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俊娘子》 第一章 【第一章】 江北永宁。秋。 风原来颇沁寒,天是高且清冽的蓝,城外田地里的穗子在金阳底下闪闪发亮,柿子熟红,栗果饱满,银杏灿黄,田原上飘漾富饶气味儿,东南西北风汇进大城中,如此再搅进满城的人声鼎沸与万商丰华,秋已辨不出凉意,整座大城生气盎然。 说到江北永宁,说到城里的百货与万商,最威的非太川行游家莫属。 游家大商太川行是江北最大的粮油杂货行。 永宁城里设有大会馆,码头区建大货仓,游家各处货船若全数回笼排开,一眼望去足可霸占整面河道。 城内、城外,游家展开四行二十八间铺头,至于掌握南北货与东西物的货栈则遍布大江南北,即便是北溟、西漠与南蛮,亦陆续设有货栈流通。 如今太川行已传至第二代,从亲爷爷游太川手里接下重担的游家大爷游岩秀,名声万分响亮,众人皆称他一声「秀爷」。 听百姓们口耳相传,据闻这位笑比不笑可怕的游大爷是人美、名秀、性情却不美亦不秀,他大爷虽严守商誉、处事明快果决,然脾气古怪、手段冷酷,兼之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严以律己更严以待人…… 唔,嗯,欸欸,看来游大爷这些年替自个儿刻意经营出来的模样,真真往永宁乡亲们的心里深植了去啊…… 高大黝黑的年轻汉子内心很有体悟。 甫进城不久,他向来好使的灵鼻嗅到香味,一下子便被摆摊卖豆腐花和挑担沿街叫卖茶叶蛋的小贩吸引过去。 不单如此,他心猿意马得很,对一旁的糖火烧烙饼摊、包子铺头以及油炸芝麻圈的小摊全上了心,眼花撩乱,口齿涌津,实不知该朝哪个下手先? 这一方,人家瞧他一身利落的劲装且风尘仆仆,自然视作赶路进城、正准备找个地儿或歇脚或投宿的行旅。 而年轻汉子被当成外来客,既是外来的,肯定啥都不知、甚都不晓,小贩们若不好好自荐自家的东西,这生意如何能成? 正因这般,年轻汉子尚不及解馋,已听几名贩子和伙计们你一言、我一句说了大半晌,话题直扯太川行,绕了圈又扯将回来—— 「……所以说,爷您打外地来的,有些事不清楚,还得跟您说说,就说咱磨这豆腐花用的豆子、撒的豆粉和香油,那可全是从太川行底下的四行二十八铺进的货,再有掺在豆腐花里的老油条和馍角儿,咱也是向太川行买了上好面粉,自个儿揉出来、擀出来、炸出来、烤出来的,货好,那制出来的东西绝对是真真地好,爷您来碗热呼呼的豆腐花准没错!」 有人不服气了,重重「嘿」了声,道—— 「就你的货好呀?咱的茶叶也是从太川行里精挑细选出来,以两计价,那是花了重本,煮出的茶叶蛋才真真地好、真真地香、真真地够味,这位爷,不吃可对不起自个儿了!」 「喝!较起真了呀?」年长些的小老儿哼了声笑。「太川行的粮油杂货一向货美价实,咱们永宁城有谁不知晓?你用咱也用,用的东西既然相同,真要比就得比手艺、比祖传配方,咱这包子皮、包子馅搭起来那叫绝配,吃巧也能吃饱,不吃咱这味吃哪味啊?这位小爷您说是不?唔……等等,小爷您嗯……咦?」小老儿望着从头到尾仅会咧嘴笑的年轻汉子,灰眉忽地蹙起,疑声道…… 「怎么瞧着、瞧着也不那么眼生了?唔,好像曾在哪儿见过……欸欸,是在哪儿瞧过呢……您说咱这记性,欸欸……啊!有、有,记起记起了,是游家!太川行游家!秀大爷和珍二爷,您是那位珍——」小老儿的「二爷」二字还没来得及喊出,众人倏地回头,被大街另一端陡起的大骚乱引走注意! 率先抢进珍二眼底的是一匹黑马。 马身高大精壮,飞扬的鬃须和如缎的毛皮宛泻流光,惊人神骏。 骏兽背上跨坐一抹玉白身影。 那人微微伏低身躯操控缰绳,身上所穿的是读书人喜爱的广袖宽袍,此瞬双袖鼓风、袍摆猎猎,一把高束于脑后的软发便似黑马流鬃,任风扬动。 黑马。雪身。如墨上点玉。 野骏。秀逸。似火中藏珍。 骏兽在热闹大街上直直飞冲而来,竟未撞翻任何一个小摊,更未伤及路人半分……高啊!这样好的身手,这般俊的人儿! 珍二挑飞浓眉瞧得目不转睛,即使早觉察对方追赶的是何人、何物,他一双炳炯有神的长目仍只管黏着那人、那马。 这会儿小贩们可没空搭理他,大伙儿七嘴八舌,指着高高屋脊扬声便嚷…… 「上瓦顶啦!有人上瓦顶啦!」 「咦?还扛大布袋!肯定是贼!」 「瞧穆大少急成这德行,策马狂奔,原来赶着追贼!」 「啊啊啊——那就是贼盯上广丰号铺头呀!欸呀呀,那布袋忒大、忒鼓的,肯定偷着不少东西,这哪里得了?!」 珍二露出两排白牙,内心忽而拨云见日…… 广丰号穆大少? 不正是穆家主事的那位大房少爷吗? 嘿嘿,他听过听过,不仅听过,还如雷灌耳得很。 穆家广丰号和自个儿家里的太川行,两家粮油杂货行同行相忌,常是对着干。 其实在上一代主事者手里,两家似乎没传出什么「战况」,但小辈们接手后,倒屡屡闹出风波。 没法儿的。珍二自知。 谁让家里那位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大爷别的不爱,就爱跟人争强斗胜。 他珍二从小习武,十二岁还入山拜名师,求武艺精进,之后学艺有成、走闯江湖,可说少时便离家,若回永宁探望,总要乖乖听长兄不住叨念,念的事儿里就有这么一号人物!广丰号穆家大少。穆容华。 这竞争,是生意场上的斗智斗胆,自家与穆家之间的「战事」被他定调于此。而他打小见到算盘、账本就闹头疼,听到生意经就昏昏欲睡,对穆家的事也就不如何上心,每每听着长兄碎念,自然左耳进、右耳出,人定、出定练得收放如,根本没打算弄清楚穆家大少生得是圆、是扁。 此际一瞥,这穆大少还算有两把刷子,至少马骑得挺有模有样,未瞧清五官长相,已觉浑然飘逸……不错不错,莫怪被家里那向来一枝独秀的大爷给记恨上。 这一边,热血沸腾的百姓们纷纷嚷着捉贼,无奈贼人一双飞檐走壁的飞毛腿,扛着大袋赃物还能顺溜地踩着各家屋檐高高低低窜奔。 穆容华试图阻下对方,遂一手控马,腾出一手欲抓取沿街的店家或小贩用来撑高布棚的竹竿,飞马快蹄间,他试抓了两回,坏就坏在阔袖鼓风,让他袖中五指无法精准抓起长竿。 「接着!」 一声浑厚男音乍响,一小小物件扑面而至,穆容华凭本能探手接住。 抓在手中的是一坨墨绿色的软柔玩意儿。 此时马不停蹄,劲风扑面,他微松五指,竟是一条长长袖带随风翻飞。 他不及辨明袖带主人的模样,只知那人身形甚是高大,伫足在人堆里宛若鹤立鸡群,至于袖带……他思绪灵动,瞬时便明白对方之意。 「多谢!」 高声一嚷,他咬住袖带一端,单臂翻动,利落且迅捷地替自个儿束住袖口,便如劲装腕处的绑手那般,以方便他活动。 第二章 骏马跃过一个挂满纸鸢和九转风车的小摊,穆容华乘机从老师傅的摊头上抽走一根尚未劈破的细长竹子。 这一次抓取顺利! 他扬臂掷去,准头是好,但力道稍嫌不足。 屋檐上的飞贼被竹竿掷中左腿肚,踉跄了几步复又稳住。 奇诡的是,贼像被惹火,干脆不逃了。 贼在百姓们的惊呼中跃落地面,扛着赃物顶天立地站定。 贼恨到不行般欲做了断,冲着甫策马赶至的穆容华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就是个混账东西!你这小白脸追个啥劲儿?!老子是挖了你穆家祖坟还是拆了你家祠堂?!紧咬着不放算哪招啊?!」 光天化日之下,真真没见过贼凶得这般理直气壮的。 百姓们遂在街心围出一小块地方,把贼给堵了,边好奇瞧着。 穆容华翻身下马,突遭辱骂,他神态仍沉静,道—— 「阁下将东西留下,现在话还好说。」 「好说个屁!不给老子好过,老子也不令你安生!你追来也好,咱俩就当街来道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把帐给算了,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贼是个身长略矮、蓄着落腮胡的中年壮汉,喊杀就开打了,扛着大布袋陡然扑至,其势汹汹。 穆容华在围观群众的惊叫中堪堪避开对方首攻。 对方没给他喘息余地,地堂腿连连扫向他下盘。 贼的身手比预料中高强,穆容华不敢硬碰硬,除了闪躲仍是闪躲。 他像是避得潇洒利落,暗暗倒渗了满背冷汗,论武,他自知绝非此贼人对手,但他原就没想要单凭一人之力制伏对方,他目的在「拖」,只要能把对方拖在城中、困在自个儿地盘,待援手一到,定能瓮中捉鳖。 贼的腿劲惊人,破坏力十足,街心的青石地砖被踏碎好几处,两旁作小本生意的摊子亦被毁去不少,饭馆和茶馆前的栓马石更被踹得灰飞烟灭,永宁的百姓们退的退、躲的躲,乱作一团。 「姓穆的,是带把的就别躲!好好吃老子一脚!」贼怒吼一声,踹不到正主儿,改踹那匹在原地杂踏嘶鸣的大黑马出气。 「墨龙!」这会子,穆容华根本被戳中软肋了,舍不得爱驹受伤,竟不闪不避直直冲去。 那强而有力的一脚眼看就要踹中黑马腹侧! 千钧一发间,一道灰扑扑的高大身影由侧边抢进! 「嘶——」 「穆少!」、「穆少,顶住啊!」、「咱们来啦!」、「嘿嘿,天罗地网招呼你,看你还怎么使横!」 「王八蛋!他娘的龟孙子!有种单挑啊!撒网子、出阴招,算啥儿英雄好汉?!姓穆的,有种单挑啊!」 事态转变起于肘腋之间—— 穆容华只知眼前一暗,有人闯入自个儿眼界,横在他、墨龙和贼人之间。 那人出手如疾电,不可思议的利落明快,先以单掌扣他上臂,将他拉至身后,另一手再抓墨龙的辔头一扳,将庞然大兽倏地推移。 同时间,那人腿功对腿功,四两拨千斤挡卸了贼人雷霆万钧的一踹,后者似被那人气劲震退,退退退,连退好几步,最后还为了卸劲、为护住怀中的大布袋,贼只得摔了自个儿,倒坐在碎裂的青石地砖上。 便是此时分,穆家人手赶至,当街张网。 十来名穆家家丁和护卫共抛出五、六张粗麻编成的大网子,倒地的贼被当成大鱼网个正着,哪还有翻身机会? 马匹嘶鸣、呼噜噜喷气,众人叫嚣、贼人吼骂……一时之际,各种声音充斥耳中,穆容华定定听着,两眼亦只懂得定定看着,瞬也不瞬注视面前那张棱角分明的男性侧颜。 男人的个头比身形修长的他高出许多,凝神再看,似……唔,竟是方才掷袖带给他之人。 此时近近端详,对方黝黑肤底泛铜光,那是长年累月在日阳下曝晒而成的自然色泽,质朴中带粗犷,但浓眉生得飞挑,长目却如春风翻拂的柳,又透出一股满不在乎的狠劲儿…… 突地,那张脸转向他。 发现他深究的眼,男人冲他咧嘴笑开。 穆容华一怔,头一回见识大男人露出两排白牙的笑。 ……竟能笑得这般爽朗且淘气。 对方的手大且厚实,犹抓握在他的臂膀上,掌温暖热,隔着衣料仍可感受。 「能站稳了?」那张薄而略宽的嘴微敛笑弧,徐声问。 神识陡凛,穆容华这才后退半步离开对方掌控,抱拳从容作礼—— 「多谢兄台出手相帮。」 「不用谢,我没想帮你,我想帮的其实是他。」长目无辜地眨了眨,原抓着他上臂的蒲扇大掌改去抚摸马颈,一下下皆带柔情。 闻言,穆容华眉锋似有若无一动,正自沉吟,听对方笑笑又问—— 「他叫墨龙?」 「……是。」 又是一记白牙晃晃的笑。「我在关外草原的马场里,有一匹小牝马刁玉,这匹墨龙配我的刁玉,恰好不错。」 内心起疑,无法断定此人是敌是友,穆容华仅淡笑扯开话题! 「兄台家在关外,迢迢千里来到永宁,所谓远来是客,等会儿得空,且让小弟作个东道主,请兄台吃酒,如何?」 仿佛他说了多可笑的话,男人这回不仅白牙闪动,连眼角似都笑出泪花。 穆容华本能扬手,接过他抛回的缰绳,欲再言语,对方已旋身朝那名被层层网住的贼人步去。 男人也许来者不善,也许只因性情古怪,但若想弄清对方底细,现下实非好时机,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在场众人还等着穆家大少指示,他总得先将眼前贼人给「料理」了……穆容华思绪飞快转动,遂将坐骑交给一名家丁照料,赶紧跟上男人 贼搂住大布袋困坐于地,也不知袋子里偷来什么宝贝,一路护得这样紧。 贼怒气冲冲狠瞪穆容华,最后贼目转向双臂盘胸、一脸兴味盎然的男人身上。贼愤然问—— 「珍爷,你还跟姓穆的同一条道了!」 「莽叔,我这不是心疼那匹黑马嘛!」 珍二欸欸叹气兼喊冤,昂藏身躯随即蹲下,又道—— 「哪,我自然也心疼你呀。」 话音甫落,他两手抓着粗网子一扯,也不见他如何施力,结实的麻绳网子竟立时被扯裂出一个大大破洞! 守作一圈的穆家人马岂能容他胡来! 霎时间,既惊又怒的斥骂声此起彼落,吵得不可开交,几名护卫大刀已出鞘,作围剿之势,就等主子爷发话。 局面转变亦教穆容华惊心! 不过……还好……他暗暗调息。此时衙门派出的兵勇已然赶到,带队的捕快也与穆家有些往来,这是自个儿地盘,人手充足,就算对方强悍,强龙不压地头蛇, 落进此局也得低头……所以,一切尽在掌控中,不会有事。 稳心,他不露声色,仅淡淡问…… 「兄台既与贼人同道,适才又何须掷来袖带,助我抓贼?」 「唔……正所谓助人为快乐之本嘛,我乐意,我开心。」答得吊儿郎当。 穆容华听了也不恼。 敛下眉睫,他面如沉水,眸透幽华,来了招出其不意,就抢贼人怀中的大布袋,无奈是,他快,有人较他更快! 珍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挖走那只布袋! 第三章 左腿犹被网绳勾住的中年壮汉则急得哇哇大叫:「珍爷、珍爷,那是老子的心肝宝贝啊!拜托,求您了,咱辛辛苦苦抢来,可别还回去啦!」 「不还也得还!」穆容华冷声道。 出手不中,他俊秀眉宇寒霜凛凛,才欲下令围抢,岂料珍二劫了大布袋不走反留,还当场撕裂袋口。 布袋里不见金、不藏银,更无珍珠玛瑙,只见一人从袋中挣出脑袋瓜。 「秋娘!」穆容华唤声紧绷,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可见与被劫之人交情颇好。然,秋娘仅能「呜呜呜——」回应,因嘴里塞着碎布,嘴上还捆着布条。 不单如此,贼人劫她,似深怕一个没留神,她就会乘机溜走,因此将她绑缚得极为仔细,差不多只除了那颗脑袋瓜,能绑的都给绑上了。 「姓穆的你喊啥儿劲?!不准你喊!再喊,老子……老子割你舌头!」被珍二唤作「莽叔」的壮汉气急败坏忙着踢开腿肚上的绳网。 终于,莽叔重获自由。 同一时候,珍二亦徒手迅捷地扯断秋娘周身捆绳。 绳子「啪啦、啪啦——」应声而断,手甫能动,秋娘自个儿扒掉嘴上的布条,吐出碎布,一向风情万种的艳眸瞠得圆大,两丸墨瞳着了火似,她没瞧珍二一眼,亦没搭理赶来相救的穆容华,却是死死锁准那厮贼汉。 秋娘气势非凡,撑起娇身便狠狠杀将过去,绣拳如雨,裙里腿连踢带踹,打得莽叔再次坐倒,哀哀大叫—— 「你这女人……哇啊!干什么干什么?!谋杀亲夫啊!」 「什么亲夫?!我杜丽秋哪儿来的亲夫!王八蛋!龟儿子养的龟儿子!还晓得回来?走都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混蛋!混蛋!」 「老子要真混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你……红杏出墙,勾搭穆家小白脸,老子才晾你个一年半载,你就不安分,你说你噢——嘶嘶——噢……」抽气又抽气,在场,所有瞧见贼汉胯下挨踹的老少汉子们,没有人不陪着一块抽气冷颤,那个疼啊…… 穆容华极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眼前局势倒令他目瞪口呆好一会儿。 真气得一条命快绝了,谁都瞧得出,杜丽秋那顿狂槌狠踹,的确使上疯劲,贼汉明明能躲,却任由拳头和脚劲往头上、身上招呼,被踢中命根,蜷在地上痛不欲生,也只会咬牙狠槌青石地,不曾反击。 「罗大莽,你没良心!」杜丽秋泣嚷,转身就跑。 「等等啊……秋、秋娘——」罗大莽粗喘,表情痛苦,想爬起去追,一肩已被珍二按下。 珍二拍拍他的肩头,摇首叹气…… 「莽叔,婶子不跟咱们去,咱们从长再议,你这样蛮干自然不成,要嘛就得想个万全之策,劫她个神不知、鬼不觉。」 他这话闲聊般说得不遮不掩,穆容华听得剌耳,不禁淡哼了声。 那哼声哼得珍二回首,穆容华不闪不避,神色寡淡,四目对峙间,珍二忽又露齿笑开——「人说宁拆十座庙,莫破一门婚,咱叔在外地挣了钱,回乡寻妻,要给婶子过上好日子,穆大少跟着掺和啥儿劲?」 「秋娘未认这门亲,别胡乱攀缠。」穆容华徐慢道,眼神左右微瞟,示意众人收拢围势。 珍二嘿笑一声。「我说你这人实在没情趣,打是情、骂是爱呀,人家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你也管,管得未免太宽。」 穆容华静了静,似意会出什么,直视对方深且亮的长目,雅唇终露浅笑…… 「劫人便是劫人,阁下欲把事情扣在夫妻吵嘴上头,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怕是不能够,穆某就是要替知己好友出头,这官司非告不可。」 此话一出,一锤定音。 穆府家丁、护院和衙役们纷纷拥上,有刀有棍,又是铁链又是大锁,罗大莽身手再好,一时也难脱身,更何况他现下仿佛三魂少七魄,很忧郁地瘫坐在地,根本没想抵抗。 珍二淡淡眯起双目,爱笑的嘴角隐有一抹紧绷。 穆容华颔首作礼,从容旋身,礼是虚势,从容倒是真格,家丁将他的爱驹牵至,他拍拍墨龙颈侧正要上马,身后男人出声唤住他。 「适才穆大少说要作个东道,请我吃酒,我似乎还没给话。」 侧颜去瞧,那高大男人双臂再次盘在宽厚胸前,笑笑的表情流里流气,吊儿郎当。穆容华似有若无蹙了蹙眉,听他又道…… 「我瞧这个东道主,不如交给我当吧?好歹这永宁地面,咱们家还能吃开。看是要兴来客栈的红烧狮子头、富玉春的酱鸭肘子、老长红的清炖全羊锅,抑或是窝窝酒的醉仙烧、不过五,福禄寿堂的甜碗酿、蜜茶果,任君吃喝尽兴,如何?」 不是外来客! 他说的全是永宁城内知名的店家,还把各家的招牌菜和名酒给点将出来。 但令穆容华气息陡凛的是……他所提的每一家店,或多或少都有太川行游家的入股。 珍爷,你还跟姓穆的同一条道了?! 那束手就擒的壮汉称他……珍爷。 而这永宁城内,绝不会与姓穆的同一条道的,不是那家,还能是哪家? 太川行。游氏兄弟。岩秀石珍。 听说是家里老太爷取的名,果然是大商家的路数,替儿孙取的名字里亦隐含商道……峻岩辨其秀,顽石多藏珍。正所谓看事、看物得练眼力,寻其中好处,寻到了,自然是商机所在。 欸,细细想来,他是瞧过游家这位浪子的,两、三年前在码头区曾匆匆一瞥。 当时太川行的货船队停泊卸货,珍二卷起袖子跟苦力们一快干活,还是自家跟在身边的码头老管事指给他看的,那时离得远些,没怎么瞧清,亦无心分辨,只依稀记得是一道高大黝黑的身影。 当年的那道身影与眼前男人重叠了,五官整个鲜活起来,气势无端迫人,压得他都觉胸内滞碍、气息不畅。 突然就恼起自己,竟这般易受影响,很无用。 「上你游家的地盘吃饭吃酒,嘴上虽吃得好,心里怕是不踏实。」捺住心思,他面上八风不动。「珍二爷的好意,穆某心领了。倒是珍爷家的秀大爷,如若听闻珍爷请我吃饭吃酒,阁下回府里可不好交代。」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随意两句不说尽,人家便能推敲出来,且还能倒打一耙,拿家里的秀大爷来威胁他。 游石珍想着、自乐着,眼神乌亮,目送那抹修长雪身利落上马、扬长而去。 他左胸砰砰跳,跳得山响震耳,因为—— 他已经好久、好久,久到都不知有多久的久,没遭人威胁。 而这位穆家大少不仅是兄长商场上的宿敌,今儿个还同莽叔对着干,莽叔虽非他的亲叔叔,却是在他底下作事,与他珍二斩过鸡头、飮过血酒的江湖好友。 想他游石珍走闯江湖多年,奉行的正是「在家靠兄长,出外靠朋友」的信条,谁敢惹他的亲友不痛快,他就赏谁苦头吃。 穆大少这会子是把他家内、家外的亲友都给得罪,还要挟他哩,欸……欸欸……欸欸欸……怎么办才好? 嘴角发软,一直想笑,真怕笑开,两边嘴角要咧到耳根去。 这姓穆的,让人牙痒痒啊牙痒痒,真想抓来整弄个够! 【第二章】 大事没能化小,惊动官府。 挨了告,扯上官与兵,是麻烦了些。 第四章 但话说回来,拒捕并非难事,逃狱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某位大叔情路受创、心如槁灰,觉得生既无望,其他的事也就随便他人动手了。 是夜,看守森严的衙府大牢内,最最里边的囚房今儿个有「新人」入住。 囚房在高处开有一个小窗洞,月辉照进,大束银光斜打在囚犯身背上。 囚犯盘腿坐于地,手铐脚缭皆齐全,头低低,一副命快绝了的模样。 暗处,不知哪个角落,男人盘踞许久,今夜的这一口气实在越叹越长—— 「……你说回永宁请我吃喜酒的,结果新娘子竟得动手劫来,这不打紧,劫人嘛,也不是没干过,是说你都抢到手了,别人追来,你抱着女人只管跑不就成了,还赌那个气干什么?」 「就咽不下那口气嘛!秋娘她……她不理咱了……」哀痛啊。 「她真不理你,你就挑别朵花去,就不信无花可攀。」 「不成的不成的,除了秋娘,咱谁都不爱,我的小心肝、小宝贝儿啊……你走吧,别理我,让咱慢慢枯死……」 隐在暗处的男人颤了颤,抖掉满身鸡皮疙瘩,顺道抹了把脸。 前头忽传动静,有谁正与值班守夜的差人说话,没多久,脚步声靠近。 衙役执烛火领路,将夜来的访客领到最里间的囚室。 八成暗暗得了不少赏钱,那名衙役笑嘻嘻摆好烛火台,不罗嗦半句,把场子留给访客便退下了。 「你、你……是你!姓穆的——」一口气都快提不上来的罗大莽乍见伫立在牢房外的情敌,瞬间起死回生,势若疯虎般扑腾而上。 他十指快把铁条掐烂,訾目欲裂。「老子咬死你……咦?咦咦?!」鼻间钻进一股既熟悉又叫人无比眷恋的食物香气。 穆容华将食盒放下,揭开盒盖,慢条斯理端出几碟菜。「秋娘托我送来的。」 罗大莽原本怒至极处,谁料,极处却无端端开花,开得灿烂夺目,简直是从无间地狱飞飞飞,飞窜升天了。 他未及出口的咆哮生生噎在喉头,双目死死瞪住几碟菜,真要瞠裂。 突然—— 「夜半往大牢里送吃食,这活儿穆大少没吩咐底下人办,竟亲自走这么一趟,真令人动容。」那略哑嗓声揉进几分嘲弄。 穆容华陡抽一口凉气,背脊一凛。 他倏地起身,回眸,左右迅速张望,隐在暗处的人终于徐慢走至微光中。 他再次看到珍二那张笑笑的、意绪深沉的面庞。 游石珍慢吞吞又道:「然事反必有妖,怎么说,穆大少此举都有那么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儿,没安什么好心啊。」 穆容华当下有股冲动想吹熄一旁烛火。 万万没料到早有人潜藏于此,他有些骇住,面上表情一时间不好掌控,而所立之地偏偏是最亮的所在,不利于他。 然真把烛光灭了,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明白告诉珍二,他怕他。 「珍二爷这么想,怎么瞧,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回话时,静沉沉的,仿佛那暗黑角落里再窜出什么庞然大物来,他亦作寻常。 被轻浅回剌一句,游石珍挑起单边眉,尚未再出招,牢内的罗大莽此时回过神,啪啦厉响,腕间手铐应声碎裂,他探手抢进一碟又一碟的菜肴,筷子也不用,五指一抓便往口中塞。 「莽叔,你也等我问个清楚明白嘛!」口气好无奈。 「珍爷珍爷,不会的、没事的唔唔……」嗯嗯嗯。 「……是秋娘的拿手菜,全部都是,珍珠丸子、青玉镶肉……唔唔……」用力吞咽,都感动得流泪了。 「还有红烧蹄膀、茶油片鹅……全是功夫菜,全是咱爱吃的,秋娘心疼我啊,到底是心疼我的……呜呜……就算真要毒死我,咱罗大莽都甘心情愿!」 游石珍十指紧握了握,又想仰天长叹了。 至于穆容华,今夜亲自跑道么一趟,一是替杜丽秋送食盒,二是欲替自个辩驳,想将误会跟牢里的莽汉说开,只是万万没料到会多出一个让人头疼的人物…… 珍二。 这令事情变得更棘手。 不如……先退吧? 避其锋芒实为上策,他不想再生事端。 二话不说,他转身就走,虽未带走衙役为他备上的烛火,步出大牢时倒也没磕碰到什么东西。 深夜探监,隐蔽些为好,离开后他转进小巷,自家马车正等在另一头。 只是步进巷中没多久,他颈后寒毛竖起,那尾随而来的人故意引他惊惧似,没怎么掩尽气息和脚步声。 背后微热,有人贴近! 穆容华骤然转身,那人欲抓他肩头。 他肩胛往后一拉,闪得惊急,随即举起双臂拆挡对方接连如雨下的招式。 腾、伏、脱、挡、架,严守再严守,突然逮在一个空隙,他反守为攻,一手取对方咽喉,一拳击其胸央。 糟! 甫察觉对方是故意让门户大开引他上勾,已然不及。 他双腕立时被拿住,随即被一股气劲往后推压,身背遂紧紧抵在冰冷墙面上,后脑勺猛地一磕,痛得他低声抽气。 「想不到穆大少的小擒拿手练得颇有火候。不错不错,手法拆解起来,是比咱们家秀大爷顺溜,啧啧,可惜力道差了些。」珍二笑嘻嘻的,一脸气死人不偿命的促狭神气。 「二爷溜进衙府大牢、似有密谋劫狱之嫌不说,此刻还藏在暗巷,夜袭善良百姓,真当永宁城是你游家把管,没王法了吗?」被牢牢架住,穆容华也不再做困兽之斗,他身长没珍二高也就算了,主要是体型,对方精壮巨大,虎背劲腰,一身皮骨如铜墙铁壁,断非他这种薄秀身板能与之较真的。然身手不能比,嘴上岂能饶人,总要刺个一句、两句,好修补修补受创的自尊。 对穆大少,游石珍内心是有激赏的。 如他这般斯文清润的公子爷,能在他手中走过那么多招才被制住,算了不起。 当然,在内劲拿捏上,打一开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不然早将穆容华一举钉在巷墙上,何须过招。 他一再惊吓这位大少爷,牢里一次,暗巷偷袭再一次。 他存着恶心捉弄,穆容华吓是吓着了,唇颊几无血色,气息明显促急,但眨眼间,眉宇又落回淡定颜色。 他嘴咧得更开,白牙森森,横在对方颚下的粗臂略略加重力道,迫得那张雅正俊脸不得不抬高。 「永宁城倘是游家把管,我的人还会下大牢去吗?」无辜般眨眨眼。「至于溜进牢里守着,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叹气。「世道这样乱,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之辈都能说自个儿是善良百姓,那牢里乌漆抹黑的,难保不出乱子,不好好守着,咱叔要被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一个随便运劲就能扯裂手铐的壮汉,能被谁欺负了去? 穆容华暗暗磨牙,费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 速战速决方为上策,多纠缠无益,他尽可能平心静气问—— 「二爷架住穆某不放,还想怎么做?」 游石珍不答反问,「这官司还告不告?」 「秋娘说告,穆某陪她告到底,秋娘说撤,自然也轮不到我追究。」 「我那还没嫁我叔的婶子正在气头上,穆大少可别乘机火上添油,说些不中听的。」他盯紧那俊颜眉目,忽而笑开。「此时阁下眼神灵动,瞧起来嘛,唔……像在腹诽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我有无说错?」 第五章 穆容华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里只是牙根,他被制住的腕处以及受压迫的喉间,皆一丝丝抽痛着,明知珍二故意为之,又岂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样? 「二爷可以放手了吧?」淡然问。 游石珍又盯住他好一会儿,终于肯松开他的两腕。 穆容华以为接下来喉间的压力会跟着撤下,岂知,那力道不减反增,猛地重压,仿佛下一瞬就能扼断他的颈。 珍二的面庞突然放大,鼻尖与他仅差毫厘。 他望进游石珍眼底,不见无辜神色,不见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光,只有某种描述不出的意绪在闇黑中张扬,很狠,极认真,冰冷,但无比、无比认真…… 「最好,离杜丽秋远一点。听到了吗?」 低柔男嗓一字字钻进耳中,穆容华心悸魂颤,却不愿就此低头。 胀红脸,他双眸越瞠越圆,瞬也不瞬直勾勾瞪着。 他不作回应,就这么倔着脾气对峙。 他察觉珍二的一双深瞳突然烁了烁,才想深究那两团小火花,下一瞬,咽喉处一松,气息倏地冲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时亦急着咳嗽,又喘又咳,两眼都闹出泪花,十分狼狈。 