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恋失格保镖》 楔子 他闭着嘴巴,用喉音哼出不成调的歌。 只有在独处的时候,只有当他感觉自在的时候,才容许自己发出声音。 而现在,他很快乐。 小小斗室里,相片印表机答答答的运作,与他的哼歌相应和。 这台机子有点旧,不过它的列印效果很不错。对比於他的收入,彩色墨水匣与相片纸是贵了点,尤其他又用得这麽凶,不过,能随心所欲印出他想见的倩影,这笔支出还是很划算。 退一步来想,如果把档案交给照相馆或线上冲印,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那些无知的人会称他为「跟踪狂」或「偷窥狂」,说不定还会去报警咧。 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只是个为爱疯狂的男人。 回过身,他满意的看着眼前那面墙上,千百张可爱的小脸。 尽管照片有千百张,可拍的都是同一个女人,苏南怡。 她的名字刻画在他心口,他爱她,热烈的爱着她。 他拿起刚刚印好的一张,用最严苛的目光检查,确定毫无瑕疵後,才用剪刀剪下一段双面胶,黏在相纸背面,将它贴在墙壁上。 她总是在笑,浅浅的笑,微微的笑,甜甜的笑。被她的笑脸包围,就像让阳光洒满全身,幸福得不得了。 他退後一步,用手支着下巴,审视千百个她。 以时下审美观来说,她不漂亮。这一带是大学生活圈,在街上走跳的人,十个当中,有五个是大学生。大学女生最会打扮了,摩登的行头,精致的妆容,一个个都像从杂志里走出来,相比之下,素颜的她就没那麽显眼了。 不过,她有一种小小的向阳性,使她与其他女人都不同。 其他女人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一株丑哩巴叽的室内植物,唯有她在看他时,眼中洋溢热忱。 他喜欢那双清澈的眼眸。当她对他微笑时,他可以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热度,她是真真正正在对着「他」笑,她的眼睛看到了「他」这个人。 她让他在茫茫人世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 可恨他一直提不起勇气对她说话,才会不断的用镜头偷偷捕捉她。 但是,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男人总得踏出第一步,他必须克服自身的缺陷,开口对她说话。 他张开嘴巴,试着说出「苏小姐,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可基於某种缘故,他说不完这句话,连好好说出前三个字都有困难。 他恼怒的踢开椅子,斗室里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幸好她的社交生活乏善可陈,还容得下他这样慢吞吞,不至於被人横刀夺爱。可是,他感觉到自己逐渐不能满足於远距离的欣赏。 他想得到她。 他一定要得到。 最慢最慢,在这面墙被照片贴满的那一天,他一定要展开行动。 徐贵志下定了决心。 雷默的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张开,意识海忽然从虚无转为清晰。 再一次,他掉出了睡眠之外。 他看着上方,天花板暗暗的,天还没亮,映在上面的几道光条,是附近人家没关的灯照映过来的。 他改变姿势,让睡麻了的半边身躯动一动。尽管睁开眼的刹那,就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可他没急着起身。 九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再度接管他的大脑。 