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骗婚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深宫,烛火摇曳。 人影倒映在窗户上,像是浮动的鬼魅,在悄无声息地晃荡。 交泰殿殿门紧闭,两侧把守的宫女面容肃穆,浅黄的光线从里面透出来,洒在那苍白的脸上,像是抹了一层奇异的胭脂。 殿门的这一侧,所有人都注视着地上那一抹鲜红。 身着华服的女子倒在血泊里,那浓稠的血液钻入了红色的团花地毯,瞬间与之融为一体。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美艳动人的脸蛋儿上浮现的是对方才发生的一切的不可置信。 她注视的方向,严贵妃倒退两步,险些摔倒。 「娘娘小心。」严贵妃身后的宫女将她扶住。 严贵妃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了。她盯着女子失去生气的面容,惊骇万分,失控地尖叫了起来。 「啊——」 她刺耳的叫声终于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殿里死人了,死的还是风光无二的珍妃,皇上的眼珠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着殿内的主位看去。 「娘娘……」泰元宫掌事的宫女也转头看向了旁侧的人。 姚后一身桃红色的衣裙,气质娴静,容貌张扬,像是开在枝头最嫩的一朵桃花,绯丽动人。这一室的乱象都落入了她的眼里,包括珍妃弥留之际惨然落下的泪水。 「红枣,收拾一下。」 「是,主子。」红枣,泰元宫的掌事宫女步下了台阶,招呼两侧的宫女将早已咽气的珍妃抬了起来送入内殿。 严贵妃彻底站不住了,「啪嗒」一声衰落在地,旁边的宫女扶都没扶住。 「珍妃死了……」严贵妃双膝触地,双手撑在红毯上,仰头看向姚后,惨淡一片,「皇上那儿咱们怎么交代啊……」 姚后单手搭在扶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像是玉葱一般,上面缀着的玉石随着光影浮动闪闪发光。她眉头一蹙,道:「珍妃的死虽然不是有司审理的结果,但她戕害嫔妃、毒害皇子在先,落得如此下场,也不算过分。」 「可……」严贵妃口干舌燥,隐隐感觉今日有大祸降临,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来皇后宫里闹,收拾珍妃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怎会闹到现在这般地步。 「贵妃,珍妃害的可是你的孩子。」姚后提醒道。 「是我的孩子没错,可她如今圣眷正浓,这般不明不白的死去,我害怕皇上会问罪于你我啊……」她与皇后本来势同水火,怎奈中途加入了一个珍妃,两人暗斗多年自然有这个默契,先收拾了棘手的再说。于是……现在珍妃被她们联手整没了,可接下来呢? 「皇后娘娘,皇上朝泰元宫来了。」殿门被打开,一股寒风入侵,守在宫门口的红杏快步赶来报告。 严贵妃双目圆瞪,一口气没提上来,「呜呼」一声便栽倒了过去。 她的大宫女春词准备上前扶她,可姚后一个眼神,后面便冒出两名宫女拽住了她,将她「请」到了一边。 寒冬的夜晚,这地上可不是那么好躺的。 姚后站起身来瞥了一眼「临阵脱逃」的贵妃,既然她要来个撒手不管,那她索性就成全她。 皇上顶着风雪而来,连眉毛都险些结冰了。 「珍妃呢?」一入殿,他什么都不问,只问自己最关心的人。 姚后步下台阶,身后的烛火受到气息的浮动,摇曳两下,映衬出她明艳的脸蛋儿。 「皇上可是从前殿赶来的?这风雪甚大,不如先饮一杯姜茶?」姚后面容关切的问道。 大陈的君王,她的夫君,撇开她不管,径直朝里面走去,他在找珍妃,他心头上珍宝。 珍妃早已被打理干净了,她躺在侧殿的红木床上,像疲惫绽放一场的花儿一般,入冬了,便要安睡了。 「珍儿,珍儿!」皇上快走了两步上前,急切地扑在了她的床头。 「珍儿,你这是怎么了?是朕啊,朕来了……你赶紧醒来,咱们回娴芳殿去。」皇上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儿,像是在唤醒一个熟睡的婴孩。 可今早还含笑送他上朝的人,早已气息全无,香消玉殒。 他挺直的腰杆一下子僵硬了起来,他将手搭在她的脖颈处,稍稍一探…… 「珍儿!」 姚后站在侧殿的门口,双手搭在腰腹上,面容是一派寻常,眼神却如古井一般深沉。 「姚氏玉苏,毓质名门,温懿恭淑,可堪凤位……」 耳边回响的是欢天喜地的锣鼓声和大气磅礴的钟鸣声,她在求娶的众多青年才俊中挑中了少年皇帝,彼时他眼里亮起的星光还只为她一人。 「玉苏,你放心,朕一定会勤勉克俭,为咱们的儿孙治下一片盛世江山。」红裙浮动,他握着她的手笃定万分地立誓。 从此,他在前朝披荆斩棘,她在后方遇神杀神。 宫闱十年,她谨言慎行,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可眼前人呢,他在抱着其他女人的尸身嚎啕大哭,再也不是她的心上人了。 「皇后,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愤怒至极,他像是一头暴躁的狮子转头对着她怒吼。 若是从前,她一定心神俱伤,不愿多言。 只是……他从一身正气的少年长成了如今心思难测的帝王,她也从见他一面便欢欣鼓舞的少女蜕变成了今日「高瞻远瞩」的皇后。 「皇上,您可千万别误会主子啊!」红枣从她身后站了出来,言词恳切地为皇后开解,「今日主子请两位娘娘来便是要查清贵妃失子的真相,可认证物证一抬出来,珍妃与贵妃便争执起来,皇后有意平息争吵,可两人势同水火……」 「朕不想听你们这些辩解!朕只知道珍妃在你宫里死了,这就是事实!」皇上一口打断红枣的话,霍然起身,朝着皇后走去。 「姚氏,你身为皇后,戕害嫔妃,简直是罪大恶极!」他怒目圆瞪,势要将珍妃的死推到她的头上。 姚后站在原地,一寸也不曾挪动。 君王的雷霆之怒降临,她思虑一番,抬头迎面而上:「好,珍妃的死便算在我头上。」 「你这是认了?」皇上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 姚后点头:「铲除后宫奸佞,维护大陈稳定,这也是我作为皇后的职责。」 「你胡说些什么!」 「珍妃乃异族女子,当初我与太后便劝阻皇上莫要给她过于高的位份,以免掀起风浪。陛下您驳回了我与太后的建议,也罢,您高兴便好。可她进宫一年,一向安稳的后宫接连出事,许妃的孩子没了,吴嫔被逼跳湖自尽了,如今贵妃的孩子也丢了,这一切与她脱不了干系。」 第02章 「后宫妇人搬弄是非,皇后也要将它们安在珍妃的头上?」 「好,这些都是后宫之事,皇上可以不管。那前朝呢?淮王受辱离京,监察大夫徐正清被陷害自尽于狱中,谭相与周相争斗不休,这些,皇上也都可以视而不见吗?这背后是谁在操控,皇上真的就一点都不知道吗?」姚后一字一句的问道。 「这些与珍妃的死何干?」皇上甩袖,气愤难当,「皇后莫要为了撇开罪名,牵强附会!」 「珍妃,苗疆人士,善用毒,所以后宫诸人死的死怕的怕。齐王蔺郇驻扎西南,一直对京城虎视眈眈,派来的探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了。珍妃得皇上宠爱,风光无限,依仗皇上给的特权横行霸道,可皇上想过没有,她可能是齐王的人呢?」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皇上气急败坏,看着姚后的沉静的面容只觉得她面目可憎,他四下寻找,目光触及强上的宝剑,冲上前去取下来,挥剑指向皇后。 「朕自立你以来,多加珍重,后宫诸事皆托付于你,信任有加。可你就是这般对朕的?刺死朕的爱妃,搬弄前朝之事栽赃到她的头上?莫说齐王一向恭顺,对朕敬重有加,便是他反了,又与珍妃何干?」皇上拿着剑架在姚后的脖子上,浑身发抖,神色哀怒。 「朕真是悔恨异常,万万不该娶你做这个皇后。」他将剑伸长了一寸,越过了姚后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了,这一切都是皇上的错。」姚后落下一贯淡然的神色,双眸染霜,冰冷异常,「从一开始皇上便错了,您万不该让我进宫,所以才让心爱的女子死在我这个毒妇手里。如今就劳烦皇上动手,杀了我替珍妃偿命罢。」 说完,她主动朝前走了一步,凑上了那把利剑的锋刃。 他握着剑颤抖异常,咬牙看着她那超乎寻常淡定的面容,迟迟下不去手。 杀了她,珍儿的仇就报了。 杀了她,姚氏外戚的威胁也散了大半。 可眼前这女人真让他那么恨之入骨,非死不可吗? 她辅佐他十年,贤名远扬,朝内朝外无不交口称赞。这些,真的可以一夕之间抹去吗? …… 「哐当!」 他重重地扔下剑,转身抱着珍妃的尸身出了侧殿,再也没有看姚后一眼。 罢,就当今日珍儿替他还了这一切,从此王不见后矣。 姚后寝宫 ,红枣正在给姚后上药。 「主子,您何苦往那剑锋上去凑呢?」红枣一边蘸取药膏一边心疼地抹上去,「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小主子可怎么办啊。」 姚后身着一身浅绿色的亵衣,笑着道:「你以为本宫是傻子?那剑尚未开刃,挂在那里不过是逗玄宝开心罢了。」 「这……」红枣哑然。 姚后收敛了笑意,嘴角携着一抹凉意:「本宫自然是不敢死的,舍了这条命不过是成全了别人,白白辜负了你们这些真心在乎我的人。」 红枣心里一暖,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几分。 「只要您在,咱们心里都有底气。」 姚后莞尔一笑,姣好的容颜像是临窗腊梅,砰然花开。 …… 这头,皇上带走了珍妃的遗体安置在他的宫里,谁劝都不管用。 「皇上,珍妃娘娘不宜待在此处啊!这是不吉,大不吉啊!」 言官来劝,他一概不理,直接让人拖了出去,眼不见为净。 他亲手给她换上皇贵妃的吉服,要以皇贵妃的规格将她下葬,位置他已经选好了,就在他的陵寝旁边。 夜风呼呼作响,他盘腿坐在珍妃的遗体边,拉着她的手,眼神温柔地看着她的遗容。 「皇后总说你心思不正,待在朕身边是有所图谋。」他缓缓地说道,「你说可笑不可笑?她小半辈子都被箍在皇后的套子里出不来了,什么都讲大局、体面,没有尝过这情爱的味道,便说咱们都是疯子。」 「哪些人欺负了你,朕心里清楚。你放心,朕不会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朕得给你讨回公道。」说着,他捏着珍妃的手用力了几分。 冷风肆虐,外间,大太监吴德江佝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谭相有要事奏报。」 「不见,朕谁也不见。」 吴德江的身子又佝下去了几分,小心翼翼地道:「奴才知道陛下现在心里难受,也这样回了谭相,但他似乎是有军情要报。」 吴德江低头看着地砖,说完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过了一会儿,蔺辉松开珍妃的手,浑身散发着不虞的气息:「朕与她相处时日甚短,如今她走了竟然也不得安静片刻。」 吴德江不敢接话,佝着身子躲在一边。 前殿,如火上蚂蚁的谭相终于等待了陛下,不待他坐稳,便慌里慌张地上前:「陛下,齐王起兵造反了。」 蔺辉往下坐的身子一顿,似乎是没听清:「你说谁反了?」 「齐王,蔺郇。」 姚后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蔺辉神思恍惚了起来。 「……齐王一向恭顺,对朕敬重有加,便是他反了,又与珍妃何干……」这样的话,此时想来却是有些让人脸红。 「真让皇后说中了?」蔺辉喃喃自语。 谭相仔细去听,这又跟皇后扯上关系了? 「陛下,齐王一向兵强马壮,此番谋反,定是筹谋多番了,咱们得做好迎战的准备啊!」谭相道。 「他有多少兵马?从何处来的?」 「声称二十万,从渝州出发,现已到黄河附近。」 「已到黄河附近?」蔺辉震惊,霍然起身,「为何早些没人奏报!」 「这……」谭相有苦难言。 今朝早已不如先帝在时的景象了,今上治国平平,本这样不咸不淡下去还好,可他又迷上了一个珍妃!一年不到,已出昏君模样,下面情况如何,藩王们动静如何,恐怕他已全然不知了。 「陛下,如今最要紧的是定下主帅,全力迎敌,这些事情就容后再追究吧。」谭相面带愁容的道。 蔺辉心里并不怎么担心,齐王偏安一隅,就算他打过了黄河,但和他手上的四十万雄师一比较,不过是乌合之众,费不了什么心思。 第03章 「姚国公一向善战,几无败绩,便让他领兵出征吧。」蔺辉不假思索的道。 谭相可没有皇上那么好的心态,皇上一提姚国公他就皱眉了。 「陛下,请三思。」 「怎么?」 「姚氏在朝势力不小,若国公爷再立下这平叛的伟功,您以后如何钳制姚家?再者,您刚刚提到了皇后,臣不得不说一句诛心的话。」谭相稍稍一顿,道,「我等也是方才知道齐王谋反了,皇后远在深宫又是如何知晓的?」 蔺辉被谭相说得一愣:「皇后不过是猜想而已……」 「陛下,您莫非是忘了皇后与齐王还有一段纠葛不成?」谭相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 蔺辉身躯一震,当下沉默了起来。时日一久,这陈年旧事早已沉入谷底了,没想到还能有再有沉渣泛起之日。 「姚氏坐大,您又只得皇后所出的一个大皇子,若姚氏趁着这机会与齐王来个里应外合,陛下您……」谭相一脸忧心忡忡,「您可有抵挡之策?」 「不必说了!朕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阻断往事浮上心头,蔺辉一口打断谭相的话,改口道,「姚国公年岁已大,还是在家休养为好。此番就派苏行领兵吧,年轻人也该锻炼锻炼了。」 谭相弯腰低头,轻声应好。 次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来了。打了声招呼,念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诏书后,便将皇后的绶带、册宝、册印都收走了。 「无德。」姚后搭着红枣的手腕起身,眺望那些人远去的背影,问旁边的人,「他说本宫无德,是这个意思吗?」 「他」,指的可不是宣旨的太监,而是陛下。 红枣红杏皆是默然,不敢作声。 姚后收紧了十指,胳膊用力到发颤。 「哈!」她突然笑出了声。 红枣红杏都惊了一瞬,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如此,本宫也算是白折腾一场了。」姚后笑完,转身,半边身子对着窗外刚刚升起的朝阳,眼尾上扬。姚家人向来起手不悔,她作为姚氏嫡长女素来也是愿赌服输的性子,虽然耗费了十年才看清自己所托非人,但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 今日,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日子。 昨晚珍妃薨逝,皇上已现疯魔之兆,今天一早便派人收了皇后的册宝册印,封了皇后掌宫的权力,再然后,齐王谋反,大军正开向京城。 接二连三的消息打在这些「治国栋梁」的脑袋上,众人都有种四面楚歌之感。 上书给皇后叫屈的,被贬了。 上书说珍妃不该停灵在皇帝宫里的,被下狱了。 上书请姚国公领兵出战的,和国公爷一样回家赋闲去了。 局势不好,众臣已然感觉乌云罩顶。 大陈像是一座华丽的屋子,屋里的梁柱都被虫蚁蛀空了,勉强还能维持着一个空架子。 「派苏行迎敌?陛下是疯了不成?」本跪在小佛堂念经的姚后听闻消息,惊得掉了手里的佛珠。 吴小年,吴德江的徒弟,悄悄来给姚后通风报信。 「莫说娘娘不信,便是奴才也是不敢信的。」吴小年皱眉叹气,「那苏行性格暴虐,治军无方,前些年的时候还闹出在军中狎妓的丑闻,简直是不堪极了。」 「朝中大臣就没人劝陛下?」姚后问道。 「劝的人都回家闭门思过去了,余下的还怎么敢。」吴小年说着,欲言又止,「娘娘,有件事师父没让奴才跟您说,但奴才想着还是得给您报一声信儿……」 「你说。」姚后平静的说道。 「今早散朝后,谭相向陛下提议,请陛下暂时将大皇子带在身边教养。」吴小年道。 姚后皱眉,云里雾里。纵观历史,哪里有皇帝亲自将儿子养在自己宫里的?后宫嫔妃都死绝了不成? 姚后再看吴小年的神色,他讪讪一笑,不自在极了。 「莫非,谭相是想以此来要挟姚家?」姚后嘴角下拉,「他是担心祖父没有领兵的机会,便与齐王里应外合,谋夺了这皇位?」 吴小年憋着气,不敢吐也不敢再吸。 「真是如此!」姚后的神色瞬间凝重了起来,青白交接,又气又惊。 珍妃的事,说白了不过是她与陛下之间的角力,并不涉及朝政。可玄宝的事绝非父子之间联络感情这么简单,这是蔺辉不再相信她的信号,也是他忌惮姚家的表现。 「陛下怎么说?」 「陛下当时没说什么。」吴小年安慰姚后,「您放心,陛下他并非是不信您了……」 「主子。」红杏在外间敲了敲门,「乾元宫里来人把大皇子抱走了!」 姚后抬眸望去,眼神凌厉,吴小年倒退一步,心里叫苦不迭。 「信我?不见得了。」她凛然一笑,眼中全没了暖意。 …… 苏行带军刚赶到黄河附近便遭遇了齐王的伏击,损失不大,但却严重影响了军心。大军出京的时候是信心百倍的,以为齐王所带的不过是散兵游勇,哪里比得上京城的精锐之师呢。 可此役结束,众军士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想着兴许这一趟是有去无回了。 再观齐王这边,胜了京师一场,士气大涨,大家摩拳擦掌,丝毫没有长途奔袭的的疲惫。 大帐里,齐王蔺郇一边用布缠住虎口的裂伤,一边看着地图,问前方的人:「打探清楚了吗?此战为何不是姚国公领兵。」 「陛下听信了谭相之流的谗言,认为姚氏功高震主,不便再派他出兵,所以就让苏家这毛臭未干的小子来了。」副将钱征道。 帐内,齐王的军师周麒麟在一旁笑着抚须:「看来是王爷之前的法子奏效了。」挑拨陛下与姚家的关系,让帝后离心,与最终的结局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听说陛下已经夺了皇后的实权,将其圈禁在泰元殿。」小将宋威在一旁说道。 「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周麒麟道,「姚后与陛下助益颇多,如今他自断双臂,咱们也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了。」 宋威甩了甩身后的小辫,附和:「正是!这是咱们王爷的时机到了。」 第04章 帐内众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齐王低头用布缠着虎口,双眼盯着地图,可眼中的光早已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傍晚,红霞染天,是冬日里难得的一好景儿。 姚后坐在临窗的书桌旁,红枣在一旁磨墨,一盘磨都已经来回划了无数次了,姚后的笔还没有落下。 「主子。」红枣轻声提醒道。 姚后收回思绪低头一看,笔尖蓄积的墨汁儿已经滴落在宣旨上,晕染出一大朵黑色的梅花。 红枣放下墨条,上前换上新纸。 姚后抬手,笔尖重新蘸上墨,这一次她没有迟疑,笔下的字像是潺潺溪水一般流淌了出来。 「泽愚亲启……」 红枣无意间扫到纸上的字,心中一惊。泽愚……这不是齐王的表字吗?她不敢再多想,赶紧低头装作不知。 姚后没有瞒着红枣的意思,她是自己的亲信,她接下来的打算没有向她隐藏的必要。大陈已经风雨飘摇,她全力挽救未果,如今自身也难保,唯有铤而走险,或许能给玄宝和姚家挣得一丝生机。 夕阳落下,夜色覆盖下来,姚后将信装入信封,用火漆盖了之后交给红枣。 「你亲自带出宫交给祖父,请他无论如何将此信交到齐王的手上。」姚后起身将信递给红枣。 红枣接过信,有些忐忑的道:「主子,两军正在交战,国公爷的人如何能到达齐王的阵营呢?」 「这个你不用管,祖父自然有他的办法。」姚后一笔带过,道,「你只需要把信安全地交到祖父的手上即可,若中途遇到任何变故你都不要犹豫,立马处置了这封信。」 「是,奴婢明白了。」红枣郑重地点头。 此信,关乎全局,关系到姚家和大皇子的安危,她一定全力以护。 …… 蔺辉此时并不知道皇后已经生出了二心,前面战败的消息也尚未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正在全心全意地送自己深爱的女人最后一程。 玄宝坐在椅子上,双脚悬空,双手搭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父皇亲自给皇贵妃钉棺。 「玄宝。」蔺辉钉完最后一颗钉子,转头唤他。 「儿臣在。」玄宝跳下椅子,小跑着到蔺辉的面前。 蔺辉看着眼前这酷似皇后的脸蛋儿,伸手抚摸道:「乖孩子,来给皇贵妃磕三个头。」 玄宝自生下来只跪过三个人,太后祖母,父皇,母后……此时皇上让他跪这第四人,还是活着不受他喜爱的人,这真是难为小孩儿了。 但是……他悄悄地吸了一口气,活人不能跟死人计较,他跪跪也算不得什么。 「好。」他仰头咧牙,乖巧地应道。 蔺辉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熨帖极了。虽然他子嗣不丰,但这唯一的儿子倒是让他十分得意,聪明知礼,上进好学,偶尔顽皮也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实在是他心中储君的不二人选。可为了制衡姚家,他迟迟没有立太子,倒是委屈了玄宝了。 玄宝装模作样地朝着棺木磕了三个头,看起来虔诚极了。 「玄宝,若日后父皇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对待皇贵妃知道吗?」蔺辉背着手站在他身后道。 玄宝起身转过头,疑惑地问道:「可皇贵妃已经在这儿了……」 蔺辉上前,半蹲下身与儿子平视,郑重其事地道:「若朕将皇位托付于你,你可愿在朕百年之后追封皇贵妃为皇后?」 玄宝虽只有六岁,但却与平常六岁的孩子不一般。一来他天生聪慧,且超出寻常孩子许多,二来他受姚后教导,并不如平常的六岁的孩子那般天真。 此时蔺辉毫不避讳地谈起要将皇位传于他,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 「儿臣的母后只有一个。」他双手背在身后,已然是个挺拔的小男子汉了,虽然下巴还带着肉肉的弧度,但已初现坚毅的模样。 蔺辉的神色一滞,双眸染霜。 父子俩对视,谁也不让谁。 大殿里,空气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伺候在一旁的宫人浑身紧绷,唯恐一个不慎便是天翻地覆。 蔺辉缓缓起身,直起腰,道:「你果然还是你母后的儿子。」 玄宝手心冒汗,却没有丝毫退步之意。皇贵妃并非善类,活着的时候横行后宫,害人不浅,死后也连累了母后被夺了掌宫的权力,他如何能认贼作「母」? 玄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再也看不到那个勤政笃学的父皇,而是一个被女色蒙蔽、心如枯灯的暮年之人。 冬月二十,惠德皇贵妃下葬。 「你看,他说我无德,倒是转头就把「德」赐给她了。」姚后披着毛裘站在廊下,偏头对着红杏一笑,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红杏侧着身子为她挡去穿堂而过的寒风,道:「主子母仪天下,贤名远播,岂是她能比的?陛下不过是掩耳盗铃,可这天下人的心眼可明亮着呢。」 「就你护短。」姚后嗔笑一声,抚了抚手里的暖炉。 转身,她目视这漫天的飞雪,也不知前面的战场是何等血腥。 战争向来残酷,九死一生。齐王有备而来,气势如虹,苏行虽带着数量远胜于他的兵马,却被他打得七零八落,不到三个回合,已现颓势。 照这样下去,齐王的铁骑踏入京城指日可待。 「报!」 一名送信的士兵夹杂着风雪而来,到齐王营地前翻身下马,急匆匆地朝着大帐而去。 帐内,齐王拿着一支断箭站在沙盘面前和宋威演示苏行撤退的路线,准备来个痛打落水狗。 「王爷,这仗打得没劲儿啊。苏行这厮也太不禁事了些,这两三下过后就没看头了。」宋威撑在沙盘前叹气。这几次交手下来他完全摸清了苏行是个不禁捶的东西,他有信心不出两局,这厮便要向朝廷求救了。 齐王道:「苏家本是忠勇之家,苏家枪也极为出名,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可惜了。」 「好好的一个武将之家怎么混到这般地步了。」宋威摸着下巴道。 「苏行的父亲弃武从文,苏家尚武的传统在他这里断了层,以至于苏行不过徒有苏家后人的虚名罢了。」齐王道。 宋威正准备请教齐王,问他为何这次皇帝不派善战的姚国公来而是派一个声望、能力都不如他的苏行。 第05章 「启禀王爷,京城有信传来!」外间传来声音。 「进来。」 宋威拱手:「那末将先告退了。」 「嗯。」齐王放下断箭点头。 报信之人将信送上了齐王的案头,他没有急着拆开信,而是问道:「是何人将信交与你的?」 「回王爷,是姚国公亲自交到属下手里的。」一脸风霜的士兵道。 齐王扫了一眼信封,平静的心湖像是投下了一颗石子儿,荡起了些许涟漪。 「辛苦了,下去整理一番吧。」齐王道。 「是。」 火漆完好,上面落的印却不是姚家的印。 「玉」,这是某人的名讳。 他撕开信封抽出信,娟秀却不乏大气的字映入眼帘。 「泽愚亲启……」 看完了信,齐王派人将周麒麟请了过来,将信交与他过眼。 「这……」周麒麟通读一遍,只觉得瞠目,「皇后这是要王爷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扶她的儿子登位?」 「本王读来也是这个意思。」齐王嘴角微微上扬,丝毫不见生气的模样。 周麒麟瞪眼:「之前只知皇后贤名在外,却不知她还有这般釜底抽薪的手段。」这话,明显是讽刺居多。 「先生以为如何?」 「自然是不答应。」周麒麟毫不掩饰地表明态度,「皇后信里说若大皇子登基,愿将西南许给王爷,并永不收回。这看似慷慨,可比起这偌大的江山,小小西南算得了什么?」他们蛰伏西南多年,可不是为了永远龟缩在那里的。 「她也说了,若本王觉得太过小气,也可划江而治。」齐王道。 「那更是不可了!」周麒麟面色严肃的道,「中原乃是一体,是老祖宗博下来的基业,若一分为二,实在是违背「合」的本意。况且若咱们内部分散了力量,那环伺中原的外族人便会蠢蠢欲动了,到时候如何能全力阻挡?」 「恕在下直言,皇后这是过于自私了。为了扶大皇子登基,便要罔顾这天下百姓的死活了。」周麒麟面色不虞的道。 齐王用指尖摩擦这信纸,宫廷上好的宣纸,一路裹挟风雪,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梅香,可见御品奢华。 「她这是权宜之计。」齐王抬头,一贯平淡的眸子里染上一丝笑意,「她在赌。」 「赌什么?」周麒麟不解。 「赌她的后人和本王的后人,谁能压倒谁?」 划江而治,将这大好河山一分为二并非她的本意。只是时局所致,她只能先暂且劝退他这头虎狼,扶自己的儿子登基,待日后蓄积力量,再来和他对峙。 听说她的儿子十分聪颖,小小年纪资质不凡,已有少主风范。 周麒麟已察觉出今日的齐王与往日十分不一样,这般谈起时局政事语气轻松,神色甚是愉悦。虽说皇后的「示好」证明他已经势不可挡,皇位指日可待,但这早已明摆着的事实并不会让他突如其来地兴奋吧。 如此,周麒麟不得不想起之前到京城时听过的传言。 大约十年前,皇上与齐王同时求娶姚家长女,结局众所周知,姚氏选了皇上,齐王痛走西南。 「你在想什么。」齐王注意到军师的打量,眼神扫了过去,一如既往地威慑力十足。 「王爷,在下对您的往事知之甚少,但斗胆劝您一句,莫要……」周麒麟冒着被自家王爷削开天灵盖的危险,义正言辞地进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 齐王:「……」 姚府的书房,姚国公喊来了自己的次子。 「皇后娘娘的打算,你我都清楚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姚国公点了点下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姚涛乃正三品工部侍郎,并未承其父职。一来他确实没有领兵之才,二来未免皇帝猜忌,姚家主动断了后来人从武的路子,可谓是断尾求生。 「想必父亲已经做了决定了吧?」姚涛沉着一番,问道。 「是,为父已经决定支持皇后扶玄宝登基。」姚国公纵横沙场这么多年,如今宝刀虽已入鞘,但浑身那一股说一不二的威势依然无法消弭。 「今上……着实让人失望。不过是为了一个异族妃子便免了皇后的职权,也太不把姚家放在眼里了。」姚涛一贯板正,此时也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满朝文武,有眼的便知惠德皇贵妃进宫一年多有钻营,死之前竟然将手伸到了中书省去了,实在让人心惊。就这样,皇上都还视而不见。」 姚国公靠在椅背上,看着次子一脸的失望并不意外。 「心胸狭窄,定力不足,怎堪重任!」姚国公冷哼一声。 姚涛叹气:「之前还没觉得,如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现如今,咱们的要务是保皇后和玄宝无虞。」姚国公神色严肃的道,「皇后和玄宝在,姚家才能全身而退。」 「父亲的打算我也略知一二,只是……齐王他愿意钻这个套子吗?」姚涛忍不住怀疑,「以齐王的谋略,都已经打到黄河边上了,他还怕再多费些时日拿下京城吗?」 「这,便是此局最难解的地方了。」姚国公同样皱眉。齐王文武兼备,自他戍边以来西南早已不复以往荒凉,全民皆兵,粮仓充裕,九十步伐都行了,他估计还真不怕这最后的十步。 「再者,当初咱们家没有把女儿嫁给他,不知道这心结他到底解没解。」姚涛又叹了一口气。 姚国公瞪眼,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 「可齐王是出了名的记仇啊。」 「他也早已娶了王妃,不会再惦记咱们家的事儿了罢。」 姚涛觑了父亲一眼,犹犹豫豫的道:「可那齐王妃当初可是死在宫里的,说来跟皇后也脱不了干系……」 姚国公彻底心凉,不提往事还罢,这一提才知姚家和齐王府的恩怨重重。 「不过,皇后既然敢写信给他,那便是万事皆休了罢?」姚涛试探性地猜测道。 姚国公:「……」 姚家人把希望寄托在皇后的身上,可姚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那封信,一来是结盟的心思,二来若是结不成盟,至少也能乱一番齐王的心思,拖延些时日。 可等了半月,军报传来,齐王大败苏行,苏行弃城而逃下落不明,齐王剑指京畿。 第06章 姚后彻底熄了结盟的心思,枯坐在寝宫,满头思绪,却无一计可助京城脱困。 夜风起,外面的风雪总算停了,露出湛蓝的夜空。 泰元宫宫灯红亮,仿佛夜里最后一束明灯。 守门的宫人正准备跺跺脚暖和一番,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宫门而来。 「陛下。」来人走到宫门口,宫人赶紧下跪行礼。 「皇后呢?」蔺辉用眼角瞥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宫人。 「娘娘,兴许已经就寝了。」 「她倒是睡得着!」蔺辉冷哼一声,掀开袍子的前摆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宫人一脸迷雾,摸不着头脑。 姚后坐在梳妆台面前,眉头紧缩。红杏为她卸了钗环,将一头青丝编成一根松松的大辫子垂在脑后,这样睡着之后头发既不会打结次日也不会留下打辫子的痕迹。 红杏弯腰,将那一对红宝石耳环卸下,看着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感叹道:「主子哪里像育有六岁孩子的模样呢,倒是跟未出阁之前一模一样啊。」 姚后的心思被她拉了回来,同样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岁月的确亲睐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上过多的痕迹,反而随着时间流逝越见风韵。 「脸没变有何用,心境不知道变了多少层了……」 「砰!」 寝殿的大门忽然被踹开,主仆俱是一惊。 「奴婢去看看。」红杏道。 「不必。」姚后起身,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整理了一下衣着,敢在她的寝宫撒野的,除了皇帝还真没有第二人。 蔺辉怒气冲冲地而来,触及姚后那张淡然处之的脸更觉讽刺了。他日夜为前面的战事操心,如何破敌,如何守卫京城,如何守卫这大陈的江山! 再看看她的皇后,只需悠然坐镇后宫便可在他背后插上一刀。 「陛下因何事而来?」她开口问道。 蔺辉冷笑:「皇后好本事,处在深宫便可料定前朝局势,朕还没死你就打量着联合姚国公扶大皇子登基了?」 姚后交叉在腰腹前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陛下又是听信了哪里的谣言,此等诛心的话,不是要将我们姚家满门的清誉毁于一旦吗。」 「如此说来,皇后没有背着朕联系娘家,没有给姚国公送信了?」蔺辉不怒反笑。 她听来听去,已有了计较。看来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则发狂得应该更厉害才对。 「臣妾是写了信给娘家,不过信里只提及了让祖父安心修养身体,莫要因为陛下此次没有派他出征而心存怨怼罢了。」 蔺辉怎么会相信她一己之言,他如今腹背受敌,早已草木皆兵。 「皇后,朕对你太失望了。」蔺辉的眼神暗淡下来,「外人这般对朕,不过是为了这江山。你如此背叛朕,难不成真想让朕早早离开给你儿子腾位置?你可知,朕早就属意玄宝来继承江山,不过是因为姚氏才迟迟未立太子!」 「夫妻十年,你便是这样对朕冷心冷肠?」 姚后本不欲与他多舌,可他竟然敢主动提起这十年。 「呵!」姚后仰头轻笑一声,薄背轻颤,「真是天大的笑话!陛下此番是要和我清算这十年的账吗?」 蔺辉收紧了下巴,一脸冷色盯着她。 「记得初嫁你之时,我便立下了辅佐你成一代明君的誓言。你忙于政事无暇顾及后宫,无妨,我可以打理妥当,无须你费心。那一年,黄河决堤,我又失了第一个孩子,你想亲赴救灾,我二话没说便支持你,即使自己连床都起不了身了还要领着后宫诸人送你。」姚后笑出了声,「可你听信谗言,途中险些被刺杀,是我请了祖父进宫,拜托他一定要派兵沿路搜寻你,就算之后被治个妄动禁军的罪名也无惧!可你呢,你从不记得姚家对你的好,你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因着姚家奋不顾身地救你救这江山于为难,而愈生忌惮!」 姚后笑着往前走了两步,笑容携带苍凉:「新婚不久,我便主持大选,给你充盈后宫。你知道了,不过赞一声皇后大度便罢了,从未想过我心中的难受。十年,你纳了多少妃子,陛下你可还记得?」 蔺辉倒退两步,强撑着道:「历来皇后都是如此,到了你这里怎么就成委屈了!」 「是啊,皇后就应该大度,就应该毫无计较地撑着皇室的颜面,就算自己的丈夫为了其他女人而罢免了自己!」姚后停下脚步,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一边笑一边流泪。 「珍妃是因你而死……」 「一切休矣!」姚后怒目圆瞪,厉声打断他的话。 蔺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皇后,仿佛破釜沉舟毫无顾忌了一般,看向他的眼神像是一口吸人的古井,让他后背生凉。 「你不辨是非,爱听信谗言,只图享乐不顾苍生,为了一个探子而蒙蔽双眼,断送了这百年基业……」姚后仰头,两侧的眼泪已经干涸了。 「你才是大陈的罪人,不是我。」说道此处,她睁眼看向他,目若雷电。 他脚下一软,差点儿站立不住。 「大胆,你大胆……」 姚后瞥向他,微微抬高了白嫩的脖颈,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开口便是一针见血地讽刺:「若你为了珍妃杀了我,我还能赞你一声好胆魄!可你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却挥着剑不敢杀我,你当真是念及旧情而不是为了自己?」 蔺辉一口气憋在胸口,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便要冲上去撕咬她一番。 「说到底,你就是个软弱的男人,连沉迷儿女情长都不够投入。」她冷笑了一声,见他犹如丧家之犬,心里甚是快慰,一吐这十年憋闷,纵然下一刻被废也值了。 她转身,衣裙旋飞,不再念战。 他痴留在原地,进退不得。 原来,他在她的心中便是这般不堪。 原来,她的胆识确实是远胜于自己的。 「皇后!」他突然扯着嗓子朝里面喊了一声。 不管她是否听见,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嚷道:「你是否后悔没有选择他?!」 那个他,是正将剑架在他脖子的人,是凭一己之力便能推翻这江山重来的人,是正在千里之外虎视眈眈等着取回自己的东西的人。 眼前纱帐重重,她的身影早已消失。 时节已至正月,可这个年谁也没有过好。齐王起兵,黄河以南,大好河山尽数落入他的囊中。如今齐王的先头部队已至金州,若是快马加鞭,距京城不过三日的脚程。 蔺辉没有出乎姚后的意料,他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片国土沦入齐王的版图中,毫无还手之力。 「派姚国公出战吧。」蔺辉仿若老了十岁有余,坐在乾元宫的宝座上,似乎也撑不出这帝王的架势了。 第07章 左右大臣正欲附和,却见谭相站了出来,拱手一礼,老生常谈,还是说要防着皇后的意思。 蔺辉闭眼,下巴上胡茬冒着青色:「那依谭相的意思,朕与各位就坐以待毙了?」 「臣冒昧献上一计,还请皇上屏退左右。」谭相弯腰。 左右大臣:「……」 自那日姚后怒斥皇帝以来,他就再也没有踏足泰元宫了。姚后以为他是长了记性了,没想到他是不来了,却派人将她请去乾元宫。 「陛下宣召臣妾,可是有事?」她一身芮白,素装面圣,却丝毫不坠凤仪。 蔺辉双颊泛红,似是临死之人回光返照之相,他先是请皇后落座,然后再开口:「逆贼已濒临城下了,朕有一退兵之计,不知皇后是否愿意助朕一臂之力?」 姚后眉毛上挑,这倒是有意思了,难为他还想出了什么退敌之策。 她点头:「自然,臣妾愿闻其详。」 「朕想亲征,亲自与那逆贼交手一番,好让天下人知晓他是何等背信弃义、辜负君恩之人。」蔺辉道。 姚后皱眉,不解其意:「陛下可是三思过了?齐王气势汹汹而来,早已将这天下划做他的了,陛下亲征,恐怕是亲自送上门去。」再说难听些,犹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罢了。 蔺辉心中一闷,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是对的。 「皇后果然洞若观火。亲征自然是幌子,不过为了震慑逆贼。朕与众臣商议了一番,决定学那萧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蔺辉高深一笑,似乎成竹在胸。 姚后听得云里雾里:「还请陛下明示。」 「朕想请皇后代朕出征,朕带着大皇子和朝臣们北上与太原府戍边的军士汇合,整齐队伍,再来杀个回马枪。」在他的计划中,如果情况乐观的话,还可与戎族人缔结盟约,不过是割让国土喂狼,总好过彻底失去了的好。 姚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一脸「您不妨再说一遍的」神情。 蔺辉自知理亏,做了这缩头乌龟不说,还要将皇后逼上战场。可正如谭相所说,只有皇后才能代表皇室,且能牵制姚家,让姚国公能全心护送他与大皇子北上。 皇帝的心思,姚后这个枕边人怎么能摸不清,这一看便是又有「军师」在他背后出谋划策了。 幸而她早已死心,所以对他这天方夜谭也不甚惊讶。 她沉吟一番,在蔺辉忐忑的注视中,抬头道:「臣妾是女子,恐怕起不到震慑军心的作用,反而会让天下人觉得皇室犹如落日了。既然陛下不便出征,不如请大皇子代父出征吧,他已经学过骑马了,想来也不会阵前失仪。」 「不行!断然不可!」蔺辉一口否决,「朕只得玄宝一个皇子,断不能轻易让他涉险。」 姚后似笑非笑看着他。 蔺辉回神,这才知道自己一时不备说了些什么。 姚后懒得和他计较,她道:「玄宝和陛下,大概只能保其一了。陛下乃真龙天子,身份贵重,玄宝一直受陛下庇佑,也是时候为父分忧了。」 蔺辉却一反常态的坚决,说什么也不让玄宝涉险。 「皇后,朕知道此番是难为了你。可你向来识大体,一定也能深知朕的苦心。」蔺辉知她吃软不吃硬,娓娓道来,「朕如此费尽心思守护这江山,不还是为了咱们的玄宝?你足智多谋,堪比男子,一定能拖延齐王的军队,为朕和众臣赢得时间。」 人一旦撕破最后一层脸皮,还有何事丢不下颜面? 于蔺辉,他早已在姚氏面前颜面全无,若能活命,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夫妻做到此番地步,可真是好笑。丈夫推妻子去送死,美其名曰为了孩子。 更出乎意料的是,一贯脑筋清楚的姚后竟然答应了。 「陛下之命,不敢不从。」她起身,笑着敛身。 蔺辉如做梦一般,不敢置信。 谭相还道:「若皇后不从,尽可以姚氏满门做要挟,她一贯看重大局,想必不会看着家人因此丧命的。」 蔺辉只觉得还未使出浑身解数,「敌人」却欣然投了降,这……大约是他赢得最轻松的一次了。 「主子,您怎么能答应陛下呢!」回宫的路上,红枣疾步匆匆地跟着她身后,满脸忧思。 「不答应如何,他定然是要以祖父和姚氏满门来要挟我的。」姚后步履匆匆,迎着寒风,走得端正挺拔,「他敢开口便已是将脸面扔在了地上了,我如何能拗得过一个无耻之人?」 红枣:「可您也不能以身涉险啊,那齐王一路杀来,早已杀红了眼,您一点防身的本领都不会……」 姚后突然停住了脚步,侧头看向她,扬唇一笑:「不过是正中我下怀。」她还担心没有机会和齐王当面说个清楚,此番机会就这样送上门来,她自然得好好把握。 红枣险些撞上她的侧肩,稳住身形,抬头看她,却见薄光照射下的皇后浑身透着一股坚毅的孤勇,连那一贯含情脉脉的眉梢都张扬着几分顽强。 「主子……」她仰视着她。 「让人把玄宝带来我跟前一趟,我有事要嘱咐他。」 「是。」 姚后寝宫,姚后坐在矮凳上,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小男子汉,认真地问:「母后说的,你都记清楚了吗?」 玄宝点头:「儿臣都记好了。」 「事急从权,我已来不及和你曾外祖父商议,便由你代为转达,开口的时机你自己把握。」姚后交代道。她将玄宝视若生命,可从未娇惯他,与他沟通也鲜少把他当作孩子,所以他早已习惯姚后这般语气,小大人似的应诺下来。 「母后,你也要小心。」他皱眉说道。他大约已经失去父皇了,绝不能再失去母后了。 姚后张开双臂,玄宝依偎进她的怀里。 「我是不服输的性子,自然不会轻易去……」她本想要说「死」,却觉得对于玄宝来说还是太残忍,便紧紧地抱住他,「记住,一定要跟紧曾外祖父,只要能活命,一切都使得。」 「好。」稚音在她耳畔响起,乖巧又坚定。 她心头一暖,狠狠地亲了一口他的脑门儿,一腔爱意尽数付于其中。 第三日,皇帝宣布「御驾亲征」,亲带一万兵士与齐王对峙于金州。 「一万人?」齐王的副将郭启义一脸不敢置信的问报信之人,「你确定是一万人?」 「回郭将军,确实是一万人。」 郭启义回头看齐王,一脸疑惑:「皇帝是不是对王爷有什么误解?」 幸亏宋威不在帐内,否则让他听见更是要笑出眼泪了。 齐王瞥了他一眼,问下面的人:「御驾亲征?真的是蔺辉来了?」 第08章 「属下亲眼所见,的确是圣驾出行。」报信的士兵肯定的道。 这下,连齐王都摸不准这路数了。 莫非是三十六计中还有一计叫「诈降」他们还没有习透? 「再探。」齐王道。 「是。」 齐王转身,背着手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图,一脸深思。 「三四年不见,他也有这般胆识了,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齐王的手指落在「金州」二字上,轻轻抚过。 郭启义上前道:「胆识是有了,可也是有去无回的结局。」 齐王不做声,全然是默认。 姚后「李代桃僵」,穿上金色盔甲,束起一头乌发,率领队伍进驻了金州城。 在她进城的当日便向驻扎在城外的齐王送去了约谈的口信,请齐王两日后于金水河畔一叙。 一招两招,越发不像蔺辉的手笔。 齐王的营帐内,众人面色沉重的商议着,唯恐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皇帝这么底气十足的样子。 「陛下这一招,恐怕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周麒麟思量一番开口。 「莫非还有后援?」宋威猜测道。 郭启义否决:「京畿的兵力咱们已经估算过了,想要出奇制胜与咱们抗衡,几无可能。」 「那皇帝这一招意义何在?难不成是想和王爷叙旧,以旧情打动王爷?」宋威哼了一声。 周麒麟抬头看向坐在上首还未说一字的齐王,道:「王爷是如何想的?」 众人纷纷侧目,十分感兴趣。 