「穆大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这么不想当俊杰吗?」游石珍重重叹气,才整弄过人的两手此时很规矩地盘抱在胸前。 穆容华抓着宽袖勉强净过脸,扬睫去瞧,又见他无赖般的笑笑模样,好似他适才的威胁手段全是幻影。 阔袖中的指紧握成拳,真想朝那张笑脸挥过去,但他也知,两人不论武艺或气力皆相差悬殊,他一击若揍不到珍二,就只有挨揍的分儿。 他忍下这口气,待喉间的疼痛稍缓,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汉子不招女人待见,哄不得女人欢心,便要使强夺人,糟的是连劫个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狱,你这带头的不责斥手下无用,竟只抢着出面摆平,咳咳……咳咳……」调息了会儿才接着说:「珍二爷好个堂堂男儿,遇事竟不问对错,只管亲疏,护短护得这样厉害。」 他自以为一番话又能剌到对方,岂知游石珍却还是笑—— 「没错,我就是护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无难事。人不要脸,当真天下无敌。 还能如何? 穆容华抿唇撇开脸,明摆着无话可说。 幽夜里,笑音低起,从男人厚实胸膛中鼓动出来,随夜风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这样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爱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颜蓦地一热。「游石珍你——」终被惹得动了火气! 他调过头张嘴欲骂,但暗巷内,哪里还见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 来无影、去无踪,武艺高强,兼之没脸没皮,游家珍二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爷更难对付。 游家人丁不旺,到年轻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游氏兄弟感情甚笃,他许久前便耳闻过。 游岩秀是家业接班人,一向坐镇在江北永宁,之前他穆家广丰号与「太川行」间你来我往斗过几回,多是对方先挑衅,他不得不战,总的来说,甚少占上风,许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非他穆容华不够能耐吧…… 稀微得可怜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长,穆容华沉思般望着,忽而静谧笑了——没出息!赢不过对方,只晓得替自个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只不过,将事想明白了,他其实……其实很羡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轻一辈的子孙虽仅他一个,其余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来个堂兄弟姊妹,然虽为同宗血脉,真要从当中寻一个交心知己,却不是那么容易。 人与人之间交往,皆看缘分深浅,就算至亲也是一样。 缘深,自然会走到同一条道上。 如杜丽秋,秋娘,本是永宁最大销金窟「春花秋月楼」蔺嬷嬷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广丰号经营生意,与大小商家往来,少不了进出风月场所,他因缘际会间结识秋娘,真正应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后来秋娘为自个儿赎身,在城南大街赁铺经营胭脂水粉的生意,这中间他关照不断,是将她瞧作自己人。 今日她突然遭劫,他才会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顾策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该当。 而若缘浅,则即便同宗同脉,情亦难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镜,没想今夜被珍二一搅,不该有的情绪朦胧而起。护短。 不问对错,就只护短。 游石珍认得无比坦然,理直气壮得教人发指,明摆着谁都不许动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这般回护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羡慕? 颈间仍因方才遭锁喉而感到刺痛,他举袖挲了挲,结果腕处亦微疼,顿了一下不禁苦笑,想来又是珍二所害。 这些年跟着几位护院老师父们习武,以为练得身强体壮、筋健骨实了,未料对手随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肤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娇贵? 苦笑复苦笑,他甩下阔袖,忽有一物从袖底暗袋掉落于地。 弯身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日时候在大街上、珍二当空掷给他的那条袖带子。他当时忘了归还,解下后收在袖底,今夜未料会遇上袖带主人,还被胡搅蛮缠一番,欸,闹得他根本忘记要物归原主。 这个珍二,笑起来状若无害,狠起来目光能吞人,往后碰上了,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脚步声传来,来人步伐略急,穆容华甫收妥袖带,一名五官偏刚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韩姑……」见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华朝她安抚般眨眨眼,唤声亲昵。 「怎待得这样晚?还傻怔怔站在巷子里?都不知多惹人担心吗?」韩姑边叨念边将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风摊开罩在穆容华肩上。 「夜里进衙门大牢,不让我跟着,硬留我在马车里,那也该让小厮们跟去啊,有哪家的姑……少爷如你这样,任何事皆亲力亲为,不把自身安全当一回事?!那个杜丽秋也真是的,恨上那莽汉,都替她出了气,这会儿又担心那莽汉关在牢里会冷着、饿着,感情这事,实在乱得很,咱们作啥非得蹚这浑水?」 韩姑是穆容华娘亲当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年过四十仍云英未嫁,她看着穆大少出生、长大成人、接掌家业,主仆间的情义非一般所能比拟。 「我正念你了,你倒笑得颇乐!」韩姑没好气地睨了少主子一眼。 「韩姑,我娶你好不?」 「嗄!」惊得瞠圆双眸。「胡闹什么?作死吗?!」 穆容华偏头想了下。「倒非胡闹……不过是有一点找死没错,殷叔现下忙着打理关外货栈,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定要冲回永宁揍得我半死不活。」 「这又关殷翼什么事?」语气甚硬,脸却胀红。 穆容华无辜道:「姑姑的事,自然很关殷叔的事啊。」 「你……都二十三、四岁了,还满嘴孩子话,没个正经!快回去,小姐没等到你,怕又强撑着不肯上榻安睡。」她仍称穆夫人为「小姐」,这旧称一直未变,岔开话题后,韩姑拉着人就走。 第六章 穆容华轻笑一声,很乖顺地跟上。 月淡风清中,犹然响起韩姑的叨念—— 「欸,想来你都这岁数了,家里几房的长辈们全盯着,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顶子一旦扣上,凭你是一家主事又能如何?撑得住一时、顶不住一世。该怎么收场,你好歹也想想,倘是真遇了倾心对象,可千万不能蹉跎啊。」略顿,又叹:「若然顾虑小姐的心病,那、那……」 韩姑的话尾徒留无奈,但穆大少的心里倒暖了,因为,也是有人护着他的。 人生本多无奈,他早学会珍惜身边所拥有的,这些很珍贵的人、很珍贵的感情令他觉到,人生选择走这样的路,并不是太孤单。 他不曾后悔。 秋尽冬来。 隆冬时分,江北永宁被一场火红喜事闹得沸沸扬扬。 太川行游家的老太爷替长孙游岩秀物色孙媳妇,永宁城里「战绩辉煌」的八大媒婆全卯足劲儿牵线拉丝,结果秀大爷不爱富家千金、不理才女闺秀,火眼金睛一相相中城里「春粟米铺」顾大爹家的闺女儿顾禾良。 喜事能成,自是天大好事,只是其中颇有牵扯,那顾大爹当年迎娶进门的娘子,恰是广丰号穆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之一,与顾大爹的婚事还是穆夫人亲自给订下的。 当年小夫妻俩胼手胝足经营起「春粟米铺」,穆家明里暗里给了不少援助,后来穆容华掌事,依然念着旧情持绩照看「春粟米铺」。 如今顾家将闺女儿给嫁进游家,一些好事者总要兴风作浪,都说穆家大少其实心仪顾家闺女多时,可惜就慢上那么一步、半步的,结果竟被斜里杀出的游家大爷给抢了去,真真是琵琶别抱最伤怀,可怜啊可怜。 穆容华觉得自己果然可怜,想给自小便相识的禾良妹子送些喜礼祝贺,还得偷偷摸摸着来,毕竟穆家送上的喜礼很难进得了游家大门,倒不如趁着婚前送进顾家,帮禾良妹子的嫁妆添箱才是正题。 于是不理顾大爹的推谢,令家仆们快手快脚扛进几件大红喜礼之后,穆容华仅在「春粟米铺」后院停留小半时辰便离开。 早早已遣回家丁和小厮,他只身走进米铺后的重重巷道,心思犹然停在与顾禾良的一小段谈话—— 他问:「游家大爷绝非好相与的对象,你可想清楚了?」 顾禾良笑答:「穆大哥,他其实很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故意地问:「较我还好吗?」 顾禾良先是一怔,渐渐红了脸,嗫嚅着说:「穆大哥就是穆大哥,是禾良一辈子的兄长,而秀爷……就是秀爷。」 一辈子的兄长与心仪的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情愫。 他懂了,亦微微笑了,在真心祝贺后,一派潇洒地离去。 「穆大少当真是株情种啊,先有杜丽秋这般的红粉知己,如今还心系着米铺人家的好姑娘,欸,人正就是好,生得一张清俊温雅的好皮相,怎么都吃得开。」 乍闻那不怀好意的笑语,穆容华车转回身,仅仅几步之遥,那人盘胸斜倚着巷墙,不是游家珍二还能是谁?! 游石珍长指挠挠脸,目光忽转阴狠,唇仍勾笑—— 「可穆大少别忘,米铺家的这块天鹅肉已归了我游家,你心再不甘、嘴里再馋,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别跟咱们家抢食。」 脏水一泼上身,欲求舒心干净已然不易,许多时候仅愈描愈黑罢了。 穆容华几个呼吸间便宁下心神,清淡道—— 「珍二爷这手偷偷摸摸隐在暗处、偷偷摸摸尾随他人的功夫果然精熟,神不知、鬼不觉的,当个梁上君子肯定比谁都在行。」 游石珍咧嘴一笑,慢条斯理踱至白袍佳公子的面前,仗着自个儿高头大马,黝黑峻脸一寸寸迫近。 「不如就上穆大少屋里的那根梁当当君子,说不准能探到什么糟七污八的事,用来拿捏你恰好不错。」 雪光映上眼前玉面,白得几无血色。游石珍不禁挑眉。 「真吓住了?嘿,阁下房里藏了什么宝贝?实在引人遐思啊穆大少。」 男性气息似有若无拂过面颊,清冽中混着野地茂林间特有的淡辛味道,穆容华不敢多嗅,亦不愿退开示弱,只佯装不经意般略略错开脸,徐声道—— 「珍二爷既知秋娘是在下的红粉知己,她巧得又是罗大莽的心尖肉,要你家莽叔生不如死,于我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二爷信不?」 罗大莽几个月前闹出的劫人案,前前后后仅当了三天阶下囚,之后是苦主杜丽秋主动撤告,穆大少又动了关系请衙门里的人通融,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罗大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性,知道秋娘撤告,乐得飞飞的,一味认定秋娘终究心疼他、舍不得他吃苦,只是人被放出后,杜丽秋对他依然冷冰冰,一开口就没好话,两口子还在闹,没个消停。 穆容华算是旁观者清。 罗大莽若成天纠缠,秋娘纵使玉颜凝霜,眉眼嘴角却透春香,一旦那粗壮莽汉离开永宁,有时十多天不见影,秋娘的魂像也被带了走,守不住心。 男女间的事,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自己此时拿秋娘说事,也不过想扳回一城罢了。 珍二很不以为然低哼了声,打直上身。 穆容华淡淡调回眸线,迎向那双戏谵且深沉的长目。 「珍爷适才还提到米铺人家的好姑娘——」略顿,微笑了笑。「那姑娘恰是与我自小相识的禾良妹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是阁下兄长交了好运,才得佳人青睐,烦请珍爷回去转告你家秀大爷,他要是待禾良妹子不够好,就别怪穆某横刀夺爱。」 反正说也说不出个青红皂白,尤其是与跟前这位,撂下话,穆容华拂袖便走。 游石珍「嘿!」了声,陡然出手,他未使内劲,由着斯文公子在他掌下走过几招,最后他翻腕抓住对方一只阔袖,察觉姓穆的欲强行抽回,他顽心一起亦跟着抢,结果深巷内响起清脆裂帛声…… 穆容华只觉右臂乍寒,定睛一看,才知白袍与厚厚内襦的右边两层袖子,全被珍二徒手撕了去。 「你、你——」既惊且怒,一时间竟骂不出话。 「穆大少,你这身衣料子不太行啊,针脚功夫也不够牢靠,瞧,随手一扯就给扯坏了,都不知找谁赔去。」游石珍五指摩挲断袖,猫哭耗子般嘻嘻笑。见穆容华畏寒似遮掩裸臂,心里更乐。「说实在话,这天也没多冷,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断一袖不如断两袖,我帮你把左边也扯下吧。」能理所当然地欺负人,真是件痛快的事啊! 「你别过来,不劳阁下费心!」游石珍这混蛋,如此整弄人不就为了护短!自己要挟他珍二,他立即回敬,还想变本加厉!可恶! 「干啥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你们这些书生模样的公子爷就是麻烦,又不是娘儿们,你有我也有,你没有的咱也生不出来,不都一样——」抓住穆大少狼狈裸露的臂膀,游石珍内心忽地打了个突。 以男子来说,被他抓握在手的上臂虽说肌理精实,但骨骼着实秀细了些。 第七章 他知男子生得文秀的所在多有,只是跟在身边或交手过的汉子,皆是草莽气息浓厚之辈,真要寻出一个称得上斯文的,也仅有家里的秀大爷,但长兄外貌再如何俊逸,手臂仍是粗的,拳头依旧如钵大,揍起人来绝对狠劲十足……眼前穆家大少这一只裸臂,从未曝晒在日阳下似,此时天光、雪光交映,白得澄透,都能瞧见雪肤底下的微小青脉。 还要再接再厉欺负下去吗? 游石珍因心里这一迟疑而自觉稀奇,他珍二一心想对付谁,可从未踌躇过。 突地—— 「珍爷!」一名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现身于近处屋瓦上。「莽叔来了消息,关外那群马贼——」话陡顿,因察觉被老大擒住的公子爷正专注看向这方。 游石珍道:「知道了。」随即丢出一个眼神,年轻汉子立即闪身消失。 「看来没空为穆大少效劳了。」 穆容华顿觉臂上一松,怀里跟着被塞进一物,是自个儿的右袖子。 他抓紧破袖,抬睫定定望去,珍二正冲着他挑眉勾笑,没半点正经。 「自个儿玩去吧,别纠缠爷。想玩,下回落进我手里,再陪你好好过招。」 不给人回嘴机会,游石珍回身窜进重重巷中,隐约还能听到他放肆的笑,而身影早已远离。 纠缠他……是谁纠缠谁?! 对上这般无赖,都不晓得该怎么生气。 臂膀一阵阵剌骨冰凉,穆容华赶紧将破袖子勉强套上,指腹来回摩挲破裂处的针脚,俊颜时青时白时红——奇诡。 其实臂肤泛寒,却仿佛留有热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实,紧紧掌握他时,像也掐住他的气息命脉,令他颈后发麻、脊柱颤栗。 他闭目,蓦地用思头,用去纷乱杂念。待张眸时,瞳底已复净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东翼的「宛然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昙花宁香。 穆容华白日回广丰号商行换下破衣,继续埋首工作,后又去了趟码头仓库,与管着搬运夫的工头说了些事,今夜回来晚了,没赶得及陪娘亲用晚膳,一进府就直往「宛然斋」来。 他接下韩姑手里的药碗,一匙匙喂着娘亲用汤药,边话家常。 穆夫人这药属温补,重在滋润养气,至于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药石轻易能除。此时房中烛光荧荧,韩姑早让婢子们散去,只让守夜的留在外厅,自己则静静退立于一旁。 帘内榻上,斜卧的貌美妇人刚喝过补汤,漱过口,望着穆容华缓缓露笑—— 「听你这么说,香融的闺女儿嫁得挺好啊,上回见到那顾家姑娘……唔,还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华点点头。「知道娘亲喜欢,禾良妹子亲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饼送来,当时娘亲还留禾良妹子一块用饭。」 穆夫人轻应一声,温阵有些幽远。「禾良……是,是唤作禾良,那是个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过去得太早,没能见着闺女风光出嫁。」她当年成亲,香融跟韩姑一样,皆是娘家跟来的陪嫁丫鬟,后来年纪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独生闺女顾禾良尚不足九岁,香融便病死。 「你明儿个再去春粟米铺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环和钗饰送过去,给你禾良妹妹添嫁妆。」 「是,娘亲。」 穆夫人静了静,忽而感叹。「倘是你孪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间,现下该也嫁了人,有儿有女了,你说是不?」 一只略显瘦骨嶙峋的手伸来覆在穆容华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帘内那张轻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触摸不着,他内心怔然,一时间只无语。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没要他答话,迳自思量,迳自低喃。 「也许真是一个劫,当年你爹请示过祥云寺的得道高僧,怎么看、怎么算,都说……说你们孪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闯得过,往后什么都好了……」轻轻喘息,双眼张得有些过亮。「还好……祖宗保佑……还好,还好是你活下来,死的那个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归西,两姨娘们皆无出,咱们大房就你这根独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辈子打下的家业,咱们广丰号的招牌,都得赖你扛着,不能出事的……华儿、华儿,你是华儿……」 「是。我是容华。娘,我是容华。」 「死的是你孪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亲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肤上,穆容华动也未动,面上一贯温文。「是。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该睡下了。」韩姑静静插话,走过来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将那只紧掐不放的手扳松开来,搁进锦被里。 「请娘亲好好歇息。」道完,穆容华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请安过后,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霁堂」的长长回廊上,月光斜打入廊檐,穿透镂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块块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态,直到这时,才听胸内吐出一声气息。 多年而成的郁结,仿佛如何都消不去的无形块垒,沉沉压着,或者终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潇洒不羁悠游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谁借一狂风,吹散这有形的肉身和无形的思绪…… 只是,能向谁相借呢…… 脑海里乍然浮现的一张黝黑面庞让他方寸陡凛! 带嘲弄的深黑长目,流里流气的眉梢眼角,永远噙着玩弄笑意的薄唇阔嘴,乱糟糟又黑得发亮的发,东翘西翘地散在颈后、肩上…… 那家伙!游石珍! 他下意识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头,实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轻汉子,似乎提到关外、提到……马贼? 殷叔正领着人固守关外那处新设的货栈,再过几日,身为广丰号大掌事的他亦得亲自前去一趟,而近日从关外汇报过来的消息,并无关于马贼之事…… ……想玩,下回落进我手里,再陪你好好过招。 突地幻听一般,耳里划过那样的话,甚至又流荡着放肆的笑声。 阴险!无赖!要命的不讲理丨。 谁想跟那家伙玩?! 此时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斋」里堆叠出来的那股沉重郁闷,不觉间已被抛到某处,抛到连他都不知道的某个小角落,暂被遗忘。 回廊远远的另一端,一只燃得煦亮的灯笼朝他迅速飞移过来。 见到提着灯笼,生得圆圆肉肉的可爱小姑娘,穆容华露笑…… 「是韩姑遣人唤宝绵过来的?怕你家少爷认不得回雪霁堂的路吗?」 唤作「宝绵」的小丫头才十二、三岁模样,圆润脸上倒摆出老气横秋的神气。小姑娘不能说话,却能读懂唇语,此时未提灯笼的小手比得飞快。 穆容华一下子便瞧懂—— 原来他收在房里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帮他备妥一大盆热水和热饭、热菜、热茶,岂知他耽搁再耽搁,不回院落还杵在回廊上「晒月光」,热水和热食都快给晾凉,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帮子。 小小年纪,倒管到他头上来。 穆容华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颊一记,问:「宝绵,不如你可怜少爷我,嫁我当娘子吧?你爱管,我由着你管,可好?」 第八章 他的话惊得贴身小丫鬟倒退两步,瞠眸飞眉兼小口一歪,满脸怪相。 穆容华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恶少的笑法。 他甚少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过!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脑中又浮现那张棱线分明的无赖面庞…… 所以,结果,还是受珍二影响了,以为学着放声大笑,就是真洒脱。 他敛起不太适合自个儿的张扬眉目,瞅着愣愣仰望他的宝绵,浅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爷肚饿了。」 【第三章】 大半个月后—— 幸得墨龙这匹骏马,穆容华自得知殷叔在关外出事、到快马赶至,仅花十日。殷翼当日是领着人前去接应域外赶来的一批香料,走这批货,路还是新开的,若能走通、走顺,广丰号关外货栈才能稳立。 但结果货没接到,人亦失踪。 所谓出外靠朋友,穆容华自知离开自家地界,想要探消息、借人借力,还得摸清地头属谁。于是又花去几日时候,透过某位中间者牵线,来来回回斡旋,终得响应,只是—— 此时坐在大红花轿内,他抚着身上的大红嫁衣,听着轿外的喷呐、锣、钹吹吹打打……自己究竟应下何事?想过又想,胸中仍虚浮不定。 约莫一个时辰前,他与那位中间者第三次会晤,对方说,「地头老大」愿意相帮,手边也已掌握明确线索,亦布好了局,然万事倶备只欠东风,问他愿不愿意当这股「东风」? 怎能推卸?! 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是没料到,这股「东风」,竟是如此—— 「地头老大」传话过来,说是布下的局里,就少一位胆大心细的姑娘来充当新娘子。而这新娘子明摆着,就是用来钓贼上勾的大香肉之一,所以最好会点拳脚功夫,最好身强力壮、力气十足,最好不怕真被贼人轻薄去,最好最好,来个男扮女妆。 他求人帮忙,自个儿哪能不出力,「地头老大」既如此要求,他便入局,妆点成新嫁娘模样上花轿。 原以为一切作作样子而已,岂知啊岂知,一场迎亲嫁娶的戏作足真样。 凤冠的样式小巧精致,他头上没罩大红喜帕,而是顶着一幕用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盖头。 他撩开轿窗帘子,再拨开面前垂坠的珍珠串,悄悄觑向外边。 怕搅了「地头老大」的局,今日随他去见中间者的穆家人马听他吩咐,先被遣回数十里外的关外货栈待命,只有他的小丫鬟倔着驴脾子打死不退,硬跟到底。 宝绵正亦步亦趋跟在轿侧,竟也穿得全身喜红,打扮成随嫁的小喜娘,圆脸红扑扑,嫩唇点绦,就可惜表情有些凶狠,她皱着眉,眸子瞠得圆大,滴溜溜转,怕有恶人藏在暗处、随时要扑来似。 小女孩家一番妆扮后,果然是含苞待放的可爱小花……穆容华瞧着心底泛软,随即想到自己此刻模样,不禁苦笑。 扮成女子,还凤冠霞帔上花轿,他都不晓得手脚该怎么摆啊。 花轿突然一顿,落了地,他赶忙回复端坐姿态。 外边喜庆乐声和喧闹人声交叠不休,炒得火热,忽闻媒婆扬高嗓子招呼…… 「来啦来啦,新郎倌踢轿门、迎新娘子来啦!」 媒婆口中随即流泻出成串的吉祥话,穆容华听到踹轿声「咚、咚——」两响,接着大红锦帘一掀,他尚未定睛,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已精准攫住他单腕,几近粗鲁地将他拽出轿外。 媒婆哎呀呀痛心叫嚷:「要用喜彩带子呀!新郎倌得用喜彩带子将新嫁娘牵出来才是,就你急巴巴、粗粗鲁鲁,成什么样?!好歹老娘也是纵横关内、关外四十余年的红媒之一,你小子多少放尊重些!」 