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夫人要和离》 第一章 两年前,姜玲珑携着三十二箱陪嫁与丫鬟柠月,风光大嫁进入邝家。两年里,聪慧如她,假以娇柔病躯斡旋于常人不甚了解的遣云山庄内,一边抵抗着邝家独子邝毓的雷霆手段,一边又为自己争取着和离的出路。 眼看桃李之年将至,自己仍旧毫无所出,她盘算着自己夫君也该是忍耐够了,便趁着晚膳时,又开始了自己的戏路子—— “庄主,妾身这病躯,”说着拿手按了按胸口,一抬头便是满面愁容,“既然大夫也说无法育子,要不,要不就……”姜玲珑言下竟悲恸起来,眼中湿濡,“妾身舍不得您啊……” 遣云山庄被称为霖国第一庄,不仅出于它门客众多,财力雄厚,也因为庄主邝毓为人良善正直,卓尔不群。简直集所有“正派人士”的条件于一身。若不是姜玲珑从小在姜家见惯了人面,多留了心眼,也险些被邝毓人前那一套给骗去。自从隐约感觉到邝毓手段凌厉之后,她估摸自己直接提出和离怕是不仅捞不着好处还恐有性命之忧,才曲线救国,一步步走到今日,给了邝毓合情合理休妻的理由。 “夫人才情兼备,又处处替为夫着想,”邝毓拾起姜玲珑的手,眸中深情,“为夫定将寻遍天下名医为夫人医治,就算庄子从此后继无人,也断不会弃夫人于不顾。”说着,便将眼中发懵的姜玲珑揽入怀中,才轻声冷语告诫,“夫人莫要再提。” 我了个大草。 姜玲珑心下打了个寒颤。这伪君子是在威胁谁呢!她咬咬牙。两年的盘算,你说莫提就不提了?今日不行,明日我再努力看看。 当晚姜玲珑回屋后就开始制定新一轮作战计划,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邝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为何盯着她一个女子不放?从太子继位之后,姜家更是由于曾为曌王门客而被打压得厉害。如果说娶她是因为她姜玲珑样貌名动都城,那之后知道她不育难道还有什么理由不休妻不纳妾吗?就算邝毓碍于情面,毕竟也已事过两年,世人都会理解庄主休妻另取或者纳些小妾填房以为子嗣。只要他纳了妾,姜玲珑就提出和离。原本一切该和平圆满,各家欢喜。但他无动于衷,两年里都是一副深情良人的模样,实在叫姜玲珑摸不着头脑。若不是当初刚进邝家,柠月就被以魅惑庄主毒害夫人的罪名,当着姜玲珑的面被邝毓赐酒,姜玲珑也许会猜测这位夫君对自己真是一见钟情。 可彼时那张凉薄的面孔还历历在目。 他亲眼看着柠月倒下时的那种平静,看着自己中毒时的那般冷淡和清醒。姜玲珑很确定,她这是从一个虎穴,被送到了另一个龙潭。 邝毓对死亡无感。那他平日谦和宽厚的外表下,不知杀过多少人。 姜玲珑对邝毓是有些惧怕的。也因着这一份惧怕,才更坚定自己要离开遣云山庄的决心。 而她失了陪嫁丫鬟,不仅孤立无援,身边的贴身侍女还都是邝毓亲选的。唉。道阻且长,如何是好。 这边厢,遣云庄主回了书房,脸色也算不上好看。 姜家这小小姐,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多戏呢?都快两年了,还想着和离。 “主子,”门外音落,声轻而明晰,不待房内应声,门就被从外拉开了。 “东面如何?”邝毓正读着卷书,头也不抬。 “都妥了,”来人精瘦而目明,一施礼,从夜行衣里掏出一封书信呈上,“该交代的,他临行前都交代了。”邝毓这才慢条斯理地抽出书信查看,信上内容无他,但落款却恰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目下无光,屋内烛火映着他峰眉微扬,俊朗的脸上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杀意。 “见弥,”他边将书信收起,边又问道,“姜家那边呢?” “所有入府的信件都截了,姜翠郎来过几次想见夫人,也都被管事找由头赶了回去,连大门都没让进。听绮罗坊的人说,估计这次就算打着曌王名号也不管用了,才想着来找夫人帮忙。” 空气里有一声明显的嗤笑。 “珑儿年末岁及桃李,这些后患,越早除尽越好。”他略一思忖,吩咐道,“见弥,你让管事安排一下,明日我带珑儿一同入宫。” 姜玲珑的生活习惯,每日天未亮就已起身梳洗,她使不惯人伺候,总是先去小厨房给邝毓熬一碗药膳粥,也不管他喝不喝,两年来日日如此,从未间断。旁人以为这是伉俪情深,邝毓却知道,这是打着感情牌,万一最后和离不成,她若有机会逃出山庄,也希望自己念在往日情份不要多加为难。 姜玲珑在邝毓眼里是少有的机敏果敢,却又在某些方面,单纯得可以。 侍女橙月来伺候穿衣时,她已将事情料理妥当,只需橙月帮忙梳好髻发,穿正外衣。 “夫人,”橙月面相可人,做事也勤快,正捧着一摞盒子招呼着其他女侍一同进来,“昨夜庄主见您睡下了就没让奴婢来惊扰,快瞧,庄主给您挑了谒见服,说早膳之后带您入宫呢!” 姜玲珑心下一沉,嘴上倒也没说什么,抬手让女侍们替自己更衣。 “夫人您快瞧,您穿这身可真好看!”快嘴的樱草眼睛都给看直了,忍不住嚷嚷。 “咱们夫人本就标致,”橙月帮着梳髻,跟着赞叹,“当年庄主迎娶夫人那日,霖羡城里多少条道围得水泄不通,就想一睹咱们夫人芳容呀。夫人平日穿着素袍,不施粉黛,在这庄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比您还漂亮的!” 庄主夫人笑眯眯听几个女侍你一言我一语得恭维,对镜望了望发髻,发现自己平时为防邝毓惦记,光顾着走朴素路线,妆台上竟没有一支能衬得上这谒见服的簪子。 “这些木簪殿前失仪,橙月,随我去库房,我嫁妆里该能挑出些首饰来。” “哎呀夫人,不用不用,庄主怕您奔波,一早就替您备好了,您看,”橙月打开几枚木盒,“这对泽芝鎏金钗,配这个白玉金扣,还有这个月白指环和耳坠,都是庄主亲自挑选的!庄主对您可真好,周到又体贴!”橙月逐个介绍着,不消一会儿这些首饰便都上了姜玲珑的身,她再细心地掖了掖姜玲珑的衣领,检查金扣是否扣得太紧造成不适,又蹲下平了平衣摆,拿绢帕小心擦拭了一遍鞋缘,这才起身笑说,“好了,夫人您看看,天仙娘娘也美不过您呀!” 女侍们叽叽喳喳,簇拥着姜玲珑出屋,橙月走在前边,推开房门,呀了一声,立刻噤声行礼。 门外院里,晨曦之中,一个黛蓝色的背影转过身来,挺拔的身姿与清明的眼眸都朝向那处喧闹,瞧着一抹靛青从人群中朝他越走越近。她身影纤瘦,步态端庄,唇角带笑,眼中漾水,阳光披在她身上,点缀着金钗与领扣熠熠生辉。 这便是他的妻子,也是霖国坊间神化的姜家小女,临水芙蓉,惊鸿仙子。 “有劳夫君为妾身打点。”她乖巧行礼,抬眼望向眼前这位紧抿双唇,目光藏炽的天下第一庄庄主,已来不及收起璨笑。 完了。 姜玲珑内心如瀑,甚至感到自己双腿发软。 完了完了完了。 邝毓毫不避讳注视着这副令自己有一瞬窒息的纯真笑颜,无人察觉地舒了口气,朗声满意道,“邝某的夫人,实乃大雅。” 第二章 姜玲珑戴着面纱,坐在车辇里,毕竟空间不算宽敞,面纱挡着口鼻,有些闷。邝毓正闭目养神。她便去瞧随行的见弥。这是她丈夫的心腹,她在庄里深居简出几乎只呆在自己的院里,虽匆匆见过几面,但不曾有过沟通。 一看就是一位精干的男子。身形偏瘦,却孔武有力,不会让人觉得瞧着病态。见弥端坐在车内一角,感受到姜玲珑的目光,便也瞧过来,朝她和顺一笑,算是招呼。 啊。这人笑起来挺好看。 本是见弥御车,临行前却被邝毓招了进来,换了府里的车夫。 可见他对邝毓而言不仅是心腹下人。 “见弥,”姜玲珑把面纱撩起一些,身子往他的方向挪了挪,方便说话,“今日入宫所为何事?怎么我也去?” 想到这面纱,姜玲珑心里也没有好气,临出门他的“宝贝”夫君怕外面风大,特意命人去取了面纱给自己戴上。 这一讲话就粘口脂的面纱,遮的哪是外面的风,分明是男人的那点小心思。 姜玲珑还未来得及叫苦,对面已有应声。 “夫人整日在庄里,难免无趣。就当随我入宫玩耍,看看逛逛便是。” 姜玲珑见邝毓插嘴,就没再追问,她看向见弥眉眼一弯,对方也应着主子的答话,笑着点点头,算是确认。 本心而论,邝毓该是很多城中待嫁千金的理想对象。除去数年前的家中变故不谈,他是霖国国主梁王钦点的王侯一等公。这个功名虽没有实际的政权兵权,却是梁王为了嘉赏邝毓护国有功而特意设立的头衔,位及公候,携宫牌,可随意出入王宫。更何况他还是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家财万贯,门客络绎,本人又身姿挺拔,容俊声磁,文武均长,在世人眼里是良善的表率。 如果娶的不是自己,应该和他夫人挺幸福美满的吧?说不定还能借上夫人娘家的势力再谋个真正的一官半职。 可惜呀娶了一个无权无势整天只想着和离的妻子。而自己今年冬季就要年过二十,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离开遣云庄,恢复自由身。 这一路思前想后的,不知不觉便到了宫门外。 姜玲珑虽因着姜家曾是曌王门客去过他的行宫,但入王宫,却是头一遭。邝毓一路走得轻且慢,仿佛真是带她来王宫散步一样,直到鸾霄殿的牌匾清晰可见,她才从身边人口里,不经意地听到一句,“走,我们面圣。” 怎么办呢。看到谒见服的时候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出。姜玲珑心里骂骂咧咧,跟在邝毓身后,入了殿去。 “臣,携内子,参见王上。”邝毓满礼,未及跪地,已被人匆匆扶起。姜玲珑自然也是跟着起身。 “贤臣快快免礼!”扶他的,正是当今天子,梁王,梁雁染。 这梁王也是模样俊朗,独有天子之姿,举止却恭谦得很。他笑意盈盈,亲自下殿扶起邝毓,又朝姜玲珑看去。 “一等公夫人这是怎么了?大热天的还戴着面纱?莫不是身体有恙?” “回王上,内子素来身子欠佳,殿前失仪,臣惶恐。” “有什么好惶恐的。”梁王身后传出一清脆女声,“王兄又不吃人。” 姜玲珑循声望去,见一华服美人,柳眉翘唇,也正直直盯着自己,却说,“邝庄主,别来无恙。” 邝毓先是一愣,继而甩袖躬礼,微微笑道,“参见公主。不知公主归国,臣下失礼。” 这一前一后,姜玲珑便猜出美人身份,知道她与邝毓乃是旧识,也就跟着邝毓躬身行礼问安,“参见芙蕖公主。” “嗯。”这位明艳的霖国公主摆摆手,下殿朝姜玲珑走去,“本宫难得回来,就听一等公娶得美娇娥。赶快,随本宫去芙蕖殿里聊聊,鸾霄殿里的汉子味儿,待久了可受不了。”她边说边携起姜玲珑的手,反问邝毓,“一等公不会有意见吧?” “公主哪里的话,”姜玲珑见邝毓在旁不可察觉地面有愠色,赶忙接话,“夫君同大王必是商讨国家大事,妾身一介妇人本不合适于此。承蒙公主不弃,妾身叨扰了。” 芙蕖殿里外同霖国公主本人一样张扬,即使公主外嫁多年,殿内那些琉璃瓶,翠玉盏,仍旧陈列出梁家独女从前在朝的盛时。 “本宫听闻姜家小女姿容惊鸿,”芙蕖公主一落座,抬手捻着一粒甜果往口中送,“殿里也没外人,何不叫本宫开开眼?” 她也不赐座,任由姜玲珑站在她面前,像是故意想看她局促。 姜玲珑隔着面纱笑道,“在公主跟前,任何珠宝玉器都黯然失色,何况是妾身一个普通妇人。” 她既不着急揭面,也不慌着再多作解释,面对公主的要求,倒是显得游刃有余。 这位和邝毓一定旧识的公主,必定会对她刁难一番。姜玲珑想知道的是,她对自己的不待见到了何种程度。 芙蕖公主也不疾不徐,她扬了扬唇角,径自起身,直视着姜玲珑羽睫微翘的眼睛,直至逼近她身前,才“嚯”地一声扯下面纱,而姜玲珑也将对方眼中的怒意尽收眼底。 芙蕖公主在她周身缓缓踱步,细细打量。这位姜小姐的面纱本扣在耳后挽起的发中,这一扯也扯乱了她的鬓发,丝丝缕缕从髻中漏出,显得凌乱不雅。可偏偏她生得一双清明的鹿眼,飘零的发丝竟将她的眼睛衬得更澄澈可人。 真是惹人怜爱。 芙蕖磨了磨后槽牙。 “公主,妾身一个快要和离的女子,不值当公主亲鉴,辱您慧眼。”姜玲珑已经笃定芙蕖的症结在于邝毓,反倒是心下有些高兴,王族的手段,说不定能助她离开遣云山庄。 “和离?”芙蕖挑眉,果然感到意外。 “正是,”姜玲珑颔首,凑近芙蕖耳语起来,“妾身斗胆……” 另一边邝毓匆匆赶来,他对芙蕖的手段了如指掌,正忧心着,却见不远处一袭蓝衣珊珊而来。 她的面纱不见了,发丝有些凌乱,可始终步调稳实,见到自己便含笑快了两步走近。 “夫君,我们现在去哪儿?”她望着自己,眼中毫不闪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夫人的面纱呢?可是在芙蕖殿内受了委屈?”他伸手将她的散发顺了顺,别去耳后。 “没事,妾身刚刚觉得闷,想将面纱取下透口气,不想扯到了头发,还扯断了面纱的珍珠丝。”她温柔解释,又说,“王宫没有庄里有趣,夫君要是办完了正事,我们回庄里吧?” 姜玲珑说话就说话,偏偏还动起手来,一把挽住夫君胳膊,往他肩头一靠,搅得邝毓一僵,心头一阵酥麻,一瞬的慌乱过后,才发现她在克制着微微发抖。 “……”他的手掌覆上她挽着的手,沉声道,“没事。我们回家。” 两人相伴,快走到宫门时姜玲珑已好了许多,甚至还笑着反悔,说其实王宫挺好玩的,下次还要来。邝毓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刚要让她留神看路,却见她倏地眼前一亮,立刻松手不见人影。 什么端庄,典雅,一等公夫人的涵养通通不见。她就像只灵巧的兔子,迫不及待往前欢蹦。 邝毓甚至还未回神,就看见姜玲珑已扑进前人怀里,甜甜的喊了一声,“以安哥哥!” 来不及五味杂陈,邝毓眼前,霖国三王子,拥兵十万,封邑数城的曌王梁以安,正抱着遣云庄庄主明媒正娶的夫人,满脸宠溺地抬手在她的鼻尖上刮了刮。 第三章 车辇帐内。 见弥还没从自家女主子上车时的明眸眼亮和男主子难以描述的别扭神情中反应过来,庄主已经都不等夫人坐稳就喊了行车。 姜玲珑一跌列,自然是坐得离邝毓又近了几分。 “夫君,今日来王宫真是来得好。”她不以为意,仍旧沉浸在与故人再见的喜悦中,“夫君夫君,从小曌王就如兄长般待我。我出嫁之后再没见他,今日一面,见他康健雅尔依旧,甚好。甚好。” 邝毓看得出,她是打心眼里开心。瞧那笑弯的眉眼和喋喋不休的小嘴开开合合,全都是对曌王的感念,他替她开心的同时,又真是愤恨。 一个曌王就让你欢颜至此。怎么不见你爹招婿时他曌王的身影?你对人家可能是兄妹之情,人家对你却是男女之贪。你看看你看看,当着你夫君面和你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还刮鼻子!曌王此心,路人皆知,简直其心可诛! 邝毓越想越气。他这么久都舍不得碰的宝贝,竟然当他面对别人这般展颜,这般亲近。 耳畔这个小宝贝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声音荡得他心里烦躁,刚想离她坐得远些,侧头余光却见她发丝凌乱的脸庞,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正望着他,嘴角笑得天真烂漫,像朝阳时分开放的花。 “夫人说什么?”心绪就这样被抚平,他认命地暗叹一口气,“为夫方才出神,没听清楚。” “妾身是在问,夫君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妾身想送给夫君,感谢夫君带妾身出来。”她轻轻柔柔地又问了一声,乖巧等待着。 “夫人开心就好,不用费事。” “庄主不说,见弥,你来说。你在庄主身边多年,一定知道庄主的喜好。” “夫人,这……” “别怕,就当庄主不在,我逼你说的。” 见弥偷瞧了一眼主子,见他不置可否,便如实回答,“回夫人,主子他不好那些稀奇珍宝,倒是挺稀罕玉的,尤其白玉,越透越喜欢。”他努了努嘴,补充,“就像您身上这一套白玉首饰。是主子拿他的石头给切开了,专门让匠人设计,给磨出来的。” “翠玉还好说,白玉在霖国可难找。”姜玲珑听了立马就有些泄气嘟囔,“都说白玉只有千彰国才有,商人在那儿挖矿,挖到了还要耗费一月有余,千里迢迢运到霖国。”她又看向在旁不动声色的邝毓,“但妾身会努力找找的。福如楼那儿应该有货,夫君,妾身改天去看看,送你一个白玉扳指,好不好?” 姜玲珑天生一双鹿眼,自是有种楚楚可怜的柔光晕着,全世界听了怕都要因她而只羡鸳鸯不羡仙。只有她知道,在扮猪吃老虎这件事上,自己向来是十拿九稳的。 她都计划好了呀。 成功的关键就是她得合情合理地出去山庄,时常去街巷逛逛,特别要常去福如楼所在的东福街。 尽管送礼也是真心的。毕竟怎么说呢。邝毓杀人的时候虽然吓人,但待她确是不错,不管他对自己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假意,毕竟也是他将自己从姜家接了出来。 可该走的还是得走。 姜玲珑下定决心,机会难得,这次要一鼓作气。 果然,邝毓沉默片刻,松了口,“这几日我有公事在身,夫人出府切记小心不要着凉不要贪玩累着身子。”他见姜玲珑开心得猛点头,又说,“在福如楼看中什么都记在遣云山庄的账上。见弥,你回去安排橙月多领些碎银和银票,陪夫人出去时不必为钱银畏首。” “这怎么行,是我说要送你礼物,那就得花我自己的钱,我有嫁妆,有钱的!”姜玲珑一急,连敬称都忘了,脱口而出朝邝毓连连摆手。 这位庄主终于笑了,眉眼柔和下来,拍了拍姜玲珑脑袋,也学她样子你你我我起来,“你是我夫人,买的东西又是要送我的,难道不该天经地义花我的钱么?你的嫁妆放着,以后假如我遣云山庄倒了,你再出府慢慢花罢。” 见弥陡然感到齁得慌。 姜玲珑却是捕捉到了另一个提示——要是和离不成,是不是只要整倒遣云山庄,自己就能天高任鸟飞了? 她欢喜地看向邝毓,脑中忽地想起柠月——罢了罢了,蜉蝣撼树,还是乖乖让庄主厌弃,走休妻路线吧。 这一路,谁都没有多提曌王。而曌王呢。一回行宫便宣了姜家家主,姜衡。姜衡走后,他原本想去庭院坐坐,却一入廊,就伫立不动了。 就是在这廊上,他第一次见到十三岁的姜玲珑。远比今日的她瘦小,怕生。她亦步亦趋跟在姜衡身后,许是知道姜衡欲把自己进献给他,漆黑的眸子望着他有些惧怕,又有些恳求。 救救我。 他听到了她心中的求救声。 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个听见她呼救的人。 他为她留在霖羡,将她安置在离自己最近的寝殿,他认她作义妹,也给了她足够的信赖,此后三年便无人再敢动她的脑筋。 直到她十六岁那年,王兄登基。唯恐梁王打压祸及无辜,他连夜差人将她又送回了姜家,上下打点警告,不许任何人为难她。 两年后,就在他仍分身乏术想从新王辐射下全身而退之时,却听闻了姜衡招婿的消息。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她的牵挂,已不是兄妹那般简单。 可彼时,他自己的命都悬在别人手上,又能拿什么护她周全? 他痴痴望向悬廊尽头,仿佛又见她朝自己笑着奔来。只不过这一次,她长大了,她明丽动人,顾盼生辉,裙裾飘扬,健康而幸福。 难怪今日梁王急诏。 他的好王兄真是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啊。 梁雁染是在拿姜玲珑试探他,警告他,也是在讽刺他。 他心下一紧,长吁口气,转身回殿里去了。 打从庄主夫人上次进宫回来后,庄子里的下人们都说夫人这几天精神好了,也比平时爱说话了,总是让橙月安排人手,准备这个那个的。隔三差五还会出街,去福如楼给庄主看扳指。 总说女子家家该送些手工活,绣个香囊,缝个鞋垫什么的,第一次见到像夫人这样,拿自己嫁妆给夫君买首饰的。众人自是新鲜,又叹服,将这个原本病恹恹的夫人高看一头。 福如楼对面有家食肆,这天姜玲珑尝了里面的黄豆糕后赞不绝口,临走前让橙月留下定要多买些回去给庄主和庄里大家都尝尝,自己则先去福如楼看看,瞧瞧新的货版。 就这样,姜玲珑顺利独行,在福如楼旁被人按计划劫走了。 “谢谢几位大哥啊,”她被一大汉扔进一间茅屋之中,周围还有两三个乞丐模样的人守着。姜玲珑心里不禁赞叹,公主就是公主,还特地准备了劫匪流氓的衣服给手下,真是做戏做足全套一丝不漏,“接下来我自己就可以了,谢谢诸位,”她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塞进那大汉手中,“一点辛苦钱,定是比不上你家主子给的赏钱,但也算我一番心意。”说完抬头看去那汉子,姜玲珑心头涌上一种熟悉的感觉,继而眉捎一跳。 那不是下人看主子的眼神。 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是黄鼠狼看……不不不,是癞蛤蟆看天鹅的眼神。 不,也不全面。 不仅仅是那汉子,她瞥见,周围那些乞丐也在蠢蠢欲动,她被人盯着由上自下缓缓打量,他们的脚步正不由自主向自己靠近,目中的贪婪和邪淫已是呼之欲出。 “小娘子别怕。”那汉子原形毕露,一脸淫笑地抓起姜玲珑手腕,“主子吩咐了,假戏真做,我们也是公事公办。”他凑近那副香气扑鼻的玉颈,使劲嗅了嗅,欲罢不能,“我一会儿一定轻些,但我这些兄弟们可许久没有开过荤了,保不齐会粗手粗脚,你可要多担待,好好服侍啊。” 他这么说着,就已经扯下姜玲珑的腰带,将处于恐惧还未回神的她拖去一处铺着杂草的地上——“呲啦——”前襟被人撕开的声音穿透了她的耳膜,她空洞的双眼一瞬回神,知道下一秒将要发生什么而猛力挣扎,无助地呼救起来。 可刚出声,便被人拿撕下的衣物塞住了嘴,堵在喉咙里呜呜的声音尖锐却沉闷,她手脚并用往后爬去,却一次次被男人擒住,“你给老子闭嘴!”他抬掌欲扇,那只粗大肮脏的手掌眼看要落在她的脸上,空气里不可察觉地略过“咻咻”数声,那汉子和一众乞丐便纷纷倒地,睁眼倒在了她的面前。 “夫人受惊了。”梁上轻巧落下一暗衣男子,他走上前来,靠近姜玲珑见只是有些擦伤才舒了口气,抬眼却见他眼前的姑娘抖得厉害,一双眼睛无声淌着清泪。良久,她才抬头看向自己,发颤的声音细不可闻——“救救我。” 他心下一沉,拉下蒙面,单膝跪地行礼,“小的侬语,护主来迟。”又旋即解下自己外衣裹在她身上,再跪在地上视线与她相平,温言安慰,“小的是庄主的人,夫人,没事了。别怕。别怕。没事了。” 第四章 郊外的茅草屋此时一片寂静。女子的抽泣声也逐渐缓和下来。她透过窗棂缝隙,看见月亮已经高挂在天。 “我们在这里坐了多久?” “回夫人的话,两个时辰了。” “……我还能再坐一会儿吗?” “当然夫人,悉听尊便。” 然而事实上,侬语话音刚落没多久,屋外就传来飞马急停的声音,只听有人迅速下马,脚步频疾地踩着一地杂草,闯了进来。 “夫人!” “见弥?” 来者额头沁汗,见到女子神态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快步走向姜玲珑,轻声询问,“夫人可有受伤?走得了吗?” 瞧姜玲珑点点头,他便即刻吩咐,“侬语,准备车辇。” “是!” 一道黑影略过,侬语便消失在夜色之中,见弥本想打个火折子,却看姜玲珑裹着黑袍,料想不太方便,便在她身侧坐下,刚想说什么,却被姜玲珑抢了话头。 “你一直知道庄主在我身边派了暗影?”她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见弥一时也不知姜玲珑情绪如何,只能先替自己主子解释,是为了护她,以策今日这般的万一。 “他知道么?”她似乎对见弥的解释不太在意,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语,“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夫人,您说什么?” 见弥向姜玲珑凑近了一些,想要听清她说的话,却被对方忽然转头对上自己视线一双墨玉黑瞳吓了一跳。 他的女主子此刻脸上带愠,沉在那双黑瞳底下,冷冷清清,倒是叫见弥有些怵——“你们都知道,私养暗影,是欺君的大罪。” 那为什么还要如此。 姜玲珑终是没问出口。 她在这破屋之中和侬语一起的两个时辰,已经问出了不少事。何必再为难见弥。 她不再说话,将黑袍往身上又裹了裹,看不清脸上神情,起身出门去了。 不消片刻,就看见侬语架着车辇回来。 她被见弥带着沿途换了衣服,吃了些饭菜,简单梳妆一番,才启程回庄。 一进门,橙月就领头冲过来认错,她眼眶微红,定是着急担心,哭了一场。姜玲珑心头一酸,也不管橙月的手足无措,一把上前把她紧紧拥抱在怀,喃喃道,“橙月,是我不好,惹你担心了。对不起。” 天下哪有主子向下人道歉的道理。 橙月慌张的大眼睛一下无所适从,要不是被姜玲珑抱着,她一定立刻跪地磕头。 “夫,夫人,您一定累坏了,奴婢,奴婢伺候您沐浴歇息?”她声若蚊音,在主子怀里,气都不敢喘。 “不用了。我先去见庄主。” “庄主不在府里。”她这一声,使得姜玲珑放开了自己,见她面露疑惑,橙月连忙补充,“庄主听到夫人遇劫,立刻出门去了,奴婢还以为您俩是一路回来的呢。” 姜玲珑点头,“无妨,我去书房等他。”说着便往南苑走,“你们都去歇息吧,若没吩咐,不用过来。” 进了书房,关上门,她才整个人泄了力,趴坐在案边,脑袋中那些侬语的回话再一次犀利而清晰地出现。 “夫人莫怕,小的来时一路留了记号,弥管事定能寻来。” “从夫人入庄的第一天起,庄主就把小的派在您身边了。” “小的轻功那不是自夸,整个霖羡城里就没有能抓得到小的的。” “自然是保护您了!您的陪嫁丫鬟给您下毒这件事,就是小的给通风报的信。” “哎呀,那丫头根本没想用您那药。是小的给换回来的。” “那是自然,夫人莫气,您那些心思,庄主确实一早知道。” “死罪是死罪,所以见过暗影的,都不留活口。” “那不是,夫人例外。” 姜玲珑感到头皮发麻。 邝毓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离开山庄,想方设法要同他和离。 难道他不生气吗?自己花了半个山庄的聘礼娶来的人一刻都没想过呆在自己身边,他不恼吗? 连她让柠月拿鸡血草给自己假装中毒的事,他也知道。 所以他杀柠月,是因为他知道柠月对自己心存杀意,而非只是不小心弄错了补气汤里的草药? 枉她自诩聪明。 身边柠月想要借机拿真毒药让她身死遣云山庄,这么明显的恶意都没看出。 自己夫君陪着演了两年戏,她也没看出。 还整天计划这计划那的,自以为天无绝人之路。 可邝毓是什么意思? 又为何要冒生死之罪私下培养暗影? 从梁王登基后,暗影非王室不得私藏,私用,私养,违令者斩,连坐三族。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既然知道我一心和离,心思不在遣云山庄,更不在他身上,为什么除我例外? 不怕我趁机告发,搅了遣云山庄,再将功赎罪,避免连坐? 糟糕! 完了完了完了。 她一惊,才反应过来。 等侬语把我今天的事情抖落给邝毓,岂不是更难堪? 为了离开山庄,差点被人算计,毁了清白。 不不,就算没有真的毁了清白,能想出这种方法,也够不堪的了。 啊…… 头好痛。 书房里,新点的灯火已燃了一半。姜玲珑枕着自己胳膊趴在桌上,感觉越是思考,脑袋里越是有更多疑惑,层出不穷,没有尽头。 另一边,芙蕖公主今日可算上心情大好,她在以她封号命名的芙蕖殿里大摆乐宴,几乎整个王宫最好的乐师都去了她殿里为她祝酒奏乐。一身烟紫华服,侧卧贵妃榻上,她明艳动人,娇媚慵懒,闭目赏着曲,随手正要拾樽再饮一轮,身前却骤然卷过一阵怒涛。 “梁书言!” 芙蕖刚闻声睁眼,就见一枚人头甩着鲜血抛在空中,正朝自己怀里落去。 “啊!——” 纷纷惊叫的,是一众侍女和乐师。众人自是害怕慌乱,却因着主子还未发话,只得纷纷跪地,诚惶诚恐,屏着气,不敢作声。 她倒也没说什么,接过人头瞧都不瞧丢在一边,了然俏笑,“哟,一等公,”抬眼对上来者面上愠色,散漫地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你说呢。” “呵。”她摆摆手,遣散众人,“你直呼本宫名讳,本宫本可治你不敬之罪。”她缓缓下榻,向他行去,止步在仅与他一个拳心之隔,悠悠然道,“但本宫向来宽宏大量,平易近人,就放过你了。” 邝毓本就比芙蕖高一头,他居高临下直直盯着芙蕖,直到自己脑中盛怒时的嗡鸣声稍稍退去,才冷下脸来,厉色道,“让你的狗离她远点。” “一条出卖主子的狗,留着有什么用。”她始终眼中带笑,“还要感谢一等公代劳,替本宫清理门户。” “梁书言。”他后退一步,沉声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 “哦?”芙蕖莞尔,可眼中却凶光渐显,“她是你一等公散尽一半家财,明媒正娶,八人大轿抬回府的妻子。本宫见到她就心生厌恶,望着她那张娇俏可人的小脸就恨不得在她脸上划上几刀,一等公,你倒是说说,她能怎么个无关法?” “芙蕖公主。”邝毓看着她那般尖酸恶言的模样,竟叹笑一声,“如果当日早知公主归国,下臣断不会为她挑戴泽芝鎏金钗,给她带来今日之遭。” “那是你挑的簪子?”芙蕖脸上微有些绷不住,“你知道——” “臣下知道。”邝毓朗声,字字珠玑,“内子当日周身穿戴,均是臣下所选,泽芝钗冒犯了公主,确是臣的疏忽,与内子无关。” 他躬身行礼,态度恭顺,语气诚恳,却冷静坚定,“世人皆叹邝某用一半家财才娶到姜家小姐,却不知邝某当初是打算散尽家财而志在必得。也劳烦公主记得,今日我们还能这般言语,您还能站在此处继续笙歌燕舞,不是因为邝某念及旧情,而是所幸她平安而归。” 言毕,他淡然施礼,头也不回,留身后一片宫灯璀璨,出了芙蕖殿。 他先前在宫门外等到见弥差人传话,说夫人已经找到,受了些惊吓,人无恙。这才进的梁王宫,闯的芙蕖殿,夺了侍卫的佩刀斩了公主的一位宠臣。他算准梁王对此会睁一眼闭一眼,说话才有底气。可回程路上听完侬语的描述,胸口这股无名火又蹭蹭地窜起。 他气她竟与梁书言合谋,为了离开遣云山庄,不惜败坏名节。 他更气她险些被人欺辱,自己却不在她左右。 一入府,下人就告知夫人在书房等候。他自然快步过去,远远就见屋内烛火通明。 好啊,他倒要找她问问清楚,他这个做丈夫的,有哪点让她不满意,非要出此下策逼他休妻。还要问问她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自己,难道真的不重名节。 他想到侬语说,“与歹人有些拉扯,才发现事态不妙”,就忍不住想,拉扯,拉了哪里,扯了何处,光是凭空想象,就已是一口闷气堵在喉头。 他啪地拉开房门,质问之声还未从喉咙溢出,就见一个侧头枕着手臂的小姑娘睡得整张脸红扑扑。他蹑手关门,走近看,才瞧见她眼角,脸颊都有些擦伤,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子。 唉。 罢了。 他叹口气,将她轻轻打横抱起。 第五章 日光从窗户中筛进来,落到她的眼上晕着她睫毛周围,在空气中微微上下沉浮的细尘,仿佛有雨后尘土的清新味道。 她这一觉睡得难得踏实,人醒了,眼睛却不着急睁开,尽管让晨曦在眼睫上温柔试探着,和煦又舒坦。 许久以来,姜玲珑第一次被阳光唤醒。 她直了直脚脖子,在被子里抻了抻腰,手中抱着的枕头暖呼呼的,她忍不住摸了摸,谁想这一摸,惊得她从床榻弹起,呆滞地看着与她同眠的邝毓,下意识屏住呼吸。 邝毓其实早醒了,因被她拥着,一条胳膊又被她枕着,便没有动作。此刻感到枕边人的动静,便缓缓睁开眼,毫不掩饰地看着她脸色从惊到怯再由窘转羞,最终直定定看向自己,神情复杂。 她初醒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幼鹿,眼睛看似清澈,脑袋却还迷糊,还会揉眼,哦,这样清醒一些了,脸色似乎也逐渐转淡。 原来珑儿早晨是这般模样。 真可爱。 他在心里使劲叹了一把。却想到这姑娘昨日还伙同外人想要骗他休妻。又有些泄气。 “你讨厌我吗?” “你喜欢我吗?”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问。 邝毓愣了愣,看见她眼里的较真,顿感自己又败下阵来。 姜玲珑呢?她一见邝毓就有好多问题,那些昨晚想到睡着也想不通的疑惑一个个就蹦了出来,心底的好奇和不可思议瞬间淹没她与邝毓同寝的尴尬。无数个疑问涌到嘴边,反而不知从何问起,竟脱口而出,与邝毓对上,这下问得异曲同工,虽道理之外,又情理之中。 “喜欢。” 眼前人的直白教她一下没反应过来,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眉毛因不可思议而皱到一起。按理说邝毓这样对她,该是喜欢的,可问题是,两人素昧平生,何谈欢喜? “为什么?”她思前想后就是不明白,“你我素昧平生,姜家又无权无势,我父亲从前不过一介商贾,后来投靠曌王也不过得了个区区四品的官衔,如今曌王失势,姜家更无光耀之机。何况我兄长嗜赌成性人尽皆知,姜家未来之衰败,已成定局。” “喜欢就是喜欢,”他侧身撑着头,笑道,“哪有什么理由。” “那你这喜欢不合理。” “哟,还不合理了?”他茶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你呢,你讨厌我吗?” “我知道侬语的事了。”她根本不回话,继续丢出一个个问题,好像这些问题憋久了会爆炸一样,“你不杀我?” “不杀。你讨厌我吗。” “那为什么养暗影?” “有用。你讨厌我吗。” “除了我和见弥,还有谁知道?” “没了。你讨厌我吗。” “你知道柠月要害我,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你平安足矣。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你有没有可能去喜欢喜欢别人?” “目前不可能。你有没有可能考虑放弃和离?” “目前也不可能。那你喜欢我什么,我改。” “都喜欢。你是不是喜欢梁以安。” “我没有!那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能不能放我走。” “不能。你不讨厌我就是可以喜欢。” “你,你!干嘛弄得好像非我不可!” “本来就是。那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不能呀!你到底想怎样嘛!” “为什么不能?”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他正欲脱口而出,又怕答案肯定,急忙在心里转圜,“非和离不可?” “…………嗯。” 理直气壮的姜玲珑,不知怎么有些心虚,怕伤了邝毓的心,轻轻点了点头。 “唉。”他起身盘腿坐在她对面,“你在庄里住得可还好?下人们伺候的可还惯?” “……我要向你道歉。”她避开邝毓目光,“我曾以为橙月是你派来监视我的。却不知你和庄里的人都待我以诚。我于心有愧。” “是我不好。”他想伸手去抚抚她的头,又觉得不太合适,便还是缩回手,低些身,探头去看她埋在膝头的双眼,“如果我一早解释清楚,你也不必这样防备。你瞧,今日你难得晚起,是不是因为知道庄里没有危险,才睡得格外踏实?所以该于心有愧的是我才对。叫你白白担惊受怕这么两年。”邝毓顿了顿,似乎下了决心。 “你要是真想和离也可以。” 她立马抬起头来,认真听讲。 “你先在我庄里住着。这两年我不曾勉强过你,以后亦不会对你用强。你就当来我府上游玩,散心,做客。对内,你我不必夫妻相称,你也不用拘束自己。今年入冬就是你的二十生辰,让我为你好好祝一次寿。要是之后你仍想和离,我会允的。好吗?” 姜玲珑听得眉头都快拧得连起来了,她瘪瘪嘴,“我知道你不会欺负我。可是,”她仍有顾虑,“我这样不是占了你天大的便宜吗?”她颔首思考一阵,复又抬头盯着邝毓认真发问,“你冒险培养暗影,应该不是为了用在我身上吧?你想做的事,一定比你的性命更重要。是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邝毓没想到她会提出此问,心里惊讶,面上只是温和地摇了摇头。 “那……你信我吗?” 这个问题好答,他笑眯眯点头,“我信。” “这就没问题了!”姜玲珑一拍手,开心了,“只要你信我,我一定能帮到你的!”她喜笑颜开,似乎有她在,任何事都会成功一般。 “帮不帮得上,不好说。”他手肘撑在膝上,弓着腰,曲着手背抵着颚,歪头睨她,“但梁以安为什么喜欢你,我可算是知道了。” “谁说他喜欢我了?他是我哥!” “他就是喜欢你,不然怎么又解除兄妹关系了?” “你别看到人就觉得人家喜欢我。” “你好看,他们喜欢你才正常。” “不许说我好看!” “为什么?还不能夸了?” “就是不许!我讨厌别人说我好看,我不要好看。” “好好好,不好看,现在话说开了,有底气了是吗。姜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是不是该起身洗漱用早膳了?” “是是是,我都说饿了。你叫我姜小姐下人会笑话的。你喊我名字吧。” “……玲珑?” “对对,可以,听着还行。” “那你喊我呢?” “别想我喊你邝庄主,那我尊卑上太吃亏了。当然是邝毓。” “呵……甚好。” 如果邝毓知道两人开诚布公的结果是他此刻心中撩过的一丝甜意,那他早就选择把话说开了。他看着她不再拘谨的脸,瞧着她迈着欢快的步子出去张罗下人来伺候洗漱的侧影,仿佛自己的心也开了。 日头渐高,洒了一屋子的阳光,他下榻穿鞋,抽起衣架上的披风,也跟着出屋去了。 “玲珑,乍暖还寒,”他只将披风轻轻罩上眼中人的肩头,让她自己系上,“别着凉了。” 第六章 尽管昨日经历掳劫,遣云山庄的庄主夫人次日就已像没事人似的在庄里忙碌了。 她用过早膳头一件事,就是要去库房点算一下自己嫁妆,究竟那三十二个箱子里头装了多少首饰用品银票银锭,她要心里有数,才能好好使用。 “库房很久没有扬尘,都积了灰。夫人要不改日,等下人们晒书清库通通办完,干净了再去?”见弥一听她要去库房,赶忙拦着。 “也好。”她想想点算也不着急这一两天,“那我后日再去,这两天你们辛苦,该晒书的晒书,该打扫的打扫吧。” 说完她又让橙月帮忙,把她西苑的东西都搬去东苑,庄主卧房隔壁的那间厢房。那屋子原本是邝毓布置的小书房,对外是为了方便平日在东苑直接阅账处理公务。庄里人都以为庄主夫人身体欠佳,所以与庄主两年没有同房,现这次搬回东苑虽分房而居,但庄主特别将离自己最近的屋子命人收拾出来,下人们猜测是两人感情渐浓,所以要离得近些,方便相处。 遣云山庄庄规严谨,下人从不在背后议论主子,但今早小侍瞧着夫人破天荒头一次从东苑主卧出来,还见主子立马追上给夫人批衣后,大伙见着姜玲珑时总是不自主地对她面容可掬,亲切更甚。 姜玲珑安排妥当,刚想差人去福如楼让人把修改好的版子送来,樱草却迎着宫里的蔡公公进了正厅。 “公主有谕——” 姜玲珑正要离开,闻声便又回头往门口迎,先见樱草快走两步到自己跟前悄声提醒,“夫人,是宫里的蔡公公。” 她心下纳闷,众所周知,梁王身边的红人是殷公公,芙蕖公主身边的大太监是阙公公,这位蔡公公又是哪位主子的?姜玲珑不知道的是,她丈夫昨夜跑去宫里,把人阙公公的脑袋砍了当球扔。 “原来是蔡公公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她得了樱草提醒,温声招呼,遂直身跪地行礼,“臣妇邝门姜氏玲珑,迎谕。” 那蔡公公细皮嫩肉,却生了一副鹰眼,一眼看去,有些阴森狡黠。他两手低垂,嗓音尖细,“长公主口谕,兹王侯一等公夫人姜氏玲珑,卓姿风致,良慧识体,感其夫妻琴瑟鸾和,姜玲珑于遣云山庄持庄无虞,特赐宫牌一枚,金丝琉璃扣一对,以彰其德,以表其惠。”说完身后小差便将托着的两枚锦盒送上前,他眯眼笑对姜玲珑,“一等公夫人,恭喜了。” 姜玲珑自是叩拜一记,“臣妇谢公主恩典。”再起身,让樱草接过赏赐。她同蔡公公寒暄几句,知情识趣地赐了赏银,送走来人,回了西苑,才打开锦盒。 盒子里的金丝琉璃扣,做工精巧,雕刻精湛,那龙首匍匐,大口微张,栩栩如生。她忍不住拿到眼前细瞧。这一瞧,心里倒是溢出一声冷笑。扣子小巧,远看自然看不真切,拿近了才发现,那扣上神兽是龙首豹身,不正是龙之九子第二子,睚眦么。姜玲珑嘴上没说什么,又去拾另一枚锦盒里的宫牌在手里把玩。 芙蕖公主送她宫牌,不就是在邀她进宫么。 “来人,”她嘴角一记轻笑,随口唤来小侍,“备车,我要出府一趟。” 话音刚落,一颗杏果就砸在她头顶,掉落脚边。这才刚入三月,院子里的银杏连花都没开,哪来的果子?正疑惑,耳边却飘来叮嘱,“王宫是小的唯一进不得的地方,夫人若是去,定要和庄主同行,切莫意气用事啊。” 姜玲珑好笑,侬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怕是被自己逼急了,唯恐又有什么闪失,才光天化日冒险提醒。 “她给我宫牌我就要去王宫了?”她对着空气笑答,旁人看来不过像是自语,“我为何要如她的意。来人,去把橙月找来。”她和颜唤人,“她要随我一同去趟城郊曌王府。” 向来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当下人通传遣云山庄夫人来见时,梁以安作画的笔尖一个激灵,山灵秀鸟图的秀鸟腿便成了秀鸡腿。 姜玲珑已为人妇,他自是不便打扰,还没想到什么好的由头,没想到,她竟主动来看他了。他正襟危坐,手心悄悄有些冒汗,不消一会儿,便看见那只雀灵带着女侍欢颜而来。 “臣妇参见曌王,给曌王请安。” 她落落大方,端庄高雅,可望着梁以安的眼睛里抑不住地高兴。 “珑儿不必多礼。”他即刻赐座看茶,唇角溢笑,眉目开明,有了神采,“今日何事前来?” “有事请教。”她抿了口茶,“小事,不急。上次在宫门见到王爷,一时开心,忘了尊卑,也忘了王爷早同臣妇断绝义兄妹之系,多有不敬,望您见谅。” “珑儿怎可挂心?当年本王身不由己,但你我情分在本王心里从未——” “曌王不必多言。”她轻声打断,“您当时万不得已,出此下策,实为护我。我感恩在心。” “回府后,一切可好?” “都好,”她也不避讳橙月在旁,“我瞧父亲对我的态度,便知定是您打点过了。” “我总希望你快乐安康。”他亲切笑道,“好了好了,说吧,你来找我定是有事。” “没事不能来找你么?” “能找,但你不会。若是没事,你既嫁人,总有不便。” “曌王真是的。”她莞尔,“我确实有事。事情虽小。但关系到我的性命,还望曌王相告。” “何事?” “事关公主。” “王姐?” “正是。”她也不绕圈子,抬眼直视,正色问道,“芙蕖公主和我夫君有何前事?” 梁以安沉色。 “我没有问对问题。”姜玲珑先让橙月去殿外等候,再柔声补充,“我夫君可曾是芙蕖公主驸马人选?” 梁以安回避不了姜玲珑眸色,便也就不瞒着了,“若不是要与千彰国和亲,邝庄主确曾是唯一人选。” “五年前,因邝丞相假传圣谕,邝家满门抄斩,梁王只留了我夫君一人性命,开恩将他派去沙场前线,将功补过。曌王,在这其中,公主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珑儿,”梁以安忧心,“有些事,过去了,还是不知道的好。我是替你着想。” “那我换个问法,曌王只需点头摇头便是。”她面色沉静,紧盯着梁以安,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芙蕖公主,是否同邝家获罪有关?” 梁以安一怔,心叹不知不觉间,这姑娘已经偷偷长大,在她灵动无暇的外表下,有着让人惊异的洞悉之力。 他无奈,终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姜玲珑心中猜测已成大半。 邝家获罪,邝毓全家被斩,这件事在当时是昭告天下的。山庄里人人避讳,从没有人提及。而她无法想象,罪臣之子是经历过怎样的磨难和考验,忍受了怎样的诽谤和欺辱,才成如今这般,深得圣心。 “以安哥哥,最后一个问题,你仍只需点头摇头即可。但请务必答我。” “事已至此,我不欺你。” “邝家获罪,”她言轻,却字字清晰,“可有冤情。” 梁以安感到心悸。这不是一个山庄人妇能问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年轻女子该承受的事情。可此时他若是回避,便是证明邝家含冤。 “并无冤情。”他目色坦然,辞色温和,启唇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撒谎。 “是么?”她先是一愣,继而又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姜玲珑在曌王府流连一番,再去看了看自己以前住的宫房,今日的曌王府是从前的曌王行宫紫霄宫,只不过梁王登基掌权之后,便很少有人再称呼他为三殿下,紫霄宫也更名为曌王府,和着主人的意思,一切从简。所以曌王府不同其他王府,反是同王宫的宫络一样,仍是宫房曲折,宫苑广大的。因此这一看,等姜玲珑回到庄里,已差不多要用晚膳了。 邝毓已听了小侍禀报,在厅内等候多时,见姜玲珑回来,便明知故问,“怎么才回,去哪儿了?” “啊,”她清楚小侍定会向他汇报,便也不直说,只是朝他微笑,眼睛一眨,“去一个撒谎精府上了。” 第七章 邝毓自己说出口的话绝无再反悔的道理,既然承诺对方不必拘束,就只能自己偷偷吃味了。 “你呢?今天干什么了?一天没见你呢,也没见你出门。”姜玲珑随口问道。 “庄主一整天都在东苑您屋里布置摆设呢。”接话的是见弥,“原本的书架都拆了安成衣柜,还特地定了张梨花木的床架子,屏风也是让人送了样版来,新添置的。定教夫人满意。“ 姜玲珑听见弥说的这般详细,对邝毓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必这样费神安排,只是换个屋而已。” 早晚都要走的呀。 她心虚地想。 不过既然人家花了心思,总要好好善待一片心意,“那我晚膳后就去沐浴更衣,回新屋子享受啦。”她挑了一块大个牛腩,夹去山庄主人的碗里,“谢谢你,邝毓。” 来到东苑,自然要享用山庄里最大最舒服的浴池,姜玲珑唯恐和邝毓撞上,先提前让他知道她餐后沐浴,既避免尴尬,也防止他不知情在自己沐浴时闯入。 都说庄主的清华池是打通山脉引的自然温泉,依势而建,有安神养心的功效,姜玲珑借夹菜,眼神偷摸瞧了瞧邝毓的手,嗯,白净如玉,定是那温泉的功效,一会儿自己也要试试,感受一下大自然的馈赠。 边上邝毓端坐食餸,余光瞥见姜玲珑趁机偷看自己,末了还偷笑一把,心头莫名有些发痒。下午梁王送来的请柬,想想还是过些天再同她讲吧。 很快,橙月趁着姜玲珑用膳,就带着樱草,榴桦,柒树和其他几个丫鬟给主子布置澡堂子去了,等她吃完饭,散着步,从正厅逛到中庭的春木园,再去东苑的清华池,正好一切准备妥当。 橙月知道自家主子沐浴不喜人伺候,所以在室内布置得尽量精心,要用的物件务必是主子伸手可及,还准备了餐后水果和几个小玩意儿,给主子解闷。自己则遣了众人,独自守在室外,万一有所差遣。 姜玲珑一进浴堂就心里欢喜。橙月点了她最喜欢的涟香,还切了她惯常饭后食用的水梨和蜜枣,摆在池边托盘上。整个清华池看着有四五张自己的睡床那么大,隐隐蕴着热气,些许硫磺的气味在涟香里若隐若现。 天然药浴啊! 而且不用再拿浴桶洗澡了,开心! 姜玲珑喜滋滋地去屏风后宽衣,见准备的干净亵衣是自己最中意的那件,再次忍不住在心里给橙月一个大大的赞。她将亵衣拿开一些,给脱下的外衣裙裾腾些地方,将要洗的里衣丢在地上,拿上块帕子就准备去浸浴了。 室内温度微热,暖烘烘的,教人放松又舒坦,不觉有些犯困。她行至池边,正是困意袭来,不知怎地止也止不住,眼皮一沉,栽了下去—— “扑通!“ 堂内水声溅得过响,堂门迅时被人一掌推开,就见一高影急急蹿入,姜玲珑便失去意识,彻底往水下沉去。 再醒时,对上一双深眸。眸里七分担忧,三分怜惜。还有一丝疑问的样子。 “没事了。” 姜玲珑正要开口,邝毓却先抢了话。 “你再躺会儿,是中了三道迷魂散,再过一刻,应该无碍了。”邝毓见她目光带疑,又解释说,“我拿了些玉脂粉,本想交给橙月让你沐浴时用,走去清华池却见门外不若寻常,一个通传没有,正想寻人,里面却传出动静,怕你出事,就进来了。”他以为姜玲珑是恼他看了她身子,耿直道歉,“对不起,我那时只想救你,没想那么多。” 当时清华池里空无一人,姜玲珑已经整个沉入池底,捞上人来时她鼻息已停,面色惨白,死状初现,若不是自己恰巧在那儿,这无人看守的状况,多耽搁一瞬,人都可能救不回来。现在看着睁开眼的姜玲珑,仍旧心有余悸。 “我不是这意思。”姜玲珑盯着邝毓,神色严肃,“你看到了。” 他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件事。 “……谁干的?”想起帮她裹衣时见到的那些,他冷声问,“你且让我知道,我不同他人说。” 姜玲珑目光片刻不曾移开过邝毓,似是观察,又像在为自己鼓气藏拙。 “玲珑?”他见她久久不应,却眼中有所波澜,忽地想起什么,隐隐不安,柔声里不觉带上狠劲,“是曌王,还是姜家?” “……”姜玲珑眸色忽闪,惊于邝毓迫人的洞察力,遂又反问,“你的那些人,要对付的,是公主,”她定了定神,道出猜测,“还是国主。” 邝毓瞳孔骤缩,又立刻从怔愣转成不可思议,他望着姜玲珑,面色复杂,脑内反复斟酌,最终坐近了她一些,直视对方坚定的眸子,颔首承认,“是后者。” “我帮你。”她一双鹿眼刚从鬼门关回来还未恢复神采,承诺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何?” “知恩图报。” “我不想你惹上杀生之祸。” “那你为何答我。” “我,”他竟一时语塞,为什么呢?是为了报仇需要她的助力吗?不是的。那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徒增她的危险呢。他竟解释不清。 “邝毓,”她看着他难得露出一丝窘态,也不忍再为难,“在这世上我没有亲人。四年前有一个,可能今天也会再有一个。”他将信任直直交付给她,她也想给出她的信赖,她拉住他的衣袖,凑上身,静静答他,“是我父兄。” 邝毓虽心内不觉意外,但见姜玲珑亲口承认又是另一番感受。他胸中烧着怒,可嘴上竟不知该怎么安慰。难怪她从不要别人伺候更衣,也不要人伴着沐浴。彼时当是防备,现在才知道原因。 “都过去了。”倒是姜玲珑轻轻说道,马上就转了话题说起正事,“我怎么会中三道迷魂散?” “此事我已心下有数。你不必担忧,她——” “不论是谁,必是公主的人。”姜玲珑打断,想着邝毓该是守在自己床前,还来不及论罪,便提议,“留着。” 他的这位夫人似乎每次历险,都能让自己跟着惊讶一次。他本以为她柔弱无依,全凭识人识色的小聪明保护自己。怎知她大情大性,前一刻因恐惧发抖,后一刻却能强行克制,冷静应对。此智此勇,远超预期。 “好。”他明白,留一个知根知底的细作,远比再同新人周旋来的轻松,好利用,如果不是唯恐对方再对姜玲珑不利,他原本也是想留着她的。 “今日公主给我送来一块宫牌,和一对睚眦琉璃扣。”她坦言,“我总要找一天入宫的。” “无妨。”他替她掖了掖被角,“今日殷公公也送了请柬来。七日之后,宫里有祭天宴。”他说到此,笑了,和煦如风,“你与我同去罢。” 第八章 姜玲珑遇险,但邝毓却没有因此重罚任何人,仅仅扣了橙月三个月月钱,罚她在春木园跪四个时辰,以惩橙月擅离职守,以儆效尤。 橙月也甘心受罚,她当时被喊去给夫人再备件披风以防风寒,正赶回来,却见庄主横抱着全身淌水的夫人急声唤着医官和见弥,直往卧房里冲,整个脑袋顿时嗡了。她的主子是夫人,夫人还没发话,她着什么急,明知屋里就夫人一人,怎么就神使鬼差地离开去拿披风了?她后悔万分,为着夫人一句周到一句称赞,她竟本末倒置。 莫说在春木园里当众罚跪,那天夫人出事时,她就已在她屋外跪了一夜,难平自责。 可偏偏姜玲珑不以为意。她特地端了一盘水梨,跑去在春木园跪着的橙月跟前,蹲下来趁橙月刚要说话,就将一块梨塞进她嘴里。 “屋棱不可呀!”橙月嘴里含着一大块梨,喊夫人喊得含糊不清,她跪在地上连连摆手,“层玉丝资,理应搜罚。” 姜玲珑撇了一眼,干脆在她身边坐下,“你也知道你失职哦,”她又拾起一块水梨,塞进橙月嘴里,“可不得罚你吃梨。吃梨吃梨。吃力吃力。好好吃点苦力。”她身边跟着柒树,见状忙劝,“夫人快快起来,地上寒凉,可得保重身子呀!” “你也知道地上寒凉,”姜玲珑没好气,“去,和庄主说,橙月是我的人,要罚也该我罚,她在这地上跪出个伤病来,以后怎么伺候我?” 她不说其他,就屈膝坐在地上,大有陪跪的架势。 “你和他说,我罚她吃苦梨,让她好好明白明白庄主的良苦用心。”说完又朝橙月嘴里喂了一口。 柒树见状,赶忙朝东苑跑去,不消片刻便急急回来复命,“夫人,庄主说了,橙月确是您的女侍,该您惩戒,是他思虑不周。”她连忙扶姜玲珑起身,“夫人快起吧。” 姜玲珑满意点头,起身把果盘递给橙月,“那就月钱照罚,再罚你吃完这盘苦梨。不吃完不许回来见我,听见没有?” 橙月楞楞看着姜玲珑,眼眶微湿,接了果盘不住点头。 “可别再跪了啊,要是跪坏膝盖,我可就真用不了你了。”她朗声嘱咐,也不再看橙月,带着柒树往东苑回了。 姜玲珑出事,除了医官和见弥知道外,对外只说是夫人体弱失足溺水。她也因此知道,例如沐浴,如厕这种时候,邝毓是不让侬语跟着的。 人还没走两步,想想过六日就是祭天宴,自己还没有准备合适的行头,便问了声库房清理得怎样,得到肯定答复后,又朝南苑兴致勃勃而去。 三十二箱檀木嫁妆被一箱箱整齐地抬去院子里供姜玲珑清点,一时间整个院子将将被箱子们充塞,每个箱子上都刻有姜家的家徽,彰显着昔日的家族兴盛。 听说自己曾祖父曾是朝廷一员战将,熟兵法,擅长刀,在边关镇敌十余载,原本手握虎符,掌三十万兵权,后因朝廷忌惮,着国泰之名逐渐将兵权收回,曾祖父临终前被迫交还虎符。到了祖父那一代,祖父心晓朝廷手段,为避免祸及子孙,便主动向朝廷辞官,在市井开了间书屋,卖卖书册,替百姓写写书信谋身。而姜父颇有商才,幼年家道中落始终心有不甘,才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当上了一个四品撰官,可此时朝廷已然变天,姜家祖父辈的旧友多半已经过世,他卡在四品的官阶上,再不能进半分。 但当初姜家嫁女是名动都城,三十二箱的嫁妆也是给出了娘家的最高规格。姜玲珑心知自己在家中地位,也不期待家里能给出多少珍品,但相比邝毓送的聘礼,哪怕给足三十二箱白银都该是理所应当。 庄主本是在东苑,因着姜玲珑入住,这两天除了安置她的卧房,还要重新布置一间小书房出来,他正同见弥交代着,听闻夫人要去看嫁妆,二话不说,丢下话到一半的见弥,匆匆赶去。 人到时,正见一姑娘眼泪汪汪,瞧她看到自己,更是紧紧抿着唇,提着气,泪骨朵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就是不让它掉下来。 “怎么了?”他一惊,快步走向她,温声问道。 她没回话,用手指指向那一个个开了满院的箱子。 那一箱凤冠霞帔,是她大婚时穿的婚服。 另有五箱白花花的银锭子。 整整三箱的珠宝玉石。 再后边又是五整箱她从未见过的锦衣华服,面上的金丝绣线在阳光下似是湖面波光,粼粼不断。 但是无论再怎么闪耀,光芒都不及后面那些。 那其余十八个箱子大开着,在日头下反出昂扬的金光,成片成片,晃得人无法直视,简单直白地彰显着箱主人的家资,与无法斥驳的荣宠。 那可是满满十八箱的金条子啊。 姜玲珑望着这整院的琳琅满目。 她想到自己在姜家的待遇,鼻头一酸,毕竟从未期待自己能有如此贵重的嫁妆。 “可我是妾出呀。”她终是忍不住朝邝毓喃喃哭了出来。 邝毓最近才知道她是一个很容易掉眼泪的人,容易害怕,内心柔软,但先前总是因为不公因为恐惧哭泣,没想到还能因为感动哭成这样一个泪人。 “邝毓你快瞧瞧,”她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指了指那三箱玉石,“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物件。” 边哭还能边干正事是她的一个优点。 乐于分享,是另一个。 见邝毓望着自己不做声,她干脆拉着他去箱子边翻看,“这个是白玉!你喜欢吗?这个玲珑狮子也雕得不错,还有这个,貔貅招财,这个这个,龟鹤康寿!这个南洋珠也不错,够大,正圆,还不见瑕。”姜玲珑吸了吸鼻涕,利索地把珠宝一件件拿进拿出,很快规整了一箱自己挑出来的宝贝,“邝毓,你拿这箱,这箱里面都是你喜欢或者用得上的。你看这个,放你小书房案台上就不错。”她满意地点点头,朝邝毓骄傲地介绍着,倒不似良家淑女,反像与人分赃的江湖英侠。 他见着她先哭后笑的模样,毫不避讳地亮着家底,还要大方地和自己分享,心中动容,辞色温暖:“既是你的嫁妆你便收好,”他轻言提醒,“将来需要,拿它们买个大宅,招些下人,过自在日子。” 第九章 每年惊蛰之后,宫里都要办祭天宴,将牛羊家禽等肉类放去祭坛香供三个日夜,期间供香不断,需要宫女们时时守着,轮流续香。而生肉既已祭了神明,土地上的子孙便要净素以表诚心。 是以,祭天宴其实是一场聚众吃斋的活动。因恐王公大臣食素无趣,御膳房便在酒水之中下了功夫,久而久之,祭天宴上的素斋万变不离其宗,但美酒却一年更值一年期待。 邝毓这些天都在东苑小书房布置房间,除了见弥外,无人可近。姜玲珑趁机筹备赴宴事宜。 她又去了次曌王府。虽说芙蕖和曌王不是一母所出,但梁以安对自己这位姐姐的手段和喜好还是非常清楚的。临走前,还送了她一颗惟心丹。 两人并未说破,但言谈间,姜玲珑暗示,芙蕖应会有让她死在自己夫君面前的打算,而梁以安也话中有话,告知了她芙蕖喜用的手段。 梁书言用毒绝不会给人诊治的时间,所以她常用瞬草,从服下毒发到不治,只需一息。而梁以安的这颗惟心丹,专克急毒。 等小书房收拾妥当,也到了祭天宴那日了。 邝毓一早起身,推开房门,就见院子里站着位谪仙打扮的人。 她梳着素髻,仅插一支瑶簪,一身月白长衣,绣在上面的整幅星河逐月图,金银绣线并用,华贵洁雅,领扣上那一对龙子琉璃扣在阳光下泛着流彩,姜玲珑容颜小巧,细眉明眸,眼睫柔密,耳廓精致,坠着那双他送的白玉耳坠子,衬得颈项处隐约露出的肌肤,清透白皙,如玉般温润无暇。 “早安。”她朱唇轻启,笑着招呼,边上橙月她们便上前伺候庄主洗漱更衣了。 “夫人挑的这个霁色料子配庄主您真是恰恰好!”橙月忍不住赞叹,“绸缎庄送来的样布,别个看着绣工精妙,但夫人偏说这块料子恰好,虽然绣工简洁,但布料上乘,赴宫宴既不会失礼于圣上,又不至过分朴素,反倒会在华服中显得风雅特别。” “橙月姐你看庄主戴这个玉穗,真像九天神仙!” 邝毓听着女侍们叽叽喳喳地夸这夸那,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可不么。彼时他为她精挑细选,不想今日却反了过来。他忙碌之时她已打点好一切。 他这般想着,不由嘴角微扬。 待他再出屋门,见她仍在门口静候,见着他时明显点头满意,估摸心里在暗夸她自己那副识物的眼光。 姜玲珑上前又递出一小枚锦盒,伸到邝毓面前,示意他打开,“谢谢你多次相救。” 邝毓接过打开,诧异地见是一枚白玉扳指。 他一直以为姜玲珑只不过借口送礼实则为了能常去东福街走动,尽管她曾解释过送礼是真心,但他当是一句让他好受的宽慰,也就没放在心上。 他拿起扳指细看,见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白鹤,更是惊讶地望向姜玲珑。 “……你知道?” 她和颜点头,“父亲在我少时曾让我熟记各位王公贵族的家徽,”她简单解释,不偏不倚直视着他,“邝家还有你。那就是家主仍在。莫不要折腰弃了祖上的荣耀。”她说完,见邝毓愣着不动,又提醒,“快戴上瞧瞧。” 邝毓闻言,心下失笑,一股暖意却是油然而生。从看石选料,到定稿正型,细算时日,她确是从上次宫里回来后就在张罗了。 今时今日,他遣云山庄的车马都去了昔日的印记,世人只提庄主与一等公,邝家名号无论是市井还是朝堂,都再无人问津。 他将扳指套上拇指。他知,戴上的不是一份谢礼,而是身边人的支持,和他将尽未尽的责任。 “真好看。”她欢喜地说,“气派又高雅。” 他豁然,松眉浅笑,“是你眼光独到。” 是此,两人整装,出发去向王宫。 他们不见的是,在送着两人出门的一众下人眼里,这一袭霁色护着月白,如同天水之色,相辅相成,相融又各自独立。 “一等公与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好生相配!” 庆殿之上,说话的是现任丞相左贺。梁王侧座分别是芙蕖公主和曌王,接下来便是丞相之席位了。邝毓无权,却有王侯一等公的身份,怎么也算贵胄,因此位置靠前,同左贺对座。 芙蕖公主今日依旧美衣玉饰,只是话少了些,多与王兄臣下饮酒,她早就瞧见姜玲珑堂而皇之戴着自己赐的睚眦琉璃扣,心里冷笑,睚眦必报的是谁,今日笑着走出庆殿的又会是谁,恐怕,你这低贱的妇人怕是见不到了。 她身姿妩媚,侧身向梁王敬着酒,眼波婉转,余光见到她的瓷酒瓶已被宫女呈上了宴台,正在分酒。 梁王身侧立着的殷公公立马禀报,“王上,公主今年献的是从千彰国带来的竹酒,宫里来的,熟成了五年,正是清甘入口,后味醇厚的时候。” 梁雁染闻言,面喜,“王妹有心,快与众卿尝尝。” “此酒入口甘甜,一等公夫人务必尝尝。”芙蕖向梁王微笑颔首,转向邝毓与姜玲珑那桌,才终于正声正色向姜玲珑介绍。 “臣妇敬谢公主,”她起身施礼,仗着自己早已预先服下惟心丹,便放心接过宫女递上的酒盏。 “素闻一等公夫人身子欠佳,”打断她的,是对面的三殿下曌王,“不知医嘱可否饮酒?” 他浅言提醒,一双凤眼却是盯着邝毓。 “正是。”邝毓也笑,爽快拿过姜玲珑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内子医嘱忌酒,承公主美意,还是由臣下代——” 饮字还未说出口,他即刻神色一紧,重重往地上栽去。 “邝毓!” 姜玲珑没想到邝毓会喝她的酒还未反应过来阻止,一切已经发生了。 天下急毒甚多,为何芙蕖尤爱瞬草?因它无色无味且银针都验不出毒。 她急忙跪在邝毓身边探他鼻息,摸他脉搏,周围的惊呼和嘈杂都入不了她的耳。 她听曌王提过瞬草,就回去找医书下了些功夫。既有验不出的毒,会不会此毒,本不是毒? 她脑中飞快转着,身体已经动了起来。她离邝毓跪得更近些,两手相叠扣在一起,双臂笔直,朝邝毓胸腔快速用力按压起来。 如果不是毒素,是刺激心脏肌肉运动的药物呢?如果是瞬草造成电离子紊乱使得心脏骤停呢?或者它确是毒素,但半衰期极短,毒性已过,人是死于没有及时抢救而最终窒息呢? 她心数着三十次,一到便快速捏起邝毓鼻子,朝他口中吹气。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周围噪音渐弱,众人都不明所以上前围观。 “不要过来!”她再一次按压起邝毓胸腔,已是额头沁汗,手臂腰背酸麻,见人靠近立刻大喊,“都站分开一些,让空气进来!” “咳!” 他终于回过气,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姜玲珑一双湿濡的眼睛。 “你别说话,”她严辞令到,“就这样先躺着,慢慢呼吸。” “一等公夫人真乃神人!”殿上梁王目睹一切,同众人一样不可思议,“这救人的是什么功法?本王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姜玲珑一激灵。心内大喊糟糕。 她怯怯回身,面向梁王恭敬回话,“回王上的话,此乃臣妇家乡救急的一套手法,叫嬉皮娃。” 第十章 “嬉皮娃?”梁王本就长得和善,若不是有国主的威严压着,此刻一定与好奇宝宝无异,“这个叫做嬉皮娃的功法,竟可起死回生,消解奇毒?!” 姜玲珑已在一众惊愕的王爷臣子眼下扶起邝毓,见他目色回光,才放下心来。她跪坐在邝毓身侧,好让他稍微倚着自己一些。 “回王上,”她不便行礼,就稍稍欠身,正色解释,“王宫戒备素来森严,怎么会在祭天宴被歹人钻了空子。臣妇不过一介女流,也不会什么起死回生之术。怕是夫君他喝得急,一时呛进了心肺,殿前惊扰圣驾,扫了诸位大臣的兴子,望王上恕罪。” 听她这话,梁王状似宽下心来,试探了邝毓状况之后,确定他感受无碍,才让宫宴再起。 邝毓在案底悄悄去握姜玲珑的手。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 这一席有意思得很。 众人欢声笑语。 众人也各怀鬼胎。 梁以安几次看向姜玲珑,却见她目光冷淡,刻意回避自己视线,只专注着替身边夫君夹菜劝茶。 梁书言面上波澜不惊,却是因着方才的事情心下惊魂未定。她随意一览众人,看到邝毓发白的嘴唇渐渐有了唇色,才踏实下来。她借着饮酒,趁举杯之时斜睨姜玲珑,见对方也落落大方举杯欠身望她饮落一杯,心中不由恨意更胜一份。 这贱女明知是本宫要人毁了她清白,还有胆赴宴,这次不过是王弟搅事,瞧她一副无知模样,虚伪造作,真是可恶可耻。 不是佩着睚眦么?本宫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样。 她心中轻笑,牵起唇角,将杯中酒兑着不屑,一饮而尽。 左贺正向着梁王说着什么讨好的话。而梁雁染微笑倾听,眯着的眼里却将那座下几人各自的心思尽收眼底。 他不动声色地目光流连过众人,却见殷实菅听了宫人通传,面色一紧,急步凑近俯身向他禀告。 “王上,千彰使节在宫外侯着呢。” 梁雁染且听着,举起酒杯的手停在空中,“千彰新王未曾来过书函。使节可有节印?为何而来?” “宫里校尉已经确认确是千彰使节。”殷公公向梁雁染更凑近了些,几乎贴着梁王耳廓,压低嗓子,“说是特来迎奕王妃归国。” 千彰的奕王妃,正是霖国的芙蕖公主。 殷实菅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梁雁染,“千彰王亲信,验过无毒,王上请启。” 芙蕖眼见自己王兄接过太监书信,面色逐渐深沉,再抬头时,又已换上了一副和煦模样。 “众卿且饮,本王不胜酒力,先回寝殿歇息。”他说着便由殷实菅搀扶站起,众臣跪拜送驾,他扫过众人,眼神与梁芙蕖相接,露出一瞬狠厉。 她自然心头一惊,立刻会意,忙起身要随他同去,“本宫难得回来,宫人粗手粗脚,还不若让王妹伺候。” 姜玲珑直觉其中有猫腻,她一边跪拜一边偷偷偏头去看邝毓,只见对方快速会意一笑,又恢复如常。 梁王寝宫安和殿内,只殷公公一人在殿外看守。 “人家现在就在宫门口!你要本王拿什么保你!” “我不杀他,怎么回来?本想新王本性憎父恨亲的,谁知道他会彻查此事。” “谁要你回来了?回来继续拿瞬草害人?”梁雁染气不打一处来,“瞬草难得,岂是寻常毒物?你以为千彰王同宴上那小妇一样没有见识?人家亲笔,白纸黑字,要你回千彰受审,如若不然,立刻将你谋杀亲夫之罪行昭告天下,起兵霖羡。” “我不去。”她淡淡地说,“王兄,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家。” “事关两国,由不得你。” “事关两国?”梁书言冷笑,“你送我去千彰和亲之时,难道是真心将两国关系放在我和一个傻子太子的婚姻上?”她走近他,眼中冷厉而失望,“你敢说你把你亲妹妹嫁给一个傻子,是心系两国,是疼爱手足?” “书言,”即使她以下犯上,朝他咄咄逼人,梁雁染眼中仍没有一丝波澜,“当初是你跪着求我,只要放过邝毓一命,你自愿远嫁和亲。” “我自愿?”她眼中不再犀利,而是无尽的委屈和难堪,“我走,我还能保他一命,我留,你能保证不弑亲灭口?”她说着说着,情难自控,厉声喝道,“我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你如何待我?要我背离所爱,要我罪犯欺君,还要我当你的刽子手!你良善正直,你和雅恭顺,你是霖国明君,可你心里知道,你这嫡长子继位,是否名正言顺,是否顺应天意!我替你杀了人,撒了谎,瞒了天下,你就不曾想过要杀我灭口?倘若我死,你可会为我流一滴眼泪,疼一瞬心肝?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不了解你么?只要我在,我就是你眼前的一颗活灾星,你的秘密,和那卷诏书——”梁书言话到一半,突然眼球一突,她手摁下腹,低头往下看去,鲜血正往外直涌。怔愣后的了然,她朝他笑了,心满意足合眼,倒在血泊之中。 梁雁染一直立着看她,直到咽气。 “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收起短匕藏回腰际,静静看着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但本王也给了你一滴眼泪,和一瞬心疼。” 他抹了下眼角,宣起殷实菅,而殷公公入殿见着身死的芙蕖公主,也没有半分讶异,他绕过公主尸首,避免脚上踩着血污,来到梁王跟前,恭敬行礼:“王上,唤小人何事?” “去把使节请来,”他拿帕子擦拭手中鲜血,头也不抬,“就说本王忍痛手刃亲妹,望能给千彰王一个交代。” 殷公公领命正欲告退,他突然又说,“让宫中暗探去查,公主弑夫的消息是如何流出,人证物证,是否有霖国人在其中穿针引线,”他说穿针引线四个字的时候尾音略微加重拖长,继而又漫不经心地补充,“尤其是遣云山庄。” 他将擦完手的帕子顺势丢下,正巧盖住了芙蕖的脸面,目光平静,旋身便去宫殿正位上坐等了。 第十一章 庆殿之上依旧和乐,宫宴素食有很多巧思,配上平时不多见的佳酿,日头还未落,已经酒过三巡了。众臣或是攀谈闲聊,或是和着宫乐赏着舞姬打着拍子,这一派歌舞升平,仿能掩盖在霖国国主寝宫的血滴之声。 梁雁染见完使节便换下血袍,穿上一件藤纹新衣,径自回去庆殿。殷实菅自然是在善后。千彰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奕王妃嫁入千彰王族,便是礼藏,也要和奕王同穴。 他再入席时,眉眼已染上些许温度,又变得笑容可掬起来。 “既然一等公夫人有如此救急之法。本王倒有个不情之请。”他向姜玲珑笑问,“等过两日,可否入宫教导我宫里医官这般手法?也好让霖国医者医术再精进一番。” 姜玲珑刚要开口,身边人却抢了先,“此乃内子之幸,”邝毓作揖,“承蒙王上抬爱。正巧王上寻的地宫图臣下也为您找到,还未及禀报。不出意外,这两日应能到达都城,届时臣下携内子与宝图一同觐见。” “毓卿办事,本王向来放心。”梁雁染闻言展颜,“如此甚好。” 不过半刻,殷实菅已碎着步子回来。他到梁王身侧,俯身密语,“主子,妥了。” 国主大人便点了点头,起身又同众臣欢饮一局。 姜玲珑趁着众人欢闹,有话想问邝毓,却被人捏了捏手心,“夫人有话,我们回府去说。”他温柔地替她添了茶,不露破绽。 席间,左贺曾问公主去向,众人才觉古怪,素来喜爱宫乐酒宴的芙蕖公主,怎么直到快散场了还未见回来。梁雁染只是称被千彰使节迎回,此时该已出了都城了。多半臣子松了口气,他们放心的倒不是粱书言原来无恙,而是这个女霸王终于被接走了。是以,虽觉突然,但也无人再细问下去,月升之时,宫宴便散了。众臣在各自府中与国君一同食斋三日便可。 祭天宴,宴请百官,凡是五品以上官员都能入宫同饮同欢。一品二品的大臣与朝中权贵自然在庆殿大殿上得幸伴驾。三品及以下官员,也在庆殿之外享宴,不过是日头晒了些许。 姜玲珑跪坐得脚都麻了。一时起不来身,望着邝毓,脸色有些尴尬。 “你别,你别动我!”她咬牙切齿,却挡不住一双手向她酸麻的双腿靠去。 “揉一揉,好得快。”邝毓坏心眼地笑,见到对方最终放弃抵抗,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觉得有趣得紧,可双臂却改了方向,将姜玲珑一把架起,“不揉也没事,那夫人便靠着为夫,慢慢走吧。” 他的声音好听,那一点点捉弄,姜玲珑便没太嫌弃,任他搀扶往外走去。 邝毓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仗着自己长相好看,声音好听。 边走她还在边愤愤地想。 “玲珑?” 耳边一声熟悉唤声将她思绪拉回。 她见来人走近,才开始后悔。 怎么忘记了,自己的爹好歹是个四品的撰官,宫宴他老人家一定会在呀。 看旁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姜玲珑心晓,这是在刻意守她呢。 姜衡年岁已高,面上愁容一罩,说是自己爷爷恐怕也有人相信。毕竟她与长子姜翠郎相差了十多岁。 “爹爹。”她低头应声,回避着目光也不看他。 “好女儿啊。”姜衡见邝毓在旁,尤觉时机正好,“还有我的贤婿。”在丈夫眼下,料想小丫头自然是害怕被败坏名声,便自顾自说了起来,“你这一出嫁,回门日都没来。我与你兄长甚是想念啊。”他自觉自己作为人父,鞭策鞭策自己孩儿总是有理的,“为父写了许多书信给你,你不但不回,连你兄长三番四次前去探望,你都不见。虽说你现在嫁了人,是风光的一等公夫人,但做人不能忘本啊女儿。翠郎他近日困难,身子也不如从前,都是一家人,你又怎么能冷眼旁观?”他瞧了眼邝毓,更是挺直腰板,“如此为人女,将来又怎么能教好自己的孩儿?” “我没收到过什么信件。也不知道兄长来过府上。”姜玲珑淡淡回到,莫说她确实不知,就算知道,多半也是想躲着不见的,“您也看到我既已嫁人,有怎么能和一个赌鬼拉拉扯扯,有损我夫君的门风?兄长若是真来府上,怎会没人通传?怕是他赌输了银钱,喝酒解闷,醉了,走错道了吧。” “你这是何话,敢这样诋毁你长兄?!”姜衡人前总还留着体面,但他的长子犹如他的逆鳞,可是经不得人说一句不是的,更何况还是在王前红人遣云山庄庄主王侯一等公面前。姜玲珑这一下,可是激怒了他,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邝毓刚要动作,却被姜玲珑拉住,她等他将那些难听的恶言骂完,仍旧淡淡回道,“我只是在澄清事实。您以后也不要再写信给我。我夫君当日下的聘礼,只要兄长不赌,一生够用。即便是挥霍无度,也可糜烂活个十年。看在您给我的陪嫁份上,我不与您争执。且与我兄长好自为之。” 她出生以来头一次这般平静又有着十足底气地在自己父亲面前说话。 “您也别在我夫君面前说些瞎话。”她反正是巴不得邝毓对自己好感不再,说起话来特别的十拿九稳,“反正我什么样子,邝毓娶了我,就得受着。” 她根本不给姜衡回嘴的机会,说完便拉着邝毓出了殿门,两人往宫门走去。 姜玲珑听见背后模糊不清的骂骂咧咧,也没往心里去,而邝毓会武,听力好,将那些话听得真切。 尤其听到那句,“我看你许久不抽,真是皮痒了。“他顿足,想到姜玲珑中迷魂散那次见着她的背脊,气血又是往上急涌。 “怎么啦?”见他面色难看,姜玲珑以为他刚刚回气,走多了难受,停下来替他抚了抚胸口,“气不顺,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压下火气,对她一个浅笑,“走吧。” 见弥已在宫门口守了一阵了。今日他驾车而来,回庄子的路上便只有他们二人同坐。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把我信件扣下,还把姜翠郎挡回去的?”她就知道,姜家人不会放过她,哪有那么轻巧,嫁了人就不再找她麻烦的? 邝毓摸不准她的态度,又怕她责怪自己私自处理她的私事,毕竟那时候两个还没有如今这样坦诚信赖。见她追问,愣声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干得漂亮啊!”她大笑,一掌拍在他肩前,还竖了竖大拇指,“简单粗暴。”她乐完,转头又一思忖,发现事情蹊跷,“当时你还不知道我的这些事,为什么不让我的家人联系我?”她望着邝毓明泉般的眸子,脑洞大开,细思极恐,“你莫非是要软禁我!” “软禁你还带你出来?”他感到好笑,也不正面回答,反问,“方才在宫宴上,你要问我什么?” “哦,本来想问公主怎么样了。使节来迎公主回去千彰国,就算千彰再怎么实力强大,也不至于连个流程都不走,说带人就带人吧?” “梁王可是换了衣服才回来的。”邝毓盯着她,见她那双鹿眼,又有些心软,“人确实是已经被带走了。其他的,你也不要多想。”他岔开话题,“倒是你,说说看,这套急救手法是哪儿来的。姜家可没有这个功法。” “我,”她眼骨碌一转,嘻嘻笑了,“自然不可能是姜家的。是我娘教的。我娘老家的。” 第十二章 邝毓斜睨一眼,不置可否。 “瞬草并非没有解药,说无药能解,是因为它毒发迅猛,来势汹疾,事后解药,多半无用。”他脸上有了肃色,“这次是你碰巧。下次不可这样莽撞冒险。” 姜玲珑瞪大眼,听懵了。 “邝毓,你是不是中毒后遗症,想事情没了逻辑?”她甚至有了隐忧,“到底是谁莽撞冒险?被人一激你就替我喝毒酒?你知道那酒有毒,想法子将它打翻不就行了?需要以身犯险?何况我早就服下了惟心丹,你怎会不知,怎么这么傻呢?” “惟心丹?哪来的惟心丹?我不知道啊。” “胡说,侬语整天跟着我,怎么可能不把这些事情告知与你。” “我只让侬语保护你周全,又没让他探听你的行踪。”他倒有些不悦,“我有想知道的,直接问你不成?何须派人监视,这般不正不良。我不问,侬语就算听到看到什么,也不会说的。这才是我选他放在你身边的理由。” 姜玲珑一愣,见他模样真不似说笑,才解释道,“我以为你都知道……我看芙蕖有意害我,又给了我睚眦扣子,猜想会在宫宴下手,便找曌王要了些消息。惟心丹也是他给我的。” “所以,”他盯着姜玲珑,道出她今日一直冷淡曌王的原因,“他有意帮你,也有意杀我。” “不是的。”姜玲珑连连摇头,“我曾在曌王府住了三年。他不是一个心存恶意的人。我说不清楚。可人的本心,是很难说变就变的。”她双手相握,有些沮丧,“虽然我也确实恼他。” “他是有意杀我。”两人对坐,邝毓见状拍了拍她膝头,“但想要我命的人,却不是他。” 姜玲珑一怔,对上邝毓目色,瞬间明白过来。 是梁王授意。 “他知道了?” 邝毓摇头,“未必。兴许拿我的性命试探曌王忠心。”他想了想又说,“公主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梁王定会命暗影彻查,抓出主谋。这两天你在庄里呆着,除了和我一同进宫,哪儿都不要去。” “这不是很明显做贼心虚?” “你平日就鲜少出门。哪来的心虚。” “这不以前出门少,不知道市井的热闹与有趣嘛。”她开始狡辩,讨价还价,“那你今日在,我们去街上逛逛吧。” “……行。别去太远。” “不远不远,”她立刻来了精神,“这车开到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姜玲珑兴冲冲拉开车帘,抬头一座酒楼灯火通明,酒风带着胭脂香,朝她铺面而来,一闻上头。她望向楼上牌匾,金漆曼妙写着——绮罗坊,三个大字。 她心中大动,立马抓住邝毓手腕,生怕他逃走似地,双目发光,向他邀约,“邝毓,我们逛窑子去!” “诶?”车上人甚至怀疑自己幻听,还没回神,已经被人拉下车辇,“你一个小女子,怎么——” 话未说完,就见拉着自己的那个姑娘回头催他,分明打着一肚子坏水,可那明媚的笑,却在华灯下显得那般灵巧动人。 她的眼睛嘴巴,一颦一笑,都会说话,分分钟把人勾去。 邝毓不知怎的,就跟她往里走,走了两步,才听清她在念叨什么——“你快进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别以后我走了,你一个人过啊。” 邝毓顿时黑脸。 这日子没法过了。 姜玲珑假装看不到邝毓的臭脸,她拉着邝毓环顾四周,一楼入门便是人群穿梭。中央水台上一纤柔女子正在随乐舞动,身形轻盈,水袖飞旋,引得堂下一片喝彩。 楼内灯火阑珊,映着女子们身段柔美,她抬头看向上两层楼台,却不见迎客的姑娘,只有几位散客倚在栏杆,看着楼下歌乐舞蹈,颇为放松享受。 不应该有一个个姑娘探着身子,手拿丝帕在外娇喊,“来呀,来呀,客官进来玩玩呀”这样么? 这可是霖羡第一名的青楼啊。这楼里的青,去哪儿了都? 姜玲珑正狐疑,却听侧边飘来那软糯娇俏的欢迎声,“哟,欢迎欢迎,老板可是稀客啊。” 对!就是这声! 她转头去看声源,一瘦腰丰臀,身段绝伦的年轻女子,从那片阑珊中带香而来,她一身水绿,步履生莲,桃花眼下还有一颗美人泪痣。 是她,就是她!姜玲珑心里一阵激动,这姑娘根本连女子见了都迈不动步啊,她甚至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什么叫千娇百媚,什么叫我见犹怜?这不就是么! “邝毓!这姑娘好!”她悄声提醒,唯恐自己夫君错过佳人。 “妾身琅琴,”女子行至两人身前,恭顺行礼,“见过老板,老板娘。” 嗯? 姜玲珑忽地觉得不太对劲。只见那女子又朝着邝毓,恭敬道,“老板今日前来,可是要查账?前些日子弥总管刚来过。” “非也。”邝毓觉得脑袋发胀,“内子好奇,便带她来看看。” “啊,难怪夫人随行,”琅琴笑起来仿佛能融雪化寒,“见过夫人。楼坊地小,夫人担待。妾这就让人开间上房,找些好姑娘来。”她又一施礼,便张罗去了。 “遣云山庄不是开钱庄的么?怎么还开青楼?”姜玲珑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邝毓,两人跟着琅琴进了一间雅居,她见一时无人,便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这,并未刻意隐瞒。”邝毓有些尴尬,又有些说不清的扭捏,“光开钱庄,可养不了庄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何况还要疏通关系,以及培养照顾暗影。 姜玲珑听着在理,觉得自己没问,邝毓也没必要说,不然反倒有些上赶子炫富的嫌疑。 “那除了绮罗坊,你还有别的店吗?” “有,”邝毓有些不好意思,“幕后账房都是我的。” “比如?” “嗯……”他挠了挠头,“你在霖羡城里走一走,那些主街上的茶楼,酒楼,戏台子,都是我的。” 姜玲珑听着有点晕。她找了椅子坐下,给自己到了杯茶,缓了口气,“你这是餐饮大佬啊。” “还有……” “还有?” “那些叫的出名儿的当铺,首饰,古玩铺,也是我的。” 姜玲珑差点一口水呛到,“首饰?那福如楼呢?也是你的?” “是我的。” “你干脆说东福一条街都是你的好了。” “我毕竟不是手眼通天,能拿下城里所有的地契,”邝毓见姜玲珑的表情,似乎尝了甜头,人生第一次小小地显摆了下,“可整条东福街,确实在我手里。” 姜玲珑即使坐着,双腿却还会发软。 “从商总是不入流的,比不上文人武客,”邝毓笑了,“却不想你喜欢。” “我不是喜欢,”姜玲珑又连喝两杯,“我是为自己的无知要向你道歉。” 邝毓这不仅仅是餐饮大佬,也不只是地产大亨,更不是娱乐产业领军——他这是霖羡城的马云啊! 太糟糕了。 怎么能让马云随便娶一个青楼女子呢。 她眼睛一亮,脸上泛起红光,向着邝毓承诺,“我一定会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说完,打出一声嘤嘤的酒嗝,整张脸栽在桌上,睡死过去。 第十三章 “这是新进的酒?”邝毓将姜玲珑抱上塌,将她安顿好,才回去外间,见琅琴正巧进来,便问她。 “是新进的,这酒易入口,姑娘们喜欢。”她见外间少了一人,又看桌上一只杯子被拿开摆在了桌沿,心了,补充道,“就是后劲大,急饮容易上头。” 邝毓闻言,也倒出一杯来,尝了口,“不错。”他吩咐,“抽空给庄里送一坛去。还有,”他打量着酒壶,“需把盛酒的酒壶换成琉璃樽。” “这酒壶可是主子您车队刚从别国运来的呀。”琅琴不解,“小巧蜿蜒,多漂亮。” “遇上不喝酒的,容易错将它当成茶壶。”邝毓想到方才姜玲珑哐哐两杯下肚,总觉得不妥,“别误了人家。” 琅琴即时明白,“琅琴知道了。” “另外。”他严辞叮嘱,“近期城门边关都会严查。你知会一声,让大家随机应变。” 琅琴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话,一双桃花眼毫无动摇,依旧透着妩媚温柔,她点点头,不疾不徐,施礼出去了。 邝毓便进了里间,坐去床沿看他夫人。 原本平躺着的姑娘此时侧着身子,整个人抱着被子卷成虾米。她酒气未退,脸上还是红扑扑的,沉沉呼吸着。 以前她可没这么多话爱笑。 邝毓望着她,心里轻叹,这丫头怕是一点不记得自己了。 她抓着被子的两只手手忽然握紧又松开,羽睫微颤,睁开了眼。她湿漉漉的眼睛神志未清,迷迷糊糊找着焦点,看见邝毓,更是想起来。她伸手去抓他,嘴上小声喃喃,“邝毓,我想吐。” 他一惊,立刻起身想给她找盆,“你忍一下!” 那姑娘颤巍巍坐着,乖巧点头。 当他再回来时,她自己已经胡乱脱了一半衣物,身上挂着外衣外裙,眼看就要扯开亵衣的衣襟。 “你等等!” 他来不及再看,抱着盆,一把上前把她的衣襟捏住。抬头发现她的小脸离自己凑得太近,能清楚闻到她鼻息里的酒气。 “不是要吐吗?”他单手捏着她的衣襟,另外一只手拿着盆在她面前接着,“来,吐吧,吐出来舒服。” 姜玲珑轻轻缓缓摇了摇脑袋,依旧是迷迷糊糊地回,“不吐了。”她坐得一久,又有些上头,干脆身子前倾,整个靠上邝毓的肩头,“马云,你别娶风尘女子,”她自顾自地叮嘱,嘴里像黏了蜜,音色格外香甜软糯,“会被人取笑的。”她拍拍他的背脊,“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说完又是一声嘤嘤酒嗝。 “我不娶风尘女子。”他柔声说着,干脆放下盆子,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那你也不要再给我找好人家了,成吗?” 埋在肩头的脑袋使劲摇了摇。 半晌,她没头没脑地嘟哝,“我好想他。”声音都带着委屈。 “……想谁?” 邝毓感到头皮微麻。 但对方始终没有动静。 “曌王吗?”他尽量温和地问,怕心里的酸劲伤着她。 “……还是有别的男子?” 枕在他肩上的脑袋似乎越睡越沉,他以为她睡过去了,便不再追问,想调整姿势,让她好好睡下。 这一动,倒是教她又散了一丝睡意醒来。她竟伸手抱上自己。 “你别忘记我呀,”她语带哭腔,像只怕遭人遗弃的幼崽,直往他怀里钻,念了一个彻底让邝毓缴械投降的名字,“黑马大侠。” 姜玲珑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伴着梨花木的气味,心情舒展。她知道自己昨天喝多了,也知道自己半夜拉着邝毓讲胡话,连被邝毓抱上车辇回府,都隐约有些印象。 可所有细节却都记不清了。喝完酒只觉得头胀,难受,伴着一点点恶心,关于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点记忆没有。 要是在霖羡开个酒吧,这款失身酒必然卖断货。 她后怕地心想,起身想去衣柜里拿件衣服换上。 也不知道有没有给邝毓添麻烦。 她在素衣里挑选着颜色,最终选了一件鹅黄的新衣,是樱草前阵子拿来,说是庄主给买的。 我现在有钱有嫁妆,吃穿用度还是不要占人便宜的好。这些衣服布匹,我可以自己买。 她自觉感情上已经对不起邝毓,可不能再这样承他的好意,养备胎要天打雷劈的。 想到这儿,她又打开柜门,想将衣服放回换件别的,却听见柜后有些异响。 以为是钻了老鼠进来,跑去柜后看才发现这衣柜是做死在墙上的。 她满脸疑惑,同时异响越来越大,她神使鬼差望着衣柜里面,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看不见的邪物在作祟。 她不怕看鬼片,但眼下也是提着口气,就在她屏息凝神之时,她卧房柜子的后板,就在她眼前嚯地一下打开了。黑暗中,露出个满脸是血的人头来。 “啊!” 她倒吸口气,惊呼都是卡在嗓子眼里的气声。 “夫人莫怕!” 那颗人头竟然说起了话,在她的惊吓与错愕之下,从柜子里面钻出一个汉子。 原来不是人头。 还好是活人。 我衣柜里有个受伤的活人。 我衣柜里有个受伤的活人?! 她掐了掐自己人中,再使劲捏了捏自己虎口,确认这不是酒后幻觉。 那男子满身带血,拖着把大刀朝她蹒跚走来。 这才发现他身负重伤。 “夫人,”他拄着大刀,勉强行至此处,此时已体力不支,堪堪将要倒下,姜玲珑见他目光逐渐涣散,口中呢喃,“救我。”便直直倒在自己跟前。 她来不及细想,立刻跑去桌边拿剪子将自己手上的新衣剪碎,勉强当做止血带给来者逐个伤口扎上。她检查一边,没有发现致命伤,才松口气,脑袋跟着转了起来。 邝毓那家伙。 她很快反应过来。 我说他为什么布置东苑事事都要自己亲自操持。 原来是有机关暗道。 正想着,屋外似乎响起嘈杂之声,不似往日,依稀可辨还有兵刃相接的声音。 “我等奉王命捉拿刺客。必要入内查看!” 她心惊,看着地上躺着的彪形大个,努力逼自己冷静。 “侬语,”她令到,“助我。” 第十四章 “你帮我把他抬回暗道。”眼角瞥见身边黑影蹿过,心知是侬语,她头也不抬忙着将床单扯下,钻进暗道铺在地上,再出来,示意侬语将男子搬回暗道,“他有几处刀伤很深,但所幸没有伤及大脉,你将他放在这床单上拖着走,万一有岔路就往最右走,我没进过暗道,这样不会找不到你们。”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柜里随手抽出一件衣物,将茶壶整个抱进布料里确保固定紧实,再十字绑在侬语胸前,“你们往前走到听不见我这边的动静时,你就想办法让他把这些茶水喝下,多少补充一些体液。我尽快通知邝毓过来。” 她将两人送走后,关上衣柜,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血滩里,复又起身将被褥之类丢去地上。外面的声音离得又更近了些。 她抓起桌上茶杯,一枚一枚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坐在桌边,向着窗外提高嗓门喊道,“橙月!你要我喊破嗓子不成!还不给我进来!” 她喊了几声之后,只见惊慌的橙月冲进来,“主子,主子,外面打起来了!奴婢方才去找庄主也找不到,弥总管也不见人影,想着您刚在回来路上,就听见您唤声了。” “外面人打起来不是有护卫抵着。”她指了指地上,“可能是我昨夜醉酒,月事提前了。嫌脏,就把被褥先丢在地上。你能不能帮我打盆水来?再拿件洗坊洗完的干净衣服来。万一外面这些人闯进来,我总不能这样现于人前,丢了颜面。” 橙月一愣,看了眼地上状况,才反应过来,一应声,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可那些兵刃之声已经近在门前。 “此处是夫人卧房,岂容尔等随意擅闯!” 姜玲珑识得这是护卫唐首领的声音。 她整了整身,在窗边坐直,轻轻推开了窗。 “既是王上的人,唐首领不可无礼。”她姿态从容,静静扫过窗外短兵相接的众人,直到所有人停下动作,安静下来。“敢问诸位,今日闯入我一等公候府,所为何事?” 领头锦衣卫打扮的人上前一步,“我等获报,正捉拿刺客,行至山下,挨家搜索无果,怕贼人藏进贵府,特来查看。”他更是趁着窗户大开,打量房内情况,“夫人这屋内凌乱……” “大胆。”她声音不响,语调不高,却掷地有声,“尔等无凭无据,擅闯候府在先,趁我夫君不在,欺我府内庄人在后,怎么,见到我一等公夫人,不仅不收兵行礼,还往我闺房张望?万民皆知王上忠孝重礼,既是王上的精锐,又岂会这般,在人前落王上颜面。”姜玲珑这一句确是将了对方一军。先扬后抑。扬的是王上尊荣厚德,抑的是这些王前走卒的一举一动。这是在警告锦衣卫,轻举妄动,丢人的不是他们,而是被他们仗着名号随意张权的主子。 她正说着,廊上橙月领着几个女侍端着水盆,托着净衣和月事带,疾步来到姜玲珑门前,在门口恭敬行礼,“夫人,奴婢备了洗漱,前来伺候。” 门口那些大男人们,多少是看明白了。年轻的几个脸上有些臊,火辣辣地红起来。 “进来吧。”姜玲珑向女侍们颔首,又向那些端着架子的锦衣卫斜睨了一眼,“我遣云山庄礼教严明,若是今日诸位当真携着王令前来,唐首领必会亲迎。若诸位仅是仗着王前威仪,来我庄上做出这般急功近利之举,待我洗漱整衣之后,必同尔等一一算过。”她伸手关窗,临了了还特意吩咐,“唐首领,好生在此招待诸位将士,一。个。都。不。能。少。” 谁都没想到一介女流,况且还如此年轻,说话处事竟能这样仪态雍容,气魄慑人。橙月见着夫人同往日比似换了个模样,心知这是夫人的缓兵之计,却也暗自惊叹。 门外众人一时噤声,不知从何时起,周遭的氛围变得微妙,所有人均是在门口静候,再无杂音。 半晌,女侍们带着脏了的帕子被褥从门口鱼贯而出,众将纷纷侧目回避。橙月扶着姜玲珑这才不紧不慢,缓缓挪着步子出来。 “相信诸位在王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和我庄上护卫过招也该清楚他们的水准,并不在诸位之下。”她冷冷地说,“王宫有王宫的规矩,候府也有候府的,若是我府上进了歹人,我这班护卫们自然也有擒贼的本事。”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唐首领,你领着大家去画张人像,若是他日遇见这小贼,必将他擒来赠予诸位。” 只见一身形挺拔的汉子上前行礼,受了指令,便对为首的锦衣卫将领作揖,作势要请。 “怎么?”她见锦衣卫不为所动,狠言讽道,“还是诸位准备将我等一一杀尽,好灭了我遣云山庄之口?” 那为首的锦衣卫背脊一凉,没有料到姜玲珑竟这般直白,而这一搅合,就算刺客进了山庄,听到这些动静,恐怕也已经逃了出去。若是抓不到人,还平白得罪了一等公,似乎真是划不来。他思忖片刻,便转愠为缓,“今日是我等莽撞,冲撞了夫人,望夫人海涵,切莫怪罪。” “诸位也是所为公事,一时情急。”姜玲珑这才温声,“如此忠君护主,后日我入宫面圣,定会向王上不吝美言。” 那锦衣卫听了,当下作揖,一句告辞,便领着人,悻悻走了。 姜玲珑看着人出去,便借口不适,回屋休息去了。她关上房门,将门从内锁死,一把拉开柜门,探到机关,开了暗道,钻了进去。 她摸着墙,沿途找去,所幸侬语带人走得不远,不消片刻就看到了两人。那汉子依旧躺着,身上被人重新包扎过,估计是上了药,侬语见她独自一人,反倒惊讶,“怎么就夫人您一个?” “不然呢?”她疑惑,“我先将你们带出去,屋里上了锁,旁人不会进,让他在我榻上休息,总好过闷在这地道里。庄主今日不在,一会儿我照看他,你替我去传信,会快些。” “不是,庄主刚刚——”侬语正要说话,却见姜玲珑身后罩上一层人影,立刻收声,向姜玲珑指了指身后。 她旋即回头,对上一张愉悦的笑脸。 虚惊一场。 邝毓正在她身后,笑得一脸骄傲满足。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下次锁门前记得先检查屋子。”他实在是难掩心欢,原本妥当了苏瑾僩之后,他急急往回想要替姜玲珑解围,刚到门口就听见她在那边拿着架子,欲抑先扬。他清楚,对付这些走卒,只要上来能够挫了他们的锐气,之后时间一拖,也就造不起大风浪了。不曾想到,他的夫人在这方面天赋极佳,只不过对周遭危险还不够敏感,自我保护意识薄弱,“我看着你锁门你都不知,跟了你一路,你也未觉。下次莫要独自行动。” 他想到平日这丫头就容易害怕,还会一边发抖一边掉金豆子,今日这光景怕更是忍耐许久,便伸手去牵她,不想却发现她气息平顺,不颤不抖,语调沉着。这教他颇感意外。 “你来的正好。”姜玲珑撇开的他手不理,甚至还有些来气,“这一出出的,我有很多话要问你。” 第十五章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遣云山庄的东苑春花正开,微风叠叠,携着花木的香气,卷过姜玲珑的发梢。 天色温柔,空气清新。 她在院里坐着,盖着橙月送来的毯子,呼吸着清风,有些出神。 邝毓将一切都告诉了她。平静而坚定地。 受伤的叫苏瑾僩,他兄长曾是御前带刀侍卫,先王驾崩时负责护送传位诏书,途中被梁王人马所擒,据说遭兽啃而亡,尸体送回苏府时仅剩残肢断背以及一个面目全非的首级。 侬语的母亲曾是先王的贴身女婢,出宫后嫁了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却因早年见过先王亲自起草传位诏书,在先王驾崩当天,被人毒杀在自己家中。 一如邝毓的家人,当初邝家获罪,是因为邝丞相坚称先王曾立传位诏书,而诏书当时已经被劫,更是被芙蕖公主一把火烧成灰烬,死无对证,最终以欺君连坐,株连九族。 当时这件事还轰动都城,新王梁雁染为笼络民心,特赦邝家独子戴罪立功,领军阵前,若能战场退敌,便死罪可免。 除了苏瑾僩和侬语,还有很多类似遭遇的人。他们和邝毓都在当年那场沙场上相识。他最初发现除了敌人之外,军营里还有霖国人,假冒士兵,总是趁机想要取他和一个副将的性命。 那名副将正是苏瑾僩。 邝毓知道父亲含冤而去,但彼时并未想到是梁王主意,直到他连夜找来行军名册,一一对照,通过参军日期的远近,将类似侬语这样近期画押参军的其他人找到,几人将各自的遭遇讲述出来,这一片片碎片才拼成了完整的拼图,确定了梁王的狼子野心,和阴险狡诈。 邝毓其后设计让这些人在战场诈死,从此消了名册,户籍,再无追兵暗杀的同时,他们也不得不过上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邝毓说以后有机会让她再见见其他人,他们并非出于无奈,而是立誓复仇,才自愿成了暗影。 他一心从商,扩大自己的钱庄,购入大量地契,正是为了替这些暗影造一座姑且可以生活也可隐世于霖羡的地下城。 她在地道里只呆了半个时辰,都有些气闷,而那些受着冤屈,忍辱负重的人们,归处却只有这些狭小昏暗的空间。 明明见不得人的,不是他们。 可所有的苦,却是他们在受。 姜玲珑的心紧紧揪着。 包括邝毓在内,他们所为,只有复仇。 他们要真相,要公道,也要梁王的命。 可他们自己呢? 报仇成了他们行动的全部。 所有的悲恸被仇恨压抑。 侬语曾告诉过自己,他在这霖羡城里,唯一冒险也不能去的地方就是王宫。 如今姜玲珑才品过味来。 因为梁王的暗影是安置在王宫。而他们没有人知道那些暗影都在宫中何处,以何种身份生活。任何一个已死之人的出现都会暴露计划,甚至满盘皆输。 可偏偏今日。 苏瑾僩听到梁王御驾出宫登楼的消息后,冲动了。 不仅负伤,还被人揭了面。 邝毓要她安心,只要城中暗道不被发现,他们暂时仍是安全的。 姜玲珑将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出于担心而露出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倒只会觉得她是因为月事不适。 邝毓送她出去的时候还和她打趣,说这下可好,接下来的几日都要借瑾僩的血一用了。 他对那人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 姜玲珑问他时,他只是淡淡地说,“他做了我日夜都想做的事。若我的亲眷那般惨死,尸身分离,破败不堪……我不见得比他能忍。” 她抬头望天出神,耳畔悠悠传来声响,将她思绪拉回。 “夫人身子好些没?为夫给你拿了姜茶过来。” 邝毓屈膝蹲在她的椅边,她一回头,就对上那双盛着清泉的眼。 眼前的他,有血有肉还有心。 从无一刻忘记自己的誓言,却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 “谢天谢地。”她忽地眼眶红了,垂目缓了缓神,再去望他,“你我素昧平生,可很奇怪,我愿信你。” 她一字一句,真真切切,“你我非亲非故,也很奇怪,我愿帮你。”她扯上他端着茶杯茶壶的手上衣袖,“邝毓,我认真的。我愿意拿命帮你。” 他鼻头一酸。 邝毓自诩能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能够控制自己的真心换得梁王的宽容甚至于嘉赏,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面对这个小小的容易掉眼泪的姑娘,却总是在内心为她丢盔卸甲。 “我现在特别想亲你。”他怔怔地催促,“快用力扇我一下。” “啪!” 清脆响亮。 “你真的一点都不客气?”邝毓捂着脸揶揄,“还真这么用力啊。打我会打红我,亲你,你又不会掉块肉。” “我和你说,你别想有的没的,我们现在是革命战友,战友知道吗?要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不可随意轻薄。”姜玲珑白了他一眼,想把他赶走。 “对对,你说什么都对。”他把姜茶倒好,递给她,“快趁热喝了。” 趁着姜玲珑喝茶的功夫,他毫不收敛地望她,情义尽显,“谢谢你,玲珑。” 遣云山庄今日在外人看来,夫妇感情似乎又更近一筹。 而王宫里,盛怒的梁王闷声捏碎了他的琼浆玉液杯。 “殷公公,你负责派人去查,苏瑾僩诈死是他一人所为,还是有人从中相助。再派一队人日夜盯着遣云山庄,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我来报。” “嗻。”殷公公领命施礼,手中拂尘一掷,躬身退出殿去。 “蔡公公,”梁雁染又向他身侧另一人令道,“你去通知书言派在遣云山庄里的细作,就说公主回了夫家,现在开始她替我办事。” 蔡长安一惊,不想梁王连芙蕖公主几年前栽在邝府里的耳目都一清二楚,立刻跪地谢罪,大声领命。 “蔡公公。”梁王漫不经心将手中玉杯的碎片轻轻拍去地上,“公主此去千彰,不会再回。你若诚心追随本王,那么,将来别人有的,你也会有。反之,别人受的,你要受百倍。”他悠悠抬眼,盯着蔡长安,“懂么?” 蔡长安见状立刻伏地跪拜,“小的惶恐!天下众生都是大王的,小的即使是芙蕖殿来的,心里惦记的,也只有王上的安危而已。” “嗯。”梁雁染淡然应道,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在案边坐正,提笔,如一个君王模样,阅起奏折。 第十六章 姜玲珑今日要随邝毓入宫面圣,出门前不知怎的,眼皮跳个不停。按理说,从前自己是不会搞这种封建迷信胡思乱想,可如今确实是有些说不上的不安。 他们两人同时离庄,万一又生枝节,庄子谁来守护? “有唐慕枫和见弥在,”邝毓似是看出她的担忧,与她并肩轻声安慰,“你放心。” 再入王宫,姜玲珑的感受已迥然不同。 这个深宫之中,原来草木皆兵。 这个深宫之中,藏着一只假寐的野兽。 她走在邝毓身侧,偏头望他,他神色如常,仪态挺拔,如翩翩公子,步子落在宫宇的石板路上,不疾不徐,掷地有声。 他这些年来,借着自己的财力相助梁王治国,在朝内从不拉帮结派,仿佛梁王内臣一般,拒绝着一切文官武职的任命,以绝不沾手政事的姿态,来降低梁王的戒心,周而复始,日日积累,才能像今日这样,出入敌营,如入无人之境。 正殿之上,宫内医官们列作两排,已静候许久。他们多是出于对“嬉皮娃”的好奇,按耐不住,早早来殿前候着,趁梁王未至,交头接耳讨论着这副起死回生之法的奥妙。说着说着,便见一等公携夫人而来,两人在阳下入殿,似一对碧玉。 “王上驾到——” 蔡长安殿前宣完,就见殷实菅伺候着主子上殿了。 众臣皆拜,梁王挥袖免礼,入座便开始正式。 “既然诸位已到,便开始吧。本王今日只做壁上观,跟着观摩,”他看向姜玲珑,抬手邀道,“全凭邝夫人主持。” 姜玲珑闻言,颔首施礼,应声,便徐徐介绍起来,“当日情急,将这种治疗之术的土名喊了出来,”想到嬉皮娃三个字,她正色,努力控制正企图不断抽动上扬的嘴角,“‘嬉皮娃’不过是我家乡学名,它本身的名字叫做‘心肺复苏术’。” 听到“心肺复苏”这种颇具古法仙术风格的名字。众臣惊呼,纷纷默念将其记下。 “故此,其实这种急救手法并非是针对某一种毒药或是某一类情境,它适用于任何一种由于心脏停跳,或是患者无法进行自主呼吸而产生的情况。此种手法也不是仅限于医者掌握,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通过练习学成。一般它分为急救换气和胸外按压两个措施。对于医者而言,可以对心脏停跳的患者在施术过程中通过其呼吸和脉搏的判断,来适当调整这两个措施之间的转换。”说着,便跪地,在宫人事先准备好的假人身上开始演示起来,一群人便争先恐后围观,霖国没有分钟和厘米的概念,姜玲珑边示范,边解释,“一定要至少用同我一样的速度来压患者外胸,这是急救措施,一见人倒就要行动,越晚,成效越差。”这边没有除颤器,事实上人工心肺复苏的成功率并不算高,邝毓那次真的算是烧了高香,有惊无险,“还有急救换气,也就是人工呼吸。”她说着在假人身上做了示范,“看明白了吗?一定要保持颈部——”她抬头,见众人神色怪异,似乎欲说还休。 “怎么了?” “这,这,于理不合啊。” 不知哪名医官说了一句,一时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是呀,这口对口的,万一是个女患者,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嘛。” “就是呀,再者说,万一患者中毒,这口对口的,咱们也恐有性命之危呀。” “就算不是中毒,若是患者本身有些什么风邪感染,岂不是也会传染给我们?” “……”她起身,环顾众人,静静等到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完,才看不出喜怒,开口,“我并非想要以任何德理之辞来勉强各位医官。只不过,在我看来,各位医官掌握了平常百姓连学习机会都不会有的知识。正是这些治病救人的学识,给了诸位高人一等的尊崇,和决定别人生死的机会。玲珑不才,不过是凡人之中一介女流,我敬仰和钦羡诸位医官能有学识和医治病患能力,若我能拥有同等资质,必是愿能救几个救几个。诸位医官此刻之虑,若是真到了人命攸关那一刻,玲珑相信,诸位一定能够凭借医者的本能,治病救人。” “依一等公夫人所言,若果当日不是一等公遇险,换作别的男子,您也照救不误?” “莫说是其他男子,即便是一直狗,若我能救,也定然救它。” “夫人如此说,莫不是说一等公与街犬无异?” “这位医官,众生平等。”姜玲珑隐约觉得话题似乎在被人刻意带偏。 “呵,”另一边也有人发问,语带尖酸,“看来一等公是娶了位不懂医术的活菩萨。” “诸位说笑了。”邝毓没等姜玲珑开口,便在边上回应起来,“内子随不通医术,却有颗医者仁心。” “那假使当日,尊夫人以这换气之法救了旁的男子,一等公也能忍?”有人揶揄,自是想拆台脚,看笑话。 邝毓原本并不在人群之中,他于姜玲珑被围观学习的医官们分开得有些距离,此刻说着,脚下已经行至姜玲珑身边,执起她的纤手,“忍总是难忍的。毕竟该救人性命的该是医者,而不该是她。”他旁若无人望向她,目中带柔,清泉印辉,“自家的活菩萨,理应好好供着宠着才是。” 这是姜玲珑第一次,从宫中神清气爽的回去。 她走在来时的石板路上,步态轻盈,乐不可支,“邝毓你看见没有,刚刚那些碎嘴的医官,一个个吃瘪的样子。教他们再自讨没趣。要不是王上开口圆场,我还想说——”她眸中神采飞扬,却见邝毓神情有些古怪。 “怎么了?” “你当日救我……”他驻足,终是问了出口,“也如同今日这般一模一样么?” “对呀。”她不明所以。 “也……换气了?” 她一怔,低声作答,“对呀。” 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霎时红到耳朵根,颊上绯红,堪比天边晚霞,晕出一片好景致。 邝毓先是一愣,继而收回险些看呆的目光,不轻不重地嘲笑了她一句,“你是想到救人脸红,还是想到救的人是我,才脸红?” 姜玲珑怒瞪他一眼,却不知自己的鹿眼丝毫起不到嗔责的效果,反倒是给人一种羞恼的错觉。她想反驳,竟一时语塞,便干脆不理邝毓,径自走在前面,出宫去了。 安和殿内,梁雁染嘴角带笑,手中捏着一枚玉佩把玩。 之前听锦衣卫回禀,就觉得一等公夫人本人与当日祭天宴上给他的印象有所不同。今日一试,果然如此。本以为出身商胄,不过是凭空有一副姿色,才发现,她那扮猪吃老虎的模样背后,是大家格局与姿态,不卑不亢,不惊不忙,难怪邝毓护她—— “也难怪书言定要她的性命。” 他招来蔡长安,吩咐几句,待人退下后,又看了看窗棂外的天空,暧昧笑了。 国事无趣,逗人,才有趣。 第十七章 邝毓真的烦死了。 姜玲珑心里想着,要不是打不过你,我铁定把你踢下车辇。 怎么烦呢? 倒不是他唠叨话多。 而是此人的态度,有些微妙。 比如敢拿她打趣。 比如从前的相敬如宾,现在总有些态度上的亲切暧昧。 这似乎不是从王宫出来才这样的。 对对对,那天在暗道里,他看见我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有一种古古怪怪的开心。 莫名其妙的。 她去看坐在对面的烦人源头。 邝毓察觉到,迎上她的视线,对她微微一笑。 包容。和煦。又如清风过耳。 说不上的烦闷爬上姜玲珑心头,“我在绮罗坊是不是做了什么?” “你喝多了,能做什么?”他笑道。 “那说呢?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你不知道么?”他又是一笑,多了分拿她打趣的意味。 “……我说什么了?”姜玲珑一紧张,虽然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把柄落在邝毓手里,但看他那样子,绝对有发生什么,让他因此愉快的事情。 “你说,”他盯着她,煞有其事,“此生此世,非我不嫁。” 姜玲珑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 “我的错,给了你发挥的机会。” “真的,”邝毓忍不住朗笑,“你那晚说的,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他打着趣,坐去她身边,忽地与她贴近,惹得她一惊,瞪大眼望他,虽没有退缩逃避的意思,但也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干嘛!”她低喝,眉头微皱。 “自然是同夫人亲近亲近。”他嘴角笑意更甚,偏头凑近她的颈项,感到眼前的小鹿眯眼屏息,不禁心中欢喜,也不忍再欺负她,凑近了她耳廓,低声说,“这几日言行务必小心,庄子已经被盯上了。” 说完,他又坐回了对面,恢复成一派高洁俊雅的模样。 “方才你没躲开。” 他淡淡地说。 “为什么呢?” 他又自顾自地问。 “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个中原因。” 说完,他竟不再看她,闭目养神起来。 姜玲珑真是被噎到半句话说不出,气鼓鼓地胀着腮帮子,深吸一口气,撩开车帘。 “停车,我要下去。” 邝毓自然是跟着落车,一路赔了一堆沿街的小玩意,丝毫不恼,甚至乐此不疲。 “那个小泥人也不错,要不要?” 他亲自提着大大小小打包的物件,桂花糕,蒸馒头,新茶叶,时令水果,窗花剪纸,木簪花,甚至还有拨浪鼓。 “邝庄主,你别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姜玲珑这无名火也不知该往哪儿发,本想自己散散心,可偏偏革命战友又一路跟着,明明一表人才,诚意安抚,可在姜玲珑眼里,却总感觉他偷摸在心里嬉皮笑脸,“你有钱买,走,我们去福如楼转一圈。” “哎呀。”他赶紧付了泥人的钱,跟上,理所应当般劝道,“福如楼本来就是我们的,有什么好逛。” “……邝毓!!” 邝毓看着眼前这姑娘忍无可忍地模样,实在是忍俊不禁。 见弥在庄里等候许久,算算时间两人该是一早就出了王宫,见时间过半,还没有通传,便干脆去到大厅候着。站了不消多时,就见夫人敛着神情,边上小侍捧着山似的货品跟在身侧,回来了。 “夫人!”他一喜,赶忙迎上去,又朝后望了望,问道,“庄主呢?没和您一起回来?” 正说着,边上山样的货品抖擞两下,从后撇出一张脸来。 不正是他家玉树临风的主子么。 “快接着。”邝毓丝毫不见躁,将满怀的物件包裹往见弥身上丢,“都是夫人的,帮她安置好。”他眼见姜玲珑不等他,已走出几尺开外,更是着急追上,使得见弥刚到嘴边的问安又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怎么了这是? 见弥勉强抱起一堆东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谈起恋爱了?仇呢?不报了? 姜玲珑没走几步,就见柒树迎面匆匆而来,“夫人,亏您回来了,樱草今儿打扫您屋的时候见到榴桦在您屋里鬼鬼祟祟,报去了橙月那儿,大伙儿等着您回来定夺呢。” 姜玲珑自然神色一紧,随柒树前去,也自然,邝毓缓缓随在她身后,美其名曰,看看热闹。 苑里橙月是丫鬟之首,下人的皮毛琐事平日都是她在处理,可在主子房里偷东西自然另当别论,何况人证物证俱在,但榴桦一直说是为了夫人才收了物件,一时也不好乱断。 姜玲珑一到,就见院子里跪着榴桦樱草。榴桦满脸委屈,一见夫人和庄主一同前来,神色有些露怯。樱草见着姜玲珑,像是找到了人撑腰,忙对着榴桦,“你说你是替夫人收东西,我分明见着你将一块衣布藏进自己袖中。现在夫人来了,一问便知你是否说谎,看你还如何狡辩。” 橙月迎着姜玲珑,备好藤椅给她坐下,邝毓倒只是倚在廊上,事不关己,饶有兴致。 姜玲珑知道樱草性子机敏有话直说,而榴桦平时就少言温婉,便问榴桦,“榴桦,我从未让你帮我收过我屋中物件,一块衣布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为何要收起来?你拿出来给大家看看,究竟它是不是我的。也免得樱草情急错看,冤枉了你。” 榴桦闻言,一激灵,忙说,“确是樱草看错了,是奴婢自己的东西。” “你胡说,”樱草也不是好糊弄的,“夫人房里怎么会有你的衣布。还不拿出来。不然夫人可命人搜你身了。” 姜玲珑闻言,也是冷言,“榴桦,拿出来吧。” “夫人,”她一下抬头,私有难言之隐,对上姜玲珑坚决的态度,自治是瞒不住了,便从袖中掏出,呈了上去,“奴婢见到这衣布粗鄙,一看上面织纹,”她支支吾吾,终是说了出来,“也不似女子物件,恐生事端,情急之下才将它收着。” 姜玲珑拿过橙月接了再呈给她的衣布,细细一看,心下一凉。 这是苏瑾僩身上的。 怕是这几天那几个人私下里进进出出的,不当心落下的。 她沉色,盯着榴桦,心道莫不是这丫头以为我背着邝毓偷人,为了府上名声才藏的,“这衣布确实不是我的。”她悠悠说道,“是你们庄主的。我们夫妻二人房中趣事,不用摊到人前来说吧?” 房中趣事? 下人们闻言,脸上一惊,又瞬间转臊,可转念发现不知何时两位主子竟有了房中事,均又偷偷面露喜色,这一时三变的表情被姜玲珑尽收眼底。正心里暗骂侬语做事不小心,让邝毓占了自己便宜,忽见见弥抱着琳琅满目的包裹往这儿赶着,叠在最上方的泥人,木偶之类,颇为显眼。 众人之间还纳闷,为何庄主要用这么粗制的衣料,现一看见弥往姜玲珑房里搬去的市井玩意儿,都是明白了大半。 原来是迎着夫人喜好呢。 姜玲珑又见众人脸上露出一种,原来如此,可喜可贺的慈母神情,更是心下不爽。 邝毓,我真是谢谢你主仆一家啊。 “得了。”她开口训道,“榴桦擅拿主子物件,本该重罚,念在其本意一心护主,就罚今晚少食一餐,不可再犯。樱草,你性急不察,也要好好改改这脾气,免得下次在闹到我和你庄主面前来。橙月。往后若我不在,我的屋子谁都不许进。都听明白了吗。” 三位丫鬟面面相觑,均低声允诺,这事便也就这样散了。 姜玲珑觉得今天过得颇不顺心,想回屋里喝口水,刚起身,就听身后有人唤她。 “夫人,”邝毓倚在廊内,眉眼清朗,顶着一副实打实正人君子的模样,说起道貌岸然的混话,“不是有房中趣事?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啊。 姜玲珑终于长吸口气,抽下发中玉簪,对准邝毓脑门恶狠狠扔去—— “你进,你进,你看我怎么揍你!” 第十八章 见弥和唐慕枫本就在长邝府。见弥从小和邝毓一同长大,不仅仅是他的书童,邝丞相让他同邝毓一起学文习武,当了半个儿子培养。而唐慕枫年少成名,投在邝家门下,本是中郎将才,一朝变故,如今甘心蛰居在遣云山庄,静待时机。 此二人知道个中曲直,平日总想方设法为邝毓同暗影们打着掩护。近日却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因为夫人也成了自己人。 庄主如今日日明目张胆跑去夫人房里,借着夫人的掩护,同各人在暗道各处见面。 连以前见弥负责的的联络统筹,都被庄主抢了去,美其名曰,他去更安全。 苏瑾僩已经能下床了。 姜玲珑特意在屋里摆了张贵妃榻,放在里间,想着白天让苏瑾僩在屋里休息,怕他在地下闷热,伤口难收。 自从庄子被梁王盯上后,这贵妃榻也没了用武之地。连侬语也藏进地下,护不了姜玲珑了。 邝毓便特意嘱咐唐慕枫,对夫人安危要多留个心眼。 姜玲珑一直有话要对邝毓说,之前被他打趣气得忘了,这些天又见不到他人,想着不知道谁在庄子哪儿观察着,她又不敢乱言。 直到今晚,邝毓拉着她一起下了暗道。 他打了火折子,为她照着脚下的路。 “你那些包扎止血的手法,也是你娘教你的?” “……差不多吧。” 她跟在他后面,曲曲折折的,终于到了一个穴前。 “瑾僩想亲自谢你。”邝毓温言,“我也想谢你。不问来历,一个满身是血的大汉你也敢救。”可不是活菩萨么。 他为她挡着头顶的尘土,她一弯腰进了穴里。 土炕上的苏瑾僩一听见动静就急忙起身,上身裸着被缠了个遍,看到是姜玲珑,更是慌着下炕,想要行礼。 “诶,你别乱动,”姜玲珑一把想将苏瑾僩扶起,可她哪来的力气,结果是顺着对方节奏一起跪了地。 这才看清,原来这小伙子虽生得高大,但眉清目秀,一双桃花眼中稚气还未半脱。 “你多大了?”她忍不住问。 “回夫人话,”他眼睫扑闪,恭敬地答,“今年入夏就十八了。” 这神态模样,似曾相识。 十八岁,那四年前,他家门变故之时,该是承受了多少啊。 姜玲珑心下一酸,刚要说话,身后人已有些不耐,“瑾僩,这是要让救命恩人跪着说话啊。” 苏瑾僩这才反应过来,忙拉着姜玲珑起来,憨憨抱歉。他拿了个板凳来,让姜玲珑邝和毓往炕上坐,自己则一屁股往小小的板凳一坐。 这地穴实在简陋。 姜玲珑也不比苏瑾僩大多少,本就心疼眼前少年,况且这一上一下坐着讲话,还隔开好大距离,她总觉得不自在。干脆就去他边上,往地上一坐,和他聊天。 苏瑾僩一吓,这不合适啊,干脆拿开板凳,自己也往地上一坐,两人就盘腿席地,原本的拘谨就这样消失不见。 邝毓不知道自己看着这短短一幕,露出了姨母笑。他拿了板凳,也坐在两人边上,就听着姜玲珑在一边嘱咐瑾僩各种注意事项。 她话还未完,外边传来熟悉的女声,“主子,妥了。” 这不是? 正狐疑,一身夜行衣打扮的琅琴已经出现在地穴昏暗的灯火之下。 我就说怎么苏瑾僩看着这么眼熟呢! 姜玲珑暗拍大腿,朝琅琴看过去,又向苏瑾僩看过来,这两人的桃花眼简直一模一样啊。 琅琴见状,朝姜玲珑施一大礼,“瑾瑟谢夫人于舍弟救命之恩。” 果真是姐弟。 更没想到琅琴还是女中豪杰。 那……“绮罗坊不仅是绮罗坊吗?”她问的是邝毓。 对方自然是含笑点头。 “失礼失礼,我当时不知其中缘故,还来坊中打搅。”姜玲珑即刻不好意思起来,有些好奇,又觉得自己不该多问,话到嘴边便一直挂着不往外送。 “绮罗坊是我们的消息中心。”邝毓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我不方便经常露面,是瑾瑟为我打点,见弥负责从中协调。”他说完,又道,“今天带你来,一是怕你担心,让你见见瑾僩恢复得如何,二来,我们也给准备了一份谢礼。” 姜玲珑听到礼物,疑惑且期待。看着这阵容,总不见得是把琅琴请来跳舞的吧?刚刚她说妥了,指的是礼物准备妥当了?不会一会儿带我出去,然后漫天烟花吧? 她胡思乱想着以前言情剧里的各种桥段,忽地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往言情剧的方向想?又立马打住,镇定地问,“什么礼物?” 邝毓一个眼色,苏瑾瑟汇报道,“今日行动大捷,山庄外的眼线全都清干净了。” “漂亮。”邝毓称赞,“我们的人呢?” “无人伤亡。” 握草! 姜玲珑托住自己下巴心内惊呼,原来古代复仇这么轻松的吗?什么情况? 她去看邝毓,对方面色无异,但察觉她的视线,唇角有些微微上扬,“玲珑,往后你在庄里言行举止,便不用拘谨了。”他对她近日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你这两日是有什么想同我说?” “哦,”她想起来,“王宫的暗影,我觉得不是梁王在做主。” 她此言一出,边上三人神色各异。苏家姐弟诧异于这想法本身,而邝毓进出王宫多次,他自然知道姜玲珑在说什么。只不过没料到她才入宫这么几次,感觉却这般敏锐。 “回去说吧。”他起身,再去将她扶起,“也好给这两姐弟一些时间相处。” 姜玲珑一听,想着这苏家两姐弟,一个在地下,一个在风尘,怕是见面不易,便和二人打了招呼,跟着邝毓回去暗道。 “我看那个殷公公年岁挺大,”她与他并肩,侧头问他时见着火折子映出的他双眸泛红,不自觉有些蹙眉,“他是一直跟在梁王身边的么?” “梁王自幼,身边太监侍婢没有能呆过一年的。”邝毓补充,“殷实菅曾是先王身边大太监,宫房掌事。” “难怪。”经他这么一说,姜玲珑将所有观察到的线索串了起来,似是得出了完整的画面,“之前我就想不明白,梁王连侬语离了宫的娘亲都不放过,怎么能让殷公公在身边呢?还以为他们早有串通。可教心肺复苏那日,我看殿宣的是芙蕖公主身边的蔡公公又奇怪怎么梁王突然提携别处的太监,难道殷公公的人用得不够顺心?你这一说,我想莫不是殷公公手上有他所需,却又动不得的东西。” 她转头去看邝毓,正见他也对望自己,两人更是会心一笑,异口同声—— “王族暗影。” “王族暗影。” 第十九章 邝毓内心直夸她聪明。 殷实菅究竟是敌是友他始终不能确定,但那天看芙蕖宫的蔡长安竟然被调来梁王身边,他便知道,至少梁王是防着殷实菅的,甚至是有所忌惮,才挑了个会看眼色的,想要栽培成自己亲信。 “我明早还要入宫一次。”他先进了屋,见四周没有异状,才去扶姜玲珑出来,“太岁头上动了土,总要给人一点交代。” “你先等等回去,”她赶忙往桌边走,“先喝点养肝茶,”她倒了满满一杯,“你眼睛……”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邝毓倒在她床上,睡着了。 他何时有过这般的倦容? 姜玲珑心里一沉有些过意不去。光顾着担心苏瑾僩的伤势,都忘记是你在来回操持。 她看着他睡得胸膛起伏,呼吸均匀,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暗暗责备了自己一顿。 怎么就忘记了天鹅浮水,难易自知的道理了呢。 我只看着今日大捷,跟着一起高兴,可却没细想,要一击即中,还必须一个不留,既不能给对方任何通风报信的机会,又要保护己方本就珍贵的战力。这些暗影,但凡被逮住一个,就会撼动根本,打草惊蛇。她悄悄放了杯子,对邝毓道了声对不起。 对邝毓而言,这些并肩而战的伙伴一个都不能少。 他每天这样从容不迫的,天知道他夜夜在暗道里下了多少工夫,筹谋了多少细节,肩上扛着多少条别人拿命给的信任。 他值得睡个好觉。 她去床边替他脱靴。又将枕头垫在一个他会舒服的位置。 希望他能找回公道,以后,能日日安眠。 她小心翼翼替他掖了被,又蹑手蹑脚,准备去贵妃榻上将就一宿,榻上不够绵软,她翻了几次身,也终于遭不住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早上她是嗅着梨花木的香气醒来的。 屋里早已空无一人。 约摸是邝毓醒了将她抱上了床,再出的门。 四年前离开曌王府后,她就一直没有睡过好觉,可现在在遣云山庄也能睡得踏实,真是要谢谢邝毓。 从前她天不亮就起来给邝毓熬粥,不过是希望他念及一些情分,万一最坏打算她要逃离山庄,他不会赶尽杀绝。可现在睡得好了,等自己起身时,厨房都备完了餐点,哪里还轮得到她到处张罗。 她正穿着外衣,飘着思绪,橙月就从外面端着水进来了。 “哎呀夫人,”她忙放下手中的面盆,“不是说好外衣我来伺候您穿的嘛。”她赶快帮她收拾衣襟,拉正裙裾,“您真是给庄子里带了''好头'',”她手上忙着,嘴里却不歇,“庄主这些天也开始和您一样晨起晚睡都不要人伺候啦。再这样下去,丫鬟们不得没活干,给遣回老家啦。” 姜玲珑知道她这是打趣的话,也没放在心上,倒是想起什么事,问她,“橙月,庄里丫鬟们,是你跟了庄主最久吗?” “也不能这么说,我娘从前就是邝府的大丫鬟,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所以奴婢生在邝府长在邝府,呆的时间比弥总管还久呢。后来您也知道,世道变故,那时候庄主就给想走的人各自发了银钱,丫鬟里留下的就剩樱草,柒树,榴桦,我们几个了。她们三个入府时间差不多,也算是邝府的老人了。”她替姜玲珑整完衣,又去替她梳头,“夫人,您问这个作甚?” “我想给庄主做些东西,可不知道他的喜好,口味。” “那您问对人啦。奴婢记得以前庄主很喜欢吃红烧肉,府里春季烧得特别多,但老厨子们都走了,新来的厨子做过几次,庄主吃了两筷就不吃了。哦对了,他还喜欢一个花糕,”橙月说到一半忽然神情暧昧,“叫玲珑糕。” 姜玲珑没好气,“什么玲珑糕,不就是百花糕么。”她停了橙月帮她梳髻的手,取了支前些天在市集买的木簪,随手插了个髻,“百花糕怎么做?你教教我?” 邝毓从外回来时,正巧见到捧着食盒往自己屋里去的姜玲珑。 “和‘太岁’解释清楚了?”她见邝毓面色爽朗,猜他此行顺利,便随他一同进屋,将食盒放在桌上,“怎么说的?” 邝毓端起桌上茶杯饮了一口,目光却在食盒上流连,“遣云山庄遭人暗算,自然是要告御状了。” “御状?”姜玲珑嘴上问着,手上开了盒盖,屋内立刻淡香四溢,“告谁的御状?” 是玲珑糕! 邝毓心中一喜,见是刚蒸出来的还散着热气,更是忍不住伸手去拿,“当然是曌王的。” “啪嗒。” 眼看快到手的玲珑糕,在邝毓面前生生被盖回盒盖,他抬头,眼前人已经换上一张黑脸。 忘记这是小祖宗的以安哥哥了。 “曌王是梁王手足必然不会被当真为难,况且之前在祭天宴上他又有害我之实,我只有说是曌王,才合情理。”邝毓解释道,“忘记同你事先招呼,是我不好。” “你不能这样。”姜玲珑显然不吃这一套,“既然和曌王无关,我们就不能颠倒是非黑白。” 她二话不说,抱起食盒,不再看邝毓一眼,出门而去。 邝毓莫名,怎么平时一副乖巧模样,一谈到她的以安哥哥就气性这么大? 想到此,他心里醋劲一搅,也就停下了追出去的脚步。 “诶怎么了这是?”跑进来的是橙月,她刚见夫人气鼓鼓地出了庄主房间,就见主子在屋里脸色也不好看。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做丈夫的哄着让着妻子自古以来都是夫妻相处之道,她眼看邝毓由着夫人生着气出去,顿时觉得定是夫人受了委屈,也不管不顾,拉着邝毓就往外走,“庄主失礼了,请随奴婢来。” 邝毓心里暗道,现在连侍女们都一个两个学姜玲珑的样子,胆肥了,反了天了,都敢对自己主子上手了。可步子还是熬不过好奇,跟了出去。 这是姜玲珑一直以来自己用的小厨房。 邝毓是第一次进。 整个炉灶、案台、摆在外面的炊具上都是雪白的面粉,几层蒸笼叠在一边,还在往外隐约露着热气,一眼望去,就知道方才厨房里有过一场鏖战。 “今日夫人来问奴婢庄主您的饮食喜好,晨间起身连早点都没吃,就在这小厨房里忙乎到您回来,做坏了不知几屉糕点,才做成那一盒玲珑糕。”她又从一片狼藉的案台上找出把菜刀,拿到邝毓面前,“主子,从前夫人天不亮就起身替您熬粥,所有食材从清洗到切块,都是她亲手而制。在您看来许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这件小事,夫人从入府开始就日日在做,从未假手于人,您看这些炊具,样样件件,把手部位都磨出了光。”说着说着,橙月当真替姜玲珑委屈起来,“夫人和善,平时都舍不得差遣我们这些下人,她能惹您生多大的气,连哄都不愿意哄。” 邝毓一愣。 “夫人呢?” “方才看,似乎是回屋了。” “唉,你不早说。”他一甩袖,急急往姜玲珑那屋去了。 平时也不会这般吃醋,刚才想着自己在蛛丝上行走,本就危险,她偏偏不担心,去担心一个躲在府里安然无恙的曌王。橙月带着自己转了一圈,才教自己冷静下来。方才一回来,看见她捧着食盒的样子,分明是欢心期待,是自己搅了她的好心。 莫名其妙吃什么飞醋呢? 她明明自从上次祭天宴后再也没有去过曌王府。 这不就是向着自己的证据吗? 他来到她房门前,提了口气,柔声敲门,“夫人?” 房内无声。 他又敲了几下。 依旧无声。 他神色一紧。便伸手去拉。才发现房门从内锁上了。 糟糕。 他掌内聚气,一下震开门锁,双臂拉开房门,却只见衣柜大开,房内空无一人。 她逃了。 那一刻,他呆立在房中,失去心爱之人的恐惧再次向他席卷而来。 第二十章 邝毓顾不得其他,扯了条衣柜里的腰带快速将房门两头系好,便急急下了暗道。 屋里没有食盒,她定是随身带着。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盘缠,又不认识地下的路,她应该没走,只是去找瑾僩了。不想把玲珑糕给我,又不想浪费,干脆送去给苏瑾僩。 他这么一估计,便立刻往那处地穴急急跑去。 “庄主?!”苏瑾僩正在换衣,见到邝毓绷着脸,“您怎么来了?怎么了?是不是梁王——” “夫人来过此处没有?”他见穴里没有他人,忙问。 “没有啊。今儿谁都没来我这儿。”他疑惑,看邝毓脸色一白,旋身奔出地穴,留他一人还没反应过来,“今儿主子怎么风风火火的,赶着杀人啊?” 暗道地形错综复杂,还有好些条岔路是以防万一,用来迷惑和抓捕暗探的机关。 邝毓早就顾不上姜玲珑是不是要离开庄子了。 想到她一个人在这些暗道里不知会去到哪里,会不会遇到机关危险,他就害怕。 他原路返回,打了火折子沿途去看地上痕迹,又想着按她的性子,暗道里一片漆黑,万一迷路,指不定会在哪里掉金豆子。这么一想,他干脆熄了火,屏息凝神,竖耳听察,耳廓跳动,依稀有不可分辨的抽泣声传来,断断续续的,在他耳膜中逐渐放大。 他眸中厉色骤现,提着气疾步循着声音找去,在原本朝着苏瑾僩那边的岔路右转,果真看到一姑娘在地上抱膝成个团子模样,忍着哭声在掉金豆子。 唉。 还好是这条路。 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来到她身边,见她哭归哭,却还死死抱着食盒。 又突然有点想发笑。 “你抱着食盒下来干什么?”他轻声问,也不着急扶她起来,反是坐到地上,在旁陪她。 “我想不要浪费,好不容易做的百花糕,拿给瑾僩吃。谁知道底下这么黑,我走着走着,不认路了。”她一边抹干净眼泪,一边满腹委屈,“你的山庄一点都不好。这么大,也没有地图。” “我的山庄还不错的。”他没去看她,只是静静地说,“是我不好。” 身边小祖宗也不回话。人倒是不哭了。 “我想了想,知道你为何生气了。”他转头看向姜玲珑,心头犹豫一番,还是问出了口,“你为何喜欢黑马大侠?” 姜玲珑顿感诧异,回头望向邝毓,刚要问他如何知道的黑马大侠,就对上一副清眉朗眸。 原来自己在绮罗坊说的是这件事。 她这下明白了。 原本觉得做贼心虚,嫁人和离是为了同别人私奔,生怕邝毓恼怒。毕竟哪个男人会容许自己的妻子三心二意。可现在这情形,似乎邝毓没有丝毫动气,他问得小心翼翼,反倒是泄了一丝难过。 “他容貌俊朗?学识渊博?”他试探着问。 “才不是。”她觉得不好再瞒,便坦诚直言,“黑马大侠模样不算好看。他脸上还有道疤。” “那你为何喜欢?”难不成只因为他是你救命恩人? “因为他良善有礼,正直可靠。” “难道我不是正义之士?”邝毓回嘴,却分明见到了她眼中犹疑,扎得自己心里隐隐作痛,嘴上还是温柔无常,“是因为我告御状,牵扯了别人吗?” 半晌,姜玲珑点点头。 “我知道你艰辛不易,做任何决定都是命悬一线,背水一战。”她喃喃,“可我们不能算计无辜的人。”她定定望他,眼中诚恳,“不可以的邝毓。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人。”她见到他眸中清光骤失,眼色暗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里,谁都没有说话。 “我不会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的。”他的声音在黑暗的地道里轻柔却又清晰异常,“我答应你。你信我,好吗?” 她点点头,又拿出食盒,掸了掸盒盖上的灰,打开盖子,“那你要不要尝尝?我做了很久的。” 他笑了,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好吃,这一整盒都是我的,你可别给瑾僩那小子。他欣赏不来。” “本来就是做给你的。”她把一整盒递给他,刚想起身就被一只大手拉回地上。 “不着急走,我有话问你。”他一边吃着糕点,声音似乎又愉悦起来,“你是要同我和离,好和你的黑马大侠私奔吗?” “什么私奔,我本来就是被父亲强嫁出去的。更何况,”她原本觉得一切并非自己本意,可话说出来,似乎又不够理直气壮,“本就是我和黑马大侠先有婚约在身。” “婚约?”他又笑,“可有信物?你说你被你父亲强嫁,但好歹也是收了我聘礼明媒正娶的。他要真想娶你,怎么成亲当日不来抢亲?依我看,这个大侠不侠,专骗你这种小姑娘。” “你别胡说,我和黑马大侠约好了,他要去干一件大事,事成之后,等我二十岁生辰,就来接我。”姜玲珑一急,什么都招了,就是不愿意别人讲她的大侠一句不是,“黑马大侠有情有义。我信他。” “好好好,你的大侠有情有义,正直可靠。”他也不和她吵闹,只是说,“但你也时不时看看我,好不好?我今日不好,但平日都不错的。”他朝她和煦一笑,笑意和诚意从眼神中流淌出来,在黑暗中泛着光亮,“我的庄子和我,平日都不错,往后也会更好。” “我才不管你的庄子,”她根本不吃这一套,黑暗的环境也瞧不真切邝毓的神情,她起身拍拍屁股,“我有心上人了,既然你知道了,那就乖乖让我给你相亲吧。” 邝毓气结。 夜晚华灯初上,绮罗坊里已人声鼎沸。只见遣云山庄的庄主气急败坏闯进楼里,被坊主琅琴接进了房。 “你说一个姑娘,将自己的救命恩人当成了心上人,却不知眼前人就是那恩人,如何是好?” “直接告诉她,与那姑娘相认不就行了?”琅琴不明白邝毓问得是哪门子问题。 “不可不可,那恩人今日做错了事,形象受损,恐有连累。” “庄主,”琅琴算是听明白了,“要不您还是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我,我好替您想法儿转圜。” 他略一思忖,事急从权,便也不怕害臊,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简直目光如炬,势在必得。 第二十一章 邝毓这些天又不见人影。 见弥说有批货非常贵重,庄主亲自出城去押了。 见他说的模棱两可,她便也没有多问,只是说自己要学骑马。 “这成马高壮,万一夫人有什么闪失,小的可担当不起。”见弥恭恭敬敬,“要不还是等主子回来再定?” 姜玲珑因此悻悻,本想对组织有点贡献,学会骑马之后,万一逃跑也不至于拖人家后腿,但见弥这态度,她想想算了,也不着急这一两天,就想干脆去街市逛逛。 橙月因着上次夫人被掳的事情,现在但凡姜玲珑出门,她都要跟着。姜玲珑今次有自己打算,想着独自行动,就将她推给见弥,说是要搞不定,她就去骑马,见弥自是知道夫人有侬语跟着,出不了大事,也就将橙月拦了下来。 “姑奶奶,我哪儿敢拿夫人安危冒险呀,”见弥和橙月在府里一起长大,情同兄妹,自然连哄带骗,“你去你也不会功夫,我让唐首领找两个护卫在后头暗中保护,保证你主子开开心心出去,平平安安归来。成不?” 姜玲珑可不是开开心心出去了么。 她去了城南布庄。 都说城南布庄货品最全,她这是要精挑细选,找个韧性佳透气性好的,充当绷带。 带着橙月就得解释,为什么绫罗绸缎不瞧,偏偏看些素织。一个人去,她还能到处闲逛,物色物色各府适龄的小姐也不一定。 布庄比她想象得要热闹的多。多是各府各家的采办在此处挑货,有些定了还要重新扎染金绣,落定和验货的吆喝声起此彼伏,堂口的鹏掌柜一见一身简装的姜玲珑便迎了上去,一口一个夫人的,叫得亲切。 “掌柜怎么识得我?”她为的避人耳目,特意穿得素衣,身上什么首饰都没戴。 “怎么识得了?”鹏掌柜眼珠子一转,“咱们做生意的,来了都喊老爷夫人,您往里挑,挑顺眼的小的派人给您送去府上。” 姜玲珑上下打量了掌柜一番,见他生意红火,却对她一个素衣夫人热情招待,必然是有隐情。 怕不背后又是遣云山庄的盘子。 她顿觉无趣,入庄挑了几匹合适的布样,掌柜没要定钱,直接记了账,差人送去她府上了。 对,连府衙在哪儿都没问。直接抬了货就走的那种。 姜玲珑采购任务完成,想起左贺的府邸就在城南主街,依稀记得他家小女也有十八了,想着要不就去丞相府周围转一圈,便往那个方向溜达。邝毓今年多大了?她走着走着,才发现其实自己不太了解这位名义上的夫君。看他模样,说二十六七八都可以,十八岁的姑娘配他会不会太小了? 她犯着嘀咕,悠悠就到了左府门口。黑梁白墙,配的是黄棕色的门,檐上匾额金字提着“左府”二字,多少有些违和。她瞧着别扭,又走远了些,到街对面去细细地观察,心里咯噔一声,感到不适。 左贺的丞相府,不就是以前的邝府吗?左贺上迁继任丞相一职,自然搬进了往日的丞相府,邝府的鹤纹自然是常用黑白两色,想必这左贺当上丞相后将大门和匾额换了,迎合自己喜好。 左家一路由梁王提拔,因从前也并非大姓,甚至于连家纹都不曾有。 就是这样一户人家,在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用着邝家的东西,却没有邝家的气度。 她想到自己父亲也算是靠她在曌王那儿“买”了个官,左家靠谄媚梁王步步晋升也非难事,当下便打消了要给邝毓相亲的念头。 要是让邝毓面对左家上下,岂不是在让他难堪,教他难过。 这么一考虑,她挑了挑眉,举步欲离,心里还喃喃,还好自己悬崖勒马,让脑袋多迂回了几下。 “邝夫人好闲情啊。” 身后有温润男声招呼,这风流倜傥又讨人厌的声音,整个都城只有一人。 姜玲珑回过身。 果然。 手持折扇,翩翩君子般立在她面前的梁雁染,正朝她和善点头。 她刚要行礼,却被折扇的扇骨一把扶住,就听梁王亲和提点,“今日微服私访,邝夫人莫要行礼。”他欺身靠近姜玲珑,“正想去城郊走走,既然碰见了邝夫人,不如一同踏踏春吧。”他言辞温和,可手中折扇却方向一转,抵在了姜玲珑的腰际。 姜玲珑便在他的“盛情难却”之下,随行在侧了。 她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梁王。 一个男子,肤白胜雪,唇若樱瓣,说起话来音色动听,恐怕旁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和诡谲残忍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的。 一如现在,他走在集市之中,渐渐出了城门,一路竟走出了信步闲庭的感觉。 “邝夫人怎么出府都没有下人随从?”他问得漫不经心,却又语带关心。 “都城民风良善,怎需护卫随同,臣妇也是在庄子里闷得慌,独自出来透口气。”她随在他身边,答得滴水不漏,“您不是也独身一人么?” 两人已踏上一座小丘,四下无人的,只有春时的青草香在风里缱绻。 他笑了。 “你知道本王前不久出宫巡防,刚遭刺客,啊,对,就是锦衣卫失礼于邝夫人那次。”他也不瞧她,似是在对前头空气自言自语,“如今出宫自然是跟了人手的。” “王上言重了。那次是臣妇受了惊吓,搅了搜查。” 她见他始终是带笑,但那笑容却是隐隐在失去温度。 “邝夫人有没有想过,”这次他停了脚步,盯着她,游离出一丝古怪,“同是臣妇,曌王妃的位置可比一等公夫人来得舒坦。” “王上这是何意。”姜玲珑被梁雁染盯得下意识退了半步。 他的目色之中蕴着戏谑与猎意,像是看着掉入自己爪牙的猎物,思考着如何在她断气之前,把玩一番。 “书言即使嫁去千彰,她心里记挂的,只有你家夫君一人。”他悠悠开口,声音不咸不淡,“她此去千彰,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一双狭长的凤眼,缓缓地,从下至上,打量过姜玲珑,却在她咽喉处逗留许久,“茅草屋也好,瞬草也罢,我知道书言对你做了什么。”他目光慢慢上移,再次盯住姜玲珑的眼睛,直到她熬不住,目光略略偏移,逃避他直视的视线,“舍妹的愿望,为兄总该替她实现才好。” “臣妇听得糊涂,”她不自觉的回避,无法和他对视,“瞬草是怎么回事?还望王上示下。” 他鼻息中带出了一记轻笑。 “姜玲珑,”他逼近她,“你可知我王弟心悦于你?”他姿态游刃有余,在她耳边威胁起来温柔得可怖,“若你愿意成曌王妃,我自留你性命。若你继续当你的邝夫人,恐怕,将命不久矣。” 他见她神情一滞,更是玩心大起,手中纸扇在掌中一旋,便抵上了她的下巴。轻一施力,姜玲珑一双鹿眼便进了自己眸中。 “你这双眼睛虽算不上妩媚,倒也生得标志灵动。”他伸手,整个手掌附上她的脸颊,拇指在她眼窝处悠悠摩挲,“你说,要是剜了你的眼,我王弟还要不要你?” 姜玲珑彼时面对芙蕖的刁难,还能迎步上前献计,面对浑身淌血的苏瑾僩也可以冷静判断局势,可面对手中不过只有一把纸扇的梁雁染,她却害怕得连逃跑的脚步都提不动。 拇指顶得她眼窝酸疼。 可她竟感知不到。 那人已经扼住她的脖子,她感到自己颈上一窒。 “不躲么?”他始终语调轻柔,可手上的力气却一点点地加重,逼得她咳出一声。 他笑着摇头,觉得她不过是普通货色,那只抚着眼窝的手骤然一抬,眼看就要落下扎进她的眼里—— “你别过来!” 她忽然极力大喝一声。 他以为她是骇极一时而呼救,却不知这是她对侬语的急令。 那些暗影,那些消了籍的流鬼,只要一个现了形,邝毓就再无胜算。 只是一双眼睛而已。止血消毒之后,还是能活命的。她越是安慰自己,越是害怕得发抖。 只是疼一下。别怕。别怕。很快的。 梁雁染看着手中的美人因着恐惧在极力克制着颤抖和竭力保持着呼吸的样子,渐渐地,她实在忍受不住,闭眼放弃抵抗,眼角的眼泪划过自己虎口。 他唇角勾起,肆意,傲慢,无声地笑了。 再抬手,目光狠厉,直直朝她眼窝剜去—— “呃!” 姜玲珑闭眼窒着息,忽地感觉自己颈上力道一松,一声呼痛声传来,她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人抄起腰线,在空中旋身几圈,再稳稳落地。 再睁眼时,藏在眼里的眼泪糊了她的视线。她拿袖子擦干净,才见梁王已离自己三丈多远,正捂着肩头。她回头还未及分辨,就见身边人已冲出去,——“微臣远见夫人同一男子拉扯,一时情急,只想稍作警告,未知是圣驾,伤了王上,望王上降罪!” 他双手抱拳,堪堪跪在梁雁染面前,低着头,额间碎发遮挡着眸中隐忍,只听是声色诚恳。 第二十二章 梁王早已收起厉色,换上了一贯的温润恭谦,朝远处摆摆手,就见四周草木瞬间安然,归于静止。 那便是梁王人马。 “一等公也是护妻心切,”他掸了掸肩头褶皱,“是本王站得过近,倒教一等公误会了。”他说完又朝稍远的姜玲珑莞尔,“夫人确为贤妻,今日本王过得愉快,也谢过了。”他同邝家夫妇摆手,便背手踱步,潇洒离开。 姜玲珑听着周围草木之声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知道梁王以及他的人马确实下了丘,才跑去邝毓那边。 他始终跪在地上,将头埋得很低。 她在他身边蹲下,想去拉他的衣袖。 “邝毓,”她瞧着他脸色不对,不由小了声音,“我没事了。” 他听着声音,半晌才缓缓抬起头,见到姜玲珑煞白的一张脸,眼角泪痕还在,却鼓着勇气在安慰他。邝毓将眼前人一把揉进怀里,他感受到对方一吓,身子一僵,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能杀了他的。” 良久他开口。 “对不起。” 他沉沉的道歉声,落在姜玲珑心里,激起心池的一片涟漪。 “可他就这么死了,谁来还大家公道?”她已然缓过了气,听出邝毓是在为难之中恨着他自己的无能为力,心上一软,劝道,“梁王的罪己诏若非逼宫,何以取得?这些年都过来了,总得步步为营。” 邝毓身子一动,他不知姜玲珑料想到他是要造反逼宫,反而放开了她,“你知道?你知道你还说要帮我?”他以为她不过是一时义气,从未真正想过其中的艰险,不过是他需要帮助,她便力所能及地帮衬。 “不然呢?”她奇怪反问。 在姜玲珑看来,一个向灭族仇人恭顺地跪了三四年的人,如果不是想一击即中,全盘颠覆,又何必那么大费周章?这不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么?只不过梁王还以为邝毓仍被蒙在鼓里,相信其父确有其罪,如若不然,梁王也不可能给邝毓任何一条活路。 “你说得对。”他突然开口,彻底松了抱紧她的双臂,任她坐在自己面前,“我不是正人君子。” 这又是哪出?姜玲珑歪头露出疑惑,不是在说报仇的事么? “我想把你拉来我的身边。我把我的事情都告之于你。看起来是因为我信任你。”他望着姜玲珑,一字一句,“可我心底知道,你若知晓,你若参与,便会同我一样,命悬一线。”他皱起眉头,清眸泛着光,他一只手想要去抚她的脸庞,伸到半空,却又退了回去。姜玲珑看着他这番动作,眼见着他眼内翻涌着巨大的困苦,像一只求人解救的兽,却最终放弃了生的希望。他认真的凝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自己脑中,良久,他说,“我们和离吧。” 姜玲珑懵怔了。 “你说什么?” “我同意与你和离。还你自由之身。你带着你的嫁妆,尽早出府吧。”他音色如常,却目力可见地眼中黯然,故意起身不再看她。 她本该是开心的。可以从此拿着那几十箱财银去过向往已久,自由自在的潇洒日子。但不知怎地,如今邝毓愿意了她心愿,她却如鲠在喉。见邝毓起身回避,更是也站起来追问,“为什么?因为我碍着你事了?还是因为你怕我有危险?今天是一时——” “因为我心悦于你。”邝毓猛地回头打断她的话,“你明白吗?我贪恋你。我想你荣华富贵,快乐无忧,可我也舍不得你,想要独占你。”他眼中隐现猩红,“你明白吗?姜玲珑,你明白吗?我自诩言行端正,可遇上你,我便成了鼠辈。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告诉你我的全部?”他不偏不倚直视她,竟有一丝狼狈,“若事成,自然岁月静好。若事败,没有人能逃过万劫不复。我口口声声降心于你,我对你知无不言,有诺必践,可在我的心底,却想着要你同我一起赴死。你明白了吗?我从未有过一刻,想到事败要如何保你,我想的只有太好了,有你陪着,我不会一个人孤零死去。我是生是死,都要你在。”他说着,脚下与她拉开距离,“姜玲珑,你掏心待我,而我不值得。” “没有人会想孤独死去的,”她听完反倒是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事。”她说着跟上邝毓,“就算和离了,我还是会——” 这次打断她话匣的,是奔现的侬语。 他一路过来,见着两人就跪地行礼,看到姜玲珑更是说什么都不愿起来,接连请罪,“夫人,小的不配在您身边。” “你们这一个两个都怎么了?要团结起来丢了我不成?我也太冤枉了吧。”前有邝毓,后有侬语,她一个头两个大。 “夫人叫小的不要过来。”侬语低头认错,“小的竟然真的当下犹豫。要不是主子赶到……夫人大义,小的却贪生怕死,有违主仆更有违兄弟情义!” “行了,你没有现身,是为大局着想,理应拿赏。”她都懒得再劝,“下次我让你不要出现的时候,你还得照办,听见没有?” 侬语闻言,背脊一紧,“小的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她弯腰想将他扶起,却被他衣袂上沾的狭长大叶吸引了注意力,眼前一亮,“这是在哪儿碰到的?”她将木叶拾起递给侬语。 “哦,回夫人,方才跟着梁王人马下山,就在前面西边几里,一丛丛杂株长了一地呢。”他说完又向邝毓禀报,“不出主子所料,确是殷实菅带的暗影,怕暴露行踪,距离太远属下看不真切,但殷实菅的确有功夫。”他顿了顿,又补充,“看身法,应不在您之下。” 邝毓颔首,挥袖,侬语便又顷刻消失在跟前了。 而他们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下了丘,上了车,回了山庄。 姜玲珑是想说些什么,但邝毓绷着脸不再看她,她也不好自讨没趣,就想着让他自己先想清楚再说吧。 橙月一早就在门口候着了。看见庄主同夫人一同回来,更是喜上眉梢,也不忘带上早些别人送来的礼盒,一起迎着姜玲珑。 “夫人回来啦。累不累?晌午布庄差了人送了几匹料子来。” “是我定的,都送去我屋吧。” “是,”她又递上一枚精巧礼盒,“早些曌王府差人送来的,说是特意给夫人挑选的。”她觉得一名未婚男子特意送女子礼物,本就有些暧昧,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趁庄主也在,禀报了,免得遭人更多口舌。 “哦?”她驻足,接过盒子,边上邝毓从她身边走过回了东苑,丝毫没有窥探的意思,仿佛与他无关。 她不以为意,打开盒盖,一阵异香扑鼻,姜玲珑都觉得被熏得头晕,忙拿开些盒子,让它散了散味,片刻后拿近再看,是一块透水青璧。 姜玲珑也没拿出来看,她知道是块价值连城的好物件,就让橙月放进库房先收着,自己一人闷闷回房。 刚坐下,喝口水的功夫,邝毓又来了。手里还带着书信。 是一封和离书。 邝毓有一丝局促,局促中更多的是坚定。 “你拿去吧。”他静静说,敛着神色。 “哦,”姜玲珑一把接过,看都没看,顺手将它撕个稀烂,“你心里的小人打架别扯上我。”她往门边走,“我去沐浴,劳烦借过。”跨出了门,又停下回头,“邝毓,不要靠想象过活。你为何今日冒犯圣驾来救我?”她叹了口气,“我见过许多将死之人,没有一个甘心独自离世的,这原本就是人世间的常理。你心里是不是当真觉得我死也没关系,等那一刻来临,你我都会知晓。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我说过,我愿意拿命帮你。”她定色正声,“我说话算话。” 第二十三章 她将身子整个泡在清华池内,热气氤氲,倒是教人有些上头。 姜玲珑时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黑马大侠。他模样凶凶的,眼下有一道伤疤,不说话时教人有些害怕,可一旦笑起来,就像太阳一般,和煦温暖是他,热情爽朗是他,包容照耀万物的还是他。 她想着与他一起躲在客栈的那七天。 还有他明明负伤,却仍然救下被姜翠郎吊去树上的自己。 种种片段。 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看她,就像看一个普通女孩子,既不轻视她,也不垂涎她,对她尊重且爱护,她从黑马大侠眼里见到的自己,头一次,是那样明媚有生命力。 “恐怕我说这话有些唐突和莽撞。” 她闭上眼,回忆便翩翩而来。 “也不知你是哪家小姐,是否已和他人有了媒妁之约?” “若我此行成功,若我还有命来见你,你可愿和我走?” “珑儿,等你长大,你二十岁的生辰,我们还在树下相见。” “若你见不到我,那便是我功败垂成。我会把我的身家埋在树下,你拿上它,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珑儿,我走了。” “勿念。勿忘。” 逆光之下,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留她一人守候,望着他向前的背影。突然,他停下脚步,朝她转过身来—— 竟是邝毓的脸。 姜玲珑猛地惊醒,四肢一下拍得水花四溅,本人则吸了口凉气,才压住了惊。 她不自觉地趴在池边睡着了。 竟做了古怪的噩梦。 可能是因为今天被邝毓气到了。她悻悻思忖,在水下伸了个懒腰,不知为何,倏地一激灵,翻身上岸。 邝毓在卧房窗边端坐。 他的商队向来是走南城门入关的。 看来梁王早就知道。他不过是拿玲珑来试手,看看会不会钓出一些惊喜,又是不是,姜玲珑能够钳制自己。 他心下盘算着,听着屋外有动静,便习惯性地瞟去一眼。 见一散着发的华服女子携剑而来。 这不是——珑儿吗?! 他锁眉细瞧,姜玲珑里边只穿着亵衣,外面披了件云锦绫罗,手中握着剑柄,剑尖触地划出拖曳声响,径直朝他屋里走来。 不对劲。 他连忙起身迎上去,却见对方一见是他,便操起剑朝他刺去,身法果决,姿势凌厉。 “玲珑,是我!”发现姜玲珑面无表情,使的尽是杀招,他便知情不妙,大声唤她。 无用。她似是听不见任何动响,见他偏身躲过,便立刻在空中旋身,调转方向朝他劈去。 “珑儿!” 邝毓侧头避开,一边尝试唤她,一边观察起她的身姿和招式。 这些招式阴狠,若不是珑儿从未习武,以女儿身又有些承受不住,恐怕邝毓空手对她会有些吃力。 “主子!”见弥和橙月闻声赶来,只见庄主夫人正朝庄主直直刺去,不由惊呼。 “别过来!”邝毓分神令道,“去请大夫!”他瞧准姜玲珑滞在空中的瞬间,凌步旋身绕到她身后,刚准备用手刀披晕她再说,却见她忽然泄了力,长剑落地,姜玲珑胸腔一震,吐出口鲜血,倒头落入邝毓怀中,昏了过去。 梁王殿内,殷实菅收了招式,朝梁雁染施礼,“启禀王上,蛊虫已入,不过宿主底子太弱,使不得功夫。” “嗯。”梁王正低头把玩着一方木盒,听他这么一说,就应了声,将木盒递给身边的蔡长安,“收好盖住了,送去曌王府,就说是本王赏他的。” 遣云山庄里气氛沉重。 橙月请来庄子的常用大夫瞧不出问题。说是被下了迷药,落了蛊,脏东西附了身,都有可能。但姜玲珑脉象平和,丝毫觉察不出有何异状,使得诊断无处下手。 送走大夫后,邝毓屏退左右,将姜玲珑抱紧她的卧房,栓上门。 片刻,见弥就带着禾悠然从暗道来了。 禾悠然是绮罗坊常客。 也是一位喜好女色的名医。 因着苏瑾瑟的关系,他常帮暗影们料理伤口,但下暗道来遣云山庄直接见着邝毓,是头一遭。 他见了邝毓,既不惊讶,也不着急行礼,而是直接上手,搭上榻上姜玲珑的脉。片刻,又去翻她眼皮,瞧她瞳孔。邝毓在旁并不作声,直到他抽了根银针,去扎她指尖,他才微有些蹙眉。指头流出的是鲜血。他又换了根细针,作势要朝她心口下针。 “禾大夫?”邝毓不免有些担心。同时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中毒,倒是可能中了蛊。 禾悠然偏头去看邝毓,示意他早些定夺。只见对方点了点头,他便将针钻进了她心下一寸。 提针。冒出的血在她亵衣上染了个黑点。 “是噬心蠹虫。”他将针擦洗干净,又在火烛上烫了烫,才收回去,“除非找到母虫,以宿主的阴阳血喂食七日,否则宿主活不过一年。” “禾大夫何以肯定是噬心蠹虫?”邝毓对噬心蠹虫有所耳闻,听他断言的时候,心里一凉。 “此虫依附于宿主的心脉之上,噬咬极缓,中蛊之人莫说不会有任何异样感觉,就连脉象也与常人无异。夫人分明有中蛊迹象却脉象平和,心头却已被蛊毒侵染,血色黑褐,错不了了。” 他说着,已收拾完毕,准备告辞,“庄主,除非找到母虫,其他禾某也无能为力。” “大夫且慢,”邝毓知道禾悠然只关心苏瑾瑟,对其他事情向来言简意赅,便追问,“何为阴阳之血?” “哦,就是男女交合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采得的鲜血,”他背起医箱,在手上比划了一下,“很简单,割破手指采得的血也算。”说完也不逗留,直接原路返回,边上的见弥赶忙跟上引路。 “还有,”他走了两步,又返回,从衣柜里探出头,“若在解蛊之前母虫死亡,夫人也会立刻被子虫啃咬筋脉而亡。切记。” 行色匆匆的禾悠然走后,屋里只留下邝毓陪着熟睡的姜玲珑。她自吐血之后,脸色已从煞白转回了红润。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好气色的健康人。 邝毓看着她。攥紧的拳头又收了一成,指甲嵌入肉里,印出了血渍。 “主子。”见弥不知何时回来的,见邝毓一语不发,又觉得这么坐着也不是个办法,犹豫再三,轻声提醒。 “你去查查,”他深一呼吸,“昨日都有谁动过夫人东西,和夫人说过话,或者是接近过夫人的。再派人去查,庄子里今日送来过哪些物件,出自何处,货郎是谁。”语毕,他揉了揉眉头,轻言,“去吧。” “是。”见弥得令欲走,又想起什么似的,“那夫人……” “此事仅你我二人知晓,且吩咐下去,今夜夫人梦症的事,谁都不可再提起。” “遵命!” 姜玲珑感觉自己睡了很长一觉,甚至睡的有些恍惚,怎么泡完澡回的卧房,一路经过都没什么印象。她起身的时候已经晌午,除了肚子饿,还浑身酸痛,像是刚跑完马拉松。 她揉着脑袋,顾不上吃饭就去找邝毓。昨天她想明白了,哪怕和离了她还是能帮着他打打掩护,又何必对他的一时情绪反应那么强烈,他现在想不开,早晚都会想开的。 这么一想,她就打算趁邝毓在庄里的时候,逮住他,让他重新把和离书写了,以防万一。 “邝毓,”她敲开他的书房门,就见他正在练字,“你在就好了。” 对方停了笔头,将毛笔搁下,抬头去看,见她一如往常,活泼可人,一双鹿眼灵动,心里舒了口气,“怎么了?” “昨日是我不好,你再重新写一封吧,和离书,这次我肯定好好收着,用我的嫁妆箱来压箱底保管。”她赔礼道歉,态度极好。 “是我该道歉才是。”邝毓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我想过了,夫人拿命相帮,我怎可如此轻慢,毫不体谅与珍惜?”他朗声,音色中带着柔柔笑意,“和离之事暂且搁置也罢,我还要给夫人过今年生辰呢。” “你!”姜玲珑气急,又不好发作,“昨晚上发生什么玄幻奇事,竟让你这块臭石头改了主意!”她见错失良机,一昂头,干脆出去找吃的了。 “橙月,我饿了!我想吃凤莱阁的酱板鸭!” 邝毓听着她在外故意吵闹,嘴上挂笑,摇了摇头,故意朝她丢了支笔去,砸在她肩上。 “你还敢拿东西丢我!” 姜玲珑捡起笔丢还给他,“我看你是不要吃人间美味酱板鸭了!” 她一如平日吵闹,也一如平日什么都想着与他分享。 是的,一切如常。 邝毓看着她离开去找橙月的背影,笑容渐敛。他后悔自己的自以为是,自恃过高,结果将人摆在身边养虎为患。姜玲珑没有得罪任何人,若说有,便是粱书言。梁王对自己的计划应该仍旧不算清楚,不然也不会靠拿捏姜玲珑来耍弄他这么迂回。梁王对珑儿有恨,是因为粱书言。他一晚没睡,冷静下来,理顺了思绪。 “见弥,”他吩咐道,“备车,去趟曌王府。” 第二十四章 紫霄宫自从门庭冷落后,宫人也变的少了,倒显出这白瓦白砖的宫殿内更为清雅,宫里处处皆静,曌王养的芍药花期位置,一丛丛蓄根盛着绿叶,倒是不急不躁,耐心生长着。 霖国三王子,佣兵十万,手握虎符,本该是门庭若市,朝中重臣。按理说,梁王忌惮那十万军士,更应该早早削去他的爵位,找理由收回虎符。可梁王没有,一来曌王自新王登基后就不再过问朝中之事,这让梁王找不到理由去削爵收兵,二来世人皆知曌王善文,莫说行军打仗,就是让他抓只鸡都不一定能成,自然在梁王眼里又看轻了他几分,认定他造不了次,而他也能有个兄友弟恭,贤良的好名声。 梁以安手拿一枚方木盒,在婴廷殿等着遣云山庄的庄主。 邝毓由宫人引着,身后跟着见弥,一路赏着春景,悠哉悠哉地,才踏入殿内。他一入殿便向梁以安行礼,眼光自然瞥见了那枚木盒。他倒是不急,先让见弥将一副字画送上,说是聊表心意。 梁以安正坐殿中,身边宫人接过卷轴请示于他,而他并没有要打开看的意思。 “一等公客气了。”他赐座看茶,“来我宫里所为何事?” 邝毓知道他明知故问,是在故意与他不痛快。 “内子言曾于紫霄宫住扰过一段时日,殿下待她犹如兄妹,自然是要来谢过恩典的。”他彬彬有礼,“近日内子突患心疾,邝某斗胆,来为内子寻一味良方,这才冒昧前来。” “哦?”梁以安顺着话便问,“尊夫人所患何疾?” “是噬心蠹虫之蛊。” 邝毓说完,看见梁以安指尖在木盒上摩挲了一下。 “一等公该知,这蛊并非本王所下,又缘何来找本王?”他笑问,眼中不辨好恶。 “臣下既知不是殿下所为,便也就知道,解蛊母虫会被送来紫霄宫中。”他饮下一啖茶,似是气定神闲。 “既然一等公心下知晓,那自然也就知道这母虫会被送来本王手中的缘由吧。” “自是旨意要曌王解蛊。” “一等公可知道解蛊之法?” “自然。” “既然知道,”梁以安收起木盒藏于袖中,抬眼直视邝毓,正色道,“又为何来白跑这一趟。” 这便是拒绝。 “因你我二人本无仇怨,更不该为心系之人而生嫌隙。”他如实相告,坦荡大方。 “难得一等公君子坦然,”梁以安颔首,却一瞬面露傲慢,“可若我说,我心早有嫌隙呢?” 邝毓闻言,毫不惊讶,他饮尽一杯茶,也点点头表示认同,“那休怪邝某失礼。” 梁以安轻轻笑了,嘴角逸出的声音带了一丝讥讽,“若是不怕母虫受累,一等公尽管无礼便是。” 见弥在边上听得一愣一愣,仿佛看到自家主子和曌王用意念在神仙打架一般,两人互不相让,可大殿之上却毫无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不听两人言下之意,旁人恐怕会以为是曌王会客同人谈笑风生呢。 主子始终是笑意盈盈,谦卑得体。 “不急,这不是尚有一年之期么。怕只怕曌王机关算尽,最后内子宁死,也不会要曌王解蛊。”邝毓起身,“曌王至今不肯认回内子这位义妹,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朗声点明,声线迷人得要死,“最终不但得不到人心,还永失兄妹情分,再无靠近一步的道理。”他说完,作揖,准备告辞。 “一等公莫急,”梁以安涵养功夫也是炉火纯青,他挥袖,边上宫人便上前,朝邝毓呈上同样一幅卷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一等公诚心赠我字画,本王自然也要送上拙作一幅,望一等公亲收。”话音刚落,宫人便将手中卷轴放去邝毓手里。 他自是双手接过。 “谢殿下赏赐。”他恭敬行礼,带着见弥退了下去。 “主子,这曌王也太狂妄了吧,我倒要看看他给您送了什么东西。”见弥随邝毓回了车辇,回程路上忍不住好奇,伸手去开卷轴。 一幅白芍美人图跃然眼前。 美人红妆,衣着仙丽,头戴镶珠鎏金冠,冠上正中那颗异色明珠熠熠生辉。 这美人不是……见弥认出来是夫人,想着曌王曾经获赏异色夜明珠,忽觉这画画得可恶。 我们家夫人怎会随便戴王妃的鎏金冠呢! “定是曌王痴心妄想!”他脱口而出,愤愤不平。半晌无人接话。 他怕主子动气,赶忙去看,却见他拿着卷轴看画,嘴角挂笑,意味不明。 “曌王实有将才。”他将画收起,摇头吃味,又对见弥笑道,“既然把你家夫人画得如此仙姿绰绰,就挂去我书房吧。” 在见弥对邝毓这态度一头雾水之时,他们二人在紫霄宫的情况已传到了梁王耳里。 “……曌王拿着木盒,寸步不让。王上,”殷实菅低声总结,“此二人是谈崩了。” 梁雁染颔首,又问起千彰细作的事情。 “回王上,千彰王谨慎异常,探子回报,只能探到泄露消息的,是千彰王宫中之人,至于是公主的霖国陪嫁还是千彰王宫里的宫人探子,就不得而知了。” “再探。且将公主的陪嫁接回宫中,再一一细审。” “嗻。”殷实菅欲退,忽又想起件事,“姜撰官那儿,也妥了。” “好。”梁雁染摩挲手中玉佩,声音没有温度,“再让他儿子多欠些赌债,待时机成熟且将她的行程告知于姜官。” “嗻。”殷实菅复一行礼,退了出去。 “怎么,”梁雁染也不抬眼,漫不经心问身边人,“是觉得本王可怖?” “小的岂敢,”蔡长安正为他沏茶,闻言立刻细声回道,“大王运筹帷幄,能在大王身边伺候,是小的前世修来的福气。” 姜玲珑用过午膳就带着几个护卫出门去了。 晚膳时分已过,邝毓都回了山庄有过两个时辰,还不见她回来。 见弥确确实实按照吩咐,把穿着王妃嫁衣的白芍美人图挂在庄主书房。 就在邝毓等不及想要出门去寻时,见他清丽可人的夫人正捧着一株盆栽,满身尘土地回来了。 “邝毓我回来啦。”她一见他在庄子门口,就连忙跑去把盆栽往他面前一送,迫不及待朝他报喜,“这可是个好东西!” 第二十五章 众人都在,姜玲珑也不便细说,自己乐呵呵地把那大叶狭长的绿色盆栽抱进屋里,门一关。两息过后,她连屁股都还没坐下,就被橙月和樱草架出了房间。 樱草帮着橙月把姜玲珑拖去清华池,她这一身泥巴装哪还有夫人的威仪,“夫人这是什么东西,瞧您喜爱得都不顾身子了。” “小杂草,我看它花开的好看,想带回来养。”她嘻嘻笑道,借口推说,“到时候开花了给你们看看,长在野地里可惜了。” 是夜,邝毓沐浴更衣之后,直往姜玲珑屋里跑,见她那儿灯火通明,进门,桌上还摆了七八个盛满茶水的陶杯,杯中茶气已散,估计是放置了许久。姜玲珑忙活了一晚上,正愁没人帮着试药,就看见门边的邝毓了。 他头发不过半干,穿着的长袍松开了襟口,显得颈项修长。 姜玲珑呆呆看了两眼,反应过来,偷摸咽了口口水同他招呼道,“你来的正好,”她示意邝毓关上房门,“我一会儿会依次去喝这些杯子里的水,需要你看着我一些,切莫让我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要让我跑出屋去惊动了别人。”她顿了顿,确定邝毓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之后,才补充,“我喝下这些茶水之后的一举一动,你都要记下,一一告知于我。” “这是什么茶?可有毒性?”邝毓原本也是担心姜玲珑蛊毒发作万一半夜受制于人,才想着过来她屋寻理由守着。不想这姑娘倒是早已给自己安排了差事,一说莫要让她出格,一说莫要惊动旁人,他倒有些不放心,“要不我替你喝,你记着观察便是。”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杯子。 “诶!”姜玲珑一把抓过他的手腕,不让他碰杯,又确定门窗均已锁好,才踮脚在他耳边说,“这是你不用逼宫也能拿到罪己诏的办法。”她拿过杯子,一饮而尽,又说,“试药这种事,怎可让普通人去做。” 邝毓还未明所以,就眼见她已一杯下肚。 她等了片刻,皱皱眉,似乎还未起效,又喝了第二杯。 就这样,喝到第五杯的时候,姜玲珑开始咯咯咯笑了。 “你和我讲讲话。”她边笑边说,神情从未有过的愉悦,还试图从桌边起身往邝毓那儿走。 邝毓忙上前一把扶住。 这姑娘走路根本是头重脚轻了。 “你别扶,看我走,咯咯咯哈哈哈,看我能不能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推开邝毓,踉踉跄跄,一旋,倒在床上,只剩咯咯咯地笑声,一串串往外蹦。 邝毓担心,走近坐在她床榻边上,看见她两只纤手缩在胸口,像只小鹌鹑似的,还傻笑着,满脸漾着神志不清的开心。 他突然觉得滑稽,忍不住也笑了,问她,“你确定没事?” 姜玲珑咧着嘴点头,嘴里蹦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点点头,忽然停下,又摇摇头,睁眼躺平,不动了。 “玲珑?”他一紧张,去探她鼻息,刚把手伸过去,就一把被她抓住,顺势一拉,倒在她身上。邝毓赶忙想起,而这姑娘却是怀抱着他的胳膊,翻过身侧卧,将他一并带入床上。 邝毓吸着气,他在情绪上还没来得及分辨是惊是喜,脸上就已感到这个小姑娘喷出的重重鼻息。有一根手指,指腹轻轻来回摩挲自己的喉结,戳戳点点还柔柔画圈,他抬眼,那双藏满了星辰的鹿眼正扑闪扑闪望着自己。 邝毓哑咳一声,企图避开她的目光。 “咯咯咯。”她又是傻乎乎地笑,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甜甜的招呼,“黑马大侠~” 又是黑马大侠。每次你没有防备的时候,想的都是黑马大侠。 邝毓竟没来由地吃起自己的醋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她眼色细看有些浑浊,可脸上始终漾着纯纯的笑,“你的大事做完了吗?” 这个时而虎头虎脑,时而又精明果敢让人意想不到的女孩子,在四年前为了救他,替他请医买药,付钱住客栈让他躲着养伤,临走,还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给了他。 她说,她可能逃不出去了,还是把这些钱用在需要的人身上吧。 当时他不知道,她说的逃不出去,指的是姜家的虐待。 他更不知道,那些钱,原本是她偷偷攒着用来逃出姜家,逃出霖羡城的全部盘缠。 当他知道,她那时将她手中生活的希望全都给了自己时,已是与她成婚的大半年后了。 还好自己履行诺言娶到了她。 他看着她嘀嘀咕咕边笑边哼唧的粉嫩小脸,心头卷起无限温柔。 “如果黑马大侠有事瞒你,瞒了你许久,你会原谅他吗?”他一只胳膊被她抱着,另一只干脆舒服地枕在脑下,轻声问她。 “我大概会。”她肯定地点点头,说话有些含糊。 “那,要是黑马大侠不是你想象当中那个模样,是另一个人呢?”他又趁机试探,“你还喜欢他吗?” 邝毓不是没有想过成亲后即刻向她坦白,可随着又想到自己无法解释当年的追逃和其中的苦衷,又是几次犹豫。直到姜玲珑率先对他承诺,愿意拿命帮他,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将近两年的时间他什么都没说,如今再说,又是为了什么,会不会让她误会? “大概不会?”她说话嗓音比平日大,清亮清亮却又嘟嘟囔囔的,“我喜欢的是黑马大侠,又不是别人。”说着她将他胳膊搂得更紧了,整个人让他怀里钻,生怕他离开一般。“可我娘说过,爱情,就是会反反复复喜欢上同一个人的。”她从他怀里探头望他,“但我没谈过恋爱,我也不知道。” “你娘真是位神奇的女子。”邝毓叹笑,“既教你心肺复苏,还教你情爱之理。” “嗯,我娘很厉害的,我出发那天别人家都哭哭啼啼,她却让我好好照顾病人。” “出发?去哪儿?你还去过别处,会照顾病人?”邝毓心里好笑,瞧把你厉害的。 “对呀。”她又钻回他怀里喃喃,“那年瘟疫,死了好多人,医生护士们都被派去前线了。我也是,我在那儿被剪了短发,跟着大家,看见很多很多人倒下,但也救了很多很多的人。” “医生……护士?”他面露不解,难道是某地方言?便好奇追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后来呢?” “后来……我的隔离服被一个病患划破了,他还扯了我的口罩,朝我吐口水,发脾气说‘要死一起死’……我没等到打败瘟疫的那天。”她说着说着,甜软欢快的嗓音里竟夹杂着吸鼻涕的声音,“可怜我娘等不到我回去,我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隔离服?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娘不是——”早就去世了吗?他一怔,惊觉自己衣襟湿了大半,这才低头捧起姜玲珑的脸来,见她分明笑着的脸上,已是泪如泉涌。 他分不清姜玲珑此时是因着茶水而胡言乱语,情绪反复,还是她真有什么个中经历。 他望着她止不住的眼泪和止不住的笑声,胸口忽地揪心地痛了。 她什么都没说,可他却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在拼命挣扎的无措的灵魂。 他紧紧抱住她,把她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脑袋,柔声安慰,“珑儿睡吧,睡着了就不笑了。你家就在遣云山庄。你不用再照顾谁再害怕谁,以后,有我。” 第二十六章 姜玲珑醒来时满眼都是泪水。她侧身,发现革命战友正把她箍在怀里,自然立刻去拍他肩头。 “再装睡我可要上脚了啊。”她对于他的套路轻车熟路。 邝毓翻了个身,松开了手,人却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他人堵在床沿,姜玲珑自是下不了床,便坐起来,抬脚跃跃欲试。 “玲珑,我也没谈过。”躺着的人终于睁眼,顺势躲开落到腰线的一脚,“恋爱,要怎么个谈法?” 姜玲珑面色一僵,有点尴尬。谈恋爱这种词,如果不是从自己口中听到,邝毓是不会平白无故自己发明的,那昨夜自己还说了什么?不会成了一个思春的姑娘吧?! “你别听那些有的没有,都是药物作用。”她脸上一臊,故作镇定,“你再和我说说,我昨晚还干什么了?” “诺,”他眼神示意当下状况,“你先是把我拉上床,死活要我留宿,后来又说,什么,你没谈过恋爱,想和我谈一场试试。” 邝毓忽悠人起来简直脸不红心不跳,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他眉头一挑,“恋爱,恋爱,莫不就是相恋相爱?” 姜玲珑刚想拿枕头砸他,却见他一脸正经,又觉得这砸下去肯定不合适,倒显得自己计较小气了,于是收了劲,悻悻将枕头丢回床头。她伸脚一蹬,邝毓让开一个空隙,便让她下了床。 “我昨天到底还干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没惊动橙月,自己去屋后端了脸盆,盛上屋里蓄着的水,洗漱起来,“你告诉我,我做一下记录。” 邝毓一笑,便起身盘腿坐在床上,他酌情删减了一些可能会引起她情绪的内容,将大致上她何时发笑,笑声如何,步履怎样,是否能够流利对话,表情是否受控之类的信息一五一十告诉了姜玲珑。 她认真听完,想了想,这个量不对,“下周我们再试试。” “别试了。”他一想到昨晚她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她说着,没等到瘟疫过去的那天,说着她娘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分明难受揪心,却淌着泪只能露出咧嘴笑这一种表情,就坚决反对,“你试的这个茶到底是什么?你要真想试,我可以找些死囚来给你试药。” 姜玲珑摇摇头,“那不行,人体试验是非常不人道的。” 邝毓目露惊讶,这不是区别对待么,“那你来试药就可以?就人道?”他直觉这个“人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她边漱口,边考虑了一下,朝邝毓招招手,让他过来。 屋后窗下的水桶旁边,摆着她昨天带回庄里的盆栽。 “这个东西,要是运用得当,”她压低嗓子,“你就不用逼宫了。无谓牺牲旁人。” 姜玲珑起初心里奇怪,火麻应该在古代早就有所发现,怎么外形类似的大麻从来没有被人挖掘过。可想到古时医疗水平和设备,又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毕竟大麻thc含量高,很容易运用不当害了人。 她扯下一瓣绿叶,放进石臼里捣碎,涂在邝毓的左手食指的指尖上,让他敷着别动。 “我有事和你商量,”她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能不能让侬语不要跟着我了?” “为何?”其实邝毓有此打算,不想倒是她先提了。 “梁王既然盯上了我,侬语即使在我身边也不方便现身,倒不如就让庄里的侍卫护我进出,反而妥帖。” 邝毓颔首,允了,“可以。” “我还有另外一件事……”她试探着看向他,“我想学骑马。” 邝毓眉头微微一皱。 “你别多想,我就是想着,不能给大部队拖后腿,学武功是不可能的了,学学骑马,帮你们送送消息也好呀。”她一股脑连忙解释。 邝毓侧头去看她,像是在阅读她脸上表情。 “行啊,”他笑眯眯应道,“正巧我近来无事,可以亲自教你。” 姜玲珑忙趁他改主意前连连点头,“今日就去!”她又指指他的手指,“你揭下来,按按看指腹试试?” 邝毓照她说的,按了几下,一脸惊奇地回看她,“这又胀又麻的感觉,是何道理?此株果然有毒。” “它呀,用坏了,是毒,用好了,是药。”姜玲珑取了根绣花针来,举到邝毓眼前,示意她要往下扎。她抬手的间隙,几个手指上细小的针眼落入他的瞳中。 他点点头,看着她在自己手指上扎破了一个红点。 不痛。 除了微麻的感觉,竟一点不痛! 她在自己手上试了多次,自然清楚药效,见邝毓面露奇色,也是开心地说道,“以后苏瑾僩再伤了哪里,就不怕了。可惜我不是大夫,懂得不多,不然将它用来做致幻剂,效用更大。” “这不担心,”邝毓胸中了然,“名医禾悠然客居绮罗坊,我们带着这株植物前去拜访,他自然会欢喜。” “你说的这位禾大夫,信得过吗?”她有些犹疑,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越多人知道,越容易在坊间流行,若不做正当用途,会害了别人的,“这植物很容易种植和生长,能不能我们再去挖两株回来备着,将其余城南野地里的那些给除尽了?” “有何不可,又不是官家物件。”邝毓笑着应允,“不如一会儿,我让唐慕枫先送你去绮罗坊,你清楚这株植物特性,同禾大夫讲起来会顺畅些,我呢,先去马场打点一下,给你挑匹良驹,再去琅琴那儿接你,何如?” 他见着对面那张小脸点头如捣蒜,心里满意,就按说的行动去了。 邝毓的马场在城郊,出了霖羡往西再行一个时辰,他的战马玄曳也一并养在那里。玄曳便是姜玲珑初次见面,管他叫黑马大侠的原因了。是此,他过去先同马场管事吩咐,将玄曳妥善安置起来,确保她来时不会见到,再给她找了匹栗枣马,让管事安排,架上马鞍。这一来一回,就去了半天。回到绮罗坊时,已是午后,过了日头最晒的时候。 琅琴婀娜移步出来迎客,在门外见到邝毓就亲切地喊,“哎哟老板,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 “玲珑呢?”他兴致勃勃,准备往里走。 “夫人?”她面露疑色,“送了东西,没聊两句,就跟她兄长回娘家去了不是?算算时辰,唐首领应该回庄子上报过信了吧?” “我并非从庄里出来,”他神色明显一紧,“唐慕枫回庄里禀告,那谁跟着夫人回娘家的?” “没见有谁,夫人是跟着姜家的车辇走的。”琅琴见她主子面色一沉,心下不解,又解释了一句,“既是姜家的人,唐首领又说报完信后就去姜府候着接人,奴就没有另外派人随着。可是有何不妥?” “无妨,我再做安排。”他嘴上讲着,脚步已经急急往楼外走,很快消隐于人群之中。 他见过这两年来姜翠郎写给姜玲珑的书信,也知道姜翠郎早将当年聘礼耗尽却仍旧沉迷于乐司赌坊,他更是见过姜玲珑背上的触目惊心。 但他吃不准姜翠郎如今面对姜玲珑一等公夫人的身份是否会有所收敛,也不晓得姜衡是否知情,又是否会念及父女,不会多加为难。他心里虽不痛快,但想着姜家恐怕是想问玲珑拿钱财,估计出不了什么大事,就干脆去姜府,想着直接替她解围,接她回家。 姜府门庭青瓦红墙,他叩开府门,开门的正是姜翠郎。 姜家已经连应门的下人都请不起了。 姜翠郎眼窝凹陷,身体极瘦,下陷的腮帮子显示了他度日糜烂与不尽人意。他如同纸片人一样,穿着的长褂不住钻着街风。 “哎呀,我的好妹夫,怎么今日得闲过来?”他见来者是邝毓,一下精神饱满,热络起来,彬彬有礼地为他开了府门,请他入府。 “不请自来,邝某失礼,”他场面功夫总是滴水不漏,“刚我下人回报,说珑儿在府上叨扰,我作相公的,自然是要来拜访一二,顺便再接她回去。” “这就怪了,”姜翠郎驻足,有些不解,“舍妹一个时辰之前就告辞回去了,怎么,人还没到吗?”他将邝毓引进厅堂,里面空无一人,“妹夫,你看我这茶水都收走了好一会儿。”他似乎也有些着急,“要不你再沿路回去看看?可别遇上什么事情。” “她是一人回去的?” “是呀,”姜翠郎两手一摊,“原本我让车夫送她,谁知她说要沿街逛逛市集,硬是独自走了。兴许舍妹同你错过了也保不准,她从小贪玩,没个准性。” 邝毓一听,心下紧张,今天刚刚撤了侬语,可千万别是梁王找她麻烦,便连忙告辞,想出府去找。 姜翠郎恭敬地送他出府,又给他指了姜玲珑离开的方向,前前后后一阵提醒,才愿意关上府门。 他关门,上栓,转身往回走,步履轻缓,双手背在身后,进了自己的卧房。同样,他将卧房落锁,走去自己床榻,竟将床板一把掀起,赫然露出一条阶梯。 他踩着阶梯往下,四周昏暗,隐约落着水滴之声,直到他在一处镣铐前停下。那镣铐顺着墙沿拉开,中心绑着一垂头散发的人。那人影单薄,赤脚踩在地上,白色亵衣似乎有什么暗色东西,顺着衣角和裤腿滴落。那人听见声响,只指尖颤了一颤,再无任何动静。 他盯着那镣铐尽头,眼中逸出一丝张狂的恶意,歪头冷笑,“好妹妹,我们继续吧?” 第二十七章 又是一桶凉水将她浇醒。 “妹妹,别睡,”姜翠郎走近她,捏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细细审视,“你我兄妹叙旧,还没聊两句呢。” 他对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每当这种时候的缄默都习以为常。 “你我许久未见,你以为这次单凭不吭声我就能放过你?”他轻蔑笑道,“你这娼妇生的荡货。”他走去她身后,指尖划过她湿濡的后背,一下扣进她腰处新鲜的伤口里,徐徐搅动。 姜玲珑咬牙,可蚀骨般的疼痛却早已让她经不住打颤,她整个人颤抖着,终于一声闷叫,传进姜翠郎的耳膜里。 啊——他一激灵,难忍惬意,冲着地下牢房的血腥气深吸一口,空气中混着她的血,她的汗和她纤柔虚弱的身姿混合,成了一种醉人的迷香。 “你看,”他一把抓起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胳膊从后勒住她的细颈,让她完全贴上他的胸膛,“明明奄奄一息,还能这般勾人。” “你知道,我从来无所谓财富名声。”他松开她,异常温柔地解释,“哥哥只想你留下陪我。这样你才不会去祸害别的男子。”他猛地一脚踩上她赤裸的脚背,一字一碾,咬牙切齿道,“这。都。是。为。你。好。”说完,似还不尽兴,他围着她踱步一周,视线反复在她身体游走,愤然伸手欲扯她衣带,“我看你这蛊惑人的贱货,有何资格穿衣蔽——” “轰隆隆隆隆——” 顶上一声巨响,他还未及反应,就见一人从阶梯上滚落,在地上翻了几身,吃痛不住,却满嘴求饶。 “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孩儿,”姜衡朝着阶上不停叩拜,“他不是有意的,他是,他是实在太爱他妹妹了呀!” “爹?”姜翠郎狐疑,顺着姜衡目光朝阶上望去,一个透着寒意的身影正朝底下走来。 邝毓肃眉历目,在见到镣铐缠身的姜玲珑那一刻,他眼中对姜家父子的厌恶顷刻成了怒意。 偌大的地窖里,鞭子,烙铁,火棍,一应俱全。而她被镣铐固定,吊在中央,鞋袜衣裾通通不见,只穿着亵衣,垂着头一动不动。他执鞭往呆立着的姜翠郎身上劈,一鞭劈开他半张脸,只见他痛呼倒地,缩成一团。 “儿子!”姜衡连滚带爬跑去看他伤势。 邝毓不理,他聚起内力,几鞭就将铸铁的镣铐锁头劈了开来,姜玲珑便应声,整个人失重般往地上栽。他忙去接她,伸手借着一点微光查看,细细拂过她腰背,却在碰到她膝盖时手中一滞。 姜翠郎恐怕疯了。他坐在地上,神情满足,痴痴地笑看邝毓勃然回头,一双眸子盛满腥红,杀意滔天,“你对她做了什么!?” “不打断腿,她可是会跑走的哟。”姜翠郎还要解释,他捂着半边血肉模糊的脸,毫无惧意,“一等公又能拿我何?莫不说姜家背后有人,即使没有,长兄管教亲妹,又有什么问题?” 邝毓紧紧搂着怀中人,靠残存的理智单臂将她抱起,“别怕,我们去找禾大夫。”若不是姜玲珑情况不容耽搁,他绝不会留这对父子一个活口。他将鞭子丢下,双臂抱她,好让她更舒服些,便急急往外走,却不想姜衡那老家伙见他当下没有再动手,竟扶着他儿子起来,劝说要去告御状。 他驻足,冷言,“姜衡,今日我妻子所受之苦,他日我定教你儿子百倍归还。你莫要以为还能从遣云山庄手里活到告御状的那天。” 他带她出去,见了天光,才看清她的模样,她脸色惨白,背后湿濡的全是模糊的血肉,双膝歪斜发肿,她痛得直冒冷汗,却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他扯下自己外袍替她罩上,心中痛不当初。 怎么没有早些反应过来。 她与梁王本无瓜葛,动不到自身利益,梁雁染自然不会着急要她性命。可她又是粱书言的眼中钉,那么还有什么事能够比见她受尽折磨更能让梁王替他王妹出气的。 他临街找的车辇,一路急赶,送去绮罗坊时,莫说琅琴一惊,连禾悠然都面色难看。 青罗帐内,禾大夫料理许久,终于从中退了出来。他背手抬眼见到邝毓不自觉摇了摇头。 “这才差了几日?怎么总是夫人出状况?”他又去看一旁同样忧心的琅琴,“遣云山庄风水不好,我看谁去谁替你们庄主挡灾,你也别去。” “你说什么胡话,”琅琴气道,“夫人到底怎样。” “都那样了,一个女子,还能有好?”禾悠然素来怜香惜玉,说起来就没好气,“这背后没有一处完好,旧伤新患,皮开肉绽的,再不可能有缎肌凝肤了。还有这腿伤伤在膝处。”他瞥了一眼邝毓,见他确是焦心,也就不兜圈子了,“两处膝盖被各打了一锤,但对方力道不够,虽重伤了筋骨,可骨头与筋脉都没断裂,只不过需要敷药正骨好好静养相当一段时日。” 琅琴听了,这才舒了口气。她想进去看看状况,却见邝毓在帐前一动不动。 “主子不去看一眼?夫人一会儿醒了瞧不见您,可得着急了。” “不了。”他定定地说,倒想往外走。 “主子,”琅琴一把团扇在他身前一拦,“毕竟是夫人血亲,”她猜到他想做什么,出言劝阻,“还是等夫人醒了,由她定夺为好。” 邝毓不置可否,仍旧迈开步子,往外走去,吩咐道,“就让她在绮罗坊里养伤,等痊愈了再说。” 姜玲珑并未昏迷,层层不断的痛感只能让她思维更清晰。她听见了所有声音——鞭子抽打的声音,姜翠郎呼痛的声音,姜衡老不知耻的包庇,邝毓抱着自己时的心跳声,还有他语气中的斩钉截铁。自然,她也听见他离开时的说话声和琅琴的规劝。 她只是不想睁开眼。 绮罗坊的被子软和,屋内点着熏香,琅琴又贴心周到知人心肠,每天还能听听曲,看那些漂亮姑娘五光十色地在面前鱼贯来去。 不让我回庄里就不回吧。 这儿也挺好。 她觉得这样安排该算合理,也就无视了心里那一丝空落落的感觉。 第二十八章 姜玲珑一躺就是大半个月,她一动不能动,上了夹板的腿绷得老直,背上的药天天都得换,洗漱擦身全是琅琴亲自服侍。 遣云山庄那些丫鬟们只当是自家夫人回娘家探望,小住一段时日,不过是嘟囔怎么不带上她们回去,好有人伺候,又说大概夫人娘家也有贴心的好丫鬟,便一边吃着味,一边又替姜玲珑开心。 今日她背上的皮外伤好得差不多,禾悠然总算是允许她起身坐着了。 “肌肤内里还需调养,这些没掉痂的地方,痒便忍忍,千万不能拿手去剥。”禾悠然每日过来问诊,今天是来替她拆夹板的,“你这膝头不行,还是得养,进出得有人推着。” 禾悠然指指边上琅琴推在手里的木轮椅,“你夫君一日未访,但差人送来的东西倒都是好物件,你且放心用着。” “你这大夫怎么说话的呢?”琅琴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不乐意,推着轮椅过来把禾悠然撵去一边,“起开起开。主子政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可一颗心都挂在夫人身上呢。”她将禾悠然赶出去,又回姜玲珑榻边坐下解释,“不知怎的,主子和曌王近日势成水火,主子这些天没少往宫里跑。他人虽没来探望夫人,但打第一日起,就老往这儿送夫人用得上的珍贵玩意儿。这片心意,夫人可不能当看不见啊。” 琅琴说的姜玲珑都知道。 别说是邝毓了,连苏瑾僩侬语都每天偷偷往楼里给自己送好吃的,好玩的,生怕自己躺在床上发闷。每天睁眼,要是桌上有新鲜水果,八成是苏瑾僩给提来的,要是有逗趣的小玩意小话本之类的,那定是侬语半夜来过了,他们虽不便露面,但也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记挂。 邝毓更不用说了。 千金难求的白玉凝肌脂,他一送就是一打,还有连她都知道奇药难配的紫金化瘀膏,他整日整日地往里送,昨天禾大夫刚说差不多能拆板子,今日他的木轮椅就到了。更别提那些她喜欢的鲜花鲜果甜点米糕,她床脚靠墙的柜子上,各种瓶瓶罐罐美食珍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垒得快成小山般高了。 他将他能给的,最好照顾给她,尽管他自己一次却未曾来看望过。 琅琴知情识趣,她每天都和姜玲珑讲邝毓的事情,主子如何忙碌,庄里宫里发生了什么,变着法解释邝毓分身乏术,又生怕她心有沮丧和委屈,自己亲自贴身伺候不算,还找来姑娘们给她唱曲跳舞,甚至是念话本子解闷。 姜玲珑觉得在绮罗坊挺不错。 她这些伤正好给禾悠然试麻药成效,一来二去的,凭禾悠然的技艺,差不多也就调制完成了。 并且多亏琅琴悉心照顾,她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禾大夫说了,可以简单沐浴洗漱,”琅琴将姜玲珑小心扶起,“夫人先吃口点心,我让人安排一下,一会儿伺候您沐浴。” 姜玲珑觉得,在绮罗坊,自己就和那些床尾的罐子一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虽然是舒服的那种。 绮罗坊的浴池不及清华池大,但装饰精巧,熏着抚子花香,香气特别,教人心气平和。姜玲珑第一次被人服侍沐浴,尽管琅琴每日替她擦身,但要这样光明正大地被人看光身子,她还是有些害羞的。这一害羞,就露了怯。 琅琴看在眼里,她将姜玲珑推去池边,将轮椅固定,不着急扶她下来,倒是自己先除尽衣物,只留了亵衣。 姜玲珑不得不承认,她看这人间绝色可看呆了。 整个人也就稀里糊涂被人家伺候入了水。琅琴在水里将姜玲珑亵衣尽除,而自己的衣服也因湿了水,紧紧贴身,透出里面白嫩肤质,在池水的折射下,蜂腰翘臀,迷人得教人一阵晕眩。 姜玲珑女孩子家,满眼羡慕望着琅琴,她知道不礼貌,但又实在一时收不回看呆了的眼神。完全忘记自己在人面前也是光溜溜的一副身体。 湿了身,她看见琅琴左边锁骨下,有一个图案从亵衣里隐隐透出。 “你有纹身呀?”她指指那图案,“我是说,刺青,是什么花吗?” “哦这个呀,”琅琴将亵衣扯下露出花纹给她看,“是兰花。” 姜玲珑知道,先王身边的一品带刀侍卫,叫苏瑾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顿觉自己言辞不慎,戳了人家的伤心事,又说,“你之前说邝毓和曌王势成水火,是怎么回事?” 她转开话匣,但是确实也是惦记着这件事。 琅琴总说邝毓忙碌,时常进宫,一会儿是作为王上内臣商讨边关部防,一会儿又是国资事宜,最近边境的谷悍人又频频滋扰,想必梁王在遣将之余又在动别的脑筋了。 “先前曌王提议说让主子去边关驻守一段时日,挫一挫谷悍人的锐气。王上似乎不置可否,最近不知怎地,又成了派曌王出兵。说曌王自有虎符,却从未上过战场,今次理当出兵镇敌。”琅琴只是陈述,姜玲珑却听明白了是邝毓和曌王在梁王面前下了钩。曌王都不善武艺,虎符是当年先王所赐,他本人从无行军打仗的经历,让他带兵退敌,岂不是刻意给他难堪。梁王要是倾向让自己王弟带兵,那恐怕醉翁之意不在谷悍人,而是虎符。 可曌王也没有道理平白无故推荐邝毓带兵呀。朝中这么多武将,让邝毓去,输赢对曌王都没什么好处,他这是何道理呢? 任凭姜玲珑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梁以安不过是想将邝毓调出都城。为了什么?自然为了她。 琅琴从不碎言,她看姜玲珑想着想着面露疑惑,就打断她,问她先前主子在她这抬了几箱子绫罗绸缎去庄里,夫人可还喜欢。 姜玲珑被问得一愣,想说自己没有收到过什么衣物呀,又怕邝毓自有打算不便告知琅琴,就点点说很喜欢了,顺便还夸了夸琅琴的眼光。 “不是我的眼光好。”琅琴笑道,一边轻轻替姜玲珑洗着肩颈,一边解释,“那些都是主子早在三四年前陆陆续续添置回来的。每次出了好布料,他都要找人做一身锦袍玉衣,用工用饰毫不含糊,做完了也不卖,就这么攒着,一攒就攒出了这么多。”她似乎话里有话,暗示姜玲珑,“从前也不晓得为何主子一个大男人要收藏女子衣服首饰,后来才知,原来都是为夫人准备的。” 姜玲珑听了不以为然,三四年前邝毓都还不认识自己,指不定这些东西是为他哪个心仪的姑娘准备的。 那这么说来,邝毓该是有一位暗恋的姑娘?所以准备了这么多女孩子的东西却一样都送不出去。芙蕖公主不是钦定过邝毓为驸马吗?难不成是芙蕖出嫁后他准备的这些,聊以挂慰?一边憎恨芙蕖包庇梁王,一边又忘不了她? 姜玲珑感觉自己马上要脑补出一出年度情感爱恨大戏了。 “我要见他。”她忽然开口,话说出来,连自己都下一跳。 “琅琴,”她转回身看向琅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那两分的决绝,三分的委屈,和余下五分的醋意,却还故作镇定,“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第二十九章 “夫人不说,主子也会来的,”琅琴心里自是有些偷喜,当时邝毓一本正经跑来求教如何追求姜玲珑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不过是这几日忙了些,等过几日,他自然亲身前来。” “不会的。”姜玲珑却似乎对邝毓了如指掌,“只要我不好,他就会一直‘忙’下去。”她心下叹了口气,又朝琅琴拜托,“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事实证明,她对邝毓的判断还是准确的。她在绮罗坊又歇了一周有余,听说王上钦定了曌王带兵,一等公为副官辅佐左右,明日便要启程。 她在屋里听着琅琴给安排的琴乐,拿着侬语送来的话本却是许久都没翻一页,光看着屋外人影绰立,他站了半天,仍是没有进来。 她扬手摔碎一枚空茶杯。 这不,门被急急闯开,邝毓焦急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往回收,就看见姜玲珑坐在桌边轮椅上,正朝他招手。 “好久不见呀。”她笑着同他打招呼,边上乐人便识趣地告退,带上了门。 邝毓紧着一张脸,杵在门口,不看她,也不接话。姜玲珑去看他神情,却见着一张憔悴的脸。他不若平日意气风发,少了些翩翩气度,可眉眼却沉得更深,抿着唇,藏着一丝倦意。他看起来似乎脱离了青年才俊的模样,像个藏着心事的男人。 他似乎,在某方向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她清了清嗓,问他,“我马呢?” 邝毓终于抬眼,疑惑看她,欲言又止。 “不是说接我去骑马吗?马呢?” “……你的腿……”他低声说,声音没了清朗,显得低沉而有磁性——“……对不起。”他总算开口,音色很轻,却字字清晰有力。 “琅琴没和你说吗?” 她想自己转着车轮靠近他些,他见状连忙上前,蹲在她的车边,避过她的视线,又是一句,“……对不起。” “我的腿再过半月就能下地走路了。”她低头看他,锋眉遮了眼,只能见到他挺拔的鼻梁和小半侧脸。邝毓好像瘦了。 “你看看我。”她说。 她一个人在绮罗坊,面对大家的关心和好意,总是舍不得给他们添麻烦,刚开始那几日麻药一过,只能独自在被子里忍着疼痛,明明就有心送来这么多珍贵药材,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一眼。她已经这么忍耐,这样努力地在康复了。本想问他,是不是又要赶自己走,可话到嘴边突然觉得委屈,不自觉就带出了一些哭腔,“我痛。” “哪儿痛?”跟前人手忙脚乱,一抬头,一双清泉般的眼睛就映上了她紧紧抿着的嘴唇。 她拼命忍耐,可小鹿眼睛里,眼泪潺潺地直往外淌,收也收不住。 他鼻头一酸,伸手想去擦她眼泪,哑着声音问,“哪里痛?我去叫禾悠然好不好?” 姜玲珑脑袋摇成一个拨浪鼓,躲开脸不让他碰。 “珑儿。”他面色不忍,“姜翠郎我给绑了关在庄里的地牢,姜衡我也命人将他软禁在姜府,还有我,我一次次的,几次三番没有保护好你,这些,都听你发落。你打我,骂我,怎么罚我都可以。” 姜玲珑不知道中蛊的事,她这些天忍得太辛苦,这一顿哭总算发泄了些,才怏怏抹了抹眼泪,“又不关你事,你先前都舍命护过我好多次。”她去拉邝毓的衣袖,让他看着自己说话,“我只想离开姜家,不想报复。邝毓,我真的,我害怕那里。别再让我回去,别再让我见到他们就行,成吗?”她紧紧扯着他衣袖不肯放开,“我也不要他在遣云山庄里关着,我害怕。要是再来一次,我,我宁愿去死。可不可以,让他们都离我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要再遇见。” 他想到之前这个姑娘,顶着一头刚睡醒的蓬松头发,和他说,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四年前有一个,但愿现在也能再有一个。 他真正理解了她说没有亲人这四个字的意思。而四年前那个让她全心信任的亲人,就是当时是黑马大侠的自己。 以前他是黑马大侠的时候,姜玲珑说等他回来远走高飞,他不过以为是她纯良的天性使然,不过是想和他做一对自由自在的神仙眷侣。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一直以来究竟在逃避的是怎样的东西。 姜玲珑在找的,不过是一个能让自己安心入睡的地方。黑马大侠曾经做到了。他也当做得到。 “我让他们消失,好吗?” 她立马点头,又迅速摇头,“你别因为我杀人。”她以为他口中的消失是这种意思,“我们能不能告衙门或者告御状,让律法来制裁?”她刚说出口,想到当今圣上本身就是个冷血变态,好像不靠谱,“是不是不太妥?” 邝毓是估计到姜翠郎口中所说的“背后有人”意指梁王,若是告御状自然是打了梁雁染的脸,其实是个不错的提议,但他舍不得姜玲珑在人前作供,将这些不堪的事情一一列举,他想保护她的脸面和私隐。 他也知道,梁王也好,姜翠郎也罢,不过都是看准了女子胆怯害怕出丑,不愿将自己的这些遭遇公之于众,料定姜玲珑不敢报官,才愈发变本加厉。 却不想这姑娘自己提了出来。 “你想好了?”他覆手握住她,“你可知道,告御状意味着什么?” “我想好了,”她点点头,“做错事的是他们,又不是我,以前我不敢报官,是因为没人帮我。若是我去府衙,我爹毕竟是一个四品官,要消个案易如反掌。”她看看邝毓,发现有些读不出他的心思,又补充,“曌王他不知情,我本就受他照顾,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你要是愿意帮我,我想堂堂正正,制裁他们。” 他想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她吸引。 她无私,她善良,她确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沉迷于她,绝不仅仅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她身上令自己向往的那个品质,自始至终闪耀着光辉——姜玲珑无论如何境遇,她只做对的事。 一如她之前提醒自己,曌王与复仇无关,就不可颠倒黑白,牵扯到他。 人们相较于正确的事,往往会选择去做比较方便的事,然后后悔。而她是一个从来不会后悔的人。 他喜欢她活得坦荡自在,他也钦佩她如此遭遇,仍旧纯粹无畏。在邝毓眼里,姜玲珑是他艰行路上的一颗小太阳,温暖光明,不刺眼却永恒地发着光。 正因此,他想靠近她,也想守护她。 “好,只要你愿意,我们去告御状。” 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许力道,向她允诺。 “对了,”他想起自己此行是想着见她一面和她道别的,“我明日就要随军启程,去边关镇敌。” “我知道,琅琴每天都会和我说很多你的消息,”她笑笑,露出一丝狡黠,“我也要去。” “啊?”这邝毓真是万万没想到,“你腿脚不便,会很辛苦。” “你只是怕我辛苦,不怕我出些什么意外?”她反问。 “不怕。”他望向她,单膝跪地,认真起誓,“从现在开始,只要我邝毓活着,无论何时、何地、何事,定能护你周全。” 姜玲珑害怕,他又何尝不是。他害怕再经历一次,抱着鲜血淋漓的她,同时间赛跑,同老天偷命一般的感觉了。 “那我要去。”她认真说,“你和曌王同去,我得在。曌王不该是敌人。该是盟友。” 第三十章 军机要务不容耽搁,梁以安携十二精兵在城东骑装待发,他轻装简行,接令去东境抗敌需在三日之内到达。从霖羡出发,需一路骑马疾行,才能将将在三日内赶到。梁王可谓对此行要求严苛。他的虎符所能调用的军队在境北,因此这次是他同邝毓去境东临时调用东面的边防军。眼看出发时辰将至,邝毓骑着一高头乌驹,独自前来。 两人颔首打过招呼,便策马扬鞭,一行十四人绝尘而去。 姜玲珑被塞在车辇里,琅琴不便亲随,就安排了一个贴心的丫鬟随行照料,见弥留在遣云山庄处理常务,派了邝家商队沿路伺候。她要进兵营,自然是不方便用霖国军队的资源。邝毓用自己人马,既妥帖,也不会让人诟病假公济私。 东境城市旭阳近日遭谷悍铁骑滋扰,据报是由于开春时旭阳军巡防发现一处矿源,恰巧在两国交界,归属本就不明,但常有谷悍流民穴居于此,霖国派工人前往开采赶走了那些流民也同时暴露了矿源一事,于是乎,两国边境为了矿产划分土地归属的问题,矛盾逐渐升级。两周前,谷悍除了日常兵士,还派出了王族的铁骑队,其势在必得之心已经昭然,梁王自然不会再放任不管。 邝毓和曌王虽在朝上用尽唇舌手段,逼对方出战,可如今两人均被派往旭阳,反倒没有了平日的对立气势,两人一路骑马兼程,竟意外和睦友好。 邝毓知道曌王不善武艺,本想此程需要配合妥协多些,不想他一路完全没有贵族架势,和随行士兵同寝同食,大伙日夜兼程在日落前赶到了旭阳城外,呈了军令,暂管城防军。整个过程曌王未曾喊过苦累,始终斗志昂扬,姿态挺拔。 梁以安也没有想到邝毓会孤身一人随着他的人马一起赶路。他听说过邝家灭门,邝毓是凭借四年前和千彰歼国军一战,拿了功勋,才免了死罪,后又因充盈国库有功,得了一等公的封赏,成为梁王内臣。他心知梁王有意利用玲珑从中挑拨,毕竟他在朝中失势但好歹手持虎符,若是出于对玲珑的疼爱与遣云山庄走得近,邝毓在战场上的武将之才便会成为他手中军队的一支定海神针,教他如虎添翼。而梁雁染仅仅是用了一只母虫,就将两人的关系迅速降温。经过上次一面,两人心中自是各有打算,他本以为邝毓会在同行期间看他笑话,不曾想邝毓却非常大方,一路上还分享了很多实战经验给他参考。 尽管在外人看来,两人相处不过是公事公办的客套有礼。 梁以安一入兵营就先安排点兵清粮,将现有的战损了解清楚,自己在营帐里摊着城防图细细思考。他很清楚,若不能拿下矿源,手中虎符便是不保。原本以为邝毓磊落,进了兵营自然也会落实副官的安排,却没想随行兵士回报,邝毓入了兵营之后,竟然忙着让城中遣云商号的下人进来,在他的帐篷外又搭了一座营帐,比他的主帅营还大,里面似乎还有隔间有浴盆,常见丫鬟进进出出布置伺候。 此等骄奢,令人咋舌,可他用的是自家人手,日常军务又无怠慢,梁以安看着帐子一天天建起,心里纵使不快却也没直言,只是觉得毕竟是一介商人,恐怕是败了他先人的良训。 两人入营后第三日,初战告捷,此役不过双方试探,霖国军改变了布防与行军策略之后,谷悍军一时不察,发现讨不了好处便退了回去。连铁骑队都没出。 梁以安便和众将回营,掩着高兴,命洗漱之后再来帐前议阵。 他边走边脱盔,走到帐前见门口卫兵神色古怪,心中猜疑,一撩帐门,只见一女子垂发简髻坐在轮椅之上,听见动响,她伸手转动椅轮,回了身。 “珑儿!”梁以安一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你怎么来了?”末了他又看向她的双腿,忧心问她,“发生什么了?” “曌王,如今你我虽不是兄妹,但你始终是有恩于我,我有话同你讲。” 她低眉顺目,待梁以安在她身旁坐定,便把她在姜家的遭遇以及自己准备告御状的打算,全都告诉了他。 梁以安愣怔。 他知道姜衡能把自己女儿当做买官的筹码,必然平日不会善待她,但却从没想过是那副模样。 他怎么都想不通,姜翠郎如何能向对他毫无威胁的同父妹妹下此狠手。 他一时动容,看着姜玲珑仿佛她又清瘦了,整个人温言柔语,似是还未完全恢复就赶着过来。 梁以安这才将邝毓紧锣密鼓建帐篷的事将她联系在一起。 “一等公早就知道你会来?”他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又说,“你独自前来,怎么入得军营,进得主帅帐里?” 姜玲珑掏出一块令牌来。 原来邝毓从开始就替她安排了,还将原本分给他随行使官的令牌给了玲珑。难怪那日他一人未携,孑然赴任。 “你是来探你夫君的吗?”他说夫君二字时,心上觉得别扭。 “我是来见你的。”她断然否定,“我有话同你讲,也有话要问你。” 梁以安心中一跳,这一刻刚被她的话揪起一丝欢喜,下一刻又被她击得脑袋一懵。 因为她问,“那日你在祭天宴上,为何要加害邝毓。” 他没有想到她会看着他的眼睛,不偏不倚直接发问。她的眼中瞧不出喜怒,却生生与他拉出了距离。 他以为自己在姜玲珑心里是有分量的。他还听说她身子弱,同一等公婚后还未同房,两人甚至是分房而睡。甚至在片刻以前,他想到邝毓为她建了暖帐,还有过一瞬窃喜,觉得传言属实,两人确实是要分帐而居。 他才明白过来,她为何要将这些私隐丑事同他来讲。 试问有哪个夫家,能接受妻子向外人自揭伤疤自扬家丑?更何况,一旦此事抖落,难免好事者添油加醋,损害玲珑名节,使得夫家被人看了笑话。 可邝毓愿意。 不正是因为他珍惜她吗。 一如彼时他恭谦来访,问他讨要母虫那样。 邝毓从未为了振兴家业同任何王侯将相有过私交,却因姜玲珑而算准了蛊毒出处,谦身拜访。 他心头微凉。不是因为邝毓对姜玲珑的好。 而是因为这些旁人做不到的好,她全都知道。 并且惦念在心。 他还想回她,帐外响起通传:副帅已经在外等候议事。 第三十一章 副帅还能有谁? 姜玲珑听见通传,便向梁以安告辞。 她同入帐的邝毓错身而过,堪堪被兵士推出帐外。随行的丫鬟长柳一直在帐外等候,见姜玲珑出来,忙迎上去,“夫人,方才见庄主进去了。”言下之意是询问要不要稍候和庄主一同走。 “我们先回吧。他们有正事要忙,”姜玲珑不过是和邝毓打了照面,连问安都没,就着急回自己营帐,“我也该换药了。” 邝毓入帐作揖,心里却泛着古怪,她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两天到达,一来先见的竟是梁以安,还有刚才,明明看到自己却假装没见到,连招呼都不打,是何道理?又见梁以安已铺开布防图,只好当下收心,先商讨军务。 梁以安并非只晓得纸上谈兵。他与邝毓知道谷悍铁骑骁勇善战,威名远播,总数不过五百人的精锐,个个都以一当十甚至当百,铁骑队现任队长是谷悍八王爷司秦的三子,司洛,其武艺更是卓绝,说是以一当千都不为过。原本梁以安想一探虚实,料想隶属王族的铁骑队断不会将全员派上,就计划以初战逼得铁骑上阵,好准确估算对方兵力。实话来说,若是铁骑队有超过两百人参战,按眼下旭阳的兵况,是不足以抵抗的。可今日上午,谷悍军眼见讨不着好处就立刻退兵,霖国军也不好贸贸然深入腹地,恐有埋伏。 故此,两人便要更换策略,以抢攻抢占矿山机要为先。可他们手头关于矿山的资料远不如谷悍人掌握得多。毕竟在发现矿源之前,这座山在霖国地图上不过是一处荒山,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这样下去,会成了持久的消耗战。 霖国能耗,梁以安或许也能耗,但邝毓却不能。同意姜玲珑过来是想将她护在眼皮子底下远离梁王,而遣云山庄若是一直无主,他怕见弥面对梁王人马和手段,扛不了太久。 他打算趁夜里带一小队精兵潜去矿山先探一探路。霖国的旭阳军仅知如何走去矿源,却因谷悍阻挠,还未来得及探得全部矿脉和整个山势,他只能依靠一个巡防兵平日的巡防记录和当下口述来判断行军线路,尽量避免暴露。 梁以安接受了他的提议,但要求三个时辰之内无论成果如何必须折返,不然他便举兵直攻矿山,靠兵营人数优势来做一场快攻。 邝毓出发前本是要让自己心无旁骛,可脚步却还是神使鬼差地晃到了她的营帐边。他偷偷立在她的帐后,躲开门口通传,只是望着她帐中烛火和朦胧剪影。 “夫人,要不要去向主子请安?” “不要了。” “您多辛苦来这儿,路上嫌主子安排的客栈出城不便,只住沿途驿站,不就是为了早些见上主子一眼,怎么现在又……” “谁说我要见他了?没见我一来先见的是曌王吗。” “夫人这些女儿家心思长柳岂会不知,若不是挂念主子,您这一路上怎会拿着这平安符片刻不曾离手。”长柳笑道,心里奇怪这两人本就是夫妻,夫人怎么还害起羞来。她实则是绮罗坊的丫鬟,接待的坊客三教九流都有,说起话来自然比庄子里的女侍多了些江湖气。这几日照料姜玲珑,将她的平易近人和不似官家小姐那般娇气的举止记在心里,对她也生出几分欢喜,不自觉的,便瞧她像瞧自己姐姐一般。 “你别胡说。”姜玲珑嘟哝,将平安符收进袖里,“况且不是已经见过了么,在主帅帐里。我看你主子气色不错,精神挺好,今天城防军刚刚打完仗,必定劳累,咱们别去添乱。” 她可不是乖巧。这分明是避而不见。邝毓在外听得脸上悻悻,也不知道这平安符是不是给自己求的。 若不是时辰将至,要出发探路,一定得进去问个清楚。他这般给自己找了个没有深究的理由。 渐渐,更深露重,夜入得深了。 姜玲珑在梦中感到被人推搡,一睁眼,立刻被人蒙住嘴,当即吓得完全清醒了。 眼前坐着个蒙面男子,夜色之中,只见他双目有神,盯着自己的脸不断打量,悄声问,“你是何人?” 姜玲珑心想,这难道不该是我问你才对吗?又见那男子发话,“我将手放开,你轻声答话,我不伤你。”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男子果真将手放开。 姜玲珑在大声呼救和小声应答之间,斟酌一下,选了后者。毕竟可能在帐外兵士赶到前,她这一呼救会把自己给呜呼了的概率很高。而眼前这人,似乎对她只有好奇,没有敌意。她听不出来者口音,想着总不会是谷悍士兵孤身擅闯敌营,便猜想是霖国人甚至或许是营内某个不相熟的人。 “我是你们副帅夫人。”她故意如此回答,去瞧他眼色。 那人不为所动。 “……你可认识洛依依?” “认识,”姜玲珑面露困惑,没想到他有此问,“她是我娘。” 那黑衣人神色明显动摇。他又盯着她看了几眼,像是确保自己已将她的模样细细记下,才拿出蒙汗布,迷晕了她,匆匆离开帐子。 姜玲珑早晨醒来,若不是因为感到些许头疼,定会以为昨晚是一场瞎梦。她不知道要不要和邝毓讲,想想自己的娘亲和军务无关,似乎不该打扰。又觉得偌大一个兵营有人闯入自己帐内却无人察觉,似是不妥。安全起见,她还是去找了邝毓,得知副帅在主帅营内,便朝那边去,得了通传,一入营就看见他俩拿着一副画像在说些什么。 画中人身形与见弥类似,也属消瘦,看起来却应比见弥高些,骨架更大,锋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这人我认识。”她不自觉说,那两人便齐齐回头望她,而她心里漾出一丝不安,“他昨夜来过我帐里……” 果然,那两张脸瞬时不约而同沉了下来。 “昨夜有人闯你帐内,怎么你不一早告诉我?”邝毓忧心,“他去你帐中作甚?” “他来……”姜玲珑一时不知这么讲清,“向我寻人,可能。问了我几个问题,就走了。我本想喊人,但他将我迷晕,我就睡过去了……” 她看看邝毓,又瞧瞧梁以安,两人脸色告诉她,她可能捅了篓子,回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确定他之后就走了,没有做其他事?你帐里可有丢了什么东西?” 姜玲珑摇摇头,回说没有,又问,“此人是谁?我看他不像恶人。” “是不是恶人倒不清楚。”梁以安将画像对着姜玲珑展开,示意她仔细瞧瞧。 她瞧过人身,目光再移向落款处,背脊一凉。 她又转向邝毓确认。对方点了点头。 “若真是此人夜闯旭阳兵营如入无人之境,那该比我们想象得更难以应付。”梁以安皱了眉心。他知道邝毓武艺超群,但即便是他,也不会冒险独自夜闯谷悍兵营。他一时无言。 三人面色各异,却都算不上好看,营帐内片刻静默,似乎只有那画像落款处隐隐发着嘲笑之声。 姜玲珑努力在记忆中寻找这落款上的信息。 而这幅让人愁眼的丹青,所画之人不过寥寥四字——谷悍司洛。 第三十二章 三人在帐内愁容未消,帐外突传急报,镇得人眼皮一跳—— 谷悍三千士兵急攻矿山,山脚驻扎的霖国兵已被逼至山腰! 梁以安同邝毓抄起刀剑,奔出帐外。顷刻,旭阳兵营集结完毕,涌动出营。 邝毓一骑当先带领前锋骑兵携弓箭手疾驰而去在队首遥遥带头,中段步兵由各中将带队,疾行一段后分段包抄,主帅梁以安和投石炮手断后,投石器辎重行进速度迟缓,但因是远程压制,行军路程比其他部队要短,倒也能正好赶上。 邝毓一近山脚就听见短兵相接之声,他远眺望去,即刻依靠过往经验定了接应点,由一队骑兵掩护弓箭手先射下一程,再由第二队趁势钻入腹地与山腰少数的霖国驻扎营士兵前后夹击谷悍士兵。他在马背上扯嗓号令,旋即扬鞭,钻入山脉之中。 起初霖国军不占人数优势打得有些吃力,全靠弓箭手掩护,可只僵持一会儿,其后步兵赶上,竟立刻势如破竹般为驻扎营的士兵开出一条道来,两股兵力在山间多处汇成一股,眼看谷悍士兵开始溃散。 先锋部队见急战告捷,均是心里高兴,军心大振的同时对邝毓的临场判断又生了分敬意。这些老兵知道,他们副帅所选的技击点,都是敌方薄弱环节,且借由山中地势,方便霖国军长驱直入。战况瞬息万变,他能一眼看出战时状况当机立断,实属老辣。 邝毓随身只带三两骑兵,他们随邝毓急速探查实况之后,都看见这位副帅在我方势优之时却脸色逐渐凝重。 邝毓他心有隐忧自有原因——这三千谷悍兵中,虽有骑兵,却无一人是铁骑队的。 铁骑队马鞍统一,颜色与普通骑兵有所差异,而铁骑队之所以精良也是因为他们的战马是每名队员用顺手后精挑细选出来的,绝不会临时换上军营里的普通战马。 他想到梁以安还在队末压阵,辎重部队后勤士兵多,能打得少,算上曌王带来的十二名精锐,不过五十来人。他心下顿觉不妙,旋即号令一队骑兵带上弓箭手往回撤,二队留下弛缓。 那些士兵虽不明何故撤退,但军令如山,瞬间载上弓箭手,往回飞马撤去。 邝毓已经先一步回防。往回没多久就见通信兵朝他急急赶来。 恐怕梁以安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谷悍这三千士兵不过是大饵,为了能够给铁骑队制造在后包抄的机会——他们的目标是霖国辎重。 那些投石器若是遭到破坏,一时半刻绝无可能修好,对谷悍来说就等削去了霖国旭阳军三分之一的战力,打持久战的想法自然也将成为泡影。 谷悍正是为了避免消耗战,才打的速攻。邝毓策马逆行于兵流之中,他没见过梁以安身手,恐有危难。通信小兵也正是这么传话,说主帅有令,一旦前线战势得以控制,立刻调骑兵回防,恐尾后无人,易遭人夹击。 这小伙子刚说完,就见邝毓身后沙尘滚滚,大批骑兵正朝他方向赶来,顿时惊觉于这两位主副帅天衣无缝的战事配合。 “后方目前情况如何?”邝毓一边往回赶,一边向通信兵了解情况。 “回副帅,主帅已将辎重分开单独行进,目前呈雁状前行。” “好。”邝毓颔首,心下佩服梁以安在没有见到前线实况的前提下能够迅速作出判断并立刻进行调整。他记得自己之前朝见弥说过,曌王实有将才,看来自己眼光没错。 他人马到时,正见铁骑队与后方已入酣战,梁以安领头,在谷悍铁骑的包围下与之厮杀。 “保护辎重!”他一边在马上挥剑,一边朝后方大声喝令。 邝毓意外见他在马上挡着前敌,虽因敌方人数众多谈不上游刃有余,但看得出来,他独自应付仍然尚可。 他的十二精锐也是不同凡响,对上铁骑队的士兵,丝毫不显贫弱,每个人都吸引着三五铁骑与之纠缠。邝毓身后的骑兵载着弓箭手朝余下那些攻向投石器的铁骑士兵们射去,由此也投入战斗。 他见战况尚可控制,两军立时不分伯仲,便先沉心观察起来。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明白。 他是在战场搜寻司洛的身影。 一遍。两遍。三次无果。 速攻战司洛怎会不在现场指挥。 除非——不好! 他旋身勒马,朝梁以安驰去,替他挡下对方角度刁钻的一刀后,顺势近了梁以安身旁,在刀光剑影里朝梁以安急喊,“珑儿有危险,我要回去一次!你一个人暂时领军可以吗?!” 梁以安二话没说,替他劈开一条路,“且去!这里有我!”他连回身看一眼邝毓的功夫都没有,劈开的人墙又迅速被填上,将他埋没在其中奋战。 邝毓出了兵潮,快马加鞭就往兵营赶,一瞬都不敢耽误。他听见身后沙场之声逐渐远去,选择相信梁以安。 兵营里,门口护营士兵均被砍倒在地,见邝毓只身回来,一个还有劲的小兵朝主帅帐子的方向勉强一指,,向他示意。 那正是姜玲珑方才在的地方。她没让长柳跟着,方才一定是为了让旭阳军前行,怕自己行动不便拖累集结出发速度,干脆就在帐子里等着了。 他忙赶过去,骑在马身上远远就看见有人骑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还驮着一个绑在麻布袋里的人。 “司洛!”他大喝一声,朝那人直冲而去,手中长刀打横向对方的马颈劈去,他来势汹汹,眼看对方也毫不避让作出迎战姿态,他突然双腿一夹,胯下战马偏了方向,正巧趁那马上之人不备,转了刀锋,拿刀背奋力挑起那只麻袋,借力掷向空中——司洛麦色皮肤,目光炯炯,趁邝毓未及收势,使一对双刀朝邝毓砍去—— “锵锵!” 短短瞬间,邝毓胯下战马朝司洛近了两步为他争取到反手以长刀刀柄作势抵挡的距离,且旋即又往右后退去,邝毓刚挡下司洛千钧一发的攻击,便立刻伸手,正好将那个落下的麻袋稳稳勾入怀中。 麻袋口上系着绳结,姜玲珑仅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整个人被塞在袋子里像根毛虫般,多少显得有些诙谐。 “邝毓!”她见是他,一脸欣喜。 “霖军副帅!”司洛见邝毓接住了姜玲珑,竟停下进攻的招式,收了其中一把刀,“我并无恶意。”他一手执缰,旋了旋马身,便双腿朝马腹一夹,扬鞭驰离,“副帅身手不凡,他日定当讨教,后会有期!” 第三十三章 邝毓带着行动不便的姜玲珑也没有再追,他低头看她,却被她的模样给逗乐了,忍不住偷笑一声。 姜玲珑眯眼,意图用眼神杀死这个取笑自己的男青年。 “你怎么会来?”她努力在袋里扭身子,想要邝毓帮忙解开。 “我看司洛不在。”他替她解开绳结,弯腰将她从袋子里一把提溜出来,替她调整好姿势,好在马背上坐得舒服些,“不是答应过你,要护你周全的么。” 姜玲珑双腿使不上劲,原本双臂揽着邝毓脖子好借力从袋子里出来,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撒手,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掉下马背。 “诶!小心!”他的大掌在她背后一撑,将人扣进胸前,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放,“抓紧了,一会儿害怕就闭眼。” “诶?诶?诶!诶!!!”姜玲珑还没反应过来,屁股下的大马已经冲了出去,拽着她的回声在空中延绵。 “战况紧急,我来不及送你回去,”邝毓策马解释,“况且留你一人在营里我也不放心。”他感到自己腰际被人死死抓住,嘴角隐现上扬的弧度,“你不是要学骑马么?就当是在马场练习,我在,别怕。” 姜玲珑要是腿能抬得起,此刻恨不得像树袋熊一样挂在邝毓身上。她听耳边风声呼啸,屁股被颠得生疼,自己穿着裙襦侧坐马上,环抱着邝毓腰身,适应了一下,才偷摸睁眼想要看看眼下状况。 邝毓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提着长刀,虚虚环在她的身后,肃目凝息。姜玲珑顺着他的目光就看到了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战场——尘土飞扬,兵刃起伏——漫天黄沙之中,她连敌我都未能分清,邝毓已带她钻了进去。 “抱紧了!”邝毓一入战场,瞬间连声线都变了。他哑嗓历喝,用操着长刀的手,抬臂将她扣得更紧,挥起长刀就迎面一名铁骑兵斩落马下。 姜玲珑整个人是懵的。她看见不断有人影在沙尘中倒下,又不断有人影从沙尘中站起,深入战场,才见这些漫天扬起的黄沙之中,夹杂着鲜血洒落。她撇过脸,只能看见近在眼前邝毓的侧脸,他牙关紧咬,颈侧青筋毕现,策马在刀光剑影中斡旋,一路落兵斩将,厮杀到投石器边。 “低头!”他迅速把姜玲珑往身下按了按,偏头躲过对面的乱箭,向边上拼死护着器械的兵士大声询问,“主帅呢?” “还在前处抗敌!”那兵士灰头土脸,身上负了些伤,却仍斗志昂扬,指向梁以安所在。 “通信兵!”他一边护着投石器让底下兵士开器装弹,一边旋马急寻,“通信兵何在!” 不远处,在兵器相撞的声音之中传来回声,“副帅!属下在!” “矿山战况如何!” “步兵营尚能钳制!”一名马上士兵从人影中钻出,往邝毓身边赶来。 “传令弓箭手停止向辎重射击!”他长刀回旋,劈开空中箭雨,“弓箭手退出战圈,掩护主帅!”他始终护着姜玲珑,右肩不慎被漏防的弓箭划破,戎装从里泛出红印,而他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低头朝方才那辎重部队的士兵再令,“辎重士兵后退拉开距离,准备开器投石!” “得令!”“得令!”那两人异口同声,转头各自行动去了。 片刻,落向投石器的箭雨改了方向,朝铁骑队人数众多的那一处齐齐落下,逼向辎重部队的其余铁骑见状,纷纷撤离去支援向梁以安兵马进攻的队友。 谷悍军队没有成熟的弓箭部队。但他们骑术与近战能力卓越,一般仅靠藤盾被动防御,配合辎重在后助攻,原本是没有大问题,但在急攻时谷悍军队舍弃行军速度缓慢的辎重器械,这就大大降低了他们整军的防御能力。 他将梁以安为饵,将铁骑引致一处,以此尝试退敌。 他清楚战况,知道弓箭后补已然将尽,以投石器来铺开攻击,退敌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弓箭手失防,步兵营又整个被矿山上的谷悍兵拖住,梁以安将失去后防,霖军必溃。 如此想来,当初梁以安提前想到防护辎重,是多么重要、及时。 辎重部队的防护压力短暂缓解,兵士连忙开器装弹,邝毓策马来回测距校准,亲自充当旗手,挥旗下令,瞬间几十枚巨石被投向空中,仿如在空中定格,一息之间,朝梁以安所在齐齐坠去。 谷悍铁骑瞬间人马落地。 而从通讯兵那边听到通传的梁以安心中猜出邝毓安排,早已令众将做好准备,在石雨之中提前抽身闪避。梁以安在马上抗敌几乎力竭,却见那些巨石堪堪与自己擦身而过,料定是邝毓有意避让,怕万一伤着他。 天际传来悠长的哨声。 谷悍兵士闻声,立刻骑马的骑马,收兵的收兵,即时撤了。 天际处,一人影身骑大马,发丝飞扬,他在那儿等待片刻,见霖军并无追势,便旋身扬鞭,身影渐没了。 那人影离得很远,但邝毓认出,正是司洛。 霖军一边回营,一边沿途点兵提高效率。 邝毓载着姜玲珑,把她的脑袋抚在胸膛,带她稍稍减速骑行一段,终于见到了领头带着骑兵的梁以安。 姜玲珑明显感到邝毓绷直的背脊,送了下来。 “主帅。”他骑马作揖,向梁以安行礼,“整军回营,伤亡不大。” 梁以安颔首,见他怀里还藏着姜玲珑,脸上不动声色,“回营再说。” 姜玲珑被梁以安这么一瞧,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紧紧贴着邝毓,双臂抱住人家,一副狗头保命的模样。她立刻松手弹开,抓着身下黑马的鬃毛,与他留出一丝间隙。 “谢谢你今天救我。可我喜欢的还是黑马大侠。”她等旁人走远,悄声对邝毓说道。 “没事。”他也压低嗓子笑道,眉眼一弯,和煦地望向姜玲珑。 这姑娘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你这马真不错,”她有意转移话题,还伸手去摸它的鬃毛,“黑马大侠也有一匹这样的黑马,不过他的马脖子上有一块白色的鬃毛……”她的手正巧停在了那块白色鬃毛上,姜玲珑呆愣,试探着喊出黑马名字,“……玄曳?” 那马首旋了旋脑袋,口中闷声,竟有了回应! “玄曳!是你!”她一惊,抱住马脖子查看,还想要撑掌下去细瞧,好在被邝毓一把拦住。 “你腿上有伤,”他见她认出玄曳,心中自然一喜,说话的声音更柔了些,眼中却显出光亮,看着她,好似期待般地意有所指,“你忘了?” “你怎么会有玄曳??” 她满目疑问。 邝毓也不着急回答,只是看着她,在等她自己发现。 他的眼中,姜玲珑由疑到虑,见她眸中一瞬闪光,他更是提气昂首,准备好了点头相认。却见她闪光过后,望着他的眼色又急又怯。 “你见过黑马大侠?你把他怎么样了??” 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次不曾伤及心脉的遣云山庄庄主,世人眼里霖国国主器重的内臣王侯一等公,此刻一口老血吐在心里。 第三十四章 他刚想解释,这明明身形一模一样,不过是恢复了本来面貌,不再刻意压低声线,现在连马都拉出来看见是同一匹,怎么就联系不到自己和黑马大侠是同一人呢? 他盯着姜玲珑情急的模样,又想到片刻之前她还因为和自己坐得贴近而红了脸,心里顿生捉弄之意,“我见的人多了,怎么知道你黑马大侠是哪个。”比起相认,他决定好好‘对待’她,看看她这个不肖媳妇究竟是要选黑马大侠,还是他这个遣云山庄的庄主,“这匹马本就是我的,一直在我马场养着,说不定是你的黑马大侠哪天偷用了去罢。” 这小姑娘还在盯着他。一双眼睛怎么也想不通似地快要把他看穿。 “怎么?”邝毓觉得她一定不念自己好,声音里有了些不痛快,“你觉得我还能把你的黑马大侠怎样?” 也不知为何非要自己吃自己的醋,但瞧着姜玲珑一脸不平的表情,他多少有些来气。 “不是……”姜玲珑被邝毓硬生生盯得背后发毛。她自然是知道邝毓为人磊落,可他和黑马大侠算是情敌,他那样拼了命救自己,肯定在心里会计较黑马大侠。但转念,她又想到他一路提着心,直到见了梁以安才松了口气的样子,又觉得邝毓真不至于对黑马大侠怎样,是自己见到玄曳,担心过了头,生怕黑马大侠与玄曳分开是遭遇了不测,“我担心他有什么万一。” “有什么万一才好,”邝毓不以为然,竟还赌咒自己,“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有什么万一,才好断了你念想。” 姜玲珑算是听出来他这是在吃味,说反话了。 她也不做声,仿佛在考虑另一件事,任邝毓载着她回去,一路上就抓着玄曳鬃毛,似乎没了神采。 邝毓这才觉得自己说话过分了。他想说些别的调节气氛,却见姜玲珑低着头拨弄玄曳鬃毛,仿佛在他面前竖起了一堵墙。 “黑马大侠武功高强,一定没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私心没有与她相认。 邝毓想象过很多次与姜玲珑相认的场景,有她喜极而泣,有她愣怔发呆,还有她满心欢喜,却没有现时这般的尴尴尬尬。 “恩。”她轻声应着,目光始终停留在她指间那一丛丛鬃毛上。 旭阳军回营整队,中将们各自清点完各处伤亡与剩余兵力,都回主帅帐内复命了。 邝毓把姜玲珑送去她的帐中,向长柳叮嘱一二,便也走了。 长柳推着姜玲珑准备沐浴洗洗身上的尘土,见她神情恹恹,怕是自己之前护主不力让她受了惊吓,忙向她道歉。 可姜玲珑什么也没说,半晌,她回过头问了长柳一句,“我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随后又转回头,低声喃喃,“长柳,你有没有讨厌过自己?” 姜玲珑在帐内刚沐浴完,换上净衣,帐外就有了通传,要她去主帅帐内一叙。 长柳推她过去,恐有关军机,便立在帐外候着。 帐内邝毓也在。手上还拿着一封书柬。梁以安见她换了身衣服,安然而来,心里也放心不少,就问她,“一等公说你今日险些被司洛所掳?可有伤着?” “谢曌王关心,幸我夫君来的及时,没有伤着。” “你可知他为何掳你?” “臣妇不知。”姜玲珑摇摇头,忆到,“那人说话客气,似乎也没有伤我的打算。” 邝毓也在一旁点头。他很清楚,司洛见姜玲珑上了邝毓马背,立刻收势,不再追了。 他将手中书柬递给姜玲珑。 那是一封议和书。 说是谷悍八王爷明日亲往旭阳兵营,商谈议和事宜。 “明日?”姜玲珑意外,“这么快?” 她将书柬直接交还给梁以安,直觉他们找她来,是猜想此次议和与自己有关。 “你可知道谷悍八王爷司秦?”梁以安直接问道。 姜玲珑摇摇头。八王爷?那这个王爷头上还有七个兄弟呢,看来不是什么受宠的权贵。 梁以安和邝毓也从未见过司秦,但多少对他国朝廷阶级有所了解,何况是谷悍大名鼎鼎的八王爷。 姜玲珑看他们表情,料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却想不通一个他国王爷为何需要这般严阵以待? “飞鸽传书,快马通报,也来不及通报王上。”邝毓恭礼询问梁以安意见,“曌王以为如何?” “谷悍为夺矿山,连铁骑队都派了出来,怎会轻易言和?恐怕此事有诈。”梁以安思忖,“八王爷平日可有训养替身?”他向邝毓确认。 “并未听闻。”邝毓的商队,五湖四海皆去,加上他的暗影,打听些流言蜚语自然不是难事,“对了玲珑,”他记起来,“那日你说,司洛前来寻人,可记得他所寻何人?” 姜玲珑怎会忘记,但她心里总是觉得不妥,所以犹豫着没向两人说明,此时邝毓问了,她便就和盘托出,“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他找我娘。” “你娘?徐氏?”邝毓确实感到意外,“徐氏同谷悍有何关系?” “不是,”她摆手解释,“徐琳琅是我娘后来的名字,我小时候她和我说过,她原名是叫洛依依。” 那两人闻声哑然。 “那日那人,问我是否认识洛依依,问的并非徐琳琅。”她见状补充,看两人脸色有异,自然体味到一丝猫腻,“那个铁骑队的队长,就叫司洛……”她又见邝毓看她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立刻否定,“我虽然也不想,但我肯定是我爹的女儿,和谷悍的司家没有关系的!” “你若是有关系倒好办了。”梁以安叹气,“谷悍司秦这个八王爷原本是个诙号,”他知道姜玲珑对外政不熟,向她解释,“司秦育有七子,头三个是同发妻所生,后来说是发妻遇难,续弦再娶之后又得了四个儿子。因待谷悍新帝如同亲子,便有人说他实际养了八个儿子,称他为八王爷。” “不合理呀?”姜玲珑疑惑不解,“哪有王爷把王上当儿子看待的?说这话的人不得犯大不敬?” “无所谓敬不敬,”邝毓从旁补充,“这个八王爷,本就是谷悍新王身边,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难怪他们刚才商量要如何通知梁王。 姜玲珑刚转过弯来,突然心口一悸。 “摄政王???” 完了呀。多尔衮要来了。 她心里凉凉。 谷悍多尔衮,七个儿子的爹,那不是比梁雁染更老奸巨猾,难以应付? “你俩决定怎么办?”她只感到自己恍惚,连同曌王说话的礼数都丢去一边。 “迎。”两人异口同声。 “兵来将挡,”邝毓朝姜玲珑笑道。 “水来土掩。”梁以安点头附议。 我在这个世界的娘亲,求求你还魂救救这两个年轻的傻子吧! 姜玲珑在心里悲呼,忍不住挣扎着最后争取让他们三思。 “你们想听听,多尔衮的故事吗?” 她眼前,邝毓已准备推她回去,梁以安也已召中将来开始调度安排。 也是。 姜玲珑认命。 多尔衮要来,你俩想挡也难。 她对邝毓悠悠开口,视死如归,“你去忙吧,长柳帮忙推我回去就好。” 第三十五章 这边姜玲珑被长柳接走,邝毓便回了自己帐里,他右臂方才被箭羽划伤,就在帐中简单清洗了一下,换下戎装,穿上常服。他在军营里的常服不似平日长袍,均为打裤,少了文质彬彬,多了干练英气。他想到梁以安与铁骑抗衡的模样,心晓这位曌王原来是有意藏着实力,恐怕为得也是降低梁王警惕,是自己看轻了人家,倒该是他赔个不是才对。何况梁以安在战时思维明锐,骁勇果敢,比起自己在梁王面前的安危,更在意大局胜负,这才有了他与梁王的配合默契。这么想着,他心下不禁松了松,觉得此役有望。 也因想着这些事情,又转而考虑起明日的“议和”。 之前在梁以安帐内他没有多说,是因为姜玲珑似乎不清楚她娘亲身份却也猜到她娘亲与八王爷有所瓜葛,他便不想她胡乱想得太多。看梁以安样子,应该也是如此收了口的。 洛依依是谁? 正是八王爷那位出了事发妻。 关于这一段事故,没人知晓具体细节,他只知道,司秦的前三个儿子,司琪、司贤、以及司洛都是洛依依所生。既然玲珑生父确实是姜衡,那么对这三个儿子来说,姜玲珑便是他们异父妹妹,司洛不愿伤她也就有了道理。可司秦呢?对这个手段凌厉果断的八王爷而言,玲珑是不是便成了他与发妻之间多出来的那个野种…… 他刚在想要不要明天让玲珑回旭阳城里避一避风头,长柳那边就来请了。他莞尔,干脆让人将餸食送到姜玲珑帐内,想着一会儿同她共食。 另一边,梁以安稍作整顿之后,叫人拿了他从紫霄宫带来的金创药,准备亲自给姜玲珑送去。今日看她模样该是有些被战场状况吓到,他换上平日在紫霄宫常穿得袍子,揣着一个小瓷瓶,阻了帐前通传,想亲自问她是否方便可进,免得这些士兵粗声粗气,搅扰她休息。 他温和带笑,刚暗自清了清嗓要说话,就听见帐里传出姜玲珑异常坚定的声音—— “我喜欢你啊。” 他顿足,刚从袖里拿出来的药瓶被紧紧捏在手里。 “邝毓,你不明白吗?就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啊。” 帐外人面色无异,却是紧了紧牙关,掉头走了。 梁以安的笑容在离开她帐子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沉着脸,目光冰冷,脚步却不急不躁,踱到了他十二精锐的帐子附近,正见其中一人出了帐帘。 那人见梁以安,先是一愣,复恭敬行礼,作揖敬称,“曌王。” “一个人要去哪儿?”他走近下属,声音温和,脸上却没多大表情,“赶着去给你主子通风报信?” 那人一怔,刚要抽刀,却见一剑影向自己射来,未及感到疼痛,已看到自己血注喷溅,下一刻便睁目倒地了。 梁以安眸中没有一丝温度或波澜,他垂目看了眼死在脚下的侍卫,带着满身被溅到的血气,仍旧朝帐子里走。帐内众人在有说有笑,也有夸梁以安剑法了得,作为属下感到沾沾自喜的。他们先是闻着了血腥气,再回头,见到带着血污的曌王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帐帘下,霎时噤声。 “孔德忠心护主,牺牲战场,你们处理一下。” 其余众人自然知道梁以安说得是什么意思,领头的那个连忙带着一个手下,出了帐篷把尸体往殓帐抬去。 “主子,”边上另一稍小个头的男子向他询问,“您今日一试,一等公确实是一员虎将,可决定了要诏安?” “不了。”梁以安恢复神采,拿帐中干净的帕子沾水擦了擦脸,“汝等记下,此后绝无可能有同邝府合作的一日。” “您不念小小姐情面了?”那男子哑然,紫霄宫谁人不知梁以安对姜玲珑疼爱有加,一直不对梁王的内臣出手,也是怕伤了小小姐,因故他一时不解。 “你小小姐是小小姐,邝府是邝府。”他声音沉着清晰,“此后,挡我者,杀。” 梁以安用最平稳的语调,说着最狠厉的话,一个人温柔良善久了,动起恶意来,更教人不寒而栗。 姜玲珑完全不知道在她同邝毓争执之时发生的这一切。 可他们在争执什么呢? 邝毓在她对自己理直气壮表白之后,将长柳赶出了帐子,同她两人单独留下,实在是想不通她的道理。 “你若喜欢我,何故要写这书信呢?”他拿着姜玲珑给的和离书,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意思,心里想着她写一封他就毁一封,可眼下的状况真是莫名其妙又让他哭笑不得。 若不是姜玲珑向他表白时带着一股怒意,恐怕他早就将她往床上抱了。 “你怎么不明白呢!”姜玲珑也是一下解释不清,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斩钉截铁说出口了什么话,“我们不能这样!” 邝毓失笑,知道她是认真着急,便拿着她刚才在帐子里给的平安符,在她身边坐下,好言问她,“你先别着急,慢慢说,我听着就是了。” 姜玲珑果然听话,深一呼吸,冷静下来才说,“我这是出轨,你这是小三行为,我们应该结束分开。” 这话听得邝毓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她解释道,“之前我对你没有感觉,想着黑马大侠总要生辰的时候才能再见,你我又没有出格举动,我心里问心无愧的。”她说着说着,忽然声音轻了起来,怕是一再重复自己心意,才反应过来,有些羞赧,“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会记挂你,惦记你。不知不觉,发现喜欢你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明明和黑马大侠有婚约在前,却移情别恋旁人。实在是太有愧于他。”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等他的时候,他也变了心呢?”邝毓听了开解,他眸中漾着笑,仿佛根本只听得了喜欢、惦记这些好词。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你身边享受锦衣玉食享受大家保护的时候,他却可能在为我拒绝同样的诱惑?可能他也遇到了好女孩,只不过和我有约在先,他连认识都没有打算同她认识?”姜玲珑回道,“我不能喜欢你的。” 邝毓摇头,“可你已经喜欢上了我,不是吗?即使你我分开,你还能喜欢上他吗?”他觉得有些荒唐,并且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那不一样。我对你是日久生情,如果没有我和你相处的机会,也不可能有这份感情产生。这对黑马大侠不公平。我应该一早逃婚的。是我瞻前顾后,心里害怕。事到如今,我不能一错再错,不然不成了脚踏两条船?若是以后和黑马大侠相处了,还是不能再喜欢上他,我也不能再回来和你在一起的。”姜玲珑自顾自点点头,“我想得很明白了。” “玲珑,你娘是不是说过,若是真爱,人是会反反复复喜欢上同一个人的?”他耐心规劝,悄悄暗示。 “如果当真这样,我也该会反反复复喜欢上黑马大侠。”她表示认同,却不知道邝毓额头青筋一跳。 “你怎知他就是你的真爱?”前一秒还想着要告诉她自己就是黑马大侠,想着向她认错,明目张胆瞒她这么久,下一秒,没来由地醋意侵入他的头脑,一听见姜玲珑说的黑马大侠,一股比较的邪劲就上了头,像是非要和黑马大侠比个高低。他一把撕了和离书,“和离我是不会同意的。你就看看你的黑马大侠到底会不会按时赴约罢。” 嫉妒真的能使人面目全非。邝毓心里明白此言不妥,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想着与其相认,还不如将这个黑马大侠从她心里完全割舍掉,从此以后不就只有他邝毓一个人了么。反正是仗着姜玲珑现在喜欢上了自己。 他心虚地打算着,虽然有些不厚道,但这样,就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在自己和别人之间摇摆了。 何况她根本没有摇摆。 她就是要选别人。 邝毓越想越不舒服,撕了和离书还不算,又瞪了她一眼,饭也不吃,径自出帐回去了。 第三十六章 姜玲珑一夜无眠。 其实都是自己的问题。邝毓为自己付出这么多,从来不计较她能对他有多少回报。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说清她还有其他婚约在身,她心里有着他人,这才让他越陷越深。是自己的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才让局面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邝毓确实是明媒正娶。也确实是真情实意。他何错之有?姜玲珑以前不清楚那些异性闺蜜之类的事情,如今明白,哪有什么异性闺蜜,不过是别人换一种身份来爱你。 她好不容易适应了古代生活,却不想一直谨言慎行的自己却成了最让人讨厌的渣女。 真是太渣了。 姜玲珑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莫说邝毓生她气,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而且明明说着这么伤人的话,心里竟还理所当然觉得邝毓应该接受。 他凭什么接受呀?凭他属意自己,就该受着这些吗? 她又翻了个身。 明天得找机会和他好好说,还要认真道歉才行。 而睡不着的又何止是姜玲珑一个呢。 邝毓刚出了她帐子没走几步,就后悔了。 这丫头不知道事情真相,你还不知道吗?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经历了这么多,还会如此这般在她面前失态。 更何况当下事态,她身中蛊毒,黑马大侠也好,遣云庄主也罢,能为她解蛊不就行了?缘何方才这么不知轻重缓急,还撂脸子走人?若是以后被她知晓,岂不是连黑马大侠一起责备,那万一她最后谁都不选,蛊毒该如何是好,难道真便宜了梁以安那家伙? 邝毓坐在案前,叹了口气,案上杯中酒也微微泛了下涟漪。 她若真是因为自己而简单放弃和黑马大侠的约定,自己往后念及此事,又是否真会觉得心里舒坦呢? 罢了罢了。 黑马大侠是自己。 遣云庄主也是自己。 是谁都好。不都能和她一生一世么。 错过了和她解释的机会,之后还得另找机缘。明日先和她道个歉吧。 邝毓实在是觉得这男女之事同行军打仗相比,难了许多。 