他认识的那个女孩,爱子,那张属於东方人的娟秀小脸上,满是血。 他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後来看过调查报告。 报告上说,她受到过度杀戮,全身上下被捅一百多刀,伤势集中在胸腔与腹腔,凶手置她於死的意图相当明显,过半伤痕是在她还有气息时造成的。 也就是说,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又一下,戳入一息尚存的她体内,她死的时候,承受巨大的痛苦。直到她气绝身亡,凶手也不放过,她的遗体遭到严重损毁。凶手将屍体抛露在外,彻底表明犯下这起杀孽,他没有愧疚之心。 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他对她恨之入骨。 为什麽?雷默翻个身,第无数遍问。杀人的凶手,凯尔,是在街头上耍狠的混混兼药头,被杀的受害者,吉本爱子,是品学兼优的准大学生。即使事件发生在芝加哥,即使双方是年轻的一男一女,可两个人的背景、出身都不同,怎麽会兜在一起? 就算产生关连了,凯尔又为何恨她那麽深?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九个月。当初接下保护爱子的责任时,他误判了其中哪一点? 雷默闭上双眼。也许他该接受其他人的建议,放这件事走,毕竟凯尔已被关进监牢,案件结束了。 可是,他心里很清楚,他还没准备好让一切过去。 他又睁开眼,视线移到气窗外,一抹幽蓝天光在远方徐徐抹开。 闹钟即将从四点五十九分跳到五点整,他先一步抬起手,按下开关,闹铃没有机会响起。 他翻身坐起,像迫不及待要去面对新的一天,可下一秒又馁了。 这个世界不再等待他拯救,没有谁把性命交托到他手上,他是个失格的保护者,他造成的失误让自己、让家人、让天堂角大大蒙羞。 抹了把脸,他进浴室,寄望热水能冲去一切。 电话在他踏出浴室时响起,四声过後,转进答录机。 「我是迪克。」 这四个字,令他耳朵微微一尖。 「我知道你已经起床,也猜得到你站在旁边听我说话。要到什麽时候,你才会关掉这个烂机器,拿起话筒直接跟我对话?」 他用毛巾擦拭头发,往厨房走去。 他的临时居处很小,清晨很静,迪克的话在任何角落都听得到。 「我在日本帮狩野处理一点事,离台湾很近,方不方便我过去跟你见个面?」他停顿了几下,见没人回应,不禁有点恼火,「你应该知道,我问,是基於礼貌,要是我想,直接到你住的地方堵你都行。」 雷默打开冰箱,拿出吐司,放进小烤箱里加热。 没错,如果迪克或任何一个天堂角的人要来找他,大可不说一声。凭他们的能耐,连备份钥匙都不必找,随手就能搞定门锁,直接进屋里等他。 他清楚过去伙伴的能耐,所以他知道,迪克虽然口气不悦,可基本的礼貌还是维持住了。也因为这样,他笃定迪克不会逼他太紧。 果然,短暂停顿之後,迪克叹了一口气,「雷默,我们都在等你归队……算了,等你想跟我说话的时候,再联络我。」 任电话断线,他专心的将花生酱涂抹在吐司上,一口一口慢慢吃掉。 他想念天堂岛的伙伴,怀念跟他们一起出任务的时光,还有在曙光岛周边浮潜冲浪的日子,他以前是个非常喜欢与朋友为伴的人。 那些翻涌上来的回忆,衬得厨房小灯格外可怜。灯映之下,湖水绿的旧橱柜更显凄清。 吃完早餐後,他把用过的盘子、抹刀洗得乾乾净净,搁在架子上滴水。 朝外看一眼,天还没全亮,大概是不会更亮了,他闻到空气中有雨的味道。 穿上运动外套,他跑下楼,出公寓大门时,第一波雨正好飘落。 他拉起连身帽,帽沿垂在与天空一样阴郁的眼窝上方。几个简单的热身动作後,他开始跑步。 一步一步踩下去,不怕踩在空处,这是他岌岌可危的人生中,少数还能保有的踏实感,他很珍惜,几乎奉为信仰。 这是爱子事件发生後的第两百七十一天。 第一章 七点三十分,晨雨终於停了。 这天气说来也怪,时雨时晴,早上六点她在床上眯开双眼时,还觉得会下一整天,没想到五分钟前雨才停,太阳就拨开浓云冒出来了。 阳光太锐利,把玄关落地窗门照得一片金亮。 