穆容华倏地撞上一堵铜墙铁壁。 隔着彼此衣物,仍可清楚感觉对方惊人结实的躯干。 太多声音争先恐后挤进耳中,嗡嗡乱鸣,他听到媒婆骂骂咧咧,听到周遭宾客乐笑,甚至听到宝绵发了怒、龇牙咧嘴死命要磨出喉头的嗄声,然后他还听到……听到他曾尝试去学,却只学得一身矫情的潇洒朗笑。 那新郎倌哈哈笑道:「今儿个是汉女出嫁关外,来到这儿就得按这儿的路数来走,咱们关外汉子不用喜彩带子,专抢女人入账,王媒婆您歇歇吧,这新娘子咱自个儿办了!」 终于终于,穆容华双眼适应了一幕碎光晃动的珍珠盖头,从缝间瞧清—— 「你……」真傻了、怔了,串串珍珠后的眸子眨也不眨,都瞪懵了。 「我。」新郎倌笑咪咪,深不见底的黑瞳闪亮亮。 「……珍二。」勉强就唤出这二字。 「穆大少。」新郎倌咧嘴笑,两排牙白灿灿。 穆容华左胸顿时骤跳,似浑身热血往脑门直奔,僵凝的思绪活开了,左突右冲……突然间,明白了。 「地头老大……原来,是你……」喃喃自语,他目不转睛。 游石珍只笑不语,算是默认了,而眼底的烁辉似赞赏、似挑衅。 仿佛还觉整弄得不够痛快,他粗臂一振,将「新嫁娘」挟着便走。 周遭顿时又掀起一阵叫闹乐笑。 穆容华本能地挣扎,抡起拳头想往他肋下招呼,游石珍挨在他耳畔吐气…… 「穆大少别忘自个儿是欢喜出嫁的大闺女,戏得作足了,可不能被识破。」穆容华闻言一凛,脑门陡清。 原要揍人的手改而攀住对方,他紧声低问:「我欲追查的那些人,正躲在暗处窥伺?」 游石珍咧嘴再笑,气死人不偿命道:「所以还请穆大少配合些,耍耍新娘子的小娇羞,而非动不动便摆出全武行意图欺压亲夫。」 亲、夫! 珍珠盖头因他挟抱之举而滑至一侧,穆容华死瞪着他,鼻翼微微鼓歙。 无奈啊无奈,自己有求于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向是清傲雅正的人,此时在他挟制下忍气吞声,忍得俊润面庞都绷紧了,可怜的尖尖下颚还气到微颤……游石珍很痛快。想仰首哈哈大笑的那种痛快。 若穆大少为个人利益向他低头,他决计瞧不上他,偏偏为的是他广丰号的伙计同伴。 听中间者几番传话,姓穆的着急自家伙计们的下落,远远超过关心那批珍贵的香料货物,所以,欸,他此时的痛快其实亦包含对某人的赏识啊。 但,该玩的,还是得玩。 「穆大少此番又落进本大爷手里,爷承诺过的,自然要陪你好好过招呀。」 穆容华于是被玩了。 这是场「汉女出嫁牧族汉子」的婚事,因此礼俗里有三拜成亲、送入洞房,亦有篝火庆典,男女老幼围着熊熊灿火饮酒吃肉,弹琴唱吟又跳舞。 说到洞房,其实是一座大大的羊皮帐子,很大,很干净,上方的支撑架子还缀着许多红缎和喜彩以增添喜气,很多摆设皆是新物,且角落堆着十数只红礼箱子,全是嫁妆。 穆容华忍着气,与一脸灿烂喜笑的「新郎倌」拜天、拜地、夫妻交拜后,直到进入羊皮帐子里,才得以重重、沉沉地吐出那口郁气。 忍到胸内几要炸裂,想回嘴、想狠揍珍二几拳,但,不行。 这哪是过招,根本是被对方压着打! 不想了,不想不想了……那些皆非要务。重要的是,得看清珍二的布局。 第九章 游石珍这人心思极细,他曾说关外有一马场,有一匹名唤「刁玉」的小牝马,而这小小牧族部落不似他的老巢,是他向牧族友人相借来的倒有可能。 今日一场喜庆,从媒婆、轿夫到宾客皆是珍二的人,说明他们谋划此局已久,只是扮演新嫁娘的人一直未决,该是太过危险,珍二不想让任何一位姑娘家冒此险,而殷叔的人马出事,他穆容华恰在此时被牵涉进来,就成了「新嫁娘」的不二人选。 那么,珍二追的这批贼,与当日劫掠殷叔他们的那些人,是同样人马了? 关外马贼! 之前珍二被自家手下唤回,那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确实提到马贼。 马贼抢货抢庄子、劫色劫财,而人命皆能换钱,被掳走的男女只要能换到赎金,亦能将人放回,但那些貌美姑娘家就难说,不知要被摧残成什么模样,即便捡回一条命被释出,一辈子怕也毁了。 若然诱的是那些恶人,马贼抢尽礼金和嫁妆,岂有不抢新娘子之理?! 「宝绵,别踱来踱去,过来坐下。」他朝那个一脸气呼呼的小喜娘徐慢命令。 小姑娘知道主子被欺负了,又没法发难,脸上和心里可都郁闷极了。 宝绵脚步略顿,还是听话踱了回来,乖乖坐下。 像是直到此时才定下心望着主子妆容,宝绵眨眨阵子,看了又看,她起手比画,最后翘起圆润大拇指—— 这模样,真好看。真真的,好看。 穆容华微怔,淡淡笑了。「肚饿了吧?快吃。」他将矮几上的酪饼、烤肉和鲜果盘推到小丫鬟面前。 宝绵小肚子咕噜咕噜叫着,完全遵从主子指示,抓起食物就大口啃。 穆容华静静看着宝绵吃饱喝足,最后才暗暗掏出包裹着蒙汗香粉的素帕,往小丫鬟口鼻上一朦。 宝绵昏厥前,一双圆眸瞪得凶狠,醒来八成又要摆脸给他这个主子看。 他把小姑娘抱到角落,用一件不起眼的厚毯巧妙遮掩了。 「你家少爷等着被掳,总不能让你也跟着涉险。」 先是守株待兔,诱敌先发,接着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看懂珍二的局了。 贺客们醉的醉、倒的倒,而篝火渐熄,马贼选在此时进击。 他们行动出乎想象的迅速,掳走几名醉步蹒跚、不及躲藏的牧民,抢走为数不少的贺礼,再拖走几箱值钱的嫁妆,正纳闷为何满场找不到年轻女子好劫回老窝消消火、解解馋时,见到羊皮帐子内的新嫁娘,贼的魂都乐飞了。 红衣如花,玉颜胜雪,身长欸……是高了些,胸脯嗯……是不太丰满,但身姿好看,裙里一双玉腿肯定也修长诱人啊! 毛手探得长长,所有贼都想往新娘子脸上、身上摸上几把,最后是为首的黑汉大喝一声,才把一干色心蠢动的家伙镇住。 穆容华两手被缚在身前,丢上贼老大的马背,像一袋米粮般被载往贼窝。 心知游石珍的人马定然追踪于身后,亦知他底下能人无数,任凭马贼飞移得再快、不落痕迹,珍二与其手下必也不会放过。 胸内如落定海神针,心定,思绪便也灵动,他悄悄扯掉成幕的珍珠盖头,一颗颗沿路撒落,希望能帮上珍二的忙,亦是帮自己一把。 他撑撑撑,忍忍忍,咬牙支持,撑到马贼头头终于要撕掉他身上嫁衣上下其手,才不得不反击。 当他曲膝狠撞贼老大硬胀的胯下之时,贼窝里闹起大动静,火药炸开的声响轰隆隆,一阵强过一阵,连连炸开七、八响! 趁贼头老大捣着重伤的胯下哀嚎,他仍遭捆绑的双手又急又狼狈地掏出蒙汗药帕子,扑去狠狠压住贼头脸面,确定后者被迷昏,他起身便往房外冲。 马贼隐密的老窝是一处占地不小的窑洞,适才被带进老大房内,他努力记住方位,只是此时冲出来,外边乱作一团,被炸得灰飞尘扬不说,刀剑利器交击声和叫骂声此起彼落,他处境更危险! 「穆容华!」 一声震吼似利刃碎石,硬生生劈进他神魂深处! 他循声扬阵,在幢幢躁动的人影中看到游石珍那双凶狠的、野蛮的,竟明亮如晨星的眼,珍二手中长鞭不断挥动,鞭及之处,哀嚎遍响,但那双灼灼火目一直、一直锁住他。 意动瞬间,瞬间凛然,由心至身皆被无形力量贯穿,不懂究竟凭什么,但穆容华却知,他足可完完全全地信任珍二、托付珍二! 他高高举起被缚住的双腕。 下一瞬,长鞭如灵蛇吐信窜腾而至,仅听「啪!」地脆响,粗绳被巧劲鞭裂开来,他双腕陡松。 「穆容华!」 这一声厉喊饱含威怒意味,因束缚一去,穆容华转身便跑,往窑洞地底奔去,根本不顾自身安危。 若推测无误,地底便是囚禁肉票的所在。穆容华在被带进贼老大房里之前,就看到这一趟被掳回来的牧民们,一个个全被押往那个方向。 他心知肚明,今日被劫进贼窝的牧民,想必有许多都是假装被掳,好与珍二来个漂亮的里应外合。 但必定还是有人被囚于窑洞底下——若珍二与他的敌人是同一批人马,此时遭囚之人定然有他广丰号穆家的伙计和护卫。身为广丰号当家,他怎能不理?怎可不救?怎能深入虎穴了,还保不住众人?! 所以想也未想起脚便冲,怕四周炸得灰飞烟灭、土崩墙裂,而人不及救出,整座贼窝便要垮下。 果然如他推断,窑洞地底挖出大坑,黑压压囚着人! 囚室如巨大深井,牢门位在顶端,要扳开不是易事。 穆容华迅速观察一番,弄懂了,必得借由一些重量下压,才有办法升起牢门。他攀上石栏欲往下跳,想用自身的重量加压,让牢门升起。 「找死吗?!」 背后爆开狠骂,穆容华不及回应,只觉背心一紧,整个人已被往后狠扯。 那人力道下沉了,把他重重摔在地上。 他背疼、臀也疼,尚不及爬起,那个扯他、摔他的人竟代替他往下跃落! 「游石珍!」他踉跄扑至石栏边,双阵几要瞪突。 若方才他真不管不顾跃下,此刻定变成浑身插满飞箭的「刺帽」——底下设有机关,他根本不知。 二十多道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发出「飕飕飕——」厉响! 穆容华不敢眨眼,怕瞬间错过男人灵动似飞猿攀壁、游腾若蛟龙得水的身影,见那握在掌中的长鞭寻隙一甩,精准巧妙,立即破了箭阵,他才觉提至喉头的心终于归回原位。 深井囚室的门得以大开,不少人从里边爬出,而帮忙拉人上来的,好几个皆是今日喝得醉醺醺被劫回的牧民。 穆容华亦攀在石栏帮忙拉人上来,焦急着想确认当日失踪的自家伙计们在不在里边;他认识那些人,记得每个人的名字,甚至与那些人的爹娘妻儿都曾说过话、聊过事,他身为东家,底下伙计们虽仰赖他吃穿,但不能把人家的命都给赔上,他很怕,怕要辜负谁,对不住谁…… 「穆少,您、您怎……您竟亲自来了!」惊。 「穆少……真是您呢!您这模样……」大惊。 「穆少穆少,咱们没事的,但您……您出了啥事了呀?!」大大惊! 穆容华没空细说,瞧着救出的几名伙计,还少两人,不见殷叔和少年…… 第十章 「穆少!」 那声音熟悉且爽俐,穆容华随即回眸,往囚室内遍寻不到的少年正朝他跑来,满头满身的土灰尘屑,眼睛却兴奋闪亮,像办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朗青,你义父呢?!」穆容华按住少年臂膀,冲口便问殷翼下落。 「啊?!」少年一怔。「义父他……珍爷没告诉您吗?」 「小子,最后一批玩意儿要爆了,不出去,留这儿等死吗?!」确定深井囚室已清空,游石珍以长鞭勾住石拦,跃飞上来。他冲着朗青眨眼,少年朝他咧嘴笑开,眼底闪动的光芒,明明白白是崇拜神气。 他穆容华的心腹,何时被姓游的「收买」了去?! 「朗青,这究竟怎么回事?殷叔他……」 「娘子啊,为夫的救你来了,你乖些,有事咱小两口出去再谈。」游石珍玩得很乐,能玩到穆容华他就乐。 不等穆大少反击,他抓住他的灿喜大红袖,扯着便跑,还继续贯彻气死人不偿命的行事准则,嘿嘿笑道—— 「马贼的窑洞建得隐密,里边倒四通八达,这时尘土飞扬不好瞧清,我在前端开路,就有劳穆大少当一盏引路明灯,引众人跟随过来。」 穆容华过了会儿才想明白,珍二的意思是,他一身嫁衣红彤彤,衣上还绣珠绣片,最最招眼,大伙儿跟着他跑准没错,准能被珍二带出窑洞。 怎会有这么、这么让人生气的人?! 真是……实在是……欸,又是一整个想骂骂不出的气闷啊! 「穆少,小的我对天发誓,事前我真不知穆少也会加入今儿个剿贼窟的计划,还……还身负重责大任,如此委曲求全……」轻咳两声。「其实穆少您这身打扮,说实在话,还真挺美的。」被主子淡淡冷睨一眼,少年赶紧端正神色,很乖巧地眼观鼻、鼻观心,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清楚交代。 他当日受了几处刀伤,朗青背着他逃走,躲过马贼捜捕,最后遇到一批在关外某处马场作事的牧民搭救,之后才知马场主人身分。 殷翼现下仍在游石珍的关外马场养伤,而义子殷朗青得知游石珍欲剿马贼贼窝,真真打死不走,硬要跟到底,今日埋火药引爆的活儿,有一场就是交给朗青独力干成,少年心性自是感到无比痛快。 忙乱了一日一夜,此时一伙人返回牧族部落,远天已透青亮。 几个时辰前,小小部落虽遭马贼肆虐,但重整得极快,且早料到珍二会带回不少人、拖回不少玩意儿似,被留下的牧民们已备好要安顿大伙儿的热汤热食,连篝火都再次燃起取暖,还搭起几座供人歇息的羊皮帐。 宝绵也已转醒,穆容华吃了她好记火爆怒瞪。 小丫头替他备烧烫烫热茶过来,瞪他。替他端香喷喷热食过来,再瞪他。帮他拿软软毯子暖身,继续补瞪。反正丫头一生气,他这主子就挨刮,这事常有。 然后他觑见朗青较自个儿还惨,被宝绵用冰凉透骨的冷水清洗手臂和颊面上的几处小擦伤,小姑娘坚持得很,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冻得那少年哀哀叫,但宝绵挑起秀眉睨人,一副「就这点苦都扛不住算啥英雄好汉?」的表情,少年看懂小姑娘眉眸间的神态,立时很硬气地闭嘴……穆容华见了,心里禁不住笑,那抹太过愉悦的笑几要跃出唇角了,却被一屁股挪到他身畔的男人给弄拧。 大事底定,不大不小的事就交给其他好手处理。 余下的人该睡的睡、该吃喝的尽情吃喝。 游石珍环顾周遭,见那抹离篝火稍远的清减肥影,一身灿红映在泛青的天光间,仿佛寒天徒留一点红,格外抢眼,格外的……他说不出那种古怪意境,只觉有种近乎凄清的绝艳,莫名的,令人胸中发紧。 他大剌剌坐近,双臂慵懒盘在胸前,故意用肘部顶顶对方。 这举动很是亲昵,穆容华上身被顶得微晃,稳住后定定看他,以为珍二有话要说,结果仅冲着他笑出两排白牙。 「穆大少还不困?」 「珍二爷不也没睡?」 「那是。」游石珍点点头,「你不困,我没睡,那咱小两口谈情说爱吧。」 就说这人嘴里吐不出好话,没半刻正经! 穆容华不理他的戏谑笑语,直接问道:「我家殷叔在珍爷的马场养伤,朗青说,他问过珍爷能否遣人上广丰号货栈递个消息,珍爷为何没做?」害得他快马加鞭赶至,跟只无头苍蝇般四处探问伙计们下落,急得不行。 「咦?有这么一回事吗?」挲摩下颚,认真思索。「唔,如今仔细想想,好像……依稀……似乎……唔……是有吧。欸,是说人非圣贤,偶尔忘事也算寻常啊。」 跟个绝顶无赖怎么斗?能怎么斗?! 根本不能斗! 穆容华自知敌不过,只求稳心淡然。 他极轻一叹,从袖底摸出一物递去。 「这东西,珍爷的。被王媒婆要求换上这身嫁衣,我怕把它弄不见,所以一并塞进嫁衣袖底,没想,真又遇到珍爷,如今物归原主最好不过。」 游石珍浓眉飞挑,接过自个儿绿底金纹的袖带,嘿笑了声—— 「是了,带子在你那儿呢。穆大少贴身带着,当真对我情深意重。」 ……贴身带着?是贴着他哪处?! 不斗不斗,斗也斗不赢,他不跟无赖汉计较。 穆容华很无言地瞪着身侧的黝黑汉子,见他抽起袖带,两下轻易地将乱翘的黑发扎作一束,甩在粗颈后,这才明白,他其实拿袖带当发带用,此时乱发束起,面庞清楚显露,轮廓更为峻厉分明。 「穆大少——」绑好头发,游石珍两手又习惯性抱在胸前,手肘再一次顶顶清俊公子,没个正经又道:「咱晓得你现下定然感激我、感激得不得了,但扫了马贼的窝,其实不全然因你相求,游家太川行在关外亦有货栈,且不止一处,再加上也得护着马场里大伙儿和牧族朋友们的安危,所以才干这一票。」低笑两声。「你可别承这个情。」 穆容华一怔,一时间看不懂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按理说,珍二必然挟恩索报,怎可能轻易放过他? 游石珍见他眸中深思,于是咧嘴一笑—— 「再有,我之前待你嘛,是有那么点刻薄、那么点爱欺负人,你也别往心里去。你不记我这恨也别承我这情,你我算两清,咱们不打不相识,哥哥我呢,往后会好好待你,如何?」 一路追踪马贼,事前已作部署,却见沿路有他穆大少特意留下的小物,让他们一干人马能更加迅捷地跟上,顺利潜入。 拾起那颗颗散了串的细圆珍珠,游石珍心里翻江倒海般掀动。 原就对穆大少很有感,觉他好玩,觉他沉稳且胆大心细,觉他温温漠漠的表相底下藏有真性情,敢为内心珍之重之的人涉险犯难,虽清雅过了头,也算得上是条汉子。 他喜欢这个穆家大少,是个性情中人啊,简直太喜欢,喜欢到不抓来当兄弟着实对不住自己。 鲜少有事能惊得穆容华张口忘言,此时一张俊容就这懵了似的模样。 「你那是啥表情?不信我?」游石珍蹙眉,后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欸,算了,不怪人家!他抹了把脸又搔搔耳后。「大丈夫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呃,不,我是说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呃,也不是,欸欸,总之哥哥我认了你这兄弟。」 第十一章 「……二爷是在向穆某赔罪道歉吗?」 「赔什么罪?道哪门子歉?!都说两清,你清我也清,咱们从头交往。」 这般一厢情愿,还如此的理直气壮,穆容华见他眉目朗阔,唇上的笑既野蛮又亮得令人转不开眼,顿了会儿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游石珍跟一干手下和牧民朋友们打闹惯了,想也未想一条胳膊便横搭过来,半身很故意地压上俊雅公子。 穆容华再徐徐吐气,除了被压得有些前倾,他动也未动。随即,温烫的男性气息在颊边暖开,他牙关微绷,听珍二低声道—— 「先透个事儿给你,方才听墨大、老图商量着,明儿个要拉螳子上来笑楼开荤,那是关外有名的花楼,楼里的姑娘与汉家女子绝对是不同风情,你来,咱们一块跟去。」 螳子是穆容华之前就见过的,那名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 ……开荤吗?穆容华转动眸珠,淡淡斜睨近在咫尺的刚俊面庞。不知因何,心底升起一抹古怪抗拒,想退閧,搭他肩膀的男人根本赖上他,直靠过来。 「穆大少因公因私,多少访过永宁城内的花街柳巷,经验肯定丰富,战绩肯定辉煌,这一次不跟去见识见识,岂不可惜?」 经验丰富?战绩……辉煌?! 穆容华额角鼓跳,暗思,必然是因他与秋娘之间的交情,才让他有如此想法。 「珍爷见多识广,还需上来笑楼见识吗?」嗓音低柔微冷。 岂料游石珍五官一纠,语调陡扬—— 「是不是?!是不是?!」头一甩,他猛拍大腿两记。「其实没上花楼见识过,也不是什么天大糗事!偏偏墨大和老图那两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老鬼,动不动就拿这点戳我,还道男人们作兄弟、姑娘家当衣服,同甘共苦更得一起风流,那我……就想……生意场上少不了三教九流,你也是出来混的,在胭脂花粉堆里混得比哥哥我更如鱼得水,带你上来笑楼吃吃喝喝见姑娘笑,咱俩也好一笑泯恩仇啊!」 穆容华又被他一番话弄得傻眼。 原来想招他一块访花楼,不是珍二爷心里想姑娘,而是以为他穆大少与人生意往来,习惯在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里决策一切。 等等!这男人适才话中之意,莫非……他…… 「所以,珍爷的的确确从未上过花楼?」 「……呃!」 两张脸离得甚近,雅正清俊对上粗犷峻毅,后者黝肤透赭,颧骨深红。 然后,有人恼羞成怒了—— 「连你都要拿这事戳我吗?阴险啊阴险!」就不该说溜嘴啊,可恶! 吸气,吐息,吸气,吐息……沉沉吐纳几次后,穆容华斜睨他,微哑又问—— 「那开荤呢?珍爷几岁时试过?对象是哪儿来的姑娘?」 连三问。 恼羞成怒的某人被死死问住,长目暴瞪如铜铃,两片好看的唇摩挲再摩挲,跟游石珍干脆长臂一圈,勒住文雅公子的细颈,粗声粗气道—— 「是怎样?哥哥我就是练童子功出来的,没开过荤又怎样?哪一点比不上人家?告诉你,每天早上我可都是得天独厚又一柱擎天!」急欲证明似,他另一手探去捧住自个儿沉重的胯下,用力掂了掂。「你的家伙有哥哥的威武吗?这副家伙好歹养了这么久,往后拿来打姑娘,肯定要挑个最好、最美的来打,还就打她一个,哥哥我可是有节操的,怎可随便失节?」 穆容华听得两耳发烫,心音促急。 被他几近粗暴地勒在臂弯里,似该挣扎生气,但……某个他不知道的所在正涌出一些什么,有惊有喜,想叹想笑,觉得必须离珍二远些,又觉远离了、错过了,不能深交,胸内有淡淡的痛、深深的怅惘…… 此次救助殷叔、直捣马贼老窝相救广丰号伙计等事,游石珍虽要他别承这份情,但怎么能够? 当时在深井囚室,若非珍二实时将他扯开,在面对那道飞箭机关时,自己即便不死也必受重伤。 可他什么都没提,仿佛那并非什么大事,而大事是……一副家伙打姑娘?胡乱想,面红耳赤,他脑袋有些发昏,身子有些古怪。 被珍二恶狠狠困住,他竟觉……觉得珍二的胸怀硬邦邦、热呼呼、暖烘烘,令人很想……就这么靠着、赖着…… 游石珍见他不语,以为他被堵得无话可说,遂眯眼笑,继续抢进—— 「穆大少,是说,唔……这么近近再近近瞧你,有句话搁在我心里,不说不痛快啊!」一顿,他掂过自个儿胯下的大手改去捏文秀公子的雪颚,还歪着头轻佻打量,学恶霸口气嘿嘿笑道:「娘子,你生得很俊呀!真让人心痒难耐啊心痒难耐,不如从了哥哥我,咱小两口就地就来?」 虽说恩怨两清,但穆大少依旧这样好玩,逮到机会岂能不玩? 什么「娘子」、什么「小两口」的,穆容华明知某人故意闹他,心却如擂鼓般震得砰砰山响。 不应该啊,这朦胧而起的心思太柔、太软。 他定然累了,才会掌不住心绪。 「咦?」游石珍以为勾在臂弯里的脑袋瓜又会抬得高高斜睨他,结果任他又勒又捆的人却挣扎起来。 他松开箝制,就见穆容华有些摇晃地起身,待站定,朝他深深作了个揖。 「此次穆家关外遇难,多谢珍二爷鼎力相助,穆某铭感五内,必承此情。」 「你……喂?!穆容华——」 游石珍大惊,因眼前盈盈而立的人儿朝他一拜之后,身子根本不及打直,已整个往前栽倒! 【第四章】 亏得游石珍眼捷手快,横臂一拦,将穆大少险些蹭了地的脸给挽救了。五指一张,本要朝那张俊雅面容掮打下去,看能不能把人拍个清醒,但下不了手! 穆大少的脸色极差,蹭掉浅浅胭脂,唇上几无血色,身子仿佛极不舒服轻蹙,紧闭双眸,他是没晕,却费劲忍痛似。 更惊心动魄的是,游石珍发现他身上嫁衣不仅红,还红得渗出鲜血! 「受了伤为何不说?!」脑中想到的只有这可能,冲出口便是咆吼。 「我没……不、不是……」 穆容华痛到细细抽搐,话都说不齐全。 他欲扯住意志,但疼痛在腹内不住扩张,明明那宫囊里盘踞的是一股沉重寒气,被迫泻出的却是涓涓的温热血液。 游石珍将他打横抱高,朝某座温暖的羊皮帐疾步飞驰。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不对!这样不好!这样……着实太糟! 自身秘密快要守不住了,但他怎就真的赖在男人怀里,像渴求一份保命的温暖,这般虚弱无助,这般……不似他…… 神识如游丝,游丝飘离前,他听到宝绵丫头因万分焦急而磨出的沙嗄喉音,听到朗青急急追问和呼叫,听到骚动渐起,最后最后,他听到抱着他疾奔的男人,不知朝谁扬声厉问—— 「丝姆嬷嬷人呢?!」 穆容华揪紧男人衣襟,想告诉他,别把事张扬了,想说,自个儿忍得了痛,再忍忍就能撑过,想求,求他让他静静躺下、蜷着、缩着、等着,然后痛就会很慢、很慢的消退,他能自理,他没事的。 无奈血气剥离,沉重的空虚感带来钝痛,一下下凿进丹田、凿入下腹。 他挤不出声音。 穆大少雪额渗汗,痛到想晕都没法子晕个彻底。 第十二章 游石珍抱人冲进那座充当新人喜帐的羊皮帐子,将他往厚厚毛毯上一搁,随即动手要解掉那层层叠叠的嫁衣,宝绵像只发狂的小马飞奔进来,也不怕受伤,只管用力冲撞意图「非礼」主子的高大男人。 「你干什么?!小丫头……别闹!别闹——」游石珍被一下再一下推撞,五指陡抓宝绵背心,一把提起。「接去!」见朗青亦着急奔入,他干脆将小姑娘抛去给少年管着。 丝姆嬷嬷被请了来,踏进帐子谁也不瞧,只快步走到穆容华身畔。 看了几眼,再摸起腕脉一把量,斜眼扫去,见单膝跪在一旁的游石珍正急着掀开病人的大红罗裙,丝姆嬷嬷一掌便往游石珍后脑勺狠狠拍下—— 「给我安分点!姑娘家的裙子、裤子,能让你想掀就掀、想脱就脱吗?」 「他是男的!」游石珍按着脑袋中招之处,利眉翻飞。 丝姆嬷嬷冷哼了声,懒得费唇舌分辩,仅一屁股将游石珍挤开。「出去!你,还有你,都滚到帐外,你,留……」她指节分明的枯手分别指向珍二和朗青,最后再指向宝绵。 游石珍遭下咒似定住不动,丝姆嬷嬷骂道:「别杵在这儿挡道,姑娘家落红不止,又急又快,你想她死吗?!」 游石珍不想穆大少死,他只想「他」……不,还是「她」,给他一个交代!丝姆嬷嬷已在羊皮帐内待了许久,几位牧民大婶早起替大伙儿备热食,亦帮忙烧了好些热水送进,那一桶桶清水还是游石珍和朗青从坡下清溪提回来的。 被救出的穆家伙计们听到自家主爷病倒之事,一早全挤过来探问。 朗青被问得胀红脸,说话结结巴巴,待瞧见游石珍死死盯住自己,少年更是抓头挠耳,真想挖个洞把自个儿埋掉了事。 「所以你家主子是?」话未问尽,淡淡语音更具胁迫意味,游石珍两手抱胸, 昂藏而立,居高临下眯瞪该是早已清楚内情的少年。 结果朗青抱头蹲成一球,低声哀嚷。「穆少就是穆少啊!」 很理所当然,很理直气壮,不管是男是女,在少年眼中,穆容华就是穆容华。跟着就见朗青开始自虐、不知所措抓扯头发,喃喃道:「完了完了,要被义父知道,肯定被罚惨的,义父叮嘱过,要护好少爷的,穆少的事,不能教谁知了去,现下成什么样了?完了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游石珍眼角抽搐,额角更直抽个没停。 今日预计要与牧民朋友们商议关于马贼贼窝善后之事,结果闹这么一出,他根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定心。 待得商议一有结果,过了午,他与他的人本应该启程返家,如此才能赶在日落前回到马场,他却遣手下们先行,亦安排穆家七、八名伙计先回广丰号关外货栈,而他独自留下。 毕竟不把事闹个清楚明白,他、他怎咽得下这口气?! 越想越混乱,穆大少……明明是条汉子,怎是……怎会是……如何可能?! 这一次当真神挡杀神、魔挡灭魔,他大步流星朝那座羊皮帐子而去,顿也没顿,一把掀开厚毡帘子闯进,险些与正要步出的丝姆嬷嬷撞作一团。 半个时辰前,穆容华腹下的抽疼才见缓和,依旧是痛,但已不再痛得冷汗涔涔、热泪濡睫。在贴身小丫鬟帮忙下,换上了干净衣物,这套衣物是丝姆嬷嬷取来的,款式偏中性,男女皆宜,而在终于整理好自己之后,也才能宁定思绪,与丝姆嬷嬷有一场交谈—— 「嬷螗是医者?」虚弱稳声。 「勉强算是。」老嬷嬷削瘦的褐脸尽显沧桑,锐眸似能洞悉一切世间人情。 「姑娘瞒了众人,把姓游那浑小子也蒙了吗?」 「晚辈……」咬咬唇。「有难言之隐。」 「无妨。」老嬷嬷严肃表情竟渗出一丝软意。「你唬齐弄了他,咱瞧着开心。」 被唤作「姑娘」,她有些不自在,心口轻颤。 「……多谢嬷嬷照看,在下……晚辈……好多了,不那么疼了。」 「你癸水来期不定,一来便其势汹汹、落红不止,且腹绞难忍,是不?」 「……正是。」她紧起眉心忍过一波疼痛,缓过气才又道:「我家姥姥亦是医者,曾细心调养过晚辈身子,但这病根是从娘胎里带出,无法根除,仅能靠自身练气还于精血……」而她却因这阵子忙乱过头,将姥姥所教的行气养身大法全抛诸脑后,之前硬生生紧绷了心魂,之后见殷叔与其他穆家伙计皆已无事,肩上重担陡去,心上沉郁骤消,整个人从内至外甫放松,被压抑过久的血气便也跟着松懈而出,才使得一发难以收拾。 老嬷嬷沉吟片刻,下了终论。「姑娘家的姥姥说得很是,得靠你自个儿勤练养身,毕竟姑娘天生气血两亏,且虚不受补,一切还得仰赖一个调字。慢慢养,时时润,松松快快方能建功。」 老嬷嬷所说的,她其实亦知,但她这身分,掌一族兴衰,家大业大,操持的事一日多过一日,终归身不由己。 浅浅苦笑间,却听老嬷嬷垂眸深思、郑重又道…… 「有一帖急救方倒是能用。」 「嬷嬷有良方?」她下意识揉着肚腹,脸上微喜。 丝姆嬷嬷仍沉吟般点点头,慢悠悠道:「男人。」 嗄?!「……男人?」 「嗯。」 「嬷嬷是何意思?」 「有过男人,采阳滋养,会对你过寒的纯阴体大有补益,嗯……依你眼下情状,光采补一次怕是不足,得时不时地滋补一番才好。」 老嬷嬷表情很是严肃,口气尤其正经,但说的话实在是……穆容华头更昏了。 「晚辈这身分……不可能有、有男人……」真被搅昏,末了竟吐出这般话。 「怎不可能?明着不成,暗着来不也可以?」 「暗着来?」 「咱瞧姑娘身边,嗯……」又沉吟领首。「是有这样的男人可用。」 ……谁?她眨眨眸,渐觉要把持住神智已不容易。 一场言谈,谈得病人神思迷沌,一向圈围在内心底层的东西似要被勾出,丝姆嬷嬷这才好心放过她,抚她额面,语若催眠…… 「姑娘睡吧,适才那碗汤药加了宁神散,先睡会儿,睡好了再想。」 