可就是这样朦胧模糊,这样抓心挠肺,他一边躁着,一边却甘之如饴。 真是魔怔了。 他饮尽案上杯中酒,熄灯睡了。 翌日,阳光大好。梁以安一早便和营中副帅以及诸位中将在营外候着。 日头刚刚当空,谷悍人马便滚滚而来,出现在天际线处。 司秦骑着马,领在队首,身后跟着司洛以及二十铁骑,等人马近了,梁以安才看清,其中另有两个没在画像上见过的男子,骑的马鞍上刻有司秦家纹,恐怕是司家人。即是说,仅仅四个司家人,带着十八名铁骑,这总共二十二名谷悍人,便是谷悍摄政王所谓亲往议和的全部阵容了。 司秦浓眉狭目,长着络腮胡,宽背厚肩,穿的是平素的常服。他在马上同梁以安招呼,声如洪钟,“霖国曌王。久仰。” 梁以安上前,在作揖回礼的间隙,司秦已翻身下马。 他一动作,身后铁骑齐刷刷同一时间落马,均站在马身左侧,虚握缰绳,以军姿站立待命。 梁以安拱手抱拳迎驾,“八王爷。请。” 不想司秦却伸手阻了阻,“不急,”他回头看向身后侧司洛,只见他伸出手指,朝梁以安边上的邝毓指了指,“哦,这位是?”司秦朝梁以安问道。 “是我营中副帅,国主内臣。八王爷通知紧急,王上来不及前来,便是让副帅邝毓先代为传达。”梁以安说话面面俱到,他姿态亲和,却不卑不亢,有礼有度。 “曌王言笑了。贵国王上必然是信自己王弟多过旁人。”司秦随口解围,又升了梁以安的尊卑,给足他面子,才对边上邝毓说,“犬子唐突,昨日惊扰了副帅夫人,本王特来慰问,还劳烦邝副帅带路。”他又担心霖军恐有埋伏,会不放行,赶在梁以安答复之前补充,“本王仅带三位犬子随同入营,谷悍铁骑均可在外等候。何如?”他笑容爽朗,一派从容磊落。 两军交战之际,这是何等自信。 在场诸将,包括梁以安在内,内心借叹。 莫说王者之风,许是莫过如此了。 梁以安是此,自然没有再推诿的道理,便让邝毓带路了。 姜玲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还没睡醒,就听见外面脚步声在自己帐子前停下。 “邝副帅,女子帐中总有私物,本王听洛儿说尊夫人腿脚不便,也不好劳烦她出迎,”司秦当下便对三个儿子令道,“尔等在帐前候着,没我命令,切不可擅闯。”言毕,他一双狭长的眸子转而看向梁以安。 “邝夫人帐中也不便我等一众将士入内,既是八王爷心意,我等在外等候便是。”梁以安自然知情识趣,心想有邝毓陪着,也出不了什么大碍,就领着众人在帐外,差人送来木椅,一一赐座。 姜玲珑身边纵有长柳,此时梳妆打扮已然来不及了,只好钻回被子,长柳刚刚帮她掖好被角,那两人就一前一后进来了。 姜玲珑的帐篷是营中最大,除了邝毓替她添置了较大的浴桶外,为防旁人无意闯入造成不便,整个内部格局建得和遣云山庄她的卧房一样,还分了里间、外间,长柳听见外面动静,急急出来行礼,她不认识司秦,便先向邝毓问安。 “主子,夫人昨夜睡得不好,这会儿刚醒呢。”长柳解释,作势想拦。 “没事,让他们进来吧。”里间,姜玲珑对的声音传了出来,她失眠一夜,此刻嗓子有些哑,又吩咐,“长柳,去备些茶水来。” 邝毓便将司秦请了进去。刚入屏风后面,姜玲珑见到两人便想起来,邝毓赶忙过去,轻手扶她,让她靠坐在床边。 “小心一些。”他柔声提醒,却见她将头一撇,两人气氛都有一瞬尴尬。 姜玲珑坐起身后,看向面前来人。 她知道是谷悍多尔衮来了。可这位在一国叱咤风云的摄政王,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姜玲珑看着眼前的人,他看起来不傲慢,不精明,甚至都不太像个贵族。 她就这么奇怪地望他,这个伟岸高大的异国王爷,长着粗犷的络腮胡,蛇口,额头,已经爬出岁月的沧桑。 不过是一个身体硬朗的老人家。 她这么想着,却见他望着自己的眼中不知何时,已噙满泪光。 “依依。”他反复打量姜玲珑,音色发颤,悔恨不已,“我来晚了。” 第三十七章 谷悍民风豁朗,三位世子半坐于木椅上,均是挺胸昂头,两手置于双膝之上。三人寡言,司洛算是其中比较活泼的一个,和梁以安有所寒暄,他边上两个兄长则是一语不发,不过需要时颔首、作揖行礼。 半晌,帐中长柳探出身来,她第一次见兵营里的大小将领都在帐前聚集静候,一时有些懵,定了定神,才通传,“诸位久候,我家夫人有请大世子入帐。” 坐在离帐帘最近的司琪起身,行礼,便跟着进去了。 不多一会儿,他又出来,朝二弟司贤瞥了瞥头,惜字如金,“到你了。” 司贤便点头,起身,跟着送客出来的长柳钻入帐内。 “大哥,怎么了?怎么了?”司洛悄声朝司琪打探,对方却闭目养神,静坐无声。 又是片刻,司贤回来,同他兄长一样表情,向司洛招呼,“到你了。” 三世子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两手手心朝裤腿擦了擦,咽了口口水,“哦”了一声,朝帐帘走。 “三弟。”司琪睁开眼,料到他这般模样,看不过去提醒,“行姿同手了。” “啊,哦。”司洛挠挠后颈,借势整顿衣领,调整了气息,有模有样踏着正步往里走。 二世子司贤看了偷笑一声。 大世子司琪摇了摇头,没眼看。 这小子昨夜就兴奋了半宿,这准备了半天,昂首阔步,却还是同手同脚往里走去。 他呆的时间是所有人里最久的。 梁以安刚想着似有不妥,就见他又一副军人模样地出来了。 他眼眶微红,转头见到边上的两位大哥,不由吸了吸鼻子,小麦色的脸上露出一个璨笑。 “二哥。”他憨憨坐下,朝边上司贤眨了眨眼,开心的模样溢于言表。 “咳。” 大哥司琪闭眼清了清嗓,司洛赶紧收拾了情绪,乖乖坐好。 “邝夫人可好?”梁以安见三人轮流回来,而司秦却迟迟未出,便向司洛询问,想着掌握只言片语帐中状况。 “邝夫人尚好。” 帐内传出声响,众人齐齐立起,见长柳撩起帐帘,司秦身后随着邝毓,两人共同出了营帐。 回梁以安话的,自然是司秦。 “曌王仁厚,”他浅笑,“本王看邝夫人帐子比主帅营还要大些,既是邝副帅心疼爱妻,也是梁主帅宽以待人,能容妇人在这营中并且如此优待。”说完,他一甩袖,“走吧,要诸位久候。该是时候,聊聊正事了。” 这位老人家说得客气,他三个儿子恭敬跟在身后,不约而同在心里吐糟,自家老头子,怕是办完了正事,才顺便干点别的吧。 送走了来来往往的人,姜玲珑还坐在榻上,拿着手里的见面礼们,处在恍惚之中。 这个行事作风简单粗暴的老人家彻底把她整懵了。 先是抓着她一顿闷声爆哭,说让她们母女受苦了。一听说她娘亲早已过世,更是难过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她长着她娘亲的脸架子,眉眼像她,神韵也像,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和依依年轻时一模一样。一顿哭完,他拿袖子擦干眼泪,喘了口气,不好意思地又朝她笑笑,说自己找了洛依依很多年,一时情难自控,让她担待。 这个八王爷,一边心里认定自己就是洛依依的女儿,哭都哭了,却一边又把他那几个儿子招进来。干什么?滴血认亲。认一个还不算,必须三个都验完才算。 她这三个异父兄长,每个人都还怀揣着一个小礼物,认一个,送一个。 那个叫司琪的大哥,一看就不苟言笑,可看她的眼神却很温暖,送的是一大块冰种翡翠,其上精雕细刻一对戏水鲤鱼,上面鱼鳞都栩栩如生,水流潺潺,看起来生机勃勃。 二哥叫司贤,沉稳和善,给了她一个药瓶,里面是谷悍国宝,珍药——截魂丹。 三哥司洛可有意思了。慌慌张张地进来,完全没有之前掳劫自己时的勇猛气势,他一直面色紧张,直到看见两人血液相容,才大大松了口气,跑去她榻前和她道歉起来,说是并不想吓着她,只是见到她与画像中的母亲太过想象,实在是激动了。他送的是拿四缕马尾毛编成的手串,说是连夜向谷悍营里的烧火大娘学的,这四匹马分别是他们父子四人的坐骑。 刚送完,八王爷就不耐烦想赶他走,却见他看着姜玲珑戴上手串那一瞬间,孩子般哭了起来,努力克制抽泣声的模样和方才的司秦如出一撤。 “这孩子刚出生没多久,依依就出了事。他没见过娘亲一眼,长这么大,全凭一幅她娘亲的画像来勾勒想象。”司秦连忙解释,他怕他们唐突,吓着姜玲珑。 与此同时,司秦只让那三兄弟来验亲,自己却没有动作,意味着他心下知道姜玲珑是洛依依与旁人所生。 姜玲珑不知他的喜怒,也就没有和他讲姜衡的事情,不过是同他聊了聊洛依依生前事事,他连他们母女俩呆在小卧房里讲故事,等着晚上去院子里看月亮这样平淡的小事都听得有滋有味。 末了,司秦给了姜玲珑一块令牌,先是让她好生收着,又说没有别的意思,要她不用多想,若是以后来谷悍需要帮助,就拿这块令牌出来。 姜玲珑不熟悉谷悍的物件,但也知道必然是份重礼,毕竟和司秦没有血缘关系,她不好意思收下,推脱再三,最后还是邝毓接了话,收下了令牌放去她手里。 “你有位明事理的夫君。”司秦临走看准了邝毓支走长柳故意给他留出的机会,走近姜玲珑,低语叮嘱,“若是一会儿帐外有异响,你拿着这令牌,我的部下自会前来接应。”他见姜玲珑面色有异,又安慰道,“我不过作了事前准备,以防万一,不一定用得上,你别担心。” 他同她匆匆说完就出了里间,由长柳引着,出了帐篷。 随后便是姜玲珑一脸稀里糊涂地呆愣在床。 她顶着两个熊猫眼,形象邋遢,就见了敌国一位王爷,三位世子,收了一手的礼物,还从一个和善老人家那边验证了,果然能当摄政王的,都并非等闲。她回过神来,觉得似乎尽是自己拿了好处,人家既没认亲,看这态度也不像是对她这个外生女有敌意。敢情这几个人来,就为了验明正身,亲眼见上她一面? 她还在思忖的时候,司秦在走去主帅帐子的路上特意叫住了邝毓。 他堂而皇之,要邝毓同他附耳密语。 “玲珑这腿怎么伤的?”他轻声问,边上大儿子司琪听见了些许,另两个儿子只当是自己爹爹和女婿提前热络。 邝毓刚才见到了这四父子对待姜玲珑小心翼翼的宝贝模样,在姜玲珑面前司秦只称她是邝夫人,估计是怕她一下接受不了一位生人这般亲切,可出了帐,他私下就是一口一个玲珑叫得开心。 “说来话长。”邝毓想着姜家的事情,确实不是能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便答,“改日我定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知会。遣云商号在谷悍自有商队。眼下皆因战事,脱不开身。” 司秦听着,明白邝毓言下之意,他轻哼一声,心想这小子自有胆识,如意算盘打到自己头上来了,不气反喜,不禁笑道,“这丫头,嫁得不错。” 第三十八章 整个议和过程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 司秦心情大好,提出由南北线分界,往东归谷悍管辖,往西归霖国,矿脉大致都在西面,对霖国来说不算吃亏。于是乎,就这么定了。 司秦在议和书上爽快盖印,便又带着来时的那么些人,绝尘而去。梁以安也将议和书传回都城,由梁王定夺。 旭阳军营整顿了几日后,便收到了盖着玉玺的议和书。是此,旭阳军拔寨退兵,梁以安令邝毓亲自将完整落款的议和书送去了谷悍。他正好趁此机会进了古汉边城,佯称考察自家分号,留下了一封书信。 这几日姜玲珑都躲着他。说是身体不适,一直在帐中休息,也不见客。今日他们收兵返都,邝毓让梁以安和他的侍卫们先行,自己则钻进了他邝夫人的车辇,等她。 不远处,姜玲珑在长柳的搀扶下慢慢走近,上了车。 “你能下地了?!”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同时惊异问向对方。 邝毓赶忙在长柳手中接过姜玲珑,顺便将长柳赶下车,让她去坐商队后面的行李车辇,理所当然,“夫人由我照顾。” 长柳走后,车辇帐里一时无声,气氛多少有些尴尬,两人都想找点话讲,不想同时开口。 “恭喜——” “你是怎么——” “你先说。” “你先说。” “我没事。” “我没事。” 这般三次一来,邝毓先笑了。 他坐在姜玲珑身边,同她拉开些她觉得两人相处会比较舒服的距离。 “你是何时能下地的?已经不要紧了吗?膝上还会不会痛?能走这么多路吗?”他一股脑关心道。 “不痛了。这几日都在帐子里练习,慢慢走,能走一个多时辰不累。”她也老实回答,又朝他祝贺,“恭喜你们拿下矿脉。” “这矿脉是你拿下的。该谢谢你,让我们提早返都。” “怎么是我?” “那日八王爷提出议和条件,曌王觉得合理,便应允起草文书,由八王爷先落印,再送去霖羡给梁王定夺。”他一一道来,“但八王爷却直接让大世子拿出了两份一样的文书,显然是他们一早准备好的。”他又补充,“恐怕这才是他给你的见面礼。” “不啊,他们不是已经送了我很多东西吗?” “你的兄长们确实送了。可司秦没有。” “不是有令牌吗?”姜玲珑说着从自己边上的小包袱里掏出那枚令牌给邝毓看,“难道是假的?” “假倒是不假。”他也没看,就把令牌放回姜玲珑手里,“这是徽令,你好生保管。这对司秦来说是你该得的。矿山才是他的让步。”邝毓同她解释,“对我们来说这是一座矿山,但对谷悍来说,是一处向他们边境进攻的要塞。如今他们仅拿半个坡,已经是相当有诚意了。司秦身赴敌营都能够将火药绑在他的随行铁骑人马身上以防万一,这般狠绝,绝不会平白无故拿本可以守住的矿山来换谷悍士兵的精力。” “你怎知他绑了火药?” “我看到那些铁骑换了戎装只穿短打就猜到大概了。”邝毓从容,“司秦不是临走前还特意私下提醒你了么。” 姜玲珑哑然。这个人看起来正经八百的,该不是他才是扮猪吃老虎的祖师爷吧?她想到邝毓对梁王的态度,觉得真就没错。 “曌王应该也知道。”他仿佛猜出了她心中所想,“送司秦走时,正逢我们了望塔的观察兵换岗。谷悍人不知道营中士兵模样,而我知道。他借着换岗,是将弓箭手换了上去。你以安哥哥也很厉害。” 从前邝毓讲“以安哥哥”是一种故意,带着点醋劲,这会儿讲起来却是顺口就出来的话,好像梁以安真是姜玲珑兄长一般。 姜玲珑听着他分析,忽然想到,“曌王没有问你我帐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邝毓摇摇头,“没有,只字未提。”他说完,又看向姜玲珑,说了这么多,气氛也缓和了不少,他才开口说起了正事,眼中带着诚意与温柔,“对不起,我那天朝你动气。”他定了定神,暗自调整了语气,藏起那些欢心,尽量说得正经,“你说你心悦于我,我很开心。” 他看见姜玲珑小脸刷一下红了。 “我会等的。”他又轻轻承诺,继而说道,“听长柳说,你为了早些过来,沿路都没有去我安排的客栈休息,只是在城郊驿站睡了几宿?这次回城,我们沿路好好逛逛,让我补偿和感谢你,好不好?” 姜玲珑的脸更红了。她甚至从他身边挪开了一些,要和他保持距离。 “不用了。”她撇过头避开邝毓,不想他瞧见自己这般模样,“山庄里大家还等着呢。早些回去吧。” 邝毓没有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的大事,心里一下觉得暖乎乎,瞧着她避开的脸,却没有料到她自己红透了的耳朵尖钻过发丝露在外面,一阵心痒,神使鬼差的凑过去,在她身后轻轻含住。 “啊。”姜玲珑一吓,嗓子里冒出气声,“你干嘛,快放开我。” 他从身后紧紧环住她,被她的声音搅起一丝情欲,硬是醒了醒神,松开嘴,将脑袋埋在她颈间,“你先别动。别出声。”他哑着嗓子,“让我缓缓。” 怀里的姑娘被他这么一说,吓得僵在原地,果真是一动不敢动。 “你说你喜欢我。”邝毓就这么埋着头,轻声问,“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我?” “我也说不清。我在姜翠郎手上受他折磨的时候,想的都是你。想着我们平时相处的画面,想那些开心的事情,好让自己能坚持下来。”她的声音细若蚊吟,“后来你抱我出去。我听到你的心跳声,觉得很安心。再后来,我听琅琴和我讲你以前同芙蕖公主的事……你又一直没来看我……我心里难受,才发现的。” “那是你发现的,可不是你喜欢我的原因。”邝毓纠正,依旧不依不饶。 “我也不知道。”她声音更低了,“我讨厌异性接触我,看我的眼神。可你看我的眼神我不觉得讨厌,你碰我,有几次和我睡一张床,我也不觉得难受。甚至,甚至还觉得亲切。” 邝毓将她抱得更紧了,“别说了。”他柔声喊停,一张俊逸的脸藏在她后颈,已是红得发烫,“你再等等我。”他无限温存,“我只要你。” 第三十九章 邝毓见情况转好,他立刻见缝插针,“你别为难。既然我们两情相悦,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向黑马大侠请罪,按你说的,他侠义仁心,定会理解。” “不是。我最近在想,我可能真的是渣。就那种,不谈恋爱不知道,讲了感情之后,却见一个,爱一个?我怕我就是这样糟糕的人,给不了人承诺,不配同别人说感情。”她一股脑地说完,想了想,恍然大悟,“你看我刚说的话,不就是在养鱼吗?不行不行,我觉得是因为我父亲基因不好。我有性格缺陷。不能害了你们。”姜玲珑连连摆手,又将他推开,“我说着喜欢你的时候,还觉得黑马大侠也很重要,我真的,我怕我大概是你们两个都喜欢。你别理我了。我才发现自己不是个好姑娘。”她有些恹恹,都怪自己没什么感情经历,这么晚才发现自己身上的bug,总不能再害了别人吧。更何况,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这渣女人设稳了,看看自己嘴里蹦出来的字句,不就是那些海王语录吗? “说到这件事……”邝毓感到这是个机会,不能再让误会加深,“我也有话要同你说,你能听了别动气吗?” “什么话?”姜玲珑不明所以,“我都没听,怎么知道会不会生气?” 邝毓抿了抿嘴,又坐近她些,“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花重金娶你?为什么,我会认定你?” “这个我想啊,我私下认真想过,可我们连面都没见过,你对我的重视让我一直想不通。” “我答应过一个姑娘,要在她二十岁生辰娶她为妻,带她浪迹天涯。”他浅笑,望着她,“却不想她娘家在她十八岁时为她招婿,我总不能食言,便提前把她聘了。”他看到她一脸的迷糊中还有一丝不敢言道的不可思议,笑意更浓,“你不是见一个爱一个。你娘说的对,真爱就是会反反复复喜欢上同一个人的。”他话到嘴边,竟有些紧张,缓了缓神,直视她,将她身影拥入眼中,“珑儿,我就是黑马大侠。” 姜玲珑愣怔了。她静止在那儿,好半天,狠狠吸了口气,将他一把推去地上。 邝毓抬头,只见一副冷冽的眼色朝他射来,那眼睛的主人也是冰着一张脸,“你若是开我玩笑最好立刻道歉,如果所言属实,那可得有劳你好好解释解释。” 邝毓本是想着能够在一个浪漫的场合同她表白,能够在一个盛大隆重的地方同她相认,他都计划了她今年的生辰礼,却人算不如天算,在一驾颠簸的车辇里透了底。并且整个过程,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两人欣喜,反倒像是审问,小祖宗审,大保镖答。他将两人相遇的细节,相处的经过,甚至是她为他请的大夫叫什么名字,开的药方里有些什么药材都一一答上,却见姜玲珑还是将信将疑。 其实对姜玲珑而言,她心里是愿意相信的,毕竟细节都对得上,并且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邝毓对自己的执着。可她实在是对古代真有人皮面具一事心存怀疑,这可是放着现代都算高科技的一项技术啊。那些易容术,人皮面具什么的,难道不是武侠小说里才有的特殊技能吗? “早知道当时就交换信物了。”邝毓有些懊恼,生怕姜玲珑以为自己是绑了黑马大侠,严刑逼供出的故事,这下就口说无凭,跳到霖羡河里都洗不清了,他正着急,忽然灵光一闪,“哦!你用你的家乡话,哼过曲!” 邝毓一拍大腿,稀稀拉拉地凭着记忆哼起来,边哼边偷瞧她的反应,只一句,就见她的金豆子又落下来了。 这是姜玲珑以前替他守夜照料时常哼的曲子。 原本是汉剧,因她母亲喜欢,可她又不会,便改得简单通俗了些,少了那些百转千回的意境,不听歌词,像一首床头的晚安曲。 邝毓当然是记不得那些词的。但旋律听久了,总还依稀有印象。却不想触动了她的情绪,惹哭了她。 “那是我妈妈喜欢的曲。”她擦擦眼泪,哭哭啼啼跟着唱完,已成了泪人,“我想家了。我想我妈。我都没有见她最后一面,都没有和她说再见。她一个人,该多伤心啊。” 邝毓见她难过,心里也不好受,忙说,“这曲子要不你教教我?我娶你都没和你娘打过招呼,哪天,我们去她坟上看看她?一起唱她喜欢的曲儿给她听,好不好?” 她一听,更是委屈,一抽一抽地说,“……没用……不是这个妈……我和你说过,我在这里没有家的……” “恩?”邝毓脑袋转不过弯来,不是这个难道还有别人?连娘亲都有两个?什么意思,莫非是干娘?见她愁容更甚,也不细想,便不提她的家事,“那你告诉我这两句唱的是什么词?好不好?我先学起来。” 姜玲珑也不愿沉浸在思念之中,缓了口气,拿帕子擦擦眼泪鼻涕,“它唱的是一个女孩子被迫远走他乡逃避和亲,在路上思念故人的心情。前一句是,朔风起黄叶落孤雁飞南,后一句是,思家乡想爹娘……”她说着又起了情绪,便抓过邝毓的大掌,在他手心写下后四个字——不能得见。 邝毓在见子收尾时紧紧握住了姜玲珑想要抽出的手。她一惊,泪眼朦胧地望向邝毓,见他竟眼眶微红,看着自己莫不动摇。 她怎么忘记了呢。 心头涌上的自责一瞬把那些因思而苦的情绪席卷过去。 他也是孤身一人。他也是一夜之间失去亲人。他为替家人昭雪,艰难独行,难道不比自己更受着煎熬,更生着想念吗?可他从未说过一字,时间久了,都让人差点忽略了他心里的苦痛和惦念。 “我说过遣云山庄就是你的家。”他嗓音有些带哑,不知是否是因为对姜玲珑的思亲之情感同身受,“纵使哪天山庄散了,你还有我。我就是你的归处,你的家。” 她含泪点头,反手也握住他,“你也是。你有一起行事的同伴,有山庄的忠仆,你还有我。只要我在,我在哪儿,你的家就在哪儿。别害怕。” 路上车马嘈杂,车辇帘帐翻动,邝毓看着眼前这个一边哭一边却还安慰自己,叫自己不要害怕的姑娘,仿佛心底一根长久以来紧绷着的弦,被她温柔拨动了。 他将她抱入怀里,轻轻吻她额头,“我不怕。”他柔声里带着坚毅,“我有你。” 第四十章 梁以安回朝后不过两日,梁王便接到消息说一等公携同夫人在晌午入了城。 梁雁染收起手中状书,对蔡长安使了个眼色,“你去安排吧。” 橙月一早就守在大门口望眼欲穿。她自从姜玲珑出府就一直没见上自家夫人,对她出的事也不甚清楚,只以为夫人回了娘家之后便和庄主一同去了旭阳。一个多月未见,昨日听商号的人来传话说主子今日返庄,她就拉着樱草榴桦柒树,这遣云山庄的四大丫鬟从昨天开始就忙里忙外,吹毛求疵般把里院外院打扫得一尘不染,给夫人和庄主备好时令水果,清华池里也点上了熏香,还让厨房熬了乌鸡汤给主子们补补身子,橙月一直担心自家夫人路途颠簸,会太辛苦。 她守着守着,就看见见弥驾着邝家马车回来,姜玲珑在邝毓的搀扶下下了车辇。 “夫人!”怎么出去一阵子回来腿脚不利索了?橙月心急过去,见主子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就跟在姜玲珑身边,“夫人这是怎么了?腿上哪儿受伤了?要不要紧?严不严重?看过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这该静养吧?哎呀,早知道就让厨房准备大骨汤了!诶诶,夫人您慢点走,小心前面台阶。” 姜玲珑好久没有见到橙月,橙月这一连串的唠叨平日里见弥都听了嫌烦,而她却觉得亲切,甚至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家夫人这些天可难得这么笑。”说话的是邝毓,“橙月啊,一会儿去账房领赏。” 橙月没想到自己担心半天,两个主子却一点不以为意,她瞥了眼见弥,见对方耸耸肩,一副“我也不知道”的样子。 邝毓亲自扶着姜玲珑回卧房,中途怕她辛苦本想找木轮椅,但姜玲珑却说要勤加锻炼,多走动,才好得快。 跟在后面的橙月见他们进屋,忍不住悄悄问边上的见弥,“你有没有觉得,主子和夫人之间……好像气氛有点不同了?” 见弥不理她,“怎么不同?本来就是感情好着呢。”他白了她一眼,“背后议论主子,你最近有点张扬了啊。” “哎哟,”橙月赶紧收嘴,“我这不见着人了,高兴嘛!”她也瞪回见弥一眼,转身备茶去了。 “见弥。” 见弥听见屋里邝毓唤他,四下看了看确定安全,便近了姜玲珑卧房。 “主子。”他恭敬向坐在案前的两人行礼。 “你说吧。”邝毓入城时就听见车夫在帘外通传,说弥总管来迎,他便猜到是有事发生,他着急亲自汇报。 “咱们在西漱街的果子铺,被炸了。无人受伤,属下也已将地下通路都埋了。只是……”他有些犹豫,仿佛在斟酌用词。 “只是什么?” “瑾僩之前负责协助属下炸毁掩埋地下通路,此事之后本该汇合复命,却迟迟不见人影。属下派出去的人也找不到他行踪。”他顿了顿,又说,“已经一周了。” 邝毓握着姜玲珑的手不可察觉地一紧。他状似随意地松开手,将手掌向下置于膝上,“可有安排侬语去寻?” “有的。” “把其他的人都撤了,留侬语一人全力搜查,需要任何协助,你再调度人手。”他当即作出反应,“火药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有炸毁整个铺子的量,恐怕是梁家的人。”他毫不避讳,“先以铺头名义将整件事情调查清楚。我们要知道是否有所暴露。如果有的话,暴露了多少。早作打算。”他食指指头轻扣两下膝头,“通知下去,近日各处通路都不要使用走动。要做好苏瑾僩被擒的最坏准备。” “主子,要不要去宫里探探虚实?” “曌王已经回朝复命,没有梁王召见,我立刻进宫恐有不妥。” “不用召见。”一旁安静听着两人对话的姜玲珑突然发声,“我们明天一早就去。” “我们?”邝毓不解望她。 “对呀,”她朝他狡黠一笑,“不是要告御状吗?” 邝毓意外,告御状还得先呈状书,哪怕今天来得及起草,也赶不上交由都察院审理评定是否上奏天庭。他看向姜玲珑,她却一副笃定的样子,邝毓头脑略一转弯,背脊一个激灵。 这丫头,是出发前就偷偷将状书写了交上去了呀。 他指了指她的脑袋,又气又喜,“你呀你。不是说好交给我来吗?” 姜玲珑有些小骄傲地抬高下巴,轻哼一声。 说话间,橙月端着茶水果点,匆匆回来了。 邝毓便和她叮嘱几句照料夫人的注意事项,和见弥出去了。 两人一走,橙月也顾不得主仆之仪,凑着姜玲珑又叽叽喳喳地说开了,汇报了庄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又说清华池也准备妥当,可以随时供夫人沐浴,舒缓旅途疲惫。 姜玲珑件件听着,又问起其他那三个丫鬟近况。 “那三个丫头刚在厨房听奴婢说了夫人的事,可担心了,又怕搅了夫人清静影响您休息,也不敢贸贸然过来,都候着呢。要是夫人需要,奴婢这就将她们招来。” “我一路都想着你们呢。”姜玲珑温婉笑道,“军务紧急,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旭阳逛逛,但好歹带了些旭阳的特产,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辛苦操持,只怕你们别嫌弃。”姜玲珑说着,就从自己的贴身包袱里翻找出四枚锦盒,拿起其中一个递给橙月,“这个是给你的,其余三个你帮我给樱草她们。我确实近来精神不太好,想一会儿先睡一觉,起了再去清华池。” 橙月双手接过锦盒,连连称谢。 “谢什么,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她像是在和闺蜜分享战利品一样,也满面期待。 橙月拗不过姜玲珑,有点不好意思地打开了锦盒。 盒子打开的一刹那,橙月眼睛都看直了盯着盒子里的礼物,不可置信般又抬头朝姜玲珑确认,“夫人,这,这,您确定是给我的吗?”她脸上的欣喜溢于言表,“这也太贵重了!” 盒子里是一支用悬丝织金技法制成的流月簪,织金而成的弯月镂空中镶嵌着珍珠玛瑙,旭阳的悬丝织金本就声名远播,再加上点缀的珠宝,恐怕橙月攒上一年她这个大丫鬟的俸禄都买不起这样一支簪子。庄主夫人却还担心自己会不喜欢。哪有理由不喜欢?谁不喜欢谁就是有眼无珠! 她开心地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这个大小我想也合适日常戴着,款式还有更大的,但我觉得夸张了,反而过犹不及,这样精巧的簪子,正好可以配我们橙月一双巧手,一颗精心。”姜玲珑又向她解释,怕她嫌弃款式太小,“要不要戴上试试?” “这不小!不能更大了!”橙月连连摆手,“这流月都赶上奴婢一指长了,夫人平日只戴一支素钗,奴婢岂敢戴这些贵重首饰,怕带头涨了庄里骄奢之风。” “怕什么。你戴着好看就戴着。”姜玲珑凑过去帮她插簪,“瞧,多好看。这才是我们遣云山庄橙月姑娘的派头。”她故作严肃,“没事就戴着吧,你出去长得也是我的脸面。” 第四十一章 翌日早上,邝毓算着下朝的时间,带姜玲珑进了宫。姜玲珑行动不便却神采依旧,她淡抹口脂,描着一对平柳长眉,纤纤玉手搭在邝毓臂上,分明是清淡娴雅的装扮,却明艳动人。霖羡第一美人,美得不妖不冶,不媚不娇,却沉鱼落雁般有着让人虽不至一见摄魄但会逐渐沉沦的从容与端庄。市井话本有云,姜家小小姐袭成其母之姿,虽非惊魂夺魄之貌,却能教人一眼难忘,再不记旁的莺燕是何模样。 两人不疾不徐,慢慢便到了乾元宫,得通传入殿,见殿上已站着两人,邝毓心知梁王早就知道他们来意,早召了人,在殿上等候。 姜玲珑看背影就知道是谁,轻轻搭在邝毓臂上的手不由抓得紧些。她暗自缓缓深一呼吸,才放了手,同邝毓一道向座上梁雁染行礼。 “免了,”梁雁染和颜悦色,“一等公夫人一纸状书竟送到了本王的御书房。且告的还是自家至亲。可有准备?” 姜玲珑点点头。 “好。”他想起彼时在山坡上扼住她咽喉时,她的模样,又笑,“王侯一等公夫人姜氏状告其兄姜翠山,施虐成性,对其身体多处多次长期造成伤害,其父姜衡知情不报,为包庇助虐之罪。邝夫人,对此可还有补充?” “回王上,”她声清应答,“没有了。” 梁雁染点点头,朝另一边问去,“姜家父子,是否认罪?可有辩辞?” “启禀王上,”姜衡忽地行大礼,眼中含怯,“臣与犬子,冤枉啊。” 邝毓额头筋脉一跳。 “哦?此话怎讲?”梁雁染饶有兴致。 “犬子自幼就宝贝自己这妹妹,从小带在身边,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她,倒是臣这女儿,出嫁之后便联系不上,回门日没来,我们父子两写了诸多书信,还亲自登门拜访,都被一一拒之门外啊。犬子那是气臣闺女目无尊长,不亲不孝,代父教训,下手稍重了些。”他边说边偷瞥邝毓神情,见他脸色渐黑,忙说,“还有臣这女婿!堂堂一等公,竟挟持我儿,对他动用私刑,”他指着姜翠郎半边被伤疤覆盖,畸形丑陋的脸,捶胸顿足,“我儿尚未婚娶,一颗心光顾着他妹妹了,这面容一毁,是要我姜家绝后啊!” 邝毓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不顾父女情谊,厚颜无耻,颠倒是非的父亲。他刚要说话,却被姜玲珑拉住袖子。她面色无异,不过是冷淡地听着,从前眼中的胆怯如今已满是轻蔑与不屑。 “就是就是!”一旁姜翠郎捂着脸故作姿态,见姜玲珑一声不吭,更是放肆起来,“草民冤枉啊,王上!这妖女和她娘一样,就是个专门蛊惑人心的狐媚子。我爹从前买她娘做填房,不过是看她可怜,可那女的要死不活的,整天装可怜扮柔弱,生出来的女儿也是一个德行,从前我爹将她进献给曌王,她还拿美色迷惑曌王,给认过义妹,活得张扬跋扈!” “你说我便说,莫要扯到我娘亲。”姜玲珑眼中恨意毕现,“我娘亲一辈子被关在姜家小院,从未开心过一日,也从未心属过你爹一日。你若再提,我亲手杀你。” “邝夫人。”梁雁染轻咳两声示意,“王公夫人。注意言辞。”他又转而向邝毓询问,“姜撰官说你对其子动用私刑,可有此事?” 邝毓拱手作揖,“不敢欺瞒王上。那日臣下见夫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气极,抽了他一鞭。”他嘴上说着姜玲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时,心中想到当日场景,又是一痛。 梁雁染颔首,又问姜玲珑,“邝夫人,你说你兄长施虐成性,可有伤患?”他一早就知那些鞭子都打在背上,若是验伤,不得不要在人前脱到只剩一件肚兜,对像她这样的女子而言,同凌迟无异,更是“贴心”地补充,“既然双方都在,便验一验伤,当面对质,说道清楚吧。” 他对姜玲珑不感兴趣,但对折磨姜玲珑兴趣甚浓,何况还是当着他夫君的面。 “可以。” 邝毓未及阻止,姜玲珑已冷声答应,手中衣带一解,一件外衣便应声落地。 她丝毫没有动摇。更完全没有羞耻为难之意。正松着领扣,着手去解第二条衣带,却被身后男声打断。 “且慢。” 她只听过这嗓音一次,却不知怎地印象深刻,顿住手,惊异回头。 邝毓同她一道,见了来人,也颇感意外。 来人昂藏七尺,不苟言笑,古铜色的肌肤外穿着深色长袍,腰配长剑,阔步而来。 “谷悍兵马大将军,见过霖国国主。” 梁雁染目色不可察觉的也是一惊,见着殿外通传的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赶上,看到人已入殿便躲去了殿外,他双眼一眯,“有礼。司大将军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刚签了议和书,总不见得是为矿山而来。他又去看姜玲珑的神情,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妙。 果然。 司琪径直走去姜玲珑身边,拾起地上外衣给她披上,才对两人略一颔首,表示招呼。 “国主莫要见怪。”他复又拱手行礼,“受父王所托,特来处理家事。”言毕,他抽出腰中长剑,一势回鞘,脸上例行公事般面无表情。 侧边姜家父子均以手按脖,睁眼呆立片刻,齐齐倒下。 司琪往姜玲珑身前站了站,喷溅的血花都落在他的袍上。 邝毓知道司秦见过那封信定会为玲珑讨个公道,却没想人来的这么快。看他独身前来,估计是他们从旭阳出发后没几天,司琪便策马来了。 “大将军这是何意,在王前斩杀我朝四品官员。”梁雁染眼中愠意,看得人不寒而栗。 “回国主,此人所犯,是对我国秦王妃不敬之罪,父王授意,立斩不赦。霖国若是用一个奸淫宵小之辈来撰写国史,恐怕有违王族形象。父王说了,就当是帮霖国主清理门户,两国交好,不必言谢。”他答完根本不看地上两具尸体一眼,也不看梁王神情,又说,“我国郡主在异邦多时,特命末将前来亲迎。” “郡主?” 梁雁染与姜玲珑异口同声,只有邝毓慢条斯理拿出一块令牌。 他原本是带着以防万一梁王为难,不想却赶上了这一出。姜玲珑一直以为这块徽令是司秦的,为了她以后去谷悍方便。却不知这是一块郡主令,早在见面初,司秦就认定了姜玲珑的身份。 他将令牌交到懵圈的姜玲珑手里,她一接过,司琪立刻行跪礼接驾,“秦郡主吉祥。” 司秦以自己名字赐妃位给洛依依,现在更以自己名字封郡主位给姜玲珑,其中宠爱与真情,可见一斑。更何况八王爷七个儿子只是世子,为了稳定君民臣子之心,他刻意不给自己儿子任何封邑,谷悍年轻的郡王位闲置多时,却对一个小姑娘下了封赏。 司琪抬头,见姜玲珑还不明白,干脆挑明,“谷悍摄政王早前赏郡主郡主令,数日前定了封号,封邑,认郡主为女,改姓为司,特让末将前来护郡主回国。” 姜玲珑完全没有料到司秦此举,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让司琪快快起来。 “霖国主,”司琪起身又朝梁雁染一拜,“我母妃当年因太子之争被奸人所害流离霖国,受姜家这个禽兽之苦,我国又岂能容许郡主大人再受伤害。今日来得匆忙,却不想正赶上这一出。倒正好教末将完成任务。”他略微一顿,不辨真伪地称赞,“霖国主英明。” 第四十二章 别说你一个堂堂国主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啊!姜玲珑内心叫嚣,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有些神志不清。 普普通通,甚至含辛茹苦生活了二十年,难道从今天起开了金手指? 她劝自己冷静。 这不可能。 没有这么简单。 老天爷一定是在考验我。 她已经和邝毓,司琪一道在回程的马车里,想到方才梁王铁着脸硬是接下司琪的茬,她心里一顿爆笑,脸上自然也眉飞色舞起来。 帘外忽然想起马蹄声。司琪警惕地握住剑柄,却见邝毓做了个手势,压了压,掀开侧边车帘。 “主子!”身骑急马的人,正是见弥。他刚要说话,见帐里还有一人,便去试探望向邝毓。 “但说无妨。”若不是情况紧急,见弥不至于驾马前来。 “是瑾僩。”他略微压低嗓音,却还是被姜玲珑听见,“今早被人丢在绮罗坊门口。半条命没了。” 她心里一急,刚要问清情况,就看到邝毓一只大手覆在她膝上,“你和大将军先回庄里,我去去就回。”说完,便旋身钻出门帘,一脚蹬上见弥马背,两人驰骋而去。 诶不是,姜玲珑心里焦躁,你现在去,不是让人都看着你和瑾僩有关吗? 可她也担心那开朗小伙的状况,愣是没能出口将邝毓拦下。 邝毓走后她才觉得帐中格外安静。 帘外车辙滚滚,伴着市井喧闹,帘内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姜玲珑对面坐着司琪。她犹豫再三,鼓起勇气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一抬眼,见到的是张闭目养神,肃目微阖的脸。 她也不知为何,上次见面时还没有这种感觉,此刻再见,却没来由地觉得紧张,有种应届生在五百强面试官面前的感觉。见到对方正合眼端坐,她反倒松了口气。紧绷的肩头刚要懈下,却见司琪往门口挪了挪,坐得离她远了些。 “你不用紧张。”他没睁眼,只是嘴上解释。 司琪约摸是感受到了姜玲珑的目光,怕自己让她不自在了,才往远处坐的。 “不是,我,”她急忙解释,“我只是有些不习惯。”她顿了顿,又说,“谢谢你送给我的翡翠,真的很漂亮,雕工精细,我细细看过,那上面两条鲤鱼的鱼鳞数量和大小都一模一样,仿如复刻,雕刻这一块妙玉的人,一定花了很多心思。我很小心地收着的。谢谢——”她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司琪,掂量再三,试探着说,“谢谢大将军。” 司琪久闭的双目终于睁开,露出一对深褐色的瞳孔,瞳孔里映着双手置膝,耸着肩头的姜玲珑。 “你不必拘谨。”他说话向来没什么温度和表情,却难得愿意与人说闲话,“尽管拿出来用,当个镇纸也合适,若是喜欢,下次我再做别的给你。” “那是你刻的??!”姜玲珑吓一跳,“那我收着不合适吧,你肯定花了很多心思的,要是是八王爷的意思,我——” “那就是送给你的。”他趁着姜玲珑“受之不起”四个字还没出来,就打断她,想了想,又怕她多想,便多解释一句,“原本是刻了送给母妃的。现在给你,也一样。” 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但心里却洋溢着温暖。 “大将军,你既然来霖羡,要不要去娘亲坟上看看?” “自然是要的。等大家一起。还要将母妃迎回谷悍。” 很快,姜玲珑便知道所谓的“大家一起”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车马刚到庄子门口,就看见庄门外有人在咋咋呼呼。 “我是你们夫人她亲哥哥!快让我进去!我要见见她!” 这精瘦干练,麦色肌肤,活跃激动的男子,不正是司洛么。他身旁还站着一个正在边劝边拽同时不忘向门口小侍赔笑抱歉的司贤。 司贤先听见车辙声,他拉着司洛,让他往身后看,就见停稳的车辇里下来了司琪。 “大哥!”司洛朗声招呼,又见紧随司琪,由他搀扶下辇的竟是姜玲珑,一个激灵急道,“诶怎么你扶妹妹下辇,我也要!”说着就跑去车辇处,姜玲珑已经下了车,他却不算,伸出一条胳膊,“妹妹你腿脚不便,来,扶着三哥,三哥给你当拐。” 司琪见状便放下臂膀,只见那丫头还在稀里糊涂不知所措的时候,司洛已经主动把自己的胳膊架到她的腕下了。 姜玲珑感觉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她借着司洛的力往庄里走,跟前司贤来和她作揖招呼,“玲珑妹妹别来无恙,我们兄弟几个受父王之托,来叨扰一阵。没有事先告知,是我们不周到。我们会住在山下客栈,今日不过是我三弟着急见你,才来府上想先打个照面。” “为何要住客栈?”姜玲珑不明所以,“诸位若是不弃,住在遣云山庄可好?我还没有好好谢过大家呢。” “可以吗?!”司洛喜出望外,“我要住!”他转头一副“求求你们了”的表情看向他的两位兄长。 “……那就叨扰了。”司琪面色冷淡,说完就跟在姜玲珑身后,一起进了庄里。 橙月刚出来迎,就被她们家夫人被陌生男子簇拥入门的景象惊呆了。美人在其中,有些拘谨,不断使眼色要橙月去接她,却只看见这丫鬟瞧着异国男子着不动道。 不就是肤色深一些,更有男人味嘛。你整天见惯了庄主,怎么还会被这些美色吸引。还不来救我。 姜玲珑瞳孔微转,释放信号。 这就来,这就来!这不是没见过异邦人,好奇嘛! 橙月也转着眼珠子解释。随即就朝姜玲珑走去。 “夫人您回啦,奴婢还伺候。”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接姜玲珑,边上司洛显然是还没过瘾,胳膊离开得不情不愿。 “还是大哥英明,早知道我也不睡觉,先赶路过来了。”他有些羡慕,想想先前觉得进宫向霖国主打招呼这些事太过麻烦,本就无心参与,又想着见妹妹要精神饱满,必须睡个好觉,才没和司琪一道连夜赶路,眼下可劲后悔,要是知道不睡觉能先见着妹妹,还能和她同坐一辆马车,他说什么也要和司琪一起的。 “大将军一夜没睡,就为了早些进宫?”姜玲珑诧异,心里再次过意不去。 “国事繁重,早去早回。”司琪言简意赅,“你不要多想。” “夫人,这几位是?”橙月觉得眼前这几位男子器宇轩昂,各具特点却都耀眼得很,忍不住悄声问道。 “哦,我来和你介绍,”她停下来,凭着之前在旭阳军营见面时的印象,“他们都是谷悍来的贵客。这位是谷悍的兵马大将军。这位是朝中野郎官。这位是铁骑队队长。”她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三位都是我的兄长。” 第四十三章 遣云山庄头一次这么热闹。 当然,主要是谷悍摄政王家的三公子比较闹腾,拉着姜玲珑在客堂问个没完。 他从没见过母妃,自然问得勤快。 “娘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姑娘。”姜玲珑此话不假,虽然不过是相处了五年,但在她眼里,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仙女,何况是洛依依这样才貌双全,性格柔顺的女子,“她是天上明月,也是星河大海,是山谷微风,也是枕边软香。”她有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母亲,也有在霖国给了她生命的娘亲。两个,她都认。 “三弟。”司贤在旁朝他向司琪撇了撇眼色,小声说,“我们是客,你收敛点。” 姜玲珑虽是陪着三位将领闲聊,心里却惦记苏瑾僩。 他说半条命没了是什么意思?那还有救吗? 坐在最远处的司琪突然开口。 “麻烦橙月姑娘领我们去客房,好将行李放置,休整一下。” 见橙月应声,立刻引路,司琪又说了句“有劳。” 他冷眼去看司洛,后者怵地乖乖起身。 “愚弟蠢笨,郡主海涵。” 他说完便带着司贤司洛,同橙月走了。 姜玲珑总觉得司琪每次都恰好在她需要的时候说话,应该不是巧合。司洛热情,司贤文雅,两人都很好亲近,唯独司琪,面无喜怒,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他给人的距离感让她同司琪相处时总不由自主地紧张。 三人刚走没多久,见弥火急火燎地回来了,见着姜玲珑连礼都来不及行,就说,“夫人,禾大夫有请!” 姜玲珑心下一沉,提着裙裾就跟他一起往外跑,看他要驾车,忙说,“骑马,见弥,骑马!你带我,快!” “这,”见弥一瞬犹豫,复正色答道,“那夫人,属下失礼了!” 见弥马上载着姜玲珑,一路疾驰,隔着风声向她说明情况。 禾悠然怀疑苏瑾僩腹中有伤,怕耽搁下去回天乏术,想找姜玲珑过去,万一她有什么奇术。 姜玲珑听出其中口气,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什么办法点子都试试看了。 片刻,两人到了绮罗坊楼下。姜玲珑被见弥接下马,拖着腿进了侧门往楼上走,“见弥,哪间房?” 她有多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忙。 她跟着见弥指引进了屋,一进门,琅琴紧皱的眉头就映入眼帘。然后是快步朝她走来的禾悠然。 “邝夫人,你看看。”他带她走到榻边,苏瑾僩只穿着亵裤,身体各处被帮着布带,躺在榻上已是神志不清,身上还透着一股大麻的气味,看来禾悠然是将萃取了的麻药用在了他身上,“外面的伤已经上药包扎,可他心脉仍旧越来越弱。你看这儿。此处有个箭伤,伤口很深,外面的血是止住了,一般箭伤不会留着箭头,但我想,若是用的私刑,直接将箭头卸了打入体内……就不好办了。” “不能取出吗?”姜玲珑翻他眼皮查看瞳孔,疑惑而焦急,“将伤口切大一些,打开视野,找到腹中箭头,取出再缝合伤口,不可行吗?” “这是要切腹?”禾悠然哑然,“伤口又如何缝合?本人闻所未闻,切腹救人?愿知其详。” “你从没给人开过刀?”轮到姜玲珑愕然,见禾悠然不明所以,又即刻转言,“我是说,是不是医书上从没有过记载,在病人身上切割缝线,能救人性命?”她心头凉了半截,若是没有经验没有先例,光是说动他就很难,何况还要在手术刀和消毒环境艰难的状况下救人。 要命的是,她只是跟过外科手术,作为护士在边上擦汗或是做仪器监测,连递刀这类的事情都还轮不到她。若是禾悠然不行,那苏瑾僩就没救了。 “夫人,”一直静默看着两人的琅琴此时开了口,她没了平日娇媚,冷静地问,“您可知道大体方法?” “过程我应该清楚,但我使不了刀,若是瑾僩腹中真有箭头未取,不消片刻就会内出血,失血过多而亡。” “禾悠然。”琅琴闻言朝禾悠然说道,“你只管一试。”她眼中坚决毫不动摇,“劳烦邝夫人从旁指导。我弟弟就算是死,身上也不能留那狗贼的东西。救得活,最好,若救不活,我亲手送他上路。” 姜玲珑一怔,迅速恢复思绪,她没等禾悠然回话,就已经着手准备。术前消毒只能用皂角洗手凑合,缝合针线也只能用普通衣线——刀呢? “禾大夫,你先拿皂角洗赶紧手和上臂,两臂悬空不要碰任何东西,我会替你准备周全。你的医箱里可有小刀?刀锋不过小指长的,有吗?” 禾悠然听她安排去洗手,回过头说,“没有,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刀。” “飞镖行吗?”琅琴说着从腰带里捏出一枚小镖,递给姜玲珑。 她定睛一看,“可以!”接过手去,又感到刀柄不够,随手拔了自己发际簪子,丢给见弥,“见弥,拿线把它们绕在一起,簪子可以当刀柄使力,务必要紧实!”说完手上不停歇去找额外布带子,又备了盆清水,往里加了少许的盐,充当生理盐水一会儿用来冲洗腹内的血液,好让禾悠然视野清晰。 “禾大夫,好了吗?”她头也不回地问。 “好了。”禾悠然举着臂朝她走来。 什么术后感染之类的问题她来不及细想,眼下要务是争分夺秒将箭头取出。 “见弥,刀。”她伸出洗好的手接过飞镖簪柄刀,在火上烤了烤,递给禾悠然,又剪开苏瑾僩腹上原本包好的布带,“禾大夫,你沿着伤口,前后切开,将伤口切一个食指长度,下刀不用太快,要稳,先切一个指节深,若是看不到箭头,再逐步切深。” 禾悠然点点头,定了下神,提手落刀,向苏瑾僩腹腔划去—— 整个过程不过维持了一刻,却让人感到旷日持久。姜玲珑最终缝合好伤口时,她与禾悠然两人均是已大汗淋漓。 “你可真行啊。”禾悠然瘫坐在苏瑾僩榻边,方才的聚精会神让他此刻精疲力竭,他喘着气,朝姜玲珑笑道,“还能拿两根针尾来给里面的筋脉止血。”随即,他又抬头去看目睹了全过程的琅琴,她此刻绷着脸,望着自己的眼眶却红了,禾悠然唇角牵起笑意,柔声道,“没事了。你家瑾僩,保住了。” 第四十四章 “还要密切留意术后感染。”姜玲珑不放心地叮嘱,“身体也要保持干净和干燥。”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朝见弥嘱咐,“见弥,一会儿回庄子,我卧房柜子右边有一个蓝色布包,需要劳烦你跑一趟,回来交给禾大夫。”她又向禾悠然解释,“里面是我扯的纱布,用来替换他身上的止血布带,透气些。” 按理她还要术后监测,但这边没有监测仪器,琅琴又等候许久,姜玲珑知趣地遣散众人,“好了好了,让人姐弟两待一会儿,咱们出去吧。”她说着往门口走,刚一抬步,却是膝下一软,若不是琅琴就在近身一把扶住了,怕是一屁股得摔去地上。 “邝夫人,”禾悠然一眼便知,“你这腿伤未愈,怕不是一路跑着过来的吧?我看你也找间屋缓缓,我一会儿过来帮你看看。” 姜玲珑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担心误了时辰连奔带跑,被禾悠然这么一讲,怕琅琴心里过意不去,就摆摆手婉拒,“我庄里还有客人,就先和见弥回去了。” 说完就朝见弥使眼色。 “哦,对,属下这就备车。”见弥反应过来,往门外走,一打开门,就见到铁青着脸的邝毓站在门口。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到的,但看他脸色就晓得他在憋着怒意。 “绮罗坊今日起关张,内务由长柳打理。”他不容置疑地吩咐下去,“见弥你多安排一些车马,一会儿就将苏家姐弟接去庄里。”他略过姜玲珑视线,看向禾悠然,“禾大夫可以选择继续留在绮罗坊,但若不弃,也可以客居我遣云山庄。”他说着将一枚钱袋扔去桌上,砸得桌面一震,“瑾瑟,先拿这钱去安顿内事,明日会再派人送银票来。” 他人在廊上,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反正估计楼下那些客人该是依稀听了个八九。 说完,他才走进屋里,目光逼着姜玲珑,一把将她抱起,不悦道,“你随我过来。” 说是随,但全程都是将她毫无美感可言的扛在肩头,往偏厅下了楼,从侧门出去了。门外遣云山庄的马车已久候多时。他一步入了车辇,才将姜玲珑放在位子上坐好,也不管她满身血污,就蹲着去掀她裙裾。 “诶诶,你干什么?”姜玲珑一阵慌乱,可她看得出邝毓在气头上,又不敢大声吵闹,怕惹得他心躁,正想躲,一只脚脖子被他握在掌中,不能动弹。 邝毓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倒开,抹在她膝上。 “嘶。”她咬了咬牙根,“好凉。” “你还知道凉。”他没好气地说,“下次再乱跑试试。” “我心急救人,怕耽搁——”她低头对上他眼中不满,话到喉头转了转语调,加了个尾音企图蒙混过关,“——嘛。” 邝毓替她上了药,又搓热了手掌帮她在膝头敷了敷,才抽手放下她的裙裾,在她身边坐下。 “谷悍这三位世子来,你总要招待。姜衡没有其他子嗣,姜家后事你也要操持。这些天就别担心其他事了。” “你怎么知道三个都来了?”姜玲珑想着邝毓总不会是从山庄赶过来的,一时好奇。 “你娘的坟在这儿,凭三公子的脾气,定是要过来看看。既然三公子来,那二公子也一定前来。他们三兄弟里,就属司洛最皮,他能干得出不理战事只身去敌营寻你这种事,大公子司琪性子冷漠,二公子司贤必然会一同前来好兜着自家弟弟。”他顿了顿,又说,“你这么问,是已经见到了人。他们三兄弟,怎么样?” “司洛热情,司贤亲和,”姜玲珑瘪了瘪嘴,“可我不知怎么,有些怵那个司琪。明明他人很好。” “一员武将有什么好怵。”邝毓笑道,“你要怵也该怵司贤才对。” “司贤?为什么?他是他们三兄弟里最温和的那个了,我挺喜欢他。” “他这个野郎官,在霖国相当于王族暗影首领之职。不过是比殷实菅多了男子气,但都是行刺杀,探情报,替王上扫除座下障碍的一类人。他身上全无殷实菅的戾气,反倒温文尔雅,便可想而知,他这人藏得有多深了。”他解释完,又说,“我不是问你喜欢哪个,我是问你,是不是愿意视他们为兄长,愿意回谷悍完成册封,搬去封邑居住?” “……”姜玲珑一时语塞,回去是不是意味着要和邝毓分开?邝毓这么问,是不是也打算把自己送回去,好心无旁骛去对付梁王?她突然觉得惆怅,发现自己根本不想一个人去异国他乡。她想陪在邝毓身边。 “你别回去。”邝毓见她沉默,反倒先说了话,“你先别回去。等事成之后,我和你一起去,好吗?”他问得轻柔,生怕她拒绝自己。 按理说邝毓是希望她能远离霖羡,远离危险的,但她蛊毒未清,实在不适合从他眼皮子底下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更何况,他本就有私心。他等半天没有应答,便偏头去瞧姜玲珑,只见这丫头朝自己咧嘴笑得老开,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两眼放光,就怕他反悔一样。 “噗。”他笑了,将她箍进怀里,“别担心,我定守护好你。” “那瑾僩这事……”姜玲珑枕在他肩头,小声问他。 “早上入宫你发现没有,殷实菅不在宫里。若是他在,司琪不会有机会闯到正殿而无人能拦。恐怕他那会儿正在折磨瑾僩。”他沉色,却没有丝毫低迷,不过是实事求是告诉她,“究竟有没有敲开瑾僩的嘴,撬开了多少,要等他醒了才知道。”他又怕她担心,补充道,“没事,梁王这些年给了我名望,你又成了谷悍郡主,若是他想下旨给我安个罪名,恐怕要诸多周旋,耗费些时日。而要是直接命暗影来刺杀,也还得部署一二,必求一击即中才不会打草惊蛇给我反击的机会。这几日你这几位兄长在,他定不会冒险。” 姜玲珑点点头,“我这几日陪着兄长,会时常出入庄子,你平日不用等我。” “我平日不等你。”他拍了拍她脑袋,“我就晚上等你。” 什么叫就晚上等我。 姜玲珑转了转眼珠品过味来,一把推开邝毓,气急败坏,“你占我便宜!你不害臊!” 见姜玲珑嗔啧,他不禁目露温光。 谁都见她典雅端庄,谁都知她貌美倾城,谁也都明白她气质绝伦。只有他,才会目睹她私底下的爱哭,和孩子般的胡搅蛮缠。 别人只见夫人人前那面,我却见了夫人的每一面。 他不由自傲,理直气壮,“我有一个成熟且大胆地提议。”他转头朝着姜玲珑浅笑,“往后我都睡你屋吧,如何?” 第四十五章 姜玲珑的白眼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白眼就这样献给了得寸进尺的邝庄主。 “我明天要去次姜府。”姜玲珑不理他的调笑,正经道,“你让琅琴他们住来庄里,被那三位世子发现什么端倪,怎么办?” “发现就发现。”邝毓朝位子里惬意深坐,“和梁王也拖不下去多久了。” 姜玲珑看他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下有些隐隐的担忧。 同邝毓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被人严刑逼供折磨到这般田地,他还能这么轻松地说话?刚刚我们在救人的时候没有见到他,他是去做什么了呢? “今晚我带你走一遍暗道。”他突然说话,打断了姜玲珑思绪,“你务必要记得来去的那几条路。” 姜玲珑没有意识到,邝毓所说的,走一遍暗道是指她坐着轮椅被邝毓推着走,在没有火折子的情况下记住各条通路。邝毓的走一遍,她却走上了十多遍。 自然,翌日在姜府门口,府里唯有的几个下人在门口迎接了一位顶着硕大黑眼圈的小小姐。 这几个下人看起来眼生,估计是后来的,被问起库房之类也稀里糊涂。姜玲珑便凭着记忆去姜衡书房,果然在那儿一鼎败着花的花瓶了找到了房契和下人们的卖身契。 “夫人,那是您以后就是咱们的主子了?”府里下人不知道姜衡与姜翠山已被正法,宫里消息不会特意传给失了主子的下人,这几个小侍是被姜玲珑告知老爷与少爷犯了律法,她是过来收府的。这些不过市井里被姜翠郎和姜衡忽悠来的流落小民,自然不知道其中规矩,知道姜玲珑是姜家小姐,自然是对她言听计从。 “我不用下人。”她言简意赅,“一会儿帮我收拾了府内,就领了卖身契和盘缠,各自另找归处吧。”她一一略过小侍们面面相觑的神情,“姜衡该是在书房藏着一些金银珠宝,你们去找吧。找到多少都归你们。”她这么说着,便独自径直向姜翠郎的厢房走去。 这个让她厌恶的房里,有属于洛依依的东西。她从前不知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如今却要将它们都拿回来。那个盒子从前被姜翠郎抢了就一直扔在他的床底下。她趴低身子,伸手去够,好不容易从最里面摸出一枚木盒。木盒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显得有些灰白。她的袖子本就脏了,变干脆用袖子拂去灰尘,再吹了吹,才小心打开盒盖。 里面是三枚土玉。 成色差,水种劣,一看就知道是那些玉商不要的边角料。而这些是洛依依的全部家当。从前她和这位娘亲白日就躲在房里不出门来逃避大娘子的欺辱,洛依依就会仔仔细细,不紧不慢地雕刻这些土玉。 洛依依曾经让她坐在自己膝头,笑意盈盈地和她说,“你是娘亲的宝贝,这三块小玉也是。”那时姜玲珑权当洛依依是拿刻玉来消磨时间,并未多想,如今见到了司琪他们,又发现司琪刻玉的手艺精湛,便联想起来,想起这枚被少时姜翠山抢了去的盒子。 他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八九的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心肠就能这么坏。 姜玲珑还记得洛依依为了护她,就眼看着自己的宝贝被一个小孩夺走,她心内不舍,却不过流了一滴泪,将自己抱在怀里。 她仔细检查那三枚土玉,见完好无损,才放心下来。 她刻的是三个娃娃。一个年少,抱着布巾,看起来该有十来岁的样子,应是司琪。另一个年幼,手里还抓着布偶,衣服松垮,该是司贤。第三个是个襁褓,里面有个笑得像个弥勒佛的婴儿,是司洛无疑了。这三块玉石,均是惟妙惟肖,生动欢喜。姜玲珑又忆起了彼时洛依依拿着它们雕刻打磨时嘴角幸福的样子。 以前每次她瞥见洛依依这般神情时,都觉得她的娘亲是一位绝世天女。 “主子,库房是空的!” 小侍的传话将姜玲珑的拉回现实,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湿了眼眶。她抬头朝天眨眨眼,收拾了情绪。 “我就来。”她捧着盒子提脚迈步,“姜衡不但收了邝毓这么一份厚重的聘礼,原本也该有些存银,不然何故舍得给我几十箱真金白银的嫁妆。”她直觉这个老狐狸该是将银两兑成银票藏在了下人碰不到的地方。若是当真没钱,姜翠郎又凭什么终日花天酒地,一身赌债也没见赌坊的人为难他? “夫人嫁妆有这么多?”那小侍有所怀疑,都开一张清单,“刚小的在库房清点的时候发现这张单子。夫人可是有三十二箱嫁妆?”他说着就迎上来,将单子递给姜玲珑,想乖巧讨个好。 姜玲珑接过单子一看,渐渐面有沉色。单子底下有姜衡确认的章印,还有以前管事府里出货的签字。她将清单折叠收起,“你帮我去打盆水来,我洗洗手。”小侍立刻机灵应声要跑去打水,“还有,”她叫住他,“再和其他人讲,这府里能找到的金银财宝,或是你们看得上的物件,都拿走吧。” 她将卖身契和一些盘缠送给下人之后,便径直回了遣云山庄。 “橙月!”她脸色难看,一入屋就往库房走,“把我那些嫁妆都抬出来。” 三位世子一早出门,下午回到庄上的时候就看见庄子里的下人个个忙碌,往南苑进进出出的。司洛抓了个跑着的小侍,问他何事惊慌。 “哎呀不好了!”他压着嗓子,“三位客人,咱们夫人瞧见主子骗她,正在气头上呢。脸色可不好看,三位若是没事,莫要现在去找夫人不痛快啊。” “你主子骗她?骗她什么?”追问的是司贤。 “哎呀,三位有所不知。”小侍坦言,“夫人出嫁时候,娘家给备了三十二箱嫁妆,夫人病弱,一直没有打理。今年刚开春的时候,夫人身子也好了,人也精神了,就想起来要点算一下嫁妆。咱们管库房,桩桩件件要入库,早在夫人进门的时候就知道那些箱子里,就最上头一层铺了些旧首饰,底下都垫着石头呢!主子怕夫人看了心里不好受,连夜拿庄子里的钱给垫上了。这不,夫人今儿知道了实情,肯定是觉得主子骗她,还在咱们下人面前落了她面儿。气不顺呢正。” “还有这事?”司洛听了起了兴致,拉着司贤,“走,我们去看看玲珑妹妹去!”他走了两步,见司琪没有跟上,有些不悦,“大哥,你不给玲珑去败败气长长脸吗?她心里肯定又委屈又觉得没面。” “我没兴趣。”司琪淡淡说道,便返身往庄外走。 司洛看着司琪当真走了,心里不快,拉着司贤往里走,“二哥,我们走,大哥木鱼脑袋,实在没意思。” 司贤倒是看着司琪离开的方向,心下一笑,任他拉着跑,“你呀。我看你才是那个木鱼脑袋。” 南苑院子的草坪上,一片金光灿灿。姜玲珑将嫁妆箱子里的白银,黄金,和那一箱箱珠宝首饰都悉数倒在地上。这院子里的琳琅满目让人瞠目结舌。 她看着下人们往外倒东西,瞥见廊里司贤与司洛正向自己走来。 “玲珑妹妹!”司洛率先跑去她身边,阳光开朗依旧,好言相劝,“你别气,三哥带你去外面玩,散散心!” “好啊。”她也面露璨笑,又对着橙月吩咐,“你帮我看着,就这样全丢出来,谁都不准收。” “哎呀,夫人,庄主也是——” “也是什么?”橙月刚要劝,就被姜玲珑打断,她不以为然,“等他回来,让他自己来南苑看看。”她声音听不出喜怒,说完又悠悠然朝司洛点点头,“我好了,咱们走吧。” 第四十六章 金翠轩里,折子戏声高叠,喝彩声满堂,二楼茶厢内司洛看得入迷,掌声不断。 “谷悍唱戏可没有这些个曲儿。”司贤因着司洛的激动劲儿向姜玲珑解释。 “你们喜欢就好,原本也该我做东给你们接风。”她摇摇头,又给两兄弟各拿了块点心,“实在抱歉我今日有家事处理,想必你们也有公务在身需尽早回去,明日我们就去看娘,嗯,我们的娘,好吗。” 司贤见状伸出手,指尖轻轻拍了拍姜玲珑的细腕,安抚道,“玲珑你莫要为难。难得来一次霖羡,我们会多待一些时日,正好采采民风。不打紧。”他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又说,“你我兄妹相认之事,也不急,不打紧。” 姜玲珑被说中心事,脸上一红。 司贤见了,顿觉可爱,他余光见司洛还沉浸在折子戏里跟着台上台下的热闹,心下悄悄向他抱歉,这玲珑妹妹不好意思的模样,可就为兄一人收下了。这么想着,嘴上仍接着解释,“兄长们听了有你这个妹妹都心里欢喜,也不求着立刻就能同你亲近。我这三弟天性爽朗,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你打他便是,你打,他绝不舍得还手。”他无形之中卖了司洛,对方还从窗子边探回头同他笑笑,此刻看来模样可掬,司贤见了也就回笑点头,让他继续看他的戏,“我大哥话少,习惯了练兵打仗,使得都是军营里那套。可他也紧张你,这不,才会连夜去见的你们霖国梁王么。你喊不出兄长,喊不出哥哥,都没关系。这些早早晚晚的事,我们慢慢地等,不着急。”他没点破,邝毓的一纸书信让他们对她从前的家事略有耳闻。若非因此,父王也不会下了急令,要认她这个女儿,要封邑,要昭告天下。 “这些话,本想见着母妃的时候,当她面同你说,也好让她老人家泉下有知,能够放心。”他替姜玲珑斟了茶,才抬眼笑道,如若无事发生般,“看戏吧。” 姜玲珑听得那是一愣一愣。她心里讲不出的滋味。实则并非因为怕生或是心有防备,她之所以心里拉着与他们的距离,就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热情和温情,让自己招架不住,总感到有种海市蜃楼的错觉。这三位异国的兄长,仅是为了护她就齐齐奔赴而来。莫说她此刻心里觉得忐忑,想到那个八王爷会认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当女儿,她就觉得自己欠人家太多。 “我这个郡主身份,是不是从长计议?”她小声地问,感到承不起这份盛情好意,“你父王他知道吗?”她头一次鼓足勇气向人承认自己的身份,“我是奸生——” 子字还未出口,就被司洛一胳膊箍住脖子,指着楼下一阵大呼,“这戏不能看,不能看。玲珑妹妹,你下次可别挑这些骗人眼泪的戏码啊,让姑娘哭哭啼啼太不值当了。”他松了胳膊,旋身坐回位子上,咕嘟一口将杯中茶饮尽,“以后为兄在,谁人惹哭了你,哥哥替你罚他。人坏惩人,戏坏罚戏。”他又指指司贤,“二哥作证!” 司贤举杯,莞尔,“你这性子,不给玲珑惹事就是在护她了。” 待司洛推着姜玲珑进去山庄的时候,司琪正端坐大厅,依旧是在闭目养神。 “回来了。”他听动静就知道是他们,静静开口,把司洛吓得一跌列恶。 “大,大哥,这可不怪我跟二哥啊,你自个儿出去,也没说去哪儿,这玲珑妹妹请我们去看戏,总不能不去吧?”他连忙解释。 “看戏?”他睁了眼,却是直直看向姜玲珑,“好看吗?” 姜玲珑迎上他目光,始终心里有些怵,便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那便好。”他起身,司洛司贤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自然立刻乖乖聚去他身边,跟着他往客房走。司琪没走两步,忽然驻足,再留了一句,“他在南苑等你”,才抬步带着两个弟弟走了。 这个“他”,自然是邝毓。 姜玲珑阻了通传,也不要橙月陪着,自己把着轮椅往南苑去。 月色已浓,夜空清朗,那些铺在草坪上的金银珠宝,披着月露,泛出粼粼波光。这一方天地间,邝毓背手而立,闻见车辙声响动,即刻回身,却被人伸手阻了步伐。 他心恼怎么做事不够仔细,竟让她发现,这不是在下人面前驳她面子,又同时让她伤心,败了对娘家最后一丝情分么。他面露歉意,看着她从轮椅中起身,缓缓朝自己走来,竟不知作何解释。怕拿钱银说事,伤她自尊,怕拿心意说事,又显得有些自傲。眼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近,想到橙月同他说的,白日里她的反应,他竟心里焦躁,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可下一刻,他却见她抬着臂,轻轻柔柔将自己抱住。 像身前贴上了一片云。 他闻到她发际香气,低头,对上她抬眼时清澈的鹿眼,眸中湿濡,毫不带怒,便心头一阵恍惚。 “谢谢你。”她说完瘪了瘪嘴,眼里的金豆子摇摇欲坠,“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他将这片云朵往身子里虚虚扣了扣,生怕太用力了会碎一般,“傻瓜,这有什么好哭的。”他终是极轻极轻地舒了口气,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头顶落下一吻,“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的身家,本就是给你的。更何况,”他柔柔拍着她的肩背,“对你好的人,我不会再是唯一。”他说完不禁笑了,既是替她开心,又是自己不再担忧往后若有万一,她会孤苦无依,觉得安心,这下才实实将她抱住,“但我一定是那么多人里,对你最好的那个。” 他感到有只柔顺的毛球在自己怀里点了点脑袋。 心头柔情更是肆意张扬。 “珑儿。”他轻声试探,“今晚,我睡你屋,可好?” 怀中人一僵,良久,才听见一记闷声的“嗯。” 月色撩人,他想象,恐怕眼下这埋在怀里的脸蛋,该是透着绯红,比月色更勾魂。 第四十七章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邝毓看着姜玲珑半身坐在榻上,一脚死死抵在自己胸口不让近身,心里就叹道,果然这小丫头变心变得贼快。 “要是我让你今天上了我的榻,总觉得像是你花钱买了我一样。”她嘀嘀咕咕,方才的柔情蜜意全无,誓死不从的样子倒是足够坚决。 “同榻有什么打紧?又不是没有过。”他嘴上柔声相劝,心里却决定下次定要当场拿下。 “你们男人不都这样吗。一旦起了贼心,就开始满嘴谎话,我就躺躺我不干嘛,我就抱抱我不过分,”姜玲珑想着把邝毓要走的路先走了,让他无路可走,却不想一张嘴满口虎狼之词,自己还浑然未觉。 “我不管,你既要谢我,我就要抱着你睡。”见过无赖吗?优雅且振振有词的无赖要不要了解一下? “你别对着我不务正业。”姜玲珑对他了如指掌,“瑾僩在西苑迟迟不醒,你怎么不去看看。” “我看有何用处?”邝毓游刃有余,他虚握姜玲珑纤细的脚脖子,把她的脚丫往自己肩上一提,使得她一个跌列,整个人躺倒在他面前,颇为不满又不好发作地睨他,邝毓甚为满意,继而笑道“樱草被我派去照料了。” “你干嘛——”她刚有疑问,眼轱辘一转,变了话锋,“我今天在金翠楼可听到风声了啊,都说你堂堂一等公,为了一个青楼姑娘,收了绮罗坊,还准备纳人家为妾,已经将人家姐弟一并接入了庄里。”她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还有传得更夸张的。要不是我拦着,司洛非来找你麻烦不可。” “是是是,我夫人聪慧贤良,至情至性,体贴可人,温柔娴雅。”他不吝夸赞地哄她,松了她脚踝又怕方才弄疼她,还在她膝上揉了两把,去桌边倒了杯安神茶,复坐去榻边,递给姜玲珑,“好夫人,喝口茶,安心歇息。你三位兄长和瑾瑟自会在西苑‘好好相处’。” “那三位世子就算以为你要纳妾,也不会为难琅琴的。”她喝了一半,把剩下那半杯又递还给邝毓,躺下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并往里挪了挪,“明日我要和他们去见见娘亲。先睡了。”说完就侧过身子,背对邝毓不再出声了。 邝毓一看,她这不声不响的,分明是让出了半张床来。他忍不住勾头去探,见她露在被子外的耳朵红的像牡丹一样。再细听,空气里能隐约听见她刻意控制下仍显紊乱的呼吸声。 这丫头。 他唇角勾笑,仰头喝下她剩着的半杯茶,归置好茶具,有些不舍地又盯着她的背影细细看了片刻,才以掌风熄了烛火,轻手上了榻,钻进她的被窝。里面蜷着身子的姑娘又是明显一僵。 “你太吵了。”他从她身后揽着她,悠悠抱怨。“不是要睡了吗?让它轻点。” “……”姜玲珑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什么轻点。” “你的心跳。”他趁机将她整个勾进怀里,故意悄声问,“你是有多喜欢我,心跳得这般快?”怀里的人闻言还想挣脱, “别怕。”他哑着嗓子,抚了抚她的肩头,闭目阖眼,“睡吧。” 姜玲珑后来是沉沉睡去了。辛苦邝毓后半夜还去了次清华池。 翌日天色大光,姜玲珑醒来时枕边人早已不知去向。 橙月伺候洗漱时说,庄主一早去了西苑。 姜玲珑知道他是去看瑾僩,又想着她现在过去在人前对琅琴姐弟表示关心也不合适。便洗漱之后,带上香火生果和那枚木盒,同晨练回来的司家三兄弟出了门。 娘亲入葬是姜衡安排的,但当日他要同位商客会面,全程只有幼时的姜玲珑一人跟着抬棺出殡的队伍,给洛依依送葬。那是在城郊一块偏荒的墓园,姜玲珑依稀记得洛依依的坟上竖着一块木牌,奉着一尊碗口大小的铁香炉。 可她遍寻不见。 “应该就在这一排,这里附近的呀。”她因着姜家管教,也没有机会随意出门,上次来还是五年前客居曌王府的时候。 “玲珑,是不是这个?”司贤站在一块石碑前问她。 她想着该是木碑,觉得应该不是,但出于礼貌还是过去瞧了瞧,见那碑上确实刻着“姜姓徐氏琳琅之墓”,一阵狐疑。再细细打量,那石碑上仅落了微尘,刻字处填色饱满,一看便知是有人常来照料,再瞧落款,恍然大悟。落款红字分明写着:女邝姓姜氏玲珑,婿邝毓。 不知他何时下的功夫,竟还来过墓园,替娘亲置办修葺。 她点点头,朝另外两人招手,“娘在这儿!” 四人依次先后上香,叩拜之后,姜玲珑将带出来木盒里的土玉分别交给三人。 莫说司洛动容,司贤都偷偷吸了吸鼻涕。 她想着要给三人一些和娘亲说话的机会,便先退了出去,在园外等候。 好半天,哭得眼睛通红的司洛和同样眼眶泛着红的司贤回来了。司洛一边往回走,一边还哭着嘟哝,“我都没见过母妃,你说她会不会认不出我是谁?她走时,我还那么小!万一她认不出我怎么办……”司贤显然是在边上安慰。 “大将军呢?”姜玲珑看只有他们两人出来。 “大哥还在里面呢。”司贤恢复如常,“他同母妃相处时日最长,该是有许多心里话要讲。” 三人在园外又等了好一会儿,司洛拉着姜玲珑在看他的那块玉牌,直说上面襁褓里的小婴儿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分毫不差。司贤在边上打趣,说敢情他这么小的时候就见过还记得自己的模样不成。引得司洛同他斗嘴,硬说自己小时候就是这般圆滚滚,武训之后才越练越瘦的。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没完,惹得姜玲珑在边上也愉快看着嘴仗,就见司琪从园子里出来了。 还是一贯的冷面武将。他回到三人身边,面色不曾有异,淡淡说,“走吧。” 便等姜玲珑率先上了车辇。 一回府,司贤和司洛就说有事要办,借了两匹马就又立刻出门了。 剩着司琪将姜玲珑从车辇上扶下来。 “大将军今日不用出庄吗?”姜玲珑走在他身边,客气地问。 “今日在庄内有事。”他回道,步子特意放慢,配合她的步调。 两人刚进前厅,就听见来了通传,“夫人,西苑那位主,醒啦!” 她眼中一惊,忙要跟着去看,身后却又来了通传,“夫人夫人,庄外来了一队人,说是来送礼的。” “是我的人。”司琪接话道。 “你的人来送礼?”她不解,“送什么礼?邝毓不过是给了个住处,不用特意破费啊。” “不是送给一等公的。”司琪平静解释,“是给你的。” “我的?”她更加不解。 “是你的嫁妆。”他轻描淡写,挥手便让人将东西抬进来。边上小侍机灵,听是夫人嫁妆,立刻麻利安排,让货队的人将东西往南苑搬。 姜玲珑看着眼前鱼贯而入的一鼎鼎箱子,分不清自己此刻是惊吓还是惊喜。 “我的?嫁妆?” “正是。时间紧凑来不及准备周全,剩下那些等你回谷悍时再一同送去你的封地。”司琪侧过身,他天生将相,眉峰肃历,一双眸子冷淡无温,对她仿佛用最冰冷的语调说着最温情的话,“谷悍的司家,就是你的娘家。” 姜玲珑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声音发颤,不敢相信司琪能做到这般地步,“我不是做梦吧……” “自然不是。”他直视她的双眼却突然有了回避,不去瞧她,“我是你哥。”说完,他便离开,清货去了。 姜玲珑看见他背影里微红的耳廓,鼻头一酸。 我有家了。 她忍着鼻中酸劲,快步赶上司琪,红着脸朝他喊了一声,“谢谢大哥。” 若是春日有秋收,夏日有融雪,怕也比不上家人团圆,心心相印般惊喜。如今春风之中,日头之下,谷悍的兵马大将军,第一次对人展颜。 “应份的。”他不易察觉地朝她微微一笑,又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掌中的粗茧却不当心勾乱了她的发丝,他又是一下呆愣,不好意思收回手,要向她道歉。 姜玲珑终是忍不住掉了眼泪。 “你别哭啊,对不起,我不当心的。” 她摇摇头,自己擦了擦眼泪,定定看着司琪,破涕为笑去拥抱他,“我有家了。大哥。”她话一出口,发现鼻中酸劲更甚,止也止不住,全都和着心头幸福往脑袋上涌,“我有家了。”她重复着这句话,笑得灿烂。 远处廊上,刚从瑾僩房里出来的邝毓看到这些,也是立在柱后,望着姜玲珑头一次因着开心而掉金豆子,竟感同身受,也红了眼眶。 我自是你的家,你的归处。如今,你还有了自己的底气。 他眉眼带笑,替她开心。 珑儿,你在姜家一直受得辛苦委屈,今日终是换得了甜果。真好。 第四十八章 司琪并未久留,见那些箱子都入了庄子,便也就出庄,寻他两个弟弟去了。姜玲珑还未从感动中缓过来,那些嫁妆已经被归置好,完成入库。库房小厮将清单交到姜玲珑手上,请她过目。 三十二箱金银礼器,一箱不少。而司琪方才还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那些等回了谷悍再给?她感受到了司家对她的浓浓宠爱,同时,也感受到了身为郡主的尊荣。有封地,就意味着有土地,有人民,还有护城的兵。 可邝毓的家业在霖国。总不见得和他分居两地,或是要求他舍弃一切同自己去谷悍当郡马爷吧?从前为情势所迫,自是需要银钱逃开姜家,可如今银钱哪有邝毓重要? 姜玲珑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了一跳。 “你就这般喜欢我吗?” 昨夜邝毓的戏言忽地出现在脑海,姜玲珑吓得一激灵,脸倏地红了。 是不是同人生活得久了,都会变得满心满眼都是对方? 姜玲珑颇为不服气地拿手在颊边扇了扇风,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打算去西苑看看瑾僩。 她知道邝毓这般高调地将琅琴和瑾僩接入庄里,就是为了给人以他心系琅琴,特意照料的错觉,好名正言顺地将他同苏家姐弟的关系解释清楚,以此淡化旁人别的猜疑。 这不,连向来不说人是非的橙月都会在自己面前焦虑几句,明示暗示的,都急着让自己做点什么好拴住庄主的心。 她本是觉得按一般情况,她这个庄主夫人该是同苏家姐弟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可眼下又怕庄里的人会因此对他们有所怠慢,觉得还得自己亲自去给琅琴撑腰。 谁说正妻不能同妾和睦相处? 真的妾自然不能,假的,我就要想怎么对琅琴好,就怎么对她好。 她想着想着,尤觉自己任务重大,便挺直了腰杆从院子进到廊里,要往西苑走。 禾大夫一般清晨和傍晚会来,得在他来之前先看看瑾僩的状态。若是有什么状况,也要早作打算。她心里估摸着,还想看看他伤口处的缝线,越关心了吧,这担心的事情也就越多起来。她刚想叫人去准备一盆盐水,却腰肢被人一抄,给堵在一根廊柱前。 “你刚刚因何脸红?” 抬眼对上一张满着醋意的脸。 “哈?”姜玲珑不明所以,这人怎么说话没头没尾的。 “你兄长待你虽好,但不过是你兄长。我才是你夫君。”他环住她的腰,将她扣在身前,“我会待你更好。” “好啊,你还偷看!”姜玲珑竟笑了,朝他打趣,“我脸红就脸红。要你管。” “这可不行。”他略略低头,欺近,直到能将她的眼睫根根分明地看清,“你只能朝着我脸红。”他一双眼睛在她眉间徐徐往下游移,再唇上反复逗留,撩起坏笑,刻意哑了嗓子,“你可知我昨夜忍得辛苦?” “诶!”姜玲珑果然红了脸,伸手去推他,尽管没有推开,至少也要表示表示自己的态度,“是你自己要留下的。我可没逼你。” 她又没谈过恋爱,大好的时光都献给学习和病人们了,怎么知道两人相处这其中节奏如何把握?可他们已经是夫妻,总不能一直不圆房吧?何况都两年了。邝毓一直属意自己,守了自己这么久…… “我怕痛……”她小声嘀咕,却感到扶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她去看眼前人,他深泉一般的眼睛此刻有了动摇,清明的眸子里起了雾色。 “我不弄痛你……”这次,他是真的哑了嗓子,连身子都欺近过去,仿佛只要她点头,他立刻就能将她就地正法,“……就可以吗?” 姜玲珑没有见过这样的邝毓,下意识手上使了劲把他推开,逃也似的钻出他怀里,“我要去看瑾僩了,一会儿禾大夫该来了。”她不去看他,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驻足,“我没有因为旁人脸红。是看见司家的嫁妆,想到你从前对我说,以后要是和离,就让我拿着那些嫁妆,去给自己买宅子下人,好好过日子。”她不敢回头,可红扑扑的耳朵根早已出卖了主人,“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你备的嫁妆……刚才想起,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好多。”她解释完就要走,掌心却被人一把牵住捞回怀里,还未及反应,一双凉薄的唇便已覆上了自己的。 这次连挣扎都来不及有,她直接宕机,任由对方在她齿贝予取予求,整个人软下脚来。 邝毓贪尝着她齿间香甜,好不容易克制下来,放开了她。却见一颗熟透了的苹果,正水汪汪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你别怕。”邝毓心下顿觉糟糕,他想着姜玲珑因着姜家父子对男子总是提防抗拒,自己一直以来都耐着性子等她,怎么方才听见她坦白是因着自己而脸红就一时失控了呢。他在心里怪罪自己,抬手想替她擦擦眼角挂着的小泪珠,对上她绯红的脸蛋,却又是一阵心动。 “你保证轻一点,行不行?”她仗着自己反正已经害羞成这样了,干脆一鼓作气,破罐子破摔,“我想把自己给你。” 邝毓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被人打开了。 他这夫人怎么总是一脸无辜说着这些虎狼之词?老天爷这到底是在考验他,还是在成全他? “你想清楚了?”他轻声问,感到自己已经是箭在弦上,可又怕这丫头像上次一样突然反悔,又赶忙哄她,“我一定小心,好不好?” 眼前小鹿湿濡着眼睛,点了点头。 “不要现在,大白天,大家都在。”她又小声拜托。 真是一颗酥心全都要化在她手里。 邝毓硬是松开手,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才正了正声,弯腰去探她低头垂睫下的眼睛,与之对视,“不急,不急。你先去歇歇,这模样去见瑾僩也不合适。我刚从他那儿回来。人醒了,但还虚着。等晚些禾悠然来过之后,我再将情况说给你听,好吗?” 那小东西乖巧点了点,生怕自己反悔,赶快逃回东苑去了。 她一走,邝毓心头热血才算真的平复。想到最困难的那步已经无碍了,只要之后取她的鲜血—— 等等。 这丫头这般怕疼,怎么取血?总不见得割破了手指直接来吧?还是向她和盘托出,告诉她中蛊之事? 这下邝毓才真犯了难。 她这是头一次,分明是两情相悦的事情,告诉了她会不会反而让她困扰,觉得是完成任务? 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她,见机行事。 任何苦难都是琐事。琐事有我,不劳你烦虑。你就做一个快乐无忧的邝夫人,将你身上披着的阳光,分一些些给我,足矣。 第四十九章 尽管邝毓心里想着爱妻护妻,给了许多类似“苦难我挡”的承诺,可这一天的心思却在她唇齿的香气上没下来过。若不是说做贼心虚呢,下人们见着邝毓都觉得主子今日格外严肃,处理起事务来也是雷厉风行。 邝毓心下觉得不错,没人看出来他满心欢喜以及一丢丢的迫不及待。 真的只是一丢丢。 他在心里也是这么告诉自己。 正常男人看到心爱的女子,和心爱的女子相处久了,得了允许,难道不会心猿意马,不会生机蓬勃吗? 邝毓此刻将一块小白菜送进自己嘴里,神情难免愉悦。 守了这么久,终于守到了。 他尽量慢条斯理地用餐,拿着和平时一样的速度,知道姜玲珑是害羞了躲在房里,仍故作不知地问身边小侍,夫人怎么还没来用膳。 回说,夫人身子不适,歇着呢。 邝毓听了,心下了然,但还是戏很足地点点头,“饭菜给夫人送去了屋里了没有?” “回主子,送了,橙月亲自来取的。” 是夜明月高挂,初夏的风伴着蛙啼,清爽而温柔。 他快走几步,抑制着内心欢喜,往清华池去。清华池内灯火涌动,看着比寻常更氤氲撩人。邝毓嘴角挂笑,推开门——那充着热气的池子里有一具曼妙背影。 他下意识噤了声。 烟白的热气中,那人趴在池边,正背对着他,满背淡粉的抚子花盛开,花的大小由下至上,视觉上由近及远,沿着背脊一路绽放,引着右肩的一株艳色梅花。显得腰肢纤细,肌肤胜雪。 细看,才见她背后鞭伤,那些抚子花原来是顺着疤痕而生,遮掩得恰到好处。 他心知是姜玲珑,也猜是之前在绮罗坊瑾瑟帮的忙,更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躲开,非礼勿视。但任凭脚步却不听使唤,像着了魔般,不退反进。 女子闻声回头,惊见是他,一声惊呼卡在喉头,一下将整个身子埋进水里藏起,只露出一颗脑袋,原本因热气泛着粉的脸上,此刻更是披上了霞光。 “你怎么来了!”她急呼,见他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更是羞着声喊,“你别过来!”身子往池子另一边退。 他倒也识趣,踱到池边停下,蹲下身子来瞧她,“我不下来。”继而唇角勾笑,“那有劳夫人,自己过来?” 姜玲珑亲眼看着他的眼色又蒙上了雾色,心里大喊不妙,这眼神迷离是要在清华池将我正法吗? “你等等,”她只能轻声讨饶,“等我们回屋……” “等等?”他沉声笑道,饶有兴致地望她,将这般慌张尽收眼底,“等什么?回屋?回屋以后又要做什么?” “邝毓你住口!”姜玲珑见他这副坏心模样,简直气得牙痒痒,“你信不信,我不给你了!” 可她越焦躁,池边那人反而越愉快,竟还威胁,“你若不来,我可就下来了。” “别!”她心里一跳,觉得怎么算都是自己吃亏,连忙哄住对方,“你别过来!我,我,”她一时无语,干脆破罐破摔,“我害羞!你转过去!” 不曾想邝毓竟当真乖乖转了身去。 “我不偷看。”他语带笑意地柔声安慰,唯恐她一着急,当真不理自己,“我看门口没有把守,以为没人。”说完他又说,“你换衣裳吧。我保证不回头。”反正一会儿想怎么看,就能怎么看。更何况,也不是没见过。 他想起了姜玲珑中三道迷魂散的那日。当时情急救人,顾不得许多,可眼下回味起来,邝毓心头不由一动,甚至觉得自己手中还带着那日余香。 他听见身后水声,伴着脚踏之声,知道是她起来了。 “你可千万别回头啊。”她还在颤巍巍地警告,听起来奶凶奶凶的。 “我不回。别担心。”他依旧好言应着,天晓得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想到姜玲珑就在身后更衣,衣物摩挲的声响搅得他心口犯痒。 从前定不会这般像个荒淫无道之人,可昨日忍得辛苦,今日又刚尝了些许甜头,邝毓深觉自己正人君子的防线正在姜玲珑面前逐步崩塌。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她的模样,嬉笑怒骂样样皆是,一颦一笑都动人心弦。 她第一次入宫后抓着自己胳膊害怕得模样。 给自己戴上白玉鹤纹扳指的模样。 斥退锦衣卫时威仪的模样。 救醒自己时眼中含泪,喜极而泣的模样。 逛街市时望着街摊新奇的模样。 同房那晚掀开她红盖头时她蹩脚扮病的模样。 她掏遍她的衣物,翻过鞋底,把所有银票银锭都交给自己时的模样。 还有她生着闷气,对自己说,“我喜欢上你了!我们不能这样。”为难又可爱的模样。 “珑儿,”他柔声唤她,情义无限,“我定不负你。” 半晌,却没有一点回应。 连衣物摩挲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珑儿?”他忧心唤她,怕自己说得重了,不知是惹她感动,还是惹她无措。 “邝毓……”姜玲珑的声音里有着明显歉意。 他一惊,忍不住回头去看,怕说错话,触了她什么心事,却见她披着长袍,长发湿濡,低头看着脚下。他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移,见着一小滩血迹,混着地上清华池的池水,边缘呈了透透的微红。再抬头,见那姑娘果真是无比抱歉地望向自己,说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来月事了。” 遣云山庄的庄主据说不知是何原因,那晚在清华池呆不住了,去了后山小瀑布,冲了一夜的凉水。第二天差点风寒。也不知为何,三位客居的谷悍将领回得也晚,天快大光才回的府,见着庄主之后,四个人又出了庄子,听说去了城西马场。那三世子硬是要同庄主马上比试,分出胜负。 总之那一夜,邝毓过得委实辛苦。 旁人以为是被小舅子们给试炼累着了。只有他才知道,心累比什么都让人疲惫。有着这么一个夫人,看得,动不得,真是无形内伤,涉及肺腑。 第五十章 “玲珑是谷悍人,就该找个谷悍的郡马爷。我就不信,我妹天姿国色,娇俏可人,还觅不得良人佳婿了。”司洛不服气地说,边上司贤抬着他的胳膊,轻轻慢旋,找准了位置,用力一提,惊得司洛呼痛,“嗷,轻点!哥,你故意的!” “比输了就造人口舌,哪有队长之风?”他笑着揶揄,又亲自帮他涂跌打水,“去谷悍重找一个郡马爷?哪找这么好身手的?” “那也不行,你看这人,我们这几个小舅子还在呢,就把填房接过来了住着了。轻浮!草率!薄情!非大丈夫所为!” “人家只说是客,你别听了谣言就信。”司贤不以为然,“人姑娘就住对门,你这些话平白无故的,对人名声不好。况且大哥刚去睡下,别再把他吵醒了。” 司洛一怵,赶忙压低嗓音。 “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妹夫。我要换一个。” “不喜欢啊?”司贤收着药瓶,眼皮都没抬,“你是不喜欢人家家财万贯,宠妻宠得拿自己的银两来当妻子的嫁妆,不喜欢人有勇有谋,只身阵前救妻还能在战中退敌,还是不喜欢人武艺高强,说着此次没了玲珑制约,可以放肆出手一较高下,却被人打落马下还卸了一条胳膊?”他收拾妥当,起身也准备回屋歇息,“我倒看你挺喜欢他的。” 气得司洛跳脚,又忌惮隔壁司琪,只能悻悻猛喝几杯桌上安神茶水。 司贤刚从三弟的厢房出来,就见邝毓也恰从对面的厢房出来,那位绮罗坊坊主还亲自来送,两人在门口又是低语了几句。邝毓回身时,正见司贤温和盯着自己。 “三弟除了我和大哥,从未输给过旁人,方才那些都是气话,一等公莫怪。”想必邝毓将司洛那些话听了个遍,他有礼解释。 “司大人多虑了。”邝毓也回了一礼,“玲珑如今有兄长关心,那是好事。” “我了解三弟,等他回过神来,定会对你赞叹有加。”司贤几步走到自己厢房门前,却不着急进去,“司洛会喜欢你。而我不会。”他眸中一黯,音色骤冷,温和带笑的脸上透着寒意。 邝毓见他是透了底,不怒反笑,“理解。司大人疼惜玲珑,邝某又何尝不是。” 司贤止步,复行去邝毓身前,“邝大人,你除了没有实权,财富,名誉,可敬的地位与文武之才,确实令司某佩服。我三弟眼里恐怕谁都配不上玲珑妹妹。我不同。我母妃当年因着王权内斗被奸人祭了旗,经历辛苦颠簸,遭人欺辱虐待,我不愿玲珑再尝艰辛。”他正色道,“你再人中龙凤,即便是富可敌国,文能结邦,武能定疆。此次,我都要带玲珑走。” 邝毓听了,倒也不急,权当是司贤因着琅琴的事情心中不满,“司大人过誉,只是带不带得走,还得看珑儿意思,不是么?”仗着姜玲珑朝自己有言在先,他自然气定神闲,无谓司贤的挑衅了。 就说这三兄弟里,只有这野郎官是要小心的。看来此言非虚。 “邝大人。”果不其然,司贤眼底抽了一些暖意走,垫上一丝狠历,在月色下泛出一星荧光,“你在做的事,于玲珑无益,但好歹我的手还能够到霖羡,尚能护她。可蛊毒,”纵使司贤压低了声音,却明显透着怒意,“你越了我的底线。” 邝毓明显有一瞬动摇。 “怎么?你的手能铺到谷悍,我的,就不能?”说话人见他面有疑色,好笑反问。 司贤看穿自己那些安排,甚至在庄里发现密道,都在邝毓的估算里。可蛊毒,他又是怎么知道珑儿中蛊的?他的手能伸到都城——是怎么个伸法? 他刚要作声,司洛隔壁房里却传出了枚石子落地的声音。 “哎呀呀,吵着大哥了。”司贤不知何时已换回了往日亲和,“一等公也赶快歇息去吧。今日司洛莽撞,非拉着比试,你也该累着了。”说完便自顾自回屋,准备歇息,刚要关门,就听见身后人隔空传音,邝毓沉着的声音被直接送入他耳里—— “人,我护。蛊,我解。司大人思虑尤盛,早些歇息。” 司贤偏倒是深沉笑了,合上了房门。 邝毓回到东苑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轻手轻脚地入屋,想去她被窝里稍稍眯一会儿,却见一双水灵的眸子正窝在被子里望他。 “怎么醒了?我吵着你了?”他忙过去榻边,“我去琅琴那儿拿了一些药膏,抹在小腹,可缓解不适。”他伸手取了一些出来沾在指腹,“我给你试试?” “琅琴照顾瑾僩还来不及,你去烦她作甚。”姜玲珑觉得邝毓不懂事,这么些小事还要打扰人家姐弟,他起得早,人家还要歇息的好不好。她对今晚邝毓的行程一无所知。 “本是去瞧瞧瑾僩。怕她守夜熬不住,万一樱草怠慢。”邝毓实话实说。 姜玲珑便知道,他这是去那边做戏去了。便躺下,乖乖让他给自己抹药膏。 “珑儿,”他手刚伸进去,觉得被窝里暖和,怕自己手凉,又拿出来双手指腹对着指腹一阵摩挲,擦热了,才又探入被子里,微微掀开她短衣衣角,这才抹了上去,“要不要,你先去谷悍,等我回来接你?” “为什么?”她不解,“是觉得我不会武功,怕我拖累大家?” “没什么。”他朝她笑笑,“就试试你这个丫头,是不是变了心。” 姜玲珑为了不给旁人添麻烦,平日里有多努力练习,期望着她的腿脚早日能完全康复,他都看在眼里。 “你让我有点为难。”他抹完,擦了擦手,去拨弄她额间发丝,“我想一直将你带着。去哪儿都带着你。”又揉了揉她的脸,还故意帮她把眼角一颗刚睡醒的眼污子给拨出来,惹她又气又羞,吵着骂他,我不要面子的吗!还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要抢他手里那个让她羞耻的眼污子。这不是被邝毓一把抓住的事么。 “可我不想你有事。”他抓着她的手,神情恹恹。被司贤说中,若不是因为蛊毒,他一定也会将她先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有什么事?”她手上的劲还在朝他犟,嘴里的话顺着就出来,完全没过大脑,“你不是要带着我一起死吗?” 邝毓一愣。 遂轻轻笑了。 “你先把我的眼污子给我!”她气急败坏,完全不看邝毓表情,眼里只有那一小粒关乎女子尊严的东西。 邝毓盯着她,将自己的胳膊举得老高,“我不,我要把它刻到福如楼的首饰里,藏起来。” 姜玲珑真是脸一下气红了,整个东苑早起的鸟儿都听见女主人杀鸡般的咆哮—— “邝毓,你!变!态!啊!” 第五十一章 吵闹过后,姜玲珑又被邝毓抱在怀里睡了个香香的回笼觉。琅琴给的药膏真真管用,片刻就感觉身子不紧着了,睡得格外踏实。 她睡了大约一个时辰,醒了,边上邝毓却还沉沉睡着。 他不会昨晚一夜没睡吧? 这么想着,她便不敢动,怕弄醒他。 姜玲珑喜欢遣云山庄,待在庄里她觉得心安。她抓了邝毓搁在身前的手,放到自己掌心捧着,细细地看。这是一双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可掌心里都生着厚茧。平日也不常见邝毓练武,这一个个厚茧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有的,但伴着错综的掌纹,显得都是与年龄不符的岁月的痕迹。她将他的手掌翻过来,手背肤白,像一只抚琴的手。再翻回去,又成了一只握剑的手。 “习武之人都这样。”身后人在她耳边呢喃,将头埋在她颈后,将她拥得更紧些,抽了手不让她瞧,“没什么。” 他音色沉沉,分明还倦着,姜玲珑刚要合眼,却感到身后又被顶着,顿时脸颊一红,翻身踢他就是一脚,她腿脚好得差不多了,这一脚用了力,可落在邝毓身上却像是猫挠。他只当是她同自己玩闹,心里很是受用。 “你别闹,它自然就下去了。”他悠悠地说,但也翻了个身,同她拉开一丝距离。 “我要起了,你让让。”姜玲珑打算眼不见为净。 榻上的人不为所动,似乎又睡着了。 “夫人,主子,”门外响起通传,“苏公子醒了要见主子。” 邝毓忽地睁眼,“他能说话了?” “回主子,能开口了。”外面的声音明显有些犹疑,“还有,还有,苏小姐同司公子吵起来了。” 榻上邝毓立刻坐起,下榻批衣开门,“和哪个司公子?” 姜玲珑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被小侍迎出去了。 吵起来了? 她赶忙也起来,唤着橙月帮自己更衣好快些,不施粉黛地就往西苑去。 能吵起来自然是和司洛。这便说明他两位兄长不在,要不然他定是没那个胆子。 本是做给人看的一场戏,司洛可别胡乱替自己出头,伤了别人。 她心里着急,也加快了步子。 等她到时,那两人已被邝毓控住了。地上,柱上,插着镖,一看就是琅琴的。 她向来气和,司洛定是说了什么触了人家底线,才会在邝毓的庄子里朝人动手。 又见司洛在边上一脸悻悻,见自己来了,忙朝她喊,“玲珑,这姑娘会武!你可不能让她进门!” 苏瑾瑟见了姜玲珑,朝她恭敬行礼。 姜玲珑见过司洛身手,知道他定是收了劲没认真,无意伤人。 “哥,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人家姑娘作甚?!”她不瞧司洛,先去琅琴身边,借机查看伤势同她低语,“我兄长一根筋的脑袋,对不起让你受气了。瑾僩还好吗,有没有惊着?你等着,我替你打他出气。”说着就气势汹汹往司洛面前跑。 邝毓见姜玲珑过来,便收了手,松了扣着司洛胳膊的掌力。 司洛却是另一副表情。 隐着些惊喜,完全忘记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似的,朝姜玲珑笑,“玲珑,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喊你哥。”姜玲珑没好气地走近,“我三哥在我夫君府上欺负一个姑娘家,都气得人出了手,是何道理?” “诶,不是,你听我说,这人——” “哥,你得道歉。” “凭什么,我——” “琅琴知书达理,定不会胡乱动气,你性子急,说话直,定有不合适的地方。” 她想说琅琴和邝毓清清白白,不过是为了迷惑他人视线,好将两人歪曲的关系传到梁王耳里。就算果子铺里的地道被人发现端倪,邝毓这么大的产业,设几个地窖密室根本不算什么。同瑾僩认识,甚至被查出当年为其造假诈死,都可以说成是承了瑾瑟的拜托。姜玲珑以前在医院里,见惯了各色的人,面对过不计其数的医闹纠纷,所以在识人上还是有些自信。也因此曌王言辞她看得真切,何时坦言,何时撒谎,她不差过分毫。先前她也能读懂邝毓,可似乎上次他将自己从姜家地窖里救出之后,再见面时,她又有些不确定了。只有邝毓,稀松平常的模样里,将情绪藏得比以往更深,教她能信不能读。 一如此刻,她见到邝毓隐着怒,却不知那程度如何。顾不上邝毓心情,她心里只怕瑾僩才醒,将将能开口,别再惊着他了。 “玲珑,你喊我一声哥,我这作兄长的就不能让自己妹妹受委屈。”司洛义正言辞,指着苏瑾瑟,“方才我见她恶心想吐,还让下人拿着方子去抓药。我要截那方子,她偏偏不让,甚至还朝我出手。” “人姑娘家要抓什么药还要经过你同意不成?”姜玲珑气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你不同大哥二哥出去,怎么还管起旁人闲事来了。” “岂是闲事?!”司洛见姜玲珑没听明白,一急,“你看那方子,定是安胎药!” 这下轮到姜玲珑惊讶了。 她知禾悠然心系琅琴,可无论如何,未婚先孕都不行啊,如今非常时期,更是艰难。她转头去看琅琴,见她不再避讳地点点头,确认确实是有了。 “禾大夫知道吗?”她过去又低声问琅琴,想看她主意,“要不,我差人将他接来?” 琅琴抿了抿唇,摇头,“不是禾悠然的。我与他并无瓜葛。” 这下姜玲珑真真是瞪大了眼,充满疑惑。只见苏瑾瑟避了自己视线,又开口,“夫人当日舍了自己的双腿来救瑾僩,此般大恩,琅琴铭记在心,不敢在夫人面前欺瞒。” 姜玲珑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琅琴既貌美,又有才情,身姿绝伦,她这是和她共浴过,亲眼见证的呀。凭良心讲,但凡是一个正常男人,该很难把持得住。那,要是这男人还强忍两年,不曾与妻子同房呢?就不会有忍不住的时候? 她心中一颤,抓着琅琴的手,颤巍巍地试探,“孩子的父亲,可在遣云山庄?” 琅琴沉默,才点头默认,又说了句对不起。 如遭雷击,姜玲珑怔在原地。半晌,她才记得呼吸,回过神来。 “琅琴你别担心,”她握着琅琴的手心沁汗,却还是努力安抚,“我不会让你没名没分,让孩子没有父亲的。”说完她松了手,不去看对面邝毓一眼,独自往正厅外走。她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却只觉得头脑发懵,极力控制着气极颤抖的身子,却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口中有了腥味,往地上栽去—— 第五十二章 姜玲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门口有人向另一人在交代什么,她缓了缓神,才见其中一人是禾悠然。禾悠然走在门边,对着屋里,向个背影说着什么,随后便告辞了。 剩下的那个背影主人她却不想见。 “珑儿你醒了?”声音的主人急急去到她床边,却见她撇过头,看都不看自己,“你听我解释。” 禾悠然说她一年期内性命无虞,却没说若是动气伤身会加快子虫噬心的速度,好在先前司贤给的截魂丹能够相对减轻状况,护住心脉。邝毓探头,见她生气失望交杂的小脸上,眼里还噙着泪,正使劲不让它掉出眼眶。 “珑儿你误会我了。”他耐着性子,怕再惹她动气,柔声同她解释,却转头厉声朝着屋外,“见弥,你给我进来。” 屋外何止见弥,琅琴和司家三个兄弟都焦心等着,看见弥进去,琅琴和司洛都趁机往开启的门缝里探脑袋,想看个究竟。 到底是心焦啊。 而一旁司贤拉着司琪,打着圆场,“大哥,三弟无心之失,你息怒啊,务必克制。莫要再惊了玲珑妹妹。”他们两不过是出去了一个多时辰,沿途回来为了给玲珑带她喜欢的花生酥稍有耽搁。 司琪在边上一语不发,却盯得司洛直发怵。 “哥……”他怯生生向司琪靠近,却被司琪两眼一瞪,吓得直接跪下,“哥我错了,哥,大哥,我,我真错了,你别,你别动怒。” 见弥在进去屋里同姜玲珑解释之前,已经在外向诸位解释了一番,也道了歉,为大家凭添这么大个误会。 司琪眼色一动,司洛赶忙起身,心领神会去向边上站着的琅琴道歉,“琅琴姑娘,方才是司某无礼,冒犯了姑娘,司某向姑娘赔礼,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琅琴本就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小户人家小姐,她只担心自己给姜玲珑添了麻烦,惹她伤身,不知该如何弥补。她倒不知,屋里姜玲珑被见弥这一解释,听得一愣一愣,甚至差点怀疑人生。 “孩子是你的???”她原本以为禾悠然心属琅琴,后来琅琴否认,又说对方是遣云山庄的人,她才以为是邝毓无疑。谁能想到是见弥这小子和人姑娘家暗通款曲。 见弥此刻和屋外的司洛,一模一样地任打任罚,跪在地上。 说禾悠然喜欢琅琴,更多是出于一个敬字。这个大夫本身就是出了名怜香惜玉,但散漫惯了,四处为家。他知苏瑾瑟难处,又敬佩她的担当,才仗义相挺,其实两人从无瓜葛。又说绮罗坊一直以来都是见弥从中联络协调,他与苏瑾瑟相识日子比禾悠然久得多,一来二去,自然互生情愫。夫人每次见主子亲去绮罗坊,不过是因为夫人在那儿,主子才找着理由过去,好见夫人一面。先前主子出兵打仗,他才又恢复了职责,却和琅琴许久未见,难免缠绵。 姜玲珑听着,是信的。这也解释了,为何禾悠然不愿来遣云山庄同住,却又一直甘愿辛苦前来给瑾僩看诊。 屋外四人还在焦心等着,就见见弥开了门,出来了。 “夫人如何?”琅琴急着问他。 “夫人无碍。只是,”他说着有些扭捏,精干的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命我择日同你完婚。” “你要娶我?”琅琴诧异,她从没想过要和见弥有个结果,一来她大仇未报往后能否平安生活还是未知,二来她声名在外,绮罗坊的坊主,如何能成的了亲,堪为人妇?她怕见弥遭人耻笑。 “我想娶你。”见弥一直有这心思,却从不敢说,他自觉自己不过是邝家的下人,而瑾瑟无论如何都是出身在苏家的大小姐,两人地位悬殊,他跟在邝毓身边,无家无业的,如何有这个脸面向她提亲。几次想来,都偏偏见着苏瑾瑟明**人而打了退堂鼓。可方才姜玲珑厉声责备,教他定了心意。 先莫说两人是否两情相悦,不娶她人却和她暗通款曲,岂不是衣冠禽兽败类所为?如今孩子都长在腹中了,再说要娶,难保人家以为是借腹逼的婚,觉得难堪? “瑾瑟,我一直想娶你过门,我连聘礼都准备了,一直往里添置呢!”他怕她误会,连忙解释,“只是觉得自己出身低微,觉得你该有更好的人家相配……”他说着在她面前跪下,执着琅琴的一双素手,执着望她,“和孩子无关,是否有孕,我都想娶你。你回绮罗坊看看就知道了,我将攒的聘礼都放在地窖,绝无虚言。你……你可愿嫁我?” 琅琴看他一脸紧张,心里说不上来的发酸,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波澜,点了点头,说,“既然夫人无碍,我便回去看着瑾僩了。”说完就往西苑回。见弥连忙跟上,在后面还不断确认,“这点头是同意了吗?”,“是不是要等瑾僩好了来让他送嫁?”,“瑾瑟你慢点,小心动了胎气。”云云。 屋内邝毓朝着姜玲珑竖着三根手指,“我和你起誓,此生不负,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而姜玲珑依旧对他面有不满,“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们的事情是你三心二意的事吗?”她冷言,“方才禾大夫在门口说,拿截魂丹续着,是什么意思?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就在邝毓避重就轻地同她解释完中蛊之事,屋外房门被人扣了两声。 “方便进来吗?”这一贯沉稳的嗓音,是司琪无疑。 “大哥?”她如今已然叫得顺口,“快请进。” 屋外司贤同司洛便又在只能外边候着。 “二哥,你说大哥进去那么久,说了些啥?”司洛等得有些焦躁。 “你去偷听看看,不就知道了?”司贤不以为然。 “我不,”司洛摇头,“被大哥发现,我小命不保。二哥你别忽悠我。” 又是等了一炷香的时刻,司琪出来了。 “你们收拾一下,”他魏然令道,“我们今晚就启程回去。” “今晚?!”司洛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玲珑妹妹能走了?要不要再让她歇息两天?这路途遥远——” “玲珑不走。”他面不改色,语调不容置疑。 果然,司洛满脸问号,却不敢追问。 “二弟,”司琪又道,“你把有的截魂丹尽数留下。” 至此,司贤心中了然,他这大哥是独宠玲珑了要。便点头,由着两人任性,“大哥放心。” 若说司贤要是为了姜玲珑好,将她绑回谷悍都做得出。可他这位大哥却偏偏是另一路子,由着玲珑妄为,自己偷摸护她周全。 看来他着急回去,是要有所布属。 司贤一笑,愉快地在心里朝他缴械投降,为何说大哥能成兵马大将呢?这管闲事管到霖王宫的魄力,他是服气的。 第五十三章 邝毓告诉了姜玲珑中蛊之事,却没说如何能解,只说解药要寻,需要时日。 离司家三兄弟归国已过了数日,瑾僩依旧卧床,邝毓命令除了瑾瑟与禾悠然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近,甚至把樱草都给调了回来,姜玲珑自然也没法探望,只能抽着瑾瑟从房里出来的机会,把备好的药草和熬好的安子汤给瑾瑟送去,怕她忧心照料瑾僩,顾不上自己。 而邝毓和见弥又开始时常见不着人,估摸是去专心搞事业了。 姜玲珑闲来无事,总会想起司洛他们在的那几日。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也没有和他们好好相处,却觉得格外开心。 司洛的热情,司贤的温柔,还有司琪的稳重,这三个人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透过他们,不由会对远在东境的谷悍生出好感,有所向往。摄政王的儿子如此出类拔萃,他治下的谷悍又该有多美丽可亲? 司琪那日问自己,要走要留。她想都没想,就说要留。他也没劝,当晚就收拾妥当,让司贤把身上所有的截魂丹悉数给了自己,便匆匆告辞。 她那吵闹的三哥不在,身边忽然就冷清了些。好在她没工夫多想,便要帮着筹备苏瑾瑟的婚事。这事不能拖,总不能等到显怀了,再补合卺酒吧。 正想着,橙月拿着流程和礼单过来了。她接过一看,立刻暗喊自己疏忽。 新郎官要接亲的呀。 总不能去绮罗坊接新娘吧? 姜玲珑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当下翻了自己卧室抽屉,拿了个锦盒出来就往西苑去。她腿脚好得差不多了,走起路开也利索许多。 这时间,差不多是瑾瑟刚给自己弟弟换完药。 果然,她人刚到,就见苏瑾瑟端着水盆从房里出来。瑾僩的房门口,邝毓专门派了唐慕枫亲自把守。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唐首领见着姜玲珑都有意回避,直到近日看她确实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绷着的脸才稍稍放松下来。 唐慕枫内心自责觉得是自己护主不力,可姜玲珑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几次都光顾着找苏瑾瑟,不过是和他匆匆打了照面。 “瑾瑟!”见着了人,她自然是远远喊住她,才朝她那儿跑,整个人火急火燎,裙裾飞扬。 “夫人?”她略显诧异,这早上才刚见过,送了一堆补身子的药材来,怎么又来了?“夫人,那些药材都堆不下啦。你别破费。”她见着锦盒,连忙放下水盆摆手。 “不是。”她连忙解释,边说边把盒子往她手里塞,自己倒是去端那盆水,“你同见弥的婚事,我都没什么能送的。这就权当我的一份心意,祝你们百年好合。” 苏瑾瑟不得不接过锦盒,捧在手里又觉得这盒子格外得轻。 “其他没什么事,我先帮你把水倒了啊,一会儿让橙月接了干净的,给送来门口。”姜玲珑说着就抱着水盆往外跑,整个人作势要逃一般。 苏瑾瑟狐疑,打开锦盒一看,立刻想叫住玲珑,却被她跑得已经不见人影。她看着那盒里的贺礼,由惊转怯又逐渐转缓,心头暖意铺开,鼻头一酸。 瑾僩生死大劫之时,她都没哭,如今却格外动容。 姜玲珑的嫁妆是司家给的,她平日用度是遣云山庄的,属于她的东西,只有那锦盒里的地契。她把姜家家宅整个送出去,给了苏瑾瑟。还怕她不接,溜得比贼都快。 邝毓同见弥回庄时,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两人耳里。 见弥自是拒绝,说是万万不能受此大礼。而邝毓摩挲着刻着鹤纹的白玉扳指,倒说既然是玲珑一片心意,便收着吧。他又着见弥带些庄里手脚勤快的,去姜家宅子那儿修葺布置一番,将门口匾额换了,莫要怠慢了新娘子的宅院。 晚些时候,他去找这位出手阔绰的夫人时,正瞧见她在灯下扯布。他见怪不怪,知道她这是在做所谓纱布,便端了果盘进去,趁人不备,往她嘴里塞了颗青枣。 枣子清甜香脆,她将核吐在邝毓掌里,手上忙不停,就努努嘴,想再吃一颗。 邝毓也笑,又挑了颗大的塞进去,看着她鼓着腮帮嚼个不停,顿觉有趣。 “听说夫人送人新婚贺礼,把自己家底子都送去了?”他接下她好不容易剥出的核,扔在骨碟里,“好大的手笔。” “哼,你懂什么。”她将那些纱布压实,小心收好,又去扯新的。 “哟,我还不懂夫人心思了?”他搬了椅子坐在她身侧,一边耐心地看她做事,一边喂她吃枣,“你这哪是给了栋接亲的宅子那么简单。”他温言,“这是让人堂堂正正在霖羡立足,让苏家借此重振。” 姜玲珑不置可否,点点头,“好人该有好报。这是苏家姐弟该得的。我还觉得不够呢,”她又往邝毓掌心吐了颗枣核,摆手示意自己不要了,“但你肯定不会亏待人家,我不担心。” “你不担心苏家,也不担心自己?”他故意逗她,“若是哪天遣云山庄灭了庄,又或者你我和离,没了宅子,你要住哪儿?谷悍山高水远,你身边都是我的人,没一个自己的亲信,我就是扣了你的嫁妆也没人知道。” “你才不会。”她眼皮都没抬,随口就答,“你舍不得。唔!” 这次来的不是枣子,是甘津。邝毓唇齿炽热,趁人不备就直接深吻,省去了攻城略地的麻烦,只留温柔百转的缱绻。姜玲珑毫无防备,被亲得满脸通红,整个人只觉得酥软,刚要倒下,背后就被一只大掌稳稳托住,反倒更让她毫无招架之力,不知不觉被禁锢在人怀里。 良久,他才恋恋不舍地送了口,退出了她的唇齿,却见她目光湿濡,一片旖旎,心神一动便把持不住,将她拦腰抱起往床边走,哑着嗓子问,“夫人,你我成婚多时,旁人都有了喜事,为夫却还在独守空房。既是当年喝了合卺酒,今夜圆房,于理尚可?” 姜玲珑早就羞得说不出话来,把脑袋死死埋在邝毓胸膛,任他抱着。 “夫人不说话,为夫可又要耐得辛苦了。”他柔声哄她。果然,怀里的脑袋挣扎许久,轻轻点了点头。他心头发痒,却还忍着不愿轻易放过,“于理尚可。那于情呢?”他故意凑去她耳边,“于情,夫人是否愿意与我共度良宵?” 怀里人一时僵着,没了动静。 “不说话,我可又要来亲你了哦。” 果然,一听一怕,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 他又笑,坏心柔声,“夫人这点头是何意?是同意为夫再来亲你,还是承认自己钟情与我?”他将她轻手放上床榻,就见她双手立刻蒙住脸,只露出一对通红的耳朵。 “邝毓……”姜玲珑哪里受过这种刺激,况且还是和心仪之人,上来就放大招那还得了?她声音微颤,带着哭腔,放弃最后挣扎,“我堂堂女子汉……你来吧……我不怕。” 第五十四章 橙月发现,自家主子近来起不了床。已经差不多一周了。起初她以为是主子身子有恙,便晚上在卧房外留得久了些。然后她就老听见主子见了庄主后,房里每每由誓死不从急转直下变得哼哼唧唧。再然后,她趁庄主抱着主子去清华池的档口,在主子眼皮子底下收了被褥拿去洗,才发现其中端倪。 害自己瞎操心。为了促成两人,橙月之前还特意避开庄主,由得他进了主子正在沐浴的清华池。没想到,倒是顺其自然得好,反而水到渠成。 她白日伺候姜玲珑,瞧她一张哀怨恨不得宰了庄主的眼神,她不心疼主子劳累,心里反而高兴,觉得给庄里添个小主子的事指日可待。 姜玲珑呢,自然是对邝毓没有好气。 明明是一张翩翩公子的脸,谁能想到竟还有两副面孔,不知疲倦,如狼似虎,甘之如饴,实在可恶。早晨醒来见到邝毓神清气爽的面容,想到自己动弹不得的腰肢,她就有种被人算计的错觉。 这遣云山庄的庄主,近来确实意气风发,比往日更显英姿飒爽。他原先还担心不知怎么和姜玲珑解释,而今发现真的只用在她小指上划个口子,这个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连连求饶的小丫头根本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几乎都是他抱着清洗身子到一半,她就已经支持不住,沉沉睡去,怎么也叫不醒。 夜里再累,该办的事还是得办。 姜玲珑趁着邝毓同见弥搞事业的同时,把苏瑾瑟的婚礼日程给定下来了。今日刚去苏家监工回来,心里算着工期,迎头便见榴桦端着一个琉璃盘急急朝自己走来。琉璃盘上摆着卷轴。还没走近,姜玲珑就认出了封着卷轴的是梁王徽印。 “樱草呢?”她奇怪,平日外厅迎门是樱草把关,怎么是榴桦接着王令? “樱草昨夜染了风寒,又怕传给大伙儿,在屋里歇息呢。”榴桦回完又问,“刚蔡公公来过,见庄主和夫人都不在,留下拜帖就回了。” “拜帖?”姜玲珑瞧着卷轴模样也不似拜帖,更是心觉古怪。本来么,只要是和梁王有关,她就会多提个心眼。 “哦,方才庄主回来,已收了拜帖。这卷轴蔡公公交代了,是梁王给夫人您的。”榴桦恭敬端着盘,又说,“庄主端着查过,才让奴婢给送来的。” 姜玲珑颔首,遂取了卷轴,打开细看。看完,她又对榴桦吩咐,“去拿个火盆来。” 时至七月,哪有现成的炭火盆子,榴桦花了些时间才打了炭火回来,见姜玲珑仍旧等在原地,身姿都未曾改变,以为是夫人久候,赶忙加紧脚步。 姜玲珑倒没说什么,见她端着火盆子来生了火,便直接把卷轴丢进盆里,眼睫分毫不颤地盯着它,直至燃尽。 这可是王令啊! 榴桦吓得张了口,却一声未发,怕被人看见传去王上耳里。她内心呼啸,敢情夫人是个不要命的主,刚要去劝,瞧着姜玲珑面色冷冽,又没来由地有些害怕,收了口。 “庄主在哪?”姜玲珑看着一盆灰烬,冷声问,眼里存着愠意。 “回夫人话,主子一回来就去小书房了。” 她闻言颔首,便朝东苑走。小书房里似有人声说话。她一路青着脸过去,见有邝毓有客,便敛了敛神,抬手敲门。 “珑儿?”邝毓开门,没料到是姜玲珑,“你怎么来了?何事?” “我不能来?”她笑,“夫君诧异,可是在等旁的什么人?” “没有没有,”邝毓忙说,侧身将她请进,“是请了禾悠然,去过瑾僩那儿后,再过来一趟。” 房中禾悠然自然同姜玲珑招呼。 “是否哪里不适?”姜玲珑回了礼数,忙向邝毓担心。 “倒不是我,”轮到他笑答,“是请他来替你把把脉的。”说着便拉姜玲珑坐下,又朝禾悠然道,“有劳禾大夫了。” 禾悠然颔首,也是甩袖坐下,精心替姜玲珑号了号。 “恭喜夫人。”他反复号了几次,才放心确认,“子虫已消。蛊毒无碍矣。” “您是说,我身上蛊毒已解?”她有些莫名其妙,“可我没吃什么解药啊。就服了谷悍的截魂丹。” 禾悠然一脸不解望向邝毓,见他稍稍摇头,便知道他们是没对姜玲珑说出解蛊的实情。他倒也无所谓,就卖了邝毓的人情,“此事古怪,但确实蛊毒已解,夫人无需担忧。但是截魂丹,药性极寒,夫人眼下肤健体康,切莫要再服用了啊。”他叮嘱几句,就拿了医箱,由小侍引着告辞了。 “你怎么突然来找我?”邝毓明知故问,定是梁王那卷轴里有什么古怪。 “你收了梁王拜帖?”她不答反问。见邝毓点头,她又问,“上面写了什么?” “没什么。”他随口回答,“不过是预祝我生辰快乐,说等我生辰,再来庄上为我庆生。” “嗯??”姜玲珑眉头都快拧到一起去了。“你是七月生辰?怎么没人提我?”她将见弥他们的婚期定在七月十五,她抬头看到邝毓神色,猜到了大概,“是你下的令,对不对?因为婚期同生辰重了,你不想我为难。”她说着说着,有了歉意。 “大男人过什么生辰。”他笑着安抚,“你别放在心上。我自会回函告知,梁王要是不怕自降身份给我庄里管事贺婚,他便来吧。” “七月十五,他一定会来。”姜玲珑拉住邝毓要去摸她脑袋的手。 “你怎么知道?”他坐下笑道,“是那卷轴里写的?” “他特意写了卷轴,”姜玲珑说了一半,藏了一半,挑了能给邝毓知道的部分坦白,“要我在十五日之前选择。若是同你和离选了曌王,他便带国库珍宝前来贺礼,如若不然,”她星眸一抬,神情肃然,“他便血洗遣云山庄。” 邝毓点点头,不急不躁,也毫不动气,“那没办法。”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把玩,“便让他血洗好了。” 第五十五章 姜玲珑一出书房便将橙月唤来。橙月近日忙着核准婚礼流程和采备清单,进来时还拿着礼单,见姜玲珑在窗边坐着,一拍脑袋,赶忙又问,“夫人,这宾客如何?下周就到吉日了,咱们到底请多少宾客?名单拟了没?” “你说,到底谁是你主子,邝毓,还是我?”姜玲珑故作不满。 “诶,主子,”橙月面露疑惑,一看姜玲珑眼色,便明白过来,这是在责怪自己知情不报,忙甜口讨饶,“主子,当然您是主子了,这话问的,您看,整个庄里,大伙儿都喊庄主主子,就我,对您一口一个主子喊得贼顺不是?主子莫气,这不是怕您为难,您身子又弱,操劳不得。原本每年庄主生辰老爷子都会大办,但自从邝府出事之后,庄主便不庆寿了。主子,您也不用放在心上,这庆了,反倒惹起庄主伤心事,您说呢?” “就你话多,”姜玲珑一个白眼,“却句句没在点子上。”她随手将案上葡萄塞了一颗进橙月嘴里,“首先你主子是邝毓,我们该是姐妹。这我说了很多次了吧?还记不住。其次,我是他夫人,我不将他生辰放在心上,那还有谁放在心上?你这话说得大不敬。生辰可以不备宴,但总不能连礼都不送吧?”她又往橙月嘴里胡乱塞了几颗葡萄,边塞边思考,直到对面橙月受不住嘤嘤嘟囔,才回过神收了手。 “多吃葡萄,长长记性。”她被橙月的模样逗笑,“邝毓是你主子,但我们姐妹情深,要先于主仆之情。”说着便要起身。 “诶,主子,”橙月见她又要出去,赶忙连吞带咽,跟上去一把拉住姜玲珑,“主子,您又要去哪儿?小心身子啊,别到处奔波。” “我出去转转。”她笑得轻巧,“去人家里玩玩。” “那我找唐首领,先调几个护卫陪着。”橙月说着要走。 “要什么护卫。”她甩了甩手中令牌,“见个马屁精,有它就够了。” 姜玲珑独自出府,只带了个车夫,夜色将至才悠然归来,手里携着两枚锦盒。 她将其中的一枚送去了瑾僩房里,由瑾瑟转交,另一枚拿去了房里。 她知道他在小书房,想是有事在忙,便在屋里等着邝毓回来。这次倒没有久候,才吃了两颗青枣的功夫,门口便有了脚步声。 “你现在可是胆子越来越大了,怎么,还能独自出府?” 人还未入,这语带责备却音色含笑的声音却早入了耳。邝毓探头进来,见人正嚼着青枣,对他的话假装不闻。视线往下,瞧见了案上的锦盒。 “明明带了两枚,怎么先送去瑾僩那儿呢。”他见着锦盒就要伸手去拿,却被她一掌打了手,“你这小丫头,打我作甚?” “谁说是给你的。”她护起锦盒,见他好奇,才打开给他瞧瞧,“诺,我去挑了两枚无事牌,一枚给瑾僩,一枚你帮我拿给侬语。” “侬语。”邝毓沉色,不置可否。 姜玲珑见他这样,心头一紧,“不是侬语……” “无碍无碍。”他立刻摆手,抚了抚她肩头,“你这无事牌送得及时。”他接过锦盒,小心收好,返身锁了门,又去她身边,“他有要事需办,我定将这平安符亲自送到。”接着又从怀里取出几张宣纸,铺呈在案,“我也有事需要你帮忙。” 那是四张画着庄中暗道的地图,拼合凑成完整的暗道图。她注意到他有意将东苑自己厢房的暗道隐去,留了后山,正厅花园,库房,以及东苑小书房的路径。姜玲珑越看越觉得古怪。 “难得他来,我总得送一份厚礼相迎。”邝毓倒是轻描淡写,“你将这些分别交给那四个大丫鬟保管,若有异动,至少府里女眷能有处可躲。切记,”他将图纸排好,又细细交代,“要等喜宴前一日再给。” 姜玲珑点头,收好了宣纸,见邝毓无异多讲,便也不加追问。 “我要睡了,明儿还得早起。”她起身准备去内室洗漱。 “你再出去,可要带上几个侍卫同行。”邝毓提醒,“姜家没了不代表就没人盯你。” “我知道啦。”她温婉地笑,“可府上侍卫岂是那些盯梢人的对手。带与不带,有什么区别。” 确实,府里侍卫伸手虽好,但也及不上梁王宫的暗影,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邝毓调不出人手去护,何况他身边的暗影不能暴露。这也是之前撤下侬语的原因。 “那让唐慕枫跟着吧。”他想了想,决定换了瑾僩门口守卫,再派两个暗影在屋内轮哨,问题应该不大。 “我以为你要让我别出庄去了呢。” “你筹备见弥婚事,里里外外忙碌,总要出门,”他听了直笑,“况且这点护妻的本事没有,这不是要在你三位兄长面前砸自己的招牌么。” 于是乎,翌日,唐慕枫便在庄门口驾着车辇,候着姜玲珑,整装待发。 “唐首领。”姜玲珑见着精神抖擞的唐慕枫率先打招呼,“今天要辛苦你了,我赶工,得去好些地方。” 唐慕枫撇过眼,避免与她正视,但恭敬行礼,“属下应份。夫人,现在去哪?” 她口中含笑,先由唐慕枫扶着上了车,才凑去他耳边悄声说,“咱们去丞相府。” 梁王宫里,人身冷清。和芙蕖不同,梁雁染对纵情享乐之事丝毫不感兴趣。从前他觉得掌天下权,才有意思。如今掌了天下,才发现崇极的地位与权势也不过如此。对于在人前扮演雍和的君王一角甚至有了倦意,勾心斗角,杀伐残歼才能激起他一丝兴致。 他就这么坐在偌大的宫里,摩挲着手中玉珏,不言不语好几个时辰了。 “长安,”良久他悠悠开口,“书言不在,这宫里,是不是冷清了不少?” 蔡长安守在边上也有好些时候,看梁王郁郁寡欢,正操心着,好在他先开了口,便施礼回道,“王上若觉无趣,小的将从前芙蕖宫里的宫人乐师们请来,给王上办场歌舞,解解乏,如何?” “也好,”梁王不置可否,眼中看不清真意,“你将人悉数请来。书言走得孤单,我先让他们去作个陪。” 蔡长安闻言,吓得赶紧跪地。 “你别怕。轮不到你。”梁雁染摩挲着玉佩的手指忽然停下,他想着想着,来了兴致,“她喜欢宫乐,本王便把整个乐团送下去给她。让她再等等,过不久,定能让她和心上人团圆。”他斜睨着跪在地上的蔡长安,伸脚拿鞋尖勾起他的下巴,对着他沁汗的脸嘱咐,“将他们同着乐器一个个带来。要活的。本王一会儿,亲自送他们上路。” 第五十六章 唐慕枫看着姜玲珑这几日里里外外打点,既要决定安排见弥的婚事,又要为着庄主生辰寿礼监工操持。他本想当面向她请罪,却找不到合适机会。转眼到了七月十四,他眼见姜玲珑瞧着收工,笑得开心,找他去请庄主过来。本想已是明月高照,夫人累了一天,明日还得把持婚典,“夫人,您已经忙了多日,明日还要操劳,您要不要……” “我不累,我就在这院门前等他,”她把唐慕枫推着往外走,“你和邝毓说,尽管忙公务,等忙完了,务必要来。过了明日,就错过良时了。” 唐慕枫拒不得她,只能听话往外走,“可属下走了,夫人谁来护着?”他反应过来,返身立住,找了个会驾车匠人,让他跑一趟遣云山庄传话。自己便留下来,帮着姜玲珑将最后一点工事验收完成。 她给人结了工钱,送走良工之后,就搬了把椅子到院里,说是晒月亮。 “唐首领,你也拿把椅子来坐。站了一天,定累了。”姜玲珑捶着自己的肩,见唐慕枫还站得像棵老松般挺拔,“明天你事重可要养好了精神。”她说着就要起身去替他搬椅子。 唐慕枫见状自然迎上去,抢在姜玲珑前头,“夫人,属下自己来。” “好啊。”她见他真的去拿椅子了,才坐回椅内,伸了个不大不小的懒腰,“唐首领,你不欠我什么。” 唐慕枫刚放下椅子,听她这么一句,转过身来。他还没说,人家倒是先有言在先了。 “这些事,我自小受着,本该同往常一样,见了人脸就知道对方的心思。”她将胳膊支在扶手上,偏头看他,院里的皎月落在她素玉簪上,若天界神女,衬得人更是脱俗,“是邝毓对我照顾有加,也是庄里的大家,让我一时卸了防备。你,见弥,还有橙月她们,都让我安心。我在遣云山庄里,开心惯了,才会一时失察。姜家那些事,你事先并不知情,不可能会想到那些后事。如今我已大好,你这心里的石头,也该落地了。”她丝毫不给唐慕枫道歉的机会,直接堵了他的话,“更别想着向我抱歉。做错事的是姜家父子,不是你。若我这件破事让咱们遣云山庄的大首领心意难平,反倒让我自己,该由我向首领赔不是了。” “诶,那岂敢当,本就是属下失职。”唐慕枫蹭地起身,要去行礼拜她,却见姜玲珑眸色一沉,没来由地就被镇在原地,又乖乖坐回椅上。 他想起第一次近距离地瞧这位夫人,也是在一个她威仪万千,不怒自威的场合。彼时她凭坐在窗栏的半副身姿就镇退了锦衣卫,才意识到,她的温雅躬亲之下,还藏着沉着果敢的底气。 “莫说我不能受你道歉,我还应该向你道谢才对。”她见唐慕枫困惑,便笑着解释,“唐首领若不是心存礼义,眼下恐怕早就成了掌兵权的将军,这般蛰居在山庄,随邝毓左右,玲珑感念钦佩。” “夫人说笑,”唐慕枫向天作揖,“邝丞相对我有知遇之恩,少主待我亲如手足,功名利禄如何能比得上为兄弟恩人两肋插刀,以身报效。” 他刚说完,就听门外动静,忙起身往大门去。姜玲珑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前厅,就看见门外立着个人,身披月光粼粼,昂着头注视着门口牌匾,久久矗立。 门口的梁柱,围墙被人粉刷一新,匾额的字体是姜玲珑借了唐慕枫从前印象,找人做了还原的。夜色正浓,远处荡着打更人的声音,这白墙黑梁,仿如将门口那人拉回少时记忆。 他记得小时候他就问父亲,为什么别人家褐梁红字,气派热闹,而自己家却打扮得像个灵堂,冷清单调,这一黑一白是禁色,伙伴们都说是家里死了人才用的。而老人家听过不过是莞尔一笑,不当回事。只说,世上难事莫过于黑白分明,此般正好。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好看清整个大门。 城南街上,这白墙黑梁,只有他这一家。复又去看那匾额,“邝府”二字苍劲有力,分明是拓了他的笔迹。禁不住,嘴角舒笑,“哪像灵堂,不过是利落刚正的严宅而已。”瞧了好一会儿,他才举步欲入,发现了站在厅前的姑娘。 她有点局促,似乎是怕货不对版,又有点期待,觉得自己的心思该是用对了地方,直勾勾瞧着自己,眼藏星光。 “你喜欢吗?”她怯怯开口,“我给抢回来了。” 他闻言,笑意更甚,朝她快步而去,在她额头狠狠落了一吻,“郡主大人,抢得好。” 边上唐慕枫见状觉得自己已然成了透明人,便干咳一声,说去门外车辇候着,急匆匆地避开了。 邝毓知道姜玲珑害羞,见人走了,才一把抱起她原地转了几圈,闹够了才舍得放下她,手指还在她鼻尖轻轻一勾,心情愉悦,“夫人厉害了,长本事了,会抢东西了。” 姜玲珑早把他方才在门外时的惊喜和不可置信牢牢记在心上,“你刚刚可是都看呆了啊。这抢得值。”她跟着他一起笑,趁着开心劲,对他祝贺,“生辰快乐,邝毓。欢迎回家。” 她眼前的男子眸色沉沉,似有银河隐隐闪烁,朝她轻柔应着,“谢谢你,珑儿。” 她见他眼眶有一丢丢薄红,赶忙趁他情绪还没完全起来时打断,挽着他胳膊兴高采烈,“我家夫君丢了的东西,我们往后一件一件找回来。” 邝毓一副服气模样,对她摇头,嘴角始终带笑,“夫人这份礼,够沉,够厚。走,我带你看看,你夫君的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以后一一布置起来。”他便任由她挽着,带她进出院落,沿途听她邀功,说都是问了唐慕枫,按着样子恢复的。 这一圈下来,最终两人坐去了院里,和着蛙鸣,相依相靠。 “你知道这个马屁精,起初还让我找梁王,说这是梁王所赐,他做不了主。”姜玲珑有声有色同他说着经过,“结果见了令牌,二话没说,当下就撤了家眷,搬回他自家宅子去了。”她说完还恨恨,“我本来也可以和他们商量买了这宅子,可梁王当初抄了邝家,他们本就是明目张胆强取豪夺。就觉得坚决不能和梁王的爪牙谈条件,非得同样抢回来不可。” 他抚着她的发,听得认真,却似是而非地说了句别的,教姜玲珑听了心下一虚——“珑儿,别离开我。” 空气中又一瞬沉默,可紧接着她又回了兴致,“瞎说什么呢,离开,我能去哪儿?” “你现在有家人了。”他说的稀松平常,姜玲珑被他扣在怀里也见不到他此时的眼中模样,“凡事,也要为疼你的家人想想。谷悍那三位世子,是真心待你。”说完,他又在她头顶落了一吻,带走了些许她的发香,“知道了吗?” 姜玲珑一时无语,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些,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月色皓皓,虫鸣诀诀,有情人心思深沉,微风无声,是夜静谧。 第五十七章 姜玲珑很早就起床了。想到从前别人都说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能出门,到了这儿,不但没这说法,还从鬼节变成了吉日。要不怎么说封建迷信不可取呢。她知道自己穿衣动作会慢,就让丫鬟们进来帮忙洗漱,橙月抽着空过来非要为她梳髻装扮,顺便汇报当日行程。 “我又不是新嫁娘,”她对着铜镜,颇有不耐,“何须如此盛装。” “夫人怎能这么说呢,”橙月挑着一支支细钗,为她妆点,“庄里还没有过此等喜事,更何况王上不是入夜要来,夫人,不得好好装扮,莫失了殿前尊仪呀。” “唉。那你可动作快些,一会儿见弥该接了瑾瑟过门了,莫要错过他们吉时。”姜玲珑放弃抵抗,只得嘴上催促。 见弥无亲无故,自小长在邝家,和邝毓情同手足,而今大婚,自然是请着要让邝毓算作长兄为父,喝下他夫妇二人的敬茶。 遣云庄内,张灯结彩,红绸遍布,自是一派难得的喜庆。彼时邝毓为她准备的嫁妆里就有好几套华服,姜玲珑那时听瑾瑟无意提及还吃过一阵的醋,误以为那是他留着惦念芙蕖的旧物,岂能想到自己那些嫁妆全都是邝毓亲选,邝毓这些年见着好物便收,日积月累,才存了这一箱子一箱子的珍宝,件件孤品,价值连城。她穿着流光服走过门廊的时候,见着到处的红绸喜字,难免心想,是不是自己当年出嫁,庄子里也是这般景象。那时紧张得很,人在红盖头下也看不真切,全然未曾真切体会。 橙月一直随着姜玲珑步入正厅,见着她入了座,才差了两个灵巧丫鬟在旁伺候,自己要再去西苑盯着,看看婚房布置还有何疏漏。 “橙月。” 刚要走,姜玲珑忽然喊住了她。 “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何嘱咐?”橙月回过身,忙问。却见她主子欲言又止,心中觉得不妥,“夫人?” “没事。”姜玲珑复而笑答,“昨日给你的东西,可有收好?” “当然,”橙月拍了拍自己腰封,“奴婢不仅贴身携带还熟记于心,夫人放心。”她心明眼亮地答,见没事,便请礼去了西苑。 姜玲珑独自坐在正厅等待,刚出了会儿神,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庄外便锣鼓喧天,接亲的队伍到了。 “是哪位神女下凡,落在我遣云山庄的院里?” 她循声望去,邝毓也是盛装,正潇洒而来。 “你就知道拿我逗趣。” “哦,”他走近她身旁坐下,执起她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开怀道,“原来是夫人。” 他的手骨节分明,温暖有力,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摩挲着自己掌缘,也是不显山露水的凉,迅速被温润的触感替代,如同这扳指的主人,以为是生人勿近,实则一片赤诚。 她伸展指尖,与他十指相扣。 “橙月呢?” “她担心礼数不周,又嫌见弥睡的卧房不够宽敞,排面不足,早上让人重新辟了西苑的主卧,刚去检查布置。”她莞尔,“夫君不必担心,新嫁娘有喜娘跟着,新郎官护着,就等他们这对璧人慢慢地来吧。”她嘴上说着,目光却是一直在往外探,比邝毓还心焦。 “你啊你,”他忍不住笑,“这急切的样子,像个讨儿媳的娘,可坐实了占他俩便宜。” “什么讨儿媳,我是站瑾瑟这边的。”她一回嘴,才发现又被邝毓摆了一道,“你才占人便宜,喝人家新人的奉茶,也不害臊。” “这有什么,是见弥那小子请的我。”他说得有理有据,昂首挺胸,瞧着还挺骄傲。 她笑看邝毓神采飞扬,见他替新人开心,眸子里的泉水比往日澄澈许多,下意识慈声,“你要一直这样多好。” “一直怎样?”外面喜娘的声音越发地近了,他刚要追问,便听着说“新人入堂”,赶忙收回手正了正身子,模样端正,目视前方。 这堂上的一对夫妻,孩子还没有却要受新人跪拜,均是有些紧张地严阵以待。就见见弥引着苏瑾瑟,跟在喜娘身后,平地上好好走着,差点被自己绊倒,正姿后还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憨笑,回头看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要她小心,慢些走。 姜玲珑看在眼里,心里偷笑,又想不知道邝毓成婚那天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过慌张。可惜自己那时没有在意,如今连当时嫁衣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新人入了堂,先拜天地。 见弥脸上洋溢的期待和幸福不言而喻。新郎官都红光满面,让人不禁联想新娘子那红盖头底下是不是也一片霞光。橙月和其他下人们赶在拜天地前来了正厅,一时间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今日不分庄内身份,都来为弥管事道贺,从前不觉得,眼下这一看,遣云山庄里可是养着好些侍从丫鬟,对姜玲珑来说生面熟面都有。今天庄里不宴请外宾,这些每日操持,领教过弥管事手段的都是座上宾。在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群中,姜玲珑还见到了长柳和禾悠然的身影。 拜高堂,改成了拜尊亲。 苏瑾瑟红妆嫁衣,风光夺目,纤腰盈盈,不用去掀头盖就知道底下是位妙人。 几个掌事丫鬟和护卫首领都知道晚些梁王造访,可邝毓一句,无须理会,便真真没人操心,所有人的干劲和热忱都投到了婚事上,仿佛梁王也不会介意,而接驾之事他们主子自会处理一样。 宴席开得比往常要早。 邝毓和姜玲珑同见弥坐在主桌,边上还有橙月,唐慕枫和两个面生的侍卫。 说是不用特意候驾,但毕竟是一国之主来访,席间也没人敢真的喝多。而那些此起彼伏的恭贺声,羡慕声,玩笑声,就已足够充斥整个庄子,将山庄打点得热闹非常。 姜玲珑环顾四周没见到长柳与禾悠然,便问橙月,边上邝毓听了笑说这两人不是去偷瞧新娘子,就是不吃酒席,先回去了。他在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酒香草头,又与她碰杯,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兴致勃勃。 “夫人莫要光看,快吃些菜,这些家伙平日不与我俩同桌,今日上了桌,等他们一卷残云,就渣都不剩了。”他说着又朝唐慕枫打趣,“就这个榆木脑袋,还知道让着点。”又指指橙月碗里,“你这大丫鬟都吃得比你多。”他说着赶紧帮自己夫人再夹了块肉,生怕她没吃的似的,“快,为夫帮你虎口夺食,抢了块好肉。” 他面上愉悦,甚至熠熠生辉,姜玲珑偏头注视着他,眼里灌满了宠爱。可她知道。梁雁染要来。他这是在用多少的愉快,来掩盖自己的血脉翻腾。 她不忧心。 要说有什么的话,恐怕只剩了眷恋。 “邝毓,”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目光望他,看见他回头朝着自己璨笑侧耳,试图在鼎沸的人声中听清她的话。 “我爱你。”她说。在邝毓瞪大了双眼中,安静浅笑。 第五十八章 落霞渐去,明月初升,遣云山庄喜宴方尽。各自闹的动静,各自收拾,见弥早被人哄抬着,架去洞房。 还是橙月挤进人群拉住见弥悄声提醒,“苏小姐有喜在身,你可收着点啊。” 见弥一听脸倏地红了,敲了敲橙月脑门,“你这丫头,整天脑袋里在想什么。” 身边的人逐渐散去,姜玲珑才同邝毓在春沐园徐徐散着步,往庄门那儿慢慢走。皎皎皓月当空,本见不多星辰,可她身上的流光服在月色下如同纳了银河般,星光璀璨,使得人美而不艳,娇而不柔,凭添了几分王女之气。 邝毓携着她手,偏头瞧她,也不多话,不过是收不回目光,一路含笑。 “等夏天一过,就秋收了。”她见满园花木,不禁叹道。 “秋实比不得冬藏。”他将手牵得紧,“秋实要人采摘生命,冬藏却悄悄孕育。更有滋味不是?” 姜玲珑点头,往他肩上更靠了靠,就见樱草匆匆而来。 “主子,夫人,王上入庄了。带了好多人,抬着好些箱子,那些人一来就往后山去了。” 邝毓倒真是波澜不惊,揣着姜玲珑的纤手在袖里悠悠摩挲把玩,慢条斯理,“走吧,迎驾。” 梁雁染一身简装,束发恹笑,背手在门口等待,一炷香的功夫,身前正厅来了人影,他看着,目光自下而上缓缓打量。 “今日庄中有喜,微臣迎驾来迟,大王久候,还望恕罪。”邝毓朗声正姿,恭敬有礼,眉眼清亮,身侧伴着姜玲珑。他抬眼之际,看清梁王身边跟着的殷实菅,手持拂尘,一身短打。 “一等公无须挂怀。”梁雁染亲和有加,“本王知你府中有喜,不过是感念你我君臣二人相伴数载,想着为能臣庆生,聊以钦慰。”他说着指了指身后被陆续抬走的箱子,“还望借庄里后山一用。” “哪里的话。”邝毓施礼,侧身让出位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王,请。” 一行人便去了后山。林中万籁俱寂,隐约似有蛙鸣,却听不真切。 “邝夫人今日是身披繁星皓月啊。”梁雁染入了后山山林,才出声先是对姜玲珑一阵嘉赞,又说,“可惜林中月色稀疏,这星光骤减。”继而向两人解释,“火石之料坊间不常有,但宫里颇多。”梁雁染对殷实菅使了个眼色,见他躬身而退,又道,“一等公,本王将这宫里典仪所用的花火特意带来,与你共享。” 话音刚落,天际传出“咻”地一声,一刹寂静过后,天空炸开一片金色霞光。什么星辰皓月,什么夜色清朗,都瞬间被巨大的烟花淹没。姜玲珑抬头,眸中映出漫天绚烂,华服溢满异色光华,与夜幕下的烟火遥相呼应。 “夫君快看。”她忍不住拉他,生怕他错过,“好漂亮!” 邝毓侧目瞧她,见她目光毫无转移,直直盯着头顶花火,眸中放光,轻笑,“正看着呢。确实漂亮。” 天空炸了好一阵子,才将息将歇。 “好了,”梁雁染低头理了理衣袖,才抬头愉悦接着说道,“既已观了花火,那一等公,接赏吧。”他话音刚落,周身蹿出几十黑影,半围在梁雁染身后,气势迫人。 “王上。这是何意?”邝毓依旧微笑装傻。 “一等公。”梁雁染手中始终拿着那枚常握的玉佩,笑得肆意毫不遮掩,“宫里花火与兵库火药不过是配比不同,你当知道?这烟火算是对你果铺的赔礼。你一心想知道的人事,我也给带来了。”他音色怡然,觉察不出一丝狠历,轻松异常,“我这些暗影,一个个都在你面前了。”他一挥手,身后人齐齐揭下面罩,“这些人的面目你可瞧好了,是对你痛失爱妻的赔礼。” 姜玲珑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握得更紧。 “一等公莫慌。”他摆手示意让邝毓稍安勿躁,“本王君无戏言。生辰礼确实备着了。”他嗓音格外温和清晰,“本王,定赏你一条全尸。” 梁雁染说着,目光转到姜玲珑身上,亲和一笑,招道,“邝夫人,可想好了?” 邝毓只觉掌心小手在奋力挣脱,眼看姜玲珑往前迈步。 “珑儿!”他低喝,一把拉住她,将她挡在身后。 “梁王送得起这些礼,”邝毓朗声,自信从容,“那也要看邝某愿不愿意收了。” “哦?”梁雁染原形毕露,一招手,身后众人跃起,袭向邝毓身后星光,“送不送的出,一试便知。” 第五十九章 姜玲珑眼见梁王那二三十号暗影腾空跃来,心跳都滞了半拍,却听背后“嗖嗖”数声,眼前暗影旋身,为避箭雨只得落地,却不及返身,那箭雨之后,邝毓的青衣暗影悉数而出,冲梁王而去,势如破竹。梁雁染的黑衣暗影被迫回防,却听空中似有鞭笞之声,就见一白影闪过,邝毓斥了声“在这儿别动!”便松了姜玲珑的手跃了出去。月色下姜玲珑眯眼细看,只见邝毓从腰间抽出软剑,朝空中劈开——“蹡!”止了那白影去处。 她这才看清,原来那白影是殷实菅手中拂尘。他不知什么时候回了梁王身边,这身功夫,若不是拂尘惹眼,根本没人发现。一片黑青之间,姜玲珑这个武盲都能看见邝毓同殷实菅陷入缠斗,战况胶着。邝毓招式凌厉,剑风斩了殷实菅拂尘之后,才逼得对方抽出腰刀,变了眼色。 “邝庄主,好身法。”殷实菅与邝毓在悬林之间兵刃相接,还不忘抽空夸上一句,简直游刃有余。 邝毓唇角一勾,不受其惑,偏头又是避开一击,旋即反手起刃,“殷公公,得罪了。” 姜玲珑无暇顾及底下青黑如何,她目光死死盯着邝毓,生怕他有闪失,肩头却猛然被人箍住,一把架起。 “夫人!”唐慕枫佩刀而来,架着她往小瀑布的方向跑,“庄主交代,我们先去瀑布暗道暂避,庄人已经陆续撤出,一会儿弥总管撤完人便会来地道接应,您随他走,切莫单独行动。” 唐慕枫说着,脚下已经奔至瀑帘后面,他熟门熟路转动一处岩石,瀑布后的石堆便开了,露出一道暗门。他把人送进去,然后急急要走,却被姜玲珑一把拉住。 “梁王在山脚下埋了伏兵!”她焦急通知,“我们赢不了的,你让他找机会撤。” “夫人放心,”唐慕枫稍作一揖,神色如常,“主子知道。”便替姜玲珑点了火折子递给她,自己退出了暗道,在外合上了暗门。 主子知道?姜玲珑头脑转得飞快,从前在暗道里还会因为害怕,自己生生被自己吓哭,如今担忧战事,却比往常更加清醒。 他是知道要撤,还是知道山下伏兵? 她在脑海中快速筛过近日细节,心中一沉,糟了。 姜玲珑举着火折子急忙在门口找开门机关,却听身后一声,“夫人!”猛地转回了头。 喊她的是橙月。她手中提灯,边上还有见弥。 “你怎么没和庄人一同撤离?”姜玲珑匆匆迎上去,抓着橙月忧心。 “这丫头非要一起,和夫人同出。”见弥无可奈何,“拗不过她,只好带着了。” “那庄人现今谁在安排?” “夫人莫急,琅琴同长柳在后方接应。”见弥见她眉头紧锁,迅速解释,又说,“主子让尽量拖延时间。属下将您送去与琅琴汇合之后,再回去帮手。” “不用担心我,”姜玲珑摆手止了他,“邝毓那边敌众我寡,情况紧急,你去帮忙。橙月既然来了,她便识得路。她带我走。” 一旁橙月连连点头,“我认识路。” 她这么一说,姜玲珑更是不给见弥考虑的机会,拉上橙月就要走。 “那夫人千万小心!”见弥自然担心战况,便将姜玲珑托付给橙月,交代一句,“务必带夫人出去。”便回了头,开了暗门,脚尖触地,驾着轻功倏地消失在视线里。 “主子,”橙月提着灯,赶忙引路,“这边走。”却发现姜玲珑不为所动。“主子?” “橙月,我不往那边走。”她扶住橙月双肩,沉静正视,“邝毓想着玉石俱焚,我得帮他。你走吧,我不想拉你涉险。” “主子莫要小瞧橙月。”这姑娘平日灵巧,此刻辞色无比坚决,“主子去哪,橙月就去哪。主子莫再推脱,下令吧。” 姜玲珑盯着她眉眼良久,沉色道,“把灯熄了,跟我来。” 地道里霎时一片黑暗,那俩姑娘手牵着手,在黑暗中适应了好一阵,视线才逐渐清晰。 “咱们要回春沐园。梁王应该在那边派了人把手。”她压低嗓子对橙月细细地说,“方才外面烟花声响,该是梁王在山庄布阵的幌子。他必然不会带着兵器入庄,将火药混在烟花中带来最合适不过。之后一把火再烧了庄子,完全可说是山庄走水,施救不及。”她越说越气,“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山下部了兵。这是要一个不留,赶尽杀绝。咱们先去取些水,”姜玲珑拉着橙月熟门熟路一转,“前边有个蓄水室,存了后山的地下水,马上就到了,橙月,你小心脚下,会有些湿滑。” “好,主子放心。”橙月同今日那些忽然被安排撤离的庄人一样云里雾里,“庄主是犯了什么事吗?为何王上要杀他?” “这个故事很长,若是咱们今日有命活着出去,我再同你讲。” “那主子,为何断定火药在春沐园?”一切对橙月来说都发生得突然,她心中满是问号。 “因为是你家庄主安排的。”姜玲珑没好气地回答,对邝毓显然不满,“他看我反应,猜到梁王给我的卷轴内容,也不和我打个商量,就要自己一力承担。” “那,那春沐园那么大,火药会被放在那儿呢?咱们要不要多找些人帮忙?” “春沐园底下暗室虽多,当邝毓一定有让梁雁染去他计划位置的本事。”她一手牵着橙月,一手摸着墙,到了蓄水室,便和橙月两人装起水来。为了方便暗道暗影生活,此处常备木桶和水壶,好让他们接了水带去自己室中或出去任务。暗影们只喝这里的水,也是因为此处隐蔽,水源安全。 “您是说,火药在地下?”橙月糊涂了,“庄主这暗道这般隐蔽,怎么会让梁王轻易发现。” “我不是给了你们暗道图么。”姜玲珑顺口回答,却感觉身边人手中动作一滞,没了灌水的声响,“橙月?” 橙月心内倒吸一口凉气,更是压低了嗓子,“主子,给咱们地图是因为这个?是她?!” 后山的暗道图是橙月收着,她自然早就记下其中几条主路,梁王没有此处信息,自然不容易从春沐园的暗道摸过来,也不会轻举妄动。因此她二人在后山暗道里兜兜转转做些准备,仍是安全的。暗道挖得不浅,完全隔绝了外面声响,姜玲珑不知外边情况如何,只能尽力抓紧时间。她身上的流光服惹眼,便脱了藏在一个无人的穴中,橙月也贡献了自己的外衣,两人用衣服兜了十多个水袋,往春沐园小心挪去。 山后一行人已经打着打着往府苑而去。梁雁染本意也不是要在后山杀人,毕竟集中处理比较方便。那些青衣就正好借势,往庄里退。邝毓与殷实菅缠斗,两人均有所伤,但伤情不重。他一路打一路留意梁雁染动向,难免分心,被人割破臂膀。殷实菅看在眼里,自然攻得更阴狠,好给梁王机会抽身。 这不,一瞬未察,梁雁染的身影便不知去向。 邝毓知道他定是下了暗道,喝了见弥的名字,自己抽身不再与殷实菅恋战,也下去了地道。 见弥咬牙顶上,但力有不逮,好在唐慕枫从旁抽出身来,二人共同对上了殷实菅,尚能勉强牵制。 暗道中早就点了火烛,视野清晰,邝毓心里清楚梁雁染会去哪边,便快步赶去。就见那亮着灯的地穴人影攒动,显然不止一人。 “一等公啊。”梁雁染自知身后来者,头也不回,面对着穴中牌位,“你好大胆子。” 那牌位简洁,边上供着几串琉璃玉珠,上写:“梁氏书言,芙蕖公主之位。” 那牌位边上,还站了没了外衣的两位姑娘——橙月同姜玲珑。 第六十章 “见弥没有送你走吗?”邝毓见着姜玲珑还在暗道,眼下一瞬焦躁,却立刻稳住心神。他望向玲珑身边的橙月,两人均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努力撇眼,靠眼神来警示,便明白梁雁染点了两人的穴道。朝对方更近一步,“梁王,你要的是我,放了他们。” “我要的是你?”梁雁染一阵好笑,“一等公,若我只是想要你的命,随便哪日、哪个时辰、哪个时辰,只要对殷实菅下令即可。”他踱到邝毓跟前,“宫中无聊,只有你,是棋逢对手。” “梁王过誉,”他不动声色,话说的滴水不漏,“邝某自问对朝廷向来尽忠职守,不明白梁王今日缘何对遣云山庄痛下杀手?” “一等公,你不必在此套本王的话。”梁雁染嘴角逸笑,“本王对将死之人,向来仁慈。” 邝毓从未见过梁雁染真实身手,朝中再厉害的将领或是宫中锦衣卫,都不会有学习点穴之术的门路。梁雁染从哪儿学的这一套江湖玩意儿?莫不是殷实菅所授?他敢只身一人下来暗道,多少是有所自信。 “那邝某可要谢梁王恩典,洗耳恭听了。”他状似不以为意,侧身恭请。 “你可知你的命,是书言以和亲作保,守下来的?”梁雁染瞥了眼牌位。 “若不是她烧毁诏书在先,污我父亲欺君在后,当了梁王——您的刽子手,我邝家上下本不该死,我这一条命,又何须她作保?”邝毓叹笑,“书言少时也曾娇俏可爱,为了成全你,硬是成了跋扈狠辣的模样。到头来却被你亲手送上归路,她这一生困于诡谲,唯独对你推心置腹,于她,你值得吗?于你,这滔天权势,值得吗?” “公主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喊的?”梁雁染眸中冷意尽显,却又瞬间收起,笑道,“书言生来便是王族,承天下恩待,便要行天下之礼。和亲远嫁,本就是她生来宿命。还妄想和我谈条件,留你一命。” “这便是梁王出尔反尔,派我领兵,又遣人在战场一路追杀我至霖羡的理由?” 言谈至此,边上僵着身子的姜玲珑才明白过来,为何当时黑马大侠一身的伤痕,又为何当时邝毓要假扮他人。 “毕竟死人才最可靠,不是么?”他手中摩挲着玉佩,“可谁想,这么多人在霖羡城里搜了七日,竟搜不到一个身受重伤的你。”他摇了摇头,“我便想留你,邀你共赴棋局。” “梁王此言有理,邝某还曾想过,你如何能够说放下戒心就放下戒心?毕竟你是连斩杀手足都不眨一眼的人啊。” “那是自然。”梁雁染面容亲和,却有着瘆人的阴险,“这些年来,看着你在我面前恭敬的模样,想着我灭你全族时你父母族人的惨叫,就觉得格外有趣。你一心想讨我信赖,却不知我从不信人。”他顿了顿,好整以暇,“邝毓,跪拜杀父仇人,是什么感觉?” 他想言语刺激,邝毓却不为所动,“自是难受。不过好在,以后都不用跪了。” “呵。你戏挺好。若是能像殷实菅一般为我所用,我倒也不必这样紧追不舍。”他面露嗤笑,“可惜了。”便抽出袖中匕首,“本王之前说什么来着?”他将匕首抬起对准姜玲珑,“哦,对,要你爱妻身死眼前。” “啪!” 邝毓收回弹指的手,见着梁雁染匕首应声落地,“梁王,殷实菅不在,你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可你也不会轻易杀我不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只要她还没有解穴。” “你不过是想拿我夫人来折磨我罢了。”邝毓闲笑,“我这丫鬟既不会武,手脚也笨,但感念她忠心耿耿,夫人腿伤之时是她不辞辛苦,推着轮椅悉心照料。梁王可否卖个薄面,解了她的穴道,给她一个自生自灭的机会?” 梁雁染二话没说,径自解了橙月的穴,“你家主子对你真好。宁愿放弃妻子,也要保你。”一个丫鬟本就入不了他的眼,“你走吧。” 橙月一怔,看了看梁王,又看了看自家主子,深一呼吸,拔腿就跑。 “哎呀。”梁王见她跑远,才悠悠自语,话却是说给邝毓听的,“你瞧我记性,怎么忘记告诉她,山下早已兵围。今夜的遣云山庄,”他张狂放肆,极其愉悦,“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山。”说完,他一把扼住姜玲珑脖颈,之间她颈项霎时青了一块,“好了一等公,你快些动手,挑了你右手手筋吧。你废了你一只右手,我便少她一份折磨。你若还能在此之前,在自己身上刺几个窟窿,兴趣我还能给她留条活路。”梁雁染瞧向姜玲珑,若有似无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听说你拿郡主令抢了丞相府?哈哈,你们这对夫妻可真有意思。只不过,即使是谷悍郡主,在我手上也不过是贱命一条。”他眼见姜玲珑面色发青,眼中却始终瞪着怒意,便抬手解了她的哑穴,问她,“之前你若选我王弟,我倒是可以留你一命。我也说过,若你能在我面前自戕,我也能留你夫君一命。可你两个都不选,贪生怕死。” “邝毓,你别动。”姜玲珑被掐着喉咙,艰难发声,“梁王。我腰封之中藏了短匕,正是拿来自戕用的。” “珑儿你别犯傻!”邝毓连忙出言阻止,“既已兵围诶,梁雁染绝不会留我活路。” “梁王,”姜玲珑仿佛没有听见邝毓的话,“你解了我的穴道,我愿意拿我性命,换我夫君。” “你们夫妇二人,唉,真是无趣。”梁雁染听到这些一命换一命的话,颇有不悦,“我自不是你夫君对手,若此时解开你的穴道,还拿什么制约于他?”他看穿姜玲珑伎俩,嗤之以鼻,“邝夫人此计拙劣,无趣,无趣。”他这么说着,松开了姜玲珑,让她得以喘息,顺手在她腰间一摸,果真掏出一枚短小的匕首。“一等公,我想过了,你夫人的命我还是会留下。她既然不喜欢我三弟,就随我入宫作个宠姬也可。宫中锦衣卫也多,乐师也多,何况还有医官,厨子之类,让她都试试,总能忘记你的。”他又是恹笑,一枚短匕直直刺入邝毓腹中,“你可别动啊。你若动一下,我便让她多伺候一个男人。” 第六十一章 “梁雁染!”邝毓咬牙切齿,却真真一动不动,任他又往自己身上连捅数下。站着的身子有些摇晃。 “梁王!”姜玲珑立即打断,“你不是还有话要问吗?” 梁雁染一滞,回头看她,笑得意义不明,“夫人怎知?” 姜玲珑此言本是缓兵之计,她自己对邝毓过往的事情都知道的不甚清楚,又怎知各中细节,哪个才是梁雁染在意的?她知道短匕长短,又看着他下刀,虽是避开了邝毓的要害,但时间拖得久了也会血流过多,只能急中生智,半真半假地恐吓,“他要报仇,那么多次机会不在宫里下手,却偏偏等到你出宫来山庄。梁王,你以为邝毓耿直,就没有后招吗。” 她这么说着话,突然自己心下清晰起来。原来邝毓说的,拖延时间,是这个意思。 “他在这私设公主牌位,本就是大不敬。正好你帮我问问他,是否是对芙蕖公主余情未了。”她当即转了话匣,方才听他们对话才知梁雁染连亲妹妹都杀,本该是毫无人性了,却又在邝毓直呼芙蕖名讳时头一遭显了愠意,她觉得拿芙蕖说事,值得一试。 果然。梁雁染停下动作,返身去到牌位边上,垂目取了琉璃手钏捻在掌中。 “本王确要问你。”他淡然开口,视线始终在手钏上逗留,“你与千彰王,是何关系?” 邝毓含笑笃定,“我与千彰王并无关系。”他很清楚,梁雁染这是在查他的眼线路子,若是得以效仿,可说是将手直接伸进了千彰王族,“梁王,我邝某人不过一介商贾,何德何能,被扣上私通他国,通敌卖友的罪名?” 对此,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他连千彰王宫宁修的面都没见过。连千彰王宫的宫墙都没摸过。 “若不是你,千彰王何以知晓书言用瞬草毒杀亲夫?又怎么会遣使来押书言回去夫家?”梁雁染啧了啧嘴,“我耐心有限。” “你若解了珑儿穴道,我尚且可以知无不言。”他知道梁雁染在等他的火药引爆,在等殷实菅带着伤亡的简报过来寻他,如今外边仍未有动静,他就还有时间。趁着自己受伤,正好可以降低梁雁染的警惕,先让玲珑脱困。她不走,他也无法做下一步行动。 梁雁染当真解了姜玲珑穴道。 “她不过一年性命,值得你如此执着?”他笑道,这句话是说给姜玲珑听的。 “什么一年性命?”意料之中,她立马追问。而邝毓三缄其口。 梁雁染不知情况,只是暧昧地朝姜玲珑说,“你不选曌王,便活不过明年春天。” “梁雁染。她与此事无关,你莫要再提!”邝毓自然要阻止他接着往下说,生怕姜玲珑万一多言。 “那好,你倒是和我说说,你在千彰的眼线。” 他逼近邝毓,整个后背露出给姜玲珑。她看了看之前梁雁染被邝毓打落的匕首,正在自己身侧不远处,就想微微挪步去捡。 “你若擅动,我便往你夫君颈上刺。”他头也不回地威胁,心中清楚姜玲珑为了邝毓断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她还不会武功。一切尽在掌握,他高昂着头,傲慢地把短匕又缓缓扎进邝毓腹中,一如他折磨那些芙蕖宫的宫人们一样,看着他伤口淌血,想象着他一会儿血流殆尽的模样,顿时心中畅快无比,“来,一等公,说吧。” 邝毓也笑,忽地抓住梁雁染握刀的手,一个反手将他手腕反转,任由短匕在腹中绞着生疼,却迫使梁雁染放手。他片刻不耽搁地抽出短匕,跃进梁雁染,仅凭单手同他过招,旋身便靠近了姜玲珑。 “王上!”身后传来殷实菅急促的声音,“火药受潮,点不了了!”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梁雁染被邝毓压制,眼见一枚短匕要刺入梁王眼中,眼疾手快地挡下一招,阻在邝毓跟前,刚要起势,却见邝毓展臂揽住姜玲珑,不知触动了那个机关,两人迅速没入一扇暗门之后。 梁雁染欲追,却被殷实菅拦下,“王上,定是邝贼察觉有所准备,既然火药无用,赶快先出了这暗道要紧,恐防有诈。山下既已部署妥当,便辛苦兵士,一一捉拿便是。” 另一边邝毓开了一扇连姜玲珑都不知道的暗门,门后见弥同橙月焦等多时。橙月听了邝毓的话,去找见弥,同时取了轮椅来,却见夫人已经能够行动。 “你听我说。”邝毓不由分说,眼不见等候的两人,只抓着姜玲珑肩膀,“你出去之后,定要想办法找到侬语。” “那你呢?”她隐隐觉得不妥。闻着邝毓身上有清华池里熏香的味道,又感到她的肩头被他按得更重了,赶忙低头去衣服里掏药瓶,“你先吃颗截魂丹……” “你听我说。”邝毓阻了她动作,要她抬头看他,“我必须回去。要杀梁王,只有在山庄里才有机会。” 他字字真切,“我也买了火药。原本我想趁着他的火药引爆之际,也同时引爆,他定葬身暗道。如今你打湿了他的火药,他必然察觉,我必须即刻追上。”他看着她眼中慌张,见着她意识到自己是要同梁王玉石俱焚,向自己恳求般摇头,更是不忍面对,一把紧紧抱住,“你做得对,毁了火药,能救下许多暗影。抱歉珑儿,明明是想带你一起赴死的。”他眉头紧皱,眼中含泪,重重吻了吻她的额头,“遇见你是我此生所幸。”说完他眸色一转,厉声对橙月令道,“带夫人出去,沿这条道一直走,不许回头。” “我不要!”姜玲珑推开邝毓,可能用力过猛,一阵晕眩,她踉跄几步,坚持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你不回,我不……”她“走”字还未说出口,就一头栽倒,还好橙月眼疾手快推了轮椅接着。 姜玲珑艰难抬手想拉邝毓衣袖,眸中悲痛却卷着困意,“你对我……三道迷魂散……”最终昏睡在轮椅之中。 “快走!”邝毓急喝吓懵了的橙月,对方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推着车往外跑。 “见弥,”邝毓一身凛然,不再看那轮椅,“我们走。” 月明风缓,这是城郊的一处乱葬岗,在月光洗礼下显得阴森古怪,乱石嶙峋。姜玲珑从石土与瓦砾堆里醒来,感觉自己喉咙里还呛着硫磺的气味,连连干咳几声,费力坐起来。眯眼细看,月色下,不远处是翻倒的轮椅,不知有没有损坏。轮椅旁是更大的一堆山石。她看见有几个人影,在那挖出了一副小巧身体。 好像是橙月。 她看着那些人,抬着那具身体朝自己走来,脑中只觉得有沉钟在鸣,嗡鸣声不绝于耳,搅得人头疼。 邝毓呢? 遣云山庄呢? 其他人呢? 那些人将人抬到她跟前停下,她借着月光看清是橙月,便急忙想要起来去看她状况。 “小小姐!” 身后有人将她拽住,她茫然转头,那人还在说什么,她却听不真切。 “珑儿。” 是邝毓! 她惊喜回头,却见面前居高临下站着别人。 良久,钟声渐散。她才在背光的情况下看清那人的身形。 “曌……王?”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听清他冷淡而不容置疑的嗓音。 “带小小姐回府。” 他挥袖令道,转身从她身边而过,只留她被旁人架起,半扶半绑地上了马车。 这是……曌王? 姜玲珑不知怎的,背后一凉。 第六十二章 紫霄宫内灯火通明。 尽管宫外已然破晓。 梁以安宫里的医官刚为她号了脉,此刻正退出去示下。姜玲珑一人仰躺在榻上。 这是她的曾住过的寝殿,一尘未变,连点的香都同原来一样。 三道迷魂散也是靠特殊的熏香配以酒水来诱发的。邝毓知道她不喝酒,特意给她夹了几筷子的酒香草头。拿敌人的招来对付自己人。 她想努力冷静下来,分析清楚当下状况,却发现自己不管怎么使劲,头脑还是一片混乱,各种杂音叫嚣,只想知道庄里状况。 她知道他埋了火药要舍命与梁王同归于尽。她也知道,他执意让自己先走,说明那火药几乎遍布了山庄暗角,威力不小。甚至可以说他未留余力。 但有没有可能,他幸免于难?老天爷不是都善待好人的么? 她撑着身子起来,迷魂散的药力还有余效,但挡不住她心急如焚。 “橙月。橙月。”她哑着嗓子喊她,见没人应答,才想起方才橙月也是被人救起,恐怕是被爆炸的余波给震晕了。 若不是曌王相救,恐怕她们两个还在瓦砾下压着。 可曌王是如何知道梁王今日有所行动的? 又是如何知道,城郊乱葬岗有一处暗道出口?还亲自在那儿守着? 她撩开床帘,殿内空无一人。 她脑内萌生的问号一个接地多起来,总有什么若有似无的线索,似乎能将整件事拼凑在一起。可这一切对她来说,尚且还不明朗。 她打着颤下床,双腿发软,但勉强能走。 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她将正副身子靠在门上,奋力一推——门开了。漏出的一个肩宽的门缝里,透进了天际的鱼肚白。门外,梁以安正肃目皱眉,同医官说着些什么,见门边有动静,便往她那儿看了一眼。那眼神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老师抓了优等生作弊时那种样子,责备,生气,却又骂不出口。他同医官没说几句,就朝姜玲珑那边走。 “你要去哪?”他不近人情,“梁王昨夜烧山,你若现在出去,我便保不了你了。” “烧山?”她怔楞,“梁王还活着?!” “殷实菅废了一条腿,将他保出来了。” “那,那邝毓呢。” “死了。”他说得没有半点迟疑,盯着姜玲珑看她表情。 “不会的。”她竟也说得没有丝毫犹豫,对梁以安的话一点都不信,“我要回去。他还在等我。”说着就朝外走,却被他伸手拦下。 “他去点的火药,自然来不及逃远。炸断了手脚,也面目全非,”他摊开手掌,露出一枚白玉扳指,“你就当留个纪念罢。” “既然面目全非,怎可凭一枚扳指说事?”姜玲珑接了扳指攥在掌心,却还是一意要走,一把推开梁以安的臂膀。 这力道,该是三道迷魂散消得差不多了。 “梁王亲自验的尸首。”梁以安喊住她,不知为何有些莫名其妙的怒意,“你别想着是他金蝉脱壳。梁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认定那是邝毓尸首,你以为是为什么?” 姜玲珑果然驻足。 “梁王验的不是人,是伤。”他干脆和盘托出,“你自己的短匕,遣云山庄里可还有别人会有?尸体上的刺伤由仵作验了,是生前所留,而深度,宽度,均是出自同一把匕首。受伤位置,不差分毫。”梁以安冷着脸,“他也不过一介凡胎,你莫再冲动了。” 姜玲珑去看梁以安,知道他此刻并无虚言。 “曌王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她心中已有猜测,却仍求着一线希望,希望他不过是好心搭救。 “你心知肚明。”他淡然,毫不愧疚,“梁王烧山,派的是我的兵。”他瞧见姜玲珑眼中有了一瞬情绪,接着坦白,“我早知梁王计划。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他给了你一次生机。”他说的自然是要她选择留下待在紫霄宫里的事情。他抛出橄榄枝,等着她回答。 “橙月呢?”她不答反问。 “你这丫鬟忠心护主,先将你推了出去,自己倒被土石压着。”他也不藏着掖着,“人救了,在你偏殿休息。一些皮外伤,无碍。” 姜玲珑听了就往偏殿走,边走边喊,“橙月。出来。走了。” 梁以安一把拉住姜玲珑,真真动了怒,“你还要走?!邝毓以下犯上,视为谋反,是夷族之罪。你出了紫霄宫,可知前路是什么在等你?” 说话的档口,橙月懵懵懂懂从偏殿出来,正见着姜玲珑被梁以安扼这手腕,两人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 “不管你曾处于什么目的助我护我,也不管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又将我送回姜家,以安哥哥,我曾称你一声兄长,曾受过你的抬爱与恩惠,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从不曾忘。我也知道,君为臣纲,梁王令你遣兵你不得不做。我不是什么仁德之人,也没有那些宽厚仁慈。你的不得已也好,你的苦衷也罢,既然你选了梁王,甘当他的刽子手,你我便只能势成水火。我夫君大业未报,我又岂能在此苟且。”她奋力甩开梁以安的手,余光见了橙月,举步冷言,“橙月,我们走。” “主,主子。”橙月应声跟在姜玲珑后边,又怕她冲动吃亏,好意提醒,“你可想清楚呀。” “有什么好想清楚的。”她头也不回往宫外方向走,形容憔悴却眸中蕴光,步态踏着王女威仪,“我堂堂谷悍郡主,看谁敢拦我。” 梁以安愤恨,一拳砸在身边梁上。她走得决绝,不带一丝情面。 他想起方才医官号脉,忍着怒气在她背后喊她,“郡主玉体,出去之后切莫轻易让旁人看诊号脉!” 便旋身,往正殿回。 “不用跟了。”他止住想要跟上步子姜玲珑的护卫,“随她走罢。” “可是主子……”那人还要说什么,却见梁以安眸色黯然,便识趣地住了嘴,“是,属下遵命。” 邝毓啊邝毓,你死都死得不太平么。 梁以安心中愤恨,实则是对自己懊恼。 你竟已解了她的蛊毒。你知道若是梁王知晓,她会是何下场? 第六十三章 姜玲珑从紫霄宫顺了辆马车,带着橙月,往遣云山庄赶。 毕竟曌王行宫地处城郊,单凭她和橙月的脚力比较吃紧。她不会驾车,橙月会一些但不擅长,两个人便一路颠着,一心回去。 车才到山脚,她就闻见漫山的碳味以及大火过后的烟味。 一路上姜玲珑没有说话,橙月也不敢问什么。此刻入了山,均是心焦地往庄里去。路上不见士兵,想必梁王人马已撤。 庄子已面目全非,里里外外一夜的大火给烧成了碳灰。她踩在废墟里,嗅着烤肉的气味和打斗后留下的血腥,顿觉一阵恶心。她根本分不清脚下的尸首是敌是友,有些烧得焦黑一片,有的烧出了变了色的人骨,还有部分总算有些骨肉。 她掩着口鼻往春沐园去。橙月紧随其后。 邝毓特意将芙蕖的灵堂和她的私物设在春沐园中央地下那间穴里,说明他埋得火药引线正是在那。她一入院子就在眼前那些废墟和灰烬里拼命地挖。 “主子,”橙月在后边小心翼翼,“不是说庄主尸首被王上收了吗?您还在找什么?”她见姜玲珑一声不吭只管跪着在一个个有所掩埋的地方徒手挖掘,又见她手上指甲都断裂流了血,更是眼眶一红,顾不得主仆身份奔过去一把抱住姜玲珑,“主子您别这样。不是您的错。您别这样。庄主平日多宠爱您啊,他在天之灵,看您这样得多心疼,多伤心啊。”橙月她也不会安慰人,自己心里本就难受,上山的一路一直忍耐祈祷有奇迹发生,眼下见姜玲珑失了魂一般挖着一具具尸体,便再也忍不住,抱着姜玲珑痛哭起来,硬是不让她再动。 “死要见尸。”姜玲珑垂着手,默然,“他没死。” 梁王亲自验的伤,仵作亲自验的尸,那又怎样?只要没见到,他就还活着。 “这里的都不是他。凭什么梁王手里的那个就一定是。”她推开橙月,继续拿掰断指甲淌着血的手在地上挖土,院里栽着各种花木,铺着石砾,她的手已经被还未燃尽的树根,花木的土刺,还有坚硬的石片划了一道道口子,渗血的指甲缝里不断嵌进土石,可她像是毫无知觉般,任由着纤手被割伤刺伤,一心一意地挖着尸体,仔细辨认。 橙月当然不让,一把夺过她的手,捧在怀里,“主子,算橙月求您,别再伤害自己了。”她知道姜玲珑心意,拿哭花的一张脸去望她,定定地告诉她,“不是您的错。即使您没有逗留,庄主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梁王和殷公公功夫那么好,他不留下拦着,旁的人也阻不了他们。” “……梁王没死。”她过了半晌,悠悠开口,语中不见音调,沉着异样的情绪,“梁王还没死。” 橙月见她好歹停了动作,连忙抱着她,轻拍她的背脊安抚,边拍,边偷偷地吸鼻子抹眼泪。泪眼婆娑之中,见到一精瘦人影朝她同主子的方向走来。她擦干净眼泪想要辨认,却发现来的是个生人,她不认识,便下意识禁了身子,警觉起来。 姜玲珑觉察到橙月异样,转过身来。 “夫人,”来人已行至跟前,细看发现他捂着侧腹,受伤在身,却仍在她面前行了跪礼,“小的来迟。” 她眼中这才有了光,清醒过来。 “侬语!”她迅速将他扶起,又让他靠着身边断垣坐好,扯下自己裙襦一袂,手脚利索地替他包扎,“好在伤的不深。” 邝毓说过,要她去找侬语。定是有什么交代。 “邝毓让我找你,可是有什么事情相托?”她心里打鼓,甚至猜测是邝毓险象环生,让侬语来报信的。只见侬语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封,她更是急忙接了拆开,低头细读起来。 这低下的脑袋却迟迟没有抬起。那书信不过寥寥数行,她竟看了小一炷香的时间。落款是邝毓亲笔,还盖了印,日期却是一周之前的。 “……夫人。”侬语瞧不真切姜玲珑的模样,但也看见了她握着信纸的手在极力控制颤抖,试探着小声安慰,“主子那是为了您好。可莫要误会他的情义。”他见着她的眼睫动了一下,又说,“主子说了,要是事败,就把这封信交到夫人手上。” 边上的橙月受礼,没来看个究竟,但说话的和收信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封休书。 是邝毓考虑到功败垂成,给姜玲珑留的保命符。 侬语见她一言不发,又轻轻地去唤她,“夫人?” 她闻言,收起书信,叠得整齐塞回信封,藏进衣襟。再抬头时,已是目光凛冽,仿如另一个人。 “邝毓曾说,你有要紧事办。可办妥了?”她沉声发问。 侬语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先是一愣,复又正身恭敬地回,“妥了。” 她点头,又交代,“你且收好,莫让任何人知道藏处。包括我。” 这下侬语真的怔住了,呆呆地点了点头,一个“好”字就从嘴角不自觉地溜了出去。 夫人知道我去做什么了?他心下惊叹,又不可置信。 “那是拿庄里人的性命换来的,务必妥善保管。”她又看了眼负伤的侬语,“梁王狗贼,派的是曌王的兵,你那边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她起身,同时也把橙月拉起来,就要往回走。 “夫人,夫人,咱们去哪儿?”橙月跟在她身后,边上还有个素未谋面的自己人,难免不明所以。 “你庄主下落不明,”姜玲珑言辞间毫无转圜的余地,“我先代他清理门户。” 侬语驾车,很快三人便到了城南,早先的丞相府,如今的邝府。 橙月在前帮着姜玲珑开门。侬语刚要躲上房梁,却被姜玲珑伸手拉住。 “从今日起,你也好,瑾僩也好,都要和其他活着的暗影一样,光明正大地见人,堂堂正正地生活。”姜玲珑音量不大,却气势迫人,仿佛只要她说就会成真一样,“邝府守着你们。我守着邝府。” 大门拉开,姜玲珑一身行装狼狈,却藏不住她的威仪逼人。这位不会武功的姑娘,褪去平日子那些亲和可爱,眸中沉着说不清地仇恨,面上却丝毫不显山露水。 她一眼扫过门里院内休整的众人,冷声令道,“去把樱草带来。” 第六十四章 几个下人听了便应声去找。 同时,她见到唐慕枫从后院出来。他的伤势看起来比侬语要重,但已经有人替他进行过简单包扎。他看见姜玲珑站在前院,橙月去给她提了把椅子让她坐下,身后侬语去锁了大门。 他虽不是暗影,但邝毓身边得力的那几个他是见过,认识的。 “夫人。”他过去行礼,也不敢再说别的。 “伤亡情况如何?”却不想姜玲珑直接问他。 “主子早先安插了一些暗影混在侍卫队里伺机而动,属下安顿了庄人之后又去庄里找了一轮,有几个幸存的,长柳姑娘和禾大夫正在里边忙着施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暗影了。” “庄人们呢?” “撤离及时,大体无碍。” “见弥和庄主呢。” 唐慕枫一愣。梁王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以为姜玲珑该已知晓,何况他瞧她神情,比平日敛了许多,还心想好在不用他再汇报一次。他复去探橙月眼色,见她暗自朝她微微摇头,眉眼都几乎皱到了一起。 这是让他别说? “唐首领。”姜玲珑等不到他回复,出言提醒。 “……属下走时只见到主子在拦梁王一行,弥总管要去点了火药。”他不知怎么才能说得更委婉一些,可话到嘴边却是先湿了眼眶,“那火药威力,点燃之人断然是逃不了的……主子的尸首也被梁王——” “邝毓是下落不明。”她打断了他,进行纠正,“你说见弥罹难,可找到证据?遗体?” “都被炸得稀碎……只找到一些碎布,一只鞋履。” “不见尸体就是还活着。”她听完又说,“梁王呢。” “属下只见到梁王和殷公公与主子缠斗,不辨高下。再偷溜回去查看之际,也只看见梁王座驾下了山,后面抬着主子身躯,虽然白布蒙面,但他衣袖露出了一截,正是主子当日盛装。” 当日情况,邝毓不可能有时间临时找个替尸还给他换上自己衣装。他的礼装不说配饰就有内外五件,活人要穿都需一些时间,何况是往死尸身上套。既然梁王亲验,若是换尸,只套件外衣是无法障了梁王的眼的。 这道理,姜玲珑不是不知道。 “你可知,是梁王走了之后才烧的山,还是梁王在山脚全程在场?”她不想多说邝毓同见弥的事,反倒问起了梁雁染的动向。 “烧山之时,梁王以及他的人马并不在场。是霖兵收拾的。” 姜玲珑点点头,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曌王说梁王被殷实菅舍命保下,但看来他也是所受重伤,才急急回宫。要不然邝毓谋反的罪名早就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也不会至今还没有在尸首上做文章。依梁王性子,烧山那么大的阵仗,他但凡可以,都一定会在现场看着,感受那些生命的尖叫,呼救,亲眼观赏生命消逝前的经历的折磨。 梁王没死,她恨。但好歹他受了伤,给了她一个喘息调度的机会。 “侬语,唐首领。”她交代,“你俩速去准备几块牌匾。”她招手让他们附耳细听,完了之后再嘱咐,“一块带回,另外两块分别去庄里和苏府,给换上。” “夫人,”唐慕枫有些犹疑,主要怕他和侬语不在,没人护着这一院子的人,“咱们手里护卫都负了伤,恐怕……” “你莫怕邝府失守。”她看出唐慕枫的担忧,便说,“你俩且留下,待我清了门户,再走不迟。” 说话的档口,樱草就被带了过来。她整个人灰头土脸,也是随着大伙儿匆匆撤庄,本想找机会溜走,但她只知春沐园暗道,外边又激战正酣,便不敢随意走动,就想着之后再趁人多的时候出逃,不想姜玲珑就来。本当是夫人一无所知,她也没有察觉到危机,还想着迟会儿收拾些盘缠再走不迟。 可当她被带去姜玲珑面前时,才觉得事情不对劲。 她这个夫人鹿眼含水,人傻乎乎不算,心再慈不过,而眼前这位静坐在院中,不辨喜怒的人,却让人不由心悸。像是披着姜玲珑皮囊的另一个人。 “你若没做亏心事,怕我作甚。”她还未施礼,姜玲珑先开口,语气平淡,神色平静,却说得她脚下一软,咚地跪地,却听姜玲珑又说,“怎么?宫里出来的人,就这点出息?”她目光缓缓在樱草身上游移,从上到下,盯得人发麻。 “冤,夫人冤枉啊!”她不知姜玲珑知道了多少,硬着头皮不认,“樱草不知您在说什么。” “无妨,我今天也想把话说清,好让你走的明白。”她慢条斯理,好让所有人都能听清,“你为芙蕖公主卖命,换了厨房餐单诱我中三道迷魂散,再给榴桦看了好物,让她着急找橙月邀功,借此支开橙月,好让我在坠水之际无人察觉施救。之后又为梁王眼线,在曌王送来的锦盒里下蛊,让我中蛊在前,意图挑拨邝毓同曌王关系在后。如今,又将春沐园的暗道地图给了梁王,好让他提前部署,残害庄人。我问你樱草,你来邝府年岁颇久,和下人们日日相处,要如何才能忍心下得了这般狠手?” “夫人冤枉啊!我没有!您莫要轻信他人!”她仍旧狡辩,平日机灵的俏脸更显得楚楚可怜。 “你是要我把榴桦和厨房的厨子请来对质,还是要我将曌王请来,说道说道这锦盒的事情?他们于你非亲非故,素无恩怨,缘何要嫁祸于你?”她始终冷言,神情漠然,“橙月是我贴身丫鬟,栽赃于她岂不更为可信?” “夫人,樱草忠心耿耿,您又怎知不是橙月姐姐或是旁的人呢?就只因一些同人的说话就认定樱草是叛主的小人?”樱草跪在地上朝姜玲珑跟前挪了几步,言辞恳切。 “樱草。你是忠心护主。不过可惜。护的不是我这个主子。”姜玲珑说得很有耐心,看起来也没有任何情绪,“这是邝府,不是衙门。我当众同你说清,不是因为我必须给你一个交代。”她知道橙月同樱草感情深,也知道榴桦柒树她们因着资历的关系,都把樱草当姐姐,“是为了我邝府一帮忠心铁血的下人。他们得知道,今日春沐园遇袭,是因着你的背叛。” 话已至此,樱草反倒不求了,她转了话锋,昂首信誓旦旦,“夫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今天既然要收拾我,我便认了,好给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们看看,一腔忠心和热忱,最后能换来什么。” “樱草你莫要再说了!” 插嘴的是边上橙月。樱草不以为意去看,见橙月流着泪呵斥,心里竟有所动容。 “我同夫人一路去的春沐园,弄潮了梁王火药,最后在芙蕖公主的灵堂见到了梁王。我与夫人能全身而退,是因着灵堂里有条梁王不晓得的密道。”不等姜玲珑再开口,她已然反应过来,心痛抽泣,“主子定是一早知道你是细作,才特意将修改了的地图给你。若果不是你将手里地图给了梁王,他怎么会哪里都不埋伏,就只在春沐园安放火药?又这么会这么笃定灵堂安全,只身前往呢!你怎么还要狡辩啊。”她痛哭不已,“樱草你入府数载,这些情义,都是假的吗?!庄主和夫人平日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下人的,你就算不知感恩,难道连心都没有?是铁打的,变不了,捂不热的吗?!” “你不必这样难过。”樱草终于向橙月缴械,松了口,“我们不过各为其主而已。”说完她看向姜玲珑,“邝夫人,可惜你们仁慈,留了我一条活路。如今机关算尽,仍旧让梁王身退,反倒赔了主子和一干人的性命。” 第六十五章 面对樱草的讥笑,姜玲珑始终不为所动。她拿出帕子递给橙月让她擦擦脸,才悠悠回她,“樱草,你知道,我留不了你了。” 樱草倒真是不惊了,反而拱手请礼,“还望邝夫人给个痛快,好让我下去陪我的主子。” 姜玲珑点头,起身抽出边上唐慕枫佩剑,一剑挥过,人仅仅维持了片刻跪姿,便血脉喷溅,应声倒地。 她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把剑交还给唐慕枫。橙月还吓得噎了口气。 要说姜玲珑心有怒意也好,恨意也罢,就算她让唐首领把樱草带下去处理了也合情合理。可谁也没有料到,她竟然亲自动手。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眼都不眨一下。眉毛都没抬一下。 这还是咱们认识的那个夫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静默。 “你们准备牌匾,顺便把她,”她指指地上尸体,对侬语和唐慕枫说,“送去梁王宫门口。”接着她转回身,从衣襟中拿出一封书信,对一众瞠目结舌,甚至开始有些无措的下人们交代,“你家主子早前已经休了我,不过是碍于弥总管的喜事,才未及时告知。如今梁王视邝府为眼中钉,邝毓下落不明,见弥也生死不知,诸位若有自己去处的,便找橙月一会儿去后边领了卖身契,将工钱结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是甘心留下的,就帮着橙月将这宅子收拾打点,暂且住下。我虽一介女流,也不识功夫,但尚能以郡主身份护诸位周全。”又将书信递给早已吓得止了哭得橙月,“橙月,你将这休书裱起来,挂去正厅墙上。我要每个进出我府中的人都能看见。” 她说完去看院里众人,见大伙儿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又说,“我的手段诸位已经看过了。怕的,就走,我绝不为难。不怕的,若是留下,就得助我一同斩了梁雁染这个杀亲弑臣大逆不道之人。” 侬语在边上听了一急,这丫头悲恸过度不愿面对事实,他理解。没了主子照拂,迫使自己心狠,他也理解。可她还当众说着谋逆之辞……他就不理解了。暗影们自有家仇要报,这些邝府的家丁呢,但凡一个出去被梁王逮了,就是确凿的人证。 “我给诸位一天时间决定。明日此时,若是还留在府里的,再想走可就难了。”她徐徐开口,令边上担忧的侬语又是心中惊讶。什么叫想走可就难了?邝夫人意思是明日之后,就不会让人证流落出去?如何难走?所以方才拿这个樱草杀鸡儆猴么?不过她刚刚手起刀落的劲……他还在揣摩她心中真意,就听她催促,“侬语,快些出发,别误了时辰。”而后又掩面打了个哈欠,“我有些乏了,走,橙月,扶我回屋。” 她衣上溅血,稍显凌乱的发丝从鬓角偷跑出来,姜玲珑径直穿过前院,始终是眸正神清,肃目内敛,竟让人觉得她凭白添出了冷艳慑人之姿。 她一回房就让橙月锁门,自己快步进了里间,橙月刚拿上锁头,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干呕。她赶忙上好锁,跑去里面查看,姜玲珑已经定了定心神,在漱口了。 “主子,您快去榻上歇息,莫要再想别的。”橙月过去扶她,知道她是被自己给的樱草那一刀恶心到了,手里抚着她背脊,将她慢慢引到床边,“您别勉强自己。” “他在战场上杀过多少人,你知道吗?”姜玲珑换下脏衣,穿上橙月去衣柜拿的干净衣服,“我们今日又牺牲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她摇头,说得理智而果决,“我若再不心狠,再怕弄脏自己的手,往后便护不住你们了。” 姜玲珑躺去床上,又接过橙月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橙月你去看看库房,这屋里准备了换洗衣物手帕面盆还蓄了水,定是邝毓提前安排了。你去仔细搜搜,看他是不是把我的嫁妆和其他有用的东西也给运了过来。清点好再入库。” 她给邝毓这份礼物的时候,是七月十四的晚上,七月十五就是婚典,敢情他一晚没睡张罗了这些事情。她钻进被子,等到橙月出了门去,才从怀里拿出那枚白玉扳指,攥在掌心,贴近胸口。灵堂那有一处暗门。如果不是自己逗留在底下,那条路本该是邝毓趁梁雁染不备,用来给他自己逃生的。 是我夺去了你的生路吗? 是我自作聪明,坏了你的计划吗? 那你不是说好要拉着我一起死么。又将我推出去作甚? 她忽地又觉得一阵恶心。 这双捧着扳指的手,曾经救过多少病人,又送走过多少伤患,而今却要成刽子手去夺他人性命。 她见惯了各种死伤、症疾,从未怕过什么,却因着第一次杀人,而感到反胃。手术刀与杀人刀,救人的血与杀人的血,明明是同一类东西,却因着性质不同,有了天渊之别。闭上眼,她眼中浮现的就是樱草倒下的那一幕,睁开眼,却又仿佛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似乎怎么样也清洗不掉。 她眼睛便这样反复开开合合,终是清浅地睡了一会儿。 再起身时,橙月已备了清粥小菜,侬语同唐慕枫也回府了。 三人在门口窃窃私语,听见屋里动静赶忙做贼心虚般地拉开距离。 “主子您醒啦。”橙月端着餐盘进来,眼睛微红,显然是哭过。 “你们在说什么?”这些纸糊的窗户瞧个人影还是很清晰的,她刚醒来是就看见外边三颗脑袋聚在一起。 “没什么呀,”橙月含糊搪塞,转移话题,“主子,您一天什么都没吃过,快先起来吃点东西。” 姜玲珑坐在床上,直直盯着橙月,也不说话,直到对方熬不住,将餐盘往桌上一放,跪下请礼。 “说。”她一字成令。 “是侬语他们回来了。按主子吩咐,休书也裱好挂着了,府外匾额也换了……” “说重点。”她倒没有不耐烦,却没来由地看着橙月模样有些心惊。 “刚刚他们在外面见到了告示……”她始终支支吾吾,也不敢睁眼抬头去看姜玲珑。 “梁王治邝毓谋逆之罪,这是早晚的事。”她并不惊讶,只是觉得比预想得要快,莫非梁王伤势尚可? “还,还有……”橙月说着说着,又哭哭啼啼起来,“明日午时要将庄主尸首,挂在城南门口,暴尸三日。” 第六十六章 姜玲珑闻言,唰地从床上起来,也顾不得吃东西,披了件外袍就往外走。 “主子,主子!”橙月急急跟上,“您要去哪儿?切莫冲动啊。” 姜玲珑走了两步,又停下对侬语和唐慕枫赞道,“做得好。” 那两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在说他们把樱草尸体扔去宫门口挑衅梁王,这件事做得好。 “二位今晚好生歇息,明日随我去城南看看。”她不以为然,仿佛要去瞧的不是自家人尸首,复又举步接着往前走,身边橙月紧紧跟随。 “入库情况和庄人的去留如何了?”她边走着,便问橙月事项进展。 “您那些嫁妆和庄主原本存在庄里库房的物件都搬来这儿了,一件不少。”她应着声掏出清单交给姜玲珑过目,又说,“庄主生死之际都想着先让家丁们避难,府里大家起初不知道缘由,方才唐首领回来同大伙儿讲了,大家都不肯走,都说要留下。奴婢估计,应该是没有人会走了。” 姜玲珑点点头。对于邝毓挑人的眼光和培养人的方法,她成竹在胸。他要行九死一生之事,遣云山庄里的下人们又岂会简简单单只招些手脚勤快的?这些男侍女婢,个个忠肝义胆。 她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苏瑾瑟的房前。 橙月诧异,自己并未同主子说过,她怎么知道苏小姐在府里,还知道她住在哪间厢房? 走神的档口,姜玲珑已经叩响了苏瑾瑟的门。她鼻尖、眼眶也是微红,开了门见是姜玲珑,便把她请了进去。 橙月留在屋外守门。 “你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不是?”姜玲珑一落座就向苏瑾瑟发问,言辞恳切,并无责备之意。 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她身上还穿着火红嫁衣,始终姿态端庄,“夫人节哀。” “我还未寻得他与见弥尸首。”姜玲珑阻了她的话,“不过是下落不明罢了。瑾瑟,绮罗坊曾是各路探子的铺头,我问你,你知道邝毓和千彰王,究竟是何关系?”她一直对梁王那日的疑问耿耿于怀,邝毓仅凭一人之力能够在霖国商界站稳脚跟,甚至富可敌国,以他当时罪臣遗孤的处境来说,是不现实的。更莫论他还能将芙蕖的消息送进千彰王宫。 却见苏瑾瑟摇了摇头,“从没见主子同千彰的士族有过来往。”她略一思忖,“倒是时常让人给齐霄阁的阁主送东西去。若说有和异邦人士结交,那大概只有那位齐霄阁的主子了。听说原本是六道国的户部尚书,不知犯了何事,隐居在霖国境内。” 六道与千彰向来势不两立。数年前六道国连同北野的霰国斩杀了千彰先王宫素桥,此事天下皆知。六道与千彰的梁子便也就此结下。苏瑾瑟这么说,那便是从她那儿问不到千彰的线索了。姜玲珑也不再追究,问起了她身子情况,要她莫要担心,且好好养胎,便要起身告辞。 “对了,”苏瑾瑟抬手拉了她一把,示意她稍坐片刻,自个儿起身去了里间,从里面端了两只锦盒出来,递给姜玲珑,“夫人,这是主子拖我交给你的。” 姜玲珑接过,也不避讳,当着苏瑾瑟的面打开,两只盒子里是被压得紧紧实实的满满的地契。不仅有遣云山庄,城南邝府,还有福如楼,绮罗坊,和一众大小店铺的。 她恍然想起,他还是黑马大侠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若是等不到他,就去树下,他会把他的身家都埋在那里。 邝毓对她说过的很多话和承诺都历历在目。却偏偏,人不见了。 姜玲珑悻悻合上盒盖,抱着两只锦盒,向苏瑾瑟告了辞,便往外走。她出门时黑着脸,吓得橙月紧随其后,生怕她是受了什么刺激,有任何闪失。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这位主子一夜之间失了家园没了爱人,至今过了将近二十四个时辰,除了亲手杀了个细作之外,她不哭不笑,不吵不闹,甚至现在还当着自己这侍女的面照常吃饭,且饭量不减。 连庄里那些下人们都哭红了眼,边抹眼泪边收拾了府邸,她这位主子却安之若素。 正常得再异常不过。 主子说明天要去城南看看。该不会忍着脾气要闹去城门下边吧? 城门都有卫军,何况庄主以谋逆罪处,任何亲近尸首的人都可能以同谋论。按侬语说的,这不仅仅是在向主子挑衅,更是为了将主子落罪,一并收押呀。 橙月心头担忧,她想劝侬语和唐慕枫明日拦着主子,莫要前去。可侬语她不熟,说不上话,唐慕枫竟也是一口否决,只回了她一句,“听命行事。”便去查看后备伤情,安排残余能动的侍卫布防,轮岗守备了。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 橙月眉头都拧成了结,却空有心急,却无他法,只能在姜玲珑门外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橙月。”屋内传来的姜玲珑不满的声音,吓得橙月一激灵,怵在原地,知道是吵了主子歇息,便不敢再动,就听姜玲珑接着吩咐,“进来。和我一起睡。” 橙月头一次像只小白兔一般颤巍巍进主子房间,轻手轻脚哆哆嗦嗦锁了房门,蹑手蹑脚脱了外衣,刚摸黑爬上主子的床榻,却被姜玲珑一把抱住,勾在怀里。 “你别怕。”姜玲珑带着倦意轻声安慰了一句,便拥着她,意图沉沉睡去,“晚安。” 橙月这一夜先是胆战心惊,生怕吵着主子,一动不敢动地窝在姜玲珑怀里,可后来一个姿势维持久了,很容易困意袭来,后半夜睡得深沉,早上起来也格外清醒舒服。 这一刻刚要偷偷下床给主子去准备洗漱工具,下一刻两手一摸,惊觉床榻之上空空如也,只剩她一个。 “主子!”她披了件外衣就奔出去,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追到大门口见着守卫的就问,“见到夫人了吗?” 那侍卫指指门外,如实作答,“半个时辰之前就出门了,唐首领和那个叫侬语的跟着。”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心头焦急。 “午时还差一刻。” 橙月听了立刻也要出府,却被侍卫硬生生拦下。 “你拦我作甚?!”她着急想去开府门,“夫人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给我让开!” 那侍卫阻了橙月,毕恭毕敬,“橙月姑奶奶,您别让我们这些人为难成不?夫人有令,非常时期,任何人不得离开府邸,尤其是您。” 第六十七章 城南门下,停着一驾车辇,车辇后还拖着一台棺椁。姜玲珑盛装打扮立于车前,她穿得是一袭绛红礼装,其上金丝扣织,在阳光下仿如身披金边牡丹,雍容华贵。 她边上有侬语和唐慕枫护着。 午时刚到,城楼上有绳结晃动,只见一草席包裹被徐徐吊起。侬语二话不说,凭他的轻功,瞬时到了楼顶,抽出怀里小刀,斩断绳索,底下唐慕枫已经候着,接了草席就往姜玲珑身边回。两人配合默契,一气呵成,知道姜玲珑蹲下接过那草席由其靠在怀里,楼上卫兵才反应过来,跑去敲了楼钟,大喊有人抢尸。 楼上,蔡长安探出脑袋,让卫军迟些下楼,自个儿在楼上往楼下,企图看个明白。 楼下,姜玲珑解了草席,露出里面穿着湛蓝礼装的尸体。那尸体定是一直拿王宫御膳房里的冰桶泡着,目前尚未腐烂,且透着股细微的寒气,湿软带着异味。 她根本不在意这些,手中一件件拆着这具面目全非尸首的衣服,像拆礼物一般小心翼翼。拆到了亵衣,她纤指一顿。 亵衣是他常穿的那件。 可惜尸首被炸断了双腿,除了躯干和模糊的头颅外,左腿膝盖以下全没了,右腿也少了半截小腿。左臂残缺,右臂也缺了下边一半,她接着去解,这褴褛的衣物中还藏着身侧大面积的炸伤,皮开肉绽,这般模样,一看就死状惨烈。 她一直提着气,边上侬语和唐慕枫不忍靠近,同时在她周围护着,抵着楼上正在集结的卫军。 原本该是放入棺椁,回去再验,可真的人在手上,她又怎么能就这样不看一眼,将尸首直接入棺呢。 她手指在空中滞了片刻,便继续脱了尸体衣物,查看尚能辨认的躯干。 这具身体结实,孔武有力,她见过那么多次邝毓的身子,很清楚除了那些梁王刺伤的部位外,其他大小各处的伤痕。有一些甚至她还曾缠着邝毓将其中出处原委,悉数告诉自己。彼时是当做武侠片来听着的,如今这一道道印记,却成了她确认真身的方法。 “夫人,”侬语见楼上卫军已经集结完毕,赶忙问姜玲珑情况如何,“是主子吗?”却见她一声不吭,垂目看不清神情,但将尸首翻了个身。 丝毫不差。 那些伤痕竟然丝毫不差。 姜玲珑只觉得胸中窒息,脑中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侬语喊她。 怎么可能呢?! 她心中焦急,不应该是一具假尸,她能亲自打了梁王的脸么? 她脑中混乱,却忽然想起邝毓曾在对阵谷悍之时,右臂曾因着护她而被人割破,伤口浅小,因此也该没人注意。 侬语摆出功架,又去偏头想要催促,就看见姜玲珑双手发颤地将尸首衣物褪到腰线之下,掰着身子去看他胳膊,低头不显神色,可一双手却几乎将指甲都掐进了尸身肉里。 猛然,她抬头,与侬语四目相接。 她满眼猩红,却咬紧牙关不让眼泪落下,整个人将尸首紧紧拥在怀里,不知是因为忍耐还是愤怒,在微微发抖。她动了动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而侬语却看懂了。 梁。雁。染。 她牙咬切齿地说着梁王名讳。 不用多说,侬语和唐慕枫都看明白了。 他们的主子。没了。 胸中悲恸霎时化为恨意,两人抽刀向前,作势要同卫军奋战,鱼死网破。 “等一下。”姜玲珑嗓子里还带着哭腔,努力平稳声线,喊停了两人。她抬头朝天,使劲逼退了眼泪,朝楼上鬼祟的蔡长安喊道,“蔡公公,邝毓早前以七出之条休了本宫,今日他虽身亡,可本宫还没咽下如此羞辱之气。望您同梁王回禀,希望梁王能行个方便,将这尸首交由本宫处置。”她说着起身,侬语和唐慕枫顺势接过尸首,示意他们抬去车辇之中,给棺椁加盖暂且不用,又朝蔡长安正色,“今日你允与不允,我都要将尸身带走。若梁王执意不肯,不惜与谷悍为敌,就请他亲自到我府上,当日如何血洗遣云山庄的,本宫不怕他再来这一遭。”说完转身,看都不看蔡长安一眼,便由侬语相扶,回了车辇。 只一行三人,枉加一尊棺椁,便气势凌人地在城卫军的注视下回程了。 蔡长安确实阻了卫军。嘴上说着让其待命,自己先回宫,看王上旨意。心里却知道,王上将这尸首尽力保存,就是为了借姜玲珑之手,确认真伪。多疑如他,就算是自己亲眼确认,也总没有一个与邝毓同床共枕的人来的可靠。 绫罗账内,梁雁染听完蔡长安描述,只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算是知情了。帐外人看不清帐内,只有蔡长安得以近身伺候。之见他俯身将耳朵凑近梁雁染嘴边,不时点头,复又行礼应道,“小的明白。王上放心。” 姜玲珑不是光嘴上说说,那三处地方换了匾额后,现在已然成了玲珑郡主府。往深里说,是司家的地盘。之前她自知梁王手段,放出书信向她三位兄长求援必遭拦截。索性也不寄书函了,就想先确认了尸首再说。便拖到了今日。 橙月心里焦躁,也是坐立不安,一直在府门徘徊,等着外面车马动静。这不,果然等到了人回来。 三个人,一个不少。 她刚刚一块石头落了地,又见自家主子神色异常,双目空洞,步若游魂,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和主子身后唐首领对了对眼神,便去扶她。 “主子您回来……啦。”她望着姜玲珑,声音不自主地渐轻。 府里上下虽心里也携着一丝期望,但都知道梁王所认那基本是八九不离十了。眼下看唐慕枫神色,也算不上多失望,不过是早晚要面对的事。可姜玲珑不同。她是打心眼里不信邝毓罹难,才会要去确认尸首,甚至穿了红衣,要给梁王人马难堪。 “给邝毓治丧吧。”她刚进府门就脱了绛红外衣,橙月心疼,赶忙拾起来收好。 回程唐慕枫在外面驾车,侬语在里面同乘护着姜玲珑。她一路无语,只是死死抱着那具发了味的尸体。直至到了府门口,才撒手让他们两人给尸首入棺。 而他二人又岂会心中不恨呢。 铮铮男子,却均是含泪将邝毓尸首安置入棺,在棺前看了好一会儿,才合上棺盖。 姜玲珑已经自顾自地往府里院内走了很远。 橙月扶着她。听着她口中喃喃,心下发痛。 “我再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她眸中无光,搭在橙月臂上的手紧紧一掐,指甲陷进橙月肉里,她失声硬是忍下呼痛,去瞧姜玲珑想要安慰几句,话未开口,却被她面中神色吓着了,甚至不觉得臂中疼痛。 “梁王必死。”她轻声自语。像疯了身心,又像被污物附体,纵使话音很轻,却面色可怖。 “梁王必死。”她又重复一句。站停了步子。橙月去看,只见她眸中空洞依旧,分明面无表情,却是泪流满面。 姜玲珑抓着橙月的手又紧了一些,这次她转头去看橙月,眼中渐渐蕴出了神,夹杂着不甘,悲恸和憎恨,发起抖来。她嗓子里终于带了哭腔,惹得橙月当下也落了泪,却顾不上自己,光拿着绢帕去替姜玲珑擦眼泪,嘴上安慰,“主子,主子,咱们先把庄主后事办了,您别哭了,橙月受不住您这般伤心,庄主定泉下有知,定然也是心痛万分。您同我吩咐,庄主大葬,有什么特别交代的?快,快,您别哭了。”橙月是被姜玲珑急哭的,也是被庄主确实的噩耗给疼哭的。 这一仆一主,光秃秃站在院子里,眼泪就没有止下来过。 姜玲珑抓着橙月,越努力克制自己的哭声,越是颤抖得厉害。 “橙月,帮帮我。”她泪眼婆娑,却仍一字一句,“我要亲手,杀了梁王。” 第六十八章 郡主府的主子回来在房里睡了一天一夜,餐饭不食,滴水不进。其后又让人府门大开,再将正厅布置成灵堂,拖了三四日,既不发丧,也不出殡,再厚的棺材木都生出了味道来。 旁人求了多次,她才妥协,让运去城郊乱葬岗下葬。 就是她当日逃出生天的那个坟场。 庄人知道夫人自有打算。哪怕庄主的一纸休书裱在墙上,这来来往往的家丁见着她喊得还是给夫人请安。 可旁的人不知呀。尤其城南市井,先是瞧见这丞相府改回了邝府,又见着邝府的牌匾还没挂满一日,就被撤下换成了玲珑郡主府,霖国哪来的玲珑郡主,不明真相的市民们自然好奇,也就对这府邸走过路过,多留了心眼。时日一多,人传人的话才拼凑出大概,说这位是谷悍的郡主,两国因矿脉交好,连王上都要对其敬上几分。又说这郡主就是邝庄主的夫人,霖羡的第一美人姜玲珑,早前被邝庄主休了,王上遇刺之时才没有将其连坐。消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但人整日见到这位郡主衣着华丽地在院中走动,又看见里面设着灵堂却拒不发丧,难免被下了口舌,说谷悍的人果然不如霖国人有情有义,一日夫妻百日恩,死者为大,何必拿尸首做文章,又说要不是一纸休书来得及时,这郡主恐怕也得被王上抄了家,斩首示众。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还有人猜疑怎么姜家的女儿就成了谷悍的郡主。一说是姜家投靠谷悍,本就是叛国细作,又说是这小女手段非常,怕是蛰伏已久。总之没什么好话。 虽然多少为邝庄主一颗痴心错付感到惋惜,但毕竟是谋逆之人,他出殡路上没人送行不算,还挨了街民的砸,馊水烂叶的直往棺上泼,还说王上仁慈,还了尸首宽恩安葬。 姜玲珑没有随着出殡,依旧和往常一样闲坐在院里,摇着团扇,喝茶赏花,看起来颇有闲情逸致。 橙月近日随侍在旁,主子这些反应本就不寻常,不好好守着,怕她又做什么傻事。好在她看起来不过是玩心比往常更重,虽没什么礼数,但总好过因着庄主而哭坏了身子吧。 “你说我走是不走?”姜玲珑抿了口茶,没头没脑地朝橙月问道。 “主子要走?走哪儿去?”她也摸不着头脑。 “回谷悍,起兵,杀梁王。”她言简意赅,倒是将橙月吓得退了一步。 “主子,这话不能乱说。”她赶忙去捂姜玲珑的嘴,生怕她再说些有的没的,被人听了去,又怕她觉得自己不够义气,边捂她嘴,边悄声耳语,“此事得从长计议。” 姜玲珑嘴被一双温软的小手捂上,一对眼睛却笑弯了,伸手点点橙月,意思她现在不老实,变坏了。孺子可教也。 两人正闹着,大开的府门外却来了一人,提着一人高的花圈,将篮子往地上一放,话也不说就匆匆走了。这主仆二人觉得奇怪,如今世道,庄主出殡还有人敢送挽联来?便即刻起身过去查看。橙月跑去外边张望,人早就跑没影了。她悻悻往回走,还没踏进府门呢,就见主子扯下挽联往后院跑。 姜玲珑冲去苏瑾瑟门前,刚要敲门,想到她有孕在身,又收了手,平了口气,才轻轻扣门,柔声探道,“苏姑娘?” 其实她已是见弥夫人,但姜玲珑认识见弥这么久,从没听人说过他姓什么,问橙月也是一脸茫然,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称谓,府里人喊她苏姑娘,她就也跟着也这么喊了。 苏瑾瑟开了门,面有倦容,却还是眸清眼亮。 “夫人怎么了?”她见姜玲珑提着挽联,略有诧异,怎么这时候还有人来吊唁的。 “你帮我看看,这个人,你知道吗?”她怕犯冲,也没让苏瑾瑟去碰挽联,只是拿在手里举着给她瞧。 苏瑾瑟反倒一笑,接过挽联,“夫人平常不避讳这些子事儿,怎么到我这儿就这么小心翼翼了?”笑了一嘴,她才细细去看,立刻明白了姜玲珑激动的原因。 挽联内容不过寻常悼念,落款却是明目张胆的几个大字,生怕人看不见一般,还特意描粗,写着:齐霄阁三三。 “这三三是人名?” “是呢。”苏瑾瑟边回边叠起挽联,交还给姜玲珑,“三三此人是阁主贴身随从。每次主子送东西去,都是三三亲自接的。我没见过本人,但应该有些走商贩的暗影见过。” “这齐霄阁在哪儿?”姜玲珑又问,既然能送东西出去,一定是知道地址的。 “夫人不知道么?”苏瑾瑟不敢相信,“你都去过那么多次了。” 姜玲珑一头雾水。 “福如楼。”苏瑾瑟也不卖关子,“顶层挂着块牌,上边写的就是齐霄阁。” 姜玲珑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她确实出入福如楼多次,顶楼门牌也在她身边擦身而过数次,每每被掌柜的喊下楼,她既没留意,也没做它想。 “我去一次福如楼。”她匆匆告辞,转身却被人一挡。 “你带他一起吧。好有个照应。”苏瑾瑟笑笑开口,眼里温柔。 哪里来的高壮男儿,姜玲珑抬头去看,却喜上眉梢,“瑾僩!你没事啦!” “夫人。”苏瑾僩作了一揖,也是满面笑颜,像个阳光大男孩般朝着她笑。 “夫人,”边上苏瑾瑟也瞧着没来由地乐了,又对姜玲珑说,“夫人喊舍弟名讳,若不喊我瑾瑟?莫不要生分了呀。” 姜玲珑笑着应声,拉着苏瑾僩就往外跑。 直到两人出了视线,苏瑾瑟才垂目,抚了抚小腹,合上门回房里去了。 苏瑾僩在外驾车,车辇里就姜玲珑一人坐着。她才得以敛神,显出愁容。她对梁王恨意不假,杀心不减,因着谋反的罪名,邝毓连下葬都不能入墓园。可手上能用的人却只有唐慕枫,侬语,苏瑾僩和寥寥几个幸存的暗影同侍卫。纵使梁王的暗影也元气大伤,又如何能与锦衣卫同护城军抗衡?更不要说他一国之主,手上还有千军万马。 思来想去,只有去谷悍找迟缓。 可她若是一走,邝毓这些年辛苦积累的家业和这些家丁们势必被梁王为难报复。若是带着所有人一同去谷悍,又声势太大,会打草惊蛇。 实在是两难。 虽不知这齐霄阁究竟是什么名堂,苏瑾瑟又说阁主是六道人士,她想不明白这其中与邝毓又是何关系,但在风口浪尖敢于挺身的,该是同道。说不定,齐霄阁会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车子在福如楼外停稳,姜玲珑等瑾僩一起,进了福如楼,也不管掌事问好,直接往楼上而去。掌事一路跟着,找不着机会说话。 楼上哪有牌子,整整一层,门户大开,人去楼空。 “这楼上不是有齐霄阁吗?”姜玲珑这才想起来问掌事。 “哎哟,夫人,方才就想同您说啦,奈何您脚程快,小的这跟不上呀。”掌事这才得了说话机会,“阁主今儿一早就搬走啦。” “那,那位叫三三的,可有留话?” “有!有!”三三管事临走前可是打赏了好些银两,让他再三记住传话,“说是时局不稳,给您派了个护卫,提着挽联一同去了府里。” 姜玲珑一顿,迈步下楼,“瑾僩,咱们回府罢。” 见她要走,掌事的又拦了下,再三解释,望夫人莫要怪罪,王上都定了罪,他还有一家老小,实在不便前去吊唁。姜玲珑停了步子,朝掌事宽慰,说是掌事有心了,若对邝毓诚心,便将福如楼继续打理妥当便是。如今邝毓家产尽数归了自己,梁王也没了由头抄家灭业,不会轻易找上麻烦的。才同苏瑾僩出了楼去,往回赶路。 难怪齐霄阁敢送挽联来,原来是一早有了退路。 姜玲珑希望落空,却又觉得怪不得人家。好歹还给送了个人手过来。只不过是他们没成想,这送来的护卫贪生怕死,送了花圈便溜之大吉,不淌这趟浑水了。 她在车辇里沮丧,可车停之际又给自己打了气,面上挤出神采,才掀帘落车。 人刚到门口,橙月就跑着迎上来,拉着姜玲珑,神神叨叨,“主子,来了个生人,会武的,男的,说是齐霄阁派来给您当贴身护卫的。” 姜玲珑听了也不算提起多少的劲,毕竟只是多一个人手而已,又能如何呢?还不是要决定是否放弃邝毓的心血,是否要往谷悍而去。她应了一声,还是随橙月往前厅走,既然人并非贪生怕死,来了总要接待,多一人有一人的力。 “主子,您可当心,这人模样不好,有些吓人的。”橙月在边上还在说着什么,姜玲珑却是又在盘算去不去谷悍,或是有什么可以避梁王耳目的办法。“主子,就是这人。” 橙月见她还在走神,便推了推姜玲珑,指了指面前。 她回过神来,去看那男子。昂藏七尺,孔武有力,姿态挺拔,看起来就有一副好身法。视线再往上移,却见到一张带着刀疤的脸——姜玲珑险些没惊呼出来。 “小的乌骓,”来人嗓音沙哑,目光炯炯有神,以跪姿抬头注视着她,“是齐霄阁派来的。任凭夫人差遣。” “你随我来。”姜玲珑咬住牙根,免得自己表情失控,倒看上去有些气呼呼恶狠狠,转头就往后院书房的方向走去。才走两步又停下,支开橙月,“橙月,你去看看禾大夫那边可还需要什么帮手。” 第六十九章 姜玲珑几乎是将乌骓推进书房的。 房门一关,她连窗户都拴死,才转回头步步紧逼眼前举手作投降状的刀疤脸汉子,刚要开骂,又怕隔墙有耳,只能小声骂骂咧咧,“黑马大侠,你倒是还有脸回来。” 那人听了不气反笑,操着一口烟嗓低声求饶,“事急从权,夫人莫怪。” 这声夫人可喊得同他人不一般,姜玲珑心中一跳,就想上前去看他伤势。 “诶,别碰别碰,还没好利索呢。”他堪堪躲开,摸着腰腹,状似病痛,却在姜玲珑怕弄疼他收手之际将人整个揽入怀里。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轻声抱歉。这小小一只东西在他怀里抖了抖,又吸了吸鼻子,他便知道是又惹了她的金豆子了。 她从他怀里伸出一只手,抹了抹眼泪,嘟囔了一句,“我真以为你出事了。”然后又嗔责着,要他解释清楚。 “我曾舍命救过齐霄阁的那位主子,这次便当是他们一命还一命。” “你还和六道国有联系啊?”姜玲珑想起苏瑾瑟说过,齐霄阁阁主是六道人士。 “不是六道。是千彰。”他笑言,“齐霄阁这位主,是千彰王的人。” “哦哦。”姜玲珑似是而非点点头,心里奇怪六道同千彰不是势不两立么,怎么千彰王还和六道的人交好。但别国之事不在她关心的范围,“那见弥呢?你可知道瑾瑟她……” “你莫要同他人说,”他带茧的手掌小心摩挲着她的指尖,似是把玩不够,“他去替我送信了。” 姜玲珑闻声这才长舒一口气,由衷叹道,“太好了。” “嘿。”他颇有不满,“我没事怎么没见你这么放心?” “嘿。”她倒打一耙,“我伤心怎么没见你有过动静?” “这不是要骗过梁王,先得骗过自己人么。”顶着黑马大侠脸面的邝毓作势求饶,在哄老婆这件事上他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急,你原本如何打算?” “若是留在霖羡,我本想去巡巡铺子,造些声势。” “那就这么办吧。”他勾唇,“声势越大越好。” 府里来了这么一个粗声糙面的莽汉,还立刻被当了贴身侍卫,府上的人多少有些看不懂。姜玲珑便耐着性子将大伙儿召集在一起,一块儿介绍,说乌骓曾经救过自己性命,信得过。侬语、唐慕枫和苏瑾僩熟悉家事,他们出去办事比留在府里干守要好。 苏瑾僩还有犹豫,硬是要求和乌骓比试了一局,对方左手持刀几招之内就将他制于肘下。 邝毓自然是怕被看出武功路数,特意用的左手,可姜玲珑不知自己左手也可操刀,一见他气势凛人,手起刀落,就忍不住在边上拍手叫好,他余光见了,心里也乐得欢喜。 至此,众人皆服,姜玲珑便吩咐,“橙月,你替乌骓安排一下厢房,挑个离我屋子近的。” 橙月对着一张刀疤脸,心里犯怵,但还是硬着头皮,昂起脑袋,颇有一副府里大丫鬟的气势,“你跟我来。” 那汉子便在众目睽睽中跟了上去。闹过之后,众人皆散,去做自己的事了。姜玲珑上扬的嘴角始终没下来过,目送两人去了东苑。 平日唐慕枫站自己身边也没这样,偏偏这个莽汉跟着自己后头竟觉得有压迫感,看起来挺结实一人,走起路来还不带声,仿佛头顶上罩了个魂跟着自己。橙月打了个冷颤,缓了步子要和他并排。 “你是叫乌骓?黑马那个乌骓?”她给自己壮胆,“和你讲,我可是主子身边的贴身侍女,府里的大丫鬟。” “是是,还望橙月姑姑多多提点。”这乌骓竟非常知情识趣,还弯腰躬了躬身。 “你喊谁姑姑呢?!”橙月不痛快,“我像宫里那些个嫁不出去的老宫女吗?!” “是是是,橙月姐姐聪慧可人,水灵得很。”他连忙改口。 橙月斜睨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在乌骓面前立好了威信,便多了几分底气,“咱们主子不喜欢别人进她卧房,尤其你一个男子,更要知道避嫌。主子天生清丽濯尘,心仪咱们主子的多了去了,让你住得近是方便护卫,你可别生什么妄念。主子永远是主子。” “那是自然,小的知道。”乌骓弓着身,毕恭毕敬。“主子是天上明月,我等凡人能得以遥望已属幸事。” “望什么望,”橙月一巴掌拍去乌骓胳膊上,“你连望都不许望!一点心思都不能有!知道吗!还遥望呢。就你嘴皮子利索。”橙月白了他一眼,清了清嗓,“虽然咱们正厅是挂着一封休书,但那是给别人看的。咱们主子心里只有庄主,你是没看见,主子她一颗心巴巴地都在庄主身上。” “哦?”不想乌骓这糙汉子来了兴致,“主子她如何,巴巴地一颗心都在庄主身上?” “哼,你见过拿自己嫁妆给丈夫置办礼物的不?咱主子就是,还一掷千金,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你见过生死关头不要性命,帮着丈夫除敌的不?庄主不在了,她硬是把庄里大伙儿都护的周全。城门悬尸那日,她硬撑着回来,哭得昏了过去,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你说要不是对庄主情深意切,她一个堂堂郡主,不早回谷悍享福去了,偏要留在这个是非之地?不就是念及庄主,为了我们这些下人么。嘴里整天盘算着给庄主报仇,我看她主意没出来,几根青丝倒要被她熬出白发了。还有那休书,有哪个姑娘家会把休书裱在自家堂里的?这些丢脸面的事情,咱主子做的毫不在意,外边那些人骂她骂的难听,她也都受着,为了谁?归根结底还不是因着和庄主的夫妻情份。哦,还有,你可知主子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动了怒是什么模样?她也是会杀人的。别以为她好欺负。” 她一路说着,见乌骓又不做声了,偏头去看他,确实见他面上沉默。以为是她这些话将人诚心劝退了。 “主子是重情义的好主子,她既信你,你可要将她保护好了。”橙月叮咛,“主子平安,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样都可以。” “小的知道,”他这声嗓粗沉得很,“主子她重情重义,辛苦多时,小的定护她周全。” 第七十章 姜玲珑次日晨起,就让人在前院搬了茶歇的桌子,安了好几把椅子。她不单是自己在前院堂而皇之赏花饮茶,还把橙月同乌骓按在座上同她一道。看看人不够,又让榴桦传话给长柳,去将苏瑾瑟请了过来。 刚坐定,柒树就带着街尾那头的百花糕回来了。 姜玲珑将糕点逐个分给大伙儿,说着乌骓人高马大,要多吃一块,就往他盘子里多放了一块。 她分完糕点,又让人上茶,还是保存完整的今年的新茶。 橙月见了偷笑,苏瑾瑟是客,但也是有着苏家身份的,自然不好随意打趣,便对乌骓漏了一嘴,“咱们主子定是想庄主了,今儿备的都是庄主爱吃的。” 乌骓喝了口新茶,朝橙月点点头,“橙月姐姐说的是。” 一盏茶的功夫没完,姜玲珑又觉得聊天不够意思,又提出要玩雀牌。乌骓,苏瑾瑟都会,就橙月不会。大家就耐着性子教她,不过多久院子里就响了碰吃杠的声音。四人围坐,成了个小集市一般。 当然橙月是新手,输的最多,她输给主子也就算了,没曾想竟然输给乌骓最多,又觉脸上没面,“乌骓是我哪儿得罪你了,主子的不碰,专吃我的?是不是偏心。” 乌骓一脸不明所以,憨憨地回,“不是,橙月姐姐,我反应慢,才明白过来,这牌我有用的。”可怖的脸上写满了真诚。 姜玲珑偷笑,心想你再多听几声姐姐,恐怕输的更惨。 苏瑾僩回来的时候,正瞧见橙月输到全程静默,憋红了脸,半天出不了一张牌。 “你出个一条我可要碰啦。”姜玲珑提醒。 “我听筒子,橙月可小心啊。”苏瑾瑟也帮衬。 既然如此,橙月就甩手出了张三万。 “胡了。”乌骓淡淡然翻开底牌。 “主子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怀疑你们做局,就光赢我一人。”她说着气话,趁势将雀牌收好,不给再玩了。 姜玲珑不顾形象地笑得前俯后仰,连闷在屋里许久的苏瑾瑟都忍不住掩面窃笑,多了好些生气。橙月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明白过来,主子弄这么一出,原是想讨苏小姐开心。 苏小姐面前除了百花糕,其余茶饮点心均有不同,摆明是主子一早吩咐了柒树准备的,一水的珍材,光是那一碗燕窝,就实在得不行,要是搁餐馆里,这么卖东西可要血亏了呀。 也是,苏家怎么也曾在朝中任过要职,按说是下嫁了见弥。好在苏家两姐弟都平易近人没那么多世俗的偏见,对下人也彬彬有礼,光看绮罗坊教出来的长柳就知道苏瑾瑟曾经是如何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橙月心里其实一直也很敬佩这苏家姐弟,尤其是苏瑾瑟。这女子可拿自己大婚布局,顺理成章引了庄主的暗影入庄,更甚于,明知夫君凶多吉少,还是云淡风轻地嫁了,好好的洞房花烛,却成了替亡夫收尸。这么想着,橙月又有些难过心疼,忙催苏小姐趁温着多吃些,凉了就不舒服了。 一边苏瑾僩向姜玲珑汇报,说是各个铺头都已打好招呼,掌柜们随时恭迎。 她听了赶忙擦擦手,“咱们下午就去。”再起身朝橙月吩咐,“橙月,一会儿来帮我更衣梳妆,我要让霖羡城的街坊们都记住城南有个倾国倾城出手阔卓的谷悍郡主。” 她说出倾国倾城之时,丝毫没有一丁点害臊。要是换了从前,拿女子姿色做文章可是她的大忌。乌骓侧目,却见橙月习以为常,伺候完苏瑾瑟,又乐呵呵地跟上他们步子,随姜玲珑回屋打扮去了。 橙月虽好,就是太麻利了些,跟得紧,都不给两人独处的机会。 橙月刚跟上,见乌骓识趣地让出一个身位,便钻过去,伴在姜玲珑身侧,讨论起一会儿穿哪套衣装来。 霖羡本就太平,因着先王性子冷淡,日子过得是几乎无欲无求,也就不存在克扣或是增收民税事情,百姓也算丰衣足食,王风传入民间,也造成影响,大部分人都安闲乐道,无谓贫富。所以姜玲珑巡铺一事,不过是稍稍铺张浪费了些,微微华贵张扬了一点,就传遍了全城,传到最后竟成了谷悍的郡主造了阅兵的阵仗来查看她亡夫给的铺面。再小一个铺子都能得她一匣子赏银,又说城南郡主府里的家丁本都是遣云山庄的,因着郡主被休弃之后,她给的月银奇高,个性也爽朗大度不拘小节,才都纷纷转投了郡主府里当值。 姜玲珑一时间声名大噪。 此般悠悠众口,梁王是随意动她不得了。 她坐着车辇回府,邝毓就坐在她对面。两人相视,均是温情浅笑,邝毓硬是按捺下想要坐去她身边拥着她的冲动。 “你怎么光坐在那儿?”姜玲珑一双鹿眼袭来,摊开双臂朝他,“抱我。” 这人间杀器,他哪里还能活命?心头停了半跳,连忙坐过去,将她揽进怀里。 外面赶车的苏瑾僩听了个真真切切。 姜玲珑把头埋在他衣襟,有些变态地在嗅他身上的味道,眯着眼,一脸满足。 邝毓被她闻得,心里痒痒。 车辇却忽然停下了。 两人赶快复位,姜玲珑悄悄清了清嗓,问苏瑾僩,“外面怎么了?” 却见他撩开帘,探进脑袋,“前边是梁王人马。”他说着却拿视线打量着乌骓,复又朝姜玲珑补充,“来的是蔡公公。” 刚说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这位车官,可行个方便?咱家替王上有话通传。” 话音刚落,蔡长安就见着眼前车帘被掀开,姜玲珑一张明艳光彩的俏颜入了他眼。 “蔡公公何事,劳您大驾?” “哟,郡主大人这几日不见,越发标致了哈,这沉鱼落雁的,美得晃瞎了咱家的眼啊。” “蔡公公莫要同我打趣,有事且说吧。” “郡主金安呐,您可真真是好福气!”蔡长安眼睛一眯,“王上意欲迎娶郡主为妃,分尝江山,共享天下,且同谷悍结永境之好。”他抖了抖拂尘,扭头示意,“这不,先让咱家把聘礼给送来,待谷悍王应允,便行风光嫁娶之礼。” “夫人!”边上苏瑾僩听了着急。 姜玲珑也自然想起梁雁染在暗道里说的话。 这哪是要两国交好,不过是借和亲之名,将她困于足下罢了。 “诶,这位车官,郡主殿下金枝玉叶,世人皆知她早就同邝家再无瓜葛,怎么你这口还没改来?”说着又朝姜玲珑低声笑道,“殿下,是否要咱家替您管教管教这个不懂礼数的东西?” “多谢蔡公公关照。”她丝毫不显任何情绪,仍旧是客客气气,落落大方,“街市上车水马龙,大伙儿都看着,犯不着让人瞧了笑话。我自家的家事,自然会亲自处理。”接着点头允道,“至于聘礼,就抬去我府里吧。” 第七十一章 于是乎,梁王当街向人求亲的事情被街头巷尾传开,且传得五花八门,多多少少评头论足一番。 说梁王不介意娶个二嫁女,是情真意切,也是姿态高洁。 又说梁王如此大动干戈,不过是为了拉拢谷悍。一个被人休弃的女子,若不是她背后身份,岂会被梁王看上,有成为霖国王妃的资格? 又有说谷悍郡主容貌清丽,姿态雍容,早年就有霖羡才女的美名,平日巡店都看的到,作风奢华铺张,但是待人亲和。这身家,背景,容貌,才情,又岂是别家公主能比?二嫁入宫,也是有这福气。 姜玲珑虽收了那些聘礼,却连看都没看,直接让人垒在前院,也不入库。 橙月还安慰姜玲珑,没有谷悍王的亲复,哪怕是梁王,这聘礼也能退。主子身份金贵,天下谁人不知谷悍的摄政王就这么一位独女,哪是能说嫁就嫁的。 姜玲珑倒不以为意,依旧高调地巡店,闲来在院子里找着下人一同玩耍逗趣,开心地很。 橙月近来雀牌也逐渐玩得有模有样。 苏瑾瑟脸上也是多了好些笑容。她本就因着有孕而调整着自己情绪,这些天孕吐得厉害,就让苏瑾僩代她玩牌,自己坐在边上边看,边吃酸果。苏瑾僩是个直肠子,手上摸了好牌烂牌全都写在脸上,被橙月连胡了几把,惹得大伙儿是哈哈大笑。他呢,自然是满脸懊恼,且不服气。 正说着要再来一局,门口侬语进了来,见着姜玲珑就行礼汇报,“夫人,东西都在门外呢。小的再找几个人手,箱子沉,一起搬。” 苏瑾僩正奇怪几日不见侬语,好奇他去了哪里,一听有东西要搬,觉得自然是重要的家伙,立刻起来一起去帮忙,顺便还叫上了乌骓。 “夫人就在院里,你离一会儿出不了事,快来帮手。” 外边五车沉木箱子,除了这三人,家丁们也在把东西往里搬。用沉木箱来装的物件,必定是夫人的宝贝,大家虽不知道里面东西是什么,但抬起来也都小心翼翼,轻拿轻放。外面人来人往,见到这阵仗,都说这郡主府又添置什么好东西了,果然是挥霍奢靡。 苏瑾僩同乌骓抬着一箱,放去库房。 “夫人对我们好,对侍卫家丁和婢女们好,全都是因为念及同主子的夫妻之情。”他搬着箱子,朝乌骓暗示。 “嗯,我知道。” “夫人信赖你,是因为你救过她的命。”他见他无动于衷,“你别起些别的心思。” 邝毓搬着箱子,心下好笑,怎么橙月要朝他说教,苏瑾僩也要朝他说教,都护着玲珑像护犊子一样。自己又不吃人。 “乌骓我说话,你听到没有。”苏瑾僩这个性子藏不住话,对方越是不做声,他越是要说清楚,“你们在车辇里的说话,别以为我没听到。你功夫虽好,但要是妄想误了夫人名节,我可是会同你拼命的。” “小苏爷这是何意?”他状似不明,眉头一皱,扯动了面上刀疤,“夫人喊小的过去帮她,还能误了名节?” “帮她?”苏瑾僩恍然,敢情是自己在外面吵杂听错了话,将‘帮我’听成了‘抱我’,差点误会了夫人,这不,脸上一阵害臊。 “小苏爷?” “哦,那是我听错了,我向你道歉。”他诚心诚意,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都是为了主子分忧。”乌骓一脸豁达,转而又去试探,“那梁王要纳妃,这是怎么办?” 他这一问可问倒了苏瑾僩,“实在不行,就入宫先杀了狗贼再说。”他一脸愤恨,也恼怒自己之前被殷实菅抓了,导致重伤,害死了主子和见弥以及这么多出生入死暗影的兄弟,有他的一份责任,“反正夫人只能是主子的。谁都不能碰。”他悻悻说道,大有身先就义的架势。 “我也觉得。”乌骓烟嗓附和。 “觉得什么?” “夫人只能是主子的。” “那是,你知道就好。”苏瑾僩点头,原本就觉得乌骓身手好,有着几分敬意,见他这么一说,更是觉得兄弟靠谱,轻快笑起,露出一口白牙,“咱们快些搬,搬完了再去来一局,橙月那丫头欺人太甚。” “我是谁的还要你们指定呀?”身后传来事主一把慵懒的嗓音,吓得苏瑾僩差点手抖掉了箱。 “夫人,唉您别吓我啊。” “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跟在你们两个习武之人的身后,怎么?自己没察觉还怪我吓唬你?”她这到处投食的习惯始终不改,手里拿着小碟,朝着苏瑾僩和乌骓嘴里各丢了一枚酸果,酸的苏瑾僩面部扭曲,龇牙咧嘴,“我替你姐去多拿些酸果,就听见有人在这儿编排我。”她挑了眉,从两人身边挤过,走去他们前头,“我丈夫都去了乱葬岗,怎么,我还得守一辈子活寡呀?”她朝苏瑾僩瞥了眼,根本不去看乌骓的脸,“我看梁王不错。可嫁。”说着便往前院走,一个转身,看不到了。 “乌骓,”苏瑾僩呆愣,颤巍巍地问,“你说夫人,是不是失心疯了?” 乌骓摇头,笑答,“夫人女子豪情。” 他这次回来,见着的姜玲珑确实同从前判若两人。还记得橙月说她杀了人。 “小苏爷,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 “听说夫人杀过人?” “哦,你说那件事啊。我当时不在场,知道的也不详细,听说是当中审了一个梁王细作,当场一刀封候,用的还是唐慕枫的刀呢。那时候大家刚从庄里逃出来,主子和见弥也生死未卜,夫人这一下算是石破天惊,料想不到。我猜,也稳住了大伙儿阵脚。”他这么说着,面色坦荡,“毕竟没有不流血的战争。夫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先让自己手染了血,也是在向我们这些暗影表决心。她说要斩了梁王狗贼,不是说说而已。就她一个大家小姐,如今这样,着实不易。”苏瑾僩是很买姜玲珑的账的,说起来也是面带钦佩,却见乌骓一直沉默,听着这儿激励人心的事情也没个表示,本就可怖的脸上此刻更为深沉,“喂,乌骓,你咋啦,说话呀。夫人这一下,是不是你也没想到?” “你刚那些说辞,定是借了苏小姐的话吧?”乌骓抬头,面色依然轻松,语带调侃,一语中的地戳穿。 “我姐说的,不就是我的意思么!姐弟同心!” “是是是,那既然如此,咱们可更不能让夫人出嫁啊。”他已然看穿姜玲珑的打算,向苏瑾僩提点。 “那当然,不是说了嘛,夫人只能是主子的呀!”可惜苏少爷少根筋,听不懂他话里有话。 “对对,小苏爷说什么都是对的。”乌骓应声,不再多言,心里只待见弥快些捎来回复。 她好好一双救人的手,硬是被逼夺了别人性命。玲珑一人,撑得够久得了。 第七十二章 侬语风尘仆仆而来,安排完那些箱子,便携着清单给姜玲珑过目。 她给侬语倒了杯茶,让他坐着歇息,自己仔细浏览起来。 方才侬语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一堆人在院里有说有笑,光是苏小姐坐在夫人身边还不算,连瑾僩那小子和橙月乌骓这些下人都和她围坐在一起,玩作一团。 “好、好、好。”她边看边连声叫好,又折起单子,塞回给侬语,“梁王遣蔡长安来提过亲了。” “……夫人怎么说?” “自然是想风光大嫁。且等着谷悍的回复呢。”她笑意盈盈,又朝侬语拜托,“你先别和橙月同乌骓说。”想了想又觉得不妥,“瑾僩那儿也别说。唐慕枫这几日操练卫兵,一会儿你帮我去瞧瞧成效?”说完她见侬语瞧着自己不做声,又问,“怎么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将单子收好,“总觉得夫人变得和以往不同。说不上来。”他眼骨碌一转,“许是太游刃有余,倒教人不知该怎么护着了。” 姜玲珑也笑,“你们护我太久,该是时候,我报答你们了。” “夫人言重!小的不敢。”他连忙施礼,却看她始终带笑,心头一乱,急急告退,“小的先去看看唐首领练兵如何。” 侬语前脚刚走,苏瑾僩同乌骓就回来了。 “夫人!”苏瑾僩撩了撩袖子,“来!咱们再玩过!” 姜玲珑不置可否,倒是在藤椅中伸了个懒腰,才站起来,“回来再玩。走,同我出门溜达溜达。” “上哪儿?”苏瑾僩也来了兴致,“要不咱们去城西马场策马?夫人换身骑装就行。” 边上乌骓明显眼前一亮。 “马场改日再去,上次巡铺子不是还有好些锦盒没送出去的么,你带上,咱们去街坊邻居那儿串串门。” 乌骓亮起的眸子立刻黯淡。 “行,”苏瑾僩倒还是很积极,“我这就去准备。”说完自然是把边上的乌骓一同薅走。 姜玲珑趁机换了简装,一身素色,亲和端庄。 橙月里里外外忙得差不多了,又来找姜玲珑,正赶上他们要出门。 “好啊主子,您果然是想丢下橙月!”橙月气鼓鼓跑过去,从苏瑾僩手上拿过两个锦盒死死抱住,“我也要去。” 这个橙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粘着主子,生怕又有什么闪失。 “这不看你忙嘛,都快成大总管了你。”姜玲珑没想到她斤斤计较这些,顿觉好笑,“那一起走就是了。” 那丫头这才点点头,应声开心地跟出了门。 苏瑾僩和乌骓走在两人身后。 “你注意一点,”乌骓低声,“眼珠子都快挂人身上了。” 苏瑾僩脸一红,立刻收了神,狡辩,“你这莽汉,说什么呢!” “一会儿回去,我走夫人边上,你把握机会,和橙月姑娘好好同路,说道说道。” “……”害臊抵不过欢喜,苏瑾僩爽快拍了一把乌骓后背,“兄弟,够义气!” 他才不知道,乌骓哪是义气。根本是借口私心。 姜玲珑携着橙月等人,逐个拜访了郡主府周边的住户们。她怕唐突,也不进门叨扰人家,就在门口与人打些招呼,说的最多的,不过是自家下人由着自己性子,若是平日有什么喧闹打搅的地方,还望包涵。家里人都是聪慧良善的好人,主要是自己贪玩了些。一顿好言之后,又让橙月给送了锦盒。一行人走后,邻居回屋打开盒子,均是目瞪口呆。不过普通拜访,这郡主一出手,算的上是豪礼。 最后那户人家,门上写着薛府,开门的是位两鬓斑白的老妪。老人家慈眉善目,一见姜玲珑就认出了她,脱口而出一声“孙媳妇”,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千金之躯,自己不懂礼数了。 姜玲珑看着老妇人眼神分明是认识自己的,可自己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出现在她的记忆里。她瞧着老太太,又见她往她身后探,视线紧盯着乌骓不放。 “莫要站在门口,”老人家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转头唤人备座看茶,拉着姜玲珑的手就往里面走,“快快,屋里坐会儿。” 这老太太看起来年事已高,却精神得很,一只手抓着姜玲珑,光顾着朝她笑眯眯地打量。 “我们薛家与邝家是世交。”她拉着姜玲珑在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薛家虽是书香门第,但也及不上邝丞相位高权重,蒙丞相不弃,还给两家结了亲。若是两个孙儿,便成异姓兄弟,若是一男一女,便定下娃娃亲。”她察觉到姜玲珑手指一僵,“莫要担心,我那也是孙儿。说起来,乖孙媳,你同毓儿成婚那天,还是向我这老太太敬的茶呢。” 老人家这么一说,她似乎想起来,自己同邝毓大婚之时,确实向人敬过茶,可那时候红盖头遮着她也看不真切,还古怪既然邝家灭族,又是哪来的长辈呢? “奶奶。”她这才算反应过来,喊了人,也不知妥不妥当。 “唉!”老人家应得欢喜。“邝丞相树大招风,那些人找不到丞相把柄,就拿我儿来杀鸡儆猴,我儿子媳妇在出城路上被人杀害,抛尸在邝府门口。”老妪眼中隐隐含泪,却极有风骨,目光远眺,神情却十分坦然。“丞相为保我薛家太平,明面上便疏远了我家,但暗地里心疼我一个老妇人,时常差人打点。我自知年迈,也因着信任丞相夫妇,便把孙儿交去邝府抚养。一来为了避祸,唯恐奸人再迫害我的孙儿,二来也希望他跟着正道,将来能够成才。总好过跟着我一个妇道人家,就学些针织线活不是?”说着她又起身,似乎准备往内室走,“你不来,我也不便去探望。你既来了,且等等,老婆子我备了份薄礼,一直想亲自交到你手上。” 一行人在正厅等着。庭院门落不大,却方正正气,门栏雕琢,看得出这家人的家风涵养,劲直而谦逊。 不一会儿,老太太便回来了。双手捧着个长形木盒,像是画匣。 “老眼昏花了,画得不好,只是一片心意。”她递给姜玲珑,“回去再看。” 第七十三章 “回去夫人可就回屋里藏起来独自偷看了。”橙月难掩好奇,她那时在邝府年纪小,很多事情见不着,也记不明白,但庄主大婚那日,高堂座上坐了何人,她是记得清清楚楚。她还记得彼时她老人家瞧着一对璧人热泪盈眶的模样。可大婚之后,这位长辈就消失了,庄主对此也只字未提。 但老妇人认出了橙月,见她这么说,也就改了口,让姜玲珑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瞧瞧能不能过你这些随从的关?” 姜玲珑打开木盒,取出画轴,小心展开。便见画中秋意正浓,她穿着藕色的裙襦,依偎在身穿白练长袍的邝毓怀中,身后大树挂着零星枯叶,而地上落满了金、黄、褐,三色交纵的落叶,此画景重而人小,色彩浓郁却不张扬,若不是画得秋风萧瑟,橙月该直呼是一幅上等佳作了。 可眼下时局,再瞧这画,心头多少有些不痛快。这老妇人怎么这般不明事理,怕不是咒主子呢吧。 “怎么样?”薛老夫人眼巴巴问姜玲珑。 “玲珑多谢薛奶奶画赐。”她却看起来欣喜,拿着细细端详,爱不释手,好一阵才将画轴收好,又放回盒中。 “后面那位小兄弟,”薛老夫人望向姜玲珑身后,苏瑾僩赶紧抬眼,本以为这声小兄弟叫得是自己,却看见老人家直视着乌骓,“你觉得怎样?” “小的不敢妄评。”乌骓声音嘶哑,却不难听,反倒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沉稳,看起来更担不起‘小兄弟’这一称呼。他躬身作揖,“老夫人墨宝,我家主子定是欢喜。” “你这小娃娃嘴甜。”老太太伸指隔空点了他一下,又朝姜玲珑邀请,“乖孙媳,你今儿就留下来陪老太太我用个晚膳?你让这些个小娃娃也一起,府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这……”姜玲珑有些为难,老夫人盛情难却,可她担心薛府因此被人盯上。 “这如何能让薛老夫人操劳,我们夫人做晚辈的,才该找天将老夫人请来府里,该由郡主府操持才是。”乌骓在旁解围。 “对对,你看我这记性,”薛夫人一拍脑门,“孙媳你事多,我也没问你安排就留你,”她执起姜玲珑的手,放在掌心紧紧握了握,又不放心似地朝她手背拍了拍,似乎话里有话,“去吧。一切小心。” 四人从薛府出来,姜玲珑就有些闷闷不乐。她心里是想吃这一餐饭的。 “等大仇得报,我要请薛奶奶来府里一起住,天天一起吃饭。” “哎哟,夫人,小心隔墙有耳!”苏瑾僩压低了声音着急提醒,天晓得梁王还有多少暗影,今天又跟出来多少。 “隔墙有耳?”姜玲珑听了故意大声反问,更是提了个音调,仰头朝天大喊,丝毫不见千金端庄,“梁王你有本事来娶我呀!姑奶奶我等着!” 苏瑾僩一愣,立马捧腹,笑姜玲珑胆大,眼角却见乌骓眸色有一瞬稍纵即逝的冷。没来由地,他立马收敛。 姜玲珑却不管不顾,还拍了一把乌骓臂膀,“你这么不笑?”她故意气他,“本来就模样吓人,还不让自己亲切一点?” “小的惶恐,”邝毓在人皮面具下皮笑肉不笑,顶着乌骓的模样一脸理所当然,“这模样要笑起来,怕更是要吓坏夫人。” 四人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回程,沿途苏瑾僩还给买了糖葫芦。怕被人看出心思,特意买了两串,给橙月和姜玲珑。橙月好久没这样放松下来,还能吃着小食逛街,仿佛邝家灭们,遣云山庄被毁,是梦里才发生的事情。她同苏瑾僩走在后边,从身后看,乌骓身高同庄主一般,和主子走在一起煞是登对,她便突然难受,觉得手里的糖葫芦也不香了。 要是庄主还在,夫人此刻该多开心呀。 梁王可恶。连她一个丫鬟都知道,王不为王,国将不国的道理。夫人心中有恨,欲杀梁王而后快,可她也是为了霖国,不能留这双面暴君。但要怎么杀呢?夫人并没有说。她只是一味高调行事,如今霖羡城里谁还不知道有她谷悍郡主这一号人物?出手阔卓,身份高贵,身边还有一帮身手极佳的侍卫。夫人这是在哄抬自己的声名,来护着府里大伙儿。 护着大伙儿,那她呢? 橙月这超长的反射弧始终转不过弯来,但她知道,主子肯定没计划什么好事。 跟在身后的步子都沉重起来。 “橙月?”苏瑾僩见她不动口了,悄声问她,“可是不甜?” “苏少爷,”橙月苦着一张小脸,一双杏眼湿濡软萌,喊得苏瑾僩心漏一拍,“你可要好好保护我家主子啊。算小奴求你了。” 姜玲珑听着后边动静,也不做声,喜滋滋地吃着糖葫芦,又揪出一颗来,转身趁橙月不备塞进她嘴里,“糖葫芦不够甜呀?还一嘴苦话。” 橙月细数那些年被主子投喂果子小食的恐惧,条件反射般捂着嘴一顿乱嚼,连连摆头,话从嘴里漏出来,“甜,甜,奴婢不多话了,主子自己快吃,快吃。”这委屈的小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这四人惹眼,又在街上闹出动静,华灯初上,每个路过的途人都对这位明眸生姿的郡主过目不忘。一行人有说有笑,毫不避忌旁人眼光,悠哉悠哉地回了府。刚入府门,就见院里立着为身影修长的束发男子,在灯下见姜玲珑回来,话还未说,嘴角就先溢出了笑。 “二哥!”她喜出望外,跑上去招呼,“你怎么来了!” 司贤见了就敲她脑袋,“闹出这么大事,也不来封书信,传个话。” “你看我这不是受制于人么。”姜玲珑小声讨饶,又说,“二哥你一路定是辛苦,快先去歇歇,一会儿我们一同用膳。” “不急,我有话要问你。”他扫过姜玲珑身后侍卫,苏瑾僩和乌骓都是他没见过的脸面,却不以为意,也不避讳,当着他们的面就直接问道,“梁王书函已给你下了聘礼,愿娶你为妃。可有此事?” “有啊,喏,”她伸手一指,“礼箱都堆在那儿呢。” “那你是要嫁?”他来时早见着堂内挂着休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是,也不是。”她笑答,“他若大红花轿亲自来迎,街头巷尾鸣乐同贺,将我从这郡主府接入宫中,便可嫁。若不是不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娶我。” 天下尽知,即便是立后,也断没有帝王出宫亲自去迎的先例。 司贤见她这般回答,倒是笑赞,“有我谷悍女儿的风采。”他也不进屋,“天下诸国,数六道同千彰国力最盛。如今六道同霰国交好,千彰又同霖国有怨。霖国再不同谷悍成盟,其势可危。父王说了,你都还没回国受封,也未尝伴他膝下,若梁王诚心娶你,必要举国告昭,躬身亲迎,还要礼成之后先让你回门,去谷悍多住些时日。” 姜玲珑却一点不信,“爹才不会舍得我远嫁呢。” 司贤含笑,始终亲和,“没错,这些是我的意思。”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执意要嫁。且要风光大嫁。”说罢便转身往外走,“为兄先去办些正事,晚些再来。不用等我。”说完便出了府门,消失在门外街巷尽头。 姜玲珑站着半天,脑袋在快速地转动。 不知怎地,她转向身旁乌骓,侧目问他,“你说,我哥怎么知道,千彰同霖国有怨?” 第七十四章 谷悍的野郎官温和俊逸,立于月下便如同仙界神官一般,染了月色,不若凡人了。他站在院里看堂内,一餐饭的功夫,休书边上又挂了一幅画。工笔严谨流畅,颜色层叠饱满,形意虚虚实实,满幅落叶,衬着边上那纸休书,有对仗之趣。 “珑儿,你这恶趣味,何时养成的?”他听见侧边动静,知道是姜玲珑的步子,便开口笑她。 “二哥别拿我打趣啦,我让人备了厢房和餸食,今晚咱们吃的红烧肉,是我亲手做的,肥而不腻,二哥试试?” “府里厨子不称手?” “称手,称手。”她眉眼弯弯,“但我的红烧肉那是练过的,天下一绝。” “你倒不谦虚。” “本来就好,故作谦虚作甚?”姜玲珑在廊里,也不进院子和司贤靠近了说话,“那我接着溜达啦,二哥记得吃饭。”说完又像模像样踱着小步,从司贤面前廊上走过,往库房方向去了。 “你这是去哪儿?连个护卫都不带?刀疤脸呢?” “不好带。”姜玲珑也不回头,却从她音色听出一丝狡黠,“带了就坏事了。” 司贤千里奔赴,本就有些乏了,再加上方才去霖王宫走了一遭,此刻确实饿,心里便对那个天下一绝的红烧肉有了些许期待。 次日大早,早市那边就炸开了锅一般沸腾喧闹。梁王为三日后大婚,亲迎谷悍郡主,全城通告,当日婚道沿途集市取消,供梁王清街迎妃。 城民说这谷悍郡主真有法子,得国主如此垂青。又说国主痴情,愿意放下身姿亲自迎娶一位被休弃之人,两人必然伉俪情深,日后这郡主说不定还会被获封后。再说国主当初登基之时在城楼远见一眼,那模样和雅俊秀,此次大婚,能近距离一睹国主风采,众人莫说歇市一日,歇三日都愿意啊。 郡主府还是风平浪静的。侬语一早带了消息进门,发现大伙儿都不以为意。 唐慕枫吃了早点立刻就去练兵去了。 苏家姐弟,一个和颜安胎,慈眉善目的,诸事不闻,另一个惨白着一张脸,似乎身体不适,听不进旁人说话。 那个乌骓倒是微蹙着眉头,不过也是一言不发。 摄政王的二公子看起来是面色最正常的一个,但他对这消息没任何反应,始终是同主子说笑。 主子呢,面色红润,一看就是近日伙食不错,休息得也好,整个人神情气爽的。听了消息,就说那自己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倒时可得配得上她这妃位不可。 侬语去问橙月,怎么几个汉子面色有异,橙月偷摸掩着嘴回他,“公子莫问,问就是红烧肉。” “红烧肉?” “苏少爷吃得最多,泻得最严重。” “……哦——。” 不到晌午,宫里又来了人,送来妃位的嫁衣与头冠。 姜玲珑又让人丢在院里,叠在那些从未被打开过的聘礼箱子上面。自己则拉着苏瑾瑟和司贤,同往常一样在院里大摇大摆,玩起了别的游戏。 除了橙月,瑾僩和乌骓,侬语也被拉着一起玩耍。 要不是唐慕枫溜得及时,恐怕他也会被抓着留下。 “就三天了,临时抱佛脚没用。”她好言规劝,要他们享受眼下,及时行乐。 苏瑾瑟看不过去,还私下问过姜玲珑打算,可人家看起来玩兴正浓,只是说着,“瑾瑟莫慌,我倒是正好要问你借个人。”说没两句,就又接着投壶去了。 司贤平日宠着姜玲珑,事事陪伴,唯独对她的贴身侍卫有些不待见的意思,总是喊他刀疤脸,毫不客气。那乌骓看起来模样唬人,却是脾气极好,毫不动气不说,总明里暗里帮着夫人赢还不邀功,平日大小事情帮帮手脚也从不推脱,勤快地很。来来往往下人看在眼里,对他的评价倒是渐渐高了起来。总的来说,这兄妹俩是将府里好玩的好用的都试了个遍。这玩心都让人怀疑夫人是否忘了庄里的牺牲,忘记了自己势要报仇的誓言。 