「派人去回信,就说本王允了。」齐王一身乌黑色的盔甲,坐于上首岿然不动,唯独双眸闪着奇异的光芒。 宋威等人暗自点头,这魄力,不愧是他们的王爷。 周麒麟却比其他几个更了解主君几分,见他如此,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竟从何处生出一丝不放心来。 待众人散去了,齐王才不慌不忙地掀起了嘴角。 嘁,哪里是什么高人指点,分明是「高人」亲自上阵了。 姚后到达金州之前,金州的百姓已疏散了大半,余下的要么是故土难离,要么是有心无力。 金州府尹原本是做好了弃城的准备,但自从陛下亲征的消息传来,他每日都和将士们同吃同睡,不分白日黑夜地操练,希望能一挽颓势。 可是现实却和他所想的有些出入,他焚香沐浴后奉命来拜,拜的却不是他们的王。 眼前的人身姿高挑,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长袍,长发高束,一张如玉似的脸蛋儿上带着三两分英气,虽气势不凡,却不是府尹梦寐以求的「天子」。 「金州府尹罗天湘见过皇后娘娘。」罗大人掀袍下跪,礼仪分毫不错,但难掩一腔讶色。 姚后抬手:「罗大人请起。听说你在齐王的军队来之前便疏散了这城内大半的百姓,免他们受这战火牵连,比起那些在叛军来之前便举家逃跑的官员来说,罗大人才称得上是一方父母官呐。」 罗天湘起身拱手:「娘娘谬赞了,这是臣的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姚后莞尔一笑,不过一金州府尹也能和这城池共存亡,远在京城的天子却早已被敌军的铁骑吓住,早早地规划好了逃生的路线。 「想必罗大人见着本宫也甚是惊讶吧?」 「臣听闻是陛下亲征,便以为今日能得见陛下天颜,失礼之处还望娘娘莫要见怪。」罗天湘低头。 「陛下乃国之根本,眼下局势如此危险,你我都要以保护陛下为第一要责。」姚后道,「此番陛下派我来便是要我牵制齐王军队,给陛下和朝臣们争取北上避险的时间。」 说完,她笑着看着罗天湘,见他一脸惑色,也不多解释:「我对金州不熟,接下来还要麻烦罗大人多加照应。」 「自然,自然。」罗天湘嘴上应道,心里却疑惑重重。 罗天湘自然也知道这弥天大谎是决不能传出去的,不说齐王那边,就说这金州城内的百姓,听说天子亲征之后士气高昂,连每餐饭都要多吃一碗,若说出真相,不定让他们多失望呢。 到达金州的第二日,便是姚后约齐王于金水河畔一谈的日子。 奈何天公不作美,从昨夜开始便飘扬着雪花,洋洋洒洒,盖满了整个金州城。 红枣将压箱底的最厚的裘衣捧了出来,那裘衣是连帽的,帽子的一圈都缀了白狐毛,轻巧又暖和,价值不菲。 红枣给姚后穿上,姚后扫了一眼裘衣,道:「你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奴婢觉得这个最厚实,又轻巧,该是派得上用场的。」譬如眼下,不正用上了吗? 「主子不喜欢吗?」红枣见她神色不明,有些后悔不该擅做主张。这裘衣虽好,主子却没有穿过几回,想来是不喜的。 「既然带来了,也无妨。」姚后道。 红枣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以后断不能这样了。 金水河面早已冻结成冰,人置于外面,呼口气便能结成霜。 金州城门打开,一辆黑色的马车驶出,两侧数十名士兵随马车跑动。 「来了。」河畔的亭子里,周麒麟背着手眺望一番,转头对坐在石凳上的人说道。 齐王放下茶杯,挥手摆袖,朝马车看去。 马车驶到亭子前五十米停下,车夫跳下车辕,掀开车帘,请出里面的贵人。 此时,风雪又大了些,瞬间模糊了视线。 凉亭边,周麒麟眯着眼瞧去,那道白色的身影渐渐逼近,待走到离凉亭只有五六米的时候终于得见来人的面容,他下巴上的胡子一颤,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他身后,齐王显然比他镇定太多,他伸手示意,邀请姚后落座。 姚后步入凉亭,视线一扫,所见之处除了她带来的二十余名士兵以外,不见齐王的人。 可她丝毫不怀疑,若她带来的人有任何的异动,这种周围埋伏的人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她。 第09章 「多年不见,王爷别来无恙?」她笑着落座。 他双手搭回膝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以皇后娘娘所见呢?」 这般寒冷的天气,他穿得着实单薄,可见他面色红润,气血充足,应是身体底子太好不惧严寒。换做是蔺辉,他肯定不敢这般穿的,毕竟乾元宫的地龙早已把他养娇了。 「王爷身体虽好可也不能托大,这般冷浸骨头的天气,还是穿厚些为好。」她倒是真关心起他来了。 齐王的目光一瞥,从她的裘衣上扫过,她侧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麒麟,你先下去吧。」齐王道。 周麒麟:「……」 周麒麟从方才就在疑惑一个问题,一向糙得不能更糙的王爷,为何今早出门的时候特地吩咐他带上两张毡垫,还得是带毛的那种。如今见了姚后,他全然明白了。 周麒麟闷闷地退下去,临走之前还剜了一眼姚后臀下的那张毡垫。 凉亭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一切寒暄和伪装都已不必。 「我写给王爷的信,王爷看了吗?」姚后开门见山的问道。 「看了,不怎么感兴趣。」他同样不绕弯子。 姚后气息一滞,脸上浮现一丝无奈之色。 「大陈已是大厦将倾,凭你一人之力难以挽回,你又何苦再耗费精力?」他倾身向前,看着她道。他十分好奇,一个女子该是如何的在乎他的夫君才会甘心在他抛下她独自逃命的时候,仍然还想着为他守住这江山。 蔺郇的一双眼,似鹰似虎,他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便让人以为他眼里全是你。 与此相反,姚玉苏的一双桃花眼,便是最多情的长相,眼尾稍稍上挑,让人觉得她本就是一个无情的人。 「王爷不是外人,我也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陛下的生死我已置之度外,我在乎的是玄宝。」姚玉苏回视他,「他是陛下的独子,若是改朝换代,他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其他人本王不敢保证,但若坐上那位置的是本王,玄宝定然可以长命百岁。」他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姚玉苏心中震荡,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蔺辉蔺郇,这两堂兄弟,完全是两个路子。当初蔺辉极善言词,勤学上进,又肯屈尊降贵来哄她,比起只会舞刀弄枪一言不发的蔺郇来说,他显然更能俘获一个十四岁少女的芳心。讽刺的是,经年流转,那些曾经在蔺辉上的优点荡然无存,而她也不再是十四岁的心境。 再看眼前的蔺郇,哪里是木讷不言的人。 「王爷这便是要策反我了。」她笑着,笑意却浅得很。 「念及与国公爷的师徒情分,本王愿意给你们母子一条生路,包括姚家。」齐王后退了一步,坐直了身子,「摆在皇后娘娘面前的有两条路,就看娘娘怎么选了。」 选一,与齐王合作,她和玄宝、姚家都可以在这场变革存活下来,往日的荣华虽不复,可一家人却能安然无虞。 选二,坚持与齐王作对,他便只能踏平金州,北上擒王,到时候护着蔺辉逃跑的姚国公便是他的刀下亡魂。 此番来之前,她便知道齐王是块硬骨头,她很可能啃不下来。却不想,他连她下嘴的机会不给。 凉亭之外,风雪肆虐。 她举目四望,除了一片苍白,便再难见其他颜色。犹如这局面,她没有友军,更没有援军,这偌大的大陈只留下她一个人来对抗齐王的虎狼之师。 「口说无凭,请王爷立下字据。」姚玉苏收回目光落在齐王的身上,那双流转间全是风情的美目此时也失去了色彩,苍凉地看着他。 他牵唇一笑,刚毅的脸庞上浮现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沉着自信,他道:「数年未见娘娘怕是忘了我的脾性了,既许了承诺便是盟约,绝不相负。」 立字据这种事,他不想做也不屑做。若信他,便全心相托,若不信,便一切作罢。 姚玉苏苦笑:「王爷这是要空手套白狼?」 「你知道本王有多重视承诺。」 「若我答应,不是把生死、家族全然托付给王爷了?」 「难道本王不值得你信?」他反问。 姚玉苏瞥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后多虑了,本王并不是那般小心眼儿的人。」他知她心中所想,哂笑一声,目光转向亭外的风雪。 也是。能走到今天这般地步的人,胸怀该是比平常人广阔许多才是。 那就赌吧,她好像也没什么输不起了。 「听说王爷把西南治理得很好,百姓都很爱戴你。」姚玉苏起身,身后红枣将暖炉捧上前放在她怀里。 姚玉苏对着红枣微微一笑,还是她懂她。早知道便不选这么个四面透风的地方了,凉得她心都透了。 「王爷既然有治世之才,日后便看王爷的了。」暖炉的温度传到她的四肢,她的笑容也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这天下早已满目苍夷,百废待兴,若我今日真选了一位明君,便是我儿无缘皇位,此生也算对得起天下百姓了。」 她向来会权衡利弊,尤善于决断,且起手不悔。今日将皇位拱手相送,他日若他走上跟蔺辉一样的路子,想来她也不吝舍了安稳荣华将她拉下马的。 蔺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忽然活了过来。 三日之后,金州城门大开,齐王的兵马光明正大从正门而入。 城门之上,一道倩影悄然而立,她俯视着城楼下目不斜视动作整齐划一的兵士们,偏头对旁侧的人道:「一支军队若能将纪律看得至高无上,莫说一个金州城了,上百座城池也不在话下。」 随侍在侧的罗天湘心情复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护卫多日的城敞开了大门迎接着敌军入内,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女人带来的。 「娘娘,臣不懂。」 「罗大人,你是位好官。」她转身笑着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道,「你效忠的应该是金州城内的百姓,只要百姓无恙,金州无恙,其余的便暂且搁置一边吧。」 「可是……」 「天子早已抛弃了这天下,这天下又何须眷恋他?」她的神色凛然了起来,嘴角绷紧,「寒窗苦读不易,官海沉浮更不易,罗大人若看不清局势还是早些回家种田为好,免得葬送了半生心血。」 历史在推动着他们在往前走,违逆者,不是被抛在身后便是被历史的车轮碾压,顺势而为者,才能活得体面长久。 罗天湘收起了质疑的神色,他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来了。 城楼下,骑着高头骏马的蔺郇仰头,与城楼上的女人视线相对。 他是胜者,她是赌徒。 第10章 一瞬间的火花之后,城楼上的女人掀起了嘴角,转头下了城楼。 「老夫子,王爷可是用了美男计?」郭启义侧身,悄悄问旁边的周麒麟。 周麒麟:「……」 他想起自己规劝齐王的那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简直像是在回扇在自己的脸上,还扇出了声声回响。这哪里是儿女情长,这简直是完美复仇,她放弃了他,他便逼得她重新再选择他一次。 以前他只觉得王爷是难得一遇的明主,足智多谋,礼贤下士。怎到了今日才知他是这般「顾全大局」,丝毫不念旧情,简直坚硬得无懈可击。 「可怕,太可怕了。」周麒麟心有余悸的念叨。 本以为这是自家王爷隐藏已久的命门,可现实打碎了他的幻想。连这处弱点都没了,此人该是何等强大? 十日后,金州城破的消息传到北上逃命的队伍中,引发了一片惶恐。 「皇后太让朕失望了。」蔺辉一身龙袍坐在破旧的寺庙中,高贵的龙袍也显得那么落魄,似蒙尘明珠。 谭相上前道:「陛下,臣听闻皇后娘娘是带着金州军士弃械投降,大开城门迎齐王进城的。」 「皇后……」蔺辉的眼神里蒙上一层阴翳,「果然还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即使十年前的选择错了,她现在依旧有改正的机会,这便是她那日对他那声问答的回应了。 「陛下,如今四面楚歌,咱们只有一条路了。」 「是啊,只有一条路了。」蔺辉捏紧了拳头,一贯温润的脸庞上也染上了破釜沉舟的狠戾了。 谭相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走到这一步了。 佛像后,玄宝猫着身子爬出殿内。 他一路飞奔,直到找到了在外面巡逻的姚国公才停下了脚步。 「殿下这是怎么了?」姚国公伸出双手相护,生怕他摔着了。 「我有话要和国公爷说,你们都退下吧。」他小口地喘着气,眼神急切,却仍不忘支走其他人。 「是,殿下。」其余将士抱拳告退。 「怎么了?可是有事发生?」姚国公蹲下身子问道。 玄宝上前,附在姚国公的耳边,小声将自己听到的告诉他。 「当真?」姚国公瞪大眼睛。 玄宝使劲儿地点头:「母后说了,遇要事当与您商议,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姚国公缓缓站起身子,双手背在身后,面色严肃地看着远处的青山,那是祁连山,他曾与戎族人在此交战。 玄宝只到他的腰部,仰着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此时的严肃因何而来。 「老夫与戎族人打了大半生,倒是没有预料到今日的局面……」他讥讽一笑,道尽半生苍凉。 玄宝紧张地看着他,父皇要与戎族人结盟,母后又与齐王联手,他夹在中间,力量却又小如蝼蚁。眼下,只有仰仗这个没有见过几面的曾外祖父了。 「玄宝,你可愿和老夫一起干一票大的?」半晌,他弯下腰笑着看他。 干一票大的?玄宝眉头皱得可夹死蚊子了。 「小子,富贵险中求,你就不想有更大的造化?」姚国公十分不正经地逗着自己的曾外孙。 玄宝:「……」 「阿祖,你想玄宝做什么就说吧,母后说了,让我都听您的。」六岁的小孩儿,生生被他逼迫出几许无奈。 姚国公满意一笑,六十余岁的人了,却还露出一丝得逞的假笑。 当夜,玄宝按照姚国公所说,药翻了蔺辉,让他安睡了一宿。 这头,蔺辉一倒,姚国公便以清君侧的名义捉拿了谭相。 营地,火光照耀着上百随君北上逃命的臣子和外围的禁军。 「此人,蛊惑陛下,要我等向戎族人割地求和,以戎族的力量来对抗齐王。」姚国公将谭相绑在堆积如山的柴火上,他则举着火把站在他面前。 「自我朝建立以来,与戎族交手不下百余次,次次血战,我大陈不知有多少男儿血溅边疆!就说老夫,十六岁从军,每逢战事便是冲在最前面,砍下的戎族人头数不胜数,我族早已和戎族积下了血海深仇!」姚国公大声喊道,「若要老夫与戎族人合作,割地求和,老夫宁死不屈!」 群臣哗然。 「诸位,诸位,不要听他一人所言啊!」谭相又慌又怒,争辩道,「如今局势紧张,我只不过是建议陛下假意求和而已,先解了眼前的困境再说啊!」 「笑话!戎族人可会这般傻?空口白舌便能出兵助我们?」周相站了出来,他一贯与谭相不和,此时倒是逮到机会了。 「不过是舍弃一两座城池便能换回大好的江山,有何不可!」眼见着老对头出来了,谭相越是大声,「你我都知道齐王之强,若不割肉饲狼,咱们还能回京城吗?在场的同僚们还有何退路?」 群臣骚动,有部分已然被谭相煽动。两害相权取其轻,这道理好像不难懂? 「先不说戎族人能否与齐王一战,便是战了,赢了,若他转头便灭了大陈,你又该如何?」姚国公冷笑。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戎族人与齐王鹬蚌相争,何愁我们不能从中取利?」谭相不愧是殿前红人,巧舌如簧,「总好过如今,咱们在前面跑齐王的在后面追,追上了,难不成咱们还有立场去和齐王谈条件不成!呵呵,也许国公爷还有退路,毕竟以皇后娘娘与齐王的交情,国公爷一家的确是不用害怕的!」 谭相嘴角挂着讽刺的笑容,像是笃定姚国公不敢当众杀他。 「你——」姚国公胸口一滞。 「叛国贼,不准亵渎我母后!」玄宝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中提着一把剑,狠狠地瞪着谭相。 「大皇子……」谭相万万没想到这祖宗还能站出来。 玄宝一改往日乖巧的面相,提着剑,朗声道:「众大臣,我亲耳所闻,此贼诓骗父皇,想劝父皇向戎族人求和!蒙此国难,他不思如何规劝父皇重振山河,却巧言令色,想陷各位于不仁不义、割地求荣之地,实在可恶!」 「姚国公,这把剑是当初父皇赐予我母后的,上斩昏君下斩奸臣,今日我便要你用这把剑结束这狗贼的性命罢!」玄宝双手举剑,朝姚国公的方向递出去。 这剑,便是大有来头,乃是皇帝向皇后的所出的聘礼之一。 年岁太久,皇后又一向温柔贤淑,鲜少将此剑示于人前,长此以往,众人便淡忘了此事。如今这宝剑一出,便是要见血之时。 谭相瞪直了眼,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这一步。 「大皇子,你敢!」 第11章 「有何不敢?」姚国公犹豫了一瞬间,在听到了谭相的声音之后立马上前接过了剑,提着手中。 「我谭家乃百年望族,我乃陛下钦点……」 「唰——」 未等他说完,姚国公的剑已经落下。 那道血光,在场的人无人不怵,就算死了进了棺材大约也不会忘记今晚。 「国之兴亡,匹夫有责。诸位可愿随我一同劝陛下回京,纵然是死,你我也要死在京城才不枉这为官一场!」姚国公虎目一扫,气势巍然。 寂静了一瞬,稀稀落落的声音从四周响了起来。 「回京城,回京城……」 这个夜晚,众人收拾一通,准备折返京城。 姚国公之后问玄宝:「此剑可是你母后交给你的?」 玄宝摇头:「自然不是,那把剑还挂在泰元宫呢。」 「那……」 「你认不出来啦?这是我从你营帐里拿的啊。」玄宝瞪着大眼道。 姚国公眯眼,将手中剑凑近一看,哟,还真是自己的那一把啊! 玄宝疑惑的看着他,似乎是在怀疑什么。 「阿祖年纪大了,这眼睛有些不好,实属正常……」姚国公解释道。 玄宝侧开一步,有点儿不信。明明他挥剑杀人的时候干净利落得很,也不见有老年人手抖的毛病啊。 「小孩子家家不要这么多心眼儿,快,收拾东西去。」姚国公见忽悠不过,只好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 玄宝扯了扯嘴角,转头离开。 「你这小孩儿……」姚国公被他临走的那神情给刺中了。 这神情,跟他娘真像啊…… 姚国公仰头,看着渐渐泛白的天空,陷入了温暖又无奈的回忆中。 蔺辉睡了一觉起来,天地已变,群臣上奏,请陛下回京城,与京城共存亡。 「你们——」蔺辉指着座下众人,目光一扫,然后定在了姚国公的面上。 「陛下,北上已无生机,请纳谏言,杀回京城。」姚国公无所畏惧,顶着蔺辉的凌厉的眼神站了出来。 蔺辉再看,座下已无谭相的身影,他去向何处,他心中已明白一二。 「好!好!」蔺辉起身,点头大笑,笑声讽刺至极,「你们要朕回去守着京城,那便回吧。」 这天下,早已不是他的天下,那京城,也不再是他的京城。此刻就连这座下的臣子,也不再是他可以差遣的臣子了。 姚国公看着上座的人,眼神莫辨,陛下已不是当初那个真挚善良的帝王了,他变得面容莫测了起来。或许每一个坐上王座的人都会变得面容模糊,分不清他到底是他本人还是被一个帝王外衣裹挟的傀儡。 这头,齐王的兵马顺利进入了京城。京城一夜之间换了新主,悄无声息又铭心刻骨。 蔺郇并不急着称帝,心腹之患不除,此座不稳。 他留下足够的兵力维持京城的秩序,让权力交迭得更加平稳。他则亲自带领轻骑一路朝北上追去,蔺辉所带兵马有限,而他所领的骑兵乃是军中精锐,以一当十不成问题,更别说对付军心溃散的「禁军」了。 行至洛家凼,他碰到了熟人。 姚后牵着马挡在他面前,道:「王爷若不嫌弃可否多带一个随从?」 齐王上下扫视了她一番,眼神算不得上多尊重,他道:「你?」 姚后也不恼,笑着道:「王爷别误会,我只想第一时间见到我儿子。」 「只要你跟得上。」他一向不喜女人掺入军中,故而神色算不得友好,大喝一声,率先夹着马肚子驶出。 虎落平阳被犬欺。姚后轻叹一声,翻身上马,短鞭一挥,骏马一下子冲了出去。 齐王显然是小看了她,追了三日,她与军士们步调一致,偶尔掉队一小会儿也能迅速追上来,并没有成为他们的包袱。 齐王的脸色也没有变得好起来,他的原则丝毫没有被改变,他不喜欢女人掺入军中,尤其此人还是她。 回京的队伍夜宿笠县,此时距离京城还有一半的行程。 入了夜,众人落脚在笠县的县衙中。 短短数日,蔺辉像是老了许多,他时时发神,双目盛满了不为人知的情绪。 他招来玄宝,取下身上的一块玉佩递给他。 「这是父皇的父皇传下来的,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蔺辉道。 玄宝端详玉佩,的确是他常佩戴的那一块儿,除了睡觉几乎不离身。 「父皇所爱,儿臣不敢夺人所好。」玄宝双手递了出去。 蔺辉微微一笑,眼神里闪烁着慈父的光辉:「这不是给你的,是想让你出门向南找棵树埋下。这玉佩通灵,若埋在大榕树下,定会有好运发生。」 「……」玄宝愣在当场。 「父皇。」 「父皇的话,你不听了吗?」蔺辉假装生气。 「儿臣不敢。」玄宝垂头,心中难过。 蔺辉看着眼前的孩子,他怕过他,怕他成为第二个姚氏,但他也爱过他,并且仍然会继续爱着他。 「玄宝,你要记住,你是父皇的儿子。」他坐在床榻上,眼神十足认真地注视着他。 玄宝点头,怅然若失。 蔺辉满意地笑了起来,道:「乖孩子,去,找颗向南的大榕树将它埋下。」 第12章 「现在?」 「就现在。」 玄宝抬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颗徐徐老去的枯树,他很想流泪,眼睛酸涩得很。 如果这样能让他安心的话,他愿意陪着他犯傻。玄宝转头,默默离去。 「玄宝。」待他跨出门槛,身后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声音。 玄宝满怀希望的回头:「父皇?」 「天黑,小心点儿。」迎着光,床榻边的人看起来有些模糊。 玄宝点头离去。 待他走后,蔺辉起身了。 齐王攻占京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他的耳中了,大势已去,他这个王回不回去都已经毫无意义了。若能陪着京城百姓为之一战,他或许还能垂名史册,可他是叛逃的君王,有何颜面去面对早已被齐王安抚下来的京城百姓? 皇后说得没错,他便是窝囊了一辈子,不仅在政治上毫无建树而且还守不住自己的所爱。 蔺辉的眼中,闪过一道急促的火焰,短暂又明亮。 …… 笠县城外,有哨兵飞驰而来。 「王爷,城内起火了,起火的位置在县衙!」哨兵大声禀报。 齐王勒住马绳,看着浓烟滚滚而起的地方:「看到了。」 队尾,一道身影飞奔而出。 「玄宝!」 齐王脸色大变,顾不得想太多,驱马跟上。 县衙被大火包围,四周的民房都逃出了人,百姓们拎着自家的水桶救火。 火光冲天,照耀着笠县半边的天空。 疾驰的骏马长嘶一声,在火场前面停下。 「玄宝!」一道灰白色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朝里面冲去。 比她更快地是旁边伸出了一只手,牢牢地拽住她的胳膊,不让她离火场近半步。 「你放开,放手!」她像是疯子一样朝他大吼,「我儿子在里面,你让我进去救他!」 「你仔细看看,这样大的火势,你能走进去几步?」他沉着声音问道。 「我不管!我不管!你让我进去,我要救玄宝!」她疯了一般朝他嘶吼。 可他天生冷心冷肠,丝毫不松手。 她急得气血上涌,竟低下头去咬他的手腕。 他痛得皱紧了眉头,竟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真是小看了。 可无论她如何撕咬,他都牢牢地箍住她不让她前进半步。 大火熊熊燃烧,救火的百姓也放弃了,这样的火势根本救不了,只有等着它烧完。 她听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松开牙齿,绝望地扑跪在地上。 「玄宝……」她匍匐在地,披头散发,满脸泪痕。 四周的百姓见了无不动容,虽知道那个黑衣男子是好意,但也忍不住用谴责的目光看向他。 「母后?」 远处,人群背后响起一道稚嫩的童声。 她抬起头,怀疑自己幻听了。 「母后!」他费力地挤开人群,露出了黑黑的脸蛋儿。 这一声,犹如天籁。 她爬起来,踉跄一步,险些坠地。 身旁伸出一只手扶住她,她却不识好地挥开,朝着自己的儿子奔去。 「玄宝……」短短一刻钟,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话。 玄宝同样紧紧地抱住她,心中隐藏多时的委屈和害怕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哇!」他仰头大哭,全然没了往日的老成早熟。 「不怕,不怕,母后在这里……」她搂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用沙哑的声音柔声安慰。 「母后,父皇没了,周相他们都没了……」他突然记起还有重要的事情,语不成调的说道。 姚后恍然抬头,四处寻找。 人群中,姚国公无奈地看着她,似乎也苍老了不少。 姚后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儿子的稚嫩的肩膀。 一场大火,夺去了早已名不副实的天子的性命,以及三十余朝臣和数十护卫他们的禁军的性命。 众人都道这是天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在连老天爷都在作出正确的选择。 玄宝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否则他怎么会活下来。 他奉父皇的命一路朝南去找大榕树,途中碰到巡逻的阿祖,阿祖正准备送他回去,两人便发现了县衙起火了。 「母后,是父皇救了我。」玄宝神色低落的说道。 姚后眼神晦暗,虎毒不食子,他总算没有让她恨他入骨。 第13章 也罢,人走了,前尘尽销,夫妻二人的恩怨也可一笔勾销了。 大火将县衙烧成了一片废墟后总算完全熄灭了下来,她抬头看向齐王站立的方向,他正指挥着带来的人清理火场遗迹,收殓尸骨。 此时还不到她可以松懈的时候,她低头敛下神色,默默地搂紧玄宝。 齐王再入京,便是带回了三十余具尸骨,其中还包括皇帝的。 周麒麟喜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连弑君的罪名都可以不用背,极好,极好。」 宋威表示很郁闷,筹备数年,赢得这般轻巧,他有些没打够。 他父亲宋孝林,也是齐王的左右手之一,安慰他:「以后还有你的用武之地,不必这般丧气。」 「对,戎族人还未灭,是该打起精神来。」宋威忽然惊醒。 郭启义:「……」岁数大了就是不一样,他打得浑身骨头都散掉了,这厮居然还没过瘾? 蔺辉的棺椁被置于乾元宫,依旧还是皇帝的葬礼规格。 估计齐王也没想到,他居然还要负责给对手收尸?这算哪门子叛乱! 可转眼一瞧那对孤儿寡母,他便什么抱怨也不好出口了。 蔺辉的棺椁前,姚后换上一身缟素,跪在灵前,不见哀伤。 「劳烦祖父的事,办得如何了?」她道。 姚国公跪在她的身后,轻声道:「一切皆妥,京城是娘娘的天下,咱们要赢还是有胜算的。」 虽然蔺辉取走了她的册印册宝,但她经营数年,要想让禁军动一动也不是难事。 「找个名目,先将玄宝送出去。」这是她的命门,绝不能落入齐王的手中。 姚国公点头:「娘娘放心,玄宝就交给你二叔。」 姚后抬头,挺直脊背跪在灵前,目视着棺椁双手合十,她缓缓闭上眼。 蔺辉,活着的时候你我争执不休,现在你躺在这里,若你心中还有余憾未消,便保佑这一仗我能替玄宝争赢吧。 她弯下腰,慎重地朝棺椁附身一拜。 蔺辉出殡那日正是春分,阳光明媚,柳树成荫。 礼官站在陵寝前诵读他生平过往,用「孝哀」二字,便将他这一生盖棺定论。 待孝哀帝的棺椁入了皇陵,一切落下帷幕,新皇便要着手登基了。 众人翘首张望,似乎是在等待姚后与大皇子的动作,可左等右等,待大典将要举行了,也没有盼来他们的动静,似已认命。 大典前夜,宫城内外被刷洗一通,洗清了孝哀帝时期的种种「遗迹」。 齐王临时住的政和殿与泰元宫紧紧一街之隔,他稍稍动动耳朵便能听见泰元宫里的动静。 此时,泰元宫内的宫人们正紧锣密鼓地收拾箱笼,明日这皇宫就换了主人,前朝皇后再住在这里就不合适了。 蔺郇闲逛似的走了进来,宫人们见了,不敢阻拦,只有下跪磕头请安的份儿。 「娘娘,齐王来了。」红枣瞧见了,低声对姚后说道。 姚后站在台阶上看着宫人们装箱笼,抬头见齐王散步似的走进来,仿佛逛的是自家后院。当然,过了今晚,这里的确是他家后院了。 「王爷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姚后走下台阶,闲谈般的语气问道。 蔺郇道:「动静不小,就过来看看。」 「打扰王爷了,实在是对不住。」 蔺郇扫了一眼四周,随意道:「你也不必这般急,缓些时候也不碍事。」反正他没有正妃,王府后院还没人能配得上住进这泰元宫。 姚后轻笑一声:「多谢王爷好意了,不好鸠占鹊巢,明日大典过后我便要带着这些杂物出宫了。」 蔺郇仔细打量她,见她心平气和,面上无半点怨怼哀愁,似乎对出宫这件事还抱着几分期待似的。 「王爷,若是没有急事的话不妨坐下聊聊?」姚后笑了笑,率先朝一旁的石桌走去。 蔺郇跟在她身后,背着手,姿态闲散。 红枣见他二人似乎有长聊的意思便亲自进去泡了壶茶,茶端出来的时候两人脸上都挂着笑,似乎聊得不错。 「这皇宫我是待倦了。」姚后扫视四周,指着远处的一株桃树道,「看到那株桃花没有?我刚进宫的时候种下的,如今已长有成年人腰粗了,可见岁月无情。」 「你再看那边的石板,上面的划痕是玄宝一岁的时候刻下的,他才学会走路,时不时地就拽着我在这宫里四处跑。」说起往事,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比这轻抚过脸庞的风还要柔软。 蔺郇听她说着,眼前似乎便真的出现了一个矮小的人儿拽着她的裙子在这殿内殿外跑来跑去的身影。 他眯着眼,神色随之松缓。 「如此说来,我该恭喜你逃脱苦海。」似乎被她身上愉悦的气息感染,他也难得说笑了起来。 姚后挑眉,端起面前的茶杯,道:「该是我恭喜王爷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或许吧。他嘴角一掀,端起茶杯,平举在空中,两人相视一笑,算是以茶代酒了。 「这茶是我一个表叔从云南捎来的,王爷可喝过?」姚后饮了一口之后放下茶杯,笑着问道。 「没有。」 「哦?」姚后疑惑地举起茶杯,「不是说这是云南人十分喜欢的茶,难不成我那表叔上当了?」 「本王一向不爱饮茶,涉猎不多,或许你那位表叔说的是真的。」蔺郇道。 姚后扬眉:「茶有养胃舒肠的功效,王爷不妨多试试。」 「好。」 闲谈至夜色渐沉,他不好多待,便要起身告辞。 不知为何,一向身手矫捷的他起身的时候居然踉跄了一下,若不是反应迅速撑住了石桌,估计就要立时摔倒在她的面前。 「王爷可是近段时间太过操劳,累着了?」姚后随之起身。 第14章 蔺郇闭眼,复又睁眼,眼神似乎染上了一层墨色:「皇后说笑了,本王的身体还没这么弱。」 姚后的笑容渐渐荡开,她挥挥手,立马有两名宫人上前扶住蔺郇。 「王爷累了,扶进侧殿去歇歇吧。」 蔺郇盯着她,眼神里泛出的光不知是失望居多还是愤恨居多。 「姚玉苏。」他咬着牙喊她的名字。 她轻巧抬头,扬唇一笑:「王爷与我有恩在前,我不会伤及王爷性命的。」 女人,要是狠辣起来真的很出乎意料。 「你莫要后悔。」他被宫人搀扶着,双腿犹如钉在原地一般,沉重得难以抬起来,狼狈至极。 他想来警惕性极强,唯独对她放松了片刻而已,却不想这「信任」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姚后抬了抬下巴,扬唇道:「没见王爷走不了路了?还不快背进去。」 「是。」其中一名宫人弯腰,将蔺郇背在身上。 眼见着他消失在侧殿的门口,她脸上的笑意终于散去,沉下脸色问红枣:「祖父那边如何了?」 红枣上前:「趁着主子刚刚牵制齐王的时候,国公爷已经带禁军把齐王的人控制住了。八扇宫门也换了人值守,从今晚到明早,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姚后点头,脸色没有半点放松:「让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今晚尤为重要。」 「是。」红枣同样郑重点头。 擒贼先擒王,这是她发动宫变的最核心的一步。如今齐王的性命已经握在了她手里,明早就看谁能掌握话语权了。 姚后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双手合十在胸前,只求蔺家的列祖列宗能保佑玄宝顺利继承大位罢。 一夜安静。 黎明,姚后派人将齐王「请」了出来。 泰元宫的正殿,她坐在上位,一身黄色的凤袍,端庄大气。 这般人裳浑然一体的效果,大概这世间还未有第二个人能穿出来。 齐王睁眼,双目含着红血丝,看向姚后的眼神里,沉默得让人胆颤。 姚后恍若未见般,抬了抬手,便让人把笔墨纸砚准备上来了。 「王爷,只要你将我所写的东西誊抄一遍,你便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出这泰元宫了。」她点了点下巴,示意他看向一旁的信纸,那上面是她写好的「齐王放弃皇位,愿扶持大皇子登基」的告天下书。 齐王双手搭在扶手上,浑身的气压低沉得可怕,他看着姚后,那是前所未有的憎恶。 「西南子弟兵打了大半年才堂堂正正地走入了这京城,你这三言两语便想抹去他们用性命换来的成就?」他冷笑。 「当然不是三言两语,王爷的性命不还在我手里吗?他们若是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主子,便要听我的。」姚后竖起了脊背,强撑着冷漠的外壳看向他。 「呵。」他轻笑一声,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竟然闭上了眼。 「王爷这是不肯配合了?」 齐王不语。 红枣从殿外急匆匆地上前,弯腰贴在姚后的耳边说了什么。 姚后盯向齐王的方向,眼神震荡。 「娘娘,若不早些拿到齐王的手书,恐怕城外驻扎的军队就要按耐不住了。」红枣小声说道。 姚后咬紧牙关,喉咙上下滚动。 「本宫还能怎么办,他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姚后恨恨地看着齐王,他倒是一派淡定,除了脸色不佳,丝毫不像是一个被「俘虏」的人。 「不如……」红枣俯下身子小声建议道。 姚后摇头否决,取走齐王一根手指去示威,那她和玄宝还能活过这个春季吗? 她盯着齐王,后者闭着眼,无论她说什么都毫不为她所动。 「时间紧迫,主子您得早下决断啊。」眼看着时间不多了,红枣忍不住催促道。 古往今来,无论是兵变还是宫变,重在一个「速」字。 若再挨些时间,齐王带来的二十万精兵还不把姚后母子生吞活剥了? 「带他一起上前殿。」姚后霍然起身,不再和他周旋。 「是。」 太极殿,一切就绪,唯独不见正主。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的时候,却见姚后和齐王一起出现了。 「陛下。」齐王一现身,百官下跪齐呼。 姚后走在齐王的身侧,嘴角绷紧,小声警告他:「实话告诉你,昨晚给你下的药便是云南最毒的木子,三日不服解药就会七窍流血而亡。你大可细细想一想,皇位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齐王瞥向她:「本王以为你和其他人不同。」 他指的是什么,姚后有些疑惑。 「先帝败在哪里,你还是不知吗?」他缓缓闭眼,嘴角挑起一抹轻蔑的笑容。 姚玉苏心里一慌,有种海浪排山倒海而来的窒息感。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宏伟的大殿,两人对峙在中间的过道上,她身穿凤袍,强势得让人难以忽略,他则穿着一身平常的紫袍,神色淡然得像是早已把局势握在了掌心。强,对上了更强。 见此情形,两侧的文武官员都屏住了呼吸,噤了声。 「你什么意思?」她难以控制地问出口,这一出口便是落了下风。 「大皇子殿下。」有人惊讶地喊道。 姚玉苏震惊,转头看向玉阶,在她和齐王交锋之时,本应该被保护在不知名地方的玄宝不知何时走上了玉阶。 「玄宝,你怎么在这里?」姚玉苏上前两步,身侧有手臂拦住她。 第15章 这一次,伸手的不是齐王,却是两名平白冒出来的宫人。 「大胆。」她呵斥道。 两名宫人牢牢地制住她,不让她上前。 玉阶上,玄宝看了一眼姚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助。 「殿下可是有什么要事?」下面的臣子提醒道。 玄宝低头,拿出了一张绢布,上面是写了字的。 「众大臣,本殿下乃先帝独子,先帝崩逝后理应由我来继承皇位……」 姚后盯着玄宝稚嫩的面孔,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塌掉。 「但,我自知能力不济,难以服众。今日在此……」说着,他难以抑制地落下一滴眼泪在绢布上,「放弃继承皇位,并恳请齐王接任先帝重担,登基为帝。」 短短三行话,他念得缓慢又艰难。 可这空旷的大殿上,回荡着他清亮的童声,所有人都听清了。 姚玉苏垂下双手,伸手箍住她的宫人也撤了下去。她缓缓从右侧抬头看去,蔺郇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气定神闲,似早已预料到。 玄宝念完绢布上的字后将它交给一旁的周麒麟,走下玉阶,拉住姚后的手,仰头看她。 姚玉苏低头,看他挂着一脸的委屈,像是被人欺负之后来找寻她的安慰。 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即使再早慧也无法理解今日到底失去了什么。他只是觉得委屈,因为被人逼迫的感觉真的不好。 姚玉苏缓缓弯下腰,单膝点地,伸手抱住他:「好孩子。」 蔺郇是真的狠,她逼着他亲书放弃皇位,他便来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压着玄宝当着众臣的面放弃皇位。 「请齐王登基。」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嗓子。 大殿内,四处响应。 「请齐王登基。」 「请齐王登基!」 群臣接二连三地下跪,匍匐在地,迎接新帝。 姚玉苏抱着玄宝闭上眼,充耳不闻。 蔺郇走到她们母子身边,弯下腰,轻声道:「木子这种毒对于本王来说……还是太轻了。」 说完,他不理她有何反应,大步朝着上座的龙椅走去。 龙椅两侧,早有他的亲信捧着黄袍和玉冠在等他了。 喧闹了一日的宫城终于在深夜安静了下来,在那些静悄悄的角落,蜷缩着夜的对抗者。 新帝将国号改为「齐」,从此「陈」朝成前朝,新朝将会迎来新的气象。 作为前朝皇后,并且是试图推翻新帝政权的皇后,不用多想便知姚后的结局,不是被病故便是被出家,然后某一日待大家想起来了才发现她早已死在道观里。 泰元宫,她遣散了宫人,只留下一直陪着她的红枣红杏。 「母后……」玄宝依偎在她的身侧,睡意朦胧。 姚玉苏盯着那扇殿门,不知它何时会开启。 「玄宝,你会怪母后吗?」她轻声问怀里的小孩儿。 他张嘴打了一个哈欠,眼泪汪汪:「不怪。」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看看父皇,他老人家可得以善终了? 「希望你长大后也能这般想。」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目光始终不离殿门。 玄宝抱住她的腰,脑袋往下一点一点。 「呼——」 不知从何处灌来一阵风,殿内的烛火灭了一盏。 「红枣,带他去睡。」姚玉苏抬头,眼神温柔。 红枣上前抱起早已被周公召唤去的小孩儿,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走。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殿门大开,两侧出现数十名禁军,他们小跑着入殿,须臾间包围了上座的前朝皇后。 最末,一身龙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时,她的心反而镇定了下来。 蔺郇走在她面前停下,见她嘴角含笑,毫无惧意,更别说一丝悔意了。 「大胆,见到新皇还不下跪!」尖嗓子的太监朝她呵斥道。 姚玉苏眉毛一挑,她那身凤袍还未换下,眉间的那朵描绘上去的莲花更加血红了,她扫了一眼那太监,语气平淡:「什么狗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吠。」 她是输了没错,可她是输给蔺郇了,何时输给这些走狗了? 「陛下……」那太监瞪眼。 「退下。」蔺郇挥挥手。 「是。」 姚玉苏单手搭在扶手上,轻慢一笑:「好威武的陛下,果真不一样呢。」 蔺郇也不介意她没有将上座让出来,随意挑了一把椅子落座,道:「朕自然和蔺辉不一样。」 「呵。」 外间,一名穿着铁甲的禁军走了进来,他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置了一杯黄澄澄的液体。 第16章 「陛下,准备好了。」他弯腰对蔺郇道。 蔺郇点了点头,手指抚过腰间的玉坠子,动作轻缓又引人注目。 姚玉苏搭在扶手上的手一紧,眼神钉在那杯不知名的东西上。 「皇后娘娘,朕给你准备的这杯酒可不同于你给朕的那杯,此毒之巨,让人难以想象。」他抬头看向她,眼神暗下几分,「痛苦是痛苦了些,但所幸朕也不曾说过要你轻松些走。」 姚玉苏闭眼,嘴唇发颤。 成王败寇,历来如此,她早已有准备。 「蔺郇。」她睁开眼,桃花眼再不复风情万种。 他轻挑眉毛,双手交叉在胸前。 「可否将你我的恩怨就结束在此。」不要祸及家人,不要连累他们跟着她一起下地狱。 蔺郇笑了起来,他一贯鲜少笑,要么便是真心实意地高兴,要么是真心实意地想杀人。 「姚家,可以放。」 她心里一松。 「你那宝贝儿子,不可以。」 她起身,疾步匆匆地朝他走来,恳求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我所为,他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斩草必除根。」他掀起嘴角,冷漠得让人出乎意料。 「我求你。」她提起裙摆朝他跪下,毫不作假,附身一拜,「他日后没了我,又拿什么跟你作对?你可以削了姚家的权力,可以将他们贬斥,只求你留下玄宝一命!」 要问蔺郇心里爽快吗,看姚玉苏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跪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他可有心情舒畅? 半分也无。 他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冰凉。 「蔺郇。」她膝行两步,抬头拽住他的袍子,满脸泪痕,「你忘了金州城外咱俩的盟约了吗?我背叛了蔺辉,让你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金州城,难道还足以换我儿一条命吗?」 「原来你还记得,你我早有盟约。」他低头看她。 姚玉苏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皇后什么矜持,她通通抛下了。她只想用自己的性命换玄宝平安,就算被圈禁被打压,也请让她的孩子安安稳稳地去过这一生吧。 「你可以取走我的性命来惩罚我,但请你务必放过玄宝。」她拽紧了他的龙袍下摆,眼睛里布满了祈求。 倾城佳人,一笑误国,曾经姚氏也是这般的美人儿。他甚至一度怀疑那些人是见过姚氏的模样之后才写下的那些诗,实在是太贴切了。 眼前的她,比当初他想求娶的少女风采更盛。年岁在她脸上轻轻划过,留下了成熟女人的风情和味道,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他甚至能看清她的桃花眼上扬的弧度,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儿。 也就是眼前的女人让他心境几番更迭,他也曾想给她一个平稳的后半生,让她和她儿子在他的护佑下顺利平淡地过完此生。可他的大度和宽容换来的就是她毫不留情地背叛,就如同她当初为了他背叛先帝一样。 说到底,她在乎的人从始至终就只有她儿子而已。 「好。」 亲耳所闻,她眼里闪过悲凉的惊喜,高高提起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轻轻闭了闭眼,她松开他的衣摆,起身伫足片刻,然后挺直脊背朝着那杯毒酒走去。 托盘里那杯黄澄澄的酒倒映着她模糊的面容,她伸手端起,转头看向蔺郇,心情早已大不同。 「泽愚,谢谢你。」她举起酒杯,既没有勇士慨然赴死的悲壮,也没有临死之际的挣扎留恋,时至今日,一切说开,她反而坦然了起来。 「我俩之间,是我对不起你居多。」