游石珍以拔山倒树之势闯进羊皮帐时,护主护得凶狠的宝绵丫头已被牧民大婶们拉出帐外觅食兼喂食,而丝姆嬷嬷则是见病人睡沉了,正要退开。 忽弄出动静,穆容华不安地蹙起眉心,眸子便又睁开。 「放心,我不会吞了她!」要吞也是先撕了再吞!游石珍迳自绕过老嬷嬷朝里边去,后者满脸的不以为然。他不在乎! 丝姆嬷嬷道:「你不怜香惜玉至少也好心些,姑娘才睡下一小会儿,你让她——」结果回首已见穆容华推被撑起上身。「得了,很好,你把人吵醒了。」 穆容华朝老嬷嬷微地颔首,表示无事,并感激地笑了笑。 该来的事,逃不掉,该来的人,终究得面对。 尽管她现下状况不太好,但不将事情谈过、处理妥善,她如何安眠? 最后丝姆嬷嬷挑挑眉,不予置评了,再次拾步走出帐子外。 帐内终于仅余珍二与自己,穆容华勉强将身姿坐正,才寻思该如何打破沉默,那高大男人忽地几个大步跨近,盘腿坐下。 第十三章 他死命瞪她,凶狠野蛮,似看不明白又执拗地想看透,利目眨也不眨。 「我……呃?!」穆容华蓦地惊住,因男人极快探出手。 眼前的穆家大少,一样的小白脸,一样高高束起的流泉黑发,一样的宽衣阔袖,一样坚忍明慧的眸,游石珍辨不出雄雌,他脑袋混乱,只知眼中所见的东西不见得是真物,穆大少若是男儿身,肯定就是个带把的汉子,所以—— 他飞快探手,像捧自个儿胯下那副厚实家伙一般,直击穆容华两腿之间。 结果……穆大少僵坐,漂亮眸子圆瞠,张唇不能语。 结果——游石珍僵化得更严重,长目厉张,眼底都见红丝了。他没想到,倘若……假使……如果……穆大少不是男儿身的话…… 两人对峙,四目胶着,还是穆容华腹中突然一缩,才使她清醒过来。 「你……你没有,我、我……」游石珍看看自个儿扑得很「虚空」的五指,再继续看向屈腿缩坐的人儿,他面红耳赤了,因穆容华亦脸红耳热给他看,看得他左胸砰砰重跳,鼻息浓灼,禁不住便开吼。「你骗我!」 穆容华扬睫,挺直脊骨,尽量稳住嗓声中的尊严…… 「穆某以男身模样面世,实有难言苦衷,还请珍爷瞧在江湖好兄弟的情分上,替在下保守这个秘密。」 ……江湖好兄弟?!游石珍一凛。 是了。对了。没错。他之前还「哥哥」长、「哥哥」短地自居,不就想认穆大少这条「汉子」当兄弟吗…… 然而,哪有好汉? 根本是个姑娘! 而且这个姑娘还令他破了戒—— 想他珍二走闯江湖,向来是「冤有头、债有主」,但即便有冤、有债,亦不对老弱妇孺出手,但回想几次与穆容华交手,她不只让他刁难过,更让他动粗掐过、扣过、抓过、挤过、勒过,昨儿个在贼窝,他还将她狠狠摔过! 更惨的是,她把他男人的秘密给听了去—— 他,游石珍,游家珍二爷,过了这个冬「高龄」二十有七,却还只是个……「吃素的」! 丢脸啊丢脸!太难堪啊太难堪! 「你、你……你好样儿的!」火气噼哩啪啦乱爆,额角青筋浮动,他飞鹰扑兔般猛又出手,揪住穆大少襟口发狠一提。 他看进她清幽幽的眸底,脑中晃过她一身嫁衣坐在泛青穹苍下的身影,说不出的清丽孤傲,即使嫁衣脏污,襟口破裂,依旧……依旧……等等!破裂?!怎会有撕破、扯裂的痕迹?! 模样俊俏的新娘子落进马贼手里,那些人肯定要对美人儿毛手毛脚,所以啊所以,她身上衣物才会遭撕裂啊! 他姥姥的!生在她身上到底是一颗什么天王老子胆?! 她真以为自个儿是条汉子吗?! 他倏地松开五指,她跌坐下来,见她委靡且欲振乏力的样子,真是令他……令他真想甩自个儿两巴掌,因他又对姑娘家动粗使强,再次破戒! 「珍爷发怒,亦情有可原,穆某不求阁下谅解,就求珍爷封了口,别对旁人道出我、我非男儿身之事……」下腹仍痛,血丝丝渗流,渗进垫在底下的层层棉布中,穆容华小心翼翼忍着痛、忍着晕眩,努力将脑中思绪有条理地道出。 怎么想都觉自己委屈,游石珍想揍不能揍、想踹不能踹,憋到快断气。 「你、你好样儿的!好样儿的!」来来去去就这一句。 穆容华有些吃力地调息,苍白的唇似要笑,然仅苦苦淡扬…… 「珍爷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你——」吸气、吐息,再吸气、再吐息,游石珍真觉额角青筋快爆裂,直指穆大少的食指已明显发颤,冲口便出。「你赔给我!」 「好。珍爷要什么?」 她毫无拖沓的应承让他一愣。 「你、你……」用力想,努力想,终于——「我家刁玉要你家那匹墨龙!」 「好。」依然答得迅速,似只要能封住他的口,她穆容华什么都能应下。 「你让墨龙入赘过来,还得跟他说明白了,他是上门女婿,一切都由我家刁玉作主。」好理直气壮。 ……上门女婿?穆容华张唇无语,最后也只怔怔道:「好……」 什么都答「好」,不知为何听着更来气,觉得无端地不甘心。 游石珍气势一掀再道:「还有杜丽秋,阁下的秋娘,从今往后你这小白脸别再挡在她和我家莽叔之间!」说这话时,他根本没想穆容华是揭了底的女儿身,即便挡在秋娘和莽叔之间,也兴不来多野的风、起不了多蛮的浪。 此时穆容华倒顿了顿,低眉寻思了会儿才道! 「让罗大莽相请媒婆上门提亲吧。秋娘一直等着,尽管她嘴上不说,性子要强,心里却不知暗盼过多少回。」清润眸光一抬。「以往她那营生让她不敢多想,如今从了良,其实也盼寻一良人,盼望堂堂正正的媒妁和风风光光的八人大轿。」扬动的唇弧淡然且细微。「秋娘是我知己密友,她的一生所盼,就托珍爷代为转达莽叔了。」 游石珍还想冲她怒问,想乘机逼她应承许多、许多事,但眼前的穆大少竟是个女流之辈,且还是个一脸苍白、表情明显忍痛的姑娘,他能怎么胁迫人家? 所以,真会气死! 然而在活生生将自个儿气到呕血之前,她的话令他思绪一波波如潮涌…… 「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不求良人,不盼媒妁和风光出嫁?」 姑娘似被他问住,脸上怔忡一闪即逝,吐气如兰…… 「穆家大少这一生,还望珍二爷成全。」 如此说来,这条以「男身面世」的道,她决意摸黑走到底了。 游石珍下颚不觉绷紧,听她答话,也不知心里在不痛快个啥儿劲! 「珍爷还想穆某怎么做?」扮惯男人,即便底细被掀,穆容华仍以「某」、「在下」等字眼谦称,所差的仅是语调,以往底气足,一派潇洒自若,此时话中彷 佛挟带南方春雨,柔韧幽婉。 「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粗声粗气答话,以为她问的是有关她女扮男妆之事。「大道通天,随人畅行,往后你不碍着我,我也不会无端端阻你的道,穆大少尽可放心。」「穆大少」三字特意加重音。 「多谢珍二爷。」即使坐着,穆容华还持起礼,朝他抱拳一揖。 她这一拜,头晕目眩,把耗血虚弱的自己又拜进他臂弯里。 「喂——喂喂,穆容华!」游石珍张臂捞住她。 怀中的人清瘦纤细,时时罩在宽袍中的腰身其实不盈一握,以往他未分神留意,现下只觉自己蠢到家,竟两眼如盲辨不出雄雌。 「你……是说你……那个……仍很痛吗?」 他知道女人家有所谓的「小日子」,来时大多不太舒快,但还是头一回见识到痛成她这模样的,让丝姆嬷嬷动针又以药熏洗才缓了大量落红之势。 他于是环着她不敢乱动。 穆容华仅勾勾唇,双睫轻掩了。 她不太痛了,就是觉得有些难受,但此时分又觉没那么难受了。 鼻间有股令心魂安定的气味,粗犷的,很接近旷野与树海。 然后也有骏兽微腥却温暖的皮毛味,有草料以及泥壤淡淡的清香。 各样的气味混作一块,很男人的味道,像有什么牢牢往地底生根,就算天塌地陷了,她犹能安睡在这样的怀抱中。 第十四章 「珍爷若满意了,我……我其实尚有一事相求……我家殷叔,还请珍爷让人多关照两日,等我……我再去接他……」 是谁说他游石珍满意了? 他不、满、意! 他还没让她赔个够! 他只是……尚未想到该让她怎么赔?再赔些什么? 可是身为女儿家的穆大少实在没脸没皮,看上他臂弯强壮、胸膛厚实,赖着就不挪不动,接着便两眼一闭、气息走匀……直接深睡给他看! 无赖啊无赖!明摆着就是个无赖! 他见过无赖,可没见过比他游石珍还会耍无赖的无赖啊! 结果不必请游石珍的人再关照,殷翼身上几处刀伤始愈合、高烧退去,他便策马离开那座位在向阳处、依山势而建的马场。 他没赶上扫荡马贼老窝之役,而是在其他伙计获救返回广丰号关外货栈后,重新领着一批好手在隔日午前抵达牧民部落,欲接回自家主子。 到达部落时,向牧民族长表明身分和来意,并询问穆容华身所何在。 当义子朗青见他到来,眼睛瞪得较铜铃还大,面上慌乱,他便知出事了。 待牧民们跟他指了方向,他撒腿急驰,闯入那座羊皮帐子—— 厚暖的大方地毯上,高大黝黑的年轻汉子盘腿而坐,穆家大少软软由人抱着,一头高束的发丝垂逦披散,覆住汉子的粗壮手臂和膝腿。 在这当口,殷翼只想拔刀将眼前汉子给枭首了,哪管对方是不是救过自己。岂料—— 他尚未蹲步冲上,对方竞急急伸出食指摆在嘴上,朝他作出一个噤声动作! 他这时才留意到,主子一耳被发丝覆住,另一耳则被男人用厚掌掩着,自家的「爷」……似乎睡得很好、很熟、很舒畅,在某个男人怀抱里?! 这……是要……如何处理…… 「殷叔背上那道伤最深,咱们自家跟蜀地药王进的金创药粉最为有效,一日两至三次,这些日子都得仔细上药,伤口完全愈合前,我瞧还是别骑马会好些。」被接回广丰号关外货栈才一日夜,穆容华已回复向来的神气,淡雅的素袍广袖,乌黑发上所戴的青玉冠闪动着温润的光,只除脸色白了些、唇色浅了些,显得幽幽的瞳仁比任何时候都要深黑。 关外货栈的后院暖厅,墙土夯得特别厚实,且窗外开阔,景色可一览无遗,待在暖厅谈事,最能防隔墙有耳。 临窗而立的殷翼往外头环视了圈,这才转过来面对坐姿如湖石秀挺的主子。 「穆少事情再多、再忙,还是得以自身为重,江家老祖宗所教的那套练气还于精血之法,穆少不能搁下。」江家,指的是穆夫人娘家。 身为主爷倒被属下叨念,穆容华心里苦笑,颊面有些红。 「是。殷叔说的我都听。这次实是我不好,不怪朗青,还请殷叔别再罚他。」略顿,眸藏慧诘。「殷叔若罚得狠了,事传回江北教韩姑知晓,韩姑又要恼你的。」朗青跟宝绵皆是无父无母的孩子,韩姑外刚内柔,从来最疼他们俩。 这会子倒换成殷翼峻瘦面颊略浮深红。 他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更换话题—— 「域外来的那批大宗香料,咱们为取信那些首次合作的异族商贾,已先付了货款,如今被马贼一搅,不但没接到货,那批货亦不在马贼老窝,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待这事传回江北,穆少族里各房的长辈们定要闹腾一顿。」 「我也正为那批香料货不翼而飞的事感到疑惑,殷叔可瞧出什么了?」她知道他性情,向来说话或做事都留有后招。 殷翼遂解开护腕,将藏了好些天的东西取出。 是一张折成四四方方的信纸,摊平后,字迹清楚呈现。 「这是当日混战时,从那马贼老大身上掉落的。」 信的内容简单明了,手书此信之人为阻穆容华开通域外商道,买通一窝子马贼从中作梗,信中清楚写出穆家货栈接货时日、人手调度等等细节,而能对这些内部的事知道得如此详尽之人,必与广丰号多有牵连。 信底署名——穆十一。 殷翼道:「若是十一爷所为,一切就说得通。」 穆容华神色沉吟,低应了声。 穆家十一爷,穆行谨,是五房里出类拔萃的一号人物,年方十七便掌了五房南边几处家业。而自家里既出了这般好人才,不善用岂非可惜? 半年前,穆容华尝试将权力下放,让穆行谨代掌广丰号江南掌事,她这五房堂弟在南边搞得有声有色,很有看头。 「穆少怎么看?」殷叔眉峰成峦。「此信可是十一爷手笔?」 「嗯,像似。」嗓声静幽,专注的眸光忽而水亮,如在信中又瞧出什么。 殷翼倒被她「像似」二字弄得一怔,遂沉默静候。 穆容华扬睫看他,沉吟之色褪去,此刻已胸有成竹。 「五房叔父家的营生多在南边,至于关外这儿,我记得像留有一处小庄子,是五婶从她娘家那儿承继,跟着陪嫁过来的。」 殷翼眉间阴影更深。「穆少认为,那批香料已暗中被拉往那处庄子?」 几丝情绪上面,穆容华眨眼间便按捺得无影无踪,仅极淡一笑。「殷叔的暗中二字,用得真好。」 欲栽赃嫁祸,岂可光明正大? 自当是暗暗行事,方能瞒骗人之耳目。 殷翼道:「我遣人过去探探。」要事谈毕,他留下那张信纸转身欲走,忽地想起什么似,脚步一顿。 懒得拐弯抹角,他直白便问:「游家二爷与你之间的事,如何处理?」殷翼挑眉了,且愈挑愈高,因他此话方出,自家的「爷」竟就无端端岔了气,用力地咳将起来。 穆容华咳得清颜通红,眸底满是泪。 游石珍尽可将她搁到一旁,他却不那么做,待她睡得饱饱掀开眼睫,他又纠起黑眉狠瞪她,鼻中乱哼,一张利嘴碎碎念…… 「就没瞧过哪家姑娘像你这样,耍无赖一流啊!话说完就倒,倒下来就睡,睡下了抵死不挪窝,然后自个儿睡好就好,都不管别人能不能睡……」 她呐呐道歉,说他其实可以搁下她。 他口气更狠道…… 「能抛便抛,说搁就搁,哥哥我是那种不仁不义的家伙吗?」 他突地又以「哥哥」自称,她心口一撞,耳根发烫,然,尚不及全面脸红,她终才惊觉羊皮帐子里还杵着一人……殷叔。 当下真是一团乱啊,乱到她都没脸再回想! 抚按襟口,她费力缓和气息,勉强持稳道:「我与珍二……已然无事,都谈好了。他不会将我的事说出去的。」 「穆少信他?」 「是。」毫无迟滞的快答让殷翼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连带也令她自个儿心魂一震,背脊窜麻,好像直到这般冲喉答出,她才明白自己真信游石珍。 「所以,穆少的马真要送出?」殷叔过分刚峻的薄唇似有若无地融暖几分。穆容华点点头。「我亦信他定会善待墨龙。」 脑中闪过他所提的,什么入赘,什么上门女婿的……越想,越有一抹古怪柔软在胸内漫开,令唇角发软。 她的爱驹去到那识马、懂马且爱马的男人手中,她能安心。 【第五章】 半年后—— 关外的盛夏时节,有水流过或汇集之地,绿草卯足劲疯长。 第十五章 黑亮骏马换了新主子后,这几个月纵蹄飞驰在辽阔大地,马身似变得更健硕强悍,流鬃依然如云风潇洒。 向阳处的山脚,老牧民赶着成群羊只上草坡觅食,两只与老牧民默契十足的黄犬和黑犬一前、一后帮忙看顾,让瘦小的老人家能暂歇片刻。 黑马从远远那端奔驰而至时,老牧民才把烟丝点燃,将细长烟杆子凑到枯干嘴边,再深深吸了口旱烟。 待慢条斯理地吐出团团白烟儿,骏马马背上的精壮汉子已翻身落地,一头黑发虽用宽带子系妥,额发、鬓须和发尾仍被关外的风扫得东飞西翘,在天光下显得格外乌黑闪亮。 老牧民眉尾略抬,似笑非笑颔首。「这马……唔,原来成了地头老大的战利品啊。像更有精神气儿了,嘿嘿,珍爷养马果然有一手。」 老牧民是「中间者」,去年冬曾替穆家广丰号与关外「地头老大」牵过线,这匹神骏墨马,老人家当时见过。 游石珍嘿笑了声,从马背侧腹的袋内取出三颗大桃子,一颗以暗器手法朝老牧民飞掷过去,只见老人一掌倏翻,两下轻易已将果子收进怀里,继续吞云吐雾。 游石珍眼睛弯弯,张嘴啃了口香桃,并把另一颗桃子喂给墨龙。 「你老儿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又放羊放在我地盘上来,有事就说吧,说完,咱请你喝去年马场酿的沙枣酒。」 老牧民亦嘿笑了声。「喝珍爷的酒,却得配上咱的几头烤羊,这可不合算。」游石珍哈哈大笑。「所以怎样才合算?」 皱纹道道明显的褐脸表情闲适,细小的双眼汸沸不见眼白,黑得诡异。老人慢吞吞道:「当然是吃也珍爷的、喝也珍爷的,有好酒有烤肉,待吃喝尽兴再睡个饱觉,也许再洗个热呼呼的温泉澡,咱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噢,我想知道什么?」他掌心轻挲马颈,似漫不经心。 老牧民两眼一眨。「之前马贼作乱,整了穆家广丰号一记,但中间却让地头老大给生生搅黄,于是马贼溃败,穆家大少险中求稳,关外货栈接通域外买卖之事步步为营,某人也就无功而返。」吸烟,顿了顿,徐吐…… 「无功而返不打紧,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总还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穆家大少需得多多保重、时时警觉了。」 游石珍一愣,面色陡沉。 他等了等,发现老牧民顾着抽旱烟,不说话了。 「然后呢?」他纠起黑眉。 「咱肉还没吃到、酒更没喝到,欸,就剩这杆子烟,能有什么然后?」 游家老太爷八十大寿,在外头野惯了的游石珍即便两腿瘸了、断了、没了,爬都得爬回江北永宁。 自接到穆容华遣人送来墨龙,到如今约莫半年。 这其间他曾一次返回永宁,但仅与爷爷和兄嫂相聚两日,然后私下跟家里的秀大爷谈了些要事,便启程往北。 那一次走在永宁城中,走过当时初见墨龙的那条大街,他啃着料多味美的肉包子,吞了好几颗香喷喷茶叶蛋,还喝了不少碗热呼呼的豆腐花,目光时不时往大街另一端瞟荡,忽而才自觉,原来是隐晦地想再遇上某人……当日马背上的一抹潇洒雪影,飞扬的发,鼓荡的袖与衣袂,他的发带缠在她腕上…… 这心思纠缠得太过古怪,他觉不妙。 但事出必有因,他不知其因。 而此次赶回永宁,一为老太爷的大寿,二则是为她。 有人托中间者牵线,欲与「地头老大」谈一桩买卖,只要能阻断广丰号通域外的商道,要彻底阻断,不留余地,就算毁货伤人亦无所谓,倘若事成,「地头老大」需多少报酬,尽可开口。 对方只有唯一要求…… 绝不能伤及穆家大少。不能动穆容华半根寒毛。 对方来头为何,中间者不知,因自始至终,幕后之人并未现身,全由一名移居关外的汉族大叔与中间者接头,而那名大叔似也是拿钱办事,旁敲侧击亦探不出真底。 乍听老牧民所述,游石珍若非太了解兄长游岩秀的脾性,还真会以为提出这桩买卖的,是自家那位将穆大少恨得牙痒痒的秀大爷。 他家大爷锱铢必较,何等爱物惜才,若真对穆容华动手,必然不走「毁货伤人」这等路子,倒有可能把货偷偷拉走,再以某种……十分见不得人的法子流回自个儿手中,光明正大占为己有。至于穆家广丰号的人才,秀大爷定是谁都不伤,偏要弄伤穆大少。 这不,他前脚才踏进家门,游府管事德叔便将事传了来,说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闹将起来,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闯游家大宅,还一路闯到灶房去,目的是为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讨为数稀少的「雪江米」。 德叔道—— 「穆大少讨那雪江米听说是为了娘亲。穆夫人因病昏沉,近日才见醒,胃口不佳那是当然的,之后穆家厨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铺送去的雪江来熬了清粥,穆夫人喝下不少,胃口也转好,但头疼的是,春粟米铺那儿已没雪江米,剩下唯一袋就在咱们家主母这儿,而老太爷大寿的菜肴也得用上雪江米,但主母把米给了穆大少,打算另选其他米种替老太爷整寿席,然后秀爷撞见了,谁也顶不住他那把怒火啊,然后……穆大少当场就被狠揍了,欸,他毫无防范,秀爷冲上去就动手,打得人半面红肿、嘴角直流血……欸欸,主母娘家春粟米铺跟穆家一向有来有往,关系亲厚,珍爷啊珍爷,您说秀爷干了这事,主母能不气嘛,这、这都闹哪一出了?!」 兄长狂吃穆大少的醋,这是明摆着的事。 穆大少彻头彻尾就是个姑娘家,这事……却不能拿出来明摆。 明日便是老太爷大寿,游石珍返家遂先至「上颐园」拜见祖父,直至老太爷乏了,上榻午睡,他才出了那座园子。 回自个儿的院落「若谷轩」倒待不住,毕竟心有悬念。 遇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符合他性情,想见谁,就见谁去。 那种「流连街上、隐隐想望着谁」的行径,如今想想都觉不可思议,要脸红耳热的,他究竟闹哪门子心思…… 结果世间之事果然难捉摸! 他往广丰号而去,一路上还想该拿何种态度对付穆大少,又有什么事是必须弄清楚的,想她挨揍的事,想她那、那什么落红不止的女人家毛病究竟理顺了没……在经过那段墨龙曾撒蹄疾驰的大街时,他远远竟见到那素白身影。 男妆身姿的穆大少依然俊逸无俦。 此时她立于街心,身边跟着贴身小丫鬟和一名年轻伙计,她手里收握一把折扇,正与一名像似某商行主事的青衫男子边说话、边观望街边的大铺子。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有利于「有心人士」悄悄潜近,细听端倪—— 「今日看过城里的几家铺子,这间南北货铺头便是广丰号一江南北几个零售铺头里,占地最大,每年盈余亦是最多的一家。」穆容华以折扇指了指铺子门面,有几分献宝意味道:「高悬的大横匾招牌和两旁红柱上的长挂牌,皆是上选的红丝乌木,这还不算什么,值得一观的是上头题字——」 「啊,咱瞧出门道了!」青衫男子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可是当朝书法大家李铎然李先生的手笔?」 第十六章 穆容华笑得露齿弯眸,摊开折扇轻握。「都听说姑母家的仰怀二表哥是个道地道地的儒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当真如此呢。」 「欸,容华表弟谬赞了,你我交往多时,其实你也知的,我就那个……什么都懂些,可没一样专精。」方仰怀老实的方脸微红,腼腆摇摇头。 穆容华笑得更深,道:「进铺子里看看吧,看过后,再来谈咱们两家的买卖。」 铺头大掌柜早领着几名小掌事迎在那儿,一路将主子和贵客迎进店内。 到底是广丰号底下最大的铺子,临街店面整顿得漂漂亮亮,南北杂货齐全,十来名伙计们吆喝着、张罗着,绝不能让登门的客人久候。 店铺后头,穿过曲折廊道,展现在前的景致颇有柳暗花明之感,竟是藏于后院的一座大仓,后头的伙计较前头多出一倍有余,人虽多,但每个人皆各司其职,显得忙而不乱,相当有条有理。 逛过铺子,再吩咐掌柜几件事,穆容华邀方仰怀在后院的小议事厅里品茗谈事,这一谈,谈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结束。 穆容华还想邀请方仰怀回穆家大宅一道用晚膳,倒被对方婉拒了。 将贵客送到门口,两人相互拜别,穆容华俊颜微仰,唇角是清清浅浅的笑。 「那一切就有劳二表哥,待事成,定归还借银,而首三回的盈利你我六四分帐,也是可以的,就盼表哥成全。」 方仰怀颔首。「你要开通域外买卖,又想拓展南北方的生意,需大批的车马和舟船,资金不够确实寸步难行。借银一事,待我回去与长辈们商量,近期内再知会你。」顿下,他一手略迟疑但最终还是抬起,缓而沉地放在穆容华肩上,似要轻拍两下,结果却微微收拢五指。 「希望二表哥在方家长辈面前多为小弟美言几句,代小弟博老人家欢心。」 「那……那是一定。」诚挚老实的脸,眼神直勾勾凝注。「我听说……你关外货栈之前落了一批货,是域外拉来的大宗香料,那批货,一直没找着,但前金与尾款早一口气付清,货丢,钱也没了,你因此被穆家几房长辈叨念了?」 「可不是吗?」穆容华脸容轻赭,状若无奈地耸耸肩。「幸好长辈们没太过责怪,而损失的钱银数目虽大,也还能从广丰号其他买卖上作些调度,算勉强过关吧。」耸肩的举动让肩上那只大掌震了震,意会到什么似,那五指陡松,放开对她不太合宜的抓扣。 「那就好。」方仰怀收回手,淡笑。 「所以就赌这一回了,总得把从我手中亏损的数儿再赚回来,若不,这主事的位置可得让贤。」穆容华叹了口气。 「不会的,将来有我……有方家之助,盛业可期。」 「那就借二表哥吉言,望一切顺风顺水。」 送走贵客之后,穆容华伫足门前许久,不知想些什么。 直到一名小掌事小心翼翼来唤,这才回过神。 她旋身步回铺头后院,宝绵送来一盆刚打上的沁凉井水,一溜烟又跑掉,说是借铺子这儿的广院灶房帮她煮乌梅汤消暑,煮好的乌梅汤还得用井水冰镇。 独自待在小议事厅的内室,厅外伙计们走动说话之声隐隐可闻,她用凉凉的湿巾拭过脸面和颈子,掩睫而坐,终才徐徐、缓缓地吐出胸内沉息。 她听到外厅有声响,以为宝绵去而复返。 她张唇欲唤,然迅捷闪进内室的那道高大身影绝非她的宝绵小丫鬟,而是……竟然是…… 「……游石珍?」 「可不是我吗?」口气有些挑衅。 「你怎么……怎会……」穆容华眨眨眸,那伟岸迫人的身影还在,且越迫越近,不是她太过疲累而空想出来的。 「我这手偷偷摸摸的功夫既精且熟,神不知、鬼不觉的,当个梁上君子肯定比谁都在行……穆大少曾这么说过,不是吗?又有什么好讶异。」确实是挑衅,而且很莫名。 一别半年,此时再见,穆容华说不出心里滋味,更辨不清他的意图。 她怔怔看他接近,他突然出手,轻捏她下颚的粗指令她气息微凛。 她的脸被抬起,以一种方便他仔细端详的高度。 他在查看她颊侧和嘴角的伤。 在那深深、深深的探究下,她不自觉屏息,然后他的指很轻地挲过她的伤颊,随即将指凑近鼻下嗅闻,似在确认她所敷的膏药为何。 「是蜀地药王配制的消肿解热膏,三日内定见奇效。」穆容华呐呐启唇,也不晓得为何急着解释。 他这样无端端现身,杵在跟前,既摸又嗅的,好像……她与他极熟识,若不说些什么,着实古怪。 只是话说回来,她与他,算得上熟识吧? 他都已掀尽她的底细了…… 忽然间生出一股冲动,想把脸藏起来! 她现下肯定很丑,此时此际,她不想他如此专注在这张脸上,她这模样不好看的,她不要他看,她、她…… 为何独独在他面前想藏起这张伤颜? 她没能厘清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思,亦无法真将脸蛋藏起,只见他认同般颔首。 「膏药是这味儿没错。游家太川行也向蜀地进货,亦是由药王配制。」他身边就带着一些,且确实有奇效,眼下这张俊润脸容虽仍带伤,但已消肿,嘴角的伤亦见愈合。 穆容华想也未想便道:「太川行拆封分盒,每盒较广丰号贵上三块铜板,明明是一样的膏药,你太川行却在盒纸包装上下功夫,硬要多赚三毛钱。」 当真是家大业大的一家之主,满口尽说生意经。 可她这正正经经、锱铢必较的样子落进他眼里,却觉心痒痒,痒到令他发笑。 他撤开捏她下颚的指。「为了多赚三毛钱,我家秀大爷可说绞尽脑汁,你就少招惹我家嫂子,别惹他大爷不痛快不成吗?」两脚与肩同宽,他双掌叉在两边腰侧-像一道屏障般将她困在圈椅上。 「那是我禾良妹子。秀大爷不痛快,那是自寻烦恼。」她嗓声持静,澄波不动的眉宇间眸色明亮,如浸一天星。 正待珍二再回敬她几句,岂知一张棱角分明的峻庞突然凑到她面前,她本能往后一撤,背心抵住椅背,双阵微瞠。他……干什么呢?! 「来吧来吧。」游石珍将脸歪了歪。「我让你揍回来。」 ……这是要「代兄偿债」是吧? 穆容华轻哼了声。「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冲她咧嘴笑,笑意直达眼底。「到底是吾家娘子,舍不得对哥哥我唔……」 一记右拳倏地打中他左颧骨! 谁让他恶性不改又耍嘴皮子,穆容华当眞一拳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不是说君子不动手吗?!」游石珍哀叫揉着脸,直起身躯,一脸无辜。 「遇到太欠揍的,君子都不君子了。」她脸红过腮,又恼又……羞。是,没错,她就是恼羞成怒了如何?! 「那还是我的错了?」磨磨牙低咆。 「自然是你的错。望珍爷知错能改。」火气隐隐。 「你对别的男人就能又说又笑,又指手画脚好不快活,对我就凶巴巴,你这样没错吗?」禁不住又摆出挑衅神气。 穆容华闻言一愣。「我何时对别的男人……」 「就方才、就刚刚!你领着人逛铺子、逛后院大仓,还请人喝茶吃果,我进来这么久,你连坐都没请我坐。」 第十七章 「你、你到底躲着偷觑了多久?那人是我姑母从她婆家方氏大族里过继来的儿子之一,姓方名仰怀,我得喊他一声二表哥。我哪有对他又说又笑又……」好吧,即便有,也是刻意为之,她想试探一些事,耍了点小手段,她才不是……不是……奇了!她何必急着解释? 「所以你看上你二表哥?!」平地一声雷响。 傻眼。「谁说我看上他了?!」 「没看上干么冲他乱笑?」揉完脸,很有气势地双臂盘胸质问。 「你、你……」完全不可理喻! 穆容华想了下两人适才对话,一句快过一句,话都不经大脑似,既酸又呛,简直跟小孩家家、谁也不让谁的吵架没两样。 实在没料到自个儿会有这一面,随之起舞,他说一句她就想顶回去,明明不是这般逞能斗狠的脾性,却一再受他撩拨,一颗心起起伏伏摇荡。 