只有乌骓心里清楚,她这是转了性,看淡许多,连同自己的性命。昨日他私下问她的时候,她只说,有句话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可她明白得太迟,错过了太多,如今只想快乐道别。 他也不是没有劝过她收手悔婚从长计议。可她说要一鼓作气,再没有比现在更天时地利的了。冒些险,不打紧。 她说得轻松,冒些险,却是没有后路,不成功便成仁的尝试。没法事前演练,没法当事配合,全靠她一人调令和预估的时机。这一切,在乌骓还未出现前,是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反复推敲,独自计划好的。 可后来乌骓回来了。 她觉得胜算颇高,更是有十足底气地宽慰他,“你我之间的默契,用一成,便能将他拿捏在手了。” 就是如此自信。 到了大婚当日,橙月照常来给她洗漱,之后打扮。喜娘也早早地在催了。吉时未到,她便装扮妥当,穿着火红嫁衣,凤冠霞帔地等着接亲。 橙月不知她的计划,但至少知道主子心思,担心她入宫受困,想着自己算是陪嫁丫鬟,一起过去好歹有些照应。怕是怕的,但她为了主子,勇敢得很。 “橙月,”那红盖头底下的人却断了她的念想,“你去看看长柳忙完了没有。让她陪嫁入宫。” 长柳久居在绮罗坊,察言观色自然不在话下,更是会些功夫,若有什么情况,她自己尚能自保。可橙月却一下红了眼哀求,又觉得今日喜事,不能哭哭啼啼地不吉利,硬是忍着,嘴里含含糊糊,说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奴婢不怕死,求主子不要遗弃。” 红盖头底下沉默片刻,边上喜娘过来拉人,“这哭哭啼啼的,冲撞了王上该当何罪,还不快走。” “站住。”姜玲珑沉声,音色威仪,她这一声站住说的是眼疾手快的喜娘,“不管你是宫里哪位嬷嬷来当的喜娘,你在我府上听的就是我的规矩。我的人,你若用哪根指头碰了,便断你哪根指头,若是出语不逊,便缝了你这张巧嘴。”她顿了顿,又朝橙月令道,“把长柳找来。” 第七十五章 橙月不敢多说,紧着眉跑去找长柳了。 她虽不知详情,但伺候姜玲珑久了也到底知道,主子这次是背水一战,铁了心了。这是怕她遭遇险境,硬是将她推开。她心里既委屈,又感激,她看着原本挂着庄主休书和薛老夫人墨宝的那面墙,一夜之间贴了喜字,挂了红绸,剪了鸾凤,念着昨日她雀牌赢了主子,还被主子气得投喂了两块枣糕。苏少爷在一边开心地笑,乌骓慈目看着还夸自己长进不少,连苏小姐晚上用膳都比平日多吃了几口。 这一切就在昨天。 可一夕之间。她们主仆二人却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橙月在邝家长大,这么久了,难道邝府的良秉她没学着?忠孝礼仪,见弥懂,唐首领懂,她就不懂? 她找了长柳,将她带去姜玲珑面前。 “你怎么又回来了?”姜玲珑从红盖头下见到那双绣着水莲的绣花鞋又出现了,只得再强硬地将她赶走,“我不是让你——” “我不走。”橙月当着喜娘的面也说不了许多,干脆跪地死死抱住姜玲珑的腿,“奴婢知道主子担心奴婢进了宫不懂礼数,手脚笨拙,但多一个人多一双体己的手,求主子不要赶奴婢走。” 那红盖头底下半天没有应声,半晌,外头已然锣鼓喧天,喜娘催着吉时已到,她才应了,“……那你一会儿随轿吧。”用手去松橙月箍着自己胳膊,轻声叮嘱,“小心些。” 她听着府外人声鼎沸,礼乐齐奏,混合着细微的府门打开的吱呀声。喜娘高喊恭迎圣驾,一时间万民朝拜,人声,乐声,喧闹褪去,静得针落可闻。她听见有脚步声,下了马,听步子,不止一人。随即有衣袍在风中翻卷的声音。今日无风,她的红盖头纹丝不动,定是人快步使了轻功。下一刻,腰身被人抄起,那双曾经狠狠掐过自己脖颈的手,正顺势环着她腰际,带她一跃而起。她伸手按住盖头,还没反应便已随之落地。 本该送上花轿,但来人并未松手的迹象,他身上的药味从红盖头底下便钻了进来。姜玲珑感到腰际被偷偷打了一掌,此刻生疼。 “城郊接应的那些,什么都招了。”那阴森的嗓音里像含了沙一般,如同一条毒蛇在她耳边低语嘲讽,“你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先看看你赌上清白都杀不了我,再好好期待你的宫中生活。”说完感到她身子一僵,那毒蛇心下满意,鼻息中漏出一声嗤笑,掌中使劲,将人推入轿中。 姜玲珑抚着胸口,外边已经起轿,一时间礼乐恢复,那些看热闹的人声又重新交错了起来。 她揭下红盖。目光沉着。 轿子转过了两弯,轿身被人轻扣两下。 是长柳给的信号。 “停轿。”她朝轿夫令道。 可这些抬轿的,是梁雁染的人,又岂会听她。轿子还在继续行进,她的声音闷在轿中,淹没在人声里。 喜娘跟在轿子的另一边。她便探头,“你去和梁王说,我有事要停轿。若是不停,莫怪我今日当众薄了霖国王族的颜面。” 喜娘一听,赶忙往前走快两步,跟上前头骑马的梁雁染,向他马下护卫传话。 停轿?梁雁染一看,原是走到了东福街上。 东福街地契整条都是邝毓名下,又是在城巷之中,他身骑大马,若是设伏很容易便成了大靶。 邝府但凡会武的家丁非死即伤,能用的不过十来个,她哪来这么多人手? 要是谷悍兵乔装进城,大批外乡人士涌入,城防也不会不报。 梁雁染对不确定的事情总有防备,便也没有停马,便警惕着,过了东福街。 再一转弯,便是朝着宫门而去的直道了。 不知何时,天上忽然飘下一张张白纸,悠悠落到闹腾的民众手上。梁雁染眼见着周围喝彩之声渐歇,城民纷纷低头阅读纸上字句,有些识字的,还念给不识字的人听,这念着念着,一片哗然。 人声嘈杂中,梁雁染清楚听见三个字,罪己诏。 他停下马。 姜玲珑的花轿自然也跟着停下。 她从轿中钻出,头戴凤冠,面带红妆,用这张惊为天人的脸庞轻笑梁王,“王上,我不是说过了么?若是不停,莫怪我薄了您颜面。” 喜娘手中也攥着一张白纸,见过上面内容,已悄悄退至队尾。她多年在宫中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她,这谷悍郡主来者不善,此刻该明哲保身,切不可卷入王族是非。 “我要嫁的是霖国一代君王,是响当当的铮铮汉子。”她抬眼去看,只见马上之人戴着半幅铁面,面具后那双紧盯着她的瞳孔破出血丝,她亦正面迎上,“可不是一个假传圣旨,陷害忠良,弑亲杀臣的诡恶小人!” 一时间,城中静谧,百姓噤声,这左看看,右看看的,既害怕触怒圣驾祸沿自己,又实在觉得这一出太精彩了,挪不了离开的步子。 梁雁染操起一如既往温和的嗓音,柔声朝姜玲珑好言笑道,“郡主可是对本王有何误会?”他腰中佩剑,拔剑拿剑尖从侍卫手中戳过一张来看,“这罪己诏上又无王印,若是本王亲自所写,又岂会写这么多份?” “这些自然是拓写而来。”姜玲珑下了轿,边上长柳便捧着画盒而来,替她将薛老夫人的画举在手中示众,这画中所作分明是姜玲珑同邝家那位主子,底下百姓偷瞄,开始切切私语。姜玲珑仿佛听不见那些声音,她接过盒子,又从盒底取了一枚折子出来,在梁雁染眼前展开,“这可是梁王亲笔书信,给我父王和王上寄去的和亲书函?” “正是。”他从容不迫,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见姜玲珑点了点头,侧身一把撕下长柳举着的画卷,百姓瞪大眼去看,里面竟还垫着一张金箔宣纸,鲜红的王印和罪己诏三个字赫然入目。 “这金箔宣纸和梁王您的王印,总不可能造假吧。”她原本是悠悠地询问,却忽地目光冷冽,“那日你因着思念已故的芙蕖公主,心中感怀写下罪己诏要我夫君替你昭告天下,却不想反悔得如此之快,梁雁染,你权欲熏心,早有残害手足,忠良在先,后有杀人灭口,毁我家园在后。却不想纵使你放火烧山,炸了我整个遣云山庄,这当初亲自写下的证辞却还是没能销毁。” 金箔宣纸是他的。王印也是他的。甚至连着上面的笔迹都和他平日字迹一模一样。可偏偏这罪己诏却不是他的。他的梁王宫是哪里出了问题? 更要紧的是,姜玲珑先发制人,深情并茂,坦荡凛然,说得有理有据,只要再多一丝支持,百姓便会对这诏书深信不疑。 眼下,已有细碎的声音在问,怎么说芙蕖公主已故?不是说她回了千彰国吗? “郡主对本王误会颇深。”他彬彬有礼,始终维持着谦逊的形象,让人实在难以将他同诏书内容联系在一起,“字迹可以模仿,金箔宣纸也有他的货源产地,要是有心人想要仿冒也绝非毫无可能。郡主此言,可有人证?”他不疾不徐,“莫要让奸人挑拨了你我两国的关系。” 第七十六章 “人证?”姜玲珑还以为他要问什么,“当日我府中上下,如何遭暗影迫害,梁王如何向我威胁的,可要我一一道来?”她丝毫不惧,走近马旁。 “郡主所指,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他人在马上,但欺身凑近姜玲珑,铁面后的眼睛越发狰狞,“这婚,你逃不了的。”话刚一出口,却没料到姜玲珑会对自己出手,他不及躲避,再回身时,却见铁面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 “看来梁王负伤颇重,连我一个小女子,都能抢得了你的面具。”她调笑,听闻周身人群见着那张脸又是一片哗然,接着说,“若不是要至遣云山庄于死地,梁王犯得着如此大张旗鼓,甚至殃及自己?梁王,不解释解释这伤?” 梁雁染豁然露出的另半边脸面容全毁,因肌肉扭曲而造成眼睑外翻,一颗眼珠子像是没了眼皮一样,嵌在眼窝处,模样丑陋可怖,怪异又阴森。他显然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模样落于人前,捂着半边脸,还没有朝姜玲珑开口,却听见对方刻意嘲讽,“啧啧啧,伤城这样还没能杀了我,灭了整个邝府,梁王,冤不冤?恨不恨?” 梁雁染咬牙切齿,他右掌一撑,从马背上腾起,凶相毕露朝姜玲珑一掌打去,“一国帝王,本就予取予夺,要什么分说!” 围观的百姓像在看折子戏般,见状惊呼,眼见一掌就要击上,众人虽不知真相,却也觉得紧张,都屏着息,却见美人郡主被人从身后一把揽住细腰跃起,来人左手护下新嫁娘,右掌生生接下梁王一掌,对掌之后,梁王落地,堪堪后退两步才算站稳,忍不住,咳了一口血出来。 没来由的,百姓们见一个别国郡主无恙,竟松了口气。再去看他们的梁王,此人已同当年登基巡城时的谦谦君子模样相去甚远,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只见他也不再遮掩,猖獗地当众笑道,“姜玲珑,你在我霖国土地上同我谈王法人道?我杀你,杀邝府满门,那又如何?在这霖国,我就是天理,就是王法。”他振袖一挥,下令,“给我拿下!” 一时间,从那些轿夫,乐队,和抬箱的下人里窜出几十号人,抽刀向周围砍去,但凡在迎亲队伍里不是宫里出来的人,都成了他们目标。百姓见状才发现情况不妙,纷纷叫着逃窜,一时间人挤着人,人又踩着人,危险混乱。在这混乱之中,还有不少人逆着人流钻进混战的迎亲队伍,不知是谁开了被丢弃在地上的嫁妆箱子,里边兵刃箭羽一应俱全,红衣的卫兵还未反应过来,那些兵器已被一众布衣哄抢而空,操着刀往自己身上劈来。那些背了弓箭箭筒的布衣统统往街边店铺的高处而去。 姜玲珑环顾,在人群里见到长柳带橙月跃上了街边酒楼,见到一个精瘦高个的布衣躲着追兵往高处跃,正朝远处打着手势,又见瑾僩正与人酣战,侬语正指挥弓箭手门去各自地点,再回神时,又是被人抄着腰带着跑。可这一次,不是逃跑,她感受到他手力苍劲,正带她劈剑杀出重围,眼看与梁雁染只有一身的距离。 梁雁染被扮做侍卫的暗影护着,细看那顽抗的两人。那刀疤脸功夫与殷实菅不相伯仲,自己定不是他的对手,但再好的身手也抵不过军马之砺,梁王宫近在眼前,宫门内锦衣卫倾巢而出。 姜玲珑这么短的时间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高手?他看着那人眼神坚毅,剑势凌厉,这么多人偏偏奈何不了一个独臂的剑客,心里不由愤恨,“杀了姜玲珑!我要一个不留!” 果然,当剑指姜玲珑之后,那刀疤脸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梁雁染看出他是一丁点伤都不要姜玲珑受,虽护得死死,却也被人包围,逐渐没了上攻的空间。梁雁染刚要发笑,就见人隙之间,他调转剑柄,反手握剑,一个降身,那一圈卫兵被瞬间拦腰,如开花般在他周身一圈应声倒地。 这个招式,梁雁染又岂会不识。他浑身由着怒意气极发抖,咬着牙根逼出他的名字,“邝——毓——!”自己变得如今这般模样,他竟还没有死!梁雁染朝着他的暗影和锦衣卫大喊,“都朝着姜玲珑下手!我看他能护得了几时!” 话音刚落,远处却有隔空传音,钻入众人耳里——“给本座住手。” 一时间,梁王人马都停止了攻击。苏瑾僩他们便也暂时收了手。 殷实菅坐着轮椅,由人推着走来,他确实断了一条腿,但仿佛对他来说丝毫不造成影响。眼前血流满地,他却始终安之若素。片刻,便来到梁雁染面前。 “王上,小的腿脚不便,护驾来迟,还望王上赎罪。”他在椅中欠身行礼,恭敬得很。 梁雁染见他来了,难掩开心,忙让人让出一条道来,好让殷实菅过来自己身边。 “殷公公辛苦了。” “哪里的话,”殷实菅手中绿着拂尘,被人推近梁雁染,却始料未及般忽然执起拂尘一把将尘柄打进梁王腹中,见着血从梁雁染腹中流出,才和蔼一笑,“是王上辛苦。” “殷实菅?”梁雁染手捂下腹,朝殷实菅的面前倒,被他出手扶住,又转头望他,至死不明,“为什么?” “殿下越界了。”殷实菅抚了抚梁雁染的背脊,凑近他耳边阴阳怪气,“霖国的王妃,不可动。” 言毕,殷实菅慈容尽消,面无表情将他丢去地上。 竟没有一人敢上前搀扶。 “诸位城民,诸位百姓,”他游刃有余使着隔空传音之技,“本座跟随先帝数十载,先帝遗诏也是当着本座的面亲笔书写盖章。遗诏所立,曌王以安,纯良温厚,天资聪颖,酌立太子,继任国主之位。梁王殿下罪己诏中,毁遗诏,污忠良,杀手足,桩桩件件句句属实,便不加赘述。先帝恩赐银丝玄铁拂尘,肃清国中邪风。”他说着震开尘柄,从竹制的尘柄中露出乌黑玄铁,细看,上刻王印,证实所言不虚,“王族家丑给诸位见笑了。既然真相已然明了,曌王当为国君,为国为民,为天下之主。”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宫门大开,梁以安身骑骏马,一袭烟紫殿服称得他从未有过的尊贵雍容。那些方才混战时来不及逃离而躲去四周酒家店铺的布衣们此时纷纷探出了脑袋,今儿这事可比任何一台戏班子的活都精彩,他们越惊越惧就越好奇,都想看个究竟。 梁以安翻身下马,来到错愕的姜玲珑面前,将刀疤男与她分开,又和煦地执起她手,莞尔一笑,“本王无用,让郡主受惊了。且莫让这场闹剧影响了两国交好,既然两国已有和亲之盟,本王自然不会背信毁约。霖王妃的位子,始终是你的。” 他辞色温油,牵着姜玲珑的手也是温暖,可姜玲珑却偏偏害怕,想要抽手。 却被他紧紧攥住。 “无关人等,”他扫过方才护着姜玲珑的刀疤男,冷声道,“且退下吧。” 姜玲珑回头望向邝毓,却见他也是不明所以,便知他与此事无关。她只觉得一颗脑袋天旋地转,眼看着要被梁以安牵着走了,她硬着头皮甩开梁以安,脱口而出,“我不嫁!” 第七十七章 “你霖国王族如此污糟,你说要我嫁,那就嫁得?”姜玲珑干脆破罐破摔,拒绝得理直气壮,“曌王,霖国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好好调查给百姓一个交代,连登基大典都没举办,就要娶我入宫,岂不荒唐?” “郡主此言不无道理。”梁以安指尖一动,殷实菅便命人将受了伤的梁王抬了下去,他也不勉强,只对下人吩咐,“城中恐有梁王耳目,且好好详查。来人,将郡主一行护送回宫。” 眼看两个侍卫作势靠近,姜玲珑下意识往乌骓身边靠,而他也提步护住了她身后,“曌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本郡主有自己府邸,还未过门,怎可入你王宫。” “事急从权,恐郡主在外遭梁王余党暗算,还是先来宫里暂避,以策安全。”梁以安低眉,且柔声提醒,“郡主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同下人过分拉扯,”他这才瞥了眼护着姜玲珑的乌骓,“人见了,难免闲言碎语。若说郡主养了面首,或是风气不正,可是不雅。本王好心提醒。” 梁以安哪是好意提醒?姜玲珑听他大庭广众这么说,分明是想胁迫自己,百姓本没多想,经他这么一提醒,反而议论纷纷起来。说这郡主也太不避嫌,整个人都贴那个刀疤脸的侍卫身上了。 “曌王可莫要随意污蔑我府中人。”她一个转身,就要去抓乌骓的人皮面具,可半天扣不下一块皮,急得她生气,朝乌骓低声地恼,“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难揭!”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乌骓刚要自己动手,却见梁以安眸中厉色,他摸不清梁以安今日筹谋了多久,最坏的手段是否会伤到玲珑,便暂时止了手,静观其变。姜玲珑背对着梁以安在扯人皮面具,根本没见到这一幕。她悻悻转身,只想赶快拒绝曌王,“乌骓他英勇果敢,正直良善,不是面首,是我的心上之人。”她眼神坚定地直视梁以安,“我要嫁他。” “舍妹今日收了惊吓,有些胡言乱语。”姜玲珑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司贤竟骑着马出现,只见他翻身下马,到梁以安面前行了礼,“曌王见谅。”又去到姜玲珑跟前,低声地劝,“玲珑,你也熟悉曌王,他定不会害你。先入宫,咱们再从长计议,可好?”姜玲珑以为他要朝自己动怒,因着自己言行辱了谷悍面子,却不想他温和依旧,看得出是真心希望她能听劝,“今日是霖国扰我国威在先,伤我郡主在后,但你方才所言也确实没有顾及两国大全。为兄知你是怕府里没人照料,又怕入了宫行动受限。可你想想,曌王可曾对你有过任何为难?” 司贤一出面,姜玲珑真正为难了。她转头去看乌骓,却听梁以安在旁轻声说,“你可知,你解蛊的母虫,是本王放在中空的画轴里交给邝毓的?” 姜玲珑见到乌骓脸上闪过一丝犹疑。 原来梁以安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不怕,”乌骓朝姜玲珑莞尔,“你去宫里好好休养一阵。我信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玲珑便由司贤扶上了马,弃了花轿,风光绝艳地骑在马背上,由司贤牵着,跟梁以安入了宫。男丁不可进入后宫,她便只带了长柳和橙月。 邝毓见她平安入宫,周围百姓该散的都散了,才揭了人皮面具,帮着一起收拾残局准备打道回府。他有料想过,大伙儿会既惊又喜,却不想还有些害怕。尤其是瑾僩。他之前在混战时就见到了见弥的身影,他带的是外部的兵力,均是生脸,就有过猜想,说不定主子也安然无恙。可他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安然无恙。苏瑾僩摊开手掌瞧着自己的手心,忍不住边赞叹,边后怕,咱也是拍过主子后背肩膀,一起勾肩搭背过的人了。 城外假意被俘的唐慕枫率众而来,见着邝毓时也脚下一软,险些扑通跪地给他磕头。 “主子,”他刚正不阿的脸上有了情绪,难掩激动,“当真是你!?” “是我。”邝毓笑答,“等回了府,我再同你们解释。” “主子!”不远处是见弥在唤他。他赶赴谷悍请了司贤过来,那些谷悍兵此刻以随着司贤入宫而各自回营待命。眼下他自然心急如焚,试探着问,“属下能不能——” “去吧。”邝毓朗声应道,眉目开朗,自知他是心疼自家娘子了。果不其然,见弥见他颔首,立刻撒腿,往城南方向跑得没影了。 苏瑾瑟一直心焦着在前院等消息。见府里的人没一个回来的,有些不耐,干脆站出府门在街上探望。正急急寻着人影,就见街口又一瘦高人影朝自己冲来。原本还当时看花了眼,想人想疯了,可那人却在自己跟前站定,喘着气,什么话不说就开始道歉。道得语无伦次。 “你是人是鬼?”她后退一步,想着大白天也见不着鬼。 “是人啊!”见弥急了,起来抓着她,拿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摸,“哎呀,那天情况紧急,主子拦着梁王,只能我去点火。千钧一发,被齐霄阁的人拦下,炸药是他们点的,说要算着时机。我还当是什么时机,原来是给主子移花接木的机会。再后来,我正好借着身死,潜去谷悍找救兵,路上遇到司二公子,他边说要我别惊着摄政王,和他兄弟那两位暴脾气,免得惹起两国争端,便亲自带了亲卫和我偷偷潜入霖羡了。” “那,那主子呢?夫人呢?”苏瑾瑟摸着见弥温热的脸,眼泪夺眶却还忧心着大事,“怎么就你回来了?” “主子他们随后就到,夫人暂时入了宫,有长柳和橙月跟着。其中有些变数,不过梁王已经被擒。” “梁王被擒怎么夫人还入了宫?不是有人为难?” “嗯……倒不是为难。是曌王。”见弥挠了挠脑袋,“他好像想娶咱们夫人。” “啊?” “啊什么。”不远处,邝毓正看着在府门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两口,这边哭边不忘讨论正事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见两人纷纷转头,瑾瑟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慌乱地擦着眼泪整理仪容,他心中暖意油然而生,“辛苦你们了。” “不苦,不苦。本该是属下照料夫人,却被夫人照顾得妥妥帖帖。”苏瑾瑟连忙摆手,“可她入了宫,我们怎么……” 她想说的是,既已有了休书,拿什么对付曌王。 “怕什么。”邝毓坦荡一笑,理所当然地回,“抢回来便是。” 第七十八章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霖羡城。 梁王假传遗诏,陷害忠良,已被黜了王位。曌王将以真君之名,三日后行登基大典。而同谷悍姻盟再择吉日而定。已故蒙冤的忠良均追爵加封,一一平反。 见弥一早就陪着苏瑾瑟回了苏家,不是姜玲珑当时给的那个宅子。而是当年的苏家。苏瑾僩第一个进门,府里久无人烟,已挂满了蛛网,蒙上一层灰尘。他进去转了一圈,又出来,拦了苏瑾瑟,“姐,里面我请人打扫一下,你再进去。都是灰,怕对我小外甥不好。”说着他又从袖里取出一枚掌般大小的方盒,上边已被擦拭过,干干净净递去苏瑾瑟手上,“东西我找到了,给。” 苏瑾瑟接过来,看了看见弥,将盒子交给他,“这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说过以后等我出嫁,就给我们夫妻二人。” 见弥打开盒子,见是一对黄金戒指,其中一枚宽大的方戒戒臂上刻着一朵木槿,戒指中心镶嵌着金色猫眼石,别具一格。那枚稍小一些的戒指这是一个素圈,但在圈内嵌着一粒朱红色的宝石,见弥没见过这种石头,尤觉可爱别致,再一细瞧,发现自己的那枚戒指里也有一粒。是成对的。 像是彼此心上的一颗朱砂痣。 苏瑾瑟抬手望他,他才反应过来,将戒指套入了她的指中,脸不由地一红,自己戴了另一枚在手上。 “姐夫你害羞了!”苏瑾僩笑他,又说,“我在这儿监工,你们俩先回去歇着吧,过两日等妥当了,再来。” 苏瑾瑟点点头,看了看见弥,说好。 见弥守着自家夫人寸步不离,此时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问她,“累不累?可不可以陪我去个地方?” 三人出来没带车夫,两个汉字顾虑瑾瑟安全,最后还是统一行动,见弥驾车,苏瑾僩在车辇内陪着苏瑾瑟,车稳稳当当行了一会儿,在薛府门前停下。 “这地方我来过!”苏瑾僩先下了车,再去扶自己姐姐,和她解释,“夫人撕了的那幅画,就是里面这位老太太送的。谁想画里竟然藏了梁王的罪己诏。” “进去吧。”见弥也不多说,带着两人就往里走。 前院管事的看到来人了,急忙迎上去,见是见弥立马眉开眼笑,“小公子你可来了。快进去,老妇人正巧在里面见客呢。” 见弥扶着苏瑾瑟往里走,身后跟着的苏瑾僩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在上次拜访时错过了些什么。 堂内,邝毓正陪着老妇人喝茶,两人谈笑声风,说着就如此定了。 “祖母。”见弥怯生生招呼,瞧见老妇人抬眼,更是躬身行大礼,“孙儿来迟了。孙儿给祖母请安。” 薛老太太见着见弥就作势去拿手边拐杖,嘴里骂骂咧咧,全然没有像对邝毓的那般亲切慈祥,“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刚要抡起来敲打敲打,才发现他身边站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娇美姑娘,若姜玲珑似明月清泉林间幼鹿,这姑娘就像是骄阳白云雨中睡莲。见臭小子挺身护着她,顿知其中猫腻,难掩脸上欣喜,还佯装端庄,柔声问,“这位姑娘是?” “容孙儿细禀。”见弥这才正身,将苏家姐弟向着老夫人介绍,“这两位是苏家姐弟,先帝的贴身侍卫苏瑾阑是他们兄长。这位是苏家二公子苏瑾僩,也是我的小舅子。这位是苏家独女苏瑾瑟,也是绮罗坊的坊主。嗯,还是,还是我的媳妇儿。” “媳妇儿?!”薛老太太差点没跳起来,一杖打去见弥腿上,急冲冲去拉苏瑾瑟,手到人身边了立马转柔,一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样子,回头又骂见弥,“没规矩的小子,带我孙媳妇回来还让人站这么好久!什么话坐下不能说吗?规矩都白学了,不知道疼人。”又转头对苏瑾瑟慈笑地弯了眉眼,拉着她往自己身边坐,“苏姑娘,你说你们成婚这么大的事情我老太太都不知情,是我们薛家不懂礼数,怠慢了姑娘。老太太我喊你一口孙媳,往后好好补偿你,好不好?我这孙儿若是敢伤你的心,不不不,就是伤你一根头发,老太太我都帮亲不帮理,直接打断他的腿,给你出气。” 帮亲不帮理?孙媳比孙儿还要亲啊? 见弥向边上喝茶看戏的邝毓眼神求助。 “祖母,”邝毓放下茶盏,朝喜滋滋的老夫人恭贺,“苏姑娘才貌双全,能文能武,情义无双,您给玲珑那画给小丫头不懂事撕了,这真真嫡亲的孙媳妇,是不是要送点更好的宝贝?” “要的,要的!”老夫人连连点头,“那画就是给你家丫头撕着玩的,也就她看明白了我老婆子的拙意。”又朝身边的苏瑾瑟笑道,“孙媳,你且在这儿等等,我去给你拿见面礼。给我孙媳备了很久的。”老太太说起话来满脸的骄傲,底气十足,“你今天先拿些小件,过两日我搬来,把那些聘礼啊,厚礼,都一起带来。” “祖母,聘礼我自己拿积蓄给了,毓兄还替我补了几箱,我可没有亏待人家,占人家便宜啊。”见弥生怕被骂,急着插嘴解释,突感不对,“什么叫您过两日搬来?来哪儿?您不是要——” “就你话多。我毓儿都亲自来请了。”老夫人一边往内室走,一边笑呵呵地回,“他说的对,一家人,是时候在一起了。” 趁着薛老夫人走开的档口,苏瑾僩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朝着见弥和邝毓发问,“你们谁给我解释解释,这到底什么情况?” “这还不明白?”见弥笑他,也带他入了座,“邝薛两家世交,我同毓兄是异姓兄弟,自然就是一家人了。那日侬语趁着梁王出宫去遣云山庄斩杀毓兄,偷进王宫盗用了王印,才做成了罪己诏。你别这样看我,侬语来去无踪,既没被梁王盯上过,口风又紧,这是主子的意思,不派你去,可不能怪我。”见弥平日里主子主子的,喊习惯了,对邝毓的称呼随性得很,都是过命的交情,自然也不觉有何不妥,“侬语成事之后自然也会被宫里盯上,就将罪己诏给了祖母保管,望她在恰当的时机,转交夫人手上。” “可那王印又不是摆在梁王案台之上的玩意儿,哪里那么好偷?” “这不有曌王嘛。”见弥干脆解释得清清楚楚,“梁王身边两个心腹太监,一个殷实菅掌管宫内暗影。一个蔡长安是内殿总管。他那日只带了殷实菅出宫,还记得不?哦,不对,你那时还在养伤,确实是不知道其中细节。”见弥一拍脑袋,“夫人身中蛊毒之初,梁王将解蛊的母虫送去了紫霄宫,本意是利用曌王钳制遣云山庄同时也离间曌王同主子,却不想曌王当天就将母虫藏在画轴之中,给主子带了回去。两方就此结盟,蔡长安一直是曌王在宫中的眼线,为他打听风声,面对芙蕖公主和梁王以测自保用的。结果就派上了用场。”说完,见弥却又叹了口气,“却不知殷实菅也站曌王这边,倒被他此次渔翁得利了。” 他说的渔翁得利自然是指姜玲珑被挟入宫的事。 “也不知道夫人在宫里怎么样了。”见弥说着忧心起来。他可是陪邝毓去过紫霄宫,见过曌王对姜玲珑有多执着的。 “也不知道那丫头在宫里怎么样了。”苏瑾僩见状也耷拉下脑袋来,心有担忧。 第七十九章 姜玲珑在潜香苑里呆了几日,除了长柳橙月,不见旁人,连司贤也未见过。 橙月自是急得团团转,她同长柳也非宫人,除了这小小一方潜香苑,自然不可随意走动,可也不能眼见主子被人软禁于此。那曌王,谁知他是敌是友,是否是第二个梁王。 “曌王也欺人太甚。”橙月找不到出宫的门路,只得悻悻骂道,“主子一国郡主,怎可蜗居在一方潜香苑中?真是不知礼数。” 潜香苑是从清元殿辟出来的一方小筑,地方虽不及后宫嫔妃们的殿室大,但却隶属王上的宫苑。 “总比真的住进后宫要强。”姜玲珑不以为然,要橙月稍安勿躁,自己则和长柳一起糊着纸灯,竹条边缘锋利,韧劲又好,她一个没捏住,又让竹条绷直,还割了自己的手。 “你看你不帮我,明知道我手笨,又被割破了,”姜玲珑朝橙月举起手,撒娇撒得边上长柳都想帮她看看伤势,上前吹吹,只见她对着橙月嗔责,“都怪你。” 果然,橙月光吃这一套,马上赶去姜玲珑身边,又是上药又是给吹吹的,立刻不多话了,帮着一起做灯。 “不过主子,你糊这孔明灯作甚?” “嗯?放呀。” “光放啊?我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呢。” “有什么深意?”姜玲珑这下认认真真地在绑竹条了,手里压着两根竹条十字交叉地固定它们,嘴里随口回道,“今天吹南风,适合放灯。” 三个姑娘总是制作缓慢些,但一天下来,到了入夜时分也已经大大小小做了近一百个了,摆得屋里苑里遍地都是。姜玲珑看着差不多了,便叫橙月长柳歇歇,顺便想想要在灯上些什么话。 等晚膳过后,就开始题灯、放灯。 姜玲珑自从遣云山庄出事,庄主噩耗传来,就特别注重自己的健康,一日三餐,定时定量,绝不可少。橙月看在眼里,也是稍稍放心了些。长柳虽然话不太多,但也是个周到的细心人。橙月之前听说主子腿上时候都是长柳在照顾,心里难免吃味,可后来见了长柳这稳重的性子,让人添了不少安全感,对她也是生出欢喜。三人相处得格外融洽。 夜更深时,街巷传出了打更声,巡街巡得无趣的捕快,抬头就见到大大小小的孔明灯升在宫苑方向,点点灼灼,好似灯会般热闹。微风轻吹,便将那些已然升入高空的纸灯往南推送。 邝毓刚向老夫人道了晚安,今儿是她搬来第一日,府里上下都借机玩闹一把,吃吃喝喝不分长幼尊卑,又正好为见弥正名,还了他薛家之子的身份。夜里头瑾僩玩得忘我,将玲珑先前教他玩的游戏又交给其他下人和暗影们,他人在前院坐在姜玲珑最常坐的位子上乘凉,就听见后院此起彼伏的欢笑声。若不是老夫人回屋前特意交代,不怕吵,让年轻人玩得尽兴,这会儿他们这一个个野小子可得受罚。 正想着,后院又是一阵喧闹,紧接着便听见急急的脚步声向自己而来。听步调,是瑾僩。 “主子!”他人还未到,声先传来,邝毓刚要回头,眼前就被一个灭了的纸灯挡住,“外面有人放孔明灯,侬语值夜看见个揭下来的,说是从宫里出来的。”他一把递过去给邝毓,不言而喻,“您快看看。” 邝毓接过孔明灯,只看了一眼,便笑了。弯了的眉眼透着一股子怜爱以及忍俊不禁。 莫说这字,一看便知是珑儿亲笔写的,光是这内容,整个霖羡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胆大妄为,没羞没臊,又大情大性,直接了当的女子了。 那灯上寥寥几个大字,相当地嚣张跋扈:“我只嫁你。快来救我。”还生怕邝毓不认识一般,用她收着的玉扳指蘸了红泥,将鹤纹印在灯纸上。 苏瑾僩一见邝毓这柔和的笑意,便知确实是夫人所写。 “远处还有好多,我和侬语今夜把它们都拿下来!”苏瑾僩一激动,也不等邝毓回答,就掉头跑回去找侬语开工了。 梁以安白天处理完政务便下了天牢。 梁雁染脚镣缠身,腹上伤口见好,但人也消瘦了很多。他坐在牢里抬头从窗栏里望着外边月色,听见动静知道是他同父异母的好弟弟来了。也不做声。 “王兄。”梁以安温言,屏退下人独自步入牢房,“为弟来探望你。那日情急,你伤口,可好些了?” “成王败寇,曌王勿念。”梁雁染头也不回,语气淡然。早些日子他在牢里还吵闹得很,如今来龙去脉都想明白了,只觉得自己愚蠢。 “王兄该知道,为弟从未想过要你手中权势。” “呵。”梁王嗤笑,“你蛰居许久,只因为一个女人而不得不动手?”他在这牢里也不再戴那铁面,月色下,面上神情分不清是哭是笑,多是扭曲怪异,“梁以安。我们是兄弟。我了解你。你从小就是腆着一张虚伪假善的脸,从父王那里讨得一切。打小,殷实菅亲自教你身法,十六岁父王就赐你虎符掌管西境绵云封地十万兵马,就连修建的紫霄宫,都是依着宫里太子殿的样式而建。你得到了那么多,若真是不爱权势,大可以拒了那些。”他平静说着,“我看不惯你,并非因为父王偏爱于你,而是你这虚伪的本性。真是令人不悦作呕。” “王兄。我确实并非如何良善之人,才可以容忍你造假诏,灭忠臣,甚至拿战事冒险,在兵营里剿杀你所谓的那些余孽。我诸多忍让,你不该再对我下手。”他坐去梁雁染身边,同他肩比着肩,“从小到大,你明知斗不过我。我的紫霄宫屹立不倒,我的十万兵权仍旧尽在掌握,就连你陆陆续续派来我宫里的细作,我也可以当是扮家家,闲来无事陪你玩玩。你兜了这么大一圈,我身边的十二名死侍一个不少,可你身边呢?殷实菅是我的,蔡长安,还是我的。兄长,岂不可笑?” “呵。”他又是一声嘲笑,“那又如何?从小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君心,民心,都为你而向。”他顿了顿,笑得更加肆意,“可偏偏女人心。你得不到。” 这话似乎当真惹到了梁以安,他沉色起身,虽不见怒意,说出的话,却给了梁雁染凌迟之感,“你不想想,罪己诏上的文字,若不是你亲笔所写,还有谁能效仿?王兄,就算你终日端着她的玉珏,又有何用?” 果然,月下人怔然,暴露的那颗瞳孔瞬间爬满血丝。 “梁以安!”他回头看到来人已经准备离开,猛地奔过去,抓着栏杆暴怒大吼,“你帮我杀了邝毓!杀了邝毓!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要他死!我要他死!” 梁以安始终是谦和带笑,看着牢里猜测到真相的梁雁染,亲切地,不知真意地和他说,“王兄,江山我要。美人,我也要。” 刚出了天牢,宫里暗影就来他膝下禀报,说是潜香苑今夜放了孔明灯,说完拿出截下的灯纸呈他过目。 他淡然扫了眼纸上字句,也不动气,反而笑道,“近日繁忙,倒是疏忽了郡主。前头带路,该去潜香苑探望一二。” 第八十章 刚刚行至苑外,就听见里面人在那儿理直气壮说着,“他没脸来见我。” 想必这丫头口中的那个他,说的就是自己了。他阻了蔡长安在苑外候着,独自走了进去。 “那不对呀,这曌王看起来斯斯文文,对主子又是一片真心,怎么可能不来看你一眼呢。”橙月给姜玲珑切着桃,一个头低着,一个背朝苑门坐着,谁都没发现斯斯文文的曌王已经离她们只有三步远了。 长柳刚备好洗澡水,从廊里过来请姜玲珑沐浴,眼见曌王含笑立在两人身后,赶忙高声行礼请安,“奴婢见过曌王。” 姜玲珑闻声,慢悠悠从躺椅里抬头,脑袋从椅背里钻出来,刚抬起,就看见一双星眸正望着自己。 “橙月,长柳,你们先退下。”她插起一块桃往自己嘴里送,鼓着一张嘴说,“我和曌王叙叙旧。” 橙月早就和姜玲珑出入紫霄宫多次,知道曌王心里宝贝主子,自然是走得放心。长柳没见过梁以安,多少有些警觉。 “没事的。”她说着给那俩丫头一人递了一块桃子,“先下去吧。” 两个丫鬟出去守着苑门,正巧见到同样守在门口的蔡公公。 长柳看看里面,又看看蔡长安,悄声问橙月,“孤男寡女,主子不会被欺负吧?” “瞧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接话的竟是蔡长安。他比殷实菅年轻许多,更像是和她们俩同龄,说起话来虽然糯了些,但丝毫没有殷实菅的那些阴阳怪气,此刻不责怪两人私下议论主子,反倒帮着梁以安一副不服气地模样,“曌王何等气度,哪里会欺负一个弱质女子。” 庭院里,姜玲珑坐在躺椅上不但没有起来的意思,还伸手指了指边上的椅子,示意梁以安落座。 “桃子你就别吃了。橙月辛苦剥了切给我的。”她将盛着桃块的果盘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递了另一盘出去,“吃葡萄,葡萄也甜。” 梁以安坐下后,接过果盘,说了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葡萄可比你那桃子金贵多了。” 两人当下无言,都是躺在椅里望着天空,空气里弥漫着蜜桃的香气,顶上的孔明灯也已经南去,散得差不多了。一时间,夜风清朗,教人适畅。 “真像小时候。”姜玲珑突然笑了,有些怀念,“我也是住在你寝殿边上的苑里。有什么事,你第一个赶到,也没人敢来你殿里造次。” “你还是不守规矩。既不问安,也不行礼。” “以前莫说我风寒发热,就算是摘花刺到了手,你都会紧张。” “紫霄宫里早就没了带刺的花卉。” “宫里送来什么新奇玩意儿,你看都不看,就往我房里送。” “你一个人住在苑中,难免无趣。” “我在紫霄宫三年,就没有我不能进的地方。” “你在霖王宫也一样可以畅行无阻。” “紫霄宫里我哪都能去,就是不能出宫。” “戏班子,杂耍班子,舞姬乐师,你想要的,我都可以请来宫里。”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望着月空,叹了口气。 “……因我对你早以不是兄妹之情。”他偏头,去望她仰着的侧脸,比较娇俏,仿如精灵,“珑儿,我——” “是你将我推走的。是你亲自把我送回姜府的。”她辞色平静,出言提醒。 “那是王兄彼时——” “难道不是因为我撞见你与殷实菅在紫霄宫见面?”她长舒了口气,“你疼我,宠我。却不信我。” 梁以安被她直言拆穿心事,心下一虚,竟没了辩解。 “以安哥哥。”她始终姿态惬意地躺着,眼睛看着空中皓月,仿佛那才是她的以安哥哥,“你护我三年,于我有恩。所以我知你心里早有筹谋,却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可你呢,你躲在后面,等到最后一刻。名望,权利,德行,不费一兵一卒尽收囊中。”言及于此,她自嘲一笑,“我为还你恩情,几次看见着邝毓涉险。说了你那么多,自己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仗着邝毓情义,肆意妄为。” “我可以补偿你。余生漫漫,珑儿,我不介意花更多的三年,让你看到我对你的心意。” “我杀人了。” 梁以安眼皮一跳。 “在你在幕后躲着,只手运筹帷幄的时候,”她再次重复,“我杀人了。亲手拿刀杀的。”半晌才撇过头来,直视梁以安,那目光看得人发怵,林间的幼鹿霎时成了幽幽恶灵一般,教梁以安心底一凉,“我变成这样。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她是在怪他。但凡他早些出手,但凡他没有这般机关算尽利用遣云山庄和自己,她都不至于要亲自动手杀人。 梁以安想起她在紫霄宫时,给宫人包扎,给小动物治病,给自己熬药、推拿,风寒的时候寸步不离得守夜照顾。她曾说过,这些事都不辛苦,她这双手就是拿来救人才对的。 “我不知道会这样……”他算的都是大局,何曾顾过她那些细节? “我喜欢过你。可当你把我送回去的那一刻,我便不能再喜欢了。我也敬过你。可当我满手鲜血的时候,我便无法再敬了。以安哥哥,如今,我不欠你了。” 她辞色冰冷,却非常坚定。 梁以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不欠我。但我还欠着你。”他起身将葡萄果盘放回案上,“我会以霖国王妃的待遇保你往后雍容,”他顿了顿,视线移至她腹上,“你的第一个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 姜玲珑果然双手捂腹,眉头一皱,抬头盯他,“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是谁同邝毓里应外合,在乱葬岗救的你?区区一个医官,又岂会诊得你蛊毒已解,让我知道?”他看着姜玲珑的眼神温和不改,却让人心中发凉,“不过是那医官诊出了你的喜脉罢了。” 言尽于此,他甩袖欲走,“你且好生修养,待我明日登基,给你富贵荣华。” 姜玲珑看着他的背影,从未觉得梁以安如此可怖,只觉心中焦虑袭来。 第八十一章 焦虑归焦虑。胎还是要安的。 姜玲珑照旧吃吃喝喝,一日三餐一餐不落。听着外边群臣朝贺,便知曌王礼毕,成了新王。 她倒在躺椅上,往嘴里丢了口蜜瓜,也跟着喃喃,“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她上月月事没来的时候就心有提防,加上先前在府里吐过几次,就悄悄寻了机会去了一次绮罗坊,找禾悠然请了脉,确了诊。原本是怕动摇人心,被橙月瑾僩他们押起来养胎误了正事才一直没说,现如今人被软禁在宫里,那更说不得了。万一传出什么异闻来,要动她女儿的命,那可怎么办。 禾悠然自然诊不出是男是女,但姜玲珑就一厢情愿觉得定是个乖巧可人的小女儿。若不是一件贴心小棉袄,怎么会这么适时宜地减少了她的妊娠反应。 梁以安虽然心思沉,但他不似梁王那般阴毒好杀,知道她腹中有孕不但没有施计拿了她的孩子,反倒样样依她。山珍海味,时令佳品不算,即使是软禁着她,她在这潜香苑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子。曌王前前后后派了多少巧手的下人,没一个她放进苑里的。那些传餸传礼的宫人均是送到苑门外,就由长柳接过。前几日曌王还未登大宝,也就算了。如今他是一国之君,国君行赏也不见她亲自出来相迎。这目中无人的架势难免惹来非议。 倒是蔡长安,将宫里说闲话的宫人们都罚了板子。也不要旁的人去潜香苑了,大小赏赐,都是他亲自来送,送到苑门口,看着长柳接过,便欠欠身走了。给足了潜香苑主人面子。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曌王在给郡主荣宠。识趣的那些,便跟着效仿,小小一方潜香苑,一时风光无两。 橙月看着姜玲珑对曌王有所排斥,可又喜见曌王称帝,摸不清楚主子的心思。但是曌王对自家主子的疼爱她却也是看在眼里。试问世间有哪个帝王,愿意纡尊降贵,包容女子的娇蛮呢。她想着既然庄主已经故去,主子总得要再找个好郎君,万万不能因为那些所谓的三从四德,给自己立了牌坊,落得没人心疼的下场。主子这么年轻,怎可以守着庄主的寡一辈子。更何况庄主已经给了她自由之身。 “主子,”她这么想着,又觉得曌王实在不错,国君护着,主子岂不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便忍不住问她,“您当真不考虑考虑曌王?” “嘿,你到底是哪个府出来的丫头。”姜玲珑皱眉,一个毛栗子敲在橙月额头,“你主子的幸福是能用权贵来衡量的吗?再说这话,我可把你留在宫里,不带你出去了啊。” 那日混乱,长柳带着橙月躲去了酒楼里面,也没见着带着司贤私兵的见弥,这两人算是对邝毓假死之事至今都不知情。姜玲珑也没想直接告诉橙月。平日里橙月对乌骓吆五喝六的养自己她可没少见。自然得等着瞧瞧这丫头倒时对着邝毓惊慌的模样。 虽然这吆五喝六怪不了别人,确实是乌骓几次和自己靠得太近,旁人看来有些借机轻薄的嫌疑。 她在苑里呆得发慌,可曌王的死侍就在苑外守着,美其名曰守护郡主安全,实则变相软禁,她哪儿也不能去。 曌王的十二死侍她都认识,从前还叫她小小姐,现在都称呼郡主了。有几个,还给他们私下疗过伤。姜玲珑带着前世记忆转生入姜家,本是缘着当小护士时候被病扯了面罩吐了口水继发感染而亡,生死之际有个声音说她大爱牺牲,问她下辈子想做什么样的人。她以为是回光返照脑袋里在瞎想呢,便脱口而出说要成一个美人,谈一场恋爱。她原本相貌平平,从小到大就知道读书学习,错过了多少少女懵懂的心事,倒也可以算是人生遗憾。谁知当她以为重生,带着一张绝世之颜将会走上人生巅峰之际,却发现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美人有美人的难处。这被人觊觎,盘算,上下打量的日子也不好受,遇上一个变态兄长更是让她幻想破灭。人活一世,没有谁是容易的。她想到洛依依是这样,自己似乎也是这样。不过好在,她遇到了邝毓。 正想着呢,苑外来了通传,蔡长安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里,她遣着长柳去看看,自己倒也没当回事。可外头只言片语,她听了个大半,立刻从躺椅里起来,眼眸发亮地往外跑。 蔡长安说什么来着,是谷悍要行郡主封邑之典,特差人来迎她。 能出宫了啊! 上午曌王刚刚登基,下午就有人来接,邝毓也太迅速了吧! 她一阵欣喜,跑去苑门那儿,正看见蔡长安朝什么人行了礼,准备退下。 那人背对自己,看身形同邝毓深思,使得姜玲珑心中一跳,又激动又害怕,一时忘了出声。 那人和蔡长安打完招呼,便转过身来,一身的刚毅正气,眉目冷峻。 是司琪。 “大哥!”姜玲珑懊恼自己怎么没看佩剑和那人颈后肤色,差点认错了人,但对上不苟言笑的司琪,她也是喜出望外,立马开了苑门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司琪仍是老样子,说话言简意赅,“接你。”可望着姜玲珑的眼生却是难掩柔和。 姜玲珑觉得他虽在面前一动不动,但似乎却用眼神揉了揉自己脑袋,还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 “女眷处所,我在外候着。你且去收拾。”他没有迈步进门的意思。 “还收拾什么?”姜玲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挽起司琪的胳膊,就带着他往外走,边走边朝苑里喊,“橙月,长柳,都跟上,出宫了!” 帘外车轱辘有条不紊地前进,帘内姜玲珑喜不胜收。 “司贤私交曌王,父王已经责罚过他了。”司琪难得先朝她说话,“你莫生气。司贤结交曌王已经有些年头,并非此次故意而为。” “我生什么气,若不是二哥带人,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呢。”难怪她入宫之后一次都没见二哥借机来探望。她又拉开帘子朝外边望了望,“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往城南走,不是这条路吧?” 司琪不置可否,“既是回国受封,自然是回谷悍了。” “什么?”姜玲珑诧异,本以为只是一套说辞,怎么当真要走?他能这么快洞悉事件,从谷悍赶来解围,一定是邝毓找人传得信,“邝毓呢?我还得回去找他,要走也要一起走的。” “胆敢休弃谷悍郡主的一介商贾,要他何用。”他说得不容置疑,甚至隐约带着怒意。 那么就确实是邝毓安排人报得信了。 “大哥,我不管。”她左思右想,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干脆指着腹中威胁,“我怀孕了。是邝家的孩子。” “……当真?”司琪蹙眉,确实一惊。 姜玲珑万般诚恳地点了点头。 “停车。”司琪朝车夫令道。 姜玲珑心下开心,觉得大哥还是疼我,看来有戏。转头却见他朝着帘外随侍急令,“速去准备金帐车辇,要有床榻茶案的那种。” 完了呀。姜玲珑苦笑,一首凉凉送给冲动的自己。 第八十二章 车辇换得大了,路自然赶得慢了。司琪还叫了原本在后面第二辆车上跟着的橙月和长柳过来贴身伺候。他为了避嫌想去换到后头车辇里,却被姜玲珑一把拉住。 姜玲珑现在可知道了,她但凡一点风吹草动,她大哥就紧张地僵在原地,生怕自己碰到她的肚子,连呼吸都努力憋着。 “大哥你别紧张,”她顾不上橙月和长柳两人的目瞪口呆,趁着机会,自然要拉着司琪给他洗洗脑,“我这小女儿可厉害了,我在霖羡这样吵闹,她都没事,不打紧的。你留下,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及时照应不是?” 就这样,谷悍的金车暖帐一路东行,原本策马两三日便能到的旭阳,硬是走了十天半个月。橙月和长柳都没伺候过孕妇,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样子可逗了姜玲珑。司琪见了却如临大敌,但凡做些什么不寻常的事,就要问清楚缘由。生怕伤了玲珑,和腹里的小外甥女。 “你们两个,到底会不会伺候主子?”看着橙月颤颤巍巍切着苹果,这次他气得忍不住了。 “这,这,是不是说孕妇不能见血光?我寻思这刀是不是也不能见?不吉利啊。”橙月小心翼翼地问。 “瞎说什么呢。”姜玲珑却是不以为然,起初还觉得逗逗他们可有意思,几日下来自己被当成一尊佛像供着,有趣也成了憋屈,“都是百无禁忌。就按往常那样。”一把拿过刀子,自己给自己削起果皮来,“看见没,就这样。” 可削着削着,她又把刀放了回去,把苹果递给司琪,“还是大哥吃吧。我吃不下了。”便转头挂起侧面的车帘,往外看得出神。 最近她总是这样往外边探。要是没有人同她说话分分心,她能从日出看到日落。 “他不会来的。”司琪知道她望眼欲穿的是什么,舍不得她一直这样,便和盘托出,“他拿他郡马爷的身份,来换我救你。” 姜玲珑一听,立刻动了气,“你明明就算他什么都不给,也会来救我的不是吗?” “……”他不说话,怕又惹她生气,却也不知怎么安慰才好。 “……是爹的意思?”她想了想,直觉司琪不至于这样趁人之危,“还是二哥?” “……都是。” “为何?因为他是霖国人?” “非也。”司琪还是耐心地将苹果又切了小块,装盘递给她,“因为一介霖国商贾,护不了你谷悍郡主周全。” 姜玲珑好歹满打满算是活了两次的人,这般识人的敏锐一直在线,她也不急,拿签子插了苹果喂去司琪嘴边,才问,“是不是谷悍出事了?” 司琪咀嚼着苹果,咽下才说,“都是常事。总会有些闲语,离间父王同王上关系。不必——”担心二字还未出口,司琪眉峰一震,眼中厉色毕现,急声小心按下姜玲珑脑袋,抬手接住一镖。还未及细看飞镖,帐外来了疾传,车后来了山匪,看似武家出身,不好对付。 姜玲珑见状忙说,“大哥去吧,早些解决咱们早些赶路。长柳会武,她在帐里,你可放心。”她说完顺便拉住长柳衣袖不让她多言。 司琪颔首,便跃出帐外。 他前脚刚走,后脚姜玲珑就把那飞镖丢出了帘外,吃起苹果来。 “夫人您这是何意啊?这飞镖可是山匪的东西,留着好让司将军追查。”长柳不解,觉得她冲动了。 “哪有山匪。”姜玲珑招呼长柳同橙月在身边坐下,“你们且等等,一会儿曌王的逸兵准来。” 长柳常年在绮罗坊生活,听到逸兵自然知道说的就是曌王门下那十二死侍,更是揪起了拳头起身想取佩剑,刚要动作,帘外果然蹿进一人。 “小小姐!” “泰逸!” 这些人里擅长用镖的就是这小子了。来人蒙面,却还是被她一眼认出。 “唉,小小姐您小声点儿!”他快步进来,往她手里塞了个锦囊,“主子说了,若在谷悍有难,便发信号,我等自来!”说完他又纵身跃出了车帐,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橙月都怀疑自己花了眼,长柳都来不及分辨两人话语中的信息。 “橙月长柳,你们看。”姜玲珑恹恹,“曌王料定我会在谷悍遇难。等着我们回去呢。”她拆都没拆,直接将锦囊交给橙月,“你替我收着,一会儿大哥该回来了。” 梁以安以前也给过她一枚烟花弹,当时她被姜翠郎丢在荒林树上,也用烟花弹试着救命,不想逸兵们一个没等来,倒是把疲于奔命的邝毓给招来了。 “我的红烧肉当真那么难吃?”她没头没脑朝橙月问了一句。 橙月还未及回话,司琪就回来了。 “之前为你诊喜脉的大夫是哪个?”他进帐就问。 “是绮罗坊的居客,禾悠然。”她据实以告,“大哥问这个做什么?” “请他来谷悍做一回客。”他坐下目光一扫,问道,“镖呢?” “不是说我见不得利器?”姜玲珑直言,“扔了。” “……扔的对。”她这一板一眼的大哥在心里权衡了小外甥女和山匪的信息,立刻得出结论。但是……“你怎知定是女儿?” “哦,”姜玲珑又吃了口苹果,撇开目光,含糊不清回答,“猜的。” 她这沿途吃吃喝喝,买买停停的,买的尽是些白玉雕的物件,吃的都是各城各县有名馆子里的红烧肉和百花糕。她嘴上不说,终日同身边人嬉闹,橙月看在眼里却知道她的心思。 还有她见到那枚飞镖时一瞬的失望。 主子定是以为是庄主前来救人了。 可这拖拖拉拉走了大半个月,旭阳城都在眼前了,却不见遣云山庄任何人的动静。 姜玲珑说想吃糖葫芦,趁着司琪差人去买,车队停歇的时候又往帘外瞧了瞧。她的车帐过大,走得都是城郊的大路,去买糖葫芦的侍卫骑着马进城又出城,就用了大半时辰。可四周仍是草木不动,只闻蝉鸣。 罢了。 她拉上帘子也不再看,接过司琪递来的糖葫芦就咬了一大口,连连称赞,“大哥你快试试!这串酸甜正好,新鲜得很!” 第八十三章 眨眼,便入了谷悍境地。与旭阳相邻的城池叫做锋驭,穿过与之比邻的佘辛,便到了王都晋绥。 秦王府的匾额就挂在晋绥最熙攘的主街上。 “此处是别府,便于父王入朝议政。父王封地在榆阳,晋绥往北就是。” 司琪一路介绍,姜玲珑也就基本将司家的情况了解了大概。 司秦在洛依依之后娶了平南王赵康的女儿赵莳曦为妃,摄政王府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一位王妃。司琪说起来的时候,称其母妃,便知她在洛依依三个儿子心里地位不浅,至少是敬重的。曦王妃又为司秦诞下四子,最小的年纪才六岁。 “母妃同四位弟弟都在榆阳,别府里就我们父子四人。”司琪怕姜玲珑觉得人多认生,眼看车辇到了别府门口,忙和她解释。他们一到晋绥地界就换了轻车,方便在城中驰行。此刻司琪见车辇停稳,便整了整衣襟,到帐门口提了刀,先落了车,再伸手去迎姜玲珑。 “小心。” 与在帐内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谷悍风情民生时不同,司琪下了车,便又成了寡言威仪的兵马大将军。身后府门大开,下人鱼贯来迎,他轻轻颔首,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摄政王府与姜玲珑想象的也不尽相同。她想过,既然司秦权倾朝野,府里要不就是兵卫森严,要不就是锦绣珠帘金碧辉煌,却不想,进这堂堂王府,却像进了湖畔竹林般,给人简美雅正之感。 明明几个人都是武将。 司贤倒是文官,但照邝毓说的,野郎官都是城府极深斡旋于朝堂诡谲之间,没有了得的身手,可难保自己性命。 司琪放缓步子,引着姜玲珑来到正室。 司秦早在他们入了锋驭便收到消息,这几日若朝中无事边往府里赶,生怕错过为姜玲珑接风。此刻一听室外动静,便端着姿态踱步出来,可见到人时嘴角上咧的模样却骗不了人。这一股子欢心劲儿,早就奔腾着多时了。 “父王。”司琪见他出来,身后跟着司贤司洛,两人脸上欣喜,模样却乖巧得很,父亲不动,他们也没有丝毫逾步僭越,“儿臣将妹妹带回来了。” 司秦笑眯了眼,连连点头,去看司琪身后的姜玲珑。 如今已不是邝夫人了,司秦刚想喊她玲珑,话到嘴边又止了声,只是看着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此行奔波,先歇息歇息,再说不迟。” 姜玲珑原本也没觉得什么,在车帐里提到司秦,司琪尊礼称为父王,她倒是一直很顺口就喊了爹的,可这一见面,这声爹又突然卡在了喉咙口。毕竟她与司秦没有血缘关系,心里想象归想象,可真的有个称之为家人的团体在迎接自己,她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司洛在摄政王身后对她疯狂使眼色,他不敢有动静,于是就拼命挑眉毛,朝她打招呼。 司琪全然感受不到这些微妙的气氛,他朝司秦行完礼便上前向他耳语了两句。 “你怎么现在才说!”司秦不知听了什么,气得一拍司琪脑袋,“还外什么甥女,是侄女,侄女!”嘴里朝司琪骂骂咧咧,足下倒一刻不停过去亲自扶姜玲珑入座,“玲珑你这孩子真是胡来,对付那雁染小儿,本王起个兵的事儿,你怎不来封书信,还以身犯险。”说完想起了当时是谁截了邝毓部下的胡,转头又朝司贤瞪了一眼。 他由着司贤前去霖羡,一来是以他的能力定能护玲珑周全,而来他大约知道司贤意思,这府里四个男人,只有司贤和他一样,觉得邝家小子并非良配。若是执意要在霖羡生活,也该嫁曌王之流。 方才司琪说玲珑有孕,更是坐实了他对这小子的看法,邝家小子,聪敏沉着,却相当让人讨厌。 “王爷无须紧张,”姜玲珑想了想,既然还未获封,还是先叫王爷妥当一些,“玲珑身边,橙月长柳照顾得很周到。”她这是被人休弃却怀了前夫孩子,估计也会给司家添闲言碎语,“司家诸位对玲珑情义,玲珑心中感念知恩,可摄政王府里几位世子都未获封,要不我这件事也——” “说什么胡话,”司秦出言打断,“你并非是我所出,既是一介女流,又没有功勋在身,朝中上下将来有人为难,手上有些权势,才能保护自己。” 他说得直截了当,不仅在情在理,还相当光明磊落。 姜玲珑看着这个络腮胡的老人家,怔楞了。 “王爷,”她从未被这样照顾过,对着那三位兄长的宠爱已经是觉得自己万般幸运,如今加上一个司秦,这绵绵不绝的好意与用心,让她没来由地害怕,怕得到的太容易,失去也会在顷刻之间,“您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吧?”她就差把奸生女这三个字说出口了。 “你是依依之女,就是我的女儿。”司秦毫不犹豫地答,后面司洛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玲珑,你是我秦妃之女,就是我司家的掌上明珠。谁要带着坏心议论你半分,我便让他看看得罪我司秦的下场。”他这边说着,又问司琪,“不是来函说还请了可靠的医师?人呢?” “人在路上,估摸明日能到。” “嗯。”他颔首,又朝姜玲珑柔声解释,“这是琪儿考虑周到。咱们先将封邑一事对付过去,你这身子有喜,暂时莫要走漏风声。”他说着对司琪淡淡赞了句,“不在书函中写明,谨慎得当。” 司秦又嘱咐几句,怕累着人,赶紧让她回屋歇息了。橙月和长柳将行李收拾了一下午,她们自己没什么东西,换洗衣物都是王府准备好的,主要是姜玲珑沿途买了好些东西。光是给司家各人准备的礼物就有几大箱子,莫不说还有她自己买的那些白玉物件。 姜玲珑在这些白玉小物件里挑了个小白兔子出来,揣在手里把玩。兔子雕工细腻,灵气十足,在一堆精美的摆件中,属这个最最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在屋里闷了半天,是夜安静,她想着该不会吵着人,便带着小玉兔出门透透气。 王府的花园也是清雅,花卉少,多草木,空中弥漫着蛙鸣,清新自然。她在凉亭坐下,看见隔壁一间室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看身形,应该是司家父子。 “你是谁。” 夜幕静谧,她被这清脆的声音惊了一下,寻声低头,才见一个衣着水蓝色袍子的稚子正用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自己。 第八十四章 那葡萄大眼满是警惕。 姜玲珑见了觉得好玩,便回嘴,“你这孩子又是何人,叫什么名字,怎么大晚上跑来我家。” “这里是秦王府,怎么是你家了?” “我进出也无人拦我,怎么就不是我家了?” “你这个小女子,巧言令色!” “嘿,你这个小毛孩子,嘴上还不饶人。”姜玲珑去捏他的脸,孩子小脸贼嫩,一掐就泛红,可这手感,真是绝了。像个小果冻一样。“你一个孩子,在府里怎么没个下人跟着?”她捏了捏他的小手,觉得有些凉。快赶上立秋了,这孩子就穿了件袍子出来,那袍子上的绣活精致,用的也是上好的料子,不像家丁的孩子,估摸该是府里晚上偷溜出来的小公子。可没听说她这几个兄长,有哪个成家了的呀。姜玲珑转念一想,不是说司秦还有个六岁大的儿子吗?“你叫什么名字?再不说的话,我可喊人来抓你了啊。” “哎哟好姐姐!”这孩子一听要喊人,整个人贼机灵,垫脚就要伸手往姜玲珑嘴上捂,一口一个姐姐,奶声奶气喊得可甜,“姐姐莫喊,我也是司家的人。我叫司峥。” 姓司,那没跑了。可不是说王妃人在榆阳,这孩子又是怎么跑来的? “你娘呢?你怎么来的秦王府?” “我娘?……我娘,最讨厌我来秦王府,我找暗卫偷偷带我来的。”他说话声音渐小,拉着姜玲珑袖子,“姐姐,你别喊人,我一个人呆着实在无聊,就想过来看看。要是被我娘知道,她会罚我板子的。” “你这么小个孩子,哪会罚你板子。这板子往你的小屁股上一打,可不得开了花?”姜玲珑嘴上笑他,却也觉得这葡萄宝宝讲得可怜,确实是挺为自己犯错感到害怕的,也就没再吓他,反倒是把自己身上的披风取下,四角对折绑在一起,成了一件简单的宽袍,套去给司峥穿着。这孩子穿着宽袍,暖和是暖和了,可袖长衣长都脱在地上,罩着他小小一个身子,就露出一个小鼻尖,一对漆黑明亮的眼珠子,活像只幼兽,真是可爱极了。 “我不说,你别担心。王爷知不知道你来了?”她轻声问。 小娃娃摇了摇头。“我就是想来看看。嗯,看看大家。” “他们眼下都在议事呢,夜里有些凉,要不你去我那儿等等?他们要好了就来找你?”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姜玲珑有些犹豫。 “怎么了?” “我娘说,漂亮的女子都是蛇蝎心肠的狐媚子。我怕你是狐大王。” 姜玲珑哭笑不得,“那你再考虑考虑,或者让你的暗卫带你回去?改日再来?” “那不行,我还是和你等等吧。我有暗卫在,你若真有妖法,我也不怕。”他这次说的比较斩钉截铁。 姜玲珑便牵着这只小手,又慢慢悠悠地回了屋。迎接她的,自然是橙月瞪得快掉到地上的眼珠子。 “主子,”她在她耳边悄声问,“哪来的孩子?” 方才她收拾得累了,不过伏案歇了会儿。醒来不但主子不见了,回来时还带着个水灵的小男童,两个人都仙气飘飘的,一时看傻了眼。 “司家的。”姜玲珑也不急着说,先将孩子安顿好,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玉兔,便递给他把玩,“你在这儿坐一下,吃些东西,我去外面交代一声就来。” 那孩子拿了玉兔,欢喜得在椅子里晃着自己双腿,也不在意姜玲珑说的什么,只管点头,格外乖巧。 她这才回身对橙月交代,让她等王爷和世子们议事结束,便来这边看看小世子。 也不知道榆阳离晋绥有多远,这儿小的孩子长途跋涉而来,该是有多想家里人。 “峥儿,”她摸了摸他脑袋,“你想听故事还是玩游戏?” 这一夜两人相处愉快,司峥听着故事,渐渐就犯了困,打起哈欠,等不到人来,就先睡了过去。姜玲珑也是累了一天,见他哈欠更是也被引出了倦意,孩子睡着没多久,也支持不住,两个人就在榻上和衣而睡了。 天光之时,她才醒来,身上盖着被子,许是橙月照料的。再看被窝,哪还有男孩踪影。便唤了橙月过来询问情况。 “后半夜被带回去了,摄政王爷也在场,应该没事。” “哦……”她心里倒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估计是自己怀有身孕的关系,听见小男孩半夜走了,竟有些惦念。“小娃娃也不道个别。” 起身洗漱,便去前厅用早膳。原以为自己起的很早,却不想听闻王爷早朝未归,大公子和三公子也一早练兵去了,只剩二公子在位上坐着。慢条斯理用膳的模样,更像是在刻意等她。 “二哥早。”她笑眯眯地朝他招呼,肉眼可见地发现他有些不自然。 “早。”司贤停了筷,把一晚血燕推去她面前,像极了先前让瑾瑟喝燕窝的自己,“快些喝了,再吃东西。” “好,谢谢二哥。”她端起碗来就咕嘟咕嘟下肚,吃到最后几口才拿勺子撇了几下,眨眼就喝完了,一脸满足,“好喝好喝。二哥这吃的是什么?”她指了指他碗里的糕点,白色糕点和着绿叶蔬菜,看起来清香可口,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陷。 “这是碧青糕,”司贤顺势就夹了一块放去她碗里,“里边包着香菇和鱼子,小心烫。” 见姜玲珑小口咬开糕点,朝里面吹了吹,喜滋滋地尝着,他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好开口了。 “二哥不必挂怀。”反倒是姜玲珑先开了口,“大哥同我说了,你与曌王结交在先,本意不过是想救我罢了。”何况他事先也不知她有了邝毓的孩子。不过——“倒是曌王,他早知我怀有身孕。”姜玲珑觉得自己今天是晋绥小绿茶,专门挑拨她兄长和曌王的关系。 “我同曌王本就是合作,谈不上有多少情义。”他此言不虚,谷悍和霖国结盟,不过是稳定国势,最理想的,自然是能同千彰交好,那才能强国壮兵,开疆辟土。霖国也正是知道这一点,当年才会将粱书言送去和亲。“倒是委屈了妹妹。”他向来温言柔声,眼角带笑,此刻却是挂满了自责。“可一介商贾,确实护不住你。”他的忧心也一如他的自责,显而易见,“明日入殿,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入殿?我可没听说啊。” “原本这要王上颁个诏令。但朝下有异,说是摄政王义女尔尔,何当如此殊荣。王上便说要群臣亲眼见见,看合不合资格获封。” “这么大事,怎么没人和我说??”姜玲珑差点一口噎住。 “也并非什么大事。大哥和父王都会在场。” 她还想问些谷悍的礼义,却见官事跑来向司贤俯身禀报。 “待安排了厢房,便请他移步正室吧。”他朝管事吩咐完,才和她说,“禾大夫到了。” 第八十五章 禾悠然可是气呼呼地来见姜玲珑的。他天性不羁,本就没人能管,估计这一路是被司琪的人马半绑着来的,自然心有怨气,见着姜玲珑就往她身边一坐,将早已备好的茶喝了个见底。 “我活这么久,从没天不亮起来过。”他嘴上骂骂咧咧,却还是撩起袖子,抬出手,示意姜玲珑将手腕放去案上,“你最好是没什么大事,快快,我还得去补这些天的觉。” 姜玲珑见着友人总是欢喜的,见他一切如常就知道路上没吃什么苦头,也就没问什么,伸出手腕让他把脉。 “这小家伙,你这样胡闹都还能好好地呆着。”他把完脉,收了势才开始评价,“曌王和司家待你不错。”他从进来到现在,完全无视同桌的司贤,完了事起身就要走。 “禾大夫,”姜玲珑一把将他拉回椅子上,朝他介绍,“这位是家兄,摄政王府的二世子,司贤。” 禾悠然白了她一眼,他眼里向来只有美人和病患,倒也不是故意无礼。姜玲珑这么介绍,他便起身向司贤作了揖。 “霖国禾悠然,一介草民,有礼。” 司贤从他进来就不声不响,偏头笑看他和姜玲珑两人,在摄政王府,当属这位野郎官私下里最不讲究规矩了。此刻见禾悠然爽快招呼,自己便也起身回了一揖,“谷悍司贤,一位世子,失敬。” “二哥,”姜玲珑在边上提醒,“禾大夫身边侍女要模样姣好的。” “哎呀。”司贤一脸遗憾,“这王府规矩森严,女眷只有你和带来的两位姑娘。” 果然,禾悠然瞬间面如死灰。 姜玲珑打赌,司贤此刻心里定是一张朝着禾悠然,好整以暇的脸。 “那我住不了。”果然,禾悠然甩袖要走,“你们有事,去晋绥最好的舞坊找我罢。” 即便司贤在身后说着医师留步,禾悠然仍是像没听见似的大步向前,就在一只脚要迈出室门之际,只觉身后一道阴风射来,自己的衣袖便被短匕钉在了门框之上。怒然回头,却是司贤举着双手,一脸的恭顺无害。 “我好言相留,是医师先不听劝的。”他这话,是在向姜玲珑乖巧解释,但脸上却是一副理所当然。 “禾大夫,”姜玲珑看了看司贤,无奈接话,“何医师,我肚中有喜这事暂时还需保密。长柳也随我一起来了,我有橙月照顾足矣,要不我将长柳调去你那儿,行吗?” 禾悠然撇了撇嘴,讨价还价,“长柳贴心但她一人到底比不上绮罗坊这么多仙女子。我得每天都来看你一眼。你漂亮。能洗眼睛。” 姜玲珑笑他一代名医,竟这般孩子气,点头便允了。 禾悠然这才伸手去拔那短匕,没料想匕首入木三分,他愣是拔了半天,最后还是朝司贤赌气冷声道,“还不来帮我。” “是是是,”司贤笑容可掬,立刻走去他身边帮他把匕首拔了,“失礼,失礼。” 司贤目送禾悠然离开,才转回身来,见姜玲珑对他笑得古怪。 “怎么?” “没什么,只是看兄长挺喜欢悠然。” “嗯,”他点头,“是挺有意思。”他坐回位上,接着吃自己碗里的碧青糕。 “二哥,既然我明日觐见,”她趁机给司贤又夹了块甜糯的糖糕,声音软萌,“你给我透透题呗。” 次日一早,她便在殿外等候召见了。大概是哪儿的王宫都差不多吧,谷悍的金銮殿庄严之中竟生出了些亲切来。现在不用人陪,她能一个人在宫里也能感到自在。司贤大致说了摄政王给她封邑的缘由,也告诉了她朝中哪些人,是藏着别的心思,要她小心的。但总的来说,有司秦在,一切不过是走个过场。 殿内响起通传。 在众人的视线里,她徐徐入殿。 一身靛蓝,金钗步摇,白玉耳坠,若雾中仙子,款款而来。 这是她特意挑选的装扮,给足了自己底气,眼底也就多了从容。余光扫过身侧众臣,莫有不哑声惊叹的。前排的几位官员中,她光凭表情,就猜到了那些司贤要她小心回话的人,是哪几张面孔。她垂目,由着浓密的睫毛遮着眼中光彩,行至殿前,才驻足,欲振袖行礼—— “原来是你!” 前方传来稚子声响,她躬下的身子僵在一半,心道,不会吧,偷摸抬头去望,果然见着了大葡萄宝宝正伸手指着她,两眼放光地喊,“玉兔姐姐!” 王座之上,这孩子晃着双腿,扭着要下地。边上宦官竟都不扶。是侧座的司秦起身,将他抱了下来。只见这孩子蹬蹬蹬地下了阶,直往姜玲珑跟前冲,她人连忙蹲下要去接他,顺势就把这小王上揽入怀里。 众臣面色大变。 “司家义女原来是你!”他小手抓着姜玲珑指尖,笑得可欢,“那封邑确实合适。” “王上三思!”左边迈出一人,续着山羊胡,打断小帝王的话,“洛河乃谷悍军机重地,北面诸城之要塞。若是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万一战起,恐有失城之虑呀。” 姜玲珑看他,认出这山羊胡定是户部尚书朱子渊。 榆阳在南,洛河在北,若是司家拿下洛河,无异于打通了谷悍南北要塞,兵不动,已有慑人之危。何况洛河地界,还有十万屯兵。入主洛河,等于凭白拥兵十万。 姜玲珑听司贤说起的时候,以为摄政王是为了王府巩固势力。但看方才小王上被宫人对待的样子,她联想起那日小孩子说会挨板子的事情。便将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洛河是为司家的社稷而拿。 “朱尚书此言差矣。” 她没等葡萄宝宝开口,先柔声解释起来,“小女虽是流落民间多时,却也是洛妃所出。父王将我寻回,本就告知,是当年洛妃对先帝有救命之恩对谷悍有稳基之功,先帝曾允封邑洛河,赐我母妃以勋赏,于王公同爵。我自是不知当年事由,但能够得此恩赐,想必其功之高,其志之清,诸位大人比我更清楚。洛河本就是我母妃封地,我身为儿女的,理当世袭。本就无可非议。”她这一套温言恭谦的门面功夫,分明是说着严辞,打在人脸上却丝毫不觉得痛,只觉得服服帖帖。她一一扫过诸臣,观察还有谁是站队朱家的,才不紧不慢地反问,“朱尚书,谷悍的士族岂是伪善的权贵?先帝的感念,不过数年,竟教成了出尔反尔,知恩不报,狼心狗肺?洛河不给我也可。我这么多位兄长,各个能带兵打仗,封给他们,更合适?” 朱子渊身子一震。 若是直接给了世子,那更不得了了。 这小女子不是说流落民间,曾为商妇,怎么说的话却这般气定神闲? “臣下岂敢,封邑是先王所诏,我等必然遵诏。”他向小王上鞠躬作揖,“只是洛河还有重兵在内,依臣所见,不若先封地,其他属能,往后再议?” 这个山羊胡,就是不肯释放兵权。 姜玲珑心中挑眉,不以为意,怎么,君主集权的国家,我有葡萄在手,还怕你一个臣子不成。 她蹲下身,朝小王上倾诉,面带三分失望与愁容,“洛河地大,我一个女子,孤身过去,若不能掌兵,岂不是连一个行宫的侍卫都可以刺杀我了?峥儿,你父王可是这般教你报恩的?” 她故意不经意地呼了王上名讳。 这“峥儿”两个字,说明了很多让人猜不透的细节。 “更何况,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你的兵,我的兵。同在谷悍,有的只是谷悍的兵,王上的兵,是不是?” 大葡萄听了点点头,觉得完全在理,便转头对众臣奶声奶气地下令,“此事不必再议,司女高风亮节,本王心意已定。封韶华郡主,封邑洛河,加赐虎符。” 第八十六章 司秦在朝上默默看着,未曾出过一言。前晚他看到暗卫抱出的司峥熟睡中还留着口水,就知道今日局面已是稳操胜券。只是没想到,他这女儿还给了他不小的惊喜。 难怪招那么多人喜欢。 他看着女儿,忍不住喜笑颜开。 朱子渊还要再说什么,小王上却忽然腹痛难忍,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峥儿!”姜玲珑跪在地上急忙查看,这孩子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一时间面色惨白。她抬头去看,司秦走得比宦官要快,但最先到她身边的,是司琪。 “是旧疾。”他的声音颇为冷静。 可这么小的孩子哪会有腹痛的旧疾。她一把抱起司峥,惊了司琪和司秦一跳。她这是有孕在身啊,又站又跪不算,还身携重物。司琪刚想伸手接过,却听姜玲珑朝他低声,“速找禾悠然。”眼看身后宦官靠近,她更是抱着司峥后退一步,严声呵斥,不容许任何人触碰葡萄宝宝,“尔等侍臣,朝上轻慢,简直疏于职守,殿前失仪。各自去领二十大板。”她神色紧张,却毫不慌乱,群臣还未从诧异中回神,又听她唤,“暗卫何在?” 王上的暗卫岂是随便一个王公大臣能差遣的? 朱子渊全程不作声响,以一种看好戏的心态静观其变,而他刚要上挑的眉梢立刻被眼前略过的黑影给压了回去。 那人影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的,正落在她跟前,明明是在跪地向她怀里的谷悍王行礼,看上去却像是在向她行礼一般。 “烦请带路,去王上寝宫。” 暗卫戴着铁面,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便提刀在前引路。 她抱着司峥刚要走出殿外,又止步回头,面向群臣,“既是旧疾,诸位莫要担心,便散了朝吧。”又向司秦请示,“摄政王以为如何?” 他老人家见过司峥发病,自然不怎么担心,但此刻却是成她威仪的好时机,便颔首配合,“就按郡主说的办。” 姜玲珑抱着司峥一回寝殿就将他放去床上,让暗卫关了门守在外面,一个宫人都不许进来。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和在边上看个究竟的司秦。 这会儿小葡萄已经缓过来,不怎么疼了,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姜玲珑。 “峥儿,你这腹痛多久疼一次?什么情况下会疼?” 孩子眼神迷糊,但也小声老实回答,“起初十天半月,后来三五天就会疼,偶尔也会,白天疼了,夜里还疼。都没什么征兆。叔父也找医官给我瞧过。” “你今天上朝之前可吃过什么东西?早膳吃了什么?” “都是平常吃的,松糕,青果,和米粥。” “吃的东西呢?” “在那儿。”他小手一指不远处的几案,“母后不让浪费,我下了朝回来,宫人会看着我吃完。” 禾悠然不在,姜玲珑看不出他病灶在哪,但直觉告诉她,和司峥嘴里那个会罚他板子,不让她浪费粮食的母后有关。 哪一国的君王,早膳不是宫人精心准备,怎么就给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吃些寻常百姓家的糕点。 她越想越不对头,倏地抬头问司秦,“王爷,王上可是太后亲子?” “不是的。”司秦还没答她,榻上的司峥倒是先开口了,“我母妃难产,从小抱去母后宫里抚养,母后宫里已有几位王子,对我稍微严格一些,在所难免。” 这哪里是一个六岁孩童能说出的话。 “峥儿,你听我说。”姜玲珑沉下面色,对他冷静清晰地说,“我没见过太后,不可妄断。但你是否还想待在宫里?你老实答我。机会只有一次。若你今日要走,我定助你。过了今日,想再出宫就难了。” 司峥眼中有些慌张,似乎是头一次有人告诉他,他想去哪里,可以由他做主。他张嘴动了动,却没出声,到底还是略过姜玲珑,视线试探着望向身后司秦。 “你别看他。”她气不打一处来,但对着司峥仍旧及其耐心,“我爹定是站在我们这边。你是君,我们是臣,你只要下令,我们便遵旨。” 司峥这才撤回目光,盯着姜玲珑半天,像是在确认她所言真伪,终于怯怯地回答,“我想出宫。” 姜玲珑点点头。 那两个宦官定是去通风报信。 等不及禾悠然了。 身后司秦一边惊叹姜玲珑仅凭只言片语,短时间内就理清大概且大胆决断,一边见她看到王上恢复却仍追问病症,猜想是有别的隐情。 “峥儿。你听好。你才是这谷悍的一国之君。即便尚且年幼,说出来的话都是万臣莫敢不从的。若是路上有人拦你,你就说要随我去洛河,亲临视察一阵子。态度务必坚决。”她一股脑说完,又觉不妥,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司峥想了想,点了点头。 “爹,”姜玲珑朝着司秦脱口而出,“门口暗卫是谁的人?” “啊,”他也是一愣,顾不得欢喜,先答,“是你三哥从铁骑队调去的。可以放心。宫中铁骑还有百来号人,均可听任调遣。” “不用,宫里要留着自己人以防兵变。”她带着司峥起身,就往殿门那儿走,“咱们先回府里,让暗卫也跟着,无论如何也要让禾悠然先为他号诊。” 她刚说完,殿外就响起通传,殿门被人从外打开。殿门外人影婀娜,逆光而来,直到踏入殿内才看清这人一身华服美玉,柳眉凤眼,雍容不迫。 “哟,峥儿才刚又腹痛,这是想去哪儿贪玩呀。” 想也知道,暗卫唯一守不住的,就只有谷悍的当朝太后了。 姜玲珑心下叹气,还是晚了一步,遂将司峥护在身后,同司秦一道向来人行礼。 “太后金安。”司秦这豁朗的声音一下扫去殿内古怪的不适,“王上今儿刚封了小女城邑,这不说着,要去洛河一同瞧瞧呢。” 那太后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见到姜玲珑问安也不做声,上下打量了一遍,挑了挑眉,再回司秦,“摄政王当真不把王上龙体当一回事。我儿才刚刚发病,哀家就听说你这韶华郡主不但喝止了伺候的宫人,罚了人板子,还私自将王上带走。怎么,哀家要是晚来一步,你们将王上关在殿里,是想造反不成?” “太后言重。”司秦憨憨笑了几声,却是反问,“老夫若是想造反,还需要伺机劫持王上不成?” “你!”那女子缓了气,并不受司秦所激,见动不了摄政王,便转而面向姜玲珑身后的司峥,“峥儿,你说,一国之君,岂可顽劣成性,整日寻机出宫?你好好说给母后听。可是有人故意引诱?母后替你做主。” 司峥被点了名,只得从姜玲珑裙后出来,向太后行礼,可嘴上却始终没有回应。 “怎么不回话?你这孩子,若是撒谎,母后可是要执家法了。”她最后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司峥果然肩头一抖,更是不做声了。 “你说话!”她的耐心向来有限。 “嫂嫂你这么凶做什么嘛。”司秦伸手在她身前一拦,像是在处理普通人家的家庭矛盾一般,“依依从前舍身救我王兄的时候倒没见你这么积极,如今跟个稚子讲话怎么还摆起架子来了。”司秦笑眯眯地又回到司峥身边,柔声问他,“王上,您属意如何?” 这下司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抓着姜玲珑裙角就朝那太后抬头回道,“母后说的对,本王一国之君,岂能终日躲在宫中享受锦衣玉食。此次是和郡主同去洛河,视察我谷悍王土。”他又像模像样作了一揖,“母后担忧孩儿,是人伦之常情,孩儿担忧社稷,是为君之本分。两者虽不冲突,但家国天下,社稷为重。” “你敢!”那女子何曾料到这年幼的小子会张口就有这套说辞,气得振袖阻拦,“我看今天谁敢出去!” “母后,”司峥越说越来了勇气,“本王乃谷悍国君,您又如何能拦我?”他说着就拉着姜玲珑往前走,小小的身子,雄赳赳地出了殿门。 太后不动手,是忌惮司秦在场,以及他背后的铁骑队。若今日只有她与小葡萄两人,撞上太后恐怕凶多吉少。 姜玲珑上了车辇,偷瞄了一眼司秦,觉得对不住他,却见他脸上一副慈眉善目,乐不可支的模样。 “女儿,你说咱们是先回府还是先去哪儿吃顿好吃的?”他显然是因着方才姜玲珑情急之下的那一声“爹”,心里偷乐。 “玉兔姐姐,你辛苦了,咱们先吃顿好吃的吧!”这孩子一出宫门就变得精神抖擞,分明是自己嘴馋,却抖机灵光说好听的。 “吃什么吃。”姜玲珑出了宫门却不忘正事,“先回去给禾悠然看看。” 她都能想象到禾悠然那张从回笼觉里被人搅醒的臭脸。 “爹。”她朝着司秦又喊了一声,“一会儿回去,您和我说说这其中大概吧?” 第八十七章 屋内禾悠然在给司峥诊脉。 屋外司家父子在向家里的独女授课。 庄贤王太后傅氏乃丞相之女,与朱家世交,在朝上朱傅两家算是同气连枝,又均为国之重臣,既知他们自有野心想要扶傅氏亲出的二王子为君,但也不能急于一时,直接动手处置了。天下悠悠众口,司家自然要拿出真凭实据,朝堂重臣,也尚要培养合适的顶替人选。 庄贤,庄贤,装贤,装贤。 姜玲珑听了频频点头。 她刚要请教,房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了。 禾悠然进屋的时候三催四请骂骂咧咧,如今却一脸凝重。 “怎么样了?”她直觉情况不妙。 “腹中病灶有些时日了。已是耽搁得久了,无药能消。”他走近了才说。 “医师可诊清楚了?”司秦皱眉,“若是不除,该当如何?” 禾悠然沉声,惊了司家父子,“那这半年,便让他随性地过吧。” “……敢问医师,王上这究竟是何病恙,似的你如此结论?” “他这是中了不是毒的毒。”禾悠然解释道,“是瑶树的树浆,每日摄入些许,日积月累,排不出去,都积在腹中逐渐变大,压迫了脏器,时发疼痛,直至耗尽内脏精元,衰竭而亡。” 四下皆静。 姜玲珑的猜测得以验证。有人给小葡萄造了个肿瘤。他说偶有日夜疼痛,很可能是已经压迫了胰脏或肾脏。 “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司贤刚要说话,就被禾悠然打断,“绝无误诊可能。” “禾大夫。”姜玲珑看向他,试探地问,“药石无灵,那可否剖腹取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你救瑾僩的时候执过刀,这次可以再做尝试吗?”她轻声问。毕竟除了禾悠然,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了。 司秦眼见这禾医师眸中一亮。 分明对司峥的身体跃跃欲试啊。 “剖腹还能救命,老夫实在闻所未闻。”司秦摇头阻止,“何况还是对着龙体。” 这的确不是一件能令人快速做出决定的事。患者手术,哪怕放在现代,也有很多注意事项,要容患者考虑清楚。更不要说是在条件和技术有限的时代。要人接受这一方法是一方面,而手术需要承担的风险又是另一方面。姜玲珑知道司秦久经沙场,是老谋深算,说句不孝的话,他就是朝中人精,老狐狸一枚,在半年内勉力安排新帝继位应该远比拿着项上人头作保给王上开刀要来得有把握。人是韶华郡主带出去的,住又是在摄政王府里住着,要是出了事,傅朱两家尽可大做文章,污蔑下狱都算是轻的。 “爹,禾大夫曾经有过剖腹救人的经历,并非异想天开之事。”她出言解释,“在人身上动刀自然要周密计划和安排,还需要不断演练,方能成事。” 司秦仍旧摇头,司贤也说,稚子这般年幼,何苦再受刀创之痛,还不若愉快度日,无忧无虑地迎接终日。 “二哥,既然孩子年幼,怎么忍心剥夺他将来的可能,不给他一次生的希望?”姜玲珑急了,“并非是要眼下立刻执行,我们筹备还需时日,若是筹备无果,再放弃也不迟啊?” “珑儿……”司秦迟迟不愿松口。 “爹。我娘是为救先王才会孤身留下被人掳走,先王那么多儿子之中偏偏立了司峥为太子,您又岂会不知司峥同别的王子相比,是哪一点得了先王认可?我们这救的不是一个农家孩子,正因为会动摇国事,您又岂能料定,这救的,不是娘靠半生郁郁怜苦换来的,谷悍的将来,谷悍的希望?” 司秦没想到这些话会从一个姜玲珑的嘴里跑出来,当下心中震撼。她不仅在朝上洞悉秋毫,勇敢果断,此刻还能体察人心,知晓人情也明大义。这姑娘到底还有什么模样,是自己没有见过的? 他刚要开口,却被一个小奶音抢了先:“不剖腹是死,剖腹还能有救。那就剖吧。” 众人齐刷刷地望去,司峥不知何时已经出了房门,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听了多久。 “叔父有叔父的担忧,怕侄儿受苦,”他小小一只朝苑中大伙儿走去,搀着司秦的手,“侄儿知道,母后要杀我。”只是他不知道这股杀意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出现,“若我走了,母后还会对其他王子下手。宫中之事,叔父如何能时刻提防?”说着又搀起姜玲珑一根指头,“玉兔姐姐,你刚刚教我的。我才是谷悍国君,一言九鼎。本王的身体,本王自己做主。劳烦姐姐和医师,尽力救治。” 这孩子不过和姜玲珑一同玩耍了一晚上,怎么就被她带野了呢。 司秦失笑,便点了点头,“需要什么,告诉琪儿,他替你们准备。” 姜玲珑需要的东西可不少,但最最主要的两个基础却没有着落。 麻醉用的针剂,和手术专用的刀具。 霖国铁匠打不出,谷悍也没有。 此事又不可张扬。 还好禾悠然将她送的那盆植物带了过来,至少不用再去找这些原料。 在他萃取和调配麻醉药剂的这几天,姜玲珑带着司峥好吃好玩,说是王上微服出巡,却是自己在市井搜罗,想看看能不能撞上一个巧手匠人。 若是不能进行麻醉,那等于一切无用。 可一连数日无果,她都有些泄气。 第八十八章 这几日她将橙月都一并拨给禾悠然。她觉得既然司峥在他们看起来命不久矣,朱傅两家此刻也不会急于一时有什么动作,这不今天又独自带着司峥出府去了。 橙月不在,姜玲珑也就干脆不梳髻,她若不是有正事,平日里本就穿着简朴,脸上略施粉黛,手中浅青的发带在颈后一系,任额际垂着些许散发,倒有几分像女先生、士大夫的模样,出尘不染,清雅如月。 她同司峥逛街市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看看有没有类似针细的玩意儿,且需中空。 在城东晃了一圈没有收获,看着司峥脚下有些失力,便带他就近去了家糖水铺子。铺子不大,能坐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好在这个时间没什么客人,他们坐下之后姜玲珑便要司峥脱靴。 “又没人看,怎么扭扭捏捏的。”她一边笑他,一边伸手把他的小靴子脱下来,隔着布袜侧按他的脚后跟,“怎么样,是不是好些?” 司峥小脸一红,点了点头。他从刚才起就站不住了,立在她边上等她向别人问事的时候,一直左右交替着转移重心,脚底板又酸又痛。可他硬是一句累没说,就闷声跟着姜玲珑,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在外头小手死死攥着姜玲珑的食指,片刻不离。 “下次累了要说。”她捏完,正好糖水也上桌了,便让司峥自己穿靴,腾出手给他舀了两勺甜豆花,放去他面前。 “玉兔姐姐,是不是没有你说的针管,就动不了刀了?”他没急着吃,反倒乖巧地将姜玲珑盛给他豆花上的两颗糯米果子,分了一颗去她碗里。他人小,自然是和姜玲珑坐在一边,问的时候便有意减低了音量。 “除非你没有痛感。”她在这方面说得向来直接。 “……我不想死。” “不会的。”她将孩子往怀里搂了搂,“才找了两三日,好事多磨,总有办法的。别担心,先吃点好吃的,肯定比你平时吃的要可口新鲜多了。” 另一边,司琪司洛每日要营训,府里常在的就只剩司秦和二公子司贤了。 比起那两个武将儿子,司贤要心思活泛和细腻得多。像偶尔显露的老狐狸版本的司秦。对于姜玲珑在朝堂上的利落反应和说一不二,他同司秦一样感到惊喜。尤其是,事后证实她的顾虑,都是准确的。 司秦在书房正同几位学士议事。 他便等了等。 结束之后才进了书房,正见司秦怡然自得地喝着茶。八王爷眼角瞥见二儿子进来,嘴角不易察觉地露了笑。 “父王。”司贤恭敬行礼。 “贤儿,有事?”王爷狭眼一眯,就已了然于胸。 “儿臣想一同前去洛河。” 果然这老王爷丝毫不感意外。 “你同曌王结交之事还没给我个交代,还想跟你妹妹同进同出?” “珑儿聪敏,却心思单纯,我若不在,父王安能放心?” “哈哈,”司秦挑眉,笑声硬朗,“你这小子倒是会说。” “父王心知多少人想要她手里的虎符,和小王上的性命。”他又替司秦沏了杯茶,“孩儿得去。” “你这孩子,一早决定的事,老夫能拦得了?”司秦说得和蔼,也为他沏了杯茶,“琪儿和洛儿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存亡尔虞我诈,反倒是你,我这些儿子里,属你心思最纯,”他将茶杯送去司贤面前,“却也手段最狠。” 司贤完全不介意这般评价,反而莞尔,“所以儿臣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啊。”司秦抬手催他喝茶,“一点不诚实。” 司贤恭顺地喝了口茶,齿间茶香四溢,是他喜欢的碧螺春。司秦这是早知道他会过来。 “父王又调侃儿臣。” “你父王老了,没那么多善心。认玲珑为女起初只是因为她是依依所出,想对依依有所补偿。你大哥三弟对玲珑喜爱,也是因着对母妃的情感,一个见面礼送的是自己雕刻的玉器,另一个没出息的,送的是自己编的手绳。只有你,拿国宝赠人,送了件有用的东西。”他悠悠开口,“为何?” “欢喜呗。”他耸耸肩,“儿臣唯一的妹妹,配得上最好的。” 司秦点点头,正视司贤,目光几乎快要望穿了他,“如此,你可知我对你期待,知我为何同意你去?” 司贤理所当然,“知道。”他温良恭谦,却又有离经叛道的气质,仿佛天堂地狱全在一念之间。 司秦点了点头,“去吧。” 姜玲珑同司峥分着吃完豆花之后,又分了一碗芝麻糊,一壶梨汁。 司峥吃得开心,两只小脚晃啊晃的,芝麻糊吃了一嘴。宫里好吃的很多,但都进了母后和别的王子宫里,他有时候见过,却从来没吃过。但此刻他心想,那些好吃的东西,一定都比不上刚刚的豆花和芝麻糊。 “把脸转过来。”姜玲珑拿着帕子要帮他擦嘴。这个小王上,说出来的话都让人惊讶觉得不若孩子,却又经常被一些新奇的事物吸引,露出稚子的烂漫。她仔细替他擦拭干净,刚要收帕,却听见耳边越过“嗖嗖”两声,抬头便见一枚吹针同一粒石子双双落地。 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手上已先将司峥护在怀里,就见铁面暗卫出现在他们两人身前。暗卫拔刀,手中一旋,便打下了数支飞镖,他二话没说,将司峥往怀里一抱,又环臂箍住姜玲珑腰际,脚尖一跃,出了铺子,驾着轻功在街市的屋顶上跑。 司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双手环住暗卫颈项,紧贴着他,姜玲珑侧头,见那暗卫目光峻毅,身法游刃有余,直直朝王府而去,片刻落在了王府苑里。 “主子!”橙月正巧出来给禾悠然送洗好的器皿,见到姜玲珑忙打招呼。 暗卫早已松手,又是一跃不见了。 她快步过来姜玲玲面前,发中插着的弯月簪上垂着的流苏在发间摇摆,柔美精致。这是上次谷悍一役之后,姜玲珑回城路上买了送给橙月的,她一直戴着。 悬丝织金技法是旭阳古法,声名远播,橙月知道这支发簪价格不菲,一直很珍惜。 悬丝织金……姜玲珑看着橙月乖巧的脸庞,突然灵光乍现。 铁匠做不到的事情,织金的金匠难道也不行吗? 她顿时目光如炬,狠狠抱了抱橙月,“你真是我的小天使!”说完就往司秦书房走,边走边对司峥说,“小葡萄,咱们有希望了!” 第八十九章 她将司峥送去摄政王的书房听学,自己则返身去找司贤。若问谷悍有谁在霖国有人脉,非她二哥莫属。 司贤正在禾悠然屋里看他培药。也不知道是拿什么说服的人,让他进去的。他听见门外脚步声,知道是姜玲珑回来了,便退了出去,正巧就撞见她一脸兴奋,一看便知是有求于自己。 “二哥,我想请旭阳会悬丝织金技法的师傅做几样东西。” 她提着裙襦几步上了阶,朝他眼冒星光。 司贤正要笑她心急,却见她腰际的褶皱紧密,顿知是有人拦腰抱过,心下一沉。 “你们出去,可是遇到了危险?” “嗯……”姜玲珑不知他是从哪里猜出来的,有些意外,“我们先说这件事,也行。”便把糖水铺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于他,还说那暗卫人不错,明明可以只救王上,却连自己也一起救了。 “那是自然。”他倒不以为意,“铁骑队派出去的人,唯司家马首是瞻。”他伸手替她整了整裙襦,抬头见她一双明亮鹿眼,下意识撇开目光,才说,“何况那刺客是冲着你而去的。”司贤向来声音温油,既不若司琪般低沉,也没有司洛那样爽朗,其音亲和仿佛说的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是因为,虎符吗?”姜玲珑很容易便猜到缘由,从袖中拿出虎符,倒是吓了司贤一跳,他的神情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几日你都是随身带着虎符出门的?”他音色未变,但暗自想想都觉得后怕。 “我屋就那么大,藏哪儿都不放心。本想问问你意见的呢,这不是忙着司峥的事情,一时忘了……”她低头看看虎符,又抬头看看司贤,眨巴了两下眼睛,将虎符塞去司贤手里,“要不二哥替我保管,可行?” “珑儿快别玩笑,这可是你的兵权。”他说着就要把虎符往她手里塞,却见她背了手在身后,给出去的东西不肯再拿回来。 “等我要用时,再问二哥拿来不就行了?”她一给出去,立刻赶到轻松,更觉得是个好主意,“我又不会武功,万一被擒或者被杀,这虎符就落到奸人手里了。二哥守着,无论如何这兵权仍旧归属王族,我才放心。”此言既出,她又趁机接着邀请,“只是要辛苦二哥,随我一同去次封地了。” 司贤虽然早就做了安排,但被姜玲珑先说出口,还是有些惊讶。先前还在为王上的事情奔波,知道来者不善是冲着自己时却能当即作好打算。 “你变了。”他盯着姜玲珑,语气中夹杂着七分玩笑,三分认真。 “是长大了。”她也朝着司贤笑,带着七分的散漫,三分的诚恳。 司贤看得有一瞬怔楞。方才一刹那间,他仿佛见到了母妃彼时救人于危乱时的神采。 “对了正好,”他回过神拉着姜玲珑往里走,“先给禾医师看看,莫要惊了胎儿。” “那金匠的事情呢?”她跟在身后追问。 “你将图纸给我,我亲自去办。” “太好啦,多谢二哥!”姜玲珑嘻嘻笑着去让禾悠然把脉,还不忘和司贤约定,“晋绥不宜久留,我们就在洛河相见。” 一切都被雷厉风行地安排妥当。宫里当值的铁骑不可擅动,司洛便特意调了自己手下亲信的铁骑,随驾护卫。司琪无法亲自去送,司秦也要镇守王都,从内部周旋,此行去洛河,便只有司洛作陪了。 他受了父命,将姜玲珑送去洛河等司贤到了再回晋绥。这正是中了下怀,可以和妹妹相处相处。上次司琪去霖国接姜玲珑的时候他就眼红了好久。 姜玲珑随王伴驾,和司峥一辆马车,禾悠然同橙月长柳跟在后面一驾车里,司洛骑马而行,周围都有铁骑跟着。原本此行司洛想要轻车简行,走小路快些抵达,但和姜玲珑一同看过地图之后,又随了姜玲珑的意,改走大路,在城镇之间盛行,一切以王族的规格来。 因为小路易有埋伏,敌在暗,防不胜防。城镇人多,即使刺客埋伏在市井之中,也难有急攻,想必是不会打这没有把握的仗。 姜玲珑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司洛统兵。司令严谨,目有厉色,同平日活泼的模样大相径庭。谷悍的人民,肤白的不多,均是日晒雨淋,辛勤劳作所致。司峥年幼,长在宫里,肤娇肉贵的很正常,可她这样一个如同芙蓉花开一般的女子,一看就似族中异类,异邦之人,眼见着平安无事快到洛河,竟有些心绪不宁起来。 封邑不代表得民心。掌虎符也不代表获军心。她这个生在长在霖国的谷悍郡主,对于前面这座山河围绕的城市,心里有些没底。 “珑儿!”司洛探路回来,在她车帘边问道,“前面就到河岸了,是过桥,还是渡河?过桥快速,但恐被前后夹击。渡河虽慢,但稳妥些,我侄女应该喜欢。” 司家这一家子老爷们,自从司琪信誓旦旦说是女儿之后,大家都默认姜玲珑怀了女儿,司秦又将外甥女改成侄女,大伙儿也就跟着这样喊,越喊越出了感情,仿佛能看见她肚里大家伙儿的小侄女一样。 “你能想到的,对方应该也能想到。这是我们入城前最后一关了,要下手定会选在此处。船若失火,再有人隔岸放箭,恐怕我们凶多吉少。要不还是直接过桥吧,硬碰硬,你的铁骑胜算更高。三哥觉得呢?” 司洛当然同意。他是个爽快人,原本也想过桥,但考虑万一,又怕距离太近,真打起来伤了王上和妹妹,才来问她意见。 如此甚好。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过桥而去。 竟无任何异常。平安度过。 司洛过来撩帘,同司峥说一切太平。姜玲珑却要他诚实。 “王上虽然年幼,但仍是一国之君,此刻隐瞒,日后反而会害了他。” 司洛闷声,这个妹妹有太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了。比如此时她竟看得清眼下局势。 “朱傅两家一路太平,必然是在城内有了安排。”他开口向司峥提醒,“行宫或军中必然有他们的内应。也可能两处均有。王上言行务必谨慎。” 司峥点点头,面无所惧,只是拉着姜玲珑。他自从知道姜玲珑怀有身孕的时候开始,就特别小心她的肚子,既怕自己碰到弄伤了她,又对肚子里的宝宝感到好奇。他看着司洛沿途守护姜玲珑的样子,自己也莫名生出一副哥哥保护妹妹的使命感。 只是没人告诉他,按辈份,这肚子里的宝宝和他,是叔侄才对。 第九十章 洛河之城虽以河浜命名,却是座山城,底下洛河将其环绕,只有往南门出城才有一坐桥可陆行,其余几处均需登船渡河,因其地势易守难攻,理所当然地便成了晋绥以北一处要塞。军事发达,民生却非常简朴。城内家家都有些称手的小武器,户户男丁都在军营里有着号,城中屯粮大多来自朝廷的拨粮,山势所造,农田寥寥。妇孺孩童均以手制为生,织绸纺布,陶土器皿,竹编物件,随处可见。 这些是姜玲珑赴地之前都做好的功课。 军机之地,粮草却假手于人,总不能安心。便想着来此看看,这山城究竟如何,是否可辟梯田。 整队人马在南城门停下,司洛底下的副官前去喊门,说是王上与韶华郡主的车马。 守门的尉官早就接到了风声,在城楼上看着人马过桥,见到中间最大的那座车辇挂着王族的徽标,便立刻下楼来迎,正赶上铁骑队喊门。 城门很快大开,那尉官仆仆来迎,恭祝大王万安,郡主金安。 “陆都尉已在宫内等候多时,且随下官来。” 这个眼明手快,中等身材,话不多却透着机灵劲儿校尉,名叫张启明。与都尉陆涛交好,两人配合默契,一个严查边关,另一个谨训城内,为谷悍培养了不少得力干将。 除去洛河兵卫森严,这座城市本是山明水秀啊。姜玲珑坐在车辇里撩开车帘往外探,还以为军机之城黄土遍地,粗犷得很,没想到是空气清醒,翠林环绕。他们沿着山势而行,行宫建在高处。这本是先祖开业时住过的地方,被维护得很好。一眼便知,是有懂事的人重新洗过了宫墙,门梁上挂着的匾额也是新描过的,“无事宫”三个大字跃入眼前。 “先祖爷曾说这宫里终日无事,便表示国泰,赐名无事宫,正是此意。”张启明趁着司峥和姜玲珑下辇,在边上介绍。“无事宫里主要有八大殿,分别是骁骑殿,青巾殿,洛河殿,射声殿,虎贲殿,越骑殿,屯骑殿,和中垒殿。郡主的寝宫在中垒殿后,有一处中殿,名曰翠峦。您同王上若想有什么更改或添置,吩咐给下官,下官便去安排。” 姜玲珑想着沿途看看宫闱模样才和司峥下的车,所有人便都下车步行,仅铁骑队仍高居马上,在两侧守护。司峥坐了好些天的车子,早就按捺不住想出来走动走动,他先下了车,又转身去牵姜玲珑,小小的个子却将韶华郡主在人前看得老紧,一路上都不撒手,一口一个姐姐小心。 一个六岁的孩童又岂会这般装模作样,边上兵士看了自然心里清楚,这位郡主在小王上心里分量不浅。 两人走走停停,也不觉得累,一会儿就到了中垒殿。 殿外几人被麻绳绑着,跪在地上,边上立着一位戎装提刀的军士。看他的身姿,便知道应该是张启明口中说的陆涛,陆都尉了。 司峥他们来到跟前,那人才从怀里拿出一枚书简,呈给姜玲珑,“下官洛河都尉陆涛,遵野郎官令,在城南桥外擒获设伏的逆贼,交于王上、郡主发落。” 姜玲珑接过书简看了看,一名主谋两名同谋,分别是射声校尉和手下两名营中心腹,三个人有名有姓一个不少,都被陆涛逮着,嘴里塞了布,一脸垂头丧气。 难怪一路无事。 “陆都尉是野郎官的人?”姜玲珑看了看地上几个罪臣,又去瞧陆涛,“这都是家兄提前安排的?” 陆涛起身有作了一揖,一介武人却彬彬有礼,“野郎官代行天子鉴,料事如神,有先斩后奏之权。臣下不过是听任调遣,为臣的,永远是王上的人。” “倒是本宫失言。”姜玲珑合起书简笑道,“且将人押于牢中。陆都尉,张校尉,里面请。” “遵令。”陆涛张启明两人齐齐拱手,得令入殿。 禾悠然自然对这些事情提不起兴趣,朝姜玲珑使了个眼色,便带着长柳橙月先行去翠峦殿休整。 “射声校尉若是落马,陆都尉可有他人推荐?”谷悍弓箭手本就不多,主要同缺乏良弓有关,国中缺少足够韧性的材料,每年制弓不上三百,损耗还比不上产量。 姜玲珑想起早先被邝毓带着在马背上观战,确实没见过谷悍有弓箭手,也因此旭阳军那时才得以退敌,心下便知射声校尉一职恐怕难有良将。 “臣下一时没有上佳人选。望王上,郡主恕罪。” “我倒有一人。”说话的,是司洛。他原本想着在姜玲珑面前好好表现表现自己为兄风范,却不想被司贤抢了先机,正郁闷呢,听说射声无人能领,想起了自己还有一招。 这份大礼定比二哥的周全还要让珑儿开心。 他暗自想着,忍不住昂起了脑袋,有些小小的骄傲。 “王上暗卫,忠心仁厚,实力非凡,可当此大任。” 姜玲珑有些意外,又觉得在理。 便问,“暗卫何在。” 那黑影闻声,嗖地就蹿过,落在司峥和她的面前。铁面暗卫的身手,她是见识过的。 “既是铁骑队出身,便报上名来罢。” 那人起身颔首,抬手摘下铁面。眸清峰朗,器宇不凡,偏白的肤色不若谷悍之人。 他微微撩唇,在姜玲珑惊异到快到弹出眼眶的眼珠子前从容介绍,“属下铁骑队虎门队长,邝毓。” 姜玲珑来不及开心,只觉得浑身都不好了,她回头去看司洛,只见他对自己笑得意味深长,眉头还在暗示,向她邀功请赏。 “你最好解释一下。”她转回头,又朝着那铁骑队的分队队长冷声道,“让诸位多了解一些。” 哎呀呀。珑儿对自己被蒙在鼓里一事,看起来确实动了气。可她目光冷峻片刻,忽地想到什么,竟有了嗔色,许是猜到了他的打算,怕人看出端倪来,略微低了头。 邝毓望着姜玲珑,目光不由自主地转柔,心下暗道,怕是要好好哄上一场了。 第九十一章 陆涛和张启明对邝毓眼生,便当是别的城池里培养出去的兵士,又觉能在司洛手下做到分队长,实力定是非凡。当下也就没有异议,由他顶了射声校尉的位置先。 邝毓领了职,便跟着张启明下营熟悉环境去了。兵士与洛河文武官员都在无事宫下各处当差办公。留职的宫人大多是女眷,陆涛一一查过,并无可疑,才报了郡主,让她且好生歇息,整顿之后再招各处官员觐见不迟。 姜玲珑听着有理,便点头依了。 “随行的禾悠然是本宫医官,本宫有了喜,需随时诏他出入翠峦殿。尔等万事不可阻拦,多问。” 她这是为了保护司峥,给禾悠然悄悄准备手术的时间,才拿自己的名节说了事。陆涛自然心中惊讶,想这郡主看起来年纪尚轻,怎么未及婚嫁便怀了世子,更是不自觉地生出各种猜测,但也没有多话,不过是恭敬行礼,“下官明白。”便先退了出去。 她又诏了宫里管事,暂且了解了一下各殿宫人的安排,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例如宫中有无牢狱,洛河依山建城,各处大致分布等等,零零碎碎听了些信息,才让人告退,去备些清淡的吃食来。 司洛刚笑眼眯眯地要靠近,却被姜玲珑一句怼了回去—— “三哥瞒我这么许久,现在倒想来论功了?” “诶,珑儿,”见她恼了,他忙解释,“我可是站你和邝毓这边的啊。” 姜玲珑知他好意,只得心里叹气,“若在霖国还好。在谷悍,他这仕途哪有这么容易。你还帮得起劲。到时候不怕被人反参一本。” “邝兄正是怕万一遭人话柄,才提议去当的暗卫。是否忠心,”他朝司峥努了努嘴,“王上心里最清楚。” “嗯!暗卫多次舍命相救,本王记得清楚!”司峥偏帮着说话。 怎么就忘了,边上还有个小机灵鬼呢。姜玲珑发笑,去摸他额头,早前在车辇里他又疼过一次,现在不再沁汗,该是好些了,“王上你可知他是谁,到时候定有人拿他来为难你。” 司峥摇头,朝着姜玲珑,“峥儿不知。但峥儿知道他是好人。是他说玉兔姐姐是可信的好人,峥儿才能有机会远离母后。”说着便去抱她胳膊,“姐姐别气了。现在告诉峥儿那暗卫是何许人也,也不迟呀。” “他是霖国遣云商号的主人。我们一路走来,几处城池里见到过的遣云商号,就是他的。” “此人是霖国商贾?那能将家业铺陈至谷悍,说明他聪明富有不是?有钱人,又会武,实属难得。”他为了哄姜玲珑,小嘴抹了蜜似的夸不停,仿佛夸人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似的。 “他曾是霖国的王侯一等公,是霖国贵族。”只是梁王以乱臣之名撤了爵位,曌王之后也未提复爵之事。 “贵族那不是更好,懂礼数,有涵养,学富五车,难怪刚才看他风度翩翩。” “他父亲生前是霖国丞相。” “还是官宦世家!入谷悍为臣,岂不是能成峥儿左膀右臂,同叔父一样为峥儿分忧?”他更是喜笑颜开,“谷悍向来广纳贤士,多的是别国前来投奔的文人武将,姐姐不必多虑。” “嗯,他还是我肚中孩子的父亲。” “……姐姐,我觉得你说得对。洛哥哥莽撞了。是该好好考察考察。” “为臣子你高兴,怎么,当你姐夫就不乐意?” “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为臣子,办的是事儿。当姐夫,办的是……此仇不共戴天。” “哈哈哈哈哈,”姜玲珑去捏他的脸,“谁教你的这些话。一张伶牙俐齿,却学这些玩意儿。”说到底,见到心上人最开心的还是她自己,恼完了,这些心心念念的高兴劲儿就潮水般回来了,也不害臊,偏去同一个六岁的孩子一般见识,“邝毓是顶顶好的人。你姐姐我,非君不嫁。” “那不行,我谷悍好男儿遍地,岂能便宜了外人。” “谷悍不是广纳贤士?” “是呀,是广纳贤士,不是广纳姐夫。”小孩子满脸悻悻,这个救过自己多次,还老带着自己偷偷出宫的革命战友,此刻完全成了他嘴里的外人。 司洛第一次瞧见司峥老大不满的模样,忍不住和姜玲珑相视,两人捧腹大笑。 “得了得了。邝毓我自会找他算账。”姜玲珑摸了摸司峥的脑袋,才想起向他纠正,“我肚子里的呀,不是小妹妹,是小外甥女。” “不是小侄女吗?!”司洛急了。 “你都带了人过来。”她瞥了眼,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哪还能是侄女。” 司洛也是吃瘪,只能探头去向司峥勉强自我安慰,“我俩不过是甥变侄。反倒是苦了孩子父亲,却是这么多人里,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要当爹了的。”说完也是瞥了瞥姜玲珑,有些幸灾乐祸,“还不知道是谁找谁算账呢。” 无事宫里一派祥和轻松。此时此刻,内奸尽除,姜玲珑不曾料到,她同这腹中孩儿,将会在翠峦殿里遭受劫难。 她与司峥同殿而居,这个小舅舅怕半夜睡觉不老实踢坏了自己的外甥女,特意将大床让给姜玲珑,自己则睡在贵妃榻上。他身子骨小,倒也不觉得榻上局促。是以邝毓摸黑进来的时候,他已是睡得香甜,打起了小鼾。 姜玲珑知道他会来,一直在床上阖眼养神,一有风吹草动,便睁开了眼。 “你以前可是醒着都察觉不到我的步子。”他坐去她床边,与她保持距离地望着她,眉眼如常,仿佛此处是遣云山庄,一切都毫无改变。 “人是会成长的。”她轻轻坐起身子,细细地看了看他,才说,“你这是何苦。还要受人为难。” “王爷不缺香车宝马,稀世珍奇。他缺的是一个能在谷悍独挡一面,让你遮风避雨的女婿。” “我可以不当这郡主,等治好峥儿,就同你回去。” 他摇了摇头。 “你才刚认回家人,莫要牺牲了亲缘。而我……”他咽了后话,朝她笑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就是。” 第九十二章 姜玲珑知他心意认真,才更于心不忍。 他本就是能够呼风唤雨之人,何苦从头来过。 “瑾僩,侬语他们,当了这么多年暗影,我在谷悍才当了一个多月的暗卫,谈不上辛苦。”他自然知道她沉默背后的心思,主动去牵她,“倒是你,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姜玲珑理亏地避开视线,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腹上凑,“你要不要摸摸看?不过现在还没什么动静就是了。”却不想邝毓手中一滞,绕开她的小腹只是去抚了抚她腰际。 “怎么了?”她不解看他,又笑,“你再不趁机多摸摸,之后显怀了可就是大肚婆了啊。” “还未过三月,万事小心。司贤虽拔了些人,但中宫也不会就此罢手。你可知,你带着王上,是带着把双刃剑,剖腹之法只在医术上有过记载,但并未有人真正尝试。若是王上最终不治,满朝文武皆会听信傅丞相之言——” “先说我挟天子以令诸侯。再说我诱骗王上,痛下毒手。” 邝毓一愣,“对。”他没想到她脑筋转得快,心中对局势早就明了,“弑君之罪,株连九族,相当于是夷全族的大罪。谷悍若没有司秦,怕是要变天。你既知道,为何非救这个孩子不可?”他并无责备,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这才见一面的孩子,会在她心里这般重要。 “换做是你,眼见他在火坑,也定会将他带出。就像当时救我一样。”姜玲珑知道他的忧心,“力所能及,又如何能见死不救?如果今日你我互换,我也会同你一样,一边支持,一边焦心。”她起身披了件衣服,“莫吵到峥儿歇息,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她怕隔墙有耳,也没走远,直接征用了边上禾悠然的偏殿。橙月和长柳手撑着头昏昏欲睡,只有他一人还在挑灯夜战,兢兢业业。他早听说了邝毓的事,见到了也没什么反应,毕竟男人嘛,从来不是他关心的点。反而对两人深夜打扰颇有微辞。 “峥儿睡着了。借你这儿用用。”姜玲珑也是毫不客气,自己不着急落座,倒先帮邝毓抽了张椅子给他坐。“这儿光好,我能好好看看你。” 禾悠然感到背后一激灵。 “你俩别在我这儿肉麻啊。” “悠然。”邝毓坐下之后就抽了身边的椅子出来给姜玲珑,听禾悠然那在似乎准备骂骂咧咧,便偏头朝他,“正好你一边忙着,一边也听听。”他执着姜玲珑的手,温和言道,“如今你腹中有喜的消息定会传回晋绥,觊觎你手中兵符的,也会因此大做文章。若是洛河之内还有他们的耳目,更会尝试制造意外。你还记得三道迷魂散吗?” 姜玲珑岂会忘记。樱草就是先让她嗅了散,再以黄酒烹煮牛肉让她尝了酒,最后知道她沐浴定会焚香,酒与熏香诱出了迷魂散的效力,才让她溺了水的。邝毓查证时发现樱草当日改了餐单,才由此查出的细作。之后邝毓为救她,也偷偷给她下过迷魂散,他那天将香熏染在自己中衣,瑾瑟同见弥大婚席上又不断给她夹了酒香草头。自己当日情急要将截魂丹塞给邝毓,与他贴得过近,一闻到香气,立刻就脚下发软神志不清。 “你不说倒罢了,一说起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是截魂丹救了我。”邝毓不说其他,一双皓眸清亮望她,“若不是截魂丹,我断然没法恢复得那般及时。” “……下次可不许再将我推走了哦。”姜玲珑这便算是放过了他,“你为何说起三道迷魂散?”不是要说樱草的事情吧。她心底发虚。 “无事宫和遣云山庄一样。天下尽有各种方法来制造意外,不论是你还是小王上,都防不胜防。司洛已经多派了暗卫,但你们平时衣食起居也要留神,不是所有的毒都能用银针来试。我知你喜欢浅香绕梁,但这段时日还需委屈一下。我会从射声营那边逐步查起,若是有漏网或异动你这边好早作打算。” 邝毓说得认真,抬头却见这丫头正笑望着自己,不知为何,忽地心头一热。 “啊!!”一声惊呼来自案后。橙月不知何时醒了,见到此景立刻双手捂嘴,惊恐地望着邝毓方向,她转头看看自顾自调配草药的禾大夫,再转头看看对自己视而不见,正望着眼前人的姜玲珑,吓得大气不敢喘。 邝毓故意不去理她。他快速在姜玲珑唇上落下一吻,说了声,“走了。”便出了殿门。 “主子……”好半天,她确认邝毓没有回来,才开口颤巍巍地唤姜玲珑,“您瞧见了没?方才庄主回魂了……” 姜玲珑点点头朝她笑道,“见着了,我招的。”她故意吓她,“明日还来。” 姜玲珑由橙月随着回到翠峦殿,也不让她进来,到殿门口就要将她赶回禾悠然身边,“你替我多照顾禾大夫,他做起事来就不眠不休,别累坏了身子。你同长柳一边帮着,一边也让他多休息。好吗?” 橙月乖巧点点头。她自然知道,她心里也宝贝着禾大夫呢。你说这么大一个谷悍,全是生人,信得过又医术高超的,也就只有禾大夫了。如此这般,她又回去了偏殿。 姜玲珑入了殿,将殿门上锁,才猫着步子去榻边。她遣走殿中女侍正是等着邝毓过来。虽然还有很多话没说,很多事没问,但好歹见着面,她心里总算踏实下来。睡前她习惯性地去看了司峥一眼。发现他被褥半褪,已至膝下。 这孩子,是偷摸下过榻了。也不知他听到了哪些。 她将被子替他重新盖好,坐在榻边轻声说,“我在霖国的父亲也想杀我,我兄长更是喜欢折磨于我,若我六岁的时候能有人相救,大概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人,见毛辨色,精于辞令,偶尔还会被愤怒支配。峥儿,我救你,如同在救我自己。不过是一己私欲,你不必挂怀。” 翠峦殿中回声悠悠,小司峥闭着眼睛去听玉兔姐姐说话,她说的安静,他也不甚懂得她谈及的那些折磨,那些所谓见毛辨色,被愤怒支配。他只知道,这个玉兔姐姐就像他的暗卫哥哥说的那样可靠可信。只有她,不谈社稷,不谈家国,只是单纯地护着他,费心尽力地调动各种人情,只为了给他一线生机。 他只觉得自己小鼻子又有些发酸了。 第九十三章 就这样过了一月有余。 洛河的韶华郡主在当地百姓中升起高涨的民望超过所有人的预期。在这一个月间,她做了两件事:还地于民,以及使用梯田制度。 陆涛起初听说她要将自己封邑领土割地于民时,觉得这位贵胄疯了。直到她一纸诏令颁布,并同时推进梯田制度,陆涛才恍然大悟。 她仅留了山路上的官道、险道、与军机之处,将大部分能够改制梯田的土地都划分出去,每户人家按自己所获土地的大小来缴纳每一季的粮食,得地大的,向无事宫交的便多些,反之则少。 洛河依山傍水,本就是灵杰之地,若能城内粮食自给自足,不仅是改善了百姓生活,不用再以高价去购买米粮,而对于这座军机之城,也等于没有了粮草的后顾之忧。 割地之后,她仅留了无事宫以及周围方圆一里以防万一,自然用不上那么多宫人,便遣散了宫里大半,让人回家团圆,勤劳致富去了。 韶华郡主深居简出,只有在颁令那日去过城楼上,百姓远远见了,只说是风姿卓绝。那些从宫里出来的宫人们,便成了近距离见过这位割地为民的大善人的亲贵,都被争相询问郡主模样,起居习惯等等。口口相传,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是谁先喊出的口,大家都开始喊她洛河仙子,仙子娘娘,洛河娘娘,听说她尚未成婚却有了喜事,又一边倒地骂那负心汉,说定是仙子娘娘受人欺负,被歹人蒙骗。他们知道这位郡主是摄政王流落在外的闺女,才刚刚寻回不久,都担心她受了苦。又说尝过民间疾苦还对百姓这般恩宠,更是难得的菩萨心肠。 而被人一顿臭骂的负心汉也没闲着,他从霖国避开梁以安的耳目,调了大量的紫衫木和榆木过来。原料来了之后,再在洛河当地进行加工,制成一把把称手的长弓。紫衫木弓大多用于战时或配给高阶的兵士,榆木弓则拿来平日练习。射声营自从有了足够的物料之后,时常去林中演戏,弓箭手们的水准与战术配合逐渐上了一个台阶。 陆涛大喜,赏了射声营全营一月俸禄,更说要建一支宫卫军,等铁骑队返回都城之后,便可由洛河的兵士亲自保护王上与郡主安全。 说起王上,这段时间来却是受了苦,在外人看来旧疾发作得越发频繁,郡主担忧得整日寸步不离他身边。 晃眼,便入了秋。 姜玲珑怀胎三月,穿着外衣时还不太明显,但脱了外衣仍是有些显怀。橙月被禾悠然遣回来照顾姜玲珑,只留长柳一人。是日气爽,姜玲珑正带着司峥在院子里练字,就听外面来了通传,说野郎官带着几位美人入宫了。 她哪里还坐得住,赶快诏了兄长在寝宫相见。恰逢司洛端着血燕过来,便一同过去。 血燕是邝毓准备的,早午晚三餐,一餐不落,不是托司洛带去,就是直接交给橙月。为防落毒,均是他亲手熬制。 橙月自从知道乌骓就是庄主之后,基本都躲着他走。想想自己曾经对乌骓吆五喝六的样子,她就觉得没脸见人。可主子的血燕还是要食补,每次见了面,如今的邝校尉仍旧一口一个橙月姐,喊得贼甜,也喊得她羞愧。这不今天司洛要来宫里巡防,就拜托他将血燕带来了。 两兄弟一同入的殿,姜玲珑却只期盼着司贤,见他背着一枚木箱,更是直勾勾地望着箱子,眼里满是希望的光芒。 “二哥,可是成了?”她唯恐万一,试探地问。 司贤莞尔,走近她,打开医箱,拿出里面卷好的布包,小心展开。 十组中通的金针,五枚划好刻度的宝石雕刻的针筒,还有三副全套的手术刀。像艺术品般横呈在自己面前。 “珑儿你看看,金针比你要求的粗了些,但金匠们已经尽了力,里面融了铜,你看看合不合用。还有你要的针筒,既要能看清内里又要坚硬不易变形,我找人分别拿红蓝宝石打了样,又另外拿翡翠给做了三枚。还有你要的刀具,都是黄铜打造,金匠们人手按着图纸磨出来的。”他说完又补充,“还有其他那些,我也带来了。你先看看这些称不称用。”他这话说的自信,也有些紧张。毕竟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不知细节上会不会有闪失。直到抬头发现姜玲珑的眼珠子都快掉去这些工具上了,他在稍稍放心。 “二哥!!!!!”她知道司贤靠谱,但没想到这么靠谱,此刻心情激动溢于言表,扑过去就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你太棒了!!!!” 司贤未及反应,本意想躲,却望着她的笑颜僵在地上,身子僵直地被她抱了抱。 这是他第一次和姜玲珑这般亲密。 “二哥你太狡猾了!”这一声不服气,来自边上看了全程的司洛嘴里。 他也辛苦,领着铁骑跋山涉水一路护卫,还要间歇为自己妹妹和她心上人跑腿,怎么就没见这丫头这样感谢自己。 我也很棒的。 司洛心里这么嘀咕。 “三哥的优秀根本不用多说,”姜玲珑仿佛心电感应一般说到他心里,两碗水端得贼稳,“洛河城里谁人不识司家三世子,大名鼎鼎的铁骑队队长?三哥帮着百姓开田,事迹都写进话本里啦。”她一口气赞完,就去试那些工具,边试边感叹,司家是多有权势,才能有这么大块的宝石和翡翠,舍得拿来打磨成医疗工具。这高冰透亮的翡翠,都是成色绝佳的极品。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压了压惊。 玉石温润,自然比宝石更称手。 她赶忙让橙月去喊禾悠然过来。等人的片刻,顺手乖乖将她的燕窝喝完。 司峥就坐在她边上,晃着两条小腿,见她高兴,知道是野郎官成了事。他心里自然也踏实了一半。 “等禾大夫练练刀,手熟了,我们就帮你把肚里的小果子取出来。”她伸手去牵司峥,满心欢喜地和他讲接下来的计划。 那些美人是司贤为了禾悠然带回来的。不是识琴韵,就是善歌舞,禾悠然见到的时候就一阵愉悦,心里自此对司贤高看一眼。 这家伙,竟把远在霖羡绮罗坊的女子们带来了。 但那一刻的快乐,远不及看到眼前这些珠光宝气的器具时,来得那么汹涌澎湃。 又一个眼珠子快掉出来的惊叹现场。 “这是用来打麻药的。”姜玲珑指着另一边的刀具,“这些是剖腹用的。” 禾悠然的快乐才维持不到两句话的时间,听她此言,神色旋即恢复如常,恹恹地说,“那便问都尉讨些新鲜的死尸来练手吧。” 尸体恶臭,正是他最讨厌的。他行医之初,也是不想见世间太多亡者,既不美丽,还伴有异味。 “我已同陆涛说了,还问他要了一些死囚,试试麻醉药量和药效,好对峥儿准确用量。” 那些死囚也是自愿选拔而来。一部分人想着若是试药而亡,好歹有个全尸,另一部分则想着为达官显贵试药,万一侥幸活下,便可恩获改判,即便将来牢底坐穿,也尚有希望等个天下大赦不是。总之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怎么想,都不亏,便争着在狱中报名。 这些日子禾悠然与姜玲珑同进同出,他执刀剖尸的时候,姜玲珑便在旁协助,记下要点,两人同时还在训练配合以及手速,毕竟司峥年幼,经不起折腾。 而姜玲珑为死囚打针记录麻醉药效的时候,禾悠然也在一旁看着。他本可以不来,但按捺不住这种所谓注射麻醉的方法,实在是好奇不过。 第九十四章 两人古怪的举止很快便在民间传开了。不知道是谁放的风,说韶华郡主养了一位懂医的面首,并且有逛义庄的怪癖。为母怀胎还总往至阴之地跑,不是见些死人,就是去洛河天牢同死刑犯打交道。甚至有人窃语,揣测是否孩子就是这面首的,是她自己造的孽? 民心和舆论真是神奇的东西,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凭捕风捉影来颠倒乾坤。 禾悠然不以为意,他一个光明正大喜欢住在艺坊里的人,向来不太看重这些所谓的声名和人言。要说唯一的困扰,恐怕只是担心邝毓会不会因此找上自己麻烦。 好在这段时间鲜少见着他本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趁夜溜进过翠峦殿去看过姜玲珑。 反正他只管准备动刀,救治这个小王上。 他要做的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情。光是精心准备演练的过程就足以让他兴奋得忽略其他负面影响。 姜玲珑耳边也是听到些风声,她模样惹眼,鲜少微服,信息大都是夜里邝毓过来见她时,一同带来的。 天牢和义庄都并非常人能去的地方,那些流言虚虚实实,夸大细节,一想便知是有人刻意而为,为败坏韶华郡主刚树立起来的德行。 杀人剖腹同割地分田一样,虽一坏一好,但都并非什么易事。很容易让人形成主观偏见。 姜玲珑表面上不动声色,邝毓在底下加紧调查,务必要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坊间流言虽多,但天牢里的死囚们却格外喜欢见到这位拿他们身体做实验的郡主。 这位仙子娘娘从来声清音柔,拿着极品玉石制成的玩意儿朝自己胳膊里推针,竟一点不疼。原本他们以为会受些皮肉之苦,不想却只是试探他们是否会身体麻木。郡主每次用量都很微小,似乎生怕害了人命一样,待到麻药起效,还会道着歉地朝人肚子上划道口子,认真记下他们的感受与药效。有些剂量给得少了,一划就痛,她还格外紧张,一个劲赔礼,亲自去帮人处理伤口。 这些死囚大多是糙汉子,谁身上没有个伤痛,原本这一刀划得,对他们来说就若蚊咬,假如之后能额外改判,那真是一笔太过划算的买卖了。 但死刑犯毕竟是犯了重刑,姜玲珑每次过去见到的都是被五花大绑,或是被镣铅制住手脚的大汉。加上禾悠然在,倒也不怕有人对她怀有什么歹念。 事实上,她在第一次下天牢之前,牢里的汉子们大都起哄,谁人不垂涎郡主美色,可真见了本人与之相处后,竟都没了想法。在不见天日的牢里和一帮男人关得久了,突然来了个脱俗清丽的小女孩,每次都轻轻拍着自己筋脉,柔声哄着说,我打针不疼的,很快就好,并且当真手势精妙,搁谁谁受得了?只要姜玲珑在,大伙儿都不自觉地也轻声细气起来,心眼里就怕稍有怠慢,明天她就不来了。 去了几日,姜玲珑发现牢里的死刑犯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和变态乖张,也就慢慢和人聊起天来,才发现这里大多是犯了军法或判了文字狱的人,绝大多数都在兵营里当过兵。其中有一个是年初过年回家喝大了没有及时回营,以逃兵论处,等着秋后问斩的。后来她特意问了陆涛,才知那些手上有人命的杀人犯都是斩立决,洛河城内绝不姑息。 原来大家本来就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姜玲珑心里不是滋味,虽说是自愿试药,但她不想真的弄出人命,推针的时候也就更加谨慎,她心里希望这些友好地大汉们还能有一次生的机会。 她的谨慎在试药这件事上也有了不小收获。如今已能精确控制麻醉的药效维持在三个时辰之内。偶尔会见人药效过后醒来有恶心呕吐的反应,但一个时辰之后便自行恢复,不算大碍。这都归功于禾悠然的精心调配,麻醉剂以眼下条件来说纯度已经属于到顶了。 她这一忙,也没顾上同司洛打招呼,她三哥走的时候还是自己跑去义庄和她道的别。司洛留下了从虎门队调过来的铁骑以防万一,临走前看了陆涛的布防,确认无误才快马加鞭地赶回都城。 如果不是宫里有事,姜玲珑知道他是宁可在洛河多呆一段时间的。 一切顺利平和的表象之下,实则暗潮涌动,民间传言已经越来越离谱,要在对方猜测到他们真实意图之前将司峥治好。眼下留给她和禾悠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眨眼已是十月末,眼看天气开始寒凉。 姜玲珑和禾悠然刚从义庄下来往回走。他们有暗卫跟着,出行便不带旁人以免横生枝节,司贤在这段时间守在翠峦殿,美其名曰要与王上议事。 禾悠然给司峥调配了新药,用以延缓发作,好让他没那么辛苦。姜玲珑在时还能借口说是安胎药,送入翠峦殿究竟给谁喝了没有定论。她如今频繁出宫,王上旧疾发作,郡主弃用宫中医官,改用坊间大夫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这个坊间大夫还是传闻里郡主宠爱的面首。 他们两人一路上山,刚到无事宫门口,却见陆涛眉头紧锁立在中央拦着她的车辇。 “都尉何事?”姜玲珑下了车,才见他手中拿着诏令。 禾悠然慌着姜玲珑孕肚,也是下车护着她身侧。陆涛眼见,不由嗤鼻。 “太后懿旨,王上野游多时,学业荒废,还望早日回宫理政。”陆涛冷冰冰地复述。 姜玲珑觉得奇怪,给司峥的懿旨,陆涛守着宫门给我做什么?见他神色冷淡,才明白这人大约是对自己误解颇深,唯恐是自己禁着小葡萄不让走。 “既是太后给王上下的懿旨,陆都尉呈给王上便是。你我皆是人臣,又岂能左右君王?” “……郡主,下臣敬您割地分田,给洛河百姓造了福祉。”陆涛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但王上本有旧疾,理当由宫内熟悉病情的医官医治,洛河军机之地,条件总比不上王宫内院。王上年幼,本就造不出什么风浪,何必将他挟在身边?” “你逾矩了。”姜玲珑冷下声来,她无法同陆涛解释其中缘由,更无法说她准备通过在小葡萄肚子上拉一刀,用伤害他来救治他。谁能信傅氏母仪天下,却心肠歹毒?谁又能对剖腹之术有十足信心?她和禾悠然练习了将近两个月,才刚把整个手术流程练熟,仍旧只有一半把握。莫提旁人知道会作何感想。 邝毓说的没错,要救司峥,并非万事俱备就行的。洛河城里如今尚无东风。 “陆都尉向来治军严明,安城有道,断不会私截太后懿旨来找本宫。想必是王上那儿的反应令你不满?王上年幼,但并非无知小儿,”姜玲珑提醒后不再多说其他,“你向王上谏言便是。”说完与他错身,也不去拿该给司峥的懿旨,同禾悠然并肩进去了。 第九十五章 陆涛的态度对计划本身而言绝非什么好兆头。 尤其是今日她与禾悠然再去义庄时,发现昨日缝合的尸体被人翻动过。 姜玲珑不辞辛苦要去亦庄里练手,就是怕尸体送上宫中不够新鲜,也担忧招人眼球,才求着禾悠然委屈一下。他向来看不上仵作的功夫,却因着这次的事情有了转变,随着他手势越发纯熟,心中也更是期盼着实战时能一切顺利。 他已经和姜玲珑配合着在瑾僩身上动过刀了。如今想来,这紧张的感觉仿佛就在昨日。 唯一不同的是,瑾僩要是没了,瑾瑟也不会迁怒于他。可要是小王上没了,他这颗来自霖国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并非不知风险,却还是被这所谓的手刀剖腹之术给激起莫大兴趣。 当世医者,若说有开刀治疾之法,有针管注射的麻醉之术,恐怕无人不趋之若鹜,不视之为瑰宝。此事若成,他便是当世第一人。思及此,他又看了看边上姜玲珑。这女子奇哉,前些日子教他打针,还同他区分静脉与动脉,所述之领域再次让他叹为观止。她说除了静脉输入,胳膊臀股也可做注射之用,区别在于注射的药剂为何。她怕小王子失血过多,还专门让人做了许多牛皮袋,要事先每日抽些鲜血在冰窖中备用,又说人与人的血型各有不同,并非可以简单输血,用自己的血是最为稳妥的方法。 她所知所学,并非一个官家小姐能掌握的。若说此世只有她一人知晓这些医术,那她究竟是从何得知,又是如何熟练掌握且确信有用的呢? 禾悠然对苏瑾瑟是既敬且宠,而对姜玲珑,却始终觉得她匪夷所思,有些神秘。 还有她刚刚有孕就借着霖国和亲大闹现场,腹中孩子竟也由始至终安然无恙。别家妇人孕吐得厉害,她却好端端一点事情没有。禾悠然目光下移,暗自补充,不过是显怀了些而已。 “你可信鬼神之说?”禾悠然熟练地缝合尸体伤口,突然问她。 “信则有,不信则无。”姜玲珑在边上摆弄那些纱布,她手上的纱布好用是好用,却吸力太好,若是放在小创口上能够快速止血方便后续清理,但像剖腹手术这样的状况,反而会引起大出血,她心里嘀咕打算明日找时间去布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听见禾悠然问也没太当回事,随口回他,“问这作甚?” “怕你真是天上仙子,下凡历劫来了。”他也是随口调笑,手中剪子一剪,又一具完成。 “你最近手热了。”姜玲珑看他手势越来越利落沉稳,估计时机接近成熟,“我们再练一阵,让它形成肌肉记忆。” 肌肉记忆。 又是一个新的说辞。 禾悠然已经习以为常,不去问她细节,权当听到就算是学到,往后再说。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法门,为何不自己动刀?” “我不行。医术不行。无法随机应变,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复述出来而已。”姜玲珑还在抽着纱布里的丝,一边比对,一边补充,“何况你手稳。” “手术要尽快了。冬至之后那孩子情况恐怕就岌岌可危了。”禾悠然整了整衣襟,将手术刀擦拭干净。 “放在立冬之后,小雪之前吧?”姜玲珑提议,“天寒细菌活性会小些,对伤口愈合和术后恢复有好处。” 呵。细菌。 禾悠然自然懒得问了。 他点点头,等姜玲珑也收拾好,才一同出去。 “我听邝庄主说过,你还会心肺复苏之术?” “会是会,但条件有限,救不救得了人实则全凭运气。”姜玲珑回想上次的祭天宴,邝毓生死历历在目,“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喝那毒酒。”她小声嘟哝。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说心肺复苏对毒药不太有效,对溺水这种状况还是好用的。下次我做给你看。不难。” 两人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回程很快便到了无事宫。 郡主的车马直接驶入翠峦殿外,她刚下车,就眉头一皱。 陆涛在殿外增派了人手。多是骁骑营的人。 姜玲珑远远就看见张启明在殿前,正与司贤交谈。 “张校尉。”她打着招呼走近,“你什么时候也带骁骑营的兵士了?” “参见郡主,”他正声行礼,复又爽朗笑道,“非也,都尉大人说骁骑营军务成熟,调遣方便。我洛河营的兵士还要守城,倒也抽不出人手来。” “在我殿前这般重兵把守,是有消息,此刻要来?” “郡主说笑,这不是有备无患嘛。”听他所言,陆涛应是没有同他多说,自说自话地在翠峦殿围了重兵,用来防她。 “行吧,那你俩继续,我不打扰,先回殿了。”她确实有些乏了,也懒得多说,举步就要入殿。穿过两人的时候,她怕扫到张启明,便往司贤那靠得近些,却是眼角瞥见司贤退后了半步,刻意拉开了距离。 她当下不动声色,自顾自入了殿,音色欢快地寻小葡萄去了。 橙月照旧端来了她的燕窝盅。外加一枚锦盒。看起来是刚从射声营回来,面色还有些难看呢。 “怎么又被欺负啦?”姜玲珑笑她,倒也为姐妹两肋插刀,“我去帮你骂他。” “没没没,主子您可千万别!”橙月经不住她调侃,慌忙摆手,“庄主才没欺负奴婢,是奴婢自个儿心虚……” “行啦行啦,你还要心虚到什么时候?我可还有要事需你帮手呢。”她嘴上说着,手却朝橙月一伸,向她要那盒子。 不知道又是什么宝贝。 姜玲珑接过打开一看,果然眼前一亮。 邝毓究竟是什么通天本领?!她都快抱着橙月欢呼了。 “主子怎么这般开心?”橙月不明所以,看了眼盒子里的物件,“不就是块白色的绢布吗?” “你不懂。”姜玲珑捧起布料抽出丝来仔细去看,“快帮我端盆水来。” 橙月前脚出殿,司贤后脚就进来了。 “晋绥已经下了第二道诏令了。”他音色如常,仿佛不过是在说一件家常琐事。 “峥儿知道了?” “手里接了旨,脚上却不肯动。” “他就该赖着。”姜玲珑颔首表示支持。 “可他们想要的就是他拒不回朝。”这样才能坐实你妖媚惑主,裹挟天子,谋逆造反之罪。 “后宫不得干政,臣下不足以为贵胄定罪。他们若要起兵便起。真打起来,半个国家的兵权都在司家人手里,我看他们拿什么来赢。” “不用赢。只要王上身死就足够了。” 姜玲珑点点头表示同意。 “二哥说的对。峥儿若死,庄贤太后的长子便能顺理成章继位。”她明白司贤的担忧,并且知道如今众人皆是孤注一掷,“要不让峥儿先写个传位诏书?” 虽然有点不太吉利。但好歹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你先将燕窝喝了。”司贤反倒不急不躁,瞧了眼还盖着盅盖的燕窝盅。 “二哥……”显然他是知道邝毓的事了。 “还没见过。”他笑容款款,免得她多想,“他若有能耐,自然有一日能在朝堂上与我比肩。彼时再见不迟。” 姜玲珑赶忙乖乖喝了燕窝,嘴甜地哄他,“二哥疼我,二哥最好了!”说完又偏头,向他试探,“外面留言这么多,你说为什么张启明不以为意,陆涛却反应这般强烈?” “陆涛遵我的令,”司贤顿时明白她的暗示,也向她透了底,“却不是我的人。” “义庄尸首被人翻动过。”她这才正色,严肃望他。 “交给我。”他浅笑,不以为意,“你好好准备,好好安胎。” 第九十六章 立冬之后,初雪迟迟未落。天倒是凉了许多。摄政王府给王上和韶华郡主送去了新的貂衣,绵柔软乎,刚好御寒。一同从晋绥送来的,还有越来越频繁的懿诏。 王上拒不回宫,却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日常在无事宫里见到他。听说水土不服发了旧疾,一直在翠峦殿里歇着。 哪个水土不服能不服三月之久? 不仅陆涛,城中百姓也开始怀疑起这郡主的居心来。 妄议城主可不是什么小事,所以人群也只敢窃窃私语,偷偷观望着动向。 晋绥宫中做足了戏,既然洛河回报王上水土不服需调养些日子再行阅兵才能回都,她这次便把宫里最好的那三名御医给调了过去。 其中之一,自然是太后的人。 三人叩开无事宫大门的时候,又顺便给带去了一封新的诏令。 这回不是给司峥的,而是给姜玲珑本人的了。 内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要郡主妥善安排携王上回宫。只是期限定得很急,在三日之内。 巧了,三日之后正是司峥搏命的日子。 她恭敬地接旨,又和善地让人收拾了离寝宫最远的青巾殿给三位御医暂时客居稍事休整,然后明目张胆地对诏令置若罔闻。 而御医们,也莫要想着进翠峦殿的门。 这等同于软禁的“稍事休息”自然将三位御医逼得进退无门,一时激愤。 三日后的清晨,姜玲珑和司峥说笑着准备术前检查,她怕孩子害怕,故意拿话逗他。司峥因着术前禁食,一早就喊饿,肚子咕咕叫着抗议。 “你睡一觉起来,就能像往常一样是好吃的啦。”她把那只小玉兔放去司峥枕边,正好禾悠然同长柳过来了。 他们需要长柳在边上帮忙,弥补姜玲珑配合禾悠然时可能出现的忽略,要她只专心做一件是,就是那沙漏计时在边上把着小葡萄心率,无论周围发生何事,她只需专注于此。 橙月见不了这些血淋淋的场面,被调去在外候着,原地待命。 禾悠然准备的档口,她已经在给司峥推针了。 很快麻醉起了药效,他沉沉睡去,而禾悠然也恰好准备妥当。 长柳跪在床榻的另一边,探着司峥心脉。 “疾缓未变。”她朝那两个用皂角和硫磺洗了自己半条胳膊,此刻在烧刀的人汇报,“眼下是七十五次。”说完她重置沙漏,又开始数着新一轮。 即使是知道谷悍王并非禾悠然开刀剖腹救治的第一人,但当长柳亲眼见到一把小小的刀具划开幼子肌肤,又一层一层往下探刀而去的场面时,仍旧心惊地傻在原地。 “长柳,计数。”姜玲珑一边给禾悠然递刀,一边提醒。她的声音非常理智,甚至没有温度,冷静得可怕。可额头却滋起了汗。 “啊,是,对不起。”长柳别过头去避免视线再与这过于现实的开膛破肚满手血污碰上,却不想司峥创口的血液已经淌了下来,浸湿床褥,漫道了她跪坐的膝上。 禾悠然额头对的汗珠比姜玲珑更密。在活人身上和在死人身上开刀,果然还是有所不同。温暖的血液给了他人命在手的压力,跳动的筋脉又为他的腹中探索增添了难度。 好在古时已有拿芦苇杆子换血的先例,司峥头顶吊着牛皮血袋,姜玲珑时不时伸手去捏,确认里面的余量。这样的血袋有七个,已是能造的极限了。司峥为此在术前一周没少吃过苦。 禾悠然操刀的手非常之稳,提刀之时,姜玲珑立刻便将创口撑大,两人同时看见了在跳动着胃袋。 他此刻才体会到“肌肉记忆”的好处。心慌却手稳,莫手熟尔。 “报——”殿外响起张启明的声音,听音色便知情况紧急。他火急火燎避开橙月,推门而入,“晋绥来了支伏魔军,已经兵临城下——”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慑得吞了后话。 三日时间根本不可能集结大军。一看便知是蓄势待发依旧,等待今日时机成熟。 “是要伏我这只魔?”姜玲珑视线片刻不离禾悠然和司峥,背对张启明,也无法多加解释眼前这实实在在的魔幻场面。 张启明确实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当他看清床榻血泊之中躺着的是谷悍王之后。 “你们在干什么。”他楞声。 “救人。”姜玲珑言简意赅。 拿刀剖肚子救人?为什么不让御医来?非要弄得这样场面血腥,像个小型屠宰场吗? “有事快报。”姜玲珑冷声,注意力从没一刻转移。 “宫中来了旨,说郡主为臣不尊不敬,以下犯上,谋逆作乱,特遣伏魔军来降了……您。” “兵临城下到什么地步了?来了多少人?” “约摸三千人,已过洛河,等着洛河军开门。” 才三千人?也对,诛杀她这个妖女,应该是民心所向。远在晋绥的那些王公大臣定是这么以为。能在司秦眼皮子底下凑出三千兵马,也是本事。 “悠然,这里。”从她的角度,正好看见那枚消化不了也吸收不小,长在腹中的人造肿瘤。她递上镊子和小型刮刀。 殿里三个在宰人的人,没有一个对军情急报有反应,尤其那个禾悠然大夫,甚至生出了一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取腹中物的境界。 “张启明。”姜玲珑背对他令道,“那三千士兵也是谷悍百姓,不可杀伤,你想办法拖延警示,原则是不可打开城门。不可引民乱。”她说完顿了顿,“我还需要至少一个时辰。” 张启明先是一怔,一瞬过后却目光一骤,行军礼,回了句“得令”便退了出去。 满城风雨他且当道听途说,如今亲眼所见,却丝毫不加怀疑。他一边往城楼赶,一边拍自己脑袋,真是不知道怎么了,翠峦殿里这样的场面见了,还能服从号令,会不会自己真的被妖女给治住了?他行兵打仗多凭直觉,脑袋确实没有别人灵光。那一刻不知怎么,他偏偏觉得姜玲珑是对的,接令之后心里竟踏实不少。 主子要一个时辰不被打扰来救人命。 他这个守城校尉岂有不从之理。 张启明不再细想,双股一夹,快马加鞭,绝尘而出。到达南门时,却见伏魔军已经列阵入城,往山顶无事宫上冲。 “没我号令,谁开的城门!”他气急大吼。 “我开的。”身后人不紧不慢,语气冷淡,直言不讳。 张启明怒目回头,却见陆涛在伏魔军匆忙的行军步声中音色清晰,面带浅笑,眸中藏冰。 第九十七章 “陆涛,究竟是哪边的?!”张启明气极,在洛河,他与陆涛在相处时间最长,除了是上下级的同事关系,也算是一个体己的朋友了。一着急连人家名讳都喊了出来。 “又不是站边。”他温声道,“就算韶华郡主有调兵虎符,洛河军仍旧是谷悍王的士兵。”他说着将诏令丢给张启明看,“弑君的臣子,宁可错杀,绝不姑息。” 说罢,张启明就看着他下了城楼,与那些伏魔军一同而行,往无事宫闯去。 翠峦殿里那张血色瓢泼的床榻又轰地震现在张启明的脑袋里。 “诶,不是……”他猛然想起自己是为何信了姜玲珑,即刻撒腿追了出去,腾上马背嘴里一个劲大喊,“都尉,此事有疑!” 韶华郡主能将王上带来,能得王上青睐,若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谷悍王,根本是随时随地,举手之劳之事。何必在自己寝殿搞那么大阵仗,当着人面割人家肚皮?? 他当然不知其中缘由,但至少知道,韶华郡主不是个笨人。 他一路追到伏魔军队首,却不见陆涛人影。心中又是一急。 “我需要至少一个时辰。” 姜玲珑说话犹言在耳,张启明看了看山巅的无事宫,心下便道,糟了。 他不过一营校尉,根本没有能力扭转乾坤。 可至少洛河营的人,他还能调遣。想着便又旋了马身,调兵去了。 无事宫中,陆涛一人策马,将伏魔军抛在身后,率先抵达。 宫中防事是他亲自安排的,都是他麾下一些信得过的士兵。他骑马入宫如入无人之境,姜玲珑将大半宫人遣回去种地织布,如今他入宫也没人通传。 一进去,人就不着急了。他骑着马在另外几所偏殿转悠了一下,才去了青巾殿,命人将软禁在此的三位御医护去翠峦殿。 三人用脚走过去,他则骑马先去。 越多见证者越好。 他丝毫不惧,在翠峦殿外下马,踱上石阶,正撞见那个一直伺候在韶华郡主身边叫橙月的丫鬟,捧着一大盆染了血浸在水里的纱布从殿里出来。她身后的殿门开出了一条缝,像是手忙脚乱之中没有关好而虚掩着。 “这是什么,里面发生什么事了?”陆涛紧眉奔去橙月面前拦她。 “啊?”这丫头因着方才入殿帮着清扫,头一次见到这般场面,心里还慌着呢,听他讲话一时回不来神,两眼空洞了片刻才朝着陆涛聚了焦,来了生气,没头没尾地说,“没事了。都没事了。” 陆涛听后更是心头一紧,提刀入殿查看。 整个翠峦殿血腥气弥漫,那个叫禾悠然的大夫似乎在屏风后洗着手,人影矗立,听得见盆中水声四溢。韶华郡主另一位丫鬟正在一片血气之中收拾清理。正中榻上,一具小小的身体正安静地躺在那儿,衣衫整洁,床褥崭新。姜玲珑正趴在榻边,像是累得睡了过去。 丫鬟见了他,也不打招呼,只是在自顾自地打扫着。屏风后的医师听见动静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还是在洗着手,水声潺潺。他便自己往床榻之处走。 倒是姜玲珑听见动静,先醒来了,抬头看见是陆涛,便牵着笑同他招呼,“陆都尉。” 她穿着一套鹅黄袍子,妆容静雅。 “……成功了?”陆涛向姜玲珑轻声询问。 他虽没说出全句,但姜玲珑却知他要问什么。司峥麻药效力未过,还睡得很沉。 姜玲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陆涛脸色微变,口中下意识溜出了话,“不是说……”好在他及时收了声。 “不是说要至少一个时辰,是吗?”姜玲珑坐在床前的阶上,正好将司峥的身子挡在了身后,抬眉望他,以一种淡泊的姿态。 陆涛脸上一瞬凝固。 但也只有一瞬。 他再去看姜玲珑,这位韶华郡主的脸上,竟露着一种似有若无的微笑,在他看来,像是在讥讽。 她好整以暇,不急不躁地开口,反问他,“失望吗?” 陆涛面露疑惑,向前提了半步,“郡主何意?” “分明接到秘传,说翠峦殿内还需至少一个时辰,如今伏魔军未至,见证者未来,都尉算着时间赶来,可谷悍王却已经完好无损地躺在了榻上。”姜玲珑搂着肚子起身,下巴略微上扬与之对视,见陆涛太阳穴青筋一跳,更是和颜悦色地朝他发问,“所以本宫疑惑,此时此刻,陆都尉可觉得失望?” “郡主说的什么,陆某才浅,实在听不明白。只不过晋绥传了诏来,伏魔军前来讨伐意图谋害天子之人,恐怕此时已经入了无事宫了。”他缓过了劲,自己竟对一屋子的妇孺孩童有过一瞬的心虚,实在是不应当。 “王上好好的睡着,哪有谋害之说?”论装傻充愣,姜玲珑才是从小被逼修炼这项技能到大的祖师奶奶,她得天独厚一双鹿眼,疑惑之中带着几分湿濡的天真。 若不是她收放自如,陆涛差点也被她演得信了,一瞬间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柔弱无辜的姑娘。 “是否后悔给了我们机会,小王上没能崩在禾悠然的医术之下,反而因此得救?” “于事可补,便无所谓后不后悔。”陆涛古怪一笑,眼中到底透出了一丝凶光,朝殿外喝令,“来人。” 殿外卫兵听令有了骚动,姜玲珑只听见殿外参差的拔刀之声。 “他要是运气好,还有我这些心腹之将替我夺级,何论后悔?”至此,他眼中厉色尽显,朗声当着姜玲珑的面挥手令道,“给我杀。” 殿外果真纷纷起了脚步声,或近或远,都是朝着翠峦殿而来。脚步声中还夹杂着细不可闻的破风之声。然后两股声音都逐渐越变越轻,翠峦殿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等了五声呼吸的时间,还没有一个人进来。 陆涛皱了皱眉。转身去看。这一看,便没了退路。 他的兵将全数倒在翠峦殿前,膀或腿上都插了箭。分明是未及要害,却无一人再站起来。 “倒也忠心。”姜玲珑视线略过他偏头往外望了望,“王上睡,他们也睡,如此效仿么。” “你一个婆娘懂什么军政之事。”陆涛知道成败只能靠他自己,便豁出去似的原形毕露,语气里都是对姜玲珑的鄙夷之态,“女子无才,参和进这些国事之中,便给小王上陪葬吧!” 陆涛说着朝姜玲珑抽刀挥去,她下意识想躲,移开了步子,陆涛还没来得及暗笑,自己三言两语一激一吓就教她贪生怕死让开了位,便看见她又立刻回归原地,用自己的身躯迎着改了方向的佩刀,挡在司峥身前。 一切仅仅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息之间。 陆涛那一刀朝姜玲珑直直劈去——却被飞来的暗器伤了手腕,手劲一松,佩刀应声落地。他还未及转头,余光瞥见的人影已从屏风后越出,扼住了他的咽喉。 司贤背对姜玲珑,面对陆涛,堪堪挡在姜玲珑身前,慈声向陆涛问道,“都尉大人,让家妹给国主陪葬,是什么意思呀?”他音如春风,温柔抚人,可掐着陆涛脖子的手却如厉风,割得人生疼。 陆涛被掐得太死,根本说不出话。只见这个令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野郎官,抬去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掰过他身子,将他正面朝向翠峦殿殿外,才轻声细语地在他耳边说,“要不你向诸位解释解释?” 殿外,乌泱泱的伏魔军已将殿外堵得水泄不通,第一排伏魔军边上的角落里,还站着三位从晋绥来的御医。 均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不是说郡主要谋害王上吗?怎么是倒过来,郡主舍命救人,而谋逆者却另有其人。 只有一名医生眼神有些飘忽,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或者说,他心虚地暗示自己,这一切和自己无关。 面对那一双双或疑惑,或唾弃,或愤懑的眼神,陆涛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别人将计就计地耍弄了。 第九十八章 “带出去审吧。”姜玲珑在司贤身后拉了拉他袍子一角,“莫要吵着峥儿。” 司贤便点头,松了掐人脖子的手,戳了戳陆涛的背脊,示意他自己走出去。 颈上力道一消,险些窒息的陆涛先是弯腰干咳了几声,才顺了气,自知没有胜算,便举步出了翠峦殿。殿外乌泱泱的伏魔军脚下还躺着身中箭羽到底的他的亲兵。若不是如今这状况,场面该算是因着别扭而显得诙谐。 伏魔军的士兵们为陆涛让开一条道。毕竟跟在后面的司贤不太好惹。既然大家都心有疑惑,倒不如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这一让,陆涛便来到了殿前广场的正中央。而这条同道也没有就此合上。 因为不知何时,韶华郡主身边的宫女给她搬了把椅子放在殿外廊下。她此刻正坐在椅中,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着广场上的动静,背后殿门则缓缓合上。 这就是大名鼎鼎,犯上作乱,蛊惑人心的妖女? 一个怀有身孕,端庄清雅,貌若神女的年轻女子? 等等,韶华郡主怀孕了???没听说还有郡马爷呀但是。 一群人思及此,不约而同脊梁骨一阵激灵,立刻收回好奇打量和偏头偷看的目光。且不论郡主到底怎样,兵马大将军的妹妹,摄政王的女儿,还是不要随意揣度的好。军营里,谁都怵大将军。不是因着他多狠辣,而是他声名远播的军律严苛。能将人操练到有心理阴影。何况眼前还有一个活的野郎官。 伏魔军是在晋绥边城秘密集结的士兵,打着惩奸除恶,誓守天子的旗号招募来的热血有志之士。要从摄政王和司琪手中调兵,自然需要从中计划。晋绥与周围城镇均受了流言浸扰,再加上韶华郡主拒不回应,王上迟迟不回宫,也是音讯全无,更是教人相信,小王上是有难了。 领头的将领更是坚信,哪怕是摄政王的女儿,犯这夷族之罪也必当严惩,罪连摄政王府,他们只要救出王上,摄政王必定无话可说,说不定为了保命,还会不多计较,甚至大义灭亲。 怎能想到此时眼前这幅景象。 伏魔军的将士们也静待司贤开口审人,眼下状况,局势已然颠倒,比起郡主谋逆,他们更愿意是其中有所误会,韶华郡主遭人诬陷。毕竟假若真是谋逆罪成,他们这几千号人恐怕也不能活着走出洛河了。 正是万籁俱寂,等着司贤开口之际,殿廊上又传来一个轻巧但着急的脚步声。听这力道,是女子的。 橙月正搬着茶案小碎步赶来,后面还跟着一溜宫女,个个手中不是提壶就是端盏,橙月将一方小桌案安置去姜玲珑身侧,又接过宫女手中茶点,一一在案上摆好,才退入殿中。 姜玲珑慢悠悠端起她的每日必修燕窝盅,捏着勺浅浅尝了口,觉得甜度刚好,不禁点了点头,露了笑。 全场哑然。 姜玲珑抬头见所有人静默望她,神情都有些复杂的微怔,当即眼露疑惑,“看我干吗,你们继续呀。” 他们的韶华郡主,这是把弑君当戏看呢? 陆涛早被司贤按跪在地上,被人群包围,仅留了一条通道,是兵士们让行后又下意识怕挡了郡主视线不由自主被定在原地,没有依阵列队的。 陆涛虽然跪着,但仍是昂首挺胸,看到姜玲珑有滋有味吃着燕窝瞧他,鼻中嗤了一声。 “来来,陆都尉倒是给司某说说,这山高水远的,是给哪位传去了王上恶疾以异法来治的消息?又是受哪位指使要王上性命?你是本意效忠呢,还是另有隐情?”司贤语气慈润,态度祥和,完全没了方才在殿中千钧一发扼了自己脖颈的戾气,倒像是在闲话家常。 陆涛却一言不发。 司贤的目的很清楚,他要当众审问,让这些被安排过来的“见证者”,真正见证事实,了解真相。彼此动用自己的权利先斩后奏或私下刑讯,这才是平民心的法子。 妹妹说了,咱们定不用刑,免得落个将人屈打成招的名头。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到底是一家人。司贤想到这儿,心里高兴,脸上也牵了笑,对陆涛更是又亲和了些。 陆都尉仍旧保持沉默。 “陆都尉你明知弑君是夷族的大罪,还要包庇幕后之人吗?若是不说出主谋,那可就要牺牲你的亲族了啊。”司贤耐着性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陆涛孑然一身,父母早逝,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他竟开口了。 “哦,倒是。本官查你谱集,确实是家中亲眷寥寥。”司贤点头表示同意,“都尉是从晋绥来的吧?本是城中令,调至洛河当的都尉,对吧?”他语速不快,声音清晰,“在晋绥可有妻儿?” 陆涛眼皮一跳。 “陆某尚未娶妻,哪来妻儿。” “也对也对,都没拜堂行过礼,是司某讲得疏忽了。”他换了一种问法,“那是在晋绥与人苟合,尚有一子?” “不许你这儿侮辱她!” 陆涛听到苟合一词,像被踩了名门,脸上有了怒意,朝司贤吼道。 与小芸没能拜堂,没能八抬大轿亲迎,是他这辈子最不能接受的污点,也是最大的愧疚。 “城中令时常要入宫面圣汇报城中大小事务,陆都尉,你可见过良妃?” 良妃是司峥的生母。 “庆宴之上,见过一面。” “庆宴之上,那可是连太后娘娘和其他妃位都见到了呀。” 陆涛不置可否。 “哦~,那就好办了。”司贤笑道,“庄贤太后彼时先王在世,还是王后娘娘,她身边有一贴身侍女,名唤云锦,你可认识?” 陆涛头皮有些发麻。 司贤倒不是真要他作出确认,接着继续说些和刺杀王上状似无关的话,“侍女云锦,本叫小芸,姓氏不详,后因在宫中有喜,被当时的王后逐出宫去。你说奇不奇怪,与人私通这样的大罪娘娘她竟如此轻饶。更奇怪的是,这女子后来竟入了傅府当丫鬟,还顺利诞下一子。” 他如此说完,才去看陆涛神情。果然他心中的动摇尽显脸上。 第九十九章 “云锦出宫的后一周,陆都尉,你就被调来洛河任职。”司贤轻笑,“有没有一点太巧合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咬死不认。这些年妻儿都在傅家人手里攥着,眼下反正没有成亲,祸不及他们,要死也是他一个人死。如果坦白,那么正如司贤所言,山高水远,谁能救下小芸母子。显而易见,他只有揽下所有罪责,这一条路可走。 “陆都尉!”远处突然传来朗朗男声,人未见,声先至,司贤听到这声音,眉头细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陆涛循声望去,射声营的射声校尉正款款而来,身边还跟着一对母子。 “小芸!”他失声惊呼,以为是被挟而来,却见他们衣不染尘,行动自如,那女子远远看见地上跪着的人形就连奔带跑冲他赶来,将儿子留在身后全然不顾。 那女子也是跪地一把抱住陆涛,整个人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抱了好一阵,才和他分开一些,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瞧,指腹摩挲过他的眉眼,眼泪就不自主地掉了下来。 “小芸。”洛河的都尉在营里也算是铮铮铁汉,此刻却红了眼眶,他唤着她名字,两人相望,无语凝噎。接着,他才想起什么似的,问她,“可有伤着?” 小芸眼泪未尽,哭着摇头。 陆涛仔细看她,觉得不对劲。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梁儿可好?”他轻声问,语气化作绕指的温柔。 小芸摇摇头,又点点头,抹了眼泪,抬眼对他笑笑。 陆涛却心下一沉。 “你把嘴张开我看看,好不好。” 这次对方一愣,然后拼命摇头。 陆涛心中更觉不妥,硬是将她双唇捏开——便怒意奔腾。 她被人剪了舌。 “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何要动我妻子!”他如同猛兽般蹭地起身,欲向射声校尉跃去。 却被小芸一把抱住了腿。 “你别拦我,今天我就是死也要废了这小子!”他回头冲小芸喊,因着极怒语气有些糟糕,却在见到自己妻子皱着眉头的双眼时,怔了一下。她摇头摇得更厉害了。 “你是说,不是他干的?” 她点了点脑袋。 “……是傅家人?” 她再次点头。 陆涛感觉自己的心在被人缓缓撕裂。 “是最近的事吗?” 她摇了摇头。 “……是出宫以后的事情吗?” 她又摇了摇头。 “那是……”他不敢再往下问去,却又知道自己必须知道真相,一时无语,有些恍惚。 “云锦姑娘出宫前被太后剪了舌,正是你答应调任洛河的那一天。”校尉已然走近,向他陈述事实。 陆涛去看小芸。果然。她点了点头。 “陆都尉。你可知云锦为何被人剪舌?”邝毓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看见自己宝贝夫人从袖中伸手,食指轻轻扣了扣椅子扶手。便咽了后话。谁都惹得,珑儿惹不得。对谁都可以不从,对珑儿不可不从。 “校尉边上那孩儿。”一直在边上状似看戏的姜玲珑此时发了声,抬手朝那孩子一招,“你过来。” 那孩子年龄推算起来该和司峥差不多大,却长得瘦小,本该水灵的眸子像蒙了一层晦黯的纱,拘谨,小心,紧抿着唇。 “陆夫人,你也过来。”姜玲珑又朝小芸招了招手。她边上已经又摆上了两张椅子。果盘糕点也换了新的。案上也多放了两枚茶盏。 那母子这才发现偌大广场连着一座寝殿,殿外廊上单独坐着位姿态雍容的女子,她一说话,其余的人都噤了声。 “我二哥刚才说你俩尚未成亲,夫人未婚先孕,有些出言不逊,只是为了让陆都尉开口的激将法,我替他道歉,你别生气哦。” 她确实很早就到了广场外,在宫墙那边候着,等邝校尉算着时机带她和陆梁进去。司贤那些话,她也的确都听见了。只是不知这位权贵是怎么知道的。 广场上众人才意识到,韶华郡主也是大着肚子。这情况不是和云锦一模一样?虽说是家里兄长,也真是敢说的。那些伏魔军的兵士不由转头看向司贤,却见野郎官面色有些发青。 “看什么看。”姜玲珑替司贤撑腰,朝伏魔军不满道,“我又不是未婚先孕。”她说得有理有据,甚至相当堂堂正正,“我明明是孕中被休。” 野郎官身侧,射声校尉的脸色,不知怎么的,也发了青。 姜玲珑见那母子两人不动,又再次发声邀请,“赶路辛苦,快来喝些茶水歇歇。陆夫人大概怕生,我这就来迎你。”说着就要托着孕肚起身。 小芸哪里敢让她移驾,连忙起身拉上儿子,就乖乖过去了。 两人自然也领教了姜玲珑的塞食大法。 此刻司贤再去看陆涛脸色,他已然清醒,看了看不远处的妻儿,平静地对上司贤目光,开口,“我说。” 于是他将一切说了出来。从数年前傅家以云锦性命相要,送他去洛河成了内应,为傅家提供这座军机之城的各种消息,到这次傅家要扶持太后的亲生儿子登基,想借所谓手术之法,取了幼王性命,再嫁祸韶华郡主,一石二鸟,造成王位悬空的同时还能将洛河军的虎符收入囊中。 他们计划就是要借此离间民众对摄政王的信赖,要太后垂帘听政。 他还供出收藏傅家密令的地点。确实搜出这些年的各种书信往来,字迹一致,还有纂印在上,证据确凿。 伏魔军见此,纷纷缴械,心中有愧不说,还义愤填膺。 毕竟他们这些都是热血爱国,忠君护主的有志之士。 躲在角落的三位御医倒是对这些事情没那么愤怒,反倒是听闻手术这一疗法,心惊得不行。 “普天之下,莫过六道怀柔与霖国禾悠然当得起神医之名,但这种治病的方法,恐怕他俩联手都不一定能够成功。”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老御医颇为担忧,“王上年幼,如何能承得了这些皮肉之苦?”他看了眼姜玲珑,又看了看司贤,心里犯怵,吞了后话。 翠峦殿殿门紧闭,恐怕小王上其实是没能熬过去。 正这么想着,却见翠峦殿内传出咿呀一声,随后,殿门被拉开,蹦出一个两眼放光的宫女。 “王上醒了!”橙月朝姜玲珑高声汇报,那模样,真是喜不胜收。 “那你去请禾悠然过来吧。”姜玲珑一边吩咐,一边起身往殿内走。 嗯,老御医的脸上也发了青。 “你们商量商量怎么处置陆都尉吧。”她朝着伏魔军说完,又朝着那三位御医偏头,“要不要一起进来看看?” “诶!”那三人均是两眼发光,赶紧跟上。 留着外面数千伏魔军面面相觑,不可思议。 方才郡主说了什么?要我们定夺如何处置?疯了吗? 司贤与邝毓同时浅笑,笑容温暖如阳,却让那伏魔军首领脊梁骨发凉。 “不是伏魔吗?倒是伏呀。”两人异口同声。 第一百章 叹为观止啊。叹为观止。 每每姜玲珑在替司峥擦身,检查伤口的时候,那几个御医看着他们小主君肚子上缝出的小蚯蚓,都会在心里发出惊叹。更不要说当她向众人展示那一套价值连数城的医疗工具了。 叹为观止的不止这些医师,还有伏魔殿的诸位。 姜玲珑将中垒殿的偏殿更名为伏魔殿,那些伏魔军将士晚上住在洛河兵营,白天由军中代表去伏魔殿,商量对陆涛的刑罚。 这还不算,姜玲珑还派人将魔木军士兵的户籍资料与个人生平一一记录在案,仔细去看这些人在谷悍的分布,受教程度,以及所处的社会阶级。有比例不匀的,她便会让张启明从洛河军里选出几人,塞去伏魔军里。 司贤还未看明她此举用意之时,邝毓已经是在心里又一次对自己媳妇刮目相看,同时也为她捏了把汗。 她这是准备要同世公大夫分权。在豺狼嘴里拔牙。而这些豺狼里,还有头假寐的雄狮,叫司秦。 可她整天挺着个肚子跑来跑去,丝毫未觉自己快成晋绥那些王公们的眼中钉了。 麻药一过,司峥就疼得厉害,可她哪有什么止痛剂,这里的医疗条件,实在让小小的孩子受了好些罪。好在司峥坚强,硬是咬牙忍了下来。之后尝试让他在嘴里嚼一些大烟,好赖是有些效果。 痛了几日,躺了几日,今天刚好些,这孩子就要起来。 “峥儿你别动静太大,小心伤口裂开。”姜玲珑将他扶起,让他靠在床梁上,抽手在他腰下和背后塞了两个枕头,“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姜玲珑几乎不出殿门地照顾司峥,橙月心疼得不行,硬是要一起留在殿里。术后护理本就没法假手她人,而她毕竟大着肚子,有些事确实不方便,便就让橙月留下,帮着打打下手。那些枕头是她俩赶工做出来的,里面填了好些棉絮,塞得实实的,还可以当靠垫,好让司峥睡得舒服一些。姜玲珑另外还找人做了一个谷物枕头,里面填充了稻壳,比竹枕木枕更能贴着颈部,起到支撑作用的同时还不会落枕。 “我想立诏。”他轻轻浅浅地说,又试探地看了看姜玲珑,问她,“可以吗?” 从前司秦一手包办,小葡萄也没什么自说自话地机会。他知道他王叔是怕他年幼万一犯错,至今他仍是以学政为主,可醒来知道发生了何种大事之后,他便坐不住了,小小的心里也跟着热血翻腾。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还小,凡事我们商量着来,等你长大了,就该自己说了算。”姜玲珑摸了摸司峥脑袋,也不急去准备文房四宝,反倒留下说,“在立诏之前,堂姐能不能麻烦你见一个人?” 她看他气色,觉得应该气力尚可。 “堂姐?”小葡萄外头看她,说是堂姐也在情在理,可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一直以来,许久没有人以他的亲眷相称了。他喊司秦王叔,喊司家那几个世子兄长,喊太后母后,可大家只喊他王上,都自谦臣下,连母后都自称本宫。久而久之,他的嘴里出现的,也成了摄政王,将军,领军,太后等称谓。 “嗯?怎么了?”姜玲珑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等他慢慢说话。 “没事。”他眯眼笑,小孩子擅长快乐伤感的情绪,却无法深切的体会和表述,他恍惚之间只觉得格外亲切,心里便更多了一份甜,“什么人?见呗。” 小芸这些天一直在殿外候着,从白天等到黑夜,若不是夜里司峥睡了,姜玲珑让她改日再来,估计她都要直接睡在殿门外了。 被宣觐见的时候她脑袋有些昏沉,还以为听错了。深深呼吸一口,才随着橙月入了殿,原本是拘谨且小心的,可一见到靠坐在榻上的司峥,她便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快步走去王上跟前,跪下一个一个响头磕个不停。 司峥是被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才问,“你可是要替陆都尉求情?”他一早听姜玲珑说了,陆涛被人要挟之事,也知道可怜的陆夫人被人剪去了舌头。 可小芸像是没听见似的,仍旧一个劲地磕头,声音一个比一个响。 “陆夫人在我宫里磕破了皮,一会儿回去被梁儿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姜玲珑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知道她不会听劝,就换了种说法,“何况王上刚刚才转好,你这样磕得流血,多少有些晦气不是?” 果然,小芸听了立刻停止,还拿帕子出来往额头擦了擦,生怕冲撞司峥。而后,她摇了摇头。这是回应司峥问的那句,是否是想求情。 “既不是求情,那你为何而来?”小葡萄不太明白。 “她是请罪,道歉来的。”姜玲珑冷不丁在旁补充。就连小芸都有些惊讶的望向她,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峥儿,你生母良妃难产而亡,并非意外。”姜玲珑开口,语调平直,不怒不喜,像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母后当年派身边女侍云锦在良妃的安胎药里做了手脚,引得你母妃早产,最终难产而亡。之后为防泄漏,便将云锦剪舌,逐出宫去。如果没有陆涛与云锦私通这事让傅家人正好钻了空子。恐怕云锦当日就会被灭口,一尸两命,也没了今日来想你请罪一说了。” 小芸见姜玲珑说完,惊觉她怎能说的一字不差,又朝司峥望去,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缓缓伏地给司峥行了大礼。眼中懊悔与歉意都快溢出来了。 司峥不知道自己一场手术过后,还要面对这样的真相。庄贤太后杀了自己生母之后,还要再杀自己。那究竟当年是为了什么将自己领进她宫中抚养?一起杀了不好吗? 他心里不是滋味。这件事他整个听完,却不曾觉得有任何意外。这个他从小喊着母后的女子,在他登基之前对他是百般照顾,甚至比对亲子还宠爱,生怕委屈了他。又是同一个人,在他登基之后就变得有些阴阳怪气,对他冷淡严苛起来,吃穿用度都变得不及他王兄的一根小指头。他脑袋里一个个回忆片段略过,儿时母后和颜悦色,温柔疼他的模样和如今母后冷目相对,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交织在一起。该恨的人恨不起,想爱的人爱不了,只觉得悲哀。 他一直没有说话,看着云锦,眼神是黯然的。 第一百零一章 这孩子才六岁。 别人家的娃娃还在外面骑竹马的时候,他已经熟读施政纲略,跟着司秦学习如何杀伐果断了。 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母后从前对他的疼爱,是出于先王对良妃的疼惜,是出于对自身势力的维护。先王本就对司峥怜惜欢喜得不得了,又因为良妃早逝,第一时间就立诏封司峥为太子。对她这个王后而言,太子与其落入其他妃位手上将来威胁到她的太后地位,还不如养在自己手里,方便把控,也正好讨先王欢心。 司峥心里清清楚楚。 却仍旧恨不起来。 那些为他掖的被角,喂他喝的汤,对他慈爱的笑容,全都是母后做的戏,都是假的吗? 可他又切切实实地心痛。 这揪着心的感觉,教人窒息。 能原谅吗? 他又不能。 这所有一切显而易见的恶意,他都不能原谅。 “我母妃。”他稚嫩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钻入小芸耳里,揪得她心中一酸,榻上那个虚弱的孩子轻声问她,“我母妃走时,见到过我了吗?” 小芸一怔,没料到他会有此问,末了,点了点头。 “你走吧。” 除此之外,司峥想不到再说其他。云锦来向自己叩头来和自己道歉,和自己却做不出任何表示。 小小的谷悍王根本就不想原谅。 人命能用磕头来抵吗? 他说不出口算了,也说不出口要怎样罚她。 一个被剪了舌,关了好多年的母亲,他又罚不下手。 没有云锦,也会有别的东锦西锦,母妃一样难逃厄运。 “陆夫人你走吧。王上会好好斟酌对你和陆都尉的处罚。”姜玲珑把司峥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既能悔过,应当知道,这并非是一桩能轻易放下和原谅的罪行。” 她这么一说,床上的小葡萄扑棱着眼睫望她,而跪地的小芸听了反倒踏实了些,重重点点,又给司峥磕了几个头,才行礼起身,退了出去。 “玉兔姐姐,”司峥这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就喊她姐姐,原本是因为不知姓名而起的诨号,却不知不觉一直没改口,喊得越来越亲切了。司峥伤口尚且痛着,坐不了许久就得躺下,他原本是想让姜玲珑帮忙自己睡下,可话到嘴边却突然转了调哼唧了一声,他立刻紧抿双唇,挂了相,朝她伸出一双手臂,眼里的金豆子在拼命打转,但就是不肯流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姜玲珑大着肚子行动比往日迟缓很多,大步去到司峥床边时有因着他的伤口没法用力抱他,便扶他睡下,将他的小手藏进自己掌中,轻轻地拍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没关系。伏魔军会讨论出一个结果,到时你再定夺。”说完姜玲珑才又问他,“你还要下诏吗?我让橙月去准备。” 那床上的可怜孩子往杯子钻了钻,偷偷拿被角抹了抹眼泪还以为别被发现。等他一双红眼睛再露出来,姜玲珑正耐心地候着他回答呢。 司峥点了点脑袋,“要。要行赏。” 邝毓这几日也忙得没有时间来见见姜玲珑,数千名伏魔军的资料他要一一核实,陆涛进了天牢,他手中的兵尽数都由他暂管。张启明也时不时来找他麻烦。 字面意义上那种麻烦。 那日张启明带着兵一路上山往无事宫赶,他集结人马花了些时间,等到达翠峦殿外时,里面已经差不多到了收场的时候。他就见着这个射声校尉带着一对母子模样的人在和陆都尉对质。 哦,陆涛果然有诈。 他原本连宫墙外面的门都没进,里面被伏魔军和一顺溜到底的洛河士兵塞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倒下的士兵身上有箭伤,大多伤在胳膊或小腿,有些不凑巧的就是插在了腚上,明明都并非重伤,怎么这些人都倒地不起了呢?他就近拖了个人来,才发现,这家话是插着箭睡着了。 广场上,陆涛开始坦白。 如此精彩真相大白的时候,这些人竟然一个个都睡着了! 他当即反应过来是射声营干的好事。 这不,这些日子一有空就盯着邝毓,问他讨要这种可以涂在兵刃上的蒙汗药,顺便与他吵闹两句,责怪他偷偷出城救人,还骗大伙儿是感染风寒,在帐里歇着。更主要的是,邝校尉可是和他的偶像野郎官打了一场漂亮的配合。张启明心里吃味,老觉得如果不是邝毓,那日就应该是自己威风凛凛地站在野郎官身边,带着一对母子上前作证了。 为何野郎官这么信赖邝校尉呢。难道就因为他从前是三公子麾下先锋,所以两人跟热络一些? 他追着邝毓问东问西,将一个稳重的将领逼得哭笑不得。 “他不是信我才由我去的。”邝毓将卤肉和一大碗酒推去张启明跟前,“正是因为信不过我,才让我出城办事。”为了让张启明喝酒,他自己先饮一口,“不然,在翠峦殿伏击陆涛的,本该是我。” 司贤早前洞悉了姜玲珑燕窝盅的古怪,知道他们俩通过燕窝盅传递信息,便亲自去找了邝毓。 两人之间虽有隔阂,但平乱护主的目标却是一致。司贤见识过邝毓身手,与他合作,且不说胜算,至少赢得会漂亮些。姜玲珑定不希望是严刑拷打而来的供词。她要所有人见证王族罪证,要在大伙儿面前拆太后和丞相的台。邝毓在晋绥属于生脸,有了他才能实现。 他堂堂野郎官,本可以先斩后奏,处理得干干净净,却为了玲珑不怕麻烦,甚至愿意和瞧不上眼的前妹夫通力协作。 “你可别太喜欢珑儿了。” 邝毓走时,意味深长地这么对他说。 司贤便一直堵着一口气。 他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那日陆涛向珑儿挥刀,旁人不知,他却心里清楚,他手上的劲,是冲着捏碎陆涛脖子去的。如果不是珑儿也在场的话。他分不清自己的心意,对自己有些莫名的厌恶,对姜玲珑有些难言的心虚。原本王上醒了他也该去瞧瞧,可想到他妹妹也在殿里,生怕对上她那双会说话的眸子,心虚着迟迟不敢过去。 连邝毓都能看出端倪出言提醒。 他怕自己到头来胜不了理智。 “二哥!” 他心一惊,缓缓回头,已是寻常温润亲和的模样。 “你这么晚不睡,跑这来作甚。” “你不来找我,我只能来找你了呀。”她身披月光,皎洁出尘,“想和你商量伏魔军的事。” 第一百零二章 “城民代表大会?” 亮着油灯的偏殿里,司贤表情复杂。他由惊转喜再转忧地听完了姜玲珑的计划。 “我不是要谷悍全国实行,就在洛河,我自己的封邑,可有律法约束,不可推行新的施政之法?” 按理说是没有的。但她拉着伏魔军一起,就是为了让那些各个城镇为谷悍王性命而来的壮士们一同见证这一制度的实行,好回去口口相传。 除了这个什么代表大会,她还要做一个定期的施政报告。 这不是要分权,是要百姓和官员平权啊。 她是要洛河城里再无贵贱之分,王族、官员以及平民百姓,只有安城安民职责上的不同,弱化了世公贵胄的强权。 这孩子本是出于好意,想以此来保持官员的清正,却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政见将会为她带来杀身之祸。 她眼里放光地望着自己,若是回一个无字,她便要兴高采烈去推行落实了。 趁着小王上在,首当其冲就可用来对陆涛审判。 呵。 她那日随口说着要伏魔军自行讨论,原来并非怕事胡诌的。 “二哥?”这丫头还在巴望呢。 司贤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始终温言慈色,摇头笑答,“没有的。各城城主在封邑内所颁法令,只要不冲撞国法,均可依令实行。” 果然她喜笑颜开,往常人前虽如皓月端庄,可在自己人面前一开心,就璨笑如阳。 司贤不知怎么地,也跟着一起弯了眼,比寻常一贯的微笑多了些人情味。 “多谢二哥指点!”她大着肚子,也不方便抱他,就乐呵呵地揪着司贤衣角晃了晃,像是因着开心而摇起的尾巴,“那我就这么试试啦。” 司贤颔首,笑着将他的郡主妹妹送出了偏殿。 莫说百官会因此感到危机,就连父王那一关,恐怕都不好过。司贤偏头想想,又觉得有什么呢,在朝中,向来不就是尔虞我诈,生死攸关的么。 她这事做与不做,都不会因此变得有多安全。 而管她做与不做,他不也都会护她么。 何况还有那个追妻追到洛河大营里来的霖国商人。 司贤想到他就心里不痛快,便提了壶安神茶,准备找禾悠然欺负欺负去。 姜玲珑放着橙月在殿里照顾司峥,自己独自在殿外溜达。孕妇适当走动,有助生产。古代没有那么多医疗设备,想到五个月后就要生了,她难免紧张,事事都提前准备起来。 橙月原本是一万个不放心让姜玲珑独自出门的,可想着有暗卫保护,她主子又不喜欢旁的下人跟进跟出,也就提着心让她走了。 姜玲珑慢慢悠悠踱回翠峦殿。 她是等司峥睡下之后才走的,回去时候就格外小心,轻手轻脚地往殿门里钻。 榻上小葡萄睡得安稳,而橙月竟然不在。往日都是等她回来橙月再去歇息的。 她有些不踏实。 不着急往里走,先借着微弱的油灯环顾四周,企图尽量看清殿内可有不妥。她眯着眼睛去看,一盏油灯后边的屏风有人影动了一下。那人影没有久藏,料她视线过来,便走了出来。 身姿倜傥,眸映清泉。 “邝毓!”她惊喜地拿气声唤他,双脚已经一路小跑往他面前赶,伸着两条胳膊就要去抱他。 “诶!”他也是拿气声回她,怕她乱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伸手扶她,却不让她往自己身上扑,“小心。” “我小女儿都五个月了,在肚子很结实了!”她这气声说得贼快,伸着胳膊拼命要往邝毓怀里钻,“我要抱抱!” “诶,不是,”好好的七尺男儿反倒被弄得不知所措,既不敢用力推,又不敢认真抱,倒像是被人欺负得在原地束手束脚,嘴上只会重复一句,“小心,小心一点。” 如此这般,哪里敌得过姜玲珑的撒娇和胡搅蛮缠,几下就被她抱了个严实。 他听见肩头一声长长的呼吸。 两人一时不语,心里却都踏实了下来。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真正相见。 姜玲珑静静去听,邝毓的心跳得有些快。真好。 “我都胖成这样了,你还能对我心动呀。”她抬眼去望那一汪清泉,不由得向他怀里贴得更紧了些,“我太想你了。” 这一声嘟囔化成了绕指的温柔,钻入邝毓耳里,缠去了他心上。他伸手轻轻抚着姜玲珑的脑袋,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才哑声说,“我也想你。” 大概是不常当面道诉衷肠,邝毓显得有些不自在,若不是灯光昏暗,姜玲珑此时定会发现他此刻面颊有些微红。 “那你别走了。陪陪我。”她得寸进尺。 而这个投入翠峦殿的射声校尉竟然没有立刻拒绝。 就在姜玲珑心里欢呼有戏之时,床榻上传来一声干咳。 小葡萄不知什么时候醒的。假寐了一段时间,如今听见有人要和他玉兔姐姐一起睡,自然装不下去了。 “峥儿你醒啦。”姜玲珑拉着邝毓过去瞧他,“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喝点水?对不起我吵到你了。” 枕头上的小脑袋摇了摇,不说话,只是撇着头去看边上的邝毓。 “哦,我来和你介绍,”她向他解释,觉得机会不容错过,“这是我女儿的父亲,霖国的夫君,王侯一等公邝毓。等你病好,给姐姐我赐个婚吧?” 小葡萄原本以为她私会男人,没想到是前姐夫,这下立马就不香了。 小侄女出生肯定和父亲亲,轮不到他这个叔叔了。 更有可能,小侄女还会变成小外甥女。 司峥不太开心,撅起了嘴。 “本王累了,要歇息了。”外人面前,他倒摆起王上架子,眼睛一闭,不再说话。 “也对,你先好好休息,赐婚的事情不急,反正我就要他这一个,等得起。”她轻轻替司峥掖了掖被角,才转身对邝毓小声说,“我们去偏殿吧,别吵着孩子睡觉。” 得。 被窝里的小葡萄听着都快发酸了。 抢我小侄女不算,连我姐也要一起抢走。 他气嘟嘟地在心里发誓,赐婚那是不可能赐的了,哼。 姜玲珑被邝毓扶着出了翠峦殿,还没和他说上几句话,就被廊上来的宫人给阻了。 按说夜深,有什么事都该明早再说,这宫人却急急忙忙,见到郡主还醒着在廊上散步,更是匆匆上前行礼通报。 “城主,无事宫外来了一驾马车,候旨等着入宫呢。” 姜玲珑听了心生古怪,夜深如此,但凡懂规矩的都先在城内投宿,白天才会请旨入宫。这是有什么要事不成? “来者何人?”她便问了一句。 “是曦妃。” 曦妃……? 姜玲珑恍然大悟,哦,是后妈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一驾马车徐徐驶在无事宫的宫墙内,至中垒殿停下。不消片刻,车帘被人从里缓缓撩开,一素衣妇人模样的女子携着一个小童,在宫人搀扶下下了车辇。 那妇人细腰如柳,鬓髻精致,黛眉淡妆,丝毫看不出是生了四位世子的母亲,风韵成熟,举止轻柔,衣带浅香。好一位淡雅的美娇娘。 她手中牵着的稚子倒是活泼多了,一双眼睛边走边瞧,指着中垒殿向他母妃直说自己的寝殿比这议事殿还要大,看来无事宫真是比不上他们榆阳的延岁宫。 那妇人听了嗔责一句,小儿便收了声。 “晃儿你若这般不懂礼数,为娘今夜就把你送回榆阳,别见你兄长和家姐了。”她声音不大,却言辞严厉。 “是。”那孩子低头乖乖回了句,便紧跟着自己母妃,再也不说话了。只是一双眼睛仍在到处张望。 姜玲珑一直在殿外等候。 司秦在洛依依之后只娶过平南王的长女为正妃,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另纳侧妃,姜玲珑所见,晋绥别府一个女眷都没有,想来对这位曦妃是极为上心和珍惜的。 她本来就不是喜欢摆架子的人,远远见到曦妃身边还带着个孩子,更是也下了阶朝他们走去。按理郡主掌城握有虎符,总比一个王妃要尊崇些,但倒是姜玲珑先朝赵莳曦行的礼,尊重她是长辈。 “郡主这是要折煞本宫了。”一个屈身礼被她说得这样隆重,赵莳曦忙不迭扶了姜玲珑,又带着小儿子司晃向她行礼,“深夜叨扰实在不该,只是我母子二人出宫也没带多少随从,洛河军机之地,找不出合适投宿的客栈。本想着先入宫将就一晚明早再向郡主请安,没想郡主倒还未歇息——”她目光落在姜玲珑的肚子上,呀了一声,“本宫定是吵着郡主了,我与犬子这就告退,郡主快回去休息,这安胎也有讲究,相当重要。” 本以为是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却不想曦妃看似清冷,却是个温柔的热心肠。 难怪爹爹对她一心一意。 看来无事宫里是不会有宫斗上演了。 又同两人寒暄几句,送走他们之后,姜玲珑却是有些乏,便回了寝殿。被他们这一搅,要等明天才能再见邝毓了。 她先是沮丧,而后又忽然偷笑。与人私会的感觉,倒也不赖。 天刚大亮,姜玲珑被半夜频繁的起夜搅得没有睡好,刚刚好歹有了睡意,太阳就催她要给司峥服药了。 陆涛之流已被打入天牢,可她还是本能地谨慎,每日亲自给小葡萄煎药,也是亲手拿去给他喝,为保万无一失。 姜玲珑前脚刚迈出殿门,边上宫人就凑上来说曦妃和世子来请安了。在偏殿候着呢。 现在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她便让宫人带王妃和小世子在宫里转转,让他们自行用膳,如今非常时刻,还望他们谅解。等她下午得空,便亲自去虎贲殿一见。 说实话,姜玲珑到底是想不通,他们这一对母子,千里迢迢从北境榆阳跑洛河来干嘛。 她煎了药,又给司峥熬了薄粥,回去殿里橙月已经帮司峥洗漱完毕。 这孩子看起来有些气鼓鼓的。他嘴里咕嘟咕嘟乖乖喝药,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姜玲珑。 “我要跟你一起上朝。”他先喝了些粥打底再去吃药,趁姜玲珑喂完药又去将剩下的薄粥换上手来喂的间隙,突然发声。 “你上,那才是朝,我不过是议事。”姜玲珑知道他的小心思,“何况又不是所有人都见。”她轻轻把粥吹凉了送去小葡萄嘴边,“更何况你还不能下床。” “那我什么时候能下床?整天躺在翠峦殿里,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玲珑的一勺粥给堵了回去,小葡萄气得直瞪眼。 “什么时候不用喝流食了,什么时候就能下床。” “那我什么时候不用喝流食了?”他有点不服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问她。 “什么时候不用被我**了,什么时候就不用吃流食了。”姜玲珑说得不以为然,小司峥却是脸色一白。 这是他最不想回忆和面对的事情。他腹上有伤,使不上力,造成如厕困难,每次有了便意都是她玉兔姐姐掰开他的两个屁股瓣,帮他多少抠出来的。 场面又恶心,又屈辱。 可她却面不改色,稀松平常,说这是术后护理的一部分,肠胃动过刀的都可能有这种情况。 反正司峥这个当事人是因此对这个冷静又清醒的堂姐感到又敬又怕。他父王母后都没扒过他的小屁股,这个姐姐在一次次让他惊愕的同时,又不知不觉地让他觉得很亲。好像亲姐姐,好像真家人一样。 可偏偏这个他欢喜得不行的玉兔姐姐,只会对那个校尉笑。不是平日里温柔的笑,是那种,别人没见过的,好像满天繁星不住闪烁一般的笑。璀璨夺目,那明眸皓齿之中,像有街市繁华,又像林中生灵般有着蓬勃生气。 “橙月,帮我去中垒殿宣一下,让副都尉移步翠峦殿议事。”姜玲珑朝着在一边一会儿气一会儿乐的司峥看了一眼,“就说王上也一同参与。” 洛河的副都尉姜玲珑刚来时打过照面,两人虽没说过什么话,但她记得他名字叫陈恪,模样差不多该是和司秦同辈,陆涛拥兵监政,他则主要是处理一些文职。 陈恪入殿时,正撞见姜玲珑坐在床边踩脚处吃菜包子。小王上靠在床头,说她能不能吃些好的给小侄女补补。 无论是韶华郡主不拘一格的坐姿,还是手中粗糙的吃食,亦或是王上对待她的态度,都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臣呆愣了片刻。 “我赶时间!一会儿人就要到了,想吃都没得吃。”她白了司峥一眼,又咬了一大口开始快速咀嚼。 “女孩子家吃有吃相,你这样会教坏我侄女的!”司峥吵闹。 陈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姜玲珑整个身子一顿,紧闭的嘴里还有半口包子,她转向殿门口,对着陈恪暗自使劲吞了那半口没来得及嚼的菜包,知道此刻已经来不及害臊,只能厚着脸皮从盘里拿着另一枚包子,举了举,问陈恪,“陈副,要不要一起来吃?嗯,刚出炉的。” 只要我转型够快,害羞就追不上我。 “谢郡主,”人还是老的稳,陈恪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行了礼,恭敬婉拒,“老臣食过了。” “副都尉,郡主她是清早起来先紧着帮我熬药煮粥,才赶不及用早膳。您别误会。”司峥生怕别人误解姜玲珑是性子懒撒,连忙帮她解释。 他这话一出,陈恪竟反而动了容,眼皮一跳。 “臣下不敢,王上万安。郡主金安。”他又作一揖,才道,“郡主诏老臣来,所谓何事?” “确实有事要劳烦副都尉。”姜玲珑在他们两人讲话的间隙喝了一大口茶,终于顺了气,“陆涛下狱,城中都尉一职空缺,本宫想听听你的意见。” 第一百零四章 陈恪摆了摆手,“不敢。”他见姜玲珑说得诚心,小王上也在,也就并未多加推脱,“老臣在洛河任职二十余载,向来只做文官。城中都尉还需监管八骑之营,兼任武将,依臣之见,洛河校尉张启明本就是洛河人士,旗下洛河士兵护城得力。还有骁骑校尉左衡,原是陆涛手下一员猛将,但忠心为国,若是郡主不介意,他也不失为合适人选。再者,新来的射声校尉邝毓,出自铁骑队功夫了得,虽入营不久,但凭一己之力寻木造箭,射声营整体战力也得以提升。此三人均可胜任,臣下年迈,愿为辅佐。” 陈恪发现,当他说到射声校尉的时候,小王上似乎偷偷嗤了下鼻。 姜玲珑听得认真。左衡这人她在官本上见过,此役他人也不在陆涛余党的名录上,觉得也无不妥,就对陈恪说,“行,就这三人。陈副,还需烦你安排,将榜张贴出去,分别画上此三人的画像,写上生平,有功勋军绩过人之处的,都一并写上,七日之后,由城民来选。” 陈恪一时没有听明白,追问了句,“臣下愚钝,敢问郡主,何为‘城民来选’?” “就是,自己城镇的官员,要由城民自己来选,我们提出候选,取民望最高者来委任。”姜玲珑怕是自己还未说清,又说,“可以给洛河城里每一户人家每一个成年的男女发官府印记的选票,再准备一个不易损坏的带锁箱子,等七日之后想要投票的城民便可来投票点投票。类似这种方法,只要能保证每个人都可以有投票和弃票的权利,便行了。” 陈恪一时说不出话。 民选官?这不是犯上吗? 他去瞧小王上眼色。却见这孩子似乎很激动的样子,他自己挪不动身子,就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来,去够坐在床下靠着床沿的姜玲珑的肩头。 “玉兔姐姐,我也能投票吗?”看起来跃跃欲试。 “你是洛河城民吗?” “我不是。” “那不就结了。” “可是……” “你有一票否决权,这三个候选人你可认可?” “……”他心里将邝毓的名字转了好几转,虽是不太乐意,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邝毓跋山救出陆涛妻儿令罪臣开口,寻木制箭也是功绩一件,忠心和能力确实均优。他年纪小,但不会仗着孩童耍性子,王叔说过治国平天下,要先有容人之量,要知人善任,要公允也要会变通。反正他这头点的是洛河都尉的候选人,又不是韶华郡主的郡马爷。 “我们峥儿最有主君样子了。”姜玲珑见他没有由着私心胡来,也是夸得开心,又对他补充,“等最终结果出来,我会先以城主之名确认,若在我这儿过了,便会呈给国君,到时你若觉得有何不妥,仍可以打回重选。” 司峥细细听完,点头说好。 陈恪觉得脚下一软。 “陈老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姜玲珑见了自然关心两句。 “非也,非也。”老人家退步摆手,竟一时无语,不知如何接话。 “洛河是本宫封邑,大小事务只要不是涉及王庭,全凭本宫做主,不过是更改任官的方法,应该没有违背律法吧?” “……自是没有。” 当然没有,我都问好二哥了的。 “对了,伏魔军那边商议得怎样?王上还在等他们结果,好尽早定夺。” 陈恪又是一愣。怎么差点忘记还有这一出呢?本以为是定民心的缓兵之计,没想到竟是认真的。 “似乎有了些眉目。诸位将士为了能公正判罚,还特意查阅了律政典籍和谷悍律法,花费了些时日。” 那些士兵能够坐下来研读法典,也是他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人从未想到的。 看来这洛河是要翻了天啊。 “那有劳陈副操持一二。” “臣,遵旨。” 陈恪出了翠峦殿时,背后里衣尽湿。洛河这座军机之城原本在各家眼里是块人人争抢的香饽饽,而今被郡主这般动作,恐怕要成为王公贵族的眼中钉,变成众矢之地了。 洛依依的女儿,果然不好惹。 姜玲珑隐约觉得自己是在惹祸上身,却又顾不了那么许多,昨夜没睡好,清晨又起太早,她看还有时间,便在翠峦殿里睡了个回笼觉,回了回精神再去虎贲殿看望曦妃和司晃。 “昨天不是见过了。”司峥见她又要到处跑动,嘴里开始嘟囔。 “人家一早来找我,我给回了说午后再见。”她捧着肚子,橙月在边上帮着穿外衣。 “她知道你有孕在身,就该自己再来请安。”司峥越想越不乐意,他母后在宫里都是招人来见,一步都不用走,怎么这个城主却要这般奔波。“何况她虽是王妃但位份低过你一大截。又不是王叔来了。” “但她是长辈。” “……那你快点回来。” “知道啦。”姜玲珑留下橙月,一会儿禾悠然还会来复诊,自己人在总是放心一些。她独自出了殿,转身嘲笑微微调戏了司峥,“你这个粘人精。” 她随便找了个眼熟的宫人陪伴,刚踏进虎贲殿,就看见曦妃带着司晃匆匆出来。 “哟,郡主。”曦妃也看见了她,更是加快几步,朝她行礼,“您莫要走动,等本宫过去。”说着就拉着司晃往前走,她步态着急,却仍旧是摇曳生姿,始终优雅。“早晨宫人说郡主事务繁忙,本宫没见着人就先回了。方才刚想过去翠峦殿再去请安,您倒是先来了。”她眼眸清亮,一到跟前就抓着姜玲珑的手说不停,又上下打量,“昨夜天色昏暗,如今让本宫好好看看。” “曦妃,您是长辈,不需敬称。”她松着手任赵莳曦握着,夫人掌中温度递到自己手中,温热温热,暖乎乎的。 “你还一路走着来?”她细细瞧了瞧,又说,“你来,我给你备了轿辇。你试试,合不合用。” 赵莳曦温和热情,拉着姜玲珑就往里走。 “母后。” 却忽地被身后人声打断。 赵莳曦蓦然回头,见是司贤立在身后,更是眉开眼笑,“贤儿,你也在呀!” “孩儿才听闻母后半夜入宫,未能及时请安,母后恕罪。”司贤款款上前,恭敬行礼。 “说什么傻话,一家人还要这般拘礼?”赵莳曦又去瞧司贤,眼中有些担心,“你这孩子,人后拼命,又瘦一圈了。” “母后恕罪,郡主的御医候在翠峦殿里,等着请脉,儿臣来请安,顺便受托来请郡主回殿的。搅扰了母后与妹妹相聚。” “请脉是大事,怎么不早说呢。”赵莳曦松了姜玲珑的手,“郡主也是,此等要事也好忘记的。正好你先和你兄长回去,本宫将准备的物件打点打点,稍候一并给你送去。” 姜玲珑被这两人说话弄得一阵晕乎,禾悠然早前请过脉了,怎么又来?她怕是翠峦殿有事司贤不便说话,借口将她接走,也就没有拆穿,跟着他告退,出了虎贲殿。 “你别去她寝殿。”司贤与姜玲珑并肩,轻声告诫,语气生冷。 她?是指曦妃? “更不要一个人单独和她见面,相处。”他又说。 “为何?她有问题?”姜玲珑知道司贤向来稳重,却因赵莳曦而改了语调,必是情况严重。 “不知道。”大抵是觉得自己语气生硬,他又恢复了往日温言,“大家都喜爱她。漂亮,端庄,善良,亲和,又热忱。还体谅我父王施政,与自己生父平南王也一直保持距离,怕被人指父王与平南王勾结。” 姜玲珑听了频频点点头,觉得后妈做到这个份上真是不容易。 却听司贤认真又补了一句,让她心里古怪地一沉。 “但我怵她。” 他说。 第一百零五章 有点意思。司贤嘴上说怵她,可看起来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 “她做了什么,二哥会怵她?” “这倒没有。” “那怵她总有原因?” “……” 姜玲珑见他不语,故意往他身边靠近了走,意料之中,司贤也往边上让了让,始终与她保持三拳的距离。 “怎么,二哥也怵我?” “莫要拿你二哥打趣。” “二哥,其实……”她话到嘴边又兜了回去,“你都亲自赶到虎贲殿来了,总有些怵她的道理吧?你要说反感,嫌弃我还能理解。怵?堂堂野郎官,能有什么东西是会让你发怵的?似乎也不是真的害怕她。” “……那双眼睛。”司贤悠悠地讲,却有些没头没脑,“大抵是太像娘亲了,看着总有些不舒服。” 他确实说不清理由,却从小觉得这位曦妃危险,大哥和三弟都同赵莳曦相处融洽,只有自己敬而远之,两人甚少交谈。他觉得自己本能地躲她,方才去翠峦殿看望王上的时候听橙月说她往虎贲殿去了,脑袋还没开始转,脚下已经疾行了数丈之远。 “我当什么事呢。”赵莳曦瞳色比姜玲珑稍浅,但两人都是鹿眼的形状,眉眼间竟有几分相似,不知道的,估计说是亲母女都有人信,“那我呢,我眼睛差不多也长那样,你怎么不怵我。” “你不一样。”司贤这才笑了,又完全成了平时温柔又亲切的模样,整个人松弛下来,“你这眼睛里写了字的。” “什么字?” “好欺负。” “嘿!野郎官你好大胆子!” 姜玲珑不气反笑,同他一路打闹就回了翠峦殿。见长柳橙月立在殿外。一问才知,是陈恪又私下去见了王上,言谈间恼了小葡萄,他干脆将殿里的人都赶了出来。 “禾大夫不听,还在里面呢。”橙月伸手戳了戳殿里,“王上伤口还没长好,怕他气急了扯到,奴婢们还是在外边等候,莫要再惹了他。” “可知副都尉来,是为何事?” “不知啊,陈老一来就让奴婢去殿外候着,后来长柳同禾大夫来了,就看见陈老从殿里出来,面色似乎不太好看。等我们再想进去,就被王上给轰出来了。就禾大夫一人胆大,硬是留在里面。” 边上长柳点头作证。 “没事,我进去看看。”姜玲珑说完又朝司贤回头一笑,“峥儿也怵悠然。” 司贤原本就是要来探望司峥的,也不管姜玲珑笑话他,跟着一起进去了。 床上小葡萄正被禾悠然掀了衣角检查伤口,一见是他们俩进来,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和委屈,朝着姜玲珑吵闹,“我才是谷悍王!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不听话。” “王上怎么啦?”姜玲珑才不买他的账,过去就往他脸颊上一亲,直接亲得小葡萄快要发酵,才柔声问他,“陈老惹你啦?” 这孩子闭了嘴,点了点脑袋。 “怎么惹了?你告诉我,我找他评理去。”姜玲珑知道司峥平日乖巧,生这么大气,一定有他的道理。 “……没什么。” 玉兔姐姐要帮他出头,他反倒不愿意说了。 “不用想,肯定和你官员选拔的事情有关。”司贤了然于胸,“陈老趁着郡主不在,估计是想来提醒王上。本是好意,可能不当心出言冒犯了你。” “我当什么事呢。”姜玲珑哦了一声,又去看司峥,“说明陈老忠心为主,峥儿,这是好事呀。” “你那个选官制度是得再好好斟酌一下。”司贤趁机提议。毕竟他也不愿意见到姜玲珑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 “我都还没说那个施政报告呢。”她却不以为意,“又不是搞革命,不过是想更公平一些。民选的官员自然民心所向,办起事来也会顺畅很多。何况我一个人哪里管得了洛河城里那么多大大小小官员,政务公开,相互监督,我也好安心养胎呀。”她见司峥司贤脸上都仍是有些正经,又说,“这样我才能走得开,以后常回晋绥探望兄长和王上,不是吗?” 他两心里明白,早晚是要回王都的。可郡主拿了封邑,握了虎符,想要随时见面,就不那么容易了。她肩上有责任,他们也都是。 “伤口不错,过两日拆线。”禾悠然全然不管殿里人在谈论什么,自顾自检查好就起来收拾药箱。与司贤擦身而过时,下意识避开了一些。 峥儿怵悠然,悠然怵二哥。 姜玲珑看在眼里,食物链非常清晰。 “过两日拆线之后还要再养几天,等一周后民选结果出来,你可要在城楼上,当着大伙儿的面首肯授官啊。”姜玲珑提醒司峥,又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确实挺像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点蛊惑圣听的意思,又补充,“要是选出来的人你觉得不妥,也可否了重定候选,重新选拔。” 禾悠然为防伤口感染,专门配了牛胆汁入药的乳膏,擦在司峥患处。余下还有一些做了煎药的药引,每日小葡萄服下,竟当真奇迹般一点伤口感染和炎症都没有。眼看司峥恢复得不错,他又动起了别的脑筋,避开司贤视线,朝姜玲珑招了招手。 “你之前说的那个,抗什么,知道怎么做吗?”他当是机密一样,拉着姜玲珑与她私语。 “嗯?” “就是瑾僩动刀那次,你有说过,说霖国没有那个东西,不然就好办很多。” “哦哦,你是说抗生素啊。” “对对对。” “恐怕没有办法制作的。”姜玲珑摇摇头,“条件不允许。设备不行。并且我不懂配方。”她顿了顿,又想起从前医院里有一种消麦粒肿的眼膏,主要成分很简单,都是从日常动植物身上提取而来,“不过你可以试试看,像酒,蒜,洋葱,牛胆汁这些,似乎里面有外敷抗生素的一些成分,你用的牛胆汁就挺有效我看。这四种之外还有另外三种成分,我是说配方,我实在不知道,禾大夫感兴趣的话,只能想办法一个一个试试看了。好的抗生素,可以对抗很多民间疾病的。” 禾悠然听完目光有些发沉,良久点了点头,“我试试。” 两人话还没说完,殿外橙月又开了门,探头说,伏魔军的几位将领在伏魔殿等候请见。 料想是商量出了处置结果。 姜玲珑向橙月打了个眼神,去问司峥,“要不要和我一同过去,拿拿主意?” “我?”他大眼睛里半是疑惑,半是试探地欣喜,“我能下床了?” 说话间,就见橙月推着轮椅进来了。 那是邝毓之前送给姜玲珑养腿伤的轮椅,她竟不知何时将它也带来谷悍了。 司峥没见过这玩意儿,觉得新奇好玩,一坐上去被人推着走,也不顾身上盖得毯子,后腰垫的垫子,一副病号模样却让橙月在殿里先推他转了好几圈,玩得晕晕乎乎才算。 “王上准备好了吗?”姜玲珑在边上见他开心,就由着他又兜了一会儿,才出声提醒,“莫要让谷悍的将领们久等。” 姜玲珑对司峥的疼爱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可这种疼爱在以王权至上的国家里,是有违君臣之礼的。司贤这样一个洞察人情的野郎官自然明白,姜玲珑不顾人言同司峥同寝同食,甚至有时在人前对司峥直呼其名。于她是处于喜爱,于有心之人,便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他与她一同过去,两人走在司峥之后。 “珑儿,”他仍旧同她三拳距离,在她身侧开口,“他不是幼时的你。” “我明白。”她轻声答他,再一次往他身边迈近一步,也终于向司贤开了口,“你也不会是姜翠郎。”她感到他顿了脚步,便也一同停下,一言不语,只是诚心注视着司贤,鹿眼明亮。 第一百零六章 司峥在伏魔殿门口拦下了这两个大人。他要橙月推他,单独入殿。 他俩也没说别的,便由他入殿,两个人像是在看自家孩子第一次一个人上学般,躲去殿外廊后,眯眼往里张望。当然,事实上张望的只有姜玲珑一人。司贤陪她做做样子。他脑袋里还荡着他珑儿妹妹的那句话。 “你也不会是姜翠郎。” 父王和几位兄弟这么疼她,有部分原因也是知道她的遭遇。听说大哥那日孤身直入霖王宫,在梁王面前挥刀取了那对父子首级。嗯,算他们好运,要是落在他的手里,可就不会这般舒服了。 司贤还在晃神,边上姜玲珑推了推他。 “二哥你帮我听听,峥儿在里面什么情况好不好?”她想着邝毓能够隔着老远察觉异响,她这个只身行事的野郎官兄长,应该也有这种本事。 果然司贤颔首,开口复述,“王上一进门就在里边说,自己没有被任何人胁迫,也没有受蛊惑或威胁,郡主是他亲自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封的,这几日郡主与他同食同寝,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肚中有喜还为他奔波甚至挡刀。司家世子为了医治他的疾患,不惜重金制得器具,若要再有人妄议韶华郡主和摄政王府内之人,均以祸乱朝纲论处。”他说完朝姜玲珑眨眨眼,“小堂弟还挺护短。” “我们光明磊落,哪有短好护。看样子,是刚才陈老着实气着他了。” 司贤点头表示认同,“怕是忠言逆耳,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 司贤听了半天,忽然睁圆了眼睛看她,“你和王上说了?!” “什么说了?”她没见过司贤这架势,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在里面说呢,洛河城要有施政报告,要有城民代表,全程二十个街区各选一个百姓的代表,报告不过半数认可就要重选相关官员?”司贤张口复述,又惊异瞧她,“你连这些细节都和他说了??” 姜玲珑更是心下一颤,怕自己是做错了事。“我殿里就他一人,我平常能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了……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想着讨论一下,还未定论的……” 她当然知道,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和从司峥嘴里出来的区别。她说,不过是提议,是试行。司峥说,那哪怕是提议,是试行,也成了金口玉言。 小葡萄是在拿自己的王权袒护姜玲珑。可却未必清楚,与此同时也将百官之火引向了自己。 于民平权? 绝不可能。 果然,殿里出现长久的沉默。还是伏魔军的首领先转移了话题,回到惩处人犯的事情上来。 姜玲珑这才缓了口气。 “此事除了你我和王上,还有谁知道?陈恪可知?” 她赶忙摇头,“我只说了选官一事,还没将这些给破出去呢。一件事一件事的来,陈老也要时间接受,再看如何执行。”她话到一半,又突然收口,看着司贤的眼神有些尴尬,怯怯的补充,“还有,邝毓知道。” 司贤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他是我夫君,是你小外甥女的爹,他来看我,理所应当的嘛。”姜玲珑不死心地解释,又朝司贤嘟囔,就像早上小葡萄朝她抱怨时一模一样,满脸委屈“他哪里惹着二哥了,怎么就偏不喜欢他。” “他追你都追到谷悍,一个霖国王侯甘愿向谷悍的官员行礼。”他冷淡地总结,“他太喜欢你了。” 姜玲珑没料到他这么一说,更是一脸不解,刚想回嘴说那你不也一样,就听见司贤又悠悠地自行赘了一句,“我也一样。” 司贤对她是兄长对妹妹的宠爱,天上地下,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毫无节制。 邝毓对她是男女之间的怜爱,赴汤蹈火,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别无他求。 司贤看了一眼姜玲珑,小脸清丽,美而不艳,娇而不媚,像是林深时见的幼鹿幻化而成,一眼难忘,再见倾心。就算不是邝毓,谷悍其他王公大臣,将门豪杰之子,他都觉得他们不配。他打小就想有个妹妹,母亲失踪之后这个愿望就再难实现。原本都想曦妃若能生出女儿,他也一定既欢喜又宝贝,谁还能想到一场矿山之战,竟然能将同母的亲妹送到自己眼前。这眉眼,这鼻尖,这欢快的唇角,就像是母亲的翻版,却又带着自己的味道。司贤始料未及,在他见到这个妹妹的第一眼,竟觉得自己的心头肉有了着落,像是一个藏在心里的宝贝,终于有了实体。 而他也没想到,大家竟然都喜欢她。父王兄弟喜欢,稚子下人喜欢,还有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夫君,望着她时,眼里的绵绵情意都快溢出来了。他自然有种宝贝被人觊觎的不悦。 “明明我最喜欢你的。” 司贤竟浑然未觉说出了声。 直到看见姜玲珑愣愕地望着自己。 心头的慌乱已经来不及掩盖。他太清楚姜翠郎的心态了。若不是他存有理智,也真的会喜欢这个妹妹喜欢到要把她藏起来,关起来,锁起来,谁都不给。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道,“想怎么样吧。” 姜玲珑却噗嗤笑出了声。 “二哥,你别怕来喜欢我。”她伸手将司贤的右掌合在自己一双掌心之中,虔诚地承诺,“我不会教你失望的。” 一瞬间,他仿佛觉得,林子里的那头小鹿似乎走向自己,在自己的身前蹭了蹭。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猫才会作标记,鹿哪会这种把戏。 他抽手,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姜玲珑额头,“你呀,最好能做到。”司贤声音轻柔,眼中温和,似乎一切风平浪静。只是他心里知道,这丫头在经历过姜翠郎之后还能这样向他承诺,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信任。 为兄也不会教你失望。 他在心下也许了承诺。 殿门大开,橙月推着司峥出来了。身后两位伏魔军将领正行着礼恭送。 洛河都尉陆涛犯上谋害,其罪当诛,然其有心悔过,供出主谋于物证所在,褫夺官职,贬为庶民,判监十五年,其余一干从犯判监十年。主谋谷悍丞相傅义德,其心险恶,结党营私,在朝筹谋多年,贪赃枉法,一朝谋反,霍乱民心,同其党户部尚书羽朱子渊,褫夺官职,贬为庶民,三日后问斩。 原本伏魔军建议诛三族,以儆效尤。司峥想到太后,还是改了。 伏魔军不知良妃的事,司峥也就没说。说等七日后阅兵,一月后,若身体大好再行回宫。让伏魔军暂且也在洛河驻扎,与各营共同操练。 司贤从小葡萄出了伏魔殿后就称有事,同他们分开了。回翠峦殿的路上,司峥只字未言。橙月当他是伤口不适,送回去之后就去取禾悠然调配的药膏给他上药。姜玲珑却知道他有心事。 “玉兔姐姐。”殿里只剩了他们两人,他才开口,像是在求她一般,“我不想当国君。可不可以退位。” 第一百零七章 这就像小孩子不愿意上学一样。不外乎是课业太难,交不到朋友,操心的事情一大堆,但没一件是自己真正关心的。 这些,在为司峥一人独设的,名为谷悍王的学府里,样样都占了。 “叔父也姓司,大家都是一家人,为何我当得,叔父当不得?”他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姜玲珑充满了不解。 他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又该说摄政王把持朝纲,说她韶华郡主谄媚惑主了。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当就不当。”姜玲珑出乎司峥意料地不以为然,“还以为你哪儿不舒服呢。” 又不是不读书,让一个小学生在一群研究生里当班长,孩子不自在再正常不过了。 她坐去司峥身边,“你要想好了,若是真打算退位,也不是一纸诏书这么简单。由谁继任,何时继任,都需要计划一二。你现在身份尊贵,像陆涛这样胆大妄为的毕竟少数,一旦退位,还得把自己的后路给留好了才是。”姜玲珑内心也舍不得让司峥面对朝廷诡谲与执政的残酷。今日他定罪人生死,他日说不准可能会像丘吉尔一样,要为了大部分人的安危,决定小部分百姓的生死。 对。不当国君最好。 橙月刚拿了药膏进来,姜玲珑一把接过又朝着橙月吩咐,“快,橙橙,帮我把二哥找来。” 橙橙一愣。 主子一高兴就会喊给自己起的昵称。 她也不管是什么事,应了一声,立刻出殿找野郎官去了。 于是当她领着司贤听完姜玲珑陈述的时候,由于实在是太过疏于防备,脑袋里一时空白,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 她怎么就忘了呢。 宝贝主子除了投食大法,还有一招绝杀的搞事大法。千防万防,主子难防。 “那便等王上养好了身子,回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正式亲诏,堵了异心人的口。”司贤竟面不改色,甚至已经出起了主意,“借着修养,这段时间王上也正好能考虑一下继任的人选。” “二哥,不用向父亲知会一声吗?” “不用,等回了王都,父王自然就知道了。” “那倒也是,不必惊动了旁人。” 天呐,这对兄妹是什么恶魔。这么大的事情,连摄政王都不告诉一声? 橙月睁目结舌,就看两道视线向自己射来。 “要保密哦,橙橙。” 兄妹两异口同声,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怎么连野郎官都喊她橙橙?这两人关系是不错,但何时这么默契融洽了? 橙月思念起远在霖羡的见弥,柒树,还有榴桦。 “好嘞,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姜玲珑带头鼓掌,又朝向司峥,“等过些天能下地了,你就先玩它个尽兴再说。” 话音刚落,外边又有了动静。 橙月已被培养得相当敏感,率先出去查看。 原来是虎贲殿那儿送来的东西,一鼎轿辇以外还有大大小小许多包好的物件,光是补品就由三名宫人抱了满怀。 一同送进来的还有一个巨大的枕头,里面塞了谷物的壳子,提起来沙啦沙啦作响。 “禀城主,曦妃说没有召见贸然前来于礼不和,便先将备好的礼物送来。这枚枕头是给城主夜里抱着睡的,一边减轻负担。”宫人汇报完毕,行礼告退。 姜玲珑对这个孕妇抱枕爱不释手,朝司贤眯眼,“曦妃多有心,还特意准备了抱枕给我。” “她从榆阳而来,如何得知你怀有身孕,事先准备了这些东西。”司贤漠然,对赵莳曦总是保留意见。 “我那些风评,恐怕整个谷悍都传遍了。”她俏笑一声,“曦妃没有怪我败坏司家门风就不错了。” 对此,司贤不置可否。心中难免又怨起邝毓那个罪魁祸首来。 “臣下请见城主殿下。” 想曹操,曹操到。 司贤听着殿外熟悉的朗声,眼皮一跳。 姜玲珑自然是掩着欣喜,让人入殿。 司峥心里叹气。他不乐意,可碍不住他玉兔姐姐高兴。 “你怎么来了。”姜玲珑光天化日好歹还算矜持,忍着没扑上去一把抱住自己夫君。 邝毓平日还会带些玩意儿借口给城主解闷,今日却是两手空空,闲散自得得很。他不动声色看见司贤竟与珑儿贴肩而立,唇角一笑,“臣下来见爱人一面。”往日他断不会这样直白,今日却不管不顾,“今日在营中操练,心中难安,怕是想珑儿了。” 姜玲珑小脸一红。 那两个司家男子(孩)俊脸一臭。 “曦妃入宫,给我送来好些东西。”她尝试解围,同时也开心地和邝毓分享这些好物,尤其是那个差不多等人高,沉得需要两人抬起的抱枕,“夜里拿肚子枕着它,身子就不沉了。” 说着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向邝毓招招手。 他便附耳过去。 姜玲珑耳语一番,他的目光便顺着她的话,转去司峥身上,再移向司贤,没停留多久,又再转回司峥面前,平静地说,“知道了。” 哼。恋爱中女人。 司家两个男儿相视撇嘴。 不是刚说好,不可外传的吗。 “殿下既然不得闲,臣下也不多加叨扰,既然见了面,便先告退了。”邝毓后退一步,向司峥等人行礼,恭敬告辞。 按说她要吵闹,邝毓定然无条件支持,可难道是错觉么?姜玲珑心里有些嘀咕,怎么觉得他似乎不太痛快? 她复望向司贤,只见对方耸了耸肩,一副我也不知道的样子。 算了,反正晚上见面还能再问的。 于此,这丫头又开始新奇欢喜地拆起赵莳曦送的礼物了。 七日之期眼看将至。 洛河城皆因这闻所未闻的民选官之举全城沸腾。 晋绥那边传来了消息,摄政王亲监,已将傅朱二人处斩,太后闭门不出,将自己幽禁于殿内,诸事不闻。 司峥能下床走动了。 姜玲珑最近睡得不好,白天时常在补觉。赵莳曦便带着司晃过来,一边照看她,一边让司晃陪着小葡萄玩耍解闷。橙月见到曦妃时眼睛都瞧直了。一下没把持住,说曦妃像神女下凡,又说主子眼睛同曦妃有几分相似,可能成了母女是缘分天定之事。她没见过洛依依,自然无从比较,但下人如此议论主子总是不妥,此言一出,她才觉得自己失礼,连忙道歉请罪。直觉一不留神,给主子在义母眼前丢了脸。 赵莳曦却呵呵笑了,摆了摆手,要她下次趁姜玲珑醒时再说一遍,好让她们母女同乐。夸她眼光精妙。 橙月心里喜欢这位和蔼的曦妃,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诚然不假。 而司峥有了同龄的玩伴之后,也开朗不少,整天乐呵呵的,拉着司晃舞刀弄剑的。当然,都是木刀木剑。 无事宫当真无事,一派祥和。 第一百零八章 民选官这样百年都遇不到的新鲜事自然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南城门下投票。还有一些谨慎观望,过来看热闹的。选票按现有的户籍信息发放,以滕纹纸制作,是邝毓给拿来的,不易冒假。洛河不大,城民约摸二十余万,除去妇孺儿童与年迈长者,几乎十多万男丁皆是城兵。告假的士兵被家人拖出来一同看热闹,那些敢于上前投票的人也都是小心翼翼,试探性地走到票箱跟前,将手中选票折了又折,才塞进去的。 洛河成人大约在十八万,姜玲珑估计前来投票的人可能在半数上下。毕竟第一次吃螃蟹,难免心慌。 投票期限一过,仍留在城楼下好奇想看个究竟的百姓就见到城楼上起了王驾,传说中被摄政王当亲儿子教导的谷悍王坐在八人高抬的座辇里,头戴御宵冠,身穿金丝袍,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在他之后才是城主韶华郡主,与司家二世子,野郎官司贤,以及副都尉陈恪,和顺道来看看热闹的摄政王妃赵莳曦。 那顶座辇原本是曦妃当日送给姜玲珑的,收礼的人却说自己多走动走动有益分娩,转手便给了司峥,正好他进出需要这些排场。赵莳曦倒没说什么,见王上喜欢,她便乐意。 城下起先一片哗然,又瞬间噤声,众人听说王上在无事宫中养病,谁都没想到今日的民选官会让御驾亲临。当然,令人愕然的还有他们城主那藏不住的孕肚。姜玲珑本就没想遮掩,一手托着肚,一手略扶着腰,端庄之中透着自在地神情。似乎那些人言对她丝毫没有影响。 不知谁高声喊礼,大伙儿才反应过来,纷纷行跪礼,拜向城楼,“王上万安!郡主金安!” 司峥入座后抬了抬手,边上便传了音来——“起。”百姓这才起身。 城楼之上突然放下三卷长布,头上分别写了三位将领之名,陈恪离座向众人施礼后走去城楼边,朝下吩咐,“唱票。” 唱票? 是要当中亮票的意思吗?? 百姓再次哗然。这不是拉拢民心的举措,是实实在在由民选官??? 人群之中起了不小骚动。 只见两位文官过来打开票箱,身后各有三名兵士攀着绳梯,执笔在空白的巨型长幅上计数。那票箱由木制包着鞍皮,箱体防水且巨大,足够容下二十万张票子。开箱的那一刻,里面目测确实未满,票数过半。 唱票之事持续了三日。从天蒙蒙亮到日落西山。如此无趣冗长的过程,前来观看的城民却越来越多。那些投了票的就真心开始希望自己选的人能中,那些没敢投票的,除了有些懊悔外,心路历程也可算得上跌宕起伏了。 当真是民能选官?所有人都想亲眼见证。 王上与城主每日必会亲临,陈恪监票也一丝不苟。赵莳曦因着还有司晃,出门又没带随行丫鬟,后边两日就没有再来。司贤神出鬼没,有时下午会出现,等日落同司峥和姜玲珑一道回去。 第三日日落时分,终于出了结果。实际投票十二万三千七百五十一人,除去因着写错名字或不会写字而以画替代等等诸如此类原因的无效票外,实际计票共九万七千多人。洛河校尉张启明以五万多票的半数优势当选洛河都尉。谷悍王当场下诏按印,韶华郡主亲自为其佩戴都尉雀翎。 至此,全城鼎沸。 百姓们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激昂快乐,只觉得心中某处的热情被人拉响,那城墙上密密麻麻的计数长幅,早就印到他们心底里去了。酒楼自发大摆流水宴席,各个店铺几乎都备了伴手礼免费派发给过路的民众,不知是谁备的烟火,在山头无事宫上空炸开,将气氛推向至高。 按计划张启明还有就职演说要发表,向着百姓有所承诺。司峥也备了稿子,私心想借机犒赏他的玉兔姐姐,为她争更多脸面。这些,都被欢呼声给淹没了。 陈恪见收不住场,楼下局势太过欢脱,扭头想去向姜玲珑请示。 却见她在身后漫天绚烂下泪流满面。 她感受到视线,不太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托着肚子离座走近陈恪。 她抬臂,轻轻拥抱了他。 接着是张启明,司贤,和司峥。 又在众人未及反应的僵直中独自离场。 有人在漫天喧嚣中等她。 “你听见了吗?”她朝着宫门口矗立的人影问,音色之中还带着些许哽咽,“那些欢呼。” 又一朵流金在头顶炸开,盛大而光彩。照耀出那人俊逸的轮廓,和卸下锋芒的眉眼。 “我只听见你哭,听见你笑,”邝毓清泉般的眸子里映着那张乖巧纯良的脸,烟火在她身后璀璨,将她衬托得如玉如珠,美不胜收。他唇角逸笑,去牵她手,“我只听见你快乐。” 姜玲珑次日晨起还有些恍惚。 想来她一个小护士,怎么搞得像逸仙先生一样弃医从政,唤醒民智,实在是太不自量力,胆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她洗漱完毕就先朝空中拜了拜,希望自己没有过分。医还没什么医术,就想着大包大揽,险些站在制高点上瞧人了。她心里想着,又找人通传陈老,要他来翠峦殿议事。 翠峦殿和议事两个字若是分开看,都不错。可要是合在一起,陈恪手中的茶盏差点没翻。 上次姜玲珑坐在床边吃包子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吃一个包子,搞出一个民选官来。这次,要吃什么? 还有这姑娘昨夜轻飘飘的拥抱,也让陈恪心里别扭。就好像他明明没做什么好事,甚至还去王上面前打了小报告,却被人统统无视,毫不计较不说,还和他共同分享喜悦。亦或是说,这喜悦里带着友善的嘉奖? 陈恪在官场上见过太多人情世故,他自认油盐不进,却有些本能地回避与姜玲珑见面。 好歹收拾妥当去到无事宫,在翠峦殿门口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包子还没好吗?再不快点,陈老就来了!” 陈恪后背一激灵。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还是让人先吃口早点。 橙月端着膳碟从他身后走过,人正立在殿门口,刚朝里面招呼说包子来了,却又止步侧头,一脸疑惑地朝门侧姜玲珑与司峥看不到的地方问,“打远就瞧见副都尉在门口了,怎么不进来呢?” 陈恪老脸一红。 果然没规矩的主子,带的下人也没规矩。 他悻悻白了眼橙月,甩袖入殿,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臣下参见王上,参见城主。” 第一百零九章 “基础教育?”陈恪再次向她复述确认,“是要全民接受最基本的教书育人之礼?” 姜玲珑唯恐直接说义务教育又会触了士官大夫的,硬是将义务两字说成是基础,反正大方向不改,名字怎么都好说。却没想陈恪还是皱了眉头。 “对。”于是她也和盘托出,“这次选官,十二万人里有三万废票全是因为不识字的百姓在上边胡乱涂鸦。也就是说,我们洛河差不多文盲率有四分之一。”她顿了顿,见陈恪疑惑,换了种说法,“就是我们洛河百姓,每四个人里就有一个目不识丁,这在军机之城若是因此误了军机,岂不因小失大?”她见陈恪仍绷着脸,循循善诱,“我算过了,梯田制度执行之后,明年就能有些收成,府库不需要再拨银去屯买大量救济粮。田土种养三年定然成型,三年后洛河百姓当能自给自足,到时无事宫的人事与财政压力也会相应减小。陈老,我们只需为百姓抗个三年。” 陈恪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他视线始终落在姜玲珑身上,毫不偏移。 姜玲珑这才反应过来,对边上小葡萄说要不要去找司晃玩儿一会儿,今日射声营有箭操,让橙月带着去瞧瞧。 孩子天性不过如此,一听箭操立刻坐不住了,见姜玲珑当真让他去校场跑动,立刻拉着橙月出去坐他的座辇,找司晃去了。 “陈老,暗卫也是跟着王上走的,如今只剩你我二人,有什么,但说无妨。”等人走远,她才开口。 “城主所说基础教育,乍听确实是开民智,练兵士的好法子。”他不知何时改的口,不再称她为郡主。陈恪的嘴角牵动着两边肌肉,在蛇口拉出两条极浅的皱纹,但还远比不上他眉心固有额悬针纹那般深刻。他盯着姜玲珑,言辞恳切,“但这也是谋乱犯上动摇朝纲的死罪。” “怎么全民教育还成了犯上呢?给王上培养更多有识之士,不好吗?” “朝廷自有制度,向来只有公卿大臣之子,名门将相之后才有资格入庙听讲。朝廷选拔,能者居之不假,但这些能者,是有范围的。”陈恪叹了口气,“城主好意,臣下岂会不知。可只要此令一出,洛河城就必然成了一座别人眼里的反城。试想本就全民皆兵,如今还尝试知书观礼。城主,您是祸乱朝纲,洛河百姓也死罪难逃。” “朝廷可是有明文规定,寒门不可学文识字?” “这倒没有。只不过,寒门不出学子,千百年来早已约定成俗。城主,切莫太过激进。”姜玲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为她担心。 原本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矩。她本心是顺应,而非革命。民选官的势在必行是她需要官民同心。洛河城里,有多少民就有多少兵,上下齐心才能随时抵御外敌强袭。这是她经过伏魔军一役学到的教训。而教育是一项重要非紧急的事业。需要持之以恒,需要国泰民安,才能一点点的发展,以点及面,慢慢放射。被人盯上引起内斗甚至战乱,就得不偿失了。 “那要不,劳烦陈老替本宫先备好先生,等小殿下出生,总也是用得到的。咱们便在城东设立一间塾苑,小殿下日后可去彼处学习,也方便他了解民情。陈老,以为如何?” “……”陈恪没想到她用了赖招,连自己骨肉都可以去当成幌子。城东设塾变得名正言顺,只要到时门户大开,有心的孩子自然能去偷师。他眉中的悬针纹又紧了紧,逼出一个字,“妙。” 小葡萄与司晃在校场玩性正酣。邝毓特意给他们配了小弓,给两人一人背了一代箭筒,里面插着二十支圆头的箭羽。两人各自练了一会儿,小葡萄毕竟是才能下地没多久,率先体力不支,坐回廊上休息。 就见邝毓收了操朝他走来。 “邝校尉你方才百步穿杨,可太英武了!”小男孩对人的喜爱真是非常简单纯粹了。姜玲珑不在,他周围空气里没有那种置他于不顾的黏腻氛围,对邝毓的态度也好了起来。又因着谷悍难见神射手,对他多了几分崇拜。 “王上过誉了。”邝毓在他身边坐下,姿态随意,但言辞仍旧恭敬。 “我听说你们时常野练,下次能带我一起吗?”可能是出于期待,也可能是他对这个夜里出入翠峦殿的“侄女她爹”心理上其实已经太过熟稔了,又或许是邝毓当他暗卫时两人关系就挺亲切,反正司峥自己也没意识,他每每朝着邝毓说话都用了平语,不太介意尊卑和规矩。 可邝毓以前就是这么恭敬,甚至有些疏离地对待他的吗? “王上想去,下次微臣提前告知便是。”他浅笑一下,见孩子满意点头,才说,“王上可当真想好了?” “想好什么?”司峥一下没反应过来,正乐呵呵地笑问邝毓呢,却对上他清冷坚毅的眸子。 眼中是微凉的温柔,不具攻击,不带试探,却有三分审视。 很像他做错事时,摄政王看着他的样子。 司峥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退位一事。 他就想和玉兔姐姐一起生活,既安心,又开心,而且玉兔姐姐也很支持。天子尊荣对他来说真的不值一提。 司峥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王上,可知你选择安稳度日的同时,放弃了什么?”邝毓声线迷人,哪怕语气有些冷淡,却还是温着暖意的。 “还能是什么,王权富贵,我不稀罕。” 邝毓听他说完,并未立刻说话,等了片刻,似乎是斟酌了一番,才开口,“王上可有心爱之人?”他轻声说,语气并未有所责备,反而是有些稀松平常,“王上放弃荣华富贵的同时,可知自己也放弃了守护珍视之人的权利?” 又是一阵沉默。 司峥似乎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心虚地不再说话。 “她能舍命救你。”邝毓这才道出心中那一丝不满,“你呢?若有一日她有什么不测,你能拿什么救她?” “我累了。”司峥故意不作回应,借口要走,“我回宫了。”一双小腿立起来,就啪塔啪塔地跑远去找还在练习的司晃。 “稚子无知,”梁上忽然传出了声,司贤翻身下来,坐去邝毓身边,“同他计较作甚。” “事关珑儿,便是踩着路上的石子都要计较。”邝毓理所当然,“何况是一国之君。”他偏头瞥了眼司贤,“谁让我最宝贝她。” “嘿。”司贤对他的蹬鼻子上脸忿忿不平,“我才最宝贝她。” 两人对视,电光火石之间互不相让,僵持片刻,都笑了。 “你最好是。” 他们异口同声。 第一百一十章 陈恪缺一个理由。 一个姜玲珑芊芊女子偏要为民争权的理由。 她说的很简单,不过八个字,国富民强,相辅相成。 可她一个在霖国长大的人,为何视谷悍百姓的安危为己任?仅仅因为她受了封邑?一个人的正义感,使命感,竟会如此坚强? 陈恪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和事了。他不相信。但他又说不清其中的道理。 回府之后,他将自己关在房里,始终遍想不通。 他只见过一个人如此无私待人。 思及此,不自觉嘴角噙笑,又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这母女俩啊。如出一撤。 难怪司秦力排众议,没有血缘关系,却硬是给了她至高地位。 起初以为是对洛依依的补偿。 如今…… 陈恪叹了口气。 司家那几兄弟都对她百般疼爱。 也不知是喜是忧。 人一旦站得太高,身上汇聚的视线太多,潜藏的危险往往也会随之而来。 那么他呢? 在选官之后,他考虑好自己的选择了吗? 陈恪有些自嘲。 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 想来自己年过半百,怎还会这般天真。 姜玲珑在殿里没等来司峥,却等来了喝得有些微醺的两个男人。 早些时候虎贲殿的宫女过来,说王上和小世子傍晚回殿玩耍,用了膳之后乏了睡着了。曦妃专门让出正殿给王上歇息,橙月姑姑在旁照料,怕郡主担心,特来通传。 有橙月和她义母在,她倒也不担心。 说起赵莳曦,她心里喜欢,可就是喊不出一声母妃。莫不要说叫母亲了。姜玲珑说不上原因,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两位母亲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太过重要,要再喊赵莳曦一声义母,她总觉得像是对不住受了苦的洛依依。 正想着呢,邝毓和司贤就勾肩搭背地找来了。 这个画面有些奇特,并且罕见。 两人不像是剑拔弩张后的斗酒,反倒是像喝高了兄弟,互相提携着入了翠峦殿。 “你们两个醉汉,这是要我女儿闻酒气啊。”姜玲珑不太乐意地别过身。 他俩脸色如常,甚至有些泛白,步态不若平日这般弛缓,却也是急中有序。若不是满身的酒气,没人能看出来这是喝了酒的模样。听姜玲珑这么一说,两人均是往后退了几步,离她远了些,却笑得肆意。 “珑儿,我真没想到你好哥哥能挖了自己的财库,真把你要的工具办齐了。”邝毓直夸司贤,生怕姜玲珑不知她二哥的辛苦付出,“那一箱子东西,光一支红宝石的针筒,就够洛河一年的军饷。司兄真是令邝某大开眼界。” “若论财富,哪比得上遣云山庄家大业大。”司贤谦逊摆手,话说得恭维,眼神却无比真诚,“珑儿啊,你这前夫为了你,放下家业不管,放弃地位不要,来谷悍做人下之臣。你知道当日营救陆涛妻儿?他一个人去的!我恐防打草惊蛇,连司家军都没知会,他就这样凭一己之力,毫无援兵的情况下,潜去傅府把两个大活人给带出来!”司贤转而向邝毓作揖,“司某叹服。” 这是疯了? 姜玲珑静静看他们说完,感叹喝酒还能喝出真情谊来?酒桌文化,可怕可怕。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业吹捧了好几轮,也不知说到了什么,话题竟引到姜玲珑身上。有些像在相声的感觉。 “舍妹奇女子,貌美心善,公正果敢,铲恶扶弱。” “正是。” “还通晓医理,会剖腹之术。” “珑儿博学。” “无师自通。” “对,无师自通。”邝毓郑重点头,又回过味来,“不对,是袭成母德。” “什么母德?我娘又不是医女出生。” “不对啊,说是母系老家的救人古法,还有心肺复苏呢。”老实说,邝毓喝醉酒帮着姜玲珑嚷嚷的样子,憨憨的,有点可爱。 “你小子别乱说,我娘就是榆阳人士!别整这些歪门邪道。” 两人同时住了嘴,面面相觑。 姜玲珑感到一丝不妙。 果然。 两人回头同时指她,再次异口同声,“那你是谁?!” 姜玲珑一惊,未及反应,就见两人晕着脑袋晃了晃,纷纷倒地。间歇,起了微鼾。 她对这两人是怎么变得一见如故,又是怎么相谈盛欢,最后又是如何搅和到自己面前来的,不感兴趣。 “曌王撒谎我都能看出,竟还敢在我面前演戏?”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地上两人仍旧纹丝不动。 她叹了口气。走去两具“躺尸”之间,扶着肚子,蹲了下来。 “本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就是太过荒诞了些。怕是说了也没人相信。”她言轻且柔,替司贤掖了掖衣襟再去牵邝毓的手,把自己的手钻进他的掌心。“你们相信转世之说吗?我带着前世记忆活在今生。前世,我是位远洋医女。”她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简单解释,“我不怕死人,只怕人死。” 她察觉到有一双手虚着力,将自己的手暖暖回握。 “我知道你们有芥蒂。”她没有停下,面对两个合着眼的醉汉,反而比较容易坦白,“可樱草是我杀的。”时至今日,她已能做到音色平静,“她当时跪在我面前,侬语和唐首领就在我身边。她根本对我造不成任何威胁。可我还是抽了唐慕枫的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对她一刀封喉。只因为我遍寻不到邝毓的尸体,我便恨起了她来。” 司贤微咳了一声,借势翻过身,拍了拍她落在地上的衣摆。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于我,根本不算什么秘密。可杀人。是我鬼迷心窍的污点,是我人生的阴暗面。我不若你们平日所见那般爽朗。我为求自保也算计也利用过曌王曾经对我的好意。我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大部分人何时言真何时说谎。可我都藏在心里。骨子里,我不信人,我惧怕人。”因为姜翠郎和姜衡。因为那个拉下她口罩朝着吐口水,说着同归于尽的患者。 可能人性本就善恶交错。 大殿里长久的沉默。姜玲珑挤去两人身边躺下,由于孕肚的关系而侧躺着,背对司贤,面向邝毓,离他更贴近一点。 “可你们都对我舍命相救。”她眼中湿濡,往邝毓怀里钻了钻,“我信你们。且惜,也爱。” 邝毓一声闷鼾,翻身将她揽入怀里。 司贤突然急咳,似是不适,人便醒了,盘腿坐起,咳得脸涨得通红,眼中含泪。 “珑儿你怎么在这儿躺着?”他缓了一会儿,才去将姜玲珑从邝毓怀里扒拉开,细心扶起,“小心着凉。”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们喝多了,倒在我这儿,”姜玲珑早已恢复常态,解释说,“自然担心,过来看看。” 司贤将她扶去床榻躺下,再去将醉酒的邝毓一把架起,“我俩对饮,这家伙酒力不行,你看,醉的不省人事。” “邝毓酒量向来很好,你们这是喝了多少?” “不多,不多,下午开始喝的,也就四五坛子吧。” “两个人?四五坛?!”姜玲珑明显不悦。 “我说坛了吗?”司贤瞬间一脸疑惑,想了想,解释说,“口误,口误,四五盅而已。”他朝姜玲珑笑笑,架着邝毓朝外退去,边走边向姜玲珑使眼色,“他不行。珑儿啊。他不行。” 司贤腰际突然被一双垂着的手掐得生疼。 他咬了咬呀,在出门的最后一刻坚决非常地望着姜玲珑,一字一顿,颇有苦大仇深的意味,“这。小。子。他!不!行!” 姜玲珑被这拙劣的演技给气笑了。 若不是真的有些醉意,他们不会这样情绪激昂又演戏粗糙。 等了等见司峥没有回来的样子,估计今晚是留宿虎贲殿了,她便打算睡觉。 过些天就是大雪,天寒起来有些快。她看了眼殿里生着的暖炉,想去给自己再备条毯子。刚起身,殿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她不喜欢宫人守着伺候,天冷了就更是早早将人遣回了宫人堂歇息。此刻殿里不过就她一人。 姜玲珑提着气看清了门后来人,才松了肩头。 云锦衣衫单薄地在殿门口,见了她便恭敬行礼,也不敢擅入。 她便过去伸手请她。搀上手的那刻,云锦指尖的寒凉冰得她下意识缩了下手。姜玲珑还是牢牢牵着她入了殿。 “陆夫人,你们殿里没有人给置办冬衣吗?”她回身去后室衣柜里找出一件袄袍,又顺手拿了一件司峥的冬衣。她这些天脑袋里想着别的事,倒真忘了陆家妻儿还住在偏殿里。姜玲珑拿上衣物再走出去,边问边对上云锦视线。 云锦摇了摇头。 “你先穿我的。”她将袍子给云锦披上,又把司峥的衣物往她手里一塞,“你们殿里可有暖炉?被子够厚吗?” 云锦先是摇了摇头,顿了顿,又点了点头。 “这么冷的天,没有暖炉不得冻坏了?!”姜玲珑心知是宫人怠慢,陆涛之罪,被人为地株连了亲属,想到此等阶权之分,她自是心中叹气。“我同你一起搬两个过去你那儿先顶着用用。”姜玲珑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陆家男孩的名字,心里愧疚,是她的疏忽才让宫人有样学样,胡乱揣测了去。“等再晚些,气温降下来了,你收得住,孩子也受不住呀。” 她大概是谷悍第一个怀着孕大晚上亲手搬炉子的城主了。 云锦见她弯腰要去熄了暖炉,赶忙一步拉住,朝姜玲珑匆匆比划了一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林儿要见……”哦,那孩子原来叫陆林,姜玲珑记在心里接着往下看,看完舒了口气,“我当什么事呢,孩子这么远过来,理当和父亲好好相处,只是天牢之地,怕是陆涛不愿意让儿子见他这般模样。要不明日你先同我一道去天牢看看,他若愿意,再带陆林过去,可好?” 云锦显然是没想到郡主能答应得如此爽快,愣了一下,又重重点头,要向她行礼。 姜玲珑受不了这样,本就举手之劳,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正说着,敞着的殿门外卷过一阵风,瞬时熄了殿内油灯。只剩几鼎暖炉晕着火烤的红光,此时看竟有些诡异。 殿内寂静。吐息可闻。 姜玲珑将云锦挡在身后,正面对着殿门,静默地盯着。有些紧张。 她的眼睛还没来得及一下适应黑暗,好在有暖炉的微光,纵使气氛唬人,至少能分辨些许。 她听见空气里有锐物破风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明显却耗时极短的打斗。 有一息,万籁俱寂。接着便响起了拖曳重物的声音。 那声音沉闷,却离她越来越近。明显是朝自己而来。 姜玲珑本能地要躲,脚下却不听使唤一时拔不开腿,僵在原地。 她怕黑怕到能在遣云山庄的暗道里掉金豆子,更不要说这显而易见的危机正趁着昏暗朝自己逼近。殿外被云遮挡的月色是唯一称得上光源的东西。她屏息直勾勾盯着门口,心想趁看得见,说不定还能找机会逃出去喊人。 两个高瘦的黑影,徐徐出现在门口。那两人手持寒刃,刀尖上还滴着血。其中一人更是偏瘦,佝偻着背拉拽重物时更似拿着刀的鬼。或是人间专给死囚行刑的刽子手。 再看他们手中,各提着两条腿,腿根连着两具完整的人形。竟也穿着夜行衣。 那两人将手中尸体拖进殿内,合上殿门,关了姜玲珑唯一的生路。 “你俩是要吓死我啊!”她却在骂声中透着高兴,“快帮我点灯,我腿都软了。” 只见体型正常些的那个颔了首,嘭地放在手中拎着的裤脚,越过姜玲珑去点灯。 火折子划开的声响过后,殿里逐渐亮了起来。 那人回去姜玲珑面前,见她还将云锦死死护在身后,便向她挑了挑眉。 他面罩下的那张嘴,定是在偷偷笑话这丫头怕黑。 原本拖着的尸体在地上留下两道血痕,如今躺着,人却是口吐白沫,脸色发青地死状。 那两个黑衣人拉下面罩,双双朝她行礼。 “夫人,属下来迟。” 姜玲珑早已从好久不见的欢喜中清醒,见着地上躺着那两个,坐回榻上嘟囔,“难怪他敢喝大酒。”又见云锦仍是紧张,便依次介绍,“他们是我从前庄内的弟兄。侬语。苏瑾僩。这位是——” “陆夫人。”苏瑾僩嘻嘻笑着抢了话头,“我们知道。” 两人又是朝云锦作了一揖。 “这怎么回事?”姜玲珑指了指那两具尸体,“冲我而来?” “齿间藏毒,被我们擒了,便服毒自尽。”侬语蹲在尸体身边,将他们的面罩拉下,露出两张谁都没见过的陌生脸面,“估计是别人养的死士。”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会儿再说吧,”姜玲珑不想在云锦面前多声张,便挑了看起来爽朗亲切一些的苏瑾僩,“瑾僩,你先帮我搬两架暖炉过去偏殿。陆夫人母子捱不住这天寒。回来我们再议。”又转身对云锦温声,“陆夫人莫惊,既然来者身死,今夜应该无虞了。回去早些歇息吧。明日午后你来翠峦殿,我们同去。” 云锦没想到她还能惦念自己的事,行了大礼,随苏瑾僩告退了。 苏瑾僩被差去帮云锦搬暖炉,回来时正见侬语点了灯,在案边温着茶。 茶是泡给他们两人的。姜玲珑不喝。 “夫人,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苏瑾僩后知后觉进来,觉得两人之间气氛不对。 “不是,夫人,您听小的解释。”侬语声音渐轻,见着苏瑾僩过来像是抓了救命稻草一般,指着他说,“您问问瑾僩,咱们没再当暗影,只是庄主吩咐了,暗中保护,才能引蛇出洞。真的,也不辛苦,两人轮值,还有的歇息。”说完一个劲朝苏瑾僩使眼色。 “哦哦,对,”苏瑾僩见状赶紧顺着话讲,“不辛苦,不辛苦,都习惯了呀!” 姜玲珑一声轻哼。 苏瑾僩不明所以,朝侬语小声嘀咕,“怎么?我又说错话了?” “你俩不许再这般躲在人后了。这么冷的天,怎么?屋顶暖和不成?”姜玲珑灯火一亮,见到侬语身上的夜行衣仍是春装般单薄,就是心疼,疼着疼着就没来由地生起气来,“你们要护我,就堂堂正正的来,我一个郡主要两个贴身侍卫有什么关系?”她说着就替二人决定,“明日我就让人在殿里再砌一间房,专给你们。他不是要寸步不离的护卫吗?你们就在翠峦殿住下。”话刚说完,她哎哟一声轻呼,往榻上坐去。 “夫人!”两位汉子自然紧张,跟着进了两步。 “没事,”她摆摆手,再抬头时脸上神情忽地就变了,和蔼了许多,“她踢我呢。” “啊?”苏瑾僩倒是手足无措起来,“那我去喊主子过来?” “他同我二哥对饮,今夜怕是来不了了。”姜玲珑朝那两个招了招手,“你们要不要来摸摸?她踢起人来很好玩的。” 这话把侬语吓出一身冷汗。苏瑾僩倒是非常好奇,可是见侬语不动,他也就没敢应声。 “都不来啊?”她似乎兴致阑珊,往里坐得更舒坦了些,才说,“既然曌王诏令已出,梁雁染打入天牢永不复出,你们这些暗影都得以正名,为家人报了仇,洗了冤,也该像见弥一样,娶妻生子,过自己的日子。哦,邝毓这么多地契,随便抽两张给你们开个铺子,当个掌柜的,不好吗?” 苏瑾僩走开的那会儿,姜玲珑已将霖羡和遣云的情况问了个大概。见弥得了长子,薛家有后,薛老太太乐得整天陪着瑾瑟照顾自己孙儿。邝毓撇下家业悉数交给见弥打理,独自个儿就追到谷悍来了。苏瑾僩和侬语原本是先后送制箭木材和花火原料过来,来了之后两人又不想回去了,邝毓正好就给他们派了个暗卫的活。 “夫人明察,瑾僩留在这儿,不就是为了娶妻生子的嘛。”侬语关键时刻,拿兄弟挡刀。 “诶你说什么呢你。”苏瑾僩脸皮薄,刷地红了,着急嚷嚷要侬语收声。 