶,大不了赶出去,老爷方归,疲惫未消,万万不要为了一界贱妇动气,伤了身子!” 段老叹着气,频频摇头,在屋内踱步。段华年扶了段母坐下,安静的在一旁为段母捶背。 “上头赐匾,毁坏罪重,段家留不得她,让薛氏自去武备学堂了断了吧。至于上头,我去斡旋。”段老道。 那传话的婆子应了声,便匆忙退下了。 薛姨娘这儿,本想仗着老爷还有几分挂念,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必能让老爷怜爱。到时候在老爷面前帮侄子说几句,老爷定会为她做主,好好惩戒一下段华年,给侄儿讨个公道。但蠢钝终归是蠢钝,自始至终,薛氏都没有摆正过自己的位置,姨娘可以有千千万,她不过是挥之而来呼之即去的那一个,把自己看的太高,总不会有什么善果。 “老爷要我死?”那薛氏听了婆子的话,疯了一般,拎起了裙子就要往书房冲,被人拦下,“你们算什么?敢拦我!定是你们害我!老爷舍得我死?我告诉你们!等我回了老爷,要你们好看!” “薛姨娘,你可长点心吧,咱们看在老爷面上,才唤你一声姨娘,别真把自己当主子啊。” “是啊,您再金贵当年也不过是三百个铜板买来的粗使,和咱们有啥区别。” 薛姨娘直直的仰着头,鼻孔粗喘着大气,“我不信,我要去见老爷!” “老爷忙着和夫人少爷叙旧呢,你个骚货算什么玩意儿啊,还要见老爷?”那婆子一巴掌打的薛姨娘发髻全散,糊了半张脸的胭脂。婆子招了招手,下人们便拽着薛姨娘要朝武备学堂去。 那薛姨娘挣扎再三,扯着嗓子喊叫着“定是大夫人害我!定是大夫人害我!大夫人害我和我侄儿!我要找老爷!老爷能为我做主!” 那婆子听不过,又是啪啪啪数个巴掌,打的薛姨娘鼻青脸肿“堵了她的嘴,老爷才回府,别让这婆娘叫唤,晦气!” 下人才要捂住薛姨娘的嘴,被薛姨娘狠命一咬,押送的下人直疼的哇哇大叫。众人一惊,手上一松,那薛姨娘自行挣脱开,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便要往书房冲,那婆子见状气的直跺脚,“废物啊你们,吃什么的!快抓了原地乱棍打死!” 众人方才缓过神来,忙去拉扯,薛姨娘的衣物净被撕碎,头发乱如稻草,双手双脚皆被控制住。那婆子也不管了,令了众人拳打脚踢。约摸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辰,薛姨娘便倒在地上,直挺挺的伸着腿,口吐白沫,再没了动静。 婆子捏着鼻子,直拧着额头,朝那尸首脸上吐了口唾沫 “晦气” 十年后,黎城,肉摊老板支起了棚子,闲散的人们又开始聚了了起来,喝茶唠嗑。 “听说啊,咱们黎城新来的将军,可了不得了!手下有一只军队唤作 虎军 ,所到之处是片甲不留!” “我也听说了,可是那位江湖人称 阎罗虎 的?” “对对对!就是他,下手忒狠,虎军所到之处,不留战俘,不是被坑杀就是...” “嘘,慎言!毕竟是朝廷钦点的,听说是阖城那儿姓段的那户人家的公子哥。” “他段家一直都是和朝廷联系密切的,升官的时候,准赏戴花翎,你看看光这优待,什么背景啊!” “那段老因公辞职,他儿子袭了他的位置,从阖城调过来的,帅军驻守咱们黎城。谁不知咱黎城接壤皇城呀,这下,段位大帅可有油水捞咯!” “可不是么!不过我听发报的人说啊,虽然这段大帅出手阔绰,曾经为了仅一面之缘的歌女,买下了整栋豪宅。但你要说他为人方面,就是抓不住什么把柄。那些发报的也只能说买下豪宅,全靠他段家财力雄厚。” “切,不过是那些个传报的胆小如鼠,怕惹什么祸罢了。” “不过这段公子幕僚多能人,为贤则举,诶诶,我可打听到了,那大名鼎鼎的伍十副官亦是当年段大帅拾得的。说不定咱们几个过去也能给收留了呢。自此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痴心妄想吧,哈哈哈哈哈....” 屠夫手起刀落,又是“咔嚓”一声,刀锋入砧板,猪骨断裂。 第四章 玉瑶(上) “岳母大人安康,不见夫人原来在此处,我来接夫人回府。”段华年微笑着鞠了个躬,余光瞥见了尹母面色有些难看,自觉永磁还不够谨慎,连忙脱帽解释到“用过早膳想去瞧瞧夫人,不想夫人竟不在房中,一时胡思乱想了起来,以为夫人遭遇不测,不想夫人只是想家了,段某愚钝,不想竟然惊扰了岳母大人。” 尽管段华年自觉此时语调柔和,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但瞥见尹母并着一屋的下人皆屏声敛气,神色忐忑,他一时之间居然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即使自己再怎样轻声细语,这任谁人见了他段华年萧杀的眉目,略隐略显的额上伤疤,都得打好几个寒颤。 “段将军说笑了,何来叨扰,何来叨扰……”尹母缓过神来,尴尬的扯出了一个做作无比的笑脸,加之年岁较长,肌肉毕竟不必年少时紧致,这一笑竟愣是笑出了好几道深如沟堑的褶子,定睛看来还有些滑稽。 “噗……”那段华年身后的年轻军官一时之间居然笑出了声,遂连忙捂住嘴,略显惊恐。 此人正是段华年的得力副将,伍十,如今已二十四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加之样貌清秀,五官精致,初到黎城便被万千少女视为心仪人选。 段华年回头严厉道“不得无礼” 伍十忙抱拳低头“是”,分别向尹母和尹娴赔了不是“伍十年少,不懂规矩,还请尹老妇人,少奶奶见谅。” 尹母越发不安起来,不知该先回复了伍十还是先招呼了段华年,一时左顾右盼,慌乱了起来。倒是尹娴逐渐从容了起来,忙吩咐了阿钿多备了餐具,招呼了段华年和伍十坐下。 下人才要结果段华年的帽衫,忙被尹娴拦下,尹娴微微颔首,那下人得了意,便退了下去,于是尹娴自然地接过段华年的衣帽,替他摆好了碗筷,“让将...夫君费心了,成亲九日,不过今日回家中探望,夫君竟如此大费周章,还让虎军出动,叫旁人看了,少不得指指点点。” 段华年握住尹娴布菜的手,凑到她耳边,低下嗓音,用充满磁性的男性语调同她道“本将军以为自家夫人觉得婚后不痛快,蓄意逃跑,又或是夫人贪玩,想和本将军玩失踪的小把戏,夫人以为呢?”呼出的热气扑在了尹娴的耳根,她本就是及其敏感的,瞬间自耳朵到整个脖子都变成了殷红色。 “夫君真是爱开玩笑……”尹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拍,垂着头却不时地打量着尹母的神色。 果然在外人看来,段华年与尹娴就是一副佳人偶成,互相嬉闹的甜蜜模样,那尹母见了,原本的紧张之情也消散了一般,不时地点头,眼角都是笑意。 “夫人方才说,成亲九日,回家探望?这是?”那段华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见尹娴回应,越发撩拨了起来,轻轻捧起了尹娴的手,用自己的下巴在尹娴的手掌心摩挲。 尹娴觉得手心瘙痒,却硬是要挤出一副爱意绵浓的神态“黎城嫁女的习俗,婚后第九日新婚夫妻回娘家,为回门礼。” 那段华年一愣,转头问副官伍十:“有此事???” 那伍十歪头做思考状:“伍十没结过婚,不知。”见段华年脸上似有不悦之色,伍十连忙摆手“况且将军和伍十都是阖城人!阖城黎城南北相望,习俗不同也是有的!” 那段华年自觉不妙,忙问尹娴:“若是如此,今日岂不是怠慢了岳父岳母?!”还不等尹娴多言,段华年左右张望“此番来得急,回门都不曾带礼物,真是失礼!” “夫君不必介怀,礼物什么的其实……” 那段华年已拉了伍十,在他耳边叮嘱了起来,伍十得令,匆忙跑了出去,谁也拦不住。只听伍十对尚在门庭待命的虎军发令“听令!虎军同我速归将军府,将肆号库房内的珍宝搬至尹府!不得有误!” 那段华年听到下了令,长吸了一口气,面露喜色,仿佛了却了一桩大事似的。恰逢尹老事毕归府,眼见着浩浩荡荡虎军从自己宅子离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终归是娴儿做了什么错事啊!才嫁过去九日!果真是被抄了家了!老夫一把岁数的人了啊!今后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啊!”哭声惨烈,惊天动地,尹老就如同一摊烂泥扑在了地上,任仆人怎么捞都捞不起来。 里屋听到了动静,忙出来迎接,尹夫人看到自家老爷如此失态,忙上去狠狠扯了尹老耳朵“老泼皮还不快点起来,段将军在这儿呐,像不像话!” 那尹老一听段将军名号,一个轱辘就翻坐起来,忙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三步并两步凑上跟头,见尹娴也站在一旁,才长舒了一口气。 “没抄家啊,那就好那就好。” 段华年扶着尹老,就是问候“岳父大人安康,不过是娴儿想家了,我同她回来看看您二位老人家。” 站在尹娴身后的阿钿噘着嘴,悄咪咪道“切,才不是陪小姐呢。” 那尹老得知方才军队不过是回府拿礼,一边感叹段华年过于客气,一边又慌忙邀请段华年住下。 尹娴听罢,忙阻拦,方才席间与段华年做恩爱模样,不过是假装,好让母亲安心,如今要是住下了岂非日日夜夜都要提着心,况且结婚九日,这段华年还未曾碰过她一根汗毛!本来两人变没生出什么情愫,在将军府还能混着过下去,她目光投向尹母,希望母亲能代自己拒绝了,谁知母亲居然也一口承下:“住下是对的,咱们九日回门,夫妇都是要在娘家住下的,这合规矩。” “原来还要在丈人家入住,这等习俗段某真是初次听闻,不过一切顺岳父岳母的心意,就是这几日怕是要劳烦岳父岳母多多照顾。”段华年笑道。 尹娴见风头不对,连忙打断“爹娘也真是任性,夫君公务繁忙,在此间住下,多有不便……” “无妨,公事办的也差不多了,段某也相同夫人多多办些私事。”说完便拉过尹娴,拥入怀中。 “甚好,甚好啊!”尹府上下,皆为尹老爽朗笑声。 虎军到不愧是威武之师,行事干脆利落,不消半刻,东西悉数送到,尹老尹母忙备下了酒肉,招呼了各位将士,奈何虎军训练有素,加之段华年一项要求手下行为端正,尽管尹老尹母客气再三,将士们只是放下礼,告辞回营。尹老尹母见此师素质如此,又一次感叹自家良婿是个人物。 尹府毕竟富裕人家,用品自然是不缺的,即使多一个段华年住下,倒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让尹娴头疼的是,尹府明明客厢众多,但这段华年丝毫没有要离开自己房间的意思。 尹娴素喜宽敞,闺房倒也还算大,内中外厅不曾隔断。外厅放着一张黄花梨雕刻的八仙桌,桌上磊着汝窑的茶具并一张绣了瑟琴的锦缎。房中无花,倒是有壁高的书架立在一侧,不过书架上空荡荡,只拜访了几只花瓶,原是尹老不喜尹娴多看,便派人把书收了。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题字,乃是李商隐墨迹,其词云: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中堂则是一张贵妃榻并着狐皮,榻上悬了一副珐琅石制的镜子。 尹娴在房中踱步,企图通过反复在房间游走,然后让段华年心生厌烦,然后移居别室。 “你都晃了大半个时辰了,腿脚不酸?”那段华年斜倚在金丝椴木所制的贵妃榻上,摸索着榻右侧的琴瑟花纹“一百二十八圈,要不歇歇脚,咱们等下继续绕?” “不必了不必了。”尹娴尴尬回道,拎了张桌旁的小圆凳,选了房间最东边的角落坐下了。目测了和段华年的距离还可以再远些,于是又拎起凳子,朝角落里缩了缩。那段华年倒觉得尹娴此举可爱,下了榻,朝角落里她走去,尹娴还未反应,自己已被段华年的双手禁锢在角落。段华年双手撑着墙壁,双膝微曲,以略微俯视的姿态望着有些木讷的尹娴,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彼此,尹娴只觉得气息急促,温度都变的燥热,只得轻咳两声结束这略显暧昧的沉默。 “咳,段将军真喜欢开玩笑。”连忙站起,推开段华年的手,与之保持距离。“将军喜欢尹娴的闺房,那今晚便在这里凑活吧,尹娴就不打搅了。”说完便要推门出去。门外传来了伍十的声音:“段将军有令,此间房屋不得有外人进出……呀,少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对不起打搅了……”尹娴连忙关门,那段华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掩着嘴偷偷笑出了声。 “过来些”段华年已进了内屋,自行宽衣解带起来。 “额呵呵呵呵,房中床小,段将军一个人睡就行,我榻上凑活凑活。” 屋外传来阿钿的唤声:“小姐!夫人说了!家中没有别的被褥了!” 那尹娴还想再叫唤,已被段华年一把拎进了内屋。尹娴身轻,加之段华年习武,力气自然是悬殊的,与其挣扎弄疼了自己,倒不如安分些。这样想着,尹娴已经被段华年用力箍住。她左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左膀右臂十分别扭:“将军,今日天热,您这样,到时候出了一身汗,会捂出痱子!” “冷” “将军真是会开玩笑,真的是绝顶幽默,呵呵呵呵。” “别动”段华年讲下巴靠在了尹娴的肩上,闭上了眼,“再动屠城” “将军又来了,您这么心系天下苍生的怎么可能为了尹娴一介女流……” “伍十!”段华年突然提高了嗓门,尹娴连忙打断 “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 那段华年将尹娴轻轻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仿佛是抱着人世间最为珍贵的珍宝一般,多一分怕融化了,少一分怕摔碎了。九日以来,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密接触过,甚至新婚当夜,段华年都没有宿在婚房,而是在书房呆了一宿,之后的几日,虽然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尹娴,但尹娴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豢养的金丝雀,别说从没有一同上过桌好好吃顿饭,连见面的日子都是屈指可数。当初是他段华年主动上门求尹老嫁女,如今忽冷忽热的态度倒是让尹娴有些捉摸不透。 她小时的同窗柳颂忠常常给她寄些洋人的书籍,她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就当了新娘,她也曾想过要得自己心尖儿上的如意郎君,但父母终于还是迫于压力,将她交给了段华年。 戏弄,她的脑袋里蹦出这样的一个词,不由得从脚底心凉到了头颅,段华年何许人也,若是他想要玩弄女子,自己不过是随时可以替代的那个。冷,的确是冷。她的牙齿都开始打战,身体不住的颤抖着。 “害怕?”段华年的气息就萦绕在她的后颈处,若是做戏,刚才席间已经做够了,此时又何必装腔作势呢? “段将军对我无意,我对段将军亦无情,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戏弄尹娴呢?”段华年听罢,身子一僵,慢慢松开了环着尹娴的手,“你居然如此厌恶我?” “谈不上厌恶,何人敢厌恶段将军呢。只是将军虽是我夫君,但我也不想将军被所谓夫妻名号禁锢,今后将军大可纳妾玩乐,只求不要为难尹娴家人。”尹娴起身,遂跪倒在地,神色很是暗淡,,参不透究竟是喜是悲。 段华年久久无言,良久,吐出了一句: “你终究还是忘了”。 第五章 玉瑶(下) 尹娴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段华年的臂上,被褥一半盖在自己的腿间,剩下的全部散落在床下。 这床的确是小了些,她只转了个身,便决的身子悬空,几乎落到地上,眼见着要与那冰凉石块亲密接触,又一次,被段华年一把捞住,贴在了他的胸口上。段华年看来是没有穿衣入睡的习惯,尹娴的脸就这样贴在了他起伏的胸肌上,段华年的心跳声有力且猛烈,莫非是害羞?尹娴连忙摇头,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想法,依照段华年的阅历,他会没有红袖相伴?尹娴望着他的面貌,睫毛倒是极长的,一颤一颤的,平添了几分恬淡。正望着,段华年睁开眼睛,两两目光相聚,尹娴反而先害羞起来。 段华年醒的极早,还记得,昨晚那番之后,他只拉着尹娴躺在床上,“这样就好,让我抱一会”,本以为她还会再反抗,不想到尹娴居然就这样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卯时一道,条件反射似的,段华年正要起身,看了看尚在熟睡的尹娴,又唯恐惊扰好梦,只能维持着姿势。恰好伍十推门而入,才要汇报,被段华年拦下,指了指怀中的尹娴,伍十留下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匆匆转身出门了。约莫两个时辰,怀中的尹娴似乎有了动静,段华年忙闭了眼装睡,却掩盖不住加快的心跳。只是不曾想到这丫头差些掉下床去,若不是自己反应快,摔着一下,怕不是那细腻皮肤上要多写个青块。 “夫人甚是喜欢我的右手啊。” 尹娴听了,脸色绯红,正欲起身辩解一番,又差些掉下床去,然后,又一次被一把捞起。“冒冒失失的。” 尹老尹夫人早已起床,邻里听闻段大帅昨日宿在尹府,原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人家,从黎城的四面八方聚了过来,不得不感叹这黎城小报,消息实在是穿的太快。众人挤在尹府的前厅,尹娴在屏风后打量着,皱起了眉头“这些人倒也是实诚,看着光景,大概也猜得出你平日里出行有多少人尾随了。” 段华年苦笑,“如今这幅情景,夫人意下如何。” 尹娴对阿钿使了颜色,那阿钿到底是跟了尹娴这么多年,立马明白,段华年于是拉了尹娴,悄悄让下人引了从偏门出去。 只见那阿钿跑上前厅,行了礼,同老爷夫人轻声说道:“段将军还有要事,已经带了小姐回去了,未能来招呼,还请老爷夫人莫要怪罪。”那尹老尹夫人相视,倒是有些犯愁,尹老摇着头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只得站起身来,笑着同众人招呼:“小婿公务繁忙,早些时候已经回府了,若是诸公要寻,怕在尹某此处也无济于事,怕是诸公得去将军处所啊。” 众人蝇头骚动,似乎是不相信,尹老只得再加一句“若众人此番前来是与尹某叙旧,那不妨留下,尹某好叫下人备好饭菜。” 瞬时,众人皆起身,转身叹气的叹气,暗声咒骂的咒骂,不小一盏茶的功夫,人潮散去。 段华年和尹娴就这样从偏门逃出,像是计谋得逞的坏孩子,相视大笑了起来。 “你的法子原来就是这个?我还以为尹娴大小姐要大摇大摆上厅堂,深情把段某介绍给众人呢。”那段华年脱了帽子,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丝。 “哪需要我我介绍,段华年段大将军的名号谁人不知,只消往那儿一杵,自会有人扑上来。” “倒也未必”段华年拉了尹娴便朝那集市上走“离了虎军和那将军府,即使我走在街上,别人也只道是寻常军官,他们认得的不是我段华年,而是段将军这个军衔罢了。”说完便干脆脱掉了军帽和大衣,果然伍十跟了上来,段华年于是把衣帽扔给了伍十“小伍十,把衣物送回去,那些个什么人,你先帮我应付一下。” “是,将军!”伍十在后头耷拉着脑袋“又是我去应付啊。” 果然,这样的段华年出入繁华喧闹的集市,鲜有人认出,大不过是有几个商贩在那议论“倒长得和段大帅有几分相似啊”“瞎说什么呢,段大帅出门还不得护卫随从,不过是和大帅有几分相似罢了。”尹娴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偷笑,手却不知什么时候被牵起,段华年拉着她朝一家衣铺走去“到底你这副模样在街上走着不方便,换一身行头。” 从衣铺出来时,尹娴已换上了裤装,头发干净盘起,藏进了帽子里。倒也稀奇,尹娴本就生的英气,换上这身行头,倒是精神了许多。 “想去哪儿逛逛,今日一切都依你。”段年华略带着宠溺地拍了拍尹娴的肩,尹娴下意识缩了缩:“好归好,但是,昨晚我说的那些……” “我不想听” 尹娴一惊,段华年已经迈开了步子,把她甩在了后头。阳光有一些耀眼,明晃晃的就这样照在了段华年的身上,一时之间尹娴觉得有些迷离,但面前的段华年又分明是明朗的模样。 “今日是带我夫人出来玩的,昨日我不曾听到什么,你也不曾讲过什么。” “话虽如此……”尹娴方要争辩,已被人拉扯了去,狠狠地撞在了宽阔的怀中。而尹娴方才站立的位置上驶过了一辆洋车,就这样擦着两人的手臂过去。 “也不看着点,冒冒失失的。”还想再多数落几句,看着怀里的尹娴仍有些惊魂未定,段华年慌忙改口“虽然冒失,但不愧是我夫人,换作旁人还做不到。” 尹娴恶狠狠地瞪了段华年一眼,随即挣脱开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不去正脸看他“不如去那潇云阁打发打发时间,听说新来的说书人,南北轶事无一不晓。”指不定今日要讲什么新奇玩意儿呢。” “今日要讲黎城名姬。” “你怎么知道?!”尹娴诧异 段华年指着地上的小报,尹娴慌忙捡起,这小报上白纸黑字可不写着呢,今日潇云阁诚邀各位前往一叙,畅谈一代名姬的香艳秘史。尹娴内心暗戳戳吐槽了一下这个糟糕地只顾博人眼球的文案,但又感叹自己始终还是个俗人,不情愿的承认这样的噱头还是对她很有吸引力的,于是忙拽着段华年朝潇云阁。 “啪” 那说书先生响板一敲,撩了撩自个儿的长袍,清了清嗓子。 “话说这黎城歌姬千千万,不乏美人才女,而唯独这一位,嘿嘿那是真真配得上风华绝代四字。” “一声一叹笼中鸟,谁人不知是玉瑶。” 第六章 宁卿(上) “一曲笼中鸟,焉不知玉瑶。诸位可知,这二十七年前的黎城哟……” 二十七年前,春末,无雨,旱。 乡下人靠天吃饭,无雨则无命。玉瑶的出生并没有给她的生父母带来多大的喜悦,家中人丁繁多,可米缸早已见了底,此时新生儿的到来并没有让家人脸上的阴霾散去,反倒是平添疾苦。 玉瑶是以两袋米的价格卖给了黎城的青楼的,她安安静静躺在襁褓之中,倒也不哭闹,只是看着父亲拿了米袋欣喜磕头然后离去的背影——当然,那太过久远,她早已不记得了。 青楼的女子总是落寞的,即使日夜以笑脸示人,但内心总会有一处难以填满,她们永远不会体会到为人母的欣喜,即使有,青楼的妈妈也会差人端了一碗红花,不留情的让未出生的胎儿死于腹中。 玉瑶的到来,仿佛可以填补她们内心深处的一角,当然,于一些人而言,也许也是对那些还未出世便死去的孩子的内疚。至少此刻,或多或少,这些可怜的女子会有着幸福的错觉,短暂的,如昙花的,却是绝美的错觉。 襁褓中的婴儿,缺乏的不是温暖的臂膀,而是**。即使这些女子自欺欺人,当婴儿饥饿啼哭之时,她们也只能面面相觑,却无能为力。玉瑶不是母乳喂大的,喝的是米糊,因此不如其他足月的孩子健壮,细胳膊细腿,和同龄人比起,小了整整一圈。 不过,也算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年岁渐长,会说话走路了,仿佛是打开了某个匣子,这个小家伙上蹿下跳,这边惹惹事那边捣捣乱,不过仗着年纪小,不过是给几颗蜜饯打发到别处去玩。于是小家伙得了特赦,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责骂,越发的卖嗲,青楼里的姑娘只顾着疼爱,甚至有些常来的主顾和这小家伙熟络了,也会时不时的带些小孩的玩意儿过来哄着。这段时间,大概是玉瑶最为快乐的时刻了。 待到玉瑶六七岁时,那些从小带她的姑娘们,散的七七八八的,她也曾问过管事的,那管事的嘴里咕哝着,这个被赎了出去,那个被要去当了姨娘……她自然是不懂管事的意思,不过虽然走了一大批,却也陆陆续续的进来的新的姑娘们,最小的居然之比玉瑶大上四岁,玉瑶是最怕寂寞的,得知之后满心欢喜。 最后一位带玉瑶长大的姑娘也要走了。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玉瑶趴在地上玩着蚂蚁,只见那位姑娘同管事的告别,还不时的往自己这儿看,眼泪也止不住的流着。玉瑶知道了,这位姑娘,估计也是“被赎出去”或者是“要去做了姨娘”的。她一个轱辘翻坐了起来,跑向那姑娘,一把抱住。 “你也要走了么?” “要走了”那姑娘蹲下,抱着玉瑶,抹了抹眼泪,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不回来了么?” “嗯,不回来了。”那姑娘摸着玉瑶的头,见管事的打着哈欠,拉了玉瑶悄声说“若是有机会,你也要想办法出去。” “为什么?”自小到大,这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告诉玉瑶,她瞪大了圆圆的眼,表示不解“嬢嬢们都对我很好,我在这里很开心,为什么要走呢?” “这儿的开心都是假的,”那姑娘指了指脚下的门槛儿“走出了这里,才是真的开心。” 玉瑶还是不懂,但那姑娘已经要走了,她没有回头再看玉瑶一眼,但玉瑶寻思着,估计是再看的话,这姑娘又要哭了。 “小孩子才哭呢。” 玉瑶这样想着,突然呀了一声,刚才的蚂蚁!于是赶紧跑到刚才的地上,细细的看着。“幸好还在。”她长舒了一口气,把刚才的对话全忘掉了。 日子的确是一天天的在过,起初的确是没什么烦恼,只是渐渐的,玉瑶也不那么开心了。 玉瑶已经八岁了,不过这个生日很特别,倒不是说得了什么新奇的礼物,吃到了一顿格外丰盛的饭菜,而是恰恰相反,这个生日,什么也没有得到。玉瑶敲着自己的小脑瓜,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直到管事的扔给她扫帚和抹布。 也是这天,玉瑶原先的小房间空了出来,原是青楼里迎了新的姑娘,需要住所,妈妈觉得玉瑶是站着地不干活便收拾了玉瑶的屋子,给这位姑娘落脚。 玉瑶哪受过这样的委屈,才要去抗议,便被那新来的姑娘扇了一巴掌。 “不过是两袋米换来的野种。”那姑娘抛下这样的一句话,便让管事的将玉瑶丢到灶头屋里——也就是今后玉瑶的住所,没有锦面的被褥,也没有带着流苏的窗帘,更不会有温柔的嬢嬢们抱着她,叫她小家伙...... 这样想来,这么久,她还没有好好的有过一个名字。先前的姑娘们叫她小家伙,现如今,众人都是喂,嘿,杂种一类的,更有甚者唤其“两袋米”。玉瑶越想越是觉得冷,明明是孩童的年龄,别人没心没肺的活着,她却头一回觉得异常的难受。屋子里好歹还算有些稻草,玉瑶就这样躺在稻草上,一边悄悄抽泣一边给自己过完了八岁的生日。 从此,青楼里多了一个粗使的丫头,瘦瘦小小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名字倒是格外别致,叫“两袋米”。 每日,天未亮,她需做的便是擦干净门槛,收拾好桌椅,打扫了台子,倒了尿盆,再去打水浣衣,择菜烧米。若是有姑娘的衣裳破了,还要缝补,当然,如果姑娘觉得缝的不好,赏一顿打也是常有的事。春秋尚可熬一熬,夏日,灶头屋着实是闷热,又多蝇虫,横竖睡在地上被虫咬,睡在稻草上也被虫咬。若是不走运,被管事打的狠了些,伤口也难以愈合,白招了那些嗜血的畜生在屋里头乱窜。冬天更是艰苦,本就穿的单薄,提起要添些衣裳,管事只管搪塞,什么吃穿用度开销大,没有多余的钱给下人制衣。但若是不甘心,继续讨要,少不得又是一顿打。即使压着厚厚的稻草,初雪的日子还是忍不住打颤。因此,手上脚上耳朵上全生了冻疮,年年复发,疼痛难忍。 早些日子,她还知道顶上两句嘴,但后来,也就不敢了。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草草过去了,可上天还是给了她一些盼头。 青楼的妈妈花了重金请来了颇具盛名的姑娘,听说这姑娘家道中落才沦落成姬,不过只卖艺不卖身,又因满腹经纶,颇懂琴律,知晓乐理,一时之间,追求仰慕者无数,青楼的门槛都被踏破数个,人人都渴望同这位姑娘倾诉相思之苦。 只因人手不够,于是管事的便将玉瑶指给了这位姑娘单独使唤。起初玉瑶还是有些忐忑,想着之前那占了她屋子还打了她一巴掌的姑娘,她原以为所有的姬,妓,都是像打她的那位姑娘一样的货色。直到她遇到了宁卿。 这年,玉瑶十岁。 宁卿,宁和恬静。人如其名,面貌生的寡淡,眉间却都是笑意。玉瑶是着实被惊到了,不是畏惧,只是惊叹,世间为何有如此美丽的佳人!太过于耀眼,导致玉瑶都不敢抬起头。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宁卿见玉瑶哆嗦着,于是拉她过来,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别怕,抬起头来。” 不知是宁卿的声音太过柔美还是什么看不见的事物在作祟,玉瑶居然乖乖听话,这才得以仔细看清眼前的绝世佳人。 记忆里,宁卿不喜大红大紫的艳俗衣物,总是穿着浅色的裙子。翠色的新荷,青色的细竹,浅粉的菡萏……玉瑶记得她每一条裙子上的花纹。她们初遇的那天,则是浅蓝色的瓷瓶。宁卿的手腕极细,有时玉瑶都会担忧,这样细的手腕上戴着两只玉镯,会不会把手给压折了。她望着宁卿,单看五官倒不是一位标准的美人符合的特征,但是合在一起却又是难以形容的韵味。尤其是眉毛,宁卿的眉毛细长,倒不显得刻薄,总觉得温和,想要与她亲近。而宁卿自身,又携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明明是极其冷淡的模样,却又忍不住靠近。 许是盯得太久了,玉瑶忙回过神来,扑通跪倒在地。 “奴,没有名字,姑娘们都叫奴三袋米。” 宁卿一听,轻轻的“呀”了一声,随即拉起玉瑶,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她们的浑话你不要多去理会,此后你便跟了我,虽然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定是比之前少吃些苦的强。” 那玉瑶只道是客套话,才要谢恩,却被宁卿轻轻抱住,慌乱之下,想着挣脱,宁卿却摸着她的头:“你别怕,我与她们不同,如今你跟了我,我断不会丢下你的。” “可是,奴家身上脏……” “不脏”,明明没有见过生母,此时玉瑶却分明觉得是在母亲的怀中,不知怎的,泪就流了出来。“傻孩子,别哭啊,话说,我方才本想给你取个名字,可是一想不如等你遇见了最重要的人,叫他给你取才好。” 这是玉瑶两年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关怀,她终于还是在宁卿的怀里哭出声来,她哭的很难看,呜呜咽咽,像是只受伤的小兽。她突然想到了那年,哭着离开的姑娘们。她们是喜悦还是悲伤都已经不重要了,此刻,玉瑶只觉得,自己同她们一样,哭的很狼狈。 果真,接下来的日子里,宁卿都只换她“小家伙”。 宁卿果然不曾骗她,虽然没有自己的房间,但是至少,她可以睡在宁卿的床下,夏天有冰块,冬日有暖碳。也不必起得这样早去擦那很高的门,很脏的门槛。她甚至可以在无人的时候和宁卿一起吃饭,有自己厚实的衣服,结实的鞋子。管事的不会再无故打她,连以前欺负她的那些姑娘们都不能使唤她了,如今她只需要走在宁卿的身后,她开心的不得了。“宁卿会护着我,日子不会再差了”,十岁的玉瑶单纯的这样想着。 宁卿每日都是需要接待客人的,不过宁卿到不介意玉瑶留在房中。玉瑶没有读过书,只知道宁卿的大门开了,那隋唐五代的诗词歌赋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喜欢看宁卿和那些书生讨论李太白的诗,从日照香炉生紫烟再到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也喜欢听他们讲苏轼的词,今日是千里共婵娟,明日又是大江东去浪淘尽,有趣的不得了。 宁卿的字极好看,玉瑶不识字,但只是对着那纸,她也觉得是珍宝。那些富商倒是真的重金想要求得宁卿姑娘的墨宝,但是宁卿只是笑着,从来都不给。玉瑶也觉得困扰,她听着那些有钱人说的上千上万的数字,觉得是无比巨大的金额了,“宁卿姑娘为什么不卖给他们呢?”习字的时候她这样问道。“继续写字。”宁卿只是笑着甩给她这样一句话。玉瑶于是听话点头,看看了自己写的,再看了看宁卿写的。 “嗯,宁卿的字果然是好看。” 若是能一直和宁卿在一起,就好了。 第七章 宁卿(下) 宁卿很少唱歌。 虽然很多人来寻她,都是想看宁卿抚琴展歌喉,但宁卿却只有在一个人,一个男人来的时候才唱。 不过这个时候,玉瑶进不了房。 玉瑶也很困扰,每次都想着要偷偷看看里面的情况。但是那是她最喜欢的宁卿啊,她摇了摇头,觉得这样做很不道德。 今天又是那个人来了,玉瑶早早地出了屋子,蹲坐在门口,等着宁卿歌唱。 但是宁卿没有唱。 “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事呢?”玉瑶这样想着,“就看一下应该没事。”于是她舔了舔手指,捅破了纸糊的窗户。 屋内,宁卿的字帖散落一地,那人拥着宁卿,两人纠缠在一起。男子慢慢解下了宁卿的衣衫,双手在宁卿的身体上来回游走,每到一处,宁卿的身体都积极的给予回应。 玉瑶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宁卿,她心中的宁卿,无暇的,完美的,清淡的……但是眼前的这个,她却觉得陌生,虽然依旧是那副寡淡的模样,但是却和往常的不同。 随着男人的手往下游走,宁卿的胸口却猛烈的起伏着,脸颊也染上了莫名的红晕。那男子将宁卿轻轻抱起,一次次的吻落入宁卿的胸口,后将其放于腿上,拥吻着彼此。随着男人腰肢的摆动,宁卿开始了微微的颤抖,脸上却是幸福的微笑。玉瑶只能听得两人细密而隐忍的喘息…… 玉瑶从头到尾看完了,她没有做声,只等男人离去后再去问宁卿。 再次进屋时,宁卿已经穿好了衣服,恢复往常的模样,整理着头发,并无言语。 玉瑶收拾着房屋,方才行事之处还有些液体,她看了宁卿一眼,宁卿只是微微红了脸,把头别了过去。 “今日宁卿姑娘怎么没唱?” “今后都不必唱了。”宁卿笑着说,“他要赎我出去了。” 玉瑶心中一颤,转身抱住了宁卿“你也要走了?出去了?不回来了?” 宁卿惊了一下,不想玉瑶居然反应如此之大。 “若是顺利,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我总归不能陪你长久……” “你也不要我了?”那玉瑶此刻喉间有了些哭腔。“就算是骗我也好,说你会陪着我啊。” 