苏南怡拿出两把伞,挂在门把上。待会儿出门上班,她跟姊姊要一人带一把。 直到听见房间里传来粉盒扣上的声音,她才按下果汁机。 等姊姊全妆上阵,光鲜亮丽的走出来时,她正好把果汁倒进杯子,推向她。 苏心美嘴角一垮,「这是什麽?」 「蔬果汁。」苏南怡转身,铲起放在平底锅里保温的奶油煎吐司。 「干嘛给我喝这个?」苏心美看看两份内容不同的早餐,「而且你自己没有。」 「熬夜不睡觉的人不是我,你需要更多维他命。」看姊姊翻了个大白眼,她从杯架上再拿下一个果汁杯,「不过,为了不让你孤单,我陪你喝。」 看姊姊稍微满意了的神情,她不禁偷笑。这是个老掉牙但有用的招数,先让姊姊误以为必须喝掉整整一大杯蔬果汁,吓她一吓,再好心的「帮她喝一半」,比一开始好说歹说,要她喝下容量一样的蔬果汁,还要容易。 姊姊虽然大了她六岁,可某些个性还像小孩子一样。 苏心美追加警告,「不要把渣渣全留给我,渣渣也要一人一半。」 「好好好。」苏南怡拿起搅拌棒,将蔬果汁均质後,才一分为二。「你昨晚又喝酒了吧?」 苏心美一脸防备的坐下,「喝了一点,因为我睡不着。」 「为什麽睡不着?」 「有件事弄得我有点烦,又得尽早决定,所以。」她瞬间封口,「我先开动了。」她举起蔬果汁,先喝下第一口。 看到那个表情,就知道除非她想,否则不用谈了。苏南怡了然的点点头。 算了,姊姊夜也熬了,酒也喝了,这个时候再念她,也是白念,有乖乖吃完这顿元气早餐就好。 「不要那样。」苏心美悻悻然的咬一口吐司,「表面上一句话都没说,脑子里却偷偷碎念我一百万遍。」 「我总要碎念一下才甘心,你不让我念出来,我只能念在心里了。」 「你的脑电波吵死人了,快点关掉!」苏心美不悦的保证,「我以後尽量不喝酒。对了,浴室的灯不亮。」她说。家务都是妹妹在处理的。 「我约了水电工过两天来修理。」 「你一个人在家,这样可以吗?」 「我会小心的。」 苏心美叹了口气,「你去买几件男人衬衫回来放,不要让外人一眼就看出我们家只有女生。」 苏南怡摇头,「这招不管用了吧,要是有人想做什麽,不会被区区几件衣服吓阻,而有心观察的人,一眼就看出我们家没有男人。」她想了想,说:「放心吧,我会确保扫把柄跟手机随时在手边。」 「这点子不错,但挂男人衣服总还是一招。」苏心美吩咐:「去买吧,就当让我放心。」 苏南怡只好点头。 默默吃了一会,苏心美又开口,「昨天,我老板又提了一次让我升职的事。」她顿了顿,语带渴望,「我真的很想往上升。」 「那就跟他说好啊。」苏南怡狐疑,「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睡不着吧?」 「升职後,得常跑国外开会。」苏心美看了她一眼,「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果然!「我不小了,就算一个人在家也不会有问题。」苏南怡捺着性子说:「前几次有机会升职,你都因为这个顾虑而放弃。机会不会一直等你,我也不需要你看顾,这一次,就依你的想法去做吧,别再考虑我。」 苏心美狠狠的一口气喝掉蔬果汁,同时下定决心。 「好,我今天就这样回覆老板。」她从包包里翻出一张清单,「最快一次出差是下周,我需要这些东西,你这几天有空去帮我采买好吗?」 苏南怡拍掉手上的面包屑,接过来看,「没问题。」 下班後,苏南怡直接赶往购物商场。 将较大型的随身袋放进投币式置物柜里,她只背着斜背包行动。 她们姊妹足足相差六岁,可她一直很了解姊姊,因为她们几乎不曾分开过。 她出生时,妈妈因为并发症,突然过世,姊姊必须从一个有妈咪疼的小女儿,快速成长为懂事听话的大女儿和大姊姊。 家里虽然还有爸爸跟哥哥,可是,照看她的责任主要还是落在姊姊身上。 起初那些年,她们之间很紧张,对姊姊来说,她是责任,对她来说,姊姊像妈妈。 为了她,姊姊不敢念太远的学校,不敢全力投入职场,就怕忽略她,等她渐渐长大,能为自己负责後,才将重心转移过去。 可这份努力还是来得晚了些,姊姊在事业上的成绩不差,可跟同侪相比,难免失色。