姜玲珑一愣,眯眼盯着苏瑾僩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那还是当侍卫的好,可以光明正大的追人家。”她了然于胸,却也不放过侬语,“那你呢?” “夫人啊。”侬语实在编不过去,只得讨饶,“小的就会些腿脚功夫,一个人浪荡惯了,莫想着成家,就想和大伙一起,好好当差。”他挠了挠头,“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他努了努嘴,“小姐这看着呢。” 呵。姜玲珑低笑。腹中是位千金的事情早就不胫而走,她都能想象出邝毓同他俩说道时那种明明满脸自豪却又故作低调的样子。 倒是有些忍俊不禁。 “好吧。”侬语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就不再多管,抬眉示意那地上两具躺着的尸体,“聊聊他们吧。” 好家伙,三人在这拖着血的宫殿里竟聊了这么久的家长。 “哦。”苏瑾僩上前拨弄检查尸体,正想把人衣服扒了看个究竟,好在被侬语一步拦下。 “夫人就莫瞧这些污秽了。”侬语拦了苏瑾僩,又朝他递话,“你将这俩东西抬去侧室后堂,我留在这儿先守一阵,顺便把殿里给清理了。”说完又向姜玲珑行礼,“夫人,带我二人仔细验过,再行回禀。天色不早,等收拾完,您快些歇息吧。” “可。” 姜玲珑还没回话,殿外倒是来了一声久违的男音。 邝毓立在门前,朝着满地血渍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绕开它走去姜玲珑身边。 “你们都去吧。此处有我。” 侬语他们自然动作麻利地急急告退。 往日这个时候,姜玲珑见了他总是开心地黏过去贴着他,今夜却是相当客气。 “酒醒了?”她钻进被子,往里睡了睡,让开一点床沿给邝毓坐。 “诶,啊。”他答得含糊,顺势就一同钻进被子里,等她躺舒服了,从身后抱住她,一条胳膊枕在她的颈下,另一只手探在被外,以掌风熄了油灯,再伸进被窝,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快睡吧。” “……你觉得是冲我来的吗?还是司峥?只不过正好他不在殿里,躲过一劫?”姜玲珑枕着邝毓,才安下心来,忍不住猜测,“是还有不死心的余党,还是太后伺机报复?”她越想越不对劲,“不会是城里还有没清干净的人吧??” “没事了。”邝毓声调平缓,也不催她,只是温柔安抚,“司贤已经动身去了晋绥,若是都城无恙,摄政王不可能不来探你一眼。究竟如何,等明日瑾僩侬语他们详细汇报,再做打算不迟。” “……你俩果然装醉骗我。” “没有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邝毓咬死不认,她也就没再追问。 姜玲珑挤在抱枕和邝毓之间,不消一会儿就有了倦意。 “都七个月了……你得想想女儿名字……”她嘴里呢喃,渐渐入了梦乡。 第一百一十三章 姜玲珑醒来时,睁眼便见司峥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趴在床沿望着自己。 “姐姐,你醒啦?”小葡萄见她睁眼,甜甜地轻声问她,怕吵她清静。 身后橙月就探了上来,眉头皱得呀,堪比一根麻花。 “主子,您还好吗?都怪我昨夜不在,您受惊了。” 姜玲珑摇摇头,在司峥鼻尖轻轻刮了一下,就起来了。 昨夜侬语走后她在邝毓怀里睡得安稳,也不知地上那些血迹是何时被清理的。反正现在已经不见,像是一场梦般。她起身后就看见那案上仍照常摆着一只冰瓷盅,心里融着温情,洗漱完就去端那盅碟。 邝毓每次天不亮就走了。但案上的燕窝却总来不断。 “主子,早上曦妃带小世子送王上回来时,听闻昨夜殿里遭遇都吓了一跳。苏少爷在门口守着,就让王上和奴婢进来了,曦妃忧心着,说在偏殿等等,若您醒了觉得闲舒,她再来探望一眼,好放心。”橙月趁着姜玲珑喝燕窝的档口,快速禀告。 姜玲珑饮下最后一口,颔首,“我没关系。既然人来了,一起到中垒殿听听瑾僩和侬语怎么说吧。” 橙月即刻行礼,出殿请人去了。 姜玲珑便拉着司峥往议事殿走,殿外早已不见苏瑾僩人影。想必是同侬语一道,先向邝毓汇报去了。 中垒殿上,司峥正座,姜玲珑侧位,阶下赵莳曦与张启明同陈恪相对而坐。射声校尉立于张都尉身后右侧。听侬语和苏瑾僩在殿上一一陈述。 两名刺客用的是窄型弯刀,身上虽搜不出信物,但齿间藏的毒物已被证实是瞬草。 就是粱书言喜欢用,且千金难求的毒药。 另外两人后腰均有一豹形纹身。 按张启明的话来说,外部人士入城均有登记,护城军里也没人对那两人的脸有什么印象。若不是他们功夫了得偷越城墙,那就是城内有人暗中接应。 但无路如何,能用得起瞬草的,定是权贵人家。目标翠峦殿,那是谁的私兵,范围就小了很多。 “本宫对谷悍的士族大夫还不熟悉,诸位可知有谁家是豢养私兵?或是喜爱豹形图腾的?”姜玲珑听完发问。 众人皆是摇头。 “豹形图腾是北境荒蛮异族之标,谷悍境内怕是很少用到。要说有类似图案的话,那大概就是王上暗卫。”张启明解释,“暗卫不在人前露面,身死之后全凭一道肩后的纹身来确认身份。微臣在任洛河校尉时,曾经见过一个因伤了腿脚,退而参军的暗卫,因此亲眼见过,暗卫肩上是猞猁的简形,两者若不细看,确实容易与简单的豹形混淆。” “何况豢养私兵等同于谋逆大罪,幕后主使应不至于光派两个私兵来行刺,万一败露,可是要夷族。”赵莳曦虽不问政事,但她父王和丈夫都是朝中重臣,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情况。她听张启明这么一说,便建议,“张都尉可否差你说的那位兵士前来?若曾是暗卫,说不定见过这些个人,或者对这图腾会有些印象。” 张启明点头说是,转念又面露可惜。 “他犯了军法,前几月关进天牢等着秋后问斩。如今都入冬了。怕是问不到了。”他说着又问,“不能让王上暗卫直接出面认人吗?” “不可。”姜玲珑抢在其他人之前率先否决,“王上暗卫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不可随意现于人前。哪怕蒙着面,身形,音色,言谈举止,家乡口音,有太多细节可能会被有心人抽丝破茧,招致祸端。太危险了。”她摇了摇头,“何况我三哥刚从二哥手里接了暗卫的调派,如今铁骑队与暗卫收归一边,三哥人在晋绥,大可不必牵一发动全身。”姜玲珑望向张启明,目光正好带到边上的邝毓。见他朝自己微微展眉。 他是司洛私自塞进暗卫里的,当时恐怕也是因为司贤故意放权,司洛在明,将邝毓以铁骑队虎门队长的身份放去司峥身边充当暗卫,司贤在暗,偷偷拔除宫中可疑的细作。他们当时能信的,也就只有邝毓这个与谷悍王权毫无关系的霖国妹夫了。没想到自己的郡主妹妹干脆将小王上给带出了都城,护在封邑之地。 想来邝毓身上应该没有纹身,毕竟司洛是瞒着司贤将邝毓安插进来的。犯不着真踩了兄长的界。 “都尉大人,你方才说的那位兵士,可否派人去牢里探探?”姜玲珑想起另一件事来,觉得可能尚有希望,“先前我同禾悠然找死囚试药,那些自愿试药的囚犯都免了死罪。万一这些人里有那兵士?” 张启明得令,便吩咐下去。权当一试。 因果轮回也好,善有善报也罢,这人还真在试药的名单上。在天牢活得好好的。 当他被带上殿来的时候,姜玲珑一下就认出了他。 这粗犷莽汉,不就是当日那位,说因为喝大了错过回营时间而被以逃兵论处的小哥嘛。 姜玲珑又拿了早就备好的徽令出来分别交给侬语和苏瑾僩,让他们带人去找仵作,让这汉子也认一认尸。 “诶。”赵莳曦忍不住唤了一声,回过神时见司峥同姜玲珑正面带不解望着她,才连忙解释,“与此事无关,是郡主这徽令——上面刻的并非郡主封号,而是一个秦字……”她说完又觉得似乎说话带着歧义,干脆把话说全,“司贤他们的生母,原本封号也是秦,秦王妃。妾身看得眼熟,一时有些晃神,想起旧人了。”她朝殿上恭敬施礼,“殿前失仪,王上,郡主莫怪。” “姐姐徽号本就是秦,王叔说了,姐姐身份特别又流落霖国多时,当以秦名护她。”司峥没有多想,只是开口说明情况,“韶华是本王赐的名。当时怕百官对王叔再有非议,才出此下策。等事情结束,本王回朝,是要正郡主秦之名号的。” 郡主秦。 光光是这个徽号,就足够震慑八方的了。 赵莳曦这才了然地点点头,一句难怪,一句应当,一句谢王上念及司家小女,便圆了场,过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姜玲珑顺便向大伙儿介绍,说侬语和苏瑾僩是自己在霖国的朋友,功夫不在话下,更是信得过的人选,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就让他们先顶着护卫之职。 顺理成章,光明正大。 两人带着那兵士走开一会儿,姜玲珑又趁着等人的空档向张启明询问了城中士兵哨营等的情况,向陈恪问了公塾的进展。张启明带着射声校尉前来,正是想要向姜玲珑要个赏赐。 “邝校尉建营有功,解决了咱们谷悍这么久以来的骁射之短,微臣厚着脸皮,想向城主讨个赏。”张启明快人快语,直截了当。 “既是都尉讲的,那本宫自然不好拂了你的面子。”姜玲珑朝着邝毓温言,“邝校尉想要什么赏赐?” 邝毓恭敬施礼,不慌着开口,而是先谢过张启明,再向殿上司峥与姜玲珑浅言,“末将但愿城主玉体安康,小殿下平安降生,便是最大的奖赏了。” 司峥忍不住撇了撇嘴。 姜玲珑倒是耐着性子,向着邝毓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校尉可有后悔?” “何事有悔?” “为了请动大将军来霖王宫救我,而弃了郡马爷身份。” “……” 邝毓未曾想她这般直接,没来得及回答,身边皆是哗然。摄政王妃,洛河都尉与副都尉,看他的眼神都微妙起来。 “诸位,”姜玲珑浅笑,像是没见到旁人惊讶的模样,向大家介绍,“这是我前夫。我肚里孩儿的父亲。”说完顿了顿,这才理所当然地讲,“协理洛河本是应份,还望都尉大人和陈老多多担待。” 几人还未开口,外面苏瑾僩他们回来了。 那兵士一如往常,爽朗开口,声如洪钟,“瞧过了,都是生面,但夜行衣的衣料是上乘的墨锦缎子,大都是王都布坊才有。摄政王家二世子一定也有类似布料,咱们暗卫也会用,夜里行动,破风声小,料子又韧,不易钩坏留下痕迹。那豹形的纹身倒真是没见过,但纹身刻于不好立刻辨认的后腰,不像是私兵用作平日辨人用的。倒像是暗卫这般,死了之后方便同宗认尸,好给个牌位。” 豢养私兵是死罪,但养些暗卫在谷悍的贵族之间倒是无伤大雅之事。 “洛河娘娘,”兵士在牢里和人说惯了,一时脱口而出,喊完人才发现口误了,有些羞赧地挠挠头憨笑一声,才改过口来,“城主大人。调动暗卫也需令符。向我们宫中暗卫,除了王上外,需要野郎官出示猞猁印也会听命。若是您与王上有怀疑的人选,倒不妨去都城深入查看,大概能有发现。” 姜玲珑听着在理。便问司峥意见,“无事宫外有铁骑的虎门队守着,不容易避人耳目地入内。让他去晋绥协助野郎官调查,如何?” 司峥看不出有何不妥,便点点头。 “那个,抱歉,”姜玲珑话到嘴边才发现还未问那人姓名,“请问你怎么称呼?” “小的俞舟。”那汉子抱拳。 “好,俞舟听令,命尔即刻启程,密赴晋绥,将洛河情况亲口告知于野郎官,协助调查。” “城主!他可是天牢重犯啊!”陈恪就差跳脚了。 “哦,也是。”姜玲珑点头觉得陈恪提醒得在理,“侬语,你和俞舟一同前往,你是生脸,方便照应。” “城主!”陈恪急了,这姑娘是故意不听人话啊,“此般安排,也怕万一走漏风声!” “陈老莫急嘛。”姜玲珑莞尔,“刚好今日大殿之上也无外人。俞舟有侬语看着,若是走漏风声,倒也就教人明白了,问题出在我们这六个人里。您说不是?” 司峥不住点头。 除了邝毓外,其余人噤声。 郡主秦。 当真不是摄政王血脉?? 邝毓低头沉吟,露出不着边际的浅笑。哪有六个人,分明只三个才对。 姜玲珑见无人再有异议,便挥了挥袖,由着侬语和俞舟告退。 “瑾僩,你同邝校尉再去宫苑查探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知道那两个刺客是如何入得无事宫的。”姜玲珑说完便同司峥起身,散了殿会。 陈恪回去继续忙他的公塾,张启明咋着舌,看着同苏瑾僩率先离殿的邝毓,晃了晃脑袋,也出去了。 姜玲珑左侧伴着赵莳曦,右手被司峥牵着,三人有说有笑往翠峦殿走。 司峥正眉飞色舞同她讲昨日校场射箭的经历。 “那峥儿到底是喜文还是喜武?” “都喜欢!”他拉着姜玲珑往前走,周围空旷无人,偌大的殿前广场,只这三人身影融在一道。司峥想了想,又说,“邝校尉射艺还是很高超的。”三人说笑着走上翠峦殿的宫阶,司峥还在比划手势,廊上冲来一影,赵莳曦瞬时迈去司峥身边护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侧“呀”地一声,两人立定再回头时,姜玲珑已滚至阶下,卷曲护着腹部,没了声音。 血从她身下隐现,逐渐蔓延开来。 阶上,一满腔恨意的孩童冷眼立着。不躲不逃。 “来人!!!”赵莳曦缓过神来,急声唤人,“郡主摔下去了,快请御医!!快!!” 司峥没能反应过原委,一直被赵莳曦遮在怀里,怕他见了血腥。 最快到的,自然是偏殿的禾悠然。 他命人将姜玲珑抬去殿里榻上,又急忙叫了下人去找产婆。 动静越闹越大。 橙月同云锦本是端着托盘,和乐走来,看见着翠峦殿门口人头进出,纳闷过去,吓得手中一抖,将熬好的桂花糖水翻了一地。 “主子!”她拨开宫人上前,人群最里面,在床榻边上的是禾悠然同长柳。 那绷着脸立在殿外的孩子被云锦一把抓着,两人手语一阵,就听她“啪”地一声,狠狠扇了那孩子一耳光。 原是陆林。 三位御医也闻讯匆匆赶来,躲在赵莳曦怀里的司峥看见来人,才突然有了神,挣脱曦妃怀抱冲过去拦住三人。 “禾大夫已在里面救治,三位且在外等候。”这三人里有太后的内应,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人进去的。 “王上,您在做什么?!”赵莳曦奔来劝他,“这几位可是当朝一等一的御医啊!能救郡主性命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要是禾大夫都救不回来,他们三位更不可能有法子了。”司峥小小的身子立在门前,呈一个大字型,他心里根本没有方寸,只知道不能耽误禾悠然施救,便豁出去闭着眼干脆大喊,“谁要再向前一步,以犯上论处!暗卫!给本王守着翠峦殿大门,没我允许,一个都不许进!”他大病初愈,弱小的身子根本经不住如此动怒大喊,他说完喘了几口,才恢复常色。身边两名暗卫已裹面现身,端立于翠峦殿前,犹如枭鬼,生人勿近。没有人料想到天子眼里,一个洛河郡主竟重要到让他的暗卫在人前现身,众人一下子没了声音。司峥回了口气,才正色向暗卫令道,“守住殿门,违令者,立斩不赦。” 众人怔楞,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旁人都将他看做一个六岁的孩子。几乎忘了,他才是那个权倾天下,握有生杀大权的谷悍主人。而那个眼下唯一能伸手拦他还不会触怒龙鳞的人,正躺在翠峦殿内生死未卜。 国主司峥幼时尚且如此。若是成年,必将为一代枭王。 谷悍必盛。 门外那些焦急的声音,慌乱的声音,刹那间都隐匿在了各人心中对于谷悍王权的敬畏里。 橙月接着产婆赶来。产婆是早前邝毓寻了,事先请入宫中的。彼时姜玲珑还笑话他心急。 “产婆和橙月进来。”禾悠然提高嗓门,在殿内指挥,“长柳留下,其他人出去!” 司峥回头时,从门缝里眼见榻上已染满血污,翠峦殿的殿门重重合上。 门口那几人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站在原地,只得陪着一起等待。云锦提着儿子,让他跪在司峥面前。那孩子一看就是个硬脾气,满脸不屑,一声不吭。 司峥见了他,简直气极,伸手就要推他。 “王上。”广场上出现了一位玄衣人影,束发简装,足下带风,步履凌厉,眨眼就到了司峥面前。来人拦下他堪堪要触到陆林的手,单膝跪地行礼,“切莫冲动。” 邝毓这话是咬着牙根说出口的。 抬头,正是一双急红了的眼睛。 “姐姐,姐姐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邝毓是他眼前唯一能信的人。他的到来替他卸了气,极怒之后,无措和害怕的情绪开始占了上风。司峥眼里含泪,硬是逼着自己不让它们落下,他猛地吸了吸鼻涕,抓着邝毓,指着殿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珑儿等着救命,殿外切勿喧闹,莫教里面的人分心。”他拍了拍司峥掌背,“其他事情,容后再说,好吗?” 司峥点了点头,可仍旧立在门口,丝毫不让。 “禾悠然是当世名医,他会有办法的。”邝毓强压下自己快要跃出胸膛的心跳声,稳住声线,让人把司峥的轮椅找来,抱他坐上去,“王上且耐心等等。” 话音刚落,殿门又被从里打开,长柳端着盆满是血的长巾奔出来,嘴里高喊,“让开,让开。” 邝毓忙往门缝里探。 “你别看!”禾悠然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里面冲出,“都别在门口碍事,多打些热水来!” 邝毓从来没见过禾悠然这般急躁的模样。 连他都慌了,那她怎么办。 打些热水。对,要热水! 他撒腿就跑,不消一会儿就提着满满两桶热水回来。手脚未停,又返身离去,第二次带着苏瑾僩一同前来,两人,四桶。如是往复,第四次的时候,他身后跟了整个射声营的人。不仅有提木桶的,还有端了火炉和火炉架子的。他们在殿门边上直接置架烧水。 翠峦殿前的广场上,交错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喘气声,再无其他。 殿内一直没有产婆的声音。 珑儿怎么样了? 孩子又怎么样了? 邝毓不敢想。他路过那推人陆林时,都想将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好在他还有理智。 整整一夜,长柳和橙月轮流,不知抱了多少盆鲜血淋漓的布巾出去。殿内竟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殿外的时间仿如静止。 邝毓充满血丝的瞳孔一动不动盯着殿门,就好像下一秒它就会打开一般。 身后旭日逐起,破晓时分,一声婴孩啼哭划破天际。 “小殿下生了!”赵莳曦激动喊道。 他怔楞片刻,不知该喜该悲,听着孩子哭声渐响,脚踝上却像是被灌了铅,止步不前。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 翠峦殿大门被徐徐打开。 禾悠然满身满手鲜血,迈出步子,朝邝毓示意,“随我进来。”他说罢就往回去,走了两步,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又转身对上邝毓欲言又止的脸色,叹了口,耐心回道,“进来吧。母子平安。” 这夜才终于过去。 邝毓迈开步子跟上。 “你别动。”禾悠然路过司峥时,冷淡地阻了他正欲下地的腿脚,“先回去喝药,睡觉。”作为司峥的主治医师,他严声吩咐。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邝毓进门之后,他又将殿门合上,就干脆倚着门框,努头示意邝毓自己往里走。 产婆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他视而不见,直直朝床榻迈步。 四周已被收拾过,床榻上拉着帐帘,显然是换了一套新的。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吸了口气,才伸手掀开帐子——姜玲珑毫无血色,灰白的一张脸,勉强半睁了眼。 “气……死……我……了……”她说得极轻,极缓,像是死而复生一般虚弱不堪,让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一晚在这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艰险。即便如此,她还是勉力牵起一抹笑,又立刻挂了相,朝他埋怨,“竟是儿子。”说完,便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大的是勉强保住。”禾悠然的声音这才响起,“若不是一颗截魂丹吊着命,怕是这一遭从鬼门关回不来的了。让她睡吧,往后还要细心调养。我开些方子,务必照单抓药。”他说完姜玲珑,顿了顿,再说孩子,“小的也是。不足月早产,又耽搁了时辰,且好好养着吧。养不养的活,还说不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邝毓静坐榻边,握着姜玲珑的手始终不放。听禾悠然说完,不过是应声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片刻从她身上移开。 “那个,”边上产婆怯生生地纠结好称谓,又不好直呼郡马爷,见他情绪尚可,才问,“官爷,要不要瞧瞧小殿下?” 邝毓却像听不进人话似的,没有一点反应。 “把奶娘招进来吧。”禾悠然知道邝毓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儿子,就替他做了主,朝边上橙月嘱咐,“奶娘的饮食也要留意,我也会给些温性药膳的方子,这孩子受不得凉,吹不得风,得在殿内养过满月。” 橙月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抢回了主子和小主子性命,听禾悠然这么说,也顾不得歇息,又奔出去请奶娘入殿。 晨起听闻无事宫意外的陈恪和张启明匆匆而来。两人身穿常服,一看就是急着出门。赵莳曦正同两人说明情况。司峥困得直打哈欠,任下人劝说却始终寸步不离。 “怎会被个稚子一推就倒?”陈恪觉得古怪,这孩子若不是有着生猛的狠劲,就是动了心思事先有所计划。他转身去看,陆林仍旧被云锦逼着跪在殿前,一个与司峥年纪相仿的孩子穿着一件薄袄,在冰凉的石板上跪了一夜。 “我看的真切,他是朝着肚子推的!眼睛要杀人一样!”司峥这才想起还有罪魁祸首没有处置,直指着陆林厉声,“他就是故意的!玉兔姐姐将我的袄子送给他避寒,他却恩将仇报!” 那孩子闻声,沉默着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咬牙在寒风中扛着冻。一声不吭。 司峥还要说些什么,殿门再一次从里打开。禾悠然钻了出来。 “城主有令,此事等她见好后再做发落。将这小子先软禁在偏殿,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徇私。她要亲自审问。”他说得有板有眼。 姜玲珑弥留之际确实是这么含含糊糊地交代过。他心里回想了一下,应该差不多是这意思了。 话是传了,可没人敢动。 他又去瞧司峥。 “好吧。”司峥尽管心里气不过,却也只得尊重他玉兔姐姐的想法,朝边上吩咐,“把人带下去吧。好好照看。”他琢磨,总不能下次探望姐姐时,教她失望。 无事宫在沉重谨慎的氛围下度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邝毓错过了为姜玲珑庆祝她的二十岁生辰,而姜玲珑也错过了小殿下的满月。除夕时,司贤带着侬语和俞舟赶了回来,本想一起过年,却得知了这样一出消息。再过些天就是元宵节。邝毓辞任校尉之职,重任虎门队队长,将无事宫的布防和轮值做了调整。 他回翠峦殿时,见到姜玲珑竟然呆呆立在案前,目光悠远地望着窗外。 “你能下地了吗?!”他疾声过去搀扶,音量不大,却透着心惊。 姜玲珑收回目光,面色沉静地回头去看邝毓,虚着嗓子说,“橙月去小厨房了。”她朝他低眉浅笑,靠上他肩膀,“我饿了。”说完她又呢喃一句,像是在向他撒娇,“也想孩子了。” 自打出事,大伙儿怕吵着郡主休息,就把小殿下安排在侧室由奶娘和长柳照料。橙月专职伺候姜玲珑。司峥则被禾悠然亲自管着。 “我一眼都没见过。”她不开心地嘟囔,“虽然不是女儿,但好歹也是我疼出来的。” 这可是真“疼”出来的孩子。 “孩子避风养着,等过些天再让奶娘抱来给你瞧瞧。”邝毓说话的档口,橙月端着小食回来了。“不是饿了?来,先吃东西。” 橙月听庄主说话,打了个激灵。他今早刚刚处理了射声营里查出的傅义德余孽,听说尸首挂在城外桥上,暴尸儆众。 而这极尽温柔的样子如今可是久违了。 只要出了翠峦殿,邝毓便成了缄默不语的虎门队长。喜怒不分,油盐不进,眸子清冽无温。没有公务的时候,他常常在翠峦殿前的广场上,孑然而立,目光远眺却没有目的,一站就是一天。直到姜玲珑当日转醒,才会入殿探望。 橙月自小长在邝府。她记事起,邝毓已经是一位翩翩少年。从幼时的贪玩,少时的热血,再到如今,克己自制,思绪深沉,眉目冷淡。他的快语,他的仓皇,他的恭顺和所有温热的情绪,都给了主子。 谢天谢地,让这两人相遇。橙月在心里不禁祷告。又希望灾祸能够自此远离。 她将食案放下,就知趣地退出殿外。外边苏瑾僩一直守着,寸步不离。 “夫人可好些了?”苏瑾僩见橙月进了没多久就退出来,偏头低声询问。 橙月立在边上,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是亲眼看着姜玲珑从鬼门关死死爬出来的。 她大出血的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了自己夜不能寐的噩梦。 “仍旧惨着脸色。”她话回得很轻,“虚着呢。” 禾悠然说姜玲珑大寒,盛虚,只可循序渐进地温补。药补食补的方子开了一张又一张,一个多月了,她还是羸弱不堪。 “主子她招谁惹谁了,要凭白这样遭罪啊。”橙月心揪不过,想想又掉起泪来,却怕人瞧见,赶忙吸吸鼻子,拿袖口抹了抹眼角。 殿内,一时无声。邝毓提着勺,亲自喂她。没吃几口,她便吃不下了。力也乏了,有些坐不住,身子微倾。 邝毓眼疾手快过去扶她,他想将她抱上床去,可她绵弱得,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般,他又不敢动手了。 “对不起啊。”姜玲珑借力靠在他怀里,音色沉绵,“让你担心。” “说什么傻话。”他抚着她脑后,言浅情深。 “那孩子。”她柔柔的声音钻入邝毓耳道,“我想去瞧瞧他。” 这说的是陆林了。 邝毓抚着发的手滞了滞,不过须臾,又重新动了起来。 “我让人将他带来,你莫动身了。”他始终柔着嗓,千依百顺。 陆林被带来的时候,云锦放心不过,请求着要陪儿子同去向城主请罪。 第一百一十七章 翠峦殿内,灯火通明,帐暖气和。 邝毓守在身侧,姜玲珑坐在太师椅里,两手轻置于扶手上,膝上盖着薄毯。云锦跪下行礼,瞥见了她衣袍底下枯瘦的脚踝,心中一颤。抬眼,才见她脸上根本没有多少血色,唇白肤沉,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似被蒙了纱,黯淡了许多,像是在看陆林,又像是在看别处。 ——都是拜她儿子所赐。 云锦背上发汗,拉着陆林连连磕头,地板被砸出一记又一记闷响。 “不必了。”说话的是邝毓。 她才停下,但始终垂目跪地,安静听候发落。 姜玲珑的目光确实是朝着陆林的。 “陆林。”她的声音轻缓,若不是四周安静,几乎听不清这些响动。直到那孩子等不见后话,悄悄抬头,与她视线相对,她才继而开口,“你可知错?” 陆林早就没了当时的愤恨,他闻声,脊梁一直,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草民知错。甘愿受罚。” “当日为何怒气冲冲?”她又问。 “回城主的话,”那孩子一看就是在傅府被训惯了,对于规矩礼教相当熟悉,开口便不似同龄孩童那般稚嫩,“草民误以为是城主借故不让我父母相见。要杀家父不算,还要将我们软禁于此,苛待家母,败坏我母亲名声,为泄心头之恨要我家人生离死别,分崩离析。故此一时冲动,昏了头脑,酿成大错。望城主责罚。”他说完顿了顿,见姜玲珑状态不好,又说,“要不,要不,您先罚我。莫不要动气说话,再伤身子了。母亲已将原委悉数告知,是草民愚莽,草民认罚,只求城主与小殿下安心休养,早日大好。”说完,又磕了一记响头。 “你这儿子。”姜玲珑听完,嘴角噙着笑朝云锦说道,“大情大性。” 云锦慌忙摆手,人干脆跪伏在地。趴了一会儿,又伸手去拉了拉陆林。 “不必了。”这次说话的,是姜玲珑本人。她说话语速偏缓,为的是尽量让人听清,“陆涛的罪诏已下。为何你还觉得我要杀你父亲?” 她总是能思觉敏锐,将问题问到点上。 “……我,”陆林拱手改了口,“草民听说的。” “听谁所说?” “……小世子。” 竟是司晃。 姜玲珑偏头去想,可惜对司晃的印象着实不深,只记得他童颜稚齿,模样倒是挺好。 “下去吧。”姜玲珑想要抬手,却是使不上劲,不过是食指在扶手上轻轻扣了扣,也不让人再多言,“我累了。” 那两人又被惴惴不安地送回了偏殿。翠峦殿再次归于寂静。邝毓蹲在姜玲珑身侧,握着她的手,知道她正在思考,便不做声地陪着,等她开口。良久,她偏头望他,无奈道歉,“这两个,好像,我都不能重罚。” 邝毓颔首,毫不意外。 “看来我们,”她又朝他莞尔,眼中有了些气色,“想一道去了。” “那我能不能——” “天牢阴湿,你别去了。”邝毓这次一口回绝。 “不是,”姜玲珑笑着,望着邝毓的眼睛又亮了些,有了丝毫点点的柔光,“我想看看初晨。” 邝毓舒了气,伸手拿指尖摩挲了一下她的侧脸,哄道,“你先躺会儿,等小憩醒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姜玲珑点头,便由着邝毓将自己扶去床榻躺下,合眼不久就睡了过去。 邝毓出去的时候,司贤已在门口候了半天。两人眼色交汇,便沉默着并肩离开。橙月立刻去殿内守着。 司贤回来本想告知王都情形,不料洛河城主出了大事,才因此耽搁。如今姜玲珑身子才刚有起色,他断然不会再惹她忧心,可滋事紧急。 他回了晋绥才获悉军中有奸,司琪与司洛正暗地里逐个查证。查着查着,又发现有他人豢养私兵的痕迹。司贤与侬语、俞舟遇上之后,正是朝着这条线去探,刚有眉目,就被人盯上。那豹形纹身的暗卫身份还没查明,但他们却在晋绥城里多次遇伏。 可这至少说明,他查准了方向,甚至可能已然摸到了真相边缘,才将人逼得显了动静。 司秦恐怕洛河有险,既然有了眉目,便由他坐镇都城周旋,令司贤带着侬语和俞舟赶回城中,务必护王上和郡主周全。谁知他们还是晚来一步。 “都城的巡防记录一直以来都有被人篡改,若不是兄长一一亲自核准,旁人看,是挑不出这分毫之差的。”类似的话司贤早前就和邝毓说过,今日再次提及,是因着司府来了密函。司琪在校场阅军之后,在帐内中毒,索性发现及时,性命无虞,但这几日怕是无法下地了。“若不是大哥在阅军时看到了些古怪,那就是对方准备下手了。” 两人在山城后背一处茅草屋里议事。此处是邝毓暗自筹备的,就在无事宫直下一里的地方,又势沿峭壁,寻常人迹罕至,相对隐蔽安全。 “玲珑今日气色可好些?”司贤刚和邝毓通完气,不急备案,先问起姜玲珑的病情来。他回来一月,也就趁姜玲珑睡着时见过她几面。其余时间,都是尽量躲着。他不若邝毓还有些理智,作为专职搅动波诡,断人生死的野郎官,司贤是怕见了她醒时的恙况,会真捺不住去偏殿提了人孩子扔下翠峦殿的三十六级台阶。 万幸无事宫宫闱素简。若是换在谷悍的裹秋宫,那一百零八级的台阶滚过下去——司贤打住了自己的念头,晃了晃自己脑门,想把这晦气的思绪给抖落出去。 “能下地了。”邝毓温声接话,掂量过后,才又说道,“还见了那孩子。” 司贤顿时目光灼然的看向他。欲言又止。 “你知道的。”邝毓摊了摊手,他这一副无奈的模样已经很好的表达了,她舍不得罚,这样一个众所周知的结果。“不过,”他言语未尽,“倒问出了一些别的事。” “何事?” “你的七弟,”他斟酌了一下言辞,“有点古怪。”邝毓说完,又微微抬手示意司贤莫要追问,“事涉你们司家,还是由她自己定夺吧。” 司贤认同地点了头,想来几个孩子也造不成什么大害,派暗卫多盯着些也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父王的兵马都在北境,又要兼顾国境兵防,能够调动的,大约不到十万。”司贤继续先前的话题,“这十万中,大部分是要驻在晋绥以守王都。能调来洛河的兵力不过三万。并且需时甚久。” 邝毓便明白了他言语背后的另一信息。 “晋绥巡防记录从几时开始有过改动?”他问得直截了当。 “我走时,大哥正查到安和十四年。大约是十年之前。” 十年。 邝毓拧了眉头。 “私兵至少渗入晋绥军十年有余啊。”他扣了两下桌案,不用说,两人都心知肚明事态有多严峻。 洛河能有一个陆涛,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十多年间,不知是谁织起了一张暗网,在谷悍各处埋下星星之火的种子,一昔点燃,便可成燎原之势。 “傅丞相还有些门生和交好的朝臣,父王和司洛正在查实。但问题是——” “王上等不及了。”邝毓顺着他的话,言明。 司贤再次点头。“洛河这十万士兵,也不可尽信。这一次,是我们太后知后觉了。” “若是怕洛河失守,我可以协助将谷悍王送回王都。”邝毓提议。 “难。”司贤摇头,“火烧到洛河的时候会有多旺还说不准。但晋绥一定是灾之重心。” 他所说的灾,是内乱之祸。 “还是先把人留在洛河吧。”毕竟山城难攻,还有他和霖国的战将在此。对于邝毓在霖国的战功,他是认可的。 “那么布防和轮值还要稍作调整。”果然,邝毓已在脑中规划好守内的安排,他思忖片刻,抬头对上静候他回音的司贤,“城卫也要更改。” “好。”司贤颔首,“张启明或可信赖。但由他主事较引人耳目,容易打草惊蛇。虎门队的队长是御前二品,论官阶,你够资格了。我会向张启明打点一二,你尽管逐步更防,由他在人前障眼,方便你行事。” 说完,司贤起身,抬臂扩了扩胸,“走,去牢里转转吧。” “我不去了。”邝毓起来整了整衣襟,“珑儿该醒了。” 司贤睨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行。我审人时也不喜欢有旁的人在。” 这清风朗月的两人,出了盖着雪的茅屋便分道扬镳。 洛河大狱湿冷的很,尤其是冬季。牢里炭火光供着狱卒取暖了,越往里走,便越是刺骨。不知道每年在狱里冻死病死的人有多少。 总之见怪不怪了。 陆涛在最深处的那一间单人牢房里。 司贤屏退了下人径自往里走,边上的典狱长似有什么话要说,他一抬手让人噤声,对方便将话头吞回肚里,候在原地由他自己前行。 幽长的走廊两边是蜷缩在被子里御寒的囚犯。他们在冬夜里被寒气浸润得无法入眠,都在被中打着哆嗦,就见司贤的身影从眼前飘过。 那些人自然不认识野郎官的模样。只是见这人在窗隙朦胧的月影下无声走过,他玄色的貂毛斗篷下,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眸色清亮,瞧起来不像是提审人犯的,倒像是去前边游玩的。 有些,隐隐按捺的兴致勃勃。 有人好奇,干脆冲到自己的牢房门口来瞧,言语粗鄙地和他打着所谓的招呼。 斗篷下的青年闻声,步履放缓却未就此停下,他垂目低了眼睫,用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几个鲁莽的汉子。 原本起着哄的牢里霎时静了下来。 那几个冲在前头的犯人僵立在原地,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那不是因着惊讶或意想不到而出神发愣。 更像是猎物见到天敌时的原始反应。 那人明明是一张温和带笑的脸。怎么眼神这般慑人。 像雾中的冰刃,带着残忍和尖锐,不知会从什么方向朝自己射来。 有几个率先清醒过来的,皆下意识抬手捂了眼珠子,识相地匆匆往自己牢房深处退去。 司贤抬眼,却是歪了歪脑袋,耸了耸肩,仍旧自在地往里而去。 仿如无事发生。 可越往里走,越暖。他解下了斗篷挂在臂上。 然后,他便来到了尽头。 那里灯火通明,炭火殷实,暖如冬阳。 他谨慎止步,朝那牢房去望。 牢门大开。油灯之下,烛火映着一地拖长的影子。他在那影里见到了一个车轱辘的轮廓,抬头去看,门前背对自己正停着一辆轮椅。轮椅的左侧扶手上,垂着一只宛如枯槁的手。陆涛人在牢外,正俯身在那轮椅右边,向椅主人耳语些什么。近旁,立着一位眼熟的侍卫。 这不是守在翠峦殿门口的侍卫么? 司贤眼皮一跳,就看见陆涛直起了身子,那姓苏的侍卫要去推轮椅,车辙转动的咯噔声一下入耳,他想转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别过眼去,只瞧着踏在脚板上的那一双秀金厚靴,和垂在衣摆处的兔毛毯子。 司贤只觉得自己心跳很快。闷声抨击着自己的胸腔。 “二哥。” 他闻声一个激灵抬头,见着她正面的时候,眼眶一下就红了。 “你怎么……”他颤着声,不敢上前,生怕行走时步下带起的风尘都会伤害到她。 司贤想过很多次,她究竟糟了怎样的罪,眼下近况如何。白日里邝毓不是还说她能下地了么?怎么……却是这般脆弱…… 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那双惨瘦的手,这一对凹陷黯淡的眼眸子,和毫无生气的一张极虚的脸,同原本那个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的妹妹联想在一起的。 他本是锁着眉,又觉得不妥,硬是让自己松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吐纳一息,才温言问道,“听说你在歇息,怎么跑这儿来了?” 姜玲珑也不说话,缓缓眨了眨眼睛,嘴角牵起了笑,朝他慢慢伸出双手——司贤一个箭步过去将她轻轻扣在怀里。 “二哥。”她抱住司贤,徐徐地轻拍他的背脊,在他耳边低声安慰,“你别怕啊。” 司贤觉得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具熏着香的骨架。 “我会好的。”她又轻声说。 司贤这才回过神来,重重点头,将她再摆回椅里坐好,又拿兔毛毯子往她身上盖了盖。 再起身时,他已恢复常色,向边上的侍卫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上官,郡主今儿见了陆夫人和陆林之后,就说不放心,要来牢里亲自和陆犯见上一面。” “不能传人将他带去翠峦殿么?这么冷的天……”他话到一半便意识到,姜玲珑这是怕弄出动静来,被人在半路对陆涛下了灭口的手。 “陆犯方才已经交代了。”苏瑾僩朝司贤一拱手,却说,“对于刺客纹身他一无所知,对于傅朱的党羽,他倒是有个名单。里面牵涉数城官员,待属下誊写确认,交由司大人再判。” “太慢了。”姜玲珑低浅的声音飘了进来,她想要抬手示意,边上穿着囚服的陆涛已经快步按下了她的手,朝司贤又再叙述一遍名单。 司贤侧耳听着,面色越发凝重,瞳孔中映出油灯上燃烧着的火苗,在徐徐摇曳。 “此事关乎军机,我让人连夜先去给父王传信。”司贤朝姜玲珑低头说道,刚要旋身离开,直觉身后有汹涌严阵滚滚而来。回过头,正看见邝毓肃着的脸。 他看了眼苏瑾僩,怵得那年轻人避开目光不敢直视。 “是我硬要过来的。”姜玲珑忙帮着苏瑾僩说话,“你别动气。” “不是。”他缓了缓声,将她的手松松揉成拳攥在自己掌心,“我去翠峦殿见你不在,就知道你来找陆涛了。” 姜玲珑点了点头,司贤却敏感地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与邝毓同时离开的茅屋,去无事宫比去天牢时间要短,若是一早知道,怎么现在才来。 “出什么事了?”司贤直接发问。 “来天牢的路上被城中卫拦了。”邝毓详情简述,“又去了一趟陈府。见完都尉,才赶过来。” 司贤盯着邝毓,见他眸色一沉,向他们通知,“陈恪死了。” 几人沉默出了天牢。顺带着陆涛一起。 邝毓和司贤共同“压着”姜玲珑,直到亲自把她送入翠峦殿才算作数。 “我先去陈府看看。”司贤也不去管被带出来的陆涛,说着就要走。 “行。侬语他们已经过去了。我安排一下这边就过来。”邝毓知道司贤是不想见到陆涛他儿子。 司贤作了一揖,腾步御虚,驾着轻功便出了无事宫的宫墙。 “你啊。”邝毓这才转过身来朝苏瑾僩严声训道,“洛河不太平,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夫人出去了。清楚了吗。” 苏瑾僩也知事态严重,沉声遵嘱,双手抱拳,“属下明白!” 邝毓颔首,他随后亲自将陆涛带去云锦母子所居的偏殿,在云锦惊愕的表情中将人推了进去。 处理完陆涛的去处,他又调了铁骑去陆涛殿前守着,同时去看了眼司铮。这个小王上,近日在禾悠然的管教下,早睡早起,作息规律,已然睡下了。 司铮有野郎官辖下暗卫保护,暂时出不了乱子。 他打点完事情,便也足下发力,同司贤一般,跃空而去。 这注定是无眠的一夜。 姜玲珑晨起时收到俞舟送来的小扎,将昨夜之事一一陈上述之。她捧着小扎看了许久,识得是邝毓亲笔,在见到末尾“安养勿忧”时,笑了笑。 “这是要架空我这个城主啊。”她话虽这般轻飘飘地说着,却没有丝毫不悦,接着问了俞舟城内布防,便放过他了。 俞舟轻功有碍,留在城里接应,侬语被调去给司贤传讯。至于苏瑾僩,自然留下来贴身保护自己这个病怏怏的郡主,算是邝毓背后的小眼睛,盯着自己不再逞强,擅自行动。 如此算来——虎门队长该忙得脚不沾地——估计近日都见不到他了。 她等俞舟走后,便独自坐在窗边,再一次翻开小扎,细细阅读起来。 其上内容综述起来不过是对昨夜的总结:陈恪中毒而亡。毒源不详。仵作仍在勘验。另验其身,后腰有豹形纹身,已比对无误。 寥寥数笔,倒是曲折得很了。 陈恪一介文官,怎当得了暗卫? 若豹纹非指暗卫,而是细作呢? 姜玲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细作,更不会在身上留下线索记号。 再者是中毒。太过蹊跷。 若陈恪是与当日无事宫里刺客暗结的眼线,倒也说得过去那两人是如何进得城,入得宫的。可如此一来,陈老又岂会惹来杀身之祸?毕竟没有人怀疑过他一分一毫。 毒源不详? 是谷悍医术国典里没有记载,还是这种毒不太寻常,一时难以分辨? 她刚起了让禾悠然去瞧瞧的念头,想了想,还是作罢。他这阵子也着实辛苦,自己的研究没完,还要照料无事宫里一屋子的病号。他最忌尸臭,还是放过他罢。 橙月不时在殿里温着炉火,煨着暖鼎,给主子换着暖手。她将案上摊凉了的茶水换了一次又一次,而主子除了喝药以外,就没再碰过桌上东西。她手里展着小扎,人坐实在太师椅中,脑袋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视线便有些俯视般,漫无目的地收着神,朝着远处静静沉视。她就在那里,窗隙里偶尔卷进小风,吹颤她鬓角的垂发,而她岿然不动,像一尊像,一幅画。 直到申时将过,快要日入,橙月又一次换了热茶回来,才见椅中人有了动静。 “……月。”许是安宁了太久,姜玲珑开嗓却吃了那个橙字,便转头,有些抱歉地望向她。 橙月自然晓得是在喊她。见主子开了口,她比什么都高兴,斟了茶就跪去姜玲珑膝下,仰头回应,“奴婢在,主子,您什么吩咐?不急事儿的,慢慢说。” “你替我,走一趟虎贲殿。”她从毯中将手伸出,橙月立刻扶着,却见她反手将自己的手心打开,在掌心写下几字,同时口中徐徐说着话,“看看曦妃,得不得闲,一同晚膳。” 而她在掌心写的字也被橙月默声读了出来—— 密探。 司晃。 行踪。 橙月一惊,复去看她,姜玲珑始终是一脸和顺浅笑,与她对视。这是要她当细作啊。 在遣云山庄这么些年,终于也轮到她去打探情报了!橙月脸上有些掩不住的昂扬,倒和她掌事宫女的身份饶是贴合。 “是,奴婢这就去请。”她连忙行礼告退,朝门口苏瑾僩交代了几句。 第一百二十章 她走后,苏瑾僩便入了殿,暂代橙月照料郡主。说是照料,不过是不放心姜玲珑独自待在殿里,万一有个闪失,施救不及。苏瑾僩心里和姜玲珑很亲,入她的殿就像入家姐瑾瑟的闺房一样,没什么不自在的。他腰里佩剑,走起路来啷当作响,在这大殿之内显得刺耳,于是干脆卸了佩带,以臂抱剑。 “瑾僩。”姜玲珑见着他也欢喜,这男儿不像橙月那般,总有女子独有的敏感,绕在她身边忧着心,脸上藏不住事,便挂上了相。苏瑾僩进来先将殿内检查了一圈,看到窗户开着,又转头问姜玲珑要不要关了,怕她冷。他一个七尺男儿,刚别过头,就见姜玲珑对着他笑。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慈祥? “夫人有什么吩咐?”他见姜玲珑说话,还算有气力,心下高兴,也跟着笑了,还露出了一颗调皮的虎牙。 “你可要抓紧啊。” “什么抓紧?” “先前虎门队有个侍卫,借着巡防,来门口巴望过好多次了。”这些话,姜玲珑说来倒是毫不费力,“玉簪子都送上了。” “啊?!”苏瑾僩就差没真的跳起来了,当下顾不上窗子的事,原地急得跺脚,“这,这……”竟一时没了言语。 “她没收。”姜玲珑拿苏瑾僩逗乐逗得开心,才说,“硬塞怀里。又给她还回去了。”这般说完,她才对上苏瑾僩漆黑敞亮的眸子,认真道,“橙月是好姑娘。将来,她的陪嫁,可是我来出的。” “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两个字还没出来,苏瑾僩突然品过味来,当即执剑大拜,“王母娘娘瑶池仙子降临世上顶顶好的韶华郡主洛河城主咱们家主子的心头肉活菩萨好夫人!您可得提携提携我!” “今儿这翠峦殿里好生热闹。”殿门口一句软话打断了苏瑾僩的一腔热忱,赵莳曦淡施粉妆,正解着褐色的貂毛斗篷,露出里边一袭青金色的袄裙,款款而来。她身边跟着一个穿着枣红色大袄,仙童般的孩儿,远远朝姜玲珑作了揖,才跟着进了殿内。 姜玲珑第一次细看司晃,发觉他真真是生得水灵好看,一双眼睛尤其机灵,扑闪扑闪的,悄悄张望。他不像司峥那般,见着好奇的玩意儿就亮着眼直勾勾看个究竟,却也不像成年人那样,给人以不悦的偷窥之感。他有着孩童的天真和稚嫩,可低眉乖巧的模样又好似成人般把握着极好的分寸。 姜玲珑心叹,到底是曦妃在教子这件事上没少下功夫。 人既入内,苏瑾僩便也不好再矗在里边,向赵莳曦和司晃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接着在殿门口把守了。 “曦妃……”姜玲珑正欲招呼赐座,却是赵莳曦快了一步,先过去捧起她的手。 这一捧,赵莳曦却是在姜玲珑意料之内哑然了一瞬。 她知道郡主恢复仍需时日,但见她今日邀请,本以为她多少好些,哪里知道这一只手执起来竟这样绵软无力,且骨触清晰。 赵莳曦原本想好的慰问,一下噎在肚里。 “诶……”她轻声叹气,在姜玲珑身边坐下,却始终没有松手,盯着她的枯手看了良久,才慢慢抬眼去望,见到她衣衫后单薄的面容,不禁手劲用了些力,将她的手在掌心里攥得更紧实了些。 “原本怕扰你休养,也不敢过来叨扰。禾大夫又说饮食要遵嘱药膳,我出府也没带太多东西,身边常备的药材也不称方子……”她说着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抚姜玲珑的乌发,叹道,“真苦了你了。” 若不是见着这般悲悯的赵莳曦,姜玲珑差点忘了她还是一位年近五旬的妇人,几个孩子的母亲。 “让曦妃挂念了。”姜玲珑温声,话说得缓慢,可眼角却融着暖意,还有些微抱歉。“一个人呆着乏,也没问曦妃日程,邀请得唐突了。” “哪里的话,我就在虎贲殿里,盼着翠峦殿的消息呢。见你能见人了,不知道心里松了多少。”赵莳曦说着说着又语调松快起来,“你若想不到见我,那才是生分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多是赵莳曦在同她讲平日见闻里的乐子,逗得姜玲珑不时低声浅笑,看似扫了伤病的阴霾,恢复了不少爽朗。 就在此时,橙月从膳房回来,领着小宫女们入殿传膳,在姜玲珑面前一一摆好膳案。 “都是些青粥小菜。”姜玲珑谈笑之间竟微微坐直了身子,看起来连气色都活泛起来,朝赵莳曦莞尔,“曦妃莫要见怪才好。” 听得赵莳曦摆了摆手,笑道,“本宫年纪大了,平日饮食也就这样。” “这些都是禾大夫定的药膳,莫瞧菜式简单,样样温补得很,”边上橙月看着宫女们摆完食案又鱼贯而出,才插了句嘴,帮着自家主子解释,“对身子总之大有益处。” “行啦,”赵莳曦也不介意女婢插话,伸出食指虚虚戳了戳她,“你家主子人善,你也嘴甜。” “曦妃娘娘可也是面慈心善。”橙月起了劲,一边替姜玲珑夹菜,一边由衷乐道,“娘娘和主子虽是素昧平生,可奴婢远看您二位说话的样子,却是非常投缘。都说心慈的人面善,这不,看二位主子,眉宇间倒真有几分的相似呢。” 橙月乐呵呵地还想说什么,却见赵莳曦一时失语,反而是姜玲珑接了话,“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我要是能有曦妃的天姿,那都不知修了多少福分了。” 她这话说完,赵莳曦倒是醒了神来,才向着橙月提点,“郡主有封邑有兵权,算是王侯的阶品,你这姑娘出去莫要再说同样的话,连宫里太妃都不敢认说韶华有哪处同自己长得相像。别人不应,是没胆占韶华的便宜,你说这话,就是在人前落主子颜面。会被旁人笑话的。” 橙月听完,脸上火辣辣一红,低头喃道,“娘娘训得对,奴婢知错,定谨言慎行。” 初次上架感言 我的妈呀。。。 也没想到之前的上架申请给通过了。 惶恐之余又有点开心。 估计目前还是扑的状态,订阅也不会有多少,可能一上架收藏还得往下掉。但还是希望自己能够通过对作品的完善,在将来积累到为这部作品停留的目光。总之十分非常万般的感谢书友们的支持。我喜欢自己电脑里每一个故事。但愿呈现给大家的,也能让大家喜欢。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丫头天性爽直,”姜玲珑反倒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劝着赵莳曦,“我平日也不看重这些个虚的。不紧事的。倒是不好意思占了娘娘,您这位长辈的便宜。” “哎哟,你这孩子真是个稀奇人。”赵莳曦放下碗筷,温婉亲切地说道,“像不像我都不打紧,和你母亲倒是活脱脱地相似。” “娘娘认识我母亲?”姜玲珑原本晦暗的眼里忽地有了些许神采,有些欣喜地向赵莳曦试探。 “怎会不认得。”赵莳曦轻拍了拍姜玲珑的手背,“应该说,有哪家谷悍的权贵不识得你母妃。”她顿了顿,又说,“只有她不认识别人才对。” “那……” “韶华可是想问你母妃的事情?” 姜玲珑也不避讳,生怕赵莳曦反悔一样连忙微微点头,直接发问,“父王说我母妃是因夺嫡之争被人算计,娘娘可知其中因缘?” 赵莳曦没想到她问得这般了当,怔楞了一下,才缓缓颔首,目色变得有些深远,陷入回忆,沉吟道,“我第一次遇见你父王,正是我父亲大胜南蛮,班师回朝领赏的那年…… 那年是个雨水丰沛的盛夏。 我刚及笄。 入宫面圣这些事情自然轮不到我的头上。我不过是借着机会,来晋绥看看王都的繁华。 犹记得,当日街上热闹非凡,处处见人提着花灯。我差下人问了之后才知,恰巧那天是晋绥的水灯会,等入夜时分众人都会在无虞湖边放天蟾灯,算是祈福,希望天蟾入水消病解灾,带走污秽。 我对祈福礼祭之事向来没什么兴趣。却也贪图热闹,便挤在人群里,想看看天蟾灯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晚天上飘着细雨,打在身上倒不恼人,反而是……驱走了一些夏日的暑气。 可走着走着,我发现人群不知不觉分作两列,齐齐让开了街道的中路,像是为什么人开道,但那种自发的,自然而然的感觉,又像是盼了许久在等待谁的亲临。 我顺着人群的目光去看。在晋绥的卞曲桥上见到了一对璧人。 我想那些百姓就是在为那两人让道了。但他们在桥上,我也看不真切。只是隐约见到那男子束发,高过女子一头,那女子怀里抱着灯,独伸了只手来遮着灯芯上的火苗。两人在雨中漫步,时而侧头私语,身后没有随从,也不急着放灯避雨,远望过去,就好像雨线在他们周身勾出了一道雾蒙蒙的轮廓。两人遗世而立,彼此凝望。 就在这时,人群后边有了动静,我再顺着众人一同回望,只听见有人疾步将地上积水踩得啪嗒作响,然后就见着一个人影从我面前奔过,手里似乎拿着把伞,直朝卞曲桥上而去。 【是三殿下!】 我听见人群里不知谁惊呼一声,接着所有人便在雨里跪地行礼。 我也跪着。但仍是禁不住好奇探头去看。 就见那个被人认出的三殿下赶到了那对璧人身边,为那抱灯女子擎起了伞。 原来他这般心急,不过是为了给她打伞。 原先伴在那女子身边的束发男子也没有避让,三人似乎说笑了几句,往桥下走来。 我这才看清,那女子梳着简髻,斜插一支玉簪,身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素衣,却是一颦一笑都仿若神女。静雅,温良,从容,且清明。 后来我听人群议论才晓得,那抱灯的女子就是你母妃,时任太傅的洛齐臻家中独女,洛依依。 那束发的男子便是你父王,五殿下远阁王司秦。 我回府耐不住好奇,便问了父王,从他口中得知三殿下同五殿下均属意洛家之女,但两人却又都迟迟没有向王上请旨赐婚。想来是在等洛女自己做出抉择。 韶华,你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男女婚约而言有多重要?你母妃却能让两位王子为她甘心守候。 这对女子而言,是多大的殊荣。对洛齐臻而言,又是得了多大的面子? 起初听闻时,我全然不可置信。可想到那个雨夜,你母妃在我眼中的惊鸿一现,我又觉得合情合理。 之后父王得了平南王封号,受领爵位,我也得以留在晋绥,与王公子弟一同去夫子苑,听太傅讲学。我在南境沙场长大,对于那些文绉绉的诗词歌赋伦理论道不善精通。便是你母妃时常帮我解决课业之忧,同时细心将堂上未能跟上太傅的地方一一详释。熟络之后,我才知道她竟与我年岁相仿。 那一年我同你母妃相交甚密,两人情同姐妹。她教我诗词,我教她兵法,因此就和三殿下与五殿下见得多了,便也各自熟稔起来。 三殿下远珏王同远阁王从来都是同时比肩前来,两人看起来不仅兄弟情深,更是有着不一般的默契。仿佛一个说了上句,另一个就能对出下句。一个刚迈脚,另一个就知道往哪个地方而去。 有一次我们四人去山上夜猎,途中遇到豺群,五殿下留下断后,要三殿下带我和你母妃先下山找锦衣卫驰援。三殿下照做,带着我们走到山脚,你母妃却突然变卦,说完既已安全要殿下速寻锦衣卫,就立刻折返钻入林里,只留下一句她为远阁王援手,便消失在漆黑的山林之中。 三殿下手举火把,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怔然。他在原地呆立片刻,接着就把火把塞进我手里,要我速找救兵,说完也闷头钻回了山林。 好在那日我出走不久就见到巡山的城卫,之后锦衣卫倾巢而出,开始搜山。我在山脚下等着,望着,看着上边遍布的火把,像是连成串的火链子,就一直盼着。 不到一个时辰,锦衣卫带着人出现了。 两位殿下始终并肩。 三殿下扶着五殿下,而五殿下怀里横抱着受了腿伤的洛依依。 那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两位殿下像是有了另一种古怪的默契般,不再同时出现找我和你母妃谈天或游湖了。 再后来,三殿下便不常见的到了。 之后,就听说了王上给远阁王赐婚的消息。 大喜之日,我没能亲自前去道贺。那时南境又起战事,我也随父王一同,南下抗敌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曦妃的回忆 下 虽然见不着面,但我们始终保持书信往来。我知道远阁王待她很好,给了她最好的荣宠不算,还拿自己的名给她作妃号,处处向世人展现对她的珍惜与重视。 琪儿出生那年我没赶上他满月,但几年后贤儿的满月酒,我是喝到的。 那天的宴席之上,几乎所有的达官显贵,三品以上的王公大臣,都前来道贺。王上虽没有亲自前来,但也派了贴身太监送来五车贺礼。三殿下也来了,他是到的最早的那个,一直在院子里和琪儿玩。五殿下忙着迎宾,转眼见三殿下玩得不亦乐乎,就朝他吹胡子瞪眼,怪他偷懒不来帮忙。 那两个兄弟,感情从来没有疏离过。韶华,你父王和先王两个人,都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男子。 直到将近开席,我才见到有侍女在水榭那儿点了灯。随着提灯指引,水榭的竹排之后款款走出一位抱着襁褓的女子。 你知道你母妃有多么的耀眼多姿,又有多么的沉静可亲吗?我与她相交多时,她从来都是素衣简装,即便是那样,都美得让人一见难忘。那天她却是因着宫中缛节,彻彻底底地打扮了一番。我还记得她那一套流光服……披星戴月,像是将整条星河披在了身上。可是韶华啊……”赵莳曦终于从回忆里分了些神出来,她有些怅然地望向姜玲珑,而她的眼神,却像是在对一位经年不见的友人发出感叹。 “星月都不及她璀璨。” 她说完自顾自低笑,丝毫没有期待姜玲珑给出任何回应,又再次陷入当日的回忆之中。 “远阁王见了她,撇下诸君快步去到她身边,一路伴行。 然后我耳边就听见了三殿下的笑骂声。 那一晚真是热闹,我都没能和你母妃说上几句话。也是那晚过后,不知是席上谁人泄漏出去的,街头巷尾竟然都知了流光服的事,一时间仿制之势盛起,却因着缺乏手触与亲眼的见识,并没有人能真的制作出来。你母妃后来告诉我,那其实是三殿下送的贺礼,她本觉得不太合适,没想收下。是五殿下见了之后连声称赞,硬是代她收了。送礼的送得妙,收礼的也收得好,才成就了这流光服至今的举世无双。 此后天下太平,我便得以在晋绥多留了些日子。 贤儿刚会走路的时候,你母妃又怀上了洛儿。 有一次两位殿下比剑,两人各出一字,胜者为洛儿赐名。 三殿下给的是个峥字。寓意霜天峥嵘。想来他觉得是位小公子。 五殿下给的是个瑶字。取天星瑶光之名。我知道,他是一心想要个女儿。 当日那场,是远珏王胜。 你父王大笑两声,只说【峥儿要是个女孩儿,可得抓着三伯吵闹了。】便将事情就这般定了下来。 那时候我就想,大抵也只有你父王这般的不拘小节,才能将你母妃照顾得如此幸福自在吧。 可惜……后来的日子就再没有过这样的闲淡安适。 同年八月,洛儿出生了。 次月,王上驾崩。由于事出突然,未曾立有遗诏,而引发了夺位之争。 大殿下在王上去后不久便薨于自己宫中。剩下的,堪堪分为两派。要么拥立二殿下,要么支持三殿下。 二殿下从来都隐而不发,却在这一场争夺中反应异常迅猛而手段阴狠。远珏王原本没想过王位之事,但士族下臣的分派将他逼上了一个不得不牵涉其中的尴尬境地。 他原本是想同他二哥商量,找出一个能够说服下臣拥立二殿下为帝的办法或是说辞,却不想半路中了埋伏。 …… 我并未置身其中,具体的情况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当时是远阁王背着受了伤的三王兄躲回王府调养。一个月之后,北境起了战事,你父王不得不北上出征讨伐,便带琪儿一同离开晋绥,连夜赶往榆阳。 你父王人虽不在,但王府依旧戒备森严。直到某天夜里,你母妃因着洛儿的缘故起夜,见到水榭的油灯尽数熄了,突觉不对,便抱着洛儿领着贤儿去了三殿下房里。 你母妃让三殿下和一位信得过的侍卫均扮做下人模样,从香道运着夜香溜了出去。自己则留在殿下房里,为他争取逃亡的时间。 二殿下的寒潭暗卫,计划在二更动手。 因安排及时,当二更他们砸开房门的时候,三殿下已经安全出城,往榆阳而去了。 可你母妃却在当夜被捕。其后不知所踪。 北境大捷,远阁王带着三十万士兵和远珏王再回到王都时,二殿下自知败局已定很早便逃出了裹秋宫。 三殿下登基,经过这一场之后,他和五殿下都变了。 我不常入宫,却经常去远阁王府看孩子们。偶尔能见到先王,也就是三殿下,和五殿下在水榭下棋,通常一坐就是半天。 以前不屑动用暗卫的先王,组织起了自己的暗卫。而豢养私兵也是在那时成了一道明文禁止的王令。 三殿下通过暗卫寻找你母妃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父王则倾尽所有,钱财,人脉,眼线,兵权,动用了一切他能动的资源,若不是孩子尚且年幼,恐怕他会独自去世间寻找你母妃的线索。 他们两人本是那么开朗的性子,却都变得谨慎小心,甚至有时候流露出教人胆寒的狡黠与残忍。 那天我照例来府上探望,就听见他们在商量改名的事情。你父王说,想将峥字改为洛字。先王起先一愣,又颇为默契地点头默认。 接着那年除夕,先王昭告天下,远阁王府秦王妃护驾有功,于社稷有助,特封邑洛河,掌虎符,殊号为洛。这以姓氏为封号的荣恩,洛王妃的称谓,便也就是这么来的。 你知道,当时群臣异议,说秦妃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如何授勋,又如何管理这军机重城。先王只说了一句话—— 【她担得起。】 洛河便为你母妃留待至今。 两年后,先王开始纳妃。自那时起,每年宫中美女如云,倒是有了些声色。但也没听说有谁是特别受宠的。 直到多年后,司峥出生。 别人不知其中原委,但我一听到小殿下名字,便知道这个孩子将来要走的路,必将要受万人膜拜。 而先王也几乎是孩子还没满月,就立下了太子。 再然后,先王因着早年王位之争留下的旧疾,数年后仙崩。 你父王便成了摄政王,从榆阳搬来晋绥常住,辅佐小王上。 紧跟着……你便来到了我的面前。”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赵莳曦与司秦 餸食已凉。 姜玲珑从唏嘘中回过神来。 见赵莳曦握着自己的手,满目温情。 便是听了这一阵说话,洛依依年轻时的模样,才终于在她心里丰满起来。 自己儿时常见洛依依临窗雕琢,只有手里拿着那些个小土玉人偶时,才会眼光灼灼,嘴角噙笑。 她很少同自己说话,对于自己年幼识字,无师自通的状况也从无纠结。 姜玲珑原本以为因着自己出生,洛依依心里该是厌恶自己的。可没想,那天大娘子过来找麻烦,她却毫不犹豫地护住自己,任人将她的玉人们整匣给拿了去…… 也对。 和一个四五岁的娃娃,能说些什么呢。 洛依依郁郁而终,弥留之际才告诉她这么一件事—— 【我不是琳琅。】 【我叫洛依依。】 可惜这句话在她母亲心底的分量,她今日才真正明白过来。 橙月将重新温过的药膳端来再一一摆上案,却听姜玲珑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韶华,”倒是赵莳曦,早从陈年的旧事中脱出身来,向姜玲珑劝道,“趁热,先吃吧。” 姜玲珑也不说什么,回了一眸淡笑,便不紧不慢地喝起粥来。 刚刚两匙下肚,她忽觉不妥,又放下了碗,轻声问道,“在娘娘的故事里……娘娘在哪儿?”不似质问,也没什么情绪,听起来单纯有些好奇,“要是我父王真的这么在乎我母妃……”话到嘴边,她又不好意思问了。 “你是想问,你父王又怎么会娶我?”赵莳曦欣然接话,毫不介意。 见事主不恼,姜玲珑自然是有些得寸进尺般点了点头。 “我呀。”赵莳曦见她问了,没有害臊之余,竟有些脸颊微红,像是个被猜中心思的少女般也放下碗筷,单手托腮,甜甜回忆,“其实,我在卞曲桥初见,就已经对你父王心有所属…… 只是那时,你父王心里也早有了你母妃,容不下旁的人了。 我本刻意同他们保持距离,一来怕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二来也怕自己难受。不曾想倒是你母妃因为课业之故靠近了我。 这才将我拉进了他们的这个圈子。 你母妃相处起来更是像一个春风般的人。我喜欢远阁王的同时,也喜欢你母妃。或者说,是被她的秉性所深深吸引。所以我便收着自己的感情,一直偷偷暗恋。” 赵莳曦说到此处,颇为羞赧地一笑,弯了眉梢,眼中蕴光,和方才那个说着谷悍王位之争的她判若两人。 “你父王遍寻你母妃不得。 他屏退了王府里所有女婢,就和三位世子,还有几个贴心的下人以及侍卫生活在晋绥。先前定北有功,先王给他封邑榆阳。但他一次没去。就生生待在王府里。偌大的市井之地,他却深居简出。 我时常会去府里探望孩子们。但同你父王不常照面。 原本都隐藏得挺好。 直到三殿下带来消息,在城郊发现了寒潭暗卫的踪迹。 得知此事,我自然是要和大伙儿同去,向二殿下问清你母妃的下落。 不过这次,二殿下是抱着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决心,在等候着我们。 我与你父王在路上中了埋伏。 当时周围箭失势如破竹,你父王堪堪难挡,先王援兵又迟迟未到。我看着他逐渐体力不支,在身后露出了破绽—— 等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挡了上去,后背的剧痛和你父王回眸时的惊讶同时出现……我知道,这次,是藏不住了。 先王的人马还是赶到了。 二殿下被擒,却对所做一切皆矢口否认,又生怕遭人报复折磨,第二天就在狱中自尽。之后,线索几乎都断了。事实上,二殿下手段阴毒,他要拿一个王妃来陪葬,又怎么会被他人找到尸首?他就是要人尸骨无存,要灼两位殿下的心。王爷和先王心里也都清楚,你母妃怕是早不在人世,只是迟迟不愿承认罢了。 而我呢。 我在自己的王府里养伤。你父王命人送来各种药材,他自己却一次也没来看过。 这件事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和他分隔开了。 后来我伤好,也不再去王府拜访了。都尽量躲着你父王。宫里设宴,或是什么祭祀节礼,我都抱病在府。 只是偶尔在休沐的日子,去王府门口等着,带你三位兄长一道出门远足踏青。 有足足两年的时间,我和你父王,同城而居,却一面未见,一字未谈。 再后来,先王先纳了妃。 我父王就有意也想将我送进宫里。 我当然不愿意。就同父王大吵一架,一个人出府散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就去了多年前,我们几个夜猎的那座山头。 我在那里,碰见了一个人在树下枯坐的远阁王。 他见来者是我,刚亮起的眸光又一瞬暗了下去。 他说,【是你啊。】 这就是我们两年后第一次见面,他对我说的话。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来不及隐匿的失望。 老实说,我有些难过。但却不觉得失礼。 因为我也是一样的。我以为那树下的人影,会是别人。 所以我也回了他,【是你啊。】 十分奇怪的是,这一声招呼,似乎使我们之间的墙垣不知觉地消失了。 我觉得我应该可以坐去他身边。而他也让出了一个位置给我。 可是毕竟很久不见,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寒暄的话。 就听见他问我,是否想当远阁王妃。 我都愣住了。或者说是惊呆了。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字面意思,还是在揣度我是否另有权欲私心。 而后他笑了,解释说,如果不想进宫,是否想进他的王府。” 赵莳曦说着这段的时候,眼角毫不遮掩地流露出丝丝温柔爱意。橙月本想给主子递药,也都一时不忍打断,端着药的手举在半空,听得聚精会神。 “他很坦诚。他说因为先王需要平南王在朝中的支持,与此同时,先王却不愿意将我收入后宫。一来是由于他知道我心有他人,二来是不想再为平南王増权加势。还有,便是因为我舍命救过他。他想了很久,不知该怎么报恩,因为似乎我将他的性命看得更重,也不会想要他一命换一命。 他说,直到刚才他才想通。他愿意向先王请旨赐婚。 因为我出现在了这座山的这一处地方。 证明我心里有着和他一样记挂的人。 听完,我点头了。 得了圣旨之后,我们便回榆阳完婚,在那儿开始了生活。 你父王待我很好,也没有再纳别的侧室,我们便相携走到今天。” 赵莳曦哪怕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的尾音都带着看不见的柔情,舒展的眉眼在摇曳的烛火中熠熠生辉。 “哎呀,你看看,我一下说这么多,”上一秒还在怀念,下一秒瞧见了橙月手里的药碗便立刻恢复常色,替姜玲珑接了过去,“别耽误用药。” 第一百二十四章 雪夜里的笑 赵莳曦是看着姜玲珑乖乖喝了药,才说不多打扰,告了退的。她走时的样子,给人感觉生动很多,好像从她雍容端庄的姿态里还能看见一个包容青涩的身影。 橙月乐呵呵地在边上收拾,嘴上还不忘流连那些前朝往事,“现在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摄政王真真的是位好官人呢。” “这就好了?”姜玲珑毫不领情,“从一而终本就是基本的道德和责任。” 姜玲珑心想,别说司秦,邝毓不也是一心一意地对人么。可见即便社会允许男人妻妾成群,也照样有阳春白雪映照着下里巴人。更何况人以群分这话一点不假。 “不信你去门口问问瑾僩,真男人是不是就该如此?” 姜玲珑话说得轻,可苏瑾僩竖着耳朵借着习武之人的耳力听得真真切切。这不,橙月还没说话呢,殿外就传进来了一声结结巴巴,又气态昂扬的回话。 “额对,对!好,好男人,就是要,要一辈子对内子好!” 最后那半句像军人在喊口号似的,扯着嗓子,直白又大声。 橙月奇怪,苏少爷真是,又没人问他,怎么擅自在殿外听人墙角,真是一点不懂规矩。她收拾完桌案,正好去接姜玲珑喝完的空药碗。 “主子你今日倒是格外精神,看来禾大夫的方子确实有效。”她想着姜玲珑先前让自己去查一查司晃行踪,门口有个听墙角可如何是好。便朝姜玲珑使了眼色。 “不急。”她会意,却说,“我二哥今日在忙些什么?倒有些想他了。” “主子,您今儿这坐了一天也没歇息,要不要明日再请?司大人估计也还在忙着陈老的事呢。” “不要。好橙月,你能不能去帮我请请?就说我想他了。想和他说说话。” 橙月无奈,又给她换了暖手铜炉,准备出门去请。 “谢谢橙月,亲亲橙月~”她俏皮一声,坐在椅中目送那个操心丫头又一次出了殿门。 橙月去了司贤寝宫找不到人,正想着出宫去都尉府问问,就看见大老远的,她家庄主和司大人披风戴雪地回来了。 “只见野郎官?”邝毓双臂抱胸,面有不悦。他见司贤随着橙月往翠峦殿的方向走,还不忘回头朝自己喜滋滋地挑了眉,一脸得意,便忍不住喉结上下滚动,也跟了上去。 “诶,分队长,你怎么也来了。”司贤明知顾问,饶是一副抬杠的模样,“怎么?城主也宣你了?” “……我有事请见。” “请见啊。”司贤故意拉长了调重复一遍,才语音曲折地“哦。”了一声。 三人来到翠峦殿的时候,苏瑾僩正挺拔地立在殿里。见人来了,便用手抵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身边的宽椅里,姜玲珑双目微阖,侧头靠着椅背,整个人略微地往毯子里缩,只露出小巧的鼻尖,俨然是睡熟了。 邝毓默不作声地进去换了苏瑾僩出来,关上殿门的那一刻,朝司贤露出一个“承让了”的笑容。 司贤不气反笑,想着明早去过都尉府再来看她也是一样。就随口问了橙月,知不知道郡主找他何事。 橙月便在司贤的寝殿里将晚上曦妃一同用膳,说了以前的旧事这些都一一汇报。但她瞒了自己还被派去打探小世子行踪这一茬。 毕竟是密探。 何况小世子和野郎官是同父兄弟。万一有什么事,倒还叫人左右为难。 司贤听完也没多想,觉得大抵是思亲了,便让橙月回去,说自己明日会去翠峦殿同郡主一起午膳。 橙月向司贤告退之后就独自走在廊里,她要在睡前再去一次翠峦殿,确认主子和庄主都安然歇下了才好回去。 冬日的夜,寒冷而灰暗。天上卷着雪花,风声粗犷,恐怕这场大雪不到日出是不会歇的了。拱廊里四下无声,更是放大了自己的步子和耳边廊外的风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希望明年洛河城的梯田各有丰收。 她边走边想,眼前冷不丁蹿出一影,吓得她倒喝一声,退了半步。 司晃穿着今晚的那件枣红大袄,正站在橙月面前,脸蛋被风刮得略有些泛红,更衬得小脸雪白。正盯着她,微微发笑。 这孩子从来不会在人前直勾勾看着任何一样东西。 现在却目光清冽地直视橙月。那种清冽,不是天真纯粹的澄澈,而是心绪沉淀下之后的森冷。 像是刀刃上的光。 橙月只觉得自己背脊一寒,竟被这孩子的模样吓得有一瞬间动弹不得。 谁家孩子能有这么大反差。 “小世子。”她缓了缓神,向司晃行礼,“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奴婢送您回殿休息?” “我来等你。”那孩子说起话来,倒是一口奶音。 “小世子等奴婢作甚?”橙月听着司晃说话,意识到他不过是个孩童,心下为方才自己脑中不安向司晃暗自道歉,便向他近了两步,蹲下到他面前,伸手要为他掖衣襟,“夜里冷,也没穿件斗篷防风。” 她专注着整理孩子层层叠叠的衣襟,全然未觉身边的气氛已然诡谲。 “橙月!” 被这聒噪的声音吓了一跳,橙月差点原地一个踉跄,抬头视线越过司晃,看见是苏瑾僩在喊她。 “翠峦殿里要添些炭火,久等你不来,莫不是偷懒了!”苏瑾僩快步过去将橙月拉到身侧,这才低头发现司晃,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不知小世子在此,卑职失仪。”他又看了看四周,疑惑道,“小世子怎么深夜独自在此?这条道也不是回虎贲殿的路啊。”他说着一拍脑袋,“是不是迷路了?卑职送您回去?” “不用。”司晃的小奶音再次响起,声线乖巧,“我就是无聊,出来走走。是晚了,一会儿母妃不见我,该着急了。”他颔首,“我自己回去。你们回翠峦殿当值吧。莫要让郡主姐姐着凉了。” “哦哦,那行。”苏瑾僩赶忙行礼相送,“小世子走好。” 司晃便点了点头,转身颇有模样地往虎贲殿的方向回去了。 “苏少爷,殿里炭火暖炉我走时都检查过,怎么又不够了?是不是——”橙月还要说些什么,就见苏瑾僩一个眼色,拉着她往翠峦殿走。 难不成,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橙月有些害怕,可不要再来折腾我的宝贝主子了啊。便心里求神拜佛地,跟上苏瑾僩的步伐。 第一百二十五章 洛齐臻呢? 翠峦殿油灯尽数亮着,殿门全关,殿内温暖如春,只是空气有些许的乏闷。 姜玲珑起先是不小心睡着了。邝毓抱她上床的时候,一动,她便醒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苏瑾僩跟上橙月,暗中保护。 起初苏瑾僩还不明所以,以为是夫人在为他制造独处的机会。直到他见到了司晃。 “你确认,是他独自一人?没有别的人暗中跟着?” “属下确认。”苏瑾僩拢着眉心正声回禀。 “还看到什么了?” “小世子他……” “直说就好。” “他手背在身后,袖中藏匕,若属下没有出现,恐怕……是要对橙月下手。” “啊?”打断对话的,是橙月,她满脸纳闷,“他才一个六岁孩子,就算要杀我,也不会自己动手吧?何况六岁的孩子,哪有这么坏心肠的……”她还想说什么,可想起司晃雪夜中的笑,又想起自己替他整理衣襟时,自己的脖子就暴露在他的眼前,只要他举匕一刺……她又忍不住打了冷颤。 “啊!”橙月恍然大悟,有些不开心地抱怨,“主子,您让我去查人行踪,就是知道我会暴露被人盯上,是不是!” “对不起啊,”姜玲珑也是马上就诚恳道歉,“我本意是想看看,他到底身后有没有人。” “您这是对我办事能力的不信任。” “哪有的事。我们橙月定是查到些东西了。”她这当主子的也是及时安慰,“愿不愿意和我们分享分享?”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找了虎贲殿的宫女询问,都说小世子平日除了和王上玩,就是跟在曦妃身边。从来不会独自跑开。只有您同都尉和陈老议事那日,曦妃也跟您去了中垒殿。我同云锦为大家准备茶歇的点心,”橙月说完,忽地品过味来,又有些犹豫地补充,“只有那次,小世子身边无人,而陆林也是独自在偏殿……” “唉。我还是觉得古怪。”姜玲珑听完,始终感叹。 “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同小世子又无冤无仇。”她说着说着,觉得有些累了,又往椅子里缩了缩,眼巴巴瞅了瞅一直坐在身边静静聆听的邝毓。 “方才你主子和我讲了今晚曦妃所讲的故事。”邝毓帮她开口,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乌发,意思要她暂且歇着。“我们都有疑惑。” “什么疑惑?”橙月眼里就差直接打上两个问号。 邝毓含笑向橙月提示,“洛齐臻呢?” “嗯?谁?哦,主子的外祖父!”橙月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在整个故事里只出现过一次的名字。“洛齐臻怎么了吗?”奈何她还是跟不上她两位家主的思路。 “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了嘛。”邝毓耐着性子,循循善诱。 “……?” “唉,橙月。”邝毓见她当真反应不过来,才直言,“如果见弥,榴桦,柒树,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出了事。你会不会连一次,都想不到去看望他们的父母?” 啊…… 我们单纯地橙月终于恍然大悟。 “你们快别说了。”她嘤嘤喃喃,“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一夜,姜玲珑确实睡得不踏实。 她一直在梦里。 一会儿要藏司峥,一会儿要护初晨。梦里没有什么具体的实景,只是有一种担惊受怕的感觉一次次朝她袭来。每一次,她都被迫要重新去找这两个孩子,然后找新的地方,把他们再次藏起……如此周而复始。 直到醒来,她第一时间就想去看司峥。 按理她现在这状态,司峥一定会吵闹着非要过来探望自己。怎么…… 她摇了摇脑袋,伸手拍了拍床梁,口中低声念道,“呸呸呸,乌鸦嘴。” 但她的感觉向来敏锐。 晨起向橙月说一会儿要去看看司峥时,对方见瞒不过去,才说将实情说出——王上那天着急郡主伤势,在外和众人一起守了一夜,没休息好,回殿里第二天就染了风寒。 他这动过刀的身子,也不知有多少细菌在身体里藏着蕴着,这一下高烧不退,急病来势汹汹。 这两天情况总算稳定下来,禾大夫寸步不离地照顾,将他整个屋子里的行李都搬去了王上寝殿,日夜照料。 禾悠然显然是累得够呛,一开始锁了门,禁止旁人久留探望,也只有邝毓,司贤和张启明每日能够入内片刻。现在是任何身患疾症,或身体欠安的,都谢绝入内,以防小王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感染新病。而朝臣求见,就只能隔着殿门说话,说是康复期间最易反复,不可掉以轻心。因而这个规定要一直执行到司峥痊愈为止。 姜玲珑想象着禾悠然顶着黑眼圈,脾气暴躁地对着来往宫人破口大骂的模样—— 呵。还挺有趣。 只是辛苦小葡萄宝宝,要煎熬一段时日了。 “那我要去看看初晨。” 橙月竟然也面露难色。 开什么玩笑,我自己的儿子,生下来还一面都没见过呢! “邝毓答应我,带我去看的!”姜玲珑感到自己好像被人耍了一样,娇怒着虚虚喊了两声。 杀伤力全无就是了。 “主子您听奴婢解释……”橙月刚要说话,却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开口,一时有些着急上头。 “是不是这孩子不足月出生,哪儿没长好?”姜玲珑直接问她。 “不不不,该长的都长了……只是……” “哎哟,你要急死我吗?说呀我的橙月姑奶奶。” 眼看姜玲珑急了,橙月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才敢说话,“小殿下,小殿下他,是个金瞳。” 我当是什么事。 姜玲珑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又默默咽了回去。 不就是小儿黄疸吗。 “怕什么。金瞳又不吃人。”姜玲珑平了气,再去问橙月,“治的怎么样了?” 橙月抬头,脑袋一歪,“治?” 姜玲珑只觉得自己胸中郁结啊,忍着不去发作,“孩子什么时候发现的金瞳?一出生就有了?” “倒不是,满月前一周突然成了金瞳,也吓了庄主一跳。” “……庄主怎么说。” “他说……养养看。” “哼。算他有良心。”姜玲珑嘴上哼唧,心里这才算感悟到,所谓的不详金瞳在这些人眼里有多可怕,竟连禾悠然都不知可以医治,好在邝毓没有直接处决所谓的金瞳灾星,保了她孩儿一条小命,“悠然在小王上那里不见人,我写个帖你帮我送过去,药理的事我不懂,相信他会照着医理,配方子给奶娘。”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直都怵她吗? 橙月应声便拿着帖子出了殿去。 苏瑾僩立刻入殿。 翠峦殿护主标配。 姜玲珑今天没有太多心思逗他,也就乖乖待在她的太师椅里。 一会儿俞舟和司贤都该来了。 她让苏瑾僩拿了册洛河研录记来翻看,刚看完卷一里关于虎贲辎重的述论,殿外就有了动静。 姜玲珑抬眼,俞舟兴致勃勃而来,这魁梧大汉手里竟还举着一部藤椅。 “城主!”他入了殿后,将椅子放下,姜玲珑才看清这是一张可以躺卧的摇椅。 俞舟在她两眼放光的期待下,将椅子上的落雪拂去,又提了布,里里外外都擦拭干爽,再从身后背着的行囊里取出一张卷好的雪狐毛皮,小心展开铺在椅上。藤椅子褐黄,雪狐毛珠白,两者相得益彰,配在一起,莫名就生出一种不张扬的奢华。 “这是要我当山大王吗?”姜玲珑见了欢喜,笑着打趣。 “邝队长打了几天的山猎抓的雪狐,让师傅给赶出来的毛皮垫子,可软和了。今儿一完工就让我去领了来,您快试试。”俞舟前前后后安置好,动作爽利。 姜玲珑也就爽快地下了地,躺去藤椅上,一卧倒就舒服地合了眼,要苏瑾僩帮她摇一摇。 摇椅蜿蜒,正好贴着她的背脊,苏瑾僩稍稍施力,椅子就前后轻轻摆了起来。 “多谢俞舟你跑这一趟。”她享受了一会儿,才又开眼回他,“大冷天的在外跑动,等橙月回来,你喝碗姜汤再走。” 俞舟在边上看着他这位洛河娘娘悠哉悠哉,笑得合不拢嘴,“城主,您今日精神头不错。” “我还会更精神的。”姜玲珑信誓旦旦,寒暄完了才朝他伸手。 俞舟自是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小扎,双手递上。 “陈老这毒还没验出?”姜玲珑快速扫完了小扎,向俞舟发问。 这是什么毒啊,这么难验?还是根本就不是中毒?又有什么蹊跷? “非也,非也。”俞舟摆手,“天寒,仵作病了。在家卧床发着寒热呢。” “那其他人呢?衙门里也不是只有一名仵作吧?” “有倒是有,但这位病了的才是老师傅。余下几个年轻的,也不敢随意剖尸定论,毕竟是重臣的案子。这不,陈老尸首给抬进冰棺里暂且安置,等老仵作回来。” “唉。”真耽误事。姜玲珑心里这么叹气,又想着此世此代条件有限,人才也有限,也是没什么法子。 “城主莫要担心,这天气啊就是容易生个小毛小病,染了风寒多歇息几日,按时喝药,便能好了。” “也只能这样了。一会儿你问橙月拿些好药,给送去仵作那儿。希望他早些康复复职。”姜玲珑妥协。 谁让她只是一个小护士呢。医疗知识不足,外科经验不够的,也验不来尸,只能干等。 她怕是晋绥来的人,被陈恪发现所以下了杀手。若真是这样,这个潜入者这般避人耳目,隐匿不发,潜藏在暗,恐怕越拖越难以对付。 正想着,橙月从禾悠然那儿回来了。 姜玲珑便让俞舟跟着橙月去膳房喝碗姜汤,等俞舟走后,橙月便开始备膳。她又舒舒服服地躺回藤椅里,刚要合眼,司贤的声音就飘入耳内—— “雪狐是他打的,但这椅子可是我准备的啊。” 音色温顺的男声,连邀功都不惹人厌,偶尔慵慵懒懒的一嗓子,反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可爱。 司贤就是属于这种类型。 像温水,柔和,舒适,怡人,却也正因此,往往让人忽略了,水,可流经万物,变幻莫测。 姜玲珑睁开眼。 司贤已经在她身侧拿了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她。 “二哥不怕见我啦?” “怕什么?那是担心你。”他说着从怀里又兜出一枚食盒,在姜玲珑面前打开,里边热气一下升腾,小范围地炊烟袅袅了一把。 “碧青糕!”是她爱吃的香菇鱼子小糕点!“大冬天哪来鱼子?谢谢二哥!一定费了番功夫!”说着就要伸手去拿。可袖子举到半空,又不动了。 她这枯瘦的手,还是别让司贤再瞧着难受。 “没事。”司贤心知她的好意,主动回她,“拿吧。小心烫。” 她在橙月传膳之前就先将盒里的三枚碧青糕扫除干净,吃得意犹未尽。 又香又鲜,姜玲珑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亿盒。 “又没人抢,这么慌张做什么。”司贤看她做贼心虚的吃相,尤觉好笑。 “橙月。”她压着声说,“要是她见到我吃禾悠然方子上没有的东西……”她五指捏起又散开,成了一个放声的喇叭样。 司贤不知道这个动作是在模仿喇叭,但也猜的到是橙月又要说一大段忧心伤神的道理,胸中了然地朝姜玲珑沉着一笑,示意明白。 果然,刚收拾好作案现场,橙月姑奶奶就端着食案领着小宫女们回来了。 姜玲珑因着吃了小食,对着青粥小菜兴趣缺缺。看着食物上桌,又目送宫女们告退,始终没有动筷。 司贤倒是不讲究那些宫里有的没的规矩,提筷先尝了口热乎的姜葱豆腐。 果真清淡。 “听说你昨天请了曦妃过来?”他放下筷子,抿了口茶,“也是不听劝。” “我特意请娘娘来的。”姜玲珑笑眯眯服软,眼角示意橙月关了殿门。 橙月接了灵子出去将门从外带上。 “二哥,”她等殿门一关,立刻就问,“曦妃和我娘从前关系怎样,你知道吗?” “情同姐妹。”他回得毫不犹豫。“母亲出事之后,一直是她来王府看望我们几个。”他稍作停顿,又纠正了一下,“也不是一直,有大概两年时间,不怎么入府。但也会偶尔带我们去郊外踏青。” “之前二哥让我和曦妃保持距离,你和我说过,你怵她。” “对。但没什么缘由。” “那,是一直都怵她吗?”姜玲珑话出口,又觉得这个问法不太好,便改了口,“我是说,以前曦妃来府里看你们的时候,二哥就已经心有警觉了吗?” “……” 她这一问倒是把司贤问住了。 他自小到大都对赵莳曦有种井水不犯河水的自觉——但真的是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危险吗? 司贤沉色细细想了一阵。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既可做人,又能为器 “……我像司晃司峥那般年纪时,每次曦妃来府还会专程在正堂等她。她总会带些小玩意儿给我和大哥。若是那时就觉得抵触,断不可能这样迎门。等稍大一些……”他倏地神色有异,抬眼对上姜玲珑静待的目光,拢了眉头,“母妃出事之后,我就开始躲着她了。” “你意思,她和母亲出事有关?”姜玲珑低声急促地向他确认。 司贤却摇了摇头。 “我也查过,没查出什么来。只是时间点上有些巧合。说不准是我自己心里不愿意认她,才一直闹别扭也不一定。” 司贤这个野郎官当得威慑谷悍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做事,可以不折手段。更在于他对于人事的敏锐。然而这并非什么天生的才能。司琪在武将的位置上已经做到顶了。他若是跟在大哥身后,永远也不会有超越的一日。 况且他的目标又岂止是一个兵马大将军。 他仰止之人,向来只有他父王一个。 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拨云弄诡。摄心夺魄。 仅一人之力,就将先王驾崩后割据的各地势力重新整合在手。 为了离这种能力更近一步。司贤才主动承了野郎官之职。 如今,他已将自己打磨得足够理性。 理性来自客观。 客观源于对自身的剖离。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心里从未将赵莳曦认作母妃那般亲切相待。他对于自己,对一个几十年来一如既往关心照拂他的女人,所展现出的冷漠和骨子里的疏离,并不羞于在人前承认。 所以当他抵额分析,自己可能只是情绪排斥赵莳曦时,反倒让姜玲珑吃了一惊。 或者说,这惊讶里,还夹杂有一些崇拜。 而这崇拜的感情,似乎又有些复杂。 她一直以为司贤的和善是一种伪装。像是日常的佯装,好扮猪吃虎,好让人放松警惕,便以织网,便以捕螳。 可越是相处,她越发现,和善的面目或许才是他的本质。他将最纯澈的一面给了身边重要的人。那些所谓的不折手段,阴狠残忍,才是他不得不练就出来的伪装。 要不然,那天在天牢里,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怎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如释重负。 “你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定是事出有因。”姜玲珑淡淡说道,往他杯中又添了些茶。 她这个二哥,既可做人,又能为器。如此坚忍……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心里自顾自地叹气,面上仍旧接着自己的上句话说,“算了,信息太少,咱们不说她了。” “哦?”司贤翘起了嘴角,“怎么,你还有别人要说?” “当然有。”姜玲珑看他的眼神里带上一种,‘这你想不到吗?’的态度,眼睫一沉一抬,才说,“洛齐臻,你知道吗?” “外祖父?”司贤指尖轻扣了一下桌沿,别过弯来,“是了。是为兄没有事先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咱们的外祖父,洛齐臻洛太傅,先王登基当日就辞官告老了。”司贤有些无奈,却又似乎胸中自有理解,说起来有些怅然,“母妃出事之后,他便一个人辞官云游去了。我们心里知道,他是一个人找母妃下落去了。听说父王曾经派人暗中保护,都被老人家打了回去。儿时还时常见到,自他离都之后,就再没见过了。”司贤言至此,有了些感怀,“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还是否健在。” “打回来的侍卫没有接着再去吗?”姜玲珑算了算,司秦都快六十了,那洛齐臻岂不是八十高龄?古代很少有人能活这么长久的,想来她没见过面的外祖父说不定早在在寻女的过程中孤独地长眠于谷悍某处……就有些责怪司秦怎么不锲而不舍地将人暗中看好了。 “也不能怪父王。”司贤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父王派出去的人前前后后换了二十多批,跟了不下三年,最后老人家干脆闯进府里祠堂,将母妃牌位给夺了,说是和远阁王府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父王才就此作罢,怕再激怒外祖父,惹他伤神伤身。” “……唉。”她本有很多话想讲,有很多关于洛家的事想问,可听完之后,又一次只剩叹息。 就和昨晚她与赵莳曦用膳时一样。 原本就清寡的膳食,更是没有什么滋味了。 姜玲珑捏着勺子在粥碗里搅了搅,一口没吃又放下了勺,目光落在瓷勺柄上,朦朦胧胧地倒映出她的眉眼,“娘她……是很漂亮的。” 霖国的琳琅诚然也是美丽的。她有着美人的骨相,闺秀的举止,却也盖不住心中凄切。她的美,从未惊天动地,像是一朵长在寂林中,残存的花。 而谷悍的洛依依却是那样鲜活。 至真至正地与人交往。 至情至性地为人牺牲。 她的美,直达人心,菏泽万物。 那一段已经无从考据的年岁里,不敢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遭遇。 “……如果一切重来,你说,娘还会不会,选择带你们去假装远珏王人在屋内?” 姜玲珑靠回她的狐皮垫子里,眼睛虽没去看司贤,袖中的手却下意识地去攥他的衣袖。 司贤便拾起她的手,静静扣在掌心,“大抵……还是会的。”他也心中有郁,却仍旧温声含笑,“父王常说,我们这几个孩子,连母妃一半的坚韧都没有。实在是没什么出息。” 姜玲珑噗嗤一声笑了。 “一个大将军,一个野郎官,还不算有出——”她笑着抬头,话没说完,却见司贤细不可察的紧了一下神色,立刻收声,悄声去探,“怎么了?” “你能不能,把方才问我的话,才说一遍?”司贤眸中星火转瞬即逝,习惯性地被掩藏起来,但他虚握着姜玲珑的手却添了些力。 “是问,娘还会不会救先王脱困?” “没错,你问的是,娘还会不会选择,会选择如何?”他压抑着情绪,温着声线,耐着性子等姜玲珑复述。 “我是问,如果一切重来……你说……”她一句一顿,被弄得也有些紧张,生怕说错什么,说一句,望着司贤试探一眼,“娘她还会不会。带上你们,去假装远珏王,人在屋内?” 司贤倒吸了一口气,身子往回倒,正坐在椅中。 半晌,他悠悠地回过头来,稳住气息,朝着满脸不解的姜玲珑解释,“橙月昨夜已将曦妃的说话转告与我。但毕竟没有详述每条细节。” 他将姜玲珑的手放回她的腹上,拿毯子替她掖好,才欺身靠近,压着声音说,“那晚母妃让我抱着洛儿躲好,玩一会儿捉迷藏。我们便躲在衣柜里。直到外边没了动静,洛儿突然啼哭,我不得已出去,整院找不到母妃,才抱着他去找的乳娘。父王是第二天晌午才赶回府里的。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自然没有把捉迷藏和这件事联系起来。长大之后,我又内心愧疚,对此事羞于启齿。” 司贤说着说着,眼中火光骤现,“没人知道母妃当晚是带着我和洛儿一起去的先王屋内。她如何得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回衣柜 姜玲珑一时没了声音。 她怔楞地看向司贤,觉得他神情有些怪异。非愤非恨,但匿着痴颠,总之,不太正常。 司贤那时还小,即使觉得环境有异,也很可能下意识地将这些信息过滤。出事时他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根本没人会来向他询问,渐渐地,那一晚的事情也就在他心湖里沉了底,没再搅动过什么风浪了。 直到今天姜玲珑旧事重提,他才隐隐觉得自己当年错过了什么。 正心急在想,边上姜玲珑的声音清浅传来—— “不是,娘带你们过去,先王不在屋里吗?他事后一定有告知于父王和曦妃。” “不是。不是。”司贤站起身来,深深吐纳几息,才坐回位上,“娘带我们过去的时候,屋里已经空了。” 姜玲珑蹙了眉。 她觉得自己,好像,似乎,逐渐明白了司贤为何焦躁。 “母亲那日夜里,一共去过两次先王屋子。”她开始顺着信息延展时间线,“第一次,她一个人先过去,将先王扮完装,估计是从窗户走的?让他被接应离府。然后她回去接上你们,便一直待在先王屋里。直到二殿下的人破门而入。” “是。母妃一进屋就将屋子从里锁上了。”司贤后知后觉,仰天闭目喃喃,“她根本就没想要逃。” “所以二殿下的人,不是没为难孩子,而是进来的时候你们躲在衣柜,他们根本不知。” “母妃怕他们搜不到远珏王,会迁怒于府里,才会带着我们,将我们藏在最危险而最安全的地方,好让人误以为我们同远珏王一起走了。”司贤身子前倾,弓着背,语速比往日快了不少,“她一心要助远珏王出逃,怎么可能让他带上两个稚子拖慢脚程。但她又自知如果不让他们抓获些什么,这帮人定会趁父王不在,将府中翻个底朝天。” “……她一早想好了要牺牲自己。”姜玲珑感觉自己胸口压着一块重石,每呼吸一口,都格外沉重,却仍坚持接着司贤的话往下讲,“二殿下要来抓人必然是秘密行事。这第一与第二次入屋之间,还未到动手的时机,自然也不会有旁人轻易入府苑打草惊蛇。因此也就不存在道听途说。” 姜玲珑这般说着,抬眼对上司贤,两人异口同声,颔首确认—— “她就在现场。” 这下轮到姜玲珑倒吸凉气了。 因为赵莳曦同她讲述旧事时的一切情绪都没问题。她是确信赵莳曦没有说谎的。她应该确实与洛依依关系不错,也是等很多年,才最终成了曦王妃。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真的一孕傻三年,生完孩子就不辨忠奸了吗? “不仅是在现场那么简单。”司贤指尖不断地轻扣膝盖,语速并未放缓,“她以为大家都知道母妃是带着我和洛儿一同前去的。这说明——她是在远珏王换装离开之后入的府,又恰好在行动之前出了府,这个时间差,不可能是偶然。” “你是说……” “她早知二殿下那夜计划。” “那她来府里做什么呢?”姜玲珑觉得司贤越来越不对劲,不单单是焦虑那么简单,怕他还没弄明白原委就冲动找人,赶紧说,“眼下听起来,就算她当夜在王府出现过,也不过像是幽灵一般,飘了个来回。至多是知情不报,没发现她在其中充当了什么重要角色啊。” 司贤噌地一声立了起来,眨眼就要往外跑。 “二哥你去哪儿!?”姜玲珑赶忙掀了毯子下地跟上急问。 司贤头也不回,跑得踉踉跄跄,“回衣柜!”他丢下一句,就打开殿门,冲了出去。 “诶——司大人——”门口橙月刚端了红枣糖水,差点迎面和司贤撞个满怀,还没入殿就看见宝贝主子只穿着月白中衣立在殿门口,寒风正往她的衣袖里呼呼地钻。 “主子您怎么起来了!”她几乎是端着食案小跑进的殿里,一把放下糖水就去关殿门,再将发愣的姜玲珑扶回她的摇摆躺椅上,“新椅子不舒服嘛?偏要乱跑。” 姜玲珑这才慢慢收拢视线,回了神,去瞧橙月。 她有话想说,可张了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出什么事了?连司大人都慌慌张张。”橙月替她边盖毯子边问。 “……没什么。”或许是橙月铃铛般的脆声帮她缓了下来,“可能是想起政务了。”她眉眼一抬,就看见橙月光溜的脖子上挂了一条黑绳,正串着一块无事牌在她胸前晃荡。 “哟。”她指指无事牌,眉梢上扬,“收礼啦?” 橙月小脸一红,也没说话,赶紧低头将玉牌塞进衣襟。 “人,人家硬给我的。” 呵。 姜玲珑视线往殿外一撇,那立着的侍卫像是能够感知到一般,打了个激灵,站得更挺拔了。 拿我的东西追妹子。 有眼光。 橙月本是端了两碗糖水过来的,既然司贤走了,姜玲珑就要她坐在身边,一人一碗,有甘同享。 “你还记得柠月吗?”没什么由头的,她突然开口问橙月。 橙月又岂会不记得呢。 “那丫头一颗心,乌糟糟的黑,替她作甚。”橙月想起柠月就来气。 谁让她名里也有个月字呢,总觉得听了晦气。 “侬语和我说过一些,但没说后事。”姜玲珑一边拿汤勺抵唇尝了一口,一边像是在聊旁人的八卦一般,随口问她,“邝毓可曾审过?” “都是旧事了。”橙月被姜玲珑盯着,只得抱碗喝了一大口,咽下之后说,“柠月那天下毒给抓个正着。” 姜玲珑听着颔首,也不插话。 其实原本是她要拿鸡血草装作中毒来骗邝毓休妻。不过早被侬语洞悉,原本以为是新妇闹性子,觉得无伤大雅也就没有禀报。却不料陪嫁丫鬟柠月根本是要假戏真做,真要毒死夫人,这才惊动了邝毓。自然盛怒之下,邝毓当着自己的面直接挥刀斩人。 这么触目惊心的画面,她怎么给忘了? 不就是因此才一直误以为邝毓阴鸷狠毒的么。 姜玲珑嘴角向上勾了勾。 “想起来了,没给审的机会。” “是没审人,但还是查了的。”橙月肯定地点点头。 “怎么说?”姜玲珑来了兴致。 “这些都是弥总管办的。我也是后来听说。夫人那时候没了陪嫁丫鬟,弥总管就说要找个贴心的给顶上。他是想去姜府商量要不要再挑个用得称手的。结果庄主就说先查一查柠月的底细。敢情他怕这是姜家人的主意,所以要先行彻查。”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察心虚 橙月说着伸手去探姜玲珑怀里铜炉,见冷了,又起身换上新温的,包好送去她毯子里,才坐下接着说,“查验之后才知,柠月是和您兄,和那个姜少爷早就暗通款曲。姜少爷生平烂赌又好女色这差不多众所周知,偏偏柠月还就是真心喜欢上了这人。姜少爷特意将她当了陪嫁丫鬟,就是想将这烫手山芋送出姜府,自己才好接着寻欢作乐。想来,柠月也知道姜少爷为人,所以平日盯得紧。离开姜府意味着她不在的时候,姜少爷会和不知多少女子相好,她自然不甘入庄。这正巧您不是身子弱,要常服补气汤么。她就心一横,想着您要是不在了,她便能顺理成章回去姜府,接着同她的姜少爷相依相守。” “这么看来,当然是不会再去姜府要丫鬟了。弥总管就找到我,将事情一一告知,好让我知道平日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说您不知道事情原委,定然舍不得柠月,会常常怀想。而我名字里也有个月字,希望能好歹让您觉得亲切。” 姜玲珑心道,见弥哪能想到这些。分明是邝毓的意思。 她听完也没什么惊讶,毕竟姜家那些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让她觉得意外。只是听到柠月真心喜欢姜翠郎的时候,她还是稍稍挑了挑眉。 那姑娘身材小巧,细腰若柳,而她的模样在姜玲珑的记忆里已经挺模糊了。 算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橙月见自己说完,边上主子照例陷入沉思,心里又开始担忧了。 现在说这些应该没事吧?毕竟姜府上下都那么龌龊,主子才不会为他们伤心才对。 虽是这么想着,但她还是谨慎地向姜玲珑投以试探的目光。 “我没事。”姜玲珑见她那样就知道橙月定是又在心里唠唠叨叨地操心,干脆开口,“只是在想,柠月当时跟我陪嫁入庄,直到她下定决心对我下手——可能从始至终,她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吧。” 于她而言,为了爱人。何错之有? 所以才不至心虚。 才教她没看出端倪。 “……唉。” 又在叹气。 橙月发现,她的主子这两日经常叹息。从曦妃说了秦王妃的事情之后,她就老这样。像庙里的法师,看透世事,却又做不到置身事外一样。 毕竟不是得道高僧。 “太大声了。”姜玲珑冷不丁提醒。 “什么?” “你的腹诽。” 橙月噎了声,乖乖去收拾食案。 她缩在毯子里的手轻轻抚了抚垫在身子底下的狐毛。 唉。 好想邝毓啊。 姜玲珑糕足粥饱,打算合眼小憩一会儿。 于是乎,便睡了一个含梦的午觉。 梦中,她在青绿色的走廊里奔驰,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呼救声,和呜咽声。身后病房的警铃此起彼伏作响,眼前人头攒动,脚下……两排尸山人海。 护士站的分机电话催命似地响起。 可没有一个人去接那电话。 或者说,护士站根本里空无一人。 于是在第三声铃后,电话转成了自动的语音留言——竟然是全院广播公放。 疑似病例又送了十多个上来。有检测完还没出结果的,但人已经起不来了。 大意如此。 可是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所有的人,医生,护士,病人,家属,都只顾着自己眼前手上的事情。 是啊,这么多人,已经连轴转不过来了。 连护理和杂工都被拉去推病床。 她只觉得眼前景象逐渐变得模糊。 不知是累的,还是大家脚不沾地,移动得越来越迅速。 “叮——” 她转头,看见眼前三部电梯同时打开,从里头又涌出了乌泱泱的人。 源源不断。 无穷无尽。 那些人一出来就找上了她,将她周身围得水泄不通,不停地在问她去哪个病房,找哪个医生,还有多久轮到自己,诸如此类,不绝于耳。 她只觉得耳鼓耸动,脑袋嗡声,逐渐,那些纷扰的人声像是卷成了一个噪音的漩涡,炸开似的爆发出来,越来越响,似要将她拉入其中。 她有点想吐。 她尽力对每个焦急的人一一回复,可说出去的话却无法传达到人的耳中。 她一直在开口,但没人听见。 她被无数人形包围得越来越紧,几乎是挤在人群内,两手本能地置在胸前护着,脚下豆腐般大点地,挪不开半步。 那些围着她的人脸忽然变了。 脸还是脸。轮廓却有些粗糙。 一个个开始面目扭曲,蛮肉横生,目眦欲裂。 五官中有了野蛮的兽性。 正面对着她的那张脸,涨得通红,向她面上啐了一口,就看见无数双各式各样的手,齐齐地伸向她——要去扯她的面罩。 ——不要—— 她内心绝望地请求,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却握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姜玲珑从梦中醒来,迷糊地睁了眼。 邝毓正坐在她边上,一手翻看她先前摆在案上的洛河研录记,一手垂在身侧,牢牢地牵着她。 察觉到动静,他合上书,转回头,笑望她,“醒啦。”刚合上书的那只手朝侧一伸,橙月便把拧干的热巾放去他掌上。 邝毓拿着巾再回来替姜玲珑擦了擦额头的汗。 “做梦了?” 他视线落在姜玲珑身上,如融雪冬阳。 “好像是。”姜玲珑抓着邝毓臂膀起身,眼里还犯着初醒的迷糊,“不记得了。” 邝毓将用过的热巾送回,抬手换了热茶回来,低头抿了一口,再递去她面前。 姜玲珑两口热茶下去,彻底舒缓着清醒过来,见邝毓一手始终搀着自己,便朝他笑得眼中剪水,“我睡前还在想你,一醒就见到了,真好。” 像一只热情温顺的小鹿仔。 邝毓心漏一拍,拍了拍她的手,才说,“是,给城主养眼来了。” 毫不害臊。 顺便将杯子又是一抬手,递回给橙月。 “诶。”姜玲珑见他一句话没有,这举手落臂之间橙月竟拿捏得分毫不差,起了疑心,直言,“橙月该不会以前是你的贴身丫鬟吧?” 邝毓并未回答,却很低浅地“呵”了一声。 姜玲珑哑然。 第一百三十章 我相公原来还是学霸 主仆这么久,她倒还真从没问过橙月的事情。开始只以为是邝毓派来监视她的,后来又当她是院里的大丫鬟,管着勤杂诸事。 他身边未曾见过有丫鬟伺候,她便以为他是用不惯,向来简衣便行。 没想过会是自己用了他的人,倒弄得他开始事事亲为。 “散漫了。”邝毓不置可否,却分了一点余光给橙月,一息之后又收回目色,朝姜玲珑道,“不跟我了。”像是哄娃的父亲,明里暗里表达自己养儿的辛劳。 姜玲珑咯咯咯地笑。 她指了指橙月,“不跟你才好。橙月和我一道,活泼可人标致多了。” 她打完趣,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才抓着邝毓问,“你怎么来了?” “不是给城主养眼来了么。” “好好说。” “……侬语回来了。” …… 橙月按例出了殿去,带上了殿门。 一时间,两人无声,翠峦殿内落针可闻。 “我身子好得很,扛得住,你说吧!”姜玲珑打破沉默。 侬语回来了。却没有亲自来见。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来不了。 可邝毓却没瞒着,反而亲自替他带信,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他查到了机要。 “等等,你先说他怎么样了吧。免得我瞎担心。” 邝毓颔首,启唇,“他回去报信,混入了豹形暗卫队里,回来时被人发现,一路追杀。不过还好,剩半条命,能说能吃,也能睡。就是打草惊蛇了而已。” “打了谁的草,惊了谁的蛇?” 邝毓抬眉,以一种‘你知道的’表情看向姜玲珑。 “要不要猜猜?” “不是曦妃?” “不是。” “那只有太后了。” “正是。” 手能伸到洛河来,除非界内人士,只有宫里的主了。 宫里想要她性命的人,还能有谁。 “摄政王也传了话来,晋绥异动,两地若同起战事,他势必志保王都,无暇顾及,望你能弃城先走。” “……这话也传给司贤了?” “不错。” “他怎么说?” “同你一样。” “嘿,我还没说话呢!” 邝毓收下她的白眼,朗声笑了。 “你心里怎么想的,为夫岂能不知?”他以茶代酒,先来赔罪。 “……你和我具体说说那些豹子暗卫吧?” 邝毓颔首,“庄贤太后傅娴雅。傅丞相傅义德长女。都说她慈容雅量,菩萨心肠,莫道朝中,就是坊间也民望很高。娴雅淑德嘛。我们以为傅丞相狼子野心,她不过是帮手而已。实际上,她才是那个躲在幕后,权欲熏心之人。 她想立自己的亲生儿子为帝,不是为了傅家基业。而是想自己垂帘听政,独揽大权。 原本傅义德一介文臣,从前不过是从三品的迦叶寺卿,傅娴雅文舞中庸,本是得不了先王青眼的。但那一届选秀,恰是先王刚登基那会儿,先王选秀女,是为了制约朝臣,以此离散原本二殿下的派系。傅娴雅入了选,正是因为她‘身家清白’,远珏王有意升抬傅家。” 邝毓话到一半,见姜玲珑侧躺在椅中,单手托腮,对他笑意盈盈。 “怎么了?” “我相公原来还是学霸,敏而好学。” 学霸他听不懂,敏而好学是个好词。这是在夸他。 “是知己知彼。”他笑道。 “不不不,是运筹帷幄。” 姜玲珑忍不住夸赞,又笑嘻嘻地柔声和他说,“升抬傅家,然后呢?” “然后,都城从三品乃至正三品的官员又不止傅义德一个。傅娴雅要在其中脱颖而出,势必少不了别家的照拂。” 邝毓话还没说到重点,他边上的小鹿仔就乐呵呵地去为他斟茶,一杯热茶敬在眼前。 “你别调皮,快躺下歇息。”他嘴上念她,嘴角却是上翘,接过杯子几口饮尽,才接着说,“你想想,当时都内的王公大臣,但凡家中有女,谁不想送进宫里一沐王恩,阖家荣升?自然没什么人真心相助。因此傅娴雅入宫一年有余,也没得什么恩宠。 直到次年选秀。 那年本是有个家世显赫,模样清丽的朝中大热,都说那女子本就与先王走得近,私交好,若是入了裹秋宫,日后必定是后宫的主子。只可惜,那一年,那人不仅没去选秀,还被先王赐婚给了当时的五殿下,远阁王。” 姜玲珑听他说着,便隐约猜到是指赵莳曦。见邝毓话到一半,停下来看她,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要他继续。 “平南王赵翀征战半生,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独剩这个女儿,自然被视为掌上明珠,去哪儿都要带着。早些年选秀他舍不得曦妃离家,便压着过了限,但那一年,他却突然将曦妃的名字给了大内监礼,愿意让她入宫。你可知,这前后的转变,所谓何事?” 这题超纲了,姜玲珑摇摇头,听得起劲。 “你知道谷悍自先王登基之后,颁布了一条诛族禁令?”邝毓倒是不急着一次过说清,反倒向她暗示。 “知道,不可豢养私兵。就和霖国不得私用暗影一样。”这题她会,赵莳曦讲过。哦。姜玲珑立刻心领神会,一个在国境之南拥兵自重的战王,怎么可能没有私兵。甚至,以平南王的功绩和名号,他招私兵的影响力必然超群,定不是千百号人那么简单。 “远珏王等于断他一臂。他势必要通过其他方式来稳固自己的势力。”姜玲珑十分了然,“也就只有赵莳曦了。” 邝毓颔首,心里夸她孺子可教,继而说道,“但他没想到,曦妃却嫁与了远阁王,并且移居北境,从此远离权力的中心。 所以傅娴雅向赵翀伸出了橄榄枝,而赵翀也告诉了傅娴雅远珏王好恶,让她投其所好,最终一步步,登上后位。” “你等等,”姜玲珑嘴上喊停,脑袋可一直在转,“平南王告诉太后先王心有所属,他不屑女子靠美貌斗艳,在他眼里,也没有女子能重要过我娘舍命救他的分量。他只是需要的是一个有雅量知分寸且温顺的后妃。 太后年轻时便借着机会让先王对她留有心慈仁善的印象,逐增好感,后来又主动收养了峥儿——傅家也因此上位。 这点我明白。 但听你意思,太后和平南王一直暗中彼此依托,这豹子纹身的暗卫,到底是平南王的,还是太后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都学了些什么啊,这么损 她自然希望是后者。但结合司秦给的传话,她又觉得单单一个太后,不至让摄政王陷入分身乏术的处境。 “接下来,就多亏有侬语深入敌营取得的情报。”邝毓莞尔,语气始终平缓,不疾不徐,像在说一件缥缈的故事似地,娓娓道来,“赵翀当年明着遣散了麾下所有私兵,事实上是将他们收编入各处的谷悍军队,逐年渗透,借着平南王的威信和给出的条件,来壮大人数。当年他的私兵规模据说占了南境所有山头,我估算了一下,约摸有两万三千多人。时至今日,啧,毕竟过了二十年。已然在谷悍盘根错节,埋下深根了。 侬语是生面孔,他去参军,也被人暗自招降过。 他说他就轻功好,在战场上不出彩,只求个保家卫国,不贪图什么军功。但倘若能被贵人识了眼,当个暗卫应该不错,工钱还多,以后可以买个大宅娶媳妇。” “他倒是会说。”姜玲珑偷笑,插了句嘴。 邝毓投以不能认同更多的目光。 “他这一嘴出去,倒是真被人听得上了心,几次三番试探之后,便带去了太后面前。这才知道,豹子纹身的,既不是暗卫,也不是私兵。他们和曌王的逸兵一样,是死侍。 从前平南王给太后拨了一拨死侍,安插在宫内。一来助她一臂之力,二来也方便隔着宫墙监视,以防太后入主后宫之后便生了异心。这些年里,赵翀在宫里的人马已经所剩不多。大多是因为年限的关系。从前平头小伙,现在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毕竟难堪重任,太后也正好借此将人员换血,建立属于自己的真正心腹。咱们家侬语也算赶上用人的好时机了。”邝毓说完又浅浅一笑,“侬语为了后腰那块豹子纹身,可气死了呢。说什么也要活着回来,才算划算买卖。” “看你说的轻松。”姜玲珑不仅担心侬语,还顾虑洛河,难免有些烦乱,“这军机之城,你说,有多少人是向着平南王的私兵?怎么查得清,除得尽呢。” “为何要除?”邝毓莞尔,悄声提点,“赵翀除非成王,不然这些私兵是不会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 “你是说——” “赵翀必反。” “那我们——” “便师出有名。”邝毓成竹在胸,“世间多动荡,这不假。但谷悍太平盛世,连太后杀你都要先捏造犯上之罪,激起民愤。倘若真的有人起兵谋反,你觉得,谋反的士兵将领,又会有多少的齐心?”他盯着姜玲珑,眨了眨眼,“一个远在天边的平南王一声令下,那些私兵就真能对朝夕相处的同僚,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伙伴,痛下杀手?” 赵翀自是知道,才一致蛰伏伺机至今。 “你是要——” “先将谋反的帽子扣实在他身上。” “哈哈哈,邝毓你都学了些什么啊,这么损!” “为了夫人,莫说损,阴都行。”这一袭说完,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对她千万叮咛,“所以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我知道啦。”她如今说话已不像先前那般孱弱,虽说还带着气声,语速也不太快,但到底是一句一句,连得起来了,“你说曦妃知道这件事吗?” “她知与不知,其实不太重要。她嫁给摄政王选择去榆阳的时候,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 姜玲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作声了。 “怎么了?” 她原本还有问题想问邝毓,想听听他的见解。关于赵莳曦,关于司贤说的回柜子。 可她听着邝毓说完那么多事之后,反而不想问了。 “也不太重要。”她靠去他肩上,轻声地回。 自己从没和他说过一丢丢谷悍的事,司家的事,赵莳曦的事。可他今日却全都查得明明白白,铺陈在她面前。轻描淡写的讲述那些人的过去和现在。 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耗了多少精力,花了多少用心,姜玲珑不得而知。 只是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太重要。 他的肩头足够让她安心。 像洪流中的大手,随时能将她拉出人潮。 “我要谢谢姜翠郎。”她松松抱住邝毓,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才让我遇到你。” 可惜,给姜玲珑与邝毓的两人世界,比计划得要短。 这头温顺的小鹿刚刚才在自己怀里埋了不到几息的功夫,司贤冲了进来。 邝毓眼睛剜过苏瑾僩,意思他守门随意,办事不力。 苏瑾僩的功夫哪里比得了司贤。他抬手掌风一破,殿门自己就开了。 自然。自家妹妹眼里对着另一个男人的绵绵情意还来不及收,被他尽收眼底。 妹妹是灵气可人的好妹妹。 就是边上这男的,有点费眼睛。 “二哥,怎么了?”她看司贤足下带风,满目毫不克制的怒意,联想到他说回柜子这件事。“是柜子,惹你了?” “你听我说。”他的情绪从来都把控极好,现在却是又怒又躁,抬手又是一阵掌风,身后殿门应声合上。他快步拿了把椅子往姜玲珑身边一坐,顺便将邝毓往外边挤了挤。 “我把自己反反复复关进偏殿内室的衣柜里,终于想起来了!” 他音色难掩激动,却是尽力压着嗓子,“有两次落锁的声音!两次!那晚母妃一进屋就从里边锁了门。然后和我说玩捉迷藏。 她跑进内室,蒙眼数数。我就直接抱着洛儿直接找柜子躲。接着就躲进了门口案边的外衣柜子里。 我把柜门隙开一条缝,从里面张望,想看看母妃会从哪里开始找。 却看见窗户纸上伸进了一根指头。 那是女人的葱指。 接着我就看见破开的窗户洞外,有一粒瞳仁圆睁着往里窥视。 紧接着它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脆的落锁声。 母妃立刻找到我,将柜门打开,告诉我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并且今夜过后,将此事忘掉。 之后,我便一直待在柜子里。” 司贤气到颤抖,万般自责,“我怎么就会这般听话,当真就忘记了!” “我那夜分明就见到了她!”他拉着姜玲珑咬牙切齿,“她特意来王府,就是要将母妃囚在室内让她无处可逃!赵莳曦,从一开始就想要取母妃而代之!!” 他忘记了细节,却对当夜惊骇的感觉无法忘却。 他也可能出于内疚,而选择淡忘当晚每一处感官带给他的危险信号。 可那一粒瞳仁,却留在了他记忆的阴影里。 难怪他会怵她。 姜玲珑回头看了眼榻上从虎贲殿送来的抱枕,那等人长的枕子好像长了对凤眼,在朝她静笑。 真是,最毒妇人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行啊。我帮你。 司贤说罢,一个振袖起身欲离,却被姜玲珑一把抓了手腕,拉回座上。 “你——”他惊异望她,张了张口,却没再说话。 “她处心积虑入府二十栽,对你们兄弟三人关爱有加,更是又先后诞下四子。兄长和几个弟弟爱戴她不算,你能说,父王对她没有丝毫情义?四个孩子啊。那可是活生生的血脉。”姜玲珑紧盯司贤,眼眶泛红,她吸了吸鼻子,一字一句,“要处置,也得父王亲自动手。” 姜玲珑说完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上半身前倾而急促的姿势不变。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那里,目光聚焦,目色却很浅,仿佛在看着什么近在眼前的事,同时鼻中不断地吐纳,呼吸,几欲落泪,又生生将自己的红眼眶逼了回去。 随后,司贤感到自己腕上的力量渐渐变轻。 她松了手,躺了回去。 殿内出奇地静默。 邝毓从椅上起身,负手缓步立去窗前。 司贤紧抿着唇,虚望着姜玲珑后颈处垫着的雪狐皮毛。 而她双目半闭,就这样仰面躺着,一言不发。 三人无语。 司贤移目望她,见她犹如病去抽丝一般,垂着手,眼中茫然怅惘,失了焦。 他突然明白了。 她刚才不是在真的看什么东西。 而是在回忆。 那些他们都不曾知道的,洛依依在姜府的遭遇,像走马灯一样以姜玲珑的眼帘为幕,一帧一帧地闪现,划过。 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却像过了一个长夜。 空气有些窒息。 终于,姜玲珑动了动食指。她撑坐起来。 司贤了然于胸,挥掌收势,替她开了殿门。 橙月从殿外探进脑袋。 明眼人都看得出殿内气氛沉郁。 “主子?”她小声问。 “啊。”姜玲珑应了一声,静静缓了口气,抬臂指了指床上的抱枕,“将虎贲殿送来的东西,拿去,统统烧掉。” 橙月看看司贤,又瞧瞧邝毓,一个面色如铁,一个琢磨不透。 她在门口乖巧地应声,让苏瑾僩进殿帮着一起抬。 “正好。”她见苏瑾僩进来,又徐徐吩咐,“天寒。就将火架子设在虎贲殿外,给曦妃和小世子,取取暖。” 苏瑾僩得令应了一声,就里里外外忙去了。 敞开着殿门为殿内灌入冷冽的寒风。 司贤将姜玲珑扶下,替她盖好毯子。 借了冷风,他清醒不少,面色已然如常。 邝毓见状才坐回来。 “国事要紧。”司贤等邝毓入了座,起身给他们沏了新茶。等苏瑾僩那边搬得差不多了,便合了殿门,斟完茶,才回到自己位上。 他这一阵走动,竟让闷着声姜玲珑也缓和下来。 她看着邝毓将城防图从袖中取出,在桌上铺展开,司贤便凑上前,两人肩比着肩,头碰着头,以指沾水砸图上圈圈画画,低声探讨。 司贤心无旁骛地专注于那方寸之间的调配,时不时颔首同邝毓确认。邝毓辞色温和沉稳,语调舒缓,看起来成竹在胸,游刃有余。 这两人认真的模样,毫无一丝杂念。 谷悍唯一的野郎官。和霖国战功赫赫的一等公。 姜玲珑从他们身上想到了司秦。 那个关键时刻能够离开王兄和妻儿,赴北抗敌的远阁王。 那个传话来说,晋绥有难,他无法脱身驰援洛河的摄政王。 国以律治,以法治,更以像他们这样,刚正忠诚的人来治。 姜玲珑唇角上弯,下了地,走去他们身边。 “研录记里有些好东西,”她指着一处城头,“也能用得上。” 橙月和苏瑾僩呼哧呼哧回来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在茶歇了。 橙月见到气氛和睦,心里也好歹松弛了些,趁机确认,“主子,王上那儿还有一顶轿辇,要不要……” “这冰天雪地的,峥儿用什么轿辇。”姜玲珑捧着研录记正和司贤邝毓商量着什么,头也不抬,“烧了。” “哦。”橙月准备带上苏瑾僩再跑一趟。 “等等。”她似乎灵光乍现,叫住橙月,“你这力气也帮不上什么忙。让瑾僩去吧。正好,你先去替我给禾悠然送个信,回来后随我去见见云锦。”她说完就拿起手中阅书的小楷笔,写了条子盖上私印,递给橙月。 一炷香的功夫,橙月带着枚蓝锦金线的锦囊回来,双手交到已经换了衣服,在轮椅上整装待发的姜玲珑手上。 她将锦囊收下放进衣襟内封,笑眯眯地等着橙月来带她遛弯。 司贤还有其他事务,已经离开。只剩邝毓留着,还企图跟姜玲珑一起走。 “你今日怎么这般清闲?”姜玲珑问得堂堂正正。 “我告了半日假。”邝毓回得服服帖帖,“陪夫人散心。” “你才不会随便告假,说,是不是有别的企图?” “不敢不敢,夫人抱恙,有贼心,没贼胆。” 邝毓说笑间收下姜玲珑一个白眼。 “也行,大概还是需要你帮忙。”姜玲珑不和他闹,直接遣了橙月,“那正好你庄主大人送我,你也休个半日,谈谈情去吧!” 橙月被说得面露绯色,一跺脚,嚷了句“奴婢去备膳!”一溜烟跑远了。 邝毓推着姜玲珑出了翠峦殿。 他将殿门锁好,收了钥匙,转头看见她在望天。 虎贲殿的方向,灰烟升腾,从他的角度还能看见些许火光。 他在她身侧蹲下,抬头,天地苍茫,烟波直窜天际,由浓转淡,与天色最终相接。 “我娘本就没想逃。她早就自己在屋内落了锁。”姜玲珑望着袅袅苍烟,目色沉远,“她本就多此一举。” 邝毓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但她知道二殿下何时动手。那便和双王夺位之争脱不了干系。” 姜玲珑将目光收回,转头去看邝毓,“你当时……也是这么恨的么。” 邝毓是灭门之仇,是国仇家恨,一定更甚。 你是怎么一路挺过来的? 姜玲珑注视着邝毓,没忍心问出口。 “二哥方才要去杀她。我不要。”她轻轻浅浅,幽幽淡淡开口,“我要诛她的心。” 边上邝毓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了然一笑,“行啊。我帮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小小陆林 将私事压下,两人共去了陆涛所在偏殿。 陆林正在教陆涛手语。 古时手语并未通用,陆林教的是他和母亲平日惯用的手势,属于小家庭之间的暗语。陆涛学得认真,毕竟很多夫妻事总不能都靠儿子来传话。 姜玲珑到的时候,陆涛正侧背对着自己,手上动作快得像结印。 是陆林先见着了人,眼神朝他父亲努了努,示意后看。 陆涛甩了甩手腕,向后转身定睛,立刻哎哟一声,起来朝姜玲珑走去。 “罪民陆涛,叩见城主。” 陆林也跟着一起行礼。 这孩子平日少言寡语,可真说起话来却是口齿清晰,字正腔圆。 姜玲珑虽面色惨淡,却眼中含笑,免了礼,由邝毓推着入内。 邝毓自从知道陆林是被人蛊惑蒙骗才冲动行事之后,对他的态度也算缓和不少。陆涛作为重要人证,特意被他从牢里提出来丢去殿里由铁骑辖下的虎贲队看管,反而享了家人团聚之乐,此刻看邝毓自然也是眼中热了几分,多有感激。 “你夫人呢?”姜玲珑环顾一周,没见云锦人影。 “哦,小芸去领炭火,马上就回。”陆涛恭敬回答,见姜玲珑显而易见地皱了眉,忙解释,“不是,我说我去,她不肯,非撇下我,自己去了。你说我一大男人,怎么可能让自己夫人操劳这事儿呢,实在是……唉。” “母亲还在生父亲的气。”边上陆林主动道明,“父亲回来至今,还没能和母亲说上一句话。” 难怪急着学手语呢。 陆涛脸上一臊。 “怪我,怪我。”他扭捏地挠了挠头。 “还有我。”陆林也跟着挠了挠脑袋,起势落手和角度都同陆涛一模一样,“母亲说,若是知道父亲为了我们母子,是在做这档子事,她还不如当初死在裹秋宫里。她还恼我做事冲动,说我小小年纪心狠手辣,她不要家里再出个祸害。”陆林站在原地也不敢靠近姜玲珑,只是小声询问,“城主大人,您身子好些了吗?您有力气说话了,就罚我吧。我知错认罚,以后都不让我娘失望,不做这些没头脑的事了。”说完又行了大礼,“请城主大人,从重处罚。” 姜玲珑听了颔首。 “陆林,你今年多大了?” 陆林有些意外,毕竟这位虚弱的城主大人,嗓音里听起来有些和蔼。像是来唠家常的。他还是跪在地上,垂目回答,“今年四月,就九岁了。” 想来他被软禁在傅家,也得不到什么好的待遇,龆龀年纪却和司峥看起来一般大,甚至还比他瘦弱一些。 姜玲珑抬手向他招了招。 陆林膝行去她身前。 “把手给我瞧瞧。”她说着向他伸出手掌,掌心向上。 陆林乖乖将自己的小手上交,叠在她的手上。 姜玲珑握着他的小手,在他掌间摸了摸。 虎口,拇指和食指指缘均有薄茧。 当然他掌中也有干活磨出的茧子,但这些地方却不是因着被人差遣打杂所致。 姜玲珑牵着他的手,拿给邝毓,“你看看?” 邝毓便俯身将他的手掌够来自己掌中摩挲,立刻明白了姜玲珑的意思。 他朝陆林唤道,“立过来我再瞧瞧。” 陆林没敢立刻起身,他抬头见姜玲珑颔了首,这才站起来过去邝毓身前。 邝毓捏了捏他的肩骨,又让他前后转身打量了一下,还算满意地朝姜玲珑点了点头。 边上陆涛见这一套营中选拔的熟悉操作,心里大骇,再次跪地,“城主使不得啊,逆子何德何能,这是要我陆家上下惶恐无安!” “还陆家上下。”姜玲珑瞥了他一眼,“不就是你们一家三口了么。” 说话间,门外来了动静。 云锦原本脚步不快,提着一揽子碳回来时,就见城主来了,身侧邝队长正单手置于陆林肩头,三人面容均背对她,向里朝着陆涛。而陆涛正跪在地上,眸色凝重。 她还不知该不该进的时候,陆涛先见到了她,忙说,“小芸!你来,你来和城主说说,咱们一家罪人,受不起城主抬爱。” 云锦面带疑惑地入内,将篮子放在脚边,向姜玲珑行礼。 “我又没说要他参军。”姜玲珑白了陆涛一眼,心道这个粗布短打的汉子还真是一根筋,难怪傻傻被人利用多年,腹诽完人家又向云锦笑着招呼,“陆夫人我们多日不见了,你就自己找椅子坐,不必拘礼。” “邝队长从前在霖国战绩无双,他看过的苗子基本不会走眼。”姜玲珑等着云锦坐定,才朝陆林开口,“我看你这虎口的茧子,练得是刀,枪,还是剑?” 陆林小脸一红。 “回城主的话,”他说得含含糊糊,极其地不好意思,“只是用柴房的火棍,随意比划的……” “是我唐突了。”姜玲珑眸中隐笑,言辞诚恳,对陆林既有对孩童亲切,又好似不将他只当是孩子,说出口的话平仄有韵,尽力与他平视,“拿根火棍都能坚持练出茧来,你可是长大想当武官?” 她这一问,陆林头埋得更低了。 “男子汉,有什么不能说的?”姜玲珑笑道,等他回答。 “起先是的……”小孩子垂着头,偷偷瞄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陆涛,才说,“现在不了。” 哦,原是榜样成了罪人。 “你先莫想长大之后的仕途。”姜玲珑对此不置可否,反而问他,“既然陆夫人不好开口说话,你这一套礼数和谈吐,又是哪里学来的?” “……丞相给府里孙辈请了教书先生,我,我听墙角,偷学的。” 姜玲珑乐了。 “偷学有什么好。”她弯了眉眼,去看那颗耷拉着的小脑袋,“城里在建公塾,等建成后,你便入塾学习。等进度赶上峥儿了,便给他当个伴读吧。” 陆林一惊,却听扑通一声,这边云锦吓得从座位滑到地上,跪着连连摆手,她说不了话,但焦虑的模样还是很好分析的。 “陆夫人这是,”她佯装不明,偏要正话反说,“觉得我罚得重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洛河娘娘? “城主三思啊,我陆家实在是没有脸面伺候王上。”说话的是陆涛,面上又羞又窘。 “我还没说完呢。”姜玲珑根本不理他们,“陆林,峥儿现在病着自然以修养为主,等回了晋绥,他需晨起操练,早朝之后再由太傅授学,午后除了课业,还要习武。每日都会如此忙碌劳累。有个伴读,同他一道,才好坚持和进步。 你别以为我是抬举你。 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与其选一个优秀的将相之后,不若选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她顿了顿,直言,“谷悍王才能成为你唯一的靠山。” 姜玲珑尽管辞色始终温和,可说出来的话却冷了很多,也让陆涛和云锦听了明白。 “你母亲听命于傅娴雅,害良妃难产不治在先。你父亲被傅家利用,充当弑君的马前卒和刽子手在后。你又听信谣言,将我推落石阶,使我儿至今身陷险中。你若不能取信于王上,他离开洛河启程回宫之前仍不愿留你。你便提头来见罢。” 陆林扑通跪了地。头伏在地上,半天没有应声。 姜玲珑很少这样放狠话,她故作姿态地居高临下,要陆家严阵以待,克己侍主。说话的人慢条斯理,听话的人噤若寒蝉。 邝毓看着她,想起去年开春,锦衣卫搜上山庄的那出。她临坐窗边,一副油盐不进,唯我独尊的模样,也是这般不疾不徐地,就将人打发了。 不禁嘴角上勾。 她不着急让陆林起来,又向着两位同样跪地的家长道,“二位,我今日不是在同你们商量。也不是要给你们恩典。陆涛,你所犯之罪罪无可恕,我兄长同邝队长将你带出,是因你知情,可以佐证。你这么不想想,你干的是夷九族的勾当,怎么会轻易就有这么多兵士跟着你一起连香火都不要的去做?你在招兵的时候,就没有几个心腹是特别支持你,又不辞辛劳替你游说拉拢的?” 邝毓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是眼皮一跳。她这是在说平南王的私兵。 “我的无事宫里不养闲人。你暂且去邝毓麾下,他有什么问你的,你务必知无不言。” 这便是从这些实名的叛军里开始往下挖,埋在洛河军营里私兵的线索。 “至于云锦,你的事只能由王上论断。但倘若你们夫妻二人能助我一臂,我想王上也会看见你们的悔改愧疚之心。”她终于慢慢地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毕竟很多事,不是一句抱歉就能解决的。” 哪里还有人敢作声。 还是陆涛吸了口气,挺起胸膛拱手,“城主在上,我陆涛今天就把话放这了,也请邝大人做个见证。陆某此生,定为谷悍,为平王,抛头洒血,鞠躬尽瘁,若有二心,我陆家上下,天打雷劈!” 平是司峥的王号。 姜玲珑去看陆涛。 他目光炯炯,气魄昭昭。 陆涛事实上确实是位耿直的将领。他在洛河任都尉期间,也是将城池治理得井井有条。如若不然,司贤也不会这么晚才发现他有所猫腻。一个人能为妻儿折腰,为他人不情不愿窝窝囊囊效力这么些年。如今阖家团圆,他老早恢复了血性,盔甲已归,当无坚不摧。 “别急投名。”姜玲珑这才让这三人起来,先对陆林说,“你,跟着你爹同去邝毓麾下。等公塾建成,便去听学。”再朝着云锦和陆涛,“你们二位,若要效忠,便从自白书写起吧。” 夫妻两怔楞互望。 “要从因到果,从前至后,事无巨细,一点一滴,尽述于民。”说完便挥手,“慢慢写吧。我等得起。” 邝毓偷笑,这是要将在霖羡的法子再用一次到洛河来。 那两人反应过来,云锦赶紧准备纸笔,陆涛研磨,不一会儿就动起笔来。 反而陆林没被派上任务,立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个要他提头来见的洛河娘娘他已经有些害怕了。 洛河娘娘是陆涛回来和他讲的。 狱里不知为何,大伙儿都这儿叫。 仙子娘娘。洛河娘娘。 后来进了大牢,听那些狱卒、重犯无事闲谈的时候,才了解她为了救谷悍王,也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的。他向陆林保证,韶华郡主是个忠义的好人。 可好人还是会要他的脑袋。陆林心里叨念,谁让自己有错在先。 “好冷。”姜玲珑不痛不痒地嘟囔了一句,顺手指了指陆林,“陆少爷,劳烦添块炭?” 她同邝毓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 云锦写了七页的纸,等干后一并交给了姜玲珑。等她细细看完,那边陆涛也在收笔吹墨了。 他做得事多,字也洋洋洒洒,写了近二十页。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桩桩件件皆有因果,有株连成线。 他还在每一页上盖了自己的私章。 认罪认到这种程度,也是相当豁得出了。 姜玲珑接过手来,也是一一细看,读完,她让邝毓推她去案边,将这合共小三十页的稿纸按顺序叠在一起,然后铺在桌上用手轻轻一撸。每张纸页的边界都露出了一小条来,极有层次,又十分规整。 她从内封里取出那枚锦囊,解开绳结,伸手往里掏,取出一枚印章来,“陆涛,借你红印一用。”说着就将从锦囊里取出的印章拓在红印上,再一次印在纸页边缘,约摸五张一印,敲了六次,最后两张分得开些,也敲了个满印。 陆涛探头过去一看。 红印正中,一个峥字。 竟是王上的私章! 他又给跪了下来。 “怎么?”姜玲珑盖完收起,看陆涛又跪,面露不解,“不是玉玺,也要跪吗?” 废话,怎么不要。就是见了御用的鞋袜,那也得跪拜行礼。 毕竟他们不是洛河娘娘,可以直呼王上名讳。 “行,那你们看着起身吧。”姜玲珑凑近吹了吹,待红印干透,便收起来。 两人出了殿门,轮椅推在廊下。 远处虎贲殿余烟未尽。 姜玲珑转头就将纸稿抽出来,递向邝毓。 并露出狡黠一笑。 一副,你快夸我,的臭屁表情。 邝毓失笑,俯身接过,手中稿纸竖起,恰挡着两人面容。 姜玲珑弯眼,他在稿纸后,还了她一记绵长的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各自计划 姜玲珑咯咯笑了一声,一把抱住邝毓不撒手。 “城主当众轻薄臣下,也不害臊。”邝毓任她抱着,单手提着她滑落的毯子,替她仔细掖好后背,另一手在她头顶揉了揉。 “等峥儿安全,等初晨病好,”她抬头,望着邝毓的眼睛,“你带我走吧。” 邝毓揉着她头发的手滞了一瞬,又接着动起来,笑道,“我们早就身不由己了。” 姜玲珑耸了耸肩,算是默认。 “你一会儿去做什么?一起用膳吗?”小女孩似地退而求其次。 “我先借你的研录记几日,大冬日开工,会忙上些日子。”他重新推起了轮椅,温声解释,接下来几日估计见不到面。“你管你睡,夜里我会来看你。”顿了顿,又补充道。 游廊很长,却眨眼就到。 橙月双手托腮坐在殿门口发呆。 见到两人身影,才眼前一亮,忙起身迎过去。 姜玲珑不大情愿地瘪了瘪嘴。 邝毓将钥匙交给橙月,细声细语地哄了姜玲珑两句,便奔入风雪之中。 “骗子。” 橙月一边开锁,锁头隆咚作响,一边听着姜玲珑在边上嘀咕。 “主子,您说什么?” “我说骗子。”她神色恹恹,掩着心里的依依不舍,“明明说好告假的。” 橙月失笑。开了门,送着人进去,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为她转移注意力。 …… 草庐内,司贤已生着火,等候多时。 邝毓拍落肩头薄雪,关门入了内。 还未说话,就被司贤一把抓住手腕。眼睛直勾勾看他。 他在邝毓腕上捏了一把,问道,“你早知道?” 邝毓垂目看了看司贤用着劲的手,笑答,“不知道。她不想人知道,便不知道。” 司贤气得甩开他胳膊,“下次得知会我!”他想了想,又自行纠正,“不行,没有下次。” 邝毓点点头,不与他争论,从衣襟里拿出一个牛皮包裹。司贤接过打开,正是陆家夫妇俩的自白书。 “只有一晚的时间,誊抄完毕,明日送出,后日,便要举国皆知。” 以一种天女散花般的方式。 “原本只此一份。你我先行誊抄。”司贤坐下,便拿笔研磨,“再带去给下面的连夜赶工。” 邝毓颔首坐去他对面,也提了笔,顺着司贤磨好的墨就舔笔疾书起来。 “研录记我也带来了。”他边写边说。 “那我们分头行事。”司贤头也不抬,小楷字体落在纸面俊逸良正,“你的人毕竟对晋绥不熟,还是留下先将物料辎重赶制出来。撒野的事,交给我来。” “妥。”邝毓认同,又想起什么事来,问他,“谷悍禁用私兵,你当日带来霖羡的兵,是怎么逃过谷悍城关的?” 司贤笑而不语。 甚至有些得意。 邝毓眼皮一跳。“呵。野郎官好本事。” 这家伙是直接把兵养在霖国了。 在梁雁染眼皮子底下,养了好些谷悍的私兵。 这魄力,和精明。 难怪曌王愿意与他合作无间,甚至同气连枝。 两人很快抄写完毕。司贤将原本也一并收下。他看了看外边的天,啧了一声。 “按她性子,该是想装裱好挂在城楼的。眼下只能精装,挂去宫中了。” 两人相视一笑,便灭了火,出了草庐。 …… 晚膳时分,苏瑾僩才将将赶回来复命。 “夫人,都烧完了。”他接过橙月递来的姜汤,两口饮尽。 “虎贲殿可有动静?”自从吃了鲜香多汁的碧青糕,她对眼前的青粥小菜有些打不起劲,一个个菜碟动都没动,排列在那儿。 “像是没有?”苏瑾僩也不知怎么样才算动静,直说,“曦妃要属下代谢郡主恩典,天寒想着他们母子。说完就进了正殿,到属下走时,都没出来过。” “知道了。”姜玲珑脸上也没什么好恶,懒懒散散地说完,就要橙月和苏瑾僩坐下和她一同用膳。 一个人吃饭,不香。 苏瑾僩还懵懵懂懂地推搪,觉得自己公务在身,不好这样懈怠。好在橙月给了他一个眼神。 “苏少爷,执勤也要吃饭的呀。”她绕去苏瑾僩身侧,将他按着坐下,“不如就一起了,你说对不对?” “对。对。”苏瑾僩肩头被小女子摁得一阵肝颤,连连颔首,大义落座,顺手提筷。 姜玲珑笑眯眯地开吃。 “人多了,好像粥菜都香了一些。” “是主子好得快,有胃口了。”橙月乐见她一天比一天精神,“还是庄主有办法。” “明明是我自己争气。”她给橙月夹了块鱼肉,示意她吃就完了,莫要唠叨。 苏瑾僩见了就边上紧张,“哎,小心鱼刺,慢些,吃慢些。” 得了橙月一记白眼。 甩手橙月也依样画葫芦,夹了鱼肉丢去苏瑾僩碗里。 “苏少爷慢些吃,小心鱼刺,别光顾说话了。”她两眼悻悻。 单纯地苏瑾僩满脸放光,对那块鱼肉十分珍惜地尝了起来。 姜玲珑看苏瑾僩这个受气包毫不自知,笑着要去盛糖水,刚刚俯身,就听见耳边“嗖——”地一声。 回头,一枚断箭直插进她身后的轮椅椅背上。 再醒过神往门口看,就见司晃手中握弓,垂在身侧,漆黑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盯着姜玲珑。 还是那件枣红色的袄子。 “哎呀,”姜玲珑也不着急,朝门口招呼,“是不是射歪了?” 那孩子肯定地点了点头,眼睛仍是睁得大大注视着殿内阁暖温馨,五官不动地独独在脸上牵起一抹上弯的笑。 嘴咧得廷开。 “是。”他奶着嗓子回答,声音乖巧得和他此刻怪异的笑脸极为不符,显得格外不伦不类。 苏瑾僩已经离座,提刀上前。 司晃识相放下了手里准备再射一箭而抡起的弓。 “小世子何事前来呀?”姜玲珑一贯亲切,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地,和声问他。 “没事。”他说着歪了脑袋,换了个角度向里面回话,“我娘说你们都不得好死。”他的声音天真烂漫,有板有眼,“我便来瞧瞧。不得好死,是怎么个死法。”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今夜无眠 “哦。原来如此。”姜玲珑毫不生气,反而更礼貌地回,“那等下次我们快死了,再通知小世子过来看看?可好?” “也行。”他当真思考了一阵,点了点头。 边上苏瑾僩可气得已经在深呼吸了。 “那小世子还有事吗?”姜玲珑见他不走,便干脆邀请,“要不进来一起喝点糖水?” 那孩子眼里竟然闪烁了一下。 “不了。”他还是站在殿外回话,“我还是等你们快死了再——” “报——!” 司晃的声音被淹没在身后急报里。 风雪之夜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但这把声音,姜玲珑是听出来了。 上次她救司峥时,这人也这般冒失。 橙月和苏瑾僩探身去望,在殿外广场的尽头看见一个斗篷在风雪里衣摆翻翩,再近了是一双奔驰而来腿。两人眯眼,才看清斗篷里过着张启明。 什么这般紧急,连持个灯,拿个火把探路的时间都没有? 苏瑾僩本能地微微弓背。一副待命的状态。 张启明似是迢迢而来,也不解斗篷,直接奔入殿内,向姜玲珑单膝跪地禀告,“南城楼下来了大军,正在叫阵,要护城军打开城门!” “多少人?什么来头?”姜玲珑急问。 “看不清,估计有三万多人,擎的是平南王的旗。” 她坐下蹙眉,平南王的动作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 “什么名头入城?” 张启明梗了一下,双手抱拳,“回城主,清,清君侧。” 姜玲珑点点头,又问,“野郎官出城了没?” “下臣巡防时查了出入册籍,野郎官酉时三刻出得城。” 姜玲珑一算时间,司贤离开洛河已有一个半时辰,若骑马疾行,应该走很远了。 她稍稍安下心来,又问,“虎门队长呢?” “邝队长说他去东西城楼看看。所以下臣才急着回来请令,”张启明肃然拢眉,语气决绝,“下臣听邝队长说了事态。城主放心,绝不让他们进来。” 洛河十万将士,要挡三万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怕只怕是调虎离山。 更何况,她担心的不是兵临城下,而是触发内乱。 “你让人从城楼上吊一些柴火下去,别让外面那些士兵冻着。”她食指叩膝,又想了想,“让他们今晚在外安营扎寨,平南王的清君侧没有徽印便是他一人所为。就说王上已经歇下,等明日王上晨起,禀明来意,再由圣上定夺。” “是!”张启明刚刚应完,抬腿要走,一想不对,又跪了回来,“那万一他们硬闯呢?” “你可看见平南王本人?” “这倒没有。” “那不着急。”平南王他老人家跋山涉水都耗得起,我们有什么耗不起的?她看向张启明,“记得,城外那些也是谷悍的士兵,是谷悍的同胞。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主动攻击。” 张启明一愣,遂挺胸拱手,目光如炬,坚定朗声,“得令!” 张启明一走,姜玲珑才发现,司晃那孩子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估计是给赵莳曦通风报信去了。 姜玲珑也不管他,让橙月将晚上的药端来,急急地喝完。 她忘记平南王在南境自己都拥兵三十万,和司秦不相上下。司琪是国卫军统领,收归兵权的兵马大将军,他手上还有十五万人。原本计划是要反制私兵,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放弃。如今平南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带上自己的正规军前来,却给那些隐匿不发的私兵打了士气。 他向王请命清君侧,如果让他入城,便可认为是王上允诺要杀自己。到时一并再将司峥斩杀,嫁祸在自己这个“君侧”头上,太后顺应天理,垂帘听政。 如果王上无视,那平南王正好假意无奈,顺势逼宫。 之后他再同傅娴雅争权,究竟是新的摄政王当道,还是太后一言九鼎,就是无足轻重的后话了。 怎么看这个反造得都很有搞头,不虚此行。 无论如何,她得撑个两天。 “王上那边怎么样?”她问的是苏瑾僩。 “有暗卫护着,夫人放心。” 如果要顺理成章地清君侧,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将司峥刺杀,然后举兵讨伐。 可惜司贤的人马不是找几个死侍或者内奸就能攻破的。 敌在暗。 暗卫在暗中之暗。 太后派的死侍也只敢过来杀她。 对司峥是一动不敢擅自惊动。 姜玲珑相信目前他们不会尝试直接杀害司峥。万一被抓到人证,反倒麻烦。 她松了口气。 “你找人盯着虎贲殿,若有动静,速速来报。”她朝苏瑾僩令道。 赵莳曦带着小儿子来洛河的目的,她一直想不通透。 她的言谈举止,不像是和她造反的父亲一伙儿的。 难道只因为自己是洛依依的女儿,她非要亲自来看一眼? 还是因为她和司秦实则没有血缘关系,她——把自己当情敌了? 想不通的,她决定还是不想。 陆涛那边有邝毓安排的铁骑把守。 还有谁…… 还有谁可能会被灭口…… 她一惊,差点跳起来,“侬语呢?人在哪儿?!” “夫人莫急,侬语在庄主帐下歇着呢。” 邝毓之前任射声校尉,他在这边也没有宅子,干脆入营和士兵们同起同睡。 “有谁守着?” “这……属下不太清楚。” 这还叫她不要着急?! “你快去,把侬语接进来,他就和我睡一个宫殿,省得分散兵力保护。” 橙月忙拉着姜玲珑说,这不太妥当。 “你找人过来,设个屏风,他一个病号,还能落人什么话柄不成。” 橙月听完姜玲珑解释,暗呼不是怕他有话柄,是怕污了主子您的名声呀! “你等等,正好,再去找乳娘,让她把初晨带去司峥殿里,他俩住一起,也能省些人力。” 橙月清楚劝不了她,乖乖安排去了。 她一走,苏瑾僩也准备要走,可看了看空旷的翠峦殿,又不太放心。 “你快去快回,我这儿这么多铁骑巡逻,出不了事。” 苏瑾僩应声,钻入风雪之中。 此夜,寒风萧瑟,而雪落无声,一切都蓄势待发,翠峦殿里注定无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筹备之夜 侬语是笑嘻嘻地被苏瑾僩架来翠峦殿的。 他身上缠了绷带,又穿了厚重的冬衣,加上伤痛,走起路来不仅一瘸一拐,还有些僵硬。 他人还没入殿,声音就先飘了过来打招呼,“夫人莫怕啊,小的这伤不打紧的。” 姜玲珑已经躺去了藤椅上,听见声音便抬头去看,见着侬语进来的瞬间,他脸上喜色尽消。 “夫人,这,”他去了一次晋绥回来,还不知道洛河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和他说姜玲珑坠阶之事,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了枯瘦枯瘦,面如土色的姜玲珑,一下子由骇转忧再转怒,大喝,“哪个王八羔子干的狗事!看爷爷我不宰了他!”说完绷不住,连声咳嗽。 “好了,你也太平一点。”苏瑾僩看不过去,“分明就还不能下地。别再崩了伤口。弄脏翠峦殿,橙月还得打扫。” “得了得了。”侬语摆手,“不妨碍你怜香惜玉。” 说话的档口,苏瑾僩的香玉带着人进来架屏风铺床榻了。 侬语见了腿软。 “夫人,真要住啊?这怕使不得诶。” “从前他就让你当我的暗影,算起来也差多等于同寝同食。”姜玲珑眉毛都没抬。 “怎么不差!”他靠着苏瑾僩,跌跌撞撞冲去姜玲珑面前,两臂长得老开,在空中比划,“这中间的距离,这差距!夫人您品品?” “这距离怎么了?”姜玲珑抬眼接了话,开他玩笑,“我一个怏怏病人,还能吃了你不成?” 侬语噎了,摇头惋惜,“夫人你变了。打从庄里出来你就变了。” 姜玲珑不理,朝苏瑾僩使了眼色,后者就把人往里面铺好的床铺上扔。 “哎你轻点。”侬语捂着心口,又咳了几声。 “你主子忙完了也会回来。”姜玲珑朝屏风那边悠悠丢出一句。 只听见被褥翻动的声音,不消一会儿,里面便没了动静。 苏瑾僩跑去偷看。 侬语笔直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了头顶,听见苏瑾僩的脚步声,隔着被子表忠心,“我睡了啊,什么都看不见。” 苏瑾僩气笑了。 他出来就朝姜玲珑揶揄自家的伤员兄弟,“夫人您看,脸皮比姑娘还薄。我受伤那会儿还是您给里里外外亲自包扎的呢,也没见我害臊。这家伙,八成心里有鬼,心虚。” 侬语听他越说越没谱,气得丢了个枕头出来。 引得殿里两个姑娘,姜玲珑和橙月乐得偷笑。 张启明安排得当,又匆匆赶来复命。他风风火火奔来,刚迈入殿门,就见殿里油灯通明,摆着屏风,像是后面歇了人,一群人脸上表情还来不及收,似乎才在说笑。 不说怠慢,也至少太过轻松了。 他这一愣,忘了行礼,呆站在原地。 “都尉,何事前来?”姜玲珑眼角还带着笑,回望他,算是招呼。 “啊。”他才回过神来,拱手便道,“按城主吩咐,平南王人马已在城外扎寨,柴火也送了,管够,不怕冻着。这一来一去,下臣还是没见着平南王身影,恐怕这三万人,并非军中主力。” 姜玲珑颔首,心道张启明虽在城中内营,没多少实战经验,人却很敏锐。 有些人虽不曾参战,却能教出优秀的兵头和军官。 她看了眼张启明,三十多岁,还能再教个三四十年。 张启明不知她心里想法,见她点了头又没有说话,便继续,“故此下臣特意来时先和邝大人碰了头。 东西两处城外,虽看不真切,但隐有火光闪现。 距离尚远,估计是在城郊埋伏。” 这风雪,说要下一整晚,便真是有下足一晚的势头。犯者必要御寒,这偶尔出现的火光如果不是邝毓有意蹲等,怕是城卫兵视线缩在茅笠斗篷之下,很难及时发现。 “三面有伏,下臣已着人升了北门石桥,若是有船只过江而来,定能发现。” 北门是当初姜玲珑入城时过的城门。出去往北,经过两个大城,三四小镇,便是晋绥。 也是距离平南军最远,且难绕的城门。 若是有接应,那也是晋绥来的城中军。 希望司贤不要撞上他们才好。 “另外,邝大人还要下臣带话。”张启明的声音打断了姜玲珑的思路,她想着司贤可是贼精贼狠的野郎官,便不再乱想,静着心气听张启明把话说完。 “今日便先在南城楼上连夜赶制,明日午时,城主便可登楼。” “辛苦大家了。”姜玲珑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尚可掌控,又朝橙月说道,“今夜可要辛苦些了。橙月去库房看看,我记得还有一些牛皮,羊皮手套,统统拿来,给都尉带走。再拿禾悠然开的姜汤方子,亲自去大营和南门一趟。看着伙夫将汤熬了,务必分发下去,人人有份。多方人数多少还不得而知,咱们的人可不能病倒了。” 橙月应是,便行礼欲退。 那些牛皮,羊皮的手套,都是从前留在行宫的贡品,张启明暗自感叹韶华郡主出手阔绰,也施礼退下,跟着橙月走了。 人走后,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殿外的冷风往里冒进,才让人察觉到寒意。 苏瑾僩将殿门关了,自己也待在殿内。 倒不是怕冷,是怕侬语在里面,万一之后被人闲言碎语。他留下,算个人证。 关了门,他瞧瞧地上的方枕,过去弯腰,替侬语捡起,塞在他脖子下面。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在屏风后边,不打扰夫人休息。 姜玲珑躺回椅上,卷了卷毯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夫人为何忧虑?”他轻声问道,“想来平南王也不会贸然攻城。”他对自家主子很有信心。都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见识过邝毓雷霆手段和莫测计谋。 “邝毓在,我不担心洛河。”姜玲珑半张脸蒙在毯子里,说出话逸出丝丝暖意烘在自己面上,“我是怕二哥。” “他这是回去撒野,添乱。还要替王上找一样东西。” “要在傅娴雅将裹秋宫整个翻过来之前,将东西找到带回。” 她说着说着,又不说话了。 空气静止。 苏瑾僩不知她说的东西是什么,怎么就让姜玲珑这般担忧司贤安危。庄主一个异乡人在这里都不必担心,谷悍的野郎官,不是更该,只有别人遇见他,提心吊胆的份吗。 “什么东西这么打紧?” 他想不明白。 “一样……将傅娴雅和城中军牵制在晋绥的东西。” 姜玲珑顿了顿,又说,“一样,能够搅动乾坤的东西。” 苏瑾僩听得更糊涂了。 谷悍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敢情谷悍太后为了它,可以暂时不取小王上的性命,并且可以利用它一定天下? 苏瑾僩眼中精光一闪,抬头正对上姜玲珑投过来的目光。 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却是已经微微颔首。 苏瑾僩把了把椅子,让自己坐直。 竟是传国玉玺! 要是傅娴雅有了玉玺,洛河的兵权随时可以收回,连王上都可以废了再立。 也难怪摄政王留在晋绥按兵不发。 “裹秋宫里眼线太密。”假寐的侬语这才发声,“野郎官此行吉凶难料。” 侬语当时在宫里,也是想碰碰运气,转去先王的仁寿宫里看看有没有藏东西的暗格,才会被太后的人识破,一路追杀。 他们当时还不知道他要找的是玉玺,只当他是手脚不净。当然,等追到洛河,也就明白他的目的了。 宫里此刻一定更加严防死守,那些追杀的死侍,估计下手也会更歹毒。 “我问过峥儿。他没见过。也不知东西在哪。”姜玲珑悠悠地说。 所以才暂时以私章代替。 “宫里还有铁骑。”她静静地说,不知是在给谁安慰,“几位兄长联手,不会有事的。” 说完便翻了身,侧睡在躺椅里,闭目养神。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日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只剩烈风阵阵,迎着刺眼的朝阳。 …… 无事宫里天刚亮就已经开始扫雪。单翠峦殿广场和台阶上的积雪,宫人们就扫了足有两个时辰。 两名宫人扫完台阶上最后一点雪,已是直不起腰来,一手撑着竹帚借力,一手握拳去捶自己的腰椎,嘴里“嘶嘶——”地轻声叫唤。待缓和了些,才互相闲聊两句。 一个说:“今日活干得快,城主起身见到,走哪儿都安全了。” 坠阶之事,人心惶惶,各自都心有余悸,如今更容不得半点闪失。 另一个说:“嗐,没用。” 说完使眼色瞥了眼翠峦殿。 那人循着对方目光望去,翠峦殿宫门大开,殿内灌着冷风,帐帘翻翩,空无一人。 …… 退居山林之中的平南军在风雪帐内裹睡一夜,帐前篝火早已不知何时熄灭,只剩燃尽的黑屑。 士兵几乎都是穿着军袄,弓腰搓手地出了帐子。一个个皱着眉头,拢着掌心往里面哈气。 口里哈出的热气只在眼前氤氲一瞬,白色的温暖便被寒风拐走。 他们大多是被冻醒的。 一个个后半夜火灭了,便吃了寒劲,本试图勉强眯眼打盹,养精蓄锐,无奈睡不踏实,起身时仍然头疼得很,踩在军靴里的脚掌,冻得冰冰冷。 “去他娘的!”有人骂骂咧咧,原地跑了跑,好歹使自己活动起来,没那么冷了,才去领干粮。 凉水,窝窝头。 有人骂得更难听了。 确实,还不如不吃。 他们习惯了戍边南境,那边气候没有多宜人,但每年冬季下个一两场薄雪就顶天了,日升边融,绝不至于冰天雪地成这样。 这雪要再多下一会儿,脚上军靴一踩,势必往靴子里灌。 如果是普通人家,恐怕一晚在外,早冻得非死即残。 “那韶华郡主什么人物?老子今日就要她好看!” “莫说好看,怪了王上这些日子拒不应诏还反口看了丞相的脑袋。定是对王上用了什么邪术。” “你别说邪术了,就怕平王那诏书都是假的,要不就是用了私刑,逼平王下诏。” “一个在别国长大的女人,别谈什么忠心。老子嘿,偏就不信。” “对!等进去了,先救王上,再将人抓来,打得她满地找牙。” “女的也找牙?” “女的怎么?蔫坏的根,照打不误!” 这些人也没法子,光靠不断的说话来保持清醒。 “王爷麾下,都注意言行!”有个上峰模样的人原地吼了一声,大家都不说话了。 “韩校尉,这天,不让人说话,得哆嗦死。”也不知道哪里响了一句抱怨,沉寂过后竟得了支持,一时间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那人本是坐在一根倒下的枯树干上啃着窝窝头,军装整洁,甲胄锃亮,背向大伙微侧的身子坐如座钟般,稳健端正,肩阔颈厚,且有军人的风骨。 他安静地吃完早点,拍了拍手中面粉屑,直直起身。 “集合!”他声如洪钟,肃面下令,“拔寨!进城!” 传讯兵的旗子便同时舞了起来,“拔寨,集合”的命令声霎时响彻林中。 很快便集结完毕。 所有人都想进去,完了找屋子暖和暖和。 三万人浩浩荡荡,由先头牵着,军姿昂扬地再次兵临城下。 那个领头的骑在马上,正声喊门。 “平南王麾下,赤鬼营校尉韩胄,请见王上!” 他抬头望向城楼,目光诧异地蹙了下眉。 城楼上,城卫兵几乎一个不见,只有东西两边各立着一个。楼上还架着一个木制的大锥,前后通透,前宽后窄,周边浑圆光滑。 他刚要再说,就看见城楼上有人影,从里边的暗角慢慢出现在没有遮挡的墙缘边。 一位下仆,推着个披着貂毛斗篷的人临现在他的视线里。 两个都是女人。 他颇不以为意。 就见那原本坐着的人在下仆的搀扶下缓缓站起——他才看清了那人模样。 长发低束,辞色清和,却衣袖宽大,形容枯槁。 原是个病秧子。 视线随她而动,看她走向那个大椎之后。 “喂喂喂。” 她轻声气语,那锥子里竟传出了一样的声音,听得出疲乏无力,却因着声音被放大了,而在安静地场地上异常清晰。 “嗯,应该差不多能听清。”她试了试音,觉得可行。 “诸位好。”寒风卷过,带起她一丝长发顺风飘舞,等风过去,发丝落在肩头,她再开口,“初次见面。我就是你们要清的君侧,韶华郡主。” 她眉眼弯弯,目光和煦。 韩胄一怔,还没说话,就见她又从斗篷里抬起自己的左臂,撩开了些衣袖。 她的手腕几乎就是皮包着骨,从外面看,那衣袖里面看起来不像是个人的手臂,倒像是晾衣服的瘦竹竿,晾着衣服底下空落落的。 “我这个情况,诸位觉得,又有什么能力,胁迫王上?” 韩胄眯眼去细看,虽和画像上的不太一样,但确实是同一个人。 “按律,按法,戍边之军若无君诏,不得离边。诸位金日来,可有王上诏令?”她问得相当客气。 韩胄在马上拱手,“我军属平南王麾下,既王爷有令,便是军令如山,不敢不从。往郡主大开城门,一切好说。” 城楼上,姜玲珑颔首,“赵翀有令,便是军令如山。敢问韩校尉,是戍边御敌为大,还是擅离职守,来别处搬弄是非为大?”她音色平缓,却陡然冷了一调,眸光冷冽直视韩胄,“赤鬼营,究竟是姓司,还是姓赵?” 韩胄咬牙。 他有想过这个郡主可能会是怎样的性格,是怎样的人。 却没想过是这样一个虚弱与强势并存的年轻女子。 一个嘴里带刀的病秧子。 他甚至觉得,按她的状态,即便今日不剿,她也活不过今冬。 “韩校尉,若尔等今日归队南境,我可以当作一场误会,不向王上疏奏。若是尔等执意入内,那就是可大可小,另一个说法了。” 她凭什么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威胁他?! 韩胄突然发现,久经沙场的路子怎么也有失灵的时候。他直觉向来敏锐,料定她有后招,却不知这招数是从哪个方向,以哪种方式而来。 看来,王爷说的没错。 此人诡计多端,莫要被骗。 “郡主稍安勿躁。既然末将已至,又辛苦跋涉至此,还在城外冻睡一夜,总是要见一见王上,亲自向他问安解释才好。”他说罢又一拱手,大义凛然,“王上若要降罪,末将定甘愿受罚。” 韩胄一步不退,话说得一丝不漏。 第一百三十九章 王上不来,自有别人会来 至此,姜玲珑露出了一记显而易见的,让人极不舒服的,轻慢的笑。 “韩校尉这是欺负我弱智女流,不懂谷悍律法?”她款款直言,“都城校尉正六品,内城从六品,边境七品。我能和你一个七品官差客气说话是敬赤鬼营对王上一腔忠心,寒风腊月的,干冻一夜。你该明白,从来天子见臣下,没有臣下妄见圣颜的规矩。就连请见我一个封邑的郡君,都尚需自下传达。我见你,已是恩典。韩校尉,”她说得意味深长,“莫要以下犯上。” “你!”韩胄被呛得说不出话。 “去找能说上话的人来见我吧。”姜玲珑羽睫翻了翻,又对着那椎体吩咐下人,“吊些炭火姜汤下去,夜里凉,莫教忠义之士无辜病倒了。” 身侧方才推她的过来的那个下仆欠了欠身。 “还要何炭火啊?”城外西北角传来朗笑之声,众兵回头,见一人身披战甲,手持长刀,独骑一匹赤褐色战马而来,威武体壮,面容沧桑。 众将持刃转向行礼,高呼,“恭迎将军!” 呵。 姜玲珑暗自放了心。 平南王人在洛河,傅娴雅孤掌难鸣。 总算把人等出来了。 她稍一侧身,居高临下,道,“原是平南王爷,有失远迎。” 欢迎是听不出多欢迎的。 但客气是真客气。 彬彬有礼,不卑不亢。 大家都有封邑,都有重兵,平起平坐。 三十万和十万,也就差了两根指头的距离而已。 赵翀踏马而来,倒也没甚心急,来到城门下先赞许地扫过诸将,再抬头朝楼上韶华郡主抱拳,“郡主,失敬失敬。”他肤色偏黑,倒是遮去了不少脸上的褶子,同司秦一样,看起来不像半百老人,倒仍像位不惑的战将。 平南王赵翀。 谷悍唯一的外姓王爷。 有名有实,从容不迫,又来势汹汹。 “本王不过让底下参将传个话,要见王上一面。既然郡主在这儿,本王也明人不说暗话,是否要清君侧,还得王上定夺。” 瞧,光明正大,事出有因。 明知道傅娴雅在司峥身上做的手脚,借着王上体弱之时下手。 姜玲珑心里骂着小人流氓,眼睛却是一弯,欲拒还迎,“王爷无诏请见本是玩忽职守不勤不敬之重罪,但既然来了,本郡主还是卖您一个人情,给王上传了话的。 王上久病初遇,暂不理政事在无事宫中调养,既然王爷来了,虽军队不得入,但王爷您还是可以入城候旨。待王上体力康健,自会诏您。” 这就不是三十万对十万了。 是一对十万。 赵翀岂会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 “微臣,谢王上厚爱!”他作了揖,却并不行动,“微臣携边军前来是担忧王上安危,未见王上,难免觉得郡君是有意推搪。” “臣可再等一日。若不见王上安然,便会入城营救。” 到时便顺理成章,更顺应民心。 “此事我可做不了主。”姜玲珑不慌不忙,将事推过,“但会传达圣听。”她说完又笑,比之前和顺很多,“王上有旨,平南军无诏离疆,本应严处,然察其忧君北上,其心忠挚,着留城外一日观听人言,再做定夺。” 赵翀蹙眉,不知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就见姜玲珑在下仆的搀扶下,拢了拢斗篷,又往自己的轮椅上走去。那轮椅搭着狐毛,看起来软和得很。 底下有人“嘶——”了一声。 对比强烈,更觉得冷了。 还要在外睡一夜,可太难熬了。 姜玲珑入座,不慌着走,而是被推去廊下,底下的人伸了脖子能见到她在城楼上端着茶盅暖手喝茶。 另一边,走上了三个人。 一男一女,和一个孩童。 男的布衣短打,外边穿了厚袄,身形俊朗,眉目坚毅。 女的素衣直裾,加了袄裙短斗,淡妆简髻,似有愁容。 还有那孩子,褐色厚袄,颜色不惹眼,可逃不过赵翀的眼睛。 甚至连韩胄的眼睛都躲不过。 那厚袄的缎面绣着金线,雪下反光又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块好料。 姜玲珑瞄见赵翀和韩胄的眼神,心道,能不好么,人急着救出来,什么都没带,穿得还是司峥不要的衣服呢。 小葡萄嫌弃难看,让长柳扔了,就被她顺道截胡,给了陆林。 那三人过来先向姜玲珑行了礼,才去到那椎体前站定。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心里没数。 底下人抬着脑袋看,就见那男子凑近,嘴对着椎体朝里的小口,眼睛却是在向姜玲珑确认,试探地说了声,“众位好。” 说完,挑眉一楞。 显然是被这传音扩音之力给惊到了。 试过之后,才正式肃然开口—— “众位平南军的将士们。你们好。在下是洛河城正在服刑的犯人,名叫陆涛。原是洛河城中都尉。诸位因平南王一句清君侧就齐齐跋涉而来。忠勇无双。令陆某敬佩。 既然来了。王上未见,便不妨先一道听一听陆某的故事。” 他们是郡主安排来的,陆涛仍有为臣的敬重,自然不会谎称是王上差来的。 说了底下那些人也不会信。 郡主说了,赵翀是为了她和司峥的性命而来,纵使让司峥卷入其中今日登楼,也不会驱得走平南军。赵翀会打着王上被蛊或是被挟之类的幌子,冒进直入。 倒不如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先拖个几日再说。 他定了定神,一手牵着云锦,一手牵着陆林,接着说—— “傅丞相谋乱叛国,这件事相信发了黄榜,大家都有耳闻。那个傅家细作,在洛河谋反之人,便是在下。 十年前,在下任晋绥城中令,在先王设宴之时对宫中一女婢生了情愫。” 他侧目温柔看了眼云锦,对方以温眉颔首回应。 “她是旧时庄妃,如今太后身边的侍女,宫名云锦。” 底下的人纷纷朝云锦打量。 这女子虽不至貌若天仙,但也清秀文静,看起来贤惠灵巧。有些像小户人家教养得体的小姐。符合在王后身边随侍的标准。 “彼时良妃刚入宫里,荣宠正盛,庄妃长与她走动,先王赏的东西一概不留地往她宫里送,良妃思乡,庄妃还总让膳房煮了海味给她,以解乡愁。明面上,两人姐妹情深。 可单纯地良妃却不知,她几乎日日食用的海味里,早被人做了手脚。 瑶树树浆,无毒无味,便是用银针都试不出的。 这做手脚的,本是我夫人云锦,这件事,她做了有足足一年时间。 何奈我不争气,让她在宫中有孕。庄妃便将她赶出了宫闱。 但一年也已经够了。 良妃此后时有腹痛,却又查不出病因,御医也自是开些温补的方子了事。三年后良妃有喜,之后难产离世。先王追封良惠德王后,以王后之礼大葬,举国服丧,世人皆知。 世人不知的是,瑶树树浆入腹难消,终会在体内形成淤结,逐渐压迫五脏,损耗脏器。 良妃确实难产,而她难产并非意外,实则是她一入宫便被人计划好的一场谋害。 此时不难查证,若是翻查太医院医册和多年前的后宫各位嫔妃的起居录,相信与良妃有同样症状之后又意外死亡的人不在少数。” 当初姜玲珑见司峥情况便料定傅娴雅在太医院有自己的亲信。 否则怎会无人比对医册记录,又一直眼见司峥情况越发严重却仍以旧疾相待,用心散漫? 有亲信的话,那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只对一个良妃下手。 傅义德的丞相之路,就是傅娴雅,一路杀上来的。 所以两人事无巨细同姜玲珑一对盘之后,更是坐实了很多猜测。 城下有士兵听了打了一哆嗦,但看眼神到底是不信的。若不是军人训练有素,恪守军纪,恐怕此时质疑之声已经响起。 赵翀垂目,像在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无稽之谈。仿佛他是处于礼貌,才没有打断。 “诸位或许会存疑,既然太后年轻时做过此等恶事,又岂会不杀人灭口,反而让一个宫女平安离宫?” 这真是赤鬼们不信的原因。 前后矛盾,逻辑不通。 “因为她将云锦带去了傅府。” 讲到这,陆涛握着云锦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可他直面将士,还是开口—— “她将云锦剪舌,囚禁于傅府倒座,云锦此后九年,苦不能言,情不能诉,罪,不能说。就与我孩儿在倒座一个四壁小间苦苦支撑。 而云锦离宫的那年,也是我被调派往洛河的那年。 诸位都是熟悉兵法之人。 对这种手段应该再清楚不过。 我便被傅家要挟,当了九年的细作,甚至为他们,意图弑君。 自王上登基,远阁王任摄政王之后,太后用当年一样的方法在王上的饮食里做了手脚。 韶华郡主在裹秋宫受封之时,正巧王上所谓的‘旧疾’再次发作。 是韶华郡主心觉不妥,直觉敏锐将王上带出了宫。 其后我便接到了傅家传信,说郡主同王上不日便到洛河,要我和同僚早做准备,见机行事。 之后,我又接到另一封密令,是野郎官要我在王上来前将城中逆臣处置妥当。他给了我两个名字。正是我那两位同僚。 我便在洛河等待王上亲临,将那两位同僚绑了送去跟前,一来博取信任,二来也希望王上年幼,不会重判。 我只郡主从小长在霖国,对谷悍不熟,甚至没有乡情,所以起初处置她,我是没有动摇的。 而又知王上这身子已经回天乏术,我一位人臣,不用亲手弑君,心里也多少好接受一些。” 此刻下面已经纷纷送了白眼上去,朝陆涛一脸地轻贱和鄙夷。 对忠君之人来说,这些都是狡辩。 对姜玲珑来说,底下这些人是听进去,开始共情了。 陆涛抿了抿嘴唇,他亲口说着这些如今万般不齿和懊悔的事,不是怕被人人前羞辱或是没了尊严。 他这从前到后,一字一句的重演,是在拿良知亲手凌迟自己的血肉灵魂。 因他有罪。因他无地自容。 任凭人演技再好,也演不出彻骨的羞愧与无法直视自己罪孽的不堪。 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了些颤抖。 “郡主生性亲和,不拘小节,在无事宫里与王上同寝同食,照顾得体贴入微。 不但是我这个知道真相的人看来王上信赖郡主,即便是其他官员下仆,也清楚郡主清正。 之后,郡主便带着一位随行医师时常出入义庄和大狱。 起初我不知缘故,后来才发觉,是他们发现了王上病灶,打算开腹取之。” 场下哗然。 有了些许骚动。 “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断无可能。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 便打算在她开腹那日让天下人见证洛河的城主亲手杀害了谷悍平王的事实。 此事我也修书去了晋绥。 很快太后下诏,要王上回都。 再之后是要郡主遵旨带王上回都。 我们都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郡主是不可能让王上离开无事宫的。 于是便肆意掀起民怨,造谣是非。 很快,伏魔军由人牵头,便自发地集结完毕。 伏魔军南下洛河的那天,我带着心腹,趁着伏魔军入城,先闯进无事宫去王上寝殿准备让赶来的伏魔军作为见证。 可当我到时,王上已安然无恙地躺着歇息了。 我即刻意识到是被人发现了计划,便举刀准备赶在伏魔军到达前,先杀了郡主,再破开王上腹部,使此事名正言顺,顺应民意。 所幸郡主早有防备,我最终失败被捕。 我被当着所有人面,在无事宫的广场上被人审讯。 但念及妻儿,我打算一人承担。 就在此时,我见到射声校尉带着云锦和陆林出现在我面前。 …… 我本以为傅家为了拿捏我,只是将他们软禁。 这么多年,才知他们来所受之苦。 我真是,愧对君臣之忠,妻儿之义……禽兽不如。 我陆某有罪,理应重判,我妻子从犯落毒,也该受审,我今天站在这儿,是要问一问大家,凭借诸位实战和兵法之经验,太后若是没有人背后支持,为她清理,岂会这么多年从未被质疑,也从未东窗事发? 又若是没有一位受人民爱戴,士兵敬仰的好上将暗中召集,又怎么可能在几天时间里从全国各地召集三千人的伏魔军直上洛河? 诸位。”陆涛目光变得深沉,底下的人不由噤声,甚至认真思考起其中关联,只见他蹙着眉头,怅然询问,“看看你们的王爷,是不是符合这一人选? 再看一看自己眼下所做,是不是成了第二支伏魔军?” 众人一怔。 韩胄拢起了眉头。 赵翀嘴角带笑地终于抬头上望,他落落大方,对上陆涛凛然的眼睛,眼角溜出几不可察的杀意。 第一百四十章 不信拉倒 “莫说这位自称是都尉下狱的陆某人是否有证据有资格对我等的将军出言不逊,肆意污蔑,”朝楼上洪声叫板的,正是随在赵翀身侧半步之遥的韩胄,“便是对这一家三口的身份本就存疑。” “三口之家,父母打着粗布,孩子却穿缎锦。这是其一。” “仅一家之言,既无旁证,又无实据。这是其二。” “傅丞相经已枭首,天下尽知太后在寝宫裹足不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其三。” “单这三条,便站不住脚。” 底下一呼百应,纷纷称是。 “对啊!罪人之子,能穿这种衣物?!老子打死不信。” “就是,说有信件往来,信件呢?又拿不出证据。” “我看就是有,也是作假!” “废什么话,王爷征战沙场以命相搏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胎里呢!忠勇孝义君!听过没有!什么玩意儿,敢算计到王爷头上!” “我看就是找了个死刑犯,在爷面前耍猴戏呢!” “不是说你老婆哑巴吗?给爷看看,辨一下真伪!” 赤鬼营的赤鬼老爷们说得越来越激动,从开始的小声议论,到最后人声鼎沸,几乎群情激愤,说出口的话越来越糙。 楼上陆家两父子本是干忍着,听见有人对妻子娘亲不敬,气得双手握拳,剪得平圆的指甲都嵌进肉里。 但他们始终一声不吭。 这时,悠悠喝着茶的郡主殿下放下了茶盅,朝身后下仆勾了勾手。 橙月将她推去陆林身边。 这孩子气得发抖,对着下边咬牙切齿,丝毫没留意姜玲珑在他身边正笑望着他。 她抬手拍了拍陆林的肩。 “司晃和你说话时,你也是这般生气的?” 陆林一愣。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故意开他玩笑。 要在峥儿身边,必定要够理智冷静,实在不行,至少要会忍耐会伺机而动。 “你来。”她招了招手,要他侧耳过来。 陆林俯身。 “你帮我和他们说……” 陆林听着听着,眼睛先疑后亮,转头与她再三确认。 “都记住了吗?” 他点头。 “去吧。”她笑容和煦,推了他一把。 陆林瘦小的身子往木制的大喇叭前一站。 陆涛牵着云锦往后退了退,让他一人身的位置。 他颤颤巍巍,深吸了口气,紧抿着唇,望向下边乌泱泱的三万军士。 “城主要我和各位说……”他一开口,稚嫩的嗓音通过放大,立刻钻入人们耳里。 糙汉子们都不自觉停下来,场子逐渐安静。 童声的力量就是以纯净驱散糙华。 “王上仁德,草民身上穿的,是王上旧衣。此为其一。” “此案证据详实,王上亲判,才有朱傅两位罪臣枭首之罚,若再质疑,便是质疑王上在安危之下做出的判断。此为其二。” “人证不止我父亲一个。兹事体大,所录证言证辞,也不是尔等有资格说看就看的。此为其三。” 他童颜童音,声音清冽,放了旁人说这话就是蓄意挑衅,他的口说出来,就让人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了还不好发火。 他只是个传话的。 都是奔走战场的糙老爷们,和个奶娃娃较什么劲呢。 丢份掉价。 他说他穿的是王上旧衣,是不是意思他和王上关系特别?很亲密? 关于证据,说的也有些道理。 傅丞相判了斩刑,若是证据作假蓄意污蔑,太后不可能无动于衷。 怎么会让她父亲就这样被人定罪斩首? 但人证一说,除了这楼上三人,还能有谁? 但想归想,他们还是坚信自家王爷清白,这里面要不存有误会,要不就是这韶华郡主在故弄玄虚。 “我感觉这郡主人不错啊。昨夜这么凉,还送了柴火下来。” “嗐,你个傻!怀柔政策,没听说过?” “咱们这儿三万人,洛河城里,多少兵?需要怀柔??” “诶,兔崽子怎么长他人志气!?” 说是三万人,入赤鬼营编制的六千不到,其余是平南军里没有营号的散营士兵,随军出征罢了。 里面便有年轻新入伙的士兵小声嘀咕。 “那人家看柴火不够,还要给炭给姜汤。” 那小伙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遭了上峰一个厉眼。 “阵前对仗,莫要胡言乱语,小心以叛军处。” 那小伙忍了忍,不再多话。 在这小小的骚动之间,不知谁高呼一句,“看那!”众人抬头,见一串穿着囚服,披头散发的男女被人前后押解出来。 腰杆挺拔地并排立在楼上。 一共六人。 每个人身后都立着一名宽刀彪悍。是刽子手。 “陆涛一人之力,无法全盘计划,确保实施。中间书信传达,舆论传播,王上郡主等人的日常跟踪记录,都需要人手。此六人与陆涛共谋,但最终在明面上动手的,只有陆涛一人。”陆林的奶音再次传来,他吐字清晰,正努力完整复述姜玲珑的话,“平南王,你看看,这些人,可是你昔日部下?” 韩胄惊愕,他在赵翀身边最久,此刻闻言也抬头去看,但这六人面上披发,看不真切。 “郡主说了。谷悍国内,豢养私兵罪同谋反,可斩。” 陆林话音刚落,只听见风中手起刀落的劈风之声,他害怕地眯了眼睛,等声音过去,也不细看下面,只是说,“便斩了让尔等看个仔细。” 韩胄是目睹这六个人头从楼上滚落的。 尸体又被筷子手推了下来。闷声砸进雪地。 “你们的人。想葬便葬吧。”陆林一口小奶音,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感情。 有几粒人头正好是面朝上着。韩胄认出,有一个是从前的同期,另外两个,在大营见过。 韩胄偷瞄了一眼赵翀。 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他身后,都是血气方刚的战士,面对姜玲珑的无礼挑衅,又是一阵遏制不了的骚乱。 “我们是给忠心的将士提个醒,莫成他人追权逐利的棋子。”小奶音又再次飘来,这一次,姜玲珑在他身边。 她说一句,他转述一句。 “大家信则信。” “不信拉倒。” “平南王爷,您说是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一朋友说过 “大家,城主说了,既然今夜还要露宿一宿,她应着的炭火和姜汤还是会派人送来,大家尽管安营,洛河军是有节之士,绝不偷袭。” 说完他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跟在姜玲珑身后,和陆涛同云锦一道退了下去。 直到人走了快一炷香,城楼上始终不见城卫兵回来立岗。 这是真的毫无战意,听之任之啊。 赤鬼营哑然。 这么一来,倒显得他们王爷显得有些急躁粗暴。 又过了一炷香,城上吊下了一轮又一轮的炭火筐子。 楼上的卫兵队长边指挥人放炭,边朝底下吼道,“城里炭不够了,我们再递些茅草柴火来,你们紧着些用!” 生怕他们听不到,误会了自家主子。 一筐一筐的东西下来,却没人敢上前去接。 都等着平南王呢。 赵翀单手旋刀收了势,调转马头,朝韩胄吩咐,“你安排一下,接了东西扎营吧。” 气定神闲,看不出喜怒。 “王爷莫气,咱们信您!”不知谁在人群里高呼,于是一呼百应。 赵翀展眉,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清者自清,明日见了王上,自会见到分晓。”说完便夹了马腹,提溜提溜,悠悠往林中深处而去。 姜玲珑一回宫就去拿暖炉烤手。 “冻死我了。”她骂骂咧咧,“都怪赵翀这狗贼。” “转性了?这么横?” 刚觉得暖了回来,就听见她邝毓爸爸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昨天晚上邝毓回来,见到翠峦殿里架了个屏风,苏瑾僩坐在椅上熟睡还打鼾,面前铺着张床,躺着要死不死的侬语,在假寐。 “伤口痛得睡不着?”他在侬语头顶悠悠地问。声音很轻,却直入对方耳朵。 眯着眼的侬语颤了一下。为了小命,绝不睁眼。 但苏瑾僩迷迷糊糊地听着声音醒了。 “哟,吵醒你了?”邝毓盯着苏瑾僩,似笑非笑。 苏瑾僩一下就僵了身子,从椅上滑下来,泪眼汪汪瞧着邝毓。 姜玲珑似乎睡熟,他只能通过手势比划来解释一通。 我是怕影响不好才一起进来的啊! 屏风那么大,啥都看不见! 主子莫气! 我我我,我这就走! 对对对,我去外面守着! 苏瑾僩连滚带爬往外面走。 邝毓眼神扫了眼闭眼的侬语。 “我找能收拾你的来。你歇着吧。”说完拂袖去了外间。 姜玲珑躺在藤椅上,她心绪繁杂,本就没怎么入眠,邝毓此时走到她身后,更是感到背脊一凉。 她觉得他现在火气很大。 “胡来。” 可他只是低声说了她一句。 姜玲珑如临大赦,赶快爬起来。 原本她都准备先发制人,说休人的家伙没道理管她。 一看到邝毓虎着的脸,她又可劲不舍得了。 “我让人砌堵墙,中间打通开扇门。”邝毓闷着气,看了眼她湿漉漉的鹿瞳,过去将她连人带毯打横抱起。 姜玲珑立马乖巧的环住他脖子,贴得近了才发现他面色似乎不太好。 不是生气的那种。是那种,身体哪里不适,状态不好的虚浮和疲倦。 他很少在人前露出这么明显的倦容。 姜玲珑当下心疼死了,摸着他的脸一个劲吵闹,“你累你也不说,都怪我,你看你看,都累出褶子了。”她摸了摸他皱着的眉心。“你看这眼袋,我给你敷个红茶包,好不好?” “还有这嘴,是不是一天都忙得没时间喝水?下午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出去一夜,嘴皮子都起来了。”她又去摸他的嘴唇。 邝毓喉结上下滚动。 他将她放去床上,替她盖了被子,放下帐帘。 “快睡吧。” 说完就抽了她的毯子,睡去了藤椅上。 刚从城楼回来,一路没见什么熟人,倒没想邝毓一直在暗处看着。 “哼。无赖流氓我都处理过,还怕他一个道貌岸然的王爷?” 无赖?流氓?莫不是她说的医闹? 邝毓心里记下,但嘴上没问。 “王爷要面子,不和我抬杠,那我不得趁机欺负欺负他。” 邝毓失笑,敲了她一下脑袋,又去帮她拿了橙月递来的水果。 “倒是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一会儿下午有事吗?去我床上打个午觉再走?”姜玲珑昨夜毕竟油灯灭了看不清楚,现在一瞧,邝毓脸色当真不太好。是不是夜里在城楼受了风寒? 姜玲珑立刻让橙月再倒碗姜汤来。禾悠然的方子,里面加了不少补气的好料,能让他缓缓。 “你和我来。”她也不管邝毓愿不愿意,拉着他的手就往床榻走,分明是瘦弱的身躯,却感觉不费吹灰之力。 她让邝毓坐在床榻边,帮他脱了外衣,出去靴袜,先让他躺下。 “一会儿先喝了姜汤,然后睡一阵。你何时要走?我喊你。”她一句话不让邝毓说,怕他拒绝。 邝毓眯着眼看她,乖乖钻进被子,“申时得走。” 他确实有些乏。 正好橙月盛了姜汤端来。 姜玲珑双手捧着,在碗口浅浅尝了尝,热而不烫,温度正好,才递给邝毓。 他三两口就碗喝了。 姜玲珑趁他躺下,替他掖被。 “你别那么拼。累了就歇歇。”姜玲珑眉头都拧成麻花了。 “我一个朋友曾和我说,她愿意拿命帮我平反。”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握着她,“我也愿意。” 姜玲珑笑,“干嘛,一命抵一命啊。”她伸另一只闲着的手去拍他,极有耐心地哄他睡觉,“我在,好好睡吧。” 日暮时分,姜玲珑从侧靠着的床头缓缓转醒。 手边一没了大掌,被子也空了。 橙月送着晚膳进来。 “主子您醒啦。” “你家庄主呢,什么时候走的?”她还说自己到申时喊他,没想到跟着一起睡着了。 “申时不到起的。庄主说您难得睡得熟,让我不要吵着您。他便自己走了。” 姜玲珑颔首。 “俞舟和张启明有来过吗?” “没,估计在忙。” “行,那去喊声侬语瑾僩,一起吃饭。” 橙月应是,去外边喊苏少爷来帮忙扶一扶侬语。 苏瑾僩扶着侬语过来,前后观察,“主子呢?不在?” “你主子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骂你。”姜玲珑把桌上菜碟帮着橙月一起排开,“你先吃,吃完再帮我给他送些热乎的饭菜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二夜 城南,赤鬼营的兵士正点着篝火,喝着从楼上接下来的姜汤。 “啧!” 有人一碗喝完,意犹未尽。 这暖汤可不一般。 普通姜汤姜味十足,调着糖水熬开了喝,主要是驱寒。 姜玲珑姓姜,但和生姜天生有仇,对姜味嫌弃得很。禾悠然给的方子里加了温补驱寒的甘草,又拿果脯和红糖来熬,还添了核桃碎,枸杞,拿一整块老姜去皮直接放在大锅里煮,一碗下去,入口是甘甜醇厚,还能嚼到枸杞核桃丰富口感,等喝完了,隐在下面的姜味才慢慢出现,只一会儿,又逐渐被甘草的药香覆盖。身子却是从心口暖到六腑,疏通了四肢。 所以她能接受。喜欢。以至全城推广,将方子送到军营不算,还贴在城墙上,大方示众。 禾悠然选的甘草很多是山涧别人看着熟悉,却叫不出名的杂草。有家里条件尚可的,依着方子去药房抓药,才发现这些甘草便宜得都够一次买一整年的量了。 这些小草单看没什么用处,但放一起煮过之后,却性温热,不燥,但暖人。 三万人的量,不是一次过就能送完的。 内城门边上给直接砌了灶,现煮现送,一桶桶地现装好给吊下去。 底下的人排队由各营分发。 那些排在后边的,听见前边人喝个汤能吧唧嘴,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又期待。 不就是姜汤吗? 瞧这没出息的样。 而后轮到自己时,一把接过,一顿豪饮—— “啧啧啧——” 这出息,不要也值。 姜汤只送一轮,等晚些时候伙夫长怕大伙又像昨夜那样睡得不踏实,赶着也熬了一轮,让将领和士兵们睡前饮下。由于前后对比太过强烈,好些新兵皱着眉捏着鼻子往下灌了,还有一些拿来聊胜于无地几口喝完,气得摔了碗。 从前怎没觉得,这玩意儿像灌了蜜的马尿! 呕—— 韩胄在帐内坐着,双臂抱胸,闭目静坐。 赵翀走后,他让人将尸首收起,先置于营。 他去一一看过那六具尸首。 在大营见过的那两个,他们彼时穿的是便服,不像营中将领,但从走路姿态来看,却又的确是受训过的军姿。 那位同期还曾与自己夜谈志向,说要精忠报国,跟了平南王,愿为他鞍前马后,以报知遇之恩,伯乐之恩。 那个女尸,曾是王府内院的丫鬟。 另一男的,是赤鬼营出去的先锋。 还有一具年纪稍大的男尸,他没见过,虽然看起来体格并不文弱,但没有兵家子那么结实,甚至有些虚胖,还有一圈的腩膘。 但,六个人里,有五个是他见过的,两个是共过事的。 这也太巧了吧。 他睁开眼,望着面前油灯,心里不太痛快。 城西,郊外野风肆意,城楼外墙底下已立着一排的蒙面人。 他们绕着边,一左一右,在夜色的掩护下去到了城楼底下。而楼上卫兵的视线里,确实浩瀚白雪,空无一人。 如若不然,怎会眼前一个脚印都没? 空中有破风声传出,随之有一记硬物相凿的锵锵声。 但这些都被今夜的风声掩盖。 楼上守卫带着袄帽,垂沿遮了耳朵,想必也是听不清的。 就见那些蒙面人,后背弯刀森寒亮着冷光,身手矫健地攀着射出的钩索,齐齐往城楼顶上而去—— 姜玲珑在喝桂花糖水。 翠峦殿里,苏瑾僩满脸墨水图案。 侬语借用了姜玲珑的轮椅,正坐在苏瑾僩对面偷笑。 橙月兴致高昂搁下毛笔,直说,再来再来。 四个人又在玩雀牌。 姜玲珑在打发时间看戏,苏瑾僩在故意给橙月出冲,侬语在有意识地扣他苏老弟的听牌。 结果就造成橙月一家独大,胡了一把又一把。 又不来钱,输的人脸上给画一笔,她玩得却特别开心。 苏瑾僩坐她上家,输了都快脸上没处下笔了,却陪着橙月一起笑,一咧嘴,黑脸白牙,憨憨厚厚。 “橙月姑娘,你这牌技比起霖羡时,又长进不少啊。”苏瑾僩笑着去给她盛桂花糖水。刚起身,迎面就见两个捆着绑绳的汉子,被一脚丢了进来。 邝毓和张启明并排出现在后。 邝毓瞥了眼苏瑾僩,没说话。张启明可是吓了一跳,“呼,我当殿里还有蒙面的!” 苏瑾僩赶紧去侬语那边打水擦脸。 邝毓说要砌墙,果真就砌好了。只一天一夜的功夫。 苏瑾僩擦着脸,就听见外边已经问完了安。 再出来的时候,牌桌已经收了起来,姜玲珑将她的藤椅横坐,邝毓和张启明坐在她对面,正端着茶盅喝茶。两个汉字就跪在三人中间。 他过去站在侬语身侧,一起听着。 “邝大人与下臣今夜分守东西城楼,果有异动。两边上来各二十人,都是精兵。齿里藏毒,搏到后来见打不过,都服毒自尽了。”张启明放下茶盅报禀,“这两个是我们捏了下巴取了毒,抓的活口。” 姜玲珑去看,张启明左臂有一处割伤。邝毓倒是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拿左手喝的?——哦,右手藏在袖中呢。 她移开目光,当做没有看见,朝张启明笑道,“都尉辛苦。可问出了些什么没有?” 张启明摇了摇头,“硬得很。一会儿带去抽几鞭看看。” “都是自己人,怎么好随便屈打呢。我来问问啊。”她说着放下茶盅,不急不慢地打量起两人来。 嗯——体格健硕,不卑不亢,眼中还透着对自己的鄙夷。一个稍高一些,包着头巾。一个稍矮,眯眼看的话,右边耳垂上有一粒小洞,有些发炎,还红着呢。 “两位好汉怎么称呼?”她客气地问了一个他们不会回答的问题。 那两人确实将头一撇,都有一股傲气,高的那个说“要杀就杀,讲什么屁话!” 姜玲珑听着他说话,不气反笑,“听你口音,是北方人?不在定北府,怎么跑平南王麾下去了?”她向前欺了欺身,离那高个更近一些,“我父王不够忠肝义胆?” 那人听着没来由地气道,“两位王爷为国为民。定北远阁王一世英名,都被你这妖孽祸害!” “哟,我都这样了,”她伸了伸自己枯槁的手,“还妖孽呐?”说完又自己看了看自己,觉得不太有说服力,改口道,“是挺妖孽的。” 对面邝毓扶额失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做笔交易 张启明本意只是想带着人给城主回禀一声,没成想审人的事情倒引起了她的兴趣。看这唠嗑的架势,张启明心下在算,离日出还有多久,一会儿还来不来得及详审。 他给邝毓递了个眼色。 初晨殿下的生父,城主应该会卖个面子。 邝毓报以一记柔和浅笑。附赠一个看我媳妇厉害不的眼神。 姜玲珑专心唠嗑,没发现那两人的互动。 “这位好汉,这看来我父王和平南王在你眼里,都是忠臣良将啊。我猜猜,你是仰慕赵翀,才背井离乡,投奔的平南军吧?”她此言一出,也不等对方回答,便自顾自颔首,“你跋山涉水,单凭一份保家卫国的志向,了不起,是条好汉。” 那汉子不屑,嗤笑一声,“王爷年轻时候对南蛮那一仗,单枪匹马,三进三出对方大营。他被封忠勇孝义君的时候,你怕是还在娘胎里呢。” 姜玲珑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敢情这个四字君是平南王圈粉的开始? “那你们这位什么义君,还派你们偷袭?”姜玲珑挑眉,“得了吧。” “呸,兵不厌诈,你懂不懂!”那汉子老听不得别人败坏自己偶像,“劝你识相的,快把王上交出来,若他平安无恙,等回朝之后还能三审裁决,或许能留你一命。” 哟。 姜玲珑微微沉了一下眼睫。 一个当兵的糙汉,还懂得在这种情况下和她讲律法? 张启明和邝毓几不可察地对了一下眼神。 “你知道我哥是谁吧?”姜玲珑突然没有没脑地朝着他问。 “远阁王二公子,野郎官。” 可能是姜玲珑语气实在太过随意,讲的内容又真的非常闲散,又或者是她的模样和像中差的太多,着实地软绵虚弱。那汉子不知怎么,竟也真的开始同她有问有答。 就是态度语气,又臭又倔。 “我二哥不比平南王厉害?诸事可先斩后奏诶。” “谁能有平南王义薄云天,战功赫赫?!”那汉子深深地不以为然,“年近七旬,依旧老当益壮,气吞山河。”他满脸骄傲。 像个死忠粉头。 估计这统共四十个人,都是赵翀精挑细选,对自己忠心不二的了。 “我也没说他老人家不厉害呀。”姜玲珑说着说着,嘴角略有深意地上扬,“我说的是权力。这先斩后奏的权力。” 那汉子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她说话的语调,让他觉得不太舒服。隐隐地有些古怪。和——不安。 “我没有谋逆,更没有造反,也未曾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突然正色,让跪着的两人都心里一怔。 许是先前太过散漫,她突如其来的认真教人一惊。 甚至有一瞬的动摇。 “老子信了你的邪!”那汉子心道,还好训练有素,不至于着了妖女的道。 边上邝毓抬腿对他就是一脚。人应声摔在地上。 那汉子怒目而起,回望邝毓,只见对方摊了摊手,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抱歉,脚麻。” 张启明压下惊讶,不知道这位同僚还有两幅面孔。姜玲珑憋着偷笑。 边上那矮个青年却是另一个表情,仿佛在惊讶,此人难道真能听见别人腹诽? “这位好汉,我家邝大人虽生得好看,但也经不住你这样瞧呀。”姜玲珑又成了漫不经心的模样,伸手凭空在接着什么东西似的,“哎哟哟,这眼珠子可快掉出来啦。” 说的那汉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还是死死盯上了姜玲珑。 “我是说,我二哥可以代表王上的旨意砍人。嗯,就拿你举例子吧,虽然我不知道好汉性命,但榆阳六州十二县,要找一个在衙门当过差,会武的,嗯……”姜玲珑停下来朝着那人上下打量一番,“三十五岁左右、耿直壮汉的户籍,应该不难?” 那人听着不对劲,拢了眉。 他十年前就投奔平南王麾下,去榆阳查什么? 就听座上人悠悠说道,“你报效朝廷的这些年里,可回过家?可看过父母?”她笑了,“没事,我哥可以替你去拜访一下。你成家了没?有没有子嗣?没事没事,不劳您开口,区区小事,我们也查得到。到时过去叨扰一阵,完事儿了再奏明王上就行。” 什么叫完事儿了??? 那人怒喝,“有什么你冲我来!你敢动我父母妻儿试试!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试试就试试。”姜玲珑也学邝毓那般摊手,“你若今天不老实交代,我让你一人奉四棺。看看你连家都保不住,如何卫国。” 她语气轻柔,可眼底的凉意却触目惊心。 那汉子当场愣在那里。 姜玲珑朝张启明使了个眼色,后者便起身把人带出去了。 走的时候,全然没了来时的狂妄。 他们走后,还剩邝毓和另一矮个的青年。 她朝青年瞧了瞧,问他,“你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怎么也对平南王有这般深的误会?”说完想了想,“莫不是南境那儿,当真政治宣传做的好?” 青年不懂政治宣传,但也能猜到她的言下之意。 方才那人开了口才露出许多线索。他不说话就完了。 姜玲珑见他垂目,也就默不作声地思索了一会儿,才问,“还是他有什么拿捏着你?” 青年一惊。 “谷悍男风为禁,可你却穿了耳洞。”姜玲珑下了地,走去他身侧缓缓蹲下,凑近了说,“他,可是在平南军中?” 只有带在身边才能时时牵制。 那人始终没有做声,良久,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你别怕,我翠峦殿里没有平南王的细作,不然他早就直接来取我小命了。”姜玲珑说完呵呵笑了笑。 那人心中怔住。 其实,他见了她面,就对此人谋反存疑。 尤其是刚刚她认真为自己作了一句没什么结果的申辩。 “平南王能拿捏你,也会拿捏王上。我父兄们看起来律政严苛,但从不伤及无辜。你该信我。”姜玲珑在他身侧又说,“你不信也没关系。两军交战,必有死伤。我可以同你交易。用你给我们的消息,来换你情郎一命。”她顿了顿,“到时我们绝不伤他。” 那青年此刻当真是惊异地回过头看她了。 这韶华郡主。 这司家出来的人。 都太狠了。 青年垂目起身,顺从地往外走。 他可以招。天下动荡又如何,他只要爱人无虞。 邝毓笑看姜玲珑,眼里满满的夸赞。 又去瞥边上侬语和苏瑾僩。 看见没有,我家珑儿贼棒。 他起身跟上,带着人往外走。 姜玲珑回身想躺回舒服的藤椅里摸摸她的雪狐毛毛。 “咚!” 一记闷响,她心惊回头,只看见苏瑾僩飞奔在前,口中大喊“主子!” 她目光追随,翠峦殿外的游廊上,邝毓倒地不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长夜无尽 “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邝毓边上那青年急忙让开,给苏瑾僩借过。 他扶起主子的时候,自家的主母也到了跟前。 邝毓合着眼,没了动静。 苏瑾僩将人抱在怀里,就见姜玲珑已经蹲在一旁,伸手过去,扶住邝毓脖颈,让他将人平躺先放在地上。 苏瑾僩心里焦急,却看姜玲珑熟练地探鼻息,摸颈脉,察瞳孔,听心音。 邝毓浑身发烫,起着高烧。 但即便是高烧,也不该说晕就晕。 他昨夜面色是不好,但绝对没有发热的症状。 今天下午也还好好的。 按邝毓的体质,他也绝非是一有风寒就发热,一高烧就昏倒且不省人事的人。 她示意苏瑾僩帮忙把人抬去里边床上。 两人刚要动手,人猛地抽了口气。 醒了。 他想说什么话,却气若游丝,张了张口,但发不出声。 姜玲珑看他,心里充满疑惑。 他是谁?若是有人有意下毒,能逃得过王侯一等公的法眼?怕是还没下手就露了现行。 更何况,要是真有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那直接来毒她和司峥就好了呀,为何还要舍近求远? 还没有毒死。 但若不是下毒,他这又是什么急症? “先不着急说话,我帮你检查一下。”她这边握住了邝毓的手回他,转头将让苏瑾僩将人送去床上躺下。 邝毓连走路都走不利索。 姜玲珑关了殿门,让绑着的青年一同进屋,由苏瑾僩看着,再命橙月去打热水过来。 她将他衣服解开,细细查看身上有无伤口。 也只有他右手手背有道刀伤,不深,很新,血干了还没结痂,估计是晚上抓人时候伤到的。 出自之外再无其他。 那便不是外伤感染。 心肺也好。 那是身子哪儿内部感染? 她觉得为什么自己只学了护士,要是小时候再好好读书努力一把,成了医生,是不是眼下就能快速断症了呢。 她给邝毓服下殿里常备的散热药,替他擦了身,要橙月去请禾悠然过来。 橙月应是刚要离开,外面便来了急传。 橙月开了门,见是位生面孔,穿着洛河营的长袍,神色慌张。 “报告城主!”他跪地抱拳,“凄凄冬夜,都尉大人突发高烧,洛河营过半人也发生同样情况,都,都高烧不退,全身无力,病倒了!” 众人蹙眉。 情况和邝毓一模一样。 “奴婢这就去找禾医师!”橙月看出来事态紧急,不敢耽搁。 “慢着!”姜玲珑急喝,脸色一沉。 她转去内室,带了几张布巾出来,一一递给殿内众人。 “戴在面上,蒙住口鼻。” 说完先在自己脸上蒙好,在脑后打了结。 这是她先前手术时准备的简易口罩,虽没有无纺布,但这布巾是特意密织的,前后也叠了三层,能防一些喷溅。 其余人不明所以,但遵令依样画葫芦纷纷戴好。 她对传报的小兵道,“前面带路,我跟你下趟大营。”又对橙月和苏瑾僩吩咐,“照顾好庄主。收好殿里。我没说除,面罩必须时刻戴着。”又对侬语说,“你歇着,别乱跑。”说完目光落在刚才被绑的青年身上,他被绑着,方才是小兵士替他戴的面罩。 姜玲珑过去替他松绑。 还借了侬语的刀给他。 “你跟我走。” 那青年怔楞,但脚下步子已经随她出了殿外。 “殿下,”他不是洛河人士,喊她城主不太妥当,疾走了一段之后他跟在她身侧,终于忍不住问,“您这是什么打算?” 他亮了亮活动自如的手,和腰间佩刀。 不把他先押去大牢,反而又松绑又送刀,是几个意思? “瑾僩必须留在翠峦殿里护卫。你保护我。”她头也不回,“刀不是送你的。爱惜点用,还得还。” 那青年脚步不停,脸上双目惊讶。 “我在半个时辰之前还想杀你啊。” 这女的太不可思议了。 “此一时彼一时。” “你不怕我取你首级,回去复命?” “不会,你不讨厌我。”姜玲珑布巾遮面,看不清神情,但语气没有之前那边虚弱,显得笃定,“但你却恨赵翀。” “回去,你一样受制于人。” “留下,你和你的情郎——你情郎叫什么?” “……钟磊。”他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真话。 “你和钟磊,能在洛河好好生活。” 这已经是他松绑后第三次表情错愕了。 这位郡主,明知赵翀三十万兵马,抽了三万作掩造势,另有别的人马在暗处动手,她是凭什么料定洛河能守得住?他都还没说赵翀计划呢。 “我看你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且并不十分忠于赵翀,但他还是通过威胁将你留在军中,甚至夜里越城这么重要的任务都交给你来,而不是别的什么心腹。”她走得快,终于在宫门口停下,等着人备车,才稍喘了几口。 “那么你定是技高一筹,让赵翀不得不想尽方法留住你,让你效忠。”她转头去看那青年,澄清的眸子里只见着满满自信,“你功夫卓绝,有你保护,我也比较放心。” “不是,你凭什么……”信我? “因为你跟上了呀。”她弯了眼,仿佛让人见到了她面罩底下舒展的笑颜,“我为什么信你,你自己不知道么?” “??” 姜玲珑却不说话了,见马车来了,便上了车。 那青年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入了车帐。 门口些许未清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她的脚印。 她从何时起,能走得这般稳健,迅速,不需要轮椅和下仆的扶持……他眼睛一亮。 姜玲珑坐在帐里,里面已备了暖手炉,她松了松斗篷,解了盖在膝上。 车帘外钻入一人。 那青年长得端正清朗,朝她跪地抱拳,眸中决绝之色——十分地讨人喜欢。 “小的薛安,愿效犬马之劳!” “薛安。”她笑了,这次眉眼间带了几分亲切,“我小叔子也姓薛。” “也是位重情重义之人。” 姜玲珑摆手,敲了敲车窗,马车便滚滚动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火焰纹 洛河大营。 一袭貂毛斗篷尾随在兵士后钻入主帅帐篷。 现时战事,张启明睡在营里。 他带着那忠烈的大汉走后不久,就出了事。按时间来算,估计人是半路上晕的。 大汉没事,但张启明倒了。 人直直从马上下来栽在地上。 好在积雪在下,给了缓冲。 宫里护送他们的铁骑赶紧将他送回大营找军医。 没成想,兵营里今夜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倒了近一半的人。 先失去知觉倒地,随后自行转醒,却发起高烧,四肢无力。 不见风寒的其他症状。 姜玲珑入营前就交代了副官,无论人员健康与否,均先戴上布巾以防万一。由先前带路的小兵示范,确保所有人都掩住口鼻。 她希望自己是杯弓蛇影。 但她来的路上已经排除了食物中毒,没有不吐不泻的食物中毒。 何况是即刻高烧,这般来势汹汹。 有些事,她怕再来一次。 张启明靠坐在床上等她。 副官已替他戴了面罩。 姜玲珑走近,身后还有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 张启明缓缓偏头,觉得男子脸生,但也没说什么。 这不重要。 营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才是危及。 “都尉。”姜玲珑坐在他身侧,与他对视,“我刚拿了名单,伤病员都集中在几个医营里。里面也有他的私兵。” 言下之意,可能不是赵翀动的手。 “邝毓状况与你相同。”她温声低眉,“见过你之后,我有些眉目。可还有其他地方难受?” 张启明手垂在身侧,置于床沿,轻微地摇了摇头。可见是当真没有气力。 帐外来了回禀。 邝毓,张启明,和其他人的起居录都给拿了过来。 “你先歇着,我看看再说。”姜玲珑安抚了张启明,便借他案台翻阅起居录来。 薛安提刀静立在侧。 一册一册的起居录足有四垒,往前头一放便完全挡住了姜玲珑的身影。 这么多,怎么看的了? 他见姜玲珑从中只拿了张启明和邝毓的起居录出来,从后往前对照翻阅。 她低着头,脸颊在油灯摇曳中,一半沉静肃目,一半晦黯不明。她读起书来十分安静,呼吸很轻,薛安本想问她为何只看着两本,却又不好出声打扰。 他是想在这个女人身上赌一赌的。 他没有功名之心,没有报效之心吗? 当然不是。不然也不会一头热血地参了军。 但他没想到,赵翀虽赏识他,却拿捏着他的秘密来威逼利诱。 就因为他年轻,他不知那么多他的丰功伟绩,不懂得那些伟大,对他不够崇敬和忠心。 但他为什么必须忠于赵翀呢。明明是平王的军。 钟磊和他讲,谷悍新王不过六岁,虽然摄政王现在把持朝政待她如待亲子,但将来的事,谁都不好说。他的年纪正好再军中历练,等以后主君正式掌权,他能够为主君一扫眼前障碍。 他这一颗忠君报国的心,却被赵翀染上了色。 原来战功赫赫的平南王这般多疑。 原来再伟大的人都有私心。 原来兵不厌诈这句话还可以用在同仇敌忾的自己人身上。 尊贵如平南王,堂堂的忠勇孝义君,也早在他心里跌下神坛。 他根本无所谓这场站谁胜谁负。 钟磊平安就好。 姜玲珑刚才反问,为什么信她,他不知道吗。 他都怔楞。 难道自己会信一个刚见面不过两盏茶时间的人? 各有所图罢了。 他对自己说。 油灯之下,姜玲珑将两本册子分别折了页。她又去看其他人的起居录。军营里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记录衣食起居的。但从属副官,营内医师和伙夫长,都是有记录的。 薛安发现,她在那张启明的册子和别的其他人一一对比,之后又将他们交叉不对。 面色渐沉。 “去把陈恪案的仵作和陈府被问过话的下人找来。”姜玲珑低着头,朝外吩咐。 帐外应是,快速地去了。 约摸半个时辰,竟有一前一后两名卫兵气喘吁吁前来复命,神色比之前还要慌张。 “回禀城主,仵作在家中暴毙身亡!” 那士兵一脸焦虑,抬头望向姜玲珑。 “薛安。”她依旧伏案。 “在!” “说话的这个。杀了。” 薛安和那士兵,同时一愣。 仅一瞬犹疑,那士兵立刻变了脸色,目露凶光,持刀冲来,有一种豁出去的气势。 却在离姜玲珑两步之遥处,僵停了下来,滞了片刻,倾斜倒地,尸首分离。 薛安的刀快到连起势和收势都见不到。 “也没想到你功夫这么好。”她平淡说了一句,视线仍留在册上,这一页她看了有一会儿了,还不见翻页。 “一般。平日不使刀。” “那使什么?” “暗器。各种都会。” 姜玲珑嗯了一声。又让边上另一位兵士接着答话。 “报告城主,凄凄冬夜,仵作确实在家中暴毙身亡,而陈府下人,相关人员也都卧榻,情况,情况同咱们营中一样。有几个陈副都尉生前近侍,早两天,都在自己住的倒座里死了。” 姜玲珑颔首,“你先把帐子收拾一下,看看这人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小的领命!” 那兵士便蹲下查看,果然在那具断了头的尸体衣领后面,有了发现。 “此人后颈处有火焰纹!” “行。你记住了。”姜玲珑顿了顿,还是抬起了头,去看那位士兵,“你怎么称呼?” “小的张雀,是都尉帐下二等从卫兵。” “姓张?” “哦,都尉是小的伯父。” “你父亲呢?” “家父是青巾校尉,目前也在医帐中。这几日小的被派去城楼赶工,刚回来,晚上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明白了。”姜玲珑颔首,“收拾完就下去吧。” 张雀抱拳得令,开始打扫。 姜玲珑一声不吭,放下册子,出了营帐。 薛安目瞪口呆。 反应许久,跟着出去。 她随手招了个人,扒开人家后衣领看了看,便要他带路去知府衙门。 陈恪的尸体还放在那儿的冰棺里。 …… 南城门外的林子里,正值平南军的士兵轮岗,顺便就在野外解手。 正缩着裤子呢,不知谁指着远处,大喊一声,着火了! 冻得脸疼的士兵们迅速清醒,顺着手指望去——洛河城里山腰处,火光冲天。 在漆黑的夜里,如同业火,烧得肆意张狂。 片刻,城楼烽火台燃起烽烟。 城南的城楼上,居中开始,再左右延伸,在相隔一个位置的地方另燃了两个。总共点了三座。 那先前说话的人,认出了烽烟信号,开口无声,抬着的手还未收回,脸上已爬满了惊恐。 不远处传来平南军哨兵急哨——“洛河瘟疫!洛河瘟疫!!”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自己选吧 当姜玲珑打开冰棺的那一刹那,城南平南军的兵马还在悄然熟睡。 陈恪的尸首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臂上白骨隐约可现。 仅仅五天的时间,室外气温这么低,还放在冰棺里,怎么可能?! 她穿了罩衣,戴了副牛皮手套,让所有人蒙好面让开,立在边上,留了个良工帮自己翻动尸体。 陈恪后腰说是有豹形的纹身。她想亲眼看看。 良工想伸手托着陈恪肩头先翻动上半身,可手放下去,就呀了一声,惊魂未定地看向姜玲珑。 事实上,即便他什么都没做,这样一具尸体也已经足够人惊愕。 周围的捕快文吏心里惊异,不过是城主在场,吞下了嗓子眼的呼声。 他这一叫,所有人纷纷探头,想看个究竟。 姜玲珑去看他手掌。 一把糊烂的肉糜。还挂着些皮肤。 她试图去抬陈恪上臂。 抓着人上臂微微上举,尺骨与桡骨顺势而起,骨肉分离。 她放了手,掌中同样是一摊糜烂的血肉。 那便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拢眉,伸手直接去探陈恪胸腔。 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整个手掌轻松插入了他的胸腔。 又轻微的绞肉声。 她在里面探了会儿,目色严峻,又去徒手扒开他的腹部。 这一次,众人皆呼。 腹中哪还有什么脏器,中空,就靠肚子上的一张皮撑着。皮破,便如塌方之势往下凹陷,模糊的血肉里,不见胃肝肾或肠的踪影。 姜玲珑站起,脱了牛皮手套扔进棺里。小侍帮她脱了罩衣,也一并让扔了进去。 她环顾四周,皆是缄默不语。 方才整个过程,触目惊心。几个文吏强忍吐意,其他人也是面色煞白。 姜玲珑脸色更是如临大敌一般。 她以为大不了是天花水痘之类,还觉得自己能有办法。 可眼前的这个——这是细菌性的啊。 起居录里张启明近日和邝毓唯一对的交集就是陈恪案。两人有整一天的时间都在一起安排查办。 想必也共同查看过尸体。 那么仵作呢? 他接触尸体最多,所以更早出现症状?这是按体质来的吗? 但如何传播? 如果只是通过空气,和对方讲话就能感染的话,那么军营里就不止现在这些人染病倒下了。 她思忖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等她开口。 “盖棺送去义庄,连着仵作的尸体一起,整个义庄都烧了。” “啊?”边上同知有些犹疑,虽说对方是封邑之主,但连个尸首都不给人留,未免也有些过了,他怕无法入葬,自己被冤鬼索命,“殿下,这不太妥当吧?” 她见同知主动凑上来,正好逮着他,“我问你,烽火台上可有烽烟是传信各域洛河有了瘟疫的?” 同知大骇。 先前还不明所以的样子如今完全反应过来,脚都往后挪了半步。 “不是平南军下毒,是城内瘟疫,自陈恪而起。”姜玲珑简以概之。 “封城戒严,全城宵禁,让衙门里能做事的都蒙上面出去在街坊打锣,实行分餐制,注意餐具碗筷消毒,切不可混用。” “通传城卫军,点烽火台,洛河瘟疫。” “城门加派人手,一个都不许出去。违令者同族连坐,立斩不赦。” “这些尸体,全都加棺,送去义庄烧了。” 她说完盯着目色发怵的同知,“还有什么问题吗?” “……烧,”那人稳下面上的慌张,“下官这就是去办,烧,一定都烧干净了!” 姜玲珑颔首,径自出了去。 薛安全程跟随,如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料到今日攻的,是一座瘟疫之城。 也没料到一位女子竟能迅速决断。 更是没想到,她直接点烽烟,传信整个谷悍。 薛安在她身侧跟着,见她面容没有丝毫缓和。 “殿下,咱们现在去哪?” 姜玲珑上了车辇,前头的大马已经增加到了四匹。 “无事宫。”她言简意赅,眼中蕴怒。 …… 虎贲殿里,赵莳曦正捧着碗银耳羹,一手捏着汤匙,在羹里沿顺时针,缓缓地搅着。她一口不吃,光注视着羹里慢慢搅出的漩涡,嘴角噙笑。 三更的夜,司晃在她边上习字。 除此之外,四下无人。 她玉葱般的手指虚虚捏着匙柄顶端,一副闲情逸致。外边忽地有了动静,她耳廓一动,停了动作,漩涡渐息。 “娘娘。”姜玲珑由橙月推着入殿,两人面上都未戴有布巾。 赵莳曦视线这才从银耳羹上收回,她放了碗,抬手置于案上,单手托腮,笑看姜玲珑,没有起来的意思。 “郡主来啦。” 司晃仍旧在练字。正反复写着一个个“疫”字。并未抬头问安。 姜玲珑环顾完,收回视线。 “解药呢?”她直接问她。 赵莳曦莞尔,从衣襟里摸出一枚纸包,在姜玲珑面前亮了亮。 “郡主没有别的,想要问本宫的么?” “想问的一大堆,但是救人要紧。”姜玲珑使眼色要橙月去拿。 赵莳曦也大方地给了。 她看着人接过去,像是和人聊家常,说过年礼物一般,对姜玲珑抱歉,“只有这一份的了。本是给贤儿留的。给了你,他便没有了。” 气质款款,落落大方。让人恨得牙痒。 “仅这一人份的解药,要给谁,你自己选吧。” 姜玲珑从橙月手里接过,放入衣襟。 “我爹不在,倘若技痒,你可以试试。” 她不信当初那么窄的石阶,赵莳曦没有武功能够从她身后绕去司峥身边护驾。 “试什么?郡主拿了东西,便走吧。晃儿还要习字,莫教他分心。” 姜玲珑将目光从赵莳曦漫不经心的脸上移向司晃。 “晃儿。”她道,“过来。” 司晃停了手。 赵莳曦咬了一下后牙。 也就是停了一瞬,他又接着写起了字来。 写满了一整张的“疫”。 他重新拿了纸,开始写新字。 写的是“死”。 “司晃。”姜玲珑加重了语气,“本宫让你过来。” 这一次,他不为所动。 低着头,落笔却比之前快了不少。 “橙月。” 姜玲珑撇了头。橙月应是,向司晃走去。 “世子殿下,奴婢失礼了。”说着就要去牵司晃的手。 赵莳曦拍案,变了脸色。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可恶可憎 “在我的宫中,我的封邑,娘娘,这人,我就算是抢,也要抢走。”姜玲珑朝她抬着下巴,语意挑衅,“活的不行,死的也可。” 赵莳曦努力维持笑意的脸上此刻正咬着牙,怒不可遏,嘴角发颤。 “怎么?娘娘以为本宫不敢?” “我看你怎么敢!”赵莳曦凶相毕露,起身连人影都没看清就扼住了橙月咽喉。 “找死!” 她头戴珠钗,却面如厉鬼,像一具刚从棺椁中爬出的前朝女尸,正目眦欲裂地掐着橙月。 耳边传来极快的破风声。 赵莳曦回神垂目,掐着橙月脖子的右臂上插了一枚短镖,伤口处正往下留着血。 “娘娘,”姜玲珑面无表情,冷声道,“你若再动,下一次伤的,就是你的脸了。” 赵莳曦松了手,悠悠去看姜玲珑。 她多么的气定神闲。 她快成了杀害司贤的罪魁祸首,到时夫君定然与她反目。 可她什么都不怕。 甚至面带讥笑地看着自己。 洛依依,你的女儿,和你一样可恶可憎! 门口的姜玲珑只见那好似入了魔般的女人朝自己冲来,掌风凛凛,正欲当胸劈下—— 姜玲珑身后又射来数枚飞镖——当真冲她面颊而去。 赵莳曦手掌反袖挡下,落手之时见姜玲珑轮椅急速后撤,她身后一黑影跃起,挥着长刀,朝自己劈来。 她一个后仰躲过,抽出腰中软剑,与那黑衣打了起来。 苏瑾僩的身手她观察过,在她之下。 但来者,不是苏瑾僩。 且招式凌厉,很难招架。 对方有意伤她,却不要她性命。 与那黑衣对峙已耗赵莳曦大半精力,她眼光余角却见人影蹿过,再看向前,轮椅空了! “贱妇!还我孩儿!”赵莳曦大叫欲追,却被黑衣纠缠,腹下中了一刀。眼中一滞,失力靠在了几案上。 姜玲珑捞起司晃,一把抱在怀里,蹬蹬蹬地,头也不回往外跑。 橙月跟在后面推着轮椅,边赶边喊,“主子您慢点!慢点!” 薛安见人无力再追,便收刀跃出殿外,跟上姜玲珑去了。 姜玲珑抱着司晃,将他的脑袋扣在自己肩头,脚上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别怕。我来救你的。”她说完喘了两口,又道,“太医早候着了,你娘不会有事。” 那孩子一声不吭,垂着的手慢慢抓上姜玲珑衣襟,将头搁在姜玲珑肩上。 身后,虎贲殿里一声怒意滔天充满发泄式的厉叫,响彻云霄。 姜玲珑跑出了虎贲大殿游廊,才慢下脚步。身后橙月推着一辆空轮椅,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主,主子,有侍卫在,您还跑这么快干嘛。” “来不及了。”姜玲珑问她,“之前给你的锦囊何在?” “奴婢一直带在身上。” “你速去峥儿那里,戴好面巾,在他们殿前将锦囊里的烟火折子拉了。”她在交代要事时,语速就比平时要慢,好让人听清,“曌王的逸兵会来。你让他们带着司峥殿里的人,离开谷悍。” 橙月惊讶。 “不是洛河城里有瘟疫吗?为何还要离开国境?” “早不是一城之难了。”姜玲珑说着将司晃放下,先戴好布巾。“司贤早就在回晋绥的路上。” 橙月脑袋一嗡,心里求主子不要再说。 “他与张启明,邝毓过从甚密,不可能安然无恙。”姜玲珑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赵莳曦召来的,是谷悍国难。” 橙月失了神。很久,眼里才重新聚了焦。 “主子……我们,都会死吗。” “我不知道。”姜玲珑声音没有温度。橙月有没有染病她不知道,但她自己肯定凶多吉少。“司峥殿里的人是洛河目前唯一安全的。必须在瘟疫扩大之前,将他们送走。” 她以为解药够一城的人。倒入水源之中大家都能获救。 可赵莳曦轻而易举地就给了她。 让她幻想破灭。 司峥殿里就五个人。 司峥,初晨,两个孩子。 禾悠然,长柳,和乳娘,三个成人。 庆幸初晨黄疸,避风治疗,更庆幸她当时人手不够,将两个孩子放在了一间殿中照料。 她几次三番想看孩子,都被旁的事耽搁。 现在想来。 实在后怕。 她看向橙月,对方也正看她,眼中有担忧害怕,却仍在等她,期待她。 “抱歉橙月。”她咽了咽鼻中酸涩,向她告诫,“你不能走。” 那原本揪着脸的姑娘听她说完,竟忽地松了口气。 “大家都在这里。橙月哪儿也不去。”她眼中还是担着惊,却十分勇敢,“豁出去了!” 姜玲珑动容,她不便抱她,便朝她抱拳作了一揖。 敬她侠义大仁。 “快去吧。” 橙月应声,往岔路跑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姜玲珑坐回轮椅中,身上抱着司晃,由薛安往翠峦殿推去。 “你和你母妃都服了解药,是吗?”她低声问。 司晃点了点头。仍不作声。 那便好。翠峦殿里,还有邝毓这个个案在床上躺着。 一行人刚到殿门口,就听见远处匆忙的脚步声和熟悉的破口大骂。 禾悠然被着医箱,骂骂咧咧的奔过来。 姜玲珑一愣。 “你没走?” 她方才看到天际亮了逸兵的集结信号,算时间,应该已经在往外撤了。 “走什么?!”禾悠然气得满脸通红,来的路上还在骂娘,见了姜玲珑之后却骂不出了。“天下若是有病连我都治不了,那逃去哪里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人呢?” “走了。霰国的人来救的。”禾悠然说完,再次强调,“我不走。你想都别想。” 这一次,梁以安没有食言。逸兵的确来了。 “进去说吧。”她眼中向禾悠然报以感谢。 却被他白了一眼。 姜玲珑绷着脸,一下失笑。 她不知道该怎么治疗的疾病,这一次,有天下名医,会不会能够,再她一个值得庆幸的转机。 远处烽烟四起,宫内也敲了响锣。 她听到外边无数悠远而细小的声音在奔走相告—— “洛河瘟疫!封城戒严!” 战争,这才拉开序幕。 第一百四十八章 第二日 这个景象,非常有意思。 南城楼上,巨大的木制扩音前,熟悉的貂毛斗篷罩在瘦弱的人形上,寒风阵阵往上打,那斗篷上的貂毛,也顺着风向往一边倒。 楼下,剑拔弩张。 几乎所有人都目眦欲裂地声讨着她。 只待进攻的号令。 有意思的是,这所谓的所有人,目测过去,大约只有昨日的二分之一。 或者,应该说是,非常惋惜。 昨夜三更之后,平南军哨兵发现城楼烽烟,火速传信,全营霎时知晓了城内瘟疫的消息。 一个时辰之后,营中陆续有人倒下,没一会儿工夫,便口吐白沫,不治而亡。 这一倒,共去了约一万一千的兵士。 还有三多千人,正卧帐而息,苦苦挣扎。 这场意外自然被归咎于城中瘟疫。所有人忙到天亮,看着自己同营甚至同帐的兄弟倒下,慌乱,惋惜,再到愤怒,憎恨,所有人几乎是没有时间思考地,只想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破晓时,不知谁拔刀指天,高呼了一声,“杀啊!为兄弟报仇!”像是点燃了众兵情绪的引线,起先小范围地三五和声,然后数百和声,两息之间,便全情激愤,所有人口中高喊“杀!”,空中响彻短促而起伏的抽刀之声。 黑压压的平南军,不顾一切朝南城门冲去—— “现在通报洛河瘟疫情况。” 城楼上,扩音器里有一道冷静清晰的声音传来。 先头的人抬头看见楼上全无守卫,那个昨天还摇摇晃晃的郡主,此刻正精神抖擞地孑然立在那锥形物件之后。 姜玲珑自然不知道昨夜平南军发生了何事。 她还奇怪,怎么一晚过去,这些士兵少了这么多,怕不是有诈。 可有诈也没别的法子。 现在洛河城,校尉以上,只剩她一人撑着。 内战哪有抗疫重要。 “韩胄!”她眯眼,发现人不在阵前,又往后寻,才发现有人殿后,打马而来。 姜玲珑此刻的声音虽不像男子那般浑厚如钟,且戴着面罩,却仍字字清晰有力,音沉而澈。 与昨日状态,迥然不同。 “就说这娘们有诈!他娘的,还给爷装病!” 底下骂声四起。 韩胄手持长刀,来到阵前。 “韶华郡主!”韩胄也气得眼中布满血丝,但为了平南军和王爷的体面,好歹还算克制,“你可知我营中昨夜死伤近半?!战鼓未击,军阵未列,却偏偏半夜下毒偷袭!同时谷悍子民,你如何下得了歹手!” 古时打仗两军列阵,击战鼓,吹战号,才可出击。是为军将之风,尊重敌手,才算光明磊落。 何况他们昨日不过才说了,只是要见王上,与之交谈后才好定夺。 这女子怎就这般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我半夜忙着城中戒严和病防宣传,哪有空来给你们下毒。” 姜玲珑算是听明白了个大概。 “谁知你是否佯称!”韩胄并不服气。 “军中死伤也是大事。”姜玲珑一人在上,听他口气,不像是死遁之后去别处偷袭。要不然,韩胄不会说出类似佯称,这般惹人联想的话。 “韩校尉!”姜玲珑不作解释,直接与其对话,“我城中瘟疫尚不得病灶病因。目前只知,感染者在初期五至七日内没有明显症状,病发前一日眼周发青,嘴唇干裂有缺水燥热疲乏之症。发病时会先自行昏厥一刻,其后转醒,伴有高烧,无力等症状。病发三日之后便会死亡,死后尸体由内至外迅速腐烂,若果剖尸,会发现其身五脏皆空。” 她说完望他,“你的人当夜过世,怎么都怪不到我的头上。” 这一个疾病从感染到病发的全过程,是她和禾悠然参照陈恪的起居录和他死后的仵作格录,再加邝毓同张启明的发病时间以及自己看过的尸体,综合倒推出来的。 楼下韩胄拢眉,末了仰头直视,“郡主一家之言,可有证据!” 姜玲珑快气笑了。 “校尉啊。这是会传染,会死人的瘟疫。”她正色,“尸体都留不得,何来证据。” “如若不然,叫本将如何信你!” “你们王爷呢?”她不回反问。“不是要见王上?瘟疫这么大的事,不需要亲眼确认王上安危?” “王爷身有要务,命我等今日确认。” “有何要务,比谷悍平王的安危更重要的?”姜玲珑讥笑,“他不戍边也要挥军北上,如今,倒有要务了?” 赵翀的要务,姜玲珑能猜到一二。 晋绥必定有了动静。 云锦同陆涛的认罪状以及陆涛存下的经年书信密函,恐怕已经在王都像纸片一样漫天飞得家家户户,人手一张。 太后式微,赵翀必然要趁此机会将玉玺拿到手。 一旦错过,晋绥那里便只能凭司秦只手遮天了。 赵翀这一动,自然有了另一个好消息。 说明司贤目前无恙。 “韩校尉,你们今天入不入城,伐不伐本宫,都不重要。你方才也听了,此症从感染,到身死,不过十天。平南军大抵就是等上十日,我也就去了。” “但洛河封了城,在疫情控制住之前,本宫断不能也不会再开城门。” “城内炭火,粮食也无法照常与诸位供应。” “还望诸位有所准备。” 说完姜玲珑深深叹了口气,缓了缓气息。 她连着昨晚、今晨刚停了药,虽然气色正逐步恢复,但话说急了,还是会有些喘。 原本示弱是她料定陆林推她之事有所蹊跷,禾悠然便给她用了药,虽存着体力,但会削弱气色,皮相看上去形容枯槁,也会影响一些精力,让人白日需要不时午睡来养精蓄锐。总得来说不伤身,且对她坐月子没甚影响。 她就是想看看自己弱着身子,对方还会不会下第二次手。 接着她在与司贤的交谈中发现了赵莳曦的秘密。 而后在确认陈恪尸首不仅被人下毒,并且具有细菌性传播能力时,再一次想到了赵莳曦。 她为什么来的洛河? 若当真是冲她而来,一早就可以下手。 因为她会武功啊。 那时自己不经常与司峥一起,司峥的暗卫保护不到她,邝毓又在兵营,赵莳曦有大把机会。 可她没有动手。 为什么? 于是姜玲珑又去查了陈恪履历。 他在洛河任职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前,他是正三品迦叶寺守,也是远阁王府写入官史的客卿。 二十二年前,正是洛依依出事那年。 洛依依失踪后的第三天,他便以体弱虑竭为由,主动恳请下放至洛河,当个从四品的副都尉。 洛依依失踪的第三天,也是谷悍夺嫡之争的落幕,新王的开元之日。远珏王登基,改元为慧安,王号为念。陈恪伺机请命。 在当年的故事里。陈恪定然知道些什么。 赵莳曦,是冲他去的。 再用如此卑劣的方法,要她不得好死。 可她现在是曦妃,是司家的人。 姜玲珑不可能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拿她出来祭旗。 司家的人,不能有污点。 她在去望无事宫的路上本想着,若是赵莳曦识相交出解药保了洛河太平,她便将此事压下后议。 如若这般,就要想好之后怎么安顿他们母子,怎么和司秦解释整件事。 就这么一打眼的想法,她倏然意识到,赵莳曦身边还有一个司晃。 那个看似乖巧,笑容阴森的小孩。 第一百四十九章 当场火化 她分明看到他和司峥玩的时候,如朝阳一般灿烂。 也见到她说喝糖水时,他眼中掠过的闪烁。 他是生了什么病,还是经历了什么事,要藏着孩童天性,将自己搞得不伦不类,毫无是非观念。 可等等,他真的没有是非观念吗? 一个六岁的孩子,要当真不知对错可以随口说着不得好死这样的话,那他为何还要借陆林的手来推自己?又为何要掩人耳目地刺杀橙月? 若果这些都不是错事,他完全可以自己动手啊。 姜玲珑思及此,气极。 什么样的母亲,才会想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冷血的杀人机器。 她当下决定拿解药的同时看一看司晃究竟是否一如自己猜测那般。 若是,便将他带出。 这才有了她回去重新坐着轮椅,由橙月陪同前去的计划。 这孩子不会忤逆母亲,要带出去,只能靠抢。 还要趁其不备,抢了就跑,万无一失的那种。 她想到司晃被接去翠峦殿后,一个人坐在角落,低头不语的样子。 本能地心痛。 寒风呼啸,打得她衣角猎猎作响。 姜玲珑收了神思,再次启唇,“诸位,我洛河城里的事交代得差不多了。” “现在,来说说你们中毒的事吧。” 底下有了些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声音不大,但看人表情,估计就是在说些“贼喊捉贼”,“惺惺作态”,和“看你如何狡辩”之类的话吧。 没什么营养。 “我没什么好狡辩。”她语音清冽,端正严明,“因为本就不是我做的。” “诸位关心则乱,心情我理解。” “但此事有两个疑问,本宫倒是想问一问大家。” “其一,如果是本宫所为,为何我不将瘟疫直接传来,不动神色地,在数日之后,不战而屈人之兵?” 下边议论声渐轻。 因她说得有理。 “其二,若说下毒,难道昨日只有这一万四千多人,喝了本宫的姜汤?” 这次,众人面面相觑,发现了违和的地方。 那么好喝的姜汤,几乎每个人都喝了。要是汤有问题,怎么只有半数人出了事?这毒下得能区分得这般清楚? 那不是姜汤,她料定我们有此疑问,将毒下在了别处呢? “不会是炭火。”姜玲珑心如明镜一般,“若是炭火有问题,烟熏着的每一个人都早遭了秧。” 她不指望能靠一张嘴说服所有人,她只要能够说动一个,就够了。 “必然是饮食中毒。” 她十分肯定。 态度坚定到似乎昨夜她人就在现场,亲眼看着凶手往某处下毒。 “事实上,你们只要回去将中毒士兵昨日饮食做个对比,相信就会清楚。” “没有人冬天不吃饭,不吃军粮的。但如果你们营中发过一些别的小食或汤水,那就另当别论。” “许是休整错过了,许是当值没吃上,应该有那么一两样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吃了的。” “要不,你们去瞧瞧,是不是,在这一两样东西中,恰好将食用过和未食用的,身亡的和健在的,区分开了?” 她话说的不响,却借着她的木制喇叭传得很远,并且清晰。 姜玲珑垂目,看见韩胄脸色不太妥当。 不似心虚,倒像是在挣扎,否定,自我怀疑。 “这个毒,对于这场仗来说,下得又狠又妙。” 她挑眉,故意煽风点火,暗示自己猜测,“这仗,只要王上还在城内,你们有谁敢轻举妄动?” “可一夜间,死了一万多人的性命,那就足够在平南军里群情激愤,拉响战火了。” “平南军赤鬼营下不过几千人,这三万的大军,不见别的营旗——这是集合了散营吧?” “你们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了吗?” “你们来给赵翀送人头!” 这一句,她说得愤怒。 一万多的人命,一夜之间……他怎么敢! “你莫要肆意污蔑我们王爷!” “妖女!危言耸听!挑拨离间!” 一时,底下骂声四起。 可若仔细去瞧,也有少部分人,低头不语。 他们听进了她的话,才会这般,有一种不愿相信自己被人背叛的挣扎。 赵翀行事不会这般粗糙留以话柄,他一定是料准准备的食物每个人都会吃,打着基本无人生还的主意,给他的王座以血来洗礼。 但又为什么,事情没像他计划的那般,并非每个人都服下毒药了呢? 姜玲珑灵光乍现。 “你们营里,是否昨日也发了姜汤?” 众人皆怔。 她说中了。 但没有一个人敢去问身边战友,你昨晚营里的姜汤喝了吗。 他们只知道,自己没喝。 因为已经喝了洛河城的姜汤,够香够暖了。 喝多了起夜,天寒地冻,还不如不喝。 躁动的军阵突然寂静下来。 姜玲珑的话还在继续。 “据本宫所知,平南军营号有赤,绿,青,金,玄,五鬼。战力依次,玄鬼营是平南军的刺客营,战力是全军之巅。若是有意讨伐,为何不让其他营的一起上阵,只留赤鬼营,带同一堆拿数字分号的散营士兵?” 她太满意赵翀为了玉玺奔赴晋绥,无法加入舌战反驳了。 “因为你们是弃子。” 他心里的天平,必然向她倾斜。 她再次加重语气,替他将不愿承认的猜想坦白说出。 “是他弃车保帅,以退为进的兵法下,注定要死在洛河的平南兵。是他名真言顺,有凭有据,顺应民意起兵造反的马前卒!” 韩胄猛然抬头。 他压着情绪,但瞳孔却克制不住地震了震。 “你们以为,我是如何得知的?” “你们英明神武的好王爷,口口声声说着再等一夜,却派着他的二十玄鬼欲入宫行刺!” “尸体自然是烧了,但名字我可以一一报给你们。” 姜玲珑依次报出玄鬼营的二十个人名。包括薛安。 如此,他便可死遁,开始新的生活。 玄鬼营的名单,别人不知道,韩胄却是在出征前见过的。 那时平南王恰巧在看名单,见他来了也没有遮掩,只是说刚好挑了些后防以备不时之需。 他便也没多想…… “韩胄!”姜玲珑一席话说完,去看脸色难看得,像吃了十只苍蝇般的韩胄。 “洛河瘟疫不仅在城内!”她觉得他应该能被她说动,冲着韩胄大吼,“野郎官可能已经染上疫症!不日病发!他此去北上晋绥!你务必找到他!并将疫症情况,带回王都!若我哥身死,必须当场火化!这不是一座城池的灾祸,这是谷悍国难!” 这才是她情之切切的真实模样。 底下人还没有从赵翀的罪行中反应过来,就听见另一噩耗。 瘟疫……已经传入王都了吗……那他们怎么办? 姜玲珑目光注视韩胄,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见韩胄朝她收刀抱拳,一颔首,策马啸风,绝尘而去。 第一百五十章 别无选择 韩胄就这么走了,留下的赤鬼营和其余一万多人,怎么办? 所有人都有些蒙圈。 刚才郡主十万火急的模样,不似有假。 可不对啊,他们昨天喝了洛河的姜汤,是不是也会中招? “谢天谢地,昨日你们的姜汤是城里婶娘给熬的。”见韩胄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姜玲珑才对他们开口,“若是兵营里的姜汤,恐怕今日就得请你们入城陪我了。” 她说完正事之后,讲话有一种闲聊的语气,平易近人,态度随意。 但这些赤鬼兵们无暇体会她同他们打趣的闲情逸致。 姜玲珑方才那些话语,信息量之密集,所言之事之重切,已非他们所能接受。 莫说是这些散营的士兵,阵前赤鬼营数千兵士面色如土。 无论是举国可能都不能免疫,还是带着他们杀来洛河城下的平南王,原来早就计划好了,要他们祭旗,以激民愤。 他们跟着主帅——是来送死来了? “王爷身负孝义之名,绝不会行这般不忠不义之举!” 不知是谁在阵中扯嗓高呼。 全军诡异地惊了一下。 像是细微骚动后的一瞬迟疑。 接着应声渐起,呼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忠勇孝义,一往无前!” 姜玲珑在城楼上垂目。 她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同昨夜那个北方汉子一样,只因为敬仰赵翀,而离乡背井,独自闯荡南下,参军投戎。 他们对赵翀的信赖与忠诚,是一场场战役,一次次生死换来的。 对他们来说,出了相信,他们别无选择。 她不能怪这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何况她手里也并无什么实质证据。 是非黑白,若非窥见其中一二,很容易被人颠倒。 “旷地风大,退了休息去吧。”她朝喇叭最后说了一句,“诸位保重。”便施施然,下了城楼。 耳后,能听见城外士兵们撤回林中休憩的调令之声。片刻,便铁蹄滚滚。 眼前,薛安蒙着面,立在阶下等候许久。 他们在翠峦殿一夜未睡,佛晓之时,苏瑾僩守着,禾悠然橙月他们窝去里间和衣而眠。禾悠然同侬语挤挤,橙月睡在先前司峥在姜玲珑怀孕时睡得贵妃榻上。司晃依旧待在殿宇一角,苏瑾僩给他搬了桌椅,既然不睡,就让他在边上写写画画。 他对于这孩子先前背后藏刀的事耿耿于怀,觉得这样保持距离,谨慎些,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好。 姜玲珑在他们几个还醒着的时候就出了宫门。 从无事宫到城楼,她还要花时间下山。 薛安一直跟着,直到她登楼时,他被勒令在阶下等候。 当时他还没意识到,眼前的这位韶华郡主准备向他兑现承诺。 【“你和你的情郎,可以在洛河开始新的生活。”】 她如是说,也毫不拖泥带水地如是做了。 若是此役可控,那位叫禾悠然的大夫能够研出治疗方子,他或许,真的能过另一种生活。 “怎么?” 姜玲珑见他走神,便问。她一夜没睡,又没吃过东西,她觉得自己此时可以用饥寒交迫来形容。 “我饿死了。”她见人不动,拉着薛安就往阶下走,“今天还有硬仗要打。”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走。”薛安跟在后边,没来由地说,“我都已经死了。尸体也烧了。留在这儿,万一染病,得不偿失。” “你不会走的。”姜玲珑头也不回。 “……为何。” 姜玲珑回眸一笑,“在这里,你才自由。” 薛安怔楞,没再试探。 这个年纪同自己相仿的女子,在七个时辰之内,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让自己颠覆了关于洛河城主“娇生惯养”,“任性跋扈”,“狼子野心”,“狠历蠢钝”的坊间印象。 她去各处城门视察一圈,确认守备和防疫措施都安排得当,才火急火燎回了宫。 橙月他们已经醒了。换侬语守着,苏瑾僩合眼小憩,禾悠然在里间继续折腾那包解药。 姜玲珑把它给了禾悠然,看看能否找出其中成分。 等他们到时,橙月正好下了面端回来。 即便是分餐,所有碗筷也都拿沸水煮过,一会儿吃完,她再去亲自清洗,还要重新煮过一遍再收起来,专门只给翠峦殿的人用。 邝毓依旧高烧不退,睡得迷迷糊糊,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每个人分开吃面,背对着背,也不交谈讲话。 殿里的气氛,安静得压抑。 一旦发病,三日必死。 榻上的邝毓能否等到解药,不知。 禾悠然又能否琢磨出解药,更不清楚。 陈恪府苑已经被围了起来,任何人禁止出入。 可兵营中,仍旧有大批大批在倒下。 张启明向来不分阶级,喜欢与兵士下属同帐同食。他的两个副将,连带两个营的人马,再牵连到伙头兵,伙夫长……真是岌岌可危。如今赤鬼营按兵不动,给了他们隔离自救和重新调兵布阵,喘息的机会。 “我饿死了!!” 寒风卷着吵闹,在人耳鼓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主子!!”橙月在收拾碗筷,听见身后动静,眸子忽地就亮了,小碎步跑过去,又突然想起姜玲珑说过每人都必须保持距离,又退开一丈,“奴婢煮了面!刚下的,您和薛公子的都盛了放那儿了!快去吃!” 姜玲珑过去往上粗鲁地翻了翻面罩,露出一张嘴,撩起筷子吃了大大两口,就拿身上的绢帕擦嘴,又放下了面罩。 “你慢慢吃。”她向薛安示意,人就往邝毓那走。 侬语行动不便,有事靠喊,见姜玲珑放下面碗的时候就已经在挪位置了。 等她到时,他刚好让开了一人身。 她翻了沙漏来测邝毓心脉。 其实测不测也没有区别,他情况如何,都在面上。 “主子刚才喝了些粥食,禾医师给的方子,又灌了些药汤。”侬语轻声说。 一夜之间,邝毓已经到了需要人灌药的地步了。 姜玲珑隔着帕子测完他心率,又隔着被子轻轻抚了抚他,捏着他的手说,“你挺住,我们会有办法的。” 邝毓动了动眼睫,没有睁眼,被子那头的指尖,非常轻微地回捏了她一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抗生素 她去里间看禾悠然。 床上的苏瑾僩一下惊醒。 “你继续睡一会儿,晚上值夜,换薛安。”她手势稍降,示意他不用起身,视线略过他往前延展,就发现了背对自己弓着腰的禾悠然。 “禾大夫,怎么样?”她凑头过去。 禾悠然面前摊着密密麻麻各种草药,全是从无事宫医库取来的。 他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他提炼、比对、试药了一整晚,却只能确认其中的两位药。还不定药量比例。 赵莳曦给的药粉,让人无迹可寻,太狠了。 “只有这些量,三天时间太紧了。”他只敢拿小拇指蘸取一些试尝,再刮一块小角落里的粉末,细细地分在他那些各式的器皿中,有的里面加了不同液体分装,有的拿去在陶上火烤留了残渣,还有的和其他他磨下的别的粉末混合,放进汤剂里煮着。 他指了指这些自创的简易仪器,“有些药物在我的试剂中煮后需要十二时辰才会现行,做筛查。有些时间更久。瓦陶上的那个褪了黄,但遇热褪黄的药丸和草药,就有上百种。”他倒没叹气,但就事论事的脸上也有了恻隐,“真,来不及。” 姜玲珑听得很明白。 “之前不是研究抗生素吗?那个怎么样?” 先前禾悠然对她说的抗生素有莫大兴趣,整日在司峥那儿做实验。抗生素以目前的医疗水准,断然没可能实现,但不妨碍她问一问。 果然,禾悠然再次摇头。 “那个是做给小娃娃伤口感染用的。” 姜玲珑一愣。 “峥儿伤口感染,试过?用它能治?” “哪敢让他试。”禾悠然撩起袖子,臂上三道刀口子赫然呈在姜玲珑眼前,“我自己先试的,管用,才给娃娃用。”说到这,禾悠然冲姜玲珑笑了,“还是你上次给的那几味有效。” 他说完,就瞧见姜玲珑原本和他一样凝重的脸上,有了光。 “这可以!” “什么?” “这是一回事!” “??” “伤口感染和这次瘟疫都是一件事!”她抓着禾悠然的手都快原地蹦起来,“您怎么这么棒!!!” 她拉着禾悠然解释了一番细菌感染是怎么回事。 禾悠然听完,恍然大悟。 她的理论非常新颖,但解释完了又合乎逻辑。 “可是,我那药是外敷的呀。”他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和激动,但也有面对新事物时因着所学有缺而显得谨慎。 “不怕,”姜玲珑抬手朝外一指,“您调整一下,邝毓可以试药!” 床上的苏瑾僩一骨碌弹起,觉也不睡了,朝着姜玲珑瞠目结舌。 自家主子就要这么被卖了吗?! “瑾僩,你别看我,”姜玲珑沉色,“如果不试,他活不过三日,试一试,不定能救天下百姓。” “不是,夫人,”苏瑾僩挠头,“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去问曦王妃,解药哪里还有,解药怎么调配?” “毒是她下的,她完全能够算好时间离开洛河。可她没有。为何?” “为何?”苏瑾僩不明,反问。 “因为她就是要亲眼看着洛河城亡,看着我死呀。”姜玲珑叹了口气,“这样一个女人,你觉得她会没有考虑过被我们严刑逼供?而她纵使被逼问出解药配方,你敢用?” 苏瑾僩噤声,这位卖夫之妇,竟言之有理。 “那,那这试药危险吗?万一药性过猛,主子他……了呢?” “那等事件平息,我便随他一道去。”姜玲珑说这话的时候稀松平常,理所当然,“说好的,他带着我一起。” 完全没有舍身就义般的凛然。 若不是真不怕死,那就是对禾医师那所谓的抗生素有着信心。 边上禾悠然不听他们唠叨,已经三两下将药水配好,滤了一些伤肺腑的药引。 苏瑾僩翻身下床,跑过去看。邝毓又是一碗药被灌下肚。 “且观察一个时辰再说。”禾悠然收了碗,在上面做好标记,摆去他的医案边算作病患的专用碗。 “我去一次大营。那边死死伤伤这么多人,怕出乱子。”姜玲珑向禾悠然行礼,又双手握他,“这药的事,就拜托您了!” 禾悠然颔首,“去吧。这儿有橙月就够。” “还有件事,我算了算时间。”姜玲珑朝一干人等如实相告,“若是我与橙月受了感染,将比邝毓晚两日发作。