宁卿一时没有忍住,泪就从眼中流了出来“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 那晚,玉瑶终究还是没有过问男子与她在屋内所行之事,她第一次和宁卿一起睡,宁卿搂着她,搂的很紧很紧,但玉瑶依旧不能安心,彻夜未眠。 熬着熬着,天也就亮了。 后来那男人又来了好几趟,每一次玉瑶在外总能听到宁卿同他行事的动静,久而久之也就不怎么震惊了。 不过让她觉得不解的,是宁卿的字帖诗画,全都不见了。 “你给了他?为什么?” 宁卿摸着她的脑袋,那天的阳光啊是这样的好,开着窗户,一屋子的黄莺叫。宁卿笑的这样开心,像画似的。 “因为,那是我最重要最喜欢的人呀,所以我想把我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 玉瑶算是知道了,原来最重要的人和最喜欢的人,是同一个人啊。 宁卿说那男人会赎她出去,玉瑶愿意陪着她等,宁卿喜欢的人,一定是最好的。 只要是宁卿,就应该得到最好的。她是这样想的。 或许,玉瑶和宁卿,在已经看不到光的日子里,是互相照亮彼此的。 “你个两袋米买来的杂种!” 这是玉瑶熟悉的话语,她都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巴掌要落到哪一边脸上,脚要踢到腹部的哪一处。 原本她跟着宁卿,本不想惹事。她喜欢宁卿,她喜欢的不得了,正因如此,旁人是半点也说不得她的宁卿的。可总是有不怀好意的眼睛恶意揣测着她完美的宁卿。 “呵,都当婊子了还给自己立牌坊,什么只卖艺不卖身啊!什么家道没落啊,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勾搭男人不是很厉害么啊!还有,你这杂种算什么货色,都敢骑到我头上?” 玉瑶记得这姑娘,那个八岁时抢了她房间还扇了自己一巴掌的姑娘。 从早上这泼妇就一直骂骂咧咧的,只因自己心仪的客人都跑到了宁卿的屋里头,她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定是宁卿使了狐媚的法子勾人魂魄。 起初那泼妇还只是叫唤两句,后来越来越气不过,便越说越离谱,恶毒咒骂,污言秽语。 玉瑶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忍耐良久,终于还是抄起了条凳便朝那泼妇脸上砸去,但奈何自己瘦弱,力气小,没有砸中,自己反被人制止住了。 结果自然是一顿毒打。 宁卿纵然想护着她,可管事的任是宁卿怎么求都不肯给面子放下板子。 玉瑶被打了二十板,自小腿到肩膀没有一处好肉,下了凳子便直接晕了过去。宁卿把她扛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床头足足守了两天两夜,玉瑶才睁开眼,而宁卿的双眼已经肿成了核桃。 “我不碍事,我不想麻烦你的,我只是看不得她们说你。”玉瑶多想帮宁卿擦擦泪啊,可她的手臂疼的厉害,怎么也举不起来。 “我一点也不疼,我明天还想学写字,你一定要教我。” “小家伙”宁卿哭的越发凶了起来“你以后别管我了。” “那怎么能行!”玉瑶听了几乎要跳起来,这么一用力,伤口几乎要撕开,疼的玉瑶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不管宁卿姑娘,谁管!反正我是赖着你了,狗皮膏药那样。你若是真的不要我管也行,我就赖你床上不下来了。” 宁卿这才噗的笑出声,玉瑶看了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毕竟玉瑶还小,她别的一概不知,只是此刻她知道,宁卿笑了,玉瑶便开心,宁卿不笑,玉瑶便伤心。 玉瑶毕竟挨惯了打,虽然身体瘦弱,但是恢复的却极快,不消半个月又活蹦乱跳的了。她从没有想过会和宁卿分开。 她从没有想过,和宁卿分开的时刻,来的这么早。 她在十二岁的时候,离开了宁卿。 青楼的妈妈想买新的姑娘进来,突然瞅见当年那个被自己用两袋米抱回来的玉瑶。的确是长开了,不像小时候黄毛小子一般,现如今,身形苗条,脸蛋白净,加上宁卿一直都加以调教,出落的很水灵。 这天,玉瑶被管事的叫住了,本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谁知说是单独给她腾了个房间,玉瑶欣喜,懵懵懂懂就被人拉去新房间里洗了澡换了新衣裳,还有人替她梳妆。她想着,大概是青楼的妈妈终于记起了小时候待自己的好。 她早早的就躺在了床上,开心的有些睡不着,想着第二天一定要告诉宁卿,还要让宁卿给自己做一幅画,就挂在房间的西面,要带题词的!她还想着多了好些新衣裳,要一件一件穿给宁卿看……才想着,她的房门便被推开,一个肥硕的身体直直的走向床,朝自己的上头压下来。 那是个生的极其油腻的胖子,口水还留着,半脱了衣帽,淫笑着就要抓住玉瑶的腿往自己的下体蹭。得亏玉瑶身子灵活,又矮小,见那胖子动手,慌忙躲闪,最后从那胖子的胳肢窝里逃窜了出去。 她跑的很快。快的听不见身后那胖子的咒骂。 玉瑶溜到了宁卿的房里,宁卿正纳闷这么晚了玉瑶跑到哪里去了,不想玉瑶回来便一头扎到自己怀中,哭的这样的惨烈。 外头隐约传来骚动,宁卿看着玉瑶的光景,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便好生安抚玉瑶睡下。 当晚,宁卿找到了青楼的妈妈。 “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 “孩子?我前些天买来的姑娘,最小的不过十岁,她今天十二岁了,你同我说她是孩子?江宁卿我警告你,我好吃好喝伺候你,是想让你多给我捞点油水,你呢?端着个架子给谁看?你来这两年了,你这种吃青春饭的又有几个两年?真当自己能火一辈子?” 宁卿冷笑“不劳费心,我自然有退路。” “退路?”那妈妈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哪有什么退路?哦,你是说要来赎你出去的那位公子爷?” “你!”宁卿突然窜紧了拳头。 “江宁卿啊江宁卿,人人都道你是才女,依我看啊,你简直蠢钝如猪!赎你出去?他就是凑一辈子估计都凑不到那么多赎金?哦对了,你是不是把你的字画什么的都给了那位公子爷了呀。”那妈妈于是开始翻出箱子里的一打票子甩在了宁卿的面前, “你看看清楚了,可是这位公子爷啊,他呀,拿了你的字画和北街还有东街的张老板王老板换了不少票子呢,你看看,这可是那位公子爷孝敬我的,给他引荐了你这么一棵摇钱树!” 宁卿气的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却怎么也骂不出一个字来。 “那位公子爷前些日子才在老家购置了宅府,娶了好几房的媳妇。还写信给我,劳烦我好好谢谢宁卿姑娘呢,哝,信还在这呢!哈哈哈哈……” ………… 接下来的话,宁卿没怎么听得进去,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到了房间,玉瑶坐在床头,蜷缩成一个球,脸上还挂着泪痕。 “你到哪里去了……”玉瑶问道“你不在我很害怕……” 宁卿没有回答,收拾着行李,玉瑶察觉宁卿的异样,“宁卿,宁卿……” 宁卿草草了收拾了一个包裹,并着自己手上的一个玉镯,一股脑塞到了玉瑶的怀里。 “宁卿,你这是……” 宁卿仍旧没有回答,开了窗户望了望四下无人,便扯出自己的被褥衣物,一个系着一个。所幸,距离地面,倒也不算太高,顺着“绳子”下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晚间有夜巡的人,你记住,等下下去就往东边跑,墙角底下有个小洞,原先是这里的姑娘同人传东西的地方,你个头小,应该钻的出去。我在这儿帮你看着,不管我这有什么动静,不要回头看,只管跑,跑出去就自由了。” “那你呢……”还没等玉瑶反应,宁卿已让她握着绳子,跳出窗外。 “跑!” 这是宁卿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第八章 苏彦(上) “陇中?也就是说,她逃到了陇中?可妈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段华年又捡了几块肉放到了尹娴的碗里,“我不吃了,再吃要胖了。”尹娴小声咕哝着。 “不胖,瘦成这样,再给你盛碗汤,胖些才好。”段华年不等尹娴再抗议,又拿起一个脸盘子大的碗,盛了半盆水煮羊汤,“葱是不是太少了?吃辣么?要不要加点蒜头?这个泡饭吃也很好吃的。” 尹娴怒道,“不要再盛啦!我真的吃不下了,段将军你饶了我吧……” 那妈妈在一旁用帕子捂了嘴笑着,“两位真是恩爱啊,真是恩爱。” “话说,妈妈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尹娴把饭菜咽了下去,顺了口气,“这些事情妈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自然是玉瑶当时亲口所说的。”只见旁边的段华年目光如刀般盯着自己,那妈妈咽了口水,吞吞吐吐道,“只,只讲了一些,后来玉瑶突然回到潇香楼,我一时心疑,派了人去调查调查,这才……” 尹娴疑惑了起来,“怎么?这玉瑶从你这出去了,跑到陇中,兜兜转转又跑回你这里了?”转头望着段华年,“我实在是不懂这个玉瑶了。” 段华年揉了揉尹娴的脑袋,“别多想,再吃点。”于是又盛了一大碗羊汤。 “我真的,吃不下了啊啊啊!” 陇中,午后。 不得不说,苏彦家的饭菜还是很有水平的,虽然之前的青楼吃食是黎城数一数二的,但是花样繁多,配料复杂,味蕾总是会疲劳的。苏彦家住陇中乡下,山好水好,所实用的蔬菜瓜果不是自己农田种的,便是野味,这对于玉瑶来讲着实新鲜。她尤其爱桌上的那盘乳鸽,汤汁鲜美,肥而不腻,骨头都煲的酥烂,口味极具层次感。这几天都不曾好好吃饭,她一下子把桌上的饭菜扫空,连打了几个响阁,自觉地失态,连忙捂住了嘴。 苏彦并没有嘲笑她,拿了一方帕子细心的给她擦嘴,玉瑶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朝后退了去,可这圆凳没有靠背,她便直直的栽了下去,摔得怪疼的。苏彦连忙去扶,被玉瑶一把推开。 “不要碰我”她小小的身躯就这样蜷缩了起来,双臂环绕着自己的膝盖,不住地颤抖,“我,脏。” 苏彦蹲在一旁,就这样细细的眼前的少女,不过是十几岁的模样,这个年龄其他的女孩子应该在做什么。玩着滚车轮,或是扎着小揪揪扑蝴蝶?他实在是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到底经历了什么。 “抬起头啦。”苏彦的话语突然坚定了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玉瑶没有回答,只是抖的更加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 玉瑶摇头,咬紧了下唇,不做声。 苏彦叹了一口气,“原是没有名字么?”摸了摸玉瑶的头,“人生在世,怎么会没有姓名?若是不愿意告诉苏彦,便算了吧。” “……没有名字,一直都不曾有过。”玉瑶终于小声给了回应,但语气里分明都是防备。“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多谢苏少爷救命之恩,日后……日后定重谢。” 苏彦起身,抚了抚袖,“不必多谢,一人在外,多保重。”转而走出门厅。 玉瑶蜷缩着,的确,她有什么资本谈及日后重谢,如今盘缠丢了一大半,她人生地不熟,况且没几个会的长处,前途渺茫。她就这样坐在地上,默默地焦虑。 “如今家中缺人手,”先前的婆子突然说道,“少爷倒是嘱咐老奴替他去镇上找些伶俐会做事的。” “我可以试试!”如今横竖是没有法子,不如在苏家做事,一来可以躲避那些追捕的人,二来赚够了盘缠再赶路也不算迟,况且这苏彦不像是恶人。 “不会再更糟了。”玉瑶心中这样想着,抹了抹脸,坚定地望着婆子。 “那要看姑娘能不能干了,先随老奴去换身衣裳吧。” 玉瑶点头,自己的衣服还是从青楼逃出那晚穿的,如今已是污渍点点,破烂不堪,不由得低下了头。 终于洗了个热水澡,玉瑶从未觉得身子如此轻巧,婆子替她拿了一套下人的衣裳,但她终究还是孩童,穿上,不是袖子长了,就是裤脚拖地。 “姑娘身板子到底是太单薄了,老奴实在是没找到姑娘能穿的合身衣裳……” “不碍事,这套就行,有劳婆婆了。”玉瑶将裤脚挽起,将衣袖一层一层撸上了胳膊,“婆婆我要先做些什么?” “老奴擅自将你留下,到底还是要和少爷说一声,老奴领你去少爷书房,你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书房内,摆设依旧简单至极,长桌木椅,两坛绿植,一幅陇中山水图而已。屋内已笼上了沉香,清甜不腻,略有梅香。 “识字么?”苏彦展开了纸,自蘸取了墨,开始题写。 那婆子笑着拍了拍玉瑶的肩,便退下了,玉瑶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跪下道,“少爷府中缺人,婆婆将我留下,少爷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 “起来,苏府下人从不跪拜。”苏彦没有看她,又问道:“识字?” “略懂一些。”先前在青楼,宁卿曾教过她一些,虽然不算太多,但足以凑活。 苏彦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词句。“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苏府下人不得无名,从今往后,你便换做玉瑶。” 说完,招呼着玉瑶到自己的身旁,给她看玉,瑶,二字。 “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名字。” 玉瑶望着之上的字迹,除了宁卿,居然还有人的字可以如此娟秀清丽。 宁卿曾对自己说过,既然是名字,自然是要让最重要的最喜欢的人来取,她打量着苏彦,虽然这个人她不了解也谈不上重要和喜欢,但头一回得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名字,她心中还算欢喜。 “玉……瑶?”她念叨着,一遍又一遍。 “玉,瑶。” 第九章 苏彦(中) 后来在苏府的日子,倒也十分安稳,玉瑶得了名,出入府中,下人们都会笑着唤她。 她年纪本就小,苏府上下都待她如自家儿女,出入倒是自由。虽然前期自己还觉得拘谨,但过了一两月,便和下人们打成一片。今日去溪边捡石子玩,明日就去田里抓蝴蝶。 那苏彦待下人素来很好,即使玉瑶有时粗心,做了错事,他也只是低声说上一句,“下回当心了。”摸了她的头,并不曾有过多的斥责。若是干完了活,她还可以去书房看苏彦写字。苏彦若是得空,也会教她读书,抚琴。 玉瑶印象里,苏彦似乎是无所不能的,琴棋书画,没什么难得倒他。而每隔五日,苏彦会去苏府的后山,只带一张琴,一炷香。玉瑶也向婆子打听过,那婆子只说苏少爷好乐理,去后山是去谱曲。 终于,玉瑶还是鼓起了勇气,见苏彦又一次要携琴去后山,慌忙拉住,恳请苏彦带她前去。苏彦见她执着,拗不过,这才点了头。 苏府后山便是陇中山脉中最高的一脉,植被葱郁,四季常青。最为常见的便是苍天的古树,郁郁葱葱。阳光从树叶间隙中漏出,照的那地上的石头都闪着耀眼的光斑。松鼠,兔子随处可见,到也不怕人,若是带了食物,甚至会主动迎上来。 苏彦择了一块较大的石头坐下,玉瑶则忙去焚香驱虫,摆好古琴。 “我来这后山,不过是谱曲修身,你若是觉得闷,可去山下玩。”说完苏彦试了试弦的调,便开始弹奏自己谱的曲子。 他修长的十指轻轻抚过琴弦,凝气深思之后,琴声徒然在山间响起,乐音时而清脆时而婉转,音色犹如一汪清水,清清泠泠,像极了苏彦这个人。 玉瑶闭眼聆听,琴声悠扬,她也不自觉的哼唱起来。那是宁卿曾给心上人唱的曲子,意外的同琴声相和,不仅不突兀,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未是扶摇得意时,笼中日月且相依。一身天地宜间过,四面风尘莫远飞。老树无枝空怅望,春山何处不知归……” 一曲终了,玉瑶尚沉浸其中,却被苏彦一把抓住。 “这曲子,谁教你的?”玉瑶望着苏彦,慌忙甩开手,连退了几部。 “是一位玉瑶的故人所作,玉瑶不过是偷学了几句……” “可否带我去见他,这琴谱,我已反复斟酌数月有余,仍觉何处不妥,却总是说不出来。今日你这么一唱,倒点醒了我。不知是何处的高人?” 玉瑶摸了摸手上的镯子,忍者不让自己的声音有波动。“死了。” “嗯?”苏彦没有听清楚,又问道。 “她死了!她留给我这个镯子!把我推下去,然后自己就,就……”玉瑶的眼泪终归是没法收住,夺眶而出。她不常哭的,只是当年同宁卿说好相伴一世,如今阴阳相隔,就算自己没心没肺年级小不懂事,但宁卿终归是她不愿触及的隐疾,她也知道在苏彦面前说这些,他不会懂,也不合适。 “一切都过去了。”正擦着眼泪,玉瑶已被苏彦揽入怀中,这是苏彦第一次抱她。苏彦轻轻抚摸着她的头,白衣,梅香,温暖的双臂,她的脑海里又一次把苏彦和宁卿的身影重叠了起来,哭的更为狼狈。 有时候不得不否认外表明朗坚强的人,往往内心是那么不堪一击,只需触碰到那最柔软的一角,防线便会轰然崩塌。 “这首曲子,既然让你伤感,今后便不再弹了。” 时间倒过得快,初雪新消,天气又回暖,玉瑶已在苏府做了一年的工。 当初想着攒够了盘缠便要上路的,现如今在苏府事事顺心,也不用担心会被赶出去,玉瑶便有些动摇。 “要不,再多呆几日。”这样想着,于是离开的日子拖了一天又一天,到后来,直接把离开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虽说回暖,但没有太阳的日子,风还是吹得刺骨。 玉瑶原先在青楼,落下了不少的毛病,这冻疮便是其中一项,年年反复,总不见好。 这日,玉瑶在书房看苏彦题词,苏彦突然问道,“衣服够穿?” “嗯?够,够吧。”那玉瑶原本有些犯困,正晃着脑袋,听苏彦突然发话,忙一个激灵。 “过几日便要开春了,带你去镇上挑几件好看的。”苏彦搁了笔,搓热了自己的手,把玉瑶那生了冻疮的小手裹了起来,“顺便看看有没有厚实的手套。” 玉瑶连忙抽了手,藏在衣袖里,“玉瑶不要,玉瑶衣服够穿。” “好了,听话。”苏彦望着眼前小小的人儿,微微笑着,“顺便去镇上逛逛,添置些物品,婆婆年纪大了,总不能让她去吧。” 玉瑶听了,仍是有些为难。苏府位于陇中较为偏僻的乡下,人迹罕至,所以她平日里才可以跑到乡间阡陌里玩耍,如今要去镇上,遇见“熟人”可不妙。 苏彦似乎是看出了玉瑶的不安,打趣了,“怎么,怕被人拐了去?当初你一人来此处,我尚未过问发生何事。如今你在我府中也有一年了,若当初你是要去寻亲,盘缠应该也攒够了,正好可以去镇上打听打听,看看你在此处可有亲人……” 玉瑶听了,脑袋里一下子空了,五雷轰顶一般,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少爷不要赶玉瑶,玉瑶没有亲人,玉瑶不是寻亲的,玉瑶当日只是……” “只是什么?” “……逃避仇家。” 苏彦噗的笑了起来,“小小年纪到会开玩笑,当初你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哪来的仇家?我猜猜,是以前欺负你的混小子?还是你邻里养的极凶的狗?” “有的!”玉瑶望着他,“玉瑶有仇家,若是被发现了,他们会捉了我,打我骂我,还要我去……” 苏彦看她认真,也变不开玩笑了,摸着她的脑袋,“好了,我相信你,不过有我在,任谁都不会再欺负你了。” 终于,玉瑶还是同苏彦去了镇上,不过她一直都缩在苏彦的身后,苏彦无奈,只得随她去了。此行收获颇丰,眼见年下的物品购置的差不多齐全了,就只剩下玉瑶的新衣裳了。 “我不知当下的小姑娘喜欢穿什么,你就自己进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苏彦领着玉瑶到了卖衣服的铺子。玉瑶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布匹同时陈列在房中,她望了望布料和成衣,又望了望苏彦。 “少爷少爷,我真的可以自己挑衣服么!” “为何不可呢?” “那我想要这个,上面有小鸟图案的!”玉瑶拿起身旁的一匹,仔细的摩挲。 “也好,红色的穿了喜庆。”苏彦招呼着店家包了起来,身旁的玉瑶开心的差点没跳起来。“回去让婆婆帮你裁,婆婆的手艺很好,要什么样式的尽管和她说。” 玉瑶的小脑瓜子点的像拨浪鼓似的,她欢喜的不得了。 如今苏彦愿意替她买新衣,她总觉得自己要回一份像模像样的礼才行,况且苏彦又时救了她又是好心收留她,横竖不表示一下她觉得心里头过不去,显得自己是忘恩负义之徒。 可这一路走来,她细细想着,也不知道要买些什么好,无非就是簪子帕子小泥人之类的,没有心意。况且她又不知道苏彦喜欢什么,苏彦除却吃饭睡觉便是填词练字谱曲,偶尔有棋友来会他,或是文人来找他讨要墨宝。自身没什么特别的嗜好。 “想什么呢?”苏彦敲了敲玉瑶的小脑瓜。 “没,没什么。风大,少爷咱们回家吧。” 玉瑶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说,她自己原本也都没察觉。 不知何时,她已有一个称之为“家”的去处了。 第十章 苏彦(下) “那玉瑶逃到了那个什么乡下地方,叫什么来着……对!陇中!被一个叫做苏彦的书生给救了,那书生待她是挺好,又是给她取了名字,也不把她当下人,还教她唱歌读书,只是不知道为何,九年前她突然逃到老奴这里。老奴也是信佛的,见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便收留下来……” 段华年咳嗽了一声,“妈妈,你刚才又吃了块羊肉。” 妈妈神色尴尬,歪头扭脖做出忸怩之态,慢慢放下筷子:“心诚则灵嘛,佛祖不会怪罪的,啊哈哈哈……” 尹娴不解,“为何逃出来?苏彦待她如此好,而且你们的人也没有追查到陇中,她本可以安稳度日……” “段夫人,这世间的恩恩怨怨,老奴纵然一一去打听,也不能详尽知晓呀,不过老奴着实记得,九年前,她逃到此处,纵然衣服上沾满了尘土,但那面貌,真真是明艳动人,任谁也想不到是曾经两袋米就换来的黄毛丫头啊……” 花开花落,岁月浅葱,从十二岁到十六岁,足以让原本稚嫩的面容蜕变成妩媚。 玉瑶这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最终还是在苏府盛开了,且不开则已,一开则明艳万里。 但是玉瑶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如今完全可以化为利器,还是像往常一样,打扫房舍,清理后院,做完了琐事,便跳跃着跑向苏彦——近日,她越发喜欢粘着苏彦,她喜欢苏彦周身的那种亲近感和熟悉感。 他同宁卿真是像啊,举止言谈的从容和优雅,总是身着浅色的衣衫,若有若无的梅香,格外温暖的双手。 夏日的午后,鸣蝉不已,人却总感困乏,整日里懒懒的,不想动弹。 不过苏彦的书房倒还算凉爽,山风总是可以恰到好处的将清爽送入屋内,倒也不觉得闷热难忍。 玉瑶望苏彦已看那琴谱两个时辰有余,自己一个人在旁边到甚是无趣,便心生一计,想捉弄一番苏彦。 于是,她先是佯装吹风,在屋内转了一圈,然后蹑手蹑脚地绕到苏彦的身后,一下子捂住了苏彦的眼睛。 “锵锵锵!猜猜我是何人!” 玉瑶故意压低了声音,等待着苏彦的反应。 苏彦轻声笑了笑,放下琴谱,把玉瑶的手温柔的从眼上拿开,“玉瑶乖,莫要闹。” 玉瑶撅了嘴,“这不是看少爷看了这样久的书,怕少爷伤了眼,想让少爷休息休息么。”不等苏彦接话,玉瑶马上抢着继续道,“不如让玉瑶给您捏捏肩膀,放松一会再看?” “也好。”苏彦点头默许,转身刮了一下玉瑶的鼻子,“还是这样顽劣。” 玉瑶摸着自己的鼻子,觉得自己脸突然烫了起来,连忙用手搓了搓,见温度退不下去,所幸就不管了,双手搭在了苏彦的肩上。 苏彦的肩膀宽厚,颈部没有多余的赘肉,他就这样闭了眼,任玉瑶揉捏。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玉瑶突然低声唱了一句。 “什么?”苏彦睁眼,随即笑道,“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浑话?” 方才玉瑶脸上的红还未散去,如今听苏彦这么一说,连同耳根脖子全部染上了颜色。 “玉瑶不过是听人唱起,只觉得调子好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玉瑶的声音越来越低,垂下了头,恨不得找个缝把自己整个人塞进去。 “不懂的诗词可以问我,只是今后不要再听这些浑话了。”苏彦道。 “是……”玉瑶摇了摇嘴唇,双指就这样垂着,不停地打着圈儿,“那玉瑶,可否,拜,拜少爷为师呢……” 苏彦笑,“你若愿意,自然可以。” 玉瑶听完抬起头,眼睛里都洒满了光,欢喜之意如何也是遮掩不住,“那……师傅?” 苏彦:“嗯。” “师傅,师傅!” 苏彦:“嗯,我在。” 玉瑶继续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让师傅教我写诗,谱曲,唱歌,下棋,作画?” “你若是愿意,自然是可以。” 玉瑶一下子扑到苏彦的怀里,使劲的蹭着。 “怎么还像小时候爱买嗲,如今大了,怕不是要被人笑话。”苏彦满眼爱怜,却也拿怀里的玉瑶没办法,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如从前。 玉瑶天资聪颖,况且有基础打底,上手什么都很快,加之自己好学勤奋,不出半月,诗词书籍悉数阅完,且大部分能流利背诵。 不过让苏彦由衷赞叹的,还是玉瑶的歌声。 玉瑶素在青楼长大,耳濡目染艺姬歌喉,本就会上几句,加之自身声音清亮明丽,再复杂的曲子,也能在婉转中求得平稳,将技巧和曲调发挥到极致,真真如一只活百灵。 自此,苏彦谱写新曲,两人商榷填词,再由玉瑶唱出,一边是歌韵巧共泉声,另一边是琴声寂静树云深,两相附和,相辅相融。 若说人生多劫数,那么玉瑶人生不过两劫,一是命运多舛,二是求而不得。 她在不晓世事的年纪邂逅了宁卿,又在少女懵懂的时刻遭遇了苏彦。 玉瑶不知道自己对于苏彦,究竟怀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只是如今,苏彦摸着她的头,她不觉得像十二岁时那样从容,反倒觉得呼吸有些急促,快要压抑不住企图跳出胸脯的心脏。 是憧憬,是感激,或者是钦佩。玉瑶在心中这样暗示,一次又一次。 就像是垄着明火的薄纸,但凡不去触碰,只依稀见得火焰微微跳跃,而不知焰内的温度,一旦薄纸戳破,则火如赤舌,一发不可收拾。 她十六岁这年,无意溪边浣洗衣物,被他人窥得容颜,于是,苏府有佳人的名号就这样传了出去,自此,陇中未曾婚配的男子,无论商贾书生,富豪贫民,皆纷纷托媒人上门提亲。 苏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更有甚者,连夜蹲守在苏府前,只等翌日苏府门开,讨要得佳人。 玉瑶不知自己竟会招惹这样多的是非,每次苏彦迎客携带着一身疲惫,她总觉得鼻尖一酸,自己本不该给苏府上下惹麻烦。 “哭丧着脸做什么?本不是你的过错。”苏彦这样安慰这她,揉着她的头,只是突然,那手停住了,慢慢抽离。到底,是觉得过分的亲昵,有所不妥了。 那晚,书房的灯,亮了一宿。 第二日,求亲者仍纷至沓来,苏彦早早地在前厅等候。 玉瑶终究还是鼓起了胆子,躲在了屏风之后。 “我家王老爷嘱咐了,若是玉瑶姑娘嫁到王家,虽说是个妾,但一朝有了小少爷,还不是个主子,况且王家,苏少爷您是知道的,金银珠宝必是短不了玉瑶姑娘的……” “你这婆子有脸!嫁过去做妾,活受气!苏少爷,我算是头几个到您这儿来的,这凡事都有些个先来后到,我们徐家少奶奶去的早,徐老爷虽说年岁大了些,但是一等一的疼人,玉瑶姑娘嫁了过去,不说这聘礼不必那王家的少,名正言顺的做个正房,省的看人脸色!” “苏少爷,依我见,果然还是李家少爷同玉瑶姑娘最登对……” “苏少爷,我看呐……” “苏少爷……” ………… 啪,一声茶杯碎响。 配合着苏彦淡淡的嗓音,“今日到这儿。” 众人静寂,见苏彦已起身拂袖离去,一个个开始有所不满,方才席间有冲突的对家,此时见苏彦走远,干脆站起来理论。余下的媒人,或心事重重,连连叹气,或交头接耳,斜咧着嘴,抛着白着眼。 “……”方从此间抽身,苏彦便瞥见了屏风后的玉瑶,“都听见了?” 玉瑶点了点头。 “这里说话不方便,去书房吧,正好问问你的意思。”苏彦总是这样,在玉瑶的面前一直都是温柔的模样,即使方才有诸多不满,但绝不会把一点点负面的情绪让玉瑶窥见。 刚迈进书房,苏彦便被玉瑶从后头抱住。 苏彦慢慢解开她的双手,半蹲着,正视玉瑶的双眼,“你是我苏家的人,我自然会替你寻到一门合适的亲事。” “为什么?我不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么?” “你长大了,”苏彦微笑,“从一个小家伙长正了大姑娘,既然是大姑娘终归是要嫁人的。” 眼见着玉瑶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苏彦连忙补充,“不过,你也不用对今日那些人的话过于上心了,若是你有什么要求你只管和我提,不必藏着掖着。” “我不想嫁人……” “这……” “若是非要嫁人,”玉瑶眼里噙了泪,就这样婆娑者双目望着苏彦,“若是非要嫁人,玉瑶想嫁给少爷。” 苏彦一惊,随即笑道,“又来了,小孩子脾气,净说浑话。” “不是浑话!”眼泪夺眶而出,玉瑶闯入苏彦臂中,“少爷不是未娶么!玉瑶做少爷的妻子!若是不行,妾也可以,只要能留在这里……” “玉瑶,”苏彦从未有过这样严肃的神情,“你在我这里已有四年,苏府不能锁你一辈子。” “可是……” “没有可是,”苏彦还是推开了她,只留给她一个转身而去的背影。 “你累了,去休息吧。” 第十一章 将离 当夜,竟无眠;书房,灯长明。 玉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胸口酸涩。 她想起了曾在青楼看到的种种,心生一计,立即从床上跃下,点燃了灯,坐在镜前梳妆起来。 她并无什么发饰,常年在苏府做工,头发全部挽起,因此也没有用饰品的必要。她索性把头发全部放下,发已及腰。她从床头柜中取出了当年苏彦去镇上替她买的红色衣衫,当时她特意让婆婆帮忙缝成了冬装和夏裙,且尺寸都做的大些,如今穿那裙倒是正正好好贴身,恰如其分的勾勒出少女唯美的线条。 她本就生的明艳,穿着红色,竟有异样的妖媚之感。 玉瑶对着镜子,努力学了几个自认为绝美的姿势,于是出了房间。 苏彦果然宿在书房,不过书房灯未灭,想必此时还未歇下。 她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遂推开门。 “玉瑶?!你怎么这……唔。”苏彦未说完,嘴已被玉瑶的唇堵住。 笨拙的,青涩的,仓促的,这便是属于玉瑶的初吻了。 她今日终于想到要送苏彦怎样的礼物了,她愿意把自己作为礼物,双手奉上。 她紧紧的扣着苏彦的脖子,抓住他的手便朝自己的身上放,当年她在门外看到宁卿同她的爱人行事,如今她并不懂,只能效仿。 “你做什么!”她终究还是被推开了,并着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自己的左脸。 这是她不熟悉的苏彦,头一回,见到如此暴怒的模样,她的泪就这样掉了下来,一滴又一滴,这次,苏彦没有蹲下去拭去她的泪,也没有搀扶她或者摸着她的脑袋。 “若是自己都不懂得自尊自爱,你叫别人如何爱你!” “可是苏彦!”玉瑶就这样,从嗓中迸发出干吼,“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啊!你不也喜欢我么!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嫁人呢!” “我可以是你的师傅!你的家主!你的兄长!唯独不能是你的丈夫!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苏彦敲打着桌子,将砚台笔墨统统从案上掀了下去。“是,我是喜欢你,但那也不过是师傅对于徒儿,家主对于佣仆,兄长对于弟妹的恋爱,你怎么不明白!” 地下的玉瑶捂着耳朵瑟瑟发抖,蜷缩着,她很怕这样的苏彦,她多希望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醒来时,苏彦会笑着问她,昨日睡得可好,然后她大可以扑到苏彦怀中撒娇,同他说自己在梦里很难过,很害怕。 可这不是梦,巨大的声响,惊起了其他的仆人,苏府的夜灯纷纷掌起,众人披了外衣,赶着过来,围聚在书房的门口。 “少爷,出了什么事?”老媪敲了门,走了进来。 “给她披上衣服,带回去休息。”话语淡漠,言语之间,没有看玉瑶一眼。 “玉瑶姑娘,随老奴走吧,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玉瑶终于还是含泪睡下了,有人说情爱轻于空中浮尘,而此时玉瑶知道了,对于苏彦而言,说爱重于陇中的山脉。人生八苦,今日,她明白了求而不得的含义。 随着时间推移,说媒的人也渐渐散去了,一同散去的还有苏彦的目光和温柔。 玉瑶被禁止出入书房了,即使在院落里同苏彦擦肩,他也不过是淡淡的瞥一眼,连施舍一个字也不愿意了。 他也常常弹琴,不过玉瑶起歌相和时,琴音夏然而止。每隔五日前往后山的习惯也没改,玉瑶怕被厌恶,只是偷偷跟在身后,而每次,苏彦只是抱了琴坐在石上,无言。 明明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却硬生生活成了生疏的陌路。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直到玉瑶十八岁的时候。 依旧是春天,似乎好事的到来总是会选择春光明媚的时候。这个春日的午后,苏彦唤玉瑶去了书房。 她欢喜的不行,想着应该要怎么打扮才能不让苏彦厌恶,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她去问婆婆讨要了胭脂,第一次抹在了自己的脸上和唇上。头发摸了又摸,确认没有多余的发丝散落,这才慌忙跑去书房。 房中不止坐着苏彦,书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位面善的中年妇女,见玉瑶进来,忙站起身子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 “玉瑶,打个招呼,这位是袁家上门提亲的姑姑。” 