个性好强的姊姊很少提起,但心中很在意。在事业上争得一席之地是她的心愿,升职无疑可以达成这个梦想。 这几年,角色渐渐转为照顾者的她,不希望姊姊又放掉好机会,所以决定把姊姊交办的事情尽快处理好,不给她退缩的藉口。 一边想,她一边向前走去,没注意到身後不远处,有个男人一路尾随。 那男人握着手机,好像在边走边看什麽讯息。他时不时将手机举高,拇指按下某个键…… 苏南怡一无所觉,目光滑向周边。 这座购物商场的主体是一家连锁量贩店,一楼有几个独立店铺。跟她在同一家咖啡店工作的同事说,位在角间的名牌畅货中心还不错。 她走过去,从放在门口的特价商品开始看起。 同事都是年轻女生,说起防身之道,人人有见解。一个工读生妹妹说,可以把弟弟的旧球鞋送给她,放在家门外,因为有人穿过,脏脏臭臭的,看起来更像真的有男人住在屋里。 推荐她来这家店的同事则建议,男人的衣服,女人都穿得下,不妨买料子好一点的,当睡衣穿。而且有在穿、有在洗,质感看起来也会不一样,如果要骗人,至少让场景逼真一些。 这麽说的确有道理,原本打算到夜市随便买买的她,决定认真做这件事。 走入店里,正沿着货架慢慢看过去的时候,她偶然抬起眼,看到一个很眼熟的高大身影走进店里。 一认出他,她立刻本能的把头一缩,抢先藏起自己。 怎麽这麽巧,他也来买东西? 雷默走入畅货中心。 半年前来到台湾时,他没带太多衣服,也没想过会停留多久。在美国土生土长,他比多数人不怕冷,不过寒流将至,想想先买几件长袖衣物,有备无患也好。 他挑了几件中意的,确认尺寸无错後,放在货架上,再去看其他的。 转过头,却在不经意间,注意到右手边那个小个头女生。 看她的年纪,应该还是个学生,每次出手,都拿起两件摺好、叠在一起的衣服,右手以夸张的动作将上面那件摊开来看,而藏於下方的左手,则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下面那件往下抽,让它掉进放在她脚边的大纸袋里。 她在偷东西。 雷默不假思索,走过去低声说:「把东西放回去。」 那女生一脸无聊,「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你过不了防盗器那一关。」他瞥一眼那纸袋,「锡箔不能百分之百遮蔽感应条码。」 那女生吓了一跳。她的手法被识破了?怎麽办?这男人会去告发她吗? 「两位,」察觉气氛有异,店员走过来,「有需要我服务的地方吗?」 那女生定了定神,决定恶人先告状,「你来得正好,这人骚扰我!」 店员随即眼带责怪,「先生,你……」 雷默转看他,一脸漠然,「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明明就有!」见店员表情犹豫,但很可能会倾向她这边,那女生赶紧指控,「他刚刚摸我屁股,你有看到,对吧?」 店员愣了一下。 「对吧?你看到了吧?他还很好色的抓了一把,你就是证人!」 「……我?」他明明什麽也没看到啊。不过,像这麽漂亮的女生,哪会诬赖别人?这件事一定发生过!「我请经理过来处理。」 「不了,我还要赶去打工。」那女生身子一矮,抓起放在地上的纸袋,顺手拍拍店员的肩,就想开溜。「帅哥,交给你处理,别让他烦我。」 眼看那个男店员就要点头,一直闪避在一边的苏南怡忍不住站了出来。 「等等,他才没有骚扰她,别让她跑了!」 「苏小姐?」雷默看着从另一排货架之後走出来的女人,「你在这里做什麽?」这家店只卖男人的衣服,而她是个女人! 她没回答。 「我刚刚在那边有注意到,他没骚扰这个女生。」苏南怡指了指自己之前藏身的位置,直直的看着店员,「他没摸这位小姐的屁股,你心里很清楚,因为你根本没看到。」 「我、我……」店员涨红了脸,硬着头皮说:「我有看到!」 「没发生过的事,你怎麽可能看到?」苏南怡皱着眉问:「我认识这位先生,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在晴光幼儿学校担任警卫,不会做任何不规矩的事。」