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诱财妻》 序言 【序言 男人背后的女人】 我们常常听到这么一句话:「成功男人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在小编的眼中,小编妈就是这样一名伟大的女性。 当小编爸专心在外面打拼的时候,小编妈不只跟着外出负担家计,回到家还要做家事、照顾一家大小,上到婆婆吃的饭下至嗷嗷待哺的幼儿要洗澡都由她来操持,有时小编会觉得小编妈是超人,也会想着她是否有怨言,但小编妈一直都是温柔的笑着做每一件事,她从来不说自己有多辛苦,只在乎所有人的需求有没有被满足。 在这次主题书【惊世媳妇】之中,也有两名刻苦耐劳、替相公牺牲奉献得让人想帮她们按赞的伟大女性── 艾林《醉诱财妻》里,女主角原本是男主角的丫鬟,在所有人都讨厌男主角的时候,只有她敞开心房接纳他,更在他因误会抛下她离开后独自撑起整个家,期望有天他能回来。 只是多年后两人重逢,男主角却已经手抱奶娃、娇妻在怀,于是她决定放任自己一回,和他当个一夜夫妻,之后就退出他的生活,祝他幸福…… 玛奇朵《护宅悍妻》中,女主角一整个很忙,穿越不够连重生都来。 第一世她太过遵循这个时代的规矩,贤淑过头的下场就是自己孤老终生;第二世她决定硬起来,不让别人主宰她,岂料这样的改变不只让她脚跟站得稳,连原本不太搭理她的丈夫也开始注意她,甚至在她和婆婆对杠时护着她…… 想知道这些伟大女人如何获得最后的幸福,千万别错过感人主题书【惊世媳妇】,让你婚后人生幸福又美满! 【序言 努力才是人生最美的蓝图 艾林】 大家好,我是艾林。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看过“料理鼠王”这部电影,心被触动了。老实说,老鼠,是厨房的天敌,它们一来到厨房只会带来许多的麻烦,偷取食物、污染环境。而对老鼠来说,厨房虽然是天堂,也是它们的战场,人类会在这里追逐驱赶或是杀死它们。 但是,就有这样一只老鼠,它嗅觉灵敏,天分过人、厨艺超群,小小的料理经它之手,便能变成人间美味。然而,身为小小的鼠兄,它怎么能登堂入室,霸占厨房担当大厨?它的身份让它不能放手一展才华受人肯定。难道它就因为它的鼠命运而与自己的梦想失之交臂吗? 亲人们不看好它,生活给它重重生死考验,但,它没有放弃,最后,它以它的鼠姿,完成一道道美味的食物,赢得成功。 命运总是设置很多命定的障碍,许多先天扭曲、总像是不停的开着玩笑,可人生却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使不幸身为一只鼠,只要不放弃梦想,努力,再努力,一次再一次的努力,即使离成功尚远,但心灵永远不会灰暗。至少在年老时,不会后悔虚掷年华。 听一位优秀的大导演说过:人生不只是坐着等待,好运就会从天而降。就算命中注定,也要自己去把它找出来。有人说“人定胜天”,也有人说“命中注定”,两者我都有所感应,其实命定也没什么关系,但努力与否,结果会很不一样的。 在我过去的体验中,只要越努力,找到的东西就越好。当我得到时,会感觉一切好似注定。可是若不努力争取,你拿到的可能就是另一样东西,那个结果也似注定。所以最后得到的结果,可以说它是命定,也可以说是人改造了它。 反覆看这位杰出导演的话,让人充满了无限的正能量。不再悲观、不再沉沦、不再妄自菲薄,只要记得努力,便会有不一样的结果,把人生走出另一番天地。 在新的一年里,把这正面的力量送给亲爱的你,希望在马年中,透过不懈的努力,大家都有不错的收获,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第一章 【第一章】 甫一下马车,沐萧竹就被眼前古朴高耸的林府大门深深吸引住了。整个门体用昂贵的金丝楠木制成,上头有着繁复华丽的雕刻,刚劲有力,气势浑厚,彰显大家气派。 林家是泉州银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之家,如此阔气又不失底蕴的架势,无声地向过往的人显露富贵之气。 “这雕刻技艺跟宫里于伯伯的功夫不相上下呢,好棒!”沐萧竹眨着晶亮的眸子出神地说道。 她虽刚过及笄之年,但因爹爹是宫中画院的画师,带她领略过诸多上等精品,从而使她的见识和画技比同龄女子高出许多来。 “萧竹,快过来,还愣着干什么?”侧门一开,个性严肃的沐秀自门后快步而来。她四十来岁,绾着乌发,举手投足和说话间全是无法忽略的干练威严。 “姑姑!”沐萧竹提着裙裾一阵小跑,快速迈上大门前的石阶,动作俐落又轻巧,看得出是干过活的。 “慢点,一会进去可不能这么冒失。今日老祖宗特地点名叫你来,你可别出了乱子。”沐秀严厉说着,眼里却透着少有的慈爱。 这十五岁的萧竹是她唯一的亲人,半年前,哥哥在京中亡故,她托人将已成孤儿的侄女带到泉州,见侄女乖巧懂事,便将她推荐到林宅做丫环,算是给侄女找一条谋生之路。 “萧竹明白!” 沐秀扎紧侄女水红的腰带,确认她衣着头发完全妥当后,才举步带她进入林家大宅,走进曲折迂回的步廊。 “到了这里,说话小声些,还有得叫我‘沐总管’,可别叫错了。” “萧竹知道了。”沐萧竹耐住性子,莲步轻移地跟着姑姑。“你应该晓得林家老祖宗是大少爷的祖母,是已故老爷的娘,不要记错了。” “知道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老祖宗,先前虽曾跟着大少爷回府,但基本上,她是个粗使丫头,若非老祖宗召见,她是没机会见到的。 “见到了老祖宗,你可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问什么才说,没问就别擅自开口。” “记下了。”乖巧的沐萧竹一一应着,没有丝毫不耐烦。在她心底,她时时感恩着姑姑的收留之恩,若没有姑姑,如今她不知身在何处。 大概在迷宫一般的内宅里穿行半刻,她俩终于来到了老夫人的凭雪院内。“老祖宗,萧竹来了。”进了主屋,沐秀扬声恭敬地禀道。 “给老祖宗请安。”一直低着头的沐萧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主座上的老夫人行了大礼。 “起来吧。”苍老的声音命道。 沐萧竹依言而立,仍是不敢抬头。 “这不就是在船坞让老师傅们都自愧不如的小丫头吗?”老夫人身畔的一个主事婆子惊讶地说道。 “这小丫头不懂事,到处乱插嘴,何嬷嬷就不要笑我们了。”沐秀面上有光,嘴上却很谦虚。 “老婆子可不会笑你家小丫头。”何嬷嬷递了热茶到老夫人手里后,正色道:“老祖宗,我家汉子是船坞帐房,有一天回来跟我说,西林那边送来一批木材,是给富定记造海船用的。但这小丫头拦在大门口,直指西林送来的木材里有坏木,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来。 “西林老板的性子老祖宗也知道,哪里肯罢休,急得出手就想打这小丫头呢,可小丫头仍是不改口。后来,大少爷派人里里外外的查了这批木材,并没发现什么问题,小丫头却说木材潮气甚重,各有偏斜一寸,根本不能造船。” “偏斜一寸?”老夫人眼中讶光一闪。如此微小的误差,若不用尺是很难发现的。况且若是真用偏斜的木材造船,师傅们恐怕会延误工期,造出来的船也不若好木头来得结实。 真是帮了一个大忙啊!老夫人在心里叹道。 “对,她大声说:‘至少三成木材都偏斜一寸,不信拿尺来!’最后工匠们用尺一量,果然一毫不多一毫不少,就偏斜一寸。船坞的造船师傅如今都叫她小仙姑呢!”何嬷嬷一直带着笑说着。 “小丫头,把头抬起来。”老夫人对眼前的小姑娘好感暗生。 沐萧竹带笑抬首,一张素净清丽的脸展露在众人眼前。 老夫人那一双还不算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着她的容貌和身段,暗中品评着。样貌虽非上乘,不过眼睛灵巧出彩,富有生气,气质温柔清纯,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小丫头,你怎么能看出木材偏斜了一寸?”银丝满头的老夫人饶有兴致地问。 沐萧竹瞄了一眼姑姑,得到默许后才朗声回道:“回老祖宗的话,奴婢的爹爹是画师,奴婢自小跟在爹爹身边学画,学画之初,爹就嘱咐奴婢定要练好眼力,爹爹说,只有用眼仔细感觉尺寸、长短、弯曲中的乾坤,才能下笔如有神助。奴婢习画已有十年,眼力还未达到爹爹的要求,此次能瞧出木材的优劣实属运气。” “会作画?”老夫人微微惊诧。奴仆里别说画画了,能识字的丫环都不多见。 “老祖宗,这孩子只是懂些皮毛,别听她瞎说。”沐秀假意笑嗔。 “哎哟,这个沐总管,自家侄女明明有才,干么藏着掖着,怕谁抢去不成?” 何嬷嬷道:“我家汉子说,小丫头在船坞彻夜帮着大少爷修改海船的图纸,帮了不少忙呢。” 老夫人布满皱纹的脸敛住笑,“大少爷若住在船坞,什么时候起身?”这才是她今日唤小丫头来的目的,询问宝贝孙子在外的状况。 沐萧竹灵巧的眼睛一眨,答道:“大少爷平时都辰时起身,不过偶尔夜里太晚睡下,奴婢会晚些时候再请大少爷起身。” “饮食可有怠慢?” “回老祖宗的话,大少爷酷爱杏仁豆腐,因此奴婢与饭铺的张老板说好,请他一早将新鲜的杏仁豆腐送来船坞。早膳之后,奴婢会先送上泡好的参茶,午膳前,大少爷时常会被船坞里的事务拖住,有所耽搁,奴婢会备上小茶点,以防大少爷肚子饿。” “前几日我命人送去的补药呢?” “回老祖宗的话,补药奴婢都有按咐嘱送到大少爷跟前,看着他一滴不剩的喝完。” “源儿很讨厌药味很浓的补药,你怎么做到的?” 沐萧竹微蹙秀眉轻叹道:“回老祖宗的话,给大少爷准备双倍的杏仁豆腐,大少爷自然不会那么讨厌补药。”实际情况是,如果大少爷当日拒绝喝补药,她会连隔天早膳的杏仁豆腐都一起取消。 林家大少爷林星源公事上说一不二,可是私底下一碰到头脑灵活的沐萧竹就很无奈。 老夫人喝下一口热茶,微微点了点头,“源儿年纪还轻,让他早早接手船坞和盐场生意实属无奈,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偏偏他爹又走得早……唉,自他接手船坞,事必躬亲、废寝忘食,时常忙得没功夫回府休息,三、五日才回来一趟。想他从小凡事都有人打理,这下可苦了他了。我能帮着他的地方真的不多。沐总管,你给源儿挑的这位小丫头如此能干、知礼又聪明,真是解了我心头之忧,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稍微放下了。” 在姑姑眼神示意下,沐萧竹赶紧再次伏到地上,“老祖宗,奴婢不敢当,奴婢只是尽本分。” “这丫头真是个可人儿,快起来吧,地上凉。”老夫人爱怜地说:“过来,到我跟前来,让我再好好看看你。”透着精明的眸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臀儿。 感觉到老夫人的视线,沐萧竹心中很是不解。老祖宗到底在看什么?难道在马车上她沾污了衣裙? 正想着,听见老祖宗唤自己,她无法再深究,连忙起身移步至老祖宗身边。待走近,沐萧竹才有机会多看两眼夸赞自己的老夫人。她虽然面上带笑,看上去也和蔼可亲,但眼角眉梢中还是能看出威严与肃穆之气。听姑姑说,老祖宗家世极好,母族乃是官宦人家,父系更是富甲一方的豪门。 “沐秀呀,老身真是越看越喜欢你这个乖侄女。”说着,老夫人自头上拔下一枚玉簪子塞进沐萧竹手里,“跟着大少爷里里外外的忙,不能寒酸,这簪子你比我用得着。” 通体透白的和田美玉被雕琢成细细的簪,簪头还嵌着一枚小巧圆润的珍珠,此物虽没有过多的装饰,但这样的质朴反而能让人眼前一亮。 她捧着手上的簪子有些发怔。长这么大,这玉簪是她得到过最好的礼物了。 “傻丫头怎么还站着?还不快叩谢老祖宗。”沐秀斥道。 “不必了,只要她以后能好好照顾源儿,便是对我最好的答谢。” 第二章 沐秀还想催愣住的沐萧竹下跪,突然听到门外急匆匆的脚步。 “老祖宗,三姨娘在院外闹着要进来。”通报的婆子满额是汗,说话时也满脸通红。 一时间,老夫人眯起眸子,何嬷嬷也收起了笑脸,正堂里的气氛因为这个消息骤然变得低迷和紧绷。 “该死的田富娣!”老夫人沉着脸低喝,厌恶之情立现。 “老祖宗,您息怒。”何嬷嬷跟沐秀互投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后,一同规劝着老夫人。 “罢了,何珠,你先送这小丫头回船坞,源儿身边不能没有人,船坞那些粗婆子不懂怎么照顾源儿的;沐秀,你去院门口打发田富娣走。” “是。” 拜别老夫人,沐萧竹来不及跟神色凝重的姑姑道别,便被何嬷嬷带向通往侧门的回廊。 “小竹,不用再拘礼了。”何嬷嬷一边走,一边与她谈笑。 闻言,憋着一口气的沐萧竹这才缓缓透过气来。 “谢谢嬷嬷。” “别这么客气。”何嬷嬷爽朗地道:“我是老祖宗的陪嫁丫环,你姑姑是大少爷母亲的陪嫁丫环,我俩共事多年,情同姐妹,她的侄女便是我的侄女,以后有什么难处呀,可别跟我客气。” 听着何嬷嬷热情的话语,沐萧竹觉得心底暖暖的,失怙失恃的她自京城来到千里之外的泉州,常感到孤独感,有人这般关心她、跟她说说话,她甚是感谢。 两人一前一后刚出侧门,就听偏南的方向传来女人高声的喝斥。“沐秀你这臭婊子,皮又痒了是吗?我你也敢拦!” “三姨娘……”沐秀的嗓音似有若无,听不真切。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要见老祖宗。老爷走了,连你们这帮臭奴才都敢欺负我!” 秋日的院落空寂,女人高昂的声音充斥在院落的里里外外,估计府外的路人都能听见如此骇人的叫骂。 “我姑姑她不会有事吧?”沐萧竹停住脚步,转回身来,深秋的阳光晒在她忧心忡忡的小脸上。 “有老祖宗给你姑姑撑腰,三姨娘不敢怎样的。在这个府里,老祖宗来自名门望族,而过世的夫人来自官宦之家,连二姨娘都是书香门第,只有这个田富娣出身低贱。” 何嬷嬷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小竹你记住,以后见到三姨娘和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林星河,你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只有这样,你姑姑才不会生气。” “生气?为什么要生气?”沐萧竹一脸天真地追问。 “以后你自会知道的。”何嬷嬷没多说,牵着她出了林府。 返回船坞,沐萧竹反覆琢磨何嬷嬷的话,越发迷惑了。 独自坐在书案前的沐萧竹擦拭着林星源的一方古砚,她看看案上的文房四宝,闭上眼,胸中默想着山水画的技法。 当何嬷嬷出声时,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小竹,大少爷命人传口信回来,今夜会与于大人商谈出盐一事,今日便不回宅子安歇了,特别嘱咐你留在宅子里,等明日他回来再带着你一起去船坞。”何嬷嬷特地来大少爷在林府的院落,告诉沐萧竹这个消息。 听着何嬷嬷的交代,回过神来的沐萧竹连忙放下布,边给何嬷嬷道谢边手脚俐落地为她奉上一杯热茶。 何嬷嬷接过茶,神情亲热地道:“你还是第一次在祖宅里过夜吧?” “是呀。本来杏春院有各位姐姐打理,并不需要我跟来伺候,但大少爷命奴婢在宅子的书楼里查看一些造船图,看能不能找出一些急需的图纸。” 在所有丫环中,唯有她能担当此任。目前船坞急需修补“云龙号”,这艘老船已在海上航行了十年,都已破破烂烂的了,如今正躺着船坞里等工匠起死回生。可是再厉害的工匠也不会在没有全船图纸的情况下贸然动手,而找图纸的任务自然就落在她的身上。 “真是个聪明孩子。”何嬷嬷揉了揉她的头,自言自语的道:“老祖宗真有眼光啊。” “何嬷嬷你说什么?”沐萧竹一脸迷惑。 “没事没事,哈哈,你对宅子还不熟吧!你姑姑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想是不能好好的关照你。不如这样吧,红杏……红杏!”何嬷嬷踱到门边,唤着杏春院的主事丫环。 “何嬷嬷,叫我做什么?”丰腴的红杏从侧房里掀帘而出。 “我今天就把小竹托给你了,吃喝沐浴你都带着她。宅子太大,别丢了啊。” “何嬷嬷,瞧你说的,我哪敢亏待了会画画的小仙姑。” 何嬷嬷与红杏笑闹一阵后便回去了。 有了何嬷嬷的关照,原本对沐萧竹冷冷淡淡的红杏转变了态度,亲自带她去下人房里用晚膳。 吃过晚膳后,天色早已黑沉,时间已过戌时头刻,月上柳梢头,她们结伴着,一前一后在点着羊皮风灯的回廊里往回走。 跟在红杏后面,沐萧竹举目望向两侧,在月光和四周灯光的映照下,回廊外的奇花异草、直冲云霄的巨树,还有布置精巧的怪石构成别具一格的风景。 她要把此情此景记在心里,来日画于纸上,暗自打算如何给这幅画构图。 “别再往前。”忽地,走在前面的红杏挡住她的去路,眼神戒备地望向前方的某处。 “嗯?”寻着红杏的目光看过去,眼力还不错的沐萧竹立即看见不远处,一个紫袍男子抱着廊柱昏睡。 初冬的凉风穿廊而过,一股掩不住的酒臭气扑鼻而来。 “真是晦气,竟让我看见!”红杏冷冷地哼道:“退回去,我们绕着砚池回杏春院。” 前方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男子犹如洪水猛兽,令杏春院的大丫环退避三舍。 “他好像受伤了。”沐萧竹说道。 远远看去,那男子额角滴血,血虽已干涸在脸上,但看起来还是颇为吓人的。 “不关我们的事。”红杏抓起她的手,转身往回走,脚程比来时快了许多。 “我们是不是唤人……” “你只是个奉茶丫环,这么多事做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吗?”逃离回廊不久,红杏回身,语带嘲讽地问。 “我……”她一直都是船坞的丫环,就算回府也不会到外头走动,只见过大少爷和老祖宗,其他的便只剩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三姨娘。 “他是二少爷。” “二少爷?”一个主子躺在冷风阵阵的回廊里无人闻问?沐萧竹吃了一惊。 “还罗唆什么,快点走。” 沐萧竹高挑瘦弱的身子被粗蛮的红杏推着走,她频频回首,睇向越来越远的回廊,心中困惑不已。 那个人就是何嬷嬷让她躲开的人,田富娣所出? 仔细想想,方才用膳的奴仆不下五十人,在深夜里因为有廊灯,回廊是必经之路,不从这条路返回主子们的院落,便要像她们一样摸黑绕道。这样算来,看见他醉卧回廊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却没有人帮二少爷一把,竟让他在初冬的夜风里自生自灭。 她心生疑问,同样是主子,为何二少爷跟大少爷的境遇判若云泥? “真是让人心烦。”同行的红杏脸色一直不好地叨念,“林家的夫人们个个都是名门之后,只有那个田富娣,是个武师的女儿,还曾经流落烟花,都说龙生龙,凤生凤,田富娣哪能生出什么好东西。” 一个下人敢对主子如此厌恶,让沐萧竹心惊。 “可我在京里的时候,也有听过王公贵族娶烟花女子为妾啊。” “那是你不知道,老祖宗当年说什么也不肯让田富娣进门,结果老爷在田富娣的挑唆下,居然放话若老祖宗不点头,便带着田富娣远走他乡。他们一起把老祖宗往死里逼,老祖宗气得都病倒了,但老爷仍是连一句软话都没有,听说也都是田富娣拦着不让老爷去。那二少爷自小就像他娘,性子坏又不务正业,贪得无厌,跟那个田富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是林家子孙,老祖宗根本不喜欢他。”自然下面的奴仆也不拿他当主子对待。 原来其中因由如此复杂…… 正当沐萧竹还想再问问林星河到底做过什么样的坏事,以便往后多加提防时,红杏却显然没了兴趣,急匆匆往杏春院赶路,知情识趣的沐萧竹便没有再问。 将她带回杏春院后,红杏就与其他丫环一道忙里忙外的,烹茶、熏香、点燃火盆。纵然大少爷已传话今夜不会归来,但她们还是想着也许大少爷能早点结束公事从盐场返回,无不仔细和忠心地做准备。 可身在杏春院里帮着忙的沐萧竹心绪很是不宁,总想起那张沾血的脸。 那样冷的夜风,单薄的紫袍和犹如孤鸟的境遇让她无法安心。 第三章 好几年前的深冬,与父亲共事的吴叔便是因酒醉后倒卧街旁,被活活冻死。 若她没有看到他,便不会成为她的内疚,但她看见了,没有做该做的事,她怎么都不会心安。 也许二少爷心黑如墨,可她不能如此。 沐萧竹蹙了蹙眉,打定了主意。 “红杏姐姐,我忽然想起还有一张图纸没找到,要再去趟书楼,你们不用给我等门了,请各位姐姐早点歇息,我找到图纸,会到姑姑那里,明日辰时再回来这里等大少爷。” “你认得去书楼的路吗?粉杏,你陪……”红杏吩咐道。 “白日里我已经去过一回,路已记住了。”沐萧竹婉拒。 “那好,你去吧,粉杏,送她出去,顺便关上院门。”红杏扬声交代。 出了杏春院,沐萧竹的身影消失在冬夜里。 好烈的酒。林星河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身形,尽量不让自己挺拔的身形靠在酒楼雅间的墙上。 他站在窗前,想让脑袋清醒些,但自窗口吹来的冷风却驱逐不散他体内燥热的酒气。 这酒果然烈。 “二少爷,让小的送你回府里吧。”十五岁上下的秋茗见主子身形有些摇晃,忙扶住他。 “林二爷这次可帮了我大忙啊!要是没有你,我这银铺怕是要易主了,你可别走,咱们一起喝个痛快。我一定要好好谢、谢谢你。” 雅舍里布置雍容雅致,七八个醉汉散落在八仙桌边,个个喝得红光满面、醉眼迷离。年纪三十上下的何老板醉意蒙胧间,察觉到他今日的贵客兼恩人就要离开,马上高声招呼着,扑向窗边那团影子。 “林二爷!你可不、不能开溜呀,今日说好不醉不归。对吧,兄弟们?哈哈哈哈!”他嘴里喊着林二爷,手却死死揪住秋茗的袖子。 “林二爷,快来快来,与我干了这一杯。” “二爷,唯有饮者留其名,喝酒的事比天大,别走!”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陪客们还不忘掉掉书袋子。 “秋茗,你留下代替我陪他们喝,他们已经醉得牛马不分,不用担心被识破,我必须先回府了。”林星河强压住酒意,低声在秋茗的耳边吩咐。 秋茗瞧了瞧主子,再看了看他的袖袋,里头正装着三万两银票,实在不适合在这里久留。 这三万两银票是何大爷连本带利还上的款项,若是丢了或趁乱被人拿走,那可就麻烦了。 秋茗再次确认主子神智还算清楚后,才挡在何老板跟前,适时为主子挤开一条通往门外的道路。 “何老板,来来来,请到这里来,我与你共饮此杯。”秋茗虽比林星河稍矮一些,但学起主子来有模有样。 “好好好,咱们喝,快,给我们端酒过来。”喝得醉眼迷离的人们,早把秋茗当成了林星河。 林星河退离雅舍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林府。怕惹人注意,他从后门溜进府里,天色暗了下来,浓重的醉意在此时重重袭来,让他的脑袋逐渐昏沉,行动也变得迟缓。 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下,他一脚踏空,身体栽倒在回廊的柱边,感觉温热的湿意从额头流了下来。 他竟然不觉得痛。 倒在阴冷的地面,林星河再不能动弹。他强大的意志力迷茫起来,身体软得跟棉花一般不听使唤,他用足吃奶的力气试图让自己站起来,却仍徒劳无功,脑袋被酒力占据。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寒,令仅着单袍的他瑟瑟发抖。 “劳烦田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透着寒气的他听到一个率真的女声从他头顶飘落。 口音听起来像是北方的女子,这干爽直率的声音像把刷子,扫去林星河脑中层层迷蒙。 “丫头,这个是二少爷呀。”粗嘎的男嗓听起来又是迟疑又是害怕。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身体依然无力的林星河转动心思,思绪恢复些许清醒,思及这是林府里某个马夫。 “我知道的,田哥,这里有些钱,拿去打酒喝。” “唉!”马夫接过钱,叹了口气,慢慢矮下身来,扯起林星河无力的臂膀搁在自己肩上,另外一粗壮的臂搀起他细窄的腰,猛地将颀长的身体带离地面。 “田哥,轻一点。”沐萧竹心惊马夫的粗鲁。 被马夫猛然一晃,磕伤额角的林星河又是一阵晕眩。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股强大的恶心感直冲喉头,还来不及坐起身,他闭眼吐出了秽物。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相当不适的林星河听到那道率真女声轻轻地哄着他,接着一只温暖的小手上下摩挲着他的背脊。 好舒服!那温柔的抚摸力道令他差点哼出声来。 “要不要再吐一点?”女声镇定从容的问,并没有被他的丑态吓走。 迷蒙中,林星河转念一想,这府里的丫环个个都视他如蛇蝎,若是有谁大献殷勤,其中必有问题。 “走开……”虽然醉着,但他仍口齿不清地低喝。 “二少爷,帮帮忙,别再乱动。你方才吐到自己身上了,我帮你退掉衣衫好不好?”那人依然很有耐心。 他想挥开她,却双手虚软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她动作。 “好了,袍子给你退下来了。我现在就去点火盆,屋里会暖和一些,二少爷稍待。”那纯净的声音始终那么镇定,告诉他她的每一个动作。 这个小小的举动,软化了林星河的抵抗,隔了一会,他感觉到暖烘烘的热气。 “是不是暖一点了?二少爷,现在我要拿巾子给你擦脸,你不要见怪。” 话音一落,带着湿暖的巾子如团云朵覆盖下来,清润的水气挤入他的鼻息里,让他的神思顿时有了一分清晰。 “好了,脸擦好了,现在给二少爷擦擦手。” 话音一落,他的手也接着受到清理照顾。 “二少爷,手奴婢已经给你擦好,现在你要好好听我说,奴婢发现你的时候,你磕伤了额角,现在血已经止住了,但是需要包扎一下,我这里有一点伤药,船坞里的工匠们谁要是被割到手或是破了皮都用它,奴婢想,这个对二少爷的伤也许会有益处。” 这小丫环是个傻子吗?明知道他可能醉得什么都听不见,还罗哩罗唆的说这么多,若不是手脚无力,他真想跳起来骂她一句。 一阵刺痛从额角袭来,他暗暗倒吸口气,接着感受到疼痛之后的清凉感。 “二少爷,你好好睡吧,屋里不会太冷,奴婢退下了。” 屋中暗了,脚步声渐远,霎时之间,林星河的飘絮院又恢复没有丝毫响动,沉静如空城的样子。 失去那道率真的女音,心中强大的空虚感把他的意识从酒力中拔出。 = 在黑暗里,他睁开了眼睛。 梆梆梆梆!打更声幽幽传来,天已四更。 沐萧竹出了林星河的寝房后,站在飘絮院中央,无声地看了看自己的布履,再看看挂着菜丝的裙角,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她一身酸味,不管是回到姑姑那里还是杏春院都太可疑,若是被人细问起来,她根本无法安全过关。 她思索着,眼睛四处看,想着在杏春院里有一个给主子用的小灶房,这里应该也有吧?看到了!就在东厢的后面。 沐萧竹加快速度跑进小灶房,退掉布履及身上的裙子,藉着屋角水缸里的水洗净污物。清理好青色布裙的裙角后赶忙穿上。而布履太湿,就只好引燃一团火,把小小鞋子放在灶边烘干。 火光摇曳,映红她洁净的脸庞。 这时一道无声的黑影如鬼魅般踏进小灶房。 沐萧竹烘得有些发红的小脸抬起来,看见来人后为之一楞。 这么快就酒醒了? “你是谁?”林星河阴沉地问着,目光迅速扫过她湿透的裙摆和灶上的布履。来到此处之前,他服下了秋茗备在屋中的解酒丸子,神智总算完全恢复。 她很快定下神来,看了眼自己的鞋后,微微福了福身道:“回二少爷的话,奴婢沐萧竹。” “我没见过你。”他冷意十足的挑眉,微微内陷的眼窝闪着一抹凶光。“奴婢是船坞的奉茶丫环,今日随大少爷到杏春院伺候。” “林家是要垮了吗?连船坞里没教养的粗使丫环也到宅子里闹?”他话中尽是讥诮之意。 垂眼望着地面的沐萧竹缓缓抬眼,若有所思的看道:“二少爷酒还未醒,请回屋休息,不要徒增烦恼。” 被她慧诘的揶揄,气焰嚣张的林星河顿时楞住。 在始终平静如常的她面前,他忽地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小灶房外不再是无边的黑夜,幽亮的曙光已透过木窗照进来,灶中的火苗暖热跳跃,他在一冷一暖的光线里看清她的长相。 第四章 一名十五,六岁上下的瘦弱姑娘,有着一张清秀的脸,这张脸颊没有一丁点女子该有的圆润,但有失柔美的面上却有着一双温和灵气的水眸,闪亮中尽是温和与慧黠,往下看是微挺的俏鼻,嫣红的唇边有两道看起来很顽皮的笑纹,想来她常常带笑。 笑?他要让她笑不出来。 林星河布满茧的大掌大力钳住沐萧竹不算小巧的下巴,没有丝毫客气。 她瞠大眼,倒抽一口冷气,陡地被拉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带着酒气的鼻息落在她的脸上。 “是你把我弄回来的?”看她失去镇定,他恶劣地笑了。 “回二少爷的话,是。” “是你给我换的袍子?” “是奴婢做的。”沐萧竹开始发抖。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凶,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似的。 “这也是你干的?”他又指了指自己被布绕上的额头。 “回二少爷的话,是的。” “谁让你干的?” “我,没有人吩咐奴婢。” 阴鸷的眸光笔直看入她的眸底,那里除了慌张别无其他东西。 “哼!”他一把推开她。 “奴婢告退。”重获自由,她拿起灶上的鞋,赤着足,一步一步往门边退。 她狼狈的样子令他意识到刚才呕吐时,并非只吐在自己身上,甚至他还忆起,是她出钱让马夫把他扛回了飘絮院。 一双莲足刚要迈过房门,低沉的男声又叫住了她。 “你图什么?”搭救他总有个理由吧? 细瘦高挑的身形顿时定住,许久无声。 正当林星河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就听见她说:“图?二少爷是说清明上河图?还是说韩熙载夜宴图?抑或是八骏图?这些图奴婢可都没有。”她图什么?她赔上了自己大半的月钱,不就是出于一片善心吗? 放下调侃的话,沐萧竹逃命似的冲出飘絮院,就怕二少爷追过来找她算帐。看着晨光中飘远的那道身影,林星河面上表情很是奇怪,有怒、有惊、还有些兴趣。 “跑?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是新来的丫环,再过不久,她就会像府中其他丫环一样,在祖母的影响下对他唾弃不已,再过些时日,恐怕她就会到处说他酒醉后的丑态,跟那些奴仆们用今日之事大作文章,且会在暗地里骂他是婊子的儿子,是个酒色之徒。一定会的。 好!他就坐等今日的事被她宣扬出去,到时候,他会亲自找到这个小丫环,让她尝尝碎嘴的滋味。 【第二章】 一双眼紧盯着帐册,林星河把这个月到期的借款逐一用朱笔勾画出来。正月已过,天渐渐暖和起来,除了需要银两的商贾会增多之外,有些等着春播的农户也需要大笔借款。 自爹在他十六岁时过世后,他便靠爹私下留给他的一笔钱放贷盈利,区区三百两银子在他手里已经变成了数个三百两。他并非什么不成材的败家子,也非酒色之徒,整个泉州的钱庄、商贾间,他以眼光独到、手腕强硬、帐目清楚而着称,财富也随之而来。 不过这一切他都是瞒着祖母及兄长进行,甚至也瞒了自己的母亲。 “二少爷,用茶。”少年老成的秋茗为他端来热茶。 偌大的飘絮院里,下人只有秋茗一个。其他丫环婆子都被林星河逐了出去。那些祖母与母亲同时安插的眼线,能少就少些。 “秋茗,还是没有那夜的传闻吗?”朱笔顿了顿,他眉峰紧皱地问道。 “二少爷,那天除了有人说主子醉卧回廊外,并没有其他传闻。”都已过了年关,主子为什么还挂心着这件事?秋茗不解,可也不敢细问。 “那个叫沐萧竹的下人还在船坞?” “回二少爷的话,小的熟识的嬷嬷说,沐萧竹在宅子里名气很响,老祖宗很是喜爱她,大少爷也常带回宅子里走动,她还常去书楼里为大少爷找图。” 闻言,林星河心底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干么不跟其他奴婢一样到处说他闲话?她不是看见过他那日的丑态吗?她不是可以到处指责他蛮横无礼、恩将仇报吗?她为什么不说?这个该死的沐萧竹! 她不按常理出牌,让他气愤不平!甚至心底还有一些内疚。如果她被他料中,他便完全不用为自己那夜恶劣的态度而内疚,甚至,他还会以报复的理由狠狠地教训她。 该死,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潮起伏间,一阵浓重的香味飘至…… 是娘来了。 “河儿!”田富娣人已在门外。 林星河迅速给秋茗使了一个眼色,秋茗心领神会,不着痕迹地把桌上的帐本塞在托盘底下。 “三姨娘午安,小的这就去给你倒茶。” “去吧、去吧。”田富娣懒洋洋地来到儿子身畔。 “娘。” “河儿,怎么办,听说那个兔崽子要纳妾了!”她口中的兔崽子便是大少爷林星源。 “那不是早晚的事吗?”林星河淡淡地道。 “听说老不死的想让那个兔崽子多给林家添丁,这样一来,我们能分到的家产就更少了,真教人生气,这是想把我们娘儿俩往死路上逼啊。” “意料之中的事。”他早就有被踢出林家的觉悟。林氏家业如此之大,大哥几乎全掌握在手里,仅是把收取田租的事丢给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差事,充分的表明他的多余。 “河儿,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每个月的月银都会被故意扣发,这教人怎么过呀!我去找老不死的理论,沐秀还不让我进凭雪院,呜呜呜,你那个死鬼老爹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呜呜呜。” “娘,这是一百两银票,拿去用吧。”娘一哭闹,他的心就格外烦乱。 “臭小子,一百两怎么够?你舅舅想去捐个六品官职,再过几天,道台大人的六姨娘要摆酒宴,我连一身像样的衣裳……” “这里有一千两银票,娘拿去用吧。” 爹总是对娘有求必应,以至于养成了娘挥金如土的习性,就算给她一千两,她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部花掉,有时银两不够,她还会艇而走险借下高利。 “唉,河儿,还是你对娘最好。不多说了,我今天约了几个姐妹打马吊,先去换衣裳,她们还等着我呢。”田富娣拿着银票匆匆离开,从不曾过问儿子钱是从何而来。 讽笑着看娘离开,林星河举目遥望空荡荡的飘絮院,想也没想的,起身就往书楼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书楼来,他真的不知道。 也许他根本碰不见那小妮子,也许坐等一天最终白等,可他还是来了、等了。 坐在书楼里的阴暗处,他随手翻动着书本,双耳却好似留在门边,聆听着是否有人出入。 “萧竹!” “姑姑……不,沐总管。”见到姑姑,沐萧竹迎了上去。 身着水绿色小衫,腰束桃红腰带的她被匆匆赶来的沐秀截住去路。此际正是春末,院中的春花吐蕊,暗香浮动。在群芳之间,沐萧竹的爽净之韵犹如另一丛动人的花朵。 如今的她比初来时更为稳重了。 “你是要去书楼?”沐秀正色的问。 “对,大少爷让我去书楼找一些旧船的图。” “最近……你有在书楼见到其他人吗?” “其他人?从来没有过。”