一时间,玉瑶只觉得两耳嗡嗡,再听不得什么声音,体内的血液就这样凝固,从脚底一直凉到了心头。 “果然是极美的姑娘,模样好,性子好,还能干,能求得这样一门婚事,倒是袁家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了。”那姑姑笑着朝苏彦还了个礼。 苏彦忙摆手,“姑姑客气了,玉瑶毕竟是苏家的人,苏某也希望能为她寻到一门好亲事,能嫁入袁家自是她的福分,至于嫁妆……” “你就这么讨厌我?”玉瑶低头道。 “你就这么急着想把我赶出去?” “我又做错了什么么?” “你当真一点也容不得我?” 苏彦愣了愣,回道,“你已十八了,袁家名门,待人和善,必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委屈?”玉瑶冷笑,“我在你这里受的还少么?” 那姑姑只是尴尬处在中间,不知进还是退。 “苏彦,你当真不曾喜欢过我,哪怕就一点点?” 苏彦不言。 “好,如今便遂你的愿,不用你费心赶我,我自会走。” 于是,夺门而出。 “玉瑶姑娘!”那姑姑刚要去追,被苏彦拦下。 苏彦赔笑,“姑姑见丑了,玉瑶心气高,都是苏某娇纵了,她不过出去玩,等晚些自会回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姑姑尚是一副担忧的模样。 “姑姑用了晚饭再走吧,想必晚饭时,那丫头又蹦跶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来。 “去把饭菜再热热,今天有她喜欢的马蹄酥,不要等她回来都凉了。” “少爷,都热了三回了……” “再去热。” …… 苏彦在饭厅等了一宿,那马蹄酥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外皮都散了开。 他终究是没有等到。 此后的一日,一周,一月,一年, 玉瑶都没有回来。 第十二章 终了 一如六年前从青楼逃出来的那样,玉瑶在陇中的阡陌上跑着。 她跑的很快,纵然脸上全是泪,却不去抹掉。 她跑了两天两夜,淌过了溪水,越过了沟渠,兜兜转转回到了黎城。 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包裹没有盘缠,没有贵人没有庇护。 她在黎城的街上走着,这条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街道,她曾经想要逃离的地方。她耳边仿佛有宁卿的声音:“……只管跑,跑出去就自由了。” 该往哪里去呢?玉瑶苦笑着,到头来,自己还是被所有的人推开。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就这样栽在了街上,她不曾注意的,是身旁的楼宇,那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潇香楼”。 说来倒也真是讥讽,当年玉瑶逃出的那家小青楼,如今混的风生水起,一跃成了黎城最大的青楼,几经装潢,现如今改了个新名,若不是睁眼看到青楼妈妈那张熟悉的肥脸,玉瑶断不会相信。 “哟,姑娘醒啦,我见姑娘倒在我家店门口,旁人见了以为咱家做黑心买卖,就私自把姑娘给挪进来了。”一如既往的假笑嘴脸,玉瑶别过头去,看到自己的衣服都已被换下,连忙捂住了自己,惊恐地望着。 “哎哟,姑娘不要担心,我让底下那些婆子给姑娘换的衣裳,姑娘原先那套穿不得了,全破了。” “多谢……” 那妈妈眯起了眼,打量道:“姑娘好生眼熟,莫非见过?早些年,咱家店里逃出去一个粗实丫头,倒不是轻见姑娘的意思,不过姑娘倒是与那丫头几分相似啊。想来,那丫头如今跟姑娘的岁数也差不多。” 玉瑶不语。 那妈妈继续笑道:“姑娘身上没些盘缠怎就敢一个人乱跑呢,莫非是寻亲?或是想找份工?听我一句劝,不如早些回家,若是寻亲,你没个钱怎么寻;若是找活儿,这街上所有铺子都不收女人……” 那玉瑶没有多听,直直下了床,头也不回的朝外头走去。 妈妈在屋里轻蔑一笑,嘟哝着,“迟早回来。” 玉瑶挨个铺子问了过去,果然没一家铺子愿意收女工,就连唯独的一家绣房也摆手说不缺人手。 她于是蹲在墙角,想学那乞丐。可她不曾想到的是,人们见她衣服较新,身上干净,只觉得不过是江湖骗子,更有甚者朝她比鬼脸,扔菜叶的。 不得不说黎城的丐帮还是训练有素的,几乎每个乞丐都划分了自己的地盘,见玉瑶贸然插入,直接扔了饭盆,抄起棒子要朝她头上抡,吓的玉瑶连爬带滚的离开。 也想过卖唱,卖字画,不过一来没钱买笔纸,二来城中每日巡逻,见到乞讨卖艺的,无论男女都要打,那些乞丐知道规矩的,若是人来便跑,若是逮住了给些银两总归会放人。这玉瑶终归是不懂,直接被逮住,一顿拳打脚踢。 她不曾进食,又挨了打,实在是虚弱的不行,就这样倒在地上,微睁着眼睛,什么话语也讲不出来。 她终究还是被青楼的妈妈派人救了回去,喂了流食,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怎么,不跑了?六年前不是很能跑么?”那妈妈见玉瑶恢复了一些血色,便上去一个巴掌,玉瑶的脸瞬间留下了可怖的红印,嘴角渗出了一丝丝血。 玉瑶没有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她只不过用一丝丝微弱的气息,反复说着,“让我留下……” “留下?凭什么?你是比牲口能干活还是怎么的?留你?多一张嘴吃饭我还得提防着是不是会逃跑?”那妈妈眼见着又是要打她一巴掌。 “我能……让你……赚的……盆满钵满。” 那妈妈手在空中一愣,随即收了回去,露出了笑。 “替新来的姑娘收拾一间干净屋子。” 三个月后,《笼中鸟》在潇香楼的舞台上唱响,当日,台下座无虚席,但凡有空隙的地方皆为看客,名震黎城。 人们记住了这个叫做玉瑶的姑娘,记住了她的歌喉,她的琴技和她的《笼中鸟》。 一声一叹笼中鸟,谁人不知是玉瑶。 ... ... 玉瑶死在她二十七岁的春天,用衣服和被褥,做成了绳子,悬在了房梁上,自缢。 ... ... “她回到潇香楼,吃住都是最好的,客人喜欢她,老奴也是把她当女儿疼。她整整火了五年!这是前所未有的,就凭她的歌,五年啊!楼里的姑娘们都是吃青春饭的,过了二十还能叫客人惦记的,那真是少之又少啊。”妈妈说完便拿了帕子,似乎在抹眼泪,后觉得不够逼真,又耸着肩膀,抽息了几声。 尹娴板着手指算了算,“二十三岁,玉瑶二十七岁走的,那这几年是?” 妈妈叹了一口气,“任你再红,客人总归图新鲜的,每年潇香楼里有新的姑娘进来,十几岁的多讨人喜欢。二十来岁的,在咱们这算是年纪大的了。若是没人赎,没人娶的,下半辈子都烂在这儿了。玉瑶放不下身段,老奴劝她,要想留住客人,得让客人开心了舒服了,没必要架子摆着的,干咱们这行的,什么只卖艺,都是虚的。这丫头忒倔,就是不听。” 妈妈吃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哎,这丫头啊,老奴说到就觉得心酸。后头指名她的人少了,她不比以前风光了,那些新来的丫头年纪小,爱闹,看她不威风了就拿她开开玩笑,玉瑶还是沉不住气,这在咱们这里谁不得受些委屈,她就是想不开啊,真的是可惜……” 尹娴又问,“那后事?” 妈妈忙回道,“她没个亲人,只卷了卷,前些天给埋到城外去了,老奴当初想给她办的风光些,毕竟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走吧。”段华年拉了尹娴,径直出了门。 留下身后的妈妈挥着帕子,扯嗓子喊,“楼下闲着的还不来送送!爷!爷下次常来啊!” 出了潇香楼,太阳还不曾落。原先满地的日报都被扫去,各个铺子的吆喝依旧。 尹娴斜头望着段华年,问道:“那妈妈的话,你怎么看?” “七分真,三分假。” 尹娴有些落寞,“多半这妈妈同潇云阁打了招呼,玉瑶都去了,还不忘拉出来遛一遛。”随即叹了口气, “不知道她走的时候,可还安详。” “必定是安详的,”段华年道,“你知道她为何而作笼中鸟?她一生都被困着,如今走了,她终于做了回自己。” 后记 笼中鸟 玉瑶将自己锁在房中,门外是嘈杂的敲门声和叫骂。 她有些累了,她从没这样疲惫过。 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她自己也知道,以色侍人的最畏惧的便是年岁渐长,年老色衰。 更何况她不过只是个歌姬,姬与妓,原本就有本质的差别。 姬的时间更短,被遗忘的更快。 她摸着自己手上的玉镯——那是十五年前,宁卿从自己的手上脱下来,给她的。 这些年来,她得到了许多,也弄丢了许多,唯有这镯子陪伴她最长。 当时的宁卿,也是这样的心境么? 她问着自己,闭了眼倒在床上。 她有想到了陇中的日子,那六年,她过得很开心。 他找过她么?他身子好么?他还会去山间谱曲么?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么? 他,想过她了么? 重要么? 对于此时的玉瑶而言,这些都重要,且弥足珍贵。 当年还是太过冲动了,她这样嘲笑着自己。 不过就算留下?处境会比现在好么?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不过玉瑶的耳边却静了下去。 十六岁,多好的年纪啊,她也经常望着青楼里新来的姑娘们,如花儿般的年纪,那样的明艳那样的动人。 玉瑶的十六呢?冒冒失失地冲向他,心意都没有表达的明确,就被推开。 若是再来一次,玉瑶想着,自己恐怕还是会选择抱住他,只是玉瑶不知道,若是再来一次,他会不会再一次推开她。 他爱过么?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她想不到答案。 玉瑶站起身,拉开了衣柜,把衣服一件一件绑好,做成绳子,悬在了房梁上。 “未是扶摇得意时,笼中日月且相依。 一身天地宜间过,四面风尘莫远飞。 老树无枝空怅望,春山何处不知归” 她悠悠的唱了起来,这是宁卿曾给心上人唱的歌曲,不过此时,玉瑶用《笼中鸟》的调子,将它唱了出来。 “妾似胥山长在眼,”她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笑着站上了桌子,“郎如石佛本无心。” 房门终于被破开了,众人见到房内光景,惊愕万分。 “还不快卷了带出去,晦气啊晦气。”管事的捂了鼻子,忙招呼人来,“小点声,可别被客人们知道,坏了生意。” 青楼妈妈转了转眼珠子,随后笑道:“声张出去也没事,你们只管出去说,去请潇云阁的老板过来,就说潇香楼要同他们做一笔大生意。” 如今,黄昏,黎城。 “打搅了,二位可曾见过这位姑娘,如今应该是二十七岁的模样。” 段华年接过男子递上的画像,试探的回道,:“阁下可是要找,玉瑶姑娘?” “正是正是!方到此地,听路人提起玉瑶,果然是找对地方了。”那男人欣喜异常,正欲告退,被段华年拦住。 “听说玉瑶姑娘到别处去了,叫什么阖城,才出发没几日,阁下若是现在敢去,说不定能碰上。” 尹娴忙拉了段华年到一边,小声问道,“你骗他做什么?” “若不意外,此人应是苏彦,与其告诉他玉瑶已去,不如让他留有希望。” “可是……”尹娴还要多言,段华年已上前去。 “不知阁下是?与玉瑶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下,陇中苏彦。玉瑶是……”他顿了一顿,随即微笑道。 “苏某的夫人。” 第一章 饭局 “夫人夫人!柳公子来信了!”阿钿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手里是一封印有柳叶的拜帖。 听到是柳公子,尹娴眼前一亮莫非是柳颂忠!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莫非是回来了? 柳氏嫡子,柳颂忠,乃是尹娴幼时的好友,两人还曾一起在私塾读过书,不过尹老不喜尹娴多读书,所以早早地把尹娴接了出来,而柳颂忠则是孤身一人赴洋深造。 两人在尹娴出嫁之前多有书信来往,尹娴常常拜托柳颂忠寄些洋玩意儿或是刊物回来。因此,即使多年未年,感情还是如幼时一般的好。 阿钿喘了喘气:“柳公子回来了,方才带了礼去老爷老夫人哪儿找您,老爷告诉柳公子现如今你已是段将军的夫人,他便忙托了人送来了这个。”将拜帖递到了尹娴的手里。 尹娴反复看着贴面的青色柳叶,莞尔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颂忠还是没有变化……” 他们自幼相识,关系虽好,但也少不了孩童的大闹。每每闹了矛盾,柳颂忠面上虽气,但转头就回家边哭边写道歉信,而那信总是会装在印有柳叶的信封上。 【娴儿万安,听尹伯父说如今你嫁得如意郎君,柳某尚未恭贺;近日回城,带了几份薄礼,若是娴妹得空,柳某明日登门送上贺礼。】 尹娴一时感慨良多,她有些苦恼,如今回来了,知道了她嫁为人妇,柳颂忠会是作何反应呢?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段华年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叫尹娴吓了一跳,慌忙将书信紧紧塞在怀里。 “没……没什么。不过是故人来信,说要明日登门造访。” “既然是夫人的故人,便是我的故人,明日正好空闲,请他留下来吃顿饭,叙叙旧吧。” 尹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想不到段华年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难掩笑意。 “傻瓜。”看着尹娴娇憨的模样,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接下来还有事,先去书房了,阿钿!好生照顾你家小姐。” “今日!”尹娴突然拉住段华年的袖子,“今日还宿在书房么?” “若是夫人自己想要同段某亲近,”段华年的嘴角露出了邪魅的笑,“今晚陪陪夫人也不是不行。”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今晚睡书房记得叫下人给你多加一条垫被,看这样子今晚似乎要下雨,不要着凉……” “……”段华年感觉自己被硬生生塞了一口翔。 第二日,柳颂忠如约而至。 他果然是极其心细的人,拿出了准备的贺礼。贺礼是用丝绒的小方盒装着的,打开里头是一副镶了珐琅的耳坠,温润大气,且不艳俗。 “我很喜欢,谢谢你。”尹娴将耳坠别在了耳朵上,有些娇羞的将碎发别在耳后,“好看么?” “好看,”;柳颂忠满脸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一般,“你自然是好看的,不过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在外头做什么,快进去吧,今日先生有空,邀请你一同用午饭呢。”尹娴忙引着柳颂忠进了段府。 柳颂忠似乎有些踌躇,“这,怕是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饭菜已准备好了,柳公子请。”段华年这样冷不丁的出现在一旁,有些不悦。 他看了看柳颂忠,又瞄了瞄尹娴,最后目光落到了尹娴耳朵上的那一对耳坠,“拿下来。” “嗯?什么?”尹娴没有听清楚。 “拿下来,太亮了,刺到眼睛了。“段华年显然是吃了闷醋,鼓着腮帮子。”家里给你买了许多,怎么不见你戴。” 尹娴知道他的脾气,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好好,拿下来便是了,不过是颂忠补上先前结婚的贺礼罢了,你别多心。” “颂忠?”段华年已在心里把那姓柳的碾碎了千万回,这个小子和尹娴都已经亲密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了么!难道外头传尹娴婚前有意中人便是这个姓柳的!“这柳颂忠便是你的故人了?” “是啊。”尹娴回答。 ”真是个好名字,送终送终,今儿就给他送终!“段华年咬牙,心中这样想着。 段华年一个目光示意伍十,那小伍十慌忙低下头,他知道段大帅那个眼神的意思:大概就是让他带人找准机会把柳颂忠给做掉…… 伍十疯狂摇头装傻,可把段华年气的肝疼。 饭桌上,尹娴拉了凳子想同柳颂忠离的近些,问问家中情况和柳颂忠在外国的所见所闻,这段华年不乐意了,一把把尹娴拽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再用胜利者的姿态蔑视着柳颂忠。 只可惜,大概是段华年纯粹想多了,人家柳颂忠斯文得吃着菜,瞥他一眼都不曾。 “娴儿消瘦了,有好好吃菜么?”柳颂忠突然说话,夹起了一块肥瘦均匀的红烧肉就要给尹娴。 ·啪- 两双筷子就这么碰撞在了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段华年一个眼尖,用自己的筷子夹住了柳颂忠的,硬生生是把红烧肉送到了自己的碗里。 段华年大口嚼着抢来的食物,一边大声吧唧着嘴,“真香,谢谢啊。” “段将军,你这是……”尹娴愣在一旁,目光望向段华年,看见他眼睛里消杀的寒光,尹娴打了一个冷颤。 那段华年嘴里还嚼着肉,就这样唔唔唔的口齿不清道:“叫唔什么将军哦,多见外,叫先生或者叫夫君也不错。”说着把尹娴的座位,朝自己身旁拉了拉,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霸王,得意的神色直白的挂在脸上,收也收不住。 “段将军和娴儿恩爱,真令柳某艳羡。”柳颂忠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颇有规矩的用餐,一点都抓不住把柄。 听得柳颂忠又一次唤尹娴为“娴儿”,那段华年哪里还能忍,狰狞着脸就转向了身后站着的伍十。 伍十很尴尬,忙凑到段华年的耳边小声的说道:“将军,好歹是您夫人的友人,您想做掉他的心情下属明白的,不过也要看在您夫人的面子上,忍耐忍耐……” 这对段华年而言,怎么可能忍耐!在自己的家里,吃着自家准备的饭菜,和自己的夫人关系这样的亲昵,这不是公然挑衅到他“阎罗虎”的脸上来了么! 尹娴也察觉到了身旁大有张弓拔弩之势,慌忙打起了圆场,“柳先生多年不见,心中惦记娴儿,娴儿很是感激,只是……”尹娴突然抓起了段华年的手,轻柔的抚摸着,“只是如今身份不同了,小的时候不懂,开开玩笑也就罢了,如今成了段夫人,总归要避避嫌的。” 柳颂忠手上顿了一顿,笑容渐退,“段夫人说的有礼,是柳某唐突了,还请段将军莫怪。” 段华年笑开了花,只差没有出声了,他望着身旁的尹娴,用近乎是老父亲的目光打量着她,还频频点头。看的尹娴是心中发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尹娴此时不会猜到,段华年心中已经完全忘却了做掉柳颂忠的想法,反倒是换成了“我媳妇说的太好了,我媳妇说什么都对,我媳妇做什么事情都这样有分寸,我媳妇真是懂事……”等等诸如此类的想法。 段华年虽然在外头雷厉风行,果敢毒辣,唯独涉及到自己心尖上的尹娴,往往会笨拙许多,时而认真严肃,时而幼稚胡闹。有的时候他自己都会觉得奇怪,为何看到自己的媳妇,嘴角总会不知觉得上扬呢? 这样想着,手上夹菜的动作越来越快,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将半盆子的水煮羊肉堆到了尹娴的碗中,足足垒成了一座小山。 “将……夫君,别加夹了,我自己来就行。”终于,尹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段华年笑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我来,夫人平日了辛苦了,多吃点,你看看你,太瘦了。” 一盆羊肉已悉数夹到了尹娴的碗中。 “可是,这么多我也吃不下。”尹娴有些尴尬。 “多吃点多吃点,我喜欢你多吃一点。要不要再来一点虾?我给你剥啊。” “……真的吃不下了。” 第二章 琼三娘(上) 整顿饭局的气氛有些微妙。 尹娴察觉到了,大概是段华年见自己的故人是位男性,才有一些危机感? 想到这里,她噗的笑出了声,还“阎罗虎”呢,真是傻瓜。心中这样默念着,望向了段华年,正好与他双目对视,刷的一下,尹娴的双颊便觉得热了起来。 “咳咳,多谢二位的款待,那么柳某便告辞,不再叨扰了。” 柳颂忠于是起身,鞠了一躬,朝着尹娴笑了笑:“段夫人保重身子。” “自然的,我送送你吧。” 小伍十慌忙拦住了欲拔刀的段华年,“冷静啊!将军您大人有大量!消消气消消气!” 尹娴与柳颂忠就这样并肩走向大门,并无言语。 终于还是柳颂忠打破了沉寂:“他,对你很好。” 尹娴仰头,天似乎是要下雨了,乌云已经压了下来,“他自然不会怠慢我。” “娴儿,你可知道!”柳颂忠突然抓住了尹娴的手臂,就这样望着她,“我原本想着你会在家中等着我,我在外求学,我故意比他人学的多学得快,我就是想早一些学成回来,我想见你,我想上你尹府提亲!” “颂忠,请你不要再说了。”尹娴想要扒开他的手,可柳颂忠却是使足了劲儿,怎样也挣脱不了。 “娴儿,我也想过,我去了这么多年,你不可能一直等着我,但是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他段华年居然逼着你嫁给他。” “他不曾逼我!” “你自愿?这不可能,你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物?我可以接受你嫁给任何人,我唯独想不到的,是你成为了他的夫人,我听尹伯父说了,是他到尹府来讨要你的……” “柳颂忠!”尹娴的一声怒吼,让柳颂忠惊住了,手上脱了力,随即尹娴便挣开他的禁锢,上手就是一巴掌。 “我们自幼相识,儿时童言无忌,不过是胡闹,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不曾等过你也不曾心悦过你,若是有,至多是对故人的思念;况且我的婚事,若是我没有点头,任谁人强迫,断不会嫁的,还请柳公子不要听信市井的谣言说辞。” “儿时玩笑?”柳颂忠就这样冷笑了起来,“童言无忌?”他转身走出大门,又突然停下,转头望着尹娴,一滴泪就这样从他的眼眶中夺出,“你小的时候说长大要嫁我,现在你说不记得了,可尹娴你知道么,我为了你的这一句玩笑,等了你整整十二年。” “柳公子说笑了,请恕尹娴无法回应您的一厢情愿。” “段华年不是你的良人。”柳颂忠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消失在雨中。 “世事无常,”尹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颂忠,你怎么就不懂呢?” 暗处的伍十收起了腰间的枪支,转身跑去和段华年汇报。 翌日,尹娴翻看着日历,饶有心事。 外头的雨从昨日落到了今日,还不见变小之势,不知要落到什么时辰。 近日的雨水倒是充沛,全没了前几日的日光融融,霏雨连绵,乌云压的极低,总觉得天空不干净,这人心里头也多添了几分烦躁,怪叫人心神不宁的。 尹娴的屋中多木质用具,每逢落雨潮湿,便笼上了丝丝霉味,她也想叫人更换了,但又怕惊扰了段华年,徒增麻烦。 如今她在段府,总算是习惯了些,除却两人还未行事,其余的都还算顺心。段华年也总能在公务之余抽出好些时间哄着她。虽然同桌吃饭变得频繁了,但苦恼的是,每次吃饭,段华年总是少不了往她碗中添菜加饭,若是不吃,他又要钻到自己怀里撒娇卖乖的,所说私下相处,但好歹是一届将帅,怎么能如此不注重形象呢。 尹娴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跳的有些快。 最近常有这样的毛病,想到段华年,总会觉得胸口悸动难忍。 她曾叫阿钿偷偷请了西医来看,那医生不曾留下药房,只是笑着说是心律不齐,养两日便好了。 “可能是那段华年老是惹我,固有这个毛病的。”尹娴这样想着,心却又咚咚咚的狂跳不止,“还是说,我最近,开始在意他了?” 书房,段华年默默地把手中的小报撕成碎片,扔到了纸篓。 现在的这些人,心都黑了,非要搞个什么黎城美男评比,搞就算了,还不给他段华年面子,愣是只给了他第三名的冷板凳。 若是平时,他断断不会看这些花边新闻,若是第三第四他倒也一笑而过,唯独这第一居然颁给了刚回黎城的柳颂忠!这让他如何忍! 他仔细想着,那柳颂忠不过是个书生,况且还长了一副女人的模样。虽说穿了长袍,道还有一丝丝的人样,但那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架了一副眼镜就是大才子了?说不定是道貌岸然,两足禽兽呢! 总而言之,他是欣赏不来这种所谓的阴柔之气,也摸不清黎城女子的心思。但是他确认了一点,黎城的万千少女,普遍审美比较低下。 伍十是他捡来的,排了第二。自己也总是老父亲般的关怀着他,虽然伍十从不承认。段华年倒不是介意自家的小伍十排在自己的上头,他只是生气,气自己家的崽子不够争气,连个柳颂忠都比不过,白占着副官的位置,不如去后厨烧饭。 “伍十,你当了好多年的副官了,年纪也大了,是时候退休了。” “那个,将军,我才二十一……”伍十是真的捉摸不透自己伺候的这位段将军,只是每次下达一道命令,伍十的右眼皮子就会跳上好几天。 咚咚咚,书房的门被敲响,尹娴见没人应门,便兀自推门走了进去。 然后看到了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画面。 平时的冷面副官居然就趴在地上抱着段华年的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喊着什么自己年纪还小,不想去后厨历练;退休还太早,自己做菜和投毒没有两样…… 见是尹娴进来了,段华年慌忙抛下伍十,整理整理衣服,腆着笑脸迎了上去,“夫人来找我,所为何事?想我了?” “不……你们要不先解决你们的事儿?” “我们?哎,没事没事,你的事最重要。”于是挥了挥手,伍十只能噙着泪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 尹娴于是招了地方坐下,“清明将至,我想备些好酒带回娘家祭祖。无奈黎城的酒水总觉得的淡寡无味。我曾听父亲提起过离黎城约莫二十里路的汾头山有酒庄,名为琼花庄。四年前,庄主大摆品酒宴,父亲有幸得以参加,只尝了一口那儿的佳酿,便念叨至今。阿钿替我寻访黎城酒肆,都不见有卖的,正好这几日闲着,我想去琼花庄问上一问,看看可不可以买些回来。” “一个人太危险,我陪你。” “可将军向来公务繁忙……” 段华年笑着刮了下尹娴的鼻子,“纵然是繁忙,但不至于连陪心上人去买酒的功夫都没有。”于是把尹娴慢慢搂入自己的怀中。“我说过了,在家中,不要叫将军了。” “华……华年?”糟糕,尹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开始颤动,怎么也慢不下来。 且说第二日,段华年便已收拾好了行李,早早地在尹娴的房门口等着了。 起初,他还主张让虎军相随,在尹娴的极力阻止之下,他方才退了一步,只带伍十同去。 伍十得了消息,脸都来不及洗,就从后厨的灶台蹦了出来。 “你还真去了啊?!”段欢年一脸吃惊。 伍十:“……” 汾头山与黎城不过二十里路,不消一个时辰便可以到达。 段华年和伍十对琼花庄并不陌生,因而提出带路。四年前,他被调至黎城驻守,伍十跟随,他们曾途径汾头山。 那时正逢秋末,别处九日黄花才过,汾头山已有霜雪落下,甚是奇妙。青嶂穿上白衣,不见一点杂色,白白净净,恬静无声,连山上柳泉都不曾叮咚作响。汾头山四季之中,三季落雪,因而酒庄得名琼花庄。 段华年和伍十是见过庄主的,在四年前的那场品酒大会上。 任谁都不可能忘掉那样耀眼的人,庄主本就是个绝美的女人。 那日品酒宴上,她身穿一件深绛底古香缎的袖袄,下身则是暗红色的繁花纹绣裙。乌亮的青丝,头绾着髻,以细银花钗点缀。她本就极白,加之这漫山飞雪,更觉得白的有些耀眼,真真配得上肤如凝脂这个词。端丽冠绝,芳菲妩媚在她的身上没有一丝的维和。 不知那样高贵的女子,现如今是什么模样? 方入汾头山,便觉得寒气逼人,明明与黎城相接,为何这天气相差甚远。多亏段华年有所准备,从包中取出御寒的皮袄,鞋帽,这才让尹娴觉得温暖许多。 琼花庄并不难找,入汾头山,只需一直向西,不消片刻,便能看到题有【琼花仙境】四字的坊门。 三人总算找到,可见村内空无一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昔日的繁华酒庄,活生生变成了一片废墟,虽仍遗留着数个残垣断壁的房屋,但明显已久无人居。歪七扭八的房舍中央,则是当年品酒大宴的高台,定睛一看,那高台上端坐着一位女子。 一片白芒中,她的绛色衣袄格外醒目,虽然发丝凌乱,却遮盖不住容颜的端庄。她手里是一枚铜铃,一面已呈炭黑色,铜铃内则是一片六瓣霜花。她就这样捧着铜铃,没有表情的坐着,任由雪花掉落在她的睫毛上也不管不顾。 “这是?”尹娴有望着那女子,有些好奇。 “此人大概便是琼花庄庄主,琼三娘。” 第三章 琼三娘(下) 一人一雪一铜铃,就这样在天地之间静默着。 雪花一瓣又一瓣的掉落在琼三娘的肩头,还未曾拭去,便化作一滩小小的水渍。 风渐起,夹杂了霜雪,格外的刺骨凌冽,像是锋利的刀刃,在脸上划着,割的生疼。她依旧捧着铜铃,不曾动过。 细看她的手,没有手套御寒,已被冻成血红,本该是纤长的十指,爬满了细密的疮口和裂痕。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去,像是空气乍被凝滞,滞的心寒。 她低垂着眼眸,目光却是呆滞,似乎想努力穿透着什么却又不知在思考何物。 “不过四年,便成了这副模样?”伍十踢了踢脚边的碎砖残瓦,“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后的丛林有飞鸟啼唤,琼三娘终于将头偏了过来,望见了立在坊前的一行人。 “琼……花?”她突然立起,不知哪来的力气,提起裙子就朝坊门的方向奔去,一把将尹娴抱住,“妈妈很想你,你原谅妈妈……” “这……”尹娴自是一惊,奈何琼三娘抱的太紧,无法挣脱。 而身旁的段华年和伍十已有张弓拔弩之势,手已搭在腰间的枪上。 “庄主!庄主!”雪中跑出一位婆子,约莫六十岁的年级,头发已半百,喘着气儿把琼三娘从尹娴身上拉了下来,“庄主犯糊涂了,不过是过客罢了。” 琼三娘微眯了眼,上下打量了尹娴一番,方才的欣喜从脸上褪去,唯留下了漠然的冷面,随即甩手离去,吝啬了言语,不再多说一个多余的字,“阿婆,赶走。” “这女人,搞什么啊?!”伍十气不过,就要上前理论,忙被段华年拉住,段华年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胡来。 “敢问婆婆,方才这位是?又何故唤我琼花?”尹娴见那婆婆生的面善,向来是好说话的,连忙笑着搀起婆婆的手臂。 婆婆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接了一瓣雪花,“庄主原是瞧见了姑娘身上的这件大红袄,思念爱女所致。姑娘莫怪,琼花是庄主已故的女儿,” 婆婆说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道,“若是那孩子还在,应是姑娘这般大了。” 交谈之间,林中惊起飞鸟,叫声萧杀凄凉,叫人心生凉意。 有人!思虑片刻,便有蒙了面的人从灌木丛中杀出,各个穿着黑衣蒙上了脸罩,提了刀就径直朝坊前众人杀去。 段华年冷笑,“原只带了些刀棍。”说完便一个扫腿踢在为首的黑衣人脸上,同时掏出腰间的枪支对着身后的歹人左肩就是一枪。 那些黑衣人见了枪,却仍是一副副不怕死的模样,手中的刀子胡乱挥砍着,步步逼近,将段华年团团围住。 伍十将尹娴和阿婆护在身后,余下的歹人们见他护着女流,觉得容易下手,冲向了伍十。 伍十自幼就是爬着他人尸首一步步活下来的,加之常年跟着段华年南征北战,练就了一身好本事。这些三脚猫功夫的二流歹人,在他看来,与捏碎齑粉无异。 他轻蔑的哼了一声,右手拔剑,左手掌枪。伍十的速度极快,身影就这样在人群中来回闪躲,及歹人的刀锋从他的头顶落下,他持剑的手就此一拨,左手已经枪口对准那人的手腕。少顷,但闻枪响,满山寂然,再无哗声。 段华年那边也早已解决,他将地上的人悉数扯去面罩,叫阿婆前来盘问辨认,看看是山上的山贼,还是琼花庄的仇家派来的人。” 阿婆嘴中念叨,“怕还是之前那些个人吧,这两年来,琼花庄没少被这些歹人骚扰。” 于是走上前,围了地上的人转了两圈,突然停在了一位少年模样的人跟前,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顿时惊道:“严,严少爷!” 两年前,便是琼三娘的女儿琼花去世的那一年。 琼花走后,三娘不再酿酒,每日只抱着琼花生前佩戴的铜铃,在琼花庄庄内的高台上久坐。琼花庄也逐渐没落,家仆四散,于是琼花仙境不再,昔日酒庄逐渐荒凉。 祸不单行,琼花庄在这两年里,屡遭歹人抢掠。庄内并无人太多人手,因此毫无抵御之力,只能在庄内四处躲藏,才得以苟命至今。 如今这阿婆居然在歹人队伍里看到熟悉面孔,不由得让人心生疑惑,原以为不过是山贼横行,如今看来,恐有内情。 琼花庄会客厅,那些黑衣人被反手缚着,塞了口。虽然刚才恶斗,但段华年与伍十都不曾伤及要害,不过是吃了些皮肉之苦。 阿婆去请里屋请了琼三娘,让尹娴一行人在屋内歇脚。 虽说琼花庄没落,但仍是有衷心恋旧的下人留下下来。庄内并无充裕的炭火,下人们只得捡了枝叶置于盆中,点了火供众人取暖。 众人脱下沾了雪的外袄,那火燃的极旺,屋内顿时暖和了许多。 尹娴烤着手,忽然看到那个被叫做严少爷的人,径直望着盆中跳动的赤炎,青筋暴起,一副想要将火盆踢出门厅的模样。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琼三娘终于出现,这回她挽起了头发,扑了脂粉,身上仍是深绛底古香缎的袖袄并暗红色的繁花纹绣裙,一如四年前的端庄扮相。不同的是,腰间挂上了那枚半黑的铜铃。 地上的严少爷自然是望见了琼三娘和她腰间的铜铃,终于,还是跪不住了,喉咙中发出了沉闷的低吼,眼睛霎时布满血丝,不管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挣扎的就要冲向三娘与她拼个你死我活。 