看店员一脸狐疑,她更加强调,「我可以找来校长,为他的人品担保。」 「苏小姐,」雷默低声说:「我可以自己处理。」 「不,」她也压低声音,「性骚扰是最难摆脱的罪名,你需要有人为你背书。」 不是她不偏帮女生,而是她都看到了,雷默一手提着东西,一手在翻看衣服,怎麽可能去抓那女生的屁股? 若是任她溜了,是非对错分不清楚,他可是会吃亏的! 店员质问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什麽要诬赖别人性骚扰?」 「或许是她拿了不属於她的东西。」苏南怡说。因为在偷看雷默,她刚刚也注意到了那个女生的行为。 「嘿!你胡说什麽?」那女生虚张声势的瞪眼。 经理闻声,走了过来,「怎麽回事?」 「经理,这个男人在我们店里骚扰了这位小姐。」店员抢先说。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明明就跟他说了不是,他还乱指控!苏南怡赶紧澄清,「他没有,他在劝这位小姐不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 经理看了看两方,瞥见那女生手提的大纸袋上沿有一抹亮闪闪的银光,立刻认出这种手法。他眼神一锐,「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你叫我走,我就跟你走?为什麽啊?」那女生见连经理都来了,也呆了一下。她方才指控那男人对她性骚扰,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趁乱快溜,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我可以请楼管过来,一起看看你是不是拿了不属於你的东西。」经理说。 「没礼貌!」那女生嘟嘟囔囔,「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爸爸可是大律师呢,你们敢诬赖我,他一定会去告……」 话还没讲完,她忽然将手中的大纸袋扔出去,转身就跑。 经理和店员吓了一跳,都傻在原地。 雷默的身体震了一下,像要跳起来追。 苏南怡注意到,那个动作出现得十分及时,在那女生出手丢东西的前一秒,他就已察觉有异,随之一动。她有种预感,如果他当时采取行动,一定能抓住她。 但是,他马上顿住,双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 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比起他差点起身去追,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竟然能控制住自己,动也未动。 她心中一突。认识以来,雷默总是沉着得宛如一潭深水,如果他本性如此,那就罢了,可她总能察觉到他不是如此淡定,他像在压抑自己的能力。 经理一拍店员,「笨蛋,快去追啊!」 「警卫,拦住她!」店员大叫。 购物商场入口,两个警卫正在聊天,听到时,後知後觉的转过身。 那女生跑得飞快,像箭一样,瞬间冲过他们面前,待他们回过神来,想到该去追的时候,那女生早已跑出他们的防备范围。 「唔。」苏南怡听到了一声轻哼。 她扭头看雷默,在他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一丝不以为然,好像在他眼中,他们那是比三脚猫还不如的功夫,好像他看不顺眼他们差劲的表现。 那个小小的声音,彻底传达出他的蔑视。 警卫徒劳无功的在後面追,那女生跑得更快。她一冲出大门,防盗器就开始响。店员与经理面面相觑,同时看向那女生丢向他们的大纸袋,没结帐的商品与锡箔纸掉了一地,但,她偷了不只这一袋? 经理面色铁青。