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英雄难枕美人关》 第一章 圣武八年的春天,是个多事之春,刚到三月,朝廷就出了两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第一件是在北部边关玉陵,身为天子堂弟的瑭王因失职,防守的军营被乌皖族的一队游兵趁夜偷袭,满营将士们死伤惨重,士气低迷,整个朝廷一片哗然,谏官们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飞来。 第二件事则发生在京城,天子舅父西平王爷厉鲲,不知何故被苻家少将军痛殴一顿,这苻卿素来跟厉鲲不对盘,厉鲲往年里就吃过这臭小子不少闷亏,只不过后者刁滑,没让厉鲲抓到把柄。估计这一次是揍得狠了,西平王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哭天抹泪地要去告御状,却被姐姐厉太后阻止下来。 想想也对,先不论厉家二姑奶奶是那苻卿的嫡母,也不论那苻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仅一个苻家军,也不敢随便招惹呀! 这也罢了,谁知没两天西平王出京城办差,路上又遇到了行刺,那蒙面刺客极其厉害,一个人单枪匹马,真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若不是行刺地点离京城不远,两名亲随拚死保厉鲲返回京中,恐怕堂堂西平王爷性命不保。 这下厉鲲吓得够呛,也气得一蹦三尺高,猜测定然是苻家那混帐小子所为,性命攸关的大事,怎能轻易算了,咋咋呼呼地参了苻家一本,怎知苻卿早就领兵往玉陵解边关之急,走了好些天了。 厉鲲傻了眼,苻家却不肯善罢甘休了,紧锣密鼓地盯着京兆尹去查,谁知从查到的情报上看,刺客居然与行刺工部尚书戚崇的是同一人。 戚家在这一年来不知走了什么霉运,满府上下被搅得鸡犬不宁,草木皆兵,好几个在族中掌事的子弟莫名其妙地翘了辫子,戚崇前些日子也被刺客重伤,戚太师那人平生坏事做绝,心怀鬼胎,一边抓不到人,另一边又没胆量像厉鲲喊冤,只能暗中气得捶胸顿足。 京兆尹见有了线索,抖擞精神,继续再往下查,于是那真相便惨不忍睹。 刺客的身分竟然是厉鲲的另一个外甥,闹腾了半天竟然是窝里反。 原来西平王不是所有的外甥都像当今天子那般英明神武,令人颜面有光,当然也有诸如此类的家族败类,这下厉鲲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于是西平王府再一次荣幸地成为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话题,真是:笑话家家有,厉家特别多。 西平王气炸了,与戚家联手满天下通缉自家那个胆大包天、少年时代就离开厉家的亲外甥,终于在麓城将此人围困,直杀了一天一夜,死了上百名护卫,杀得那叫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怎一个惨字可形容! 从此鸟飞绝,人踪灭,唯有明月来相照。 那人再不见踪影。 弹指一挥间就到了来年。 清州这座富饶的南方小城,有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灵动美丽,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茶坊酒肆,到处皆耳闻新语巧笑、按管调弦声声,尤其环绕城身的胭脂河,河面游船如织,画舫中的歌女们,一曲婉转动人的歌声悠悠飞扬,令人心旷神怡,好一派繁荣景象。 这天正逢属于当地特有的三月节。 春光无限好,河畔的柳陌花衢间,随处可见才子丽人、青年男女纷纷相携游玩,其中最令人瞩目的还属「明珠阁」这一处。 明珠阁乃当地最奢华的青楼,也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登高俯瞰,便可将半个街景尽收眼底,更别提楼内佳木茏葱,奇花闪耀,加上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这座烟花之地宛如一幅精美的画卷。 整整一天,楼内丝竹声声不绝,艳歌妙舞不断,整个清州城的达官贵人,富贾乡绅们莅临此处,觥筹交错、畅饮美酒。 从晌午开始,清州知府的独子丁俊生便呼朋唤友,广邀城中名士在此大开盛宴,席间由明珠阁中的花魁琼姬执壶,舞姬伴随着悦耳的丝竹翩翩起舞,引众人纵情玩乐。 大概是日子过得太顺遂,平日仗着老爹的名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丁大少爷,几杯黄酒下肚,忽生烦闷,纵使佳人在旁,亦是兴致缺缺,百无聊赖。 直到黄昏时分,那个人的出现。 那人形只影单,凭栏而立,面部戴着一副白玉制成的镂空面具,一身白袍,身姿修长如玉竹,灯光花影下仿佛鹤立鸡群。 他的脸上虽然只露出高高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以及清冷的下颔线条,给人一种极淡然的感觉,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强大气场。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他什么都没做,仍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丁俊生的心蓦然慢了两拍,原来自己平生所识的天下绝色,与此人一比不过凡夫俗子,他不可思议地对一个连真实面孔都没看清的陌生男子起了好奇之心。 直到夜幕降临,丁俊生的目光始终热烈地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背影,想探究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可惜那白衣人很是奇怪,不饮酒、不交谈,甚至连朝丁俊生所在的方向看一眼都不曾,他只是环胸而立,专注地眺望着楼下的风景。 因为过节,天空还放起了焰火,璀璨耀眼的各色花灯将清州城装点得分外美丽,街头巷尾人头攒动,扶老携幼地欣赏着美不胜收的焰火。 琼姬献上美酒,也顺便送上香吻,丁俊生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推开,闷头将杯中的美酒一口饮尽,他已经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去攀谈、去结识,或者去亲近,去……去什么呢?他也说不清,只觉得心烦意乱。 洞悉他的意图,坐在身边的清州主簿邓保昌,在丁俊生起身之际将人一把按住,劝阻道:「大少爷,且慢。」 邓保昌紧紧盯着那男子脸上的白玉镂空面具,江湖上不喜以真面目示人,戴面具的除了无人谷的谷主萧骜,应该还有一人…… 脑中电光石火,邓保昌蓦然思及大半年前,自己奉知府大人之命前往位于西沂的瑛王府贺寿,当日王府大宴宾客,府内酒筵珍馐,欢声笑语不断,却不料有刺客混入杂耍班子里,欲行刺瑛王。 那帮刺客武功高强、训练有素,又在大厅里投掷了大量迷烟,导致挡在瑛王身前的铁卫一批批倒下,很快折损了一大半人马。 宾客们有的被迷烟迷倒,有的捂着口鼻四下逃窜,见杀机已经越来越逼近被亲信护卫护着节节后退的瑛王,无不大惊失色。 其中领头的那名刺客目标直指瑛王,手起刀落,挡在瑛王身前的两名铁卫负伤倒地,众人骇得惊慌大叫,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一闪,像是从天而降骤然出现于瑛王座前,身法之快真是匪夷所思。 再定睛一看,那人长身玉立,笔挺的身板微显单薄,玉冠束发一丝不苟,白色锦衣一尘不染,脸上的羊脂玉质面具晶莹剔透,十分抢眼,那面具只掩住上半张脸孔,眼睛部位镂空,露出一双闪着冰冷幽光的凤眸。 「你……你为何没事?」领头的刺客有些难以置信。 大厅内掷下的迷烟甚是厉害,一旦吸入便教人四肢乏力,只能坐以待毙,否则他们也不会在强兵如林的瑛王府轻易得手。 那人闻言,黑眸中闪现丝丝冷淡以及睥睨一切的鄙屑,嗤笑一声:「小儿科罢了,也值得拿出来炫耀?」 之后便是一场恶战,男子身法如风如电,数名刺客被他如斩乱麻般杀了个落花流水,可见此人之强,最后独剩领头刺客,鱼死网破之际,大吼着拼尽全力劈出一剑。 那人却丝毫不躲闪,反而倏忽欺身到那刺客身后,迎面挥掌拍出,领头刺客中了致命一掌瞬间毙命,但手中长剑也将那人脸上的玉质面具劈开,由中间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众人不约而同地齐声发出惊呼,连向来自视不凡的邓保昌也不能免俗。 这惊呼中包含着赞叹和难以置信,这是乍见那白衣男子隐于面具下真实相貌的反应。 若不是亲眼所见,邓保昌从来就不敢相信,这世上也有男子能俊美如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冠玉、目若寒星。 世人都道苻家少将军苻卿貌美,可眼前之人竟可与之相提并论。 苻卿若是一团烈火,那这人便是一抹冰霜;若苻卿似明艳骄阳,这人便似冷冷的月华。 自那天起,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瑛王身边那个总戴著白玉面具、气质似谪仙的美男子,不仅能令人赏心悦目,亦能毫不手软地出手将敌人的心脏活生生地剜出,面不改色。 当日刺客们的惨状,邓保昌到了今日都不愿想起,他没办法将一个相貌如天上九重紫牡丹,气质却孤寂清冷似玉竹的人与地狱恶鬼相提并论,想想也是,瑛王嗜杀成性,能获得他赏识的人能善良到哪里去? 邓保昌盯着那神秘男子脸上的面具,冷汗涔涔,这样的人他哪敢放任大少爷去接近。 可丁俊生像是着了魔,整个人慌慌张张地自席间一跳而起,因为那人似乎打算离开了。 「这位公子……」他急急地拦了那人,满眼都是兴奋的神采,「公子请留步。」 白衣人冷冷的看了眼丁俊生,黑眸邪魅又冷戾,幽幽的像要吸食人的魂魄,一头黑发如墨,更衬得白玉如雪,实在是清艳至极。 丁俊生满眼倾慕,满心澎湃,拚命压抑住激动,拱手殷勤地问道:「这位公子十分眼生,不知是从何而来?到清州是否有要事?在下乃清州知府之子,如若需要帮忙,小弟一定鼎力相助。」 厅中各人见了这一幕,喝酒的放了酒杯,唱曲的闭了小嘴,就连操琴的师傅也停了下来,惊奇地注视着眼前一幕。 邓保昌心里暗叫不妙,这丁大少何曾自谦过,平日在这清州城就是一霸王,只要是被他看中的,无论男女都要想方设法弄到手,今日这副嘴脸,定是对那人生了兴趣,问题是那人如何能惹。 白衣人并不说话,凤眸中却升起浓浓的嘲谑。 丁俊生毫不气馁,不死心地朝着那人的方向迈了两步,「在下对公子实在敬慕,愿与公子结交为好友,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来席间……不,在下为公子重开一席,你我二人畅饮同欢,不醉不归,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白衣人薄唇一动,淡淡开口,却是一声,「闪开。」 丁俊生见他这般,心里一急,不知死活地拦住他的去路,「既然来了这种地方,公子又做什么清高模样?不如大家一同玩玩,找找乐子……」 他边说还不死心地刚刚伸出手去,还未碰触到那人的衣角,就被一股极大的气流掀得倒在一旁。 「大少爷!」邓保昌吓得叫一声,又不敢过去扶,只低垂着头直挺挺地站着,双腿打颤。 白衣人的视线凌厉地投向邓保昌,凤眸微眯,隐隐带着血腥的颜色,轻轻地说了一句:「找死。」 邓保昌腿一软,地上的丁俊生却是胸中绞疼,一阵气血翻涌。 他看到那人雪白的衣摆轻轻地从眼前掠过,带着幽深的冰冷气息,和一股刺骨的寒意。 咳咳,原来牡丹花下死,做鬼的不一定会风流啊…… 夜幕下的清州,小巷深深、粉墙黛瓦,也有着一番旖旎风情。 当第一发焰火在天空灿烂地盛开时,城南一家名为「琬记」的绣庄后院中,一名纤柔美丽的素衣女子恰巧抬起头来。 第二章 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夜空中那犹如天女散花的美妙情景,耳边听着鞭炮声,手里仍端着竹筛,里面有一些晾好且染了色的布匹。 真热闹啊!樱色唇畔露出一抹微笑,「砰」的一声,又是一阵劈啪作响,一大串焰火如火龙腾空,整个夜空一片通红,引起了一大阵欢笑声和惊呼声,从墙外飞进小小的院落。 时间过得好快,她在此已经快三个月了。 去年冬至,她刚来到了这里,恰逢这间绣庄老板夫妇因家事急着回家乡,便很爽快地将这间铺子盘给了自己。 南大街上林立着数不清的织绣坊,都出产清州特有的醉烟罗。 她藏身于这间小小的绣庄,总是悄悄地望着对面那家店门紧闭的铺子。 那间铺子看上去不起眼,门口的匾额上有四个大字,和锦绣庄。 隔壁店铺的伙计说,这间铺子前阵子不知何故被官府查封,连掌柜的都不知去向了,她无处可寻,只能做一只笨兔子,守着这里,期盼会有故人寻来。 这清州虽比不得皇城骊京,可也是极热闹的,但她似乎更喜欢那个藏于深山之中,宁静的、与世隔绝、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 可是那个地方却是属于那人的,那人如今却生死未卜。 每当想起他,她的心就会一阵阵地发疼,这些痛仿佛原本藏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到了现在才慢慢地涌出来,越来越多,不可收拾。 女子低下头,止住往外汹涌的泪,双手麻木地收拾着挂了满院的布匹,刚收拾完毕,就听到门外有人扬着声音叫:「云姐姐,你可在家吗?」 女子一听,便知是邻家的二丫,应了声,缓步过去开门。 门一开,就见一对年轻男女正站着说话,一见她出来,长着圆圆脸的二丫就笑道:「云姐姐,我和大哥要上胭脂河放河灯呢,你也一起去吧。」 女子还未说话,一旁的壮实男子便接着道:「跟我们一起去吧,这样的日子真该出去走走的。」 男子姓李名晋,是二丫的兄长,是清州衙门的捕头,为人正直忠厚,平日里对「琬记」特别照顾,还曾帮忙吓跑了几个来挑事的泼皮。 二丫嘻嘻悄笑,她早知道大哥喜欢漂亮的云姐姐,虽然云姐姐总说自己已经嫁人了,却从来没提过夫君在何处,于是兄妹俩就暗暗猜测,云姐姐的夫君是否已不在人世了…… 搬来没多久的云姐姐性子有些冷,也不爱与人结交,可是二丫真心觉得云姐姐是个好人,她很愿意云姐姐成为自己的大嫂呢! 三人拎着河灯,一同结伴朝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走去,不时抬头观赏各式各样的焰火在空中争奇斗艳,远远地,胭脂河的河面上漂浮着许许多的河灯,与天上的火树银花交相辉映,显得美不胜收。 河灯一放三千里,妾身岁月甜如蜜。 每到这一天,清州城里的男男女女就会带着河灯来到河边,将寄托着美好祝愿的小河灯顺水飘流。 河灯金乎乎的、亮通通的,照得河水幽幽地发亮,也不知道最终是要漂到哪里去。 三人放了小小河灯,又合掌许了心愿,才重新沿着街道一边慢慢走,一边逛着琳琅满目的夜市。 二丫兴冲冲地举着一串糖葫芦走在前面,李晋偷偷打量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素衣女子,见她一袭月白上裳、青色下裙,襟口和袖口都精巧地绣著白蝶,如云乌发、星眸竹腰,模样既端庄沉静,又不失婉转窈窕,实在是人间绝色。 可惜佳人此时正心事重重地垂着粉颈,一双远山秀眉轻轻蹙着,仿佛有着说不出的愁意,李晋便不敢出声打扰她。 街上人潮涌动,李晋护着她,不时替她挡住疯跑的孩童,小心地做起了护花人。 走到最繁华的地带,两人又差点被一股人流挤开,李晋慌忙抓住她的胳膊,低头关切地问一声:「没事吧?」 女子微笑着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挣开他的大手,似乎又恐对方尴尬,便随意朝热闹处张望着。怎知无意间一抬首,却像是看到了令人震惊的影像,登时收敛笑意,难以置信地瞠大一双秋水眸子,猛然泪盈满眶。 视线模糊了,她闭上眼睛,用力的摇了摇头,再望去却是空空如也…… 李晋纳闷地随着她仰望的方向望去,见那处正是明珠阁,那里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甚是热闹,再一回头却不见女子纤弱的身影,似乎是走散了。 「云姑娘?」他焦急地大声呼喊着,却无人回应。 她像一抹孤魂茫无头绪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停下双脚才察觉自己走到了离自家不远的巷口。 巷子里,家家户户的石墙都牵了大片的藤蔓植物,绿油油的翠色欲滴,白日里景色倒是很好,可这夜上每家大门却都紧闭着,连一点烛光都没有。 大概是居民们都涌到街上凑热闹去了,整个巷子四下空无一人,似乎有某种诡异的气氛,令人不安。 她想那只是个幻觉,是她看错了,那人并没有出现……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意,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伸手拢紧衣襟,快步朝家走去。 环视着冷清清的四周,她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走得急了,干脆又开始撒腿狂奔起来,就像要甩掉某些席卷而来的记忆。 快了,家就在前方。当风刷过细嫩的脸颊,有些微凉,她才察觉自己正在不停地流泪。 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干泪水,朝前方一看,她猛地停了脚步,不敢确定地睁大眼睛,当她意识到那里确实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时,她全身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全无。 是他……他真的来了! 月色和沉沉的暮色勾勒出的那道身影修长清俊,那人望着她,眸色亮如流光溢彩,情潮似冰似火,似汹涌的潮水,仿佛转眼就能将她吞噬掉。 见她停住不动,小脸上表情似喜还悲,便微微地一笑,「不认识为夫了吗?娘子,好久不见……」 娘子、娘子,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温和悦耳,仿佛昨日才唤过似的。 然而就在这么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无论此人对旁人有多么狠毒无情,只有在面对她时却是永远的笑意盈盈,带着说不清的温柔缱绻。 她不知道为什么命运要让自己遇上这个人,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最终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弃、参不透、舍不得…… 月牙儿斜倚着一棵桂树枝,那样皎洁、那样明亮。 思绪游游离离,仿佛又回到了永安七年,那一年,她家破人亡,生命中只剩下恨与苦…… 永安七年,骊京。 临近三月,天气乍暖还寒,若在南方早已是春暖花开、燕子飞回的时候了,而在阴寒的北国,仍不时会飘起雨雪,冷风刺骨。 皇宫的御书房内,波斯进贡的地毯铺满整个房间,铜鼎雕花香炉袅袅生烟,多宝格中陈列着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沉香几、太师椅、紫木书橱、雕龙长台以及三扇云龙地屏等物件摆放得错落有致。 屋内很安静,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宫女太监们怀抱着羽扇,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唯恐惊了正伏案批阅奏章的天子。 