她抿唇,一贯从容的脸上浮现愧疚,实打实的愧疚,「七年前,若不是齐王妃代我喝了那碗汤,这世上早已没有姚玉苏,更没有玄宝,这都是我和玄宝欠齐王府的。」如今蔺郇还能放他们一马,实在是大度。 七年前,因为皇宫的内部倾轧,进宫为皇上贺寿的齐王妃误饮了本该端给她的汤,不仅香消玉殒,连带着肚子里还未来得及诊断出来的孩子也一同丢了性命。之后,齐王府再也没有孕事传来,齐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竟成为齐王至今为止唯一的子嗣。 外间盛传齐王思念王妃过度,鲜少踏足后院,所以年近三十还未有一儿半女。 谈及早逝的王妃,齐王面色更沉了几分,偏过头,似是不想听。 虽揭开了他的伤疤,但她终于有机会郑重地道声歉,也不枉她愧疚了这么些年头。 「你今日放玄宝一命,我很感激你。说来,撇开皇权和各自的立场,你我之间并没有其他的过节。」她长舒了一口气,「你放心,待我入了到了地下,一定会念着你的好,一定会忘了所有的不愉快。」 语毕,她低头扫了一眼毒酒,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 毒酒滑过喉咙,有种酸涩的凉意。她的眼角泛出泪光,对这世间唯一的不舍便是自己那懵懂小儿。 玄宝,好孩子,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好活歹活,定要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噔——」 酒杯落地,身着一袭华丽凤袍的女人缓缓倒地。 说不清她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眼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滑落。 酒杯落地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迅速转头,便看见那道身影像是夜风中摇曳的残花,华丽的衣袍裹着她直直地坠地。 「陛下……」周麒麟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内,他惊讶地唤了一声。 蔺郇一个健步上前,扶起倒地的女人。 他说得极对,这毒酒之烈,乃世间罕见。 她也真是刚烈,杯中的酒一滴都不剩,他伸手去探,气息几近全无。 「周、麒、麟!」他转头,咬牙切齿。 周麒麟鼻尖冒汗,手脚发冷。 坊间盛传的聪敏机智的皇后娘娘,您……怎么就这般轻易地从了呢? 金州城外,他曾言愿意保她与大皇子的性命,她若信便全然相托,若不信,一切作罢。 后来虽然她连同他一起算计,他恨得想咬下她身上一块肉来,但从未想过取她性命,就如同她当时也只是药翻了他,而不是真的趁他虚弱之际一刀结果了他。 之所以摆出毒酒,便是想让她也尝一尝被狠辣对待的铭心刻骨的滋味儿。哪知道,她一向狡兔三窟,这一次却连一窟也不留,彻底投降。 第17章 也许,他不仅仅是赢了皇位,更是在她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压得她难以翻身,索幸全盘放弃。 「解药。」 「陛下……这会儿怕是迟了。」 「拿来!」 周麒麟后背冒汗,此毒酒乃黄老岐耗费多年从十几种毒物身上提炼出来的毒汁酿造而成,就凭姚后这喝下去的剂量……恐怕此时已经一只脚踏上奈何桥了。 明亮的乾元宫,数十支手臂般粗的烛火热烈燃烧着,齐齐照亮这冰冷宽阔的宫殿。 伺候在新皇身边的是以前齐王府的老人儿,老太妃身边最得脸的太监——刘德江。此时他佝着腰站在一边小心打量着那头的动静,书桌旁的人迟迟没有翻动奏折,似乎陷入了深思。 「陛下,已经子时了,不如今日就歇了吧?」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蔺郇被他唤回了神,低头一看,刚刚翻动的奏折还原封不动地拿在手里,上面写了什么倒是一个字都没有入他的眼。 「好。」他放下奏折起身。 这下该刘德江惊讶了,这么些天了,今日还是陛下头一次听了他的话在这个时辰歇息呢。 刘德江心里一喜,趁热打铁地道:「陛下,不如去后宫歇?娘娘们都引颈以盼呢。」 原齐王府的侧妃们已经安置在了后宫,各自封了位份,暂且还相安无事。 蔺郇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道:「你又做了哪家的说客了?」 这可是顶大帽子!刘德江机灵地道:「陛下明察,奴才绝不敢做哪位娘娘的说客。只是太后那边嘱咐奴才了,说偶尔也要提醒陛下去后宫走动走动,这样才能开枝散叶,江山后继有人呐……」 说着说着,刘德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索性双腿一屈,噗通跪地了。 「陛下,奴才错了。」 蔺郇脸色冷淡:「太后的意思朕知道了,下不为例。」 「是,奴才记住了。」刘德江松了一口气,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蔺郇抬腿往外走去,也不说去哪儿。刘德江哪里还敢问,赶紧接了旁边小太监递来的灯笼小跑着跟上去了。 夜晚的宫城十分寂静,一座座宫殿像是伏地休息的巨兽,穿行之间,还能闻到阵阵花香。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倒是极有忧思,原本烦躁的心也渐渐被平复下来。 刘德江再不敢吭声,走在皇帝的斜前方,弯着腰给他照路。 鼻尖一股桃花的香味儿飘了过来,蔺郇停下了脚步。 这是走到姚后的泰元宫来了。自姚后出宫后,以往最是华丽热闹的宫殿渐渐冷寂了下来,唯有宫内的桃花还尽情盛放着,丝毫不知主人已离开。 那日她饮了毒酒,本已无生还的可能,是他情急之下一掌拍下去,逼出了大半的毒酒。后来又及时地服了解药,这才堪堪留下一命。 后来她醒了便主张立刻搬离宫城,带着两名贴身宫女和玄宝出了宫,重新住回姚家。如今身体如何,他也没有再关心。 桃花的香味越来越浓郁,待他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桃花树下。风一吹,这一树的桃花刷刷作响,摇曳下落。 他想起那日两人在这树下闲谈的景象,她笑着指着桃树说起栽种的趣事,恍如昨日。 「刘德江。」 刘德江站在不远处,听到传唤,立马上前:「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明日早朝过后,让周大人来书房一趟。」 「是。」 他捻起落在肩头的桃花,双指一弹,桃花飞出了他的手指,在空中飘扬了许久,最终落在桃树下的泥土中去了。 他扬唇一笑,双肩一松,转身走了。 「陛下要封前朝的皇子为国公?」周麒麟站在书房内,听完蔺郇的话有些错愕。 蔺郇正卷起了袖子批注奏折,听到他惊讶的语气,头也不抬的道:「朕不是要和你商议,是让你亲自去宣旨。」 周麒麟无奈,跟了一个决断力强的主子就有这些不好,行动和思想永远在前后脚上。 「是。」虽然表示了无奈,但周麒麟也没有抗拒。只有封了玄宝,给了那母子俩一个安身之处,或许对于陛下来说更能轻松放下。 那日姚氏中毒,眼前的皇帝陛下是如何地慌张他可是全程目睹了的。 捧着圣旨走出书房,新上任的内阁大学士还津津有味的想到若姚氏当时没选错人,今日与陛下并肩而立的场景该是何等的匹配。 此时的姚国公府并不像外人想象中的那般劫后重生的庆幸,他们面临着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 姚玉苏说不出话来了。 出宫以来,修养了七日,她还是没有能张嘴说出一个字。并不是她受的打击太大而不能发声,而是嗓子似乎被那毒酒给毁了,想开口说话,但就是发不出声。 姚国公叹气,姚家两兄弟面上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难道余下的日子就让曾经的皇后娘娘当一个哑巴不成? 权势地位没了都不算什么,可这说不出话,更像是一把重锤,沉闷地敲打在姚家人的心上。 「啊——」 「啊——」 玄宝盘腿坐在母亲的床上,张着嘴,指着自己的喉咙,示意她跟着一起做。 姚玉苏披散着头发,面色已经好了许多,她靠在软枕上,笑着跟着玄宝一起做。 可无论玄宝怎么教,她的嗓子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一般,很不听话。 玄宝毫不气馁,他拉着姚玉苏的手,道:「母后,今日就练到这儿吧,咱们明日再接着练。」他始终相信母亲只是像他小时候那般,认真教,一定能重新开口说话的。 姚玉苏抬头寻找红枣,红枣一见她抬头立马捧着纸笔走上前来。 姚玉苏在纸上写道:玄宝,日后要称呼为我娘。 第18章 这全天下只有一个女人能被称之为「母后」,很不幸地,她已不是那个女人。 玄宝噘嘴。 「听话。」姚玉苏又写了两个字。 玄宝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他是喊惯了「母后」的,一时难以纠正。 「去玩儿吧。」 玄宝眼睛一亮,点点头,穿鞋下地,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并没有同龄人可以和他一起玩,偶尔有大臣携子进宫也是规规矩矩地请安磕头,礼节一堆。可如今到了这姚国公府,礼节并没有宫里那般重,又是自家人,他自然可以撒开了玩儿。 红枣收了她面前的纸笔放好,又倒了一杯热茶捧给她。 「娘娘,可要出去走走?今日天气好,园子里又开了许多花儿呢。」红枣半跪在脚踏上,笑着问道。 姚玉苏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在一边,笑着抬手,意外地抚上了红枣的脸庞。 「娘娘……」红枣有些失措。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能接受失声这个事实,不仅在她面前避而不谈,而且还要日日装作没事的模样,着实辛苦。 可任谁也不猜不到,当她恢复了意识,彻底清楚自己逃过一劫的时候,她心里有多高兴。活着,意味着她可以看着玄宝长大成人,可以看着他娶妻生子,可以再护他一程,多好。 那毒酒,纠缠得她五脏六腑都绞痛不已,如今醒来只落得个「失声」的下场,想来已经是老天爷网开一面了。 「娘娘,宫里来人了。」红杏从外面进来。 红枣起身,疑惑地道:「宫里来人?」还有谁会来? 周麒麟乃是新皇面前的红人,连姚国公都要客气着。 「国公爷不必见外,周某此次来是喜事,还要向国公爷道一声喜!」周麒麟十分会为人,并没有饱学之士的清高,反而处事春风化雨一般,态度十分妥帖。 「这喜从何来?」姚国公意外。 「待贵人出来,周某宣了旨国公爷自然就明白了。」 周麒麟从一进门就态度极好,姚国公也不好说人家是「装神弄鬼」,只好敷衍一笑。那日「宫变」,姚家与蔺郇已经是撕破脸皮了,所以不敢期待什么「喜」。 待周麒麟饮完第二杯茶后,红枣红杏搀扶着姚后现身了。 她已不是皇后,周麒麟便起身拱拱手当作问候了。 姚后并不介意,她微微一笑,当日泰元宫内的凛然气势丝毫不见。此时素装前来,粉黛未施,这一笑,倒让周麒麟生出几分佳人难再得之感。 人已到齐,周麒麟便展旨宣读。 玄宝,大名蔺玄临,皇帝亲自写旨封他为慎国公,赐府邸一座,并尊其母姚氏为太夫人,享一品诰命。 不知是巧合还是蔺郇故意为之,赐与玄宝的府邸正是孝哀帝还是王爷之时的府邸,气派是够了,就是许久没有住人有些冷清了。 「慎国公,领旨吧。」周麒麟将圣旨折好,弯腰双手递给玄宝。 玄宝看了一眼旁侧的母亲,见她点头之后才接手,附身一拜,嘴上念着:「谢皇帝陛下隆恩。」 周麒麟深感诧异,将目光移开看向姚氏,见她面上带笑,温柔无限。 「太夫人,还请多多保重。」许是亲眼见过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场景,周麒麟对这位前朝的皇后总有几分怜悯。 姚氏莞尔一笑,弯腰摸摸玄宝的头,后者帮她回答道:「多谢周大人,我和母……娘会好好的。」 周麒麟是心思细腻之人,从他进门之后到现在,他没有听到姚氏开口说一句话。若说是不给他面子,可看她周身气息柔和,无半点怨怼之意,断然不是记仇的模样。 「太夫人可是身体有恙?」他多嘴问上了一句。 这一问,姚家人面上一片愁云惨雾。 「失声?」龙椅上的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诧异。 周麒麟叹气,拱手相禀:「是,臣也很是吃惊。太夫人这半生经历着实非常人可比,如今又碰到这等事,实在是……」太可怜。 「朕立马修书一封,你无论如何都要请黄老来一趟京城。」蔺郇立马猜测到也许是余毒未清的缘故。 「陛下,黄老岐是个居无定所的人,酷爱游历山水,此时不知道在哪座仙山上炼药呢。」周麒麟皱眉无奈。 蔺郇摇头,低头展纸写信:「朕不听这些,你想办法找到人,就算是绑也要绑来京城。」 周麒麟抬手,轻轻用手指划过额头,有些话憋在他心里很久了。 信写好了,蔺郇抬头看向周麒麟,见他面色有异,似乎有话好说。 「你可是疑惑朕为何对姚氏这般好?」 「好?」这个他倒是没有看出来,周麒麟讪笑,「以臣之拙见,陛下的确是对姚氏过于关注了。」 蔺郇盯着周麒麟,眼神倒是很正常,只是那眼神里的力度倒是有些让他吃不消。 「陛下,臣冒昧说一句,说得不好您包容一二。」周麒麟收敛了神色,正经起来,「姚氏母子的身份和立场在新朝都很尴尬,您的关注对他们来说兴许并不是好事。」 树大招风,何况皇帝与姚氏还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似他这种时常伴君身侧的人自然是能体会一二,可于旁人的眼中,这或许又会是一段口耳相传的帝王风流韵事。 「朕不过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是什么……怜惜?补偿?愧疚? 他何必如此,起初难道不是她宣战在先的吗? 蔺郇单手揉捏眉心,身处帝王之尊,数千万眼睛盯着他,他着实不该随心所动。 「你顾虑得极是,朕往后一定注意。」 姚玉苏的身子一日日好了起来,除了嗓子依旧发不出声以外,倒是一切如常。 姚涛的妻子冷氏派人将陛下赐下的慎国公府里外修缮了一番,因为没有主人的允许,所以格局上并未变动。 姚玉苏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迁居,走之前特地好生感谢了一番冷氏。 第19章 当然,她是说不出话的,只有委任于红枣。 「二夫人,这是主子最爱的枝上樱桃红簪。这些日子叨扰府上,不知如何感谢,小小红簪,望能聊表一二心意。」红枣捧着匣子送上。 冷氏不敢受此大礼,连连推拒。以往姚后风光的时候她们没少沾光,如今她境遇差了些,她也不敢真把她当作打秋风的亲戚。所谓破船还有三千钉,她是一贯不敢低看这位出门子的侄女。 「二夫人就收下吧,这是主子的心意,您不收咱们是不会走的。」红枣上前一步,将匣子往冷氏的怀里一送,态度坚定。 冷氏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只管支声,别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冷氏温柔的看着姚玉苏说道。 姚玉苏笑着点头,当作应下。 道了别,抬脚出了姚府的大门,姚玉苏一眼便看见祖父站在马车旁,似乎是要送她们一程。 姚玉苏抬了抬下巴,玄宝便走上前去道:「阿祖,娘说不必您送了,您就忙去吧。」 新皇登基,姚氏境遇一落千丈,他上哪儿忙去? 姚国公笑着拍了拍玄宝的肩膀,道:「等你什么时候能护着你娘亲了,阿祖就不送了。」 玄宝:「……」这有点儿欺负小孩儿的意思。 姚玉苏站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她笑着看着祖父,心里如涓涓细流淌过。她父母缘薄,打记事以来就没见过父母几回,多是祖父在照拂,如今「落难」,少不得日后要继续麻烦祖父了。 姚玉苏登上了马车,玄宝也不再和他阿祖周旋,瞥了一眼他的坐骑,叹着气坐上了马车。 慎国公府,威严大气,里外占地七十余亩,除了府内有一处闻名京城的梅林以外,内有房屋九十间,大大超乎国公府的礼制,与京城某些王府也不相上下了。 姚玉苏带着众人从正门进入,甫一抬头,「慎国公府」四字便映入眼帘,这字迹雄健有力,非常人能书写出如此气势。她嘴角含笑,似有些苦涩。 蔺郇要是想给人做脸,那可真是细致入微啊。 玄宝看她脚步凝滞,上前一步,伸出手搭在了姚玉苏的掌心内。 「娘,咱们进去吧。」他仰头说道。 姚玉苏心口那缺失的一块儿似乎被他这般举动给填满了,她低头看向玄宝,他虽才六岁,但已明白许多了。 她点点头,主动拉着玄宝的手往里面走去。 慎国公又如何?只要她在乎的人都安然无恙,她便能心甘情愿地从高处走下来。 姚国公站在母子身后,看着那两道挺拔的背影朝前走去,心里的重石头终于落了地。 慎国公府是蔺辉入主乾元宫之前所住的府邸,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没了他的气息,故而姚玉苏还算能接受。 此时正值春日,万物复苏,乃开荒种地的好时候。姚玉苏命人采购了许多种子,有花有树,将它们播种在这宅子的四处,长得快的到今年夏日就能瞧出好景儿了。 「主子,要不要在这廊下栽一株桃树?」见姚玉苏从书房出来,红杏笑着问道。 泰元宫里的那株桃树深得她喜欢,每每心情不好的时候站在树下瞧上几眼,似乎便能拨云见月了。 姚玉苏笑着摇头,拒绝了。 栽下的桃树再好也不是她原本喜爱的那株了,何必睹物思怀? 「不如栽桂花树?」玄宝后脚从书房里走出来,手指间还带着些许墨汁儿,笑着道,「桂花开了还可以入菜,多好。」 桂花树香气馥郁,并不受姚玉苏所爱。红杏看向姚玉苏,后者竟然笑着点点头,表示应允了。 玄宝咧着嘴笑,他一贯馋甜食,尤其是桂花酥。这下可好,以后有吃不完的桂花酥喏! 红枣看向姚玉苏,暗道主子对小主子的态度倒是变了许多,以前是鲜少这般将就他的,就怕养娇气了。 姚玉苏站在台阶上,穿着一身桃白色的衣裳,脸上带着些许看破红尘的淡然,倒生出了一些临风而去的飘渺感。 转眼,盛夏已至。 慎国公府安静得让人仿佛忘了这对母子似的,无论是端午夜宴还是陛下寿辰,慎国公府一概称病不出。 昨日蔺郇寿辰,等了多时也不见慎国公府有人前来。他原本想着就算她不来,玄宝总会来吧,毕竟她最为看重礼仪,且他于他们母子的恩情又非同一般。可左等右等,喝了好几杯凉酒也不见人影,他这才彻底凉下了心。 他既盼她能低调,又盼她能时不时出现在他眼前,就算说不上话,也让他知道她好好的。 可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宫城切割开来,自出宫之后,一次也没有踏回来过。 觥筹交错之间,周麒麟瞥见上座之人偶有失神,目光时不时地看向那空着的位子上,便知道他在等人。 这日休沐,但一大早周麒麟还是进宫了。 蔺郇昨晚喝了凉酒有些头疼,但还是雷打不动地起了早床练了一套拳法才去书房。 他在书房接见了周麒麟,见他面带红光,蔺郇心里有些不快,道:「平时见你这张脸也就罢了,今日休沐,就不能让朕眼睛歇歇?」 蔺郇要是不待见人起来,那真是不留情面,连周麒麟这般跟随多时的老臣也是想刺就刺。 周麒麟苦笑一声:「臣匆忙赶来是要回禀陛下,之前您吩咐的事儿臣办妥了。」 「减税降赋的推行法子拿出来了?」 周麒麟:「……那倒没有。」 蔺郇脸一垮,面色不虞。 「但臣找到黄老岐了,此时他就住在臣府上!」见他似乎下一刻就要赶人,周麒麟赶紧说重点。 果然,蔺郇脸上的阴云尽数散去,迟来的春日总归还是来了。 寿仙宫,冯太后正坐在池塘边上喂着小鱼。 一名小太监匆匆前来,俯下身子在她身侧说了什么。 冯太后侧身看了他一眼,道:「出宫?往哪个方向去了?」 「周大人府上。」 冯太后年逾五十,就算保养得再好也不再年轻,年轻时的一张瓜子脸似乎有垂落的迹象,眼角的细纹和鼻翼两侧的纹路也渐渐明显了起来。 第20章 「好了,哀家让你注意着陛下的身体,可不是让你去探听陛下行踪的。」冯太后扔了鱼饵站起来,旁边的大宫女绿芙赶紧上前伸手。 小太监点点头,心照不宣的道:「奴才僭越了,日后定不敢如此了。」 「好了,下去吧。」冯太后道。 小太监弯着腰退下。 「绿芙,上次哀家让你编造的册子,你可办妥帖了?」冯太后朝着正殿走去。 绿芙弯腰颔首:「事关宋将军,奴婢不敢耽误,册子已经造好了,但凡出众的女子都记在册子上了。」 「嗯,小宋将军于陛下助益甚多,年过二十还没个知心人在府内张罗着,哀家实在是替他着急了。」冯太后笑着,脸上的纹路越发深了许多。 「是,娘娘一贯爱护小宋将军。」绿芙道。 冯太后觑了她一眼,绿芙自知失言,背上一凉。 「哀家是看在他助陛下平定江山有功劳的份儿上才对他多家看顾的,都是小辈,哀家都心疼着你呢。」冯太后像是提点一般,不轻不重地说道。 绿芙浑身的皮肉都绷紧了,不敢抬头:「是,论起太后最爱护的人,那定然是陛下了。」 「嗯。」 又往前走了一段,冯太后道:「你把册子取来哀家筛选着,到时候趁着哀家做寿就把人召进来,总要看过真人才好。」 「是,奴婢明白了。」这下绿芙不敢乱说话了。 微风抚过,寿仙宫的杏花早已落地,结成一个个青涩的小果子了。 慎国公府,姚玉苏正在与玄宝对弈。 路遇强将,玄宝抓耳挠腮,像只小猴子似的,若是浑身长点儿毛就更像了。 情况对他十分不好,一大片黑子被吃掉,他逃无可逃。他捏着一颗黑子儿左右摇摆,想落子儿又抬头看一眼姚玉苏,后者端着茶杯含笑,淡定十足。 「主子,有贵客上门。」红杏撩开帘子进来。 玄宝如获大赦,立马扔了棋子下了地,道:「既然是贵客,那咱们这就去迎迎吧。」 姚玉苏摇头,其用意不言而喻。 红杏上前帮她穿好了鞋子,她指了指自己方才坐的位子,红杏立马明了。 「红杏。」玄宝瞪眼。 红杏笑着落座,捻起棋子:「对不住了爷,奴婢来陪您下一局。」 玄宝:「……」 门口,红枣等着姚玉苏,见她出来,立马道:「陛下带着周大人还有一位老爷子来了,现在已朝正厅去了。」 姚玉苏眨眼,疑惑颇重。 自立府以来,她约束上下,连玄宝都不让他多出门,慎国公府在这京城犹如是隐形了一般,怎么还能招惹到大佛来造访他们这小庙? 两拨人,几乎是前后脚到达正厅。 屋前相遇,她带着丫鬟从廊下走来,他带着人从两侧栽种的松柏路上走来。 四目相对,如雷光迸射。 蔺郇穿着一袭紫色衣袍,束着玉冠,意气风发,不肖多言便能显现出身份贵重。 姚玉苏身着丁香色的襦裙,外面一件月白色的褙子,虽有纹饰,但不凑近看并不显,就如同她此时的地位一般,不加以关注,似乎是忘了有此人。 可总些人,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是无法掩饰其光芒的。 她站在廊下,捻着手里的绢帕,面朝他来的方向,盈盈下拜。 她虽口不能言,但他仿佛能听见她想说什么。 无非是……「参见陛下,陛下万福」之类的废话。 屋内落座,蔺郇仔细打量姚玉苏的神色,见她面容平和,肤色红润,似乎恢复得不错。 「听说你伤了喉咙?」不好直言来意,蔺郇便装模作样地问道。 姚玉苏点头,给了红枣一个眼神。 「回陛下,太夫人虽然伤了喉咙,但身子并无其他不好,劳陛下挂念。」红枣站在姚玉苏身后,福了一礼。 说话的人是红枣,可蔺郇的目光始终落在姚玉苏的身上,问道:「可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姚玉苏除了点头似乎也不能做其他的。 黄老岐在一旁捋了捋胡须,道:「这倒也不奇怪。那毒汁乃是我从数十种毒物中提炼出来的,威力不比寻常,太夫人虽排除了大部分毒素保住了性命,但难免在喝下去的伤及喉咙。」恕他直言,没有伤到肺脏已经算是万幸了。 原来这就是制毒之人。姚玉苏将目光转到这位面容平平但气色却甚佳的老头子身上,他虽着了一身体面的衣裳,但一头白发稍显凌乱,看起来的确有些另类,并且语气中隐隐为自己制出如此奇毒而感到骄傲。 「太夫人莫要憎恨在下,毒是我制的不假,可下毒的却不是我啊。」黄老岐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赶紧撇开关系。 「咳!」周麒麟重重地咳了一声。 黄老岐偷瞥了一眼「下毒之人」,见他面色发黑,这才安分了下来。 蔺郇道:「他虽然喜欢乱说话,但方才那番话却不假,朕将他找来就是想要对症下药,治好你这毛病。」 若说失声之后心静如水是绝不可能的,遭逢大变,她也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命数,起码还能偷捡一命。方才知晓眼前这老头子就是制毒之人,姚玉苏确实生出了一些希望来。可她眼底的光闪现了一瞬后很快就消失了,她皱起了眉头,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蔺郇深沉地看向她,似乎要洞穿她内心的想法。 姚玉苏稍稍侧头,红枣靠近她身侧,明白了她想要什么。 红枣捧来纸笔,姚玉苏往上写了几行字。 蔺郇注视着她,心里对她这般平淡的反应很是惊奇。 写完了,红枣代她捧给蔺郇看。 第21章 上言:承蒙陛下厚爱,愿意为我这戴罪之人费心。只是前半生错谋了太多,也作孽了太多,如今虽不能言,但却平和了许多,想来也是因祸得福。感激陛下特地带着老先生来一趟,这毒不解也罢。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蔺郇一下子就震怒了,他「唰」地一下起身,「难不成你这是在记恨朕?」 留着这毒,这病根儿,岂不是让他日日难眠? 姚玉苏也跟着起了身,她面色上浮现出无奈,她如今跟人争辩不得,连为自己解释也不能。 「为何不解这毒?」他又追问了一次。 姚玉苏指了指他手中的信纸,意思不言而喻。 不解这毒,原因有二。其一,可以让他记住他曾对他们母子做下什么,君恩莫测,此时他还心存愧疚,往后却不知了;其二,她口不能言,便不能出门交际,余生便只能待在人后,再也无法兴风作浪,算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让他能放过他们母子,尤其是无辜的玄宝。 对于姚后这般生下来便高人一等的人,夺了她的声音,便如同削断了她的翅膀,她又如何能如往常般淡定地游走在世家贵族之中呢。 「你这不是不信朕了。」他胸口收紧,仿佛有一把利剑刺破空气朝他而来。 她立在那里,一双明亮的眼眸透着清晰的坚毅。 在她身后,红枣黯然地垂下头。她跟了主子近二十年,哪里不知道她的口是心非呢。 周麒麟想开口劝,蔺郇眼尾扫到,立时抬手阻止。 「既然她不信朕,此番便算朕自作多情了。」他抬起的手驻留在空中,手掌用力,像是用了十成的力道。 周麒麟哀叹一声,垂手作罢。 蔺郇用力地放下手,衣袖划过空中的声音像是穿云之箭,透着一股肃杀。 「走。」他不再看她,抬腿朝外走去。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哪里不知道他是为她好呢。 「陛下!」 走在他身后的周麒麟突然惊呼一声,她双眸骤缩,看着那高大的背影就那样直冲冲地朝着地面摔去。 她张嘴,若是可以出声定然也是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呼。 慎国公府厢房 黄老岐把完脉,转头对着床边的人道:「这是操劳过度,气血一时郁结在心所致,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两天就好了。」 周麒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这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多待几时。 姚玉苏站在后侧一方,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他睡得平稳,可眉头打结,似乎有化解不开的心事。 黄老岐起身,看向姚玉苏,道:「太夫人,老朽多事,可否与你借一步说话?」 姚玉苏虽疑惑,但也点头答应,两人朝着外间走去。 黄老岐算是江湖人士,本不应该与这些达官贵族牵连在一起,一来扰乱心静,二来容易招惹祸事。但他与之前的齐王偶然之间结下了忘年之交,也算是一只脚踏入了这是非当中。 「太夫人,恕老朽冒昧,陛下这病完全是因你而起。」黄老岐不是周麒麟这种文人,他绝不擅长周麒麟那种不显山不露水就向对方传递了想法的招数,他只会开门见山。 姚玉苏挑眉,显然不认同。 「老朽初来乍到并不清楚你二人的恩怨,但就王爷之前的行事风格的话,你和府上的国公爷,是怎么也活不到今天的。」 斩草要除根,这是七岁小儿都懂的道理,何况一贯睿智的齐王。 「若陛下有意要为难你和小国公爷,你二位是在劫难逃。今日无论太夫人解不解这毒,能否开口说话,下场都不会好。」黄老岐见惯了这世间的真情假意,活到他这般岁数,若是要存心说出点儿道理来,还是能让人听进去一二的。 果然,姚玉苏眼神晃动了一下。 「太夫人风华绝代,乃天人之姿,老朽在野之时就时常听闻夫人辅佐先帝的贤名,心生敬佩之余也感叹夫人的不易。」黄老岐笑着道,「难道夫人就甘心余生就在这四方的院子过了?」 姚玉苏缄默不言,神色却没有刚才坚决了。 黄老岐收敛了笑意,朝姚玉苏的侧前方走了一步,两人肩并肩,他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因念着与夫人的旧日情分,屡屡回护夫人。若夫人能有本事让陛下一直念着这情分,不是如有铠甲护体?」这可比剪掉自己的羽翼让他因着愧疚不动他们母子要好上许多啊。 姚玉苏如墨的眼睛一下子就深沉了两分,交握在前的手也收紧了两分。 黄老岐见她有反应,不再多言,笑着将双手往后一背,往前走了。 老朋友,老朽也只能帮你到这儿啰! 姚玉苏心智坚定并非常人可比,可这位看着不着调的老头子却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君恩。 她站在原地,神色严肃。 蔺郇一觉醒来已是天黑,虽脑袋还有几分昏沉,却无大碍。 黑漆漆的屋子,独独不远处的茶桌上燃着一盏灯。 烛火摇曳,照得桌旁的人面容祥和。 火焰冲高了几分,她拿着剪刀轻轻剪短了一截烛芯。 蔺郇翻坐起来,盯着那道身影。 她听到动静,转头看他,莞尔一笑,像是树叶遇到微风之时发出的轻轻响动,那般自然,那般寻常。 有那么一瞬间,蔺郇似乎是看见了死去已久的齐王妃坐在那里,因为他曾经的王妃便是这般时常将笑意挂在嘴角,一生都与人为善。 他有多久没有想起王妃了?即使她死前七窍流血,惨状不堪入目,但偶尔想起她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总是那一抹真挚的笑意,仿佛随时准备好等他回过头来看看。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居然把王妃和眼前的人联系到了一起,她们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啊。 「叨扰了。」他穿鞋起身,准备离去。 「笃笃。」 他触及房门的手暂时停住,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她。 她的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刚才便是从这里发出的声音。 姚玉苏站起身从袖笼里拿出一卷纸,双手捧上,递了出去。 第22章 他单手拿过,展阅。 就那么一行字,他两眼就扫完了。 她认真地注视着他,想知道他是否后悔了。 他将纸捏成一团收在掌中,什么也没说,转头开了房门离去。 须臾,红枣进来了。 「陛下带着周大人走了,唯独将黄大夫留下了。」 她僵硬地肩膀终于松了下来,像是从虎口逃生的羊,面上展露出难得的笑颜。 活下去,似乎也不那么艰难。她透过红枣的身后,看向那开启的房门。 外面是一轮上升的明月,皎洁明亮,让人心生眷恋。 回宫的路上,蔺郇突然向周麒麟提起已故的齐王妃。 「自朕登基以来政务繁忙,还未腾出手来给焦氏一个谥号。」他转头道,「明天就着礼部拟定几个,朕从中作选。」 周麒麟先是一愣,不知道陛下这么在今日想起这事儿来了,莫不是见了姚氏心虚的缘故…… 「王妃是陛下的元妃,拟定谥号的确是关系重大。」 蔺郇道:「她一生不争不抢,谥号也不用过于隆重,以名副其实为佳。」 「是。」周麒麟点头。 焦氏及其族人都是淡泊的性子,陛下御极之后,焦氏一族也没有争着到陛下面前露面,且从未以国丈的身份自居,行事低调,很得他们这些齐王府的老人敬重。 「朕记得王妃还有一个幼弟?如今可有功名了?」 「似乎走了从武的路子。」周麒麟也不太清楚,毕竟太久没有关注了。 「把他拎到朕跟前来,若是可造之材朕也不会吝啬提拔焦氏一族的。」蔺郇道。 马车向前驶去,周麒麟内心疑云重重,陛下这是怎么了?今日明明是见姚氏,怎么一出慎国公府就想起了焦氏? 莫非,真的是心虚作祟…… 在王妃生前,陛下莫不是做了什么自认为愧对她的事,所以要提拔她的族人? 周麒麟心里猫抓似的,痒痒得几乎要豁出命来问问了。 黄老岐在慎国公府待了大半个月,除了每日给姚玉苏扎上两针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动静。 要不是人是陛下亲自送来的,红杏都快怀疑这是个江湖骗子了。 「也不摸脉也不开方子,这是哪门子的大夫啊!」待黄老岐日行两针扎完之后,红杏送他出门后站在廊下小声嘀咕。 玄宝背着手从那头走来,正巧听见红杏的话。 「我看黄老先生可不是你认为的江湖骗子。」玄宝站在她旁边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红杏侧头问他。 玄宝道:「自古以来骗子要么大张旗鼓地骗人,要么故弄玄虚的糊弄人,显而易见,这黄老先生哪样都不占。你看他除了每日出来扎针以外,什么时候在外面闲逛过?我看他为了娘亲的病可费心了,那两鬓的白发都多了好几根呢。」 红杏咋舌,对小主子心生敬畏,道:「小公爷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啊。」 玄宝扬眉,矜持一笑,转头朝姚玉苏的屋子走去了。 红杏伫足片刻,匆忙朝厨房走去。她得吩咐厨房给黄老先生炖点儿汤好好补补,可怜见的,本来头发都没多少,又多白了几根,哎…… 七月二十,太后千秋。今年恰逢新皇登基,太后又逢五十整生,宫里操办得动静可不小。 慎国公府一早就接了进宫贺寿的帖子,不仅如此,太后又让人传了口信,请太夫人务必进宫一叙。 沾着梅香的笺子透着一股股独特的冷香,姚玉苏放在鼻尖轻嗅一下,轻而易举地就识出了这是她最爱的信笺。皇宫易主,以前为先皇效力的人自然也易了主,不奇怪。 「主子,去吗?」红枣伺候在一旁。 自姚玉苏失声以来,深居简出,外人难见一面。如今这样盛大的场合,若是一露面,不知要引多少人遐想呢。 她放下笺子,嘴角含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点点头,眼睛里全是淡定从容。 红枣也不意外,主子生性好强,有人敢朝她伸手,她又怎么能不回敬呢? 一早,姚玉苏就梳洗妥当带着玄宝入宫了。再见宫门,与往常不同,她们得像其他命妇一般排着队进入。 高挑的宫门,威严的禁军,纵然马车排得长长的也是井然有序,丝毫杂音也没有。 玄宝撩开帘子看向窗外,离他不远处的城门便是以前的「家门」,如今再进去,却是以客人的身份了。小小年纪如他,心里也有点酸溜溜的,从前他也讨厌这四方的天,永远森严的规矩,可彻底失去了之后,他也难免再生怀念。 他放下帘子看向端坐在一旁的人,她闭着眼面容沉静,丝毫看不出他这般的落差感。 「娘……」他忍不住喊她。 姚玉苏睁眼,目光疑惑地看向玄宝。 玄宝抿了抿唇,还是决定不问了。 姚玉苏如何看不出他的难受,只是不再是自己的东西,就算再想要也得克制,起码不能让人瞧出来。她伸手抚了抚他稚嫩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寿宴还是承袭了宫里的规矩,皇帝在前面宴请大臣,太后带着嫔妃在后宫宴请女眷。 无论此次受邀的女眷多么用心装点自己,今日最受瞩目的还是只有一人——从前的皇后如今的慎国公府太夫人,姚氏。 自她入殿,各种充满揣测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有人叹息:姚氏太可怜了,先帝能体面地离开是运气,而她这般活下来还不如随先帝去了。 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江山都改姓了,这旧主人见着新主人该是如何的姿态呢?好像太谄媚也不行哦,在场的都是熟面孔呢。 也有人事不关己,认为无论姚氏境遇如何,人家好歹风光过,也不算白活一场,不像她们,这江山再改几回姓都落不到自家头上来,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罢。 众人徘徊不前,无人敢做第一个靠近的人。姚国公府的二夫人冷氏倒是一脸如常地走了前去,笑着和姚氏交谈,不见生疏。 第23章 「太后娘娘驾到!」 外间,小太监一声唱喏,里面的人立时安静了下来。 须臾,一道绛红色身影步入,她体态丰腴,面容算不得年轻也绝不是太老,可气势却足足的,身侧跟着庄妃和文嫔,此二人算是新皇后宫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众人蹲下请安,口中高呼:「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冷氏俯身的同时瞥了一眼身侧的姚玉苏,见她动作流畅地跟着众人一起俯身见礼,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冷氏心里安定的一瞬间也不得不佩服这位侄女,几番境遇下来,她早已练就了一副铁躯了。 冯太后落座后第一眼自然是在人群中寻找姚氏,好在也不难找,她身姿出众,简直是鹤立鸡群。冯太后往后靠上了枕垫,嘴角上扬,抬手叫起。 众人落座,唯独姚玉苏被太后喊住。 「多年不见你,你倒是越来越年轻了。快,给太夫人搬个凳子在哀家身边来。」冯太后笑着说道。 姚玉苏微微一笑,蹲身福礼,意为谢过。 「听说你风寒未愈,嗓子受损了?可好些了?」冯太后关切地问道。 姚玉苏还未作出反应,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弯腰对着太后说了两句悄悄话,太后听完了了然一笑,只道请姚玉苏落座在她右手边,不再追问她的近况。 姚玉苏从容上前,目光移至那位大宫女,后者见她瞧来,落落大方地见了一礼,端端正正地守在太后身旁。 姚玉苏落座,坦然地面对下面众人的打量,连眼神都未晃动半分。 前朝皇后的气势犹在,众人摸不准她如今的脾气,也不敢轻易将话头引到她这边来。 倒是据说备受新皇宠爱的文嫔,屡屡朝她看来,被抓住了也不回避,善意一笑,似乎对她好奇心颇重。 宫里的宴席摆盘精致,但味道着实一般,一则再好的厨子也不敢在宫宴上肆意发挥,多以守拙为重,二来这菜品从御膳房到此处早已千回百转,再好的味道也在路途中失散了三分,所以众人的心思并不在吃上。 「启禀太后,小宋将军在殿外求见。」有宫人来禀。 冯太后似乎并不意外,笑着道:「哀家这里这么多女客,他如何能贸然进来?」 「太后多虑了,女眷虽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小宋将军难不成还能盯着某一个人瞧不成?」开口的是和亲王妃,她是太后的妯娌,说起话来语气自然亲近许多。 「这倒是。」冯太后点点头,「如此,就放他进来吧。」 宋威的名号是早已在京城中传响了的,齐王与苏行一战,宋威便是前锋,直追苏行三百里地,打得他现在都了无踪影。最最要紧的是,陛下如此得力的左臂右膀,这般俊俏的儿郎,尚未婚配。 传言太后有意为小宋将军相看夫人,如今看来此言非虚了。 宋威意气风发地大步跨入,虽未着铠甲,但周身都是从军之人的果敢利落,惹得这一屋子的少女都暗自脸红。 姚玉苏自然不属于「少女」的行列中了,她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年少得志的将军,见他臂膀有力,眼神坚定,便知传言并非夸大其实,的确是一位大有可为的少年将军。 再看座下年岁相仿的女子,或捻帕或低头,个个都是含羞带臊的模样,想来小宋将军也定能挑到心仪的女子为妻了。姚玉苏暗自猜想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杯之时随意扫了一眼冯太后,她似乎也十分喜爱宋威,笑起来的时候那眼角的纹路毫无疑问地出卖了她。 宋威给太后请了安,目光自然而然地瞥到了太后下座的少妇。她与所有人都不同,坐在那里便有一股无形的线将她与其余人划开了界限,她看似在笑,实则保持了一股淡淡的疏离感。 目光对视,他发现自己失礼了,匆忙收回。 反观姚玉苏,她搁下茶杯收回手,连眼皮都没有乱动两分。 「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如今也到了要娶妻的年龄了,若有心仪的女子尽管来找哀家说,哀家舍下这张脸也得给你做成这桩媒。」冯太后道。 宋威拱手:「多谢太后娘娘关怀,只是臣正值为国效力的年纪,不想徘徊于儿女情长,只想为陛下建功立业。」 姚玉苏暗自道:这小宋将军虽战场英勇,可观面相却是一派稚气。可说起这般话来却也不显虚假,反倒是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张扬意气。 「你这样说哀家自然是替陛下高兴的,可纵然如此,也莫要耽误你成家的年纪啊。」冯太后面上笑着道。 宋威小幅度地皱起了眉头,他就说不来贺寿,可陛下非逼着他来,这下可好,又是老生常谈了。 「太后的美意臣知道了,若有心仪的女子一定请太后做主。」宋威表面上应着,心里只想早点儿回前面去,那里多好,都是谈得来说得来的同僚,哪里像这里一般,全是脂粉气,他都快忍不住打喷嚏了。 冯太后又叮咛了两句,见宋威似乎有些按耐不住要走的意思了,这才收敛了一番,准备放他离去。 「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 殿内所有人一震,不比听到小宋将军来得激动,众人更多的是敬畏与慌张。 倒是宋威,终于松了一口气,救他的人来了。 姚玉苏没有放过宋威脸上的一丝一毫的表情,而宋威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的模样自然也尽数收入她的眼底。 宋威:「……」 他一直很疑惑,这从头到尾都在审视她的女人到底是谁? 殿门口,蔺郇步入,他身有七尺,相貌堂堂,一身无可比拟的帝王之气更是衬托得他身姿不凡。殿内众人无不俯身颔首,不敢窥视龙颜。 除却太后以外,唯有一人,她见他步入后,慢条斯理地从座位上起身,从容不迫地微微蹲下了身。 蔺郇来这里的理由有二,一是给太后贺寿,二是救宋威出「牢笼」。 来了之后,找好的理由都成了借口,成为想见她一面的借口。 蔺郇入席,沉眸一扫,微微抬手,身旁的刘德江便拉长了嗓子喊道:「起!」 众人起身,各自入席。 方才还算热闹的殿内如今鸦雀无声,虽有小范围的眼神交流,却没有人敢肆意说笑了。 冯太后嗔怪皇帝:「看你,你一来大家都不说笑了,怪没意思的。」 蔺郇失笑,看着座下的女眷,道:「诸位莫要顾及朕,随意些便好。」 下面静寂片刻后,一位穿着嫩黄色襦裙浅桃色褙子的少女站起了身,她先是对着上座的人行了一礼,道:「臣女不才,愿为太后和各位夫人弹奏琵琶一曲,以供消遣。」 此种场合,能登台献艺的只有两种人——舞姬或事先安排好要出风头的贵女。 「你是哪家的?」这贸贸然跑出来一位妙龄女子,冯太后倒是有些迷惑了,这是谁授意的还是真的艺高人胆大? 「臣女乃户部尚书孟昌之女。」少女恭恭敬敬地道。 第24章 她才说完,落座于她身旁的青衣女子似乎露出了一丝嫉恨,观二人相貌,不难猜出乃出自一门。 冯太后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道:「你有心了,既然如此,哀家就允了你。」 宫人端上了圆凳取来了琵琶,孟女低头谢过,落座抬头。 姚玉苏可见过不少面容姣好的女子,孟女的容姿确属上乘,可眉目之间夹杂着一股韧劲儿,便是这股韧劲儿透着几分不服输的意思。再看她刚刚身旁的青衣女子,此时坐立难安,眼神诸多不自然,若不是旁边的夫人安抚,她估计就要彻底垮下脸色了。 孟女轻轻挑动琵琶,试了两个音之后,便胸有成竹了。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便是这般道理了,众人都在害羞内敛的时候,孟女站了出来,而她确实也有支撑她特立独行的本事。 琵琶声优美婉转,没有丝毫匠气,反而灵动异常。 孟女十指翻飞,音符在指尖流泻,如潺潺溪水,飘逸轻灵。 蔺郇见惯了这种出风头的伎俩,毫不惊奇,可这孟女的琵琶声仍然捕获了他的神思,他收起了轻慢的神色,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两分欣赏。 「叮——」一声极小的声音响起,是酒杯落在裙摆上的声音。 殿内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孟女的身上,丝毫没有发现这边的响动。 红枣弯腰将姚玉苏扶起身,主仆俩轻悄悄地从侧方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门,红枣便要去找身衣裳帮姚玉苏换上。 姚玉苏摇头拒绝,这不是自家的地方,不方便。 红枣读懂了她的意思,一想确实如此,宫里一贯伎俩杂多,有备无患。 「主子,咱们出都出来了,不如在四周转转?」红枣询问道。 