到了这时,刚刚两方各执一词,偷摸屁股跟偷东西的指控,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已经一目了然。 「抱歉,是我们的员工素质不好,我们会为他加强训练。」经理对雷默大声道歉,硬是把店员的背拍下去,「快点道歉!」 店员满脸惊羞气恼,一时拉不下脸。 幸好雷默没事了,不会被胡乱安上不存在的罪名。苏南怡暗暗松了口气。 雷默对经理点个头,并不追究。「没事。」 他转向苏南怡,头一歪,指了指店外,「苏小姐,借一步说话。」 心里惴惴的,有点儿不安。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自己似乎越界了,她不顾雷默的意愿,为他强出头。 她没有拒绝他的要求,任由他将自己领出畅货中心。走在他身後,她刻意落了他一步,边走边偷偷看他。 他很好看,西装头修得稍短,烫得平整的衬衫将肩背衬得极为宽阔,一八五的身量,足足高出她一个头再多一些,行走之间,精悍俐落的帅劲自然洒落。 从这个角度看他,让她有点困扰,因为她很想跳上去,趴伏在他背上…… 走到僻静的安全梯旁边,雷默霍然转过身。 突然对上那张神情凝肃的脸,苏南怡赶紧回神。 他站定在一棵大型的马拉巴栗旁边,垂眸看着她。 他的眸光如电如火,让她心跳加速,她忍不住润了润唇。 「我很抱歉,刚刚我跳出来,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为你说句公道话。」受不了两人间的安静,她抢先开口。 在他面前,她总是很不自在,尤其当他用这种莫测高深的眼神看着她。 「我是在想,性骚扰是一种很难澄清的罪名。」他不说话,她只好继续说:「如果对方坚持要这样指控你,你很难拿出什麽证据,证明你没对她胡来。」 他没说话,静静的瞅着她。 她讷讷的往下解释,「我觉得性骚扰很可恶,但是,乱指控别人的女人也很不好,恶劣程度不低於毛手毛脚的男人,所以我才会……我是真的看到你没对她怎麽样,才会开口。」 「我知道。」他忽然启口,「谢谢你挺身而出,证明我的清白。」 她愣了一下,随後欣喜的笑了,「你不介意?」 「当然不。」 他肯开口搭话,她也就安心了。「我自作主张跳出来,真不好意思。」 「你是好意,为我想了很多,我很感谢。」他极为有礼。 她有点受宠若惊,「还好啦,任何人被污蔑,只要我能作证,一定站出来。」她又补充一句,「不是只有对你才这样哦。」 老天,後面这句听起来好像欲盖弥彰些什麽。 「我知道你人很好,对谁都好。」他淡淡一句话,就将她话中的特殊性抹平。 她忽然有点恼。她对谁都这样没错,但对他还是比较特别的! 「我应该请你吃个晚餐,谢谢你刚才仗义执言。」他又那样深深的看着她。 被那样注视,她羞喜极了,但仍习惯性的先推辞一番,「不必了,那是我该做的。」 「既然这样,就不勉强你了。」雷默彬彬有礼的说。 「……嗯?」她头一歪。什麽?他刚刚说了什麽?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腕表,「我刚好有事要处理,必须先离开。」 「……噢。」她反应慢半拍,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怎麽有种感觉,她说出来的那句客套话,正是他想听到的? 「祝你购物愉快,再见。」雷默颔首过後,迳自走开。 就只有这样?没别的了? 苏南怡傻呆呆的随着他离开的身影转身半圈,看他踏出安全门,这才意会到,她真的被抛下来了。 怎麽会?按照常理,不是应该她推辞一番,他坚持一番,她再推辞一番,然後两人半推半就,一起吃顿饭吗?他怎麽这麽果决便走人了? 她背靠墙上,呼出一口气,失望极了! 她不是贪图被请客一顿,也不是落寞於没有酷男相陪……好吧,可能有一点。真正让她惊讶的是,他竟然如此爽快俐落的摆脱她,没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点的留恋,他竟然就那样从容不迫的走开了。 即使那只是一个寻常动作,她也能读出来,这个男人对她没意思。 