有诗云: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今这天下得来不易,自韩王兵变,铁蹄踏处血流成河,进了骊京城后改朝换代,世称肃宗,可惜这新帝也是个短命的,一夜间离奇暴毙。 其继任者为五子寅,世称孝文帝,登基之后虽无建树,但也无过错,这一算都做了好些年的安乐天子了。 民间百姓暗里都说这皇帝命还不错,在其弟,功高盖主、手握重兵的十四王爷虎视眈眈下,死撑活撑地把这江山坐得算稳当,否则就咱这天子的资质,若是碰着乱世兵变,恐怕老早就被轰下台了。 当然,也有人说这天子其实当得也不安逸呀,虽说如今是外无战乱,可今天听闻那什么族打算叛乱,明儿谣传哪家王爷又打算谋反……总不得消停,也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不想号令天下,唯我独尊? 其实老百姓哪会晓得,这孝文帝是个碌碌无为、心挺软的老实人,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编故事,然后让宫女太监们按他写好的剧本在每次的宫宴中表演出来。 如果他不是出身皇族,也不是真龙天子,可能会在茶馆里做个说书的博士,或者去某个戏班里当个操琴的师傅,可惜他当了皇帝,自然就少了许多乐趣。 如今皇帝唯一的消遣就是如看戏文一般,旁观着金銮殿上那班文武大臣们彼此唇枪舌剑,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有些不怕死的谏官上书暗讽堂堂天子无治怕事,他也不当回事,日日看戏、劝架,批着雪片似的摺子,做著「皇上」这份工也不是那么轻松。 咦,等等,这又是哪家要倒楣了?工部左侍郎景离渊?呃,印象中似乎是个极爱读书的臣子,这是犯了什么罪,让西平王厉鲲给参了? 再一看,乖乖不得了,藉由修皇陵,暗中图谋造反? 皇帝愁眉苦脸地用手撑着下颔,开始左右为难起来,造反哪有那么容易呀,都说这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嘛,景侍郎一介书呆子,向来忠君,何时又有异心了,可这厉家不仅是皇后的娘家,又跟兵权在握的苻家是姻亲,万一驳回,这得罪的可是两家。 哎,算了算了,这等伤脑筋之事,还是交由太子处理吧! 对了,上次梨园司排演新戏排到第几场了?得赶紧去瞅瞅看。 「不批了!」雪白的卷宗被心烦意乱的皇帝胡乱地堆到一旁,喊一声:「卓东来!」 「奴才在!」白眉红唇的大太监卓公公赶紧上前一步,跪下后满脸堆笑,「皇上有何吩咐?」 「去召太子过来批摺子,朕累了,摆驾,去梨园司。」 「是,奴才遵旨。」 铜鼎香炉内依然是烟雾缭绕,高高的宫墙之上,方才还晴空万里,瞬息万变,一团团被墨色染成灰白的云片,就像从旧屋子顶上剥落的一层层灰垢,随时会化成雨,犹如人生无常。 春来秋去,又是一年。 孝文帝终于得偿所愿退位做起了太上皇,由太子登大宝,太子妃苻氏为皇后,改年号圣武,史称孝武帝。 刚刚继位的新皇,不仅坚持推行先祖的招贤纳才、劝农桑、薄赋敛、息干戈、禁淫巧、省力役等新政,并对人才不计门第、不拘资格,一律量才使用,同时大赦天下,减免徭役,一时间,万民称颂皇恩浩荡,因此,关于工部某个侍郎因密谋造反而满门抄斩一事,倒像是在密缮小折上,用朱砂笔淡淡划过的轻描一写…… 锦福宫外,雨静悄悄地下着,绵绵密密,如同织着一张沉闷的网,这样的天气总是会令人烦躁。 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致,名贵的花卉开得正好,摆件布置极尽奢华,银炉里燃着番国进供的玫瑰香料,使整个殿中弥漫着一种和煦的醉人气息。 这一年间,已然从皇后升格为太后的厉氏,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浮雕象牙镜箱看宫女为自己梳着牡丹髻,一面听着管事的费嬷嬷回禀宫中事务,偶尔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两声。 第三章 牡丹髻由江南流行至京城,如今在宫中蔚为风潮,因其鬓蓬松而髻光润,髻后施双绺发尾,再插以数支精致的宝石簪和金鸾钗,正中一朵盛放牡丹花,十分彰显富丽华贵。 厉太后虽年近四旬,却一向热衷于风雅潮流之事,见今日这发梳得尤其好,一时心情十分畅快。 这心情一好,有些事情便可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么说来,景家如今就只剩下三个女孩子啦,想想也怪可怜的。」太后娘娘幽幽地说着,指尖优雅地拨弄着腕间碧绿剔透的东珠,哀叹一声:「虽说如今的一切皆是景家自作自受,但哀家心里还是不太好受。」 「太后娘娘,都是那景家胆大包天,妄想造反,皇上才下旨灭了他九族,虽说是九族,不是还给他留后了嘛。」费嬷嬷赶紧宽慰道:「娘娘心善,万万不可为了乱臣贼子损伤凤体。」 「哎,说来也是哀家那兄弟对皇上一片忠心,这世人只知西平王愚鲁,却不知道他的忠君爱国,依哀家看也只有皇上知他舅舅的这份真心,才肯对厉家高看一眼,想咱们那太上皇,就从没见着拉扯帮衬一把,这才怂恿得那帮不识好歹的,轻看了哀家那兄弟,想想着实可气!」厉太后说着又不免长吁短叹,为娘家打抱不平。 费嬷嬷闻言暗笑,心道:这骊京城内谁不知道这西平王厉鲲是个什么货色,为人粗鄙又喜好男风,府里头藏着一窝子小倌儿,加上一来不是亲王,只是个异姓王,而且还是在姐姐厉氏被封为皇后之后才给赏了个王爷的名号;二来胸无半点墨,既无战功又无才干,如今仗着厉氏成了太后,新皇又是亲外甥,这才挺直了腰杆,成天吵着要替新皇铲除乱臣异己。 说穿了,厉鲲还不是想让天下人看看,他西平王府如今不比往常啦。 厉鲲一介草包,无兄无弟,只三个姐妹,长姐便是当今太后,妹子里一个嫁进了苻家续弦,另一个嘛,在做姑娘时就与人珠胎暗结,厉鲲也不知遮羞,连打带骂闹得满城皆知,后来见妹子肚子大了,无奈替她招了个门客当上门女婿,那门客也是倒楣,一月成亲,二月就当了便宜爹,满腹苦水不知朝哪吐,这厉家的一茬子事早成了京城一大笑话。 话虽如此,费嬷嬷脸上却半点不露,极为恭敬地诺诺称是,耳听厉太后话题一转,「不过事已至此,也怨不得皇上心狠,一来皇上刚刚登基,总得立威;二来,哀家这皇儿可比不得他老子,一辈子受尽老十四的气还不敢叫苦,只能当个不问世事的太上皇,成天听戏唱曲去了,皇儿可是要做明君圣主成大事的,死几个人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太后娘娘说的极是。」费嬷嬷再接再厉地拍着马屁,明里夸着西平王府,暗中赞着太后娘娘,好一通恭维过后,见太后娘娘面有喜色,才敢问起正事,「太后娘娘,只景家这三人的去处,还请娘娘明示。」 厉太后问:「如今人在何处?」 「奴才今日刚把人从内务府带过来,暂时先安置在袭月馆中,等着太后娘娘发落。」 「如此说来……」厉太后略一思忖,「都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做了奴才,哪里会伺候人,还不得先调教个一两年,这样吧,让她们就待在袭月馆先学着怎么当奴才,调教调教,若是本分老实就留在宫中,若是个不安分的,就分到浣衣局和针工局做些粗活吧,省得落个话柄给那些谏官们小题大作,拐弯抹脚地骂皇家无情。」 「还是太后娘娘仁慈,难怪宫中都道太后娘娘是活菩萨转世呢。」费嬷嬷又说了一大堆漂亮话,转身办差,却暗自发笑。 谁不知道太后是怕景家的这三个丫头放在内宫,万一出什么么蛾子,才想就近看管的,尤其是景家的大姑娘,听说当日还差点被选入宫呢,太后怎能不防着先? 此时,位于锦福宫最偏僻处的袭月馆。 雨还在下着,却只有一点点淅沥沥的声响,将宫中特有的红砖墙给淋湿了个透,与栽种在墙边那些高大碧绿的梧桐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个地方寒冷寂静,冰冷得像是没有人气。 三个青衣白裙、梳着双髻,一身小宫女打扮的女孩子,正齐齐趴在一间小屋的窗户边,看着台阶下一只灰色的癞蛤蟆,它正在湿烂的泥巴地里扑通扑通地扑腾着、跳跃着,溅出不大的水花。 这个丑陋的小东西大概是从荷花池子或者是哪个井里跑出来的,成为了这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 「大姐,蕊儿好饿……」最小的女娃娃刚刚留了头,生得玉雪可爱,睁着圆溜溜的乌黑大眼,小手扯着姐姐的衣袖,而后又转过头,问另一个一直静静待着,一声不吭的女孩子:「二姐,你饿不饿?」 那女孩儿比她大不了多少,浏海初初覆额,细雪般的小脸上有着两弯纤长的秀眉,一对温柔清澈的水眸,她用手悄悄地捂住肚子,却是轻轻地摇了下头,「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我们好久好久都没吃东西了呀,我的肚子都在咕咕叫呢……」名叫「蕊儿」的女娃娃歪着小脑袋,满脸困惑地望向最大的姐姐。 最大的姐姐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张尖尖的瓜子脸上,黛眉如柳、双眸如星,有着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她小小年纪,全身上下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雅气质,如谷底幽兰又如天山雪莲,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清雅绝丽。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爱怜地摸摸小妹的小脑袋,再从腰带里摸出一块薄薄的手绢,打开露出一块冷掉了的、小小的面饼。 「呀……」女娃娃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她还太小,不过八岁,不懂得为什么一夜间家中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两个姐姐和自己被拿着刀的官兵们关到一个黑黑的小屋子里,现在又被带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饥饿使她将所有的关注点都落在这块小小的面饼上。 「大姐,你……」略大些的女孩儿蹙起秀眉,看这饼应该是早上司膳的太监发的早点,一人只有一块,另还配着一碗稀粥,大姐没吃饼,是只喝了一碗粥吗? 「别说话,快吃掉。」身为大姐的小姑娘压低声音,示意两人小声。 「大姐不吃,蕊儿也不吃。」女娃娃不干了。 「我也不吃。」女孩儿眼圈一红,咬着唇也不干。 「颜歌?」 「我不想你饿死。」叫颜歌的女孩儿蓦然间满眼都是泪水,爹、娘、祖母和其他亲人们都已经不在了,这世间只剩下她们三姐妹相依为命,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 小姑娘叹了口气,飞快地拿起饼咬了一小口,再俐落地将饼一分为二,分别塞进妹妹们的口中。 耳边是妹妹们小小的抗议声,她转回头,再次望向窗外的眼里满是忧虑。 她既担忧多舛的命运,也焦虑人生的无常。 可是当她看到在那阴暗的墙角下,有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探头探脑又极其小心地隐藏在重重叠叠、繁盛茂密的巨大花树下,虽不起眼,却顽强地透露出一种莫名的生机和萌芽的希望。 真好啊……她默默地看着,唇角轻轻地一弯,由衷地露出一抹少见的淡淡微笑。 宫禁深深,深如海。 皇宫里的日子总是沉闷又乏味,像是漫长得没有边儿。 直到圣武三年的夏,皇宫中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火灾,才算引起了点话题。 火灾最严重的是位于锦福宫的长春殿,那里是专给太后娘娘司茶水的地儿,听说在火灾过后,内务府的管事带着人去察看,发现那里烧得连块瓦片都没能留下。 不过好在那火虽起得猛,救得也及时,除了烧死几个宫人外,也并无太大的损失。 在这宫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汹涌,哪天不死人,因而宫中议论了两日,之后便无人在意了。 当然,更无人去注意到在冷清清的袭月馆中,一对小姐妹却因这个晴天霹雳的恶耗,抱头痛哭…… 几年前,在失去亲人的那个夜晚,她们曾跟在家中一众女眷身后,虔诚地跪在地上不停祷告,祈求佛祖显灵,救救几十口子无辜的家人,如今亦是。 禅宗祖师们常言,佛在心中,心即是佛,佛即是心。 金刚经中写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可是有谁能告诉她们,大慈大悲的佛祖身在何处? 离骊京城不远的郊外,有一个著名的牢山,此地土地平广、林木茂盛、清泉淙淙,环境幽雅,春有绿野、夏有飞瀑、秋有红叶、冬有冰雪,甚有佛家意境。 山中有一个香火鼎盛的寺庙,占地四十五亩,各类房屋建筑达到数百间,此庙因寺中通灵白塔得名,名叫佛塔寺,宝塔旁寺庙林立、殿宇相望,终年香火缭绕、梵音不断,宗教气氛极为浓厚。 但谁也不会想到,就这样一个佛家圣地,居然会有一处阴森恐怖的秘密牢 这处牢狱深藏于地下,里面关押着一些永远不可能再见天日的囚犯,他们每一个人在外面的世界中,其实都早已经死去。 阴森潮湿的牢房永远没有太多生气,只有通往外界的通道投射进微弱的光。 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沿着台阶缓缓而下,看守的侍卫警惕地望过去, 来者是两名男子,走在前方的身材不算高大,穿着赭色长衫,腰间挎着一柄乌金刀,口鼻处以黑巾遮掩,只露出一双满含算计的眼。 走在后面的却是一名身著白衣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单薄,青丝束起,脸上一只镂空的玉质面具遮掩住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漆黑到深不见底的双眸,以及唇线分明的薄唇、线条优美的下颔,不染纤尘的雪白长袍更加衬托他体态修长,行走间下摆飘逸,如步步生莲。 像这种谪仙似的人物,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他有著「乘长风而来,载明月以归」的悠闲自在,哪怕是此时身处于阴暗恐怖的狱牢,偏像游玩于花间柳巷、琴台楼阁般从容优雅。 「大人。」黑衣铁甲的侍卫们一见二人出现,便齐齐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赭衣人是会随时过来视察的上峰,为人言行诡诈、心狠手辣,众侍卫见了无不头皮发麻。 后面那位白衣男子却是最近才偶尔出现的人物,谁也不清楚他真实的面貌、身分是什么,只隐约听闻此人是主子极重视的幕僚,武功极高,性情却刁钻乖僻,据知情人称其奸诈似鬼蜮、狡猾像狐鼠,一时锋头强劲,无人敢惹。 赭衫人一抬手,示意看守们退下,白衣男子却不紧不慢地踱到其中一间狱牢外,隔着一根根长柱,负手不动声色地瞧着正蜷缩在墙角的纤细身子。 这里面关着的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她已经待在这里两年了。 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被侍卫从关押的囚室拖出去扔进水牢,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泡到全身麻木,再带去刑讯室受刑,之后会被再次丢进这里。 第四章 这里的人没有很快弄死她,应该说他们不会轻易地要了她的命,而是让她留着一口气,她一日不说出他们梦寐以求的那个秘密,就一日不会死掉。 谁知这女孩却是个少见的硬骨头,年纪不大,脾气执拗得很,宁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嘴巴像缝了针似的,不肯吐出半个字。 锐利的眸光落到她的脸上,男子目光幽幽,看不清喜怒,没人知道他的内心在想什么。 牢狱顶上有一个极小的透气木窗,今夜有月光,银灰色的光冷冷地洒进来,一缕光线恰恰好落在缩成一团的少女周身,如同一个小小的光圈,将她整个包围住。 两年的光景足以让少女吃尽苦头,不仅人瘦得皮包骨,从那身破烂的囚衣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纤细的四肢上,全部都是可怕的青紫伤痕以及交错杂乱的鞭伤。 满头凌乱的发丝蓬头垢面,将巴掌大、沾了血污和泥灰的小脸掩去了一大半,秀气的眉难受地蹙着,双眼紧紧闭起,双颊却有着古怪的晕红,她就像一只受了许多磨难的小猫,连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了,而且她好像正在生着病…… 可怜身处此地,就连生病也不可能逃脱残酷的刑罚。 牢门被「砰」的打开了,两名虎背熊腰的守卫进去将少女粗鲁地拖了出来,朝着刑室方向去了。 「可想看看?」赭衣人笑问白衣男子,语气无情而略带兴奋。 「有何不可。」白衣男子淡淡回答,讥诮的声音冷且邪。 刑室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皮鞭、夹板、火筷、火钩、通条、茶碗口粗的木棍……仅仅看着就足以令人胆颤心惊。 更别提屋子中央的大火炉里,还烧着通红的烙铁。 少女被沉重的铁炼绑在木桩上,先是被用沾了水的皮鞭抽了几十鞭子,刚长好的新肉又被打得血肉模糊,她却一声都没吭。 「这丫头的嘴还真硬,看来打了两年也被打惯了,不如今儿试试别的法子?」有人狞笑着建议。 少女无力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盯着不远处,那个正将烧得通红的烙铁从火盆里拿出来的赭衣人,眼眸里流露出强烈的恨意和不屈。 原本她有个幸福无比的家,原本她的亲人们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可就是这些丧心病狂的恶人们,为了一己私利贪欲,处心积虑地害死了他们! 她无数次暗暗发誓,若自己还能活下去,有朝一日定会让仇人们血债血偿! 少女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哪怕因恐惧和愤怒而紧张至极的心像鼓点一样疯狂跳着,也不肯说出半句求饶的话。 赭衣人走到她身前,脸上挂着谑笑,残酷地将举在手中的通红烙铁硬生生地落到少女左侧肩头。 痛,痛啊! 刹那间,她的左肩像是陷入了滚烫的油锅中,皮肉传出的剧痛直达心脏,那种无法预料的痛苦仿佛永无止境,耳边甚至可以听到布料和皮肉因为火炙发出的「滋滋」响声。 惨烈的剧痛令少女甚至连张嘴痛苦尖叫都来不及,就硬生生地昏眩过去…… 赭衣人还嫌不够,正欲拿烙铁烫醒昏迷不醒的少女,忽然旁边一道冷讥的嗓音传过来。 「若就这么死了,太师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原来是那名一直旁观不语的白衣男子出言提醒,他的声音清冷,又总是略含嘲弄,教人辨不清真实情绪。 这话令赭衣人一顿,思忖一下,停了动作,回身将手中烙铁丢回火盆,再抬起左手一扬,一名侍卫拎着水桶上前。 「哗啦!」冰冷的水迎头淋下,少女被浇得迷迷糊糊地醒来。 眼前全是一团团黑色的晕圈,她努力睁大眼睛,可惜冰冷的水和着泪水、汗水,完全迷蒙了她的视线,导致她什么也无法看清。 她想拚命地哭喊、想疯狂大叫,但所有的感官和意识早已经完全被巨大的痛意所吞噬,紧贴在肩头的烙铁虽然已经拿开了,可是全身上下除了痛,她根本再也没有其他知觉了。 每一处末梢神经都在颤抖,使半昏厥的少女整个人如枝头的黄叶般颤抖着,又如风中飞花摇摇欲坠。 无限的眩晕中,她模模糊糊地听到那个施刑的人在对自己恶狠狠地道:「臭丫头,再给你几天时间好好考虑,若是再不说,就把你丢给灌了春药的犯人,想不想尝尝被人奸淫的滋味?