孟女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定然有不少的「才女」要一展本领,与其在那里坐着看她们争奇斗艳倒不如散散酒气。 皇宫不比其他地方,不可随意乱走。主仆俩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自然懂规矩,绕着寿仙宫外围散了半圈,待酒意消了便要回了。 「你给我站住!」 走到转角处,不远处传来两人的争吵声。 姚玉苏抬手示意红枣莫要出声,两人先后靠上墙壁,脚下的影子也顿时消减了一大半。 姚玉苏贴着墙壁抬头,正欲听一听墙脚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她的目光从低处慢慢向上滑动……对面的墙脚处同样有一道薄薄的影子。 四目相对,她惊讶瞪眼,他竖起手指贴在唇上,显然是跟她打着同样的主意。 「你今日出这般风头是何故?待孟菁回去跟大夫人一说,你以为你又讨得了什么好了?」 四周寂静,墙壁那侧的声音便显得尤为突出。 「婶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藏拙久了难免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这是孟女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嘲弄。 「这便是庶女的命!你今日大出风头,回了府大夫人指不定怎么收拾你呢,你还做着当将军夫人的美梦不成?」 孟女嗤笑一声:「谁说要当将军夫人了?」 「你难道不是看上小宋将军,特地在他面前摆弄?」 「小宋将军好是好,就是太稚嫩了些,我不喜欢。」孟女轻笑,眼神里含着向往,「既然是做梦为什么不做大一点的梦?」 「你……」 「陛下龙章凤姿,可不比小宋将军好上太多了?」孟女笑着道,「婶娘的好意孟霁心领了,路是自己选的,我怎么着也不能走死了。」 听到此处,姚玉苏挑眉看向对面的人,他同样看向她,两人心知肚明,微微一笑。 「什么死不死的,你这孩子……」 「好了,咱们回去吧,这里也不是什么可以大方说话的地方。」孟女劝道。 两人拉拉扯扯地离开,声音渐渐远去。 对面的「影子」走出了墙壁,露出蔺郇峻挺的身躯。 「陛下。」红枣匆忙下跪请安。 蔺郇一点也没有被别人惦记上的恼恨,看起来心情似乎还不错。他走上前,抬头看了一眼稀疏的月光,道:「月色不错,夫人陪朕走走?」 红枣跪在地上,脑袋越垂越低,当作什么也听到。 姚玉苏瞥了他一眼,很想让他听听自己这话到底有多么的不妥。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姚玉苏嘴角浮现一抹浅笑,率先抬腿朝前面走去。 蔺郇双手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月下漫步,若是少男少女,定然是情意绵绵、缠绵悱恻。 怎奈此二人都是「正经」人士,虽撇除了家国恩怨,但实在难以想象在这两人中出现什么郎情妾意的画面。 纵然有,也只是在某一人的脑海里罢了。 「朕今日才晓得,原来朕这般年纪比宋威也是不差的啊。」他仰头感叹,似乎还很荣幸的样子。 岂止是不差,任何有眼睛的人都不会在此二人中选错吧。 姚玉苏顿步挑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怎么?」 她口不能言,但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传达出的意思可比言语更确切几分。 蔺郇在心里想着,若能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纵然庭院深深,余生也不会太难捱罢。 「夫人是在笑话朕?」 怎敢?她和玄宝还要靠着他吃饭呢。 第25章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红枣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朕追封了焦氏,你可听说了?」他道。 姚玉苏点头,圣旨一出,天下皆知,她虽足不出户,但也不是闭目塞听之人。 礼部拟了三个封号,他从中勾了一个「孝端仁皇后」。 「焦氏福薄早逝,朕把她兄弟提到了跟前,也算照应她娘家了。」他一边走着一边跟她说着近来发生的事情。她虽然不能回应,但他却觉得这般沉默也比后宫妃子茫茫然附和点头要好上许多,起码他确定她能知道他的意思,明白他的用意。 姚玉苏停下了脚步,她看着蔺郇,目光透露出些许挣扎。 「可是有何不妥?」他跨出半步后停下,转头看她。 焦皇后于她有恩,若不是焦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替了她们母子,恐怕今日她与玄宝的坟头草都不知道多高了。但是,撇去私情,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姚玉苏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蔺郇不明所以,眼神含着疑问。 她动了动手掌,他将信将疑地伸出了一只手。 「这样?」 她点头,收回四指,用食指点上他的掌心,慢慢地写下四个字。 「大智若愚。」他低头看着她写,慢慢感知掌心的比划,准确地念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他微微眯眼,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姚玉苏又在他掌心轻轻写下两个字——「伪装」。 焦氏一族在先帝朝的时候她就有所耳闻了,焦王妃父亲约束族人,掌家严苛,族中男子十之有八身负功名,虽官位不显但却不容忽视,这般家风严谨的家族实在少见,焦氏女子也贤名在外,求娶之人不必姚家女少。这样一个家风严正的家族,要么为福要么为祸。 自焦王妃过身之后,焦氏越发低调了起来,但却没有完全隐退,反而在齐王挥师北上的时候站出来充当了粮草官,在齐王身后立下坚厚的盾牌,护着这位天赋异禀的王爷一路擒王,坐上了大位。 有这般功绩在身,焦氏该出头了吧? 并没有。在蔺郇登基后,焦氏不吵不闹,一副忠君至上的姿态,不计个人得失,立马就收获了不少清贵才子的好评。现在蔺郇想起焦王妃了,这不立马追封了她为皇后,并且将焦氏正房嫡子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了吗? 如此,姚玉苏才觉得这位焦氏的掌家人真是高人一位。 蔺郇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姚玉苏的意思。 「焦氏族人一直低调,不争不抢,从未表露出邀功的姿态。」他皱眉,言语中对焦氏多有回护。 姚玉苏微微一笑,言尽于此,并不想再多言,免得落一个里外不是人。 「说清楚,朕最烦话说一半的人。」他却不愿罢休,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为止。 姚玉苏指了指寿仙宫的方向,意思是可以回了。 蔺郇拽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你大胆地说,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说错了也无妨,朕就当没有听过。」 姚玉苏立刻面露无奈之色。 「女子心细,你更是有超乎寻常女子的智慧,你敢这样说,定然是有八九分把握的了。」蔺郇与她相交不深,但总能从她的行为中了解到几分,似神往已久。 姚玉苏左侧眉梢轻轻上扬,倒是没想到他对她有这般高的评价。 「你不说朕不松手。」他拽紧了她的手腕,一副「浑不吝」的模样。 她既惊又恼,两人僵持不下。 在不远处「望风」的红枣却看得心惊肉跳,她连连闭眼,又不敢真的闭眼不看,颇为矛盾。 姚玉苏手腕一翻,欲甩开他的手。蔺郇借着这股劲,反而将她拉动了两步,两人靠得更近了,她的呼吸都能喷在他的前襟上。 这般距离,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冷香扑鼻,他又何尝好受了? 只需一低头,温香软玉伸手可揽。 姚玉苏率先投降,用可活动的另一只手在他胸口处大大地写上六个字——「辉聘吾,焦嫁汝」。 他眼神疑惑了一瞬,然后立时清明一片。 十年前,蔺家有两位少年同时求娶姚氏女,蔺郇在前,蔺辉在后。结果自然是蔺辉抱得美人归,蔺郇则成了日后无数话本中那个失意的男子,不仅失了心仪的女子,也因着与今上争妻的恩怨,被放逐蜀地。 而在蔺郇如此艰难的时候,焦氏提出愿将女儿嫁与他,从此风雨同舟。 这,就是姚玉苏断定焦家并不是清高之辈的依据。 她嫁给蔺辉是一场豪赌,赌一生一世一双人;焦家选蔺郇亦是如此,赌日后此子将一飞冲天,无人可挡。 她输了,焦氏赢了。 「这是咱们之间第一次提及往事。」他眼底微光乍现,难以抑制地流泻出笑意。 她怔住,眼神难得慌乱。 他们其实很早就相识了,那少年时的蔺郇是怎样的呢? 仗剑执鞭,胯下一匹骏马,立于马上的他高挺英俊,无数少女倾心。偏偏他少言寡语,心思深沉,她虽早与他相识却并没有说上多少话,对这样深沉的男子也是敬而远之。他向姚家提亲的时候她一派错愕,连连问祖父,是否弄错了。 姚国公曾言:齐王虽年轻却有些少年老成,况且脾气捉摸不定,难为佳婿。反之,陛下虽优柔寡断些,但胜在脾气温和,择婿还是心软些的好。 那姚玉苏倾心什么样的男子呢?自然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那时候齐王还不是今日威势深重的皇帝,先帝也不是后来那般阴沉善变的人,这二人都不是她真心喜欢的,但先帝胜在会讨人欢心,她的心自然偏向他了。 如今,时移事迁,她早已放下了往日的儿女情长,他却摆出了一副要与她清算往事的模样。 天上,乌云散开,稀疏的月光不知何时浓烈了起来,洒在这二人身上仿佛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此时天地之间,唯有他二人。 「朕想问一句,若你知晓今日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连连摇头。 第26章 她姚玉苏岂是那般见风使舵、沉迷权势之人?十年的世间,经风历雨,她淌过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才练就了今日的「不坏之身」,怎会甘愿再倒回十年前重新选择一遍? 曾经母仪天下是她的荣光时刻,彼时天下女子都以她为表率,何等风光。如今虽在夺位这一仗落败,可她输得坦然,无怨无恨。纵观古今,有几人能有她这般际遇?跌落翻起,生死间徘徊,难道还不足以让她生出珍惜的心思吗? 夜空上的云散开了,全都聚集在了蔺郇的脸上。他收敛了笑意,果断地松开了手。 「夫人一向果敢,朕佩服。」他眼神泛冷,舌尖含着一丝苦涩,双手负在身后,仰头看了一眼月色,转头便走。 她收回手交叠搭在前方,嘴角含着笑意看着他离去。 「夫人,咱们也回吧?」红枣上前,估摸着寿仙宫里的宴席也该结束了。 她含笑点头,低下头数着脚下的石板,心里默念:若能重新再选择一次,我一定会选他的。 祖父说得对,是该选心软的男子。可谁说温柔的男子一定心软?明明刚刚这位才是从头到尾对她软了心肠。 …… 七月流火,燥热的夏天终于在蝉鸣中过去了。 母子俩临窗对读,忽然从红枣口中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淮王回京了。」 不仅是姚玉苏笑了起来,连一贯自恃「老成」的玄宝也露出了白牙。 先帝在世时作下了许多孽,贬淮王离京便是其中一件。如今新皇登基,正是用人之际,难免会想到这位备受文人推崇的风流才子。 淮王蔺轲,生性淡泊,好诗歌词赋,不慕名利,只谈风花雪月,竟然也在文人中杀出了一片好名声。他与姚后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性格,却尤其谈得来,说是愿意交付性命也不为过。 淮王相约,姚玉苏是怎么也要去的。 两人约的地方既不是在京的淮王府也不是哪处私密性极好的别馆,而是闹市中的一家人来人往的茶楼。 二楼雅间,蔺轲正在和茶老板大谈今年的春茶,忽闻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立马起身相望。 「不打扰老爷了。」茶老板识趣地退下。 茶老板推门而出,与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擦肩而过,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五六岁的小儿,玉面可爱,一见便知不凡。 「轲叔!」玄宝从姚玉苏的身后钻出来,跳着就朝蔺轲身上挂去了。 所幸蔺轲虽是文人骚客一枚,但却并不文弱,稳稳地将他接住,顺手举了起来转了几个圈。 姚玉苏摘下帷帽露出真颜,蔺轲一见,不得不感叹岁月的偏心。 佳人还是那般容颜不俗、气质不俗,经历风雨,浑身气势半点不见萎靡,反而有一股让人无比艳羡的恬淡。 三人坐下闲聊,老规矩,蔺轲还是先给小友献上从东边搜罗的有趣玩意儿。 玄宝高呼一声,立马捧着东西到一边研究去了。 「若玄宝是本王的儿子该多好。」蔺轲对蔺辉的儿子垂涎已久了,并一直感叹为何自己没有那么好命。 这般玩笑话,换做一般人早就掀桌离去了。但姚玉苏非常人,她与淮王的交情也非比寻常,自然知道这样的话是赞赏而不是亵渎。 「早就说了让你来海泽,那里虽不必京城繁华却别有一番沿海小地的风情。」淮王道。 姚玉苏轻轻一笑,掀开茶杯,以指尖沾水,在桌面上写道:「多谢。」 淮王这才想起她的病症来了,立马关切的问道:「不是说找到了制毒之人了吗?怎么,还没配出解药吗?」 「解药早就服下了,只是嗓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姚玉苏写道。 「那要多久才恢复?」 姚玉苏又沾水:「看天。」 淮王见她一派平和,面上毫无怨怼之色,既放心又感到惊讶,他所认识的姚玉苏可不是这般生性温和的人呐。他离京的这段日子,一定发生了他所不知道的艰难,不然她这般刚烈的性子哪里能磨得这般恬淡。 「如今陛下召我回京效力,我便能时常照应你们母子了。放心,有我在,你还是可以做那个横行霸道的姚氏女。」淮王笑着说道。 这话,虽然有几分打趣的意思,但仔细品来全是回护。 姚玉苏挑眉,含笑受了,以茶水代笔:「日后就要仰仗王爷了。」 「客气,客气。」淮王双手抱拳,坦然接受。 两人边饮茶边闲聊,玄宝在一旁安静地玩着淮王「敬奉」的小玩意。 「哦——」他小小惊呼一声,仰头看着那弹弓将弹球弹了出去,直射窗外。 姚玉苏瞪眼,玄宝赶紧跑到窗户边往下望,担心是否砸到人了。 「娘,快过来看。」玄宝扒着窗户朝姚玉苏招手。 两人起身朝窗户边走去,往下一看,正好瞧上一副好戏。 纸砚店外,小宋将军正一脸不悦地看着一名青衣女子。 「那姑娘怎么瞧着恁般眼熟?」淮王不愧是风流才子,不看炙手可热的殿前红人,倒注意起人家姑娘来了。 姚玉苏倒是认识,那便是太后寿宴上献曲的孟霁的姐姐孟……孟菁? 此时她正含羞带臊的看着小宋将军,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一股脑地将手里的荷包往人家手里塞,小宋将军倒是第一次遇到这般作风大胆的女子,被她塞得连连后退。 孟菁塞了荷包,转头便红着脸登上马车离开了。 「果然是年轻人,与我们当时可不同了。」淮王感叹。 姚玉苏侧着身子站在窗户一便,看着宋威走了两步将荷包扔给了墙脚衣着褴褛的乞丐,然后轻挑眉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啧啧啧,这般无情的男子,可怜那姑娘一片痴心了。」淮王再次感叹。 姚玉苏收回目光看向他,面色透着一股「不与你为伍」的不屑。 「别误会,我只是怜香惜玉而已。」淮王笑着解释。 玄宝趴在窗沿上,转头看淮王:「轲叔,你府上的花儿够多了,别人家的就别惦记了。」 第27章 「噗——」 淮王被口水给呛着了。 姚玉苏笑着摸着玄宝的脑袋,面上一片慈祥。 …… 自姚玉苏在太后的寿宴上露了脸之后,慎国公府收到的邀她出门的帖子越来越多,对此,她一概回拒。 这天,红杏又捧着帖子踏入书房,道:「夫人,这个你恐怕推不掉了。」 姚玉苏从书中抬头,红杏将帖子放在她手边。 「建和公主请你过府赏花。」 姚玉苏放下书拿起帖子,展开一看,里面的确是建和的笔迹,作为暗号,帖子的右下方还有一枚粗浅勾勒出线条的「杏花」。 姚玉苏了然点头,这是建和公主又相到如意郎君了,请她一同品评。 「主子,去吗?」红杏明知故问。 姚玉苏顺手拿起书敲了一下她的手背,小小的警告一番。 红杏吐了吐舌头,暗自耸肩。 建和公主的风流韵事简直跟淮王不相上下,一个是喜欢搜罗美男子,一个是喜欢往府里的带各式各样的「花儿」,两人若是将府里的男女拉出来摆个阵势,建和公主还不一定会输。 姚玉苏曾为皇后的时候就为这个皇姐头疼不已,但隐隐又羡慕她游戏人生的姿态,万千花丛中片叶不沾身,好不洒脱。 这一次,她自然也应邀前往。 建和公主府有一处荷塘,盛夏及初秋之时荷花满塘,蔚为壮观。若是撑一小舟,置身于荷花丛中,随波荡漾,那才是自在的日子。 此次发帖便是以赏荷花为名,邀请了大半京城的小姐夫人,以及为了掩盖其真实目的也请了不少青年男子。 建和公主并不招呼着众人在一处玩儿,反而放开了府,让各位尽情游览。 待众人散去,她才带着姚玉苏登上一处轻纱四飞的阁楼,隐于纱后,将小半个公主府收入眼帘。 「你瞧,便是那身着白衣的男子,戴着紫色玉冠的那个。」建和公主歪在榻上,伸出团扇指向远方。 姚玉苏眺望过去,三四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她仔细辨认了一番「戴紫色玉冠」的,这才认出了建和的「猎物」是谁。 姚玉苏转头,立马眼神莫测盯着建和。 「你作什么这么看我?」建和公主还莫名其妙呢。 姚玉苏往上看天,从前只觉得建和游戏人生肆意洒脱,今日才知她喜欢在柴薪跺里玩火。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今上的亲信吗?有甚大不了的?」建和摇着团扇,一双细长的美目含情脉脉,似乎是势在必得。 她要这么有胆,姚玉苏也没办法,只得提醒她郭启义是有妻室的人了。 「家花哪有野花香,一直吃腻了一盘菜也得换换口味啊。」建和眨眼,明目忽闪,简直是无理也要辨三分。 姚玉苏什么也不说,只得抚掌,佩服她的「无耻」。 「瞧着,我这就去探探他,若他真是正人君子,我便作罢。」建和起身,摇了摇扇子,走得万般风情。 姚玉苏抬起双手揉了揉额角,真是不明白蔺氏一族为何就没几个正常的。 居高临下,眼瞧着建和拦住了那行人的去处,一招调虎离山便将其余人哄走了,花丛中只留她与郭启义。 姚玉苏生生别开目光,不忍再看下去。 目光由远及近,触及到前面一处矮屋,她微微起身,眼睛半眯了起来。 今日这好戏轮番上演,真是不枉她出门一趟了。 宋威被孟菁半扶半抱的弄进了一处幽僻的屋子,心里怒火万丈,感叹千年道行一朝丧,竟然被这小女子给算计了一把。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宋威咬牙切齿,目射凶光。 孟菁与侍女合力将他推倒在床上,站在床前,主动宽衣解带,面上柔情款款:「将军,小女爱慕你已久,今日愿委身于将军,日后便是将军的人了。」 宋威浑身乏力,额角的青筋还一跳一跳的,身下的动静更是不小。他并非未尝情事,自然晓得这孟氏女给他下了什么药,今日算他马失前蹄,眼看着便要被这小女子得逞了。 他面上浮上一丝受辱的表情,咬着牙,心底怎么也不愿意着这女子的道。 面前,孟菁已经脱得一丝不剩了,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招数,良家女子,竟然像一条蛇一般攀附了上来。 宋威只觉得一阵恶心,他恼恨地偏过脑袋。 他眼睛含着血丝,冒着火焰,这一偏头,便瞧见了窗外的一双眼睛。 「救我!」他精神一振,喉咙冒烟。 孟菁缠绕在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道:「郎君别怕,小女这就来救你。」 「快、快……」宋威看着那双眼睛,充满了希望。 在他的注视下,那双眼睛眨了眨,很快就消失在窗户外了。 他胸前的那团火焰一时间被浇灭得只剩下青烟,愤怒得想要撕碎眼前的女子。 正当孟菁将要得逞之际,忽然外间冒出一道火光,随后便是一群杂乱的脚步声。 「走水了!走水了!」 宋威「得救」了,但同时也和孟菁的名字缠绕在了一起,制造了又一出桃色绯闻。 寿仙宫,冯太后震怒异常,几近失仪。 「孟氏女果然低贱不堪,竟然想出这般下贱的招数逼婚!」 「桑枝,桑枝!」她大喊道。 桑枝,最得她宠信的大宫女,匆忙上前,道:「太后娘娘。」 第28章 「你去请陛下,快去,孟氏女绝不能嫁给宋威,她不配!」冯太后气恼得快要晕眩。 桑枝上前扶她落座,一边吩咐旁边的人倒茶,一边安抚太后:「娘娘不必太过恼怒,宋将军与陛下情同手足,又是陛下最得力的臣子,这个主陛下一定会为他做的。」 「是,是。」冯太后清醒过来,「陛下一贯爱护他,定然不会让这般不堪的女子入宋家门的。」 桑枝点头:「没错,此刻说不定陛下正在想法为宋将军摆脱孟家呢,娘娘又何必去打扰陛下?」 「哀家也是太着急了。」冯太后缓过气来,抚着胸口道,「但无论如何,你得把哀家的话传给陛下,让他务必护着宋威,别忘了宋家于他可是有恩的啊!」 桑枝顺从地点头:「是,奴婢一定将话带给陛下。」并且是原封不动的带给陛下。 太极殿中,宋威跪在御前,满脸懊恼。 周麒麟在一旁仰头叹气:「树大招风,招风啊。」 宋威抬头,狠狠地怒瞪了他一眼。 「陛下,这摆明了是针对宋威的局,你不会看不出来吧?」郭启义上前道。 蔺郇冷冷的道:「朕有眼睛,自然看得出来。」 宋威尴尬极了,垂着脑袋半声不敢吭。 「能让一女子下套,并捉拿当场,你可真是给朕长脸啊。」蔺郇冷哼道。 宋威抬头,吞下万般委屈,道:「臣一时失算,日后定当小心行事。」 「日后?」蔺郇笑了一声,从案桌上挑出了几本奏折扔了下去,「都看看,看看。」 宋威捡起其中一本砸在他脸上的奏折,打开一看,差点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荒谬!」他恼怒得几乎要撕碎这奏折。 周麒麟也捡了两本翻阅了一番,面露忧愁,道:「此事竟然被夸大为陛下纵容宠臣作恶、奸污官家女子了。」 宋威攥紧了拳头,丝毫不必当日的屈辱来得轻。 郭启义也翻了两三本,抬头看向陛下,道:「陛下,这是有人借题发挥了。你要是偏袒宋威,恐怕就会流出你偏宠齐王府旧人的名声了。」 自蔺郇登基以来,始终做到一碗水端平,只要是有才能的人,无论是齐王府旧臣还是新朝的新人都一视同仁。如今此事一出,那些有心之人自然要夸大其实,逼着皇帝出面表态。 「此事已不再是宋威与孟家的纠葛了,是陛下对待新人和旧人的态度了。」周麒麟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同时面露同情之色地看着宋威,「你这也是当了出头鸟。」 宋威早已在心里悔恨千百遍了,他连累了宋家的名声不说,这下还将陛下拉下了水,更是让他无法忍受。 「陛下!」宋威抬头,目含血丝,「臣闯下的祸臣愿意一力承担,臣愿意娶孟家女!」 为今之计,只有娶了这孟菁才能堵住这悠悠之口,否则陛下的威严也将会被他所连累。 「这等不堪的女子,你也愿意娶?」郭启义难以置信。 宋威咬牙,看着上座的人,道:「愿意。」 陛下于他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提拔之恩……太多了,他掰着指头也算不过来。今日若因着他损害了陛下的布局,让人质疑他选贤与能的诚心,那他的罪过更是大了去了。 周麒麟面露欣慰,看着宋威,他总归是跟他父亲是不一样的,陛下的心血没有付诸流水。 「罢了,你要是娶了这孟家女,岂不是证明朕的无能?」蔺郇对他也是恐吓居多,并非真的要逼他娶孟女进门。 「陛下,臣真的是愿意的。」宋威膝行两步,诚意恳求。 周麒麟在一旁道:「眼前也并不是回天乏术,你就别添乱了,给陛下点时间想想如何破局才是正经的。」 蔺郇盯着宋威道:「难为你还是人人口中称颂的少年将军,真是枉担虚名。」 宋威悲喜交加,一时垂头,辩无可辩。 「让你父亲随便找个证人证明是那孟女给你下药即可,岂不是比你把整副身家贴上去好得多?」蔺郇道。 怎料,宋威瞬间精神了起来,双眸明亮:「陛下!」 蔺郇:「……」 「臣真有一证人,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出来作证。」 郭启义道:「可是建和公主府的人?你放心,公主古道热肠,下人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定然肯出面为你伸张正义的。」 「是公主府的客人。」宋威面露纠结的道。 「究竟是何人?」蔺郇疑惑。 宋威抬头挺胸,坦言道:「慎国公府,太夫人。」 蔺郇眼眸骤然缩紧,寒光闪过。 周麒麟暗呼一声:这世间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在场的四人,蔺郇沉默,周麒麟不敢乱言,倒是郭启义不知内情大呼宋威绝处逢生。 宋威跟着蔺郇的时间最长,他观其颜色,似乎比刚才更阴沉了几分。 「陛下,不若臣去求太夫人?」宋威小心翼翼地道。论起本心,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娶那般女子为妻的,太糟污了,他道,「太夫人贤名远播、为人方正,她的话众人一定会信的。」 「你让她如何出来作证?是向众人说她亲自看到你与孟女做那档子事了还是说看到孟女给你下药了?」蔺郇面无表情的道。 宋威一本正经的道:「自然是作证孟女给我下药,趁我体弱无法反抗的时候霸王硬上弓了。」 周麒麟扶额,不知他往日的机灵劲儿是不是都被孟女给药没了。 一个国公府夫人,尤其她还是引人注意的前皇后,如何能站在大庭广众下来说这些话?这不是、不是摆明了说她见到了那不堪的一幕了吗! 况且,这中间还夹杂着姚氏太夫人失声已久的隐情。 此刻,蔺郇真有让宋威娶了孟女了事的打算了。 察觉陛下的心思,宋威面露祈求,万般不从。有一线生机,他为何还要选刚刚的那条死路,他不傻。 蔺郇:「……」 第29章 次日清晨,宋威拖着残破的身躯扣响了慎国公府的大门。 为何是残破的身躯呢?因为蔺郇思来想去气儿不顺,亲自赏了他十军棍,导致他现在走路还瘸着呢。 当然,他罪有应得,不敢找人诉苦,甘愿受了下来。 可这孟女,他是万万不愿娶的,只有来求太夫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姚玉苏早就预料到有他登门这一出,朝廷上的事她知之甚少,但坊间的传闻却是精彩得多,什么样的版本都有,供君选择。 宋威此番并非独往,顺带捎上了他父亲——太傅宋普。 宋普早年投靠老齐王,深受信任,老齐王过世之后他又效忠蔺郇,算是功臣一位了。世人皆知,太傅虽不掌权,可深得陛下敬重,比左右丞相更得圣心。 今日宋太傅亲自登门,一是表明求人的诚意,二是担心宋威搞不定。 姚后虽贤名在外,世人都敬称一声「贤后」,但这声名背后绝不是一个良善之人,否则也不能在权谋倾轧的深宫存活下来。更为令人瞩目的是,即使改朝换代,她与大皇子仍旧体面地活着,风光虽不比以往,但也绝不是任人拿捏之辈。 宋太傅对姚后多有防备,姚玉苏自然也对这位藏于齐王府中的谋臣十分好奇。 慎国公府大门打开,父子二人被请到正厅。 姚玉苏款款而来,一身藕色的素裙,发间三两根玉簪固定,朴素得几乎与寻常官家的夫人无异。 唯独一点,她虽有意收敛,但举手投足依旧端庄耀眼,让人一瞧便知出身不凡。 姚玉苏笑着抬手,邀请两人落座,然后自然而然走到正中的宽椅落座。 宋太傅瞥了一眼,不动声色。 「宋威此番前来是为感谢太夫人那日仗义相助,否则定要酿成错事了。」宋威拱手一拜,并不居高,诚恳谦卑。 宋太傅在一旁道:「太夫人侠肝义胆,老夫定然牢记此恩,日后太夫人若有差遣的地方尽管开口,宋家上下无一不从。」 姚玉苏笑着,给了红枣一个眼色,红枣上前道:「主子说二人不必客气,她只是做了该做的而已。」 宋太傅目露疑惑,为何她不开口却要让婢女转述呢? 「失礼之处还望二人大人勿怪,我家主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风寒虽愈但嗓子却迟迟未见好,如今也说不出话来。」红枣道。 「如此啊……」宋太傅一脸了然,关切的道,「老夫府上有得力的大夫,不如请他给太夫人看看?」 「多谢太傅好意了,咱们府里的大夫医术也不错,只是此病颇耗费功夫罢了。」红枣代为婉拒。 宋太傅眼底疑虑未消,但他顾不得打听姚玉苏的病情,只想让她出面作证。 「太夫人既然嗓子不好,那便……」宋威不想强人所难。 「此事虽难以启口,但非太夫人不能救小儿了。」宋太傅起身,拱手一拜,打断了宋威的话。 宋威错愕地看向父亲,他以为父亲会和他一般收住口。 …… 「她愿意出面作证?」蔺郇扔下奏折,面露不悦。 周麒麟赞赏道:「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这般伸张正义的事情她自然是愿意的了。」 「呵!」蔺郇一声冷笑,却是十足的皮笑肉不笑。 周麒麟紧闭蚌口,不敢再在捋老虎的胡子。 蔺郇起身,双手撑开,气势巍然:「如此,便要藏不住她失声的毛病了。」 「臣斗胆说一句,只要夫人一日不好,这病总有一天要传出去。」周麒麟正色道,「索幸都会被人知晓,倒不如坦然些。」 蔺郇默然,说起来,他才是害她至今不能开口的始作俑者。 见状,周麒麟垂首,有人大概要为此自责一辈子了。 这天,正逢休沐之日,一大早蔺郇就带着小太监苏志喜出了宫,先是在街上走了两圈,巡察了一番民情,然后便不加掩饰地登了宋家的大门。 慎国公府这边,姚玉苏给玄宝请了一个武师傅,从今日起便要教他一些拳脚功夫。玄宝自小便十分聪颖,三岁能背诗歌百首,四岁提笔成行,到了五岁的时候作诗写词已经像模像样了。唯独一点,因着蔺辉不爱功夫的缘故,玄宝似乎也对骑马射箭之类的事情兴趣了了。 此刻玄宝换了一身短打的衣裳出来,不像之前众星捧月的皇子也不像尊贵的慎国公爷,倒有些街头玩耍的平常小孩儿的模样了。 「娘?」玄宝抬头看到院子站着的姚玉苏,同样惊讶。 为了让玄宝提起学功夫的兴致,姚玉苏同样换了衣裳,褪去了端庄雅致的襦裙,穿上了一身胡人的衣裳。 玄宝瞪大眼,像是不认识亲娘了一般。在他短短的人生里,他是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不得体」。她总是很优雅,无论是笑还是怒,都端庄得让人无法指摘。 再看眼前之人,面容还是那般面容,但通身的气质焕然一新,有点儿奇怪,但更多的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新鲜。 「娘!」玄宝高兴地跑了上前,小大人似的背着手道,「娘,你也要跟我一起拜师吗?」 姚玉苏抿唇一笑,点头应是。 玄宝又惊又喜,对百般不想做的事情突然期待了起来。 姚玉苏了然一笑,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母子俩正准备携手拜师,前面突然传来了动静。 「主子,有贵客登门。」红枣匆忙来报。 蔺郇带着宋威周麒麟等人登门,慎国公府的门房早已识得天子真颜,不敢阻拦便一路放行。 姚玉苏带着玄宝接驾,年轻的小公爷面上带着些许失望。 再看蔺郇这边,一路不打招呼畅通无阻地走来,果然见到了不一般的风景。 她大概是要教孩子练武,一身胡人的打扮,衬得她那不经一握的细腰更加柔软,长腿从裙侧露出一角,虽着装得体,但总归是引人遐想。 「夫人免礼,国公爷免礼。」蔺郇抬手。 宋威倒是第一次见这般飒爽的打扮,仿若初识,看得目瞪口呆。 周麒麟道明来意:「听说太夫人愿意为宋将军佐证,我等万分欣喜,陛下此番带我等前来也是想和太夫人对对口词,以免殿前被有心人曲解利用。」 第30章 姚玉苏点头,伸手相请,将他们邀到一旁的亭子里去饮茶。 周麒麟将近两日朝中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番,主要是防着有些人捉着姚氏不能说话这一点做文章。 「太夫人之前对外言是风寒导致的失声,明日上朝便沿袭这一说话,以免前后矛盾。」周麒麟嘱咐道。 姚玉苏点头。 「到时候若有人质疑太夫人的话,太夫人别慌也别怕,我等自然会开口相助。」周麒麟笑着道,「太夫人声名在外,想来也不会有人正面相讽,只是难免要连累夫人清誉了。」 姚玉苏沾了杯中的茶水在石桌上写字:「无妨,我已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一旁始终未说话的蔺郇突然偏了头看向亭外,那头玄宝正在玩弹弓,大概是被中途打断拜师的缘故,所以十分用力。 蔺郇起身,走到玄宝的面前。 亭内的人也停下了交谈,转头看去。不知蔺郇和玄宝说了什么,玄宝将弹弓交到他手里,然后脑袋转了一圈,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槐树。 蔺郇一笑,沉稳地点点头。少许,他稍稍转头,侧身而立,举起弹弓瞄准对面的槐树,沉息一瞬,弹球出射。 「哦!」玄宝一声惊呼,黑亮的眸子瞪得大大的。 两人约定好的那片树叶子瞬间掉落枝头,除此以外,周边的任何一片叶子都还牢牢地生长在枝头,丝毫未受影响。 玄宝一贯机灵,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这人才是高手中的高手,与其拜母亲找的师父,还不如拜眼前人。 宋威起身瞧了一眼,道:「陛下从未在寻常时候展露功夫,今日为小国公爷倒是破例了。」跟随蔺郇已久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喜炫耀的人,虽有一身好功夫,但除了上阵杀敌,从不在平常时候展现,这便是他的性格。 姚玉苏倒是不奇怪,蔺郇的性子里透着七分冷三分执,他不是那些会作诗就摇着扇子四处参加诗会的人,更不是那些会写拳脚功夫就要在人前摆弄一番的人。他能做的远不止人们所想,只看他愿不愿意而已。 玄宝面色激动地跑来,脸蛋儿上浮着两抹兴奋地潮红,他拽着姚玉苏的手道:「母亲,陛下答应教我功夫了!」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 「母亲恕罪,儿子不能拜你请的那位师父了,我要拜陛下为师!」玄宝拉着姚玉苏的手,兴奋地双眼冒光。 这下,所有人的下巴都要触地了。 姚玉苏抬头看向亭外的蔺郇,他正把玩着玄宝的弹弓,对她投来的视线恍若未觉。 周麒麟略微猜到了天子的心思,不敢乱说,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余下宋威,他虽有几分聪明,但于感情之事还有些迟钝,并不解其中的深意。 姚玉苏毕竟是寡居之人,一行人不便逗留太久,待一切交代妥当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姚氏母子换回寻常的衣裳,本应回书房练字看书的玄宝徘徊在姚玉苏的身旁不肯离开。 「娘,你是不是不高兴了?」玄宝端正地站在姚玉苏的面前,小脸绷紧,认真地道,「你要是因为我拜了陛下为师而生气,那我就不拜了好不好?」 姚玉苏看着他,眼神询问。 玄宝低头,有些羞愧。 姚玉苏招手,红杏捧着纸笔过来。 「你为何非要拜他为师?」姚玉苏将写了字的纸送到玄宝的面前,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 玄宝小脸微红,面色有些不自在:「他、他很厉害。」 「我给你找的师傅也很厉害。」姚玉苏写道。 「不一样。」玄宝摇头,小脑袋摆动了两下,他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姚玉苏叹了一口气,玄宝大了,他若是想藏什么话很容易了。从前育儿只觉得繁琐费神,待他稍稍长大了一些才发觉,他已经是一个有思维的「人」了,不再轻易认同长辈的话。 她不逼迫他讲出真心话,只是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像是要拂去他小小年纪却在心底藏着的烦恼一般。 …… 次日,大殿之上,自然有人旧事重提。 「宋将军乃一军表率,却做出如此寡廉鲜耻的事情,难道陛下还要一力维护吗?」知谏院左谏议大夫方闻正站了出来,他年岁已大又是出了名的不怕死,若能因为直言相谏而死在天子的宝剑下,那对于他来说更是无上荣光。故而,明知宋威是陛下的爱臣,他还是要捅开这个马蜂窝。 「宋将军虽有领兵打仗之才能,但品行不端,乃好色之人,如此德行不堪的人怎配为一军之将领?陛下,自陛下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废寝忘食,这才治下这片政治清明,难道这一切就要毁于这一好色之徒吗?」方闻正越说越来劲,几乎要走到宋威面前去喷他了。 宋威闭了闭眼,安抚自己:方闻正是狗,逮谁咬谁,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可这「狗」下嘴太稳准狠了,痛得他们这些人都是精神一振。 方闻正撕开了一条口子,其余人自然追逐而上,你一言我一语,几乎要把宋威钉死在「好色之徒」这块板子上了。 「各位,能否听我说一句?」宋太傅站了出来,他是宋威的父亲,又同朝为官,自然有发言的权利。 「太傅大人,教出此等逆子,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方闻正这一句话,又将火引至宋普的身上。 宋普可比宋威要有涵养许多,他面上一笑,道:「各位要替我管教犬子,我十分感谢,撇除今日这事,便是其他任何时候我也是欢迎的。」 「哼。」不知是谁冷笑了一声,摆明了不给他这个脸。 宋普也不恼,他道:「我也并非是要各位饶宋威一马,只是是非黑白还没有辩证清楚,贸然就给犬子定下罪名,这好像不太合乎律法吧?」 「太傅这是要为宋威开脱了?」 「非也,非也。」宋普笑着摇头,「宋威无罪,怎能用开脱二字。犬子与孟氏之间的纠葛,我也下去调查了一番,发现了事情真相并非尔等猜想的那般,宋威乃被人陷害的一方,我作为他的父亲,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眼看着方闻正又要开口,蔺郇咳嗽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道:「太傅此言,可有佐证?」 「自然是有的。」宋太傅回身,拱手道,「那日在建和公主府上的人不少,正好有人亲眼见到孟氏纠缠我儿并企图栽赃陷害于他。」 蔺郇脸色冷漠,沉默回应。 宋太傅以为他要顺着他的话请出证人,怎奈陛下突然就不开口了。 「陛下,臣斗胆想请证人上殿,还请陛下应允。」如此,宋太傅只好自己给出台阶。 殿内一静,众人心里各有计较。 宋威见陛下没有出声,心里略感奇怪,他们不是在慎国公府都说好了吗?姚氏太夫人也答应了啊。 「陛下,臣请求带证人上殿,还臣清白。」宋威一直不开口,此刻也绷不住站了出来。 第31章 父子俩双双恳求,蔺郇沉默了一瞬,道:「准了。」 殿外,姚玉苏等待已久。 众臣以为宋太傅找的证人要么是建和公主府的下人,要么是哪个有意投靠宋氏门下的官员家眷,心里正打了腹稿准备质疑将要上殿的证人。 此时殿门口,一道靛蓝色的身影出现,众人望去,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 「嘶……」待看清楚了,不知是哪个沉不住气的,深深抽了一口冷气。 姚玉苏穿着一袭绀色的襦裙上殿,低调端庄,比之妇人们爱的浓烈之色,她这一身绀色颇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意思。太极殿,她并非是第一次这般走来了,从前是穿着皇后的吉服,众人跪拜迎接,今日的待遇稍有变化。 龙椅上,蔺郇摇摆不定的神思也在此刻平复了下来,他很想护着她不让她走到众人的眼前来接受这些打量的目光,但既然这是她做的决定,他唯有尊重。 殿内,一片寂静,方闻正之流打好的腹稿也向东流去,不见踪影了…… 姚玉苏走到殿中间,对着上座之人附身相拜。 宋普在一边道:「陛下,太夫人因风寒嗓子受损,暂时说不了话,还请陛下见谅。」 「免礼。」蔺郇盯着她的方向道。 姚玉苏起身,侧头看了一眼宋普,后者道:「陛下,太夫人便是那天在建和公主府目睹一切的证人,臣请她前来便是为宋威作证,还他一个清白。」 众人私语,有些诧异姚氏失声这件事。 太后寿诞之日就从女眷中流传开了,当时谁也没有引起注意,但如今距太后寿诞过去已有两月余,怎么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呢? 「既然太夫人说话不便,那就将你所要做的证词写下来吧。」蔺郇稍稍点了点下巴,刘德江赶紧将备好的笔墨纸砚端了下去,呈在太夫人的面前。 桌椅也随之就位,就等姚玉苏写下证词。 宋威悄悄吞咽了一下,他看着姚玉苏的侧颜,心里砰砰乱跳,又紧张又兴奋。 正如他们商讨的那样,姚玉苏落座之后,从容地写下那日所见所闻。当然,纵火这一细节她便不作详说了。 宋普站在她的身侧,看着她写下对宋威有利的证词,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证词写完,姚玉苏收笔搁置一旁,起身将纸张捧给刘德江,后者接过,呈至天子御案。 蔺郇粗扫了一遍,便示意刘德江将证词传阅。 姚玉苏侧身站在一旁,脸色平静,一声不吭。 蔺郇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脸上,他想从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上看到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失落。她是天子骄女,一路受着追捧长大,做了先帝的皇后之后更是呼风唤雨,此时却因着一桩绯闻案,她走上了太极殿,做了一个任人打量质疑的证人。 说实话,蔺郇不相信她的内心毫无起伏,他不相信她就这般甘愿平淡。 他的目光渐渐变深,滞留在她的脸庞上。她突然抬头,目光朝他袭来,像是席卷了一片狂风,将他镇定的心搅合得风云突变。 他的心突然就急速地跳了两下,像是高山遇见了流水,瞬间面色一热,犹如绝世高手狭路相逢。 须臾,她眼神里的光渐渐收敛,直至恢复平常。 他搁在膝上的手收成拳头,仔细看去,瞧见了她嘴边的一抹浅笑。 春花在他耳边盛放,夏虫发出了愉悦的锵鸣,他突然拨云见雾。 此时,证词传阅完毕,谁也没有注意到发生在两人之间的眼神「较量」。 正如周麒麟所猜想的那般,姚玉苏的证词可信度极高,不仅道出了各种细节,而且前后时间衔接严丝合缝,半点水份不掺。再者,以她的身份,似乎没有必须要为宋威作伪证。 先帝朝留下的老臣对她还存留着敬畏,自然知晓她的人品,对证词深信不疑。新臣对她不是很了解,但光看这证词也无可指摘,再说了,以姚氏今时今日的处境,不卷入这些朝案之中才是上上之策,若不是真心,恐怕她不会冒着被人随意指责评价的风险上殿作证了。 如此,证词得到了大多数臣子的认可,连方闻正都不再出口相讽。 宋普微微一笑,拱手面圣,道:「陛下,一切水落石出,请陛下裁定。」 这时,一直处于「被害者」地位的户部尚书孟昌终于稳不住了。 「陛下,请陛下明察,小女一向恪守本分,绝不是心思歹毒之人啊。」孟昌大嚎一声,出列跪倒。 宋普冷笑了一声,孟昌之辈,尤让人不齿,之前罪名安在宋威身上的时候他半句不吭声,打量着这口气宋家怎么着也得咽下,他什么也不表态,一则怕惹恼了宋普以后不好做亲家,二则有这么多人为他女儿抱不平,何须他亲自上阵? 怎料,今日风向变了,担上放荡不堪、心思恶毒的名声的换成他女儿了。 宋普撇了他一眼,道:「孟大人难不成是怀疑太夫人的做了假证?」 「这、这……」孟昌有苦难言,不敢得罪姚玉苏。 「孟大人当日并不在现场,为何不相信这在场之人说的话呢?」宋普讽刺一笑。 蔺郇面色一沉,他并不喜宋普开口闭口便将姚玉苏带上。 孟昌冷汗直流,他家里女儿不少,若这一个坐实了罪名,那其余的还会好嫁吗?官场上姻亲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不少,他培养了这么多才艺双全的女儿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心思交杂,脑筋转了千百回,最后索性「噗通」跪地,向陛下哭诉了起来。 「陛下,小女爱慕宋将军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如今她失了贞洁,日后该如何做人呐!陛下,老臣家里还有五个女儿,若她们的姐姐被陛下定罪,她们也只有出家做姑子这一条路了啊!」 众人不语,深知一只耗子屎坏了一锅汤的道理。 宋威抱着手斜睨孟昌,丝毫不同情他这个老家伙。 「不成体统!」蔺郇开口道,「太极殿是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为了你两家的恩怨足足耽误了三四天。朕是万民之主,关心的该是军国大事,而不是你们这些弯弯绕绕!」 见天子发火,所有人都垂首不言了。 蔺郇拍了拍膝盖起身,道:「自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之后怎么处理便是你们两家的事情了,其余人都退了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跪安退朝。 