不过,自然是被伍十一把扣下。 伍十只觉得此人是条汉子,方才受了剑伤,深可见骨,右腿又中了一枪,换作旁人早就疼死过去,他居然撑到现在,还这样的有精神,不由得心生了一丝丝的敬佩。 “让他说话。”琼三娘的双眸依旧睥睨凛然,霜白的嘴唇微微颤动。 伍十犹豫了片刻,将严少爷口中的塞布扯开,那布上染满了殷红血丝,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愣是咳出了一大口血痰。 “把她还给我……” 琼三娘冷笑,连看地上那人都不屑,只昂起了下巴,一字一语道, “她生是我琼花庄的人,就是死,你也休想得到她。” 第四章 严炎(上) 房间中一片寂静,唯有火焰灼烧木柴时发出的霹雳声。 屋外的风依旧凛冽,大雪慢慢飘落在地,形成了厚厚的毛毡,仿佛要将人世间的污秽一件一件地掩埋。 琼三娘端坐在厅堂之上,身旁的茶早不再冒着热气,她依旧握着手里的铜铃,痴痴地望着铜铃内部的六瓣霜花。明明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冰冷,而她的眼睛中明明有热烈的火苗,仿佛要将这铜铃灼烧一般。 双手被反缚在背后的男子由于伤势过重,声音不像方才那样的凶狠响亮,只是他的眼中满满的仇恨怎么也无法掩埋。 “她……琼花本来不会死的,若不是你自私,放不下这酒庄,她怎么死!她本可以活着!” “活着?”琼三娘的脸上扯出了一个近似抽搐的笑,反复道:“活着?你说她本可以活着?” 男子咬住牙齿,不让血水从口腔中喷涌而出:“若你当初同意我们的婚事,琼花就不会……” 琼三娘终于还是颤抖着肩膀站起:“我?我何错之有?若不是你处心积虑撩拨我的琼花,她怎会一时鬼迷心窍?严炎啊严炎,你好好想想,若不是你,琼花怎么会死!琼花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死!” 一时,失控破音,一行泪就这样从三娘的眼眶夺出。三娘的唇齿都在打颤,径直跑向火盆,也不顾火焰烫手,抽取一块烧的赤红的木头,就要朝严炎抡去。 尹娴等人忙想上去拦,可哪里拉的住,那木头就这样砸在了严炎受伤的肩头上,他只闷哼了一声,便疼的晕过去。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是我的琼花!” 伍十和段华年两人才将这发了狂的琼三娘拦住,否则按照她这个架势,非要生啖严炎的肉不可。 那婆婆已经在一旁不住地抹泪,“劳烦各位了,我家庄主也是……伤心至极,让老奴带庄主去休息吧……” “放开!我要杀了那小子!让我杀了他给我的琼花陪葬!” 总算让琼三娘安静下来,婆婆将三娘送至卧室,服了汤药睡下后,再安排了下人在房外看守,遂叹着气出来朝尹娴一行人深深拜了一拜。 “婆婆这是做什么!”尹娴大惊,慌忙去扶。 婆婆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由唰唰淌了下来,伍十见状,递上了一块帕子,婆婆接过,连忙道谢,“多谢各位恩人,多谢这位小爷的帕子,若不是各位恩人,今日庄主和老奴怕是都要……” “那严炎,显然是庄主和婆婆熟悉的旧人,不知为何也在那行人里。”段华年抱着手,斜倚着墙,皱了皱眉头。 “话说那些人不还绑在前头么,将军,要不咱们去审审?”伍十歪了头,问着段华年的意见。 “也好,”段华年道,“若是山中歹人,此刻料理了,今后黎城百姓外出,途经此处也可得些安宁。” “黎城?各位恩人莫非是黎城来的官爷?”那婆婆捂着胸口,很是惊讶。 伍十蹦了出来,才打算隆重介绍一番自家的将军,结果被段华年一把捞了回来,“不过是些小人物,官爷是真的不敢当。” 那婆婆听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也是也是,那些个大官爷们每日里应付姑娘都来不及,怎会到咱这来呢,哈哈哈哈……” 尹娴听罢,忍俊不禁,戳了戳身旁的段华年,使了个颜色。段华年咳了一声,没有接话。 众人到达前厅,原本昏迷的严炎此刻已微睁了眼睛,神智慢慢恢复过来,因为伤口的缘故,鼻中发出了哼声。 “你叫严炎?”段华年打量了眼前的人,虽说血污沾了大半张脸,但眉眼之间看来,不过是十八十九岁的模样。 他似乎没有要回答段华年问题的模样,咬着牙齿,把脸别到一旁。 “这些人,是你的人?还是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受雇于人?” “我的人。”严炎终于透露了一句话。 “为何要劫琼花庄?” “劫?有什么好抢的?我不过是要琼三娘那个毒妇付出代价!”话语间,有咳出了一大口血。 段华年听了这话,觉得饶有兴趣,继续追问,“你想杀了她?” “是,我要让她知道,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严公子,”婆婆忍不住插嘴,“你放过我们庄主吧,庄主这些日子也不好过,小姐的意外我们都不曾想过……” “还有你!”严炎恶狠狠地盯着婆婆,“你是琼花最喜爱的阿婆,最信赖的阿婆,她对你如此坦诚,你是怎么回报她的!你等着,处理完了琼三娘,就轮到你!” 婆婆倒退了两步,布满沟壑的脸上又一次被泪痕占据,“严公子要老奴的命,就请拿走吧,只求公子不要再伤害庄主,庄主她……” “等等!”伍十突然挡在二人之间,清了嗓子,问两人,“是庄主琼三娘和这位婆婆杀了自己的女儿琼花,所以严炎你这样恨她们?” 婆婆摇了摇头,“庄主和老奴绝不会害小姐!” 地上的严炎冷笑一身。 伍十继续问道,“那就是你,严炎杀了琼花,找她们佳人泄愤?” 严炎怒道:“胡说八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一气之下,伤口的血又逬出,严炎不由得倒吸了几口凉气。 尹娴看着地上的伤员,皆是因失血而变得惨白的脸色,于是提议先将众人的伤势稳定下来,再审讯。众人觉得有理,连忙吩咐了琼花庄的下人备下药物,替伤情严重者先止住流血。 洗去了脸上的血污,方才看清了严炎的面貌。尚有一些的稚气残存,但被嗜血的眼神遮掩住了,他的五官生的很温和,不像是酷爱厮杀暴虐的暴徒,反倒会让人相信,他是不得已而为之,有自己的苦楚。总而言之,是一张安全且让人看了觉得异常温柔的脸。 尹娴替他包扎着右腿,突然问道,“琼花,是你的……?“ ”是我发誓要娶的人。”严炎听到了这个名字,眼中突然亮了起来,但是不过多久,那道光黯淡了下去,“因为她,我想快快的长大,你知不知道,“他望着尹娴,语气是这样的绝望,“我们当初是同岁的,但是现在,我比她年长了2岁。” 尹娴听了这话,包扎的手一愣。远处看着尹娴的段华年条件发射似的,神经紧绷,唯恐严炎对尹娴有不利之举。 “和你这样的外人说,你也不会明白的。”严炎苦笑着,明明伤口疼痛,但他忍着,像是因为琼花离去而惩罚自己一般。 “你……”尹娴沉默良久,才吐出这样一句话:“你究竟,是怎样爱着她的呢?” 严炎的瞳孔瞬间紧缩,肌肤上的毛孔都一寸一寸的张开,他觉得耳边是火焰吞噬的噼啪声,人群惊呼声,哭喊声……还有,琼花的声音: “炎,你究竟是怎样爱着我的呢?” 第五章 严炎(中) 琼花,名花;琼花,雪花。 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琼花烂漫,即使是在霜雪雾凇的寒冷之境,也能形成玉琢冰雕的绝美场景,因此,琼花也被作为雪的雅称。 得琼花者,得两情相悦。如美玉一般无暇的爱情,则是琼花亘古不变的内涵。 不过,美好的总是易逝的。琼花花开一期,雪花入手则化,都不是长久之物。 “她的名字真是好,她像极了琼花,那样的美,却又那样的早早去了。”话音未落,严炎便又开始哽咽。 他同他带来的那些人被转移到了后院,与琼三娘的房间相对。但严炎克制自己,不去看三娘房间的方向,他害怕,害怕会勾起两年前的那一幕。 “炎,你究竟是怎样爱着我的?”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一辈子都不再记起那副场景。 她穿着素色的缟衣,仿佛早已预料到了结局。他离她这样的近,却被人拦住,怎么也不能近她的身。 她没有犹豫的将酒淋在了自己的身上,朝那片赤色的海洋跑去。 他拉不住,他喊着,他想去触碰少女的衣袂,想告诉她自己来了,没事了,一切都可以解决。 但是周围的叫骂声,硬生生的将他的呐喊掩盖住了。 她最终,还是看到了他。只是,少女的脚步没有停下。她给了他人生中最美的一抹微笑,唇齿开合,是在传递着什么。 他听不清,但他看的明确。少女是在问他,问他对她的心意。 他好想告诉她,自己对她从来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她独占三分。他还想告诉她,他们会有很好的未来,闲庭看落花也好,闹事逗蛐蛐也好,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可以为她实现。 明明两人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心愿,一起长大一起变老…… 她听不到了。 终于,人群骚动了起来,他终于没有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着。 他冲不破这人肉的屏障,他只能徒手拨着前头的那些人,为什么不让他靠近她,为什么? 他倒了下来,口中一甜,一口血便从自己口中喷出。他知道,这是他心头的那一滴。 他的爱,他的爱人,在这茫茫的白雪中,归于尘埃。 严炎捂着自己的脑袋,不让思绪回溯,他害怕再回忆起,因为每想到那个画面,他胸口的怒火便会高涨一丈。这些年来,他几乎要将自己燃烧殆尽。 尹娴确认伤口包扎的没有什么纰漏,于是跑向了段华年,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原先不过是想来买些琼花酒,如此看来是不成功的。既然琼花庄有自家私事没有料理,我们断没有插手的理由,不如早些回去。” 段华年心中正有此意,不想尹娴与自己不谋而合。严炎一行人不过是旧时恩怨与琼三娘结下梁子,倒不是山贼土匪之流,大可让他们自家事自家毕。 唯独这个伍十不是十分乖巧,现在还拉着酒庄的几个仆人打听着往事。 见两道目光朝自己这个方向扫来,伍十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慌张跑了过来,站到段华年的身旁。 “你在做什么?”段华年眯起了眼,问道。 “打听打听,段将军段夫人,我同你们说啊,这个琼三娘可了不得!琼家排老三,上头两个废物哥哥。琼三娘可有本事,丈夫不是死的早么,她也不赖在婆家,自己出来创了个酒庄,便是这个琼花庄。她没自个的孩子,拜托了婆婆帮她买了个姑娘,认了做义女,这个小姑娘就是琼花了。”说着,用嘴指了指阿婆,一副自己打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的得意模样。 尹娴忍俊:“伍副官果然伶俐,不过看此光景,琼花酒是没着落了,虽然知道你打听情报辛苦,但我同段将军不打算管人家的家室,趁天还未暗,早日回黎城。” “都说了,不要叫段将军,叫华年。” 尹娴:“……” 伍十不管不顾两人打情骂俏,只觉得自己遭受了五雷轰顶。明明这么卖力,几乎要对那扫地的大爷出卖色相才换取到的情报,本以为能邀功得到赞许,谁知段华年与尹娴完全不在乎的模样。这简直就是对他辛勤劳动付出的一种变相否定!他不服! 有什么办法,只能憋着,如果让段大帅不高兴了,是要去厨房烧火的…… “天色已晚,叨扰多时,我等先行赶路,怕是要告辞了。”琼三娘尚在房中,婆婆守在房门外,于是段华年觉得惊扰庄主休息是为不敬,便与婆婆辞行,劳烦婆婆待琼三娘醒后通报。 “你们来此处,不就是想要琼花酒么?既然如此,全给你们。”屋内突然冒出声响,随即房门被“砰”的推开,琼三娘未披外衣,一脸嘲讽的笑便迎了出来。 伍十忙撒谎道:“只不过是路过……” “撒谎!”琼三娘一拳锤在了房门上,“我琼三娘此生最恨欺瞒,路过?此处继续往前不过荒郊野岭,村落都不曾有。你们身上带了不过一日口粮,又是从黎城而来,怎会跑远?停留在我琼花仙境牌匾之下,若不是打我琼花酒的主意,便就是要抢我琼花酒的秘方!” “庄主误会,确实是为了琼花酒,不过见庄主家事未断,我等在此也不合适。但,若是真如庄主方才所说,愿意将琼花酒赏给我们,那自然是毕生之福。” “呵”琼三娘冷笑,“原是庄中还剩下几坛,本想赏你们,如今我不愿了。” “出尔反尔!”伍十不乐意了。 “如何?横竖你我都不是君子,你扯谎我反悔,有何不妥?”琼三娘依旧冷漠异常,正眼都不曾瞧过伍十。 尹娴连忙赔笑:“不赏是自然的,如此上等美酒,怎能说赠就赠。不知三娘可否开个价……” “你当我琼三娘是为了你这几个臭钱?” 她琼三娘不同那些小家子气的尖酸妇人,从商多年,自身便透着一股狠厉,不过为人豪爽,倒也是难得。她什么世面没见过,又怎会被人用钱就糊弄了。 “不过,若是真心想要,也不是不可。”琼三娘指了指酒庄大门的方向。“酒庄正中,立有一高台,你若能只着轻纱,赤足在台上起舞,且跳的让我点头,庄中物什任你挑选。” 尹娴等人自然知道琼三娘所指何处。方才他们入庄之时,遥遥望见三娘坐于台上,定是那块台子无误了。高台起舞,这对尹娴并非难事。自幼父亲不喜她读书,但是这女工歌舞什么的,倒是十分上心。动辄了黎城最好的舞师教尹娴舞步。虽说自己已有好几年没有温习,但是毕竟有底子在,倒也不慌。 虽说是春日,但琼花庄天气实属怪异,三季飘雪,冰封之境,若是这个天穿着清凉在外出走一遭,皮肤都得冻的通红,更别提赤足跳舞,这脚不废了就稀奇了。 段华年皱着眉头,只觉得这个提议毫无意义,拉了尹娴便要走。 尹娴忙道:“不过是跳个舞罢了,动起来便不冷了,况且我从小练过,不碍事。父亲一直想再尝尝琼花酒,若是能带回去,他必定欢喜;先祖们也定……” “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这样的天气,不是开玩笑的,那个女人,不过是疯了。” 段华年言语之间都是担忧,他怎么不知道黎城四季分明,纵然是冬季断不会这样刺骨,尹娴不曾长久的在这样的坏境里生活过,冻上一冻,轻则拉下病根,重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提议,根本是天方夜谭,何处无好酒?非琼花酒不可?黎城酒肆我都给你盘下来,岳父想喝什么便喝什么,这还不好?”段华年还想阻拦。 “不是天方夜谭。”严炎的声音突然从对面传过来,一时之间,众人皆被吸引了目光。 “四年前,琼花做到了。”他虽然重伤且被绑着,不过也没有因此失了那股肆虐的劲儿,他以嘲讽口吻对琼三娘道,“你不过是想找个你女儿的替代品罢了,没有人可以再还原当年盛况了。死了这条心吧。” 琼三娘反常的没有理睬严炎,转头换了一副微笑的面孔,望着尹娴,“姑娘可敢跳?” “我跳。” 第六章 严炎(下) 风,消减了下去,雪,却依旧慢悠悠的飘落。 尹娴已经换好了轻薄的衣衫,通体的白色,不见一丝装饰,唯有在袖口和裙边绣有细密的琼花花饰,尹娴皮肤本就是瓷白色,若非是一头乌黑锃亮的秀发,行走雪地,倒是难以分辨。 “你怎么这么笨呢,有这个时间不如想些别的。”段华年黑着脸,却还是将自己的大衣脱下,将尹娴裹在自己的怀中。 “当年上头将你调至黎城,可是万里加急,要你们一刻也不许耽搁?”尹娴眨着双眼,虽说有些哆嗦,但那双眸子却是柔的出水。 “是又如何,你快去换了衣服,咱们回家。” “这便对了,”尹娴笑着推开了段华年,在寒冷中舒展身子,“既然是不得耽搁,段大将军居然还与伍十副官在此地停留,参加品酒大会,想必这琼花酒真的是不同凡响的,若是今日拿到了,也好送一坛给将军。” “浑话连天,这算什么理由,你身子……” “本就不是理由,”尹娴笑道,“想为夫君求得天下至宝,又何须理由呢?” 这话倒是将段华年说堵住了,他一愣,仔细分辨着刚才的话语,不是是甜还是涩。而尹娴已经褪去了鞋袜,赤足走向了高台。 “你不拦她?她不是你心爱的女人?”严炎斜眼,似乎在嘲笑段华年的无能。“就算她跳的好,也比不过当年的琼花,不过东施效颦而已。” “你喜欢琼花?”段华年没有看他。 “是又如何?” “她可以随意胡闹,横竖背后有我,琼花若是你心爱的女人,你保护好她了么?” “你!”严炎挣扎着,奈何自己被枷锁箍住,动弹不得。 尹娴慢慢走上高台,台面上被白雪覆盖,因而不能直接明显的看清花纹。 她能感知的,唯有从脚底扩散到全身的冰冷。她的足底已经感知不到疼痛,由原先的白皙变为了通红。她逐渐觉得双腿不受自己的控制,酥麻感一寸一寸的攀爬上来。 琼三娘已然率领了琼花庄为数不多的下人,拿了鼓,在高台下一字排开。 段华年同伍十紧随其后,虽然在后院暖和,且也能看见高台的状况,但他依旧选择站在高台之下。若是尹娴有什么意外,他也好立马将她抱在怀中。 三娘解下披风,敲响了第一声鼓。 琼花庄果真是沉寂过久,这鼓声穿透力极强,震的周边雪花,仿佛都在一瞬间滞空暂停。飞鸟惊起,落下了一地的绒毛。 尹娴自然是不知道当年琼花作何舞蹈,只得即兴编跳。她幼时被师傅赞叹,一个鼓点可以连续变换四套步伐且不拖泥带水,虽说时间有些久了,但也不曾疏于练习,纵然天寒地冻,难以思考,但身体早已记住了步伐,待棒槌落鼓的一瞬间,右足在台子上划了个半圆,随即左脚凌空,整个人舒展开来,双手甩动,那衣上的丝绸便皆数散开,这是天女散花无疑了。 鼓音震颤,尚有回音,她腰肢一摆,右手掐着兰花指从面颊一侧划过,左手做轻拢慢捻抹复挑之状,倒真像是琵琶入怀,以风为弦,以雪为衣。 琼三娘冷笑,“算是不赖,不过美则美矣,还不够!” 说完,令仆人敲响身旁大小不一的鼓。一时间,琼花庄被鼓声包围,错落难辨,难以抓住节奏。 尹娴不慌不忙,乱中取静,敏锐的察觉到鼓声错落开的间隙,双手在胸口做莲花状,捧上头顶。脚下也没歇着,跟随着一阵有一阵的鼓点波浪,频繁变换着步伐,到叫人看的眼花缭乱。 琼三娘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模样,“花拳绣腿,不过是唬小孩的玩意儿。”于是夺过棒槌,开始自己敲打起来。 常言皆道,鼓声可以反映击鼓者的心境,因此曾有鼓声伤人的案例存在。琼三娘此刻的鼓声不像方才那般,反而有些过分的急促,显得杂乱无章。 尹娴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脚步开始有些乱了,突然,便觉得脚底一阵阵痛,低头一看自己脚上的皮不知何时黏在了台子上,方才用了些力,居然将皮硬生生从脚上撕了下来。如今脚上鲜血淋漓,加之霜雪刺骨,她只觉得腿脚一软,几乎要从台上直直坠下。 “娴儿!”段华年才要冲上前去,尹娴慌忙拦下,面色苍白却又无比坚毅。 “没事。” 尹娴站起身子,又一次舞了起来。殷红夹杂着雪花,将裙子的下摆染成了绯色,茫茫天地之间的一抹红,却是分外妖艳,一时叫人挪不开双眼,只得啧啧惊叹。 鼓声不知响了多久,尹娴也不知道自己舞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实在无力动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感觉不到刺骨,才眼前一黑,沉沉的倒下。 段华年自然是抢在众人前面,将她一把抱在怀中。扯了自己身上干净的衣服,包扎尹娴受伤的脚,将自己的衣服全部裹在她的身上,在尹娴的手里哈着热气。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琼三娘立在高台前,将棒槌扔在了雪地里。婆婆抖了抖三娘的披风,展开了,替她披上。 “婆婆,本来不相信阿花已经走了,”三娘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悲切,“如今看那姑娘跳了,我才明白,阿花是真的回不来了。” 飞雪落在了三娘的睫毛上,一滴泪,就这样从她的脸颊滑落。 伍十见段华年疯了似的闯进了后院的一间房间,才想进去帮忙,就被挡在了门外。 “那女的,怎么样了?”严炎问道。 伍十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回答,“你这边不是看得见么,问我做什么?” 严炎睫毛颤了颤,“横竖他说自己能保护好自己的心上人,我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被打脸。” “不劳您费心!”说完,便忙去找婆婆讨要药材。 尹娴脚上的血倒是止住了,好在天气比较寒冷,不容易感染溃脓。 此时天色已完,加之尹娴昏迷,身子虚弱,连夜赶回黎城也不现实,只得在琼花庄歇息一晚,看看能否将情况稳定下来。 “好冷。”段华年摸着尹娴的手,冰的如同一块沁着寒光的玉石。“裹了这么多衣服也不能暖起来么?” 屋内已经笼上了炭火,异常温暖,按理来讲不应当如此。 段华年的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干脆将自己的衣服悉数脱掉,一把将尹娴贴在自己的身上。古法常言,若是受了冻的人,以他人体温回暖,可以及时缓解。如今此间求医不得,只能冒险一试,若是尹娴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段华年的眼中露出一丝凶光。 他定会让全庄的人替她陪葬。 “冷……”尹娴昏迷着,嘴中迷迷糊糊的反复这样一个字。 冷?段华年抱的更紧了些,被褥厚衣全部堆在了尹娴的身上,一寸肌肤都不曾放过。 “将……爷!爷!你开开门!我叫婆婆熬了热乎的姜汤!爷!开开门!”门外是伍十的叫唤,段华年皱着眉头,望了望怀里的尹娴。 “放门口,我自取。” 第七章 琼花(上) 尹娴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段华年的怀抱之中。外头也是十分明亮,窗纸被映照的泛出了白光,想必是到了正午时分了。 尹娴想微微转个身子,奈何自己被紧紧箍住。自己的脸就这样贴在段华年的胸脯上,这倒叫她觉得熟悉,当初归门,段华年也是这样抱着自己。 脚上传来了刺痛,尹娴这才想起昨日自己高台起舞,硬生生撕下来一整块皮。倒吸了一口凉气,昨天的自己着实是太拼了一些,不知道段华年要为此生几天自己的气呢?她轻轻笑出了声,相处了这些时日,尹娴自然是摸清了段华年的脾气,便不太怕他了,想到他气鼓鼓地威胁自己的模样,倒别是有趣。 屋内是浓浓的姜茶味儿,尹娴终于察觉,自己的口腔内也残留着浅浅的姜的辣感。 “有心了。昨晚定是累坏了吧……”尹娴望着眼前熟睡的人儿,轻轻说道。 那是她朝夕相处的夫君,但是与其他夫妇不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反倒有些微妙,仍然处于互相熟悉和试探的过程,尹娴不知道,自己对于段华年的态度也在一点一点悄然的变化着。 未曾预料的,尹娴已将唇凑了上去,贴在了段华年的唇上,这样的感觉的确是奇妙。当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为时已晚,想要逃离的尹娴被段华年一把按住。 “偷袭?”段华年微微睁眼,笑道。 “不是的!”尹娴想要辩解,大脑飞速转动,这个时候说什么类似你嘴巴上有脏东西,我帮你吹掉一类的话显然是太假了。等等,嘴唇。 嘴唇,尹娴一下子愣住,方才舌尖触及到了段华年的唇,亦有姜的辛辣味儿和红糖的微甜,莫非,昨天,他是嘴对着嘴将茶水给自己灌下的?!想到这里,尹娴的脸颊刷的变得通红。 “怎么了,发烧了?”段华年正要伸手来摸额头,被尹娴连忙躲过。 “没发烧,真的没事了,昨天……谢谢你,我没事了。”便要挣脱着起身。 “别动。” 一双大手就这样温柔的放在了尹娴的脑后,将她慢慢送至段华年的面前,还没有来得及多加言语,段华年已闭上眼吻住了她。 血液就这样一瞬间奔涌向了大脑,尹娴再也没有办法思考别的事物,只能被动的回应他的舌,配合他的呼吸。 “牙齿,不要抵着。” 他的话连同呼出的气,温热的,轻柔的,就这样打在了尹娴的鼻尖。她觉得自己紧张的战栗起来,明明面对的是自己的夫君,她不应该的。 慢慢分开了牙齿,他的舌便探了进来,温柔的试探着她,一丝都不敢逾矩,一点也不敢用力,只是舔舐,像是棉花在口腔慢慢融化一般,酥麻但不讨厌。 “娴儿,我很害怕,我活这么大没怕过什么,但昨天你倒下的时候,我真的怕了。”他在尹娴的耳边呢喃着,绵密的柔情从耳根慢慢扩散到了全身。“我们回家好不好?” 尹娴望着他的眸子,依旧是深邃的,只不过,似乎隐隐约约笼上了一层水汽,大概是自己看走了眼吧,尹娴心中这样想着。 “我……”尹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依靠在段华年的胸口,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遂又一次快速的亲了段华年一口。 段华年见状,直接翻身将尹娴压至身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笑着俯身凑到她的脸旁,“你这样,我忍不住的。”想到尹娴的脚上有伤,他动作顿了顿,小心不去碰到尹娴的脚,眉头却不由得皱了起来,显然是在动摇犹豫。 尹娴此刻环上他的脖,“无妨的。” 情意正浓,正要有所作为,房门咚咚被强行推开。 “将……爷!夫人醒了没!雪小了!今天可以……”伍十径直走了进来,看到光着上身的段华年和他身下的尹娴,不由得露出了尴尬的微笑,“啊,在忙啊,啊哈哈哈不好意思,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伍十表面看似镇定,实际上双脚已经哆嗦的不行,出了一身冷汗,这次真的完了,不是去后厨烧火那么简单,可能要去扫厕所了,更惨的可能是被挫骨扬灰…… 越想越觉得恐怖,不等段华年开口,已经跑的不见人影。 尹娴羞的直接推开了段华年,用被褥将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段华年在内心骂了十万次伍十后,忙凑到尹娴旁边,“夫人,要不我们……” “滚!” 窗外的雪,不似昨日,消减了许多,风也不算刺骨。 碍于昨日受了寒,段华年给尹娴裹了一件又一件厚外套,实在是谈不上美感,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奶奶害怕自己的孙子被冻坏,把小孩子整成一个肉圆子。 “我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尹娴抱怨着,只觉得自己练扭一下脖子都很费力。 “哟,还活着?”院子里传来了戏谑的声音,原是严炎,虽然被绑着,但是气焰不见得消减。“都说了,世间除了琼花,高台起舞,不过是东施效颦。” 他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放空,像是在望着遥不可及的过去。 “四年前的她,配得上名动天下的称号……” 四年前,品酒大会,琼花庄。 品酒大会,原是各个酒庄庄主联盟,每隔四年举办一次,轮家坐庄。会上,万家皆会携带新酿佳酒赴宴,与席间来宾共品。而坐庄的东家,则会设宴三日,备上歌舞奏乐,招待众庄主。 四年前的大会,由琼三娘一手承办,相传琼花庄酒香且人美,一女子一舞动天下。 此女子,即为琼花。 她穿着一袭白衣,轻薄的细纱与她的肌肤相贴合,就这样在风中勾勒少女曼妙的身子,仿佛与白雪相融。 若非那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常人只道是一尊冰雕美人树立高台,出淤泥而不染。 她的舞着实是担得起天下人审视和批判的目光的,动人是自然,动心却又是不曾预料的了。 十六岁的严炎,随着自己的父亲严庄主,前来赴宴。雪花落在了少年的酒杯之中,渐渐消融,但是少年并没有注意到,他呆呆地凝固了一般,握着酒杯的手就这样停滞在空中。 他见过的美人不少,隔壁庄子的小艾,他家管家的孙女小芳,他觉得都是漂亮的,但是在见到琼花起舞后,他觉得自己对于漂亮的理解,太过肤浅。 那日的琼花庄,分外的寒冷,但他却觉得自己的血脉都开始微微的喷张。 少女的一颦一笑都令他的心弦为止颤抖,他很想冲上台去,就这样跪倒在少女的裙下,想去触碰一下她的手,确认一下这翩迁起舞的人儿到底是不是玉石制成的。 听父亲说,此番参加大会,是想替他向琼三娘求得一门婚事,两大酒庄联姻,好处自然不消旁人揣测,即是显而易见的。再加之琼花酒近年来买的极好,他严家又是酿酒世家,若是能将琼花庄与自家酒庄合并,酒庄地位更加稳固不说,新酒的配方也可以一同研发。 想到这里,严炎的眉头一紧。自幼,他对父亲言听计从,父亲的教诲他从不敢忤逆,包括同琼花庄联姻,他也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反抗。但是,他有些动摇了。 “父亲,您可是要我迎娶琼花庄庄主的掌上明珠琼花?” 少年旁边的长者品着琼花酒,啧啧赞叹,待喝了一两有余,才回答道:“是,吾儿莫要多想,待会为父开口,这么多庄主在,见吾儿生的这样好,她琼三娘也得卖个面子。” “不是的,父亲,只是,严炎不知,台上那位姑娘……” “台上?”严庄主眯起眼仔细看了看,“大概就是城里请来的艺姬,不过这舞当真绝妙,三娘有心了。” 少年的心沉了一沉,遂低下头,不再言语,内心一遍又一遍的劝说着自己,努力平复心情。 如父亲所言,自己身上背负婚约,此刻想着别的姑娘,是为不敬,更是称不上君子。 鼓声终了,高台之上的少女,白衣飘飘,丝毫不觉寒冷。纵然赤足,但是收尾动作依旧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流畅,显然是自幼连起,功底极好的。 三娘拍着手,同婆婆登上高台。婆婆手里拿了一件大红毡子,替少女裹上,这才为那抹白增添了一丝血色。不得不说,少女真的很适合红色这样鲜艳生动的色调,更显得她面容姣好,肤若凝脂。 “容我向诸公介绍,这位是小女,琼花。” 少年当即坐不住了,在短短一瞬间尝遍悲欢的滋味有点难以描述,他不能控制自己,扑通一下子弹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少年自觉不妥,羞红了脸,只得将双手高举,拼了命的拍手。“好……好!” 严庄主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眉毛都拧到了一起,低声道:“还嫌不够丢人?吃饱了就赶紧下去。” 少年垂下头,小声道:“是。” 于是便灰溜溜的从席间撤下了。 琼花庄位于汾头山,四季之中三季飘雪,因此想要在山上看见草木繁盛,百花争艳的景象,实属不易。 严炎便闲逛着,循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径直上了山。 山上常有耐寒的鸟儿嬉戏打闹,一路上的草木虽不算繁盛,但被大雪装点,活像是披上了雪白的棉袄,也是别有风趣的,不过白色着实晃得人眼睛疼。 严炎只揉了揉眼睛,便觉得脚下一空,摔了个狗啃泥,正要鼓囊着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传来了女孩子轻轻的小声。 “你……没事吧,噗。” 严炎倒是哪个溜出来的丫鬟,抬头,却撞见他熟悉的一张面孔,那是方才在台上跳舞的琼花!依旧是白衣红袄,不同的是,终于穿上了厚厚的鞋子。 严炎一下子感觉自己忘记了如何站立,只是坐在那里,任由心脏噗噗跳动,脸蛋通红。他有一些不敢去看琼花,但是又担心自己躲开目光,会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脚扭伤了么?我帮你看看?”说完,琼花便蹲下,要去查看严炎的伤势。 严炎连忙朝后爬了爬,摆着手道,“我没事!没事!你别过来啦!” 说完这句话,他便后悔了,自己怎么这么愚钝啊,什么别过来,他巴不得琼花离他再近一点呢,怎么这嘴巴就是不听使唤,讲个话都不利索。 “噗,那我走了?”琼花笑着,转身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别!” “怎么,刚才不是让我走的么?现在又舍不得了?”琼花走过来,蹲在他的身旁,用手捏了捏严炎的腿脚,“当真没事?” “当真当真!”严炎的脸又红了三分,他望着面前的少女,大气都不敢出,怕她是雪捏的娃娃,自己一呼气便会化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横竖席间也是应酬,闷的慌,来看花。”琼花侧着脸,微微撅了嘴,“那你呢?为什么跑出来?我看见你坐在严伯伯的旁边,你是他儿子么?” 原来她注意到自己了!少年心中乐的炸开了花,面上却还要镇定,唯恐琼花觉得自己是个肤浅轻薄的人,“正是,不过是不胜酒力,出来吹吹风。” 琼花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抱歉,我不知道,严公子出生酿酒世家,居然三杯两盏便不行了,噗……” 严炎轻咳了一声,慌忙转移话题,“你说,看花?这大冬天的,哪有花?” “你随我来。”说完,严炎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牵起,然后朝着山上跑去。 一时间,自己的大脑又一次放空了,他能见到的唯有少女的背影,琼花已经占据满了他的视线,自己不知为何,也就任她摆布了。 “就是这了!” 顺着琼花的手望去,他的瞳孔在一瞬间都放大了,呼吸之间皆是花香—那是漫山的玉色琼花。是了,琼花庄,既然得此名,庄上怎会无花?况且琼花最是耐寒,即使冰封也能兀自开放。 换做山下别处,琼花花期极短,不过一个月,但在这琼花庄,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没有什么限制,任由自己美丽下去。 “好看么?”琼花的笑靥连带着这漫山的琼花,严炎觉得自己有些迷离起来。 “好看……” “那你喜欢么?” “喜欢……你。” 第八章 琼花(中) “昨日见你便觉得眼熟,四年前,在宴会突然起身拍手的可是你?”段华年眯起了眼,打量着严炎。 “是又如何?” “那日你爹向琼三娘提出联姻,当众被拒,我这个旁人看了,也替你父亲感到尴尬啊……” “你!”严炎咬牙切齿,但是因为被限制了行动,所以只能任由青筋暴起。 四年前,段华年被调,途经琼花庄,顺道去品酒大宴参观了一下。三娘当年也甚是好客,来者不拒,但凡是客,都可以一品佳酿。 虽说段华年和伍十不算坐在靠前的位置,但是前头的骚动还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两人当年不知其中瓜葛,只道是寻常提亲被回绝,一笑了之。