咬咬唇,她缓下气息,如若叹息般问—— 「珍爷此次寻来,究竟所为何事?该不会只想找穆某吵嘴吧?」垂下眸,状若无意般拉开折扇,她轻缓掮动,一下下揭凉肤上燥热。 游石珍像也意会到两人的乱吵一通,吵得好莫名其妙。 老实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作啥这样,不跟穆大少吵,不逗她回嘴,就浑身不畅快。揪着「娘子」的称呼不放,其实是爱瞧她正经认真的一张脸强忍别扭的模样,她没办法那么潇洒自若了,便觉自个儿仿佛真触到她的本心。 而本心柔韧。 说到底,也只是个寻常姑娘家,会害羞,也能被逗得脸红发恼,气息不顺,然后他会很乐……停!停停停—— 游石珍,你又想哪儿去?! 他用力抹了把脸,满掌抹不去的燥意,低咳两声清清喉咙才道—— 「托阁下之福,近来关外地头老大又有生意上门。」 见秀逸俊容倏地抬起,摇扇的手一顿,他沉声便问:「当时马贼抢你广丰号货物、掳走你那些伙计,并非意外,而是有谁从中安排,刻意要你栽个大跟头,是吗?」贼窝扫了便扫了,将人救出后,他并无留意其他,直到这次有人透过中间者与他接头,下手目标竟是她,才令他对事上心。 穆容华浅浅吐一口气,点了点头。 「殷叔后来给我看了一封信,那信是从马贼老大身上掉落,被殷叔拾了去。」她将信的内容详细说出,连信底署名是何人,还有五房婶母作为陪嫁的关外小庄子等事,亦全部摊开。 「……从域外拉来的那批香料确实堆在小庄子窑窖里,那庄子仅有几个老仆留下,看守向来不严。殷叔私下查问,一名近乎眼盲的老仆才道,之前有人拉货过来搁置,只说是十一少穆行谨的意思,老仆便无多问。」略顿了顿—— 「我十一弟很有经商天赋,只是五房产业多在南边,我与他倒也不常相见。庄子里的老仆八成以为自家少爷打域外拉货,便开了窑窖让他们堆放。」 「马贼抢了货不搁自个儿贼窝,却送至穆家五房的小庄子吗……」游石珍挲着下颚,锐目微眯。「你寻到那批货,却隐瞒此事,情愿听族里长辈叨念,是有意让其他人以为你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惨重。」 穆容华又有些恼他了,心想,他定从一开始便混在她周遭、藏在她左右,才把她今日跟方仰怀所谈、所议之事全听了去。 「所以那批香料尚在小庄子里?」游石珍问。 她摇摇头,踌躇了会儿。「……我让人把货拉到南边卖了,偷偷的。」 游石珍挑高一道眉角。 货运南边,还得偷偷来,在那样匆促时候,那得有人脉、有路子……而她方才话里道出,穆十一有经商天赋,产业多在南边。 他瞬间了然,唇角勾笑。「你让你十一弟搭手,北货南销,卖出好价钱了?」 穆容华心里一跳。 被瞧出手段,她双腮略烫,阵底又宛如映星。 「卖得……还算可以。」其实获利惊人啊! 到底听出她迟滞语气的底蕴,游石珍笑了笑,居高临下盯着那颗青丝柔亮的小脑袋瓜,内心有激赏、有佩服。 在他眼界里,她从来都是坚毅的、胆大心细之人,不管是底细被揭之前的清俊佳公子,抑或如今处处透柔韧的淡雅女子。 怎么办?依旧想认她这个「兄弟」,想得胸内紧绷。 暗暗吐纳压制着,他低沉道:「既选择与穆十一合作,那便说明,你觉马贼掉落的那封信有假。」 穆容华轻应了声。「信是故意掉的?抑或不小心弄掉?这还两说。但信上的字确实仿得极像。」 仿佛在脑中又一次确认,她微用力颔首。「真的像极。连使笔的腕劲和下笔力道都算计过的。我、行谨,以及年岁相若的穆家子弟,年幼皆在自家学堂习字读书学算,长大后虽分隔两处,寻常亦多鱼雁往返,他的字我是清楚的。」深吸一口气缓了缓—— 「就是太清楚他的字,有几字他以往写错,多一点或少一捺,笔尾该勾时候不勾,该直直一竖时他又勾了,先生纠正再纠正,他依然故我,只道写出的字旁人看懂便好,讲究什么,又不是要考状元、搏翰林……」说到这儿,她微微一笑。 「也就是说——」游石珍淡淡启唇。「那封信里有那些字出现了,却写得再正确不过,你因此起疑?」 穆容华用扇子轻挠下巴,那抹浅微的笑略深。「是有两个字让我觉得古怪,但之所以信我十一弟,是因自觉他是个有傲气的,他若瞧我不顺眼,想扳倒我,会光明正大在生意场上与我各凭本事地斗,这种暗中使绊子,甚至伤及无辜的路数,非他所爱。」低柔叹了声,有些小小的莫可奈何—— 「这一次开口问十一弟相帮,可让他冲着我张扬了,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 也许她自身未察觉,但听进游石珍耳中着实明显,她语气透出长姊对待淘气弟弟、那种包含威仪的宠溺。 她喜欢她的十一弟。 「原来你看上的是穆十一。」不满的情绪乍现,偏要挤兑人。 「我看上……你胡说什么?行谨是我堂弟!」 「哥哥我还是你亲夫呢!」 「游石珍你……」原本好好说话,现下又没个正经胡闹纠缠。穆容华一恼,倏地收束扇子起身,单肩与肘部同时顶向他身侧,欲将人撞开。 珍二管不住这张嘴,与姑娘家的穆大少交手,话总是由心不由他。 倘是穆容华笑笑揭过去,他亦不会紧揪不放,但她却像一串被点燃的炮杖,脸儿胀红,眸中含怒,说动手就动手。 游家珍二行走江湖,有道是敌不动,他不动,敌若动,他绝对比谁都灵动! 都动手了,还客气哈儿劲?! 他借力使力,反手一带,呼吸间已擒敌在手。 两边肩臂皆被他狠扣的人儿,低哼了声随即强忍。 但,仅仅是那一声幽微低哼,就足够撼动他满腔胸壑,再瞥见她颊侧紫痕、唇角瘀伤,哪还能冲她张扬什么? 他瞬间撤手,高大肉墙仍堵在她面前,却不敢再动她一根毫毛。 穆容华抬手揉臂,阵光微含倔色,而胸脯起伏略剧,显然又受他招惹。 第十八章 游石珍被瞪得耳根暗热,干脆豁出去,他从怀里掏出一袋东西,硬塞进她手里。「我问过丝姆嬷嬷了,她说,这玩意儿可内服、可外用,你要是……又是……闹疼,可捏碎一丸和水吞掉,也能捣成药泥敷在下腹。」 穆容华松开袋口往里边看,先有异香扑鼻,她一怔,记起这气味。 「这是……天红贝!」 姥姥曾给过她一些,对付她癸水来潮时所引起的腹疼有莫大功效,更能缓和落红不止之症,只是极难入手,但她此刻却揣着一整袋。 「你哪里得来的?」眉阵惊扬。 游石珍嘿笑一声,又闲适自若般盘手胸前。「穆大少啊穆大少,你想探哥哥我这条商机吗?嘿,哥哥我偏不告诉你,偏要你心痒难耐啊心痒难耐。」 穆容华简直……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对付他! 游石珍见她发愣,以为自己大占赢面,心悦了,却再见她带伤的清颜,心暗暗又吃疼了一下,这心悦且心疼的,搅得他气都不顺。 他忽又抹一把热气腾升的脸,头一甩,粗粗鲁鲁道…… 「倘你自个儿要用,也……也甭怕断货。哥哥我重情重义、肝肠如血、意气如虹,宁可人负我,岂能我负人,哥哥我……我供着你就是。」 这人…… 怎会有如他这样的人?! 一会儿能将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气得眼前尽是红雾,一会儿却狠狠掐握她的心,令她心凛神颤,全身似被大潮来回冲刷个遍。 而颤栗过后留有余韵,浅浅去尝是满腔描绘不出的暖。 心暖心软…… 怎能有人像他这样?让人对着他生气,恼得恨不得咬上一口,却觉他竟又这般、这般、这般的……可爱……好可爱…… 外边,小议事厅的门传来三声敲动,两重一轻,是宝绵惯用的手法。 穆容华微地一震,面前男人倒一副雷打不动的姿态,眉角与嘴角似扬未扬。 他逮到机会又想让她急、看她出糗。 他没打算乖乖退开,让道给她。 宝绵听不到她喊她入内的响应,遂更重地敲了一次门。 手中揪紧装满天红贝的小袋,她再次被他闹得一颗心窜伏不定。 自相识以来的每一次交手,她似从未占上风,真要教他惊绝的话,必得寻到他「致命」的点,然后重重一击,要重重的才好,让他不敢小觑她。 这个男人「致命」的点,她知道的,毕竟,她把他的秘密听了去—— 他练童子功,他不近女色。 这般地令人可恼,又可恼地教人觉得可爱。 他直问她看上谁,她若说看上他,他信不? 她突然一个箭步冲上,两只阔袖环上他的肩与颈,踮起脚尖……仰高脸容。 四目交接间,她以唇重重袭击他似笑未笑的嘴,压得他惊绝瞠目! 他僵在当场,连气息也凝结似,傻傻任她欺压,只有两丸眼珠隐隐颤动。 终于终于,她到底胜了他这一回。 舌尖乘胜追击,得寸近尺地濡润他唇瓣,未及深深侵据,外边的推门声响起。小丫鬟等不到主子响应,干脆自请入内了。 等等!她这么做的目的是—— 穆容华蓦然撇开脸,这个吻由她起头、任她辗转贴熨,亦由她突兀作结。 她极快地从他身侧溜走,没遭到一丝半毫的阻挠。 顺利摆脱那堵高大「屏障」,她疾步走出内房,不曾回眸再看。 宝绵端来消暑解渴的乌梅汤,不待小丫鬟放妥,她单手一抄就咕噜咕噜往嘴里灌,灌得太急,素衫襟口都沾上汤汁。 宝绵目瞪口呆,没见过她这么急躁迫切的模样,两颊还红得快渗血。 更让小丫鬟惊呆的是,她家穆少汤碗一搁,拉她的手起脚就往外头冲。 「回……回广丰号去,有急事,快走!」 穆大少发了狠,「偷香」珍二爷,但实在不确定这「香一个」能把珍二爷定身多久啊。 不管了不管了,先跑再说! 【第六章】 游二爷暴躁了! 暴躁到浑身热血往脑门冲,五脏六腑像遭大火狠狠炙过。 但他周身上下、由内到外明明这般火爆了,却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绪将他扯住,让他一时间没敢妄动,没暴躁又火爆地冲进广丰号或穆家大宅,将那个无赖又混账的穆大少揪将出来。 她绝对是想吓他! 她听去他的秘密,如同他清楚她的,但他是讲义气、守节操,盗亦有道、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有所为又有所不为的正人君子,反观她穆大少,她、她她……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知道他的痛处还故意往上头踩,她无赖! 家里老太爷的八十大寿美好收场,这两、三日,他表面仍是那个放浪不羁、磊落潇洒的珍二,时不时地逗老太爷哈哈大乐,与兄长对饮畅聊,并万般期待嫂嫂腹中的侄儿或侄女呱呱坠地……他状若寻常,实则内心波涛汹涌,万分激狂。 他被强了! 他想把她当「兄弟」,她却使强对他! 「案发」那一天,他都不知傻傻待在那内房角落罚站了多久,身躯僵直,四肢百骸仿佛遭恶咒定住,偏偏嘴热到发麻,她的小舌在他峻唇上留下气息,那样淡、那样细微,却丝丝融进他唾津里,害他……害他…… 邪思被唤起! 于是夜中入眠神思不定,他的梦中之梦,幻化出一道长衫阔袖的飘逸姿影,高束的丝摇曳风雅,那张清丽的脸蛋属她。 她步步生姿、步步为营、步步令他惊心,朝他而来。 她几乎破他功底,光凭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中梦,让他蓄养多年的童身不自觉胀到疼痛、硬如热铁,险些梦泄。 可耻啊可耻,他可耻,她较他更可耻!听他喊「娘子」她就别扭,却敢强亲他,还在梦里对他……这样那样的! 真要说,当日那场「汉女出嫁牧族汉子」的婚礼,为求逼真,方方面面都做足功夫,他游二爷当着众手下和牧族朋友面前,确实与穆大少跪拜过天地,并在牧族长老的亲证下夫与妻三次交拜,还杀猪宰羊宴请所有宾客。 所以穆大少不是他娘子还能是什么?! 她只许州官放火乱亲他,不许百姓点灯让他唤娘子,岂有这个理? 总之……就是……想过又想,想不通就拼命想,深思过后,之前那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绪勉强算通,他决定了,他要跟她没完! 今晚夜凉如水,月色清朗,实非干什么偷偷摸摸勾当的好时机。 但某人仗着艺高人胆大以及一颗火爆到快要炸裂的心,硬是溜进养着护院轮班守备的穆家宅第。 大户人家的家宅格局约略相同,他避开护院,迅速往各主要院落溜转了一遍。在正宅东翼一处清幽院落探到熟悉人语,他悄然潜近,随即隐身在雕花木柱与壁角形成的暗影里,从窗缝觑进。 是穆家长辈所住的雅院。 室内,一名丫鬟悄悄掩去呵欠,取来剪子小心翼翼剪短烛芯,一名中年美妇安静伫立,而穆大少就挨在软榻边,为坐卧在榻上的长辈亲奉汤药。 游石珍立时想到她为娘亲上游家讨「雪江米」之事。 此时榻上的穆夫人犹见病容,穆容华一匙匙仔细喂药,边喂边轻声哄着,哄得穆夫人虽拧着眉,仍慢慢将药喝尽。 第十九章 「娘,来。」穆容华从韩姑手里接来清水和痰盂,让娘亲漱去口中苦味。穆夫人漱洗过后还不愿躺落,苍白脸上却见兴奋之情,她紧声吩咐韩姑—— 「快,去把今儿个从箱底翻出的那件东西拿来,给华儿瞧瞧啊!」 「小姐,夜都深了……」韩姑有些为难。 「快去快去,华儿瞧了肯定动念,咱就要他动这个念啊。」 穆容华略感惊奇。「娘寻到什么好物?」 「穆少啊……」韩姑一脸无奈,欲言又止的,最后在两位主子的期盼下仍转进侧间,捧来一方形雪绸大包袱。 此时守上夜的丫鬟已被韩姑遣去外厅。 揭开雪绸方布,入眼的精致大红嫁衣让穆容华陡然一怔。 「摊开!云贞,快!快摊开给华儿瞧仔细!」穆夫人催促着韩姑,后者只得照办,将大红嫁衣整个呈现在前。 穆夫人拉拉穆容华的手,问:「觉得如何?」 「……很细致,嫁衣上头的绣纹和珠片配色好看极了,这是……娘的嫁衣?」穆夫人点点头,阵光幽柔,在嫁衣上徐慢逡巡。「女孩子家的嫁衣总要自个儿绣成,这东西本是要留给你孪生姊姊作个式样,可她……」顿住,似走神了,两眼定定然,直到韩姑低低一唤。 她微地一凛,望着穆容华忽然笑开,语气热烈—— 「你都二十好几了,男大当婚啊,快跟娘说,华儿是否瞧上哪家姑娘?」 「娘……」终于明白韩姑方才在为难什么。穆容华都头疼得想扶额了。 穆夫人道:「你姊姊她、她总归是个福薄的,她若见你成家了,有妻有儿,为咱们穆家大房开枝散叶,那她在那边肯定也……也替你欢喜。你说是不?」 「小姐,咱们把嫁衣先收了,您该安睡,有话明儿个再说啊。」韩姑劝道。 「不、不行的,华儿的婚事不能拖,都这么大了,他不娶媳妇儿,你要他死去的姊姊怎么办?华儿那时活下来,活着的是他,就是要他往后成家立业,要他扛这个担子,不成亲……怎成?怎么可以……」 乱了一小阵,韩姑后来燃起昙花宁香。 安魂宁神的气味侵润室内,穆夫人渐渐松泛眉睫间的狂色,她被扶着躺落,睡下时五指仍揪紧穆容华的袖子。 「穆少,小姐她……」 听得那声忧唤,唤音中的怜悯欲掩不能尽掩,穆容华低低一笑…… 「韩姑,没事的,毋须替我忧心。」她拂好娘亲微乱的发丝,再掖掖她身上被子,终才起身离去。 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强悍,泪还是润湿了双眸。 穆容华脚步一惯从容,离开娘亲的寝间来到廊下小园,直到清清月光镶透她的薄身,她才允许泪水滑下。 已许久不曾落泪,一旦动了念,解开禁令,真真要一发不可收拾。 而眸眶这样热、这样湿,仿佛这般哭着,能一点一滴以泪穿透,去磨损压在心头的那方大石。 抓着阔袖用力拭泪,擦过又擦,袖子都湿湿糊糊,鼻子仍一抽一抽的。 泪难止,她似着恼了,还恼到跺脚,未觉自己这举动看起来有多孩子气。 待把一张脸弄得勉强象样,甫旋身便狠狠惊住! 那人半身藏于花木形成的阴影里,一双长目似今晚月光,清色映人。 而她认出那双烁辉的眼睛属于何人——游石珍! 又是他!竟然是他! 觑见她哭,他看得畅怀了吗? 干起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他珍二的手法确实冠绝天下! 雪颊火辣辣热烫,穆容华只觉羞恨难当,想未多想已箭步冲上,袖中五指攥紧,扬起便是一拳。 游石珍面颊生生挨上一记! 这一拳与之前她揍他的那一记相较,力道着实沉重。 他不是避不开,而是忘记避开,因她……她流泪了。 他没想到她会哭,更没预见她会哭。 她哭,自个儿躲起来,不想让谁看到,可他偏偏尾随而来,偏偏令他撞见。 他藏在暗处不敢轻举妄动,胸内却掀起阵阵波涛。 听她啜泣,见她频频举袖拭泪,再见她气恼跺脚为难自己,拼命要自个儿回复寻常模样……他傻住了,屏气忘息,两眼被深深牵制。 然后她发现他,冲他大步而来,扬袖揍人! 他没法闪,亦无法运劲抵抗,尽管皮粗肉厚还是被揍得两眼乍盲,一阵晕眩。 穆容华狠狠挥出这一拳,重击之后,她手疼心颤,神识随即清醒了些。 ……她、她竟这样火爆野蛮! 努力要回稳意识的样子。 似闻几名护院的脚步声在左近响起,穆容华凛然一震,不待确认,她趋前扯他手腕,拉着便往园中某个方向跑。 游石珍完全随她,毕竟这是她的宅子、她的地盘。 她领着他左弯右拐,大道不走专挑旁门左道,一路畅行回到她的「雪霁堂」。 一进自己的院落她倒顿住了,原来贴身小丫鬟还没睡,尚守在屋前廊下,而屋中也已替她点起灯。 她愣住,下意识欲退,一路很乖顺地被她扯来的游石珍却动作了。 他利落挣脱她的掌握,在她还没闹明白他的举动前,他已无声且迅雷不及掩耳潜至宝绵身后,出指点昏,并一把捞住软倒的小丫鬟。 穆容华拧起眉瞪人,他却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哥哥我任你瞪」的模样。 「跟我来。」最后只得叹气,穆容华认了,遂领着他将宝绵抱进偏间厢房。 安置好小丫鬟,她迳自走回自个儿屋中,游石珍沉默尾随。 然,当身后响起门扉合上、落闩之声,她心头小惊,回头就见他步步逼近。 退退退,无奈她后头抵着桌缘无法再退。 一室幽明中,他挨揍的颊面已瞧出有些红肿,再与他似冰似火、辨不出底细的凌厉目光一触,她因动手揍人而生出的罪恶感顿时消散不少,然胸中轻颤,却也不愿示弱。 想到他瞧见她哭,就……就很难板起脸、直瞪他不放。 「夜探穆府,珍二爷究竟有何贵干?」她微撇开泛红的脸,凶凶问。 游石珍面色遽暗,语调低沉。「你将穆行谨拉进这个局,暗中行事,那是信得过他了。但那天在穆家铺头,你与方仰怀玩的又是哪一套?」一些事当日未及看清,事后细细推敲,只觉其中颇有文章。 「我不是在玩。」 「是,你并非玩,是赌。」游石珍点了点头,道出想法。「那封信,你认出信上的字不是穆十一的手笔,却同时也认出可能是某人所为,你前思后想,决定大胆赌上一把,才会装得一副可怜落魄样向某人借银调度,为求引蛇出洞。」 「我才没装可怜落魄」气血一起,她又瞪人。 但他离得太近,她实难不去留意他的唇。 忆及当日对他的强索,她身子不由一软,想撑住气势变得有些艰难。 游石珍哼了声。「你最好装个彻底。我家秀大爷已准备出手,因你挨了揍,你禾良妹子替你出头,近来仍不肯搭理他,他不痛快,拖大伙儿下水,自然不会让广丰号痛快,他心黑手狠,最喜偏门抢攻,你好自为之。」一顿。「再说,穆大少别忘还有一位地头老大,这是前有狼、后有虎的阵式,你想引蛇出洞,最好先想想如何破阵。」 他绷着一张脸皮,字字咬得清晰,穆容华听得耳鼓轻震,方寸亦是。 第二十章 「那地头老大如若肯放弃这一次中间者所牵线的生意,改与我合作,为我所用,待事成,穆某必定奉上双倍报酬。」她轻轻说,脸上热度渐扩。 他望着她,瞳仁跳动,似按捺似斟酌,道—— 「地头老大不缺银子。」 明知有陷阱,她仍跳了。「那他缺什么?」 「就缺个娘子。」 穆容华吞吞唾津,袖里的手才攥起,眼前男人竟又正经八百问—— 「那天你使强,欺负我老实,亲了我就跑,你都不觉愧疚?」 他老实?他……老实?! 「我问心无愧!」雪颜被红潮染遍,穆容华冲口而出。 仿佛就为等她说出这一句! 她此话一出,眼前男人骤然向她逼来,她腰被紧揽,后脑勺被用力掌住,下一瞬,热呼呼的嘴已含住她的唇。 火气终于炸开,游石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他狠狠将她扣在怀里,以嘴还嘴,以亲还亲,仗着自己嘴阔、牙舌有力,他直接堵了她的口,牙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勇过她,于是磕合间她节节败退,被他的唇舌尽占先机。 真真无法招架,穆容华彻底体会到男女间的力气差距有多大。 他的吻乱七八糟,但生猛欲浓,勾得人浑身颤栗,而她,竟心颤得湿了眸眶。 终于放过她,他拔开热麻的嘴,很声低吼:「我也叫心无愧!」 唇,他喉中突然噎了噎,什么狠话又都说不出口了。 「哭什么哭?」 「我没哭丨」她辩驳。 「骗谁?你躲进园子里哭得厉害!」 完全是他使惯的伎俩,问事总这样突如其来,欲攻人不备。 穆容华倔着气,抿唇不语,他却颔首迳自道:「所以是孪生姊弟,弟弟夭折了,姊姊替代了弟弟。」 一双清丽眼仁儿直勾勾向他,畏疼般发颤,令他左胸亦随之绷痛。他忍抑下来,嘴角甚至勾笑,嘲弄道…… 「你求的是什么?依着旁人的意念变成另一个人,以为你家阿娘终有一日能幡然清醒,能认出你是谁,唤出你闺名,能真正待你好?」 「你……你懂什么?!」 「我懂的的确不太多,却知道你笨得可以。」 「你闭嘴!闭嘴……」 她哪里笨?!哪里傻?! 她把穆家广丰号拓展至今日盛华,她跟人斗,斗智斗勇亦要斗狠斗力,她这样努力,夙夜匪懈,不敢忘怀自己的责任,她活下来的责任,活着,就是要振兴家业,要巩固大房家内家外,主权不能旁落。 「你的闺名?」他有力的指插入她发内,碧玉冠束起的青丝被他挑出好几缕。她闻言一怔,浸染水气的瞳心又颤。 他墨眉挑扬。「连自个儿闺名都记不得,不是笨是什么……」 话未道尽,换他遭到咬吻。 修长柔软的身子紧靠过来,两只阔袖攀上他的硬颈,将他的头拉下。 她狠狠堵他的嘴,要多狠有多狠,口中尝到血味,但她的唇舌却也被反噬得疼痛火热,都不知是谁被谁咬、谁遭谁侵掠。 事情不该这样,但一把火狂烧热烈,在心里、在血肉中,神魂浸欲。 火烧得两具未经人事的身躯周身通红,带怒气的吻渐渐变软、变得潮湿绵热喘息阵阵,对彼此的欲念如此清晰,不想放手。 炽吻稍歇,他挺俊的鼻犹贴着她的,目中星火灿盛,紧盯着她。 「你要吗?」嗓声沙嗄不已。 穆容华没有作答,神识狂了,方寸疯闹,她在他深吸一口气、咬牙欲撤开的同时,紧紧揪住他的粗腕。 她拉着他跑进里边的寝房。 「你愿跟我?」他反握她的手,胸膛鼓动明显。 她心口突然缩疼,漾开一抹酸软。 眼前男子高大粗犷,五官英气勃勃,他举手投足间潇洒自信,但在男女事上,干净却也莽撞,又似乎太单纯了些……男女之间的欲,求一时酣畅淋漓,想要就要,想给谁就给谁,不好吗? 清雅气息喷拂他脸肤。「珍二爷,我混过青楼、逛过窑子,结识不少花街柳巷里的鸨母嬷嬷和姑娘家,可你有吗?」扬唇。「所以这事不是我愿跟你,而是你跟了我。」 说得像她对男女之事多有见地似,游石珍抿唇瞪人,耳根大潮,却又觉她青丝微紊,俊俏容颜透媚,那模样竟好看到勾魂。 待想拉她入怀再狠亲一通,她已主动靠来。 他一愣,唇就被吻了,软绵绵的吻,然后是眼睛、鼻梁,还有他方才挨揍的颊面,她亲过又亲,而后再回到两片峻唇。 他心跳暴快,一声重过一声,耳中隆隆响,那湿润的、绵绵软软的舔吮和琢吻竟比适才激切热吻更夺人神智。 他的腰绑被解开,裤头松垮垮,腹部突然遭她秀长的指撩过。 还没真真碰触到,他背脊已骤然僵挺,结实的肌肉和筋理绷得条条分明。 「穆大少——」他羞恼低吼,探手去揽她的腰,挟着就往长榻上压落。 穆容华一阵眼花,唇边不禁荡出笑,待男人那双大掌开始拉她衣带、扯她襟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她气息紊乱了,心跳跌宕又窜腾,轻轻的笑在他双掌探巡下变成轻吟,她的身子亦僵硬,然后莫可奈何又软下来,腿间颤抖抖的,酸软莫名,燃箸火,泌着热流。 「别小觑哥哥我!」他摘掉她的玉冠,彻底弄乱她的发,热嘴埋在那一头乌丝中,冲着她热烘烘的耳朵宣示,怕被小看、被笑似,语气挑衅又带薄恨。 不……她半点不敢小觑他。 隔着薄薄布料,男人雄健之物抵在她腹上,沉甸甸,热意惊人。 她受不住如遭蚁咬般微微扭动腰肢,便见他拧眉低哼,那团硬火像也跟着发颤,一下子变得更沉、更挺,布满威胁。 衣衫尽褪,缠胸的素巾层层圈裹,她听到清脆裂帛声,胸前陡凉。 他的手胡乱抚摸她,闹得她既痒又热,双阵雾蒙,可当他低首下来,时重时轻咬她雪嫩胸乳,她激颤低吟,手急切地钻进他敞开的衣内,拼命要靠近他、再靠近,要裸裎相拥,要更深、更深地切进彼此。 「穆大少,当日那件嫁衣里,你是解开了胸缠的,是吗?」揉着微鼓的嫩乳,美好的肤触让他指尖发颤,问声含着浓欲与火气。 第二十一章 她突然发动奇袭,翻身将他推倒,跨坐在他热呼呼的健躯上。 「珍爷话似乎多了些,令人不耐。」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没让骑在身上的姑娘嚣张多久,大掌扣她纤腰来一个翻压,再次夺下掌控。 「我话多?好啊,那不妨再多说一些。你是五脏少四脏,徒生一颗胆吗?要你进贼窝二话不说就进,你一个大姑娘家,还袒胸露乳的就去了!」 穆容华勾住他的腰,努力瞠开迷蒙的眸。「谁袒胸露乳了?那贼窝,你……还是你要我去的!」 「那你可以冲着我吼,说自个儿是黄花大闺女,叫我吃大粪去!」 这男人揪着事又想气人,穆容华使劲槌他厚胸一记,一双玉腿却愈发勾紧他。 她扭摆腰臀,让那男性生气勃勃的硬烫抵上她已湿淋一片的腿心,她听到他隐忍的闷吼,察觉到他浑身紧绷,她腹中更是酸软难耐,轻喘间腰微抬,将他贴得更紧,几将厚实前端完全纳进。 「穆大少,你自找的!」嗄吼了声,他压着她已顺势顶入。 他本不想粗暴莽撞,但两人从开始的纠缠就如一场角力,他悍她更悍,他心惊她衣衫下的素腰纤弱、雪身似易碎琉璃,想放缓、放轻、放柔,她竟更强、更悍、更没脸没皮。 说他令人不耐?!好,极好—— 穆容华晓得这事肯定要痛,也……确实很痛,她抿紧了唇瓣也没能忍住哼疼,就细细碎碎逸泄,一时间绷着也乖了,不敢乱动。 恶霸般压上她的男人此时亦止了势。 他埋在她里面,灼烫气息和体热包围她,耳中除了自己乱无章法的心鼓和呼吸声,仿佛也听到他胸内传出的擂响。 痛渐缓,她掀睫去看,见他亦绷着面庞凝望她,那黑得发亮的眼睛像能看进她神魂底蕴,惹她心悸心动心痛。 「游石珍……」颤颤的指抚上他的脸,有什么涌至舌尖,但她不知能说什么,就是唤着,似也只能唤着,而所有的所有,都交给这肉躯吧,任凭红潮侵染,欲念勃发,她要,要他,要他来要她。 她眸中潮湿,身下亦湿湿漉漉,酸软的腿倔强夹紧他,腹中不自觉收缩。 游石珍面庞窜红,五官蓦又绷紧,两手发狠将她抱住,力道之重似要把她按进自己血肉里。 抵着她轻布细汗的额,他恨恨的、沙哑吐语—— 「穆大少,你定要跟我斗吗?」 她十指掐入他光滑温暖的肌理,嘴上无话,腹内却又缩动一下,故意绞他。 这挑衅之举太明显! 游石珍牙一咬,黑了心,道义放两旁、修理姑娘摆中间,不再「打不还手」! 他问她是否犹记得自己闺名。 那其实是无须存在的名,已许久、许久不被唤出,久到如今去记,仅觉陌生。 这一夜,全武行般的抵死纠缠,既痛又无比酥麻,痛有尽头,撩拨心魂的麻痒却如万蚁蚀心,她任泪奔流,紧紧攀附一具悍猛的男体寻求解脱,她与他血肉交融,将他紧绞包裹的同时,亦被他强大的气场密密笼罩。 像被狠狠淘尽,由里至外,也似被仔细怜爱了,恣意任情过后,柔身处处酸疼、点点红潮,稍一动就从腿开一股刺麻。 夜尽沉,天未白,灯火早燃尽,帘内一榻倶黑。 赤裸伏在伟岸身躯上,耳际是男人渐稳的心音,腰上仍被一条铁臂轻环。 他的喘息轻却沉,幽深有力,男人仅沉默着,仿佛与她一般,对两人之间的事皆有些惊骇、有些摸不着头绪、有些不知所措。 然处在黑幽幽的小小天地里,像也无需多说什么,终归是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如此而已,而一些以为一世难以碰触、不能道出的事,倒在黑暗的保护层下,能被淡淡开启…… 「姊姊替代了那个早夭的弟弟,弟弟名字便是她的,哪里还有其他名字。」此话一出,她感觉环在腰上的手蓦地收紧。 她在黑暗中极淡勾笑,因有人能倾听她心底事。 她幽然又道:「一双孪生姊弟,虽分了男女,但两人打小感情要好,身姿与长相甚为相像。性情上,弟弟文秀可爱,姊姊倒较弟弟调皮,常换上弟弟衣裤扮作男妆,故意去闹家里仆婢、捉弄夫子。」 腰侧略怕痒,男人的粗指有意无意轻挲而过。 她细细一颤,更往他臂弯里钻。 她的两腿与他的交缠,连薄被也来凑一脚,当真纠在一块儿了,她懒得去挣开,正叹息间,听他淡淡问—— 「弟弟出事那一日,姊姊恰又扮成弟弟模样吗?」 她突地栗颤,男人手劲猛然加重,将她按在自个儿身躯上。 