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老祖宗在京城杀疯了》 第1章 老祖宗重生 “征虏大将军,您在泉下有知,会不会怪侄女。” “您最后这点家产,若非迫不得已,侄女也不想变卖。” 汴京初春的早晨,露珠深重,宗祠里凉风测测,跪在祠前的束冠少女朝祭拜的牌位前,又洒了一杯清酒。 几十年前的今日,正是家中这位表姑妈征虏大将军的忌日。 “姑妈,您是救世的大英雄,是边关为人称道的英勇大将军,这座祖宅还是当年您拨给祖父的赠物,这柄红缨枪是您的贴身之物,祖父不惜犯生杀之险,也要从战场上替您把这柄枪捡回来,您告诉我,现下这个局,是您的话,您会怎么破。” 没落的李府,家徒四壁,大小姐李宴对着牌位,自饮了一杯酒。 眼里的悲恸和伤恨直指堂前那面放在不显眼角落的牌位。 牌位上,赫然写着大将军“李宴”二字。 “祖父总感念您当年的恩情,特赐了我这个好名字,与姑妈同名同姓,是我李宴今生之幸事,祖父也曾经说,我与您有个七八分相像,可侄女看来,侄女是远远不如你。” “在西北大营的兄长冒犯了明熙县主的侍从,被打成重伤,若没有银钱相救,恐他再没有明日。昔年威风凛凛的李家,全族尽灭,如今只剩下这一脉,我自小离家,学无所成,若是再看着亲兄长死于非命,我又如何对得起祖父临终前的殷殷期盼,姑妈,您要是在天有灵,你能不能教教我,现下该如何是好。” 捏着酒杯,李宴还想再痛饮一杯,指腹兀的抽搐,还没察觉出不对,酒杯就从手中跌落出去。 李宴一口气没缓过来,当时就倒在了蒲团前,脸面朝下,四肢抽搐,不久,开始口吐白沫。 晨间的阴风森冷,划过了祭拜的蜡烛明火,外头灰暗暗的天也渐渐作亮。 成姨娘领着她房中的妈妈正紧赶着往宗祠的方向来,一边快走,嘴里一边振振有词。 “呸,什么大小姐,不过是一个秦淮河卖艺人生的女儿,说什么自幼聪慧,天资过人,打小就被闻名遐迩的祁连山宗师带走,好了,八年了,学了什么回来,还不是被祁连山的人赶了回来,这下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也不成,夹着尾巴做人,瞧她整日那个丧气样。” 楼妈妈惊骇:“姨娘,慎言,大小姐再怎么不济,也是老爷先头一个正妻生的孩子,名位上总是正的。” 成姨娘挥动蒲扇:“我管她什么正妻不正妻生的,现下老爷留职回不得京,当家主母返乡未归,她还打起了老宅的主意,想要变卖家宅,先要问过我成小娘的主意!” 成姨娘骂骂咧咧,赶至了宗祠的院中,身后小厮急慌慌来喊。 “不好了,不好了,成姨娘,穿着红鱼服的侍卫来抄家了,往这处就来了!” 咋咋呼呼的小厮喊停了成姨娘的脚步,她险些歪倒:“你胡说什么,我们李府清贫到强盗都不愿进门,八百年不见有什么官身的客人走动,你说侍卫来抄家,倒还不如说住在隔壁巷的魏国公家的世子爷入我府拜访来得靠谱些。” “是啊,是啊,成姨娘,你怎么知道,那侍卫就是魏国公府的世子爷派来的。” 这边说着话,宗祠院中的大门倏地被人破开。 一帮着红鱼服的侍从鱼贯而入,领头那个腰间别着金丝的侍从入目望去:“国公府的活水塘中养了一弯吃灵药长大的乌鱼,前两日大水倾盆,砸毁了水塘的关口,那弯鱼趁水下流,流进了你们李府,今授世子之命,我等奉命来拿此鱼,给我搜!” 一帮侍从四散而开,气势惊人,个个腰间都别了一把长刀。 着金丝腰带的男子朝成姨娘走近,成姨娘吓得腿发软。 拿蒲扇挡住了半边脸。 “就是来抓鱼,也用不着这样的阵仗,国公府是不是忒仗势欺人了些,无故闯进妇人内宅…” 金樽攥着手中长剑,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个妇人一般见识:“你懂什么,世子爷的表姑母寿安郡主病重,这弯鱼就是拿来救命的,若是贻误了时辰,我定要拿你等示问。” 闻言,成姨娘的腿又软了些。 “我不同你一个妇人计较,府中有没有说话的主事。” 成姨娘撑着蒲扇,从袖口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指向祠堂。 “有,有,我们家大姑娘现下就在祠堂里头。” 半晌后,金樽从祠堂里头出来,成姨娘看见她腰间的长刀心就有些慌。 “差人,我家大姑娘怎么说。” 金樽觉得好晦气:“你家大姑娘一句话也没说,她死了,七窍流血,快去给她收尸吧。” 闻言,成姨娘彻底腿软了,亏得楼妈妈搀扶。 “死,死了?!” 府中叮叮当当,多少年没有这样热闹了,二公子李朝还以为他那个归家没多久的长姐又闹出了动静。 白日里因为清平宴上枪法输给了王家兄弟,这该死的长姐就罚他在祠堂后院跪了一晚上,一口水也不给他喝。 亏得他和小厮机灵,偷偷给自己备了点吃食。 手刚捧上碗,就听见宗祠那头框框当当响个没完没了。 两人站在祠堂廊下观看,小厮捧着大碗,又喝一口鲜汤,味道当真鲜美。 “少爷,梅雨季节的鱼汤,怎得这样鲜美。” 李朝也捧着小碗,都舍不得脱手。 “是啊是啊。” 赞叹之余,一道厉声响起。 “是他,是二少爷,差人,鱼是少爷叫奴才抓的,汤是二少爷小厮叫奴才炖的,不关我的事啊,是二少爷!” 几双手齐齐指向廊下的李朝。 李朝双手抱紧青花瓷小碗,人有些愣。 金樽一脚踢翻了说话的小厮:“把人给我带过来!” 李朝被压在了院中,手中鲜美的鱼汤也脱了手,金樽看着碗中乳白色的汤汁,青筋暴起,恨不得捏碎了这碗。 将捏未捏,身旁侍从提醒。 “金侍卫,世子爷来了。” 第2章 老祖宗单挑世子爷 金樽到院门处来迎,不多时,腰间又是系着金丝的侍从冷着一张脸率先走了进来,他进来后,身边侍从悉数让开,从中走出个玉面白脸的小郎君。 李朝手开始抖,他见过这位丰神俊朗的世子爷一面,确实是隔壁的世子爷无误。 完了,这下完了。 鱼汤才喝了两口,就要给这条鱼陪葬,早知道他多喝几口啊。 金樽在世子爷面前耳语,崔廷衍压下眉目间的冰凉,一记不威自怒的目光朝院中的李朝望来,说话声线冷得如同雪霜上路,比三月天的俏寒还要阴凉。 “官家御赐之物,也容得贱民这般糟践,压走,送去大理寺候审。” 大理寺。 候审。 成姨娘没见过世面,但知道家中近日来的那位大公子就是因为得罪了人要被送去大理寺,李宴上下打点,这才想着变卖家宅。 这下真跪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李朝被几名侍从压着,哭得黑天抹地,这辈子都没这么撒过泼打过滚:“长姐救我,长姐,救我!” “聒噪,打晕,带走——” 侍卫的话才说到一半,一柄簪着梅华络的红缨枪从祠堂中门破出,外头的天渐亮,寒霜初重,擦着呼啸的冷风,这柄枪生生立在了世子爷崔廷衍身前。 身前贴身侍卫对月第一瞬间拔出了腰间长刀,警惕心急生。 金樽也忙将世子爷护在了身后。 护他退到了廊上。 随着红缨枪稳稳落地,一道孤戾沉色的女声隐着冷色倏地响起。 “世子爷好大的官威,便是皇城司抓人也需得一份擒拿文书,尔等借官势私闯民宅,擒人不说,还想予罪名以正法,我倒要看看,今日这人,你是带走带不走!” 晨时雾气散去,从祠堂里走出个束木冠散长发的少女,少女身量颀长,面容孤寒,脸色苍白,迈着稳健的步伐,单手覆在身后,缓缓向院中逼来。 只是这眼角鼻孔和唇间,皆流着一丝血痕,看着好不吓人。 金樽瞧清了脸,顿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打了个寒颤。 声音刺得身旁世子爷别过了半边脸。 对月也朝他冷冷望来。 金樽吓得不轻,这人怎么还诈尸了? “世子爷,我发誓,我方才进去时,瞧见这人没气没声,是真死得透透的。” 没气的这人已经走到院前,单手抽出那把红缨枪,横扫一众台下侍卫,李朝脱了身,泪珠流得有豌豆那么大,爬着过来紧抱住李宴的大腿。 “阿姐,阿姐快救救我。” 李宴单手绕着红缨枪,立在台下朝台上一众人抬眸看去,目光微凉。 崔家的小世子而今不过才冠之年,面相白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少年郎有通天的气度,一双眸色半含月华,已有略尽天下事的深度,委实生了副扎眼的面容。 这般行事做派,倒不愧是后世将整个魏国公府尽数握在手中,权势最为滔天的家主。 几番视线交汇之下,崔廷衍眸光清明有力,俊彦的面容却微微有些波动,平生最见不得丑东西,眼前人模样扭曲,真是开了他的眼。 没办法多看。 眸色示意身边对月去应话。 对月收了刀,瞧出台下人是个练武的行家。 “贵府少爷私拿国公府官家御赐之鱼,若是没个交代,姑娘是准备要全家都去官家面前给个交代?” 哼。 “一条私逃裹挟的乌鱼而已,国公府倒不必如此权势压人,寿安郡主就是吃了这鱼,也活不过今日卯时末,世子爷有这闲工夫来我府抓鱼,倒不如即刻去郡主床前尽孝,晚了,怕是连这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大胆!郡主福泽绵长,也容得你一个贱民闲论,世子爷,我看这女人不正常,索性一并抓了去。”金樽向世子爷提议,转头恶狠狠看向李宴。 李宴眸光幽幽看着他:“我李宴,祁连山学师八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断天下事,通学一身未卜先知的本领。方才也并非是妄断,而是真心相劝,我劝世子爷你切莫再耽搁时间。” 金樽还想再说话,李宴一句话又堵了过去。 “阁下不信?那我再断一言,我断定郎君你,明日郡主灵堂吊唁,有刺客来袭,届时,你定会被数箭扎身,射成个活靶子死刺猬,不若明日后,你再来评判我这话准也不准。” 金樽惊骇,一时,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半晌后,才想起来告状。 “世子爷,她咒我死。” 崔廷衍埋在侍从中间,挑着眸色望过去,眸光阴冷。 不多时,身后有侍卫来传话,在他耳边耳语。 崔廷衍顿时抬起了头,又朝台下望来,扫视了一圈院中布局,压下面上的晦色,视线直逼台下李宴,各种审视都聚含其中,眸色深得令人难以对视。 半晌后,声线慢慢平稳,细听之下,还是能听出那道稳重声线下暗含的波动。 “既是如此,改日再来讨教姑娘的鬼谷黄学之术,回府!” 一时间,一群擅自闯府的人悉数退出,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留,就好像,晨间这帮胆大包天的人,似是从未来过。 “姨娘,姨娘!”楼妈妈大喊,成姨娘受吓,径直晕了过去。 一行人都散了去,家中管事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这才闪了出来。 捏着一把细汗。 “大小姐,世子爷晨时来搜府,金贵的鱼被二少爷炖了,怎么着都说不过去,就怕世子爷现下走了,过几日还是要来问责啊。” 李宴捏着拳头压着唇间,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压下喉咙间的淤血。 “不怕,有我在,他就不敢来闹事。” “呃…”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令人难相信呢。 “还愣着干什么,速去将府中上下清算一番,看看是不是方才趁着事乱,有人携带了什么东西出去,若是少了一分一厘,我自要找他们魏家算账。” “呃,姑娘打算怎么算账……”被姑娘眼里的寒意吓到,管家也不敢再推辞,“这就去,这就去。” 李宴身上的气血不通,方才在崔廷衍面前都是强撑着身体,现下急需看郎中抓药。 刚想挪动脚步,发现脚边抱紧她大腿的李朝双手紧迫得厉害,抱着她就是不撒手。 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 “阿姐别丢下我,呜呜。” 李宴狠狠一用力,一把将他踹开,他连声都没了,许是晕了。 身边小厮有眼力见,忙道:“小的这就将二少爷带回去休息。” 李宴握紧手中长枪,朝宗祠走去。 目光望向别苑远处的丛林,顿了一瞬。 那里,树影耸动。 魏国公府的世子爷大张旗鼓地来隔壁李府抓鱼,抓的又岂会是一条鱼那般简单。 李宴收回视线,当作没看见,没听着。 再入祠堂时,发现案上的一壶清酒连带着茶盏都没了。 只有几盘下酒的小菜。 堂前大将军“李宴”的牌位完好无损,没有挪动的痕迹。 李宴将红缨枪平稳放在堂前,手摸着枪身罗穗,眼里慢慢细痕流动。 好侄女,你既是被人毒死的,我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你问我,我要怎么活,那我告诉你,汴京十三巷,淮安二十四将,桩桩件件,我都要留个名号,从今日起,这汴京的风水再也不会平静。 阴寒的视线从祠堂中门流出,比微光还凉。 勋贵世族,魏国公家的小世子,我倒要看看,你还要如何搅弄这一池风云。 第3章 老祖宗腹泻不止 李宴中毒不浅,吃了药都不见好转,这副身体,还有旧疾缠身,军伤刀伤,身上还有致命伤。 分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怎得将自己活成这副模样。 李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清爽衣裳,从镜中望自己。 同名同姓不说,就是这副面容,也与从前的自己有个八分像。 眉目间少了些英气便是。 眸光煞是灵动,这张脸倒真也是百里挑一的澄澈出尘模样,双手时常练武,却也年轻干净,手背白皙,手心也还透着红润。 只待调养好身体,一切都是重头来过。 李宴在屋内给自己扎针放血,小丫鬟在帘子外头碎碎念。 “姑娘,管家说不若就把二少爷炖的那鱼汤,锅里还剩了小半碗,再送去国公府好了,晚了待汤凉了可就不鲜了。” 李宴放完血,擦干净了手,挑了帘子出来:“用不着送,你把那剩下的鱼汤端来梧桐阁,且让我吃了好快活。” “啊,啊?” 李宴喝着鱼汤,小坐垫上,看案上这些天与人过往的文书。 管事来传话,又捏了一把细汗:“姑娘,街上的铺子又关了几家,庄上佃户的细银一时也发放不起,这个还能再拖一拖,可那明阁今日说要来要账,现下,人已经到正门门口了。” 李宴放下汤碗,擦了擦嘴,继续看案上的文书。 这笔钱,据说是当年家中大公子买官时欠下的旧债,还了这么多年没还清,如今远在西北大营的李屈,又因得罪了县主侍卫,被打伤不说,不日还要送去大理寺候审。 李宴从案牍前堆叠的细账本中,抽出一本,扔在管事脚下。 “债多不压身,这笔沉年的旧账,你急个什么劲。” 管事捡起那页小本本。 “啊呀,姑娘,不是我要急,是对方急眼了,大抵是听说了大公子丢职的事,一下子找上了门,就在门外叫嚷着,说再不还钱,就在门外叫上个几天几夜。” 李府没落,亏得有这祖宅避身,不然以家中主事的郎君,不过才做到西北大营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何至于能在京都最繁荣的余名巷落脚,还能与魏国公府比邻。 “让他们叫,叫累了自然会收声——” 咕噜—— 肠道翻涌。 坏了,那碗鱼汤。 两炷香功夫后,李宴第三次从雪隐室出来,浑身无力,那碗鱼汤简直比下了泻药还要威猛,身体本就虚弱,是叫她站都站不稳。 躺在凉塌之上,丫鬟喂她喝热汤,她捏着绣枕,若此刻那位睁着眼说瞎话的世子爷就在她面前,她定要将他捏出个姹紫嫣红。 外头催债的人果然来了。 一连串的叫喊都传到了内院。 “欠债还钱,天理难安!” 管家擦着粗汗又站在了她身侧:“如今法子都用尽了,大公子那里还等着用钱,这下可如何是好。” 李宴躺在塌上回想,李府确实清贫,府中的用度已较以往缩到十分之一,倒是那成姨娘。 “我瞧着成姨娘身上还穿着蜀绣簪的罗裙,头上别着两根翠绿步摇,府中亏债,她哪里来的额度享用。” “成姨娘吃穿不愁,是因成姨娘来时带了不少嫁妆,她是扬州盐商家的小姐,身上很有些积蓄,就连京中那间号七十二名的正店,也是她的私产之一。” 眼神一动,管家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姑娘,切莫要再打成姨娘的主意,她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先前就借了她十两银子没法偿还,她已然投过一回井,这事还闹到了官府衙门。” 李宴单手捏着两侧额头,上半身被丫鬟扶起,眼神凶狠:“穷得叮当响的李府还怕一条命案不成,去把成姨娘的卖身契拿来,这点羊毛她不出,就找个牙婆子,把她发卖了还债。” “啊?”这话主母在时都不敢说,“姑娘,成姨娘寻常可是最得主君宠爱……” 李宴眼神泛冷:“用什么手段,你清楚,只当是借姨娘的钱,这事办不好,你且等着被我发卖。” 管家受吓:“这就去,这就去。” 一时,管事带着七八个壮汉去了成姨娘的小院,进门二话不说,翻了柜子拿了东西就走。 只同成姨娘道:“这都是替大姑娘借的,有借有还!” 成姨娘晨时受吓,身体还虚得很:“强盗啊,有没有天理,你们这帮腌臜货,抢钱了,抢钱了!” 一时间,后房的小院闹得比前头正门还响亮。 李宴喝了热汤,除了身体发软,这会儿精神好了不少,听着,正门那处催债的好像静了。 管事又惊又喜地跑进来回话:“走了走了,催债的人走了,门口的小厮说,这帮催债的地痞流氓,闹声惊扰了魏国公府的老太君休息,那边派人来,给了银钱替我们了了事!” 算着时间,那寿安郡主这时人已经没了,国公府的老太君心烦意乱倒是能理解,李宴撑着丫鬟的胳膊:“扶我起来。” 李宴穿着鞋起身。 外头小厮急慌慌找到门房传话,门房进来和管事禀报,管事双眼睁大:“姑娘,大公子的岳家戴家派人来退亲了!”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半天都没个安生。 戴家派人来退亲,是听说大公子李屈丢了职,得罪的还是贵人,就怕连累到自家,这才火急火燎地来撇清关系。 李宴和管事一同去前厅,才刚出了梧桐阁内院,便被哭天抢地专门跑来叫丧似的的成姨娘一把扑倒。 李宴现下体虚,被成姨娘蛮劲一推攘,半点力气也使不出,径直就倒在了地上。 对于自己能摔倒,当真是惊到神色接近扭曲,如今,她是连个妇人也对付不了吗。 “成姨娘,你竟敢扒拉我家姑娘!”丫鬟气急败坏极了。 李宴被管事扶着起了身,不想这成姨娘竟然有些劲。 “李宴,你不得好死,你擅自发卖主君的家宅不说,而今还来抢我院中的银钱,你泼辣,狠毒,阴险,我要去官府告你,我告诉你,这辈子,你也别想嫁出去!” 李宴被她的大嗓门吼得头疼。 终于能明白原主为何说现下的路难走。 就怕这成姨娘上来再扒拉她一下,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往后退了一大步,对管事道。 “还愣着干什么,把人给我敲晕了,给我送回去,成姨娘疯病犯了,你是想她闹到前厅让戴家的人看笑话吗。” “好啊,你竟然还敢谋杀我——” 成姨娘话没说完,被李宴身边的丫鬟一掌敲到后脖颈,当场就晕了。 丫鬟也没想到自己偷学姑娘这招还奏效了:“姑娘,她,她,我,成姨娘……” “放心,死不了,只会晕上个把时辰,管事,先把人带回去。” “是。” 戴家今日派来的是宗中叔伯,并两个宗中子弟。 一众人看见是个女人来主事,还冷笑了一声。 “怎么,李府如今竟要一个女人来话事了吗,你们家二郎呢,让你们能做主的主事人出来说话。” 若真叫李朝出来,怕是他连话都说不利索。 李宴在主座上坐下,适才入前厅,看见戴家的人是将昔日结亲的礼和大雁都送了回来,两位来的戴家子弟,气势也甚为嚣张。 喝着她们李府待客用的茶,还吐了回去:“这什么沉年破茶,就拿这个招待公子我吗。” 第4章 家徒四壁 “四郎,慎言。” 相比之下,来的戴叔伯则更知礼数一点,他还解释。 “李府如今不好过,大公子将要下大狱,各项花销、打点总是需要的,家中短缺我也能理解。侄女,想来你也知道,这人一旦进了大狱,不是死也是半伤,下半生也没个指望,如此看来,若为了两家都好过,不如趁早解了这门亲事,大姑娘,你说我这话有理没理?” 这人有些城府,说话以退为进。 李宴正思忖着商量对策。 家中李管事急了眼:“戴老爷,您这话怎么说的,我家大公子还不一定就要下大狱,可别忘了,我们家二小姐现如今是通政使司家的千金小姐,得她一句话,这案子还指不定怎么扭转。” 二小姐李窕,李宴在脑海中搜刮了番,想起这二小姐打七岁那年就被当时家主李醉山的上司提督参将魏家收养,而今魏家也做到了通政使司。 “嘁,要是能扭转,早就扭转了,怎的这大公子还丢了职,你一个管事说话不打草稿,可别吹牛了,通政使司能管你家的事,哼。” 说话的那戴家子弟,嘴歪到一边。 话语咄咄逼人:“你家大公子算是彻底废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们家也是仁至义尽,今日这婚,是退也要退,不退也要退,我家妹妹的往后余生,断不会只嫁给一个废人。” 李宴打量着他,眼神倏地冷了下去:“这位歪嘴的兄弟,你既然这么能断言,断定我家兄长日后定是个废物,不若断断看,我一个祁连山学师八年回来的关门弟子,这日后又能有什么前程。” 祁连山。 是了,百年间出遍天下谋士的祁连山,是说早年间这李家大小姐被山上的人给带走了。 当时都以为这大小姐是被拍花子拐走自此没了音信,谁知道一个月前,她竟然还回来了。 这下,是连戴家族叔也歇了声。 李宴冷眸渐而望过去。 哼。 “你们断不了,我断得了,我断言我家兄长此番非但不会下大狱,一月时间,还会叫那跋扈的侍卫在我兄长面前磕头认错,如若食言,我李宴,从此洗手做羹汤,替我兄长嫁到你们戴家去。” “别,别,别,”戴族叔急了,“这后半句话说说就行,说说就行。” 这死老头还嫌弃她。 她这般花容月貌,死老头什么眼光。 耐不住,朝他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两位戴家子弟相互对视,见她说得信誓旦旦,想着再讽一句,被那戴族叔按住,老头摸着胡子思索。 “一月时间?” “一月时间,”届时家中的主事郎君李醉山也将回京调休,“一个月后我们见真章。” “好,那就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必是掀不起什么水花,到时候可就没有理由再推脱,“大姑娘都这样说了,我们再等一个月也无妨,还望到时候大姑娘莫要忘了今日说的话。” “不敢相忘,管事,送客!” 管事送了客回来,愁眉不展,李宴还想问他。 “李屈那边走的是通政使司魏家的门道?” “什么门道,这些年要钱要得多,二小姐已经与家中彻底断绝了来往,多少年没回家了。大小姐,你刚刚为何要这般夸下海口啊,这下可如何交差。” 这管事倒是会念经,念来念去,都是这几句,这可如何是好,这下如何交差,李宴听得耳朵都快生茧。 挠了挠耳朵,二公子房中的小厮这会儿汗流浃背地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二公子中毒了,腹泻不止,如今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您快去看看他!” 二公子李朝能不能得救李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怕是又要再死一回。 应付完戴家一行人,她又进了雪隐室,这下,来来回回,又花了两炷香时间。 全身虚脱,到最后,眼前昏暗,昏过去前,只有一个念头。 好一碗阴毒的灵药鱼汤。 崔廷衍,我定与你不共戴天。 待醒来时,发现大丫鬟阿朱跪在她床前嘤嘤啼哭。 掀了被子起身,嗓音整一个沙哑:“阿朱。” “姑娘,你醒了!” 李宴记挂着李朝,他不比自己,没个练武的身体撑着:“李朝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二,二公子……”阿朱哭得更是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二公子他……” “他怎么了,他死了?!” 自古以来,能被腹泻治死的,还真是少数,好呀,崔家,你又欠我一条人命。 “哦,那倒没有,二公子昨日就醒了,他说他想吃醉春楼的蟹黄粥,不吃那个他活不下去,管事派人去给他买粥,那粥,一碗可是一两银子打底啊。” 这丫头说话大夯气。 李宴松了一口气。 “他能有精气神喝粥,可见是好了,随他去吧,你哭什么。” “我哭姑娘你连日来为家中的事奔波,眼见的消瘦了,二公子竟然还想着吃醉春楼的名食,一点也不体谅家中的难处。” 这丫头说话有几分见识,衷心的很。 “别哭了,啊,放心吧,家中这个难关不会持续多久的,现下什么时辰了,我怎么觉得饥肠辘辘,浑身虚得很。” 像是饿的。 “阿朱这就给姑娘备吃食,姑娘你昏了三日,可不虚得慌吗,你昏迷的这三日,家中天天有人来往,管事都应付不过来。” 她昏了三日? 阿朱卷着床帘,扶着李宴起身,伺候她穿衣裳。 又叫小丫鬟拿吃食进来。 李宴吃着流食,自知自己还是中毒的缘故,比李朝醒得还晚,修养了三日,现下除了体虚,体内真气都还流得通。 体内淤毒似是排除了干净,难道是那鱼汤的缘故。 “姑娘,昨日魏国公府的侍卫来了一趟,说要见姑娘你,不知道今日还来不来。” “嗯?” 侍卫。 是崔廷衍身边的侍卫? “今日他若是再来,我也不见,只说我病了,见不了客,如此对管事说。” “好。” 正午之后,李宴用过午膳,只觉得浑身清爽,身体好了大半,叫管事备了马,准备去汴京城的街上转转。 而今的汴京城,不知是什么模样,她是该好好绕绕,旧时的那些故人,想必模样也大变了样。 打小就跟在她身后喊姐姐长姐姐短的小世子,摇身一变,而今也成了当今圣上,算来,他如今多大年纪了。 也已到不惑之年了吧。 她要出门,瞧见管家在门口给李朝备马,看见长姐走来,李朝欣喜。 “阿姐,就说这事我办不好,管事到底还是将你喊了来。” 李宴蹙眉:“什么事。” 小厮牵着李宴的马来,管家从旁说话:“姑娘你这几日昏睡,大公子的事需要走动,实在迫不得已,我又联系上了二小姐身边的丫鬟碧桃,那边说傍晚时分,魏家今日去赏花灯,车马会在樊楼歇息,我便叫二公子再去试试。” 试什么。 “不是说已经断绝来往了吗。” “是这样没错,可到底二公子和二小姐是胞母兄妹,都是夫人的心头肉,有公子出面,我想姑娘那边怎么着也要应承一番。” 李朝与李窕都是现夫人的嫡生孩子,两人还是一对龙凤胎。 “既然傍晚才有灯会,怎得这个时辰就出门。” 李朝趴在马上,笑得憨厚:“我约了几个同好在酒楼听曲,我发誓,我就是去听听,不花钱,绝不耽误晚上办正事。” 想来这李家家风确实不严,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这会儿读书的功夫都不够,他还有时间去酒楼闲逛。 批评的话到嘴边,看见这货模样憨态可掬,面色白皙,笑得又乖又讨人怜。 活像一只小熊猫。 “也好,既是去听曲,我与你同去,走,前头领路。” “啊,阿姐,你一个女儿家,怎好与我一起出入那地方。” “那地方怎么了,许你男人家进出,不许我女人进出,什么规矩,我李宴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规矩,我说能进就能进,踏马,走!” 李宴迎着凛冽的日头,绕马东去,姿态洒脱,身后,掀起一番尘土。 李朝觉得长姐好酷,驱马,急忙跟了上去。 第5章 天降小郎君 汴京城好风光,十年如一日的热闹,车水马龙,这还只是在白间。 京中第一号的临安酒楼,素来也只招揽贵客。 李朝约了友人喝酒,打的还是友人的名号,只进得这二楼,楼里那台上正在演一出沙场戏。 李宴横坐栏杆边上,坐听这出戏。 友人的眼光时不时探向栏杆处的李宴身上,问李朝:“你家大姐,果真是从祁连山回来的?” 李朝猛点头:“真真的,我家长姐从祁连山学师回来,武艺高强,她耍枪耍得跟花招一样,可厉害了,十个你也不是她的对手。” “吹吧你,还嫌前几日清平宴上输得不够惨啊,哎,这几日,胜你一筹的王家兄弟可没少嘲笑你。” “你家长姐要真如你说得那般厉害,那日怎么不见她动手,花招没看见,脸色青的跟绿菜叶似的,灰溜溜地离席,这个,哥几个可是瞧见了啊。” “哈哈哈哈哈!” 众人嘲笑声不断,李朝气得两个腮帮子都鼓了。 骂也骂不过,吵也吵不过。 “笑什么,我长姐就是最厉害的,不准笑!” 李宴坐在楼上,遥看满汴京的风光,春景与长天一色,入目皆是青翠,连空气都是极清新的,就是那台上唱的却是一出征虏大将军定北山的戏。 昔时的大将军李宴平藩踏北,那是何等的风光。 诗文上哪句称颂的歌词不是真话。 戏是好戏,几位年轻的小友凌厉的笑声却委实刺耳了些。 李朝生得肤白脸嫩,气得满脸通红,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子,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找不着法子,他就来告状。 走到李宴身边,埋下长长的睫毛,又委屈又招人怜:“长姐,他们欺负我!” 这小子吵不过还帮救兵。 众人又是齐声大笑。 李宴单手托着后脑勺,慢慢坐正,一道凌厉的视线望过去。 一帮半大的孩子瞬间息了声。 姐姐年纪大,气势惊人,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着实容易被唬得住。 适才嘲笑李朝最厉害的小胖墩眼神机灵,走来,往李宴持盏的酒杯里倒酒:“姐姐,都说祁连山十年都不收一个徒弟,那地方物华天宝,您能不能跟我们说说,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 李宴晃着手中酒杯,想起他们方才说的清平宴丹河宴:“不归你管的事,不要擅自打听。适才你们说月底还有场丹河宴?” “是啊,宴姐,王家兄弟甚是嚣张,月底你会出手吗,哥几个都想见见你的风采呢。” 这小胖墩真是个自来熟。 李宴小口品茗着京中凉酒:“王家兄弟,什么牛鬼蛇神,也配和我过招?” 小胖墩谢枫眼睛都睁大了,紧忙往李宴杯中又添了半杯酒:“宴姐,你连王耽兄弟俩都瞧不上,武艺该有多厉害,陪戎校尉刘天逸呢,他,你怕不怕?” 一个小小的从九品武散官,也值得这帮孩子说道。 李宴当真是被逗笑。 正要再品品杯中这酒,忽闻得一声呼啸的剑气风声擦过,顿时敛了神色,当下手快,一掌推开小胖墩,将他推了个后仰式摔倒,四脚朝天,手中酒壶连着酒水散了一地。 几道剑气接连擦过。 都不待李宴反应过来,楼上那木板忽然就塌了,从上掉下个小郎君。 正正好砸进李宴怀中。 她收着内力,迫不得已接住。 她定睛一看,嘿,这不是冤家路窄吗。 辣么大一个世子爷砸进她怀里,险些将她砸得呕血,一股胸腔中的血意,当下真的涌到了喉管中。 她惊愕。 丰神俊逸的世子爷比她还惊愕,两只沁含深潭冷调的双眸,眸色垂重,瞬间显出一丝堤防之意。 警惕心倒是重。 反应也确实快。 当下,李宴可顾不得他在想什么,打横抱着他,从楼上跃下来的刺客一拥而上,她避闪不及,抱着这世子爷翻了一个圈,在房屋中央站定。 场面也顿时乱成了一团。 那几个小的世家子弟,一个比一个傻不愣登,只站着,连剑都不知道拔。 只有那个小胖墩谢枫,他还知道往桌子底下爬。 “都给我趴到桌子底下去,小心刀剑无眼!” 她说这话,那几个小的才像反应过来,四散着找桌子爬。 李宴单手掐住崔廷衍腰身,世子爷腰身细瘦,触感惊人,这样一试,便明白,这家伙没什么武力,怪不得这样脆。 连躲了几个杀招,拍散了三个黑衣刺客,这副身体还是太虚,使不出力,只好连连后退,眼看那剑就要刺了过来。 霎时,她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只待那剑刺过来,她把怀中这世子这么一推…… 刀光剑影间,有把长刀飞过,拍散了此刻的杀招,她搂着这世子,硬是躲过了这一劫。 “世子爷,属下来迟。” 声音有些熟。 是那日跳脱的侍卫。 世子爷的暗卫不少,此刻鱼贯而出,一帮刺客落败,见状瞬间四散而开。 一时,场面总算静了下来。 好在刚刚忍住没对这世子下黑手,平白落了个救命的恩情。 金樽看见抱着他家世子死不撒手的这姑娘,从面容里依稀辨认,是她! “李姑娘,我巳时去寻你,你家管事说你抱病在家休养,怎的这会儿跑酒楼来了?” 李宴捏着怀中世子爷的腰身,闻见世子爷身上隐隐的清香,若有若无间,似是在扰乱人的心神。 心头难忍,没憋住,这副身体到底还是太弱,适才打斗花的力气太多,又伤了根本,一口老血从心口细碎,噗得一下顷时吐了出去。 一口血出去,吐在世子爷胸膛上,黑血从他白色的茶花银丝烙印衣襟上缓缓往下流。 血腥味伴随阵阵清香,两种颜色格外映衬。 也不知这位小世子现下是什么反应。 镇住心神,李宴撇眸向他看去。 却见怀中的小世子清明着眸色,正聚焦于她。 两相对视,从他处变不惊的面上瞧出似是划开了一道细痕。 只是这眼里,还端的是镇定,深邃暗黑的瞳孔里闪着一两丝波动,近距离端看,似是对她颇有探究,细看之余,还能瞧出他那眼里,有股上位者的威压。 是不满她竟与他贴得这般近,还是一口血毁了他这件白净的衣裳。 短短交视一瞬,李宴观人无数,心下已知,这位少年郎,怕是个城府极深的阴狠之人,面上冷色和美色交融,端的形成一种复杂的画色。 李宴抿了抿唇,缓缓松开他。 顺手擦了一把唇边血迹,又捂住胸口,作势要倒。 “你们也别来寻我了,我为了救你家世子,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不好,我瞧着现下我五脉尽损,是要亡的征兆啊。” 第6章 世子爷如何报答 金樽吓坏了,伸手想搀她一把,又想起男女有别。 “你可别死啊,我家世子有灵丹妙药,他一定能救你,世子爷,你说是不是。” 世子爷抿了抿唇,静看着眼前女子,没作话。 李宴适时又崴了一下,觉着这姿势好,险些崴进世子怀中,扶着半边额头:“如此,那就最好不过了,求世子爷快快送我回府。” 崔廷衍眸中暗色流动,单手覆在身后,朝酒楼之外的方向望去,缄默了神色,半瞬后,冷了声。 “送李小姐去医馆。” 李宴被金樽半搀扶着,上了世子爷的马车,一时间,车马连着侍从,都消失在了酒楼之下。 谢枫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伸手拉了一把李朝。 我滴个乖乖。 李朝还真没有吹牛,他家长姐果真能以一敌十。 姐姐是真飒。 不过:“李朝,你长姐走得这样急,是不是忘了,还有个你啊。” 李朝白净的脸都成了花猫似的,囧:“是啊,阿姐不光忘了我,她还忘了今日出门来的任务。” 没了长姐,这下又只好他一人去见他那个活阎罗似的妹妹。 唉,泄气。 李宴现下坐在世子爷的车架中,世子爷讲究排场,内里的铺设堪比皇家御座,成片的雪貂铺在车架上,靠着的都是金丝软枕。 孤男寡女,同坐一个车厢。 若是这位世子爷的距离没有拉得和她有个几尺远,倒是能增点暖香氛围。 李宴歪靠着软枕,拿绣帕擦着嘴角血迹,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这位未来的国公爷。 小世子的爷爷当年与她父帅贵为淮安二十四将二首,端的是正人君子做派,却不想,在构陷她父帅谋逆案上可是出了一把狠力。 他们崔家的人,都是这副道貌岸然模样。 这样的人,日后竟然还能做到朝中左相,官拜太子太傅,成为当今第一权臣。 他们崔家,从此四世三公。 呸,他也配。 歪靠着的李宴,眸光阴毒,直挂在他身上,世子爷想忽视都难。 “放心,你若是今日真死在我的车架中,相救之恩,本世子必会铭记,你们李府后嗣,我自妥善安置,你且安心就去吧,也别带着这副怨气模样就去地府,省得吓坏了地府的阎罗王。” 李宴一口气上不来。 她哪里看着就要死了。 别说,那碗鱼汤的事,她都还没跟他算账。 车架外头,真正关心她的人,骑在马上弯着腰问话:“李姑娘,你好些了吗,我有些话想问你。” 是那傻小子在说话。 李宴应了一声:“快死了,有什么话你尽快问,哎,你不是被扎成刺猬了吗,怎么还活着。” 金樽不想她那日说的话那样准,一件也不差。 “不是我,是对月,他替我挡下了这一劫,后背被扎得稀烂,好在穿着世子爷赠的软甲。李姑娘,你这样神机妙算,你能不能再替我算算,对月他什么时候能好,大夫说只看今晚,若是今晚熬不过去,人也就没了,稍后看完大夫,你能不能随我去一趟国公府。” 世子爷身边两位得力贴身侍卫,这命可是硬得很。 “放心,能撑过今晚,少说要活个七八十岁,甭操心。”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适才一向示她于无物的崔廷衍,听见她说这话,竟深深朝她投来一记视线。 有了李宴这句准话,金樽总算放下了心:“那就好,那就好,那小子还欠我十大块金砖,他死了,我找谁要去。” 李宴没绷住,抽了抽嘴。 世子爷的车架没行到医馆前头,有人来拦架,郡主府的人有急事禀报,寿安郡主的丧事还没办完,现下急着要世子入府。 李宴靠着软枕,听明白了侍从来传的话。 崔廷衍当机立断的本事着实迅速,当下就道:“这就去。” 还让金樽将车里的她接下去,自行带去医馆。 就这么被赶,李宴可不甘心,伸长手,捞住世子爷的衣摆,紧拽着不放:“世子爷怎个这样无情。” 那日见,这位李家大姑娘可谈不上有什么姿色可言。 今日见她同着男子冠发,只是这脸,确实是秀气。 说话却没个品性,言止轻佻。 不是个正常良家女。 适才还捏着他的腰身,腰腹那一块,到现在都泛着疼。 李宴哪里知道世子爷如此娇嫩,此刻正恨着她方才轻薄于他。 她拽紧世子爷的衣裳不撒手,直言:“今日为救世子,我耗费了半身的功力,往后握不握得动剑,都还不知道,世子爷怎好当个无事人般就这样拂袖离去,难道不该敬谢我的救命之恩。” 本也不需要她救,谁知道她接得那样稳。 世子爷隐忍着声线:“你待如何?” “好说,世子爷,你们崔家家财万贯,最是不差钱,我李宴素来喜欢与人当面结清恩仇,你予以黄金百两相许,今日这事就当过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黄金百两。 “好,晚些时候自有人会送到府上。” 答应得这样爽快,她是不是要得太少了。 “就怕世子转眼便忘了现下说的话,若无凭证,我怎可安心。” 崔廷衍瞧着她拽紧他下裳的那只手,端的是有力气,说话也不似方才那般有气无力,思绪清晰得很。 面色浮动了两刹,从腰间摘下随身携带的一块白田玉:“有此玉为证,姑娘现下可否松手。” 李宴接过那玉,端看了两下,当即就松了手。 “好说好说,世子爷,某这就告退,不扰世子尊驾。” 李宴得了这玉,神清气爽,从车架上跳下来,头也不昏,腰也不软。 车架掉头离去,金樽还伺候在李宴身侧,李宴挺直腰身,对金樽摆了摆手:“不敢耽误世子内卫行程,我自行去医馆就是,你快些随世子爷去吧,别跟着我了。” 金樽看她吐气,怎的瞬间就流畅了。 目露狐疑。 李宴才懒得理会他:“你还不跟着你家世子爷车架去,才刚经历一场肃杀,小心他在道上又被人截了。” 金樽怕她这张嘴说什么都是真的,对她说话信得要死:“一会儿还有刺杀?” “你去晚了,说不定真有。” “那姑娘,我们就此别过,驾!”绕着马说走就走了。 他走后,李宴收好这玉,活动了下筋骨,浑身都是力气,害,则个世子的贴身侍卫竟这般蠢。 第7章 白捡一侍卫 晚间。 没了长姐作陪,李朝是连她那个妹妹的面都没见着,就在樊楼底下,和魏窕的丫鬟碧桃说话。 碧桃抱着首饰匣子,越骂越狠。 “你们李家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破烂户,逢年过节,不见得与我家姑娘问声好,哪里短缺了,就朝我们家姑娘伸手要,殊不知我们家姑娘寄人篱下过得又是什么日子,自己日子都不好过,还要贴济你们这帮狠心的冤家催债鬼,天底下有你们这样的娘家吗,有你这样做兄长的吗,呸,可耻,丢人!” 李朝被骂傻了。 碧桃的嘴皮子从没输过,她是越想越气。 “姑娘说了,这是最后一遭帮衬,两家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主君那边她说不上话,念在你们家大公子与姑娘好歹是骨肉关系,最后一点钗饰都在这里,你拿去当了钱,能补多少是多少。往后别来了,再派人来寻,我是万不会再见你的,现下这些银钱都给了你,姑娘自己的日子都难过,你们知道不知道。” 李朝接过首饰匣子,一脸窘迫:“二妹的日子怎的就不好过了,有谁欺负她吗。” “到底是养女,比不得主君亲生的,虽然养在主母名下,可那王姨娘……害,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你快回去吧,我也不好在底下逗留太久。” 李朝还是关心他那个妹妹的:“碧桃姐姐,你们家王姨娘又欺负二妹了吗,我回去告诉长姐去,让她做主——” “快快打住吧,你们李家自家的门前雪都扫不干净,还能管到通政使司家,我可不管你们家那个长姐哪里回来的,姑娘打小也没和她见过几回面,你别拿这个咋呼人。” 碧桃几句话怼得李朝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憋了半天,忽听见身后有声音响起,语音清脆。 “小丫头嘴巴不饶人,一口一个李家你们府,关系撇得倒是清楚,可别忘了,这李窕身上到底流着的还是李家的血。” 李朝回头看,大喜:“阿姐!” 小丫头碧桃也看去。 不想李家的大小姐生得这样好看,单手牵着一匹马毛,身量修长,比二公子还高半个头,器宇不凡的,周身穿戴也是寻常男子打扮,一时,让她看呆了去。 小丫头愣神,李宴敲了敲首饰匣子,让李朝开了盒子。 东西不少,很能换一些钱,也算是有心了,就是这丫头的嘴,忒厉害了点。 李宴从中抽出一只红色玛瑙银钗,让李朝盖了匣子。 “东西都拿回去吧,既是日子难过,也别为难自己,李府而今还到不着叫一个外籍的官小姐变卖首饰相救的地步,合上匣子,且先回去吧。” 