你可给本大人想清楚了!」 少女用尽全力地紧紧咬住唇,她不想让自己再次昏过去,直到雪白的贝齿将干枯结痂的唇瓣咬出血,似开出颜色绚丽的花朵。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宁愿就这样死去,如果死了,就再也不会有悲哀、呼号、疼痛了…… 不,不行!她很快清醒,绝不能就这样轻易死去,家仇未报,妹妹弱小可欺,她还有牵挂,怎可放任自己死去,她坚忍的眸子越发晶亮,里头有一层浅浅的水雾,却不是泪,她绝不在这些混蛋面前掉一滴泪,绝不! 这场刑求没有历时太久,少女被重新拖回牢狱里,严重的伤病很快使她毫无知觉、人事不知。 通往外界的沉重铁门又慢慢地关闭,再次将重兵把守的地牢隔成冤魂哭号的人间炼狱。 地牢外,漫山的红叶,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燃得沸腾,烧得火红。 一道白影迎风而立,白衣胜雪、玉树临风,他眺望天边一轮弯月,渐渐被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连那些红叶都不免染上浓重的墨色。 赭衣人的声音自身后传出,「若太师再宽限些日子,我定能从那丫头嘴里问出话来……」 「可是太师已等不及了。」白衣男子淡淡打断他,略带嘲意的嗓音徐徐道:「而且刑具逼供莫过于这世上最蠢的法子,此事不如暂且停手,太师那里我自有法子回禀。」 赭衣人被他这一句堵得半晌说不出话,心中着实气闷,却又不便发作。 「人可千万别弄死了。」白衣人似乎不愿多说,略一欠身,再看已拂袖扬长而去,「公务在身,失陪。」 望着那清冷单薄的背影远去,宛如一道清雅的剪影,直到与孤傲的山峦相融,再也看不见。 赭衣人阴沉地眯了眯眼。 此人我行我素惯了,初来乍到仗着太师宠信,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自己好歹是太师的嫡亲孙子,可在太师面前却还不如此人地位和分量,实在不知这人有何能耐,能哄得太师这般言听计从。 赭衣人不忿地一拂衣袖,大步朝下山的路走去。 「大人。」有侍卫快速跟上,询问道:「那丫头……」 「找狱医给她治伤,若真死了,都不好交代。」赭衣人吩咐完毕,想起方才情形,不免一股怨气压在胸口,冷哼一声,他倒是想看看,那人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据黄历上记载,十月初九,此日宜嫁娶、订盟、采纳、祭祀、祈福;忌:出行、掘进、破土、行丧、安葬,似乎不是个外出远游的好日子。 位于骊京城东端的太师府书房,一向显得幽静诡异,今日却因主子的雷霆大怒而弄得人心惶惶。 书案后的戚太师,虽年近六旬却甚得皇帝信任,加之新收的义女在后宫佳丽中十分得宠,如今更是意气风发,大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魄。 「蠢材,真是一群蠢材!」官服的袍袖翻飞,大手重重地拍击案桌,向来沉得住气的太师,却因为刚刚得到的一封密报,将子侄们全部叫到面前大骂一通。 「请您息怒,我们知错了!」七八个掌事的戚家子侄跪了一地,硬着头皮认错,无人敢开口辩驳半字。 一直关押在地牢的女囚,昨日被一艘大船秘密押往淦州,却在途中莫名其妙地沉了,消息传来,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此事对于戚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若是那女囚死了,这些年戚家的精心布置和设计都成了泡沫;若是那女囚没死,后果更是无法想像。 铜鼎中飘着冉冉青烟,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此事有太多蹊跷,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就在戚家人暂时还在苦苦思索之时,位于茫茫海边的一个宁静渔村,以及一处搁浅的海湾,新的故事正从这里展开。 小小的渔村,空气都是略带海风的咸味,这里的人们悠闲而缓慢地生活、打网、捕鱼……平淡而美好。 每艘船既是家,也是养家糊口的工具,出海时,他们扬起风帆,趁风远航;待满载而归后,他们又会驾船回到这片浅湾,继续渡过平凡的岁月。 木屋和铁皮檐篷被建在船体,成了渔民们一家遮风挡雨的住所。 在这其中某一条不起眼的船上,小小的木屋里总是飘散着淡淡的药香,窗檐边吊着几串用各种贝壳新做成的风铃,海风吹来,它们相互撞击,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名纤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架的少女,就静静地躺在木屋中央、用了好几床厚重褥子铺得暖和舒适的地铺上,她沉沉地睡着,安静得就像天上一抹随时会消失的微云。 原本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不再像刚到这里时没有一丝生气,就像只快要魂飞魄散的女鬼,看着吓人。 半梦半醒间,一声还略显陌生的轻唤让她睁开了眼睛。 「娘子。」 是在叫谁?叫她吗? 少女慢慢地掀开眼帘,刹那间便陷入一双满含笑意的眸里。 眼前的男子肤色略白,凤眸星目、鼻梁挺直、薄唇微勾,唇线清晰分明,有种嘲讽慵懒的意味,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在狭小简陋的船屋里,他姿态优雅地端坐着,俊美无匹,一身在此地最常见的靛蓝色粗布衣,也教他穿得如同穿着最昂贵、最光鲜亮丽的贡品柔缎,就像……就像骊京城中那些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 「娘子,睡得好吗?到时候该吃药啦。」白净修长的手指将她额间的碎发小心地拨开,替她拭去满头虚汗,接着一手抱起她,另一手端起一只药碗,先自己尝了一口,片刻才再细心地喂她喝药。 她靠在他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吞下苦得要命的药汁,半点不娇气。 「娘子好乖。」他笑吟吟地凝视着她,拥着她的胳膊爱怜地紧了一紧。 「娘子,今天有鱼吃,你看这鱼,样子可真怪。」他拎过两条长长的海鱼,笑着展示给她看。 跟着渔村的人们,最近他也开始学着捕鱼撒网,许是天资聪明,每每都会有收获,从不会空手而归。 她只看着,不说话。 每个夜里,只要她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绕着,那种令人心悸的温暖让她想掉泪。 有多久没有被人像呵护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将自己抱在怀中了? 她静静地打量那张过于完美的俊颜,他正放松地侧卧于枕间,那双对着自己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闭着,很明显地已经进入睡眠状态。 这样陌生的男人,却能带给她这样的温暖,而这温暖又显得多么的不真实。 每到这时,她都会悄悄地伸出手,握一握垂挂在胸口的一块栩栩如生、血玉镶金的精致凤牌,那本是他随身的物件,从她醒后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挂在她颈上,说是求娶她的聘礼。 第五章 啊,她真的将自己嫁给这人了吗? 她心中一悸,凹陷的双颊倏地透出淡淡的粉晕。 咽下最后一口药,漱了口,她又被他动作小心、半抱半扶地重新平躺下来休息。 她轻轻地阖上眼,秀气的眉头浅浅地拧着,打成了小小的结。 真是很令人沮丧,同样都受了极为严重的伤,可是为何他就能恢复得这样快,反而照顾起她来了? 话说在两个月前的一次灾难中,他们俩差一点变成了一对儿水鬼。 囚船在行驶的途中被劫,被关在暗室的她挣开绳索,趁乱逃上了甲板,到处是人、到处是火,她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待她看到有押解自己的侍卫举着刀朝自己冲过来时,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转过头从高高的船板上往下望,一阵头晕目眩,但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心一横,紧闭双眼,不顾一切地向下跳去! 「扑通」一声,她深深地沉到了海里,不识水性的她挣扎了好几次也没浮出水面,接着又连呛了几口水,她绝望地意识到,恐怕自己生的希望不大了。 从此再也见不到深宫中的亲人,无法再替父母报仇雪恨……她多恨,她多怨,就算死亦是死不瞑目! 就在意念渐渐消散的那一刹那,突然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拖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带着朝水面上游去。 一浮出水面,她就拚命地呛咳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等狼狈地睁开眼睛,眼见赫然是一张俊美到不可思议的容颜。 修眉斜飞入鬓,凤眼勾魂夺魄,书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那句……原来说的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说她碰到的其实是索命的水妖?这人的脸怎么比自己还要苍白几分? 直到大团大团的血水从他胸前四散漂开,她才惊恐地发现,他受伤了,显然他与自己一样,是从那艘囚船上跳下来的。 那他也是被关押的囚犯吗? 男子目光深沉地凝视她,一手箍住她的腰,另一手指尖「啪啪啪」俐落地点住自己胸口几处要穴。 「要活下去吗?」他问。 他的声音悦耳好听,语气却极淡,可眼中的神情竟比海水还要冰冷。 要,要活!就算只有一个时辰、一天、一年也要活,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洗冤! 这是生死一线中,她唯一想要紧紧抓住不放的念头。 「要!」她朝他用力点头。 「好!」他像是松了口气,挑唇一笑,原本就熠熠生辉的俊颜瞬间灼若芙蕖出绿波。 她愣愣地注视他,听他一字一句道:「我这人,平生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无妻、无子、无女亦无友,若是就这么死了倒也罢了,可若是今日命大死不了,尚且能活下去……」 他一双凤目目光如炬地盯着她,表情复杂难解,「我便要你嫁我为妻,从今往后,你我夫妻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这是为何? 是因为尝尽了人间坎坷,所以不甘愿就此孤独终老?还是因为识破了众生的冷暖,只想找一人共饮一杯人间春色,携手相对,朝朝暮暮? 她望着他,咬着已经冻成乌紫色的唇瓣,鼻头一酸,泪水顷刻涌出。 若他所言据实,她如今与他又有何区别?唯一比他幸运的,是还有亲人尚在这个黑白颠倒、弱肉强食的世上。 若是能活下去,若是这是他救自己的条件,如今一无所有的她,即便是一口允下,又有何惧?万一不幸死去,黄泉路上岂不是还有个伴儿,不至于冷冷清清做个孤魂野鬼。 「好。」她噙着泪,灿然一笑。 她的回答令他如同重获新生,美目之中乍然流光溢彩,教人简直看得移不开眼睛。 藉着一根浮木,他们顺水漂流,不知是他们命大,还是老天爷开眼,两人不仅没有死,还好好地活了下来。 他们被出海打渔的人救了下来,之后被带到了渔村。 与其说是俩个人,不如说只有一条命吧! 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她,加上在海水里泡了半夜,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楣地被船舷碎掉的一根木条当胸穿过,能活下来算是奇迹了。 昏沉沉中,她似乎听到他在对渔民们讲述。 他说他们是夫妻,在海上遇上了海贼,都受了伤;他还说自己本姓顾,淮州人士,家中世代经商…… 后来,她就没有了意识。 再后来,她理所当然地成了顾家娘子,他的妻。 时光如水,飞流易逝,仿佛只是眨眼间就到了圣武七年,远离开那个多事之地,已经有好几年了…… 与那些盛产稻米渔业的富庶之地不同,在本朝所辖的十四州中,历来被认为贫苦州县的泔州正位于西南部,地貌以丘陵、山地为主,那里沟多坡陡、山峦重叠,加之无数的山路、深谷和弯道造成交通不便,导致此地民风淳朴,极为封闭,甚少与其他州县往来。 临淄城因作为其首府,自然是泔州最为繁盛的地界,此城两面依山,一面为江,中间一条狭长官道供民众通行,城中则尽铺青石版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前旗幡飘飘,行人如织,十分热闹。 时值正月,天气虽寒冷,但临淄城中人山人海,大街上一派热闹景象,精彩的杂耍、逗人的旱船、热火朝天的舞狮舞龙……围观的百姓们不时爆发出阵阵喝采声,喜气洋洋地过着新春佳节。 「龙凤酒楼」大大的金字招牌很显眼,因逢节日,晌午时分,店里的客人比平常要多了好几倍,掌柜的笑容满面地寒暄招呼,小二则口齿伶俐地吆喝着上酒水,满桌的食客们推杯换盏,一派和乐融融。 与此不同的,在二楼的某间包厢内,淡黄色的腊梅花开得正好,幽幽地吐露着芬芳,八仙桌上的红泥小酒炉以微微文火烫热醇香的佳酿,一盘接一盘热气腾腾、极具当地特色的美味菜肴早已上齐,却无人敢动筷。 桌边端坐的四人,一为垂垂老者,一为黑脸大汉,一为白面书生,一为美艳妇人,皆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恶名远扬的人物,此时却只能屏气凝神,不敢言语地齐齐望着窗边一身紫衣之人。 已是半个时辰了,那人一直站在窗前,负着两手,纹丝不动,视线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大街的某个地方,仿佛对身后屋中的一切事物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顺着那人的视线朝大街上望去,便可见「吴记当铺」门前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个写着大大的「当」字的幌子以及铁勾铜头、木制大钱各一串,下方悬着的红布飘带随风「呼嗤嗤」摇摆,再朝下看,那里却站着个身量修长纤细的弱质女子,似乎正犹犹豫豫、踌躇不前。 这样的隆冬腊月,天气寒冷不说,空中时不时还会飘些细雪,那女子却连件像样的披风斗篷都没穿,只着一件略嫌简单的素色长袄,一条青灰色下裙,满头乌黑的秀发被掩在厚厚的褐色头巾下,遮了大半张面孔。 虽说瞧不见那女子的面容,但看其身量打扮,应该是个已为人妇的小媳妇儿,可是这满大街的大媳妇小媳妇,哪个不是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过年?有谁会似她这般全身素净,全身上下连朵花儿也无? 路上的行人纷纷朝她望过去,再看看当辅,不免叹道,大好日子里,也并非人人都能满心欣喜,「事事如意」原只是一句吉祥话,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人生甚苦,哪有万般皆如意的呢? 在投射过来的各种各样好奇目光下,一直低垂着的秀颈终于抬了起来,满目忧郁地望向越发阴沉的天空。 这样的天气是没有云彩的。 天际间,鸦色般的黑云一点点地将明朗吞噬蚕食,山川湖海,再也不见一丝清明。 云岫至今都还记得,幼时曾在父亲案头的一本诗集里翻到一首诗,上面写道:岭上白云朝未散,田中青麦旱将枯。自生自灭成何事,能逐东风作雨无? 小小的她识字不多,只好奇地用稚嫩的手指画着,嘻嘻笑着叫道:「呀,这里面有云儿的名字呢!」 后来她长大了,懂得了「自生自灭成何事」这句话的意思,原来有些事,是真会一语成谶的…… 凛冽的冷风刮在脸上生疼,连心中也顿时泛起丝丝疼意,云岫下意识地握紧始终牢牢捏在手心的绣帕,那里头裹着的物件,就像这天气一样冷硬,是怎么也焐不暖和的,如同那摸不透的人心。 来人正是天水镇的郎中叶子清,偶尔会被请来家中替她诊脉。 听家中小丫鬟说,此人甚是良善淳朴,不是什么奸诈坏心之辈,镇上有穷苦乡亲病了拿不出诊金,他也不计较,十分乐善好施。 云岫见是他,当即掩下评评乱跳的心,强作镇定。 「顾娘子怎么到这来了?可是遇上什么难办的事了?」叶子清细细打量着眼前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的佳人,而后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温和地说道:「若是想要在此当些物件……只这当铺的掌柜有些欺生,怕是当不出什么好价钱,你若急等着银子用,我刚在城里牛大户家出诊,收了诊金,你先拿去……」 「不用了,多谢。」不等他说完,云岫便一口拒绝,露在头巾外的一双比秋水还要清澈、比星辰还要晶亮的美眸里满是疏远和防备。 她的声音十分悦耳婉转,又流露出几分坚定的意味,加上朴素衣裙也掩不住的天生丽质,自有一种天生的清雅。 叶子清一时愣住了。 他虽饱读医书,但自幼长在乡间,并无大见识,面对这样少见的美人,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怜香惜玉,心中惋惜道,可叹,可叹!这般标致的人儿,怎地就被老天爷给配了个那样的丈夫? 俗话说得好,好汉无好妻,懒汉攀花枝,这两句话倒是完全印证在这顾家小娘子身上 一年前,一名姓顾的年轻男子带着自家娘子来到天水镇,一时间让整个镇子都轰动了,原因无他,只因这对小夫妻生得太好,那相貌、那气质、那谈吐,真正儿一对神仙下凡,满镇子乡下人,只在说书的先生嘴里听说过,何曾见过这般标致的人物? 那姓顾的弱冠年纪,相貌如天上九重紫牡丹,气质却孤寂清冷似玉竹,家中仆役皆称其公子爷,此人出手阔绰,买下了镇西头一所颇不错的宅院,又雇了下人,关起门来过起了小日子。 这姓顾的一家人就算是在天水镇落下脚了,没过太久,镇上的居民就发现这小两口甚是奇怪,也不知他们靠什么过活,既没见他们耕作养殖,亦没见采桑织布,更没抛头露面做生意的打算,只一心低调度日。 女人家家的就算了,可连男人也很少在镇上走动、平日里也不与旁人打交道,除了偶尔会出现在药铺抓些草药,就是时不时地外出,往镇子外头跑,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等那姓顾的隔三差五地一走好几天,家中就只剩这小娘子带着几个下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朵娇养的花儿,藏于深宅中。 小娘子身子柔弱,性子似乎也有些清冷,偶尔露面,眉目间也总显得忧心忡忡,半点不像镇里的小媳妇儿们,爱跟年纪大的三姑六婆们为伴,叽叽喳喳说长道短。 第六章 跟在她身边的,除了一个叫小桃的丫头还算机灵,另外一个叫小结巴的小丫鬟看着就不大伶俐了,不仅说话有口吃,做事又笨拙,倒是这顾娘子不嫌弃,虽说主仆有别,相处的情形却似姐妹无异。 时间一久,这家人跟镇子人渐渐就有了隔阂。好在满镇上下的人对这过于漂亮之人报有某种敬畏之心,大都只远远地看着,也甚为赏心悦目。 谁知还不到半年,有个从滦州来的外乡商户来到镇上采买野味,在饭馆吃饭时,无意中撞见顾家夫妻带着家中的丫鬟从对街的绸缎铺子里出来往家去,又惊又奇、呆若木鸡。 待他们走远,商户便忍不住细细向旁桌吃饭的人打听那小娘子,尤其是关于其夫的一些讯息,当得知小娘子的夫君姓顾,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后,猛地一拍大腿,纳闷道:「奇怪了!