蔺郇指了指下方的几位,道:「尔等,到朕书房来。」 众人移步御书房,宋威特地走在了最后,跟在姚玉苏的左后侧,连连道谢。 姚玉苏摆头,示意不用。 宋威沉冤得雪,又精神百倍了起来,姚玉苏说不用他哪里真当不用了,心里盘算着该怎么道谢才好呢。 第32章 书房里,蔺郇直接指了孟昌和宋普,道:「这件事,你们商议处理罢。」 「陛下。」宋普不满,上前准备辩驳。 蔺郇皱眉,阻断宋普的话:「莫非太傅还想要朕定孟氏女罪不可?她年纪尚小,一时走错了路,如今名声已坏,算是已经得到惩罚了。」 孟昌大喜过望:「谢陛下隆恩,臣代孟氏上下谢过陛下。」 姚玉苏瞥了一眼宋威,他似乎并没有异议,对于他来说还他清白就好,他不至于跟这小女子计较。 既然蔺郇都这般说了,宋普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以免留下毒辣的名声。 「陛下,正如陛下所说,小女名声已坏,估计只有出家这一条路了……」孟昌跪在地上抬起头来,面色忧虑的道,「她爱慕宋将军,以至于铸成大错,实在愚蠢。可仔细想来,她也是用情至深了,可否看在她对宋将军一片情深的份儿上,将她许给宋将军,不求正妻之位……」 「不行!」宋威一下子精神抖擞,断然道,「我绝不要这样的女子进我宋家家门。」 孟昌转头看向宋威,道:「宋将军,老夫知道这是难为你了,但你就看在小女对你一往情深的份儿上,接纳了她罢……她这般单纯,又将你奉若神明,定然会对你言听计从,再不敢犯糊涂了的。」 宋威铁青着脸,说什么也不从。 蔺郇睨了一眼宋普,转头对着孟昌道:「孟卿所言,确实难为人了。」 「启禀陛下。」宋普沉吟了一番,站出来道,「老臣做主,愿将孟氏女纳入府中。」 一时间,书房内众人错愕,连同跪地恳求的孟昌。 …… 从宫城出来已是晚霞满天,姚玉苏拒绝了蔺郇留饭的邀请,坐着马车回了慎国公府。 红枣伺候她沐浴、梳洗,待坐上了饭桌,她却一脸沉思之色。 「主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红枣关切地问道。 姚玉苏想不明白,宋普替宋威答应的用意何在,难不成就是为了将孟氏女娶回家好在府里折磨羞辱她吗? 应该不是。宋普为人深沉,虽有睚眦必报的性子,但绝不会做出这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他有百种手段让孟氏女不好过,怎么会通过接她进宋家门来报复她? 若说宋普真的心存一丝善意,决定用个无伤大雅的妾侍之位将孟氏余生安置了,这更是难以置信。姚玉苏倒宁愿相信宋威会这样做,也不相信宋普有这等胸怀。 所以,宋普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难道就为了搏一个宽厚的好名声? 一团迷雾。 直至就寝,姚玉苏也想不出宋普接纳孟氏女背后的深意。 只是世间万事多变化,谁不知下一阵风和雨会吹到何人的头顶上。 姚玉苏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场风雨竟然预定在了自己身上。 御书房,蔺郇沉默以待,周身的气势都凝聚成了低沉的黑云。 周麒麟说完之后只觉得头顶吹风,有凉意渗入了骨子里。 不知从何处流传起了一个故事,说是新皇为了巩固政权、坐稳皇位,用计毒哑了姚皇后的嗓子,让她此生再不能开口说话,无法以真实面目示于众人前。 「真实面目」,太过诛心的四字了。这不仅是说姚氏成了哑巴,还隐晦地指出她受皇帝胁迫,做了一些违背自身意愿的事情,比如上殿为皇帝的宠臣作证,洗清他身上的罪名。 自姚氏那日在殿上作证以后,谣言便不胫而走,直到风雨全城。 周麒麟不知道这是谁编造出来的故事,有眉有眼的,若不是身在其中之人,还真是真假难辨啊。 慎国公府,姚玉苏也从红枣的口中听闻了此事,她同样沉默了起来。 红枣心中十分忐忑,她看向姚玉苏,鼓起勇气道:「主子,这莫不是真的?陛下当初并非要杀你,而是本来就存着让你失声的打算,这样……」这样她便再不能掀起风浪了。 「主子你瞧,陛下虽请了高人到府中来为你诊治,可他每日除了扎针以外便醉心于自己的研究,你的病可好上了半分?」红枣越想越心惊,若真如此,陛下不仅达到了目的还让慎国公府上下对他感恩戴德,连小主子都亲近他想认他做师父呢。 姚玉苏抬眸看向窗外,满眼的翠绿嫣红,生机勃勃。 若照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这一环扣着一环,严丝合缝,的确很符合他一向果敢无情的手笔。 夜,黑漆漆地压在宫城之上。天空风云变幻,不一会儿便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 乾元宫,婴儿手臂般粗的红烛热烈地燃烧着,照耀着这庄严肃静的宫殿。 「啪!」 一声异响,伺候在殿内的宫人全都打起了精神。 龙椅之上,冷峻的男人扔了笔站了起来。他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走动了两圈,忽然转头看向殿外。 刘德江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是丝毫不假的。虽紧张害怕,但他仍旧鼓起勇气上前问询:「陛下,可是需要什么?」 蔺郇看着殿外,听着雷声阵阵,丝毫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刘德江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问。 「时辰不早了,安寝吧。」面前的男人忽然说道。 「是。」刘德江直起身子招了招手,示意宫人们准备起来。 蔺郇立在原处,眼神与外面的夜空是同样的颜色。 …… 雨夜难眠,姚玉苏本已躺下睡着,但几声雷鸣又将她唤醒,无奈之下她只得起床走到书桌前。 白天翻看的书放在原处,看过的地方被红枣细心地夹上了书签。 姚玉苏挑亮了烛火,落座在书桌前,拿开书签,接着白日的地方接着看了起来。 夜深人静,读书的心境倒别有一番滋味儿。本以为会看出睡意来,怎知这写书之人颇有心机,一章接着一章的设置悬念,让人欲罢不能,反倒是越看越清醒了。 此时,院子里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对面的廊下走了出来,他双肩被雨水淋湿了个透,可脚步却坚定地朝着亮着烛火的寝屋而来。 姚玉苏正看到兴头上,并未注意到窗门上倒映出来的影子,她双腿蜷缩在椅子上,一头乌发披在脑后,捧着书看得聚精会神。 「吱呀——」 第33章 寝卧的房门被打开,一股凉风袭了近来。 姚玉苏伸直了脖颈,抬头看去,她以为是红枣进来了。 却不想,静候片刻,一个湿漉漉的身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若她嗓子未损,一定惊呼出声。可如今再怎么吃惊,她也只能瞪大眼睁圆了嘴巴,难得呆楞。 「打扰了。」他一开口,嗓音低沉,面色也是一派沉重。 姚玉苏虽不小家子气,也无太多男女大防的观念,但一男子深夜闯入女子的闺阁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她十分不自在。 再看她此时的姿势,双脚踩在椅子上,双手环膝,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亵衣,从各个角度看都不是能接待客人的模样。 蔺郇环视了一圈,目光扫到屏风上搭着的一件外衣,上前两步扯下来,将它扔在了姚玉苏的身上。 姚玉苏迅速放下腿将衣裳披好,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神色严肃。 他若不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她这次断然没有那么好脾气了。 蔺郇从旁抽来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神色严谨的道:「有些话,不吐不快,恕朕失礼了。」 姚玉苏挺直后背靠在椅子上,仿佛这样能给她一些安全感,让她不至于因衣着不得体而在他面前生出无处遁形之感。 「朕,谋得皇位,一切都是布局已久,包括害你失去掌宫之权的珍妃,都是朕的手笔。」蔺郇发誓,这是他此生最最正经的时候,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蒙上任何一层不可拂去的阴翳。 「政权更替,强者为王,这些不用朕多解释罢?当然,朕也无须解释。」即使是此刻,他也是骄傲的天子。 姚玉苏自然理解,为了让他明白,她还特地眨了眨眼。 「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取代先帝,成为这天子之主。在这过程中虽然手段有明有暗,但朕可以担保的是朕绝无害你之心。」蔺郇看着姚玉苏的眼睛,那是她浑身上下他最喜欢的地方,清澈透明,无论经历多少污浊都还灿若星辰。 「说朕用计毒哑你,简直是无稽之谈。」说道此处,他胸口仿佛激荡着一股吐露不出来的郁闷和愤怒,「朕如此……保护你,他们竟胆敢作这般猜想!」说道此处,他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之感。 蜀地湿热,他一待就是十年,这十年他回过几次京城,但与她不过是遥遥相望数次,知晓她过得不错他也就完全放下了。他筹谋布局,练兵征伐,为的就是有一日光明正大的打回京城。这其中,不得不否认的是他也想让她看一看,当初他放弃的人究竟是龙是虫,她一心辅佐的人又究竟值不值她全力相助! 这一路,艰难重重,可无论多么难,若要触及她的利益或是伤害她,他宁愿绕道千里,重新再来即可。譬如珍妃,她善计善毒,一剂毒药将皇后药翻不是更能打击蔺辉吗?可事实上是他连这样的念头都不准自己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里含着千钧之重,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体会一二。 她……沉默了。 京城一直流传着一出话本,是关于她、蔺辉还有眼前人的。故事讲的是二男争一女,女子选择了一个命定的下场不会好的男人,而伤害了另一个真正顶天立地、呼风唤雨的好男儿。这话本虽然改编成神话故事,但明眼人稍稍一想便能知道它映射的是谁。在蔺郇登基之后,这类的话本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盛传了起来,前些日子她还听说有一出甚至改编成了剧目,要在有名的戏院登台演出了。 这些人当中不乏有真正为她惋惜的人,但更多的人是觉得她识错了人,有眼不识泰山。甚至于在这些达官贵人、名门望族当中,依然有好整以暇准备看她笑话的人。 来来回回的猜测,层出不穷的臆想,几乎要把三人之间的故事坐实了,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可惜,直至蔺郇刚刚说出了那番话,她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是想要娶过她。 两颗坚硬的石头相碰,碰撞之时,便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之时。 她可以牢牢地固守她和蔺辉的关系,他是王,她是后,各司其职。但若换了眼前这人,她根本无法想象。 蔺郇盯着她的神色,见她从惊讶、疑惑再到镇定,他的脸色同样逐渐变化。 姚玉苏低头抽出笔架上的小狼毫,沾了沾砚台里的墨,铺平纸张。 他不知的是,他同样有一双动人心魄的眸,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你会错以为他肯以命相付。她唇角稍弯,竟不知自己到了这般境地了还能有如此收获。 「我从未相信外面的谣言,更不曾怀疑陛下对我们母子的回护之心。陛下无须在意外人的眼光,各种内情只有我等明白。」 蔺郇扫了一眼,像是不甘只得到这寥寥几语的回复,又拿起来看了两眼。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而已?」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纵然姚玉苏全明白,此时也只有装作不明白。她笑了笑,眉梢都卷着温柔的情意。 情意……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果然,下一刻她又在纸上写道:「时辰不早了,未免引起异动,陛下还请回吧。」 蔺郇低头,以手撑住全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是一位英俊的男子,加上又有一身压迫感十足的气势,仿佛坐在哪里哪里便是他太极殿的龙椅。 姚玉苏拢住外衣罩住全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离去。 「噔。」他霍然起身,拉开椅子,一脸沉郁之色,似乎下一刻便能踹翻挡在两人之间的书桌。 他气势汹汹地盯着她,仿佛漏夜上门找人麻烦的人是她。 她同样起身,站在原地回视他,眼神清明。 「朕要你一句真话,你敢答吗?」他扬起唇角,似怒似笑。 姚玉苏眼神如流水,晃动了一下,然后才点点头。 「你可知……」他倾身向前,稍稍停顿一刻,眼神充满强势和逼迫,「朕心悦你。」 帝王之势席卷而来,就凭此刻,姚玉苏也敢说他这个皇帝比蔺辉当得要成功,起码,他成功地唬住了她。 两人之间的气场像是被一股旋风吹动,荡来飘去,空气中都是紧绷之感。 沉默不对,即时回应又太假。 她稍稍想了片刻,在他炙热的眼神下,居然点了点头。 轰—— 山洪爆发了,黄河决堤了,日月为之颠倒。 …… 待姚玉苏回过神来,只余下面前地上的一滩水渍,人已没了踪影。 她察觉不对,抬手摸了摸脸蛋儿,是烫的。 她缩回椅子,环抱膝盖,不敢置信自己真的就那样作答了。 第34章 他问敢不敢,她还就真的敢了。 姚玉苏仰头看向房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这一切归咎于这雨夜的缘故。 不行,耳朵也开始发烫了,她双手覆耳。 …… 乾元宫的寝殿,蔺郇悄无声息地潜入,挥了挥手,床上替代他躺着的人立马起身,顺便将他一身湿衣带走。 他没有沐浴,就这样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躺下,身上虽携带有股雨水的湿意,但心里却是燥热难耐。 她知道,她竟然真的知道!不,她理应知道,她那般聪明怎么可能对他这一系列行为孰若无睹。 可让他不敢置信的是,她没有回避,就那么坦然地看着他,诚实地作了答。 可躺五六人的龙床突然就变得狭窄了起来,根本不够他施展。 这一腔热血该往何处发泄? 他索性腾地一下翻了起来,下了床,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大步流星地朝雨夜中去了。 次日一早,寿仙宫的太后便得知了皇帝昨晚的行为。 「雨中舞剑虽别有意趣,但龙体为重,皇帝还是太任性了些。」冯太后用完了早膳,擦拭了一下嘴角。 桑枝端着蜂蜜水上前,道:「太后说得是。」 「对了,让你打听的事儿,如何了?」冯太后端起茶杯,用茶盖拂了拂面上的茶叶,小声道。 桑枝走上前一步,道:「太傅大人与娘娘所想的一致。」 冯太后微微一笑,似乎十分满意。 …… 「赐婚?」蔺郇将太后请到上座落座后,回身坐在了太后的旁侧位置,有些惊讶,「宋威可知晓?他可满意母后相中的姑娘?」 冯太后特地来找皇帝便是要让他给宋威赐婚,人已经看好了,左丞家的孙女,闺名月如的。 「他年纪尚轻,除了看看相貌以外,还能看什么?哀家是过来人,眼光不会错的,左丞家的孙女聪慧贤淑,定能降服宋威这只猴儿的!」冯太后笑意满满的说道。 蔺郇单手搭在矮桌上,微微搓了搓两指,沉吟片刻:「这旨意朕可以下,但母后最好还是让宋威知晓才行,他是什么脾气咱们都知道,惹急了撂挑子也是有可能的。」 冯太后皱眉,她是被上次的事情吓怕了,万一再冒出这般「有胆识」的姑娘,那宋威还能侥幸躲过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做主给宋威相一门媳妇儿,到时候亲一结,也就没人再惦记正妻这个位置了。 「让他知道也好。」冯太后点头,「他是个驴脾气,犟起来十匹马也拉不回。」 说道此处,发觉自己太过外露了一些,她笑着看向蔺郇,道:「皇帝也别怪哀家插手臣子的家事,宋家没了掌事的夫人,也没人操心宋威的婚事,哀家就越俎代庖了。」 「母后这是什么话,宋家于朕有恩,便是母后拿宋威当作亲生儿子对待朕觉得也是应该的。」蔺郇面色如常的回答道。 冯太后的耳朵像是被「亲生儿子」刺了一下,不自觉地有些心虚,笑了笑,没有接话。 待太后一走,蔺郇便让人把口信捎给了宋威,具体答不答应看他自己。 宋威倒是不奇怪太后会插手他的婚事,因为自他记事以来太后便对他十分关注,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有些关注过度了。他得了消息便去找父亲商议,没想到宋太傅也十分赞同这门婚事,让他入宫复旨。 「左丞家的孙女,我怎么没印象?」宋威有些糊涂,都说好,到底好在哪里为什么他全无印象? 宋普道:「好便是好,你娶回来就知道了。」 宋威嬉皮笑脸地:「爹,照你这意思,要是我不满意了还能退回岳父家去不成?」 宋普从公文中抬头,神色严肃。 宋威背上一凉,赶紧乖乖退下。 坊间,关于皇帝与慎国公府的传言依旧,但自那夜之后,身在其中的人不再在意,谣言也就失去了它的破坏力。 倒是黄老岐这边有了进展,他耗费了两三月的功夫,终于配出了良方。若他再不拿点儿本事出来看看,估计红枣红杏便要扫他出门了。 「啊——」黄老岐站在姚玉苏的面前,张大嘴。 姚玉苏同样张嘴,试着发声。 无声。 「再来,啊——」黄老岐毫不松懈地道。 姚玉苏抿了抿嘴唇,感觉到拽着自己的手便紧了,一低头,正和玄宝紧张的小眼神不期而遇。 她笑了笑,抬起头:「啊……」 「啊!」玄宝欢呼一声,满脸惊喜。 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兴奋异常。 就连姚玉苏自己也十分吃惊,她已经做好了又是空欢喜一场的准备了,没想到真的发出声音来了。虽然她这一声虚弱又无力,但好歹是能发声了。 黄老岐同样满意地点点头,收起自己的银针,道:「按着老夫的方子再吃个把月,说话估计没问题了。」 红枣半跪在姚玉苏身旁,喜极而泣:「主子,你听见了吗,再过一个月你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姚玉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点点头。 玄宝尤其高兴,他是个过于克制的小孩儿,如今竟然也激动得快要上房了。 这等好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就传入了蔺郇的耳朵,他批着奏折的手停顿了好久,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 「信使」周麒麟走出宫门,仰头暗叹:英雄难过美人关,眼瞧着又是一出孽缘啊。 …… 待到枝头的绿叶泛了黄意,炎热的夏天悄然离去,凉爽的秋天来了。 建和公主相约姚玉苏出门秋游,后者欣然应允,带着又拔高一寸的儿子郊外赴约。 建和将秋游的地点选在西郊的猎场,那里守卫森严,等闲之辈连远眺一眼都是奢望。姚玉苏一行人到了猎场的门口,建和远远地朝他们招手示意,她骑在马背上,高贵又活泼,真是譬之太阳也不输光辉了。 第35章 无论是大陈还是大齐,这都是活得最潇洒的公主。 「慢吞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半路走丢了呢!」建和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旁的随从,笑着走来。 玄宝一见她,脸蛋儿就开始发麻。 果然,建和的目标就是他。 「姑姑的好侄儿,你可又长高了许多啊!」无论玄宝一岁两岁还是现在的七岁,她打招呼的方式永远是捧着他的脸蛋儿一阵揉搓。 玄宝一张小俊脸被揉搓得变了形,他木然地站在那里,等待他姑姑慷慨松手。 「啊——」 这一次,建和可没有轻易放过他,她撅起红唇在他的脸蛋儿上印了一下,给了他多少男子都梦寐以求地香吻。 可回答她的,是玄宝犹如被蜘蛛爬上手背的惊恐尖叫。 建和偏头看姚玉苏,疑惑地问她:「你家小公爷是喜欢女子的吗?」 玄宝甩开她的手,以平生最快地速度跑到了马槽那边,他要找到水来洗脸。 姚玉苏无语,红枣代为解答,语气带着几分埋怨:「公主,小主子最讨厌别人碰他的脸了,连主子也不例外。」 建和瞪眼:「那我这算是摸了老虎屁股了?」 姚玉苏笑了笑,道:「嗯。」 建和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开始惊奇姚玉苏能发声这件事了。 「可以说话了?果然是神医啊!」 闲谈了一会儿都不见玄宝回来,姚玉苏要带着红枣去寻。 「我在前面等你们,找到人了替我道个歉。」建和翻上马背,笑得放肆且毫无诚意。 这猎场虽大,可论危险倒不如京城任何一条街来得危险,所以姚玉苏并不怎么担心玄宝的安全,她只是怕他又躲起来生闷气,在他小薄子上狠狠地给建和记上一笔。 绕过一排马槽,前方便是一排小屋,屋前站着一大一小男子和一匹马。 背影高大的男子正在刷洗一匹小马驹,它应该是去泥堆里调皮了,红枣色的毛发上全是泥印子。为它刷洗的男人经验老道,小马驹舒服得直哼哼。 玄宝就蹲在男子的身侧,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有时候还不自觉地点点头,像是半个小行家似的。 姚玉苏走上前来,这一大一小都直起腰看了过来。 「母亲。」玄宝笑着喊道。 刷洗的男子抬头,一贯冷峻的脸庞上难得带着些许和煦,他朝着她点点头。 红枣在她身后下跪:「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这位悉心刷洗小马驹的男子正是本应坐在太极殿处理国事的蔺郇,难得休沐,他自然也要出来散心透气了。 母子俩站在一旁,看着蔺郇将小马驹一点点地打理干净。 刷洗完,他将刷子扔进了水桶,拍了拍小马驹的屁股,后者往前一蹿,立马在草地上欢腾地跑了起来。它确实是一匹难得的小马驹,红枣色的毛发,油亮顺滑,四蹄有力,跑起来的模样也是野性十足。 小马驹欢快地在阳光下甩着脑袋,藏在身上的水珠立马四溅开来,不一会儿,它的毛发就干了一大半。 姚玉苏不爱骑马,但此时也喜欢上了这匹小马驹,这活泼调皮的样子实在是招人爱了。 玄宝早已心动难耐,看着一旁弯腰洗手的蔺郇,磨磨蹭蹭地挨过去:「陛下。」 「嗯?」蔺郇洗了手,将压在腰间的前摆放下,动作随意,但总是透着一股攥人眼球的劲儿。 「陛下,臣可否骑一下这小马?」玄宝大胆地问道。 蔺郇抬头:「暂且不行。这小马驹乃难见的汗血宝马,天生野性难驯,你这时骑上去恐怕不消半刻便会被他摔下马背。」 玄宝一脸失望,留恋地看着草地上撒欢儿的小马驹,道:「如此,那便算了罢。」 「除非你愿意去驯服他,做它的主人。」蔺郇道。 玄宝强忍失落的面庞一下子就升起了希望,他上前一步,仰头看蔺郇:「陛下所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可你要做好准备,这野马可不通人性,难免会被摔得鼻青脸肿。」蔺郇低头对着玄宝说话,可余光却一直注意到姚玉苏的动向。 果然,她站出来了,坚定不许。 「母亲。」玄宝恳求地道,「就让儿子试试吧。」 姚玉苏摇头,神色没有半点儿的可商量的余地。 驯服野马那是行家里手才能做的,玄宝才六岁,他不知轻重胆大就敢上,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摔成残废。 无论玄宝怎么恳求,姚玉苏不为所动。 蔺郇负手站在他身后,也不帮忙说情。 玄宝颇感失望,闷闷地走到一边,坐在草地上撑着脑袋看着小马驹,一脸向往。 蔺郇对姚玉苏道:「素日里绷得太紧,这时候就让他放松放松吧。」 自那雨夜冲动来访之后,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地说话。 姚玉苏偏开头,不发一语。 「朕听说你已经能开口了,却还这般敷衍朕,是想被治个御前失仪的罪名吗?」蔺郇沉下声音问道。 姚玉苏惊讶转头,被秋日阳光照红的脸蛋儿上是一脸的匪夷所思。 「请陛下恕罪……」他是江山万民之主,她纵然无法理解他突然变换的态度,但也从善如流的认错。 这声音,嘶哑破碎,像是扯着一块儿羊皮在树干上摩擦,说的人费劲,听的人更是要皱眉。 「什么,朕听不清?」他眯眼弯腰,偏过头将耳朵转向她的方向。 这般难听的嗓音比起当初她那一把鹂鸣似的嗓子,简直是差之千里。这样的声音,能比她闭口不言更让她懊恼郁闷。 第36章 好不容易,她鼓起勇气在他面前说话,可他却这般恶劣地戏弄她,简直是一种羞辱。 蔺郇见她不出声,正起身子看她。 哈! 见过温柔端庄的她,虚情假意的她,还真少见这般怒气腾腾的她呢。 她站在那里,双颊升腾起绯红的怒火,明亮清澈的眸子里携卷着滔滔火光,像是一把带着火焰的箭,直射入他的胸膛。 不知何时,玄宝和小马驹一起失踪了,这偌大的天空下,这狭小的矮屋前,只余下他二人。 他的动作先于思维,长臂绕过她纤细的脖颈,肘窝一收,佳人落入怀中。 下一刻,他携着温热的唇舌撬开了她坚硬薄凉的「城门」。 变故发生的瞬间,惊讶远多于愤怒。 此刻风停了,树叶不再摆动,脚下的青草是绵云,鼻尖嗅到的是对方身体的味道。 打破这一僵持局面的是茫然跑进「怪圈」的小马驹,它兴奋地刨着前蹄,像是在跑又像是在跳。它好奇地看着伫立不动的两人,黑亮的大眼睛像是一面光洁如新的镜子。 「啪——」 姚玉苏出手,稳准狠地将耳光甩到了面前人的脸上。 小马驹一声长鸣,绕着两人跑起圈来了。 「你别误会……」蔺郇开口道。 姚玉苏眼睛里火光冲天,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嗓音还是那般难听:「没什么可误会的。」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连再待在这里都是一种折磨。 蔺郇追了她两步停了下来,他也不知方才怎么就鬼迷心窍了。这般急功近利,乃兵家大忌啊。 姚玉苏往前走去,不问目的,只想用耳畔的风来洗去脸上的烦躁。 蔺郇的心思她不想深究,或许是因为当年求而不得的遗憾,或许是因为她曾是蔺辉的皇后,种种原因皆有可能。但她十分确信自己不愿再和姓蔺扯上任何关系,尤其是蔺郇。在与蔺郇交手的历史中,她没有一次是全身而退的,这般战绩,她怎会再羊送虎口? 她抽出手绢擦拭了一番嘴唇,心里的狂躁终于消散了几分。 眼前桂树开花,小溪潺潺,这一派宁静的景色也稍稍抚平了一下她的心绪。她低头看了一眼揉搓在手里的手绢,扬手一挥,手绢飘入小溪中,顺流而下。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她凝神驻足,待心底那股燥热悉数散去之后才转头回去。 而这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想过要回应蔺郇。 …… 大概往回走了两刻钟,她终于又看见了那一排矮小的房屋。 门前,小马驹悠闲地吃着草,步伐散漫。 她环视四周没有看到玄宝的身影,往前走去,弯腰捡起一把干草喂给小马驹。 小马驹凑过头来吃掉她手里的干草,她这才看清楚,这匹小马驹头上有一缕白色的毛发,显然不是刚刚调皮的那位。 面前的矮屋里传来一阵响动,她心生疑惑,提裙上了台阶。 正要抬手敲门,忽然听见了两声娇俏的低吟。 她抬起的手顿在空中,将落不落。 能在这猎场之内寻欢的,除了蔺郇便是建和了。蔺郇不可能,他不是随处「摘花」之人,但建和就不同了,她要猎的「草儿」还从未失手过。 姚玉苏轻悄悄地放下手,转身朝右,在廊下往前走。 她的步伐缓慢,侧头往左朝窗户里面看去。 窗户并未完全关上,掀起的一角足以让外面的人「洞察乾坤」。姚玉苏轻轻地从旁经过,眼前映现出的是男女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宽阔的脊背,交缠在一起的黑发,喉咙里发出的低吟…… 窗外,小溪边栽种的桂花传来阵阵香气,屋子里,一朵娇花也在热烈绽放。 姚玉苏收回目光,平静地下了台阶,往来时的路走去。 红枣刚好一路找了过来,看到姚玉苏的身影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快走了两步上前:「主子。」 红枣见她神色严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敢多问,只得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玄宝呢?喊上他咱们回家了。」姚玉苏道。 红枣道:「小公爷正跟着陛下学驯马呢,此时兴致正高,这就要叫回了吗?」 才压下去的闷燥立刻又翻涌了起来,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矮屋的方向。 她不是建和,终究也不会活成建和的模样。若他不知难而退,她恐怕要抹去之前的友好交往,和他拼个鱼死网破了。 「主子?」红枣不懂她回头的深意。 「去看看。」 …… 玄宝一向是一个知礼懂礼的孩子,守规矩知进退,这也是姚玉苏引以为傲的地方。可不过短短半日的功夫,有人就把她辛劳的「成果」破坏殆尽,让她见识到了她儿子疯狂野性的一面。 他身上价值不菲的衣裳已经见不到半块干净齐整的了,前摆的袍子早已甩到了身后去,经过红杏巧手打理的头发也乱七八糟了,一缕掉在耳边,一缕搭在额前。 这还不算什么,衣裳坏了可以换新的,头发乱了可以重新梳理,可眼前这个一脸狂热、兴奋不已的小孩子让她如何再将他按在书桌前吟诗作赋? 她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倒像是蔺郇的复刻版。 姚玉苏朝红枣抬了抬下巴示意,后者立马明了,上前喊道:「小公爷!」 玄宝费力地拉住缰绳,和身下的小马做着对抗,此时正是要紧的关头。虽然她知道红枣在喊他多半是母亲在喊他,但他怎么不愿轻易放手,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蔺郇骑着另一匹马守在他身边保护者他,听到红枣的声音头也不抬,只是专注地盯着玄宝。 第37章 「咴咴——」小马驹仰头打了一个响鼻,突然撒开了蹄子奔跑。 玄宝毕竟才六岁,身小体弱,驾驭不了它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虽他牢牢地制住缰绳,附身贴上马背,但还是面临着随时随地会被颠下马背的风险。 果然,小马驹踏上了一块石头,马背抬起,他迅速地被甩向一侧,缰绳脱手。 姚玉苏浑身绷紧,脚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 「啊——」玄宝张嘴,立马被灌了一嘴的秋风。 蔺郇驱马赶至他的身旁,手一伸,毫不费力地就将玄宝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玄宝弯腰咳嗽,着实被吓得不轻。 「你想尝试一下风的速度吗?」身后的男人开口问道。 玄宝抿唇,眼睛望着面前的草地,又往上移至对面茂盛的森林。 「想!」他眼神坚定地点头。 「驾!」缰绳一摆,身下的骏马犹如踩上了风火轮,飞快地朝前奔去。 红枣心有余悸地看着对面远去的两人一马,瞪直了眼道:「陛下这是要带小主子去哪里啊!」 姚玉苏望着对面变成小点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在她的童年里是没有父母的,她父母生性烂漫、随性自在,虽生了她却从未教养过她,他们热爱山川、寄情山水,两三年不见一面是常态。她从小跟随祖父母长大,所以才比同龄人更沉稳内敛,甚至因为常年游走在祖父的书房,眼界学识也远不是闺阁中的少女可比的。 她是祖父母膝下长大的孩子,所以性子里有祖母的从容善良,有祖父的大气潇洒。那玄宝呢?她不希望他身上有蔺辉的影子。 眼看着他们奔袭一圈后朝她们跑来,她千回百转的心思也收拢了起来。 骏马飞奔而来,直冲姚玉苏。 玄宝紧张地睁大眼睛,不自觉地俯身向前。 红枣惊讶,横跨两步站到了姚玉苏的面前。 「嘶——」骏马仰头长叫,前蹄高高地抬起。 红枣闭着眼,几乎能感觉到马蹄上的泥土溅到了她的脸上。 再看姚玉苏,她的身形半分未动,除了被风扬起的裙角,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受到影响。 蔺辉下马,再将玄宝抱下马。 「母亲!」玄宝双脚一落地,第一时间便要向姚玉苏分享他这难忘的经历。 「我知道风的速度了,我知道该怎么驯服一匹野马了!」他亢奋异常,像只旋转地陀螺,一刻不歇地向姚玉苏讲述飞驰的感受。 姚玉苏半蹲下身,一边梳理着他凌乱的头发,一边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他的嘴角破了一个小口子,半边脸颊微微泛红,这都是拜她所赐。他神色随意如常地抚着马儿的鬃毛,似乎并不觉得这样有碍观瞻,也不觉得被女人打了气愤难当。 「母亲,儿子要拜陛下为师,要请陛下教我骑马射箭。」玄宝将故事讲完,忽地眼神坚定地看着姚玉苏。 姚玉苏没有反应。 「母亲?」玄宝拽了她袖子的一角,轻轻拉扯了一下。 姚玉苏站起身来,看着对面的男人,笑着问道:「陛下可听说过东郭先生与中山狼的故事?」 蔺郇为马儿梳理鬃毛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她,眼睛微眯。 此时,日上当空,强光照眼。 玄宝安静了下来,红枣的后背冒出了一股冷汗。 蔺郇单手将缰绳绕了两圈握在手里,这是一双经常射箭握刀的手,宽厚有力,潜力未知。 「当然。」他嘴角稍弯,似笑非笑。 他正当壮年,而她的儿子才长到他的大腿,又有何惧? 姚玉苏莞尔一笑,眼眸明亮:「陛下胸宽四海,妾身佩服。」 低下头,她微微弯腰,双手扶着玄宝的肩膀,道:「陛下文武双全,你能拜陛下为师母亲自然十分高兴。」 玄宝咬唇,眼睛里光芒万丈。 「不如今日就借陛下的地儿,行拜师之礼?」姚玉苏抬头看向蔺郇,容色可亲。 蔺郇半边脸颊还在发烫,此时看她神色如常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拿不准了。 他亲她,她回之一巴掌,很公平。他提出要收玄宝为徒,她竟然也笑着应允,实乃不寻常。 一抬头,短兵相接,两人的目光都带着笑意。 蔺郇暗忖:莫非,她真要做那一头「中山狼」? 古往今来,倒是鲜少有人拜天子为师。虽说天子门生很多,但真正能称皇帝一声「先生」的,姚玉苏还未见过第二人。 屋内,红枣在为玄宝沐浴更衣,院子里两人饮茶对谈。 「玄宝乃可造之才,朕虽爱之,但也不宜大张旗鼓地认他为徒。」蔺郇道。 姚玉苏也是这个意思,能学真本事,又不用摆在明面上受人嫉妒,这再好不过了。 「陛下思虑周全。」 说完玄宝的事,两人之间便只剩静默。 「之前的事是朕鲁莽了……」 「是我来迟了,听说今日有好事发生啊!」外面传来一声娇俏的声音,建和公主摇曳生姿地走了近来,面带红光,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蔺郇正欲向姚玉苏道歉,却冷不丁地被建和搅和了,心里有些冒火。 再看这位堂妹,身子妖娆,眉间含情,一看便是不安于室的女子,若不是皇家公主,其风流韵事早就传遍天下了。 第38章 蔺郇不愿看她这副作派,起身朝屋内走去。 「皇兄……」建和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姚玉苏坐在那里,瞥了一眼春风得意的建和,道:「公主这是打哪里来?」 建和笑着落座在她身旁,道:「当然是喜乐窝来。」说这,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姚玉苏一向不爱多嘴,今天兴许是有感而发,难免多说几句。 「公主一向随性,但也要把握其中的度才好。男子风流便是一桩美谈,女子若传出风流的名声,往后的路大多走得艰难。」 建和诧异,她知道姚玉苏一向不惯她这些闲杂事,所以才能尽情地跟她谈论,无所顾忌。此时她正襟危坐地说这些话,倒让建和有些莫名其妙了。 「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管起我的事来了?」建和感到莫名。 姚玉苏看着她,目光深深,道:「郭启仪是有家室的男子,他的夫人同样出自将门,且一向精干泼辣。公主招惹个把未婚男子还没什么,若真惹到这般人家,到时候她撕破脸皮与公主叫嚷,公主要以何颜面立足于世?」 「你是如何知晓……」建和诧异,但见姚玉苏笃定的神色,也不再强辩。 「呵!」她轻笑了一声,不在意地道,「你情我愿的事,哪里能怪得到我身上?我不要名不要分,更不求利,互相戏耍一番,难道也是错了?」男子一贯喜爱风月之事,能上公主的床榻又不受名分的束缚,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公主不在意的物事有些人却肯以命搏之。」姚玉苏轻轻一笑,掀起嘴角看向建和,「万不能以你的立场去揣测别人的行为。」否则总有一天会狠狠地跌上一个跟头,例如曾经的她。 建和收敛了说笑的面容,严正以待的看向姚玉苏:「我不喜束缚,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你一向知我懂我,今日怎么劝诫起我来了?」 姚玉苏伸手端茶。 「陛下于你,郭启仪于我,不能等同。」建和嘴角稍弯,撇去戏弄人间的随性模样,她竟然也有几分洞察世事的精明,光凭姚玉苏的一番话就能将她的心路揣测个七八分。 「你半生都循规蹈矩。在闺阁中之时是贤淑大方的姚大小姐,入了宫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你就不觉得缺点儿什么吗?」建和单手搭在石桌上,倾身向前,眼神认真地盯着姚玉苏,「放肆地活一回,像我这般就为了自己,你敢吗?」 …… 「拜!」 「再拜!」 仅仅三人参与的拜师礼开始了,玄宝跪在蒲团上,双手交叠贴在额头上,慎重地俯下身子。 蔺郇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他,郑重地道:「朕从未收过徒弟,你是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望你笃实好学、不矜不伐。」 「是,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玄宝双手接过,捧在胸前,俯身再拜。 先是君臣,再是师徒,这是不可逾越的规矩。 姚玉苏坐在一旁观礼,此等场面,任她再想象力超群也断然无法预料。而蔺郇的态度也让她有些吃不准,原以为他收玄宝为徒多少有些旁的心思,但此时见这二人认真庄重的模样,倒真像是要守一辈子的师徒之礼了。 拜师礼结束,蔺郇因政务繁忙先行离开。建和要在猎场多玩几天,一时不着急回去,送姚玉苏上马车的时候她还拦了一下她的胳膊,笑着道:「仔细想想我说的话,我可不是疯子。」 玄宝矮小,此时刚巧夹在两人的中间,仰头看姑姑,心里暗道:可不就是疯子一个。 回程的路上,马车一摇一晃极有频率。 玄宝歪着脑袋靠在红枣的肩膀睡着了,手里却还牢牢地握着蔺郇给的「见面礼」。 姚玉苏靠在软垫上,身子乏了,但思维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回想起建和的话,眼前迅速掠过二十余年的过往。 敢吗?她敢吗? 马车刚到慎国公府门口,大雨便不期而至。 红枣护着姚玉苏往里走去,玄宝则被随从一把抱了起来。 秋雨带着凉气,落在身上有些凉骨。 玄宝一连打个好几个喷嚏,见状,红杏立马准备了热水将他请入了浴桶。 「我身体好着呢。」玄宝辩道。 红杏点头:「奴婢知道小主子身体好,但淋了雨湿了头发,不也得要洗?」 玄宝不乐意地道:「今日都洗了两回了。」 红杏留在府里还不知拜师的事情,此时只一个劲儿地将玄宝哄入浴桶:「行,小主子今日就再洗这一回了,行吗?」 玄宝无奈,一边跨入浴桶一边道:「红杏姑姑,我已经六岁了。」不再是三岁小孩儿了,哄人的话还能再安抚住他? 「嗯嗯,今年六岁明年就七岁了。」红杏一边忙活着一边随口答道。 玄宝:「……」 正屋这头,姚玉苏也在沐浴。 蒸汽腾腾,红枣熟练地为她按摩着头皮。 「红枣。」 「奴婢在。」 姚玉苏闭着眼道:「你觉着建和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主仆二人向来无多少隐瞒,红枣也不说场面话,直言:「公主洒脱随性,为人仗义,性格确实很好。只是,外面都传公主风流成性,京城俊男十个有八个都和公主来往密切,有损皇家威严了。」 先帝在的时候并不如何插手建和公主的私事,一是他本身便是一个温和的人,于劝诫指责一事实不擅长,二来朝中之事和后宫之事本够他头疼了,他哪里能管得住在宫外的公主。 「如今陛下恩威并重,又极其看重个人品行,奴婢听说前些日子有位大人逛了回青楼便被连降三级,以公主的行事风格,恐怕在陛下这里难以过得去了。」红枣说道。 姚玉苏睁开眼,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眨了眨眼才将这雾气驱散了一些:「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也是她今天劝诫建和的原因,她与郭启仪的事若是被蔺郇发现,受损较重的一定是建和,当然,郭启仪也好不了哪里去就是了。 「那外面是如何说我的?」难得,她竟将自己和建和放在一处比较起来了。 红枣先是惊讶了一瞬,然后笑着道:「主子品德兼修,又一贯乐善好施,百姓们都很爱戴你呢。」 「太片面了。」姚玉苏摇头。 红枣道:「主子是天下女子的楷模,纵然有些不入耳的流言蜚语也是那些人闲来无事瞎想的,主子不必放在心上。」红枣以为她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所以才有此一问。 第39章 「哦?什么流言蜚语?」姚玉苏精神一振,倒是感兴趣起来了。 红枣一楞:「也没什么的。」 「不必避讳,说吧。」 「左不过就是主子和陛下的旧事……不懂内情的人胡诌两句有些人就当真了,一时流传甚广,有辱主子的名声。」红枣叹气,有些为姚玉苏抱屈,那些说得有眉有眼的事都是无稽之谈,主子一向恪守女德,怎会像他们说得那般墙头草似的! 姚玉苏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她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我想亲自去看看。」 次日一早,姚玉苏用了早饭之后便要出门。 她从头到尾都焕然一新,穿着时下妇女最爱的衣衫鞋子,头上插了两支不那么显眼的金钗,帷帽一戴,谁也不知这是谁家的夫人来凑热闹来了。 玄宝一看她这副打扮便是要出门的模样,用了早饭后尾巴似的跟在姚玉苏的身后,目光充满希冀地盯着她。 「街上有拍花子,你一个小孩子不安全。」姚玉苏道。 玄宝乖巧地道:「我跟着母亲,一步也不乱走。」 「可我去的地方不适合小孩子去。」姚玉苏实话道。 不适合小孩子去的地方……玄宝绞尽脑汁地想。 姚玉苏见他整天困在这府里确实无聊,灵光一现,道:「不如今日就算了,待我回来给你选一处学堂,让你和其他人一样上学去?」 上学?这倒是比上街有意思。 「好,那我就在家里等母亲回来。」玄宝点头,成交。 姚玉苏带着红枣和随从原江从慎国公府东侧门出去,登上一辆青篷马车,一路朝着京城人群最集中的地方驶去。 「余晖堂」——这是京城里的老字号戏班子了,每登台献艺捧场的客人络绎不绝,整个堂子都是挤不下的人。 「主子,余晖堂要酉时初才开门接客,咱们来得太早了。」原江去敲门一问,这才知余晖堂开门的规矩。 姚玉苏伸手,原江扶着她下了马车。 「主子,慢点儿。」 马车驶离,姚玉苏环视周围,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在她们左前方便是一座茶馆,此时时辰尚早,店内还未坐满。 「先去那儿听听吧。」姚玉苏脚尖一转,朝茶馆的门口走去。 「三位里面请哎!」店小二一看有客登门,机灵地招呼着,「小店有普洱龙井毛尖六安瓜片,三位客人要点什么?」 「一壶毛尖。」红枣扶着姚玉苏落座,顺便点了茶水和点心,「再来两碟点心,随便什么都行。」 「好嘞!」店小二笑着朝堂内喊道,「一壶毛尖,两碟桂花糕。」 说完,店小二转头说道:「这桂花是咱们掌柜的亲手摘的,糕是咱们掌柜夫人拿手活儿,绝对让三位满意!」 姚玉苏见他看过来,点了点头。 红枣道:「行了,你招呼其他客人去吧,这里不需要了。」 「好勒,好勒。」店小二抱憾离开。他原本想着这婢女都这么好看,那这家的小姐一定也是国色天香了,没想到帷帽挡得死死的,他愣是没瞧着。 店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待茶水饮了半壶之后,说书人终于背着手走上台了。 「各位,今天咱们讲讲刘关张的故事。」 「换一个!都听腻了,换个新的!」 