大小姐虽然气度不凡,可还不是打着由头来借钱。 不知道现下这是又在拿什么乔。 难不成是好面子? 碧桃眼神一琢磨,心下的鄙夷又提了起来。 “大姑娘,您也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东西都带了出来,您就收下吧。” “呵。那这脸打的可真够响的,你家姑娘倒是有本事,李朝,我们回府。” 李朝还有些犹豫,主要是舍不得那堆首饰:“阿姐?” 李宴给了他一记板栗:“都什么时辰了,走是不走,赶紧回家,回去用晚膳。” 姐弟俩骑马走了,留下碧桃抱着木匣子,心里一阵思忖,紧忙转身,上楼找她们姑娘去了。 夜不封市,晚间也是灯火通明,汴京的风光当真是富贵迷人眼。 余安巷是官宦世族的居所,往里走,热闹便渐渐散去。 街上清净,巷口只有几盏引路的灯笼。 李宴勒紧了马绳,停了马。 神色谨慎。 李朝驱马就跟在她身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阁下追踪我数日,有何所求,现下巷中无人,莫不现身?” 李宴声音落,寂静昏暗的巷口,果真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来人一席白衣轻纱,头顶着面白纱围帽,颇有些风骨。 腰间别着的是一把金窍长剑。 这剑李宴认得,真真是把名剑。 面前白纱被风吹开,露出来人一张出尘清秀的面容。 还是个女剑客。 李朝听戏文听多了,看眼前人打扮,又是这样的场景,见她缓步逼来,当下便有些受惊,急呼:“女侠饶命,我们没钱,我们真没钱!” 满府上下,怎么个个都是个炮仗,声音扰得李宴耳朵疼。 女剑客在李府埋伏多日,追踪李宴行踪,现下走近,取了腰间这把琉璃雕刻长剑,登时就跪在了马前。 嗓音清脆,吐气均匀。 “某应金陵信文君之约,跋山涉水而来,此番入京,只为寻先生身影,苦等月半有余,还盼先生收留某家,这里有信文君书信一封,此乃信物。”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汉白玉,连着书信,起身一并递到了李宴手上。 李宴蹙着眉头看信。 她倒是知道那信文君。 天下金箔归官家,江南金陵出一半。 金陵霍家,百年的世家大族,她活着那会儿,霍家就是江南最有名的大儒世家,这信文君,便是将要继任的下一届家主。 金陵名流,和她们李家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个信一看,李宴就明了,这姑娘九成九是找错人了。 她要找的,是即将入京的那位谋士,同是祁连山出身,与她,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人,入京不到两日,就入了东宫太子府,特聘为东宫幕僚。 李宴握着这块汉白玉,遥看这把琉璃段峰剑,金陵名剑,又岂是一般剑客能佩戴的,这姑娘在她府中潜伏多日,崔廷衍那日要抓的,想必就是她。 她隐忍着这些天不现身,莫不是今天看见她出手,这下断言了她的身份。 可惜,到底还是找错了人。 李宴眼珠流转,当下就有了主意:“嗯,是信文君的笔迹不错,你既要我收留你,我李宴的座上客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此,你要应我三件事,我收你为幕僚,也不是不行。” 北椋站起了身,身形笔挺,内息浑厚:“哪三件事。” 李宴垂眸看她。 “这第一件,李府不养散客,你入门拜我为主,好说也要交个收徒费,我要的也不多,七日之内,暂先交个黄金、三百两?” 第8章 世子爷有钱 北椋俯首作揖,规矩森然。 “某应下,无需七日,三日即可,如此,这第二件第三件事是什么。” “这个嘛,”李宴把那块汉白玉连着书信一同塞进了自己的腰包中,把剑还给了她,“我暂时还没想到,等我想到了,我再与你说也不迟。” 北椋收了剑,上前主动为李宴牵起了马。 金陵来的女剑客,腰配琉璃名剑,究竟有怎样的身手,李宴不得而知,不过,平白捡个女侍卫,不用白不用。 牵马的姿势利索的很,一看就是常伺候人的。 长姐被拦路杀出来的女侠牵走了。 李朝也跟在身后,看着这场面,晕头转向的,小脑袋瓜里晃晃都是水,一时,有些看不明白。 回了府,李宴叫阿朱为新招募的女侍从安排间厢房。 才想起来问:“姑娘什么名号。” “金陵信文君门下,第一女剑客,北椋。” 李宴伏在案上看书信,听见她这话,霎时抬起头。 惊得手中信纸都颤了两瞬。 北、北椋? 这不是日后杀遍京中无敌手的天下第一女剑客吗。 据她所知,时下可没有人能挡得住她一剑。 误打误撞,她收了个活阎罗。 现在退货还来得及吗? 北椋常年跟随信文府君,识人断物的本事最为精湛,新主子脸上的变化她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当下只当作没看见,压下心绪不作声。 李宴稳了稳心神,再度朝这姑娘看去。 一身白衣飘飘,江湖剑客,身上衣物却不见沾染半点尘埃,必是个极讲究的人。 “府上不比金陵,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姑娘尽管使唤我家那丫头,你近前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北椋进门就摘了围帽,她确实生了张俊秀非常的脸,瞧着也不过才十七八九。 “你如何就断定我是你要寻的人,就不怕寻错了人,投错了主?还有,你和隔壁国公府,没什么恩怨吧?” 北椋眸光坚定:“某家没有寻错人,我断定上位是我要寻的人,少主托我入京投效上位,北椋一定誓死跟随上位,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上位,好新鲜的称谓。 李宴都快受不住她这般信誓旦旦的眼神。 若是她没什么命案旧怨牵扯,姑且留着一用,平白得一免费劳动力。 思忖着,北椋又答:“我与国公府没什么恩怨,初来京城,不认识几个人,上位明察。” “那日国公府的世子爷?” 说起那位世子爷,北椋平和俊秀的脸渐渐扭曲:“国公府的小世子脑子进水,同进京的路上,他占我客栈,我不过推了他一巴掌,他便一直派人追杀于我,此等宵小,睚眦必报,京中人言,崔家世子满腹经纶,德厚流光,我看都是吹出来的,他其实就是个卑劣小人。” 没错没错。 那世子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魏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敌人的敌人,岂不是最佳好友。 李宴拍了拍她的肩膀:“往后就安心跟着我,什么厚德载物的小世子,我一巴掌一个,跟着我,以后有我一碗饭吃,就有你一碗饭,我必叫他不敢侵扰你。” 也不知哪一句话把这小丫头说感动了。 她忽的跪了下来,给她磕了一个拜师礼。 “上位,往后,我一定听您的话。” 翌日,国公府派人来送黄金,看傻了家中管事。 来送赠礼这事,本用不着金樽亲跑一趟,瞧着满府的人看见他腿就打哆嗦,尤其是这管家,像要晕过去的模样,他也不好意思,他其实,就是想来和李家大姑娘说几句话。 管事的汗珠流的有豆子那么大:“差,差人,阖府上下,人丁单薄,就是加起来卖了也抵不过这百两金子,差人是想要我府谁的命,天子脚下,私杀衙内,那可是犯法的呀。” “谁说是来拿人的,那尾鱼的事已经一笔勾销,你家大姑娘呢,怎么还不出来,我进去寻她。” 一帮豆芽菜哪里拦得住武力高强的红鱼服侍从。 真让金樽闯进了内院。 李宴在院中活动筋骨,看见那小圆脸侍卫就这样闯了进来,扔了手中长枪,呵斥管事:“怎么回事?” “老奴拦不住啊。” 李宴颇有些不爽,使了个手势打发了管事。 金樽看见她不高兴,憨憨发笑:“私闯内宅,惊扰姑娘了,我是来替我家世子送礼的,此外,还有一件事想来寻姑娘你的意思。” “知道惊扰,你还闯,你家世子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 金樽小声嘀咕:“姑娘若是真在意,昨日为何搂着我家世子不放,那日怎么不说这话。” 李宴眼神幽幽:“你不要以为你声音小,我就听不见。” 金樽紧忙收了脸色:“姑娘,我是真有事寻你,对月他昨晚真的醒了,你料得果然都对,你再帮我料料,我压在百悦坊的赌注,到底准不准,三日后的甄平球赛,到底哪家赢,我全压在了明熙县主身上,若是她输的话,我现在就去撤庄。” 甄平球赛。 明熙县主。 “你身上还有多少散钱。” “除了压进去的那几块金砖,不多,也就剩下个两万贯文钱。” “你!” 一个小小的国公府侍卫,都这般有钱,可见那世子爷得富的有多流油。 “怎么了。” 李宴眼珠一转,佯装摆手。 “无甚,球赛是吧,大人,你这事还真问对人了。” 见这小侍卫认真听,她又道:“金侍卫,你如今发财的机会来了!” “噢?李姑娘,你快教教我。” “咳,那个,你要是真听我的话,不若就将剩下的那两万贯全压了明熙县主,三日后,我保你赚个盆满钵满,明熙县主,稳是第一筹。” “真的吗,太好了。”金樽喜不自胜。 正事办完,才想起:“哦,我们家世子的玉石。” 世子爷的玉石值钱着呢,拿进来的东西还能吐得出去吗:“不巧,金侍卫,昨个夜里,我在小巷里遇见了扒手,别说世子爷的玉石,我家丫头绣给我的荷包都被偷了,对不住了,我赔一块值钱的玉纹给你,那可是我的贴身之物,你且拿回去交差。” “啊,好吧。” 一时,金樽拿了块破碎纹的玉纹回去复命。 世子爷盯着这方破玉瞧了半晌,瞧着玉纹上头的飞鸟都看不见脑袋。 眉心紧蹙,难得恼怒。 “这什么东西?” 第9章 她难伺候 金樽解释说昨夜里李姑娘的荷包被偷了,还说,这是李姑娘贴身的玉纹,拿来赔罪的。 世子爷看着这方品质低劣的玉纹,活像水澹桥边上小贩们挂卖的假货。 越看越像。 “李府是什么破烂户,一块破石头还能当贴身之物,拿去,送给老太君的那条旺财当吊坠。” “是。” 另一头,李宴正要谢那小侍卫送来的金喇叭。 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回房中准备起稿。 丫鬟阿朱哭着跪在了她身前,不让她进门。 “姑娘,让奴婢去死吧,奴婢不想活了。” 李宴指了指院中那口井:“那里有井,好走,不送。” “姑娘,奴婢是真的不想活了!” 好嘛,这丫头的嗓门和那成姨娘有得一拼。 李宴进了房门,阿朱跟在她身后哭嚷。 “姑娘到底是从哪里捡回来的天皇老子,你叫我去伺候她,她不光是嫌我做的果子不好吃,还嫌我泡的茶难喝,又嫌我铺的床不整洁,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嫌我邋遢,说我手指甲缝里乌黑黑的,有泥巴,叫我以后都别进她的厢房!” “姑娘你看,我这手干干净净的,哪里有泥巴,我哪里脏了,她还说我身上的熏香味道齁得慌,一股子劣质香油的味道,这可是我花了半个月份例才托人买到的头油,长这么大,没人这样嫌弃过我,我不活了。” 李宴放下手中毛笔。 拉过阿朱的双手看了看。 大丫头的手,细皮嫩肉的,哪里脏。 指甲缝里哪里有泥巴。 “你去伺候她的时候,是不是故意没洗手,故意找她不痛快。” “没有,没有!” 既然都没有的话。 “难不成那丫头,还有洁癖不成?” “没错,我就说她难伺候,她比小姐你还小姐,姑娘一碗隔夜的茶都喝不出滋味,她连是灶上烧的水还是壶中烫的水都能分辨的一清二楚,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富家逃难小姐。” 李宴嗯了一声。 “你给我喝隔夜的馊茶?” 阿朱顿时心虚了。 说曹操,曹操到,北椋在门边叩声。 “上位。” “进来。” 北椋挑了帘子进来。 她摘了围帽,今日换了身装扮,却还是一席白衣飘飘,束玉冠全发,腰间别着的依旧是那把琉璃剑。 像个小郎君打扮。 人家金陵霍府来的,能不讲究吗。 看这个死丫头一旁噘嘴模样,都能挂起一瓶油壶。 “府君,现下我出门一趟,戌时才能回府,特来相告一声。” “哦,你去吧,叫管事为你牵匹好马。” “谢府君。” 北椋至走,都不把阿朱放在眼里,只有阿朱一人在这唱独角戏。 “姑娘,你看她,对您什么不伦不类的称谓,哪有这样称呼姑娘家的,一看她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免得惹祸上身,我们找个由头,把她赶出去吧。” 李宴草拟书信,被阿朱嚷得心烦:“你若是真觉得她难伺候,嫌伺候不好,我自叫管家再提个大丫鬟进梧桐阁,你且退去李朝那里,往后去他那里伺候他一应起居,他好伺候,你定不嫌烦。” 阿朱瞧出姑娘是真有些恼意,急忙跪了下来:“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退下。” “是。” 阿朱失落落地出了院子,不太高兴,这还是大姑娘打两个月回来头一回生她的气,原来,她家大姑娘也是有脾气的。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 家中管事也愁。 先不说对这笔突如其来的横钱不知该如何处理,叫人抬到梧桐阁,又听到门房来报,事态紧急,当下他就慌了。 坏了,坏了,这下是真坏了。 管事急匆匆进来,这下是急得连门都不知道叩:“姑娘,那大理寺司务收了我们一半的钱不办事,刚刚大公子身边的得禄急着回来说,大公子现下已经入了大狱,怕是再难翻转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我这就备马去京郊寻老爷。” 慌里慌张的,像什么话。 “进了大狱就进了大狱,左不过才片刻功夫,立时就能要了他的命?你且冷静些,你就是现下寻了你家老爷,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我尚且不急,你急有什么用。” 管事害怕是有道理的:“都说进了大狱,上去先用小刑,隔天便是一顿大刑,我就怕大公子他熬不住。” 李宴单手敲着桌面:“如今那大理寺新上任的寺正是谢家的人吗。” 管事摇头:“这个老奴不知啊,老奴派人去打探消息,顶多只能探到大理寺主簿那茬,那么高的位份,老奴哪里能知道,家中的钱如今也都花尽了,可恨那司务他拿了钱不办事。” 李宴继续敲着桌面。 “好,这事我来想办法,你先把一百两黄金分割开,换成贯钱,先把旧债都拿去还了,佃户的钱待发,府中的用度恢复到从前,还剩下多少,你再报于我。” “哎,好,好。” “成姨娘这两日没再闹了吧?” “成姨娘她病了,这几日都在吃药,闹腾不起来。” “行,你先下去吧。” 李宴不急,是因为她心里有数,她要做文章,必是要从三日后的甄平球赛和谢家那位大理寺寺正身上做文章。 三日后。 打那日阿朱觉着有人危及了她的江湖地位后,这几日,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伺候自家姑娘。 她在院中叫丫鬟撑着杆子捣树上梨花,要给姑娘做梨花膏吃。 院门外,两个老仆听着里头动静,看见院中大姑娘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椅上,喝着热茶,吃着糕点。 日子快活得像神仙。 “到底不是大公子的胞妹,眼瞅着大公子在牢里受罪,她倒是过得自在,又是吃又是喝,可不见有一点心急。” “你没听说吗,这大姑娘打小是被拍花子拍去的,少不得经历了些什么回来,哪里懂得这些兄妹情谊,我见她,不偷着乐就算好了。” 北椋提着木匣子从外头回来,就听见两个院门的老妇在说闲话。 老仆说着话,冷不丁看见北椋那张冰冷的脸,很是吓了一跳,垂下头,各自都噤了声。 北椋懒得训斥,黑着一张脸进了院子。 李宴就等着她,扔下果子,忙去接她那匣子。 “事办得怎么样?” 第10章 送上门的毛病 “全妥了。交付上位的三百两黄金全压了明熙县主的对头谢礼青身上,你料得不差,两方比斗难舍难分,最后一场,确是那球艺精湛的侍卫出的手。” 明熙的侍卫,可不就是仗着一手蹴鞠本领,在京中作威作福,李屈就是得罪了他,才被下了大狱。 “如何。” “依照你的吩咐,那侍卫临上场前,我点了他两道骨骼穴位,今日这球他不光是输了,往后,要想保自己这条腿,蹴鞠一行是铁定不能碰的。” “善!另一件呢。” 说起让她办的另一件,北椋脸色黑的更厉害:“也办妥了。谢礼青赢了球赛,回去的路上,照上位你出的主意,请了两个地痞拦路抢钱,我英雄救美……” 李宴数着匣子里兑换的飞钱。 十倍,十倍啊! 这下李府是生计不愁了。 “怎么着,你救了这位大理寺寺正,他今日可是赢了不少钱,连你什么名号也没问一声。” “问了,报了李府的名号。”北椋的声线闷闷的。 李宴听出了她的不对劲:“怎么了,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有,也有点,争执间,我错手推了他一掌,他似是吐了血。” 豁。 终于能明白隔壁府的小世子为何会追着她不放。 “你何故要推他这一掌呢?”可愁死她了,不会这会儿人已经嗝屁了吧。 “你不明白,他摸我。” ?? 李宴把阿朱唤来,把匣子先去收好,忙起了身。 阿朱唤:“姑娘,你要出门啊,梨花膏得趁热吃。” “留着,我晚些回来享用。” 领着北椋才走到中院,管事急匆匆来寻她:“大姑娘,府上,府上来人了!” 府上来了个贵客。 北椋隔着屏风看前厅里那位背侧着身,着墨袍的男子,视线望去,手中的剑不自觉又捏紧了两分。 李宴瞧出了她面上的杀机。 一把将她按回去:“咳,你先退避,我去会会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寺正。” 李宴从屏风里出来,抱手作揖:“府上李宴敬拜谢郎君,府君亲临我府,很是招待不周,管事,速速看茶。” 谢礼青听见声音,忙转过身来。 瞧见的是位螓首蛾眉的娇俏娘子。 来回交叠、上下拍打的手停了停,有些愣。 “你?” “郎君请坐,不知郎君今日登门来我府上,是有何事相商?” 谢礼青也坐不住,他快急死了。 他身边侍从可等不住他说话,剑立时就拔了出来:“小小李府原来是个娇娘子做主,快把那女侍卫交出来,我且严办了她!” 果然是来算账的。 管事端着茶盏,听见这话,主要是看见那刀,手一直颤。 李宴眯了眼,静看过去。 管事放下茶盏,身旁,谢礼青火冒三丈,狠狠踢了脚蛮横的侍从:“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滚粗去!” 那侍卫被踢得身形半崴,刀霎时插进了管事的大腿缝中间… 管事抱紧茶托,身形剧烈发抖。 侍卫收好刀,恶狠狠盯着李宴看,站在谢礼青身侧,满脸写着不痛快。 李宴挥手让管事先退下,端起茶盏喝茶,轻掀杯盖。 “谢郎君原来是来我府抓人的啊。” 谢礼青踢开身边侍从,走到李宴身前来:“李姑娘,你莫要听我这不懂规矩的侍卫瞎说,我是来报北椋姑娘的救命之恩的,我谢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想着抓她。” 这,李宴就不得不目露狐色了。 “哦?救命之恩。” 谢礼青便把来时路上发生的事说得天花乱坠,说完,言语激动:“李姑娘,你不知道,我谢某人,此生从未遇见这样的女子,她仿若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她在哪,你快些让她出来,你让她,让她再摸我一下。” 李宴险些被茶水呛到。 “何意啊,谢郎君。” 谢礼青明言:“你家侍卫,当真不寻常,她在巷子里救我,碰到我这双手,你知道吗,生平头一次,我不觉着恶心,我打小有个毛病,碰不了人,她这是治好了我的沉疴啊,我使劲地摸她,不仅不觉得恶心,还浑身清爽,家里的算命先生说,我今年合该要遇到贵人,如今,这贵人是真出现了啊!” 什么送上门的怪毛病。 李宴放下茶盏,眼珠打转。 “原来是这样啊,这北椋我是该带出来让你一见,”说着话,她叹了一声气,“唉,就是今天不赶巧,家中烦事诸多,我让北椋去大理寺找大理寺主簿去了,家中兄长有案在身,她这几日很是忙着呢。” “哎呀呀,李姑娘,什么案子,那都是我一句话的事,你别让她去了,快些回来,找什么主簿,你找我啊。” “大理寺主簿都办不了的事,谢郎君您怎么办得了,我瞧着您,这般年轻,岂能左右那主簿的决策。” 谢礼青身旁侍卫笑了:“姑娘,你怕是还不知,你口中的那主簿不过是我家郎君手下一个抄书的,我家郎君可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寺正。” 李宴欣喜,学谢礼青说话:“哎呀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适才多有冒犯,多有冒犯,寺正您请上坐。” 谢礼青坐下了。 他坐下了,李宴学他小动作,两手一拍,脸色愁苦:“唉!还是不行,我大哥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就是找您,怕是也无济于事。” 谢礼青喝着茶,鼻孔朝天:“不怕,就是那臭名昭着的明熙县主,我尚且不怕,我上头有人,你知不知道。” 喝着茶,谢礼青看她抽抽的表情,不由得顾忌:“莫非,你兄长犯的是命案?” “哦,那倒没有,那倒没有,我家兄长人老实,得罪的正是明熙县主身边那位最会蹴鞠的小侍从,平白下了大狱,可是愁煞人了,北椋就为了这事,愁得几天都没吃饭了。” “嘿,这不是撞到枪口上了,郎君我今个晌午还和那无赖碰球来着,早就听说那人横行霸道,你家兄长必是无辜受害的,这事包在我身上,十日之内,我定叫府衙放人。” 得了一句准话。 李宴后退了一大步,双手作揖,弯腰,行了个大礼:“大人,此等大恩,李府如何担待得起,如此,只待我那小侍卫回来,我立时叫她去您府上。” “好,就这么说定了,认得路吧,你告诉她,我就在府上等她。” “是是是,一定给您把话带到,大人慢走。” 谢礼青领了人退去。 李宴单手背在身后,思忖。 这事竟解决得这样利索,可比自己预想的要顺畅,谢礼青这小子,可真行。 他走后,北椋也从屏风中走了出来。 李宴问她意见:“这事你待如何?” 第11章 世子爷中邪 北椋沉了面色,没作话。 李宴琢磨着:“害,这事你要是觉着难办,不走谢礼青这路数,我自有旁的方法,只不过。” 只不过,旁的方法蛮横了些就是。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北椋抬起了头,面上神情已有掂量的模样,“属下在想应对之策,若是去谢府,该给那谢礼青开什么药。” “哦,你还精通医药诊断?” “精通些。” 这金陵霍家,可真是会培养人才。 “你打算给他开什么药?” “他那毛病怕是心病,不是一两剂药能治得好的,我先糊弄着开两个方子,让他晚上昏睡过去,日里留着力气好办事。” “这主意好,不过,他要是再摸你?” “他摸不着,再让他近了我的身,我剁了他一只手。”北椋面上表情阴狠狠的。 李宴甚至怀疑,这姑娘稍后去谢礼青府上,莫不是要给他下毒药。 “嗯,你开药,别把他治死了就成。”她就这一个要求。 两人在前厅商议着事,管事的大嗓门在门外拉扯。 “差人,差人,你这是做什么?” 管事拦不住提着刀的金樽,他怒气冲冲便冲了进来。 金樽一把长刀伸进了前厅,找李宴算账来着。 “你家大姑娘呢,在哪,别拦着我,我要剁了她!” 呵,又一个说要剁人的。 李宴模样淡定:“这不是我们金侍卫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提着把刀像什么话。” “你还有脸说,你不是自诩能断先知吗,这场球赛为什么会输,为什么会输!” 金樽是来真的,刀都挥了起来,被北椋用剑柄挡住,反而将他压了下去。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李宴可得罪不起这位小侍卫。 他毕竟是崔廷衍的爱将。 “大人,莫急,莫急,您亏了多少,我补给你便是。” 听了这话,金樽才放下了刀。 “你愿意补给我?” 左不过几万贯,这点小钱,她李宴补得起:“还能有假不成。” “那再好不过,李姑娘,没想到你竟然还有断错的时候,你这本事到底准不准,我以后还能不能信你了?” 不让他投个几万贯,她如何翻大倍数赚钱,没想到最后竟翻到了十倍。 “信,尽管信,那都是个意外,我这就叫管事取钱来,金侍卫,你那日,又添了多少钱进去啊?” 金樽比了个二的手势,默默吞了一口口水:“二十万贯,那可是对月的全部家当,我指着这次给他赚个养老钱,他还没讨媳妇,这钱你可一定要给我啊,不然待他醒了,他可是会要了我的命。” 她没听错吧,吓得都眨巴了两下眼:“二十万贯?!” “是、是啊。” 李宴的白眼已经快翻到天上去了,眼珠上下一转:“金侍卫,来,你先坐,这钱的事,我们先不议,我有件事要与你说一说,就这几次,你说我能掐会算的本事准也不准?” 金樽坐下了:“除了球赛这事,还挺准的。”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李宴素来断事不出差错,为何就今日出了纰漏?” “为何呢?” “这根本的原因,就在你们家世子爷身上。” “世子爷?”金樽懵了。 李宴示意北椋将适才谢礼青没喝的茶端给金樽,金樽慢慢喝着:“我们家世子爷怎么了?” “这几日,你们家世子爷有没有遇见什么古怪之事,遇见什么古怪的人?” “古怪的事……前日柳巷街的张花魁使劲往世子爷怀里扔香囊,昨日,府里的阿翠打翻了一盆水,泼湿了世子爷的鞋袜,今早院里小丫鬟们为着谁能伺候世子爷擦鞋还吵了起来,这些,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呢。这就对了,我就说哪里觉着怪,昨夜里就为你家世子爷卜了一挂,这一卜,本也没什么,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才发现,你家世子爷出大问题了!” “出什么问题了!” “你家世子阴气太重,所谓阴盛阳衰,连着他手底下的人命盘都要受牵连,不然那赌局为何会翻盘,你与那财运当真是擦肩而过,再看看那对月,何故他受了这样的重伤,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家世子的缘故。” “啊,这可如何是好,世子爷他会不会出事?” “莫慌莫慌,少年郎,我这里有方子,你回去照着做,必能去除邪气,保世子平安。至于那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一切都等世子邪气破体,届时,你那笔钱财,也是都能回来的,这一切,都是时间问题,就看你等不等得起。” “要等多久。” 李宴戳出一、二、三根手指头:“少说也要三个月。” 世子爷家的傻侍卫就这么被李宴打发了,他拿着方子要走之际,才注意到那厅中站着的女侍卫。 顿时望过来,眉心拧成结。 “李姑娘,你家侍卫,我怎么瞧着万分眼熟。” 李宴回看北椋。 心想坏了,这傻小子莫不是认出来了。 金樽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越看越生疑:“这侍卫,怎么长了张路人脸,十个有九个都长她这样,不瞒你说,前些日子世子爷叫我抓的人,就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哈,哈哈,可不就是,若不是看着她长相安全,我怎会打小将她带在身边,金侍卫,您这边请,我送您出去。” 送完金樽回院子,李宴按着眉头忍不住笑。 北椋欲言又止:“上位,您能不能也给我断一断,我有件事,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宴霎时停住脚步,不是吧:“我适才那些话,你都信了?” 北椋信了一半:“倒是听闻祁连山宗师,有一项能预知先事的本领,也曾听金陵府君提起过,上位,我不白听,我花钱。” 李宴瞅她那一脸认真模样,止不住笑了。 “且先去谢府办事去吧。” 一帮傻小子。 晚间北椋办完了事回来,见着门口管事接了差役的信笺,便和他一道提着灯笼进了梧桐阁。 管事大晚上来后院,手里这信,价值千金。 “大姑娘,大娘子的信。” 李宴倒是知道府中大娘子这几日会携着家中几个姑娘返乡归府的事,怎么还亲自送了一封信来。 “念信。” 管事开了信封念信。 念了两句,停住了,不敢再念。 阿朱抢过信封,急得很,把信上下一看,气坏了。 “姑娘,大娘子她骂你,骂你没规矩,没有亲娘养,还说你敢卖宅子,就找人把你发卖了。” 第12章 大娘子回京 李宴独自个下着棋:“继续。” “大娘子不光骂你没教养,还说待她回来后,马上给你立规矩。信上又说,明日卯时船到渡口,要你亲自去接她,你若是不去,回来她定要你好看。” 这什么东西啊:“姑娘,我看大娘子就是存心刁难你,她话说得那样难听,明日我们偏不去接她,卯时,天都还是黑的,路上哪有几个人。” 李宴将手中抓取的棋子放尽,伸手去要那信:“大娘子这脾气倒是横得很,好,管事,先去备车马,明日卯时,我自去渡口亲迎她。” “哎,好。” 管事办完差事走了,阿朱不高兴极了:“姑娘,您这是何苦,大娘子什么性子我最清楚,您头一遭回来,她这是在给你下马威。” 阿朱这丫头除了脾气不好,倒真是衷心。 “好,明日你起不来,不去就是,不用作陪我。” “姑娘!” 翌日清晨。 卯时去迎,寅时中期就要起身,汴京夜不封市,这个点到渡口,除了天是暗的,倒是有些忙碌的商脚小贩。 从卯时初侯到卯时中期,漆黑的天亮了小半分,渡口的灯笼泛着红光,隐隐能瞅见江面上泛起的雾气。 渡口来往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晨时的江边,带着江水寒气,阿朱冷得直打哆嗦,抱紧双臂,嘴里耐不住骂。 “我就说大娘子是故意为难你,说好了卯时初,这都什么时辰了,害姑娘在这里白等这么久,几艘船都来了,也不见大娘子乘的船到,指不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真被阿朱两句话说准了。 府里的二公子李朝乘着马车这时才晃来,他到时,还惊讶:“阿姐,怎的你们寅时就出门了,母亲不是说卯时末才到吗,出门了,也不叫我。” 阿朱可气死了:“姑娘,你看!我就说,是大娘子存心刁难你。” 李宴瞥了她一眼:“二公子面前,你说话也好如此放肆。” 阿朱瞪了李朝一眼,站到李宴右侧不说话了。 李朝被瞪得发懵,和李宴赔笑,笑得憨厚。 在渡口又等了片刻时辰,一望无际的江面,不见船来,身后左右的渡口,少说也聚集了些人,李宴估摸着,这船怕是晚点了。 见李朝搓着手发抖,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到他肩上:“还要些时辰,天还未大亮,你去马车里睡会儿,船靠岸了,我叫丫头唤你。” 李朝双手拢紧身上披风,一句话也没说,就被长姐的眼神压倒,忙应:“好,阿姐记得唤我。” 初春的季节,空气里本就裹着一丝寒,江面生风,吹得李宴一身天黛色衣裳四散飘开,头上束带也飘到一尺外,在空中飞扬。 她打眼看着,江面水光相接处,迎来两艘船。 一辆金碧辉煌的,一辆行就客船。 寻常人没得这个好眼力,管事一行人也都等的不耐烦。 江面七八个渡口,总还有公船客船之分,来往的小贩挑着瓜果担子站在渡口边,等着上客船。 处处都点着些烟火气。 人聚集得多了,闹声也就多了,各式各样的嘈杂也就有了,这时天还未亮。 北椋横空起了身,踩着渡口边的货物跳上了旗帜高处,在上头单脚顶立,向远处望去。 国公府的世子爷约着言家的独苗言小官人也在渡口候人。 不过,伫立的是公家官道。 言祝新和金樽商讨着那日球赛的盛况,越说越起劲,忽闻,岸边传来一管长笛之声。 寻着声音望去,瞧见那矗立的旗帜上头,正立着个白衣飘飘的奏笛之人。 横笛高城弄晚芃,碧空如水雁来时。 何等曼妙的笛声,空灵之声尽往,满渡口都静了,在这寂静清寒的江面,吹出一番别样的碧波荡漾。 言祝新看呆了去。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这女子笛声精湛,眼前景,眼前人,倒像是一幅画,一时文秣上了岸,他定要夸赞。” 有人寻着那笛声看,有人盯着地面看。 白衣飘飘的吹笛人看不清脸,岸上隔壁李府的那位大小姐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晨时风寒的渡口,她被凛风吹得衣裳飞扬。 世子爷敛了神色,果然是没个正型。 丫鬟来给世子爷送瓜果热茶,才走近世子爷身边,就被金樽眼快接下。 世子爷盯着那渡口望得认真,被面前一点茶水烫着了脸。 金樽捏着茶水,围绕着自家主子,左右四撒,嘴里振振有词。 “污秽邪气,快快散去,快快散去!” 崔廷衍登时冷了脸:“你疯了!” 金樽可不管世子爷怎样发脾气,茶水都快撒到言祝新脸上去,滚烫的茶水点子将他烫得嗷嗷叫,再没有一点听曲的心思。 李宴确是听出了北椋曲中的悲凉之意,静听完这曲,两艘船相继靠岸。 总算等到府中大娘子归京,她被几个嬷嬷包围着,身后陆续走出两位妙龄的小姑娘。 大娘子柳氏,好说也是扬州织户人家的官小姐,下嫁到他们李家,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来时就说先夫人留下了个拖油瓶。 这拖油瓶10岁那年不是说被卖了吗,怎今日竟还回来了。 柳如芸打眼这么一看。 怎么忒是个人物的模样,气度不凡,模样俊秀,哪里像是吃过苦的样子。 李宴走近了,唤了声大娘子。 李朝也乖乖地连叫了几声母亲,还说,这就是大姐姐。 柳如芸冷哼了一声:“别叫得这么亲热。宴姐儿是吗,你可是好大的胆子,主君不说话,你还想着卖宅子,这家里有你做主的份,这些年,怕不是在外头学了什么野规矩,如今还想骑到我头上来。” 她身侧,年纪大的嬷嬷也冷着脸:“大姑娘,这里人多,你怎么着也要规矩些,适才那是什么礼数,见着了大娘子,连腰都不弯吗。” 李宴算是见识到了大娘子的泼辣。 半弯着腰,将将行了个全礼:“见过大娘子,大娘子舟马劳顿,回去的车马已经备好了,您请。” “我自要坐车辇回去,你,同方姨娘,坐后面那辆车去,我同我们家朝哥儿有体己话要说。” “是。” 两位姑娘身边,便是方姨娘。 方姨娘瞧着体虚,面色泛白,同李宴应声。 “大姑娘。” 两位妹妹也行礼:“大姐姐。” 两个小姑娘倒是生得眉目清秀,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像朵花似的。 李宴也看着高兴:“路上怕是累着了,家中早早备好了早膳,尽先着入车辇,回去吧。” “是。”两姐妹一同应声。 第13章 收拾刁妇 晨时早膳用过。 李淑扶着方姨娘回陶花轩,方姨娘咳嗽个不止。 李淑既惦念着自己这个亲兄长李屈的案子,又想着家中如今的局势。 “小娘,你听大姐姐说了吗,成小娘这几日病了,她病得好,这几日不会再来找我们陶花轩的麻烦。” 方姨娘摇头:“府中管家的账房钥匙还在她手上,她既管着这个家,大娘子就一日日的不痛快,屈哥儿的事,我一万个没办法,还要求着大娘子,淑儿,若是大娘子以你的婚事为挟,我们娘俩可真的走进了死胡同。” 这事李淑愁苦了一路,心里担心着大哥哥,日日睡不安稳,但回来后,看见家中的大姐姐,仿佛寻见了一丝生机。 “适才用膳间,大姐姐说,大哥哥的事,她会看着办。” “你糊涂啊,宁可相信大娘子会惦记着你哥哥,也不要信李宴的话,她母亲怎么死的,这事,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这个家里,就没有她能放在心上的人,她不难为我们,就算菩萨保佑。” 李宴果真被柳如芸叫去立规矩,听她叨叨了小片刻,才被放了回来。 回来后,她没怎么着,阿朱气得拍桌子。 “大娘子什么意思,全程不听她问一句大公子的事,可劲儿地数落你,我们姑娘这身衣服怎么了,行为举止哪里不像个姑娘样,姑娘,你怎么就能由得她那样骂,往后,每日晨时,真要去给她请安吗。” 李宴轻笑:“你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这大娘子,确实是不关心李屈的事。” 大娘子房中摆设,吃穿用度,瞧着不像是没钱的。 她怕是也有不少的嫁妆私产,毕竟李朝张口闭口,要吃的都是醉春楼的名食。 从前不知,这后院,里头有门道着呢,一人有一百个心眼。 李宴在笑,北椋问:“主子,您笑什么?” “我笑我这双手,从前都是握枪握剑的,不想今天,还被人挑添菜的手法不对,大娘子可是有趣的很。” 阿朱不明白她的笑,北椋暗了神色:“主子无需自嘲,这个家谁当家做主说不定,几个没脑子的妇人眼见低,她管不着姑娘你。” 李宴被北椋这句话说新鲜了,细看了她一瞬。 笑开了:“你说得对,我不同这几个妇人计较,阿朱,去开小库房的匣子,给梧桐阁的丫鬟一人做身新衣裳,也给北椋,多做几件花哨的锦缎,成天一身白,倒显得我亏待。” 李宴肚量大,不同几个妇人计较,柳如芸却是没想着放过她。 才刚刚晌午,她又叫人来唤李宴。 李宴午时小憩,床头的凝神香让她熟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久远的梦,梦见头一回她随父帅出征,攻破易守难攻的抚远城,单枪匹马杀进刺史都城,用一杆龙胆梅花枪挑破了敌军统领的首级,首站告捷。 彼时,她在辽阔的漠北用孤胆打出了一记响亮的翻身仗,名声响彻整个李家军。 父帅李忠堂令八十号角手为她鸣声震鼓。 那时的她,少年意气,横跨双马,手持一柄长枪,盔甲加身,八面威风。 同她父帅大言不惭:“再给我十年,我要踏平这漠北!” 她是父帅在马背上养大的明珠,她为父帅征战数十座城池,谁不知道岐阳王李忠堂有个不输乃父的爱女。 都说要不了几年,她必将袭授大将军之职,搬门立府。 后来,她果然成了整个漠北最年轻的女将军,名声轰动一时。 这个梦做的细碎,再怎样意气,她却也没梦见殷阳一战,自己是如何身死,独独梦见被官家缉拿的父帅是如何在入京的途中受病受难。 梦见她父帅被压在牢车之中,咳嗽不断,冰寒的霜雪浸湿了他白发苍苍的乱发,他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父帅!” 李宴霎时作醒,坐起了身。 额头闷了串细汗。 睁开眼,大口喘着气,心慢慢才定了下来。 梦里那些场景,真实的令人心绞犯痛,她那一生为国尽忠尽力的老父亲,曾几何时,是何等的风光,晚年暮时,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匀了匀呼吸,听见抱厦外头断断续续的争吵。 争吵越发激烈。 大娘子房中的楼妈妈,嗓门也不小,愣是吵不过一个大丫鬟。 阿朱恨不得往她身上泼脏水:“你说谁是扫把星,谁命里带煞,你一个刁妇,还敢来我们大姑娘房中闹事,反了你!” “说的就是你们家主子,打生下来就写着不详两个字,克我们李家,克家里的主君,她亲娘不就是被她克死的,算命先生都说了,她活不过18岁,要不然,主君也不会打小就将她送出去,她这才回来几个月,家里大哥儿忙就出了事,往后还不知道要带来多少霉运,大娘子可是为了她好,这些驱霉的物件你们勤着收好,你们大姑娘人呢,我进去找她,大娘子还等着她回话呢。” 阿朱把这些带着符的瓶瓶罐罐摔了个稀碎。 “去你的开了光的物件,去你的大娘子,今天要是让你扰了我家姑娘休息,我也就甭在这院里待了我。” “我说你一个先夫人带来的野丫头,不过就是替姑娘守了八年的院子,你横什么,把人给我扒开,今儿这内室,我还偏闯了。” 双手难敌两个泼辣的老妇。 硬是叫这嚣张的房妈妈闯了进去。 房妈妈挑开帘子才走了进去,半刻功夫不到,后脚又从帘子中退了出来。 脖子上架着把蹭亮的剑,可吓坏了她这个老奴婢。 内宅的人,哪见过这种真枪真刀的东西,现如今,她被这把锋利的剑抵着脖子,不得不往后退。 北椋抵着剑柄,抽出一半的剑,压着这个老妇从内室退出去。 房妈妈立时就乖了,连带着身后几个老妇也都乖了:“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我是大娘子房中的人,你敢对我动手——” “跪下!” 房妈妈被压着半跪了下来,觉着那剑仿佛已经剌了她脖子,有冰凉的液体在流动,吓得浑身都在抖,忙收了声,哪里还有方才那副嚣张气焰。 李宴披了间墨色薄纱长衫从房中走了出来,长发散落两侧,系着腰间松带,瞅着外头这一片狼藉。 阿朱眼圈都是红的:“姑娘。” 李宴在静置的盆中洗了把手,接过阿朱递过来的巾帕擦了擦手,顺道擦了擦额上已经消散的细汗。 “这是在闹什么。” 第14章 大娘子要出气 房妈妈不敢说话。 李宴一个眼神过去,北椋收了剑。 房妈妈又才咋呼了起来:“大姑娘,我不过就是来传句话,大娘子喊你去商讨大哥儿的事,你由着下人舞刀弄枪的,难为我一个老嬷嬷,这还有处说理去,瞅我这脖子,不知道伤着没有,大姑娘真真在外学了些本事,尽把这招数往我等这些妇人身上使。” “闭上你的臭嘴,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 阿朱将小丫鬟捡起来的碎片包起来,一个包裹,丢在房妈妈脚下。 李宴眸中凌厉的晦色至此都没散,几个老妇人倒是会作威作福,她压了面色。 “回去给大娘子传话,李屈的事,她办不好,叫她少操些心,午时便叫我过去听训诫,没得这个道理,一个妇道人家,且管好她自己内宅的事,这手若是再伸得狠了,也别怪我下手没轻重,起身,慧儿,送送房妈妈。” 小丫鬟慧儿应声:“嗳,房妈妈,您起来。” 李宴打发了几个老仆,便领着北椋出门了。 