现如今看来,竟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父亲提亲,本是好意,我同琼花情投意合,若不是她琼三娘死守着自己的酒庄,琼花怎会死?” “一派胡言!你父亲觊觎我琼花庄已久,琼花年纪尚晓,被你利用蛊惑,你敢说你没有一丁半点的责任?!”三娘一袭绛色长袍,发丝未挽,不施粉黛,只是怒目对着严炎,大声斥责。“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我的琼花庄也没了!你们父子到底还想从我这里夺去什么!” 这一瞬间,尹娴捕捉到了严炎脸上的落寞和悲痛,原先跋扈的他,在听完三娘讲的这番话后,选择了低头沉默。 他不像三娘口中的那种无耻之徒,他对琼花的感情,倒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尹娴这样想着,才想分辨几句,便被段华年挡在身后。 段华年不去理睬严炎和琼三娘之间的矛盾,神色冷淡,对三娘道:“昨日,我夫人已按照约定跳了,给我们酒,你们的事情自己处理,我们急着赶路。” “哼,”三娘哼了一声,“不知要什么酒,汾酒,桃花醉还是雪花酿?可惜了,唯独没有琼花酒。” “庄主,莫要欺人太甚。”段华年强压着怒火,默默攒紧拳头。 “欺人太甚?”琼三娘斜眼冷笑,“我当初只说赏你几坛,并未说过是琼花酒,未曾违约,何错之有?” 段华年才要发作,被尹娴伍十一人一条胳膊给拽住,才作罢, “如今我私事未了,自然没心情招待你们,你们若是愿意等,事情处理完了,琼花酒自然有,等不了,还请现在就走人,给我庄上腾个地方。” 琼三娘的性子向来如此,若是想同你做生意,不用你多说,她自然双手奉上;若是觉得没必要招呼你,便会变着法子让你觉得不舒服。很多时候,众人都摸不清她的脾性,豪爽时千金散去一笑了之,不爽时,一口酒渣子都不给你喝。 尹娴微微笑,拉了拉段华年的袖子,“好不容易出一趟城,只当是玩便可以了。” 段华年摇着头,“虽说都依你,但只许再在这里待一日,明日无论如何,必须回家。” “自然的,”转头对琼三娘行了个礼,“多有叨扰。” 此时,沉默良久的严炎突然抬起了头,一行泪就这样从他的眼眶里缓缓流下。 “你恨我,但还请你告诉我她的墓,告诉我她留下了些什么。我在汾头山找了两年,至少留给我一丝念想,我也好常去陪陪她,求你……” 三娘的嘴角微微抽搐着,转而还是那一副凶狠面孔,甩着袖子留下了一句话。 “你休想。” 四年前,品酒大会。 严庄主见宴会氛围正好,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微醺,便端了一杯酒,站起,朝着琼三娘进了一杯。 “诸公皆在场,也好提严某做个见证,听闻琼三娘有一女,与小儿年龄相仿,到了婚配的年龄,不知三娘可愿将千金配与我儿,成全一段佳话呢?” 三娘给了婆婆一个手势,婆婆走下去,接过严庄主手中的杯盏,再将其递给三娘。 三娘把玩了一番杯子,若有所思,“方才你旁边,站起的那位,是你儿子?” 想到刚才严炎的举措,严庄主有些尴尬,的确是不妥,怕是要给琼三娘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是,不过小儿没见过大场面,有些害羞而已,还请琼三娘莫要见过。” “我儿方才高台一舞,为诸位助兴,严庄主你看,我儿如何?”琼三娘冷笑。 “自然是极好,极好,很是满意。” 三娘将那杯酒慢慢掉在脚下,笑靥如花,“严庄主满意又如何?我们琼花自然是伶俐的,可我不想今后的女婿是个呆子,严庄主意下如何呢?” 严庄主只觉得两颊通红,瞥见众家多有嘲讽神色,顿时觉得异常丢人,好歹自己严氏酒庄名誉南北,配得上酒庄翘楚的称号,她琼三娘一介女流的酒,再怎么醇香,也比不过自家的市场大。想到这里,严庄主顿时有了一丝底气。 “三娘说笑了,我儿嫡出,不过是没常带出来走动,背地里啊聪明着呢。况且又数长房所生,身份上没什么毛病,横竖你家琼花嫁到此处,也不会亏待,虽说是养女,但礼数咱们严家一点儿也不会短的……” 只听见杯盏掷地的清脆响声,琼三娘怒目而视,站起拂袖,“严庄主究竟何意?在此大会,来者皆客,非要让我把话挑明了让众人生嫌么?你严家何尝短缺钱财了,打主意打到我琼花庄了?好,那诸公做个见证,我琼花庄,今后是琼花继承的无误,横竖没有嫁出去的道理。我三娘活着的一天,谁也别想打我酒庄和女儿的主意!” 三娘倒不是不希望琼花寻觅一个好人家,只是她仔细思考了,今后琼花还是得承大业,她琼三娘给不了琼花什么别致新奇的礼物,能留下的唯有这酒庄。但她又不希望为他人做了嫁衣,自古女儿出嫁,娘家给的东西或多或少都成了夫家的了,琼花庄是她三娘的毕生心血,于是也算作是私心,她希望琼花能留下。 “上门女婿?琼三娘你莫要欺人太甚!”严庄主掀桌而起,手指三娘,破口大骂。 “又如何,横竖我嫁女,什么样的女婿我来挑。”三娘抄起桌子上的酒壶就要朝严庄主砸去,若不是婆婆和下人极力拦阻,怕不是就要在会场闹了起来。 琼三娘泼辣,读书也不多,丈夫死后,单凭一己之力便支撑起这酒庄生意,她素来不喜欢掩饰自己的想法,为人也从不忸怩,这便导致了在一些方面极度的偏执和暴躁。 众人也察觉到微妙的氛围,但好在酒水极妙,才能继续坐着谈天说地。严庄主自然是觉得备受羞辱,愤愤不满地让下人去寻严炎,提前离了席。 而在山上赏花的二人,完全不知酒宴上出现的状况,依旧坐在石头台阶上互相说笑。 山间的风尤其的冷,琼花舞后,还未来得及多添衣裳便擅自跑了出来,不由地打了几个喷嚏。后自觉有些失态,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很冷么?”严炎脱下来自己的外袄,给琼花披上。琼花生的较小,那外袄足以将她整个人包进去,她有一些些贪婪的享受厚实衣物锁住的温暖,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 “还冷么?要不要再给你一件?”说着严炎就要脱自己的内衬。 “呆子!不要了啦!”琼花慌忙阻止,“脱了你怎么办,不冻死才怪呢。” “这不是关心则乱么……”严炎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什么乱?”琼花凑过身去,“山上风大,我听不清楚。” “没有没有没有!”严炎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去了。“我是说你头发乱了,我给你理一理。” 说完,便将手搓暖了,然后贴近琼花的额头,将她的发丝,轻轻别到脑后。 琼花扑闪着自己一汪水灵的大眼,一本正经道:“你可知道,在我们琼花庄有一个说法,若是男子摸了女子的头发,便是要缔结婚约的。” “啊,啊啊?!”严炎的手慌忙放开,但是望着眼前的琼花,他还是吞了口口水,捋了下舌头,握住琼花的手,“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呆瓜呆瓜呆瓜!”琼花抽出手,锤了严炎几下,“我胡说的,你还真的当真了。” “自然是当真的,何况本来我就要娶你的……” 这回换做琼花不解了,“你别唬我。” “我可没有!今日我爹说了,要向琼庄主求我同你的婚事,啊啊,都忘记告诉你了,我是严炎,严家庄那个,你知道严家庄么?” 琼花的神色道分辨不出什么,只是淡淡的,像是瓷器一般,安静的聆听着。 “我看见你在台上跳舞,真的很好看,知道你是琼庄主的女儿,我开心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很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呆瓜,哪有第一天见面就说喜欢的。”琼花娇嗔,在严炎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琼庄主,不会同意我的婚事的……”琼花有一些落寞,“我跟着她这么多年,我知道她的脾气,我终究是会成为下一个琼庄主的,她舍不得这座酒庄的。” 严炎慌忙摆手,“我爹不是觊觎你家酒庄,不过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给我找个合适的姑娘,况且我看你我年龄相仿,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些不是我们要去考虑的,长辈们必定是考虑周全的。”严炎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他可不知道人间疾苦亦或是世事变迁。 “你终归是不懂,很多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的多。” 琼花留下了这句话,和满山的玉色琼花,将外袄还给了严炎,飘然离去。 严炎散步下山,思考着琼花方才的话,觉得心中一半甜蜜一半困惑,一想到两家定下姻缘,便可以日夜与琼花相守,他便天真地笑着。 在琼花仙境的牌坊之下,他遇到了提前离席的父亲严庄主,小鹿一般欢快的蹦上去,想要去问求亲的结果,何日娶亲,准备多少聘礼。 他得到的只有一个“另觅良人”的结果。 第九章 琼花(下) “那琼花不过是个养女,若是嫁给你,这身份不对等,难免遭人说闲话。” 严炎震惊,当初父亲所谓提亲,谁人不知琼花非琼三娘所出,如今拿此理由搪塞自己,未免没有说服力。联想方才琼花所言,他算是有了些眉目。 “可是琼庄主不允?” 严老摸着自己的胡须,拍了拍严炎的肩膀,“父亲自有计较,你不要再问。”转身便要离去。 严炎杵在原地,默默握拳,“父亲,果真是想利用孩子婚事,吞并了琼花庄么?” “谁说的?”严庄主语气之中显得有些不满。“小孩子不要瞎猜。” “我不是小孩子了!爹不就是看今年琼花庄的新酿销量极好,想要求得配方么,不就是想利用孩儿的婚事吞并琼花庄么!我只当爹为人正直,从不会这样怀揣恶意!” “混账!”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严炎的脸上,他没有还嘴,只是咬紧了牙关。 “谁教你的?越发放肆了!还不回家!别给我在这里丢人现眼!” 严炎被下人拽着上了车,他回头望着琼花庄,隐约觉得雪地中有一抹红色,在目送着他们离开。 严炎回到家中,便被关了禁闭,除了一日三餐以外,谁人都不许瞧见。 严母也是日日夜夜劝着严庄主,只道是自己的儿子不懂事,年纪尚小,或是在那琼花庄听了些混话。 严庄主自然是宠溺严炎的,小的时候任凭他要什么便给什么,不过严炎对比同龄人听话许多,对严老的命令也是言听计从,从未忤逆。今日生了这样的事,严庄主也可以说是始料未及。 “夫人不必再劝了,我心里自由分寸,不过是给他提个醒,关他几日就放出来。”严老叹了口气,“旁人这样说我倒也罢了,唯独我儿居然也不能理解我。” 严母在一旁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泪水,哽咽道:“炎儿毕竟是老爷的亲生骨血,纵然犯一些错也是常有的,只是老爷以前都不曾这样严惩过他,我,我....” 严庄主握住自己夫人的手,轻轻拍着安慰道:“众人皆道我去向琼三娘提亲,是觊觎她的酒庄,的确,我承认我心中是有三分惦记,不过剩下的这七分完全是为炎儿打算的。如今酒庄生意难做,各大酒庄抢占份额,若是不给炎儿找一个得力的帮手,今后继承我们严家酒庄怕是路也不好走哇。” 严庄主叹着气,眼见着自己的头上,白发又多了些,内心不由生了几分酸涩出来。 “琼花庄新酿的酒销路极佳,不过她庄上人手少,产的也少,若是炎儿同她家成了,严家不缺人手,互相帮衬,在这酿酒届足以站稳脚跟,但这琼三娘眼界还是不高,到底是妇人。” 严母依旧哽咽:“老爷可有问过炎儿的意见?老爷想的全,可炎儿未必领这个情。” 严老有些不屑,“他能有多大,能有什么想法?左右咱们给他先谋划了,又不是害他。” “老爷.....” “你也不必再劝了,不过是关他个三两日吃食又不曾断他的,饿不死的。” 严庄主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严炎在屋里待着还挺滋润。每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和往常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禁了足,不能去外头罢了,正好在屋子里温温书,习习字。 从小到大,严炎的一切都有他的父亲决定。他也不愿意去反抗,觉得安逸。 无论是当初父亲对他说要他去娶琼三娘的女儿也好,继承家业也好,他的内心都不曾有过波澜,只是一昧的接受。 但他的父亲又提出要重新为他寻求佳人时,为何他的心境与往常大不相同。 严炎烦躁的提笔,行在昂贵的宣纸上题字,但思来想去,落笔却只有两个字。 【琼花】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脑袋里便全是那个少女的身影。 穿着单薄衣物在高台上翩翩起舞的模样。 用手敲着自己的脑瓜,说自己是呆瓜的模样。 她在琼花丛中浅浅微笑的模样。 她用手托着腮帮子,细想事情的模样。 ..... 他甚至连脑袋放空都做不到,回味着少女双手温柔的触感。 “琼花...” 好想见她。 琼花庄内,依旧是白雪皑皑。 但是在这静谧的环境之下,依旧掩盖不了琼三娘的怒火。 她一身绛紫色的衣服,坐在正厅之上,手中是一根厚厚的木板。 她就这样用木板拍着自己的手,连身旁的茶都不曾去顾及,只是用极度凶恶的眼神望着跪在地下的琼花。 三娘早年丧夫,膝下无子,于是在琼花三岁时收养了她。因自己读书不多,所以对琼花,可谓是给予厚望。 于是,在同龄人玩泥巴的时候,琼三娘斥重金请来的数十位教书先生,让琼花日夜学习。无论读书,写字,绘画弹琴,哪一项做的不好也要责罚挨打。习舞也是,常常在冰天雪地,令琼花赤足在雪中起舞。 有时练舞,因为琼花穿着单薄,发了高烧。三娘也只是骂着琼花自个儿身子忒弱,练习依旧。 此刻三娘望着地上的琼花,扬起板子便朝她的手臂上重重一敲。 “你见过严家那小子了?说话!” 琼花不敢用手去捂刚才被打的地方,只是噙着泪点了点头。 又一板子朝她的手上打去,三娘心中有一股恶气急需排遣。 “你知不知道严家的那群混账东西,想把你娶过去啊?” 琼花依旧摇头。 “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琼花中,可不能就败在你手里,你给我仔细想清楚了,只有他们过来的理儿,没有你嫁出去的门儿!” 见琼花没有回答,琼三娘又是一板子。 “聋了还是哑了?给我回话。” “是...庄主。” 琼三娘拂袖而去,只留下琼花一人瘫坐在厅中。 三娘身旁的婆婆是个心善之人,看着琼花长大,每次三娘责罚琼花之后,婆婆总会偷偷来安慰。 今日三娘打的着实重了些,琼花的手膀子肿胀了整整一圈,看样子这几日连抬手都不能。 婆婆见三娘走远,便寻了个理由留了下来,心疼的抱着琼花,眼中全是泪。 “婆婆你莫要哭,庄主对我严厉也是常有的。我一点儿都不疼。”琼花安慰着婆婆那和自己被打的手举不起来,只得换了一只手拍着婆婆的背。 “你知道便好,庄主也是为了你好。打在你身痛在庄主的心呐。”婆婆抹着泪。看了看琼花的伤口。虽未见血,但也青紫的叫人害怕。 “等三娘睡下了,你到我房里来,我给你敷一敷,可怜小姐了...”说完又掩面抽噎起来。 琼花强挤出一个微笑,“婆婆莫要在这儿久留了,说不定庄主还有事要寻,若是找不到人又要责怪了。” 婆婆只得答应,将脸上的泪痕洗去,遂去后院服侍琼三娘。 琼花回到自己闺房,让小丫头收了些外头的积雪,外敷在伤口上。 冰冷的触感让伤痛削减了一半,琼花不由感叹身在冰雪之地的好处。 她回想着那位叫严炎的少年,莞尔一笑。 “不过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呆瓜,又冒失又蠢笨,不过就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小少爷罢了。” 这样说着,脑袋里去不由的想起他用外衣将自己裹起的场景。 从小到大,除去婆婆,还没有人这样温柔的对待自己。 “多亏庄主替我回绝,这样的傻子我才不嫁呢。” 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觉得酸酸的。 她明白琼三娘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她生是琼花庄的人,死是琼花庄的鬼,今后要肩负的责任,断送了她嫁人的门路。 唯有别家公子进来的门儿,现在这世道,谁不是千尊万贵的?哪有公子哥肯主动入赘的道理? 想到此处,她的心不由得嘎达了一下。同所有同龄少女一样,琼花十六,未尝人事但却向往有朝一日,能享洞房花烛。三娘对她,对琼花庄的心意,她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她一步都不曾踏出过汾头山,她不想被禁锢一世。 “小姐在想什么?”婆婆掌着灯,出现在了琼花的身后。 琼花惊住,道:“婆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你屋子里的丫头忒不上心,门窗都没有关好,正巡夜呢,顺道看看。” 琼花望着婆婆,心想婆婆也这般岁数了,必定是经历过大风大雨的,见过的世面总归要比自己多上一些。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问道。 “婆婆,若是你想和故人联系,但是相隔甚远,会怎么做呢?” “寻快马,即刻出发,去见便是了。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琼花若有所思,“那若是婆婆不得外出,又如何?” “你这小姑娘,魔怔了?净对老人家提些奇怪的问题。”婆婆慈爱地摸着琼花的头,“可以写信也可以寄些小玩儿,把心意传达了,见不见人都是一样的。” 琼花的眼睛突然一亮,连忙拉住婆婆的袖口,兴奋不已。 “婆婆,我想写信。” 三日之后,严炎收到了一封花笺,字迹娟秀,纸上有六瓣霜花暗纹,凌冽着花香。 【严公子亲启,琼花呈】 第十章 匣子 严炎收到了来自琼花的一封信。 打开信封里边并无其他,只有一两片玉色的花瓣。 这封信还是严炎底下的小厮,冒险替他收下的,若是让严庄主知道,在他被羞辱之后,琼花庄有人与自家大少爷通信,不得气死。 看到严炎仅仅收到一两片花瓣,那小厮气得直跺脚,“这琼花庄的一群娘们,干的这是人事么!我可是拼死拿到这封信的。少爷,你给评评理,我本以为里边好歹也是个什么稀奇玩意儿,结果这什么啊,唬人呢。” 这小厮虽然跟了严炎多年,但许多时候总是不开窍,不过这样也好。 严炎小心的将信收了起来,一丝褶皱都不敢留。,脸上的笑意怎么样也掩饰不住。 “阿火,你去街上帮我挑些时新的信纸回来,要那种女孩子最喜欢的。” 那小厮耷拉着脑袋,“也我哪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样子的,俗话说得好,女人心海底针...” “叫你去你就去啦!不会挑就都买过来!” 那阿火见严炎神色不似往常一样,便悄悄凑上问道:“爷不会是,思慕那琼家的姑娘吧?” “去去去,多嘴。”严炎转身,耳根子却有些红了。 “好嘞,爷!我这就去办!” 阿火办事果然利索,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将包裹送到。 严炎急忙放下手中的活,打开那包裹。一沓又一沓信纸就这样从包中散落出来。 “爷,我打听了,现在的女孩子家最喜欢这种颜色这种花纹,你瞧瞧多俏皮呀!” 严炎拿起一张粉色印有双色蝴蝶的纸,摇了摇头,又看见旁边有一张靛蓝色仿青花瓷纹理的,还是叹气。 “怎的,爷不喜欢呐?”阿火侧着头小心翼翼的问道。 “太花了,感觉有些不搭。”严炎的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一袭白衣,在雪中起舞的身影。 “不搭?什么不搭?!少爷你可是百搭啊。” “百搭个头!”严炎一脚踹在了阿虎的屁股上,“还不快出去!不会讲话就少讲点!” “少爷~” “瞅瞅你这张肥的猪头似的脸,要不我和老爷说一声,赏你去刷恭桶如何?” “这就麻溜的滚....” 将阿火买来的信纸一字排开,花花绿绿的看的竟然有些审美疲劳。 严炎不停的摇头,这也不行,那个也不行...话说自己为何对区区一张信纸也如此大费周章?在旁人看来实在是不必要的。 “...”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张素色印有浅色花瓣的纸上,的确是平淡无奇,但却莫名与琼花送来的花笺暗纹相似。 “便是这张啦!” 严炎兴奋的犹如三岁的孩童,拿起这一叠纸便在屋里上蹦下窜。 “人家姑娘都主动给你写信了,严炎啊严炎,你可得好好回应啊!” 抄起了书桌上的那只软笔,沾了墨便要写。 “等等自己的字似乎,不是特别好看啊,人家姑娘会不会笑话?” 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要不先练习写个几张?” 将自己垫在下头的宣纸抽了出来,认真写了几个类似于亲启,敬,贵安一类的字词,抬头拧着眉,若有所思。 “这字也算看得过去,但这回信要怎么回呢?” 严炎咬着笔头,敲着自己的脑袋,只恨自己空有满腔热情,一肚文墨,愣是连一句好听的话也编不出来。 “琼花不是那班寻常女子,若是刻意讨好会适得其反吧....” 抬头望着窗外,莺啼柳翠,不见冰雪,不闻寒风,一派融融。 “这样的她,为何会突然给我寄信呢?不过一面之缘....” 披上了红色毛毡,在沾满白雪的山上台阶,弯腰询问他有没有事;带着他去看了一遭满山琼花,笑着娇嗔数落他是呆瓜.... “一面之缘...莫非她眼里,有我?” 三天后,琼花收到了严炎的信,是婆婆偷偷替她拦下的。 信件装在了一个精美的匣子中,匣子虽小,但做工精良,显然是经由巧匠之手,否则,上头的雕花怎么如此逼真。 “有心了。” 打开信封,本以为严炎这小子会长篇大论,倾诉类似相思之苦,一见钟情,外加宴会之事,不想他只字未提。不过洋洋洒洒写了几句客套的问候,外加一些今日安好罢了。 “嗯?” 琼花难免意外,这样不按常理走,倒是超出她的想象了。 信本就不长,末了,只有一句。 【家中温暖,今日望窗外,园中花已开。】 匣中果然有一朵连着叶的花,汾头山寒冷,便奇迹般的保存了下来,一点也没有枯萎之状。 “这朵,是你窗外的花儿么?” 琼花微微一笑,将匣子收放到自己的柜子里,又觉得不妥当,便拿出来,塞到自己的枕边,随时可以用手摸到,这才安下心来。 自己为何要寄那样的一封信给他呢? 琼花躺在床上,望着顶上的床帘,陷入了沉思。 她也道不清缘由,或许只是这些年来她不曾与外人多接触交流过,实在是太闷,想找他解解乏。又或许自己觉得他特别,想同他亲近。 “那日,若是庄主同意了那门婚事的话,说不定...” 一想到这儿,琼花的脸便羞得绯红,慌忙把自己躲藏到被子里。十六年来,她也曾想过自己终将嫁为人妻,幻想自己披上红色婚服时绝美的身影。现如今看来,倒真的只是幻想了。 “该给他回些什么呢?” 自从有了第一次互动之后,两人的书信来往并没有断过。不过是日常的交流,今日他说他家的花开了,明日她说她喜欢的树倒了。每天思来想去“要回什么”,已经成了常态。 这两个不过十六岁的人儿,就这样分别瞒着双方的长辈,慢慢了解了对方的生活。 逐渐形成的默契,让他们闭口不提品酒大会上发生的事。 久而久之,双方产生的依赖感,让他们总会期待明天的那封信。 严炎:“今日父亲叫人做了糖醋鲤鱼,结果那厨子北方来的,硬是说鱼肉怎么能做甜的,竟然和父亲争执起来!” ... 琼花:“昨日庄主,送了我一个铃铛,很好看,镂空了的球心里,有一片雪花,你知道那些古人,会把雪花叫做琼花么?真是有趣啊。” ... 严炎:“明日要同家里的人去祭祖,我听说了,我太爷爷太奶奶是一对苦命鸳鸯,两人私奔,后来太奶奶被找到抓了回去,只留下我太爷爷一个人照看孩子,真让人唏嘘啊。” ... 琼花:“前两日,在庄中闲逛,看见庄主走进一间房,想起小的时候自己也曾想进去,结果愣是被轰了出来。琼花庄上下,我是可以走动的,唯独那间房我是不能去的,也不知是为何。” ... 两人就这样交谈着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但即使是小事,在收到信件的那一刻,就开心的不得了。 严炎把一沓又一沓的信收好了放在自己的床板里,若是闲极无聊时,还要再拿出来一封一封的反复的阅读。 琼花则吧回信放在了枕边的匣子里,如今看来也有厚厚的一叠了,这匣子估计是要装不下了。 严炎:“第一次给你回信时送你的匣子,你没有扔掉吧?若是你用它来装信,想必此刻也装的快满了。” 琼花:“的确如此,怎么你又有新的匣子想送我吗?” 严炎:“等我三日。” 收到严炎的这封回信,那匣子果然再放不下了,琼花怀抱着匣子,便在心里默数着三日的期限。 要回信么?他叫我等,是等什么?是新的匣子么?新的匣子会是怎么样的? 三日很快便到了,这次琼花不让婆婆替她收信,而是自己冒着风雪,在庄子门口等了一天。然而没有见到前来送信的小厮。 “莫非是遭受了些什么意外?或许是路上耽搁了呢?或许他最近很忙,忘记了呢?” 琼花在心中做了一千一万种假设,但仍旧是等到日暮西山,天色暗沉。 “今日,果然是不会送到的了...” 自己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这样的期待,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仿佛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寻到了慰藉的光明。之前的日子她不曾与外界有过任何的接触,现在的通信几乎是她所有生活的唯一乐趣。 “他会不会,不会再来信了?” 严炎的回信已经成为琼花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初明明是自己一时兴起起了个头,如今却深陷其中。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消极的想法,她竟然觉得有些意外的伤感。 回去吧... 她心中这样想着,以至于后来的晚膳都不曾好好吃,琼三娘只道她是在庄里闲逛了一日,受了寒,便不不打算晚上拉她去温习酿酒工艺,早早地放她回房间了。 夜已深,琼花庄巡夜的灯火也已经暗下,琼花的房间较深,因此里屋即使点了火,外头也不曾看得见。 琼花披散着头发,呆呆的坐在床边,她这样心神不宁已有多时了,怀中是那装满信的小匣子,她从没有这样强烈的思念感,不只是对人还是对信。 他们这样来回写信有大半年了。如今的虚空感,真的是前所未有。 外屋穿来了吱嘎的声响,伴随着的是脚步声。 “阿婆?”琼花超外屋走去,突然被一个满身是雪的人一把抱住。 琼花才想叫唤,却被那人同手轻轻捂住了嘴。 “抱歉,路上耽搁了,新的匣子,送到了。” 第十一章 愿景 “抱歉,路上耽搁了,新的匣子,送到了。” 琼花望着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与她通信的严炎! “你,你怎么?”琼花还没说完,便被他捂住了嘴。 “嘘!” 门外传来了巡夜人的脚步声,巡夜的婆子敲了敲琼花的房门:“小姐,睡下了么?刚才是什么动静?” 琼花和严炎相视,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丫头忘记关窗,现关好了,准备睡下了。”琼花道。 “那便好,老奴先巡夜去了。” “有劳婆婆,明日来我这领些钱,近日夜里寒气重,多买些烧酒暖暖身子吧。” 巡夜的婆子听闻有钱拿,高兴的快跳了起来,“多谢小姐多谢小姐,那老奴告辞了。” “有劳。” 确定门外没有什么动静,严炎和琼花才舒了一口气。 琼花这才慌张了起来,整理了自己的仪表,看见自己头发还没有来得及梳洗,衣服也不过是便服,这样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被严炎看见啊。 她退后了好几步,掩住自己的脸,不敢正面去瞧他。 “来的有些晚,路上耽搁了,你...等了很久吧?”严炎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看见琼花有些忸怩,自己的脸也不由得红了起来。 “我,我吓到你了么?!”严炎打量了自己,衣物均被夜间霜雪打湿,靴子也湿的透透的,甚至自己的发丝也滴着水,真的可以说是狼狈。 “刚才我,我不小心抱了你,没把你衣服弄湿吧!” “呆瓜!”琼花拾起自己身旁的被褥,朝严炎头上掷去,“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严炎一时不知所措,“我...我要把衣服都脱了么?!” “屋子里有碳火,不会冷着你的,”琼花的脸烧的更红了,“况且,你这样穿着湿衣服,容易着风寒...” 严炎听了,觉得有理,笨拙的讲黏在身上的湿衣服剥下来,接过琼花递来的毛巾,一寸一寸擦着自己的肌肤。 “擦得到么...”琼花透过指尖,撇了严炎一眼。少年的身躯线条很是有料,肌肉分明,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古铜色,让人不由得生起触碰的欲望。“要,帮你擦擦后背么...” “哦,嗯,麻烦你了。”严炎有些神经大条,一口答应了下来,这倒叫主动开口的琼花,更加不好意思了。 虽说笼着炭火,屋内却还是有丝丝寒气渗入。琼花的指尖微凉,不经意间碰到了严炎的肌肤,触电似的,连退了好几步。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严炎回头,关切道。 琼花慌忙将头扭转过去,尽量不去与他四目对视,“没有的事。” 严炎思考了两秒,遂而转身,又一次抱住了琼花。 “你!你做什么!”琼花惊道。 “你穿的太少了,”严炎体热,将琼花揽入怀中,用体温温暖她的肌肤,“还冷么?” 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是感到了一股暖流将自己包裹,无关风月,只想依靠眼前的少年。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不知抱了多久,直到琼花实在觉得气氛有些微妙,才率先开了口。 “你今天这是?” 严炎没有松手的意思,“顺路。” “撒谎。”琼花赏了他脑门一下,娇喘道。 严炎将她抱的愈紧,就这样将头靠在了琼花的肩头,“无论如何,我想见你。” 床头的红烛已经烧了一大半,屋子的两人就这样相拥在一起,气氛略显得有些暧昧。若是旁人到来,直到是新婚燕尔洞房花烛之夜,恩爱如漆。 “若是当年琼庄主允诺,那么现在的我们该是什么模样呢?”严炎突然说道,倒叫琼花怪不好意思了。 “你可别蹭鼻子上脸,若非今日晚了,我是断不会让你留在这儿的。”口是心非了,琼花心中所想与所说完全是大相径庭。 “琼花,”严炎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跳跃的烛火将光影投射在了他的脸上,“你的信我都收着,你信里写的什么我都记着,我只想问你,你眼中是有我的对吗?” “我....”被这样一问琼花自然是修的,怎么也抬不起头。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琼花本就不知何为情爱。“我自然是关心你是否还愿意与我来信...” “那若是,我想做你的夫君,你可答应。” “我....我不懂。” “虽然知道你我同岁,但是遇见你,我好希望自己能赶快长大,能像个大男儿一样爱护你,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见你。” 虽然话语显得有些笨拙与幼稚,但是他的神情却分外的认真。 琼花此刻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她只觉得有一团火,渐渐地在自己的心里烧了起来,严炎的体温在此刻竟然也略觉得烫手了。 “我还会求父亲,去和琼庄主商量你我的婚事,我不想放弃你!”严炎激动了起来,语调不由地高了一些,慌忙被琼花捂住嘴,摇头示意。 恰好服侍琼花的小丫头起夜,在走廊走动,听闻了屋内的动静,便敲了敲门。“小姐睡下了吗?屋里是什么声音呀?奴婢进来咯!” 琼花气的直跺脚,这丫头素日笨手笨脚,脑子也不太好使,做事还冒冒失失的,虽说护主,但总是冲撞了他人。像这种半夜突然闯进屋子里的情况,也发生了数次了。就像前几日,不过是夜半风声大,琼花的窗户未关严实,发出了呜呜的声响,这丫头便扛着扫把闯进琼花的里屋,大半夜的,可把琼花吓得不轻。 真是,自己本该提防这个笨丫头的。想着便把严炎往床上推去,自已也跟着躺下,随后拎起被褥便将严炎悉数遮住。索性是冬天,床上的被子也足够厚,旁人应该看不出这床上还藏着一个人吧。 笨丫头就这样进了屋子,“小姐,我听到有声音,你屋子里进贼了么?” “咳咳,胡说什么呢,不过是着了凉,才醒,咳嗽着,咳咳。”琼花做咳嗽状,倒还真的装的入木三分。 这笨丫头点点头,然后瞧见了琼花的床铺,堆得有些高,顿时眼睛里冒了光,“小姐,你床上被子好多,我屋里头好冷,被子也好薄,你不送我一条可以么?” “你同琼庄主身旁的管事婆婆说去,若是明日他们不给你添,我便自己添给你。”总算是搪塞了过去,琼花不禁舒了一口气,才想着怎么把这笨丫头打发出去,只觉得自己的在被子里的手被轻轻握住。 “小姐,你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水?!” 糟糕,那是刚才严炎换衣服的地方!水渍竟然还没有干透么? 琼华的大脑飞速的转着,“咳咳,方才倒水,泼了,没事,咳咳,你回屋子里去吧,记得把门关上。” “小姐没事那我就放心啦!” “快去休息吧。”琼花望着丫头离开,直至听到关门的声响,悬着的心才算完全放下。才想蹑手蹑脚的跑过去看看这丫头到底有没有走,身子却被严炎抱住。 “严炎...你做什么...我要去看下她走没有...” “刚才她出去后,走道里脚步声越来越轻,应该是走了。”说着抱地更紧了些。 “你放手啦...让我去看下。”琼花尽可能压低了声音,凑在严炎的耳边低语,但严炎仍然是没有放开的意思。 琼花谈了一口气,“看一下我就回来,到时候还让你抱行不行?” “好!”严炎瞬间爽快答应,心里乐开了花。 