怎料说书先生才登台,便遭遇了不买账的客人。 姚玉苏打眼望去,是一位年轻的男子,他似乎与说书先生相熟,说了这般挑事儿的话说书先生还笑着道:「那就换一个,换前朝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吧。」 「听过了!」受那年轻男子的启发,下面又有人开口反对。 「那就选拍案惊奇里的一段……」 「换一个!」 说书先生连换了四五个,客人们都不满意。 「那诸位倒说一说,想听点什么啊?」好脾气的说书先生也有些生气了。 「想听点儿本朝的故事,越近越好。」一声突兀的女子嗓音穿插其中,众人齐齐回首。 茶馆的右后方的角落里,同样有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在她身后站着两名身形高大的随从,一看就非平常人家的女子。 说书先生稍稍挑眉,似懂了她的意思。 他走上台,拿起那长约一寸的醒木,往下一拍,道:「那好,咱们就说一个鱼目混珠的故事。有言在先,该故事纯属杜撰,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做不得准,出了这茶馆的门我一概不认。」 这话一说,众人的腰背似乎都挺直了几分,暗含期待。 姚玉苏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嘴角扬起了笑意。 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她是押错了宝的倒霉人,不仅丧夫守寡,而且要在曾经错失的「珍珠」眼皮子地下活着,极其可悲。而又因还有一个幼子的缘故,不得不摆出逢迎的模样,对今上百般谄媚,以求活命。 「一派胡言。」角落里,那名带着帷帽的女子突然起身,轻斥了一句,带着左右随从起身离开。 姚玉苏正听得津津有味,忽闻这般动静,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 女子脚步匆匆地往外面走去,似乎不愿在此地再多停留一刻。 「那位姑娘倒是眼明心亮之人。」听得黑脸的红枣终于有了好脸色,不仅对愤然离席的女子心生好感。 姚玉苏端着茶杯看着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的说书人,随口道:「那姑娘背影看起来眼熟得紧。」 「是吗?奴婢倒是没有注意。」红枣朝外面眺望去,人潮涌动,那位姑娘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姚玉苏不再开口,颇有兴致地听着说书人讲述这位错把鱼目当作珍珠的「女主角」接下来的悲苦命运。 红枣直皱眉,恨不得用擦脚的抹布把这人的嘴巴堵上才好。 这一听,便是大半天。 第40章 姚玉苏不仅对「鱼目混珠」的故事感兴趣,说书人讲的每一个故事她都十分捧场,待要离去之时,还让红枣封了一个五两的红包打赏了他。 终于,说书先生因第一位戴着帷帽离去的女子生出的郁气被第二位戴着帷帽的女子驱散了干净。他正打算向掌柜的建议以后不招待女客人,现下这念头也完全收回了。 红枣以为姚玉苏乏了,准备打道回府了,没想到才走出这家茶馆她又抬腿迈进了另一家。 「坐下听听啊。」姚玉苏反而招呼他们道。 红枣与原江互看了一眼,只得一左一右落座,犹如左右护法一样守着她。 …… 大半天就在听书中度过,待到酉时余晖堂准时开张,姚玉苏等人虽提前到场,却依然没有包厢让他们坐。 「主子,大堂人多眼杂,恐怕……」红枣在姚玉苏身旁压低嗓音道,「主子这般身份,若是熟人看见了难免嚼舌根子。」再者,虽帷帽挡住了她的面容,但这通身的气质和身段岂是一般人可以有的?到时候难免会招惹一些目光。 此时,原江匆忙从里面出来,道:「主子,包厢都被提前订完了。」 也是他们临时起意,竟然没想到余晖堂在京城有这样大的名气,实在有些失算。 姚玉苏扫了一眼鱼贯而入的客人,有戴着帷帽出门凑热闹的官家小姐,有大大咧咧直白示人的小户人家儿女,更多的是衣着体面打扮得当的年轻书生,他们笑谈着往里面走,不论大堂还是包厢对于他们来说都好。 「你再去,就说淮王要一间包厢,问堂主能不能腾出一间来。」姚玉苏吩咐原江。 原江领命而去,一句多话也没有。 红枣点点头,道:「用淮王的名号倒是比用咱们府上的名号好多了。」 不仅好多了,而且管用多了。不到一刻钟,原江从里面出来,包厢的事情办妥了。 「主子,里面请。」 姚玉苏在帷帽下扬唇一笑,光明正大地往里面走去。 余晖堂的包厢都在二楼,每间包厢窗户前都有帘幔遮挡,若是有女客或是不方便示人的客人便可放下帘幔,丝毫不影响观看。中庭也十分宽大,够坐百余号人,开门不到半个时辰,中庭已无空位。 「听说今日是玉玲珑要登台,她可是余晖堂的台柱子,我表兄可迷她的戏了,不过她最近减少了登台的次数,半月才等来这一回呢。」外面有女客经过,声音传至她们的包厢里面。 姚玉苏拿起桌上的单子,「玉玲珑」三个字十分显眼,一看就是「活招牌」才有的待遇。 「哎,今日是演什么戏?」 「惊梦记,这可是余晖堂最卖座的剧目。」 「我跟着表兄来瞧过一回,着实精彩!」 「听说是根据……和姚后改编的……」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兴许是担心被旁人听到,不敢在这些场合指名道姓。 姚玉苏放下单子,转头看向对面的台上,此时主角还未登台,空落落的。 听了一天的书,虽各有千秋,互有长短,但却不是很让姚玉苏满意。她盯着对面的台子,十分好奇这交口称赞的「惊梦记」是否当得起她这一丝期待。 「镪镪镪——」 开场锣敲响了,场子里的杂音渐渐没了,所有人都落了座。 「惊梦记」乃是一位叫笑春生的笔者写的故事,初次登上余晖堂的台子便广受好评,热度一直不消,所以也成了余晖堂每月的必演戏段。「惊梦记」的女主角是一位白姓姑娘,虽生于偏僻小镇,但她自小精通书画,文采斐然,又因待人接物十分有礼有节而被广为称颂,到了十四岁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家都快把白家的门槛给踏平了。 在这众多提前的人家中,有两位尤其让人瞩目,一位是刚刚夺了状元桂冠的何公子,一位是镇上有名的商贾人家许少爷。两位一同求娶,白小姐思索了两日,决定嫁给何公子。 台上,扮作白小姐的角儿正演到出嫁的片段,挥泪作别父母。 「今我一去,便成何家妇,万望双亲珍重。」 这位玉玲珑的花旦唱腔甚佳,一出嗓便博得满堂彩。 姚玉苏也抚掌轻叹,道:「真是天生要登台的角儿啊。」 白氏嫁入了何家,从此成了无数女子羡慕的状元夫人,一路跟着状元北上履职。她带上了家里陪嫁给她的半副身家,一路为夫君打点,不仅如此,待安置好了之后,为让夫君专心仕途,她照顾婆母姑嫂,一力撑起了何家。初时,状元郎也十分感动,对她颇为尊敬,在外面遇到了难事也会回来与她探讨,听取她的建议,夫妇俩算是琴瑟和鸣。 此时,姚玉苏的帷帽已经摘下,她端详着台子上抹了浓妆的花旦,虽看不清她本来面目,但新婚少妇眉梢间带的风情却让她演绎得十足生动,活脱脱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 好景不长,何家变故频频。先是状元郎受命出京审案,接着白氏因操劳家务而小产,然后又传来了状元郎遇到山贼的消息。白氏忧心忡忡,派人散去大半的家产才请了一支镖师队伍,一路朝着状元郎遇险的方向找去。 再后来,状元郎被救回,镖师们一路护送他到了目的地。状元郎凭借自己的本事处理了案子,完成了任务,回京受赏。今上赏赐了他许多的财宝,其中还包括一位身姿婀娜的美妾。 从此,状元郎不再挂心自己的妻子,也不再关心自己的仕途,而是与美妾描眉画眼,爱意缱绻。 白氏仍然是外人称颂的好妻子,且越来越好,好到旁人一点错也挑不出。只是,她的脸上鲜少有笑了,除了端庄便只剩端庄。 而当初那位同样向白氏求娶的许少爷,因被白氏拒绝,弃商从武,用十年的时间在边疆立下了汗毛功劳,地位已经远超于如今的状元郎了。 戏演到此处算是上半场结束了,换做看客交头接耳地讨论。 旁边的包厢里传来嘤嘤的啼哭声,接着又传来另一女子安慰的声音。 「白小姐好生命苦哇……」 「别伤心,都是戏,做不得真呐。」 再看姚玉苏,台上明明是在讲她的故事,可她坐在那里眉眼都未擅动一分,反而是别人替她哭出了声。 「我说是谁敢冒充本王的名声,果真是你!」一声轻笑,包厢门被推开,淮王摇晃着一把扇子走了进来。 他身着白袍,头戴玉冠,手执画扇,不像养尊处优的王爷倒有一身书生的温润气质。 姚玉苏扬唇看去,起身道:「冒用了王爷的名号,还请王爷恕罪。」 她道「恕罪」,可那笑意盈盈的脸庞上哪有本分的愧疚,明显是理当所然的样子。 淮王咳嗽一声,闪身退到一边,真正的「大佛」才出场。 蔺郇不知何时出的宫,一身玄色袍子十足低调,他环绕了一番四周的布置,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点头便作问候。 「老爷,这边请。」淮王折起画扇,将蔺郇请到上座。 姚玉苏瞥了一眼淮王,后者像是毫无察觉,笑着道:「难得两位都有这个雅兴啊。既然夫人借了本王的名号,那不介意咱们二人叨扰吧?」 「自然不会。」姚玉苏挑眉,坐在蔺郇的左手方,面朝下面的台子。 第41章 休息一刻钟之后,下半场开演了。 下半段演的是许少爷的故事,他受伤远走,一路闯荡,封候拜将,风光一时无二。 可如今真正的「许少爷」就在身旁,台子上那位同样身材高大眉色飞扬的小生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而此时,状元郎因病去世,那位美妾又携卷了大量的家产而逃,只留下白氏孤儿寡母。 再与许少爷见面,白氏已经是经历风霜的少妇了。 「许郎,你有今日造化,实乃大幸,妾唯有遥祝一二。」台子上,一身缟素的少妇退后半步,盈盈下拜,落落大方。 淮王看得点头,指点道:「玉玲珑果然有本事,你看她将你学得多好。」 这故事演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虽只有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但聊胜于无。此时被冒失的淮王挑破,姚玉苏一时也没了好脸。 蔺郇静默不语,装作专注地看戏。 「清河,未曾选我,你可悔了?」台子上,一身红色朝服的许将军上前一步,抓着女主角的手腕问道。 这厢,有两人神色一变。 这话一出口,纵然作壁上观的淮王也不敢擅动了,只得身躯僵硬地坐在一边。 一直以旁观者目光赏戏的姚玉苏脸色忽然就变了,像是柔软的外壳被敲碎,露出了里面最坚硬的核。她搭在桌面上的手收紧成拳头,周身环绕着一股漠然的冷气。 台上,玉玲珑侧身闪过,微微避开徐将军的正面,道:「妾无能,唯有傲骨两分。子奇是妾的夫,纵然万般不堪也断然没有嫌弃的道理。将军是将军,纵然富贵加身,也与妾无半分关系。」 姚玉苏一愣,像是未想过戏码会这般演下来。能吸引众人眼球的要么大俗要么大雅,今天一整天她都是在各种混乱不堪的「猜想」中度过的,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能另辟蹊径,放弃以她的立场向上位者献媚讨好。 这好似有人窥见了她的内心,她猛然收紧的拳头忽然就松弛了下来。 这前后反差都落入了蔺郇的眼里,他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余光,挺直了脊梁看向台子。 他从未将这样的话问出口,因为问也无用。可这一出戏倒是让他看清,他满腔怜惜在她眼里不如她的高傲重要。 旁边,淮王默默地看向姚玉苏,扪心自问,那台上的角儿还真有她身上一半的风情,尤其是说话的神态,三分冷七分执,简直是惟妙惟肖。余晖堂果然会挑,光凭本子都能找到这般神似的角儿,该它吃这一口饭呐! 最后一幕,白氏与将军相望无言,岁月如白驹过隙,一切早已不似当初。 大幕落下,剧终。 世人看戏,无非是想看个结局,或是分离或是大团圆。可这《惊梦记》却不顺着看客的心意来,笔者在结尾处留了大片的空白,白氏与许将军的后续谁也不知道,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呢还是历经磨难长厢厮守,谁也说不准。 正是这样出其不意又丝毫不迎合看客的结局让人百般惦记,像是猫抓痒痒一般让人想知道最后白氏与徐将军到底如何了。因此,戏一散场便是不绝于耳的讨论声。 「白氏定然会再嫁给许将军,这两人一个端庄温柔心地纯善,一个大器晚成权柄在手,实在是绝配!」 「沈兄此言有失偏颇,难道这世间所有的好女子和好男儿都是绝配?依我看来,白氏对状元郎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再嫁的可能性极低。何况许将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边陲小镇的商贾之后了,他如今位高权重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何苦要再求一个寡妇呢!」 「甄兄此言太过武断……」 在热闹非凡的争议声中,唯有一行人十分安静。 淮王走在一前一后的两人中间,实在尴尬。他其实也很想跟众人一起探讨探讨的,但这「白氏」和「许将军」就在他的身旁,他如何敢当着这两人的面说一番观后感? 原江将马车停在街角,翘首以待。 姚玉苏停在脚步,道:「我就先告辞了。」 淮王看了一眼蔺郇,见他并没有挽留之意,道:「路上小心,我再陪老爷去喝两杯。」 姚玉苏朝着蔺郇的方向,微微颔首:「老爷,告辞了。」 蔺郇负手站在余晖堂的门口仰头看着牌匾,听见姚玉苏的话一时也没有作声。 待她二人准备离开了,他却突然开口了。 「夫人暂且留步。」蔺郇转头看向她,沉醉的夕阳里,他的脸庞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刚才这出《惊梦记》我有几处不懂,夫人是女子,想必更能了解白氏的心情,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姚玉苏惊讶,顿住脚步看向他。蔺郇神色认真,倒像是真对这出戏感兴趣一般。 随即,姚玉苏语气平常地道:「一出戏而已,老爷何必当真?我虽与白氏同为女子,但经历有别,恕我回答不了老爷的问题。」 蔺郇嘴角上扬,眸子却冷淡得紧,他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番,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已如常:「仔细想来确实不同,那就不强求夫人了,夫人请自便吧。」 姚玉苏不明白他这「一留一送」行为后面的深意,但她今日早已疲乏,顾不得他嘲是讽亦或是真心,转身便登上了青篷马车。 淮王从未见过姚玉苏这般「回避式」作答,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一往无前的姿态,见谁「剁」谁,哪里会像这般仓促离开。 想来,还是跟眼前人有关了。 原先听了再多的流言蜚语,他也不曾真的听入耳去。观这二人相处对答,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不是要喝两杯吗?前面带路。」蔺郇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出神的淮王。 「是,老爷这边请,前面就有好酒坊。」淮王将脑海里的思绪甩了出去,笑着伸手引路。 …… 回去当晚,姚玉苏做了噩梦,梦见她真与蔺郇纠缠在一起了。醒来的时候她满头大汗,心脏像是要跳出胸口一般。 可怕。这梦境唯有「可怕」二字才足以形容。 「主子?」在外面守夜的红杏听到动静,准备起身来看。 「无事,睡吧。」姚玉苏直挺挺地躺下,额前淌汗,亵衣全湿。 梦里嘈杂得很,各方的声音都有。谩骂指责,污蔑诋毁,似乎用尽了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来加诸在她身上。 她双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床顶,睡意全无。 …… 因为睡得不好,一早上姚玉苏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玄宝提醒了她。 「母亲,我什么时候去学堂上学?」 姚玉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单手靠在扶手上轻轻揉着太阳穴,道:「拜师求学可不是简单的事儿,要多方打听,寻求一位良师才行。」 第42章 「那……母亲可看好先生了?」玄宝期待的问道。 「暂时还无。」 玄宝难掩失望,但还是十分明理,道:「那母亲找好了再与我说,我先去习字了。」 「嗯。」 红枣端着茶点进来,见玄宝一脸黯然地离去,忍不住道:「主子,奴婢看小公爷是真的想去学堂。」 姚玉苏放下手,睁开眼道:「若不能拜个良师,不如不去。」 玄宝正值思维活跃、好学上进的时候,若不能有良师引导,恐怕他的聪明劲儿就要用错地方。姚玉苏宁愿找不到满意的先生自己教,也不愿意那些酸腐的做派荼毒了孩子。 红枣唯有点头称是,暗道:以主子的性情,小公爷能在明年开春寻到先生就不错了。 果然,深秋方至,玄宝的先生还是没有踪影。 玄宝日盼夜盼,连梦里都在盼。可兴许是他拜错了菩萨,先生没有盼来,倒是把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母给盼了回来。 得了姚国公的信儿,姚玉苏还有片刻的晃神儿。直到红杏将玄宝打扮得当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大约是有七八年未见父母了。 母子俩登上马车,一路朝着姚国公府驶去。 路上,姚玉苏向玄宝介绍起他从未见过的外祖父母。 「你外祖父极擅长作画,你可还记得你父亲以前寝殿里的那幅《戏鸟图》吗?那便是你外祖父的作品。」姚玉苏道。 玄宝对先帝的寝殿并不陌生,进进出出太多次,自然记得那幅《戏鸟图》,从前只觉得是某位已故大师所作,没成想竟然是自己的外祖父。 「看来外祖父是位很厉害的人。」玄宝做出中肯的评价。 姚玉苏又道:「你外祖母也是如此。不仅擅长作画,而且还弹得一手极好的琵琶,与你外祖父琴瑟和鸣,是这世间难得的神仙眷侣了。」说道此处,姚玉苏一声轻叹溢出喉咙。父母的生活尤为让她艳羡,他们纵情山水,从来不为这些俗事牵绊。 「比孟家女如何?我听说上次太后寿辰,孟家女的一手琵琶弹得艳惊四座呢。」玄宝语气老成的道。 姚玉苏笑着看他,毫不犹豫地道:「孟家女的琵琶不错,但与你外祖母一比还是有天壤之别。」 孟家二女的琵琶虽在京城无人能出其左右,但比起造诣高深的秦氏来说,就有些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那为何我都长到六岁了,这才是第一次与他们相见?」玄宝又问道。 姚玉苏答:「因为他们四处采风,住所不定,所以很久才回一次京城。」 「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可回来了?」玄宝问道。 自然没有。姚玉苏的脸色浮现了一丝灰暗,她瞥了一眼玄宝,道:「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成?」 玄宝自有自己的一番逻辑。外祖父母虽然厉害,说不定还有些名望,但经过他的小脑袋一转,便可知这里面有不通的地方。 他出生之时先帝曾大赦天下,周边小国派使者来贺,各地藩王封疆大吏也归朝道贺。天下皆知的事情,外祖父母怎会不知?纵然一时半会儿消息蔽塞,他们没来得及在他白日之期赶来,那也不至于他都长到六岁了还没有见过面吧。 故此,玄宝推测这二位并不得母亲欢心,或者换句话来说,母亲并不得这二位欢心。 玄宝虽想得很清楚,但碍于母亲的颜面不敢再追探下去,小脑袋一埋,一切装作不知。 待到了姚国公府,下了马车,姚玉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他。 「母亲。」他乖乖上前。 「方才在车上忘记交代你了,你还有一位小姨,虚岁十六,这次和你外祖父母一起回京了,等会儿见到后记得叫人。」姚玉苏嘱咐道。 玄宝点头,记在心里。 …… 姚江夫妇已经七八年没有回家了,此次回来虽遭受了父亲的冷遇,但好歹姚涛夫妇十分热情,事无巨细,安排得十分妥当。 休整了一日,缓过精神头来,这才想起通知慎国公府的大女儿。 姚玉苏未来之前,姚江到书房见父亲,言谈之间表达了对大女儿的担忧。 「她自小好强,此番遭受厄运,不知还能否振作起来。」姚江穿着一袭青色的袍子坐在那里,袍子上绣着精致的竹叶,款式虽简单,但一针一线都是极有水准的,以至于这袍子都似乎带着些许仙气。 再者,姚江本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虽留着一些胡须,但丝毫不损毁他的俊秀,反而让人觉得沉稳可靠。 只是在姚国公的心中,长子与妻子秦氏本就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此番说这种话不过是长吁短叹白添忧愁而已,既无法给到长女关心,又不能给她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因此,姚国公轻哼了一声,不愿搭理他。 「玉苏还这般年轻,却丧夫守寡,还带着六岁的稚子,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啊。」姚江一脸忧心忡忡,「这样看来,当初就不该让她嫁入皇家。」 「够了!」姚国公巴掌一拍,不愿再听他这些废话,指着他的鼻子一针见血的道,「你既这般担心她,那她最困难的时候怎么不回来助她一臂之力?她四面楚歌、寸步难行的时候,你和你夫人又是在哪里逍遥!」 姚江不说还好,一说起姚玉苏,国公爷便想将他夫妇二人踹出门外,来个眼不见为净。 姚江面色一红,勉强辩解道:「当时四处都有战乱,我们倒还罢了,可玉珺是个女孩子,万一在路上遭遇不测……」他说着,姚国公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你就惦记着玉珺,那你的玉苏呢?」姚国公心痛万分,「她也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可你看看,她都经历了什么?后宫倾轧、战争逼宫、丧夫夺位……哪一样不是动辄危及性命?」更不用说整整失声大半年这种外人不知的事情! 「你们担心玉珺的安危,可玉苏的死活你们何时在乎过?」姚国公越说越气,简直是无法再正眼看待这夫妇二人。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姚江愧疚地低头,不敢与父亲争辩。 都这时候了还要护着妻子!姚国公一口气卡在喉咙,简直是憋死了他老头子算了。 「国公爷,大小姐带着小公爷回来了。」外面,有小厮敲了门通报道。 父子二人的对话就此打住,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 花厅里,女眷们已经相互见过了。 秦氏乃是一位相貌脱俗的女子,为何说她脱俗呢?其一,她无世人推崇的浓眉大眼,乃是一双柳叶眉单眼皮,永远带着冷淡的笑意;其二,世人爱圆脸俏鼻,可她颧骨微高,脸庞瘦削,鼻梁高挺。综上,她虽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儿,但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的那种。 再看她身旁的那位十六少女,除了脸庞比她稍圆润一些,眉眼简直是复刻了秦氏的,母女俩站在一处不肖多说,别人一看便知道她们的关系。 姚涛的夫人冷氏撇开不谈,她不是大房的人,长相不同也不是什么怪事。 倒是秦氏的长女,此时淡定从容地站在她们面前的姚玉苏。她与秦氏母女的长相截然相反,浓烈的眉眼,艳极的面容,一身雍容端庄的气质,堂堂正正的一朵「国色天香」。 「大姐。」率先出口的是姚玉珺,她听见下人的通报,眺望门口,看见姚玉苏走进来,脸色讶异,笑着走了前去,「大姐可还认得我。」 第43章 鲜少有人敢这般亲热随意地挽上姚玉苏的手,除却她曾经闺阁中的一二好友,便只有眼前这一脸纯真无畏的亲妹妹了。 「玉珺,好久不见。」姚玉苏嘴角稍上扬。 玉珺出生在京外,待到八岁了姐妹俩才见上第一面,可那时候姚玉苏已经嫁入宫中一年了,纵然姐妹相见,也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加之……姚玉苏眼皮轻颤,转眼看向面前的大夫人。 从前她可怜自己,待玉珺出生后她也曾可怜过她,可之后观父母待玉珺的态度,可怜的便只剩自己一个了。 姚江随着父亲踏入花厅之后,一看便瞧见了身姿颀长的大女儿。 「玉苏。」姚江一喜,开口喊道。 「父亲。」姚玉苏上前问候。 这嗓音……姚江脚步一顿,身子却往前倾,险些踉跄。这是长女的声音?为何与记忆中的清灵的声音差这么多? 姚玉苏的嗓子大约是好不了了,纵然黄老岐像是扎根在了慎国公府也对这粗哑的嗓子无计可施。那毒乃毒中之剧,怎会不留半点痕迹? 因此,姚玉苏虽然能再开口说话,可她的声音将会永远这般粗哑难听。 玉珺上前,向父亲解释道:「父亲,大姐之前嗓子受了点儿伤,以至于声音受损。对了,咱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可曾认识医术高明的大夫能为大姐诊治?」 姚江竭力稳住身形,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大女儿,她像是一颗青松一样立在那里,挺拔独立,面上虽然带着笑,却克制而清醒。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能让他记忆中那个高傲娇贵的女儿变成如今这般百毒不侵的模样呢? 「玉苏。」姚江像是没有听到小女儿的话一般,他走到姚玉苏的面前,道,「身体还好吗?除了嗓子不好以外其余都好吗?」 「都好。」姚玉苏点头,问道,「父母可还好?许多年未见了,没有侍奉在二老身边是我做女儿的不孝。」 「不,不。」姚江连连摇头,眼圈微红,像是不想让姚玉苏看见,他转头看向夫人的方向,「是我和你母亲做得不好,没有照顾到你。」 姚玉苏轻轻一笑,未闻笑声,但面上如含苞乍放,温柔中带着一股坚韧的力量。 她在笑什么,姚江夫妇有些心虚。 姚国公目睹了这一切,心里有种「大仇得报」的爽快之感。比起他方才那般指着鼻子骂人,孙女这一举重若轻的笑容才是刺痛他夫妇二人的利剑。 玉珺站在那里,尴尬又不安。这与她期待中的久别重逢差之甚远,她不知怎么去与大姐说话,也不知怎么去宽慰父母,只有将目光移向一边的小孩儿。 「这是玄宝吧?」玉珺弯腰,笑着看向玄宝。 玄宝微微退后一步,仰头作答:「是,我是玄宝,小姨好。」 「好乖。」玉珺忍不住想伸手摸他,但他似有防备一样,一下子就侧身躲到了姚玉苏的身后。 玉珺再次尴尬。 红枣解释道:「二小姐别介意,小公爷不喜人碰他。」 玉珺这才清醒过来,眼前这过了她大腿高度的小孩儿并非是普通的小孩儿,更不是她可以随意逗的外甥。 屋内各处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氛,简直是「惨不忍睹」。这哪里是一家人,明明是冤家聚头! 姚国公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一声,道:「玉苏,书房来,我有话同说。」 姚玉苏点头,将玄宝介绍给了父母后跟随姚国公去了书房。 「玄宝。」姚江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亲切万分的介绍道,「我是外祖父呀……」 玄宝仰头一笑,十分纯真。 …… 姚国公和姚玉苏进了书房,偌大的姚家,只有这二人说话还能省点劲儿。 「坐。」姚国公点了点下手的位置。 姚玉苏从善如流地落座,问道:「祖父,这次父亲母亲怎么想着回来了?」 「哼,他们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哪里是我们能管的。」姚国公冷笑道。 姚玉苏抿唇,仔细一想,确实不无道理。 「我喊你来是说正事儿的,你上次不是让我留意好的先生吗,我找到了一位,你肯定中意。」姚国公道。 姚玉苏立刻换了一副神色,正襟危坐:「是哪位先生?」 「白石洞,薛晋。」姚国公轻轻抛出来,语气确实十足的得意。 果然,姚玉苏眼睛一亮,身子往前倾:「薛晋?可是幼时教过我的薛先生?」 「就是他。」姚国公笑着点头,「当年他不过在我们府上短住了三个月,你便像他的小尾巴一样。怎么样,他来当玄宝的老师,你可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姚玉苏喜不自胜,「薛先生的学识和为人都十分让人敬佩,这世间再无人可比拟。若玄宝真能拜薛先生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了。」 「怎么不能?玄宝这么聪明,谁会不想要这样的学生。」姚国公自信心满满。自从玄宝当着一众官员将士镇定自若地请出「尚方宝剑」之后,他便对此子大为改观。小小年纪,有勇有谋,关键是还不拘泥于俗套,简直是难得一遇的奇才。 「薛先生收学生的门槛一向高,当年我不也落选在门外了?」说起此事,姚玉苏的语气里不无遗憾。那是她见识过世间男子最伟岸的一面,不仅学识渊博,且克己修身,古往今来引经据典,从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姚国公却心知肚明,薛晋不收她这个女弟子并非是她不够优秀,相反,薛晋正是看到了别人所看不见的姚玉苏的一面,所以才执意离开,不再住在姚府。 「你这孙女绝非池中之物,我不能再教她了。」临离开姚府的时候,薛晋这般叹着气说道。 姚国公心里不服,他以为薛晋是重男轻女,所以才不愿教姚玉苏的。 「十年后咱们再看,若她只是一个平常妇,那是我再收她做弟子也不迟。」薛晋见他不理解,也不辩驳,轻轻一笑,挥挥手离去。 十三年过去,她从大陈走到了大齐,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不敢让旁人看轻半分。也是这样一步步地见识了孙女的本事,姚国公才领会了当年薛晋话中的深意,因此心生佩服,决定将玄宝托付于他。 眼前,姚玉苏还在追问薛晋的近况。 「哦,他现在住在桑山上,山中清净,于他着书立说都十分有益。座下也收了几个弟子,靠着弟子的束修和平时采种也能度日。」姚国公道。 「先生志向高洁,一向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如今回归本心,安心着书,想必日子也自得其乐。」姚玉苏道。 姚国公想起自己拜访薛晋时说的话了,他以为薛晋是日子艰难所以回了京城,还选在郊外自给自足。所以他当时提出要接济他,就像他当年囊中羞涩暂住国公府一样。 薛晋拒绝了,他笑得十分坦荡:「多谢国公爷好意,这些黄白之物我缺也不缺。收回去吧,如此咱们还能坐下来饮两杯清茶。」 此时,姚国公神色正经的道:「薛晋乃当之无愧的大儒。他不仅有大儒的学识更有出尘的风骨,还是你了解他。」 第44章 姚玉苏有些莫名,大胆猜测:「祖父,你可是给他送银子去了?」 姚国公老脸一红,怒瞪虎目。 姚玉苏提袖遮脸,笑得直不起腰来。 …… 两日后,姚玉苏带着玄宝按照姚国公给的地址找去了。 「阿祖为何不跟我们一起来?」山脚迷路,绕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入口,玄宝这般叹气的道。 「他心虚。」姚玉苏仰头看向山顶。 「为何心虚?」玄宝又问。 「为娘问你,你若是想讨好一个人应该怎么做?」姚玉苏准备趁机教育一下玄宝。 玄宝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投其所好。」 「那好,若一个人喜欢玉石,你却送他黄金,他会高兴吗?」 「不会,可能还会生气。」 前面,原江终于找到了入口,挥着手让她们过去。 姚玉苏边走便道:「所以呢,在没有摸清人家喜好之前,勿要擅自出手,否则会适得其反。懂了?」 「懂了。」玄宝了然一笑,露出小白牙齿,「所以说阿祖肯定是送错礼物了!」不仅是送错,还有可能是送了人家不喜欢的。 姚玉苏瞥了一眼玄宝幸灾乐祸的样儿,自那次一起北上逃命之后,这对相差六十岁的曾祖孙似乎感情融洽了不少。 山口在一个极不显眼的地方,原江站在那里向姚玉苏解释道:「若不是勉强习过一些八卦阵法,属下还真的找不着这里。」 一行人向里面走去,因着前一晚下了一场雨的缘故,地面有些湿滑。 「小主子,属下背你吧,这里实在是不好走。」原江对玄宝说道。 玄宝笑着摆手:「多谢,但我想自己走走,说不定日后走的次数还很多啊。」 这厢,红枣扶着姚玉苏,悄声道:「主子,奴婢怎么觉得薛先生有些故弄玄虚啊。」不就是一个入口而已,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吗?看起来有些炫耀自己学识的意思。 姚玉苏却道:「先生才名远播,想拜师之人一定不少。不这样拦着一部分人,先生和家人哪里能得安宁?」 山里雾气颇重,待她说完了这话,一行人刚好走到了一平坦开阔处。待雾气散开,眼前出现了一座朴素矮小的房屋。 屋前,有一老伯在执笤帚扫地,他衣着平常,动作缓慢,身姿却十分高大,即使这样半佝偻着脊背,也比寻常男子高上半头。 「是一位扫地的老伯。」玄宝将沾了湿泥的脚从地上拔了起来,小脸红扑扑地抬头,笑着对姚玉苏说道。 姚玉苏扬唇,道:「你去问问他。」 「好。」玄宝拎起下摆,抬腿上前。 玄宝今日是用心打整过的,拜师就要拜师的礼仪,哪里能蓬头垢面就来了呢。但是一路走到这里,再稳妥的人也忍不住露出两分疲惫,何况他一个小孩?所以此时是头发有些乱了,衣裳也沾了不少的泥。 他见老伯在扫地,不愿自己带着泥巴的脏脚污了人家的门前,远远地站在一棵落下黄叶的树下,大声道:「老伯,你可知道薛先生的家往哪里走?」 老伯像是听不见一样,兀自扫地没有回应。 姚玉苏双手握在一处,微微紧张了一下。 玄宝咽了咽口水,用比刚刚更大的声音道:「老伯,打扰你了,我想请问一下薛先生的家怎么走?」 这一次,老伯转过了身,他相貌堂堂,面色温和,一双睿智的眸子闪着和善的光芒。 姚玉苏松了一口气,快走两步上前,轻声喊道:「先生。」 玄宝瞪圆了眼睛。 此「老伯」便是那名传天下的大儒薛晋是也。他年岁与姚江相当,气质却和姚将不同,若两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肯定会猜气质脱俗的姚江才是惊世大儒。 眼前这男子,若说是武夫还能让人相信。 薛晋双手握着笤帚,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笑眯眯的道:「玉苏儿,好久不见啊。」 这一声别致的称呼,一下子就将姚玉苏拉回到与薛先生求教论道的悠闲时光里去了。 她忽然红了眼眶,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回之一灿然的笑,两人都懂了这再见的不易。 …… 姚氏母子被邀请进了矮屋内,薛晋亲自给她们泡了一盏清茶。 「先生的好茶艺,我可十余年没有品尝到啦。」姚玉苏半跪在蒲团上,笑着说道。 薛晋笑着道:「这有何难?待你这小儿拜了我为师,你时时都可以来的。」 玄宝捧着茶杯,眼睛再一次瞪圆。拜师这么容易吗?不需要好好为难他一番?考察他一番? 薛晋将目光落在玄宝身上,道:「玄宝,我说的可对?」 「是的,先生。」玄宝放下茶杯坐直身子。 薛晋指了指身旁的空地,道:「你过来跪下给我斟杯茶,咱们这师徒名分就算定下了。」 玄宝诧异,一贯转得极快的小脑筋也有些转不动了。 姚玉苏笑着道:「我知道先生收徒条件严苛,你可以先考较他一番再做决定,大可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放水。」 薛晋却一眼瞧中了这圆头圆脑的小子,摆摆手,道:「他已然入了我的心,你休想再将他要回啦。」 玄宝暗诽:红杏姑姑一贯嫌弃我难搞,怎么今日还有人觉得我香呢? 「还不过来。」薛晋一派正色的看向玄宝。 「是,弟子遵命。」玄宝赶紧从蒲团上爬起来。 …… 第45章 待拜师结束,薛晋将玄宝支去后山见他的师兄们,自己则与姚玉苏闲话一番。 「你定然好奇当年我怎么都不肯收你,如今为何这般爽快就收了你儿子吧。」薛晋拎起小炉子上的茶壶,为姚玉苏添了一杯热茶。 姚玉苏一脸无奈:「一切都是眼缘吧。」 「有几分在其中。刚刚在门口,你不是凭着一个背影认出我来,却依旧没点破吗?」薛晋笑着放下茶壶,收回手搭在膝上,「当时我就在想,你还是没变,不仅没变,连教出来的儿子都与你十足相像。」 「先生早知我们要来,却摆出这般阵势,不就是想测一测玄宝的资质吗?」姚玉苏笑着道。 薛晋点头撇嘴:「瞒不过你。」 两人多年未见,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情分,所以聊起来也是畅快淋漓的。 「我这里的规矩是上五日休三日,你那国公府离此处甚远,你有何打算?」薛晋问道。 「那便将玄宝寄托在先生这里好了。」姚玉苏十分不心疼的道。 「别别别,我和夫人还想清净一两日,也许休息之日就不在山中了,你可别作这样的打算。」薛晋连连推拒道。 姚玉苏略微沉吟,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也不难解决。 「与这相隔不远便是一处皇庄,我可带着玄宝搬到皇庄里来住,到时候玄宝来回就很方便了。」 薛晋提醒她:「这天下早已换了主子,这皇庄也不是等闲人能住的。」 姚玉苏挑眉:「这就不劳先生费心了,不过区区一个庄子,我想今上还是不会这般吝啬的。」 薛晋低头转动桌面上的小茶杯,嘴角微微上扬,语意颇深的道:「这与今上大方与否无关。」 姚玉苏疑惑地看着他,除此之外,难不成还有其他的麻烦? 回程的路上玄宝又累又兴奋,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后山的见闻,顺便畅想了一番日后他融于其中的美好场景。 「母亲,我真的可以去山上求学吗?」玄宝双眼晶亮的看着她,仍然不敢相信今日发生的一切。 姚玉苏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点头:「自然。」 他自小长于深宫,无论她如何鼓励他去做一个胸怀宽广、志存高远的人也不如他亲自去见识一番,结交一些朋友,经历一些事情,如此他才能长成她心目中的玄宝。 错失皇位,他虽然不能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帝王,她也不能成为一个永载史册的太后。然,外面的天地如此广阔,他们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谋算人心呢? 「那咱们会搬家吗?」玄宝将下巴搁在姚玉苏的腿上,双手叠在一起,仰头问道。 「嗯。」姚玉苏笑着,看着玄宝的目光里全是一片温柔。就如同放风筝一样,若一开始就往高了放那定然是要跌下来的,循序渐进才是良策。 至于皇庄的事情……姚玉苏有把握能在蔺郇那里争取到。 「断然不可!」 姚玉苏显然错估了这件事的难易程度。她托周麒麟给蔺郇带了话,刚一说完,便遭到了全盘否定。 周麒麟笑着道:「陛下可是担心慎国公母子离开了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翻起什么风浪不成?」 蔺郇微微眯眼,老狐狸,他其实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了,却还在这里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是啊,朕就是担心这一点。」他冷笑一声,坐回椅子上。 君臣这一来一往,谁都知道重点不在此,但谁都不点破。 「陛下可知道这桑山脚下的皇庄在何处?」周麒麟换了一个角度问道。 蔺郇冷冷地道:「皇庄虽是朕的产业,但朕也不可能一一知晓。」 「臣知道陛下有此忧虑,故而在来当这个说客前就先做了功课。」周麒麟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爬出来了两条,看着尤为不是好人,「桑山在皇宫以北,从神武门出去,一路快马直到桑山半个时辰不到。而皇庄更是在桑山以南,也就是说,若陛下不放心慎国公母子,想时时了解他们的动向,只需派人去查,一来一回不到一个时辰。」 慎国公府在京城有多双眼睛在盯着,自然不必说了。可那皇庄周围除了田地便是林子,周遭也没几户人家,要是兴致来了探访一下,再方便不过了。 「太夫人在京城待着难免会出来应付各种场合,她又因嗓子不便的缘故不爱出来交际,搬到一所清净的地方住再好不过了。一则修生养性,利于调养,二则人烟稀少,只要陛下派人盯着皇庄,每日什么人去拜访了她,不是一清二楚?」 周麒麟言尽于此,端看蔺郇的态度了。 蔺郇斜睨了周麒麟一眼,脸色颇为疑虑的道:「朕记得你是谋臣,什么时候连锦衣卫的职也兼任了?」 周麒麟哈哈一笑,丝毫不放在心上:「臣一向多思多虑,这难道不是陛下用臣的出发点吗?」 从齐王府到京城,从齐王到天子,周麒麟一直都是蔺郇十分信任的人。不为其他,生死相交过罢了。 蔺郇思虑了一番,单手搭在扶手上,摸了摸下巴,准备借坡下驴。 「当然,陛下要是不想让她们母子离开京城的话臣也可以去说。不过是一个前朝的皇子,拜个师就要跑到深山老林去,知道的是去求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密谋什么呢。」周麒麟义正言辞的道。 蔺郇:「……」 「陛下以为如何?」两个方案都给出了,周麒麟还十分贴心的问道。 「滚吧。」 …… 为感谢周麒麟在蔺郇面前作说客,姚玉苏特地设了一桌宴席来请他,为了避嫌,还特意告知他可以多待带两个朋友。 于是,傍晚时分,周麒麟拎着一坛好酒应约上门,身旁带着的自然是宋威和郭启仪。 「打扰了。」宋、郭二人抱拳道。 姚玉苏笑着邀请他们落座,众人推辞了一番,仍旧将上座让给了主人家。 「夫人真乃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能和咱们这些人一起喝酒闲聊,确实不一般。」周麒麟笑着道。 姚玉苏讶异回道:「周大人所说的奇女子应该不是指的我毫不避嫌非要和各位同桌用饭吧?」 「自然不是。」周麒麟立马摆手,「夫人乃女中豪杰,我等能与夫人同桌乃是荣幸。」 姚玉苏挑眉一笑,当作是他的客气话。 「周兄说的是真的。」宋威不好直视姚玉苏,便微微侧身看着郭启仪,道,「当初夫人只身前往金州,我等都一头雾水,险些以为算错了兵力,不然夫人哪里敢在那个时候来战争最残酷的地方?更别说之后夫人还敢与王爷谈条件了。」 「那是你们主子厉害。」姚玉苏微微敛下嘴角,似笑非笑的说道。 第46章 「说句不识大体的话,主子再厉害,夫人不也一样全身而退吗?」宋威一脸认真的道,「我跟随主子多年,他从未对敌人手软,无论是北戎未成年的王子,还是羌人马背上的公主,只要是站在了咱们对面,一样毫不留情。」 那年出征羌族,老王爷给蔺郇下了死命令,不获全胜不得收兵。 那羌人公主是何等的爱慕王爷,可家国大义面前,不得不挥刀站在了自己的族人身边,与他们一同对抗齐军。公主的选择不奇怪,让人惊讶的是蔺郇的选择。 公主死前未能瞑目,她躺在马蹄下,双眼含泪,望着的是自己最爱的男子。 蔺郇的马蹄踏过那片草原,没有停留地奔向远方,留给公主的只是一个远去的背影。 至此,宋威才知道,在主子的心里,没有什么比「胜」更为重要。 直到他大手一抬,将姚后母子妥善安置在身边后,宋威仍旧不敢相信一切都这样结束,他老以为主子还存着什么后招要收拾她们母子。 如今虽是喝了酒壮了胆才敢评论一番,但宋威的这番话由心而生,诚恳自然。 姚玉苏不得不被触动三分,她从前未想过的事情也开始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了。 「来来来,国事勿谈,喝酒喝酒!」郭启仪在一旁插不上话,眼瞧着要冷了场,他便举起了酒杯嚷着喝酒。 宋威何时怕过他,两人肩膀一勾,就这般拼起酒来了。 周麒麟只得举起杯子朝向姚玉苏的方向,无奈的道:「夫人,看来今晚能清醒着的只有你我二人了。」 姚玉苏扬唇一笑,对宋、郭二人的行为表示理解,行伍出身,天生率性而为。 「周大人,我敬你一杯,多谢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姚玉苏举起酒杯,郑重地道。 「夫人哪里需要我去美言,只不过是带个话儿罢了。」周麒麟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姚玉苏不敢小瞧这位「谋臣」,他能深获蔺郇的信任,又屡屡相助于她,得到了他的好感,足见此人不简单。 这一喝,便是月上柳梢头了。 宋、郭二人脚下的酒坛子密密麻麻,两人却还摇摇晃晃地在划拳喝酒。 姚玉苏也有些微醉了,看着屋外的树叶,总觉得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麒麟酒量稍逊色一些,别看他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只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了。 