小口、小口呼吸吐纳,吐出胸内绷痛,她轻嗓低微…… 「小姊弟八岁上,孩子的娘亲带着两孩子上姥姥家,时值正午,马车经过一处清溪白瀑,白瀑水势不大,底下汇成水涧……那小姊姊闹着要下车玩水,娘亲拗不过她,遂令马车停下,令随行婢子们先取出小食和果子备上,以免孩子玩到肚饿。」抿嘴润润唇,然声中仍带无尽涩意—— 「小姊姊拉着弟弟踩进水涧里玩,那地方浅浅的,而后她领弟弟越往那座小瀑底下去,那儿有几方大石形成一个隐密所在,水流急些,但好玩多了,她能听到娘亲和贴身婢子们说话声音,娘喊着要她当心些,她还扬声冋应,然后是弟弟那时清亮的笑声,那样好听,听着都想跟着笑—— 「后来,那小姊姊玩到肚饿了,迳自上岸,见弟弟尚在小瀑底下,她作弄心思一起,就去抢弟弟下水前、脱下搁在大石上的外衫和靴袜,件件往身上穿戴……弟弟一见着急了,脚下突然踩空……」 静下,似那时之事再现眼前,她说不出话,他又轻挠她腰侧,令她瑟缩。 「那座小白瀑底下有伏流,是吗?」语调徐缓,将她的神志拉回。 「……嗯。」 「小姊姊唤人来救了吗?」 埋在他肩窝的脑袋瓜轻蹭摇动,片刻才模糊有声—— 「我……我见他……他没浮起来,我跟着又跳下水……我想拉他上来,他脚不知被什么吸缠,我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动……水里,他张眼望我,很怕很怕的模样,我一直看他,一直看着,我以为只要死命拽住他就好,根本不知自己何时放了手,待张眸醒来,是咳醒的,娘的贴身婢子……韩姑正帮我压腹揉胸地控出水,娘疯了般在水涧边哭嚎,没有……没有寻到弟弟,他被地底伏流卷了去,殷叔只来得及拉我上岸,没能救到他,地底的水不知通向何方,什么都找不到……」 她终将自己带进事件中,而非以「小姊姊」代称。 既是亲身所历,心绪更难遮掩。 她抖得如雨下飘摇的一叶浮萍,气息寸长寸断,牙关发出格格细响。 倏地,她敏感腰侧遭到攻击,男人绝对故意,几下捏挲整得她瞬间成跳虾。 她惊叫出来,齿龈一阵酸疼,才知不自觉间将牙咬得有多紧。 察觉他想故伎重施,她两手忙着格挡,下一瞬,人被他翻身制伏,他双肘撑榻顺势压住她如扇摊散的发,下身置在她柔嫩腿间。 她没能咬住吟喘,素身大潮,满面通红。 他的眼在暗中闪亮,显得故意且得意,她努力端起气势瞪他,他两眼眨动,有柔软的什么在黑瞳里浮荡,她忽又脸热。 第二十二章 「穆容华,你自觉对不起谁,辜负了谁,是不是?」 她怔然,却觉他低沉语调乱入人心,要逼她雾湿双眸。 他再问:「因为对不起谁,辜负了谁,心里罪恶,也就不允自己海阔天空。」略顿,「戴上层层枷锁,藏住自己,你是这样活着?」 她微微硬气,硬挤出声音。「……这样,没什么不好。」 只要她还是穆容华,穆家大少,娘的心病便得以安抚,爹费尽心血经营起来的广丰号招牌,亦能安稳留在她手中,只要她是男儿身,族中长辈们便无借口拿捏她。 那双深瞳将她看了许久,久到她都想抬手掩住那令人心悸的注视。 她发现他正咧开嘴笑,白牙在一榻漆黑中咧出淡光。 「穆容华……」他懒懒唤她。「你说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干么跟自个儿过不去?哥哥我若对不住谁,就只好对不住谁,没留意辜负了谁,只好算那人倒霉,遭我辜负了,要活嘛,就活出点儿滋味,倘是你甘心情愿走你的路,那确实没什么不好,但你就是你,你没替谁活着,活着的是你自己。」 她原被他的话绕得有些昏,然定神一想,忽而心凛。 他其实看出她的处境…… 他要她活自个儿的,即便是「穆大少」的身分,亦是为自己活,不为谁。 她想,她还做不到他的豪放潇洒,但秘事说与他听,娓娓便能道出,竟觉盘踞在内心底层十多年的深寒重露淡了淡,似被风拂开一角。 「珍爷曾对不住谁?又曾辜负过谁?」方寸暗动,她勉强抑住,吐纳间尽是他阳刚爽冽的气息。她见他白牙又闪。 「唔……这事可不好说,但若认真数出来,怕届时还得杀你灭口,如此一来,我对不住的人的名单里又要多你穆大少一个。」 一副吊儿郎当样,她被他逗笑,未笑出声,仅浅浅动了唇角。 「那穆家广丰号欲与地头老大合谋共事一事,珍爷可好说了吧?」 「唔……这样吧,待见到地头老大,我绝对帮穆大少问问他的意思。」一副举手之劳、施恩不望报的口吻。 这人……才觉他有那么丁点儿可爱,下一刻又恨不得捏他几把。 她真动手捏了,同样掐他腰际,无奈他皮硬肉更硬,且不怕痒。 他还伸展腰臀大方供她掐捏,然他这一拔背沉腰,热硬部分更亲昵挤压过来,挤得她又哽了气,耳畔一热,足他灼灼吐息…… 「为何肯与我做这事?」 听清他所问,她忍着羞涩稳声道:「能破珍爷的童子功底,我也不算吃亏。」 见他的双目瞠圆,眼仁儿一颤,她稍觉解气,一张嘴锐不可挡—— 「再有,你家秀大爷哪日若得知是我上了他家兄弟,将不知是何表情?」 「你、你什么?!」峻瞳窜火苗了。 「我什么?」 「你上谁?!」火苗变火把。 「你。」 「你上我——」粗声吼。 「是啊,是这样没错。」很认同点点头。「珍爷一路磨磨蹭蹭令人不耐,最后穆某只好将责任一肩扛起,把你办了。」 游石珍被她颠倒黑白的嘴给坑了! 这女人——既令人心软又让人恨不得一把掐碎了事,怎么他对她真就……真就是…… 究竟是如何?他一时竟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只觉火大,而火大到最后,大火终于燎原! 「谁上谁,你给我弄清了!」 初识风月,心想姑娘家肯定不好受,他原是怜她,两人的头一遭他并未完全尽兴,丹田之火犹腾,可越对她让步,她越是步步进逼。 他发狠,一臂甫抬高她膝窝,她柔腰却已主动抵上,纳进他。 忍疼似的喘叫荡进耳中,他火气依然高涨,心倒被叫软,动作不禁放柔几分。 「游石珍……游石珍……」 激切热爱之际,十指在他肩颈与背膀上留下道道痕迹,红唇一声声吐出他的名,那吟叫声带欲含情,欲浓烈,情隐隐,一切皆想让他要她、给她,亦想他酣畅淋漓、要他不悔…… 终于啊终于,他的纯然童身尽破在那紧窒湿热的深处。 他扎扎实实得到她,也给了她最完整的全部。 而追根究柢,到底是谁上了谁,应也无解啊无解…… 【第七章】 「地头老大」最后给了回复,关于挡穆家广丰号财路的这笔营生,「地头老大」接下了,但怎么挡、何时挡,全由「地头老大」作主。 游家秀大爷为一己之「私仇」,决定向穆大少痛快复仇,并强迫家里的二爷当他大爷的打手,这活儿,珍二爷最后也咬牙接下。 于是江北永宁在暮夏时候,穆家广丰号出了大大麻烦事。 总号出的货,货有蜀地药材、北棉南丝、粮油食糖、笔墨纸砚,乃至镶金、镶玉、镶玛瑙的高价饰物,甚至是活生生的飞禽走兽,无论陆路或河路,尽出事。 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无论山匪或河寇,逮着广丰号志在劫货、不在伤人,冲突虽无可避免,但穆家人马仅有几名伙计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只是广丰号频频出事,主爷穆大少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安抚上家又要应付下家,再加上货没了,不少笔生意尚未清款,手头严重吃紧,商场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逼得穆大少只能折腰低头…… 「先前所谈之事,仰怀表哥可向方家长辈们请示过?」略腼腆一顿。「倘是可行,能否请贵府账房帮忙,尽速先拨下款子。」诸事缠身,她仍拨出个空、亲自拜访方仰怀,依目前势态,能出手相帮的只有他。 方仰怀一脸为难。「可你我一开始所谈的事,是广丰号的域外和南北方生意啊……」 穆容华更诚恳道:「小弟知道。但眼下穆家确实有难处,二表哥定然已听闻,这阵子号行里尽出事,人手车马皆不足,钱银十分吃紧……表哥别误会,穆家并非没钱,而是事全挤在一块,一下子不好调度,若能过得了这关,慢慢也就没事,钱绝对能还上的。」 方仰怀貌若沉吟,想过又想,斟酌再斟酌,最后头一点—— 「这样吧,不如你以穆家掌事的身分打张借据,侍借据住户,账房邵儿应该就能快些拨下款子。」 穆容华放松般吁出口气,甫扬唇,搁在桌上的手忽被一掌包覆。 她心下陡惊,抬睫便见一双热烈湛辉的眼。 永宁城郊,土道边一处小小茶棚。 「穆家掌事的身分?哼,他要你拿哪间铺子当抵押了?」问话之人相当年轻,约弱冠之年,英俊眉目透出犀利。「之前你领他看过、最大的那间?」 穆容华徐摇折扇,淡淡摇首,微扬嘴角。「广丰号。」 「就……整个广丰号?!」见对坐之人点头,穆十一双眉骤挑,连连冷笑。 「好啊!好大胃口!姑母膝下无子才将他过继过去,如今他要与自家兄长斗,与他方家大族各房相争,嫌不够热闹,竟算计到姑母娘家这边来。」更混蛋的是,还把脏水往他穆行谨身上泼。「别告诉我你真抵押了!」 「有何不可?待他将借银运出,我立即抵押。」穆容华端起宽口大碗喝了口凉茶,似觉不错,又连喝几口。 穆行谨看了来气。「人家频频下刀子,你尚有闲情喝茶?」 穆容华抬眼,慢吞吞笑。「不是还有十一弟嘛。」 穆行谨被穆大少的赖皮样弄得一怔。 第二十三章 以往只道这位大房堂兄沉稳斯文,近来接触愈多,愈觉穆大少……论异!眼前的他也斯文也沉稳,却莫名可亲了许多。 「我有什么用?我没你本事!竟能寻到方仰怀暗中找来的打手,那什么什么地头老大的,还能说服对方为你所用。」穆行谨酸溜溜道。 这是珍二的局,更是她的局。 从马贼那里拾得的信是个疑点,信中字仿得再高明,仍留有极细微线索,她与方仰怀几次书信交往,对他的字并不陌生,那封信令她对他心疑。 心疑必须进一步左证,才致如今这局面。 「地头老大」的人马,私下亦是游家秀大爷的人马,抄劫广丰号的货。 货此时在「地头老大」手中,不会交至委托对方手里,因接下来「地头老大」玩得颇愉快地安排了一场黑吃黑的戏码,由自个儿的另一批人马来劫自个儿得手不久的货,货转过一手再分批藏起,多数安置在穆十一的几处地方,余下则分得更小批,散进广丰号的零售铺头,化整为零,继续营生。 而「地头老大」玩得乐翻,她穆大少就得心力交瘁忙到极致,唔……即便不是当真心力交瘁,那至少也得装个样,要装得十足十亦是颇费心力的活啊。 穆行谨最后撇撇嘴哼了声:「连一群刀口舔血的家伙也能让你给拉拢了,都不知给了什么好处?」 ……好处? 女儿家的身子。 不曾为谁开绽的初花。 然后是抵死纠缠、一遍复一遍…… 这些,对那「地头老大」而言算不算得上是好处? 穆容华怔了怔神,心念一动,忽觉脸肤泛热。 怕被瞧出端倪,她持碗又饮,几口凉茶下肚才勉强稳住面色,岔开话题—— 「别管什么地头老大,要紧的是,得知道方仰怀钱从何处取得?如何弄出?这几年,方家大族公中的帐由他打理,他若想私吞广丰号,此时咱们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他不能让广丰号真缓过气来,非好好把握这个时机不可,他愈急愈好,急了就易出错……」 「要借此查他公帐外是否另有私帐,而私帐又藏于何处,其实不难啊。」穆行谨跟着端碗喝凉茶,凉凉道。 穆容华兴然挑眉,听他凉凉又道—— 「他栽赃嫁祸,想看穆家大少和穆十一翻脸内斗、反目成仇,咱们也回敬一记,偷偷给姑母过继而来的大表哥透个信儿,你再瞧他们斗不斗?由方家的人帮忙盯着,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岂有不好?」略顿,皱眉—— 「……这位大少,你直盯着我干什么?」 穆容华一手仍潇洒摇扇,几缕发丝轻飞,好看的秀眸弯弯。「就说了,不是还有你十一弟嘛。」 有兄弟帮忙出主意,滋味当真不错!她又想起那个极其护短、动不动就帮着兄弟出头的汉子,心莫名有些软,褪下的红潮温温灼灼又在肤上漫开。 「……有我?你故意恶心我是吧?我都没脸红,你脸红啥劲儿?」穆行谨粗声粗气道,淡麦色面厅却有绪色。 「欸欸,我天热漫思茶嘛。」道完,她持碗又饮一大口。 穆行谨端起脸冷哼。「有我一个能如何?你屯进我地方的那些百货食粮和牲口,得运得销,哪里缺货哪里去,可在短短时候要弄到足够人手和舟车马匹,我可没底,拜托你思完茶请仔细想想该怎么解决这一等大事。」 穆容华眯起阵,轻笑了声。「放心,有贵人相助,必能否极泰来。」 贵人正是她的禾良妹子。 她眼下无比「凄惨」,游家秀大爷怎么也算得上是始作俑者之一,她不跟禾良妹子诉苦,能跟谁诉? 夏季结束,秋意起。 在八月中秋后不久,江北永宁有一秋夜灯市。 穆容华自觉,仿佛已许久不曾这样松泛,可以让她闲适逛逛灯市,喝着从街边小贩那儿沽来的甜酒。 她那张「贵人牌」确实劲道惊人。 此牌一出,立时闹得游家家宅不宁,闹得顾禾良搬回娘家,而游岩秀为挽回爱妻,竟亲自登穆家大门拜访。 相谈的结果是,太川行愿助广丰号走货,无论人手、马车和货船,皆可借穆家调度,还愿从自家会馆的银库内拨出大笔银子相借,且不算利息。 有太川行经验老道的人手加进,再有穆行谨那边的伙计接应相帮,滞碍的局面似乎一下子疏通开来。 后来有三批南运的货,为赶上货期,保全广丰号商誉,她还与游岩秀一道赶货出船,一路上自然遭受游大爷不少冷言冷语,但回程某夜,游大爷酒有些喝高,手里抓着一条用五彩丝串成的开心铜钱串,喃喃唤着爱妻名字,一脸苦恼……那开心铜钱串是禾良妹子的东西,她是见过的,却没见过向来冷面狡诈,我行我素的游大爷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顿时只觉,她的禾良妹子真威! 近来游家添丁大喜,禾良妹子顺产诞下一男娃儿,借此机会,她是该选几件好礼送去,祝福她与孩子,亦聊表感激心意。 而说到姑母所嫁的方家大族,她也得多谢大表哥方敬宽。 为掀方仰怀底细,她用了行谨所提之法,让人透了些事给方敬宽。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方家大族里多的是「猛虎」,原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猛虎」再多亦是他方家之事,但方仰怀一次次侵扰她穆家,欲有逼她投靠合谋之势,她这才将宝押在方敬宽身上。 近日从方家得来的消息,据闻方仰怀遭人顺藤摸瓜,摸出后头一大串私产,他挪用公中几代累积下来的钜银,私下经营买卖,所获之利尽数藏于私帐中。 方家大族的长老们本欲族中公审,而似方家这样的大族,族中长辈们如此按百年族规审判,判残肢、判死身,不论判出的结果是何,连官府都难干涉。 方仰怀之后将如何,她已不想探知,亦无她的事了。 甜酒装在长长竹节筒里,她越喝越顺喉,快把沽来的酒喝光。 这酒的后劲比她预料的要强,她步伐略浮,但心情甚舒,垂眸便见宝绵正冲她皱眉,满脸不以为然,而朗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两臂微展,似怕她不胜酒力,颠着颠着就要倒地。 「没事……我好得很,再喝三个竹筒子都不成问题。」她笑,突然被街边老师傅的大大花灯摊子吸引过去,一面架墙上吊挂数十件灯彩,琳琅满目,每一件都奇巧生趣。 「我在这儿要待上一会儿呢,你们自个儿玩去,别跟着我不放呀。」她塞给朗青一点小碎银。「带宝绵玩去,看皮影戏、看变戏法的,再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见朗青不动,她又催他,赶了两次才把两只小的赶走。 一街彩丽夺眼,她双阵有些朦胧了。 架墙高处有一盏花瓶样式的灯,她决定买它,因它红灿灿的真好看,而且「瓶」有「平」之意,平平安安,她喜欢。 付过钱,从老师傅户中接过花瓶灯,她一手抱酒一手拎灯,转过身便瞧见他。 街上人潮涌动,偏偏她一眼已望进他深瞳里。 游石珍迈出三步徐慢走至她跟前,面上似笑非笑,瞳底若有流火。 「穆大少,别来无恙呀。」 何时与他别过的? 第二十四章 啊,是之前他玩黑吃黑那一套,欲将货拉至行谨的地方藏置,那时,她与他约在永宁城外三十里的一处野店匆匆会面,当时他身边跟着不少手下,她亦有殷叔和其他人跟随,匆匆谈过要事后,两人便又分道扬镳。 这一回游岩秀出手相帮,与她一道出船,他的几名手下如螳子、老图等人,亦充当起游岩秀的船夫和伙计,与他们一起押货往南。 她想,他应也一路相随相护,明面上安插人手进来,暗地还领着一批。 但他始终没现身。 「为什么?」她蹙起眉心,浅浅打了一个酒嗝。 「什么为什么?」扬起单眉。 「你那时明明跟着船,我知道,你……你跟着的,为何不见人……」 他上身微倾,紧盯她,问声极低:「你想见我?」见她眨眨氤氲眸子,仿佛不懂他所道的。他再问:「穆大少,你想我了?」 心口一颤,她方寸生涟,在男人灼灼注视下一时间吐不出话。 ……她想他吗? 这些日子,脑中、心上可曾一遍遍浮现他的面庞?想起她与他之间的种种? 答案这样清楚,她心颤得更厉害。 也许真醉了,大街上这么多人,他又这样高大招眼,她竟没克制住自己,脑袋瓜一垂,拿头顶心去顶他胸央。 有一事她谁也没告诉,当日她向方仰怀假意求援,方仰怀承诺尽力相帮之后,他突然抓握她的手,看她的目光变得赤裸热烈……心凛惊骇,但几个呼吸间她便宁定了。她知方仰怀除广丰号外,更要什么。 她当时仅淡淡笑,淡淡抽开手,不受亦不拒,耳际听他低笑说,说他们俩的事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这事,她谁也没告诉,如何也道不出口,觉得脏,觉得心恶难受,原以为压在心底不理便无事,此时此际见到游石珍,那股强行压抑的委屈自怜竟无端端冒出,才会做出这般女孩儿家寻求安慰的举措。 「我没想你的……」她低幽幽说。 游石珍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闹得气息一凛,胸膛被她的头顶心摩挲出阵阵热麻。他才不信她柔软无力的话,伸手去抬她的脸。 酒气醺红她俊俏面容,柳眼梅腮宛若动春心,真是……他这火眼金睛的,以往怎会被她瞒骗得逞?!她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媚,哪里像堂堂男儿?! 一想眼下还在街上,他拖着她的胳臂转身就走。 直到弯进暗巷,她被挟着跃上屋檐,飞窜间夜风扑面,才令她有些酒醒—— 「宝绵……朗青……」她不见了,他们定要急坏啊! 她耳边忽地一热,是他的烫息。「他们知道你在我手里。」 朗青瞧见他们了,那小子适才瞪大眼,他则眯起双目,朗青还挺「兄弟」的,最后默默把宝绵带往另一头玩。 「不行,我……我要回穆府……游石珍,你带我去哪里?」欸,真不该喝那么多酒,脑子都不好使了,晕啊…… 「你不是想回穆家大宅?」他很大度道:「我便送你回去。」 劫持她的汉子再次夜潜穆家宅第,且熟门熟路寻到她的「雪霁堂」。 一进内寝之地,灯也未点,穆容华就被人从身后狠狠抱住。 她攥在手里的彩灯落了地,怀里装甜酒的竹节筒早不知落到何处,轻呼间,她的下巴被捏住侧抬,男人湿热有力的嘴含吮她的唇舌,侵占她每一口气息。 想他。 真是想的。 这样很疯,她知道……但被这样抱着,强烈需求般紧箍在他怀中,她身子撑不住地发软,一颗心亦是。 抬起一袖环上他的颈,碰触他温烫皮肤,他颈侧脉动如此明显,让她指尖也跟芳口中肆虐,像要确定她与他一样动情染欲,一样渴求彼此。 「那时没现身,是怕忍不住。」低嗄话音随他的气息入侵她的口、她的耳。 穆容华被吻得迷迷糊糊,神魂飞掠,没明白他说的,腰已被他箍着挟至内榻。 两人衣衫锦裤迅速卸去,她的衣裤几乎全毁在他手中,被急切粗鲁地撕裂。 他简直就似一头凶兽。 而她也被激起性子,凭借酒意,胆气强悍,腿紧紧交缠他,然后在感觉他下腹那团硬火逼迫时,她腰肢轻轻扭动,展开,而后纳进。 严严实实的,那团火烧进来,她用力揽住他,带泣音的喘吟被他随即凑上的热唇吻得破碎可怜。 帘幔晃动,屉榻摇响,一室幽微中,她的细吟娇喘与他的粗嗄喘息层叠而起,她的淡香染遍他昂藏躯干,他的欲念俱融入她血肉间,紧缠再紧缠,仿佛如何都不够,仿佛以往的清心少欲只为等待点点星火燎原而起,若狂焚成灰烬,那也好……那样,才好…… 疯狂过后,四肢百骸如被拆解后重整,酸软得令她懒得挪动半分。 她伏在软榻上浅浅换息,落了玉冠的青丝垂娓迤逦,掩覆她半张容颜和肩臂,荡下榻沿。 她的背后抵着男人热烫的身躯,他一臂占有地环在她腰际,一腿还勾住她的小腿,气息长而浅,似睡未睡。 一身细汗将她逼得有些酒醒。 他说,那时没现身,是怕忍不住。 直到这时才想明白了,不管是在城郊外的野店,抑或走货船只上,周边都跟着太多人,想两人在一块儿当真不易……心里一荡,漫着古怪甜津。然再想想,这样似乎不对,她和他牵扯越深,所有事只会乱了套…… 透过窗纸泄进屋的月光淡淡落地,恰落在那盏彩灯上。 买下彩灯当时只觉灯的形状真好,老师傅用色真美、真好看,却在这时就着白银月光,才瞧见灯上四方躐纸所绘图样,一方是并蒂莲,一方是比翼鸟,一方是佳偶天成。 顿时,有什么从脑顶浇淋下来,她胸间沉滞,指微颤。 腰上的铁臂突然收拢,她被捞了回去,一扬睫便触到他犹缠浓欲的眼。 她一惊,五官略绷,陡地挣扎起来。 游石珍被她突来的推拒弄得很莫名其妙,怔愣间,那柔软身子已从怀中溜走。 他立即挺身坐起,锐目无碍于一室幽微,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衣裤皆散落榻上,就算拾来也没法穿,必定都破裂不堪了。 幸得宝绵搁了一套干净衣物在矮柜上,打算让她逛完灯市回来、沐浴后再穿,穆容华逃下屉榻后,忙用干净衫子罩住裸躯。 她挲着双臂,像畏寒般抱住自己。 ……不,不是像,她是真觉秋凉,尤其在离开那温暖的软榻,离开那热呼呼的结实胸膛之后。 没想点灯,她侧身向他,一云柔发轻掩颊面,掩去星星点点的意动。 她轻而微冷幽语—— 「珍爷出手相帮,如今局势稳下,诸事复常,该付给地头老大的酬金,穆某会尽数奉上……珍爷与我,还是别再纠缠为好。」 游石珍以为自己耳力出错! 结束手边几件要事,而之前自家和广丰号闹出的风波还有一些琐碎事需他处理,至于关外马场的活儿,他全权交给莽叔和老图他们几个搞定。 今日赶进江北永宁,回游家大宅,照样是直冲老太爷的「上颐圜」,陪老人家说上好一会儿话,跟着就见到一只四肢健壮的肥娃,那是他的亲亲侄儿,他家秀大爷和他那位好好嫂子的心肝宝贝娃儿。 第二十五章 他这个天上地下唯一的亲叔叔自然不能亏待娃娃,给的见面礼可是贵中之贵、重中之重,抱着娃儿玩弄许久,竟有些爱不释手,胡乱想着将来自己要有娃儿了,他们堂兄弟或堂兄妹俩定会热热闹闹玩在一块儿……之后回「若谷轩」,他彻底洗漱沐浴后还给自己一个清爽,心偏偏却纠结不放,有事悬着,悬得他开始在院落里来回踱步,他想着将来会有谁替他生娃,怎么思,如何想,脑海里自始至终仅浮现出那个人、那张玉润俊颜——穆容华。 竟已对她动心若此! 他没有踌躇,立即奔向穆府,却在灯市里一眼望见她。 她一身淡雅立在繁灯彩画中,千潮万流般的人群从她身旁而过,他单单就是瞧见她,拔不开眼。 瞬间心狂跳,气息躁动,极想、极想拥她入怀,将她密密藏起,不教谁觊觎。 他顺心顺意而为,劫走她,热烈爱她。 而她较他还激切的响应令他心醉神迷、忘却自己。 他动了野性,起了蛮气,抵紧她狠狠纠缠。 她不甘示弱,回敬他的手段亦让他肩背留下不少伤痕。 他身上犹留她的薄馨,怀中仍余她的体热,此时此刻,她却要与他撇清关系,要他别再纠缠! 穆容华听他下榻声响,心头小惊,下一瞬男人已欺身过来。 「你什么意思?!」游石珍扳转她身子,三指扣紧她下颚,不容她躲藏。 「就是各过各的日子,珍爷走珍爷的路,我过我的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平我安,顺顺利利,皆大欢喜。」她闭闭眸,心乱,想什么说什么,不见章法。 「穆大少,好,很好,你想过河拆桥是吗?」满腔怒火烧烧烧,窜腾至脑顶,他怒极反笑,磨着两排白牙,恨不得将谁啃了似。 忍着想投进他怀里、汲取他身上温暖的冲动,她抬睫迎向他发狠的锐目,低幽一笑。「我听青楼里的花娘们说过,但凡上门开荤、初尝女人滋味的恩客,对自个儿的头一个女人总有些别样情愫,珍爷被我给吞了,让我破了童子身,所以就一而再、再而三痴缠,是吗?」 「你把自己瞧作妓女吗?」他七窍皆要喷火了。 穆容华下巴被捏疼,她没挣扎,由着他将怒火延烧到自己身上。 她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对,只知两人若不断,将来要断,肯定更难更痛。 温潮涌上,威胁着要弄湿双阵,她逼芳唇勾扬,有些蛮不在乎,有些轻佻—— 「珍爷走踏江湖多年,我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你情我愿就凑一块儿,如今我不愿再玩,珍爷好汉一条,提得起、放得卜,何必太纯情——」 「穆容华!」 以为他喝住她是要好好开骂,结果他就只是狠厉唤她,两道目光如灼火、似寒刃,生生往她脸上劈。 她听到他沉重的换息声,令她胸口亦沉郁窒闷。 他不语,她极淡一叹,叹声里无情似有情。「世间姑娘何其多,慢慢挑,总能挑到合珍爷口味的,往后……你若娶得美娇娘——」抿抿唇。「我定然备上一份大大喜礼,为你贺婚。」 话甫道完,骤见他双目畏疼般眯了眯。 他粗喘一声,蓦地放开她的脸。 「游……」她欲唤却没唤出,只定在原地看他回榻边拾来衣物,动作迅速却粗鲁地套上裤子、穿上黑靴,其他东西则一把抓在大掌里,然后将一小物重重、重重地放在矮柜上。 他转身离开,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他被她气走。 看他顶着怒火、一语不发离去,她不知道会这样难受,仿佛喘不上气……不,不是仿佛,她真是无法喘息。 揉着闷痛的胸房,她脚下略浮,另一手已赶紧攀住矮柜。 她摸到他刚才留下的东西,是个小扁盒,还没打开她已猜到是何物—— 天红贝。 摸着满满一盒的珍药,眸子终究挡不住波波温潮,不争气地掉泪。 攥着小扁盒,蜷缩在余温已散的长榻上,她思绪模糊,泪眼蒙胧,觉得冷了,手胡乱往内侧抓摸,想拉来被子将自个儿裹紧,手却抓到长长一条带子。 抚摸带上绣纹,仔细再看,她能认出,那是一条袖带,却被他当成发带,用来捆他那头黑亮亮的乱发。 想到他发丝东翘西飞的张扬样儿,泪中不禁勾唇。 记得留药给她,倒忘了这条长带子吗…… 欸,他这样待她,是要她怎么还?拿什么还? 【第八章】 太川行的码头区仓库,这两天多了游家二爷这一个免付工资且一人能抵十人的搬运工。 太川行的伙计们、船夫们和工人们,任谁都爱亲近这位珍二爷,比起那位江北第一冷面王、笑比不笑可怕的秀大爷,珍二这有肉大伙儿一起啃、有酒大伙儿一块喝的豪爽性情,实在太能吸引人去亲近。 晚间,货皆入库,活已干完,珍二爷与众人在码头区席地而坐,痛快饮酒。 酒过三巡,吐出心里苦闷,大伙儿抱着酒坛子七嘴八舌抢言…… 「珍爷,听您这么说,咱还不得不说说您那好兄弟!那个啥……啥儿……烈女怕缠郎听过没?」几个人在旁点头附和。「听过,那很好,既然俗话都这么说,肯定有它的理,您说您那好兄弟被姑娘家摆了一道,人家姑娘用了他、强了他,末了却不认账,还要跟您那兄弟路归路、桥归桥……您那兄弟就由着她,然后还自个儿生闷气跑掉?这哪里可以?!姑娘家摆冷脸,冷言冷语,您那兄弟就使出缠字诀,死缠活缠,缠到她不得不跟您纠缠……」 「不是我,是我那江湖好兄弟!」急急否认。 另一名老伙计挠挠山羊胡子道:「是说这姑娘胆子忒大、脸皮忒厚,竟敢对珍爷那好兄弟使强,如此看来,姑娘也非三贞九烈的女子,她不要您那兄弟……嘿,珍爷,莫非您那好兄弟不好使?」 「……不好使?」长目里的酒气瞬间被逼退了些。 一名工人接话,呵呵笑道:「就这儿不好使啊。」一手探低,捧着胯间家伙。 「胡说!他好使得很!都不知使得多好!」激切高嚷,险些砸破酒坛。 「珍爷又不是那姑娘,怎知您那兄弟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我那兄弟,我、我知道他的,他绝对好用!」胸脯拍得啪啪响。 「拜托你都没在听呀?!珍爷不是跟他的那位好兄弟,珍爷是跟他那位好兄弟的那位姑娘,所以那位姑娘其实就跟了珍爷这样那样……」真拗口啊! 「原来都这样那样了,珍爷您既然跟了那姑娘,卯足劲就得缠到底啊,缠到人家姑娘无力,姑娘软绵绵无力了,嘿,您不就大胜利?」 珍二爷被众人醉言醉语说红了脸。 