这次琼花学了乖,确认自己屋内没有人,拿了凳子抵在了门口,也想好了托辞,若是明日有人问起,就说夜间风大,怕把门吹开。 才一转身,又一次落入了严炎的怀抱。 “方才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 “什么...?”琼花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若是我再去向琼庄主求你我婚事,你可愿意嫁我?” “.......” 严炎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抱着琼花的手。“看来你终归,不喜欢我么...” 他转身走到桌旁坐下,低垂着头,显然是沮丧的。“是我太性急了,今天贸然闯进来见你,又突然同你说了这些话,冲撞你了。” “这到没有,你能来....我很开心。”琼花坐到了他的身旁。 “可是,我还是不能够满足,第一眼,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你同我寄来信也好,你说你觉得闷,想要同人说说话也好。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是写信时我仍然克制自己,实际上想你的心情已经藏不住了。”虽然这些话有些混乱,皆是告白之语,但不知为何,严炎的神情却显得落寞。“我好想知道。你是否也对我有这样的感觉呢?” 琼花没有回答,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听使唤,就抄起了桌上了茶壶,倒了两杯,一杯给了严炎,一杯则给了自己。 “没有酒,便以茶代酒,你若真心心悦我,我便同你约定好了,共饮此茶,届时不管多困难,都要来娶我。” 如此大胆之语,竟然从自己的口中流露出来,琼花除了觉得不可思议便是言语过后的羞悔之情了。 严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拿起茶壶,顿顿顿灌了下去。 “一言为定!” 第十二章 生变 夜已深,万籁俱寂,原先外头零星的光点,也摇摇晃晃的灭了下去。 琼花和严炎就这样依偎在床上,闭着眼睛,但谁也不曾睡着。 “你不觉得,有些热……”琼花的手触碰到了严炎的手臂,下意识的缩了一缩。 “的确,大概是有点挤。”说着,严炎尝试反转了一下身子,“现在会不会好一些。” 琼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床头的烛火燃烧着。 “我听说,民间新婚之夜,会点上红烛,若是烧完了,则能白头偕老。” 琼花的手突然被严炎抓住,他的眼睛里满是璀璨的星光,像是跳跃的火苗,就这样望着琼花,“我定会求父亲,再上门提亲的,琼庄主一定会承认我的,若是一次不行,便两次!” 他的唇被琼花用纤细的手指堵住,琼花只是笑着,随后慢慢蹭到了他的怀里,“倒也不是很急,我还需要想想……” “为什么还要想!”严炎翻身坐起,一脸焦急,“方才我不是喝了一整壶茶了么!若是不够,我再去喝一壶!” “呆瓜,你小声些。”琼花慌忙拉着他躺下,躲在被子里,悄声道,“我还盼着你再多给我写些信呢,不是送来了新匣子么,若是这么快成了亲,你便不会给我写信了。” “写!绝对写!只要夫人说!要多少便多少!”严炎感受着琼花呼出的热气,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就是再写一百个匣子我也写,写到咱们都变成白头发老头子老太太。” “你真是,”琼花本想再给他脑袋上敲一下,后又转而放下了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今天骂了你太多次呆瓜了,不能再骂了,不然真变成呆子了,我可怎么办。” “嘻嘻嘻,夫人善解人意~” “别蹭鼻子上脸!你个!” “打我骂我都行,我是个呆瓜呆子都好,夫人可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我心疼。” “油嘴滑舌……” 醒来时,房中已没有严炎的身影,琼花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昨晚闹得有些晚,现在还是有些犯困的。 抵着门的椅子不见了,这家伙倒真是胆大,看来是天未亮,大摇大摆的从正门出去的,倒不怕被人发现。 琼花心中这样想着,随即转到了昨晚喝茶的桌旁。昨日严炎用的杯子还摆在那儿,杯子下头,是一张纸。琼花饶有兴趣的打开来看了看。 【夫人 此去山高水长,万望夫人安康,千里万里心犹在,勿念。 只愿夫人心似吾心,定不负夫人相思意。 炎】 这个呆瓜……不知为何泪水就这样流了出来,倒不是难过,只觉得原先心里空白的一处被什么填满了。 “什么山高水长啊,不过是今日与明日,我才不会想你这个呆瓜……”琼花明明是开心的,感觉那种从未有过的情愫都快要溢出来了,她也不去擦拭眼泪,小心的将纸张叠起来,放在了新的匣子中。 “这个,就勉强算作新匣子里的第一封信吧。” 院中,琼三娘留下了一句,“你休想”,便甩了袖子离去,留下满脸泪痕的严炎低垂着头呜咽,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小兽,不停地抽噎。 “我这样样子,很好笑吧。”他依旧干噎着,不去看尹娴一行人,“你们留在这里也没用,她琼三娘一向如此。” “你说一向如此?”尹娴从怀中掏出帕子,沾了些水,替严炎擦去脸上的泪痕,严炎慌忙躲开,一副嫌弃的模样,无奈,尹娴只好收起帕子,退了几步,拉开他与自己的距离。 “她以前也这样对你?” 段华年愠怒,“你不要与他废话了,外头冷。” “她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严炎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你们应该问问,她怎么对琼花的。” “若是你们放了我,我日后定会重谢!”他挣扎了一下,感觉身上的绳子似乎比昨日松了一些,但是他忍着,不做声。 “我们不过只想来要酒,这些私事,与我们无关。”段华年挡住了尹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淡和蔑视,叫人在这寒天之下更生寒意。 严炎轻笑了一声,“那就劳烦送我去放个水。” “什么放水?”尹娴凑过来,有些疑问,忙被段华年塞到身后。 段华年招呼了一下院子里的下人,“自己和他们说去,我们不是这儿的主子。” “多谢了。”留下了这句话,严炎便交换了一个面相老实的粗实,拉着自己去了院外。 段华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不好直说,便给身后的伍十使了个眼色。伍十同段华年多年,对段大帅心中所想可谓是一清二楚,于是摸着自己腰间的刀枪,也悄悄跟了过去。 尹娴见伍十走远,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放水是这个意思……”然后拉了拉段华年的衣袖,“你让伍十跟过去,是怕严炎跑了?你不是说不管的么?” 段华年面对着尹娴,露出了一副宠溺的姿态,“我是不想多插手,不过若是他跑了,对琼花庄,对你我都不算安全。” “你当真只是这样想的?”尹娴眨巴着眼睛,眼底全是笑意。“不过你这几日都不笑,果然还是因为我任性,惹到你了。” “你倒知道自己任性,”说着,段华年便用拇指按了一下尹娴的额头,“你这样就算拿到了琼花酒,喝的人也不会高兴的。” 尹娴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瓜子,“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可不是我的作风。” “你啊……” 段华年才想继续说道,院外传来了仆人的惊叫,“来人啊!跑了!歹人跑了!” 段华年连忙抱起尹娴,朝着琼三娘的屋子走去。一时之间,庄内骚动,下人们都抄起了扫帚木棒之物,敢到外头搜寻严炎的下落。 “能在伍十眼皮子低下溜走,看来伍十退步了,是时候退休了。” 尹娴红着脸,敲了敲段华年的胸脯,“你不如夸夸人家严炎身手不错啊,话说快放我下来,我能走!” 段华年没有回答,但是脸上分明写满了:不行,不行,不行。 尹娴只得作罢,然后反应过来,慌忙问道:“去琼三娘的屋子是为何?人家还在里头呢!” 段华年不曾听劝,用力敲着门,“要想活命就给我开门!” 三娘倒也不墨迹,不消几秒,婆婆便打开了门,一脸惊惶。 “婆婆莫要慌,我同琼庄主谈谈。” “哦?谈什么?活命?”琼三娘半披着一件纯色的裘衣,半眯着眼,猩红色的指甲就这样撑在脸颊上,“无所谓活不活的,谁要结果了我,叫他赶快。” “严炎跑了。” 琼三娘冷笑,“呵,我倒是什么,也不是新鲜事。” 尹娴见气氛紧张起来,慌忙打着圆场,“虽然我们的人跟着,严炎还是逃脱,不过他目的未达成,应该不会罢休的,还是会来找您,所以我夫君便想过来确保您的安全。” “哦?目的?”三娘倒真的是一点也不屑,“这回的目的是勾引我女儿还是骗我家配方?你让他小子来便是了,不消你们费心。” “我们也没这个闲工夫管你,”段华年打断话语,“不过是想同你做个交易。” “我没兴趣同你们交易……” “用他严炎换你庄上一壶琼花酒,你换不换。” “不换。” “那我便助他,一把火把你琼花庄从里到外烧个透,到时候,要东西,我可不会问你。”段华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道,不像是在开玩笑,琼三娘一惊,肩上的裘衣掉落。 “琼庄主明白人,可愿意同段某做这笔交易?” 琼三娘虽没有回答,但是脸色已是十分不好看,由婆婆搀扶着,进了里屋。 出了琼三娘的房间,段华年依旧没有要将尹娴放下来的意思,尽管尹娴有些挣扎,但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别动。 “你怎么确定,琼三娘一定会答应你呢?” 段华年望了望外头皑皑的大雪,“你还记得严炎曾说过,琼三娘心中第一位便是这个酒庄。” “所以,”尹娴的语调突然有些悲伤了起来,她想起了方才跪倒在地,求着三娘的严炎,心头一紧,“所以,即使是自己的女儿,也不及酒庄在她心中的分量么?” “谁知道呢?” 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琼花究竟为何而去的,成了萦绕在尹娴心头的头一号问题。本来还想着不再多管,可是琼三娘和严炎两人落寞的神情一次又一次浮上来,她怎么也无法排遣。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么? 琼三娘身旁的婆婆此时从屋内走了出来,看见尹娴段华年二人,神色一变,下意识想要离他们远一些。也是了,段华年方才对琼三娘说的那些话,着实是狠辣,婆婆虽说心慈人善,但受惊,也是正常的。 “婆婆……”尹娴硬是挤出了一个微笑,“事到如今,不如你同我们说说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吧。琼花小姐究竟是为何去世,严炎和琼三娘又是如何生恨的。” 婆婆才要开口,心中堤穴崩塌,一时没忍住,浑浊的双目中就淌下两行老泪,她强行掩面,回头看了看琼三娘的屋子,哽咽不止。 “求二位不要怪庄主。严公子和琼花小姐都是无辜的,全是老奴!因为老奴啊!” 第十二章 内隐(上) “婆婆你快别这样!”尹娴见婆婆流泪,慌忙安慰道,“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婆婆何错之有呢?” 婆婆抹着眼泪,泣不成声,“我早已知道小姐和严少爷心悦,也一直替他们向庄主瞒着。庄主不喜欢他严家的人我也知道。若不是当晚,小姐和严少爷商议私奔……哎,都是老奴多嘴,这张臭嘴。”说着便开始扇自己巴掌。 “阿婆阿婆!”伍十恰巧赶回来,看到这样的状况,连忙跑来抓住婆婆的手,“阿婆你这是做什么呀!” “人找到了?”段华年冷静道。 伍十点了点头,见婆婆情绪尚不稳定,便拍着她的背安抚道:“阿婆你别哭啊,我可不会安慰人的,来,擦擦脸。”于是抵了一张帕子。 婆婆此刻已是哭的有些顺不过气来,在伍十轻拍后背下,方才喘了口气。 “都是老奴这张嘴啊,若不是老奴见他二人要私奔,觉得不妥,告诉了庄主,小姐也不会死,严少爷也不会沦落今日的田地啊。” “这……”众人依旧一脸狐疑,表示不解。 婆婆望着天空,长叹了一口气,浑浊的双目里,写满了往事。“老奴,带诸位去个地方。” 婆婆将众人领到了一间半破旧的屋子里,虽说内部暗沉,但外头看来却久不见人居住的模样。屋内一应设备,都被擦拭的很干净,如今琼花庄没落,断壁残垣随处可见,但这间屋子有所不同,保存的十分完善,看得出管理者对其上心的程度。所摆设的桌椅皆是檀木所制,外加器具色泽明亮。看来之前的主人,在庄内的身份不算太低。 “这莫非,是琼花小姐的闺房?!”尹娴问道。 婆婆点了点头,“虽说小姐走了两年了,但是庄主令老奴日日打扫,所用器皿也都是小姐生前用过的……” “没想到那个庄主竟也有这样的一面,”伍十嘟着嘴巴叉了叉腰,“我只当她一直都是个老妖婆呢。” “伍十!”段华年瞥了一眼,伍十只好不逞一时之快,乖巧的低下了头。“你去琼庄主的屋子门口守着,有什么动静来汇报。” “啊!我也想看看人家琼花小姐的……”伍十摆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但见段华年不再理睬他,他便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耷拉着脑袋,讪讪的领命去了。 尹娴由段华年搀着,在屋内转悠着,突然瞥见了床头的一双匣子,只见匣子制作精美,匣面上都镶有雕花,看起来便是价格不菲的上等良品。 尹娴示意婆婆,可否拿起观看,婆婆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仿佛又触碰到了什么伤心事,又转身默默抹泪哭攸。 尹娴打开其中一个匣子,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沓沓书信就这样从匣子里掉了出来。尹娴慌忙要捡,不想扯到了脚伤,一时跌倒在地,咬牙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夫人莫动!还是让老奴来捡吧。”婆婆用袖子擦了擦脸,但泪痕哪里抹的去,仍然是留了一道又一道沟壑似的痕迹。 尹娴只觉得愧疚,慌忙致歉,段华年也蹲下帮着阿婆整理。突然之间,段华年注意到了散落出来的类似花瓣一样物件,拿起放在手中,细细的看着,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来。 “婆婆,这个是?”段华年问道。 婆婆眯起了眼,盯着看了一会后,叹了口气,“当年严少爷和小姐常通信,估摸着是严少爷连着信件一同寄送给小姐的。”婆婆顿了顿,略思索了一阵,“当年,还是老奴替小姐偷偷去外头收信的,小姐每次嘴上嫌弃严少爷来信,脸上的笑却怎么也遮不住,老奴也是难得见小姐笑的这样的开心。” 难得……笑么? 尹娴内心微微一颤,随即看了看手边的信。清丽的信封,配上浅色的暗纹,匣子存的住气味,信纸上氤氲着淡淡的花香。处处都彰显着明是个明朗的姑娘。 “琼花姑娘,在此处,过得不开心么?”尹娴自言自语道。 婆婆没有回答,只是捡信,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了地上,“或许吧,庄主对小姐,总是严苛。因此小姐,不像同龄的姑娘,有那么多趣事可以做。” 讲到此处,声音又开始哽咽,拿着信的手也开始颤颤翁翁,几乎要脱手,“小姐在庄上,总与老奴说话,老奴把小姐当做自己的孙女一般宝贝,但是……” “若是老奴成全了严少爷和小姐,小姐现在,应该还好好地活着。” 段华年终于发话,“严炎因琼庄主不同意婚事,因而生恨?” “严少爷来庄上提亲多次,都被庄主驳回,还罚严少爷跪了一夜雪地,加之后来小姐去世,严少爷恨庄主……恨老奴,也是自然的。” “如此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是说找到严炎了么,此刻下人应该把他带回来了。”段华年将信件悉数摆放整齐,恭敬地放置在匣子中,拉起了尹娴,朝外面走去。 尹娴回头看着屋内的婆婆,有些不忍,于是问道,“婆婆不一起来么?” 婆婆苦笑,“让老奴在此间静一静,好好梳理一下罪过。” 门厅,雪至。 严炎身上有伤,行走不了多远,不过到后山便被人追了回来,五花大绑起来。这些个下人没好气,只道之前屡次来琼花庄生事的歹人是受雇于严炎,几年来,搅得他们这些下等当差的没好气,于是新仇旧怨,一并在他身上发泄了。 待到尹娴,段华年赶到时,严炎已被打的皮开肉烂,气虚微弱,绳子所绑之处,皆没有一块好肉。若非尹娴二人到来,那些下人还想继续舞弄棍棒。 “做什么?人家好歹是严家少爷,你们几个当真是不长脑子!仔细了你们的皮!”尹娴厉声呵斥,那下人们本就愚笨,听到此处,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寒颤,慌忙掩面下去了。 段华年给严炎松开绳子,那绳子上吸饱了血,竟变得极其沉重,活像是一条铁链,一拉便扯下了一整块皮肉。严炎此刻,虽然疼痛,但已是没有力气叫喊。 “这该如何是好?”尹娴有些慌乱。 段华年仔细查看,虽说伤势较重,不过止于皮肉,不过是多吃些疼痛,还不碍及性命,况且琼花庄常年冰封,伤口也不容易感染溃烂,但要想痊愈恐怕是要花上不少日子。 “先止住血,然后生火,给他暖和一下身子,他身上太冷了。”说着段华年便要去找火盆,他的脚被人拉住,低头,原是严炎制止住他。 严炎的嘴唇已是发白了,他的神色很不好,眼神都开始溃散,“求你,不要拿,火盆,不要火……” “为何?”尹娴有些焦急,“你身上太冰,这样身子会吃不消的。 “琼花……不要火……”断断续续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不成句子,旁人实在难以理解。他每多说一个字,伤口流出的血便多带动几分,尹娴想叫他不要再说,他却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依旧呢喃。 “琼花……提亲……定……带你……一起走……” “什么?”段华年凑到他的嘴边,仔细辨认着,“你是说你到琼花庄提亲,要带琼花走?” 严炎点了点头,继续道,“三娘……跪……罚跪……关起来……” “三娘不同意,让你在门外跪着?把琼花关起来了?”段华年继续听着。 严炎继续道,“琼花……自己……火……死……” “什么?!”段华年脸上写满了吃惊,“你说,琼花自己跑进了火海?!” 严炎此刻晕厥了过去,再没了动静。 第十三章 内隐(中) 人间许多情事,不过是岁月扯下了谎,不过总会有痴儿怨女愿意去相信,且执迷不悟甚至穷极一生。这本没有什么,即使知道自己匆匆忙忙的长途跋涉不过是为了奔赴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目的,但仍旧前进。 在严炎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做了一个可以说是憨甜的美梦。 梦里,她与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两人依偎在一起,畅谈着未来的光景,在何处安家,家中要摆放些什么物什,孩子要叫什么,过年的时候几日回婆家,几日回娘家…… 他想沉浸在这个梦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他在梦里摸着琼花的手,依旧是那样的冰凉。她笑得是那样的真切,还会用手指戳着自己,笑着说:“呆瓜~” 她这样的好看,即使穿着最素净的缟衣…… 严炎惊醒,背上已然全是冷汗,方才梦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琼花仿佛还在他的身边一般,不过那素色的衣裳,实在是给了他很不好的回忆。 尹娴和段华年此时坐在房中,沏了一壶茶,见严炎醒来,忙关怀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严炎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都被细心包扎过,不由得低下了头,感谢的话语还未说出口,段华年已接过话茬。 “你伤的不轻,这回就不绑你了,别再打歪主意朝外头跑了。”他喝了一口茶,眼神犀利,“你为何逃跑。” 严炎愣住了,说实话,他逃跑只是根本没有多想,不过是绳子松了,他卸下以后便像是个无头苍蝇一般在山上乱窜。加之原本身上有伤,跑不了多远,不过在后山的琼花田里被人抓住了。 “……我,去看看花。” 段华年不由得哼了一声,“这汾头山常年飘雪的,何来花?” “有的!”严炎腮帮子鼓了起来,反驳道,“有一整片花海!”随后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但是,她走了以后,花也随着她,都谢了。” 尹娴倒了一杯热茶,慢悠悠的递给了严炎,“你昏迷之前说,琼花是……自杀的,可否告诉我们原委?” 严炎将头扭转过去,一脸不情愿。 “好歹救了你,总得收点回报吧。”尹娴道。 严炎有些生气,别扭的别过头,“谁要你们救我了!” “你要是死了,”段华年一字一句,字句戳到了严炎的痛处,“琼花会开心么?” 严炎的动作停滞了,失去了生气,整个人就这样软瘫在床上,面色如薄纸一般惨白。 “她不会高兴的……我也不敢死……我害怕我下去以后见到她……她不会原谅我的……” 白, 是她的命色。 火, 却是她的终结。 琼花等到了严炎的提亲,那一日,严炎终于还是说服了严庄主,放下了先前在品酒大会上丢失的面子,又一次携带厚礼,站到了琼花庄的门匾之下。 “严家庄严炎,求见琼庄主!” 那时的严炎,少年模样,意气风发,与宴会之时的唐突大不相同。原是在家中好好收拾了一番,提早半个多月练习了面见琼三娘应该说的话行的礼,确保无误后,方才上的门。 琼三娘倒也不计较,大大方方让严炎进了屋子。门厅早早地陇上了上好的炭火,不见烟灰,只见温暖。 琼三娘那日还是穿着绛色的袄裙并纯白的狐皮袄子,发髻上簪满了翡翠珠玉,越显雍容华贵,端庄艳丽。 “严家少爷别来无恙啊。”不过是客套寒暄,一言一句地为正题做个铺垫。 严炎从琼花的信中得知了琼三娘不喜绕弯子的迂回之人,于是果断的将礼一一抬上,自己则抱拳跪地,请求三娘将琼花赐婚于他。 “严少爷说心悦我家阿花已久,不如和我说说,何时心悦上的?为何动心呀?”琼三娘的眼中满是挑剔,嘴角却还挂着三分笑意,若是让人演绎皮笑肉不笑,大概琼三娘可以做到极致吧。“我可不想,我家阿花,莫名其妙被人给拐走了,总得知道点底细。” 严炎略微思考了一阵,互通信件,夜半幽会这样的秘事自然是不能说的,不过略微添油加醋,说一说初遇的情景,倒不是不可以。于是他绘声绘色,七分实景三分添花,向三娘讲述了当年酒宴与琼花在花海偶遇一事,连着自己回府之后,日夜难寐,心心念念想和琼花结为连理。所讲措辞得体,三娘没什么文化,只觉得小伙子与往日不同,谈吐也不一般,心中好感稍微增添了一些。 她三娘倒也不是完全不通常理之人,她虽说要让琼花继承琼花庄,不让琼花外嫁,好叫琼花庄不落入旁人手中,不过见严炎如此认真严肃,倒是动摇了几分。但是琼三娘不会坐在明面上,依旧试探道。 “我琼三娘没什么文化,留不了什么贵重东西,这酒庄便是我阿花的嫁妆,怕是日后,要叫严家的爷们多费费心,帮忙打点了。” 话虽说得漂亮,但三娘意在试探,严炎究竟要的是这个酒庄还是琼花本人。 “万万不可,琼花庄乃是庄主毕生心血所成,怎能让严家代理?日后不过是辛苦琼庄主和琼花罢了。” 三娘微微一笑,还算满意,不过自己疑心颇重,还需好好考虑,于是道:“礼我先收下了,届时再请严少爷来。” 严炎只道是得了应允,欢天喜地的跑回了严家庄,告知众人。 “啪”,杯盏摔碎在地的声音。 严庄主眉头拧成一团,将酒杯置于地上,“孽障!被人羞辱了还不知!” 严炎跪地,表示不解,为何父亲如此大怒。 “她琼三娘向来反复无常,今日收了聘礼,按理应该给个准信儿,届时通知你?你可知是何时啊!” “但是……”严炎还想辩驳,“但是既然收了礼,怎能反悔呢。” “我问你,”严庄主凑近,强压着怒火,“她琼三娘可有说过,同意将琼花嫁于你。” “虽……虽不曾说过,但是!但是她说琼花的嫁妆就是琼花庄!还说今后要我们多多上心!可不就是同意了的意思么!” “我呸!”严庄主一脚踹在了严炎的身上,“孺子不可教也,之前酒宴吃过亏了,还不听我劝,非要去娶那个琼花庄的黄毛丫头。给了聘礼哪有不回礼的!她琼三娘分明就是看不得我严家庄!欺人太甚!也不知我严家庄究竟何处得罪了她!” “会不会只是父亲多心了……” “给我住嘴!”严庄主气的已是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太给我丢人了,当初你求我时,我就说了,此事多不能成,白白落了供他人耻笑!” 严庄主在屋子里眉头紧锁,频频踱步,不时地摇头晃脑,只觉得问题棘手。 “礼她收了就收了,就当花钱买教训,今后不要再招惹她琼花庄了,你这几日安心在家,过几日给你寻别处的好女儿,没必要吊死在琼花庄的树上。” “可是父亲!” “没有可是!”严庄主拂袖出门,没有回头,“上一次你偷偷溜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来人,给我锁起来,莫让竖子再去给我严家庄丢人现眼!” 就这样,他与琼花的信,断了。 琼花庄内,琼花日夜守着,期待有一天婆婆能又一次带着严炎的信出现,信中会写着某年某月某事某刻,他严炎要来娶她,不过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只有婆婆的摇头和叹气。 三娘也在等,她其实都已打定了主意,只要这小伙子再来两次,且态度明确,她便同意严炎与琼花的亲事。琼花庄与琼花,于她而言,是心头最重要的两块肉,她一块也不舍得割舍,但她也希望,琼花能过得比自己好些,不要太狼狈,能得一心人厮守,她三娘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先前是自己脾气太冲,无论是品酒大会还是之后责罚琼花,皆因自己执念太深,一时晕了头脑,说出了那样伤人的话,细细想来,倒真的不是不让琼花迈出这个门槛,只是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让琼花自己走去出,走出自己的庇护。 “能怎样呢?我同阿花之间,恐怕早已有无数的矛盾了吧。”琼三娘坐在院中,赏着飘雪,端着的茶渐渐凉了,她倒也不急着喝。“若再来一次,回到初见阿花的时候,我倒希望自己,不要总是为难她,能让她,开开心心的玩啊闹啊……” “庄主这些话,怎么从来不对小姐说起?”婆婆拿了衣裳,细心替琼三娘披上。 琼三娘笑了:“我的阿花这样的聪明,她总会懂的,哪个当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不过我这个娘,的确是有时做的过了些。”她望着天,“话说那小子,怎么还不来啊,他是真心待阿花好么?阿婆,你觉得呢?” 婆婆慈爱,捏了捏三娘的肩,“老奴多嘴,有时啊,他们孩子的事情,我们插手过多,也不好啊。” 三娘依旧笑着,喝起了依旧凉了的茶。 “那孩子,怎么还没来啊……” 第十四章 内隐(下) 严炎被严庄主关在家中,已不知道多少日。他每每写了书信,想要拜托小厮阿火送出,但都被拦截了下来。 严庄主防止他又一次逃脱,节外生枝,将伺候他的下人一应换掉,最亲近的阿火也不例外。阿火想去探望,不是被拦住就是被拖走,严炎也是没有办法。 不知道琼花哪里怎么样了……想到琼花,严炎的心头不由得悸动,她会不会在等着自己的信呢,上次去提亲,也没来得及告诉她结果。 结果…… 严炎又开始抓起了头皮,琼三娘当真是叫人猜不透,之前的那番话分明是允诺了,但行为又仿佛是在拒绝自己。不得不说女人心海底针啊,这样下去,头发都快要被抓秃了。 “不行,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严炎自言自语道。 突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即而来的是严庄主爽朗的笑声。 严炎不由地紧张了起来,不知道老爹这一次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管自己禁闭这么多天了,最近自己还算安分,总不可能,再有什么责罚吧。 严庄主让下人开了门,手里是一张姑娘的相片(注:1870年代,中国已有照相馆了哦!),就这样笑着拍了拍严炎的肩。 “好儿子,我已同袁家官爷打了招呼,他许了你同他家千金的婚事,你放心,爹一定给你办的妥当,到时候结了婚,可不能犯浑,对人家姑娘家要好一些,她袁家的大小姐,长得好,家教好,最关键的啊,人家袁官爷说了,等你们成亲了,日后他那儿的酒一应由我们庄提供,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着,难掩喜色,又拍了拍严炎的肩膀,很是满意。 严炎有些尴尬,严庄主办事效率似乎高了些,前几日才去琼花庄提的亲,这天把婚娶的黄道吉日都算好了。 “可是父亲,我……” “你什么你,我告诉你啊,好男儿志在千里,别整天想着儿女情长的琐事,被琼花庄羞辱的还不够么!”严庄主厉声道,“为人父母,自然希望自己儿女能够有出息,横竖不害你,你照做即可,听见没有。” 严炎低下头,嘴上回答了是,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逃脱。“父亲,那我还需闭门思过么……” “自然,不然你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和袁家交代!下个月月初,在这之前,你给我安分点。”严庄主说完,留下照片,命人关了门,兀自走了出去。 严炎没有去看那张相片,他只觉得心口被人用钝器贯穿,那样的膈应和不适。他靠着桌子,慢慢坐在地上,就这样望着屋顶,神色无光。 父亲极好面子,被琼三娘当着众人拒绝之后,便对琼花庄生了嫌恶之情,加之父亲向来势力,今日之举,其实严炎不算太意外,他现在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囚笼。 请求父亲解除婚事已是行不通得了,况且平日里父亲也不常来看他,不过是命人看牢了他,阿火如今不在,他丝毫没有和外界联系的法子。 果然,只能等到下月的那一天了么…… 此刻的琼花庄,虽说大雪弥漫,一切似乎照旧,但是琼花的内心已经忐忑了数天。 她也曾问过琼三娘,讨点口风,但是琼三娘不过是冷冷道:“若他真心想娶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他再来呢?” 琼花自然觉得三娘讲的过于尖酸刻薄,十多年来第一次顶撞了琼三娘。 “严炎不是这样的人,他必定回来,定是庄主不让我嫁他,庄主眼中只有酒庄,琼花怎样根本无足轻重。” 琼三娘直接将手中把玩的如意扔到了琼花的脚下,玉如意碎成数十片,但三娘丝毫不去心疼。 “你刚才说什么?”手已经扬起,琼花条件反射似的闭起了眼睛,但巴掌没有落到她的脸上,琼三娘缓缓放下了手,跌坐在椅子上,“你回屋去,不许出来。” 三娘的眼中分明写着自嘲和落寞,看到与往常不太一样的三娘,琼花不由得觉得不对劲,“庄主……您身子不舒服么……” “滚!” 月初,严府大喜之日。 被关了多日的严炎终于得以重见天日,这一日的严府格外的热闹,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布上了大红色的彩纸,灯笼也一盏一盏地挂了起来。 早早地,下人们便把严炎的大红婚服送进屋来,催促着让严炎换上给他们瞧瞧新郎官的模样。严炎不敢声张,只得换上。 等下下人们出去备菜,他有一炷香的时间脱身,能不能跑出去,便看这一炷香了。 “爷!您这身衣服……”阿火见房门开着,四下无人,便悄悄凑过头来张望,“这身衣服怪好看的,可惜不能穿给琼花小姐看……” “嘘!” 严炎一把将阿火拉进屋子,关上了房门,“衣服来不及换了,我现在就得逃出去,你听好了……” “啥?爷?!你疯了!逃出去?!不是,这这这,会暴露的啊!” “你听好了!”严炎把阿火按在了床上,一脸凝重,“袁家小姐我是不会娶的,任旁人说我便是,我心中已有人,再容不下别人,我即便动身,后院人少,我从窗户翻出去,”说着严炎随手取了一件大衣披在身上,“你自幼跟了我,小时候最喜欢模仿我讲话,如果有人来,你只装作是我,说身子不爽,一炷香之后,我大概能逃脱,你也寻个空溜出去。” “哎!爷……” 阿火还想分辨,严炎瞅见窗外无人,已翻身出去了,留下阿火一人在房中气的干跺脚。 “爷啊爷,你可害惨我了啊,庄主知道了,定扒了我的皮!” 于是阿火在屋内转悠着,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办法。 “爷啊,阿火跟了您这么久,您不能把阿火推到火坑里的,先前帮爷瞒着送了一年多的信,也算是小的仁至义尽,今日实在是帮不了您啊……” 阿火坐在地上,思索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站起,点了点头,推开房门,朝着院子里忙碌的下人吼道: “来人啊!少爷逃婚啦!” 严炎一口气跑到了街上,时间紧迫,怕是很快便有家里人找上来,当务之急是赶紧赶到琼花庄,他咬咬牙,家是待不了了,孤身一人去求琼三娘,三娘未必肯,若是能和琼花私奔,倒是眼下最吸引他的法子。 他见周围酒家店门口栓了一匹骡子,二话不说,丢下自己的皮毛大袄,解了骡子的绳子便骑走了。店小二忙去追,只听得严炎留下一句:“大衣归你,骡子借我一用。” 小二气的直跺脚,捡起那袄子看了看,倒是极好成色的皮毛,价格绝对超得过五匹骡子!本想爆的粗口一下子全变成了甜蜜之语。 今日捡了便宜,看来明日还得再牵一匹骡子在店门口,指不定又有哪个不长眼睛不识货的公子哥扔个什么皮啊袄啊,他小店不是就发达了! 话说这骡子跑的真的快,严炎猜测,大概是是长时间让它磨豆子压抑了,现在得了自由,可以撒欢了跑。