这小娘子怎么还愿意跟着个薄情郎,就不怕又被卖了吗?」 饭馆众人闻之无不惊讶,追根究柢,才知这小娘子去年在与泔州相邻的滦州,曾因自家夫君欠了巨额赌债,被卖进了滦州最有名的「永乐坊」抵债。 此言一出,举桌震惊。 永乐坊是什么地方?酒色之地、声色场所!旗下包含了赌场、青楼、地下钱庄、黑市……里面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各怀鬼胎,与大漠中一个叫「巴丘」的地方一样声名狼藉,奇怪的是官府似乎也拿它没办法,谁也搞不清道么个地方,究竞有个怎样磺的后台。 被卖进那里的女人,还能有活路吗? 这般惊人的消息使饭馆里的人迅速围拢,见有了听众,商户也难掩激动,唾沫四溅地说起来龙去脉。 原来当日他与朋友在永乐坊名下的「翡翠楼」吃完花酒,趁着几分酒意又来到隔壁间的「如意赌场」试试手气,不想两人喝多了,刚赌了几把就要找地方撒尿,糊里糊涂摸到了后院,才惊觉竟有个初为人妇的小娘子被关在屋子里。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就被闻讯赶来的赌场老板黑三捋着袖子,凶神恶煞地给打了出来,两人酒也顿时吓醒了,想那般美貌的小娘子真个儿少见,便留了心偷偷塞了碎银子问了门口看场子的护院,才得知小娘子夫家姓顾,几日前刚被自家夫君卖了进来抵债的。 仨人避到一处角落嗑牙,商人的朋友不解地问:「都说黑老板脾气刚直,从来是认钱不认人,不比那翡翠楼的秋娘子为人奸诈,怎地如今也做起人口买卖了?」 那护院嘿嘿笑道:「就凭那小娘子的容貌,来了这几日,我家老大就跟着了魔似的,成 天当祖宗似地供着,好吃好喝伺侯着,别说碰那小娘子一根手指头了,就连说话也温柔小意,唯恐声音大了吓着人家,啧啧,我们老大虽生得丑些粗些,可对那小娘子忒温柔了!哪像小娘子那不成器的夫君,生得好有个屁用,还不是人渣一个?」 护院一面说一面不胜唏嘘,替自家老大抱不平。 那日也是赶巧了,正说着,只听马蹄哒哒,一个身着紫衣的男子自马上一跃而下,不曾停脚,大步流星地飞奔进赌馆。 虽看不清相貌,可遥遥一眺,那紫衣黑发、挺直的背脊,身姿孤傲如玉竹般,长身玉立,浑身散发出寒冬秋霜染过的凉薄,似在不经意间远离了尘嚣,隐忍而独立。 不禁令人惊叹,这世间,竟有男子能有如斯气质,只一抹背影,便羞妒了月娘,惊扰了星子,看呆了路人。 唯那护院万人皆醉我独醒,不屑地呶呶嘴,远远地朝那人的背影小声啐了一口,道:「呋!说曹操,曹操还就到了!」 言下之意,再美好,却非妍皮不裹痴骨,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如今时隔一年,在此又见,那绝色的小娘子仍是踉着那神仙似的美男子,两人的相貌 外表倒是天造地设的璧人一双,可惜男的品性不良,细想来,恐怕是那薄情郎觉得这门生意不划算,又或者转了运、赢了钱,才又将其给赎了出去…… 说到最后,商人有感而发,将桌面捶得「砰砰」作响,叹骂得愤慨,「咳,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围观众人听得不胜唏嘘,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渗人,到最后,满镇的老百姓都用一种怜悯同情的眼光看着那美貌的小娘子,对那只生了一副好皮囊的人渣相公倒是避之不及。 叶子清虽到过顾家几回,却从未单独和这顾家娘子打过照面、说过话,哪里想到会在这过年的当口,在当铺前见到她独自一人,显然是来此典当的。 好好的人家哪会上这里,叶子清心里越发认为那姓顾的不是个东西! 暗自叹息一番,见顾家娘子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叶子清只得好声说:「你若不愿意要,那就由我陪着你进去吧,想那吴掌柜看到我,也不敢少给你银钱。」 云岫听了这话,想想也有些道理,便微微颔首,说一句:「有劳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当铺,店内并无其他客人,只见吴掌柜和一个朝奉在柜台内算帐,见有客来,又是认识的郎中,遂满脸堆笑地与叶子清拱手拜年,云岫并不多话,听他们寒暄几句后默默上前,将一直捏在手里的帕子轻轻地搁到台面上。 吴掌柜看了云岫两眼,见是个看不清相貌的妇道人家,便不太在意,漫不经心地将绣着蔓枝莲花的手帕拿起,打开来,只见里头包着一块黄澄澄的方型金牌。 这金牌器形呈扁圆形,刻着暗路花纹,正中部位镶着一只通透艳红、展翅欲飞的血玉凤凰。 识货之人自然一眼便看得出这器件的雕琢工艺极为讲究,精雕细琢、一丝不苟,线条也运用得自然流畅,简直令人见之忘俗。 当铺的朝奉与吴掌柜蓦然一惊,相视一眼,忍不住啧啧称奇,「这东西倒是难得一见,不知小娘子是哪里得来的?为何要当?」 云岫却一径垂头,避而不谈,反是直截了当问:「这东西,可当得三百两银子?」 叶子淸在旁边吓了一跳,按说三百两银子够一个寻常人家过好几年了,就这么块金不金、玉不玉的玩意儿,也能当这么多钱? 吴掌柜又与朝奉对了眼色,问:「娘子是想死当,还是活当?」 云岫垂着粉颈,静默了半晌,思绪处,万千心结。 想这只栩栩如生的凤牌,还是那人亲手交与她的,自那时起,她一直贴身妥当收藏,从未离身,算来已近三年光景。 可是如今,她不能再这么无止境地等下去了,每一天,想起在那不得见人之处受苦的亲人,都是煎熬…… 红唇轻抿,片刻,再张开,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死当。」 从当铺出来,云岫怀里抱了个包袱,三百两银子有一百两现银,另有两张银票,裹在碎花包袱里倒也不太打眼。 叶子清跟在她后面,估计是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带着这些银子,问说:「顾娘子,怎么就你一人出门?你家丫鬟呢?没跟着吗?」 「她在前面的驿站。」没走多久,果然看到前方不远处乘车的驿站有个穿着粉衣红裙、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身上还裹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 小丫鬟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面黄肌瘦,一张小小的脸蛋,瘦得没几两肉,五官倒是格外标致,一身打扮也不像个奴才,不是别人,正是顾家那个被唤作「小结巴」的丫鬟。 正眼巴巴地张望着的小丫鬟,一见云岫,立即欢天喜地地朝她奔来,边跑还边忙不迭地要解下身上的斗篷。 「奶奶,可……可回来了!」她结结巴巴地催促着,「奶奶……冻着没?我、我不冷,快,穿上!」 云岫摸摸小丫餐的头,伸手制止住她的举动。 其实她自己眼下也不过双十年华,身量虽修长却偏单薄,肤色白皙却又透着粉嫩,看上去很是显小,比起这小丫鬟就像大不了几岁,偏偏行为举止不慌不忙,处事又显着一股子沉静淡然,像是大家族里的千金小姐,怎么看都与众不同。 叶子清看到这一幕,心中还没往旁处多想,就见对面小丫鬟笑得眉眼弯弯,对自己鞠了一躬,「叶大、大夫好!」 小结巴是认得叶子清的,平日里她总喜欢捣鼓些花花草草,这大山中奇奇怪怪的花草多了去了,她不认得就总跑去医舍问,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当然,云岫对这位郎中的认知也全部归功于小结巴。 叶子清赶紧还礼,将主仆二人的情谊看在眼里,免不了又是一番感慨,想这顾家小娘子真是个善心的人,连防寒的衣物都给了丫鬟,宁可自己冻着……哎,怎么就遇人不淑,偏偏嫁了个那样的男人呢? 坐上马车从临淄城出发,要走上两三个时辰,才会到达天水镇。 整个镇子绵亘逶迤在大山的最深处,倚山而筑,群山环抱,风景险峻,十分奇特,在镇子里,由青石版铺成的小道纵横交错,小道两旁是搭建的房屋、店铺,一家紧挨着一家,最后众多低低的房檐伸出来,抬头便可只见一线天。 镇口,竖立着高高的石牌坊,给人一种萧索悲凉之感,而山谷里的红梅,此时却大片大片地绽放,红得似火、艳得像霞,还傲然挺立在枝头,与灰调的天空组成了别具一格的画面。 云岫从马车上下来,向叶子清福了福身算是道别,小结巴跟着又鞠了个大躬,「叶大、大夫……再见!」 告完辞,两人转身才刚几步,就听着对方在身后说:「娘子以后碰到难处,定要找人帮忙,就算信不过在下,镇长闻知也是会出来主持公道的……」 这好心的郎中是怕她再受欺负吗? 云岫没应声,领着小结巴朝家走。 「奶奶……」小结巴一面三步并作两步,一面将裹在身上的斗篷朝云岫身上送,小脸挤成一坨,愁盾苦臃,「快!被看、看见了,会、会骂!」 云岫淡淡一笑,接过狐皮斗篷,也未披上,反而顺手将厚厚的头巾取了下来,露出整整齐齐被挽成了花苞形的发髻,发间只一支玉钗束发,毫无金翠装饰,迎着风一吹,只觉双颊生凉。 「小结巴……」她突然慢了步子,轻声叮嘱:「若是回家被问起,问你今曰跟我去了哪儿、遇到了什么人,你就说我们只随便去城里逛了逛,看了看热闹,别的不用多说,省得被知道了,又多出事来。」 「哦……」小结巴点头,「小桃姐、姐姐问,也、也不能说?」 小桃也是云岫的贴身丫鬟,比小结巴跟着云岫的时间更久,十分的伶俐能干,谁知云岫陡然想起小桃这两日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沉思一下,便摇摇头,「谁也别说。」 小结巴眨巴着眼睛,「是怕、怕公子爷……知道吗?」 「你不怕吗?」云岫微微地笑了笑。 「怕!」小结巴眼里明显有着瑟缩和迟疑,「公子爷不是才、才到……到川南去了?」 「嗯,川南离这儿路途遥远,若是要赶回来,恐怕得过两三天才到。」 v第七章 两三天的时间,已足够了,到那个时候,她们应该已经远远地离开此处,再也不会与那人相遇。 莫名其妙得来的缘分,也是到该断掉的时候了……云岫想到这里,不禁无声地长叹一声。 「那、那我……」小结巴一听,连连保证,「不多嘴!」 「真是个好姑娘。」云岫赞道,爱怜地摸摸她的脸颊,正色问道:「今后你愿意一直跟着我吗?」 「愿意!」小结巴坚定地点头,「奶奶对……对小结巴最、最好!」 这是大实话,在小结巴的心里,奶奶是个大好人,虽然性子冷冷的,从不大笑,更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可是她买下了自己,收留了自己! 她会整夜不眠地照顾生病的自己,会一针一线地为自己缝漂亮衣裳,还会买来纸笔教自己一笔一画地写字……这样的主子,是小结巴短短十多年的艰辛岁月中,遇到过最好的人了。 但问题是,若是跟着奶奶,岂不是也得天天对着那只在奶奶面前笑得如沐春风,一离了奶奶就立刻换了一个人,翻脸跟翻书似的,浑身阴煞煞、令人看着就渗人的公子爷?呃,那也太恐怖了些! 小结巴这样一想,心里免不了发愁,忽然又听云岫问道:「那……如果我要离开这里,你也愿意随我一起走吗?」 小结巴愣住了,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解地问:「离开?要……上、哪儿?」「去很远的地方。」 「很远吗?」 「嗯,非常的远。」 「那、那是哪儿?」 「北边。」 小结巴沉默了,云岫看看她,轻叹一声:「你若不愿,也没关系。」 「我、我愿意……可是、可是……」可是她牢牢地记得有个人曾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离北边越远越好,最好是永远待在南方。 北方有什么?有热闹的京城,有金碧辉煌的皇宫,还有故人和一些可怕的回忆……小丫头有点烦恼了,再见女主人不像往日对自己浅笑盈盈,眉间犹如愁云轻拢,似有无尽的心事,便不敢继续问,只闷声不响跟着女主人往家去。 镇子不大,沿着青石版,不过半盏茶工夫,两人就到了家门口。 眼前是一所古朴典雅的宅院,内中布局简洁,色调淡雅明快,一应俱全,院落栽种了不少花树竹林,廊下挂着鹦鹉笼,偏院的鸽舍里还养着数十只雪白的鸽子,加上穿花廊、垂丝门、假山石、莲花池,将小小的院子点缀得于古朴中见秀美,很有些风雅。 这是云岫住了一年的家。 「奶奶可回来了,叫奴婢好找!」守在门口一个肤色略黑的俏丫头一见云岫,便立即迎上来,恭恭敬敬道:「公子爷方才回来了。」 云岫心里蓦地咯噔了一下,脸色突变,骤然停了脚,「不是说要过几天才回来吗?」 「小桃不知,公子爷也只比奶奶早一炷香的工夫到家,是骑快马回来的。」 「可问起我了?」 「没有呢,不过好像喝了些酒,正在屋子里歇着。」 云岫咬唇沉默片刻,才提脚快步朝后院的卧房走去,身后的小结巴愣头愣脑地想要跟着去,却被小桃拦下。 「小桃姐姐,我、我……」小结巴眼里满是央求。 小桃竖起柳眉,斥道:「你不知道公子爷是个什么性子?还敢跟奶奶悄悄跑出去,现在跟去,是想被公子爷打死吗?」 小结巴泄了气,扭过头,望着那道纤细秀美的身影渐行渐远,大大的眼眸里盛满了担忧。 她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小桃,眼底却是闪过一丝阴沉,似诡谲、似算计,却转瞬即逝,快得教人抓不住…… 这幢宅子的后院虽不似那些高官富绅所居的金砖玉栏,但也是花池木亭,墙上古藤蔓绕,茂密的竹林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沿着回廊站成两排,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别具一番风韵。 云岫站在卧室门口,踌躇片刻,才轻轻一推门,一阵暖气迎面扑来,和着一股子醉人的香。 屋内生着炭火,将整个空间都烧得暖烘烘的,檀木小几上的莲瓣琉璃香炉也凫凫飘香。屋子东头有一张红木贵妃榻,壁悬着大理石挂屏,屏上刻着栩栩如生的金鱼闹莲,西边靠墙是一排柜子并一张绣架,架子上面还有未绣完的红梅戏雪图,墙上挂着几幅书法字画,北墙则嵌着几扇花窗。 云岫悄无声息地关好门,将手里的斗篷和藏着银票的包袄搁进柜子里,再绕到珊瑚色的七宝屏风后,里头正中一张螺钿描金床,掀开宝蓝色的流烟锦帘,枕上仰卧着一名只着白色里衣的男子,正紧闭双眸。 他未束发,如云烟似的墨色散在枕间,那张少见的俊颜,依旧是凤眸薄唇,光彩照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发不可收拾的风华。 云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阵光复杂,一双纤手握成拳,松开又握紧,反覆几次,终是几不可闻默默叹了叹,转身正欲离开。 突然,一只大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云岫一惊,猛地垂首,发现床上男子已经睁开了眼,正目光灼热地凝视着她。 男子的眸子狭长深黑,眼尾稍向上挑,眼梢眉角尽是漠漠风情,优美的薄唇一扯,含笑问一句:「不乖乖在家,上哪儿去了?」 仅是这般温柔的注视,这样宠溺的口吻,就足以令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沉浸于此,不愿醒来。 可是每当云岫面对这样的他时,都会心慌意乱、心中发苦,却无从诉说。 「也没去哪,只到镇上看了看热闹。」她淡淡地回了句,红唇微抿着,露出一个倔强的弧度,手腕不动声色地挣了挣,想要脱离他大手的箝制。 「手上这么凉,又没穿斗篷吗?你身子弱,也不怕生风寒……」男子眼底有隐约的阴霾,口中仍是言语温柔,说话间不仅没放手,反而抓紧她一个使力,只听云岫「啊」的惊 叫一声,整个人被扯得跌进了床榻之中, 这一个天旋地转,云岫有片刻晕眩,还来不及爬起,纤细的身子已被他翻身牢牢压住。男子近在咫尺,双肘支撑着修长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没有压到她,而是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圈住她、困住她,让怀中的人儿无处可逃。 「是不是又把衣裳给那个小结巴穿了?嗯?怕她冷,就不怕自己冻着?」他低问,一边缓缓地俯下头,酒气和着热气喷在云岫脸上,她心中一紧,没来由地一阵心跳加速。 在他身下,她全身都是僵硬的,长长的睫毛如鸦翅般扑闪,可是原本因吹了冷风而有些发白的脸颊,不一会就渐渐地恢复了往常的粉色。 「怎么不说话?才几天不见,就跟为夫生疏了,娘子真真是个冷性子。」他笑吟吟地盯着她看,眉宇间尽是暧昧的意味,眼底却是看不透的深意,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一直看到云岫忍不住别过头去,下一秒却被他一把捏住秀气的下巴,将她的小脸转过来。 他是习武之人,外表长得再美貌无害,手指却是粗糙有力的,捏得她细嫩的皮肤泛起微微刺痛。 「为夫出门好些天了,每天都在想娘子,吃饭的时候想娘子的胃口好不好,睡觉的时候想娘子会不会睡得暖和,看到稀罕好玩的小玩意儿就想着娘子会不会喜欢,怎么这会子娘子见了,就没有话想要对为夫说吗?」他坚韧的修长身躯紧贴着她,指尖摩挲着她滑腻如羊脂的肌肤,半似抱怨又半似试探地追问。 云岫沉默不语,她从来不是个虚情假意、心口不一之人,他的话她无法回应,注视他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沉静。 男子倒是不恼,这样状似无情又实诚的无言答覆,在他看来似乎早就属平常,专注地凝视她半晌,唇角缓缓勾起,半真半假地道:「真让人伤心,娘子只关心那个小结巴,一点也不想着夫君。」 云岫垂下眸,似乎又担心他会刁难小结巴,担忧的长睫仿佛蝶翅,微微地颤动着。 她开口低声解释道:「小结巴很可怜,夫君……不要为难她。」 是的,小结巴,那个被她在路边买回来的小姑娘,总会让云岫想起如今还身处内宫、生死不明的妹妹们,每当看着小结巴,她向来薄凉坚韧的心总会滋生出一份无名的柔软,说不清道不明。 男子轻笑,似是了然又似是怜惜,大手缓缓地在她背上抚摸,似宽慰又似是爱抚。「可是那小结巴并不是普通人,娘子不用对她太好。」 云岫一怔,猛地抬首,一双清阵仰望着他,对视数秒又飞快避开。 她极力掩饰住内心复杂的情绪,那是三分失望、六分困惑和一分凄然。 小结巴不是普通人?那么个呆呆笨笨的小丫头又会有什么来头?他这是在有意提醒她或者无意地警告她,要离那小丫头远些吗? 深深地吸口气,云岫垂着眼帘,安静地说句:「我知道了。」 「娘子别多想,我是怕今后娘子伤心,不值得……」他似乎是想解释。 云岫却不愿再听,敷衍道:「那夫君好好休息,我去做些醒酒汤……」说完,她伸手推他,正欲起身,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v第八章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等她终于汗涔涔地被惊醒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独自睡在舒适的床榻上,纵慾的男人已经不在枕边了。 屋内烛火已灭,她张大眼睛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帐幔,越想越觉得不妙,难不成他已起了疑心,知道自己想离开? 其实此时还未到五更天,外头仍旧什么也看不清,黑乎乎的一团,只听到冷飕飕的风刮过竹林的声响,透过窗户往外看,没有星辰,倒是一轮弦月挂在遥远的天际,被云朵遮挡得隐隐约约。 云岫强撑着起身,俐落地穿好衣物,先是去査看了柜子里的银票,稍稍安了下心,可再也睡不着,屋子里尽是欢愉之后的味道,她不愿再待着,刚踏出房门,突然听到似乎有人在打斗。 第九章 那声响离屋子并不算太远,隔着假山,就在竹林另一端,云岫思忖了一下,跨出了屋子,闻声寻去。 夜晚寒气逼人,异常冷清,竹林一端的空地上,却有两人正打得热闹。 顾忍一身紫袍,另一人一身耀眼红衣,交手时,仿佛雪地上只有一紫一红两道身影,快如闪电、疾如劲风。 顾忍身轻如燕,朝对方一个照面直踢,腾空再踢,接二连三,落地时双臂已平举立掌,就势一掌,动作好似行云流水一般,可见轻功了得。 