房妈妈回到鼎萝堂,又是恨又是怒,顶着这抹着血痕的脖颈,哭得煞是伤心。 柳如芸听完,气得狠狠拍了两记桌子:“好个贱人,一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下贱胚子,还敢做起我的主来。我不在府中这些天,她尽往府中召些不三不四的人不说,还整日的出门乱晃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她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败坏了这李府的名声,届时还要连累我的窕儿,一个乡野回来的死丫头,我还教训不了她了我!” 房中温嬷嬷给大娘子点着凝神香,使了眼色让房妈妈站起了身。 “夫人,您忘了,我们家这姑娘已经与府里断绝了来往。” 这话说到柳如芸的痛处,她连撇了温嬷嬷好几眼,白眼翻了一个又一个:“你要死啊,也来找我的不痛快。” 温嬷嬷手挥着熏香:“我是想提醒大娘子,那大姐儿总归不是您亲生的,和你哪有什么关系,你急着给她立规矩,尚且还不知道她的底细,如此急切做什么,怎么着也要先观察个几日再下主意。” 柳如芸被这两句话说贴服了,心里这口气却难下:“一个乡野丫头我做不了主,屋里那几个小的我还能做不了主,去,把三姑娘四姑娘都给我叫来,我今儿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国公府。 崔廷衍往常也有午睡的习惯,只今日睡得格外深。 床头那添了料的檀香,让他陷入了梦魇。 他只梦见有个鲜衣怒马的女将军挥动长枪,单枪匹马立于危墙之下,好不威风。 往近了看,却瞧不清那女将军的脸。 殷阳兵破,那女将军以一挡百,杀了个烽火连天,入眼之处,皆是血光,几柄从城外射进来的箭,直直射进她的胸膛。 崔廷衍猛得睁开眼。 全身微颤。 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矜贵世子爷,竟然梦见如此血腥的梦魇。 怕不是什么好征兆。 远在边疆的父亲和兄长,莫不是近期有什么变故。 崔廷衍挑了床帘,伸出脚,刚落地,就踩着了个冒着香烟的小祭坛。 定睛一看,小祭坛上不光插了三根香,还贴了张鬼画符。 崔廷衍忍无可忍,这几日也是受够了这些牛鬼蛇神。 咬着牙齿,唇色颤抖:“金樽!” 金樽麻溜地闪进了卧房,今天世子爷醒得可真早,他这三根香还没烧完,收都来不及收。 看见世子爷将破了三个洞的袜子脱了下来,金樽忙过去抱起自己的小香炉,这里面,可都是他日后发财的宝贝。 街上的大师说了,世子爷起码还要受够十日的焚香熏陶,方能化除邪气。 “你这疯病还要多久能好?”崔廷衍盯着他抱紧在怀中的香炉,眉目一片黑。 “不是我多久能好,是世子爷您,”原本他按照隔壁李姑娘说的做也行,可他心急,这才去求了街头的王大师,“王大师还说了,世子爷您不要轻易动气,所谓怒则生变,伤肝伤肾,我就说世子爷您肾一直有问题,还去招惹人家小娘子……” “金樽,你是想这时死,还是明日死?” 金樽不敢说话了,他知道他家世子爷有时候是会来真的。 崔廷衍起了身,把金樽贴在架上镜子上的黄符,全都撕烂了扔在地上,连摆在面前的黄色绣墩也都踢了一脚。 “再敢在我房中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要了你的命。” 崔廷衍气不顺,大丫鬟听见声音,进房中来伺候世子爷梳洗。 换了衣裳,梳洗完毕,崔廷衍推算时辰,问那处罚着站,嘀嘀咕咕咒骂他的金樽。 “北城门什么动静?” 金樽这才想起正事:“一切如常,这个时辰,郡主该入京了。” 崔廷衍冷笑了一声:“好,那就给她送份见面礼。” 大丫鬟收拾完屋内陈设,叫丫鬟端了水盆出去,摇了摇头,同崔廷衍道:“世子爷,老太君那边吩咐,等您醒了,过去一趟。” 崔廷衍握着手中那把金吊牌:“今儿没工夫应对她,金樽,备轿,出府。” 李宴领着北椋欲望大理寺走一趟,到了城北,路被封了。 摇着旗的府兵打马穿过,封路呐喊:“永康郡主入京,闲杂人等规避!” 郡主的车马不过街,整条街怕是还要再封片刻。 李宴便被阻隔在了路的这头。 北椋警惕心不小,勒紧马头,在李宴耳边低语:“茶楼东面,酒楼西面,都有埋伏。” 英勇善战的永康郡主的车架都有人敢拦,这可真是一桩奇事。 “静观其变。”李宴绕紧马绳,端的淡定。 永康郡主入京,太子冼马章文秣亲至北城来接,在北城门下等了足足半刻钟头,终于接上了郡主大架。 一时,车马府兵尽过,百姓分立街道两头,能观郡主尊荣,这比菜市场买菜还热闹。 李宴立在马上,便也瞧见了京中这位风头最为鼎盛的郡主真采。 永康郡主二八年华,至今还未婚配,此番入京,少不得一些皇室子弟都要拉拢。 北椋言语正经,忽道:“不比主子你,只是瞧着风光,你要是这般标配,可比她威风得多。” 李宴转过头来看她,又看向那处身披盔甲,立于白马之上的永康郡主,乐了:“豁,您可真会说。” 李宴笑得好看,不远处,正观望着这里的两个小厮还在商讨着。 “是她吗?” “是她,小的那日跟丢了人,这身白衣裳,这把剑,错不了,拿了我们赌坊10倍的酬金,转头就换了飞钱,小的就是化成灰也认得她。” “好,去禀报卢衙内,就说这人,我们找着了。” 第15章 英雄救美 掌管赌坊茶坊乐坊多坊行会的总把头卢衙内,就这么从楼上被请了下来。 “陈六,你确定就是她?那日害我那个小赌坊亏了两个月的营生,怎么是个小娘子。” “衙内,就是个小娘子,还是个厉害的小娘子,寻常小娘子,腰上可不会配剑,衙内,您不会是怕了她吧?” “胡说!” 卢衙内上了马:“你去把人给我疏散开,敢从爷爷我的手指缝里抢钱,看我今天不给她点颜色瞧瞧。” 陈六犹豫了:“衙内,现下不是个好时候,郡主的车架经过,街边都设了路障,不如待郡主的府兵过去,免得引起轰动。” “郡主怎么了,郡主了不起啊,小爷我怕过谁,我不就是去拿个人吗,去,快给我开路!” “是。” 一时间,七八个壮汉,高举着棍棒,朝人群涌来。 李宴听见声音,转过头去看,只看见一帮游手好闲的汴京闲汉是要闹事的节奏,还不清楚,对方就是冲着她来。 百姓被疏散开。 迎面走来个骑高马头簪大红花的小衙内,瞧着很是嚣张。 北椋再度压低声音:“主儿,楼上行动了。” 她这话刚落,就见两面楼上各自射来数把冷箭,场面登时乱成一团。 老百姓逃也逃不及,呼喊声不断。 长街上,府兵顿时将郡主围成一团,章文秣吓得抱紧马头,一时,冷箭飙来,砸在郡主的盔甲上,溅了她一脸水渍。 府兵也被这水球砸了个痛快,周身都湿透了。 永康擦了把脸,半转着马:“定是廷衍那小子,看我回去如何治他!” 这头,李宴绕着马也准备走,场面如今都乱了,封闭的路障生生开出一条路,她正往前踱步,身后传来惊呼。 “快让开,快让开!” 戴红花的小衙内被惊了马,那马横冲直撞,直直飙过来,身后小厮追都追不及。 跟在身后喊:“衙内,衙内!” 说时迟那时快,马匹从李宴身侧飙过,她霎时抬高马头,追了进去,闯进了路障,单手就将那惊慌失措的马勒住,两匹马原地横转了个圈,这匹受惊的马终于停下。 李宴坐于马上,看那小衙内被赶来的小厮抱住,从马上接了下来。 卢鸣上气不接下气,想吐,犯恶心。 可看着那马上的小娘子。 眼睛都花了。 手指着她。 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北椋绕着马也走到了李宴身侧,李宴垂眸一笑,朝身下人双手抱了个拳,便带着北椋踏马离去。 一会儿功夫,人就走的不见影子。 卢鸣眼睛还是直的,心里惊艳太多,本土的开封话都冒了出来:“咦,恁个小娘子,咋捏那样好看辣!” 陈六拿不定主意:“啊,衙内,那这人追还是不追?” “追,追什么追!” 李宴赶马到了大理寺,以她如今的身份,借着谢礼青的便宜,也进不了正门,只能从侧门进寺,北椋提醒她。 “主儿,你看。” 站在小北门边上看,看见正门处,大理寺少卿都亲自出来接人,车马停立,车上下来个玉冠华服的小世子。 崔廷衍。 他也来大理寺? 北椋声音轻:“崔家当朝显贵,连个小世子出门都是这样的做派,这崔廷衍日后必定如日中天,前途煊赫。” 是啊。 北椋这丫头,看人的眼光准。 而今人为显贵,我为寒门,差别不在一厘一毫,没落的李府行将就木,崔府满门,深受皇恩,荣宠不断,如何比较。 父帅的冤案,看来不是朝夕能办的事,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一道尖锐的嗓音将李宴从谋划中拉回现实。 小房门不太客气:“两位姑娘,这边请吧。” 李屈被关在最阴寒的地牢,进牢房前就说受了重伤,李宴怕她熬不过去这几天,特让北椋来探他。 地牢的潮湿阴暗,犹如一把暗中无形的触手,深深抓住了李宴的双脚。 才待了片刻不到,她已觉全身寒冷。 像是内伤犯了。 站在牢房外等候,北椋隔着铁门回话:“无事,主儿,看来是用过药了,想必是谢礼青关照过的缘故,只剩些皮外伤,我给他服两颗金创药丸,不日他就能醒。” 李宴压下身上的寒潮,点头:“去吧。” 北椋给凉席上睡死的李屈喂药,恍惚间,他睁开了眼,又仿似没睁开。 只瞧见个容貌清透的小娘子在照佛他,待睁眼看,又没得力气,立时昏了过去。 看完李屈的伤势,给牢房狱头塞了不少银钱,那狱头改了口径,说:“只要人没送去刑部,都有转圜的余地,姑娘要是再来探望,下回记得还找我。” 李宴笑笑,出了大理寺。 一个小小的狱头,给了钱立时换副嘴脸。 这年头,没钱不好办事,无权也不好办事。 李宴坐立马头,看着那面停在大理寺正门的车架,拨高了下巴,眼里情绪翻涌。 皇权。 显贵。 谁说不能颠覆。 有朝一日,我定要那崔廷衍打汴京街头,替我伏小作揖,牵马跪安。 —— 柳氏要着府中三个姑娘每日起早问安,李宴卯时刚过就醒了,在院中练了一记枪法,洗漱后换了身衣裳便去了鼎萝堂。 阿朱前头引着灯笼,天还未亮。 大娘子睡梦正酣,被温嬷嬷叫醒,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梳妆台前。 “个天杀的,到底是来请安的,还是来催命的。” 一连三日,李宴雷打不动地这时候来请安。 柳如芸摔碎了妆台上的木柳梳,黑眼圈一日比一日严重。 “她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一日比一日起得早,你瞧瞧,外头的天连个亮星子都见不着,她比那晨市上早起杀猪的还勤快,我算是明白了,她这是嫌我睡眠不好,想我早死来着,温嬷嬷,你去回了她,叫她明日晚些来,日日这个时候,还要不要人睡了。” 温嬷嬷捡起地上摔成两瓣的木柳梳。 屏开了小丫鬟,亲自给大娘子梳头。 “姑娘,没得这个道理,规矩是你要立的,大姑娘早安晚礼,挑不出错,你让她晚些来,她起早了就在门下候着,反显着是在刁难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那你说,现下怎么办。” 第16章 李屈得救 温嬷嬷慢慢替大娘子梳着发。 “大娘子心里明白怎样做合适,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我看着大姐儿是个厉害的,你与其有功夫和她较这个劲,不如花些功夫在大哥儿身上,这几日,方姨娘可是把家底都掏给了您,她身上可没几个钱。” 柳如芸冷哼一声:“我巴不得李屈把牢底坐穿,谁想管他的事,一屁股烂摊子,就是花了钱,也起不到效用。” “大娘子,不日主君就要回府,你想不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一回事,要是叫他听见,你一个当家的娘子,连这点主张气量都没有,主君哪里会高兴,就是那成姨娘,她没得门道,还张罗着呢,不就是为了这些面子功夫。” 提起成姨娘那个狐狸精,柳如芸气得心里抓痒:“我听说她病了,病着了,还想着这些门道,主君不在,她做给谁看,惯会使些手段,我还能输给了她,那大理寺的主簿夫人,她胞妹不是我家窕儿先前的女先生吗,如今嫁到了观察支使家,细想来,也只有这个路数可以走,嬷嬷,你备了礼,替我去跑一趟,且先问问风声。” “这就对了,观察支使家虽说未必肯收这个礼,她家那个老太太又是出了名的清正刁钻,碍着二姑娘的情面,想来那刘家也不会太失礼数。” 人铁定是救不出来的,就等老爷回来,怕是也赶不上了,这人一旦下了大狱,还有几个活头。 想到这里,大娘子开心了不少:“去跟外头候着的死丫头说,我体谅她日日勤苦,打明起,不用来请安了。” 小丫鬟应下了:“是。” 翌日早。 大娘子召集了一大家子用早膳,颇有些得意。 使了个眼色给温嬷嬷。 温嬷嬷清了清嗓子:“今儿有桩喜事要告诉大家,大娘子花了通天的力气,走通了观察支使家的关系,刘家二夫人那边给了句准话,说啊,咱们家大公子,没事了,这两日就能放回来,方姨娘,这回,你可是要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喜从天降,方姨娘愣得没神,待反应过来,眼圈霎时红了。 “大娘子,这是真的吗?” “刘家二夫人的原话,一句也假不了,这都是看在我们家二姑娘的面子上,还下了帖子,这几日她们家老太太要过寿辰,说是让大娘子领着家里几个姑娘都去呢。”温嬷嬷道。 成姨娘坐在一旁,初时见着大娘子这样显摆,鼻孔哼了好几声,现下听见这个话,人来了精神。 “刘家给我们家下帖子了?” 这可是桩奇事,文官家的府邸甚少给咱们这样的武官家下帖子,且这回下帖子的,还是观察支使刘家。 柳如芸摇着蒲扇,眉毛挺翘,春风得意:“要不说我家窕儿出息,方姨娘,你家屈哥儿,这回可是欠了我们家窕儿一个好大的恩情,她一个姑娘家,走这些关系,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暗地里,也不知道塞了多少银子。” 方姨娘喜不自泣,噗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大娘子,垫了多少银子,我慢慢还您,待屈哥儿出来,我定叫他去府上去谢二姑娘,大娘子,你的大恩大德,屈哥儿实在无以为报。” 李淑将自家小娘扶了起来,听到兄长要归家的消息,心上绷紧的弦总算是放下了,当下也是抹着巾帕擦眼泪。 李宴瞧着这满桌子的喜怒哀乐。 拿大拇指刮了刮眉峰。 才一个小动作,就被大娘子收在眼里,她冷眼望过来,语气不善:“刘家说了,你也去,家中姑娘,我自是一视同仁,叫你家丫鬟去账上领些份例钱,做身能出门的衣裳,瞧你那身穷酸样。” 今儿来陪同的是慧儿,若是阿朱在,她定要呛回去。 李宴迎着大娘子挑刺的视线望过去:“内宅的小宴,我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去玩吧,这几日我都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整日在家游手好闲,不干实事。管事都说了,你回来这些天,尽往家里招些不着调的散人,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像什么话,你没娘教,可别带坏了家里几个小的,且去学些规矩吧。” 大娘子的话刺耳,成姨娘冷笑一声,嗓音比她还尖锐:“大姑娘游手好闲,那也比你家朝哥儿强,老爷留下的亏债,她可是都替大库房还清了,你要这么有本事,怎么这些年,不见拨点嫁妆出来,替老爷还债?” 库房的债都还清了? 柳如芸不敢置信,抹过脸来看向身旁的温嬷嬷。 温嬷嬷也诧异得很。 大娘子的脸色可谓五味杂陈,信不信是一回事,语气显见的缓了半分:“不想我家大姑娘还有这本事呢,这整日在外闲逛,是比我家朝哥儿灵活得多,既是这样,刘家老太太的寿辰,你备份礼吧,你能干,必是能备一份拿得出手的厚礼。” 李宴等了一早上,饭吃不上一口,尽听一屋子人叽叽喳喳,饿都快饿死,失笑得很。 应下:“大娘子说的,照办就是。” 她看着像好说话,成姨娘掩着扇子,狠狠嗤笑了一声。 大娘子还是这般没脑子,敢占活阎罗的便宜,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早膳过后。 柳如芸自知和那管事处不好,这李宴在家中两个月做了什么事,与哪些人有什么来往,一概不知。 奇怪的是:“你说那死丫头哪来的钱,成姨娘说的话有假没假,还有这刘家为何指着名说叫那死丫头去赴会,你也知道,这些文官家眷,可是一向瞧不起我们家的,莫非?” 温嬷嬷问:“姑娘想到了什么?” “莫非那丫头和刘家的人有些苟且,是了,刘家那小儿子,和那丫头一般大,听说中风躺在床上半年,”越想越对,柳如芸一拍手,“刘家原来是这么个意思,病鬼配个老剩女,可不就是绝配嘛,她是该嫁出去,这桩婚事,我看成!” 柳如芸为了让李宴去赴约,一日派人来梧桐阁三回。 李宴在屋中作画,就听见院外阿朱说,这事她替她家姑娘应下了。 进了门,便咋呼开:“姑娘,刘家下的帖子,我们非去不可,礼是我们房中备的,不能只让大娘子占便宜,你没听那房妈妈说吗,她说姑娘你现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出去走动走动,可是要嫁不出去了,我真是想扯块抹布,一并撕烂她的嘴。” 李宴作画细致,北椋看得入眼。 “如此精细的汴京路引图,主儿是怎么记住的?” 打的仗多了,最会记的便是路引图,什么崎岖的山峰峻岭,看一眼,决计忘不掉。 李宴搁下笔,被阿朱絮叨的头痛,想起她还有个箱子。 从祁连山带回来的箱子。 叫慧儿扫扫开了来。 慧儿抱了一把剑和一张画来。 剑是破虚剑,李宴开了剑试了下手风,用得趁手,是她常用的配剑。 丢到了北椋手上:“往后京中行走,用这把剑。” 至于另外一幅画。 画将将打开,便听见北椋一声惊呼:“江南海晏河清图!” 看来她认得这画。 其实就是幅江南一带的山岭密图。 表侄女统共就这么两件值钱的东西,还随身带着。 李宴把画收了起来,瞧见北椋面上的惊诧还未消散,轻笑了声,连着裱画,一同放入她手中。 “这个也给你了,付你那三百两黄金的钱。” 北椋握着画,手在微颤,只望着她,眼里情绪复杂交聚,却半天没说出话。 李宴就爱看她这幅慎重又珍惜的样子,往后啊,还有得她惊呢。 这可不是她吹。 管事被她打发去庄上办事去了,前厅有什么事,留个小厮来传话。 小厮慌里慌张的,顾不上屋里主仆闲话。 进来传话:“大小姐,二十六行会的总把头卢衙内来我府上要债来了!外头来了好些人,把府上几个门全堵上了!” 李宴拧眉。 卢衙内? 这是谁? 第17章 大娘子腰伤 府上有外男来前厅的消息,立时就传到了柳如芸那头。 先前正是吃了撬不开那管事一双嘴的亏,这回是特意让门房老嬷嬷留意着,只盯着梧桐阁的动静,一有消息就去禀报。 这下可让她逮住了。 大娘子从塌上爬起来,午觉都不稀得睡,急匆匆就往前厅赶:“我倒要看看,她是和什么人来往,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私、明会外男,琢磨些赚钱的营生,像个寻常男子出入前厅,她哪里来的胆子。” 温嬷嬷跟在身后,急死了,使劲地劝:“姑娘,姑娘!你慢些!” 大娘子一刻也慢不了,越走越快,脚底生烟。 “姑娘,大姑娘就是与哪些人来往,合该轮不着你管,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唉!” 温嬷嬷没得那个好体力,被小丫鬟搀着,喘气喘个不停。 自家姑娘以前在家中做姑娘时,脚力就好,现下这脚力好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去,你快去,跟上大娘子。”温嬷嬷指着小丫鬟去追。 屋里两个丫鬟没一个追得上大娘子。 在亭上看着小画本,描画的李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问书童:“我怎么瞅着,那里有个如同风一般飞过的,像是我母亲。” 书童将书从脸上取下来,擦了把哈喇子:“二公子胡说什么,大娘子贤惠端庄,做当家主母的,出门都得三两个婢女跟着……哎,那在跑的,是不是大娘子房中的小翠。” 李朝摇摇头,闹不明白:“大中午的,不去午休,在院里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 李宴去前厅亲见了卢衙内。 小厮说,那上门讨债的衙内可是京中恶少,很有些来头,可比上回来的那拨厉害得多。 说是府上欠了一笔买宅院相借的银子,而今到了期限,已经迟了七八日,是如何打算。 家中的账本李宴亲自过目过,旧债全都还清,突然冒出来这一笔。 要么是那衙内讹人,要么,是管事做了假账。 后者可能性怕是大些。 李宴从屏风里走出来,瞅见前厅已经站了七八个壮汉,各个身形彪悍。 那为首着圆领袍衫的男子,正躺在主座上单翘着腿,身边人给他剥橘子。 卢鸣吃着橘子,横眼一看,看见屏风里走出来个俊俏小娘子,惊得手中橘子都掉了,忙站了起来。 “小娘子,是你!” 陈六在卢鸣身后撑着扇子,目光盯着李宴,眼神不善。 李宴过目不忘,也认得他:“阁下如何称呼?” 陈六冷哼:“这是我们卢衙内,可不是巧了,旧债新债,一并还了,这是你家大公子签下的借据,如今逾了七八日,不见人来,按照这借据上的约定,我们可是要来拿人的,李屈人呢,他上哪去了,你叫他出来说话!” 李宴接过那借据。 卢鸣推了陈六一把:“去,剥橘子去,别在我跟前叽叽喳喳,炸得耳朵疼。” 李宴将借据看完。 一座置办在西巷的宅子,如何就要二十两银子,如今逾期左不过七日,按照赔付,竟要赔三百两银子。 这年头,借贷人的钱,这样好挣吗。 李宴气息不匀,卢鸣却变了副嘴脸,笑呵呵的:“娘子什么身份,怎是你出来说话,你和那李屈,是什么关系啊。” 李宴瞧着这人竟还有两副面孔,现下对她怪是和气的,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是家中大姑娘,李屈是我兄长。” “哦,是李府的大千金,在下卢鸣,见过姑娘,不知道姑娘还记得小可吗,那日北城街上,亏得姑娘相救,自回去后,小可对姑娘是左思右想,昼夜难寐——” “咳!”陈六咳了老大一声。 卢鸣一嘀咕,怕是用错了词:“我是说,小可惦记着姑娘的救命之恩,一直想着机会报答,这借据你莫要看了,还钱的事我们不急,不如我们移步去醉香楼,我在那里备下酒宴,请恩人同往,我们把酒言欢,鸾凤颠倒——” “咳!” “咳咳咳,咳什么咳,咯痰了你就出去吐!”卢鸣为数不多的耐心都快被陈六磨尽。 李宴垂眼看着面前这个小衙内,将借据叠好收了起来:“那日不过是举手之劳,牢不住衙内惦怀,既是欠债,这三百两今日我替兄长还了便是,稍等,这就让小厮去取碎银。” 银子取来,钱也还了。 陈六看着她如今能痛痛快快拿钱,气得心痛肺也痛,可看他家衙内,盯着人家姑娘,都快流口水了。 卢鸣不傻,瞧这姑娘魄力,又练就的一手好马术,必不是一般人,收了钱有心提点:“大姑娘,钱我们自是要收下的,欠姑娘一顿饭姑娘随时来取,不过,大姑娘这样聪慧,可要当心些,你家兄长不光是买宅子,他如今什么身份,只怕日后别连累了本家,汴京律法,官员狎妓,徒二年、杖八十,那都是有明法的。” 李宴抱礼:“多谢衙内敬告,某当好生处理。” 送走了卢衙内一行人,李宴回梧桐阁,仔细看着那面借据。 借据上的府宅地址写得一清二楚。 四进制的院子,很能住些人。 李宴眉心紧蹙,慧儿来传话:“姑娘,大娘子出事了,说是走路太急,跌进了泥潭里,扭伤了腰,几个院的都去了,您要不要也去看看她。” 大娘子走个路还能把腰扭了,李宴到鼎萝堂时,院子外头已经聚集了一堆人。 李淑母女俩现下把大娘子看得紧,必是第一个来的。 至于成姨娘为什么会来,她掩着面扇和身边妈妈偷笑,果然是来看笑话的。 这个热闹不能没有她。 耳力太好,隔着院子,李宴在屋外都听得见屋里大娘子是如何惨叫,一边叫一边骂。 “天杀的,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她就是克我,我这才回来几日,她就克得我下不来床,哎哟,哎哟喂,你倒是轻些啊!” 温嬷嬷轻着推拿,又抹了一回药膏:“我就说姑娘你别走得太急,你现在也不比从前在家中做姑娘,好在今日主君不在府中,他最是见不得你举止轻浮,官家小姐的,怎么比那成姨娘还泼辣。” “你个老货,你也骂我,我这不是急吗,你说那死丫头她到底见了谁,是刘家的人不是。” “姑娘快别操这个闲心了,大姑娘是不是要与刘家的人好,后日去了刘府上就见了分晓,有些事,它是瞒不住的,一会儿大姑娘来,你说话注意些。” “知道了,知道了,哎哟,你轻些!” 一时,一行人进了屋。 柳如芸是真闪了腰,成姨娘亲眼见着,心里可算是满意了。 “大娘子,你这腰伤成这样,后日刘府的赴宴,还去得成吗?” 第18章 惊艳出场 柳如芸咬着牙。 “我去不成,这一家子也别想去。” 这话说得成姨娘没得接,她摇了摇扇子,撇了撇嘴。 方姨娘倒是极关心大娘子的伤势,还专门送上了护腰的护垫,话里话外都是和气。 柳如芸瞅着那处端着张脸,打进门就没句话的李宴,气不打一处来。 “后日刘家的贺礼,准备妥当了吗,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近来说话。” 李宴盯着她那腰看了眼,目光又看向屋里两个姨娘。 成姨娘如今怕她,避开了她的眼神。 方姨娘唯唯诺诺,从不敢正眼瞧人,也垂下了眼睑。 李宴在圈椅上坐下,抖了抖衣袍:“妥当了,刘家老太太早年在西厢里教过书,饱读诗书,门生遍布,寻常物件上不了台面,唯有四大方的一管砚台,能合她的心意。” 柳如芸撑着手臂扬起身:“砚台?这东西能值几个钱。” “能在西巷买座宅子。” 说着话,李宴打眼瞧着方姨娘神色,见她除了惊诧外,也没别的慌张神色。 柳如芸惊呼:“那不得过百的银子,你哪来的这些钱?” 李宴收了视线,不答她这个话,只让温嬷嬷把柳如芸用的药酒拿来瞅了瞅。 “晚些我送些专治扭伤的黑药来,寻常扭伤,用一剂,明日就能下地,大娘子好生修养,若无事,我也就先回梧桐阁了。” 李宴走了,满屋子的人也都散去。 大娘子愣愣的,就不明白了:“嘿,你说她往那一坐,满屋都没了声,比我的话还管用,还有你,听她的话,拿什么药,不知道我这是被她气的。” 温嬷嬷坐下来替大娘子扬扇子:“你就让老奴多句嘴吧,今你也瞧见了,这大姑娘气度不凡,不像是好拿捏的,往后你少招惹她些。” “我怕她?哼!” 虽这么说,心里想起那丫头适才禀神的样子,面上教以往沉了些,她竟然连句刺耳的话都不敢再讲。 真是中了邪。 李宴在院子外叫住了方姨娘。 方姨娘按住女儿李淑的手,有些受吓。 方姨娘竟如此怕她,李宴敛了神色,问:“姨娘莫要惊慌,我只问两句话。” “大姑娘请问。” “兄长在京中一向与哪些人往来,平日可有什么不良嗜好?” 这个话,方姨娘自然是一句也答不上来:“大姑娘问这个做什么,我家屈哥儿向来规规矩矩的,不同一些无赖往来。” 身旁的李淑看着李宴的神色,按住她小娘的手,想了想,道:“大姐姐,大哥哥平日里只钻研枪法,确是不与人来往,但我听他说过,他想着能进军器司,曾给少监吴大人送过礼。” 军器司。 “好,你们回吧。” 回陶花轩的路上,方姨娘气得拧她女儿:“你把你哥哥的事同她说什么。” 李淑挪开了方姨娘的手:“姨娘很是糊涂,你真以为大娘子能帮到哥哥,她要帮,怎么早不去做说客。” “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娘子她不见得有这些热心肠,大姐姐她也瞧不出良善几何,姨娘,你就多长个心眼吧,这府里的局势,是真要变天了。” “你这死丫头,主意怎的这样多。” 两日后。 今天是刘府老太太过寿,柳如芸领着家中两个姑娘去了,看着时辰,也不知道说稍后就来的李宴到底什么时候来。 李宴今日出门被阿朱那丫鬟拉到梳妆台上,知道她要做束发打扮,却很是精细地给她头发上绑了些麻花髻而后束上发,瞧着是精致了不少。 “姑娘,你今日出门,定要打扮得盛装些,绝不能输给那些姑娘小姐。” 阿朱还为她亲挑了件浅墨色开衫,腰间别上了块齐田玉,并两个香囊。 在军中打仗数十年,不知道精细是什么,连阿朱都吐槽她:“姑娘就是不爱这些,你比那北椋活得还粗糙。” 李宴想着这句话,到出门还在笑。 一时柳如芸那头送上了贺礼,刘家二夫人往她身后瞅了瞅:“你家大姑娘呢,不是说她也来吗?” 柳如芸有些愣,怎么还问起那个死丫头了。 “哦,她晚些来,在路上呢。” 刘二夫人这才露出笑颜,请柳如芸到上面席位上坐。 柳如芸自知李府一向是不受京中文官家眷待见,莫说下帖子,今日还拉着她说了这些好话,她怎么能不惊不喜。 这二夫人教过她家窕儿,现下这样客气,莫不是她家窕儿得了哪家太太的眼。 这样想着,她坐下了。 李淑李矜两个小姑娘是头一回到这样的宴会上赴宴,官宦家中,就是不一般,今日的席面,院里特请了南府班子来唱戏,还有前头的曲水流觞,哪样不新鲜。 四姑娘李矜闲不住,手摸来摸去:“三姐姐,这刘府好气派啊。” 李淑也吃惊,却不像李矜那样失了分寸:“是气派,这都是沾了二姐姐的光。” 说起李窕,李矜好奇心重:“哎,你说咱们那位二姐姐,是不是日日都有这样的宴会应酬,我听说她的闺中密友,可都是中大夫家的小姐。” 李淑也听说了:“二姐姐跟咱们自然是不一样的,她光是出门的婢使都有七八个。” “唉,同是一个爹生的,这差别怎么这样大啊。” 李淑垂下眼:“自然不一样,二姐姐毕竟是大娘子的嫡生女。” “三姐姐,你这话我就最不爱听,庶女怎么了,你看大姐姐,她整日那打扮,我们再不济,也比她强些吧。” 李淑不说话了。 刘家老太太做寿,府中宾客往来众多,李宴在府门停了马,看着这一应的马车,想着今日这府上怕是极热闹。 北椋也道:“刘家官衔不高,贺寿的人不少,可见这老太太生平结了多少善缘。” 李宴最是服气北椋一张嘴:“这你又知道了。” 北椋半点不谦虚:“跟着主儿你混,怎么着也成了个包打听。” 李宴笑着进了府。 迎她入府的小厮看见她这个打扮,瞧怔了眼,又听说她是李家大姑娘,忙将她从廊上迎进了正院。 府上男宾女客在府中两侧,卢鸣与刘家老太爷有些往来,今日来贺寿,还想着看小姑娘,毛都没看见。 宴会无聊的很,他都快打瞌睡。 陈六吃着瓜果,吐字不清:“衙、衙内,是李府那冤家!” 卢鸣侧卧着,睁开眼,这一看,魂都没了。 从廊上走过去的那是谁。 一身墨袍加身,意气风发,身后跟了个别剑的白衣女侍卫,这是什么出行,像幅画似的。 他定眼瞧着,院中宾客多数也都被吸引了眼球。 京中女子这样洒脱的少之又少,何况那了不得的气度,一时,众人纷纷还议论了开,直到见那束发女子被请进了内宅。 柳如芸在曲水流觞的宴席上吃着菜,忽听见身边声音多了起来,众人仿似瞧见了什么,在议论。 她转过身去看,右手边李矜惊得站起了身:“是大姐姐!” 第19章 京中双杰 李宴稍稍拾掇下,气质已异于常人,不说这通天的气度,光是那俊秀的面相,都要让人忍不住多探几眼。 众人议论之际,李宴已经坐到了柳如芸身边。 两位小姑娘起身唤她一声大姐姐。 柳如芸见她刚来就出这个风头,没好气:“叫你好好打扮,你这什么穿戴,不阴不阳,像个流氓地痞。你要知道,你今日是沾了我家窕儿的光,若是叫这宴上的夫人看了笑话,回去别怪我拿家规惩戒你。” 李宴被柳如芸当头骂了一顿,觉得脑袋疼,还没回她几句,又听见她道。 “一会儿你就在这里坐着,别到处走动,你不要脸,家里几个小的还要脸,你坐那处去,离我远些。” 席面上位置倒是够,李宴放下筷子,一口菜都还没吃,不欲挪动,忽听见前头一阵响动。 报礼的人高喊,说是通政使司魏家大小姐和二小姐差人送贺礼来了。 柳如芸扬着脖子去看。 魏家二小姐,那不就是她的窕儿,刘家二夫人给魏家两位姑娘做过东窗的教书先生,现下派人来送礼,再说得过去。 听说是魏家派人送来的礼,一时间,席上的夫人们都起了身,怎么着也要一睹通政使司家的贺礼是何等贵重。 柳如芸领着两个姑娘去了,李宴拉着北椋坐下:“这像是江南名食,家中糙食吃惯了,你也来尝尝这个。” 北椋坐下夹了一筷子,登时就吐了出来。 “狗都不吃的东西,打发叫花子呢。” 吃得大快朵颐的李宴,抬头,囧。 “哎呀呀,这是日安先生的笔墨,漠北乘荒图啊!” “这是我们家大姑娘很是费了功夫,特意从名家手里寻来的真迹,日安先生最擅江河落日图,这样的真迹世间都没几幅了,知晓老太太是从北方来的,这画送于老太太,盼老太太于这画上所意,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老太太喜笑连连,连说了几声好好好。 众人也都被这幅长六尺宽四尺的山河秀丽图惊撼,围在一处各自点评。 可谓是今日寿诞上最为壮阔的厚礼。 柳如芸这回可真是沾了魏家二姑娘的光,笑得嘴都合不拢。 此时,宴席这处。 李宴一口酒险些呛了嗓子,日安先生的真迹。 那不是她旧时游历做的假名吗。 还有那画。 她横眼这么一看。 嘿。 不看不知道,一看,假的。 这可不是她笔迹。 “真有人收集日安的笔墨啊,还拿来当贺礼。” 她随口嘟囔一句,不想身边北椋盯着那画,眼睛一眨不眨:“我怎么看着那画,像是主儿你画的。” 李宴这下是真被酒呛了嗓子。 北椋回她上句话:“日安先生一手山河图为人称道,我家少主就曾花一千两黄金购过先生真迹,确是有不少名家收藏先生笔墨。” “多少?!” 一千两、还是黄金?! 李宴顿时觉得这满宴席的菜一点也不香了。 一时,柳如芸被众人夸赞着,欢欢喜喜地,重回了宴席上坐下。 看见李宴只顾着吃,像个饿死鬼一样,连身都不起。 一脸嫌弃:“瞧见了没,我家窕儿多有面子,连这老太太见了都说好,宴席上谁不夸赞,你也向她学学,少吃些吧,看你那规矩。” 一旁的李矜觉着长姐身边这个白衣女侍卫像极了画本里的人物,对大姐姐总算产生点好奇,就这个老巫婆话多,忍不住刺了大娘子一句:“母亲,你是不是听岔了,那画分明是魏府大姑娘送的,众人夸的,可都是那位大姑娘,几时见夸过二姐姐了。” 柳如芸甩了记帕子,气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李矜冷哼了一声,撇过了身。 李宴也不知道大娘子整日哪里来的精神气,不刺她两句,她不舒服似的,照旧吃着席上的小食,又听见前头报礼的唱。 “大理寺寺正谢大人献东珠两颗!” 大理寺寺正大人随着刘家几个小辈一并来了后厢献礼贺寿,这下可就不是小小的热闹那么简单了。 李宴瞧见身边两个小姑娘都揪紧了帕子,抬着头往那处看,神色紧张得很。 放眼望去,席上一众姑娘都是这副欣喜模样。 还听见李矜惊呼:“是京中双杰之一的谢大人!” 京中双杰? 谢礼青是有些颜色,他如今小小年纪,官位与刘家大老爷不相上下,怪道刘老太太和一众刘家夫人都在他面前附小作揖。 谢礼青贺完了礼,目光往席面下头望去,与刘家二夫人道。 “你们贺你们的,我去下头见个熟客,不用作陪我。” 刘二夫人对这位夫君的顶头上司必然是言听计从。 她就亲眼瞧见这位少年英才的谢大人大阔步走到了李府一众人身侧。 谢礼青走近,李宴身边的两个小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呼吸紧蹙,手中帕子都快捏碎了。 李宴瞧着好笑,却见谢礼青弯下腰,朝李宴笑得和沐:“小李姑娘,前方院里有小武斗助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啊。” 李宴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去,这种场合怎能没有我,谢郎君请。” 一时,李宴随谢礼青去了,满座哗然,两个姑娘看傻了,李矜也顾不得女孩家的矜持,嘴巴张得有一个鸡蛋那么大。 “大姐姐竟然认得谢大人!” 李淑脸色泛着红,外男这样不避讳,都快走到她跟前,大姐姐说跟她去就去了,她搅着手中帕子,迟迟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 大娘子却不一样,她全身都是软的。 眼睛圆溜溜的干瞪着。 谢小郎君,大理寺的寺正大人,刘二夫人那样的客气相待,专门下的帖子…… 原来不是那瘫了的刘家郎君,是谢大人! 野丫头竟然攀上了谢家的高枝! 谢礼青领着李宴去看武斗,从后花园出去,挑开挡着枝头戳出来的桃花枝,敲打着手中合起来的扇子,左右看了看,现下无人,他转过身。 才不再矜持。 “李大姑娘,你家女药师开的药,我吃的很管用,这些日子显见的身体畅快了许多,就是……” 说着话,他面色微微带红,看向李宴身边的北椋。 北椋冷冷看着他。 谢礼青知道她一身本事,避开了她的视线,欲言又止。 李宴笑:“谢大人无需顾忌,我自小游历四方,不比寻常女子,见过的东西多,听过的事迹广,大人且说无妨。” 那他可就说了:“自从吃了那药后,每日夜里我都肝火盛望,时常到了下半夜,便燥得睡不着觉,这几日更是……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我是想着能变得正常些,可日日这样的话,我家母上大人,真要以为我……已经在帮我挑着世家姑娘,说是要给我娶亲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谢礼青面上火辣辣的红。 第20章 汴京第一商 饶是经事无数,李宴也是被眼前这个一方端正的小青年说笑了。 她笑得和善:“无事大人,这都是正常的,只待这几副药先下去,过了这些时日,北椋自会为你再调几副温补的药,索性就是这几日的事,切莫惊慌。” “是吗,过了这几日就能好?” 李宴用手掩着嘴唇,压下笑:“大人身体状况,若要长期调理,那必然是不能急的,这几日虽然急症,也不是没有法子调整,大人房中可有丫鬟伺候?” “咳,”谢礼青渐渐回过味来,他正在议事的,毕竟是个姑娘,“李大姑娘,这事就先这么着,过几日我再来寻你家药师,我与你说说前院的事,我知道你爱看这些武斗,是因着听见月前你和王家兄弟有些过节,月底丹河宴,那王家兄弟也在席间,你是如何打算的?” 谢礼青不会无故与她说这个事。 “大人是与那王家兄弟也有过节?” “有是有些,平徽侯爵府家的小侯爷,他最是喜欢这些花哨的功夫……可我瞧着,那对兄弟远不及你家女侍卫,不如那日?” 不想谢礼青三两句话倒是说到她心事上了,李宴正在思忖。 身后忽然平地炸起一声雷。 “好啊,可让我逮住了!孤男寡女,您二位,这是在做什么!” 耳熟的声音,李宴转过身来,瞧见桃花枝那面墙上趴着一个人,是那日上门讨债的卢衙内。 卢衙内可要气死了,这怎么能忍,他偷摸摸钻进内宅,就是想找他心里那朵小野花,野花瞧见了,却发现,她正在与他那个死对头私相授受。 两人举止亲昵,凭什么啊。 那个死缺货,他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大美人莞尔一笑,越想越气,索性从陈六身上跳了下来,闯进了园子里。 “李姑娘,你休要被他蒙骗,你知不知道这货有多不顶用,空有一副皮囊,醉香楼里的张渺渺送到她跟前,他都没法下手。你可千万听我的,要多长一个心眼啊,你仔细看看,他那个虚了吧唧的样,这可都是早死的征兆!” 谢礼青被他几句话狠狠说中了心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话阴森:“卢鸣,今日你还偏来找我不痛快,前几日吃的苦头是不是还不够?” 想他横贯汴京城的堂堂卢家大少爷,几时怕过人,一把剑登时从陈六腰间拔了出来:“你还敢说,使个卖身葬父的小丫鬟这种阴招来害我,我今天就跟你把账算了,给我死去吧你!” 他来真的。 谢礼青为了能跟李宴多说几句话,特意打发了小厮,卢鸣拔剑来,他吓得原地转圈,躲在李宴身后,双手揪住了她的衣领,实在是被那明晃晃的剑吓得头晕眼晕。 卢鸣提了把剑在李宴身前左转右转,两人一人一句,互骂开来,她身后,谢礼青呼吸急促:“卢鸣,你不要仗着你家祖父是汴京第一富商,就敢这般肆无忌惮,没了你老祖父,你算个屁啊你!” 汴京第一富商? 卢家。 他姓卢。 李宴霎时想到什么。 “怎么着,老子就是这汴京最阔最有钱的大少,我今天说砍你就砍你,你能耐我何?” 那剑瞬间就要砍过来,被李宴单手接住,食指与中指夹住剑尾,只用了半分力,便压得卢鸣不能动弹。 卢鸣被压制住,眼里有不小的惊诧。 李宴一个眸光望过去,单指压着剑锋,微微使力,便将卢鸣带到了身前,逼得他往前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那剑还压在她指腹间,身后,谢礼青两只手一左一右,拽紧了她的衣领。 李宴嘴角轻扬,垂下眼去,眸底小有深意:“你家老祖父,是卢永道?” 前院的小武斗自然是没看成,李宴临时改了道,她要去拜会拜会这位称道京中的第一富商。 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他家子孙,可是连堂堂谢大人都不放在眼里。 卢鸣乐得将李宴领进府中,看见谢礼青吃瘪,当着他的面将大美人带走,这事能够他乐上一个月。 “李大姑娘,你真要见我家大爹爹啊,他寻常不见客的,”这话他说得委婉了些,他家这个老头,年纪大了,脾气也怪,若是不如意,就是伯爵府来人,也不见的,“不过,我已经叫小厮去传话了,你安心等候,我给你点杯茶吃吃呀。” 卢府确是富贵人家。 汴京第一商,便是连点茶的茶具都是金盏金汤匙。 初时进府,门口连跨两座假山流水,何等牌面。 卢鸣真给她点起了茶,手艺精湛,李宴仔细瞧着,觉着他这手艺,和她身边的北椋也不相上下了。 卢家的小孙子。 卢永道的后嗣。 她竟然没想到。 昔年那个在帐中为他庖衣做羹汤的内帐伙夫,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如今响当当坐拥四方的汴京首富,看来当年他在帐中说的话,还真不是吹嘘。 