隔三差五她都会光临书楼,要说碰到什么人,还真没有。 “那就好。你快去吧,没有别的事了。”沐秀面露担忧。最近她听说林星河也常去书楼晃悠,她真怕侄女碰到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沐总管,出什么事了吗?”沐萧竹察觉出异样。 “没事,就问问,快去吧。” “嗯。” 告别了姑姑,她直奔书楼。今日她是要找一艘五十年前的旧船图纸。某个客商指定要按那条船的样子再造一艘新船。 她来到书楼的最高一层,找到最古的架子边,努力在灰尘与蛛网之间查找一卷名叫“凤乐号”的商船图纸。 “原来是在最上面。”终于看到一个喜字的图卷,可那个图卷正搁在高高的架子上,她四处找没找到椅子,只能踮起脚尖、伸长手指,费力去抽取那个画卷。没想到画卷刚往外移出半分,压在画卷上的成堆书籍就轰然落下。 “啊!”这下完蛋了,一定会被砸得满头包。沐萧竹连忙抱头自我保护。 书本掉落声四起,她却没有被砸到。 耶?这么好运?沐萧竹连忙抬头,只见一片华贵的紫色映入眼帘。 有人?她忙转视线,一下子对上了久违的阴狠双眼。 “二、二少爷?” 他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挡在了她的上头,布满灰尘的书籍全部砸到他身上。他护住了她,却依然是不客气的瞪视。 第五章 “二少爷,奴婢该死,害你被砸到,你有没有事?” “是我自己想被砸到,跟你有什么关系?”林星河嘴硬地吼她。 他也不知道为何,一见她火气就空前高涨。 被吼的沐萧竹退后两步,一点也不给面子地四下张望,寻找退路。 “这是下人该有的态度吗?”她竟然在找逃跑的路!他的火气更盛。 “回二少爷,奴婢……” “为什么不变成她们那样?” “呃?什么那样?”沐萧竹一头雾水。窗纸透出的纯净光线,给她懵懂的小脸增添许多纯净的美。 这看来有些傻气的表情令他有些头晕目眩,虽然没忽略心底异样的感觉,但他的话却没有丝毫客气。 “哼!跟在林星源身边果然会越来越蠢。”不是他有成见,大哥真的不是个聪明人。 “二少爷,奴婢不许你这样说大少爷。”她清恬的脸上浮起激怒后的红晕。大少爷纵使很钝,她也得护住主子的名声。 “放肆!我是主,你是仆,主子哪轮得到你教训?” 沐萧竹嘴一抿,转身欲走,细腕却被大力地握住,根本无法挣脱。 “为什么不到处说我忘恩负义?为什么不跟宅子里的下人们说那夜我的丑态?为什么不把我的凶狠加油添醋地说出去?”他很急,很想知道答案。 眼中有薄雾的沐萧竹眨眨慧黠的眼,藉着窗纸上透出的光,看向这个莫名其妙的主子。 她不是很懂他的意思。难道一个小丫头不嚼舌根是不对的吗?况且那一夜他才刚酒醒,脾气古怪些,凶凶下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我不爱说人闲话。那一晚你磕伤了头,脾气差一点也还好。”好吧,既然他都快怒发冲冠了,她就勉强答一下吧。 她一脸宁定的样子,犹如晴天之下的静湖。 “混帐,你没听过府里的流言吗?我心黑如墨,我不务正业,我是不肖之徒,你不是该跟他们分享一下你的‘战果’吗?” “二少爷,你是心黑如墨吗?你是不肖之徒吗?”沐萧竹反问。 这一问让林星河错愕不已。 “如果你都不能给我确切的答案,那我想,我应该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用我的心去感受。自小,奴婢的爹爹就教奴婢要用自己的眼去看周围的人和事,不能被其他人左右。” 钳着她腕间的力道松了,沐萧竹重获自由。 “二少爷,奴婢该回去覆命了,告退。”她轻轻捡起地上的图纸,弓身退步。一边退,她一边打量起这个怪怪的二少爷。 他皮肤黝黑,斜飞的眉浓黑有型,鼻子高挺如峰,脸庞轮廓修长,长相俊美,以画师的角度来说,不知道要练习多少年才能画出他完美的脸部线条。 在这俊得不能再俊的脸上有着一张薄薄的唇,而那双眼因为微陷的角度显得有些冷酷。 罩在紫衫下的颀长身体有着宽肩细腰,丝质的长袍下段包裹着一双修长的腿。 她心里暗想,他与温润如玉的大少爷一点都不像,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单薄、有些狠厉,如同一把抵在致命之处的薄刃。 “我不会道歉。”蓦地,她的耳边响起这句话。 带着疑问的秀眸从地面移回林星河的脸上。 “但欠你的人情我会还,加倍还。”既然错怪了好人,他绝不赖帐,她不带成见地看他,那他也会以心相报。 丢下这句话,林星河率先迈步,与沐萧竹错身而过,飘然而去。 “原来二少爷是性情中人啊……”跟传闻中的完全是两个人。沐萧竹独自站在书楼里,皱眉轻叹。 筑在泉州银城外海滩边的林氏船坞,除了有三、四个搁置船只的围塘外,还有七,八间工棚仓房和四、五栋房舍,平日里热闹非凡,锯木声、敲打声还有海潮之声,但在初夏的某一天,工棚里劳作之声都停了下来。 船坞外的大海已失去蔚蓝,天空布满乌云,海浪狂烈地拍击着岸边用巨石筑起的围塘。 海上的风势正在不停的加大,船坞主事站在围塘处,面色沉重地看了看天。 “要起飓风了,真的要起飓风了!”他焦急地说道:“大少爷呢?还没有回来吗?” 围在他身边的工匠们面面相觑。 “主事,老祖宗今早派沐总管将大少爷接回祖宅了。”与丫环们一起站在外围的沐萧竹如实说道。 “偏是这个时候。”主事有些焦急地道:“冯四,你赶着马车去宅子里,跟大少爷说天要变了,今夜恐怕会有疾风暴雨,请大少爷拿主意。”若是雨大风大,船坞怕是保不住啊。 “我这就去。”冯四急急忙忙驾车离开。 在船坞效力多年的老工匠们面有忧色,女人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好了,大伙别闲着,老师傅们,你们去仓房里领油布,把船坞还未下水的船都包起来,未上桐油的甲板可别泡了水。工头,你带着其他人把木料铁器仔细搬进仓房里,女人们,你们也来帮忙。” 船坞的人一下子散开,前往各自的岗位。 雨滴从密不透光的天空掉落下来,先是如针般的小雨,接着风势变得更大,雨也转为滂沱大雨。 沐萧竹在强风中艰难地奔回工房里,找来大片油纸裹起船坞中的重要图纸。这些图纸丢了可就麻烦了。 “快来人啊,窗户被吹破了。”隔壁房突然传来烧饭婆子的惊慌叫声。 沐萧竹把扎成一束的图纸用布条绑在背上之后奋力冲向隔壁,帮助烧饭老婆子用一块破旧的布把窗户重新遮上。 “快来人啊,仓房进水了。”雨声风声里又出现了险情。 沐萧竹再度冒着大雨,勇气十足地冲出房间,迎面扫来的风吹得人站不住脚,瘦弱的她在疾风中朝前走三步后退两步,要不是她沿途拉住屋边的柱子,怕是整个人都会被吹上天去。 好不容易来到仓房里,沐萧竹已成了落汤鸡,头发一直往下滴水。 仓房里的情况并不比屋外好很多,屋顶上多出了一个大窟窿,大雨正从那个窟窿往屋里灌。 “快把绳子、木材都放到架子上,老于,快,去房顶上把那个窟窿盖住。” “女人们,把水舀出去。” 仓房里的水已没过沐萧竹的脚背,若再上涨一点,放在架上的缆绳、钉子都会被全数冲走。 “我回来了。”冯四抹掉脸上的水渍,苦着脸道:“老祖宗说船坞就交给主事了。” “什么?”主事愣住了。生死交关之时,当家主子在这危机的时刻躲在宅子里避险,其他人会怎么想?主子不在,人心必定溃散。 “老祖宗还说,现在风雨太大,大少爷不方便出门。” 六十开外的主事脸色铁青,头痛不已,也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主子都不心痛自个儿的船坞,我们拼什么命。”脾气不好的工匠扔下手里的工具,转身便走。 “大家快找地方避风吧,一会儿风来了,人和船都得吹上天。” “我呸。” “大伙别走,看在我的面上……”主事欲留众人。 “这么大的风,想走到哪里去?” 焦头烂额之时,身着深紫绸袍,肩披猩红大氅的林星河突然出现在仓房内。 “二、二少爷!”慌了神的主事认出他来。 “主事,当年我爹在的时候会怎么做,难道你忘了?”打小他就跟在爹爹的身边,当时的他最喜欢来船坞玩,这里的海船、沙船、渔船是他儿时嬉戏的地方,遇上飓风也是常有的事。 “啊……对,对,我想起来了。你、你、你还有你,快去扛木板来,找出库里所有木板,把仓房和屋舍的门口和窗子全部钉死,快点。”主事点中几位健壮的汉子下达命令。 “还有屋基呢?你也忘了?是不是该用铁栓加固?”凌厉的林星河一丝不苟地指点着主事,顿时,船坞的气氛变了,溃散的人心聚到了一起,为了自救和救船坞努力着。 感受到变化,奋力用布吸着水的沐萧竹不自觉地看向林星河的方向,恰巧对上了他的双眼。 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吗?她心里有了疑问。 “你,过来。”他发话了。 沐萧竹没有迟疑,老老实实地来到他身边。 林星河不由分说,拉起她的玉腕,阔步出了仓房。“二少爷,你……” 话未说完,属于他的体温结结实实地替她挡住屋外狂猛的风雨,他已解下猩红的大氅披在她细窄的肩头。 “跟我来。”为她盖上兜帽,他严肃地拉着她往北边跑去。 逆着风,他握住她玉腕的手收得格外的紧,仿佛怕她会被风吹走了一般。没过一会,雨雾里出现一块巨石,绕过巨石之后,抬眼一望,一个小小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第六章 “秋茗,掌灯。这里是我爹生前留下的避风洞,快进去吧,会很安全。”林星河把她领到洞口处,自己却退出了山洞。 “二少爷!”玉腕被松开,沐萧竹激动地攀住他的袖子,“你不一起进去吗?风好大。”她担忧的问。 大风大雨在前,她毫不避讳地与他四目相对,眼底有藏不住的波澜。在危险之时,老祖宗不让大少爷犯险她能理解,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如救星一般出现,他的英雄气概让她为之动容。 那一抹贵气的紫色,他沾上雨水的眉头让她有些失魂。 “秋茗会留在这里陪你。蠢笨的主事乱了阵脚,我必须马上回去,快放手,难道你想看着其他人被主事害死吗?”他说得很平淡。 沐萧竹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松了手,可怜巴巴的眼神好似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林星河赶忙将眼神从她脸上移开,那目光差点让他迈不开腿。 想到船坞,沐萧竹再也无话可说,只能看着林星河的身影被风雨吞没。 她拉紧大氅,跟着比她高半个头的秋茗往山洞深处走,越往里走,洞外的风雨声便越来越小,这下不管风雨有多大,他们都安全无虞了。 走了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来到洞中一处烧着篝火的地方。 “怎么会有篝火?” “二少爷昨日见天色不对,今日午时一过便来这里准备了,边角上是饮水,渴了你就自取……你、你盯着我干么?” 沐萧竹目不转睛地盯着秋茗。他大概与自己同龄,个子稍高她一些,面相忠厚中带点稚气,一个深红色的印记从他左侧的额角一直延展到他的左眼角处,其形似一片桃花。 “你看什么!” “难怪你看起来这么面熟。有一次市集下雨,是你把油纸伞递给我就跑了,还有一次,我在笔店里买画笔,差了一文钱,是你替我付上的,再有一次,我掉了簪子,是你替我捡到的!哎呀,怎么会这么巧。”她从不认识秋茗,他为什么要帮她呢?沐萧竹疑窦丛生。 秋茗撇嘴,不以为然地偏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沐萧竹很自然地坐到了火堆旁,烤起湿透的鞋子,目光里精光一闪。 “秋茗,你承认吧,你一直偷偷的有意于我,所以才会……” 噗!正在喝水的秋茗喷出一道水雾。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谁会中意你?长得干干瘪瘪的,多难看,我的媳妇儿必须有大胸脯。”他在胸前画了一个丰满的线条。 “你不喜欢我,干么跟着我?”沐萧竹笑出声。逗他可真好玩啊。 “还不是主子有吩咐,最近你都没发现吗?我家主子都跟着你。瞧着下雨就叫我给你送伞,看着你掉了东西,就心急的叫我去捡,我们家二少爷为了顾你,生意都……”秋茗突地住了口,眼睛越瞪越大,好像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在沐萧竹逐渐扩大的笑容里,他有种被设计的感觉。 “你居然诓我!”秋茗大叫起来,“宅子的下人都是坏人,你果然也一样。”竟然套他的话,过分。 “好了,不逗你了,别生气。”她豪气地拍拍秋茗的肩,带着一种北方女子的爽快。“算我不对。” “哼,他们个个都说我家少爷黑心,说我们家少爷是不肖之徒,其实我们少爷好得很呢,当初因为这块胎记,大夫人就说秋茗是恶鬼转世,非要把我赶出宅子,多亏二少爷跟老爷要了我,要不秋茗就要饿死街头了。我家二少爷是人中龙凤,宅心仁厚、天纵英才,天分不知比大少爷高出多少倍,哼,你们这些婢女是瞎了眼,才会受老祖宗的指使诋毁我家主子。”秋茗一吐为快。 “谁教他长得不像好人。”那样阴郁的眼,凌厉的目光,不讨喜的言词,真的很难让人看透他嘛。沐萧竹顽皮地笑着。 “你说什么?”秋茗被气得不轻,满面通红地道:“我要是一个姑娘,我死也要做爷的女人。” “哈哈哈,对不住,真的好好笑。”看秋茗那认真的神色,她笑得前仰后合。 “笑笑笑!哪有什么好笑的,外面大风大雨,你还笑得出来。” 沐萧竹肆无忌惮地咧大嘴,越笑越大声。 不知道为何,待在这个山洞里,披着他的红大氅,她没来由的心安、开心。 想着他一直在身边默默地照顾她,她就更开心了。 红红的大氅有他的余温,令她有说不出来的温暖。 “喂!你到底做了什么,让爷这样对你?是不是你欠了爷的银子没还?”他们追债时,常会跟着欠债人的屁股后面,杀他个措手不及。 “秋茗小妞儿,你去问二少爷吧。”她灵巧的水眸闪呀闪,看得秋茗肚里又是一把火。 “有人被大风大雨吓疯了吗?胡言乱语些什么?”一道冷嗓插入两人之间。 “二少爷。”秋茗和沐萧竹连忙回头。 林星河步到火堆旁,他身上华贵的紫袍此时正滴滴答答的淌着水。 秋茗连忙起身,到山洞石壁处取来叠好的白袍递上。“爷,快换上吧。” 林星河接过来,又把手上的白袍递给了沐萧竹,冷言道:“换上吧。” 低头看看湿冷的衣裳,她没有推让,大方收下。 “主事和大伙还好吗?”临去换衣前,沐萧竹认真的问。 “都安排妥当了,等风停了,你会再见着他们的。” “谢谢二少爷!”沐萧竹笑了,笑得如秋雨中的桂花,既艳又洁净。 面对谢意,林星河只是轻哼一声。 看吧,就是这样的态度,难怪会被人误解。 她暗暗想着,身子躲进山洞的更深处,那里没有火光,能藉着黑暗换妥衣裳。 宽大的袍子,对她来说大了些,可是能换下湿冷的衣裳她已觉得开心。 重新回到火堆旁,秋茗已窝在一旁睡着了,而忙了一夜的男人则气势不减地坐在火堆边看着她。 一道惊艳之色从林星河眼底流过。 望着沐萧竹缓缓走来,平时梳着两髻的头发披散着,半盖住线条优美的小脸,雪白的袍子让她的肌肤看起来更加白皙,他顿觉眼热心跳,连忙别开目光。 “二少爷,让奴婢给你把发散开吧,你的发都湿了。”她温婉地跪在林星河身旁,轻声说道。 他的耳朵是有记忆的,在他酒醉的那一夜,就是这道声音令他减轻了痛苦。他本想推拒,可脑袋却不由自主的点了点。 得到首肯,沐萧竹移往他的背后,拔掉他发上的束带,细致地以手梳理他的长发。 她近在身旁,让他嗅到自她身上传来的馨香,香气环绕在他鼻端,久久不散,一股热力直窜他的胯间。 “好了就离我远一点。”他力持镇定的说道,但他的脑子里却忍不住想着她半褪白袍,香肩半露的样子。 “是,奴婢遵命。”刚才还好好的,为何口气又变严厉了?沐萧竹暗叹,她弯着身子退到了离林星河稍远的地方。 只见那凌厉的目光远远地定在某一处,绝不与她的视线相碰。 他又在生她的气了吗?还是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很没辙,这样有话不明说的主子让她很头痛啊。 “二少爷?” “笨丫头,我要是你,我会闭上嘴,早点睡。” 又是这种气死人的口气,哈,好有趣哟。被吼的沐萧竹满脸兴味,眼神里灵黠更浓。 “二少爷,奴婢有没有告诉你,那一夜为了帮二少爷回到飘絮院,奴婢花了六枚铜钱请马夫大哥把你扛回房里呀?” “没有。” “那能不能请爷现在把银两还给奴婢呢?” 林星河嘴上邪气地一撇,自袖里摸出一枚碎银,丢到沐萧竹的脚边,“本少爷连本带利的还给你。” 她小小的偏了偏螓首,假装认真看了看地上半两不到的碎银子道:“二少爷,奴婢的钱也是很珍贵的,请二少爷一一还来,这个碎银奴婢可不要。” “蠢奴才,这半两银子能换不少个铜钱,你想要自己去帐房换出来便是。”他鄙夷的哼笑。 “奴婢就要爷现在还上六枚铜钱,要是还不上,奴婢就是你的债主了。”她干干净净的五官上染着促狭的笑。 她竟然有胆逗他? 林星河邪笑着侧倾过去,逼近沐萧竹的身畔,眼露妖异。 “二少爷还不上是吗?那奴婢要收利息哟。”在论异的视线下,沐萧竹很勇敢地说:“二少爷,其实奴婢也不贪心,只要你跟奴婢说说以前的船坞还有过世的老爷就可以了。” 方才他在船坞里好威风、好神气,令人好感倍增,也让人想一探过往。 “知道那些做什么?”他神情蓦地黯然。从没有人问过他的事,一时被沐萧竹问到,他有些吃惊又有些惆怅。 第七章 “二少爷,你一定对船坞很熟悉对不对?有些事连大少爷都不知道呢。今日要不是你出现,奴婢肯定就被吹到海的那一边了。” “蠢笨的丫头,无关紧要的事想听就告诉你吧。祖母不喜欢我,娘又忙着跟大娘、二娘争来斗去,我和爹都不爱在宅子里久留,爹就时常将我带在身边,我们最常来的就是船坞,白天到工匠那儿,查看他们造船的进度,夜里,我跟爹就坐在围塘边上说故事,或是数着星星吃夜宵。”林星河在她纯净晶莹的眸光里打开了话匣子,这一开口,就怎么也收不了口。 “爹最喜欢带我登上还未下过水的新制海船上,让我亲自动手拉开布帆,好似我也在海上乘风破浪。