他不想取悦她,不想留给她好印象,他的肢体语言在说:我对你不感兴趣,对我来说,你只是个路人甲。 回想过去这半年来的相处,他一直在无声的强调这个事实。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晴光幼儿学校,她刚从咖啡店下班,送松饼和奶茶过去探望校长。 现在说的幼儿学校,就是她小时候读的幼稚园,现在的校长,是她娃娃时代的老师。校长当年对没有妈妈的她照顾有加,这二十多年来,她们一直保持联系,她时不时回去探望。 她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雷默。 那时是下课时间,幼儿学校门口,机车乱插一通,来接孩子的私家车叭叭叭,娃娃车被堵在校门里出不来,场面很紊乱。 她看到一个挺拔的男人穿着合身的制服,从警卫室走出来,边走边戴上帽子。 第一眼,就觉得他特别显眼。 他站在指挥台上,只用一个哨音,就遏止了下一部私家车卡进校门口那个空位,娃娃车终於能顺利开出去,然後他招了招手,示意老师把校门合上,领着孩子到侧门口,把他们一一送到父母手中。 那些乱放的机车,一台一台接走孩子,再飞驰过来的,没一部敢乱停。他靠有力的手势与哨音,疏通了宛如打了死结的交通。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前後过程顶多五分钟,但他却做得很仔细。那时,她终於领悟,再小的事,只要认真去做,都能成就一番风采。 第一眼,就倾心。 後来,她听校长提过他的一些事,比如他三十二岁,其实是美籍华人,在美国求学长大,之所以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是他自高中之後,时不时到台湾走动而练出来的。 再之後,幼儿学校办了几次活动,她去帮忙,校长总是情商雷默留下,然後安排他们两个在同一组,活动完後,也会叮嘱雷默送她回家,确保她安全。 如此几次,有一回,校长私下问她,「雷默有没有约你?」 她一时意会不过来,老老实实的摇头。 「哦?」校长看来有点诧异。 「他应该约我吗?」她不解的问。 校长不答反说:「如果他邀你出去,不要拒绝,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听到後面这一句,她的脸颊瞬间臊红起来,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校长是故意让他们独处,为他们制造机会。 被这样挑明了,忍不住的,她的心思也多了一窍,偷偷期待着什麽。 可是,他没采取行动。 不管他们被发配在一起做什麽,他总是很沉默,存在感很重的沉默,可终归还是沉默。话题总是由她开始,如果她问「你好吗?」,他会想一想,再回答「不错」;如果她说「今天天气真好」,他会仰起头来看天空,然後附议「对呀」。 他没让自己难相处,但也没让自己好相处。他的每一句话後面,挂着个天大的句号,没有再发展的空间。要是自尊心强一点的女人,拂袖而去都有可能。不过,她没那麽有个性,知道自己没被放在心上,就继续装傻傻的,省得他,也省得自己下不了台阶。 她知道这个男人不会追求她,觉得有点可惜,因为她对他有感觉,不只一点点。要不是因为这样,刚刚在那间店里初见他时,她何必刻意躲开?就是不想让他有误会。 这麽说或许有点不知羞耻,不过,在内心深处,属於女人的那一面,她知道他对她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注意到几次他凝视她的眼神,跟看其他人不一样,比较亮,比较热,比较有神,像在看极感兴趣的事物──她就是知道。 私心里,她希望他展开行动,只要他开口,就算再普通的邀约,她都会点头,可惜他连暗示都没有。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有点什麽,他也不打算让它发生。 