一时,卢鸣真给她端来了一杯茶,茶沫清透白皙,花纹半点不浮色,李宴浅尝一口,夸赞:“卢衙内这手艺都能在京中开茶坊了。” 卢鸣半点不谦虚:“已经开了,淮南街上,光茶坊我就开了四家,京中达官贵族要去喝茶,那都是去我的茶坊,谁的生意要想做过我,那也要问问我乐不乐意,大姑娘,这茶味道如何?” 李宴喝不出茶的苦涩香淡程度,她问:“我手里这盏,也是茶坊里在售的吗?” “这是新品,你可是第一位吃我这盏茶的新客,我给它取名,江棠一线,你瞧瞧这盏茶上的海棠花,多精细。” 李宴喝着茶,再次点头。 半晌,前去后院传话的小厮回来,神色困窘:“少爷,老太爷说了,他不见客,便是你的朋友,他也不见。” 搬出他的名号都不好使了? 卢鸣已经预料到这结果,佯问:“你没跟老太爷说,今日上门来访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小厮答:“说了,照公子你的话,都说了,可太爷说,他不待见什么小娘子,他如今,只喜欢少妇……” 第21章 李屈回府 “住嘴,胡说什么呢,去去去。” 小厮撇嘴:“哪里胡说了。” 卢鸣觉着尴尬,李宴却听笑了。 她这一笑,眉目都挂上了一缕春色,美的不可方物。 卢鸣直接看呆了眼。 好个清新脱俗的小娘子,美的东西,怎么看都新鲜,可把衙内他的心撩拨的。 李宴笑得遏不住,看来这卢永道如今还真是富贵着呢,再也不是那般好见面。 既如此,她怕是要使些手段才行。 “看来今日,是我唐突了,老先生不便,那某改日再来拜访。” “这就走了啊?”卢鸣还怪舍不得的,“不再吃盏茶吗?” “不了,谢衙内款待,家中还有些急事,这就回了。” “那让小厮送你出门。” 李宴被小厮请出了前厅,卢鸣坐在座上继续吃着茶,陈六一脸不理解:“衙内,您什么身份,何至于对一个小娘子这般客气,还引荐她见咱们大老爷,她哪里来的面子。” 卢鸣品着手里这杯茶:“经商数年,小爷我别的本事没有,识人的本事却是门清,我断定此人非池中之物,你瞧她那气度,行事做派,似这般敞亮的,满汴京望去,怕也只有永康郡主一人。” 陈六翻鼻孔:“爷,您就吹吧,我看你就是觉得那娘子美貌,被她迷着了,不说你,那谢大人不也是?” 提起谢礼青,卢鸣就来劲了:“是啊,连谢礼青都对她客气三分,这人,我是结下了!” 从卢府离去后,李宴又去淮南街转了一圈,所见茶坊酒楼丝缎坊,果真都有卢家的标号。 李宴骑马逛着街,言笑晏晏,北椋好奇:“姑娘怎么笑的这样开心?” 李宴看着满城都,卢永道为她打下的江山。 “我笑,日后我们吃穿必是不愁了,打马回府,驾!” 再回到李府,已是晚间,李宴打廊上望过去,瞧着各院都挂起了红灯笼,府里似是热闹了些,连管事也不见得出门来迎她,回了梧桐阁,才知,原来是李屈出狱,回府了。 初回府,阵仗不小,各院还结起彩去起了晦气。 阿朱不高兴:“姑娘,大公子回府,您出了多少力气,现在大公子只去大娘子那处谢她,都不知道您在背地里是着补了多少银钱,走了多少关系。” 李宴卸下妆发:“李屈现下能下地行走了?” “好着呢,人是下午回来的,我瞧着像没吃什么苦头,精神气足得很。” 看来这伤好得挺快,多半是谢礼青照佛的原因。 片刻功夫,李宴用着晚膳,慧儿来回话:“姑娘,大公子那边来话说,明日晨时,各院都去大厅一道用早膳,姑娘您也要去。” 阿朱为李宴添粥汤:“姑娘你看见没,大公子一贯这样,这个家里,只有大娘子能说他两句,才刚回来,他就想着给咱们立下马威。” 李宴还真是不知道阿朱这样聪慧,她是没瞧出这层意思,问北椋。 北椋吃饭斯文,慢慢答:“我瞧着,李屈的确用意不善。” 翌日早。 李宴往大厅用早膳,必是要经过家中祠堂,晨时霜重,雾气还未散去,李宴领着一行人路上走着,忽听见前头有什么争执的声音。 “二公子,你在这处等着吧,我们家大公子且还要些时候呢。” “你这是什么道理啊,大哥哥喊我来祭奠家祠,你不让我进,你既不要我进,那你且先进去传句话啊。”李朝委屈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间显得可怜巴巴。 小厮说话盛气凌人:“大公子祭拜祖宗,不容打扰,二公子还是再等等吧。” 李宴站在廊上,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垂首问:“那小厮是谁?怎得没在府里见过?” 阿朱答:“是大公子身边的茗仙,平常得了大公子的势,最嚣张了。姑娘你忘了,他不是叫管事派出去探大公子的消息去了吗,大公子没回来前,他一直在外头。” 李屈还真是好派头,家中长子出狱归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宴敛了神色,喊:“朝弟,你过来。” 李朝听见声音,在廊上看见人,喜:“阿姐。” 和那小厮一并走了来。 李宴声线冷淡:“这是出了什么事?” 李朝埋着头,他似是被人欺负惯了:“大哥哥叫我在外间等他,我怕误了时辰,一会儿耽误了用膳,母亲恐要说我。” 茗仙忙接了他下半句话:“二公子可是说笑了,你和大公子一道在祠堂祭拜,一道去大厅,怎就会误了时辰?” 李朝被他堵得没话说。 李宴声线发冷,望向那小厮:“二公子同我说话,你插什么嘴?” 茗仙知道她是府中的大小姐,听说大公子没回来前,管事可是围着她转呢。 不过区区一个内宅女人。 他半点也不客气:“大姑娘平白生什么气,我只不过和二公子说道两句,大姑娘要是不愿听,走就是。” 这话可刺到了阿朱的耳朵:“狗仗人势的东西,你在和谁说话呢,这是咱们府中的大小姐,你家大公子现下连官都丢了,你嚣张个什么劲。” 茗仙双手环抱,不急不缓:“今日丢了官,明日指不定有什么大前程,我同你一个没眼皮见的婢女说什么,我家大公子,那可是得了大理寺寺正大人的眼缘,日后前程,大着呢,哼。” 阿朱还想掰扯两句,被李宴一个眼神制下。 李宴眸光转冷,视线垂在那小厮身上。 “大公子前程远大,身边侍从一身规矩,我今日要拿你,你岂不是还会不服气?”说着话,她压低了声线,话音转狠,“且去路边跪着,李屈不出门前,休得起身!” 茗仙瞪眼:“大姑娘,我是大公子房中的人,你就是要治我,也得问大公子的意见。” “意见?”呵,“我李府一个堂堂正正的嫡长女,治一个下人要问谁的意见,北椋,好生伺候去。” 北椋垂首,走过去,一个动作间,茗仙就被击倒跪在地上,双肩疼痛难忍,惨叫了出来。 李朝看傻了:“阿姐,我……” 李宴撇了他一眼,想她李家武官世家,竟生出这么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东西,说个话都不敢大声。 没好气:“不是什么初一十五的祭祀日子,祠堂少你一个不少,不用去了,随我一道去大厅用早膳。” 李朝乖乖应声:“好。” 李宴将李朝带去大厅,消息传得飞快,温嬷嬷立时收到消息,说给大娘子听,大娘子听见,扭过头来,神色变幻莫辨,又气又惊:“真的?” “真的,小翠那丫头亲眼看见的,就在廊上,那茗仙小跪了片刻,直叫唤呢。” 说着话,李宴一行人也到了。 瞧着这用膳的大厅,还是打她回来后,头一回开放。 家中人都到齐了,她进去时,方姨娘母女已经在座上坐下了,独李屈还在祠堂没过来。 她进屋,屋里一众人的眼神都望过来,尤其是大娘子,望她的眼神像是有一百句话要说。 挑了位子坐下,众人也不动筷,府里这时才像看出些规矩。 她登时冷了脸:“怎么着,这是要等大公子来了才用膳?” 说着话,身后妈妈应声:“大公子来了。” 丫鬟挑开帘子,李屈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气不平的茗仙,有李屈在,这会儿他那眼神能飘到天上去,连给了李宴两个大眼色。 李宴端坐位上,微眯了半边眼神。 瞧见李屈走近,身边除了大娘子没站起,座上的人都站起了身。 李屈生得和方姨娘有个两分像,比不上李淑的精秀,面相凶了些,许是军中待久了,小小年纪,倒是有些沉稳做派。 只是,他进门来,面色不是那么难看的话。 李屈一向待在西北大营,听说家中大妹回来了,时隔这么多年,没见过面。 昨天他才刚归府,今日她就拿他身边的贴身小厮做文章。 李屈冷着张脸,到主座上坐下。 刚坐下,李宴拨高视线,眸光清冷,直直看向黑脸的李屈:“谁允许你坐主位的?” 第22章 她是活阎罗 这话一出,满屋都静了。 气氛陡转直下,连布菜的丫鬟们手脚都顿住了。 屋里没人说话,方姨娘不敢,成姨娘看热闹,大娘子只顾窃喜。 李屈一句话还没说,李宴冰冷的声色愈发显寒:“家中主君不在,话事的还有大娘子,大娘子规矩,府中还有个嫡生子,你左不过一个庶出的家生子,有什么资格越过李朝,去坐主君的位置?” 她搬出嫡庶之分。 这就好比一把钢刀,狠狠拍在脸上,拍得李屈面上又冷又疼。 李宴的威压太深,三两句话下去,李屈沉了面色,看向大娘子得意的面容,狠了口气,终还是站起了身。 李朝被房妈妈推着,坐到了兄长刚坐过的位置上。 坐下后,看着身旁的大哥,浑身都不自在。 李屈身后的茗仙,眼神狠毒,直直朝李宴望过来,迎着他的视线,李宴毫不避讳,还笑了。 道话却半点温度也没有。 “府中如今是什么规矩,晨时用膳,一个外男的小厮还能混进家主的席面上,谁给他的胆子,叫管事进来。” 管事被李宴叫了进来。 李宴喝着小粥,舀着羹勺,说话倒是云淡风轻,语气不见波澜:“大公子治下不善,身边小厮跋扈,拖出去,杖三十,脱籍,发往原属地,即刻去办。” 管事在家中,素来只听主君的话,主君不在,是听大公子的话。 这才导致李屈在府中有些排场,可现下,管事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应下李宴的话:“是。” 管事行动迅速,叫来几个大汉,早膳间的女眷都吓了一跳,几人联手,将茗仙径直拖了出去。 李屈惊骇,按着茗仙的手,跟着一道去了院外。 整顿早膳,众人惊慌失措,鸡飞狗跳,独有李宴,她仿若充耳未闻,周身都是静的,静静地用餐,静静的,面上无甚表情。 就在院外,开始了执杖,惨叫声连连。 就是大娘子这样看得开的人,也被吓得浑身都颤。 一众女眷都跑到门边看,大娘子坐在座上,拿着汤勺的手有些抖。 李宴予以阿朱一个眼色,阿朱冷声:“大姑娘说了,尽快些来用早膳,别坏了晨时用膳的规矩。” 众人惧怕,看李宴的眼神都变了。 成姨娘看完戏回来,摇着扇子,乖乖坐回位上,觉得胃口都大开了。 好嘛,看来活阎罗谁都敢治,她早就瞧着那没皮没脸的小厮不顺眼,看他下回还敢占内宅丫鬟的便宜。 众人又都坐下了,李屈在院中与管事争执不了,重回了席间,气得面色大变。 屋里,方姨娘是不明白这些的,她胆子小,已经哭出了声,扑腾跪在了李宴身前,抓紧她的衣摆:“大姑娘,我家哥儿如何得罪了你,你说就是,你要怪就怪我,是我没教好他,你何苦要借一个小厮出气,茗仙怎么说也是打小就跟在大哥儿身边的,你发卖了他,可要我家哥儿如何是好?” 成姨娘听笑了:“方姨娘,你说话就说话,哭个什么劲,不知道,还以为大姑娘要治的不是什么下人,而是你们母子俩呢。” 李屈进门来,就看见这画面,他家小娘跪在李宴身前。 他那个妹妹,也在旁边急得扯手帕。 李宴吃完汤,拿帕子擦了擦嘴,阿朱有眼力见,一把拨开了方姨娘的手。 晨间闹腾不休,李宴轻哼一声,垂视地上跪着的方姨娘:“姨娘这是什么话,我花了些气力走通大理寺谢大人的关系,将兄长救出牢狱,可不是为了要找他出气。” 她站起了身,扫视了一圈屋内女眷,眸光看向刚进门的李屈。 “听闻兄长日前在家中时,就练得一手好枪法,姨娘,晚些时候我过去,你备下晚膳,我与兄长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李宴走至李屈身边,直直的视线看着他:“兄长刚出大狱,身体还未恢复完全,白日里就莫要走动了,尤其是那少监吴大人家中,送多少礼给他,他怕是都办不成事,既是将将才拜过祖宗祠堂的人,莫要再惹一身腥。” 李屈初时还有一身气性,被她两句话说完,浑身发软。 吴大人。 那西巷。 她都知道了? 李宴用完早膳离去,各院里的人自然也都散去了。 回去路上,大娘子和李朝是一个反应。 吓死吓死。 大娘子猛拍着胸膛,喘气:“你说她怎就那样厉害,喊打喊杀,真就将屈哥儿身边的茗仙提出去棍棒伺候,我都不敢,还有那管事,就那样听她的话。” 温嬷嬷劝说:“姑娘这回知道了,大姑娘恐怕忒有些本事,先前她不同你计较,那是你没什么伤害,往后再做事,可千万注意些,别给自己添麻烦。” 大娘子想起自己这几日骂她骂得不少,一时,有些后怕:“是呀,她会不会是没醒过神,待处理完方姨娘那头的事,就来找这边……” “不会的,”李朝说话软糯,“绝对不会,大姐姐才不会无缘无故罚人,她最是讲规矩了。” 大娘子甩了他一帕子:“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你能看懂什么,现下帮那个死丫头说话,赶明她将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李朝轻哼:“大姐姐才不会将我卖了呢,倒是母亲你……” 晚间。 李宴算着时辰到陶花轩用晚膳,从院里进去,院中洒扫的丫鬟看见她,手中动作放缓,拿眼光直打量着她。 院里统共没几个丫鬟,各个都压下声音,望着她,窃窃私语开来。 方姨娘身边的秦妈妈到院子里来迎她,李宴视线从院里望过去,问:“大公子呢?” 秦妈妈答:“在后院,大哥儿在后院。” 李屈果真在后院练习枪法。 廊上,方姨娘干着急,倒是二小姐李淑,她像是最稳得住,就在廊下摆了个高脚椅,垂头耐心绣着扇面,不为所动。 李宴打眼看着李屈手中的花架子。 曾经威震四方的李家枪法,到他手中,成了儿童过家家的杂耍。 要气力,没气力,要刚韧没刚韧,白瞎了这一套好枪法。 方姨娘知道李宴会来,见着她走近,她那眼里俱是火光,一时吓得都不敢跟她再说话。 李淑放下手中绣品,起了身,唤:“大姐姐。” 李宴收了火气,望向李淑:“院里日头落了,没多少光亮,晚间就不要忙这些手上功夫了,免得伤了眼睛。” 李淑察觉出她的细心,应答:“是,大姐姐。” 李宴扫了眼一旁困窘的方姨娘,脾气不顺:“掌灯,姨娘,我与兄长且先过个几招。” 这么早就掌灯么? 廊上的灯立时亮了起来。 李宴也走到了院中,北椋挑了柄不轻不重的枪放到她手中,她望向李屈:“兄长,早间说的话,你没忘吧,听闻兄长能得西北大营的指挥使赏识,便是因这一手技艺高超的李家枪法,既然兄长如此有本事,我岂能不讨教两招。” 李屈现下也知道她约莫是知道了他的把柄,晨间受的气还没消散,现下她又来找他的不痛快。 军中作仗之人,最是不能激。 “大妹妹,枪刃无眼,我们比到为止。” 他倒是自信的很。 李屈换作左手,持枪背在身后,笑了:“兄长尽管放马过来,念你伤势未愈,我今日就用这左手与你小试一二。” 李屈也持枪在手,气到发颤:“你休要侮辱人!” “兄长,看招吧。” 第23章 输给我不丢人 将军振袖挥剑锷,玉阙朱城有门阁。 恒山铁骑请金枪,遥闻箙中花箭香。 北椋立于廊下,单手抱臂,瞧着她家主上风姿,霎时,仿似想到了那年济安城兵变,城门大开的场景。 许久不见军中作仗之人风骨,她家主上,活像是为沙场而生,她持枪的模样,刚毅的面容,浑身透着的那股精神气,若是那年,济安城事变,主事的人是她的话…… 那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北椋心态悲凉,立时被眼前场景拉回现实,城早破了,而她家主上,还正意气风发。 李宴换左手,只用了十分之一的力气,两招功夫,就将李屈击倒。 还真是高估了他,这就是李家最为英才的少年郎,日后这李家,还等着他发家以光宗,笑话! 李宴的冷色从眸里直下,寻常她也不会这般冷峻,此刻却是气性横生:“再来!” 李屈站起了身,握紧手中枪,再度杀来。 这回是一招,李屈就被扫到了地上,砸倒了身后的枪架。 李宴逼近:“再来!” 如此往复。 李屈被击倒在地六次有余。 廊上,方姨娘可真的再看不下去,她心疼得发慌,哭出了声:“淑儿,你哥哥他刚从狱里回来,身上的伤还没好透,这是要做什么,大姐儿要想要他的命,拿我的命去抵好了,你快叫他们住手,快快住手!” 李淑的心也是绞在一起的,她握紧姨娘的手,尽力压住慌张,厉声:“姨娘,你安静些,大姐姐绝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你看她对大娘子的态度便能明白,她不过是想试试大哥哥的身法,我们再等等,再等等!” 李屈这一回躺倒在地,吐了一口血,挣扎着起不了身。 李宴不屈不挠,往前每走一步,道话便越沉一分:“李家最出色的后生小辈,枪法假以时日横贯京中,指挥使最器重的少年英才,兄长,你如今丢官闲置,身受疮伤,连个小小的郡主侍从都应对不了,你将如何担起这大任,又将如何以一己之力挑起光复李家几代荣耀的大梁,凭你几句狠话?凭你在西巷养的那几个乐籍女子?还是凭你岳丈戴家的势力?” 李屈吐血不止。 一时间,瞳孔恣裂,狠吐一口血之后,他捏紧手中长枪,拼了命站起了身,身形颤颤巍巍:“李宴,看招,再来!” 一柄长枪铆了最后力气冲来,李宴叹了声气,单手击开那长枪,这回没再用力,只着枪头架在了李屈脖颈上,长枪直指他的血管。 输了。 最引以为傲的枪法,连个女人也打不过,输的彻底。 手中脱力,长枪从手中跌落,李屈双腿撑不住,直直跪下,垂首,又吐了口血。 李宴收了枪。 他这最后一记枪法,她总算满意了些,垂首与他道。 “输给我不丢人,这京中能胜过我之枪法者,没几个人,兄长,李家枪法最为精湛之处,是为形色,你这是刚入门,且去洗漱一番,来用晚膳吧。” 方姨娘叫了小厨房呈膳。 方姨娘房中质朴,拿来招待的膳食北椋看见直撇嘴。 还有李淑,头上的簪子,已经是第二回瞧见。 打量完,李宴问:“姨娘份例的银子每月库房有无按时交付?” 说起份例银子,方姨娘苦涩:“库房欠债累累,随大娘子返乡前,就已经几个月没取过银钱了,大姑娘,我知道屈儿的事是你出的力,可这垫补的银钱,我们是真的一时拿不出手,你只等屈哥儿找着了差事,发了公钱,我再垫补给你,行吗?” 李宴沉色:“日常份例银子也不发放,姨娘和淑妹怎样过生?” 方姨娘不敢再说,看向李淑,毕竟有些东西牵扯得多,李淑虽然聪慧,却顶不住大姐姐这一双沉色的眸子,答:“日常靠我和小娘的手艺为生,做些绣帕托了秦妈妈拿出去卖,这才勉强为生的。” 只怕她说的还简单了些。 李屈下大狱,方姨娘身上有顽疾,吃药最是花钱,可见这房里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外头丫鬟声响,李屈换了衣裳走了进来,他面色发白,坐到席间,方姨娘看见他这样,就想流眼泪,被李淑制住。 李宴朝身后北椋使了个眼色,北椋将一早备好的药丸药品拿了上来,打开盒匣。 “这里有几尾治内伤的药,适才我未出全力,不会伤及根本,兄长无甚大碍,用膳前将这些全都吃了,自明日起,你的药膳我会叫大厨房一并熬好,十日功夫,你的身体,我必是能调理妥当。” 一桌子人都怔住了。 李屈惊极,直直看着她。 方姨娘是被李宴的话惊到。 李屈却是惊诧:“你说你适才未出全力?” 李宴抿了抿唇:“兄长这是还想再讨教我的功夫?” 李屈收了声,一一吃了药后,直觉浑身清爽,再度看向李宴,眼里情绪极为复杂,半晌,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李宴知道他心里很有些话,她还有话呢。 用过晚膳,方姨娘又亲自给她点了杯茶,态度恭敬。 李宴接过茶来,李屈就坐在她右手边,叫姨娘带着一众人都出去,这是单独有话要跟她说的意思。 一时,人都退了出去,李屈板正的脸有了松动:“大妹妹,你救我出大狱,我感激不尽,但你若是以此事裹挟我,我宁死不从。” 啧。 她怎么着了,他就觉得她想他死了。 “兄长说这话可就没劲了,我就是要裹挟你,也是拿西巷的事威胁,大哥哥是不是还忘了,你借的那笔巨款,到如今,是逾了几日了?” 李屈面上霎时青紫交加。 “明日我就去将这笔钱补上。” “补上?拿什么补?拿你小娘吃药的银子,还是拿你小妹挑灯刺绣的绣品换作的银钱?亦或是再去借一笔?” 李屈被她几句话刺的没脸,声音都弱了:“大妹妹何苦这样挖苦我。” “哼,我挖苦你,北椋,将借据拿来。” 一纸借据摆在面前,李宴甩了甩手中纸页:“大哥哥,加上这张清了的借据,还有谢大人的人情,你还个几年都不够,往后请先着为我当牛做马吧。” 李屈接过那借据一看,很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立时又提高警惕:“好在是落在大妹妹手中,大妹妹,西巷的事?” 他终于敢提西巷。 “你身边唯一替你办事的小厮如今也打发了,一时半会儿,走不出什么风声,西巷之事,你心里明白轻重,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是处理不好,届时就莫要再怪我出手。” 李屈抬起头,原来她打发茗仙,是为了堵住风声。 他深深思索,才道话,面色窘迫:“大妹妹,其实我往少监吴大人那处送礼,也不全是为了给平娘脱籍……” 李宴顿时冷了脸:“倒是叫得亲热。” “不是,大妹妹,平娘她虽是乐籍女子,身世却相当可怜,她与一般的女子不一样,你若是见了她——” “兄长,我原以为你有些骨气,不想也是纨绔子弟一个,未娶亲就招揽些风尘女子,日后你又将你的正妻放在何处,怪道那戴家要退亲。” 第24章 丹河宴 李屈如五雷轰顶。 “你说什么,戴家要退亲?” 李宴让北椋将那纸退婚书拿了出来。 “戴家的人已经登府来了一趟,好在未引起什么动静,管事口风紧,家中几个小厮也都买通了嘴角,这事几房都不知道,连你小娘也不知晓。 兄长,戴家的人亲临府上折辱,丢你的脸面不要紧,丢我的脸面,那是万万不能。 我与他周旋,一个月时间,也就是十日后,你必叫那郡主侍从与你磕头认错,然则,这事还有回寰的余地。” 叫郭峡给他磕头认错。 李屈整个人有如石头般定住了。 “大妹妹,这事你就是在说笑,让郭峡给我磕头认错,倒不如说家里老祖宗重活一世显灵来得实在,这都哪跟哪啊,十日之后,如何交差?” 李宴翻了他个白眼。 管事的口头禅是跟他学的吧。 “十日之后,月底丹河宴,平徽侯爵府的小侯爷也在席间,明熙县主是座上客,正是你发挥力气的好时候,现下,你无法与那小小侍卫一一搏斗,是你没本事,但这十日,我若是叫你寸无长进,连个侍卫都拿不下,那就是我李宴没本事!” 李屈听愣了。 又听见她道:“从明日起,你卯时初就起床,我们练武场上见!” 家里的天是真变了。 府中大公子叫新归府的大小姐玩得团团转。 大姑娘叫大公子白日里天不亮起他就起,叫他去干挑水婆的活他就去干,晚间也不睡,就绕着满院子里到处跑。 像发了疯似的。 这都快成了府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一道供丫头小厮说笑的饭后谈资。 梧桐阁里,李宴正在研究着怎么伪造书信,阿朱抱着几束花枝进来,丢在潜心插着花的北椋身前,跟她家姑娘生气:“姑娘,外面的的人都在笑,说你不知道给大公子下了什么巫术,都说再这样下去,大公子把府中能肩扛的担子都挑了,没得活计干,你怕是要指派他去挑粪水了。” 李宴放下笔,看着这页能让她发财的书信,笑得像个呆头鹅。 “姑娘,你听见了没有啊,府中对你的风评可不好,我们何苦要管大公子的事啊。” 李宴收好书信,好奇:“难不成那粪水更重一些?好,去跟李屈说,让他从明起,别再抢六婆的活,改挑粪水去。” “姑娘!” 时间一晃,月底。 平徽侯府的设宴,能得一张帖子,那也亏得李宴的身份。 给他下帖子的吴家,倒是听说了她是从祁连山回来的。 丹河宴盛大,李宴携李屈李朝两人一道出门,进了侯府,也只留个最下乘的位置。 今日这宴,可比上回那个大多了,李朝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惊呼。 觉着府中随便一个倒酒的丫鬟都比醉香楼里的歌姬好看。 府中人来人往,光是一个设宴的庭院,都有他母亲一个院那么大。 来往的尽都是些穿着锦缎的世家贵公子,打眼望去,宴上似是已经聚集了不下百余人。 李宴与李屈没急着入座,她沉着脸色道话,李屈附耳,认真听训。 李朝盯着排成一排抱花从桥上经过的女使挪不开眼,正看着,忽又瞧见,廊上那头,众人让开了身,京中双杰之一的谢礼青谢大人正带着一众友人走来。 好像是朝这处来的,脸上还挂着笑。 他正疑惑着,忽又听见身后长姐说话:“谢大人。” 原来他们认识。 谢礼青向友人介绍李宴身份,道了句李家的后代,前征虏大将军的后嗣,一时唱响了她的名声。 不想一群友人中,还真有听说李家前身是何等荣耀的小衙内,那衙内见着李宴虽为女子,能得谢礼青青睐,又见她气质不凡,夸赞:“是听闻李家出了位平撼漠北的女将军,今日一见姑娘,瞧见姑娘气度通天,必是与那将军不相上下了。” 这话夸的谢礼青都不好接。 也夸的太大了些。 谢礼青拉着李宴,让她去上席上坐。 身后,李屈李朝跟随着,李朝崇拜之意溢于言表,说话:“大哥哥,大姐姐怎的这样能耐,寺正大人待她都这般客气,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大姐姐这样,这般厉害啊。” 李屈的震惊一阵接着一阵,这几日相处,他知道李宴能耐,不想她与谢礼青谢大人已然这般熟稔,她一个女人,更是在一众宾客间,说话称笑,游刃有余。 她是怎样做到的。 难道是真的去了祁连山,昔年被拍花子拍去的消息有误? 到了席间,现下友人散开,谢礼青才瞧见李宴身后的李家两兄弟。 “哦,你就是那李屈,现下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寺正大人说话,李屈恭敬答:“已然无恙了,劳大人挂怀。” 谢礼青叫李宴就坐在他左侧席位上,方便与她说话:“你瞧,那王家兄弟拜见完小侯爷,现下正在敬拜明熙县主呢,马屁精。” 李宴坐得端正,打眼望去。 明熙县主一身戎装,似是从马场上刚来。 王家兄弟谄媚奉承,她身后,一左一右,各立着两个侍从。 左边那个便是将李屈随手一丢丢进大狱的郭峡,瞧着,他那腿是接上了? 右边那个,观其佩刀身形,是个练家子。 李宴打量着宴上宾客,正位上,小侯爷也在打量着这么一位横空出世的女宾客。 还坐在谢礼青身侧。 “谢礼青不是不近女色吗,他身边那位气质凛然的女客什么来头?” 李宴气质出众,她的打扮又异于寻常女子。 很难不叫人多留意几眼。 身边人答:“小的这就去打听。” 今日宴会,平徽侯府的小侯爷做东,以武会友,今日来的宴客,谁的手上都有些看家本事,若是此宴胜出,个中佼佼者,能得小侯爷赏识,往后前程必是无量。 小侯爷爱武,爱交友。 此宴会吸引众多看客来一睹宴会之精彩,就连明熙县主,也不例外,下了马场后,更是直奔此处。 而此时,高楼之上,受不住底下繁闹的大人物,却单独另辟了一处清净之地,来观今日之盛茂。 言祝新连叫了几声好,赞小侯爷这宴会办得盛大,转头来问座上众人的意见。 “世子爷,郡王爷,您二位压今日谁能胜出?” 第25章 比斗开始 咸郡王旁坐,轻笑。 “若说京中武艺艳压双绝的,还得是官家亲赐金银双匾的太尉府,小世子本家那位兄长,定远小将军,只可惜,他不在京中,除他外,我看啊,别人也无甚看头。” “郡王爷你这是在说笑了,一般散客,也能和少将军比,他可是永康郡主都夸赞的人。世子爷,你如何看?”言祝新又问。 他怎么看。 他坐着看。 楼下那人实在惹眼的很,亏得言祝新还不识得她,否则今日这话题定是没完没了。 看他家那个没出息的侍从便也知晓了。 金樽惊死了,喜得直跺脚。 是她。 是她哎。 回过首来看向自家世子爷,喜得脸上如同过大年,还没说话,就被世子爷一记眼神威胁。 好吧,他还是继续趴回栏杆上,独自个儿看李家大姑娘吧。 场上比试将过一半,王家兄弟迟迟不见动手。 谢礼青猜测:“必是养精蓄锐,李娘子你莫要着急,再等等。” 李宴自然很是坐得住,她今日目标也不在王家兄弟身上。 只待两兄弟相继打完擂台,中场休息,台上小侯爷情绪甚为高涨,举杯邀盏,共众人同贺。 台下众人,共同举杯,听小侯爷贺词。 喝着酒,李宴低头与身侧李屈道:“王家兄弟不足为惧,速战速决。” 李屈颔首。 中场休息结束,此时在台上的,是王家长头的那个,李屈提了枪上场,底下小有议论。 谢礼青还担忧:“王家兄弟中,这长头的王覌一手枪法我是见识过的,日前你家,对,你家这个小弟不就输给了他,只怕你家兄长上台,这回再拿不定那王覌,日后恐在京中无以立足啊。” 谢礼青的考虑不为过,今日盛宴,聚集了多少京中英杰和世家子弟。 李宴轻哼一声:“今日之后,孰胜孰败,且还另论,大人莫不是觉着我那兄长此番会输?” 谢礼青也不敢保证,只道:“若是李姑娘你上场的话,必是能拿下那王覌的。” 李宴笑笑不说话。 而后道:“大人不妨再观一观。” 王氏子弟,近些年来,习得一手枪法出名,名声已远超而今的李家。 李家小门小户,家中唯一有官身的子弟,在京中半点水花也掀不动,众人连他是谁都不知晓。 现下李屈上台,王覌放肆大笑:“月前你家小弟连我十招都接不住,现在竟是将你放出来了,李屈,你是不是忘了,几年前,你已然是我的手下败将,今日还想丢这个丑?” 李屈面色下沉:“不要啰嗦,王兄,请先接招吧。” 场上比斗开始。 台下的李朝咬紧了嗓子,煞是紧张。 输给王家兄弟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这样的丑这辈子他都不敢再吃了,真的很担心大哥哥输完后,从此会一蹶不振。 他那样要强的一个人。 李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同样紧张的,还有谢礼青。 可没想到,十招之后,场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谢礼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滴个亲娘耶,王覌怎么倒下了!” 花了片刻功夫,总算意识到,这局是台上的李屈获胜后,他径直站起了身,放声高喊:“好!” 台下众人被这场变化杀的猝不及防,谢礼青高呼之后,众人才开始高声称赞。 气氛显见的热络起来。 谢礼青激动的不行,复坐下后,难掩喜悦:“没想到你家大兄弟也是个人才,他果真是真人不露相,连王覌都输给了他,这下看那对王氏子弟还怎么嘚瑟。” 李宴问:“谢兄与那王覌有什么渊源?” 提起这个,谢礼青不太好意思:“这兄弟俩仗着一身本事,调戏青云姑娘,还说我,说我……” “说你不能人道?” “嘿,李姑娘,你轻些,”谢礼青左右看了看,“我现下这病都快好了,又不是谁都不能碰,至少你家北椋姑娘——” 北椋耳力惊人,他二人压低声音说话,她冷了眼,立在一旁,一个眼神顿时压过来。 谢礼青吃够了她的苦头,可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再惹她,顿时噤了声。 李屈小试牛角,初露锋芒,台下明熙县主瞧着有趣,道话:“这人瞧着不错,枪法刚韧,确实比王氏兄弟厉害,打听下哪里人氏。” 县主身后,郭峡目露凶相。 他亲自送进大狱的人,竟然还活着。 呵,那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县主,属下愿意上台一试,与他讨教一二。” 他身旁,县主内卫张显峰拉住他的手臂,低语:“你的腿才恢复好,休要胡来。” 县主回首来:“哦?你愿意上台一试?甚好,那就让众人瞧瞧,我明熙县主府的侍从是什么本事,此番,只赢不输,若是败了,丢了我的脸面,你知道下场!” 郭峡应声:“属下领命。” 王家兄弟落败,众人看出了一丝精彩,不想,现下上场的,竟然是县主身边内卫。 一时,整个场子都热了。 谢礼青瞧见,再度惊诧:“是他!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小子赢了我多少球,”顿时他又想到,“日前害你家兄长入狱的,是不是他?” 李宴点头:“是他。” 场上气氛焦灼,谢礼青仿似想到什么。 他瞧着身旁的李宴,见她目光镇定,神态稳重,场上是她的兄长,她也能这么淡定。 莫非,今日的局面,也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台上的郭峡拿着的是刀,与李屈两招切磋之后,他低声嘲讽:“还真是命够硬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一顶棺材的钱可准备好了,你若现下就服,我留你一具全尸。” 李屈用枪抵着他的刀,瞧见他面上的盛气和轻蔑,霎时,想起与他交手的桩桩经历。 县主身边的内卫,腰挂金窍长刀,素来目中无人,对付一个郊外的下等武官,那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害他丢了官职,惨遭戴家退亲。 一时,所受屈辱统统涌上心头,李屈铆足了劲,大吼一声。 “既如此,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26章 比斗焦灼 场上比斗焦灼,台下人看花了眼,瞧着,两人一招一式之间,已不是切磋,大有拼杀的意味。 台下,明熙县主脸色转沉:“对付一个不知名的散客,也要花这些功夫,郭峡如今怎么退步成这样了,若是叫他丢了我的脸,我叫他好看!” 身后张显峰面色也不好:“县主,月前郭峡受了些伤,腿伤还没大好。” “我管他什么伤,他既逞强上了台,那就万万不能输,本县主可丢不起这个人——” 轰的一声。 场上发出一声巨响。 只见那郭峡被李屈用一杆枪甩出了数米之远。 郭峡腿部受力,刹那间筋骨发出断裂的响声,众人静等片刻,发现他挣扎着,终还是没有站起身。 “混账!果真输了!” 明熙县主面色青红,脸上显出狠意,一把推开身边倒酒的婢女,掀翻了桌上的瓜果。 此番输的是县主内卫,众人可不敢高声叫好。 倒是高台上,小侯爷看惊了,扶着侍从的手站起了身。 发笑:“勇士!赐这位勇士黄金百两,台下还有谁敢与之一战!” 今儿果真是大开眼界了。 李屈,李家。 身边人打探完消息回来,道:“小侯爷,那是李家兄妹,台上李屈曾任西北大营的指挥佥事,那位姑娘却了不得,说是,祁连山学师回来的!” 祁连山。 小侯爷扭过头来,目光小惊,再度转眸望于台下,瞧见台下那女子。 此女子气度非凡,英娇不苟,端庄大气,身姿如此笔挺,眉目聚光有神,怎么看都与常人不一般。 怪道初时就被吸了眼球。 原来是祁连山回来的。 可若是祁连山出来的…… 小侯爷顿时朗声:“加赐李家兄弟黄金两百两,今日谁若胜过台上这位勇士一筹,本侯欲赐金月挥刀一把,台下众生,可有挑战者?” 台下谢礼青还沉浸在李屈单挑郭峡的快感中,笑得合不拢嘴:“不是吧,我没看错吧,你家兄长如此能耐,那可是明熙县主的内卫啊!” 喜意还没持续多一会儿,就听见小侯爷在台上一番慷慨陈词,这不是引战吗? “李娘子,何不如叫你家兄长现下就下来吧,他既胜了明熙县主的侍卫,怕是再没人敢与他一较高下,”便是有,想必是极厉害的,“这会儿下一切稳妥,莫要招些仇敌,得不偿失。” 李宴瞥了谢礼青一眼。 这小子性子倒是谨慎。 “无妨,李屈他有分寸。” 谢礼青见她道话简洁,这是压根没想她兄长下台的意思。 台上小侯爷此话一出,明熙县主脸色铁青,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长鞭,后槽牙发力,望向台上小侯爷的目光,有刀刮的意味。 身后,张显峰双手作揖,脸色同样凶狠:“县主,此局就让属下上,他这般猖狂,我定要他有去无回。” 明熙县主转过身来。 让他上的话。 “好!留他一口气,人别死在比武场上。” “是,属下有分寸。” 县主身边的张内卫上场,场下一阵惊呼,声音之齐,连李宴也没想到。 此时,高楼之上,言祝新拍了一记栏杆:“这是要闹哪一出。瞅瞅县主这脾气,那张显峰可是陛下去年亲封的武官六甲,奉太妃之命专门照看明熙县主,县主竟然把他也派上。” 是啊。 金樽点头。 这真有些胜人不武。 他转过身来:“世子爷,一会儿李大公子输了,我能不能接他的位上场,我也想试试张显峰的本事。” 闻言,咸郡王笑开了:“金内卫,你切莫开这种玩笑,你上场,是想叫台下的小侯爷吓破几个胆,京中谁敢得罪你家世子爷,你就是再有兴致,也别扫了大家的兴致不是。” 金樽不高兴,抿唇,噘嘴。 座上崔廷衍冷峻的面容无甚颜色,眸色不顺,望向他:“能不能安分,不能你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世子爷我不差这一副棺材板。” 金樽重哼一声,撇过身,安分就安分。 会说狠话了不起啊。 随即,他碎碎念咒骂开,言祝新就站在他身侧,也顾不上他在嘀咕个什么,看着台下场景,眉头都皱了。 张显峰之本事,长刀出力狠伐,刀刀在劲上,原本李屈也不是那郭峡的对手,若不是郭峡腿上有疾。 李宴目测,只怕再来十招,李屈便会不敌。 四招过后,李屈被击倒,有些伤根本。 强撑着站起身,张显峰两招又将他击倒。 这回,李屈有些站不起身。 台下众人屏气凝神,看见李屈撑着长枪竟又站了起来,双腿发颤。 张显峰一招又落下,李屈被甩到了武斗场围栏上,狠吐了一口血。 台下一片惊呼。 这般,谢礼青有些坐不住了:“怕是不行了,点到为止,就此作罢,快些叫你家兄长下来吧。” 李宴面色板正,轻抬眸色,凝视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谢礼青被她这一记眼神望得惊骇。 怎么回事,刚刚李大姑娘眼中为何有如此威压,他为官半载,可没见过谁有这样的威严,只一记眼神,他竟然就被震住了。 比武场上,张显峰虽然面显凶狠,手持长刀,却静心等着李屈能否再度起身,并无趁机下杀招。 约莫等了小半炷香时间,他敛声:“到此为止吧,再比就胜之不武了,你不是我对手。” 李屈焉能不知道自己与眼前人的差距,他单手握紧身后缰绳,直靠在缰绳上,喘气困难,面上也有血痕,直直望向张显峰。 他怎么能懂呢。 对于一个武学天赋一般的他来说,能有今天这般功力,能混进西北大营,能得指挥使赏识,无数个晨夜,无数次挫败,他是如何扛过来的,是花了多少气力,又是磨破了多少次双手。 他远远不会明白。 今日,他必不能输。 又吐一口血水,李屈扎稳脚步,笔直竖立长枪,从胸腔发出一声怒吼。 “我辈断不服输,再来!” 此话一出,全场惊然。 小侯爷惊叹,连呵了两声好。 台下亦有欢呼声。 “好样的!” “李家竟有如此血气男儿,某家敬佩!” 张显峰也有些惊,这厮竟还有气力站起身,只是他这身形,他这一招再下去,他怕是真没多少命数。 暗叹一口气,想起他兄弟郭峡,他终还是提起了长刀。 “既如此,那便莫怪我这最后一招。” 刀起长落。 李屈连枪风都没使出,就被扫到台面上。 从比武场这头扫到了那一头,面部朝下,直趴了下去,就连手中长枪,也脱落在地。 全场寂静。 大局已定。 第27章 一招见分晓 谢礼青暗吁一口气,渐渐站起了身,既如此,那便叫台上兄弟下台吧。 “李姑娘,我派两个小厮上去,就这样吧,你家兄弟输的不冤,那毕竟是张显峰。” 李宴抬眸,面色清淡,眸光如炬:“谢大人,我李家家规,但凡涉及比斗战事,从不言输,李屈今日,就是死在这比武场上,也断没有替我李家言败的可能,该是他的劫数,他岂可逃!” 谢礼青再度惊诧。 既是因为她这般狠厉的话语,也是因为她面上刚毅的神色。 她似是透过这喧闹的宴会,瞧见了前方已成定局的事实,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稳坐中台,半分也不为所动。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事,都该由她说了算。 她?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李宴冷色,望向身侧北椋。 北椋颔首,片刻后,抱手,朝台上小侯爷朗声:“侯爷敬上,李家做中场休息,一炷香功夫后再战!” 中场休息? 还可以这样? 张显峰也听愣了,望向台下县主,县主面色不虞,意思是,不给李家这个机会,不欲挣扎。 张显峰会意,对台下众人道:“李氏兄弟已败,李家若是不服,换人来战,中场休息,大可不必!” 李宴霎时冷了脸。 也罢,既然你不仁,那便怪我不义。 小侯爷听完这话,一身劲意:“善!本侯听闻李家倍有人才,台下李屈枪法精湛,胜过王氏子弟,而座中李大小姐,更是师出祁连山,想必李大小姐,枪法更为出挑,何不如替兄长一战?” 祁连山。 是那个百年名师宗门,祁连山吗。 此话一出,场上霎时炸开锅。 高楼上,言祝新也是吓了一跳。 “祁连山,京中多少年没再出一个祁连山的子弟,都说这祁连山已揽天下谋士,举世四公子之一的遥昌君便是出自祁连山,台下那女子,竟是遥昌君的宗门师妹!” 咸郡王听见了今日最大惊闻,别人他不信,可若是小侯爷也证实一二的话,那怕是错不了。 他望向身侧崔廷衍,刚想说话,看他面上反应:“世子爷竟然早就知道这事?” 崔廷衍无声作答。 咸郡王暗笑:“是了,这天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看本王这记性。” 楼下。 小侯爷出言朗声相约,李宴站起了身,作揖:“侯爷谬赞,台上比斗正酣,本场亦未分出胜负,却也到不着小可出手的地步。杀鸡焉用牛刀,众人若是武戏尚未看够,我既派出身边内卫即可,对付台上区区一个横刀手,一个内卫足以。” 明熙县主闻言,面色陡然直下。 狂妄! 好生狂妄! 诚然,这也是台下众人的想法。 小侯爷被她这气势震慑住。 这? 一个内卫足矣? 李宴转头,对北椋道:“你上去,借李屈的长枪,三招之内,拿下!” 头一回,北椋朝她拜了个军礼:“属下领命。” 女侍卫单脚飞于台上,浑身轻飘飘的,一身白衣挺立,容貌不俗。 小侯爷有些裂开,这,怎么还是个女的? 