今天已算一天了。也就是说,如果明日还没有解药,洛河可能会真的群龙无首,引起兵戈,民乱。” 不是看起来健康的人,就不是带菌者。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她眼中早已顾不上赵莳曦的憎怨,顾不上傅娴雅的野心,她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得那么多。 好似是三个有权有势女人,在谷悍的大舞台上拉开的一台战戏。 却没想到,先倒下的,可能会是她自己。 她晃了晃脑袋。 又想太多了。 救人第一。 防暴为首。 维稳,且死守。 她摸了摸胸口,深一呼吸,迈出了翠峦殿。 薛安耸了耸肩,随在身后。 身后禾悠然马不停蹄继续研药,在等待抗生素反应的同时,仍试图在解药上找到一些线索。 他屏息凝神,动作沉稳,势要两个解决方案一起抓。 殿内橙月揪着手巾,望着自家主子决然离去的背影,不争气地抽泣了一声。 她没有见过再比此时此刻,那身披貂毛斗篷的背影带着夜行之人,在冬日的光线下向阳而行,更美丽的画面了。 还没感动完,眼角余光就见一个小影子嗖地蹿了出去。 殿外,姜玲珑止步,与薛安同时回头。 就听见一声童音朝她喊,“娘娘,我要一起!” “小世子你快回来,外边危险!”橙月说着跟上去劝他。 薛安低头,见司晃目不斜视望着姜玲珑,满是坚定。他又饶有兴味地去看面前的城主大人。 这是自抢了他之后,他第一次说话。 “行。”姜玲珑收回看向司晃的目光,吩咐了句,“薛安。”便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了。 “为什么我还要抱他!”薛安一把抄起司晃跟上,嘟嘟囔囔朝姜玲珑抱怨。 “你眼神不善。”她冷冷地说,在身后人的视线下,出了翠峦殿广场。 仁德大义的韶华郡主!你小肚鸡肠!你小气小量! 薛安跟在后面腹诽,骂骂咧咧。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人手不足 姜玲珑不知司晃为何要跟来。 但难得他主动,且服过解药,带着便带着,辛苦薛安罢了。 谁让薛安那双眼睛飘来飘去地来回望。 司晃一路再没说话。又恢复到低眉顺眼,却与人疏离的状态。 马车在营前停下,薛安抱着司晃跟在姜玲珑身后入了营。 张雀在前头引路。 张启明状况和邝毓相似。 她又去了医帐。 司晃跟着入帐,薛安在外守着。 营中医帐是大通铺,一个个发着高烧的士兵一排一排,一个接一个地倒睡在铺上。 姜玲珑看着的是成堆成堆的人。 眼里见到的,却是满目交叉感染,飞在空中的细菌。 “不是说了要挂帐帘,一一隔离吗?”她知道条件有限,但这么基础的隔离措施都做不到,实在是又气又急。 “回城主,不是不做,是咱们人手实在不够啊。”张雀也是愁得一夜没睡,连轴转着在大营忙前忙后,一张熬夜的脸油得发亮,青眼高挂。 “抬人去医帐要人手,伙夫那边倒了一大片,又得抽调人去顶着,营里就两个医官,底下的良工不过二十人,还有一部分去打下手了。另外的那些还要轮岗,站哨,城外平南军的哨眼安插好了,四门守卫还加派了人,防止人进出。倒是要挂帐帘,但挂了还要把这大铺分了,时间精力确实来不及做,也没人做啊。” 张雀快急哭了。 他父亲也躺在医帐大铺上,万一因着别的病患而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 况且这里每一个人的命,只有三天而已。 三天内若没有治愈之法,到时还不知要烧多少具尸体。 姜玲珑没有将疫症是因赵莳曦而起的真相公之于众。 现在不是民怨四起的时候。 得一致抗疫。 “俞舟呢?”他最近跟着张启明和邝毓跑案子,张雀应该在营中见过他。 “也倒了,在隔壁帐呢,今天中午刚进去的。”张雀回着,焦急地问,“城主,眼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 她呆愣地看着张雀的脸,记忆开始交叠。 “怎么办?求求医生救救我儿子啊!” “我妈等了三个小时,还没有医生来看,出了事你们负责啊?” “人命关天,有医院这样对待病人的吗?” “自己隔离服穿着,就不顾别人死活!” “医者父母心,你们看我孩子都这样了!你们良心不会痛吗!” “快快,我不行了,呼不上气了!” “这医院还救不救人命,是要把我们放走廊上等死吗?!” “我感觉还好,我要回家!死也不死在这里。” “狗屁的医院,娘养的人!” 隔离服底下,是一个光着头,穿着湿透了的纸尿裤的二十四岁女孩。 她和其他所有院里的医护工作者一样,自愿过着不人道的生活,就为了和时间赛跑,从死神手里多拽回几个人。 她们急症台的分诊压力比其他地方都大。 护士长今年四十多了,也和她们几个小姑娘一样,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去过洗手间,没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了。 就为了节省隔离服。 每个人来不及饿,来不及渴,可实在憋不住往纸尿裤里排尿时,还是会觉得屈辱。 是生而为人,一种本能的羞耻感。 哪怕她们受过医学培训,掌握医疗知识,前日按科室给大伙儿剃头的时候,还是有很多女孩子偷偷哭了。 一边大义凛然地看着自己过肩秀发一朝落地,一边忍不住闷声地偷偷抹眼泪。 疾病无情,能摧毁人的心理防线能打击人的身心状态,可同时,也能挖掘出人在面临大难时,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无限坚韧的一面。 哭过之后,她们迅速投入战斗。 纸尿裤的委屈被压在心底,脸上始终坚毅镇定地回应一个个病患问题,手中沉着地输液,监测,记录。 给病人以安慰,给医生以切实的数据和准确的信息。 姜玲珑回过神。 张雀仍在望她。极其耐心地。 洛河大营与三甲医院今日没有什么不同。 需要紧急调配,需要有人下达指令,需要争分夺秒。 她不知道自己一个小护士能否力挽狂澜,但她知道,她在这里能做的,尚有许多。 “张雀,营中病患需要建立实名记录。每一个时辰将病员情况做一次简报。营中中将以上,还有多少能动的?” “八营之中,尚有九人。” 中将以上,算上张启明,合该二十三人。眼下只剩九人还没病发。 只是没有病发而已。太多的未知。 “你去安排,八人负责分管八营军务,隔离,和新增伤病状况,定时汇报。从八营中抽调一些做事仔细的人手当作医务兵,由余下一人带领,今日酉时之前要做好两件事。 一班人进医帐分床挂帘,另一班在八营清点之后清理营帐。 所有进出用具,布匹,换下的衣物,能烧的烧,烧不了的,准备几口大锅,都丢里面拿沸水煮透。 除了城楼哨眼,城门守备,其余人优先处理医务需求。 方才你说军中没有这么多人手。” 她指令一出,自己的脑袋也跟着飞快转动,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统计完后将更新的数据报于我。” “着通讯兵,去无事宫将宫里的三位御医请来营中。”她将随身携带的司峥私印拿出来给张雀辨认,“若有推搪,以抗旨论,直接绑了送进医帐。” “什么位置,缺多少人手,一个时辰之后,我需要收到准确数字。” 张雀跟上她的节奏,在眼见平王私印后,连声应是。 姜玲珑颔首要走。 营外传来鼎沸人声。 一个通讯小兵在帐外高喊,“报——!伏魔军麾下三千四百六十一人,来营前报到!” 姜玲珑眼前一亮。 这三千多人不算洛河编制,多是在大营外的一处荒地上扎营,平时除了操练,还帮着修葺城南的公塾。有五六百人因着工期,直接睡在公塾里,第二天睁眼糊弄两口饭直接开工。 他们这一批人,是城中最有可能还没被感染的群体之一。 她牵上司晃,同张雀出了帐子。 “可有说,所为何事。” “有!”那小兵年轻,声音高亢,因着激动有些破音,他跪地抬头,眼里充满了感激与希望,高声回禀,“伏魔军全员,请战入编!” “好!”姜玲珑朝张雀颔首,“你去安排。” 她说完,迈步欲离。 “城主!”张雀追上,有些不安,“您去哪儿?” “等我一个时辰。”她回头朝张雀笑道,尽管掩着半张面,可眼中清亮却像是在人心里沉落了定,“我带着援兵,一起回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与有荣焉 这几万人的窟窿不是说填就能填的。 洛河几乎全民皆兵,壮丁都在军营里了。倒得倒,没倒的,也随时准备着倒下。上下级交接如同交代后事一般。 她要上哪儿请援兵来? 张雀一愣一愣地,望着人疾步走远,忙随传讯士兵去大营前按人头登记。 这些从谷悍各处集结而成的伏魔军,虽然人少,但黑压压的一片挤在在营前造出的气势,实在是非常鼓舞人心的。 张雀按他们在军中本身的职位划分,分别归去了八营之中,伏魔军职责清晰,连伙夫长也能补充到位。 他原地抓了几个刚换下岗的哨兵,搬了六七把桌椅,一字排开,给这些同胞志士们一一记录在案。 不仅要记下人名,军中职务品阶,还要记下家中地址,有哪些人口,万一不幸捐躯,也好有地方寄去吊唁和帛金。 后边有几个还在打趣,说咱们伏魔军这次是真的要来伏魔啦。 另一人就说,这次不乌龙了,当真保家卫国,做大事了。 还有人说,公塾就差油釉了,等瘟疫过去,城里的娃娃们都能读书识字,将来考个功名,光宗耀祖,报效朝廷。 他们说起这些闲话的时候,与有荣焉。 也有人心思沉重,上来就把贴身物件一并上交,只求将来能给家人留个念想。或是给自己留个衣冠冢。 可能他们的城镇,村落曾经遭逢瘟疫。经历过恐惧和无助的人,勇敢起来,更为视死如归。 马车里,姜玲珑掀了车帘给薛安指路。 这条路她曾和禾悠然日日同去,熟悉得很。路上空旷,四野无人,四匹马牟足了劲,只花了一刻多,便在目的地前停下。 薛安抬头,涸渊寺三个大字匾额高悬于顶。 他思忖,这便是洛河的迦叶寺了。 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天一夜一来,韶华郡主已经让他数次瞠目,所说之言,所行之举,桩桩件件都出人意料。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已经习惯了这女子造出的风浪——哪里知道她竟还打起大狱的算盘! 他看着她下车,任司晃跟在她身后,眼中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大营缺人。 城中缺人。 人还能在哪儿? 洛河大牢里啊! 谁家大牢里没有一帮子糙老爷们,虎背汉子!? 可这乌泱泱的人,谁敢放?谁敢用?放虎归山,你怎知他不会去报复仇家,或是趁机遁逃?难道要一队一队,一排一排戴着镣铐?又不是做苦力,城中所缺皆需机动,带着镣铐如何随机应变? 他看着她被典狱长迎着,前呼后拥,入了涸渊寺的大门。 她身前,除了站着个穿典狱官服的人,还有七八个牢头。 只见典狱长侧耳俯身,听她说了什么,面色一惊。随即挥手,从里面又跑出了十来个人,也是牢头模样,在近前候旨。 风浪便又钻入薛安耳里。 “除刑案犯外,都带去校场。” 这个洛河城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会好的了。 薛安怕一会儿暴动,事先将司晃抱上。 涸渊寺门面不大,院落却很深。打头是审理案件的涸渊堂,再往里便是校场,大牢在穿过校场的最里头。 普通校场是给狱卒捕快闲时练手的地方,但涸渊寺的校场,又大又深,显然光给这些人操练有些浪费。 平日应该还有别的用处。 薛安跟着进去,站在操演台的一角。姜玲珑刚在台中站定,四面八方便陆陆续续传来脚步声,囚犯们被押解过来。 “诶你看,上头是不是站了个柴火姑娘?” “哪有姑娘家会来我们这种地……诶,不对,还真是!” “真什么真!是洛河娘娘!” “是娘娘!” “啥娘娘,眼瞎了吧,就这劈柴一样的身板。” 前边认出她,呼着洛河娘娘的重犯们,都是当时免去死罪的死囚。牢里囚犯也分三六九等,那些重犯们平日里连狱卒都要谨慎着他们一些,此刻听着有人不识抬举,吹胡子瞪眼地别过去,对方立马打了自己一嘴巴。 “程爷,是小的眼瞎,瞎得很!”那小犯也不管台上是什么人,指着就一顿乱夸,“这不就是洛河娘娘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好家伙,瞎了你的狗眼,没见娘娘瘦了大好几圈么!脸上都没个一两肉,拿什么沉鱼,鱼都不吃。 他刚要发火,边上兄弟拉了他一把,“和他一般见识些啥,那小子没福份,连娘娘的面都没见过。” “娘娘在,咱们小声点。” 那人听了觉得有理,眼见着要走到台脚下,韶华郡主跟前,转头朝着后边一嚷,“后边的都小声一点,莫吵着郡主殿下!” 糙老爷们私下里喊得更过分,还叫她仙子娘娘,可是见了真人吧,又不太好意思当着人面这样喊她了。 他这一嗓子,后面果然噤声。 “程候理。”薛安见到姜玲珑站去台沿蹲下,取下斗篷的帽子,双臂抱膝朝那汉子招呼,“好久不见啊,嗓门还那么大。” 刚才还挺横的汉子立马饶头,竟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旋即又冲她抱拳,“候理见过城主殿下!” 牢房待得久了,总会染上些颓气或痞气。可他抱拳行礼的姿势,却是严正的军礼。 薛安这才反应过来。洛河皆兵,这牢里的囚犯,不就是削了军籍的士兵吗! 按士兵列阵的规模,他估算了一下眼前这人挤人的密度,校场之上,估摸站着一万两千多人。 十万洛河兵,三十万不到洛河城民,竟出了一万多的囚犯? 这些还不是所有,刑案犯都还没算。 这犯罪人数也过于庞大了。 薛安咋舌。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因为在平南军里也是这样。 民间犯不论,军事犯的数量向来很高。 这得“归功”于谷悍严苛的军法。 平南军消耗犯人的办法就很多了。有战时将人当做马前卒献了,没战时便流放西南,当个苦力使。基本牢里不会养着这么多人吃军饷。 洛河可真有钱啊。 他心里感叹完,就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姜玲珑起身正色,肃然开口。 “洛河有难。需要驰援。” 台下众人一愣。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子愿意 “是外边瘟疫?城里好些年没有瘟疫了。事态严重?” 洛河是养兵练兵之地,像是设在谷悍的天然黄埔军校,向来只有兵力输出和更迭,位于内城,也没什么战争往来。这一套只出不进,让洛河在几代人的生活里,都从未体验过所谓瘟疫的可怖。 更别说没有人会进去的涸渊寺。 寺里是眼下最少细菌的地方,也是最多健康人群的地方。 姜玲珑颔首。 “瘟疫靠体液感染。”她尽量使用大家能够听明白的字眼,“目前看,人和人寻常说话感染几率不大。但如果对人咳嗽,吃饭互用了碗筷,甚至不用公筷去夹了同一盘菜,身上有未愈合的伤口碰到病人口水或血液,都有机会感染。 现在像大家通报目前情况。 大营半数人染病,城中百姓出现小面积感染,此症病发后三日死亡,治疗药方正在研制,但目前无药可医。 且两日前,平南王帅军北上,以清君侧之名讨伐洛河。 医帐,军帐,城中卫,城楼哨眼,都人手奇缺。 我便来问问此处,有没有人愿意搭上性命,出去干一票保家卫国大的!”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姜玲珑不急,接着往下说。 “我无法承诺什么。 若是不愿的,且回牢里呆着便罢,我绝不追究。 若是愿意的,你或许能够为你在城里的父母,兄弟,或者是未过门的新妇,争取多一点保命的时间。 事情过去,可视具体情况,获准减刑。 你们有一盏茶的时间考虑。” 说完,她矗立在那儿,岿然不动地等待他们的抉择。 “这事儿还考虑啥!”说话的还是那个程候理,他转身振臂,相当于立在姜玲珑面前,背对着她,为她披荆,“他娘的,干就完了!” “就是他奶奶的!清毛个君侧!看爷不教训南境那些混小子!” “洛河有难,匹夫有责!” “我娘今年六十多了,还一个人在家,我不去救人,难道自己在这儿当缩头乌龟!?” 程爷真的是一呼百应。那些受过姜玲珑恩惠的重犯们几乎没有犹豫地就举了手。 “老子这命是殿下给的,老子愿意!” “干!” “干票大的!” “他娘的,把爷的军籍给挣回来!” 这种粗糙的热血顷刻之间蔓延开来。 那句不知道谁说的,自己六旬娘亲在家无依,触动了很多人。 他们太久没有回去见过家人。 从军入营,却犯了军法被关进大牢,让祖上蒙羞。 为民请命曾经也是他们的梦想。 若不能荣归故里,至少也要为国捐躯,死得值当。 霎时间,群情激荡,一只只手臂高举在空中—— “吾等愿效犬马之劳!” “吾等愿效犬马之劳!!” “吾等愿效犬马之劳!!!” 他们本不是乌合之众,这才是他们身为军人的职责和归宿。 边上衙役起初不知该不该喊停控场,可听着听着,自己也跟着起劲。朝姜玲珑扯着嗓子高喊,就怕她听不到似的。 “殿下!还有我们!我们也愿意!” 这此起彼伏的忠挚,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薛安见到姜玲珑肩头松垂下来,还见到她眼角有些闪亮。 啊。 原来她也会紧张。 还爱哭。 若不是他喜欢男人,真的会挺想娶她。 可爱。动人。坚韧。也野蛮。 太有意思了。 她趁乱快速抹了把泪,把典狱长和程候理一同叫去台上。 她让典狱长安排人手,将留在狱中的人作好记录。其余的,便都是要出去干大事的了。 而程候理在囚犯中威望很高,似乎很多人都认识他,也有点怵他。 姜玲珑原本以为只是在重犯的牢房才这样,方才看场下态势,不止有眼熟的重犯,还有未戴脚镣的犯人,也喊他程爷。 “殿下,”程候理去到她身侧,低声问她,“俞兄弟他,可好?” 原先程候理和俞舟被关在同一间牢房。 姜玲珑摇头,“病了。” 言简意赅。 程候理便不多问了。 “我嗓子喊不响,你替我醒狮吧。”姜玲珑说着让出了正中的位置。 程爷一愣。又揪着姜玲珑袖管,把她拉回正位。 他朝她抱拳行礼,才跨步清嗓,脚上的镣铐划在地上发出几道闷响。 “弟兄们!”程候理声音浑厚,嗓门巨大,吼天吼地的,一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模样,“殿下今日让程某人醒狮,是抬举我程某人! 要醒狮! 是她将我们看作一条没睡醒的狮子! 天下哪还有地方,有人,如此高看一帮犯了罪的人犯! 只有洛河! 只有涸渊寺! 只有我们城主大人! 你们当中,还有些偷鸡摸狗的小娃娃。 毛没长齐就整天想着要军功,要战绩,多少人走了不该走的捷径。 还有多少人,连战场都没上过,就在这里,敢对着殿下评头论足。 你们没和殿下接触过! 那是你们不够资格! 没福份! 我和那些见过殿下本事的兄弟们,就瞧不起你们这种娘酸样! 你知道殿下制作了一种药,可以让这天底下多少伤员得以削骨去毒,剜肉拔箭,保下一命?! 吾等鼠辈,今日被以寐狮相待! 有机会报答亲眷,解困百姓,如何不做?! 今日我程候理在此托大,向诸位心里还有热血的将士说一句: ‘闭嘴撸袖,冲出去,就是一顿爆干!’ 你们都知我程候理脾气,要是有谁想着中途脱逃,或者伺机报复当初入你罪的官差,证人—— 我将他的头,拧下来挂城门上!” 程候理吼完顿了顿,想了想接下来的词。一下子也没想到什么文绉绉的调。干脆朝天举臂—— “守卫洛河!” 他一呼万众皆应,一万多条手臂冲天挥拳,“守卫洛河!” “狮营威武!” 这是他才想到的营号。 “狮营威武!守卫洛河!” “狮营威武!!守卫洛河!!” 程候理一腔直白的热情和粗莽,让盘踞在涸渊的这头雄狮彻底醒了过来。 他回头,朝姜玲珑露齿一笑。 冬日午阳,将他脸上,臂上的伤疤,晒成了一枚枚的功勋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浩浩荡荡 有了伏魔军的加入,不仅分铺挂帘的活都干完了,还新整理出三十五座大帐。原本只能倒睡在各自营帐里的病患正陆陆续续被整合到新的医帐内。 新成立的医务兵们仍在大营穿梭,仍需要再清出二十八座医帐才将将够用。 张雀骑马在营中奔波。 马不停蹄。 他身后背景从一处处衣物焚烧的熊熊烈火,到冒着巨大热气不断沸腾的蒸煮大锅,再到几十人爬高落低敲敲打打拉起的新医帐,点缀着不尽在途中鱼贯出入的担架,不断转换。 他的身前身后,全是一张张焦灼凝重却不甘放弃的脸孔。 此刻在他面前的三名御医,两位垂手而立,一位绑着。 还真真给绑过来了。 张雀亲自给人松了绑,说了几句软话,又点到即止地威逼了一下。 三人蒙着面,进了医帐。 刚送了人,各营的人册就递到他手上。 张雀打开细看,眉头逐渐拧成一股绳。 大营里,两位军医,三位御医,统共五人需要每人分管十三座医帐,合共每人负责约六千五百名病员的情况。 一日十二时辰,一时辰十二盏茶,一盏茶两炷香,一炷香有五分,一分为六弹指。 这五位医官,就是不吃不喝不睡昼夜不停地看诊,三弹指一个病员,一人一天也只够看两千多个。 于是底下良工对病员的实时监测就变得无比重要。 再往下算,五百人的大帐,二十人一排,总共二十五排。一人看一排便是需要一千六百二十五名有经验的良工。这还不算换班轮休实际需要的人数。 而目前军医下属只有四十名良工。 这悬天的落差让人倍感无力,惶然有些颓丧。 伏魔军入编后的八营目前抽调出一千人临时组成了医务兵。 就算是一名良工一顶医帐,勉力并管二十四名医务兵,六十五顶帐子仍旧有很大的人员缺口。 而这已经是目前洛河所有兵力的极限。 更遑论其他的战力短缺。 太多地方连换班人手都安排不出,一个人顶两个甚至三个人用。很多士兵已经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务两天一夜了。 再不休息,待精疲力竭无人可用之后是什么在等着他们? 城内无人维稳的暴乱。 城外无人严防的攻陷。 张雀几乎能够看见两日后尸横遍野,人间炼狱般的洛河惨状。 这,如何撑得下去…… 他捏着手册,在努力的克制下依旧指尖发颤。 他不过是一个都尉直属的二等从卫兵。 城主对他委以重任多半是因为他知道私兵的事,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可他除了实行调度,配合各营,还能做什么…… “报——!” 通讯兵一个个嗓子都劈了,张雀回神望去,见对方用嘶哑的嗓子指着不远处大营营门激动地急呼,“城主回营了!” 他骑在马上远眺,只见夕阳之下,一张貂毛斗篷随冷风猎猎,斗篷底下的人正疾步向前,朝营内而来。 而她身后,是千军万马。 夕阳成影,一颗颗脑袋夹着脑袋,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他们列着兵阵而行,面蒙布巾,却昂首挺胸,步履整齐,似要踏破天地,扫荡万物一般,气势恢宏。 他胸中一震。 仿佛听见擂鼓喧天。 只刹那一滞,张雀回神策马迎去,终感拨云见日,胸中暖意流动,畅遂且惊喜。 她上哪儿去搞了这么多人来??!!! 可惜这个惊喜的情绪并未维持多久。在他下马行礼时,已经彻底只剩下前半部分了。 他认出了在韶华郡主身后侧,领军的人物。 甚至不知该不该喊他们是军。 “小雀仔,当统领了啊?!”程候理见着张雀就往他头上一揉。他早将囚服换下,穿了赶紧布衣,脸也胡乱地抹过,脚踝上的镣铐尽除,行动自如。其他重犯亦然。 姜玲珑闷咳两声。 算了,以现在的条件,保持不了适当距离,也避免不了人与人的接触。 张雀觉得自己脊椎骨一阵麻,向姜玲珑行完礼,又朝程候理作揖,“先生有礼。学生是都尉帐下二等从卫兵,没,没当统领。” “还没有官职,临时提拔的。主要是信得过,头脑也清晰。”姜玲珑替他解释。她瞧出张雀对程候理又敬又怕,想他可能不仅是狱中一霸这么简单。 程候理闻言颔首,“他长枪使得不行,脑袋倒很灵光。多学学兵法,往后可以去北境当个军参。” 张雀应声连说不敢。又向姜玲珑交了人册,说明营中情况。 “属下倒是没想过还能开了天牢放人来用。”他的声音原本算是清亮,但和程候理站一起,气势就少了一截,“不过先生从前操练新兵,大营里很多人都认识他。买他的账。” 姜玲珑颔首,立即做了决定,“行。兵营部署军务方面我没有你们熟悉。张雀,你安排调度,程候理,你当军参,帮他看着点。医务兵和医帐那里,我去负责。倒了人就送过来,别管帐子够不够。” 程候理得令抱拳。 张雀吓得不敢说话。 这不怪他,面对程候理,这是条件反射的本能反应。 他当他的参军。 那不是一会儿还要指挥先生,让他安排军务? 开玩笑的吧。 别人家先生不是文质彬彬,就是英武不凡。 只有他洛河大营里的先生,粗鲁暴躁,凶神恶煞。 姜玲珑不管张雀的尴尬,带着寺中差役往医帐而去。给张雀留下一帮刚刚重见天日的牢犯。 差役有两千多人,顶一顶医帐,够用了。 姜玲珑刚走,张雀被程候理一把箍住脖子。 “先,先生,您这儿统共多少人?” “不多,”程候理与他勾肩搭背,“我们狮营就一万五千来人,够不够?” 一万五千来人都可以成军了。 张雀心里高兴,可腿脚还是发软,“够,够用了。” 说着便被一路搭着背,带着横空出世的狮营,浩浩荡荡入了大营。 薛安一路紧跟姜玲珑,临走回头看了张雀,庆幸自己没有错过好戏。 连手上抱着的司晃都不觉得重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三夜 姜玲珑入帐之后引起一片惊呼。 皆是劝她回宫,莫要拿玉体开玩笑。 见她身后带着娃娃,更是愕然。 对她所说,这孩子没事,将信将疑。 在摆平了小小的动静之后,她开始安排人手。缺位的良工由自发报名的医务兵补上。她一个医帐一个医帐地进去给他们培训,详细示范在没有手套没有其他防护的情况下,如何搬动病员,如何触碰和观察他们,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同时获得准确的信息供医官使用。 并不是所有人昏了之后都还会醒来,也不是所有人有持续发高烧的机会。有一些人病发不过半天就去世了。还有一些人,虽发着高烧,却还能勉强下地。 医官目前也只能做到按照不同状况给人配药,尽力退热。 可包括姜玲珑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收效甚微。 好在三名御医出宫时接了禾悠然的东西,带了两车他调配好的牛胆水,虽然只能用作外伤消毒,但多少可以防止接触感染。 军营里的士兵,几乎人人都有伤口。 这对冒死在医帐里的良工和医务兵来说,已经算是及时雨了。 御医中年纪最大的那位替禾悠然偷偷传话给姜玲珑,说试药无效,在重新研制,务必拖延时间。 这话他不敢大声讲,怕打击人的信心。 毕竟他们目前除了尽力吊着病员性命之外,也没有更多能做的了。 苟延残喘也比一命呜呼来的好。 熬着,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所有人就这么不停忙碌着,似乎不知疲倦。 直到月色高挂,姜玲珑才从最后一个医帐里钻了出来。 帐外寒气四溢,不住地往人骨头里钻。 她去舀了勺牛胆水洗手,被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着城南那些赤鬼营的士兵今晚又要遭罪了。 “城主。”薛安伴行在旁,不知何时,他对姜玲珑的称呼已经从殿下改为了城主。 “你先吃点东西再走吧。”中午他吃了一整碗面,她却只塞了两口,一整天奔波,嗓子都哑了。 姜玲珑听着点了点头。 要吃东西。她要保存体力,不能倒下。 扯着嗓子讲了一天的话,此时只觉得喉咙里冒烟,她便不说话,伸手指了指伙夫营那边。 司晃入医帐大营之后就一直沉默着跟在她身后,此刻薛安贪快,又将他抱起,随姜玲珑往伙夫营走。 周围各种喊声远远近近,从未间断。 还有依稀从兵营那儿传来的鼾声。 换下岗来的兵士实在累到脱力,就着水吞了几口干粮之后回帐倒头就睡。 这一切让夜空显得既吵闹,又静谧。 人声依稀,风声清晰。 “报——!” 姜玲珑止步,想是来了更新后的人册。 她示意薛安稍等,自己转身,见到一个浑身带血的小兵灰头土脸,连滚带爬朝自己冲来。 他肩上还插着一支箭。 姜玲珑拢眉,预感不好。 那人来到跟前,将一张帛书呈去她面前。 姜玲珑伸手接过,展开查看,就听见那士兵焦急万分的禀告,“平南军趁夜攻城,已经打到东西门下了!” 她低头,帛书上八个血字赫然入目: “灭我同袍,反心当诛!” 清君侧。 非要在人命关天的时候来搅和吗! 姜玲珑将帛书揉成团,举手摔在地上。 “战况如何,人在领兵?”她嗓音嘶哑,带着愤怒,又似乎是因着这股怒意,反倒让她冷静下来。姜玲珑改了方向,拔腿往营外奔,后边报信的士兵捂着伤口跟上。 “程爷去了东门。平南军借着箭雨准备撞门了。” “我去西门。让张雀在大营坐镇调度,营中不可无人。”她脚不沾地地跑,心里还纳闷:谷悍弓木稀少是众所周知,他平南军哪来这么多弓箭。 “你别去医帐!”她想起他还带着箭伤,边跑边叮嘱,“去无事宫,到翠峦殿,找禾悠然帮忙!” 薛安从姜玲珑身后策马而来,眼疾手快的,一把捞起姜玲珑抄上马背。 “晃儿呢?!”她刚在他身后坐稳,面色大惊。 “丢去帅营陪张雀了!”他的回答里裹着风声。 姜玲珑抓着薛安后背衣角,松了口气。 这家伙轻功很不错。不知道和侬语比,谁更厉害。 一路颠着屁股赶至城西,她翻身下马,也顾不得屁股疼,又奔上内门台阶登楼。 战争的声音异常清晰。叫嚣,嘶吼,箭雨的破风声,和木桩撞击在门上的闷响。 登上最后一阶。 箭雨漫天。城卫兵根本无法向城墙靠近反击。 姜玲珑忽然站在台阶上,不动了。 “小心!” 好在薛安按了她的脑袋,她顺势弯腰,一直箭从左侧将将贴着她射过,劈了几缕青丝下来。 上一次见识战争,还是在旭阳,谷悍和霖国为了矿山交战。 她看见近战时人们的短兵相接,兵戎相向,那么地目标明确,双方都各有誓死一搏的态势。 今夜,她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刀剑无眼。 平南军的箭雨来势汹汹,在空中一浪接着一浪,相当密集。看得出放此箭阵的人为了自己压倒性地强攻,不惜人命和战力。 霸道,强势,急功近利。 有着一股恶狠狠的情绪夹杂其中。 每一支凌厉的箭失,仿佛都带着射手的恨意。 她弯腰的刹那灵光乍现,随即面色变得怒不可遏。 “赵翀你个王八蛋!”说着便冲了出去。 薛安拉着她躲避箭失,两人挪去边上,薛安拿上藤盾,给姜玲珑扔了件藤甲让她穿上。 城卫兵少人,为了避免延误军情,下午刚把补寄带上城楼好方便随时取用。 城楼上,卫兵两人一组,一人拉弓一人举盾,向外边城墙边缘接近。 半数人滕盾插满了箭,岌岌可危。 城墙上能立人的地方不过三丈,即便是弓箭手悉数补位,和底下平南军也相差悬殊。 姜玲珑抓了两人,在喧嚣之中朝他们喊,“去推辎重!” 两人楞了一下,应是跑开,喊人一起帮忙去了。 “对方辎重未出,我们要辎重干嘛?”薛安不解,觉得她没有打仗的经验,好意提醒,“这个距离,又是面对面,投石器打不到人的,对方在我们校准之前就已经能预判躲开。” “能打。”姜玲珑拍了一下薛安,信心十足,“只要我们的辎重出得比他们快。” 第一百五十七章 玲珑中招 赵翀攻城他完全可以先出辎重,投乱石先将城楼上卫兵阵型打乱,再辅以弓箭,阻碍补兵。但由于他意图速攻,为了避免辎重滚动的声音被城楼察觉,在不明号不示警的情况下直接安排弓箭手远程夜袭,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也因此给了姜玲珑机会。 平南军辎重未出,邝毓连夜改制过的投石器就相当于在场上没有敌手。 她从滕盾往外探头,又伸手捞了一个卫兵过来。 那小兵见人是她,一脸惊愕,“城主您快回去!” “你别管我!”她哑着嗓在一片嘈杂之中生怕对方听不清,将人拉得更近,朝他耳朵喊,“你找人帮忙,我要大量的积雪!够投石器填充的那么大!要快!立刻就要!” 那人脸上和先前去推辎重的小兵一样,也是一愣,应是钻入箭雨之中,弓身找人帮忙去了。 “薛安我问你,”她那边刚吩咐完,又朝薛安喊,“钟磊在不在赤鬼营?” 薛安朝她摆了摆手。 她神色明显安了下来。 可薛安心里却一下起了波澜。 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为什么刚才韶华郡主要那么愤怒地骂平南王了。 他觉得刚在她登上城楼那一瞬的僵直,是出于本能的惧怕。 对战争和生命的敬畏。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满腔的怒意将恐惧冲散,她便又能动了起来。 “要不要,我去城南看看?”他提着滕盾,带她往中心点移动。 姜玲珑摇头。 “洛河瘟疫,不可让任何人出去!” 薛安心里不是滋味。 大义是大义,可你是死到临头了呀!! 祖宗诶! 辎重的移动比想象中缓慢。 平南军箭雨射下,城楼石板地上插了一地,滚轮靠着人推,缓慢压过。 楼底下,木桩沉厚的撞击声从未间断。 姜玲珑等不及,冲出滕盾朝眼前拉着弓与对方互射的城卫兵疾声令道,“去帮忙!放弃射击,给辎重清道,多些人将投石器推过来!滕盾掩护!” 所有人来不及细想,听到指令的立刻就去帮忙,远一些没有听到指令的,很快由通讯兵传去,也背上弓箭,火速迟缓。 方才收雪的士兵带着人,推着板车赶来,车上有八只大木桶。 “城主,雪来了!”他说完指了指后方,“还有很多,狮营的人正在装车,马上送来!” 姜玲珑颔首,“推过去,以雪装弹!” 那人歪了歪头。 “拿雪代替石头填充!” 怕是对方没有明白装弹的意思。 “得令!” 他推着车在藤甲的掩护下与辎重兵汇合。 “跟着邝毓改制投石器的人,在不在!”姜玲珑几乎是吼着问,但力有不逮,声音很快被投石器的摩擦声和平南军的擂鼓覆盖。 “你让所有人重复,”薛安明白她的意图,拦下一个跑动的士兵,“改制投石器的人在不在,要他来操作。” 那儿应是,片刻,音调如同口号一般的询问声此起彼伏,在城楼另一头,有人从人群和箭雨中穿梭而来,在投石器中站定。 所有人立刻竖盾掩护,由他指挥。 只见他拆了投石器投掷的阀栓,器柄当即躺平。一桶桶的雪实实地往上压着,装弹完毕。 在他的指挥下,七八个人从另一边推着器柄,眼看要越过城楼,天地相接的平面里划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半圆。 城楼底下,三四十人扛桩破门,气力不倦,眼看门栓已被撞得有了弯曲,大功在即,不知谁喊了一声,“小心天上!”所有人齐齐抬头,惊慌之中,巨大的雪球朝他们迎面直直落下——“咚!” 这一声闷声过后,时间静止了约三息。连箭雨也止了一波。 三息过后,撞击声再未出现。 城楼上,有人举着滕盾往楼下小心翼翼伸了脑袋探望,看过回头,大声回报,“晕了!晕了晕了!都晕在雪堆里了!!” 欢呼声一时间响彻城楼。 “投石器还能这么用吗?太好玩了!直接这么着,丢下去!” “那么大个的,还好是雪球,要换了石头,直接砸死人!” “比咱们自己抱石头砸效果好!” “也不用拿网子都,没人发现先拿箭射穿咯。” 攻城的人倒了,箭雨也没再出现。毕竟失去了掩护的意义。 “加固城门!”姜玲珑不敢放松,远处平南军显然在观望。“城卫兵继续守城,投石器继续,接下来正常使用,就朝他们砸雪球,压实了砸,砸晕就行,尽量不要砸死。” 城内人齐声应是。 洛河娘娘就是一个仙女。 人美,心善。 平南军恶心,但他们是洛河的兵,感觉跟在娘娘后边,自己都从糙老爷们成了翩翩少年。 大家都是谷悍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意杀自己人。 这是最开始无事宫里传出的旨意。 所有人等着,看着,紧绷着肌肉,等待平南军的动静。 撤退的号角想起。 平南军偷袭不成,撤了! 姜玲珑侧头朝薛安说,“你去东门,若是还在鏖战,就将投石器的事情告知程候理。东门也有会用它的辎重兵。” 薛安不肯,“我走了,你怎么办。”他凑近她低声说,“军里还有这么多私兵。” “就是因为这样,”姜玲珑强调,“我眼下只有你能信。”她推了他一把,“快去吧,我没事。我和那个用投石器的一起,他是邝毓挑的兵,他护我回营。” 薛安一脸不放心,满脸为什么不干脆让那个士兵直接去东门的不情愿。 “你轻功好,脚程快,没有我你飞两下就要东城了。”她又去推他,“士兵骑马还要时间。何况程候理见过你,又没见过他。” 薛安叹气,嘱咐她万事小心,便纵身跃下城楼,在城中屋顶瓦砾上踩出一片尘土,转眼向东消失不见。 姜玲珑亲眼所见,叹为观止。 难怪赵翀知道他心不忠还要留下。 薛安是个宝啊! 城楼上,一部分人打扫战场,一部分人继续站岗,投石器边上多了几人,围着在学怎么动那个阀栓的机关。 她脱了藤甲,感觉松弛许多,正要往辎重那儿去,忽地神色一紧。 “平南军佯退!!!” 哨兵急报,擂鼓吹号,之间夜色之下,有什么东西正朝他们眼前飞来。 “是石块!他们要攻击辎重!” 全军备战,一时间脚步声慌乱起来,四面八方到处避让。 乱石主要攻击的是辎重。 但也不仅仅是辎重。 是要毁了投石器,顺便多毁一些人命。 姜玲珑堪堪躲过一块石头,边上卫兵赶来,“城主,现下如何,我们听您号令!” 她颔首,抬手指向某处,却猛地面色有异,连反应的时间,呼救的时间都不曾有,姜玲珑如同昏厥般直直往地上倒去—— 几乎临地,一双大手劲力托住她的后腰将她扣回怀里,来人一身戎装,一手环抱韶华郡主,一手持大刀,刀尖直指方才姜玲珑指的方向。 是依旧燃着的烽火台。 “用火攻。”他在夜色下蒙面,只露出一双清泉般的眼睛。 那小兵眼前一亮,认出了他,喜道,“邝大人!” 邝毓微微拢眉,目光远眺,辨认清对方状况之后,声音沉着果断,靠着内力向四方传达,“不可手软。杀!” 第一百五十八章 给大家烤烤火 已经到了下半夜。今晚的下弦月被云层缓缓遮盖。 西城门外,箭雨已经不再齐发,平南军以乱石砸之,甚至不顾城门下还晕着的那几个破门先锋的安危。 西城门上卫兵奔走,按邝毓的吩咐熄了所有照明,仅留着在远处塔峰示警的那三把烽火。 城楼陷入一片黑暗。 这对于平南军而言相当于在明亮的房间里被人一下关了灯。 眼睛无法马上适应明暗交换。 先前朝着火光而去的乱石立刻没了准头。 原先借着城楼灯火给自己照明的平南军不得不自行点起火把。 “大家别慌!远战,楼上人也看不到我们,全面投石即可!” 火把不多,稀稀拉拉地矗在军阵之中,从城楼上看,只有亮着火把的周围一丈隐约能够见到人头攒动。 确实无法将平南军全貌看得一清二楚。 空中发射声和滚石落地的声音不断相替。 清晰到有些诡异。 平南军逐渐发现了异常。 楼上没有了呼嚎,耳边也没有了破风声。 洛河军停止进攻了?! 领兵校尉挥手,示意暂停进攻。 他们的投石器一停下来,四周便陷入一片寂静。 对面高厚城墙的另一边,仿若是一座空城。 在这样晦暗无声的环境里,平南军屏息盯着前方。 “看那里!”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齐齐望向墙头,一个星点般大小的火芯好像悬在半空一般,正拼命地往上攀爬。 这是要干什么?不可能是要炸了自己的城楼。 那小火芯沿着引线向上,眼看蹿到了顶端,一听轰的一声,火光肆意,燃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什么玩……见到的人还未细想,待看清那火球真身之后,失声扯着边上人,惊恐后退。 一把巨大的火弩照耀天地,火光冲天,朝他们卷着火舌。 箭弩前端浸润了火油,火势经久不息。 “撤……”领兵校尉终于看清了形势,吼道,“撤!快给我撤!” 此言刚出,就听风声呼啸,火弩朝他们直直射来。 来不及了。 “趴下,往雪里躲!” 平南军纷纷趴低,还没能将自己埋在雪里,就看见那火弩略过自己头顶,朝后而去。 射偏了? 那后面是…… 平南军林中驻地! 洛河军这是要烧营毁粮,断他们后路!! 那箭弩直直插在林中地上,瞬间,火光从箭头攀上林木,熊熊燃烧起来。 “快灭火!” 军令喊醒了惊呆了的平南军士兵,所有人前赴后继地往林中而去。 “锃!” 又一支落在他们眼前。 “锃锃锃!” 火弩零星散落在林中各处,在平南军跟前,西郊木林陷入一片火海。 他们怕夜里寒气冻人,还特意铲了营帐四周的积雪。如今却助长火势,越烧越旺。 “平南军的诸位。” 背后传来被放大了招呼声,响亮,带着笑意。仿佛能见到说话人此刻正扬着的嘴角。 “天寒地冻,给大家烤烤火啊。” 随即笑声一片。 平南军的士兵们个个忍着怒意回头,却发现他们根本看不清楼上说话人的模样。 敌暗我明的局势已然颠倒。 “咚!” 有人闷声倒地。 胸口插得箭失。 “咚!” 边上战友也倒了下去,脖子被箭失前后贯穿。 “咚咚咚!!” 倒地声一个接着一个,连绵不绝。 “接下来就不止我一个人放箭了啊。” 楼上那嚣张的提示声传来,众人心头一震。根本没给他们时间多想,密集的破风声已经划过耳边,洛河军开始强势反击。 “撤——!” 撤退的号角响起,平南军溃散。 西城楼上嘲笑声一片,讥笑着犹如鼠窜的平南军,打压他们的战意。 “邝大人,追不追?”边上小兵乐呵呵地问。他方才帮着一起推巨弩出来,此刻觉得自己信心大增,平南王的军队也不过如此。 “还想追?”邝毓敲了人脑袋,“城里瘟疫,真要传出城外,传遍国境?” “是他们先落井下石!” “好了,先清场整兵,这么多百姓还等你守呢。” 这些人都是从射声营过来在城卫里当弓箭手的。同邝毓熟得很,心里偷认邝毓为半个射箭师父。 薛安赶回城西来传东门捷报的时候,邝毓正抱着姜玲珑准备上车。 见着薛安赶来,也不问为何一个玄鬼营的刺客会在城中自由出入,只偏头让他驾车。 “来得正好,回无事宫。” 他半梦半醒之间,能听到姜玲珑和薛安的说话声。至于薛安是否真心归降,他带捷而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以及见到昏迷的韶华郡主时,微妙的自制。 翠峦殿里,姜玲珑喝了药转醒。一双双熟悉的眼睛正凑在她面前。 就听见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我饿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都寅时了,”苏瑾僩端了吃的递去她面前,“早该饿了。” 托侬语的福,他得空睡了一会儿,此刻精神尚可。 姜玲珑接过碗勺,看了一圈,“邝毓和禾悠然呢?薛安也不在?” 眼前蒙着面瞧她的,只有苏瑾僩,侬语,橙月,和云锦母子。 “主子还有禾大夫去大营了。陆涛听说平南军攻城的事,也请命跟着一道走了。”苏瑾僩嘟囔,“我也想去,但主子不让,要我守着这里。”说完他又想起来,指了指里间,“薛安在里面补觉。” 姜玲珑颔首又问,“药成了?” 她觉得自己仍在发烧,但意识却挺清醒,也有些气力。想来禾悠然去了大营,应该是去送药。 苏瑾僩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禾大夫说还没有解药,但这个药能够渐轻症状,帮着拖延时间,续续命。”他怕姜玲珑失望,又连忙说,“这样他有时间可以接着配方子。” 姜玲珑听完,又让苏瑾僩去将殿门大开。 他应声照做。 殿门外,宫墙安静,天空左隅却有灰烟徐徐上升。 那是大营在烧尸体。 还是有人没能等到。 姜玲珑一手端着碗,一手掀被就想下地。 橙月一把拦住,“主子主子,你不是说饿了吗?先吃口东西。” 苏瑾僩推着侬语,也在边上补充,“夫人您别做其他打算。主子吩咐了,让您吃完饭睡觉,不到午时不许起来。” 姜玲珑气笑,“那我提前醒了呢?” “那就闭目养神。”他双手抱臂,大义凛然。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三日 晋绥南门出来,接着南下,会经过一片树林。里边长着参天大树,平日人迹罕至,基本都是野兽出没的地方。在一棵枯树底下,有个半人高的树洞,外边用枯枝掩着,盖着雪,不易发现。 不远处有打斗的兵刃之声。 听声音,这场战斗并未维持很久。很快,兵刃的声音消失,换成了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向树洞靠近。 那人熟门熟路地用手中长刀挑开洞口的枯枝和积雪,探头钻了进去。 “郡主说病发活不过三日,我们得快点,入夜前必须到达洛河。”那人将一具软绵的躯体背起,立刻吹了唤马的口哨,“要实在来不及见最后一面,就只能由我给你烧尸了。” 他背上那具身体始终没有回应,好似他都在自语。 “你再撑着点啊。”那汉子说完,将人捆上马背固定,随后自己也一同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与洛河相邻,在晋绥南下城线之上,有个小城,叫青淮。此刻接着王都的消息,已是人心惶惶。 太后谋杀平王生母良妃。 平南王豢养私兵意图谋反。 洛河瘟疫,病发三日即亡,目前无药可解。 这三件事放平时,哪一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三件同时发生,反倒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太后谋杀那是已经发生的。 平南王谋反那是将来可能发生的。 这两件事连是不是真的还不知道。 只有洛河瘟疫是正在发生,且离自己仅一城之隔。 青淮五年前曾爆发过天花,就因为一次瘟疫,它才从几十万人的大城,变成一个如今只剩六万多人的小地方。 死的死,走的走。 当时为了杜绝瘟疫外传,青淮封城一个月,病死了不知多少人。重新开放城门之后,外边的人忌惮青淮城里仍有疫症,没有紧要的事不愿入城。而里面的人又怕再被传染,年轻力壮的都离家去别的城镇谋生活。只留下老弱妇孺,守着一座空城,没了期盼。 城里没了人气,越发萧条,这口元气一直没缓过来。 出了城的人日子也不好过,隐姓埋名,甚至变换口音,生怕被人知道是青淮来的,遭人歧视,被人排挤或者直接被东家赶走。 青淮城民因为经历过,所以谈疫色变。收到疫症消息时就早早地关了城门。 南门口,一个推着板车,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老翁正在城门口破口大骂。 他说他有生意要做,必须出城送酒,这批单子要是黄了,一年的口粮都没了。到时候谁养?官府赡养他这个老头子吗? 门口把守的城卫兵觉得这老头在占府衙便宜,骂官府是他儿子。 “你要么买下我这酒,一口价,五百两,要么开门放我出城。” “五百两,老爷子,你抢啊。” “你要挡我生路,我就天天来你这儿骂,问候问候你们上下十八代,反正不犯律法。” 几个新兵哪里是老江湖的对手。老头头发花白,年纪也挺大了,又不好随便动手,无奈之下,只得惊动了都尉府。 城卫兵请示了都尉,都尉一问人物样貌,穿衣打扮,叹了口气,挥手让人放行。 “你和他说,出去了就别再回来。”青淮都尉气得拍案。 卫兵应是。 老人家听了回禀,乐呵呵地笑,“不回就不回,早这样多好,皆大欢喜。”便出了城,手里推着的板车上,几十坛封好的酒罐乒铃乓啷作响。 洛河城南,边外。 昨日从西门撤退的平南军摸黑寻到了南门外的林子。 他们大帐被毁,只得借用赤鬼营的帐子。 尽管天已大亮,但他们踩在营地上,仍旧心里发瘆。 赤鬼营带着一众散营士兵,作为先锋军总共三万三千人,一夜全灭。 他们在尸体与尸体间小心地选择落脚,三万多具尸体,已经不是横尸遍野能形容的了。 几乎每具尸体上都插着好几支箭,中箭倒下的时候人与人都堆叠倒在一起。 箭头淬了毒,尸体面容发黑,死状可怖。 “把人抬去堆好,留几具当证据,其余烧了!”领军校尉指挥着士兵抬尸,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只管清理干净,今夜好有地方可睡。 “我刚才看,帐子里还有馒头姜汤,一会儿咱们可以吃了驱驱寒。”一个负责辎重的小兵一边抬着尸体的脚,一边和对面的同袍说话,“我们还好只有投石器要管,你们还带这么多箭来,昨夜那几波箭雨,胳膊肩膀得酸了吧?咱们营的孙军医推拿是一把好手。你找他,莫要找别人,到时越推越拧巴。” 对面抬着尸体颈肩的士兵低着头沉默不语。 那小兵看了看,见到他别在腰际的金色头巾。 哦,金鬼营的大约不屑同我们绿营的讲话。 他耸了耸肩,便不说了。 “吃馒头就行。”那人突然开口,仍低着头,也不看路,似乎只是盯着尸体的脸看,“别喝姜汤。” 小兵一愣,哦了一声。心想姜汤肯定是先紧着金营的人发,轮不到他们。他也就是想想。 “都怪可恶的洛河兵。”他昨晚推辎重,现在又要搬沉尸,一夜没睡,还没东西吃,又饿又累,“都是谷悍人,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手。生怕弄不死,还箭上淬毒。这仗我们一定得胜,将里面那个妖女的脑袋拿来祭奠我们这些被杀害的将士。杀人偿命!” “噗通” 对面人手持不稳,将尸体摔在了地上,脑袋着地,闷声一记响。 “哥,你累了是不?要不歇歇?这个我先扛过去?”小兵关切。昨晚金鬼的弓箭手一次次地拉满弓,替攻城的兄弟掩护。他饿他累,金鬼又不是真的鬼,肯定也累。何况他习惯了运输辎重的体力活,想想弓箭手体能应该不及他那么能扛。 “没事。”那人怔了一瞬,又沉默着将尸体的肩头重新抬起,一言不发往不远处的尸山搬去。 洛河东门外的树林里,平南军正在休整。大帐前插着两面营旗。一面是平南王麾下平南军的军旗,另一面画的则是青面厉鬼。 大帐内,一腰间别着金色头巾的男子穿着长袍,端坐案后,手中摩挲着一卷帛书。 “钟军参,王爷怎么说?”边上几个副将头戴青巾,见他拿着军令半天没有说话,忍不住问道。 那男子闻声看去,放下手中帛书。 青鬼副将忙低头避过他的视线,生怕冒犯。 “不是将军的指令。”他横眉冷对,语中没有什么情绪,“太后提议,晋绥四十五位大小官员外加王爷,已盖私印,发起屠城令。” 问话的副将一怔。 “洛河瘟疫蔓延,野郎官于晋绥病发却拒不封足,恐疫症扩散,现已全国通缉。同时发动屠城令,命平南军屠城,今夜子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男子说完,自案上立起,负手出了大帐。 他望着远处,洛河灰白的城楼,代表着瘟疫的烽火依旧连天。 呵。 真是一场荒唐的战争。 第一百六十章 休整待发 禾悠然带去大营的汤剂显然不够用。 他提前写了两份方子,一入营就去医帐让良工誊抄,他们好再依方子抓药熬制。 喝了药的人,不出两个时辰,症状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缓解。 那位替禾悠然传话的老御医此刻跑来,眼中发亮,分明是他长辈,却先朝他作了揖,“澔渺道人真是鬼斧神工!果真是得了方天师的真传,青出于蓝!” 澔渺是方闻琼收徒时给禾悠然赐的字。禾悠然不太喜欢,所以并不常用。 “哪里。”禾悠然回礼,“孙御医辛苦。家师不过是位制丹的道人,算不上有何真传。孙御医为民奔走,晚辈敬重。” 方闻琼是出名的炼丹师傅,禾悠然的师兄怀柔得他真传,如今也是名震天下的药师,毒药解药,只要够稀奇,他都兴致盎然,可他云游天下,行踪飘忽。禾悠然却是方闻琼向他家里出钱买去的,当时只说要一个随侍的小童。拜师什么的,都是后话。 许是缘着这层关系,禾悠然对制丹炼药有所排斥,却对医术医理很感兴趣,并且也确实发挥了所长。 他虽平日不太拘泥于礼数,还喜欢和养眼的姑娘待在一起,惹得风评不好,但对真正的医者却是很尊敬的。 比如这位孙正之,孙御医。方闻琼曾被留在谷悍炼过一段时间的丹,所以孙正之对他当时的两位徒儿都有印象。 一位是澔渺道人禾悠然,一位是怀柔散人鹤晴。 知道禾悠然字号的人不多,知道怀柔真名的人也不多,孙正之算是个中之一。 当初剖腹一事,孙御医不顾长辈和御医身份跑来向他数次请教其中奥妙,这般不耻下问是为了事无巨细将其编纂成册,供后世研习。他说他年岁大了,动刀是不能了,动动笔头,给御医院那些年轻人多留一点知识,也是好的。 洛河疫症,也是他听说之后,立刻跑来翠峦殿找的自己,本意想讨教有何解救之法。 禾悠然对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家,在殿门口手扶门柱气喘吁吁,不顾斯文喘着粗气的模样还记忆犹新。 “道人你说此药能延缓发作,可知究竟能缓几日?”他这是怕错给了别人希望。 “不知道,”禾悠然摇头,指了指不远处和张雀同行的邝毓,“他试的药,他什么时候倒了,大家也就是前后脚的事了。” 孙御医点头应是,医帐里许多人已经服了药能跑能跳,虽然伴着低热,但看起来好了大半。 “那还是据实以告,让他们小心着点。”孙御医说着,又谢过禾悠然,匆匆往自己的医帐赶去,背着的医箱在他腰际一晃一晃。 禾悠然不喜欢大营,都是男人的汗臭,好在蒙着面巾,隔去了一些气味。他目送孙正之离开,不情不愿地进了主帅帐篷。 张启明此刻已能下地,正在案前翻看从他昏睡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营帐记录。 叹为观止。 六十座清理妥当的医帐一朝之间拔地而起,随后又加盖了四座,用来收容城中染疾百姓,男女分开,各两座。 八营名录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跟新送来他的案上。他往后翻,竟翻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程候理还带兵去东门和平南军攻防了一把。 张启明失笑。 程候理原本同他一样是营中校尉,他分管洛河营,训的是本地士兵,程候理在骁骑营,专责训练戍边将士。原先陆涛忌惮程候理在营中声望,找了个理由就将程爷军法处置,关去大牢了。 如今想来,应该是王都某人的授意。 张启明越瞧,嘴角越是忍不住上扬,好在他蒙着面,外人只能看见他眼角泄漏的丝丝笑意。 城主大人太能闹腾了。 先是伏魔军,再是开大牢。 反正在洛河就是她说了算,这无法无天的用人办法,也算是惊世骇俗了。 张启明心道,真是甘拜下风。 这么想着,禾悠然就撩了帘子进来,将一个药碗往他面前一放,“该用药了。” “不是才喝过?”张启明放下名册。他喝了药下地,才刚吃了饭,不过两刻,又吃? “这是改良的,帮你续命。”禾悠然向来言简意赅,“顺便试药。” 张启明一愣,摇头直笑,接过药碗,昂头饮尽。 禾悠然颔首,满意地坐去他侧边下座,接着鼓捣他那些配方。 他给的药始终不是解药,缓兵之计这种事,也得要能够等到援兵才行。 此刻,解药,正是洛河的援兵。 他不敢懈怠,争分夺秒。 帐外张雀陪着邝毓,一边视察大营情况,调整布防。 “那火弩是您一夜所制?”张雀听说了昨夜的战报,对于改制的投石器和巨型的弓弩非常惊喜。 邝毓颔首,“并非我的本事。城主有本研录记,你到时问她拿了看看,里面都是好东西。” “可为何只改辎重呢?邝大人是早就知道洛河会封城?” “与疫症无关。”他让张雀与他并肩而行,两人脚步稍缓,“洛河既为山城,易守难攻,短时间里要修改其他兵器还需要各营士兵提前联系,用到顺手才能上战场。” 邝毓耐心解释,“改制辎重,一是因为短时间内它比较容易达成修改。二是由于虎贲营对辎重本身较熟,多人配合,容易上手。三是,辎重的攻击范围较大,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制作一个,打击一营的武器。” 张雀听完连连点头称是。 “不止这些,原先在射声营的时候我就对弓箭手的兵器做了调整。” “恩?此话怎讲?” “你可知,手弩比巨弩容易制作得多了?”邝毓笑问。 张雀眼前一亮,恍然大悟。他刚要再问什么,却见邝毓目光向前,凝了眉头。不等他转头去望,邝毓已经一只脚向前迈了出去。 “诶,你慢点!”他急躁的声音从张雀耳边掠过。 就见着人快步走出两人身的距离,和来者抱了个满怀。 他也急忙赶过去。 就见邝毓怀里钻出一只脑袋,冲着自己笑弯了眉眼,“你也在啊!辛苦,辛苦。” 张雀一怔,脸上一红。 他就该原地掉头。 这口狗粮太猝不及防。 第一百六十一章 众将在位 “别跑这么快,小心崴脚。”邝毓将她揽在怀里,严肃地训道。 才刚停了禾悠然的药没几天,脸色是恢复了,但身上的肉又不会这么快长回来,细胳膊细腿的,骨头可脆着呢。 “我想见你!”姜玲珑整个人钻在邝毓怀里,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丝毫没有想要分开站好的意思。 城主威仪像是喂了狗。 张雀一时不知自己是进是退。主要是把握不好插话告退的时机。 邝毓眉眼里都是温柔。 这个女孩子一点不害臊,以前和黑马大侠私定终生,和一个认识不过七天的汉子相约私奔。后来入了遣云山庄,又和他坐在床上你你我我地讨论喜不喜欢的问题。再接着,又在旭阳大营里义正言辞向他告白,还说这是变心不忠,要两人分开。还有那一天在游廊上,满脸绯红地说想把自己给他——刚才她整个人衣角翻飞地向自己飞奔而来,全完不控制力道地撞入自己怀里,好似不顾一切。 这只小鹿怎么就能这么可爱,让人无法招架呢。 邝毓忍了又忍,伸手隔着面巾捏了捏她的脸,在她额头重重地亲了一口。 “张都尉醒了吗?” 邝毓颔首,两人相拥,有说有笑往帅营走去。 留张雀风中凌乱。 “习惯就好。”后边薛安悠悠跟着,安慰一句。 张雀点头,片刻反应过来,“薛安你才来洛河几天啊!”他气鼓鼓地跟了上去。 张启明见到姜玲珑忙起身行礼。 “免礼免礼。”她摆了摆手,“大家都是病人,不必客气。” 邝毓失笑。 两人入账前已经分开,他侧立在一边,与禾悠然相对,张雀和薛安徐徐入帐。 禾悠然头也不抬,非常习惯这种与姜玲珑相处的模式。 或者说,他能愿意一路跟着料理这么多事,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姜玲珑这种不拘小节性格的喜欢。 “我还在试,今天肯定是来不及的了。” 赵莳曦给的解药所剩不多,也不知够不够用。 “你且试着。”姜玲珑应声,又见张启明摊在案上的名册,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我自作主张。” 张启明笑着摇头,“不会。”他请姜玲珑上座,“城主果敢,若不如此,恐怕眼下城门已破,城中混乱。” 正说着话呢,程候理从帐外冲进来,他没想到里面这么多人,一愣,又朝姜玲珑行礼,“您醒了?还好吗?”他从东城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城主在西城楼上指挥时晕了过去,被邝大人送回无事宫了。 不管是洛河娘娘亲自督战指挥,还是她病发昏倒,都够让他心里一跳。 程候理平日讲话嗓门大,嗓子粗,练兵时往台上一站,凶神恶煞的。可见了姜玲珑就像是化成了一滩水,既轻声又温和。还彬彬有礼。 张启明忍不住偷笑。 程候理盯着他眼角跑出来的笑意,白了他一眼。 “我还不错。”姜玲珑笑眯眯,朝他抱拳,“感谢相助。” 程候理挺胸,抱拳以回。 姜玲珑颔首。忽地,面色不对。 “司晃呢?”她朝张雀问道。 “诶?”张雀怔楞,“刚还在帐子里的,邝大人来找下臣,下臣,就,就,”张雀气恼,“怎么一眨眼不见了?!” 姜玲珑望向禾悠然。 禾悠然摊手,别问我,我进帐的时候,除了榻上躺着的这个,”他指了指张启明,“就没别人。” 她尚不了解那孩子,一时想不起他会去哪儿。 “我这就着人去找!”张雀说着要往外跑。 “等等。”姜玲珑喊住了他。 尽管程候理带着一万多人来,但眼下人手仍然吃紧,动静弄得大了,反倒麻烦。 头尾都顾不了。 “薛安。”姜玲珑还是朝薛安吩咐,“他既然跟来大营,应该不会跑去别处。你从天上看看,要是没人……再让医帐的人留心,他可能会去医帐那边。” 姜玲珑说不好自己的感觉,但她总觉得,这个孩子沉默寡言,一路跟着她,多少有自己的打算。 “你当我会飞?”薛安好气又好笑。 “你不会吗?”姜玲珑疑惑。我看你洛河城里飞得挺好。 薛安叹气,行礼告退,“城主说得对,我会。”便跃出了帐子。 他本意只想当姜玲珑的护卫,找小孩的差事,实在是有点麻烦。 “不会是私兵……?”张雀怯声问道。 “不会,私兵不太认识司晃,不会动辄绑架一个不知能算多少筹码的孩子。”姜玲珑摇头,“何况他是平南王的外孙。” 张启明和邝毓同时颔首。 程候理站着,本想问接下来如何安排,毕竟张启明醒了,铁骑队的分队长也在,他也不好再站着军参的位置。被这孩子的事一打岔,倒是找不到时机问了。 “程爷,”张启明倒是明白他的心思,“你们狮营厉害啊。要不要留下成个九营?等事情过去,我们再逐个看怎么处理。” 他与程候理同期,但小他几岁,敬称他一声程爷,给足了面子。 “事情完了,我们还是得回去寺里守规矩。”程候理朝他抱拳,“眼下悉听都尉调遣!” 服服帖帖。 张启明给张雀,程候理安排了差事,他们两分管东西两门,驻守城门去了。 禾悠然在帐子角落砌好的灶上又熬了药,拿给张启明和邝毓。 又试药?! 两人接过再次饮尽。 “诶,怎么没我的?”姜玲珑主要在看医帐的名册,手伸了半天,都没人搭理。 “你喝什么。”禾悠然白她一眼,“他俩先试。” 姜玲珑拿着手中小楷,虚着戳了戳他。 约摸过了两刻,薛安手里提溜着一个娃,回来了。 “找着了。”薛安将司晃提去姜玲珑面前,“在医帐偷刀割腕呢。” 司晃落了地,站在姜玲珑面前面色有些白。 她视线往下,见到了包扎过的手腕。 司晃将袖子往下拉了拉,挡住大半纱布,他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低着头,眼睛看着地上。 “晃儿。”姜玲珑气不过,拿小楷笔去戳他鼻尖,鼻头立刻就黑了一圈。她声音不大,也没骂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要是喝你的血能治病。我早用了。” 司晃一怔。抬头看她。 “您知道我去干什么了?”他惊疑,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以为他们要说他拿刀杀人,他割腕闹事。 姜玲珑没有直接回他,而是进一步向他解释,“你没生病是因为服了解药。你的血没用。只有出现过疫症又痊愈的人,身体里才可能产生抗体,这样的血,才或许会有些用处。” 司晃听不懂抗体之类的词,但不妨碍他明白姜玲珑的言下之意。 “战时纷乱,下次走开一定要和人说一声。”姜玲珑正色,“营中人手吃紧,莫要再因为你惹出动静。知道了吗。” 司晃垂目,点了点头。 他刚要说什么,营外传来号角。 听着是从远处传来。 张启明蹙眉,邝毓快步过去撩开帐帘。 号角声变得清晰嘹亮。 “城外传来的。”他面色一沉,虑色毫不遮掩地爬上了脸,忧心忡忡朝姜玲珑解释,“是屠城令的号声。” 第一百六十二章 第四夜-屠城令 众人皆是面有肃色。 “司峥都不在谷悍,谁下的屠城令!”姜玲珑气极。 “亲王以上若有一人发起,且王都朝官认同盖章者在四十人以上,若遇国难之时,是可以紧急传令的。”张启明愁眉紧蹙。 程候理气得猛捶了一下桌案。 “他娘的。” 他顾不得在洛河娘娘面前的形象了。 “屠城号是整军之令,也是给城内百姓的提醒,好让他们有时间与亲友告别。”张启明朝姜玲珑温言,“即是说,我们还有一个时辰。” “什么意思?” “若是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制得解药,我们应该能像攻军说明情况,取消此令。”说着他不由看向禾悠然。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转头望他。 “别看我。”禾悠然摊手,“一个时辰肯定不够。” 他说得坦白,说完就弯腰俯身,又埋在了他的草药堆里。 “何况以目前情况来讲,攻军不会有被人。”邝毓说着望向张启明。 后者愕然,眉目一黯。 平南军已成围城之势,攻军执行的,自然是他们。 即便制出了药,他们会听? 这屠城令就是清君侧的第二手准备。 “是我不好……是我让韩胄传话说是国难。是我明知赵翀去了晋绥却不多加准备。”姜玲珑难掩自责。 三十万的平南兵啊。要屠杀一座病城,要杀光这里的老弱妇孺,何其简单。 她只有九万不到的兵力。还一半人发着烧,浑浑噩噩。 硬拼,怎么打? “我还以为他清君侧,总要顾及自己声名。”她勉强站立,却垂着脑袋,懊悔不已。“是我没有经验,胡乱指挥。是我,害了大家……” 张启明正要说什么,帐外来了急报。一来,就来了四个。 “报告都尉,南门外辎重列阵在前,金鬼营弓箭手全数在后!” “东门青鬼营在守,目测有辎重火药!” “西门绿鬼营长枪阵在前,辎重在后,目测亦有火药!” “北门船坞着火,火烧连船,水路已断!” ……这是,出不去了。 “本来就不能出去。” 说话的是邝毓。 姜玲珑抬头,对上他双目清冽。 “没有解药,逃出去也是一死。”他继而补充,这一声是朝着所有人的。“洛河只能硬守,别无他法。” 程候理原本睨着他,此刻闻言,却是正色,轻微地点了下头。 张启明若有所思。 “船坞起火,必然是城内平南王私兵所为。恐怕他们还以为,赵翀会在屠城前将他们都一一救出。” 张启明的话得到了两位武将的肯定。 “诸位,”他向帐内众人抱拳,“拼死一搏!” 程候理抱拳回应,“我还去东门。”说完,等张启明确认,又朝姜玲珑做了一揖,“城主莫怕,今日东门誓死不破!”他说完撩袍往外出了帅营,嘴里气得骂骂咧咧。“他奶奶的,给爷干他的!狗娘养的小兔崽子。” “我去南门。”邝毓说着,也领命出去了。 “我带着张雀去西门吧。”西门是绿鬼营在守,相对来说是三处城门兵力布置最弱得地方。张启明可以一边抗敌,一边统筹其余各门的军报。 几人一走,帐子里只剩禾悠然,薛安,和司晃在她身边了。 禾悠然手中忙个不停。 “要不要给你找几个良工来?”姜玲珑被方才那几个领命抗敌的将士拉回了神,眼下比起自责难过,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用,别人看不懂我这些东西,莫弄乱了。”他头也不抬。 姜玲珑了然颔首。 “报——!” 先前急报的那几个才刚走不久。姜玲珑提了心眼。 “北门外面发现有人请入!” 姜玲珑诧异。 “看清是谁没有?” “火光太大,看不真切。”那人单膝跪地抱拳,“来者一行三人,两人骑马,似乎还有一辆板车。” 姜玲珑朝薛安使了眼色。 薛安心领神会去翻人后颈,拿着蘸了汤剂的药巾在人脖子后面搓了一把。起身冲姜玲珑摇了摇头。 “前面带路。”她便说着要走。 “薛安你留下。” 薛安刚要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禾悠然比我重要。务必守好。”说完又转头朝司晃嘱咐,“机灵一点,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禾大夫。” 司晃没有做声,但些微点了点头。 他不会再随便乱跑了。 姜玲珑跟着人出去。她刚走没多久,苏瑾僩同侬语就入了大营,连带着央求他们偏要去主子身边的橙月和在偏殿听到屠城令赶去翠峦殿的陆涛。 一行四人和姜玲珑堪堪错过。 北门城墙下的洛河火光连天。船只在火海中烧得只剩个框架,蹿上桅杆的火舌直冲楼顶而去,却又在半途烧断了桅杆,应声成了一条火柱,倒在宽大的河面上。 火势已经没有再救的意义了。 姜玲珑上了城楼,顺着卫兵手指,见到了隔岸,在火海之后拼命朝这里挥手的几个人影。 两人一马。另一人推着板车。 她眯眼凑前再去细看。 推着板车的人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身形。 那马上——一个挂躺,一个骑坐。 骑坐的那个身形有些熟悉。 姜玲珑移过视线,认出了那柄长刀。 “韩胄!” 他和那蓑笠翁不断挥手,朝自己喊着什么。 她能听见韩胄的嚷嚷,却听不真切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屠城令的号声持续不断,总不能再让他们进来赴死。 韩胄急得一掷手,将长刀深插入地。他们站在积雪皑皑的雪地上,面前是仿如被大伙吞噬的洛河城。 姜玲珑望着那三人,惊呼了一声。 那挂躺在马背上的人,竟撑着力起来了。 韩胄见状匆忙让下马背。 她看见那人先是摇摇晃晃,后来却像是神志清醒了一般,变得动作爽利,左掌一撑,翻身正坐马背。 姜玲珑眼泪一下蕴满眼眶。 司贤正昂首挺胸,目光炙热地直直与她对望。 仅仅是两息的时间。 是韩胄抽刀上马,是蓑笠翁重新推起板车,是姜玲珑深吸了两口气,止不住落了一滴泪的时间。 司贤从马背上跃起,轻功傲人,踩着还未倾倒的桅杆,像是踏着火海,向她奔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整装待发 “二哥!!”姜玲珑一把抱住跃入城楼的司贤,抓着他后背衣料的手还在不住颤抖。 “你回来干什么!屠城令你听不见吗!”她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忍不住放开手去细细看他。 没缺胳膊断腿,脸上也没伤,虽有一些狼狈,“但还是玉树临风。”她边哭边笑。 司贤隐着动容,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 “我们家小祖宗怎么又哭鼻子了?”他温言低语,仿佛这脚下大火和漫天号声都不存在,他像是回了家一般神态安宁,“谁欺负你了?二哥帮你揍他。” “赵翀!”姜玲珑脱口而出,她不太说那些脏话,但不妨碍她嘴里骂骂咧咧。 “好。凑他。”司贤抚了抚她的乌发,“先开城门,药来了。” 姜玲珑惊愕。 她看向司贤,生怕自己幻听。 司贤含笑点头确认。 姜玲珑立刻推了司贤一把,“怎么不早说!”转头就让人将北门大开,放下石桥。 属于哭鼻子小妹妹的时间一去不返。 司贤失声笑了,假模假样揉了揉被姜玲珑推过的腰背。 石桥落下,北门打开了一条供一人过的缝隙。韩胄将马让给推车的人骑,自己则将长刀往板车上一置,推着满满当当一车的酒坛子,跟在马后进了城。 姜玲珑亲自下来相迎。司贤跟在身后。 “韩校尉!”她朝他躬身,毫不吝啬自己的感激之情,“此行艰苦,此恩此德,玲珑铭记在心!” 韩胄朝她摆手。 “野郎官才是拼了命的。”韩胄还想说他赶到时,司贤身负重伤,后又逢疫症病发,一路死撑不易,刚要在身上比划司贤的刀伤,就被姜玲珑身后,司贤那双冷冽的眼睛给打了回去。“还,还好咱们遇到太傅大人,”当即转了话匣,“他独自一人推着一车解药南下,正巧走在我们骑马的城线上。” 太傅大人? 难怪韩胄方才进城,将马让给他骑。 姜玲珑这才将目光移去一边,另一人身上。 斗笠之下,是一张黝黑,满是褶子的脸。全白的头发扎在背后,被蓑衣遮着,只露出脖颈间的一些。确实是一位老翁模样。 老翁见了她,像是忘了行礼还是如何,任她打量,也直直地望她,颤巍巍的,话还没说,眼里却渐渐就湿濡起来。 姜玲珑觉得此人似曾相识,甚至有些亲切。 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珑儿。”司贤先一步打破两人之间试探性的沉默,近了姜玲珑一步,朝她耳语,“他是外祖父。” 姜玲珑怔楞。 她大概猜到来者是洛齐臻,但还是非常惊讶。 这眼睛看起来竟然这么亲切相似。 老翁收了收目光,摆了手,“哪有什么太傅。辞官这么些年了。”他温言要朝姜玲珑作揖,却被姜玲珑伸手拦了,也是一愣,又慈眉善目般地笑了笑,“郡主莫慌,老农将解药带来了。还有药方。”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正事要紧。” 此时距离屠城令的号声吹响已过了三刻。 “我试了药。有效。”司贤从旁肯定。 一行四人便将这谁都不敢想的好消息带回了大营。 禾悠然疯了,他以为解药只有药粉,殊不知还能制成汤剂。整个人抱着酒坛子,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药粉是草药研磨,而汤剂是将草药熬煮出来,虽是差不多一样的原料,仅是汤剂再多两味药引,但论药效,可是天差地别。 “我怎么早没想到!”禾悠然锤自己脑袋。 “不怪你,不知这两味药引,熬不出这汤药来。”洛齐臻在旁开导。 “也是。”禾悠然点了点头,他能屈能伸,自愈能力极强。 洛齐臻带来的汤药,两坛一组地往城中井里倒,城民,病人,只要喝了井水,便均无大碍。 营中那些兵士也终于等到了他们的解药。医帐里响起的欢呼声,能清晰地传到帅营里去。 “多亏我拖延了时间。”禾悠然往自己脸上贴金。现在他觉得舒坦了。打了个哈欠,眼一闭,倒头就睡。 头一着地,就起了微鼾。 橙月去给他拿了毯子披上。 “禾大夫没怎么睡过,之前轮值,还能听见他在梦里配药。”橙月笑说,“如今总算睡踏实了。” 喜讯传遍全城。 药也是。 邝毓赶回来时还问了姜玲珑一句,要不要给他们一次机会。 她笑着颔首。 他喝了药,也不等药效产生,同司贤相视一眼,两人并肩出去。 “背后有伤?”邝毓见他走路姿势,重心有些向前倾,便问。 “不然呢?”司贤没好气。 “逃兵才后背受伤。” “我是被偷袭的!”司贤气得险些拔剑。接着立刻他反应过来,揶揄道,“怎么,我登场太潇洒,抢了你的风头?” 邝毓睨着他,笑了一声,“你抢不了。”又道,“欢迎回来。” 司贤失笑,与他勾肩,“我取到了。” 邝毓勾唇,沉声称赞,“了不起的小舅子。” “哈哈。”司贤朗笑,两人各自翻身上马,同行而去。 姜玲珑刚要走,又止步去看坐在帐子里喝茶的洛齐臻。 后者端着茶盏的手停下,抬头与她视线相迎。 “你去吧。回来再说。”他笑意盈盈。 姜玲珑施礼,“那外祖父且在帐中稍候。玲珑去去就来。” 说罢便掀帘出去。 大营里涌入许多自发帮忙的城民,多是妇孺,帮着发药,做饭,烧水,忙前忙后。 帐里帐外都变得热闹。气氛也不在低迷。 疫症解除,还怕什么屠城令? 任外边号角再响,里面的人却一点再没心慌。 “老爷爷,您真是仙人!”橙月在帐子里照料,她去拿了些吃的回来,眼见帐外的生机勃勃,一进帐就连声地夸,“您救了主子的命。奴婢给您磕头!”说完便拜。 “哎哟,小丫头使不得。”洛齐臻连忙起身去扶,“赶巧,都是赶巧。” “你可知她,现在打算做什么?” “嗯……”橙月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给机会去吧?”刚才庄主走的时候是这么说了一句。 “我看是找麻烦去了。”边上苏瑾僩双臂抱剑,有些幸灾乐祸。 幸平南军之灾,乐赵翀之祸。 他刚才可是见到了司贤将一个木盒子塞给她的。 “那我得去看看。”边上侬语坐着轮椅,手摇滚轮边上的木轴,自己就要往外推。 “得了。”苏瑾僩拦着他,“咱们还有任务在身呢。” 侬语挑眉,“行吧。” 橙月一愣,“什么任务?侬语你伤没好利索,可别乱跑。” 那俩大男孩相视一笑。 案前洛齐臻笑眼看着,又给自己添了盏茶。 第一百六十四章 洛河娘娘 离子时还差三刻。 层云遮月。 平南军兵围洛河,在依稀的月色下,只见其有序列阵,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吸取的昨夜的教训,提前适应黑夜,行军的速度不快,但有大军压阵的气势,满是萧杀之气。 洛河军偷袭赤鬼营的消息已经在军中传遍。每个人都在静默等待,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血恨。 离子时还差两刻的时候。 洛河烽火台昭示疫症的烽烟,熄了。 平南军各处均有了一些骚动。 疫症有治了? 哪还屠城吗? 兄弟的仇怎么算? 有人说妖女狡诈,定是骗人的。 又有人说,即便不屠城,也要清君侧。 总之不能让她活过今晚。 洛河城楼,除了北门之下船坞还冒着未尽的火光,其他地方全然不点油灯,不举火把,无一处照明。 月色之间,勉强能看见有人影在楼上跑动。 离子时还差一刻。 平南军列阵完毕。 屠城令号声始终围着洛河,贯穿夜际。 所有人屏息,等待时间流过,等待号声终止,等待一触即发。 眼看刻钟上时间将至,号手们准备往阵后撤退。 却听见响亮,清晰,从容不迫的一道女声自号声中劈来。 “洛河瘟疫已解。” 号声被迫中断。 拢月的云层渐散。 层云一散,月朗星稀,仿佛专程为了赠她一个神女般的开场。 众人朝声源望去。 南城楼上,弯月之前,一人身披星河立在木制锥形之物前。 姜玲珑身着流光服,颈间围着一条雪白的狐毛围脖,发髻高梳。耳坠一对白玉玲珑狮,串着琉璃流苏,照着耳下,颈间,波光粼粼,寒光冷冽。 赤鬼营见识过扩音喇叭的厉害。但别人没有。 还有人误以为韶华郡主虽窈窕女子却内力深厚。 城上城下,一时噤声。 “尔等退吧。”姜玲珑垂眸看着城下军马,“解药已出。洛河无恙。谷悍也会无恙。” 声音迢迢,有一种冷淡几近傲慢的威严。 而平南军纹丝不动。 “怎么?”她口中逸出一丝讥讽,“为了杀我一个,宁愿让洛河三十四万人一起陪葬?” 城下军中有人怔默。亦有人踌躇。 既然瘟疫已过,屠城,定然是不合适。 他们心里清楚,此战是借屠城清君侧,洛河军一夜屠杀他们赤鬼营为首三万余人,也定要替枉死兄弟讨回公道。 可即便如此,城里那些洛河士兵的亲人,家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孩童,何错之有? 他们是平南的兵,军令如山,可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兄弟,父亲。 犹豫之间,城楼上又是一声轻慢的冷笑。 “大家莫要听那妖女狡辩!” 军中领军被她笑得有些慌神,调转马身朝身后诸将洪声大吼。 “她谎称已有解药,不过是为了取消屠城令!洛河军机之地,谁人不知城中万民皆兵!咱们死去的同袍尸骨未寒,洛河城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赵翀啊,”那城楼上的声音从领军背后侵略而过,冷漠,悠扬,透着鄙夷。她不知眼前那些将士姓甚名谁,但很清楚是谁在背后像看戏一般,悠然等着他的棋子将战果双手奉上。 “你好大的手笔。” 有屠城令,便可获批大量火药攻城。火药已至,赵翀不可能还在晋绥。 她知道,这位残忍的野心家此刻正躲在某一暗处,等待着累累硕果。 可她不在乎。 “今日的这些话,这些时间,是因着你平南三十万大军里多少还有一些忠义之士,有良心未泯之人。”她语速平淡,“本宫累得一次次解释。只问一句,你们之中,可有人喝了赤鬼营里的姜汤?” 此问一出,平南军一隅出现骚动。 他们没喝。 为什么? 因为他们被勒令不得碰那些姜汤,并且眼睁睁看着金鬼营的弓箭手门将汤一桶一桶地倒了。 为什么弓箭手要做这些粗活? 整理军务,倾倒伙食残渣,向来都是散营们做的事。再不济,轮到青绿两营,也轮不到他们啊。 那妖女什么意思? “莫听她妖言惑众!”那领军气急败坏,“子时已到!” “也罢。”姜玲珑冷着调,傲慢的脸上透着捉摸不透的失望,“本宫也算给过你们机会了。” 说罢,她离开了喇叭,竟在城楼居中,上了一处高台,款款落座,身后弯月成了背景,如她的宫墙。 手边是茶案茶盅,还有暖好的铜炉。 她一只手将铜炉提了放在腿上,单手摩挲,取着暖。另一只手,揭了茶盅盖子,端起,低头,喝了口茶。 茶盅热气在她眼前升腾出白雾,她放回茶案,换了略微斜靠的姿势,单手手肘曲撑扶手,手掌内扣,不加施力的手背轻轻托腮,连眼皮子都懒得抬地望着底下平南军,好整以暇。 宛若君临。 又像是在戏园子里楼上雅间看戏的主子。 而他们,就是那台上吊嗓子走功夫的戏子。 何等傲慢! “杀!!”领军挥刀,怒意冲天。 东西两门会历火药洗礼,等放过火药,他们入城,自会来南门接应,由里打开城门。 他们在此的目的,就是要杀韶华郡主一人。 为了引她现身,他们连火药都没用上。 城中人手不足,城主定要亲出稳定军心。 可毕竟到时候战火糟乱,城门大开,难防她乔装被人护送逃走。 让她死在城楼上,自己眼皮子底下,比往城里丢火药,要保险得多了。 却没想到,她人是出现了,但张狂傲慢如斯。 没关系。 没人能只身躲过金鬼弓箭手的箭阵。 领军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邪笑,夹了马腹,举刀向前——左边冲来一骑马的金鬼士兵,手持长刀,目有厉色,正朝他横刀而向—— 人头落地。 积雪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物栽倒的声音。 他死前想问的那句,你是何人,连一个音节都没来得及发出。 正欲拉弓的弓箭手一下呆滞,望向来人。 那人穿着金鬼营的兵服,金色的头巾扎在腰间,目光清明,沉着,自信。他不带敌意,却杀气明显,仿如今夜成王败寇,只在他一念之间。 什么情况?! 谁给他假扮的平南军?! 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仅两个马身的距离,平南军心里惊骇骂娘,眼前那杀人的陌生兵士已经策马咧嘴向他们冲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抢风头 “他就是故意的。”城楼上,身着夜行衣的司贤登了楼,立在姜玲珑身边。 这么大阵仗的出场方式,司贤想起他们出营时他说的那句玩笑话。 你就是怕我太潇洒,抢你风头! 司贤气笑,看着城下一骑当千的邝毓,以点击面的场面实在是紧张刺激,又非常地个人英雄主义了。 “别担心。”他拍了拍姜玲珑肩头,朝蓄势已久的洛河军在空中劈了下臂,令道,“放!” “咻——”破风声倾巢而出,一支支短箭射在金鬼营的弓箭手身上。 邝毓骑马躬身,只身直冲平南军阵前辎重,他旋刀挑空,跃马奔腾,人影在兵阵中穿梭,所到之处皆是先急聚了前去阻挡的士兵,又迅速如花开一般溃散倒地。 他毫不恋战。 也一点不手软。 该收的人头收,不能一击即中的,就拦腰砍,照头劈,近他身的,没人能再站起来。 所向披靡。 辎重之后的弓箭手无法瞄准邝毓——距离、速度是限制,周围还都是自己的同袍。 他们只能任骑兵保护辎重,自己按原计划朝城楼拉弓射箭。 可竟没料到,洛河军的箭先插在了自己的胸膛。 洛河城楼上射出的箭,箭支很短,射速却奇快,他们拉弓的时间,对面已连射了两发,且力量始终不变,尤胜他们的箭失。 金鬼营的弓箭手也是经过层层选拔,常年训练的。因此从自己身上中的箭,来势、力道、速度等,便知晓洛河军在射术上,已不是他们所能再咬牙抗衡。 而关键的,最令人担心的,还不在这里。 不知营中谁说了一句,“洛河军的箭好奇怪!” 引得人抽暇侧目,在看过金鬼受了伤的弓箭手之后,同袍看向自己的眼色都或多或少有了改变。 猜忌,不解,甚至鄙夷。 那边,邝毓已快到达最后一台辎重旁。 越来越多的平南兵上来包围他,企图以人数优势将他制伏。 步兵,骑兵,辎重兵。 邝毓面无表情由马背上跃起,手中长刀在身侧转动挡去侧边来的箭失,借着诸多送来的人头,径直踩着平南兵的脑袋去到最后那台辎重那边。 挥刀,抽手,旋身,顺便劈了一名骑兵,抢了人家的马,再往回跑。 辎重兵面色大变跑去检查,果然,最后一台辎重的阀栓都被砍断。 阵前二十几台辎重,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成了无用的木块。 功成身退,邝毓骑马归阵,跃上城楼。 身手凌厉,动作迅捷。 这是姜玲珑第一次亲眼见邝毓在战时的模样。 和殷实菅交手时不同,多了一些得心应手,和狂放蓬勃。 他算着角度位置,一上城楼,就姿态潇洒地不偏不倚落在姜玲珑跟前。 任月光洒在他的眉眼,鼻峰的角度被月色勾勒得尤为迷人。 小女子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邝毓朝她嘴角轻轻上扬,眨了一眼,温言两字,“等我。”便脱了金鬼战袍,大步朝城楼边侧辎重走去。 “二哥你看呀!!”姜玲珑心跳得贼快,拉着司贤袖子,俨然一副迷妹模样,“我夫君好帅!!!” 司贤心里一记白眼。 “坚持住!”城下平南军还在抗衡,“等青绿两营的入城信号!” 为了确保入城,大半步兵骑兵都去了东西门,由青绿两营领军。 “怎么这么慢!”另一个弓箭手又朝城楼射出一箭,但落在了洛河军的藤甲之上。 他甚至没有听见火药的爆炸声。 “嗖——”信号烟蹿空的声音。 “好了好了!他们成了!”说的话一阵激动,抬头去看。 天上,西南面,黄色的烟火在空中炸开。 全军沉默。 事成为绿,事败为黄。 怎么回事? “嗖——” 东南面的天空紧接着又放了一支。 黄烟袅袅。 “他娘的怎么回事!?”金鬼们开始暴躁。 南门上,洛河军以压倒性的优势向他们投着雪球。 不要人命,却相当戏谑。 “头,”边上散营的小兵躲着雪球去问自己的营头,“咱们要不要撤?” 虽然雪球是无差别的投掷,但从一开始,洛河军就只针对金鬼的弓箭手门放箭,他这个小步兵对于洛河射声兵士的夜视准头大感惊讶。 那营头没说话。 面色不太好看。 他在军中有些年头,平南王対敌时的狠劲和残忍他见识过,也深知他的不择手段。想来是这个原因,才让南蛮鞑子忌惮,许多年不敢贸然进犯。 结合方才韶华郡主的话和洛河军放出的箭失,他有一个不敢明说的猜测。 毕竟今日他想偷喝一口姜汤的时候,也被金鬼的士兵厉声喝止。 撤不撤? 没有胜算了,他当然想撤。 可,能不能撤,不是他说了算的。 还未给小兵回话,后面通讯兵就来了通传,全军鼓号雷动,通讯兵扯嗓大喊—— “王爷驰援!援兵到了!” 那营头回首,平南王正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抡着长刀,领着身后千军,带着十几车火药,杀气腾腾地朝南城门下冲来。 “妖女祸国,人人诛之!”他声如洪钟,一提气,便士气高涨。 “杀!!” 一呼百应。 赵翀全然没了先前的客套,长刀刀锋直指楼上姜玲珑,大义凛然,“妖女!我平南军即便今日赔上全军,也要铲除你这个霖国的细作,谷悍的祸害!” 义正辞严,不仅非常具有煽动性,还十分地不害臊。 台上,姜玲珑如同看着跳梁小丑般睨着轻笑,从怀里拿出一枚木匣,置在茶案上。 赵翀眼睛倏地一亮。 她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贪婪和急不可耐,在台上依旧手托着腮,却抬了另一只手,朝他伸出食指,勾了勾。 有本事,来拿。 她用嘴型向他挑衅。 不知何时,她身侧原本护着挡下零星箭支的司贤不见了。 另两张陌生面孔提着食盒立在她身侧。 苏瑾僩给她带了果盘,和糕点,侬语从食盒里拿出热腾腾的排骨,又从怀里拿出一个新温好的铜炉递过去,接了姜玲珑手上那个。 “橙月非要我俩带来的,怕夫人您饿着。”苏瑾僩小声解释,“她说大冬天的,看戏也辛苦。” 原本她只是让他们回来时顺便带个铜炉而已。 姜玲珑失笑,往他们嘴里一人塞了一块糕。这下倒真成看戏的了。 赵翀你这个戏子。 姜玲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底下平南王。 平南王气极。 邝毓不知何时借着统兵,从他们面前路过,不动声色地赞了一声,“干得漂亮。” 惹她笑得稍微又放肆了一些。 “赵翀引出来了。”她朝苏瑾僩道,“你准备准备。” 苏瑾僩应声,带着空的食盒走了。 “伤不要紧了?”她又侧头问侬语。 后者正全神贯注替她挥刀挡箭。 “能走了,不碍事。”他闷声说。嘴里还嚼着没吃完的桂花糕。 第一百六十六章 熏檀香的热血少年 东西门的青绿两营正往南门集中战力。 大量的兵力集结,看来赵翀已经无所谓“漂亮地大获全胜”,只想快速进城,斩杀妖女。 姜玲珑根本不去看底下那些乌泱泱的平南军和那数量惊人的火药。 她换了一边斜靠椅中,接过邝毓丢来的斗篷盖在身上。 流光服好看是好看,可就是大冬天太冷了。 她干脆把腿往椅子上蜷缩,一条斗篷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玄青的斗篷,外边是锦缎的底,银线绣着鹤御苍穹,缝着厚厚的绒,软乎乎的。里面是黑色的动物皮毛,姜玲珑将脸埋在里面嗅了嗅,倒闻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却有一股子带着人余温的极浅檀香。 是邝毓的味道。 她又往斗篷里缩了缩脚。 又不是出家人。 她在城楼侧边捕捉到那个眸子清正,姿态昂扬的身影。 眼中融了几分别人看不见的笑意。 也不是老人家。 怎么就不能喜欢一些更有朝气的东西呢。 邝毓手里的长刀侧旋着,游刃有余地阻挡射来的弓箭。 他只眼角分了些余光去看箭矢,更多的是在观察赵翀的排兵布阵,然后相应地发号施令。 他的反应很快,预判也相当准确。以至于那十几车的火药还未列完阵,洛河的投石器已经掷出雪球,顺着火药的搬运轨迹,落在它的终点上,不偏不倚,有一车,湿一车。 赵翀让人一人一粒,抱着火药四散开地走。 散乱之中,有人冲向城门,朝自己怀里点了火折子。 在雪球闷砸和士兵呼号的嘈杂声中,那一声爆炸虽然不算太响,却显得突兀。 姜玲珑在城楼偏厚的地方坐着,见到人抱着火药跑,但因着视线死角看不见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从邝毓的眼中猜到了大概。 他眸色从震惊转而凄厉。 三万人不够,还要再接着让人送死吗。 他吹哨唤马,一个纵身,提着刀跃了出去。 于此同时,姜玲珑掀了斗篷,拿上木匣,命令点灯,开城门。 玄色斗篷下,身上星河被隐去,她不顾自己安危,冲去城楼边,就看见邝毓骑着黑马直指赵翀。 他什么时候把玄曳带来的? 估计当初就是骑着玄曳入的谷悍边城。 只是一息的纳闷,眼看他劈过众将要与赵翀兵戎相接,姜玲珑厉声令道,“弓弩手,掩护邝大人!” 一支支短箭朝赵翀周身齐发,围在他身边的骑兵应声落马。 一时间,总有新的骑兵冲来补位,眼下,赵翀身侧只剩副将一人。 邝毓如入无人之境。 平南军的弓箭手惊呆了。 他们绝不敢在主将周围这样密集地射放箭雨。 洛河的射声营向来平平,何时准头变得如此出色,且下手胆大心细? 赵翀并不后退,他余光看见姜玲珑拿着木匣在城楼边探望,便对身侧副官使了个眼色。 副官调转马头,朝后去挥营旗。 “锵!” 这边,长刀去长刀相撞,邝毓眼里是一脸不屑的平南王,而赵翀眼里,是沉色隐怒的洛河新人。 新到他甚至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 他在城里的内应半年前给的回函里还没有这人的信息。 看衣着,不似兵营里的人。 倒是穿着铁骑队的骑装。 赵翀嗤声,自信迎战。 他手中偃月刀刀尖回钩森寒,刀势迅猛,撩削砍劈割一气呵成,将人打压在马背上只顾仰躲。 邝毓手中不过一把普通的钩镰刀,出站时从兵器库里随手取的,他躲过之后并未起刀回势,而是在马背上跃起,整个人在空中前翻,借钩镰刀与偃月刀相撞之势,轻松跃去赵翀正上方,脚冲上,头冲下,与抬头的赵翀对上视线。 他动了动嘴。 赵翀面色霎时涨得通红。 “锵锵!” 又是两声,邝毓悬空只静置一息,又顺势完成翻转,落在早就等着接应的玄曳马背上。 郡主有令。要活的。 赵翀的怒意是感觉自己受到羞辱。 区区黄毛小儿,也敢大言不惭。 同时也是因着心里一丝说不清的不安。 因他完全接下了自己的杀招。 从容不迫,以这般危险的姿态给自己传话。 亦或是说,挑衅。 “在想什么!”邝毓大喝,眼中无惧,毫不迟疑,夹了马腹,劈刀上去—— 赵翀回神应招的同时,抱着火药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朝城门而去。金鬼营的弓箭手将残存的箭矢毫不吝惜地射向城楼。 直冲姜玲珑而去。 且在这一瞬之间,城楼灯火骤亮,处处油灯火光,照得洛河南城恍如白昼。 这由暗到明的一瞬,是城门打开的抽闩声,是抱着火药平南步兵的止步声,是金鬼弓箭手应突如其来的光线掩眼时抬手的衣物摩擦声,也是城楼上,侬语朝着姜玲珑大喊“小心!”时急促的话语声。 城门大开,万人空巷。 自杀式攻城的士兵发出惊愕的抽气声。 弓箭手适应了光线,想要放下的手滞在半空。 南城城楼上,支着一张巨大的藤甲,上边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长羽弓箭。 姜玲珑不怕,因为在爆炸发生之前,她已目光随着邝毓,见到了他在城楼两侧的安排。 “城,城门开了!” 这一刹那窒息般的寂静中,有人手指南门,高声呼喊。 所有人都在奇怪,为何城中无人。 冲不冲? 恐有埋伏。 洛河这么点人,不埋伏,怎么能赢? 平南军小兵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有道理,自顾自点了点头。 “大家箭都射完了哦?”那熟悉的女声忽然没有先前那般冷淡,扩音喇叭传出的声音里,似乎还放大了她闲聊调侃的语气。 赵翀蹙眉。见邝毓收了势,便没有再打,抬头望向城楼。 那巨大的藤甲被慢慢拉着升起,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弧度,转进城楼檐顶的天花板上,硬生生将箭失折断,发出脆响。从下往上看,能依稀见到檐顶因此厚得有些不太自然。 洛河军不掌灯不照明,就因为怕藤甲被人看见? 洛河军,就是在等金鬼的弓箭手耗尽?!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又当又立 “赵翀啊。我不是说了吗。瘟疫已除,大家都安全了。”姜玲珑透过喇叭和他聊天。 城楼底下,驮着邝毓的玄曳抖了抖前蹄,嘟囔一声。 像在说,就是。 邝毓距离赵翀始终两个马身,将长刀插在身侧地上。 一人一马背对洛河,正面迎着浩浩荡荡的平南军,形成一种尖锐,磅礴的画面冲突。 似只他一人独守空城般,孤傲,壮烈,却又透着诡谲。 “本王见不到瘟疫已除,”赵翀森然笑答,“只见到抗旨的祸患。” 他做好了杀光所有人的打算。洛河有没有瘟疫,只是他一张嘴皮子的事。 “抗旨?”姜玲珑也不生气,一双鹿眼楚楚动人,一脸懵懂,“抗什么旨?谁的旨?”又很快敛起清澄,不愠不火地摇了摇手中木匣,轻声问,“是它的旨吗?” 她声音虽故意讲得轻些,可喇叭出去还是非常清晰,反倒有种她和赵翀的悄悄话,被人公放偷听的错觉。 “好说。”赵翀一派大度,似乎当真讲理一般,“你将它丢下来。本王留你一命。” “我不要。”姜玲珑将木匣往袖里收了收,“反正死到临头,大家打得也累了。不如聊聊天,听听本宫的临终遗言?” 邝毓听她讲这四个不吉利的字,啧了一声,回头丢给她一个不要太过的眼神。 “抱歉抱歉。”她见了也毫不避讳对着喇叭改口,“听本宫讲个小故事要不?很精彩的。不好听,不要钱。”她嘻嘻笑了一声。 身侧洛河兵们被她逗笑,也跟着露了笑脸。 侬语适时地重新端了热茶回来,送去她手上。 她捧着喝了两口。能听见喇叭里传出的非常轻微的咕嘟声。 “听完就让你们攻城好不好?我们楼上的弓弩手,绝不反击。” 她问得柔声,楼上弓弩手配合地用力点头。 “区区弩手,怕你不成。”赵翀思考着如何弄到那枚木匣,便由着她先说下去。 “赵翀啊,你十恶不赦,坏事做尽,倒是眼下竟做了件好事?”她笑着抱拳,“成人之美,谢谢啊。” 语气爽朗,却讽刺到不行。 “大家好,那我就开始讲故事啦。” 姜玲珑清了清嗓,开口。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将军,因为定疆有功被封邑赐王。成了国家里唯一一个外姓王爷。” 这不加修饰的描述,显然讲的是赵翀。 他不以为意。反正讲什么鬼话,泼什么脏水,他都不会承认。 因为死无对证。 “这个王爷很了不起吧?他应该也这么觉得。因着他赫赫战功,追捧他,效忠他的人越来越多,见惯了万人在封邑朝拜的样子,逐渐,加官进爵不足以满足他渐渐膨胀的野心。” “随后有一天,敌国犯境,他的两个儿子,相传死在了战场之上。” “也是这一战,边境敌国从此再未进犯过他的城邑,两个儿子,换来了边境的安逸,国家的安全。” “可他儿子死了,和别人不来进犯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敌人会因为打死了你的孩子,而于心有愧?” “让我们带着这样的疑问来看看同年,那边境敌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那年稻谷丰收,那年雨水丰润,那年新相拜国,主和派气势抬头。哦,还有,有两位公主同日成婚,两位驸马爷,一位被封异人将军,一位被封冀人将军。” 赵翀面色微怔。 他的两个儿子,长子赵子异,次子赵子冀。在南境几乎人人皆知。 姜玲珑分明意有所指,说他通敌卖国。 “那王爷还有一个女儿呀。这边,他让自己儿子替代他通敌卖国,另一边,又想方设法要将自己女儿送进宫去,希望由她诞下王子,他便可顺理成章摄政,日后独揽大权。” 姜玲珑说着嗤笑一声,“谋权篡位还要靠小孩迂回,真是又当又立。” 她这个又当又立是新词,但几乎所有人都听懂了其中完整含义。 赵翀正犹豫是否该出言反驳,又怕言行过激反而让人觉得他被人戳了痛处气急败坏,便还是选择始终缄口。 反正她说故事而已,本王的姿态要高,人要善。 姜玲珑见激不起他,便主动点他的名,“王爷,你说是吗?” 又当又立,你说是吗。 赵翀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姜玲珑咯咯笑了一声,“王爷,现在不急,一会儿可有你着急的了。” 她从来对他直呼其名,却在说‘故事’的时候,喊他王爷。 简直小人之心,恶心可恶。 “我说哪儿了?” “回夫人,入宫生子,摄政。”侬语在边上回话,声音也从喇叭里溜了出去。 底下有人纳闷,为何叫她夫人?确实听说韶华郡主生了个儿子,但没听说她成婚了呀。 赵翀冷嗤,又当又立的,不知到底是谁。 “啊,对对。”姜玲珑点头,“不过好在他这个女儿心有所属,最终嫁了他人,连入宫都没愿意。” 司秦和赵莳曦的相敬如宾在谷悍坊间也是一段佳话。 说赵莳曦当年决绝不要入宫。 说远阁王娶了曦妃后王府再没纳过女眷。 “女儿这条路走不通,就只能靠自己了。” “这位王爷深谋远虑啊,早些年就在那些效忠崇敬自己的追随者里挑选了人,一些成了私兵,一些成了死侍。可他坚决不养暗卫。为何?因为暗卫虽在暗处,却是见得了光,容易被人得知的。他的计划却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这些私兵被他散在国中各处,经年发酵,已在朝堂军营各处渗透。” “而那些死侍,被他派去宫中,协助同时监视自己同伙的动向。” 底下一片静默。 这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太后与平南王结党的事上。 前些天那些来往书信和几个人的自罪书拓本漫天飞得晋绥大街小巷都是,莫说洛河,话都传到了南境去。 但太后不认,说自己禁足,不宜参与朝事与留言蜚语之中。 平南王也不认。说他忙着清君侧,这些小事,清者自清。 就,两个无赖,能怎么办呢。 “好啦。以上为王爷这个主人公的故事背景。”姜玲珑喝了口茶,神色从说笑变得认真,“让我们来看看王爷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为达目的,又做了哪些事。” 她说完沉默,突然不说话了。 平南军中有眼尖的人指着城门,“快看!” 一人一马,自城内阴影处向前,逐渐出现在月光与灯火之下。 来人昂首扩胸,手持长刀,穿着平南军的兵服,腰间绑着红色头巾,头戴军将头盔。 “是韩校尉!” 有人认出高呼。 韩胄骑行至邝毓身后侧而止。面色肃穆,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直盯着赵翀。 “狗贼!”他标志性的浑厚洪声,夹杂着怒意有些颤抖,似在极力克制,“还我兄弟命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三万支箭 赵翀的瞳孔微震,旋即恢复平静,冷静过后,又蒙了一层浅薄的,转瞬即逝的恶意。 “韩校尉!”他笑着朗声招呼,“妖女祸国,定是以亲眷性命相要挟。校尉莫忧。你我同袍二十余载,老夫定会护你家人周全!” 韩胄老家就在南境边城,究竟谁能够对亲眷构成威胁,不言而喻。 韩胄软硬不吃,听他这么讲,更是痛心疾首,“三万英魂为你出生入死,你一句话,我们都愿意肝脑涂地,可你究竟干了什么!” 说着,身后有洛河兵士推着几辆板车也出了城,板车上躺着几具尸体。眼尖一些的小兵立刻就认出了,是今日他们一起搬运过的赤鬼营士兵。他们烧了绝大多数,依令留下了十具,当做证据。眼前这些尸体身上还插着箭,箭羽随着板车的颠簸有些轻微晃动。 那几名士兵推着板车从韩胄身侧路过,径直将车推到平南军眼皮子底下。 “先前营中半数人中毒,病的病,死的死,我还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可我们全营三万多人都身披箭伤,先前没死的,也都惨死箭下。我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根本就没打算要我们为你当冲锋!” “我们不过是坐实你清君侧的证据,是你谋权篡位之路上放出去迷惑世人的饵!” “二十六年。我在你麾下整整二十六年!你却从一开始就想着从我们上断头台!一开始,就打算踩着我们的尸山登上王位!” 韩胄愤怒至极,余音响彻南城外上空,环绕着,钻进每个人耳里。 赵翀面对邝毓韩胄,背对自己大军,冷哼一声,“叛逆贼子,污蔑忠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韩胄见赵翀仍旧面不改色,失望摇头,“姜汤无毒,你为何宁愿倾倒浪费,也不愿给金青两营里的士兵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赤鬼营到达城下第一日,郡主就差人送了柴火给我们烤火取暖。第二日就怕柴火不够,特意送了炭火和姜汤。我营士兵那日早晨个个喝了洛河姜汤,下午营中伙夫也备了姜汤用以驱寒,但因着执勤军务以及味道不同,并非人人都喝了营中姜汤。” “喝的人,当夜毒发死在自己帐中。” “喝了几口觉得不好喝,没继续的,虽然也倒地不起,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只有那些没喝的。一点事情没有。第二日还率军和郡主对质!” “我为何蠢钝如猪,被人陷害,还帮人搏命!若不是洛河出了疫症,若不是郡主一言道破玄机,我大概还在被猪油蒙心,替刽子手杀人!” “大家不要被他骗了!”韩胄忽然不去再看赵翀嘴脸,而是目光扫过身前那帮昔日战友,往日的同袍,“他必须杀光所有赤鬼营的人,因为兹事体大,他不能留一个活口道出真相。可他没想到,对他最忠诚最不疑的那个,今日会来当中揭穿他的真面目!” 赵翀颔首,“老夫确实没有料到,你太令人失望了。” “你尽管狡辩。看公道在何人那里!”韩胄压着冲上前与他拼死一搏为兄弟报仇的冲动,他目前要做的,是还原真相,让被蒙骗的同袍们清醒过来,“一夜杀光三万人。不是一件小事。既然死于箭伤,又为何要淬毒?平南军的弟兄们,你们想过没有!” “箭支淬毒是为了掩盖姜汤之毒的死因。” “一夜三万,又需要多少弓箭手参与!” “你们之中,此时此刻,身边站着多少屠杀同袍的恶鬼!” 这一句,振聋发聩。 平南军一片死寂。 将那些士兵们猜到,却不敢往下细想的真相,直接抖落出来。 是啊。一夜之间要杀三万多人,该是怎样的精密部署,又是怎样的惨绝人寰。 难道洛河军一边担忧瘟疫,一边还能派人来将赤鬼营的营帐、人力、哨岗一一调查清楚? 更直观的证据,是那些箭。 今夜交战,他们看得分明,洛河军的箭矢又短又粗,和赤鬼营身上插着的截然不同。 “不好意思,”楼上女声打破这无声的焦灼和煎熬,“我打断解释一下啊。” “咱们谷悍弓箭向来产量不太可观。以至射声营人员也是其余七营之中最少。洛河的军账上有记录,每年产箭约六百余支,若是真要夜袭赤鬼营,我们下毒就完了。用箭,不知道要亏多少年的库存。” 是啊。不计损耗,这也得存够起码五十年。 “但是王爷就不一样了。”姜玲珑轻声细语,“南蛮鞑子经常弯弓射鹰猎兔,问亲家拿些弓箭也不是什么难事,您说对吧?” 赵翀握刀的拳头一紧。 被邝毓若无其事瞟了眼,让玄曳往左侧稍稍挪了挪。便是处在了姜玲珑的正下方。 “您别怕呀,我还没说完呢。”姜玲珑又是一声俏笑,自城上洛河军听来清脆可爱,可钻入赵翀耳里就充满了讽刺意味。“我还想和平南军的将士们再自证一下清白。” “我们用弩也是近日的事,王爷算不到很正常。” “但说实话,王爷这准备已经非常充分的了。赤鬼营牺牲的战士身上所中之箭是榆木所制。洛河城里呀,就两种箭,不是榆木就是紫衫木。紫衫木是给又军衔的将士所用,榆木弓和箭使用得比较日常和频繁。王爷,”她又笑赞,“您的私兵调查得不错哦。”说完又叹了口气,替他不值一般摇头唏嘘,“就是傻了点。” 城楼上洛河军备战的射声营弩手们哈哈大笑。 赵翀蹙眉,面色微红,他不局促,他只是觉得遭人羞辱感到气愤。 姜玲珑随手拿起一支前日对阵时射声营用过的正常箭矢,“这么远大家看不清很正常,但可以在那些尸体上佐证。”她轻柔地说,“我们箭少,每一支都反复捡了使用,一支箭从被人在校场练习到战场杀敌,不重复多次直到不得不更换,我们是舍不得丢的。” “你们谁胆子大的,去前边瞧一瞧。看看那些尸体上的箭,有多新。” 第一百六十九章 军心可散 事实上,平南军的兵士根本不需要凑到多前面。他们在搬运尸体的时候都近距离见过。 那些箭矢几乎没甚磨损。一看就是没有用过几次的新箭。 “哎呀,金鬼营的小哥哥们怎么都低着头不说话?”姜玲珑适时挑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动手的时候没想过有今天?” “你莫要胡说!”营中有人受不住了,直指姜玲珑大喊,“我事先也不知道是他们!” 全军哗然。 “不知道?”她冷声,“哪怕你们营头,你们校尉,甚至你们将军都从未明确说过这次任务杀的是谁,但你们又怎会不知在城南扎营的是谁?三万人的阵仗,你和我说不知道?”她步步紧逼,一点余地不留,“你们分明猜到,却仍然动了手。为何?!所谓大义,包括屠杀自己先锋兄弟吗?” 三万人,相当于一座小城小镇。要杀,也必须有屠城令。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和赵翀一样,变得冷血,变得对是非对错无动于衷?还是你们觉得,赵翀称王,你们每个人都能封相?” “他今日能杀赤鬼营,他日就能杀你们灭口。” “三万人?” “他连三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都毫不在乎!” 月光在说话间都被浮过的层云遮掩,显得城楼越发灯火通明。那个瘦弱的女子,在楼上仄仄逼问,义愤填膺,她那么单薄的身子,在火把油灯之下气得发抖,全然没了方才的漫不经心。 “金鬼营,玄鬼营,是赵翀明面上养着的私兵,对吗。” “但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是个个姓赵吗?!” “哦,不对。”她忽地怅然,像是想通了一般,垂目扫过城下军马,无视了赵翀愠怒的脸,失望而了然地回答了自己,“你们早就没了良心。” 这一句刺痛了很多人的心。 早上搬尸的时候,很多青营的小兵还被他们提醒,不要去喝姜汤。 这一句出于愧疚而道出的提醒,如今正揭示了金鬼营在城南郊外犯下的恶行。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清清楚楚! 跟着城南金鬼营的青绿两营骑兵步兵,下意识地正了身姿,握紧手中兵器。 寒风呼啸,他们仿佛置在深渊之中。 大部分的平南军已然意识到,他们身前身后,没了退路。 因为他们是叛军已成事实。 退一步,便是他们要承夷九族的刑罚。 可进一步,又是要踏着百姓和无辜将士的鲜血,去成就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眼下,便是进退维谷。 有些人,敢怒不敢言。 有些人,一腔热忱被浇了个透心凉。 军心已散。 赵翀心里盘算,不算金玄两营,他还能号令多少人,还有多少胜算。 他其实不怕。 一如姜玲珑说的那样,他在城中还有许多内应、私兵。 “老头子,你别盘算了。” 赵翀猛地抬头。 姜玲珑冷冽的眸子与他对视,无情,淡漠,却异常沉着。 南城门下,响起了镣铐的声音。平南军放眼望去,一个个手脚束着镣铐,身穿囚服的犯人被串在一起,并排朝他们走来。总共走了三排,共三十个。 他们之中大多是男性。 还有一两名中年女性。 苏瑾僩手中持剑走在队伍最前。三排之后,还有一排穿着粗布棉袄,手拿砍刀的大汉。也正好一排十人,面色肃然地跟在后边。 那三十人垂头跟着苏瑾僩,走到了赵翀跟前。 “看清楚了。这些人,你可认识?” 赵翀面色早在见到第一排中间那人时有了轻微的骇色。 那是他当初放进洛河的第一批私兵。 “这些私兵是这些年来,手上沾了洛河人命的。”头顶上喇叭内声音传出,悠远且余音环绕,“还有更多的,在洛河的涸渊寺里。” “我一届女流,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 “是你们逼我的。” 她不再说话,两手交握揣在袖中,岿然而立,耳下坠子映着火光。 城下苏瑾僩正声,“跪!” 第一排那十人跪了下来。 他们有人垂头丧气,对即将到来的事了如指掌,没了求生欲望。 有人抬头还去看赵翀一眼,巴望着奇迹发生。 赵翀毫不逃避地望着,他知道姜玲珑要干什么,他只怪这些人能力低下,被人识破之后还接连供出了这么多信息和线索。 无能。 累赘。 他看着他们,眼中竟带上些许没来得及掩藏的恨意与鄙夷。 看得人,心中一寒。 原本望向他的几人一怔,绝望而无奈地低下了头。 “刽子手上前!”苏瑾僩又喊。 后边是个玄衣大汉提刀上前,一个个在囚犯身后站定。 “斩!” 一声令下,十束森寒的刀光晃了人眼,手举刀落,十粒人头齐刷刷落地,向前滚了几圈,停在平南军跟前。 那十人尸躯应声栽倒在厚重的雪地上。 血色蔓延,染红一片。 不比打战时砍人是生死之际必须殊死一搏,这么多人同时砍头,透过一种宰杀牲畜般的残忍,让每个人都感受到来自王权的震慑和至高无上。 眼力好的,低呼一声,朝边上同袍指了指倒地的尸身。 这些人颈后都刻着火焰一般的图腾。 “都想办法遮掩覆盖过,害得人用了禾大夫两缸子药剂。”苏瑾僩拿剑尖指了指那些图腾,像是在向邝毓禀告,又好似在像平南军解释。他指尖依稀能看见用过药剂之后,起了的皮。 邝毓抬头看了看城楼上立着的姜玲珑。 她始终垂目看着城下发生的一切,眼中有些震动。 他收回视线,继续面朝平南军放眼直视。 “第二排,上来!”苏瑾僩直截了当。 第二排中有女子,吓得已经跪倒在地,被刽子手拖拽着上前,使队伍动了起来。 就这样连着砍了三排,一共三十粒人头,三十枚清晰的火焰纹。 平南军全军噤声。 看来私兵,是真实存在。 “你还要见峥儿。”直到行刑结束,姜玲珑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威仪,这是一种贵族与生俱来的傲慢,和草莽之流天性之中的狠历,“凭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不要命啦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赵翀冷嗤,“成王败寇,就在今夜!”他指刀向天,自有将相的威严,“天下乱世,岂可由小儿执掌!今夜听我号令者,本王与尔等分尝天下!” “给我杀!” 一时间,城下骚动,金鬼营和暗处玄鬼们集结而发,赵翀身后十几万人跟随着他的战马,呼嚎向前。 而他们面前,不过是身骑黑马的邝毓,和腰别红巾的韩胄。 前者已经拔刀蓄势,正面迎上了赵翀。 后者却是目色坚毅,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平南王的大军之中。 “黄毛小儿也敢拦我!”赵翀举刀劈去,与邝毓长刀相抵,双刀互挑,两柄长刀短暂分开,又迅速相撞在一起。 赵翀身后,战争的声音不绝于耳。 铿锵之声。 咆哮之声。 摩擦之声。 倒地之声。 血染地上白雪。 确实有人叛他。赵翀听着声却不以为然,几个自以为是的热血兵牙,不足为惧。 他再次与邝毓交手。 对方仰卧马背,身下黑马绕侧,在近身的瞬间换手拿刀,平直向自己砍来—— 枣红色烈马一声呼啸,避之不及,胸颈处被砍了一刀。好在伤口不深。 赵翀变了面色。 他并非靠买官而来一个王爷的爵位。若不是当初南蛮确实觉得他是个威胁,也不会最终向他抛出和亲的橄榄枝。可他对自己战场上的自信,却被一个年轻小子给动摇了。 此人并非用了什么刁钻的招数或是备着什么暗器。 他用最正统的,也是最传统的战场对敌那一套,就将他封步与此,既不下杀手,又不让他进退。 赵翀堂堂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将军,竟心中有了怯意和被羞辱的愤怒。 “士可杀,不可辱!”他再次主动进攻,持刀冲去。 邝毓目光冷淡地接招,他的傲慢,鄙夷,甚至是漫不经心,都和方才城楼上那位一模一样。 像是以她的姿态,在代她惩处些什么一般。 是他老了吗?赵翀不断地自我怀疑。 邝毓旋着大刀,跃出马背,落在枣红色的马上,从后勒住赵翀,顺带调转了马头。 “别白费力气。”他在他身后说话,没了起先那股子冲动放肆的怒意,显得更加游刃有余。“你看。” 赵翀被迫去看,却逐渐双目惊愕,感到窒息。 他的金玄两营正被青绿两营包围,互相厮打在一起。 青绿营人数比金玄营少,武艺也不胜他人,但不知为何,却源源不断,甚至有了蚕食金玄的态势。 他眯眼仔细辨认——竟在青营里见到了张启明酣战的身影! 他领军在前,身后那些青兵,竟清一色是生面孔,一看便知是洛河士兵!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盛怒抬头,就见城楼上姜玲珑在和他打招——不,她的目光向着自己这边,却稍稍偏移,根本无视了他的存在,是在向身后这名掣肘自己的年轻人不断挥手。 赵翀气得满色通红,却又无法行动。金玄之间立刻有人发现了他们主帅正陷于被动境地。 “斩了那妖女!”他朝自己的军士气极高喊,“别管我!”说完奋力撑肘,要挣脱身后束缚。 邝毓松了力,跃回自己玄曳身上。 十几只玄鬼正往城楼韶华郡主直直跃去。 “保护城主!”绿营里也正与人酣战的程候理疾声向城楼提醒。 楼上弩手放箭,射下几人。 侬语只身挡在姜玲珑面前,他咬了咬牙,估计不太势均力敌,但拼死一搏,可能也行。 近十只玄鬼朝他迎面冲来—— 侬语刚要上前,就被人提了衣领。他愕然回头,目色一下慌张。 那一双潋滟的凤眼之后,蹿出几十名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跃他而过,与玄鬼兵戎相向。 “不要命啦?”那提着他衣领的手轻轻松开,将他掰过身来与自己相对,青葱般的手指顺势就从肩头溜向他胸膛,双手翘着小指,替他整了整衣襟。 侬语张了张口,没能出声。 他望向坐在边上,早已目瞪口呆,不可动弹的姜玲珑,“夫人,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那双玉手的主人这才离了侬语,任前头刀光剑影漫天血沫,径自去到姜玲珑身边,她机灵的小侍已经搬了椅子供她入座。 那人一身烟紫,耳垂坠着琉璃睚眦,婀娜走来,在姜玲珑身边的座位坐下,轻起玉唇,偏头向她招呼,“邝夫人,好久不见。” 姜玲珑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她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才抬睫笑答,“芙蕖公主,别来无恙。” 粱书言还活着??? 怎么没人告诉我?!! 姜玲珑一个眼色丢给侬语,后者噤声。缩了缩肩。 邝毓收回视线,顺手挡住了赵翀要冲回金营的动作。 “我赶时间。”他正色举刀向赵翀劈去,“对不住了。” …… 一盏茶后,平南王被生擒,平南军,降。 城楼上姜玲珑露出一种近乎于姨母和迷妹之间的痴笑。 粱书言艳光四射地坐在她旁边,朝楼底下一声冷嗤。 太甜,看不惯。 太黏,受不住。 早就好收拾了人的,偏偏搞那些花拳绣腿,博人眼球。粱书言瞟了姜玲珑一眼,见她目光不离地迎着邝毓押解赵翀回城,心里生气。 “城主没城主的样子。”她白了一眼,起身走了。 身后穿着夜行衣的侍卫也提着还活着玄衣刺客,跟着一起下了城楼。 姜玲珑不以为然,她起身去到喇叭前面,朝正在打扫战场的将士们笑道,“大家辛苦了。快些干完活回来,本宫在城里等你们。” 在方才的威仪傲慢和现下的亲切可人间自由切换。 说着又朝城楼两边的弓弩手和辎重兵鞠躬致谢。 众人大呼不敢,快给她跪了。 她捧着暖手铜炉,笑眯眯地走了。 “夫人,您听小的解释,”侬语快步跟上,急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此事和主子无关!不是,有关,她是被主子喊来的,但说到底,还是无关!” 侬语想到,前些天邝毓说要把能治他的人请来。 后知后觉地打了哆嗦。 姜玲珑颔首。 “夫人,不是,您得信我啊。” 侬语跟在后面,一个头,两个大。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般喜欢 赵翀下狱,平南军由韩胄暂为主理,程候理为副将协理,撤回南境边关。仅留了金鬼营和玄鬼营的几名营头和校尉,和赵翀关去同一处的不同间牢房。 一天十二时辰有人轮流看守,防止他们自尽。 他们必须到晋绥,在万民眼前受审,受刑。 屈辱和唾骂是他们该受的。 程候理本是冤狱,获释之后还向姜玲珑与张启明请命,顺道带走了几个得力的心腹。带领平南军归边的这一路,他们要重新树立军心,要革洗赵翀的余党,还要提防南蛮偷袭。事实上,收尾工作繁琐又责任重大。 姜玲珑一一准允。 张启明没说什么,他知道程候理一心报国,比起在洛河练兵,戍边才能实现他的抱负。 平南军此行虽然是谋逆的重罪,可又无法重罚。毕竟这么多人,牵涉多少家庭,并且事关戍边,军队人手也不能一下紧缺。姜玲珑便说要等平王归朝之后,由他定夺,一个皮球先踢出去,也没说不罚,总之让平南军士兵能够夹紧尾巴做一段时间的人。 涸渊寺的犯人遵守了三日承诺,回家看了亲眷好友之后,都自行回了狱中。 姜玲珑依照诺言,逐个案子去评估,每个人都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减刑。 禾悠然按照洛齐臻的方子,熬制了大量汤剂,在此程度上又进行改良,让城里老人小孩也喝了适合他们的剂量,有备无患。 洛河城急战过后,又恢复了生气。 伏魔军出营将余下公塾的墙面给漆了。 家家户户都忙着孩子去学堂的事,又给缝制书包,又是打听先生的。毕竟洛河兵家,鲜少有文人留驻。 姜玲珑没撑到和程候理道别,和洛齐臻问安,向邝毓问清楚粱书言的事,就受不住,倒下了。 禾悠然说是她先前用药的副作用,停药之后会感到力竭,需要不受打扰地昏睡一阵,让身体自行调和恢复。 本该停药第二日就有反应,倒没想到她能撑那么久。 姜玲珑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时,肚子饿得咕咕叫,脸上却恢复了神采。 又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了。 邝毓坐在她床头,她一睁眼,就见到他含笑的眼睛。 真是好看。 “邝大人深藏不露啊。”她刚睡醒,嗓子未开,带出些酥酥绵绵的腔调,被邝毓单臂捞了起来。 姜玲珑笑意盈盈,“你功夫究竟多好?能不能当武林盟主的?” 邝毓松了口气,原来说的是他的功夫。 “盟主谈不上,毕竟点穴之类的我也不会。”他笑答,接过橙月端来的面盆,绞了面巾给她擦脸。 “我睡多久了?”她觉得自己此刻肯定面有油光。 “不多不多,一日一夜。” “嗐!你怎么不喊我!程候理已经走了吗?”她急得赶忙下地,“其他人呢?我外祖父呢?”转去朝橙月求助,“橙月赶快,我要沐浴更衣!” 橙月偷笑,应是准备去了。 “峥儿呢,芙蕖将他带回来了吗?”她一边找着搭配自己的衣裙发簪,一边问身后邝毓。仿佛方才温存和初醒时见着他的心动,都不曾有过似的。 “梁以安要我们去霖羡接平王和初晨。”邝毓从身后环住她,低头埋在她的颈间。 “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姜玲珑蹙眉低语。 “你病了吗?”邝毓抵着她脖颈,觉得她体温有些微微地发烫,便将她转来对着自己好仔细查看。 一张红扑扑的脸正倔强地望他,嘴里小声骂骂咧咧,“你干什么!” 邝毓一怔。 他记得以前他也问过姜玲珑这样的话。 那时是以一种得逞,舒畅,欢心,故意逗弄的情绪,问的她。 “我刚才没说旁的胡话吧?”邝毓软了嗓子,声音一沉,愈发磁性。 “我们,刚才,是在谈论正事吧?”他问得正经,可语气里却有一丝被掩藏得很好的局促。 “你真的,这般喜欢我?” 姜玲珑气着怼去一眼。也怔楞了。 她面前的人,目光认真,沉着,却又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 他不是在故意逗弄她,惹她害臊。 他是自己反被她的脸色逗弄了,心猿意马,不可置信。 望着姜玲珑,自己也染上了绯色。 随后目光渐沉,隐有星火。 环着姜玲珑的手也下意识地收紧,将她箍在胸前。 她慌乱的眸子在羽睫下四处逃窜,最终实在无处可躲,认命地迎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姜玲珑乖巧地先合上了眼睛。 “主子,都备好啦,”橙月手里端着熏香,乐呵呵地闯进来。 自家主子和庄主立在妆台前,主子拿着一支簪子在细细打量。庄主在身侧,又拿起另一支,递给她。 可主子面色有些难看。 为什么?那簪子明明很好看啊。 不会自己走开这一会儿,庄主就惹主子生气了吧? “橙月。”姜玲珑接过橙月手上熏香,黑着脸盯她,一字一句,“我。自。己。洗。”说完就将人赶出了殿外。 邝毓扶额失笑。 气氛不再,姜玲珑叹气嘟囔了一声,拉邝毓往里走。 “都怪你!”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责怪的,但就是很气,像是心事被人撞破,不害臊的那面都被人见识,到头来却吃了闷瘪,“橙月不在,你帮我洗!” 这话说的义正辞严,没有任何让人遐想的余地。 但邝毓还是好脾气地凑上去,在她耳边低声提醒,“其实,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姜玲珑面色通红地将不识好歹的邝庄主也丢出了翠峦殿。 门口橙月呆望摸着后脑勺的邝毓。 “庄主,没成啊?” 她一出门就反应过来了。发誓以后肯定刻苦锻炼眼力见。 邝毓倒是还沉浸在方才那只幼鹿如何如何脸红,又如何如何恼羞成怒,将自己踢了出来。 “无妨。”他清浅一笑,又想起什么似的,朝另一边守门的苏瑾僩眯了一眼,意味深长鼓励,“好好努力。”便负手下阶,悠哉悠哉,出了翠峦殿的广场。 她就是这般喜欢于我。 同我对她一样。 邝毓嘴角噙笑,心情大好。 第一百七十二章 隔代亲 姜玲珑洗漱完毕,匆匆喝了两口粥,便出了殿去。 司峥不在,她又十分健康,总不好再在寝殿里见人。 橙月跟在身后,随她入中垒殿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殿内摆着两排席面,席后两排人垂手而立,见她到了,纷纷侧目,行礼相迎。 司贤,洛齐臻在一边,张启明,张雀在另一边。 姜玲珑脱了斗篷,露出里面鹅黄色的裙襦,和头上一支素簪,羞赧一笑。 早知道司贤设宴,她就该隆重一些,捧捧场才是。 她去了主位,等她坐下抬手说请,众人才一一落座。 丝竹声起。 粱书言坐司贤那边的上位,手里提溜着司晃作陪。她偏爱高调的颜色,华丽的首饰,这一点怕是怎么也改不了了。司晃穿着一件青翠的小袄,正被摁着乖乖吃菜,时不时望向主位。 他不像别的孩子那般生动,看人的时候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但姜玲珑却明白,他是在向自己求救。 她暗自偷笑,朝司晃招了招手。 司晃如临大赦立刻逃去姜玲珑身侧坐下。 粱书言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怎么什么都要和我抢。 禾悠然同孙正之列在张启明那一席末端,两人听着竹月,有说有笑。 先前司贤带给他的绮罗坊的美人们,今日也被他大方地献出来,正鱼贯而入,随乐起舞。 张启明自斟了酒,向姜玲珑抱拳,举杯饮尽,再反手悬杯证明诚意。 张启明还要再斟,姜玲珑伸手在空中虚虚摆了摆,示意不必客气。 禾悠然正和孙正之聊得起劲,逮着机会有相识的人听他讲他师兄坏话,余光瞥见张启明请酒,忙站起来朝着姜玲珑制止,“你可不能喝啊。七日之内不得饮酒!” 姜玲珑应声说好,将酒杯撤了,他才点点头,满意入座。 司贤轻笑,目光从主位移向对面末位,直到看得对方实在熬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才心满意足收回目光,举杯饮了一口,嘴角在杯后肆意上扬了一口的时间。 原本该有很多事回禀,也有许多善后工作要处理,所以姜玲珑记挂赶过来,以为要开会。 可司贤却在中垒殿设了宴。 她见了场上局面,才明白他的用意,朝他以茶代酒,敬了一杯。 他是在帮着抬她,坐实她城主的地位,让人将她的付出与这一餐额圆满收尾一起,让人印象深刻。 司贤笑着接受,望着姜玲珑的目光始终和煦。 粱书言原本不想来。但她又觉得自己因着私人原因该来示好。况且,说不准能见到想见的人呢。 那家伙,一窝逸兵都抓不住他一个。 只能守株待兔。 眼下她环顾四周,没见到人影,感觉和自己气息相像的司晃又逃去姜玲珑身边,她便兴致缺缺,借口离席。 倒也没人拦她。 关于粱书言,她想明白了一些,其余一些不甚明白的地方,她决定一会儿去问邝毓。 说起来,怎么邝毓不在? 她下了阶,行去司贤身边。 邝毓同司贤,他们两个似乎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产生了一种神秘的默契。 司贤知道她来意,挪了挪位置让他在自己右侧坐下,不等她问就直接回答,“铁骑押着赵翀等人回王都受审,他也一道,回晋绥述职,好让父亲他们放心。” 姜玲珑瞪大了眼。 邝毓在谷悍的消息,司秦和司琪可不知道啊。这么大的功劳,司贤就让他独自回去,司秦再不喜也要听他说明洛河这边的原委,更是要论功行赏……他这是在帮着邝毓创造被岳父认可的机会啊。 她眼里一下充满感动,拉着司贤就喊“好哥哥。” 司贤失笑,心里善意,嘴上却还要占邝毓便宜,“谢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姜玲珑果然代替还未再婚的夫君,瞪了他一眼。 司贤更是朗声笑了出来,给姜玲珑夹了块鲜鱼肉送她嘴里。 大冬天的,还能吃上这么肥美的鱼肉,姜玲珑立刻不说话了。 后悔刚才还喝了两口粥。 和司贤闹过之后,她才去看边上的洛齐臻。 这个二哥真是善解人意,一早知道自己是为洛齐臻而来,让开了右侧的位置好让自己与外祖父相邻,还知道自己有些局促特意说些胡话,开些玩笑,给了壮了壮胆。 说壮胆其实有些奇怪,毕竟见的是外祖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姜玲珑偏头去看,洛齐臻脸上布满沧桑,案上的菜肴没怎么动,但似在认真听曲,手放在膝头,还打着拍子。谷悍人原本就多是小麦肤色,向司贤这样白皙的特例实属少见,而洛齐臻的肤色更是黝黑,像是经历不知多久的日晒雨淋。 她发现,之前情急的时候,喊他外祖父是脱口而出,现在人松散下来,反倒不敢了。 生怕自己没规矩,在老人家面前造次。 这种紧张的感觉,是当初初见司秦时所没有的。 好像她与生俱来就喜欢洛齐臻,所以害怕冒犯,招他不悦。 难道真是隔代亲?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洛齐臻侧目,转过身来。 “殿下。”他向她行礼抱拳,势还未起,人却怔愕,抬了一半的臂举在半空。 姜玲珑竟扑通一声,朝洛齐臻磕了头! 她实在太紧张了。 对面四人愣愣地望过来,觉得场面奇幻。 司贤忍不住哈哈大笑。 实在是太忍俊不禁了。 这妹妹平时看着挺机灵,怎么眼下这么傻乎乎呢。 洛齐臻也是下了一跳,一滞过后忙去扶她,“城主大礼,老夫不敢当,不敢当。” 姜玲珑倒不是介意自己给人磕头,而是她那一声头磕得太响,平地一声雷一般,正好在乐曲上下阕的间隙响亮沉闷地“咚”了一声。 起身时,她额头红了一块,可更红的,是她的脸颊。 没怎么烧香拜佛过,掌握不好磕头的技能。 “当得起,当得起!”她也顾不上尴尬,顺势就反握住洛齐臻的手,“外祖父您只身犯险前来洛河,救了一城的人,我们才有了拿下赵翀的机会。”她说完又准备再拜,“您是洛河的恩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气鼓鼓的公主 张启明他们这才听明白她的说话,赶紧起身也向洛齐臻躬身行礼,“谢大人救命之恩!” “谢什么,老夫早已辞官,何来大人一说。”洛齐臻拉着姜玲珑不让她再拜,又虚晃摆手,冲对面说,“本是只想着来救我这外孙女的。” 这老爷子口是心非的模样也是可爱,不知道性格有没有隔代遗传之说?和珑儿/城主做好事不留名,这种时刻的口是心非,睁眼说瞎话实实在在是一个样。大义凛然,语速加快,特别心虚。 要是只为了救一人,怎么会大老远非要推着一车的汤剂。连方子都带在身上。 众人隐着笑意,配合地点了点头。仍是行完了礼。 洛齐臻叹了口气。 “……外祖父?”姜玲珑没听见那些显而易见的心虚,只听到洛齐臻喊她外孙女,变顺杆子往上爬,轻声问他,“您认我?” 洛齐臻一怔,顿时失笑。 “认!”他笑着点头,眼里竟有些湿润,但音色仍是正常,握着姜玲珑的手,一再重复,“当然认!只要你不嫌我一个糟老头子。” 依依的女儿是昭告天下的韶华郡主,封邑洛河,是名正言顺的一城之主。父兄皆为贵胄,他原本在青淮见了消息时不打算相认的。他如今一介草民,又与司家决裂,何必呢。 洛齐臻辞官二十年,在外寻找生女二十年,当他听见韶华郡主消息的时候便明白了他的女儿再也回不来的事实。 不见。 见了也没有意义。 依依都不在了。 他一直在青淮磨蹭。 直到几日天获悉洛河爆发瘟疫。 非常古怪的,他竟然对素未谋面的外孙女的安危揪了心。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推着车跑至城门口。 “我外公不糟不老!”姜玲珑笑嘻嘻搀着洛齐臻,他脸上虽有皱纹,人也因餐风露宿显得沧桑,却始终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精神头好得很,“同龄人里您简直帅出天际!” 她那些新词洛齐臻听得不甚明白,看表情就知道是在夸他,朗声笑了,高兴得飞去太阳穴。 笑完,他又拍了拍姜玲珑的手背,叹了口气。 姜玲珑干脆拉上司贤坐去洛齐臻身边。 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围着他。 “我娘过得不好,走得时候平静,反而解脱。”姜玲珑照实了说。洛齐臻野游二十栽,他值得一个真相,而不是寻常丧亲时只言片语的安慰,“大哥他们之前来霖国,接了娘的棺椁回去。等这次事情告于段落,咱们一起去看看她。” 洛齐臻点点头。 “外公,”姜玲珑帮他夹了鱼肉,把鱼刺挑干净,盛去他碗里,“您怎么会有解药的?”她一直心中存疑。 边上司贤不管这些,直直伸了碗凑到她面前,意思他也要去骨鱼肉。 洛齐臻听她又喊了一声外公,知道这是在喊他了,便暗暗记下这句称谓,开口回她,“我看了告示,上边写的症状与南蛮的一种毒草误食之后,病发时情况非常相像。”他说着解释,“为了找你娘,这些年啊,我也是天南地北的跑。也去过霖国,但就是没查到任何音讯。”他说着有些动容,赶忙收势,又回归正题,“在南蛮,这不是什么稀奇的毒药,家家户户出去打猪草的都会给备上一小瓶解药,防止孩童不懂事在外边吃进嘴里。方子每户人家几乎都有,成分虽多,但都是寻常的草药组合而成,因着药引搭配不同,药效有强有弱,但总的来说都有效。”他说笑着,“我也误食过,被一户农户搭救,顺便还给了药方,怕我再次中招。那毒草生得普通,很难辨认,也没什么特点。所幸并非急毒,倒了就吃些药。” “那草在谷悍没有?” “没有,谷悍长稻子,就很少会生这种草。” 难怪赵莳曦笃定没有人能解此毒。 但也因此佐证了赵家同南蛮的关系。 剩一个软禁着的赵莳曦,她不急着也不好随便插手处置。毕竟要考虑司秦和司晃。 司晃在她座位边上一个人安静地吃菜。橙月似乎有些怵他,和他隔着些距离,帮他倒茶。 应该给他准备些果汁的。 姜玲珑挑眉。 她不知情,主要怪司贤。 司贤莫名其妙被她嗔责了一眼。 他不介意,依旧将空碗凑在她面前,安静等待。 姜玲珑低头剔鱼。 粱书言板着张脸回来了。一屁股坐回席上,猛灌了一大口酒。 脖子里多了根红绳。 她侧目,眼睛刀子一般剜在姜玲珑身上。 对面张启明和张雀立刻紧了紧神色。 姜玲珑余光受着视线,手里慢条斯理帮司贤剔了鱼放去他碗里,又和洛齐臻讲了几句,才起身准备回去主位。 她一走,司贤立刻坐去对面禾悠然的菜案前,一边吃鱼,一边看戏。 禾悠然如临大敌,身子僵直。 她路过了上座的粱书言。 芙蕖公主耳坠子下的一对睚眦正在晃荡。 “你站住!”她伸手就要去拉姜玲珑。 姜玲珑“嗯?”了一声,倒是止步,转过身就对粱书言彬彬有礼笑道,“还没谢过公主救命之恩。” “有什么好谢,又不是来救你的。”粱书言嘟囔,“虚伪。” 对面张雀那小伙子准备提刀了。 姜玲珑瞧了瞧她的脖颈,就让橙月过来。 “橙月,把你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给公主看看。” 橙月一愣,应是,有些害羞地将挂在脖子上的无事牌从衣襟里取了出来。 粱书言却像是更受刺激一般,朝着姜玲珑沉下脸问,“邝夫人。你什么意思。”她手在袖中气得发抖。要不是看在别人面上,她早拿簪子扎她了。 “公主莫要误会。” 姜玲珑这一来二去,已经摸清了七八十。 “这无事牌我送出去过两块。给了两位为了霖国社稷,为我夫君肝胆相照,身处险境的朋友。” “绝非男女信物。” 姜玲珑说得坦荡。 粱书言一愣。 她原本是生着闷气,以为谁都不知她气愤的原因。 但好像,姜玲珑知道? “橙月,”姜玲珑朝边上吩咐,“你和公主说说,你的这块无事牌,是怎么来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些小事(一) 橙月的脸在姜玲珑眼里红成了番茄。 在其他人眼里,说是成了熟透的苹果更为妥帖。 她手里捧着一块天青色的无事牌,因着非翠非白无黄无紫而种水通透,显得非常之别具一格,既漂亮又特别。唯一违和的,大约就是这尺寸,对于女子来说可能有一些些偏大了,就首饰来说不够小巧。但就玉石来说,不可多得。 “这,这是,”说起这事,当时那些迅雷不及掩耳的状况又豁然跃上眼前,她轻声但清晰地说,“是苏少爷给的。” 趁她端着盘子,往她脖子里套的。 她去还了两次,苏瑾僩都推搪坚持,她也就没有再提。 苏瑾僩得了姜玲珑的提示,便知道了橙月没有执意归还大概也是对自己有好感的,更是开心地在殿门口边执勤,边想入翩翩咧嘴偷笑。 估计已经计划到孙辈的事了。 “瞧见没,我确实送出过两块,”姜玲珑朝粱书言摊手,“所以并非你想的那样。只是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粱书言微怔。 “公主一生荣华,或许瞧不上这牌子。但这却是身边能给的最矜贵的物件了。”姜玲珑开她玩笑,“定情信物,总不见得给银锭子吧?” 粱书言瞪了她一眼,振袖回座,爽快地又饮了一杯,“定什么情信物。”她朝姜玲珑指指点点一番,“就你话多。”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朝她举杯,“喝酒!” 灯火之下,她面色微醺,泛着娇柔的绯红。 姜玲珑没见识过粱书言的酒量,说不好她是喝酒上脸还是女子害羞。 但看在她似乎在此之后心情不错的模样,姜玲珑也没有多话。倒是想起了橙月这一对,准她和情郎今晚告假。 橙月红着脸,一出殿门就被守在门口的苏瑾僩拉着手跑了。 方才殿里那些话,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橙月原来一直贴身戴着,他都不知道。 这般的小插曲过后,殿内气氛更显亲密。 张启明觉得自己要感谢霖国公主前来搭救,但又觉得自己人微言轻,由他敬酒不太尊礼。可此般一来,发现这公主看起来跋扈,却懂情理,甚至和城主一般不拘小节,他便端了酒杯,向她谢过,举杯饮尽。 粱书言在对案也朝他晃了晃酒杯,颔首,饮了一口。 “你少喝点。”姜玲珑睨了她提醒,“他身上还有伤,醉了还得把你扶回去,到时候伤口又得开了。” 粱书言白了她一眼,“他不是扶本宫回去。是和本宫一道回去。整天住你的内室,你也不害臊。” 姜玲珑一愣,欢乐笑道,“带走带走,还占我床位。赶快带走。” 占床位事小,惹邝毓不悦是真。 唉。要是邝毓在,大家一起庆功该多好。 他其实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 不然也不会这么拼命地把人都留在身边,给流离失所的人一个庄子,一个回得去的家。 姜玲珑的怅然很快被她自己抛诸脑后,暂且压下。 席末,孙正之还想讨教手术之法,她就听见他老人家不耻下问禾悠然,对那些静脉剥离之类的字眼目露震惊和钦佩。而边上禾悠然就显得没有开席时那般自在了。司贤坐他边上探着脑袋也在认真听他们谈论学术,他分明好端端什么都没做,禾悠然却就是僵着个身子,反复轻微地调整坐姿,却看起来怎么坐都不舒服的样子。 司贤唇角逸出狡黠。朝姜玲珑的方向眨了眨眼。 想着初初见面时,不苟言笑,眼里只有病人,又只对美人少许温柔的禾悠然,也遇上能治他的对手了。 她摇头失笑。 便提着酒杯,去张启明和张雀的案前敬酒。 张启明回敬,连着张雀一起起身。 “坐,坐。”姜玲珑也去他们的菜案边上坐下。 “多亏城主的暗号,才能让我们逮到赵翀私兵的线索。”张启明拱手笑赞。 “是邝毓提醒我的。”姜玲珑浅浅地笑,“他本已查出一些眉目,原也是想靠暗号把营中私兵给拔出来。这样比一个个拷问,再审查,要快很多。”她边说边替张家两位忠良斟酒。 张启明手捂着杯口直道不敢。 张雀都快捧着被子磕去地上了。 姜玲珑便等了一会儿,等他们自己过了心理这关,双手捧着被子朝她手中酒壶而来。 “我不凶的。”她边倒边解释,“城楼上都是演的。”说完她笑完了眼,清甜可人,“我本人很好相处。” 两人点头应是。 这郡主确实是和别的权贵不太一样。 “连暗号都想的巧妙。”张启明颔首,因着微醺,竟将自言自语的话说了出口。 “凄凄冬夜是个幌子,报告城主才是真的暗号!”张雀是当事人,先前那私兵在帅营被当面斩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报告这个词厉害啊,咱们都听得懂,但平时又不会去用。一般顺口都说回禀,禀告,禀报的,加上‘冬夜’迷惑,确实诈出来不少人。”他连连颔首。 “邝大人的主意,要我用一个他们明白却不会用的词。” 姜玲珑说着瞥了眼司贤,后者正拉着外公一起去禾悠然那边听他讲剖腹的细节。 他俩那次借醉打听,不单听了个全,还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内心感激。 “说起来,王上如何?一直未见,可是暗卫还在把守?”张启明忽然想起,这仔细算来,王上起初闭殿修养,仅由禾悠然在旁。如今禾大夫都出来了,怎么半天不见王上的人? “说起这个,”姜玲珑灵光乍现,她决定先借粱书言的手,给梁以安一顶高帽子,便朝着对面正赏乐的粱书言致敬,“多亏霖国曌王的逸兵,在平南军围城前将王上接走庇护起来,不然这疫症和攻城,也不会如此顺利。” 即便没有瘟疫这事,小葡萄在,她也确实会畏首畏尾,还得抽调人手防止私兵直接逼宫。 小葡萄已经说了,他不想当国君,她便也没有道理逼迫他。 对面粱书言朝姜玲珑翘唇一笑,目光有些赞许地朝她隔空碰杯,昂头饮尽。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些小事(二) 邝毓的这位夫人,一下将窗户纸捅破,若是日后司峥出了什么状况,就不是曌王私人帮没帮她的忙这么简单了。上升到了两国国君,依势可为敌为友的高度。 她说这话,是在人前给足了曌王面子,同时又说明在心里一点余地和情分都没留给梁以安。 又狠又无情。 聪明不简单。 粱书言竟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姜玲珑的性子了。 你当她软糯,可你要是伤了她,她却能像利剑一样刺向你的胸膛。 这一场分席位却不分尊卑的宴会,一直到丑时才结束。 司贤亲自送洛齐臻回去,姜玲珑和司晃仍留在中垒殿里。 她要醒醒酒,等着小侍送醒酒汤来。不然一会儿出门冷风一吹,怕自己吐了。 那多没面子。 司晃没人安排他,就自己在姜玲珑身侧坐着,拿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字。 姜玲珑抬着眼皮偷看了一眼。 他写的是个醒字。 “晃儿……”她有些醉意,但意识仍旧清醒,“谢谢你提醒我,我没事,这不在等醒酒汤呢吗。” 司晃闻言,猛然抬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其实生的很漂亮,若说小葡萄是灵气可爱,他就是比较俊秀那一类型,可能是因为天生沉默,少了一些别家孩子的稚气。 司晃望着姜玲珑,呆了片刻,肢体僵硬地去捏了捏姜玲珑的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发现他是靠写字,在提醒别人。 那她是不是早就发现,自己之前在虎贲殿那么飞快地写着“死”字,就是想叫他们快逃? 姜玲珑反手就攥住了他捏完要偷跑的小手。 “你不想牵牵我吗?”她斜靠在案上,侧头朝他噙笑,“捏了就跑,算怎么回事?峥儿就很喜欢我牵着他的。” 司晃无言。但也没再动,就任她揣着自己的手。 “我看你和峥儿一起玩耍就挺像一个正常孩子。”她有些醉意,开口说的话就显得态度有些懒散,“怎么和大人就不会沟通了?” 她是第一个当他面说他不正常的。在府里要是有人这么说他小话,他母妃早就将人罚了逐出府去。 所以别人就更怵他,与他更加疏远。 “不过没事,”她拍着司晃的小手安慰,“写字沟通也可以。以后和我们多呆呆,说不定哪天就不怕我们了。” 她说他不正常,可她又看出了他的不正常是出于对成人的惧怕。 “大人不是妖魔鬼怪,也是有好有坏的。”姜玲珑又说,但她现在头有些痛,没法再去看着司晃,便整个人伏案趴下,在弯起垫在脑袋下的胳膊里再转过去望他,整个人好似睡眼惺忪,“人心不是都坏的。人长大了也不是都会心肠变黑的。不是每个人……” 都像你母亲那样。 姜玲珑差点说漏嘴,背脊一激灵,酒醒了大半。 “不是每个人都可怕的。” 她笑盈盈,摸了摸司晃的脑袋,松开了他。 司晃点了点头。 他见姜玲珑不动,犹豫了一下,挪去贴着她身边,被她松开的小手凑过去捏着她的食指,攥成小拳。 司贤回来的时候,姜玲珑正喝着醒酒汤,怀里倒着睡熟了的司晃。 他笑着惊讶。 顺势就将司晃抱了起来。 “怎么又回来了?”怕吵醒司晃,姜玲珑小声问他。 司贤伸出拖着司晃屁股的手,拿食指指了指姜玲珑。 因为你呀。 姜玲珑就笑。 她笑起来的模样,无论任何时候看,都有一种自内向外的感染力。似乎她快乐的时候,自己也就跟着一起莫名地爽朗,开心起来。 像清风,像朝阳,像雨后的露水,像漫天的霞光。 司贤打了个手势,招来一名暗卫,将司晃先送回了翠峦殿去。 他等姜玲珑把醒酒汤喝完,从衣襟里拿出虎符,交还给她。 “二哥,要不你就替我收着吧?”姜玲珑撒娇,她心里是不想要这东西的,兵权啊,本来就是为司家才争取的,“我又不会打仗,尽瞎指挥。” “怎么会。”司贤温润笑看她,将她扶起,“你做得很好。” 姜玲珑耸了耸肩。 怎么虎符这种好东西还送不出去呢。她倒不信了。 “那还是二哥替我保管吧。”她换了说法,抓起虎符就往司贤手心里塞,“我不会功夫,别到时候让人抢了。” 司贤还想推诿。 “不怕不怕,先王信你,我也信,万一弄丢了算我的。”她就差将虎符往司贤衣襟里丢了。 司贤一怔。脑袋转过弯来。 “你怎么知道?” 他手中一滞正好被姜玲珑钻了空子,虎符乖乖送回司贤手里。 “侬语之前去霖国偷过玉玺玉诏。他算是有经验了吧?可是裹秋宫里他愣是一点线索没找到。”姜玲珑笑了,觉得被撞破秘密的司贤有一种难得的说不清的羞赧,“可你回了晋绥,既要拓印自白书,又要向父王禀报军情,能够搜寻玉玺的时间本就不多,若不是提前获悉,怎么能拿得到手呢?”她见司贤耳尖红了红,又笑,“那必然是先王早就将玉玺的藏处告知于你。我问了张启明,你这野郎官可不是摄政王推举的。早在先王在时,就是他钦定的!二哥,你就是尚方宝剑本剑!” 司贤低头扶额,嘴角却是不禁轻微上扬。 “玉玺啊!那可是玉玺诶!先王不告诉司峥,不告诉父王,他得多么地信任你,才会将这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姜玲珑都快鼓掌叫好了,“我二哥真是特别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司贤彻底表情管理失败,朝着姜玲珑摇头失笑,点了点她,“你啊你。” 他向来是朝廷的影子,是先王的影子,他在暗处,歼杀邪佞,匡扶朝政,世人只知野郎官可怖,却没人真的知道他的付出。殿上的荣誉对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 珑儿也不知道那些细节。 可她透过一些讯息,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并且毫不吝啬地夸张地赞扬。 她眼里的钦佩和崇拜,透着年轻人的热血和朝气,闪着星光。 满目星光,给的都是他。 “我哥就是了不起!”姜玲珑还在说,甚至来了兴致,又端起两枚酒杯,朝他致敬,“逆光而生,逆流而上,比任何人都忠肝义胆,勇敢坚强!” 司贤望她,接过酒杯,倒是有些别扭地冷哼一声,遂笑着一饮而尽。 第一百七十六章 老实人 众人一夜好眠。 寒风依旧地吹,却不再刺骨。再过一月,就开春了。 姜玲珑一觉睡到午时三刻才醒。 她伸完懒腰下地洗漱的时候,司晃已经习完两幅字,正在写第三幅。 橙月拿着点心进来给小世子的时候,她正在给自己梳头。 姜玲珑在铜镜里看见身后橙月,和她打招呼,“早啊,昨夜睡得可好?” 橙月怕孩子饿着,给他端了些糖水来,放下碗碟就朝姜玲珑走去,接了她手里的梳子。 “主子,你醒了也不喊我。”她替她梳头,想给她挽个髻,却被姜玲珑递上一条青色发带。 “又不梳髻啊。”橙月笑话她,“别人家的夫人小姐,宫里的娘娘贵人,都是发髻越高越好,那簪子才能插得多。您倒是给我省事儿。” “问你昨晚的事,你倒是又绕回我身上了。”姜玲珑趁橙月接发带时拍了一记她的手背,“何时回来的?不会早上才回吧?” “您胡说什么呢!”橙月脸红,调子都高了一度,“早回来了,小世子还是奴婢接了伺候睡的。” “这么早?”姜玲珑有些意外,这时间前后一算,两人没怎么相处啊等于,“要不要我放你们一天假,让你俩约会约会?” “约会?”橙月没太明白这词的意思,猜大概就是相约相会的意思,又摇了摇头,“不用,别人伺候您,我不放心。”她家主子太容易中招了。 “唉。我怕自己耽误你呀。”姜玲珑掩面愁苦。 橙月倒是笑了,主子一起来戏就那么足,看来确实休息得好了,也精神了。 “不耽误,昨夜我们也就是在这殿外说了会儿话。既不耽误事儿,又聊了好些天。”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了一些,眉眼不自觉地就弯了。 姜玲珑在铜镜里看得真真切切。 橙月这小媳妇的样子呀。 谁要是娶了她,都是娶了个人美心善的宝贝回家。 “说好了,遣云山庄是你娘家,你的嫁妆必须得由我来准备啊。” 橙月一愣,又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况,我自己都有存钱的。” 她刚说完,就看见铜镜里,姜玲珑以一种不可思议,不容小觑的眼神望着她,顿觉自己失言。 铜镜前,姜玲珑低声惊呼,“橙月,看不出来,你想得够远啊。” 谈婚论嫁的事,反倒说得正正经经,早有打算。 “这种不害臊的精神,值得鼓励!”姜玲珑带头鼓掌,声音清脆。 “主子!哎哟,好啦,您放过我吧。”橙月哭笑不得,手中发带在青丝上绕了几圈,绑上一系。“好啦。素雅漂亮。” 姜玲珑这才起身,嘻嘻笑着捏了捏橙月的脸。边和橙月打闹,一边去看司晃的字。 原先两幅字帖练的是诗词,许是他写字比别的孩子要多,心思又比同龄人要沉,他写的字看起来相对成熟,不似峥儿那样飘忽俊逸,倒像是一个个列阵的士兵,规规矩矩,但笔锋、走势清晰流畅,仿佛落笔前就规划好了,毫不犹疑。 她和橙月闹了这么久,他头也不抬只管动着笔,第三幅字依旧是诗,开篇还是依旧流畅,可到后面,就时不时多出来一些别的内容。 “扶摇千里上, 孤鸿落日白。 饿饿 阁暖玉好吃。 素雅漂亮亮” 姜玲珑微怔,随即失笑,见到司晃红红的耳尖,更是心里有一股说不上的暖意。 “下次饿了不用等我,直接让橙月给你准备用膳。”她过去捏了一把司晃的脸。稚子的脸和少女的脸,手感可都真真的好啊。软嫩与紧致并存。 姜玲珑忍不住又捏了捏自己的脸。 还好还好。虽然生过孩子,但胶原蛋白还在。 她让橙月去备膳,顺便看看苏瑾僩和侬语有没有空,一起吃午饭。 橙月笑着应是。 她走没多久,外边来了通传,说是薛安带了个人,一同求见。 姜玲珑颔首请人入殿。 想了想,趁机向司晃拜托,“晃儿,你帮我去和橙月说一声,再加两双筷子。” 司晃扑闪扑闪着一张不明所以的眼睛,有种,你确定是让我去吗,的意思。 姜玲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快去吧。” 司晃这小脑袋像是宕机了一般,静止很久,才点了点头。又找出一张纸来,往上面写字。写完之后,吹干,便拿着它,蹬蹬蹬地往外面去了。刚出去没两步,他又跑回来,朝姜玲珑鞠了一躬,算是行了礼,再重新离开。 姜玲珑心里狂吼,小孩子真是太太太可爱了,怎么办!!! 吼到一半,薛安来了。 他和身边来人都穿着袄制斗篷,斗篷里边,他是鸦青短打,来者是蓝灰的长袍。 姜玲珑止住笑,向薛安招呼。 “怎么才回来,没伤着吧?”她看他的模样,神采奕奕的,应该是没怎么样。 “伤不了我。”薛安朝姜玲珑行礼,又向她介绍身边人,“这位是原本金鬼营的军参,钟磊。” 姜玲珑意味深长地看了薛安一眼,有一种两天两夜,你们干什么去了的兴味,又迅速收回目光,了然去看钟磊。 后者朝她行礼。 她见他长得清朗,有一股子文人的书卷气,心道薛安眼光不错。 “多谢钟先生相助。”她朝两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薛安大咧咧地往她面前几案对面一坐。 钟磊本想伸手去拉,见他已经快步坐下,韶华郡主也没有多话,便又请了礼,在薛安身边,姜玲珑对面坐了下来。 “城主,是我只身深入敌营,蒙汗药也是我放的,你怎么光谢他!” “人家钟先生讲礼貌,长得好,还谦虚。” “嘿,他除了长得好,从入殿到入座不过两句话,你哪点看出来他讲礼貌还谦虚的?”薛安生气,“你别看他老实,老实人能做金鬼军参?” 当初就是误以为人家老实,才上了贼船。 钟磊干咳两声。 薛安不说话了。 姜玲珑心里发笑,大约真正老实的那个,是薛安才对。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爱戴您啊 “你厉害,了不起!一个人潜去东门青鬼大营,和钟先生里应外合,药倒了赵翀人马,一个个换上咱们的人。机敏!果敢!胆大心细!”姜玲珑决定满足他的心愿,一顿夸,“这是大功一件,一会儿就留下来,大家一起吃顿便饭。” 薛安挑眉,“这还差不多。我一路奔走,还要说服这个榆木脑袋,很辛苦的。” 刚说人家不老实,现在又说人榆木脑袋,姜玲珑看了眼钟磊,钟磊报以一个请多担待的眼神。 他原本将信将疑,觉得洛河城主也不过是短暂地利用他们。若不能真的为家为国,其实在赵翀手里和在别人手里,没什么两样。他以为,人到了某个位置上之后,便会任由野心泛滥。 他帮薛安,纯粹是帮他也帮自己。 很久以前他就不想再当赵翀的谋士。 平南王的谋士,与刽子手无异。 只是他不会武,家人又在南境,有很多生不由己。 薛安溜进自己营帐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因为军报上说玄鬼营二十人都死在洛河城里了。 接着薛安又说了洛河城主的提案。 若是失败,可能两人会被青鬼们围剿。 但若成功,他们真的可以逃出生天,过自由的生活。 直到刚才候在宫外时,他仍旧是心存疑虑。可一入翠峦殿,不过听了薛安同郡主的几句交谈,他便安下心来。 那个薛安口里的韶华郡主,和自己想象之中迥然不同。 能够让薛安刚认识就愿意信赖,他以为这位贵族应该很有手段。 所以他初初以为韶华郡主是和平南王当初那样——当初赵翀让自己为饵笼络薛安,将他攥在手里收为己用。如今报应来了,这郡主也通过薛安想要招降他,利用他。 可一打照面吧,韶华郡主不但不老成,眼里也没有赵翀那种时不时无法掩藏的狡黠的光彩。 堂堂郡主,战后什么都不问,人一来就喊着一起吃饭。 原来是因着同类相怜的缘故,薛安才这么快接受了她。 钟磊听着两人聊天,抿了口茶,余光打在薛安正和姜玲珑激动讲述当日东西两门情形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这两个人,在某些方面,都傻乎乎的。 “程爷走了?!”薛安诧异,又有些遗憾,原本前倾绷直着讲话的身子一下泄下来,“东门那仗虽说钟磊有意放水,但他没有辎重,打得也着实辛苦。”薛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和营里大伙一样,喊程候理程爷,“原本还想和他道个别呢。”说完又责怪地瞥了钟磊一眼,“他才像个将军的样子。都怪你。” 姜玲珑看不懂,问怎么了。 “他呀!”薛安气不打一处来,“药都放倒了,叛徒的事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结果却不肯和我走。我在青淮城郊的破庙里劝了他整整一天,才打消他浪迹天涯的念头。害我回来晚了,跟程爷都没道别。” 钟磊听了没说什么,面容莞尔。 姜玲珑倒是明白,一个被困在一方遭人利用多年的人,很难做到像薛安这样没心没肺地报以信赖地再去投靠另一处贵胄。 所以她心里对薛安充满了感激。 这一战,少一个薛安,很多关键的事情都会办不成。 事实上,定北军说是能拨三万人来,最终也没有成行。若不是薛安,可能现在就是赵翀坐在这个位置上,在豪迈大笑,指点江山了。 从大里说,司峥保住,司家有将来攻打洛河翻盘的机会,可往小里说,她这条命肯定是早就不保了。 “算起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姜玲珑以茶代酒,敬了薛安。 “那可不。我本来就是你侍卫,我是救过你很多次命的恩人!”他完全接受谢意,非常坦荡。 “不过也要感谢你手下,这么多人里,留了我一命。”他饮尽一杯,呵呵笑道。“你那位夫婿,邝什么来着?功夫了得!你想,我武功多好,被他一打五擒下来的!”薛安想到自己技不如人,又叹了口气,“一对一也就算了。一打五……他人在哪儿?我一会儿再会会他去。” 钟磊在身边,薛安显得特别放松,话也多了起来。 “我和你说,我被抓去但她侍卫,可惨了,一夜一夜地跑,觉都没睡。”薛安当着姜玲珑面向钟磊装可怜,又状态很昂扬地和他讲当时城内的事情,“你不在真是太可惜。我们一起去涸渊寺,就是洛河的大狱,她竟然把犯人全都放出来充军!这胆子大的也没谁了。大白天,黑压压的人头和牢里的臭气,就在那个校场上挤在一起。啧啧,程爷呼号的样子真是太爷们了。” 又说回了程候理。 钟磊眼色一沉。 “当然啦,和智勇双全的钟先生实在没法比。”薛安立刻改了口,“我是敬重他,但我爱戴您啊。”一张脸,其情可鉴。 正说着,橙月领着宫女端着菜案,鱼贯入内开始摆餐盘了。 不消一会儿,苏瑾僩先提刀来了。 之后侬语也到了场,只不过身边跟着面色娇蛮的粱书言。 “你害怕我把他怎么着不成?”姜玲珑并没有多喜欢粱书言,但也被她这种执着的盯人战术给逗乐了,甚至想撮合他俩。 侬语一个夫人救我的眼神,好歹让姜玲珑收敛了一些。 “夫人,那是她自己非要拿去的,我也不好和个女子拉拉扯扯地抢,真不管我事啊。”侬语快速奔去姜玲珑身侧耳语一句,才站去苏瑾僩身边。 他说的是无事牌的事儿。 姜玲珑不管,只当没听到地未给回应,向各自介绍了对方。 又去命人多备些碗筷。 宫女刚走,司贤带着洛齐臻来了。 橙月“嗐”了一声,忙跑出去。 除了备碗筷,还要再备些菜。 司贤也没料到殿里有这么多人,但还是受了大伙儿的礼,坐去姜玲珑身边。 韶华郡主一边是兄长,一边是外祖父,对面是不情不愿但又忍着脾气过来蹭饭的粱书言。 司贤那一侧坐着苏瑾僩,他边上空着的椅子是橙月的位置。 洛齐臻边上这是薛安,钟磊,和侬语。 这个有些生疏和奇怪的组合,在姜玲珑的一声招呼之下,动筷吃开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呢 一个嚣张跋扈又太过耀眼的霖国公主,千彰妃子。 一个温文儒雅又让人闻风丧胆的谷悍野郎官。 一个看似无关又和要人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普通老者。 这三个人的组合,竟没在这桌上掀起任何风浪。 粱书言竟然甘愿坐在末席,她原本对无事宫里的平民菜式兴致缺缺,但见侬语夹了一口酿炒青豆吃得津津有味,也忍不住尝了一口。 竟然……还挺可口。 她对席上其他人无甚兴趣,干脆专心吃起了平日里自己不曾尝试过的菜式。 司贤和苏瑾僩侬语等人相谈甚欢,无论是霖国动向还是谷悍状况,是练兵之法,还是武术经验,都不吝分享。 钟磊和薛安是头一次见到这些传闻中的人物。 两人忍不住眼神交流。 野郎官,原来是样的风趣温和的一个人吗? 听说经他审讯过的人出来之后都浑浑噩噩直言见着阎王了。不是吗? 这如沐春风一般的男子,莫说阎王,小鬼都不像啊。 钟磊回了薛安一个眼神。 他功夫可在你之上。莫要以貌取人。 司贤眼角瞥见了薛安的打量,后者被发现之后来不及躲闪,就见对方举了茶杯。 “可是叫薛安?听闻你弃暗投明,护了舍妹周全。司某以茶代酒,不胜感谢。” 薛安连忙举杯,“不敢不敢。” “听珑儿说,你身手很好?考不考虑来暗卫当值?” 司贤刚要挖墙脚,碗里就被丢了块罗汉豆腐,姜玲珑出言替薛安解围,“哥,人家是要在洛河定居的。” 说话间,粱书言又跟着侬语,夹了一块葱炒鸡蛋。 苏瑾僩把最后一块罗汉豆腐火速夹进了橙月的碗里。 姜玲珑又趁机夹了鸡腿给洛齐臻。 “外公,您再不吃,他们这些人可都把好东西抢光了。”她夹完又替他盛了碗汤,“您长途跋涉,多有辛苦,赶快补补!” 洛齐臻从坐下来开席到现在,一张笑脸就没合拢过。 二十年不见,外孙,外孙女,一个塞一个地出色。他原本还怕相认了司贤会怪他离家多年,玲珑会因着不熟悉而和他生疏。可见面的一瞬间,这些纠结全无,他就只剩着开心和满足。 还有对女儿的遗憾。 本是想让司贤带着自己来问问玲珑虎贲殿那位的情况,他这外孙护着妹妹,也没说具体的。只道见了面,珑儿会说明白。 没成想,他们来的时候竟赶上了这么一大桌人相聚。 除了粱书言用公筷外,他们各个用自己筷子夹菜,只有盛汤用的大汤勺。 也不分尊卑先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先夹先得。 起初他心里惊愕,可见着司贤也和他们融在一道,听着小辈们你来我往吵闹的声音,倒是让他不知不觉地欢喜起来,呵呵地笑出了声。 姜玲珑在晋绥和司贤相处过,知道他这样落了架子是在人前抬她,在热闹声中向他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司贤莞尔,接着和那三个武将讨论起骁骑招式的问题。 薛安眼里亮着光,和另外两个霖国的侍卫一道认真听讲。 姜玲珑由得他们谈天,正好侧头去问洛齐臻之后的打算。 “您辞官前,是宫中太傅啊。”她其实很想留洛齐臻下来,又怕他有别的打算,反倒勉强了人家。 洛齐臻颔首,并未就从前的事多说,“都过去了。若是玲珑你在洛河,我便也在洛河。听贤儿说你要在城南开公塾?待我去晋绥见过依依,若是身子骨还撑得起,倒是可以过去当个教书先生。” 洛齐臻年事已高,可说起话来依旧不疾不徐,面上始终带着微笑,像是慈祥的长辈,也像风雅不羁的墨客。 洛依依应该是继承了他那双霁月清风的眼睛,和这洒脱的性格。 姜玲珑不禁透过他脸上的皱纹,去猜想年轻时的洛齐臻是怎样一派潇洒倜傥。 “您得当院长才行!您有一个当城主的晚辈,还去和人家先生抢饭碗,我这书院可招不到人啦。”姜玲珑笑着打趣。 “您这个当城主的晚辈,”司贤凑过来假意告状,“太能惹事了。之前办了个民选官,现任的洛河都尉就是城民推选出来的。” 洛齐臻一惊。 粱书言和钟磊都停了筷。 “这还不算,她还发了政令,每位官吏每年初都要在城中张贴上一年的施政文书和新一年的施政计划。” 薛安倒吸了口凉气。 这城主,牛啊。 粱书言挑眉,“我那没用的弟弟,该争取的时候不争取,倒便宜了邻国。” 钟磊放下碗筷,以茶代酒,敬了姜玲珑一杯。 而洛齐臻方才由于太过心惊下意识憋了气,半晌,才重新想起呼吸,僵住的肩头总算放了下来。 他转头去望姜玲珑,“当真?” 姜玲珑颔首。 老人家立刻激动得连声说好。喝了一大口茶。 “咱们城主大方,山中开了梯田,尽数割给城民,等来年,洛河就不再需要向其他城池低头要粮了。”司贤说起这些的时候,格外骄傲。 “啪!” 薛安将筷子拍在桌上,朝姜玲珑拱手抱拳,“敬城主!”抄起茶杯一饮而尽。 “诶你等等。”钟磊都来不及拦,看着他一口喝完,“这杯子,是我的。” 众人哄堂。 薛安又给钟磊倒了一杯。 姜玲珑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 其实这不算什么丰功伟绩。 她做的,不过是一件件对的事情罢了。 一餐过后,橙月又去张罗糖水。 “糖水好,司晃他……”姜玲珑话到一半,一下从位子上跳起来,朝着橙月问,“晃儿呢?!” “诶?”橙月显然也是没有反应过来,“小世子刚来通知我之后……我,我以为他回来了呀……不在内室吗?” 她冲去内室查看,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朝姜玲珑摇了摇头。 司晃平时安静,也总一个人,不太惹人注意。可眼下一个孩子出了宫殿半天未归,竟没有一个人留意,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姜玲珑首先责备自己。 “是我不好,一热闹,忘记等他回来这事了。”她说着又朝薛安吩咐,“薛安,麻烦你去虎贲殿偷偷看一眼。要是人在殿内,回来禀我便可。要是人在殿外,你便再守一下。” 薛安应是出了殿去。 俨然已是韶华郡主的心腹。 “别急别急,这孩子有分寸,怕只怕他有心事纠结。”姜玲珑向众人说道,话说给别人听,安慰的却是自己。 第一百七十九章 做了这么多你得到什么了 众人便撤了菜案,坐着等待。 一炷香后,殿外来了动静。姜玲珑起身去迎,眼睛却像是见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睁得老大。 众人纷纷告辞之后,橙月又将流光服找出来,给姜玲珑换上。 一头青丝倒还是简单在颈后系着。 她在正堂坐下来,搅着案上那碗桂花糖水,也不急着吃,更像是在打发时间,等待着谁。 果然,手上没动多久,外边有了轻微的脚步声。 她也没抬头,只道,“娘娘恢复得可好?” 赵莳曦戴着月白斗篷,妆容精致,像是刻意打扮过,她立在殿门外,打量着姜玲珑,并未立刻进来。 身边跟着司晃。 “我听娘娘说过,我娘身前穿过一件流光服?从水榭的竹排走出来,潋滟如波。” 赵莳曦咬牙。她凝眉细望姜玲珑,下眼睑因着眼中的恼火,轻微一跳。 这衣服,她明明一起打包给人丢掉了。 “还是有识货的行家给收藏起来,又遇上我夫君那般独具慧眼的男子……你看,如此这般还能传到我手里……”姜玲珑微抬了些下巴,挑眉,“该是我们的。还是会回到我们手里。” 她的挑衅很成功。 赵莳曦跨进了翠峦殿。 “橙月,”姜玲珑没关心赵莳曦的脸色,转头吩咐道,“把晃儿带去偏殿。我和曦妃,要叙叙旧。” 橙月亲身经历过赵莳曦的功夫与她手下的狠历,她一走,正堂里就只剩主子一人了。她有些犹豫。 就对上了姜玲珑冷厉扫来的眼神。 她心怵一颤,忙拉着司晃出去,带上了殿门。 这眼神她见过。就在上次审问樱草的时候。 “好啊。”赵莳曦等关了门,殿里只剩她们两人之后,面色也变了样,嘴上回着声,眼中却是夹杂着恨意的不屑,将对方从头到尾瞧了一遍。 “这罩衣穿在你身上,确实和你母亲有七八分的神韵。”她音色天生温和,此刻在这犹如清风拂过芦苇的音色里,充满了讥讽和恶意,“一样的虚伪。下贱。” 姜玲珑气得手指都快抠到椅子扶手里了,但面上仍然神情漠然。 “我也好奇,娘娘啊。你是怕自己穿不出我娘的万分之一,还是怕我父王睹物思人?一件衣服而已,你都留不得?” “呵。” “无论你做得再多,即便是将我兄长们视如己出般疼爱。你心里都清楚,得了我爹的青眼,也不会得他的心。” “你知道八王爷与我相认时,是如何悲恸又激动吗?” “你知道,我几位兄长初初见我都送了我什么礼物吗?” “你又知道,谷悍将半座矿山划界分给霖国以此议和休战,是我爹与我相认之后做的决定吗?” 姜玲珑冷言冷语,却句句刺在赵莳曦的神经上。 “你藏拙二十年,不但隐藏你会武的事实,还设局救我父王,让他自觉亏欠于你。” “那箭射在后腰。到底是为了救我父王,还是为了借伤抹去你死侍首领的印记?” “你甚至背弃了你的父亲。赵翀从攻城到入狱,你可有去探望过一眼?你明知道用南蛮的毒可能会让人怀疑平南王的忠心,可你为了杀人灭口,为了置我于死地,照样不管不顾。” “你做了这么多,又放弃这么多。”姜玲珑看她如看一个跳梁小丑,“得到什么了?你得到他的心,他的爱了吗?” “你不过是做了二十年的影子!” “嘭!”地一声,姜玲珑手边几案被人一劈为二,应声碎成散架。 赵莳曦收回掌风,面色狰狞。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她古怪地勾起唇角,又迅速落下,直勾勾地盯着身穿流光服的女人,好像下一秒,她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囫囵下肚一样。 “要不是你,该死的,早就死光了!”赵莳曦咬着牙,从嗓子眼里逼出声音。 “你怎知我是死侍首领。”她朝她逼近一步。这步子走得极缓,非常不动声色。 “你两兄长若真是战亡,赵翀怎么舍得但凡战事都带你上阵?他让儿子去南蛮结亲,自己又必须镇守南境,那么晋绥的眼线又当如何?我能够想到,会武,可信,又在当时有机会入宫的,只有娘娘你了。”姜玲珑说完啧啧两声,“可惜啊。女儿不仅是个变态。还是个恋爱脑。” “开始我以为你是后背中箭,为了二哥才知道,你中箭的部位是在后腰。” “与豹形纹身的死侍位置相同,可以认为是巧合。但作为刺杀我爹的证据,却是个破绽。” “你见过有人在暗处刺杀,不朝胸口,倒朝着后腰的?” 姜玲珑摇摇头,“反正我没见过。” 赵莳曦一声冷哼,不置可否。 这点倒是和赵翀在城下对峙时的态度挺像。 “你和夺位的二殿下没有关系,事实上,因着我爹和先王的交情,你也不会站边二殿下。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当时二殿下将要趁夜刺杀先王?只有死侍传信了。” “娘娘,你身上有太多的巧合,和不可思议了。” “所有人都以为是二殿下劫走了我娘。” “二殿下弑杀胞弟都认了,要真是他所为,多认一项掳人妻子的罪名,又关什么痛痒?” 姜玲珑说得头头是道,赵莳曦始终沉默。 “你没证据。”听完所有,她竟轻声笑了,“这么多事,你一个证据都没有。” “我没有,是因为证据被你千里赶来灭了口啊。”姜玲珑叹了口气,“陈老为官忠义一生,就是为了避免朝堂的尔虞我诈才自请降职来洛河为官。当年他知道了你哪些秘密,让你非要灭他的口?” 姜玲珑问完又自答一般摇头,“其实不重要。他一个正三品的迦叶寺守自请当值从四品的副都尉,作为我父王记录在官吏名录上的客卿,知情不报,若不是已经既成事实无法转圜,就是兹事体大,并非他一人所言能够力挽狂澜。” “我倒是有两个问题。娘娘可要控制住自己,争取让我死得瞑目啊。” 姜玲珑慢条斯理地起身,瞳中映出赵莳曦眯起的眼里冒出的精光,徐徐问道,“你究竟对司晃这孩子,做了什么?” 瞳中那原本隐着杀意的凤眼一怔。 清醒一瞬,又立刻陷入怀疑猜忌的眼色里。 第一百八十章 你知道你娘多恶心吗 “你打定主意来杀我,又为何带着晃儿?”姜玲珑心中早有答案,更是对她厌恶至极,“除了要他见我血溅当场,你还对他做了什么!?” 她必须知道司晃的经历,才可能帮助他慢慢恢复。 赵莳曦古怪地看着她。 “他是我的儿子。” 她仿佛是捕捉到了什么能令姜玲珑不悦,甚至痛苦的东西,方才眼中那些迫切的杀意消退了点,显然觉得自己掌握了两人间的节奏,变得有些稳操胜券般,不紧不慢。 她一步一步向姜玲珑欺近,眸中闪着邪恶的厉光和玩弄似的畅意。 赵莳曦勾了唇角。她知道自己不用急着说话。她连沉默都能刺激到她,折磨到她。 “这张脸。”她徐徐踱步,绕着姜玲珑周身缓缓打量,从上到下那般精细地审视,比较,“也确实。咱们的眉眼有几分相像。” 她刚到洛河,第一次见情敌女儿的时候,她身边那个丫鬟就是这么说的。 两位有缘,眼睛神似。 “呸。”她朝着姜玲珑,一口轻气喷在她脸上。 神凤之姿的眼睛,岂会和林中幼鹿相像。 她的视线又落在流光服上。白日,宫殿里未有点灯,殿外阳光只从窗棂边泄进来少许,倒更使得大门紧闭的翠峦殿有些昏暗。 “没有光照的流光服,不过是一件薄纱罩衣。”她的眼睛缓缓地轻佻一眨,眼珠从左滑向右,视线从姜玲珑的右肩移向左肩。“就像没有摄政王爱护,没有先王关照的洛依依。脆弱,黯淡。” “别提我娘。我在问你司晃的事。”姜玲珑任她阴森地打量,冷声回她。 “司晃的事啊。”赵莳曦垂了下眼帘,又立刻抬眼。任何能够折磨眼前人的事,她觉得都可以说。 “反正你活不了。”她虽腹上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但咫尺之距,即便有暗卫,也来不及护主。 赵莳曦有这样的自信。因为—— “孩子不都这么带大的么。”她竟无所谓地开口。 “我刚能拿得动匕首的时候,可能比晃儿还小?”赵莳曦慢慢悠悠地朝姜玲珑叙述道。 “就和哥哥们一起习武。 拿小刀去剖心挖肺。 小鸟啊,小兔子,蹿进府的野猫,一起生活的小狗。 也不用我自己去抓。 它们都是被人绑好的。就等着活生生被我捅刀子。 之后轮到人。 都是些死囚。 战犯。 准备向朝廷通风报信的叛徒。 我都不记得了,手上流过多少温热的血,目送过多少家畜也好,活人也罢,临死前的眼神。 你杀过孩子吗? 呵。 一开始都是有些难下手的。 毕竟那些小动物,那些被夷族之罪株连的小孩,眼神都有些相似。 干净,无知,却又隐隐能感知危险。 从无助,到绝望,最后才双目无神地倒下。 平南王的死侍统领,要学的,远比这多得多。 我实在比两位兄长优秀太多,所以父王舍不得拿我和亲。”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打了个激灵。语调诡异地变换着,高低深浅交替,快慢交杂。她并未语无伦次,却让人觉着有些神经质。 “晃儿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的。 从不胡乱说话,让他做什么,一个眼神,一句话,他都能办到。 他在陆涛那儿子面前就说了一句话,就挑得人家过来推你下阶。 我一个眼神,他就带着匕首出门去找你的丫鬟。 你烧那些破玩意儿羞辱我? 他立刻就提弓去你这儿放箭。 女儿不孝,可他的外孙有出息。 可以接管死侍。” 赵莳曦笑着,满面骄傲。 “你省省吧。” 对面一声冷嗤,却立刻将她微露笑意的脸色拖回冰窖。 “你家就这么教小孩的?” 姜玲珑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你若当真觉得这便是有趣快乐,又怎么会被我父王这样的光明磊落的男子吸引?” “你若当真觉得这样就是成就优秀,又怎么会躲在王府甘愿只当一个男人的妻子?” “连你都逃避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司晃去做?” “赵莳曦,你知不知道司晃手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赵莳曦气息一滞,但垂着眼帘,看不真切她的模样。 她的确见到了司晃腕中的割伤。有过片刻猜测。 “他以为他的血能救洛河的士兵。” 赵莳曦一怔。她听明白了姜玲珑的意思。 “你以为他为什么这样?啊?他为了救你!你这样一个逼他杀人,逼他为恶的母亲,他为了让我放过你,自己跑去医帐里偷了小刀割腕啊!他想让别人喝他的血能康复,让你手里的人命少一些,让我对你从轻发落!” “是。他是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更敏感,更沉默,更会以双眼的观察来和这个世界交流。但他不说话不代表他不会痛苦,不会觉得疼!我才见过他几面?你是她的母亲啊,亲生母亲!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在他的眼里见过孩童稚嫩的微光?他听见糖水糖果时眼中努力隐藏的向往,他那么小的身躯,为了让你开心,让你赞扬,承受了多少无法说出口的对杀人的惧怕和对生命的怜悯?” “这些你不都知道吗?”姜玲珑眼里漫着失望,“你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艰难地过来的吗?” “赵莳曦!你不是赵翀!他也不是你!”她实在是难掩愤怒,“你怎么做得到对他的煎熬视而不见,对他的痛苦充耳不闻??你的心,不会痛吗?!” “司晃在用尽一切来爱你啊!” “为什么你就是感受不到呢?!” 姜玲珑身子发抖,一声声的责问将她的情绪也推向了失控的边缘。 “我感受不到!!” 赵莳曦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地穿透翠峦殿。 “我感受不到。” 片刻,她又淡漠地重复。 “都是洛依依害的。” 她如鹰一般盯着姜玲珑身上流光服,仿佛这是一只恼人的猎物。 “她的流光服好看,我不过是摸了摸,她就让我住手,傲慢地说再送件合适的给我。” “我腆着脸,低声下气地和她坦白,说我愿意和她共侍一夫,说我不介意当个侧妃,甚至是妾室。可她却嘲笑着说让我断了念头。” “凭什么?” “啊?” “就凭她一具皮囊貌若天仙?就凭她同时得了两位王子青眼?仗着人前宠爱,背后却是这样一副虚伪丑恶的嘴脸?”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我要她不成人形 “你知道你娘有多恶心吗?” 她话到一半,突然歪了头,视线从流光服上移回姜玲珑的眼睛。透着冰冷的恨,像是在寒潭之中滋长了太久,彻骨,又疏离。 “陈恪是我杀的。” “他是王爷的客卿,也是幕僚。王爷北上抗敌的时候,他一个文官大着胆竟然来王府偷偷帮着送三殿下出城。出城的文书是他提前做的,那一晚,他也在香道接应。我以为他也走了。谁曾向他就在院子边上蹲守。他看见了二殿下的人将洛依依带走,在此之前,他也看见了我在她门前落锁。” “他立刻去通风报信,要王爷速速赶回。” “我将他打晕。信也被我拦了。死侍们在城外也将二殿下的暗卫统统灭口,将洛依依‘送’走。” “他逃来洛河避世,我也本可以放他一马。” “如果没有你的出现,陈恪应该只会觉得我伙同二殿下杀了洛依依,而不是联想到我将人劫走。” “我来洛河,就是为了杀他灭口的。” “后腰的纹身也是我做的假。好在尸首不再,不然等止血的药效过了,仵作可能会发现那纹身是新鲜纹上去的。” “不过发现也没关系。本来我就没想让你们活着。” “王爷喜欢柔弱女子,我便藏了一辈子自己的武功。他要朝廷风调雨顺,我便不再当死侍统领。为了他的朝廷,我甚至可以用南蛮的草药来嫁祸自己亲生父亲,好给他断罪的理由。我付出了这么多,绝不能让我和王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感,被你和陈恪破坏。” “我待司贤他们三个如同己出,即便是洛依依的孩子,但他们流着司秦的血。甚至是对我疏离的贤儿,我都带了给他的解药。在这个家里,我爱他们。” “可你不同。你就是野种。” “一个奸生女,凭什么司秦要这般呵护你,司贤会这般宠爱你?!分明是你败坏了我们摄政王府的门风!” 姜玲珑在听到奸生女这个词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 司琪在霖羡就是因为姜翠郎险些将这个词说出口,才立刻挥刀斩了姜家父子。 司家的人,无论是司秦还是她三位兄长,都不可能会让别人知道她的出身。 她有一种让她,非常非常窒息的预感。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人从二殿下手里带走?”赵莳曦慢条斯理。似乎说得越缓,越能折磨得久一样。 “我不要她这么便宜的死。更不想留下隐患,给旁人可以威胁王爷的机会。” 姜玲珑毫不怀疑,如果当时洛依依真的成了人质,可能王位之争胜负就难料了。 “你知道人是怎么被驯服,怎么被杀死的么?” “永无止境地折磨,就行了。” “这次是被吊着,下次可以被绑着。” 她阴森的恨有了戏谑般愉快的光。眼中仿佛看着那些画面。 “让她躺着,趴着,或是跪着,立着。” “一个一个的来,或是一起来。” “避人耳目地鞭笞,殴打,或是众目睽睽地围观侮辱。” “你见过天上明月,一丝不挂地落入泥潭,被人像牲畜一样玩弄的样子吗?” “托我的福,莫说谷悍的乞丐贱民,就连霖国的流氓混混都能拉她作陪。” “姜家买她的事虽然是我失算。但也够羞辱的了。” “你以为她卖了多少钱?” 赵莳曦朝她竖了手掌,嘲讽得很,“五十蚊。” “你知道你娘的身子被多少男人上过?” “你就肯定你亲爹是姜家那个猥琐的穷光蛋?!” “哈哈哈——” 赵莳曦说起这些真是乐不可支,甚至仰头癫狂大笑。 “我就是要她不成人形,要她人尽可——” 她忽然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扼住咽喉,说不出话来,只是睁目结舌,眼中意想不到的惊异,一双瞳孔正努力朝下滚动,试图寻找那只手的主人,面色逐渐变青。 那只手往里扣了扣,眼看人要窒息,才将她狠狠摔去地上。 赵莳曦捂着喉咙干咳数声,本能地喘着气。 她太熟悉那双手的主人了。 以至于根本不愿意面对他就在内室,听了全程的事实。 她低着头,头顶就有黑影遮盖而来。 来人未发一言,但这迫人的愤怒和无尽的悲恸却从他的脚边蔓延到她的身上。 她惨淡一笑,抬了头,向他请安。 “王爷。” 在她头顶,司秦一张盛怒之下情绪交错的脸,也喘着气逼视着她。 目光如同见了污秽一样,却没有一点避忌。 身侧司贤正拉着他的手臂,奋力拦他。 就好像只要他一松手,这位和她生了四个孩子的丈夫就会掐死她一样。 不远处,那个奸生女蹲在地上,将头埋在休了她的那个男人的怀里。 不要脸。 赵莳曦心里咒骂,却忽然感到了一丝怪异的安宁。 她朝姜玲珑望去,启唇毫无音调,淡淡地说道,“你杀了我吧。” “或者您。”她复去看向司秦,尊敬地乖巧地向他请愿,“您了断我吧。” 她看着殿内四人,觉得自己这个曦妃才是外人一般遭人摒弃和算计。 她手撑着地面,稍微起了身,面色已然复原,但颈上的掐痕却显了出来。 赵莳曦又缓慢扫过殿内的人,竟痴痴地笑了,冲着司秦抬头,异常坚决地说,“休想让我认错。你也别想听我忏悔道歉。”她咧开了嘴,以一种所有人未曾见过的傲慢而恣意的姿态,朝着司秦大喊,“我没错!” “你以为这笔账,理不清了?”司贤拉着司秦,就怕自己一松力,司秦真会掐死她一样。 他想让赵莳曦痛苦死去,于他而言,最好是将他母亲所受遭遇在她身上都用一遍。 可他也知道,若是让司秦动这个手,等他父王冷静下来,绝无可能再如常面对自己几位弟弟。 他对赵莳曦,是有感情的。 这也是让人愤恨的地方。 一个人粉饰得完美,给了你想要的一切,帮助你,陪伴你慢慢度过那些煎熬,看着心里的伤疤将要愈合。 却在一个平平无奇毫无预兆的下午,将你所有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寄托,统统撕裂,亲手摧毁。 你恨到想她死,可身边经年累月的羁绊却无法这么轻易斩断。 杀了她,你的痛苦仍无处消解。前头,只有更多的无望。 这是一种在司贤看来,因无法转圜而面临的绝望。 他不想司秦在这件事上回不了头。 但他可以替他动手。 “我来。” 他刚要迈步,身后就有一条纤瘦的人影飘过,那人提着一柄软剑,直指赵莳曦胸口。 “我来杀你!” 姜玲珑布满血丝的眼中映着赵莳曦得逞般的笑。 她朝她毫不犹豫地刺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亏欠得多了 邝毓从后以手蒙上姜玲珑的眼,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扣回自己怀里。 她的后脑勺沉闷地撞入邝毓胸膛。 邝毓骨节分明的手掌严丝合缝般覆在她的眼上。 姜玲珑紧咬着牙关,最终在他手背微弓,拢出的间隙里合上了眼。 她终于冷静下来。 “下次可不能给你乱摸我的腰了。”邝毓说着拿过她手里软剑,扔去远处墙角。 司贤向他投以一个多谢的眼神。 再让珑儿亲手杀人? 有他们在,不可能的。 司秦眼见这一幕,也猜到些什么。人一分心,身上的劲便松了下来。司贤明显感受到父亲的手臂不再与自己相抗,垂在身侧。 他便也松了力道。 “王爷,”邝毓也松了手,牵着姜玲珑离赵莳曦站远了两步,“谷悍有王法有律法。何须您动手,为一个罪妇而搅得家中不宁呢。” 他的建议事实上很中肯。 无论摄政王家中哪一个亲眷去取赵莳曦的命,都没有让迦叶寺公正判决来得合适。 赵莳曦想要摄政王府陪着自己一起,夫不夫,父不父,子不子,臣不臣。 她想要在司秦那里举足轻重,想要留下磨灭不去的羁绊。 无论以什么方式。 “既然当过死侍统领,她手上的人命该远不止洛妃娘娘,陈副都尉,和洛河中毒而亡的那些无辜百姓才对。”他提醒的既是司秦也是司贤,“如今人在手里,该不难追溯。” 地上的赵莳曦抬头去望,向邝毓露出了憎恶的眼神。 “王府的家务事,哪里轮得到你插嘴!”她刻薄无礼,完全没了一丝平南王女儿,摄政王王妃的风度,像个急功近利失败,眼看无计可施的泼妇,“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们司家人的手里!我才是远阁王妃!” 司秦眼皮一跳。 司贤见了,一双手又紧了紧。 但司秦却将他的手从自己袖上抚开。 司贤没有违逆,放开了手。 赵莳曦有些激动,竟有所期盼地去看他。 可以的。死在他手里,接受他的恨,总比接受他的冷漠要来的好。 而这位摄政王的一双鹰眼却转去了邝毓怀里的女子身上。 “她就是来灭口的。”他顾自向姜玲珑走去,声音没有气力却很温和,像是一场大病,心力交瘁过后,硬撑着向人表示自己已经康复痊愈一般,藏着巨大的忍耐和坚持,以及对访者的关心和爱护,“虽然证人没了,但我已经很了解事情的真相和她的嘴脸。你做得很好。也难为你了。” 他缓缓执起姜玲珑的手,放入自己掌心轻拍安慰,“你是本王的女儿,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事实。别脏了自己的手。剩下的,交给父王来做。” “父王只问你,若是用私刑,父王可教她也在世间苟活几年,经历一遍你母妃的遭遇。让人生不如死,本王很擅长。但若是送去迦叶寺,本王便不会插手,更不会将你母妃遭遇有所提及,到时全凭律法来判。即便判她斩刑或绞刑,可能也算便宜了她,能死个痛快。” 司秦的一双眼睛望着姜玲珑,极其耐心地向她表达清楚,才问,“你想父王怎么做?” 身后赵莳曦不可置信地望着司秦的背影,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一个野种,更想不通,他们夫妻二十栽,当真一点情分都没有。 这二十年里,有许多个瞬间,她都觉得,司秦是对她有情的。是爱她,怜惜她的。 都是假的么? 他刚刚说什么?要她生不如死,要她尝尽一遍洛依依的遭遇? 她是他四个儿子的亲生母亲啊! “全凭律法来判吧。”姜玲珑低声回道。 赵莳曦这才从泼辣嚣张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可看人的眼神却几近癫狂和崩溃。 “司秦!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姜玲珑,如临大敌般颤巍巍地说,“你清醒一点。她不过是个野种,她不是洛依依!你是喜欢上她了对吧?就因为她那张脸,就因为她穿着流光服,你就要抛弃我,把她养在府里是吧?!” “呵呵呵,什么女儿,你敢说你没有私——” 司贤蹙眉躲开一步,一股掌力打在赵莳曦胸口,她吐了血,没能说出后话。 司秦收手拢袖,目色鄙夷而愤怒。 “她身上那件流光服,原本是你的!”他终于向她开口,“她的流光服被琪儿玩耍时勾了线,若是穿上身整个纹理改变,显露无疑。你要试穿那天我正在水榭小憩未走。她不同意是因为她知道流光服制作不易,怕浪费我的用心。” 司秦目光扫在赵莳曦脚边,并未去看她,如同在避开什么污秽一样,“可她找不到能修补的绣娘,只好向我坦白。并让我在修补的时候,用不易出丝的冼线再替她做一件一样的。按你的尺寸。” “再两个月就是你的生辰,那本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你去她房里,将我送的首饰衣物统统带走的时候,这件流光服,应该正被放在一个系着鹅黄锦缎带子的竹盒里。” 赵莳曦呼吸一滞。她确实是从一个精美的竹盒里找到的衣服。 “她的衣服还在布坊那里,先紧着给你的礼物准备。” “你说她羞辱你,不让你入府为妾?” “是我早就说过,不纳不娶。她怕你不知情,将声势闹大到时再遭我拒绝,反而落了平南王府的面子,才先做的恶人。她知你对我有意,却对我只字未提,是保护着你女儿家的心思。若她当真容不得你,只要向我说几句你年岁适婚,要我为你寻个如意郎君。我第二日便会向王上建议让他择婿为你婚配。” “我对她的感情,谷悍谁人不知?晋绥谁人没见过?需要把你留在身边明里暗里地恶心你,刺激你?” “你曾是我对她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寄托。这些年来,我也认为自己对你产生了情宜,甚至心里还因此对依依感到愧疚过。” “如今看来。我是愧疚得少了。亏欠得多了。” “赵莳曦,在我摄政王府,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咬断舌头都不能露一个字。”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从来都是正不胜邪吗 “玲珑虽非我亲生,但既是依依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依依和谁生的早已不重要。她若因着玲珑出生而心里苦闷怨怼,便不会一直护着玲珑长大。她心里疼爱这孩子。而这孩子,也在我们分离之时,陪伴她度过了人生最后几年。如今她不在人世,我便要连着她的份一同守护好她。” “是,严格说来,她只是我义女,可你要知道,即便是义女,她也是我王府的大小姐。” 司秦轻叹了口气。 他鲜少这样直言胸意,莫提有多少年没有这般情绪外露地动怒了。 他懊恼。这个家,是他没有护好。 “既然你冥顽不灵,心思这般难堪……我也给过你机会。”司秦向司贤吩咐,“你将她收押入涸渊寺,再帮我拟一份休书。” 说完负手,目不旁移地从赵莳曦身前走过,打开殿门,背影疲惫地走了出去。 他不想再见到她。 赵莳曦怔楞。 要杀她,要让她生不如死,甚至在向她说出那些她误以为的真相时,她都没有现在这般的感觉。 可司秦要休了她。 他明明说对她曾有情,却一眼没有留恋地从她身前离开。 她错愕的脸上没了张狂。 如抽丝般勉强撑坐在地上,眼里失了魂。 司贤不去看她。将她绑了,带走。 直到人都走后,姜玲珑才瘫坐下来。邝毓去角落收起软剑,再给她倒了杯茶,坐去她身边。 她依旧有些激动,但比方才缓和许多。 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会成为一根扎在司家人心里的刺。 司家人,如今也包括她。 “谢谢你啊。”她眼中满是疲惫,却并不平静。 “我心里恨得,觉得让她死十次百次都不够。” “两年。整整两年的时间……我都无法想象我娘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恨意随着赵莳曦的离开和对洛依依的回忆,被更沉重的揪心和不忍所覆盖,“……她那时候,手里在刻玉雕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她抬头望向邝毓,“她待人和善,甚至为了朋友和大义而愿意牺牲自己。到头来,却是饱受折磨,颠沛流离。” 她去抓邝毓的手,眼中头一次那么游移不定,“做对的事,做一个善人,真的是正确的吗?为什么在这些恶意面前,这么的不堪一击?” 邝毓心中一跳。 姜玲珑能够如此感慨又这样悲恸,因为她也是一样的啊。 是他忽略了。 她也曾是一心救人,却被人的恶意所害。 可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因为有时候,现实偏偏就是如此。 人心能有多高尚,就会有多可怖。 安慰无力。 “只是你选择了善。”他低声说着自己的理解,“你选择了你想成为的人,便无论结果。我并未见过洛妃,但从你的描述里,我想,她至死不悔那些她做过的决定。 嫁给你父王,亦或是相帮先王逃脱。 她能有临窗雕琢的心境。 恐怕是因为她早就做好了迎接恶意的准备。 她对家人的爱,对朋友的义,都包含在她对生的信念里。 我们只知她遭受磨难,可她被恶意浸润之后,当真不堪一击了吗?” 姜玲珑一愣,望着邝毓的眼中有了些许的光。 她听明白了他的话。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洛依依这般坚定和坦荡。 在那些难以想象的伤害之后,她仍旧刻着小玉人。 她相信总会得救。 她期待着未来的重逢。 那些人伤害她了。可她不堪一击了吗?她硬是熬过来,成了一个更恬淡更强大的母亲。 有多少人遭受虐待和暴力之后一蹶不振甚至有了心疾。 但她靠着那些她从没有和别人说出口的信念,一步步抵挡着恶的侵蚀。 她从没有说过后悔。 她不快乐。 但她雕刻玉石的时候,是噙着笑的。 这是怎样一种心性的强大,才能做到这样? 姜玲珑原先都表现强悍一直没哭,此刻却落了泪。 对洛依依,她心疼且钦佩。 不等邝毓动手,她先抹了抹眼睛,才对邝毓说,“我刚才真的想杀她。”又自嘲一笑,“可是杀人好难。” 邝毓伸手轻拍她搁在桌上的右手,“用来救人的手。别的我来。” 她笑了,勉力不去想那些纠结,“芙蕖公主的事,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邝毓知道她这是在转移话题平复心情,也很爽朗地笑了,“抱歉抱歉,事出有因,一直没能告诉你。” 他说着抱歉,态度却不见多诚恳,显得格外行得端,坐得正。 “我想明白了,你救下粱书言性命是因为她最熟悉梁雁染,能模仿他的笔记写罪己诏。” 姜玲珑也没有将他的道歉当回事,她想明白了大部分的因果,但还是有好奇的部分。 “但你是什么时候和粱书言沟通计划的呢?她又凭什么帮你拉她兄长下马?” 邝毓颔首轻笑,“多亏了你。” 姜玲珑接了提示低头细想,忽地灵光乍现,朝着他目露惊异。 “因为粱书言派人假戏真做绑了我,你赶去芙蕖殿那次?” 邝毓再次颔首,“八九不离十。我丢了颗人头进去,她寝殿下人全都被打发走了。原本真的是去兴师问罪,但交谈之后我改变了想法。” “我没有和她说同盟之事。” “只是告诉她,她杀害千彰太子的事情早晚暴露。她为了梁雁染做了这么多,所以梁雁染对她也十分放任。可等千彰国前来问罪之时,她觉得,她一人之命和两国关系相比,在梁雁染眼里孰轻孰重?” “我在祭天宴前准备了猪血浆和能够伸缩的短匕交给她。” “就是你去曌王府那一日。” “接下来,我只要在霖国回千彰的边界等着,梁雁染自然会把人推到我的手里。” 姜玲珑目瞪口呆,“这么说……你确实是和千彰有联系?” 她像看一个细作一样看着邝毓。 邝毓气笑,敲了敲她的脑袋。 “我同千彰王没什么交情,但救过一个六道的官吏。那官吏对千彰王而言举足轻重,便因此得了些千彰的好处。” 难怪他短短几年能够家大业大,甚至在千彰都有自己钱庄的分号。 “那齐天阁……”姜玲珑终于将事情串联到了一起。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金库所在你要不要 “齐霄阁是那位官吏的住所。千彰太子刚死,其后又是新王登基,我负责在千彰国事安稳之前,护那位官吏周全。救下粱书言之后,便让她跟着福如楼的商车,回了霖羡,借住在齐霄阁里。” 怪不得那些天遣云山庄有那么多货运往来,原来是在鱼目混珠。 “我刚想安排人手去看着粱书言的时候,你正巧说不想让侬语再跟着。” 姜玲珑眼睛一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原来她还不自知地当了一回月老。 …… 两人一时相顾无语。 姜玲珑有些困倦的钻在邝毓怀里,但她知道她睡不着。 只是人觉得很疲惫。 她该去偏殿接司晃,可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该如何同他讲这一系列的事。 等迦叶寺的判牍出来,峥儿盖章之后,榆阳的那几个赵莳曦的孩子又该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还有峥儿和初晨。 总要回霖国见一见故人。 尽快把他们接回来。 她仰头靠在邝毓肩头,后者从后环住她的腰,扣在她十指交扣的一只大手轻轻拍着,像是安抚,在哄她入睡。 姜玲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好累啊。”她说。 “就快好了。”他答。 姜玲珑疑惑抬头,仰面朝他望去,恰好对上对方垂眸。 邝毓的眼中总是蕴着温柔和淡淡的湖光。 他朝她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她收回了视线。 “再和我讲讲话吧。” “好啊。你想听什么?” “嗯。你去晋绥遇到我爹的事。你手底下做事到底赚得多不多,怎么两个人都送人无事牌。霖羡的事。你的事。其实,什么都行。” 邝毓莞尔浅笑,低语沉声,声线音量控制得恰如其分。 像是要将什么故事娓娓道来一般。 他挺了挺胸膛,正了正腰,好让姜玲珑靠得更舒服些,一边保持着一种较缓的节奏轻怕着她交握的手。 “我在押解赵翀的路上遇到赶往洛河的摄政王和你的兄长。 便直接将情况告诉了他们。 大将军直接南下暂时接管余下的平南军,整顿军纪。 司洛代替我领着铁骑,押着赵翀一行折返晋绥。应该会直接去迦叶寺。 就摄政王和我先来了洛河。 晋绥的死侍和私兵也查的差不多。他们从城防入手拎出来一串。 我将火焰纹的事告知他们。司洛回去之后会继续清缴。 你父王和兄长,来的路上面色不太好,仅带了百人先锋。……可能是知道屠城令的事,觉得自己定是来晚了。” 他一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洛河无事。玲珑无恙。 司秦紧绷的脸上这才松弛下来,有些愧疚又有些尴尬。 愧疚得是他曾说过,要先顾晋绥,即便是援军最多也只能派三万人。可到头来,不但没有援军,他在晋绥还多耗了两天时间。 尴尬的是,他带着百人而来,甚至暂时不管晋绥城防将司琪司洛一同带去洛河。 是做好了为女儿收尸的打算。 邝毓蜻蜓点水般跳过了这一段。 “至于在我手下做事能赚多少……他们的提亲的聘礼肯定是不用庄子再为他们操心的了。 见弥替我打理票号钱庄和庄子里大大小小事务,自然进账更多。 但那俩小子也不差。 无事牌么。应该是他们随身就只有一块无事牌能做装饰。 寓意也好。 你给的这两块玉牌他们贴身携带。 一是当真珍惜,二是无事牌无事无字,万一有什么闪失,也不怕暴露身份。 傻姑娘,他们以命相待,我哪有亏待自己手足的道理。” 姜玲珑没回话,在他颈间微微点了下脑袋。 邝毓便接着往下讲。 “霖国么……粱书言这次是以芙蕖公主的身份而来。 人是我请来的。 一来,曌王的逸兵得力,确实想借用一二。 二来,如此便能将谷悍的内乱上升至两国之谊。 曌王亲自前来定然不合适。 但芙蕖公主这个身份也很不错了。 既让人忌惮。万一真的出了闪失,也还有转圜余地。 她都知道我的意图。 她能同意,完全是因为侬语在这儿。 这丫头嚣张跋扈惯了,谁能想到被侬语收得服服帖帖。 至于我。 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 我想想。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没甚秘密了。 就等着接回初晨,好好守着你们。 或者…… 你要不要知道我钱庄的账房暗号和金库所在? 我是怕你知道了被人盯上,你想知道的话,我现在告诉你? 玲儿?” 他轻声唤她,却感到她身子在他怀里沉了一下,交握的双手有些松动。 姜玲珑沉沉的呼吸声从颈侧传入他耳里。 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睡着了。 邝毓失笑。将她抱去榻上。 她合着羽睫,整个人看起来柔软而无害。白皙的面颊只有眼角有一丝的微红。 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邝毓忍不住留着多看了两眼,才关了殿门,出去了。 司贤人在殿外,不知立了多久。 “我也想知道你的金库所在。”他睨了邝毓一眼,笑他。 “那你也得嫁给我才行。”邝毓笑着走去与他并肩。 司贤一拳打在他后背。两人默契地出了无事宫。 “接平王的事,有计划了吗?” 小茅屋里,取暖的柴火噼噼啪啪烧得作响。 一个妹夫,一个大舅子,面对面地坐在茅屋里简陋的小木桌两头。 邝毓煮了茶,先给司贤倒了一碗。 这个小小的革命根据地如今已经很有生活气息了。 两个富家少爷,也学着平头百姓一样,拿一些粗烂的茶叶煮茶喝。 原本是条件不允许,若在此处放上茶壶茶杯上好新茶,万一茅屋被人发现,立刻就会猜到不是百姓居所而让人怀疑是一处秘密会晤的地点。 可两人凑合着,凑合着,竟不约而同地习惯了喝煮茶。 这个习惯也仅限于在这个茅屋。 入屋煮茶,地区限定。 像是一个属于他们共同发现的生活乐趣,一个见证他们默契的秘密仪式。 关于这一点,两人都没有说破,却乐此不疲。 邝毓将自己的茶碗也倒满,放去桌上。入了座,才颔首开口,“他是为了见珑儿一面。” 这个他,指的是曌王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霖羡马云 “那就由着人见?”司贤与曌王同盟多时,比邝毓更了解他的行事作风。对于梁以安的耐心和缜密,他不免担心。 邝毓摇了摇头。 顿了顿。 他喝了口茶,又有些无奈地再次颔首。 “你怎知,她不想见他?”邝毓朝司贤笑问。 毕竟有多失望就意味着曾经有多期望。 毕竟她少时仅有的快乐无虞,全是出自紫霄宫,来自梁以安。 司贤见状,从兜里摸出一块令牌,“啪”地拍在桌上。 邝毓诧异望向司贤。 “我以为珑儿只信你一人呢。”司贤挑眉,“可她几次三番将虎符塞给我保管。” 邝毓莞尔。心知他这得意洋洋的模样一时半会儿是褪不去的了。 “还以为她会把兵权给你护着。喏,我这霖国的私兵,暂时给你用用。”司贤朝桌上令牌努了努嘴,异常大方,“就当补偿你了。” 邝毓一点不客气,立刻拿了收好“大舅子,出手阔绰啊。”将令牌放去衣襟内兜里,他才问,“你当真不去?” 司贤若是同去霖国,也就没必要将自己的私兵给他使用。 司贤果然摆了摆手。 “曌王还在气我认了个妹夫出来,我要是去了,难免针对。”虽然嘴上这么说,司贤倒没有多紧张,“等他气头过了,我再找机会哄他。” 也只有司家二公子,敢将君王的雷霆之怒轻描淡写地说是在气头上,又敢不当回事地晾着人,还说之后再哄。 哄什么? 哄小孩还是哄姑娘? 这话要是被梁以安听到,不知做何感想。 邝毓都有些替司贤的这位盟友打抱不平。 “你说你无权无势的,就空有一张好脸,有几个钱,珑儿到底喜欢你什么呢。”司贤看出邝毓眼里的不平,抢在他开口之前。 “她喜欢我的时候,我还没有好脸呢。”邝毓勾了唇角,故作姿态,“就是有几个钱罢了。” 司贤嗤之以鼻。 “别啊。人家可说我是霖羡马云。” “还马云。那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邝毓自信笑道,“奔腾之驹,峦霄之云。” 司贤恨不得一碗茶水泼去邝毓脸上。 “谁给你的自信。”他气笑了,“说正事。” “霖国的正事不入境是打听不清楚的了。”邝毓满座,靠在椅背上,倒也不见多焦急,就像梁以安手里的不是平王和他亲生儿子一样,“他比梁王贼,我的探子出不来,都在旭阳困着。不过也不打紧。等入了国境,自然就清楚了。”说完又拍了拍衣襟内兜的地方,“有它相助,问题不大。” “倒是你们司家。”邝毓话锋一转,盯上司贤,“这事不好办。” 司贤原本就对赵莳曦本能的没有好感,事到如今,对他而言反倒是水落石出,舒坦了。 可司秦和他那六个兄弟就不好说了。 何况迦叶寺很可能判斩立决,或是看在摄政王的面上,判个秋后。 无论结果如何,天下人都将知道摄政王府正妃的所作所为。 司秦连休书都需要他来代笔。 这件事在还活着的人里,最受折磨的,恐怕是他这个权柄滔天,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爷了。 “父王他不会怕天下人笑话。他自己都已经自顾不暇。”司贤也喝了一大口茶,又从嘴里揪出一片茶叶来,丢在边上的碟里,“何况真相若是不白,我母亲才是真的委屈。就算笑话,我们司家也得受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气定神闲,说完却是叹了口气,“我刚从大牢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往外祖父那处偏殿去了。” “我看老人家若是知晓个中曲直,杀他的心都有。” 司贤不再说话。 说了,也是添堵。 “对了。”他想起什么,静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见着我大哥和三弟,他们怎么样?大哥伤好了?” 他对司琪的印象还停留在自己去晋绥取玉玺时到王府里的匆匆一瞥。 他被私兵偷袭,伤势较重。 方才却听邝毓说司琪已经直接南下,准备接管平南军。 “还没痊愈。但穿着将袍,依他那寡言肃目的模样,也能唬唬人。”司琪一张麦色的脸没什么气色,只有嘴唇泛白,估计若不是赶着见珑儿最后一眼,甚至是做着亲自收尸的打算,他也不会一同前来。 “司洛精神得很。说他去去就回,让我们在洛河等他。” “你打算何时启程。” “珑儿明日还要在城中露脸,去大营再探一探。”邝毓起身又给两人都添了茶,“后日吧。洛河往东,这次走水路,会快些。” “走水路?”司贤刚想说洛河船坞船只不是都被烧了,这水路怎么走。就看见对面邝毓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霖羡马云。”司贤指着他笑,“不同凡响。” “嗯。”他也毫不谦虚颔首,“只剩下钱了。” 司贤看不惯,甩了枚桌上的碟子过去,被邝毓一抬手稳稳接住。 “诶,你我好像还没交过手。”他突然说道。 就是觉得手里痒痒,想胖揍一顿眼前这个富有不自谦的票号老板,山庄庄主。 有钱,欠揍。 “别了,打不过你。”邝毓一口回绝。 “骗小孩儿呢?你上次也和洛儿说打不过他,结果呢?”司贤抄起眼前茶碗,弹指“嗖”地丢了过去,“他一个堂堂铁骑队长,倒快成你手下了。” 这个妹夫,气人。 “哪有。”邝毓顺势勾手虚虚拢回茶碗,也是一个弹指,将茶碗又送了回去。 桌面始终干燥,茶碗在司贤面前泛了些许涟漪之后随即平静,滴水未溅。 “你什么时候和大哥交过手了,我再来找你讨教好了。” “怎么?我可听司洛说,你敌不过大世子啊。” “那是明面上。”司贤笑道,“凡事不是样样要冲第一的。” “那你非要找我。”邝毓一副,你摆明针对的样子。 “你,我还是要找的。”司贤耸肩,说的坦白,“谁让我就一个妹妹。只能一边觉着你能力不错,一边又顶顶地瞧你不顺眼了。” 邝毓一愣,随即朗声大笑,朝他抱拳。 司贤恍然,也随他笑出了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坐下吃饭 姜玲珑没睡多久,被梦里一双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骨手惊醒。 人刚醒,床边橙月一双杏眼就凑上来,“主子惊梦了啊?没事没事,奴婢刚沏了安神茶,给您去倒一杯。” 听完话,床上人的视线也恰好变得清晰,彻底从噩梦的惊吓中清醒过来。 “晃儿呢?” 她刚问出口,就感觉脚边有些动静。 姜玲珑低头探首,司晃正揪着她睡皱了的裙裾。 他这是在应声和她打招呼呢。 孩子脸上依旧没多少神情,看人的眼睛也没什么光彩。有些空洞,望得久了,甚至会觉得阴森。 姜玲珑和他招了招手,又去望橙月。 “下午司大人给接回来的。”橙月知道姜玲珑在问什么,斟酌着措辞,“大致情况,他都告诉小世子了。” 说话的档口,司晃已经走去姜玲珑床头,脑袋是朝着姜玲珑的,但目光却是落在她的枕头上。 橙月知道司晃没有恶意,但还是对这孩子有些犯怵。尤其是想到那个他背后藏刀的晚上。脚步就不由自主往姜玲珑身侧靠,似要护着她一般。 姜玲珑倒是面露诧异。 甚至,是洋溢出一种转瞬被掩藏起的惊喜。 这是司晃第一次主动守着自己。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上一次他这般反常,是跟自己去了大营,接着溜去医帐割腕。 这孩子。 姜玲珑感到心疼。 既害怕着自己的母亲,又一切都是为了她。 “你知道曦妃要被送去迦叶寺吧?”她干脆起身,将司晃抱上床,和她面对面。司晃站在床上,正好与她平视。 司晃看向姜玲珑,可视线的焦点却落在她身后的帷帐上。 橙月看了眼他没脱的鞋袜,心疼那一床被子,大冬天的,洗起来不容易。 就见司晃点了点头。 “你知道迦叶寺是什么地方吗?” 孩子再次点头。 “她做错了事,这你知道吧?” 良久,他依旧点了头。 “我没法救她出来的。”姜玲珑轻声细语,但并未像哄司峥那般哄着瞒着,反而直截了当,“我们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司晃动了动嘴,似是呢喃。 姜玲珑凑近,附耳过去他唇边,“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会死吗?” 那孩子极其轻微地问她。 “……会的。”姜玲珑吸了口气,再次肯定道,“很可能会。” 司晃的小臂在袖子里抽了抽,他低下脑袋,咬了牙,憋得两片轻薄的小唇瓣皱得像片橘子皮。 半天,他又去揪了揪姜玲珑垂在被子外边的衣袖。 她便又凑去他唇边。 “……想看。”他声音呢喃,透着七分的不确定和三分的胆怯,“……想看她。” 姜玲珑深吸一口,又极轻地将这口气化作叹息。 “等用了晚膳吧。”她抬手在司晃头上揉了揉,“吃过饭,我带你去。” 傍晚时分,司贤接了洛齐臻过来,邝毓也从城北归来。 洛齐臻面色复杂地看着姜玲珑。司贤在洛齐臻后侧,朝她颔首。 那便是外公什么都知道了。 “橙月,传膳。”她吩咐完就要过去洛齐臻身边,“外公,您这样两头奔波着实辛苦,不若明日我去营里和您请安?”说着便伸手想挽他去桌案。 洛齐臻却似不知她的意图般,避开了这双纤手,径自坐去桌案。 姜玲珑一滞,抿了抿嘴,很快调整情绪。 “怎么不见父王?” “他刚从大营回来,现在在射声殿里。估摸这些天都会一个人呆着。吩咐了我们,莫去打扰。”司贤悄声回答,又轻柔地拍了拍姜玲珑的后脑勺,“过去坐吧。” 说这话的时候,邝毓披雨戴风地进来了。 “外边下雨了?”姜玲珑随手拿了面巾给他擦头发。 “似乎回暖了。”邝毓说着脱了披风挂去衣架上,又关了殿门,将风雨淅沥隔绝在室外。这才乖乖低头,人姜玲珑擦拭自己淌水的头发。“咱们后日启程,可好?” 姜玲珑想了一会儿,点头,“好。” 司贤过去桌案,给每个人都倒了茶。 听医帐的人说,他们人被赶去帐外,因此两人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却都见到了,医帐里那个宽厚的剪影在夕照之下向另一个人徐徐垂首跪地。 摄政王向他的老岳丈下跪了。 大营里的人也只敢议论至此,再往下猜,可就是妄论不敬之罪了。 难怪司秦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去了殿里。 可洛齐臻此刻的态度,却出乎他的意料。 若是知道外祖父这般避忌,他也不会邀他入宫共食。 在给珑儿添堵这件事上,换了旁人他早出手了。可对方是年逾八十的外祖父,两头都心里委屈,他就是想和稀泥,对方也未必领情。 邝毓一入座就察觉到殿里微妙的气氛。 他自然不太痛快。 老人家既然不待见,那干嘛还来吃饭。姜玲珑去牵了司晃,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准备一同用膳。 五人围坐,空气刚有一息的凝固,就被橙月从外打破。 端着菜案的宫女鱼贯进来,殿门大开,外面的雨声越发磅礴,大风卷了雨水往殿内猛灌,直到宫女们再次出去,从外带上了殿门。 翠峦殿重新安静下来。 “大家都累了一天,快用膳吧。”姜玲珑说着要去替洛齐臻盛汤。 “你歇着。”洛齐臻率先拿起自己的汤碗,“我自己来。” “哦,好。”姜玲珑没说什么,便坐下,等他盛汤起筷。 洛齐臻盛了半碗汤。 坐下后,又面无表情地拿起了公筷,要去夹菜。 橙月的起立时椅子短促的拖曳声和邝毓的置筷声同时响起。 “奴婢失礼,奴婢不懂规矩,和主子们同桌。”橙月急忙要撤去边上侍膳。 这老人家,面有愠色不说,中午还喜气洋洋和大伙儿一道用餐,根本不在意用不用公筷。刚才不要主子盛汤,又故意起了公筷,分明是有意摆谱,刁难。 “不用。”姜玲珑在邝毓发火前先出声喊了橙月,“坐下吃饭。”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大黑眼仁 她给每个人又添了公筷,和颜悦色道,“用公筷是对的,眼下疫症还需观察,还好外公细心。” 她又坐下,自己先打了样,用公筷夹了块面前的板栗鸡。 司贤捏了把冷汗,生怕邝毓对一个老人出手。 他抬眼看去,邝毓也正压着怒意,责怪地看着他。 人毕竟是他接来的。 司贤脸皮厚,不和气头上的人计较,也同姜玲珑一样,拿公筷夹菜,又转头问洛齐臻,“外祖父,您想吃什么?孙儿帮您夹。” “不用。”洛齐臻冷声回绝,自己往菜碟里夹了两口,顾自吃起饭来。 大家便都起了筷。 姜玲珑在旁给司晃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这孩子是从来没吃过甜食,如今听着糖水就眼睛锃亮,吃菜也偏好酸甜口的。 司晃就乖乖地吃,向来安静。 他一块排骨还没嚼完,对面又出来置筷的动静。 洛齐臻摆下碗筷,说了一句慢用,便头也不回地离席,开了殿门,走入风雨之中。 “诶,外面雨大!”司贤赶紧擦了嘴,朝姜玲珑报以歉意的眼神,追了出去。 橙月去将殿门关好。 入座之后明显挂了相。 “又不是您求着他来的。”她实在气不过,“何况您从头到尾有什么错。难道您没出生,洛妃的遭遇就不会存在了吗。”她噼里啪啦收拾掉洛齐臻的碗筷,眼不见为净,“还隔代亲呢。我看连薛奶奶都比不上。” 邝毓颦眉,“少说话,吃你的饭。” 橙月还想再说什么,见邝毓眉眼投向姜玲珑,这才惊觉失语,收了声,乖乖吃饭。 他们抱不平有什么用。 主子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他心里难过。”姜玲珑低头,用筷子摆弄碗里的米粒,显然没了胃口,“我娘在我这儿,是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可对他来说,是直到今天,才真的走了。” 她这般说着,拿自己的筷子给邝毓夹了一只鸡腿,给橙月夹了一枚鸡翅,再次重复,“他心里也难受。” 听着在劝他们,实则倒像是在慰己。 “我忍得这般辛苦,一只鸡腿怎够?”邝毓接了鸡腿,面上虽笑,但还是不太满意的样子。 姜玲珑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分心,心里溢着暖,凑过去,当着司晃橙月的面,亲了邝毓一口。 橙月连忙捂上司晃眼睛。 邝毓笑得心满意足。 “都是一家人,下次也别随意动气啊。” “行啊。下次表现好,还有奖励?” “得寸进尺。” “你就说嘛。” “有。有!” 一块鸡屁股落在邝毓碗里。 邝毓一怔,失笑,将鸡屁股丢去司贤碗里。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姜玲珑白了他一眼,挖了两口米饭,算是吃东西了。 邝毓理直气壮,拿筷子指着司贤的碗,解释,“该他的。” 用过膳,吃了糖水之后,邝毓比平时多留了一阵,才在披风外又加了蓑衣戴着顶橙月拿来的斗笠,去四门处夜巡去了。 司贤还没回来,桌上饭菜都给他留着。 姜玲珑却不等了。让司晃去穿他的小斗篷。 她吩咐橙月守在殿内,等二哥来了把菜再温一温。自己便带着司晃去了涸渊寺。 雨势转小。 雨丝一串一串地往地上坠。 司晃跟着姜玲珑,踩着积了雨的小水塘穿过涸渊寺内,对他而言巨大的校场。 和上次白日看到的模样不同,夜里的校场没了乌泱泱的人头,又因为过于庞大,显得格外肃穆,庄严。 牢头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在一处独间的牢房前停下。 两人卸了斗笠,牢头接过就要去给他们拿干帕子。 “等一下。”姜玲珑喊住了他。 铁栏杆里面,有几案也有床榻,虽然简陋,但被席座椅一应俱全。赵莳曦正坐在床沿,她姿态挺拔,即便是在这大牢之中依旧保持着骨子里的端庄典雅,与贵族与生俱来的孤傲清高。 没有司秦,她恢复到往日的淡漠之中。 外面落雨,头顶的窗户便没有多少月光。她处在一片森寒之中,一动不动。脚上的镣铐泛着不显眼的冷光,另一头被钉在牢房的墙上。 “先把门打开,再去拿些炭火进来。” 她对她没有太多的不忍,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些恻隐。 可能是对于赵莳曦的人生和将要面临的结局,多给一些炭火,权当施舍。 那牢头看了眼姜玲珑,小声提醒,“城主,她会武,您可多加小心啊。” 会武才上了镣铐。 姜玲珑颔首,牢头这才替她开了门,转身去拿帕子和炭火。 “他想来看你。”姜玲珑也是冷着脸,让司晃自己进去。 司晃的脚步,一声,一声,啪嗒,啪嗒地踏进了牢房。 赵莳曦一直出神望着墙壁的眼睛这才有了些动静。 她垂目,略微侧了头,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朝她走来。 一双眼睛,望着她身后的墙壁,空洞,失焦,过大的黑瞳仁因此变得有些诡异和阴森。 “你别过来!”她急叫,喝止了司晃。 司晃停了步子,站在牢房潮湿的石板地上,站着,抬头望她。 姜玲珑直到此刻才知,司晃这不看人的习惯是如何而来。 赵莳曦望着亲生儿子的时候,也是这样。 明明面孔朝着他,但视线却越过他去,落在他身后的某处背景上。 一个母亲,竟然厌恶惧怕自己六岁的孩子。 只因为他看起来,不若常人。 “你不是见过他和司峥一起玩耍的样子吗!”姜玲珑气极,甚至后悔不该带司晃过来,“他明明可以和别的孩子一样!” 赵莳曦冷漠地抬头看了姜玲珑一眼。 她的眼神没有温度,显然也并不打算将她说的话听一个字进去。 司晃仍旧站着,望她。 “过来吧。”赵莳曦低头,嗓音柔和了一些,朝司晃重新说道,“到额娘这儿来。”便伸手要去接他。 啪嗒。啪嗒。 司晃的小步子又再次迈开。 朝着赵莳曦直线走去。 “乖孩子。”赵莳曦将他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膝上。 司晃明显地神色一怔。 是不是,他从来没被赵莳曦这般亲近过?姜玲珑心下想着,打算让他们独处,便准备回头离开一会儿。 “姜玲珑!”赵莳曦尖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在谷悍有这么多的名字,司玲珑或是韶华,但她偏要喊她生父的姓。 刚迈出步子姜玲珑蹙眉又厌恶地回过头,就看见赵莳曦正将司晃箍在身前,右手狠狠地掐在了他细嫩的脖子上。 司晃已然唇齿发白,睁目望着自己。 姜玲珑怔楞,眼前场景匪夷所思到让她心跳都滞了一拍。 第一百八十八章 逆子 她望着姜玲珑的眼神滋出一丝胜利般的恶毒。 “放我出去。”她声音异常冷静,全然不顾司晃发白的面色,只对姜玲珑威胁,“不然我杀了他。” “你疯了吗!?”她冲进牢里,却又不得不在赵莳曦身前三步停下,唯恐对方失手,恨道,“他是你亲生儿子!” “他鼓足勇气来看你。”姜玲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天下会有赵莳曦这样冷血的人,冷血又癫狂,根本无法沟通,“你就要用丧尽天良,来当做你们道别的最后印象?!” 赵莳曦歪着头,盯着姜玲珑,她并未说话,却好似从她戏谑又森冷的眸子里,已经给出了答案。 司晃面色已经转青,止不住从嗓子眼里闷咳一声。 掐死亲子这件事,她做得出来。 “我放你走!”姜玲珑恼怒,“你马上放手!” “他快被你掐死了!!!” 姜玲珑急呼之下,赵莳曦这才松了力道。 司晃在她膝上猛咳不止,大声的喘息之间还伴着干呕。 “城主,帕子给您拿过来啦。” 牢头从大狱另一边提着一篮子黑炭和两条干帕子,兴冲冲过来,突觉牢里变了氛围。警惕地噤声,去到姜玲珑身侧,观察,待命。 牢里帕子多是狱卒爷们用的。 他花了些时间翻了两条新的出来。 就比平时晚了少许,怎么气氛就这般古怪而紧张? 城主周身似乎都被一种剑拔弩张的气势所围绕,却又在极力克制下保持着冷静地姿态。 对面曦妃抱着小世子,手探在他胸前,指尖朝上,仿佛顺势就能掐断世子脖子一般。她镇定,松弛,却透着诡异地阴森,眼中傲慢的神情,让她分明是抬头而望,却看出了一种静观其变,居高临下的感觉。 这两人,像刚会翱翔的稚隼遇上神出鬼没的毒蛇。 他猜测之间,姜玲珑的声音飘来。 “去把她的镣铐解了。” 她的音色比先前冷冽许多,牢头侧目,见一张隐怒的脸。 曦妃好歹也是摄政王府的嫡母,正妃。算来,两位主子是一家人。 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下午野郎官大人气势汹汹将人绑了押过来,特意叮嘱上的镣铐。这会儿,不过几个时辰,是要放人的意思? 敢情是内眷之争? “在等什么?”韶华郡主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侧过脸,逼视牢头。 牢头一愣。 他的城主分明用对方视角里看不见的那只眼睛对他使了眼色。 他心头一惊,胆子几乎一下提到嗓子眼,极快地放下新炭,将干帕子递去城主手上。 “啊,没,没什么。”他配合地应道,“小的这就去取钥匙!” 说完拱手行礼,退出牢房。 他快步踏在长长的大狱走廊上,路过了摆放刑具、拘具钥匙的柜子却毫不停留,直接冲出牢狱大门。一出去,便拔腿狂奔起来,翻手跃过回廊,穿过雨水接天的校场,溅起急促而紧密的水花。 牢房内,姜玲珑多烧了几块炭火,室内稍许暖了一些。 “你抱着司晃,怎么走?”她将帕子递给司晃,让司晃学她样子擦了擦头发和脖子上沾了雨水的地方。又朝赵莳曦说,“他既不是襁褓婴儿,又并非和你脚程相当的成人。” 即便解了镣铐,也不便走动。 赵莳曦不说话,好整以暇地望她。 她要走,也不急着走。事到如今,就算外面的天真塌下来,也不过是多几个人与她陪葬。 着急的,是你这个野种。 不该是我。 她以一副,我等着你后话,你慢慢说的姿态,静静听着。 “我来换他。”姜玲珑不出所料地提议。 “呵。”赵莳曦一手掐在司晃颈下,一手指腹在他软嫩的脸蛋上摩挲,不急不慢,“你倒从来不教人失望。” “比起身死,我倒是更想杀你。”赵莳曦言辞间波澜不惊,仿佛是在同人随意地闲话家常一般,“可若是要在人前屈辱而死,我还是会暂且留你性命。”她停了摩挲在司晃脸上的手,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朝她勾了勾食指,“过来吧。” 当司贤赶到的时候,赵莳曦正从后勾手,掐着姜玲珑的脖子,立在牢房的正中央。 这一次,她力道控制得很好,姜玲珑虽不能自在呼吸,但却多少可以说话。 “哟,这么快?”赵莳曦揶揄笑道,“我想着那狱卒通风报信,怎么也得要半个时辰。” “何需别人报信。”司贤亮出手中镣铐钥匙,“橙月一说他们去了大牢,我就知道你不会错过送上门的机会。”说完就要向她走去。 “你站住。”赵莳曦止了他,掐在姜玲珑脖颈上的手用了用力,迫着她不得不仰起些脑袋,露出气血阻滞的一根纤细脖子,颈侧的动脉正在外力下奋勇地跳动着,似要冲破皮囊。 司贤眯了下眼,退回两步,掩下眼中精光。 他始终抬着双手,好让赵莳曦看清自己动作。 此刻一名狱卒上前,接了他手里钥匙。 “死侍首领还怕我偷袭不成?”司贤不紧不慢地说着,根据赵莳曦听到他说话时的表情变换来调整自己的语言节奏。 赵莳曦在狱卒眼里一直是一副孤傲的模样。 在司贤眼里,已经有过极其些微的拢眉,凝神,质疑,和思考。 这些都是一瞬的表情,但都被司贤捕捉到。 她听进了他说的话。 “我没有恶意,只求珑儿和晃儿平安。”他继续说着,“由这狱卒来开锁,总行吧?” 赵莳曦不置可否。 若不是确信赵莳曦手速足够在他一剑刺去之前先拧断姜玲珑的脖子。司贤本来是可以非常简单粗暴处理类似状况的。 狱卒便提了钥匙上前,解开镣铐的同时,将角落的小世子抱了起来,想先送出去。这场面,尽量不要让孩子看见吧。 司晃却咬了狱卒一口,趁着狱卒吃痛放手的时候,又跑回了牢里,一把死死抱住姜玲珑的小腿腿。 “逆子。”赵莳曦在姜玲珑耳边磨牙。 “晃儿你过来。”司贤挥手让那狱卒退下,自己则伸手朝向司晃,“你到我这边来看。不然挡着你母亲和你姐姐走路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家人啊个个怪胎 司晃在姜玲珑膝间瞥头,瞅了瞅司贤的脸,又盯着他的手看了几眼。这才松手,过去了。 司贤便垂下一只手,牵着他。 “你儿子可是你的福星啊。”司贤拿牵着司晃的手在赵莳曦眼前晃了晃,“这下我是想暗算你,都没你快了。” 他神色冷淡,声音虽清澄温和,却显得疏离。司贤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要是能有个为了自己拿刀割脉的儿子,”司贤悠悠地说,“可是会拿他当宝的。” 赵莳曦手中力道一紧。 姜玲珑呜咽一声。 “退出去。给我备辆马车。” “都准备好了。盘缠,文牒,造好的身份。”司贤表现出极大的诚意,边交代,边往大狱的入口,逐步倒退回去。“都是暗卫那一套流水。你若不放心我给的身份,出去之后,自己改头换面造一套,凭你的本事,也不是难事。” 不过一张人皮面具的事。 四人眼看快走到头了,牢狱的大门就在眼前,姜玲珑却忽然眼色焦急地瞠目向前,一边挣着身子,一边往司贤身后望去。 赵莳曦任她动了两下,发出一声嗤笑。 “好啊。一家人来送行啊。” 司贤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就有人冲了上来,急切喊道,“我愿换她!” 一个浑身湿漉,满头白发散开贴着面颊,淌着雨水的老人,落入他们的眼帘。 姜玲珑一怔。 洛齐臻显得既焦灼,又相当地狼狈不堪。 想来他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一路跑来,匆忙之下连斗笠和蓑衣都没顾上穿。 浑身湿透,脚下的短靴溅满了泥。 他顾不得湿冷寒颤,目光望向姜玲珑,是一股焦躁的热忱和翻涌的不安。 “外公。”姜玲珑被掐着脖子,发出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噎在喉咙口,细碎又艰难,“我没事。” 洛齐臻不住朝姜玲珑点头,微弓着背,嘴里发着单音节的“诶。诶。”也不知听进了多少。 “外祖父,”司贤顺势就将司晃塞去洛齐臻的手里,“您别担心。曦妃娘娘不过是要逃出升天,珑儿不会有事。” 司晃在这种境况下,竟然还能拿着帕子给洛齐臻擦手。 前前后后擦干了,才将自己的小手手伸去老人家的掌心,让他攥着。 面无表情,若无其事。 姜玲珑被掐着喉咙,艰难地低头,朝他扯了一笑。 司贤心下失笑。 我这一家子,个个像怪胎。 “严肃点啊都。”他不得不板起脸,归拢一下气氛,“人家在挟质越狱呢。” 赵莳曦丝毫不受他调侃,几乎软硬不吃,见司晃牵上了洛太傅,才又迈动步子。 几个人就这样僵持到门口。 守门的狱卒得令放行。 赵莳曦顺手将人腰上短刀撸了来,一个反手,以刀抵喉,更轻易省力地控制了姜玲珑。 司贤目色凛人地望了眼丢了刀的狱卒。 几人便到了校场之上。 雨势绵密。 打在身上根本不痛不痒。 姜玲珑又去看洛齐臻。 这雨落得长久,却没有来时浩大,外公究竟赶了多少的路,淋了多久的雨,才会浑身湿透。 所有人都步入雨中。 “我已经让人退下了。你们随时可以走。”司贤因着落雨,稍微大声了一点。 “你把玲珑放下!”洛齐臻焦急,“人留下你自己走!” “老爷子。”赵莳曦笑道,“人留下,你们岂不是能够直接抓我?” “他们小辈,不懂道理。”她又说,“您也要留人?留着个野种日日相对,好时时刻刻提醒您,您女儿是怎么被人奸占凌辱的?” “你!”洛齐臻气得噎了口气,咳了几声才喘回来,“你休要胡言!” “孩子都养这么大了,还说我胡言?”她眯眼冷嗤,“不要脸。” 洛齐臻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说不出话,只能恶狠狠地瞪着赵莳曦满目嚣张,气得发抖。 “今夜下的也是细雨啊。” 赵莳曦突然感慨。 她在雨中立了良久,万千心绪最终化为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姜玲珑并未听见,却感知到了她紧贴自己的胸膛,极为克制地缓慢回拢的全过程。 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没能抓住。 “人聚人散,都在雨幕之下。” 她听见赵莳曦呢喃。 “挺好。” 下一秒,她便从一种独自静默的怅然中抽离出来,正色朝向司贤。 “我改主意了。” 她语调冰冷。裹挟着游丝般的恨意与不甘。 “贤儿,我一直待你如同己出。” “我对你父王的爱,一点都不比你娘来的少。” “为什么你看不到呢?” “还有秦妃。” “秦郡主。” “为什么我为他放弃那么多,连个他名字的封号都得不到?!” “贤儿,你觉得公平吗?” “一个外姓的奸生女,他竟然眼皮都不眨地就给了郡主令给了秦号??” “你能理解我吧?啊?” “你辛辛苦苦,在暗处过着躺在刀尖上的日子。你明明比司琪司洛更优秀,为谷悍付出得更多,牺牲得更多。为什么天下人却全都赞扬他们,但惧怕,唾弃你呢!?” 赵莳曦特如其来地癫狂让人神色一紧。 她说话的逻辑虽然颠来倒去,但听的人都能明白。 “我来帮你们杀了这个野种吧?” “我来帮你清理司家门户吧??” “啊?” “王爷碍于面子不能做的事,我通通都可以代劳!” “你看她的模样。和你母妃这么相似。看着她,那些奸占的画面,不会出现在你脑海之中吗?” “你们对着她,不觉得恶心吗?!” 姜玲珑目光骤聚。 她不是要逃吗?为什么不上马车,留在这里挑拨离间? 赵莳曦说的话,太过于直白,以至于明知道她在挑拨,但心火仍旧会忍不住跟着燃烧起来。 “那宫女还说我们眉眼神似。” “呸。” “别恶心我了。” “贱货,野种,畜生!”赵莳曦叫嚣高举手中短刀,刀锋森冷,直朝姜玲珑刺去,“谁要像你这下贱的东西!” 姜玲珑心头一震,脑袋嗡地一声炸响,错过的灵光再次乍现。 她立刻回头想要制止司贤,却见对方已经拔出了腰间佩刀,正肃敛怒意朝她劈来—— 姜玲珑闭眼急呼,“快住手她是要求死!!!” 第一百九十章 司晃的秘密 雨中细微的破风声疾速穿过雨帘,就听见一记扎进肉里的闷声,刀器落地,姜玲珑睁开眼,司贤的佩刀正巧在她面前虚晃而过,她被司贤拉入身侧,护在身后。 眼前,赵莳曦死盯着司贤,气得发抖。 还好,人还在。 姜玲珑视线下移,就见赵莳曦掌中贯穿一支长箭,由手背刺穿入手心,脚边不远处,她偷来的短刀躺在地上,刀面淌着淅沥雨丝结成的水珠。 她立刻明白过来,往赵莳曦身后看去。 夜幕下,依稀可见一顶玄黑斗篷正凌空跃来,看着距离很远,可眨眼就到了自己跟前。 兜帽底下,邝毓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正有些紧张地打量自己。见没有受伤,才舒了口气。 “你早就知道?!”赵莳曦厉声,问得是司贤。 “刀也是你故意安排,好让我偷?”她知道司贤恨她,她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杀她的机会,却没料到他早有安排。 “未经审理,怎可轻易让你死个痛快?”司贤毫不介意地颔首,“一个扬手的时间,足矣。” 他驾着马车准备去涸渊寺接姜玲珑和司晃回宫,中途遇到报信的牢头,便让牢头去找邝大人前来。自己则扬了马鞭,先行往寺中赶。 牢廊狭小,人在牢里,他们不便动手。 等引出来,司贤余光见到赵莳曦偷刀时,立刻明白了邝毓在场外的安排。 狱卒不配短刀、腰刀。 这是邝毓在提示,他需要一个扬手的机会。 他们两人,即使没见面,未沟通,却依旧配合默契。 姜玲珑看着邝毓与司贤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心里疑惑。 他们早就猜到赵莳曦想死? 不太可能。 司贤应该是几兄弟里对赵莳曦最不相熟的一个了。 她一边想着,不经意间眼神瞥过洛齐臻和司晃。 心里一凛。 她想到了赵莳曦下午看着司秦离开时的眼神。 她眼中再无生机,但却仍然透着恨意。 所以她确实未曾真的想逃。 赵莳曦寻死有那么多方法,拿了短刀之后完全可以上车,甚至将自己先杀了陪葬,再自行了断。 可她没有。 为什么? 因为她连自己的性命也要算计。 她要司家因她而鸡犬不宁,分崩离析。 得不到,就毁了。 所以她要司晃亲眼见着自己母亲惨死在家兄手上。她要将恨的种子,根深蒂固地植在这孩子的心里。 司晃的特别,早晚会让他有能力凌驾于几位兄长之上。 她说的那些野种的事,既是挑衅司贤向她动手,又是说给司晃听的。 赵莳曦以为暗卫统领和她这个死侍首领一样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她计划可行,却算错了人心。 他们都遭遇过痛失亲人。 在恨罪魁祸首,在励志报仇雪恨之前,更多时候,是对于失去的悲恸与无助,伴随着一个孩童无尽的自责。 司贤和邝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让一个孩子以这样的方式同母亲告别。 司晃在,他们绝对会不怕麻烦地退而求其次,想办法救下自己,同时保全赵莳曦。 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今晚不过是一场闹剧。 不过是赵莳曦与司贤两句话的时间,姜玲珑便想明白了前因,向两人报以感激的目光。 就见司贤朝着邝毓也有所示意。 他谢邝毓什么? 啊。 姜玲珑恍然大悟。 是邝毓将洛齐臻一同带来的。 司贤这是在谢他顺手解决了家庭内部矛盾。 姜玲珑想到洛齐臻八十多岁淋着雨赶来,张口就是“我来替她”。 她壮着胆子抬眼去看老人家。 正对上洛齐臻一双迫切的眼睛。 姜玲珑眼眶倏地一红。 “外公我没事。”她朝洛齐臻笑道。还好天黑,下雨,没人发现。 正这般想着,袖中垂着的手被人轻轻握住。 一息雨水的冰凉过后,邝毓掌中的温暖传到她的手心。 前者朝她牵唇一笑。 很温暖。很好看。 另一边,赵莳曦抬手,咬牙拔了掌中之箭。 许是大家都出乎意料地转目去看,箭矢倒割的声音异常清晰。 她从中箭到拔剑,没有呼痛过一声。 连喉咙里浅显的闷哼都没有。 有一瞬间,姜玲珑觉得赵莳曦是可怜的。 她将箭扔在地上,了无生趣,无神地看向司贤,等着被带回牢房。 忽有很轻的踩水声,啪嗒,啪嗒,在地上作响。 赵莳曦低头。 司晃拿着手里的帕子,双手去捧她血流不止的右手,极其小心地,拿着帕子擦拭。 无论是帕子还是右手,早就被雨水打湿了。 直到整条帕子几乎都被血水染红,司晃停了下来,无计可施般抬头去望自己的母亲。 他小小的脸庞生得标致好看,一对凤眼像赵莳曦,一略微有点招风的耳朵,像司秦。 昂着的脸上接着漫天细雨,雨水从他额头,眉心,鼻梁淌过。眼角也有晶莹滑落。 其实分不清是否都是雨水。 他眼神木然,可视线盯着赵莳曦,这一次不偏不倚,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一双捧着她的右手的小手,始终没有放开。 赵莳曦眼睫一跳。又抿了抿唇。 “你眼睛像我。”她将右手从司晃手里抽走,“生得不错。” 说完她再不去看他,径自举步往大狱的入口走去。 往外冒血的右手掌心,露出一条血水混杂的帕子边角。 司晃目送赵莳曦离开。司贤跟在她后侧。 他神情始终木讷,但他小小的心里似乎被人撕开了一处云雾,有阳光投射下来。尽管还不够温暖,不够明亮,但在那个幽暗的世界,终于有了一处光。 她说我眼睛像她。 司晃去望姜玲珑,企图向她确认。 她刚刚,是不是,真的看了我一眼? 姜玲珑不太明白的报以一个疑惑的眼神,又跑来将司晃抱起。 “你刚刚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她言辞轻柔,抱着他往马车那儿去,“晃儿,你说出口,我才能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呀。” 司晃盯着姜玲珑,摇了摇头,抱住她的脖颈,贴去她的肩头。 不用了。这是我和娘亲的秘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 “邝毓你看!他抱我了!” 抱着人的姜玲珑激动不已,虽然不知在司晃小小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的亲近显然让她高兴坏了。 “我就说晃儿是好孩子吧!”她朝邝毓挑眉,被人一把拦了下来,“你们三个先去换件干衣服,烤一烤火,喝碗姜汤,我们再回去。”邝毓将司晃从姜玲珑怀里提溜起来,替她抱着,“一个两个,都不怕生病?” 姜玲珑笑着糊弄一声,就去拉洛齐臻一起回长廊。 动作自然到洛齐臻还没来得及回避,就已经跟着她迈出了脚。 廊内,小侍们正提着大大的浴巾候着,几人一入廊,就给披上了。 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几个人等司贤回来,一起喝了姜汤,启程回宫。 洛齐臻惊讶大狱里竟然连碗姜汤都如此浓郁可口。 “伙食也太好了。” 他忍不住感叹。 “早知我就不在青淮窝着,没事也来洛河大牢里体验一把。” 众人哄笑,气氛热络起来。 赵莳曦的插曲没有人再提起。 “外公您今晚还要去大营吗?要不在翠峦殿睡下?” “不了,老夫营内还有些首尾交代,总要回去一趟。”洛齐臻拜了拜手。 边上邝毓松了口气。 那今晚,他还能留宿翠峦殿。 司贤却朝着洛老爷子无声地偷笑一记。 八十多岁的人了,脸皮还这么薄。 姜玲珑倒没说什么,就让司贤照看着外公一些,莫要让人操劳累着。 “我这么操劳,怎么没人照看照看我。”司贤佯装吃味。 “等你到外公这个年纪,我也照看你。” “谁要你照看,你都七老八十了,能照看个什么。” “嘿!”姜玲珑不和他贫,“我不行还有初晨,反正你来我们遣云山庄,肯定当菩萨一样供着你。”她脱口而出。 司贤却眸子不可细察地暗了一下。 他往姜玲珑脑袋上轻轻一敲,打趣道,“这话可不能让父王听见。”便等人下了车,又虽洛齐臻下山前往大营而去。 橙月在翠峦殿守了半天,好不容易来人了,却傻了眼。 去的时候各个衣冠楚楚,怎么现在都一身粗布短打回来。主子还穿着衙役的男装。她趁机上前摸了摸料子,打了眼瞧了瞧几处细节,见是新衣,也就没说什么。 “咱们淋雨,换了身衣服。”姜玲珑一句话带过。 原本砌出给侬语的内室,现在是司晃在睡。 他回来后给大伙儿行了礼,便一个人去内室休息了。橙月跟过去伺候。 “你说我要不要陪他睡啊?”姜玲珑有些担心。毕竟今晚发生了些事。 邝毓当做没听见。 “你说,晃儿为什么谁都不理,但是和峥儿就玩得特别好呢?”姜玲珑在殿里站着拉伸,一面朝在内堂拿东西的邝毓发问。 “他和峥儿一起的时候,就是一个特别乖巧可爱的小孩。” “真的是一个小孩!” 她想说正常孩子,又怕司晃听见多想。 “你说,我——” 后话未出,后腰就被人抄起,邝毓一把将人扛到肩头,另一只手托着几叠换洗衣物。 “不是说要我帮你洗澡?”他翻起旧账,“走!我帮你!”二话不说,架着人转去另一边的屏风后,打开侧门,入了浴室。 姜玲珑呜咽一声,之后嘤嘤求饶。 橙月让司晃喝了安神茶,给他掖好被子,放了帘帐,从里室出来的时候大殿内空无一人。 她往屏风后边张望了一眼,见着浴池那边点了灯,心下了然,便合上门出去了。 这澡,一开始洗得确实是很舒坦,邝毓帮她四肢抹着皂角,抹到脚丫子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上了头,后半场变得甜蜜又疲劳。 自己怎么昏昏沉沉睡去的根本就不知道。 好像在池子里就意识不太清醒。 姜玲珑一觉睡到天光。 神清气爽。 邝毓照例已经出门。 她悄悄起床下地,去内室看看司晃。 就见司晃的仰面朝天地躺着,小小的人端端正正地睡在被子里。 一颗小脑袋露在外面。 一双眼睛见她过来,就眨巴了两下。 “你已经醒啦?睡得好吗?”姜玲珑自觉邝毓昨天尽量收敛,两人动静不大,应该没吵着人。 “你每天都醒这么早吗?”姜玲珑朝司晃笑,“那比峥儿厉害。他喜欢赖床,就是只小懒虫。” 司晃又眨巴眨巴极浅地露了笑。 可能是因为说到了司峥? “峥儿是小懒虫?”她试探地朝他复述。 司晃又是眨巴眨巴眼,朝她点了点头。 “晃儿你这个小坏蛋!”姜玲珑乐不可支,像在司晃身上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伸手就揉头捏脸,“原来喜欢听人坏话。” 她亲自帮司晃起来洗漱,穿戴。 不禁想起了初晨。 有一种失职母亲的自责和失落。 “我要去霖国接峥儿和我儿子回来。”她一边帮司晃系着腰带,一边问,“你想在这边等他们,还是想和我一起去?” 她对此行心里没底,按理说带着小孩可能还要分心保护,要求地会更细致些。可转念一想,小葡萄和没见几面的初晨,本来就一个是小孩,一个还是快襁褓,多个司晃好像也没多什么事。 司晃眼睛看着姜玲珑,伸手在她颈部摸了摸。 她颈侧两处还留着淡淡紫色的掐痕。 姜玲珑一愣。 司晃的小脖子上却干干净净。 昨天明明他脸都泛青了。 想来是赵莳曦摁住了气门,装模作样掐他,其实没怎么用劲。 “你母后心里还是疼你。”她打好外衣腰带的结,笑着替他开心。 司晃趁姜玲珑还没起身,又虚虚快速抱了她一下。 也就两个指尖触到了她的肩头。 她一下人就化了。 “我是你父王的义女,就是你的姐姐。以后有谁欺负你,我替你教训他!” 司晃一怔。 “口头教训,口头教训,绝对不动刀动枪的那种。”姜玲珑连忙解释。 司晃面容才松弛下来,又眨巴了一下眼睛,慢慢点了点脑袋,去拉姜玲珑衣袖。 两人便一起出了殿,去膳房偷早饭去了。 暗卫报给司贤的时候,他忍不住在手下面前如沐春风般笑起来。 笑得人背脊一凛,不知所措。 那可是手段狠毒的野郎官啊。 这像地主家傻儿子一般的笑声,与人设严重不符啊。 “整个城都是她的,”他抱臂缓了缓,“还偷早膳。” 就这么逗小孩。 “再有下次,”司贤想了想,“你提前来报。” 他要一起玩。 顺便气气邝毓那小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 郡主府的红烧肉 姜玲珑带着司晃明目张胆去偷吃的。 他们去的是翠峦殿的小厨房,一般没有特诏是不开炊的,里面也不像无事宫的膳房那样存着山珍野味,寻常都是橙月用来给姜玲珑开小灶的。 门锁是司晃开的。 姜玲珑原本要直接砸门,刚捡了石头回来,就见锁头落地,司晃手里拿着一支长针朝她晃了晃。 “你还会这个技能啊。”姜玲珑乐了,猫腰跑过去柔他脑袋,“哪来的长针?” 司晃没说话,只是将自己发冠上的玉簪抽了一支下来,当着姜玲珑的面拧开,露出中空的两头,将长针又放了进去。拧好,重新插回冠上。 哟呵。 姜玲珑目露羡慕,决定下次找邝毓弄一套类似的暗器。她梳个髻能戴一溜发饰,银针毒粉什么的一样来一点,有备无患。 两人相视,便推门进去。 小厨房里只有一些米面青菜,和两条挂着的腊肉。 