按照这样的速度,到琼花庄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他一想到此便觉得紧张和忐忑,琼花会和他走么,若是琼花走了,琼三娘会怎么想呢…… 但是,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复杂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双腿又拍打骡子的腹部,那骡子吃了疼痛,更加卖力的跑了起来。 第十五章 私奔 琼花被反锁在房中,捧着床头的一双匣子,一封一封的信就这样铺散开来,并着一只已经枯萎了的花。 琼花没有什么表情,泪水就这样滴答滴答的流了下来,打湿了胸前的发丝。她心中苦涩,有千种万种的话语想要去说,但是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说于谁听。 自从她被禁足,婆婆也少来看她,不过是送来淡寡汤水,叹着气告诉他,严家还没有来信。情况还能更糟么? 但是琼花不甘心,她心中心悦的那个少年,会在夜半乘着霜雪同她倾诉衷肠,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守约之人,是能果断饮茶不畏艰难来娶她的人。 “他定会来的”,她的那双大眼扑闪着,一滴泪就这样滴落在了枯萎的花瓣上,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他一定会来。” 琼花不想让自己想别的事情,她的脑子已经被严炎完全占据,再容不下其他。就连琼三娘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同下人说话都不曾察觉。 “阿花吃饭了么?”琼三娘在门外,低声问了伺候的丫鬟,不时地瞥着琼花的房门,“记得让她按时吃饭。” “可是,庄主,小姐每日送多少进去,便有多少出来,一点也不听劝。”丫鬟唯唯诺诺,低头不敢正视琼三娘犀利的目光。 但是琼三娘只是一派焦虑,不见责罚,她叹着气, “阿花是大姑娘了……” 遂转身而去,丫鬟只是瞄到琼三娘的背影,她在用袖子抹着自己的脸颊。 “庄主,究竟是怎么了呀……”丫鬟不由得疑惑了起来,“算了,反正饭送到了,不管那么多了。”于是那丫鬟偷笑着溜下去和粗实下人们玩去了。 门口嘻嘻索索,有窗户被打开,寒风吹进的声音。 此时已入夜,风冷,夹杂着霜雪就这样飘入屋子,让沉思的琼花不由得将思绪牵回自己的屋子。 “严炎么?” 琼花未穿鞋履,只着罗袜,便跑到外屋去查看。 “不过是……风声啊。” 前屋的窗户被风吹得一下又一下上下拍打着,这便是引起琼花误会的原因了。 “也是,我在想什么啊,他怎么会来呢……” 琼花苦笑着转身,突然看见了穿着红色婚服的严炎就这样立在了她的面前。 她揉了揉眼睛,又笑道,“哭多了,都产生幻觉了么?” 她还未反应,便被严炎一把拉入怀中,泪水一下子克制不了,就这样沾在了严炎的胸口。 严炎把头埋的极低,低低地说着话,声音却是在颤抖。 “不要哭了,不是梦,琼花这不是梦!我来接你了!” 琼花泣不成声,一时不能言语,只是抽泣,她摸着严炎的脸,那样的冰凉,这婚服单薄,他又没有带着厚的外衣御寒,这样下去,不得风寒才怪呢。 于是琼花抹了抹鼻涕眼泪,扯了被褥就往严炎身上裹,“冷不冷,冷不冷。” 她的眼中写满了心疼,但是嘴角的幸福却是不小心写在了脸上,她仿佛在做梦,但是她不想醒来,第二次,严炎又一次出现在这里,她心心念念的人儿果然没有单独将她撇下。 “说来话长,”严炎一脸凝重的望着琼花,“路上我会解释,但是琼花,你愿意和我走么,就我们两个人。” 琼花大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新确认了一遍。 “对,我们两个,现在就逃走,逃出这里,然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做那些我们信里写的,想要做的事情。” 琼花还是呆着,大脑无法运转,只是望着严炎,她知道严炎说的是什么,代表了什么,也知道如果做了,后果是什么。 “琼花,你愿意么?”严炎的手慢慢的搭上了琼花的左脸,就这样传递着一丝丝的温暖。 琼花终于点了点头,“我愿意。” 她的唇被人堵住,只是轻柔的附上,一瞬间,冰凉温柔的触感,触电似的传递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将严炎的脖子环住,泪水又一次忍不住掉落,不过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能得一心人,她得到了。 “我身上没有多少盘缠,姑且先包一些房中值钱的东西。你一人溜进来容易,两个人带着行李溜出去却是不容易。不如我去找阿婆,她是我在庄里最信任的人,说不定可以帮我们混着出去。”琼花提议,“她一定会支持我们,有法子送我们出去。” 严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宠溺地抱住琼花,“都依你。” 严家庄,已经完全乱了套,严庄主尽力压住严炎逃婚的消息,强压着满腔的怒火。 “这个畜生!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当差的!”说完便将桌子上的东西一把推到地上,掀翻了桌子,破口大骂。 跪在地上的下人畏畏缩缩,一个挤着一个,谁也不敢大口呼吸。 严夫人此刻也是焦急的不行,一面担心自己的儿子出事,一面又畏惧严庄主发这样大的脾气,只能苦笑着来劝:“老爷消消火,多亏了阿火报的早,已经派人去寻了……” 还未说完,一个巴掌就这样扇在了严夫人的脸上,打的严夫人是两眼冒金星,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她才想叫委屈,为自己分辨,严庄主已经甩了袖子不去看她。 “都是你!养出了这样没教养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袁家那儿你说怎么交代!他就是被那个琼花庄的狐狸精给勾了魂,等找到他,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严夫人一听要打自己的儿子,也顾不得面子和疼痛,一把抱住了严庄主:“老爷,老爷!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的肉啊!求您不要……” “哼,”严庄主踢开严夫人,吩咐了下人去准备,“前面你们先招呼着,我同你们去一趟琼花庄,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去见琼花那个狐狸精了,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只留下严夫人倒地呜咽。 一边,琼花庄点上了灯火,月初加之吉日,庄主命下人在琼花庄上点起大篝火以祈福,一时之间,下人们寻到了乐子,便疏于自己的值守,一个个全都都溜到前头看篝火去了。 琼三娘身旁的婆婆见琼花房中那几个丫鬟年纪小,贪玩,估计会忘了给琼花送吃食,便笑着叹了口气,自己去后厨准备了些清淡的东西,送至琼花房中。 婆婆见琼花房间的窗户未关,有些无奈:“这些个小蹄子,说了多少次了,要给小姐关窗关窗……” “阿婆!你快进来!” 琼花就这样透过窗户招呼着婆婆,婆婆是有琼花房间钥匙的,她只道琼花是想找她聊聊天,没有多想便开了门,一脸慈爱。 “阿婆。”严炎突然从里屋走了出来,行了一个礼,吓的婆婆差点叫出声来。 琼花慌忙扶住婆婆,捂住了婆婆的嘴,示意不要出声,然后关上了房门。 琼花将吃食放在了桌子上,扶着婆婆坐到了凳子上,让婆婆顺着气。 婆婆喝了几口茶水,好不容易换过了气,喘着问他二人,“小姐,他……严少爷怎么在这里?” 严炎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庄主明知我与琼花情投意合,却一直不给准信,严炎愚钝,想带着琼花出去,另谋出路,还请婆婆务必帮我们。” 婆婆大惊,眼珠都快瞪出来,“你在说什么浑话啊严少爷,庄主并非不允,不过多加试探,若是少爷再来提亲……” “来不了了,”严炎低垂着眼睛,“父亲,不许我再来,甚至,给我另配了婚事。” “啊?”这回轮到琼花和婆婆一同惊讶了。 也是了,怪不得今日他穿着奇异,一身红色婚服,若是这样,莫非今日,是他成亲之日。 琼花内心有些动摇,声音都在颤抖, “炎……你今日……” “本来今日要迎娶袁家小姐,”他跪在地上,突然抬头,望着琼花,“我逃婚了。” 婆婆终于忍不住,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阿婆!”琼花和严炎惊呼,慌忙去扶,婆婆却摆手,自己挣扎站起。 “严少爷,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我知道,”严炎一把拉过琼花的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若是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终老,那我宁可从没心悦过谁。” “你执意要带小姐走么?要不多留几日,好好再思考一下?”婆婆担忧,继续劝说。 “不,我们现在便要走,严家的人应该发现我出逃了,必定会找上琼花庄来。” “严少爷啊,”婆婆几乎要流下泪来,“你这样可知会害了多少人啊。” “还请婆婆帮忙!”严炎又一次跪下,这次琼花也没有犹豫,慢慢跪倒。 “小姐!”婆婆的泪止不住,“折煞老奴。” “阿婆,”琼花泪眼婆娑,靠在了婆婆的腿上,“琼花对不住您,对不住庄主,若有来生,换我来伺候你老人家……” 婆婆见如何劝说,跪在地上的两人都不会有所动容了,只能叹着气,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 “这是庄主给老奴的,本想锁起来,如今你们要走,东西自然带的少比较好,钱你拿着,路上小心,严少爷小心照顾小姐……” 婆婆抹了抹泪,又说到:“今日他们都在前头点火祈福,等会有别家的农户运东西进来,老奴会带你们上农户的车……” “阿婆……”琼花又一次哭的快要晕厥,这样哽咽着抱着婆婆,“阿婆,是琼花不孝……” “出去后,自己身子第一要紧,”婆婆也绷不住,泪腺如溃堤,一发收不住、 “路是自己选的,走了便莫要回头了。” 第十六章 祸端 农户的车到了,琼花严炎拜谢了婆婆,带上东西,确保四下无人,匆忙溜上了车。 婆婆望着他二人,只是叹气。 “荒唐啊,真是荒唐。” 遂而转身去了前头。她婆婆纵然喜爱琼花,但是也不曾失了原则。 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下人,是服侍琼三娘的,而非她琼花一个人的婆婆。 她生在琼花庄,在此间已是数不清多少日了,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但是严炎一到,给琼花庄平添了这样多的祸端。 若如严炎所说,他是逃婚而来,那么平白的琼花庄要与严家庄和袁家结仇,日后的酒庄生意还要怎么做? 加之被人听到,传出了类似:琼花庄小姐生性风流,竟然夜半与情郎私奔什么的流言,对琼花的清誉也是折损的。 她这样年迈之人,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行为。 终于,她走上了高台,步履蹒跚,跪倒在了琼三娘的面前,浑浊双目满是泪水。 “老奴无用,小姐同严家少爷私奔了,还请庄主立马派人去后山,还能追回。” “什么?” 琼三娘手中的茶杯碎落在地。 一切如婆婆所言,农户送来了这月的米粮和菜,琼花和严炎给了农户一些银两,便成功躲到了农夫的车里头。 两个人裹上了厚厚的袄,就这样蜷缩在一起,沉默了片刻,两人像是计谋得逞的小孩一样,克制不住笑了起来。 “你打算出去了做什么呢?”琼花望着他,她第一次走出琼花庄,只觉得外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没有任何枷锁,也没有任何负担。 “谁知道呢?”严炎将自己的手搓热,把琼花的手包裹起来,“总之先找个住所,要先同我夫人把这个婚给结了。” “你个,呆瓜!”琼花笑着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过,你穿红色,很好看……” “好看么!”严炎挠了挠脑袋,“我觉得我身上这身不好,到时候我要重新扯布料做一套。” “话说,你怎么逃出来了呀?” “啊哈哈哈,我呀,”严炎卖了个关子让琼花猜,但是琼花猜了数十种方案,都不对,严炎只能如实相告。 “便是这样咯,阿火嘴巴紧,应该能给我拖延不少时间,所以严家的到现在还没找到我。” “倒是,连累了你的那位朋友了……”想到阿火可能会被责罚,琼花觉得有些不安,“我们这样,的确是让不少人受到了牵连,比如那位袁家小姐,还有阿婆……” “琼花,”她的肩被严炎搂住,“正因如此,才要连带着他们的一份,更好的去追求我们自己的生活。” 突然,严炎似乎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大腿,“我的骡子!” “嗯?什么骡子?” “啊……我是骑着骡子来的,还拉在你庄外呢!” “噗!” 琼花才想笑着吐槽,只觉得原本行驶的车子猛地停了下来,车身剧烈的抖动起来。 “出什么事了?”琼花有些害怕,被严炎捂住了嘴。 “嘘,别出声……” 农户驾的马车就这样不再前行,躲在后头车厢里的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呼吸有些急促。 车厢一下被人打开,火把的热气就这样扑到了他二人的脸上,琼花被烧的烟呛得直咳嗽。 “你在做什么?”琼三娘的脸就这样出现,严炎想把琼花挡在身后,却招架不住三五个下人的蛮力,他严炎被极为狼狈的拽出来,就这样丢在雪地上,琼花则被直接驾了回去。 “琼花!” 琼花还想回头,却被琼三娘当中抡了数十个巴掌,她原本纤细娇嫩的皮肤上一道一道红色的指印在火把的映衬下显得极为可怖。她挣扎着从口中吐出了几口血沫,随即失去了意识。 “琼花!” 他不甘心,他在雪地中艰难的走着。 夜里风大,积雪几乎盖过他的小腿,他的脚被冻的通红,耳朵也感知不到声音了,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 他终于还是又一次来到了琼花庄,不过这次是走到了前厅。 琼三娘似乎是预料到他还会赶回来,不慌不忙的坐在前厅喝着茶,让婆婆给她捏着肩膀。 严炎扑通就这样跪在跪地雪地之中,没有开口。 “不说些什么?”琼三娘不去看他,“得不到的就用抢的,你从你爹那里学的?” “琼花呢?” “关起来了。” “求您不要怪她,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琼三娘望着自己的手指甲,那是极好看的牡丹红色,不过那样艳丽的颜色上多了几滴暗淡的殷红,那是方才琼花的血,她的确是太过恼火,以至于又一次失了控,她只知道琼花不待见她,不愿意叫她娘,但她从没想过,从不敢忤逆自己的琼花,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他,严炎,冲撞她琼三娘,甚至……想要逃离。 “我知道不关阿花的事,她不敢,是被你威胁的。” “她自己愿意和我走,她不想待在这里。” “她是我女儿!” 琼三娘终于还是爆发了,怒不可遏,就这样站起,踢翻了坐着的椅子,“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琼花想要的从来不是酒庄,庄主!” 篝火就这样噼里啪啦烧着,跳动的火舌一般,想要将这黑夜吞灭。 “她想要的,不过是她喜欢的娘罢了!她想要的,不过是能嫁给自己心上人罢了!” “住口!” 三娘冲了上去,就要撕严炎的嘴。 “都是因为你,我的阿花变了,你把一切搞砸了,给我去把严庄主找来!让他看看他的宝贝儿子!” “不用你找!”琼三娘抬头,严庄主已经带了阿火连着一行人,立在琼花庄正厅门口。“三娘别来无恙。” 琼三娘一声冷笑,给了严炎一脚,便咬着牙,走到严庄主的跟前。 这一脚踢的着实重,严炎不由得捂着腹部,倒吸了几口凉气,差点一头栽倒雪地中。婆婆见了,慌忙想来搀扶,被严炎一把推开,他眼中凌冽着寒意,低声道: “是你。” 此时夜半,从严家庄到琼花庄,需半日,严庄主快马加鞭,一刻不停,这才得以提前赶到。 如今也过了吉时,估计严夫人在前头应酬,严炎逃婚的消息也压不住了,袁家那边大概是要闹得。 想到这里,严庄主便没了好气,恶狠狠地盯着琼三娘,“你女儿干的好事啊,狐媚的种子,好的不学,光会勾引公子哥是吧。” 琼三娘听严庄主这样道,气的直发抖,脸色也白了几个调,“你儿子是好东西,大半夜闯到我庄上,偷偷带我家阿花想要私奔,跟严庄主学的?好生叫三娘佩服。” “你个泼妇!敢这样和我们家老爷说话!” 说话的人正是严炎的小厮,阿火。严炎回头,看到了阿火就这样挡在琼三娘前头,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模样。 “阿火……” 严炎迷了眼,大概是太冷,他的婚服单薄,喘气都有些困难,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响。 阿火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严炎,不由得漏了几分底气,怂了背,一步两步退到了严庄主的身后,将自己缩藏在下人群里,不再正脸朝着严炎。 “我儿子,我自会带走,另外三娘最好把你养得那只狐狸也交出来,不然,给不了严家和袁家一个交代。” 琼三娘只觉得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朝着严庄主脸上便是吐了一口痰。 “严老狗,你儿子的过错要我女儿来背?我琼花庄的人是给你们欺辱的?小的来抢人,老的也来抢,怎么子随父啊!” 严庄主气的脸色铁青,吼着擦去了脸上的痰,便对着后头抄着棍棒的下人叫到,“给我把那狐狸精抓出来!阿火,把严炎那畜生带走!” 琼三娘见状,一顿打是难以避免的了,还未开口,琼花庄的粗使们已经抄了铁锹椅子腿,和严家庄的打成一片了,场面一度混乱无比。 阿火左闪右闪,将严炎架在自己脖子上,“少爷,你这回可闹大了,安分回家,同袁家小姐结婚吧,不然,咱们严家可完了。” “你也出卖我了?” “小的是关心少爷,”阿火笑了笑,“少爷喜欢琼花小姐,小的知道,小爷结了婚之后,大不了纳妾呗,咱家老爷不也好几房么。” “放开!我要去找琼花!” 见严炎不配合,阿火变了脸色,看几个还呆站在原地的下人,忙让他们帮忙把严炎按住了,拽着就要拉他走。 明明是夜半,琼花庄却是前所未有的喧闹。 两家的下人厮打在一起,点点鲜血就这样洒在雪地之上,像是雪白狐裘之上绣上的零星红花,妖冶异常。 严庄主站在一旁,颐指气使,见阿火将严炎绑了来,夸阿火办事能干,回去赏个领班,阿火听了,喜的不能自已,为表忠心,抄起了家伙也加入到混战之中。 “我真想,没有你这个儿子。” 严庄主正眼都不去望严炎,只是拧着眉头,“把琼花交给袁官爷家的,但愿能平息他老人家的怒气吧。” “什么?!”严炎怒吼道,“不可以!父亲!我求你!我回去和袁小姐结婚,我怎样都行,您别为难琼花好么!” “孽畜,早知如此,你为何逃婚!导致这样的结果,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么!” 严炎还想再求,只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门厅闪了出来,奔跑到了高台之上。 那一抹白色,他再熟悉不过了,品酒大会上,一舞动天下,白色轻罗蹁跹,若不是一袭乌黑的及腰长发,几乎要和白雪融为一体。但是这样仙气灵动的衣裳,在此刻,竟像是素色缟衣。 “琼花!” 严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就这样朝高台冲了过去。 第十七章 燃尽 篝火就这样热烈的燃烧着,不时有烧断木柴发出的霹雳声。 琼花穿着白色的衣裳,那是她在品酒大会上起舞时穿着的,通体的白色,和她的肌肤极其相称。她散落了青丝,除去腰间那串铃铛,再无别的装饰。 不过她的脸上尚有红色的掌印,嘴角挂着未擦干净的血丝,略显得有些诡异。 “琼花!” 严炎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即使自己的腿脚被冻的毫无知觉,他也不顾其他朝琼花跑了过去。 “还不快拉回来!” 严庄主连忙指挥下人去拦,下人们望着高台上突然出现的琼花出了神,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慌忙去拽严炎。 琼花也不顾风大,任由寒风吹着,素色的裙摆就这样在风中散开,那是何等美丽的景象。夜色之中的一抹白色,她生的便极美,如此装扮,让人怎么也移不开双眼。 “阿花!你在做什么!快回屋里去!” 琼三娘的声音在这片嘈杂声中,显得这样的微弱,她甩开了护在她身前的婆婆的手,也向高台跑去。 她觉得不对劲,那是她的女儿,她三岁领养了琼花,虽说不是生母,但她在乎这个小小的姑娘,她知道自己平日里太过霸道,保护过度,她也知道琼花恨她,但是她不想伤她,更不想别人伤她,骗她。三娘不管那些在外头舞棍棒乱战的下人们是否会误伤到自己,一步又一步,接近那台子。 琼花望着台子下头燃着的篝火,烧的是那样的往,热气蓬勃,就这样扫在她的脸上,她觉得格外的暖和,从未有过的舒心。 “琼花!” 她的两侧传来了不同人叫唤她的声音,即使人群喧闹,她分辨的出来。 她望着下头厮杀的人们,她笑了笑,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为和而斗吧,说句实话,她也不知道。她昏过去不过片刻,便醒了过来,庄内的人都拿着棍棒朝外头赶,也不去看管她,她便知道,今天的自己,生了事了。 她一生的记忆都是在这琼花庄度过的,除此之外,她对外头所有的印象,只停留在严炎寄给她的信里。 如今,严炎应当是被他的家人带走的,他会怎样呢?和那位不知内情的袁小姐结婚生子?想到这里,她的心脏便觉得停滞两秒;那自己呢? 琼花庄会怎样?知道严炎新婚之夜居然逃婚想带着她私奔,她会成为琼花庄千年难消的罪人,给酒庄蒙羞。 她不想看着严炎与他人厮守,也不想因为自己给三娘徒增麻烦。 她从衣柜里取出了这件素衣,她穿着这件衣裳横空出世,面见众人,如今也该穿着这件衣服,去将琐事了结。严炎也好,三娘也好,他们本该过得安稳平安。 她就这样站在台子上,目光望着被人拉住的严炎,一滴泪就这样从脸上滑落下来。 “炎,你究竟是怎样,爱着我的呢?” 她没有犹豫,笑着闭上了眼,从高台一跃而下,篝火瞬间燃的更旺,溅起了火星。 “琼花!” 严炎感觉自己的双脚终于失去了意识,他软瘫在地上。打斗的众人也都停了下来,不知谁喊着救人,这才慌忙挤着去灭火。 “琼花……琼花……” 人群围成一道道肉墙,严炎怎么也拨不开来,他的嗓子叫哑了,只觉得眼前的人影重叠,渐渐地,再看不见别的,栽倒在雪地中。 “花!我的阿花!” 琼三娘去拉,可哪里拉的住,不过是扯下了琼花身上的几片布条。琼三娘也不管其他,上手便去火堆里捞,手上的皮肤就这样被灼烧的散发出难闻的焦味。 “花!我的女儿!我的阿花!” 三娘的眼里满是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不去擦,依旧去捞,但是那火势如潮,霎时之间,烧的不过是骨与灰了。 三娘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极烫的硬物,那是琼花一直佩戴的铃铛,那是她送给琼花的,镂空的铜身,里头有一片雪花。如今那铜铃被烧的一般炭黑,样貌丑陋。 琼三娘软瘫在火堆旁,也不管铜铃烫手,就这样抓着铃铛,在那儿神智有些不清,傻笑着呢喃。 “花……我的花,娘抓住你了,娘抓住你了。” 那一晚,琼花花海的花,不知为何,悉数败了。 第十八章 花海 【现如今】 严炎流着泪,倚在床头,慢慢闭上了眼睛,不再讲述。 尹娴和段华年也是一时无言,只是两两相望,不知该如何做评。 良久,尹娴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小心的问道:“那之后,你怎样了?” “袁家不领情,退了礼。父亲母亲后来得了病,不久便走了。”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而真实的情况不是他所描述的这样云淡风轻。 当时袁家觉得受了羞辱,退回了聘礼,后来在酒界处处刁难。严夫人因严炎惹出了麻烦,急的久病缠身。严老没了销路,家里下人散了一大半,开销本就大的严家庄最后只能靠着变卖家财来给严夫人治病。哪知遇到庸医,严夫人用了那庸医开的药,当晚瞪了腿就走了。而所剩不多的家财也被阿火连夜打包偷偷带走了,严老受不了这个打击,投河去了。 “我把家里的东西当了,做了点小买卖,若不是琼三娘,我家怎会沦落如此,琼花怎会惨死……” 严炎说道一半,感觉喉咙之间有异物,吞咽了几口,突然笑了起来。 “我其实不那么恨琼三娘,我这样懦弱的人,我是恨自己,这几年来找人来琼花庄闹,不过是不想承认,是我的缘故琼花才死的。” “严少爷……”尹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点也插不上话。 严炎就这样苦笑:“其实琼三娘说的没错啊,该死的,本就是我,这些年来,除了逃避,我在做什么?复仇么?向谁复仇?就算琼三娘死了又如何,琼花回不来了。” 他虽说是在笑,但是却比哭还要让人觉得难受,这些年来,压抑在内心的情绪,他未曾向旁人吐露过。琼花是他心头的那一片雪花,他不敢私自将那片记忆敞开让他人观摩,但是一旦开了口,便再也受不住悲伤。 “终究她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我究竟在做什么……” 话语之间,门外又开始了骚动,只听得一个小丫头发出了尖锐凄厉的尖叫,“呀!死人啦!” 段华年慌忙出去看,伍十闻声也连忙跑了过去,循着声音的方向,那是刚才段华年一行人去到的琼花生前的房间。 段华年示意,伍十明白,拿着枪就走进了琼花的房间,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竟是婆婆! 阿婆的手中是琼花床头的那一双匣子,婆婆生的慈眉善目,即使走了,面容也是慈祥的,她的嘴角有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这几年来,她一直都为自己的举动责备自己,认为琼花的死是自己的过失,受着煎熬,如今奔赴黄泉,若是能与琼花相遇,她会如何怜爱地望着琼花,告诉她,阿婆来陪她了,横竖可以找阿婆说话。 伍十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正想着说什么才好,琼三娘已经闯了进来。 “阿婆?” 伍十连忙摆手,“事先说好了,人不是我杀的,婆婆年纪大了,说走就走了。” 琼三娘没有理睬伍十,推着婆婆的身子,“阿婆,你起来。” 伍十觉得琼三娘此举实在无礼,连忙阻止,“喂,稍微尊重一点啊!” “好啊,你们都去陪阿花了,单留着我。”琼三娘大笑,“好啊,是阿花想你们了么,阿花只叫你们的么,有没有叫我?” “你……”伍十只觉得琼三娘神色不对劲,竟有痴傻之状,想要去拽她,那琼三娘已甩开他的手,也不管发髻散落,鞋子掉下,大笑着跑出了门。 伍十连忙对着婆婆连鞠了好几个躬,慌忙去追琼三娘,还不忘同段华年唤一声。 段华年得知了情况,让下人们收拾一下,然后回到屋内。 “阿婆走了,三娘的状况,似乎不是疯了就是傻了,琼花酒是别想了,等伍十把三娘寻回来,我们便起身上路。” “那个,”严炎打破了沉默,“若是琼花酒,我可能知道到哪里去取。” 尹娴和段华年望向他,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回到到:“曾经琼花与我写信,她说过,琼花庄内有一间房间,是琼三娘屋子右边的第三间拐角处的小密室,琼三娘从不让她进去,恐怕哪那里藏着琼花酒的秘方,若是幸运,应该会有酒。” 说完,严炎慢慢下了床,也不用段华年和尹娴搀扶,自己走出了门。 “虽说我同那些人,屡次来琼花庄,不过从不破坏后院房屋,这里是琼花生前待的地方,我也想他们能完整一些,她若是回来了,也能认得家。” 说着,他出门,领着段华年尹娴寻到了那间密室。 小小的门,隐蔽不起眼,当是藏着宝物的那种库房无误了,毕竟段华年家里也有不少这种样子的库房…… 不过令众人吃惊的是,这门竟然没上锁,看来琼三娘方才是在这间屋子里,出来的急,忘记锁了门。 尹娴觉得不大好,拉住了段华年,“私闯也不大好,不如等三娘回来……” 语音未落,严炎已经嘎吱一声,推开了门。 “这!” 众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住,这屋内,并没有什么配方和美酒,不过是一箱又一箱的衣物和玩具,但是显然是玩的剩下的旧物。 “这是?”段华年发出了疑问。 严炎已经动手,一件一件翻看了过去,突然之间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他的手中,是数十张琼花的画像,从三岁的到十八岁的,她来到琼花庄的每一年,琼三娘都会为琼花画一幅画,锁在此处,原是不想让琼花看到么? 尹娴提出了疑问,若是琼花小时候到现在用过的旧物,为何,不让琼花去看呢。 段华年指了指一个箱子,“这些便是答案。” 尹娴仔细打量着这些箱子,不由大惊,这些箱子都是香樟所制,因此常放此间不易生虫,而且嫁女常有砍香樟制箱的习俗,加之箱内所垫的皆是丝绸,固有“两厢厮守”之意。 “你是说,这些,是琼三娘给琼花备下的嫁妆!” “恐怕是的。”段华年点了点头,望了望身旁的严炎。 严炎已经无言,只是微微捏紧了拳头,盯着这满屋的物什,克制不让自己流泪。 “来之前便听闻琼花酒产量不多,到后来虽然市面上有,总觉得缺了些原先的风味。想想当初听到这些风评的时间,似乎与琼花去世的时间相差不了几月。”尹娴道。 严炎发话,“琼花庄后来,便不再产酒了,琼花走了,琼花酒也就不再了。” “将……老爷!老爷!我回来找帮手!”伍十的声音就这样闯了进来,段华年才想训斥他冒失,伍十连忙喘了口气,“琼三娘也没了。” 什么?! 今日真的古怪,走了一个阿婆,怎么琼三娘也…… “我找了一大圈,她跑的太快了,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就倒在花海里头,没气了,手里拿了个铃铛,怎么也不松手……说来也古怪,”伍十挠了挠头,“这样冷的地方,怎么还有这么大一片花海。” “花海?”严炎突然问道,“你是说,后山的琼花花海?那里的花开了?” “是了是了,就是那里,”伍十不想多理严炎,继续道,“那我找两个帮手,好吧琼三娘抬回来啊。” “一切小心!”尹娴叮嘱了一番,伍十点了点头,转身感叹今日太邪乎了。 段华年瞅见严炎的异样神色,“你打算,怎么办?” “如今还能如何,若说我来报复,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严炎低下了头,“可琼花,她想这样么?” “这琼花庄里好歹还有几个下人,如今没了庄主,他们留下也没什么用处。”段华年道。 严炎没有回答,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尹娴问道。 “见一个故人。” “不去拦他?”尹娴见他走远,拉了拉段华年,突然自己被段华年抱住,不由得有些奇怪,“你怎么了?松一点……喘不过气……” “还好,我比他幸福,”段华年在尹娴的脸颊上蹭了蹭,“至少,我能保护好我喜欢的人。” 尹娴的脸颊一红,转移了话题,“那你打算怎么办?琼三娘和阿婆,总得送送她们,还有严炎,还有还有,庄上剩下的这些人。” “我会把这个庄子买下来,重新修葺,给那些下人发工钱,日夜打扫这里。” 尹娴惊住,“可是,现在看来,庄上是没有琼花酒了,何必大费周章呢?” 段华年望了望不曾停下的飞雪,浅浅的一个吻落在了尹娴的额头。 “三娘和阿婆,便埋在这汾头山吧,修葺琼花庄,也是想日后,她们同琼花的魂魄归来,不至于无处可憩。” 他顿了一顿,望着严炎离去的方向, “下次他也可不用蒙面带刀,堂堂正正从正门进来,告诉琼花,自己究竟是如何爱着她的。” 汾头山,后山,琼花花海。 严炎走在台阶上,风里夹杂着雪,让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只觉得脚下一滑,便摔了个狗啃泥。 耳边仿佛传来了女子清脆如铃的笑声,“呆瓜,没事吧。” 他站了起来,望着那一片花海,果然盛开了,一如他们初见的模样,玉色的花瓣在雪中摇曳,不曾有一丝的瑕疵。 “好看么?” 那个声音仿佛还在他的耳边。 “你喜欢么?” 严炎的双眼只觉得被什么笼罩着,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 “那你不管多困难,都要来娶我。” 严炎终于在风雪中崩溃,哭声把自己淹没,倒在地上。 “炎,你究竟如何爱着我的呢?” 番外 琼花酒 初见之时,婆子掀开了厚重红色帘子,引着小姑娘入内。 屋外的雪连着寒气,被带到屋内,琼三娘抱着汤婆子,在炉边烤着火,才想指责引路婆子毛手毛脚,看着领来的小姑娘生的可爱,便压下了火气,只是望着那小姑娘的眼睛。 那眼睛生的水灵,一点也不曾有过污垢的模样,加上脸蛋因为受了冻,变得通红,像是个小苹果。 “你几岁了?” 琼三娘放下汤婆子,蹲了下来,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 小姑娘一身白净,披了个猩红色的棉袄,只是畏缩缩的抓着领路婆子的衣服不说话。 琼三娘给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道了个安,便叫小姑娘放下手,自己退了下去。 小家伙见身旁的人走了,眼泪都冒了出来,害怕的不行,但是在琼三娘面前又不敢造次,只好忍着。 琼三娘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笑,自己做酒庄生意之后,脾气一天比一天大,面相上吃亏,显得样子凶,倒叫这个小姑娘畏惧了。