张显峰气得胸腔发疼。 奇耻大辱,竟然派个女人与他交手。 “我张显峰从不与女人交手,你们李府就此认输,今日之事便当了结,阁下请惜命。” 李屈被小厮抬了下去,北椋捡起他跌落在地的长枪,想起那日自家主上的风姿,持枪背于身后,抬头朝张显峰望去。 “女人怎么了,你家县主不是女人?” “你!” 张显峰神色转沉:“既如此,就休要怪我手上用力。” “放马过来。” 此前从未握过枪,她素以一把长剑行走江湖,长枪在手,北椋觉出一阵蓬勃的波涛之意。 这一刻,她仿佛站在了沙场之上。 第一招下去。 她用了太半的气力。 呃。 大空了。 张显峰闪退一旁,呼了一口长气,气的。 连个枪都不知道如何使,还妄想与他比斗。 这真的不是在折辱他? “这就是你的本事,小娘子?” 北椋握紧长枪,垂头撇眸,眼中有不少的翻涌,而后紧闭双眸,沉下了心去。 每日晨练,自家主上是如何使枪的,与李屈交手时,她又是如何挥枪的。 一应招式都在她脑中运转,李家枪法劲道,出法快,一招见真章。 霎时,她睁开眼。 眼里眸光坚定,一招再度下去。 张显峰已无心与她作战,有些大意,不想,她这新的一招来,径直将他撇飞至了身后两米,靠稳住内力方才站住。 睁大了眼。 这时才明白,原来她真有些功夫。 瞬时握紧长刀,冲杀了过去。 更不想,这回,北椋只用一记弯月射水,正是那日主上拿来对付李屈的最后一招,一招藏锋,一击毙命。 张显峰被扫至身后围栏缰绳上,整个身板向后倒去,笔直跌下了台,防不胜防。 落地者输。 这局,顷刻就见了分晓。 场面变化之快,众人分辨不及。 高台之上的小侯爷甩着袖袍,站起身,半会儿都还没回过神。 这就结束了? 比武场上,北椋朝台上小侯爷抱手,握着长枪利索下了台。 李宴也站起了身,面色含笑。 这时的笑,如沐春风,夸了一句:“干得不错。” 北椋将枪交于李宴手上,嘴角上扬:“谢主上夸赞。” 这主仆俩一人一句,身边站起身的谢礼青愣得不行。 这,这这这。 是知道这北椋厉害,不想她竟然这样厉害啊。 三招击退张显峰,那可是张显峰啊。 说话哆嗦,又喜又惊,拿着酒壶杯盏来:“李娘子身边的侍从果真名不虚传,来,来来,我敬二位一杯!” 李宴左手持枪,右手接过酒盏,面上带笑。 北椋抿唇:“无需客气,我对酒的品质要求极高,从不喝这类杂酒。” 呃。 谢礼青伸出去的手略微有些尴尬。 他与李宴低语:“你家这位,一向如此桀骜吗?” 李宴点头,一点也没言虚:“是啊,我都快养不起她了。” 那是谢礼青不知道。 北椋这人,不光要吃最好的,还要穿最好的,一般的布料她都不用,连睡觉的床铺用的都是上好的锦缎。 谢礼青被她说笑了。 两人有说有笑,小侯爷下了高台,直往这处来。 而另一头,落败的明熙县主,见此结果,霎时一脚踢翻了身前宴席小桌。 从未有人敢落她的面子。 还是个无名小卒。 她站直了身,视线中淬着毒,狠狠望向那方不知好歹的主仆身处。 落败的张显峰揉着胸膛上的碎伤走来,垂头:“属下不力,请县主责罚。” “我自是要责罚你!” 想她堂堂县主,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那对刁民,今日也别想见好地走出这宴席! “去,召集我的暗卫!” 张显峰领命:“是。” 第28章 名声大噪 小侯爷还未走近李宴一行人身侧,已然见着明熙县主领着侍从奔来。 一行人气势汹汹,这也正是谢礼青所担心的,他刚想说,今日竟然连县主都赢了,他虽为高兴,可又想起县主的狠毒。 与她交手几回,不过赢了她一回球,就被她找了不下三次麻烦。 话还没开口说,县主已然走近了。 明熙县主来者不善,阴狠的视线不加掩饰,直逼李宴。 李宴觉察她的眼神,正面相迎。 明熙县主抽出腰中长鞭,霎时甩出了一记炸响。 “李家兄妹使用诡计谋害我之侍从,有违比武道义,藐视我堂堂县主皇威,来人,给我将这对兄妹拿下!” 一时,从席间廊上各处迎来着黑衣同制服的暗卫。 气势汹涌,各个手持长刀。 刹那,便将整个场面全然包裹住。 这才多久,谢礼青竟又见这种阵仗,退到李宴身后,不平:“县主这话从何说起,李娘子侍从招招磊落,你这不是污蔑是什么,既是武艺不精,服输就是,何苦这样做派。” “本县主说拿人,就没有拿不了的人,谢礼青,不想死就给我滚到一边去!” 谢礼青躲在李宴身后,贼有安全感:“同为女人,你这是何必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明熙县主怒火冲天:“谢大人既是善恶不分,今日我就替你爹妈一并教训你,内卫听令,给我上!” “是!” 落话功夫,左右四方的侍卫皆一齐涌上。 谢礼青被吓得连连后退。 身后宴席的看客也都四散逃开。 北椋握紧腰间刚别上的长剑,手按在剑鞘上,一切蓄势待发。 李宴眯眼,朝明熙县主望去,这一眼,眸色深重。 伸手搭在了北椋肩上,北椋回头,她示意她退后。 北椋会意,取下长剑,环抱在臂,站到谢礼青身侧。 一时,数十名暗卫一齐袭来,李宴手持长枪,单举横过头顶:“县主不服,那可瞧好了!” 彼时,长枪从头顶绕到身后,李宴反转三圈,一记长枪低扫而出,手中长枪而后脱手飞出,身形所动,单手复握枪身,又是一记北望尧山之势。 两招功夫,一拥而上的侍从被枪法扫破,如同落水散花,各自弹开,飞出空中数米而后砸地,呼疼声齐作一团,顷刻间全军覆灭。 李宴轻笑,单手再度举高长枪,在空中摇了三个花手,而后将长枪飞出,直立县主脚下。 转手,她挑动左手掀动衣袍,英姿飒爽,转身,向四周作揖。 “诸位,我李氏一脉素以枪法闻名,祖上承袭征虏大将军之志,以一枪扫遍漠北中原,而今李氏一脉没落十数年有余,今我李宴,孤胆挑破家门困局,我之枪法,自慰京中无人能及,十年难逢敌手。自今日起,我李宴,便是这京都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特下投名帖一封,诸侯贵公若许黄金万万两,我将拜于麾下,此帖永生为效,李宴在此,愿候诸公。”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高楼之上。 这下,是连咸郡王都听燃了。 特下了宴席,到栏边来看。 好生威武的小娘子。 坐地起价万万两。 “天下风云皆我辈,一代英才复又生!此女子英姿勃发,前途无量,不知日后是要落入谁之名下,”咸郡王转过身来,“世子爷,你有何见解?” 崔廷衍从座上起了身,金樽给他让出最佳视野,他两只眼都在冒星星。 啊,李姑娘,好装啊。 还可以这样吗。 比世子爷还装。 这是跟世子爷学的吗。 以后他也试试。 崔廷衍身量笔直,一声月牙色长袍触地,落月生辉,单手覆于身前,垂视地面。 神色敛动。 未答咸郡王这句话,只与身边暗卫吩咐,语气清淡:“今日之事无需宣大,去跟小侯爷提声招呼,动则生变,急去肃清。” 暗卫领命去了。 此时,楼下。 小侯爷扒开人群,走近谢礼青身侧。 近距离瞧着眼前这位李家娘子的风骨,可谓是相当敬叹。 他默默观察许久,只怕县主还有行动。 楼上的暗卫下来的快,小侯爷身边人忙来传话,小侯爷一听,抬眸望向自家高楼。 眸中深色几许。 立时有了分寸,越过谢礼青,直接走到李宴和县主中间。 明熙县主挫败,若说方才还有理,现下,一众侍卫挑不过她一人,在她面前,如做蚂蚁飞天,她那般轻松,这把枪还敢径直立在她身前。 贱民! 贱胆横生! 县主全身发颤,亏得身后张显峰扶住。 他心里明白,只怕适才台上与她家侍卫交手,是她已然给了台阶下。 “县主,今日局面不利,您可千万慎重。”张显峰低语。 从不服输的明熙县主,绝对不会向庶民低头,她眼里有千刀翻涌之势,小侯爷这时款步走来。 “县主,现下高下立判,我看,你就莫要再为难李家兄妹了,今日是本侯盛办的宴席,你看,你不如给本侯一个面子。” 明熙县主冷哼一声,眼神依旧淬火。 小侯爷不得不低声,搬出杀手锏:“县主,李娘子与那谢礼青关系匪浅,你是知道的,那谢礼青,她家母上可是太尉府崔家的人。” 崔家。 明熙县主霎时从漫天怒气中抽神。 面上表情扭变,多是狠意。 总算是歇了一口气,最后望一眼丝毫不惧她神色的李宴,狠狠捏起了拳头:“李娘子,我们的事,不算完!一帮没用的狗奴才,回府!” 明熙县主败北离去,众人唏嘘。 时下能让这位称霸汴京城的明熙县主吃亏的,据说除了那位时人莫敢言的崔家世子爷,还真的就是今日这李家娘子。 今日后,这怕是传遍整个汴京城的一桩乐事。 李家娘子气派,在场众人看见,谁敢不称服。 便连小侯爷也是当众许下,赐予李家娘子黄金五百两的佳话。 这段京中乐闻,霎时传遍了汴京城整个茶汤巷。 一时间,李家娘子的名声大噪,那一手单柄扫退十数人的枪法,更是被行家连连大赞。 李宴归府一日,家中拜帖便再也没断过,各类邀约,应接不暇。 名声撒了出去,鱼饵撒得够广的,就等着钓大鱼才是。 现下,府中喜气连连,梧桐阁里连就是一个在院中修花枝的小丫鬟,面上也都是得意之色。 却不知,她家主子,此时正坐在书台上,单手撑着脑袋,看着这成片如雪花似的邀贴,心里很是怅惘。 头痛,不理解。 这么多邀贴,一封接一封的,怎么偏偏没有卢家的邀贴呢。 第29章 打马纵街 难道那个死老头没听说她闹出的这个大动静。 她还特意提了征虏大将军名号。 亦或是说,这个整日流连花巷的死老头,早已经忘记了昔日旧主? 好啊,卢永道,当年老娘是怎样在一堆尸海中救出你的,你就是这样报答老娘的是吧。 怪道这李家的后嗣,也不见他有半点接济。 她断断续续嘀咕卢家。 北椋耳尖,听见,抽出卢鸣的邀帖:“姑娘你是在找这个?” 李宴双手抱着脑袋,抿了抿唇,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我不是要他孙子的邀帖,我是要卢永道那个老不死的亲笔邀帖。” 好。 山不就我我就山。 李宴站起了身。 装死是吧,待我办完这些杂事,老娘亲自去会会你。 “更衣,备马,去催催李屈,问他换个衣裳为何要花半个时辰的时间,大姑娘上花轿都没他磨蹭,待我到了正门还不见他的身影,北椋你亲自去拿他。” 北椋点头:“好嘞。” 李宴换了一身红衣喜袍,身后厚礼备了有一个队伍那么长,就连她的大白马,身上还绑了个红花结。 忒喜庆了些。 李宴上了马,抽了那红结,丢到管事身上:“没得这样喜庆,他们戴家,不配。” 今日的天气甚为晴朗,李宴在马上等了片刻,终于等到李屈来。 他亦是穿了一身红,像极了一个新郎官。 区别在于,胸膛上没戴大红花。 “兄长,你可是叫我好等。” 李屈身体还发虚,没修养好,今日装扮确为盛装,怪道要花那样久的功夫。 小厮牵来了他的马,他看着门口这浩浩汤汤的抬礼队伍,有些慌:“大妹妹,不过是去戴家走一趟,何至于这样兴师动众,是不是铺张得太夸张了些。” 夸张? “兄长,这世间真正夸张的事,你还没见着过呢,这才哪里到哪里,上马来吧,莫要误了这出发的吉时,且让妹妹带着你,好生张扬一回。” 此番去戴家,李宴非但铺张厚礼数担,还特意从醉香楼里请了喜乐队伍。 一路扬马过街,一路敲敲打打。 北椋跟在李宴身后。 算是彻底见识到了。 原来她家这位,竟是这般极肆意又张扬的性子。 她失笑。 说好的隐忍克制,步步为营,谋划周善,谨小慎微。 怎么与少主说得完全不一样。 真正处过了才知道,少主也不是尽知天下事。 估计也有不少,他都是道听途说吧。 嗯,一定是这样。 住在余安巷的李家兄妹,近日甚为有名气,马过长街,街边老百姓抬头去看,聚成一团,议论开来。 “那是谁家娘子,一身红衣喜服,怎的这般明亮。” “她你都不知道啊,从余安巷里出来的束发小娘子,近几日她的画像,都在坊间传开了,那是李家的宴娘子啊。” “是她啊,果真如传闻所言,气度不凡,纵马街上,她们这是欲往何处。” 街上的老百姓不知队伍去往何处。 马上女子,一席鲜亮的红衣在身,端的丰神秀逸,所经之处,自是有无数路人驻目观看。 “这是要去哪家提亲,看那只肥硕的大雁。” “迎亲的队伍前,怎么是个女娇娘。” 众人都以为这浩大的队伍是去迎亲的,不想,李宴却无此意。 到了戴家府邸,门房去回话,顷刻功夫,戴家长辈闻说是日前才在丹河宴上大出风头的李家兄妹来访,便是即刻出门来迎。 看身后厚礼之架势,戴家叔伯喜笑连连,将人迎进了内院前厅,只言:“离两个孩子的良辰吉日总还要些时日,李府为何这般客气,厚礼以赠,莫不是要交替亲事吉日,李小娘子,你上坐。” 戴家叔伯一改旧日嘴脸,李宴连坐都不欲坐。 “戴叔伯,谁跟你说,我今日是来贺礼的,阁下莫不是忘了月前你们戴府说过的话。” 此话一出,戴家长辈皆面面相觑。 不是来示好的。 戴家叔伯耐下性子:“大姑娘这话何意,既你家大公子已出大狱,又得平徽侯爵府的小侯爷赏识,大姑娘你骁勇俊才,此番轰动汴京城,便是那日所言,县主侍卫未向你家兄长磕头认错,我府也不欲追究,这桩婚事,自是喜结两姓之好,日程便是要提前,那日那纸退婚书原路退回,那也是好商量的嘛,大姑娘为何有恼怒之意。” 恼怒之意,呵! 李宴不欲与他嚼舌根:“叔伯好记性呢,那你且记住,我李宴此人,嫉恶如仇,最重家门风气,你辱我兄长无能为一过,登门折辱不念旧情为二过,这三过,是万般的不知好歹,金鳞已非池中物,我家兄长日后荣耀傍身,封祖庇荫,又岂是你这等小门小户可以与之攀附。不过是将你的话如数送回,既是你无情在先,那便怪我府绝义,我李宴今朝过府,是来退亲的!” 退亲?! 厅中的一众戴家宗老,皆吸了一口长气。 主座上的戴老爷子上气不接下气,伸出手来指着她,全身发颤。 “你们,你们李家欺人太甚,两家的联姻大事,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做主的,把李醉山给我叫来,叫他当面与我对峙!” 李宴冷笑一声。 “我们李家欺人太甚?老太爷,您莫不是忘了,你们戴家上门退亲之时,不就是挑中我父留职京外,家中女眷势微单薄,专挑了个这样好被拿捏的关键时日?怎的,现在想起我父了,昔日退婚之时,可曾顾忌两家情面,可有想过今日你府也有如今的困局?” 一屋子人被李宴三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话意已经说清,理亏是在他们戴家,戴氏宗族瞧清了李宴的诡辩善言,争执不成,便要打感情牌。 戴家叔伯不似老太爷那般反应激烈,不欲与李宴交涉,问向李屈。 “屈哥儿,你也是我一手看着长大的,你与岚娘打小的交情,即便日前的事是我们戴家几个叔伯操之过急,那又关岚娘这个孩子什么事,她何其无辜,你真忍心,真狠得下心,退下这门亲,叫岚娘受尽闺房折辱,今日被退婚,日后她将如何自处,你这不是在要她的命嘛。” 李屈霎时想到什么,神情波动,被这话触动。 身形也随之松散了一二。 岚娘。 是啊,岚娘她自是极贤惠的…… 第30章 好生张扬 李宴见李屈当真愁色,面目还显纠结,顿时拧起了眉。 “兄长,月前戴家退婚,那位岚娘子可有顾忌你的情面,家门兴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之关联环环密切,惶论这位岚娘子如何通达,终究还是他们戴家的人,家族决策,她岂能逃得了这干系。今日你若下不了这决定,明日,叫这满城嘲笑的,可就是你的兄妹,如何评定,你还需要我多言?” 李屈猛得一抬头,看见自家大妹面上的凌厉之色,瞬间醒神。 是了。 他曾几所受的屈辱何止这些,若没有丹河宴上的晓露锋芒,今日站在戴家宗族面前的人,又岂会是他。 目光倏地坚定,他与戴家叔伯明言:“叔伯,我感念你的照拂,平生相知一场,今日退婚,并非有意上门取笑,只日后戴家若有难处,也尽可寻于小侄,小侄在此敬上,望戴家诸位叔伯,明断是非,还请见谅。” 李宴真是没好气。 大好的局面,活像是他的罪过,来退亲,他还能摆出这副假慈悲的嘴脸。 戴家老太爷气得原地升天,拄着手中拐杖,往地上连捣了两下。 “好啊,你们这帮破落户,欺负人欺负到我老太爷头上了,李屈啊李屈,我没想到你竟是这副德行,不过是在丹河宴上出了些小小的风头,就敢这般嚣张目下无人,太爷我活了多少岁,你才活多少岁,你这般奸诈、虚伪、刻薄的秉性,我把话放在这里,你日后要是能有什么成就,那除非是老天不开眼,世道沧桑正退数十年,罢罢罢,今日也不是你退婚,我们家岚娘便是日后烂在家中,去尼姑庵中做个活尼姑,那也比嫁给你强。” 两句话说完,他又朝李宴望来。 “行事没有决断,叫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耍得团团转,你们李家,呵,还真是生了好一双不得了的儿郎哟。” 李屈嘴角本就不伶俐,被戴老太爷一连串的话愣是说得面色耻红,又气又急,接不上话。 李宴冷眼旁观,笑了,笑不在眼底,语气霜寒:“太爷好生会说话,李府日后有什么成就,我家兄长有什么际遇,全凭您老一张嘴?您是九天下凡的活神仙,这么能断能测,怎么不摆张桌角,去西城大街上卖艺去。” “黄口孺子,休要胡言!” 胡言? 哼。 “今日谁要与你家客气,一纸你们戴家的退婚书在此,诸位瞧好,”李宴当着一众人的面将那纸书撕得稀碎,撒到空中,“这一封,便是我府的退婚书,您诸位可记清了。婚是由我们李家退,人,是由我们李家拒。戴家叔伯那日言,我府最是缺些稀奇的膏药礼盒,今日你看我送上的厚礼多不多,恰是你府那日的六倍有余。退婚书在此,从今往后,你我二府再无干系,自今日起,我家兄长便是正经单身的好儿郎,戴府姑娘往后前程,婚假自许,与我府,便是再也无甚瓜葛。” 李宴扔了那退婚书到太爷脚下,态度傲慢,转身,撇头低垂了眼发愣的李屈。 “大事已办,兄长,回府吧。” 李屈回神,面上有些戚色,转身要跟上李宴,脚步迈了两下,又转过身来,朝身前一众脸色青红的戴家叔伯深深鞠了个揖,而后快步跟上李宴,出了府。 来时礼亲队伍大为阔张,回时,人丁散去,反显得冷冷清清。 明明办完了件心头大事,可李屈这心里,就是不大畅意得起来。 李宴纵马在他身侧,目光望向前方,面上模样清淡。 “兄长愁眉不展,是觉着适才在戴家,我有何不妥,还是怪我在戴氏宗族面前,不念旧情,过于咄咄逼人?” 李屈转过头来,言语着急:“大妹妹,我怎会是这个意思,今日来戴家,我也是早就知数的,怎敢怪你。” 李宴一记冷眸从他面上高低滑过。 收了视线,她不欲再说重话。 “兄长,你既是早就知数,那便猜到,今日之事只会闹得双方断然不会和气,你心里怕是怪我过于张扬,那我倒是要说,我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倒是兄长你,已是既定的事实,心里下了主意,就莫要又当又立,又觉着愧对戴家娘子,又打马唱街愿意与我同往。 这世上本就没有这么轻巧的事,你的优柔寡断,那点子怜悯之心,最好是用在对的地方,往后与我共事,我可受不住你这般扭捏的性子。” 李屈被她几句话说中了心事,当下无法反驳。 垂下首来,面上晦色:“大妹妹教训的是,是我狭隘了。” 李宴可不是为了教训他才说那么几句话,这人的性格非一朝一夕可改。 当下,她收了声,便不再言语。 李屈甩开了那些怅惘,追马跟上李宴,缓步在她身侧,说了点新鲜事。 “大妹妹,我听你院中阿朱说,你最爱喝鱼汤,北城最旺盛的会客巷,那里新开了家知名的鲜鱼汤铺,今日是开业第三天,说来你可能不信,那家鱼铺的东家,据说是魏国公府的世子爷,头开业这几日,那处品茗弦乐不断,不若今晚,我痛花些银钱,带你去这汴京最繁华的鱼汤铺小酌一番如何。” 鱼汤铺。 还是崔廷衍开的。 阿朱那个大嘴巴子可真敢到处说。 李宴撇嘴:“能有多繁华,左不过还是间食客店,给崔廷衍送这个闲钱,还不如叫小厨房开点荤。” “大妹妹,你如何敢直呼世子爷名讳,”李屈吓到,四处望了眼,压低声音,“是不一样的,那鱼汤铺进去,打底也要一百两银子,还只能待在底楼,我感念大妹妹祝我良多,今日这宴必是我请,不然,我也实在想不出,要如何回报大妹妹的恩情。” 李宴勒住了马绳,转过头来:“多少,一百两银子?” 还只能待在底楼? 他明明可以抢钱,却硬要送我一碗鱼汤吃吃。 皇商的钱就这样好挣? 她正用眼神表示不满,前方长街车马侍从过路,朗声在喊。 “世子爷座驾,避——让——” 过去两个骑马的侍从,身后四匹白马架着一辆香雕玉砌的马车正缓缓驶来。 左右老百姓纷纷避让开。 就连李宴,也和李屈退马停于街上,为这位贵不可攀的世子爷让路。 李宴正死死盯着那车架,不想,那车架忽就停了下来,正好停在离李宴十尺之远的正前方。 她尚来不及疑惑,只见后方骑马的侍从绕马到世子爷车窗之下,附耳低语。 未几,李宴便瞧见,那金丝缠绕的车窗被人从内挑开。 世子爷一面骨瘦嶙峋,白皙修长的手指映衬着车窗的金丝红边,端的有些风韵。 李宴的视线从那两根拨葱般的指尖上逡巡而去,瞧见车内显出一张皎如日星的俊颜。 好生纸醉金迷。 霎时看见这么张似画般的白净面庞,她都快忘了什么古早的仇恨,还停了一瞬的呼吸。 李屈惊骇,莫不是方才说话被听见了。 不能吧。 说话有些打哆嗦:“大、大妹妹,我竟这般出名吗,世子爷车架长街,竟当众停车,掀开帘子只为探我一眼,我,我,现下身上无有纸笔,难以提字,你说我一会儿要送些什么给世子爷才好。” 真以为堂堂世子爷也和街边孩童一样,稀罕他提个什么鸡爪子般的名字。 翻他一个白眼:“你瞎了!世子爷那是在看你吗,你瞧不出来啊,他那直勾勾滴着水的阴沉眼神,分明是在找冤家。” “冤家?” 北椋身后语音清凉:“大公子,世子爷是在看我们家姑娘。” 第31章 世子爷邀约 北椋的话得到了验证,顷刻功夫,前方车架中的世子爷沉着视线望来,那眼神,像在望一具冰冷的尸身。 李宴不禁打了个寒颤。 却又见他落下帘布,在他身前俯腰传话的冷脸侍从也绕马回到了车架后方,须臾,从后方又绕出个着红鱼服的俊朗少年。 世子爷的车架启程离去,金樽离开随行的车架,独自个朝李宴身边踏马走来。 来传话:“李姑娘,我们世子爷有话说,今夕盛宴,世子爷邀您今夜在北城的鱼汤铺一聚,特备薄酒两坛,恭候娘子。” 李宴握紧缰绳,眯了眼,仔细打量身前的金樽。 金樽传完话,面上恢复嬉笑的神情,后半句话是为自己传的:“李姑娘,今夜你可一定要来哦,我们世子爷从不款待女客,邀请姑娘你,这可是头一回呢。” 哦,那谢谢你啊。 李宴沉思片晌,找回点声音,答:“回去告诉你家世子爷,今日这宴,山海不倒,日月无辉,我必赴约。” 去赴约的前两个时辰里。 李宴捏着下巴,一直在想对策。 今日赴约,她必是要赴一个不同寻常的邀约,思来想去,有了主意。 换了一身浅墨色的衣袍,阿朱惊呆了:“姑娘,我就说你穿女装好看,你个子这样高挑,这身清凉的外衫,穿在你身上,像个小仙女。” 李宴望着镜中的自己,衣裳是对了,气质上总差了点什么东西。 “去给我将那蒲扇拿来。” 一时蒲扇在手,李宴晃了晃手中白色的扇面,朝阿朱伸手:“再将那绣帕拿来我试试。” 绣帕捏在手中,李宴觉着行,丢了手中蒲扇,将绣帕塞进腰间囊袋中,又对阿朱道:“来,再给我梳个时兴的发型,要小家碧玉,要娇柔可怜,要……你看着办。” 这可难到阿朱了。 阿朱瞧着自家姑娘头上的这方龙蕊髻,觉着煞是好看,只不过:“姑娘,你就生了张大气的脸,便是梳这样的发髻,你还是比一般人显得端庄大方,我看已经很好了,姑娘,你今晚是要赴谁的约啊,是不是……是不是赴未来姑爷的邀约呀。” 身后,北椋被一口茶呛到了。 李宴从梳妆台上抽了根火珊瑚的珠钗别在发间,嘴角抽动:“今夜这人若能成你家姑爷,哼,我李宴自此洗手转内宅,给八个孩子当母亲。” “妈呀,姑娘你好有志气啊,竟然要生八个孩子。” “死去。” 半晌,阿朱从屋里出去,房中寂静。 李宴起了身,朝窗外望去,北椋就站在她身侧,窗台上一阵风飘过,掀翻了她晒在那处的画卷。 她弯下身来,去拾那卷画,不想,北椋也弯下了身。 李宴眼睛独到,一把握住她的衣袖:“这里面是什么,怎么鼓囊囊的。” 怪道她今日偏要穿这身有阔袖的衣裳,往常可不是这样的打扮。 一抖,里头的瓶瓶罐罐跌落了一地。 北椋也不去捡那画,扯动李宴的衣袖,一时,一堆短刀匕首哐哐当当砸在地上。 (⊙o⊙)…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北椋捡起地上那画,揉了揉鼻尖:“这种小活,姑娘不必老想着自己亲力亲为,往后你的画,都由我来捡。” 李宴却蹲了下来,拉高衣衫,仔细看地上那堆瓶瓶罐罐。 原来这北椋比她还焦急。 “你这些药,不会都是些穿肠毒药吧。” 北椋放好画,也蹲了下来:“有鸩人散,有鹤顶红,还有十步穿肠药,就这几瓶了,制药的药材稀缺昂贵,平常我舍不得用。” 李宴看着这一地的匕首药罐,笑了。 左不过一个鸿门宴,看给紧张的,她什么风雨没见过。 “这样珍稀的药材且先收好,对付崔廷衍,这些招数都不得行。” “姑娘的意思是,药就不用了?” 李宴脑袋打转:“用,怎么不用,你有没有那种用了效用不是那般明显,全身无力,一时不会急着要人命的药。” 北椋仔细思考了一瞬:“还真有,只不过,略微有些副作用。” “无事,反正是给崔廷衍用,就它了,”这推匕首,也不过起个心理作用,“一瓶药,够了,晚间,你见机行事。” “是。” 如约赴宴。 李宴今日不骑白马,坐着马车,出门,头上还顶了面遮住上半身的白色围帽。 北城的鱼汤铺,能有多繁荣,值得李屈那样说。 真到了地,见着了真章。 头抬高,笔直朝着天上看。 这哪里是间鱼汤铺,这不分明是座琼楼玉宇吗。 仅次于樊楼了吧。 看来还是她这个下里巴人见识少。 “二位姑娘,您顶楼请。” 有了崔廷衍的名号,一路畅通无阻,李宴领着北椋上楼。 三楼上,正设宴的永康郡主,瞧见顶楼在放人,顿时抓了楼里的掌柜来问话。 “怎的这顶楼今日还开了路引,崔廷衍不是说顶楼只给他自个儿用,崔廷衍在楼上?!” …… 李宴被引去了顶楼,进门前,门口侍从拦住北椋,要她交出随身配剑。 北椋冷色顿显,李宴示了她一个眼神,让她暂时交了配剑。 门大开,李宴被请了进去。 如此看来,这小世子确实很要些规矩,一般怕是极难靠近于他。 便是郡王侯府,都要不得这样森严。 崔廷衍委实惜命。 门将开,李宴往内走了两步,瞧见满屋子的清雅布局,摘了头上围帽,帽檐握在手间,身后门被关上。 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看见假泉雕砌前,整面大开的窗色边,那处站着个人。 崔廷衍转过身来。 一席素色长袍,腰间照旧系着琳琅满目,开口第一句,端的有气势。 “给我拿下!” 李宴的眉头拧成小麻花。 还可以这样? 这年头,鸿门宴,席面都不需要摆一顿,上来就杀,合着我是送上门等着被擒是吧。 说好的鲜美肥沃的鱼汤呢。 啥也没捞着。 “世子爷,你莫要欺人太甚,白擒我,连顿鱼汤都舍不得备,你小看谁啊你。” 北椋立时贴近李宴身侧,耐不住笑了:“上位,你还看不透吗,这崔家的小世子,最是奸险小气,你喝他一顿鱼汤,他让你记他十天。” 确实。 这崔廷衍,行事确实果伐,上来就拿人完全不按照规矩演,一句废话也没有。 一时间,暗卫奔袭而上,白日在崔廷衍车前传话的那冷脸侍从第一个冲在身前。 李宴记得他,他便是金樽时常挂在嘴里的对月。 身子倒是好得满快。 李宴飞开手中围帽,冲散了几个围上来的侍从。 今日若是动手,岂不白瞎了她这身好看的衣裳。 世子爷身前,抱着金鱼景盆的金樽呆了。 什么意思。 怎么打起来了。 “世子爷,你这是要干什么,这可是李姑——娘——” 李姑娘一柄火珊瑚的朱钗压在了他脖颈上,他顿时熄了声。 第32章 世子请报恩 纵他崔廷衍行事快,她李宴行事难道就不快。 挟持着世子爷最疼爱的内卫,李宴立在世子爷身前。 一时,无数暗卫转过方向,将崔廷衍围了个水泄不通,护着他在身后。 两方人各自鼎力,这才有了谈判的筹码。 崔廷衍拨开了拥堵的内卫,露出一整张脸。 冷峻的面上容颜天显,语气冰寒。 “今日进了我的大宴,你还想逃?这贱卫平日话最多,死了正好,你快快了结了他,死一个不够,世子爷我还有十个内卫送上,你还愣着干什么,留着他过大年,何不如尽快动手?” 李宴惊。 给金樽洗脑:“不是吧,枉你平日世子爷长世子爷短,也不过是个贱卫啊,这种主子留着干什么,你气不气,你恼不恼?” 金樽抱着手中世子爷方方还夸的景盆,眼泪水哗的就流了一滴。 “气……”很气! “莫要生气,莫要恼怒,我现下给你机会,你替我了结了他,往后跟着我混,我保你衣食无忧。” 冷脸的对月握着长刀,气得发抖。 “你莫要胡言乱语,金樽,你有没有脑子,世子爷平日待你如何,你心里没数吗,别被这妖女洗了脑子。” 金樽望着他,倏地大吼一声:“我早就看出来了!世子爷就是不喜欢我,他只想着给你找娘子,从没想过我,我也喜欢府里的阿碧,凭什么他只让阿碧伺候你!” 两人还吵起来了。 崔廷衍面色铁青:“住嘴,还嫌不够丢人!” 那方流着眼泪的金樽倒真是委屈的极,还朝他哼冷气。 崔廷衍暗火丛生,当即便下令:“众卫听令,眼前人一并拿下,不用顾忌这蠢货的死活。” 诸多暗卫又要一窝蜂涌上,对月举高长刀。 “慢!” 这妖女简直是拿住了他的命脉。 转身,他朝世子爷作揖:“世子爷,金樽脑子不好,你留他一条命,就让我暂替他,我替他做人质。” 他行事磊落,又与李宴道:“你放了他,让你那女侍卫刀挟于我,金樽他痴傻,什么也不知情,与此事无关。”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值得崔廷衍花这样的心思抓她。 她松了松劲,有意放金樽离去,不想,这傻小子竟然毫无察觉,还怒吼。 “我痴傻?你他娘的才痴傻,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是上柱国的案子吗,不就是那夜李姑娘的侍从恰好路过客栈,世子爷的密卷丢了吗,不就是怀疑李姑娘也是上柱国一案的参与者,怕她走漏风声吗。 世子爷,你要真怀疑人家,你查她就是了,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就想随便捏个罪名白擒人家,你当李姑娘是傻子啊,她真想密调上柱国一案,何必派个这般显眼的女侍从与我等交手,还尽在世子爷眼皮底下晃悠。 那夜里,与对月交手的人是她没错,但从世子爷屋顶上飘过的,不是她。 这事我原本不想说,那夜里,我与屋顶上掉下来的那人交过手,追了上去,没打过,抱着他的小腿,咬了一块印记……咬了一嘴毛,他那毛发极其旺盛,应当是个胡人。” 一时间,素来傻不愣登的金樽说出这些话来,李宴都要怀疑下他话里的真实性。 事涉上柱国。 那不就是即将轰动全国、震慑朝野的粮草惊天一案。 本来真与她无关,现下叫她听见,崔廷衍会不会真的灭她的口? “金侍卫,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她埋怨。 北椋却诧异:“原来你认出我了。” 金樽望向她:“原本不认得,那日你在比武场上,身姿一动,我便瞧出来了。” “你早瞧出来了,你不和世子爷说。”对月恼怒。 “我说了啊,可世子爷不稀得搭理我,转头,他却又设下鸿门宴,他还想叫我死在李姑娘手里,哼,我真是看错了你们,李姑娘,你杀了我吧,我死后,冤魂不散,整日夜里必要绕在世子爷床头,让他永远都不能和花姑娘成亲,永远盯着他不放……” 脖子上的凉意消散。 李宴收了钗子,作揖,语气开始恭敬:“世子爷,现下误会已经开了。我知世子爷心有芥蒂,曾来我府上拿人,今日你设鸿门宴,我携侍从孤身赴宴,为的就是坦荡二字,个中误会,便只有我这侍从最说得清,北椋,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敞开说来。” 北椋回忆那晚的事。 她住的那间厢房被掌柜的换给了打北边来的贵人。 那夜月朗星稀,屋顶上有人在盯梢。 来人悄摸摸钻到了隔壁厢房,她好心推了一记在食宴的世子爷一掌,给他提个醒。 果然,便惊动了那夜的暗哨。 虽然那一掌的确有些个人恩怨。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你二人分散追开,眼前这位追着我不放,金侍卫追的便是那真正的暗哨,严格说来,这事上,我不仅吃了暗亏,还对世子爷有报信的恩情,早知世子爷最为君子气节,素来有恩必报,姑娘,我们向世子爷讨个什么赏才好。” 崔廷衍眸色敛动,面上表情深。 半晌后,挥了挥手,身前一众暗卫悉数退尽,便连受气的金樽,也一股脑消失了。 对月急了,想追上去,又想起房中世子爷还在。 崔廷衍收了身前宽敞的衣袍,单手放置身后,身姿俊挺,一身装扮,最是清朗的读书人打扮。 “此事是本世子明察不严,误会一场,李姑娘也就莫要见怪,你欲要什么恩赐。” 还真有恩赐啊。 “倘若我说,我就想喝碗鱼汤,这要求,过分吗?” 崔廷衍转过身去,看向窗外挺阔的景色,声线从幽远的天边传来:“不过分,吩咐内厨,摆上天街手艺十三绝,敬谢李娘子。” 暗卫领命去了。 北椋凑在李宴耳边低语:“上来时我见着木牌了,似是铺里第一等招牌菜,喊价这个数。” 李宴看她手势。 差点晕了。 这吃的是鱼汤吗,这吃的确定不是金子? 一时,有掌柜的上了楼,欲领着李宴出房门,换至别的厢房。 李宴和世子爷拜了个别,前脚出了房门,后脚,和北椋同等步伐,笔直后退。 掌柜吓得厉害,立时关上了房门。 崔廷衍立在窗边看景,沉思,听见声音,转身回看。 掌柜的语气慌张:“世子爷,外头有府兵!” 府兵? 崔廷衍眉目微皱。 李宴和掌柜一样的窘迫表情,看向崔廷衍:“有不少,为首的,还是个女的,好像那个永康郡主。” 第33章 仗义相助 话说完,李宴目力惊人,眼见的方才还一派肃穆波澜不惊的世子爷,这下面上竟显出一丝慌色。 对月的反应极快:“世子爷,属下护你杀出去,金樽那个臭小子,关键时候,他竟然闪得没影。” 李宴现下只担心自己的安危:“世子爷,我就一届平民,不懂你们皇家人之间什么恩恩怨怨,那鱼汤我改日来喝,今儿,能平安走——” 出去吧。 话都没说完,门已经破开了。 府兵着盔甲涌入,瞬间将厢房占据。 李宴连连后退,退至崔廷衍身侧。 瞧见那门里永康郡主进入:“豁,密会佳人呢,是哪家小娘子这般不长眼,能看上你,她莫不是瞎了眼。崔廷衍,几次三番我寻你不见,今儿被我抓住了吧,所谓新仇旧恨,今日我非抓住你,将你扒了皮吊打一顿不可,都给我上!” 李宴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抽了腰间帕子挡住脸,模样小女儿家情态。 眼看形势紧张,崔廷衍却一方镇定,语气冰凉,仍道:“凭你区区几个府兵,你也能抓住我,李娘子,今日之事,你若助我——你干嘛。” 李宴凑近他身边,拿帕子将自己挡个严实,压低声音:“世子爷,真打不过。” 崔廷衍嘴硬不过三刻。 他心里怎么能不知,那曲笙身边有个随她征战沙场的贴身将领,一堆暗卫若即刻与这帮府兵拼个你死我活…… 尚来不及思索,府兵已经奔来,与那帮暗卫顷刻打了起来。 场面过于喧嚣,李宴只得继续往后退,靠在窗栏上。 按着额头,全身慵懒,与北椋道:“情形不太对,我们先溜吧。” 北椋点头。 适才说要护着世子爷杀出去的对月早已经不知道进入了哪方的混战,独留崔廷衍身前只两个小暗卫。 暗卫什么用也不顶,杀进来的猛汉一脚一个,手已经拽住了崔廷衍的胳膊。 “世子爷,失礼了,请随末将走一趟。” 崔廷衍霎时冷了脸:“匹夫,焉敢碰本世子!” 那厢,正准备翻窗的李宴听见这话,一股正义感也不知怎的就上了头。 腿从窗户上退了下来:“竖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还有没有王法了,北椋,给我拿下他。” 北椋额头发冷,自家姑娘这是要闹哪一出。 一柄长笛从腰间拔出,化作剑招,三下就将顾子唯劈开,崔廷衍从他手中松脱开,被李宴单手接住。 丢了手中巾帕,李宴只道一句:“得罪了,世子爷,我豁出这条命救你,望世子爷不要忘记今日恩情。” 崔廷衍还没反应过来,李宴托着他,就从那半人高的窗栏下跳了下去。 顾子唯也顾不得打斗了,瞳孔都快睁裂了。 朗声:“都住手!” 屋里打斗的场面霎时安静,只听见他道。 “世子爷殉情了!” 曲笙扒开人群,什么也没看清,忽又瞧见,一道白衣也从楼上跳了下去。 顾子唯从未见过这样的忠仆:“郡主,侍从也一并殉葬了。” 曲笙双手按在窗栏上,不敢往下看,声线发抖:“不要乱用言辞,京都不是这种说法。” 鼓起勇气,往下看了一眼。 霎时,她连自己日后埋哪差不多都想好了。 “真正殉葬的,另有其人……嗯?”还活着,完好无损,在地上跑,“这她娘的不是五楼?” “是啊。”顾子唯也往下看一眼,眼神不好,“郡主你怎么语气里很是遗憾,难道非得十楼摔下去才会面目全非吗。” “面你个仙人板板,府兵听令,给我下楼抓!” 小世子摔在了架子上,不仅没摔伤,还毫发无损。 李宴当机立断,对一同跳下楼的北椋道:“去把马车拉来,先送世子爷回府。” 北椋从地上爬起身,领命。 崔廷衍惊魂未定,扶着身边货架全身乏力。 从高楼坠下的惊恐感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头晕目眩,警惕心却不减,面色冷淡:“什么东西碎了。” 北椋心虚,把袖囊里碎了的那瓶药倒了出来,扔在一边:“自调的香料,这香味道清淡,世子爷好嗅觉。” 崔廷衍锁眉,不同她搭话。 一旁的李宴使劲嗅了嗅,有味道吗,她怎么什么也闻不出来。 北椋行事速度快,马车很快就驶来,李宴扶着小世子上马车,崔廷衍这会儿倒一点也不扭捏。 说话中气十足:“绕里巷那条近路,去国公府。” 追兵来得很快。 北椋二话不少就掉转了马头,一路狂奔,像是极有经验似的。 李宴坐在车内,被这速度颠的,一点也没有骑马来得自在。 难不成真是劳碌命,坐不得马车,怎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全身无力。 还燥的慌。 李宴挑开窗帘,外头的空气也压不住她心头的躁动。 往后看了一眼,追上来的府兵不下十个,纵马在街上,像是来抓逃犯的。 放下帘子,她问车内的崔廷衍:“世子爷,好说那郡主与你家也沾些亲戚关系,怎的你们姐弟之间……” 李宴静了。 静了片刻,咽了一口口水:“世子爷,你没事吧?” 李宴自诩自己活了两辈子,见过太多人间美景,也知晓万般容颜天显的好儿郎是什么模样。 但每每瞧上这小世子一眼,都有不一样的视觉惊艳。 尤其是现下。 这什么壮阔的山河落日秀景,小世子一人能抵一幅画啊。 他那面上潮红的,全身瘫软,使不上劲的模样。 李宴终于明白,适才北椋那瓶破碎的香料是什么东西。 亏得她身上有些武学功底,虽不似崔廷衍那般瘫软,却也心头火热难耐。 当下看见崔廷衍这般,更是难以把持,简直是在催磨她的心性。 顿时沉了声音,伸长手,捞开门帘:“你给我下的什么药,药性为何如此猛烈。” 北椋心虚得没话说:“就,就比市面上的情药要效用快些,我没想对你用,原是给里头那个用的。” 李宴紧紧拽住门帘:“药碎了,怎只有我和崔廷衍中招了,你为何无事,身上是不是有解药,解药快拿来!” 第34章 昨夜大雨 “没解药啊,要有方才我就偷着给您了,在府上,还得等我回去调剂。” 她为何没事,“应是我身体的缘故,打小试药太多,到了这个份上,已然百毒不侵。” 李宴气结。 “你可真会办事。” 这一剂药的效用越发猛烈。 半会儿,她眼圈都红了。 北椋最是知道这药的副作用,只得劝:“再忍忍啊,主子,我这就送你回去。” 忍忍? 怎么忍? 这要是能忍得下去,对得起她昔日大将军的威武之姿,对得起她曾几响亮的称号? 对得起这主动送上门的大肥肉之美? 李宴放下帘子,目光看向车内歪躺着的那个。 身子就像星盘吸住了般,瞬间逼近。 “世子爷,你知道我如今血气方刚的年纪。” 她这话已尽力说得委婉。 越看他越难自控,根本挪不开眼。 一鼓作气,手已经附上了小世子爷的衣袍。 “世子爷,今儿是我对不住你,我会对你负责的……” 崔廷衍的瞳孔都恣裂了,伸手去推她,却显得那般单薄。 车外。 一向稳重的北椋,真快疯了。 从未有过的高音量:“主子,你别犯糊涂啊,这可是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京都的崔廷衍啊,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你别便宜就将自己卖了啊!” 北椋的车马赶得急,这时早已经将府兵甩开了,一路疾驰,路边街头小摊都被她的急速吓晕了神。 才刚出里巷,走上了正道。 北椋一个急刹,忽叫停了马车。 车内,李宴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喊停甩开了身,砸到了门帘边上。 与崔廷衍猛的拉开了距离。 李宴现下不光眼睛红,脑袋不清爽,脾气也不舒展。 还没说话,便闻北椋道:“太子妃座驾,有路障,只能再等一时。” 太子妃。 仿佛从记忆的深处拉回一道线。 李宴霎时醒神。 掀开帘子一看。 太子妃出行,场面盛大,平头百姓不得仰视,路障开出三丈之远。 当今太子病弱,人称慈主,最得百姓民心,而今朝局三分为开,却不是多稳当。 一结动荡多年的不平朝堂局势,成了最大赢家的,不是别人,正是车里头的这位。 李宴放下帘子。 原地打坐,狠狠压住了心头的躁动。 从头上摘了朱钗,面色转冷,一狠心,即用朱钗挑破了指尖开始放血,强逼自己冷静心沉。 多晌,车架缓动,路面清开。 李宴沉了声线:“先去李府,从后门送世子爷回府。” 永康郡主的府兵追至余安巷停了动静,里头是国公府世家一众大族的居住地,不宜掀出风浪。 北椋的车架到了李府,李宴二话不说,霎时睁开紧闭的双眼,连瞧都没瞧车内的崔廷衍一眼,掀开衣袍果速下了车。 站在马下,与北椋沉声道:“亲自交到国公府下人手上,你再回来。” “是。” 李宴被这剂猛烈的药害得不浅。 回去后就晕了。 全身发虚,出汗,意识不清,中途察觉有人在喂她吃药,迷迷糊糊间,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 她竟又做了个久远的梦。 还是个极深的梦魇。 她没梦见她的父帅,却梦见了她那个因为城破,在逃荒路上难产死去的母亲。 那时她明明还小,那夜的事,不知为何就记得那样清楚。 