爹还教我如何分辨沙船、河船、官船,讲解它们之间有何不同,像今日这种大风,爹在世时也常有过,早就留下了几处避护洞以备不时之需,其实除了这样的山洞之外,爹还在船坞不远处筑了一些地窖,以防万一,爹常说工匠们也有家人,一定不能让他们……” 沐萧竹双手托腮,仔细听着,不漏任何一个细节,听到激动处,灵巧的眼波晶璧闪动,很是动人。 “利钱收够了吗?债主。”说完过去,林星河双眸垂低,再次退回他的重重防备里。 “够了够了,这么多可够抵好多天的利息了呢!本钱就等来日奴婢再向二少爷讨。”那六枚铜钱只不过是她的托词而已,要想让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二少爷坦露心声,不用点小手段可不行。 “二少爷渴了吗?奴婢替你倒水来。”她去石壁边取水,回来时,只见盘坐在火边的林星河翻弄着她放在地上的数张船图。 她把水递过去,但迳自看图的他没有接。 翻动手上未被雨水淋湿的船图,林星河的眉头越皱越紧。“爷怎么了?这一张画是奴婢画的,难道有地方画错了吗?” “你画的?”他抬头看着垂下的秀脸。 “是,奴婢的爹爹是个画师,生前在宫里的画院当职,奴婢的画艺全部承自爹爹。” 他太惊讶,以至于无法收回自己灼热的目光。 “你画的图比以前林家工匠画的图来得细致许多,这里做得很好,这根桅杆比其他的要更宽一些,你就特地着了朱色。我爹要是在世,一定会很高兴,他常跟我说,画师的图都太粗陋了,常会让木匠们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多一寸还是该少一寸。” 被他称赞,沐萧竹秀脸浮起红晕。 橙红色的火光跳跃在两人之间,一些比火还暖的情愫悄然暗生。 飓风一夜后,林家的船坞倒掉了一个工棚,丢失了两三艘渔船,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损失,船坞里的人们个个都安然无恙。 那之后,本来在船坞伺候的沐萧竹在老祖宗的安排下离开船坞,入大宅跟在沐秀身边听命。 秋初之际,天气晴朗,四十开外的沐秀却受了风寒卧病在床,沐萧竹向何嫂嫂告了假,陪在姑姑的床前。 “傻丫头,我不碍事,你这一告假,老祖宗命你跟着帐房李先生看帐的事该耽搁了。”沐秀有些紧张地拉着侄女的手。病中的她披头散发,没了平日的气势,额间的细纹让她看起来老了许多。 灵巧的沐萧竹替她拢了拢发,“姑姑莫担心,等你病好了我再去,姑姑想喝水吗?手已经不那么烫了,看来烧是退了。” “萧竹!”病中的沐秀眼眶有些湿。“我一生未婚配,膝下无子,你虽然是我的侄女,可我视若己出,姑姑希望你比我幸福,真想看着你好好出嫁,别像姑姑这样一辈子是一个下人。” “姑姑当年没有心仪的男子吗?” “差一点,差一点姑姑就嫁给一个人。可是他……好了,不说这些了。萧竹,去把衣箱打开。”沐秀掉了几滴泪,但生性要强的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指挥着沐萧竹找开雕满云纹衣箱。 “霞帔、盖头、凤冠。”沐萧竹打开樟木衣箱,满眼鲜红映入了她的眼帘。 “再摸摸下面,有一个小匣子,把它拿过来。” 她找到匣子,慢慢捧到姑姑眼前。 “这是一对龙凤镯子,这是一套金丝步摇,这是一两重的耳坠各一对,这是银器,在那个箱子里还有一对象牙如意,这是姑姑半生积蓄,等你出嫁的时候,姑姑就全送给你作嫁妆,虽然不是很多,至少不会让你嫁得寒酸。” “姑姑!”沐萧竹激动得落下泪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姑姑一生为奴,眼前的这些金银珠宝是她毕生努力得来的,她竟然全给了她。 她自小没有娘亲,是姑姑的庇护让她重拾失去的母爱,也是姑姑的严厉教导,她才能在林家被主子赏识,是姑姑从苦难里把她拉出来,是她的亲人更是她的恩人。 “不哭,最近记得再努力一些,跟着李先生好好学看帐,别辜负了老祖宗的美意。” 老祖宗私底下已经决定把萧竹定给大少爷做妾室,如今招她入宅子里学帐就是为了以后做准备,虽然众人皆知这不合规矩,但老祖宗坚持,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祖宗的用意是等大少奶奶过门后,让她帮着大少奶奶,让她做大少爷得力的左右手,老祖宗还承诺会让未来的大少奶奶明白萧竹是贵妾,绝不会让人欺负她。再者林家人丁单薄,老祖宗也冀望身形高挑的萧竹能为林家多添些男丁。 思到此处,沐秀满心欢喜。她的侄女虽是做妾,但终于不会像她一样的终身为奴,能有个好归宿,她也算圆了当年的美梦。 “姑姑,萧竹没有了娘,姑姑就是萧竹的娘,萧竹日后会像女儿一样给姑姑养老、送终的。”此时的沐萧竹还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已被人定了下来。 【第三章】 林家帐房的李先生闭着眼睛,摇着脑袋道:“小丫头,学了这么多天,今日考考你。到佃户家收租,李家三亩,每亩佃租二十两,稻米六十担,王家一亩三分,每敏佃租十八两,因为王家是山腰水田,稻米只收三十担,勇石家的田在山脚下,共有六分地,每亩就收银三十两,稻米六十担,你到这三家,共应收回多少佃租多少稻米?” “这个……”沐萧竹抱着算盘,一个头两个大。什么稻米什么山脚下,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分辨呀。 “丫头,用算盘吧,你抱在怀里的算盘是给你取暖用的吗?”李先生打开眼睛很无奈的说。 “对对对!要用算盘算。”她蓦地想起,妙指赶紧悬在算盘上面,然而等了一小会儿,那细长的指头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半月前教你的口诀又忘了?” “那个……应该是一上四去五,一退……一退……” 李先生止不住地摇头。半个月来,这小姑娘一点进展都没有,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呀,他如此尽力,十岁娃娃也该学会了吧,偏这小姑娘既无记帐的天资,又无半点功底,要不是看在老祖宗的佛面上,他早就把她撵出帐房了。 “哎,罢了罢了,我还要陪大少爷去盐田那边看帐,你自己再把口诀背一遍,明天考你,要是背不上来,这把戒尺可就会招呼在你手上了。”李先生抄起了他的“法宝”。 细瘦的肩抖了抖。她可从来没有挨过敲打,一定很痛吧。为免受皮肉之苦,送走李先生后,沐萧竹独自坐在窗下,苦背口诀。 “萧竹,海市开了!快跟我们去看看吧。”林星源房里的粉杏特意过来喊她,“大少爷到盐场去了,红杏姐说我们可以去海市看看,只要未时二刻回来就成。” 临海的泉州海域开阔,水深无礁石,许多远洋而来的海船都爱停泊此地,自然而然的,船多、货多加上人多,海滩上的临时市集也就逐渐形成了。 “可是……”她明天要是背不出口诀会挨打的。 “听说海市里有东洋来的茜草,可以买回来染衣裳绢子,听说煮出来的汁,紫得特别亮眼呢,还有西洋运来的彩墨,你不去看看吗?” 紫色的东洋茜草?若真有粉杏说的那么好,她应该买些回来染些紫色汗巾给二少爷送去。他一定会高兴的。想到送他汗巾的画面,她的脸上浮起柔美的笑。 粉杏口中的西洋彩墨她也想见见,说不定以后她能绘入丹青里,创出新颖的画风。 “粉杏,海市真有这些东西?”沐萧竹放下算盘,饶富兴趣的问。 “还骗你不成?” “我们快出门吧,否则等李先生回来,我就走不开了。”她抚抚鬓角的发丝,确定袖里还有些小铜钱,便高高兴兴地跟粉杏和其他几个小丫环从侧门溜出林府,直奔港口以北的海市。 第八章 但还未临近船帆如林的海港口,拥挤的人流已阻碍了姑娘们的前路。 “快来看看吧,南蛮来的上等布匹,快来看看呀。” “南洋的香米呀,又香又软,过了这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最后一点暹罗供香,卖完就开船了!” 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处处可闻,好不热闹。处处可见脚夫把货品从船头扛下来,摆入海市的摊点里。 “小竹,快看,西洋的钟,上面有跳舞的小人耶,哇!好可爱。”粉杏一看到水晶制成的西洋自鸣钟,开心地往前奔过去。 “粉杏!等等我。”海市并不宽阔,巴掌大的一个地方挤满了数千人,放眼望去,前前后后全是黑鸦鸦的人潮。 沐萧竹吃力地排开人群,来到自鸣钟跟前时,早就不见粉杏的身影了。 她只好站在原地等了又等,粉杏再没有出现,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在人潮里穿行。 “老板,你这都是东洋货?” “是的!” “有东洋来的茜草吗?想给自家孩子染几匹好看的布料做衣裳。” “有的有的,你稍等。” 随着人潮往前困难移步的沐萧竹听到这句对话,连忙侧过身,拼命挤出人群,来到围着三四位妇人的小摊前。 摊主看她挤过来,连声招呼她。在问过茜草的用法后,她用身上所有的铜钱买下了二两茜草。 她将包好的紫色茜草抱在胸口前,再次挤入人群。 “快来看呀,西洋彩墨,无须沾水就能作画啦。”卖彩墨的老板大声喊道,手里拿着一小条彩墨,在挂起来的绢子上画出一道道艳丽的色彩。 “哇,好神奇,不用砚不用水便能作画了。”抱着茜草的沐萧竹被这彩墨摊吸引,半张着嘴巴看着摊主手里像小木棒一样的彩墨。 “姑娘,喜欢吗?一两可买一条。” “一两?”沐萧竹张大嘴,惊讶不已。 “这里有十二色,若你都要了,算你十两就好。” “我我我……我买不起。”好想用这种彩墨作画啊,可惜就是阮囊羞涩,只好作罢。 她缓步退到一旁,把摊前的位置让给其他顾客,不过她的眼睛始终看着老板手里不停写写画画的彩墨条。 就这么傻傻地看了好久,沐萧竹才摸了摸捧在胸前的茜草道:“有茜草就该满足了。” 想到二少爷,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摊子,打算走出拥挤不堪的海市。 来时人满为患,准备离开时依然是举步维艰,有好几次,她都不小心从其他行人的脚背上踩过去。 正热闹时一句高喊让整个海市乱了起来。 “不好了!杂耍班子的老虎跑出来了,恶虎吃人啦!” 本就像一锅粥的海市在惊险的情势下,如同一锅煮沸的米粥,每一颗小米粒都翻动起来,人潮开始出现骚动。 “不要挤。” “我被踩到了,啊!” “快跑啊!” 人们开始大力地推挤起来,夹在人群中的沐萧竹身子如同狂风里的芦苇,不住摇来晃去。 她几乎是脚不沾地被人挤着移动,手上抱着的茜草更是早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不要挤呀。你们不要挤我,我的茜草!”她的大喊被淹没在尖叫、哭泣与各种叫喊声里。 那是她要给二少爷染汗巾的茜草啊,她没有多余的钱再备一份了。想到这里,沐萧竹拼命往回挤,根本不惧周围有一只脱柙之虎。 “让我过去,不要挤我。”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回挤,结果瘦弱的身子没有前进,反而被身后的力量一推,跌落在地。 不好,要被人当做踏脚石了!等她发现自己糟糕的情况时已经为时已晚,一双双脚丫正从她头上踩下。 正危急时,一只健壮如铁的手臂,忽从侧面而来,奋力排开踩过来的鞋子,再一把将地上瘦小荏弱的沐萧竹抄起来,死死压进怀里。 鼻口顿时陷在一片紫海之中的她,瞠大了眼睛。男子身上醇厚的气息被她深深吸进胸膛,坚硬如铁的胸膛死死抵着她的柔软胸房,她的粉腮热起来,心跳加快,在他阳刚的气息里,她眩晕、体温升高。 “抱紧,我带你挤出去。”林星河的薄唇压在她的耳朵边,吵哑地吩咐。 窝在他怀里的沐萧竹身体震颤着。他低哑的嗓子和喷在她耳边的鼻息,是那么的陌生却又冲击着她的心。 “叫你抱紧了!” 沐萧竹瞠着眼睛发呆,两只手并未照林星河的吩咐抱住他,刚巧又一波人流涌动过来,差点挤散两人,他连忙出声唤回她的思绪。 “快一点。” 挣扎片刻之后,玉臂最终扣住了林星河的窄腰,待他再次催促下收紧了些力道后,林星河提起一口气,腾空而起,用绝佳的轻功飞出人群。 耶?他们好像在飞耶!沐萧竹半张着嘴,傻傻地往下看,他们脚下是万头攒动的海市,抱着她的林星河在海市两边的木棚、竹竿上借力,几个起落就已脱离吵闹不休的人群,在广阔的天空上,能瞧见与天相接的壮阔海岸线,橙色的光线映着他们的脸,感觉离天好近好近。 “到了,你……喂,吐气、吸气。蠢丫头,你想把自己闷死吗?”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安静的岸边,林星河担忧地落了地,赶紧提点忘记呼吸的沐萧竹。 这丫头宁定的时候可以把人气死,傻起来又教人担心不已。林星河不由得在心中爱怜地叹气。 他们落地了吗?始终睁圆明眸的沐萧竹睇了睇脚下的沙滩,看了看月弧形岸边泊住的海船,这才小心翼翼地吐气。 理顺吐纳,她缓缓抬脸与他四目相交,泪雾突然浮起,也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丢失茜草的原因,她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被踩到了?很痛吗?快让我看看。”林星河脸色大变,宽厚的大掌握住沐萧竹细瘦的肩,紧张地问。 难道他去晚了?还是让她被伤到了?该死!他心底一片烦乱。 “呜呜呜,哇!”见他紧张起来,她由细细的抽泣改为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呜呜呜……茜草没有了。呜呜呜……” “什么?”林星河脸色一沉。 “茜草?”搞半天她在哭那个什么该死的茜草?! “呜呜呜,老……老板说……呜呜呜,茜草不多了……” 她细长的眼角滚出泪珠,顺着清秀的脸庞不断滑落到沙土里,毫不掩饰的伤心跟着哭喊之声流动出来,纵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伤心,但林星河心底还是不由得微微地抽痛。 “好了,别哭了。”他放柔嗓音,轻声哄着。从相遇以来,他头一次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哄她。 被柔声低哄,沐萧竹没来由的哭得更凶。他对她这么好,她却弄丢了要给他染汗巾的茜草,呜呜,她好没用啊。 “呜呜,茜草……茜草是要给……”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为何,她在他面前总能坦露真实的自己。 是他护着她、在意着她,在他面前,她有了可以放肆一下的念头。平日在宅里听差不敢马虎,姑姑又相当严厉,她都没有撒娇的机会,她好想念以往可以在某个人面前撒撒娇的感觉。 “不哭,一会我去商船上看看,给你找茜草。”林星河紧皱着浓眉,神情宠溺地说道。瞧见她挂满泪水的脸,他松开她的肩膀,用他的袖子笨手笨脚地为她抹掉眼泪。 “摊主说,没有更多的茜草了……哇。”她猛地抱过他沾满泪水的紫袖,猛擦流出鼻涕的鼻子。 林星河傻眼,但也没说什么只把袖子借给她用,怕她哭得没有力气,他还用自己的臂膀给她做支撑。 “那些茜草是要……是要……”她慢慢收拢难过的情绪,口齿不清的道:“那些茜草是奴婢要买来做成染汁,想给二少爷染一些汗巾带在身边的,好看的紫色也只有这种茜草能染出来。” 原来她是为了自己才执着于茜草。 思及此,笼罩在夕阳中的林星河脸上也有了一层微暖的晕红。 他不由自主地揉揉她梳着两髻的螓首道:“我不需要什么汗巾。” 但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他在心底无声地说着。 “对了,这是给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匣子递到她手里。 一瞧那原木色的小匣子,沐萧竹惊叫,“彩墨!” 灵巧的手指挑开匣盒,十二支短短粗粗的彩墨乖乖躺在绒布面上。 “好棒,我可以画画了,我真的好久好久没有画画了。我想画二少爷,画现在的海岸,想画现在听到的涛声,想画天边的夕阳,嗯,我要用醒染法,把这一片夕阳染在宣纸上,我想把天边的那一条金色也收入画里,还有……我希望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什么人拿着画,都会看到我如今看到的景色,看到我眼下听到的潮声,还能看到在我身畔的二少爷。”她破涕为笑,步子轻快的移动起来,欢快的表情融化了一直看着她的林星河。 第九章 在坚实防备中包裹的心,不经意地被这道温暖、微带甜意的笑靥照耀着,陈年寒冰化做一池春水,随着她踩动的步子荡出点点涟漪。 他喜欢她!林星河陡然有了新的体悟。是,他很喜欢她。 “可惜!可惜。”连连的惋惜声,拉回林星河的思绪。只见沐萧竹苦着脸,一屁股坐在沙边的怪石上道:“我哪里还有时间作画,以前在船坞,我还能藉公事的由头写写画画,如今倒好,要我去帐房帮忙,每天抱着算盘,背着无除退一下……下……”她笨拙地背起这一个月来,天天被要求记下的口诀。 “啊想不起来了。”她抱着头,懊恼地低叫。 “还四。”挨着她的身子坐下,林星河随口提点。 “什么?” “无除退一下还四。” 沐萧竹眼睛眨了眨,“见七无除后面是什么?” “见七无除作九七。” “那个,四一后面是什么。”哇!没想到二少爷这么厉害。沐萧竹双眼闪动。 “四一二十二。”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四二呢?” “四二添作五啊。” “二少爷,你好厉害!”她攀上他的袖,微仰起一张素脸,眼波晶灿地看着他赞道。 “笨蛋才不会。”他没好气地嘲笑她。 “那奴婢考考二少爷哦!”她不服气地将今日李先生在帐房里出的题丢给了林星河。 