她干脆点火淘米,熬起了粥。 又翻出来几枚鸡蛋,一人水煮了一个,垫垫饥。 “你橙月姐姐喜欢吃什么呢?”姜玲珑犯了难,一边是食材太少不好下手,另一边她发现自己老是给橙月投食,竟然忽略了橙月本人的意愿,搞得现在不确定她对事物的偏好。 记得有次在街上,苏瑾僩买过糖葫芦给她们俩,橙月吃得挺开心。应该是和晃儿一样,喜欢甜食? 姜玲珑暗自肯定自己。没跑了,她那么喜欢煮糖水。 可这边只有腊肉。 早知道就绕远去膳房了。 她正愁着,司晃就弓着背,两只小手推着一个大木桶,一点一点朝她挪过来。 她低头一看。 是一桶切了块,结了冻的奶。 “竟然有牛奶!”她又是朝司晃一顿猛夸,再问他哪儿找到的。 司晃指了指身后。 两个灶台之后的置物架边上有一扇已经被打开的后门,她过去看,原来小厨房里还围了个自己的小后院,院子里大大小小一缸缸的东西存在里面。她抬了两个较轻的缸盖去看,梨啊,柿子啊,冻了不少。有一个小瓦缸里还有两串冻起来的葡萄。 难怪她要吃什么橙月都能想办法变出来。 姜玲珑心里笑,眼睛就跟着一起弯了,又看了几个缸子,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拿,都给原样盖好。 “君子不夺人所好。”她回来合上门,朝司晃说,“放过你橙月姐姐的小金库,就拿这些来做吧!” 于是两个人哼哧哼哧在里面捣鼓半天。 橙月算着姜玲珑平日起床的时间来翠峦殿。主子不喜欢人伺候,一般都是自行穿戴,洗漱,完了之后再开殿门等着早膳。 原本她应该再早半个时辰在殿外候着的,也不是什么非得不可的规矩,就怕万一有事吩咐,她人在,不会误事。 可大概这些天她里里外外地奔波,操心,主子不睡她也不睡,主子睡了她又揪心硬是在旁守着,好不容易雨过天晴,昨夜倒踏实地睡了一觉,这一睡就忘了时辰,起得晚了。 翠峦殿大门紧闭,橙月舒了口气,还好主子没起,不耽误事。 就在殿门口的蹲下,又悄悄打了个哈欠。 昨夜睡得极好,但架不住还是有些倦意未缓,希望今晚也能睡个安稳觉。 她一边偷偷拿绢帕擦了擦随着哈欠一起出来的眼泪珠子,一边就听见身侧有人开心地招呼,“橙月早上好啊!” 声音熟悉到她背后一激灵,转眼望去,就见两个面粉人,一高一矮,各自端着两个食案朝她兴冲冲大步而来。 姜玲珑脸上手上,袖上身前,洋洋洒洒白茫茫一片,像刚画完面底的花旦。 边上司晃也是白得乱七八糟,面上没什么表情,倒显得他端食案的模样格外严谨认真,面粉糊了一脸,他不为所动,反而衬得唇红眼亮,像年画里出来似的。 又像个刚入人世的小仙童。 “主子!”她赶紧起来行礼,过去就想替人接了食案,“你们怎么起这么早呀,是不是没睡好?” “睡得很好!”姜玲珑避开不给她碰,示意她去开门。 “橙月你给我进去坐好。”又在后边跟接着吩咐。 橙月一愣,乖乖进去,坐在平时大家一起用膳的圆桌上。 这个圆桌本来就两把椅子,如今已经添至八把了。 她在离门最近的那一处坐下。 “诶。”姜玲珑跟进来见了,显然不满。“去,去坐上座。” 橙月刚提着小裙子慌慌张张换去首座坐下,姜玲珑就“啪!”“啪!”两下,把她和司晃手里的食案摆到橙月面前。 “这些天你辛苦了!”她颇有侠女之风地朝她抱拳,“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边上司晃有样学样,也冲橙月抱拳。 “哎哟我的祖宗诶!”橙月赶紧起来抽了袖里帕子就要去帮两人抹脸,“大祖宗,小祖宗,这是要折煞奴婢了啊。” “你不对啊。小小年纪,和我打这些官腔。” 姜玲珑不过比橙月虚长一岁罢了。 “讲话像个老嬷嬷一样。快吃快吃,别凉了!” 橙月心头一跳。 “都是您亲手做的,啊?” “没有,晃儿也帮忙了不少忙。”姜玲珑说着揭开一顶顶餐盖,“粥是我熬的,小汤圆是晃儿搓的,我们还一起做了白面馒头。”她指了指冒着热气的一个笼屉,“虽然没馅,但可香了!拿鲜奶和的,加了桂花糖,奶甜奶甜的!你快尝尝。” 橙月颤巍巍地先喝了口粥。 主子唯一没有失败过的,就是煮粥。以前曾经两年时间一天不断地给庄主熬过养生粥。 果然,还不错。 嗯。 小汤圆也很软糯。 她瞄了一眼白馒头。 感觉那馒头在不怀好意地朝她眨眼。 就像霖羡郡主府里的红烧肉一样。 她一抬头,就看见姜玲珑一张期待的脸。 “怎么样?合口吗?不合口味我再去重做。”她问得很温柔,像平日对司晃对平王说话那样。 她的主子哟,一大早起来,忙乎半天,把自己弄得一点城主的模样都没,就为了给自己做一餐早点。 橙月鼻尖一热,英勇就义般点头,抓了一块馒头往嘴里塞。 “咳咳咳!” “怎么了??你吃慢一点啊,是不是噎着了?我给你拿水!”姜玲珑提了水来将水杯塞进橙月手里,又伸手去抚她的背,帮她顺气。 橙月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既感动,又悲怆。 “主子。”她小声喏喏,“您是不是拿我冻在外边的羊奶和的面啊……” 羊奶的膻和桂花的甜,有一种让人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晕眩。 “噗嗤。” 边上司晃笑出了声。 姜玲珑哑然。 转头气得要去打他小屁股。 惹得司晃咯咯咯地笑。 橙月帮腔,“小世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说着就把馒头塞了一个在他手里。 姜玲珑也不打了,就看他吃,神色还挺紧张。 司晃吃了一口。吧唧吧唧咽下,又接着吃了一口。吧唧吧唧。 直到安安静静吃完最后一口。 姜玲珑面露喜色,双眼发亮地要去抱一抱如此鼎力支持的司晃。就听见他“呕”了一声。 低头,一吐千里。 洛河城主气恼,脸红,甩袖,负气走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有事请教 反正她心意已到。 至于厨艺嘛。 以后还可以继续磨练。 她让宫人备了车,往大营而去。 张启明恰好晨操结束,下了校场正在视察医帐。 张雀领着姜玲珑过来。 “城主!”张启明拱手行礼,声色都清朗不少。自上次宫宴之后,他自觉与这位城主亲近不少,毕竟去的都是司家人和小殿下的生父,唯有他与张雀两个算是外人。 这是荣恩。 “都尉大人!”姜玲珑拱手回礼,有样学样。 张启明一愣,又去看张雀。 张雀憨憨笑了一声。 刚大营门口,他也被城主如此回过礼。 韶华郡主在城楼上对敌之时的威严此刻尽数收着,像是微服出行的贵族,亲和又客气。对人礼尚往来的。 姜玲珑粗粗扫了一眼医帐,“都撤回成军帐了?” “还留了六顶。”张启明回道,“太傅大人日日下学之后前来相帮,禾医师也一直留着,刚好加上三位医官,两位军医,一人一顶医帐。近日都是些战伤的士兵,瘟疫的病人好得差不多了。” 姜玲珑颔首,“有劳都尉。” 张启明挺了挺腰板,“职责所在。”他说完让张雀代他接着巡营,自己则走在姜玲珑身后侧,与她半步之遥。 姜玲珑停了脚步,等他。 张启明蹙眉,迈上步子,与她并肩。 两人这才又走了起来。 “城主可是有什么吩咐?”两人并肩,想必是有要是交代,张启明压低了嗓子问。 “我明日启程去接王上回朝。”姜玲珑回道,“洛河就交给你打理了。” 张启明赶忙抱拳,“不敢。” “虽然已经过了年,但施政纲要还是要写,”姜玲珑说着将袖里一卷帛书递给张启明,“这是我按着自己想法写的,还要你帮我瞧瞧,哪些可行,哪些有欠考虑,以及去年咱们洛河城里大小官员都有哪些政务已处理,和待处理的。” 张启明一惊,忙不迭打开帛书,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整幅,开始字迹还正常,到中篇估计是怕篇幅不够,字体写得越来越小,密密麻麻堆在后面,一溜的娟秀小楷。 姜玲珑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写,本以为够了呢,嗐,你就当这是份草稿,咱们商量一下,我回去再重新整理一份。明日午时在南城楼上给大家都汇报一下。” “您这是……”张启明以为她说的施政报告不过是官员写了递给她审阅,倒没成想她当真地要向城民汇报。不仅城中官员,她也要如此。还说这草稿一起商量? “你帐子里有没有朱楷?现在有时间吗?咱们一起去改改?我才来洛河,很多事情不清楚,还需要都尉多多指教。” 姜玲珑就事论事一脸认真,张启明捏着卷轴觉得心头一热。 “张某人,先代百姓谢过大人!”他躬身作揖,朝姜玲珑一拜。 后者脸一红,拉着张启明就往他帐里去。 “说话就说话,突然拜什么。”她嘟嘟囔囔。 从大帐里出来已是申时末刻。 姜玲珑手里拿了一摞稿纸,上面圈圈点点的,满满当当。 她人一走,张启明就让张雀去城内各处贴了告示,大致意思就是明日午时城主将在城南发表施政报告。感兴趣的都可以前往聆听。又让他再亲自通知府县官员,务必前往,今年政务以城主纲要为准,要求他们在听后三日内拟写各处纲要计划,上交审阅。过审之后还要在城门张贴,公告百姓。 消息一出,人声鼎沸。 均觉不可思议。直叹郡主妙人。 姜玲珑带着今晚需要熬夜赶制的作业,出了大营,就往公塾去。 城南公塾青砖白墙,建得不说多好看恢弘,但严谨肃宁,很有究学的气氛。 申时已过,塾里早下堂了。 洛齐臻剔了自己的白须,戴着一顶黄玉冠,正坐在正堂内收拾卷宗。 “外公!” 他循着喊声抬头,声音的主人已经提裙入了内,捏着一打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冲他笑。 “外公辛苦了!”姜玲珑凑过来,放下稿纸,帮他一起整理卷宗。 洛齐臻含笑,摸了摸她的乌发。 两人谁都没提昨天的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外公我明日启程去接峥儿,您要不要一起?去霖国逛逛?” 洛齐臻一边捆着卷宗,一边抽空摆手,“年纪大了,走不动了。老夫就在这里,教教孩子,帮你看看家。” 姜玲珑颔首,她本就猜洛齐臻不会过去。 霖国对他而言,如今大概算是禁地。他还没准备好。 “那外公您一会儿帮我看看我的施政纲要行吗?” 洛齐臻疑惑抬头,就见姜玲珑将稿纸铺了一案台,“张启明将洛河去年的情况大致告诉了我,”说着她又拿出自己的那卷帛书,“明日午时我得给大家一个交代,还有好些地方要修改。政治我太懂,您肯定经验老道,能不能帮帮我?我有很多问题!” 洛齐臻失笑,朝她伸手拿了帛书,打开本想先粗看一眼,却不知不觉沉了声,细看良久。 民选官的时间和流程基本清晰。 梯田制度之中,分割出去的田地归百姓所有,只是每年要征赋税,用以支持城中公家开支。 公塾学子男女不限。启蒙教育一概不收束修,公塾先生还可以有酌情补贴。 其后还有很多他闻所未闻的条例。每一条都写了详释。有些被朱楷划去,可能是暂时不合城中民情,被写了待定二字。 他当太傅多年,教过多少王公子弟。 建公塾一事,只有依依和先王提过。 而将田地所有权划归百姓的想法,则是摄政王一开始的主张。 国泰与民安,总是相辅相成。 洛齐臻从竖着的帛书后抬头,就见姜玲珑一脸紧张地望着他。像是等待批改试卷的先生放榜一般。 他放下帛书,侧身让出个位置,肃穆地朝这小外孙女开口,“你过来。”又粗略看了眼铺在案上的稿纸,上面从洛河地图到府库仓储调度,一应俱全。 姜玲珑怯怯地坐去洛齐臻身边。 他随手虚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些琳琅满目,沉声严肃,像对待要事一般正色,“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启程出发 司贤到公塾接洛齐臻的时候,就见老爷子正襟危坐在正堂的首座案后,与边上姜玲珑说着什么,辞色肃穆。 “外公,我没别的想法,您看看,觉得太离谱太过分的,咱们就删了。” 洛齐臻一时没有回话。 他陆陆续续读完之后的,实在是对于她说的“没别的想法”很有想法。 若是这叫,没有别的想法,那等她有想法的时候,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这桩桩件件,几乎任何一条都轻则可被人弹劾,重则被定罪谋反。 姜玲珑确实是没有别的想法。她从没想过在王权世界和天下制度抗衡。 “你看啊,”洛齐臻指着其中一条,“取消城中大赦。这大赦可是你我能说得算的?” “律法之上还有王权。” “我知你想要正律法,想要人间公道,要犯者得惩。但你要知道呀,这律法不是天定的。” 洛齐臻叹了口气。 “光这一条要是公布出去,就能够诛九族的。” 姜玲珑也叹了气,委委屈屈,“我也没想挑战王权。还好来请教您,”她说着手指往下移,“那您再看看这条呢?这条能不能公布?” 洛齐臻又好气又好笑,“别看了,除了公塾这一项,基本没戏。” 司贤失笑,脚尖点地一跃,凌空去了姜玲珑身侧,朝她脑壳轻轻一敲,“你够了啊。” 姜玲珑捂着脑袋就白他一眼。 “走了。”司贤不理她,过去扶洛齐臻起来。 洛齐臻又去扶姜玲珑。 三个人一串起来。 “回去吃饭。”司贤将人往外赶。 橙月准备了一桌子菜,还特意炖了花胶乌鸡汤,分开盛在小盅里,给司晃多放了两颗红枣,给姜玲珑盛了许多花胶。 姜玲珑舀着她稀薄的汤,看着满满当当小山似的花胶和乌鸡肉,哭笑不得。 “这是城里恒生药铺掌柜送来的东西,特意给您的!”橙月也不管被人说她偏心,“他夫人好像之前去陈府送药,回来也染了瘟疫,在医帐里见过您一面。当时您瘦得像排骨,这不,他夫人回去之后就准备了好些药材让他给亲自送来,感谢城主施救。”橙月说起这事挺直了胸膛,一副骄傲的模样,“不止有花胶,还有好些别的东西。禾大夫说先吃花胶,其他的他配个方子,再做药膳。” “禾悠然今天来过?”姜玲珑以为他一直在大营。 “来过,收拾行李来的。”橙月说完,哦了一声,“苏少爷今天也来传过话,明日下午申时,和我们在城北船坞处见。” 邝毓晚上没来用膳,估计是在准备明日启程的事。 姜玲珑点了点头,努力把药铺掌柜的心意通通吃下喝完,就去窗台边的方桌处点了油灯修改她的施政纲要了。 洛齐臻坐在她桌前不远处,批阅今日堂上的试卷。 司贤在逗司晃。 他其实没怎么和这个幺弟相处过,但别人眼里的古怪在他看来却格外有意思。 他们在拆解司晃头冠上的玉簪,随后司贤又进出了一趟,回来时给他带了很多带机关的小玩意儿。 司晃就一个人坐在边上一个个把玩,他专注得,好似在他周身凭白有个看不见的罩子,将他与世隔绝。外面的人看得见他,却无法靠近。 司晃仿佛感知不到任何人声,交谈,脚步,动静。他只有眼前。 司贤也不去打扰,就坐在边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橙月端着糖水进来的时候,看着殿里的景象,笑弯了眼。 …… 次日午时,洛河城南人头攒动。 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民选官时。 熙熙攘攘乌泱泱的人将南城楼下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洛河初代城主所建立的施政体系和当日她在城楼之上所说的话,都被人口口相传,犹如福至,神临。 洛河娘娘美好得像神迹一般,说着当时还让人不可置信,甚至不知是什么用意的纲领。 一年后的除夕,洛河的百姓还自发在公塾门口立了姜玲珑等身的石像,下边刻字提名就叫洛河娘娘。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日的姜玲珑不过是觉得给了城民一个交代。 在冬日将尽的日头下,发表了人生第一次较为正式且官方的演说。 她一身湛蓝,说完便匆匆而去。 紧赶慢赶,在申时到了城北的码头。 烧毁的船坞处还留着处处烧焦的黑炭色,维修的码头工人正在冬日里紧锣密鼓。 姜玲珑临行前曾去司秦的寝宫想要向他告别。 可惜后者闭门不见。 船坞上,司贤,洛齐臻和张启明早就等候许久。 只有张启明上气不接下气,也是从城南一路赶来的。 三人身后,是一艘巨大的福船,静静停靠在岸,等待扬帆起锚。 船上,邝毓背光负手立在船沿中央,身侧立着苏瑾僩,见到姜玲珑下了马车,大老远就朝她们挥手招呼。 橙月惊呼,这船大得吓人,都可以在上面建宫殿了。 像王族的宝船。 姜玲珑也是暗自吃了一惊,主要是为这意料之外的财大气粗而目瞪口呆。 知道邝毓有钱。 但不知道这么有钱。 这样的一艘船,几乎可是说是一个移动的要塞,一座海上的堡垒了。 她和司贤和洛齐臻拥抱,短暂告别。又和张启明抱拳。 便上了登船的木阶。 苏瑾僩去了船尾指挥起锚。 邝毓在阶口接她登船。 从码头抬头望去,不过只他一人矗在这天地之间的遣云商船上,却丝毫不显单薄。 他穿的是那件两人初次同入梁王宫时穿过的黛蓝长袍。 像是和姜玲珑提前约好了一样。 姜玲珑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伸手去他掌心,由他护着跨上甲板。 这停在码头遮天蔽日的福船,在开始西沉的夕阳下,发出沉吟,起锚,开船了。 直到福船驶离洛河地界,司贤才咋舌,收回了视线。 “真是讨人厌。”他伴着洛齐臻往回走,嘴里不忘说着邝毓坏话,“弄这么大条船,搞得像接亲一样。” 他越想越气,却又最终还是忍不住弯了唇角。只觉得怅然若失,有些悻悻吃亏。 “像把人又嫁了次一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小护士也有梦 刚上了甲板,她就看见小小的司晃正站在船中央,身边立着佩了刀的薛安。 尽管薛安说自己惯用暗器,但邝毓还是坚持要他佩了刀,以侍卫的身份保护姜玲珑。 橙月去舱内卧房收拾之前打包好提前运上船的行李。 姜玲珑去找司晃。牵着司晃的小手,才又去听邝毓说正事。 “我们沿运河往西北航道走,过了洛河入关塘江,再从焦沙入玉螭。大约要走大半个月。” 关塘江是霖国与谷悍相接的一条大江,在霖国关塘有一处大坝入口,因此得名关塘江。在谷悍在赤江。因为此处江水裹挟红泥红沙,江浊而势滔,因此得名。 玉螭是霖国西部一处边城的名字。 焦沙是该城连着关塘江的一处河滩。 “大半个月?!”姜玲珑一惊,又觉得邝毓不会无缘无故将时间花费在路程上,便低声问他,“可是有别的安排?” 邝毓颔首,“入都城之前,我先去取个东西。” 他这么说,姜玲珑便心里有数,不多问了。 “侬语先和芙蕖回宫了。”他意有所指,“孩子那边,不用担心。” 想必他早有安排。 她听苏瑾僩说过一句,说侬语被那个跋扈公主给一起绑回了霖国。 现在想来,侬语该是故意为之。邝毓也该是有意听任。 就是不知道他对粱书言的心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半月,你权当登船游览散心。”邝毓说着和她大致介绍,“浴池,膳房,书屋,厢房,远眺的阁楼,一应俱全。敞开了玩。若是沿岸有想下船走动的地方,在过边境线之前,都可以随时靠岸。” 姜玲珑颔首,她直觉邝毓又在筹谋什么事情。拿她当掩护呢。 这个掩护,她当得很乐意就是了。 她听完颔首,便和司晃往船舱里走,先到处看看熟悉环境。 邝毓只身去了船尾。 薛安板着脸,寸步不离跟在他们身边。 看起来不太愉悦的样子。 “和钟磊吵架了?” 姜玲珑一进舱就连连欢呼,她以前一直想去游轮上度假,但从未成行,这福船上的设施几乎和她想象中的电视剧里出镜的那种豪华游轮一模一样。要说区别,可能就只是一个现代化,另一个是古色古香。 但丝毫不妨碍它的独具匠心,精美绝伦,她先跑去看了邝毓说的浴池,简直是把清华池给原样搬了过来,还添了很多琉璃玉盏,金银器皿,若不是自家的商船,她肯定要骂一句奢侈糜烂了。 就是在这兴致勃勃,一张嘴笑得没合拢过的间隙,她还问了薛安一句。 “怎么不是被迫上船心里有气呢?”他反问。 “你不会,此去护主,若是真的招你,你肯定当晚就收拾了行囊。”姜玲珑却薛安的小九九了若指掌,“能牵动你心绪的,除了钟磊,还有谁?” 薛安没说话,却叹了长长的一气。 钟磊不想留在洛河。他在赵翀手底下太久,手上不知有多少冤魂,如今只想归隐山林。 而薛安喜欢洛河这地方。若是侍主,他想选韶华郡主。 平王身边有暗卫,有摄政王一家子人,有千军万马。 韶华郡主身边却没有战力超群的谷悍心腹。 他愿将功名投给洛河。 可钟磊却说,城主新政必定会触及一波人的利益。洛河难以久安。在韶华郡主身上谋取功名,恐怕以后难免将命搭上。 他并非不喜姜玲珑。 只是他与薛安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更想好好珍惜自由生活的机会。 原本是两人商量,却没想到话到后面就变了味,甚至扯上了割袍断义,放过彼此的说辞。 薛安性急,说了狠话,两人还没来得及和好,便要登船出发。 钟磊也没留,只说借此机会,两人都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天下如是,无不散之宴席。” 是他在薛安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想到这儿,薛安又忍不住一声长叹。 姜玲珑看他那副愁容就知道是被自己说中了。 两个人的事她也没法说什么。干脆拉着薛安往阁楼上跑。 福船上建的是个四层的小阁楼,专门给人赏景的。登高了望自有桅杆上的了望台。 她一面上去,一面见着人就吩咐。等他们到了阁楼一圈圈转上顶层,下人们也正好把她要的东西都归置妥当。 里面烧了炭火,点了草木的熏香,闻着自然恬淡。 桌椅都被摆到一处,腾出了靠内门的位置,摆了四张躺椅。 中间靠左的那张是邝毓从翠峦殿里一同带上船的,可以摇摆的城主专用躺椅。上面的雪狐毛原样垫着,还折了一块厚毯摆在躺椅的中段。 中间右边的那张是一张梨花木雕成的躺椅,底座接着檀木,上面铺着天青色的绒垫,配一块青灰色的绒毯。一看就知道是邝毓常用的。 两侧的躺椅则要简单很多,木制无纹,上釉黑漆,并统一摆了鹅黄色成套的椅垫和厚毯。 每一个躺椅边上都并着一个四方茶几,上面一摆着温好的茶水和新鲜的水果,外加一碟子糕点。 她让薛安在最左边的椅子上躺下,再去将连着露台的内门打开,这才抱着司晃躺回薛安右边,自己的椅子上。 眼前江水滚滚,层峦在眼前缓缓越过,凉风吹拂,他们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起伏的波涛,感受着身处高处的自在和惬意。 薛安坐不住,跑去露台上往外探头,又立马回头和姜玲珑汇报,“我们出了洛河城边界了!”他第一次坐这般大船,感觉像是被江洋之上的巨兽驮着,悠哉悠哉地前行,脚踏江陵,头接层云。 没来由地,心神开阔起来。 倒是姜玲珑,开心的同时又有些小嘀咕。 “就是冷了点,要是夏天,就可以躺甲板上了。” 她,一个死于一场急救意外的小护士,有一个水清沙白的夏日海滩梦。 姜玲珑在躺椅里伸了个懒腰,从毯子中伸出手,抓了两块切好的苹果,一个给司晃,一个塞进了自己嘴里。 哪怕知道梁以安会给自己使绊子,可眼下,实在是太舒服了。 她没有精力去考虑曌王的计划,知道邝毓在船上某处,更觉得安心,不知不觉吹着徐徐的江风,打了盹,阖眼睡着。 第一百九十六章 席上无短手 姜玲珑被一阵香味勾醒。 她正想着自己最近好容易犯困睡着,就看见大开的内门外漫天落霞,底下的江水,两岸的城池,还有眼前一方小小的露台,都披着金色的夕照。 船只仿佛是朝着霞光的尽头前进。庞大,却安静。只听得见外面涛声。 “主子您醒啦。”橙月递了一个暖手炉进她毯子,“不着急,天凉,您先缓缓,捂热了再起哦。” 她便转头,橙月身后,薛安和司晃围着一个铜炉而坐,放着铜炉的桌上摆着六副碗筷,铜炉顶上直往外冒着热气,炉子里噗咯噗咯地响。 “这还不急?”她掀了毯子下来往桌边去,“再晚一点,锅里都没吃的啦。” 她坐去司晃边上,司晃正在往锅里面丢鱼。鱼肉被片成片,薄如蝉翼,看起来新鲜得很。 “刚才船停了会儿,庄主和苏少爷比赛钓鱼呢。”橙月跟上,同姜玲珑讲故事一般,“后来又嫌弃钓得慢,干脆撒网捞鱼。” “打上来好些东西呢!听说还有江蟹!” “刚膳房片了鱼肉给送上来,庄主让小世子负责往锅里放,再把煮好的捞出过别给煮化煮老了。” 难怪司晃会在人前动手。 姜玲珑颔首,就从锅里夹了片鱼往嘴里送。鲜得她眉头直抖。惹得橙月和薛安都笑了。 “这锅底好吃啊!”她翘着大拇指忍不住夸赞,又夹了一片羊肉,也是鲜嫩得嗷嗷直叫。 羊肉竟然丝毫不膻,还格外鲜中带一丝甜。 这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好吃了!”橙月看起来很骄傲,“这可是金翠轩冬天的招牌!往年庄子里一到冬天,大家都会一起吃一次铜炉锅,您先前身子不好吃得清淡,都没能尝到这一口。这次庄主一早备了铜炉锅,就说您喜欢热闹,大家围在一起吃,您肯定喜欢。” 姜玲珑想起她远在郡主府的盒子里,那些压得实实的地契,出现过金翠轩的地址。 这算不算自给自足? 她点头,“前两年,实在错过太多。”说着又往司晃碗里夹了羊肉,“别光顾着弄鱼呀,自己也吃。”司晃乖乖低头吃了一口。 他神色如常,却抖了抖一双凤眼上的两根清秀的眉毛。 众人见了哈哈大笑。 薛安不是第一次和这位主子同桌吃饭,所以也没什么拘谨,吃得很欢。 姜玲珑左顾右盼。 “那他们人呢?” “收网的时候脏了袍子,换衣服去了。哦,禾大夫邀请了,他说他要补觉,不来。”橙月补充。 禾悠然在绮罗坊里久居,每日闭目养神的时间是出了名的。 何况近日他也确实忙得够呛。 姜玲珑便由他去。 正说着,楼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苏瑾僩推开阁门,指着桌边就朝后说,“主子,我就说夫人肯定起了!金翠轩的锅底这么香,谁受得住!” 他换了一套紫苏长袍,显得比往日内敛,更加英姿勃发。 邝毓在他身后一起入了阁,穿得是一身绣着翔云纹的月白常服,霞光一照便染了金橘色,非常符合他隐形富豪的形象。低调和雅,人间富贵。 “醒了?”他朝姜玲珑而去,温声问她,“吃了没?怎么样?” 收获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邝毓逸笑。 姜玲珑给他夹了一堆东西去碗里,每样都力荐。 她没尝过金翠轩的铜炉锅,但他每年都吃。原先是邝家每年第一场雪的时候,家里人聚在一起定金翠轩的席面送来丞相府上图个热闹的家族习惯。 如今物是人非。 遣云山庄一直保留着这一习惯,像是一种仪式,只有做了才能心安。 但这次初雪的时候,他头一次忘记吃铜炉锅的事。 这个冬天,是他卸下一份重担,又负起另一份的第一年。 现在都快开春了。 他夹了一筷子鱼片蘸了蘸调好的酱碟,送入口中。 好吃。 等初晨回来,就家齐了。 苏瑾僩挨着邝毓的另一侧坐下,再边上是薛安,对面是橙月。 橙月和姜玲珑之间坐着司晃。 他看着邝毓,不由心头觉得温热,便撇开视线,正好瞧见橙月脖子里挂的红绳。 也笑了。 这一路,走得不易。 如今,大家都沉冤昭雪,了了心愿。 尤其是主子。 无论他在人前多么俊逸自如,但骨子里,他一直绷着一根弦。 自从认识夫人之后,苏瑾僩才逐渐体会到邝毓彼时为何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娶亲,甚至将一切对她坦诚相告。 像是浪行的扁舟找到一处港湾。 从此再也不怕世间风浪,因他知道即便是舟损桨断,只要归去,便能修复如初,再次起航。 他又偷看了一眼橙月。 发现橙月也在看他。 两人避嫌似的一下避开目光,面颊微红。 “夫人,我敬你!”苏瑾僩举杯,以茶代酒。 薛安看着除了司晃以外的那四人,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安宁和惆怅。 这徐徐的凉风里裹着铜炉的热气,他幕霞而坐,尝着人间烟火。 要是钟磊也在,就好了。 “你得敬薛安才是。”姜玲珑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就听她朝苏瑾僩说,“人家瘟疫的时候帮着你一起轮值守卫来着。” 苏瑾僩称是,又朝他敬去。薛安瞥了一眼心思落在铜锅里的姜玲珑,又回敬苏瑾僩。 姜玲珑趁机把最后一块鱼肉夹了放去邝毓碗里。 “诶主子!”橙月不开心,“您偏心!” “偏什么心。”姜玲珑向橙月谆谆教导,“席上无短手。” 边上司晃拿着筷子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神色木然地点了点头。 “小世子您这样偏帮,奴婢不给您做糖水了!” “晃儿不怕,我们有膳房!” 司晃不说话,但将自己碗里的鱼肉夹了一片去橙月碗里。 公然为了糖水示好。 苏瑾僩去看邝毓,他正饮着茶,察觉视线后侧目,眼风中带出了一种松弛与愉悦。 苏瑾僩举杯抱拳,抬头饮尽。 天际有孤鹜飞过,太阳已经落得在江面上成了个半圆。 遣云号商船上,逐渐亮灯,与接天的霞光辉映。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山带如炼 “要是能泡个温泉就更好了。”姜玲珑酒足饭饱,惬意地感叹。 船上有浴池,但她更喜欢天然温泉,矿物质丰富,对皮肤好。就像遣云山庄的清华池一样,是引着山泉,依势而建的。 “不难安排。”邝毓朝苏瑾僩打了个眼色。 后者就离席出去,安排上了。 “这都可以?!”姜玲珑欣喜惊呼。 “有何不可?”邝毓笑答,“再往前去便是崇山,那边有几处温泉,瑾僩先下船乘舟过去定几间院子。浴池的死水自然比不上山涧的活水。既然来了,总不好错过。” 姜玲珑欢呼,抱着邝毓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薛安和橙月习以为常。 邝毓很是受意,弯了眉眼。 约摸一个多时辰,苏瑾僩回来复命,定了四间院子。 邝毓颔首。 姜玲珑低头盘算了一下。 苏瑾僩和薛安一间。 橙月带着司晃一间。 她和邝毓一间。 那不是还多了一间出来? 她心里疑惑,但见邝毓没说什么,也就没提。 商船不足一刻就到了崇山附近,落锚而停,几人转坐游舫,驶近崇山靠岸。 他们靠岸的地方并非是一处正常搭建的码头,但似乎大家都习惯将船停泊在此。他们到时,有另一只游舫也停在附近,船头刻着一个斐字。估计是一个姓斐的富家子弟来此游玩。 从下船到入山去到温泉庄子,差不多是两刻时间。 姜玲珑再次觉得奇怪。 他们一行还有妇孺孩子,过去单程不过是三刻时间,往返不过六刻。苏瑾僩一人来回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怕是邝毓还有别的事交代他做。 这种奇怪的感觉并非来自于对危险的警惕,纯粹是好奇罢了。所以当见到一路点着灯笼引路的山道和温泉庄子里点点灯火勾勒出的山庄轮廓时,这一点点的好奇立刻被兴奋和眼前的山景所覆盖。 庄子里的下人领着人去各自的院子。 苏瑾僩定的四间院子,有两间相邻,非常正大,正院进去还有罩院。 另两间苏瑾僩和橙月他们住的,就是普通的庭院了。对他们来说也已经漂亮得很了。 姜玲珑走在前头,看过自己的院子之后喜欢得不得了。却又咦了一声,去看邝毓。 邝毓朝她眨了一下眼。 “瑾僩,橙月,还有薛安,你们平日辛苦,这两日便好好歇息,不用过来伺候。好好享受山庄里下人的服侍。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就去和瑾僩说,他去找老板解决。” 言下之意是这两天不要他们进自己的院子了。 众人应是,散去自己院中了。 姜玲珑想接司晃一道住。结果司晃主动去拉薛安裤腿,便成了他和薛安,苏瑾僩住一个院子。 橙月独自在自己的庭院享受去了。 她便和邝毓一起进了自己的大院子。 “这两天我来伺候咱们夫人,可好?”邝毓负手跟在后头,笑意盈盈。 “伺候什么呀。”她在院内一个个挂着纱幔的池子边上穿来穿去地瞧,身影在灯火下灵动依稀,时隐时现,大部分时候只听见她欢快的嗓音穿着纱幔而来,“快来快来,”只听见噗通一下落水声,“这个池子温度刚好,还能看见云山!” 邝毓踱步过去,脱了一地的衣裾散落在池边,姜玲珑整个人埋在水里,回头见邝毓来了,伸手顺着池边往下指,“这是我们刚才上山的那条路!”顺她视线望去,山脚下有一处灯火连成的山道,蜿蜒盘踞在山势之中,像一条神秘的炼带。 未见时隐秘,见时却夺目。 邝毓视线落在姜玲珑发髻下露出的玉颈上。又顺着脖颈的线条,柔柔转向她湿漉漉的肩头和线条紧致的肩胛骨。水汽氤氲,周围灯火都成了光点,只有她背对着他看景的轮廓始终清晰。 他喉结翻滚了一下。 “想不想吃点水果?茶点?我让人女侍送些过来?” 他柔声问。 姜玲珑转过身子,狐疑望他。 “你是不是有事要做?” 邝毓笑而不语,望着她目光灼灼。 “那送些吃的来吧,还有糖水,给司晃送些过去,他喜欢甜口的。”她说完转回去,舒服地趴在池边,“我再看会儿。真漂亮。” 邝毓忍不住蹲下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干脆拆了发髻,凑过去给他揉。 青丝如瀑,邝毓心惊。 他站起稳了稳心神,“我去叫人。”便出了院去。 姜玲珑在水里伸了个懒腰,伸手勾了条衣带盘了个松松的发,惬意舒适地发起呆来。 她泡了半天,送来的水果都吃得差不多了,直到自己手指头都皱了皮,才舍得起来。 洗漱完毕,换了带来的里衣和中衣,她披着件披风出了院子。 整个人暖洋洋的。 邝毓没回来,她打算去找橙月玩。 刚锁上院门,就见隔壁院子里也走出两人。 这是苏瑾僩定下的另一间带罩院的大院。 邝毓正立在门口朝院主告辞。 姜玲珑拢眉去看,目光留在那仅穿月白中衣的院主人侧脸时,顿时吸了口冷气。 美啊。 天姿绝色,动人心魄的美! 一眼难忘,喉头窒息的那种! 那人察觉到视线,侧头转来。 姜玲珑感觉自己心都漏跳了一拍。 是个玉脂朱唇,眼带泪痣,好似谪仙出尘一般的男人! 邝毓匆匆施礼,便赶来,面色懊悔地抓着姜玲珑把她塞回院里。 “他是谁啊?”姜玲珑指了指隔壁,感觉自己还未从方才的惊艳中回过神来。 不,此刻她不想回神。 “我想再去看他一眼……”说着就要往门口走。 被邝毓一把扛起,丢回池子,欺身吻住了她碎碎念的唇。 “唔,唔!”她被亲到窒息,回过神来。就看见邝毓黑着一张脸。 “他有什么好看的。”他强势继续吻了回去,“看我。” 姜玲珑一愣,唇角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温柔回应。 不就是看了两眼,还吃飞醋呢。 两人缠绵,过了温存又热烈的一夜。 第二天姜玲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起来。拖着步子,去山庄的正堂和大家一起用早膳。 邝毓护在身侧,温言软语,神清气爽。 “主子啊,您这是怎么了?”橙月迎上来忧心忡忡,“都说这药浴有安神功效,您怎么没睡好?” 姜玲珑白了她一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安低头偷笑。 “你们快成亲吧!”姜玲珑瞪了眼苏瑾僩,“何时提亲,别让我橙月好等。” 成亲吧,成亲之后你就不能看美男子了!你就会有黑眼圈了!你就能领教男人的醋意有多酸臭了! 哼! 她一屁股坐下,“我要吃粥面油条碧青糕!” 苏瑾僩向邝毓投去一个,主子您自求多福的眼色。 邝毓却像柔光罩子一样给弹了回去,眼里就温柔体贴地哄着,“都有,都有,我这就让人准备。” 姜玲珑一个眼色撇过来,“你说有就有?”她眼中森森寒意,“这温泉庄子,该不会,也是你的吧?” 邝毓昨晚确实热情过火,此刻眯眼赔着笑,“怎么会是我的呢?是夫人的。都是夫人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美人入画 崇山在谷悍的地界内。山的一头江涛拍岸,另一头的山脚下有零星几个村子,靠着种地和捕鱼为生。山上的温泉庄子远近闻名,夏日寒冬,生意格外地好。他们正赶上初春,山尖融雪待消,山腰万物又还没苏醒,既无冬景又不显春意的,正值淡季,恰好租到这几间院落。 原本苏瑾僩想着要是院子不够,就多出些银子让登记的客人改道去别处。 所以听着邝毓说,这是夫人的产业时,也和其他人一样睁目结舌瞪大了眼。 见弥帮他打理庶务,知道得多,可别的人却对遣云山庄的底不甚了解。 邝毓昨天出去的时候就先找了掌柜过来,掌柜一瞧原来大手笔租了四间院子的竟然是东家,忙不迭将其他两间小院的客人也遣了,赔了些银两,送了好些伴手礼,由轿夫白天上山给抬了下去。 几处院落内便只剩下他们这几个人了。 姜玲珑靠在邝毓肩头,懒得听他说话。邝毓正在帮她剥虾,往嘴里送。 除了司晃以外,其余的人都心情复杂。 虾是一大早掌柜送来的,还有两盘清蒸的江蟹。 当季最后一波捕蟹被他们赶上,再往后就是不能捕的蟹苗了。 邝毓剥了几个虾之后,就去拆蟹肉。 蟹八件在他手里像禾悠然的手术刀一样。 “诶,禾悠然呢?!”姜玲珑才想起来,她忘记那个要补觉的大夫了。 “船上人等他乐意了,会将他送来。”邝毓剪着蟹腿,“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三四日,不急。” 姜玲珑点点头,脑袋始终没离开他的肩头。 邝毓就感觉是被只小狗蹭了蹭脑袋一样。 暖乎乎,软乎乎的。 “你们主子,平日里就是这样的?”薛安悄声问苏瑾僩。 苏瑾僩表示他也不知。毕竟他是在事过之后,来了谷悍才亲眼见两人平日模样的。 人家说新婚燕尔都黏黏糊糊。可主子这不是已经成婚快三个年头了吗? 他想着,偷瞟了眼在给司晃拆蟹的橙月。 他们以后,也能这样日日都如新婚吗。 苏瑾僩的脸红了红,又移开视线。 “晃儿看我们拆一次,之后自己就可以自己试试了。”姜玲珑觉得头重脚轻,但还是坐起来朝橙月说话,“下一个你自己吃啊,趁热!” 说完又往邝毓身上靠,实在是精疲力尽。 她腰杆子发酸。 邝毓抬臂,将她干脆拢到怀里。 “对不起大家啊,我今儿必须得坐没坐相了。无礼之处,”姜玲珑吃了满满一勺带着蟹黄的蟹肉,滚着糖醋姜丝,鲜得她眼睛一亮,滞了滞话头,才反手指着邝毓,“怪他。” 邝毓含笑,点头应是。手上又拆了一勺,递给姜玲珑。 姜玲珑往勺子里到了些醋和姜丝,将这一口往邝毓嘴里送。 苏瑾僩眼红啊。羡慕啊。又莫名感动啊。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主子。 温和,抚顺,毫不张扬,没有棱角。目光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成亲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吗? 他也要努力! 这么想着,手上已经自动将拆了的蟹肉装成一只蟹宝,送去橙月面前。 殷勤地像个憨憨。 薛安撇嘴。 一大早吃螃蟹,你们就等着体寒吧。 他喝了一大口姜汤,非常不愿地对着这两对。 司晃看了一遍邝毓和橙月拆蟹,自己也学着动手,慢慢拆了一勺,拿给薛安。 薛安一愣。别扭又难掩开心地吃了。 “我还得回去睡会儿,下午我们打雀牌呀?”姜玲珑盛情邀请。 “好!”橙月第一个举臂呼应。 苏瑾僩第二个,兴致勃勃。 薛安嘴里塞了蟹肉,也是点头,应得含糊不清。 早膳结束,大家很快就各自散了。 回去睡回笼觉的睡回笼觉,想找活动的由掌柜带着,先把整个温泉庄子逛了一遍。 正堂的内门拉开,就是庄子里自己养护的内院,可以在抚廊里坐着赏景喝茶。 后边还有乐坊,喜欢热闹的可以去那儿欣赏歌舞,把酒言欢。 庄子还有一处甬道,连着后山,可以事先定轿子上山赏景,也可以自行登山。 崇山势高,但不险陡,甬道处修了石阶,每隔一里就有一座风亭,给客人登高望远,也并不会多累。一家人前来的话,带着老人孩子,慢慢走,也能成行。 姜玲珑睡到未时才醒。 精神好了大半,饿得在屋内等待午膳。 邝毓一上午都没出门,她睡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的几案旁,写了几帖清心咒。 橙月他们知道夫人在养精神,就一起带了食盒登山,没去打扰。 精神恢复之后,姜玲珑又要去泡温泉。 她的计划就是享受一把“客房服务”,如果能吃上“漂浮餐”就更好了。 掌柜听了觉得新奇,便找来藤制的托盘,一一满足。 她高兴得恨不能拍照发朋友圈。 邝毓看她展颜,在一边叽叽喳喳,一会儿夸赞一会儿可惜的,上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从她的话里,他大概懂了“拍照”和“朋友圈”的意思。便去取了笔墨纸砚,铺在室外的石桌上,趁她泡在水里望景的时候,快速画了幅丹青。 他刚收了画,外边就飘起雨来。 细雨绵绵,圈圈点点地落在池子里,给整个院落蒙了一层薄雾,犹如仙境,一点不恼人。 姜玲珑趴着在看远处江景,能看见山峦之后遣云商号的福船安静地停在江面,露出船尾的轮廓,像一幅立体的画一样。 “真美。”她忍不住感叹。 身后邝毓提了伞,拿了裹身的浴巾过来,就见轻薄的雨幕之下,她小小的一只,面朝江畔,背上抚子花盛放,引着右肩的梅香,融在这山水之间。 “确实。”他在她身后应道,便去池边接她。 “一点不冷,真的!”她舍不得眼下这种人间仙境的感觉,泡在热气升腾的池子里,喝了口她的“漂浮金骏眉”,在池子里耍赖。 “你下来试试!要是冷,我们再一起上去!”她直接伸手将人往池子里拽。 邝毓丝毫没有反劲,被她一拖就连人带伞地栽入池里。 他身上穿着中衣,湿透的衣服勾勒着他胸前的线条,扯松的衣襟里,锁骨往下一路延伸,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现。 他微抿着唇,将伞往池边一扔,就这么在池子盯着姜玲珑。 冷峻,禁欲。 和昨晚判若两人。 姜玲珑没管这些,过来拉着他往池边去,邀他一起看江景。 “这样,我们就都在画里了。”她趴在他身侧,笑嘻嘻地说。 邝毓眸光一动,心里荡开一股暖意,在池里动了动,从身后轻轻拥着她。 第一百九十九章 湖光山色 姜玲珑顺势靠在他胸膛上。 两人就这样呆着,静默不语,好似真的入画了一般。 良久,邝毓听见姜玲珑极其轻微的叹息。 “皱皮啦。”她朝他伸了伸手,笑道,“起来吧!” 就裹着湿漉漉的浴巾踩着雨水进了屋。 邝毓失笑,尾随在后。 他知道她并非是为皱了皮不得不起身而叹息。 “晚上想吃什么?”两个入屋,擦拭之后换了干净衣服,邝毓一边帮她擦头发,一边柔声问。 “螃蟹!我还想吃!”姜玲珑两眼放光,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叹息从来就不存在似的。她坐在椅子上,抬头去问邝毓,“能不能申请吃一顿蟹宴?” 他曲着食指轻扣她的鼻尖,“老板娘想吃就吃,还要什么申请。” 姜玲珑嘻嘻一笑,“不老实,你那些地契里我可没见到这个庄子的。” “都在,其余的我分别存在商号的保险柜里。”邝毓也是笑着解释,“地契的木匣底下有个暗格,里面有几枚钥匙的。” “哦,那可能我当时伤心过度,没留意看。” 她说得理直气壮。邝毓将她头发擦到半干,姜玲珑起身,和他对换。抽了一块干巾,让他坐着,立在他身后,替他擦起来。 “邝毓啊,你说你无权无势的,怎么这么多钱呢。年纪轻轻,富甲一方。” 邝毓眯了眼,含笑点头,“一无所有,只剩钱了。” 姜玲珑就去敲了一下他脑袋。 “半副身家娶我?我看是冰山一角才对。” “钱财乃是身外物。夫人喜欢,都拿去便是。”他笑意盈盈。 从登船起航到现在,邝毓的眉眼始终都是开朗又温情的。 姜玲珑从前也没见过他这般自在又舒坦的模样,好几次望着他偷偷心动,庆幸霖羡的事情功德圆满,但愿她的爱人从今往后都快乐无忧。 她擦着擦着,就捧着他脑袋,在他头顶吧唧亲了一口。 她正要说什么,外面响起了扣门声。 “谁呀?”姜玲珑小声问邝毓,橙月他们没事应该不会来打扰,“禾悠然到了?” 邝毓摇头,起身给她披了件外衣。 “可能是我供的菩萨。”说着就去应门。 姜玲珑颔首,穿上外衣。她还没来得及将外头茶点收拾进来,就听见前院里的寒暄声飘了进来。 正想将茶端过去,邝毓却先她一步进来接了食案,“我来吧。”他说完顿了顿,有些不情不愿地问,“昨天的美男子,你要不要去看?” 他本想表现大度,可刚问完就后悔了。 自己嫡亲的夫人朝着他眼冒星光。 璀璨啊,期待啊,都不是因为自己。 有点气。 “可以吗?!” “当然。”他定了定神,想到姜玲珑因此开心,便咬牙让开了路,“一起去吧。” 姜玲珑点头应着,怀揣着粉丝见偶像的心情跟着邝毓去了前厅。 客座上,端坐着一袭青蓝。 客人听见后边动静,便起身施礼。 “有劳庄主。”他一提嗓,清浅溶溶,温言悦色。 “无妨。”院里不备下人,邝毓便亲自提着端着茶点出来,身后跟着一路弯着眉眼的姜玲珑,朝对方温声,“内子玲珑,你我商谈,不用避忌。” “尊夫人有礼。”男子在她之前先作了揖,“在下斐浩。” 姜玲珑回了礼,才抬眼去望,只一眼,又是心头一窒。 这人也太美了吧!! 老天爷对他下手实在是非常用心,这白肤墨发,峰眉柳眼,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美得中性,惊艳又洒脱! 邝毓低咳一声,姜玲珑收回视线,朝他抱歉笑笑。 她没听过斐浩的名头。但这么惊世骇俗的一张脸,绝不可能无人知晓。便猜是用了假名。 “斐公子有礼。”不知真身也无所谓。她就是来洗洗眼睛的。说着就在他对面坐下。 啧,真是好看啊。好看到初次见面就想给他花钱。 姜玲珑感慨到一半,忽觉这个想法对人家不太尊重,又正了正身,暗自严谨认真地道了歉。 他们两人聊着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在意。 就是虚虚望着斐浩,时不时露出慈母般的笑。 聊天的间隙,邝毓饮了啖茶,斐浩便抽了眼神朝姜玲珑又报以一个温婉的笑。 “斐某今日是出卖色相了?”他打趣。 “哈哈哈,”邝毓朗声,也不避讳,“斐兄担待。” 姜玲珑觉得自己被人不仅以嘲笑了一把。 但她认了。 原以为自己这个身体已经算是沉鱼落雁。 谁想到天外有天啊。 一个男的,不单生得英俊潇洒还倾国倾城。 她看着斐浩,脑内有个姓名突然一闪而过。 “敢问婓公子,是哪里人?” 斐浩微怔,复尔从容回答,“在下自雁国而来。” 姜玲珑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千彰倒是有位举世闻名的美人。 姜玲珑直觉自己道行太浅,眼下看着斐浩有些晃神,男孩子漂亮实在是犯规,她觉得头晕! 撇眼去看邝毓,心里古怪怎么他能这么无动于衷?? 唉。受不住了。美人耀眼,她要去喘口气。 便和人告了辞,出门找橙月去了。 “尊夫人很有意思。”斐浩起身送别之后又同邝毓回去前厅坐下,“我这边约摸还需三日。” 邝毓闻言颔首,“那公子且安心在庄里小住几日,我的人自会将事情办妥。” “有劳了。”斐浩抱拳。 “彼此彼此。”他抬手回礼。 斐浩仅在邝毓那边短暂停留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院里。 邝毓送走人后,也出了门去。 他往橙月院子走去,还没靠近大门,就听见里面来自同一人,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的夸赞。 “橙月你是没看见!” “简直是人间雕塑,世间玉人!” “就是用语言来描述,根本不够说明他的好看!” “你明白吗?就是那种,一看你就知道,这是会挑起战争的那种长相。” “来温泉真是太值了!” 她还在感叹,邝毓就听见门内橙月懵懵懂懂,“比庄主还好看?” 她没见过什么中性美,但是让主子这么赞不绝口,她就想有个参照。 “那不一样。” 姜玲珑不假思索。 邝毓竖起耳朵。 “怎么不一样?” “看外人,就是看个模样,好看难看,养眼伤眼。” “再看都入不了心眼的。” 姜玲珑喃喃。这些话她不会对着邝毓说,但是对橙月就能讲出口。 “就好像你看一幅画,再好看,也比不上真正的湖光山色。” “两者不可相比。”她说话的尾音带着暖意,“邝毓就是湖光山色。” 门外人驻足怔楞,面上笑容逐渐开阔。 他径直路过,心情大好地安排蟹宴去了。 第二百章 公子姓白 姜玲珑和橙月有说有笑去到乐坊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乐坊里歌舞升平,禾悠然自在惬意地在边上斜躺着,单手托腮,半阖着眼,另一只空闲的手正虚虚扣着食指,打着拍子。 苏瑾僩,薛安,和司晃白天登山出了些微汗,回去洗了澡泡了会儿,换了干净衣服才过来,没比姜玲珑早多久。 “禾大夫太会享福了!”几人里苏瑾僩同禾悠然最熟络,知道他没有坏心,但就喜欢瞧着美人,这似乎是他的解压方式,便调侃道。 “黄口小儿,”禾悠然瞟了一眼,舒坦地说,“不懂人间美好。” 苏瑾僩气笑。 还黄口小儿。说谁呢。 他都快成亲了。 说着就拉薛安在禾悠然边上坐下,打算一会儿同他好好喝两盅。 他与薛安原本不熟,但同院而居,有了一起泡澡,坦诚相见的情谊,感情增进得很快。 何况薛安功夫远在他之上,苏瑾僩私心有意偷师。 三人入座,小侍给上了茶倒了酒,安安静静的司晃便转头往乐坊门口看。 姜玲珑到了。 她朝司晃眨了眨眼睛。 这孩子,现在会用眼睛看人了。不错。 薛安和苏瑾僩虽然生得细皮嫩肉,但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个大老粗,司晃和他们一起相处,可能没有她和橙月这般细心周到,但却有一种粗犷的舒适感。 不拘小节,毫无负担。 “主子,你说的那位公子这般好看,和这些乐师舞姬相比呢?”橙月听着姜玲珑的描述,觉得男人再美也比不过女子吧,她没见过真人,总觉得是主子夸大了。 “舞姬们好看,”姜玲珑点着头,气定神闲,“他那是惊为天人。” 众人并排而坐,禾悠然离姜玲珑最远,但听她们说有位公子好看,又撑起了身,隔着苏瑾僩他们探头去问,“一个男人,惊为天人?” 他对美丽的东西总是多几分好奇和打探。 橙月听了先姜玲珑开口,“是啊,我没见过,但主子说那位公子好看得凭一张脸都能挑起战争。” 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夫人见过?长什么样?”禾悠然来了兴致,他这个移动的美人图鉴的脑海里,确实有几位长相不错的公子也入选在内。但要说能引发战乱……“是不是左边眼角下有颗泪痣?” 姜玲珑闻言一惊,回头望他,“你怎么知道?” 禾悠然心下了然,又将那人容貌五官大致描述了一番,姜玲珑听完频频点头。 “就是此人!” 禾悠然便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 姜玲珑一愣。 惊世美人,还是位男子,其实普天之下闻名的没几个。这两三人里,立在最顶端的,也是真实引发过战乱的,就一位。她见着人的时候没好意思当面猜,毕竟人家用了假名。可私底下,她还是非常好奇此人身份的。 更好奇,邝毓怎会和他搭上的线。 “那人,”她问禾悠然,“可是姓白?” 她这一问,其他人均停下来,跟着望向禾悠然。 姓白的男子,美不胜收的,就那一位!名号响得连薛安和苏瑾僩都知道。 禾悠然不疾不徐自饮一杯,才含笑颔首。 众人皆惊。不可置信。 庄主什么时候请到的这么一位人物?? 苏瑾僩知道些内情,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交易交易,竟是和他相谈? 惊讶过后,众人又默契地闭口不谈了。 禾悠然刚要躺回去,小侍们又端着食案,鱼贯而入。 一只只红透的海蟹,事先剥了壳,开了腿,挖出了蟹肉之后又给完整的拼凑回去,盖上蟹壳,不去看颜色的话,会以为是刚捕捞上来,张牙舞爪地要逃呢。 此处江湖,恐怕邝毓是从远海运过来的。不知道耗了多少人力和冰块,这一口就矜贵着呢。 说是蟹宴,还真的实实在在。 海蟹上完还陆陆续续上了好些别的螃蟹料理,蟹粉豆腐,软壳蟹斗,蟹肉时蔬汤,蟹黄鱼头糕…… 小侍又在每人案前多摆了一盅酒,才依次退了下去。 禾悠然探身闻了闻,酒是金风玉露。 他刚要夸赞,邝毓便到了。 他入席,坐去姜玲珑身边。 “小侍都在屏风后面,需要时候你们自己打个眼色。”说完举杯,“今晚都是自己人,大家不醉不归!” 便先饮尽了暖场酒,没有一点架子。 气氛一下就热闹起来。 薛安在苏瑾僩的撺掇下也去和邝毓敬酒。 几个人男人喝得面颊绯红,连不喜欢和男人多废话的禾悠然都跑去邝毓对面,和大家围坐在一起。姜玲珑也喝了两杯,接着愉快地吃她的螃蟹。 橙月就比较惨,一杯倒的量,没吃两口就趴桌上呼呼大睡。 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惹苏瑾僩往这边瞥了好几眼。 原本要玩行酒令,但苏瑾僩喊着求饶,大伙儿便干脆简单粗暴地划拳。 邝毓和他们一起,豪迈,爽朗,面颊微红但眸光清亮。 姜玲珑忍不住注视着他。 邝毓此刻的自在与愉快感染着她,瞧着瞧着,她同他一样高高扬起嘴角。 她的邝毓,举止潇洒,神态迷人。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心底忽有一丝的愁绪,泛着酒劲上来。 “我回院一下。”她和邝毓耳语,后者刚要起身送她,就被她压了压肩头,“不用,正好走走,醒醒酒。” 庄子里几个都是自己人,暗处也有侍卫把手,邝毓想着她是喝多了酒水回院更衣,不便让他作陪,便没有勉强,由她出去。 姜玲珑在静谧的小道上散步,倒没有真要去解手的意思,路过院落时停了停,最终也没进去,只是沿着步道,逛去了后院。 下午的春雨带出草木香气,后院里空气潮湿且清新。 她立在中央,悄悄做了两个深呼吸。 脑袋稍稍清醒一些,她有顺着步道,不知不觉,入了后山的甬道。 白天看不见枝繁叶茂,晚上这途上的枝丫倒反而趁着月影,膨胀许多。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再一次拨开落在眼前的细枝,朝着月色下的风亭露出一声惊叹。 白露之下,风亭之中,月白色长衣泛着捉摸不定的银光,有一种冷滟的流彩。 斐浩正垂手独立,觉察到视线之后朝这边转了头。 “尊夫人。”他温言招呼,可神色声音里却透着疏离。 第二百零一章 妖冶又脱俗 这是白天见面时,他身上所没有的。 这一种疏离,并不尖锐,更像是一种从独自沉浸的世界中刚刚抽离时还没来得及适应的不合群。 他刚才,是在为哪一处而悲伤? 姜玲珑垂目,安静地去到他身前。 白倾颜打量着她。 他其实不是一位谦谦君子。白日虽客气,但气势其实是很盛的。 姜玲珑并不讨厌他的目光,倒也迎上去,细细打量着他。 他身上那些毫不遮掩的高傲此刻显露无疑。 傲慢,却有礼。 就像凉薄之人,却有一副热心肠。 既矛盾,又和谐。 白倾颜见人望他,挑了眉,“怎么,白天还没看够?” 姜玲珑微怔,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倒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公子这模样,怎么看都不会腻的。”她目光清明,坦率而真诚。 “有人就不这么想。”他语带悻悻地嘟哝了一句。带着她在风亭坐下。 “今日庄里设宴,与其一人在此感叹,公子要不要一起去瞧瞧热闹?”姜玲珑声音也很轻柔,知道斐浩真实身份之后,她就不再喊他婓公子了。也不知为什么,白倾颜给她一种老友见面的亲切感,“他们正在划拳呢。” 白倾颜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两人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关于白倾颜的事迹众说纷纭。 有说他是前任千彰王的内宠。 也有说他原本是北荒霰国人,去千彰当奸细的。 如今明面上是流放在外的千彰使臣,实际上是千彰国主送去给雁国交好的榻下美人。 也有人说千彰王将人送出去一年,期满想收回时雁国国君却将人扣下,这一押就是三年。 但相对比较统一的说法是,霰国上任国主因他死了满门,后来他辗转逃去千彰之后,被千彰先王接入宫中改名换姓,成了一个邦交工具,以使臣之名出访同千彰一样国力雄厚的六道,以及诡谲善战的雁国。结果被雁国主看上,一年前同六道联手,为他与千彰宣战。当时千彰先王就是死在雁国兵刃雁翅翎之下。 若是属实,倒也算是千彰先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从此,六道与千彰势不两立。 姜玲珑忽然想起齐霄阁的那位阁主。 真的是势不两立吗? 她又忍不住去看白倾颜。 白倾颜正仰着头看月亮。 她想到自己在姜家的遭遇。 那么白倾颜呢? 但他被当成一个物件被当权者肆意利用的时候,他经历过什么。遭过怎样的对待? 人长得好看有时候不见得是件好事。 她亲身经历,所以能够体会。 那这样一个漂亮精致妖冶竟又脱俗的美人呢? 她不敢想。 也说不好,妖冶和脱俗,究竟哪个是原本骨子里的,哪个是后天习成。 白倾颜抬着头并没有动,但眼睛快速地朝她瞥了一眼,继而又接着看月亮。 “你这张脸,”他说得像句陈述,“也不容易吧。” 虽然及不上他好看,但放在一个小国里,也算是倾城之貌了。 “我也不容易。” 他没有要等姜玲珑回应的意思,自顾自地说起来。 “等一个人,等了三年。用尽了手段,方法,他就是不看我一眼。” 竟然是为情所困吗!??? 姜玲珑匪夷所思地看他。 “你们夫妻俩感情就很好。”他想了想,又总结了一句不知算不算安慰的话,“你也算苦尽甘来。” “公子何以见得我们感情好?”姜玲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白倾颜又是眼风扫来,轻嗤一声。 “你喜欢我的脸,可眼里既无私欲也无动心。你相公更是对我讲话像是对块木头,客气是客气,但有点不把我当个人。”他长得这么好,一个两个都看不到。 “天底下的好男人,都是瞎子吗。”他想说没入邝毓的眼,连带着想到自己的私事,又气得哼了一声。 姜玲珑惊愕地看着他。 这人一点架子不端的吗? 还是真如传言所说,是北荒霰国的后代,游牧民族,天性使然? 心性竟然像个孩童般。 姜玲珑既意外,又莫名有些感动。 周历多国,这得多难得啊。 “公子,你就没想过喜欢女人?”她听他口气,那个三年没看他一眼的人,恐怕是个男人。 这话题应该让薛安来开导啊。 “女人又什么好喜欢的。又没我好看。” 他理歪得过于坦荡。 姜玲珑一时竟无法反驳。 “那你刚才在难过什么?”她气笑,“毕竟天底下你最好看了。” “你不懂。”他始终是嘴上回着话,眼睛盯着月亮,“我在伤情。” “为那个三年没看你的人?” 她一问,白倾颜回过头来盯着她,眸中灿若星斗,又叫她猝不及防地窒了一息。 只听他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怎么努力,都没用。” “他喜欢聪明的。要会下棋。会观星。会兵法和内政。” “我只会弹琴。” “再漂亮都没用。” “等年纪再大些,年老色衰,就连漂亮也没有了。” “真的好气哦。” “……对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姜玲珑楞了一下。他很敏锐啊。 “我也在伤情。”她莞尔。 “你都有相公了,还有什么好伤的。” “相公把我休了。” “邝老板把你休了?” “嗯。” “再娶回来不就完了。他那么喜欢你。”白倾颜说着磨牙,“我看着都羡慕。” 他说完起身,也不管姜玲珑还有没有话讲,“走吧。我们去划拳。” 便径自出了风亭,下了甬道,衣袂翩翩,仙人出尘一般。 姜玲珑莫名,琢磨了一下,继而失笑。 原本在席上有些惆怅的心绪,没来由地松了。 像是不知不觉,被白倾颜的直率和真挚驱散,生出些对将来的信心。 遇上真心喜欢的人,总会忍不住自卑。 可他能有这般性子,不就说明是被人一直呵护着么。 怕只是他自己迟钝罢了。 “公子你酒量好不好啊?”她笑着从后面跟上喊他,“我相公划拳很厉害的!” 空气潮湿,带着欢愉。 第二百零二章 一起爬山吗 白倾颜最终也没有去蟹宴,倒是路过自己院子的时候,招呼也不打地一转身回去歇着了。 姜玲珑没看懂他的操作,但也没有跟着问,见他入了院便自己回了乐坊。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苏瑾僩已经倒在案上呼呼大睡。 薛安也是喝得眼神呆滞,定定地虚望前方。 禾悠然依旧神采飞扬地和着乐声打着拍子。 邝毓听见门边动静回头,面色微红,但双目清明。 “禾悠然肯定事先服了解酒丸。”姜玲珑一坐回去他边上,邝毓就向她告状,“不老实,不可交。” 姜玲珑偏头去望禾悠然,对方耳廓动了动,但始终回避视线,假装没听见一般。 她笑出声,半起身朝禾悠然的胳膊作势打了下,“是不是欺负我相公啦。” “嗯嗯。”邝毓也趁机往姜玲珑肩头虚虚的靠着,整个人抱着她撒娇,“欺负我。” 禾悠然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幸好橙月带着小侍来上醒酒汤。 姜玲珑笑眯眯揽着邝毓,由得他借酒撒娇,端了汤碗喂他。 他身上虽有酒气,但清醒得很,这醒酒汤其实不太必要。 “喝一碗去去酒气,一会儿回去路上别吹风着凉,明天头痛就不好了。” 姜玲珑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哄着,邝毓非常受用地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几名小侍将苏瑾僩扶起来,劝醒之后也要伺候他喝汤。就见苏瑾僩迷糊当中睁开了眼,只看见邝毓靠在姜玲珑肩头,两人旁若无人,四目相对,一个端着碗一个就着口,喝汤都喝得郎情妾意,立刻气鼓鼓地指着他们俩。 “成亲!我也要成亲!”说完又再次酣睡过去。 薛安在边上眨吧眨吧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使劲摇了摇头,自己端了碗也喝了下去。 “要不让他们俩今晚就先睡这儿?”姜玲珑哭笑不得,又和邝毓商量,毕竟是他的庄子,别坏了什么规矩。 “珑儿做主!”他只想负责黏人。其他一概不管。 姜玲珑失笑,让邝毓枕在她膝头躺下。就看见司晃挺拔端正地坐着,小小一只,屹立不倒。 “晃儿,”恐怕苏瑾僩他们是带不动这孩子了,便问他,“晚上要不要去我那儿睡?” 司晃和司峥不同,他不太黏人,但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吧,他又会时不时出现在他们周围。似乎他与人相处,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规范和距离。 所以去姜玲珑那边他也不会想要和他们一张床睡。应该是在同一个院中的两个厢房里。就和他在苏瑾僩院里一样。 此刻姜玲珑问了,他便看了看躺在她膝上假寐的邝毓,接着点了点头。 歌舞划拳都是成年人的助兴。 姜玲珑见着这个小不点木然点头,忽然有种歉意。 他肯定觉得无聊。 也不知道他平日喜欢做什么。 好像没有认真去细细了解过。 产生了这样的思绪,姜玲珑忍不住凑过去,她人不太好动,便就捏了捏他的手,将他的小手攥在手里。 也不知道是要传达什么样的感情给他。 就是怕他一个人孤单。 掌心里的小手奋力从她的手掌中钻出来,学着她的样子,也力道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 姜玲珑一怔,就看司晃正望着自己。 “困了?要不我们先回去?” 司晃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再次点了点头。 “那走吧。”邝毓一个骨碌起来,清风朗月地抱上司晃就去牵姜玲珑,“你们都别熬夜。” 橙月没喝酒,但想留下来照顾那两个喝多了的,就没和他们一道走。 次日,一众人都睡到中午才起。 只有司晃早上起来,自己去正堂吃了早膳。 邝毓看着他独自出门,庄子里很安全,便没有跟去,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功。 一直等到司晃回来,再去洗了澡,回房抱着姜玲珑睡回笼觉。 午膳时分,正堂堂室内就全员到齐了。 禾悠然是直接从乐坊赶来的。 下半夜苏瑾僩酒醒,和薛安两个摇摇晃晃地回去,舞乐都停了,只剩禾悠然一人在那边继续感受余音绕梁。 橙月是跟着苏瑾僩他们一起回去的。见人入了院子,才回自己住处。 禾悠然到的时候,正好大家在说昨天苏瑾僩喝倒的事,要他好好谢谢人家橙月,辛苦照顾一晚上。 这一对小年轻相对而坐,都低头红着脸。 中午吃得清淡,山珍熬粥,外加几个素菜。 苏瑾僩后知后觉禾悠然事先服了解酒丸,正和他生气斗嘴。 餐后茶点送来之后,小侍将内门拉开,今日天不冷,昨天下过雨后到处都显得很干净,门一开就把院子里的清风卷了些进来。院内景致虽不到百花齐放春意盎然,但好几处毛了嫩芽,尽是生机勃勃的气息。 清爽怡人,充满朝气。 薛安见了就要去院子里打拳,苏瑾僩也被勾了兴趣,跟他一起。 他们俩同住之后,虽是同院不同房,但两人之间的默契却肉眼可见地增长。 这不,一套拳练着练着,两人就切磋在了一起。 苏瑾僩显然是私底下已经和薛安交过手,此刻边打边扬言,要一雪前耻。 薛安就笑,力道不减,但悄悄让了几招,不介意地给苏瑾僩偷师的机会。 其余的人就坐去抚廊下,喝茶看打架。 正瞧得起劲呢,就听见后头有人声传来。 苏瑾僩和薛安也都停了手,顺着声音看去,露出一声低呼。 白倾颜一身朱红色锦袍,张扬又肆意地立在正堂门口,朝门里望着姜玲珑。 “尊夫人,一起登山吗?” “现在走,能赶上在山巅看落日。”他不和旁人招呼,甚至连邝毓都只是以眼神问了好。 橙月忍不住拉了拉姜玲珑衣袖。 这就是你说的,好看到会挑起战事的公子? 天呐。 窒息。 姜玲珑颔首,她看见禾悠然目不转睛盯着白倾颜,咳了一声,介绍道,“诸位,这位是邝毓的客人,雁国来的斐浩,婓公子。” 禾悠然收了目光,朝他作揖。 院内那两个也进来抱拳行礼。 “婓公子有礼。” 第二百零三章 你是不是人啊 白倾颜也回了礼,道,“失敬。” 举手投足,像幅画一般精致。 “既是公子邀请,”邝毓是不可能让姜玲珑和他单独爬山赏落日的,便道,“机会难得,不若就大家一起。” 白倾颜颔首,“那我在风亭等你们。” 说完便作揖而去。 禾悠然等人走了才怅然感叹,“你说要是他生个女儿长这样,岂不是世间动荡?” 橙月被迷得五迷三道,连连点头应是。 苏瑾僩撇了嘴,一张脸冲到她面前。 橙月一愣,接着笑弯了眼。 此行薛安时有惆怅,但此刻却庆幸钟磊没有一起过来。 这张脸,他都有些心动,恐怕钟磊那家伙会把持不住。 大伙儿各自回院子收拾了一阵,便陆续出门。 邝毓臂上挂着一件披风,银丝勾线绣的是一只展翅云鹤,里面是雪狐毛做底,看上去富贵又软和。 这天气他自不需要,披风是给姜玲珑备着的。 姜玲珑与他谈笑着朝风亭走,手里牵着司晃。 就感觉身后一道风,薛安背着个包袱在已经到了风亭,再看后边苏瑾僩也背着包袱将将赶到。 “我赢了啊!”他意气风发,“你背!”说着就要解下身上包袱。 后边苏瑾僩跑来爽快接了背上,又说,“我输了,你教我轻功!” 姜玲珑与邝毓对视,这是什么赌约?怎么感觉输的人还占了便宜呢。 “呵。” 薛安身后一记轻笑,他回头,白倾颜正坐在他身后,朝着他面带笑意。 他立刻打了个激灵。 刚才没见风亭有人啊,跑得开心没留意吗? 他狐疑,这么惹眼的一个,不至于。 他同苏瑾僩便向白倾颜抱拳。 接着邝毓一行三人也到了风亭。 橙月就在他们之后,几乎接踵。 只有禾悠然,最后一个,慢慢悠悠地晃过来,鬓发梳起,还特意换了件没见过的长袍。 到了风亭朝白倾颜先施了礼,再朝邝毓作揖。 千彰的遣雁史,官位比一个虎门的分队长大多了。 白倾颜不在意被人看出身份,禾悠然没有说破,他便当做不知。 姜玲珑可不管,冲着禾悠然踩了一脚。 “诶,夫人作甚踩我。” “不做甚。气的!”她说着就挽上邝毓,带着司晃,邀请白倾颜先行,之后便上了甬道。 邝毓偷笑。 “你去吧。”他轻声说,“既是来找你,应该有话想说。” 出发前,姜玲珑把昨天偶遇白倾颜的事粗略讲了一遍。 姜玲珑便把司晃交给邝毓,走快两步与白倾颜并肩。 其实大家都走得不快,顾及着司晃的脚程。 几个人似乎无形中常握了和司晃相处的默契,知道他什么时候给抱,什么时候想自己走。 一如现在,他就是想靠自己和大家一起登山的。 又不是军队山中野训,大伙儿不约而同配合孩子的脚步,走走停停,恰好赏景。 白倾颜见此也放慢了步子。 姜玲珑与他并肩,但两人并未说话。 倒是后头苏瑾僩和薛安打打闹闹,一行人比想象中更快的,到了下一座风亭。 一到这儿,山势陡然开阔,风亭和甬道还在,但两边的林子却感觉离开自己很远,从风亭里踮脚去看,依稀能越过树木看到底下的赤江。 说明他们走的路还是山背之处。 “正面有百姓村落,时常有人入山打猎或是采摘野果,原来的东主就没有加建。只用了山背处,不致扰民。”邝毓解释。 姜玲珑颔首,去看白倾颜,他今天格外沉默。 是因为人太多的缘故吗? 白倾颜正立在风亭外,负手朝着江面。今日微风,他连衣袂都安分得很,整个人像静止的。 不似一个会在意旁人的人。 正猜着,边上苏瑾僩又和薛安挑事。 “侬语不在,我看你轻功不错才向你讨学的,你还给我摆谱。” 苏瑾僩轻功不行,一直想好好练习,可惜侬语总是出任务,也没时间教他。 “我轻功那是还不错?”薛安一直被赵翀当做利剑使,对自己的武学功底相当自信,见着苏瑾僩求学还嘴硬,自然也不客气,“你问问郡主,不错的能到我这样?” “你们吵架,扯上珑儿做什么。”边上邝毓眼风扫过去,“虚心求学。以礼施教。都不如晃儿乖。” 他原本是喊司晃小世子的。 最近不知怎么,就和姜玲珑一样,喊起晃儿来。 司晃正踩在风亭的石桌上,凑头了望。 他人矮,刚够看到江面一线。 “轻功好不好的,比比不就知道了。”姜玲珑故意挑事,她没见过邝毓轻功,正好一饱眼福,便指着两人,“薛安你和我相公比试比试,到下一个风亭再折返,看谁先回。” 白倾颜闻声回头,细细打量了一下薛安,挑眉,“我看可以。” 姜玲珑感谢白倾颜帮忙撺掇,一撒手不容两人拒绝,“去吧!” 薛安这小子好斗,她刚说完就蹿了出去,跃入树林之中。 邝毓拿食指笑着点了点姜玲珑的鼻尖,“你啊。”也转身抬脚,跃向半空。 人入树林之后他们这些人就看不见身影了。 苏瑾僩跑出亭子,朝着树林时刻关注。 司晃竟也爬下桌,两条小腿啪嗒啪嗒跟在苏瑾僩后面,也对着树林子望眼欲穿。 姜玲珑拉着橙月坐下,白倾颜也入了亭,在她们身边坐着,好整以暇。 禾悠然始终和白倾颜保持距离,像对一尊仙人像,恭敬又神往。 千彰白倾颜啊!他在心里无数次呼嚎。谷悍是来对了啊!这对夫妻旺我! 片刻,林子里有了动静,枝丫微颤,沙沙作响之后一个天青色的身影跃林而出,脚下步空之大,人悬之高,让人有一瞬间误以为他凌空停在了天上一般。 邝毓笑脸从容,款款落地,一尘不染。 “你相公很可以啊。”白倾颜夸道。 两息过后,就见薛安也紧随而来。 面色惊惧。 “你还是不是人啊。”他一落地就跑去苏瑾僩身边,喘着气,拿他壮势朝邝毓崩溃道,“甘拜下风。下下风都拜。” 邝毓含笑,走去姜玲珑身边,挑眉望她。 “你帅惨了!!” 这姑娘眼冒星光,激动不已。 第二百零四章 白玉扳指 薛安对姜玲珑很尊敬,但对邝毓就不过是面上的守礼。和以前侬语对姜玲珑的态度很像。 他这样口不择言,显然是吓到了。 他追得这样辛苦,对方却连气都不带喘,更何况…… 他不敢想了,有些吃瘪。 “主子很厉害的!”苏瑾僩昂首挺胸,相当骄傲,“当年在边境抗敌,对方偷袭,他一个人大战别人先头三百二十一精兵,一天一夜啊!我们后防才有机会绕后反扑的。” 都曾是患难与共的兄弟。难怪这些人一个两个为他从霖国奔来。 薛安心里是有敬意的。同时觉得此人可怕。 三百多人,一天一夜? 也就是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不计疲劳,不计失误,一刻要杀四个人左右。 若是先头精兵,同样的数量,以他目前的水平,大概也要至少两天两夜。 “你说当年,是哪一年?” “梁和元年的事了,”苏瑾僩算了算梁雁染登基到如今梁以安当权,“差不多九年前。快十年了。” 十年前。 那现在一天一夜就远不止三百个了。 薛安略微估算了一下,后背惊出冷汗。 邝毓正笑盈盈地在和姜玲珑以及白倾颜说话。 “我都不知道轻功能这么好看,真的像飞一样。”姜玲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那些轻功特效,什么凌波微步,什么龙腾虎跃,功夫的痕迹很帅也很重。但邝毓刚才那一下,就觉得这人飞得毫不费力。和侬语的轻功给人感觉很不一样。 前者有腾云驾雾的自在,后者是鹰隼猛禽的迅厉。 薛安的轻功就和侬语很像。 他们这些人,其实个个身怀绝技,她一直觉得当一个侍卫什么的,有点可惜。 再看邝毓……她将昨夜的愁绪强压回去。 姜玲珑忍不住朝邝毓眨巴眨巴眼睛。 邝毓一愣。 这期待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珑儿是想试试?” 姜玲珑不住点头。 邝毓失笑。 “你们先陪婓公子往上走吧。我们下个风亭见!”交代完,又朝白倾颜拱手,“内子有求,不得不从,公子见谅。” 白倾颜无所谓地摆摆手。 他今天的古怪也不是一点点了。 亲自来找姜玲珑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 一路上既不怎么讲话,也不留心风景。 传闻里蛮横霸道的遣雁使,还会顾及稚子脚程,缓步配合。 难道只是一心想找人去山顶看日落? 姜玲珑朝白倾颜也行了礼,“你有什么事,随时和我讲哦。”她低声说道。 “无事。”他也轻声,声音有些散漫和凉薄,“你去吧。” 姜玲珑便随邝毓出了亭子。她刚刚往他脖子上勾好,腰际就被人一抄,下一秒便被带离地面。 “啊——!” 一瞬间有失重的感觉。 去也是她想要去的,真的驾起轻功来,却又害怕得不敢睁眼。 “没事的。”耳边邝毓的声音传来,他一手抄着她的腰,一手将她扣在自己胸膛,声音略沉,似在耳语,很有磁性。“你睁眼试试?” 他这么一说,姜玲珑一开始的紧张确实缓解不少。冷静下来之后,发现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风声呼啸。 她睁眼,开了一条缝。 周围一片翠褐交错。 风声略过耳尖,伴着沙沙声。 她睁开了眼。忍不住惊呼。 邝毓正带着她在树林间毫不费力地跳跃,起势落势都收着劲,攀的也是不算太高的枝头。 虽然两个东西风马牛不相及,但她却有一种和男朋友坐摩天轮约会的幸福感。 她朝他吧唧亲了一口,“再高一点,邝毓,我们再高一点!” 邝毓含笑点头,见她适应之后,又是一次腾跃,去到了林中最高的树梢。 又是一声惊呼。 他脚下控着两人的平衡,低头就见怀里的人望着远处底下江畔和对面农田,咯咯咯地笑。 姜玲珑收了视线抬头看他。 “我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了。” 她眼里落了他的脸庞,“我找了逸兵。来的却是你。” “是不是缘份。” 邝毓没有回答,将她带去一根粗枝上,两人坐了下来。 姜玲珑有些怕高,拉着邝毓的袖子,但又很新奇,晃着两条腿忍不住往树下看。 邝毓便把她拢到怀里。 原来是有些怕高,难怪当初姜翠郎要将她扔在那么高的树枝上。 “邝毓,我们聊聊吧。”她在他怀里,自在安全地晃着脚丫。突然有些认真地说。 “好啊。聊什么?” “聊聊我们?”她的脚丫不晃了。逐渐静静垂着。 林子里很近,她的声音不大,却听得异常清晰。 邝毓没有接话,他静静等着。 “我思来想去,要不我还是不要做这个郡主,和你一起在霖羡生活吧。” 她开口,缓慢地向他讲述自己的想法。 “在谷悍,你是异邦人,官场上会遭人排挤。” “何况你若留着,那就是驸马,是入赘的女婿。” “这对你不公平。” “原本想着,接了峥儿之后,我就和你私奔。让我爹和梁以安都找不到我。” “可刚才,我才反应过来。私奔,好像也是一条不可以的道路。” 她说着,低头从脖子里取出一根绳,上面套着一枚白玉扳指。 邝毓愣了愣。他知道她随身携带,但现下拿出来……是什么意思? “你是丞相之子。我不信你心中没有抱负。” 邝毓侧头看她,企图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 珑儿现在讲的话,让他感觉非常不好。 “一个没有抱负的人是不会这样文韬武略,还勤练武功的。” “你在面对赵翀的时候,在将薛安带回来的时候,甚至于在连夜制作弓弩的时候,眼里都在发亮。” “入仕为官,保家卫国,是邝家的一脉相承,是你的心愿。” “可谷悍不是你的家国,霖国才是。” “梁以安这次哪怕瘟疫都进城来将初晨和峥儿接走。” “……只要我在,他不会让你施展抱负的。” “君臣之间,最怕隔阂。” “所以我一直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将这玉扳指还给你?” 姜玲珑下定决心般注视着他。企图从他那里等到答案。 第二百零五章 美人如玉 邝毓望着她。皱了眉。 原来她偶尔的心不在焉,那些刻意隐藏的低落情绪,是因为这。 就因为这?? 他长舒一口气。 接过扳指塞回她的衣领里。顺手敲了她脑袋。 “瞎想什么呢。”他指着她的小脸,“你就是我的抱负。” 姜玲珑一怔。 倒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害怕。 害怕他将来后悔。 “一辈子被我拖累,碌碌无为,也可以吗?” 邝毓一听,气笑了。 “谁碌碌无为?我吗?我都这样了,还算碌碌无为?”说着就要去刮她小鼻子,“整天胡思乱想什么东西。” 姜玲珑被他说懵了。有钱确实不算碌碌无为,但是有钱不能报国呀。只有自己荣华富贵,一定不是邝毓的心愿。 “你说得对,我心有热血。”他静静同她解释,也是第一次和她谈及自己的理想,心底的期望。 “若是为你,我可以去谷悍为官,或是在谷悍营商,再花个四年,拿身家换你过门。” “我也可以闲云野鹤,同你一起浪迹天涯。就和以前我们说好的那样。” “梁以安当政,霖国不愁家国不平。” “而入仕为官,也不是为了权力地位。” “心系家国,又岂会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若真心为国,也自然有能够容忍我的地方。” 邝毓笑着说,“毕竟我有钱。还不仅仅是富甲一方的那种。” 他有些嘚瑟地挑眉。 以前不觉得有钱如何,但娶了姜玲珑之后,他发现富有也是一项难得的技能。 “这些事情我自有打算,你别担心。无论如何,你我这辈子都得绑在一起过日子了。” “莫要再有这些念头。” “你才是抱负,其他的,只是兴趣。” 他说完凑过去,在她额头轻轻啄了一口。 “别难过。我不曾委屈。” 姜玲珑瘪着嘴,分明忍着一脸哭腔,紧紧的抱住邝毓,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发出一声嘤咛。 邝毓心头一酥,就抚着她的背安慰,“傻不傻。” “我们接了初晨之后,看情况再说,好吗?”邝毓扬着唇角,心里对姜玲珑这番担心又心疼又觉得甜滋滋,“看看你到时想做什么。我不但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还能实现你的。” …… 两人去到下一个风亭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亭子里吃水果等他们。 苏瑾僩两个包袱都开了,里面的葡萄柿子梨,一看就是橙月细心从翠峦殿带上的。 白倾颜一起吃着葡萄,其他人围在他身边,像幅画。 司晃在亭子边蹲着,吃柿子。 一见天上翩翩落了两个人,就啪嗒啪嗒走过去接姜玲珑。 他柿子吃得手上有些湿,又没地方擦,就想着往衣服后背上蹭。 “哎哟你等等。”姜玲珑喊住他,递了自己的手帕过去,“拿这个擦。” 司晃擦干净手,主动过去牵姜玲珑,一路拉着她过去风亭,指着一根柱子让她看。 邝毓悠哉悠哉负手跟在后头,从苏瑾僩手上接过方才让他代为保管的披风。 姜玲珑不明所以看向柱子,就见上面被人刻了几个字。 “美人如玉。” 刻印很新,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地上落着的木屑。 姜玲珑惊讶回头,这字她再熟悉不过,是邝毓的。 他不但先到了风亭,还刻了字,才折返回来的? 实力碾压啊。 难怪薛安表情慌张。 司晃见她看过,又啪嗒啪嗒去到邝毓身边,一下抱住他的腿。 从姿态上来看,很是亲昵。 姜玲珑失笑,这是被邝毓高大的形象给征服了呀。 她很高兴,这孩子不再逃避别人视线,并且学着表达自己。尽管还是不多话,但显然是开朗不少。 亭子内的其他人明显也是一早就这刻字的事情有过一番大呼小叫的讨论。 现在投过来的视线都意味深长。 仰望,肃然起敬。 连白倾颜看邝毓的眼神都不再只是客气那么简单。 邝毓没说话,心情大好地坐下,给姜玲珑剥了两颗葡萄,自己倒什么也没吃。 一番休整之后,苏瑾僩再次背起两个瘪了的包袱,众人接着上山。 山尖尖上那一层积雪早被前日的落雨消融。 邝毓将披风罩在姜玲珑肩头,山巅上气温较低,这狐狸毛一覆上,立刻暖了很多。 她赶快招了橙月和司晃一起躲进披风。 三人挤在披风里,鼓鼓的,像只立着的鹌鹑。 白倾颜见了,露出此行以来第一个笑。 禾悠然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敢当面夸人颜如天仙,但还是忍不住见着美丽事物时有些动静。 白倾颜听见,眼风扫了他一眼,又勾了勾唇角。 这是爷心情好,赏一送一。 禾悠然内心疯狂跺脚。没白来啊,没白来!来一次谷悍,不但会剖腹了还见到了当世美人。 这日子过得像里程碑似的,波澜壮阔。 苏瑾僩正懊恼怎么自己没想着给橙月带件斗篷。就听薛安指着天际感叹,“快看!好美!” 日落西山,空中落日降了一个缺角,天际霞光四溢,橙红粉紫,一片绚烂,而底下江面在夕照下泛着金黄。 崇山并非高耸入云,他们虽没机会见到云山雾海,却放眼领略了落日风光。 余晖,竟如此静谧撩人。 众人沉浸,都望着落日,心中滋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和暖意。 如同岁月静好。 打破安宁的,是白倾颜。 他立在山巅,面朝江河,向侧边伸了右臂。 就见一蒙面的青衣男子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往他手里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把弓,一支箭。 这是白倾颜的暗卫? 姜玲珑去看邝毓。对方朝她颔首。 他果然是一早知道,所以才放心离开众人,又是比轻功,又是带她逛树林的。 白倾颜淡然接了弓,又从那青衣男子手上抽过一支箭,直了腰杆拉弓。 “尊夫人,”他嘴角勾笑,“除了抚琴,我射术也不错。你瞧好了。” 说完便对准江面一艘船只,嗖地一声,射出一箭。 崇山虽不算太高,但在山顶往下看,那些江面上的船只仍旧是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姜玲珑眯眼,看见船头上有个黑点。一箭过去,那黑点立刻倒下。 她惊愕看向白倾颜,不信他会杀人。 白倾颜并未看她。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黑点倒下的地方,片刻,就看见黑点又出现在了船头。 他浅笑一声,将弓还给暗卫,青衣男子便行礼告退,眨眼又蹿走不见。 “射术精湛。”说话的是邝毓,他与白倾颜并肩,“箭也是好箭。果然不同凡响。” “那是,雁国的箭,射程无可比拟。”白倾颜满脸骄傲。 “就是吓到我夫人了。”邝毓不太满意。 “哦,失敬。”白倾颜乖乖朝姜玲珑抱拳,“扎的是个草人而已。” 第二百零六章 怀柔的病人 姜玲珑忽然明白过来,邝毓同白倾颜在进行什么交易。 雁国富国靠海盐出口,强兵靠兵器锻造。 看起来,邝毓此行不是为了海盐了。 可是要兵器是为了什么? 他要造梁以安的反? 没可能。 好不容易给家人平了反,他再去造反,脑子坏掉了不是。 她这般思索着,视线不自主地就朝邝毓身上望。 他正和白倾颜说着什么,两人不约而同也都往她那儿看。 视线便对上了。 白倾颜有一丝惺惺作态般的不快,但瞧过来的视线没有恶意。 “你这相公,”他收起方才射箭时的凌厉和气魄,意兴阑珊又有些羡慕地说,“多亏有你。”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更像是在说反话。 但也只是这么说了一句,说完,又看回那一艘自己刚才瞄准的船只,朝着那个黑点沉默不语。 其余人在惊叹白倾颜的射术和雁国箭矢的强韧之后,又开始欣赏夕阳。苏瑾僩在山巅接着给大伙儿分发余下的水果,专门藏了几颗葡萄塞到橙月手里。 有点像戏院门口卖糖人的小贩,热情,又有点格格不入。 但没有人说他。 毕竟发水果是假,找着由头去看身披彩霞的橙月才是真。 他的这些心思,得到了善良的人们,一致地暗中支持。 姜玲珑哭笑不得,怎么连无事牌都送了,还停留在偷看别人的程度呢。 不说拉拉小手,连窃窃私语都没有。 原本还夸他聪明知道给橙月单独组个院子,好有机会两人单独相处,现在看来,真是这愣头青心疼橙月辛苦,想让她好好休息,放松一下。 真是,又傻,又善良。 可惜自己给橙月准备的嫁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出去了。 直到日落西沉,黄昏将尽,一行人才舍得从山巅往下,原路返回。 自从白倾颜大大方方和大家一起吃过水果之后,他在人群中实际的存在感也强了起来。下山回温泉庄子的路上,几个人聊天,遇到什么好奇的,也会问一问他,看见哪里景致好的,也会同他讲和他一起分享。 都说此人娇蛮,他们看来却觉得他自有一股纯真。 禾悠然邀请他去乐坊的时候,他无声走了一段,竟点头答应。 苏瑾僩缠着薛安研究他轻功为什么动静大蹿不高的原因。 薛安心里道怎么不去和你家主子讨教,又因为打赌输了,仍旧提点了他两句。 姜玲珑牵着橙月和司晃,一边一个,笃笃悠悠下山。 邝毓坠在队末,神色怡然。 “你既然和怀柔是师兄弟,应该听过他的百消丸?” “听过的,”禾悠然将双手拢在袖中,恭敬地回答白倾颜,“他手里的百消丸,就是我这边的截魂丹。按功效来讲,差不多。” “有没有比它们更厉害的药?”白倾颜虚心求教。 “更厉害的?”禾悠然一时拿不准注意,对美丽的事物他通常都会更在意更细心一些,无论男女或者其他,“婓公子可是有具体的病症能否告知?在下好拿捏一下药单子。” 这两个都是解百毒的灵药,但制作耗时。若是问是否有更强劲的药,那恐怕不是单单中毒那么简单了。 他脑袋里想起一人。 雁国国主莫央素有暴君之称,对内对外都实行铁腕政策,也靠他的强势,继位后的这些年才将雁国这个海上岛国变成了众人忌惮的富饶强国。 说他冷面无情,也有说他喜怒无常,他这样一个雷霆手段的君主眼里瞧不上任何人,也不屑与人并肩,和他国邦交。 除了六道。 六道国是他唯一缔结两国永境之好盟约的国家。 三年前,六道更是连同北荒霰国和海上雁国,周旋着顺利刺杀千彰先王。 七年前,雁国先与六道开通盐路。一年后,六道国师杜若遣雁,在雁国一呆就是两年。归国时手持邦交盟书。 世传莫央与杜若情同知己,六道当时新王刚刚登基,朝政不稳,雁王数次为救同盟千里跨刀而去。 关于六道国师也是众说纷纭。 一说他是以色侍主的小人,妄图把持朝政。 一说他是为新王披荆斩棘的利剑,被人污蔑。 但说得更多的,是六道国君七年不曾纳妃招妾,君王与国师的断袖之嫌都传到了霖国境内。 杜若因此遭遇所谓“清君侧”,当时以为他身死,又因找不到尸体一直拖着没有发丧。六道国主每日穿着君主祭祀用的礼服上朝,不论朝臣如何议论,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一段经过改编,金翠轩里还有戏文可听。 身死的杜若在一年后回到六道。 六道国君大赦天下。 听说这消失的一年是在雁国治病,从命悬一线到能够下地走路,是莫央绑了行踪飘忽的师兄,压着人头辛苦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上次见面,怀柔师兄确实是说过,这辈子去哪儿都行,就是不会再去雁国游玩的话。 因此,他能够想到的,用百消丸都难救的病人,只有杜若了。 “就是反复中毒,余毒未清,新毒又至,身有内伤,好不容易救活了却像活死人一样,虚不受补,看着就快咽气。”白倾颜直接了当,但言辞中听着像是对这位病患相当不待见,说的既是实话,又不是什么好话,语气里甚至有些不耐烦,不是朝着禾悠然的,更像是对提到此人感到烦躁,“哦,先前怀柔用剔骨法救下的人。醒了之后就一直病怏怏的。” 禾悠然一怔。 剔骨法是不到万不得已,除非病患一心求生,不然他不会用这种耗元的解毒治伤之法。 当中痛苦且不论,哪怕成功救回,病人也相当于在阎罗王那里呆了一段时间,无异于被人扒皮抽筋,运气好的话,养上八年十年才能恢复元气,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吊着口气交代完后事便重新去和阎王报道了。 确实虚不受补,没有什么速成的药方能给。 “禾医师,能不能救?”白倾颜见他面色沉重,又一直没说话,忍不住问。 “不好说。”禾悠然细细思忖了一番,“此人现在何处?可在雁国?” “不在不在。”他又开始烦躁,摆了手,“人回六道去了。” 第二百零七章 苦尽甘来 那十有八九就是杜若了。 “在下若是能当面问诊,可能有些机会。”禾悠然不敢保证。但既然他能活着从雁国长途跋涉回六道,应该还是有法子的。 白倾颜眼睛一亮,“当真?那你和我回雁国吧。回去之后给雁王看过,要是他同意,再去六道帮着问诊,行吗?”他满面期待地说完,突然眉头一拢,低声骂了一句。 “该死。到时候他又有理由跟着去了。”神情又气又恨,心有不甘。可转头还是十分诚恳地向禾悠然确认,“禾医师,有什么难处你尽管提。诊费要多少都可以。其他要求我也可以配合,尽量满足。” 禾悠然没料到白倾颜会提出让他跟去雁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头看了眼和橙月司晃走在一起的姜玲珑。 剔骨法治疗过的病人精元受损,其实应该尽早问诊去看一眼的。 可这边……他说不准去霖国会不会需要他。毕竟初晨和司峥的病在离开前都是他看的,虽然用药起效,但时隔这么久,万一又什么反复呢? 禾悠然恍然惊愕。 他什么时候开始顾虑起这些来的? 从来说一不二,自信自己医术药到病除,自在人间不为任何人留步的天下名医禾悠然,竟然会顾虑一个小妮子是否需要自己。 禾悠然扶额,失笑。 “禾大夫你想去就去吧。” 他们两人说得也不是什么悄悄话,姜玲珑自然听了大概。她不知道当中那些是非曲直,但她想到了白倾颜昨夜嘟囔,说那个人不曾看自己一眼。那神情,憋屈得不行,又无计可施。 她直觉应该成人之美。 “记得把医箱什么的都带上,以备不时之需。”她这说的,是那套价值连城的手术刀具。 “梁以安是不会让峥儿和初晨出事的。禾大夫啊,不必多虑。” 她和禾悠然的关系很奇怪。 亲密又疏离。 姜玲珑在人前总是叫禾悠然的名讳,但真的和人讲话时,又喊他禾大夫。 禾悠然也是,虽然嘴上不说,但对姜玲珑的态度就是比对别人的要和颜悦色一些。 放着以前,他大概只会开张方子送去医帐,断不会愿意整个人睡在满是大汉的军账里,从早到晚地帮着其他医师和良工一起。 他是名医,但绝不是体贴周到的那种。 对于姜玲珑,他给了很多面子。 这两人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默契和信赖。似是惺惺相惜。 却又无关男女之情,磊落得让人从来不会心生厌弃。 更像是两个实践型的学究,凑在一起不是在搞医术药理事业就是在撺掇钻研些什么。 邝毓靠绮罗坊留下的禾悠然,如今却主动为他的夫人留步了。 一种骄傲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我可真去了啊。”禾悠然也不说虚的,一方面他觉得病人要尽快见到,另一方面,他对于这种疑难杂症,向来是蠢蠢欲动的。 “你去吧,多学一点东西回来,好和我显摆显摆。”姜玲珑也笑。 白倾颜找你,光是他那张脸,你就说不出拒绝的话。姜玲珑心里笑他。 “哪有我学别人的份,”禾悠然很不当一回事地和她斗嘴,“我过去,那是给人布道解惑。” “别来这些方外人虚的。”姜玲珑白了他一眼,再不理他,拉着橙月要她看右边的树影斑驳。 禾悠然笑着摇头,便应了白倾颜。 几人回到庄里的时候,天正好黑了,遇上小侍们刚点完庄子里的灯,正上山点甬道两侧的。 他们便在底下的风亭里又待了一会儿,抬头去看那甬道上悬着的灯笼依次点亮,向山顶延展出一条光带。 绵延,温油,在夜幕下星星点点,像有生命一般。 姜玲珑怕司晃看不见,特意抱着他。司晃拿小手抓着她的袖子,木然望着那条越长越高的光带,喃喃地说了声,“额娘。” 他想他额娘了。 不知道额娘有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景致。 见到了会不会高兴。 他的额娘,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二哥是这么告诉他的。 除了姜玲珑,没有人听见他的呢喃。 她拍了拍他的背,“你用心看,回去以后画下来。可以寄给她。” 司晃回头瞧她,话在他脑袋里又过了一遍,他重重点头,又回过头去看点灯,这一次眸底沉光,看得认真。 白倾颜依约去了乐坊。 大家都在。 昨天喝得尽兴,今日他来,更是好酒款待。 舞乐依旧,安排的是鲜美山珍。 若说有什么可惜,大概就是他一来,所有歌舞都黯然失色。 朱红色的袍子往邝毓身侧一坐,就像两个世袭罔替的王爷,避世而居,把酒言欢。 白倾颜挺喜欢邝毓这人。 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像个正常人。 但是他也不待见邝毓。 主要是他看姜玲珑的眼神,让他想到莫央看那个病怏子的模样。 嗐。好气哦。 他咕嘟咕嘟大口喝酒,然后拉着姜玲珑行酒令。 “你长得好看,你肯定也苦。”他自行将姜玲珑纳入自己阵营。 “以前苦,现在就甜了。”姜玲珑知道他说的苦不止是爱而不得这么简单,低声朝他敬酒,“公子以后也会越来越甜的。”她笑着率先饮尽,“祝我们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白倾颜笑得张扬,仰头举杯。 姜玲珑三杯下肚,趴在桌上不动了。 邝毓便抱着她先回了院子。 橙月照旧操心着其他人,跟着厨房煮了醒酒汤,乐坊里笑声不断。 第二天姜玲珑头痛醒来,睁眼见着的是橙月一张俏笑的脸。 “庄主送客去啦,奴婢先伺候着。”她笑盈盈地端来醒酒汤,“主子您这酒量,下次可不能这么喝了。伤身的。” 姜玲珑知错点头,将醒酒汤喝完。 “婓公子走了?” “走了,说是既然办完了事,眼下人命关天,还是尽早启程。天一亮就走了。” “……”那两个人,她都想亲自送送的。当着橙月的面,心里觉得遗憾,嘴上却说,“就他酒量好。”嘟哝一句一语带过。 橙月是个纯良的孩子,心里也舍不得分离,相处这么久大伙儿都对禾悠然有感情,她要一说,免不了让丫头难过。 “哦,但是禾医师让我留了信给您。”橙月说着收回汤碗,递上一封封了口的信封。 面上写着邝夫人亲启。 是禾悠然的字迹。 她心中一动,小心拆开,抽出信纸展开。 一眼看完,气笑着将信纸摔在被子上。 “就这点东西,还封什么信封啊!” 白期待他会煽情一把。 橙月好奇,凑过去看,折痕工整的信纸上还留着墨香。 上面四个大字:“青山绿水!”盖着禾悠然的私章。 底下还有一行飘逸的柳体,“有空来玩!”盖着的私章上刻着一个颜字。 来玩,来玩,来你们暴君眼皮子底下玩吗。 姜玲珑气鼓鼓地将信叠好,重新塞回信封,起床就穿着中衣赤着脚下地,先将它放去梳妆盒里。 第二百零八章 钓鱼比赛 白倾颜带着禾悠然走后,他们又在庄里悠闲地过了一日。 等到司晃把他的画画好,邝毓差人将画裱好,橙月帮着交给庄子里的掌柜,由他交去急递铺代寄。 姜玲珑怕送不进大牢,又在装卷轴的盒子外的封条上盖了私章。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下山,登了游舫,再回到福船上。 遣云商船起锚驶航。 江涛滚滚,拍打着两岸。 姜玲珑站在船尾,看着崇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成了地平线中的一点。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还需要一路游山玩水,慢慢地去吗?” “倒也不是很需要,”邝毓笑容和煦,神情舒坦,“做做样子,能迷惑别人就行。” 若是出了温泉庄子就极速前行,难免让人对在温泉庄子里逗留数日而起疑深究。 姜玲珑点点头。 “不急。不差这几天。”戒骄戒躁是她从邝毓身上学来的。 急事缓做,临危不乱。 “那也别光做样子了,咱们放开了玩儿!”她乐呵呵,“之后还会路过谷悍哪座大城吗?” 邝毓颔首,“你听说过月白石吗?” 姜玲珑眼睛都亮了,“是可以去广寒城吗?!” 月白石不过是现代所谓的月光石,在现代不算名贵,但在古时,人们还未掌握月白石的矿源探测方法和开采技术,只有谷悍的广寒城存在一处大矿。 月白石初见色彩如天上皓月,细瞧又会发现石头上晕着斑斓的光彩,品质好的月白石呈半透明状,月晕带着如同海面波浪的蓝光。最次的也能有晕彩。 这种石头性脆,所以长途送晕的途中时常有因为磕碰带来的劈裂。 正因难得,也因此价格不菲。 司峥有一条腰环,上面镶嵌的就是月白石。他平时不会戴,上次大病初愈和姜玲珑登楼看望洛河百姓的时候,他特意从自己的包袱里找出来戴过一次。 逛街,购物,买首饰。姜玲珑是很期待的。 她一高兴,就去找人组雀牌的局去了。 邝毓失笑跟在后边,这次他不打,而是和司晃一道,陪在边上壁上观。 姜玲珑,橙月,苏瑾僩和薛安。 四人鏖战。 最后苏瑾僩顶着一张画满墨龟的脸崩溃求饶。 “把我气跑了,你们明天就三缺一吧!” 姜玲珑自然见好就收。几人收了桌,又跑去甲板上,要求停一个时辰的船,他们要比赛钓鱼。 先钓上来的和钓得最多的,今晚就等着吃。 倒数两个钓鱼成绩不理想的,要负责去膳房做饭。 大家热热闹闹非常具有体育精神的钓鱼时,并没有想太多。 直到姜玲珑泄气嘟囔自己不是钓鱼的料。 离一个时辰还差一刻,她还是一无所获。 众人才惊觉事态严峻。 末尾是要煮饭做菜的! 他们是嫌铜锅不好吃还是膳房饭菜不够香,要让郡主主子做菜?! 红烧肉不足以让人害怕吗! 薛安不明所以,只看见橙月朝苏瑾僩使眼色。 苏瑾僩以一种慷慨就义的模样,说了声要去解手,就跑不见了。 这期间,姜玲珑神奇般地钓上来五条鱼,顺利赶超钓了四条鱼的苏瑾僩,排名第一。 时间没到上鱼的时候,其实鱼不太容易上钩的。反倒是靠人力捞,能捕捞上来不少。 姜玲珑欢呼雀跃之际,苏瑾僩换了身常服回来,头发微湿,显然是擦过。深藏功与名。 邝毓带着司晃在书房看书,错过了这一幕。 司晃对看书有着浓厚的兴趣。 方才他陪着看姜玲珑打雀牌时,手里正好拿着一本前些天夜里没看完的本子在翻阅。司晃就是被他手里的书吸引,才坐去他身边,想和他一起看。 邝毓看书很快,可并不需要等司晃多久。 他惊讶于司晃的阅读速度,便趁他们商量钓鱼时,带他去了书房。 这孩子犹如老鼠进了米缸。 一点不挑地就近在书架上抽了一本自己够得到书,就一屁股坐在书架子底下,开书阅读起来。 邝毓将他抱去书案上坐着,自己则坐在案后,继续看刚才那本没读完的。 几个人玩玩闹闹,第二日便在广寒城靠岸。 姜玲珑拉着橙月去看矿石。 打磨好的月白石和刚开出来的原石,两种都有得卖。 她们自然是买打磨好了。 邝毓给了她一沓子银票,苏瑾僩和薛安护着进城,他则带着司晃继续在船里看书。 顺便在船上抽空做些正经事。 等到入夜晚膳时分,两个姑娘满载而归,苏瑾僩和薛安帮忙提着大包小包,就往邝毓的书房走。 他们决定在那里分赃。 就一个白天的功夫,她们不仅买了成品的月白石,还有时间给一件件做成了首饰。 橙月给苏瑾僩买了一块椭圆的月白石,镶嵌在他的腰环上,当做无事牌的回礼。 她买完这件就没舍得再给自己买。 姜玲珑便帮她一张张的银票往外递。 像自己夫君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一般,一点看不出心疼。 所以几乎每人都收到了来自姜玲珑和橙月的联名礼物。 分完之后还有盈余,两姑娘忙收起来,说是给司峥他们的。 所以说,女孩子买东西,都是一份一份算好了的,不存在乱花钱。 遣云的福船又是缓行两人,终于出了谷悍边境。 一入关塘江,江面的水流也迟缓不少。 在距离焦沙还有三日距离的时候,姜玲珑凭自己本事钓上了第一尾鱼。 她感觉平平,还奇怪为何身边几个比她还高兴。 至于这么雀跃吗?又不是第一次钓鱼。 如果苏瑾僩和薛安能少去解手几次,赢的也未必是她了。 年纪这么轻膀胱就不行,要是禾悠然在船上,她肯定要偷偷找他帮这俩小子开些药出来的。 商船一路行驶,终于看到了焦沙沿岸。 商船找了一处开着石礁的位置停泊下来,自有船工在船上留守,所有人都换了小舟子焦沙的滩涂上岸。 遣云商队刻着鹤纹的马车已在岸边等候多时。 姜玲珑带同司晃和橙月与邝毓同车,苏瑾僩监督完侍从将行李装车之后,与薛安分别驾马而行。 第二百零九章 人马失踪 一辆载人,六辆载物的马车,并着大小侍从二十来人,浩浩荡荡自玉螭东门进了城。 正值午市,可玉螭城内安静异常。街道两旁看不见行人与商户,家家门户紧闭。 城内楼宇,房梁檐顶,大门立柱虽说不上新,但绝不衰败,倒是有种古朴的质感。 可配上如今这过于静悄悄的气氛,实在是让人觉得诡异。 仿佛那一闪闪门窗的后面,都有眼睛在窥探他们。 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姜玲珑从窗外缩回脑袋,放了帘子继续靠在邝毓肩头。膝上坐着司晃。 司晃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 她也觉得有些倦乏。 “能不能随机应变?”她只觉得自己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靠毅力撑着眼皮,“我想先去投店。困得不行。” 车队便在遣云山庄旗下的客栈投宿。开了几间上房,和三间给侍从歇脚的通铺。 这几些侍从在这里休息过一夜之后会直接带着大部分行礼车先行回到霖羡。 只留一驾日用需要的行李马车跟着他们。 姜玲珑一进房里就受不住,倒在床上立刻熟睡。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只觉得肚子饿。 桌案上点着油灯,邝毓正伏案而眠,听见动静之后醒来看她。 “睡醒了?还累不累?”他本是在房里看书等她睡醒,不想看着看着,自己也睡了过去。 “我让小二拿点吃的上来,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姜玲珑摇摇头。 即便是她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每次邝毓点出来的菜式也都是和她胃口的。 “你等我一下。” 他说着起身往门口走,就见外面一个黑影奔袭而来,门被人从外急急推开,苏瑾僩一张慌张的脸就冲了进来。 邝毓蹙眉。 苏瑾僩这才将门关好,压低了声音讲,“主子,咱们的车马不见了!” “行礼没了,我刚下去看过,底下通铺的弟兄也一个不见!” 他音色急切。 在霖国土地上敢截遣云商号的人马,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行李先不急。”邝毓道,他看了一眼门栓,刚才苏瑾僩一推就进,但他是记得自己入屋后下了栓子的。 蹙眉,是因为这事。 有人趁他睡着开过门。 他只能认为自己是被人下药才会没有察觉。 可这些人,如入无人之境,会只入他一间房吗? “你去看看橙月那边。”他声音一紧。 苏瑾僩一怔。慌张奔了出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 橙月和司晃都不见了。 苏瑾僩二话没说和薛安一起,将客栈掌柜小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绑了。 凭空消失这么多人,店里不可能没听到动静。 他恨不得朝他们严刑逼供,问出橙月所在。 还是邝毓出声拦下。 带走侍从可以是为了抓壮丁。 带走橙月可能是起了色心。 可为什么要带走司晃,这样一个闷声不响的六岁孩子呢。 何况这孩子打眼一瞧就觉着古怪。 寻常人见了,心里该会发怵才对。 邝毓想到司晃在马车里已经睡得脑袋一点一点得了。 但愿他们抓回去见到这孩子醒了,不会被吓到。 “主子,现在我们这么办?”苏瑾僩心急如焚。 如今就剩下他们四人。 “你先问问掌柜,刚才他们都各自在什么。以及玉螭城中的情况。为何午市时分,家家闭户?说不清楚的,答不上来的,再用刑。”邝毓说完,又朝薛安道,“霖国你不熟,我出去看看,你在这里护好郡主,务必一起行动。” 薛安知道情况严重,肃目颔首。 姜玲珑早惊得清醒过来。 她让邝毓路上小心,就没有多留地让他走了。 目送邝毓一走,姜玲珑便去了橙月房间。 她一边查看可能留下的线索,一边就听见楼下大堂里苏瑾僩审问的声音传来。 苏瑾僩在她眼里一直是个热情直率的大男孩。可此刻底下的动静,他说话的声音,桌椅相撞的碎裂声,让她都不用去看,脑海里就自动将苏瑾僩与话本里的鬼面罗刹划上了等号。 橙月和司晃都是睡着被带走的。 她也留意到邝毓的视线,出门前先看了自己房间的门栓。 邝毓在外通常都有锁门的习惯,但刚才苏瑾僩却一推就开了。 她仔细看过,门栓完好,没有被捆绑、摩擦、底面也没有被利器上挑的痕迹。 那么这个门栓是何时又如何被抬上的呢? 橙月房里纤尘不染。 桌边一把椅子是拉开的,但桌上茶壶杯子没被动过,仍规整地摆在那里。 床上被子只有前端有些许凌乱。 应该是司晃睡得床,橙月只是伏案。 地面赶紧,没有脚印。不排除打扫过的可能。 姜玲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薛安一直随在她身侧,两人一道四下查看,将能开的抽屉,衣柜统统打开。 空无一物。 她立在屋中,重新审视这个房间。 这是一间很讲究的上房。 尽管茶具用的不是什么名贵瓷器,但床边却细心地放了踏脚台。这样晨起穿鞋就不用踩到冰凉和被鞋踩过沾了灰的地板了。 真的很周到。 这样一间周到的客栈,今日却只有我们几个客人投宿。 所以动静闹这么大,都再没有人推门出来。 “你让瑾僩问问,今日住店的,来堂里吃过餐的,还有哪些人。”姜玲珑朝薛安吩咐。 薛安应是去办。 姜玲珑却拿起桌上亮着的油灯。 她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那个一直萦绕心头,很不好的感觉,究竟来源于何处了。 薛安回来时,只见韶华郡主面色发白地坐在床边的踏脚台上。 显然吓得不轻。 “你来。”她见他回来,提了些血气出来,朝薛安招手。 薛安快步过去,油灯的光打着床底下,没有洒扫的卫生死角积了一层薄灰。只有部分像被擦拭过——成一个人趴着的姿势,手肘撑地,两条腿大咧咧的在后头,一条伸直,一条屈膝,像随时准备爬出来似的。 “门栓没有痕迹。当然没有痕迹了。”她说完只觉得后怕,“因为人一直就在房里,就在床底下等着我们!” 第二百一十章 午市无人 说话间,外边回了人,楼下苏瑾僩审问的动静一下就小了很多。 她与薛安便出去,依次查看她和邝毓,还有苏瑾僩,薛安的房间。 床底下,都躲过人。 看完一圈,两人下了楼,将情况和回来的邝毓以及暂停审问的苏瑾僩告知一番。 邝毓颦眉。 苏瑾僩愕然。 地上绑着的一干人等已经都松了绳子,垂目低手地立在一边。 苏瑾僩弄出很多动静,但并没有一上来就揍人。 因为一开始掌柜的就说了很多。 掌柜姓王,看起来约摸有五十来岁,面相宽厚。 玉螭并非大城,整座城市不过一万人口,是当年先祖圣上疼爱他的王后,才将王后的老家在县级往上抬的。 骑马横穿整座城市最慢不过两刻时间,路赶得快些,马跑得急些,一刻也行。 云来客栈虽是遣云山庄底下的产业,但也就在这小小的城池之中算是大店,在遣云山庄的名录里是排不上号的,邝毓也没有亲自熟悉过。当初不过是力求在全国铺开自己的眼线,所以玉螭除了遣云商号外,还有一间云来客栈,一间叫做玉捻的首饰楼。 不像霖羡,遍地开花。 四人将情报一对,便知道此事于掌柜无关。 若是店里知情,就不会在每一间房里都事先藏了人。房中钱财首饰都原封不动,这些人除了那几车行礼外,分明是冲着橙月和司晃来的。 他们两人一下船就上了姜玲珑的马车,若不是事先知道,不存在在路上盯梢看上这两人的可能性。 若不是他船上有鬼,就是动手的人认识并且熟悉他们的动向。 邝毓抽了椅子大刀阔斧地坐下,点了王掌柜上前答话。 王掌柜看起来很精神,讲话也有中气,但眼下也是相当担心。 邝毓问了一句,他先是一愣,立刻就明白了东家的意思,抬手福了福,又回去细细点了点人头,才回来答道,“确实有。三日前店里的小跑堂瓜娃突然就不来上工了,店里缺人手,就赶紧又招了个新的。早上几位的厢房就是他打扫的,刚才看了,人不在。” 他又细细描述了一遍新招跑堂的模样。中等身材,是个长得不好不坏,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人。普通到你可能在人群中见过他一眼,可一回头就忘记他的长相了。毕竟太过平凡,没什么特色。 姜玲珑听了,忽然觉得能够长成那样的路人脸,也是一种技能。 邝毓又问他上午生意如何,和平时相比怎样。 “回爷的话,今儿投宿的就您几位,这个季节住店的人不多,等真的开春了,走货的人多了,店里才算到了打尖的旺季。” 邝毓颔首。 “但平时来店里吃饭的人也不少。上午就来了好几拨,大多是熟客,过来约客喝个茶的有,中午吃午饭的也有。就您来的时候,刚好走了一波人,打眼看起来不是城里本地的,像是同您这样赶路路过的。在堂里开了两桌,大概,有十七八个人。” 王掌柜顺着话头回忆,立刻就发现了不妥。 “这波人,也是那新来的给接待的。” 邝毓心里有数。十七八人,是两桌大的,走的时候少了几个并不明显。 但要从楼上运人出去,并不容易。即使有个内应,运来客栈前头就有三四个跑堂,后边还有几名帮工,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把两个人从房间抬去楼下,再运处客栈而不被人发现? 何况还有那几车的行李,这么大动静,岂会不被人知? 姜玲珑正想着,与邝毓不经意对了一眼。 两人想一块儿去了。 这件事疑点重重。 看起来像强盗所为,但只偷了行礼,屋里没有翻动过的痕迹,邝毓荷包里的几千两的银票还在里面静悄悄地躺着。 不似单纯为财,杀人越货。这伙人的目标相当明确,行动迅速利落,毫不犹豫。 若掌柜的是合谋,这一帮子站在店里的人早可以一同撤了,人去楼空。他们还在,就一个关键的跑堂消失了,所以大概率,只有那个跑堂是内应才对。 姜玲珑努力思考,可越想越是引发更多疑问,她担心着橙月和司晃,心就没了方向。 “城里情况可否再同我等细讲?我看午市时分,街上空无一人,家家门户紧闭,有些好奇。” 邝毓问得很冷静。 他直觉他们昏睡和城中无人有关。因为珑儿耐不住喊困的时候,他们刚入城没多久。 “唉。”王掌柜听他这么一问,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本城里午市很热闹的,也就两个月前,吃过午饭上街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倒在地上睡着,接着陆陆续续有人消失,大家都觉得是邪祟入城,所以现在一到中午就没人出门,都是等傍晚,太阳下山才出来活动的。您方才出去,街上很热闹不是?先前的午市都改成夜市了。好歹是趁宵禁前摆摆摊,城里人有口饭吃。” 姜玲珑听过,又去看了眼邝毓。后者眸光藏在眼睫下,看不真切。但像是他平日思考时的模样。 他有时候想起事情来,会有一种心无旁骛,入定的状态。即使什么都没做,只是坐着就有种疏离的状态,生人勿近。 片刻,他抬眸,像掌柜道了谢,又补了两个大银锭子,当做道歉。 王掌柜连说不敢,硬是没要。 一行人又上了楼,在屋里讨论。 刚坐下,王掌柜又带着人上楼来送晚膳。 他并未停留,但想着既然事情挺严重,就多嘴提了一句,问要不要报官。店里声誉比不上人命要紧啊。要是东主不方便,他可以代为去衙门跑一趟。 邝毓道谢,但并没说报官的事,王掌柜也就没有勉强,说需要他时随时吩咐,便等上完菜,带着人退下了。 薛安起身去关了门。 姜玲珑看着邝毓,在想他不报官,是不是因为那几车行李见不得光,还是在怀疑梁以安。 此事若是梁以安派人做的,也说得通。毕竟他耳目众多,对他们也相当熟悉,要在入城时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顺便抢走那些兵器,似乎顺理成章。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本家总管 但橙月和司晃呢?他手上那两个孩子已经是很强劲的谈判筹码,何至于还要绑了橙月他们? 这说不通。 要说劫色,又为何留下了她,却将司晃带走。 可司晃一个小孩子,拿来有什么用处呢? 没事干吓自己吗? 她脑袋中一个个问题层出不穷地往外冒,每一个就在告诉她,劫了行李又劫了人,这两件事在歹徒计划里就透着浓浓的古怪。 要兵器的人,怎么还会要一个少女和一个稚子。 前者好战野心勃勃有组织有计划像悍匪,后者就感觉有些猥琐,像是人贩子之类。 这是两种性格的人会做的事。 一早就看上橙月和司晃,究竟是为了什么…… “先吃饭吧。”邝毓始终冷静,朝苏瑾僩使了个眼色。 天塌下来,他都能按部就班,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战备调整到最好。姜玲珑从来没见过他因为什么事情而茶饭不思。此刻也是,按时吃饭是一种任务。 苏瑾僩取了一根银针逐个试了毒,确认安全后又每个菜都吃了一口。 蒙汗药银针试不出,他身体力行亲自试菜,似乎对这种事驾轻就熟,和邝毓之间的默契就是这一个眼神的事。 他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两人既是特意选定的,那么暂时应该性命无虞。”邝毓等苏瑾僩试完菜,才往姜玲珑碗里夹了块腐乳肉,“我们边吃边说。” 四人起筷。 薛安本以为自己跟着他们会一路别扭,毕竟只有他是外来的。没曾想竟然适应得很好。 “我方才去看过,外面确实和王掌柜讲的一样,夜市很热闹。想必这些人在开市前就把马车和人一起带走了。” 对啊,除了橙月和司晃外,还有那二十个侍从,一起给抬走了。 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车辙印不明显了,看不清来往方向。倒是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四个车厢。” 遣云山庄的车厢,很好辨认。马不见了,不知道是一起被牵走了还是放了。 “我倾向于被放走了。”说话的是薛安,“十匹马,要是牵走,只要去城里城外的马房马厩里找,很容易排查。” 他说的有理。因为那伙人至少有十七八个,平时做事肯定事先有马,也不会缺这几匹。 既不为财,也就不用费心思卖马赚钱。 “瑾僩,”邝毓听完颔首表示认同,又朝苏瑾僩道,“你想想,有没有一种蒙汗药,是粉状的,只要吸入就会昏昏欲睡。” 这样的蒙汗药有很多,苏瑾僩点头。他当暗影的时候,见识过太多了。 “可粉末的要是撒在城里,这工作量也太大了,至少得带着一个大缸子,要是上街,肯定被人看见的。” 他言之有理。 就是因为无人发现其中的玄机,才会有邪祟入侵这样的讲法。 邝毓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今天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去报官。” “啥?”三人异口同问。 “现在府台都下衙了,见了没意义,明早再去。”他说的理所当然。 三人面面相觑,面露狐疑。 苏瑾僩和薛安各自回房之后,姜玲珑还在琢磨邝毓的话。 邝毓也不解释,任她东猜西猜。 有事情想,总好过一直担着心。 苏瑾僩回到房里立刻又变得焦躁不安,在屋里来来回回踱了几趟,他不敢去敲邝毓房门,就去找了薛安。 薛安开门的时候正缩着眉头。 “你觉得主子是什么意思?”他一进屋就问薛安,“他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靠官府解决的。” 遣云山庄里的人,心里多少都不愿意与官府为伍。 “那是你主子,我怎么能知道呢。”薛安叹气,“我在想蒙汗药的事,这阵仗铺得这么大,若不是邪祟,怎么能迷倒全城在街上的人?” 苏瑾僩自知推测无果,也叹了口气,“要是弥总管在就好了。” “弥总管?”薛安挑眉,“是你主子心腹?很厉害?” 他在苏瑾僩面前说另一个人是邝毓心腹,有一种挑事的不礼貌。 苏瑾僩白了他一眼,“大家都是兄弟!”他嘟嘟囔囔,“但是弥总管和主子从小一起长大,他肯定清楚主子的心思。” 他对邝毓倒没什么犹疑的,主要是橙月被绑,他这心就七上八下的,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胡思乱想。 “等我们救了人回去霖羡,你就能见到他了。他人很好的。” 薛安知道他心里烦躁,就陪他聊天,问了霖羡的情况,听苏瑾僩将他们这些人的故事讲了遍,一直讲到梁王入狱,曌王登基。 这可比话本还有意思。 薛安没来由地心情激荡。 “你在和我说说,你们在战场上怎么相识结交的?那一场战争具体什么情况?又怎么全身而退的?还有你当暗影,做了些什么事情,郡主怎么救得你?你都具体说说。” 苏瑾僩很骄傲地将自己知道的部分详详细细告诉薛安听。 薛安激动,是因为他小时候想象中的英雄人物就是这样的,不管是上阵杀敌还是潜伏在暗,都是忠肝义胆,百折不挠。 他听到苏瑾僩说自己当时如何被审讯的。又听到姜玲珑如何初见立刻下了决定救他的。邝毓又是怎样视死如归,打算牺牲自己和梁王同归于尽的。见弥与苏瑾僩的姐姐那场婚礼上,有太多的精彩瞬间。还有很多苏瑾瑟告诉苏瑾僩的故事,比如姜玲珑和禾悠然是怎么当机立断给他剖腹取了箭头。比如姜玲珑腿脚有伤,又因为急着救他,险些旧伤复发。在这一个个故事里,总有一个不太显眼,又几乎处处出现的身影。 就是苏瑾僩口里说的弥总管,见弥。 “哦对了!”苏瑾僩想起来,“你俩还是本家!他也姓薛!” 薛安愕然,他对这个弥总管本就好奇,听说他一个人代邝毓打理庄内大小事务,觉得这个看似没有什么个人亮点的人,应该是非常聪明周到,又刻苦钻营的才对。又因为关于他个人的事迹太少,所以惹得薛安反而更加好奇。 听到苏瑾僩这么说,他自己都觉得为薛姓一族感到与有荣焉。 “你说得这般险象环生,”薛安撇嘴,“要是早些认识你们就好了。保家卫国,还洗刷冤屈,惊险刺激。” 可能唯一的不足就是遇不到钟磊。 他一片志气投戎,却只有钟磊这一个收获。 杀过那么多人,却从来不觉得酣畅热血,不觉得有什么好拿来与人说道的。 都是些赵翀的龌龊事。 苏瑾僩越过桌案拍了拍他的肩膀,眸子里尽是少年热忱的朝气和灿烂,“现在加入也不迟。我们庄子里,真的很有意思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来报官啦 玉螭府衙刚开门,就来了四位外乡人报官,三男一女,那女子生得标致,说自己的妹妹和孩子昨日下午被人掳走,找了一夜的人,因为没找到,这才一早来衙门报官。 接待这四人的,是衙门的江书吏。 这位书吏生得斯文,穿着件长袍,竟还有一丝丝骨道仙风的感觉。 “诸位,我理解你们的担心,但是府台大人公事繁忙,何况也没有直接见事主的规矩。你这既非有讼又非含冤都不需要敲登门古,大人不见也是情理之中。我这边登记在案,一会儿将卷宗呈上,大人自会过目。”他一边动笔记录,一边嘴上安慰,拒绝了他们要见府台的请求。 “不是民见官,”姜玲珑身侧站着邝毓,此时才开口说话,“我家主子是谷悍韶华郡主,江书吏该听说过,是和曌王有婚约在身的那位。此次前来,于情于理,府台都该亲自来请安。” 邝毓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的,彬彬有礼之中带着一丝傲慢,尊贵得恰到好处。 他说着,拿出郡主令在手里晃了晃。 江书吏这才停笔,又细细打量起人来——这四人确实器宇不凡,领头的女子正笑着等他回复。 霖国与谷悍和亲的事情人尽皆知,早先还说曌王登基要先修补朝堂,肃清一番,便让和亲来的郡主先回了谷悍。此番前来,就是为了两国联姻的? 他忙起身行礼,“不知是郡主驾到,多有怠慢。下官这就去通知我们大人,前来拜见。” “诶等一下。” 江书吏刚要走,立在后头的一个青年就喊住了他,面色尴尬地问,“可否借茅房一用?” 江书吏一愣,回过神后忙拱手,“可以的,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姜玲珑身后的薛安就捂着肚子跟着他,一同进了后衙,入了后院。 不一会儿,一个大腹便便,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就和江书吏一同出现。他脚步走得快,脸上气喘吁吁,见着姜玲珑就行礼,“下官不知郡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府台姓李,表字尚文。 李尚文迎着一行人,往内衙去,让人搬了椅子,要请姜玲珑上座。 “李大人不必拘束,既是你的衙门,本宫坐客位就行了。主位,你接着坐吧。” 李尚文看起来面容憨态可掬,胖胖的模样显得很有福气,也平易近人。 姜玲珑将事情始末又细细说了一遍。中途还添了次茶。她边说,江书吏边记,等她说完,江书吏已经在吹笔墨了。 李尚文蹙眉,招了捕头过来,江书吏便将卷宗给了捕头,后者领命,抱拳退出去,招呼捕快出衙门查案去了。 这时候,薛安才姗姗回来,腆着脸有些不好意思。 “事情发生的突然,唯恐有变我们四人现在都同进同出。”姜玲珑代他向李尚文解释,“我这侍卫可能是昨夜吃坏肚子了,让大人见笑。” “岂敢岂敢,”李尚文忙摆手,一笑脸上就堆出些褶子来,慈眉善目得很亲切,“怕是玉螭地小,郡主一行难免水土不服。等到了王都,那边菜式繁多,一定能合诸位的口味。” 他说完又接着回到方才在讨论的事项,“不开午市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前段日子,丢了太多人了,没一个找到的。现在都弄得人心惶惶。” “就没有查出些什么线索来?”姜玲珑与他相邻而坐,另三个立在她身边。 “唉。说起这个,真是下官无能。”李尚文一片愁容地摇头,“但凡出门就会昏倒,我还让几个捕快前些天又出门试了试。几个人睡到开夜市了,被摆摊的小贩们给抬回来的,也是丢脸。与其铤而走险,不如就避开一些,后来大家干脆午时过后直至黄昏,都不出门了。” 姜玲珑听了颔首。 “您方才说,还丢了二十个家丁,五车的行李?” “对,同时丢的。”她朝李尚文道,“我的人去追时,早没了影,街上熙熙攘攘也破坏了车辙痕迹,等找到时,只剩几个空车厢了,连马一同不见。” “可有找过马匹?” “城内城外的马房都找过,并未见到。但我们人手少,可能也有疏忽的地方。” “没事,下官会让捕快再细细搜捕一番。”李尚文坐的久了,肚子上的肉挤着腰带,他挪了挪身子,悄悄拉了拉腰带,喘过一口气。“那车厢呢?空车厢是哪里发现的?” 姜玲珑回头看向邝毓。 “回大人话,在三通街的一条巷子里,属下昨日问了人,那巷子叫进财巷子。” 李尚文了然颔首。 “那是被丢在城内了。” 他这话说的没什么营养,去过的人都知道,三通街是城中的一条小道,与哪边的城门都不挨着,歹徒显然是将行礼取了或是转移了。 可他总要说点什么。 “您之后有什么打算?”孙尚文忽然问她,“若是急着赶路,也可将此事交给下官来办,待有了消息,下官再派人通知您?” “本宫确有急事,但人命关天,还是会在城里住上一阵,等水落石出再说。”姜玲珑说着向李尚文道,“有劳大人了。”说完起身告辞。 李尚文和江书吏连忙跟着起身,将人亲自送了出去。 “郡主若是留在城中,一定注意,午时过后不要外出啊。”临走前,李尚文又向她叮咛。一副生怕他出事的样子。 霖国未来王妃,甚至可能是王后,可不能出事。 姜玲珑颔首,上了马车,不做停留地回去云来客栈。 苏瑾僩和薛安在外驾车,邝毓同姜玲珑在车厢内。四人均是两两无语,一回客栈,就上楼进了房间,关门落座。 邝毓看向薛安。 “确认过了,府衙后院的杂物间里确实有洒扫工具,我还去看了路线,后院侧门出去,走大路去到进财巷子要花些时间,但是有条小道,折一弯过去,就离巷子很近了。” 邝毓颔首。 “你们有谁记得中间给我们添茶的小侍长什么模样?”姜玲珑接着他发问。 第二百一十三章 揍他一顿 “长什么模样,不就……”苏瑾僩低头回忆,刚想形容,却发现没有特色可言,心头一惊,“就是普普通通!” 那个普普通通的小跑堂,找到了! “怎么说?我去把他抓来打一顿?他肯定知道东西和人都在什么地方。”苏瑾僩气极,这玉螭衙门果然如邝毓所料,是个贼窝。 昨天他们推敲,顺着邝毓的话头又自己想了想,才反应来。 能大白天光明正大在街上撒蒙汗药的,不就是每日洒扫街道的衙门小工吗?!一人推一个板车,上面放两个缸子和洒扫用具,一个缸子是水,一个缸子是药,一边浇水一边就借机撒药,午时太阳当空,水珠子很快就干了,他借着扫帚在原处扫地的间隙,等水干了,不动声色将药粉撒上,若是有人走动,脚边扬起灰尘,便带着药粉一起,吸入鼻内。 玉螭城小,四五个人一起,一个时辰就能将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撒完药粉。他们回去等着,等人倒了,再出去将符合要求的人给抬回去便是。 “等入夜动手。”邝毓回他,“尽管揍,留着口气就行。人我大致能猜到在哪儿,但东西你要审一审。” 既是府衙,将人关入大牢是最安全而掩人耳目的做法了。 只是那五车行李的去向还要再查。 现在城民午后都不出门,必然会有好奇的在窗户缝里偷看。 这帮子人不会傻到穿官袍来偷盗,更不会堂而皇之地直接将赃物抬进府衙。 因为不知道窗户后的哪一双眼睛会不会就发现端倪。 大概率是府衙里的另一波人扮做商户,这样赶车卸货都说得过去。 他们一定有个院子,里面是专门用来卸那些赃货的。并且离进财巷子不远。甚至就在巷子里。 可他们人少,一来不适合分散了一家家查看,容易打草惊蛇,二来也不放心姜玲珑的安危。 所以抓个知情的人审问,效率最高。 邝毓去看姜玲珑,她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跃跃欲试。 “除暴安良!我们冲一波!”她昨夜市这么说的。 “怎么一点不担心橙月他们。”邝毓还笑话过她。 结果反被姜玲珑嘲笑,她信誓旦旦,有司晃在,橙月吃不了亏。这么多人抓回去肯定有用,不会立刻杀了。 说完他们找掌故点了午膳,等吃的间隙就开始分配任务。 除了姜玲珑以外,能打的就只有三个。邝毓薛安的功夫确实了得,但救人之事不宜声张,免得对方发现,反而拿人质威胁。 苏瑾僩负责抓那个“普通人”并问出行李所在。 薛安潜入府衙大牢负责偷盗钥匙,将人先一个个放走。 这期间,邝毓必须在外把风,后期还要和他里应外合,最坏情况要留下和他一同周旋。 他们所说的最坏情况,就是被人发现,挟质威胁。 按掌柜的说法,陆陆续续丢了这么多人,恐怕牢里要救的不知二十多个自己人,还有一群无辜百姓。 数量不知,所以较难估算时间。 另一方面,他们三个出去,让姜玲珑守在屋内,他总觉得有隐患。 他不知道此事牵连了多少人,那个李尚文手底下又有多少手下,会不会他们三个在这边行动的时候,李尚文派人对珑儿不利。 客栈里的人没一个能打的。 这么一安排,众人陷入沉思。 身法再厉害,可也不会分身两地呀。 愁。 “你们别担心我。我将门窗都锁上,他们进不来的。” “若他们拿掌柜性命要挟呢?” “就是,夫人性格立刻跟人跑了。” “还有万一人家一把火烧在门口。门锁了,来不及开锁就先闷在里面了。” “狠一点的还能把外面也锁了。” “一不做二不休。” “防不胜防。” 姜玲珑只说了一句,其他三个就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场面再次陷入僵局。 邝毓打算动用司贤的私兵。 这是他的底牌,没想到这么快用上。此事过后,梁以安势必知情。 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四人正沉默着,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这速度真是绝了,”苏瑾僩起身去开门,“刚点的菜,下楼的功夫就给做完送来了。” 他将房门打开,惊愕在当场。 薛安见他样子古怪,便探头去看。 门外,一个身形较瘦,却毫不孱弱,看起来孔武有力,精神昂扬的男子垂手而立。 他眉眼带笑,肤色有些像浅色的小麦,垂着的左手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正越过苏瑾僩朝里张望。 视线先在他身上停留,向他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继而移去他身后,见到邝毓和姜玲珑时陡然眸中一亮。 “主子!夫人!”那人推着苏瑾僩进屋关门,立刻去到姜玲珑和邝毓两人中间,撩袍欲跪。 “诶你够了啊。”邝毓先姜玲珑一步拉住他,和他说话时的语气格外亲切,像是遇到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一般,眸子里也露着高兴。 “见弥!!”姜玲珑一边和他打着招呼,一边就过去兴高采烈地拥抱了他一下,“你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吗?瑾瑟怎么样?” 原来是薛见弥。苏瑾僩说的那个本家总管。 薛安在边上打量,这么一个年轻的模样,和他想象的总管形象相去甚远。 既不圆滑,也不世故,身上没有半点商人的铜臭味,也没有他想象中的狡黠。 非常谦和有礼,看着比苏瑾僩大不了多少,但神态举止却很沉稳。 姜玲珑拉着见弥入座,邝毓忍了忍,因为心里高兴,也就让见弥坐在了他与珑儿之间。 见弥朝他报以一个抱歉的眼神。 入座后,才正式向薛安和他两人互相介绍。 “原来是本家啊!”见弥拱手,“失敬失敬!” 几人见面聊了几句家常,正好王掌柜亲自带人送了饭菜上来。 一见见弥就赶忙行礼,一口一声弥总管,叫得热络。 他不认识邝毓,却认识见弥。可见见弥平日料理商事有多细致,亲力亲为。 两人寒暄过后,王掌柜知道他们要谈正事,便带着人走了,临走前捎上了门。 “你这奔波的,现在去谷悍别人肯定觉得你是当地人。” 第二百一十四章 邪门玩意儿 见弥便以茶代酒,一一敬过各人。 “回夫人话,并非一个人,我带了商队的几个护卫,想着路上能有个照应。” “人多嘛,所以也没有进城,免得动静太大。” “我算着大家的行程,在城郊驿站等了一天,本想给大家接风洗尘的。”他放下杯子,“早知就该一早过来。” 他说完,薛安就发现了见弥语言中的矛盾之处。 一来,五辆放着行李的马车,有四辆确实是打算歇一晚第二天就启程的。 二来,所有人都被告知,这些人先行去和庄里的汇合。 他便不能得出,见弥眼下虽说着给人接风,可事实上,他等的并非邝毓姜玲珑他们。而是那四车行李。约摸是在城外等了一天,发现马车没有按时抵达,才火速赶了过来。 这些行李定是有古怪。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在座按苏瑾僩的说法,都是出生入死,能彼此交托性命的兄弟。 这是在防他? 还是有事瞒着郡主? 他看向见弥的眼神就带着些疑惑。 “护卫们也都进城了。”这边见弥已经在向邝毓汇报,“我们一早都是散开,逐个,或是三两成行,这般入城的。没什么人会注意到。” “眼下应该都陆陆续续拐去商号待命了。” 邝毓颔首,又问,“来的哪些人?身手如何?” “都不错的,唐首领挑的人。” 他这一说,仿佛给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邝毓便将事情重新安排了一次。仗着人手充沛,决定先拿下衙门,再定定心心去开牢门。 苏瑾僩任务不变,审问顺便将人胖揍一顿。 见弥带六人守着客栈。除了他亲自保护姜玲珑之外,王掌柜他们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午时刚至,苏瑾僩去窗隙边往外眯了条眼睛去看。 果然,有个衙门良工打扮的人,在街上洒扫。 此时路上还还是有些人的,但没有一人留心过这良工,均是对他避让不及。 午时二刻的时候,众人已经陆续回去,街上除了几个乞丐,基本见不到人了。 “他们抓人是按什么条件呢?街上那么多乞丐,要用人的话,抓起来不是很方便?”姜玲珑满心疑问。 这个问题,要等晚上才能有解答了。 于是乎,入夜时分,借着街道上的热闹喧嚣,玉螭府衙的院墙和后院厢房的屋顶上落下几人。 瓦片轻微的响动被市井的声音完全覆盖。 薛安抽了两片瓦出来,正看见胖子李尚文搂着两个裸身仅穿一件薄如蝉翼般纱衣的娘子,正欲行事。桌上酒杯已空,酒壶歪斜地倒着,他喝得面色通红,像头猪一样。满脸的色欲,既油腻又猥琐。 偏偏那两个女的还往他身上贴。 一看就知道是一条船上的。 薛安啧了一声,在辣眼睛的活春宫上演前,从屋顶跃入房内。 里面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呼,李尚文已经被打晕在地,两位娘子也被他五花大绑在床柱上,一边一个。 像个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暗卫机器。 “别停啊。”他那自己的匕首抵住其中一个女子的喉咙,“弄点你们做事的动静来。”说着手上力道一紧,更是黑着脸威胁,“若是声音不对或没了动静而将人引来,你们可以试试,是我的匕首快,还是他们开门开得快。” 那两女子吓得面色一白,哆哆嗦嗦地就开始喊出些动静,看着薛安无比嫌弃地将地上的晕猪反手绑了,抽了李尚文脚上的袜子,塞进他嘴里。一碰到脸,他发现有些异样。 薛安狐疑地伸手一扯,李尚文的脸上被扯下一块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门外有巡逻的侍卫路过。 “这俩娘们今天搞的是哪一出?怎么听声,在扮娇柔?” “呵,咱们爷就稀罕这口,鬼主意多着呢。” “唉,咱爷要是不当强盗,当个淫贼也不错。” “走了走了,说什么呢,一会儿被听见挨罚,我可不管你。” “爷在里面独自快活,让人说说也不行吗。” 两个人声嘟嘟囔囔,渐行渐远。 薛安回过头来,对两个女子颔首,“喊得不错,继续保持。” 紧接着,一下又跃回了屋顶上,换了一个侍卫跳下来拿刀接着威胁。 “辣眼睛。”他在屋顶上抱怨了一声,又和邝毓去了书吏的公房。 整个府衙每个师爷,是位小小书吏陪在左右,也是够荒唐了。 可寻常人哪会没事往衙门里跑,何况百姓懂律法的人不多,分不清衙门里的官职。基本除了捕快就是青天大老爷。至于书吏,师爷之类,反正谁跟在大老爷身边,谁就是个人物,对他们来说,都是官。 一行人很快把江书吏也一样弄晕绑了。 薛安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是真脸。 就这样,在半个时辰之内,他们消无声息地控制了整个衙门。 狱卒,捕快。 捕头,仵作。 书吏,府台。 倒确实没发现有师爷。 余下的侍卫便去大牢,取了钥匙,一间间牢房找人放人。 几个侍卫去到女牢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他们橙月姑奶奶正和一个歪着脑袋,笑容阴森的小孩关在一起。 几个人一愣,竟一时没人上前去开牢门。 “橙月姐,你没事吧?”一个胆大的隔着牢门问她。 “我没事,你们来了多少人?他们抓了很多人啊。”说着指了指里边一间牢房。 小小的牢房里蹲着约摸有十多个人,侍卫们将人救出清点之后,是八个女子,六个孩子。 算上橙月和她牢房里那个小孩,一共十六人。 “诶,怎么不给我开门。”橙月指着其中一人,“你来,放我们出去。”转头又对司晃说,“”小世子,这些都是自己人,没关系了。” 司晃这才收了表情,恢复到一脸的木然。 橙月年纪不比那些侍卫大,但在庄子里份位高,所以这些人都喊她一声姐。 他们跟着侍卫出去,就看见后院里除了被救出来的囚犯模样的人以外,还有那些穿着衙门衣服的捕快和狱卒,被绑着手脚,跪了一地。 领头的狱卒看见橙月手里牵着的司晃立刻面露惊恐,大呼小叫。 “别,别让那玩意儿过来!我说,我什么都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先打一顿出出气 那狱卒果然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这伙人是菡萏城外的草寇,他们老大叫寇三,之前两个拜把子兄弟玩女人死了,他就成了老大。原本是干些打家劫舍的事,也抢些长相可人的小娘子上山,老大喜欢的就留下做妾,不喜欢的就给弟兄们留下开荤,遇到吵闹不听话的奸占完就杀了免得别人听到动静寻到他们的大本营来。 大概是两个月前,山里来了一个叫常慈的道士。也就是现在的江书吏。 寇三当了老大之后,整天酒池肉林地玩女人,心里怕万一哪天和两位大哥一样猝死在温柔乡里,但又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 常慈先是给他炼了龙虎丹,保他精壮体健。 寇三服用过后果然有效,但这药的副作用就是会使人食欲大增,变得肥胖。 变胖之后,只要寇三不吃龙虎丹就会感觉整个人胸闷气喘,难受得不行。 于是又找到常慈,给了他二当家的地位,让他想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于是常慈就向他建议,炼一枚精元丹。 服下此丹,体内便有精元护着,既能固本培元又能精壮自身,除了让人在房事上精力旺盛之外,还能延年益寿。 他说上一个吃了此丹的人,比寻常人多活了五十年。 寇三一听大喜,便让他着手准备。 而常慈却为难。 精元丹需要每个天往丹炉里加一颗年轻壮士的心来炼化。等七七四十九之后,再将最后一颗人心和着十位处子之血,十位童子之身,一起入炉。再四十九日之后,方可成丹。 他们在山上炼丹,还要宰杀那么多人,难保这三个多月不会被人发现老巢,最后功亏一篑。 于是常慈又提议,离开菡萏城,玉螭府台的身形和寇三相似,倒不如鸠占鹊巢,在官府之地,没有人会怀疑也没有人敢入内查看。 寇三听着有礼,又被那五十年的寿元吸引,便带着兄弟们下了山,入了玉螭城,趁夜先将李尚文杀了,又将余下的壮丁绑了丢去大牢。 府衙之地,对于他们而言真是天然屏障,如鱼得水。 李尚文的心被挖出来,成了第一颗药引。又怕尸体被人发现,常慈命人将他分了尸,分别埋去西南两处城外的荒山里。 李尚文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被丢入牢中。 凭靠衙门的户籍卷宗,他们很快便掌握了城中处子和童子们的信息。 每次在街上,就往迷晕了的人里挑。 他们到玉螭不过大半个月,可炼丹需要的人已经抓得七七八八。 寇三那房间门户大开,邝毓在里面听着,又去看昏着的寇三。 薛安下手太狠,外面这么大动静,他愣是醒不过来。 邝毓背身以掌风断了绑在两位娘子身上的绳子,让她们找件衣服蔽体。 其中一人随手套了件外衣就冲了出去。 片刻就听见母子相人,哭天抢地的声音。 原来那是李夫人。 邝毓颦眉,厌恶地看了地上那脑满肠肥的怪物一眼。 拿人孩子相要挟,不伦,不耻。 败类。 另一边,薛安手里拿了根绳,一路拖着常慈道长,最后将人摔进寇三的房里。 寇三被常慈一砸,迷迷糊糊地醒了。 外面群情激怒,若不是遣云山庄那些侍卫和邝毓船上带下来的二十个侍从控制着,恐怕人都要冲来将这两人千刀万剐,啖其肉,饮其血。 邝毓出去交代几句,回来关上了房门。 外面的人听了他话,先回家给家人报平安,还有志士护送妇孺孩童的,浩浩荡荡四十多人,从府衙正门出来的时候,众人哗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消息就在城中传遍了。 门内,邝毓对外边的状况充耳不闻。 寇三醒后被薛安卸了胳膊。他趁着松绑的时候想要偷袭,薛安对有人如此诚心的讨打给予了一顿馈赠。硬生生打折人一条腿。 邝毓看向气都不喘的薛安。 “看什么?打胖子一点没劲。”他还没过瘾呢。 天知道有多少人命在这两人手上。又有多少女子将他视作噩梦。 “不急,这个也给你。”邝毓原本也想动手。但想到一会儿回去这双手会碰到姜玲珑,他便忍了。 薛安挑眉,看出了端倪,笑道,“行,我替你好好教训一顿。” 邝毓颔首,“嗯,你尽兴,留口气能说话就行。” 寇三眼看薛安又挥了拳头,连忙弓着腰求饶,嘴里喊着爷爷饶命。 没底线的人,通常也没什么自尊。 薛安懒得看他,随手卸了他下巴,世界终于清静。 常慈始终一言不发,面色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薛安捏着拳头朝他走去。 “不用费力审问,贫道是方外人,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亲眼见了刚才薛安如何对待的寇三,觉得自己能忍得下来。 “谁告诉你这是审问了?”薛安指关节被按得卡拉拉响,逼近常慈,“伪道士,没听我们老大说吗。先打你们一顿出出气!出完了再审!”言毕,拳头就如雨点般落在常慈的身上。 薛安惯用暗器,若不是气极,也不会赤手空拳地朝人发泄。 邝毓见过他私下里偷偷用凝脂膏护手。 那凝脂膏还是他买个姜玲珑的。她用着喜欢,转手就送给橙月和薛安,一人一瓶。 薛安收到的时候,脸还红了一下。 “悠着点,费事伤着手。”他坐在椅上,出言朝薛安提醒。 “诶。”薛安噼噼啪啪一顿暴揍,看着对面鼻青脸肿,脸胀得和边上那头畜生差不多了,这才停手。 他照例卸了人胳膊,又将寇三的下巴装回去,把手往裤腿上擦了擦。 一顿打完,确实畅快不少。 “好了,我打完了。”他说着拍了拍手,随手从桌上的签筒里拿出一根牙签,没等寇三开口就先一根刺入他食指指甲缝里,钻心的疼立刻让寇三上头,惨叫连连,脑袋上滋出了汗,“不急,不急,还有九根。现在我老大审你,问什么你答什么,弄虚作假我就——”他作势去抓寇三的另一只手,吓得人连声求饶。 “刚才外面都说了,我没什么能说的了呀,两位爷爷,求你们给我个痛快吧!”寇三实在受不住。 “我问你。”邝毓对于薛安在人前给足他面子感到很满意,更是顺着他的话摆起架子,慢条斯理地开口,眸光森冷,“城中户籍你可查阅。那么我们呢。谁告诉你,我们一行之中,何人是处子。谁又告诉的你,要劫我们的行李?” 第二百一十六章 像个洋娃娃 玉螭小小的城楼上今夜挂满了人。 肥头大耳的寇三,面目阴鸷的常慈,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伪捕快,一一被人反绑着手,吊在半空。 城民们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些还未被杀害的百姓回家同家里人团聚,快速地沐浴洗漱之后,又抱着烂菜叶,臭鸡蛋出来,冲去城门底下,向这些活生生悬在半空,被人卸了下巴的败类又扔又砸。 邝毓和薛安在暗处看着,有些唏嘘。 他们杀人父兄,掳人妻儿,可这些愤怒的受害者们,却只能朝他们扔些腐坏的食材。 谁家的丈夫,兄弟,死在他们手上,甚至连尸骸都难以寻找。 而被留下的妇人、孩童、年迈双亲,却什么都做不了。 恶徒面目暴露,可他们的亲人也再回不来了。 “霖国还是民风淳朴,百姓良善。”薛安忍不住说。要是在谷悍,哪里是扔菜叶这么窝囊。一人一刀割着肉就能把人凌迟了。“看来曌王是个温和的人。” 邝毓不置可否,“你明早再来看看。如今城中无官,发生什么事都说不好。” 寇三只是一个粗野的山贼,即便丧尽天良,也计划不出这些事情。 他说是一切常慈教的。 可常慈却什么都没说。 无论薛安如何用刑,哪怕边上旁观的寇三光是见着都吓尿了裤子,还是撬不开他这张嘴。 常慈齿中并未藏毒,且不会武,不像是哪家的死侍。 邝毓原本怀疑梁以安,现在却将范围扩大,说不好了。 所以将人堂而皇之吊着,看看能否将他身后的人引出些动静来。 他同薛安惹眼,两人在墙角观望,吸引主谋背后的眼线,给见弥带来的侍卫有时间乔装混入人群之中。 他们才是今夜监视的重头。 两人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往回走。 运来客栈灯火通明。 姜玲珑拉着王掌柜和见弥一起打雀牌。 手里虽打着,但个人心里各有心思。 将近子时,外面还是异常热闹,人声鼎沸。 “今儿不宵禁?”姜玲珑直觉是因为邝毓去抓人的事。 “那说明主子事成了。”见弥笑道,送了一张冲牌。 姜玲珑胡牌胡得也没什么开心。 王掌柜在边上陪着,就让人去准备宵夜。 “不着急,还是聚在一起为上。等主子回来再说。”见弥刚出言阻止,就听见外面动静。 “快来几个人帮我!”苏瑾僩吵吵嚷嚷的声音直窜二楼的厢房。 见弥过去开门,就见苏瑾僩手里提着个鼻青脸肿的人,五花大绑地往他面前一丢。他虽不擅长那些精细的功夫,但气力却大得很,对敌若用大刀也是气势迫人,相当凌厉的。 所以邝毓敢派他单独出任务去逮人。 苏瑾僩出了名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以为他年少气盛,事实上难缠得很。 “东西找着了。”他门也没进,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给我三四个人,好把东西运回来。” 见弥没有立刻答应。 三四人一走,他这边就会人手不足。 “不怕,主子将人都抓了,现在吊城门口呢,一水的畜生败类。” 他们这才听明白,外面的人声鼎沸,沸得是声声谩骂。 “不早说。”见弥松了口气,给了他五个,“快去快回。” 苏瑾僩应是,带着人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见弥将门口的家伙拖进屋里。王掌柜一眼认出指着他说,“就是他!就是这个人!” 要形容一个长相普通的人很困难,但是认活人就相对容易多了。尽管脸上被打得都是伤,但不影响他还是有鼻子有眼。 苏瑾僩走后没多久,橙月和司晃就跟着原本沿途护送的侍从一起回来了。 云来客栈一下热闹不少。 他们干脆从二楼下来,所有聚在大堂里。王掌柜亲自去后厨煮宵夜。 那二十个侍从和姜玲珑请过安之后,就看见了她后头的见弥。 大伙儿眼睛一亮,“您怎么也来了!”都亲切地围了上去。 橙月和司晃就往姜玲珑那儿跑。 “吓死奴婢了!”橙月上来就一把抱住姜玲珑,此刻神经松下来,才开始忍不住哭哭啼啼,她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还觉得后怕,“还好有小世子,我们女牢他们这些人不敢多留。” 姜玲珑就去看司晃。 司晃心领神会,外头露出一个阴森的笑。 姜玲珑一激灵,确实毛骨悚然。 没想到平时让人退避三舍,招人闲话的源头,有一天还能保护大家。 姜玲珑从橙月手里接过司晃,她同橙月在一章桌子边坐下来,司晃被她抱在膝上。 “你是不是也害怕的?没事了。没事了。”她摸了摸他的头,“我相公很厉害的。但是你也不赖。很勇敢!” 司晃听着,就昂起脑袋望她。 空洞木然的眼睛依旧没有什么神采,可他的嘴角却牵起了一抹笑。 只一瞬,但被姜玲珑尽收眼底。 像个洋娃娃。 姜玲珑便又将司晃往自己怀里拢了拢,“这两天没好好吃东西吧?一会儿宵夜多吃点,你们两个都是。” 橙月点头应是的档口,邝毓和薛安也回来了。 见弥便过去和他行礼,将苏瑾僩来过的事情简单汇报,又指了指楼上。 那个普通人还关在上边房间里呢。 三人互相对视,便颔首上了楼。 姜玲珑没过去凑热闹。她见邝毓的面色不太好。想必还有什么隐情。 一转头,橙月已经在和司晃吃着水果了。 她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明白了邝毓面色阴沉的原因。 想必是没得到答案,换个人拷问去了。 等着人从楼上下来,苏瑾僩他们也正好驾着马车,带着行李回来了。 派人在外把守之后,堂内的人都被王掌柜端上来的菜式吸引,一大群男人,饿狼扑食一般,风卷云残。 邝毓,见弥,苏瑾僩和薛安照例和姜玲珑,橙月坐在一起。 这一桌就吃得非常斯文了。 席间苏瑾僩向邝毓回禀,果真如他所料在进财巷子附近的一个院子里发现了他们的行李。之后他查过,这院子隔壁的人家搬走了,平时没人会听得到里面动静。而这院子原本也不是寇三的。他们来了之后,特意选了间进出方便,既能避人耳目,离府衙又很近的院子,将里面的人绑了。男的杀了挖心,女的因为并非处子,直接奸占后玩腻了也杀了丢在院子的井里。 苏瑾僩过去的时候,还将尸体从井里捞上来,送去了义庄。尸身腐败恶臭,他回来洗了澡,才敢下楼。 第二百一十七章 怎么还给别人说媒 没有人提及审问的事情。 因为很显然,这件事如果不是逸兵的手笔,那么就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白倾颜临时反水,要杀人越货。 要么就是邝毓的船上有内鬼。此人跟着下了船,所以知道一同下船的人里有谁。还知道,五车行李里,应该挑哪四车带走。 第一种假设不太可能。因为白倾颜不过是露脸的人手,他身后的人才是和邝毓交易的真正对象。而此人没必要为了一批货如此在霖国的土地上钻营。 第二种情况……那么仍旧不能排除梁以安的嫌疑。毕竟有能力在他身边安插人手还不易被他发现的,不多。 除了梁以安,他能想到的只有司贤。 但司贤更没理由了。 只有梁以安有动机。 于公于私,他都有计较。 邝毓方才上楼,那普通人也同常慈一个样。想来这两人是跟着同一个主子的。训练有素,无所畏惧。 他仅凭猜测,不想多说。更不想在姜玲珑面前说这些。 苏瑾僩吃着饭,自从向邝毓回禀完,又听薛安将他们在府衙的情况大致讲述一遍之后,就开始心不在焉。 他完成邝毓交代的任务后,脑袋里就想着的是另一件事。 橙月在边上看见他起了筷却一直没落,就帮他夹了一口菜去碗里。 “苏少爷辛苦了,快吃口饭菜。” 橙月温婉的声音朝他飘来,苏瑾僩回神,愣愣地看着橙月,旁若无人地开口,“我们成亲吧。” “啊?”橙月吓得掉了筷子。 一桌其他人纷纷侧目。 苏瑾僩赶紧弯腰帮她把快起拾起来,边上王掌柜眼明手快,过来换了新的。 橙月脸红着,低头喝茶,掩着慌乱。 “男女授受不亲。可你这样一个人住太危险了。”苏瑾僩想到她一个女孩子,也没个照应,这次是寇三,那下次别人来,她可是连呼救的机会都不一定能有。想想就后怕。 “我想过了。反正我肯定是要娶你的。不如就早些拜堂,这样我好保护你,也不会辱你名节。”他这个直肠子,一股脑说完,发现整个堂子里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眼色暧昧。 “啊!不是的!”苏瑾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无礼,连忙朝橙月单膝跪地,捧着她的手,哪怕是脸涨得通红,可目光还是直直凝视着对方,诚恳又紧张道,“我,我家当都在霖羡,我不是不提亲啊,我准备了很多聘礼的!真的!一早就备着了,让我姐帮我保管的!”他这边说着,又怕自己说话没有说服力,转头就看到见弥,“你不信可以问我姐夫,他肯定知道!橙,橙月,我是真心的,我真的想娶你,我发誓我保证我以后肯定对你好!”他说着就要指天发誓。 橙月已是面色熟透,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哪里能想到这个愣头青,平时那么羞涩,今天到这般直白。 “你要提亲,那提呀。” 姜玲珑抱着司晃,不等橙月回答,先出了声。 这件事,橙月要是在人前就这么答应了,她心里觉得不舒服。尽管知道苏瑾僩的真心,但就感觉她家橙月不够体面。要是他们两人私定终身也就算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苏瑾僩怎么好意思鲁莽到说娶人就娶人,一点表示没有,一点仪式和头面不给。 她看苏瑾僩的眼神便多了几分责怪。 这小子,虎头虎脑的,一点都没学会他姐姐的周到而体贴。 姜玲珑这么一说,苏瑾僩有些回过神来,懵懵懂懂地望向她,等着她教他。 “你是邝毓的兄弟,是见弥的小舅子。”姜玲珑看着苏瑾僩挑眉,“我还是我们橙月的姐妹呢。我们橙月还是遣云山庄的大丫鬟,手底下那么多丫头,你不需要打点打点?” 苏瑾僩忙点头应是,“夫人说的是。可我现在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你写个欠条吧!”姜玲珑纤手一挥,在苏瑾僩惊愕的表情中指点他,“就将你准备提亲的聘礼列个单子,我既是橙月的姐妹,那就算是她本家。你拿签上字画了押的单子过来给我过目。我这关过了,我们再谈嫁不嫁人的事。” 她一句话,橙月的份位就高了不少,她有些局促地看着姜玲珑,既不安,又感激。 换了以前,她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正常嫁人的一天。恐怕也是和她娘一样,被主子指婚,或是和别的丫鬟一样,就独身,伺候主子一辈子了。 可苏少爷是她心悦的。 在她心里,苏少爷是名门之后,她本就是高攀。刚才一时太过惊讶,所以才没来得及回话。 若不会姜玲珑打断,她肯定点头了。 即便是当这么多人面,即便是没有聘礼,她也会嫁的。 可她的主子亲自给她撑台面,以姐妹相称,要做她本家。 苏瑾僩一听姜玲珑这么说,觉得有理,立马饭也不吃了,就去问王掌柜要了笔墨纸砚,将自己准备的聘礼一条一条细细写上,写完又觉得不够,再添了几条,前前后后看了几遍,确认没有遗漏,才签了字按上手印。又过去双手递给姜玲珑。 姜玲珑接过,扫了一眼,见到后面他添的那几条,不禁失笑。 她将单子递给见弥,要他帮着确认,单子上的东西是否都在苏家备着了。 见弥接过,看完也是扶额失笑。 苏瑾僩上边写的那些,他都在库房点算的时候见过。确实是苏瑾僩置办的聘礼。 可后面那几条—— “以后出任务赚的钱,都上交夫人。” “孩子无所谓男女。不生也没关系。毕竟生孩子很痛,我又没法分担。” “对夫人一心一意的好,不纳妾,不找通房,不去花柳之地(任务需要除外)。” 林林总总,还涉及到万一有了孩子,谁负责起名,谁负责教养。总之就是什么都以橙月为主。 “你小子,”见弥拍了一记苏瑾僩的脑袋,“人家姑娘还没过门,你怎么,心里已经和她连孩子以后入不入仕都想好了?” 见弥非常贴心地白了他一眼,表示自己是站在姜玲珑这边的。 “夫人,小的确认了,这小子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先不说,前边那些聘礼,都有。他老婆本在我夫人手里,倒时候要是他赖账,我第一个清理门户,再把他的聘礼加存在家里的银两全都给橙月送去。” 见弥同橙月一起长大,待她像亲妹妹一般。自然也是心疼宝贝的。 大家包括邝毓,都呵护着她的纯良秉性,所以这么些年他们出生入死,却始终瞒着她。 姜玲珑颔首,这才朝橙月说,“你姐姐我就允了,你看看愿不愿意嫁?不愿意的话,我再给你寻个好人家。霖羡城里,最不缺书香门第,高门大院。” 苏瑾僩看着都急了。 聘礼都收了,怎么还说上别的媒了呢! 就焦急地去望橙月。 只见她低着脑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苏瑾僩心花怒放。 第二百一十八章 姐妹?姐妹! 堂里这才敢响起欢呼。 这些侍卫也好,侍从也罢,多数是同橙月相熟,也有以前同苏瑾僩出任务的兄弟。 一时间,包括王掌柜在内,众人都未他们祝福。 大伙儿闹了一夜,举杯换盏,喝得几乎人仰马翻。 第二天一早,城门口守着的侍卫就回来报信了。 邝毓早早起身在楼下等着人回来。 姜玲珑昨夜和橙月说了很久的话,两个人后来在房间里窃窃私语,出来时都红着眼眶。直到后半夜才睡下。 他见人来了,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一个眼色,和人往后远走。 到了院子里,才让人敞开了说话。 探子回报和他估计得不错。 那些人被人半夜割了绳子摔在地上。有几个直接砸了脑袋摔死了。剩下的也断胳膊坏腿的。 然后就见一群穿着粗布的蒙面人,看发髻,男女都有。 密集的人群里,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款式不一的刀。 有些是屠户的刮骨刀,有些是家里小水果的小刀,还有剁菜的菜刀,拿来傍身的匕首和弯刀。 都在月色下泛着明晃晃的寒光。 他们一拥而上地向地上蜷缩着的寇三等人扑过去。 割袍声,然后是割肉声,人的惨叫声,求饶声。 一切发生的很快。 可能只有几息的功夫? 在城卫到达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四散而去,消失在月色下,玉螭的街巷内。 而寇三他们,几乎是受了凌迟之刑,一个个入蛆般蜷在地上,因疼痛和失血,只能发出微弱的低吟。 这些人最终都没有活过次日日出。 布政司有人已经将此事急件报去朝廷。 只是离梁以安获悉再到另做安排,还不知需要多久。 他们守了一夜,除了那些愤怒的百姓之外,没有见到任何曌王的人马。 可事到如今,或许根本不需要梁以安出手。民怨会直接替他灭口。 邝毓听了回报之后没再说话,只是说此时告于段落。让人回去歇着了。 他已不是朝廷的人,这个烂摊子,他能管的很有限。 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替梁以安把事彻底办了,越俎代庖。 探子走后,他也睡了回去。 等姜玲珑醒了,他们说要要一起替橙月去置办婚宴。 正好见弥在,也算是一家之主了,便想在玉螭简单又不失隆重地给两人先办了婚事。邝毓证婚,姜玲珑代表橙月的娘家,刚刚好。 等之后回了霖羡,再三媒六聘,八抬大轿,重新风光大办一次。 昨天姜玲珑问橙月意见时,橙月才哭了。 姜玲珑平时老听着橙月前前后后主子长主子短的,只有一次她曾对她说过,她心里将橙月视作姐妹。橙月总不敢当,不敢想,直到昨夜姜玲珑问她愿不愿意承她为娘家,这小丫头才难以置信又不觉意外地确认原来主子真是对她实心实意。 她就梨花带雨了。 惹得姜玲珑也鼻子一酸。 她在霖羡没什么亲人。 遣云山庄对她而言就像一个大家庭。邝毓这个大家长为大家披荆斩棘,她和所有人一样受着庇佑,心里总想着要为大家做些什么,再做些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说起来很微妙。 有时候,需要共赴生死过,才能结义情坚。 而有时候呢,却是在日常的相处和生活中,那些点滴的关怀,早在不经意间水滴石穿一般钻入人的心里。这种越是相处越是情深的感情,往往才会在危难时刻得以体现。 就像姜玲珑和橙月。 她们似乎没有为彼此做过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情,可他们之间的信任和感情,早已不知不觉,坚如磐石。 她们秉烛夜谈,聊得是之前一起做的事。 橙月大意害她溺水。 她没事就罚橙月吃各种自己吃不完的水果。 与梁王一战,橙月留下来和她一起找火药,地道爆炸,橙月将她推了出去,自己则被压在了瓦砾堆里。 而姜玲珑对谁都不放心,却独独愿意将司峥,将初晨交给橙月照料。 明明橙月那丫头偶尔犯糊涂,说话不知礼数得罪人,可她却从来一字未提,由得她去。 做到如此,是因着她们始终对彼此不离不弃。 即使山庄倒了,即使邝毓的死讯传来,橙月始终在她身边。 从以前喊她夫人,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喊她主子。喊邝毓庄主。 姜玲珑觉得自己对橙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无以为报。 见到她能够和苏瑾僩两情相悦,由衷地替她开心。 橙月这丫头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她最不谙世事。太过纯良,对有些事才会无畏。 遣云山庄的那些男人们,邝毓,见弥还有后来的苏瑾僩和不太与人交流的唐慕枫,都珍惜着如此秉性橙月。她是他们庄子里善解人意的大丫鬟,也是他们眼里单纯善良的小妹妹。 邝毓回到屋里,姜玲珑依旧拢在被子里睡得很熟,睡姿都没变过。 他看着她,不禁失笑。 三年前,她在遣云山庄里夜不能寐,总是天未亮就已经醒了,周围有什么动静她都会敏感。 如今她在一个山贼混迹的城池里,却睡得安之若素。 她的身边走了一个害人的柠月,却来了一个乖巧的橙月。 上次从旭阳回去的路上,她一眼就看中了旭阳悬金技法的簪子,要买来送给橙月。 原本只想着买给她一人,付了钱刚要走,又折回来,给其他三位掌事丫鬟也买了。 橙月,榴桦,樱草,柒树。 她们四人在遣云山庄份位相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不论是庄主还是弥总管,对橙月总是格外怜爱和让着一些。 他们没有想过一碗水端平的事。 但姜玲珑想到了。 她是替橙月想的。替她将人情做了。她那时才刚刚开始对山庄产生兴趣,开始了解,不确定丫鬟之间会不会有人情有纷争甚至是捧高踩低。所以她那时对橙月的关照就体现在这些没人知道的地方。 她从那时就开始呵护着橙月了。 邝毓思着,想着,忽然心头一软,偷偷有了叹息。 橙月出嫁,最开心的是她,最不舍的,也该是她了。 她们两人的这般情谊,也是可一不可再,再难培养出第二个了。难怪昨天回来偷偷哭鼻子,闷声在他怀里掉了一堆金豆子。 橙月走了,她就又是一个人了。 “傻瓜。”邝毓轻轻将她额前碎发拨开,又怕吵醒她,只是俯身虚虚地亲在了她的发上。你怎么不看看我呢。你明明还有我呀。 第二百一十九章 白倾颜是谁? 姜玲珑顶着一对肿肿的眼泡,一觉睡到中午才起。醒来的时候还奇怪,怎么邝毓今天也和她一起赖床。 她刚下床,邝毓就跟着醒了,赶在她之前,替她打水又湿了帕子给她擦脸。 一抬头,就见到姜玲珑哭得红肿的眼睛。 实在是有趣得不像话。 又可怜,又好玩。 司晃昨夜还是跟着橙月睡的。她一开始也怵司晃,但想着要让主子和庄主好好相处,又担心薛安苏瑾僩男人粗手粗脚照顾不好,所以干脆一咬牙自己带了。 结果没想到,她和司晃被抓去在牢里相处的这两天一夜,倒是真的让她打心眼里既心疼又喜欢这孩子。 主子说的没错,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不代表他不能感知他人,更不代表他不懂得情感。 他不擅长读取情感,但他自己也是又情感的,甚至于,比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更甚。 主子说他擅长读别人的表情。 他对赵莳曦的感情恐怕很复杂。 对自己或是橙月,这些在他身边照顾他直视他的人,他的感情除了接受之外更多的是感激和依赖。 但对司峥,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甚至崇拜。 一个孩子崇拜另一个孩子,这一点有些奇怪。 可仔细想来,又觉得这才合情合理。 司峥有他所有羡慕的特质,开朗,果敢,敢说敢做,敢做又敢当,像一只无忧的灵雀,像天空中落下的透明的露珠。他的快乐,他的气恼,他的骄傲,和他小小的计较,都那么纯粹。 同样是显贵,甚至比他更显贵的出身,司峥却生活得很肆意,很自在。 司晃每次跟着司峥一起玩的时候,就真的像个孩子般,他自己恐怕都没发现,只要司峥在,他的表情就不会有一刻怪异,不会让人有一刻觉得不妥。 司晃应该也开心,和司峥一起的时候,大家像他投去的目光,也是温暖而祥和的,包容又疼爱。 他读取司峥的表情,和他做同样的事,仿佛自己也成了正常孩子一样。 他这次来,就要要一起接司峥回家的。 橙月想着姜玲珑说过的话,再想到司晃在牢里挺身而出,从始至终地挡在她身前神情恐怖地吓那些假狱卒们,她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这孩子以前一定没少被人背后指指点点。 可他还是想着被人接受,还是想着要守护别人。 她今天也起晚了,醒了的时候,司晃正趴在床头一脸木然的望她。 黑漆漆而空洞的眼睛今天早上却不再教人害怕。 看久了反而觉得有些愣头愣脑,分明是个聪明孩子,看上去却傻里傻气的。 橙月心里偷笑,就赶快起来给他弄吃的。 对啊,只要仔细去分辨,小世子还是很好沟通的。 就像此刻,他的整个身子都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幼兽,安静地候着,等待吃食。 她起晚了,倒忘记孩子会饿了。 收拾完毕就要带司晃下楼吃饭。 他们俩手牵手刚出来,就看见隔了两间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眼睛肿得像铜铃一般的人。 橙月哭笑不得,主子这是昨晚回去又哭了呀。 她虽嫁人,可没想过要走,怎么主子就是不信呢。 对面姜玲珑穿戴得体地出来,身旁伴着邝毓,见到橙月就立刻努力睁了睁自己的眼泡,认清人之后立马生气,指着自己的眼睛朝橙月吵闹,“我一晚上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这么好看!!” 气死她了,塑料姐妹!亏她还愿意这副模样出门,给她定嫁衣置办婚礼的彩绸物件等等。 “晃儿你可不能学橙月啊!”姜玲珑故意说气话,“人情淡薄!” 司晃听了,神情松动地一愣。然后眨了眨眼睛。 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他眨眼在姜玲珑看来,就是在笑了。 从来只有别人说他人情淡薄。 玲珑姐姐却说别人呢。还让我不要学。 她是不是有点傻。 司晃继而对姜玲珑面露担忧。 当然,他的担忧还没能明显到被人发现的地步。 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双目木讷。 姜玲珑也不和橙月多说,拉着邝毓,两个人就高高兴兴出去采办去了。 见弥在客栈门口目送两人离开,视线落在两人在袖中交握的双手上,笑着摇头。 这小两口,不是每天都在一起么。怎么还这么腻歪。 他就忽然想到瑾瑟了。 咂嘴。不悦。 臭小子着急成亲。 不然他今天就能带着人把那四车行李给往回运了。 早走早回。 见弥拂袖转身往里走,准备多差遣差遣他这位小舅子去。 姜玲珑走在街上,她起床时听邝毓一言概括地讲了半夜城楼的事儿,没想到现在上街,竟已午市重开,城楼空荡,地上一尘不染,显然是被洒扫过。街头巷尾熙熙攘攘,就仿佛这么大的一件事,在玉螭城里从未发生过一样。 百姓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只是对某些众所周知的事情避而不谈。 邝毓肯定不会去洒扫善后。他收拾了寇三本就是帮了朝廷的帮。 总不好一直逾距代劳。 那那些收拾善后的人,是谁呢? 姜玲珑有些恍惚。 但这一瞬间的疑惑很快被邝毓的话语打断,驱散。 这位邝庄主,好好的产业不打理,手下出了这么大事也不着急追查。倒是兴致很高地陪着她吃喝逛街。 还和她一同入店看红妆。 这么体贴,周到,又细致。 一定有猫腻。 好半天,姜玲珑盯着邝毓俯身查看金线针脚的认真模样,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在和橙月……争宠吧?” 她这位夫君闻言,抬了头,朝她浅浅一笑,温和地点了点头。 “对的。”白日的暖阳透过铺子的窗棂打进店里,正洒在他的肩头。他笑得清浅溶溶,如化物的春风,“总不能老是让她独占鳌头。” 姜玲珑只觉得一阵晕眩。 白倾颜是谁?长什么样?靠一张脸就能挑起战争? 只有眼前这位才是谪仙出尘,当世俊杰啊。 邝毓望着姜玲珑荡漾的眼神,又不动声色地将身子稍稍侧了侧,露出自己俊逸的下颚线。 “嘶——”姜玲珑赶忙朝他伸手,“不行,晕,快扶扶我。” 第二百二十章 爱吃馄饨 两人一直逛到傍晚才回去客栈。 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白乎乎的小面粉人不知所措地立在门口。 不知所措是姜玲珑猜的。 邝毓倒没看出这小孩有什么无措的地方,只瞧见他从进门的时候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和糖人。 这两样确实是买给他的。 眼睛倒挺尖。 客栈今日仍旧闭店不营业,此事是见弥做的主,一样可能他们行程暴露,那还是牺牲一些业绩集中保护后边的那几车行李为好。 此刻除了在马厩那儿守值的几个,其他人几乎都在一搂的堂里,正在一起包饺子的包饺子,包馄饨的包馄饨,擀面的擀面,和馅的和陷,好不热闹。 这些人都是跟着邝毓刀尖上走过来的,一个司晃对他们而言造不成影响。何况他们个个行得端,坐得正,更是心里没鬼,坦荡得很。 姜玲珑刚要拿帕子给司晃擦脸,就听见里面擀面的那一桌有人喊,“小世子,再来加点面!” 橙月喊司晃小世子,他们就跟着这么喊,对这个小孩有着一种粗糙的热情。 司晃就向姜玲珑行了礼,眼神也毫不留恋地从糖人上收回,转身颠颠地跑去帮忙加面去了。 嗯,这个加面的活很精细的,只有他能干。 姜玲珑顿时反应过来,他这哪是身上弄脏了在手足无措,根本是在等待派活。无措是因为无事可帮。 司晃刚钻进忙碌的大汉堆里,里边橙月就打了水出来,拿着条打湿的面巾到处找人。 “小世子啊,不是让你在外面等奴婢一会儿的嘛。你看你看,再不擦擦,面粉都要住你眼睛里啦。” 司晃被橙月按着擦脸,同桌的汉子就哈哈哈地笑,说这孩子实诚,干活就干活,不来虚的,也不讨表扬,乖得很。边上就有人应承,还说这孩子不声不响,以后肯定是干大事的料。 就见人堆里的司晃,似乎有了些害羞。 也不知是谁忙里偷闲地抬头,才看见回来的两人。 “主子和夫人回来啦。”这一声过后,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咱们晚上包饺子吃!很久没有自己下厨了,一会儿你们可得多吃两个!” “就你那饺子,面皮厚得快赶上你脸皮了。主子小时候就喜欢吃馄饨,主子,夫人,我包馄饨的手艺是我娘教的,好吃到一头牛都拉不回!” “嘿,我说你包馄饨就包馄饨,怎么还挤兑上我这个擀皮的了?皮就是这个皮了,爱用不用。” 一时间七嘴八舌,向炸了锅。 姜玲珑看了一圈,没见到新郎官的影子。 “苏瑾僩人呢?” “拉着弥总管出去了,”前头一个和陷的汉子回道,“您刚出门没多久功夫,他俩也出去了。估计是让弥总管给主意,置办东西去了。” 姜玲珑朝后看了看邝毓,两人相视一笑。 不错不错,知道自己亲自为新娘子筹备了。 她撩起袖子,露出一截藕臂,去后院洗了洗手,就回来和大家一起准备晚餐了。 她不会包饺子,就跑去帮着帮馄饨。心里还道,好在邝毓喜欢的是馄饨。 众人见她过来,自觉让开,包馄饨的那一桌人虚虚的拢着她,原本随意扎堆的几人,成了个半月形,悄悄试探自家主子的态度。 邝毓果然抱了一大碗肉馅,边和边过来,“行啊,那你包着,我和陷。” 众人偷偷从他们这夫妻档边上开溜,在隔壁桌另起炉灶。 齁甜,吃不消。 主子以前是这样的吗? 他们想到了邝毓从前那张微蹙着眉,紧抿唇角,孤独而悲怆的脸。 每一次的行动,他都视死如归般相待。 如今却站在这儿,和大伙一起,笑呵呵地包着面食。 真该让夫人瞧瞧的。 从前他是多么注重规矩礼数,尊卑分得森严啊。 练起兵来那叫一个凶,严格的,快赶上雁国那个暴君的名头了。哪有现在这么随和。 成了家的人,到底不一样。 弥总管也是,以前明明很亲切大方的一个人,现在什么都要计较,生怕庄子里收益下降,一毫一厘都算的清清楚楚。敢情以前干正事的时候,他没工夫管那么多。如今闲下来了,开始认真帮着经营遣云山庄了。 不知道苏瑾僩那小子娶了老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的小橙月就要这么嫁人了。 想想还真是不甘心。 “劳烦,”门口有陌生小侍的声音传来,“橙月姑娘在吗?” 一屋子人齐刷刷抬头。 那小侍一愣,连忙解释,“小的来给橙月姑娘送头面来的。” 他话刚说完,外头又来了几个丫鬟,领头的那位捧着个宽扁的木箱,也来找橙月。 “奴婢锦绣布庄的,来给橙月姑娘试嫁衣的。” 那边刚给司晃收拾干净的橙月从人堆里出来,脸颊微红道,“我就是,”她接过装着头面的木匣,又朝布庄的丫鬟说,“去楼上试吧。” 就低着头,一张小脸红扑扑地蹬蹬蹬上楼进了屋子。 真是好可爱啊。 苏瑾僩那混小子。 越看越觉得这小子高攀了。 姜玲珑不说话,手里包着馄饨,眼角露着笑意。 “晃儿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她朝又要去给人加面的司晃说,“我教你包。” 司晃一点头,迈着步子,啪嗒啪嗒就过去了,邝毓让开一个身位,让他坐在自己和姜玲珑之间。 这孩子学起来很快,认真看姜玲珑包了两个,立刻自己就能上手了。 姜玲珑夸了他一句,又去问邝毓,“明日喜宴过后,还是让见弥先走吗?” 邝毓和完陷,来和她一起包馄饨。 他虽喜欢吃,但从来没包过,反而是会捏饺子。 别人封皮是一层一层揪着花封的,他就是把饺子放虎口处一捏完事,除了样子不太可观外,倒是简单高效。 包馄饨今天也是第一次。 他拿着馄饨皮,瞥了眼姜玲珑手上的动作,依样画葫芦地折了一个。 嗯,不错。 对成品满意后,他才开口,“不了,就一起吧,也不差这两天。” 见弥可能差这两天,归心似箭。但他的确不差。 第二百二十一章 读懂情绪 姜玲珑点点头,“我们路线一致,一起走,人多,热闹还安全。” 邝毓挑眉。 他没说过接下来的路线,看来珑儿是自己做过功课了。 “我们是从菡萏过去,对吧。” 嗯? 邝毓虽然吃顿,但强烈的求生欲还是让他嗅出了一丝古怪。 菡萏曾是粱书言出嫁千彰前的封地。 她从来没问过粱书言和他之间的事。 他也从来没有解释过。 但,不知怎么,在这不必问和不需说之间,又似乎添了些什么,给人一种不可问不可说的困惑。 他不说是觉得没必要,但要是她问,他一定知无不言的! 粱书言现在紧盯着侬语,他要是还上杆子解释,不是显得心虚吗。 对于姜玲珑而言,她介意的倒不是粱书言。 而是粱书言没死这件事,是邝毓对自己唯一的隐瞒。 她吃醋吗?倒也不是。 但就是心里不舒服。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憋屈。 下午给橙月挑头面的时候,她见到那一支支金钗,就想起第一次入宫时,也是因为一支金钗和粱书言结下的梁子。 泽芝,芙蕖,菡萏。大体上是同一样东西。 方才人家来送头面,她便又想起了这件事。 好像……没法自己默默消化。可也没什么好发脾气的。 只是有点说不清的委屈。 “只是菡萏城大一些,临着关塘江的上游,到时候我们可以换船再走枝江,能早些到霖羡。” 邝毓在边上小声解释,声音里有些局促。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低落,可他知道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我倒是没想到还要再走水路。”姜玲珑隐了情绪,顺着他的话道,“能早些到王都挺好。坐船也没有坐马车那么颠簸。” 说着包完最后一个馄饨,擦了擦手,“我上去看看橙月试的怎么样了。” 她说完,便径自上楼,去了橙月房里。 姜玲珑一走,这些个糙老爷们的视线立刻落到邝毓身上。 夫人刚刚和主子嘀咕什么他们是没听清楚,但夫人上楼时的背影看起来……好疲惫啊。 “夫人心善,主子,您可别欺负她啊。” “瞎说什么,主子哪舍得欺负夫人,宝贝还来不及。” 这家业这地契,给的一点都不留余地,其心可鉴啊。 “是不是最近累着了?咱们要不节奏再缓缓?” “我看行,咱们也别闹腾了,估计是昨夜喝酒歇得晚了,今晚大家都早点睡,不要吵着夫人。” 众人点头应是。 男子们的思维和关心就是如此的单纯又直白。 希望人吃好睡好。可以为了重视的人变得乖巧。 主子假死的那段时间,是夫人一个人前后布局,调动人手,里里外外撑起来的。 夫人挥刀砍了内贼,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都缓不过来。 以为主子真的死了,还要忍耐着做戏给别人看。 她一个一点拳脚都不会的弱女子,硬是将庄子里老老少少一群人护住。 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对于这位庄主夫人,他们打心眼里是认的,不仅认,还很爱戴。 邝毓叹了口气。 她就是一直忍耐。一直替别人着想。 可他不是别人啊。 有什么不自在的,不能和他说呢?她要是发脾气吵闹一顿,他一定哄着的,她又不是不知道。 邝毓陡然想到今日早些时候,她在布庄里对自己说,“快扶扶我。”一脸快要被他迷得昏倒的样子。 又忍不住笑了。 反正他又不会觉得累,总能找到办法,去了解她解开她的心结。 见弥和苏瑾僩逛到很晚才回。 错过了晚饭时间。 众人按着之前说的,乖乖回房休息去了。 姜玲珑今夜和橙月一间屋,明早直接在她屋里给她装扮洗漱。 吃饭时她已经恢复了生气,还嘻嘻哈哈地要大家一起评比,那一盘最好吃。大家一二三同时指。评出来其实也不会有奖励,但这样每个人每一盘都会吃上几口,突然就有了一种在吃大锅饭或者是在吃火锅的感觉,热闹很多。吃饭就不单单是吃饭了,像过节一样热闹。 这是在帮着橙月从晚上开始就在造势呢。 在行礼前,云来客栈的气氛就一直高涨,没有下来过。 邝毓见她恢复如常,也没再说什么,晚上带着司晃睡觉。 司晃洗过澡,整个人湿漉漉地等着被擦。邝毓看他一声不响站在浴桶外的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 “我自己儿子还没伺候过,就先伺候你了。”他笑着把司晃擦干一把抱去床沿坐好,给他裹了被子,又去重新擦拭他刚才才在地面上弄脏的脚。 都弄干净之后便帮他穿衣。 司晃就一直看着他。 “……你是有话和我说?” 司晃继续盯着,继而点了点头。 邝毓也不让他穿鞋,直接把他抱到几案边上坐下,将纸笔递给他。 司晃提笔就在纸上写道,“姐姐难过。” 昨夜姜玲珑哭得眼睛都肿了,这孩子不来提醒他,现在却这么说。 邝毓心里揪了一下。 司晃是不懂得分辨情绪的。 可他现在竟然在向他描述姜玲珑的心情。 今天晚上,在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水饺馄饨拉票的时候,这孩子却注意到了连他都没注意到的事。 她恢复如常,不代表事情在她心里就过去了。 她也不是生气,而是在难过? 为什么呢?他明明不喜欢粱书言,粱书言也不再钟意于他了呀。 还有司晃。 这孩子什么时候从阅读人的表情到学会阅读人情绪的? 他什么时候能够与人共情的? “晃儿,我问你,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情吗?”邝毓试探。 司晃摇了摇头。 果然,他只是知道珑儿的。 为什么? 理由其实显而易见。 这么多人,他只认姜玲珑。 “你啊。”邝毓笑了,又将他抱回床上,塞进被子里,“要是被你玲珑姐姐知道,肯定会很开心的。” 司晃歪了歪脑袋,没说话,闭上眼睡觉了。 姐姐会开心吗? 那我明天见到她,自己告诉她。 他这么想着,在梦里露出了一记微笑。 邝毓在案边看书,错过了司晃如此自然,并且是自发产生的头一个表情。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内有乾坤 玉螭这座一万多人口的小城,今天城中的云来客栈有喜宴的消息不胫而走。主要是由于今日一早客栈周围几条主街和巷子,各门各户都收到了喜糖喜饼,送礼的小侍恭敬周到,打着揖送上礼帖,说客栈外大摆流水席,礼金全免,欢迎各位过来捧场道贺。 人这么懂事有礼,还不收礼金? 收了礼帖的打开一看,遣云山庄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周围城民去不去那是图个热闹,但周围的商户对于遣云山庄这个名号是服帖的很,谁不想和霖国最大的钱庄多少扯上点关系,以后客来客往的好吹嘘一番。 更何况,这万一见着什么遣云山庄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旦攀上关系那就是阖家鸡犬升天。 这得去啊! 于是乎这流水席摆了足足三天,邝毓等人趁着客站门口人头涌动,第二天一早就从后门走了。给王掌柜留了三个人先帮着打点,殿内红绸喜字等等暂且不拆,等第三天流水席过了才一并收拾。 借口苏瑾僩娶亲,一伙人避人耳目地分开几个城门出去,又在西边事先说好的一处风亭汇合。 橙月换回了常服,与姜玲珑司晃同坐一辆马车,但脸红扑扑的,洋溢着新妇的羞涩与幸福。 昨晚的热闹与悸动还那么清晰,今天就已经远离喧嚣了。 她这接亲的距离实在相当地简短,从自己的房间被接到苏瑾僩的房里,就算完事了。 请来的喜娘都目瞪口呆,但好歹是重金聘请的专业人士,那吉祥话照样能面不改色地不重样地说。 昨夜苏瑾僩酒过三巡回来掀盖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脸都红成了苹果,屋外流水席还开着,热闹地好似白昼。 苏瑾僩却对她说,等回去了再好好办一场,一定要八人大轿,抬她过门。 然后竟在屋内打了地铺,把整张床让给她睡,连个小手都没舍得牵。 这冒冒失失的热血青年,还真的很珍惜她。 姜玲珑就看着车里橙月唇角逸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样子苏瑾僩熬出头了。她私心这么觉得。 邝毓和苏瑾僩、见弥、薛安他们打马而行,因着后边都是马车,所以整个行程不快,他们三个也舍不得几个姑娘跟着一起赶夜路,便打算在途中驿站歇一晚,明日早上再入菡萏城了。 驿站就是见弥来时住的那间,简陋了些,所以他派人先行驾马过去打点一二。 驿站管事是个老爷子,看着像是家里世世代代都扎在这儿城郊,守着这个不大的家业。 老爷子一看前后来了这么多人,除了店小二外,忙把家里的婆子孙儿一起赶出来帮忙迎客招待。 客栈虽然简陋,但却打扫得很干净,这老板一家人礼数周到,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百姓。 晚上老婆婆亲自下厨,炒了饭,蒸了白米馒头,又做了一样下饭小菜。菜式简单,但味道可口,且搭配讲究。 他们几个吃着饭就和人聊上了。 才知老爷子姓邱,原本是菡萏人士,几年前女儿一家子出城踏青,去了整日直到傍晚女婿的家仆才慌乱回来,说夫人被山匪拐去山里了。他的女婿被山匪顺手杀了,家仆这是回来找人手,一起先将尸首给运回来。 邱老爷子说着就指指屋外不远处的山头,“就是那儿。他们儿子死了,就只字不提我女儿的事啊。”他愤恨,懊悔,却又无可奈何,“我举家迁来此地,盘下这一间店,就是想等哪天,我女儿回来。从山里下来入城,一定会经过我这儿的。” 可他这一等,就是五年。 “没有报官,或是请镖局的人去山里寻人吗?”姜玲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她知道寇三已经死了,心想着那些原本被拐上山的人为什么还留在山里。 她的预感很不好,生怕寇三离开前做了些什么。 从寇三的角度来看,人多口杂,容易坏事。 正想着,邝毓的一只手便覆了上来,轻轻盖住了她的。 就听老爷子又说,“报了,但官府就说找不到,我们也请镖了,但他们一听是去山里,根本没有镖局接活。”老人家说着说着悲恸起来,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我女儿音讯全无,女婿身故之后他们家里的财产就被底下两个兄弟分了家,我这外孙儿被他们送来我家,他们几个,这是长孙啊,就怕回去和他们抢财产,早早地就和我们划清界限。” “长孙……那他祖父祖母不管吗?” “能分家,自然是老爷早去了,也不知道最后那个老夫人跟了哪一房的儿子。”边上一直不说话的老婆婆突然开口,“真是作孽。我家先生也很多次独自上山去找,但连山都没进,就被人赶下来了。我们到底还有孙儿要照顾,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说给就给。” 姜玲珑看孙儿的年纪,估摸这对夫妇应该五十岁上下,可看模样,竟比外祖父还要憔悴年迈。 她又想到了洛齐臻满头白发,在谷悍甚至在别国,寻女二十栽。 不知道外祖父当时是什么心情,是不是也和这两位老人家一样,觉得无望,又不甘心放弃。 “山里那山匪,前些天死了。”她朝老人家道,“他身边那些心腹也一起死了。所以,现在入山……应该安全。” 邱老爷子暗淡的眸子倏地亮了,他想要相信,但又害怕失望般看向姜玲珑,又将目光移向一旁的邝毓,似乎,在朝他确认。 邝毓颔首,便简单说了一下玉螭的情况。 他并未透露细节,只说玉螭城里抓了叫寇三的山匪,和他手下大约三十人,四日前一干人等都已经被处死,玉螭城的百姓都知道这事。说完他顿了顿,表示明早可以派人入山,帮他找女儿。 邱家老爷子当即要向他下跪,被邝毓扶了,说等明日去过山里再说。 邝毓原本就打算去贼窝看看,他还不知道这幕后有谁在操纵,总要顺藤摸出点东西来才行。 三十人,即便将府衙换血,可府衙里原本那些捕快呢?他们没有家人吗,大半个月不见人,没有一个家里人觉得奇怪,城里也没有一个人觉得新来的捕快面生,感到起疑? 太多的蹊跷,他直觉这里的乾坤,他可能只碰到了边缘。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有财进财达财 次日天光,他亲自带人上山,由邱老爷子带着,去了寇三老巢。 见弥和薛安留下保护姜玲珑她们,和马车上的行李。 邱老爷子也没有真的进来过,最终还是邝毓凭着山势猜测出大体位置,只不过等到了山匪寨子里,发现早已空无一人。 他们还发现了用来关人的地窖,和用刑的刑室。在寨子最里面,还有一间炼丹房,看样子是新辟出来,给常慈用的。 他的人找到几间女子的房间,梳妆台上有女子的首饰,衣柜里还有女子的衣物,便过来领着老爷子邱屋子里认一认,有没有他女儿的物品。 整个寨子没有打斗过的痕迹,虽然有段时间没有住人,积了一层薄灰,但大小家私摆放还很整齐。像是走前特意收拾过一样。 山匪需要收拾什么?都是抢来的东西,不存在善待和珍惜。 邝毓去了后厨。 院子里有几处缸,打开后,里面是一些新鲜的腌菜。厨房还有几条风干的腊肉。 这井井有条的样子,仿佛他们是还打算回来一般。 他们还打算回来?! 为什么? 山匪也不会想一辈子都靠抢劫过活,哪天老了,最怕死的最想要有人照顾,甚至往后梦想着享受人生的,就是他们这种草菅人命又懒惰无用只会打家劫舍的人。 寇三已经在给自己准备延年益寿的丹药。这说明他有收手的打算。 等干完最后一票,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买个宅子再买几个下人,会过得很好。 正思考着,邱老爷子跌跌撞撞地回来,满面的愁容,心急如焚,“没有,这位客官,我都看了,没有我家闺女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他不敢往下讲,就只能问他,“您还有没有找到别的屋子?还有没有其他关人的地方?” 邝毓让苏瑾僩带着老爷子一间房一间房的查看。 他里里外外,翻了三次,仍旧一无所获。 老人家跌坐在地上,垂目噤声,最终是由苏瑾僩搀扶着下了山。 驿站门口,姜玲珑橙月她们陪着老夫人一起等待。老妪强压着期待,坐在门口的木条椅上,摩挲着双手,望眼欲穿。 眼看着远处人头出现,她赶紧站起来,也不等了,就往那群人当中快步走去。 姜玲珑忙过去扶她,橙月牵着司晃跟上。薛安在屋顶上坐着,看清来人确实是邝毓他们,便没有跟去。见弥在后边看守马车。 那老妇人多走了几步,发现不见自己女儿身影,便不动了,等着丈夫回来。 邱老爷朝她摇了摇头。 这些年,都是这样。以为是女儿下山了,一看发现只是形容相似的姑娘,以为有机会进山了,又一次次被人打出来。他从前足下带风,如今身上多是伤痕,半佝偻着背,步履蹒跚。 习惯了一次次希望落空。 “有劳客官了,还麻烦您带老头子我走这么一趟。”他朝邝毓作了揖,便跟着老妇人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进了后室。 邝毓回了礼,目送老人回去,才向跟着一起来接他们的姜玲珑把寨子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一行人启程,往菡萏而去。 这一次邝毓没有骑马,而是和姜玲珑一同坐了马车。 “邱老先生原本是菡萏一户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姜玲珑将上午邱老夫人坐在门口边等边与她们谈天时说的内容告诉邝毓,“老夫人娘家也是读书人,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叫邱蓉,七年前十八岁嫁的人。夫家姓官,在菡萏是小有名气的商贾,做米粮和官盐买卖。” 在霖国做官盐买卖的官家,邝毓是有所耳闻的。 霖国不产言,所有食盐都是从雁国购入的。由朝廷统一收盐,再对外出售,允许由商家或者私人购入盐牌,从朝廷这边买入盐品再对外售卖。但因为是吃进嘴里的食物,又是从朝廷这边买入,所以朝廷对买家也是经过筛选,一般都是信誉可靠,有地方安全存贮食物的对象更容易获得审核。 早前邝毓也想靠售卖官盐试探梁雁染,毕竟是直接和朝廷通的路子,若梁雁染全然信他,必然会将买卖官盐的事情下放给他。 但梁雁染让底下的人拒绝了。连审都没审他。 理由大约就是是遣云商号已经势雄,若是再给了官盐的渠道,那会断了其他商户的生路。 梁雁染不想也不能看到一家独大。 只是没想到,即便如此,邝毓也不过是多花了一年时间,也做到了靠自己的财力让他这个人在民间甚至朝廷举足轻重。 毕竟偶尔他还能借些小钱给国库。 毕竟这些借出去的钱,为国为民,他也没有想过要讨回来。 一个忠君报国,整天担心国库空虚,往朝廷搬钱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梁雁染便动不了他了。 这是前事。 所以邝毓对买卖粮食的官家有印象。 他们的粮油铺也是面向整个西南的,东北面是另外一家姓吴的商户独大。 官家老太爷十多年前病逝,家里由长子官有财打理,他下面还有两个异母兄弟,分别是进财和达财。 按照官老爷这种直白的起名风格,很难想象他的大儿子是因为邱蓉的才情才娶的她。但姜玲珑说夫妇两人感情很好,邱蓉进门一年就生了孙子,官有财在妻子有孕期间既没有寻花问柳也没有收通房丫鬟,每天店铺和家院两点一线,邱蓉临盆那一个月,他甚至一周才去一次店铺,几乎每天都在妻子房里亲自照料。 孩子生下来之后,他还时常带着邱蓉,仅他们夫妇两人外出游湖或者踏青。 邝毓听见姜玲珑这么说的时候,心里也觉得这个官有财确实是爱妻的。至少他也是这样,很多时候想不到初晨,只有珑儿提到或者自己有时想到珑儿受的苦,才会惦记一下那小子。不知道金瞳恢复了没有。要是没恢复,有没有趁机祸害一把梁以安的朝廷。 他听姜玲珑这么说着,两人又各自有了些别的猜测。 但都是没什么实证的猜想,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 第二百二十四章 快人快语 就在这些猜测之中,马车驶进了菡萏城。 菡萏比玉螭大了不少。两城相比,甚至可以用壮阔来形容。 一行人原本是该直接取道往船坞码头而去,可来的路上,邝毓已经派人先行去菡萏城里的云来客栈投店。掌柜的看了弥总管托交的书函,便除了店里原本投宿的客人外,没有再收新客。遣人又里里外外洒扫一遍,给每个人分了厢房,浅浅地熏了熏每间厢房,又事先备好水果糕点。 一行人到达时,掌柜正候在门口笑眯眯地亲自相迎。 他双手交握藏在袖中,看起来约摸四十来岁,眼尾有淡淡的笑纹,中等身材,模样随和。 掌柜名叫施有为,家里夫人和儿子都跟他一起住在客栈内院。儿子身有功名,是位进士,施家夫妇俩为儿子买了一座宅院,这些天在托人给他说媒。 施掌柜以为东家是来巡店的,大约介绍了一下店内情况和近来生意。现在是淡季,除了一个月前有几位北面来的商客带着贴身小侍和护卫投店外,最多人来住宿的就是今日了。 整个客栈除了邝毓一行还有两间厢房有客,一个是今日下午走,另一个住到明日。 看守马匹和行李的侍从们住的还是通铺。为了避人耳目,是陆续停了车,从小巷子里的侧门入的客栈,进了通铺房就没有再出来,开始轮岗和休整。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看好行李,避免再出闪失。 见弥,苏瑾僩,橙月睡楼上厢房。 苏瑾僩和橙月一间,司晃跟着姜玲珑和邝毓睡。 等她放好随行包袱再出房间的时候,姜玲珑才注意到不见薛安。 邝毓不动声色,她便没有多问。下了楼,和掌柜的闲聊。 施夫人刚巧送走媒婆,也在楼下堂里。见姜玲珑下来,眼睛一愣,继而亮了一亮。 都说东家大奶奶生得沉鱼落雁,从前东家为了求娶佳人大手一挥就献出去一半家业。今日一见,果然是清丽雍容,仪态万千。她儿子要是能娶个有大奶奶一星半点容貌的媳妇回来,她孙子孙女不知得长得多可人疼。 她想着想着,望着姜玲珑就露出了姨母笑。 姜玲珑被她看得也是一愣一愣,干脆过去而她打招呼,同夫妇二人聊起了天。 还好邝毓休妻的事情没有传扬出去。 一来是见弥的功劳,二则当初逼宫,让梁雁染落马也是王族的丑闻,梁以安虽将事由昭告天下,但也隐去了很多细节,以免百姓将梁家的事当笑话看,到时候街头巷尾地议论。 “官家的铺子就在客栈前边一条街,官记粮铺,城中是最大的一家,城西和城北还有两家,店面小一点,但卖得东西一样。只是城中这家还卖官盐。” 官家卖官盐,听起来好像这盐就是他们官家出产的一样。 “咱们客栈里的粮油米面和盐都是向城中那家定的,离得近,他们定期给送来,很方便。”说话的是施夫人。 看样子,后厨采买是夫人负责,施掌柜主要是负责客栈前厅的待客和送迎客。 “内子性子直,管着内厨正好。”施有为向姜玲珑解释。 “对,我讲话比较直,有时候得罪客人,待在内厨管管伙夫和下人正好。”施夫人也是笑眯眯地跟着他的话说。 两人轻轻倚在一起,正好是旁人见了不觉得腻歪,而夫妻俩一转头就几乎能鼻息相闻的距离。 恰到好处。 姜玲珑便请两人坐下,将她路过驿站,看见一对等着女儿的老夫妇的事情同他们讲了一些。 说完两人唏嘘。正好邝毓带着司晃下楼就听见施有为感叹着,替两位老人惋惜。 “这事儿几乎城里人都知道,但是爱莫能助助呀。 最近倒是没怎么听说山匪的事了,前段时间,也就上个月?听说他们还掳了一批女子。”施有为摇头,心里不忍,“东南面那里我们寻常是不会去的,山匪经常就在那边出没。好在我们生得是个儿子,不然也整天提心吊胆的。” “我们圣青也是,听说这事难过很久,还偷偷跑去城郊,跟邱先生一起去过山里。被人乱棍打出来,回家躺了好几天。邱先生人善,再不肯让他帮忙一同寻女。”施夫人感慨,倒不像有多心疼儿子被打,反而是操心邱老先生一家。 姜玲珑面露疑惑。邝毓将司晃抱坐在凳上,再替姜玲珑斟了半杯茶,放去她手里。施有为见了忙提了茶壶,替邝毓斟茶。 “哦,是这样,”见姜玲珑疑惑,施夫人道,“邱先生是圣青的私塾先生,从小教他,这孩子考得进士的时候第一个告诉的就是邱先生。连我们俩都是他拜谢过先生之后,回来才知道的。邱姑娘我们也熟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城南有条孤儿胡同,她时常去帮着照顾孩子给孩子们教书,这些城里人几乎都知道,人美心善,活菩萨一样。唉。” “偏偏喜欢官家的人。” 施有为扫了自己夫人一眼,施夫人立刻知道自己又失言了,赶紧止了话头,起身去后厨看着了。 “内子就是这性子,心眼里容不得沙子,倒不是故意要说人长短,二位莫要责怪。”施有为替她解释。 “无妨。”邝毓笑道,“内子也是,说的都是光明的正话,便是让她说说也无妨。”他说着浅望了姜玲珑一眼,“反倒是觉得有趣。” “那是。”姜玲珑顺着邝毓的竿子往上爬,她有太多想要了解的了,就接着问施有为,“官家人不好吗?为什么施夫人说起来是这样的态度?” 施有为摇了摇头,也替邱蓉表示遗憾。 他想说营商的汲汲营营,多是计较,只向着钱看。 可一想自己东家在边上,又觉得说出来有失偏颇和妥当,便没说下去。 “我听二老说,邱姑娘出嫁后,夫家待她很好,她相公也很珍惜她?” 施有为颔首,“大少爷确实是对邱姑娘疼爱有加。”说完却是欲言又止。 姜玲珑看出这个施掌柜和玉螭的王掌柜性格不同。 他也心善,但谨慎得多,不太习惯与人聊些别人的闲话,也尽量不对人评头论足。 姜玲珑静候,等他再多说一点。 第二百二十五章 钱权不分家 施有为看了眼邝毓,见他耐心陪着,正自顾自在边上喝茶,便干脆摊开来讲,“可是二房和三房的两位公子就不行了。 到底是嫡庶有别。 有财少爷一出事,那两个兄弟就赶着让人给他落葬,第二天就分了家,现在二少爷进财还在城里,管着东面的生意,三少爷达财去了南部的洛桑城,接管了整个南面。虽然官记的牌匾没改,但早就是两个老板,两套板子了。” “我听说官老爷子走得早,有财少爷的娘亲还留着?” “是,太夫人留在菡萏,由二少爷照顾。”施有为说完迟疑了一下,又说,“听说人疯了。” “你们在驿站时可见到一个稚童? 有财少爷的孩子。 算是官家的长孙。 丧礼还没办完,就被人送去给邱先生了。 说是他们官家不认这孩子。 明摆着欺人太甚,争家夺产。”他说完手掌一拍自己膝头,愤恨道,“真不是个东西。” 说完顿觉失言,又朝两人拱手,直言失礼。 “施掌柜说的没错,他们就是欠收拾,就不是个东西。”姜玲珑跟着一起义愤填膺。 施有为一愣,又看东家夫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迎合着他的意思,真真是气得不行,拉长了脸,面色难看。他不禁失笑。 他不敢评价东家夫人,但想到自己的夫人当初听闻时,也是这般模样,心里对这些污糟的人事恨得不行,因为无计可施,又只能在他面前骂骂咧咧地出气。 对他而言,这个真性情的妻子,很多时候让他觉得心里畅快。因为有些话,她能帮他说出口,骂出来。 正想着,就见东家夫人眼神扫向了东家。 邝毓会意起身,义不容辞道,“夫人莫忧,为夫这就去收拾他们。”说着就带上见弥,出了客栈大摇大摆而去。 “这,庄主这是要干什么去?”施有为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他们只是好奇打听,没想到真的出手,这不是和人结梁子,给庄主添乱了吗。 罪过罪过。他顿时后悔自己讲了这儿多。 “哦,借东风吧。”姜玲珑手托腮撑在茶案上,目送邝毓远去的背影,不疾不徐地和施有为道,“反正他也觊觎官盐的牌子很久了。” 她原本分不清白倾颜是代表千彰还是雁国,但现在她十分确信了。 他若需要的是千彰,只要找原本住在齐霄阁的那位就行。 他就是在打着雁国的算盘。 白倾颜根本不是留在雁国的质子,而是投靠了雁国入了莫央麾下才能这般出入自由,甚至代为交易。 雁国海盐产量之大,他不可能就这么放过。 姜玲珑忽然想明白,笑了。 还是一样的手段。 用千彰牵制梁王。 用雁国牵制曌王。 她这么想着,又不禁猜测起谷悍在这其中的关系。 所谓远交近攻,霖国和谷悍相较于六道与千彰,又都是小国。可邻近两国就是会有很多可大可小的纷争。 就如六道与千彰打了半天,以六道取了千彰王首级而告终。新王登基之后,重新布政,也并未有讨伐六道之意,六道也就顺势太平下来。这才真正止了战争。 在这一点上,姜玲珑很佩服千彰新王的心性和格局。不以仇恨和私欲发动战争,而是先安内,稳固朝堂和他自己的政权。至于六道和千彰这止战的关系能维持到什么时候,还要看两国各自的发展。 梁雁染从前是有意与千彰交好。 这其实是一个备战和威慑的信号。 借千彰的手恫吓谷悍,从而稳定两国边境的关系。 但梁以安掌权之后,他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放任原本是千彰太子妃的粱书言在霖国国境自由出入。邦交的态度相当暧昧。难说他不想要放弃千彰转而与六道结盟。 六道国势强盛,更有霰国沿着边境一起压制千彰。 而远在海峡另一边的雁国,至今为止只与六道结下过书面盟约。 遣云山庄在千彰,雁国,和谷悍埋下的关系,很有可能会推着梁以安修改邦交的策略。 这大约就是邝毓为初晨和司峥准备的筹码。 金钱与权力向来很难分家。 边上的司晃见她出神想着,便自顾自在餐牌上指指点点,向施掌柜点了菜。 他肚子饿了,他要吃饭。 不吃东西,会不长身体的。 二哥和邝毓叔叔都长得高,其他几个人也是,会武功肯定要先长高的。 不知道王上病好了没有,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长得比他高了。 这一对姐弟并肩坐着,各有心事。 楼上橙月和苏瑾僩下来,他们本来没什么随身的行李,收拾起来很快的。但不知怎么,两个人一独处,就变得不太正常。橙月本来要倒茶,结果手没拿稳。苏瑾僩眼看茶壶里的热茶要砸在橙月脚上了,也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不用脚踢开,不将人拉开,偏偏扑过去用手去接壶。 茶壶是接住了,但手心里被烫出了一串水泡。 橙月就在屋里帮他上药包扎,耽搁了一会儿。 小夫妻两个下楼的时候,苏瑾僩将包得像个白馒头一样的手往袖子里藏了藏。 好歹跟在禾悠然身边学习这么久,怎么她这包扎的手艺一点都比不上长柳呢?长柳那是动作凌厉又轻巧,每次主子不在,她给平王换药都是一下就好了的。 说起来,长柳呢? 橙月在楼梯的半道上突然止步,长柳呢?? 好像从平王被禾悠然带去单独治疗的时候起,她就再没见过长柳。 主子和庄主……不知道这件事吗? 她眨了眨眼,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了。又跟着苏瑾僩往下走。 几人刚坐去姜玲珑身边,邝毓和见弥就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回来了。 “真是败类。”见弥一入座,开口就骂。 邝毓看到姜玲珑身边的位子,一边坐着司晃,一边坐着橙月,毫不迟疑地将司晃抱起自己坐在他的位置上,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 “怎么了?” 橙月没有听刚才楼下的对话,所以不太清楚什么事情。 “那官家的老夫人,”见弥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疯了。她住在下人住的倒座里,身上一件布衣,这刚开春,夜里天气还冷的很,她屋里一件厚衣都没有,冷飕飕的连块烧炭炉的地方都没有。我过去的时候,官进财正在和他夫人孩子吃饭,我去了他娘房里,那个二房姨奶奶,呵,好家伙,让老夫人就穿着件粗布衣服,跪在地上伺候她吃饭。狼心狗肺,真是狼心狗肺!”他气得拍桌。 第二百二十六章 父慈子孝 那老夫人比他祖母还小一辈,可看起来他祖母却要比她精神得多。 “我把人桌子掀了,带着老夫人回去倒座才看到她屋里的状况。” 没了儿子和长孙,她这个官家的主母就等于失势,随时可以被人拿捏。 姜玲珑想过二少爷一家不会善待,但没想到竟然这么羞辱人。 “主子,你一句话,我这就去把她接出来!就算不跟着我们走,送去驿站,那好歹也能日日见着自己孙儿,过些人过的日子。” 见到的是跪着伺候,没见到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变着法地虐待长辈。 倒座里连取暖的炭炉都没有,可见老夫人在家里的地位,连个下人婆子都可以欺在她头上,没有一人想到给她悄悄塞个取暖的物件,添件厚实些的外衣。 一个都没有。 她的陪嫁丫鬟,原本院子里的婆子丫头呢? 这一丝古怪的感觉从见弥心里滋生而起,他心上一揪,又闷头冲了出去。 姜玲珑歪头看向邝毓,指了指门外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悄声问,“这是……想到薛奶奶了?” 邝毓含笑点头。 “那往外跑什么?真的接来?”她觉得要帮助这样的老人家,光光将人接出来肯定不行。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由他去吧。”邝毓始终带笑,“难得‘不务正业’。” 姜玲珑睨了他一眼,便清楚了他的意思。 他是高兴见弥做事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仅仅是跟在他后面只会听令,什么都围着他围着遣云山庄转的那个大管家了。 “这是成了家的好处。”姜玲珑又去瞧边上藏着手的苏瑾僩,笑着鼓励,“加油,再接再厉。” 苏瑾僩憨憨笑了两声。 他成亲之后整个人变得莫名其妙地腼腆,看起来比寻常又是老实了不少。 一帮子人快速吃了饭,邝毓和苏瑾僩吃完就出门去了。 姜玲珑回屋里补觉,司晃跟着她,在桌子边上看邝毓给他的书。 橙月跑去后厨,跟着施夫人学习他们关塘江流域一带的菜式。主要是烹煮河鲜,如何去腥,如何翻着花样,是否有特别地方的小菜。 施夫人难得有人跟着她屁股后面讨教,乐呵呵地教着,恨不得倾囊相授。似乎忘记了自己这客栈也是靠着几道秘制的酱料和菜式,拉拢大批回头客。 施有为在边上看着扶额,但也没有阻止。见她高兴,就由着她去了。何况客栈的配方若是用在遣云山庄,他们也不亏。 …… 霖羡王宫内,司峥正坐在梁以安身侧,晃着两条腿,一边吃葡萄,一边看他批阅奏折。 “曌王,你这样,国家大事都给我看了去。”司峥剥着葡萄,自己吃一颗,再给梁以安剥一颗,放在他的青玉碗里,“不妥当。”他摇头晃脑,说得有模有样。 梁以安浅笑,提着他的朱砂小楷,落笔批示。 “你多看看。可以借鉴。”他说完,凑过去,让司峥签了一颗葡萄喂到自己嘴里。 就是这画面吧,多少有些父慈子孝的意思。 但套用在曌王和司峥身上,就有了诡异的违和。 “你说我玉兔姐姐他们到哪里了?”他给梁以安签了葡萄,也不瞧他,自言自语地问,“什么时候才能来找我?” “你问我做什么,你问蔡长安呀。”梁以安头也不抬。 司峥便一眼甩去给到立在边上伺候的蔡公公。 意思很清楚:葡萄是他剥的,喂也是他喂的,蔡公公多少得来点消息。 蔡长安见着孩子这么机灵,连眼睛都会说话一般,慈笑着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不少,“哎哟,咱家可不得让两位爷失望咯。”他立在梁以安另一侧,笑眯眯地顺了一下手中拂尘,躬身探向司峥回话,“昨儿来报,说是出了玉螭接着向西行,一路走的官道。估摸着今儿能到菡萏城了。” 邝毓他们昨天在驿站投宿,这消息只比他们的行程晚一天,可见梁以安在霖国的耳目之多,之迅。 菜长安一说菡萏,梁以安的笔停了一下,问他,“芙蕖呢?王姐可回宫了?” “回圣上话,还没呢,公主的人马在霖羡城郊停了,在郊外客栈住了近五日了,还没有要入城的意思。” 梁以安颔首,“继续派两人守着。” 前两日听说了玉螭城山匪换官的事,他就一直心里不自在。一根线头扯着,也不知道会拉出些什么来。芙蕖这边他不希望出什么乱子。即便两人关系寡淡,他也不想她出事。 “你说那个胖子,为什么有胆量敢假冒朝廷官员呢?”司峥又是摇头晃脑,不知道嘴里的那个你字,说的是蔡公公还是曌王,“人皮面具这么容易拿到的吗?谷悍可没有能做人皮面具的手艺人。这次我得带些回去。” “还回去。”梁以安不搭理他说的人皮面具一事,这小子,小小的年纪,一堆心眼,整天觊觎自己宫里的东西,昨天还看上了他手里的小狼毫,弄得好像他裹秋宫里什么都没有一样,梁以安轻哼,“你玉兔姐姐估摸是玩得开心了,早就忘了你。” 梁以安随着司峥喊玉兔姐姐,他不知其中缘由,但知道邝毓属兔。 “才不会,她很快就来接我了!”司峥两条小腿一蹬,气鼓鼓地把刚刚要放去青玉碗里的葡萄塞进自己嘴里。 “她这一路游山玩水,温泉也去了,月白石也买了,哪有想到着急来寻你?”他一路都有眼线跟着,随没能进得了温泉的庄子,但眼见雁国斐家的商船离开。 真的雁国斐家也是有名的商贾,靠着远泊在各城之间高价转卖各过稀缺货品。 这斐家还有一艘假商船,坊间并不知情,他也只是略有耳闻,说雁王偶尔微服,就是借着斐家的名号。 那商船上并未发现雁王和雁兵,但船主却是一个蒙面的白衣男子,身上披着内缝的雁翅翎斗篷。 内缝的雁翅翎斗篷,是雁王的随身物件。 而雁翅翎的标志,是雁国王族的家徽。 他能猜测邝毓带来的底牌,所以也不心急。一样要运来霖羡,被当做赎子的筹码,早晚都是他的,他不需要抢。 他明面上动不了司峥,但金瞳的初晨,他可以说杀就杀。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会说话 姜玲珑从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又沉又踏实。 感觉睡着时迷迷糊糊是做了梦的,可醒来立刻什么都不记得,有一种虚浮的舒坦。 她伸了懒腰下床,就看到司晃已经将书看了大半了。 “困不困?渴不渴?”她知道司晃心性比较坚韧,但没想到他这么坐得住。司峥看书时也认真,但边上点心茶水还是不断的。 司晃摇摇头,过去牵她的手,要她往外走。 姜玲珑便穿了外衣,洗了洗脸,略施粉黛地被他拖出门去。 司晃一出客栈门,在大街上立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就拉着姜玲珑啪嗒啪嗒地往右跑,小步子越走越快,几乎是火急火燎,心急如焚。 姜玲珑头一次见他因着什么事这么执着认真,也不免加快脚步,两人几乎是就快要在午市将尽的大街上小跑起来。 司晃越过了两条大街,四五条胡同,终于在一个卖糖葫芦的面前停下。 气喘吁吁又目光坚定地望着插在最上头的一支糖葫芦。 那可不是山楂,是切了块的苹果。 糖苹果,他可没吃过。 姜玲珑一愣,原来两人竟是一路追着糖葫芦而来,顿时失笑,用手戳了戳司晃脑袋,“下次有急事得靠嘴说呀。万一我没明白走得慢了,人家收摊了呢?” 她说着,边上卖糖葫芦的小哥就连连摆手,“那不会那不会,我这摊子开一天,晚上夜市我也在的。每天卖完才回家。”他打量了姜玲珑和司晃一眼,也是眼前一亮,心想着当娘的,孩子六七岁模样,还生得这般水灵,看穿戴谈吐就知道这户人家非富即贵。 一般的大门大户买街头小食都是遣个下人过来,倒是第一次被一对富家母子追的。他从城西卖到城东,一路吆喝,看来有用。 小哥心头一热,收了姜玲珑铜钱之后又拔了一根普通的糖葫芦塞给司晃,“这根算我请你的,小少爷吃得好吃,下次再来啊。” 司晃去看姜玲珑,见她颔首,便将另一根也收下。两人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司晃只咬了一口糖苹果,好吃得他立在原地直摇头,回过神来之后赶紧将手里那根糖苹果递给姜玲珑,要她也尝尝。 “我吃得太甜倒牙,你喜欢就自己多吃些。”姜玲珑没有去接,倒是拿了帕子蹲下给他擦脸,“咬得小口一些呀,你看这糖糊得一嘴都是。”擦完起身用手拍拍他后背,“走吧,我们出来没和人说,他们一会儿得找了。” 司晃点头,两手各拿着一根糖葫芦,小口小口地咬着,往回走。姜玲珑伸了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护住他。 司晃开心得眯起了眼睛。 可一瞬间,他瞪目怔楞,立刻回头探寻。 后肩上的手不见了,眼前拥挤的人群之中,姜玲珑无声地消失了。 他立刻将糖葫芦丢在地上做上记号,毫不犹豫地钻入人海之中。 这吵杂的人声里,他听不见任何动静,只是一味地反复穿梭寻觅。 橙月和施夫人学完,端着学习的成果从后厨出来,刚想给主子盛了送去一碗,就看见客栈门外奔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 司晃显然是在哪里摔了跤,下巴底下磕破皮,正往外沁着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神色看不出异样,可橙月一眼就察觉了他的焦急。 “姐姐!”他朝着客栈里面卯足了劲大喊,“救姐姐!” 橙月脑袋一嗡,立刻去找在客栈后面巡视的苏瑾僩。苏瑾僩带上六个人,个个提刀冲出客栈,他一把抱起司晃,“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司晃说不出话,只是一味地指着城东他来时的路,手里急挥,嘴里焦躁得只会喊“姐姐,姐姐。” 苏瑾僩知道司晃情况,也不逼他,单臂抱着他就往城东追去。到了司晃做过记号的地方。 他扔在地上的糖葫芦已经被路人你一脚我一脚地踢去了边上,此刻正沾满了土灰静静躺在主街边的一条胡同口。 司晃去指糖葫芦。苏瑾僩就将他放下来。 他跑去将两串都拿起来又让苏瑾僩一手搭着自己的后肩,边吃糖葫芦边往前走,然后倏地一回头,左右望了望,丢了糖葫芦就前前后后地跑反复跑起来。 苏瑾僩大致看懂了,和他确认,“你们去买糖葫芦,回来时候夫人走你身后,手搭在你肩上,然后你们走到这里附近,你突然觉得肩上的手没了,再找,夫人就已经不见了,是吗?” 司晃连连点头。 苏瑾僩刚才出发得急,现在理清了事情,这才发现司晃脸上破了相。他嘴角黏了糖,上面全是土灰。 这孩子,生怕人看不明白,刚才都是真吃啊。 苏瑾僩心里焦急,但还是鼻头一酸。他一把抱起司晃,给他帕子让他擦脸,又压了压这股酸劲,派跟来的一个先行回去和大家交代一下,又对司晃说,“糖葫芦在哪里买的,认识吗?” 他要先知道夫人在哪一段距离之中失了踪。 最好的情况是她和司晃因着人多走散,最坏的,就不敢想了。 好在主子怕客栈太长时间无人统一看守,命他先一步回来。 若是被人强掳了,按夫人的聪慧一定会留下痕迹方便他们追踪。 就怕是被人用了蒙汗药。 呸呸呸,先找找,指不定就是走散了。 苏瑾僩提心吊胆地抱着司晃沿路往回找。也看到了还在原处摆摊的糖葫芦小哥。 “诶,你这娃娃怎么回来了!上哪儿调皮了,这一跤摔的。”苏瑾僩还没开口,小哥就先认出了司晃。 苏瑾僩将心里对摊贩的怀疑降低了一些,问他,“老板,刚才和他一起来的女子,你可有印象?” “我一卖糖葫芦的,承不起你一声老板哟。”那小哥笑答,“方才那姑娘当然有印象,人生得那般漂亮,他们来我这儿买糖葫芦的时候,还有好些个人来来往往,都打眼偷瞧呢。” 苏瑾僩心里一沉。 “……劳您帮着回忆一下,方才他们买糖葫芦的时候,有没有人是停下来偷看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孩子都快百日 苏瑾僩这么一问,那小哥倒是一愣,复又瞧了瞧模样狼狈的司晃,心里跟着慌了一下,果真细细回忆。 半晌,他摇了摇头,“有肯定有,那姑娘这般惹眼,但她来去也就一眨眼的事儿,给了我糖葫芦的钱就领着孩子走了,我实在没留意具体是什么样的人停着,只是感觉人流里有人停了脚步,她走后又动了起来。”他有些抱歉,“实在是对不住啊。” 苏瑾僩没有责怪的意思。原本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老百姓要记得这些细节确实困难,他也不过是例行一问,并从他的态度中确认他说话的真伪。 是人临时起意,还是他们早有预谋。 毕竟有玉螭城的前车之鉴,他不能排除有人将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并先他们一步,一一做了安排。 他谢过小贩之后又沿路往回走,却在街上寻不到一点线索,一丝异样。一个大活人从这么熙攘的街市上消失,难道没有一个人留意到? 他看了看几条大街之间的胡同巷子。 若是拿着什么凶器在夫人身后先威胁着将人架去胡同里,再一把蒙汗药迷晕了她,可能是眼下最符合情理的推断了。既能解释她为何在街市没有声张,又能说明为何她没有给人留下一星半点线索。 若是全程清醒,夫人一定会想办法抛些东西出来,至少好指明方向。 他命跟着五人四散开去找,算着司晃跑回来的脚程,若是被人迷晕劫了,应该走不远才对。 如果不是就近藏进了哪家的宅子,院子,就是被抬进了马车。 他们五人,四人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搜索有戒备或守卫的院子,一人去查探来往马车的下落。 人群里看一个可能不记得细节,但有没有路过马车,马车往什么方向而去,总是晓得的。 他安排完,抱着司晃奔回客栈。就见邝毓面色铁青地坐在里面,颦眉望他。 边上橙月立在身侧,低头垂目不敢发声。 “怎么样。”他见人来,压了压火气,接过司晃,朝苏瑾僩问道。 苏瑾僩便将自己出去后寻人的整个过程同他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 姜玲珑从昏迷中醒来,头痛欲裂。 她闻到一股说不清的香味。 像是特制的香氛,拿来熏人用的。 她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撑着手坐起。 这些人,连绑架的勾当都做,怎么没钱用好一些的蒙汗药呢。 她心里嘟哝,眼前已经逐渐清晰,看清了自己所处。 这是在一间普通的厢房。 她躺在床上,叠好的被子在床尾摆着,房间中心摆着一张小圆桌,边上有两张椅子,左侧是梳妆台,上面正点着熏香,右侧立着屏风,估计后边有盥洗和斗柜。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来时的那件,摸了摸胸口衣襟处,还好,东西还在。应该是没人朝自己动过手,搜过身。 更稀奇的是,绑她来的人连她手脚都没绑上,似乎笃定得很。 她穿鞋下地,想要出屋看看。一开门,门口两个彪形大汉就回头盯着她。 其中一个朝另一个道,“人醒了,你去让眉姨过来瞧瞧。” 另一个不回话也不点头,听着声就闷声去了。 但姜玲珑从两人体态和说话那人的嗓音里已经了解,这两人不是在街市中绑她的那两个。 这两个,更像镖师,或是店家请的打手。 “劳驾,”她见一人走了,就朝刚才那说话的那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汉子盯着她看了一眼,没说话,从外面将门直接关上。 姜玲珑吃瘪,耸了耸肩,又回了屋里。 桌上的茶水她是不会喝的。 梳妆台上的熏香她也给顺手灭了。 又去屏风后看了看,确实如自己所想,但斗柜是空的。 眉姨? 她想起方才那汉子说的话。 她的认知里,只有一个地方才会由女子当家。 不会吧…… 她坐去床沿,有些无奈。 还没来得及细想,门口就有了动静。 房门被人推开,打头的是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上挑眼,目光犀利。正笑意盈盈地迎着身后的主子。 他身后,是穿戴华丽,却气质庸俗,满身铜臭气的一位美娇娘。 那个男子喊她眉姨。 眉姨像打量一件货品一般打量着姜玲珑。 “眉姨,您看,这个条件的,虽然下手仓促了些,但绝对值得。何况我们只需要将人藏过今夜。没什么问题的。” 姜玲珑立刻就认出了那男子的声音。拿刀威胁她的就是此人。 眉姨听那男子说话,挑了挑眉。她的眉毛确实描得很美,但也及不上她这盈柔细腰,这步态婀娜地过来坐去姜玲珑面前的案边。不过是短短几步,却娇媚得很,虽上了年纪,但仍旧风韵迷人。 绝对是青楼没跑了。 姜玲珑想到了绮罗坊。 像瑾瑟那么高素质的老板,和绮罗坊只卖艺的规矩,这老鸨是不可能一样的了。 她和瑾瑟就已经是云泥之别。 也不知道瑾瑟怎么样,孩子生完是接着帮邝毓张罗绮罗坊,还是相夫教子隐退了。 她都没顾上和见弥细聊。 哦,她买的月白石瑾瑟应该会喜欢。是独一条,金镶玉围边装饰的颈链坠子。 对面柳如眉看着面前姑娘当着她的面开起了小差,皱了皱眉,咳了一声。 身侧立着的男子立马开腔,朝姜玲珑毫不客气,“诶说你呢!我家眉姨亲自过来,你这没规矩的东西,还不知道行礼!” “啊?”姜玲珑回神,见着那男子瞠目厉声,差点没笑场。 就说这人声音特别呢。拔高了调,就像太监一样。 那还是殷实菅来的阴狠爽利。 蔡长安也不赖,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反正都不像眼前这人这般尖锐。 “路上慢慢调教就是了。”柳如眉没有功夫废话,她今天该是这一周里最忙碌的时候,偏偏被刘二临时弄了个女的回来,这边看完之后,她还得回去接着忙。 “你不用告诉我名字。”她音色尖刻却不尖锐刺耳,就是有些嚣张跋扈趾高气昂的感觉,“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有点眼力见,免得吃皮肉之苦。” 第二百二十九章 核桃红枣杏子 眉姨再嚣张,能比得过粱书言?姜玲珑心里很清楚她此刻处境有些糟糕,但实在对手过于没品,让她不断走神。城里青楼,妓院,窑子,邝毓要找她根本不是难事。新来的人老鸨不调教妥当,也不会立刻就推出去接客。所以她尽管在一个最不想呆的地方,但目前仍然是安全的。这让她很没有危机感。 柳如眉不打听她的名字是因为菡萏城里有钱有权人家的小姐她都一清二楚。 看姜玲珑的打扮,定是大户人家出身。想必是外来之人。那在异乡失踪,她就更加不需要担心些什么了。 她看姜玲珑神色坦然,还老神游不听人话,虽然觉得不悦,但看在她这张脸面上,她便不和她计较。 光这张脸,能卖不少钱。 “你多大了?可有过房事?” 姜玲珑好不容易回神,就听见人回她这些,心叹霖国原来这个行业的妈妈桑这么直接的么,嘴角一抽,回她,“您这话问的,小女今年二十,孩子都快百天了。” 柳如眉眼角一跳。瞥了眼刘二。 这不是刚生过孩子?!要怎么卖! “眉姨,这不怪我啊,她当时身边就只有个六七岁大的崽子,怎么样看都是姐弟,谁能想到这张脸,连孩子都有了。” 柳如眉没说话,确实,光看脸,是意想不到。 人来都来了,只能看看有没有别的特长。 “你都会什么?有什么才艺?琴棋书画歌舞酒量,怎么样?” 才艺?姜玲珑认真想了想。 在霖羡,她是有才女之名,诗词不错,又博览群书。当时姜衡就是为了高价将她嫁出去,才让她学这学那儿,有点像填鸭式教育。 但她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才艺。这些我都不会。酒量更不行。” 她突然想看看自己这张脸到底值多少钱。 自从见了白倾颜之后,她就对自己的容貌有些怀疑。 难道真是霖国太小,连王都的人都没见过世面,所以看到她的长相就已经觉得惊为天人了? 果然,柳如眉气得一下说不出话来。 什么都不会,还刚生过孩子。 刘二光天化日冒着风险劫回来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好在是没人发现。 要因为她被人尾随发现了自己此处的生意,那才是得不偿失。 这女的定然是不能放回去,要么灭口,要么就贱卖。 柳如眉不动声色地又在她小腹,腰肢停留片刻。 “带她去月组吧。这几天找嬷嬷好好教个速成的本事。” 能卖,就是卖不了自己原先期待的数字,还是有些气恼。 柳如眉说完起身,又婀娜地出了门去,留刘二下来。 姜玲珑和刘二大眼对小眼。 显然刘二也觉得自己这次出手出得亏了。没赚到想象当中的大钱。 “你跟我来。”他背着手往外走,边走边和姜玲珑说,“你去月组呆着,有十天的时间和嬷嬷学一门技艺,要是学得好,还能升组。说不定能住回来。” 姜玲珑跟着刘二出了门。对于他说的升组,留了个心眼。 她跟着人后面,走过一条又长又窄的走廊,两边都是一间间的房门,然后跟着刘二一个探身,从一扇比较古重的门里走了出去。 夜风袭袭,伴着湿湿的江土气息。耳边有隐约的波声。 她这才明白,为何这些人不会绑她手脚也不怕她逃跑求救。 脚踩甲板,面朝江风,这不是开在菡萏城里的青楼啊。分明是一条停在江心,商船模样实则贩人的贼船。 她无处可逃啊。 姜玲珑仰天望月,心里暗呼,夫君你什么时候能找过来救我! 她跟在刘二身后,此刻便留了心眼,将船上几处能够看见的舱门暗暗记下。 刘二在甲板上兜去靠近船尾的楼梯口,带着姜玲珑往下走,去了下舱。又是一条窄长的走廊过后,姜玲珑被带到一处门前,刘二推门,冲着里面喊了声,“桂嬷嬷,来新人了!”便把姜玲珑往里一推,在她身后又关上了门。 房间灯火幽暗,和刚才自己睡的厢房不可相比,一个大通铺上,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汇聚过来,视线落在姜玲珑身上,不住打量。 “看什么看!”房间尽头,一个滚圆滚圆的身躯摇摇摆摆的过来,语气里尽是不耐烦,“没事的滚去练功,要么就给我睡觉去。” “一张脸长成这样还不知道保养。”她声音十分不屑。 等她走近了,姜玲珑才看清这个桂嬷嬷,肌肤雪白,却长着一大块一大块的褐色瘢痕,像是脸上被打了补丁一般。 姜玲珑一时说不好,她是黄褐斑连成片,还是白癜风。 那桂嬷嬷也是走近了才看清姜玲珑的模样,先是惊讶,接着立刻一副了然的模样,开口说话时的语气多了几分轻蔑,“你叫什么?” 姜玲珑不在意,乖巧地编了个假名,说自己叫小雪。 完全是看着桂嬷嬷的皮肤,下意识挑了个好听的字眼。 本来一顺口想叫小白的。想想有些过分。 “知道了。”桂嬷嬷不在意,将她往里面带,“别想着自己是谁,小雪是吧?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核桃。”她说着在一处没人动过的被褥前停下,指了指,“以后这就是你的床位。今儿先睡,养一养精神,明早起来有你受的。”说完便不再管她,又前前后后巡视了一圈,挺着厚腰圆肚,再摇摇摆摆地出去,嘭地一声带上了门,落了锁。 “核桃?” 姜玲珑还没适应这个太过随便又没有任何美感的名字,她的边上就有人轻声叫她。 “你别怕。只要你跟着桂嬷嬷好好学,他们一般都不会打人的。”说话的,是她右边位子的一个女孩,长得清秀,声音却很温婉。 “对对,”那姑娘的右边又窜出一个女孩子,听语气比她活泼一些,因为隔了一个床位便从被子里钻出来,朝姜玲珑探头,“桂嬷嬷人凶了点,但是她不下暗手的。其他几组的嬷嬷,拿针扎人,往人身体里灌辣椒水的,还有让人吃屎吃尿的都有。” 姜玲珑听了稍微挪了一步,去那两个姑娘中间,“你们怎么称呼?怎么会来这儿的?” “我叫杏子。”那性格稍显外向一点的女孩子回她,又指了指边上方才率先和姜玲珑搭话的姑娘,“她叫红枣。我爹欠了人钱,把我卖来这儿的。” 那个叫红枣的姑娘也低声回,“我是旭阳来探亲的,还没入城,就被人劫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不想回家 姜玲珑颦眉。 叫杏子的姑娘往姜玲珑耳边凑了凑,低声说,“这儿大部分人不是被卖来,就是被拐来的。只有风组的几个是打小天香楼培养出来的。” 她这么一说,姜玲珑好像听明白了,却又似乎陷入更大的困惑。 她问杏子能不能具体和她说说。 杏子点头,红枣乖巧地让出一个身位,让姜玲珑躺在他们之间。 原来方才的老鸨和嬷嬷都是天香楼的。 这艘船上的姑娘却基本是被卖或被拐来,到这儿的时间最长的也不过一周,极少极少是自愿登船的。像杏子和红枣这些人,一来就被分了组,在桂嬷嬷手底下学习步态身法,有些天赋好的,还能再习得一招半式的技艺,有机会去到更上一级的小组。 船上分四组,风,花,雪,月,按那些嬷嬷的话来说,品次依次递减。她们这些月组的姑娘只能睡大通铺,而风组的姑娘不仅每个人一间单独的厢房,还配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但不管在哪一组,也不过是在这船上的十天里待遇有别。她们说白了都是一件件货物,要去卖给有人钱的。 她和红枣是同一天,前后脚进的船,比其他人都晚一些。她到的时候,红枣正在挨打。船上有保镖有打手,都是对外保护商船的。那些嬷嬷和刘二管事手下的小侍们,才是对她们下暗手的人。 因为要卖出去好价钱,他们通常都选择往姑娘身上扎针,针孔即便扎的遍体,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还有将她们绑起来,脱光了衣服让小侍围一圈观看,朝她们身体评头论足的。虽不能来真的对她们做些什么,但通过这般的侮辱,让她们情绪崩溃,直到乖乖顺从。就和给他们起这些没有意义的食物的名字一样。让她们从而看清自己,认清自己的身份,往后只能卑微低贱,活该被人凌辱。 红枣挨打的那天,房间边上还躺着一人。那姑娘一直大吵大嚷,嘴里塞着布却仍旧在不断呼救,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不断地用头撞往地上撞。 拿着针扎红枣的桂嬷嬷也就停手了。她朝边上的小侍使了个眼色,那小侍就招了三四个人一起,当着她和红枣的面,将人姑娘轮流奸占,过程中那姑娘被打得浑身是伤,那领头的小侍抓着她的头发不断往地上砸,口口声声地说她既然喜欢撞,就成全她。那姑娘活生生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从贞烈到求饶,恐惧到绝望,最后无声地任由人蹂躏完被绑了石头,丢进了江水里。 “我到现在都老是做恶梦梦见她。”杏子哽咽,说话的时候一直忍不住发抖,全然没了刚才和她打招呼时的大胆,“桂嬷嬷说,她杀鸡儆猴。要做投江的鸡还是活命的猴,我们自己选。” 红枣听着越过姜玲珑给杏子递了帕子,又去悄悄拉了拉姜玲珑,低声向她规劝,“我们没得选。只期望到时能被卖入一户好人家吧。” 姜玲珑心里发毛。她自认不是什么正义凛然的侠客,可内心却焦躁,烧得慌。仿佛有一把心火在胸口窜着,想要将这艘船连同船上的恶人,一把火全都烧光。 这两个姑娘在此一周不到,已经被驯服得只会认命,只求被卖入一个好人家。 “你的爹娘呢?家人呢?不想回去了吗?”她转头问红枣,语气里没有责怪,却异常坚定。 红枣一愣。最终摇了摇头。 “新来的,你别为难她了。”声音来自对面床铺,几个姑娘都仰面躺着,一时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只有断了念想,日子才能接着过。”声音说完顿了顿,又冷淡而肯定地道,“你过两天,也会认命的。” 姜玲珑拢着眉,她并未花时间去分辨说话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很清楚,这些柔弱的女子们是受害者,与其劝她们坚强,劝她们挺住,不如直接将这艘贼船,连着那个天香楼一起,一锅端了。 “你知道这商船明面上买卖的是什么吗?”她等人情绪缓和一些,低声问杏子。 “是官盐。”红枣在边上回答。 杏子村里被卖出来,根本不识几个字,但她是大户人家出来访亲的小姐,眼中多留些心眼,自然就清楚了。 姜玲珑一怔。官盐啊。一瞬间,很多事情,连同着自己的猜想像潮水般扑面而来。 “咱们好好休息。”她忽然向红枣和杏子鼓励,边说着边回去自己的床铺躺下来,“人往高处走。既然来了,又不能逃,至少要想办法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环境。” “什么意思?”问话的是杏子。 “字面意思,风组既然都是天香楼细养的人,那我就去花组,一个人一间厢房,睡得舒坦。”她盖了被子,准备合眼,“到时欢迎你们来我屋里玩。” “我暂时不想回家。晚安。” 屋子里有人瞥头看她,但接着也没有其他动静,又再一次归于寂静。 …… 邝毓在客栈堂室里负手而立。 薛安一身的夜行衣,火急火燎地回来复命。 一入城他就让薛安去盯着官府,主要查探官进财的行踪。他一直待到午膳后,邝毓和见弥前脚刚走,官进财后脚连饭也不吃,就出了府往码头赶。 遣云山庄他惹不起,就让人将停在码头的商船提前离港往江心开,停在了那里。 他跟着上了商船盯梢,就见船里除了正常搬运的小工和船员以外,还有很多“其他人。”长相猥琐的管事,化着浓妆,妖冶庸俗又恶毒的老鸨,几个眼中冷漠无光的嬷嬷,还有各式各样被关在舱门里或是厢房里的姑娘。 他一直等到入夜,刚在桅杆上往下望,准备去甲板上走一遭摸摸路线的时候,就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正抬头望月,而后顺着月色目光下移,从他眼前划过。 郡主定然是看到他了! 可为什么她也在船上? 薛安跟着姜玲珑去了舱房外面,耳廓一动,便听到了里面的谈话。 还有她说的那句,暂时不想回家。 意思便是让他不要打草惊蛇地救她。 第二百三十一章 搞事搞非小祖宗 薛安的感觉很不好,觉得郡主又要有什么动作,想干什么事情。便等她睡了,船上夜深人静时偷了片渡江登船的小舟,一路往回赶,着急向邝毓回禀。 客栈大堂里只有邝毓一人,但楼上很多人都在侧耳听着。 只是晚上邝毓动了怒,所以没人敢下来和他共处一室罢了。 “知道了。”邝毓听他说完,语气清淡地说,“你等见弥回来,再和他说一次。让他来房里见我。” 说完就上楼准备回房。 苏瑾僩赶紧将探在外边的脑袋缩回去。 “你今日下午寻人的方式没有问题。”邝毓路过苏瑾僩的房门口,脚步没有停下,“做的不错。” 他派出去的人下午也顺利找到了马车的去向,一路寻过去,找到了码头。又沿途按马车的式样问了码头的人,知道是天香楼的马车。 胆敢光天化日掳劫别人,自然用的是自家马车概率会大一些。 只是他们没能这么快找到已经开出去了的商船。若是薛安没回来,估计明天午时前,也能了解清楚,将人手部署好,连着商船一同拿下。 邝毓回到屋里,给自己倒了水。 他晚上一口饭菜没吃,滴水未进,见弥薛安未归他要坐镇堂中,说不焦虑那是假的。 现在听到他的小祖宗说暂时不想回家,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她不但没事,还想着在船里搞些是非。 简直是生龙活虎,无比精神。 事关那些被拐的女子,珑儿不可能视而不见独自抽身的。 女子受欺时的无力和害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必须要有一个力量,给她们坚定的帮助和支持,才有可能让那些姑娘们,克服恐惧,对抗所谓的命运。 邝毓一时失笑。 这勇敢的冒失鬼, 看来这次,不仅能得到想要的官盐,还能顺便卖几个顺水人情出去。 …… 一觉醒来,姜玲珑在通铺上伸了懒腰。很久没有睡这样的床了,她腰酸背痛。 边上红枣和杏子已经起来洗漱完毕,正略带惊讶的望着她。 昨夜灯光昏暗了些,她们光顾着说话也没仔细看清楚。现在天一亮,船舱墙上的小窗里钻进了阳光,正好铺在姜玲珑附近三四张铺位上,连带着她的模样,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会来她们月组呢。 猜想其中缘由,难怪昨夜桂嬷嬷和她说话这么鄙夷。 姜玲珑扑闪着眼睫,也盯着这两个姑娘看。 红枣生得清秀,就是脸上有雀斑,夜里看不清楚,白天倒是特别明显。 红枣见状,赶紧捂住自己的脸颊。 “你别害羞啊。”姜玲珑去揭她的手,“有雀斑很可爱的!” 在她眼里,每个善良的女孩子都是小天使。昨天是这两个姑娘主动提点她,和她说话的。 边上杏子其实生得也好看,她想到杏子说自己是被卖到船上的,估计家里不是大户,所以没有精细地养女儿,使得她皮肤没有那么白皙,手指比那些闺秀们生的粗糙些,一看就是时常下地干活的。 不这样在田间出现,估计那个刘二也不会发现这块璞玉,把她收回来。 他们这种人贩子的行当,自然是花钱收人比掳拐要方便得多。前者不会报官,没有那么多首尾需要打点。 掳拐也要挑外城的人,恐怕是即便家人报了失踪,也不好寻。 说明至少菡萏的衙门还是比较干净的。 这种事,若是官商勾结,那她真是放火烧城的心都有了。 估计官进财就是靠着官盐的货船,才能避人耳目这么些年。 毕竟官盐船只的通行令是朝廷特批的。 “桂嬷嬷什么时候来?”她也起来洗漱,将头发松松散散地往颈后一系。清丽高洁,气质出尘。 “核桃姐,”杏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你昨天说要去花组,我还不信。你这完全可以去风组啊,到时候我们来当你的小丫鬟。” 当小丫鬟好,伺候的是女人,虽然低贱但总比她在月组里,到时不知被卖给哪个男人好。 出得起买风组姐姐们的,一定都是富贵人家。买他们月组的,可就说不准了。 姜玲珑笑呵呵地擦了脸,“你们也可以的。进个花组而已。有什么难的。”她说着就拿了些脂粉给红枣扑了些。她没有去遮盖她脸上的雀斑,而是打了一圈柔和的若有似无的粉晕,和着她脸上的雀斑,看着就像少女在害羞一般,真的因为雀斑而显得年纪小,很纯真。 那些老鸨和变态到过来把人当货物买卖的客人们,不就是好各种口味么。先让眉姨满意了,改善居住条件再说。 红枣拿着铜镜一脸不可置信。 她左看右看,又去问杏子,“杏子姐,你帮我看看,我真长这样吗?” 杏子猛点头,拉着红枣的手,“娇俏可人!好看!好看!” 姜玲珑倒是有些意外,这杏子说话并不粗鲁,倒不像常在田里干粗活的。 “杏子,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姜玲珑忍不住问,边问,边往手里混着胭脂和滑石粉。 这个大通铺里虽然东西都共用,但给的物品还算齐全。 到底是天香楼来的。 “我爹是屠户,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弟弟,我是老三。” 按理说,屠户不该生活拮据到要卖女儿的程度。 “你家可有人在读书?” 杏子摇头,“没有的,我爹哪舍得花那钱。但是我娘偷偷拿她给人缝衣服的钱给我二哥私下请了教书先生,一周一天的课,去人家先生家的院子里听讲,很多孩子一起的。我哥有时候会带着我。那先生也不介意。” 昨夜这两个姑娘说话还有些拘谨,可现在似乎却放松下来。跟着姜玲珑身边讲话,杏子说起她娘亲和二哥的时候,嘴角还微微地上扬了一下。 看起来她很喜欢她娘和二哥。不知道她爹卖人的时候,那两人在干什么。 姜玲珑没问。不就二哥吗。她也有。她三位哥哥,随便哪个,要是知道她现在在一条人贩子的船上,大哥可能会起兵,二哥会搞暗杀,三哥估计直接冲过来砍人。 想到这,她也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惊为天人,两个姑娘在此看傻了眼。 “你们说桂嬷嬷要教课。”姜玲珑没管她们的眼神,手上将混了滑石粉的脂粉抹在杏子脸上,“她要教什么?” “还有什么。”杏子脸一红,垂眸回答,“就是怎么讨男人欢心,怎么伺候男人呗。” “还有怎么和男子敦伦。”边上的红枣破天荒地补充。一句说完,脸更是白里透红,羞得不行。“我,我是核桃姐问了,我才,才说的。” 话音刚落,舱门口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就压了过来。 桂嬷嬷冷着脸,没有音调地在门口催促,“都麻利点过来。上课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我叫玲珑 取悦男人,如何敦伦? 她要真乖乖去学才奇怪呢。 姜玲珑左手拉着红枣,右手牵着杏子,去到桂嬷嬷面前。 “嬷嬷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行礼,姜玲珑笑眯眯的显得很客气,但说的话却很直白,“我们仨想要升组。” 桂嬷嬷并未去看姜玲珑,而是在红枣和杏子脸上反复打量。最终闷声说了一句,跟我来。 姜玲珑谢过桂嬷嬷就要带着那两个姑娘一起跟上。 “你们俩跟我来。”桂嬷嬷挺着自己的肚腩回过身,不耐烦地朝姜玲珑一指,“你留下。” 姜玲珑一愣。 “我让你留下。”桂嬷嬷骂骂咧咧,见红枣和杏子还待在原地,就走回去推了两人一把,将她们和姜玲珑分开。“你别想了。”她瞥了一眼姜玲珑,“生过孩子就是糟贱货色。” 要不是没有武功,对方体型又占优势,姜玲珑真是气得想踹她。 踹一脚,看看她滚圆的肚子能掀起多少浪。 再拍一把后脑勺,看看她的脑袋里有多少出生时没清干净的水。 想象结束过后,她还是笑着和那两姑娘道别,悻悻地回了舱房。 里面的姑娘聚在门口,见姜玲珑回来,立刻鸟兽状散开。 她没在意,径自去到最里面,往自己的榻上一趟。 生了孩子就是糟贱货色? 她叹了口气,为烟花女子们觉得痛心。 其实无论实在哪个时代,无论先前有多妖娆迷人,皮肉生意的女子只要生了孩子,都将辉煌不再。 她不知如何去详释这种无奈的感觉和其中层层根深蒂固的因果阶级关系。 但她知道,这种情况很难更移。 “我道怎么来了月组。” 姜玲珑正情绪低落,就听边上有人阴阳怪气,“原来是下过蛋的鸡。” 她躺在床上仰着头,伸直了脖子高抬下巴,就见到对面床铺的一个尖下巴的姑娘挑着眼,不屑地扫了过来。 “你是天香楼来的?”姜玲珑对她的态度感到意外。 这一船的姑娘都是要被当成货物卖给不知名的客人,怎么会还有闲心嫉妒别人? 除非是长在天香楼,从小耳濡目染,习惯了。 “天香楼?”那姑娘轻哼一声,“我虽是家人卖给眉姨的,但也是有爹有娘有户籍的出身。岂可和天香楼那群娘们相提并论。” 姜玲珑坐起身,细细打量她。 巴掌脸,脸型是好看的瓜子型,只是五官长得有些紧凑,不说话就已经显得有些刻薄相。她肤质有些粗糙,肤色不算白净,还有零星几颗不显眼的痘印。看来被卖之前,也不是光被养在家里,应该平时经常帮着干活。 啊。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 吃不了生活的苦,就寄希望于遇到一位恩客,哪怕入府做个通房丫鬟,对她来说也算有依有靠,改善了生活。 