什么都没漏下,场景再现,还记得自己拽着母亲失血般的衣袍,像个瞬间长大的孩子一般,自此下定了决心。 “母亲,从此后,我再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我就是您的儿子,我会替您,替弟弟,替父帅守下这片国土,为父帅分忧,再给我几年功夫,我也要上战场,这座战败的城池,迟早有一日,我一定要亲手夺回来!” 国公府。 崔廷衍昏睡了一整夜。 房中女使来回出入,设香铺花,香炉里的香烟袅袅升高,笼罩了半个屋子,薄纱攥动,厢房里头,她们的世子爷此刻正进入了一个不能言道的梦乡。 只梦见梅雨季节,京都接连落了十天的雨水。 空气里泛着一股潮气。 最厌这般天气的自己,竟然出了府应酬。 在咸郡王的府上,永康郡主曲笙调了一堆府兵,不知又是在和谁过不去。 剑拔弩张之际,他心下烦闷,雨声萧瑟之际,忽听见一道清透的女声。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顺着声音瞧过去,只见一席墨色青衫,半卧的女子撑着胳膊仰下身去,从盘中摘了一颗葡萄,送进嘴中。 这漫天的风雨交际,似乎都不在她眼中。 未几,她忽又撇过脸来,气态悠闲:“不慌,世子爷,一出好戏这才刚刚开场呢。” 崔廷衍霎时睁眼。 醒来后,床头伺候的大丫鬟欣喜。 “世子爷,您总算醒了。” 崔廷衍身体发虚,睁开眼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还是那个毫无章法的梦。 白日里占尽他便宜的轻浮女子,便是到了梦里,还扰的他不得清净。 果真是中了她的邪。 思绪不顺,面色浸着寒:“把对月喊来。” 大丫鬟为难:“世子爷,对月侍卫和金侍卫,两人吵起来了,吵得太凶了,就在您昏睡的一整夜里,金侍卫离家出走了,对月侍卫,他也不见了。” ** 李宴醒来后,立在水盆边上洗手,长久的面色凝重,没从那个梦中回神。 昨夜像是下了一场大雨,空气里湿气重,这会儿天都还是暗的。 屋里伺候她的阿朱不见了踪影,连北椋也不在身侧。 慧儿提着水桶进屋,看见姑娘站起来了,欣喜:“姑娘,你醒了啊,北椋姑娘说,你怎么着也还要再睡个半日,没想到提前醒了,姑娘你饿不饿,奴婢这就叫小厨房备吃食去。” 李宴嗯了一声,又将她喊了回来。 “阿朱呢?” “阿朱姐姐到后头看戏去了,大娘子房中的人和成姨娘房中的人已经闹了快一上午了,这回比前几回的都要凶,听说成姨娘的脸好像破了,这下可没得好了,成姨娘平常最爱惜她那张脸,只怕要恨死大娘子。” 李宴转过身来,眉峰不平。 “你说什么?” 李宴昏睡醒了,饿得饥肠辘辘,什么也没顾上,换了身衣裳,往后院去,从桥上经过。 后方大院分岔的路口,那一片宽阔的地上,聚满了人。 她到时,正巧瞧见了一出好戏。 家里那个最没存在感的四妹李矜手握着一把长刀,左右劈开,高声怒吼。 “我看今天谁敢欺负我小娘,谁敢上来,我砍死她!” 李朝躲在大娘子身后,眼泪汪汪。 整个杂乱的纷斗中,就他显得最扎眼。 阿朱靠在桥边栏杆上,磕着瓜子,瓜子壳朝河里扔。 “这是今年第几回了,你们猜这回谁能胜。” 第35章 内宅混战 身边聚集了一帮看戏的丫鬟小厮。 “多半会儿是大娘子,这几月主君都不在府上,家中,还不都是大娘子说了算。” 阿朱手里捏着瓜子壳,指指点点。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成姨娘手里有间最赚钱的私店,她如今管着家中库房钥匙,我们家姑娘说了,以后一应采办都从库房走,大娘子不然为什么能和成姨娘吵起来,还不是因着她克扣了二公子的笔墨钱。” 李宴站在身后,将这话听个正着。 冷了脸,从桥上走过去。 阿朱看见自家姑娘的身影,手中瓜子盘丢到小丫鬟手里,忙追了上去。 “姑娘。” 李宴现在没功夫管她:“河里养了好些鱼,你往里乱丢果壳,明日便派你去河里给我捞干净。” 阿朱脸红:“姑娘,我知错了。” 李宴放眼望去,没见管事。 对身边小厮道:“去将管事喊来。” 走到两方人身侧,阿朱喊开:“大姑娘到了!” 李矜手上那把刀拿也拿不稳,就这样,还想砍人。 一个姑娘家,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反观那李朝,哭哭嚷嚷,哪有一点男子气概。 两方年纪大的,就更不用说,大娘子手插着腰,身边房妈妈频频夯气,一样的盛气凌人。 便是李宴走近了也不管用,大娘子用手指着李矜:“你有本事你就砍死我,我看你还活不活,也让满汴京城的人都知道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笑话,一个小娘生的,都敢骑到当家主母头上,你好大的威风,我看你以后还嫁不嫁得出去!” 成姨娘在身后已经拉不住李矜。 李矜双手大挥舞:“好啊,那索性就都别活,我今儿第一个先砍了你,你这个泼妇,毒妇,去死!” 刀颤巍巍砍来,房妈妈有些力气,要去撇李矜的手,李宴黑着脸,见着这场景,一手一个。 甩了房妈妈到一边,被大娘子接住,险些摔倒。 另一只手牢牢握住李矜握刀的手。 李矜吃痛,刀落了地,李宴这才松开她。 成姨娘受惊,反应却极快,当下先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和乱发,收拾妥当后才转过身来,噗通就跪了下来,拽住李宴的衣衫。 “大姑娘,你可要替我做主,你看看大娘子她们做的这些事,你看看我这张脸,今日若不是我家矜儿护着我,我必是活不成了,你可一定要为我们母女俩做主啊。” 一时,成姨娘哭得好不可怜。 李矜缓过了这口气,全身发软,也跪了下来,抱着她姨娘,细细哭出了声。 “小娘,我就是不嫁人了,也断不能容忍大娘子下这样的黑手,我们去报官,爹爹而今不在家,我们现在就去报官!” 成姨娘摸着李矜的后背:“好孩子,好孩子,你爹爹不在家,你大姐姐现下在家,她是最讲道理的,我们先听听你大姐姐的意思。” 李宴垂下身来,扶着成姨娘起了身。 成姨娘这面上,似是药膏烧毁的痕迹。 还不是刺伤。 内宅的手段? 虽是一小块,可闺阁女子,最在意的便是面上容颜,容不得一丝损害。 李宴顿时冷了脸,朝大娘子望去。 大娘子这人也是奇怪,一眼就能叫人看穿心思,什么诡计她自己先面上虚了起来。 “大娘子,成姨娘脸上这伤你倒是会使些手段,今日是对付姨娘,明日你若是不爽了,岂不是将矜妹一张脸说毁就毁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你也能拿到内宅来用?” 柳如芸被说的心头惊跳:“我,我原以为只是些普通发疹,没想到她那般严重……” 李宴瞧着这满场地上的热闹。 不远处的丫鬟小厮成片成片地聚着。 满府里,谁有个规矩。 视线望到那方颤颤巍巍还没回过神来的李朝。 很是压住了一口气。 “都给我去后厅,各院的把嘴都给我守严了,今日的事我没断出个是非之前,有谁还敢妄议,我扯了他的卖身契,送他回原籍。” (??へ??╬) 后厅。 李宴左右看着各自都说不出话的两方人。 厅外阴寒的天。 午后恐又有一场大雨。 一屋子女眷,各个身上没个正型,给不晓得的人看见,还以为家里遭了贼。 好生荒唐。 想她昔日威风凛凛、在外征战的大将军,何时见过内宅这副情形。 便是再没有数,也是知道,内宅混战,那是没品的下等人家才能干出来的事。 家里这对主母姨娘真真是颠覆了她对内宅女眷一贯贤良敦和的形象。 李宴饿得头发晕,手按着额头,心里忽的想起昨夜崔廷衍应承她的那碗鱼汤。 可恶啊。 也不知道那汤到底是有多鲜美。 白白错过了。 李宴愁眉深重,一屋子里人见她这样,谁也不敢多说话。 毕竟是见识过她的手段的。 李宴推开搁置在额头上的手,向身边阿朱招了招。 阿朱以为她要说什么大事。 不料,李宴附在她耳朵边上只道:“去跟慧儿说,叫小厨房再备一条鱼,待我回去了,立时就用膳。” 阿朱愣愣的:“啊,哦,奴婢这就去。” 大姑娘将身边女使都派走了,这是要有什么阵仗,众人一时半会儿猜不透。 李宴扶着桌沿站起了身。 屋内仔仔细细扫视了一圈。 “李朝,你近前来,今日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为何也在这帮女人之间斡旋。” 李朝被喊了来,委屈:“四妹妹她借了我的书画不还,我本是好声好气与她讨要,她……她骂我,还拿书丢我,母亲看不下去,这才拉着我去说理,就吵起来了。” “呸!你母亲毁伤了我小娘的脸,我不光骂你,我还想揍死你。” “矜儿,”成姨娘拉住她,“你胡说什么呢,你大姐姐在这里,你也这样说话吗。” 柳如芸攥紧帕子,被李矜这话一击,又不再坐得住:“你个小娘生的,你还想揍死我儿子,反了你!” 李宴一记眼光望过去,又望向那处颇有些脾气的李矜。 说话沉声。 “便是大娘子再怎样无理,终究是大人的事,你一个做小辈的,张口闭口泼妇毒妇,你想揍死谁,有没有一个做姑娘的矜持,李朝是你兄长,你目无尊长,大娘子是当家主母,是你名义上的母亲,日后你的婚嫁皆由她做主,你焉敢对她放肆。一个在内阁的姑娘,学的什么本事,你不嫁人便作罢,闹出这泼皮的名声,毁了家中规矩,是想叫你上头的几个姐姐也嫁不出去?” 一番话说出,就好像是大娘子的嘴替,句句都说在了她心上。 她心中痛快极了,连道两声:“就是,就是!” 第36章 训斥 李矜打小没被人这么骂过,便是父亲也没有。 一时又羞又恼:“大姐姐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你说我没规矩,你又有什么规矩,还不是整日像个男人一般,和大哥哥出入宾客云集的地方,你这般在乎名声,你的名声呢,你也还不是一样不在乎这些。” 李宴垂了眼。 “家中若是能有一个做事敞亮,倍有出息的小辈,我何至于抛头露面,矜妹,你真要和我比?我自小就离家,吃尽人间的苦头,风餐露宿,筚路蓝缕,夏不知霜瓜为何物,冬不着厚衣裹体,你在家中为着一记书画和兄长争个你死我活,我还在想下顿该从何处觅食,而今有如此成就,你真以为是大风送来的,我白得这便宜?” 满屋子渐渐没了声。 李宴的话没断。 “这世上纵有一万人能说我的不是,这满府的家眷,却无一人能道一句我的过错,没有今日的我李宴,何来明日这满府的荣耀,小门小户外人说说也就罢了,主母,姨娘,你二位当真愿意一辈子叫人轻视,王公贵族寻常拜帖也不见得下放一张,日后闺阁中的女儿,最低也不过嫁一个商户之子,又是如此循环往复,你们的眼见只能到此?” 柳如芸率先抬起了头。 她是正经的官小姐出身,下嫁到他们李家多年,是吃够了多少被人冷落的苦头,不然,她何至于有今天这个泼辣的心性。 李宴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凛冽的目光挨个的看过去。 “李矜自小被养在小娘名下,她没得规矩,说话无有教养,这是事实,李朝性软,没得一丝男儿刚气,这也是事实,长此以往,家中主母行事狠辣,姨娘以下越上,这李府,还能有什么出息。” 柳如芸气不平,有话憋不住直想说:“我本也不想算计她,是成寒聆,她借着掌家之权,几次三番算计我,你问问她都做过哪些好事,我家朝儿不过是要挪动库房一点子笔墨银钱用用,她偏偏不放,那堆子笔墨纸笔,你留着给谁用,莫不是又想私吞到你的房中。” 成姨娘垂头:“大娘子又在污蔑我,我不从库中放墨,原是主君说了,那是青州刺史送的,以后大有用处……” “若有用处,早就派上用场了,那块墨放在库房几年了——” “够了,”李屈被嚷得脑袋发疼,“一块发霉的墨,值得你们这样争执。” 李宴捏着额头跳动的青筋,往厅外望去。 “管事去了哪里,怎么还不见人影?” 身边小厮答话,说管事外出办事,这会儿还没回来。 既是管事不在,今日这个事,她还偏做了这个主,目光望向成姨娘。 “掌家之权,怎会在你身上,这库房的钥匙,我看也就不必再交到你手上。” 成姨娘没着急,柳如芸先喜了起来:“谁说不是,哪家的内宅是这样的做事,让一个姨娘管着全家吃喝,一只手还能越到主母的院子里,连我家朝儿的笔墨钱都敢克扣,既没得这个本事再生个儿子,只眼红为难院里的人,我家朝儿可没招惹你。” 这话将成姨娘说跳了脚,方方都还是稳重的,说到儿子,她恨不得站起来去挠人。 “柳如芸,你说谁没本事,我房中那个苦命的标哥儿怎样没的,你倒是还敢提,你们大房心思狠毒,手里攥着一条我家标哥儿的命,你且等着我收集了证据,迟早有一日,我要将你送去报官! 不做好事的人,就是有报应,怪道你家那闺女不认你,嫌她老子娘丢人,几年都不见得回来一次,就是养个儿子,也是个没出息的废物,你们大房,且等着有塌天大祸的报应!” 柳如芸被她几句话说疯了,一股脑要奔上去。 “我有什么报应,你家标哥儿是失足落的水,这些年,你硬要怪到我头上,你还敢埋汰我儿子女儿,你这个女儿养着又有什么出息,我顾忌个什么顾忌,明儿就扯了她的八字,我给她嫁到扬州商老爷家做八房的姨太太去,我看你如何拦我!” 两人又要打起来。 各自房中的妈妈拉都拉不住。 李宴重重拍了拍放茶的桌面。 “有完没完了!再吵,我统统丢到后院的池塘里泡她两个时辰,都各自冷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这些年,还没吵够!” 李宴真是耐不住这般密集的碎碎轰炸,一人一句,吵得她脑袋嗡嗡直发响。 “成姨娘的掌家之权,我看从今日起就尽快交割出来,”柳如芸望着她有些发喜,李宴提醒她,“大娘子也莫喜,库房的钥匙就暂先放在我身上,你们各院中,日后谁表现得好,这钥匙我自是再下发。” 成姨娘不满意:“大姐儿,这钥匙可是主君临走时,亲手交到我手上的,这些年都是我在管家,你猛不丁这样拿了去,后院的事,你能照应得过来吗……” “这就不是姨娘该操心的事,既是这些年院中风气都是这般,那合该是要变一变了。我管家,我看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各房且管好各房自己的事,倒是家中这些小辈,学了你们这些做派,一没规矩,二没品行,武艺,武艺不精,读书,大字也不识得几个。从明起,就请个专门教书的房中先生,到西厢给家里这几个小的好好教教课,请先生的钱,从库中出,若是不够,便从我房中垫补。 李朝,李矜,再叫我瞧见你们兄妹俩这般不和睦,我这人脾气硬,抽了宗祠里的族谱,将你二人赶出家门也是做得出来的。 今日只是在家中闹,明日,若是丢人丢到外头,可等着被我罚。记住我的规矩,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你二人,将这首小雅·常棣,各给我抄送一百遍,明日送来我检查。” 李矜自是不高兴,想说话,被成姨娘狠狠拽住,没叫她说出来。 李朝乖乖应了声。 李宴又望向柳如芸:“还有大娘子你,没得使用些迫害人的手段,成姨娘脸伤没好之前,你且仔细照料着她。” 大娘子一口气瘪了下去:“晓得了,我自是好汤好药的,伺候着她!” 第37章 祸不单行 今日这闹剧,就这样结束。 李宴回到梧桐阁,众人也散去。 玉梨居里。 李矜怎样气都不平:“大姐姐好没规矩,还要我抄,抄什么来着,小娘,你知道我最不爱这些,看见那些书啊墨的,眼皮子只打瞌睡,还要我从明天起就去听什么老夫子讲课,这不是要我死吗,跟进牢狱有什么区别,我不去,你去跟大姐姐讲,我不去听课。” 成姨娘真是怒其不争:“你大姐姐叫你抄小雅·常棣,你连字都念不明白,不怪你大姐姐说,还是我平日里太溺着你,把你惯的这些脾气,你要是真这么硬气,方才厅上,你怎么不当着你大姐姐的面反驳她。” “我是要说啊,不是小娘你拉着我嘛。” 成姨娘语歇。 “好了,你那抄书我替你抄,只日后这上课,你必须去,你大姐姐说得没错,今儿你看见柳如芸那架势了吗,你看你肚子里,毫无墨水,全凭这张脸,今后且等到嫁人之时,难保她真敢糊弄了你。” “小娘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的婚事,爹爹都说了,以后由他做主,爹爹最疼爱我,才不会由着大娘子随便糊弄。再说了,小娘你还敢说我,你不就是全凭着这张脸,才最得爹爹喜爱吗,哼。” “嘿,你这死丫头。” 鼎萝堂。 柳如芸可是出了一口恶气。 好大的痛快。 这样闹一出,没想到还能扒了那个小贱人的掌家之权。 “温嬷嬷,这个老不休的,死哪去了,去,给我热一壶清酒来,且让我痛快痛快。” 翠儿答话:“大娘子,嬷嬷出门去了,说是庄上出了点事,她找王四家的在问话。” 梧桐阁。 李宴用完了午膳,站在廊下观雨。 午后雨越下越大,出门不便,也没得心情午睡。 北椋不见了踪影,李宴派了个小厮去陶花轩问候李屈今日的伤势,小厮没回来传话,倒是阿朱,急着从廊上走来。 “姑娘,管事的回来了。” 管事进了府门,身上蓑衣也来不及卸,直往大姑娘院中来。 “大姑娘,不好了,李家这回要出大事了!” 昨夜大雨。 大娘子房中的温嬷嬷来回进出,说是大娘子的私产那座小庄上通了水,淹了几大亩田地,抢救也来不及。 管事因而留了个心眼,派人去街上打听,早时,账上的几家铺面都来了消息,说是遭了这番大水,房屋全塌了。 “姑娘,若是一间,倒还说的过去,可不光是咱家这几间铺面,就连成姨娘那间私人正店,它也塌了。” 李宴听得眉头不顺。 管事一脸的污泥,语气里带着哭腔,是又急又慌:“铺面塌了,我在街上急得直打转,又听见庄上报信的来说,日前才付了佃钱的佃户上门来闹事,说他家那个女儿消失了好几日,今日顺着河道在坝下,却寻见了他那女儿的尸身。几家佃户一起来庄上找钱大讨债,两方打斗了起来,底下人没个轻重,一失手,打死了三个佃户。” 这还闹出了人命。 “找钱大讨什么债?” 管事答:“钱大平日里最爱喝些薄酒,酒疯上来,爱胡言乱语,调戏过几家佃户的农家女,头一桩命案的事,我是知道钱大的为人,他就是嘴上功夫,决计干不出来这事,更不要说抛尸河坝。现下这三口命案,却是实打实的,现下钱大已经被扭送了官府,县衙处聚集了几个庄上的佃户,都说要为佃农讨个公道,我估摸着,府衙的人,马上就要来我府拿人了,姑娘,我急着回来,就是来报信的。” 李宴一双好看的柳叶眉弯了起来。 “佃户闹事?府衙来找东家讨公道?” 这事怎么听着那么可笑。 管事惶恐不安:“这佃户闹事,不是头一回,他们都是些中原一带闹饥荒逃难来的农人,早年乡里便是被士绅占了土地没处说理,所以难得的一心协力,换作家养的佃户,哪里能闹出这样的动静。” 这事李宴倒是知道,用这些佃户,原是贪工钱便宜。 她在廊下沉神,瞧着这雨,是越下越大。 天下巧合的事,做一天发生了。 是不是还不止这些。 那伸手的明熙县主,难道就这点手段? 前去派到陶花轩的小厮回来了,比管事还进来得急,站到廊下一个打滚摔倒了。 “大、大小姐,大公子出事了。” 李宴缓缓抬起头,伸出手来,拿大拇指轻刮了下眉峰。 “不是嘱咐他这几日伤未修养好,不要接帖子,只待在宅中,还能出事?” “不是啊,大公子今早就出门了,现下被马匹牵着回来了,全身抽搐,瞧着,像是被打残了!” 雨声轰响,满院子都是积水。 李宴觉着面上拍来一道道冷风的凉意,慢慢吸了一口气。 “嘶——” 这事情的走向,怎么越发有趣了。 李屈身上的伤还没好透,这下新伤叠旧伤,不死也半残。 李宴着蓑衣欲往陶花轩去,冷不丁从余光里瞧见那半面的屋檐下站着两个人。 一左一右,笔直挺立。 她登时停了脚步。 这。 崔廷衍的两个贴身内卫怎么都跑到她家来了。 打发了管事先去陶花轩,便朝两人走去。 “两位差人,您二位这是?” 对月朝她颔首。 “无意听闻姑娘府中杂事,是来府上领人的,这就离去,不欲打扰。” 金樽一旁抱着双臂,狠狠盯着李宴。 “tui,遭报应了吧,叫你用朱钗挟持我。” 呃。 “事发突然,那会儿绝非我本意,还望金侍卫见谅,不知现下来我府上,是为何事?” “哼,叫你用朱钗挟持我。”金樽的语气愈发阴沉。 “金侍卫,这事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你来我府上,莫不是想找我算命的,不过现下我府忙碌,实在顾不上你,你且先回去,晚间再来,我在院中恭候你。” “活该报应,用朱钗挟持我就是这个下场。” -_-|| 李宴问一旁的对月:“他是只会这一句吗。” 对月眉头拧成结,金樽也朝他望来。 “世子爷也一样,他还想着要我死。” “世子爷,他竟然,也想要我死!” 对月低声叹了一口气:“他还会这一句,这一句,他念了一上午。” 李宴笑了。 这位金大人的脾性世间少有,李宴也不欲与他周旋,朝对月道:“如此,大人你请自便,望我二番回来时,二位已然离去。” 对月应声:“理当。” 李宴去瞧了李屈一眼。 偏偏这会儿北椋还不在府中。 她原以为李屈是被打至伤残,可真瞧见了,额头当真生生作疼。 第38章 衙役上门 这个在房中直着两条腿,跳来跳去跳大神的活脱模样,真是被打至了重伤? 小厮说话也没个谱。 方姨娘吓的要死。 就连李淑也觉得怪:“刚送回来的时候,我和小娘都惊慌极了,大哥一动不动,是从马上抱下来的,只睁着两只眼睛,也不同人说话,四肢无力,浑身抽搐,我还以为大哥是旧伤犯了,哪里知道,突然间,他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就如现在这般,满屋子笔直跳,还时不时拍打着双手……大哥,你要去哪里?” 李屈蹦着蹦着,蹦去了屋外。 外头倾盆大雨。 方姨娘急得眼泪汪汪地掉:“作孽啊,屈儿你这是怎么了。” 直跟着李屈往外头去。 李屈已经跳进了雨中,在雨中尽情狂欢。 秦妈妈搂住方姨娘:“姨娘你身子不好,别沾了雨水。” 李宴也站在廊下,瞧着院中这个生龙活虎的李屈。 “出门时没跟个小厮,回来也只是被匹马牵回来的?” 李淑点头。 李宴又问:“没说他今日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接的谁的贴?” “晨时院中遇见大哥,他只说出去一趟,便什么也没说。” 李宴沉下气。 李屈这会儿带着伤也要出门,身边还不跟个小厮,约莫也只有一种去处。 好巧不巧,就在今日被人像下了蛊般,开始行为诡异。 李屈啊李屈,你最好别是去什么西巷密会小娘子,不然。 不然她也没辙。 事情已经是发生了。 “大夫来了。” 李宴回了神:“去将大公子抓回来,送进房中,叫大夫尽快去瞧病。” 一时,病瞧完,大夫从房中走了出来,摇头。 “瞧着像是中邪了,这邪病,老夫实在治不好,还得有专人来治。” “中邪了?”这下,李淑叫了出来。 府中大公子发了疯、中了邪,李宴在这头,这厢的事还没处理完,管事收到门房的消息,急煞了心。 忙来寻她。 将她拉到一边回话:“大姑娘,府衙来人了!” 府衙来人来的这样快,不知那当官的,真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还是收了谁的贿赂。 京中的衙门官司,可从未见行事如此有效率的。 李宴叫小厮去套车。 管事跟在她身后,李宴却不显慌张:“管事你拿好了那钱大的卖身契,这事好赖也牵涉不到东家,我倒要看看这知府他是一副什么说辞。许久不曾踏足京都官场,也不知而今的官场是个什么风气,今儿我便去会会这京都百姓的父母官,好生在那府衙上做做客。” 管事不知道自家小姐哪来的底气,明明是被府衙召唤着去,倒像是出门吃喜酒似的。 他真的头大。 暴雨中的汴京城,是另一番景致。 街上没几个行人,铺面也关了门。 李宴挑着帘子看景,身边,管事勤着抹头上的细汗。 她从怀中掏出几块糕点,递给管事。 “忙了快一日了,想必没用膳,吃些垫补垫补。” 管事双手接过姑娘用绣帕包裹着的糕点,现下是饿了,可也没心思吃。 “大姑娘,我如何吃得下。” “哎,有道是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管事你吃不下,晚间,我请你喝知府家的热酒,这大雨寒天,可不得吃一盅酒暖暖身子。” 管事定定看着自家姑娘。 良久,重重叹了一声气。 府衙门口。 人倒是聚集了不少。 李家没有封荫,知府拿人,对待她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东家,自是用不着一点客气。 李宴从车上下来,想了想这年开封知府是一个叫常春坤的京官,对他已然是记不清了,之所以有些印象,是因着他后头升到了京兆府尹,而后调去了太原当通判。 太原那可是个好地方。 李宴从正门进去,险些被聚集在门外的一应佃户用唾沫星子淹死。 京中的府衙修得委实气派,座上的常春坤似是等候她多时。 堂上除了三家佃户的亲属外,还有钱大。 李宴方进府衙,就被压倒在地,和管家一道跪了下来。 “堂下李氏,你确是白莲河农庄的东家无疑,这三家佃户供状在此,庄上管事钱有深状告你为克扣佃户工钱,故意挑动佃农滋事,他受你指派,打死三家佃户壮汉,本欲事后私了,不想此事轰然闹大,现下他已伏诛,在这供案上交代一应罪行,罪民李氏,你可认罪?” 李宴被几位小衙役推攘几下,半跪了下来,只觉得好笑。 多少年没给人跪过了,猛得这么一下,她这软膝盖似是有些受不住。 李家管事被压着,这会儿直起了腰板:“钱大,钱有深,你胡乱攀扯些什么!此事你竟敢攀咬东家,你这个畜生,这种事你怎么做得出来!” 李宴揉了揉膝盖。 越想,越觉着两巴掌推她下跪的那衙役好生可恶。 回头恶瞪了他一眼,这才看向堂上常春坤。 “大人,你这话说得有逻辑没逻辑,我派庄上管事去滋事,我还叫他打死人,完了,我还送上门等着伏诛?分明是几句完整的话,连在一起我怎么听不懂,大人,你这是收了多少散钱,辛苦你将这几件事串在一起,捏出个如此狗屁不通的说辞!” “大胆!堂下李氏,竟敢辱没诋毁本官,给我施以仗刑十棍,拿下!” 李宴挺直了腰,望着那知府发笑:“大人,你好生会执法,我方进府衙,都用不着审讯,一纸供词便写好了,只等着签字画押。你现下还要施仗刑,只是,你打我打得,却不知,我怀中揣着的这方金令,你碰得碰不得?”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小令。 纯金打造的令牌,重得很,能卖不少价钱。 那上头,赫然写着一个“崔”字。 李宴捏着令牌的索绳,在空中来回晃了晃。 常春坤瞧不太清楚那令牌上头刻的字,站起身埋在案上看。 李宴将那令牌丢到身侧一脸凶相的衙役身上:“你们家大人眼神不好,去,拿给你们家大人仔细瞧瞧。” 一时,常春坤拿到那令牌,左右这么一看。 双腿登时发抖。 手按住伏案,好半晌,才镇静下来。 一拍惊堂木,全场寂静:“此案疑点重重,不日择期宣审,退堂!” “威武——” 第39章 送功绩 李宴这会儿不急着起身,待那常春坤走了下来,面上骇出了青白色。 她这才甩出手,只叫方才推她的那衙役扶她起身。 起身后,常春坤弯着腰领着她进内堂,李宴转过身来,还是气得很,佯装踹那小衙役两脚。 “叫你推老娘,若不是给你家大人几分脸面,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衙役被自家大人的态度弄懵了神,只埋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看客,连着一众闹事的佃户,都被清出了府衙,钱大和几方在堂上的佃户亲眷径直被扣押进了牢狱候审。 管事还跪在地上,汗珠子浸透了后背,捏着衣袖擦了又擦汗湿的额头,这才回了些神,追着她家姑娘紧忙进了内堂。 常春坤现下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 这可是国公府崔家那位世子爷的小令啊。 “属下不知,姑娘竟是世子爷门生,适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给你几个脑袋,都不够世子爷砍的,常大人,我为世子爷办事,我的名号,近日已传遍京城,想来大人不会没听过吧,你这个案子办得真是好,小小一个佃户滋事案,还能劳动知府你的大架,这是收了多少油水,才能办得如此勤快?” “小的,小的……” 堂堂一个知府大人,能对她自谓一声小的。 李宴笑开了,这崔廷衍的名号果真好用。 不枉费她在车上忍了那么久,只偷了他一方小令牌做点报酬。 “大人不必如此惊慌,”李宴开始打量起府衙的内堂,这个点,可该是饭点了,“京中权贵素来如此,那明熙县主你也得罪不起,我不欲与你为难,只是你明白,我是世子爷的人,个中厉害,如何评判,你心里有个数,准备用晚膳吧,今儿我与大人你喝两杯。” 府上宴饮配美酒。 晚间,雨也停得差不多,天渐渐暗了下来。 李宴喝了两盅热酒,浑身舒畅,与常春坤把酒言欢:“大人,原我今天也用不着来,一来,是今日在家闲着无事,没什么闷子乐,二来,其实是想送大人一番功绩。” “功绩?” 李宴点头,神色讳莫如深。 “一二三……六,六日后,运河渡口将从惠州过来一对母女,大人,你可记清了,老的那个年龄四十有余,小的那个,二芳年纪,自称是惠州来的何寡妇,这对母女,身份可不得了。” “何等身份?” 嗯,什么身份呢,容她捏造一下。 “那何寡妇朴质单纯,是,我们家世子爷月前在惠州的相好,此番她母女二人上京,便是来京都找世子爷算账的,这事不能闹大,若是那对母女一时到了京都哪个县衙府上敲鼓,知府大人,你掌管京都各县府衙,可一定记得,要及时派人来与我通报。” 常春坤都听出了一身冷汗,这哪是什么功绩,这分明是一桩辛密。 “李娘子,这事下官可如何周旋才是。” “不要接那母女的状案,派人盯着那母女的动向,等候世子爷与你传信。” “下官,下官领命。” 李宴与常春坤席间喝着酒,他院中管事来传了几次话,李宴也瞧出来了,问。 “大人,你可是有什么急事?” 常春坤心有担忧,与她言道:“是下官贱内,月前在大佛寺烧香祈福,今日返程归府,按说脚程,早该到了才是,可这都迟了两个时辰。” “大人莫要忧心,今日大雨,许是路上耽搁了行程。” “唉,李娘子你不知,我家夫人,身有足孕,我是担心她路上莫要出了差池。” 正说着话,他家管事来道。 “老爷,夫人,夫人她回来了!” 常春坤的夫人不光回来了,还带了个小的一起回来。 说是路上生了。 李宴还来不及道喜,忽看见抱着常春坤那个昏迷不醒的夫人进府的白衣女子,那是相当眼熟。 诧色已经从嘴里流了出去。 “北椋,你怎么在这里?” 北椋看见她,也惊。 “主子!” 一时,常春坤将他夫人安顿好,刚出生的小儿子也一切正常,母子平安。 常春坤回到前厅,径直就给衣上沾了一身血的北椋作了个揖。 “恩人,大恩无以为报,这是银钱三十贯,还望恩人笑纳,今日若无恩人,我家夫人与小犬,恐要丧命在那山路上,请受常某一拜。” 李宴扶起了他。 “莫要客气,你家夫人能得我家侍从相助,这都是缘分,银钱就不要了,我替她谢了这个礼。” 常春坤不想她还是李娘子的侍从,这下更是感恩深重。 “如此,请李娘子为我那娇儿取个名讳才好。” 李宴看向厅外景色,顿时有了想头。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我看,就唤他复字冰河,如何?” (*^▽^*) 回程途中。 雨已经停歇。 李宴让管事骑着车回去,喊了北椋上了马车,有话待问她。 不想,北椋打坐车中,一把剑横放在膝间,双眸紧闭,一派仙风道骨模样,老僧入定姿态。 李宴静静看着她,没耐住,问:“你今儿这是去了哪。” 北椋这才睁开眼:“去鱼铺取剑去了。” 怪道那剑又回到了她手中。 李宴点点头:“那怎么会遇见常春坤的夫人,还替她……他那夫人的麟儿,真是你替她接生的啊。” 她竟然还有这本事。 说到这个,北椋不淡定了。 破了她那方入定之姿,坐到李宴身边来,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 “姑娘,我今日出门,原只是去一趟大佛寺,路上遇见常夫人,实属意外,有道是侠客义胆,助人乃是生平第一乐事……其实我这也是第一次助人生产,深山雨路,路上没个行人,常夫人那老嬷嬷忽然看见我出现,抱着我的腿就是不撒手,我是硬被拽着上了她的马车。” 原来还有这种奇妙的经历。 “而后呢。” “而后,常夫人她就生了,”北椋平了一口气,“师门规矩,剑客最忌内宅血事,我今天破了规矩,恐怕不日便要有血光之灾,自今日起,我决心休沐吃素十日,这十日内,严禁出门,严禁提剑,一切都等血光之灾破了再议。” 李宴笑了:“你们不是练家子吗,还信这个啊。” “姑娘,不可不信啊。” 如此,这丫头还真要待在宅内十日不出门? “还真是辛苦你了啊,早知,那三十贯钱就替你收下了。你今日去大佛寺是为了什么事,去拜佛的?” 北椋把手里包成一团的东西奉上:“是去寻这个的。” “这是?” “崔廷衍丢失的密卷。” 第40章 风雨不停 “那日真是你拿的啊。” 北椋摇头:“河边捡的,那夜里,几拨人追我,我为了甩开崔廷衍的侍卫,绕去了河边,不想,和那暗哨面碰了个面,彼此静待片晌功夫,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然以为我也是来抢他密卷的,和我就这么打了起来。” 李宴等着她后半句话。 北椋慢吞吞道:“一失手,我给他拍到河里了。” “那这密卷?” “打斗间掉落的,我捡到后藏到了大佛寺,只第日入城时,又被恰好回城的崔廷衍盯上,而后他便一直派人痴缠于我,直到现下,误会才解开。” 李宴打开那包裹的密卷看。 有拆封的痕迹。 是一方官员的名字,上百个。 “正是瞧见上头都是些官员的名字,才知道这东西不简单,不能随身带在身边,主子,这东西,你打算怎么用。” 怎么用。 确定这玩意不会惹来什么杀身之祸。 国内百位官员的名姓,是闹着玩的吗。 一番腥风血雨只怕就在她手间。 李宴敛住了神色,将密卷收好。 “这事我得好生谋划,还不能急,”眼下有一件事挺吓人,“你在京中蛰伏数日,那暗哨岂会不认得你,你现在一言一行,可关乎我李府的命途。” “主子放心,我来京中寻你,未下把握前,是断不会随意出手的,京中没什么人认识我,那暗哨也不例外。” “难道?” “他死了。” “是你?” “不是,是被人毒死的,他死后被收押在刑部,我亲眼去瞧过,七窍流血,死的透透的,胃也被人挖了开来。” 李宴思忖着她说的这事。 追杀崔廷衍的人不少,光是她遇见,就有几回了。 崔廷衍京中风名,谁敢惹他,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世子,竟然把自己置于险境之地,等着人来裁杀,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公然放饵? 李宴挑开窗帘,从车内瞧落更后的夜市,偌大的汴京城,灯火通亮,雨后全然焕新。 “这京都,怕是有得热闹喽。” 翌日早。 天漆黑一片,卯时初,李宴睡梦未醒,今儿没起来去晨练,睡得香甜,只听见外头一阵吵闹。 被闹醒了。 房中没有伺候的丫鬟,她披了间轻衫,单手抱起蜡台,挑开帘子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外头漆黑黑的一片天,听着声音像是从二道门那里传来的,打了个哈欠,她反手关上门,果然,声音小了很多。 熄了烛火,又继续躺下睡了。 才刚眯神没一会儿,就听见厢房内有些声响,慧儿在床帘外头轻唤她,声音温柔。 “姑娘,你醒了没,成姨娘房中的兰果儿,这个点急着来找姑娘,让奴婢给拦下了,你见她不见?” 慧儿就是心软,一点也不体谅她家姑娘昨晚是什么时辰才睡的。 李宴翻过身,脑袋埋进薄被里:“不见,什么时辰来扰人,让她回去。” “姑娘,我瞧着兰果儿真是有急事,眼睛都哭肿了,我让她再等等,奴婢晚些时候再来伺候你。” “嗯……” 半会儿,慧儿又来了,像只苍蝇似的,在她耳边嗡嗡念经:“姑娘,卯时了,你起不起,大娘子房中的温嬷嬷来了。” 李宴缓缓睁开眼。 慢慢坐起身。 两只眼睛底下,全是一片黑色斑迹,昨夜熬夜熬的。 “这么点大的事,也值得两院的人这样着急,当真是没经过什么事,去传话,都去厅上候着。” 李宴梳洗打扮一番,从厢房去了会客的厅上,这会儿天还是黑的,两院都派了人来,唯独方姨娘那头,却没在这个点传什么信。 “都是怎么了,大娘子和你们家成姨娘是又吵起来了,还是谁死了,一大早的来报信,也不看看时辰。”她和那兰果儿道。 兰果儿哭哭啼啼的:“大姑娘,奴婢是来传话的,我家姨娘病了,她让您起来紧着过去看她一趟。” 成姨娘病了,也在情理之中。 手上那么大间店铺塌了,能不急得呕血吗。 “知道了,待我用过早膳就过去。” “大姑娘,你可一定要去啊。” “晓得了晓得了,你回去吧。” 兰果儿被打发走,李宴这才问温嬷嬷:“温嬷嬷,大娘子也病了?” “大娘子没病,也差不多了,”温嬷嬷也是急着没法,昨天让门房打听着,说大姑娘被府衙的人请走了,夜里才回来,还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大姑娘,家里这回莫不是闹出了祸事,大娘子的两处庄子,都出了不小的事,王四家的说,前日夜里,瞧见庄上有些个行迹诡异的人来来往往,若是这庄上出事出得这样巧,总是要惹人起疑心的,这不天一亮,我紧着来叨扰大姑娘,便是想问个详情,也好有些个应对的对策。” 听她一席话,李宴抬眸向她望去。 不想这嬷嬷竟有些聪慧。 还能想到这层。 “嬷嬷莫慌,李家这回是遇见了些棘手的事,是要细心些处理,庄上的事不宜追究过多,温嬷嬷既然如此聪敏,那便听我一句话,正头的事没有处理妥善,你们内院这些个事就不要平添麻烦,危机总是一时的,等个几日,我自给大娘子一个交代。” 温嬷嬷连应了两声,大姑娘心里有数她便是放下了心去。 “得姑娘一句话,老奴便缓了些慌忙,也知道该如何给大娘子回话,除了庄上的事,后续,可还有别的事要注意。” 别的事。 “嘱咐各房,这几日轻易不要出门,凡是出门必要添些个奴仆跟随……无甚作用,去跟大娘子说,这些时日就不要出门了,非常时期非常处理,至于李朝与家中几个小辈,我已请了管事去寻了教书先生来,不日便在家中开课,也去嘱咐一番,各院的,近些日子都提起精神,外头没乱,别内宅先乱了阵脚。” “是,老奴记下了。” 这番打交道,李宴才知,原这大娘子房中还有个老道聪慧的人精,规矩森然,也不仗着身份欺人,话语间俱是谦卑。 与那大娘子,可谓是天差地别。 第41章 雨中垂钓 今日还有雨。 雨势顷颓,诸多事宜都不能行进,最是个清闲的天。 李宴被闷在这家中,兴致大发,着了蓑衣端坐在后院的池塘边上,于雨中垂钓。 昨日暴雨,今日雨势渐缓,她最是爱极了这样的天气,只有这样时候上钩的鱼,才能称得上是为鲜美。 阿朱寻她家姑娘,雨路难行,来回话,说成姨娘房中的兰果儿又往这处来了。 李宴身姿未动,叫她轻些声,免得惊扰了湖中的鱼。 给阿朱回话。 “哎,我懒得去,不是叫大夫去看过了吗,开了药还能有什么问题,打发了,我这鱼没钓上来前,谁也不见。” 阿朱持着油纸伞,厚雨直往她身上倾斜,吹得她单薄的身子都快要站不住,她半蹲着行礼:“是,那奴婢只等午膳时再来唤姑娘。” “嗯,去吧。” 李宴心静,阿朱走后没多时,去给李屈探病的北椋也来了。 她一席白衣,腰间果然没了配剑,举着一把草黄色的纸伞,乱雨中姿态耸立,直直立在李宴身侧。 “如何?” “瞧过了,是中了一种罕见的菌菇症,这种症状少则三日,多则七日便可缓解,京中不兴此症才是,多是云南边境一带大有时兴,中此症者,人智分离,与中邪无异。现下这症二公子是缓了些,不过……他好像快死了。” 李宴听着她毫无波澜的语气道出的话,一个不仔细,手哆嗦了下,抖动了下鱼竿,晃走了将要上钩的一条大鱼。 “你说什么。” “咱家这成姨娘不知道信了谁的话,我去时,已经给李屈服下了一尾符水,不知沾了什么不正常的东西,李屈呕泄不止,人虚脱得厉害,一点点药也都吃不下,吃了就吐,这我可没辙。” 李宴瞥了她一眼。 收了手中鱼竿,重新抛饵。 “生死有命,皆由天定,他不吃够这个苦头,如何对得起他这番莽撞之举,不管他,你猜猜看,我接下来这条鱼,会有几斤重。” 北椋雨中垂首,瞧见自家这主子,总有些非常人之举,似是有万方多面。 雨中垂钓的是她,街上纵马恣意的也是她,她活得潇洒,却又于能这闹剧冗杂,漫天厚雨中独辟出一方只属于她的清净。 能沉得下心来的,也是她。 她这个主子,越处,越觉着,叫人有些摸不透。 北椋持伞静立,等着自家主子手中鱼上钩。 一时,雨声渐渐小了下去,李宴拨动鱼竿,显喜:“今儿第一尾鱼,可算叫我候着了。” 她忙着收鱼,办完事的管事来后院寻她。 “姑娘,都办妥了,全都办妥了。” “慢些说。” “知府大人今日放了佃农归家,那钱大自食其果,我如今扯了他的卖身契,他交了状词,全都招了,原是收了贿赂,特闹了这一出,只为了引大姑娘你下套,知府大人杖了他四十大棍,收押牢狱,这后半生,怕是别再想出狱了。大姑娘,钱大的事处理完,那庄上,闹事的佃农要如何处理?” 李宴拎着从鱼饵上解下来的这条青鱼,弯了嘴角,心情大好。 “这鱼可不轻。”今儿又能喝顿鲜美的鱼汤,“都是些没处讨理的佃户,国之赋税何其之重,最苦的,还是这些佃农,三家佃户一应发放双倍月钱,额外补贴碎银五两,往后去留,且由着他们去,不必追过。至于那丧了女儿的佃户一家,你昨日说,他家只有个能干事的劳力,下头三个弟弟年幼,上有个卧病的母亲?” “姑娘好记性,那许重二,也是从中原那一拨逃难来的,来的路上一大家子饿的饿,死的死,底下三个拖累,全靠那许重二一人养活,平日里,属他干活干得最勤。” 李宴重新上饵,再度抛出鱼线。 “既是日子难过,这帮外来的佃户,倒没有克扣的道理,从这个月起,工钱一应提到与家养的佃户一致。那许重二嘛,补他十两银子,嗯,去给他传个话,他家妹的暴死,我这个做东家的,早晚给他个公道。” 管事都应下了,眉头却紧蹙:“姑娘,你何以待这帮佃农如此恩惠,庄上收成年年日下,除了上交朝廷的赋税,还有一半的地,要给那颍国公交多半的晌钱,老奴是怕这样下去,庄上收支连连拖累,姑娘你往里垫补的钱简直成了无底洞,老奴是担心你,担心这开销早晚将姑娘你拖垮。” 李宴撇过头来。 “赋税如此之重,还要给那颍国公交晌钱?” “姑娘回京没有多少时日,还有些不知,庄上那几百亩田地原都是颍国公的封荫,去岁朝廷外放田地,因着老爷的俸禄,这才又分了十多亩地,只每逢一季,颍国公府都是要派人来收晌钱的,这都是些不成文的规定,不给晌钱,国公府的手段,我等平头百姓怎样也接驾不住,原也因为这事,闹死人都是有的。” 李宴捏紧鱼竿。 徐徐向管家看去,微眯了眼。 身侧,北椋听完这些,颇有些愤慨:“看来这官家大放田地的恩措,委实没起到什么效用,换汤不换药,最苦的,还是这些庄上的佃户。” 管家叹气:“奴不敢妄议官家,不过北椋姑娘这一句话,说的也是在理,莫说那些佃户,若没有大姑娘,老爷留下的这一大家子,也是难以为济的。” 李宴慢悠悠收了鱼线,丢了手中鱼竿扔在一侧,几句话,顿叫她失了一片欢愉的心情。 站起了身,朝这满园子望去。 雨水趁着她蓑衣的帽檐笔直流淌,似是遮住了她的视野,叫她眼前也不复清明。 周遭的景色,湖水连杨柳,漫天雨季,郁郁葱葱。 心情却小有沉重。 颍国公啊颍国公。 不愧是你。 怪道那密卷上的第三位,是你的名字。 难道人老了,真抵不住这封祖庇荫的诱惑? 昔年那个只带五百精骑,不惜以身犯险冲破险军,也要来给父帅抢送粮草的副将,他缘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老将军啊老将军,何以至此呢? 第42章 下帖子 雨势连绵不休,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到第三日,终有放晴的趋势,天气晴了,李宴的心情却没有因此晴朗。 反而是大动肝火,捏着这方破碎的信笺,气得眼睛圆溜溜地直呲火。 “你再说一遍?卢永道那老贼非但不认我这方信笺,还将你赶了出来?” 小厮缩着身子,埋着头答话:“回姑娘的话,小的都按照您说的做了,卢家小衙内听了小的话,真的引荐了小的亲自去见了卢老太爷,只不过,老太爷瞧见了小的递过去的书信,当场就怒生了气,当着小的面将这信撕成两半,还,还说。” “说什么。” “老太爷说,李家是什么寒酸没落户,竟敢捏造死去大将军的书信来讹诈老太爷我,太爷我行商三十载的汴京行首岂是这般好糊弄的,胡乱攀扯也要看看自己是什么身家,不过是在京都诈出了点下三流的名声,就敢欺名盗世,把手伸到太爷我的头上,滚回你们李家去,往后这种三教九流,再引来见我,一律杖打出去。” 李宴捏起了拳头,怒从中来。 “岂有此理!” 好你个卢永道。 老娘的亲笔书信,你都不认。 说什么报答之恩,世代为报,就这? 且忍下这口气……如何忍,那还真是越想越生气。 恨不得将那老头捏个稀碎。 当下,可什么也顾不得,她一个转身,只朝外喊:“来人,给我备马,老娘要亲自杀到卢老贼府上去!” 声音喊动了将将回院的慧儿,她是来传管事的话,脚步慌慌张张地进屋。 “姑娘,管事让我来传话,说是大娘子房中今儿早上接了通政使司魏家的帖子,咱家的二小姐邀请家中几位姑娘去泰昌伯爵府参加赏花宴,大娘子叫了管事午后备车,管事听您的话,不敢放人出府,大娘子房中的房妈妈便和管事打了起来,姑娘,现下要怎么办。” 这房妈妈,又和人打起来了? 听完慧儿这番话,李宴心中的怄气消散了一半,是了,今天还有桩大事要做,哪有精力去管那卢永道。 便宜了他,且等我办完手上这些事,我要你好看。 她收了火气,问慧儿:“李窕派人来下帖子?” “是呢,这还是二小姐第一回下帖子,我看房妈妈的意思也是说,今儿这门是无论如何都要出的。” 李宴往外瞅了眼天色。 雨后空气清新,过正午,必是艳阳高照,是个赏花的好时日。 “既是二小姐下的帖子,怎这大娘子没派她房中的小翠来于我传个话。” 慧儿难得聪明了一回:“许是大娘子不想姑娘你一道去赴宴。” 李宴顿时笑出了声,这大娘子,就这么点芝麻大的心眼。 “你去书房将阿朱喊来,派她去给大娘子和管事传话,就说是我的意思,今儿天气好,合该是出门的日子,既是咱们家这位二小姐的一番心意,怎么着也要珍视才是,无需担心今日出门会有什么麻烦,你们家大小姐我呀,且亲自护送着大娘子走这一趟。” 一时,各院都收到消息,大娘子要领着家中几个女眷去泰昌伯爵府赴宴。 各院的反应大不相同,多是喜色,泰昌伯爵府,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大娘子骂骂咧咧,盛装打扮着,一扫前几日庄上被水淹没的愁色。 梧桐阁里。 阿朱也拿出了这个月才裁剪的新衣,给李宴换上。 李宴换上这身羽毛粘衣,活脱脱像只待飞的仙鹤。 “用得着这般华贵吗,阿朱,你瞧瞧你把我打扮成什么样了。” 阿朱给她束发,绑了红发带:“我这都是按照北椋画的去裁的,姑娘穿这身真的好看,我原以为北椋姑娘穿白的好看,不想姑娘你,穿这身,比北椋还要好看一百倍。” 李宴从镜中望自己,一身白鹤衣衫,这个年纪的容颜,可不是穿什么都好看吗。 阿朱拿小毛毡扫她身上的羽毛尾巴:“姑娘,这可是泰昌伯爵府,府上不知道怎样热闹着呢,那么多女眷,我们家姑娘定不能输,有你在的地方,怎么着也要万分打眼才行。” 李宴没她那些弯弯绕绕,只今日这身白确实应景。 “好,你家姑娘,就给你打眼这一回,乖乖在家等我,走了。” 她到门口,管事为她牵来了白马,府门停着一辆马车,内里坐着大娘子和两个姑娘。 李矜掀开帘子看见迟来的大姐是这副打扮,登时唤了出来:“哇!这是我们大姐姐吗!” 柳如芸从帘子里往外瞅了一眼,冷哼了一声:“今儿是我家窕儿下的帖子,她又跑来显摆,显摆什么显摆。” 李宴今儿还就是要显摆,高马立坐,管事在马下回话。 “姑娘,人都在这了,这十个都是些练家子,平日里看家护院用的。” 不是李宴非要这么谨慎,而是怕那不懂规矩的人毫无顾忌。 “好,跟车走。” 一帮子家仆跟在车后,柳如芸吓了一跳:“我是去赴宴的,她在这里捣什么鬼。” 李淑想起自己的兄长,今天才算好了些,大姐姐这样慎重,她觉着心里安心了许多,攥着帕子便没说话。 柳如芸憋着气没地方撒,看见李淑这一脸忧心的神色,正好撞到她枪口上:“今儿是去泰昌伯爵府,这样大的喜事,你愁着一副脸,是在触谁的霉头,若是不想好,就紧着给我下车,免得到了人家府上,丢我的人。” 李淑被骂,垂下了头:“大娘子教训的是,淑儿知错了。” 柳如芸哼了一声气,看见她服软,心情这才好些。 余安巷的李家出了位名动京城的小娘子,今日这帖子是为谁下的,通政使司魏家必然是心里有数。 李家的一众女眷从厅外走了进来,屋里的诸多女眷皆停了小语,驻目去看。 李宴可不知道自己如今在这帮小娘子心中是何等形象,内宅中的小女眷各个都对她心生了怎样的好奇。 她倒是终于得见了她本家的那位二妹妹。 站在个珠钗贵气的妇人身边,这李窕…… 真是大娘子生的吗。 瞧着如此温婉贤淑,是与那李朝有些相像,可通天的气质,却又截然不同。 第43章 伯爵夫人有请 她身边那位,想必就是通政使司魏家夫人,李窕的养母安氏。 安夫人的目光从那李家大姑娘身侧一众望去,又回到李家大姑娘身上。 果真是钟灵毓秀、风姿绰约,好生气度。 “这位想必就是李宴李大姑娘,传言不虚,李大姑娘果真英姿绰约,气度惊人,你的事,我便是在家中也听说了。”安夫人和气着说话。 柳如芸一脸喜色,这通政使司家的安夫人什么时候这般客气过,她抢着说话:“安夫人你眼光独到,我家这大丫头也就瞧着是那么回事,哪里比得上你教养出来的二小姐,窕儿真是越发出挑了,看着是比去年又高了半个头。” 安夫人回首望了眼身侧的养女,面上含笑,再度朝李宴望过去。 “窕儿性子安静,论品性,哪比得上她大姐姐。” 这一声大姐姐,李宴可担不起。 不知这安夫人循循散出的和气是什么意思,李宴颔首,道话简单:“夫人客气。” 这里正说着话,那厢厅外有嬷嬷来传话,目光直指李宴,到她身边恭敬道话:“李家大姑娘,我们家伯爵夫人有请。” 李宴垂眉:“只请我?” 那老嬷嬷点头,道了声是。 厅里的人都朝这处望来,李宴也不扭捏,当下就应下了:“既如此,烦请嬷嬷带路。” 片晌,李宴从厅上出去。 厅内的女眷聚众又私语开来。 “这李家大姑娘,怎的生的那样高挑的个子。” “真真和坊间传说的一模一样,她那身衣裳是什么打扮,瞧着好看极了。” 李宴被请去了一众京中贵人们聚集的私人内厅中,前脚刚进去,她就在一众贵妇人中,瞧见了张熟悉的面孔。 座上面容着急上火的谢礼青,可真是惹眼。 登时她就笑了。 她方进来,谢礼青就起了身,欲走到她身边来,身后,伯爵夫人身边的贵妇人咳嗽了一声,谢礼青这才停住脚。 李宴一眼望过去,这满厅的贵妇人,最惹眼的,除了伯爵夫人,还有她身侧的那位夫人,恐她的身份也不一般,毕竟她头上戴的,还是副金翅朱钗双髻。 伯爵夫人目光频频打在李宴身上,从上至下,从下至上,慢慢的,才开口说话。 “李家大姑娘,原是我冒犯了,特将你请了过来,是想一睹大姑娘你的真容。近日李娘子你在京中颇有盛名,我们这些内宅的妇人对你很是心生好奇,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提出来,这里有一副白玉同心扣,是我给姑娘你的见礼。” 李宴眉目疑惑着,将小丫鬟递过来的礼盒收进了手中。 她还没道句谢,伯爵夫人身侧的那方端贵的妇人又徐徐开了口。 “李家大姑娘,我听闻你是祁连山学师回来的,不光有这一身的武艺,见识也是不凡,不知你和我家小青是怎样认识的。” 李宴听她一席话,恍然明白。 怪道觉得这妇人威严不一般,原来是谢礼青他母亲。 当下就笑开了。 将礼盒放回身侧谢礼青手上,给房中诸位妇人抱手行礼。 “诸位夫人在上,晚辈还没见礼。伯爵夫人,崔夫人,您二位敬上,晚辈与谢大人只不过萍水相交,谈不上多熟稔,日后也不见得有什么牵连,夫人的厚礼,晚辈深受不起,如此,晚辈也不敢多叨扰夫人们的雅聚,这厢就离去,还望夫人们见谅。” 李宴是真要走,谢礼青急了。 座上的伯爵夫人望着她这方大气不骄作的模样,心里频频点起了头,笑:“李姑娘爽气,倒是我这个伯爵夫人以主挟客了,府上院中有一方双鹤做东,青儿,你替姑母好生照料李娘子,带李娘子且去前院好生参观一番。” 谢礼青松了一口气,忙将李宴领了出去。 出来后,给李宴行了个大礼。 李宴单手虚扶起他。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那姑母,最是事多,还有我那母上大人,适才她叫你来,我吓都吓死,李娘子,这事真是怪我,我家母亲知道我一向不与女人打交道,近日不知道从哪儿听来我与你走得近,可着一门心思打听你,我现下都怀疑,今日这宴,她是不是有意将你请来,这不是乱点谱子吗,回去后,我一定好生说她。” 李宴笑得好看:“不用怀疑,你母亲明眼瞧着确实是有意为之,好了,这事就过了,我都不记怀,今日后啊,我想着,你家母亲和你姑母,别是看见我都要绕道走,放心,她们不会把目光多放在我身上的。” “何意啊。” “意思是……”意思是她今日要做件大事,“内宅的事,谢大人就不要多问了,你姑母说的仙鹤在什么地方,烦请大人带路,快领我去观上一观。” “啊,这边请。” 李宴被谢礼青请去院中看鹤。 柳如芸也从厅上出去,领着几个小的从廊上到亭上一路赏着府中花样。 大娘子自有要紧事要做,现下她打发了几个小的,特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和她家这个女儿单独说说话。 “窕儿,一晃眼,你就长这么高了,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日常犯得那个温热病可缓些了,都吃的什么药,身上的贴己够不够,母亲想你想的不行,见不着你的日子,母亲常常拿着你小时候爱玩的磨喝乐流眼泪,我的好窕儿,你越长越出挑了,这模样,看着也好极了。” 柳如芸拿着帕子擦眼泪,伸手去够李窕,方方握住她的手,就被她身侧的碧桃给拨了开来。 “柳夫人,这可是在伯爵府,您说话得注意些,我家小姐有夫人照料着,能有什么缺处,夫人疼她还来不及,那些热啊病的,早就好了,都哪一年的事了,柳夫人你现在才来说。” “碧桃,住嘴。” 李窕凶了碧桃一嘴。 看见柳氏在她面前俯小谨慎的模样,那只被她才摸过的手,一直泛着凉意。 她转过半个身子,面色严肃,语气也不似柳氏那般柔和。 “柳夫人,你有话就直说,不是派人和碧桃传信,你的私产庄子被大水淹了吗,我这个月将将才拿到些份例钱,碧桃,你把盒子给她。” 碧桃把盒子放到柳如芸手中,眼神凶狠狠地盯着她。 柳如芸打开匣子一看,面上的泣色瞬间转喜。 第44章 两姐妹落单 柳如芸的喜色夹杂着哭音,拿巾帕擦了擦眼泪。 “好孩子,就知道只有你心疼为娘,不枉为娘生你一场。庄上这回大水,可是吓坏了我,连着几日几夜都没休息好,你素是知道的,若是连庄上的私产也没了,我日后还不一定要怎么活。 现下你那个活阎罗似的大姐姐也回来了,什么事都叫她管着,我这个做当家主母的,什么话都说不上,今儿出门,若不是我拼死闹一回,都不一定能出来……” “柳夫人,时间快到了,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就快和我家姑娘尽快说吧,别扯这些没用的。”碧桃斜眼看着她,没好气。 “好,好,”柳如芸又擦了擦眼泪,“窕儿,母亲总和你见不着面,想着你已经大了,今年六月份便是要行及笄礼的,你家官老爷可有说为你寻了什么亲事,孩子,你是见过我的苦的,这亲事一定要慎重——” “柳夫人!我现下还未及笄,亲事什么的,素来只有家中父母说了算,就不劳夫人你关心了,我看夫人你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这些银钱且够你花一阵子,时候不早了,我是借着换衣服的空档出来的,就不和你多聊了,夫人你从小门那边先出去吧,有丫鬟给你带路。” “窕儿……” 柳如芸泪眼婆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自家这个女儿一脸冷淡的模样,终还是忍住了。 她是知道的,现下她还能贴济自己一二,她已经很满足了,把她惹急了,再像之前那样,她当真是心如刀割。 “好,窕儿,母亲走了,下次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你可一定要照料好自己。” 一时,柳如芸走了。 李窕转过身来,握紧手中的绣帕,全身都在冷颤。 碧桃握住自家小姐的手:“呸,容得她在那里假慈悲,姑娘真需要她的时候,她去了哪,姑娘你冷静些,那柳如芸,她收了钱,这段时日决计不会再来骚扰姑娘你。” 李窕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 “嗯,我们回前院吧。” 此刻,前院亭上。 没了柳如芸照应的李家两姐妹,显得分外孤立落单。 京中的女眷,各自都有自己的圈子,不同的家世,便有不同的圈层,似李淑李矜这般头一回赴宴伯爵府的没落门户出生的庶女,免不得受冷落。 李矜打眼望去,这满亭子和廊上的人,没一个待见她们姐妹俩,亭上的那些女眷,少说最差的,家里也有做到承务郎的,全是地道的京官,可就是这样,那承务郎家的女儿,也不稀得和她们姐妹俩说话。 李矜几次三番想搭话,见一帮子女眷看见她们姐妹俩就走开了身,她这样的脾气,越发忍不住。 李淑也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四妹妹,今儿是二姐姐下的帖子,原也轮不着我们来的,你冷静些。” “冷静,我怎么冷静,早知道是这样,说什么我也不会来。”李矜甩开了她的手,往亭上去。 才刚刚走近亭子边上,忽听见那处聚集的一众女眷在说话。 分明是一样的年纪,这帮名门世家的贵家女显出的姿态,总好像胜人一筹,就连说出来的话,也似是显得更高见一般。 亭上被众人簇拥着的顾尚书家的女儿,她是这个圈层的核心人物,大家都围着她说话。 “顾姐姐,你看,那就是李家大姑娘,和谢郎君站在一处呢。” “她怎的一点也不顾忌,果真和外头说的一样,是个男儿汉子的性子,你们瞧她穿的那身衣裳。” 顾尚书的女儿摘了一朵黄色的迎春花捏在手中,登高俯低,瞧着那院子下头,和男人勾勾搭搭的李家大姑娘。 眼里多是鄙夷,谩笑出声。 “李家若非如此,如何哗众取宠,又如何吸引得住你们这帮小丫头片子的眼球,依我看,那李宴,也不过如此,她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就这般恣意嚣张,京中真有谁把她当个人物吗,诸位莫不是忘了她那日在丹河宴上说的话。” “是了,我想起来了,这李宴可是说了,望世家许以她黄金万万两呢,你们听听这话里的意思,她不过是借着一个祁连山的名头,我瞧着啊,她到底就是个俗人罢了,清流誉眷,谁能以财物金钱标榜,只待京中的这帮莽汉醒过神来,便知道,那李家大姑娘啊,左不过一个绣花枕头。” 一时,众人嬉笑了起来。 笑声四溢,嘲笑声一道一道尽数传进了李矜的耳朵里。 她愣在原地,脸上一阵阵火辣辣地疼,撇开了李淑的双手,一个健步便冲了上去。 “名门贵女就是这副做派吗,聚在一处,似市井泼妇一般,肆意嚼着舌根,以为自己读过一些诗书,便懂得这天下所有的道理,我李家便是万般上不了台面,也容得你们说,我大姐便是多么嚣张恣意,也岂是你们这帮门都没出过几回的内宅女眷可以议论的,到底谁要笑话谁,你们心里真的有谱吗。” 李矜一番急冲的话说出,瞬间吸引了廊上亭上四处聚集的女眷眼球,纷纷朝这处看来。 顾微捏着帕子轻笑,四两拨千斤,一句话便怼了回去。 “你们瞧,还说不是什么粗俗的武夫门户,这般骁勇,不过说个两句,她急成什么样了。” 众人又都轻笑开来。 面对众人齐刷刷不见力度的讽刺,李矜捏起了绣花拳头,立在原地,犹如巨石压住了脚,一动也不能动。 一口气怎么也喘不过来,众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她却辩无可辩。 正要发出气力,耐不住脾气,破口大骂之际,手腕忽被人握住了。 回过头来一看,是她三姐。 李淑轻轻握住她的手,面上神色刚毅,朝她摇了摇头。 松开她的手后,便站到了她身前。 帕子下的手一直在抖,却想到几次见到大姐时的模样,她在马上的风姿,她和大哥单枪对峙时的俊逸与自信。 有这样的大姐,她为何要抬不起头。 她们李家的女儿,凭什么就要被人指着鼻子说不是。 第45章 白鹤起舞 李淑缓缓抬起了头,声线克制住尽量不再发抖。 有些话,说出来也就没有那么难。 “顾三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令尊府上三代起家的祖父,原也是先帝的御前左先锋,后封正三品枢密直学士,不过是从文官转做了武官,我朝几代转乘,还从未有过文官言道抵制武官的说法,你缘何瞧不起我祖上征虏大将军的威名。 我李家,如今虽是小门小户,可祖上,也有李大将军那样的英雄人物,我们李家,确实世代骁勇,当比不得你们顾府,原是个背信弃义,不接恩祖的世代清流正统,今朝袭承皇恩,便连祖上是何名姓,如今怕是都记不清了吧。” 顾微登时站直了身体。 “放肆,你竟敢诋毁我祖父,你不过一个微末寒门出身的小小庶女,也敢妄议我祖上的威名,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原来顾三姑娘也会生气,我不过是在你的话上说了两句,你便气成这样,我是庶女不假,但我姐姐可不是,她外出学师,八年才回来,能得祁连山宗师青睐,又学得一手好武艺,顾三姑娘为何逮着她不放,非要撺掇着一众小友在背后说我姐姐的不是,莫非,顾三姑娘是嫉妒我姐姐英勇能干,你自愧不如,这才眼红说出这些话!” 李矜一口气喘了过来,李淑这些话,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她在身后哼了一声。 “可不就是,某些人啊,也只有这个能耐,还自诩什么纵览诗书,其实也就是学会了在背后嘴别人的本事!” 两姐妹一唱一和,顾微被气的失了分寸。 “你,你们,你们这帮泼皮辣子,果然各个口舌了得,我懒得和你们争执!” “一帮没见识的小户女,顾姐姐,别跟她们置气,免得回头给夫人们看见了,还以为我们仗着势在欺负人呢,姐姐,我们走吧,且留着她们在这里自乐。” “走。” 一帮子姑娘相继从亭上离去,经过两姐妹身边,各个眼神都有些鄙意。 这种眼神最是扎人心。 本李淑也是第一回来赴这样的小宴,看着她们离去,她浑身都松了一口气,攥着帕子,微微发颤的手终于停了抖动,全身也似软了一般,垂下了眼,心情却渐渐有些跌宕。 不知道今日闹这一出,会不会有什么风波。 倒是李淑,她可没有什么好脸色,拨高了下巴,对这帮乌合之众很是不屑。 呸,什么名门贵女。 还不如她老家屋后头的王二丫姐妹俩。 两姐妹在亭上闹出了动静,前院亭子底下,李宴可不知道这些事。 她是瞧见那院子里围栏深处有两只白鹤。 不过,这两只半人高的白鹤只停在栏中,似是在打盹,无甚好看。 谢礼青与她说,这两只名贵的白鹤可是从江南运来的,京中少见的稀罕物,还问她,要不要去喂食。 院中晴朗的天色,微风阵阵,吹得她的衣襟翻动,她寻思着,自己可不就像只白鹤吗。 “善,且让我看看,这伯爵府的仙鹤,都吃些什么东西。” 原来也只是些寻常的苦草。 谢礼青扒开了聚在栏边看鹤的一众男宾客,与李宴道。 “李姑娘,来,你上这看。” 一群有说有笑的世家子弟不满被人扒开,可瞅见来人是谢礼青,登时又歇了下去。 待看到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位极打眼的高挑小娘子,立时栏边的几位世家子弟便互相对视开来,眼里颇是戏谑。 为她二人让开了道。 仙鹤聚在小院中,便是你唤它,它也不见得抬首望来。 李宴抓了一把苦草,放在手中摩挲。 身边世家子弟忽然唤:“动了!朝这处来了!” 李宴抬起眼,瞧见两只模样极好看的白鹤还真的迈开步子,挺立着两只鹤脚朝这处走来。 动影中的白鹤,蔚为一道奇观。 李宴撇开眼,当真欣赏了起来。 不多时,瞧见那鹤只朝她这处走来,待走近了,吸了耳边一众人的惊叹,她小有诧异,与眼前这鹤就这般对视开来,似是瞧出了这白鹤停留不去的意思。 试探着伸出手,将手中那方碾碎的苦草慢慢摊开。 只见那走近的白鹤垂下头来,叼走了她手中的苦草,细啄了起来。 当真有意思。 白鹤垂首,岂不是上上挂。 大吉。 身边又是一阵惊呼。 凭栏听风,李宴微微侧耳,听见一阵动静,静思不过刹那,瞧着身前这只贴近的白鹤,眸光流动,嘴角先勾出了笑。 登时笑出了声。 声音清脆。 站在她身侧的谢礼青一时瞧怔了眼,也不知是要去看那缓缓逼近的白鹤,还是要看身侧这方白衣飘飘,有如仙鹤之姿的李大姑娘。 白襟吹到李宴面上,遮住了她半面脸,她随风而动,整个人都在风中飘转,身后,霎时响起一阵脆耳的苍茫之声。 笛声清透,音色婉转,半含戚色,声声渺渺。 众人被这骤然响起的笛声吸引,纷纷转过头来,只见得身后小道上,不知从何处忽走来个着白衣吹横笛的外乡女客。 来者一尾长笛在手,飘着笛声迈步而近。 众人还未从这尾空灵的笛声中回神,忽听见过路的女使惊呼。 “仙鹤,仙鹤起舞了!” 北椋吹一尾横笛走至李宴身后,于她身后站定,笛声悠转,尽数在李宴耳边回绕。 她抬高头,任凭风吹笛声转,瞧着那栏中翩然起舞的两只白鹤。 倏地,想起了从前。 从前,父帅也曾同她说,只待她,它日嫁娶,定取仙鹤一只,送她以做嫁礼。 她为何会对白鹤有情呢,大抵是听说南边的白鹤极为贵重,漠北荒芜,闻说白鹤灵性,以乐起舞的场景只在书中听闻过。 而今,她竟也亲眼瞧见了两只仙鹤为她而舞。 原来,有些事也用不着父帅为她去做。 她缓缓收回眼,收回的无尽视线中,是一汪接连过去的境地之路,诸多往事纷繁,她也是时候,要从往事中剥离了。 当下,她是李家的李宴,却再也不是那个曾在漠北荒原威震三军的李大将军。 一曲毕。 白鹤起舞,这是壮景中的壮景,栏上,亭上,院中,皆聚集了人,只为瞧这一幕。 舞美,笛声美,景色亦美。 北椋收了横笛,面上难得的温和,回话:“主儿,都备妥当了。” 李宴摩挲着手中这尾白鹤未吃尽的苦草,望着眼前的白鹅,眸光生辉。 弯了嘴角。 “极好,既如此,锣鼓升天,诸事已备,且随你主子我,去把这出戏好生唱完!” 一把研碎的苦草从手中扔出,飞出了天际,苦草四散,从空中落地。 谢礼青转过头来,只看见小内卫北椋垂着首听令,面上含笑,随着那李大姑娘,一拥地就走远了。 他都来不及说一句话。 唱戏? 唱什么戏。 “李大姑娘,等等我……” 第46章 状告王府 今儿要办的这事,不宜牵扯谢礼青,李宴在伯爵府门口和谢礼青告别,单骑一匹白马就和北椋走远了。 谢礼青在门口站着,瞧着她白羽飘飘的背影,心里恍然落了一层什么东西。 “公子,夫人喊你去前厅,有话要问你。” “知道了,这就去。” 李宴快马一路穿过几条街,先走一步,留了十多个打手,不怕回去的路上大娘子一行人会出事。 缓步到了嘉道王爷府的地界,李宴勒紧了马绳,徐徐踱之。 问北椋:“你如何能让伯爵府的那两只仙鹤起舞,还有这本事?” 北椋面色轻笑:“一般的,没这本事,只不过这两只野鹤,身份不一般,原是我家少主去岁送进京的。” 李宴登时回首来望她,有些发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进了嘉道王爷府的地段,王爷府门口一片清净,只消一炷香的功夫,这份清净便再也不复。 门口的守门小厮只瞧见门口先是聚集了两人两马,还都是着白衣的女子。 约莫是今日待进府的客人。 那客人没有动静,不多时,门口断断续续抬来了些什么东西,人愈发多了起来。 定睛一看,那地上。 裹着两副凉席,像是两具尸体! 小厮惊骇,忙派着人去府里传话。 佃农许重二的小妹,几日未入葬,等的便是今日,现下他和兄弟四人,都跪在小妹这道凉席身侧,跪定在嘉道王爷府门前。 李宴办事利索,打发着北椋,叫她安排着连躺尸未醒的李屈都一并拉了来。 嘉道王爷府,明熙县主欠下的这笔债,能等到下个月还? 可不得等天晴了,好收拾,来算一笔总账! 李宴一挥手。 管事会意,张罗着请来的白事喜乐团开始敲锣打鼓,吹奏起来。 许重二和三个骨瘦如柴的弟弟,跪在小妹身前,开始往盆里烧起白纸。 幼童的哭声最是通人心,一时,哭得好不惨烈。 这番动静下去,街上的百姓都被这声音吸引了耳目,接连聚集了起来。 聚在一处,是要瞧瞧,到底是何人,敢于青天白日之下,在嘉道王爷府门口闹事。 闹的还是一起白事。 门口闹出了这样一记笑话,王府里的管事还未出动,李宴下了马,向天抱礼,借这一起人兴百口,欲要闹一出痛快的大戏。 “诸位,乡亲们,街坊们,路过的看客们,我乃余安巷李府的大姑娘李宴是也,今日以一席布衣平头百姓身份,状告嘉道王府明熙县主的一应罪行,这是我的状词,百姓们可供观看。” 李宴将洋洋洒洒的状词交到管事手中,管事传到聚集的百姓手中,众人捧着状词观看,朗声念读。 李宴高声依旧,中气十足。 “自古民不与官斗,若非走投无路,被逼险境,我区区一个寒门女子,何以至此。 今我要告王府明熙县主六大恶行,县主滥用权势,语出恶言,丹河宴上败于我身,怀恨在心,本月八日晚,明熙县主委派手下内卫捣毁我家铺面数座,私店有一,田庄三处,我李家名下一应收支去向一夜尽毁。 天缝大雨,翌日,家兄暴病而归,一连数日昏迷不醒,已有危逝征兆,当日上午,余被请去府衙接状,庄上闹出一起佃农滋事案,府衙告我擅加挑逗之罪,经知府大人查证,佃农滋事系有人刻意为之,背后之人其心可诛,佃农家眷因这一起滋事案,暴毙而亡。 今我李宴,为李府满门计,为暴病兄长计,为无辜受害的豆蔻之女计,特在此发诏,承状词,状告明熙县主诸般罪行,还望王府予我李家,予以这无辜受累的佃农一个公允,请明熙县主出府,还余一个公道!” 话语铿锵有力,这话一出,满场子犹如油滚飞溅,全然炸开了。 巷口,路口,皆被堵得水泄不通。 一传十,十传百,轰然闹大。 “听说了吗,李家小娘子去嘉道王府闹事了!” “走,快去看看!” 路口拥堵,今科户部侍郎胡长庸的车架被堵在了巷口。 书童前去探消息,来回话:“大人,嘉道王府门口有桩奇事,有女子在敲锣打鼓,状告明熙县主犯罪,百姓们都在围观,路堵得厉害,瞧着整条街像是全堵住了。” 车内,胡长庸的声线温和有力。 “状告明熙县主?” “回主儿的话,没错呢,小的还打听到,那女子可不一般,是日前正出名的李家小娘子。” 李家小娘子? 胡长庸沉思片晌,道声和缓。 “去嘉道王府。” 书童应声,与那车夫言声:“转道,去嘉道王府!” 嘉道王府的人越聚越多,初时,府中管事还召集了些家丁出府,欲将门口这帮散人赶尽,不想转眼人就都聚了起来。 一时,二管事有些拿不定主意。 “去,唤大管事,通知二公子。” 二管事领着家丁出了门口,一帮家丁举了棍棒出来。 事关王府威严,二管事首当其责,也举了根长棍,拿棍棒左右挥开,高声厉叱。 “哪里来的油辣泼子,给我打散,王府门口,也容得你们这般放肆!” 李家管事一众人被棍棒挥散,挨了好几下。 二管事一棒子挑翻了许重二面前的火盆,小重五被二管事身侧的蛮汉拽起,扔到了台阶下头,身上摔了个淤青红肿。 他刺身叫着:“二哥!” 二管事手中的棍棒眼看就要挥到许重三许重四身上。 许重二愤起,一把拽住管事手中的长棍,目露狠相。 大有吃人的架势。 这头的动静只闹了一时,李宴诉说完状词,回过头来,见着自家兄长的躯体恐要不保,一旁伫立的北椋还真是说到做到。 吃素十日,不配剑便罢了,看见这般动静,还真是一动都不动,毫无出手的意思。 李宴快步走近,喊一声许二,许重二拽动那管事,扯了他手中的棍棒,恶狠狠将棍棒扔在了地上,转身将摔到地上哭着嗓子的许重五抱进了怀里。 孩童的哭声不断,愈发尖锐。 李宴便是也见不下去,凌厉的视线直指那管事。 “王府好规矩,无理还伤人,这就是嘉道王府,这就是嘉道王府府上的恶仆,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李宴请明熙县主出府,若她执意不出门,便是棍棒驱散,我终是要站定此门,今日,县主若不给个交代,我从长夜到天明,七日愿坐等,断不会轻易折服。” 二管事知道敌不过,那壮汉手上忒有些力气,脱了力的手这会儿还泛着疼,他往后退了两步。 身前,一众百姓已经聚集而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喊开。 “恶府出刁奴,请明熙县主出来!” “有理无理,还请明熙县主当面对峙,缩在屋里头,莫不是心虚,打定主意要做个缩头乌龟?” “请明熙县主出来!” “快唤她出来!” 哄声一致,二管事便知,这下事情是真闹大了。 第47章 一帮刁民 往常一般门府闹事,定不会短时间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是以这王爷府门口会有这样大的局面和拥堵,那还得赖一个人。 得赖在这附近酒庄喝花酒的卢鸣卢衙内。 巧的是,他在楼上本是畅意喝着酒,与小美人闲暇聊聊天,忽看见纵马当街的李宴,二话没说,便派人跟着她去了嘉道王府。 探听到消息,卢衙内心思一动,讨债? 状告明熙县主! 这不告到他心上去了吗,怎么着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叫陈六一时间聚集了八大庄的伙计劳力,瞬间将王府就给围住了。 人群中的那第一声呐喊,便是他嘱的意。 他就在人群中间,摇着扇子,遥看今日这出好戏。 彼时,明熙县主没被唤出府,王府中的二公子率先被唤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身边跟着大管事,一时间内召集了家中一半的劳役。 有打手在身后,还怕今天收拾不了这帮刁民! 当真是岂有此理。 敢在他家府门前头撒野,今日若不拿下这帮刁民,他也甭想在京都活了都。 二公子来势汹汹,二话没说,一挥手,便落了话。 “一帮刁民!敢在爷我的面前放肆,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算我的!” 从府里涌出成批的家丁,一拥而上,棍棒交持。 看着场面不对,人群中的卢鸣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尖着嗓子喊。 “不得了了!王府杀人了!打死人了!” “死人了!” “快去报官!李家小娘子被嘉道王府的二公子打死了!” 半百的家丁轰赶,许重二和李家管事齐齐被赶退了数米。 围观的百姓也接连后退。 王府这架势,大有不赶退人不罢休的架势。 李宴迫不得已往后退,嘱咐管事去捞一捞李屈,不想管事被棍棒架着,已经丢到了人群中。 凉席上躺着的李屈被人踢翻,翻了个身,一席凉席盖到了他身上。 麻溜着身子,他又往前滚了滚。 看着这一幕,李宴哎的叹了一声气。 混乱之中,台阶上忽然亮起一声骤响。 嘉道王府的二公子高声唤了一句:“都给我住手!” 混乱中的家丁这才齐齐住手,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们家二少被人挟持住了。 北椋一柄玉笛,怼在这二公子的喉结之上,逼近了力气,只消她再一用力,必叫他喉管破血,无声而亡。 方方还甚嚣尘上的二公子何其惊骇,步步后退,北椋眼中闪出杀机,手中力度不减,二公子不敢再退,举高双手。 “青天白日之下,你敢挟持小爷,按律,砍你几个脑袋都不够……好好好,有话好说,你先松松手……” 北椋可不会跟他客气。 人已然是挟持住了,抓住他,直接逼到了台阶下,送进人群中,一帮开打的家丁不得已散开,只能持着棍棒一旁观望,不敢再动。 大管事紧跟着自家二公子,想上前,又怕落入这帮宵小的手中。 “都散开,都散开,你们这帮刁民,意欲何为?” 一时,场面被清开,李宴又回到了方方站定的地方,站得笔直立挺。 目光从那大管事身上绕到这主动送上门的二公子面上。 “绑了,今日你家县主若不出门,那就劳烦小公子陪我等上一等。” “你大胆,我乃王府二公子,我父世袭皇恩,长兄爵位在身,我还有个闲职挂名,乃是朝廷命官,你敢动我,你今日若动了我,明日,死的必是你满门!” 这小公子嘴巴倒是硬的很,说的似是句句在理。 李宴眼神示意,北椋松开一管长笛,放了他。 狠狠推了他一掌,将他推得踉跄,摔进大管事怀中。 李宴垂眸望他。 “小公子说话嚣张跋扈,做不得数,既是县主心虚不敢面见,便请你府能话事的人出来与我说话,劳请小公子入内报信!” 二公子转过身来,手指着这帮不要脸的泼皮女人,气得发颤。 “泼妇!刁民!且给我等着!” 李宴便是要久候在王府门口,被放开的李家管事松了松身上的力气,走过去将自家大公子翻了个身,重新挪回了凉席上。 许重二带着几个小的,依旧跪在了台阶下头,掀起扣翻的火盆,点火,继续烧起纸钱。 门口的王府大管事,只能眼急干看着,若不是门口聚集了这些个人,他还能这般忍耐,早给他踢翻了了事。 这帮不要皮不要脸的女人,果真是越发得势。 一时,王府的二公子入内请人没请出来。 老王爷的车架却到了门口。 闻说门口闹出了这一番事,破开拥堵的人群挤到了门口,下了马车。 看着门口这出闹剧,气的胡须都在发颤。 荒唐! 这世间最荒唐的事,今日竟被他占了。 周遭看戏的百姓,倒是难得的同心协力。 哼,若说不是有备而来,倒是他小看了那闹事的女子。 老王爷的车马到了,人群里发出声响。 “话事的来了,请嘉道王爷说理!” 嘉道老王爷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说理? 眸光探过去,同身边奴仆说话。 “皇城司的番大人回了什么话。” “回王爷的话,番大人说,已经调集侍卫,正往这处来了,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便可将这帮碎民赶尽。” 嘉道王爷轻哼一声,往门口来,走至李宴身侧,李宴给他行礼。 “王爷,民女要状告府上县主,这是一纸状词,请王爷过目。” 老奴仆接了那状词递到嘉道王爷手上,嘉道王爷一身金缕银丝,接了那状词,一眼也没看,径直撕了个稀碎。 “刁民无理三声高,以下越上,藐我王府威仪,坏我王府声誉,众家丁听令,给我打!王爷我今日要替天行道,收拾这帮京都无理的恶霸,尔等有本事,便去府衙告状,给我将这帮喽啰,都轰散了!” 老王爷头也不转地,在家丁和侍从的护卫下,直往府里去。 李宴站在他身后,看着老王爷阔拔的背影,看着这满地的碎纸,还有那处披麻戴孝的许家兄弟。 眼里有惊涛骇浪在翻滚。 一腔热意蓄势待发。 第48章 民女不服 她仰天一道高呼,诉讼之词脱口而出。 “老王爷!您当真要如此慢待? 我李宴有冤情要述,令媛仗势欺人,伤人无数,欲灭我李氏满门,天无有公允,死去亡灵不得安息,若余今日离去,无有它法,愿献己身欲敲登闻鼓,上达天听,只请陛下主持公道。 殊不闻朝廷农税连连日增,百姓无食可涎,嘉道王爷封荫数百亩良田,却坐收民税私己,享朝廷之恩,沾穷苦百姓之福,府中家财远胜国库,是为京都第一权势勋贵,欲纵子骄奢,纵奴仆淫逸,不承平民冤屈,是为何意。 难道这普天皇土之下,皆由您嘉道王爷一人说了算,若如此,这京都的府衙形同虚设有何作为,皇城的律法究竟是为谁而定。 民女不服,如此,欲要替这被迫征收赋税的穷苦佃农道一句不公,替这天下饱受饥迫的百姓道一句苦哉,嘉道王爷,你何敢,你岂敢,享朝廷世代袭承恩惠,取之于民,却不用之于民,坐享百姓道粮之福,阖府上下,究竟有无半点愧疚?” 老王爷转过身,被此女话中的三两句话言辞震怒。 偌大一顶帽子。 她竟说得如此兹事体大。 伸出手来,整只手都在颤抖,气得急火攻心,一口血险些从胸腔里溢出。 “胡说八道!” “给本王将这个口出狂言,肆意攀咬的刁女抓起来,抓起来打!” “堵住她的嘴!” 李宴一席白衣风骨,半点也无因老王爷的震怒显慌,反而转过身来,朝聚集在门口的一众百姓向天抱礼。 “今我李宴若死于王府门前,是为诤民,不枉我师出祁连山的风名,如此,便是不愧宗师相教一场,今为己府公道死,为诸民立生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当是死得其所!” 转过身来,她瞧着这一拥而上的家丁,和那台阶上的老王爷遥遥对视。 “我祁连山百年威名,山门子弟誉满天下,今朝余因嘉道王爷一己之私,滥用权贵,私加受刑而亡,它日,我山中百名子弟定会为余讨一个公道,老王爷,你尽快来动手吧!” “你,你,你!!” 老王爷一口血到了喉管,登时没咽下去,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门口的家丁惊慌了神,一刻也不敢妄动。 围观的百姓只瞧着这一幕,有如史书钉耳,心中皆涌起一番火气。 四相焦灼之际,拥堵的人群被马骑破开。 “皇城司兵马在此!尔等统统闪开!” 皇城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群轰散,兵马坐骑持刀驱人。 皇城司的人都来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们那帮酷吏,挥刀无眼的,就是被砍了,也没处说理。 陈六有些慌,护送着他家衙内出去:“衙内,这处大乱了,咱换个地方看,小的先送你出去。” 卢鸣被一帮侍从拖着护送出去,他举着扇面,心里好生畅快。 趁乱还要喊一句。 “权贵仗势欺人,跟他们拼啦!” “拼了!” “跟他们拼了!” 这话有席卷效应,刹那间,人群中的百姓接连暴走。 “李家小娘子好样的,大丈夫也不过如此,这帮狗娘养的贪官,跟他们拼了!” “老子从中原逃荒过来,朝廷连连赋税,原来都进了这帮贪官的袋中,跟他们拼了!” “拼了!” 眼看局面达成,李宴莞尔一笑。 今天这出戏没白演,场面是大了些,连皇城司都惊动了,皇城司乃朝廷爪牙,自是用兵无险,可不会顾忌什么皇城百姓不百姓的。 一时被他们抓了去,那真是小命难保。 李宴掀起半边衣袍,也往后退,和管事低语。 “麻利地收拾收拾,该溜了。” 管事哎了好几声,走过去,欲叫人把家里大公子抬上担架,准备撤。 可那皇城司领头的,手脚忒快,管事着人抬着李屈开路欲逃,被他一把抓住,管事被推翻在了地,李屈也从担架上滚了下来。 这像是有目的地针对。 李宴瞧着这架势,一眼就明了,给北椋示个眼色。 北椋会意,转动手中长笛,比作剑招,只身站在李宴身前,若这帮官差不知好歹的话,那今日,也不要怪她不客气。 短短一瞬,统军人马就将李宴和她身前的那侍卫一齐围住。 数十个人,只等落令,这是将李宴看死的意思。 绝不会放她趁乱出逃。 李宴抬头看向那马上的皇城司统军。 眼中流出一丝冷意,嗤笑出声。 “不想素以只为朝廷效命的皇城司竟也成了权贵的走狗,大人,你这是要和我过不去?” 番廖诸坐在那马上,嘴角挂出一记哂笑。 “马下小娘子,莫要说戏话,本司知道你能耐,只不过本司掌管皇城司民生要务,维守百姓纲纪是本官职责所在,你越级犯上,于王府门前骚扰,恶意挑动百姓民绪,造成大街拥堵,是为一大罪,本官现下要拿你,你没得话说,左右,给我拿下她,带回皇城司!” 左右皆拔出了长刀。 李宴审视着这一幕,兀自发笑。 这皇城司还真看得起她,派这么多人来拿她。 莫非也是听闻了她日前在丹河宴上的威名。 她半身未动,身前,北椋一扫长笛,掀出一阵风肃。 “今日欲要拿我主子,且先过了我这关,我北椋在此,看谁能动我家主子分毫!” 两相对峙,只消片刻,恐有一场腥风血雨。 这可不是李宴乐意瞧见的。 嘉道王府好手段,竟然连皇城司都能收买,可见这京中的官司内务是何等混乱。 被驱赶的百姓四处散逃。 小书童护在自家侍郎大人身前,小心侍奉着。 “大人,恐有暴乱,我们先回去吧。” 户部侍郎胡长庸静看着门府前那方直坠白羽长衣的李家小娘子,眼里多是仗义攥动,仿似这周遭的暴乱不为他所动。 “取我的信印来,我要为这位小娘子主持公道。” “哎哟喂,大人!眼下都什么情形了,别你没走进这混乱中,就先被乱棒打死了,公道什么时候助都可以,当下可不是什么好时候,大人喂,我们快些逃离此地吧。” 