结果他面向大海,手指只在空中假意地拨了两下,很快道:“李家需要交六十两银子,一百八十担米,王家需交二十四两银子,四十担米……” 沐萧竹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有用算盘就能算出佃户们所需要缴纳的佃租,实在是太厉害了。 “二少爷!你一定要教教奴婢。” “其实很简单,就拿王家一亩三分地来说,一亩收银十八两,再加上另外十八两的三成,很快就知道他家要拿出多少佃租来了。” “三成?”沐萧竹偏着脑袋,疑惑地眨着水眸。 “把十八两分成十份是多少?”林星河反问。 这一问,只见她把装着彩墨的匣子别在腰间,志气满满地伸出十指,开始一个一个的数。 见状,一个想法闪过林星河的脑袋,他又问道:“一户农家有十二只鸡、三只狗,你跟我说说他们家一共有多少只动物。” 沐萧竹抖着嘴角,苦笑着道:“一共……一共……一共是十七只对不对?” 俊脸微愣,林星河万万没想到,这个识字善画的女子竟然不会算术。 “哈哈哈!是十五只啦!这个姐姐好笨喔。”方才在岸边玩耍的几个渔家子弟从他们身边嘻笑跑过,其中一个卷着裤腿的小男孩听见两人的对话,忍不住插了进来。 “啊!又错了。” “树上有八只麻雀,地上有六只,你说,一共多少只?” “八只和六只……”沐萧竹再次认真的开始数起指头。 “是十四只啦!姐姐你真的好笨。”小男孩一口气答出来。 林星河突然别过脸去,颀长的身子有些微抖。她像个孩童般掰着指头的模样既可爱又令人忍俊不禁。 “呜,好难。”她放弃了。 “一点也不难呀,是姐姐你笨。”小男孩站到林星河身侧道:“这位哥哥就很厉害,我小定从来都不会看错的,对不对哥哥?哥哥,我刚才算对了,你可不可以给我桔子吃。”他瞄着林星河手里拿着的三个桔子。 这三个桔子林星河方才一直放在袖里,想着一会儿分给沐萧竹解渴,谁想刚拿出来就被小东西看见了。 “小弟弟,你很聪明,今后要多加努力。”唇带笑容的林星河抛出桔子,小定男孩一把接住。 沐萧竹先傻傻地望了望小定手上的桔子,又望了望林星河,平日拿冷漠作为防御的他此时眉眼放柔,薄唇上染着笑,温和的大掌按在小定的脑后抚着,他仿佛是一位慈爱的父亲。 原来他这么喜欢小孩子。她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她又多了解神通广大的二少爷一点了。 “大哥哥,你把这个桔子也给小定好不好?这个姐姐这么笨,就不要给她吃桔子了。” “哈哈哈哈。”林星河笑得前俯后仰。 “你这小孩子怎么可以这么贪心啦!”沐萧竹气得双颊泛红。 “是姐姐太笨了嘛,桔子给你吃好浪费。”小定拨开刚得到的桔子,大口吃起来,一边吃还不忘嫌弃地说道:“我要是哥哥就不会离你太近,笨可是会到处传染的。” “可恶的小鬼,你还我桔子,我们比别项,我画画一定赛过你。” “才不要!”小定拿着桔子,笑嘻嘻的一步一步往后退。 “不要跑,我一定要跟你……”一着急,沐萧竹踩到自己的裙子,狼狈的跌倒在沙地里,本想拉住她下坠身子的林星河也难以挽回她的窘境。 “哈哈哈,小狗吃了一嘴泥。”小定在远处抱着肚子笑倒在地。 “没有伤到吧?”害怕沙地上的潮气沾衣,他赶紧拉起她,担忧的问道。 稳住娇躯,沐萧竹又坐回怪石之上,拱着腿,闷不吭声地把脸埋进两膝之间。 她真的糗大了! “摔疼了?”林星河耐着性子问。 顶着可爱双髻的小丫头闷声摇头。 “来,抬头。” “我好没用。”她又好想哭了。 靠在他身边,感受到他的温柔体贴,她顿觉素来坚强的自己其实也好软弱,他无声的守护让她可以放心的展露天性。这感觉真的很不错。 “没有谁是天生就能写会算。”林星河矮下身子,嗓音低沉的道。他的声音和着海潮之声,显得格外幽远贴心。 这让她的心好暖。 “爹爹都没有教过我怎么算数。”她可怜巴巴的说道。无意间露出柔柔的、傻傻的样子,勾动了林星河强大的保护欲。 她不是一位傻姑娘,她有自己的主见,有善良的心地,在林府众多丫环里,唯有她对他另眼相看,出手相救。其他丫环都被主子调教得是非不分,只有她愿意用心来看他,不带成见,不带恶意。如此难得的缘分,他不允许自己视而不见。 回想起来,他的身体还记得她那双温柔的玉手抚摩脊背的感觉,他的耳朵记得寒夜里她安抚的话语,他的发也记得她的指头在其间挑弄的曼妙,他不但记得,还很喜欢,喜欢她安抚他的宁定,喜欢她面对恶言恶语还不忘机灵的回嘴,喜欢她为了茜草而哭泣的小脸,喜欢她所有所有的一切。因为这份感情、这份喜欢,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心也跳得比平常还快,也不自觉地将笑挂在嘴边。 他在为她而改变。 一份浓烈的感情找到了它的归宿,也知道自己是为谁而开出了夺目而浓丽的情花。 林星河压抑住汹涌的情潮,连忙看向变得火红的天空,几次悄然的呼吸之后,他才控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还不想吓着她。 “怎么办?不会打算盘,也不会算数。”李先生骂,姑姑也会骂,呜呜,她好惨哦!明天说不定还会被打。沐萧竹心依然悬在明日的事务上,根本没察觉身畔男子的心思变化。 “你不是善于画画吗?可以想像一下,你的心就是一大张纸,如果是一,你就在纸上画上一笔,如果是二,你就画上两笔,到最后,把你画下的笔数数一遍,你不就得到答案了吗?”他始终面朝大海说道。 “咦?二少爷,你声音怎么哑哑的?”他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劲耶。 “不关你的事。快用我的办法算数。假如小定第一天捕六条鱼,第二天捕四条鱼,他一共捕了多少鱼呢?”这下他终于回头了。 “喔……喔。”沐萧竹睇了一眼林星河脸上的红潮,想问他是不是吹了海风,染了风寒,可一瞧他满脸正色地帮自己,又不像带病。 在眼神的威逼下,她赶忙闭上眼睛,学他教的方法,在心底里铺开一张素签,开始无声默写。 “画出来了,是十条鱼。” “答对了,这个桔子给你。”他不但把透着清香的桔子给了她,还为她拨去了桔皮。 “我们一起吃。”她接过桔子,马上分他一半。小定要走两个桔子,她本想这果子自己该没分了吧,结果他却贴心的留给了她。 “再做一题。” “好哟。” 太阳逐渐沉入大海,随着时间的推移,余晖也随着它的落下而慢慢地消失在天际,坐在海边怪石上的两道身影一直在一问一答,等天上第一颗明亮的星星闪耀在天际时,他们都安静了。 不知不觉,累极的沐萧竹靠在林星河坚实的侧背上。 “二少爷,谢谢你送给我的彩墨,谢谢你一直护着我,我知道下雨时你在我周围,我买画笔缺钱时你在我周围,连来海市你也在。” 第十章 他为她挡住从海上卷来的风,无声地听她说,完全没有作答的意思。 “二少爷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不论以前二少爷是不是心墨如黑,不管二少爷做过什么,对于奴婢来说,二少爷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你的正牌主子和其他下人一定会说你疯了。”他的身体因她的坦白而火热,心也狂跳不已。 所爱之人的赞许和肯定,比任何人的嘉许都宝贵。 突然,他侧背一凉,沐萧竹跳离了怪石。 “不过!二少爷还没还奴婢六枚铜钱,我还是你的小债主哟!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忘了。”她笑得开怀,说债主比天大。 少了那一道体温,林星河顿感空虚孤寂,他想拉回她,却迟迟未动,看她神气活现的样子,竟也莫名的幸福。 “是,债主比较大。”他摇了摇袖,其实自上次之后,他就摆了六枚铜钱在袖里,但他就是不想还出来。 林星河暗暗祈祷上天让他们的牵连再变深一些,让她好好记得他。 “太好了,那我以后要多向你讨教记帐的事,你不要嫌债主麻烦。” “不会。”藏着深意的眸子灼热闪动。 微凉的海风,洁白的浪花,悬在天空的满月都听见沐萧竹轻盈的笑声,也见证了林星河初生的真情。 “你到底有没有用功背口诀?”帐册堆积如山的帐房中,李先生发出忍无可忍的怒吼。 唉,想他平常都气定神闲的,在帐房走动的人从未见他发如此大的脾气,偏这小丫头的蠢笨真是让圣人都会发火。 “我……我有在算啊。” “那我问你,一共有一千个铜板要发给家里的马夫做月钱,一人应领多少?” “等等。”沐萧竹抓抓头发,心中大叫不好,一千个铜板,她就是在胸中默画,也要画上好一段时间,还有家里马夫有多少人?应该是五人吧,那个…… 今日李先生出的题又比昨天难了些,她还未跟二少爷学那么多,怎么办? “把手心伸出来。”李先生露齿冷笑,抄起戒尺走到了沐萧竹的眼前。 会挨打!她连忙双手乱摇,“请先生再给我些时日,等我悟出口诀的要义,一定会比现在强很多。” “多说无益,手心痛一痛,你才会用功的。”李先生深信棍棒之下才会有好学徒。 “呜……” “快一点。” 沐萧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皱紧五官,脑袋偏到一边。 啪!戒尺与肌肤相碰的声音响彻整间帐房。 “好痛!”强烈的痛感钻入沐萧竹稚嫩的身体,两朵泪花很快掉出她的眼角。真的好痛!她的手心由痛转麻,而后是一阵阵恶痒,令她的身体不住发颤。 痛还未过去,那把戒尺又高高扬起—— “李先生。”一道清冷男声适时出现。 是二少爷!沐萧竹顾不得痛疼,连忙抬头看向慢步而来的林星河。他依然一身华贵紫袍,腰束玉带,神情阴恻恻地走来。 他脸色不太好,她却看得心醉,小小芳心一阵欢喜。 “二少爷。”李先生放下戒尺,正色对他一揖。 精明的老头儿心中清楚,比起经商的天分,如今掌握家计的大少爷根本不及二少爷的一半。 所以出于对二少爷的欣赏,他并没有如一般下人那样无礼。 “李先生,你还是老样子,我爹在世时不是常劝你善待新人吗?还不改?” “这丫头笨如猪,老头儿快被她气死了。” 林星河嘲讽地笑道:“一个蠢笨丫环教她这些做什么,命她们扫扫地、泡泡茶才是。” 他看也不看对他拼命眨眼的沐萧竹,随手翻了翻李先生案头的几本帐本,翻动之间,眉锋不由自主地皱起,看到最后也只是无奈地把帐册放了回去。 “是老祖宗吩咐小的教这蠢丫头,小的也不敢有怨言,只是这丫头笨得……”李先生暗咬银牙,唇下的山羊胡子都气得从中间分了岔。 “我院里昨夜闹了耗子,咬坏了我屋里的乌木架子、半架书籍和数株花草,飘絮院里到处找不到洒扫丫环。就她吧,让她跟我走,算不清帐的小丫环总能有些用处。”他不容置喙地指向沐萧竹。 “这个……”李先生迟疑起来。 “发什么愣,还不快跟我走。”见她没动静,林星河皱眉低喝。 他在心里哀叹:这丫头也太傻了吧,竟还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他的搭救之情吗? “遵命!奴婢可会扫院子了,这就去、这就去。”沐萧竹霍然起身,提着裙子飞也似的冲出了帐房。 太好了,终于得救了!她跑向飘絮院的路上,好几次高兴得跳了起来,在她心里,那个一脸冷傲的男人简直是天神。 她爱上了她的神。 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她困顿时、她受难时、她出纰漏之时,他总在。他是坏人吗?不是,对于她来说,他是最好最好的人。 沐萧竹觉得心暖了、心动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激动地去喜欢一个男人。 她常听人说,有了喜欢的人,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是,她发现了。她觉得今日的风变柔了、阳光也比以前看到的更耀眼,还有便是她不再孤单,守护她的人就在身旁。 动情之时,那一丝丝的暖,那一团团的喜,一阵阵的心动都抑制不住的变幻成无数种亮丽的色泽,在她的心上染出一朵朵永不凋谢的情花。 从这一日、这一时起,她愿意将一生都用来灌溉为他生出的情花。 【第四章】 天降小雨,冷风透衣,今年还未过中秋时节,天气就不知不觉变得特别潮湿阴冷。 自城外收租回来的林星河刚穿过飘絮院的正门,敏锐的双眼即已看见祖母神情肃穆地站在飘絮院正堂之中,年过七十的老祖宗,傲气的老脸上怒气凝聚。而她身后,林家的主事们恭敬的一字排开。 “没想到我这飘絮院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哟,没看错的话,这不是船坞的主事吗?还有帐房李先生,你也来了?难不成林家到了遣散下人的时候,再也撑不下去?”林星河一见这阵仗,反倒挂起不太正经的笑容,话里话外尽是挑衅之意。 跪在角落的秋茗拼命给他使眼色,他却装没看见。在这个家里,他不会示弱,也不会求饶,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林家的事。反倒这个叫祖母的长辈处处与他为敌,把他当眼中钉。 他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所有人,没有发现他娘的踪影,想她应该又出外打马吊去了。也好,娘不在场,他反而可以不用顾忌太多。 见到林星河,林家老夫人浑身散发着显而易见的厌恶之情。 “你给我跪下。”半丈长的乌木拐杖在光滑的地面大力碰出声响。 “孙儿做错了什么吗?”林星河面带嘲讽的问。 “混帐!给我跪下。你错得还少吗?”老夫人握着拐杖的手青筋毕露。 在祖母的骂声中,林星河听到正门处有移近的足音,他微微回头,只见满头大汗的沐萧竹跑进院子,担心、忧虑、无助毫不掩饰地浮在她洁净的脸上。 高挑瘦弱的身子才刚过正门两步,她即刻被侧房里出来的何嬷嬷及红杏拦住去路。 她们好似在跟她耳语着什么,但她根本没有在听,只是不停晃动身子,伸长秀美的脖子努力往正堂方向张望。 不忍她担心,林星河转身与她四目相交,用他俩才能心领神会的眼神吩咐她不要进来,快点离去。 沐萧竹看懂他的意思,焦急的情绪平静下来,不再挣扎,娇巧的莲足随着红杏跟何嬷嬷的推挤而移出林星河的视线。 “你在看什么?老祖宗跟你训话,你在看哪里?”老夫人身旁的沐秀严厉的质问。 “哈哈!这是我的院子,难道我还不能四处看看?沐总管,不要狐假虎威,再怎么说我也是主子,你不过就是个下人。” “你……”沐秀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你说!为什么要去船坞?为什么要去帐房?你有什么目的?想夺家产、想看看林家有多少家底可以分?我还没死呢,你就想瓜分林家的产业,林星河!你的狼子野心可真不小!”暴怒的老夫人几乎忘了自己年事已高,用足浑身力气向林星河发难。 闻言,他轻松地来回踱了两步,内心狂笑不止。 “你还记得你在你爹临终前时答应过什么?不接近帐房,不过问船坞和盐场!老身就知道你是个混帐王八蛋,说过的话不算话,真是畜生!林家之耻!”老夫人每一个字都含血带怒。 第十一章 林星河冷笑。爷临死前是在祖母的逼迫下,才留下如此不近人情的遗言。几年来,他为了让爹能安息,一直忍气吞声地遵守着,不做任何争夺。 但时间总会教给人一些东西,他逐步意识到,自己越是忍让,下场反而越是凄凉。 “祖母,你可别气坏了身子,别熬不到林家垮掉的那一天,孙儿会难过的。”林星河反击了。 照目前情势来看,祖母不会让他好过,而林家再这样下去,必会走向衰落,兄长不是经商的料,他再勤勉也是惘然,祖母的偏狭更让情况雪上加霜。 “你……你……畜生!” “分家产?真是笑死人了。祖母,你可知道林家如今是什么光景吗?现下可是只凭我收回来的佃租在苦苦支撑,难道你不知道吗?” “胡说八道!” “爹还在时,每年盐场有十万两收益,如今呢?还剩多少?盐商赊下的盐钱又是多少?不足一万两。城西的宋家大肆扩张,取代林家盐场只是迟早的事,你还有什么家产给我分?”林星河犀利地指出纰漏。 宋家两代家主,经营有方,克俭持家,曾经那个小小的宋家,至今已有取代林家之势,而林家只是强弩之末。 虽然他被排挤在外,但他对泉州生意场上的事了如指掌。 在一旁的李先生不自觉的连连点头,沐秀瞧见立刻掐了他一把,狠狠瞪他。李先生忙再次低头沉默。 “源儿才接掌生意,银子回得慢些乃情有可原,你少在这里颠倒是非。”老夫人偏袒林星源由来已久,这种态度不会因为林星河的真话而有所改变。 她也素来都相信她一手培养出来的长孙不会是个废物,自然不会把林星河的话听到耳里。 “哈哈哈哈,情有可原,好一个情有可原。”林星河眼角差点笑出泪来。林家正逐渐滑向分崩离析的边缘,祖母却觉得万事皆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的直言不讳和讥诮的眼神让老夫人更为震怒,紧握着拐杖的老手青筋如蛇盘聚。 “来人啊,把这个劣孙给我押入祖宗祠堂,让他在林家列祖列宗的面前好好笑去。林星河,林家的列祖列宗是不会饶了你的。沐秀,吩咐下去,林星河在祠堂中不许任何人给他一滴水一口粮,盐场主事把秋茗带到盐场做苦工!” “你以为你的这些忠心不二的下人能押得住我?”林星河不笑了,脸上表情倏然转为冷冽残忍。 拿着粗绳,围过来想要绑住他的壮汉们在他冷眸之下都迟疑起来。 这个家的人都知道,三姨娘家是武师出身,林星河自幼习武,他想要从此处脱困根本易如反掌。 家丁们不敢靠近,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紧盯着从未善待过自己的祖母,“祖母,祠堂我会去的,我会接受你无理的惩戒,忍受你的不公,等林家如我所言的衰落下去时,我会把这笔帐算清楚,我要你悔不当初,我要你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乞求原谅,诚恳地求我原谅你今日的所作所为。” “你……你……你这个疯子。你就跪死在祠堂里吧,永远不许给我出来!”老夫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看着这个从不曾关注过的孙儿,她突然有些心虚。 林星河仰首挺胸,双手负后,冒着寒雨直往与林家大宅一墙之隔的祠堂里去。 几位家丁在沐秀的眼神示意下紧随其后。 