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多大了?” 小姑娘这才开口,但是泪水也忍不住,就这样连着鼻涕,流了下来。 “我,我三岁……” 琼三娘摸了摸她的头,招呼了身后贴身服侍的婆婆过来给小姑娘擦了擦脸。 “这位你要叫她阿婆,她会经常陪你玩的好么?” 小姑娘看到婆婆面善,便不这么怕了,迈开了自己的小腿儿,过去抱住了婆婆,眨着眼睛望着她二人。 琼三娘又指了指自己, “我,以后就是你的妈妈了,你要叫我娘,知道么?” 小姑娘一下子没忍住,边哭边说道。 “刚才领我来的老奶奶说了,叫我不能捣乱,要叫你庄主,不然你会骂我的……” 琼三娘暗暗握拳,等下就把那个死老太婆打一顿。于是又耐心的摆出了一副笑脸。 “来~叫,娘~” “庄主……” “叫~娘~”琼三娘继续扯着笑脸。 但是这个小家伙还是低着头,不敢的模样,琼三娘见她第一天来,不习惯也是正常,只能叹着气叫婆婆把她送到自己的房间玩去,但是小家伙没有动,撅着小嘴,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了?”琼三娘不是很懂这样年纪的小屁孩,若是三四十岁的那些客户,她眼光毒辣,知道怎么斡旋,但这个三岁的小女孩,你打也不是,哄也不是。 “我……我没有妈妈,但是我很想要一个妈妈,庄主如果能当我的妈妈,我……” 琼三娘没有多想,一把便抱住了眼前的小人儿,眼眶红红的。 “琼花。” 身后的婆婆,和怀里的小人都愣了一愣。 “从今往后你便叫琼花了。” 琼三娘摸了摸她的头,发丝上,还有几片未化掉的六瓣霜花。也好,第一眼见到,便觉得她像后山种的那片琼花海一样好看。加上琼花还有雪花之意,琼三娘也希望,这小人儿能像这满天的雪花一般,无垢且无忧。 小姑娘得了名字,眼睛亮了起来,终于咧开了嘴,笑了起来。 “来~叫我,娘~”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把自己的小胖手搭在了琼三娘的脸上,奶声奶气道。 “娘~” 第一章 寒食 黎城可以说日日夜夜热闹非凡,唯独这一天,不见喧闹,不闻吆喝。 因为先前上头避讳清明之明字,因此清明与寒食渐渐融合。 除去私底下有些念旧的人还会以清明宗制祭祖,其余的也就做个样子。 纷纷的细雨与祭扫先人墓园的青烟最是相配,也是黎城最常见的习俗。 尹家自然不例外,食生冷食物,烧香撒酒,也没什么意外。 尹娴是携着丫头阿钿回到府中的,只可惜近年来,周边时局似乎有些动荡,段华年出于公务,不得与她一同回娘家。 她也曾明里暗里听到段华年提及恐有战乱,不过想着太平多年,应该不至于太过恐慌。 尹府自古书香门第不提,祭礼一向看重。 先前去琼花庄空手而归,若不是后来去了别的酒肆买了一些佳酿,怕是尹娴今日要叫人笑话。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祭礼,多了一位稀客,此时那位稀客已与家中女眷,共坐厅中,轻声闲聊起来。 尹娴来的晚了些,只在门口先打量那位女子。 不过是寻常妇人的容貌,粗布麻衣,似着道袍。乌发之中掺着零星白色,在一群女眷之中,反倒是最为显眼的。虽不施粉黛却格外有气质,挺直了腰板儿,腿部的裙子上不见一丝褶皱。 她身旁站着一位小个儿的男孩,皆是一样的打扮,声音稚嫩,却有着同龄孩童不具备的那种成熟感。 尹母瞧见了门口的尹娴,慌忙放下手中的茶杯,众女眷见状也纷纷站起。 “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晚?怎么不见段大帅?”尹母有些责备的意思。 这在座女眷,谁人不知尹家小姐新婚,夫君乃是大名鼎鼎的阎罗虎-段华年,一个个的都卖力笑着,唯恐自己表现得不够殷勤。 尹娴笑了笑,“今日事多,来迟了,娘莫要怪我了。” 随即转头,一一向在座的女眷问了好。 可到了那位夫人前头,尹娴一时难以接话,只好拉了尹母。 “这夫人看着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叫什么,娘,这位是...” 尹母慌忙道,“这位乃是你乔松老伯的夫人了,快叫大娘。” 还不等尹娴行礼,那位夫人便起身做了个女子福,“长居在文仙观,难得见,不认得也是自然的,”遂打量起眼前的尹娴来。 “原来是大娘!尹娴给大娘陪个不是。” 尹娴心中默想,乔松大伯她曾听过,是父亲的长兄。 她幼时曾听父亲说起这位大伯,乃是名动黎城的大才子。聪慧自然不说,也有出洋学习的经历,也曾是黎城最光鲜动人的少年郎。 只是二十年前,他抛下了一切,携着新婚妻子若梅,也就是尹娴眼前的这位夫人,寻仙求道,炼丹品药,隐居观中,一时让黎城的众多权贵,倍感唏嘘。 若没记错的话,尹老尹母,也有二十年不曾见过这位乔松大伯和他的家眷了。 众人落了座,叫下人们唤了一壶新茶,又开始了家常琐事的闲聊。 尹母自然不会放过尹娴,慌忙追问着段华年的情况,尹娴无奈,只好坦白。 “段将军向来不叫我知道这些,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近来外头又有异动,这仗,怕是难以避免。” 一女眷插了话,“二十年前,那倭人不是来打过一回么,咱们给他们打了回去,现如今,又开始皮痒了?” “可不能这么说,打归打,也不过是在外头,咱们黎城风水宝地的,横竖牵扯不到。” ...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消停不下来。 “大娘今日怎会突然摆放?大伯也来了?那这位是...” 尹娴见其他女眷还尖着嗓子嚷嚷,便凑到了若梅夫人的耳边小声问到。 若梅夫人浅浅一笑,讲身旁的男孩搂了过来。 “知夏,叫姊姊。” 那叫做知夏的小男孩眨眨眼,便乖巧的跪了下来,给尹娴磕了一个头,“长姊安康。” 尹娴慌忙将孩子拉起来,让阿钿去拿些玩物蜜饯一类的东西送给知夏,可无奈这孩子与旁人不同,对阿钿拿来的东西不闻不问,只是乖巧的站在若梅夫人的身旁,一点儿也不厌倦。 “乔松仍在观中...”若梅夫人脸上似乎有些难堪,“此次下山,也是见知夏大了,不能一直困在观里,总得出来见识见识...” 话音未落,尹娴便瞅见了若梅夫人眼角的一抹似有似无的水汽。 “也想,求您父亲,好好劝劝乔松,改下山了,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那个人?”尹娴还要问,已被别的女眷叫住。 “咱们尹娴小姐现如今已经是将府的夫人了,这一下子,倒叫咱们改不过称呼。”一位赘肉横沉的女眷这样腆着一张肥脸,笑道。 “诸位姨母们只当我是娴儿便好,不过一个称呼。” 另一位女眷发问起来,“听闻段大帅人中龙凤,最擅统军,若是真打起来了,有段将军在,怕是输不了吧?” 尹娴只是讪笑,不知如何作答,但话茬已被人接了过去。 “当年打倭人的那位将军不也厉害,虽说退了敌,但这不自个也没回来么!” 想到这话不吉利,况且尹娴还在场,那女眷慌忙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这张乌鸦嘴,段大帅自然比那位将军强,且未必能打的起来呢。” “前人功过暂且不提,抗敌即英雄,何必比长短强弱呢?” 若梅夫人幽幽道,谈吐之间足见其高雅之气。 那肥脸的女眷又道,“听闻乔松先生与二十年前那位将军是至交,传闻乔松先生溺居文仙观,也是因那位将军?” 若梅夫人捧茶的双手微微颤抖,只是压着内心的震动,换换将茶杯置于桌面,抑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波动。 “传闻而已,夫君慕道。” “慕道还是慕其他的,夫人最清楚不过了。” 说完便同身旁人女眷捂嘴笑出了声。 若梅夫人旁边的知夏年纪虽小,听不大懂,单只觉得这些女人在欺负自己的母亲,便要上前去打,幸好若梅夫人手脚快,一把将知夏拦住。 尹娴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 “今日祭祖,姨母们自重些,先贤魂魄未散,莫让英雄黄泉之下心寒。” 第二章 会谈 黎城的柳絮已经漫天随意的飞舞,纵然四月霏雨倾城,也丝毫不能阻拦其声势。 尹府上下忙活了大半天了,祭祀礼于正午,众人一一在厅堂焚香,撒酒,方才完毕。 亲戚女眷们礼毕之后,自然去客厢歇息,不在话下。 尹娴与阿钿赶路来的慌忙,忙活了一上午,自然也想偷个空闲,才与尹夫人商议要离,却被若梅夫人悄悄拦下。 “不知尹公此间是否方便...” 若梅夫人附耳于尹母,小声说道了几句,尹母脸色似有波澜,随即点了点头,引着若梅夫人和知夏朝前头走去。 “同我来。” 尹娴见自己母亲如此,且若梅夫人见她这个小辈在一旁,也没有避嫌的意思,于是支开了阿钿,也跟了上去。 尹母将她们一行人带至尹老的会客厅,即书房。尹老忙完事务,总喜欢一人躲在书房之中,鲜被打搅。 尹母敲了敲门,尹老果然在内,清了清嗓子,叫人进去。 尹母引了引,却拉住尹娴。 “咱们母女俩终归是避一避比较妥当。” “哪里的话,”若梅夫人笑道,“本就是家事,还请妹妹多帮衬,多些人也好定夺。” “倒也是。” 于是尹母投还了一个笑,请若梅夫人先进了去,然后悄声拉住了一旁的尹娴。 “小孩子别乱说话啊。” 尹娴叹了口气,“娘,我都这么大了....” 尹府虽然近两代从商,还算殷实,但是家规组训不曾忘怀,一向还是以简谱为本。 尹老的品味自然是依照先贤的书房样式,才进门,便见桌上磊着翻得破旧不堪书籍。 唯独显得贵气的也不过是那锦缎靠背,不过也像是用了多年,微微犯旧了。 尹老见若梅夫人面生,一时之间认不出来,只是眯着眼打量。 “老爷年纪大了,怎这般健忘呐,这是若梅嫂呀!”尹母连忙上前来解释。 尹老拍了拍手,“原是嫂嫂!瞧我这老糊涂东西。” 才想奉茶赔罪,结果若梅夫人携着知夏直接跪下。 这倒把众人吓的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了。 尹娴连忙去扶,“大娘这是为何,大娘!知夏!快起来快起来。” “娴儿不用扶大娘。” 若梅夫人语气坚定,声音却颤抖了起来。 “若梅同知夏,给尹公磕头,只求尹公能帮忙救我夫君。” “兄长他怎么了?!” 尹老大惊,脸色已是十分不好看,要去搀扶若梅夫人的手就这样停滞在空中。 “乔松他怎么了?!我早就同他说过,炼丹求仙不是正道!”尹老说完便气的直跺脚。“嫂嫂快些起来,同我细说。” “若梅还有一事相求。” “嫂嫂,跪着终究不是道理,叫外人看了,倒是我尹府没规矩了,快起来说吧。” 尹母也看不过去,挽了挽自个儿的衣袖,也要上前去搀扶。 但若梅夫人已经额头着地,连磕了数十个头。 “若只是我一个人同夫君在观中,自然是什么苦都吃的得,可是知夏终归大了,每日焚香求道终究不妥,如今若梅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还请尹公务必帮帮忙。” 尹母听了这话,本想去搀扶的手,又缩到了袖子里,看了看尹老脸色,与往常无异,顿时觉得自个的丈夫不开窍,便清了清嗓子道。 “嫂嫂哪里的话,嫂嫂开口,哪有不帮的道理,不过嫂嫂此次下山,不能回娘家看看?我记得嫂嫂娘家也是名门大家,知夏还愁人照顾?” “二十年前是大家,可此次下山我打听了,娘家人投身那场战事,当年幸存的也就几位婆子了...”说完,泪已沾湿了衣襟,“而若梅在观中苟活,是为不孝...” 听到这番话,尹母纵使有千般不情愿,也只得咽了回去。 最终,尹娴还是将若梅夫人扶起,让小知夏坐在了小板凳上头。 难得知夏年幼,却一点也不马虎,只是正襟危坐严肃无比,叫尹老也不得多留意几分。 “知夏今年得有七岁了吧。”尹老摸了摸胡髯。 “八岁,”若梅夫人摸了摸小知夏的头,“今年开了春了,八岁了,也该读些书了。” “我兄长也是可怜,老来得子,却不宝贝孩子,闷在观里,的确不好。”尹老吹了吹茶,叹了口气。 若梅夫人只是低头垂眉,有些失落地笑着。 “嫂嫂方才说娴儿她大伯有难,可是...”尹母顿了顿,组织了一下措辞,“啊,只是听闻最近炼丹伤了不少仙人,乔松兄长也该当心些。” “若只是吞丹倒也罢了,他现在人儿是活的,神儿却是死的。” 听若梅夫人这样一答,尹老差点将自个儿的茶杯打翻。 “嫂嫂不能这么说啊!兄长好歹是留洋的才子,最有见识的,当年若是老老实实同嫂嫂结了亲,谋的一两份官职也好差事也好,如今不要太得意。” 尹老的话语之中带着惋惜,眼神里都写满了痛切。 “突然就落得这样的境地,讲的好听隐居求道,实际上呢!最是开化的人,居然跑到深山老林的一个破道观寻仙炼丹!荒唐!” 若梅夫人已用衣角摸了摸眼泪,“我不是不曾劝过他...” “嫂嫂,”尹老也有些难忍,眼眶犯了些红色,“你同兄长说说,若他愿意下来,这尹府家产都是他的,本就是他的东西,我都还给他。” “尹公...” “老爷!” 若梅夫人同尹母同时叫出了声,不过前者含泪摇头,后者一脸惊愕。 尹母操持着整个尹府,大小净出都是经由她手,这尹老最近可真是皮痒了,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 尹母抱怨着,只道这位统共见了不超过三次的嫂嫂,此番下山单纯是拜访亲友,不想还是带着目的的哩,真真是一肚子的坏水没地方撒,小破道观容不下这尊菩萨。 越是这样想着,尹母看若梅夫人的脸色越是不屑和敌视了。 若梅夫人又一次想要同知夏一起跪下,被尹娴一把抓住了手臂。 “二十年前,尹娴刚出生,因此不曾见过大伯大娘,只是常听父亲说起乔松大伯当年英姿,神往得很。” 若梅夫人才想说话,尹娴又道。 “父亲也常说大娘是天底下订好的大娘,娴儿也对您尊重的很,还请大娘切莫轻贱了自己。” 尹母这下是彻底没了气,她只道尹老说的那番话,不过脑子,尹娴会为他把关,谁知自己的女儿也“胳膊肘往外拐”,还去扶那对母子,叫尹母心中酸溜溜的,难受的很。 “可如今,夫君他...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原先还在山上走动,现在只是将自己锁在观中,寸步不离....” 若梅夫人就这样抱紧了知夏,“本来还同知夏说说话,现在看到知夏便要往房间躲,像是厌恶一般,我提议要下山去给知夏寻个老师,他却又不同意放知夏走...今日也是偷偷溜了出来...” 知夏低垂着头,虽无泪水,鼻尖却是红红的。 屋内的气氛已经无比尴尬,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接过若梅夫人的话茬,沉默了良久,终于尹老喝了一口茶,慢悠悠打破了这样的格局。 “兄长,果然还是忘不掉二十年前的那场仗么?” 尹老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却叫若梅夫人打了一个巨大的寒噤。 “当年,听说兄长有个故人也去参军了,没回来,兄长也是因此才一直隐居,不知嫂嫂可知道内情,这样,咱们也好想了法子去劝劝。” 若梅夫人朝天花板望了一望,随即语调冷漠了起来,眼瞳之内也像是布满了稀碎冰渣子。 “不曾有故人之说,讹传罢了。” 第三章 归府 寒食之宴,早早散了席。 本就不是欢愉的日子,众人自然是面带愁丝离去,而这人群之中,最为不悦的,当属尹夫人了。 听闻尹老要将这大半辈子的家产双手奉上,赠予他人,她便觉得心中膈应。 加之这若梅夫人携子前来,分明是投靠之意。若只是小住几日便罢了,空着手来还分明是常驻的意思,叫尹母这一向不好客的,不舒服的很。 最为让尹母担忧的,还属若梅夫人所言,自己是偷偷带着知夏逃下山来,若是尹乔松一时动了气,到自己家里来要人,她是拦,还是不拦啊。 这越往深里想,她便越是不能自已,险些在走台阶的时候崴了脚,若不是尹娴在一旁看着,这家眷们还未散尽,她这个主母倒要闹笑话了。 “母亲今日怎么了?上午还好好的?”尹娴不由得关切起来。 尹母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挤出了一丝尴尬的微笑,“累了,累了。” “母亲,是因为今日大娘的话所烦忧么?” 被女儿一下子戳破了心事,尹母惊的控制不住自己脸部的肉,一时之间不知应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 尹娴早已察觉自己母亲的不对劲了,她深知尹母的脾气,虽慈爱,待人有礼,从不怠慢她人,但是却是极其看重自己手里打理出来的家产的,断不肯数十年辛苦得来的积蓄,就这样拱手让人。 “父亲今日所言,不过是玩笑罢了,母亲何必介怀?” 尹母叹了口气,在尹娴手背上拍了下,“若是有人当了真呢?”说完又是叹气连连。 天色已渐渐暗淡,今日细雨,云层厚重,故不见日落,只是西边若隐若现的橘色,连接了重云与水气。 “十几年不联系的弟兄,就算再亲,如今见了面能相识么?” 尹娴想搭话,却被尹母拦下。 “即使血缘里的那份纽带断不了,但毕竟十几年陌路,一朝回来,所为何事,你想过么?” “母亲还是不要恶意揣测大娘为好...我见大娘,不像是坏人。” 尹母有些愠怒,责备道,“你能见过几个人?我气你爹乱说话,更气你,胳膊肘往外拐。” “娘~你消消气~女儿说的不对嘛~”尹娴连忙哄道。 尹母白了一个眼儿,干脆甩开了尹娴的手,自己朝门口走去,嘴里一边咕哝着,“多两个人多两笔开销,不像带了盘缠的,小孩子念书又要钱,尹家银子大风刮来的啊....” 一直跟在后头的尹娴只能笑着摇头,说到底,还是尹母介怀她母子常驻的事情啊。 “娘,你就别算了~” “少插嘴,不当家的不知道当家是苦差,这事事都要算的。” 尹母依旧不理会尹娴,掰着手指头,绕有心事,口中念念有词。 “娘~我是想同你说~”尹娴拉过尹母的手,见尹母依旧噘着嘴板着脸,又安抚了好几下,“你若是觉得扰了清静,我今日便将大娘接走,一来近日华年忙,好同我解解闷,二来将军府不缺有文化的人,知夏也可以学些什么。” “这...”尹母有些迟疑,“段大帅岂不破费?” “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况且他府中上下动辄千百口人,不短这一两口饭。”尹娴笑道。 尹母还是担忧,“段大帅,他同意?” “只要我开心,他自然...”尹娴话说一半,自觉有些不妥,慌忙改了口,“他总归希望我能开心自在的,大娘过去,我同大娘讲讲话,便很开心。” 尹母眉头展开,露出了笑靥,却还是佯装嗔怒,“有这闲工夫,不如常回回家...” 尹娴见母亲不再焦虑,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就回来了么?娘总不能守着娴儿,一辈子待在娘家吧。” “嫁了人家不要娘..” 尹娴捂住了嘴,悄悄推了尹母一下,“娘~你怎么这样~” 还想多讲些体己话,阿钿那边已经来催促了。 “前头都准备好了,还需要阿钿做什么?” 尹娴指了指厢房的位置,“叫若梅夫人同知夏,打包些衣物,家里应该还有多的,包一点带上,今日,接她们一同回去。” 阿钿不细问,这丫头伶俐就伶俐在,即使不明白或是推敲不出主子的心思和命令,也不多问,只是照办。得了命令,阿钿便手脚利索的下去帮忙了。 “同你父亲,打声招呼再走。”尹母见天色已晚,尹娴也是时候回去了,不由得伤感了起来。 尹娴将自个儿的手搭在了尹母的手背上,“改日,娴儿自然会来,娘就不要难过了。” “一切都要保重啊!” “自然的。” 尹母愣了愣,抽出手来,摸了摸尹娴的小肚子。 “可有了...” “娘!” 若梅夫人得知自己的侄女要带自己同归,不由地惊了一惊。 但毕竟是名门之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投还以微笑。 “娴儿有心了,只是我同知夏两人...” “小姐!小姐!都备好了!” 阿钿清亮的声音就这样传了过来,尹娴点了点头,拉起了若梅夫人的手。 “大娘走吧。” 若梅夫人也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好弯下腰来,拉起了知夏的小手。 “知夏,快谢谢你尹娴姐姐。” 知夏乖巧无比,立马讲自己的小手抱拳,鞠了一个深深躬,一脸严肃,丝毫没有孩童的顽劣之气。 “知夏多谢姊姊,姊姊福寿绵长。” “这孩子,”尹娴揉了揉知夏的小脑袋,“这么小就说这么重的话,谁教的词呀,我可担不起。” “父亲曾多次对着观中的一块牌子说着这样的话,因此...” “知夏!”若梅夫人连忙拉了拉知夏的手,尴尬地笑了笑,知夏明白自己母亲的意思,乖乖低下了头。 尹娴也察觉到了,既然不想多言,她也不必多问。 “小姐!还不走么!不早了!” 阿钿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知道了!”尹娴回答了一句,随即转头对着若梅夫人和知夏笑着,“我这丫头,性子这样的急,大娘,知夏,快走吧。” “好。” 一路倒也不算颠簸,本身段华年担忧尹娴外出不便,便将车子留在府中,这样无论风雨也好,泥泞也好,都不至于赶路辛苦。 而且这车内空间又大,刚好塞得下尹娴,阿钿等一行四人,因此回府之路,不必多言。 回到将军府,也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到达之时,雨已停了。 将军府外头都掌上了灯火,尹娴方才下车,便瞅见了门外徘徊的副官伍十。 伍十身上的衣服皆已湿透,发丝之上还在不断朝下头淌着水渍。足下踩的那双军靴也是沾满了湿泥污秽等物,可以说与平日里明亮的身形好不相同。 “伍十!你们回来了?华年呢?” 伍十听到了尹娴的呼声,有些为难,但脸上却是焦虑,踱步数十下之后,方才挠着脑袋。 “在..在屋里。” 第四章 无解 “在屋里?” 尹娴提起了裙子便朝屋里走去,但伍十显然煞有心事,左拦右阻,不想让尹娴进去的样子。 “伍十副官?你做什么呐,快让咱们进屋去呀。”阿钿甩了甩雨伞上的水,朝着若梅夫人和知夏瘪了瘪嘴,“还有客呢!” 伍十的脸上写满了难为,只能尴尬的笑着。 “要不,你们从后头绕回自个儿屋子里去?” “伍副官,你看看你这话,我可不能接。” 阿钿显然是有些不满,就要凑到前头去,被尹娴一把拉住。 “可是将军在同他人议事?” 尹娴眉头微微挑起,唇边闪过的一丝笑意。 伍十得了台阶下,自然是连连点头,晓得格外灿烂。 “是是是!段大帅在商议要事!劳驾从后边绕...” 话还没说完,阿钿已经上了手,一把掐住了伍十的手腕,就这么使劲儿一拧,可把伍十疼的泪都要掉下来。 “好你个伍十副官,果然是在框咱们!要事商议这个理由,你都用了千百遍了!真当还能糊弄下去啊!” 尹娴摆了摆手,示意阿钿下手不要太狠。 “是不是,将军又再吃南瓜甜了?” 尹娴在心中给了自己一拳,昨日自己一时兴起,同阿钿用新进的几只小南瓜做了几盘南瓜甜糕。 这黎城南瓜生的好,虽不大,却是颜色极亮,味道清甜,用来做口感绵密的糕点最为合适。 加了一些木薯粉,打散了蛋黄,就这样放到蒸架上,待凝固之后再取出来切好了,密封在盒子里头,浸在冰水里头。 若是馋了,取出一两块,就着糖渍,或者拿两块新腌制好的蜜饯,一块儿吞下肚子,别提多满足了。 若是像段华年这样从北方阖城来的,不喜甜腻事物的,大不了直接吃下肚去,南瓜本就带了些甜味儿,不过好在味儿淡,更多的是清新和滑润之感。 一口糕点一口浓茶,茶得是浓浓的大麦茶或是热乎乎的铁观音,清清肠胃,又养身又舒服,这一个下午,足以消遣了。 刚做好的时候,还没浸到冰水里头,段华年便偷偷拿了两块,也不管烫不烫手,就往嘴里塞,没少吃尹娴的白眼。 毕竟这里头有木薯粉,多吃了也容易过腹,尹娴便叮嘱了段华年不许多吃。 谁知这么大的人了,还小孩子似的,乘着尹娴没盯着他,一本正经的走到厨房里头,掀起放甜糕的盖子,面不改色的往自己嘴里塞。 那些偶然经过厨房的虎军下属们,就这样呆站在门口,望着有“阎罗虎”之称的段大将军,口中塞满糕点,面色却极其凝重..... 有几个胆大的跑去找了阿钿,告知了尹娴,虽然尹娴不知道,那几个来打小报告的,最后都被调去扫厕所了... 要不是今天早些时候,段华年有要事外出,指不定那几盆南瓜甜糕,都被他吃干净了。 “将军,是不是又在吃甜糕了!” 尹娴提高了几个调子,伍十急得开始跺起了脚,口中念念叨叨,慌乱不已。 “大帅啊,将军啊,祖宗啊,我都说了不行啊,拦不住的啊....” “大娘,知夏,我们进去吧。”尹娴笑着,回头拉住了若梅夫人的手,径直走了进去。 “诶!!别!!” 伍十哪里拦得住只能扯着嗓子朝屋里头大喊了起来,“回来了!回来了!” 阿钿做了个鬼脸,朝伍十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是不是傻,迟早会暴露的,早点放进去,咱们夫人还能给你说说话呢。” “哎...我...” 此时,伍十也是情不知所起,并非一往而深,而是无可奈何了... 没有意外,段华年此刻保持着将甜糕塞到嘴中的动作,时间在这一刻选择了静止。 他就这样和出现在门口的尹娴一行人僵持着,明明不是冬天,段华年只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凉了起来... “段将军的要事,原来就是这个?” 尹娴双手环在了一起,倚在门上,有些戏谑似的望着嘴里还有南瓜甜糕的段华年。 “看来我们回来的不是时候啊。” 段华年原先计划是,回家之后,干脆利落把剩下的甜糕吃完--这甜糕真的好吃,他们阖城从没有这样的东西可以吃,加上又是自个儿夫人做的,哪有不吃的道理。 好吃的东西,为什么要限制吃的数量呢?他又不是不锻炼,身上的肉也挺结实的,水煮羊汤他也是大口大口不限制的喝。 来黎城当官儿这么多年了,他现在明白了,这黎城娘们儿,就是扣。 谁知道自己吃的果然还是太慢了.... 不,应该是,尹娴回来的太早了... 不不,还是要怪伍十太没用,拦不住人... 想到这里,段华年的目光从尹娴一行人,投射到了伍十的身上。 昨天那些打小报告的,都去刷恭桶了,伍十,要不要也罚他去呢? 伍十被看的心中一惊,汗毛一根根站立了起来,他也不顾身上的湿衣服了,直接脱下帽子行了个军礼。 “将军的意思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换下脏衣,和下一班巡逻的交接!” 说完,伍十不给段华年讲话的机会,直接逃走。 段华年因尹娴在此,不好发作,但是心中已经暗下决心,明天开始,就把伍十调到后厨,天天去烧煤。 尹娴的面色似乎不大好,估计是要责备自己贪嘴了。想到这里,段华年僵硬地将自己嘴里半截露在外头甜糕,取了放在盘子里,这张脸,不曾看出一丝波动。 “...今天,事多,没来得及吃饭...” “那也不能这样吃,把胃吃伤了怎么办?”尹娴气不过,过来将那盛了甜糕的盘子,叫阿钿拿到后头去。 “回来了的话,厨房里也有饭菜,只吃这糕点,怎么像话呢?” 段华年见尹娴离自己近了些,干脆抓了她的手臂,将自己的头靠了上去有些委屈的模样。 “..你做的好吃..” “那你也可以差人告诉我,你回家了,我也好早点回来做给你吃呀。” 真是受不了,这堂堂段大帅,同自己成亲以后,便总喜欢这样撒娇,况且现在还有若梅夫人在场,外人看了,多不好意思。 段华年总算是看到了还候在门口的若梅夫人和知夏,这才松开尹娴的手臂,问道。 “这两位,是夫人带回来的亲眷?” “是了。” 尹娴连忙召唤她母子二人进来,同段华年说明了原委。 段华年耐心听完了前因后果,也不多问,只是让尹娴自己拿主意便好,低头看了看小知夏,便想去揉揉知夏的脑袋。 谁知一向乖巧的知夏,嫌弃似的,连忙要躲开段华年的抚摸,忸怩着躲闪到一旁去了。 若梅夫人赔笑着讲知夏拉到自己的身后。 “这孩子本不这样..只是他父亲的缘故,生了嫌隙,便不太喜欢接触陌生男子了...” 段华年也不好强求,只是看着那孩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畏畏缩缩的,露着半张脸。 纵使抓着母亲衣角的小手也在颤抖,但是那双眼睛,却是睁的大大的,一眨都不眨。 “这个叔叔,是秦桑默将军么?” 第五章 凉薄 “这个叔叔,是秦桑默将军么?” “胡说什么!” 若梅夫人一把拽住了知夏的手膀子,脸色变得十分的不好看,显然是感到了不悦,示意知夏不要再说下去。 “快点住嘴,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此时完全没了之前温婉的模样,倒是把知夏给吓到了,乖巧的孩子,就这样耸着肩膀,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的点了头,跪了下来。 “知夏年幼,一时口误,还请将军责罚。” “知夏从小在观里长大的,没见过世面,总喜欢说浑话,搬出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物...” 若梅夫人的这番话,突然被知夏打断了。 “秦桑默将军乃是顶天立地,为国而战的男子汉!母亲怎么可以这样诋毁!” 知夏那小小的身板不知道是怎么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这一吼,把屋中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包括若梅夫人。 “越发不懂礼数了...这将军府岂能容你这个小孩儿大呼小叫...” 若梅夫人扬起手便想打知夏,被阿钿拦住,尹娴也上来劝着,给若梅夫人顺顺气,哪知知夏并没有消停的意思,只是流着眼泪,睁着汪汪的一双眸子,哽咽道。 “当年倭人侵犯我国之边境,朝堂之上无一人感挺身站出,唯有秦桑默将军一人站出,率精兵,御外敌,乃大丈夫也,如何在母亲口中便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了!” 若梅夫人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既是死人,便是晦气!便是不得登上台面!” “父亲自幼教导,为国而亡!乃是至上光荣!” 寥寥数字,却是铿锵有力,段华年不由得觉得事情变得有趣了。很难想象,这些话居然能在一个稚嫩孩童口中吐出。 “你父亲,常年窝在观里头,除了修仙问道,他能懂什么!” 若梅夫人的情绪越加的波动了起来,她也止不住流出眼泪。这么多年来,她守着那个破文仙观,守着一亩三分地,她苦够了,如今她的希冀,她的孩子,居然这样让她难堪。 “父亲教会知夏,忠义之士,万年不朽!” “你!” 若梅夫人还想抄起手来,阿钿瞧见事态不对,便扬声岔开了话题。 “啊...那个,夫人不如带着知夏小少爷随奴婢来看看房间?头一回来,难免会觉得陌生,先熟悉熟悉才好。” 若梅夫人这才发觉自己失态,毕竟寄人篱下,这头一天在人家里闹了脾气,不知道的,只以为她是个泼妇似的市井人物了,明明也在观中修身养性多年,怎么还是听到秦桑默这个名字这般的恶心。 若梅夫人捂着胸口,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大娘怎么了?” 尹娴关切问到,看若梅夫人脸色有些差,让阿钿去那些保心丸来。 “无妨无妨,只是累了,叫段将军和娴儿费心了。” 尹娴望了望地上的知夏,小人儿还跪在那里,虽然在颤抖,但手指一直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裳,咬紧了嘴唇,一丝也不敢松懈。 “大娘忙了一天了,今日可要早点休息,一个人带孩子难免累些,不如知夏今晚同我睡,大娘好睡个安稳的觉。” “这....” 若梅夫人自然是不愿意的,但见一旁的段华年也点头,她只好不情愿的答应下来。 “也好,难得和你娴儿姐姐见面的,可别惹事给你姐姐添麻烦。” 叮嘱完了,阿钿便引着若梅夫人回房间睡去了。 见若梅夫人走远,尹娴连忙要把地上的知夏拉起来,哪知这孩子倔强得很,横竖就是黏在了地上,不愿意起来。 “知夏?”尹娴摇了摇他,“地上凉,快起来。” “知夏有错,知夏不起。” “知夏没有错啦~快点起来,姐姐给你甜糕吃。” 说完,尹娴从段华年桌子上拿了南瓜糕,在知夏的面前晃着。 知夏吞了吞口水,倒不是馋,只是习惯性的条件反射。后来知夏索性闭上了眼。 “嗯~很好吃的~” 尹娴拈起一块,放在自己的嘴里,一边偷偷瞄着知夏的表情。 “知夏有错,知夏不起。” “错哪了?” 段华年抱着自己的手,蹲了下来,认真打量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小人儿。 “惹母亲不悦,是为一,擅自将将军比作他人,是为二,顶撞母亲,是为三。” 知夏顿了顿,复启唇解释道。 “母亲尚未消气,将军尚未宽恕,故知夏不起。” 尹娴摇着头,啧啧了两声,这孩子,有的时候懂事的叫人心疼,这本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的模样。 尹娴本想继续劝说,谁知段华年伸手拦住,自己认真问道。 “秦桑默将军,是你什么人?” “是知夏立志想要成为的伟人。” “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将帅的,若最后只是成为一只卒,你也愿意?” “忠君为国,不论官职尊卑。” 段华年欣慰一笑,继续问道。 “若我今日,便将你纳入麾下,成为我虎军一员呢?” 知夏的眼中散发了期待的目光,笑容都难以遮掩,就这样裸露在了面庞之上。 “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只是学徒,不可能这么快就叫你舞刀弄枪上战场,要有考核,你还愿意么?” “愿意!愿意!十万分的愿意!” 知夏兴奋的都要跳起来,但是瞬间想到自己方才是跪着的,连忙将快要抬起的脚,跪了下去。 段华年于是清了清嗓子,喝道。 “尹知夏,起立。” 知夏还在迟疑,对上了段华年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跪着。 “兵要有兵的样子!是兵,就听令!” 这下子,知夏“噌”的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极为严肃的站立,双手紧紧贴紧了裤缝儿,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段华年将这样严肃的氛围持续了数十秒,然后将手慢慢搭在了知夏孱弱的肩膀上。 “挺好了,男儿不可轻易下跪,若是跪,只得跪至亲至爱至忠,此刻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知夏的眼中有光在闪烁,尹娴看的真切,她分明感受到了空气里渐热的温度。 她知道,今晚,段华年给知夏种下了一颗什么样的果儿。 秦桑默。 尹娴在心中默念。 知夏口中的这位秦桑默将军,是一个怎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