「夫人,今日就到此为止了,我先带这二人回去了。」周麒麟面色如常地站起来,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砰!」 姚玉苏侧头闭眼,不看都知道摔得不清。 这一摔,周麒麟一时半会儿没能爬起来。 「红杏,快扶一下。」 门前,一个身影出现,却不是红杏。 「陛下?」宋威正对着门口,眯眼看去,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姚玉苏也被吓一跳,都这个时辰了,宫门早已下钥了,他怎么还出来了? 他跨步进来,沉眼一扫。 「尔等耍酒疯耍到慎国公府来了,是嫌自家地盘太小了吗?」他负手站在那里,积威深重,不容小觑。 宋、郭二人瞬间就醒,忙不迭地爬起来,又是请安又是认错。 「还不快回去!」蔺郇黑着脸,轻斥一声。 「是,臣等告退。」宋、郭二人额头沁汗,刚刚喝了十几坛酒没落半滴汗水,现在却是要汗如雨下了。两人一左一右地扶起倒在地上的周麒麟,头不敢回地撒腿跑了。 偌大的屋子,残局一通,除却不敢出声的下人,便只得这两人面面相对了。 「太夫人好手段,不过这点儿时间而已,朕的大学士为你当了说客,朕的左右将军成了你酒席上的座上宾。呵!」数来数去,好像就没他了。 姚玉苏现在头脑不是很清醒,想一想周麒麟都喝成那样儿了,她其实就比周麒麟好一点点。 「陛下非要这般猜测我吗?」 「乃是太夫人的所作所为引人遐想。」蔺郇上前一步,撩开袍子坐在圆桌的上座,双手撑开搭在膝上,环视一通,这席桌着实不差,下酒菜就六七盘,果然是投其所好。 酒意让她浑身热血,神经也比平时松弛了许多。见蔺郇坐下,她也不请自来,坐在他的左手方。 蔺郇看了她一眼,很怀疑她是醉了。 「活着不易,更何况孤儿寡母呢?」姚玉苏轻笑,双颊飞上绯红尤其好看,她半眯着眼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了?想给自己增加点儿份量,不至于日后再落水的时候不再沉得那么快,也是错了?」 蔺郇瞥了她一眼,毫不留情的说:「看来你确实是醉了,绑着这些重家伙,你只会沉得更快而已。」 姚玉苏像是没听懂,两眼一眯,又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呵,舍近求远。」他强制自己偏过头不去看她,看桌看椅看酒杯都好。 「什么?我没听清?」姚玉苏稍稍向前倾身,奈何喝上头了的人重心不稳,一下子就往前栽去。 在她栽倒的路径上,必经之路便是他的怀抱。 蔺郇本来伸出的手也收回了,于她来说,他向来是多管闲事的那一方,现在应该学乖一些才是。 果不其然,她一头栽倒在他的膝上,身子也沉重地下滑。 蔺郇伸手拉住下沉的她,脸色不虞地道:「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你拉我做什么?」她仰头眯眼,倒打一耙。 得,又多管闲事一回。 「好,你下去吧。」他也是有脾气的人,手一松一甩,她「噗通」一声,犹如石子儿沉入了湖底,她摔落在地板上。 「嘶——」她呼痛起来。 蔺郇居高临下地瞥她:「太夫人不是一向喜欢不假于他人之手吗?倒是起来啊。」 这一摔,痛觉摔醒了她的神经。 第47章 她听着这讽刺的话倒是真的争气地爬了起来,虽然爬起来的过程有失风范,但还是凭自己的力量坐回去了。 「陛下说的没错,我一向骨头硬,不喜欢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姚玉苏抬起头,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衣裙,坦然地面对他,「虽然不比陛下高瞻远瞩、筹谋得当,但能走到今天,我确实靠的是自己。」 她不是攀附大树而生的柔花,她是那大树旁边站着的翠柏,任尔东西南北,她都凭借自己的力量稳稳地立在这世上。 蔺郇看着她被激怒到强自镇定的面容,思索自己是否真的说了很过分的话? 「玉苏儿……」他忽然叫起了为数不多人所知的小名。 她两只胳膊一阵发麻,后背也冒起来冷汗。 「不要这样叫我!」她闭上眼,浑身都快打摆子了。 蔺郇轻笑了一声,翻起旧账来:「只许你在信里叫我泽愚,却不准我叫你玉苏儿,这又是哪家的道理?」 十三四岁的少女时期,有人这般叫她,她还能坦然回应。如今已是千帆过尽的孩子娘了,再听这样的称呼,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她除了浑身一颤耳朵发麻便只剩下恶心了。「陛下请回吧,时辰不早了。」她撑着桌面站起来,身子略微晃荡了两下。 蔺郇瞧她:「你我之间,便没有话可说了吗?」 「当然能说。朝堂上可说、人前可说白天可说,唯独此刻……不能。」她一手撑着桌面一手自然垂落,双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酒后的放纵失态。无论何时,只要她有一丝清醒尚存,她都是礼貌克制的。 「有时候朕真想把你这张虚伪的面皮给撕下来。」蔺郇嘴角一扯,起身与她相对,「你莫要以为朕想要在你身上占什么便宜,这天下女子朕尽可挑选,何必要费心在你身上。」 见他似乎发怒了,姚玉苏不惧反笑,扬起唇看向他:「是吗?那陛下此时又是在做什么?难道是怕我带着儿子撺掇你的心腹大臣谋逆,所以亲自来察看一番吗?」 她笑,蔺郇也笑,只是这笑容一张比一张冷。 「这把椅子坐得有多寂寥,朕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能懂,看来还是朕错了。」蔺郇自嘲一笑,长腿一抬,绕过她往门外走去。 姚玉苏一向反应敏捷,这次也呆立了一瞬。 所以,不是要对她做什么? 「陛下?」还没等自己想清楚,她的行动却先于思维,迅速转过身喊住了他。 蔺郇背对着她停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道:「朕确实对夫人生出过别样的心思,但那只是一时冲动罢了。朕与夫人的过往旁人猜测的都不作数,只有我二人才知道。朕现在所经历过的,以往夫人也经历过,朕只想找一处可以随意畅聊的地方,难道这也有引起夫人的猜忌吗?」 「之前失礼的地方是朕不对,朕向夫人道歉。从今以后朕不会再像这般来叨扰夫人了……」他半侧身,用幽深的眸子盯着姚玉苏的脸,道,「夫人与玄宝安心过日子吧。」 他不会像这般冒然来访,让她以为他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也不会因为不再热络联系而对她们母子心生不满,以至报复。 这就是他想说的。 说完了,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丝毫没有迟疑。 见他高大的背影融于夜色,姚玉苏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倚着门槛,心下空落落的。 话一旦说明,误会自然消散,可那不知为何,她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 她这才慢慢回想,自相识以来,他看向她的目光从来都是隐忍克制的。她数次将生死交付于他手上,可他从未有一次欺负了她,仗着手中的大权逼迫她们母子。 她慢慢地往屋内走去,脑海里渐渐清明了起来。他没有任何理由要玩亵她,如果有,她和玄宝不会体面地走出那座深宫。 「主子?」红枣适时地出现,搀扶着她往里面走去。 「红枣,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失魂落魄,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疑神疑鬼坏了事儿。 红枣什么都明白,但她从来都是安静地守在姚玉苏的身旁。 「主子没错,你与陛下身份特殊,男女始终有别。陛下想要的对坐闲谈,于别人是好事,可对主子来说却是负担和危险。」红枣扶着她,声音温柔,见地却不凡。 她是蔺辉的妻子,是大陈最后一位皇后,她的选择不仅代表了她个人。 姚玉苏像是醉了,她双眼一闭,将身体倚靠在了红枣的肩膀上。她累了,想要好好休息。 …… 桑山皇庄是一处极好的地方,虽无大亩良田,但倚靠着桑山一年四季也有不少进项。庄子里除了打理庄务的下人再无其他人打扰,姚玉苏要来的这处院落虽没有慎国公府大气,却小得恰到好处,且处处是风景。 闲庭院落,花草繁盛,一切都是以自然不受拘束的姿态在生长。 庄子里的管家前来拜见,介绍完庄子的情况后,特地提醒了她们:「后院的亭子前几个月被大风刮破了房顶,至今还没有修缮,请夫人和小公爷勿要在亭子周围去,以免落瓦伤人。」 本以为这样残破的院子眼前的贵人是瞧不上的,没想到她点点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这一路从宫城到慎国公府,再到这座小巧随性的院落,居住的环境曾断崖式下跌,可生活的态度却一次比一次积极了起来。 姚玉苏带来的仆人有条不紊地收拾这座院落,没有人嫌弃这座院子不如国公府华丽。越华丽越是囚笼,对于这些仆人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玄宝却顾不上观赏院子,他在做明日上学的准备。 红枣搬来一张竹子做的躺椅放在槐树下,姚玉苏心血来潮躺上去试了试。一闭眼,世间在她心里更开阔了。 她们是在晨色朦胧的时候搬的家,四周并无多少人看到。加上姚玉苏一向不喜出门交际,待众人发现慎国公府的两位主子都搬到皇庄去住了的时候,第一场雪已经下下来了。 这日,姚玉苏正在屋内烤火,门前的雪已经垫起两寸高了,她索性让下人们都回屋取暖,不再扫雪了。 傍晚时分,一只雪白的泥猴儿推开了房门,他穿着厚实的衣服站在那里,浑身都是水迹。 「小主子……」红枣正在煮茶,一抬眼看去,惊诧地迎了上去,「怎么这般狼狈啊!」 又是水又是泥,上好的棉衣也毁得不像样子了。 红枣赶紧将他带进了屋内,也不管是不是卧室了,赶紧将他的衣裳悉数脱下。红杏早已去旁边的小卧室抱来干爽的衣裳了,放在火炉旁边烤。 姚玉苏坐直了身子,要笑不笑地看着儿子,问道:「怎么回事?」 玄宝皱了皱鼻子,闷声道:「摔了一跤,原江没有拉住。」 「摔疼哪儿没有?」 「没,就屁股有点疼。」 红杏「扑哧」一声就乐了,连姚玉苏也扬起了嘴角。 「小孩子越摔越肯长高,没事儿。」姚玉苏放下手里的暖炉,将一边榻让了出来,道,「来娘这儿暖和暖和。」 玄宝换上干净暖和的亵衣,三两下就爬上了榻,依偎在姚玉苏的怀里,埋着头还有些不好意思。 第48章 「娘,待我七岁了就不能再和你睡一个榻了。」他别别扭扭地说道。 时光荏苒,他已经长成知礼懂事的小男子汉,再不是她怀里那个只会瞪眼瞧她的小婴儿了。 有些许伤感萦绕心间,她嘴角带笑,温柔地抚摸他的背,道:「是啊,你会一天天长大,我能保护你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少了。」 「待我长大陛下那么高大的时候便换我来保护母亲。」他一听,立马直起了脖子,仰着头看着她,信誓旦旦地说道。 「说到这里我便问一句,你为何要拜陛下为师呢?」她之前也问过,他梗着脖子不愿回答。 「陛下英勇过人,我想象他那样。」这回他倒是回答了,可却不是那么真心。 「仅仅是如此?那我为你请的师傅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你为何不愿?」 玄宝抿唇,觑了一眼姚玉苏,欲言又止。 「咱们母子闲聊,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咱们就作罢。」姚玉苏并不强迫他。 玄宝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双肘撑着榻,双手捧着脑袋,十足认真地说道:「我跟随父皇一路北上的日子,说是暂时性撤退求援,其实就是逃命。我见过父皇听说齐王的兵马收服了金州城的面色,难看极了。」 姚玉苏万万没想到,他小小的脑袋里装了这般复杂的思绪。 他眼神坚定地看着前方:「不仅仅是难看,还有惶恐、惊惧……所有人都乱成了一团。」 金州城是姚玉苏献给蔺郇的诚意,她在投降的时候想到的自然不会是如何守住蔺辉的江山,而是满心装载着玄宝。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这样的举动,竟然给北上的人带去了这般沉重的心理压力,包括一直将此事记在心里的玄宝。 「都过去了。」姚玉苏侧躺下来,温柔地看向玄宝,「你和阿祖不是好好地和我团聚了吗?」 玄宝转头看她:「可我始终记得他们谈及齐军时的恐慌,那种畏强的模样,我很难忘记。」 剽悍强硬的齐军,是软弱的京师的噩梦。而手握这把所向披靡的「剑」的,正是齐王蔺郇。 「我想成为陛下那样的人。」这是他第一次向她吐露,也是第一次他告诉她,他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得不说,姚玉苏被震撼了。不仅是因他这不合乎自身年龄的思维,更是因为他这种慕强的心态。 祖父、薛先生……很多人都说过玄宝像她。她有时在他睡着的时候认真端详他的脸蛋儿,除了这英俊的小眉眼,他到底哪里像她呢? 她执着、自负、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还有些想法天真。她不希望玄宝像她,活得太累了。 然,此时此刻,她终于逃离「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惑,拨云见月了。 眼前这小孩儿,不就是活脱脱的年轻时的她吗? 姚玉苏犹豫了很久,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玄宝,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坐上那把椅子,所以此生也不需要向蔺郇看齐。但她又如何能去打击一个小孩子上进的心呢?也许他不是想成为一个强大的帝王,只是想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呢。 怀里的小孩儿一天天成长,她所要担忧的教育问题一日比一日严峻。 她想起了祖父,于是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希望能从他那里听取一些经验。 盼了整整一日,姚国公的回信终于送到了她的手中,她拆开一看,万般后悔。 上言:顺其自然,无须多虑。 今日正逢玄宝休息之日,他写完了薛先生的功课,迈着轻盈的步伐朝小书房走来,见一旁放着姚国公府的信封,笑着上前问道:「母亲,是阿祖来信了吗?说什么了?」 姚玉苏折上信纸仍在一旁,道:「说你学习辛苦,让我多带你出去走走。」 玄宝两只眉毛同时上挑,摆明了不相信。 姚玉苏侧头看向窗外,今日天气难得暖和,若是在屋里待上一天着实太浪费光阴,既然想到了此处,不如便出去走走。 「玄宝,你可吃过笋?」姚玉苏笑着问道。 「当然吃过。」玄宝肯定的回答道。 「那你可知道笋在地里长什么样子吗?」 玄宝迟疑了一会儿,显然不太确定。 「走,今日母亲给你上一课。」姚玉苏笑着走了出来,扬声喊道,「红枣!」 红枣应声进来,姚玉苏指着玄宝,道:「给他换身出门的衣裳,再把我的斗篷拿来,咱们上山去溜达一圈。」 玄宝虽每日上山下山,到目的明确,不是薛先生的书屋便是这座院子,还没有认真在山上游览过。此时听到姚玉苏要带他上山采摘,自然是兴奋了不起来,不需红枣帮忙,他自己就把衣裳找出来换上身了。 连着几日的暖阳,山上的积雪早已融化,枝头开始吐绿,有些春回大地归的意思。 姚玉苏说出门便迅速拾掇得当,带上原江和两名随从,一行人朝着山上走去。 玄宝背着一个小竹筐,里面放着一把小锄头,这是他今日的工具。 「小主子,属下来帮你背吧。」有随从上前想要为他分担。 他此时正在兴头上,并不觉得辛苦,摆摆手:「我自己可以。」 姚玉苏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不用帮忙,随他去。 桑山是不仅是一座山,而是对于这一群山的称谓。它是北部离皇宫最近的山脉,等闲人家是不能在此安家落户的。登上桑山顶便能瞧见皇宫的全貌,若是仔细找找,不能发现以往她们住的泰元殿的坐落之处。 只是今日她们并非要登山,而是要挖冬笋。 山间有丝缕阳光渗入其中,徒步走来也并不觉得寒冷。玄宝仔细地搜寻地面,想找一找传说中的冬笋到底是什么模样。 「你脚下便有一颗。」姚玉苏站在一旁提醒他。‘ 「这儿?」玄宝退后一步,仔细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冬笋啊,「哪里有?埋在土里吗?」 原江上前,将玄宝的锄头从小竹筐里拿出来,指了指地上冒尖儿的地方,道:「小主子,这就是冬笋了。」 玄宝睁大眼弯腰,伸手去摸了摸表面,真的只有一个尖儿在地上。 「你朝它四周挖,将它四周挖松动了再拔起来,别拔段了。」姚玉苏笑着说道。 「好!」玄宝接过原江递来的锄头,兴致勃勃地开挖。 姚玉苏自然不会输给儿子,她同样接过随从递来的小锄头,仔仔细细地挖开冬笋周围的泥土,像是「包围战」一样,将冬笋四周的「守卫」都挖开,孤立无援的冬笋自然就会落入她们的框里了。 玄宝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只挖动了一半,这土冻了一个冬天了实在难挖,他挖到汗水都落到土里了,眼前这颗冬笋还牢牢地抓着地,丝毫没有要从了他的意思。 第49章 他直起腰来歇口气,侧头寻找姚玉苏,见她已经挖出了一颗冬笋了。那冬笋白白胖胖,「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像个土地翁似的。 玄宝不甘落后,低头继续挖了起来。 姚玉苏将冬笋放入框中,算作她今日小有所获。 「兔子。」她刚放了冬笋抬起头来,见一只灰白的影子从前面的灌木中跑过,伸手矫捷。 玄宝抬头:「哪里?哪里?」 「跑了。」姚玉苏笑着说道。 玄宝耸耸肩:「母亲,挖冬笋比猎兔子来难。」 「你要是能挖到三颗冬笋,我就带你去抓兔子。」姚玉苏挑眉道。 玄宝在心里计较了一番,好像三颗的任务也不是那么难完成。 「好,一言为定。」他自信满满地道。 姚玉苏点头,但笑不语。 最终,三颗冬笋的任务完成了两颗半,因为最后一颗在拔出的时候太心急了,断了一截。 玄宝累得不轻,双手握锄的地方磨得通红,一贯昂扬的斗志也稍微蔫了一些。 「母亲,咱们下次再来猎兔子吧。」他主动说道。 「怎么?累了?」姚玉苏虽然手也磨得不轻,但从不会在儿子面前叫苦,反而轻松的笑着,「咱们平日里怎么学的,做事可以半途而废吗?」 「猎兔子需要箭,咱们却只有锄头。」玄宝指了指自己的小锄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拿着锄头能猎到兔子吗?」 看来他不是因为累了所以放弃了,而是经过了思考,觉得锄头只能挖笋而不能打兔子。 可姚玉苏却指了指原江背上的背篓,道:「谁说没有箭,那不是箭吗?」 玄宝转头看去,原江将背篓放在地上,让他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刚才出门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带上了,好不容易上山一趟,怎么能不猎点儿野味儿回去呢?」姚玉苏笑着说道。 玄宝瞪大眼睛,叹服不止。 无论做什么事,他娘都不会只盯着一个目标,若是能随手将其他「果实」摘下,不是一箭双雕吗? 原江对这片已经熟悉了,他道:「这面野物不多,咱们得绕到另一边去才有机会。」 因此,阔别了冬笋的集散地,他们又朝着野物出没较多的地方走去。 玄宝背着自己的背筐一言不发地走在姚玉苏的身旁,他没有叫累,认真地盯着脚下的路,坚韧的小模样让人忍不住要抱进怀里揉一揉。 「玄宝,累了可以说。」 「嗯。」 姚玉苏侧头看他,他额前的汗水将头发湿成了缕,但还是努力跟上他们的脚步,不愿轻易求助。 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玄宝这性格里执拗的部分完全来自于她,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明明认输服软就能过得更容易一些,但他们偏不。即使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他们也要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是什么毛病姚玉苏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玄宝的双腿已经有些打颤了。 毅力能坚持到这里,但一贯养尊处优的身体当真吃不消。 「你就待在这里看吧。」姚玉苏掏出手绢为他擦拭了汗水,温柔的道,「什么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做到自己能做的地步就好。」 玄宝点点头,小嘴巴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放松了。 姚玉苏笑着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儿子啊……」 玄宝大眼忽闪:「娘?」 「乖,今日便让你见识一番为娘的箭法。」 玄宝诧异,难不成他娘还会猎兔子? 当然。 姚玉苏取来弓箭,侧身而立,微微拉试了一番。待运气得当之后,收气凝神,箭矢「嗖」地一下冲出去,钉入数米开外的树干上。 玄宝一贯觉得母亲厉害,这下更是认为她无所不能了。 小试牛刀之后,姚玉苏便和原江一起爬上了最近的一棵大树,登高望远,视野更好。 玄宝站在树下双眼放光,跃跃欲试。 「待着。」姚玉苏往下看了一眼,对上儿子期盼的目光,毫不客气的道。 玄宝:「……」 狩猎是一向需要耐心的活儿,尤其是这般「守株待兔」,更是需要十足的耐心。 一刻钟之后,玄宝裹着姚玉苏的斗篷坐在大树底下,昏昏欲睡。 半个时辰之后,他睡醒了,眼前依旧毫无动静。 眼瞧着夕阳已经快落下了山头,山里也变得更为寂静了起来,他仰头看向树上的姚玉苏,正准备开口,却见她眉心一皱,右手握着箭迅速搭上弓。 「嗖——」 远处,一道灰白色的身影中箭。 「中了!」玄宝欢喜地原地跳了起来。 姚玉苏却觉得自己有些射偏了,正准备让原江帮助自己下树看一看,树下的玄宝便兴高采烈地朝着中箭的猎物跑了过去。 「兔子!」 姚玉苏脚下一偏,脚踝触地,当即一阵刺痛袭来。 第50章 果然,那兔子虽然中了箭,但因为没有射中要害,停留片刻之后继续朝山下跑去。 玄宝不由分说地,立马跟了上去。 「你们两个赶紧跟上小主子。」原江扶着扭了脚的姚玉苏,吩咐其余两个。 「是。」 姚玉苏弯腰摸了摸脚踝的位置,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轻微的扭伤。 「主子,属下背你下山吧。」原江道。 扭伤的脚即使能下地估计走到山脚也是月上中天了,因此姚玉苏并未拒绝。 原江取走她的弓箭,将背篓背在前,然后再蹲下腰再将姚玉苏背了起来。 玄宝已经追出去很远了,他休息了一会儿早已恢复了精神头,又因为见着兔子兴奋过度,所以一时没有被姚玉苏唤住,兴致勃勃地就跟着兔子跑走了。 另一侧的山脚下,一队人马正快马加鞭地朝前方赶路。 忽然,一道矮小的身影闯入了他们的眼帘。 带队的人立马警觉了起来,他挥挥手,后续的人马迅速散开成防备阵型。 「吁——」战马嘶叫,为首的马被勒停了下来。 禁军首领程刚驱马上前,道:「主子,小心防范,以免是刺客陷阱。」 为首的人并不是别人,而是简装出行的蔺郇。这两天正是冬猎的日子,蔺郇因为处理要事而没有随出城的大部队出发,选择抄近路到达围场。此番参与狩猎的不仅有朝中文臣武将,还有趁机来朝请求粮食支援的北边各草原部落的首领。 他眯眼看去,怎么看都觉得这小身板有些眼熟。 「兔子!」玄宝一路追踪,直到将兔子赶入了蔺郇等人的包围圈。 玄宝这才注意到眼前凭空出现的一队人马,他们都着深色衣裳,身上并无其他标志,气势汹汹。玄宝小心肝儿一颤,正准备拔腿往回跑,便听见有人在叫他。 「玄宝,朕在这里,你还不过来请安吗?」蔺郇握住缰绳身体前倾,笑着看着他这一番警惕性十足的动作。 玄宝眼睛一亮,这才朝出声的方向看去,果然是自己人! 「陛下!」玄宝立马跑了过去,仰着头傻笑了一番。 「咳!」 玄宝收回欢喜,下跪请安:「臣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起来吧,你怎么在这儿?」蔺郇问道。 「追兔子。」玄宝指了指精疲力竭的兔子,它一路奔驰失血过多,如今安然地躺在「敌圈」中,生死由命了。 蔺郇扫了一眼周围:「就你一人?」 「还有母亲,他们就在后面,我自己先跑下来的。」玄宝答。 蔺郇沉下脸教训他:「荒山野林的,你也敢单独行动?若是出现了豺狼虎豹,此处地势开阔又无遮挡,你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玄宝自知有亏,低头认错:「陛下教训得对,是玄宝考虑不周。」 他一向懂事,蔺郇也不想太过斥责他,见他有反省之意便适时打住了。 「上来吧,朕送你去见你母亲。」蔺郇伸手。 玄宝将手放入他宽厚的掌心,还未来得及感叹二者之差别,身体一轻,他已经被提溜上马了。 「陛下,我娘在那儿!」他坐上马抬头一看,立马就发现了跟随他脚步下山的姚玉苏他们。 「哎?原江怎么背着我娘?」他再仔细看去,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蔺郇打眼望去,正是看到了同一幅景象。 他眉眼一沉,方才见到玄宝的愉悦一扫而空,整个人都阴沉了两分。 出发之时,他特地没有走大路而是取这条「小路」便是打了想与她相遇的主意,此时如愿相遇,他倒是没有了意料之中的欢喜。 姚玉苏老远便看见玄宝骑在了马上,坐在他身后护着他的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蔺郇。 她略微一想,便知道他应该是要赶去桑山后面的猎场。她早已得知冬猎便是这两日,连姚国公也带着一家老小参加了。 姚玉苏拍了拍原江的背示意他放她下来,刚才在林子里的时候怎么背都无妨,此时人多眼杂,她并不想再流传出什么谣言。 原江将她稳妥地放在地上,姚玉苏指示他让他将玄宝带过来,他们得回家了。 蔺郇等在原地,见她迟迟不上前,反而派了人前来。 「草民见过陛下,我家主子扭伤了脚不能上前请安,还望陛下见谅。」原江跪在马头前请安说道。 「母亲将脚扭伤了?」玄宝一听便着急了,扭头看陛下,「陛下,我要下马去看看。」 蔺郇看了一眼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的姚玉苏,眉头一皱,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会将脚扭到。 「陛下?」玄宝见他没有动静,开口催促。 「真是不让人省心。」蔺郇拽紧缰绳,腿一夹,骏马驰骋了起来。 玄宝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还微微羞愧了一下。 蔺郇策马赶到她的身前,然后勒紧缰绳停下,翻身下马朝她走去。 玄宝:「……」陛下是不是忘记点儿什么了。 蔺郇走到她跟前,皱眉:「脚扭了?」 自那晚上负气离开后,他果真没有再来打扰过他们母子,若不是今日从桑山路过,估计难得再见一面。 姚玉苏后来也认真反省了自己,她太过防备了,总以为他是想图她点儿什么。话说回来,他随时可以收走他们母子的身份地位,他还会图她点什么呢?难道真是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吗?有点儿可笑。 「小伤,回去抹点儿药就好了。」她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很难理解这般锦衣玉食才养出来的人为何会有这般粗糙的性子。 第51章 他弯下腰单膝跪地,撩开了她裙角的一侧:「哪只?」 姚玉苏惊讶十足,用完好的那只脚往后移动了一步,想躲开他这样不合时宜的行为。 如此,他便知道她伤到的脚是哪只了。 他握着她右脚的靴子,头也不抬地道:「扶着朕肩膀。」 姚玉苏:「……」 他手一用劲儿,她右脚被抬离地面,为了保持身子平衡,她迅速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蔺郇感受到她的手搭了上来,嘴角一扯,看来还真是要推一把才行啊。 他蹲在她的身前挡住了后侧的目光,加之队伍没有他的命令还停留在原地,所以离的这般远谁也不知道尊贵的天子正在强行脱一位女子的靴子。 她很瘦,整个人属于纤细的那一类,连脚踝都是。他温热的手掌握上她的脚踝,两人都是一僵。 他敛下心思仔细查看了一番,得出了并不严重的结论。他松开手,将她的靴子穿回去,妥善恢复好原样后起身,道:「还好不严重,回去多休息吧。」 「多谢。」姚玉苏诚恳的道谢。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的关心这般真挚,她没有办法不回应。 「这里离你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朕送你们吧。」他道。 姚玉苏略微沉吟了一番,点头:「那就拜托陛下了。」 蔺郇挑眉,他以为就凭她这般好强又防备心重的性子,怎么着应该也是婉拒才对。 蔺郇转身,朝着队伍抬了抬手,众人策马赶来。 蔺郇看向马上的玄宝,道:「朕教过你骑马的,还会吗?」 玄宝心里一紧,难不成要让他独骑了吗?他犹豫着点头,心里很是忐忑。 蔺郇又转过身看向姚玉苏,道:「是朕帮你上去还是让你的人扶你上去?」 他既然这样问了,如果特地强调要原江扶她上去,会不会显得太不近人情了?毕竟这也是他的一番好意。 「陛下安排吧。」此番面对他,姚玉苏有种无处着手之感,颇为无奈。 既然由着他安排,那便没有第二条路了。他果断上前将她抱了起来,双手举过马背,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安置在了玄宝的后侧。 在他身后,赶到的禁军队伍噤若寒蝉。禁军领头程刚甚至在仰头看天,即使天上连只鸟都没有。 姚玉苏抓住缰绳,浑身都因为这一抱有些发麻,思绪一时全都飞走了,大脑空空。 蔺郇则往后一步,翻身骑上了空出来的马匹,他握着马鞭,守在两人的身侧。 「玄宝,看你的了。」蔺郇严肃地看他,仿佛是在战前下达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命令。 玄宝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微微弯腰曲背,将缰绳一甩,骏马便小跑了起来。 这骏马是蔺郇的坐骑,名唤「雷霆」,跟随他走南闯北出生入死,因脾气暴走,所以并不是一匹任由其他人可以骑的马儿。但由于蔺郇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侧,它倒是没有发性,一路都缓慢地小跑着。 蔺郇凝视着雷霆背上的身影,从未想过自己看着一个人的背影都可以生出类似于心满意足的情绪。 太没出息了。 可世上女子虽千千万,至今能入他眼的,竟然只有这一人。 前面,姚玉苏挺直了后背,她能感觉到他跟在他们身后,虽一声不吭,但气息强烈。 …… 如此,一路沉默但相安无事地回到了他们的小院子。 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似乎有客来访。 蔺郇率先下了马,先将后面的姚玉苏抱下来,然后再轮到玄宝。 「大姐!」 一贯安静的小院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自然会引起门里的人的注意。 姚玉苏闻声抬头,一眼便瞧见了俏生生地站在门口的玉珺。她应该是急匆匆地出了门,所以只穿着藕色的襦裙外面罩着一件带毛的短袄。 玉珺承袭了母亲的审美,衣着简约大气,灵动之中又不乏可爱,很适合她如今这般年纪。 「玉珺,你怎么来了?」 玉珺虽听见了大姐的问话但因为看见了站在她身旁的人,所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屈膝请安:「臣女见过陛下!」 姚玉珺,姚江的次女,蔺郇并不陌生。 「起来吧,你是什么时候回京城的?令尊可一起回来了?」蔺郇问道。 玉珺直起身来,笑着回话:「回禀陛下,臣女是随父母一同回来的。祖父年事已高,父母不宜在外远游了,所以决定回京城长住。」 闻言,姚玉苏稍稍扬高了眉毛。 蔺郇点头道好:「父母在不远游,的确该如此。」 玉珺微微一笑,眺望了一番后面的队伍,好奇地问道:「陛下这是要去猎场吗?」 「正是。」蔺郇道。 玉珺眼眸一亮,上前福了福身,道:「臣女斗胆,想请陛下带臣女一同前往,不知陛下可否方便?」 蔺郇看了一眼姚玉苏,疑惑道:「你不是来探望令姐的吗?」 玉珺笑着解释:「父母担心大姐远离尘世,生活上颇有不便,所以安排玉珺给大姐带了不少物品,此番已经带到了,玉珺就不打扰大姐修养了。」说完,俏皮地对着姚玉苏笑了笑。 对外,姚玉苏一概解释为在桑山修养身体。 此时玉珺将这个理由拿出来,在情在理。 只是……这时候姚玉苏开口阻止了。 她道:「陛下快马加鞭就是要赶时间,你坐着马车一道不是延误陛下的时间吗?何况咱们姐妹也有多日不见了,你今晚便住在这里吧,明日我再派人送你去。」 第52章 她这一溜儿串的安排十分合宜,玉珺并没有回绝的道理。而且她显然没想到大姐会阻拦她,张了张嘴,还欲解释。 「陛下既然是赶时间,我这里便不留陛下进去喝茶了。」姚玉苏带着伤脚转身看向蔺郇,眼神暗含力量,「时辰不早了,陛下若此时上路还能在天黑前赶到。」 蔺郇一贯以多智着称,但此时也想不通姐妹俩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他并不想顺从姚玉苏的安排,沉着地道:「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你这里可有草料?这马匹一路奔波,总得要给他一点儿甜头才能继续上路。」 玉珺看了一眼姚玉苏,心中忐忑。 还好,这回姚玉苏没有拒绝。 饮茶的饮茶,喂草料的喂草料。 姚玉苏被红杏红枣扶进了屋子,两人一人找药膏一人帮她脱靴子。 「她什么时候来的?」姚玉苏看着门外道。 红枣将她靴子脱下,道:「你们没走多久她就来了,奴婢本以为她放下东西就走,没想到二小姐一直要坚持等到你们回来。」 姚玉苏往后一仰,伸手搭在扶手上,斜靠着软塌,眼神看向屋外,道:「她与陛下似乎很熟识。」语气熟稔,态度熟稔,应该是早有来往。 红枣不敢轻下断言。 忽而,姚玉苏轻叹道:「玉珺还年轻,莫遭了道儿才是。」 「主子说的是什么道儿?」红枣仰头,还有些懵。她刚刚没有在门前,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姚玉苏眼角一扬,唇角带笑:「自然是魔道。」 …… 马槽旁,玉珺正在和蔺郇闲话家常。 「自蜀地一别,玉珺有一年多未见陛下了,陛下一切可还好?」玉珺站在他身旁看他喂马,也不觉得无聊,反而笑得如含苞欲放的话儿一般。 蔺郇专心致志地喂马,道:「一切都好,令尊令堂一切可好?」 「都好。」玉珺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动来动去,带着些小女孩儿的不安分。 蔺郇并不知这些少女的心思,他虽精力充沛,但一贯没有精力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面,所以对于和玉珺的聊天,他也只是一来一往地聊着罢了。反而是刚才姚玉苏的反常行为让他有些迷惑,她做什么一直赶他走呢?他自认为今日没有一处冒犯到她了啊。 俊眉稍皱,他有些摸不清这些女人的心思。 玉珺见他不说话,只有另起话题,她笑着说道:「臣女与父母一路往京城来,见各地安泰,百姓勤于劳作,商家守法诚信,便知这一切都是陛下的功劳。得陛下这般的明主,玉珺在心里很为这天下百姓高兴呢。」 她算是说到蔺郇最关心的事情上面了。以往在蜀地时他还能时常外出走走,体察民情,可如今政务繁忙,囿于这一方天地,倒是不知道他治下的百姓生活的如何。 「你具体说说,一路走来都看到什么了?」蔺郇主动开口问道。 玉珺十分健谈,她虽承袭了母亲清冷的长相,但却生得机灵活泼,并无半分冷淡。相反,玉苏虽长相明艳,但大多时候都是清冷的,偶尔嘴角带笑,也是淡薄得很。 姚玉苏擦了药换了软底的鞋子,站在正厅门前,不发一语地看着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 事实上她只能看到玉珺一人的脸庞,因她面上带笑娇俏无比,她便以为这两人聊得投机。 待马儿吃足了草料,歇息得当,蔺郇便带着这队禁军离开了。 玉珺站在院门口相送,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才转身回了暖和的屋子。 姚玉苏已经换了身宽大舒适的衣裳了,斜靠着软塌,手里拿着书,听到玉珺进来的脚步眉头也没皱一下。 反而是玉珺,因为刚才玉苏开口拒绝她同行的事情还有些怯怯的,生怕大姐因为此事而批评她。 屋内暖和如春,鼻尖有茶香萦绕,恬静得与外面的冷夜格格不入。 「站着做什么,坐啊。」玉苏放下书,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玉珺笑着落座,好奇地问道:「大姐,你在读什么书啊?」 「一本游记而已。」玉苏坐直身子,伸手端茶。 玉珺十分懂事,快她一步茶杯端起来送入她的手里,玉苏笑了笑,接过:「我把你留在这里陪我们,你可觉得无聊?」 「是小妹不懂事,早应该来陪大姐和玄宝的。」玉珺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方才就惦记着到猎场和小姐妹们玩耍了,对不起啊,大姐。」 玉苏摇头一笑,饮了一口茶,将茶杯留在手中,道:「你这般年纪好玩儿是正常的,哪里需要道歉。你我姐妹太久不见,也未曾好好聊过,此番你既然来看我,那我自得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 玉珺对大姐既敬又畏,在她身边竟然比在父母身边紧张,听她要聊天,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方才我听你向陛下说这次回来要久住?」 「是啊。回京之前爹娘就说好了,此次要长住京城,直到……」玉珺害羞低头,「将我嫁出去。」 「这并不稀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娘此番考虑也是在理的。」玉苏捧着茶杯取暖,笑着道,「家里可有相中的人家?可否需要我帮忙?」 「不,暂时还没有看好。」玉珺抬头,吞吞吐吐地拒绝。 「不着急,嫁人之重仅次于生死。慢慢选着,相看中了也让我知晓一声,我在京城待的时间比你们久,说不定比你们更了解那家人的底细。」玉苏温柔的说道。 玉珺看着大姐,脸上紧张之色也消散了几分。此时倚靠在榻上的女子似乎也与平常女子无异,亲切和蔼,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威严端庄的皇后娘娘。 「大姐,你可想过要再嫁?」这一放松,她便有些口无遮拦了。 玉苏眉梢高挑,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大姐莫要误会,小妹绝无那个意思,我是说即使再嫁也是十分寻常的。我以往跟着爹娘走南闯北,在闽南地区见过不少丈夫过世之后再嫁的女子,一样过得也很快活呢。」玉珺连忙说道。 「这里是京城。」 京城,国都。这是礼法最严苛的地方,对人性最压抑的地方。 她曾嫁与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再嫁,有谁敢娶?有谁能让她再次看上,心甘情愿地收敛锋芒下嫁? 出乎意料地,玉苏并未生气,反而笑着道:「你有这般想法很让我意外,起码证明你不是一个守旧的女孩儿。」眼界开阔的女子总会活得松快一些。 意外得到表扬,玉珺吐了吐舌头,嘴角也藏不住笑意。大姐与她想象中的十分不一样,她喜欢这样宽厚睿智的人,就像父亲一样。 因为玉苏的包容,玉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起她这一路的见闻来了。 第53章 「闽南人极擅长做马蹄酥,那一口酥咬下去,天呐……」 「永嘉人做的双炊糕是最好吃的,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一口气吃完了一盘呢……」 「要说爹最爱的地方还数汾阳,那里产汾酒,入口回香,喝一盏酒要醉上一天呢……」玉珺支起下巴说道,各色特产美食如数家珍,显然是走了许多地方才有的经历。 玉苏认真听着,见她滔滔不绝,似乎说上一天一夜也不罢休。 「那蜀地呢?你和陛下这般熟识,定然是在蜀地结识的吧?」玉苏不动声色的说道。 玉珺毫无防备地点头:「对啊,我们曾在蜀地住过一年,得到了陛下许多帮助,爹也十分爱和陛下饮酒。」 「是啊,爹好酒,若是碰到一两知己,更是能喝上三天三夜。」玉苏感叹道。 既然说到了陛下,玉珺便有些忍不住了,她有些事不敢和父母说,但又实在很想知道,眼前的大姐便是最好的选择。 「大姐,焦皇后都过世这么多年了,陛下就没有再娶妻的打算了吗?」玉珺撑着下巴问道,「我在蜀地的时候见到他时时都把政务放在第一位,时常都是独来独往,似乎没有要再娶的意思呢。」 来了,终于来了。 玉苏敛下了笑意,轻叹一声:「皇帝乃天下之主,娶妻并非仅仅是娶妻,还是要为这天下找一个女主人。他的婚事自然不仅仅是看他中意谁,要平衡朝庭的各方势力,还要照顾到新旧势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那这样说来,陛下的婚事还要臣子们同意?」玉珺皱眉。 「自古皇帝娶妻便是国事,自然要上朝商议一番。」 玉珺看着大姐平和的模样,有些话欲言又止:「那大姐……当初先帝娶你也是考虑了各方的势力吗?」 问得好。玉苏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少许上扬:「自然。姚家乃将门之家,祖父更是在对北戎的战事中屡屡立下奇功,陛下倚重,百姓爱戴。彼时先帝刚登基不久,基础不稳,若娶了姚氏女自然能轻易平息朝中的各方不利言论。」 纵然是十四五的时候她也没有天真过,蔺辉固然喜欢她,但到底是喜欢她这个人多一些还是喜欢她身后的权势多一些,那便不得而知了。而那时,姚家也需要一个皇后来做支撑。 她的亲事,从来都不由她的心作主。 「大姐,你竟忍得下来?」玉珺脸色一暗,似乎有些忿忿。 见她似乎比自己更生气,玉苏「扑哧」一笑,笑出了声。 「我日后要嫁的人定然是我真心喜欢的,才不会管这些权势利益。」玉珺咬了咬牙,有些生气的道,「人就活这一辈子,难道我要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对?那就太委屈了。」 玉苏放下已经稍冷的茶杯,道:「你生的时候好,这些权谋倾轧再与你无关了,你尽可以择一爱人终老。」 她是姚氏长女,注定肩负了不一般的使命。但玉珺不同,她是幺女,待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姚氏早已不如当初花团锦族的模样,且有玉苏在前,便不需要她去牺牲姻缘巩固什么。 玉苏看着玉珺,直白地道:「皇帝绝不会再娶姚氏女子,这个最大的威胁已经去了。」 「为何?」玉珺脑袋一嗡。 玉苏轻笑道:「姚家已经出过一个皇后了,还是亡国皇后,你认为今上还会再扶持姚家起势吗?」 姚家就这般模样了,会随着姚玉苏的沉寂将会彻底沉寂下去。或许再过百年,直到这些事情被人渐渐淡忘,姚氏子弟才有再崭露头角的时候。 玉珺愣在那里,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那要是……」 「嗯?」 玉珺轻轻垂下头,要开口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要是陛下也喜欢她,一意要娶她呢? 这种话,她现在还没有把握说出来。 深夜已至,姐妹俩各自安寝。 红枣伺候玉苏躺下,轻声道:「也不知道二小姐能否体会主子的深意。」 「从情从理我都给她掰明白了,若是她存有幻想的话便自己去闯吧。」玉苏缓缓躺下,拉过被子盖到胸口,双眼看着罩顶,「但我想陛下是不会如她的意的。」 蔺郇虽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底气,但他从骨子里就不是这样感性的人。如今他需要一个家世清白贤良温顺的皇后来辅佐她,玉珺却是哪一条都不满足。 「是啊,就凭主子和国公爷之前的作为,陛下便不会放心将玉珺娶进宫的。」红枣道。 谈及过往,玉苏轻笑了一声,笑声清脆松快。 红枣从这笑意里听出了几分释怀,似乎主子不再忌讳提到那段腥风血雨的过往了。她从容淡定,早已对如今的生活心满意足。 「好了,睡了。」笑完后,她安心地闭上眼,气息平顺。 红枣轻轻吹熄屋内的烛火,轻手轻脚地拉过门走了出去。 冷风一吹,她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来:纵使陛下脑袋一混想要娶姚家女,那也一定是主子无疑了。 绝不是看不起二小姐,而是她太稚嫩了,于杀伐果断的帝王来说,她有太多的不适合。