他们等林星河的身影消失在祠堂大门后,便尽职的分散开来,守住正门和两道侧门,不允许里面的人出来,也不让外面的人进去。 进到阴冷无人的祠堂,眼看着正北边的石台上供奉的先祖牌位,林星河颓唐地站在寂静的厅堂里,悲愤难抑。 秋意更深了,檐角的冷雨敲打石阶,寒风拍打着门扉,而他的心,比这雨、这风更寒。林家人不管再怎么错看他,他都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个家,这是爹一手打下的基业,是爹起早贪黑、呕心沥血的结果,怎么能败在鲁直唯诺的大哥手里? 想起爹,想到林家,林星河既悲伤又无奈。 慢慢的,雨声更急,夜逐渐来袭,寒意丝丝侵入单衣,他颀长瘦削的身子倒在蒲团上,失神地看着石台上点着的香烛。 “二少爷。”突然,一个微微发抖的女嗓从雨声里出现,小如蚊蚋。 可这小小的声音却让孤寂的林星河惊喜的从蒲团上坐起来,双眼发出亮光。 “奴婢没有吵到你吧?”顶着一头水珠的沐萧竹出现在他眼前。她脸色苍白,鼻头红红,浅绿的布衣上有可见的水渍,在烛下显得可怜兮兮。 她温柔轻盈地来到他跟前。 “你怎么进来的?还是他们也要罚你?”他突感心痛,难道祖母也要迁怒于这个小丫头吗? 沐萧竹双手乱挥一阵,“奴婢是爬狗洞进来的,在西墙外有一个小小的洞,正好可以钻过来。” 看了看意志消沉的林星河,她心底泛起一丝痛意,慧诰的眼流露出哀伤。老祖宗发难之际,她便恳请大少爷为二少爷求情,可大少爷却是一脸为难,直说不能违抗老祖宗,让她又无奈又难过,想不出这府里还有谁能救二少爷。 他虽然身在家里,却犹如离群之雁,孤立无援。 “二少爷,是奴婢……是奴婢害了你。”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去船坞和帐房,她真希望被惩罚的人是自己。 何嬷嬷推她离开飘絮院的时候,她听到老祖宗的责问,那时她才知道,他数次救她并非易事,想想前因后果,她除了深深的感动还有数不清的愧疚。 “你不要去求大哥,他只是老祖宗的木偶,你也记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们私下见过面,也不要说我救过你,要装着跟我没关系。” “二少爷,奴婢不想那样。”她强忍住泪水。 “别婆妈,照我的话去做。”他口气强硬。眼下秋茗已被罚,他不能再看她吃苦。 她是他心底最珍惜的人,拼尽所有的力气也要好好保护她,不会放任林府里的人伤害她。 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沐萧竹拼命眨眼,不想眼中的泪水掉落。如今二少爷被关在祠堂,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教他担心。她也清楚,他要在人前撇开两个人的关系是为她好。 眼下这种境况,二少爷还在为她操心,她真的好感动。她真的喜欢对了这个男人。 她心上的男人嘴巴虽然狠一点,可心地并不坏,待她更是体贴、宠爱。她想她真的好爱好爱他,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好。 脸泛红潮的沐萧竹垂着眼道:“二少爷,这个你先吃一点吧,我知道馒头难下咽,可是奴婢也只能偷到这一点了。” “就知道你笨。”他淡淡的道,伸手懒懒地接过有些发硬的馒头。 反覆瞧了瞧不太可口的食物,林星河心底泛起一股喜悦。其实吃什么都无所谓,看她为自己着急,看她钻墙而来,他早已心满意足。 他就知道,不管多难多苦多不堪,她都会过来站在自己身旁。 “可是我也有想到好办法。”她从后腰拿出一幅卷轴,刷地一下拉开,“二少爷,古有望梅止渴,所以我想你可以边看图边吃馒头。” 藉着烛光,林星河定睛一看那轴上的画,当即笑弯了腰。 这丫头啊!傻得好可爱。 “二少爷,别笑嘛,我画得这么好,你赶紧吃。这是鸡,这是一只烤鸡,你看到没,上面我还画了热腾腾的细烟,说明它已经被烤得滋滋滴油,浓香扑鼻。” “我爱吃鱼。”有些邪气的脸靠近她。 “鱼画出来就不太可口了,许是我没有画鱼的技巧,不过我还给你画了桃子,画了李子,还画了……”她指着图说着,突然眼前一花,一个黑影袭上来—— 咚的一声,她撞进了一具坚实的臂膀里。 她被不再笑的林星河紧紧拥住,他们贴得好近好近,她的秀颈贴着他微凉的胸脯,她的耳朵能感觉得到他滚烫的呼吸。 她整个人呆住了,鼻子里全是属于他的浓浓阳刚气息。 “只有你能在这个时候让我笑出来。”也只有她,还挂记着被幽禁祠堂的他。他加重力道,将她狠压向自己。 十九年来,他从没有这样欣赏过一个女子,除了萧竹,他从来没有强烈地想保护一个女子,除了萧竹,他从来没有想狠狠占有一个女子,除了萧竹。 她是他所有情感的凝结,他不再觉得冷,从衣料里传来的温度熨贴着他的心。两个人越拥越紧,恨不得融进彼此的身体。 “我们就这样一起笑着到老。”林星河轻轻吟道。 第十二章 闻言,沐萧竹的心狂跳。 这是一生的邀约,他定下了她。“这里是祠堂,林家的列祖列宗会为我们做见证。” “嗯……萧竹也想跟二少爷一起到老。”把自己交给他,她没有任何顾虑。 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当正妻,但是如果对象是他,她不介意为妾,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好。 得到回答,林星河低下头,深情地亲吻沐萧竹光洁的额头,薄唇又点了点娇俏的挺鼻,最后两个人眼神紧紧的交缠在一起。 大雨直落的寒夜,人间有一处暖意并不会被风雨吞没。 午时头刻,天色阴沉沉的,雨虽然早已停了,风却仍然刮着,吹落满庭的梧桐叶。心情平静下来的林星河从蒲团上醒来。他坐起身,俊眸一下子就瞧见在他身畔放着的油纸,其上有两个已经有些凉的烧饼,油纸之下搁着一幅小小的画。 她来过了。 拿起画,他又笑了,心底阵阵甜意,打开来看,画上是一块让人垂涎三尺的卤牛肉。 “三姨娘,奴婢奉老祖宗的命带、带你来这里,二少爷就在里面。” 隔着祠堂大门,林星河听见一个丫环微微发抖的声音。 “滚!不用你陪老娘进去。” 娘来了。林星河把画藏进袖里,他收妥画,便抄起又凉又硬的烧饼啃了起来。 “河儿!”田富娣迈过门槛,一见林星河便迅速扑了过来,神情严厉地问道:“从小教你的功夫为什么不使出来?明明宅子里再多武师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她刚返回宅子,院里的下人就把昨日情形禀报给她,她二话不说,直接奔到老祖宗的院落里大吵大闹,无奈之下,老祖宗只能命人带她来找儿子,并下令解了林星河的处罚。 “娘,这几天又去哪里逍遥了?”林星河苦笑道。 “甭提了,手气不顺。臭小子,别说有的没的,起来,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找那个死老太婆算帐。她敢关我儿子,我就让她林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泼辣狠绝的田富娣猛地拉起儿子的衣角,打算替他讨回公道。 “他们凭什么阻止你去盐场和船坞?难道你身上没有流林家的血吗?难道林星源才是林家子孙你不是?他们霸着盐场霸着船坞,把我们娘儿俩往死里逼呀!那些钱财你也有分!” “娘,午时了,吃个烧饼吧,吃饱了才能想出好办法。”林星河很无奈地坐着不动,闲散地递给母亲一个烧饼。 他其实是最不希望看见母亲与祖母起冲突的人,也不愿听到太多的吵闹声。他看了看石台上父亲的牌位,想着爹若在世,也一定不愿自己的妻子与母亲相互折磨的。 “臭小子,都什么时候了,你哪里来的心情吃?你是被老不死的骂傻了吗?大夫人看我们不顺眼,一直欺压我们娘儿俩,她人虽然死了,可是留下的儿子和那个贱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恐怕这以后啊,连吃饭喝茶都要看他们的脸色。” 提到大房,田富娣神色阴沉下来,“那个死了也不教人安生的大夫人,留下一个沐秀处处与我作对。如今倒好,马上林家就该是沐家人得势了,沐秀那个贱人、护主的母狗,自己下贱无耻就算了,还让她侄女也一起做母狗。” 以前田富娣与大夫人水火不容,身为大夫人的陪嫁丫环,沐秀自然处处与她针锋相对,撇开这个不说,她深恨沐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以往林府的女眷事务、收支帐目、采买置装皆由膝下无子的二姨娘处理,好不容易盼着二姨娘升天,她以为自己便可以内务财权一人掌控,那可会让她这个三姨娘要风有风,要雨得雨了,偏人算不如天算,二姨娘离世不久,老祖宗就下令由沐秀全部接手,让她好好的一场美梦因为沐秀而破碎。 听母亲如此抵毁沐萧竹,林星河心里很是不悦,他深如古井的眸冷幽幽地睇着自家娘亲,不希望单纯无辜的沐萧竹卷进这场长辈们的较量。 “沐秀的侄女还是个小姑娘,娘不要拖无辜的人下水。”烧饼他也吃不下去了,随手搁到一旁。 “无辜?哈哈,儿子呀,你可别昏了头,有个消息虽然还没有证实,但我已听到风声。沐秀的侄女已经被指给林星源做妾,听说正月一过就要让他们圆房。” “哪个沐秀的侄女?”他心下一惊,有些激动的问。 “还能有谁,这府里就两个姓沐的下人,老的那个是沐秀,小的那个肯定就是她侄女。听人说,之前她在船坞奉茶,能写会画。”田富娣受不了地翻翻白眼,她才不管谁是沐秀的侄女。 林星河只觉眼前腾起黑雾。昨日还在他臂弯里的姑娘,昨日还为他送吃食的女子,昨日还在他怀里点头答应笑着和他过一辈子的萧竹,马上要做大哥的妾室了?他墨黑的眼盈满痛苦,肝肠寸断。 “老不死的可真会算计啊,这边给你大哥张罗着妾室,在外边又四处找大户人家攀亲事,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当家主母回来,啧啧啧,这些都是我听知县大人的五姨太说的呢,绝对不会有错。” 田富娣想到某件事,又叹道:“越早分家产越好,你五舅说要造新宅子,你三舅又说想去捐个五品外放道台,你外公那里也需要银子,我手上也不宽裕,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否则等林星源这个长子儿孙满堂,我们连根鸡毛都得不着。儿子……儿子?你在想什么?”她停住嘴,看看面无表情的儿子,摇了摇他。 “钱算什么。”林星河苦笑。他最珍爱的女子是金山银山也不可能换来的,他交出去的心,也不可能用银子衡量。 “你说什么疯话?!你不要银子不要家产,以后我们喝西北风吗?老不死的赶我们走怎么办?没有下人没有宅子的日子怎么过?你……你也是个靠不住的货色!我只能靠自己,我绝对要拿到属于我们的家产。”田富娣气得跺脚。在大骂完儿子之后,她的怒意不消反增,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 骂声消失了,祠堂重归宁静。林星河暗眸里蕴着毁灭性的狂潮,他走出祠堂,提气点足,轻松飞上屋顶,纵身猛跃,他已飞过高墙至林府。 站在高高的林家书楼顶上,他放眼望去,四处寻找沐萧竹的身影。 习武之人目力极好,半刻之后,他在飘絮院里发现了一抹高挑细瘦的影子,那身影正执着扫帚打扫着落叶。 飘絮院中偏南的角落里,一棵高高的梧桐树已披上了澄黄的外衣,此时一阵风刮过,枯黄的叶子随风飘下,犹如飞花。 只见那道身影慢慢停下手上动作,仰首看着树叶掉落,在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她沉静的微笑。 心口涌起复杂而尖锐的刺疼,他纵身跃向飘絮院,稳稳地落在那棵梧桐树下。沐萧竹一见他,瞬间愣了。 “二少爷?” 下一刻,她娇瘦的身躯被扯进他的怀里,他沉着脸,力道既蛮横又霸道。当她陷进他的怀里时,他立刻狂野地吻住她。他的吻是狂乱的、带着怒意的,令她吃痛闷哼。他的舌头瞄准这个机会,闯进她的齿关,陷进她温柔的内在。 萧竹是他的,是他的!林星河心底充斥无数的呐喊。 比起昨晚的纯情与怜爱,这个吻并不让人舒服,可被强吻的沐萧竹看见他眼底的迷乱与绝望,她仿佛也能体会到他失落又痛苦的心灵,她抛弃矜持,抛弃女子该有的抗拒,为他温柔地放软身子,慢慢去适应他的步调。 顺从和温柔逐渐渗入这个吻,他炸开的逆鳞得到了很好的安抚。 薄唇缓缓的离开了她的唇瓣,林星河染着红的眸光移到她被吻肿的唇上,一丝懊恼浮现眼底。 “对不起,萧竹对不起。”他很后悔自己如此冲动。 “二少爷,是不是老祖宗又为难你了?” “叫我星河。” “星河,能告诉我吗?”纯净无垢的水眸里满是关切。 如此贴心的眸光之下,林星河做了一个决定。 “萧竹,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他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她是他十九年来最美好的经历,他不会让强大的命运将他们分开。 沐萧竹水眸猛睁。“星河少爷,你要我跟你一起走?”她的惊讶与无措溢于言表。 “跟我一起走。” “我……” “这里容不下我们,就离开吧,在这里不会有快乐,反而会拆散我们。”沐萧竹重重地点点头,认同他的话。想着二少爷在府里的境遇,果然还是离开此地比较好。 “安定下来之后,我娶你过门。”他要她做他的妻子,实践永远笑着一起走下去的诺言。他不要林家长辈或是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破坏他们的好姻缘。 第十三章 嫁给他?成为林星河的妻子?想到能为他穿上嫁衣,头戴凤冠,沐萧竹又是惊又是喜。想到未来,她满心向往和愉快,刹那间,这个黄叶飘落的季节仿佛开满了鲜花。 “星河你真的要娶我?” “对。” “可是我姑姑……” “等她老了,不想在林家为奴时,她可以投靠我们,我会和你一起照顾年老的她。”沐秀始终是萧竹的亲人,他可以放下成见和过往接纳这位亲人。 “星河,我们说过要笑着一起走下去。那么,不论你要去哪里,就请你带上我吧。”沐萧竹胸膛起伏,双颊泛着桃色。 她好激动,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大的愿望在她体内膨胀,她要跟他在一起,多难多苦也无妨,只要他们在一起,笑着在一起就好。 放开含娇带羞又有些激动的沐萧竹,林星河镇定下来,有了她的支持和爱,他不再痛苦。 “等我消息,我现在就去为以后做准备,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你姑姑也不行。”他要把那些放出去的债都收回来,那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够他们吃穿不愁。到时离开林家,安顿下来,他不会委屈萧竹一分一毫。 “好!” 她捂着胸口目送他离去。那一颗属于他的心跳得飞快,久久不能安定。 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晕的沐萧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年纪尚轻的她被爱情的滋味包围着,被可以完全拥有林星河而雀跃,完全忘了要如何向姑姑交代。 “我问你,昨日午时你跑去飘絮院做什么?何嬷嬷说想拉你走,你还不想走,这是怎么回事?” 用过晚饭,沐秀把还在帐房里收拾的沐萧竹叫到跟前。还未等她坐定,就是劈头盖脸一阵责问。 沐萧竹偏开脸,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星河不让她说出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她要说些什么呢?她在心底琢磨着。 “你在隐瞒什么?” “姑姑……我没有啊。” “他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识人无数的沐秀看出了点不对劲。 “没有没有,星二少爷人很好。” 话未说完,一个巴掌甩偏了沐萧竹的脸。 姑姑打了她?!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惊诧地盯着这位至亲。 “胡说!他会是什么好人?他曾把你从帐房带回飘絮院,他都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沐秀狰狞地低狺。 沐萧竹顿觉姑姑一瞬间变成了陌生人,同时她也深深体悟到,姑姑究竟有多么讨厌林星河。 “姑姑,他能对我做什么?”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反问。 “他是不要脸女人生的孩子,他什么做不出来,他……” 接触到沐萧竹的眼神,沐秀从狂放的怒气当中惊醒过来。萧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该把那些恨转移到她身上。 “姑姑,我始终是下人,主子要我去打扫飘絮院,我敢说个不字吗?而且我只是在他院里洒扫,难道这也有错吗?”沐萧竹红了眼眶。 “好了好了,是姑姑错怪你了。疼吗?”沐秀赶紧靠近,查看侄女脸上浮起的掌印。 “不碍事,姑姑不要往心里去。” “你以后要记住,能躲那个恶棍就躲,不要再跟他有瓜葛,知道了吗?田富娣母子迟早是会被赶出去的,你不要受他们牵连,姑姑都是为你好,你不要怪姑姑。唉,我还是不放心,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跟我学学处理内务,老祖宗跟前由我去说。”她还是不放心,就怕在圆房前这个节骨眼上,萧竹出什么乱子。她可是把后半生的希望放在她身上啊,怎么能再被田富娣破坏掉。 沐萧竹的心紧缩着,身体不住微微发抖。 