耳根热烫,辩都辩不清,驳更驳不了,但胸中倒是阵阵激荡。 就是莫名其妙「中招」,动心动欲动情,才由得她那样张狂。 他想明白了,何必自身纠结难受,她敢无赖,他也无赖给她看! 「咦?咦、咦……珍爷这么急作啥甚?茅房不在那边啊!」 「珍爷寻姑娘去了,你就乖乖喝你的酒吧!」 入夜,「雪霁堂」的侧间书房犹灯火通明,穆容华将广丰号总账房送来的一匣子里账本子带回府内,今晚欲挑灯细细查看。 睡不睡反正没差,这两天她总睡不下。 原就浅眠,加上心里发堵,就更难好睡。 明明是她欺负珍二,对他不好,难受的却是自己。 宝绵原陪着她,后来实在困得快撑不住眼皮,她赶着小姑娘回房睡。 第二十六章 宝绵这些天格外听话,却爱拿一双眼直勾勾打量她,似在推敲灯市那晚究竟发生何事。尤其当她终于被朗青带回,飞奔进内寝,却见她一身狼狈蜷伏在榻上流泪,她想,宝绵是有些被吓着。 不知如何解释,就当作没发生这事。她没哭,没那么弱…… 坐在案前,她闭起眸压压额角,感觉一阵沁骨夜风吹进书房,扑面扑身。她起身欲查看门窗是否关实,一道身影忽从侧窗翻进。 「游唔……」尚不及唤出,嘴便遭厚实大手撝住,腰亦被一条铁臂勒紧。 夜袭的男人将她抱进一幕山水折屏之后。 她背贴着墙,身前是他热烘烘的躯体,鼻下是他粗犷大手,他的面庞刚峻,两眼如星,瞳底荡漾的流火深深浅浅、明明灭灭,引她人神。 「穆大少,哥哥我就爱偷偷摸摸的干,你是知晓的。」 他嗓声沙哑沉缓,听不出意绪。 穆容华不知该如何响应,仅晓得张圆了清眸。 「不出声就当你认同。」霸道得无法无天。他接下又道:「你的难处我俱知,不就是为了你娘的心病,为你爹打下的这些家业,你不想明目张胆跟了我,那哥哥我就委屈些,偷偷摸摸跟了你……」 听到这儿,穆容华用力眨眼,气息促急,发出呜呜声音。 她想扳开他的手,两袖却都被压住,游石珍依旧紧捣她的嘴。 「没话说就当你同意了。」 「呜呜呜……哼哼……唔……」眨眼无用,她改而眯起眸子,脸蛋不知是气到胀红抑或急到满面通红。 「穆容华——」他静沉一唤,让她浑身震了震,挣扎的动作忽顿。 她眸心起雾,胸房内的跳动一下下重击着,如擂鼓。 「你说出来混,提得起、放得下,何必太纯情……哥哥我就是纯情了,如何?」 男人脸皮大潮,颧骨特别深红,连害羞都霸气十足。 穆容华眼里雾气更浓,身子发软,双膝不争气地抖,听他大爷嚣张再道—— 「然后我说过的,哥哥我一副家伙养了二十多年,真要开荤拿来打姑娘,肯定挑个最好、最美的来打,而且还专打她一个,这点节操我还是有的,不能失信于自己,所以你就认命,谁让你破了我身子,夺走我的清白。」一顿。「你不说话就是认了,很好,那咱们谈完,一切就这么办。」 他终于撤开她嘴上的厚掌,穆容华深吸口气才欲发话,他热唇热舌已倾过来吸咬她的嘴,辗转不休,纠缠不退。 她推不开这具精实强悍的身躯,推不开这个蛮性十足却……纯情到令她心软身亦发软的男人。 灯市那夜,她强令自己道出那些话,见他忿然离去,心像被挖掉一角。 此时被他紧紧搂住,听他说那些话,要她再端起模样冷然拒绝,说些伤害他的话,真已没办法啊…… 他的嘴挲过她细嫩颈侧,咬着她耳珠—— 「穆大少,想过河拆桥,也得看这座桥肯不肯让你拆。」 攀着那阔胸宽背,她不住轻喘,茫茫然间好不容易寻到一缕思绪,他却突然侵入进来,她惊叫了声,眸中的雾被逼成一片湿泪,原本揪住的那一缕神识瞬间淡化,无影无踪…… 而在一遍遍伴随甜润呻吟与粗嗄低喘的进撤交缠间,她欲道已忘言…… 斩不断,理还乱。 一次次的攻与守,攻的出其不意,亦攻得人措手不及,守的一方无法严拒到底,于是欲念在心底扎了根,朝四肢百骸侵袭,连神魂都逃不过,被濡染得彻底。 与珍二这样的纠纠缠缠,竟也走过几回春夏秋冬的嬗递。 他来来去去,来时张狂妄为如烈火焚情,去时总留给她满满的、不敢深想亦无法道出的怅惘。 她害怕对他真会一辈子放不下,又抵拒不了他蛮霸手段。 次次他来亲近,她总没给过他好脸色。 许多时候,她真觉自己虚伪至极,贪恋他强而有力的拥抱和结实温暖的躯体,却不愿对己心承认。 她主动拥抱他,仅有那么一次,那是因——游家老太爷仙逝。 游老太爷白手起家,开创江北最大粮油行太川行,老人家是江北商会的大老之一,她亦是江北商会的成员,以后进晚辈的身分前去游家吊唁,十分该当。 那些天,上老太爷灵堂拈香吊唁的各路商行和商会人士多如过江之鲫。 她见珍二葛麻白衣戴孝在身,与众人对应虽寻常淡定,但一张面庞棱线清锐,五官较以往深峻,明显消瘦许多。 她步上灵堂时,接触到他深深的凝注,那眼神深具穿透力,那一瞬间,心被掐紧,她整身一片细细颤栗。 动手拈香三回,她闭起阵,意虔诚。 那一头,她在游家待了许久,跟禾良妹子说话,跟许多相熟相不太熟的商家交际,直到堂上僧道诵经。她瞥见他离开灵堂转进内院,便趁旁人没留意时偷跟了去。 她在园子里找到他。 这让她想到自己,心里难受时,常也躲进花木扶疏、湖石假山错置的园中。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却未回头。 他两手分别支在腰侧,宽肩微颓,垂首不知想些什么……她从未见他落寞失意,他一向那样刚强、那样豪迈不羁,眼前那道孤身落进她眸底,涌起的层层意绪扯痛她五脏六腑,想也未想,当真连身所何在都不管了,她朝他奔去,从身后紧紧将他抱住。 「穆容华……」 他身子先是绷起,而后才缓缓放松,大掌亦缓缓握紧她的手。 他唤着她,嗓声低沉似叹,然后无语。 她听闻过游家一些事,知他爹亲早亡,娘亲亦不在身边,祖父与兄长是他唯二的血亲,老太爷对他们兄弟俩来说,是如父如母且亦师亦友的存在,他性子确实潇洒不拘,但看待「情」之物却较谁都认真,如今祖孙之情虽圆满,想来他还是伤怀,需要多些时候调适。 那一日,他后来旋过身回抱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想退开,他却将她搂得更紧,面颊摩挲她的发,语透乞意—— 「让我抱抱你。」 她乖驯了,喉头微哽,放软身子任他拥抱。 想想,他就这样偷偷摸摸跟了她将近两个年头,这两年,江北商界那面象征「发达」的金红花旗依旧在四年一度的「抢花旗」盛事中,被游家太川行连届夺下,她广丰号还是无缘迎回那面旗子。 但与金红花旗虽无缘,广丰号仍有大丰收。 穆家的关外货栈与南北商路皆有发展,尽管比不上游家太川行,却也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特别是方家大族后来肯借银挹注,那让她更无后顾之忧,而最后替她说服方家长辈的人,自然是渐渐受长辈们重用的大表哥方敬宽。 她跟珍二偷偷摸摸的这些日子,当真发生不少事。 每当促成某件大生意,觉得痛快,内心意气风发时,她会想到的人,是他。 偶然事走得不顺,觉得沮丧无力,欲寻人陪她痛饮,她会想到的人,还是他。 每每困在她的「小日子」里闭门休息,腹疼虽已不严重,但仍闷闷疼着,用着那珍贵的天红贝舒缓身子,她可怜兮兮蜷在榻上,想到的人依旧是他一个。 游石珍。游家珍二。珍二爷。 她不想太在意他,怕一直依赖下去,到了终该割舍之时,将痛不欲生。 只是每每下决心了,为何心中难受时,盼的还是那一人、那一个强悍的拥抱? 「宛然斋」的内室寝房—— 娘亲已闹过又闹。 肉身日渐虚弱,加上心病一起,足能将神魂折磨碎尽。 她想唤住阿娘,好想、好想将娘亲唤醒,能不能如她所愿…… 第二十七章 「娘,看看我,拜托……求您……看看我,仔细看看我……好吗?」她气息短促,浑身抖着,却倔强地挺直背脊。 榻上的妇人近两年身子时好时坏,小雪日之前还好好的,岂知这些天一直高烧不退,好不容易将体热压下,双眼张开,眸底无神,嘴中还喃喃自语,任人在一旁叫唤,她不理不睬,仿佛看不见亦听不到。 之前皆是让「杏朝堂」御医世家的老大夫过府看诊,穆容华早已遣家仆备马车前去相请。韩姑和丫鬟们进进出出忙碌不休,备热水、巾子和干净衣物,也备来老大夫先前开过的补药汤。 但没有用,穆容华沮丧到几要泪洒榻旁。 她哄不了娘亲,没法将汤药喂进娘嘴里。 穆夫人被撬开嘴,才小小灌进一口汤药,下一瞬便呛呕出来,喷出的药汁溅得穆容华襟口尽湿。 「华儿不要去!娘在这儿……你去哪儿了?娘在这儿啊……回来啊……」 穆容华握住她胡挥乱抓的手。「娘,我在这里,我在这儿呢,您看看我!」 「小姐醒醒啊,穆少在这儿,您醒醒!」韩姑接过婢子递上的热巾子,赶紧拭净穆夫人的颊面和下颚。 穆容华紧紧唤了一声,穆夫人眼神游离,最后定了定,真往她脸上移来。 「娘,是我,我是容华。」 「你……不是……不是华儿,你把他带去哪儿了?我不是说别贪玩吗?为什么不听?你把他带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心病又起,来势汹汹,被握住的两手拼了命挣扎。 穆容华脸色惨白,畏疼般瑟缩,手劲陡松。 穆夫人一把挣开她的掌握,疯了似扑打过来。 老大夫是被人提着后腰带、足不沾尘地飞送进屋内。 屋内正一团混乱,没人去留意是谁进门,婢子们又嚷又哭、又挡又架,只有穆容华安静坐在榻边,任心魔纠缠的娘亲磓打扑咬。 一双铁臂排山倒海般拨开众人,突然将甘愿挨揍的人儿一把揪离原处。 老大夫乘机凑上,手法无比利落,开针匣、取针,手起手落,往病人头顶连灸好几针,接着是面上、人中、颚处,接连下针。 穆夫人喉中发出喝喝叫声,随银针落下,声音越来越小。 老大夫落下最后一针时,她终于完全宁定,靠在韩姑身上极乏般交睫睡下。 屋内从慌乱到定静。 终于静下时,众人仍惊疑不定,目光慢吞吞晃移,最后全飘向自家的穆少,以及那个犹挟着穆少没放的高大男人身上。 被挟抱在男人身侧,穆容华因太过愕然,忘记挣扎。 她怔怔侧望,傻了似盯着仿佛凭空现身的珍二爷。 此时老大夫正凝神把着穆夫人手脉,游石珍很快地环视在场所有婢子一眼,张口又闭起,一时间竟找不到话。 忽地意会到自己众目睽睽下抢了什么「东西」入怀,他绷着脸皮放开穆大少。 待站稳了,穆容华垂下眸,沉静对他道:「跟我出来。」 游石珍在众人目送中随她步出。 就知她会走进园子里,他亦步亦趋跟随,边走边解释—— 「今日甫进永宁城,就见你穆家马车在大街上狂赶,我策马追上,见穆家家仆冲进杏朝堂急嚷着要请老大夫过府救命,既是救命,还是快马加鞭为好,所以就把老大夫丢上马背,我一路挟他过来,这肯定比搭马车来得快啊…… 「唔,好吧,这样大剌剌闯进穆家,一闯还闯到穆家主母的内寝厢房,确实不妥,欸,但方才那么乱,闹得那样响,我才会明目张胆现身,下次不会了,偷偷摸摸乐趣多,偷偷摸摸才是你我的生存之道啊——」走在前面的穆大少突然止了步,她转过身,展袖抱住他。 他们立在一座湖石之后,周遭尚植两棵垂柳,算是颇隐密的所在。 游石珍气息一沉,慢慢探出手回抱她。 「挨了揍也不跑,傻傻想任人打个够吗?」他语调一转幽沉,与方才半带玩笑的口吻已然不同。 「不痛……」她嗓声闷闷的。「我还真希望娘能打痛我……」病者体弱气虚,无力,打人自然不疼。只是她身躯虽没被打疼,心却痛得很。 男人能察觉她内心起伏,厚实大掌贴熨她的背心,缓缓拍抚。 圈抱他腰际的两只阔袖收得更紧些,轻哑的声音闷闷泄出…… 「游石珍,我想,我娘其实一直知道我是哪一个……我不是容华,但,我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穆容华,娘她……她问我,我把容华带去哪里了……她不要我了吗?容华不见,娘连我也不要了,她不要我了,怎么办……」鼻音略浓。 「我要。」他懒洋洋道。「别忘了,哥哥我守节操,这辈子专打一个姑娘。」 至于用什么「玩意儿」打,彼此心知肚明啊。 原以为她又会被他闹得恼羞成怒,见她发怒总比看她失意落泪来得好,但她似乎微地一愣,跟着竟哑哑逸出几声笑。 「游石珍……」似叹似笑。 她藏着脸不敢抬起,因为泪湿双睫。 他也一定知道她哭了,因为她把他胸前弄湿了一片。 让我抱抱你。 她没说,他却乖乖由着她抱,她亦喜欢他大掌一下下的拍抚。 她将他抱得更紧,深深吸食他身上安定的气味,汲取那仿佛源源不绝的力量。 你不知,能见到你,我是如何又如何的欢喜…… 「杏朝堂」的老大夫仔细号过穆夫人脉象后,重新开下一帖药。 老大夫最后也把事说明白了,药是培元固本的方子,然,穆夫人心病已成魔,心魔拖累肉身,若非心内自觉,用再多再好的药亦属枉然。 来到正月,十五元宵将至,穆夫人没撑到那时候。 门口两盏大红灯笼被取下,改而挂上「奠」字样的白纸灯笼。 家中安灵,刚贴上不久的福祥春联、剪纸花儿等等过年应景之物也都二除下,长长的白色挽巾悬挂在穆家门楣和正堂之上。 得了府内老管事示意,家仆在穆家大门旁贴上「慈制」二字示丧,又将红纸分贴于对门和左右邻居的门上表示「吉门」。 穆家广丰号在江北商会里亦有些脸面,穆大少慈制,前去穆家吊唁的商会人士不在少数,就连一向对着干的游家太川行亦送上奠仪,游家主母顾禾良更是拖着游家秀大爷一块来灵堂拈香致意。 守灵。作功果。大敛。封棺。出殡。 直到最后除灵,脱下孝服,整理过仪容,正月早已结束。 广丰号这些时日仍按常运作,穆大少暂将总号、码头区以及铺头营生放给几位可靠的大小管事管着,除账房送来的几笔大账目,她勉强费了点心神瞧过外,余下的事,她几乎没怎么理。 就是觉得乏,提不起劲。 以往为了让爹夸她一句、说她好,想让爹安心,她很努力学着生意场上的事,然后因娘亲的心病,她从不敢多想,只晓得这样走下去便是了,她没悔的,她可以走到底。 但这条路还不见尽头,爹和娘却都不在了,她该怎么走? 慈制间,她全靠一股气撑持,该做什么就做,该如何办就办,心一直搁在一个无情无绪的所在,她知道那里安全些,思潮不动,就不会掀浪,不会太难受。 如今除灵,大事了结,绷住的那股气像在瞬间泄尽。 她茫茫然广,仿佛像这样斜倚在临窗的罗汉榻度完余生,那也很好。 第二十八章 天寒地冻的,窗子却被她大大敞开,「雪霁堂」书斋外头的花木山石皆覆着一层薄雪,她面上泛寒,鼻头双颊早冻出淡红,却仍盯着一园雪景静看。 「穆容华。」 当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陡现于窗外,取代雪景霸道地映入她眸底,再听得那一声淡淡却似缠情的叫唤,对于珍二又摸进穆府里来,她不觉惊讶,仅定定然望他,拔不开眼。 窗外的男人垂目看着她许久,探出一手抚上她冻红的颊。 他的手既厚且暖,她脸容一偏偎入那份温暖里,禁不住叹息。 自年前娘亲那一次发病,老大夫被他快马送进穆府,到后来娘病逝、穆家慈制,他仿佛能知她心中事……知道,便也不过问,他这些时日回永宁与兄嫂侄儿一起过年节,更时不时摸进她的「雪霁堂」,旁人或者还能瞒过,但她想,如今都一十有五岁的宝绵应该瞧出一些什么,只装作不知。 「游石珍……」她掩了眸,吐气般泄出那声唤。 「你想不想见见我娘?」 她……听到什么? 刚掩下的双睫忽又掀开! 见她阵圆口也圆的呆怔模样,他嘴角起了极淡笑纹,两条健长臂膀已探进。 「来吧。」他替她作决定,将她从窗子偷出,挟持而去。 墨龙仍记得她这个旧主,见到她,鼻头一直亲昵蹭近。 但现任主人没让她跟爱驹温存多久,将她丢上马背后,还用厚厚大披风裹了她全身,随即策马往永宁城西郊去。 此时节,西郊林子梅花满开,林中一大一小相靠的湖泊结出薄薄冰霜。 他们在此下马。 穆容华还没从白梅雪林的美景中回过神,一袖已被拉着,跟他走上一条隐密的窄长石径。 约莫爬小节炷香时间,尽头处别有天地,她见到一座默林深处的精致别苑,取名为「芝兰」。 「芝兰别苑,我娘隐居之所。」游石珍声音淡然。 「……隐居?」她略感惊奇,眸线从那雅致的别苑门楣缓缓调向身旁的他,见那侧颜神色偏冷,她心一跳,隐约觉得古怪。 「我娘原是官家千金,后来因族中亲人犯了事,遭到牵连,家道中落了才会嫁商人为妻。我爹一见她就喜欢的,喜爱得不得了,因我阿娘生得极美,而美之物,人人爱,不是吗?」 他话里似带嘲讽,她心又一颤,瞬也不瞬看他。 「我以前听过一些传言,有人说珍爷的娘亲被娘家人接往南方赡养,也有人说……她其实在很早以前就香消玉须了,却不知她竟隐居于此。」抿抿唇。「但不管传言如何,众人皆道,珍爷的阿娘真的生得很美很美,美若天仙……」她见他嘴角扬起,峻瞳之中却无笑意。 他道:「那等会儿见到她,你可得好好瞧这位天仙了。」 【第九章】 进入别苑,一路来到小雅厅,游石珍是闯着进来的。 穆容华任他拉着,他快她便努力跟上,不挣扎,乖乖跟他走,因在这座华美的别苑内,她惊觉,只有她跟他是「同一国」。 明明是游家别业,里边的婆子、姑姑和婢子们皆是领游家发下的薪酬,那些人明明也知来者是主子之一的珍二爷,却还是频频来挡。 游石珍想见他阿娘一面,须得经过一道道通报,报到近身服侍游夫人的大丫鬟那儿,再看游夫人给不给见。 结果游夫人不愿见。 游石珍冷笑一声,直直便闯。 而珍二爷要闯,有谁拦得住?! 一群女护院围堵过来,他连衣角都没让那些人碰着,带上她使了轻身功夫,一下子就把人甩在身后。 前院事情闹开,应是丫鬟们将事快快往后头深院里传报,才逼得游夫人不得不出来「见客」,因她若坚持不见,游石珍绝对会把「芝兰别苑」闹个天翻地覆,两相权衡之下,两害取其轻,这才让婢子将人带进小雅厅内。 然虽愿见了,雅厅里仍垂着一帘薄纱,娇贵的主子坐在纱帘后,婢子们在厅的四个边角燃起净心净身的熏香,仿佛来者带进太多异样气味,染污了这一精美雅厅,令人嫌恶。 他说,要她好好看着,看一位天仙是如何之美。 穆容华终于见到别苑主人了,虽隔着一层纱帘,依旧能瞧出对方容貌和身姿,并被深深震慑。 游夫人拥有沉鱼落雁之貌,且年轻得不可思议。 一身白衣胜雪,端坐在帘后真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玉雕观音,是很美,美得夺目,却也令她内心冷意阵阵。 「娘——」 听到珍二爷带笑低柔的唤音,她暗暗屏息,侧眸望了他一眼……果然,那注视别苑主人的眼神偏冷,甚至湛着微狠的光。 他这是要干什么呢?何必这样…… 她替他犯急,但也知此时此刻此地,根本无她置喙余地。 纱帘后的女子不应声,似也听出珍二那声调里的嘲弄之意。 一会儿才听别苑主人冷幽幽、极勉强问:「何事?」 游石珍咧嘴笑。「我记得当年家里秀大爷成亲时,把自个儿媳妇带来给娘瞧过,我今日亦是啊。」穆容华突然被他以单臂圈住,紧贴他身侧…… 「娘,这位是穆家广丰号的穆大少,她瞧上我,我也愿跟了她,我俩情比石坚,决定今生相守,我带来的人,娘看着喜欢吗?」 此话一出,惊震雅厅里的众婢,尤其游石珍为了坐实与穆大少真有「奸情」,当众侧颜低首,重重地、响亮地吻了穆容华唇角一记。 抽气声纷纷响起! 穆容华一开始确实惊住,下意识欲挣扎,但一想自己是他仅有的「战友」,心随即软了,试图扳动他臂膀的手也就跟着松了劲,变成贴握在他粗腕上,倒像似柔情一起,想与他十指交握,而那记朝她倾下的吻,她真真是躲不开、避不掉,直到被亲了才意会到发生何事。 她说不出话,别苑主人更说不出话。 真被气得不行似,玉雕观音终于染了凡间生气,她倏地撑扶手立起,一手抄起小香炉掷飞出来,那力道本就不太足,再教薄纱帘一挡,小小香炉只铿啷一声掉地,未燃尽的熏香粉四散飞飘,没伤着谁。 「滚!」游夫人激嚷,蒲柳般的纤身颤抖抖,近身的婢子赶紧冲上去相扶。 「好。那就不打扰娘亲安歇。」游石珍淡笑答道。 穆容华再次被挟持离开。 步出小雅厅时,厅内已乱作一团,听婢子们尖声嚷嚷,显然是别苑主人气得险些背过气,众丫鬟正忙着帮主子拍背顺气、揉胸递熏香。 珍二爷头也没回,带着她疾步离去,出「芝兰别苑」,一路走下那道婉蜒石径,她几是足不沾尘。 他像似见到墨龙在大小霜湖边徘徊,心魂一定,人才整个醒觉过来。 他放开她,独自走到湖畔,两手分别支在臀侧,大口、大口喘息。 这是何必呢?他干什么这样? 穆容华望着那宽厚且修长的身背,咬唇忍疼,实是疼得难受,在左胸心内。 「珍爷的娘亲……游夫人她……」作了深深吐纳才稳住声问:「她不喜男子亲近,所以所使的下人全是女的,连护院亦只用女子……是这样吗?」 背对她的男人低应了声,静过片刻才道—— 「她喜洁,忍受不了半点污秽,男人在她眼中是最最污浊之物,她当初受了父兄逼迫才应了游家这门亲事,因游家是花上大把银子才排解了她娘家那桩足可抄家灭族的官司。」略顿,他目光投在结霜湖面,声音淡冷。「……之后她生下兄长与我二人便觉履约,爹疼她、宠她,但永远得不到她的响应,我爹放了手,帮她建造那座别苑,让她去过她想要的日子。」 第二十九章 他这是……何苦来哉? 她见他扬首深吸一口寒气,吐出的话似苦笑似自嘲—— 「早认定自个儿没娘的,偶尔上去闹闹,闹到她发火,便觉一顿痛快,便觉……她是真的存在,我到底还是有娘的。」 何苦呢?何苦要这样啊…… 穆容华一直想,想过又想,思过再思,沉吟斟酌间,脊背忽凛,心音重促,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他哪是不痛? 他也大痛啊! 而他明明可以避开那道直钻心底的烂伤,不去碰触,却揪着她硬要她看。 他这人,弄伤自己要她看明白,这世间绝非她穆容华一人可怜可悲可叹,尚有人与她成伴,但心要坚强,即便只有自己一人,亦要昂首阔步。 只是他却不知,他这样撕开那道心伤,像也把她弄得神魂俱痛。 又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很故意,故意要她看、要她懂、要她在心疼他。 思绪纠结了,厘都厘不清,但,不管,她……什么都不管了。 顺遂心意,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那抹孤清身影,她小跑过去,两袖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身背。 感觉他身躯瞬间绷得死紧,硬邦邦,然一下子便放松了,由着她扑抱,大掌覆在她交握于他腰前的小手上。 「游石珍……」 许久许久,他才哼了声。「……嗯?」 「我们就同病相怜吧。」想着这些年,好像是他怜她、迁就她多些……穆容华脸红红,心泛软,用力将他抱紧,继续贴着他的阔背呵气。「但你不要以为自己较我还惨。论谁惨,哥哥我可还没输过。」 听到她竟自称「哥哥」,游石珍这个「哥哥」忍不住便笑了。 这一笑,心微轻,他粗粗拇指来回摩挲她的手,语气认真—— 「你真有我惨?」 「当然有。」她亦认真道:「珍二爷还有个哥哥和老太爷疼着不是吗?老太爷虽已仙逝,但你家秀大爷娶得贤妻,你又多了一位好嫂子疼惜,长嫂如母啊,我的禾良妹子待你肯定尽心尽力,是不是?」 「唔……嗯……欸……」很仔细想过,最后郑重点点头。「好吧,算你赢,穆大少,你确实比我惨。」 这会子换穆容华心上一轻,禁不住笑了。 覆在她手上的劲力陡地加重,他继而又道:「既然你较我还惨,那我只好多疼你一些。」他昂然身姿动也不动,嗓声却低沉下来,似有些不好意思。「……穆容华,我疼你。」 她眼泪渗流,应不出声,只拼命、拼命把湿了的脸蛋往他背心胡蹭。 男人仿佛早将她的心掐握在手,懂得她一切举动。 任由她紧抱,任由她的泪水浸透身背衣料,两人紧黏着许久,直到墨龙慢条斯理晃过来,用喷出团团白烟的鼻头凑过来顶人,顶得两人晃啊晃,快要晃进湖里, 好不容易把墨龙赶出几步之外,他转身搂紧她。 峻颚抵着她的乌丝,缓下气,他徐声如叹—— 「穆容华,得空,来我的关外马场走走,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地方啊。」 隆冬尽,而后是春雨与杏花,花事开到荼蘼,灿烂的春于是慵懒作结,初夏伴着温阳而临。 夏季到时,穆容华来到穆家的关外货栈,决定应一位生意场上已交往两年的域外大商之请,上对方地盘拜访。 这一次出远门,她把宝绵也带上,并将一江南北的事务托给几位办事牢靠的掌事代管,亦跟大小掌事们交代了,若遇事难决,便去请教他们的十一爷穆行谨,他是近水能救火,稳得住众人胆气。 至于她呢,拜访过那位域外大商后,她打算在关外多留些时日,某人邀请她上关外马场一聚,她欣然接受。 从域外回程时,大商底下恰有一批川贝、冬虫夏草等上等药材欲运往「广丰号」关外货栈,穆容华一小行人便随运货的骡马队启程。 拉货至穆家货栈得走上三日,众人野宿、生火造饭、围着大锅吃喝,连澡也没能洗上,穆容华对这些事早也适应,较不便的是解手,又或者要找个「五谷杂粮轮回之地」,还得跟殷叔或宝绵知会一声,然后再躲躲躲,躲到隐密处解决,再不,就得委屈宝绵了,明明是她这主子有需求,却让众人以为是主子陪贴身小丫鬟野地出恭去。 骡马队的人手很多是牧族朋友或域外过来的人,也有几名汉族汉子,大伙儿多是爽朗、不拘小节的个性,常是赶着车就扯开嗓子高歌,有人唱就有人附和,一曲接一曲,穆容华很能跟这样的人混作一团,天南地北胡聊,即便话题扯到「打姑娘」这样的事,亦能听得津津有味,毫无扭捏之色。 也许是就要拜访某人马场,再不久便能相见,所以心绪前所未有的松懈。 也许是骡马队的朋友们太过可爱,与她一拍即合,所以任谁递来之物,她一概来者不拒,大口吃,放心喝,从不存疑。 因此……才遭人有机可乘。 预计明日午前,整队人马就能抵达关外货栈,夜里,取暖用的火堆仍燃着,她被烤得暖烘烘,很是口渴。 宝绵裹着厚毡毯睡着颇熟,她没喊她,迳自寻水喝。 刚轮完守夜、在野地另一端席地而坐准备休息的殷叔与她对上眼,她颔首笑了笑示意无事,殷叔亦朝她点点头才闭起双目养神。 她绕到马车后,解开一只水袋,结果里边没半滴水。 有人拍拍她肩膀,她心头小惊,转身就见那人递来水袋,是骡马队里一名负责赶骡子的车夫。 她没跟他说过话,像也没见他跟谁交谈过,他左眼失明似,戴着眼罩子,而他适才递水给她时,她才发现他右手仅余三指。 「……多谢。」抱着沉甸甸的水袋道谢,那人仅点点头,转身走掉。 她没多想,拔开水袋就饮,咕噜咕噜灌下几口。 然后她塞回塞子,想想还是把水袋还回去好些,在这临近沙漠之地,水很宝贵的,说不定对方等会儿也需解渴……她想着想着,脚步朝那人离去的方向前行,离闭火堆这方,她静伫,眨眨突然泛蒙的阵,忽觉不太对劲—— 水!水有古怪! 然腿已无端端发软,手中水袋掉落,人也倒了。 她被那人捞住! 那张脸近近跟她对上,她终于看出那张藏在散发下的黝黑面目似谁—— 似…… 「方……方仰怀……」 她张嘴欲叫,尽管气虚力散,亦想弄出一些声响看能不能惊动其他人。 他不给她机会,缺了中指与食指的掌捣住她的嘴,将她半拖半抱带走。 游石珍领着几名好手闯进西北沙漠已有两日。 穆容华应了他所邀,在关外水清草长的初夏来访他的马场,他一思及能将穆少「囚」在自个儿地盘,越想心越痒,再想想她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模样,就觉口干舌燥,一颗扑腾乱跳的心真要撞破胸骨弹出。 套一句他家莽叔说过的、足令人掉下三斤鸡皮疙瘩的恶心话…… 「男人爱他的小心肝、小宝贝儿,那是怎么爱怎么痛快!喊杀喊打还是爱,死缠烂打更要爱,天要下雨,老子要爱人,谁能挡?!」 欸欸,真就挡不住啊! 跟穆大少这无赖,怎么真就扯到「爱」了? 想想……他也会害羞啊!但,不能让穆大少瞧出他害羞! 在马场等她大驾光临,越等越耐不住,干脆找个由头上她的关外货栈去。 第三十章 留在货栈做事的朗青透了消息,说他家的「爷」已在回程路上,估计再过几个时辰便能安抵货栈。 结果—— 什么安抵?! 她无声无息被带走,且一开始还不知下手的是何人! 他遣朗青回马场调来人手,自己则快马加鞭前去与殷叔和骡马队的人碰面。 一去才知当夜不见的除穆大少外,尚有骡马队的一名车夫,马也少掉两匹。 骡马队的大伙儿满脸不敢置信、议论纷纷…… 「怎会出这样的事?!这老李跟着咱们骡马队都大半年了,做事一直很认真啊,他偷了马就算,怎把那位穆家的爷也敲昏带走力?!」 「没敲昏,是迷昏的,掉地上的那袋子水是老李的,他下了药呢。」 「嗄?!他、他他竟这么干!咱们螺马队真真引狼入室啊,当初不就可怜他没了一只眼,手指还少两根,但人瞧起来挺老实,这才雇用他,怎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欸欸……」 知那位「老李」生得一副老实样,但独眼缺指,游石珍头皮泛麻,瞬间被掐住喉头似,几不能呼吸。 当年「地头老大」为穆大少所用,合谋后,穆大少引蛇出洞之计奏效,方家大族着实乱了一阵,然穆大少已觉那是方家家内风暴,她广丰号上上下下尽保平安,如此便满足,对于方家大族后来如何处置斗败的方仰怀,她并未详探。 