胡长庸自谓京中士大夫君子一族,今朝看王府前小娘子说话,有如振聋发聩,自省如是。 此时若不发声,还要待到什么时候。 第49章 一战成名 他说话温吞,温润有致,一席青衣长袍彰显周身气度。 “勿要慌张,官家有令,皇城司不拿文官,我谓为京中双杰之首,总要身先士卒,以己之任才是,破道,为本君开路。” 慌乱中,有士大夫风骨的官宦子弟在开路,也有仗义执言的平头百姓在殊死力搏。 千钧一发之际,北椋的剑招已经备好,只待挥它个漫天飞雨,不想,从长远的街上,霎时忽冲来些身量彪悍的壮丁。 都是些私府的劳役。 着一样的黑色饰服,抬着一顶八人大轿往这处走来。 轿子身旁的管事高声喊话。 “卢老太爷在此,尔等谁敢妄动!” 被人群冲去老远的卢鸣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耳朵,踩着陈六的双手被抬高,才瞧见,嘿,还真是他家老太爷。 等等,他家老太爷?! 这又是闹哪一出。 他家这位老太爷多少年没出山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卢老太爷的座轿被放下,大管事扶着老太爷出轿。 李宴半转过身来,终是瞧见了那卢永道的真颜。 好嘛,这才多少年没见,他怎么老成这副模样了。 老太爷精神矍铄,于混乱之中,打眼瞧着这李家正当出名的后嗣。 这一看。 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好。 大、大将军? 恍惚中回过神来,原是那皇城司的番廖诸下了马,还有那嘉道老王爷也被家丁正扶着走来。 番廖诸好生客气。 “不知何事惊扰了商会卢老,这厢有些暴动,卢老先生来的不是时候,且待我收拾了这烂摊子,再为老先生你开路。” 卢永道撩着虚白的下颚胡须,望着眼前众生,视线续续探到那方被皇城司兵马包围住的李家后嗣身上。 “本太爷来的正是时候,今日你皇城司办案,怕是办不成了,这李家一干人等,我且保下了,老王爷,这人,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是放还是不放?” 嘉道王爷震惊。 李家一干人,和卢永道这厮竟有些干系。 “卢老先生,这等暴徒系坏我府名声,今日不捉拿归案,本王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卢永道冷眼旁观,说话丝毫不客气。 “如此,王爷和皇城司的人便是要与我卢某为敌了,老太爷我一句话放在这里,今日这人,你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你!”嘉道王爷险些又要气得呕血。 两相权衡,皇城司的番廖诸知道自己吃的是哪碗饭,不待老王爷表态,已经迅速收了手,大手一挥,立时,堵在李宴身前的一众兵马都退了开来。 卢永道冷哼一声,撂了袍子。 “番大人这份恩情,卢某他日必会相报,家丁们,送李大小姐归府!” 卢老太爷已经走至了李宴身侧,李宴今日带来的这干人等,没一个缺条胳膊断条腿,也确实是时候该要打道回府。 便连李屈,又被抬回了担架上,只等着送回家。 李宴冷冷望着这老成渣的卢永道,瞧见他面上深深的笑意和惊叹。 待他走近,只说了一句话。 “卢老先生,昔年我祖上征虏大将军留下书信一封,日前已被老先生亲手撕毁,如此,两家便无甚情意可谈,这迟来的报恩,比草还轻贱,今日这恩情,恕李某难以为报,打道,回府!” 一时,李宴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走出了哄闹的人群中,全身而退。 留下卢永道立在原地,撩了撩他那虚白的长须。 眼里不见震怒,反是数不清的赞赏和笑意。 卢鸣花了好大的力气终于从人堆里钻出来,钻到他家老太爷身边。 正纳闷着呢。 “老太爷,您今儿这是怎么了?” 话才刚说完,就听见他家这个老头摸着胡子长笑。 “像!极像!” “像极了她!” 卢鸣听了个寂寞,疑惑:“像谁?谁像?” 卢永道哈哈大笑,转了个身,心情大悦。 “卢家,有的闹了,小的们,随老夫回府!” 此刻。 安然无恙退场的李宴,心情说不出的畅快。 直想喝两盅热酒才能抒发一番心上的爽快。 当然,那最后的卢永道暂先不提。 她坐在马上,痛快笑出了声,这一仗,打得及是漂亮。 北椋陪在她身侧,感受着这场痛快之下的酣畅淋漓,也笑出了声。 “主儿,那卢永道也是你安排的?” “那老头,”嘿,那老头是几个意思,突然来闹这么一出,只打得人猝不及防的,“他还真不是我安排的,不管他了,我早晚要找他讨债,今儿心情爽快,我请你去竹湘楼喝酒去!” 不想北椋还装上了:“主儿,我还在守素斋呢,不宜喝酒。” 李宴伸出手来,一时,都对她无话。 主仆俩前头有说有笑,被人抬着的担架上头,隐隐有了动静。 被摇得发晕的李屈倏地睁开了眼,缓缓坐了起来。 定睛一看。 这是哪。 怎么是在街上? “大姑娘,管事,大公子醒了!” 李宴坐在担架上,被家丁抬着抬到了李宴身前。 昏睡了这几日,他终是醒了,将将错过这么一出大戏,他这醒的,还真是时候。 “兄长,你醒了?身体可无异样?” 李屈被这担架抬着晃得直想吐。 “大妹妹,我怎的在这处,周身好像无甚异样,只是,”李屈动了动胳膊和腿,“许是困倦太久,只觉得胳膊和身体,哪哪都疼,像是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似的,大妹妹,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李宴笑出了声。 可不得疼上那么一疼吗。 方方被踢来踢去,在地上左滚右滚的。 她都快看不下去。 “大哥哥,我为你探病去了,现下呀,药到病除,我们正打道回府呢,且好生躺着,要不了两日,你必能康健如常。” 李屈道谢。 这还是在街上,也不知大妹妹是为他求的什么名医。 他又患了什么病,竟然要如此折腾。 “大妹妹,辛苦你走这一趟了。” “不辛苦,不辛苦。” 李宴有些惭愧,冁然而笑。 何谈辛苦。 苦的,自然另有其人。 只待今朝过去,她怕是又要出名喽。 实属于,一战成名。 第50章 示好的信号 李宴闹这一出,霎时轰动京城。 内宅里的消息,却传的没有那般快。 当晚,李宴在家中喝着阿朱为她温热的小酒,酒喝了两盅,想起今日这事,还是觉得乐得慌。 北椋换了轻衣便装,就坐在她对面,为她煮酒添盏。 “今日这事,嘉道王府当如何定论,会不会滋生仇恨,蓄意报复的厉害。” 李宴摆手。 “你还真是高看了那嘉道老王爷,明熙县主为何如此跋扈,不外乎她是这老王爷四十岁才生下的爱女,她家长姐如今在宫中为妃,圣眷正浓,要说这王爷有什么本事,也就那么回事。” 北椋静听她说话。 李宴持着手中的杯盏,左右转了转,眸光微凉。 “崔廷衍那密卷上,第二位的名字,可不是那老王爷,而是他家大公子,今日的事便是闹的再大,也动不了根本,你且看着吧,便是崔廷衍都不敢急着去办的事,如何能有什么声响。我不过是捅开一个口子,少不得这些蝇营狗苟的京官怎样缝补,我此番,也不过是借着这番轰动,要做两件事。” 一件,是在京中闯出个威名。 二件。 北椋问:“哪两件事?” 李宴轻笑:“这紧重要的一件啊,便是站好队。魏国公家的小世子如此聪慧,想来,不会不明白我是个什么意思。” 北椋顿悟。 “原来主是想借此事,向崔廷衍示好。” 话说出来,她却有停顿。 李宴瞧出她面上似是有些疑虑,问:“有什么顾虑?” “主儿当真知道那崔小世子是什么品性吗,几番打交道下来,属下不觉他如传闻所说,高风亮节,为士大夫君子一族,他手中还握有百位官员的名姓,尚如此年幼,日后的作为一切不定,主这一招,是不是兵行险路,他未必值得托付。” 李宴又被她说笑了。 不想她,竟然心细如此。 她接过那烫热的酒壶,给自己添盏。 “百般谨慎,反而做不了事,现下不一样了,那百位官员的名姓,不是在我手上?” 北椋仍是静静看着她。 李宴持盏品酒,觉出一番趣味。 “我就赌,这崔廷衍,他父是世袭的魏国公,他们崔家,几代皇恩功勋,而他本人,却不为官身所动,至此不入朝廷效命,到现在,还只是个挂名无职的闲散人一个。” 北椋却叹了声气。 “唉,主儿,你不明白,这都是这帮自诩清流的士大夫子弟推说出来的手段罢了,我家少主便是如此,昔年江浙州牧,三请我家少主出山,他都闭门不见,为的不过是这一点骗取天下人称叹的赏名,君子多节气,怎能与功名利禄同流合污,我看这小世子,也不过如此。” 李宴大笑出声,乐死了。 “哎,你家主儿我就不一样,倘若真有人许我黄金万万两,别说同流合污,我为他鞍前马后,那也是要得的。” 她这是说笑。 北椋嘴角也含上了笑意。 不知怎的,才短短几十日的相处,她便是确信,她家这位主儿,绝不是如她口中所言,是为钱财能拨动的俗人一个。 她打心眼里信她。 就为,她文能为民立命,武能马上安邦。 “主儿,你自谦了。” 李宴觉着自己似乎收了个迷妹,她说什么,北椋这个见多识广的小剑客,望她的眼神里,总能跑星星。 几盅热酒吃下肚,李宴一身清爽:“走,去看看我那个操劳了一日的大哥哥,你再去为他把把脉。” 到了陶花轩,李宴从院里进去,几次来不觉,现下到了晚间,越发觉得这院子破败,园中花草石壁,许久不见修缮,便是那廊上的灯笼,也不见得挂上几盏。 院中服侍的丫鬟女使本就少,晚间更是冷冷清清的。 李宴从廊上过去,走到正门口。 耳力好,门帘是虚挂着的,她却能听见屋里头说话的声音。 李淑半坐在那小凳上,很是生气,不满她小娘说的这些话。 而方氏,捏着帕子,上气不接下气,身体素来不好,这样一怄气,说两句话也全靠秦妈妈搀着她。 “淑儿,你哥哥吃的那些苦头,你是不是还没看见,平日里,我是怎么对你们兄妹俩说的,凡事不要出头,不要乱出头,你哥哥那样的性子,便是为个路上乞讨的流民,他也要说个情,得罪了上司不说,不然以他那样的本事,何至于一贬再贬,得罪了县主家的侍从,现在更是连官都没得做。 你学什么不好,偏要学他,你是女儿家,如何能跟你哥哥比,他再不济,还有主君为他思虑,孩子,你不一样,你不是大娘子养在身边的孩子,是我这个小娘房中的庶出姑娘啊,小娘在这院中受过的罪,你是真真没看见吗?” “小娘。” 李淑嗓子里含着哭音。 “我也不想的,我怎么会不知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大哥哥他那样莽撞,做事情从来不想后果,我也不想学他,可今天不一样,你是不知道,那帮子自以为是的名门贵女,她们是怎样在背后说大姐姐的,今朝第一次赴这样的宴会,我总不能真叫那些京中的官眷瞧轻了我们李家,人可以自贱,但不能真叫人瞧不起啊。” “你也知道你是头一回赴这样的宴会,那可是伯爵府!你不与那些相好的贵族公女为善便罢了,你还要得罪人家,你哪里来的这样底气。 你四妹妹有成小娘宠着,便是大娘子也拿她没办法,她落个尖酸刻薄的名声,有什么打紧,淑儿,小娘我不比她们,没得这些本事,你要是自己不争,日后的婚事可如何是好。 今天你出这样的风头,名声便是坏的没有影,大娘子回来时,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知道小娘我有多急多气恨,我教你一百遍的东西,你怎么就是学不会。 我现下身体不好,日日都要服药,才刚经历了你大哥哥的风波,心都没定下来,日后我真要去了,你们兄妹俩,我如何放心的下,你是不是真的想气死我啊!” 第51章 秉烛夜谈 “小娘!” 李淑这会儿是真哭出了声。 “我错了,我改就是,你不要总说这些丧气话,今儿是第一回,以后再也不这样……小娘,我知道我是家中不得爹爹宠爱的庶女,没得什么才学本事,不像二姐姐那样争气,能到通政使司家当姑娘,也不如四妹妹那般,脾气爽快,能握得住刀,有爹爹亲手教导。 但是小娘,我便是庶女又如何,我没得什么大志向,日后不指望着能有多富贵的日子,便是嫁到寻常商户家做个正头娘子,我也是甘愿的,我最大的底气,便是我有一位心善孝顺的好哥哥,我信哥哥,他会护我周全的。” “你,”方姨娘断断续续声音接不上,气息微弱,“淑儿!你哥哥如今被你大姐姐折腾的,尚且自顾不暇,你大姐姐回来这些日子,他是遭了什么霉运报应,一日日的,不是昏着便是睡着,小娘真是担心,担心再这样下去,你哥哥这身体真撑不住,万一哪一天……” “小娘,你怎么又说糊涂话,大哥哥今天不是醒了吗。” 门外听着屋内母女俩谈话的李宴,渐渐隐住了呼吸。 与北椋示意,轻着声音离开了正门。 无声绕去了李屈的厢房。 从廊上离开,北椋想问:“主儿,怎么不进去和那方氏说道说道。” 李宴着一席轻飘飘的长袍,看着院中这月亮。 想着方姨娘说的那些话。 “方姨娘是内宅妇人,眼见也只能到这里。可她爱护子女的心,一片赤诚,我怎忍心叱责她。” 莫说父母怜爱,最爱她的父帅早已经逝去了多少年,十岁不到,她就没了母亲,她也没得小娘疼爱,在军中一帮实操演练中长大,最是练就的,除了一身不凡的武艺外,还有一颗半分不柔和的心。 她不擅内宅的交道,可却只觉得,这样的方姨娘,她谨小自卑,很有些生活气。 “北椋,你不明白,这人活得久了,只觉着,有人能贴着热地说说你,哪怕她说得不在理,你也觉得心头是热的,是舒服的,李淑还这样小,有些规矩,她小娘教不好,自有教书先生来教,嗯,这家中的教书先生要仔细挑,我亲自挑,家里这几个小的,是要好好读读书。” 北椋跟在自家主儿身后,心仿似静了一瞬,有什么温良的东西在心头滑过,说话也轻了起来。 “主儿,您今儿也没多大。” 寂静的夜里,少女温吞吞的笑声轻轻慢慢,随月色走远。 “不小了,往常我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嫁人了……” 李屈房中。 房中点了三处明火,仍显得昏暗。 李宴觉着眼睛不适,李屈又叫房中伺候的小厮多点了一处蜡台。 “大妹妹可适应些了,我在暗里习惯了,家里蜡油一个月总要些钱,便是现下有些碎银了,我还是留着先前的习惯,来,大妹妹,你尝尝淑儿做的果脯,房中简陋,也只有这个招待你。” 李宴在他对面的案上坐下了,捏起那通红的果脯塞进嘴中。 “淑妹还会做得一手果脯?” “小淑会做的东西多着呢,她手艺精细,是小娘不喜她下厨房,不然,你若能尝得她煲的那一尾鱼汤,必要咂舌,这个季节的肥鱼极鲜,口感润得很。” 说得李宴心都跑到窗外去了,恨不得现在就去那鱼塘里亲自捞一尾青鱼出来。 “再将那果脯拿来些,我就着茶喝。” 李屈亲自起身,又往她身前倒了些青梅果脯。 “大妹妹,我听管事说了,你今天原是替我讨债去了,我心里大概有数,前些日子路上被人伏击,多半还是那郭峡所为,只因着平娘的缘故……” 李宴示意他坐下说话。 “西巷宅子里的平娘一干人等,你都安置妥当了。”她问。 说起这个,李屈面上仍有些愧色。 “都安置妥当了,我与平娘说了,那西巷的房产留给她,我是不宜再与她见面,平娘是极通情达理的,她们姐妹俩也各自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只是怕,莫要再牵连她们姐妹俩的好,明熙县主必是不会放过我,我在这京中,不知还能不能待得下去。” 李宴将手中的果脯撕成两瓣。 方姨娘还真是说准了。 这李屈,不光是爱替人出头。 他倒是心善。 “屈兄,我辛苦给你造出的这点声名,你不想着如何利用,倒是一味地只想逃离京都,就这点出息?” 李屈被她直赖赖的话说的面红耳赤。 “不是兄长我不想作为,而是京都实在没有我能够得上的差事,现下又得罪了权贵,大妹妹,我知道你有些本事,比兄长能耐,可到底,我们这样的家世,就是捅破天了,又能有什么作为,没得王公显贵引路,便是寻个关系,人家还要顾忌我是什么身份。更不要说,我还得罪了明熙县主。” 豁。 李宴砸了手中的果脯,在果盘上砸出了一声脆响。 “我原以为你是个谦卑谨慎的性子,不想,你这自卑是已经烂到了骨头根上,兄长就怕把你不过是个庶子这样的话说出口。得,是大妹妹我瞎了眼,你这个人啊,不堪负,我就是寻了那庄上的佃农许重二,怕是他也比你有些骨气。” 李屈面色肃穆,有风雨催压的趋势。 他是庶子不假,可打小勤学苦练,没有一日松懈过,就连军中的指挥佥事,也曾夸赞过他。 他这般自傲的人,何谈卑气。 在他的大妹妹面前,不想,她三两句就说中了他埋在心里头的心事。 李宴故意讽了他一句,倒要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李屈拿起一旁的茶盏,一口气灌了起来。 “宴妹,不是我瞧不起自己,而是现在的这李家,我还有个卧病的小娘,我如何敢做些什么事,再惹她哭诵,这番我进大狱,又病了一场,醒来后,瞧见我小娘,她整个人老了一圈,连头发都白了数根。” 这李屈,还真是有情有义。 害。 也不知道管事都跟他说了什么,必是没说全,他若是知道了她今日在嘉道王府门口到底干了些什么,只怕他打死都不会跟她说出这些话来。 第52章 贵人邀约 李宴丢了粒果脯给门边站着的北椋。 北椋会意,将门大开了来,一阵冷风吹进。 吹得李屈睁不开眼。 再睁眼时,只听见身边大妹妹清冷的话语。 “大丈夫生于天地,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是李家的长子,身上肩负的重责可不能只有果脯那么点大。兄长,我已经为你谋了一项好差事,不日,便有人来寻你出差,你准备着,是时候该出门走走了。” 李宴站起身,被那风吹得舒爽。 低头又看了一眼座上的李屈。 “便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了,还和姨娘挤在一座院子里,从明日起,就单独辟一座清净院子供你使用。你小娘这头,当轮不着你照顾,她一介内宅妇人说的话,往后,你自己掂量掂量,庶子也好,嫡子也罢,自身有出息了,腰杆子才硬。仔细想想我说的话,走了。” 李宴阔步离开了李屈的房中。 秉烛夜谈,谈的心头直犯火气。 北椋一向话少,这会儿她又语出惊人。 “主儿,我看那李屈,他也不是什么没抱负的人,他呀,只是在你面前,才有那股卑劲,头都抬不起来。” 嘿。 “你……” 北椋晃晃手,已经走到她前头去了。 “主儿明日不要再唤我出门了,明日我辟谷。” 只消一日,李宴已在京中名声传尽。 她在家中忙着挑西厢的教书先生,总要多方面考究,在这方面还要舍得花钱,可忙着呢。 忙完这些,还要去街上被砸毁的铺面去亲自监工。 铺面待修缮,哪哪都要花钱。 成姨娘今日没再闹了,大娘子那处,也像是熄了声,后宅是难得的宁静。 不过,来送拜帖和请帖的小厮,那是络绎不绝。 李宴叫管事关了门,现下只收帖子不见人。 管事来回话:“卢家又派人来了,在门口守了一夜,这会儿换了拨人,还站着呢,姑娘,这可是京都商会会首卢家呀,您真不打算接帖子吗。” “不接不接,说多少遍了,卢家怎么了,有钱了不起啊,姑娘我又不是紧缺钱,真缺钱的时候,再说嘛。你别耷拉着一张脸,马车备好了没有,成姨娘可是催了一百遍,再不去把她那间私店收拾妥当了,她可是要闹死我。” 管事支支吾吾说话。 “姑娘,成姨娘的私店,你还要往里倒贴钱,我看索性就别管了。” 李宴定定看了两眼这家里的大管事。 疑惑。 “你是不是和成姨娘有仇啊?不是说家里主君最宠爱成姨娘,你怎么不向着她说话,莫非,成姨娘没进府前,是你老相好,你们现下已经反目成仇了?” 管事嘴角抽搐。 “大姑娘,我家老太婆带着儿子这几日就要回来了,你就是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沾惹成姨娘,成姨娘那可是女人中的女人。” 这话,李宴赞同。 “我们家这些个内宅女眷啊,哪个不厉害,哎,爹爹来信说,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就这几日了。” “是这几日,主君要去一趟青州,从那里直接回来,这回,说是能在家中待上十来日。” “哦……马车备好了没,该出门了。” 李宴亲眼瞧见了这间正店。 在茶汤巷中,一点点大,却能如此挣钱。 够成姨娘母女俩衣食无忧的,可见,家中主君确实偏爱这对母女。 能在京中开一家正店,可不光得有本钱,光是走上那些文书关系,都要花些功夫,若说这些是成姨娘一人办下的,她可不信。 不然,怎不见那大娘子开间正店。 那店中掌柜和她报账,说她要添补多少银钱,都往哪些地方添补,从劳役的工日到修缮房屋用的大梁,外加几扇薄纱窗户,李宴听得云里雾里,听得她头疼,听不明白。 挥挥手:“算个总账,和管事拿钱便是——” “账本拿来,这京中的使唤如今工钱已经涨到一百五十文了吗,比赋税最重的江南还要高出半倍,十面高低桌椅,你要花上二百文钱?过来,我和你对账。” 北椋冰冷冷的声音响起,那掌柜的拿着账本竟真和她对起了账。 两人一人一句,李宴听得打哈欠。 和管事从楼里走了出来。 忙了这一日,日头都快落了。 李宴伸了个懒腰,寻思着晚上去哪家酒楼吃点好吃的,手才伸出去一半。 身后贴着她的后脑勺,忽响起一道软糯的讨好声。 “李家小娘子,忙完了没有啊。” 李宴被这突然贴近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都没撑舒坦,径直转过身来。 看见头上别着一朵紫色花的卢衙内也不知何时就站到了她身边,面上带笑,和气的很。 “哦,是卢衙内啊,怎的这样巧,你也在这里啊。”李宴同她耐心说话。 卢鸣面上带笑。 哪里巧,他这可是奉了他家太爷的命,专门来和李家这位小娘子套近乎的。 可不是让他逮到机会了嘛。 “可不就是说,现下日落,再过一刻,街上便要落灯了,小娘子晚间有什么打算,莫不如,我请宴娘子去樊楼吃杯酒去?” 樊楼啊。 她还真想去一去。 正要答应了这卢鸣,身边忽又寻来个书童打扮的小厮,上来便给她见礼。 “李家小娘子,见好。我家大人在后街坊上,瞧见了小娘子的身影,欲请小娘子晚间船上一聚,想请李小娘子你喝杯茶。” 李宴瞧着眼前这人貌相。 端端正正的,他家大人必是不凡吧。 “你家大人是?” “我家大人,是今科户部侍郎胡长庸胡大人,前些日子,面见了小娘子你的骁勇之姿,莫说我家大人,便是小的我,对娘子你也是感怀敬佩,小娘子,何不如一聚?” 啊。 京都双杰之一的另一位,和谢礼青齐名,却风头远胜于他的清流勋贵一党。 这人很有些才气啊。 这般看得起自己,还想邀她去船上一聚,她如何能拒绝。 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卢鸣已经惊了。 “龟龟,你家大人是胡郎君啊,这不是吊打谢礼青,在今科殿试上,将谢礼青说得哑口无言的那位探花郎吗,他可是陛下钦点提拔的户部侍郎,这样有风名的人,我早就想拜见拜见了,宴娘,你且答应了她,带我一道去啊。” 李宴撇了撇耳朵。 抿了抿唇。 宴娘。 这人,怎么唤得出来的。 第53章 有骨气 既是这今科的户部侍郎有请,她怎么好推辞呢。 和那小书童行礼:“如此,大人的一番殷殷之请,小女怎能推拒,劳请带路。” 李宴去船上赴宴,身后跟了个拖油瓶。 京中的水澹湖上,船只来往不断,光是送嗦唤的船舶,便是在这桥下河上,来回穿梭,没有断过,实为京都一大盛景,好生繁闹。 李宴一行人从桥上下去,上了小船,再至客船。 一番行就,李宴终是上了日前只在楼上瞧见的这番客船,有个几层高,船上有些丝竹之声。 琴声多有意境,她方一只脚踏进,便闻见了。 那甲板上,有些胡人在舞乐,吟诗的散人静听靡音,一派悠闲宁静之色,便是叫她觉得,这京都,当真是舒逸。 是啊。 京都都平静了多少年,哪有什么战乱纷争,天下,已然是一片盛世。 “李娘子,这边请。” 李宴随着这小书童穿过了几间船上的门房,身侧,卢鸣摇着扇面,耐不住指指点点。 “李娘子,你看这间客船,得有多少年头了,明日,明日我请你上我那间私人商船,也在这湖上,在湖的东面,我那船,可有三层高,便是连魏国公家的三公子,他也是时常去的,李娘子认不认识那三公子,改日我替你们二人引荐引荐啊。” 李宴现下对这魏国公三个字敏感。 侧望了他一眼,从转角处走过去,前方应是胡长庸设宴的厢房。 但她眼睛尖,登时就停住了脚。 有些东西不经念叨,说出现就出现在眼前。 那前方阔静的船栏边上,她竟然瞧见了抱着刀的金樽小侍卫。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红色常服,这样的打扮,还有些警惕心,便说明,这小世子,也离这是不远了。 她给北椋眼神示意,北椋颔首,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从她身后转身退去。 一时,李宴已经被请去了右侧的厢房,应卢鸣的话:“好呀,改日我定到你那商船上去转转。” 门从外打开。 一屋里都是人,座上的胡长庸第一个站起了身,迎到了门边。 这满屋里,可都是京中的世族,李宴哪里敢慢怠,待胡长庸来迎她之时,已经双手作揖,给屋中的诸位行了个大礼。 卢鸣在身后看见她这般慎重,也学着做了个手势,作揖作的不甚走心。 “李小娘子。” “胡大人。” 虽是第一回见面,李宴打眼瞧着身前这位为人称颂的胡大官人,只见他气态温润,人面如玉,好一番正人君子模样,不愧是官家钦点的探花郎。 “小字若诀,李娘子无需客气,唤某一声若诀君便是,来,座上请。” 他倒是半点也不扭捏,待她也无一丝男女之分顾忌,好生气度。 只是才将将见过礼,话还没说上两句,门口处,她的侍从北椋已经踱步走来,应话。 “主儿,楼上言大官人请姑娘叙话。” 言大官人,这又是谁? 她还疑惑着呢,身边的卢鸣反应倒是快:“宴娘子,原是世子爷有请,你这就去,崔世子甚少宴客,想来定是与宴娘子你早有相约,这处莫要为难,我且替你与胡官人好生喝个两盅便是。” 三言两句,胡长庸听明白了意思。 崔世子的风名在此,不想,他今日也在船上。 作揖和李宴道:“既是李娘子有约在身,便不打搅娘子约期,我们改日再聚。” 李宴被安排的妥妥的,做笑。 “好说好说,胡大官人,若是闲暇了,可给我家下帖子。” 李宴直接被引着去了。 问北椋:“真是崔廷衍邀我上楼啊。” 北椋晦色:“约莫还有些厉害的人物,船上有禁军。” 李宴:?? 她不过一个平头小百姓,能被京中世子赏识已是不错了,这屋里的,该不会是位王爷吧。 还真叫她猜准了。 门从屋里打开,她被请了进去,瞧见这一屋里的人。 好像都是熟人。 东面座上是最扎眼的崔家世子爷。 他对面,李宴想起来了,是言家的小郎君,复字祝新,此人乃是世子爷的发小相交。 至于主座上。 一左一右。 左侧是咸郡王,右侧。 是如今官家的第六子,荀王。 官家有令,成年男子皆外出就藩,京中除了十三十四王尚未及冠,无有封号外,外地藩王,无召一律不得回京。 荀王此番在京,李宴猜测,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不外乎是官家私召,因着这些年太子身体不好,官家常惦挂在外的藩王。 二种,必是这荀王又立下了什么战功,荀王母妃端贤妃,思念他这个在外几年都没回京的儿子,破格为他请了诏。 李宴在这里猜着,座上的言祝新起了身。 “李娘子,惊扰了,打搅你和胡大人邀约,是在下不妥当,实乃今日贵客在此,不比寻常,来来来,我为你引荐,座上的荀王殿下,他是亲口言道要请你上楼一聚,这,便是荀王殿下。” 李宴四下望去,佯装惊诧,和那座上身子未动的荀王作揖。 “民女何德何能,能面见荀王殿下,殿下万安。” 荀王瞧她言行举止,真如市井所说,倒还有些礼数。 “免礼,给李娘子看座。” 言祝新一一为李宴介绍。 “这是咸郡王。” “郡王敬安。” “这是魏国公府的崔世子。” “见过世子。” 李宴被看了座,就坐到了崔廷衍的左手边。 那主座上,京中第一号闲散人咸郡王一直在端量着进屋来的这位李家小娘子。 几番见面,对她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拍了拍巴掌,那后座的帘子里,响起阵阵入耳的琵琶声,有侍女进屋来为李宴身前的案上添酒盏吃食。 室内雅静,咸郡王笑。 “久闻李娘子师出祁连山,合该请到府上,隆重款宴才是,李娘子近些时日在京中颇负盛名,做的这两件事,事事有声响,想来,这祁连山出来的宗门子弟,必是极具才气,各个都如李娘子你这般,巾帼不让须眉,敢为天下先才是,这番,我当敬你一杯。” 李宴举起杯盏,谦逊:“郡王爷客气。” 座上众人都对她有些探究,无论是那荀王,还是对面的言祝新,眼光总是盯在她身上。 她身侧,这位端坐笔挺的小世子。 他是怎么了。 眼睛有问题,目不能斜视? 看都不稀得看她一眼,更不要说和她客气说些话。 就你有风骨,不和女人说话是吧。 好,有骨气。 第54章 愤然离去 李宴在这里阴阴测测的目光提溜着身侧的小世子,她对面,言祝新也同她说话。 “李娘子,我闻你归京有些日子,是今年几月份回的京,现下似是无有要职在身,此番你与那明熙县主打擂台,她便是欺仗你无官无运,若是李娘子你有个一官半职在身,她就是再敢仗势欺人,也总要掂量掂量,李娘子,你意下如何?” 李宴一身正气,这种时刻,坐的比崔廷衍还笔直。 “请言大官人赐教。” “李娘子一身武艺在手,京中并非无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我现下为李娘子你寻了一个好去处,座上崔世子本家的表姐,永康郡主便是归京无有几日,她帐下素以有广交天下勇士之名,李娘子威名在此,若是愿意,我愿协同崔世子,与郡主书信一封,引荐李娘子你去郡主帐中做一个致果校尉,如何?” 正七品的官职。 倒还说得过去。 李宴一时没有应答。 座上,咸郡王朗声笑了开来。 “言五郎,你这是在说笑不成,李娘子师出祁连山,区区一个正七品的武官,你这是在打发谁,永康郡主是为俊才不假,但她那脾气,非是常人能受得住的,你就莫要将李娘子往火坑里推了。” 他举起桌上的酒盏,向身侧荀王敬盏。 “就说言五郎眼光浅,现下明明有更好的去处,言五郎非要舍近求远,就让本郡王道一句实在话,李娘子,荀王今日做东,单邀李娘子你入席,虽是偶遇,却也早有此意,你意下是何打算,莫不如借着今日这番盛好的局面,进入荀王麾下如何,荀王殿下,你欲要给这李娘子一个什么官职?” 听完他这些话,李宴心里闷了个雷。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别人都好说,独独这荀王殿下。 别看现下他好生荣耀,官家特许留京侍奉,还能和这崔家的小世子一个屋里座上说话。 只待他日,这崔廷衍一旦得了势,第一个削藩的,便是他荀王。 为此,李宴觉着酒盏,掩住面上的苦笑,打哈哈。 荀王自诩官家爱子,为人确实是有些傲气在身上的,他便是相邀李宴入他麾下谋职,却是半点邀约的诚恳之心都没有,和李宴道话,言语似是命令口吻。 “李娘子入本王麾下,本王特许你,武散官昭武校尉,供奉三倍,亲随本王同出大帐,伙同你家那兄长,本王也可一并收下。” 豁,害她一个不够,这是要灭她全家啊。 李宴放下手中杯盏,没起身,双手作揖,俯首。 “蒙荀王殿下抬爱,许我以高官厚禄相待,民女不甚感激,只我祁连山门规,凡事欲讲究个先来后到便宜,此番,并非民女不受殿下恩惠,实在是……” 她将眸光迅速放到身侧端定饮酒的小世子身上。 “实在是小女有言在先,早年闻有举世四公子之贤,自出山门那日起,便与宗师言说,此番我待入京,定要与四公子之一的崔小世子相交一场,世子爷闻名遐迩,传言不虚,我李宴,此生在此立言,愿为世子爷马首是瞻,甘效下位之荣,有荀王咸郡王在此见证,请世子爷接我入府,某愿做府中幕僚,长此比怀以奉君下。” 场面一度宁静。 厢房中,只有些平调的琵琶音。 言祝新听怔了。 这番慷慨陈词,言语诚恳,一番真心是叫他听见都心里起疹子的程度。 有心想趁着心上火热说个两句,然眼下这局面,却是他不宜多言的地步,便歇了话,几次三番,话到嘴边,颇有些欲言又止。 座上众人俱是惊诧,咸郡王慢慢放下手中杯盏,整个身子都静了动作。 室内无言,李宴的面上端的是一片诚恳镇色,视线直视座上世子,仿似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听他一句回话。 崔廷衍面色不见波澜,起伏只在眼中。 视线变得凝重,隐隐有暗色显出,变化却也只在细微之处。 世子俊颜,便是道话,也是吐字息缓,浑身有一股生人勿近的矜贵之气。 “李娘子,本君自诩才名,素以仰仗世学大儒之思,平生不爱结交白丁之朋,阁下武学惊人,是谓女中豪杰,假以时日,必是名动京都,授官进位,远胜今朝之荣,敬谢李娘子抬爱,本君这里,确不是个好去处,若有所需,本君愿亲提笔墨,为尔写一封引荐信,闻说,太子殿下近些时日正在广纳宾客,本君书信,可直鉴太子殿下。” 这是当着荀王的面,要把她踢给太子? 李宴莞尔一笑。 面上现出遗憾之色。 于案上,倒了三盏酒。 举杯遥敬这位能言善道的世子爷。 “自古,常有仕君难言抱负,世子爷今朝拒我,小女有如古人之境,虽内有不甘,却心意不改。仍是那句话,某,此生唯效世子君子,乃为终身之志,青山绿水,非君下不可。” 话完。 她也绝不会给他喘息回话的机会。 一杯酒荡气回肠地下了肚。 一杯不行,接连两杯,三杯,连敬三回大礼,饮下三杯清酒。 酒杯置放回案上,她坐得笔挺,面上,似是有一番功业要完成,面色肃穆慎重,叫人不忍心拒绝的模样。 眸中的坚定,与面上的信念外显,已叫人看出她的节气。 更不要说,她这番话,说得如此赤骨。 “君下,此三杯酒是小女相敬,今朝感念荀王殿下做东,某才寻得这机会自荐,它日京都繁闹,时日且长,小女自信,定寻得一丝机会,以改世子眼见,还望世子,给小女这个机会。” 机会不机会。 崔廷衍是没答复她了。 不过,今天这个局,只待结束后,也没见得谁高兴。 荀王殿下是第一个走的,气愤离去,大抵是觉得什么小有名气的李家女,也不过如此,这般没眼见。 走的时候,面色都显在了脸上,侍奉他的内卫,将门开的哗哗作响。 咸郡王紧随其后离去,倒是没说什么,没表态,留下屋里言祝新,看李宴的眼神已经大变了样。 眸中,不光是惊诧,更多的,似是新奇。 第55章 我的错 李宴可不在乎这言家的小公子是个什么想法,现下她手撑着脑袋,已然是副酩酊大醉的模样。 走路全靠搀扶。 小宴散去,船靠了岸头,众人从船上离去,北椋扶着自家的主子,从码头上下来。 金樽小侍卫本是走在自家世子爷身后,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上一眼,见人少了,便留在原地专门候着李宴。 见她二人走近了,脸上甚至有些担忧。 伸手来想扶她。 “李姑娘,你怎么醉成了这样。” 李宴听见他说话,迷瞪着直起身子,定睛去看他。 “哦,原来是金小侍卫啊,不妨事,被你家世子爷灌醉了,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我在这里醒醒酒,北椋,去把我的马牵来,稍后我骑马回余安巷。” 北椋静静看着她演戏,应声:“是,这就去。” 一时,北椋走的无影无踪。 金樽留在这里等北椋来。 想和李宴说两句话。 “李姑娘,我要跟你说件事,你前段时间给我算的命,都应验了,灵验的不得了,我的钱,真的全回来了……李姑娘,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此刻,桥下。 世子爷的车架正静等在水澹桥下,车内,崔廷衍冥思打坐着。 心情不悦,和车马道话。 “去看看,不回来,就先启程。” 车夫应了声是,还没下马,便看见金侍卫已经领了人回来。 金樽让车夫搭把手。 李宴就这么钻进了世子爷的车架中。 车内,崔廷衍听见动静,霎时睁开眼,眸中的愠色未散,和擅闯进来的李宴便这般就四目对视开来。 进了世子爷的车架,李宴那可就一点也不醉了,寻了个好坐处,大咧咧坐了下来,后背靠上软枕,单手撑着手中扶托,和车外金樽道。 “金侍卫,我安置好了,起驾吧。” “哎,好呢,你忍着些,我叫车夫行慢些。” 两人就这么答了起来。 车架中,崔廷衍脸色黑成了一条线。 压着声音和外头说话。 “金樽!” “世子爷,您唤我啊。” 这会儿,车架已经慢行开来,金樽骑在马上,挑开窗帘,往里伸进来半个头。 世子爷的怒色比话语还沉:“浪费这半天时间,就为了做这事?谁准你将人接进来的,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金樽好端端被凶。 本来就不高兴来着:“世子爷,你又凶我,我就说我和荀王一行人不对付,你还偏让我来接客,李姑娘她都被你灌成这样了,顺道着送回府怎么了,世子爷难道忘了李姑娘前几次是怎样救你来着,你怎得这么小气啊。” 李宴静眼看着这小侍卫是如何呛得他家主子连声都没了,越看越乐。 金樽放下窗帘,车架也在缓步行驶,她淡淡笑出了声。 声音刺激到了车内尚未平心静气的崔廷衍,他垂目望来。 眼前这位。 风头可谓是在京都近来有些名号。 适才她在宴上之言,如同灌耳,现下那话还荡在他心间,一句也没落下。 徐徐的视线两相交汇,崔廷衍可没从她眼中瞧出什么浑然之色。 装醉? 此念头一起,浑身都如疹子起了身,有些灼热的疼。 试图稳着声线,夹杂着丝丝余愠之后的清淡,声色有诘问的意思:“李娘子这般不胜酒力,三杯酒就醉了?” 李宴慵懒着身子,就坐在他右手靠窗边上,换了只手半撑了下去,全身有如醉意袭顶的姿态。 说话也颇有些散漫。 “原也不这样的,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大抵是夜色正好,世子爷俊颜醉人,今朝世子爷席上拒我,这番伤恸远比酒力来得厉害,现下,是不想醉也得醉了,世子爷,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为何这般凉薄待我。” 人前高风亮节的世子爷被她一句话说的瞳孔大开。 整个人都愠了开来。 “住嘴!你乃一届良家女子,可有半点羞耻,道话竟这般百无禁忌,莫说祁连山宗门出来的女子,是不是都如你这般,纵你有些见识,也要万般留意口行。本世子立世二十载,清白正身,遗世独立,又岂是你能轻易戏谑的,再多言一句,立时给我下车。” 真是半点都不能激。 李宴望着他缓缓发笑,笑的无声无息,嘴角都快扬到耳朵根后。 身子更加惫懒,眼里的浑色全然逝去,视线一道比一道清明。 暗含着柔色,连说话也温柔了起来。 “世子爷为何不回答我的话,你分明是知道我的意思,祁连山已经数十年没再收过女弟子,旁的女弟子什么样,我半点也不知,只知道小女我,心仪君下已经很久,君下是觉着我适才在席间说的话都是戏言不成,便是到了太子殿前,我也是这个话。想为君下效力,已经想了不是一朝一夕,不然,我何苦几次都要救于世子于危难之际,世子爷,你的眼里,当真看不见我做的事吗?” 现下已经不是看见看不见的事。 崔廷衍挺直了腰板,望着眼前这个明色艳丽的女子。 眸中惊色一阵接着一阵。 幽暗的眼眸显出重重深意。 他不是没见过大胆刚毅的女子,不是没遇见过闺中女子向他示好,他有举世四公子之头衔,横贯京都,便连官家,也为他的婚事有过言语戏侃。 却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她这般,将话说的如此直接奔放,丝毫不掩情绪。 她甚至,无有一丝女儿家的羞赧情态。 “你,你!” “我什么?” “你敢觊觎我!” 他这话一出,李宴爽朗笑开,笑声衬得她愈发明媚,那些装出来的醉意可都消散了个干净。 “世子爷,自古有言,女为悦己者容,美色尚食人心,此乃人生一大常事,世子爷你生的如此俊彦,我为何不敢觊觎君下你。” 被觊觎的小世子,就这般因她两句话,全身都定住了。 要说方才只是觉得有趣,有心戏弄几句了事,但现下,李宴瞧着他被她的话镇住,全身僵硬,面上有惊色,可那耳朵,竟在悄无声息间,红了个大遍。 这下子,可真是叫她瞧见了一幅新鲜的奇景。 新鲜得她,连眼睛都不敢错开分毫,生怕漏了他一面一息之间的变化。 京中男子,都这般纯情说不得吗。 这可真是她的过错。 慢慢坐起了身,算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清醒不少,面上却仍是挂着笑,语气倒是正常了许多。 “世子爷,你莫要再动怒了,是我的错,我合不该将话说得这样直接,只留在心里便是,竟然将你吓着了……我舍不得你生气,给你赔个不是,这就下车。” 说着,她朗声对外唤了一句。 “停车。” 车架靠边停了下来,眼看外头渐渐有了落定的动静,李宴转过头来,再去看一眼座上的小世子。 他那耳朵上的红还没消,看得她都想咬唇。 也是竭了些力气,才撇开了眼。 敷衍式地做了个手上小礼,道话:“世子爷,这厢就去了,回见。” 一转头,撩开车帘,迅速下了车。 她下了车,金樽还跑来问她。 她没和金樽说两句话,只见那马车已经自行驶了起来,金樽拍马,不高兴:“世子爷,你怎的这么急着走。” 快马跟了上去。 留下李宴立在原地,在寂静无人的道上,看着那车架一片宝马玉香之色,渐渐隐没入夜色薄灯之中。 一抬手,身上都是余香。 是那小世子身上的暖香。 几次遇见,他身上都是这个味道,久久不能散去,只待到了家中,房中都还有这余味,悠久可堪回味。 长长吸了口气,她转过身来,挥了挥身上的香气。 李宴啊李宴,莫要糊涂,这人是有些颜色,却也是魏国公家的世孙。 他欠你的,可没有那么简单就能还。 长街静巷中,李宴阔步,趁着无边的夜色,走回了府中。 而这时,车架中的小世子。 夜色寂静,车厢暖意滋生,那股子暧昧情绪并没有因为某人的离去而消散殆尽。 反而在某位不禁撩的小世子心中炸起了个闷雷。 小世子垂首缓着心绪。 红的,岂止只是耳朵,后脖颈那块,也红了个尽。 “大胆,刁民,不知羞!” 碎碎念很快掩在车马路行之中,一道同行的金樽却有些高兴。 李姑娘方才走的时候,可是跟他说了,答应再帮他算一卦。 明日,他一定要再去寻她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