听着外面呜呜鸣响的风声,她觉得好冷…… 【第五章】 夜深人静,缺月悬于天际,月色朦胧间,教人分不清平铺在石板上的是盐还是雪花。 神情疲惫的秋茗提着灯笼,独自在这片临海的盐场上巡夜。他白日里要跟大多数伙计一样引海水入场晒盐,任风吹任雨打,夜里伙计们都睡下了,盐场主事就把他叫出来打更巡夜,根本没有让他休息的打算。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再过十日,他就会被活活折磨而死。 死他很怕,可他更怕二少爷跟前没有人服侍,上次因为要替二少爷喝酒,不慎让二少爷摔伤,他为此自责了好久。 睡意朦胧之下,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让他格外想念二少爷。 “秋茗。”海风中忽地传来熟悉的呼唤。 “我真是第一忠仆啊,连在盐场都能听到二少爷唤我。哎呀,一定是我太想主子而听错。”秋茗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已能与主子心灵感应。 暗紫的袍子仿佛是月夜下的一片阴云,轻轻落在秋茗身后,拍拍他的肩膀。“你没听错,是我在叫你。” “二少爷!奴才不在身边,主子有按时用饭吗?在祠堂里有没有睡好?会不会没有人给你送饭,主子……” “我很好。”林星河淡淡地道:“秋茗,我现在要带你离开盐场。” “可秋茗要是离开,老祖宗又会藉机……”再次刁难是可以想见的。他人虽然老实忠厚,而且头脑也很灵光。 “我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们离开泉州,带着娘和萧竹一起离开。”秋茗这位可靠的忠仆,在他心中早就是他的亲人,他不会再让那群人伤害他的兄弟。 “一起走?” “对,一起走。” “那太好了,二少爷,秋茗跟你走,不论上刀山下火海,秋茗一定跟着你。”凭二少爷的本事和心地,他秋茗饿不死的。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你收好,仔细听我说,我已经把能收的债都收回来了,在找到落脚点之前,足够我们撑一阵子。现在我带你离开盐场,明日天一亮你就拿着这五千两到港口租下一艘海船,不能太大,但也不可太小。我们沿着海岸前往江南宁波。这些时日,你要备齐船上的吃穿用度,不但如此,还要找牙婆雇到厨娘一名、丫环两人。一切安置妥当后就在港口等我。” “二少爷放心,小的一定尽全力去办。” “好!记住我说的话,我带你离开这里。” 主仆俩做了一些巧妙的安排后,悄无声息的从盐场消失,未被任何人发现。翌日,天一亮,盐场的主事伙计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秋茗这个人。 秋茗到哪里去了呢?盐场主事四处查看,最后在岸边找到了秋茗的灯笼和他的鞋子,而有一位伙计在秋茗的床褥底下发现了他留下的绝笔信。 见了那封用血写成的遗书,主事得出结论:秋茗自尽了!这个小鬼铁定是受不了盐场的辛苦劳作,在深夜投海身亡。 消息传回林府里,不过就是死了个下人,因此没人在意,这件事就如风一般轻轻散去。 没有任何人起疑。 林星河坐在林宅长长的回廊边,手握书卷,像是藉着柔和的光线正津津有味的阅读着书中内容。 但他一双幽深如井的眼睛实际上却游走在书本的边缘,偷瞄着回廊之外,梧桐树间那一抹娇丽高挑的女子。 “萧竹,你点算好了吗?” 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她身前,是林府总管沐秀和祖母房里的何嬷嬷。 该死!又没有机会接近她了。 自从他命秋茗备好海船以来,他始终都在找机会接近萧竹,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沐秀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萧竹一起,不论是与府里的婆子们吩咐差事,还是到库房里点算银器金器,沐秀都不允许萧竹离开她一步。 本来以为夜里会有机会接近她,没想到沐秀严防死守得让人绝望,她让萧竹直接搬进了她的寝房。 有几次,他也像这样状似闲散地坐在宅子某处,等待萧竹经过,可佳人明明知道他在附近,却从不敢与他有一丝的眼神交会。这情景令他隐隐觉得失落,不过事前是他嘱咐不能透露出两人的关系,因此对于她的冷淡,他也只能忍耐。 相见不能相近重重地折磨着林星河。他想她、念她,思之欲狂。他好似陷进了一座四面都是高墙的院子,坐困愁城,被思念煎熬。 他要用什么办法在不惊动沐秀和祖母的情况下将她带走? 转念一想,是人总有破锭,他只得静下心来,好好地等着沐秀出错。他的船已在码头备妥,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只要沐秀一个疏忽,他就能立即带着萧竹远走高飞。 然而老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他等沐秀放松警惕的当头,娘亲却毁掉了他全盘计划。 第十四章 六天之后,接近晚膳时间,祖母房里的何嬷嬷沉着脸前来通报。“二少爷,老祖宗命你现在就去主屋。” 林星河顿觉有异,面上却没有表露,他猜不出有什么事会让根本不愿和他多有交集的祖母急着见他。 “二少爷如果还想再见到三姨娘,最好动作快一点。”何嬷嬷冷着面孔,语带嫌恶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沉地回应。 “三姨娘今日趁人不备,偷了沐总管的库房钥匙,带着她从外面叫来的宵小偷拿了库房里七个银盘子、六双玉筷、八扇金屏风,还拿了库中的十六个大金锭。” 听到这里,林星河掀袍起身,直奔主屋。一路上,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娘啊,这就是你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吗?他气得不住在心里低骂着。此举简直是授人以柄,祖母定会大作文章,这下恐怕林府是一刻也住不下去了。 穿过层层华丽的月洞门,林星河来到主屋。此时,里头灯火通明,人还不少,有他认识的下人,也有他从来没见过的家丁。 他的母亲田富娣被三、四个壮汉扣在地上,边上是五、六个灰头土脸,衣衫破旧的男子,他们同样跪在光滑的地上。 “老不死的,你放开我!这些东西是我的,是老爷临走之前答应要送给我的,我拿走有什么不对?”披头散发的田富娣大声咆哮着,强力扭动的身躯让扣住她的护院家丁们差点抓不住她。 “你的?我儿子的东西就该是我的,什么时候轮到你头上?” “儿子,给我揍他们!放开我,我儿子在这里,你们别想占我便宜!” 林星河足尖一点,移动身形来到母亲身侧,家丁护院们来不及防备,随即被他挥来的掌风震开。 粗鲁地拉起母亲,他冷冷地瞅着祖母。 “有事冲着我来吧。” 年势已高的老夫人颤颤巍巍地从椅上站起,指着自己被打肿的眼睛,“你瞧瞧你娘做的好事,老身差一点就死在她的拳头之下了!” 林星河闭眸吸气,无力地瞥了母亲一眼。 “老不死的,我怎么就没把你打死!”田富娣愤怒地大吼。 “何嬷嬷,带我娘出去。”林星河咬牙说道。 娘既蠢又笨,目不识丁,空有一身蛮力,除了闯祸闹事,别无所长。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他的母亲,不能不管,爹死后,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他必须照顾她。 “为什么要我走?我不走!” “娘,让我把事情处理好,别再闹了!”林星河低吼。 本想继续撒泼的田富娣一见儿子脸色沉重,便把话都梗在了喉咙里。她还看得出来谁是救星,若惹儿子生气,她就真的没指望了。 田富娣被带走后,林星河看了看地上那几个獐头鼠目的宵小,心里泛起苦笑。娘怎能找这种人来一起偷盗林家财物? “林星河,大清律例上记载,偷窃两百两财务者,绞立决。今日别说两百两,他们偷窃的东西说有一千两也不为过,所以老身这就要把田富娣和一帮宵小送官府严惩!”老夫人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对当朝律令自然熟稔,说起话来相当的有气势。 林星河看着祖母,沉默不语。 “看你娘今日干的好事,她死定了。绞立决明白是什么意思吗?”老夫人抚着肿起来的眼睛,得意扬扬地说。 他懂。 林星河心里想着,只要母亲被关入衙门大牢,开堂过审,便会被判处绞刑,去和爹作伴。 幽幽的环顾一下四周,看看这座大宅的主屋,瞄了瞄挂在柱上的对联,他很冷静地说道:“祖母,开条件吧。” 他娘蠢笨,可他不笨。若不想交换条件,祖母定不会叫他来这里,只会把娘即刻送往衙门。 “带着你娘给我滚出林家。”老夫人厉声吼道,布满皱纹的嘴可怖地开合着。 “就这样?”林星河挑挑浓眉,面带冷笑。 “还有放弃属于你的那份家产。” “只要我带我娘离开,放弃属于我的家产,我娘就能安全无虞?” “不错,这可是我给你的恩惠。怎么,难道你想跟我讲其他条件?”老夫人讽笑道。 “孙儿怎敢违逆祖母?孙儿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祖母您得当着众人的面,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林家列祖列宗发誓,永不将今夜之事张扬出去,更不能事后反悔,到官府告发我娘。” 林星河镇定地将话说完,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好一个林星河,事态已如此严峻,他却一点也不落下风,颇具当年她相公的气度。 老夫人在心底复杂地想。可惜他始终是田富娣生下的贱种,真是可惜呀。 “怎么?祖母不敢答应?” “好,老身就答应你。不过,你们母子一刻也不准在这府里待下去,今日就给我滚。” 林星河冷哼,“这府里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今夜我们就动身。”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再不走,依娘的性子怕是又要惹出麻烦。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今晚非走不可了。 “那你听好了,林星河,若今日之事老身向官府告发,就将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很好,拜别祖母,后会无期。” “何珠和杏春院的丫头们,你们帮着二少爷收拾行李,今日送二少爷与三姨娘出府。”话说得好听是帮忙,其实只是为了监视这对母子的行动,以免带走什么不该带的。 “遵命!”丫环们异口同声地回应。 再也没有留恋,林星河转身离开主屋,疾步走向母亲所住的院落,路程当中他好几次四下寻找,都没能看到沐萧竹的身影。 不好,这个时候萧竹到哪里去了? 来到母亲的院落里,趁着何嬷嬷和红杏都在点算东西之际,他将胆小怕事的粉杏拉到一边。 “萧竹她人呢?” 粉杏一见二少爷瞪自己,连忙哆嗦着道:“回……回二少爷,今晚萧……竹,不不不,是大少爷要萧竹……陪他去李秀才家应酬喝酒。” “该死!”闻言,他阴沉的脸更显狰狞。 粉杏见状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快掉出眼眶。 “你们做什么!凭什么动我东西,给我走开,给我走开,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是老爷娶进林家的,你们凭什么赶我?”田富娣忽然冲进房里,凄厉的叫喊声尖锐而恐怖。 她不但叫着,还动手打了红杏、绿杏和何嬷嬷,室内顿时惨叫声四起。 林星河无法不管,只得暂且放下要紧的事,上前阻拦母亲。 “你要做什么!你也要跟他们一起欺负我吗?”田富娣一见儿子,大放悲声,“你爹走了!呜呜呜,儿子,他们就这么欺负我们娘儿俩。” “娘,睡会吧。”疲惫的林星河靠近母亲,在她没有察觉时,拍了她的睡穴。“我们离开这里就好了。” 他抱住母亲的身子,喃喃自语。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母亲最后的尊严。 “东西已点算好,请三姨娘和二少爷出门吧。”一个时辰后,何嬷嬷抚着肿胀的脸向他说道。 林星河走出院落在气势恢宏的大门前回首睇了林府最后一眼,才带着昏睡的母亲登上早已装好行囊的马车,离开这个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等沐萧竹随林星源返回府里,等待她的就是这般骇人的消息。 “怎么可能?”她睁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嘘!要不是二少爷临走的时候有问起你,我也不会来告诉你。”粉杏撇着嘴道:“二少爷真的走了。他答应老祖宗再也不回来。” 沐萧竹对此心中有些慌,不过没一会儿她便宁定下来。 “能平安离开倒也还好。”她垂下脸来,重新仔细地剪起灯芯。在一双巧手修剪之下,快要熄灭的灯芯重新跳跃出橙蓝的火焰。 她的心如这火,在惊人的消息之下又重新烧起盼望。 用不了多长时间,二少爷一定会回来接她的。他们有誓言、有约定,有一直笑着走下去的共同意愿。她知道,不论有多难,他都不会放弃她。 四天之后,她果不其然接到了来自林星河的消息。 一大早,她照例回到姑姑身旁做事。 眼见着新年即将来临,已有些年岁的林府里,大大小小的屋宇、院落、门窗都有侍修缮粉饰,处理宅中大小事务的沐秀一早就叫来了宅子外的漆工、裱糊匠们,准备让林府焕然一新。 “这个院落都要重新粉饰,还有那一处,石阶也该修一修。”沐秀带领着工人们在宅子里巡视,每到破损的一处她都会停下来,仔细跟工匠们交代。 第十五章 “沐总管,这窗上的纱小的都给你换成窗纸吧,等明年夏天来了,再用透纱如何?”裱糊匠说道。 “先把这窗框改成盘字纹再说吧。萧竹,把这事记录在簿子里,回去备查。” “是,沐总管。”她站在原地捧着簿子,手执笔砚,将姑姑的话一一写下。 刚写好,娇躯就被人从身侧撞了一下。她连忙回头,只见一个矮小的老工匠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后,在靠近她脚边的地方抛下一张纸条。 她看了看纸条,又看看那名早已大步上前,试图挡住沐秀目光的工匠,心中会过意来。 机灵的沐萧竹连忙拾起字条,仔细地藏在袖里,待沐秀到老夫人房里禀事的空档,她赶忙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开纸条。 明日丑时,祠堂见,星河字。 沐萧竹心如擂鼓,握住纸条久久不能平静。 他果然不会丢下她,他终于来接她了,他们要一起离开,从此她和他以对方为家。 心头溢满甜蜜的她盼望着能快点奔到他身边,收妥了纸条,她急切地返回与沐秀同住的小屋,把林星河送给她的彩墨条、父亲留下的画谱、母亲给她做嫁妆的银镯子和几件衣裳用一块布包好放进床下面的柳条箱里。 刚放好东西,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萧竹?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在老祖宗的寝房外候着吗?”匆匆而来的沐秀有些奇怪的问。 “姑姑,今日风好大,萧竹有些冷,想回来换件小袄。” “快一点,穿上小袄就快去杏春院,大少爷叫你看图去。” 藏着秘密的沐萧竹抑住狂跳的胸口,披着杏红色的小袄跑出屋子。 侄女离去后,沐秀站在屋子里逡巡四周,总觉得有些异样。 “哥留下的画谱总是在萧竹的床头,为什么现在不在了?”沐秀眯起了眼睛。 万籁俱寂中,乌云一层一层地铺满无月的天空,林府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靠近窗边的那张床上传来沐秀均匀的吐息声,是小寝房里唯一的声音。沐萧竹保持着清醒缩在被窝里,用被角遮住螓首,暗暗地算着时间,距离上次听见打更声已经有一会儿,丑时该不远了。 想到这里,侧耳听了听姑姑的动静,确定她还在熟睡,沐萧竹才缓缓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鞋子,摸出床下的柳条箱子,打开后伸手再一摸,心顿时一惊。她的布包不见了! 谁拿了她的布包?是谁?震惊慌张之余,她身后的油灯突然亮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沐秀摸黑点燃了灯,冷冷地问道。 今日午时萧竹的异常令她多了心,她自萧竹去杏春院的功夫,查遍侄女并不多的随身物品,最后从床下的柳条箱里翻出个包袱,这个小小的包袱,让敏感的她有了防备。夜里,她一直装睡在观察萧竹的动向,果然让她抓到了。 沐萧竹吓得跳起来。 “你想带着这些东西去哪里?”沐秀拿出包袱一抖,沐萧竹早已包起来的重要物品全部散落屋中的小桌上。 她戒慎恐惧的盯着姑姑,一言不发。 “真是女大不中留。不过姑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来,把来龙去脉告诉姑姑,说不定姑姑还能给你拿一个好主意。”沐秀缓缓坐下,脸色平和地说。 胸口不停起伏的沐萧竹没有回答,她看看窗外暗沉的夜,心急如焚,心想自己恐怕是走不了了。 “沐萧竹,我一直耐着性子在等你!”沐秀发怒了。 “姑姑,你让萧竹走吧,再过几年,等萧竹安顿好,一定来接你。”沐萧竹做着最后的挣扎。 “放肆!你无父无母,我代哥哥看顾你,我就是你的父母。出嫁前你都得听我的,由不得你,况且听你刚才那番话,难道你是要跟人私奔?沐萧竹,你好大的胆子呀。