像刚刚那样,找了个藉口就迳自走开,更肯定了这种想法。 唉,别瞎想了。苏南怡叹了口气。 她拿出购物清单,重整心情,去办该办的事。 他没想到会在畅货中心遇到她,更没想过她会挺身而出。 走开的时候,雷默一再告诉自己,别回头去看,尽管他很想。 那家店只卖男人的衣服,没有给女人穿的,她去做什麽?难道她找到某个让她想买衣服来赠送的男人了? 下巴不自觉的抽了抽,他有点介意,但努力不去深想这一点。 雷默以稍嫌僵硬的步伐,走在购物商场的通道上。 就算她不出面,他也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观察过,那店里的监视系统运作正常,要调画面佐证不难,不过,她挺身而出,让他不必浪费时间。 光为了这点,他就该邀她去吃顿好的──该死的,就算不是为了这件事,他也想约她吃晚餐,半年之前他就想,半年以来,他常常在想。 但他不准自己行动。 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阳光明媚的五月天。 那是他到晴光幼儿学校上工的第一天,当时他正在校门口解决交通问题。那些来接小孩的家长像疯了一样,每个人只顾自己方便,都想用最快的速度接起小孩,好快点去做别的事,就算因为这样才会卡在一起,也没想过各让一步,会让事情更快解决。 忙於指挥间,她走过来了。 穿着一袭简单的苹果绿小洋装,从红砖人行道上款款走来。 那姿态与那些心急火燎的人都不同,格外出众。她有一种悠然气质,令她周围的气氛优雅、从容而愉快,时间在她身边,都像特地转得慢了点,让他忍不住轻松了起来。 他不想移开视线,他想再多看一眼这阳光般的小女人。 触目第一秒,他就希望她不是奔着幼儿学校过来,他不希望她是某个孩子的母亲,某个男人的女人,但她却熟门熟路的穿过侧门,途中还有几个家长、小孩跟她打招呼,一个小男孩甚至冲进她怀里,把脸埋在她的小腹上,紧紧抱住她。 她的手,爱怜的拍在那孩子的脑後。 shit!那瞬间,他在心底低骂出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失望将他淹没,来势之汹涌,先前完全想像不到。 没想到第一次让他有这种特殊感觉的女人,竟然已经有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那时窜上来的,是一股属於雄性动物的愤怒,他的视线忍不住往下溜,快速察看她的腰与臀。她腰身纤细,屁股浑圆,但不是曾经生过孩子的丰实,她的曲线仍然属於少女。 想来那时他的注视太强悍,她竟然若有所觉的抬头看向他,眼神带点困惑。 不等她反应什麽,更多小孩靠过去,叫她「南姊姊」。 既然是「姊姊」,她就不会是某个家长。想通这一点,他松了口气。 後来他才知道,她是校长很久以前的学生,偶尔会过来拜访,如果幼儿学校需要人手,不管是校外教学,还是成果发表会,她多会现身帮忙。 几周下来,他知道她未婚,还没有男朋友,在附近咖啡店工作。 他还知道,她有点喜欢他。看着他时,她眼中有跳跃的光点,双颊会微微泛红。当她在身边,他几乎可以听到她的脑筋在发出喀喀喀的声音,她在卖力的想可以跟他交谈的话题。 其实她不必想得那麽辛苦,他也在蠢蠢欲动,他可以感觉到被他囚禁在心里,那个过往的他,想冒出来跟她打招呼。 但是,不可以。他在自我放逐中,不在可以谈感情的阶段。保护者失格那件事,使他自认有罪,应当接受处罚。 如果他们早点相遇,他们之间存在的那一点什麽,一定会让他们在一起,而且很棒;但是如今,不快乐是他应得的,他不该妄想拥有她。 雷默飞快的走过一个转角,确定她不会看到自己之後,才回头看去。 被他留在原地的她终於回过神,慢吞吞的穿过安全门,再度踏回畅货中心。 过不了多久,她去柜台结帐,买了满满的一袋。 她果真是去买男人的衣服……他苦笑了下,只有自己才知道心中有多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