那红衣男子也不甘示弱,虚闪一招,轻啸一声,直直地躐起身形,接着一个乌龙摆尾,两手袭来,已化成前手掌、后手钩,双管齐下,全力打出,只听掌风破空之声,呼呼作响。 两人棋逢对手,只震得地上积雪四溅,竹林之上的雪粉似的「扑簌簌」朝下掉,云岫躲在假山之后观战,虽觉寒风刺骨,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两人都收手,各自后退三步旋身站定,却是彼此横眉冷对,剑拔弩张。 顾忍这人不是善类,却有着一副好皮相,生得极为貌美,一张脸美如葛巾紫,五官俊美绝伦,如刀削的眉斜飞入鬓,一双黑眸墨如深海,绽出丝丝睨睥众生的嘲讽和狂狷,俊挺的鼻梁下,薄唇无情。 可立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相貌竟可与之相提并论,这就少见了。 云岫是认得那人的。 战场上,总是一身刀枪不入的黄金铁甲,胯下一匹通体火红、四蹄踏雪的宝马良驹,金铜护盔,青丝如瀑,一张雌雄莫辨、俊美至极,使人忍不住赞叹的面容,活脱脱比那倾国倾城的妙人儿还要令人惊艳三分。 那样的一个人,明明就应该是养尊处优、轻袍缓带的贵族公子,却宁愿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摸爬滚打;明明合该是锦衣玉食、坐享齐人之福的风流少爷,却偏偏是个不解风情的。 那个人,姓苻名卿,字少卿,当今皇后的亲侄,亦是大名鼎鼎的苻家少将军。 这两个理应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其实也并没有想像的相处融洽,因为他们在交完手后,一人站一边,对着看上去并不圆的月亮,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 只听苻卿嗤笑一声,语带鄙视地道:「搞了半天,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小镇一待就是大半年,就是为了贪图享乐、沉醉温柔乡?啧啧,姓顾的,你也不过是个俗人嘛!」 顾忍偏过头,注视着竹叶上簌簌朝下落的雪片纷纷,神情看似悠闲,风轻云淡,浑身笼罩的氛围却令人不寒而栗。 「哪比得上少将军有兴致,大半夜的千里迢迢跑到我这里来听房,若是熬不住,不妨多纳几个通房泄火,如今你家里也没人敢拘着你不是?」他薄唇轻掀,就是一通嘲讽,显然是因被这苻少将军坏了好事不满。 苻卿自然也不是个好欺的,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嚣张恣意,半点不像皇城中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平时又跟轩辕侯府的小侯爷交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嘴皮子利索极了,嘴一张就是一通冷嘲热讽。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小爷我只是好奇,姓顾的你究竟是在给何人卖命的?早年为了脱身,投靠了戚家,如今看你这两年的举动,又似是不愿意把人交给你主子,难不成又打算要跟戚家那老头子撕破脸了?俗语说,一仆不侍二主……你这可是打算跟几任主子才算完?」 「此事也不劳少将军操心,倒是你家那老妖婆不是善茬,你怎么不想着替你亲娘报仇?倒是替本公子操起闲心来。」 「小爷我乐意啊,老妖婆留着慢慢收拾,但你这人嘛,也是个祸害,早年可没瞧出来,嘿,这年头薄情寡义的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说来还是个稀罕物呢!」 「承让。」顾忍似不愿跟此人过多纠缠,眉头微皱,满脸不耐,「你要的人,领了去就是,废话什么?」 「说起来还没跟你算这笔帐。」苻卿同样一脸嫌恶地指控,「你对我家小结巴倒是心狠得紧,大冬天连件好点的御寒衣服也不肯给,真是铁石心肠。」 顾忍嗤之以鼻,「废话!那丫头又不是我家的女人,浪费那个闲钱做什么,冻死活该!」 「我靠!小爷的女人就活该冻死,你家女人就是宝贝?」苻卿为之气结,「要不是看在你能替我家小结巴解蛊,小爷才不将人放在你这里受气。」 顾忍冷哼一声:「本公子也是这个想法,若不是你在宫内帮了我的忙,闲杂人等哪能随便近得我娘子身边。」 苻卿突然醒悟般指着顾忍道:「哦哦,我就说嘛!这回小爷可是明白了,你这般无节操地背叛一个又一个主子,为的是什么?原本不愿给小结巴解蛊,后来又要跟我讲条件,又为的是什么?可不就是三个字,不舍得,哇哈哈,你这种黑心的家伙居然也会舍不得。」 「好走不送!」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忍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直接下逐客令。 怎知苻卿牛皮糖似的还不依不饶起来了,「欸,姓顾的,你那娘子真正是个好女人,有才有貌,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混蛋?可惜可惜,这好白菜怎么都教猪给拱了!」 顾忍闻言,悖然大怒,「我娘子跟不跟我,关你屁事?」 苻卿听了,知道戳中对方痛处,不禁连连大笑,「这话说得可不对,若不是她家生了变故,哪里轮得到你捡了这么大个便宜,唔,我还记得,当日待选入宫的……」 顾忍脸色骤变,「住口!姓苻的,你若再多说一字,今日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苻卿不是从小吓大的,偏不怕死地捋虎须,「老子偏就说了,怎么,你倒是心虚得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 顾忍双手握拳,两目喷火,用尽全力压抑着怒气,脸上倏地露出一丝冷笑,缓缓道:「你倒是有胆子,你那小结巴打哪里偷出来的,当我不知道?有本事你就藏她一生一世,万一被人知晓了,可是祸殃九族的事,你那皇后姑姑恐怕也保你苻家不住吧?」 苻卿没料到有这一茬,一愣,下一秒脸色也开始不太好了,也感染了小结巴的毛病,「你、你、知道多少?」 顾忍眉一挑,「不多,但也够让你苻家满门抄家的。」 「姓顾的!」苻卿睚管欲裂,威胁道:「你若敢透漏半个字……」 「我有何不敢,挡在我面前、碍了我路的都只有死路一条,大不了大家伙儿玉石俱焚,同归于尽。」顾忍阴恻恻一笑,「当然,就看少将军是不是一心求死了,哦,对了,还带着你的小结巴,做一对同命鸳鸯?」 一场嘴仗下来,苻卿处于下风,眼见要败了阵,气得俊脸发黑,暗中已吐了数升血,大叫:「姓顾的!老子话摆在这里,你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让你好死!」 顾忍一拱手,眼中冒着熊熊烈火,恨不能将他制于死地,「彼此彼此!」 这两人一人一句,专捡对方的心头剌挑,连戳带挖,字字见血、句句狠毒,谁也不肯吃半点亏,说出之言语刁钻刻薄,实在不能与其绝世容貌风姿相匹配。 苻卿指着顾忍大骂:「你他妈的果然是个阴险小人,有本事再与老子结结实实过个几百招,死伤由命,你意下如何?」 顾忍也半点不让,「本公子若不多几分心眼,早不知见了多少次阎王,你要打,自是奉陪到底,你若是丢了命,算你自个儿倒楣!」 话音刚落,两人再次交起手来,直打得昏天黑地,才一前一后施展轻功跃出院子,转眼不见踪影。 这片竹林,每一枝竹叶上都覆盖着积雪,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一片幽幽亮亮的白光,透出丝丝阴冷气息。 一阵寒意袭来,云岫回想着刚才二人的对话,某些前尘往事,走马灯似的浮现在脑海中,一转瞬间,顿生疑惑。 云岫顿时觉得全身上下一股凉飕飕的感觉,她不敢再想,仿佛有种恐惧从骨子深处浑然冒上,教人毛骨悚然。 事不宜迟,有些事情,再不能拖了。 第二日,顾忍一夜未回房,云岫起身,果然小结巴已不在家中了,家里的几个下人们仿佛习以为常,又仿佛后知后觉,如平常一般做着差事,无人提起。 虽奇怪小结巴怎么会与堂堂苻家的少将军扯上关系,但云岫想到从此往后,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可怜的小丫头了,又不免心下怅然。 至于小桃,道两日时而连人影都不见,云岫虽觉得奇怪,但也只得罢了随她去。 如往常一样,她照常用膳、午睡、做针线活,半点不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心事重重。 隐忍不发,一击即中,其实并非只属于男子的专长,有些女子会做得更好。 到了下午,伺侯的婆子说,顾忍还未回来,云岫便说自己身子不爽利,要她到镇上请郎中来瞧瞧。 她本来身子就弱,如今顾忍又不在,婆子们见她脸色着实憔悴,整个人没什么精神,生怕有什么差池,便应了赶紧出门,很快便带着镇上的郎中叶子清回到家中。 叶子清到了顾宅,当然他也没能再次看到这家的女主人,隔着低垂的帘帐,在下人的众目睽睽下,他替那顾家小娘子诊脉,又仔细地询问几句,听小娘子说自己略有些头晕,加之胸口闷得慌,叶子清便大笔一挥,开了些理气补益的滋补药。 婆子们也不识字,便拿着药方到药舍,听掌柜的说不过是些人参、雪莲、菸草、青木香之类的常见草药,便放心地抓药来煎。 待顾忍回来,已然是夜幕低垂。 云岫早早地遣散了下人们,闭了后院,自己在屋中埋头刺绣,下人们都知她性子冷淡,为人又固执,偏被公子爷看得如珠似宝,劝说不能,只得依着她。 整个后院异常静谧,走廊里,小小的泥炉子上熬着药,散发出浓浓的药香,穿着一袭云锦斜络纹长袍的顾忍,正从外面疾步走进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宛如坚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不自知的风流倜傥。 一进院子,远远地就闻见药汤味道,脚步略一顿,再抬脚,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屋,他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情。 进屋的一眼,就看到那个人儿正坐在绣架前。 她穿着一身芙蓉紫的长袄,一条月白百褶如意裙,乌黑的秀发梳了云髻,整个人清雅绝丽、恬静端庄,就像一朵含苞的雪莲花,静静地纯纯地生长,气质纤尘不染。 她一手拿着针线,雪白腕间套着两只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时不时地叮当作响,绣了几针,另一只手便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过一只药碗,轻轻吹了吹,仰头欲喝。 她这是病了?顾忍脸色一变。 昨晚来的那苻少卿绝非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公子哥儿,少年英雄,十三、四岁就敢挂先锋印,不仅是个统兵打仗的狠角色,也绝对是一顶一的高手,因而两人这一架直斗了个昏天黑地,差点两败俱伤才收手散了。 后来想那苻少将军能轻易就摸上了天水镇,生怕哪里出了纰漏,一夜未归,加上大半日的不停歇,总算是将事情办妥当,不料一回家,就见云岫在服药。 v第十章 顾忍着急她身子有恙,赶紧大步上前将她拉起揽进怀中细细打量,另一手拿走药碗。 「这是何物?」他问着,端起碗来嗅了一嗅,「谁开的药?」 云岫见他突然回来,也未慌张,表情坦然,据实相告,「是镇上的叶郎中。」 「哦?他今日怎么来家中了?」 「嗯,我身子不舒服,晌午何婶请他过来出诊的。」 他锐利的目光从那碗黑糊糊的药汁移向她略显苍白的小脸,盯着她上下打量,「娘子哪儿不舒服?」 云蚰瞬间红了脸,一双秋水眸子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全然一副羞涩小女儿的娇态。 她这般模样倒是极少见的,顾忍失笑,眼里闪过柔情,「是为夫孟浪,累着娘子了。」云岫不理他,伸手去抢药碗。 「等等。」他制止。 云岫抿着唇看他,此人生性多疑,信不过旁人,他虽不精通药理,却每每亲自替她试药,这会子见她要喝,果然便先端起碗喝了一口。 云岫静静地望着他,面色如雪,「夫君。」 她说:「小结巴不见了。」 「唔,是吗?她到哪里去了?」他笑问,又喝了一口,再看向绣架上还未绣起的红梅戏雪图。 整整一个冬天,如今春天都快要到了,这幅图还是没绣完,大概永远都绣不完了…… 「我不知道,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正襟危坐于他腿上,惨白着小脸,水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的俊颜,「夫君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一个丫头而已,不见了就不见了,再碰见好的,娘子买来就是,无须为这些小事伤心。」顾忍轻描淡写,语气甚是不为意。 「人哪能这样无情,如果不能长久,又何必出现?」云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在她原先送给我的东西,我还一直都留着。」 「哦,是些什么东西?」 「是这山里的一种野花儿,黄色的,有些像可以用来泡茶的金银花,但不是那个,夫君猜猜那是什么?」 「还是娘子说吧,为夫洗耳恭听。」 她一字一句地说:「那花有个怪名字,叫钩吻,形似玉竹,叶如柳,叶端反钩,四面层层舒叶开花,山中皆产,采者须辨别之,其叶钩有剧毒……」 顾忍倾耳听着,默不吭声,拿着药碗,倒是慢慢地又喝了一口,竟似在细细品味,瞅着云岫的眼里仍带着笑。 云岫瞧着他的样子,只觉全身阵阵发冷,连嗓子也乾涩起来,「那种花晒乾后磨成粉,须有一味菸草做药引子,两者合煮,若吃下肚子,肠子会变成黑色,黏连在一起,最后会因腹痛不止而死。」 「是吗?」他一点一点地将那些苦得要命的药尽数咽下喉,将药碗搁下,才微微笑问:「所以今日才会请郎中来家中,顺便送来点菸草,原来娘子想拿它来毒死为夫?」 云岫摇摇头,没有说话,泪水却慢慢地涌上眼眶。 「真个没料到,为夫无意中居然还给娘子安排了一个小大夫在身边做帮凶。」顾忍眼圈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药性还是因为伤心,他抱住她,胸口起伏得厉害,「这药好像还有点厉害……难怪这样难喝……」 难喝,他还是喝了,他对谁都疑心,除了她。 「你不用怕。」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在开导他,「我没放太多,你、你不会太痛……」 「总归是个死。」他微微抬首,将下巴搁到她脆弱的肩头,惨笑一声,「娘子何苦要这样做?看在为夫就要死了的份上,告诉为夫原因。」 他的反应令云岫浑身发抖,她数次想从他膝上下来,离他远远的,到最后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闭了闭眼,「我本不想这样做,前些日子你去了川南,我本打算和小结巴一起逃走的, 可是你却提前回来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所以……」 他打断她的话,诧异地问:「走?娘子要去哪?」 他居然还有脸这样问! 云岫怒上心头,「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要回骊京救我两个妹妹……她们是我仅剩的亲人,我怎能只顾自己平安,不顾她们的死活?」 说到此处,她心中百转千回,又是百般灰心,哽咽道:「就算我去送死,也不牵连于你,夫妻一场,为何……为何你要一再地骗我!」 她曾经也想过,自家的事,何苦拖累不相干的人? 一年前,她身子渐渐康复,就向他表示过自己要一人回京,绝不连累他,甚至连休书都替他写好了,摆在他面前。 结果他气得脸色铁青,好几天没理她。 可是追根究柢,他仍是明里暗里防止她回京,甚至骗着她由北至南,展转于乡野之中,说是避人耳目,最后躲到了这个犹如世外桃源的山中,结果就是离骊京越来越远。 他一直在骗她,或者说一直在敷衍她,他根本就从来不曾想过陪她回骊京! 云岫想到这里,泪流得更凶。 顾忍叹口气,抬手怜爱地替她抹掉脸上的泪,再无力地垂下,幽幽道:「我是不愿意让你回骊京,至少目前不行,那里太危险……」 她忽生一丝希冀,「那什么时候可以?」 他缓缓地道:「水到渠成之时,即可。」 水眸因他这句话透出无限地失望,她摇摇头,「我不能等那么久。」 他叹了口气,「至少还有希望,你跟着我,做我的娘子,白头到老,不好吗?」 他的语气令云岫心中一酸,眼中不停地流着泪,她哽咽着用力地摇头,「不,我不能这样自私……」 「娘子,你乖乖的,我不会害你,你要听话,有些事你不明白……」 「是,我不明白!」她打断他,大声质问:「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认识苻家的少将军?为什么要让他带走小结巴?」 「你看到了?」他慢慢地蹙起眉头。 「你们昨夜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知道是谁带走了小结巴。」 「娘子,我说过那丫头不是普通人,她离开此地是件好事,至少你会安全许多。」他大概永远不会懂得,对于她来说,只要她的妹妹、她的亲人还能活着,自己这条命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不会懂…… 定定地看了他良久,云岫挣扎着站起来,明明喝了药的是他,她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两不相干!」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完,再不看那趴在绣架上的人,从柜子里将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咬牙快步朝门口走去。 匆忙来到门口,刚拉开门,身后突然冒出一只手,「砰」的一声,又将被拉得半开的门给关得严严实实。 耳畔,传来男人磁性的嗓音。 「娘子真的就这样走啦?哎,娘子当真狠心,不仅要杀夫,昨儿还把信物都拿去当了……」 不可能!云岫的心漏跳几拍,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眼前赫然是顾忍的脸! 他居然没事? 顾忍笑吟吟地望着女人震惊的模样,像是刚做了一出恶作剧的顽童。 「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凤牌还只当了三百银子,娘子这生意亏可亏惨啦,若是被永乐坊的人得知了,也不知会哭还是会笑。」他笑笑地说着,末了还轻佻地朝着她的颈窝吹了口气。 云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地转身后退一步,身子紧紧地贴住门板,哆嗦着问: 「你、你没事?」 「娘子还是不够心狠,说什么下了剧毒,其实不过是骗为夫喝了点蒙汗药,唔,不过一样的难喝。」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不够狠心。 与自己从同一艘牢船里逃出来,好巧不巧地救了自己,加上一身形似鬼魅、出神入化的功夫,还认识苻家少将军……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来自淮州的普通囚犯?明知此人有鬼,却仍是不忍杀他。 她只是在汤药中搁了些山茄花。 山茄花虽毒性甚猛,但不至死,只可使人长时间昏睡,药引子便是那青木香。 