丫鬟是要交卖身契的。 这姑娘显然只是将这次买卖当做机会。 她要入府,要为妾,甚至为妻。 “你叫什么?”姜玲珑重新躺回榻上,不打算再正眼看她。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叫年糕。”那姑娘说起话来声音清脆,如同莺雀,“但等我下了船,我就叫玲珑了。” 姜玲珑还是违背意愿地睁开眼。被桂嬷嬷取名年糕的姑娘正满脸的得意之色。 “像你这种寻常养在院子里的,肯定不知道谷悍的秦郡主司玲珑的名号。” “倒真是不怎么清楚,你和我说说?” “哼,也不是不能和你说。她原本是遣云山庄的庄主夫人,半路被人休了,可是传闻里说她动了手脚,庄主休妻却将庄里所有的钱财地契都留给她,自己则净身离庄。这样一个嫁过人的女子,结果竟是谷悍国流落民间的郡主,一朝认宗之后,咱们霖国两位王上,梁王和曌王,都向谷悍提出求娶。听说她人生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年糕说完又瞥了姜玲珑一眼,“你呢,无论是运气出身还是脸蛋,都没法和人相比。” 说得好像只有她这样有心破釜沉舟的人,才配和玲珑这个名字相提并论。 姜玲珑气笑,转身背过去,“是是是,我比不上,谁让我孩子都生过了。” 就不能传一些佳话吗。 比如她有助揭露梁王篡位真相。 比如她帮着禾悠然找到麻醉人体之法。 再比如她推动了谷悍剖腹切取病灶的技术。 她在霖国虽没什么大作为,但诗词歌赋还是名冠王都的。 怎么传到一个边境小城,她就只有一副皮囊生得好看,一出身世曲折离奇,还有一手玩弄男人的高超本事? 被人因此当做榜样,真是哭笑不得。 她侧躺着没过一会儿,舱外就传来实沉的脚步声。 不用看就知道,桂嬷嬷回来了。 “瞧见没有,练得好了,你们也能升组!”她一进门就扯着嗓子朝舱里的姑娘们喊,“还不快来练功!” 十几二十来个姑娘就两排背靠墙站好,听着她训导。 姜玲珑数了数,加她一共十八个人。一周出船一趟,其他三组应该越往上人数越少,那么月组的姑娘应该不只有这一舱。 她得出去看看,其他人都被关在哪儿。 桂嬷嬷说的练功其实和舞蹈生的基础练习很像。压腿抻筋,既要身体柔韧,又要练习端庄的体态。 好似犬舍里的宠物狗,店家总会将有赛犬血统的狗开高价,亮着它们的血统证书以示品种优秀。而没有证书的其他犬只,店家就会特别留意它们的毛发是否健康光洁,身体各处比例是否良好。 桂嬷嬷虽凶,脾气也差劲,但却不太会朝姑娘们动手。 商品有瑕疵,会折价的。 中午时分,她们桂嬷嬷离舱,有船工过来送饭。不过是些粗米馒头,再一人一碗咸菜泡水当做的汤。 姜玲珑吃了两口,就借着解手出了舱门。 她没有去甲板上等薛安,而是在同一层的各处舱室兜兜转转。 伙房,船工的大铺,桂嬷嬷的舱室,还有和她所在的舱室相隔较远,需要走过一条长廊,去到尽头的另一间月组的舱房。 她一路畅行无阻,莫说没被阻拦,连人影都没遇到一个。 监管这么松懈的么? 第二百三十三章 今夜夺船 无论如何,至少是弄清了底下船舱的布局,也见到了另一舱房的姑娘们。 两个舱室,那么月组差不多是四十来人。 桂嬷嬷正在另一舱里训话,估计下午是不会再回来的。 姜玲珑忽然心头一紧,咬咬牙,准备去上面几层看看。 上去甲板之后,可以见到一个三层高的船楼,昨天她是在第二层被带着往下走的。 她昨天待过,又一个大汉把守的地方,应该是花组的楼层。因为没有见到所谓风组的丫鬟。 按这个逻辑,底下一层应该是雪组,二层花组,顶层是风组。 她蹑手蹑脚登上往甲板去的楼梯,在快到时,在楼梯口小心张望。 甲板上人来人往,但流动并不密集。 昨夜在甲板上看见的一些大罐子,如今视野清晰,见着上面写着一个个官字。 原来是官家运送官盐的商船。 要是被发现,那确实是要被灭口的事了。 姜玲珑屏气,瞅准机会嗖地上了甲板,钻去那些罐子后面。 她曲指敲了敲,有些是中空的。 甲板上毕竟惹人眼,若是楼上有人往底下瞧,更是一眼便能发现她的身影。她没敢多留,逮着船工错身的间隙,又蹿去船楼的入口。 船楼的守卫就比较森严了。 入口刚进去没两步,一个在一层巡逻的壮汉就皱着眉朝她走来。 “哪儿来的,雪组没见过你。”他说着就要拔刀。 “我是风组姐姐们的丫鬟,这不是楼里太闷,想来透口气。”姜玲珑说着抬手朝自己扇了扇风。 “呵,风组的丫鬟?”那人斜睨着打量她,“跟哪个姑娘的?” “这个嘛……”姜玲珑正转着脑筋想说辞,暗呼糟糕,却见那汉子眼一翻,当着自己的面一下闷声倒地。 “什么声音!”不远处有人听着动静正往这边赶。 姜玲珑不及细看,立刻吸着气往楼上跑。 刚上楼,就愣在楼梯连着走廊的拐角。 花组每一间门口都立着壮汉当保镖,她连走廊都过不去啊! 楼底下脚步声越来越近,雪组的保镖眼看就要一个折身上楼了。 姜玲珑眼一闭,想着死就死吧,正要往前冲,就感觉自己被人提溜起来,不过一息的功夫,再睁眼时,已经在花组姑娘的厢房里,和红枣四目怔楞相对了。 房里还被扔进两个绑了手脚打晕了的保镖。 一个是刚才雪组那个倒地的家伙。 另一个……姜玲珑不认识。 “是我门口的人。”红枣轻声说,她拉着姜玲珑靠里坐下,还没来得及问清情况,就听见门口有人在询问。 “看见有人过去没有?” 红枣正要说话,就听见她门口立着的黑影已经回了出声,“没有,倒是有个姑娘刚上楼去了。没留意脸,估计是谁房里的丫鬟。” “嗯……你很眼生啊。” “不眼生的,之前在底下当船工,我还见过爷您呢。眉姨今天提了几个姑娘上来,守房的人不够,我就被差来了。” “这倒是对,是来了新的。我底下也来了一个,性格倒是很爽利。”那人说着,音色带笑,“要是卖不掉,我就贱价收了,讨回去当媳妇。” “大哥还没成亲?这不能啊,这孔武有力,一表人才的。” “贫什么嘴,轮不到你有好处。”那声音虽是在训斥,却笑意更甚,“好好守着,往返一趟,你也够媳妇本了。” “是是,大哥你以后多提携提携我啊。” 就听那人笑嘻嘻地拍了一把门口人的肩头,走了。 周围归于安静。 红枣的房门被打开,熟悉的身影快速钻了进来。 “这是我朋友。”姜玲珑赶在来人之前先开口,生怕一个来不及他又将人打晕了。 “是,属下明白。”那人便进来就蹲下往倒地的口里塞了布巾,再抬头对姜玲珑说,“过两个时辰总会醒的,一直绑着会有动静。属下可以把他们……”来人用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红枣在边上看了捂住了自己差点惊呼的嘴。 姜玲珑撇撇嘴。 她还以为是自己身手矫健呢。 原来是薛安这家伙。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混进来跟上的。 “你想想办法吧。要航行十日才到地方,要是死人会有气味。很麻烦的。” 薛安挑了挑眉,感觉没有自己发挥的空间了,便悻悻道,“行吧,其他人会沿航道跟着。我等入夜再把这些人丢江里去。”他说着掏出一个用牛皮包好的扁平包裹,递给姜玲珑边上的红枣,“这位朋友,这里面是浸了蒙汗药的帕子,就麻烦你等他们醒了,再用这帕子捂住他们口鼻,把人弄晕就行。别害怕,我就在门外,有什么状况我会进来的。” 红枣颤巍巍地接了包裹,却是有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觉悟般,认真朝薛安点了点头,“交给我。” 薛安便又朝姜玲珑行了礼,退出去门外。 他一走,红枣就拉着姜玲珑,一脸有话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的样子。 “别怕别怕,他是我家侍卫,来救我们出去的。”姜玲珑握住了她的手,“不单只救我一个,是救所有人。”她眸子清亮地望着红枣,“所以我们得沉住气。” 红枣深呼吸了几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才稍稍缓和下来。 “还好你没有升组。”她抓着姜玲珑的手,紧张过后,又是想起什么似的一阵后怕,“这边的季嬷嬷真不是人的。我们这些没嫁人的还好,那些有过房事的,都是被人,被人……她们当工具……还逼我们在边上看……”说着她小眼泪就倏倏地下来了,像断了线珍珠。 “杏子在雪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抓着姜玲珑嘤嘤哭着,又不敢大声怕人听见,就成了一串又一串的呜咽和嘤咛,“我好怕啊。等我们下船了,是不是也要和人做……做那档子事……” 早上还冷静地说桂嬷嬷教人入耳敦伦的红枣,此时却是被恐惧笼罩,见过人的野蛮和粗暴,见过同为女子的悲戚和惨痛,她再无法冷静下来。上午那些场面在她心里有了冲击,惊慌,害怕,恶心……见过了炼狱一角,才会明白什么叫做绝望。 姜玲珑没想到所谓训练,每组竟是这般不同。 桂嬷嬷怎么没有抓她,让她来给别的姑娘“现场演示”。 “薛安。”她轻声唤道。 薛安的人影下一秒便出现在她面前,连开关门的声音都没听见到。 “主子吩咐。” “不等了。晚上夺船行吗?”她音色藏着愠怒,不自觉地有一种身居高位人的森寒。 薛安眼露笑意,翘了唇角,拱手轻声而清晰地回复,“得令!” 第二百三十四章 打晕再说 今夜月色不明,被层层浮云遮盖,天际晦暗。关塘江上涛声潺潺,一艘桅杆高耸,前后张着三帆的福船正随着涛声向驶在它面前的一艘商船加速行驶而去。 白日里,这艘福船避人耳目地行驶在关塘江一条礁石较多的支流里。那处支流江行较险,所以不常有船只驶入,即便是这艘巨大的福船,也未被人发现。 船只在支流中小心翼翼地缓缓行驶,只等安全驶出支流,便立刻全速前行,蹿入关塘江的江流之中。 由着这条捷径,福船顺利赶上官家运盐的商船。 “主子,再近就要被发现了。要不要放副船下去?” “无妨,就这么追上去,我们直接截船。”船头立着的身穿暗纹长袍男子的沉声,目光紧盯着不远处亮着灯火的盐船,向来人吩咐,“一会儿上去抓人就行,不要伤到对方船体。” “主子放心,交代下去了,大伙都有数。” 官家的盐船向来多有守备。 除了明目上官家的十几个内院侍卫和船工水兵外,还有天香楼请来的镖师。这买卖已做了多年,几方人都很熟悉。 甲板上是官家的人,楼台里是镖师。 最顶上眉姨的房间和四位风组的姑娘,则是由天香楼自家的护卫亲自保护。 今夜,格外寂静。 楼内虽亮着灯,却听不见一处人声。 甲板上官家的侍卫正在巡逻,就见到夜幕中一艘庞然大物紧跟而来,朝自己越驶越近。 这几乎咫尺的距离,船尾兵还未及通知船头的船长室,只见那大物骤然亮灯,照得附近江面粼粼,船身俨然如一座闪着幽光的山峦向他们倾斜。 “是遣云山庄的商船!”船尾的水兵喊住了边上要去报信的人,一脸惊羡,“到底是天下第一庄,可比我们两三艘船身了,你看啊,这气派,这恢弘。” 边上的人挠了挠脑袋,“可他们离我们太近了,要不要吹号警示一下?” 那水兵摆了摆手,毫不忧心,“不必,你看,他们自亮灯之后船速就慢下许多。定是发现我们了。”那是在官家的船上呆了十多年的水兵了,几乎船工水兵和漕运的活他都会做。“我要是能去那艘船上做工做个几年,真是这辈子就圆满了。” 他听说遣云的福船内部构造精巧,不但又供主子们歇息玩赏的亭台楼榭,清池暖帐,船肚子里藏着好几艘不同大小不同作用的小船,有舟有游舫还有两艘稍小一些的载货福船。 这艘船,即便是开出关塘江出入海域往最近的雁国而去,海上那些强盗也不敢对它轻举妄动。 水兵正感叹着,边上的船工使劲扯他衣袖,“师傅,不好了!他们来人了!” 那水兵怔神片刻目中清晰起来,瞳孔中是这艘巨船两侧这个缓缓向外打开的炮架。 船头,清一色的黑衣人立在船沿,领头的那个个子尤其地出挑,灯火在他身后点缀成阑珊的光斑,显得人璀璨夺目,英姿勃发。这些人几乎是一瞬间同时跃起,眨眼间便在空中腾跃几步,上了盐船的甲板。 水兵还未反应过来呼救,便被其中一人劈了后颈,打晕过去。 风中只有匆忙的脚步声,与一个接一个的倒地的闷响。 邝毓配着长刀独自闯入楼中,刚上一阶,就被眼前出现的薛安,一张笑眯眯邀功的脸给堵了。 “她在哪儿?”他见了人直接问。 “最上边。”薛安指了指楼上,“中间最大那一间。” 邝毓颔首致意,便提刀冲了上去。 雕花的木门打开,是扑面而来的脂粉香,随之便是少女般莺莺燕燕地说话声。 他立在门口,屋内姑娘们见着他先是惊慌了一瞬,又立刻开始偷偷打量。 他要找的人就坐在最里面,正端着一碗不知名的东西,吃得弯了眉眼。 不是甜食就是海鲜。 姜玲珑端着小银鱼羹尝到一半,见着门口立着的长腿男子,正黑着一张脸盯着自己,立马站起来朝他兴高采烈地飞过去,“邝毓,你尝尝看,这是杏子做的,鲜到眉毛掉下来!” 邝毓也没躲,任她往自己怀里撞,嘴上责怪地说着“胡闹”,手里却端过她的羹碗浅尝了一口。 “好不好吃?我问杏子拿了方子,回去我给你做啊。”她柔声,边哄边拿手够他的肩,试图帮他按摩。 “不用亲自下厨,给橙月做便是。”他对那一碗红烧肉记忆犹新。 “那不行,橙月嫁出去的姑娘哪有还回来伺候我的道理。”姜玲珑挽着邝毓胳膊,乖巧地将他迎到中间让他坐下,“夫君不辞辛苦,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些姑娘啊。”姜玲珑说着又朝边上红了脸的姑娘们解释,“我家夫君是顶天立地才华横溢腰缠万贯的正人君子,你们别怕啊。” 这哪是解释。 分明是变着法地夸他。 邝毓脸上绷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今天晚上薛安也跑上跑下,忙里忙外操了不少心。我夫君带来的手下一定也打斗过后饥肠辘辘。”姜玲珑说着向边上的姑娘建议,“要不给他们去做个宵夜?”除了杏子和红枣以外,还有两三个姑娘在屋里,她这么一说,几人都纷纷起身,说着告辞,要为大伙煮宵夜去。 门被红枣轻轻带上。 几个人一走,邝毓就伸手弹了一下姜玲珑的脑门,气道,“担心死我了。” “不担心不担心,”姜玲珑立刻抱住邝毓胳膊讨饶,“薛安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不是薛安比别的人都强,又有做赵翀暗卫的经历,邝毓也不会放心让他只身潜入。 见弥带着来时的手下运送那四辆马车的货物,今早搭舱里的副船走了。 邝毓这边动静太大,若是有人沿途跟踪,倒阴差阳错地帮见弥他们掩了耳目。 “船体都没伤。他们嫌扫除擦地麻烦,下手都收着劲,一个没砍,都是打晕过去的。”他朝姜玲珑又大致说了一下外面情况,不用去看就知道已经是被他们全权掌握,又问,“你是什么打算?” 第二百三十五章 以身犯险 姜玲珑点点头。 薛安善用暗器,自然随身也会带着毒药迷药。他靠迷药搞定一整楼的人,层层击破,一个人忙碌了一个晚上,大致都是在绑人捆绳子。 唐慕枫挑出来的侍卫和邝毓船上的船工却不同。 要他们一个个收着力地打晕别人,确实有种这架没打爽的感觉。 姜玲珑暗自庆幸刚才让红枣她们做宵夜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了。 等那些个大老爷们看见这些个笑起来好似春风拂面的少女端着食案感谢他们的时候,估计也不会再计较她这次的任性妄为了。 “我来的时候眉姨知道我生过孩子,就觉得我低贱。按理说这样的人在天香楼是赚不到钱的吧?可她还留我在船上。”姜玲珑一手挽着邝毓胳膊,脑袋顺势就靠在他胳膊上,又喝了一口邝毓递来的银鱼羹,“与其带着我,还不如直接把我扔进江里来的方便呢。毕竟多一个人,多一点暴露的可能。可后来我却了解到,这艘船上,不止我一个生过孩子的女子。” 红枣和她说的那个被人拿来“现场演示”的姑娘,就是人妇是人母。 “那是不是说明,那些客人里,有人专门喜欢花钱买生过孩子的母亲回去?” 她说着又坐直了身子去探邝毓神色。 对方朝她挑眉,眸中闪着光亮。 姜玲珑莞尔,捧着邝毓的脸就亲了一口,“夫君懂我!”她向他解释,“我问过眉姨,可知道一个叫邱蓉的姑娘。她说她不记得。官进财和她勾结诶,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官家大少奶奶的名讳?我觉得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反正我们这次要捞一笔大的,就干脆等到了目的地,将那些变态也一网打尽。” “变态?” “就是脑子坏了有病的猥琐鬼。” 邝毓颔首表示理解。 姜玲珑没有接着往下说,他也没再多问。 但他知道,她不单单是为了一个邱蓉这么简单。在这件事上,她有她不得不牵涉其中的私心。 所以他才嘴上责怪,心里和行动上毫不犹豫地鼎力支持。 天香楼的人被丢去了底下舱房里绑了手脚看押起来。 薛安亲自审的人,撬开了柳如眉的嘴,知道了他们此条航线的最终目的地。 盐船本该取道往雁国边境的一个盐场而去,但他们往往都是在离开霖国水域之后就往东北行十几里,等看不见前后别的船只之后,便折道南下,先去谷悍边城。 谷悍边城一处小镇的山上,便是她们卖人的地方。 前来的客官却五湖四海皆有,由于谷悍与霖国接壤,大部分来的,还是在霖国如此行动不便,要出城来别国进行交易和细心挑选的霖国权贵, 有达官贵人,也有小商小贩,总之卖得人的开价不同,买的人也就分了三六九等。 “邝毓啊。”姜玲珑始终柔声柔气,双臂环在他的脖子上向他提一些小小的愿望,“夫君啊。拜托你了呀,好不好。” 邝毓实在是气她心眼太大,又舍不得放她如此牺牲,就只能一直板着脸不做声。他闹不过她,干脆连羹汤都不喂也不喝了。 “对那个老鸨用刑,我就不信她不会说。” “这么多年前的事情,她不记得也很正常。”姜玲珑倒是清醒得很,没被邝毓带沟里去,“毕竟会来这些地方买姑娘回去的,不是变态就是别的人口贩子。” 不过是层层剥皮罢了,苦的只有这些被当做货品一样训练调教出来的姑娘们。 “你知道她训练别人做什么吗?”姜玲珑羞于启齿,便朝着邝毓耳朵低声说了几句。 邝毓颦眉。 姜玲珑赶紧趁热打铁,“这都能培养,几个生了孩子的母亲真的没有人会在意会记得的。与其有什么闪失错过机会,还不如我去。”她说完又劝,“你看薛安不是一个人就把楼里这些给解决了嘛。现在不仅你在,还有这么多高手在。我很安全的,不出了事!” 邝毓绷着脸,良久,眼眸子落到她充满期待又无比真挚的眼睛上,无奈地妥协,叹了口气。 以前装病就是来这一套。怎么自己还会心软呢。 “你去可以,但不能参与交易。见到人脸了就回来。我让人画像出来去追。” 姜玲珑疯狂点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肯定乖乖回来!”说完又去抱他,“我夫君最好了,又可靠,又疼我!” 她说得特别骄傲,邝毓心里自然也是又憋屈,又觉得美滋滋的。总之很矛盾。 于是盐船整个换血,遣云山庄的人趁夜将船上那些镖师,护卫,甚至是船工水兵都换成了自己的人,为了以防万一,又将这些官家下人统一送去了遣云宝船的囚室里。 天香楼的老鸨和嬷嬷们还是原班人马,看押在船舱里。 解放出来的姑娘们都入了主楼,大家三四人一间,挤一挤睡得很舒适。 十天的行程里,姜玲珑又花了四五天把这些姑娘里像年糕之流的人给筛选出来,一样统一看押。 倒不是因为年糕对自己有所不敬,而是这些人本身带着自己的目的上的船,难保下船之后会乱说话,坏了她的事。 不过自然,当年糕获悉姜玲珑的身份时,脸上的颜色也确实和好看。丰富多彩,睁目结舌,悔不当初。 余下那几日,她在盐船上过的格外舒坦。遣云山庄的福船一早就与他们分道而行,他们这一艘规模还算整齐的盐运商船便平安无事地使出了海域,又折去谷悍那个不起眼的小镇,停在岸边。 姜玲珑朝船上的姑娘们道了歉,期望她们能给自己一点时间,等她将这个地方,这些恶人连根拔起,再送她们回去。这样,她们以后才真正不用害怕。 那些姑娘从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被救的一天,又听着她说什么铲草除根,心里都呼呼地热,觉得自己能干一些事情,一些让平凡的自己,也能像珠宝般有闪光瞬间的大事。 船上没有人要逃,也没有不安。她们亲眼瞧见遣云山庄这些人的身手,对付那些她们觉得凶神恶煞的保镖都手到擒来,她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纷纷表示要帮着一起。 也有胆小的,就说留在船上做饭等他们回来。 姜玲珑笑眯眯地一一应下,又和邝毓商量着拨了人手。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目难忘的脸蛋 在离岸约摸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柳如眉被薛安押解着上进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一间房。 薛安对姜玲珑等人温言悦色,有着年轻人的血性,但对于旁人,他只是一个冷血的杀手。柳如眉四十多岁,却保养得很好,纤腰柳眉,却因着在舱底待了十天,如今一脸的憔悴。 他将人推进房内,捏着柳如眉的嘴喂下一颗药丸。 柳如眉被迫吞下,一脸的急躁和惊恐,“你给我喂了什么?!” 她原本以为是因为抓了遣云山庄的庄主夫人,不过是庄里的人寻衅报复,等对方关一关气消了,她在好好赔个不是,不大了高价赔偿一番,再把刘二给交出去,最差,可能是天香楼易主。 柳如眉其实是乐见其成的。甚至于说,要是能入遣云山庄的门槛,她乐得点头哈腰,换个靠山。 官家和邝家,何不是云泥之别? 可她的算盘打歪了。 这十天除了一开始的遭人审问,她所在的舱底便再也没有人来管过他。 “不是什么好药就是了。”薛安神色淡然,像是陈述某种春暖夏凉,日升月落,天下人尽知的道理一样,“听主子的话,好好做事,事成之后我自然将解药给你。” “……若我不依呢?”柳如眉也不知自己为何神使鬼差地接着问他。 “三日之后,七窍流血而死。”薛安睨了她一眼,“除非你有谷悍圣药截魂丹。不然此药只有我才能解。” 自然是只有薛安能解,因为只有薛安才知道他下了什么毒。 柳如眉肯定是要乖乖听话了。她哪来的难耐,能在三天内得到谷悍王族才有的截魂丹。听着薛安这么一说,便立刻应是,态度娇柔而谦逊。 姜玲珑坐在主座,此刻起身让开了位置,朝薛安皱眉,“这也太憔悴了。哪还像个老板娘的样子。”说完上前替柳如眉抹了抹脸,满脸的心疼和抱歉,“多谢柳掌柜借我厢房一用,现在完璧归赵,您好好收拾一下,一会儿该干嘛还是干嘛,不打扰您发财哈。” 他们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唱一和。 姜玲珑凑近,贴着她一阵耳语。 柳如眉嘴角一抖。 盐船在夜幕下徐徐靠岸。 此处虽为谷悍地境,但地处较偏,又只有一个几十户人口的小镇,且与几座大城都有些距离,朝廷无意将此镇划归为任一城池以增加封邑内的土地。久而久之,这个地方便成了一个非官非民既商且匪的三不管地带。 黑市上管这个镇子叫宝识镇,镇后连着河滩的那座小山叫宝识山,山间上有个宝识庙,里面常年香火不断,供奉各路牛鬼蛇神,寺庙中的住持今年五十有三,头顶上的香疤是真真烧出来的。他常年眯着眼,模样祥和,但朝入庙的各个商家劫匪收取入寺费时却毫不手软。 住持法号常念。 柳如眉向往常一样婀娜娉婷地跟在往山上运盐缸的队伍中,在宝识寺门口亲自给常念方丈塞了红包,抛了个媚眼,才不疾不徐地入寺进了后院,又绕去别院。 她一直都是在这间院子做的买卖。 那些盐缸被抬进别院靠墙围了一圈。几个小侍上去将盐缸的封口一一揭下,就露出一颗颗鲜活青春的脑袋。那些姑娘就是被绑着喂了软筋散之后给丢进缸里避人耳目地运上山的。 封口上有气孔,不影响呼吸。 而那些姑娘要是没有这缸子撑着,待在原地会连坐都坐不了。更别提出声呼救了。 事实上,哪怕是有人呼救,在这宝识山上,也没人会在意。遑论搭救。 常念方丈走进来,捏了一下柳如眉的屁股,抄着她的腰肢就问,“怎么这次少了这么多?”往常,这个别院应该是摆满了盐缸,一个个上山的客人拿着自己的竞价册子,一个缸一个缸地看过去,瞧着合心意的,就下笔投注。他们以暗标的形式买卖那些女子,柳如眉会在边上讲解,哪几个是风组的姑娘,哪几个有个人特长,等等之类。 “哎哟你不知道,船上出了个没管教好的,临了了快到了,领着一群姑娘给我投江自尽去了。真是没天理的。断我财路。”柳如眉叹口气,可神色并未有多遗憾,她指指这其中的一个缸子,朝常念挑眉,“人妇,生过孩子的。” 常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落在一个一目难忘的脸蛋上,眸中难掩惊喜,抱着柳如眉往她脸上嘬了一口,“吴二爷就在镇里住着,我这就派人去通知他一声。”说完便勾着柳如眉喜滋滋地进了别院厢房,片刻里面就传出了云雨翻腾的声响。 柳如眉再次和常念出现时,满面潮红,衣衫不整,正一边收拾一边跟着他往院外走,准备迎门。 一周一次,客人约摸何时会到,来者哪些是熟客,哪些出手阔绰为了自用,哪些精挑细选为了二次贩卖或者驯为瘦马,对她来说都了如指掌,驾轻就熟。 就像吴二爷,他不常在别院露面,一月一次,有时两月一次,都有可能,但却对生过孩子的妇人尤其感兴趣。总是觉得那些女子更温柔更有风韵,同时也更龌龊和不伦。 他玩得野,有这种妇人的时候通常一买就是好几个回去,就关养在宝识镇的一间院子里,万一弄坏一个,还有替补。 也有人同他喜好相似的,但通常见他来了便不会出手,毕竟吴家财大气粗,由得他挥霍。 柳如眉也是摸清了这一套,所以吴二爷在的时候,那些人妇的底价便会开得格外高。 盐缸上山的动静不会小,常念的人还没到山腰,那些客人们已经自己摸了上来,此刻他们两人穿戴完毕去寺门口,正见十多个熟客已经领了册子准备进门。 吴二爷吴钊榭正立在最前面。 他身形偏瘦,长相极其普通,一双眼睛精明地闪烁着,透着狡黠和欲望,而眼底的两个又大又深的眼袋,昭示了此人纵欲过度不知收敛的秉性。 常念穿着他的金丝袈裟,朝吴钊榭行了佛礼,柳如眉已经一个身子飘去了吴二爷身边,热情地嘘寒问暖,祝愿他今日拍到心头所好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我去你个王八蛋 吴钊榭抿着薄唇,听着柳如眉满口吉祥话,并不作声。他虽一同来迎客的小侍进了寺庙,去到别院。 “诺,喏,您打眼瞅瞅,”柳如眉一直非常尽心而热忱地伴在他身侧,朝吴钊榭指了指院子正中那一口缸,“最漂亮那个就是。”说完又是几声俏笑,像是替吴二爷开心一般,合不拢嘴。 吴钊榭迎头一看,果然眸中神采瞬间点亮。他快步走近,仔细打量里面那个因着软筋散虚弱无力,显得有些神情涣散的女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下意识要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脸。 哪里的人妇,美得这样不真实。 “诶,二爷,”柳如眉伸手挡下,朝着他娇嗔,“姑娘再好看,您可别坏了规矩啊,”她说着拍了一记吴钊榭的心口,“不然人人都上来摸一把,随便揩我姑娘们的油了。” 吴钊榭望着缸里美人,被她这一拍更是心头激荡,收回出了神的目光和抬去半空的手臂,“眉姨说的是,是吴某鲁莽了。”他看了看缸上挂的底价,侧身朝柳如眉问,“眉姨可知,还有其他人竞价?” 柳如眉摇头,“按往常,定是没有人和二爷抢这个心头好,可今日真不好说,我这不先接待得您嘛。后头那几位您也有数,要是长成这样,估计是人妇他们也会考虑的。” 柳如眉说完,又朝吴钊榭眨了眨眼,便转身去招待其他络绎而来的客人了。 吴钊榭望着那缸里的姑娘挪不动道,他像盯着猎物一般死死盯着她,轻声问,“美人,身子可好?”问完又怕对方误会,还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句,“跟着我,会比较劳累,身子可受得住?”说完他去看那女子神情,只见对方不屑地移了视线,根本不正眼瞧他。 这不是那种小女子害羞的躲避,而是妇人无声的贞烈。 她不愿意,且对他视而不见。 吴钊榭食指大动。 恨不得现在就让人在旁围观,让人一个个地上去侮辱了她。 他深吸一口气,发出一记闷哼。随后快速在册子上写下编号和金额。 底价一万两,他翻了十倍,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可好死不死,隔壁后来的一位客人与他出价相同,接过暗标成了明标,他最后以二十万两白银投得。 贵是贵,但依然很值。甚至于,因为花了这二十万两,他打算先不要玩得那么凶,把人玩坏了浪费的可是自己的银子。一点一点循序渐进,让她情绪崩溃即可。身子可以当心一点,慢慢玩。 这是他的想法。 暗标拍下的姑娘会被私下送去客人的车辇上,这样的好处在于天香楼的船一走,就没人知道谁跟了谁,以后万一出事也难以一环扣着一环又牵连。 而明标拍下的姑娘会敲锣打鼓地造势,给足客人面子般派着小侍一路给送去客人指定的地方。 吴钊榭本家在西北大城,但他把拍下来的人都关在宝识镇里。因此在外,他还是一个清瘦的儒商形象。 柳如眉的小侍前后抬着轿子,将人抬进了镇东的大院里。 他们放下轿子,人便不见了。 吴钊榭没管这些,早就亟不可待地拿了椅子,过去撩开帘子坐在他新买回的女子面前,细细打量,又因着克制而有些激动。 “好久没有遇到你这样的人了。”他的声音尽量温和,仿佛语气稍微重一些对方就会碎般小心谨慎,“你别怕啊。我喜欢看你这样的人受欺负,但是我有分寸的,肯定不会害你性命。”他说着顿了顿,“这一次,我肯定会珍惜你的。” “这一次?” 吴钊榭面露惊讶,对那女子的回应不可置信。 “你的药效过去了吗?有力气说话了?那,那能动吗?”他摩拳擦掌,吞咽着口水,“那一会儿我把你丢去地上,你有力气爬进房间吗?”说着他转身朝身后一指,“就是这间,最大的这间,给你住。” 他说完去看那姑娘,却见那姑娘人虽靠在轿子的角落里,但眸色清明,正满眼澄澈地看着他,疑惑而温顺。 “这一次?”她再次问道,“以前有谁?” “哦,很久以前了。”他也不着急,似乎在耐心等待她的软筋散药效再散去一些,“你别吃醋。” 那姑娘便眨了眨眼。 “我很久没有买到像你这么美丽的货物了。”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惋惜,“很久以前,那时谷悍动荡,乱世嘛,美人和英雄一样,容易被人发现,脱颖而出。” “她也是位绝色的女子。但是性子不好,太坚韧了。” 吴钊榭悠悠地向她说道,似是在和老友谈天追忆往昔,“我不喜欢看她忍耐的模样。好像无坚不摧,没有什么能让她屈服。你知道吗,年轻时我比较暴躁,收服不了一个女人,不能让一个女人怕我畏我就会特别生气。我用过很多方法。但我不喜欢在人身上留伤,刻意地弄痛她们。我要的是心悦诚服。” “我还记得当时我让周围的镇民,后来让流亡的乞丐,让他们一个个的来。这不应该,因为这些人下手太重了,弄伤了她。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还有了身孕。我是喜欢和有孕的人玩的。可是她太虚弱,怀不住,就流了。后来等她身子好些,又试了几次,她还是不服我。我想想算了,也没意思,就转手卖了。” “我这边很多人,我都是卖了的。你放心,我肯定会多留你一些时候,要是以后真卖,估计也要卖个好价钱,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现在我不像年轻时这样毛躁了,也多了很多驯养的经验。肯定不会让别人再伤害你的。我一个人,有很多有意思的办法让你心里煎熬让你觉得屈辱,很好玩的,不着急,我们可以一会儿慢慢玩,先试几个看看。” 吴钊榭说完又盯着轿中女子细看,忍不住弯了眉眼,细声夸赞,“你真是好看。” “我好看?”那姑娘也轻声问,“是我好看,还是你说的那个绝色女子好看?” 吴钊榭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好像已经开始为他争风吃醋一样,他一愣,笑了,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她长什么样了。不过是个失败的教物,没滋味,再好看的也会腻。”他说着温声道,“所以应该是你好看。你是我二十万两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她不过是别人送来我门口的。” 那女子听完没什么反应,不见喜怒,只是静静地开了口。 “你说什么?” 吴钊榭听不清,就往轿门里凑了一点。 “我说,”那女子启唇,厉色内荏,从背后抽出一把匕首就向人刺去,“我说去你个王八蛋的!” 嘭的一声,吴钊榭刚往后退开,顶上轿子就裂成四五瓣像多花一般散开,他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柄寒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割出一条浅浅的血线。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人生际遇 刀架在吴钊榭的脖子上,邝毓立在他身侧,朝姜玲珑看去。 “匕首是给你自我保护的,怎么还认真了呢。”他朝她手中捏着的匕首挑眉,“你想我怎么做?” 姜玲珑悻悻然收回匕首,她怒火中烧,却只会骂人王八蛋。 以前怎么就没有学过骂人呢,词到用时没一个说得出口,都不习惯。 她想怎么做? 肯定是不会让他舒舒服服去死的。 她娘受过的屈辱她要他加倍地还。 什么一个个来。 什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她恨不得剥皮抽筋,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总有律法关不到的人,总有一些个自以为是的特权。 思及此,她生平第一次感叹,如今自己也是有靠山的人,才有底气为母报仇。 可刚刚要不是邝毓现身,她真的能刺得下去吗。 匕首的刃尖即将触到吴钊榭的那一瞬间,她眼前又再次出现樱草的脸。 就和上次她提刀要斩赵莳曦时一样。 上次也是邝毓将她蒙了眼拦下,才复又提出交由律法处置。 姜玲珑对上邝毓,眼中流露出不一般的感激。 “我想为我娘报仇。”她朝他说。显然她也没想好怎么做。主要是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恶来痛击吴钊榭所做的这些事。“要不你帮我想想?”她将这件事暂时丢给邝毓处理。 邝毓其实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只不过当着她的面,他比较收敛。这一点姜玲珑心里清楚。 她退开去,将报仇的事先放一放,就朝着院子四周高喊,“邱蓉!邱蓉姑娘可在!我们替你爹娘来找你的!” 她能感觉的,院子里那一间间厢房里,有一双双眼睛正在悄悄盯着观察屋外的一切。 柳如眉起初说记得喜爱人妇的客人有吴钊榭,但不记得将邱蓉卖给了谁。 他们是不信柳如眉这些口供的。官家是她的后台,她怎么可能连官家大少奶奶的模样都不记得。姜玲珑是一场错卖,但邱蓉绝对不是。 于是在薛安喂她吃了那颗毒药之后,再问她时,她什么都说了。 还有像吴钊榭一样喜爱人妇的客人,但只有他出手那么阔绰。所以漂亮的人妇一般都是他拍下的。邱蓉也一定在他手里。 但吴钊榭不知邱蓉名字,他们无从询问。只得入了院子一间间地找。 时隔五年,这个每月必拍的男人手里还有多少旧人幸存,谁都说不好。 “邱老先生和邱老夫人变卖身家,在你消失的山底下找了你也等了你五年!你要是在的话,就请出来,我们一同回家!”她说着亮出谷悍的郡主令,“我是谷悍韶华郡主,”说完又指了指一旁邝毓,“他是遣云山庄的庄主,梁王钦赐的王侯一等公,你不用害怕,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如果邱蓉还在,她五年前失踪,应该不知道霖国易主,但是很清楚初出茅庐的遣云山庄和梁王恩赐爵位的事情。 然而空荡的院子里,一扇扇门内无动于衷。 “官进财做的事,我们都可以为你做主!难道你不想替你亡夫报仇,不想见一见你的儿子吗?” 邝毓将吴钊榭的胳膊和下巴卸了,让他像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地上,连绑都懒得绑。 如果不是面对这样一群有特殊遭遇的女子,如果今日没有姜玲珑而是他带人前来相救,恐怕他会直接命手下侍卫开门将门中的女子们一一带出。 而眼前姜玲珑所表现出的对当事人的莫大善意和对吴钊榭的憎恶与恨意,都那么地显而易见。 这些女子被人控制被人摆布惯了,若是能循循善诱地引出来,总比简单粗暴地一个个接出来要好很多。 此刻,他很感激,老天爷将这个姑娘送到自己身边。 她洞悉人心,她说她看得出谁在说谎,谁在掩饰,多是由于她常站在他人的角度看问题,她理解人,所以懂得人。她被人所害,却始终救人爱人。 所以他不会再让她为难,再叫她经历本不该她经历的刀光剑影。 这几乎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默契。 她莽撞地往前冲,他适时地去收尾。她不惧他的手段,他保护她的良善。 邝毓的思绪飞快而过,就听见几近沉郁的空气里,突然响了一道抽栓的声音。 门栓一抽,有道门露出了一条缝。 接着,门内露出了半张脸。 那人隔着门缝打量,终于怯生生地朝姜玲珑开口,“我是。” 姜玲珑一喜,刚要迈步,想了想,又收回了脚,先问她,“我能过来吗?我一个人来,行吗?” 那人盯着持刀的邝毓和地上的吴钊榭,确认他真的无法动弹之后,朝姜玲珑点了点头。 姜玲珑提着裙子就一下钻进了那人屋中。 屋内先是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是人的抽泣,没一会儿,便成了嚎啕恸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像是裹挟了忍耐许久的委屈和不甘,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终于见着一丝光明,从绝望中重新出生一般。 许久,屋内再次回复平静,姜玲珑紧紧牵着以为女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邱蓉的脸上已经烙上了习惯性的惊恐,虽如惊弓之鸟,却仍看得出她模样姣好。 “是好人来的,带我们回去的。”她跟在姜玲珑身侧,距离吴钊榭与邝毓越近,她越避开视线不去瞧他们,她的声音不大,混着仍旧难以置信却又忍不住激动的颤抖,朝着那些门里的其他人说,“我们能回去了。” 那些房门被一扇接着一扇,异常缓慢地从里拉开。一扇,两扇,紧接着五扇六扇。 邱蓉指着其中一扇没开的朝姜玲珑说,“芙蓉受伤了,这些天都躺着,下不了床。” 她们便又携手去了芙蓉的房门口,邱蓉轻轻将门推开,她先进去,片刻后抹着眼泪,又出来带姜玲珑。 邝毓将吴钊榭踢去院门底下得花坛边,尽量让他在她们的视线之内却又离得很远,不构成任何威胁。 他以前没有,但现在却有极大的耐心做这件事。 人生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第二百三十九章 高光时刻 姜玲珑组织姑娘们都一起站在院里。 那些姑娘一个人时还有些犹疑,可一群人三三两两聚到一起之后,却无形之中有了底气。邱蓉在这里的时间最长,事实上吴钊榭早对她腻味了,没有将她转卖的原因是她很适合留下来照顾人,不管是照顾他的起居还是院子里其他姑娘的伤势。邱蓉在,他院子里三天两头寻死的人少了许多。 如今姑娘们围着邱蓉,都在低声向邱蓉边上的姜玲珑讲着自己身世,姜玲珑提着一本邱蓉给的小册子,一一记录下来。 一群十二个人,在这里最久的五年,最短的一月。几个姑娘和姜玲珑说完话,都抱在一起哭了出来。没有人去看远处的吴钊榭。 “主子!”天空一道黑影闪过,薛安身姿凌厉地落在姜玲珑面前,吓得那些女子们又鸟兽般散去院脚,具体抱团。邱蓉也想逃跑,但她站在姜玲珑身边硬是忍住了条件反射般的惊惧,没有挪开一步。 姜玲珑这才明白,为何吴钊榭会将她留在身边那么久。 她身上的这一份坚忍,是别人生不如死时的一盏希望之光。所以她才能好好照料这些姑娘。而那些姑娘听她的话,努力撑了下来,才等到了今日,真正重见天明。 “这么多姑娘在这儿,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没等薛安说话,姜玲珑抄着手里册子就往薛安身上砸。 她平日自然不会这样,这是让姑娘们看着,好放下对男人的戒心。 薛安拾起砸完了他掉在地上的册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又递回给姜玲珑,笑荣灿烂,“没事,我又不喜欢女子。” 若按平日,他也不会这般。更不会拿钟磊才能看见的笑容对着满院子的女子。 他是知道姜玲珑心思。 “姐姐们,”薛安从善如流地朝院内四处作揖,“其他姐姐也已经救出来了,大伙儿都在船上等着呢,就等姐姐一起回家了!” 薛安丹凤眼,平时不笑的时候有些阴森冷厉,可一笑起来,就是桃花漾水,又俊又媚,让人晕眩。 他说完,才又朝姜玲珑回禀,“镇子内外也都扫荡过了,该绑该杀的一个没落,车马已经备好,就在院外等着。” 薛安说完,见姜玲珑颔首,便一个旋身跳上屋顶,朝院内女子们再次抱拳,“姐姐们莫怕,我前去开道,”说着又朝院边邝毓一指,“这位邝公子也是好人,是我家主子的夫君来着。”话落,他往外一跃,只留下一句“我在前头等着姐姐们”,便消失不见。 姜玲珑先前也和他们介绍了邝毓,但这些女子没有一个敢抬眼去看的,更别说靠近。 奇怪的是,薛安这么一吵闹,又来去如风般让人无暇反应,反倒是他一说话,有几个姑娘真的抬头快速地朝邝毓那边望了两眼。 邝毓身上的阳刚之气过重,虽然身形高挑也并不像武将那般魁梧,但毕竟是沙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和薛安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女子们看了一眼,心里还是本能地发怵,但理智却让她们知道,这个长相俊逸,姿态谦和,正气凛然的男人,对她们确实并无恶意。 一边害怕着,恐慌不安着,一边又能够努力劝自己放下心来。 他也是来救我们的。 就是他将那个人打在地上爬不起来的。 邝毓见人出来的差不多,也知道女子们望着他始终生怯,便揪了吴钊榭衣领,一路拖去了外边。 他立在院外,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近来薛安的高光时刻有些过多。 高光时刻,还是从薛安嘴里听说,是珑儿教他的。 邝毓无奈,只能狠狠又踢了吴钊榭一脚。 他身上的恶,姜玲珑从未见过。她认识他时,他就是一心只想报仇的一个男人。国仇家恨之后,他其实有些害怕,怕在日常的相处之中露了马脚,怕被姜玲珑发现,原来他没有她以为的这么好。 他也会嫉妒。 他也有心狠的时候。 仇恨已报,但他仍旧会杀人。 砍赵翀也好,欺凌眼皮底下这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男人也罢,他没有一瞬觉得不妥。 他没有她那般的善良与纯真,他看起来彬彬有礼,可绝不会像她那样,想要用语言羞辱别人时,一句王八蛋已是极限。 她太美好了。 舍身取义的那种。 他很怕自己配不上她。 这是他近来才不得不承认和面对的难题。 好像把遣云山庄整个送她,都还配她不上。 可她却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难能可贵。 这姑娘心里眼里只有自己。还口口声声说要和自己私奔。 以前是因为姜翠郎而别无选择。 如今一国郡君,手中还握着兵权,她也能说放下就放下。 邝毓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是没有他的出现,梁以安和她会如何。她能成一国之后,一人之下,一世安稳。 安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是她的追求。 可她做的事,帮着平王逃离裹秋宫,以身犯险地策划剖腹动刀,以民选官,官员公开施政,瘟疫时亲自下营指挥,还有胆量开放大牢甚至对金鬼营的杀手进行招安。 这些事迹,桩桩件件,莫不要勇敢果断,置生死于度外,才可能险中求存,绝地后生。 而这些,在他这位喜欢美食喜欢享受的夫人嘴里,不过是一句老生常谈的闲话,“要做对的事。” 如薛安这般自傲的人,能够在人前配合着璨笑,大声说着“我不喜欢女子”这样的话,全是因为有她在身旁。 好像别人的看法没那么重要。她高兴就行了。 邝毓心中一直隐隐感到烦躁。 从和司洛在马场对战之时就有了这种感觉。 他的珑儿太吸引人了。而他还远远不够好。 是不是要身负功名,入仕为官? 是不是要再惊绝武艺,万夫莫挡? 还是要更习文弄墨,为自己攒一个文豪的名声? 这些让他不知如何的抉择,伴随她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围绕,令他愈发焦躁。 他很怕有一日,珑儿会哭着向他道歉,说自己感情淡了,想离开他,再寻找别的生活,过别的人生。 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 连踢一踢这畜生都不如的吴钊榭,都要趁着到了院外,她看不见的时候。 他实在害怕自己粉饰的模样有朝一日被她拆穿,教她失望。 邝毓哑然失笑,有些自嘲。 原来不知不觉,自己对珑儿已经这般着迷和眷恋。 第二百四十章 不过是个半百的猥琐男 走神不过片刻,姜玲珑已经领着那些女子们出来了。 邝毓拢了拢心神,朝她示意。 “姐妹们!现在你们决定,是要当场给揍回去,还是咱们先上车,离开这里再说?”姜玲珑一手牵着邱蓉,一手拿着册子,她身后的女子们也是两两一起,彼此扶持着跟在后头,那位叫芙蓉的女子被保护在队伍中间,左右都有人扶着。她精神涣散,但听见姜玲珑发声时,眸子仍然震了震。 “揍回去。”她人在队伍里,声音不大,只有左右两边的姑娘听着了她的话,却因为长期的奴性,见着在地上的吴钊榭也不敢过多停留。 她的声音并没有真正传达出来。 “揍回去!”芙蓉咬紧牙关大声地嚷道,不管身边是谁,她奋力推开,凭着自己的一腔恨意亦步亦趋朝吴钊榭走去,目眦欲裂。 队伍里大多数人一愣。她们心有忌惮,哪怕明知面前那人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却依旧不敢靠前。 “她是一个月前刚来的。”邱蓉朝姜玲珑说道,便也鼓起勇气上前去,借势就帮着扶住了芙蓉。 邝毓踩着吴钊榭的膝盖,方便姑娘们动手。 芙蓉一瘸一拐地来到吴钊榭跟前,连看都懒得看他,直接抬脚就踹,她身子无力,蹲不下来打他,正好发现原来踹人比手打要重力。 “芙蓉你他娘的芙蓉!” 她边踹边骂,气急败坏,看得旁人目瞪口呆。 “姑奶奶我叫张玉!” “我让你个老不死的再祸害别人!” “去死去死去死!” 她朝着吴钊榭的子孙根连踩数脚,连邝毓都看得发疼。 吴钊榭被卸了下巴,喉咙里呜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疼得尽力蜷缩起来。 此刻的他乱发歪髻,脸上一片惨白,额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滚落,一息之间便老了十几岁,不复先前自在、一副掠食者的姿态。 这个原本就半百的男人,原来真的不过是个恶心人的老东西罢了。 那些在芙蓉身后围观着,不敢上前的姑娘们,忽然地,觉得自己心里的某根弦松了下来。 愤怒,痛恨,厌恶,等等情绪在她们脸上交错,不知是谁向前迈出了第一步,十几个人,一瞬间动了起来,像潮水般涌向芙蓉,她们手拉着手,也不管踩的是哪个部位,一闭眼,就死命往吴钊榭身上又踢又踹。 邝毓从中让了出来,躲去姜玲珑身边。 “夫人可别学这些。”他嘴里虽这样说,可看着那些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噼噼啪啪地往人身上落,觉得这一趟来得值得。 “都不痛的。”姜玲珑顺势就靠在邝毓肩头,她基本都是这样,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粘人的习惯,只要邝毓在她身边咫尺,她仿佛就不会站不会坐了,要碰着人才踏实。她抬着下巴朝被女子们包围的吴钊榭努了努,“绑回去还要给他准备大礼才行。” 她对这种人厌恶的不得了。哪怕没有洛依依的事情,她也是要严惩的。 当然事关给自己母亲报仇,她一会儿空闲下来,下手会心安理得地更狠一些。 “谷悍吴家是干什么的?我都没听说过。比你有钱吗?需不需要出于礼貌通知吴府?”姜玲珑问邝毓。 “西北跑单的。都是刀尖上的买卖。”邝毓低声回答,“他这些事一做就是二十年,吴府不可能没人知道。不是什么好主,端了不可惜。” 邝毓说得平静,姜玲珑却是听见了银子往自己口袋落得声音。 “夫君啊,你有事没事多端几家败类嗷,”她喜笑颜开,热情怂恿,“然后再和我政商勾结,咱们就所向披靡了!” 政商勾结是个新词,但邝毓听得很明白,并且惊讶于姜玲珑的眼光。 他原本计划,是要和梁以安“政商勾结”,化干戈为玉帛的,毕竟这样才是最妥帖,最不叫珑儿为难的方法。 眼下她这么一开玩笑,他苦笑不得的同时,也发现了似乎还有别的路能走。 “姐妹们别累了自己啊,”姜玲珑见对面收拾得差不多了,适时喊停,“不尽兴的,一会儿上了船,拿家伙再招呼他!别伤了抱孩子抱丈夫的手!” 那一群女子便在姜玲珑和门口等候的薛安的引导下,依次上了马车。 “官进财太毒了。”姜玲珑心头气未消,在领头的马车里朝着邝毓骂骂咧咧,“霖国的人卖到谷悍,失了踪的永远都找不回,谷悍这边呢,就算发现也管不着,治不了他的罪。”说着一巴掌拍在邝毓的手背上,“太可恶了!” 她这小手绵绵的一掌,根本不痛不痒。邝毓反手替她揉了揉手心。 “不急。一道端了便是。” 他笑着开口,像在说晚上吃什么菜一般,稀松平常。 前后四辆马车依次停下,打头的那辆,邝毓领着姜玲珑下了车。后头的三辆,姑娘们也一一落车。一出来,她们就怔在原地。 金沙拍岸,涛声潺潺,那座熟悉而高大的盐船已落下登船梯,阳光在上头披了一层浅金,甲板上,一颗颗脑袋正往外探着,朝她们笑着招手,挥着帕子欢迎她们。 “姐妹们先别哭啊!”姜玲珑根本不给人心酸的机会,拉着领头的邱蓉,又就近抄了另一个姑娘,就往登船梯上推,“回家了,回家了啊!快快快,上船,出发!” 她的声音清亮,此时非常具有感染力,那些个抹着眼泪的姑娘立刻就跟着邱蓉后头,上了船。 从自艾胆怯到昂首希望,每个人的心境都一下变了。 盐船上,柳如眉和其余天香楼的嬷嬷,管事一起被五花大绑着,立在甲板上给她们辨认。 原本还因为是这艘盐船而感到心悸的姑娘们,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眼下只想着好好洗漱一番,干干净净地回去见家人。 “我家在旭阳,你们也会送我回去吗?” “诶我也是旭阳来的!玲珑姐姐说过一定会送的,到时我们可以结个伴!” “那我是关塘那边的,有没有人……” “有!有!这里!我关塘坝下的!” 这些女孩子们一见面,七嘴八舌的,很快就热络起来。原本这条船上帮着姜玲珑一道入寺引出买家的姑娘们,此刻都觉得自己异常勇敢,仿佛天生有种责任,都自发地照顾起被解救出来的其他人。 第二百四十一章 咱们出宫吧 除了吴钊榭之外,还有其他人,薛安来报,总共五十七为姑娘获救,其余的还在拷问各家,接下来会继续一一查探下落。尽量能找回一个是一个。 见这些姑娘们有人照顾,姜玲珑便和邝毓一道回了房内。 “你怎么看?” “薛安和你说了?” “你俩还有什么勾当没告诉我。”姜玲珑假意不悦,“他后面绑上来的那几个,根本是赵莳曦的死侍。” 打得破衣烂衫的,腰后的纹身都被瞧见了。 邝毓失笑,“你负责帮助这些失踪的姑娘回家。我呢,就负责找背后人的麻烦。” 此处是赵莳曦长年经营的地盘,他让薛安走时在各处打上了韶华郡主的徽令。 赵莳曦下狱,不足为惧。 但她必定和霖国某人伙同,才能有本事将这条跨越国境的人口买卖的线路打通。 再往下的事,他不想姜玲珑知道。 他还没全部查清,怕到时万一结果让她伤心。 这一部分的事,让司贤的私兵去查,最为合适。 姜玲珑知道他的心思,也没有多问,只是让他明白了自己知情,以后就算有什么糟糕的结果,她心里也有底了。这是希望邝毓放手去做,不用顾虑她。 能和赵莳曦这种权贵合作的,在霖国朝堂必然也是身份不菲。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胡乱猜测。 二十年前,梁以安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不会是他的。 “希望薛安能多审出些东西。”姜玲珑轻言,边上邝毓颔首表示同意。 薛安看着年轻,手段却很老辣,有他在,他就能和珑儿多相处一会儿,不必亲力亲为。 “薛安近来可操劳了,一会儿我得去谢谢他。”姜玲珑说着往邝毓肩上一趴,整个人松软下来,开始碎碎念叨,“我好想初晨和峥儿啊。” 他们来时有些绕路,回去就不需要这样避人耳目了,即时启程,四日便能回到菡萏城的船坞码头。 这来回半月,给梁以安的见面礼也该送到了。 “薛安那边,我已经替你谢过了,你放心,是份大礼。”邝毓微微低头,将鼻尖埋入她的发间,“快再想想那俩孩子,毕竟马上就要见面,能空想的时间也不多了。” 姜玲珑朝着邝毓就是一记不痛不痒的拳头。 后者受着,朗笑出声。 霖国宫内,梁以安的朱楷笔被司峥突如其来一个喷嚏挂上了些鼻涕沫。 梁以安嫌弃不已,将笔丢了出去。 “平王,你是一国之君,怎么一点规矩没有?”他扯着唇角,克制着脾气,“打喷嚏咳嗽之类都要衣袖遮掩,我霖国黄发小儿都懂的道理,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哦,我们谷悍不讲究这些。”司峥一点不害臊,眨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朝梁以安展开攻势,“这笔脏了,不能写了,我们出去玩儿会儿吧!” 梁以安扶额,这小孩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出去玩儿。 “你以前在裹秋宫里也这样?”他想象不出,谷悍摄政王会允许国君这般模样。 果然,司峥摇头。 但很快,他又点了点头。 “叔父不让,但不影响。”他模样神气,“我有暗卫,他们可以带我出宫。” 司峥说着,收起两条摇晃的小腿,朝梁以安身边挪得更近了些,“曌王,我们出宫玩吧。上次我出宫的时候就遇到玉兔姐姐了。”他说着起身立在梁以安的座上,凑近他耳边悄声说,“我想她了。” 梁以安叹了口气。 “长安,”他唤了一声,就见边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蔡长安立刻上前俯首听命,“你准备一下,就我们三人,微服出宫。” 说完他又朝那个整天拿葡萄眼和玉兔姐姐来迷惑他的小不点,“这下满意了吗?” 这边司峥点头如啄米。 “曌王最好了!”说完他立刻跑去地上将那支朱楷拾起来,“我去帮你洗洗!” 接着就屁颠屁颠地往外走,蔡长安赶紧跟上,左一句平王小心,右一句平王慢走地随在后面。 自从平王来了宫里,他的主子比往日多了人气,话多了,表情也丰富了。似乎,人变得柔软了。 蔡长安知道这是曌王睹人思人,爱屋及乌,但他确实比邝夫人刚走那会儿少了许多戾气。 要是邝夫人……现在该叫韶华郡主了,要是韶华郡主本人在这儿,主子一定会很开心的。 蔡长安有些唏嘘,心里感叹命运弄人。 如果姜家当初嫁女时,主子能豁出去地弄出些动静来,或者说,更早些,以前小小姐在府里的时候能够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现在又何苦这样痴心错付,遭人误解。 主子对韶华郡主的在意,连平王这么个丁点大的孩子都看得出来。 蔡长安心疼主子,他跟在司峥后面,都不由地希望今日微服,真能遇见些人。 待两人走后,梁以安揉了揉太阳穴,起身离殿去看了看被人悉心照料的初晨。 …… 船行四日,无波无澜地抵达菡萏。 薛安早带着人先一步去找官进财了。 抓人,封铺,押送府衙。 这个案子牵涉较大,单凭这常念常慈两人,一个在霖国一个谷悍,一个扮道士一个扮和尚,就只后头还有人。邝毓选择报去府衙正是要看看衙门如何处理。如果一切秉公,那么最后这案子必然会递去刑部核审,最终惊动曌王。 若幕后人是梁以安,那么这就是他给他的一记敲打。 若不是,那么,这就是一次善意的提醒。梁以安心思细,又久居上位,朝中之事定然比他清楚。 他们两人即便有过节,但事关霖国百姓与王族声誉,他们均是责无旁贷。 姜玲珑早早就来了甲板上,挤在这些归心似箭的姑娘们身边,也在远远眺望。 明明是那么期待的,可能登船梯放下,她们又不敢走了。 “别怕别怕。”姜玲珑知道她们的顾虑,“我夫君很厉害的,他会保护你们的。” 回来的路上,像邱蓉这样离家多年的姑娘已经听说了遣云山庄庄主娶妻又休妻的事情,现在两人并未再结连理,但姜玲珑人前人后介绍时,都说是夫君。邝庄主也一样,亲昵地喊她夫人。 原本她们对男子是怀着恐惧和猜疑的,敢说上话的对象也只有“对女子没兴趣”的薛安。 可薛安后两日一直在房内闭门不出,她们有事只能去找姜玲珑。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为母则刚 这一来二去,便发现邝毓这位庄主虽然对女子是感兴趣的,但他的兴趣始终只在他夫人一人身上,她们过去,他也不过是礼貌地回礼,随后出门回避。姑娘们也就对邝毓放下戒心,本能上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你们有困难就去遣云商号,都回家了,没有什么不能解决和面对的。” 姜玲珑的话像一帖定心药,她没有直白说出她们的担忧,但却已经为她们做了担保。 而遣云商号。因为她们对邝毓的信任,自然而然地觉得经她这么一说,她们就真的有了支持,不用瞻前顾后了。 无论是姜玲珑的承诺还是遣云商号的名头,她们知道,都不是虚的,这些天里,这些与自己非亲非故却出人出力帮助自己的人们,有遣云山庄的侍卫和韶华郡主的亲信。 她们不怕。 身体便动了起来。 一个个柔美千姿的女子,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官家的盐船上走了下来。 她们的出现必然吸引多数目光。 其后,便看见天香楼的柳如眉和其他人,被绑着连成一串,一个个灰头土脸地也跟着下了船。 菡萏全城惊愕。 消息去了衙门,又从衙门流出民间。 是全城沸腾,义愤填膺,正义与愤怒之声不绝于耳。 遣云山庄也顺理成章地暂时接管了官家盐运之事,由城中令上奏朝廷,待王上再行定夺。 姜玲珑领头带着一船的人下来,发现队尾押解柳如眉、常念、吴钊榭等人的队伍里,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钟磊笔挺的腰板穿着霖国绣有暗纹长袍,十分内敛清俊,与他本人的气质相得益彰。 他刻意走在末尾,但还是被姜玲珑瞧见,便板正地朝她行礼。 她眯眼一笑,人站在船下朝他挥手,算是回礼。 钟磊一愣,有些心虚的撇开视线。 姜玲珑很愉快,难怪说给薛安带了好礼。她想起邝毓说的话,心里感叹薛安不用再一个人黯然神伤,默默守望了。 她清点人数之后,让姑娘们给衙门的口供画押,便送着一车车的人往外走,一一与他们告别。 马车是遣云山庄的马车,赶车人是庄里的护卫,同城的女子们一辆车,总共走了二十多辆马车,其余的是菡萏城的当地人,也都由护卫陪着回家。 都散了之后,姜玲珑才同邱蓉一道上了马车。 她的马车车厢较大,原本是为了邝毓与姜玲珑同车时能够舒适地放下他的大长腿而特意定制的,车厢地板上还铺有绒毯,可坐可卧,惬意地很。现下两个姑娘坐在里面,更显宽敞,姜玲珑更是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自己垫了个垫子,又给邱蓉扔了一个过去。 “我们先回客栈,薛安去请二老了。” 邱蓉绞着手,应是。 他们在客栈堂里歇脚,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外面就来了动静。 邱老先生带着老夫人和小外孙立在门口,看见堂里局促坐着的邱蓉,怔在原地,还不敢进去相认,眼泪就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姜玲珑见着这番场面鼻尖发酸,就上楼躲去自己房内了。 直到楼底下,抱头痛哭的声音渐弱,邱蓉找着她非要磕头道谢,她才从楼上奔下来,连声说着不必。 “人回来就好。”她将邱蓉他们一个个扶起,心里因着羞涩觉得有些不踏实,“官进财谋害你丈夫,对同胞兄弟都能痛下杀手,又将你拐卖去他国,根本死有余辜,他所作所为不值得丁点同情。你是官家主母,你儿子又是长孙,理该回去将官家收拾了。” 姜玲珑不知道,见弥在她被人阴差阳错拐上船的那天,已经替天行道,将官家上下“教训”了一番。若说苏瑾僩审问人时像变了个人,霸道凶恶,那见弥就是活生生的阎王爷了。总之这些曾经脑袋别在腰带上拼过命的人,平日看着斯斯文文亲和有礼,事实上却没一个好惹的。 她不知早有打点,只是觉得,邱蓉必须要强硬起来,往后才能在婆家立有一席之地,站稳脚跟。 她和官有财的感情真挚,没有想过再嫁,何况她如今的身子也经不起折腾了。 五年。像做梦一样。 这场无尽的噩梦,终于醒了。 “反正邝毓管了你们盐运的事也没和你通气,是我们不礼貌,官家粮油我们遣云山庄肯定不会再沾手的,你放心打理。回去了若有人为难,就报我们的名头,遣云山庄在菡萏城除了客栈商号还有好些个铺子,人头足够。要是实在不行,就过来客栈里,”她指了指施家夫妇,两位都殷勤应是,边上施圣青也垂着头,面色微红,“食宿遣云山庄给包了,不要多虑。” 邱家老夫妇就差给人磕头了。 好在姜玲珑和钟磊,一人一个,给扶着坐去了椅上。 后续的事情,钟磊给包办,亲自送人回了官家。 施圣青想和姜玲珑说话,又见她有些疲惫,一时只能站在角落,也不知该进还是退。 “你别心急。”姜玲珑看出了端倪,笑着对施圣青道,“邱蓉姑娘有情有义,性子看着柔顺却坚韧得紧。你得排在官有财之后。慢慢来。” 施圣青听罢脸一红,应了一声,钻后厨去了。 姜玲珑这些天忙着安抚姑娘和安排善后,其实很累了,但她又想着等邝毓回来,便在堂内坐着,喝着茶,提着神,耐着性子等。 倒是钟磊先回来了。 “是虎门队长请我过来的。”他先前和姜玲珑虽打了招呼,但现在才算说上话,“他说人手不够。” 这话说得耿直又心虚,有点此地无银的味道。 姜玲珑哦了一声,让他歇着坐下,一起喝茶。 她知道钟磊对她有些意见,但她实在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毕竟他们也没见几次面。可她心里知道,钟磊这人虽然有些自傲,却心肠很软,正义又慈悲。 反正都是要相处嘛。姜玲珑不介意他隐晦的别扭。 不过一会儿,邝毓和薛安就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小小年纪不学好 薛安见着对座喝茶的两人,先是一愣,接着两眼放光一般朝钟磊璨笑,“是不是这样,我就说你肯定会喜欢郡主的!” 钟磊面上一僵,耳尖一红,咳了一声,便放下茶杯,朝两人行礼之后,便揪着薛安的领子将人拖上楼了。 姜玲珑这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搞半天,原来钟磊是在吃她的醋啊。 她哭笑不得,抓着邝毓的袖子给自己擦眼泪。 “金鬼的军参,也太可爱了吧!” 邝毓叹气,打横将她一把抱起。 “五十步笑百步。”他挺直腰板,将人也带去楼上。 姜玲珑一觉睡到傍晚才醒。邝毓正神清气爽地在床边看书,见人转醒,才合了书本朝她温声,“起的了吗?我们今夜可能就得出发。” 姜玲珑瞧他面色是瞧不出什么情况了,但见他这么说,猜测是有什么变故。 “发生什么事了?可是见弥他们怎么了?” 见弥先行,他一船子上还有苏瑾僩,橙月和司晃。 “不是他们,”邝毓摇头,“是曌王。” 姜玲珑颦眉。 “昨日曌王同平王微服出宫,遭人行刺。”邝毓说完又拍了拍姜玲珑的手,“人没事,刺客也抓了。” 姜玲珑见他说完却依旧目色深沉,觉得还有隐情,便不急着说话,等他继续。 果然他沉声开口,嗓音有些疲惫,“那刺客供认,是绮罗坊派去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一定是冲着我来的,”邝毓扶她起来,替她打水擦了脸,“曌王因为顾及平王和城中百姓,没能放开手脚,稍负了些伤。至少此人离间的目的,能够确认。” 梁以安的逸兵不是为了保护他才建立的,也不会在人前现身,出事的时候大半逸兵都在执行各自的任务,还有几个被派去城郊保护粱书言。他一时不察,才会受了伤。 邝毓见过梁以安的身手,对他受伤感到意外。更意外的是,他这是为了保护平王才受的伤。 但这些话,他没说。 “既然是微服出宫,怎会这么容易被人盯上。”姜玲珑起身宽衣,再是简单地扎了头发,“若不是他身边有奸细,便是自导自演了。”她说着就开门往外走,回头却见邝毓还站在床边。 “不是着急吗?不走吗?” 当然着急了。 局势不明朗,两个孩子都还在他手上。 但邝毓没料到,“自导自演”的猜测会从她口中跑出来。 姜玲珑虽然一直和梁以安保持距离,也厌恶他的利用和欺骗,但邝毓知道在她心里,梁以安仍旧是有分量的。 所以她才会选择让逸兵将平王接走。 他在她面前说到曌王时,也会稍稍择言。 没想到她自己却能这样坦然地说出猜测。 以梁以安的头脑,自导自演是很可能的事,但姜玲珑这样说出口,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邝毓竟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地,偷偷松了口气。 “走的,”他拿了罩衣出门,“我们坐马车,会颠簸一些,但方便探子传信。” 姜玲珑颔首,二话不说就跟着他一同下楼。 薛安已经备了马车,一行四人外加两个车夫,两架马车,在日月交替黄昏暗幕之时,一前一后,驶离菡萏,往王都霖羡,扬尘而去。 蔡长安也是逸兵之一,却独独不会武功,眼看梁以安在街市受伤,自己竟没能眼疾手快地过去挡刀,此刻正自责不已。 司峥正在太医刚包扎好的伤口上给他小心吹吹。 吹一吹,痛痛飞。 他听到那刺客说是绮罗坊派来的,却不知道绮罗坊和遣云山庄以及和他玉兔姐姐之间的关系。 梁以安晾着他受了伤的胳膊,用另一只比较自如的手端着茶盏,一口茶,半天没见喝下。 “曌王啊,你别怕啊。我和玉兔姐姐也被人这样追杀过的。我当时就很害怕。但是后来都平安无事的。”司峥有模有样地说着。刺客出现的时候他分明怕得都僵在原地了,此刻却还来安慰梁以安,“我以后勤加练习,很快就能保护自己,保护你们了。” 梁以安眉头一动,去看司峥。 保护你们? 这个你们,还包括谁? “别说以后了。”梁以安不再多想,朝司峥开口,“再签两个葡萄来吃。” 司峥看在他是救命恩人的份上,又给他剥了两个。正好蔡长安回来复命。 “王上,看过了,一切无恙。” 初晨就被安置在姜玲珑之前住的苑里,十二名逸兵有两名守在那边,另外还有宫中的暗影护卫,出不了事。让蔡长安去看一眼,不过是好放心一些。 梁以安听过颔首,又朝着司峥道,“你以前也被追杀?怎么个追杀法?你和我讲讲。” 司峥很开心自己不用再剥葡萄了,就擦了擦手,坐去梁以安边上,学着姜玲珑和他讲故事那样,朝梁以安也讲,“我和你说哦,那时候啊……” 司峥噼里啪啦地一通讲,说到场面激烈时还自己蹬下地去给他示范。把当时的场面讲的很玄乎。但有一点,他没有夸张。 玉兔姐姐确实是立刻挡在他面前的。如果不是他有暗卫跟着保护,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在无事宫里陆涛造反一事。 他当时人昏迷着,也是听长柳给他换药时讲的,现在再一次说起来,也难免加了自己的主观想象。 “哎,我玉兔姐姐好不容易啊。”司峥说完垂了脑袋,由衷感叹。“她一个女孩子,要和千军万马打架。” 梁以安安静听着,没有说话。 “曌王,我听别人说,玉兔姐姐以前在你的王府里待过,是你的义妹啊。”他说着又坐过去,朝梁以安胳膊又吹了两口,“你的义妹还被人推下台阶,差点一尸两命。真的很不容易的。” 梁以安这才听出些滋味来,朝司峥挑眉,“你小子,别得寸进尺。” 绕了一大圈,说了这么多,竟是帮人当说客来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 油嘴滑舌。 他竟然还听得下去。 也是莫名其妙。 “曌王啊,你别担心,等玉兔姐姐来了,咱们三个正式拜把子,你就是我哥哥了。我们两国就是兄弟之交,多好。” 匡他认回这个义妹,这颗葡萄大大的坏。 “早知道就不救你了。”梁以安朝着司峥脑袋就敲了一下。 “我这是为国为民呀。”司峥眨巴着眼,大眼无辜,又是一片纯真凛然,“我多无私,你得向我学习。” 第二百四十四章 很难不心动啊 马车颠簸,一行人紧赶慢赶,三日不到就入了霖羡城。 姜玲珑没跟着邝毓回山庄,直接带着薛安手持郡主徽令,入宫请见了。 邝毓估摸她这次进去不会那么快出来,但也没想拦着。 初晨,司峥,以及梁以安,都是她关心的人。更何况,她去看自己儿子,他犯不着这么小气地计较。 之后想办法接回来就是了。 人在宫里,总跑不掉。 可能还安全一些。 他回了山庄,先和见弥碰头,就带上钟磊,三人一同去了绮罗坊。 钟磊对局势很清楚,对其中的关系却不太知道详情,能够更客观地把握事情的脉络和走向。 他们几人刚到,侬语和苏瑾瑟就一同出现了。 侬语早他们半个时辰等在绮罗坊,他倒是很早就想来了,苦于拗不过粱书言,直到今天接到主子入城的消息,才气鼓鼓的要粱书言赶快放他回来。 他正听苏瑾瑟说完近来事件和各种情况,他们就来了。 他一见钟磊在这儿,又没见夫人人影,便晓得薛安陪着一同入宫了。 也就没有向邝毓多问。 若是曌王和主子之间没有夫人这件事,他的主子是可以成为霖国将才的。 也不知该替哪一方感到惋惜。 来的路上,他们已商量探讨过曌王遇刺这件事是其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在这一点上,结论倒是惊人一致。 曌王若是自导自演自己遇刺,目的为何? 无外乎拉拢平王或是在姜玲珑面前示弱、示好。 可这两项,都不需要他刻意自伤。 平王一直在他的宫里,再怎么样他也不过是个孩子,稚子天性,拉拢的方式有很多种。而向姜玲珑示好就更不用提了,他当初是完成许诺,将两个孩子从谷悍避人耳目地接到霖羡就是最大的诚意了。眼下两个孩子都在他手里,他完全可以软硬兼施。 所以他们讨论下来,还是更倾向于有人挑拨。 如此一来,曌王的处境就变得危险了。 天大地大,姜玲珑和邝毓他们有很多地方可以迎战可以躲藏,可梁以安呢,他必须也只能待在他的王宫里,即便知道他的王宫如今并不安全,连他微服都有人泄露并能立即派杀手踩点跟踪。 这幕后之人又很清楚他与邝毓,王族与遣云山庄之间,类似此消彼长般的关系。 姜玲珑当下就坐不住了。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一些关于梁以安的猜测,和关于自己先入为主的误解。 包括她气梁以安,可真的发现他可能身处险境之时,她又替他感到担心和焦虑。 姜玲珑由宫人引着入殿之时,梁以安正由小葡萄再给自己换药包扎。御医在旁,对平王的手势干着急,却因着梁以安好整以暇,不以为意地耐着性子而不好开口说还是由微臣代劳。 小葡萄撩开自己衣服,露出他肚子上的伤口,和梁以安说他都看玉兔姐姐给他包扎过很多次了,肯定不会有错。可一上手才发现,姜玲珑手里看似简单的一个结,他就是怎么也打不上。 姜玲珑到时,正好见到司峥在冥思苦想。 “谷悍司玲珑,给曌王,平王请安。”她大方屈膝行礼。 “玉兔姐姐!!!!”司峥眼睛都瞧直了,眨巴眨巴,又拿手揉了揉,发现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立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也不管自己手上的还挂着曌王包扎用的绢布巾,双臂大开,蹬蹬蹬地就往她面前跑,“我还在想你,你就出来了!”他一把扑过去抱住姜玲珑,只够抱着她的腿,又抬头将下巴昂得老高去望她,“就像神仙一样!” 这便也不需要梁以安说免礼的话了。 姜玲珑揉了揉司峥的脑袋,复去看梁以安。 这是他寝宫的外室,除了蔡长安之外并未有旁人。 其余的都在殿外候着。 梁以安正脱了一只袖子,半敞着衣襟,露出他那条受了伤的胳膊。他再见她时,瞳孔依旧有些震动,但最终压下了心绪,朝她颔首示意。 姜玲珑觉得有些恍惚。 仿佛自己置身的不是霖国国君的王宫,而是彼时的紫霄宫。 那时,身边的人见着她都亲切地喊她小小姐。 是啊,曌王一开始只是想帮她,救她,不然那些下人可能会称她为姬或妾。 “玉兔姐姐你跟我来看看。”小葡萄不知道这些,见姜玲珑有些发呆,只以为她路途辛苦,就拉着她往梁以安的案边走,“我就是包不好。” 姜玲珑回神,见梁以安扶额失笑,善意地望她。 眼里的意思是,不用勉强,可以不过来。 她就跟着司峥走过去了。 伤口比她想象得要深。 因为邝毓说过曌王身法和武功了得,并不在他之下,她就以为他只是小小的擦伤。 “蔡公公,”姜玲珑一边仔细查看他的伤势,一边朝蔡长安道,“我来时带了个包袱,可否烦劳将它取来?” 蔡长安应是出去,很快就抱着个包袱回来。 姜玲珑也不介意,当中打开了包袱,里面大部分都是她一路扯的布巾,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以为是小小擦伤,手上却准备了很多东西,除了纱布外,还有一些她自己调的外伤药,方子是禾悠然留在那封告辞信背面的。他还顺手写了其他药方,以备她不时之需。 她在里面找出配好的药瓶,药瓶子一拿走,就露出一件干净的折叠整齐的中衣一角。 梁以安微怔。 蔡长安眼疾手快拉着御医往外走。 “你这是一入城就来我这儿了,还是打算住这儿?”梁以安自然是一早就收到了邝毓马车入城的消息,他想问的不过是那后半句而已。 “住啊。”姜玲珑没留意包袱里的东西被人看见,已经开始给他上药包扎了,“我算外使来访,怎么也要住几天的。” 她也不说是放心不下,不说是不想将梁以安一个人留在这宫里,就这么和他掰扯。 梁以安含笑,这丫头胡说八道的本事可见长了,他心里自然是动容,面上却顺着她的话说,“也是,谷悍来访,总要守礼守节的。” 他侧目,姜玲珑低头仔细地在他胳膊上绕着纱布,眼睫低垂,认真又虔诚。 很难不让人心动。 梁以安避开视线。 第二百四十五章 孤家寡人 “诶,玉兔姐姐,这里怎么和包我的时候不一样啊?”边上小葡萄也是有模有样学习半天,才发现自己的手势和姜玲珑的有些差别。 “回去教你。”姜玲珑也不着急解释,顺手就给曌王打了结。 “好啊好啊,那我今天是不是能和你睡了?” 梁以安差点背气,咳出声来。他趁着包扎完,赶紧穿好衣袍。 “我和初晨住一起,你要是不嫌挤,就来呗。”说完她又朝曌王行礼,“还要多谢曌王当日搭救之恩!” 她向他躬身行礼,这模样并非客套,而是诚心诚意的。 就如同今日,梁以安不敢相信她是为他而来的一样。 司峥见了,也在边上跟着一起朝梁以安抱拳作揖。他是谷悍王,不好向人随便弯腰的,但是他很讲礼貌,玉兔姐姐说过,怎么样做个好帝王她不知道,但是做个好人她是清楚的。 有恩必报是其中一条。 嗯,他是好孩子,肯定不会忘恩负义的。 “你也舟车劳顿,先去歇息,有什么事,晚些再说吧。”梁以安温言回了,又朝殿外喊,“蔡长安!” 蔡长安整个人便显得红光满面,喜气洋洋,殷情备至地迎着姜玲珑出殿,亲自送去了寝宫内苑,上一次她住过的那个小屋。 初晨由乳娘抱着照料,她上次坠阶又服了禾悠然假虚的药之后,就不产奶水了。对这个孩子,她心里有愧。乳娘将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她心惊了一下。 他的黄疸病症已退,一张清秀的小脸,粉扑扑的,正在襁褓里睡得香甜。 这么一个婴儿,说男说女都可以,实在是软糯得可爱。 这是她的孩子。 又亲切欢喜,又那么得不真实。 初晨这个名字当初起得那么随意,现在却觉得恰好,让人觉得充满了希望。 “小侄子很乖,每天都吃很多,一点不吵闹。”小葡萄也跟着趴在人乳娘怀里看初晨,用气声在姜玲珑耳边说道。怕吵醒孩子,姜玲珑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和司峥去了屋外。 小小的一方庭院里,她的躺椅她的秋千还有她从屋里搬出来摆在外面的茶几,都原样待在那里。 苑外立着两名宫中侍卫打扮的逸兵。 她刚进来时就认出了,两人都目露惊喜,三人均笑着颔首,那两位逸兵才行宫中礼节朝她朗声问安。 这么小一间屋就调了两名逸兵来,再算上宫里的暗影……姜玲珑坐进躺椅里叹了口气。 她好像欠梁以安太多了。 首先就是一句道歉。 可道歉无法解决任何事。 她只能凭心去做,不问结果。 “玉兔姐姐啊,曌王很喜欢你的。”小葡萄拖了一把小椅子过来坐在她边上,神神秘秘地说。 这把小椅子是配合他的身高,给他专用的。每次他来看初晨就坐这椅子,趴在床头可以看很久。 姜玲珑没想到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接他话。 “曌王哪哪都好,脾气好,学识也好,救我的时候自己都被砍伤了。”他神神叨叨,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苦口婆心,“可他是曌王啊,你要是当了王妃当了王后,以后就不能和我玩了,就要一辈子待在宫里了。帝王家的人,都是要开枝散叶延续子嗣的,你还要和那么多分一个夫君。姐姐,你要三思啊。” 原来说了半天,是让她不要考虑梁以安啊。 姜玲珑气笑,捏了捏他的脸。 “还怕没人和你在谷悍玩耍不成。” “不是啊,我是为姐姐着想,姐姐啊,你要是待在宫里,会不开心的。” “那我要是待在遣云山庄呢?” “那我咬咬牙,勉为其难给邝队长个一官半职好了。”他咂咂嘴。 “还勉为其难。”姜玲珑白他一眼,“他可是帮你保下了军机之地。” “我又不在场,不见者不为过。”司峥嘿嘿笑道。 “歪理。”姜玲珑也笑,去牵他搭在自己扶手上的小肉手,“你也辛苦了。了不起,忍耐到现在。伤口一点不痛了吧?肚子还会不会痛?” 司峥摇头,隔着扶手靠去姜玲珑肩头,“不疼,都没有再疼过。伤口也都长好啦,我看过了,是一条很漂亮的疤,以后我的媳妇肯定喜欢的。” 哪有伤疤是漂亮。这孩子就会哄人。 “你在霖国王宫里怎么样?可有人为难你?” “他们不敢。”司峥摇摇头,“原先还有人打算挟持我当质子,但是我每天都和曌王讲很多你的好话,他听得开心,就不理那些声音了。” 所以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很喜欢你。 司峥收了后话,生怕说多了姜玲珑反悔,万一真的一时感动留下来当曌王妃甚至是霖国王后可怎么办。 对不起啊曌王,在这件事上,我只能是一只白眼狼了。 司峥在心里朝梁以安狠狠道了歉。 晚上梁以安来小屋和他们一道用膳。 既不是宫宴菜式,也非御膳佳珍,姜玲珑倒是提了筷吃得很欢。 都是她喜欢的家常菜。 蔡长安立在边上伺候,有些唏嘘。 小小姐一回来,圣上都不用公筷了。像寻常百姓,在自己家里吃饭一样。 他是主动请缨效忠的,又很早被安插去粱书言身边,对于紫霄宫的事情自然没有别的逸兵那么熟悉。可是今儿再见姜玲珑时,他内心一下就当她是主子宫里的那位小小姐了。 那位别的逸兵嘴里乐于称道,疼爱有加的小姑娘。 为什么呢? 或许就是因为他的主子只会在她面前变得柔软。 曌王是善良而温和的人,但同时他的心却没有别人以为的那般热。他的善良多数是出于对自己极权的不在意。因为位高,所以宽容。 曌王就像是一个手握重权不知该怎么放下架子享受快乐的人。他朝堂议事沉着果断,他面对的多是诡谲变换,蔡长安感激他当时的救命之恩,也倾慕于他的运筹帷幄。 但也因此,为他感到难过。 历来帝王的结局只有孤独,只有曲高和寡。 所以他一下便感激姜玲珑的出现。 他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主子。 温润,浅白易懂,不拘小节。吃着饭,眉眼就能带笑。 第二百四十六章 实在鸡贼 蔡长安立在边上,看着这一幕的其乐融融,甚至都想要退避三舍,实在是不忍打扰曌王心中的完满。 正心下感慨,姜玲珑却放下了碗筷,起身朝蔡长安悄悄说了句什么。 曌王刻意不去听,只是停了筷等她。 边上小葡萄倒是很了解的样子,冲梁以安调皮一笑。 “臭小子,你又知道你玉兔姐姐要干什么了?” 梁以安压着声音问他。 司峥报以一个了然的颔首,拿着边上原本一会儿用来盛汤的汤碗,往里面添了好些个菜,塞得满满的,垒得和小山似的。 蔡长安听了话之后微怔,又向姜玲珑确认了一番,才施礼告退。 “怎么停筷了。”她吩咐完回来,就看见桌上两个人都不动等着,司峥还机灵地已经盛好了菜,正双目发亮地望她,讨表扬呢。“你这个小机灵鬼。”姜玲珑掐了掐他水扑扑的脸蛋,“你盛的,你送进去。” 司峥应声,就捧着碗,啪嗒啪嗒往屋里去了。 原来是给在里面照看初晨的乳娘送饭。 御膳房专门给乳娘备了膳,每日按时会送来,曌王习以为常一时忘了和姜玲珑说。 “她吃的归她吃的,”姜玲珑看出来梁以安在想什么,出言解释,“我们送的归我们送的。不一样。” 正说着,小葡萄已经从屋里出来,还没回座,苑外一个人影径直入了苑内,门口的两名逸兵连人怎么当他们面进来的都没看清。 梁以安见来人没有敌意,但仍习惯性地往姜玲珑身前挡了挡。 “属下给郡主请安。护驾来迟,请郡主责罚。”薛安唇角勾笑,威风凛凛,从善如流地向姜玲珑行礼。 薛安就是这样,他只认姜玲珑,他跟的是姜玲珑,就会看不到别人。遣云山庄的庄主是这样,对一国之君亦是。 姜玲珑咳了一声,要是手里有东西就差朝他砸过去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在捧杀她。 “哦,向曌王,平王请安。”他撇了撇嘴,不过是潇洒地朝那两人作了作揖。 “你今儿怎么气性这么大。”姜玲珑哭笑不得。薛安虽然在武学功夫上显得心高气傲,但平时为人还是很讲礼貌的。这种虚虚作揖的举动,他对邝毓可从来没有过。说着又朝身侧人解释,“这是我谷悍带来的贴身侍卫,薛安。” 姜玲珑说完又特意朝梁以安说,“他功夫很好,你看你用不用的上。又或者留他在苑里,苑前的和安,祥安你就能收回去派别的用处。” 薛安抱拳应是,这一次态度恭敬了许多,“小的任由差遣。” 梁以安毫不避讳地打量了薛安一眼。 清瘦端直,生得一双凤眼却有些痞气。 亦正亦邪,端庄掩着妖冶。 奇了。 “薛侍卫一身功夫,入这小筑如入无人之境,朕自然是没话说的。只是他从谷悍而来,不熟悉霖国的内情,还是放在你身边妥帖。和安和祥安我就正好收回去派遣别的任务了。”梁以安笑答,原以为她会带着那个贴身的丫鬟,谁晓得是个护卫。 这是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后顾之忧。 他刚说完,就见薛安抽了把椅子就近坐下,正好是在姜玲珑对面,他与司峥之间。 梁以安一愣,去看司峥,发现他朝自己摊了摊手。 有一种,习惯就好的意味。 “气死我了。”薛安一坐下来就骂骂咧咧,朝着梁以安抱怨,“曌王你宫内暗影可以啊,我身上统共那么些暗器,入宫的时候都给搜身一件件交出去了,来的路上还被人追了一路。” 难怪薛安来得比自己迟这么久。 姜玲珑心里才算明白。 “你做什么了,让人暗影追着你跑。”薛安这种避重就轻,恶人先告状的孩子气模样,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宫里的暗影岂是会随随便便现身追人的,他肯定干了什么叽叽歪歪的勾当。 “我没有啊,”薛安委屈,“我就着急你一个人,在宫墙上拿轻功跃了几步,因为不认识路嘛,见到一个在内院洒扫的宫人,就下去朝他问了问路。诶,正好让我发现这宫人会武,我又不知道是曌王的暗影,肯定是觉得有猫腻嘛,就,就试了两下功夫。”薛安大言不惭,“结果就来了一群人想堵我。感觉被抓到会被灭口的那种。” 乖乖,曌王宫里那些暗影这么凶残,早知道就不惹他们了。 “既然知道你是随着韶华郡主一同前来,怎么会真要灭口。”梁以安笑道。 “就是,人家也是训练有素的,要真杀你,还让你逃来这儿呀。”姜玲珑也在一旁帮腔。 “真的,你们得信我,”薛安叹气,“他们追到一半不追了,但真的很惊险的。”他伸直了胳膊朝姜玲珑晃荡,“我连见暗器都没有,赤手空拳。” 薛安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苑外来了动静,姜玲珑的目光也笑着从他身上偏移过去。 蔡长安甩着拂尘,身后两位宫人正抬着一张八仙桌朝他们走来。 一入苑,宫人们便轻轻放下八仙桌,麻利地把原本桌上的饭菜移去八仙桌上,又火速将原来的小方桌撤走。不一会儿,两人又出现,搬了几把椅子在八仙桌前一一放好,再次垂目退了出去。 动作入行云流水。 蔡长安很满意。他怕人多吵到主子们,这两个下人很不错,手脚麻利,目不旁视,以后可以多多善用。 姜玲珑谢过蔡长安之后,就朝曌王眨眼,几人坐去了八仙桌上。 “曌王,在家里吃饭不要拘谨。”姜玲珑说着起身帮他添了碗汤,又招呼立在苑前的和安跟祥安一起进来入座。 那俩逸兵转身立在门口,看看姜玲珑又看看梁以安,不知是进是退。 梁以安失笑。 “都说是在家里吃饭了。”他朝那俩心腹笑道,“还不快来。” 那两人面面相觑,相视一笑,欢快地应了一声“诶”就小跑进来。 “小小姐我俩可想死你了。” “诶你乱说什么呢,重新说。” “哦哦,我是说,我们可想你了。不单我俩,兄弟们都很想念你的。上次就泰安一人和你见着了面,实在鸡贼。” 第二百四十七章 留到最后 两人一来就相当熟练地抽了椅子入座,梁以安见了颦眉,这是以前趁他不在的时候,没和珑儿少开小灶啊。 薛安见了也撇嘴,原来郡主这个一起吃饭的习惯,以前就有了。 忽然就觉得既高兴又有些沮丧。 主要是觉得自己不特别了。这些人功夫不如他,可看起来交情却比他要深。 “薛哥哥,”边上小葡萄悄悄朝薛安打气,“你要加油啊。”又认真地朝梁以安使眼色,“曌王啊,别气馁。” 司峥才不吃醋呢,他喜欢大家一起热闹,何况这些人都没有他和玉兔姐姐亲。 他有玉兔,他们有吗。 姐姐给他擦身,给他买糖水,带他逛街,还舍命救他,他们有吗。 所以他还是特别的。 可以宽宏大量,把他的姐姐分一点出来。 梁以安对司峥这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嗤之以鼻,不理他,和薛安碰了杯。 “蔡公公怎么还站着。”姜玲珑和两位以前紫霄宫的兄弟没说几句叙旧的话,见蔡长安笑眯眯地立在边上,就亲自起身帮他把椅子抽出来。 和安和祥安对梁以安还是有所敬畏,自然是贴着姜玲珑那一边坐,所以就剩梁以安左边的位置还空着了。 他的右边依次是姜玲珑,司峥,薛安,和安,以及祥安。 蔡长安一愣,没敢动。 姜玲珑不是那种好言相劝耐心等你的性格,直接推着蔡长安就将人捞了过来。 梁以安第一次见蔡长安这般局促的模样,觉得好玩,手上拍了拍身边的空椅,“坐吧。” 蔡长安诚惶诚恐入座的时候,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大伙儿就笑他瞎害臊。 姜玲珑打断他们,越过梁以安给他夹了口菜,“我们家里不用公筷的,蔡公公多担待啊。” 薛安破天荒举杯,敬了蔡长安。 “在下佩服。”他朝蔡长安说完,仰头饮尽。 梁以安目色溶溶,他话不太多,但都和大家吃在一起,喝在一起,这个晚上,没有丝毫帝王的架子。 一餐食得差不多了,姜玲珑就将她在玉螭和菡萏的遭遇和梁以安一件一件地说下来。 大致同梁以安的探子回报时说得差不多,唯独谷悍解救那些被拐姑娘的事情,他是头一次听说这些细节。 一桌子的人都安静下来。 “我有同感。”院子里响着虫鸣,梁以安静静地说,“若是王兄的话,就太年轻了。” 二十年前就和当时还是死侍头领的赵莳曦有所往来,那时梁雁染才几岁,定然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姜玲珑颔首,“所以我一听你遇刺就立刻赶回来了。” 他们二人相视,谁都没有说破宫里还有细作的事情。 在这件事上,蔡长安始终自责,但他想不明白是哪个环节泄漏了风声。所有事情他亲自准备,一个字都没有向别人说过。曌王何时离宫,作何装扮,会走那条街道,会去哪些地方,不会有人提前知道。 但行刺的事,并非是人一路尾随寻找时机,而是早有埋伏。 若是有人尾随,凭曌王的本事,他完全能够洞悉。 蔡长安刚要说话,就感到肩头被人拍了拍。他侧目,就见他的主子正和煦望他。 “不必自责,我知道不是你。” 敌在暗,很容易防不胜防。 所以姜玲珑带着薛安入宫,真的是不仅不想给他们拖后腿,并且真心想要帮忙。 “逸兵从我少时起就跟着我了。他们可信。” 姜玲珑颔首,可眼下最迫切的不过就是,梁以安只有逸兵能信。 才十二个人。 邝毓当初造反时候,手里还有几十个兄弟和一庄子的仆从呢。 “不担心。”梁以安看出了姜玲珑对的焦虑,不说眼下事态,他竟心里有一丝的快意,觉得此次的危机来得很好。“我有经验。”他朝她逸出一抹自信的笑。 好像真的没有关系一样。 可要真的没有关系,她苑前就不会有两个逸兵驻守了。 姜玲珑不置可否,只是说,“你别一个人扛。我既然来了,就会留到最后。” 留到最后? 梁以安恍惚,觉得自己不太着急找幕后黑手了。 “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姜玲珑立刻发现他在走神,把他面前的糖水往他手里塞,“快吃快吃。” 梁以安抬眉,乖乖捏着勺柄低头喝糖水。 忍不住偷笑。 这丫头,烦得很,坏得很。 想都不给想。 真气人。 “可我想不通这人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姜玲珑顺着话题往下。 众人集思广益,哪怕是看起来最合理的挑拨离间,现在似乎也不成立了。 因为如果他清楚王宫里的事情,就知道曌王对平王和初晨是用心相待的。 曌王并非是一个会因爱生恨,小肚鸡肠的人。 只要姜玲珑平安入宫,两人见面说上话,这些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是不是,就为了让小小姐入宫啊?”蔡长安小声提问。 他的机敏程度是逸兵中最高的,若不是自宫甘愿成为曌王在王宫中的眼线,放在乱世可能也是钟磊这样的军参。 因为别的都说不太通,就只好总目前的现状入手。 事实上,姜玲珑确实就这样入了宫。 如果对方和赵莳曦有交情,那会不会想着把曌王和韶华郡主聚在一处,好方便同时下手呢。 周围的空气因着蔡长安似乎问到了点子上的问题而变得有些凝重。 “不用想这么多,你一路奔波也累了。”梁以安说着起身,连带他身边三名逸兵一同起立,“先好好洗漱,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我们明早再说。”他说着就带人要走。 “那你小心一点。”姜玲珑忍不住提醒。 她眼里映着梁以安,而梁以安眼里也映着这张为他忧心的脸。 “我会的。”他轻声应道,忍下想要拍拍她脑袋的冲动,转身带着人出去了。 “曌王很喜欢你啊。”边上薛安等人走远才说。“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你这人胳膊肘往外拐呢?”姜玲珑端着碗拿勺子往血薛安嘴里猛喂两口糖水,塞得她腮帮子鼓鼓的,像只藏食的松鼠,“邝毓白接钟磊过来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囊中之物 薛安努力将食物眼下,才赔着笑,“我这不是试探试探嘛。你这样借着人家的马车往别的男人那儿赶,我还以为有什么呢。” “什么人家的马车。”姜玲珑要被他气死了,“我夫君的马车就是我的马车,是一家人的东西!” 薛安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 嘿嘿一笑。 “抱歉抱歉。我向主子赔罪。” 邝毓早就和她是一家的了。至亲至信。所以一个敢堂而皇之地赶来,一个愿意亲自送她过去。 一如她与曌王之间尚需沟通解释避免误会。 而她与邝毓之间,是无条件的信赖和爱护。 嗯,有些羡慕。 他和钟磊还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置气。 不过这也是情趣,对吧? 薛安想到钟磊,嘴角快和天上的月亮比肩了。 啊。还有蔡长安那个人。他双臂环抱垫在脑后,整个人往后仰靠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天上弯月。蔡长安也是个狠人。 霖国都是怪人。 梁以安并未直接回寝殿,而是去了天牢。 梁雁染囚服纤尘不染,他坐在自己独一间的牢房内,即便是听见身后不常出现的踱步声,仍旧背对牢门,仰着头,望着窗棂,看着窗隙之间的那轮明月。 “如何想到来看我?”他并未回头,却先开了口,“亦或是,我时辰已到?” “哥。” 梁雁染赏月的眼睫颤了颤,他脸上的那丝人情味转瞬即逝,“小心一点,上一个喊我哥的,可被我亲手送上了路。” “……芙蕖还活着。” 他背脊一僵,转过身来,一双厉眼看着牢门外的梁以安,神情变换得极快,眼中从惊喜到惊讶,再到憎恨和厌恶。 “是她写的罪己诏。”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能够模仿他的字迹,以为唯一的可能已经死在他的面前,被送去千彰下葬了,“贱人。我没杀错她。” 书言的死是让梁王唯一心痛介怀的事。 他那么急于要置邝毓和遣云山庄于死地,在他死后又不惜以后位向谷悍求娶姜玲珑来羞辱邝家,全都是出于粱书言的死。 是邝毓逼他动的手。 他直到看见粱书言倒在血泊之中,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杀谁都无动于衷的。 可后悔晚矣。 梁以安隔着牢门,见到梁雁染正坐面对自己,手中的琉璃手钏捏了又捏,最终还是拿在手里。 他并未说话,紧盯着梁以安的那双眼睛却肆意地笑了起来。 “怎么不进来。”他笑得阴阳怪气。 “你打不过我的。”梁以安在门外轻声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好整以暇。 “不试。”他始终说得很轻,“试了,你就是行刺国君。” 罪名就坐实,不得不判了。 “你这个孬种,到现在还想着保我不死?”梁雁染并非领情,“可我待在这牢里,待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想你死。”梁以安温言,“不但不死,还要看着霖国在我手中千秋万代。” 梁王嗤鼻。 “你曾经给芙蕖一座封邑。”他这才言归正传。 “怎么。” “为什么是菡萏?就因为城名?” “不然呢。” “芙蕖出嫁之后,你就将封邑收了回来。现在城里的眼线,是谁在调度?” “……” “你登基之后提拔了很多官员,我一个个去查,总能发现的。” “是啊,那何必来问我呢。” “哥。”梁以安沉色,“我在给你机会。” 梁雁染低笑,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浅浅地望着他。有一种我还需要什么机会。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牵制住我的疑问。 “邝毓向雁国购入大笔兵器。我的人从他入了国境之后就一路尾随,但始终没有得手。 如今这些兵器随他一道回了霖羡,我只能以物换物,获取它们了。 我和邝毓的矛盾并不在姜玲珑。 而是你。 他做这么多,就是想要为父为家族昭雪报仇。 可他的灭族仇人还在这里高床软枕,纤尘不染地生活着。 以他的筹谋和血性,定会要我将你处斩以换取这批兵器。 哥,你知道的,雁国从不与别国结交,锻造的兵器大多自用,并非我出钱出力向雁国购买就能买到的。 所以这一批,我是势在必得。 而你也知道,我向来重视手足之情,兄弟之谊。” 梁以安言及此,眸中才隐现晦暗的光亮,像一只织网静候的蜘蛛,朝着黏在网心的猎物悠悠逼近,撬动着自己的副齿,阴森且无情。 “我既不会杀你,便只能将你送给邝毓自行处理。 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被你手刃的书言,又会怎么对你? 一旦你出了这个牢门,天下人会如何对你?” 梁雁染怔在原地。 他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这个弟弟。 所有人都夸他聪慧谦逊的时候,他就觉得他有些惺惺作态的恶心。 此刻,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对梁以安的评价是对的。 对他们兄弟两人骨子里的看法也是正确的。 他是暴戾,他喜欢杀人,他就是觉得人生无趣,才要夺权,才要给自己树敌之后再一个个铲除。 但梁以安不同。 他不暴戾。 但他比自己更心狠手辣。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梁以安的确是比自己更适合为君的人选。 事实上,他从来没嫉妒父王将王位传给这位弟弟。 他只是自己想当霖国国君罢了。 传给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夺权。 甚至于,他在见到传位诏书上写的是曌王的名讳时,还有一丝庆幸。 因为梁以安是所有人里最不想为王为君的那个。 梁以安也是所有人里,无论他怎么挑衅都不上钩,只知忍让最无趣的那个。 以前他一直这么以为。 直到那天,梁以安骑着高身大马,被逼得现身拨乱反正。 他才惊觉,原来他是如此有意思的一个人。 可以为了一个女人,甘愿将自己锁在王宫。 只有他这个当哥哥的知道,这个曌王弟弟,为的不是借他人之手顺利成王。 他来收渔翁之利。 这利,却不是旁人以为的王位。 借霖国主的名头,名正言顺地迎娶谷悍郡主。 他要得到的东西,不惜一切都要得到。 什么和邝毓的矛盾不在姜玲珑。 恐怕是因为早就算计好了,姜玲珑是他的囊中之物。 第二百四十九章 何以治国 “那个女人,进宫了?”他实在好奇。 梁以安未言,不置可否。 梁雁染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还是这么天真的进来找你了?”他恨不得自己能笑出眼泪,借着抹泪来嘲笑姜玲珑无用的善意。“我知道了。” “若兵器你志在必得,我又何必为难。” 梁雁染清了清嗓,“我给你名单,你对我要杀要剐都行,就是别交给邝毓。他一个草民,受不起我这样的身份。” 梁以安歪头,双手始终负在身后,垂目虚望着这位自负又可怜的兄长。 “你给我再说吧。”他幽启双唇,音色冷淡。 梁雁染含笑,“我给。我给。等你立后,带她来给我看看。”他突然有一种与梁以安同谋的快感。竟发现如此也不错,能像看戏一般看王族之事。 “要是能送几个死囚过来给我解解手瘾就更好了。”他看着梁以安听完名单后漠然离去的背影,在他身后打趣大喊,“要鲜活健康的啊!” 梁以安出了天牢。蔡长安即刻随在边上替他拂了拂王袍上的灰尘。 “都记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上了滑竿。 “记下了。”蔡长安恭敬应是,随侍在滑竿边上,“奴婢这就去查。” “你别——”梁以安话刚要出口,低头见到恭顺的蔡长安,又把话收了回去。 你别自称奴婢。 别人是太监,是阉人,但你在我眼里不是。 “你的牺牲和忠心,本王都看在眼里。”梁以安抬了一只手落在蔡长安头顶,轻轻拍了一拍,“别太累了。” 蔡长安心中一惊,惶恐地去瞧他主子。 梁以安早已收回了手,坐在滑竿上任人抬着,在月光下沐浴,闭目养神。 “和我哥说话太累了。”他撑了撑太阳穴,“就是个嘴欠的孩子。” 还囊中之物呢。 要是囊中之物,他需要挺身来做帝王这一份苦差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以安愤愤不平。 却听底下有一声偷笑。 “好你个蔡长安,敢嘲笑本王。” “奴婢不敢。”蔡长安连忙施礼,“是笑梁王看不穿您的演技呢。” 他的演技? 梁以安抿唇而笑。 他是什么样的人,蔡长安还不知道? 此人装糊涂的本事也炉火纯青了。 “明日早朝之后,本王要去小苑那儿用早膳。”他合着眼,怡然吩咐,“你安排一下。” 蔡长安躬身应是。 姜玲珑晚上和司峥一起睡,初晨在他的小床里,也一起睡在她的床头。乳娘是谷悍人,当时从谷悍一起带来的,看见郡主和王上又敬畏又亲切,晚上姜玲珑邀请她睡一屋,吓得人差点从给跪了。 天刚开春,总不好让乳娘半夜两头跑着喂奶,拗不过洛河的郡君,乳娘便在她屋里的软榻上睡下了。 姜玲珑就说明天让蔡公公帮忙,找人再搬一张床铺进来。 薛安就睡在他们隔壁。 一个人一间房,舒坦。 连姜玲珑晚上给司峥讲床头故事都听得一清二楚。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时代,叫魏晋。在那个时代里,有七个很有名的公子,由于他们常在林中交游,便被人称为竹林七贤。他们各有所长,七人之中有一个叫做嵇康的,性情最为洒脱,擅长音律,谱有一首前古人的绝曲,《广陵散》。 为什么叫做绝曲呢? 因为他在民间太得人心而被朝廷忌惮,最终被陷害入狱,问斩之时弹奏了一次《广陵散》,从此世间再无人能谱出还原此曲,成为千古绝唱。 薛安纳闷,哪有人睡前给孩子讲这种故事的。 可又想想,觉得司峥实在不能算是普通孩子。 “玉兔姐姐,你在洛河民望也很高,以后也会有别人想要害你的。就和叔父一样。也有很多人想害叔父。”小葡萄听完就抱着姜玲珑的胳膊依偎在她身边,“我肯定会保护你们的,不让奸臣害你们。” “哎呀你这个小东西,你倒说说,你要怎么保护?” “谁说你们坏话,就降谁的罪!” “那万一我们遭人陷害呢?你看,我夫君就是被人诬陷。” “那就为你们平反。” “怎么平?若是别人将证据做的滴水不漏,一时无法清查呢?” “……” “小葡萄啊,我们还是要依靠律法。如何定罪,如何量刑,甚至于衙门审查一个案子时要如何取证,整个程序和步骤应该如何规范,只有重律,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和良将,才能相对做到世道公正公平。” 薛安怔愕。 他说不上心里有什么感觉,甚至觉得姜玲珑像是某种邪教在给人鼓吹某些信仰。可他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如果钟磊在,应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看雁国,重律治国,如此一个弹丸之地,却既无外患也无内忧,雁国君虽以律法严苛着称,但在他治下,雁国国富民强,甚至能够与六道国结下亲盟。” “六道我知道,叔父原本也想结亲,可是人家大国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就是我们谷悍与雁国的差别。世人敬六道,畏雁国,但说起谷悍却只知民风淳朴,男丁大都是小麦肤色。” “唔。千彰也是大国。但是大家多是忌惮老千彰王的谋略。新王上任之后,各国都在观望。叔父也是在六道和千彰之间先择六道交好。姐姐,都说是六道的国师只身去到千彰王宫杀了千彰的老国君,你知道真相吗?” “我不知道呀。但我知道六道国君明王以贤德治国,千彰新王以新政治国,雁国以科律治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雁国并非一句简单的说辞。咱们谷悍也要想想,治国之本该是什么。”姜玲珑替司峥掖好被子,“我还知道,你该睡了。” 司峥应是,往被窝里又钻了钻,朝边上的睡熟了的初晨也打招呼,“晨儿好梦。姐姐好梦。”合了眼很快入睡了。 薛安听着动静也一起合了眼。 听着姜玲珑和司峥说的话,他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梦里,谷悍夜不闭户,断袖也不需避嫌,他与钟磊各自穿着大红的新郎官喜服,行了婚礼。 第二百五十章 保命要紧 梁以安早早地下了朝,神清气爽地去了寝宫后边的小苑。 今日有朝臣对于让谷悍的郡君栖于曌王寝宫颇有异议。无论如何,一国的郡君也该有一处偏殿居住,更何况,男女有别。 当然这后半句话没人敢说。 他们担忧谷悍郡主的名声被有心人污蔑挑起两国嫌隙,但更顾虑自己这颗项上头颅。 曌王与梁王不同,梁王本质上无心朝政,大小政务基本都听任朝臣建议,放手给官员去做,在朝上总是一副和善好言的样子。 曌王脾气与秉性自然比梁王好得多,但同时,他作为君王,也是真正对百姓和天下负责,他风格果断,虽然也没什么架子,但坐在那柄王座之上,就有不怒自威的态势,让人不敢懈怠。尽管梁以安为君一来从未因朝臣异议而惩罚过任何人,但这些臣子当了一辈子人臣,又岂会不知如何察言观色。 什么事能说,什么事巧说,什么事不能说,光是看着梁以安在朝上扣着王座扶手手指的节奏,他们就能门清。 梁王乖戾,他们竟不觉得不妥。 曌王亲政,他们反而忌惮。所以郡君的住所也就不了了之。朝上依旧一片和气。 梁以安到小苑门口时,正瞧见蔡长安正安排宫人往屋子里换着床。 蔡长安之所以能成为梁以安的心腹,全在于他想主子所想思主子所思,但从不居功也不外露,不动声色地就将事情办妥了。 比如对待姜玲珑的态度。 很多梁以安无法亲自表现殷勤的地方,他代他去做,也不说是曌王交代的,只说是当奴婢的应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么殷勤必然是出于主子对姜玲珑的情谊,却又没有把主子本人抬出来,既隐晦地表达了主子的心意,又不会造成两人尴尬,甚至在姜玲珑心里栽下了一个略有愧疚的种子。 蔡长安越殷勤,曌王越克制,姜玲珑越于心有愧。 “蔡长安,人不在本王跟前伺候,跑这儿来做什么。”梁以安入苑就给了蔡长安一记不轻不重的头挞。 “哎哟,奴婢给王上请安!”蔡长安来不及捂脑袋,立马毕恭毕敬行礼,手中拂尘轻轻一捋,垂目回话,“奴婢伺候完您晨起,想着郡主这儿少人手,就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奴婢额地方。这不,好在来得巧,这屋里需要再添一张睡人的床,奴婢就斗胆给安排了。”他说完又加了一句,“郡主和平王那是洒脱的性子,苑里也不要下人侍候,但奴婢身为宫中总管,总是要留心一下的。” 梁以安听着他回话,昨天坐下来同桌吃饭的时候他还叫人小小姐呢,今天又乖乖喊回去郡主了,避免显得太过亲近,惹人厌烦,禁不住笑道,“就你话多。本王又没怪你。” “王上责不责怪,奴婢也是要这么向您交代一声的。”蔡长安眉目亲和,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有人出来的动静,一转头,就看见韶华郡主抱着初晨,身边跟着平王,笑意盈盈的跟着几个搬床的宫人后头出来了。 “蔡公公辛苦啊,早膳用过没?一起吃啊?” “郡主这是折煞奴婢了,哪能老是占着您的恩典,厚脸皮同桌呢。”蔡长安又甩了甩手中拂尘,“奴婢还有其他事情呢,做不好,做不完,王上要罚的。”说完又避开梁以安视线,冲姜玲珑眨了眨眼,“奴婢办完事再来看望平王和郡主,有什么要添置的,要吩咐的,您随时差人来找奴婢就行。” 说完便分别朝梁以安,司峥和姜玲珑行礼,带着三两宫人们,又躬身退下了。 姜玲珑留意到蔡长安与他说话时,自称奴婢。 她记得从前他来遣云山庄传口谕的时候,还自称杂家来着。 梁以安自然知道蔡长安的细心,心下叹气,琢磨着这次又要赏他什么东西。 “曌王早呀。”姜玲珑在梁以安面前向来不拘小节,如今这交情,就更不用说了。见梁以安来了,就朝他招呼,“乳娘在小厨房煮了早膳,一起吃啊。” 梁以安笑着颔首,又朝司峥招呼,“你昨天是不是睡得香了。” “何止,”司峥闪着自己那双大眼睛,“还听故事了。” “哦?” “还讨论了很多国家大事。”司峥一本正经,好歹他也是一国之君,虽然年纪小了一些,但也要让这个老是把自己当小孩的曌王知道,自己是心系家国的,“是很严肃的话题。” 梁以安去看姜玲珑,姜玲珑两手一摊,一副你们抬杠不要叫上我的样子。 司峥就曌王不信,就将昨夜听的故事以及两人的聊天大致和他讲了一遍。 过程中,薛安帮乳娘一起端着早膳出来。乳娘是头一次和郡主相处,昨夜两人同屋忐忑了一夜,今早听说郡主喜欢大家一道同桌吃饭,更是心里打鼓。 还是薛安跟去厨房帮着安抚的。 以前这些事他不会也不屑于去做,可经过那一船的女子,他已经驾轻就熟,俨然是位可靠的妇女之友。 薛安拉着乳娘坐下,就听见司峥和梁以安滔滔不绝讨论国之根本。 姜玲珑扶额,完全不想参与讨论似地过来和他们凑在一起,先吃了起来。 “湘娘,你别理他们,咱们先吃,他们饿了自然就过来了。”她怕乳娘不自在,率先端了一碗粥,塞去她手里。 “哎,哎,好的好的。”湘娘是洛河人,对她的城主自然更加恭敬,接过碗,也不敢吃,一直等姜玲珑起勺,边上薛安也吃了起来,她看了看还在桌边上坐着拌嘴的平王和曌王,低头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 “湘娘你手艺很好啊!”姜玲珑夹了一口小菜立刻赞不绝口,“和无事宫里的膳房一个味道!”她说完又看了眼还在喋喋不休的两人,实在是要气笑了。梁以安怎么和个孩子一般见识。 “你们俩还吃不吃饭?”她扣了扣桌,“一个国之根本还需要讨论半天?以人为本啊。打住,吃饭。湘娘一早煮的,都要凉了。” 这边梁以安跟司峥同时一愣。 第二百五十一章 机敏公公 司峥乖乖收声吃饭。玉兔姐姐说过,粒粒皆辛苦,要懂得珍惜别人的劳动。湘娘比较拘谨,昨夜肯定没睡好,又一早起来熬粥做菜,一定是很辛苦的。要多吃一点。他这么想着,就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一嚼,鲜得眉飞色舞起来。 姜玲珑在边上笑他吃饭像只松鼠,嘴里塞鼓鼓的,一嚼一嚼,笑着笑着,就感觉到小葡萄边上一束不可忽视的目光。 梁以安第一次以一种略带探究,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眼光望着她。 “以人为本?”他复述着反问,眼中有一瞬被掩藏得很好的光亮,“哪来的见地?” 他很惊讶,姜玲珑会像说早上吃的是什么饭菜一样,顺口就丢出这四个字。 “干什么?”她却不以为意,“好歹我也是霖羡有名的才女,谷悍洛河的城主。”她决定将他的惊讶当做赞叹,并且结束这个话题。 “哦,对!”司峥吃完了嘴里的东西,扭头朝梁以安献宝似地说,“姐姐在洛河办了一次民选官,在和资格的官员里面让百姓投票选择洛河的都尉。” 他说完又伸手拿了一个包子,掰开发现太烫,就拿在手里吹了吹,又说,“姐姐还说要建公塾,年幼的孩子都能免束修来公塾听夫子讲学。” 梁以安朝姜玲珑看去,后者无奈,点了点头。 “霖国的官员任免小则需要上级举荐,大则需要吏部详核,再重要一些的职位,还需要国君首肯。谷悍不一样,城主可以决定城内官职任免,只要之后上表朝廷,君主过批就行了。有封邑的郡君比霖国的一个贵胄王爷权利都大,所以我能在洛河尝试以民选官,但这在霖国不适用。” 这是挑战王权的行为。若不是司峥还小并且和她感情要好,他们之间先建立了信赖,同时司峥能在当时亲眼所见民选官给百姓和城中安定带来的好处,她是不敢这样搞事情的。 民心所向,施政才会顺利,家国才会安定。 施政透明,民怨与官非才能减少,百姓知道自己缴纳的税钱用在了哪些地方,官员也相对不敢明目张胆中饱私囊,私相授受。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是一个能够将一城贪官污吏换血清洗的最佳机会。 还好司峥没说,不然梁以安这双眼睛都要长在我身上下不来了。姜玲珑后怕地心想。 “哦!还有!”司峥抓着包子突然灵光乍现,转头就要朝梁以安接着说话。 “没有了!”姜玲珑眼疾手快,夺过他的包子就往他嘴里塞,边塞边抚着他的背,“峥儿,吃慢点啊。” 司峥艰难地吞下那一口,点了点头,和梁以安说,“没有了,不能都给你学了去。” 梁以安失笑,说自己伤口又痛了,也不知道是为了哪个没良心的臭小子。 “这些宏远大业你们以后再说,早上的正事还没讲呢。”姜玲珑不由打断,梁以安收了眼神,倒是薛安在旁若有似无地悄悄偷笑。 “还没什么收获。”于是梁以安将昨夜和梁王见面的事说了一遍,包括那张口述的名单。 “对了。”他说完想到什么,和姜玲珑道,“两日前来报,说遣云山庄暂代官家盐运,我准了。也不用暂代,以后官家的盐运线路就归遣云山庄走。” “那我要代我夫君多谢曌王深明大义,任人唯贤了。”姜玲珑说着朝梁以安抱拳,相当有侠女风范。 梁以安也像个大侠一般,拱手相回,感觉一副侠义心肠。 他吃过早膳,也不多加逗留,和姜玲珑通过气之后,就起身走了。 分寸和距离感拿捏得刚刚好。 姜玲珑送他到苑门口,走时塞了块包好的糕点给他,说他批阅奏折完了要是无聊,就来找他们玩。 “这糕点……”他看了看小苑到自己书房的路,不过穿个回廊的距离,试探性地问,“是给我路上吃?” “这不从人家里走,总要给点伴手礼的嘛。”姜玲珑厚着脸皮拿梁以安宫里的东西送他,“路上小心啊,一路走好啊。” 梁以安哭笑不得,虚虚拿手点了点她,将糕点揣怀里,大步走了。 他人刚到书房门口,和安就出现快步过去朝他耳语,“主子,紫霄宫今天有人送东西去了。” 他原本在郊外的行宫虽是没人住,但一直有人洒扫看护。他派和安回去,就是料定有人会往紫霄宫里放钩。 “送的什么?”他嘴上问着,心里却有数。 “是几套兵刃,属下试过了,是雁国所制。一支箭羽能穿五百步。除了没有雁翅翎,刀枪剑各三套。短弓十二把。” “呵。这是给你们送兵器来了。” 十二名逸兵,一人一把雁国的短弓。 “箭呢?给了多少?” “回主子,十二支箭筒,里面各有三十支箭。” 不算多。但也不算吝啬的了。霖国最好的箭羽,也只能穿三百步但产量有限,一般军中箭手所用大多是一百步的箭制,这一百步,已经算是上佳。据他所知,谷悍的弓箭最优不过穿百步,普通的仅为五十步。 “可有留信?”邝毓不会平白无故送他兵器。 雁国的兵器啊。 天下哪位君王的军队不想要? “并未。” 梁以安闻言,微拢了眉。 “他这是撒饵硬钓啊。”他唇角逸笑,“也罢,鱼要吃食,总要上钩的。”说完拂袖,入了书房。 姜玲珑和湘娘一起收拾桌子,还没收几个碗呢,就见蔡长安又笑眯眯地回来了。 “蔡公公不是帮着曌王调查去了?”姜玲珑惊讶于他这么快回。 “奴婢又不会功夫,不过是跑腿,替王上吩咐两句罢了。”蔡长安笑容可掬,他身形不胖,可以说是相当匀称,但笑起来竟然能给人一种弥勒佛的错觉。“奴婢这不是担心郡主苑里没个下人不方便嘛,交代完了就赶紧回来了。”他说着朝姜玲珑顺从又打趣地说,“奴婢昨儿个吃了您苑里的饭,就是您认了脸的下人,您可不能将奴婢随随便便赶走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我敬重您 他说完顿了顿,又凑近姜玲珑低语,“奴婢毕竟是这宫里的大总管,您可舍不得将奴婢打发出去,这在奴婢那些小的们面前驳了面子,以后就管不住人了。” 姜玲珑觉得这人就是个贴上来的无赖,可是这无赖说的句句都是体己的话,做的件件都是贴心的事,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实在讨厌不上,就让蔡长安待着了。 湘娘独自收拾,姜玲珑抱着初晨进进出出给她搭把手,连带着司峥也一起帮忙。 苑子前面就只剩薛安还在。 他本来也想去帮忙,但姜玲珑不让,要他看护好这里,还要他不拘小节,不要老是在意这些有的没的。 看了看人在苑里的蔡长安,薛安挠了挠头,选择忠于职守。 “蔡公公,您要不坐吧。”薛安给蔡长安拉开一把椅子。 “这郡主和平王还在忙,奴婢可不敢。”蔡长安摆了摆手,又亲切地询问,“薛公子住得可惯?有些什么需要奴婢添置的?” “没什么,把那些收了的暗器还给我就好了。”薛安看出来这个人精不过是和自己客气而已。 “哎哟,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奴婢可不好做主。”蔡长安呵呵笑道,甚至有种憨态可掬的模样,“再者说了,暗器不长眼,万一出了什么事薛公子莫不得连累平王和郡主殿下?奴婢晓得您是要护卫这小筑苑的,要不然,奴婢去锦衣卫那儿讨把到来?您用刀称手还是用剑?” “……刀吧。” “行啊,这点事奴婢还是能办的,保管给薛公子挑一把好刀,新开刃的。” “多谢公公。”薛安作揖谢礼,顿了顿,斟酌了一下,又说,“公公不必自谦,也不必自称奴婢。这话我虽说的有些逾矩,但我主子为人不讲究这些尊卑。”自从玄鬼营出来,他肩上没了暗杀的任务,不需藏踪纳影,反倒跟着姜玲珑一路让好些人见了自己面目,也同许多人有了交谈。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只是偶尔,他把握不了聊天的分寸,总是透露出直率的一面。 “我心里敬重蔡公公。”薛安声音不大,但难得只有他们俩单独相处,他又觉得只有自己才能懂得些许蔡长安的从不外露的苦闷,“您在我眼里,是条汉子。” 蔡长安一愣。 是条汉子? 他嘴角一抽,“薛公子啊,您确定不是挖苦奴婢?” 薛安疑惑,快速眨了眼才反应过来,“不是不是,是我失礼,说话没头没尾。”他连声抱歉解释,“我的恋人原是位军参。所以见着公公看人的眼神,就知道……才会佩服公公您的一腔忠心和付出。”薛安朝蔡长安施了个全礼,恭敬地躬身,“若换做是我,可能下不了如此决心。” “……” 蔡长安立在原地看了薛安许久。他并未回话,既没有被人戳破心事的恼怒,也没有遇见知心人的欣喜。蔡长安的眼神从来不让人觉得锐利,可也正因为掩其锋芒,才教人捉摸不透。 一如现在。 他必然是不喜有人这样探究自己的私事。 可那人又如此赤诚,竟让人觉得有些无措。 “奴婢还是趁早去给公子取刀吧。”蔡公公换上笑脸,盈盈抚着拂尘告退。 姜玲珑和湘娘收拾到一半,初晨又哭着要吃奶,湘娘便接手抱着孩子入屋,司峥就帮着姜玲珑一起将厨房收拾干净。 “姐姐啊,原来下人的活也不好干啊。”司峥踩着板凳,凑在姜玲珑身边和她一起洗碗,“是不是以后湘娘做饭,我们就要洗碗?” “湘娘何止做饭呀。她还照顾初晨呢。金瞳小子,要是没有她那份心,连和初晨共处一室的诚心也不会有的。”姜玲珑嘴里轻巧说道,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就将洗好的碗码放整齐,“她有恩于我,有恩于初晨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瞧司峥,“你也有恩与我,是我们峥儿掩护长柳离开的。”她擦了擦手,再去摸了摸司峥的脑袋。“谢谢你啊,峥儿,还在曌王身边帮着拉好感。” 她从不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愧对梁以安,但在人情上,梁以安确实是因为她才不得不挺身当了他不愿意当的霖国君。她曾误会他是等着邝毓与梁王相斗,坐收渔翁之利主君之位。可在谷悍无事一个人冷静下来细想的时候,她就发现其中违和了。 他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论权谋的手段和强硬的手段,他不比任何人差。若他想要这个王位,何必等到六年之后,等梁雁染将自己的眼线和亲臣都安置妥当,才来夺位? 他一早与司贤暗结,甚至允许司贤将自己的私兵养在霖国境内。 如果当初先帝驾崩之时,他就质疑梁王手中遗诏,连同邝丞相等几家知情的臣子,携着殷实菅手中暗影的护卫,对于王座的归属,根本是唾手可得。 可他什么都没做,安安静静地看着事态愈发严重,看着生灵涂炭,看着梁王登基。 直到六年后,梁王求娶谷悍郡主之时,他却出手了。 于邝家,他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可是于姜玲珑,他是目的明确的有情人。 姜玲珑在这次见面之前,对梁以安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她并着邝毓一同厌恶梁以安对于霖国社稷的无动于衷,对于忠臣良将的枉顾人命。但梁以安可以一直私下掌权,不必非要登上台面的。 他如今这般在邝毓等一帮过往知悉详情的忠臣面前自降身价,撕开自己的伪装,弄得里外不是人,多数是因为她自己。 她觉得自己被迫成了他的共犯。 可这次见面,她的心思产生了微妙的转变。她在见到梁以安的那一刻起,看着他不若从前清风朗月的眉眼,突然明白了梁以安的为难。 这王座上的为君之人并不快乐。纵使温和依旧,却没了从前的开朗。他被禁锢在一宫之中,只能为天下万民鞠躬尽瘁。 他见她时眸中一亮,并非出于对她的情谊,而是在她身上见到了往日洒脱的影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不曾后悔 他抬手任由她包扎伤口的时候,姜玲珑才清醒而真切的意识到,她的以安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那一瞬间,心痛蔓延到指尖。 别人能怪他,怪他自私,怪他冷漠,甚至怪他阴险狡诈。 可她不能。 因为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为她,他没必要走到这一步。 如果没有梁以安示下,殷实菅不会说出真相,邝毓当日的逼宫也不一定会如此顺利而为百姓所尽信。 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报答。 “峥儿,”姜玲珑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长柳是在哪里和你们分开的?” “嗯,过境之后,一到旭阳就和我们分开了。” 姜玲珑颔首。邝毓早和她说过,长柳并不会一同入宫。所以在宫里只见到湘娘一个人时,她并未有多惊讶。 只是初初知道时,再次惊叹邝毓的周全。 他并不知道会有瘟疫。 也不知道她手中有逸兵锦囊。 但却一早给长柳下了指令,若是姜玲珑有难,要她找机会出去,好通知和调动绮罗坊的人手。 苏瑾瑟多年下来,已为遣云山庄罗织了一张用人的网。受绮罗坊或恩惠或威胁的民间奇人,早已遍布霖国。洛河瘟疫,赵翀大军攻城,邝毓之所以十拿九稳,很大程度上源自于他还有釜底抽薪的绮罗坊能用。 梁以安在邝府娶亲之时没有立刻搅黄这场婚事的原因就在于一来他太晚发现自己的心意,二来,他忌惮邝毓。 遣云山庄不是简单的富可敌国。 他能弃政从商,从一两个铺子迅速铺开,短短几年成为每年国库税收的大半来源,不仅是因为他头脑聪敏。还因为他胆识和才能过人,在所有人都还在观望的时候,他已向彼时还未登基的千彰新王伸出了橄榄枝。 他忌惮邝毓个人的能力。 忌惮他名下的绮罗坊。 更忌惮他背后的千彰王。 霖国若要强国,要压谷悍一头,势必要与六道或千彰结交。 千彰早先送出白倾颜都没能换来六道的亲盟,甚至老国主还被六道一个文臣国师亲手杀了。 霖国自然不会优先选择摸不清路数的六道。 因此千彰国是霖国亲盟的最优选。 邝毓早就洞悉局势,霖国那么些邻近小国他不碰,偏偏舍近求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协助千彰王。 这多年的合作与信赖,不是他简单除了邝毓就能解决的。 千彰王不傻,他甚至对芙蕖杀夫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是卖邝毓人情。 若没有姜玲珑,将邝毓收入朝中将他手上的关系逐步收为己用是最好的办法。 而贸然杀了邝毓,千彰王即便不会因为一个别国的人情而向霖国举兵,但也就此断送了两国结交的可能性。 所以邝毓这个难题,轻易动不得,也不好动。 此时姜玲珑问过司峥,便大致知道长柳的动线,和邝毓的打算。 难怪天香楼的事情管得这么起劲。 “算算时间,她应该也快回来了。”她喃喃自语,“真好啊,可以见到瑾瑟她们。” 她收拾完领着司峥回前院,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就见院子里只有薛安一人,正抱臂,闭目养神。 “这么快就把人收了?”姜玲珑有些意外。 “什么把人收了?”他睁眼,不解。 “蔡长安呀。”她指了指外面,“是不是给你拿暗器去了?” 薛安摇头,“没,不还我暗器,只肯给把刀来傍身。” 姜玲珑盯着薛安看了一会儿,问,“你和人家说你心里敬佩了?” “你怎么知道?!”他诧异,这郡主还有顺风耳不成? “你都写脸上了。”姜玲珑笑他,“一副后悔说错话的表情。”她帮司峥摆了文房四宝出来,司峥就在边上乖乖磨墨练字。妥当了小葡萄之后,又朝薛安看了一眼。 这个傻小子,还不知道自己收服人的能耐呢。 明明连钟磊这种自命清高性子固执的人都收拾得妥妥帖帖。 她轻笑一声,也不多话,进屋看初晨去了。 梁以安在书房里刚刚放下朱楷,合上最后一本奏折,蔡长安的步子就轻轻地迈了进来。 他很熟悉蔡长安的脚步声,从来都不急不缓,脚步落地时刻意收了劲,既有些动静让他知道有人来了,又不会打扰到他,是一种让人听多了会觉得很舒适的节奏和声响。 就像夏日的虫鸣,夜里的蛙啼,丰富又不吵闹,自然亲切之余,更比它们带上了一层讨人喜欢的小心谨慎。 蔡长安入内,见曌王收了笔,才开口出声行礼。 “免了,”他抬头去看,见他手里还提着一把锦衣卫常用的刀,不禁莞尔,“蔡公公心软了?人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你亲自去锦衣卫所走了一趟?” 蔡长安“哎哟”了一声,连忙开口,“王上您莫要笑话奴婢,折煞奴婢了。” “这怎么就折煞了呢。”梁以安端起早就凉了的茶杯,不介意地喝了一口,“还多亏你帮我料理这些琐事。” “王上别这么说,”蔡长安躬身,温顺得像一只小兔子,“做什么,都是奴婢的福份。” 梁以安没说话,反手从边上抽了一枚空茶杯,倒上壶里还温着的茶水,递去蔡长安面前。 蔡长安垂目,将刀放去地上,向案台探手,双手接过茶杯,乖巧饮尽。 “长安啊。”梁以安喊他的名字,却没有下文。 蔡长安抬头,见曌王正手托着腮,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这个眼神,蔡长安在韶华郡主帮着曌王包扎时,从郡主眼里也见到过。 疼惜,却又无奈。 满怀歉意,却又充满感激。 “长安啊。”梁以安又喊了一声。 “奴婢在。”蔡长安离曌王走近了些,朝他又是躬身行礼,等他开口吩咐。 “值得吗?” 梁以安没头没脑的一句虚问,蔡长安却听者有心。 他走近,替曌王斟茶,轻声回,“值得的。” “不后悔?” “不曾后悔。” “可,”梁以安拿起斟了新茶的杯子,眼睛望着浅金色的茶水,垂着眼睫,又问,“可,你能得到什么呢?” 蔡长安轻笑出声。 “王上。”他手中重新换着茶叶,低眸温和地回答,“您会有后宫三千,会有子嗣延绵,会有霖国盛世。” “奴婢不为得,为见。”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宰相馄饨 若世上有谁能够给梁以安如此无私的爱,恐怕唯有蔡长安。 也偏偏只有蔡长安。 即便当初梁以安利用他的感情暗示自己需要在芙蕖宫中安插眼线,蔡长安也是二话没说自请入宫。 即便聪慧如蔡长安,早知道曌王有意利用。 但他毫无怨言。 因为这件事,他才有了逸兵的名头,才能名中带上曌王的讳字。 如今他甚至感谢当年这样一个机会,当时的选择,才有了现在他在宫中的地位,在曌王身边的位置。 曌王的逸兵里的第十三人,唯一一个不会武功,却能够离他最近的,只他蔡长安一人罢了。 曌王信任他,虽无法回应但从不嫌弃他的心意,喝他泡的茶,听他取的讯,用他磨的磨…… 这还不够吗? 蔡长安失笑。 曌王梁以安,从以前就是这样,生在帝王家,却有幅温柔的心肠。 他倒是宁愿主子是梁王那样的人,一朝功成万骨枯,傲慢且嚣张。 可他今天这么问自己……到底还是栽在女人手上了。 “王上贵为天子,总不好以奴婢这种下人的话来参考。您要什么都是合情合理,别人都该诚心奉上。”他笑眯眯地说,拿新泡的茶水过了一次杯,续上第二壶再给曌王斟茶。杯中茶香四溢,热烟袅袅。 “你就捡着本王爱听的说罢。”梁以安也笑了,冲他挥手作势要赶,“放你一马,你做你的事去吧。” 蔡长安躬身,“奴婢遵旨,谢王上隆恩。”说完乖乖起身,去案前地上重新将长刀抱起,行礼退了出去。 蔡长安一走,梁以安便扶额闭目在王座里歇了一阵,也起身出了书房。 小筑苑里一片欢声笑语,常人路过是绝对不会想到里面的人正面临谋臣暗中的叛逆和杀心。 姜玲珑自从上次包过馄饨之后就迷恋上这件事情。 方方的皮包肉馅,像折纸一样,这么趣味的事大家一起做才开心。 “薛安你这馄饨要是开铺去卖可得血亏,”她指着薛安面前那些一个个胖乎乎快要撑破皮的馄饨笑说,又眼神瞥了瞥司峥那些小巧可爱像给肉馅穿了一件拖地长衣的馄饨,“得和我们峥儿中和一下。” “你不懂,”薛安嘴硬解释,“我这是宰相馄饨。吃了肚里好撑船的。” “就你伶牙俐齿,你这‘宰相馄饨’寓意这么好,邝毓在肯定要多吃几颗的。”她顺口就说,说完才咂了咂嘴,觉得自己失言。 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过两日不见,就很想他。 很想就什么都不管,整天钻在他怀里就好。 唉。 湘娘抱着初晨在边上看,她先前只是听说过郡主的事迹,这一天一夜相处下来,虽然数次惊讶,但也适应得很快,眼下她一边哄初晨睡,一边帮着书馄饨的个数,融入得很好。 “诶,薛公子是不是差不多了,再包陷快用完了。”她轻声提醒,主要是平王手慢,还没包多少。 “让他去,”姜玲珑又折了一个元宝馄饨放在案板上,“谁说一会儿只能吃自己包的?” “啊,殿下啊,你这可不对啊,怎么包之前没说。” “姐姐没事,我人小,吃小馄饨,薛安是练武的,要多吃点,好有力气保护我们。” “殿下你听,王上这说的才是对忠臣的好话。”薛安冲平王眨了眨眼,把自己面前的宰相馄饨分了几个拿去他手边,“微臣的就是陛下的。” “嘿薛安,我先前怎么没发现你有两幅面孔呢。”姜玲珑指尖沾了水,正好拿去甩他脸上。 小葡萄一边趁机将那些分过来的胖馄饨往自己跟前拢了拢,一边又跟着姜玲珑一起笑话薛安。 “哟,”前院门口来了身影,“这么热闹呢?” 姜玲珑抬头就招呼,“蔡公公,快来快来,咱们今天下馄饨吃,给你也包了,二十个够不够?” 薛安原本是坐在姜玲珑对面,背对苑门的。闻声也顺势回头,就看见蔡长安怀里抱着一柄长刀。 “二十个怎么行啊,奴婢要真吃这么多,夜里得撑得睡不了,明儿还怎么伺候王上呢。”蔡长安从善如流般进去,将刀往薛安椅子边一靠,“喏,薛公子,奴婢可不是说话算话。” 薛安正擦手要接,又看蔡长安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匕,放去他面前的桌上。 “蔡公公这是……” “什么这是?奴婢可没见着。”蔡长安撇过视线,撩起袖子去后厨洗手,准备一起帮忙。 薛安立刻将短匕收好。 这个蔡公公,又让人敬重又很好相处嘛。他心里笑意盈盈,感觉和蔡长安又亲近几分。 蔡长安很快回来,不动声色见到桌上匕首已然消失,才道,“旁人都是聚在一起包饺子,怎么平王殿下喜欢包馄饨,倒也稀奇,有趣,有趣。” 蔡长安立在薛安边上,看他包了一个就学会了,也动手一起,很快折了个漂亮的元宝造型出来。 “蔡公公有天赋啊!”姜玲珑啧啧称赞。 司峥小脑袋凑过去一瞧,也连连点头,“蔡公公,是我玉兔姐姐喜欢吃馄饨,我无所谓的。你这个元宝馄饨包得真好,开铺子的话我也参一份。” “曌王今天还来吗?”姜玲珑手上不停,垂着眸问。 “王上今日朝事繁忙,估计是来不了了。”蔡长安恭敬回话,“您和平王殿下不必久等。” “那不等他,”姜玲珑爽快道,“晚上蔡公公回去的时候有劳带些馄饨走,曌王喜欢吃的。” 曌王喜欢吃馄饨这件事,蔡长安倒是不清楚。 毕竟这也才登基几月,帝王之家也不会随便让人知道自己的口味偏好。 韶华郡主这么说了,蔡长安便应是。 “大家各自包的都给他带一点,正好让他尝尝,谁包的最好吃。”姜玲珑说着就把每个人手上包的馄饨各收了三四个,包括蔡长安的,码放在一边。“湘娘,一会儿你帮忙找个双层的食盒,上边摆馄饨,下边放些冰块,给蔡公公带回去,等曌王想吃的时候再吃。” 湘娘抱着初晨点头应是。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为国为民 蔡长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刚刚的某一瞬间,他恍惚觉得,霖国的王后就应该是这样的。 是她手上包着馄饨抬眼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吗? 还是随口说要给曌王带宵夜回去,吩咐身边妇人准备双层食盒的时候? 还是……她身边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说着要他开馄饨铺的时候? 总之很微妙。 怡然恬适,温和良善,不偏不倚,周到体面。还充满了感染力。 国母不就是这样的吗。 蔡长安似乎有些明白了曌王为何对韶华郡主如此执着。 有些人,有些心性,是可一不可再。 曌王如临渊而行,韶华郡主则是引导他不致失足,鼓励他一往无前的那颗星星。 紫霄宫已经很久没有人开席,也很久没有人留宿了。 正殿内零星点着几盏油灯,梁以安没有一点架子地与来者相对而坐。 灯火摇曳,往他侧脸打上轮廓。 他的对面,邝家的家主正垂目抹剑,烛火中,他的下颚线条分明,嘴角噙笑。 “好了。”邝毓说着收起帕子,将剑递给梁以安,“要不要试试?” 霖国军同谷悍军一样,多用长枪长刀,但逸兵却是个个常佩利剑。 “和安。” 梁以安接过手来却没有亲自试剑,而是唤了留守在紫霄宫的和安。 和安快步上来,朝两人菜案上的两壶酒盅看了一眼,拱手行礼。 梁以安将剑丢给他。 和安抬手接过,旋即朝两人邻座的菜案挥去——菜案应声被劈成两半,切面光滑。 “劈木头有什么意思。”邝毓朗声,顺手就朝和安丢了个什么东西过去。 和安只见眼前一道光闪过,也没细看,下意识就当做暗器,挥剑斩去。 暗器落地,是断成两块的银元宝。 “雁国的兵刃,不止削铁如泥这么简单。功夫好的,黄铜都能劈开。”邝毓指了指和安,又朝梁以安道,“这一路运来,实属不易。” “邝庄主辛苦了。”梁以安和颜悦色,他屏退和安之后,朝邝毓举了酒盅,“既然兵刃难得,本王自然也是愿意高价求购。” “王上言重,”邝毓摆手,“我若想赚这钱,就不会先给逸兵们送上装备。我本就是霖国人,岂可让国家让朝廷为了这些兵器内耗。” “那庄主的意思是?” “邝某原本确实是想拿这些兵刃和曌王做个交易。”邝毓饮了一口,云清风淡,“但想来这么做实在不够光明磊落。这些兵刃,邝某自会找机会一一送上。分文不取,人情不收。” 梁以安微怔。 邝毓将他引来紫霄宫见面,绝不会就为了说一句,把雁国兵刃拱手相送这样的话。 他原以为他是要拿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兵刃相要挟,此刻见邝毓眉宇平和,面色畅然,不似是有意为难和算计的样子。 “曌王不必多虑,邝某身为霖国子民,必要取财有道,通晓大义。我邝氏一脉向来是忠君爱国,鞠躬尽瘁的有志之士,邝某也不可叫父母先祖泉下有知,无颜面对。”邝毓朗声,说得稀松平常,“在下发妻也是光明清正之人,自然不好在她身前身后各演一套。” 梁以安听出了弦外之音。 邝毓不是没有想过要以此和他谈一笔人情买卖,只是他在自己的良知和姜玲珑的影响下,决定放弃。 “曌王,邝某手中再无什么底牌。”他作势摊了摊手掌,“无论你我私下有和怨怼,过往有什么结怨,这兵刃该给我还是会给。这是给霖国的加持,无关私人恩怨。” 梁以安又如何听不出来,邝毓心中对他的不满。甚至是恨意。 不仅仅是姜玲珑横亘在他们之间,更重要的,是邝氏全族的血脉。 因为梁以安的冷眼旁观,邝家才会遭遇满门抄斩。 所以这兵刃在邝毓嘴中也说得很清楚,是为了霖国为了朝廷,而非为了他曌王。 “既是你向雁国购买所得,朝廷至少当按原价支付给你才对。”他并不想因此欠下人情。 “曌王将官家盐运批给遣云山庄打理,已是隆恩天赐,不必再提兵刃售卖之事了。” 邝毓能够得到雁王允诺购得雁国兵刃,前后不知筹谋了多久上下打点疏通了多少,何况雁王不会不知道他与千彰王的私交,如此情况底下还能有所收获,梁以安心里清楚,一道盐运的批文不可能抵得上他在其中的花费。 但他没必要硬是将国库搬空了送给邝毓,所以也不再勉强。 “既如此,庄主找本王前来,还有什么打算?” “啊,有的,有的。”邝毓就坡下驴,怕梁以安反悔似的赶紧把衣襟里的药瓶和一个小梳妆盒拿出来,送去梁以安手里,“王宫虽好,但毕竟是自家夫人,总还是忍不住挂念,这些小物,望曌王代为转交。” 梁以安惊讶出神。 邝毓……不像原本他以为或认识的那个犀利强势的男人了。 他变得很随和,很豁达,甚至可以说,大概是由于眼界与格局都变得开阔,才不再拘泥于一些小事小节。 这是因为珑儿的关系吗? 梁以安抖生羡慕,夹带着几缕戾气与不悦,但还是将东西妥帖收下。 “哦,”邝毓见他收了,才指了指那枚药瓶,“这瓶子是给曌王的,以备不时之需。那小盒才是给珑儿的。” “给本王的?” “是,里面是截魂丹。” “……为何?”梁以安自然是出乎意料。这算试探?倘若自己拒收,那这截魂丹也就顺势放弃了。 可邝毓无缘无故,给这么重的礼,是为何。 “偿还人情而已。”邝毓浅笑,遂提了酒盅与梁以安的相碰,自在地饮了一口,“感谢当日曌王对珑儿的救命之恩。” 是了。 早先芙蕖要在宴席之上毒杀姜玲珑的时候,是他给了姜玲珑一颗瞬草的解药。 梁以安失笑。 这个邝毓,虽什么都没说,却处处在彰显自己的主权和同珑儿的亲近。 “曌王,邝某不过是一介草民,空有些银两罢了。纵使有意,也没有什么法子来让曌王难过。”邝毓说完笑着起身,便要施礼离开,“便先告辞了。” 梁以安起身相送,“既无事,本王也要回……”他话到一半,生生噎在喉头,眼前那个嚣张跋扈艳光四射的身影让他本能头大。 他就知道邝毓不可能这么好心! 还眼界开阔呢。 呸。 梁以安心里暗骂,却朝眼前人温言璨笑,弯着眉眼柔声招呼,“王姐,别来无恙啊?” 第二百五十六章 穿衣服的小人 梁以安回到清元殿的时候,衣袍上还夹着一小朵从紫霄宫婴廷殿外被粱书言打落的初芽。 面色虽不好看,却比往日生动许多。 “王上,”蔡长安早早在殿门口候着,见了曌王人影就赶紧迎上去,“您回来了。” 梁以安颔首,颇为不悦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将那棵初芽打落在地,进了寝殿。 “今儿苑子里郡主殿下包了馄饨,说是您喜欢,让奴婢带了些回来,拿冰块冻着呢。”蔡长安看出主子心情不好,便搬了韶华郡主的名头来安慰,“您晚膳在紫霄宫里用的如何?可要奴婢再备些宵夜?” 果然,梁以安一听说馄饨的事,面色立刻缓和很多,“有几个?都煮了,要是多,你和本王一起吃。”他坐去案前,从怀里取出一枚小瓷瓶,和一只木匣,交给蔡长安,“顺便再帮朕把这两样东西拿去小筑苑里。” 蔡长安笑着应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梁以安抄起手边早先看到一半的书册,顾自接着上次读到的地方继续往下阅读。 才看了五六张的样子,蔡长安便提着食盒回来了。 他替曌王将桌案收拾干净,又将曌王正读的书册放去侧案,以免汤汁溅上。 “你动作倒是快。” 梁以安趁着蔡长安收拾的间隙调整了一下坐姿,就看见蔡长安从食盒里拿出好几碗馄饨来。 “好在奴婢托陛下的福又去了一次小筑苑。”蔡长安一边摆着碗筷菜碟,一边笑道,“郡主殿下说您喜欢吃干煎的馄饨蘸米醋,但又给奴婢拿了一瓶小料,说是煮好的馄饨沥干拌这个小料吃,鲜到打耳光都不松手。” 他将放着煎馄饨和冷馄饨的碟子摆好,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碗汤馄饨,也摆去曌王面前,“这是奴婢今晚在小筑苑里吃到的汤底,问湘娘讨了些来,您要喜欢也尝尝。” 那碟干煎的馄饨和那碗汤馄饨还冒着热气。 梁以安颦眉,视线落在蔡长安仍在往外拿干碟蘸料的手上。 他弓着手,手背白皙,隐约可见掌心偏下,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道通红的烙印。 梁以安俯身越过案台,将他身侧的食盒提了过来,第二层底下摆着一块铁盘,盘上放着一块稍小一些,烧得滚烫的石盘,正碗汤馄饨和煎馄饨,正是从这石盘上取出的。 他眼色扫过,收回视线。 “说好了一起吃,怎么就一副碗筷。”梁以安将摆在他面前的筷子和空碗放去案侧,又拿盛汤馄饨的勺子往空碗里舀了好几粒馄饨和大半汤汁,边舀边嘀咕,“这馄饨不像一个人包的啊。” “王上妙眼,”蔡长安始终躬身,手中拿着银针在君主面前试毒,眼角却带笑,仿佛想着什么开心事似的,“晚上是苑里众人一起包的馄饨。” 要是您在,肯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梁以安颔首,毫不在意规矩地拿勺子在汤馄饨里拨棱了一下,舀出一粒大小适中,像衣襟贴合的馄饨来,“这是珑儿包的,其余的呢?” “哦,这个小个头的,是平王的。”蔡长安对着汤碗里的馄饨指了指,“这个胖胖多陷的,是薛公子的。郡主说,这个叫宰相馄饨。” 司峥的馄饨像是一个穿着中衣的小人,衣摆长得拖地。 薛安的宰相馄饨相比之下,确实能够撑得了一艘小船了。 “这个是湘娘的。” 乳娘要看孩子,没有包很多,但样子很好辨认,她的馄饨大小虽适中,但和姜玲珑的包法不太一样,有些偏长,折起粘合的地方与馄饨有馅的部分虚虚隔开一些距离,像是一个披着罩衣或是头蓬的人,包裹得很好但不贴身。 模样特别,倒也好看。 蔡长安逐个介绍完,止了声,候在一边。 梁以安干脆将汤碗碰到自己面前来,盯着这些馄饨看了一会儿,从里面舀出一粒和别人都不太一样的来,一口送进嘴里。 蔡长安耳根子一红,但很快恢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那一粒馄饨是他包的,和郡主的很像,但是翻折粘合的角度不同,馄饨皮的两个角就会斜生出来,像人走路时衣袂翻翩。 “珑儿这陷和的和以前一样啊。”梁以安咽下,又直接用手去拿干煎的馄饨,馄饨底部倒扣,被煎得金黄酥脆,冒着香气。 “王上您用筷……” 蔡长安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曌王捏着一粒馄饨蘸了米醋,整个送进嘴里。 他没见过因为吃到美食竟然会眯起眼睛的主子。 梁以安从煎馄饨的幸福感中睁开眼,见案侧蔡长安面前筷子连动都没动,指着这一桌子馄饨朝他道,“你快吃啊。” 说完在绢帕上擦了擦手。 他的主子,也可以这样不拘小节的吗? 蔡长安怔楞,就见曌王又想拿勺子去舀另一碟上的冷馄饨。馄饨上盖了郡主配的酱汁,看起来浓稠得很,还有些芝麻的香气。 曌王连吃三个不同做法的馄饨,都是他包的。 蔡长安顿时有些无措。因为他介绍的时候没说自己也包了馄饨,眼下看起来是被曌王戳穿,这也是欺君呀。 面对君王存有私心。 他怕他说了,会扫曌王的兴。 也怕被曌王看出自己心里小小的期待。 总之心虚得很。 然而梁以安似乎没有发现一样,都尝了味道才开始回到自己最喜欢的干煎馄饨上,揪着郡主包的那些吃起来。 “啊,对,”蔡长安这才想起还有事情没办,从怀里掏出药瓶,“郡主说这药是谷悍圣物,有起死回生之力,让奴婢交给王上。” “她没收?” 蔡长安摇头,“没有。” “……他们夫妻倒好。”梁以安吃起东西来动作很快,但吃相却很潇洒,他留了半碟干煎馄饨给蔡长安,推去他眼皮子底下,才悻悻说道,“一唱一和,都来为朕着想,敢情朕拿一座紫霄宫换了一瓶救命药。” “紫霄宫怎么了?”蔡长安没有直接问,怎么紫霄宫易主了不成。 第二百五十七章 重油烧麦 “给王姐了。”梁以安显然是不太乐意,“她如今身份也不便进宫,罢了。”他朝蔡长安招了招手,“你让珑儿再做些好吃的,紫霄宫于我有多重要她不是不知,没个三年五载的亲手羹汤,我肯定是心意难平的。” 蔡长安知道曌王是偶尔任性说的气话,不由一笑,还没出声,就看见主子擦干净手去边上柜子的抽屉里拿了一瓶东西出来,转身就朝他抛来。 蔡长安赶紧伸手接住,定睛一瞧,是一瓶凝脂膏。 “回去擦一擦,下次不要再伤着自己了。”梁以安边说边坐回案边,又将剩了一半的冷馄饨推去蔡长安面前。“做得这么辛苦。都得吃完啊。”自己便自顾自又抄起了书继续读起来,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不吃完不许走。” 若是橙月在场,她一定会怀疑自家主子那些一言不合就塞食物的习惯是从曌王身上学来的。然后向蔡长安投以同病相怜,我懂你的一记慰问眼神。 很可惜她不在。 蔡长安的苦没人理解,只得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下,谨小慎微地吃着馄饨。 空气里,翻书声和克制着的咀嚼声交错在一起。 蔡长安尴尬地吃了大半时辰。 出了清元殿外,才敢喘气。 他手里捏着那瓶凝脂膏,嘴角含笑,打出一个闷嗝。 蔡长安摸了摸撑得硬邦邦的肚子,决定去殷实菅那儿消消食。 要是梁王名单上那些人,能快些查清就好了。 殷公公腿脚不便,曌王就专门给他辟了一处院子来,也免了他的日常走动,有什么事,若不是曌王亲自传召,就会让蔡长安跑个腿。 自然,蔡长安跑腿的次数比较多。 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蔡长安虽不会武功,却是曌王有意提拔,将来接管殷实菅手里暗影的人选。 可怜殷公公一把年纪,断了腿,还无法早睡。伴着蔡长安吩咐这那的,忙到后半夜。 次日,梁以安下了早朝就去小筑苑,说是昨夜吃了馄饨,还想再吃些别的。 他的紫霄宫没了,可从前在紫霄宫里闹他膳房的人还在。 薛安非常惊讶姜玲珑竟然真会做吃食。 橙月早就和所有新人都讲过类似千万不要吃主子的料理,这般的话。还拿以前的红烧肉和她在无事宫吃的馒头来举例。 事实上,在福船上,姜玲珑也吵着要下厨犒劳大家,最后是菜留在了厨房案板上,被邝毓拦腰扛去房里正法。 他当时看见橙月看邝毓如同看救世主一般的眼神,便好奇去厨房尝了一口快做完的两碟菜。 真是真无完人,一言难尽。 所以昨天看到姜玲珑包馄饨拌料调酱汁,他就已经觉得意外了。 不想曌王过来就开口点菜,一副稳操胜券,满脸期待的样子。 他都分不清这郡主殿下,到底是会还是不会,能还是不能。 总是有些疑惑。 “殿下啊,”薛安忍不住跟去厨房问姜玲珑,“您这馄饨啊,还有这,什锦菜粥,重油烧麦,是哪里学的?” 谷悍的烧麦里可不放糯米,也不放一整块切成丁的瘦肉。 “我娘教的呀。”姜玲珑将烧麦摆进笼屉里,正好薛安送上门,让他帮忙添柴生火,“我娘教的我都会。” “哦哦。” 薛安若有所思。 虽然是上一辈的事了,但洛依依是权贵之女,会做这些民间小吃,也是稀奇。 难怪女儿也性情洒脱。 一刻之后,薛安帮着把热气蒸腾的笼屉抬到前苑。 曌王和蔡长安并着平王,人手一双筷子,坐的笔挺挺,盯着笼屉满眼放光。 像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你们别急开啊,我去叫湘娘一起!”薛安急着提醒,他不是担心湘娘吃不上,是怕自己一转头,这些香了他好久的食物都落了别人的肚子里。 薛安风风火火去进屋,很快又被姜玲珑劈头盖脸地骂出来,“胆子大了不记得敲门了是吧!我儿子在吃饭!” 薛安脸上一臊,连忙去前院搬着一屉连同碗筷一起,又转回去塞给姜玲珑,让湘娘趁热一会儿可以在屋里吃。 等他再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蒸笼空了两屉。 “郡主!他们……”薛安刚要告状,曌王一个起身夹了只烧麦塞进他嘴里。 薛安吧唧吧唧,边嚼边挑眉毛,趁机要在夹一个。 被曌王一筷子打在手背上。 姜玲珑正好从里面出来,就看见三人正襟危坐,薛安一个立在桌边,正疯狂咀嚼。 桌上开了三屉,两屉空了,一屉被拿走一个。边上还有一屉。 “不是啊,”薛安急得胡乱比划,生怕误会,“不是我啊!” “我知道。”姜玲珑竟不动气,淡淡扫了一眼梁以安,过去安慰似的拍了拍薛安的肩膀,“他老这样。” 蔡长安现在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和曌王同来小筑苑,不仅是能和曌王同桌而坐,还能见到他从来没见过的,主子的另一面。 好像曌王所有的单纯与孩子气,都保留给了韶华郡主,她在,他才会有片刻的柔软和松懈,整个人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他喜欢小筑苑。 “要是郡主能一直住着就好了。” 他呢喃一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失言,连忙起身赔礼道歉。 姜玲珑并不生气,也没有为难,反而顺着他的话,不轻不淡地回了一句,“我也觉得,要是我以安哥哥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 这是蔡长安第一次听见姜玲珑这么喊曌王。他才想起,以前,他们曾是义兄妹。顿时就有些惆怅,想着哄韶华郡主当国母的计划估计实施困难。 “姐姐不能一直在这儿的,我裹秋宫里还要等姐姐来玩呢!”司峥不甘示弱,不等别人反应,护犊子一般啪嗒下地抱住姜玲珑,“姐姐我给你盖大宫殿,给你买很多糖水,做很多碧青糕,你别去其他地方嘛,好不好。” 说着大眼睛一眨吧,好像下一秒就委屈地要哭出来一样,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姜玲珑心里失笑,骂他戏太过了,但却是帮大家打了圆场,这个话题也就过去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这孩子就是人精 烧麦和菜粥很好吃,五个人通通吃完,甚至同时觉得犯困。 这才刚吃完早饭啊。 姜玲珑立刻拉着大伙儿起来,她让薛安留下守着湘娘,拖着瞌睡虫爬上眼皮的小葡萄,和曌王蔡长安一起往御花园走,要消消食。 “我还没好好参观过王宫呢!天气这么好,择日不如撞日!” 蔡长安连声应是,他现在是最好郡主殿下整天和王上同进同出,万一这往日感情有了什么变化,培养出新的情谊来呢? 蔡长安坠在后面。越瞧,越觉着两人登对。 曌王文韬武略,是霖国的天。怎会比不上外边那些贩夫走卒? 郡主哪都好,就是眼光有些问题。蔡长安决定要好好耐心地重新培养和调整姜玲珑看人的眼光。 正瞧着欢喜,身侧来了人回禀,他便走得更慢了些,与前头的主君与清元殿的贵客们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梁以安没有理会,始终是同姜玲珑一样,随着平王的步速,悠闲地闲逛。 与从前姜玲珑入宫见到的不同,王宫仍旧是王宫里那些景,来往守备和伺候的人却少了很多。梁以安负手迈着步子,与姜玲珑闲聊,而姜玲珑也没有感受到梁王掌权时,整个宫内莫名其妙的那些压迫感和窒息感。 姜玲珑喜欢散步,但是对赏花看树之类的不感兴趣。唯一宝贝过的那棵,被侬语摘过杏果打过自己脑袋的杏树,也在遣云山庄那场大火中消失殆尽。 她还没回去过,不知道山庄修复得如何,不知道唐慕枫和榴桦柒树还有其他庄人,过得怎么样。她走时,霖羡的谷悍郡主府还没拆牌匾,也不知道邝毓有没有聪明机智地自己给换了。 那可是她好不容易,靠自己力量给他找回来的邝府啊。 梁以安抬目从一路看着蝴蝶翩飞的司峥身上又将视线投到姜玲珑那儿。 她同以前一样,梳着简髻,简单横插一支不似她平日所用的金簪,簪顶镶嵌着一粒圆润剔透的翠玉。金镶玉的簪子点缀她一身素妆,显得格外精致大气,不拘一格。有一种反差的冲击,竟生出别样的美来。 原来昨夜木盒里就是这支东西。 邝毓眼光独到,珑儿也真是戴什么都好看。梁以安心中默道。 “平王先前同我说了你与澔渺道人替他开腹治病之事,听来甚是神奇。若不是他给我看了伤口,还真是不敢相信。” 这句话是回一路姜玲珑同他和司峥说的洛河瘟疫一事。小葡萄不是被禾悠然关着养病就是被她找逸兵暂时带离是非之地,他看起来是瞧着蝴蝶扑翅,可大人们在说什么是一点没有听漏。 平南军被赵翀设计死了三万多人,他听着后怕,心里犯怵,就假装看花看蝴蝶,不参与讨论。 这些事司峥早晚要知道要面对的,姜玲珑不忍心特意拉着他煞有其事地讲,可也不想就此回避。他不想当谷悍的王,但在找到继任之前,他仍然是。有些责任太过沉重,却又别无选择不得不肩负而起。 所以情况轻轻说完揭过,两个大人就心照不宣地将谈话的重心放在了禾悠然的医术上。 诚然,梁以安对这种开腹之法非常好奇。 “也算是峥儿洪福齐天。”姜玲珑这话说得诚恳,但听得人后怕,“禾悠然在动刀之前去义庄反复用无名尸练手,但尸体心脉不动,没有给活人开腹来的那么多血,另外峥儿个子小,给孩子开刀难度更大。此事从麻醉开始就伴着重重风险,对禾悠然对峥儿来说都是第一次。能成功真的老天保佑,运气好。” 是啊,当时她不过是一半把握,如果手术失败,甚至最坏情况,司峥大出血死在了手术之中,这就不仅仅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了。 能走到现在,真的是当时所有人的鼎力相助与潜心参与。 “不啊,”小葡萄听着这些,才参与进来,“姐姐你不是说过禾医师有过经验的?”他说着往自己小肚子上做了个手刀划拉的动作。 “哦,对,”姜玲珑笑答,又朝梁以安补充,“禾悠然原先为救苏瑾僩,也动过刀。只不过那时人全凭一口气吊着,我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好在他伤口没有太深,刀子切下去离内脏还有些距离,箭头就被取出来了。” 她也是见识过禾悠然的临危不乱,动刀时的手速与沉稳,才会提议给司峥剖腹。 动刀,那就是还有机会,不动,是必死无疑。 人命关天,她无法为了政局而拖着一个六岁的孩子等死,睁一眼闭一眼地再等司秦选定新的继位者。 梁以安听了有些动容,他早就奇怪司峥一个孩子,算算时间和姜玲珑相处不过两个多月,为何会对她如此亲昵信赖,甚至作为一国之君对她恭敬有加,言听计从。 平王不是普通官宦家的孩子,他是受着万人朝拜长大的君王。 纵使没有摄政王教导得人没有傲气,也还是会处于朝政的缘由对人留个心眼,绝不会给颗糖就跟人跑,给点好处或是做场戏就听信一人。 更何况司峥在他宫里和他相处的这些天,他很清楚,这孩子非常聪明,就是个人精。 这是因为姜玲珑对一个陌生的孩子,率先一次次的抵命相救啊。 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却似乎能教人信服。 就好像她以前在紫霄宫偷偷给受了伤的逸兵包扎一样。 对司峥而言,若说天下何为善何为真何为良行,大抵就是姜玲珑这样吧。 所以才和姜玲珑有样学样,不拘礼数,豁达大度。 就他知道的,姜玲珑果决将平王带离裹秋宫,在街市面对行刺舍身挡在人前,接着又在洛河布局动刀,救了他的性命。 难怪有什么民选官,有什么公塾,还有什么官员要对下公布施政计划与成果。 如果没有他们彼此事先建立起来的信赖,这些看起来那么不切实际的主意,不会实施得如此顺利。 第二百五十九章 和曌王的秘密 “对啊,禾医师很厉害的。”小葡萄不会知道梁以安心中短短几息之间拂过这么多感叹,他顺着姜玲珑的话,也对禾悠然的医术表示称赞,“生初晨那次,我都快急哭了,那么高的台阶摔下来,好在有禾医师。” 他牵着姜玲珑的手,前后摆呀摆,“但是你也要小心一点,坏人都在暗处的,你要保护好自己。” 说完又顿了顿,觉得不太妥当,“你再保护自己一点点时间,我马上长大了就能保护你了!” 姜玲珑听了打破这个小东西营造出来的感动氛围,就顺势也晃着他的小胳膊,笑眯眯道,“你已经保护过我一次了呀,你忘啦?” “嗯?” “我生初晨那天,听得可清楚了,我们峥儿在门外拦着那些臣子,一个都不放进来。”她以一种夸奖但不夸张,像是稀松平常描述一件类似“今早湘娘在厨房蒸了包子”这样普通的事情一样,轻松地和他说道,“那天,是你救了我呀。” 司峥小脸一红。 他还记得自己小小的稚嫩的嗓子,扯声大喊时窘迫的模样。 他好像是有努力端着君王的架子,想要拿名头压这些各怀鬼胎的恶人一头。可与此同时,他也听见自己急速的心跳声,表达着慌乱和紧张。 梁以安却听笑了。 有邝毓在,即使没有这小子,他也不会让人入内的。 珑儿这话不过是在宽慰平王罢了。 “姐姐啊,曌王哥哥人也很好的,”小葡萄不想再谈关于自己的话题,就扯了梁以安出来,“他平时都带着我,批阅奏折也不避讳,还让我在边上看,学习为君之道。” 梁以安一时尴尬。没想到臭小子真的认好,还夸得这么直白。 姜玲珑向梁以安投来一记柔和的微笑。 她同梁以安相处时向来分寸感把握得很好,不会让他害臊。 事实上,梁以安是一个很容易被人直接夸奖就不好意思的人。他不屑于自己做的事被人看见被人称道,身边也没有人敢随意评价他,托大来夸赞他,久而久之,倒变得不习惯听那些夸奖了。 梁以安心思曲折,所以才招架不住直率的方式。 姜玲珑原本想和司峥抬杠,他都不要王位了,学习为君之道有什么,浪费人家曌王时间。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对曌王不太礼貌,同时仍旧有些忌惮梁以安未知的,可能的,在知道司峥无心王权之后对他的态度,便收了口。 “姐姐啊,我想过了。”司峥看着一只一路顺着他们步行方向飞舞的蝴蝶落去一朵未开的花蕊上,往姜玲珑身侧又贴得紧了些,“我还是想当君王的。” “邝毓叔叔说得没错,不能总是想着自己轻松,总是自己被大家保护。”他轻轻开口,语气里有些叹息,“你看啊,你受了那么多苦,还有那么多人,洛河瘟疫病逝的,平南王造反谋害的,还有那些被人放肆的私兵和死侍,我的亲娘,还有我母后……”他垂着眼睫,“要是谷悍能够国运开明,国势顺达,大家都各司其职,大概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我很认真地想过你说的话,治国之本究竟是什么。也许就想你说的,以律法,以仁德,但归根结底,是讲究本心。这个本心,就是人。是君、臣、民,缺一不可。” “我好像不想将谷悍假手于人,我想创造一个能够让姐姐喜欢,住在里面不会担惊受怕,不需要尔虞我诈的谷悍。” 司峥说完抬头,他见姜玲珑有些动容,更诧异边上曌王也目中震撼地望着自己。 “这也是我从曌王身上学到的。曌王哥哥决定国事的时候很果断,我真的有认真在学习的,你的施政方向,决策和计划,虽然我还不会这么全面完整地推演,但王叔有教过我,我看得懂,你不单单在施行仁政,你还有为君的觉悟。” 他曾亲眼看见梁以安的一封书函,其中内容被挡去大半,但关键词却很清晰。 所以他才会也亲近起梁以安来,他小小的心里不曾体会过这些大人们情感,但道理他懂,何况他也是谷悍的王,更能懂得梁以安治国的决心。 他真的觉得曌王是个很好的人。虽然城府深,但其实他很不容易的。 这些司峥不打算和玉兔姐姐说,这是他和曌王之间的秘密。 梁以安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平王小小年纪,也不容易。” 三人就这样散漫地踱着步子,任春风吹拂,嗅着若隐若现的春意,松弛而自在。 姜玲珑突然觉得他们好像吃了饭在小区遛弯的大爷大娘啊,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梁以安见状莞尔。 晨间的清朗与阳光落在姜玲珑发丝,肩头,在她脸上打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心里想到了什么趣事,一个人就能笑弯了眼。 一如从前。 又更胜从前。 眼前的姑娘带着一种淡然,举手投足更随意自在,更自信优雅。带着一股子底气。 他只觉得胸腔中暖意升腾,被烘得整个人也变得很温柔,懒洋洋的,心绪里就多了几分不羁和洒脱。 我们珑儿长大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身后蔡长安碎步而来。 他走路向来不会这般急躁没有方寸,梁以安心下一沉,止步回头。 “王上。”蔡长安果然面色不好,朝着三人施礼,又凑近朝曌王耳边低语了几句。 姜玲珑只见梁以安面色一沉,他朝蔡长安吩咐几句,就见后者躬身,火速离开。 “怎么了?”她隐隐觉得不妥,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和她有关却一直被她忽略了的事情。 梁以安并未立刻回答,似是在独自思忖,这一刻,他周身像是被一种透明的屏障笼罩,旁人近不得身一般,将自己隔绝,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感。 姜玲珑便立在他身侧,静候他思考,盘算。 时间并未过多久。可能是一个蝴蝶振翅,可能是一阵清风吹过,梁以安面色转柔,生动起来。 “是菡萏。”他并不避忌两人,沉声说,“城内发生了暴动。” 第二百六十章 安全之地 姜玲珑闻言,这才恍然大悟。 对方根本不是为了挑拨离间,而是调虎离山。 她去看梁以安,却见对方已经迈步接着往御花园的风亭而去。 她牵着司峥一同进去,在石凳上坐下。 风亭外,春花未开,花蕊中夹杂着早春额嫩芽,充满希望的样子。 没多久,蔡长安就领头带着两个宫人过来,人手一个食盒,取出一叠叠的水果和蜜饯,摆到风亭的石桌上。 蔡长安照例取了银针在曌王面前试毒。 梁以安朝他挥了挥手。 他便心领神会地让人将石凳搬开,又命人取了几张挂着薄绒毯的太师椅来。 三人坐进太师椅里,姜玲珑随手就拿了一条毯子披在身上。 她坠阶难产之后,若说有什么后遗症,恐怕就是比平日更怕冷一些。 蔡长安平日观察细致,曌王对他回以首肯。 他办妥了一切,才立回曌王身侧伺候。 司峥正在剥橘子。新入贡的橘子皮很薄,很好剥,他剥好一个,又很细心地抽了一些囊上的经丝,自己尝了一瓣,才递给姜玲珑,“姐姐啊,你吃这个,这个很甜的。” 梁以安正要笑他借花献佛,就看见这小子又动作利索地剥了一个塞进他手里。 蔡长安抿嘴含笑,像是在看一户三口之家一般在看着他们。 “曌王兴致倒好。”姜玲珑扯下一瓣,吃了一口,确实饱满津甜,果香扑鼻,这才说话,“蔡公公也是,大家都心里有数,就我一个瞎操心呐。” 曌王漫不经心正吃着小葡萄给的水果,食指轻扣膝盖,蔡长安见状便道,“殿下哪里的话。伺候几位主子是奴婢本分,其他的事,不及主子们吃好喝好来得重要。” 姜玲珑听着颔首,露出一副鬼才信你的表情。 曌王绷不住,笑了,签了一块甜瓜给司峥,正瞧见司峥正快乐地张着嘴,等待姜玲珑向他投食另一碟子里的桑葚。 “两位兴致也不赖啊。”他好整以暇地托腮相望。 “想不通,所以就不想了。”姜玲珑嘟哝了一句,显然是带着个人情绪,在说反话。 她对国家情况,朝廷势力又不清楚,想不通很正常。 但梁以安不会想不明白。 可他不急,还吊着她胃口,不告诉她。 “再容我歇歇。”梁以安轻声朝着姜玲珑好言,像极了平时为了逃避课业向她扮委屈的司峥,“马上我就要闭关去看平乱,看奏折了。” 这两人相处,倒是将对方的把戏学了个遍。 姜玲珑失笑。 “曌王何时,如何处理国事,政务,又不是旁人能定的。您九五之尊,自己说了算就好。” “嗯,郡君所言极是。”梁以安竟然就驴下坡,明目张胆地偷懒,“那本王今日便休沐一日,犒劳犒劳往常的日理万机。” 他话音刚落,蔡长安就朝风亭外候着的宫人吩咐了几句。 宫人应是,躬身碎步退下。 不消片刻,风亭外挂起纱幔,稍稍遮挡了一些风头,清风拂过纱幔,吹起缱绻曼妙,朦胧了亭内身影,从外头就看不真切里面人的表情了。 接着亭外对面对的榭台上,乐官一次登台入座,一众人朝风亭行礼后,宫乐四起。 梁以安在亭内,微阖着眼,轻打着拍子。 他是真不着急? 姜玲珑又偏头去看蔡长安。 蔡长安先前的焦虑也没了踪影,正眯眼笑着立在边上,察觉到姜玲珑的视线,又朝她恭敬地行了礼。 蔡长安也不着急。 那他们这是一早料到,还是有了对策? 她想着方才梁以安那一瞬间的定神,觉得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暴动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为什么呢? 如果要谋乱,菡萏城也离得太远了,再乱也乱不到宫里。实在不行,邻近城池调兵过去也—— 哦。 恐怕又是此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借兵镇压菡萏暴动,便会有别的城池属于防范。 姜玲珑看不清这一诡计的真实面目,但她明白了为何梁以安不轻举妄动,没有立刻下旨平乱。 他有兵力,有权势,皆是平乱的底气。眼下不过是想趁势将火烧得旺些,看看会连去哪些地方。 这是君策。 但一定会苦了百姓。 可抓不到幕后黑手,不能将这一股连宫内都安插了眼线的势力连根拔起,恐怕以后百姓会受更多内乱和屠杀的苦。 所以梁以安不想同姜玲珑细说。 这是以一部分人的动荡换大部分人安宁的一种做法。 她不会乐意的。 姜玲珑看了一眼曌王,慵懒地给自己送了一颗蜜饯,又朝蔡长安招了招手,向他耳语一番。 从外面看,蔡长安听完立刻出了风亭,没人见到他在亭里的表情,也根本听不清韶华郡主说了什么。 难怪要挂纱幔,奏宫乐,大白天就耽于享乐了。 姜玲珑对于梁以安如此“避人耳目”的方式感到舒适。 她等了一会儿,蔡长安又带了宫人回来,一前一后抬着一张躺椅,进去换下了她的太师椅。 不就是享受嘛。 谁不会呢。 她往躺椅上一靠,整个人自在地躺下将薄毯盖在身上,半阖着眼欣赏宫乐,亭外日头正好,亭内又没什么风,很快就真的有些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梁以安回首时,正见到的,是一个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精灵。她睡姿乖巧,睡颜安静,干净的脸颊被日头晒得微微有些红润。 他有些愕然,仿佛回到了七年前。 第一次有孩子在他的紫霄宫里这么活泼又这么安宁。好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眉眼中初见时流露出的惊恐与脆弱,正一点一滴逐渐消失。 边上司峥拉了拉梁以安衣袖,待他回神。 “曌王哥哥啊。”他指了指睡着的姜玲珑,凑近他耳朵将嗓音压得很低,“我们来画画,好不好啊?” 曌王宫内,因着菡萏内乱暴动而入宫请见的大臣们被一一告知,今日歌舞升平,主君丹青技艺手痒一直画到午时才休。曌王有令,有事明日再议,或留下折子,他抽空再看。 第二百六十一章 人性之恶 所有人前去请见的官员都觉得,曌王这是要同谷悍结交,准备和亲,向谷悍求娶韶华郡主才陪着美人一日。 算起来,也是正事。 姜玲珑不知道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被讹传成一个耽于享乐的任性女子,虽没人敢真的议论风评,但朝臣们一直认为,这样的女子,即便是为了两国亲盟,至多也只能册立成妃。 肯定是不能母仪天下的。 明日早朝,他们也得探探王上态度,若是王上当真对此女欢喜得紧要立后,他们说什么也是要拦一拦的。 姜玲珑是被突然中段的乐声搅醒的。 就好像听着莺雀之声入眠,习惯了周围环境交织在一起的声响和音量之后,突然猝不及防一切消失,会有种压抑的不适,让人本能转醒。 她睁开眼,就看见曌王微蹙着眉,正坐在一旁,双臂环抱,边上小葡萄眨巴着他的大眼睛在判断事态。 对面,是眼熟的一抹烟紫。 没有太师椅,粱书言就坐在被挪了位置的石凳上,冷着脸,不耐烦地盯着姜玲珑。她身侧立着两个姑娘。 一个生得眉清目秀,面颊两侧隐约可以见到几颗雀斑。 另一个面容也不错,只是有些痘印留在脸上,脂粉没能完全遮掉。 “是你们!”姜玲珑整个清醒过来,从躺椅上一下起来,她想叫红枣和杏子,又觉得这是她们当初被拐时妓院嬷嬷随意给取的,总不太妥当,她还不知道她们真名。“你们怎么来了?” 叫红枣的那女孩见着姜玲珑有些激动,开了口,却没发出生意来,竟先哽咽了一下。 “我陪她来的,”杏子紧紧拉着红枣的手,她也有些无措,毕竟当初虽说让她们有事来找遣云山庄,没想到这一找,竟找到了曌王和芙蕖公主面前。当初帮着她们解救其他姐妹的庄主夫人,竟还是谷悍的韶华郡主。 冲击过大,都不知该怎么行礼,王权的威压使得人不自主有些唯唯诺诺。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们本名呢。我叫司玲珑。”姜玲珑牵着她俩的手,拉着她们在自己的躺椅上坐下。横着坐三人,空间还有很多盈余。 “小女子王萍,见过王上,平王,公主,郡主。”红枣说着就要起身一一行礼。 姜玲珑赶紧拉她坐回位上。 寻常来讲,梁以安会放着她们几个女眷自己说话,可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可见是对其中隐情有些猜测和在意。 “曌王是明君,不在意这些虚的。”姜玲珑替他回答,她只是不想吓着这两个姑娘。 “我,我叫张小丫……”杏子也轻声回道,比起小丫,还是杏子好听一些。小丫是她那个卖了她换取一吊钱的爹起的,也没什么好留恋敬重。 “你们怎么同芙蕖公主一起来了?发生什么事了?遇到什么难处了?”姜玲珑关切地问,丝毫没有分神给粱书言半点眼神。 王萍低头不语,张小丫见状便替她说起来,“王小姐和赵小姐,赵小姐就是咱们当初救出来的芙蓉姑娘,她们结伴回了旭阳,我不想回自己那个家,王小姐就说要不就让我一同前去,去她家作作客。” 姜玲珑注意到这些称谓,心里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 吴钊榭喜欢人妻人母,芙蓉一定嫁了人有了孩子的,小丫却喊她赵小姐。 “可是我们回去才发现,赵小姐的夫家根本不愿意认她,知道她是从那艘船上下来的之后,连孩子都抢了不给她抱,不让她见,当天就写了休书将她休弃赶出了府。” 张小丫义愤填膺,接着说道,“王小姐也是,虽然她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家里人还是显得态度很古怪。她原本都定了亲的,结果亲家找了稳婆来说要验身。” “士可杀,不可辱!”一直安静在边上有些抽泣的王萍突然激动,“他们凭什么说验身就验身,我又不是一件货物,售出之前还要验货!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我爹我娘都不信我!” 她说完喘了一口大气,面色涨得通红,眼泪几近夺眶又生生被她忍下。 “王小姐一气之下就带着我和赵小姐一起回了菡萏,想要找遣云山庄帮忙。”张小丫说起这些来显露出疲惫和无奈,“王小姐的婚事被人拒了,赵小姐更是无处诉苦,我们去了菡萏找上次和你们落脚的那家客栈,客栈掌柜让我们去天香楼,找一位叫长柳的姑娘。” 原来长柳是被派去天香楼了。 所以天香楼现在于菡萏而言,就是绮罗坊于霖羡。 “天香楼易主了,他们说现在归遣云山庄打理,长柳姑娘是里面的掌柜,她说楼里以前做皮肉生意的姑娘想要离开的都还了卖身契,留下的那些也不做这种生意了,只是卖艺而已。”张小丫继续说道,“我们去了才发现,好多姐妹船上的姐妹都在那儿,全是为了找庄主和夫人您,帮忙讨回公道和清白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这些事莫说不可告官,就算可以,也不会有姑娘愿意开堂审理,公开在人前出丑的。 这是她们心里的一根刺。扎刺的却是她们最亲近信赖的家人。 人言可畏,让人胆寒。 而人性之恶,经不起试探。 恶意比善意更具煽动性,而小小的恶意和猜忌往往比平凡的善意来得更隐蔽。 善意大多数时候都是赤裸裸的。 而恶意通常会被各种教条、信念、世俗观念所扭曲,美化。 一如那户请了稳婆的亲家,和王萍她默许亲家验身的父母。一个可以说为了稳妥放心,另一个可以说为了女儿将来打算,消除夫家怀疑。乍听起来都是合情合理的说辞。可细细品过才会发现,这些粉饰良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本质上是对王萍的一种恶意中伤。 就像她说的,她不是货物,为什么没人信她还要拿验身来羞辱。 因为这些合情合理的说辞底下,就露着一张丑陋的嘴脸。它诉说着自己的卑鄙,堂而皇之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把女子当人来尊重,来对待。 “长柳姑娘安排了人手,把我们这些人都送来王都了,她说我们来找您,您一定会帮助我们,为我们出头的。” 姜玲珑这才去看粱书言。 “我昨天刚得了行宫,你们邝家的人就把她们都送来了。统共四十六个,这两个说和你认识,我就只带了她们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人世不公 四十六人。 那艘船上除去天香楼原本从小培养的女子,被拐或是被收买来的姑娘总共也才六十个不到。 姜玲珑心里发酸,脑袋里气得不行,甚至觉得有些眩晕。 “你们等我一下。” 她拍了拍王萍和张小丫手背,起身撩开纱幔,出了风亭。 蔡长安连忙跟上,在风亭外立着,就看见韶华郡主面色难看地在院子里拉回踱步,频繁地深呼吸。 他眼疾手快让人撤了纱幔。 她知道什么时代都有这样的事。 强奸犯被关个三五年放出来,可受害的女孩子却有了长久的梦魇。 她们之中,有些人可能一辈子对异性抗拒,本能地担惊受怕,甚至染上难以医治的妇科或情绪疾病。 有些人不得不背井离乡,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多有身边丈夫,男友,觉得自己妻子、女友身子脏了,觉得被周围人指指点点,不看承受拂袖而去。 还有那些与她们非亲非故的好事者,劈头盖脸说着类似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屁话,若是这些女孩子里有人妆感明显,就叫打扮妖艳,裙子不过膝就叫着装勾引。 太多了,比比皆是。 他们对这些女孩子莫名其妙口诛笔伐,不去聚焦恶劣的犯人,而是一门心思地反问人家,“为什么他不找别人,要找你?” 姜玲珑想到以前在急诊室的时候,接待过的几起受害人验伤。她给主任医生打下手,却听女孩子家里人在医院里低声的谩骂和不解。 为什么她要报警,家丑不可外扬,以后谁还要她? 和她说要遵守家里的门禁要遵守家里的规矩,你看她要是八点前回来,什么事也不会有了! 只有一对父母,抱着孩子不断抚慰,和她说没关系,都会过去的。然后转身她就见到孩子的父亲在走廊尽头抹泪,满脸的自责和愤恨。 不知道那些施以恶行的人怎么样了。有没有得到应得的报应。 不知道网络上那些莫名其妙鼓吹女德的网友,有没有最终被自己脑子里的水震成脑震荡。 现代社会都是如此,更何况如今的时代? 姜玲珑很想骂人,却又如鲠在喉,这些水灵灵的女孩子何错之有,难道要一直这样被人瞧不起?她的反应越激烈,越是强调了她们遭受的不公,无疑越是在她们的伤口上撒盐,提醒这一段不堪。 对女性的侵害是一种犯罪。 既是犯罪,犯人得到严惩,受害者也需要得到补偿。 姜玲珑止步,回身,往风亭走。 粱书言见到她的神情,心头一惊。 姜玲珑已经不是那个当初在芙蕖宫被她随随便便就能吓着的姑娘了。 她的眼眸坚毅,有着不输男子的沉着,蕴着冷冽的蓝火,气势迫人。 “霖国是曌王土地,不似谷悍的洛河,我能直接为你们做主。” “那些犯人已经该查抄的查抄,该入牢的入牢。”梁以安只听她说了个开头,就知道她要问什么,在边上坐得板正,一言不发的他此时开口,“府台的折子本王已经批了。那几个,该阉的阉,并上黥刑。只不过,律法之中并未有对女子相关补偿的内容,韶华郡主想怎么帮她们?” 姜玲珑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梁以安除了查抄入罪之外还同意了黥面之刑。更没想到,他竟意识到了后期的补偿问题。 这对于一个男权的朝代而言,有这般开明公正的君主,实在是当世之幸。 因为王权高于律法。梁以安的思想会决定霖国大政的走向。 “霖国一定会成为列强之一,假以时日与六道,与千彰比肩。”姜玲珑忍不住夸了一句,又朝边上的司峥说,“峥儿,你也要努力。” 司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决心很大。 “能给的也只有经济补偿了。”她道。 “经济?” “就是在钱财上给些帮助。”姜玲珑解释,“这四十六个姑娘背景家世遭遇的伤害也各有不同,若是曌王愿意将查抄天香楼和官家过往官盐所得酌情布施给这些姑娘,我想对她们开始新生活会有很大支持。” 梁以安将目光落在姜玲珑身上。 他对她的惊异,不比方才姜玲珑对他的少。 朝廷出面将查抄所得拿来补偿给这些姑娘们,往小里说,这是帮助这些女子能够重新立世,往大里说,这是自上而下给的一个信号。 女子势弱,却依旧被朝廷保护。 这说明什么? 说明给男权天下,可能以此撕开了一道不再那么男尊女卑的口子。 说明律法不够完善,既有一次以朝廷出面给予补偿,那么往后,可能此类的判罚和补偿,都得重新改写。 眼下不过是一件曌王动动嘴皮子就能办到的小事,何况还不需国库出钱。 可以后呢,八年十年,他无法估计会对霖国的政局带来多么深远的影响。 连芙蕖都被送去和傻太子和亲,那么往后呢?会不会女子势强,男女相斗,国家内耗? 他有各种担心,却还是颔首,朝姜玲珑道,“就依郡主所言,这么办吧。” 这便是他惊异的地方。姜玲珑左一句,霖国将成列强之一,又一句要平王好好学习,给他画得饼太好了。他不得不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不得不去相信,这道口子会将霖国的版图扩得更大。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女子的难处,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样才是真的公平与公正。 可愚民对于一国主君而言,更好控制。 君控制民,男控制女,阶级明确,国家稳定。很多事,他也曾反复想过,但始终不敢下手。 一如他原本不想为君一样。 他并不觉得,霖国在他手里就会变得更好。 因此,他才惊讶于姜玲珑敢于开启民智的魄力。 刚才有一瞬间,他听见列强两个字的时候,感到自己血脉的涌动,感到一腔热血在胸中短促的沸腾。 他真的有在考虑,跻身列强,甚至凌驾列强。 “曌王英明!”她姿态很好地朝梁以安拱手作揖,眸色清明。 第二百六十三章 咋咋呼呼 姜玲珑没有梁以安想得那么多,只是没有那么多前后顾虑,觉得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的国家能够走得多远,成长多少呢?” 简单又粗暴。 梁以安顾及那两位民女的情绪,没有笑出声。但拍了拍边上司峥的肩膀,和他说,“听到没,要向我学习。” “那怎么说,就算定了?要是定了,我把她俩带回去了。”粱书言对政事不感兴趣,她不过是气那些狗男人,娶妻生子,妻子出了事,不自责自己护妻无方,还将人休弃赶出家门。要是她来管,直接将人暴揍一顿,揍到人求饶服软为止。 解气。 还有那些恶心人的拐卖犯和奸淫犯,朝廷又不是不让开青楼开窑子,还要这样想着办法地欺辱糟践良家妇女。 这事以安做得好,就该阉了,面上刺上字,让他们以后出狱了都走不出街,让天下人笑话,也给外边的女子们提醒。 “嗯,朝廷能伸手的地方也就这些了。其他的,遣云山庄来做。”姜玲珑想了想,又问梁以安,“要不要把人都接来宫里?” 她这么问不是没有根据。 这些姑娘从菡萏而来,而菡萏暴动的消息也才刚刚传回王都。 照时间来看,她们很可能在菡萏见到一些暴动之间的异象。 这应该才是梁以安留下没走的原因。 可眼下碍于粱书言在场,他没有问出口。 那个幕后黑手在霖羡。 菡萏又曾是粱书言的封邑。 即便她与此事无关,但难保她的人中有对方的眼线。 就同如今的王宫一样。 梁以安不能冒险。 听着姜玲珑如此配合地提议,他假意斟酌了一下,才说,“也行。免得都在紫霄宫打扰王姐清静。” 粱书言挑眉,看来昨夜那一顿打让这小子学乖不少。她满意地起身,“你说的啊,正好我懒得管。”她几天没见侬语了,现在只想回去找人把他给抓回来。 这些姑娘放在她宫里,一个个模样怜人的,摆在侬语面前,还不如摆在以安面前。 于是,粱书言趁着曌王反悔之前,快速地行礼,施施然,一身轻松地告退了。 “还有件事,”芙蕖走后,梁以安才对姜玲珑和司峥道,“那些人犯之中,好些是谷悍人,扣在霖国定罪受刑,是否不妥?” 姜玲珑不急着回答,而是看向司峥。 他才是谷悍的王,他说了算。 “我觉得挺好,”小葡萄一手摸着下巴,认真思考过后才说,“他们逼着霖国的女子流落异乡,就让他们也在异乡吃吃苦头。”他说完往梁以安嘴里送了一颗蜜饯,“我们谷悍不能有这种败俗的人,还是你们霖国教训教训得好。” 姜玲珑就在边上笑。 在引渡聆讯,开庭受审这一块上,还是王权够直接爽利。 她走去牵仍旧坐在椅上不敢擅动的王萍和张小丫,“去我小苑坐坐,薛安也在呢。” 两人一听,立刻点头,又慌慌张张地朝梁以安和司峥施礼,跟在姜玲珑身后,同她一道离开御花园,往小筑苑走。 蔡长安一路跟着。这几个都是没有功夫的女子,若有什么闪失,他担待不起。 主要是韶华郡主的安危要紧。 宫里不会有明目张胆的刺客,但却可能有人趁着她们对宫人不熟,借机接近,暗中伤人。 蔡长安在的话,能明目张胆地屏退各种人的靠近。 所以他这些日子一有空就往小筑苑跑,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才放心。 人安全到了小苑后,他立刻告退,急着安排那些姑娘入宫暂住的事情。 好在人多但没出什么叉子,四十六个姑娘,并非由粱书言的亲卫,而是遣云山庄唐慕枫及其手下并着他带去的锦衣卫,将人安全接入宫中。 曌王眼都不眨,就让安排住进芙蕖殿。 这显然还是对紫霄宫耿耿于怀呢。 人到齐之后,姜玲珑先去了芙蕖殿,蔡长安担心人多闪失,硬是让湘娘抱着初晨小殿下,随薛安一同前往。 结果一到芙蕖殿门口,就看见里面几十双眼睛同时探出来,瞧见是韶华郡主和薛安之后立刻欢呼着往外奔,直接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规矩呢,一个个的,妇道人家规矩都不懂! 蔡长安气得不行,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提防,生怕有什么危险。 曌王说过,来者难保不会对韶华郡主下手。 “你们几个,都给我站好了说话!”蔡长安觉得女人真是又麻烦又难管,先头只有两个的时候还唯唯诺诺,现在一堆一堆的人,反倒不怕了,扎堆地吵,叽叽喳喳个不停。 蔡长安头一遭被女人惹毛,叉着腰拔高了调对着她们一顿嚷,“起开起开,都给杂家起开一些,郡主千金之躯,你们这么多人,磕了碰了挤伤了,你们谁担待,啊?就这么舍得你们的郡主殿下,啊?王宫内院,咋咋呼呼,一点规矩没有,都一个两个,等着惹恼王上,降罪你们郡主是吧!” 他嗓子扯得生疼,但这句话效果却很好,那些姑娘们立刻噤声,步子整齐地朝外后退一步,让出一个空心的圈。 姜玲珑哭笑不得,蔡长安为了耳根子清静,都开始编排自己主子了。 “这位公公,我们都是贱民,头一次来王宫,不懂事,不懂规矩,公公您多担待多包涵啊。”人群里,一个看起来稍不怕生的姑娘领头说道。 姜玲珑一看,是芙蓉。 现在该称呼赵小姐了。 “不知者不罪。”蔡长安显得非常大度,手中拂尘一甩,又躬身迎着姜玲珑,“殿下,请。”待姜玲珑举步,他又朝着那些姑娘招呼,“诸位快里面请吧,杂家还有公务在身,问过各位姑娘之后,还要回去复命呢。”他态度好了不少,整个人客客气气的,笑容可掬。 “对啊对啊,”姜玲珑心里偷笑,但还是帮着蔡长安说话,“咱们先把曌王的事办好了,再慢慢叙旧,不着急的,有曌王做主,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这些女孩子们便点头应是,乖巧可人地簇拥着姜玲珑和薛安他们,齐齐进了芙蕖殿内。 第二百六十四章 向阳之花 王萍立在芙蓉身边,两人相互依靠,芙蓉始终锁着眉头,眼下有些浅纹,竟比当初在吴钊榭院子里见时还少了几分人气。 那时的她虽然身上有伤,行动都不太方便,却是眉宇间有着一股子坚韧的志气,在知道姜玲珑他们的来意之后更是眼中有光。 如今,伤是好了,可整个人黯淡了不少,也憔悴了很多,一看就是没有吃好睡好,一副强打着精神的模样。 可她,已经是这些女子里,看起来状态比较好的一个了。 刚才还有谁,围着姜玲珑的时候,她听见有些人声音嘶哑,像是哭坏了嗓子一样。 一入殿,连带王萍和张小丫,一群女子齐刷刷地跪在姜玲珑面前。 “求郡主大人帮帮民妇,替民妇做主啊!” 不知道谁这么喊了一句,原本安静下来的殿里又开始了此起彼伏的哭喊,这一哭,一下吵醒了湘娘怀里的初晨,这孩子也嚎啕大哭起来。 婴儿的哭声尖锐又响亮,带着一种对环境共鸣的撕心裂肺。 他一哭,所有的姑娘们都怔楞一下,收了声。 “宝宝你别哭啊,是姐姐和姨娘们不好,吵着你了啊。”有人轻声朝着初晨的方向哄。 “对对,都是姐姐不好,宝宝不哭不哭,姐姐不难过了,姐姐唱曲儿给你听,好不好?” 那些委屈和说不出口的羞辱,此刻竟都化成柔声细语,绵绵地安抚着哭闹的孩子。 这便是女子的刚强与善良。 明明她们才是需要被安慰,被关注的一群人。 真是,令人心碎。 姜玲珑并未让湘娘将初晨抱走,而是展臂接过,抱进自己怀里。 不知怎地,初晨瞬间安静,一双漂亮的小鹿眼湿漉漉地对着姜玲珑眨呀眨。 薛安不可思议地拉了拉蔡长安衣袖,目露惊奇。 蔡长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讲规矩。” “蔡公公,能不能麻烦您去备些蒲团来?”姜玲珑说着,抱着初晨席地而坐,两条腿大咧咧地盘在一起。 蔡长安见状,“哎哟!”了一声,火急火燎地就冲出去准备蒲团和薄毯。 这郡主殿下的坐姿,可不能让人瞧了笑话。 蔡长安风风火火地去,又风风火火地来,前后跟着一串从前芙蕖殿的宫人,每人都手捧五六个蒲团,鱼贯着进来一一分发给殿里的姑娘们。 和走时不同,蔡长安回来时,人还未入殿内,就听着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宫人分发完蒲团之后一一告退,姜玲珑正和人说笑着,随手接了蔡长安递来的薄毯往膝上一盖,拉着他一同坐下,“喏,蔡公公来了,你们有什么知道的,可要一五一十地和他讲。” 姑娘们纷纷点头应是。 蔡长安十分意外,这出去时还哭哭啼啼的,怎么转眼一回来就个个都眉开眼笑的? 虽然有些不敬,但他想到了以后后宫和谐的场面……甚是欣慰。 姜玲珑从蔡长安眼里收获一枚慈母般的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趁他没坐下,把他的蒲团推得离自己远了一些。 “蔡公公,我们方才失礼,您别计较,我们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芙蓉也稍有了些神采,现在说起话来,更看得出她平时的家教。 姜玲珑问过了,芙蓉姓赵,闺名雅雯,本是旭阳布政司使何有道家的儿媳。算不得没见过世面。 谈吐,涵养都过人一等。 所以在这些姑娘之中,自然便成了大家的主心骨,什么事由她来说,最能说清楚说到点子上了。 “方才殿下也已经同我们讲了菡萏情况,我和萍儿、小丫应该是最后一批返抵菡萏最后找了天香楼长柳姑娘帮忙的人。” 其他人分别应是,她们之中绝大部分都是菡萏人士,所以走投无路之下很早就去了客栈,循着施老板的话去天香楼找长柳。 是啊,但凡有一点希望,能够让她们继续安稳地生活,没有人会愿意再次踏足这个败坏了她们名声的地方。 “我让姐妹们依次说说她们的见闻,之后您有什么疑问,再逐个问我们,您觉得这样可好?” 蔡长安不知赵雅雯的背景,对她这一番说话有些意外,满意地点了点头。 赵雅雯便示意身边姑娘们,有知道相关情况或发现任何古怪之处的,都可以讲一讲。 姜玲珑方才自报家门,不仅是遣云山庄的夫人,她也是谷悍洛河的郡君。刚才趁着拿蒲团的时候,她已经和姑娘们打了保票,最坏情况就是和她一起回洛河。 然后将洛河民风多么淳朴,山间景色多么秀丽,民众生活多么自在都一一描绘。 那些姑娘们在听说了兵营驻扎城中生活非常安全,以及兵多,个个都是英勇汉子七尺男儿的时候红了红脸。 她们之中只有几个是曾经有过夫家,生过孩子,如今被休弃了的。其余的都是待嫁闺中的姑娘。 接着姜玲珑又说,洛河布艺如何之好,女子们单靠织布为生就能过得很好,而去年底家家户户又分得了农田,只需每年缴纳相应的税金,田地里的收成和多余庄稼的买卖所得,均是归百姓自己所有。 这些姑娘们一个个都睁圆了眼,又难以置信,又心生羡慕。 虽然谈不上夜不闭户,但洛河在她们的想象中,已经像一个世外桃源一般了。 若是家人不认,自己在菡萏生活不下去,与其流落街头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她们自然是愿意跟着姜玲珑一起去洛河的。 那里没有人认识她们,没有人会知道她们曾经的遭遇,她们可以用自己的本名生活,就算嫁不了人,还可以几个姑娘一起,就像郡主说的,靠手艺为生。 正是因为有了保证,看到了自己最坏的情况根本不是如同自己原先想的那样凄惨无依,她们才逐渐松了口气,话多起来,又充满了希望。 众人由赵雅雯组织着,一一向蔡长安回话。 姜玲珑抱着初晨,笑看她们。 这是一朵朵向阳的花,霜打枝头也不怕。 所有的折眉弯腰都是一时的。 薛安在殿侧,双臂抱到,同大家一样席地而坐。但他不用蒲团,姿态也更随性洒脱一点。 他隔着人群去望,看见姜玲珑笑意盈盈,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身上披着殿门外洒进来的一层浅浅阳光。 第二百六十五章 来者不善 蔡长安去清元殿复命,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滴水未进。前半程,他总结了那些女子们零碎给出的信息,并将一份记录的册子呈给曌王。接着又补充了一些后来女子们说的天香楼的事情,好让曌王了解遣云山庄在此事之中涉及多深。最后又大致讲了一下姑娘们的状况,从一开始的哭天抢地,到后来的其乐融融。 这一部分,梁以安一听就知道蔡长安是在给他夸张。 可念着蔡长安心里也对珑儿欢喜,他便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边上的司峥,练字练了满满二十张,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曌王,我想去找玉兔姐姐了!” 这小子,姜玲珑在的时候,一口一个曌王哥哥,现在姜玲珑不在,有求于人就这种态度,和他摆平王的架子。 好在梁以安从来不和稚子一般见识。 “你看,我字也练完了,那些姑娘也都聊完天了,是不是不用避忌了。”司峥朝梁以安眨眨眼,“我是孩子,不用避讳的。” 梁以安白了他一眼,开口下令,“长安,让祥安护送平王过去。” 蔡长安含笑躬身,“是。” 送走了小葡萄,梁以安这才眼前清静一些。 蔡长安却知道,曌王是有别的旨意要下。 那些蛛丝马迹的闲言碎语里,什么衙门边上巷子里的流浪猫死了,什么天香楼茅房边上有些脏乌漆墨黑的,什么官家主母回去之后急怒攻心,一病不起……米粮的价格贵了,大家买不起米,就改吃窝窝头和地瓜……天香楼客人一天比一天多,进进出出的大都出手阔绰……还有人见码头上渔船卸货,那么大的网,却没捞上来几条鱼,二十桶里三桶都没装满。 心细如梁以安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 菡萏不仅仅是暴动。 有人准备要变天了。 “民乱总有个说法。但菡萏只是斗殴,抢砸,搅得无法开市,城中一片狼藉。”梁以安捏着手中的茶杯,轻声问,“你觉得这手笔,有没有似曾相识?” 蔡长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王上,您意思是……” 梁以安招他招手,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蔡长安拱手一个是,拂尘一甩,出了清元殿的殿门。 梁以安转着茶杯,微微摇头。 来者不善,且还贪心。 然,蛇如何吞象? 梁以安放下茶杯,人往后靠上椅背,仰头舒展伏案许久的脖子。 大殿顶上的房梁横亘在他眼前,这些平时不易察觉的地方原本漆的金漆早就没了往日的金碧辉煌,幽深地架在这一座座宫殿的顶上,显得黯淡老旧,不知还能再撑多久。 突然,那房梁像是响应梁以安召唤一般,闷声响起了一记木头断裂的声音,咔哒一声,整块大梁当着梁以安的面直直坠下,向他头顶砸去。 梁以安眼疾手快,撑臂翻身越过案台,刚在地上站稳,整个案台在面前被砸得粉碎,扬起一阵尘土。 木梁就躺在这废墟之上,像一只老态龙钟的木龙,无法再动。 他抱臂含笑,歪头打量,房梁的断裂处有极其细小的割裂痕迹,像是很久以前做的手脚,等着某天,小裂纹成了大裂痕,然后最终落下,杀人于意外之中。 好啊。 这王宫里什么时候开始被人埋了多少眼线。 蔡长安出去刚吩咐完逸兵回来,就见曌王背对大殿抱臂而立,他跟前的落着一根老朽的木梁,和被砸坏了的一地废墟。 “王上!”蔡长安三步并作两步要跑过去,却见主子伸了右手,阻了他上前。 “长安,你入宫多久了?”梁以安并未回身,背对他淡淡地问,看不见表情。 蔡长安看了看木梁,有看了看梁以安的背影,立刻意识到什么,急着解释,“不是奴婢啊,奴婢虽在宫里十余载,但是心里只有王上,从未有叛乱之心,奴婢的忠心,天地可鉴啊,王上,王上……” “谁说是你了?”梁以安这才转回身,对上蔡长安一张快要急哭的脸,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是想问你进宫多久,知不知道清元殿上一次大修是什么时候。” 蔡长安一愣,回过神后忙抹了把脸,“好像是有过,具体日子奴婢记不得了,奴婢可以去查宫里的记录册子。” “先别急着查。”梁以安道,“派人去芙蕖殿看看,是不是也有手脚。” 蔡长安面色一惊,应是要退。 “等一等,长安。”梁以安喊住他又开口,“不要惊动旁人,不管用什么办法,今夜必须让韶华郡主回小筑苑歇息。” 小筑苑是他新建的,应该没有人来得及动手脚,相对安全。否则即便是薛安功夫再好,一旦就寝,他也来不及一息之间赶到姜玲珑身边。 蔡长安行了全礼,疾步告退。 “长安,你入宫多久了?”梁以安并未回身,背对他淡淡地问,看不见表情。 蔡长安看了看木梁,有看了看梁以安的背影,立刻意识到什么,急着解释,“不是奴婢啊,奴婢虽在宫里十余载,但是心里只有王上,从未有叛乱之心,奴婢的忠心,天地可鉴啊,王上,王上……” “谁说是你了?”梁以安这才转回身,对上蔡长安一张快要急哭的脸,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是想问你进宫多久,知不知道清元殿上一次大修是什么时候。” 蔡长安一愣,回过神后忙抹了把脸,“好像是有过,具体日子奴婢记不得了,奴婢可以去查宫里的记录册子。” “先别急着查。”梁以安道,“派人去芙蕖殿看看,是不是也有手脚。” 蔡长安面色一惊,应是要退。 “等一等,长安。”梁以安喊住他又开口,“不要惊动旁人,不管用什么办法,今夜必须让韶华郡主回小筑苑歇息。” 小筑苑是他新建的,应该没有人来得及动手脚,相对安全。否则即便是薛安功夫再好,一旦就寝,他也来不及一息之间赶到姜玲珑身边。 蔡长安行了全礼,疾步告退。 小筑苑是他新建的,应该没有人来得及动手脚,相对安全。否则即便是薛安功夫再好,一旦就寝,他也来不及一息之间赶到姜玲珑身边。 蔡长安行了全礼,疾步告退。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锅饭 头顶声音刚响,司峥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提溜起来。 薛安让他坐在了自己肩上,司峥顺势抱着薛安的脑袋,眼睛一瞅就发现了在边上正帮着舀汤的姜玲珑。 “玉兔姐姐!”他开心地朝姜玲珑挥手。 这一喊,姑娘们都回过了,盯着司峥打量。 这是郡主的弟弟? 那也是贵族公子。 得行礼。 这么想着,就看见有几个已经将碗放去食案上,准备跪地了。 “姐姐们不必拘礼!”司峥嫩嫩的小嗓子连忙阻止。 这饭吃到一半就要跪他,那可使不得。 粒粒皆辛苦,对食物要有敬畏之心。 “你们这儿,”司峥骑在薛安的脖子上,使劲闻了闻,“好香啊!” 姜玲珑一副“就你贪吃”的表情,招司峥招了招手。 薛安就干脆就把他驼了过去。 “这位是我的君主,”姜玲珑放下盛汤的大汤勺,朝一众姑娘们道,“谷悍平王。” 话音一落,就听见有人倒吸了口气,司峥来不及阻止,全殿几十个姑娘全都跪地行礼问安,一时间请礼之声不绝于耳。 这阵仗,堪比司峥每日早朝,百官朝拜了。 “我可以不习惯别人拜我,可你不行呀。”姜玲珑起身从薛安手里接过司峥,“你是谷悍王,要受万名敬仰的。百姓的爱戴能鞭策你当个好君王。” “唉。”司峥点点头,“诸位姐姐起身吧。” 那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都看向姜玲珑和坐在她膝上的司峥,见姜玲珑颔首,她们这才起来。 “她们的事,不一定都好办,我方才正和她们说呢,实在不行,就随我回谷悍,去洛河住着。”姜玲珑坐着,重新执起汤勺要给人盛汤。 “姐姐们要去洛河吗?好啊好啊。”司峥开心地拍手,“洛河是我玉兔姐姐的地盘,没有人敢欺负你们的!” 她们去,那说明玉兔姐姐也会去,她不会留下给曌王当王妃,也不会待在遣云山庄不回来,他能不开心嘛。 司峥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喜滋滋地给大家介绍谷悍的风土人情。 他从小由司秦教导,在宫里都是太傅讲学,受的是正统的贵族教育,习的是别人都不可学的君王之道,因此开口讲这些国情的时候,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让人恍惚间听着听着就忘记他不过是位稚子,真是生出几分谷悍王的从容和自信来。 比起姜玲珑说的洛河的民生,司峥从谷悍全局铺开介绍,再以此做对比,好让听的人清楚,洛河在谷悍之中城邑的大小与重要,又将谷悍的律历简单概括了一下,好让她们安心,在谷悍,不但有韶华郡主替她们做主,还有国家律法保护她们。 其实谷悍和霖国的律法差别不大,但对于类似的罪行,罚得较重,所以在谷悍奸淫犯和拐卖犯的数量就会比在霖国要少得多。 这也是类似吴钊榭之流,为何愿意花钱买人而不是仗势抢人了。 被司峥眨着大眼睛这么一讲,大伙儿突然就对心里没谱的谷悍有了些实在的向往。 原来谷悍和霖国一般大,百姓习惯于礼教也很相似,人民勤劳,矿产丰富,是一个很不错也不难融入和生活的国家。 司峥讲完后,觉得姐姐们都被他说服了,这下玉兔姐姐带人回谷悍就真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 他由衷地夸奖自己有多机智。 想着想着,就咯咯笑出了声。 “初晨和湘娘呢?”司峥回神,怕被姜玲珑识破自己的心思,忙换了话题问道。 确实从刚才就没见到他俩。 “在屏风后面吃饭呢。” 姜玲珑眼看就要盛完最后几个碗了。 “郡主殿下,平王殿下——!” 她与司峥同时抬头,就见蔡长安提着衣袍,火急火燎奔入殿里朝他们而来。 “蔡公公怎么了?何时如此着急?” 蔡长安行礼,也不管旁的,向两人直接请了罪,就招呼了一群宫人和禁军进来,将芙蕖殿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公公,”姜玲珑颦眉,“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啊,回殿下的话,”蔡长安看着人已经开始检查,这才放下心来,又朝姜玲珑施礼,“是奴婢失职,方才查看宫中录志之时才发现殿内已有半年未经检查,您说这么多姑娘在这儿,奴婢怕有闪失,这不赶快招了人来里里外外检视一遍,若有需要修缮的地方,能尽早安排呀。” 蔡长安一口气说完,又压着嗓子朝姜玲珑和司峥讨人情,“还望二位殿下替奴婢保密啊。要是让王上知道,奴婢可得挨一顿板子。” 司峥很有同志精神的朝蔡长安点点头,姜玲珑笑着不置可否。 “诶?”蔡长安说了半天,才发现殿里摆着几口大锅,炒饭荤素和汤品一应具有,就是看着有些不雅。 那锅子一看就是直接从御膳房搬来的。 “是我的主意。”姜玲珑出声解释,“总不好再给曌王添麻烦。” 蔡长安点头应是,心里却在狂呼,您添呀,可劲添,麻烦越添人情越大,您越留得下呀! 他的人很快就完事回来复命,蔡长安偏头听完耳语,便让人过两个时辰来正殿修缮。 侧梁上也有裂痕,但不算特别严重,撑个一阵还是绰绰有余的。 蔡长安不想等,怕万一夜长梦多,便请了礼,说等晚膳过后他再带人来修补。 临走时,又可怜巴巴地朝姜玲珑求情,让她务必会小筑苑住,说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们曌王辛苦搭建,她在宫里时日有限,求她别抹了曌王的心愿。 姜玲珑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原本她也没有打算住在芙蕖殿,毕竟人那么多,初晨不一定休息得好。 但是蔡长安这般热忱,她又觉得顺便卖他个人情也不错。 蔡长安听着姜玲珑的承诺,立刻眉开眼笑,行了礼,足下带风般地告退而去了。 经他这么一来一回,殿里那些姑娘反而被搅得松了神经,方才在人前不好吃食,现在吃起来却格外得香。 胆子也大了些。 竟和司峥主动攀谈起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危机四伏 小葡萄也实在太过可爱,坐在蒲团上小小的一只,像个小仙童一般,端着碗靠在姜玲珑边上乖乖吃饭。这两位,吃的和她们一模一样,都是大锅饭大锅菜里盛出来的东西。 “没事啊,我们谷悍人,行军打仗也是这样吃的。”司峥这是回答别人对他同锅同食的担忧。都怕怠慢了他。 “其实你们的曌王也很好,真的很好,”司峥嚼完嘴里的东西,又忙着帮梁以安说话,“他不来不是他不亲民,是怕姐姐们不自在。” 这一点,他不说,姜玲珑也知道。但她没想到这话会从司峥嘴里主动说出来。 “民妇们知道,大王要是不好,也不会愿意让我们这些女子暂住在宫里。”说话的是一位脸蛋微圆,长相可爱的女子,她也是大眼长睫,和司峥两人对着眨巴眼睛,像两只娃娃。 “所以不管是霖国还是谷悍,你们都不用担心,一定都会好好的。” 司峥笑眯眯地讲,他的话带着童音,纯澈得让人愿意去相信。 赵雅雯和张小丫带着头,和司峥姜玲珑边吃边聊,其他姑娘原本还觉得局促拘束,这一来二去的,大伙渐渐都越坐越近,聚集在一起,聊天的声音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直到入夜时分,蔡长安再次带着修缮的工匠来芙蕖殿的时候,正殿里已空无一人。那些女子们早早回了自己的屋中歇息。她们本就睡得早,也不敢在王宫里太过喧闹。 姜玲珑就带着一家子人出了芙蕖殿,沿着宫墙随意晃悠,消食。 就这几样菜,她竟然边吃边听人和小葡萄聊天,不知不觉吃撑了。 湘娘抱着初晨,头一次在曌王宫里这么随意地走动。 如今的夜里没有刚开春时那么凉了,仔细嗅一嗅的话,还能闻到空气里清爽的夜露混着嫩芽和泥土的味道。 薛安在几人最后坠着,他手中提刀,与姜玲珑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却始终将右手拇指扣在刀鞘上,似准备随时拔刀。 这一路上,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杀气。 别人察觉不了,可功夫如他,不可能不知。 他警觉又不动声色地跟在他们后面,心里暗想,不知道白天与御花园的路是不是这样。 一路无事。 越近清元殿,杀气越少,等入了御花园,拐去清元殿时,这股杀气就完全消失了。 薛安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毕竟曌王宫里有暗影,有些戾气也说得过去。 一行人闲聊说笑着回到了小筑苑。 梁以安正垂手立在前院,似乎在看月空,又似乎再看同一方向的别处。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辞色温和。 “先是蔡长安跑来又是修葺又是朝我讨人情的,现在你又在这儿。”姜玲珑跟在湘娘身后,让她抱着初晨先进了屋,又让司峥跟着湘娘去洗漱,自己才和薛安慢悠悠进了院子,朝始终含笑凝视的梁以安道,“若再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啊。” 梁以安摊手,“我可没藏东西啊。” 姜玲珑不理,白了他一眼。 薛安倒是斟酌了一下,选择开口,朝着梁以安行礼问,“请教曌王,御膳房出来之后往右转不过百步处有一座小院,可是有人居住?” 梁以安垂目见到了姜玲珑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这又是给他带的吗? 才复去看向薛安,微微颔首,“是家师实菅的居所。老师腿脚不便,便也不常出门走动了。” 梁以安少时武艺受殷实菅相传,这也是梁雁染始终忌惮殷实菅的原因所在。 薛安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你别看啦。”姜玲珑将食盒提起放去院子的石桌上,“就是给你带的。” 梁以安诧异。 “蔡长安一晚上进进出出地忙碌,肯定少在你身边。宫里发生了事,没人盯着你,你不会传膳的。”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了解梁以安。他心里有事就不记得吃饭。 院子里点着宫灯,倒也亮堂,姜玲珑帮他把食盒打开,梁以安便不得不坐下,乖乖吃饭。 “简单了些,你别嫌弃啊。”她笑眯眯地帮他把菜碟拿出来,“反正都是御厨做的,肯定好吃就是了。” 梁以安叹气,他刚要伸手去拿筷子,边上薛安突然说,“是不是验个毒比较好?” 姜玲珑一愣。她怎么把这出忘了。 梁以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抱歉一笑。 “要试要试。”她说着就招呼薛安过来。 只见薛安路过两人转进屋内,再出来时,手中捏着一根银针。 “你哪来的银针??”姜玲珑只觉意外,平时也没见薛安偷偷摸摸跑出去啊,苑里进进出出的,不是曌王就是…… 哦,蔡长安这个后门开得挺大啊。 她摆了摆手,无所谓薛安回不回答,让他先例行公事完了能让梁以安吃上饭再说。 薛安原本也没想细说,现在正好,曌王看起来也没打算追究的样子,便动作利落地将银针插进菜碟,再取出查看。 三人愕然静默。 学案手中,针尖出了黑色。 饭菜有毒。 “你可有和御膳房的说,是给我的饭餸?” “没啊,就让他们准备一点好入口的宵夜而已。” 薛安看着梁以安与姜玲珑两人眉头微拢,有什么灵光一闪,拍腿大喊,“糟了!”便跃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手法这般容易察觉……”梁以安看着薛安消失的方向,低声说,“他来不及的。” 姜玲珑将食盒盖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你等一等,我去给你做个拌面。”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 梁以安便坐下静候。 宫灯阑珊,他侧影略显疲惫,一时不知是谁在护着谁了。 薛安独自行动的时候效率极高。 姜玲珑的拌面酱还没浇上,他就已经背着一人回了院子里。 姜玲珑听见动静,让湘娘看着孩子不要出来。自己则快速上了浇头,把面端了出去。 院子里,躺着一具突兀着双眼,面色发青,死状狰狞的尸体。 急毒,痛苦可能也只在一瞬之间。 “怎么办,人都被灭口了。”薛安悻悻叹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将一个死人带回来。只不过,这可能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第二百六十八章 死因有疑 “不妨事。”姜玲珑把面递给梁以安,又拿清洗干净上过火的银针插进去试了试,证实无毒之后,才说,“你先吃吧。反正人死了,也不急这点时间。” 人在宫里,总跑不了的。 也不会跑,要杀的人还好好活着呢。 梁以安接过吃面。 薛安想起他们两人刚认识的时候,正值洛河瘟疫,城内散布赵翀的私兵,她要他杀了那个冒名混入向她报信的私兵时,一直没有抬眼去看过尸体一眼。 他还以为她是见不得这些晦气东西的。 倒没想到。 梁以安吃着面,也是不动声色掩着惊讶。 接着他又想起了上一次姜玲珑在小筑苑对他的质问与怒意。 啊。 她杀过了人。 梁以安此刻心绪有些复杂。 “这些事不必费心,找个御医来看看,就知道他身中何毒了。” 姜玲珑点头,但手上动作却并未停止。 “牙齿完好,并非齿中藏毒。” 她边说边推测,“不是死侍之流,那这出灭口就并非出自自愿。” “毒杀君王也好,谷悍的权贵也罢,都是砍头株连亲族的大罪。可以查查他是否还有亲眷尚在,若是有的话,很可能是有人拿捏着他家人性命,软硬兼施。” “谁能为一个诛族的罪人作担保?” 姜玲珑看向梁以安。 后者咳了两声,她移开视线。 “薛安,你知道太医院怎么走吗?” 薛安颔首,他入宫时引着宫内暗影来追,早就将王宫的地形摸了个七七八八,主要的那些殿宇、宫院,不在他话下。要不然也不会带着郡主和乳娘在宫墙里随意走动散步消失。 “曌王可知是否有处不来的几位御医?”姜玲珑转而问正在吃面的梁以安。 死人当前,他能吃得下东西,定力也是没谁了。 梁以安明白姜玲珑意思,遂放下碗筷,朝薛安直接吩咐,“太医院院长顾老,请他来就行。” 不需要两方作证,顾青崖是他的人。 “再把御膳房的管事带来。”姜玲珑在薛安行前补了一句。 薛安应是,出去找人。 一个御厨在御膳房下毒,要怎么避开众目睽睽,避开管事的银针? 这些菜肴并非只有送到曌王面前了才会被验毒,一般说来,御膳房在装进食盒之前管事大厨就会先拿银针试过一轮。这对君王来说是双保险,若是之后验出有毒便可知道约摸是哪个环节哪几个人有问题。而对御膳房的人来说,他们按部就班依令而行,也是为了洗脱自己的罪名。因此他们在装盘后,绝不会跳过这一步骤。 弑君之罪,几颗脑袋都不够砍。 “按照这灭口的速度,就算查到他家人,估计也来不及了。” 宫墙内外,动手的时间应该差不了多少。 他们在明,晚了不止一步。 姜玲珑检查道一半,咦了一声。 梁以安早吃完了,凑去她边上。 “你看。”她指了指尸体腰际,有一处淤血。 “这一拳出得很重,但是没必要啊。” 梁以安颔首,既然能拿捏亲眷,就没必要靠武力让人屈服。但若是说此人在宫外没有亲眷在世,光凭一记重拳就能让人屈服吗? 威胁人有很多方法,殴打是起效最慢也是动静最大的。 这个拳头,落得有些欲盖弥彰。 姜玲珑想把尸体搬去更亮堂一些的地方。 梁以安耳廓一动,阻了她,“别急,人来了。” 片刻,薛安便领着顾青崖和御膳管事何唯,来了小筑。 老太医有些年岁了,行动不便,怕曌王着急,便让自己的两个学徒抬了滑竿把他送来,到了小筑苑门口才颤巍巍地下来,要入内请安。 “不必进来了。”梁以安并没有让人入内的打算,这个小筑苑除了蔡长安以外,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倒不是说顾老有什么嫌疑,只怕他万一被人利用。 别人没有蔡长安那般心细如尘。 梁以安提着尸体脖颈处的衣领,将人拖了出来,甩在地上,才让顾青崖的两个学徒一起,将尸体抬去清元殿的偏殿。 薛安自然留下照看平王和湘娘他们。 姜玲珑提上食盒,跟着曌王一同往偏殿而去。 原来梁以安方才站在院子里,是在替她守门啊。 姜玲珑才反应过来,偷偷瞥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他们去到偏殿之时,正逢蔡长安回来复命。见着眼前的状况,他面色一沉,赶紧跟上,也入了殿内。 管事的何唯早就吓得站不住,一入殿噗通跪地,大喊冤枉。 他根本不用看那些饭菜和银针。曌王为了一个御厨的死能请来太医院院长,就已经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王上英明啊,小的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唯边说边向蔡长安求救,“蔡公公,您知道小的心里一直是忠君不二的啊。小的真的一点不知道虎子怎么就死了,更不知道这饭菜有问题啊。装盘之后还是小的亲自验的毒,都好好的!” “没人说你有罪,王上圣明,自然不会冤枉你的。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在王上郡主面前胡言乱语,有辱圣听。”蔡长安心里烦躁得很。 先是木梁的事,又是这。全都在一个晚上发生。 这个王宫,还有多少的诡计在等着曌王,这个清元殿还能安全多久? 顾青崖早就明白了情况,正亲自帮忙验尸。 他不是仵作,自然没有那么专业,但这种程度的尸体,还是不在话下的。 尸体摆在地上,任由他仔细翻看。 双目圆睁,面色惊骇扭曲,肤色发青,确实符合中毒身亡的样子。 他看到了腰际的淤血,蹙了蹙眉。 一旁跪着的何唯见了连忙辩解,“不是我,虎子在膳房很勤快的,大家都喜欢他,不会有人欺负他的。” 他以为是虎子与人结怨挨得打。 事实上,没有人认为这是被人寻仇殴打所致。 不然伤处不会只有一个。 顾青崖扯着人腰际的皮肤,一寸一寸眯眼细瞧,颔首道,“这一拳有些文章。”他示意曌王来看。 梁以安跟姜玲珑同时凑过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剖尸查验 偏殿明亮许多,他们在顾青崖伸手扯出的皮中清晰地看见一个极为细小的针孔。 “王上,”顾青崖朝梁以安作揖,“是否是服毒而亡,如今臣下不能定论。依臣之见,还需要请仵作剖尸详查。” 曌王垂目看了尸体一眼,再抬头时,面色显得有些冷清,“此事不宜声张,顾老能否代劳?” 顾青崖眸中一震。 他自然是想的。 作为医者,人的五脏六腑究竟是什么样,都在哪些地方,他除了在医书上见过,年轻时也曾经偷偷拿义庄的无名尸练过手。 但这些都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 入了太医院之后,他也没有再能剖过尸体仔细观察过那些脏腑了。 曌王这么说,他当然是很愿意代劳的。可他毕竟不是仵作,又隔了许多年,也怕一个不巧,坏了王上的事。 反而弄巧成拙。 此机千载难逢,但要他独立完成,确实有些为难。 “顾老不必担心。” 顾青崖转头望向声源,韶华郡主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我可以协助,当个良工。” “郡主殿下,”顾青崖连连摆手,“这可不是儿戏啊,您金枝玉叶,使不得,使不得。” “难得郡主献技。”顾青崖又去看,只见一旁说话的曌王竟然有些轻松,正朝他劝道,“顾老您收一个良工,吃不了亏。” 顾青崖还有什么能推脱的呢?只得乖乖应是。 他的两个学徒帮着准备好工具,又在尸体下方垫了木台。木台边缘向上弯起,正好能够盛着一会儿流出的血,不至于弄脏这偏殿。 梁以安看在眼里,心笑这老院长莫不是平日就有准备,怎么还有这正正好好的剖尸台。 整个解剖过程非常顺利。 出乎顾青崖额意料。 韶华郡主与他的配合比他两个带了七八年的学徒还要好。 顾青崖藏着惊异,谨慎而仔细地向内查看。他满面肃目,模样虔诚,虽然用的刀远比不上司贤给禾悠然打造的那一套,但下手依旧稳健锋利。 完全不像没有剖过人体的新手。 而顾青崖这种谨小慎微的态度,让姜玲珑滋生出对这位长辈的恭敬来。 他尽自己所能地,最小限度去伤害尸体,尽最大的努力,在他身上留下最小的创口,好方便之后缝合。 他是一位对生命有敬畏之心,同时有客观理性的医者。 没多久,顾青崖从心脉处取出一根极细的毛针,交于蔡长安,呈至梁以安面前。 “王上,此人并非中毒而亡,是被打入了毛针,流经心脉,穿刺而亡。” 顾青崖拱手,说得非常肯定。 这也是为何他初初见时觉得是中毒身亡,却说不好是哪一种毒药的原因所在。 “那这人……” 姜玲珑再去看人死状,就有些细思极恐了。 他死前就见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惊惧? “……还有这毛针,”顾青崖还在继续向梁以安说明,“毛针过于细小,普通人莫说从腰处穿了,就算从脖颈往里扎,都很难在刺入前不扎断的。下手之人,定是身怀武功。” 顾青崖又做了些后续的检查,和姜玲珑一道,再把尸体缝合上。 “知道了,有劳顾老,夜深了,您回去休息吧。”梁以安亲自将人送去殿门口,顾青崖微微作揖,上了滑竿由两名学徒又一颠一颠地往太医院方向离去。 他送完人,并未回到殿里,而是站在门口对姜玲珑说,“时候不早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姜玲珑刚用蔡长安端上来的面盆洗了手,闻言便拿帕巾擦了擦,爽快地跟着梁以安出门。 梁以安在走时给蔡长安留了个眼神。 于是两人走后,蔡长安便关了殿门,任由何唯跪着与尸体共处一室,整个人眯眼盯着他目睹剖尸过程后吓得惨白的脸,呵呵一笑道,“别怕,给杂家说说着虎子近日动向,去过何处,见过何人,是否有什么异样。说好了,就安生回去,说不好,就和你膳房里的虎子在这儿做伴也不错。” 何唯冷汗直冒,不知觉地衣襟尽湿,给蔡长安磕着头,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 梁以安出了偏殿,姜玲珑就走在他身侧。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要不然你……” “要不然我……” 行至廊下拐角,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姜玲珑看起来不若曌王那般面色深沉,始终笑眯眯地对他,显得很轻松自在的样子。 “……”梁以安盯着姜玲珑看了良久,久到姜玲珑以为自己是否幻听错过了他的讲话,面露疑惑之时,他才开口,“要不然你回谷悍去吧。带上初晨和平王一起。” 没必要在这种防不胜防的情况下,与我一同冒险。 姜玲珑显然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眼中有一瞬的光亮闪过,接着长舒了一口气,才认认真真地对梁以安笑说,“你果然还是我以安哥哥。” 他完全可以拿初晨和峥儿逼她留下的。 “别这么叫,我没想当你哥。”梁以安显然不悦。 “哦,那多谢曌王美意。”姜玲珑从善如流改了口,毫不计较道,“但我们不走。”她笑着劝他,“你在宫里除了蔡长安,还放心谁?除了顾青崖和你师父殷实菅以外,还信得过谁?你是新登基的君主,这宫里的人对你而言多半都是无法信任的。可我们不同,无论是我还是薛安,甚至是小小的司峥,你很清楚,你都能信赖。 薛安的身法你方才也见过了,他的功夫几乎很难遇到敌手,关键时刻说不定能够靠他拼死一搏。 司峥是谷悍的主君。他在,你身后就有谷悍的军队和兵力作依靠。他几次三番一边提醒我要记得回谷悍,一边又会和我说你的好,别看司峥年纪小,总是扮猪吃傲虎。他经历过生死背弃,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得多。他真心要助你,万一最后发生当初梁王这般状况,谷悍大军也可助你夺回王位。 而我是不会走的。小筑苑里住着的是我的好友,我的孩子,清元殿里住着你梁以安,我不可能无视这一切,带着他们向外逃生。” 梁以安看她,神情复杂又充满了赞许。她思路清晰,言之凿凿,确实是长大,能够独挡一面了。 第二百七十章 暴动杀人 姜玲珑并未理会曌王的神色,自顾自继续说道,“霖国总共只有你和梁王两名正统的王族血脉,若是你们被害,霖国动乱势必影响谷悍局势。我们站在你这一边,也是为了谷悍的百姓。” 她目光如炬,不容拒绝。 梁以安极轻地叹息,摇头笑道,“你们夫妻俩啊……” 他未说后话,反问,“那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哦,”姜玲珑不在意地回他,“我本想说要不我们去清元殿看看?” 清元殿是他的寝宫,姜玲珑没事不会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那自然是蔡长安反应过度,被她猜到了些什么。 “不必去了,”梁以安拂袖,负手起步往小筑苑方向走,“我告诉你就是了。” …… 明月高悬,菡萏门户紧闭。 夜色中几名夜行衣在百姓的屋瓦、院墙上腾跃而行。 突如其来的暴乱已经持续了三日,白天只要在街上走就会碰见那些持刀惹事的人。他们都是寻常百姓打扮,手里的刀也分门别类都是家里的菜刀、砍刀、剔骨刀等等,就好像是从家里厨房随手拿的一样。 有些人觉得他们眼熟,有些人则根本不认识他们。 三日前,这些人在街上高喊还我娘子,聚集在天香楼门前,想要往里闯。 两日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负伤而退,转而将怒意撒到临街的行人身上。于是他们故意在街上斗殴,伤人,甚至当街打死砍死,起手落势,毫不留情。有人报官,在府衙门口敲登闻鼓,被人拿着把水果刀割了喉咙,人死在衙门的台阶上,被暴民拖进了隔壁的巷子,只留下一路的血迹。 然而府衙的门纹丝未动。衙门里的捕快,文吏,乃至府台大人,都不见动静。 官府的不作为将被害百姓的怨愤升到极点。 今日一早,街上就涌满了披麻戴孝的老百姓。他们一个个怒目圆睁,高声谩骂,冲去了府衙门口,要官爷们给他们一个交代。 官家没有等到,却等来了天香楼的新掌柜,长柳姑娘。她身配弯刀,带着楼里的护卫,踩着这些百姓的肩头,驾着轻功翻身挡在府衙门口。 而她的护卫们均穿着天香楼里的制服,一个个交错地安插在暴怒的人群里。每当找到一个企图讲话带动风向,燃起民怨的家伙,就迅速靠近,将他一击击晕带走。 几轮下来,没有了挑拨和教唆,这群百姓的态势就从最初的愤怒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他们跪在府衙门口,哭喊着,请求府台大人出来,替他们死去的家人主持公道。 这才是痛失亲眷,又无计可施的老百姓们最真实的模样。 痛苦又无措。 见到长柳出来,甚至有人求她,把那些女子还给暴民,只要还了,他们就不会再发怒,不会再伤及无辜了。 长柳并未回应他们的哀求,而是腾身跃入府衙,从里面劈开门锁,打开了府衙大门。 一股腐败的尸臭味瞬间扑面而来,跪在门口的那几个,顶不住吐了起来。 门内院落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具具尸体。都是他们熟悉的捕快,小厮,血流满地,已经干涸。里头的审堂,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府台刘大人的身子直直坐在正位,书吏在侧,他们脖子以上空无一物。 而两人的头颅滚落在地,死不瞑目。 这些人,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你们瞧清楚了!”长柳在门前喝道,“不是刘大人龟缩无为,是他已遭奸人所害!” “乡亲们!这些暴民只不过以妻女离家为由,欲行造反之实!哪怕没有我天香楼这件事,还会有别的由头!” 她这么一喊,一半的人清醒过来。 对啊,先杀府衙的人,这分明就是有所准备,要在菡萏惹起一场无妄之灾啊。 “你们赶快回家,没有人命关天的事不要出门!暴民虽然手里拿的是菜刀,但个个身手了得,你们不是对手。” 那些捕快的尸体上,多数是一刀毙命。手法狠历,毫不犹豫。 她这么一说,另一些人猛然明白过来。 难怪自己拿着平时杀猪的屠刀都打不过。 此等暴民如此混淆视线,欲盖弥彰,必然不是简单的伸冤要人。 “这件事,天香楼管了!你们该回家的回家,在王都援兵未到之前,都保护好自己!叛贼之意在造势,不在取你们性命,要相信曌王会来解救菡萏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们的冤屈,惨死的家人,大王一定会来救他们,捉拿反贼,给他们一个交代的!那可是曌王,与谷悍铁骑兵对战都不分伯仲的曌王。 也是他们仅存的希望。 百姓们起身,带着哭红哭肿了的眼睛,颓然而小心地各自散了,回家去了。 于是家家门户紧闭。 说来也怪,被人戳穿用心之后,那些暴民竟没了动静。门内的人听不到外面响动,反而心里不踏实起来,又怕被人突然闯进来,像灭府衙一样灭了自己全家,都哆哆嗦嗦躲进房间,锁了房门。更有甚者,为了假装家里没人,连饭菜都不生火去热,干吃冷的剩饭剩菜,就怕升起对的炊烟被人看见。 是夜,万籁俱寂。一几个夜行衣带着一阵阵破风声,蹿入天香楼的后院里。 长柳看见了领头就拜。 “免礼。”领头的蒙面人音色利落,姿态挺拔,他们长途跋涉却听不见喘,说话依旧沉稳,“都在原本的山匪窝里,约摸有两千人。” 他扯下面巾,露出一张俊逸严肃的脸。 身后其他人也纷纷扯下面巾。 邝毓带着苏瑾僩,唐慕枫,和见弥,立在天香楼阑珊的灯火之中。 两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邝毓在,可以一挡。 但问题是,若要造反,绝不会只派两千人,拿下一座城池这么简单。 是谁在被后,目的就是一如所见般是要造反,还是有别的企图,是否在其他城邑还有伏兵,这些他们都一无所知。 “白天抓的那几个呢?”他向长柳询问。 第二百七十一章 呼之欲出 “回主子,都是家里死了人的平头百姓,拿钱办事的,说别人把钱袋丢进他院子,还写了条子,嘱咐他们要质疑官府。” 邝毓颔首,有些没头没尾地向长柳确认,“是这里吗。” 并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那你去吧,让人送些好酒好菜到院子里来。我们就不进去露脸了。” 长柳应是告退。 苏瑾僩从山上下来还不明所以,“主子,为何不直接将人贼窝端了?” 他们四个人在暗,还有庄主这么一个战力在身边,要抄个贼窝并非难事。 “端了就查不出了。”邝毓挑眉,在一边的石桌坐下,其余三人也纷纷入座。“这些人如果不是齿间藏毒就是常年训练忍得了严刑,不顺藤摸个瓜出来,没什么用。若是不当心放跑了一个,出去通风报信,岂不打草惊蛇。” 他亲自过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一个区区贼窝。 “唉,先吃饭吧,跑这么远,都饿透了。”见弥肚子确实饿得咕咕直叫,“还以为一来就能开饭呢。天香楼现在还有生意能做?” “富贵人家哪里会管百姓死活。”一向少言的唐慕枫,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看向邝毓连忙补充,“咱们遣云山庄除外,个个都是血性男儿,对吧,主子。” 话音刚落,他耳廓一动,只听见一个古怪的悉索声,再回头寻声望去,就见火舌已经烧近,他来不及逃,大喊一声“主子小心!”就整个人挡在了邝毓面前—— 是夜,菡萏无声,夜色深沉,等待着亲眼确认这一刻的男子立在烽火台上,见证天香楼在夜幕之下炸成废墟,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如同开在地上的一朵经久不息的人血烟花。 …… “这么严重的事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曌王宫里,姜玲珑听得梁以安说木梁的事,整个头皮发麻。 “我怕你担心……”梁以安面前,姜玲珑就像只炸了毛的兔子,音色软糯,看起来是生气,模样却是让人觉得谁给她收了委屈。 是自己的错觉吗? 好像见到了十三岁刚来到他身边时的她。 那时候,他就是她的天地,她无条件信任的对象。 他下意识地就开始像以前一样轻声哄她。 “我担心?你不告诉我,要是我疏于防范,因此丢了性命,你倒不担心?”姜玲珑气得胸口发闷,“我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唉,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别气了。” “……那蔡长安去查宫事格录,查的怎么样了?” “估计刚才就是想回禀的,只是出了意外。” “那我也等着吧,他一会儿去清元殿找不见你,自然会来小筑的。”姜玲珑顺势倒在她专属的躺椅上,扯着毯子往身上一盖,朝梁以安道,“你别走啊,查出些什么,我也要听的。” “主子放心。” 梁以安还没说话,屋里听见动静一早默默迎出来的薛安抢先回道。 梁以安哭笑不得,便招手让薛安来坐,也不知道他是在替谁把他家郡主看得这么牢。 姜玲珑窝在毯子里,暖绒绒的,很快就睡去,打起了微微的小鼾。 以前在急症室三班倒都不觉得累。如今多走些路就累得不行。 禾悠然在无事宫的时候就和她说过,她这身子,断腿再接伤了一次元气,身中蛊毒时靠着至寒的截魂丹续命又伤一次,完了怀孕七月被人推下台阶再一次命悬一线。这般体弱,是很难补好的了。总之就不要再和平时一样东奔西走,太过劳累,要注意平日的温补,养精蓄锐。 姜玲珑是被蔡长安柔柔的声音唤醒的。她迷糊着揉了揉眼,坐起来,一脸困倦的样子,但模样很满意。 “不错不错,知道要叫我。” 梁以安坐在桌边,含笑看她。 “殿下,快先喝些安神汤,一会儿完事儿了好接着睡,助眠的。”蔡长安捧着一碗汤就直直送到她面前,有一种你不喝我们就不开始说的气势。 她便接了,咕嘟咕嘟喝下去。 今晚发生这么多事,她还能眼睛不眨地喝宫里的东西,也是心大。 梁以安见她未被多加影响,放心下来。 姜玲珑朝蔡长安亮了亮空碗,“我都喝了啊,这个好好喝啊,可以每天喝吗?怎么做的?啊,我们先说正事吧。” 蔡长安瞧着姜玲珑露出一记慈笑,“殿下要喜欢,奴婢每日都给您送来。”他说着收了碗,立去曌王身后。 “这中间一大块地方的,说话不得被人听见?”姜玲珑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一起坐呀,我们四个正好可以说小话。” 蔡长安一愣,他和他们吃饭倒是坐一桌,但谈正事,况且曌王还在……实在有些逾矩。 “长安你坐吧。”梁以安看出他的犹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示意他入座。 四人坐下,凑在一起,蔡长安开始交代始末。 原来五年前宫里有过一次大兴土木,顺便就将每个宫苑里里外外都修缮了一遍。 五年前。那是梁雁染在位时。 那时蔡长安还是芙蕖宫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芙蕖公主远嫁千彰,他整天在芙蕖宫里无所事事,就到处结交好友,专门别人一起做事,混个脸熟。 又说回御膳房那个名叫虎子的帮厨。 据何唯说,他最近是有些魂不守舍,但做事还是勤快的,也没出过错。就是好像下了工有时候会犯迷糊,他的下人苑在左边宫巷,偶尔会看到他从右面进膳房,说是刚在想事情走过了。别人关心问他吧,他就说是想家里人了。 虎子性格好,平时大伙儿有什么事都愿意喊他,在膳房里聊得来的朋友也多。 所以他做事,大家向来放心。 今天加了菜,何唯验了毒之后,就让虎子将菜装进食盒,交到了韶华郡主手上。 蔡长安也看了食盒,毒是下在食盒盖子上的,封了薄薄一层蜡,菜放进去后,热气升腾,将蜡融了,毒才滴进了菜里。 如果没有其他意外,下毒的,确实就是虎子了。 众人陷入沉默。 主要是等看梁以安的反应。 这件事,即便没有什么实质证据,但查到现在也太多巧合了。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上头的黑眼圈 “天色已晚,更深露重的,你还是早些进屋歇息吧。”梁以安并非有何异样,只是起身淡淡地劝姜玲珑回房,“有什么想法,明日再说吧。” 姜玲珑配合地颔首和他道别,他便带着蔡长安一同出了小筑苑。 薛安见两人离开,回头还想和姜玲珑说什么,却见人已经起身往屋里去了。 他耸耸肩,觉得确实是睡觉要紧,便也没开口,目送人回屋之后,自己再入了隔壁的卧房。 蔡长安伴驾回宫,一路上曌王同往常一样寡言,直到进了清元殿。 那木梁已经被清理干净,好似雁过无痕。 见曌王还要往里走,蔡长安才斗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王上,您当真在殿内就寝?” 其余的梁柱他是检查过了,但碍不住是否还有别处包藏祸心啊。 “不睡这儿,睡哪儿?”梁以安不气反笑,“这宫里,还有何处安全?” 蔡长安面上一臊,噤了声。 如他所说,曌王宫里,如今哪还有绝对安全的地儿?他只怪自己监管不力,若是曌王登基之时他就想到要在宫中先内外休整,细细勘察一番,也不会有悬木当头的事了。 “不怪你,别多想。”梁以安出声,抬手让蔡长安伺候洗漱。 蔡长安躬身上前,低眉垂眼地替他宽衣,就听见曌王漏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长安啊,我有时候在想,当初为何只培养了十二名逸兵。” 他虽喊着蔡长安的名字,其实却是在自语。蔡长安很熟悉他的这种作风,也就没有回话,安静地听他讲。 “十二个人,加你,不够的。” 他说着甩了一下中衣的衣袖,“要不然将我在西北那三十万大军调来?” “唉。” “实在是不该让珑儿来的。如今送都送不走。” “一个薛安,哪够分身保护这么一屋子人。” “……算了。”他话到一半,突然吩咐蔡长安,“我去清元池泡一会儿。” 蔡长安便行了礼,“那奴婢去准备一下。”便碎步去了侧边,开了一道侧门,钻了进去。 他知道曌王心里其实是没了方寸,要独自待一会儿,好好思考接下来的打算。便动作迅速的收拾检查妥当,点了香烛,备了温茶,才从门内出来,朝始终立着一步没动的曌王道,“王上,好了。” 梁以安颔首,独自进了侧边清元池。 直到见着主子进去,蔡长安在外头合上了门,才敢忍不住叹出口气。 老天保佑,明早等郡主殿下起身了,能让主子看开一点。 反正他现在是听不得别人劝了。 蔡长安这一夜在偏殿守着,也没睡踏实。他总是被梦里的房梁砸醒,惊出一身冷汗。然后起来贴着耳朵去听边上寝殿的动静,反复确认了曌王没事,才敢回去接着合眼小憩。 晚上值夜原本是宫人排着班轮流,如今他可不敢假以人手,只能放弃自己踏实睡觉的时间。 而一夜过去,当蔡长安顶着两个让人上头的黑眼圈去替曌王更衣上朝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昨夜的求神拜佛并没被佛祖听到。 朝上,江东布政司来了消息,菡萏昨夜港口燃了火药,不仅码头船坞被炸,影响水路进出,离着码头两街之远的天香楼也是出了意外,事发突然,楼里众人葬身火海,都烧得面目全非,莫说人有没有全尸,连天香楼都整个被烧塌了。 曌王当廷面露异色。 底下的人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早朝很快便退了。 倒是午朝时分,梁以安将内阁几位大人留得久了些,几个人在御书房说道了半天,快到了申时才散。 蔡长安并着祥安一道,亲自送内阁出了宫,才回去曌王那儿,见书房没人,便直接往小筑苑寻去。 果然,他人还没到,就听见小筑苑里平王银铃般的笑声。 “曌王哥哥,你这馄饨不对啊,你看,屁股都破了。哈哈哈哈。” 蔡长安一听不对,赶忙进去,却是看见曌王丝毫没有动气,将手里的馄饨往平王手里扔,和他不甘示弱地斗嘴,“你包的就好?”他一脸不待见地瞅了瞅平王面前那些小疙瘩,“瘦骨如柴,没劲,没劲。” 两人正拌着嘴,里面薛安端着一大锅刚出炉的煎馄饨,嚷着让开让开小心烫,一把就放去他们面前的桌上。 焦香扑鼻,热气升腾。 小葡萄眼睛都看直了,一双手蠢蠢欲动。 “姐姐还没好吗?这谁忍得了啊。”他艰难地阻止自己伸手拿筷的冲动。 话正说着,就听见后面又冲来了一句嚷嚷,“让开让开,烫烫烫!” 姜玲珑跟在薛安后头,端着一大碗汤馄饨,被烫得稀里糊涂往桌上放,要不是薛安眼疾手快,这碗都该摔了。 她一边烫得拿手捏耳朵,一边朝司峥和梁以安催促,“快快,趁热吃啊。煎馄饨热的好吃,底子可脆了!我厨房去给湘娘盛一点送去,马上就来,不要等我啊。” 她虽这么说着,但司峥还是咽了咽口水,努力等到她来了,人到齐才起筷。 梁以安为此不吝夸奖地赞了他两句。 两人便算握手言和。 “能不能留一些,我想带几个走。”梁以安没着急吃,倒是先问了姜玲珑。 “今天一早起来就包了,有很多呢,你随意吃,厨房里还有,我一会儿煎新鲜的给你带走。” 梁以安便愉快放心地起了筷。 他忙了一个白天,早膳匆匆吃了几口,午膳是一点没吃,光揪着几位大臣议事了。这个点,确实饿得不行,前胸贴后背,本想来小筑苑顺两口面吃,哪想他们又包了馄饨,正要吃饭。 得亏姜玲珑说一早起来包的。要是一早起来包,司峥那小子会到现在还没吃上,刚才眼珠子都快长那干煎馄饨上边了。 但他只是笑,也没戳穿。 珑儿这次回来是和以前不同了,可身子骨却不似从前。上次去御花园的时候他就发现,只是散步过去而已,快到风亭的时候,她的气息已经有些乱了。 所以他才入了风亭,让人换了舒服的椅子,干脆停下来听听宫曲。 第二百七十三章 曌王的试探 席上无短手。 这两个君王,一个杀手,三个人不分尊卑地把桌上各种馄饨席卷一空。蔡长安看着就笑得慈眉善目。 “蔡长安!你别悠着啊。”曌王看不下去,亲自夹了一个馄饨丢他碗里,“他们两个饿狼,都快吃干净了。” 他一早伴君,也是几乎什么都没吃,眼下肯定是饿得不行。 “哟,蔡公公,”梁以安这么一说,姜玲珑才发现蔡长安脸上夸张的两圈青黛,“您这是怎么了?昨儿没睡好?” 她可是一觉到了晌午才起来的。方才要面子,没好意思说。 “奴婢怎么了?”蔡长安自己没意识,伸手摸了摸被姜玲珑盯着看的脸,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奴婢今儿可是失礼了殿下?” “他就是瞎操心。”梁以安接了姜玲珑话,不给蔡长安开口的机会,直接说,“一会儿让他在你这儿睡一觉,脸上睡不干净就不准回清元殿。” 蔡长安一惊,他脸上哪里不干净了,睡觉能睡好?不就是昨晚上醒得多了,不至于上脸吧?这般想着就又要下意识伸手。 姜玲珑认真盯着蔡长安看了看,又点了点头。 “蔡公公你睡不好容易挂相,可不行啊。”她伸手指了指薛安边上的房间,“一会儿你去屋里睡,那屋干净的,被子都是新铺的。” 那原本是湘娘的房间,但自从姜玲珑要她和自己一屋之后,那间房便空置了下来,湘娘得空的时候会打扫一下。 蔡长安被说得头一次面露羞赧,对着曌王的旨意也不敢违背,只得点头应是,说了声有劳殿下。 饭后,梁以安提着一枚食盒,装了上下两屉煎馄饨,留下蔡长安睡觉,自顾自地走了。 王宫之中,还有谁能让曌王亲自送食? 想也知道。 他不想人跟着,姜玲珑便留了蔡长安,蔡长安也心知肚明地乖乖去睡觉。 刚才郡主拿了铜镜给他照,这两个青圈高挂的,实在也是失礼于王上跟前。 他人在屋里,听着外头姜玲珑盯着司峥练字,依稀的说话声,很快就睡了过去。 宫闱幽深,静谧无息,梁以安要了轿,一路去到一处红漆题字的院落门口。 头顶的匾额写着“落叶知秋”。这一处知秋院,是先帝在位时就分给暗影首领的宅院。 他阻了宫人通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殷实菅正坐在院中,独自下棋,自己同自己博弈。听见动静,他抬头,见着是梁以安,眉眼一笑,就要推着轮椅过去迎接。 “老师不必拘礼,”梁以安走快两步到他面前坐下,“学生好些天没来看望您了。前些日子公务繁忙,江东不甚太平,便让长安过来,知道老师一切安好,也算放心了。” 他说着将食盒放在殷实菅面前,当着他的面打开,从里面取出还热着的干煎馄饨。 “以前老师教完就会带学生来知秋院吃半屉煎馄饨,后来学生有了行宫出去之后,反倒是想念得紧,能吃上一口原来味道的,着实不易。”他在殷实菅面前恭敬地摆好碗筷和醋碟,“这味道和从前很像,就特意带了来给您尝尝。” 殷实菅许是带领暗影的时间久了,眉眼里总有一种藏不住的阴鸷之色,但见着梁以安的时候,却总是尽量神情柔和,对他这个学生既疼爱又珍惜。 “原本是小禄子那小子的家乡小吃。”他说起话来不疾不徐,狭长的眼睛望着面前底面金黄的馄饨,浮出一些追忆之色,“什么事不会,人又太善,整天给我弄些吃的他就高兴……唉。