然,主子就不一般了。 红枣被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吓得清醒了,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怪这夜晚太冷,都把脑子冻坏了。 次日一早,玉苏便依诺而行,派人将玉珺一路护送往猎场。 晨起还有薄雾,玉珺撩开车帘往后看去,小院在晨雾里隐隐绰绰,像是话本里的仙境,又像是某高人所隐居的地方。 昨晚姐妹俩的一席谈话,玉珺似懂非懂,她想要打消脑海里的念头,但又觉得就这般轻易放弃会枉活一世。 她也想像大姐那样轰轰烈烈地活过一次,纵然刀风剑雨也好过平平常常。 似打定了注意,她松手放开帘子,不再回望。 …… 猎场这头却不如小院安宁,有宫女向皇帝的杯中下毒,却遭太后误食,幸而发现及时性命无忧,但身子却大有损伤,太后至今仍挣扎在病床上。 皇帝雷霆之怒下,命人将下毒的宫女严刑拷打,最后她竟然招认是前皇后姚氏指使的。 一时间,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在等待陛下发落。 「传人。」蔺郇坐在虎皮椅子上,撑着额头疲惫地道。 禁军得令,带着圣旨快马加鞭地赶往皇庄,擒拿姚氏。 第54章 玉珺刚到猎场便看见一队人马从旁飞驰出去,泥土飞扬,他们竟然片刻不停留。 「爹,出了什么事了?我看见禁军急匆匆地出去了,是要去哪里?」玉珺下了马车赶往自家的帐篷。 姚江脸色忧虑地看了她一眼,道:「不该你知道的别问。昨天在你大姐家住的可还好?」 「好啊。」 「你这两天就不要出门了,就安心待在帐篷里。」姚江道。 玉珺看了一眼沉默的祖父,不明所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姚国公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自然比其他人更稳得住一些。他抬头看了一眼玉珺,道:「咱们家有些误会需要查清,为了不旁生枝节你就不要出去乱走了。」 「可是大姐出了什么事?」玉珺不笨,非但不笨甚至还很聪明。祖父一向沉稳,唯有在涉及大姐的事情时才会如此脸色沉重。 屋内一阵沉寂。 …… 带着禁军出去捉人的人正是程刚,他比旁人更了解几分陛下与姚氏的交情,故而说明来意之后礼貌地请姚玉苏跟他们走一趟。 小院陡然起风,吹散了这一池的安静。 姚玉苏听懂了之后点了点头,道:「可否请大人出去稍候片刻,我换身衣裳便与你出门。」 程刚点头应是,带着他的人退出了大门。但为了防止意外,他还是下令包围了小院,堵死了出口。 姚玉苏边换衣裳思绪飞速地运转,想知道是谁要置她于死地。 「主子,会不会是朝中有人不喜陛下,下毒之后见事情败露,所以才在嫁祸到主子的头上?」红枣锁眉猜测道。 「一切都还未明朗,只有去一趟才能弄明白。」她是见过风浪的人,这般小浪还不至于将她拍死在岸上。只是,若让她查明背后之人,她这臭脾气也不是能轻易饶人的。 「你和红杏守着玄宝,若是他问起,便说我出门办事,让他安心上学。」姚玉苏侧头道。 「主子,奴婢和红芯你总得带上一个吧。」红枣担忧的道。 姚玉苏摇头否决:「此番我去是嫌疑重重,哪里还能带上侍女摆谱,低调为好。」 红枣只得同意这般安排,道:「主子放心,奴婢和红杏定会好好守着小主子。」 「嗯。」 程刚在外面等了一刻钟,院门打开,姚氏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她披着墨狐大氅,长发束成高冠,只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步伐沉稳,处变不惊。 「太夫人请。」程刚撤开一步,请她上马车。 姚玉苏稍稍点头,踩着矮凳登上马车。 这一路骏马飞驰,程刚得到的命令是尽快将姚氏带来,故而并不会考虑马车内的人是否觉得颠簸。 而以姚玉苏的性子,便是颠得肚内翻涌成浪也不会叫停。 围场这边,蔺郇正在太后床边侍疾。 「母后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他喂完药关切地问道。 冯太后一路顺风顺水,丈夫得力儿子争气,哪里经受过这般折磨,此番躺在病床上自然是恨死了姚玉苏。 「姚氏这是心思恶毒,恩将仇报啊……」冯太后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咬着牙道,「陛下这般安置他们母子,她非但不念其好,反而妄图毒害陛下。幸而是哀家饮了那杯酒啊,否则……否则大齐不是风雨飘摇吗!」 太后正在气头上,蔺郇自然不会逆着她的心思说。 「朕已经派人去传唤她了,若是查明属实,定要给母后一个交代。」 冯太后抓着被褥,狠狠地道:「还需要怎么查明,那宫女不都招认了吗!你是不知道那姚氏,她从前在宫中便是以雷霆手段压制得各宫不敢出声,如今虎落平阳,她心里自然是恨毒了陛下。」 她恨毒了他?蔺郇稍稍挑眉,他就不信她能恨毒了任何人。 此时刘德江来报,说姚氏已经到了,请陛下审度。 「母后放心,朕这就去给母后讨个公道。」蔺郇放下药碗,起身说道。 冯太后目光殷切地盯着皇帝,道:「对待这般心狠手辣的人,陛下可莫要再妇人之仁了啊。」 蔺郇眉梢一挑,心狠手辣的人还不见得是谁呢。 「是。」他应了一声,大步开向门外。 大帐里,姚玉苏已经等待多时了。蔺郇挑开门帘进来的手她正背对他站着,脊背挺直,如苍翠松柏。 这样的人能下毒算计人,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陛下驾到!」 姚玉苏闻声回头,屈膝请安。 蔺郇收回目光大步走向上座,前袍一展,他舒展地坐在宽椅上,道:「平身吧。」 即使背负着投毒的恶名她丝毫也不慌张,起身抬头,有条不紊地道:「妾身听说有人将下毒暗算陛下的罪名安在妾身头上,特地前来请陛下为妾身平反。」 听听,这番话说得多么漂亮,她可是主动来的呢! 蔺郇沉声道:「这么说来,指使下毒的人不是你?」 「妾身愿以人格起誓,若妾身乃下毒之人的幕后主使,妾身愿天打雷劈,死后也不得安宁。」 蔺郇:「……」 「凡事要讲证据,若每个嫌疑人都像你这般赌咒发誓,那要司法何用?」蔺郇脸色漆黑的道。 姚玉苏挑眉:「妾身最信鬼神之说,此誓已经是妾身作出的最严重的承诺了。」 「当真?」 「请陛下相信,妾身绝不是幕后主使。」 「朕说的是你当真信鬼神之说?」蔺郇暂且撇开下毒之事。 第55章 姚玉苏一怔,点头:「当真。」 蔺郇一时无语,也不知内心有一堆如何复杂的念头。 「陛下,妾身愿与那宫女当面对质,自证清白。」姚玉苏道。 「好,成全你。」蔺郇表现得十分爽快。 他不仅请上了那名投毒的宫女,更是请来了文武官员二十余人。大帐内一时「人气鼎盛」,众人对将要出演的戏码十分期待。 那宫女确实是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衣裳虽换过了,但还是沁出了不少的血迹。正因如此,她在之后招供的话才尤为可信,毕竟禁军的手段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扛住的。 她匍匐在地面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姚玉苏站在她旁边,丝毫无嫌疑人的被动,反而表现得像是一位判官。 「你姓甚名谁?」她问道。 那宫女答:「主子莫不是为了撇清关系,所以装作不认识奴婢了?」 「呵,挺真的。」姚玉苏轻笑了一声,半弯下腰看她,「看你伤得不轻,可是吃了一顿苦头?」 「奴婢没有守住秘密,主子尽可怨奴婢。」宫女道。 「既然早晚要招,为何要挨了一顿刑法之后才招?」 「奴婢本以为可以守住……」 「那你完全可以撒谎,你那时撒谎没有人会怀疑你。」姚玉苏直起腰道,「你可以说是任何一个人,不必牵扯到我身上。」 「奴婢挨不住了……」那宫女浑身发抖,「太恐怖了,奴婢害怕了。」 「是吗?那我当初是怎么指使你的呢?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将毒药给你的?」 宫女答:「主子是派身边的侍婢红杏交代我的,就在来围场的前一日,红杏将一个白色的药包递给了我,让我务必找机会下在陛下的饮食中。」 「红杏?红杏半个月前就因中了蛇毒而离世了,你确定是红杏?」姚玉苏讶异。 宫女错愕,抬起头来:「不会的……」 「你莫不是记成了红枣?」 宫女有些乱了分寸:「红杏怎么会死,不会啊……」 姚玉苏抬头看向上座的蔺郇,惊讶道:「陛下可以作证,当初红杏中了蛇毒我还向陛下借了人为她诊治,奈何蛇毒太厉害了,她最终还是走了。」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宫女:「你确定是红杏?」 那宫女慌乱地看向蔺郇,他随意点了点头,应证了姚玉苏的话。 「你要说是红杏将毒药给你的,那你便是含血喷人,我身上的嫌疑就洗清了。」姚玉苏说着,目光镇定地看向众人,「各位大人都可替我作证。」 众人点头,议论纷纷。 那宫女急忙道:「是我记岔了也有可能,应该是主子身边的红枣!对,是红枣给我的!」 姚玉苏轻哂一声:「你连人都没有认清,还想诬告于我?」 「真的是红枣给我的,陛下!」那宫女抬起身来往前爬了两步,笃定的道,「确实是主子身旁的红枣给我的啊!」 姚玉苏啧啧两声,笑道:「你口口声声说对不住我,将我招供了出来,此时又是为何要将我钉死在下毒的罪名上?你当真是我的人?」 那宫女愣了一下,吞咽了口水,扣在地上的手指发颤,她道:「奴婢知道主子现在恨死了我,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奴婢也想活命啊。」 姚玉苏轻笑一声,看向蔺郇:「陛下,指使下毒之人罪该万死,难道执行下毒的人就可以逃脱升天了?」 蔺郇沉下脸色:「自是不能的。」 姚玉苏挑眉,转头看向地上匍匐的宫女,道:「你可听清了?无论你招不招认我,你都活不成了。」 宫女脸色煞白,手一软,半边身子都瘫软在地上了。 「所以,我再问你一次。」姚玉苏半蹲下身子,直视她浑浊绝望的眼睛,认真地问道,「指使你下毒的人,是我吗?」 宫女抬头看她,眼神恍惚,她竟然不知如何作答了。 说「是」,当众出卖主子,她有违之前拼死维护主子的立场。说「不是」,她的供词前后矛盾,姚玉苏照样可以全身而退。 两难之地,她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如此,宫女瘫软在地,无话可说。 姚玉苏起身看向众人,面色从容的道:「各位都看见了,她的指证乃是诬告。」 两人对质,姚玉苏处处站着上风,那宫女前言不搭后语,若是铁打的事实又为何错漏百出? 「陛下,如此看来姚氏太夫人的嫌疑可以洗清了。」一直站在众臣之首的周麒麟站出来道。 蔺郇看向姚玉苏,眼眸深沉。 「将她带下去吧。」蔺郇道。 宫女几乎是被拖下去的,她早已是必死的命运了,再挣扎什么也无用了。 「大庭广众之下,太夫人也敢撒谎?」待人一下去,蔺郇面色黑沉地说道。 众人一惊,这又是哪出? 姚玉苏笑意盈盈地看向蔺郇,敛裙下拜,诚恳请罪:「妾身有罪,不该当着陛下的面使诈。但情急之下,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替太后早日找到幕后主使,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连同周麒麟在内的大臣们都惊住了。 蔺郇扫了一眼众人,替她解释道:「红杏并没有被蛇毒害死,此时还活蹦乱跳的呢。」 刚刚那宫女实在是自乱阵脚,她输在不了解姚玉苏,也低估了陛下对姚玉苏的回护之心。 「太夫人方才是当着陛下的面撒谎了?」有人难以置信的问道。 周麒麟咳嗽了一声,抓住了更核心的东西:不仅如此,陛下他似乎还打了配合。 第56章 若不是蔺郇那一点头,那宫女会笃信红杏已死,自毁前程吗。 显然不会。 大帐内沉寂片刻后,接二连三地有人站出来指责姚玉苏。 「夫人好歹也是声名在外的人,怎可以这般手段来查明真相!实在是胜之不武啊……」 「陛下,万不可助长此风啊。」 「陛下,太夫人虽是清白的,但当众撒谎,实在是有辱身份……请陛下降罪!」 在场的士大夫都是将个人诚信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文人,自然不赞成姚玉苏这般逼诈的手段。 参奏之人无数,但风波中心的人还是一派淡定,似乎并不介意被群起而攻之。 蔺郇虽有心维护她,但确实不能让这种风气蔓延开来,否则以后大理寺和刑部审犯人不求证据只要诈一诈就可以了。 「姚氏,御前失仪,罚禁足在府中三个月,削减慎国公三个月的俸禄,以示惩罚。」蔺郇盯着她,眼神谴责地说道。 姚玉苏跪下接旨,认罪领罚。 见陛下降罪,众臣终于顺了一口气,不再追着不放。 …… 围场的夜遮住了明亮的天空,白天热闹的围场被夜的寂静取代。 蔺郇正在大帐里看公文,外面有人来报说姚氏太夫人求见。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蔺郇看了一眼漏斗,知天色已晚,捏了捏眉心。 伺候在旁的小太监苏志喜道:「兴许是跟太后中毒之事有关呢。」 「传吧。」 姚玉苏进来请安,蔺郇不满地道:「白天才禁了你的足,你晚上便随意行走,朕的旨意是只有白天才有效吗?」 难得听他发牢骚,姚玉苏一时失笑不语。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心情稍霁:「说吧,这么晚来见朕有什么事?」 姚玉苏收起来了笑意,她道:「白天我从陛下这里离开后见了黄老先生,从他口中得知了太后毒发时的表征。巧合的是这样的毒,我也曾见过一次。」 「何处所见?」 「珍妃。陛下曾安在先帝宫中的细作,可还记得?」姚玉苏挑唇,似笑非笑地道。 蔺郇适时地沉默,只用一双幽深的眼睛注视她。 姚玉苏并非要翻旧帐的意思,不过是恰好与此事有关所以想起来罢了。 深夜已至,她身上却穿得十分单薄,白天披在身上的墨狐大氅早已在面圣之前脱下了。帐内虽然挡住了寒风,但也比外面的温度好不到哪里去。 蔺郇天生火气十足,从不烤火。但此时见她穿得单薄,给苏志喜使了一个眼神,道:「去端盆火进来。」 姚玉苏自然知道是为了自己,她笑着道:「陛下莫不是因此愧疚?」 「与你所说之事无关,朕是看你没有朕身体结实,担心将你冻出病了玄宝不答应。」蔺郇瞥了她一眼,走下主位。他自然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十分关键,伸手指了指旁边的软垫和小桌,示意换个地方谈话。 坐上软垫,盖上狐毯,的确暖和了许多。 「你是说珍妃下毒还是她中毒?」蔺郇问她。 姚玉苏道:「当然是下毒。她当时在后宫张扬霸道,无论哪个嫔妃怀孕她都要插一脚,起初我还以为是她想争储,不愿看到其他人比她先生下皇嗣。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你的人,她谋害皇嗣,便是要让先帝无子而终。」说着,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蔺郇,道,「玄宝之所以能活命并非是我护得严实,而是因为你不准她对我们母子下手吧。」 此事,蔺郇完全可以辩一辩。当初决定派珍妃接近皇帝讨取皇帝欢心,是冯太后与宋太傅的决定。他自始至终不太赞成从后宫入手,那太不符合他的行事准则了。但当时宋太傅一提出后,府里的谋臣都十分赞同,虽有用胜之不武的嫌疑,但自来叛乱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能增大胜算的事情为何不做? 故而,此事虽不在他的行事风格内,但最终也是由他点了头。 如今姚玉苏提出,他无可辩驳,只能被按着头认下。 她见他一脸沉默,似乎无话可说。她继续道:「珍妃用毒十分厉害。严贵妃怀孕后对她十分防范,凡是入口的东西都再三查验,纵然如此,她最后还是没有留住孩子。珍妃给她下的毒,根本不是对付寻常孕妇的东西,而是比它毒烈十倍药物。严贵妃的孩子也算是救了她一命,毒被孩子吸收,血崩小产,她则侥幸留下一命。」 之前许妃落胎她便没有放在心上,虽然觉得是珍妃的手笔但也没有仔细查证,以免伤及她与先帝的夫妻情分。可严贵妃的事情一出,她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宫里到底藏着一条怎样凶狠的「毒蛇」。 这也是她冒着被陛下废黜的风险也是除掉珍妃的缘由,纵然她擅长用毒,但宫门一锁,数十名禁军一守,她插翅难飞。 直到现在坐在蔺郇的面前,她谈起那位蛇蝎心肠的女人还是一阵后怕,她的玄宝,险些就因为她的轻敌落得跟严贵妃的孩子一般下场了。 敛回心绪,她看向对面的人,道:「严贵妃毒发的时候我正在她身边,与黄老先生今日描述的太后中毒时的反映一模一样,腹痛,手脚抽筋,嘴里还有些许白沫。」 蔺郇双手合拳撑在下颌处,凝神静听。 「可珍妃早已被你处死,她不可能再死而复生兴风作浪。」 「她是死了,但那毒药却不会绝种。」姚玉苏眼睛一眯,「如今此人用了与珍妃一样的招数,恰巧可以证明她与珍妃有瓜葛,要么是敌要么是友。」 忽然从后背传来一阵凉风,她侧头看去,是有两人抬着火盆进来。 蔺郇心里已经有数了,他道:「你说的这些是很重要的线索,朕会派人顺着这条线去查。」 姚玉苏扬唇,如今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才知道当时在宫内是多么如履薄冰,换做是今天的她,纵然有再大的诱惑她也不会选择再踏入那座宫城。 她道:「你那日说只有我才能体会你此时的境遇。」 蔺郇正在沉思,忽然听见她提起当日争执一事,眼中带着几分错愕。 「你说得对,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其中的痛苦的。」她微微一笑,不再清冷,「我甚至有些庆幸是你赢了那一局,否则我和玄宝早已是群狼环伺,如人刀口上的鱼肉了。」孤儿寡母无倚靠,就算坐上了皇位也是短命的结局。 蔺郇轻轻一笑,笑出了声。 他抢这个位置,原因有很多,最原始的驱使当然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如今成功登顶,他要做的事远不止如此,更重要的却是保命。 夜已深沉,她不宜再待,起身道:「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可以守住这一切。」 他随之起身,笑着道:「你难道不希望我将皇位还给玄宝吗?」 他相貌堂堂,唯独那一双眼睛时常冷峻得让人如坠冰窟,此时笑起来像是山间的雪化开了,流水潺潺,春意盎然。 第57章 她低头一笑,对此不再抱有期待。 「算了,强求不得。」 …… 待她离去后,他坐回案桌旁批阅公文,一本接着一本,待天色将明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 她说的是什么,强求不得? 若是有机遇摆在眼前,她是否会去「强求一下」? 有些人将野心藏在岩石下,待时机成熟便要推动山河,如他。有些人将野心化成地面上的参天大树,吸取日月精华,待机会一来,便要遮天蔽日,如她。 案子查清,幕后指使并非是姚玉苏,她可以清白离开。对于这番结果,冯太后是极其不满意的,甚至迁怒于皇帝。 「他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哀家舒坦的事情。」纵然躺在病床上,冯太后也要「指点一番江山」。 桑枝端来温热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道:「这几天陛下比谁都要操心娘娘的身体,早晚请安次次不落,还时时召见太医讯问太后的病情。奴婢觉得陛下不是有意要维护姚太夫人的,幕后指使或许真的是另有其人。」 「还能有谁?」冯太后撇开头不再喝药,脸色阴沉的道,「哀家坐上了她应该坐的位置,她自然是瞧不惯了。」 桑枝却眼明心亮,提醒道:「可这下毒之人起初要毒害的是陛下啊。」 「可最终躺在这床上动弹不得却是哀家,谁知道她们是怎么谋划的。」冯太后冷冷的道。 见她如此固执,桑枝也不好再为姚氏辩解。 「对了,这一趟出来之前哀家似乎听说文嫔的信期有两月未来了?」冯太后突然道。 桑枝一愣,脑筋转了一圈,道:「太医院那边每日都有太医去给各宫把脉,若是有了好消息定然会禀报太后的。」 冯太后嘴唇一扬,道:「你去告诉文嫔,若是有了好消息不要藏着掩着,说出来也让哀家和皇帝高兴高兴啊。」 「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桑枝道。 …… 今日天气晴朗,正是出门打猎的好时候。蔺郇带着左右大臣十几位跨上骏马,朝着森林深处驰去。 待跨过了林子,到达了溪水旁,蔺郇率先勒马停下。 在他身后跟着的是程刚和宋育霖,程刚自不必说,禁军统领,万里挑一的高手,而宋育霖乃宋威的堂叔,在朝任中书舍人,虽职位不高但有执掌诏令、参与机密、审议奏章之权,故而非皇帝十分信任的人不能胜任。 宋育霖与宋普虽然是同族的兄弟,但因政见不合,一贯往来甚少。 蔺郇将昨晚姚玉苏说起的事情转述给了宋育霖,想听取他的看法。 三人牵马而行,散步溪边。 「陛下是否怀疑下毒之人是宋?」宋育霖留着长须,年逾四十,府中却无夫人也无子嗣,一心只铺在朝政上,看起来颇有智者的风范。 蔺郇冷笑道:「朕已经遭过一次道了,说不准他觉得此计甚为好用,再如法炮制一遍呢。」 「可此时拉陛下下马,他有把握稳住局势吗?」宋育霖却不赞同这样的猜测,虽然他巴不得宋普此生再不得翻身,但要打就要打得他心服口服,而不是这般无凭无据的猜测。 「宋与太后谋划多年,却不会急于这一时半刻。江山还未稳,他们还有用得着陛下的地方。」宋育霖道。 堂堂一帝王,竟然也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说来可笑。蔺郇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完了之后又想到昨晚姚玉苏的话,她对他似乎高看一眼了。 「那晚朕早有防犯,不然也不会知道酒里有毒也没有声张,便是为了看一看下毒之人可有朕的母后一份。」蔺郇看向远方的青山,双手负在身后。 「太后饮下那杯毒酒,便是自证清白了。」宋育霖道。 蔺郇点了点头,以他对母后的了解,她是绝不会使出「苦肉计」这一招的,尤其是那毒还如此之烈,稍有不慎便要一命归西。 「如此看来,似乎还有一人知道珍妃这毒药的存在。」宋育霖推测道。 「只会是接触过这种毒药的人,他清楚此毒的毒性和致命程度。」蔺郇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宋育霖。 宋育霖深思:「不是齐王府的人,能知道珍妃此毒的人便是曾经伺候她的人了。」 「或者是中过此毒的人。」蔺郇扬起嘴角。 宋育霖诧异抬头,不敢相信。 「玉……姚氏曾向朕说过,先帝后宫至少有两人中过此毒,一人早已殒命,另一人……」蔺郇背着手挺胸,双眼微眯,眼神里透着一股探寻的深意,「便是落发为尼在皇家寺庙里为先帝祈福的严氏了。」 此时暖阳当空,鸟儿鸣唱,天空下的这片土地生机勃勃,但其中蕴藏的寒意又岂是这暖阳可以轻易融化的。 结果如何与姚玉苏已是无关了,她既不关心太后的病情也不关心到底是谁指使下的毒,她只想尽快回到小院,捧一炉火饮一口茶,听玄宝念念书,驱散这两日的阴霾。 蔺郇本想留她在猎场住上几日,待他们回京的时候再将她送回去。但她去意已决,若他不派人相送,她自然会去找姚国公安排人送。 如此,蔺郇只得拨下一队人马送她回庄子。 「待查明真相,朕会告知你一声的,毕竟你此番也牵连其中,算是也给你一个交代。」蔺郇道。 姚玉苏点点头,弯腰登上马车。 直至马车行远,蔺郇还站在远处没有挪动。 「玉珺见过陛下。」在他身后传来一声问安之声。 蔺郇转身,见姚玉珺一身骑装牵马站在不远处,马背两侧还挂着不少猎物。 「平身。」蔺郇走过去,道,「看来今日收获不少啊。」 玉珺闻言,看了看自己马背两侧的猎物,不好意思的一笑:「陛下谬赞了,这都是祖父猎的,臣女可没有这般本事。」 蔺郇挑眉,不再多言,抬腿回了自己的大帐。 玉珺站在原处,思绪万千。方才陛下眺望马车远去的模样,像极了那日她站在大姐家门前目送他们一行人远去时的样子。 思及此处,她猛然甩了甩脑袋,觉得这样的念头有些荒唐。 …… 远处,小院罩在朦胧的朝阳中,像是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光。安宁如初,像是被隔绝于世的小天地。 第58章 马车在面前停下,姚玉苏跳下马车,拒绝了送入里面的请求,叩响了院门。 原江正在院子里扫地,听闻马蹄声便知道是主子回来了。 他上前打开院门,见姚玉苏毫发无损,心里的石头落下,道:「主子请进,是否用过早膳了?」 「尚未。」 「属下这就去让他们准备。」 「好。」这两日吃得并不舒心,心里牵挂着事没有什么胃口。如今回到熟悉安逸的地方,胃口也随之苏醒,她甚至主动提到多做两个爽口的小菜。 玄宝正在窗下临字,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了。 「娘!」他搁下笔立马站了起来。 姚玉苏走到窗下,伸手从桌面上拿起他写的字,方正有力,初见笔锋,确实不错。 「继续写。」她面带笑意地将纸张放回。 玄宝咧嘴一笑,重新坐下。 在家中又躺了两日,姚玉苏并未将蔺郇说的交代放在心上,却在一个傍晚收到了他的亲笔信。 「严氏?」姚玉苏读到熟悉的名字略微吃惊。自前朝覆灭之后,除她以外的嫔妃都被发配到了皇寺,不仅落发为尼,还限制了出行,一生都只能囿于这一方寺庙之中了。 信中说他派人去皇寺去捉拿了人审问了一番,严氏对投毒一事供认不讳,并将藏于屋内的余下药悉数交出。 红枣捧着新鲜的瓜果进屋,跪地摆在小桌上,听到姚玉苏的话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可说了如何处置?」 「能一碗毒酒了却便是幸事了。」姚玉苏放下信,心口闷得慌。她素来与严氏不合,她那些人前娇嗲人后狠辣的作风她更是不喜,两人战线最一致的便只有处理珍妃之事上了。而现在惊闻她是投毒的幕后主使,不日将被绳之以法,她却一丝一毫的快意都没有。 红枣闻言都静默了许久,过后才道:「皇寺清苦不说还要做活儿,严氏是锦衣玉食养娇了的人,哪里受得了那种折磨。她能想到给陛下投毒也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不奇怪。」 「严氏的父母亲眷和先帝一同北上逃命的时候被烧死了,严氏其余族人都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她的死活。她在这世上了无牵挂,自然能痛快撒气。」姚玉苏叹气道。 红枣看着姚玉苏,不知是否因为她们与严氏同为前朝旧人的缘故,对她投毒之事生不起愤慨,反而产生了怜悯。 「可奴婢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什么都有回旋的余地。」 姚玉苏眉梢高挑,这算是说给她听,宽慰她的吗? 前朝旧人一个个离开,她们这些人的命运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走上末路了,实在可悲。 「好了,不想了,起码我还有玄宝。」姚玉苏轻声说着,扭头看向窗下描字的儿子,他端坐在那里,脖子与脊背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手臂悬空,笔尖轻动。 窗外,浅草吐出嫩芽,万物将要苏醒。 …… 年尾将至,各地都在准备除旧迎新,姚氏母子平日可以在庄子里躲清闲,可年节的时候却不能不回去。 薛先生那边已经停课了,待到正月十五过了才会复课。姚玉苏选了一个晴朗的清晨带着玄宝和众奴仆,再次悄无声息地回了慎国公府,就当作从未离开。 府内还未洒扫干净,建和公主便「不懂事」的登门了。 「放着这么大的国公府不住,便要跑去什么偏僻的庄子里去过,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胆子怎么变得恁小了。」建和公主半倚在贵妃榻上,慵懒的数落道。 姚玉苏坐在她对面的圆桌旁,手里正握着除夕夜的菜单子,听到她这般说,险些被气笑:「你要是识趣些就赶紧走,我这里还乱糟糟的,不方便招待你这尊大佛。」 「你以为我是空手来的?哼。」建和伸手捏了一颗柑橘,慢条斯理地剥开,「你才回来自然消息不灵通,前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不知道。为了让你洞察时局不至于被人笑话,我也就主动送上门来给你解惑了。」 姚玉苏忽略掉她乱七八糟的多余话,直切主题:「什么大事?」 「就前几天的事儿,这部快到新年了嘛,太后拉着一堆人去山上祈福,哪知道山路湿滑,旁边的人又没照应好,一个不留神就要滚下山坡。」说到这里,建和还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姚玉苏的脸色,见她洗耳恭听的模样,显然认为事情不至于这么简单。 建和继续道:「可太后她老人家福大,自己没摔着,却连累了文嫔滚下山。文嫔那时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可谁也不知啊,她这一摔,直接把皇子当场摔成了一滩血水,你说可怕不?」 确实可怕,当时的情景定然是人仰马翻,而文嫔此时定然是悔不当初。 「我这皇兄啊,什么都好,唯独子嗣艰难。当初焦王妃代你赴了黄泉,连带着肚子里没成形的胎儿也一道,现在文嫔又因为救太后而把孩子摔没了,你说邪不邪门啊!」建和公主一贯口无遮拦大大咧咧,当着姚玉苏的面揭人伤疤也是毫无顾及。 姚玉苏心口一滞,说不出的郁闷。 「但话说回来哦,后宫女人不多但也不少啊,怎么就怀不上呢?这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又没了,这难道是天意……」说到这里建和突然坐起了身,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低声道,「莫不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姚玉苏却没有同样感想,反而被她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给逗笑了。 「你笑什么,我觉得这里面很有问题啊。」建和公主撇嘴,躺回贵妃榻,双腿一翘,「你细细想一遍,陛下成亲也有八九年了吧,他又不是不近女色之人,可这么多年来传出孕事的就两个人,一个一尸两命,一个摔成小产,这其中的蹊跷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是说有人不想让陛下留后?」姚玉苏终于跟上了她的思路,顺着这条线猜测道。 「对了。」建和拍了一下手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才是真相。」 她们是在宫中成长起来的,那些肮脏的手段于她们简直是过家家一般寻常。皇帝的孩子屡屡不能出世,她们第一反应便是有人在后面弄鬼,不仅是她们,也许很多人都是这般想的。 「要我说啊,这还是太后的错。」在姚玉苏的地盘,建和从来不知道「忌讳」两个字如何写,她掰开了柑橘塞了一瓣在嘴里,一边喊甜一边道,「若不是太后临时起意要去什么拜佛祈福,哪里会害得文嫔失足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姚玉苏的记忆突然就被倒回到七年前了。 那时候焦王妃来她宫里请安,谈及府里的老王妃的时候还笑言:「这次若不是母妃敦促王爷回京城来给陛下贺寿,他现在不知道还在哪个山窝窝剿匪呢。」 姚玉苏记性一贯极佳,当时焦王妃说话的语气神态她都还历历在目。当时她心里还想,老王妃不愧是个通透的人,知道陛下看重这些庆典所以敦促齐王到陛下面前露脸,搏个好感。 建和走了,姚玉苏却迟迟不能从她说的话中抽离出来。 「娘。」玄宝站在帘后唤她。 她险些忘了,在她和建和聊天的时候,玄宝一直在里屋默书。 「写完了?」姚玉苏收敛情绪,装作无事的问道。 玄宝拿着默好的册子走出来,递到姚玉苏的面前:「写完了。」 姚玉苏接过,低头检查。 「娘,刚才你和建和姑姑说的话……」 姚玉苏抬头:「小孩子不准胡说。」 第59章 玄宝抿唇。 姚玉苏见他神色有异,似乎不吐不快。 她细细一想,玄宝并不是管不住嘴的孩子,更不是喜欢随意评价别人的人,心下稍安,缓和了语气问道:「你想说什么?」 「陛下好像跟我说过他生不出儿子……」玄宝支支吾吾地说道。 姚玉苏一时震惊得失去了言语,甚至还有些突如其来的慌乱。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你为何现在才说?」 玄宝站在原地,闪烁着黑亮的眼睛,认真地为姚玉苏解释:「之前陛下教我骑马的时候无意中吐露出来的,当时在场的还有周大人。」 「他怎么说的,以何种语气,你能否跟我学一遍?」姚玉苏皱眉道。 玄宝不知道母亲为何对此事如此关注,甚至已经到了较真的地步。但他还是依照行事,为姚玉苏再现了当日的场景。 「当时陛下在教我骑马,我很快就掌握了要领,陛下夸我机灵能干,说是有我这样的儿子就好了。」玄宝回想当日的情景,陛下说起此话时并不是他之前所见的恭维和场面话,反而是摸着他的头真心实意的感叹。当然,以他的阅历和见识可能并不足以评断,但他当时的确是感觉到了陛下的失落。 「然后周大人在一旁说,陛下日后也会有像我这般可爱的儿子的。」 姚玉苏拽紧了手,身子微微前倾:「然后陛下就对你说他生不出儿子?」 玄宝学了一遍陛下的原话,他道:「大约是不可能的了。」 「大约……不可能……」姚玉苏仔细品味其中的意思,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玄宝道:「娘,陛下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很失落,我能看得出来。」所以他觉得陛下不是说谎,更不是为了让他将此话带回家而故意这般说。 姚玉苏沉默不语,脑子里迅速地梳理这些消息。 若是蔺郇故意当着玄宝的面说这些话,意图误导她的话,那意义何在呢?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们反,看他们再为了这皇位厮杀一轮吗?况且早已过了这么些日子,若不是建和谈及此事,玄宝大概也想不起来,那他这么做的用意岂不是落空? 可话说回来,若他当日所言不假,那文嫔的身孕又是怎么回事?焦王妃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蔺郇对玄宝说的话与表现出来的事实完全相悖,那么,这两者必有一真一假。 若文嫔怀孕为真,那蔺郇说的话便是假的;若蔺郇所言非虚,则文嫔有孕要么为假要么不是蔺郇的骨肉。 所以,她该如何论证这其中的真假呢? 建和带来的消息无异于一颗巨石,将姚玉苏原本安宁的日子搅得波澜四起。某些念头死灰复燃,这不单单只是为了那把龙椅,而是不想也不愿此生就这般无疾而终。 她若不争,蔺郇在时能护佑他们,一旦他离去,又无后人继位,皇位必将重新陷入各方势力的抢夺之中。而她们母子将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而不快。 而眼前,生机就摆在这里。 若是蔺郇此生注定无子,那么她有两条路可走。 一,与蔺郇的对家合作,将他彻底拉下马。 二,不计一切代价讨好蔺郇,让皇位重归于玄宝之手。说来道去,他们乃是同宗,若是挑选太子,玄宝照样有资格入选。 姚玉苏陷入了沉思,她不敢再做之前的豪赌了,她要的是毫无悬念的成功。 「娘,你说陛下为什么会生不出儿子呢?他身体不好吗?」玄宝尚小,并不能想到此事背后的意义,他更关心为何陛下生不了孩子,问题出在哪里呢? 童言无忌,但姚玉苏却无意间被点醒,一瞬间恍然大悟。如今最重要的不是选哪一条路,而是确认蔺郇的话的真假。若是真的,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来被加害的,能否有治愈的可能? 且焦王妃当初的流掉的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她为此愧疚了多年,莫非到头来又是别人做的一场局? 谜团太多,不深入其中根本无法解开。还好她离宫的时候并非完全放弃,总归还是留了后手。 「红枣。」她捋清头绪,扬声喊道。 红枣进来,姚玉苏对玄宝道:「去做你自己的事情,我有事要跟红枣交代。」 玄宝并不是爱凑热闹的小孩儿,他说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便自觉完成了任务,毫不留恋地就顺着姚玉苏的话离开了。 待玄宝离开,姚玉苏开口向红枣道:「我这里有一宗事要让你去查明,是关于文嫔的。」 「可是前些日子文嫔小产一事?」红枣中途进来了一趟,听见了建和公主的话。 姚玉苏点头:「此事有诸多疑点,我想让你去找……」她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内」字,红枣顿时了然。 「你去让他查一查内宫的记录,还有太医院请脉的记录和事发当天的情形,我怀疑文嫔怀孕一事有诈。」姚玉苏低声说道。 「主子是觉得文嫔是假怀孕?」红枣立马猜测道。 「若是假的,我想知道她是自己所为还是陛下授意的。」姚玉苏看着杯盏里的茶水,茶水表面清亮透彻,可再往下看,杯底躺着翠绿的茶叶,并非水自然是绿的,乃是茶叶的缘故。 红枣点头,道:「奴婢想办法与他联系。」 「还有,让他盯着太后那边,我总觉得那老太婆古里古怪的。」姚玉苏眯眼,将茶杯四平八稳地放在桌面上。有时候不一定要找到线索或证据才能去怀疑一个人,对于女人来说,直觉有时候更为准确。 「是,奴婢明白了。」 …… 因着文嫔的事,又有朝臣上书请皇帝下旨选秀,充盈后宫。皇帝年近三十无子,这简直是言官最好的发力点。去年皇帝登基,百废待兴,众人还无暇将目光盯着皇帝的后宫,如今一切走上正道,有条不紊,言官们当然有精力也有理由来建议皇帝广纳后妃了。 文嫔失了一个孩子,还未完全从伤痛中走出来,竟然有人借着这个名头来将陛下推向其他女人的床榻,想想也替她感到愤懑。 「国事面前,后宫妇人的想法又算得了什么。」姚玉苏在年前拜访祖父,姚国公如此说道。 姚玉苏也是这般过来的,自然知道朝臣们对后宫嫔妃的看法,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 「祖父,陛下都这般年岁了还没有一儿半女,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姚国公略想了一番,道:「陛下潜伏蜀地多年,厉兵秣马,剑指京城。可当初他没起事的时候你可曾看出来他的野心了?」 讲实话,姚玉苏是看出来的。但此时祖父这般问她自然要换个方式回答,委婉的道:「他隐藏得很好。」 「没错。」姚国公挑眉看她,「那你可知,其中最让先帝宽心的便是他无后一事。」 祖父一提,姚玉苏才想起当初蔺辉信誓旦旦地在她面前说「谁反齐王也不可能反」,莫非就是知道齐王无后所以才有这般底气? 姚国公见她一脸的不可置信,笑着道:「你想说什么?」 第60章 「若先帝因此而对齐王松懈,那真是太蠢了。」姚玉苏长叹道,「古往今来,有多少舍下儿子不管造反起事的人。齐王无子,恐怕也是因为担心被送来京城当做质子罢。」 姚国公收敛了笑意,他倒是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思考过。 「不管怎么说,陛下无子,终究是朝臣们的心头刺,一日没有皇子出生估计陛下一日都不得安宁。」 姚玉苏的话正是应征了蔺郇此时面对的局面。御案上雪花一样的奏折飞来,全是让他下旨选秀的。 对此,蔺郇迟迟没有接招。 非但没有接招,他还让苏志喜将奏折都提前筛选了一遍,来个眼不见为净。不管臣子们如何苦口婆心耐心相劝,他都稳如泰山,实在要逼他表态的时候,他便以国事繁忙腾不出手来推脱。 即便如此,也有人会不识相地采取面谏的手段来施压。 「陛下,国事固然要紧,但江山也要后继有人呐。」文华殿某大学士苦心劝道。 蔺郇:「爱卿如此关心朕的后宫,可是《国志》编纂完了?」 某大学士没想到陛下还惦记着他的业务能力,一时无话可说。 「陛下,国无储君则国不稳,陛下这般励精图治便是要为这后代子孙留下一片盛世江山,可如今陛下年近三十膝下空空,这大好河山如何传承下去啊。」知谏远某谏议大夫委婉地说道。 蔺郇点了点头:「爱卿所言有理,子孙不茂则江山不稳。那子孙不孝是否也会让家族蒙羞呢?爱卿不如先回家管管令公子,听说他昨日又麻烦巡城的将士将他送回家中了,年轻人火气虽旺,但饮酒也要适量啊。」 某大夫老脸涨红,无颜面圣,遂找了借口匆匆离去。 各色的「小鬼」能轻而易举地被赶跑,但若是「阎王」来了可就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了。 李睿,年七十三,新朝建立之始便被封为太师,官至正一品。李太师在朝上从来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非是不努力,而是老人家年岁到那里了,实在没有精力听年轻人扯东扯西,总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也不太爱发言。 近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贯闭着耳朵睡觉的他也听了几耳朵,都是关于选秀的。他老人家也不知怎么就引起这些人的注意了,一致推选他出来劝谏陛下。 「诸位怎么不去?」老太师半眯着眼,老态龙钟的模样,眼瞅着黄土都要埋半截了,居然还让他去「顶缸」? 「非是我等不去,实在是、是……」被皇帝以各种理由挡回来的众人有苦难言,总不能说自家的烂摊子都没收拾妥当没有立场去劝谏皇帝吧。 老太师也不听了,反正意思懂了就行。这不,今天就背着手佝着腰杆来找蔺郇来了。 「太师快坐。」蔺郇对李睿十分敬重,当初未离京之前就受他点拨获益良多,至今仍然感怀。他虽是先帝时期的旧臣,但在蔺郇这里分量依旧不减。 苏志喜迅速搬来椅子放好,老太师慢悠悠地坐下,努力睁开眼看向蔺郇,不慌不忙地道:「我朝焕然一新,一切重回正道,都是陛下夙兴夜寐、励精图治的结果啊。」 「朕自觉做得还不够,不察之处还请老太师多多指点。」蔺郇谦虚的道。 老太师摆了摆手,道:「做得够多了,很好。」 他一把年纪如此郑重其事地夸赞蔺郇,到让后者生出一种自豪感来了。像是少年时期在课堂上被先生表扬一样,心里生出了一种热乎的感觉。 「陛下钻研国事,自然知道这皇嗣也是其中之重。」老太师缓缓说着,抬眸看蔺郇的脸色,见他并无抵触,这才继续道,「陛下的江山来之不易,若因后继无人而旁落他人之手,岂不痛哉?」 「老太师所言甚是。」 「那陛下打算何时选秀啊。」老太师笑眯眯地盯着他,就像盯着家族里能干的后辈一样,关切他的婚姻大事。 蔺郇一笑,别人他可以敷衍,但太师却不同。 「非是朕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如今后宫无后,只有太后能主持大局。可太后前些日子因为文嫔的事十分伤怀,身子也太爽利了。朕不想让太后拖着病躯为朕选纳后妃,所以才一直婉拒臣子们的谏言。」蔺郇叹气说道。 「这倒是个问题。」老太师捋了一把胡须,皱起眉头。 蔺郇叹气:「也是朕不好,与皇后夫妻缘薄,于子女一事上也福薄,至今还要让太后操心。」 老太师安慰道:「陛下福气深厚,不然哪有今天?莫要心急,一切都会慢慢有的。」 蔺郇三两语便安抚住了老太师,不仅如此,待老太师前脚一出宫,后脚就传出皇帝孝顺的美名了。 试问,不爱纳妃子却饱含一片孝心的皇帝谁会不喜欢?如此,皇帝孝顺的美名不胫而走。 「倒是一步好棋。」温暖的屋子里,火盆里的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娴静温柔。 淮王坐在她对面吃橘子,这柑橘就该冬日里吃,一边烤火一边吃,味道还是那个味道,但甜度可大不相同了。 「那你说陛下会纳谏言吗?」淮王问道。 「会。」姚玉苏肯定地道。 淮王一直怀疑她与陛下之间有情愫在涌动,如今听她这么笃定的回答,倒是为陛下难过了起来。 「万一陛下态度坚定,挡住了呢?」淮王作此猜想。 姚玉苏白了他一眼:「怪不得你当初被贬离京,就你这脑子,再被贬一次也不奇怪。」两人熟稔,必要的时候自然是照着最痛的地方戳。 「哎,怎么说话的啊。」淮王扔了柑橘皮,一脸不满。 姚玉苏无视他的脾气,铁口直断:「他哪里不想纳妃,他明明是想一箭双雕。」 若朝臣建议皇帝纳妃他便借坡下驴,那怎样让人看清到底是朝臣的心意还是他的心意呢若他亲自张罗此事岂不是显得太过急切?再而,若爽快答应下来后便将此事委托太后,焉知太后乐意与否呢?这般来回推掌,正是太极的招数,所谓力克于无形,软刀子也能割肉。 「等着吧,他将此事甩到了太后的身上,接下来烦的人可不是他而是太后了。」姚玉苏信誓旦旦地道。 淮王显然不知内情,他道:「太后?她会有什么麻烦,直接答应下来啊,生出来难道不是她的孙子?」 姚玉苏瞥了他一眼,伸手夺回他手里的柑橘。 「你做什么?」 「少吃点儿,你吃多了也是浪费。」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陛下骗婚》卷一 作者:笛生 02、《陛下骗婚》卷二 作者:笛生 03、《陛下骗婚》卷三 作者:笛生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