可是这能将一头牛弄倒的药,他喝下肚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 她怔愕的圆瞪眼阵,因吃惊张开的小嘴,都是少见可爱的模样,惹得顾忍笑不可抑,大掌将她纤腰一扣,倾身吻住她的唇。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完全暗了下来。 屋内很安静,弥漫在空气中的情慾味道仍未消散,层层帷幔后面,男人和女人的衣衫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公子爷?」门外传来刻意压抑的低哑声音。 床榻上,顾忍撑起右臂,避免将怀中人儿吵醒,自床帐后探头低问:「何事?」 「京中有消息来。」 将原本靠在怀中沉沉睡去的女人放回枕上,再细心地为她夹紧被角,顾忍方才下榻着衣。 拉开门,一名穿黑衣的下属正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抱拳躬身,「公子爷,京中有变。」 「哦?是戚家?」 「不,是厉家。」 厉家?顾忍双眸一眯,眉宇间隐忍着杀气和厌恶。 如果此次寻来的是厉家,那必定出动的是「屍窟」里养的屍士,比戚家那间囚牢里的杀手更不要命,这想看来,事情倒有些棘手了。 「立即调集人马,竭力阻止他们进入泔洲地界。」 「是,属下遵命!」 下属走后,顾忍哪还能坐得住,闭了房门,迅速地朝偏院奔去。 须臾,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先是在他头顶盘旋,再朝着天空高高地飞去。顾忍昂首注视着渐渐远去的白影,一抹杀气在俊美无俦的脸上流转而过。 主屋的门又被轻轻开了,一个黑影子藉着夜幕的掩护,像幽灵般地溜了进来。 第十一章 宝蓝色的流烟锦帘低低地垂着,被一只手轻轻掀起,仇视且轻蔑的目光,像只锋利的匕首般扫视着床上刚刚醒来的女人。 床榻上,承欢过后的女子娇软无力地趴卧着,半撑起胳膊似乎想要努力起身,却偏偏娇弱无力。 被子顺势滑落至腰际,不着寸缕的雪白背上散落着缕缕青丝,黑发下的肌肤白皙得好似羊脂,无法遮掩美丽的胴体上全是深浅不一的吻痕和齿印…… 妒忌的火花焚烧着来人所有的理智,一双原本温柔似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被男人霸着大半宿的女子,眼中冒出蛇一般的光芒,就像是嘶嘶作响的毒芯子。 阿忍是属于她的,是属于整个厉家的! 阿忍那样的男子,天生就应该待在琼台玉阁的王府,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一呼百应,应该着轻袍缓带,骑名马良驹,畅飮美酒佳酿,醉卧花间,他是整个骊京城中最清风霁月,皎皎如青竹雪兰的王孙公子。 这么一个早就不该活在人世的女人,有何资格让阿忍甘愿为了她,而躲在这样一个地方? 云岫是被冻醒的。 她睁开眼,却发现世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等意识一点点地全部重回,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全身赤裸地被裹在一团似乎是棉被的东西中,浑身动弹不得。 她想自己应该是被点了穴。 难道她被人抓了?可是为何只是将她点了穴,扔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云岫正疑惑间,突然屋内似乎有了一道不算太亮的光线,像是刚刚点燃了油灯。 她睁大眼睛,发现自己似乎是在床铺底下。 这屋子里并没有顾忍喜欢的「苏合香」的味道,应该不是自己卧房,那这是何处?这又是谁的床? 「咯吱」一声,门开了,有人站在门外,却没有走进来。 有声音遥遥传到云岫耳中。 她屏气凝神,往那个方向侧耳寻去,直到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是顾忍! 「我娘子在何处?你若老实说了,饶你不死。」顾忍不似往常温柔如轻风的口吻,甚至还有着莫名的阴狠味道。 「公子爷,奶奶在哪里,奴婢如何能知道?」接着是小桃的声音响起,她声音听似平常,可传到云岫耳中,却似乎有一丝不知名的颤音。 莫非这是小桃的房间?她抓了自己是何目的? 顾忍的声音再次传来,比方才更寒、更拫冽,「你大可装傻,既不说,那也罢,你想怎么个死法?」 他的语气让云岫浑身打了个冷颤。 那边小桃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公子爷,奴婢对您一向忠心,请您饶了奴婢……」 「忠心?」他像是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哂笑一声,「那好,本公子今日就给你一个机会,不如你自行了断,让我瞧瞧你有多忠心。」 小桃脸色发白,惶恐地道:「公子爷!求您饶了奴婢……奴婢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跟您作对……」 顾忍啧了一声,声音变得更冷更讥诮,「不是要示忠心吗,怎地又告起饶来了?不想死,也行,但你可要知道,若活着,可会比死更难熬。」 小桃已经吓得瑟瑟发抖,那是一股从骨子里传出来的恐惧。 眼前男子的真实身分究竟是何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可是大小姐…… 「我耐性有限,你说是不说?」顾忍居高临下地低垂着双眸,眼波在流转间有着慑人的阴鹫。 他原本就生得俊美无俦,容姿傲然、气质高华,却又给人距离感,一头青丝散到腰际,神色阴冷高傲,不笑时,俊颜似凝了千年寒冰,常令人不敢直视。 虽早有耳闻,这位公子爷相貌俊美无匹,性子却十足古怪,却不想有这般可怕,此时此刻,小桃觉得他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教人不寒而栗。 小桃心中有鬼,欲语又止,只盼望有人能够出现救自己一命。 顾忍见她犹抱着侥幸心理,不禁连连冷笑,「好个蠢货!本公子多的是能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子,你若想一一试过,倒是也无不可。」 「不,公子爷饶命……」小桃惊恐地颤栗着,脸上血色尽失。 顾忍抬脚踏进屋子,再悠闲自在地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小瓶,面无表情地问一句,「知道这是何物吗?」 小桃颤着嘴唇,摇了摇头。 「此物名唤腐骨水,乃天下间最毐的毐物所制。」他把玩着手中小瓶,慢慢地说着, 脸上却是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若是嗅一下,全身便会无力如同 软骨,从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若是喝一小口,保证不会马上肠穿肚烂,而是在半年之内五脏六腑才会慢慢腐烂掉,疼倒是有些疼,好在不会立即死掉……」 不待他介绍完,小桃已经软软地瘫倒在地。 他眼底倏地躐过一道阴冷森光,「你想不想每种都试试看?当然,我可以保证,在试过这些之后,你仍然还能活着。」 此时的顾忍与平常的模样大相迳庭,犹如地狱里的恶魔,他一字一字地说着,口齿清晰、语调冷冽,每一个字传进耳中,都是最可怕最残忍的凌迟。 「公子爷……」小桃涕泪交加,「如果我死了,奶奶也不会活……」 「还敢威胁我?」他气极反笑,眸子瞬间一沉,凌厉的冷嗤充满了讥诮,「当真是活腻了!」 小桃自知已无活路,求生的渴望促使她从地上一溜烟爬起来,拚了命地想朝屋外奔去,怎知顾忍更快,身形一闪,小桃眼一花,再定睛一看,已被他堵住了去路。 好……好快的轻功! 小桃踉跄着朝后退,骇得连舌头都在打颤,「公、公子爷……不、不是……」 「你根本不是小桃,我猜,你应该是在我去川南之时混进来,先是杀了真正的小桃,然后易了容扮做那丫头……对不对?」 「公子爷饶……」话音未落,小桃就惨叫一声,她的脖子已落入顾忍右手中,被狠狠地一把捏住! 他的手,骨骼硬朗、线条分明,五根手指如上好的白脂玉一般白皙细腻,箝制住纤细的脖颈,狠戾地慢慢收紧。 小桃苍白的脸瞬息变得青紫,舌头从口中伸出,表情痛苦不堪,随着他的动作,几乎能听到自己肋骨咯吱咯吱的迸裂声。 但顾忍没打算要她的命,就在小桃即将窒息之即,一把将她甩到地上,这丫头不能死,至少在找到娘子前,她得活着。 小桃微微动弹一下,下一秒,手就被踩住,顾忍微微挑脸,冰冷地俯视着趴在脚下之人,道:「如果一个人,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四肢渐渐地化成血水,会不会是件恐怖的事情呢?或者,我先把你这张假脸给化了?」 原来「腐骨水」还有另一种用处,就是将人肉腐蚀成一团团血水。 「不!」小桃尖叫一声,眼神惊惧,再也承受不住地昏厥过去。 床底,云岫倒在冰凉的地板上,全身凉得生疼,她虽然看不见,可是小桃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无疑令她想起自己当日在地牢里受过的刑罚,脸色瞬间发白如纸,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哆嗉。 冷,好冷……身冷,心更冷。 其实她早就猜到,顾忍此人绝对不是像他在自己面前所表现的那样,在她面前,他是温情、体贴、无害的好丈夫,他疼惜她、关心她、顺着她,除了一再地阻止她上京。 但只是不想让她送死的一个理由吗?她不信。 正在这时,却听到顾忍一声喝斥:「滚出来!」 难道他察觉到还有人在这间屋子吗?云岫急切地呼吸,想让他发现自己,谁知,一个柔弱至极的声音乍然响起。 「好弟弟,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不如跟姐姐说说……许久不见,弟弟倒是越发的俊俏了……」 从那声音猜测,应该是个年轻女人,她声音十分娇柔,又透着些许妩媚。 云岫一怔,这又是谁? 与内屋相隔的纱帐中传入几不可闻的轻巧足音,披着昂贵雪裘的女子,年纪比顾忍略长,身段婀娜苗条,很是高贵美貌,黑发梳成了双环髻,发间簪着镶以红宝石的象牙簪和几枚精致的宫花,尖尖的脸上一双杏眼善睐,唇瓣小巧,整个人如同暗香袭来,正款款走出。 「弟弟,一别数年,好久不见了。」女子一见顾忍,便扬眸一笑,顿时温柔横生。 顾忍却像是见到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一把甩开那女人扯住衣袖的手,「滚开!」 女子叹口气,却不生气,依然轻轻柔柔地道:「怎么脾气还是这样不好呢?弟弟小时候多听话,越大倒是越不可爱了呢。」 顾忍冷笑,「我一个大男人,装哪门子可爱,你少装腔作势,我猜今日之事你定然有份,这可是你找来的人冒充我家的丫头?」 那女人越发委屈,嗓音微颤,柔得简直要渗出水来,「好弟弟,你冤枉姐姐了,一直要追杀你的可不是姐姐,姐姐哪里舍得杀你,分明此事是梵音姑姑所为,她人虽在苻家当主母,可王府哪件事不是由她作主,想那正朝这里来的死士想来也是受她差遣,你怎可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教姐姐好生难过……」 这声音传到云岫耳中,似曾相识,直教她不由一怔。 「此处又没旁人,你装这副样子要给谁看?」顾忍却不吃她这套,毫不客气道:「你们厉家的人,都是一丘之貉,装什么良善?」 厉家?西平王府! 云岫如置冰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厉家,不就是当年参父亲谋反,致使景家七十余口全部被处决的始作俑者吗? 这突然出现的女人,是厉家人?她为何会叫顾忍为弟弟? 脑海里猛地浮出一张娇弱无害的面孔,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官家小姐,正亲热热笑盈盈地对着自己唤:「云姐姐。」 呼吸有瞬间停滞,她绝望地想,怎会……怎么会? 屋外,黑夜深沉,没有月亮,屋内,灯如豆点,昏暗摇曳。 屋子里的这一对男女实在奇特,一个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另一个则像是撞到了恨不能立即手刃的仇人,反差极大。 「阿忍,你这话也太难听了些,什么叫你们厉家人?你不也是咱们厉家的一分子吗?」女人不满意地更正顾忍方才所言,好声好气劝说道:「好弟弟,你快随我回骊京去,我父王年老体衰,又没个儿子继承家业,这西平王府的世子位不正是你的囊中之物吗?」 顾忍却是嗤之以鼻,「我可是姓顾的,与你们厉家半点关系也没有,再说你爹有没有儿子继承关我屁事!」 「你可别这样没良心,我父王再不好,他也是你舅父,难不成你想忤逆?」女人又叹口气,「姐姐知道,你当日是恨我父王杀顾颐,可那顾颐又不是你亲爹,不过我西平王府一介小小门客,死了就死了,你娘都没意见,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听这女人的口吻,在她眼中死一个人,或许跟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顾忍清冷颀长的背影,被烛光映着影影绰绰,恍若秋月寒霜般的男子,盯着说出那一番话的女人,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 第十二章 女人似是不以为意,反倒是颇有兴趣地看着地上已然昏迷的小桃,语带千种怜悯、万般不忍,「好弟弟,瞧瞧你,把个好端端的丫头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我总是劝你,杀人杀得太多不好,要是生气,姐姐自会替你出气,何劳你亲自动手呢,不如我送她一程,省得你瞧了生气。」 她右手一扬,正要将袖中暗器射向地上的小桃,顾忍凤眸微微一眯,深邃黝黑的瞳仁凝出一丝丝锐冷杀气,狠声道:「你敢!」 那女人撇撇嘴,倒是柔顺地收了手,接着了然娇笑道:「这样算个什么呢?一个丫头就把堂顾公子急成这样可失了风范,不説别的,就那咱们王府上下成百上千的丫头,弟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住嘴!」顾忍不想与她多纠结,幽深的冷光在眸中流转,厉声问:「我娘子在哪里?」 「哟,一口一个娘子的,倒是恩爱得紧。」女人眼底充满了嘲讽和轻蔑,还有一丝丝妒嫉,不屑哼道:「她是你哪门子娘子?可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娘虽死了,亲爹又不知是谁,可家中还有长辈,可惜呀可惜,我父王是绝对不会赞同你娶这乱臣贼子的女儿。」 「我娶谁关你们厉家屁事!」顾忍怒然冷喝,隐隐透着暴戾的怒气,满腹杀机更是空前暴涨。 眼前这个王府嫡女,看似高贵雍容,实则口蜜腹剑、心计多端、两面三刀,他自幼吃过这女人无数苦头,早认清此女真面目。 其实厉家的女人个个如此,无论是厉馄的三个姐妹,还是他的两个女儿,这五个女人,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毒,不是热衷于宫斗、宅斗,就是沉溺于寻欢作乐,没有一个正常的。 他曾听说过一个典故,当雌蛇产下蛋之后,便会决然离去,牠们对待自己的后代冷酷无情;当蠍子交配后,母蠍子会吃掉公蠍子,小蠍子出生后会吃掉母蠍子,牠们对待自己的亲人冷酷无情,姓厉的女人们,完全就是蛇蠍心肠的最佳写照。 个个外表美似仙,其实骨子里丑陋淫荡狂妄浅薄,不过是画皮一张。 顾忍对此厌恶之极,声音带着血腥的阴戾,「快把我娘子交出来,否则要你的命!」 「你怎么跟小时候一样,真会伤姐姐的心……姐姐对你的一番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一走不是好些年,可曾想过姐姐?」 女人又恨又怨又爱,眼前近在咫尺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男子,她有多久没见了? 痴痴望着眼前清逸面容,烛光下越发显得丰神俊秀,她一时心荡神驰,莲步轻移,就要朝他怀中扑去…… 砰!还未等她靠近,就听一声巨响,胸口已被一道凌厉掌风重重击中,她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朝后就倒,婀娜的身子撞到桌沿,再连着桌子一起翻倒在地。 烛台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熄灭了,女人也软软地倒在地上。 「你再多说半句废话,我就马上要你的命!一俊美面容冰寒酷厉,眸中凶噬,「快说,我娘子在哪里?」 「弟弟,你好狠的心,姐姐的话你从来都不听,姐姐的人你也从不放在心上……你说依姐姐的脾气怎能让你好过呢。」女人又生生地呕出一口鲜血,脸上却仍挂着诡异的笑,她轻轻地提议,「不如,你瞧瞧这床底有何物,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床底下的云岫心里不知是痛还是空,也许麻木到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脸上凉凉的,她才惊觉,是落了眼泪,原来他是厉家的人。 原来他的一切所为,皆是居心叵测,别有用意。 顾忍,顾忍,顾忍……她在心里反覆地叫着,他怎么会是厉家人? 屋中杀机毕露的男子听了这话,脸上骤变,接着如离弦的箭奔至床畔,一弯身子,与一双满是惊愕的盈泪眸子对个正着。 一阵不曾预料的晕眩袭面而来,他身子微微一晃,黑阵一凛,俊颜有了裂缝。 她怎么会在这里? 「厉瑶仙!」他猛地回头,咬牙愤懑怒叫,脸上惊到雪白,却是连眼睛都红了。 倒地重伤的女人刹那间狂笑起来,笑声疯癫凄厉,犹如山鬼在呼叫。 云岫的脑子越来越胀,明明很累、很疲乏,但在听到那个名字后,她竟然恍然大悟。是了,厉瑶仙,西平王府的嫡长女,她幼时曾经的小伙伴。 过去的一幕幕就在脑海中闪烁,一个片段、一个片段被连接起来,恍然一梦。 那个时候,她的家还未横遭人生巨变,她也还未阅尽世态炎凉之前,是的,那时,一切一切都是极好的。 那时候的记忆,会是什么颜色呢? 是五彩缤纷的,天空一样湛蓝,小草一样翠绿,花儿一样艳红。 位于西大街的景家府邸,也有一片竹海,父亲书屋就坐落此中。 父亲最爱读书,每天下朝办理完公务,便坐在竹林中,常边抚琴、边吟诵,他极喜欢那句,绿林野室,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 当然,每当此时,娘就会笑箸吟出后面那一句,「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想不远,若为平生。」 小小的她刚比琴台高一点点,踮起脚尖,乖乖地趴在台沿边听父亲弹颂,琴音一落,便会歪着小脑袋追问:「爹爹、爹爹,鸿雁是什么?」 鸿雁是候鸟,信守时间,成群聚集,诗中说夜闻归雁生相思,病入新年感物华,即是所谓的鸿雁寄书,每到秋季南迁,这些鸟儿就会飞得很远很远,一直飞到娘的家乡。 娘的家乡在南边的江州,所以每当娘亲看到鸿雁南飞,就会想念家乡的亲人。 母亲与父亲情投意合,不曾纳妾,二人养育三个女儿,虽未有子,但一家人和乐融融,除了祖母对此颇有微词,但见夫妻情深,到也作罢了。 常年深居简出的祖母是大族里的千金小姐,言行举止,都是大家风范,她身为长孙女,自幼是被祖母带大的,换句话说,她是被严格的行为约束和礼教规范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她还不满十岁,整个骊京城就都知道工部左侍郎家的大小姐,知书达礼、大方有度、举止端方,待人接物礼貌周全,小小的年纪便赢得各家长辈的称赞、同辈的欣赏。 各家长辈,包括皇宫里的太妃娘娘,想给她在皇子中配一门好亲,至于同辈,自然有西平王府的嫡长女,因为年岁相仿,所以常常会在各府举办的聚会中相遇,一来二去,也是「姐姐、妹妹」唤得亲切。 