他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吃过咯。” 小禄子是殷实菅认的儿子,虽没有什么武学天分,但一张脸纯真无邪,是个活泼善良的人。每次殷实菅和梁以安练习回来,他铁定是早在门口候着了,盼着两人回来,一人一声干爹辛苦了,殿下辛苦了,就乐呵呵地进小厨房给他们端茶倒水,再端些刚煎的馄饨出来,香满整个知秋院。 梁以安心里也很喜欢这个机灵孩子。 如果不是他体弱多病,英年早逝,蔡长安现在的位子,恐怕是他的。 “王上体恤奴婢啊,”殷实菅悠悠叹了一声,“让这知秋院还一如从前。” “故人已去。”梁以安也有些怅然,望着庭院中央叶色青绿的枫树,笑道,“倒是这景致,轮回不变。” 殷实菅听着微微颔首,“一年四季,不变,也变。” “老师这是禅道。”梁以安将碗碟望他面前推近了些,“学生还没有这番觉悟。老师趁热吃吧,咱们师徒多日未见,学生今日便只陪着老师,一会儿和老师一同下棋如何?” 殷实菅笑望梁以安,余光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摆回地上的食盒。 “王要早些来就好了,”他摆摆手,有些可惜,“奴婢午膳用得迟,年纪大了,吃不了那么多。且让人收去小厨房里,晚些再用罢。” “倒是学生鲁莽了。”梁以安拱手,便让人收了碗碟,放回食盒里,拿进里间去了。下人走后,他才忽地想起什么似地问道,“老师可知昨夜御膳房有人下毒想要谋害学生?” “可有此事?”殷实菅颇感意外,“知秋院与御膳房离得不远,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动手。” “下毒之人昨夜已被灭口,是高手所为。”梁以安朝殷实菅颔首,有些想不通,“宫里这么多暗影,谁人能在您眼皮子底下消无声息地夺人性命?” 他问得随意,目光却虚虚地落在殷实菅脸上,并未挪开。 “此等大事,是奴婢失职,定让暗影们从中彻查。”殷实菅一惊,朝梁以安躬身拱手行礼。 “老师带领暗影多年,极少出现差错,许是一时不察,倒也不必介怀。”他轻描淡写地说完,扫了一眼棋盘上下到一半的残局,“原来老师不是在下棋,是在看困兽啊。” 他指了指面前这盘死局,笑道,“学生方才还大言不惭要和老师对弈。实在是失礼。既如此,学生也就不打扰老师雅兴,”梁以安起身欲走,殷实菅也没拦着,也是转了方向打算送他出去,“老师留步。” 他谦和地阻了,又说,“对了,您知道,昨夜那毒是下在食盒盖子上的,学生早上命人将所有同一花纹的食盒都里里外外细细检查擦拭清洗了一遍。”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般开口,“老师平日,还是小心些的好。” 殷实菅听罢颔首,多谢了曌王关照。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人间公道 知秋院的门被从外合上。 刚进小厨房的下人从里面探出来,手里还端着方才的馄饨。 “主公,这吃食……” 殷实菅眉眼全然盯着眼下棋局,闻声,略动了动小指,不咸不淡地开口,“丢了吧。” 梁以安是背手独自散着步回去的。 他一路走得很慢,有些漫不经心,有些随意闲适,似乎宫外远处的暴乱,天香楼一夜之间的焚毁,都与他无关。 从知秋院到小筑苑这条路并不算短,到苑前时,依旧心绪不宁。 殷实菅没有尝那个食盒里的东西。 他本可以推辞让他先尝。这样既试了毒,又不失礼。 可他没有。 殷实菅没有用他在宫中圆滑的那一套,而是扯了个并不算高明的理由,让人把馄饨撤走。 这是,何必呢。 “王上您回来了。”蔡长安从苑里迎出来行礼,面色恢复不少,眼下的黑眼圈一觉尽消,此刻神采奕奕。 梁以安颔首,瞧了瞧苑里,“郡主和平王呢?” “回王上的话,殿下和平王去芙蕖殿了,让奴婢留下带话。” 梁以安不置可否,听了便转身负手,往书房方向而去。 殷实菅赶紧跟上,“王上用过晚膳了没?奴婢去给您备膳?” “不了。” 梁以安简单地拒绝,他原本往书房去的脚步不知为何忽然改了方向。蔡长安一瞧,心知他今夜定是烦乱难安,便止了脚步。 “小筑苑不能无人,奴婢就守在这儿吧。”他垂目,看着梁以安的脚跟,浅笑着说。 曌王止步,返身回来,低声问,“信号筒带着了吗?” 蔡长安点点头。 他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道,“小心些。”才抬步出了小筑苑。 梁以安去向芙蕖宫。 他不怯于承认,那些女子需要她,他也需要。 至少此刻的他,今晚的他,想和她说说话。 他还未入殿,就看见薛安手边牵着司峥,湘娘抱着初晨立在一边。芙蕖殿殿门紧闭,一片静默之中,弥漫着一种肃穆的氛围,那门口的四人仿佛不知他的到来,死死盯着殿门,薛安和湘娘的神色与其说是难看,不如说是惨淡,司峥不明所以,但他懂得察言观色,也是一副紧张兮兮严阵以待的模样。 殿门被嘭地一声打开。 紧接着,一道虚影晃过,薛安旋即挡在司峥和湘娘面前,一个琉璃玉盏便在梁以安面前碎裂。 姜玲珑怒不可遏立在殿中央,一个回头看到殿外站着的人,盛怒之下一路向薛安冲来,薛安连连退步,一手挡住自己的佩刀,一手虚虚架住姜玲珑的攻势,“殿下,殿下,有话好说,您别伤着自己。” “有话好说?” 梁以安头一次见她如此激动的模样,言辞激烈,眼眶通红,显然是刚哭过。 “她们求饶的时候,有谁和她们有话好说了?!” 她这咄咄逼人的态度,不是针对薛安,她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态,咬牙切齿,一腔的憎恨气到发抖。 梁以安视线越过薛安朝殿内看去,一个个姑娘顾影相怜,正簇成一团,抹着眼泪。 “我要它律法来判?她赵莳曦在这些姑娘面前死十次都不够!平南王之女就是贵族,就是金枝玉叶高高在上?” “她里面的肮脏,都不配在她们面前磕头道歉!” “谷悍的律法来判。好,让它来判。” “要是有人疏通关系让她逃脱惩罚,你就给我去杀了她。” “我和你说好,不要你胡乱杀人。你若不愿意,我定不勉强。” “但是她赵莳曦必须死。” “只有她死,才能还人间公道!” 薛安听了立刻回令,“遵命,遵命,哎哟我郡主殿下,一回去我就杀,冲进天牢,不但杀,还给你把脑袋带出来,挂城楼上,让人暴尸,好吗?” 赵莳曦的所作所为,要不是姜玲珑原先不让,他就是是替天行道也会去亲自动手的。 有其父必有其女。 一个赵翀,一个赵莳曦,两个视人命为草芥的败类。 梁以安趁着薛安帮着安抚姜玲珑情绪,靠近抱着孩子的湘娘,向她询问情况。 “回王上,傍晚殿下来芙蕖殿用膳,和姑娘们聊起她们的情况……这,到后来就成这样了。”湘娘摇了摇头,眼里是不尽的惋惜和心疼,“本都是好好的闺秀……” “我实在太愚蠢了。”姜玲珑劈头盖脸一顿之后,总算缓和下来,“就算时间再久远,当初也应该先验伤。” 方才吃饭时,不知谁聊起以后,有人说了一句不想了,又有人接了一句不嫁人了。 然后所有人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惹得她眼皮发跳。 这才想起来,这么多人救出来之后,光想着带她们回家,想着如何不刺激到她们,却忘记了替她们验伤。 她将湘娘等人赶了出来,殿门一关,对方一炷香的犹疑之后,露出各式各样的触目惊心。 她睁目结舌到仿佛看到了那些禽兽是如何将人一个个残害侮辱。 这一道道伤口,破损,溃烂,和缺失,莫说是对一个女人,就是对家里养的猪都下不了这样的手啊。 有太多的于事无补了。 她不知女子受辱在这世上会有多少的天怒人怨,但她清楚,罪魁祸首是赵莳曦和她的那座小镇,她更清楚,在那些无法触及天怒无法取得民怨的地方,有太多人选择沉默,选择得过且过。 可她们明明都在玉韶之年,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与自己的人生失之交臂? 姜玲珑和薛安说完转身,脑袋还是发着闷,就好像是巨大的耳鸣声中,夹杂着混乱不堪的人声,每次认真想要听清,每一次就注定要眼眶发酸,头痛欲裂。 薛安能够猜到事情的眼中程度,但他实在无法想象。 当她看到失控的姜玲珑暴怒地冲着他要他去行刺,去杀人的时候,他见到的,是一个充满血性的普通姑娘,为了自己的姐妹挺胸而出,誓死反击。 他是既惊慌,又热血澎湃的。 不为了杀人。 而是为了她说出口的那句,人间公道。 第二百七十五章 你别逼我 这恐怕是王权统治中极大的好处之一。 当权者要的正义,往往可以靠绝对的权力去实现。 家业再大,背景再深,目无律法,便由王法来收你。 姜玲珑垂目,走近殿里,朝那些立着的,有些胆战心惊的女子们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殿内便止不住的哽咽声四起,角落几人抱头痛哭起来。 姜玲珑面前,最惹眼的赵雅雯正咬着下唇,死死盯着地面。 “但你们不会得过且过,也不会浑浑噩噩。我向你们保证。” “加害人的罪孽,不需要你们来偿还。你们没错。” 渐渐地,哭声小了,也不知谁带头跟了一句,“对,咱们没错。”陆陆续续地,这句话像有魔力,在人群里蔓延开来。 这些姑娘们从疑惑地跟读,到喃喃自语,最后目目相望,似是在鼓励对方也是在激励自己一般,郑重地朝依偎着的姐妹们说出,“咱们没错。” 梁以安看着这一切,五味杂陈。 湘娘抱着初晨,眼眶湿润。 司峥第一次见勃然大怒的玉兔姐姐,还在后怕。 而薛安,却是一脸的骄傲。 这是我主子。独此一家。绝无仅有。 “好了,不是用膳吗?”梁以安提脚往殿里走,顺便眼神示意吓得躲在梁柱后的宫人来将院里的碎琉璃给扫了。 姜玲珑这才意识到方才梁以安看了全程。 她是有注意到他的,但刚才太过气愤以至于他的形象在她眼前一划,完全没有过脑。 曌王来了。 但“曌王”这个名词在她脑中激不起丝毫信息。 愤怒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 人在盛怒之下,果真很难保持理智。 而梁以安的适时介入却恰好调整了整个芙蕖殿的情绪。 就好像原本一家人正为着某件事而群情激愤,突然来了个久未谋面的不速之客,大家的热情与激烈在外人面前就被相对压制了下去,逐渐恢复常态。 王萍和张小丫认出了梁以安,率先行礼,那些姑娘们便像涟漪一样自内向外地散成一个圆环,所有人噼噼啪啪跪了一地。 她们在霖国的土地上,面对的是霖国的主人。这种瞬间的乖巧,是面对梁以安君王威仪的本能反应。 接着梁以安就看见了蔡长安和他说的,大锅饭。 四个大锅被齐齐码在芙蕖殿一侧的窗棂下,都还有些余热。 “平身吧。”他笑着拂袖,走去姜玲珑身边。 姜玲珑自然没有像别人那样跪他。 见他来了,就指了指边上那几口锅,“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梁以安摇头,“我不饿,就来看看。”说罢又看着底下喊了平身却没有动静的姑娘们,“宫里住得可好?宫人可有怠慢?” 众人摇头。 “既没有,那还跪着作甚?”他指了指地上蒲团,“坐吧。” 说罢就近抓了个蒲团坐下。 显然他是坐了姜玲珑的。 后者再跑屏风后面拿了个多余的给自己垫着,一屁股坐下。 也如蔡长安说得那样,她大咧咧地盘腿而坐,一条薄毯在面前一铺,率性自然。 这两个主子一动,落了座,其他的人才敢动起来。 外边的司峥确认玉兔姐姐不生气了,才屁颠屁颠跑来,往她边上一凑,格外懂事地和她说,“姐姐啊,你别生气啊,气坏身子可不行啊。你不要叫薛安啊,等我回了谷悍,我肯定让人好好判的。” 芙蕖殿内,五十多人安静用膳,虽然无人说话,但气氛显然松动不少。 一则是因着姜玲珑将她们的委屈和怒意代为发泄出来,场面虽显得蛮横,却是将人心中淤塞的那一块揉碎打通,她理直气壮的谩骂和口口声声的公道,让人心里不禁磊落起来。 一如她后来说,我们没错时,让人真的信服,当真能够有这番勇气,将过错归于那些阴险的掌权者和变态的买卖人。 二则是因为曌王的介入。他没有说什么,既没有惺惺作态般的安慰,也没有权重者的高态,他像个高洁的主人家,过来随意的寒暄,对刚才发生的事视若无睹。 他看着威严,但姿态实在是太过随意,甚至有些无所谓,就好像她们这四十六个人,就是普通百姓,再平凡不过,再中庸不过的,普通百姓。 还有什么比一国之君如此的态度更让人能够坦然,能够释怀的吗。 郡主那尊琉璃盏,再往前一寸就砸他身上了。 犹如他将所有的脾气统统收下,包容抚慰。 这就是她们的霖国主。 海纳百川,心界高远。 这还不够让人充满希望的吗。 这还不够她们安下心来,暂扫心头阴霾,好好生活的吗。 “今天的汤不错啊。”姜玲珑喝了一口,朝梁以安道,“我给你盛一碗?暖暖胃?” “又不是寒冬腊月,还暖暖胃。”梁以安笑着颔首,从善如流地将汤碗递给她,“谢过郡主。” 姜玲珑眯眼笑着,接了碗就去盛汤。 她人还没走到锅边,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不太明显的礼花声。 是信号筒! 她止步回头,却见薛安立在殿门口,姿态警惕。 殿内已不见曌王身影。 “他说了一声长安,就跑出去了。” 薛安一手扣在刀鞘上,一手指了指殿外天空,“轻功去的,清元殿那边可能出事了。你们在殿里小心,暂时不要走动。我们静观其变。” 姜玲珑皱眉。 静观其变? 他的逸兵多半不在宫内,薛安要是静观其变了,他一个人对付整个王宫的暗影吗? 她见过殷实菅的身手,和邝毓相争不分伯仲,她要是静观其变,他怎么办? 姜玲珑在芙蕖殿内来回踱步,她身边只有薛安,要帮梁以安,她得想些方法。 小筑苑内,梁以安凌空赶到之时正见那熟悉的身影坐在院中。 蔡长安见到来者是曌王,惊骇着大喊“王上快走!” 祥安被暗影擒了绑在门廊柱上不省人事,蔡长安匍匐在地,奋力撑着上半身,脚筋应是被人挑断了。 “老师。”梁以安眉头紧蹙,“你别逼我。”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何来野心 殷实菅坐在轮椅上,猩红的袍子溜着暗边,一对立襟将他尖刻的下巴裹得更显沉郁。尽管年事已高,但殷实菅依旧是唇红齿白,仿佛岁月落在他的面上,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朱唇刻薄,眸显阴鸷,视线从地上的蔡长安缓缓地移到梁以安身上。 “王上,您来了也好。”他启唇,嗓音中听不出情绪,“省得杂家再遣人去找。” 梁以安却并未理会,他径直过去将蔡长安背起,把他放到了原先姜玲珑拿来在苑中小憩的躺椅上。 他双腿脚筋被断,伤口割得太深,血流如注。梁以安撕了自己的王袍给他紧急包扎。 安顿了蔡长安之后,他又去看了绑着祥安。是中了迷香暂时昏厥。 殷实菅留着他,是打算拿他当人质,还是要用刑审问? “殷公公,”梁以安扫视四周,冷清而威严地开口,“本王既来,那清元殿的人,你便不要再作他想。” “王上。”殷实菅目光迎着梁以安,嘴里喊着王上,神情却不以为然,慢条斯理说话的模样甚至显得挑衅,“念着往日师徒情分,你若现在将玉玺交出,我便留你一命。” “我想过很多原因,竟没想到你是要逼宫。” “没想到?”殷实菅笑道,“是没想到,我一个阉人,竟会为他人夺国做嫁衣?” 阉人二字,他说得格外刺耳。 他要玉玺有什么用?即便他夺权篡位,他也不会有子嗣能够继承大统。一朝君王,万人枯骨,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他年事已高,夺了,又能享受多久? 暗影统领的职位难道不够权倾朝野,不够让人闻风丧胆? 殷实菅这有些执拗和莫名其妙的野心,让梁以安费解。 他从前就没有看透过他的老师。 他有的只是尊敬,是武学上的崇拜。 所以即使是看不透殷实菅,他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忠心和他们之间的情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有如此深沉充盈的野心? “在这宫中,王上,你我实力悬殊,不想吃皮肉之苦,不想没了尊严,就把玉玺交给我。”他再次提到。这一次,音色中多了几分严厉和迫切。 “你以为曌王听你几句吓,就能让你如愿了?” 小筑苑院门前,那出乎意料的女声将梁以安惊得背脊一凛。 他回头,姜玲珑正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直到在他身侧站定。 她嘴角噙笑朝殷实菅面露惋惜地摇了摇头刚要接着开口,正好瞧见一边躺椅上的蔡长安面色惨白,双脚之下的椅面,地面,都在不断淌血。她哎哟一声,也不和殷实菅说话了,一个转身就要往屋里钻。 暗影抽刀,拦住了她的去路。 “在我的苑里,轮不到尔等撒野。”她毫不客气地呵斥,声音不高,却非常有力。姜玲珑头也不回,背对着殷实菅便说,“我虽然愚钝,不知哪里惹恼了殷公公要杀我。但眼下,你错过了最佳时机,倒不如我们不要相互为难。我在,说不定能将以安哥哥的玉玺给劝出来。” 殷实菅眯眼盯着姜玲珑背影看了一会儿,便朝暗影抬了抬手。 暗影收刀放行,姜玲珑匆匆进屋,拿了包袱里的止血带就出来给擦长安先行包扎。 蔡长安虚弱地喘息着,唇齿张合,想和离他最近的姜玲珑说些什么,却无力出声。 “你别说话,先好好睡一会儿,曌王还等你恢复,回去伺候他呢。”姜玲珑替他盖了毯子,又喂了一整壶的水给他喝下去,“曌王身边的位置,只能是你。” 她话音刚落,只听身后有极轻的破风声,再回头时,梁以安已不知何时挡在她身前,手中捏着一枚柳叶镖。 这枚镖,是梁以安替她接下的。 “倒不知殷公公脾气这般暴躁。”她过去查看梁以安手掌,确认没有伤口,才朝殷实菅道,“也不知是哪里又惹到你了。” 这话说的欠揍,姿态狂妄,在这般境地之下却始终自信无比。 “殷公公啊,要不你先出去?我同曌王聊聊?”她根本不等殷实菅回话,又说,“玉玺而已,实在没有,让他给刻一个。” “杂家本就不愿意在此处多待。”殷实菅竟满脸嫌弃,“乌烟瘴气。” 他又对着梁以安道,“王上,为师给你两个时辰,你好好想想,玉玺的下落。如若不然,下次,这柳叶镖就没这么好接了。” 他说完,由人推着轮椅,出了小筑苑。留下一批暗影,在内外把守。算是彻底软禁了曌王。 人一走,姜玲珑就深吸了口气,才算喘上了气。 她不会武,一路奔来,气息早就乱得不行。 刚才见着殷实菅,肾上腺素飙升,还能控制,他人一走,姜玲珑就彻底软了下来。 梁以安虚虚扶了扶她。 仍处在一种不真实的震惊中。 他本以为,极有可能薛安会被姜玲珑派来驰援他,却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这姑娘自己。 若不是他早有防备,将传国玉玺提前收藏起来,此刻他和珑儿早就危险了。 他一人不会弃逸兵而去,但会为了珑儿安危拼死一搏。 他心知,一个人要从王宫脱身,不是不可能。但带上姜玲珑,便会处处制肘。 “你觉得,殷实菅是真的断了腿吗?” 梁以安刚要开口,姜玲珑率先说了话。他只好先回她,“真的。御医会诊时,我也在场。” “那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打得过断了腿的殷实菅吗?” “不好说,他虽叫我武功,但我从未见过他功夫的全貌。战败倒不会,但大概会打个平手。” 暗影在,那就是明目张胆地隔墙有耳般地窃听。姜玲珑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你过来干什么?”梁以安有些责备地说她。 “你别凶我呀。”姜玲珑走去桌边,往茶杯里重新到了水,往祥安那儿走,边走边说,“明明刚才看到是我,心里还很开心的。” 梁以安本是跟着她,压低声音问的,如今听她回答却是一愣,都忘记了要跟上。 第二百七十七章 把握机会 姜玲珑将茶水泼在祥安脸上。 祥安逐渐转醒。 “这安神茶果然对解除幻香有奇效。”她看起来很满意,“禾悠然诚不欺我。” “你怎知是幻香?”不过是一瞬的怔楞,梁以安已经再次赶了上来。 “以前瑾僩被殷实菅绑过一次,禾悠然救他的时候发现他被人用过幻香。我们便知暗影审问,多是喜欢用这一种让人迷幻错乱的熏香。” 苏瑾僩当初不是受不住严刑向梁雁染和殷实菅供认了一些事情,而是因为幻香的关系。 “蔡长安拉了信号筒,祥安见了必然前去营救。殷实菅若嫌碍手,直接将人杀了便是,没必要费事抓到然后用迷香将他迷倒。这两种药,症状十分相似,只是幻香在失魂后一个时辰会自行转醒,也可用安神茶解。而迷香就只能等着药效过去,时长二至四个时辰不等。” “殷实菅不是偶尔抓他,应该是要问他什么东西。” 这个东西,便是传国玉玺了。 姜玲珑忍不住对梁以安竖了竖大拇指,“曌王,干得不错哦!” 殷实菅在行动前一定是让暗影去清元殿拿玉玺,结果本该藏着玉玺的地方却空无一物。暗影遍寻不见,他才亲自来了小筑苑,想要逼问蔡长安。 也因此,他无法直接将梁以安杀死。 祥安醒来,看见眼前状况,立刻明白了他们遭到软禁的事实。 “主子,我可什么都没说!”他一见梁以安就大声解释。 梁以安知道他当然没说,若是说了,那么他现在就是地上的一具尸体了。 姜玲珑过去给他松绑。解绳索的时候,偷偷塞了一张纸条进祥安手里。 祥安不动声色接下,推进袖口,也不急着去看。 姜玲珑又让祥安帮忙将蔡长安背进里屋。 往床上放人的时候,祥安趁着视线死角看了一眼。 安顿好蔡长安之后,他们三人就坐去边上的几案边,悄声商量了起来。 “你要是一个人逃,有没有机会逃出宫去?”姜玲珑问梁以安。 梁以安颔首,但说,“你别想,我不可能走。” 她在这边吃瘪,就去祥安那里越挫越勇。 “祥安,你呢?逃得开吗?” 祥安想了想,点了点头,“十之七八,可行。” 姜玲珑便朝他使了个眼色。 三人不着急行动,尤其是姜玲珑,拉着梁以安坐在蔡长安的床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 直到梁以安承认,是他一时心软。 这对于梁以安而言,其实是很罕见的。 蔡长安按着梁雁染给的名录排查,因为回禀无果时,梁以安才想起来还漏了一个符合条件的老臣——殷实菅。 君王身边的太监通常都被认为是君王的心腹,谋反之事既不会直接怀疑到一个大内总管的头上,世俗一般也不会将太监看作是个官职。毕竟在那些权贵眼里,太监连一个完整的人都不算。 原本他怀疑是梁雁染刻意隐瞒,要等他们好看。 但后来连蔡长安都没有提及要查一查殷实菅的行踪,他才觉得这是偏见造成的疏漏。 就如眼下芙蕖殿内住着的那些女子们的遭遇一般。 偏见,往往会带人偏离真相。 姜玲珑问他,为什么她一开始那么狂妄地无视他进了小筑苑他都没有动气。后来她对蔡长安说了几句话,就莫名其妙地惹怒了他呢? 这前后的差别,究竟在哪儿? 梁以安便将小禄子的事情告诉给姜玲珑听。 原本曌王身边的位子,是小禄子的才对。 只是因为姜玲珑对蔡长安的一句安慰话,殷实菅便甩了暗器来。 这个小禄子作为他的义子,真的是很得殷实菅疼惜了。 “他有没有搞错啊。”姜玲珑叹气,“自己义子过世,还不能让你有自己得力的下属?”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殷实菅有些可怜。 若说他是因为邝毓的原因断了腿,而迁怒于姜玲珑,姜玲珑觉得还算合理、 毕竟他们是夫妇。 可因为小禄子而迁怒于蔡长安,那就是心理有问题见不得别人好了。 一把年纪原来是心理疾病,这也太荒唐,太可怜了。 ————— “小禄子说是病死,但他死因是否存疑啊?”姜玲珑灵光乍现,“你知道他得什么病死的吗?” 梁以安摇头,小禄子去世的时候,他早就搬去了紫霄宫,对宫里的事情不太清楚了。 两人聊完,恰好蔡长安的伤势也稳定下来,姜玲珑听他呼吸平稳下来,躺在床上陷入沉睡,总算是放了一点心。 梁以安和她一前一后地出来。 临出门时,姜玲珑还朝着祥安比划,可惜这些古人看不懂加油打气的手势,她便偷偷说了声,“把握机会!”和梁以安一路吵着出去回到小筑苑的前院。 “你就不能好好想想你那个玉玺在哪里吗???”姜玲珑咄咄逼人,监视的暗影听见玉玺二字,耳朵一个个都竖得像兔子一样高。 这个小禄子作为他的义子,真的是很得殷实菅疼惜了。 “他有没有搞错啊。”姜玲珑叹气,“自己义子过世,还不能让你有自己得力的下属?”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殷实菅有些可怜。 若说他是因为邝毓的原因断了腿,而迁怒于姜玲珑,姜玲珑觉得还算合理、 毕竟他们是夫妇。 可因为小禄子而迁怒于蔡长安,那就是心理有问题见不得别人好了。 一把年纪原来是心理疾病,这也太荒唐,太可怜了。 “小禄子说是病死,但他死因是否存疑啊?”姜玲珑灵光乍现,“你知道他得什么病死的吗?” 梁以安摇头,小禄子去世的时候,他早就搬去了紫霄宫,对宫里的事情不太清楚了。 两人聊完,恰好蔡长安的伤势也稳定下来,姜玲珑听他呼吸平稳下来,躺在床上陷入沉睡,总算是放了一点心。 梁以安和她一前一后地出来。 临出门时,姜玲珑还朝着祥安比划,可惜这些古人看不懂加油打气的手势,她便偷偷说了声,“把握机会!”和梁以安一路吵着出去回到小筑苑的前院。 第二百七十八章 豪迈一男子 祥安在宫苑之间拼命穿梭,走得都是暗影人手布置较少的地方。从小筑苑后门出去,先往偌大的后宫跑,在几个宫殿内蛇行之后从下人院里出去,经浣衣坊,金香苑,在金香苑里避人耳目地取了一件小太监的衣服换上,躲进了恭桶房。他要在这里躲到晚上倒夜香的时候出宫,好尽量避免一直使用轻功从而被人发现踪迹。 梁以安和姜玲珑为他争取的,并非逃出生天的时间,而是乔装隐蔽的机会。 在王宫之中,自然是殷实菅的人马全权掌握,但整个霖国,论兵马良将,对他的暗影是绰绰有余。 几千的暗影如何能与万万军兵抗衡? 所以在拿到玉玺,逼宫下诏之前,殷实菅不会在宫里大肆动作,以免惹人怀疑。 所以当暗影来报说把人跟丢了的时候,他才会发怒。 “看一个人都看不好,要你们何用!”他一掌拍在梁以安平日批阅奏折的案台上,案面应声断成两半。 只要控制住清元殿,控制住梁以安,在成事前避免走漏风声,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其他的只是时间问题。 偏偏人在这个时候给看丢了。 “派人去各处宫门给我守着,要是人出现了,格杀勿论。再派一队人,整个王宫底朝天地给我搜。只要宫门处没有动静,那人就是还在宫里,”他右手食指与拇指指腹互相摩挲,异常冷静,“着重查看那些今日会例行出宫的下人所,出宫采办的,倒菜叶馊水的,有宫人今日探亲离宫的,一个不放过的搜仔细了。就说是有刺客。” 底下暗影应是告退。 人一走,殷实菅挥袖,以掌风将沉重的殿门合上。 空旷的清元殿内,只剩他一人。 他在这里先后侍奉过三位君主。 曾几何时,他立在君王的身边,就是一人之下。莫说什么总管内宫,统领暗影,即便是那些王公大臣,见到他都是十分礼遇,非常恭敬的。 先王的信任与荣宠,让他一时风头无两。 在这王宫之中,能够陪伴帝王最久的,能够对帝王之事了如指掌的,不是王后也不会是某位宠妃,向来是历届的大内总管。 是王上身边的大太监。 久而久之,他似乎忘了自己是个去势之人,忘了自己是个伺候主子的奴才身份,真的以为自己在帝王心中分量深厚,在旁人眼中地位崇高。 如果不是小禄子…… 他心中憎恨,不愿再想,又重新开始打量起这一座待了一辈子的宫殿来。 这可是清元殿啊。 历任主君的寝宫。 这其中有多少暗门,多少机关,他比谁都清楚。 传国玉玺被收在何处,他都了如指掌。 若不是曌王提前洞悉转移了地方,他的计划该是天衣无缝的。 从梁雁染这个畜生开始,他就被排除在名单之外,连都没蔡长安都没查到丝毫端倪和破绽。 这件事是天助于他。 殷实菅沉着地一呼吸,再次思忖起梁以安的心性和习惯。 若是曌王,他会将玉玺放置在何处?按照他的性子,哪里对他来说又是万无一失的地方? 这个别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他心里绝对安全的地方……在哪? “你饿不饿啊,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就在殷实菅绞尽脑汁之时,小筑苑内的姜玲珑和梁以安却在院子里下起了棋。姜玲珑的棋艺是入紫霄宫之后,梁以安教的。 当世之人都说霖羡姜家之女才貌双全,惹得曌王青眼认作义妹。只有姜玲珑知道,她这所谓的才,不过是拿来主义,至于琴棋书画,只有书法是拿的出手的。 古琴,围子,丹青,姜衡从来没有请先生好好教过。 他一心从仕,钱财不是花在上下打点,就是被姜翠郎拿去挥霍,所以花重金请来的只有一位书法先生。这位先生另教诗词歌赋。 对他而言,女子又一处所长,才情有一样闻名,就足够造势,将来问人收聘礼也好,送她入宫帮助自己平步青云也好,都足够了。 所以姜玲珑在紫霄宫里无聊时,便缠着梁以安教她下棋。 下棋比起琴画,互动感更强,显然有意思得多。 只可惜她无甚天赋,棋艺一直算不得精湛,好在梁以安也不嫌弃,反说她棋风磊落,讨人欢喜。 现下两人下棋,梁以安让了七目,姜玲珑还是被围得心里发闷。 “好啊,”梁以安手中捏着棋子,“我想吃你上次做的拌面。” “你说热干面?” “热干?” “哦,就是我家乡小吃。”她没多加解释,“那你等一等哦,我马上回来。”说着就往厨房里去。 梁以安含笑点头,看她离开,才丢了手中棋子,伸手在棋盘上拨弄了几下。 姜玲珑再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拌面了。 麻将飘香,裹者葱味和豆香。 她将碗放去梁以安面前。又当他面拿银针试了试。 这不是怕她下毒,而是怕厨房被人动过手脚。 验完无毒,梁以安撩袖,爽快地吃了起来。 “你下了吗?”她坐回梁以安对面。 “没呢,不是等你回来吗。”梁以安咽了嘴里的面,顺手喝了口茶,放下一枚白子。 姜玲珑本来是觉得自己要输了,兴致缺缺,散漫地扫过梁以安落下的白子之后,却突然坐直了腰板。 “你等一下啊,别催我,我有点紧张。” 她双手握拳,紧紧盯着棋盘,拢着眉仔细去瞧,这股一下子提上来的劲儿,即便她不说,梁以安也看得出来。 “曌王啊,落子无悔啊!”她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生怕自己是一时眼花,确认无误后这才摩拳擦掌地朝梁以安道。模样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么些年,终于轮到她赢一局了! 姜玲珑摆下黑子,差点高兴地手舞足蹈。 梁以安噗嗤一声笑出来,立刻又敛了敛神色,朝她有模有样拱手,“甘拜下风。” 姜玲珑乐得眉毛都在跳舞。 边上那一圈暗影看着两个人这闲情逸致的模样,也是目瞪口呆。 玉玺不拿了吗? 命不要了? 然后就见梁以安低头,几大口将拌面吸溜干净。 这是他们头一次见到曌王如此豪迈的吃相。 第二百七十九章 邝毓身死 “我问你呀,邝毓当真去了菡萏?” 梁以安吃完,就看见姜玲珑已经乐呵完了,但也不舍得将棋收走,就把它们晾在那儿,自己个儿坐去他的身边,小声问他。 “你这声音,他们都听得见。”梁以安指了指立在院子周围的暗影,“不必刻意。” 姜玲珑撇撇嘴,“那你回答回答我?” “这不是一早就说了么,他在那儿。” “也对,天香楼在那儿,他不可能不管的。”姜玲珑点点头。 梁以安唯独没将天香楼的事情告知于她。 “你不吃点东西?会不会饿?”这话梁以安刚问完就后悔了。 她和那些女子们可都在芙蕖殿里吃了饭菜喝了汤的。 只有自己…… “就你为了一个奸佞茶饭不思。” 是梁以安的错,给了这丫头揶揄自己的机会。 “曌王啊,”姜玲珑托着腮仰头看他,“你实在太温柔了。” “要是这次我们能全身而退,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当你家人?”她眸子清澈,神情不似说笑,“我肯定不会再胡乱误解你了。” 梁以安垂目笑望,眼中映着姜玲珑一脸认真,并未回她。 他是想她成为家人,但不仅仅是家人这么简单。他是要她成为梁家人。 “差点又被你趁虚而入。”他伸手弹了她的脑门,“尽给我下套。” 这要是回答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姜玲珑奸计没有得逞,嘿嘿讪笑两下,转进屋里去看蔡长安伤势了。 她本来也没有打算要问出玉玺下落。殷实菅获悉之时,就是他们被灭口之日。 如果她和蔡长安都先死在这儿,也许梁以安没了顾虑还能突出重围。 可她不想死,也不想蔡长安死。 尽管蔡长安总是用一种看嫂子的眼光看她,但这人是真的对梁以安非常忠心且用心的。 而且还这么纯情善良。 他这个出血量,又无法叫御医,能撑到现在真的是凭借对曌王安危的放心不下,硬是吊着一口气。现在已从昏睡转至昏迷。 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拿了一瓶金创药出来给他换药。 司贤给的金创药再好,对于蔡长安的伤势来说也起不到治愈的作用。姜玲珑心里清楚,他以后恐怕是要与轮椅相伴着过了。 不知道蔡长安该有多难过,他不像殷实菅会武,腿脚不便能为曌王做的就很有限了。 但眼下还是保住性命要紧。 万一禾悠然有什么神来之手,灵丹妙药呢? 人活一日,就有一日的希望。 她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去问一个人坐在院中有些发愣的梁以安,“曌王,你截魂丹呢?” 梁以安闻言回头,眉头微皱,同她确认,“这么严重?” 他没有细看蔡长安血肉模糊的伤口,全程都是姜玲珑给清洁包扎的。 她这么一问,他自然是有些紧张。 随即从怀里取出药瓶,直接一整瓶递给她,“我还有其他能帮上的地方吗?” 姜玲珑代蔡长安谢过,接了药瓶,又对梁以安道,“有的,替我们好好出一口恶气!”说完旋身又小跑着进了房间。 药瓶里只有三颗截魂丹。 她将余下的两粒放回去,将手里的那颗塞进了蔡长安嘴里。 这三颗是司贤送行时给姜玲珑的。 他们都不知她不能再吃此药。 姜玲珑转手就交给了邝毓。 如今他一颗未留,全都给了梁以安。 她明白邝毓的打算,这三颗,分别是给曌王,平王和她情急保命用的。 她吃不了,干脆把自己那颗给了蔡长安。 只是她没想到,梁以安能够一丝犹豫也没有的直接整瓶给她。 给她用来救蔡长安。 “蔡公公啊,”姜玲珑收拾妥当,才在蔡长安耳边悄声说,“你一定要撑住啊。曌王很需要你的。” 才替他掖了被子,回到院里。 殷实菅已经如期而至。 他坐在梁以安对面,正看着那盘棋。 听见屋内动静,他微微侧目,余光瞥了一眼姜玲珑,指了指盘中的一颗白子,又对梁以安道,“曌王确实一如传闻,很是宠爱郡主了。” 他顿了顿,再向朝他走来,径直在他面前,在曌王身侧坐下的姜玲珑道,“东西呢。” “他嘴太紧了,问不出来。”姜玲珑无辜摊手,“我尽力了。” “你当我不敢杀你?” “杀什么?我啊,你敢的吧,毕竟你不是给我下毒了嘛。” “那你是真不怕死,还是以为你争取到的区区一个时辰,能够力挽狂澜?”殷实菅不屑地露出一声极轻的讥笑。 “能多活一个时辰,就多活一个时辰嘛。殷公公我其实和你无冤无仇,你弑君篡位我了解,但你特意杀我,是为了什么?” 姜玲珑面露疑惑,眸子里竟真的生出好奇,朝他望去,旋即视线定格在了他的腿上。 “哦,”她恍然大悟,“因为我夫君害得你残废,你要报复他,是不是?” 殷实菅眉梢一沉。他的目光仿佛是要把人剔骨剜心一般落在姜玲珑身上,嘴角动了动,忽然有些古怪地开口,“是。但现在不需要了。” “不需要,为什么?你报复到他了?”姜玲珑求知若渴地迎上他诡异而又阴鸷的眼神。 “对啊。”殷实菅说话间瞥了梁以安一眼,冷冷地回,“曌王没和你说吗?” “昨夜天香楼炸毁,遣云山庄的庄主同几个随从统统葬身火海。” “我怎么伤的,就要他怎么还。” “既然他死了,你的命对我而言无甚意义。你若问出玉玺下落,我可饶你不死。” 殷实菅说着话,观察着姜玲珑的反应。他说完邝毓已死的时候,她的脸上并未露出他想要看到的表情。 “我相公这么厉害,不会死的。”姜玲珑摆摆手,“这火药啊爆炸啊火烧遣云山庄啊,殷公公付出这么大代价,还不清楚他的能耐吗?”她相当不以为然,竟指着梁以安朝殷实菅反问,“殷公公,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干脆对曌王用幻香?” “我从小出入暗影之所,闻遍了他们用的各种熏香,莫说幻香对我无用,就是暗影的迷香在我身上都只有小半作用。”梁以安不等殷实菅说话,先回了她,“自然,这些东西对殷公公来说也是无用的。” 殷实菅面无表情。 第二百八十章 曌王藏拙啊 “幻香确实无用,但既然你问不出,”他朝姜玲珑看去,那诡异的眼色瞬间变得凌厉,不过瞬间,他便掌风一起,将人收了过去,扼住咽喉。殷实菅这才舒心了,笑眯眯地对着被他制于掌中的姜玲珑道,“那我便来帮你一把。” 他目光狠历地看向梁以安,手中一使劲,姜玲珑便被掐得连声干咳,面目通红,逼出眼泪。 “殷公公你小心手里的劲道。”梁以安面目一沉,厉色尽显。 “曌王你功夫退步了。”殷实菅不以为意,但他目的不在直接折磨姜玲珑,恐吓过后也确实送了劲,给她机会喘息。“连我一个残废都能从你身边抢人。” “殷实菅你以为曌王会为了我一条谷悍的性命告诉你玉玺下落?”姜玲珑喉头一松便立刻抢在梁以安前面开口,“他连自己王兄都能出卖,何况是对我?你别妄想了。” 殷实菅坐在轮椅上,手中依旧制着姜玲珑,因此这话她是以跪姿,当着梁以安面说的。 “呵,你这小丫头倒提醒我了。”殷实菅阴阳怪气地扫了姜玲珑一眼,对身后暗影道,“来人。” 暗影便上前,将姜玲珑一把扶起,抽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代他看押。 殷实菅指了指梁以安,又指了指姜玲珑,“你有个旺夫的王妃啊。”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卷空白的帛书丢去梁以安面前,“将传位诏书写了,我且暂留她一命。” 说完便动了轮椅要走。 “殷公公,”梁以安叫住他,“诏书,传位给谁?” 这话音刚落,一股怒意袭来,殷实菅回头目眦欲裂,眸中血线猩红地瞪着他,以内力荡出自己喉中怒涛,“写谁你还不知道吗!” 余音激荡,绕耳不觉,其声不响,却尖锐无比,击向耳鼓,宛如厉鬼。 这一声喊,激得没有武功的姜玲珑咳出一口血。 殷实菅极怒,却不久留周旋,他收了内力,扫了疾步去扶姜玲珑的曌王,拂袖离去。 “她受不住你们主公内力,还需要拿刀做什么!”梁以安一把甩开暗影落在姜玲珑颈项上的刀,暗影原本擒着姜玲珑的手一松,她便落入梁以安怀里,被他抄腰抱起。 “对不起啊。”他低声道歉,又朝那暗影令道,“不是写诏书吗。笔墨伺候。” 他抱着姜玲珑转进屋里,后头有两名暗影跟着,偷偷溜走的祥安还未找到,他们比原先更加警惕。 梁以安将姜玲珑抱去床榻上,一手扶着她后腰,让她慢慢躺下,另一手才替她盖上被子。 在暗影的视线死角,姜玲珑朝他狡黠一笑。 她腰际绑着一把蔡长安之前偷偷带给薛安的匕首。梁以安这般激怒殷实菅,便顺理成章地将她腰上的东西摸进自己袖中,借着拉扯被子,彻底藏好。 “你好好休息啊,我去给你倒杯水。” 梁以安让姜玲珑躺下,背手出了门去。 屋内留了一个暗影监视。 姜玲珑侧目,有些抱歉地看了那暗影一眼。 “我问你啊,你们暗影不应该忠于王上,怎么对殷实菅如此忠心呢?” 她轻飘飘的话问出去,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一炷香的功夫,梁以安提着茶杯茶壶进来,倒了半杯茶坐去姜玲珑床边,喂她喝下,借机在她耳边嘱咐,“钻去被子里。” 姜玲珑喝了茶,乖乖躺下,整个人蒙进被子。 不一会儿,就感觉有人在被子外边轻拍自己的肩膀。 “出来吧,我收拾干净了。” 梁以安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拉开被子,原本屋里那个暗影确实不见了。她下床,两人去到蔡长安屋里。 “曌王你藏拙厉害啊。”姜玲珑一路都没看见本该尾随的暗影,“把人收哪儿去了?” “薛安屋里。” 梁以安并未对姜玲珑的夸奖有过多表示。 他们两人在原本搬台蔡长安的时候,姜玲珑就借着给蔡长安盖被子挡住外头暗影视线,向梁以安在自己腰际比划了一下。邝毓说过梁以安武艺卓绝,若是手中有兵器,対敌单打时,必能一击致命。 所以他们总是要想办法先偷偷拿刀武器。 梁以安不直接从暗影身上抢刀的原因在于怕万一打草惊蛇,被人赶去禀报了殷实菅。 为了一个不留,他可以忍耐,等待,或制造机会。 姜玲珑路过薛安屋子,鼻尖嗅到一丝血腥味,她假装没事,路过屋子直奔蔡长安那里。 薛安的屋子房门紧闭,里面堆了十四具人尸,均是一刀封喉。 “蔡长安!”姜玲珑一进门就跑去和他道喜,“你立功了!你给薛安的刀救了我们,救了王上!蔡长安,撑住啊,今日是你救了王上,咱们一起出去,你记得问他领赏啊。” 病床上的蔡长安在服下截魂丹后虚虚转醒,他虽失血过多显得苍白无力,但看眼神,是清醒的。 他说不出话,却一直感激地望着她。 梁以安一把将蔡长安背起,转头又问姜玲珑,“撑得住吗?要去清元殿。” 姜玲珑那一口血是咳得实实在在,现在一说话胸腔里就火辣辣的疼,但能忍,便点点头。 “走!” 梁以安颔首,带她从小筑苑厨房,下了密道。 这王宫禁地,怎么会没有几条逃生的密道呢!姜玲珑一边惊喜如此便不会惊动其他暗影,一边又感慨,梁以安在当初建小筑苑的时候就已经连密道都给她修好了。 “清元殿里有条通道,是直接通往宫外的,是我登基之后让逸兵修挖,殷实菅并不知道。通道里有水和干粮,轮椅在通道里的一间小地穴里,和兵器放在一起。一会儿你推着蔡长安,你们先走。” 梁以安背上的蔡长安哼唧了一声。 “只要我能耗到午夜,援兵就来了,不用担心我。”梁以安解释道。 “他不是担心你,他就是不想走。”姜玲珑揪着梁以安的衣袖跟着他在没有照明的密道里走,听他这么说完,也无暇猜测他或是蔡长安此时的表情,只道,“我也不走。” 第二百八十一章 辜负他了 梁以安顾虑姜玲珑伤势,脚程不快,她这么一说,他甚至有一瞬间停下了脚步。一息过后,才重新抬脚。 “人命关天,别闹。”他温和劝她,“你是唯一能让殷实菅掣肘我的人。” “就因为我对他有用,所以我留下。他要牵制你,必然不会随随便便要了我的命。”姜玲珑知道梁以安打算硬抗,但如果真有援兵能在午夜抵达,她在,才能增加梁以安存活到那时的概率。折磨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要耗时。 何况她还有别的打算。 “梁雁染多疑,却这么信赖粱书言,除了血缘关系之外,你觉得还因为什么?” 她直觉梁以安还有事没告诉他。 这件事,和他急着让她先走有关。 果然,对方没有做声。 “你能挖密道,他也可以。殷实菅就是知道清元殿的重要性,才会占地不走。”毕竟对这种险象环生的状况经历得多了,姜玲珑脑袋此时已经转得飞快,“他以前还不是君王,自然动用不了暗影,所以就在自己储宫有条密道连着芙蕖殿,好随时监视。” 梁以安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心底一沉。 “所以他入主清元殿之后,必然还是会开挖密道,继续监视芙蕖殿,直到粱书言彻底远嫁和亲。” “清元殿里,是不是有一条连通芙蕖殿的密道?!” “曌王?” “梁以安!” 姜玲珑气得去扯他袖子。 这不说话不就默认了吗。 “来不及的。”梁以安脚步未停,良久的沉默之后,才说,“如果让他们走,你就来不及了。” “那是我谷悍平王和你的霖国子民!” “不重要。”梁以安在黑暗中沉声,“若是换你的生机,我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 “不用再劝了。” “我问你。以安哥哥,”姜玲珑在密道里的声音异常清晰,“如果能活到最后,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终会得救的。但如果不能,如果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今天你会死在这清元殿,这曌王宫中。难道你不想死前多看我一眼,不想让我为你送终,不想……让我作陪吗。” 一如邝毓曾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与她同生死,共黄泉。 若是梁以安真的执着,难道,他不会想吗? 姜玲珑将问题抛给他,却并没有要他出声作答,继而问,“天香楼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 “你也觉得邝毓死了?” “未必。” “何止未必。他一路都是踩着刀尖过来的。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具体计划,要如何合作,但我很清楚,邝毓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也不曾对任何事情有过大意。他一定有自己的安排,也一定会给自己谋求生路。”姜玲珑说得肯定,就好像她知道什么内幕似的,非常坚定,“我留下不是为了和你一起等死,更不是为了拿自己的性命来换你一线生机。我也要活的。活下去,回去见邝毓。” “以安哥哥,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在你身后,谋求你庇佑的小女孩了。”姜玲珑说着伸手顺着他背托蔡长安的手臂牵住他的小指,“我也能保护你的。” 至此,两人并行很久,姜玲珑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而梁以安不再说话。 很快,他们推开清元殿的暗门。眼前是和遣云山庄清华池一般的浴池。 这大概真是不会有人能想到了。 不仅隐蔽,还很私密。 姜玲珑心下叹为观止。 梁以安绝啊。 三人出了浴室,梁以安将蔡长安送去龙榻上躺下,姜玲珑给他倒了温水,就看见梁以安作势要走。 “你去哪里?” 梁以安白她一眼。“明知故问。” 她便笑了。璨笑若阳,明媚盛大。 “你把殿门,窗户都锁好。”他说完,转去了外室,就听见一阵机关声响,人便不见了。 姜玲珑按着梁以安的习惯,在他的书架上找到一个放满锁的盒子,接着便去按他说的,将清元殿里里外外的窗户都扣了锁。大殿正门用铁链绑了,再扣了一把大锁。 一切做完,她回到榻边,喝了口水,再去查看蔡长安的情况。 蔡长安听见动静,睁开了眼。 “没事,曌王去救芙蕖殿的人了,你别担心啊。”姜玲珑轻声解释,“他走密道过去,很安全的。” 蔡长安眨了眨眼,突然一把抓住了姜玲珑的手腕,似是有话要说。 “你要说什么?”姜玲珑凑近。 “……你……他……” “嗯?什么?” 蔡长安躺着发不出声,便又两手挣扎着想要坐起。 姜玲珑赶紧扶他起来,先将那杯温水给他喝了。 “你、辜负、他了。”他说得很轻很慢,好像是在责备,又好像是在惋惜。 姜玲珑一愣,并未着急答话,而是等他接着细说。因为蔡长安脸上的神情,有些难以名状地悲伤。 “殷禄、被、梁王、杀。”他握着姜玲珑的手,“王上、故意、引……换、你、生……” 他还要说什么,却感到掌心传来的温度,止了话头去看姜玲珑。 姜玲珑回握着他,面露悲恸。 梁以安将梁雁染关在天牢,本意就是为了小惩大诫,好给他一条活路。梁雁染篡位弑臣,当然不是被贬为庶民就够平息民怒的,只有这样关着,才能保他一命。 对于这个野蛮无礼残忍无道的兄长,梁以安却一直有着手足的恻隐之心。 这一点没人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殷禄,不就是他们口中那个小禄子吗。 原来当年他并非病死,个中曲直,梁以安知道,连蔡长安也知道。 难怪殷实菅话里话外都表示梁以安逃不了干系。 也难怪,殷实菅被梁以安明知故问地激怒之后速速离去。 他是去找当年的杀人犯报仇。 梁以安,为了给她谋一条生路,不惜将自己护了许久的兄长献了出去,手足背弃。 他在听姜玲珑坚持说要就芙蕖殿众人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会不会觉得他的兄长就白死了?会不会觉得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 他…… 姜玲珑想不下去。 她不敢想。 这一份付出所承载的情义太过厚重。 她,无法面对。无法承担。更无法回应。 第二百八十二章 我们保密 “蔡公公,你知道当年殷禄怎么死的吗?” 蔡长安极其轻微地点点头,“经查……**……用猪……” 姜玲珑背后生出一股寒意。 那恐怕,梁雁染也得经历一番了。 “殷实菅不是要杀他。”她想得很明白,杀了太便宜他,“他有机会,一定会好好折磨。” 所以梁以安能够估算时间,他知道如果芙蕖殿的人逃生,就一定不够时间再给到她,这其中的原因在于,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的兄长正被他推出去,在遭受怎样的凌虐。 姜玲珑有瞬间失神。 梁雁染该死,但不应该这样被人动用私刑,饱受折磨而死。 一如她憎恨赵莳曦,她希望将她悬尸示众公告天下。 但她不会愿意让她将那些女子的遭遇,将洛依依的遭遇,再经历一遍。 她和邝毓,和她的几个兄长一样,他们哪怕要报仇雪恨,也不至于泯灭人性。 有些底线,他们不像殷实菅,是绝对不会也从未想过要跨越的。 梁以安又何尝不是。 他今日如此,和当日她挥刀杀了樱草是一回事。都是被逼无奈,都是不得以,都是为了顾全大局。 他们都踩了各自的红线。 姜玲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气闷在那里,呼不出,压不掉。 蔡长安捏了捏姜玲珑的手,让她回过神来。 “王上……真心……待你。”他望着姜玲珑满目的愧疚和悲恸,不知觉落了泪,“奴婢……难受……可他……心甘……情愿。”他使劲握着姜玲珑的手甚至由于太过虚弱勉强用力而有些发颤,想要代替梁以安将这份情谊传递给她一般,“你……别……难……过。” 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姜玲珑抱着蔡长安,抹了一把眼泪。 “蔡公公,我还不了,也还不清了呀。”她嘤嘤恸哭,像个没了方寸的孩子一样。 蔡长安也吸了吸鼻子,泄出一声叹息,“殿下……莫言……我们……保密。” 曌王有自己的自尊,他不会想要郡主知道,又或是因为这些勉强留在他身边。 只是蔡长安他舍不得,他想让郡主知道,曌王对她的在乎,一点不比邝庄主少。 若他不是一国之君,他也能像邝庄主一样,伴她天涯海角。 可是啊,在郡主说出,要留下陪曌王一起的时候,在她说出,两个人受折磨总比一个人来的时间长的时候,他想曌王心里某处,应该是透进了一丝光亮。 郡主对他难有男女之情,但郡主始终在乎他。 尽管这一份在乎,却又让人更难接受和释怀。 为何在乎,为何能与我共死,却不能爱我。 蔡长安想,这大概就是曌王心里,藏在他自尊心底下的一块郁结。 他不能帮助曌王获郡主倾心,那就帮助曌王,好好守护他的尊严和风骨。 “郡主,保密。”他又说了一声。 直到看见姜玲珑擦完眼泪,点了点头。 蔡长安才放心歇下。 他合眼没一会儿,也就是姜玲珑起来重新泡了壶热茶的档口,外室有了动静。 梁以安领头,抱着司峥,身后跟着怀抱初晨的湘娘和一串女子,薛安垫后跨刀而至。 所有人都面色肃穆。 姜玲珑刚要说什么,却见梁以安伸出食指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所有人跟着梁以安,来到连通宫外的那条密道口。 薛安已经从后面赶到队首,从梁以安怀里接过司峥。 姜玲珑分别与他和司峥,湘娘和初晨,还有队伍前面的王萍,赵雅雯和张小丫轻拥作别。 薛安伸手想拉她一起走,却被她轻轻拂去。 “护好初晨和平王。” 她在他耳边悄声吩咐,随后嘴角噙笑,目送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钻入密道之中。 一切都在静默之中,直到最后一个人进入,梁以安将密道关上。 他回过身,与姜玲珑在昏暗之中相视一笑,去到蔡长安的床沿前,比肩席地而坐。 “他们要走多久才能出去?”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是同他密语。 “至少两炷香。” “他还有多久回来?” “……不够一炷香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离子时还差两刻。” 他们一问一答,语气竟出奇地平静。 “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走的。”梁以安突然说,“若是不带长安,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的。” “殷实菅广派暗影去追祥安下落,若只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逃走,他大抵不会追究。若是我走了,他恐怕会炸了清元殿的墙,找出密道为止。”姜玲珑摇摇头,“最后谁也走不了,不值当的。” “你以为他忌惮你谷悍郡主的身份?怕你回谷悍举兵?” “非也,等谷悍驰援,他该报的仇也都报了。”姜玲珑双臂抱膝,将脑袋枕在自己的膝头,“我只是他对付你的筹码。玉玺一日不得,他就会折磨你一日。” “所以你更该走了。” “我走那儿去?我的丈夫在外头冲锋陷阵,你又在这里孤军奋战。”她望着梁以安的眸子闪出一抹柔光,“我无处可去。” “可我……” “以安哥哥。事到如今,难道我还要和你这般见外吗?”姜玲珑主动往梁以安身边坐近一些,“你知道吗,邝毓以前和我说过,如果他一朝功败,想拉着我共赴黄泉。他说他不想再一个人被困在仇恨之中。” “可他嘴上这么说,最后却一次次地将我从鬼门关推开。” “并非因为那天你来得晚了,从树上救了我的不是你。也不是因为你在我嫁人的时候没有阻止。” “而是我,是我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先喜欢上了他。” “那时的邝毓还不是邝毓。不过是一个戴着刀疤脸面具的流亡之人。” “在霖国,从小到大,他是第一个让我在相处时能够那么自在的人。我向往那种浪迹天涯,无拘无束的生活,可只当遇见他时,我才能够从心里确认,这种向往,真的会有实现的一天。” 姜玲珑说起这些的时候,眼中如有星光璀璨。 第二百八十三章 殷禄之死 “他骨子里桀骜,所以总为我做些自降身份离经叛道的事。” “他天性也洒脱,所以能够包容我结交三教九流,不讲规矩。” “他像个大侠一样,忠肝义胆,热血真挚,从不计较得失。” “关于他的优点,大概说一整晚都说不完。” “所以不是时机的问题,是我先遇到了自己的那个对的人。对我而言,那个人,只有邝毓,也只能是邝毓。” “我想我不能再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对你就太无礼了。以安哥哥,你知道吗,严格说来,我和我那三位兄长也不算真正有血缘关系,这事我二哥知道,邝毓也知道。但我们依旧情同兄妹,彼此珍惜。” “我不想利用你的感情来给自己造什么便宜。我曾经为了自保,确实这么做过。可遇到邝毓之后,我变了。他是一个坦荡磊落的人,我不自觉地,也想要向他靠拢。” “我们和别人不同,我们不是简简单单男女相见,一个有情一个无意的关系。在紫霄宫的三年,在我心里是落了分量的。” “你梁以安今日是生是死,我都要在这里同你一起面对。就像以前你守护我一样。以安哥哥,”姜玲珑的声音如潺潺溪水,缓缓流经人的心田,“我们本来就是朋友,是家人,是彼此的信赖。我们——” 姜玲珑还没说完,就被梁以安展臂,轻轻一把拥在怀里。 他的下颚抵着她的发间,连呼吸都显得沉静从容。 这一刻,梁以安在脑海里等了很久。 若是要与谁人相拥白头。 若是今日难逃噩运。 那这片刻的拥抱,已经如他所愿。 不知过了多久,梁以安闷声笑了。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好,不入宫,还想和霖国王族攀亲戚。”他作势嗅了嗅姜玲珑的头发,“也不洗洗,都有尘味了。” “诶你!”姜玲珑一把推开他站起,手指摸了摸自己头皮又放去鼻子底下自己闻了闻。确实有些不明显的烟火味。她脸上立马就挂了相,“我这昨天今天为了你的事多辛苦!没来得及洗头还没怪你呢,这一进厨房,可不得有油烟味!”姜玲珑好歹是个姑娘,被人这么说当然跳脚不服气,伸手就要往梁以安的发冠里戳,“你我又不是神仙,一天天的都身无烟火,不惹尘埃的。我来给你闻闻,你是男的,肯定味道比我还大!” 她这一激动,也不顾及什么控制音量了,朝梁以安一顿吵闹。 惹得后者哈哈大笑。 “我有蔡长安,一天天伺候洗漱沐浴,哪像你一困就在院子躺椅上倒头就睡。”梁以安偏头躲过。 “你!仗势欺人!” 姜玲珑追着梁以安跑,气得直跺脚。 没有两步,外室传来一声巨响。正殿门上的锁链应声断裂。 是殷实菅回来了。 梁以安尚未见人,已经事先挡在了姜玲珑面前。 暗影很快入内点了油灯,殿内一下灯火通明。 殷实菅坐着轮椅,吱吱呀呀地进来,不出意外地看到内室里的梁以安和姜玲珑。 眼神倒是在见着躺在王榻上的蔡长安时,几不可见的动了动。 姜玲珑并未害怕,她从梁以安身后出来,与他比肩,迎上殷实菅有些满足而又贪厌的目光。 他朱红色的衣袍上有几处暗色。 是干了的血迹。 谁的呢?不言而喻。 “人还在,”他向梁以安悠悠开口,“你放心,断不会给他一个痛快。现在轮到你们了。” “殷公公,本王方才在此,有一事一直未曾想明。” “何事。”殷实菅自己转着轮椅的机关靠近,“正好我也有些事,需要曌王赐教。” “殷公公武功高强,当年之事,若要报仇,虐杀一个梁王根本易如反掌。何苦等到今天?” “一个梁王?”殷实菅嗤笑,“你当真不知其中原委?” “本王当时早就入主紫霄宫,王宫里发生的事,并非一清二楚。只知是梁王残害了殷禄。”当着姜玲珑的面,他说得很隐晦。 “哦?” “殷公公不用怀疑,当时我忙于组建逸兵,并无暇顾及宫内梁王又起了什么杀人的兴致。” 梁以安说的话,殷实菅是相信的。他的暗影对当时诸家情况了如指掌,曌王当年确实因为无意王位之争又怕被梁雁染暗算,所以急着组建自己的亲兵自保。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对梁以安比较客气的原因。 因为他获悉此事之事,已经是事发的一周以后,被梁王召见听了他进来屠戮人畜的炫耀。 殷禄是殷实菅在民间捡回来养着的孩子。整套手续都是他给办的。为了被人发现异状,所以一直养在知秋院当个杂役。 若不是自己当日亲自出宫追查负了伤的邝毓下落,殷禄又怎么可能被宫里的暗影识破假太监的身份。 此乃死罪。 如果梁雁染直接判了,他心中有怒但也不会这般耿耿于怀。 但梁王没有。 他亲手剁了殷禄的子孙根不算,还找了一头公猪将殷禄**,让人在他身上撒尿,让受了伤的殷禄在地上爬行求饶,从一个个公公的裤裆底下钻过。 最终,他是被拔了指甲,剜了双目,割了舌头,车裂而死。 尸首被分别丢在宫里的五个不同地方。 殷实菅没有找到邝毓下落深夜回宫,听闻此事连夜将王宫跑了个遍,才好不容易在那些枯井和马厩里找集了完整的遗体。 他原本只是想着有个能生育的儿子为殷家开枝散叶。若是先王尚在,顾念他的一世忠心也定会从轻发落。可偏偏是暴戾不仁的梁王。 他捧着殷禄面目全非的脑袋在知秋院的院子里枯坐一夜。 耳畔仿佛不断回荡着殷禄哭喊求饶认错的声音,和梁雁染不以为然的嗤笑。 佛晓之时,他亲自将殷禄埋在了知秋院的枫树底下。 从那时起,他便再也不碰和殷禄有关的任何东西,并在心里悄悄结起了一张网。 天未大光,他便执拂尘去清元殿伺候梁王晨起早朝。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无人相助 梁雁染对殷实菅关于人命的冷漠态度感到很满意。 殷实菅是唯一见过传位诏书的人,他如此虐杀殷禄来刺激殷实菅,也正是为了试探他忠心。 自此,殷实菅正式为梁雁染重用,成了他身边不可或缺和信赖的宦臣。 在取得信任之后,殷实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并且严管暗影。 毕竟此事因暗影告密而起。 当初告密之人被他派出宫去执行任务,身死在宫外乱葬岗之上。 而后他不动声色地给暗影们投了蛊毒。 这种蛊和姜玲珑先前中的那种类似,均是以母虫控制子虫,进而让暗影对他唯命是从。唯一不同的是,此蛊一般不会要人性命,是古时战场上专门用来控制死囚当先锋兵时所用。中蛊者若自我意识过强拒不执行,子虫才会噬心使人暴毙。 不解剖是弄不清楚死因的。 殷实菅就是如此这般,花了数年时间,培育出一支只会听命于他的暗影之师。 事实上,当初梁雁染的感觉很敏锐,他担心殷实菅对暗影的权威会造成他王权的威胁,才一心想要扶持另一心腹上位。他这种敏锐的感觉,也恰好作证了殷实菅大功将成,不再过多遮掩和谨慎。 —————— 曌王说得没错,如果只为了杀梁王,那么这一切准备早就绰绰有余了。 “你还在等什么。”曌王再看殷实菅身边这些暗影,神情便有了些异样。他在小筑苑杀害的那几个,也和他们一样身中蛊毒。那么暗影究竟算不算真的造反?若是之后收复,是否要以谋逆论处?这些暗影除去蛊毒之后,还能用吗? 他脑中一下过去数条疑虑,但在殷实菅眼里不过是一瞬的困惑。 “曌王还不明白?”殷实菅眯眼看他,见他右臂微张挡在韶华郡主身前,便摇了摇头。可惜。几个孩子里最具有帝王品性的,也会被儿女私情所扰。 “曌王啊。你们梁家杀我孩儿,断我子孙,区区一个梁王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殷实菅笑得阴森,“我必须要断你梁家子孙,灭你梁家天下啊!”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要篡位,我是要灭国!” “这么多年,我苦心经营,就是为了等今日,让你霖国一夜覆灭!让你梁家永无翻身之日!” “你以为只有菡萏?只有关塘?即便我没能截下那一批兵刃,也不影响那一个个隐居山里的匪寇窝子。曌王可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今这霖国一处处山峦之中的土匪窝,正是击溃你霖国江河的蚁穴!” “你在边关屯兵又如何?岂能在一夜之间赶到每一座城池每一处山头去镇压。”殷实菅神色这才露出一丝张狂,仿佛有种大业已成的喜悦,“我要玉玺,不过是为了我孩儿,我要你们梁家亲笔写下罪己诏,还我孩儿一个清白。可曌王,你看,等过了今晚,你们梁家兄妹的命都拿捏在我手里,我大可以将你们屠戮殆尽,悬尸于城,昭告天下,从此霖国易主,我要这天下人都与我同姓。” “趁我还有耐心,你若将玉玺给我,我可以饶你一具全尸,饶韶华郡主不死。” 姜玲珑在梁以安身边听得目瞪口呆,“你疯了吗?”还天下同姓,这世上还能找到比殷实菅更一叶障目鸵鸟精神的人么? 这是典型的死了孩子需要精神治疗的病人啊。 难怪说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些迂腐。但愿自己老了的时候不要像殷实菅这样偏偏往牛角里钻。 “本来就是你儿子违背宫规,尚未净身就入了宫。”此刻去讲宫里太监是否人道是没有意义的。毕竟这是延续了世代的规矩,他们没有人会觉得不妥。她只认为殷实菅逃避现实,“你要认儿子,在宫外认了派人时常打点不行么?偏要接入宫里享受天伦。暗影的职责就是维持宫内持续保证王上安危,将殷禄的事情上报王上不过是职责所在。” “梁雁染生性暴戾弑杀,这在宫里人人尽知。你说殷禄惨死,生前受辱,死后还没有一具全尸,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因为你的自私自利,因为你将他私自接入宫中且藏匿他尚能人道的事实?” “他这杀身之祸,难道不是因你而起,为你而亡吗?” 她厉声质问,话音刚落,就见梁以安抬掌将他往边上一推,翻身接下殷实菅的柳叶镖,然后朝姜玲珑责备地看了一眼。 你这丫头,别替我引火上身。 姜玲珑瘪了瘪嘴。 她要是不打岔,殷实菅就得动手逼着梁以安要玉玺了。 还罪己诏,原来玩的都是邝毓玩剩下的把戏。 姜玲珑拍了拍有些凌乱的裙摆,贴去梁以安边上。 他们两人要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以免殷实菅再有机会单独擒了她用作要挟。 “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殷实菅指尖捏着的柳叶镖收起,换了一样看不清模样的暗器,一弹指朝梁以安瞳孔射来。 两人便远距拉开了架势。 殷实菅腿脚不便但使暗器的功夫却也了得,姜玲珑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只见梁以安忙于应付竟能和他相较不下。这些东西她是看不懂的,只是知道梁以安虽躲得开却也无法近殷实菅的身。 他身上只有一把匕首而已。 不是他们这些人都会给自己腰间配一柄软剑吗。就偏偏梁以安没有。 “郡主别看了。”殷实菅一边让梁以安疲于应付,一边还能眼风扫到姜玲珑落在梁以安腰际的视线,“曌王师承于我,不善用剑。” 姜玲珑受教般点了点头。 要是薛安在就好了。他暗器厉害,肯定能帮上忙。 两人像是赌气发泄般斗了一阵,被外头传来的人声打断。 “主公,找到那名逸兵了!” 殷实菅和梁以安两人同时停手。 “审了没?带过来。”殷实菅朝暗影吩咐。 姜玲珑与梁以安对视一眼。 人很快就被带了过来,一身臭味地被扔进殿内。 殷实菅皱眉,捂了捂鼻子。 边上暗影去内室浴池那儿打了桶水,往被绑的祥安身上一浇。 “等他通风报信?”殷实菅向梁以安姜玲珑两人笑道,“如今,可再没有人能帮到你们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是我赢了 姜玲珑配合得往梁以安身边躲了躲。 祥安浑身湿透地被绑着倒在地上,看起来并无外伤。 “祥安,你怎么就被抓了呢。唉。”姜玲珑神情可惜。 “小小姐啊,属下可太难了。都往自己身上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了,谁知道殷公公手下口味这么重。”祥安躺在地上,努力昂着脑袋向姜玲珑回话。他一说话,姜玲珑才算放下心来。确实无碍。 殷实菅身边的暗影同他汇报,“禀主公,此人扮做倒夜香的小厮,被我们在宫门口逮个正着。”说着又递上一枚细小的卷纸,“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主公过目。” 殷实菅接过展开一看,眼瞳微怔,继而勃然大怒,一掌隔空打在清元殿的梁柱上,柱子应声裂开一个口子。 他将纸扔在地上,朝姜玲珑咬牙切齿,“你敢耍我。” 那纸上根本一片空白。 他原本还想,这么多暗影看着,他们怎么使得笔墨写下的字据。分明是耗损他的人力,意在声东击西。 听方才祥安回话的对象,分明是这女子指使。小小年纪,简直可恶。 殷实菅眉头微拢,眸中精光一闪,刚要说话,外面又来了通传。 人还未至,他仿佛猜到什么似的,面色已沉。 “禀主公!”来的暗影在殷实菅面前跪下,“属下守在芙蕖宫外,按您的吩咐,未免动静过大,一直没进去。可,可,可后来属下听里面实在是过于安静,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芙蕖宫里早就空无一人,一个人影都没有了!”那暗影拱手认罚,恭敬而恐慌,“属下失职!” “曌王啊。”殷实菅脑袋已经转过弯来,此刻看梁以安,多了几分正色,却没有先前的分毫客气。 芙蕖宫只有一条密道。还是梁雁染在位时挖的,好让暗影方便监视和通报。密道通向清元殿。若是人能从宫内凭空消失,只能是走了这条密道。 芙蕖宫里不是谷悍人就是霖国百姓,尽是些不知情的外人,若非梁以安带路,他们不可能发现的了。 曌王有这时间,竟没有自己离宫,还是让他们先逃。 换做从前,他必然是先求自保。 殷实菅对这个昔日的徒儿,有些刮目相看。 此为其一。 其二,人到清元殿没可能再出去另觅蹊径,便一定是清元殿内有条他不知晓的出宫密道。 他其实还没怎么折磨梁雁染,就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曌王的调虎离山。 原本他猜他们若不是前来转移玉玺就是打算逃离出宫。 所以匆匆赶回之时还以为曌王三人是由于他反应及时,才正好瓮中捉鳖,让他们没能得逞。 现在想来,曌王是料到了自己不会轻易上当,算准了时间将人送走的。 只是为何不跟着他们一起走呢? 这条密道他不知情,即便是要找,也需要花些时间。他们说不定有机会逃出生天。 殷实菅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向躺在王榻之上的蔡长安身上。 为了一个阉人? 就为了他? 带他走,拖慢脚程会连累其他人。 留下他,他会被我泄愤残杀。 所以他们留下来,就为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太监?就为了保全他的性命??!? ……太荒唐了。 殷实菅忽然想起那时梁以安所说。 如果殷禄尚在,他身边的位子,本该是殷禄的。 一股无名之火从殷实菅胸中蹿起,用来掩饰他的羞愤与嫉妒,殷实菅手中拂尘一起,四周暗影应声拉弓,对准了梁以安他们。 在姜玲珑眼里,殷实菅从一个满目仇恨的暗影督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般,成了一位面目可憎的耄耋老人。 “你找不到玉玺的。” 他还未说话,梁以安先开了口。 “算了吧。” 梁以安竟眼中带怜地劝他。 “没有玉玺,你们就等天亮之后,霖国破碎的消息传遍朝野,当着王都百姓的面,以死谢罪吧!” 殷实菅不愿再同他们费多少口舌。梁以安为蔡长安留在宫中这一决断,像是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他已然放弃理智和最后一点师徒情分。 “梁以安,我问你最后一次,玉玺在哪。” 十几支箭冒着寒光,直指他与姜玲珑两人。 “跟紧我。”梁以安将姜玲珑拉进自己怀里护着,低声提醒,才转而朝殷实菅正色回道,“殷公公。我本以为你拿到玉玺就会直接要了我的性命。” “若你计划是等到天光。” “那么,是我赢了。” 梁以安声线沉着,冷淡,像一只假寐的雄狮,抖了抖他的鬃毛,傲慢而威严。 “玉玺你也不可能拿得到了。” 梁以安直视殷实菅,因他是坐位,更显得居高临下。 “我早就将它转交出宫了。” “殷公公,你找了一晚上的东西,不在这曌王宫里。” 殷实菅嘴角微抽,却很快镇定下来。 “曌王,你我好歹师徒一场,为师对于你的秉性还不够了解吗。”殷实菅十分泰然自若地抚着手中拂尘,“除了你的十二逸兵,这宫外可还有你能信赖之人?” “你这些逸兵个个将才,你都生怕势涨,不敢为他们封侯封将,只是豢养在身边而已。传国玉玺,你还有谁能放心托付?” “曌王,你若痛快回了,我便也给你们一个痛快。你知道的。毕竟我想折磨的那个人,不是你。” 殷实菅说完盯着梁以安,等待他的答复。于他而言,他很肯定梁以安这话不过是缓兵之计。 可梁以安视线回望着殷实菅,既不着急回话,眸中似乎还有些琢磨不透的笑意。 这让殷实菅有些意外。 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吗? 通风报信的祥安都给抓了,城外无人知晓宫内状况,目前依旧是他一手掌握。 逸兵也已经在一周之前被各自派出宫去执行任务。这一点,跟踪的暗影来报无误。 即便芙蕖殿里的人出逃,等他们在搬来救兵,这王宫早就翻了天了。 哪还有什么…… 殷实菅余光扫到了刚才被自己一气之下扔在地上的卷纸。 祥安并不是要通风报信。 对啊,他是为了引开暗影做的戏。 那么梁以安会在毫无动作的情况下,就以他一人之力来对抗整个暗影吗? 螳臂当车,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他之所以不需要祥安报信,理由只有一个。 外面的人,早就收到了信息!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外有天 殷实菅陡然觉得背脊一寒。 什么时候?以什么方法? 殷实菅脑中过滤这几日暗影回禀的信息,忽地灵光乍现,猛然回神望向梁以安,瞳孔微震。 不可能。 以他们的关系,这绝不可能。 而此时,梁以安含笑,朝殷实菅微微颔首。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在确认他的猜想。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师,您别闹了。”梁以安抬眉,“您可有见过我对您除了伤我亲信的恼怒之外,还有什么意外之色?” 梁以安确实整个人姿态看起来轻松不少,有些好整以暇。 “原先我还和珑儿说要再拖些时间。可您要我活到天光……那我便没什么再担忧的了。” 殷实菅早就停下的抚摸拂尘的手,此刻指尖微颤。 他以野兽的姿态盯着梁以安,如同盯一只到嘴的猎物般。 “徒儿此言。”他拂尘一甩,凶相毕露,周围暗影便都动了起来,“为师即刻取你性命便是!” 四周暗影齐齐放手,箭雨朝梁以安射去,破风声不绝于耳。 梁以安眸色一沉,左臂抱着姜玲珑旋身跃开与王榻上的蔡长安拉开距离未免误伤,右臂顺着箭势而动,以手刀横截,箭矢便借力打力地一根根落在地上。 梁以安右臂有些许擦伤。 暗影见势,立刻再次拉弓瞄准曌王,只听见头顶砖瓦响动,随即几声凌厉的暗器击破空气的声响,在梁以安视线死角的那几人应声倒地。 殷实菅蹙眉,转手弹指朝瓦顶射去。 瓦片应声而裂,从大殿顶上落下一束发的白衣男子,来人不慌不忙一个响指,清元殿内忽然闯入十个手持弓箭,正拉弓对准暗影们的男子。 这十一人清一色月白长衣,腰际配着翡翠玉穗,姿态挺拔,器宇不凡。 正是梁以安座下,十二逸兵。 “泰安!” 姜玲珑朝着使暗器的那小子招呼,面露惊喜。 “属下护驾来迟,望王上恕罪!”领头的泰安单膝下跪行礼,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还不忘君臣之礼。 似乎势在必得,游刃有余, 梁以安颔首,将姜玲珑放开推去泰安面前。 “小小姐小心了!”泰安起身扶住姜玲珑肩膀,把她整个人一提,跃去了蔡长安身边。 一个伤患,一个不会武,放在一起保护好了。 “你的逸兵不是……你早知今日?!”殷实菅这才反应过来,梁以安早在自己遇刺那日开始,就一直在暗自部署。所有假派出去的逸兵在暗影跟踪确认回禀了他之后,又都悄悄混迹回城。 梁以安从一开始怀疑的就是宫里人。也认清了他假借行刺,意图调虎离山的本意。 放任邝毓和雁国的兵器在那,菡萏的烽火便很难点燃。 而他也正好借殷实菅的手,看看邝毓和姜玲珑的心意。 宫里能知道曌王行程的没几人。 殷实菅算错了他对蔡长安的信任。 也算错了他对于世事的敏锐。 偌大一个曌王宫,如此数量众多的暗影,又怎么会三番两次查漏了奸细,查不出一点行刺的风声和线索。 是殷实菅太狂妄了吗?就好像在他不断在知秋院里放出诱饵,引诱着曌王,同他不断暗示说,来抓我,来抓我呀。 “老师,您认降吧。”梁以安最后一次劝说,“清元殿内如此大的动静,您的暗影若不是被人牵制,不会到现在还不增援。” 殷实菅这才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后,痴痴一笑。 他看了一眼已经被同伴松绑,此刻正在逸兵之中举刀而向的祥安。 原来他吸引暗影的人手,不是为了让人逃出生天,而是为了方便粱书言带她的侍卫进来。只要宫门一开,出了她的卫兵,还有锦衣卫,城中军,自然都会涌入王宫。 他不需要去确认来者何人,他的暗影又是在和谁相斗。 因为刚才那个在他心里极其不愿承认的可能,是唯一能够击败他,唯一能够说得通的后手。 粱书言竟愿意冒险入宫来救她看不上的弟弟。 为什么? 明明梁以安把玉玺都给她了。 她是要女帝登基也好,要稍候举兵讨伐我这宦官乱臣也罢。 都可尽收渔翁之利。 为什么…… 他们姐弟的关系,什么时候发生了转变? 殷实菅有太多的想不通和不理解。 从刚才梁以安朝他眼神确认,玉玺确实被送出宫时,他就已经开始隐隐觉得自己看不到事情的脉络,看不懂眼前发生的细微转变。 “你是什么时候……”梁以安在紫霄宫夜会邝毓的事,暗影全程有报,他出宫时并未携带物件,和粱书言相见也确实是意料之外,还被她在花园里拿藤条打了一顿……玉玺到底是…… “是她带人入宫那次。”梁以安看出殷实菅的疑惑,也没有多加隐瞒,“我没有离开风亭,但长安有。我让他将玉玺转交,给王姐带回紫霄宫了。” 有玉玺,她才能有权利号令锦衣卫和城中军。 殷实菅短暂地出神。 此事确实是他意想不到,筹谋不够周全。 不过。 既然逸兵和兵权都在霖羡,今夜那些城池该毫无阻拦,被人肆无忌惮破坏殆尽了。 思及此,殷实菅依旧是满意的。 “即便你今日全身而退,你的江山,待东日初升,也已千疮百孔。”他又开始抚摸拂尘,冷眼望着周围,高昂着头颅,傲慢又矜持,仿佛身后已经吹响他胜利的号角。 “你在说什么糊涂话啊。”守在蔡长安身边的姜玲珑对殷实菅此刻这种超然物外的样子看不过去,“不是说了我相公没死吗。杀人犯还这么多话。” 援兵来了,她一点都不怕了。 “区区一个遣云山庄的商贾,即便是侥幸逃脱,任凭功夫再好,也是一己之力,能有何用。”殷实菅不以为然。他的腿因邝毓而断,所以邝毓这个仇找机会也是要报的。 天香楼的后院埋了那么多火药,他不信他能全身而退。 “你别不信。老人家,天外有天。”姜玲珑摊手揶揄,故意惹他,“前浪总是要回到沙滩上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别怕 殷实菅白她一眼,懒得和她斗嘴。 “暗影听令,”他正色拂袖,拂尘在空中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今夜死战,给我,杀!” 嗖嗖嗖,顿时离弦之声四起,泰安抽出腰寄佩刀,挡在姜玲珑和蔡长安面前。 姜玲珑仔细去看,才发现逸兵这弓,泰安手上这刀,还有祥安手里的腰刀……都是雁国的。 她一乐,拍手叫好,开开心心,心无旁骛地替梁以安和逸兵们应援。 “祥安你这个走位帅啊!” “和安这一箭准头没谁了!” “哇欧!泰安你这反手刀酷到没朋友!” “以安哥哥加油啊!” “蔡公公你好好休息啊,我帮你一起给他们加油的。” “大家都好帅啊!加油啊!不要伤到自己啊!” 她甚至盘腿坐在了蔡长安的床沿上,手里仿佛就差一袋瓜子,边嗑边看。 “小小姐你少说两句,”泰安反手挥刃挡着箭羽,一边射出暗器对那些暗影的弓箭手一打一个准,“主子都红到耳朵根啦。” 姜玲珑望去,梁以安果然与殷实菅酣战不停,肃穆谨慎的面色之下,是一对熟透了的耳廓,招摇得很。 原来那些拉拉队应援真是有用的。 姜玲珑笑眯眯自顾自点头,凑过去对蔡长安道,“蔡公公,你想不想看曌王打架啊?贼帅!这凌空一跃,旋身反踢,欧他抽了暗影的刀直接朝殷实菅攻过去了!” 她还在兴致勃勃地向蔡长安解说,手腕却被从被子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握住。 蔡长安虚虚睁了眼,目光坚定直视姜玲珑,手中用力,嘴上说道,“扶我起来。” 于是乎,姜玲珑因为拖不动他,便直接脱了鞋子上床,盘腿坐到蔡长安身后,让他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肩头,两个人在王榻之上,一前一后坐着,观战观得激动不已。 “长安你也和小小姐一起胡闹!”泰安在前头忙着又挡下一击,回头看见两人像看戏一般聚精会神地看他们打斗,立刻哭笑不得,“我守得也很辛苦好不好!看我看我!” 姜玲珑就咯咯咯地笑起来,伸出拳头来一飞冲天般朝天一举,将逸兵十二人加上梁以安的名字统统念了个遍,喊一声加次油,场上原本局势就是逸兵占优,她这么一闹,更是一边倒。 殷实菅气到面色发青。 梁以安的功夫远比他想象得要精进得多。 这徒儿,连师父都藏拙。 若不是梁以安压制,他立刻就出手先解决了那个聒噪的小姑娘。 拂尘在空中又是一记弧度,梁以安挥刀劈开殷实菅的柳叶镖,“老师!认输吧!” 殷实菅一愣,他竟然到现在还在收势不愿对自己下杀手。 “孽徒!”殷实菅气得一喝,摁动椅中机关,之间十几柄弩箭齐齐朝着姜玲珑而去。 泰安正在应付侧边残存,根本来不及回身去防,梁以安纵身一跃去榻前扑救,姜玲珑立刻将蔡长安送回枕上躺好,自己则下床挡在蔡长安前面,眼看短弩破势而来就快戳到眼前。 梁以安身法极快,恰好赶到一刀劈断。 他再回头时,望着殷实菅的神情就变了。 认真,且带着杀意。 殷实菅权当没有看到,利用姜玲珑,将椅上暗器全全朝她而去,和梁以安拉开差距。 他与梁以安之间的距离一大,手边就有了闲暇去对付那些逸兵。 三两下之后,逸兵折损大半,均是被打了要害,虽死不了,但一时半会儿已起不了身。 局势顷刻扭转。 殷实菅按下轮椅正中机关,利器尽出,寒光四射,始终是向着姜玲珑那边而去。 梁以安再次挡下,旋身又在姜玲珑眉心咫尺徒手捏住一枚漏网之鱼。 他刚要和她说小心,就见她眉头骤聚,反倒朝他大喊了小心,一把将他推开。 殷实菅的拂尘剑刺入她的腹下。 她在梁以安惊骇的眼色中徐徐倒下,血染当场。 拂尘出鞘,无声无息。 梁以安脑袋一嗡,手上的动作比他的思绪先动了起来。他挥刀直指,朝殷实菅咆哮而去,根本不顾他手中弹指,一刀刺穿他的胸膛。 暗影督主,竟没有躲。 随着殷实菅咳出的一口鲜血,梁以安这才回过神来。 他有些发愣地望着自己彼时师父,这才惊觉他的求死之心。 “师父……”梁以安手中长刀啷当落地。 殷实菅却没有看他。 他撑着口气,头一次面露悲怆,似有无限追悔,和不尽责备。 “若你当时愿意为禄儿出头。若你当年愿意承担主君之责。”殷实菅的目光从不远处蔡长安的身上移到倒地的姜玲珑那儿,再回到面前的梁以安身上,他坐在轮椅里,在咽气前最后一声,叹息道,“我这又是何苦……” 佛晓的晨曦照进凌乱残破的清元殿,殷实菅背光坐在他没有离开过的轮椅里,死不瞑目。 梁以安身子微颤,他伸手替殷实菅合上眼,飞奔回姜玲珑身边。 “快传御医!泰安!快!” 泰安从发懵的状态下反应过来,立刻冲了出去。 梁以安俯身趴在她的身侧,殷实菅的拂尘剑里藏着数枚长针,他不敢搬动,生怕导致她气血逆行。 姜玲珑在剧痛之中勉强保持清醒。 “珑儿你,为什么啊……” 姜玲珑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手足无措的梁以安。 她艰难伸手,微微启唇,“簪,簪子。” 梁以安回神,看了她手指的方向,赶紧将她发际的那支鎏金发簪取下。 “是这个吗?簪子怎么了?”他焦急万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这簪子能救命一样。 邝毓送来的发簪,他只能希望是有用途的。 “包袱……我的……包袱……”姜玲珑忍痛又和他道。 “包袱?小筑苑里你的包袱吗?”梁以安附耳过去,想要尽量把她的说话听清。 姜玲珑微微颔首。 “薛安……找……”她胡乱抓着梁以安的衣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别怕……”便昏死过去。 梁以安怔在原地。 泰安是将太医院的老院长一路架着,轻功奔回的。 人到时,正见梁以安眸色晦暗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姜玲珑。 第二百八十八章 到头来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主子,御医到了。”泰安低声回禀。 梁以安惊闻抬头,慌忙掩起那一瞬的失魂落魄。 “顾老,救救她。您救救她。”他双手抓着顾青崖,努力控制发颤的声线,“泰安,你去把薛安找来。还有小筑苑,你去小筑苑,把珑儿的包袱拿来。” 泰安应是,让殿里能动的逸兵去取包袱,他则出去寻薛安踪迹。 梁以安让开一个身位,让顾青崖上前查看。 “拂尘剑中藏针,擅动不得。”他轻声提醒,人就跪坐在姜玲珑身侧,寸步不离。 顾青崖点了点头,脱了外边的宽袖罩衣,上前跪在姜玲珑面前仔细查看,又几次把了把她的脉象。 “这脉……”顾青崖敛色,朝梁以安拱手沉声,“是回光之象啊。” 梁以安只觉得自己心跳漏了半拍。 “王上,这郡主腹部即便是被普通的刀剑贯穿,老臣拔除也难保她不会失血过多。何况是拂尘剑。”顾青崖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他进殿时已经粗粗观察了一番,想必韶华郡主是为救曌王而舍的身。他并着食指与中指,虚虚在伤口附近点了几处,“一旦拔剑,这里面的针就会从剑尖射入郡主体内。如不及时取出,恐有性命之危。可郡主这伤势,如不赶快将伤口包扎止血,恐怕拖延一星半点,都会药石无灵啊。” 回光之象原本就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同阎王爷要人,顾青崖无甚把握。 “何况顺着剑伤探入取针,这伤口一搅,郡主必会再次痛得醒来,若是她稍有微动,毫针自下腹钻向心脉,更是无力回天了。王上啊,老臣一时实在想不到什么万全之策……这剑还拔不得啊。” 顾青崖如是说。 若是此刻换了别人,恐怕这颗项上人头难保。 但说话的是顾青崖。 梁以安知道他医者仁心,从不会妄言诳语。 他执起姜玲珑虚如无骨的手,攥在掌心,一时沉闷不语。 “若是澔渺道人在,兴许还有法子。”顾青崖叹息,“您上次和老臣说的,他以剖腹之法救了平王,老臣回去后一直研究,就是参不透他是如何让人在剧痛之中完成切腹、挖取、和闭合伤口这一过程的。还有这出血……” 他正说着,逸兵送来了姜玲珑入宫时随身携带的包袱。 梁以安一把接过,在地上抖开,就见一本蓝皮册子从里面掉落在地。 上边略为狂放地写着四个字:手术指南。 这四字分开都认识,可合起来,却有些玄妙。梁以安认出手术二字,正是姜玲珑之前说的,剖腹救人之法的统称,便立刻捡起来翻看。 这没看几页,他又眉头紧锁地将册子翻去某一页,递给顾青崖。 顾青崖接过,低头详阅,脸上的褶子都快拧到了一起。 这本书是禾悠然在洛河照看司峥时,闲暇所作。里面记录了他每一次手术的过程和心得,以及麻醉的剂量。更是清晰地将司贤做的那套刀具和麻醉用的针筒给画出了草图。 顾青崖活了一辈子,即便是年轻时私自解剖过那么多次尸体来学习人身上的器官和脉络,但这本书里所注,却是惊世骇俗,里程碑一般的经验和方法。 详细到,连伤口缝合的线该用什么材质,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给活人开过刀,但若是有书里那个麻醉药的话……顾青崖看了看姜玲珑伤口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一试。 梁以安没有错过顾老眼底浮现的惊喜和面子上的沉默。 他不懂医理,但扫了两眼也能明白,手术的前提,是要给病患实施麻醉。 正当再次一筹莫展之时,泰安带着薛安急急赶到。 原来薛安一出宫就将人带去遣云商号名下的铺头里暂时隐蔽,自己又不管不顾地冲进王宫,正好和带领粱书言侍卫的侬语撞上,一同在东面宫门抗击暗影,杀出了一条进宫的血路。 所以泰安轻功跃出的时候,远远就见到了东面一个身法熟悉的身影在宫墙上蹿跃,正朝着自己身后的清元殿而来。 还得多亏了薛安当时入宫和暗影的胡搅蛮缠。他躲在王宫暗处,认为此人身法了得,存在威胁,便记下了他的招式。 薛安入殿,对其他人都视若无睹。他直直去到姜玲珑身前,见她发中簪子不见,忙问缘由。 梁以安将发簪交到薛安手上。 薛安垂目就见顾青崖手里的指南。 “医师,没有称手的刀具,你可有把握?”他一脸郑重,浑然没了往日的慵懒和戾气。 顾青崖一愣,没料到一个侍卫有此疑问,但事急从权他也没多想,点头指了指其中一页,“这场手术就是用一枚暗镖完成的。顾某可以一试。” 薛安颔首,他这是别无他法,死忙当活马医。 只见他拿着金簪,跪地向姜玲珑磕了一记响头,虔诚道,“殿下,属下来迟,得罪了。”便按着金簪一头,朝她颈项刺入。 动作快到梁以安没反应过来拦他。 “医师,麻醉几息之内就会起效,但药效只有两个时辰,请您务必抓紧。”薛安说完将金簪镶玉的一头递给梁以安,“曌王过目。” 梁以安拿过金簪细看,才发现这簪子精巧绝伦,顶上镶玉的部分使劲的话可以摁动,扭开一看,便可见里面中空做了两层,显然是用来盛放某种药剂。 邝毓做了这只簪给她,而姜玲珑拿它来放麻醉剂。配合她带入宫的医书,她是原本就有意要向曌王传授此等手术之法。 “殿下身子阴寒,禾大夫说了要经年调理,截魂丹对她来说就是砒霜,所以曌王,救她的机会只有一次。” 姜玲珑彼时偷偷制作麻醉剂还和薛安嘚瑟,说这是一个成人的用量,又能拿来救人,就能拿来麻醉敌人,一石二鸟,肯定帮得上曌王。 谁曾想,到头来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顾青崖,还愣着干什么!”梁以安看完金簪发现顾老还怔在原地,急吼一声,“快准备手术啊!” 第二百八十九章 正梦反梦? 姜玲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面,大家都生活在谷悍的那座温泉山庄里。 司晃变得爱说话了。说起话来甜得人就想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他。 司峥带着初晨,整天被洛齐臻逼着上早课。 薛安和钟磊一个院子,他们成亲的时候大家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招待山下的乡亲,没有人面露疑惑,所有人都祝福他们。 橙月和苏瑾僩生了一对龙凤胎,他们的闺女长得水灵,羡慕得姜玲珑三天两头往苏家跑。 见弥和苏瑾瑟各自打理自己的生意,薛奶奶今年寿辰的时候,听说瑾瑟也有喜了。 禾悠然云游四海,时常寄书信回来,也不和人问好也不说自己境遇,只是说一些医学上的奇闻见识,讨要一些她的意见。 梁以安每年都会带着家眷来山庄里避暑,现在她的棋艺已经和他不相上下了,他得小心。 蔡长安治好了腿疾,现在足下如风,连奔带跑整天跟在太子爷后头抓人回去学习。 司秦从摄政王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如今闲云野鹤,整天就喜欢逗弄孙子。 司琪世袭了远阁王的尊号,成了周围邻国远近闻名的大将军,一偿志愿,一生峥嵘。 司贤辞了野郎官的官职,归隐乡趣,就住在山庄脚下的村庄里,闲来无事就上山来和人比试、饮酒、泡泡温泉逍遥快活。 司洛这个铁骑队长成了御林军统领,威风八面,每次来庄子里都要带着一帮兄弟,热闹得不行。 侬语不常见到了,但偶尔会收到粱书言的来信,向她炫耀自己如今有多幸福,年后即将临盆,到时候她也是当娘的人了。 在这个温泉山庄里,她时常能见到两位母亲。 洛依依还是一如既往的恬静,尽管她躲着司秦,日子却过得比往日舒心,如今子孙绕膝,她打算重新刻一套娃娃玉器。 还有那个道了别就再也没见过的娘亲。她也穿越来了,每天和她一起包馄饨,做豆皮,热干面,像是不记得当年疫情一般,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 还有一个人。 那人经常被司贤拉去比试。 又经常在自己泡温泉的时候拿着琳琅满目的水果过来。 还会带着她,驾着轻功,去树梢上看月亮,听林间清风,说人生事事和甜言蜜语。 这个人……好熟悉啊。 每次想到,她就只看得清一个模糊的身影,和一张微笑的嘴。 此刻,她想要将人看清。 这么熟悉,这么亲近,甚至想要同他肌肤相亲的人,在自己的执念之下,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晰。 他的身躯变得单薄,似乎特写都给到了他的面孔上。 他的面孔迷雾缭绕,却离自己只有咫尺的距离,几乎贴脸。 她奋力去看,终于迷雾渐渐散开,她见到了一张战火洗礼之后,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的脸。 “邝毓——!!!” 姜玲珑声嘶力竭,猛然从梦中醒来。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胸膛急速起伏,额头因着噩梦而冒出的冷汗,整个人在惊魂未定之中却又虚弱得动弹不得。逐渐,腹部传来的疼痛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梁以安,司峥,橙月,薛安,侬语,粱书言。 她的床头围了好多人。 司峥是坐在她床沿边上,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她的右手,显然是守了很久。 其他人是立在床边,俯身探头,似乎一直在房里,听着她声音就立刻聚了过来。 橙月手里还拿着一条巾帕,她挂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眼睛肿得像灯笼一样,一看就是边哭边手脚不停地给伺候自己。 “主子您可算醒了啊!”橙月想要去抱她,又怕弄痛伤口,只好跪在她床边,拿手里的巾帕小心翼翼给她擦去额头的汗珠,“薛安还说药效就两个时辰,您这都睡了两天两夜了!” 姜玲珑听着橙月熟悉的声音,扯出笑,朝着她轻声撒娇,“橙橙,我饿。” 橙橙是司贤拿来逗橙月的名字。 “都让开让开,让老夫过去!” 人圈外,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梁以安带头给获悉跌跌撞撞而来的顾青崖让开一条道。 他这两天就在外室住着,难为一副老骨头,在榻上和衣而眠,这不一听见动静,立刻抄起医箱跑了进来。 “脉象虚浮。”顾青崖替姜玲珑把脉之后,将她的手放回给橙月,橙月立即把它塞进被子里,生怕她着凉。 顾青崖沉吟片刻,转向曌王,肯定地回道,“但已无大碍。” 所有人不约而同,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连粱书言都放下心来,下意识抚了抚心口。 换作是她,大概做不到拼了命救这个弟弟的。最多是尽力,但不拼命。 拼命的是侬语。 侬语一心一意急着攻进来要救他家庄主夫人。 难得曌王竟然信任地将玉玺给了她,那她就做次好人,感受感受被欠人情的滋味。 谁知道就见到了这种场面。 你说姜玲珑对以安无情吧,不是。 你说她对以安有情吧,也不是。 明明都舍命相救了,可人家昏迷的时候,想的还是邝毓。 粱书言此刻瞥了眼梁以安。 他这王弟也是一表人才,文武兼备。可比起邝毓来,还是少了些张扬和魄力,可能,还有一些,无私的热情。 这对夫妻都是傻的。别人家的事,豁出命来帮。 还是侬语好。 懂得保护自己。 梁以安正隔着司峥和橙月,垂眸望着姜玲珑的被角。 他一颗心早就扎在床边,可眼下人醒了,他又不敢过去。 一是避嫌,二是有愧。 “……曌王。” 姜玲珑的轻唤竟让他有一种如遭雷亟的错觉,梁以安整个人一激灵,僵直了腰背,才去看她。 “邝毓呢。” 她减了神采的眸子里,漾出一缕忧心。 梁以安走去床榻边上,坐在司峥身后的床沿边,低声回她,“前线来报,邝庄主正在逐城平息暴乱,恐怕一时回不来。” “他确实没事,对不对?” 梁以安颔首,“你还记得之前菡萏来的那些女子,说自己见过天香楼后院茅房有黑色的粉末?”他声音温和,但语气肯定,说出来的话让人不由信服,“邝毓一早知道有人买了火药,便将计就计。正好死遁,趁势分散人手,这才将霖国几处机要城池先行守下。” 第二百九十章 珠联璧合 姜玲珑听完点头,“他很聪明的。” 梁以安失笑,也顺着她的话,宠溺地夸,“是是,你夫君最聪明了。” 姜玲珑一愣。视线对上眸色清明的梁以安,不由笑了。 那一瞬间,属于两人心头的秘密仿佛达成某种和解。 一切皆在不言间。 “你也聪明,你和我说说,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的。”她声音很轻,说话很慢,但认真去听的话,还是很清晰。 梁以安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两天两夜,他收拾残局,每日一下朝就待在清元殿守着,在旦夕之间,一下想明白很多事情。 通透很多。 此刻若不是体谅姜玲珑有伤在身,兴许还会饶有兴致地卖个关子,让她猜测一番。 “从我清元殿的密道开始。”他笑答,在连身后侬语都惊讶的目光中,娓娓道来,“你之前的孔明灯,他看到了。给你大哥报信,让他前来霖国接你出宫的人是他。” 这一点姜玲珑知道。司琪说过,邝毓和司家达成协议,以他不再和她相见,以他放弃再婚为前提,司琪将她接了出来。 其实他不答应,司家也不会让她莫名其妙被困霖国王宫,稀里糊涂地成了曌王妃的。但邝毓一碰到姜玲珑的事情就变得格外焦急和谨慎。甚至蛮不讲理。 一如他前脚刚答应完,后脚就溜进谷悍,找到了大舅子司洛帮忙。 先以铁面示人成了平王身边暗卫。 再顺理成章地等待时机,揭了面,厚脸皮地和姜玲珑抬头不见低头见。 司洛不傻,他之所以能帮他,不仅仅是因为两人交过手,他惨败收场领教过妹夫的实力从而心生敬意,更是因为邝毓说的话打动了他。 谷悍彼时朝内暗潮涌动,他们能信的人不多,能用来保护平王的人手也有限。 只有邝毓这样的异国人,既不怕他勾结党羽,又因着他对自己妹妹的情谊,尚能信赖其忠诚实意。 所以司洛短暂接手暗卫统领的时候,顺便就将邝毓安插了进去。 而司贤早就看在眼里,却也因同样的理由没有揭穿。 儿女情长在他们司家人眼里,永远要为大义让步。 司秦如此,他的几个儿子亦如此。 和舍己救人的洛依依一样,和说着司贤身死就直接一把火烧了姜玲珑,也一样。 所以在这些小事上,邝毓的胡搅蛮缠俨然占了上风。 这个看起来玉树临风,正人君子的大财主,骨子里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能屈能伸的一个人。 在报仇雪恨的事情上,他能奋发数年,能蛰伏数年,能日日跪着杀族仇人数年。 在追求姜玲珑的事上,他照样能对司家人死缠烂打,厚着脸皮在谷悍军营里树起威信,毫不在意旁人的指指点点,说他吃软饭,靠郡主养。 他都不在乎,他只要能在心爱的人身边,只要能重新寻回爱人。 这些或多或少的流言蜚语,姜玲珑心里清楚,但她怎样都没料到,邝毓人在谷悍讨好未来岳父和大舅子们的同时,还不忘对曌王示好。 “你相公啊,人在谷悍,却悄悄派人挖了一条密道,都快挖到我清元殿内室的墙边了,才派人告诉我,要不要打通。”梁以安说起这事有些哭笑不得,“根本是强买强卖。” 姜玲珑能够想到是见弥的手笔。 毕竟遣云山庄底下的暗道盘根错节,四通八达,在偷偷打洞这方面,见弥是经验老道。 她原本还在想,梁以安自己造了密道,那么那些造密道的匠人怎么处理的,之前薛安和峥儿还有那么多霖国姑娘走过,他又会怎么处置。 直通一国之君寝宫的密道,这可不是发誓保密那么简单。 她有想过,曌王是否会在之后杀人灭口。 “现在正好,这么多人用过了,只能作废。” 梁以安朝姜玲珑眨眼,狡黠一笑。 我让他再给我弄条新的。 姜玲珑噗嗤笑出了声。 这两个人,若是哪天真正珠联璧合,怕是正邪都难挡。 “密道既然白送,我当然是收下了。”梁以安接着说道,“自此,我也不过是知道他有意示好,但我们之间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他沉眉,想了想说,“毕竟一条密道就想换我一个死心,是不可能的。” 他就这么当着身后那么多人的面,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姜玲珑有些诧异。 她觉得梁以安变得不一样了,可又一时说不上来是何处发生了转变。 只是觉得这人清明许多,好像身上带着光亮。 “之后我遇刺,你们跋涉赶来。我是那天独自去了紫霄宫,才发现不妥,怀疑上暗影的。” 因为他出宫的事连蔡长安都没说,却有暗影一路跟着。看起来是在暗中保护,可没有他的旨意,殷实菅又怎么会派暗影处处保护呢。分明是借机监视。 身在局中,他确实有些蒙眼,可一旦跳脱出来,很多事情就能理得顺了。 而邝毓对局势的把握比他更先一步。 他料定菡萏之事不是曌王所为,也明白曌王宫里危机四伏,所以那日一来就直接开口道明来意,将雁国兵器拱手相送。并以截魂丹提示他要小心。 在梁以安看来是拱手相送。 因为他开的条件,什么盐运之事啊,什么要紫霄宫啊,就算不给这兵刃,他也能办到。 官家盐运的事情早在梁以安批示首肯之前,他就已经强硬接手,美其名曰暂代。 紫霄宫更甚,连一直隐居在城郊的粱书言都请了出来,还怕拿不下一座小小的行宫么。 他立刻就明白了邝毓行为之下的潜台词。 他拿兵刃示好,是告诉他,他与他统一战线。 他说余下兵刃会再逐一送上,是告诉他,他会拿着那些兵刃,当一次他的兵,他的棋。 粱书言在紫霄宫的花园里给暗影做了一场戏,她这真切的嚣张跋扈,不仅打得向来敬畏王姐的梁以安服服帖帖,还把守在紫霄宫的逸兵一同赶走。 殷实菅的暗影便也因此被她之后一同顺理成章地拿下,丢回曌王宫门口。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君君臣臣 此举,实为拔除紫霄宫内外的耳目,好让行动当天没有人能够提前洞悉紫霄宫里的部署,以闯入曌王宫打殷实菅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切,邝毓在那次见面时就已经想到,且在离开奔赴菡萏之前,早早全盘在曌王宫外布置妥当。 对于此等的敏锐和果断,梁以安如今想来都有些后怕。 好在此人是友非敌。 也好在自己能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寻了机会将玉玺转交给了粱书言。 “在紫霄宫里,我们见了一面,那一面,才真正确认,成了盟友。” 他不说君臣,不说护驾,不说忠心,说的是盟友。 这无异于金口褒奖。 后面的人听了瞠目,姜玲珑却一点没反应过来。 她没觉得什么,一家人嘛,不结盟还能结什么。 她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捏了捏梁以安帮她掖着被子的指尖,朝他了然一笑。 梁以安一愣。 那个七年前事事顺他,敬他,又信他的小妹妹,回来了。 “倒是你,胆也太大了吧。”他想起什么,抬手在她脑门上作势轻轻一敲,责备道,“凭本医书,一支金簪就想救人?顾青崖下完刀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趴了两个时辰才起来。你什么时候能收收你这贼大的心眼,嗯?” “我这不是醒了嘛。”她低声虚弱地回,认错态度端正,但句句没有悔改之意,“顾老也说,我脉象挺好。” “人家说的是你脉象好吗?不过是捡了条命回来!”梁以安气得只能曲着食指敲击床沿边边的木板,“还给我笑。” “薛安说你这麻醉药效只有两个时辰,你倒是睡了足足两天啊。这能叫没事?” “谁允许你突然扑出来的?” 梁以安叹气。 “我受伤不过几日就能恢复,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凑什么热闹。” “不是啊,哥。”姜玲珑嘟嘟囔囔解释,“我吧,本来没这个打算的。我也是想着,我在,备着麻醉,万一有个闪失,我有经验,说不定能救人。” “谁知道看到那剑飞过来,脑袋还没转呢,腿脚就已经动起来了。” “你当我谁都这样救啊。” 梁以安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我看你就是。” 后头粱书言咳了一声。 姜玲珑喊曌王什么。哥? 那岂不是要喊她姐了? 岂有此理,反了天了,绝不可以。 姜玲珑微微抬了下巴,看见橙月身后,粱书言冷眼旁观的一张无动于衷的脸。 她朝她眨了眨眼。 这死丫头眨什么眼啊,和你关系很好吗,眨眼,使什么眼色呢。 什么意思? 示好啊? 故意不改口是吧? 故意要攀亲戚是吧? 你喊我姐你相公就得跟着一起喊! ……诶? 邝毓也要喊我姐吗? ……好像……还不错? 粱书言脑补邝毓之后跪在她面前殷勤喊她姐的样子,眉头一松,竟朝姜玲珑点了点头。 行吧。你这妹妹我姑且认下。 她瞥了眼侬语,闷哼一声,独自出了清元殿去。 姜玲珑笑出了声。 牵扯了伤口,又呜呜呼疼。 怎么以前没看出来,芙蕖公主是个内心戏这么足的主啊。 娇蛮是娇蛮,但又有点可爱。 明明担心着在人床边一直守着,现在人醒了,倒是看也不看,放了心出去了。 其实她内心真的挺不错的吧? 姜玲珑这么想着,忽然就觉得和她亲近了几分,感觉能成好闺蜜的样子。 “我二哥打了一套手术的刀具,在禾悠然那里。”她回神,想起自己刚才因着梁以安提及此事,记得要交代的,“但刀是送去旭阳给金织技法的馆子锻的,你派人去一趟,能给你造一套一模一样的出来。” 梁以安让她少说点话,少惦记些事,嘴里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帮她把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就起身赶着薛安侬语他们一起往外走。 外室留了顾青崖开了方子命小学徒去抓了药来,亲自在外头煎药。 内室只剩橙月和司峥陪着姜玲珑。 “姐姐啊,你可吓坏我了。”小葡萄等人一走,就往她枕边的小空隙里钻,大半身子躬在床外,就一张小脸趴在床头贴着姜玲珑,眉头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大家都很担心,但我是最最担心的。我求了很多菩萨,让他们救救你。” 他说得很虔诚,这孩子不是在邀功,是真的心里后怕。 “姐姐啊,以后我长大了一定好好照顾你,保护你,不会让坏人接近你的。”他说着叹气,“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呢。好急哦。” 橙月听他说着话,眯眼笑,留他们俩讲悄悄话,收了给姜玲珑擦汗的巾帕,转身去再打盆热水。 外室,顾青崖垂眸煎药,不做言语。 他就在清元殿的地上,原地给人动了手术。 按医书记载将伤口缝合包扎之后,才留意到躺在王榻之上的蔡长安。 在他的印象里,曌王虽然亲和有加,但君君臣臣,分得很清。他没有什么架子,却有帝王的气魄,所以再亲切,也没有人敢真的逾矩,莫说躺在王榻上休息了,就连说句玩笑话,那都是会怯场的。 所以蔡长安这样直直昏睡在王榻上,实在是给了顾青崖不少冲击。 其后他帮着处理了蔡长安的伤势,要将韶华郡主和蔡公公分别送回居所的时候,曌王却将人留了下来。 蔡长安在偏殿疗养。 郡主则是直接从地上抬去清洁干净的王榻上歇息。曌王舍不得她再有一丝颠簸。 他将整个清元殿让给她,自己平日则去偏殿处理政务,顺便看望蔡长安。 这两日,顾青崖看在眼里,一次次对曌王的行为内心惊骇不已。 他都不需要安排就寝的。待在清元殿郡主的榻前伏案而睡,天未亮起来简单洗漱就去上朝。 每天朝议,偏殿,清元殿,三点循环,雷打不动。 这在以前顾青崖对曌王的理解里,是从来不会发生的。 执着,不知疲倦,异常赤诚。 炭炉上的药盅,三碗已经煎到了一碗,他拿帕子包着盅耳,轻轻提了下来。 原本他怕殿里都是药味,还开了殿门好让春风吹散些气味。刚才一行人出去时,曌王却随手带上了门。 他没有起身再去重开。 顾青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世间炎凉,瞧过人情百态,很清楚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珍惜到什么程度。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能让她知道 殿外廊上,侬语和薛安随在梁以安身侧,安静走了一段之后才停下。 “可有消息?”梁以安低声询问。 “尚未。”侬语摇了摇头。 他和邝毓私下有特别的联络方法,凭此信息互通知道内外情况。 事发至今,虽然朝廷也已派兵镇压内乱,但邝毓那边始终音讯全无。 见弥,唐慕枫,苏瑾僩和邝毓四人分开行动。 其余三人均来了信函。 唯独邝毓,自天香楼之后已经失联五日,音讯全无。 梁以安沉声交代,“一定不能让她知道。” 姜玲珑要是知道,肯定死了也会从床上下来跑去菡萏找人。 另两人应是。 梁以安独自离开后,侬语同粱书言一道回了紫霄宫,若不是他要在遣云山庄等待消息接应,也恨不得立刻拍马离城,去寻找主子踪迹。 虽说天香楼火药他一早识破,但万一躲避不及被误伤呢? 或是镇压途中被人拿什么威胁了呢? 殷实菅此举意在毁天灭地,他恨霖国,恨这世间,不至于报仇不成转而盯上主子吧? 那殷实菅人都死了。 主子还能出什么意外? 上一次他这么久联系不上,还是七年前躲避梁王人马追杀之时。 若不是有性命之虞,主子断不会连个口信都没有。 见弥他们已经聚到主子所在的城池搜寻,但愿尽快能有消息。 侬语操着心和粱书言离开,留下薛安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他按理是应该守在郡主身边的,可是吧,他又怕多说两句会露陷。 从洛河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对上姜玲珑视线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克星。不但将他收的死死的,每次她目光望过来,他就说不出谎话。 像魔怔一样。 这也是为何方才梁以安在她榻前说了那么多,自己却一点没有上前探望的意思。 他不敢啊。怕被她识破,被她看穿。 薛安想了想,还是去了清元殿的瓦顶上呆着,瞧瞧挪了片瓦,隙开一条缝好看见殿内状况。 屋子里,姜玲珑刚喝完药睡下。 司峥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姜玲珑的手心里,就趴在她的床头陪她一起睡。 以前玉兔姐姐也是这样照料自己,现在轮到他陪着她了。 薛安对这个原先一直素未谋面的国主有过几次惊讶。 一次是他刚随韶华郡主入曌王宫时,平王对郡主亲昵的态度。 他本以为这样一个被人从小管教,又被太后有意毒杀的谷悍小君王,性子应该是瞻前顾后,少言寡语,谨小慎微的。却不想他能够面不改色与曌王同食,更是性格开朗地同人亲近。对于自己腹部的伤口,也一点不避讳地撩出来给人看。 要说是一国之君吧,他像个邻家孩子。可要说只是个孩子吧,他在和曌王的言谈之间,又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主君气度,并非是拿着国君的架子,而是这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与距离感。 这个距离感,平王给到了所有人,唯独没有给韶华郡主。 第二次,是芙蕖宫被围之时,平王的反应。他分明是不愿意韶华郡主单独回去小筑苑冒险,但短暂的犹疑之后,他仍旧放手,这么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给出的承诺却是姐姐放心,峥儿一定顾全大家安危。 郡主一走,薛安才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平王面对危机时展露出来的真姿。 非王储而不能有。 殿内几十个女子的恐慌是平王出言安抚的。 后来曌王前来带人离宫,他分明是想要留下的,却抿着唇和大家一起避难。 薛安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孩子的心思温柔与深沉。 第三次,便是他听闻芙蕖公主携玉玺带锦衣卫和城中军闯宫护驾,趁着自己赶赴侬语那边汇合的时候,他竟然独自一人重新钻入密道,在漆黑的密道里又摸索回来。 司峥是凭自己的力量回到姜玲珑身边的。 他回到清元殿时,顾青崖正在施刀救人。 于是平王几乎目睹了这整个过程。 自此,直到姜玲珑醒来之前,他一直沉默着,静静守在她的床榻边上,一脸坚定地相信她会醒来。 橙月是被请来照料郡主的。毕竟男女有别,宫女又不够橙月这般细心。 但薛安没想到,平王竟然能和橙月配合,小到擦脸,擦手,大到换衣擦身。顾青崖给人换药的时候,平王也不要顾老的学徒在场,他小小的身子帮着打下手,守护郡主的玉体也细心照料她直到苏醒。 他不是嘴甜喊人姐姐,他是真心以家人相待。 薛安此刻再看平王,仿佛看到了经年之后,谷悍的希望。 橙月端了一盘葡萄进来。 司峥自己不吃,倒是手熟地开始剥起皮来,再拿签子将一粒粒的葡萄籽挑去,显然是剥了准备等郡主醒时给她吃的。 也不知道郡主情况究竟怎样,到底要多久才能恢复。 薛安在屋顶叹气。 郡主说是健康吧,却又体质极端,她这一波三折之后玉体阴寒,容易气虚,再用不得截魂丹的事,只有他知道。这也是她怕自己万一有个闪失,好有人保证不会给她胡乱服药。 顾青崖开的方子也是温补为主,这身子骨啊,实在急不得。 如果禾悠然在,不知道会不会好得快一些。 当初就不该让他走的。 薛安就这么东想西想的,不知过了多久,天际开始红霞漫天的时候,姜玲珑再度转醒。 这是熬不住,被伤口痛醒的。 殿里的人都知道,那种麻醉剂,适量喝一点的话也有止疼的作用,可制药之人躺在床上,他们没有余量了。 姜玲珑在痛苦地哼唧,脸色惨白,脆弱不堪。 薛安都感到一阵心痛。 梁以安像是得了风声一般赶来。他目光与屋顶薛安匆匆相接,便朝殿内喊了一声,才抬脚入内。 司峥正和姜玲珑说着话,一边说话,一边喂她剥好的葡萄,就见梁以安端着顾青崖再次煎好的药走了进来。 “姐姐,我知道你痛。”司峥一边喂葡萄,一边趁姜玲珑缓慢咀嚼时给她擦去额头的汗珠,“现在到峥儿照顾你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倒不是患难与共 姜玲珑坐起身子,勉力一笑。橙月又去接了梁以安手里的药碗,准备给她喂药。 “主子啊,这药,嗯,你努努力,有点苦,忍一忍,好不好?”橙月一心疼,眼眶又一下红了。 怎么遭罪的总是她家主子。 那么好,那么好的主子,凭什么呀。 姜玲珑坐不多久,又怕伤口开线,皱着眉喝完药之后,就平躺回去,嘴里嚼着一块橙月给的蜜饯。 她比所有人想象的要配合,要坚强得多。 梁以安感到头痛。 好像只有他,像刚认识姜玲珑一样,才发现她的方方面面,才看清她倩颜底下藏着的那颗五彩的玲珑之心。 “曌王回吧,不必担心。”姜玲珑躺在床上和梁以安笑道,“你在,我都不好解手。” 梁以安脸一红。 薛安赶紧把瓦片盖上,严丝合缝贴得严严实实。 就看见曌王从里面出来了,他人没走,朝下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好些个宫女就聚来清元殿,鱼贯而入。 再一会儿,顾青崖从里面出来,和梁以安耳语了几句,两人便朝偏殿而去。 估计是看蔡长安去了。 薛安便百无聊赖地躺平在屋顶上,双臂相交,脑袋舒舒服服枕在上边。 还没歇一会儿,他这耳廓一动,被迫听起墙角来。 原来是司峥和她说话,问东问西地企图转移她疼痛对的注意力。 这小子竟然八卦起邝毓来。 “为什么喜欢他?”姜玲珑意外,怎么到今天,这孩子还在问这些问题,“因为他好呀。” 司峥就不依不饶缠着她,要听他们以前的故事。 “姐姐你说慢一些,讲不完我可以明天再接着听的。”司峥趴在姜玲珑床头,橙月特意给他搬了高度合适的板凳,他两条腿就晃啊晃,声音糯糯唧唧地和姜玲珑讲话。 “你要听什么呀?” “什么我都想听,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啦,怎么会在一起的啦,为什么他追你追到谷悍来啦,我都想听。” 姜玲珑无声笑了。 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了摸司峥的脑袋。 “我是在树上认识的他。” 她音色清浅,陷入回忆。 “我们家啊,重男轻女。那天我被欺负,挂到了树上下不来。”她将以前在姜家那些事一笔带过,“正犯愁呢。树底下就来了一个浑身是血,骑着黑马,脸上有刀疤的汉子。” “他救我下来,我为了感谢他,就把身上的盘缠都拿去给他找客栈,请大夫。” “这个人伤的很重,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躲避追杀。” 姜玲珑说到这儿,顿了顿,先将梁雁染登基灭邝氏族人,邝家长子被罚充军的事情讲了一遍。 薛安和司峥作为谷悍人,自然不清楚这些,听得都一愣一愣。 原来还有这一出啊。 那他们这,一个救了一个,一个又藏了另一个,冥冥之中注定是要互相成全的啊。 司峥听得很起劲。 “那你当时不知道你救的人是谁吗?你们躲在客栈,没有被人发现?哎呀,姐姐啊,你这样很危险的,明知道有人追杀他,你就应该保护好自己,请大夫就可以了,怎么还能和他住一起呢。” “我也无处可去呀。大夫开了方子就走,他也需要人照料。”她淡淡地说着,似乎一切都很顺理成章,“总不能对救命恩人见死不救吧。” “何况我都不知道有人追查的事。” 这是实话,殷实菅命暗影追查邝毓下落都是隐蔽行事,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哪里懂得这些。 “我们那时还没有患难与共的自觉呢。我只是觉得他很好,看人的眼光,很正直,很温柔。和他说话,很安心,很有趣。” “是我喜欢的他。也是我先表白的。” “当时我想要过一个新的生活,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都没想过,和他的二十岁之约,是不是只有我一人当真。就稀里糊涂地说等二十岁那年,我跑出来和他私奔。” “二十岁?为什么是二十岁呀?”司峥晃着小腿,又给姜玲珑签了一颗葡萄,“当时就跑,不行吗?” “他说他要干一件重要的事,让我等他四年。”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就是找梁王报仇。” 她笑眯眯地嚼了葡萄咽下,又将之后她十八岁被迫嫁人,她一心想要和离赴黑马大侠二十岁之约,以及之后两人如何坦诚相待,共同谋算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峥。 “郡主府还在霖羡城里呢。等我好了我们出宫,带你去郡主府和山庄住两天呀。” 司峥整个人听着都亢奋得不行,好像自己也同他们一起历险了一样。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所以你问我什么时候,怎么会喜欢的邝毓,问我他到底特别在哪里,我也说不好。” “一开始对黑马大侠的喜欢吧,有点像小孩子的依恋,崇拜又信赖。” “后来不知不觉喜欢上了邝毓,那段时间就过得很微妙。那些患得患失,那些见不到面时的想念,还有那些自己都讲不清的拿命相帮,等自己意识到大事不好的时候,已经陷得很深了。” “天底下只有一个邝毓,他特别大概就特别在,只有他会把耗费心力和金银得到的雁翅翎拱手相送,只有他身无功名官位,纵使梁家人一个灭他全族一个冷眼旁观,他却仍然怀抱一颗赤子之心,为国为民,忠心不渝。” “都说他一介商贾,不过几个臭钱。可他心中大义,至少是我遥不能及的。” “救天香楼那些姑娘,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救洛河瘟疫,是因为我重视的人都在那座城里。他隐居幕后,不求功绩地支持我,支持曌王,也支持守护过你呀,峥儿。” “他明明是个满身光华的人,却一直在用自己赤诚点燃着别人。” “他啊,太美好了。” 姜玲珑说着,顿了顿,偏去脑袋不再看着司峥,而是静静望着床梁,好像透过它能望穿屋顶一般。 “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安静地承诺。 屋顶上,薛安听罢,头皮发麻。 第二百九十四章 余家村的善人 霖羡往南,有一处地势低洼,地处盆地的城池,叫荆河。荆河为赤江中游一截分流,径流这座城池,成为了全城水脉来源。在荆河城外再往北三十里的地方,有个不足百人的村落,叫余家村。 余家村里的人都姓余,靠种荞麦玉米维持生计。无论是荆河城内还是城外如余家村这样的村庄,都遍种旱柳,龙抓槐这些树木,以防水涝。 余家村被这些抗涝的树林包围,成了一个微小的,与世隔绝的地方。 外面的人,若是没有指引,很难穿过树林发现此处。 而里面的人,也鲜少有想要往外跑的。 直到三天前,山匪一把火,燃了整片树林。 余家村的村民们这才被逼救火,见火势不受控,最终只能拖家带口逃了出来,去荆河取水,以解火灾。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待树木成为灰烬,脚下变为焦土,火势终于渐熄渐尽。 村民在回村的途中,见到许多焦尸,他们姿态不似因火灾而痛苦扭曲,更像是大火烧着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一般。 在这成堆的焦尸中,在邻近村口的土地上,村民们发现了一个被烟呛得,身上似被火燎过的,奄奄一息的男子。 他面上尘土混着鲜血显出一些干裂的纹路。 村长余大头亲自组织村里几个汉子,将人给抬了回去。 那人伤得很重,浑身布满了打斗的痕迹,看他手里的武器和那些焦尸身边出现的兵器不太相似,余大头心里想着,怕不是救了个功夫绝佳的杀人犯,一路将人斩杀至此,不知道醒来养伤,以后会不会恩将仇报? 余大头人到中年,膝下五子,最小的还没断奶,能当这村长完全是平日里做事地道,人也忠厚,不管谁的家长里短他都能好言劝上几句,帮人开解开解。村民们时日一长,心生信赖,所以原本的老村长一过世,就选了他来当。 老村长一生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年轻时带着村民来到余家村如今这块地,凭一双手,开拓村庄,种植抗涝的旱柳,让余家村的村民们在几次严峻的涝期之后还能抵抗过去,有所收成。 老村长过世之后,余大头当了新村长,就将老村长入了自己家的祠堂,一家人一起供奉着。 眼下,他救了人,虽心里捉摸不透此人身份,但也算是尽心尽力。 那面容肮脏,浑身是伤的汉子沉沉躺了两天,第三天才逐渐转醒。 “唉大壮士,你醒啦!” 余大头在外头带着男丁们重新开垦,村里田地损毁不大,他们要趁着捞起来前,再移栽尽量多的旱柳,不然今年的收成可就泡汤了。 守着昏迷汉子的,是余大头的大女儿,余乐。 那姑娘和他爹一样,质朴良善,一见人醒,就打水给他擦脸,又给他倒了烧开的井水,让他喝下。 人嘛,多喝水总是没错的。 那汉子身上的血腥味有些发臭,他们一家怕弄伤了人,只给简单包扎了一下,也没敢翻着人身子给他擦身换衣,现在人一醒,余乐赶紧趁他能动的时候,借着力帮他把身子擦了,换上了一件去年她爹余大头穿剩下的短打,好歹是弄赶紧了点。 醒了的人意识一直模模糊糊,嘴里低喃着什么。 余乐听不清,也没在意,只是又给他喂了荞麦粥,等他重新躺下睡去的时候,她就合上门离开,去外头帮着大伙一起扫除翻土。 重新种树不是易事,何况他们是要移栽,一时半会儿都不知上哪儿找这么多成年的旱柳运过来载种。整个村的村民们都心急如焚,心里想着能多做一点是一点,姑娘婆妈们没事的也出来帮忙,这样女子翻土,男丁们就能腾出手去荆河城郊看看,争取多移几棵树来。 余乐到村口的时候,正见余大头在和一帮子妇孺交代。 她也就凑过去,一起听讲。 余大头前前后后交代完,才看见人堆里的余乐,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丫头你怎么来了?那人醒了?” “醒了,我给擦了擦,换了您的衣服,喂了些吃食,又给睡下了。看起来还老不清醒。这不娘还要在家里喂小宝,我就过啦看看,有啥能帮的。” “诶,那你小心一点,林子里的那些我们都祭拜过给挖地葬村后头公墓了。但还是阴气重,你们要是翻土的时候翻出些什么来,别害怕啊,等爹回来再给拜拜。”余大头一边交代,一边就要领着村里汉子们走了,“天黑我还没回来的话,就不要等我了,带着村里人回去,各回各家,各吃各饭。” 他扯了扯余乐粗布上衣的衣摆,让它看起来平整一些,“你也是,没事就早点回家,孩子不在,你娘不会吃饭的。记住没?” 余乐点头连声应是,直说记下了。 这一来一去,等日落西山,黄昏将夜,余乐提着锄头,累到直不起腰来地回到家里时,夜已经几乎全黑了。 她陪着娘和另一个年纪小妹妹吃了饭,才想起客房里那位好像一天没什么动静。 于是安顿好家人之后,她又打了水,端着荞麦粥去了那汉子屋里。 屋门微敞,她一把推开,夜风倒灌进来,屋内空无一人。 余乐愣了愣,赶紧喊了娘,她一下午在家没见人出来过,人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也讲不清楚。 母女俩随后又查了查平日放钱银的地方,银两倒是分文不少。 余乐稍稍安心,才又难免担忧,那人伤的那么重,也不知道怎么走的,不好好养伤,怕是出去没多久就会撑不住。希望菩萨保佑,他自有造化吧。 余乐进屋,将白天那人换下的破碎脏衣收拾出来,拿去院子里清洗。此刻衣物过手,才发觉这衣服的布料上乘,要是穿着干活,不仅体面,还很透气。 嗯……余乐捞起洗衣盆里的衣袍细细打量,这衣服补补还能用。 她想着自己爹的旧衣服被穿走了,总要再做一件备用。那人既然没有带走,那自己拿去派些用场,也不算浪费。 这么一想,她便洗得更仔细和轻手轻脚一些,免得衣袍裂口更大。 圆月当空的浩瀚夜色之下,有的人在浣衣,有的人在抬树,有的人在哄娃入睡,还有的人,正杵着佩刀,浑浑噩噩,艰难前行。 他拖着满身未愈的伤,不知饥饿疲倦,不顾疼痛难捱地蹒跚而行。 “回去。”他嘴里反复喃喃,“要回去。” 第二百九十五章 撒泼无赖啊 薛安躺在清元殿顶上听墙角,听出了一声鸡皮疙瘩。 什么叫“一定要找到他”? 主子这是早就知道邝庄主失联的事情? 怎么会呢?她又不会武功,能偷听人说话? 薛安陡然想到姜玲珑刚醒时,一张口就盯着梁以安询问邝毓状况时的模样,顿时细思极恐。 她在这样虚弱的状态下,竟还能察觉曌王和旁人的不自然。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识人的能力,相当可怕。 郡主这本事,是天生的,还是以前经历过什么?怎么锻炼出来的? 薛安绷着神经猜想,原本枕在脑后的手臂已经成了胸前抱臂的姿态,显得僵硬而谨慎。 这句话显然是对着我说的啊。 可是我要怎么帮郡主找人呢?连曌王派了那么多眼线出去都还没有消息。 郡主说要找人,拿什么找? 薛安隐隐觉得不妥,感觉自己又要背锅,陪着这主子疯癫一把了。 …… 近来梁以安下了朝,依旧是偏殿,寝宫,两点一线。 自然有人觉得让区区一个谷悍郡主歇在清元殿内有失妥当,何况听说郡主一醒,即便是内阁元老,也是有人想着偏殿午朝时再和曌王商议,是否将韶华郡主请去他处殿宇歇息养伤,会较好一些。 他们怕曌王不悦,都想着说,是担心清元殿毕竟事务繁多,王上这每日里里外外的旨意和口谕,进进出出传得也不少,倒是会让郡主无法安静调养。 可是话到嘴边吧,不知怎么的,一看曌王那面色,就溜成了别的,一个个改口,说起平乱之事来。 早朝上的东西翻来覆去又滚了一遍,实在没事好说了,干脆连荆河城外大火的事也拿出来讲。 梁以安听后蹙眉,有些不悦。 “荆河地势低洼,全靠城中挖渠排水和城郊那些抗涝树木护着,城外大火如何而起?火势如何?眼下状况如何?这岂是小事?”梁以安无奈又头痛,“抗涝树林若是受损严重,等雨季一到,荆河不得水涝大灾,民不聊生!?”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拖到现在才说?工部呢,知悉情况了没有。” 内阁午朝在曌王显而易见的不悦之中,唯唯诺诺又恭恭敬敬地散了。 殷实菅那把藏着机关的轮椅现在给了蔡长安在用。他不会武,进出若是手中要拿什么东西,便需要旁人推行。 梁以安特意给他派了个机灵懂事的宫人,专门伺候蔡长安出行。 顾青崖说这脚筋断得彻底,他尽力而为,但能否恢复,还要看蔡公公造化。 蔡长安自然是不会认命,他要是这么一辈子在轮椅上坐着,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替曌王分忧呢。 于是乎,尽管梁以安赐了轮椅,免了他一切跪礼以示护驾有功,但蔡长安还是命人造了拐杖,企图拄拐而行。 自然这种企图是一次也没有成功过的。 梁以安将偏殿辟给蔡长安暂时也没有收回的意思。蔡长安当时在昏迷中模糊听见这些动静,等醒来时知道韶华郡主挺身而出的事后,唏嘘不已,又满目愁容,心疼且担忧。最近曌王不再过多留宿清元殿了,这倒让蔡长安放了些心。 因为这说明郡主恢复得不错。 但是吧,曌王还舍不得放人回去。 他就像个矛盾的小孩子,明明让她在芙蕖殿或是其他宫殿里调养会更舒适一些,但曌王就是假装看不见,自己看不见不说,还不让别人提。 一有苗头就黑脸。 蔡长安每日在偏殿伴着,看在眼里,心里又觉得好笑。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孩童心性,不依不饶耍无赖的曌王。 实在是有趣极了。 不过是为了让人在清元殿里多留些痕迹,他好像什么都做得出。 比如不将偏殿收回。 好像只要一尘不变,就真能不变一尘一样。 蔡长安才不管文武百官,不管礼教规矩,他只要曌王高兴就好。 想起曌王高兴,他就觉得自己非当面谢过韶华郡主不可。 毕竟那位主子才是曌王的快乐源泉,更遑论她舍身挡剑一事了。 这般想着,蔡长安就撇开下人,自己转着轮椅,去到清元殿门口了。 顾青崖还在外室煎药。 见着蔡长安过来,就腾出手过来帮忙推了一把,两人寒暄一阵,里头橙月听见动静,出来将蔡长安迎了进去。 姜玲珑已经能够下地了,正在桌边和司峥一起看书,司峥看的正经书,她看的是民间话本。 这是薛安前两天出宫给买进来的。 蔡长安含笑,这郡主啊,看些这样的书也不知道包个书皮做做样子。 “奴婢给殿下请安,给平王请安。”蔡长安恭敬正礼,他腿脚不便,但鞠的躬还是非常虔诚的。 “蔡公公多礼。”姜玲珑笑着招呼他凑近坐过去,“等司峥看完书,我们玩雀牌啊。” 她的音色始终不响,但气色看起来尚可,弯弯的眉眼里有种因柔弱而生出的温柔。 娇怜惹人。 “好啊,”蔡长安亲切道,“蒙殿下抬爱。” 边上橙月一边叮嘱说不要太累了,雀牌什么时候不能玩,主子还是要注意休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边却还是喜滋滋地去架子上拿放牌的木盒。 这姑娘蔡长安以前在遣云山庄见过几面,有些憨傻单纯,总觉得是个容易被骗的,当时在奇怪怎么能当庄子里的大丫鬟。 现在看来就清楚了。 这丫头心里可不傻,大智若愚着呢。一路伴着郡主,不知经历多少事情,还保有纯真心性。 和韶华郡主一起,看起来情同姐妹。 橙月将牌码好,又去备了些吃食,姜玲珑说有些冷,她又去关了殿门,把内室外头的帘子给放了下来。 顾青崖煎完药,每天这个时间是要回一趟太医院的。 一来洗漱一番,二来毕竟是院长,还有好些常务不方便拿来清元殿的,都要回去处理。 “王上今天没来吗?”蔡长安接过橙月沏的茶,又吃了一口韶华郡主推过来的糕点,有些奇怪地问道。 这个时间,曌王应该没有什么政务,专心就在清元殿里陪着郡主解闷的。 “曌王去小厨房啦。”橙月怕主子说多话疲累,就先回了蔡长安,“说是要亲手煎两盘馄饨。” 蔡长安眉头微挑,一惊,一笑。 第二百九十六章 胡闹 梁以安头一次包馄饨。 没想到看着简单,真做起来却不容易。 宰相馄饨他是没本事包了,连正经馄饨他都包坏了好些个,才刚摸着门道。 早知道就找个御厨请教一下了。 那丫头等这么久,该饿着了。 这些天尽没什么胃口,难得有想吃的东西,可别因为自己的手艺而拖后腿了啊。 梁以安暗自鼓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突然脑门一热,姜玲珑说了句从来没吃过以安哥哥做的东西,他就大手一挥,撩起袖子往小厨房来了。 这不仅是心头一热,这是上头啊。 梁以安一边包着馄饨,一边不禁唇角上扬,眼里都是姜玲珑吃这些馄饨时候的模样。 哎呀。 真好。 他的笑声忍不住从鼻腔里闷出来。 若不是小厨房里的下人都回避了。 恐怕看着此刻的梁以安,会有人去找顾老来给他瞧瞧。 煎馄饨倒是没有想象当中那么难。 梁以安三两下将煎馄饨装盘,又想起之前蔡长安热了岩块保温,于是他再拿火钳送了些炭石进去炉灶里,同时取了铁盘垫在食盒底部,等炭石一热,先将炭石码在铁盘上,再把装馄饨的盘子小心地放进食盒。 食盒就那么点大,放进去的时候,手指边缘捧着盘子的地方难免和炭石相触,好在它温度不高,只是红了指尖,并未像上次蔡长安那样起了泡。 梁以安万事俱备,提上食盒,揣着一瓶酱汁,出了小厨房向清元殿而去。 一路上,宫人纷纷行礼,罕见主子有过这般神色自在的时候。 小厨房去清元殿的路不长,可在曌王稍显轻快的步伐中,却足够他勾起以往一个个片段的回忆。 珑儿刚来紫霄宫时懵懂可怜的样子。 十四岁生辰时,捧着礼物,满园子跑着,逢人就献宝似的样子。 她初来葵水,不以为意,熟练老道,倒弄得他有些窘迫,不知该怎么照顾,无措的样子。 她在花园里栽花,浇水,还非要挖土找兔子窝时的新奇。 她在和他对弈之后,气得鼓起一张小脸时的不服气。 她偷偷帮着逸兵包扎疗伤,静如处子,雅如神女般,在玄廊的夕照下的温柔光辉。 他某次胃口不佳,她就像个小仙子般当天晚上跌跌撞撞捧着一盘底面煎得金黄酥脆的馄饨跑到他寝宫去。 他某次说自己入睡困难,她就搬了椅子,跑去他床头坐着,说要给他讲枕边故事。 结果这个叫西游记的故事听得他越发精神,一整夜里,她都困得脑袋入小鸡啄米一般熟睡在椅子上了,他还炯炯有神,津津有味。 西游记里有个玉兔精,原本是广寒宫里嫦娥的陪宠。 他觉得和她很像,她也是落入紫霄宫里,长伴他的一只小兔子。 那时平王管姜玲珑喊玉兔姐姐,他还吃了一惊呢。 紫霄宫里的人都说,小小姐要是长大能当他们的曌王妃就好了。 那紫霄宫里一定每天都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梁以安讪然一笑,很多事情,如今才将将明白。 广寒宫里的玉兔,位列仙班,锦衣玉食,都会无聊到下凡看看人间。 这一座冷清的紫霄宫,又怎么能留得住藏得下她呢。 自从将姜玲珑送回姜家之后,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遗忘了当初这些感受,模糊了对这位义妹的定义。当他听见她出嫁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一种自己的快乐再也回不来的恐慌,以及遭遇背叛的愤怒。 他对她那么好,那么照顾,为什么她还要去别人府里? 他将她送回姜家不过是权宜之计,她为什么不能等他? 他一怒之下收回两人义兄妹的关系,可又在她大婚当日顿感后悔。 他其实早就知道的。 这不复存在的义兄妹关系,将她推得更远了。不然她婚后依然可以去紫霄宫,他也可以在想念的时候前去遣云山庄拜访。他根本没有说一定要娶她,他只是想要这一份无忧无虑的快乐能时常围绕在自己身边而已。 他也是希望她能够一直展颜,一直幸福的。 他一边焦躁自己的开心果去了别处,却又一边连她的婚嫁贺礼都准备好了。 可那些礼物,却烂在了紫霄宫的内库里,再没有名头送出。 有些事,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曾为她动心,曾因她而觉得人世欢愉。 可他更多的时候,就是想逗她玩,对她好,偶尔再捉弄她,像个普通的兄长一般。 姜玲珑问他男女之间,是否只有情爱之时,他这才幡然醒悟,从牛角尖里退了出来。 对他而言,要留下她,要和她有所羁绊,似乎只有娶她为妃这一条路可走。 可对她而言,对那几个司家人而言,或者,至少对司贤和司秦而言,即便没有血缘,她也是他的妹妹,是他的女儿。 家人这一羁绊,又何必非要什么血缘不可? 姜玲珑奋不顾身,本能地挡在他身前的时候,难道不正是将他看作家人,对他珍视非常的证明吗。 她爱他,从她的跋山涉水,从她的挺身而出,甚至从她彼时失望怨怼的眼神中,不是一次次地证明了么。 尽管这爱与他的略有不同。 在紫霄宫的三年,对她而言并非只是她每次所说,一处庇护那么简单。 三年间他们兄妹二人的相处,在他自己,也在她的心里,留下烙印,留下了份量。 梁以安心中难消的郁结在她昏迷转醒之时就早已悄然解开。 他第一次当人哥哥,所以有些迟钝。 其实只要妹妹健康,开心,他可以什么都不求的。 思及此,曌王的唇角微微上扬,人行至清元殿,见殿门紧闭,便自己拉开殿门,笑意盈盈地走了进去。 殿内很安静。 几乎是落针可闻。 他知道顾青崖这个时间是在太医院处理常务。 可连着内室也静默无声,仿佛毫无人气一般,这就让他觉得有些古怪了。 一入内室,王榻前的圆桌上散落着雀牌。桌沿上,平王,蔡长安,橙月纷纷伏案。 他去探了鼻息,好在只是中了迷香。 下一刻,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都在。 那,姜玲珑呢。 梁以安一气之下,将食盒砸在桌面上,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情绪。 被这一声惊醒的蔡长安猛地坐起,惊吓中回头去看曌王。 他正黑着一张脸,气压极低的咬着后槽牙强忍怒意。 “胡闹!” 梁以安甩袖,疾步出了清元殿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武神失踪 “哎哟哟哟,疼疼疼……”姜玲珑在颠簸的马车里换药,钟磊是一流的军参,但却是个笨手的良工,在她的指导下依旧是将人弄的疼到龇牙咧嘴。 “都说你伤口还没愈合,走这么急,怪谁。” 外头赶车的薛安探头进来,帮腔钟磊,顺便控诉这主子的任性。 他就知道,头皮发麻准没好事。哪里晓得,郡主竟然还要他把钟磊带上。 到时候曌王追上来,这不还得连累钟磊。 “怪我,怪我,好了吧。”姜玲珑从钟磊手里接过好不容易缠好的纱布,自己把收尾工作给做了,打完结,放下上衣。 她为了出行和换药方便,走的时候换了短打,衣裤分开,换药时只要将上衣撩高一些露出腰际就行,裤子呢又方便走动,比穿裙裾、褙子来得方便。 薛安摇头,接着赶车去。 这主子想一出是一出,太可怕了。 仗着自己在清元殿疗养,曌王来不及对密道下手,就趁机用人家还没封闭的密道出宫,还让自己偷摸出去传信,让钟磊先准备马车在外头等着。 这一路,她还带了一堆从顾青崖那里搜刮来的御药,品类繁多,都是平时嘴甜借口求教,问顾青崖拿的。内服外敷的都有,恐怕都是给她相公备着的。 钟磊也是,一点不质疑地就问遣云山庄拿了马车,还备了帐篷,炭石,火折子,更是帮郡主贴心地带了暖手炉。 外头明明春意盎然,也不知道这暖手炉带着有什么用。 按亲疏关系吧,应该是他给郡主换药才对。 虽然他们是不与人道的关系,但毕竟男女有别,何况他与郡主出生入死多次,钟磊才刚刚投诚多久啊。 薛安赶着车,惊觉自己竟然会因此吃醋。 又赶紧在心里向他的钟军参诚挚地道了歉。 车厢内,钟磊等姜玲珑换完药,收拾妥当,才展开薛安传话要他事先准备好的霖国地图。 薛安传话,必然是郡主旨意。 方才薛安送她出去时已经和她大致讲过见弥他们的人手分配。 那四人自从菡萏分开之后,各自去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见弥往北,与邝毓事先调派过去的司贤私兵汇合。 苏瑾僩带着从前遣云山庄里那些暗影兄弟们一起快马杀去西边。 唐慕枫留守在东,与遣云山庄乔装入城的侍卫们一道剿了菡萏城外暗影所控的山匪之后,又急急赶赴旭阳。 殷实菅并非是一处一批,他在几乎所有地理条件可以隐匿人手的山里都部下了人手。他们四人事实上要各自镇压和剿灭的,不止一处暴乱。 只有邝毓,因人手不足没有后援,是独自前往的南城。 两日后,曌王的援兵才纷纷赶来接应。 见弥他们几个行事都很顺利,唯独赶往南面的霖国军只见遍地变了装的暗影尸首,却不见邝毓本人。 他们一部分留下安民,另派出一支小队拿着画像从南境一直追查至荆河城,一路上百姓都颔首向他们确认,是有这么一位大侠风范的男子,携着长刀与入城的土匪大战。他的英姿与神武被人口口相传,描绘得入木三分,犹如天庭的武将下凡,长刀所及,无一幸免,玄袍所到,百姓安然。 即便是这样,消息却在荆河给断了。 荆河是国南最后一处发生暴乱的城池。 依百姓之言,这位武神卷入城中之后,让他们闭门莫出,所以他们只听见酣战,却不见其人,等外头没了动静时,胆大的偷偷往大门门缝外看,才见土匪倒地,尸横荆河城,一路鲜血涂地,蔓延着城外而去。 人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霖国兵队大街小巷询问半日,人还没问到,又遇上郊外前来求助的余家村的村民。 他们将人带去衙门,交给府台处理,刚要走,却被府台大人的稚女揪住衣摆。 那女娃哭得眼泪汪汪,口口声声求着兵官大人救救她的救命恩人。 她指着城门方向,急哭不止,说她被坏人挟持,恩人为了救她,被撒了蒙汗药,一路把坏人引出城外,一个人对战好几圈的人,肯定遭不住的,求求兵哥哥赶紧救人。 兵队顿感不妥,拿出画像给她指认,才发现稚女所说之人就是邝毓没错。 他们带人赶赴城郊,消息传去霖羡时,姜玲珑已经走了大半日了。 他们一部分留下安民,另派出一支小队拿着画像从南境一直追查至荆河城,一路上百姓都颔首向他们确认,是有这么一位大侠风范的男子,携着长刀与入城的土匪大战。他的英姿与神武被人口口相传,描绘得入木三分,犹如天庭的武将下凡,长刀所及,无一幸免,玄袍所到,百姓安然。 即便是这样,消息却在荆河给断了。 荆河是国南最后一处发生暴乱的城池。 依百姓之言,这位武神卷入城中之后,让他们闭门莫出,所以他们只听见酣战,却不见其人,等外头没了动静时,胆大的偷偷往大门门缝外看,才见土匪倒地,尸横荆河城,一路鲜血涂地,蔓延着城外而去。 人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霖国兵队大街小巷询问半日,人还没问到,又遇上郊外前来求助的余家村的村民。 他们将人带去衙门,交给府台处理,刚要走,却被府台大人的稚女揪住衣摆。 那女娃哭得眼泪汪汪,口口声声求着兵官大人救救她的救命恩人。 她指着城门方向,急哭不止,说她被坏人挟持,恩人为了救她,被撒了蒙汗药,一路把坏人引出城外,一个人对战好几圈的人,肯定遭不住的,求求兵哥哥赶紧救人。 兵队顿感不妥,拿出画像给她指认,才发现稚女所说之人就是邝毓没错。 他们带人赶赴城郊,消息传去霖羡时,姜玲珑已经走了大半日了。 那女娃哭得眼泪汪汪,口口声声求着兵官大人救救她的救命恩人。 她指着城门方向,急哭不止,说她被坏人挟持,恩人为了救她,被撒了蒙汗药,一路把坏人引出城外。 第二百九十八章 傻得妙不可言 薛安并未觉得曌王广派人手都找不到的邝毓,能被郡主一个人痴痴寻回。 但他知道,要是不带着她出来,她在宫里也不会安生。 何况自己的主子都开口了,他没有不从的道理。 钟磊不似薛安这般,他平日是个寡言安静的人。和郡主共坐一辆马车,姜玲珑不说话,他也就坐在她的对面,双手置于膝头,偏头看着窗外。 韶华郡主真的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钟磊一面沿途观察人迹,一面心里感叹。 他与她相交不多,所见所闻大多是从别人口里得知。 在洛河和他说得最多的是薛安,来了霖羡之后,遣云山庄的里的下人,那些从宫内逃脱的女子,还有郡主府附近街头巷尾,总有人闲聊不过几句就会提起韶华郡主的名字。 在这里,她是姜家的独女,是曌王曾经的义妹,也是被遣云山庄庄主休弃的夫人。 在这些不光彩的名头之下,是诸如倾城绝色,才情过人,出手阔绰,随性张扬此类的形容词。 在喜欢她的人口里,这些词洋溢着钦羡和尊敬。 在不喜的人嘴里,这些溢美之词说出来就透着一股古怪的酸劲。 只有遣云山庄的那些家丁,明明她离开霖羡离开山庄那么久了,他们还记得她,认她,张口闭口,喊得都是夫人。 好像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她曾为霖国做了什么。 拨乱反正的是曌王。 卧薪尝胆的是曌王。 与虎谋皮的是曌王。 大义灭亲的,还是曌王。 她的付出和遗憾,好像只有那座山头,那小小一方山庄的天地里,那一群乖巧忠诚的家丁们才了解。 不像在谷悍,在洛河。 她是尊贵的城主,是平王亲口喊的姐姐,是百姓眼里的洛河仙子。 名誉,地位,权力,金钱,与她而言都是唾手可得。 可她这一路回来,管霖国人口贩子的闲事的不算,还跑去宫里为了曌王送死。 她和邝毓这一对夫妇,真的是,傻到妙不可言。 钟磊想来心下叹气,余光瞥了瞥在外头赶车的薛安,竟觉得羡慕。 这种放肆而热忱的人生,他以后,也能拥有吗? 奇怪但又自然的,他没来由地觉得,如果是在韶华郡主的洛河城,一定能办到他向往的生活。 毕竟他们有一位一言不合连大牢死囚都甘心俯首的城主大人啊。 “薛安,”姜玲珑轻声的呼唤将钟磊拉回现实。她手捂着腹部,显然是吃痛,但嘴上却异常冷静和坚定,“往右边那条道走。” “右边崎岖些诶,殿下确定?”薛安在门外探头。 “确定,走吧。” 薛安扬眉改道,并且小心的减慢车速,尽量让马车保持平稳。 “薛安啊。”里头姜玲珑的声音又虚弱地传进他的耳里,“别减速啊,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薛安心里喊苦,我能不知道赶时间么。 可您身体要紧啊。 薛安刚想回嘴,车里却传来动静,薛安一个回头,就看见钟磊过去贴坐在郡主身边,单臂扶她,拿自己的身躯勉强帮她固定座位。 “这样是不是好点?”钟磊见他回头,便问。 薛安颇感意外地眉梢微挑,向他做了个出来的手势,“你不会武,这样支持不了多久。我来吧,换你赶车。” 钟磊认同颔首,薛安便将马停下,和他调换了位置。 钟磊除了对行军打仗有着敏锐的天赋外,其他的事情可谓是一无所知,像赶车这样的活,他还是硬着头皮在出山庄前向庄里的车夫讨教了一二。 要不然也没法将马车赶去约定的地点碰头接人。 薛安坐去姜玲珑身边,自己充当人形绑带单臂环过她的双肩,尽量贴近她,将她固定在自己怀里。 只留她能转动脑袋,左右前后地观察。 “殿下啊,您看我为你付出多少。”薛安嘟哝,“这不说给邝庄主看见,单是给曌王见了,我这脑袋可能就不保了啊。” “不保?”姜玲珑就知道他是在邀功,要她不同他计较先前听命曌王,骗了她的事,“你薛安的脑袋,我看普天之下,除了钟军参,还有人能要到。” 外头专注于赶车的钟磊耳朵一红。 薛安在一句话里挨一棒槌又得了口糖,立马乖巧下来。 “殿下,按这么走,咱们今夜是当真要在荒野林子里过夜了啊。”薛安低头瞄向姜玲珑的腹部,要不是怕逾矩冒犯,他很像瞧瞧这人的伤口现在怎么样了。 毕竟他看她,面色比出城前要差了许多。 “过夜啊。”姜玲珑道,“不是开始就说好的吗?” “是是是,知道了。”薛安忙接了话,恐怕她和自己杠上耗费体力,“您就看路吧,莫说话,能养一会儿是一会儿,能歇多少是多少。要不一会儿找着邝庄主了,他见你这样,还不知道你们谁照顾谁呢。” 找是不一定能找到的。 但薛安知道他话这么一说,郡主至少能太平一点,多加小心一点。 原本是想带着橙月一起的,毕竟他和钟磊两个男人,还是有很多事情不太方便。 可又没法提前告诉她。 不然她一个眼神,曌王就能看出异样。 听天由命的结果就是她这个小馋嘴一起吃了给平王和蔡长安准备的糕点,三个人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唉。 薛安叹气。 这个大丫鬟,好是好,就是太单纯了点。 难怪和苏瑾僩这么相配。 两个人都是一眼看得到底的直肠子。 就是得辛苦郡主了。 姜玲珑果然安分不少。 三人便这样赶着路,一路地追寻。 将入夜时,钟磊找了个何时的地方停车,薛安生火卸马让马匹去吃草喝水,再放下车帘窗帘,把钟磊准备的枕头被子铺上,留着姜玲珑在里面喝上药了,才退出来和钟磊一起搭帐篷。 郡主在马车里过夜,绒毯厚被应该足够保暖了。 他们就在小帐篷里凑合一夜。 两人轮流看火添柴,防止它熄灭。 一来规避野兽,二来,若万一邝毓看到,也好有个呼救的地方。 第二百九十九章 腰不要了 姜玲珑在车厢里喝了药,又吃了点带出来的干粮,硬撑了一整天,早就疲惫不堪,此刻往被子里一钻,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薛安感到车内气息变得深沉,便拉住了要过去帮着换药的钟磊。 “她睡了,就少换一次吧。” 钟磊便坐回薛安身边。 两人一时无语,各自吃着手里的干粮。 生起的火苗在他们眼前噼啪作响,夜色静谧,没了白日的春意,以他们为圆心,只显出无边的晦暗。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钟磊默默地吃完一个白面馒头,喝了口水,先开了口。 “你要是想跟着她,就跟着吧。”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眼前的火苗上,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 薛安却侧头望他。 他们之间的争执,莫过于原先他想要留在洛河想要为韶华郡主效力。 他这个天生的刺客,能够得见天日,全因姜玲珑当天的信任与果断。 他同钟磊反反复复说过很多次韶华郡主的好。 可钟磊就是无动于衷。 他不愿意再入仕为官,薛安知道,钟磊是怕一颗报国之心,再次沦为权力争斗的武器。 此刻薛安眼中所见,钟磊的眸中映着安静燃烧的火苗,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下了什么决心。 “那……你呢?”他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可刚问出口,又耍赖般地不等钟磊说话,就抢着道,“你别想和我分开啊,要是今晚你说出些什么散不散宴席的话,我,我就把你打晕了绑起来,栓裤腰带上!” 想和他分道扬镳?不可能的。 钟磊一怔,随之失笑,也回过来,与他对视,“哦?你和我说说,怎么个栓法?”钟磊眯眼,有些坏意地睨了他一眼,极为清浅地威胁,“腰不要了?” 薛安一个激灵,屁股下意识与钟磊挪开了一掌的距离。 他不敢躲得过大,怕真惹恼了他。 “要的要的。”薛安小鸡啄米般点头,猛地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看向钟磊,怯生生地和他确认,“那,你不走了?” 钟磊皱眉,这孩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你不走,我还能走哪儿去?”他松了口,给了准信。 薛安目力可见地变了神采,若不是顾及睡熟的姜玲珑,此刻一定跳起来欢呼雀跃。 “你的眉毛啊,又在跳舞了。”钟磊笑着捏了捏他的脸。 薛安这满脸的欢喜已然美不胜收,让人想起当年在军营之中,他满手鲜血颓丧地回来时,听见自己回应了他的心意之后,失控舞动的两根眉毛。 看起来油腔滑调,实则却纯真可爱。 他还以为,天底下只有薛安这一个傻子。 没想到,他也有找到组织的一天。 钟磊看向马车车厢,目光流露出了难得的谢意。 春天的清晨还有些寒意,姜玲珑在些微的寒冷中转醒,发现被子里,自己的脚底下,竟有一枚冷了的暖手炉。 难怪半夜倒没有冻醒,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细心,半夜隔着帘子给塞进来的。 她用脚把炉子勾起来,腹部不小心一使劲,牵扯到伤口,她才想起昨天都没换药。 只是这样在被子中悉索的动静,外头隔着车帘却传来了钟磊的声音。 “殿下,给您打了水,需要帮您起身吗?” 他不会武,定是在门口立了很久,一直等着,怕她起身时没人帮忙。 姜玲珑心里热热的。 人其实是很容易被别人的善意和用心打动的一种动物。 “没事,麻烦你帮我把水送进来就好,我自己可以洗漱。” 钟磊应是,端了面盆给送进去之后,又退出来在外边候着。 水是温热的。 “谢谢你,钟军参,有心了。” 姜玲珑一边梳洗一边道谢。同时还忍不住好奇,钟磊连面盆都备了,是不是还带了什么别的让她意想不到的东西。 “无妨。”钟磊在外面平淡回道。 等姜玲珑收拾妥当,掀开车帘,钟磊才再次入内,将用过的面盆和昨晚的枕头被子一一收拾好。又端了早餐来。 “薛安呢,怎么不见他?”姜玲珑小口但快速地吃着馒头,生怕自己耽误行程。 “他去前边探路了,说是顺便打些野味回来。”钟磊给她递了水,“不急,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姜玲珑正好需要喝水下馒头,接过水来喝了一大口,嗓子里“嗯?!”了一声,有些欣喜地看向钟磊,“这水好甘甜!你快喝喝看!” 钟磊莞尔,“是晨起采的露水,就那么些,郡主自己喝,你这伤口未愈,饮食清淡干净些好。我和薛安都是军营出身,糙惯了,不打紧的。” 话是这么说,但姜玲珑在钟磊说着“军营出身,糙惯了”这样的话时,脑海里出现的竟然是程候理的样子。 她轻笑一声,这两个人,不论这么看都和粗糙沾不上边啊。 “军参今日格外温柔啊。”姜玲珑也就不驳了他的好意,将这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薛安空手而归回来的时候,钟磊正好刚帮着姜玲珑换完药。 她的伤口确实恢复得没有在王宫里那么好,昨天出城时候还干干净净的,过一天再看,已经有些轻微的撕裂和渗血,都是给马车颠簸出来的。 姜玲珑示意他不要向薛安提及。 “我看有野兽打斗的痕迹,前头还有血迹和兽印,但就是不见它们影子,奇了怪了。”薛安对连只兔子都没逮到,不能给大家加餐感到耿耿于怀。 他过来套好马,又和姜玲珑打了招呼,就去帮着钟磊一起收拾帐篷。 诸事妥当之后,他登上了马车,和昨日一样坐去姜玲珑身边。 钟磊今日驾车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我去前面看过,都是挺荒的岔路,一条飞石多些,一条灌木丛生,走哪条?” 薛安觉得大概率是要走有灌木的那条,草高好掩护啊。 但姜玲珑却有些犹疑不决。 要说她犹疑的原因,是当初自己挂的那棵大树,就是长在人迹罕至,飞沙走石的荒道上。 邝毓当初骑着玄曳逃避追捕,走的就是那条道,才使得两人从此有了交集。 “沿路过去看看再说吧。”她低声道。先动起来,等到了岔路再决定不迟。 薛安颔首,钟磊便顺着荆河方向驾车出发。 第三百章 古怪的槐树 本是想决定了好让她在车里躺着歇息一会儿。 这一天天的找下去,薛安很怕她人没找到,自己倒是累倒了。 姜玲珑看着窗外沿途,目不转睛,仿佛下一刻一个佩刀的男子就会从这些草木树林中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一样。 忽然,她低低“咦”了一声。 “这里是你说有兽印,有血迹的地方吗?”姜玲珑指着不远处树下凌乱的脚印问薛安。 “是啊,就这儿。”他指了指那片地上,“但都是野兽的脚印,没有见着人的。” 姜玲珑颔首,却不放心地说,“停车,我下去看看。”她觉得那棵树总有些什么,说不上来违和的地方。 钟磊停了车,薛安扶姜玲珑下来,充当她的人形拐杖。 那是一棵有些年头的槐树,不算特别老,但树干也有一人半肩宽那么粗了。 他们尽量不去踩到地上的脚印。 钟磊栓了马,从后头小跑赶上。 大树周围长满了青草与不知名的低矮灌木,越靠近树干的地方,脚印越凌乱,有些事压在草上显出些粗糙的印子,有些是正巧踩在土里,显出了较深的爪痕。 姜玲珑费劲蹲下,在一处相对清晰完整的泥印前仔细辨别。 这脚印和犬爪很像。 “你觉得这是什么动物?”她向扶她一同蹲下守在边上的薛安问道,“是鬣狗还是狼?” “相当可能是狼群。”薛安指着那枚脚印,凭自己的经验答,“一则鬣狗躲在极暖潮湿的地方出现,霖国境内应该罕见,二则你看着脚印,狭长而间距短促,痕迹不完整,多是爪尖印子,很像狼的行走痕迹。” 姜玲珑颔首,借着蹲下的位置正好向前平视。 这草地上血迹斑斑。 老槐树的树干底部也有明显的血迹。 以大部分血迹所在位置的中心向外扩散的态势来看,越是往内,血迹的形状越是大块、明显,呈现出一滩一滩的模样,越是往外,越是稀少,且出现了两处喷射状痕迹,与那些滩涂的形状有一些诡异的距离。 方才一打眼扫过,她觉得违和的,就是这棵老槐树。 此刻再看,心下一个激灵。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见钟磊已经朝树下走去,对着血迹所在,一屁股盘腿坐下,背靠大树。 他的后背刚好将那些滩涂血迹完全遮盖,而左肩、右臂上方往外斜上,恰恰是那两处喷射状的血迹在向外溅射。 姜玲珑心中一凛。 确实是有人背靠大树,曾坐在这里! 可为什么看不到人的脚印呢?是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吗? 她起身过去钟磊那边,想要查看更多。 是这个方向,又是这么一条荒道,除了他,还有谁会迫切选择这里? 她内心打颤,不知是否该希望这是他留下的痕迹。 若是,这般伤势,该凶多吉少。 若不是,这儿人迹罕至,再赶一天就快到旱柳林了,找到他的机会也更加渺茫。 钟磊在周身低头环视,忽然眼色一亮,指着一处朝姜玲珑喊,“郡主,看这里!” 薛安和姜玲珑快步赶上,就见他手指着地上一个不深不浅的一个小坑,正在钟磊所坐位置贴着右侧肩线下来的地方。 很像是刀鞘点地撑着人站起时,留下的痕迹。 此人受了伤,会武,步态虚浮不稳。 “快,快,姜玲珑顾不得回头上马车,拉着薛安沿着那些狼爪的方向直往前走,救人要紧!” 她走出去两步,又停下,朝钟磊伸手,赶着薛安,“你先去前面救人,钟磊带我随后就来。” 钟磊刚要说什么,薛安却拉住了姜玲珑,头一次朝她沉声,“既知四周有狼群出没,你们两个又都不会武,我断没有离开的道理。” “可——” “没有什么可不可的,殿下,我是你的家臣,当以你的安危为重。” 钟磊这才顺着薛安的话劝姜玲珑,“殿下你拗不过他的。况且人已负伤,这又已经不知隔了多久。若是无恙,也走不远,若是有碍,也很难逃脱了。” 姜玲珑咬了咬牙,知道薛安和钟磊两个是劝不动了,便下了决定,迈腿动身,“那快走吧。” 三人很快顺着痕迹走到薛安先前所说的岔路,进了无人宰割,有草长莺飞之势的灌木之中。 薛安个子高,眼力也好,一边扶着姜玲珑,一边就眺望到前头不小的阵仗。 姜玲珑脚步显然比方才下车查看时快了许多,几乎是按着腹部,借着薛安的力疾步而行。 此时薛安和钟磊不约而同“哎哟”一声。 “怎么了?!”这一声激得姜玲珑连忙垫脚查看。 可半身高的灌木浓密,她从无行军经验,不晓得如何分辨以及怎样在缝隙之间进行观察推测。 “惨烈。”薛安说了一句。 他这么一说,姜玲珑更是心头一急,定睛就看见前头七零八落趴着些东西。 那些东西之中,还躺着一个人形样的玩意儿。 “看得清楚吗?是他吗?”她把薛安的衣服抓出了褶皱,急切探眼问道。 “是个麻衣短打的男子。身形挺像……脸……看不真切。”薛安伸长了脖子边看边回答。 “刀呢?看得到刀吗?是他的刀吗?” 姜玲珑顾不得伤口,不知哪来的力气,拽着薛安竟小跑起来。 “薛安!你带殿下先过去!”钟磊跟着生怕她伤口裂得更大,疾声朝薛安喊,“没多远了,我很快就到!” 薛安吸气,手腕在姜玲珑背后一转,朝姜玲珑说了句,“殿下抓紧了”便一把将人横抱而起,跃向空中。 姜玲珑瞬间视野开阔,她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地面。 不远处,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匹狼,以这狼群为圆心,仰躺着一个身穿短打、浑身是血的男子。 根本不用看脸,她就认出了人。 “是邝毓!” 她指着那人,刚要拍着薛安让她下来,人已经轻轻落到了狼群跟前。 她松开薛安,脚尖一触地,就朝处在中心的邝毓飞奔而去。 “邝毓!” 她几乎是滑跪着去到他身边的。 那张熟悉的,温柔的,俊逸的脸,此刻满目尘土残血,唇角带着不同程度的皲裂。 第三百零一章 这是命令 姜玲珑顾不上难过,先探他鼻息,摸他颈脉,在确认人还活着的时候,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薛安转身已经接了钟磊赶回姜玲珑身边。 群狼皆是被一击毙命。 两人过去查看邝毓伤势,立刻明白了对战狼群这一仗对邝毓来说是如何艰难。 这种状态,完全是凭着一口气,用不知哪来的毅力硬撑着用尽全力使出的最后一击。 若有一匹狼侥幸活下,那么今日死的,就是他了。 而他也不过一息尚存。 若不是他们赶到,若是无人发现,这荒郊野地成为他的葬身之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安你一个人背得了他吗?”短暂的后怕之后,姜玲珑再次急促问道。 薛安点头,又说“但我不能背他先上车将你们两个留下。此处离林子还是有些脚程。” “那你和钟磊先回去,你将我的包袱取来,钟磊在驾车过来。我在这里等你们。” “……” “还不去?” “不是,您一个人在这儿不是——” “薛安。”姜玲珑调子不高,但声音极冷,像是在竭力克制某种似怒非怒,似恼非恼的焦躁情绪,“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薛安后背一凛,不再多言,拉上钟磊一跃而去。 “他们不会再分开的。”钟磊搭着薛安的肩,只觉得他比往常动作更快,在他耳边安慰道, 姜玲珑顾不上难过,先探他鼻息,摸他颈脉,在确认人还活着的时候,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薛安转身已经接了钟磊赶回姜玲珑身边。 群狼皆是被一击毙命。 两人过去查看邝毓伤势,立刻明白了对战狼群这一仗对邝毓来说是如何艰难。 这种状态,完全是凭着一口气,用不知哪来的毅力硬撑着用尽全力使出的最后一击。 若有一匹狼侥幸活下,那么今日死的,就是他了。 而他也不过一息尚存。 若不是他们赶到,若是无人发现,这荒郊野地成为他的葬身之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安你一个人背得了他吗?”短暂的后怕之后,姜玲珑再次急促问道。 薛安点头,又说“但我不能背他先上车将你们两个留下。此处离林子还是有些脚程。” “那你和钟磊先回去,你将我的包袱取来,钟磊在驾车过来。我在这里等你们。” “……” “还不去?” “不是,您一个人在这儿不是——” “薛安。”姜玲珑调子不高,但声音极冷,像是在竭力克制某种似怒非怒,似恼非恼的焦躁情绪,“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薛安后背一凛,不再多言,拉上钟磊一跃而去。 “他们不会再分开的。”钟磊搭着薛安的肩,只觉得他比往常动作更快,在他耳边安慰道, 姜玲珑顾不上难过,先探他鼻息,摸他颈脉,在确认人还活着的时候,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薛安转身已经接了钟磊赶回姜玲珑身边。 群狼皆是被一击毙命。 两人过去查看邝毓伤势,立刻明白了对战狼群这一仗对邝毓来说是如何艰难。 这种状态,完全是凭着一口气,用不知哪来的毅力硬撑着用尽全力使出的最后一击。 若有一匹狼侥幸活下,那么今日死的,就是他了。 而他也不过一息尚存。 若不是他们赶到,若是无人发现,这荒郊野地成为他的葬身之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安你一个人背得了他吗?”短暂的后怕之后,姜玲珑再次急促问道。 薛安点头,又说“但我不能背他先上车将你们两个留下。此处离林子还是有些脚程。” “那你和钟磊先回去,你将我的包袱取来,钟磊在驾车过来。我在这里等你们。” “……” “还不去?” “不是,您一个人在这儿不是——” “薛安。”姜玲珑调子不高,但声音极冷,像是在竭力克制某种似怒非怒,似恼非恼的焦躁情绪,“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薛安后背一凛,不再多言,拉上钟磊一跃而去。 “他们不会再分开的。”钟磊搭着薛安的肩,只觉得他比往常动作更快,在他耳边安慰道, 姜玲珑顾不上难过,先探他鼻息,摸他颈脉,在确认人还活着的时候,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薛安转身已经接了钟磊赶回姜玲珑身边。 群狼皆是被一击毙命。 两人过去查看邝毓伤势,立刻明白了对战狼群这一仗对邝毓来说是如何艰难。 这种状态,完全是凭着一口气,用不知哪来的毅力硬撑着用尽全力使出的最后一击。 若有一匹狼侥幸活下,那么今日死的,就是他了。 而他也不过一息尚存。 若不是他们赶到,若是无人发现,这荒郊野地成为他的葬身之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安你一个人背得了他吗?”短暂的后怕之后,姜玲珑再次急促问道。 薛安点头,又说“但我不能背他先上车将你们两个留下。此处离林子还是有些脚程。” “那你和钟磊先回去,你将我的包袱取来,钟磊在驾车过来。我在这里等你们。” “……” “还不去?” “不是,您一个人在这儿不是——” “薛安。”姜玲珑调子不高,但声音极冷,像是在竭力克制某种似怒非怒,似恼非恼的焦躁情绪,“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薛安后背一凛,不再多言,拉上钟磊一跃而去。 “他们不会再分开的。”钟磊搭着薛安的肩,只觉得他比往常动作更快,在他耳边安慰道, 姜玲珑顾不上难过,先探他鼻息,摸他颈脉,在确认人还活着的时候,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薛安转身已经接了钟磊赶回姜玲珑身边。 群狼皆是被一击毙命。 两人过去查看邝毓伤势,立刻明白了对战狼群这一仗对邝毓来说是如何艰难。 这种状态,完全是凭着一口气,用不知哪来的毅力硬撑着用尽全力使出的最后一击。 若有一匹狼侥幸活下,那么今日死的,就是他了。 而他也不过一息尚存。 第三百零二章 众人众相 春分刚过,清明将至,连绵细雨的日子就快来了。 余大头集整村之力,在三天的时间里没日没夜毫不停歇地搬运载种,也就移栽了约摸二十来棵旱柳。 这对原本有两百多棵防痨树的树林子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对余家村来说亦是。 府台仅允许他们在荆河周边分别移走至多五十棵防涝树,再多了会影响荆河城内汛期安全。 但他们整村的村民,届时可以去城内避难。 这可愁坏了余家村的人。 祖祖辈辈的家园,若是当真拖家带口地去了城内避难,这没有个把月都出不了城了。他们的地怎么办?来年的收成怎么办?家里新砌的院墙,新搭的猪棚,还有那些养着的鸡鸭怎么办? 等汛期过了,他们回去,就得先面对饥荒,面对土地重新的开垦。 或者留在城内,无地无业,难不成拉着全村当乞丐? 余大头熬红了眼,已经几日没有睡过好觉了。 全村的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而他却一筹莫展。 几乎一周未歇的余大头一边焦虑着,一边禁不住瞌虫,坐在村口的土墩上,眼皮沉沉,脑袋一颠一颠地睡着了。 唤醒他的,不是黎明前的寒意,而是家里不放心,出来找他的余乐。 余乐抓着他欢呼的声音实在太过吵闹,将他从睡梦中不悦地惊醒。 这一醒,是翻天覆地,目瞪口呆。 一夜之间,焚烧荒殆的抗涝林似是拔地而起般,一棵棵旱柳,整齐的伫立在余大头的面前,静静地随风微扬。 余乐一手捧着一件短打,一手捏着一封信,冲着余大头喊,“爹,是那天那位官人!” 余大头仍处在恍惚之中,盯着眼前显然比原先还大的林子,一张嘴就没合上过。 他这一觉睡的,是把神仙给睡出来了?怎么一夜之间这么大动静,他一点没察觉? “爹,你快看看!”余乐将信塞他手里。 余大头这才愣愣地展信,他识字不多,但上面“一饭之恩”四个字,他认识。 “闺女啊。”他痴痴将信折了,叠得服服帖帖,收进衣领,一张脸激动不已,“咱们就是救了位神仙啊!” 菡萏城里,也已算是百废待兴。 长柳在天香楼毁败之后,按照原本洛河公塾的图纸,在天香楼的原址上开建一座女子书院。 从前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姑娘,若是投靠天香楼、绮罗坊这些地方,即便是卖艺不卖身,也总有些世俗眼光对着她们背后指指点点,轻看一眼。 等书院建成之后,她们再进去投靠,就是书香小姐,即使不至才情过人,也可知书达理,身份自然就不同了。 这是遣云商号东家的主意。 他认为这天下男女各一半,女子成亲后又多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固女子的学识和眼界,对一户人家,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谓至关重要。 对于这种新奇的认知,女子们多是拍手称好,而男人们不免心生疑窦,觉得这话虽然听起来有理,但似乎绵里藏针,不由自主感到一股莫名的威胁。 王都霖羡,那些赶赴王都向遣云山庄求助的姑娘们今日又走了几个。 都是家里人跑来道歉求着回去的。 如今剩下的约摸还有小半,都一心等着菡萏书院开张,去里面共同生活的。 殷实菅养山匪,官家人拐卖人,倒因此出了群坚韧了心性,顺应了新理的女子。 剩下不到二十余人,都暂时客居绮罗坊,由琅琴照料着。 曌王宫里险些翻天。 好在韶华郡主车马入城的消息在梁以安劈刀砍人,正欲举兵南下之时,传了回来。 一听说人回了遣云山庄,他就即刻命人将留在清元殿的密道给封了个严严实实。 接着又让人将平王和橙月护送回了山庄。 自己则闭门不出,气得免了两日早朝,只收奏折但拒不见人。 蔡长安坐着轮椅日日探望,是唯一能见得龙颜的亲信。 也因为这事,虽然他腿脚不便,但宫里没有人敢怠慢,不仅原先传的那些蔡公公即将失宠的消息不攻自破,下自宫人,上达百官,都对他敬重有加,说话客气得尤胜从前。 都说曌王因着韶华郡主这一怒,倒是让人看清了王上身边局势,蔡公公因祸得福。 都是家里人跑来道歉求着回去的。 如今剩下的约摸还有小半,都一心等着菡萏书院开张,去里面共同生活的。 殷实菅养山匪,官家人拐卖人,倒因此出了群坚韧了心性,顺应了新理的女子。 剩下不到二十余人,都暂时客居绮罗坊,由琅琴照料着。 曌王宫里险些翻天。 好在韶华郡主车马入城的消息在梁以安劈刀砍人,正欲举兵南下之时,传了回来。 一听说人回了遣云山庄,他就即刻命人将留在清元殿的密道给封了个严严实实。 接着又让人将平王和橙月护送回了山庄。 自己则闭门不出,气得免了两日早朝,只收奏折但拒不见人。 蔡长安坐着轮椅日日探望,是唯一能见得龙颜的亲信。 也因为这事,虽然他腿脚不便,但宫里没有人敢怠慢,不仅原先传的那些蔡公公即将失宠的消息不攻自破,下自宫人,上达百官,都对他敬重有加,说话客气得尤胜从前。 都说曌王因着韶华郡主这一怒,倒是让人看清了王上身边局势,蔡公公因祸得福。 都是家里人跑来道歉求着回去的。 如今剩下的约摸还有小半,都一心等着菡萏书院开张,去里面共同生活的。 殷实菅养山匪,官家人拐卖人,倒因此出了群坚韧了心性,顺应了新理的女子。 剩下不到二十余人,都暂时客居绮罗坊,由琅琴照料着。 曌王宫里险些翻天。 好在韶华郡主车马入城的消息在梁以安劈刀砍人,正欲举兵南下之时,传了回来。 一听说人回了遣云山庄,他就即刻命人将留在清元殿的密道给封了个严严实实。 接着又让人将平王和橙月护送回了山庄。 自己则闭门不出,气得免了两日早朝,只收奏折但拒不见人。 第三百零三章 你在想什么 “这什么话。”翠荷本就看廉如不顺,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实在太过通透,瞧着让人难以藏下秘密,与这幽深的乾坤宫格格不入,望着就令人生厌,“你日日伴驾左右,怎可让大王一人在深夜独行?”她说着就要出殿去找。 “姑姑且留步。”廉如赶忙快步阻下,怕给先生横生枝节。 “你一个下人,竟敢拦我。”翠荷喝道,刚要走,却被廉如口中送出的三个字绊住了脚步。 “式微堂。” 廉如澄澈的声音入耳,说者不过是一时情急,听者却是心头一紧,袖中暗自留下一手。 “姑姑您事务繁忙,定是不会记得每次拜访时为您看茶的小侍。”廉如本是想卖个人情,一个出身乾坤宫的姑娘家每年会避人耳目地来堂里几次,必是不想他人知晓,“您近日操劳,还是早些歇息,廉如便自不会多说。”他语气算不上是威胁,但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却不知再转身时,翠荷已换上另一副面目。 “我在堂里,几时喝过茶?” 她目露笑意,掩着杀机,袖中银针在指尖流转,步步逼近。 “你这个小伙,眼力和记性,倒是精巧。” 翠荷嘴角扬笑,音色却沉着,她一步步地逼,廉如却咫尺未退,仿佛不知大祸将至。 “姑姑莫急。”廉如闪着一双鹿眼,从颈项里掏出一串琉璃念珠亮在翠荷眼前,“您还是先将袖内的器物收好,利器伤人,总还是危险的。” 翠荷定睛一瞧,即刻便认出了那串珠子,狐疑道,“这念珠,你从何处得来?” “入宫前杜大人赠给我傍身的,”廉如又将珠串收好,“大人说,这串念珠只要给式微堂的人见了,对方必不会留难。”他不好意思地向翠荷抿了抿嘴,挠了挠脑袋,才又舒缓一笑。 “杜若?”翠荷皱眉一忖,这念珠是堂主的随身物件,她自然是熟悉,只是奇怪为何会跑去杜家二公子手上,以堂主的身手,断不会是被生抢。莫不是被杜若使了什么手段,骗去的?但眼下念珠在这小鹿男手里,她也不便妄加揣测,决定还是之后找机会问一问堂主为好。 翠荷再见这小子一脸傻样,睨了眼,心里毕竟有几份不快,不过是一介男侍,杜若竟能将念珠相赠,又思来想去这其中隐情,更是没好气地哼了声,便悻悻走了。 三月草长,四月萤飞,五月却是又雾又雨,捉摸不定。晨光未亮,杜若便在伏宿怀里睁眼,见他正撑颐望着自己,想是一夜没睡,眉眼一弯,柔声笑了。 “不累?”他将寝被往伏宿身上扯了扯,怕他肩头受冻,自己倒是起身去窗边里衣外衣,一件件穿了起来。 “先生这是要去哪儿?”伏宿见状自是心里紧张,一下坐起,生怕他走,更是手足无措,在被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去哪?”他竟随口一声轻笑,“同你回中孚殿,可好?” “诶?这,不,”伏宿见他一反常态,更是慌乱,舌头一打结,连个完整的句子都难吐出来。 “一阵也该上朝了。”杜若依旧是不疾不徐地温言,自己三两件长袍很快整装,便提着伏宿的衣物配饰帮他穿戴起来,“醒醒气,得先回中孚殿换朝服才行。”他见伏宿眼神中三分惊讶七分困惑,便舍不得再捉弄,“我们先回殿里,再去上朝。我和你一起。” 于是当廉如半梦半醒听见动静从案上起身时,他见着的,是一个从三七惊惑转为十分欣喜的六道明王,和伴君身侧笑意盈盈的六道国师。 赤裸裸的新婚燕尔啊。 伏宿侧目看杜先生的眼神都甜得黏糊。他赶忙识相地请安想走,却是被杜若叫住了,问他在宫里可还习惯,若是要回国师府随时都可,倘若有别的愿景,也但说无妨。 廉如眼前一亮,又是半黯下去,揶揄地说他想念书。 “念,有什么为难的,”伏宿抢着应允,“宫里这么多学士,还有藏书阁里成堆成堆的书卷,都由着你。” “大王误会了。”廉如却往杜若身后侧了一步,颇有些找到靠山的意思,“廉如还是想随在杜大人身侧,想拜杜大人为师。” 果不其然,伏宿脸上立马架不住了。杜若心里暗笑,却也是知道他的心思,便回了去:“廉如你来迟一步,我已收了一名弟子。但若是不弃,你大可在我身边。我国师府里的卷籍,也不比乾坤宫里的差。”说完他又向仍绷着脸着的伏宿柔声提醒,“时辰不早,该上朝了,明王大人。” 这恢弘肃穆的和坤殿内,百官之中仍有人趁主君未至在私下窃窃,一说国师从昨夜就告假未赴王宴,方才抚顺堂里也未见身影,怕不是家中有事,亦或是身体抱恙,一说国师如此,不过是行迹散漫,目无圣威。慕白倒是没有出声,静候着主君上朝。 “恭迎圣驾——” 朗朗传声之后,那一身狻魔王服便映入眼帘,并,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下带出一片水青色来。 那身披水青的青年,挂着一脸自满而傲慢的笑,随他们的六道之主一同走上殿位,在王上入座之后,朝他欠身,行了行礼。如果说今日的朝堂为何散得如此之快,必不是六道国泰无事可奏,而是他们的国君,在慌乱无措之下,匆匆宣了退朝。 而这出乎意料的惊忙,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六道国师,蛊惑圣听,搅乱朝纲的罪名。 他杜若,在行了礼之后,不急着退殿归位,反倒朝那位年少气盛,刚过十八的大王狡黠一笑,在众人猝不及防漏出的惊呼中,旋身坐入六道王的膝上,仰身,便整个倒进错愕的伏宿怀里。 “伏宿,既你欢喜,我便陪着你,粘着你,寸步不离你,可好?”他笑颜灿尔,三分娇媚,七分温柔地,用从前从未有过的表情,说着从前从未说过的蜜语。 第三百零四章 像个药贩子 是此,等禾悠然火急火燎从雁国赶回来的时候,被迫先去了曌王宫。 “如此,夫人意下让草民先行给蔡公公查看。” 清元殿上,禾悠然彬彬有礼地向梁以安说明遣云山庄内的情况,并解释他为何而来。这是他第一次面霖国之圣,从容的模样倒是让梁以安有些意外。 想来在谷悍和雁国,他是被礼遇的。 “给长安查看?是他的腿伤?”梁以安正襟危坐,听着禾悠然来意之后,有些疑惑。 这腿伤,还有法子治? 禾悠然颔首行礼,“回王上,有的。草民的续筋膏可以一试。” 梁以安听完眉梢微动,短暂而轻微地侧目扫了眼蔡长安搁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又问,“可有危险?有几成把握?” “若是会武之人,有八九成;若是普通人,也有五六成。主要看后期恢复。危险嘛,倒没什么,只是每日施针上药的过程会疼痛难耐。恐怕蔡公公,会受些苦。” 梁以安听罢颔首,侧头向着蔡长安道,“既如此,你自己决定吧。” 蔡长安遂分别向曌王行礼,再拂尘一甩,朝着禾悠然拱手,“那便有劳澔渺道人了。” 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太医院的顾青崖后知后觉听说禾悠然入了宫要亲自为蔡长安治疗,惊讶之余更是放下手头诸事,跑去清元殿的偏殿,主动争取给禾悠然打下手的机会。 这位老先生对医术的狂热和痴迷,让禾悠然想起谷悍的那位旧识,倒没有多为难,便答应下来。 莫说他行医施针了,只是拿出那一套价值连城的手术刀具,麻醉针筒,就够顾青崖喝一壶的了。 “郡主的伤,是您处理的?”禾悠然一边给蔡长安调着药,一边开口询问顾青崖。 “正是老朽。”顾青崖承认时,竟有些羞赧,像是被老师点名查作业的学生。 “改天有需要,我做一场给你瞧瞧。” 禾悠然冷淡地说,他为人对同性向来冷淡,这点普天皆知。 而顾青崖才管不上他语气的疏离,听着人话,立刻来了精神,喋喋道谢,增加殷勤地给禾悠然在一边给蔡长安上夹板。 “麻醉药物剂量非常重要,推针注射的时候,其实很容易不慎出事。”禾悠然顺着顾青崖上的夹板,在蔡长安的脚踝处布针,边下手边说,“若非动刀,尽量少用。像蔡公公这种状态,要是实在受不住,可以喝一些此类药茶适当缓解。我稍后将剂量和方子再写一张给你。” 顾青崖连连点头,这些在那本医术上都有标注,一场手术,如果麻醉成功,就相当于成功了一半,所以决不能掉以轻心。对他来说,他医术的好坏,后继传承的多少,或许决定了曌王未来某日的安危,更是马虎不得。 顾青崖带着方子心满意足地走后,禾悠然坐在蔡长安的床边,竟没急着走。 放往常,他都是上完药不愿意再见人的,这会儿应该早回了绮罗坊。 “您不必忧心奴婢,奴婢熬得住的。”蔡长安见他不走反而坐下盯着自己,自然是不好意思。 “谁担心你。”禾悠然一脸淡然,“我看看我这药,药效如何。” 澔渺道人的续筋膏、化骨散以及截魂丹堪称其门下三绝,先前他说什么七八成,五六成的时候,蔡长安只当他是自谦。说是查看药效,蔡长安基本是不相信的。 但他也没说什么,脚腕上蚀骨的疼痛一浪高过一浪般排山倒海钻心而来,很快就让他颤抖不堪,说不上什么话了。 如此往复了三日。 第三天傍晚,禾悠然再次结束施针之后,顾青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提前离开,而是莫名地给自己壮了壮胆,才和禾悠然说,今日有位宫人,恐怕是符合动刀的需要了。 禾悠然听完也不含糊,便跟着顾青崖出了偏殿,去做术前准备了。 这场准备花了近一周时间。 手术当天,梁以安也到场观摩。 暗自从头惊叹到尾。 原来是要准备血袋的。 原来刀具是这般使用的。 原来针筒的用处不仅是推针,还有刻度标注了剂量。 梁以安是第一次见到那一整套刀具和注射器,心下惊讶野郎官宠妹下这么大手笔。 而禾悠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手势稳健,下到果断,大大减少了所有人预估的手术时间。 “当日情急,你初次动刀,也没有血袋补给,术后失血过多才造成她没能及时苏醒。”禾悠然手上动作不停,但嘴上却始终不慌不忙向顾青崖一一讲解。 “郡主金枝玉叶,你那个针脚实在是——”禾悠然语气里显然是想骂人,但话到嘴边又拐了弯,“不过好在有你果断动刀,她才能获救。”他缓了缓自己的语气,一边收针,一边示意顾青崖凑近些,“你看啊,这么缝合,会快很多,之后伤口也会收得比较好。她这次伤口开裂,就是针脚不够严密,针线过粗,又松弛不适度的原因。这个线你拿回去研究研究,实在研究不出,就问雁国买。” “他们的这个线,用来缝合人身,再合适不过。” 禾悠然讲这话的时候,有点像个医药贩子。 手术相对简单,他很快完成,脱了围兜,去外面洗手。 “澔渺道人手法之娴熟,不似只动过一次手术的医者啊。”顾青崖从后面跟出来,忍不住赞叹。 他们只知平王那次,没人知道他的初次尝试其实和顾青崖很像,都是情急之下的别无选择。 这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他当时有姜玲珑打下手,而顾青崖只有一本医书。 所以顾青崖才在禾悠然眼里有一席之地。 将手术的方法展示给这样的医者看,禾悠然认为是有意义并且值得的。 “不止一次。”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平王之前,我一月里练了近两百具无名尸。在雁国,雁王又将需要手术的病人都交给我。既是救人,其实也是在给我练手,手法娴熟不过是刀子动得多了。” 第三百零五章 一生克星 他洗完手,拿宫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顾老不是为了追究技艺玩弄人命之人。您有医者的仁心,教给您,望您有机会再传给后继之人。” 顾青崖闻言一愣。 他没有想到,禾悠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以为澔渺道人就是一个医术精湛且自傲的大夫,他的能力让他完全有带人傲慢的资本。可没想到,今日却得以窥见这位倨傲之人内里的一颗医者之心。 仁慈,又博大。 天下医术医者,皆后继有人,皆不断进步。 顾青崖忽然就有些难以名状的感动,为着一份同为医者的责任和对禾悠然头一次产生的共鸣。 顾青崖振袖,毫不介意地,在禾悠然面前,看似一位长辈向晚辈,官员向平民,实则是学生向先生的姿态,拱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 他心中澎湃,一切尽在不言之间。 梁以安立在廊下,默默看着他们,眉眼几日来头一次舒展,径自悄然离开。 禾悠然因着蔡长安的伤势,在宫里呆了近五十日。 期间收到姜玲珑差人送来的一副拐子,给蔡长安练习走路时用。 蔡长安也确实很能吃苦和忍耐,四十九天里没喊过一声疼,都尽量配合禾悠然的治疗。 取下夹板的那天,禾悠然显然有些不悦,嘟哝了一句,怎么这快。 这话别人没听见,蔡长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当场心下一愣,反复回忆是否是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位名医。 他腿脚能走,但不利索,每日禾悠然规定的练习时间也相当有限,所以他走时,蔡长安也就没有去送。 是顾青崖一路依依不舍送到宫门口的。 “您可有备车?要不用我的马车送您回去?是去绮罗坊吗?”顾青崖揣着手,生怕怠慢了对方。 “不必了。”禾悠然黑着一张脸,视线盯着眼前宫门外一驾等候多时的马车,低声说,“顾老你好好钻研,争取将霖国的医术更上一层,发扬光大。” 顾青崖这个医痴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禾悠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说,“不敢托大,不过是学无止境罢了。”他指了指马车边上等着的人,“既然道人您早有准备,那老朽也就不多挽留了。若有何事,可否再去向您请教?” “探讨罢了。我若没走,有事便去遣云山庄找我。”禾悠然与顾青崖道别,身边宫人一个提着他的随身行李,一个端着曌王给的赏赐,跟在背着医箱的禾悠然身后,朝马车走去。 来者接过包袱和赏赐,扶他上车,随即驾车,悠悠驶去。 他洗完手,拿宫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顾老不是为了追究技艺玩弄人命之人。您有医者的仁心,教给您,望您有机会再传给后继之人。” 顾青崖闻言一愣。 他没有想到,禾悠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以为澔渺道人就是一个医术精湛且自傲的大夫,他的能力让他完全有带人傲慢的资本。可没想到,今日却得以窥见这位倨傲之人内里的一颗医者之心。 仁慈,又博大。 天下医术医者,皆后继有人,皆不断进步。 顾青崖忽然就有些难以名状的感动,为着一份同为医者的责任和对禾悠然头一次产生的共鸣。 顾青崖振袖,毫不介意地,在禾悠然面前,看似一位长辈向晚辈,官员向平民,实则是学生向先生的姿态,拱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 他心中澎湃,一切尽在不言之间。 梁以安立在廊下,默默看着他们,眉眼几日来头一次舒展,径自悄然离开。 禾悠然因着蔡长安的伤势,在宫里呆了近五十日。 期间收到姜玲珑差人送来的一副拐子,给蔡长安练习走路时用。 蔡长安也确实很能吃苦和忍耐,四十九天里没喊过一声疼,都尽量配合禾悠然的治疗。 取下夹板的那天,禾悠然显然有些不悦,嘟哝了一句,怎么这快。 这话别人没听见,蔡长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当场心下一愣,反复回忆是否是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位名医。 他腿脚能走,但不利索,每日禾悠然规定的练习时间也相当有限,所以他走时,蔡长安也就没有去送。 是顾青崖一路依依不舍送到宫门口的。 “您可有备车?要不用我的马车送您回去?是去绮罗坊吗?”顾青崖揣着手,生怕怠慢了对方。 “不必了。”禾悠然黑着一张脸,视线盯着眼前宫门外一驾等候多时的马车,低声说,“顾老你好好钻研,争取将霖国的医术更上一层,发扬光大。” 顾青崖这个医痴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禾悠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说,“不敢托大,不过是学无止境罢了。”他指了指马车边上等着的人,“既然道人您早有准备,那老朽也就不多挽留了。若有何事,可否再去向您请教?” “探讨罢了。我若没走,有事便去遣云山庄找我。”禾悠然与顾青崖道别,身边宫人一个提着他的随身行李,一个端着曌王给的赏赐,跟在背着医箱的禾悠然身后,朝马车走去。 来者接过包袱和赏赐,扶他上车,随即驾车,悠悠驶去。 他洗完手,拿宫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顾老不是为了追究技艺玩弄人命之人。您有医者的仁心,教给您,望您有机会再传给后继之人。” 顾青崖闻言一愣。 他没有想到,禾悠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以为澔渺道人就是一个医术精湛且自傲的大夫,他的能力让他完全有带人傲慢的资本。可没想到,今日却得以窥见这位倨傲之人内里的一颗医者之心。 仁慈,又博大。 天下医术医者,皆后继有人,皆不断进步。 顾青崖忽然就有些难以名状的感动,为着一份同为医者的责任和对禾悠然头一次产生的共鸣。 顾青崖振袖,毫不介意地,在禾悠然面前,看似一位长辈向晚辈,官员向平民,实则是学生向先生的姿态,拱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 第三百零六章 是挺好看 姜玲珑让他进宫帮帮蔡长安又让司贤帮忙整顿他那些养在霖国的私兵的时,禾悠然是真的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能清静几天。 谁知道这五十天,恍如飞梭。 “禾大夫啊,”司贤打断禾悠然的思绪,毫不介意他此刻的情绪暴躁,脾气极佳的侧过头来看着禾悠然,目色溶溶,“我其实长得也不赖。你多看看我呗。” 说完转回头,接着赶车。 禾悠然皱眉,像是受到了冒犯一般,低声骂了句,“莫名其妙。”钻回车里,再不出声了。 姜玲珑歇了近两月,虽仍需温补,但光就腹上伤口来说,已然大好。 正和司峥、司晃在院子里,两个孩子在边上完成每日的课业,她在摆弄一盆大叶狭长的绿植。 司贤并着脸色不佳的禾悠然随橙月到连着院子的玄廊下时,正看见金色的阳光披在她的肩头,点缀着她侧颜挺翘的鼻尖和扎在耳后如瀑般的乌发。 有一种与世隔绝,岁月静好的模样。 “野郎官!禾大夫!”司峥这个小机灵率先看到两人,趁机放下笔,双臂大展向他们飞了过去。 司晃见状也依样画葫芦,下了地啪嗒啪嗒过去。 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分别抱住了司贤与禾悠然的腿,抬头就是一张顽童笑颜,“你们回来啦!” 另一边姜玲珑听着声音,慢悠悠起身回头,见了来人,立刻朝他们招手,笑容如旭,也道,“你们回来啦。” “你相公呢?”司贤牵着司峥往院子里走,嘴角毫不掩饰此时的笑意,“他把我的兵散得七零八落,自己倒是不来收拾收拾残局啊。” 禾悠然也牵着司晃,跟在后头。 奇怪啊,这小世子没有以前那么古怪了,是因为和平王在一起的关系吗? 姜玲珑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各自牵着小孩向自己走来的样子,没来由觉得像是在招待一家四口,心里叹笑,觉得自己自从见了薛安和钟磊,见了白倾颜之后,想法就有些丰富。 “他家大业大,不得打理呀。”姜玲珑笑眯眯将人领着在院里坐下,几人围坐在一起,橙月端了茶点过来,有说有笑。 “少跟我来这套,你们一个弥总管就能顶半个庄子,今时今日,还需要他亲自操刀?” “禾大夫此行辛苦哦。”姜玲珑不理司贤的话,先同禾悠然打招呼,“真是太谢谢你愿意走这一趟了。” 禾悠然无甚表情,他略略颔首,算是承下这句道谢,“不妨事。只是此人与你非亲非故,为何非要治——诶你踩我干嘛!” 禾悠然险些暴跳,气性颇大地去瞪坐在身边的司贤。 却错觉感到司贤敛了只一瞬间的冷淡,下意识噤声。 “你和悠然讲话,就不理理二哥嘛。”司贤故作嗔责,唉声叹气,朝着姜玲珑扫了一眼。 “二哥啊,别人都是客随主便,哪像你这样非要问到底的。”姜玲珑笑道,“他南下实施经济制裁去了。” “经济制裁?” “就是让坏人没钱,不能生活,痛苦不堪的一种惩戒方法。嗯,王上抄家,就算是一种经济制裁。” 她笼统解释了一遍,司贤眼前一亮。 这办法好啊。 他觉得比杀人管用。 禾悠然平白无故被他踩了一脚,此刻正怨念地盯人,却在他们的谈笑之间,盯着盯着,悟出些什么来。 蔡长安是唯一能在曌王近旁的亲信。 姜玲珑向他求助,救得不仅仅是一个宦官,而是曌王的孑然。 禾悠然忽然明白了司贤那一脚的用意。 有些事,能做,却不能说破。 他盯着司贤去看,莫名觉得,他眼下那颗泪痣,似乎,是挺好看的。 禾悠然心口一烧,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朝姜玲珑伸手,故作姿态,“快让我把把脉,这些天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按我的方子来。” 姜玲珑将禾悠然不自知的那一刹那的窘态尽收眼底,她这才恍然大悟,一边朝禾悠然递了手腕过去,一边替他出头一般趁禾悠然视线落在她手腕上,狠狠瞪了司贤一眼。 司贤闷声吃瘪,却笑得肆意。 “改天我也用用这法子。”他接着姜玲珑的上句话,又向两个孩子道,“今日课业如何?平王啊,你是一国之君,不能老是待在别人的王都别人的山庄里。什么时候打算回国主持朝政啊?” 司峥被他问到门心,赶紧拉着司晃准备开溜,“我和司晃还要去找唐首领练射箭。唐首领该等急了,我们先过去了啊。”说完立刻脚底抹油。 “嗯,脉象还过得去。我再将方子改改。”禾悠然只觉得半边脸烧得慌,找着借口朝橙月说,“你随我来,拿新的方子,顺便认一认药材。” 橙月应是,便也跟着禾悠然暂时离开。 偌大的院子只剩他们兄妹二人。 姜玲珑自然看出司贤是有意支开两个孩子,倒没料到禾悠然这瞪了司贤一眼竟瞪出了名堂来,自己个儿受不住跑了。 “二哥你别老欺负他啊。天下圣手,很珍贵的。”姜玲珑为禾悠然抱了不平,才问,“有什么要说?是谷悍有事?” 司贤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缓缓地吐息一口,才回,“是赵莳曦。” 姜玲珑身子略略前倾,表示等待倾听。 “赵翀抄家,判了斩立决。大哥顺着火焰纹遇水显现的路子,也在清理余党。”司贤垂目,“赵莳曦以两次通敌叛国,加上散布瘟疫的罪名,判了八刀凌迟。” “两日前在晋绥城西当众行刑。尸骨如今还悬在城楼上,以作警示。” 司贤说完,才去瞧姜玲珑的反应。 凌迟可判六刀或八刀,这个判罚算是极刑了。 不知道赵莳曦是如何面对在人前被除祛衣物,刀刀在身的羞辱和痛楚。 姜玲珑无法想象,并且觉得,似乎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一种久违的大快人心的感觉,也并未出现她以为会有的,大石落地的踏实感。 无论罪人被如何惩处,洛依依都回不来了。 她不自觉地嘴角溜出一声叹息。 第三百零七章 何日启程 “大哥和洛儿都听说了原委。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没有人再知道当年的事了。当时量刑,三司还旁敲侧击探过父王口风。”司贤手中旋着茶杯,“此事一出,有人说他大义灭亲,是谷悍之福,也有人因此忌惮,诚惶诚恐。” “我同你一样。并不因此觉得舒坦。但若果司家能因此被人敬畏,或许对峥儿和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司贤说完复看向姜玲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有宽慰之意。 “那家里其他孩子呢?生父杀母,又是一场冤孽。”想到孩子,她于心不忍。 赵莳曦为司秦生下的孩子,年纪最大的,也有十六岁了。 再想想司晃,才六岁。若不是因着对司秦的爱,赵莳曦又怎么会舍得高龄产子,面对临盆的危险。 想来,战争是荒唐,妒恨又何尝不是呢。 司秦对姜玲珑的宠爱和疼惜,多半源于对洛依依的眷恋和亏欠。 赵莳曦恨了一辈子,也演了一辈子,努力将自己活成司秦喜欢的模样。到头来却比不上原配在外头生的一个野孩子。 “对了,因她受苦的那些女子,邝毓此去南下,也有为了她们所做的打算。”姜玲珑淡淡地说。 赵莳曦的恶,不止伤害了洛依依一个。 “他这是替你去的吧。”司贤也拢了心神,平静下来。 “不算,天香楼改建书院的事,就是他的主意。” 司贤在外收兵,对这些消息自然是了如指掌的。 “行啊,他有他的主意,还做什么经济制裁。那你呢?身体养的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回来?” 姜玲珑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没有着急回答。 “我还没和他商量。”她斟酌了一下词句。 “城主回城,还要商量什么?”司贤挑眉,“你把我支开这么久,总要面对这一天的。” “要不你先带司峥回国吧。也好交差。”姜玲珑见糊弄不过去,立刻讨饶,决定先把小孩卖了,“晃儿你要是放心他回去,也一并带上好了。”她说着捂了捂腹部,哎哟一声,“哎,我这和你絮叨久了,伤口又疼了。我回屋歇息去了。”说完就想脚底抹油。 “小心些。”司贤跟着她站起,去到她身边,“我扶你。” 姜玲珑气极,见躲不过,又一屁股坐回桌边,朝司贤嘟囔,“哎哟,我的好二哥~!” 司贤笑而不语,没有让步的意思。 “你再这样逼我,我就搅黄你跟悠然的事。”姜玲珑狠狠心,使出杀手锏。 “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司贤反问,眸子里掩着微光。 “你这整天欺负人,盯着人跑的。”她指指方才禾悠然离开的方向,“还有那箱子手术工具。要不是禾悠然动刀,你能下这么大血本?”姜玲珑一个白眼,“别人还以为你是宠我。真是白给你当挡箭牌了。” 司贤听了痴痴笑了两声,弯了眉眼。他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回桌上,才说,“我和他没事。”他的声音有些冷冽,却不让人觉得刺骨,只是听起来格外清醒,“你们我都顾不过来了。” 姜玲珑听明白了他的话。 一下握住了司贤的手。 后者一愣,看向自家这个惹事的妹妹,眼中重新荡出暖意,仿佛刚才的一切,那个有些认命的司家二世子,从未存在。 “总有一天,谷悍盛世,世间太平,会不再需要野郎官暗中筹谋。”姜玲珑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她听明白了司贤的意思。 司家人,父亲,兄弟,还有她这个妹妹,他越是在意的,越会被有心人拿来设计用来威胁。 他曾经和自己说过,司家的人,都大义为先。 他这野郎官的手段早就树敌无数。 他也早就做好了要舍弃家人的准备。 但何苦再将禾悠然牵扯其中。 没人知道的事就让它不要开始。 “谷悍盛世,是因为有父王,有大哥,有你我这样的人斡旋其中。”他向姜玲珑莞尔,“向阳之处,背后必有阴影。我于这影下生存,是一早的选择。”他反手覆上牵着姜玲珑,捏了捏她娇嫩的手指,“此生,不会变了。” 姜玲珑张口还想说什么,司贤却先一步起身,“上次来都没好好参观,要不你带我逛逛庄子吧?” “好啊。”姜玲珑被止了话头便不再纠结此事,见司贤面色如常,也就沉下心,暂时将心里的悲戚放在脑后,挽着他的胳膊,一路领他逛去后山。 “二哥晚上你多吃一点饭啊。你都瘦了。”两人散着步,姜玲珑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司贤交代,“禾悠然也是,你帮我劝他也多吃一点。” 司贤听着她话里有话,感觉就是在给他下套。 “这么大方,你家饭菜不用钱啊?”他无疑戳破,想留着好奇等晚膳揭晓。 “哪能不用钱啊,不是你们来,要好好招待嘛。”姜玲珑璨笑若阳,心里虚得不行。 直到晚上,橙月领着人将晚膳摆上桌时,司贤才掩面哭笑不得。 哪有什么饭菜,根本只有一盘盘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的煎馄饨啊。 “这是曌王亲赐的,别人要吃我还不舍得给呢!”姜玲珑装模作样将一整盘煎馄饨推去司贤面前,“可好吃了,二哥快尝尝。” 司贤鼻中闷哼,拿筷子指了指眼前的馄饨,“这馄饨,曌王送了多少来?你吃多久了?” “很新鲜的,橙月都放去底下冰窖里保险,二哥你敞开了吃啊,肯定管够。”姜玲珑笑得一脸谄媚。 天晓得那日宫里派人送了好些礼物来,说感谢遣云山庄和韶华郡主护驾有功。 结果她收下一看,几大箱子码在一起的食盒啊,盒子里都是冰鲜的馄饨。 这几箱子的馄饨,直到今日,还不断从王宫里隔三差五地送出来,生怕她断粮似的。 姜玲珑自觉理亏,但整整一个多月晚上都吃煎馄饨,她也快吃吐了,几乎崩溃。 当然逮着人就帮她一起消灭。 “你分给庄里的人一起吃不就好了。” 禾悠然看出名堂来,他在王宫里住着这些天,关于馄饨和送礼之类的关键词,在蔡长安那边数次耳闻。 第三百零八章 为何牺牲 “毕竟是我任意妄为在先,要是被曌王知道我分给庄人,他不但不会消气,随便大手一挥,王令一下,改明不是一箱箱地送,是一车车地载过来,我不是更倒霉。”姜玲珑朝着禾悠然,欲哭无泪。 “你们吃吃看吧!真的还挺好吃的!怎么样都是宫里御膳房的东西。”她俨然像个铺头里招揽生意的店小二,满嘴好话还死乞白赖,一双鹿眼朝司贤扑闪扑闪,尽得司峥真传,“二哥啊,救救孩子吧!” 橙月在边上笑,终于知道主子一言不合就投食的习惯从何而来了。 司贤也笑,真的像是位宠爱妹妹的兄长般,三分无奈,七分的愉快,起筷夹了一枚焦香扑鼻的煎馄饨蘸了蘸酱碟要往嘴里送。 馄饨刚到嘴边,他听了快,耳廓一动,再次唇角逸笑。 “冤有头,债有主,看来这馄饨是不需要我鼎力相助了。” 正厅外,邝毓披雨戴风地进来。一如内就除祛身上斗笠,露出一张稍显倦意,但依旧照人的脸来。 “怎么这么匆忙?” 姜玲珑迎过去,一看他就又是熬夜赶路了。外头飘着细雨,他的斗笠却不住往地上淌水,回来路上定是策马疾驰。一旁橙月赶紧接了斗笠带下去,又让人来正厅将地擦一擦。 “我怕你来不及。”邝毓一手递着斗笠,将它拿得离姜玲珑远些避免弄湿她衣裙,一手环过轻扣她的肩背,在她额头利落留下一吻,算作招呼。 动作行云流水,老夫老妻,旁若无人。 橙月和座上两个孩子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样子。 “什么来不及?”姜玲珑再次并着邝毓,两人一同入座。 邝毓先同司贤与禾悠然无声颔首打了招呼,在姜玲珑身旁坐下,捏起桌上给他斟好的茶杯,才说,“是曌王。他一个月前不是派了节度使出访千彰么,”邝毓将手中茶一口饮尽,顺带叹了气,“原来是为求娶千彰公主为妻。” 姜玲珑怔住。 “节度使带着千彰王的书函在回来路上,三日内抵达霖羡。”邝毓说完朝姜玲珑道,“你要不要入宫见他一次?” “邝庄主听说是南下视察书院去了,怎么对西北的千彰消息如此灵通?司某佩服。佩服。”司贤更佩服的,是邝毓获悉之后,驾马赶来告知姜玲珑的海量和气度。 倒不是说梁以安非得喜欢自己,从此不能娶妻。 但素未谋面,这对梁以安来说,就是一场单纯的政治联姻啊。 为得千彰庇护,为建立与大国之间的紧密联系。 霖国又不是弹丸小国不堪一击,这也是一个物资丰饶,百姓安居的美丽国家啊。 虽比不上千彰辽阔,人口数量决定了于千彰之间略有差距的兵力,但国情也不至于要他一个君王主动和亲的地步吧。 梁以安在想什么? 何至于要为了霖国而做出这般牺牲。 姜玲珑感到一阵后怕和恐慌。 这种感觉从她嘴里说出来有些自视甚高,但梁以安不会娶不到自己,就干脆自暴自弃吧? 不,他不会的。他不是那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人。 如若不然,他又如何凭借他的君王气度和人格魅力,让他的十二逸兵死心塌地地追随听命? 那他这是……单纯为了霖国往后的社稷……么。 她抬眼望向邝毓。 后者抿唇,并不说话,也没有眼神传递他的想法。 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想影响她的判断和情感,也有些私心,隐瞒着一些并不愿意被姜玲珑发现的动机。 他与梁以安的关系,非敌却也非友,他所做之事皆为霖国大义,换了任何一人当这国君,他都会如此。但要他将自己苦心经营的人脉和构建起来的产业直接拱手相送,他不仅做不到,也觉得没有必要。 一如雁翅翎之事。 他可以将获得的兵器悉数赠予霖国军,但这与雁国好不容易打通的兵器交易和因此产生的双方关系,是他为求自保留的底牌。 有梁雁染的前车之鉴,这霖国朝堂能安稳地在梁以安手里也就罢了,可往后几十年,一切皆未定数,他不可能将用来保护山庄,来保护家人的底牌拱手相送。 这一份小心翼翼,来自于他内心无法再次面对失去,面对家破人亡的光景。 他可以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但他要一份天地变色亦能守护家人的能力。 也正因此,他清楚,梁以安亦如是。 曌王不会将一国邦交假手于一个商人。 他要牢握权柄,要主动出击,便只能亲自与这些诸如六道,诸如千彰的大国缔结盟约。 而联姻自然是最快速有效,并且不劳民伤财耗损国库和文臣精力的方法。 殷实菅此役,帮梁以安试出了霖国布兵与制度上的缺陷。他在一步步完善之前,是不会主动去耗费国力的。 这是一国之君的责任,也是作为一个男人,所守护的脸面和坚持。 邝毓了解梁以安的想法,但他不知姜玲珑会做何感想。 得知此事之后,他怕姜玲珑会因此后悔,自责,所以快马加鞭彻夜不停地赶回了霖羡。 一如现在,回望着她有些无措和心痛的模样,邝毓心叹,还好及时赶回。 若是等尘埃落定,这个被梁以安瞒得死死的丫头,还不知要如何吵闹。 禾悠然对这些人情世故不懂,也不感兴趣,自顾自夹了一粒馄饨送进嘴里。 “诶,”他拿筷子尖指了指自己的菜碟,“真的不错,很好吃。” 话音刚落,就见姜玲珑一筷子打过来,把他菜碟里的馄饨悉数倒回盘里,不仅是他的,连同司贤还没入口,放回菜碟的那一粒,以及司峥司晃刚才迫于淫威乖乖夹去他们自己碟里等着一会儿浑水摸鱼的那几粒馄饨,都一并倒回大盘子里。 “今天开始,这馄饨是我一个人的,我吃馄饨,你们自己做些别的去吃。”她说着,将大盘搬到自己面前,双臂护食,一副谁都不让的模样。 然后闷声不响,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第三百零九章 那是我妹妹 橙月不过是去放个斗笠的时间,再回正厅时,就只剩自家主子一个人在餐桌边吃着馄饨了。 “诶,大家人呢?庄主呢?”她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大事。而自家主子此刻虽说没有生气吧,却也是生人勿近的状态。 “回姑姑话,”廉如赶忙作揖,“明王大人交代,今夜自有归处。” “这什么话。”翠荷本就看廉如不顺,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实在太过通透,瞧着让人难以藏下秘密,与这幽深的乾坤宫格格不入,望着就令人生厌,“你日日伴驾左右,怎可让大王一人在深夜独行?”她说着就要出殿去找。 “姑姑且留步。”廉如赶忙快步阻下,怕给先生横生枝节。 “你一个下人,竟敢拦我。”翠荷喝道,刚要走,却被廉如口中送出的三个字绊住了脚步。 “式微堂。” 廉如澄澈的声音入耳,说者不过是一时情急,听者却是心头一紧,袖中暗自留下一手。 “姑姑您事务繁忙,定是不会记得每次拜访时为您看茶的小侍。”廉如本是想卖个人情,一个出身乾坤宫的姑娘家每年会避人耳目地来堂里几次,必是不想他人知晓,“您近日操劳,还是早些歇息,廉如便自不会多说。”他语气算不上是威胁,但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却不知再转身时,翠荷已换上另一副面目。 “我在堂里,几时喝过茶?” 她目露笑意,掩着杀机,袖中银针在指尖流转,步步逼近。 “你这个小伙,眼力和记性,倒是精巧。” 翠荷嘴角扬笑,音色却沉着,她一步步地逼,廉如却咫尺未退,仿佛不知大祸将至。 “姑姑莫急。”廉如闪着一双鹿眼,从颈项里掏出一串琉璃念珠亮在翠荷眼前,“您还是先将袖内的器物收好,利器伤人,总还是危险的。” 翠荷定睛一瞧,即刻便认出了那串珠子,狐疑道,“这念珠,你从何处得来?” “入宫前杜大人赠给我傍身的,”廉如又将珠串收好,“大人说,这串念珠只要给式微堂的人见了,对方必不会留难。”他不好意思地向翠荷抿了抿嘴,挠了挠脑袋,才又舒缓一笑。 “杜若?”翠荷皱眉一忖,这念珠是堂主的随身物件,她自然是熟悉,只是奇怪为何会跑去杜家二公子手上,以堂主的身手,断不会是被生抢。莫不是被杜若使了什么手段,骗去的?但眼下念珠在这小鹿男手里,她也不便妄加揣测,决定还是之后找机会问一问堂主为好。 翠荷再见这小子一脸傻样,睨了眼,心里毕竟有几份不快,不过是一介男侍,杜若竟能将念珠相赠,又思来想去这其中隐情,更是没好气地哼了声,便悻悻走了。 三月草长,四月萤飞,五月却是又雾又雨,捉摸不定。晨光未亮,杜若便在伏宿怀里睁眼,见他正撑颐望着自己,想是一夜没睡,眉眼一弯,柔声笑了。 “不累?”他将寝被往伏宿身上扯了扯,怕他肩头受冻,自己倒是起身去窗边里衣外衣,一件件穿了起来。 “先生这是要去哪儿?”伏宿见状自是心里紧张,一下坐起,生怕他走,更是手足无措,在被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去哪?”他竟随口一声轻笑,“同你回中孚殿,可好?” “诶?这,不,”伏宿见他一反常态,更是慌乱,舌头一打结,连个完整的句子都难吐出来。 “一阵也该上朝了。”杜若依旧是不疾不徐地温言,自己三两件长袍很快整装,便提着伏宿的衣物配饰帮他穿戴起来,“醒醒气,得先回中孚殿换朝服才行。”他见伏宿眼神中三分惊讶七分困惑,便舍不得再捉弄,“我们先回殿里,再去上朝。我和你一起。” 于是当廉如半梦半醒听见动静从案上起身时,他见着的,是一个从三七惊惑转为十分欣喜的六道明王,和伴君身侧笑意盈盈的六道国师。 赤裸裸的新婚燕尔啊。 伏宿侧目看杜先生的眼神都甜得黏糊。他赶忙识相地请安想走,却是被杜若叫住了,问他在宫里可还习惯,若是要回国师府随时都可,倘若有别的愿景,也但说无妨。 廉如眼前一亮,又是半黯下去,揶揄地说他想念书。 “念,有什么为难的,”伏宿抢着应允,“宫里这么多学士,还有藏书阁里成堆成堆的书卷,都由着你。” “大王误会了。”廉如却往杜若身后侧了一步,颇有些找到靠山的意思,“廉如还是想随在杜大人身侧,想拜杜大人为师。” 果不其然,伏宿脸上立马架不住了。杜若心里暗笑,却也是知道他的心思,便回了去:“廉如你来迟一步,我已收了一名弟子。但若是不弃,你大可在我身边。我国师府里的卷籍,也不比乾坤宫里的差。”说完他又向仍绷着脸着的伏宿柔声提醒,“时辰不早,该上朝了,明王大人。” 这恢弘肃穆的和坤殿内,百官之中仍有人趁主君未至在私下窃窃,一说国师从昨夜就告假未赴王宴,方才抚顺堂里也未见身影,怕不是家中有事,亦或是身体抱恙,一说国师如此,不过是行迹散漫,目无圣威。慕白倒是没有出声,静候着主君上朝。 “恭迎圣驾——” 朗朗传声之后,那一身狻魔王服便映入眼帘,并,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下带出一片水青色来。 那身披水青的青年,挂着一脸自满而傲慢的笑,随他们的六道之主一同走上殿位,在王上入座之后,朝他欠身,行了行礼。如果说今日的朝堂为何散得如此之快,必不是六道国泰无事可奏,而是他们的国君,在慌乱无措之下,匆匆宣了退朝。 而这出乎意料的惊忙,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六道国师,蛊惑圣听,搅乱朝纲的罪名。 他杜若,在行了礼之后,不急着退殿归位,反倒朝那位年少气盛,刚过十八的大王狡黠一笑,在众人猝不及防漏出的惊呼中,旋身坐入六道王的膝上,仰身,便整个倒进错愕的伏宿怀里。 第三百一十章 悄悄话关键在于悄悄 姜玲珑在正厅刚叫唤了两声,邝毓就到了。 他一见她努力吸腹面色尴尬的模样,就忍俊不禁地开怀笑了。 “夫人呀,又没人和你抢,吃这么快干嘛。”他过去替她轻轻揉揉肚子,特意避开底下伤口的地方。 其实伤口已经愈合,但邝毓总是下意识避开,就好像伤口长在他身上三两天就没大碍,长在姜玲珑身上就永远好不了一样,得小心翼翼,糊弄不得。 姜玲珑吸着腹以免一泄气胃撑得更难受,可即便这样,小肚子还是有个小鼓包。 “我不行了,我太饱了,救命啊邝毓。”她趁机赖在他身上,往他怀里靠。 邝毓干脆贴着她坐,让她枕在自己膝上,躺了下来。 一双小鹿眼就这么跃进他眼里。扑闪扑闪,带着零星脆弱,湿漉漉地望着他。 “咳。”邝毓喉结滚动,调整了一下嗓音,才如往常般温和地责备,“刚才那样,你犯规了。” 姜玲珑不说话,弯了眉眼笑望他,抬手去摸他的下巴。 “珑儿,别闹。”邝毓假意蹙眉,人却有点心猿意马。 “那我不闹。”她收回手,乖巧地置于自己胸前,像从前某次,她让他帮忙记录她试药过程时,倒在床上的小鹌鹑模样,揣着手咯咯咯地笑,“我就是太久没见你了,想你。你明明就在我面前吧,可却感觉好远。” 她再次伸手,想要够他,却曲臂控制着距离,弄得怎么也够不到。 “你看,好远。像是要丢下我一样。” 她说完就一双鹿眼盯着他,教人心头化成一汪春水。 邝毓一时没有说话,回望她的眸子里又添了一层暖意。 只见姜玲珑以平躺的姿势昂了脑袋,从脖子里揪出贴身佩戴的项链,递给他,“那你把它收下。” 项链坠子捏在她指尖,正是那枚刻着鹤纹家徽的白玉扳指。 这一次,邝毓面色微变。 初到菡萏那日,姜玲珑也是这样说着什么话,要将扳指拿出来还给自己。 他没有伸手去接,似有话说,刚要开口,却听见门外吵嚷,司峥和司晃像两只精灵般一前一后飞了进来,后头跟着薛安。 “姐姐啊!”两个小男孩一颠一颠跑去姜玲珑身边,围着她哄道,“你别难过啊。” 薛安在后头向邝毓以眼色打了招呼。 “邝叔叔好不容易回来,你别生他气啦。”司峥伸着小手手摸了摸姜玲珑的脸颊,像平日哄后山的小兔子一样哄她,“曌王哥哥也不是有意瞒你的。你还有我和晃儿呀。我们还小,不会娶妻不要你的。” “凭什么我就是叔叔?!” “你说谁不要我?!” 这夫妇两人同时被人踩了尾巴似地跳脚。 姜玲珑一下子从邝毓膝头起来,却又因为起势过快,岔了气,双手叉着一时直不起腰来。 边上邝毓黑了脸,盯着司峥责问,“梁以安是哥哥?我是叔叔?” 司晃本能害怕,躲去姜玲珑身边,非常不讲义气地留着司峥和邝毓面对面。 “对啊。”司峥仿佛完全不知自己失言,还点头确认,“曌王是玉兔姐姐的义兄,不就是哥哥?你是姐姐的夫君,不就是叔叔吗?”说完他指了指姜玲珑,“是姐姐说的啊,天香楼来的姐姐们都未婚,未婚的就叫姐姐,结了婚的才叫姨姨。”他又指了指邝毓,“那你也不能叫哥哥啊,你有夫人的,要叫叔叔。” 这孩子有理有据,不知讲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到底是贬是捧。 “那你还管我夫人叫姐姐?” “她本来就是我姐姐啊,姐姐等变成老婆婆了,还是我姐姐的。” 司峥说得认真。 “没有。”边上司晃却突然开口,过来拽了拽司峥的袖口提醒,“没有成亲。” 说着他又主动凑去司峥耳边,一副要讲悄悄话的模样,却用大伙儿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父王不让。” 司晃啊你没有心! 姜玲珑心里暗呼,朝邝毓解释,“那个,他不知道悄悄话的精髓不是侧耳,而是悄悄。” 邝毓却没有任何被冒犯到的神情,只是拍了拍姜玲珑脑袋,笑着起来,“总不会真和孩子一般见识。我去看看侬语,你们玩一会儿,注意休息啊。”他说完又去姜玲珑身侧俯身亲了口她的额头,温和从容地出了正厅而去。 她一走,姜玲珑曲指,一人一记敲在司峥司晃脑壳上,“有你们这么哄人的嘛。” 她将实在吃不下的剩下的那盘馄饨推去两孩子面前,“归你们了。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看街灯去。去晚了收市了,可不怪我啊。” 两孩子面面相觑,同时互相哇地欢呼一声,一个扭头就开始风卷云残地收拾桌上食物。 结果橙月作陪,薛安贴身护卫,跟着临时想老婆硬要跟着一起出来的苏瑾僩,司峥司晃一左一右,伴着中间的姜玲珑,三人整齐划一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出了庄子,下山而去。 山庄一下子又变得冷清起来。 司贤百无聊赖,又跑去捉弄禾悠然。 禾悠然一个平时情绪非常稳定的成年男子,一次次被司贤搅得郁结在胸,最终两人也不知怎么妥协的,并肩赛跑似地去了绮罗坊。 街市华灯夜上,灯火阑珊,人影交叠,热闹非凡。 无论是凑热闹散步消食的姜玲珑他们,还是赌气赛跑的禾悠然和收着劲陪跑赔笑的野郎官,都成了霖羡城内今夜的一个缩影,融于众生百态之中,隐于盈沸的闹市里,成了这世上群像一影。 邝毓回来的时候,姜玲珑正好在清华池里泡澡。 自从受伤以来,她一直没能舒舒服服泡个养生澡,今夜回来走得疲乏,送了孩子们回屋又去看了初晨之后,就吵着要去清华池泡澡了。 本来还想拖着橙月一起,泡个姐妹浴的。 好在橙月躲了过去,被苏瑾僩一把扛走。 邝毓才又见抚子花开,并着粉梅。 这一次,他除了衣物,如池和她依偎在一起。 没有白倾颜,没有禾悠然,没有歌舞升平和其他搅事的人。 热气氤氲之中,只有他们两人。仿如与世隔离。 第三百一十一章 这不可能 姜玲珑从沉睡中醒来。 她只觉得眼皮沉重,脑袋有些许疼痛,但意识却很清醒。 一睁眼,就是禾悠然那张掩着关心的漠然的脸。 她正要开口,却惊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别担心,是暂时的。” 禾悠然说话间,橙月凑过来给她递了一碗清澈的水。 “先把它喝了。” 姜玲珑接过碗,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喝下。 那不是水的滋味。 清澈透明,却很涩嘴,仿佛喝下之后,嗓子更加艰涩,难以发声了。 姜玲珑惊望禾悠然。 “没事的,我融了培元丹在水里,你昏迷数日,怕气力不够。” 禾悠然平静解释。 而姜玲珑却不可置信。 昨晚上她明明是在泡澡啊,因为太舒服了,后来倒在邝毓怀里就睡着了…… 廉如澄澈的声音入耳,说者不过是一时情急,听者却是心头一紧,袖中暗自留下一手。 “姑姑您事务繁忙,定是不会记得每次拜访时为您看茶的小侍。”廉如本是想卖个人情,一个出身乾坤宫的姑娘家每年会避人耳目地来堂里几次,必是不想他人知晓,“您近日操劳,还是早些歇息,廉如便自不会多说。”他语气算不上是威胁,但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却不知再转身时,翠荷已换上另一副面目。 “我在堂里,几时喝过茶?” 她目露笑意,掩着杀机,袖中银针在指尖流转,步步逼近。 “你这个小伙,眼力和记性,倒是精巧。” 翠荷嘴角扬笑,音色却沉着,她一步步地逼,廉如却咫尺未退,仿佛不知大祸将至。 “姑姑莫急。”廉如闪着一双鹿眼,从颈项里掏出一串琉璃念珠亮在翠荷眼前,“您还是先将袖内的器物收好,利器伤人,总还是危险的。” 翠荷定睛一瞧,即刻便认出了那串珠子,狐疑道,“这念珠,你从何处得来?” “入宫前杜大人赠给我傍身的,”廉如又将珠串收好,“大人说,这串念珠只要给式微堂的人见了,对方必不会留难。”他不好意思地向翠荷抿了抿嘴,挠了挠脑袋,才又舒缓一笑。 “杜若?”翠荷皱眉一忖,这念珠是堂主的随身物件,她自然是熟悉,只是奇怪为何会跑去杜家二公子手上,以堂主的身手,断不会是被生抢。莫不是被杜若使了什么手段,骗去的?但眼下念珠在这小鹿男手里,她也不便妄加揣测,决定还是之后找机会问一问堂主为好。 翠荷再见这小子一脸傻样,睨了眼,心里毕竟有几份不快,不过是一介男侍,杜若竟能将念珠相赠,又思来想去这其中隐情,更是没好气地哼了声,便悻悻走了。 三月草长,四月萤飞,五月却是又雾又雨,捉摸不定。晨光未亮,杜若便在伏宿怀里睁眼,见他正撑颐望着自己,想是一夜没睡,眉眼一弯,柔声笑了。 “不累?”他将寝被往伏宿身上扯了扯,怕他肩头受冻,自己倒是起身去窗边里衣外衣,一件件穿了起来。 “先生这是要去哪儿?”伏宿见状自是心里紧张,一下坐起,生怕他走,更是手足无措,在被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去哪?”他竟随口一声轻笑,“同你回中孚殿,可好?” “诶?这,不,”伏宿见他一反常态,更是慌乱,舌头一打结,连个完整的句子都难吐出来。 “一阵也该上朝了。”杜若依旧是不疾不徐地温言,自己三两件长袍很快整装,便提着伏宿的衣物配饰帮他穿戴起来,“醒醒气,得先回中孚殿换朝服才行。”他见伏宿眼神中三分惊讶七分困惑,便舍不得再捉弄,“我们先回殿里,再去上朝。我和你一起。” 于是当廉如半梦半醒听见动静从案上起身时,他见着的,是一个从三七惊惑转为十分欣喜的六道明王,和伴君身侧笑意盈盈的六道国师。 赤裸裸的新婚燕尔啊。 伏宿侧目看杜先生的眼神都甜得黏糊。他赶忙识相地请安想走,却是被杜若叫住了,问他在宫里可还习惯,若是要回国师府随时都可,倘若有别的愿景,也但说无妨。 廉如眼前一亮,又是半黯下去,揶揄地说他想念书。 “念书就念书,有什么为难的,”伏宿抢着应允,“宫里这么多学士,还有藏书阁里成堆成堆的书卷,都由着你。” “大王误会了。”廉如却往杜若身后侧了一步,颇有些找到靠山的意思,“廉如还是想随在杜大人身侧,想拜杜大人为师。” 果不其然,伏宿脸上立马架不住了。杜若心里暗笑,却也是知道他的心思,便回了去:“廉如你来迟一步,我已收了一名弟子。但若是不弃,你大可在我身边。我国师府里的卷籍,也不比乾坤宫里的差。”说完他又向仍绷着脸着的伏宿柔声提醒,“时辰不早,该上朝了,明王大人。” 这恢弘肃穆的和坤殿内,百官之中仍有人趁主君未至在私下窃窃,一说国师从昨夜就告假未赴王宴,方才抚顺堂里也未见身影,怕不是家中有事,亦或是身体抱恙,一说国师如此,不过是行迹散漫,目无圣威。慕白倒是没有出声,静候着主君上朝。 “恭迎圣驾——” 朗朗传声之后,那一身狻魔王服便映入眼帘,并,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下带出一片水青色来。 那身披水青的青年,挂着一脸自满而傲慢的笑,随他们的六道之主一同走上殿位,在王上入座之后,朝他欠身,行了行礼。如果说今日的朝堂为何散得如此之快,必不是六道国泰无事可奏,而是他们的国君,在慌乱无措之下,匆匆宣了退朝。 而这出乎意料的惊忙,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六道国师,蛊惑圣听,搅乱朝纲的罪名。 他杜若,在行了礼之后,不急着退殿归位,反倒朝那位年少气盛,刚过十八的大王狡黠一笑,在众人猝不及防漏出的惊呼中,旋身坐入六道王的膝上,仰身,便整个倒进错愕的伏宿怀里。 第三百一十二章 情缘之事 所以她第一反应是要和邝毓摊牌,她同别人有婚约,不能再这样和他相处下去。 并非人心时时易变,但她知道他们是同一人,当她和邝毓再次共赴生死之后,经历了那么多的相依相伴,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他们的感情才真正有了累积,有了厚度,有了无人能够吃透钻破的沉淀。 此时此刻,她才敢说一句,终生不渝。 而她,也希望梁以安能够给别人机会,进入他的生活,看见他的世界,给自己一个与人联结,不离不弃的机会。 私心来说,他立后是一件好事。即便他对的那个人不是千彰五公主,也希望会是以后的某位后宫佳人。 这,是他的一个新开始。 姜玲珑收回思绪。 眼下不是担心梁以安的时候。 邝毓为什么将她送回来,才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当务之急。 有什么事不能和她商量? 她想不通,也不敢想。 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件事,邝毓提出之后必然会遭到她的反对。 那就是两人就此算过。 这也是她从洛河一役之后,一路到菡萏,一直犹豫不决,狠不下心的想法。 她觉得邝毓要是为了和她一起而放下抱负,甚至置身为难之中,他不会快乐,假以时日,也更不会幸福的。 但自从进宫见了梁以安,以及之后并未拆穿地发现梁以安在邝毓的安危上说了谎话,让她的想法又发生了改变。 正是这短暂的分离,以及再一次需要面对的邝毓的危险,才让她彻底死心。 她根本离不开他。 不想,不愿,不能。 她出宫去找人的时候就打算好了。 大不了陪他一起而去,甚至当时连初晨都没有在她脑海里有过任何画面。 她忘记她还有个儿子。 只惦记担忧自己的丈夫。 所以这枚扳指,她是再也还不出手的。 为此,她有自己的计划。 但是邝毓呢? 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一直在犹豫? 是不是,在想着,长痛不如短痛? 然后也不问问她的打算,就这样直接将她送出了庄门? 橙月说了,谁都在,可他连最后一眼的护送都没有。 换了从前,他肯定会一直不舍,趁着她昏迷,一直送到国境边上。 可这次没有。 他与她谈天说地,和她掏心窝子地说话,最终却是为了迷晕她,将她送出霖国。 姜玲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为什么说还会回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事? 掏心窝子的话? 为什么我会觉得我们说了掏心窝子的话? 姜玲珑陡然觉察到一丝异样。 她似乎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他们在清华池里,一定是说了什么。 她努力地想,却只能回忆起自己倒下的那一刻,看见邝毓唇齿动了动。 他是笑着看她倒下的。 他的脸上是怎样一张笑脸呢? 是一如从前那样和煦温柔的笑,还是苦笑?讥笑? 她只觉得脑袋嗡声作响,嗓子的沙哑也让人感到焦躁。 会不会……那人根本不是邝毓? 会不会是有人施了幻术,骗过自己骗过橙月? 为什么二哥一定要随车守着又不让任何人接触? 姜玲珑经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甚至有些细思极恐。 只怕她以为苦尽甘来,不过是一场春梦。 说不了话,她干脆下地,找东西吃。 若不是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忽略自己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的。 橙月才回了神,赶紧去小厨房将备好的粥菜温热,给端了过来。 这一来一去,等姜玲珑吃过东西之后,也差不多能说得清话了。 她刚想出去走走,理理思绪,殿门外就来了通传。 洛齐臻等书院一放堂立刻上山进宫,赶着来看外孙女。 “城主醒了啊?!”老爷子可是喜出望外,听着守门的宫人说话,殿门一开就健步如飞地往里冲,只见姜玲珑已经坐在外室的案台边,正起身欲迎,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阻了,“城主莫动,草民拜见城主!” 姜玲珑哭笑不得地去扶真打算作揖行礼的洛齐臻。 “外公您这也太见外了吧。什么时候自家人见面还要拘泥礼数了。” “总是官民有别嘛。”洛齐臻笑呵呵地收了礼,见着姜玲珑虽略显单薄却容光焕发,不由放下心来,“澔渺道人诚不欺我。” “我回来多久,睡了多久了?”洛齐臻身子骨十分硬朗,但姜玲珑还是亲昵地扶着他坐回案边,像是絮叨家常一般聊起天来。 橙月在边上斟茶。 “回洛河今日才第二天,醒得倒真是挺快。”洛齐臻喝了口茶,又询问了一些她的身体感受,确认无碍后,才开始和她讲她走后,洛河发生的事。 公塾开办之后,原先一直观望的街坊发现前两年入塾学习真是不要钱之后,给自己孩子报名的家长都快将公塾门槛踏平,每日络绎不绝,两周之后才算消停下来。 张启明一早将城中公事写表装订,姜玲珑回城那日他就已经让宫人将册子送进了无事宫。 此刻正摆在这祖孙两人说话的案台边上。 趁着洛齐臻在,姜玲珑拿出来过目,遇到不明白的,还能向他老人家请教。 城中官员每三年要入晋绥述职,而今不等三年,她洛河的大小官员每年就要先向洛河的城民交代来年计划和上一年的事务总结。 尤其是百姓所纳税金用于何处,与民生相关的问题描述得尤为详细。 政务公开,官事透明,让洛河在谷悍诸城之中一时风声四起。 张启明和其余诸将在洛河城民的眼里好评不断,街头巷尾但凡见着官员行街的,无不出来送些手礼。张启明有一日巡城,不过是一颗苹果,一颗梨这样的好意,大伙儿盛情难却,收到最后还有人自发借了他板车,将这些满载情谊的蔬果腌肉布衣腰穗给一路拉到他府衙门口。 最终张启明收了拿了一条果子巷李嫂编的穗坠子挂在腰上聊表珍视,其他的蔬菜水果之类,都分给府衙上下的差役,说是百姓的一片心意。 “公塾里也一样,有几户人家自发的,轮流给塾里先生孩子做午饭。虽然不是什么华贵的菜餸,但此等佳肴,更让人珍惜啊。” 第三百一十三章 终有一梦 中孚殿一夜无主,廉如守在殿内,想到今夜杜先生和明王终于款曲相通,忍不住便偷笑出来。 “这更深雾重的,怎么就你在殿里呆着,”翠荷送完太后回来,寻中孚殿内外不见明王身影,不得问,“大王呢?” “回姑姑话,”廉如赶忙作揖,“明王大人交代,今夜自有归处。” “这什么话。”翠荷本就看廉如不顺,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实在太过通透,瞧着让人难以藏下秘密,与这幽深的乾坤宫格格不入,望着就令人生厌,“你日日伴驾左右,怎可让大王一人在深夜独行?”她说着就要出殿去找。 “姑姑且留步。”廉如赶忙快步阻下,怕给先生横生枝节。 “你一个下人,竟敢拦我。”翠荷喝道,刚要走,却被廉如口中送出的三个字绊住了脚步。 “式微堂。” 廉如澄澈的声音入耳,说者不过是一时情急,听者却是心头一紧,袖中暗自留下一手。 “姑姑您事务繁忙,定是不会记得每次拜访时为您看茶的小侍。”廉如本是想卖个人情,一个出身乾坤宫的姑娘家每年会避人耳目地来堂里几次,必是不想他人知晓,“您近日操劳,还是早些歇息,廉如便自不会多说。”他语气算不上是威胁,但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却不知再转身时,翠荷已换上另一副面目。 “我在堂里,几时喝过茶?” 她目露笑意,掩着杀机,袖中银针在指尖流转,步步逼近。 “你这个小伙,眼力和记性,倒是精巧。” 翠荷嘴角扬笑,音色却沉着,她一步步地逼,廉如却咫尺未退,仿佛不知大祸将至。 “姑姑莫急。”廉如闪着一双鹿眼,从颈项里掏出一串琉璃念珠亮在翠荷眼前,“您还是先将袖内的器物收好,利器伤人,总还是危险的。” 翠荷定睛一瞧,即刻便认出了那串珠子,狐疑道,“这念珠,你从何处得来?” “入宫前杜大人赠给我傍身的,”廉如又将珠串收好,“大人说,这串念珠只要给式微堂的人见了,对方必不会留难。”他不好意思地向翠荷抿了抿嘴,挠了挠脑袋,才又舒缓一笑。 “杜若?”翠荷皱眉一忖,这念珠是堂主的随身物件,她自然是熟悉,只是奇怪为何会跑去杜家二公子手上,以堂主的身手,断不会是被生抢。莫不是被杜若使了什么手段,骗去的?但眼下念珠在这小鹿男手里,她也不便妄加揣测,决定还是之后找机会问一问堂主为好。 翠荷再见这小子一脸傻样,睨了眼,心里毕竟有几份不快,不过是一介男侍,杜若竟能将念珠相赠,又思来想去这其中隐情,更是没好气地哼了声,便悻悻走了。 三月草长,四月萤飞,五月却是又雾又雨,捉摸不定。晨光未亮,杜若便在伏宿怀里睁眼,见他正撑颐望着自己,想是一夜没睡,眉眼一弯,柔声笑了。 “不累?”他将寝被往伏宿身上扯了扯,怕他肩头受冻,自己倒是起身去窗边里衣外衣,一件件穿了起来。 “先生这是要去哪儿?”伏宿见状自是心里紧张,一下坐起,生怕他走,更是手足无措,在被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去哪?”他竟随口一声轻笑,“同你回中孚殿,可好?” “诶?这,不,”伏宿见他一反常态,更是慌乱,舌头一打结,连个完整的句子都难吐出来。 “一阵也该上朝了。”杜若依旧是不疾不徐地温言,自己三两件长袍很快整装,便提着伏宿的衣物配饰帮他穿戴起来,“醒醒气,得先回中孚殿换朝服才行。”他见伏宿眼神中三分惊讶七分困惑,便舍不得再捉弄,“我们先回殿里,再去上朝。我和你一起。” 于是当廉如半梦半醒听见动静从案上起身时,他见着的,是一个从三七惊惑转为十分欣喜的六道明王,和伴君身侧笑意盈盈的六道国师。 赤裸裸的新婚燕尔啊。 伏宿侧目看杜先生的眼神都甜得黏糊。他赶忙识相地请安想走,却是被杜若叫住了,问他在宫里可还习惯,若是要回国师府随时都可,倘若有别的愿景,也但说无妨。 廉如眼前一亮,又是半黯下去,揶揄地说他想念书。 “念书就念书,有什么为难的,”伏宿抢着应允,“宫里这么多学士,还有藏书阁里成堆成堆的书卷,都由着你。” “大王误会了。”廉如却往杜若身后侧了一步,颇有些找到靠山的意思,“廉如还是想随在杜大人身侧,想拜杜大人为师。” 果不其然,伏宿脸上立马架不住了。杜若心里暗笑,却也是知道他的心思,便回了去:“廉如你来迟一步,我已收了一名弟子。但若是不弃,你大可在我身边。我国师府里的卷籍,也不比乾坤宫里的差。”说完他又向仍绷着脸着的伏宿柔声提醒,“时辰不早,该上朝了,明王大人。” 这恢弘肃穆的和坤殿内,百官之中仍有人趁主君未至在私下窃窃,一说国师从昨夜就告假未赴王宴,方才抚顺堂里也未见身影,怕不是家中有事,亦或是身体抱恙,一说国师如此,不过是行迹散漫,目无圣威。慕白倒是没有出声,静候着主君上朝。 “恭迎圣驾——” 朗朗传声之后,那一身狻魔王服便映入眼帘,并,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下带出一片水青色来。 那身披水青的青年,挂着一脸自满而傲慢的笑,随他们的六道之主一同走上殿位,在王上入座之后,朝他欠身,行了行礼。如果说今日的朝堂为何散得如此之快,必不是六道国泰无事可奏,而是他们的国君,在慌乱无措之下,匆匆宣了退朝。 而这出乎意料的惊忙,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六道国师,蛊惑圣听,搅乱朝纲的罪名。 他杜若,在行了礼之后,不急着退殿归位,反倒朝那位年少气盛,刚过十八的大王狡黠一笑 第三百一十四章 摆我一道(大结局,新书一月中至二月中开更) 他看姜玲珑,知道她不是在说玩笑话。 她不是在将一件玩腻了的玩具,或是不感兴趣的糖果,随手丢给旁人。 而是将她珍视的一样东西,托付给自己。 这座人人喊她洛河仙子,连牢狱里的罪犯都敬畏她的城市,并着军营里曾一同出生入死,抵抗瘟疫,抵御侵犯的十万将士,她着急找他见面,就是为了将这一份心血和荣誉,送给自己……么。 司贤从意外之中回神,明知故问道,“为了他,你什么都可以舍弃么?” 若果不是城池,不是郡君的地位。 而是家人呢? 姜玲珑从司贤眼里看到了一丝委屈和失望。 “你别多想啊。我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是普通人,可能,可能对大家都轻松一些。何况我本来就是很平凡的人。是遇到了邝毓,遇到了父王,遇到了你和大哥三哥,才让我的身后有了一些些光芒。” “这些都是你们给我的。” “你还记得我上次问过你的话吗?哥,你值得站在这阳光之下,让人人都看到你为司峥为司家的江山所做的努力所花的心血,他们该敬畏你,而非惧怕你。” 司贤轻轻笑了。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姜玲珑睡得炸毛的鬓发。 “这城主之位,你我说了都不算。你别想啦。明日节度使来,还要来拜见城主的呢。” “怎么不算了,我都让峥儿拟了圣旨,等父王一来,宫里没人管得了他,他就会宣布的。我看那些文武百官,没一个想我拿这虎符的。” “平王还和你私下动这些小脑筋啊。”司贤这下是真的忍俊不禁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 他也不说别的,坐得偏过去一些,让开一点位置好让姜玲珑看到不远的案台。 上面摆着一个宽大的木匣。 “你回来得着急,也没什么准备。父王定了好几套头面、衣裳,都在来的路上。明天你先用这木匣里的应付一下,总不能失礼于霖国使节。” 姜玲珑想起司贤说那节度使难伺候,便点头应了。 “别的你就莫作他想,总之是晚了,尘埃落定,没得婉转了。” 这说的,是更改城主封邑的事情。 “你老实说,在我们三个兄长之间,是不是和我最亲?” 司贤正事说完,朝她狡黠一笑。兵马大将军和铁骑队长哪有野郎官来得潇洒?某种程度上,他才是君王的亲信,是那个一人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谁和你最亲了。”姜玲珑一个白眼丢过去,钻回去躺倒不再理他,“我要接着睡了。” “行行行。”司贤笑道,替她放下床帘,临走时又交代了一句,“记得明天穿戴整齐啊。”说完一阵风拂过似的,油灯熄灭,司贤已然不见。 次日天光,姜玲珑起身,想着木匣里繁复的头面和服饰,便喊了橙月来帮忙穿戴。 橙月过去打开木匣的时候,露出一声惊呼。 “主子啊,您确定是要穿这一身吗?野郎官大人亲口说的?您说谷悍是不是有什么古怪的习俗,所以见别国访者,要穿这种衣服?” 姜玲珑被橙月的喋喋不休吸引过去。 这一方沉木案台上打开的那一匣梨花木的盒子,她从内室的屏风里洗漱完出来,人还没走近,就看见一抹让人心惊的朱红色。 姜玲珑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像是被人偷偷摆了一道。 她走上前。 与橙月并肩看着这木匣里的礼服。 这是金绣暗纹的凤于九天喜服。 是洛依依出嫁时穿得那件。 她是从宫典上看到的。远阁王大婚当日,堪称盛世之宴,所有的婚嫁礼品和服装都是提前找裹秋宫里最好的绣娘给绣上去的。 据说,这一套礼服的布料还掺了它物,是能够防火的,真正的浴火重生。 她刚要唤人来问,就听见外头有人跑了进来。湘娘抱着初晨,满眼地激动,“殿下,您快换衣服吧,莫要误了吉时。” 姜玲珑大呼上当。 怎么千算万算,忘了湘娘呢! “奴婢今日斗胆给您当一次喜娘,快快,让奴婢来帮您!” 橙月目瞪口呆。 姜玲珑已经乖乖坐到了梳妆台前。 湘娘将初晨往橙月怀里一松,就抬手给姜玲珑梳发。嘴里高声念念有词。 “好你啊湘娘。你倒说说,我今天要嫁谁。” “哎呀,殿下恕罪,奴婢也是昨天夜里才知道这事儿的,”湘娘讲起话来音色清亮,直率却不觉得会过于喧哗,“野郎官大人吩咐了,来娶的是霖国节度使,好像是位爵爷,叫什么……哦,王侯一等公!” “说是人亲自去平王跟前提的亲。” “摄政王爷爷答应了。” “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言辞良缘啊!” 姜玲珑叹气,“湘娘啊,你就没想过是邝毓吗?” “庄主?会吗?他有功名在身?” “原本是被削了的。但这半个月的时间,动动手脚,疏通疏通关系,总还是能拿得回来。” 原来拿着扳指去干庄主该干的事了。 姜玲珑偷笑一声,脸上立马洋溢出一种温柔的光彩。 第一次成亲过堂的时候,她实在没有在意。 这一次,却是被人安排了一个带着点惊吓的惊喜。 “那要是庄主,岂不是更好?殿下您跟庄主也算圆满了。”湘娘笑嘻嘻的,微胖的脸上挂着微笑,眼角都扯出了一条鱼尾纹,相当憨态可掬,亲切福相。 “除了邝毓我还能跟别人成亲?!”姜玲珑叉腰,作势要凶,“我是忠贞烈女,非君不嫁的!” 她开着玩笑,就听橙月哎呀一声,跑着初晨就跑出了殿。 洛河仙子今日盖着红盖头,由喜娘引着,往正殿而去。 她一步一步,缓慢而笃定,直到湘娘说将她交给新郎官的那一刻。 她看到红盖头底下伸过来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拇指上套着一枚白玉扳指。 就是他了。 她恍然记起当日在清华池昏倒时听见他嘴角溜出的话。 【等我,去娶你。】 那苍劲大手的主人牵着红绸,在她身边贴得很近地走。 “珑儿,我回来了。” 他小声低语。 她微微点了点头,主动伸手,牵住了他抓着红绸的手。 感觉的对方指尖明显一僵。 不都成过亲了么,怎么他还会有紧张的时候。 “嗯。”她在红盖头底下也轻轻地回,“你可抓紧了啊。” 佳偶天成,福禄安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