但他一直关注此人此事—— 方仰怀遭族中公审,百年大族的族规严厉无端,他被挖去一眼,剁下两指,逐出方氏大族。 直到方仰怀养好伤之后离开江北,他终才撤了对他的留意,未料啊…… 是他大意了! 姓方的混进关外骡马队大半年,这骡马队还是与穆家广丰号生意交往频繁的域外大商所拥有,方仰怀早将目标锁定,就等穆大少自投罗网吗? 但他将她带走有何好处? 他尽可狮子大张口讨赎金,他若不要钱,那他待如何……这两日,游石珍每想到此处,胸中便尖锐绷痛,不敢深思。 「珍爷,瞧这儿!」螳子指着沙地某个点一嚷,将一干人的目光全引过去。 游石珍翻身下马,拾起半掩在黄沙里的一只碧玉冠。 这质润无纹的玉冠是穆容华最喜爱的饰物,曾被他无数次取下,因他格外爱看她青丝垂迤的模样。 风大,沙扬,温柔起伏的沙陵时时在改变形貌。 他终于追踪到她。 他知她胆大聪慧,不论遇上任何危险,定会尽力扭转局面,若暂时无法逃脱,亦会处处留下线索等待救援。 她一定等着他! 「珍爷,西北方天色不对啊,蓝中透橘,瞧,连日头的颜色都不对,红得诡异。」老图皱眉。「依咱看,定有一场大沙暴,咱们得先找地方避一避。」 游石珍点点头,重新跃上马背,沉声吩咐! 「你们坐骑的脚力和速度皆比不上墨龙,若遇沙暴极其危险,风此时走的是西北东南向,你领人暂且往北边去,定可避开。」 「我、我领人去?珍爷那您——喂——」 一阵黄沙飞扬,墨龙在主子示意下,纵蹄奔向那片诡谲天地。 穆容华努力强撑,尽管神识浮动,脑子沉得似要将颈椎压断,她咬破唇舌、掐捏双臂,想方设法不让自己晕厥。 这两日她未进一口食物,怕方仰怀又在食物里动手脚,但苦恼的是,水不能不喝。于是挨到当真渴得受不住,她才会抿一小口水润喉润唇,心想,水若有古怪,她小口喝,每隔一小段时候抿一口,药力亦发作得慢,即便晕沉无力也还能拉住一点神志。 「二表哥,你若想东山再起……我可助你,你带我走,能……能往哪儿去?」 她以利相诱,方仰怀全然无动于衷,揽着她策马奔在沙丘棱在线,后头还拉着另一匹马,日阳将人和马匹的影子拉得奇论斜长。 一阵大风吹来,她伏身低头,乘机扯下碧玉冠抛掷于地,然后头脸全藏进披风罩帽内,怕发丝散扬他会瞧出什么。 如今的方仰怀与以往意气风发的儒商模样完全是天壤之别。 她摸不透他的想法,因他几乎没跟她说上话,正因这般,才令她更惊怖。 但,不能把惧意显露出来。 她得想,得动脑子,她……至少得拖慢马速。 先是浑身虚脱般偎进他怀里,她不再试图硬撑,马匹再驰片刻,甫爬过一片略陡的沙坡,她选在此刻发难,使出全身力气往旁一跃! 方仰怀没能捞住她,惊喊了声,随即下马奔来。 穆容华让自己往沙坡下滚,翻滚再翻滚,待滚势稍止,即便头晕目眩亦不敢停下,双手双脚全都使上,连爬带跑。 还是被逮住。 她也知结果如此,但能拖慢他一刻是一刻。 匍匐在黄沙上,罩帽早已滑落,她翻过身使出小擒拿手,扣是扣住对方臂腕了;却无力扳转或格挡开来,一下子便被挣开。 她一手被方仰怀的膝盖压住,另一手被按着,他被剁去两指的那手则压着她喉处。 「你——你——」瞪着被柔软散发圈围的一张雪颜,方仰怀完好的那颗眼珠迸发光点,眨都未眨。 穆容华直勾勾望他,消停几个喘息又勉强挣扎,挣脱不开,却引发他的蛮力。 他掐她喉咙,竟俯身企图强吻。 她疯了似拼命闪躲,痛胀的双耳听到他恨声嗄吼—— 「我要你主动亲近,就只是要你而已,我做那些事,逼你向我求援,跟我在一块,我和你若能成盟,方家大族算什么?即便是游家太川行又算得上什么?我可以做得更好,比任何人都好,你为什么不懂?!为什么去跟方敬宽要好?!你什么都不懂!我想要你,为什么不懂——」 他真的疯了啊! 方仰怀疯了! 穆容华觉得最后一口气就要离开躯体了,这明明是极短的一瞬,脑海与心却有无数片段涌现,有深深浅浅的感情翻涌。 荒谬。那是肯定的。 千想万想,真没想到自己的下场是躺在莽莽黄沙里,跟个疯子在一起。 不甘。也是有的。 她都还没上游石珍的马场走走逛逛,没见过那匹坐宅招婿的刁玉马,她想,她家墨龙应是爱他的,因上回见到墨龙时,那孩子被滋润得油光水滑又精神抖擞,真令她这个把他「嫁」出去的「娘」开心。 说不出怅惘。 是,最多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对那个待她很好很好的男人,愿跟了她,跟她这样胡混、瞎混这些年,而她什么都没能给他。她知道的,这两年,他那位长兄催他的婚事越催越急,就盼给他配个合意姑娘,让他亦为游家开枝散叶,身边能有妻子儿女相伴。 可他跟了她,她什么名分也给不了,她这样自私自利,待他那样坏。 倘若有来世,她和他还能有这样的缘分,她一定告诉他,告诉他—— 游石珍,我是穆家大少,我亦是穆家姑娘,我就是穆容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喜爱你,挡也挡不了。 珍二爷,穆容华喜爱你,很喜爱、很喜爱你啊…… 缓缓想过一遍,她放开了,不再紧揪神志不放。 然,在要合起眼睫时,留在她眸底的影像是方仰怀遽然惊骇的表情,他颈部被一道乌鞭狠狠紧捆,倏地往后拖。 遭压迫的喉颈陡松,大量的气灌进,她本能吸气,结果岔了气剧咳起来。 第三十一章 压着身子的沉重躯体不在了,她咳得泪流满面却仍是奋力且吃力地撑起上身,泪眼雾蒙中见到她最最想见、最最挂心,亦最最渴求之人。 游石珍! 她张口欲喊,但喉中发疼,只能紧望他不能挪眼。 「走!」他朝她大吼。 她瞧他以乌鞭把方仰怀重重卷甩出去之后,那条如灵蛇、似飞龙的鞭子突然袭到她身前,卷住她腰身亦是一甩—— 她落在一段距离之外,且是稳稳落在墨龙马背上! 他发出一声独有的清厉长哨,墨龙听他号令,驮着她撒蹄往前飞冲。 她惊惶间只晓得扑前紧紧抱住马颈、揪着缰绳。 待稳住身子,她回首望去,身后天际是一片血红,日轮隐在层层血云后,风与沙蛮缠横搅,形成一圈大过一圈的沙上漩涡。 黄沙龙卷来得出其不意且惊天动地,更可怖的是它后头还伴随狂风暴沙,那力道真能翻天覆地。 「游石珍!」这一次,她叫喊出来,磨得喉中生疼,双眸亦被泪螫痛。 她看到那巨大的黄沙龙卷将方仰怀扫上扫下再一次重重落地! 她同时也见到游石珍被卷进,随那漩涡不住旋转! 【第十章】 墨龙发全劲飞驰时,速度虽快若疾风,但今日遇上的不是寻常疾风,是力量足可将胡杨树连根拔起、能眨眼间掀起层层沙浪改变地貌的飞漩沙暴。 游石珍没让墨龙靠得过近,他以轻身功夫窜去,腰间乌鞭祭出。 只恨飞漩沙暴即在眼前,要不,他便有余裕,能将方仰怀抓来好好折腾几番以泄心头火,而非单鞭一记就弄断他的颈骨。 他不犯人,人却犯他。 动他的人,让他心急心痛心惶惶,他怎可饶人?! 千钧一发间终将牵挂在心的人儿甩飞在马背上。 他发令让墨龙撒蹄飞驰,一边已提劲追去,然,仍不够快,后背被突如其来的气漩吸住,瞬间已被卷入狂风飞沙中。 记得师父和熟知这片关外大地的牧民朋友们提过,若被卷吸于沙暴飞漩中,要沉,要稳,要提气于胸,要护住头。 最重要的一点,要记得呼吸。 他心里苦笑,只希望墨龙那小子够神,能把他的人儿送至安全所在。 而他,他会努力记得呼吸…… 那一声震耳凛心的长哨,再加上后头沙暴紧追而来,求生本能大爆发,墨龙根本不受背上的前任主子控制,不管穆容华怎么扯缰绳、如何叫喊,他只管往前方天青明亮的大地疯奔。 约莫一刻钟过去,或者更久,穆容华无法去想,当追在身后的巨大危机突然间消失于无形,而胯下大马缓了步子,她再次用力扯缰,很气很急,都开口骂墨龙了,这一次墨龙终于听话,带着她返回刚被沙暴袭击而过的所在。 什么都分辨不出了,天还是天,澄蓝动人,沙还是沙,黄金般在徐风拂过间流淌起伏,但,这真是刚刚那个地方吗? ……到底在哪里?在哪儿呢? 是她心太痛、太急,所以才看不到丁点东西? 抑或她想寻找的那抹身影被层层黄沙掩盖,再不让她见他、亲他、抱他? 「游石珍……」 那个让人可恼又可爱的人没有回应她。 她从墨龙背上滚落下来,似又回到方才的狼狈逃离,她连滚带爬扑向一坨微高的黄沙,两手急急去挖,死命地挖。 他说,她的难处他都知,她不想明目张胆跟了他,那他就委屈些,偷偷摸摸来跟她……他还红着脸冲她道—— 哥哥我就是纯情了,如何? 他要她认命,谁让她破了他的童子身,还夺走他的清白。 她想跟他说,偷偷摸摸的这些年,她实令他受委屈了,谢谢他的纯情,让她亦纯情起来,识了情,懂了爱,这辈子只认他一个,再不会有谁了。 穆容华,我疼你。 你说要疼我的,你怎地不见了,怎能丢下我…… 「游石珍……」怎么挖都是沙,除了无尽黄沙,什么都没有。 突见一抹绿金色在日阳下闪动,她爬去攫住露出黄沙外的那一小角,一拉拉出长长一条,绿底金纹,是他那条又长又宽的发带子,当年落在她内寝榻上,被她收在怀里珍藏。 该是之前从沙坡滚落,与方仰怀既扭又打之时掉落的,还好找到了,那……那他呢?他落在哪儿了? 「游石珍——」 只闻风声过耳。 「游石珍——」 风来回飞转。 「游石珍……」 泪意涌上,她冲着四周大叫大唤,声音最后碎乱在风里,依旧无谁应她,只有风鸣动和墨龙粗粗的喷气声。 虚脱般跪坐于地,手中紧揪他的带子,垂眸怔忡。 眼瞳热痛到浑身发颤,她才眨了眨,泪水便狂泻而下。 她没这样哭过,像个孩子忍不了痛般放声大哭,很慌很急很痛,且不知所措。 墨龙低下大马头蹭她,她不理,揪在手里的绿底金纹带忽被扯了扯。 她以为是墨龙咬扯,边哭边收带子,岂知她一收,另一头亦收! 带子的那一端是埋在沙子里的,那、那沙里有人?! 脸上犹挂满泪,她推开马头、拉紧带子爬过去,原以脱力的双手蓦然间又充满力气。 这一次才奋力挖了十多下,被埋在底下的人已「啪!」一声突破沙层,探出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那五指正抓着绿底金纹带。 「穆大少,你叫得可真响,魂飞得再远,都能被你叫回了。」游石珍费了点力从沙中坐起,厚厚沙子如流金般淌开。 吐掉嘴里沙,定睛再瞧眼前人,他微地一愣。「唔,你哭得……也真惨啊。」 穆容华哪管惨不惨,失而复得,喜极而泣,怎么哭都不够的。 她抱住她的汉子,低低一唤,唇便凑了上去,好用力好用力狠吻他。 「穆容唔唔……嗯嗯……」他嘴里还有沙子,但狠吻他的这个姑娘完全不理会,仿佛怕他不见似,一再一再纠缠他的舌。 彼此尝到汗味、血味,还有心痛心软的滋味,舍不得放开。 当老图领着「地头老大」的一小批人马,而殷翼亦领着广丰号的一批人手赶至时,落入众人眼中的正是日阳下泛金光的黄沙地上,游家珍二爷单臂搂紧穆家大少的素腰,穆大少两袖攀紧珍二爷的硬颈,两人这至死方休般的缠绵啊,比夏季沙漠上的太阳还灿烂炽烈。 事情闹开,也闹大了。 「地头老大」底下的多是狠角色,眼力绝佳,之前尽管被穆大少蒙骗过去,如今她落冠散发,哭得眼红、鼻子红,又因吻着心爱之人吻得雪颊生花,除非那些狠角色全瞎了,才会瞧不出她是女非男。 而殷翼也只能扶额叹气,随他赶来的广丰号人手虽非嘴碎之徒,但穆少突然从主子爷变成主子姑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肯定拦不下来。果然当日他们返回关外货栈不久,天都还未尽沉,整货栈上上下下的管事和伙计全都风闻,私下还啧啧称奇。 至于穆容华—— 向来鞠躬尽瘁、克己复礼的穆家大少这一次耍无赖了。 对于女扮男妆之事,一句……不,半句亦未交代,尽管事情已传回永宁,穆家几房的老小肯定都听闻了,她就是懒得出面,而人则住进珍二的关外马场,一是避风头,二是游石珍在那场飞漩沙暴中仍受了伤,她实放不下心。 游石珍额角肿了大包,一边肩胛骨脱臼,胸骨亦有小创,左大腿有道撕裂伤。 以一个被卷进狂风沙漩的人来说,他当真把自个儿护得颇好。 第三十二章 虽受伤,然被送回马场养伤的这些天,他觉得这辈子从没这般快活过。 穆大少还是惯常的一袭宽袖素衫,长发还是高高束起,但他就是怎么瞧怎么可爱,因她瞧着他时,眸子会闪闪发亮,红唇会腼腆带娇地勾起,好像很喜欢他,喜欢到很害羞,又害羞得很喜欢,又喜欢得好害羞,又……咳咳,总之就是她眼睛透露心意,对他一次次诉情。噢,害他也、也害羞了…… 在马场养伤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她一直跟他要好,伤也都是她亲自看顾,虽然其实都好得差不多,她继续顾着他,他也就继续享受……呃,任她摆弄。 这一日,她突然收拾好行李,让人弄来一辆坚固朴实的马车,连马都套好了。 他心下大惊,气她竟然要走,而且事先全无告知。 她过来拉他的手,他气到本想甩开,却被她好用力握住。 他撇开脸不看她,她竟当众亲他,还淡扬嘴角脆声问…… 「游石珍,你要不要跟我私奔?」 他惊瞠了一双长目,浓眉飞挑到快要竖起。 这个无赖,这种话应该是他问才对,她怎抢了他的话?! 她挠挠脸,有些倔气,又掩不住腼腆。「我知道秀爷给你写家书,还是螳子事……水宁那儿传得满天飞,你家秀大爷气到跳脚。」又挠脸,双颊微艳…… 「秀爷手书一封,疾递给你,肯定把你大骂一顿,把我也大骂一顿,他催你回永宁是不?你若回去,他端着长兄如父的派头,定要干涉你的婚事了,是不?」话听到这儿,游石珍不恼亦不恨,不仅这样,他还心花朵朵开。 胸膛里像炸烟花似,每一下跳颤都让他喜孜孜,但面上却淡淡,点头道…… 「我家秀大爷已托媒永宁的八大媒婆,替我物色门当户对的好姑娘。」 穆容华一听脸色陡变,静了会儿,咬咬唇,手仍扯着他的。 「那……那你说好了,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私奔?」 「好。」 「啊?」明快的答复让她一时间怔愣。 「万事拜托了。」 她仍没回过神,难得的傻模样。 他笑叹。「穆容华,求求你带我走吧。」男人笑得两排白牙闪亮亮。 她紧绷的心绪突然松弛,竟很没用地掉了好几滴泪,没来得及再哭,人已被他肩胛未受伤的那只铁臂揽了去。 他的吻虔诚且珍爱地落在她发上。 私奔也是要有个方向,既然被「万事拜托」了,那大权便在穆容华手中,一切听她穆大少安排。 「我们往江南去,找我姥姥。」 将珍二带走的这一天晚上,他们尚未入关内,穆容华选择夜宿在一处隐密的白泉池旁,她架起枯木枝生火的手法挺有架势,很有老图的样子……游石珍想,就连这处白泉池,应也是马场里的那些家伙提供路线给她的吧。 自从她姑娘家的身分被揭穿,还不遮不掩大剌剌住进来,那群家伙见到她就呵呵诡笑,连莽叔亦是,像瞧着新奇玩意儿直盯着看。 这次姑娘家邀他私奔,马场里的老少肯定对她倾力相帮、倾囊相授。 「找你姥姥啊……」用过晚饭,喝了热热的汤,也在泉池里泡了个澡,游石珍躺在铺有厚毯的马车车厢内,明明肩胛、胸骨的伤好得差不多,他还是懒懒赖着,任穆大少在他身上东弄西弄,又擦药膏又轻手轻脚推推揉揉。 穆容华小手忙碌,头也未抬边道—— 「嗯,姥姥独自住在她的浣清小筑,那地方极好,我想带你去。」 「那就是带我见长辈了。」 一听,她推药的手略顿,而后才慢吞吞扬睫。 她脸红红对上他故作无辜的脸。「是啊,就见长辈了……你可要表现好些。」 「我一直表现得很好啊,你最清楚不过了。」他意有所指,目光往下。 穆容华循着他两眼所看的方向瞥去,红红的脸一下子烧烫,他腿间鼓高,把薄薄锦裤都给撑起。 「你——」又开始不正经! 她欲撤手,一袖却被他五指绞住,粗犷英俊的面庞仍无辜得很。「我怎样?我也很可怜啊,你拼命往我身上靠,头发这样软、这样好闻,软绵绵的手对我推推捏捏、揉揉抓抓的,适才还脱我裤子往我大腿上洒药粉,我忍功再好,也是有血性、有抱负的好汉一条,你是要我怎么办?」 「这……这跟抱负又有什么干系?」忍笑瞪人,心砰砰跳。 他还有理了。「怎没干系?哥哥我的抱负就是这辈子打姑娘,专打那么一个,你让不让我打一辈子?」说着将她的手扯去自个儿胯间按着。 轰——羞火恼火,什么火都来了! 这种没脸没皮的话,没谁说得过他! 穆容华好气又好笑,脸热心更炽,被他激起性子,低头就去吮咬他的嘴。 她秀手更是大胆地圈抚着他,听他低低哼出什么,有种稍稍占了上风之感,心里喜欢、得意,对他下手就更「狠」了些。 察觉他想动,她微用力按住,怕他妄动起来会弄痛伤处,她略紧张的语气透出关爱和浓浓绵情。「别——你别动,我、我来……」 游石珍没有抗拒,低应一声让她脱掉他的衣裤。 幽暗中,他染欲蕴情的双目如火炬,烧着她,看她亦腼腆地卸尽轻衫罗裤。 马车外是白泉流动的涓涓水音,以及木枝在火焰中的爆裂轻响,马车内则是男子闷烧般的低嗄喘息,和着女子娇软带泣的轻吟。 一阵胡天胡地的摇弄,欢愉降下,两具身子在深埋与圈绞中彼此滋润。 她软软伏下,怕压疼他受伤之处,改而贴在他身侧,一手犹环抱着他。 神思浮掠间,她知他正亲着她的发,稍见回稳的气息拂动她的发丝—— 「方仰怀对你怀有心思,你老早就察觉到了,是不是?」 「嗯?嗯……」听到那人的名字,她微蹙眉心应了声。 游石珍向来是攻其不备的高手,紧接又问:「他对你做过什么?」 「唔,没什么啊……」她脑袋瓜蹭了蹭。 「怎会没什么?他若无动静,你如何能知?穆容华——」 她被唤得微微一凛,长睫颤动,低低吐语—— 「他……他那时握了我的手,他说我跟他的事,可以慢慢来的,我谁都没说……之后见到你了,那时在灯市街上,见到你,心里就舒坦些,没有怕他了……」 莫怪那年在灯市上,她会当街走进他怀中,拿头顶心蹭他胸膛。 她其实被吓着,却不自知。 这女人天生来磨他的,让他这样心疼,恼她太过坚强又怜她如此坚强。 「当时为什么没告诉我?」 「唔……」她想将脸蛋藏起来,但他不让。 她终被吵得清醒些,叹气,声微扬。「那时跟你又没那么熟!」 下一瞬,她连惊叫都不及发出,裸身已被困在男人身下。 「你、你……伤啊!要留意伤处啊!」这会子真清醒了,但不敢乱动。 「伤老早都痊愈,腿上那道撕裂口子,哥哥我还不看在眼里。」他双目窜火苗,亮出白牙。「我们那时不熟吗?若我推算无误,那时我们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拜堂成亲更是老早就办过,有这么不熟吗?」 穆容华被问得哑口无言,脸烫红,耳朵都热呼呼了,她才欲装睡蒙混,却遭他一阵热吻。过后,他轻抵她的唇瓣问—— 「还有我的那条绿底金纹带,你收藏很久了吧?你贴身私藏我的发带不还,日日睹物思人,到底有多喜爱我?」 第三十三章 被逼问个没停,守不如攻,退不如进。 穆容华干脆两腿一抬圈住他,双手揽住他的颈,豁出去般低嚷—— 「是啊,就是喜爱,再喜爱没有了,穆容华喜爱珍二,满眼都是他,心里老早有他,喜爱得不能再喜爱啊!」 她忽地颤哼,男人在她吐露爱语时再次侵据她潮润的娇身。 「穆容华……」他嗄声幽唤,含情带欲。 「你、你怎么又……又这样……」 「苏醒」得这样彻底! 他知她的话意,不禁低笑,鼻与唇似猛虎嗅蔷薇般挲过她热烫的肤。 「我问过丝姆嬷嬷,除天红贝的用药外,还有什么法子能帮你治那个女人家的症状……嬷嬷说,把我自个儿用上便好。」他笑,吻啄落。「穆容华,你爱我爱到不行,见哥哥我不见了,还哭得像个小娃娃,真爱惨我了,欸,珍二总得好好回报不是?莫怕,我定会用心治好你的……」 穆容华羞恼,但仍被逗得笑出声,随即笑音一弱,禁不住细细喘息。 肤上流淌的、心中漫流的,皆是情。 明明也知「私奔」之举不可能解决所有事,广丰号被她手书一封硬是丢给十一弟代管,她从未这样任情任性,亦不知族内几位入股广丰号的长辈要如何恼她、斗她,但这一次,为了跟她的男人在一起,她只想这么蛮干。 另外还有游家秀大爷。 游石珍跟她跑了,但总有一天会回永宁,那是他亲亲大哥,他不可能一辈子不返家,而她不怕秀爷寻她麻烦,只怕珍二因她受委屈。 欸,不想了不想了,她总之护着他的…… 捧他的脸,指腹温柔摩挲,她倾情亲吻他的眉目和唇瓣。 「游石珍,你说对了,我确实爱惨了呀……」 今夜。 私奔的这一夜。 她心无旁骛,只想好好爱他。 几天后,一封信被送进永宁游家大宅。 送信的是珍二爷的手下,那人交了信就跑,老管事德叔不明就里,只得赶忙将信送到主爷游岩秀手中。 游岩秀展信一阅,一张俊美无端的脸瞬间变色,桃红唇气到都……都笑了! 游家温柔沉稳的主母大人被老管事哭着急急请来。 顾禾良拾起信纸一看,一目十行,才知是小叔来信,信中问好兄长和嫂子,还说自己很想念肥娃爱侄,且已帮家里这位小小爷相中一匹温驯小马,不日将送抵游家给小小爷玩弄。 信的前大半段是寻常家书,变数落在最后几行—— 小叔说,请家兄家嫂不必再为他的亲事挂怀,他成亲了,几年前娶了个媳妇儿,很俊俏,跟他一样是江北永宁人。 小叔把自家媳妇儿的姓名也报上,姓穆,名容华。 然后丈夫便怒海掀巨涛了! 「这混蛋!不肖子啊不肖子!我、我……老子宰了他!」说风就是雨,游岩秀一把取下书房墙上的挂剑,立时要冲出家门。 「秀爷这是要上哪儿去?」禾良状若无意地挡在门边,软软一问。 「禾良你让开些,我宰了咱们家二爷去!」气归气,再怎么气也不敢动手将软软的人儿挥开。 家里「大魔」发火,一干洒扫作事的仆婢们对温柔可亲的主母相挺到底,即便惊得想逃、想躲,有几个仍壮起胆子守在外边,等着主母发令关门放狗……呃,关门挡爷。 游家大爷向来吃软不吃硬,而游家主母恰恰是个软磨不硬碰硬的主儿。 「秀爷要上哪儿宰人?信里不都写了,二爷跟着穆大哥……」一向喊惯了,此时「穆大哥」三字一出口,不禁想笑,但此时不能笑出。她整整面容又道:「他们游玩去了,天南地北这样辽阔,秀爷岂知他们落脚何处?」 「我上关外马场,逮住他底下那些人问个清楚明白,总能问出点蛛丝马迹!」 禾良点点头。「嗯,这倒可行。」 随即眸光微掠,似想起什么,她自言自语般轻叹—— 「那我那两笼白糖糕怎么办?」 「什么?」游岩秀漂亮的两耳陡竖,提剑的手劲略松。 「就今早揉了面粉团作的两笼白糖糕,还在炉灶上蒸着呢,得再过好一会儿才能出炉,出炉后还得稍稍放凉,然后滚过白霜糖粉,噢,是了,那糖粉是咱们太川行里新进的货,甜而不腻,入口滋味层层变化,较其他货好上太多,这样的白糖糕风味肯定绝佳……啊,可秀爷赶着出门,那两笼白糖糕看来只好全分给府里的大伙儿了。」 守在外边的几个仆婢暗暗吞着口水,又纷纷点头……主母亲手作的白糖糕,全分给他们那是再好不过啊…… 「禾良!」游岩秀很明显地咽下唾沫,美到没天理的俊颜小扭曲,很挣扎般。 「嗯?」禾良缓缓走近他,眸光柔和。 「那……我吃完白糖糕再出门。」 她尝试拿下他的剑,他没那么坚持了。 怕剑沉,妻子要拿不动,游岩秀把剑搁到长案上。 禾良探手理了理他气到乱飞的鬓发,闲聊般慢条斯理道—— 「好吧,那我还是让人去知会太川行的老管事,那批从北里南乡收来的黄金香蜜,暂且搁在咱们行里大仓,不用急着送来家里。」 「禾良跟行里的老管事讨……讨了黄金香蜜?」话都说得不利索了。游大爷杏仁核儿似的美目刷过灿光,隐约猜出什么,他喉结大动,口中唾津泛滥。「禾良是打算那个……那个用新收的香蜜,然后作很多、很多的蜜里菊花糖……是吗?」 「是啊。」 噢,老天,那是他的最爱,禾良作的「蜜里菊花糖」,真真甜入他的心、他的血跟肉里,连神魂也一并甜进去啊…… 禾良道:「可秀爷吃完白糖糕就要出门,一趟关外即便快马加鞭也得十天半个月的,那还是等秀爷返回了再说吧。」 游大爷的俊脸又开始扭曲了,但到底没能挣扎太久。 他大爷头一甩。「我把蜜里菊花糖抢到手再出门。」禾良此时说待他返回再说,却极有可能应了众人所求,用那些香透的金蜜先作出一大批。 他断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不先抢的话,又要被家里的小小爷私吞了,再不就是遭仆婢们瓜分精光。 欸…… 仿佛受到极大委屈无处宣泄,他将妻子拉进怀里抱住,闷声唤—— 「禾良……」 「秀爷生气耗掉太多力气,肚饿了是不?」她抬手揉揉他的背,轻抚着。 「嗯……」肚子还真有些饿。欸. 禾良浅笑,听着他渐渐回稳、强而有力的心音,柔声道:「等会儿先吃白糖糕,但不能多吃了,晚膳我再进灶房多炒两道秀爷爱吃的菜。」 「嗯。」委委屈屈又可怜兮兮应声,头一低,驼背弯腰都要赖在妻子巧肩上。 禾良在疼他,游岩秀知道。 他喜欢妻子疼他,因此……哼哼,他可以放他家那混蛋二爷几天的生路…… 而软软窝在丈夫怀里的禾良则想着,白糖糕……蜜里菊花糖……嗯,再来该用什么法子把发怒的大爷留下呢? 老太爷在世时曾给过交代,说她长嫂如母,在婚事上得多多帮家里二爷留意,如今小叔自个儿相中媳妇儿,弟妹还是相熟之人呢,她总得帮衬啊。 欸,只是家里的大爷还得闹上许久,容她再想想,再想想…… 定然有法子的。 毕竟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心软心暖,她淡淡笑,与丈夫相依偎。 注:秀爷和禾良已经粉墨登场,千万不要错过《我的大老爷》、《真金大老爷》。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在《我的俊娘子》这个故事里,终于说明「岩秀石珍」的由来,总之名字是游家老太爷取的,他老人家是大商中的大商,替儿孙取名自然透商机。(这个需说明一下,因为珍二爷被喊作阿珍的话,他会不痛快。游大爷若被喊作阿秀,应该会找作者本人拼命。故而解释之。xddddd) 穆少和珍二相识的时间点早于秀爷和禾良。 他们俩在那年的秋天杠上,秀爷则是在那年隆冬时候才看到禾良卖糕糕,交谈后发了春,立马决定先撒泡尿占地盘把禾良赶紧抢进门。 本来对于穆少和珍二的事,就突然想到时,自已在脑袋里想一想,脑补到满足,这样。一开始没有很想写的fu啊。但世事多变化,后来因为陆续写了《我的大老爷》和《真金大老爷》的番外小别册…… 「万金小小爷」。「天娇大小爷」。 两本小别册里,穆容华与游家的牵扯多了些,有时跟秀爷斗,有时跟珍二斗,有时又被小小爷整得七荤八素,可能因为如此,就对他们这对越来越有戚,很有想把故事写出来的气势啊! 然后因为小别册里已经小小破哏,让读者朋友们瞧出穆容华是女非男,若非这样,那子还真想继续隐藏穆少的性别,把这本书的前半段写bl风,后半段再变回bg.xddddd 再然后,因为穆容华性别的问题,对于她,本书中的「你」和「你」,「他」和「她」的用法有考虑过,也就是当书中尚未光明正大昭告穆少性别前,一律用「你」和「他」,之后就用「你」和「她」。 但在对话当中,如果说话的那人不知穆少是姑娘家,就继续使用「你」和「他」,如果知道了,就用「你」和「她」。(吼~~讲这么乱,但……有明白了厚?)欸欸,阿不明白也没关系啦,就轻轻松松看书就好。别理我……(角落画圈圈去……) 来小聊一下这个故事吧。 游石珍的个性是我很喜欢的。 我喜欢他对所谓的「自已人」,无条件全面「护短」的行径。当然,前提之下我必须是他的人,被他放在心里的自己人。(呵呵呵~~害羞。) 再有,他是秀爷的兄弟,秀爷的个性嘛……看倌们多少是知道的,游家秀大爷就是一整个很「卢」,而身为秀爷亲兄弟的游石珍,在某些地方自然也有避不开的「卢」啊。(兄弟嘛,都有不同程度的「卢」。欸.)(摊手) 故事写到后面,秀爷和禾良有出来跟读者朋友们见个面,再写回他们夫妻俩的事,那子心里也是甜甜的。 阿然后其实很想继续任故事发展,让穆大少、珍二爷、秀大爷,外加一只肥滋滋的小小爷,一起大乱斗,万金小小爷青出于蓝,奸险狡诈为众人之冠,将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而聪慧的禾良是永远的和事佬,居中斡旋……嗯,如此又这般的,我看书要爆字数爆到天边去了。xddddd 总之,还是把珍二和穆少的事作了交代了,那子自已也很开心,希望读者朋友们也能开心,可以被这个故事小小滋润到。 这次《我的俊娘子》有参加出版社过年在线书展的活动。 宽袖素袍的穆大少和头发乱翘的粗犷珍二爷有被画成q版人物。 q版人物有作成加价购的周边商品,是满有古风的钥匙圈。那子觉得他们被画得超级无敌古锥的,很喜欢穆容华青丝戴冠的可爱慧黠样,也很喜欢游石珍持鞭亮出虎牙的嚣张模样。哈哈~~ 《我的俊娘子》出版时,应该正值旧历年放假期间,四处一定是充满喜庆年味。〔脑海里自动播放~~大年初一头一天啊,家家户户过新年,大街小巷悬灯彩,炮竹响连天,七个隆咚锵咚锵,炮竹响连天~~〕~\(≧▽≦)/~ 再来是马年喽,那子跟读者朋友们拜年,恭喜恭喜发呀发大财啊! 然后,没怎么发大财也没关系滴,身体要健健康康活跳跳,要平平安安心开怀,这样最重要。 一直以来,多谢爱用和支持。 那子大感恩。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