她年纪不大,却眉目疏朗,一举一动都得体优雅,食不言,睡不语,喜怒哀乐不全形于色,时间一长,各家小姐们便觉得她死板无趣,背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冷木头。 西平王府的嫡长女瑶仙却是与人不同,最是温柔可亲的,十分有人缘,难免时常被拿来与她比较。 「瑶仙小姐人真善良,你不知道吧,她家有一个丑奴儿,真是丑到人神共愤,她都待他好好哦……」 「是呀,我觉得瑶仙小姐才是骊京城里最耀眼的官家小姐,小小侍郎家的女儿哪能比得上王府千金。」 「就是嘛,冷冰冰的木头美人儿,又清高又无趣,谁理她?」 和煦的夏风吹皱一绿池,满池的荷亭亭玉立,清香扑鼻,却美不过池中小亭里的一对妙龄少女。 「景小姐,咱们俩不要理会那些人的闲话,一辈子都做好姐妹吧!」瑶仙的粉颊浮着的红晕如天边晚霞,主动拉着她的手,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真诚。 「嗯。」她微微地笑着,点点头。 两人成了手帕之交,并相互约定要时常见面,那个时候,两家走得很近,私交甚笃。过了两年,她们都因一道旨意待选入宫,成了骊京城中最风光无限的少女。 再后来,西平王参了景家一本,仅仅半年,景家就被全部收监,七十八口人,被关进刑部大牢,吃尽苦头,屈打成招,最后被无情地斩首示众。 整个景家,只剩下三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进宫为奴。 在锦福宫中,太后听闻她名叫朝云,便皱眉说:「朝云暮雨,何期容易下巫阳。」 嫌这意头不好,赐她「云岫」二字,她因擅长茶道,对于茶叶、水质、器具、煎法都颇有心得,便被分到了长春殿司茶,两个妹妹因年纪小,仍留在袭月馆做些粗使活计。 宫中三年,受尽刁难责骂,可是看到妹妹们懂事的模样,她却觉得满心安慰,生活再艰辛,只要三姐妹能守在一起,总会有那么一天,云开见日,景家定能洗刷冤屈。 可是一场人为的大火将长春殿烧了个片瓦不留,待她醒来,人已在阴森恐怖的地牢中。她不懂,为什么有些人做了丧尽天良之事,却始终能逍遥法外,过得比旁人都好,最后得以寿终正寝,还用一句俗话来概括,叫做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而有些人做了罪大恶极的事,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最终法网难逃,被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又称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该信哪个好呢? 想慈爱双亲、无辜家人,品性忠良、乐善好施,哪一个又曾做过罪大恶极的事呢,到头来却横遭惨祸,每天她都盼着能为景家洗刷冤屈,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骗自己,一心一意地相信那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可她等了这么久,等到了什么? 一场蓄意已久的姻缘?一个机关算尽的谎言? 她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救了自己性命,又与自己共结连理的良人,居然会是比野兽还要可怕、危险的男人。 他工于心计、善于欺骗,伪装一流,他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使猎物落入他细细密密、苦心编织的陷阱吧,那个陷阱看似甜蜜,一旦踏入,从此便会万劫不复…… 因此在听到最后,云岫已经整个人都懵掉了,脑袋里有可怕的隆隆声,继而一片空白。直到与顾忍双目对视,她呆滞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钝痛顿时像多刺的荆棘,蛇一样地缠上来,张牙舞爪地刺进她的心里,无情撕扯着。 她被他飞快地抱了出来,用被褥裹住她冰冷的身子,起身大步离开这间屋子,丝毫没有看一眼瘫软在地的另一个女人。 云岫被他抱着回了主屋卧室,她被放在暖和的床榻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不停地发颤,脸蛋犹白似青,没有一丝血色。 「娘子,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快告诉我……」向来冷静的男子眼下居然满脸都是焦虑,他紧紧地握着她的肩头,语气都变了。 云岫猛地挣开他的掌控,用尽全力「啪」的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顾忍生生受了她这一耳光,不避也不还手,如一尊石佛一般,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有太多复杂的东西。 这一掌用尽了云岫所有的力气,她大口地喘气,愤恨地回瞪着眼前的男人。 相逢是假、恩爱是假、柔情是假……从头到尾,这就是个骗局,真可笑啊,她想笑,大声的笑,可是奔腾而出的却是一连串的泪水。 「娘子……」 半晌,她听到他深深地叹息,还伸出手想替自己拭泪,越发怒不可遏,「你还想装什么?你们厉家害得我家破人亡,还不够吗?你还要怎样?如果是为了那个秘密,你索性杀了我!」 v第十三章 「娘子。」他眼底都是压抑的痛苦,一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在她面前,声音暗沉低哑,「我知道你不会再信我,但我一定要告诉你,厉家当年是受人蛊惑,才参了你父亲一本。后来囚你在牢山的也不是厉家,而是戚家的人,由此可见此事始作俑者是戚家。 厉家人不是好东西,但罪魁祸首却是戚家!扳倒戚家和厉家都需要时间,你给我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你信我,娘子,我不会负你,你信我,好不好?」 不好,你是骗子、你是恶人,今生今世都不要再信你。 她用力挣开他的怀抱,忽然一股不期而至的晕眩,狠狠将她压制住。 等云岫再次清醒时,已是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她一身穿戴得整整齐齐,被顾忍紧紧抱在怀里,坐在垫着厚实褥子的车厢中,动弹不得。 仿佛刚生了一场大病,她全身虚软,脸色煞白,身子瑟瑟地抖着,像是被冻坏了,可怜得令人心疼。 她闭着眼睛,耳边模模糊糊听见车轮转动声,马车经过山道,穿过河溪,走了几日,终于重新回到了滦州。 外面的日头渐渐西移,黄昏就要来临了,残阳如血。 马车停在永乐坊的后巷,厚重的帘子低低地垂着,挡住严寒的天气。 「娘子,以后我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在这里会很安全……」顾忍像是在交代后事,低头吻吻她的额,凑到她耳畔温柔地叮嘱:「你身子寒气太重,时时记得千万不可再受凉了……」 云岫心中连连冷笑,他送她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天知道他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他又絮絮叨叨道:「还有身上的伤疤,娘子也要记得用九花凝露来擦,虽然娘子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介意……」 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满身疤痕,他们圆房那夜,她笃定他必定嫌弃,谁知他不仅没提半个字,反而在那些连她看了都会厌恶的伤疤上印下一个又一个亲吻,那吻里竟能让她有着饱含怜惜的错觉。 不,不想再听了,不会再相信这人!与狼共枕,与虎谋皮,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同床共枕,亦是同床异梦,心怀叵测,哪里还能有半分夫妻情分。 顾忍见她冷然地移开视线,便把身子微俯下来,黑眸深深地看着她,「我眞舍不得娘子,在这世上,我只有娘子一人,什么都没有……娘子信不信?」 云岫仍是不语,冷冷地垂了眼。 她的心也如同车窗外的暮色将残阳切割,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裂开,零零碎碎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分别在即,顾忍将她抱着,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最后忍不住将她压在身下。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暮色已全部落了下来,一轮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顾忍一边仔细地替怀中的人儿整理好衣物,帮她套上棉袜和绣鞋,一边轻轻地说:「我知道娘子生气,都是我不好,不过娘子放心,为夫虽扳不倒戚厉两家,可有些人为夫自会去收拾。娘子只要乖乖地待在这里,等着好消息,知道吗?」 他的声音变得低哑,像是极为伤心,末了从怀里掏出那只被她典当出去的凤脾,戴在她洁白如玉的颈上,这才展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摇了摇,「好啦,马上就会有人出来接你了……娘子,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他低低地说完,只觉喉咙发乾,眼中酸涩,俊颜深深埋首在她颈间,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慢慢地移开。 他知道这是奢望,她大概巴不得忘记他,因为她恨他,但恨,也能让她偶尔想起他,是不是? 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曾经为她做过些什么,但遇到她、娶了她,大概是这辈子自己最开心的事情。 惊鸿只一瞥,爱到死方休。 在他顾忍的世界里,一直都只有一个她。然而她却不会知道…… 那日一别,至此已有半年。 顾忍将她送到永乐坊之后,便不知所踪。 永乐坊与过去一样,妓院、乐坊、赌场、戏院、银楼、地下药市,依然热火朝天地经营着,这里是市井,是声色之地,是最喧闹的地方,云岫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跟这里扯上关系。 主事的四位管事,一为垂垂老者,一为黑脸大汉,一为白面书生,一为美艳妇人,皆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恶名远扬的人物,却在看到她胸前挂着的凤牌,便长跪不起,口称夫人,自称属下,对她十分恭敬。 云岫认得其中那张似曾相识的黝黑如铁塔的面孔,那是「如意赌坊」的老板黑三。 老者被众人称为仇叔,打理永乐坊的日常事务;书生姓薛,管理帐房;被称为秋娘子的美妇,则是「翡翠楼」的老板。 云岫在这不可思议的地方住了半年,或许说被困在此处半年。 她虽是座上宾,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防止她逃跑,云岫心里骂了顾忍千遍万遍,却无计可施。 就这样笼中鸟似的过了大半年。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仇叔和秋娘子匆匆忙忙地来见她。 「夫人。」秋娘子面色焦虑地对着正绣花的云岫道:「公子爷失踪了。」 拿着绣花针的手一抖,坐在窗边的云岫停了手里的活计,猛地抬首。 仇叔语气凝重地说道:「据我们安排在京中的眼线来报,公子爷数月前在麓城中了厉家和戚家的埋伏,如今生死未卜,属下无法联络到他。」 云岫震惊得倒抽一口气,绣花针扎疼了指尖,渗出小小的血珠,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仇叔叹口气又道:「据属下得知,夫人在宫中的两个妹子中,有一个很早就不在了,公子爷怕您承受不住,瞒了下来不敢让您知晓……后来公子爷便想方设法找上苻家的少将军,不知道是达成了什么协定,通过苻少将军,将您幸存的妹妹安排进了皇后宫中,这才保全下来,去年,皇后作主将您的小妹子赐给了聂中堂做妾室,人称蕊夫人……」 云岫怔怔地听着,全身都在轻微地颤动。 「夫人家的事,属下也有耳闻,公子爷虽出身厉家,却在厉家吃了许多苦,老早就脱离了厉家,夫人的家仇,属下认为实在是不能怪公子爷。」 这些话铺天盖地似的,黑沉沉地压在云岫眼前,她内心瞬间充满了尖锐的隐痛,喉头却如骨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颜歌不在了吗? 她的妹妹,被那些恶人害死了…… 还有蕊儿,过得可好? 他……他是否也遭遇了危险? 她血液快要凝固了,心脏也要停歇了,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刀直刺进她的心里,五脏六腑都渗出了血。 「还望夫人节哀,保重身体。」秋娘子望着眼前无声流泪的绝色女子,不忍地劝慰。云岫用了许久才从失去亲人的阴影中走出来,取而代之的是阵阵迷茫。 她辗转反侧,她无法入眠,她想着顾忍临走时时的每一句话,原来那时,他已是有此打算了吗? 「夫人可千万莫怪公子爷,公子爷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夫人,就像知道您明明不喜此处,却还是送您来此,只因这里安全……」 「为了夫人,公子爷可是连命都不要了,当日把您藏在赌坊也是因为好几路人马在找您二人,永乐坊的人深受公子爷恩惠,这里虽乱、虽杂、虽名声不好,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公子爷对夫人一片真心,却又不让夫人知道。属下们也不知公子爷图的是什么,只隐约知道公子爷对夫人情根深种,是在极小的时候……夫人幼时曾见过公子爷吗?」 秋娘子临走前的话反覆回荡在云岫耳边。 她翻个身,深深地埋进被中,一连串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没有发出哭声,只任凭水不停地淌下。 蕊儿,她过得好吗…… 顾忍……顾忍,他如今又在何处? 日子依然过得不紧不慢,平淡得如流水一般,要涓流赴海,还需诚心屡竭,方能水到渠成。 去年冬天,她央求秋娘子带她上寺里替逝去亲人烧香,瞅准机会藏到了一家贵妇人的马车里,大概秋娘子未曾料到她会逃跑,一时慌了手脚。 因此她顺利地离开滦州,一路辗转来到了清州。 怎料到,她在这里居然又遇到了顾忍。 云岫睁大眼睛,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这个认知令她整颗心都狂喜地跳着,此时她多想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一场。 下一秒,她就被拥进了一个坚实宽阔的温暖怀抱,火热的男性气息将她团团包围,一手箝在纤细腰间,一手揉着她后脑的发,俯首深深地吻住了她! 迷离的思绪再也分不清楚梦幻与现实的区别,只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以及狂乱的心跳。顾忍的舌悍然闯进云岫微张的小嘴里,炽热的鼻息重重地喷在她的鼻唇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涌出噬人的强烈饥渴。 云岫全身发软地被他放肆地吻着,犹如狂风骤雨般,两人唇齿相交、唾液相溶,他贪婪地吞食她檀口的每一处,翻揽吸吮,勾缠着香甜小舌,仿佛是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客,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入腹中。 箝在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她柔软的胸脯也暧昧地紧贴着他不住喘息起伏的胸膛,不由自主地轻颤,十指捏着他的衣襟,好紧好紧…… 明亮的月色轻纱一般倾洒下来,笼罩住相拥的两人,夜风拂过,却带来一声惊呼,「云姑娘?」 充满惊愕的叫声自身后传来,云岫气喘吁吁地从顾忍怀中抬起头,回首一眼看到李晋那张写满惊讶的脸。 「你是何人?为何……为何要轻薄云姑娘?」李晋怒地大喝一声,「还不快放开云姑娘!」 谁知顾忍不仅未放,朝李晋处淡淡地扫了一眼,反而将怀中人儿揽得更紧。 垂首,挑眉望着粉腮红润的女子,低声重复道:「云姑娘?」 云岫羞不可抑,将小脸埋进他臂间,不肯再露出来。 她娇羞的模样使顾忍不禁笑起来,说道:「他叫错了,是不是?这可是我家娘子。」 说话间,云岫已被顾忍打横抱起,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一晃之间便反弹而出,犹如一溜轻烟,已与方才相隔十余丈。 李晋来不及追去,满脸震惊,只觉匪夷所思,虽不愿承认,但不得不想起方才一幕,花间月下,那一对相依的男女,分明一双璧人。 月光溶溶,如此温柔,透着绢纸窗纱柔柔地洒着,再不似往日的清冷之色。 精致的画舫游龙一般在胭脂河上穿行,将岸边的红楼绿柳,笙歌燕舞,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画舫中辅着厚厚的织绵地毯,挂着精巧的八角彩灯,靠窗的疏背玫瑰软榻上,撩起软烟罗帘,正倚着窗棂看月亮的女子,刚刚梳洗过,一身素白单衣,不妆不束,却更显出明媚如玉。 第十四章 金色妆花纱幔一挑,顾忍手中端着一盅炖品,从外面进来。 他将手中盅碗放到桌上,拿起一件外裳,走到窗边轻轻替云岫披上,「当心受凉。」 她转过身,小脸微扬,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颜俊,「你怎么会在这里?」 「娘子不见了,为夫的怎能不到处寻你?」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娘子可知道,那日你跑掉了,吓得秋娘?差点就要以死谢罪了。」 云岫脸上一红,愧疚地瞅着他。 「你这一年,到哪里去了?」她轻声问。 「以后告诉你。」顾忍微微一笑,吻吻她的额,「太晚了,你得休息了。」她身子一直不太好,这成了他最忧心的事情。 喝了他喂的半碗参汤,云岫被他抱上舒适的床榻,这晚经历了太多狂喜,疲倦也向她袭来。 小脸沉沉地靠在他硬朗的肩膀,鼻间都是他熟悉的气味,她安心地、静静地闭上眼睛。今夜,没有人再去提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没人纠结于那些仇恨。他们像世间所有的恩爱夫妻,交颈而眠,如鸳鸯。 她睡着了,小脸粉红,唇瓣柔嫩。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如云长发,充满了柔情。指尖挑开丝薄单衣,露出一方单薄纤巧的雪白肩头。 眸光在属于他的娇躯上流连忘返,原来烙于雪肤上的旧日伤痕已尽数消退得,肌肤宛如白玉雕琢,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是他的妻呵……他此生唯一愿意倾其所有,尽心呵护的人;也是他这一生,唯一想要拥有的人。 顾忍很个不愿意回忆过往的人。 因自他记事起,就知道母亲不爱他。 娘亲是西平王府的三小姐,闺名妙音,出身高贵;他的父亲顾颐,满腹学问,却只是厉家的一个小小门客。 整个王府,没有人喜欢他。这些人包括他的两个姑姑,舅父的妻妾,以及他的两个女儿。 他们将他视为厉家的耻辱,轻贱他,甚至仇视他,因为他的出现使厉家成了整个骊京的笑话。 主子都这般待他,那些下人就更不用说了,小时候的他经常被关在王府最偏避的一处院落,他不能随意在府中走动,也没有人来关心他,更多的时候会饿肚子,饥一顿饱一顿成了常事。 而他的娘亲,却趁着青春未过,容顔未老,忙着与风流才子、王孙公子们寻欢作乐,没空理会,更不允许他叫自己一声娘亲。 除了顾颐,偶尔会向他投去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依稀有着同情,可惜却总是会在一阵嗤嗤暗笑中慌张地收回。 在幼小的他眼中,舅父的一对女儿,瑶仙和瑶光,是天下最可怕的恶魔。 表姐瑶仙,生得极美貌,性情看似温柔敦厚、柔弱可亲,其实骨子里却是极狡猾心狠,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来,小表弟,想不想吃这些樱桃?过来呀,姐姐送给你。」美丽纤细的手掌上放着一捧红艳艳的果子,红唇弯弯,引诱着他靠近。 小小的顾忍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盯着那些樱桃,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朝着漂亮得像仙子的少女迈了一步,两步…… 谁知他刚刚伸出手,那只纤细的手猛地握成拳,果子的汁液从指缝间滴下,仙子瞬间变成了魔女,她将捏得稀烂的果子甩到他脸上,再一把扯住他的头发,嘲讽道:「凭你也想吃皇宫里赏赐的贡品?真是不自量力!」 表妹瑶光没有其姐的心机,她生性刁蛮,更多的是妒忌他的相貌,她最常做的事是命令奴才们按住他,气呼呼地拧着他的脸问:「你长成这样真讨厌,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他的脸,便成了厉瑶光出气的地方,她会用一切乱七八糟的颜色来弄脏他的脸,然后哈哈大笑着让王府的下人们都称他为丑奴儿。 在毫无反抗之力前,他默默承受下来这一切,咬紧牙关地忍受着。 冬天的时候,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是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抱着一只很丑的老猫晒太阳。 那只老猫很老了,老的连抓老鼠都抓不动了,他将自己不多的食物省下来,喂给它吃,替牠抓着身上的跳蚤,看着牠懒洋洋地模样,觉得很开心。 整整十年,除了厉家的主子和奴才,顾忍几乎没有见过外来的人。直到第十一个年头,他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是个年纪跟厉瑶光差不多的小姑娘,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云锦小袄,领口和袖口都缀着雪白的狐狸毛,露出里面浅蜜色金丝绣花罗裙。 因为天气寒冷,她白皙的面颊被风吹的略微红润。 他隔着门缝看着她,猜测她大概是王府的客人,可是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呢?难道是迷路了? 小姑娘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边走边低头在找着什么,偶尔还会走到路边的花圃草丛里,嘴里轻轻发出「咪咪……」的声音。 他立即紧张起来,他认为所有的小姑娘都应该是像厉家姐妹那样的,而且她似乎比他的那对表姐妹长得更加可爱漂亮。 他不敢出声,趴在门缝边警觉地盯着小姑娘的一举一动。 「啊,你在这儿呢!」忽然,她欢呼一声,朝着草丛里小跑过去。 他想,她的声音真是好听啊,下一秒,他却瞪大了眼睛。 他的老猫,被她从草丛里抱了起来,这一举动令牠浑身寒毛倒竖。 老猫一点也不会讨人喜欢,厉家姐妹横看竖看牠不顺眼,有好几次都想把牠扔进池塘里淹死。 厉瑶仙的理由是牠太老了,厉瑶光则是觉得牠太丑了。 这个陌生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讨厌牠,想要弄死牠呢? 可是她没有。 她将老猫抱在怀里,坐在门墩旁边的台阶上,一点也不怕弄脏身上的漂亮衣裳。 细白的小手温柔地替牠梳理着被泥巴弄脏打结的毛,嘴里还轻轻说着话,「上次我来做客的时候瞧着你了,所以这回又来找你呢,你过得好吗?怎么看见我就跑呢?」 老猫舒服地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啮」的喘息。 「对了,我今天还给你带了好吃的。」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一层层的打开,老猫闻见了气味,顿时「喵呜」一声,来了精神。 「是你爱吃的,是不是?」她笑着,青葱似的手指捏着一条小鱼乾,放到掌中,托到老猫嘴边。 「你以后见着我别跑好吗?」她仍笑盈盈地对着狼吞虎咽的老猫说话,「前年我跟着祖母去梅花庵里吃素,住了好几天,就和一只小猫做了好朋友,每天都跟牠在一块儿玩,可惜祖母不让我带牠回府里,我走的时候好伤心呢……」 「你有朋友吗?」她问,嗓音里带着丝丝委屈,「我就没有朋友,那些别府的小姐们都不爱跟我玩,她们说我是冷木头……」 老猫突然抬起头,「喵」了一声。 「不过我有两个妹妹呢,她们最喜欢我,下次我央着母亲带她们来看你,好吗?」 清风拂拂,落花满径,在这个冬日的晌午,一人一猫,如此和谐。 他静静地看着,听着她的细语呢喃,心里盛满了温暖。 「大小姐?大小姐……」 远处似乎有下人正寻了过来,小姑娘吓了一跳,赶紧将老猫放到门墩后,站起身,胡乱地拍了拍衣裙,再直起身时,已是娉娉婷婷、端庄规矩的大家闺秀。 顾忍目送着她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离去,再轻轻地拉开院门一角,放老猫进来。 「你今天的伙食倒是好。」他蹲下身,笑着伸手揉着老猫颈脖上的毛。 老猫「咪呜」一声,继续嚼着嘴里的小鱼乾。 他看着出神,心道,什么时候能再看到她呢? 第二次遇到她是在第二年的夏天,但顾忍宁肯她没有出现。 那天是舅父的生日,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纷纷携家眷前来祝寿,几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官家少爷们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存在,见他怎么都不肯出小院子,就暗中约定好引他出来。 他们抓了老猫,准备把牠丢到火堆里烧死,他愤怒地冲了出来,却被一帮男孩子捉了个正着。 他们丢下猫,把他按在地上,开始研究起他来。 「哇,他是男的是女的啊?」 「谁知道呀,不如看看他有没有小鸡鸡!」 「好啊,来,脱他裤子!」 顾忍被几个男孩压着,嘴巴也被捂着,还解下他的腰带绑在他手腕上,就要扯他的裤子。 老猫力竭声嘶地叫着,他死命地又踢又蹬,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箝制,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似乎还刻意地扬高了嗓门。 「咦?景老夫人,您怎么上这来了?是不是看这里花开得正好,才把您引来的?不如往那里瞧瞧那棵木绣球去?」 男孩子们闻言头皮一麻,景老夫人?该不会是那个性情刚严,在京里的众多女眷中以从来不私亲、不偏故,一板一眼,严厉的要命的老太婆吧?她怎么哪不好逛,逛到这儿来了? 欺负人的男孩们一哄而散,剩下他被腰带绑着,挣扎着要站起来。 这时,一个身影朝他跑来。 「快!」七手八脚地解了他腕上的腰带,抱起老猫,拉着他便跑。 直到跑进院中,「砰」地关上门,顾忍才发现,原来是她救了自己。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穿着一身月白色绣花锦衣罗裙,纤腰如束,以水蓝丝带轻绾着,恬静可人,双眸犹如一泓清水,真是令人惊艳。 他在她面前丢了脸,一时又羞又愧,可又总是悄悄地偷瞄她,完全无法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后来他明白了,书中所说的明议动人、灼灼其华,在她身上不外如是。 「嗨。」她蹲着身子,逗弄着受了惊吓的老猫,「没事啦,别怕,以后见着恶人,如果打不过惹不起,就一定要记得躲远些,知道吗?」 他紧抿着唇,垂着头,满脸通红。 从这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岁月流转,他慢慢地长大,相貌越来越出众,渐渐地引起了王府中人的注意。 首先,他的娘亲越发恨他,也许是他的成长代表了她的年华逝去,也许是他的相貌令她想起了过去。 直到有一天她喝醉了,他才惊觉,原来他不是顾颐的儿子,他是娘亲年轻时偷食禁果的产物。 而顾颐,与娘亲没有夫妻之实,却总在他舅父的胯下承欢,他的另一个身分是西平王的男宠。 他真想仰天长笑,难怪娘亲与府里圈养的戏子有染。 接着表姐厉瑶仙的目光开始久久地落在他身上,她开始想方设法地对他好,甚至说服西平王,让他跟自己一块儿上学堂念书,也请了武师开始教他习武。 她开始甜甜地叫他弟弟、叫他忍之,如果厉瑶光胆敢欺负他,就一定会被她整得更惨。于是厉瑶光愤然拿老猫出气。 老猫的屍体被他埋在了小院子旁边的草丛里,当年,那个小姑娘在这里将牠抱起,那种温暖,应该是老猫最为眷恋的吧! 厉瑶光被其姐打得很惨,之后再不敢招惹他,因为她知道姐姐在男色面前,对自己有么多心狠。 他淡淡地瞥一眼身边容光焕发,满眼闪现爱恋的妙龄少女,黑眸深不见底,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 v终章 蛰伏于盛夏,藏华于当春。他懂得这句话的含义,所以他不急。 当然,跟厉瑶仙待在一块儿的唯一好处就是,他听到了关于景家大小姐的不少事情。冷木头、无趣、古板…… 从厉瑶仙这里传出去的闲言碎语,真真委屈了那名闺名「朝云」的少女。 有种人,譬如厉瑶仙,看似简单无害,实则内里杂念丛生,恨不得尽其所能弄脏自己不喜欢的人或事。 还有另外一种人,貌似冷若冰霜,却心性纯良、清晰直白,就像她。 其实她不冷,也不傲,只是别人不懂得她的好。 如果可能……他偷偷地想,她的可爱,除了他,绝不会随便地让别人看见。 无情之人,一旦动了要人命的情愫,纵然其痛彻骨,也绝不后退。 顾忍想,自己应该就是那无情之人。 这世上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十四岁那年,顾颐不知为何惹了厉鲲生气,一气之下将他打死;接着娘亲在戏子的床上暴毙;厉瑶仙已经按耐不住春情迸发,蠢蠢欲动,试图勾引他。 他已经暗中打算离开这个肮脏无情的地方,却苦无机会和实力。 没想到有人居然找上了他。 那个男人姓凤,自称是他的生父,有着光华照人的样貌,还有着神乎其神的武功,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以及巧言令色的口才……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他浪荡一生,与女人们逢场作戏的本钱。 男人说自己命不久矣,只有两三年好活,痛定思痛之即,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觉得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一身绝时的武功,于是便专程寻来准备将所有的本事尽数传授给唯一的儿子,顾忍听后笑了许久。 娘亲风流,爹亲浪荡,这两人的恩怨成了彻头彻尾的一笔糊涂帐,因非因,果非果,谁也说不清。 当然,男人还有另一个身价,永乐坊的幕后老大,那是个庞大的地下组织,也是龙蛇混杂、声名狼藉之地。他想了想,觉得不可能,这世上绝不会有比厉家更肮脏的地方了。 但他很高兴地跟着姓凤的离开了王府,在永乐坊待了四年,之后,他接手了属于姓凤的武功和永乐坊。 同年,当他听说景家九族被诛,只有三个女儿进宫为奴后,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令自己牵挂,他开始魂不守舍,她的处境令他揪心,她的遭遇使他心疼,接着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无论如何,他要救她出来。 无论是投靠戚家,身往囚牢里查清她的存在,还是将她从囚船里弄出来,甚至一路带她隐名埋姓躲避追杀,他从没有向她透露过一个字,他不敢想像如果她知道他跟厉家的关系,还会不会接受自己,他不愿冒这个险。 当她知道真相后,他想,她可能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他安顿好她,只身去找厉鲲和戚家人拚命,他单枪匹马去刺杀厉鲲和戚家人,第一个杀掉的戚家人就是当日在囚牢折磨云岫的家伙,戚太师的孙子戚龙! 顾忍想自己这样做了,她或许会少恨他一些。当通过秘密管道得知一个重要的人被戚家从清州弄去了麓城,他又赶往麓城,却不料中了伏击。 救他的是瑛王,没多久他就投靠了瑛王做幕僚,他唯一的条件是,扳倒厉家和戚家!顾忍渐渐认识到,知道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权势是比任何刀剑都更具伤杀利的工具。他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只有她,他的娘子。 他终其一生也要护她安好,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孤苦无依,哪怕没了性命,又有什么要紧? 清晨,静谧的江南,是水墨昼中的模样。 哗……哗…… 是流水的声音? 榻上半梦半醒的女子,当意识到自己正在船上,人已经在他臂弯中。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事后,顾忍心满意足地搂她入怀,亲吻着她呜咽的小嘴,深情地在她耳畔低语:「我在这,娘子,我在这里。」 然后,他听她说,「夫君……」她轻轻啜泣着,说:「别再离开我……」 别再离开她。 他的心一动,「那娘子信为夫吗?」 云岫吸了吸鼻子,却并不迟疑,「信。」 短短数语,赫然带走了顾忍所有感观的认知,有那么一刹那,他再听不到别的声响。她信他呢!她信他! 他看着他的小妻子,久久不能言语,胸腔中那颗强健跳动的心脏,陡然间涨满了沉甸的感动。 天子脚下,仍是一派繁华。 骊京城里熙熙攘攘,分外的热闹,沿街叫卖的小贩,开门迎客的酒楼茶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一年朝廷不仅有了新的至正,还册立了太子,连那些举重若轻的皇亲国戚们,地位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戚贵妃争太子位失败,戚家失势,加上在聂中堂、瑛王等人的推波助澜下,终于查出当年景家的冤案。案子被翻供,主犯戚崇在被擒时服毒自尽,景家的冤情终于得以大白天下。 而西平王府厉家,则因太后薨了,一下子垮了。厉鲲年岁渐长,身子大不如以前胡天胡地,三个妹子死了两个,还有一个在苻家也差不多只剩半条命,两个女儿一个疯、一个傻,实在是应了那句,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现在之所得,无论祸福,皆为报应。同年,景家平反,云岫改回本名,朝云。 江山永固,斗转星移,一代新人替旧人,而为了权力的斗争,永不会停止。 城门口,一辆双牡两辔马车正缓缓驶出。 车厢内,顾忍一手握着自家娘子的小手,另一手缓缓地揉着她的腰椎,刚查出怀了三个月身孕的朝云十分嗜睡,这才出了京城,就开始靠在男人怀里打起盹来。 他们刚从中堂府出来,半月前,远在乌托的洛大当家带着景家的二女儿顔歌,以及他们的一对双生子从关外进了京,顾忍便带着妻子朝云从滦州赶来,三姐妹自去年相聚,与分别时已隔了十多年。 姐妹再次重逢,自然是讲不完的私房悄悄话,吃在一块,睡在一块,就没有分开的时候了,于是冷落了三个爱妻成狂的大男人。另外三个小男子汉聂擎苍、洛长风、洛长河倒是疯玩得无比开心。 晚上孤枕难眠使顾忍终于受不了了,决定带妻子回滦州,否则瞧瞅着这架势,估计可以在中堂府待到过年。 同样度日如年的还有洛刑天,心领神会地跟着大姐夫有样学样,也开始暗自收拾行李,随时准备走人。 聂狩臣见两个姐夫都有了撤退的打算,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抱着蕊儿好好睡一觉了,弄得他整个人肝火过旺,办起案子,脾气也越来越大。 谁知,就在哄了好久总算劝得妻子离开的那天早上,云岫一起床,便觉头昏目眩,晕在顾忍怀里,吓坏了顾忍,也吓倒了家里一群人。 急急忙忙请来大夫,一诊断,居然是有了三个月身孕。 朝云的身子早年受损严重,不易受孕,先前见二妹产下双生子,小妹生了长子,肚里又有了一个,总觉得对不起顾忍,如今居然有了,颜歌和初蕊欢喜至极,抱着大姐又哭又笑。 然而顾忍得知后,先是呆了半晌,待朝云羞涩地拉着他的手问他高不高兴时,他猛地抱住妻子,狠狠地亲了又亲,对着小嘴儿啃了又啃,弄得那一群人红了脸纷纷避开,下人们悄笑,议论说这大姑爷在景家三个姑爷中年纪最年轻,又生得极其貌美,看着性子略冷,好似不易亲近,原来做事也挺不靠谱嘛! 正在顾忍跟自家娘子柔情蜜意之际,忽见初蕊喜笑颜开地从门外探了颗头进来,「那个,姐夫,既然大姐有孕……」 顾忍全身一僵,这小姨子显然又想开口留客,他绝对不能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于是俐落地抱起还没反应过来的朝云,顾忍火速向众人告辞,上了马车坚决不回头。初蕊气得跟在驶出中堂府的马车后追了两步就被自家爷给抓了回来,「你还敢跑,你不管肚子里那个了?」 「我……我大姐……」初蕊眼泪汪汪。 「你肚子里可是爷的种!」聂狩臣眉头一锁,「是不是想被爷打屁股?」 初蕊缩了脖子,再一看,柔弱的二姐居然也被二姐夫给劫持上了马车,双生子抱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还跟比自己小好几岁的聂擎苍依依惜别。 初蕊「哇」地一声,倒在自家丈夫怀里大哭起来。 「乖,等你害喜好些了,咱们就去滦州看大姐,让你二姐夫也带着你二姐来,好不好?别哭了,乖……」聂狩臣抱着怀里的娇人儿不住哄。 初蕊破啼为笑,说来说去,还是自家夫君好。 永乐坊后巷的一间庭院里,几株高大的红豆杉在夏日的照耀下,正迎风轻轻款摆。 凉凉的微风从窗外吹进,拂起低垂的流烟锦帘,柔和地抚过正午睡的娇弱人儿。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等她醒来,他会告诉她,自己多么感激,在王府的那个冬天,小小的她出现在他灰暗的生命里,让幼年的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冷酷、伤害、仇视……还有从未体验到的善良和温暖。 从那时起,他固执地将他们的生命相连。 从从此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 【全书完】 《相关书籍介绍》 @想看聂狩臣拜倒在景初蕊裙下——请看《好女不穿嫁时衣》。 @想看雷貉此生非昙月不要——请看《仇人眼里出西施》。 @想看云墨对樱宁绝不放手的强势深情——请看《有钱能使鬼推磨》。 @想看霸气的洛刑天独宠景颜歌——请看《英雄不过美人关》。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