你知不知羞,随便跟个人就想跑,难道我待你不好吗?”眼见还有一、两个月萧竹就能嫁给大少爷为妾,她不希望有任何差错发生。 在沐秀看来,她们这种下人只有嫁给主子才是正途。 沐萧竹纯净的脸上添了一抹苍白,她双膝触地,双手拉住姑姑的袖子。“放我走,姑姑。萧竹以后一定会幸福,我一定会幸福,等你年老,我会回来接你,给你养老。” “那个人是谁?” 沐萧竹顿时无言。 狠瞪一眼,沐秀迳自说道:“这府里你跟着大少爷的时间最多,大少爷自然不会叫你离家。然后就是那些个主事和下人们,他们要不七老八十,要不年纪还小,也绝不可能叫你走,那么……”干练的眼神突然一转,她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猛地抓起沐萧竹,恶狠狠地道:“是二少爷?!只有他!只有他才会干出诱拐良家女子的事,只有被赶出府里的他才能干出这种事!”一提到林星河,她顿时怒火中烧。 沐萧竹别开脸,身子发起抖来,没有否认姑姑的话。 “天啊!你竟然、竟然还骗我跟他没有瓜葛。沐萧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伤害姑姑?” “姑姑,他不是坏人,他对萧竹一直关怀备至,细心周到……” 沐秀再也听不下去,扬起手打了沐萧竹,她脸被打偏,挨了巴掌的脸上浮起一片青色。 “沐萧竹,你给我听好。二十年前,我差一点就嫁给了那个人,我……真的很在意他,到现在也爱着他,我为他守着林家,一步不离,但他却娶了田富娣那个贱人,就差一点我就能与他有一个名分。老祖宗、大夫人还有二姨娘都点了头,我连嫁衣都准备好了,可那个人却带了田富娣回来。”沐秀再也支撑不住,虚弱地倒在床榻上哭泣着,泪水浸湿了衣裳。 “姑姑!”沐萧竹心痛地上前扶住姑姑。在姑姑身边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脆弱。 “田富娣抢走了我的一生!我一世未嫁,没有儿女,什么都没有,除了依然爱着那个人。我不会让田富娣的儿子再带走我唯一的亲人。沐萧竹你听着,我不会让田富娣的儿子带你走,即使是我死也不会放你走!”沐秀狠狠握住沐萧竹细瘦的臂膀,语气狂乱地说道。 听到姑姑的过去,沐萧竹又是心惊又是难过,最糟的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此时的她没有勇气推开姑姑一走了之。 年过四旬的姑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她怎么能抛下悲痛欲绝的她? 在姑姑的哭泣声中,沐萧竹既难过又踌躇。 她该怎样?她要怎么选? 谁也没有料到这段尘封的过去,会成了她与林星河之间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在沐萧竹矛盾之际,沐秀再次对着她决绝地道:“我不会拦着你,但你记住,只要你踏出这个宅子,我就去报官,老祖宗发了誓,我可没有,我要告发私拿家中产物的田富娣,还要告发林星河诱拐良家女子! “你听好了,他们一个会被处死,一个会被流放三千里外,从此不得翻身。哈哈哈,只要让我在这个府里看到林星河,我一定不会手软,他们竟然想夺走我所有的一切,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哈哈哈,你去吧,走啊!”新仇与旧恨涌上心头,沐秀丧心病狂地厉吼。 她这次不会再忍气吞声隐忍下去,她要田富娣尝尝死的滋味! 被姑姑的话吓到,沐萧竹一屁股坐到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院外传来公鸡的清啼,丑时早已过去,辰时也过了,而沐萧竹再没有踏出寝房一步。 “沐丫头?沐丫头?”厨房大婶皱着脸唤着。她实在想不明白,沐总管干么把她家丫头踢到灶房来。 来就来了吧,可三天下来,这丫头跟丢了魂似的,总是愣在一旁,吩咐下去的活儿一件也没干好。 “沐丫头,你再不吹一吹,这灶里的火该熄了。”厨房大婶无奈地叹息。 “啊!对不起,大婶,对不起,我这就吹。”抄起吹火筒,沐萧竹鼓起粉颊,用力地吹起气来,但她却吹到了炉灰上面,灶里顿时窜出浓烟。 熏呛的味道让她睁不开眼,强忍住的泪水在浓烟里不住淌下。 “唉,算了算了,你去剁肉吧,这火让小翠来看着。”厨房大婶见她掉泪,连忙将她换下来。 这一落泪,压抑在胸中的纠结、痛苦与难过倾巢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沐萧竹捂着嘴冲出了厨房,她来到井边,伤心得大哭一场。 姑姑不再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也不再对她说任何一个字。是呀,到了这时候,她根本不敢迈出林府一步,也根本不用姑姑再做什么劝说,因为任何妄动都可能让心上人万劫不复。 第十六章 哭累了,她打起一桶清水洗了洗哭脏的脸,再抖抖衣裙,打算返回厨房继续做事。 莲足踏上前往厨房的碎石路,但走到半路,那双腿便再也移不动了,不是她不想动,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为什么没有出现?”林星河皱起阴郁的眉眼,沉重地问。 她贪婪地看着这个深爱的男人,他的发鬓乱了,青丝松散,下巴生出暗色的青髭,神情落寞得令人心痛,挺拔傲气的颀长身影也带着消沉之气。 沐萧竹的秀眸里迅速闪过心痛、难过和无助。在眼泪就要再次浮上来前,她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二少爷,你不是已经答应老祖宗不再回来吗?快些离开吧。” “你忘了?你答应我一起走。”冷眸浮起一层雾气,林星河僵着身子,放轻声音道。 “奴婢如今只想留在林家。二少爷,你快走吧。” “我娘已不可能在泉州久留,而我更不会留恋这里,我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到泉州,若不跟我走,你不会后悔吗?能忍受从此再也见不到我?再也不能听到我的消息?”他不懂,他真的不懂,明明已经有了承诺,为何还会失去? “奴婢祝二少爷前程似锦,大展鸿图,一路平安。”她伏在地上,面朝碎石,强忍住哽咽之声,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碎石上,没有让他看见。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笑着到老吗?不是说好了要嫁给我吗?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好吗?我不会放开手的,我不能让你留在林家,我不能没有你。”倨傲的他放下身段,近乎低微地恳求着。 “我……没有苦衷,我只是不想离开姑姑。”她好想上前,拥住他,好想告诉他,她是为了他才选择放弃。可是她不能说,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看着他平安离开。 “难道你……”想留在这里嫁给林星源?他没有把话说出来。关于大哥跟她的婚事,他就是只提一个字就已万箭穿心,痛得疯狂。 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沐萧竹娇嫩的玉手难受得抓紧了地上的碎石头,有些棱角的小石割破了她的手心。 可这一点点痛,怎能与她好似被冰锥挖开的心还痛?她痛得浑身冰冷,痛得呼吸困难,不明白明明是心上的痛,怎会袭至全身。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体会到心如刀割。 “还是说你嫌我?嫌我是林家赶出去的丧家犬?”林星河看着地上伏跪的身子厉声质,问一身着紫袍的健躯焦躁地来回移动,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除了这个理由,他实在想不到她为什么会变卦。 “是,我嫌弃你。我嫌弃你,不再是林家二少爷,我嫌弃你,没有能过活的家产……我嫌弃你,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所以请二少爷快快上路吧,不要连累奴婢受罚。”她咬破菱唇,激动地低喊。 备受煎熬的她扮出一副市侩嘴脸,只愿他能离开。 心被伤痛包围,可她还是没有忘记他对老祖宗的承诺。若是被其他下人发现他的存在,老祖宗和姑姑一定会藉机伤害他和三姨娘,她不希望看见他失去一切。她一定保护他,一定要让他尽快离开。 “你你说什么?”林星河头晕目眩,肝肠寸断。 他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潜入林家,原来得到的竟是这样残酷的说词。 “我不是林家二少爷?我没有家产?沐萧竹啊沐萧竹,我恨不得杀了你!”他激狂地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几欲滴出血来。 “二少爷,奴婢就是死也不跟你走。”忘了吧!忘了萧竹吧,不要心痛、不要难过、一切的罪就让我来背负吧,萧竹会永远牵挂你的。她只能在心底诉说衷肠。两人沉默良久,蓦地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响起,六枚铜钱撒落在地上。“沐萧竹,我欠你的还清了,你欠我的,你这一辈子都还不起。” 说完,林星河走了,带着一段失去的深浓感情,永远离开了泉州。 而沐萧竹留在原地,跪了很久很久。 【第六章】 沐萧竹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铜镜前,任凭姑姑为她梳头,镜子里映着她落寞的神情,也映出窗外萧瑟的冬景。 就快要到正月了,搓搓微凉的手,她心底想着他已经离开了四十八天,而这四十八天犹如四十八年。 抬起秀眼,看看镜中的自己,稚气已悄然褪去,眼中尽是忧伤。 她觉得好累,仿佛一片在冬日里死去的静叶。 “给我笑一笑。”沐秀严肃地道:“老祖宗要你今晚到凭雪院一同用膳,你不要丢我的脸,知道吗?” 她明白萧竹为何消沉,可是她心想小女孩伤伤心,很快就会过去,她已经为她做了很好的安排,一切都会变好的。等她成为大少爷的妾室后,便不会再想起林星河。 “是,姑姑。”沐萧竹沉静地答道,没有丝毫异议。 沐秀替她梳好头,整理好衣衫,再对着镜子仔细复查一遍后才停下手,脸上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可能就在今晚,老祖宗就会把萧竹指给大少爷,她要不要此时就透点口风给她呢?正思忖着,何嬷嬷踏入室内,面带喜色的瞧着镜中的萧竹道:“沐总管的手真是巧,你家丫头如今真有些模样了。” “老祖宗叫了吧?”沐秀压低嗓道。 “嗯,急着见小竹,大少爷也在凭雪院,你们就别再耽搁了。” “好,萧竹,快,跟我来。” 三人疾步而行,很快到了凭雪院,在屋子里,沐萧竹一直静静的,像一具木头娃娃。老夫人的和蔼笑容、热情夸赞,还有大少爷不同寻常的眼神她都忽略过去。 “萧竹,来,尝尝这个鸽子蛋。” 在饭桌上,她的碗里塞入了老夫人夹来的食物。 她慢慢地吃着碗中的鸽子蛋,对周遭的气氛没有一点反应。而夹菜期间,老夫人又说了许多别具深意的话,她没有细听,只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罢了。 晚膳用到一半,老夫人放下了筷子,“萧竹。” “奴婢在。”沐萧竹也放下了筷子,很恭敬的站了起来。 “老身已经跟你姑姑说好了,正月初十这天,就让你跟源儿圆房,你是源儿第一房妾室,以后可要好好协助源儿。” 何嬷嬷听到老祖宗发话,连忙领着屋里所有奴仆上前道喜。 在一波一波的热闹恭贺声中,一个清楚的声音坚定地道:“萧竹当不起。” 室里的所有人闻言都为之一愕,气氛迅速僵到冰点。 “你说什么?”老夫人眯起眼。 “萧竹不做大少爷的妾,萧竹谁也不想嫁。”虽然事出突然,但是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慌张。她知道自己爱的是谁,心给了谁,外在变动早已不能摧毁她坚强的意志。 凭雪院里顿时静得鸦雀无声。 “老祖宗,是奴婢教导无方,是奴婢该死。”沐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她没有忽略老祖宗脸上的狠意,萧竹怕是保不住啊。 侄女怕是要吃苦了。她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萧竹竟然如此固执,真的小看她了。沐秀心中暗暗叫苦,她哪里想得到小小的她竟然有勇气反抗。 “哼!林家的下人都能给主子唱反调了,真是反了天了!既然谁都不想嫁,也好,去盐场做苦工吧,何珠,把她带去盐场。” 一旁的林星源闻言脸色一变,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在祖母的面前说话。 “老祖宗!看在老奴的面子上……” “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老身会把她卖到窑子里做花娘!” 沐秀顿住,不敢再发一言,就怕再次触怒老夫人。 微微勾起菱唇,沐萧竹勇敢地看向姑姑,给了她一个“姑姑放心,我不会死”的表情后,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林府,前往条件克难,只有男工的盐场,徒留沐秀一人在后头低泣。 在盐场里,白天她要忍受日晒雨淋,与男工们一起晒盐、搬盐,夜里,她打起精神,照着主事的吩咐为伙计们浆洗衣裳。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她的脸被强烈的阳光晒伤,娇嫩的肌肤变得又黑又皱,双手磨出了老茧。 有时候刚睡上半个时辰,就又被叫起来擦洗仓房的地板。有时候踩在海水里晒盐,头顶上的太阳晒得她两眼昏花,她却没有一丝的退缩。 她不能死,她要撑过去,她还想再见星河最后一面,告诉他自己真的爱他,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她不能在他还恨着她的时候,自己走上了轮回路。今生她给了他心结,她就一定要替他解开。 抱着这样的信念,她在盐场上苦熬。 第十七章 三个月后,沐萧竹病倒在盐场。 积劳成疾的她,病如膏肓,盐场主事找来的大夫看到骨瘦如柴的她不禁连连摇头,只叹小姑娘即将在豆蔻年华香消玉殒。 祖宅中的沐秀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她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去,从此在这世上她再无依靠,想到萧竹的爹,想到孤苦的自己,想到那个可恨又可怜的侄女,她不禁急出病来,吃了几帖药也不见好转,终日缠绵病榻。 少了沐秀这个得力总管,整个林府内外顿时失序,乱如一团麻。何嬷嬷见状,忙为沐秀及沐萧竹求情,老夫人思量到跟随多年的沐秀,也想到沐萧竹吃够了苦,方应允带沐萧竹回府里治病。 看到一线希望,沐秀拖着病体自盐场迎回沐萧竹,用尽半生积蓄为她请大夫、配补药。一个月下来,原本回天乏术的沐萧竹挺了过来,这一年的夏末,她已能慢慢下地走动,沐秀也逐渐恢复健康。 只是这看似重归平静的日子忽地又翻起巨浪。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林星源与友人驾船出海饮酒赏月,那夜风疾浪大,醉酒后的林星源不慎掉入海水里,虽然月色明亮,但毕竟海上水深浪急,友人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林星源从海中捞起。 人是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的三魂七魄好似被海浪冲走了,从那以后就变成了活死人,昏睡不醒,无论谁唤他,他除了呼吸,再没有别的反应。 一见最爱的孙儿如此,老夫人又急又气,茶饭不思,没过多久,她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彻底化成根根银丝,伤心之余,她还是打起精神来命沐秀与何嬷嬷尽一切可能寻找能救醒爱孙的良医。 跟随林家多年的沐秀及何嬷嬷两位老奴用尽所有办法,花费巨资,四处寻找良医及方子,她们也跟老夫人一样,希望林家的梁柱能早日醒过来。 那一年,林府前庭后院不知道迎了多少苗医、藏医、神医传人,购卖的药材屯满仓房,但一切努力皆是枉然,林星源依旧沉睡。 林家的生意在这件惨事之后走向衰落,生意一落千丈,入不敷出,老夫人只好将林家城外一万亩良田出让一半,换取银两维持家计。泉州的其他大富之家见林家如此光景,纷纷落井下石,林家越发困顿,差一点连船坞都要抵给钱庄。 困苦之际,发配在厨房做事的沐萧竹勇敢站了出来。 “老祖宗,请给我两个月时间,奴婢一定重振林家的生意,奴婢会去收回那些赊出去的盐款,让更多的商贾订我们林家的船,只要您答应放手让奴婢来做。”她胸有成竹地说道。 星河离开了,没有任何消息,不管她怎么打听都没有结果,但只要留下船坞、留下林家产业,也许就是能再次见到他的契机。如果林家还存在着,杳无音讯的他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回来一解思乡之苦。 “你?”昏黄的老眼闪过一丝惊诧。 “老祖宗,奴婢算帐可能很笨,但奴婢以往都跟着大少爷待在船坞,船坞的事务奴婢熟稔于心,盐场就更不用说了,里里外外奴婢都熟得很,奴婢绝对有信心重振林家事业。” “几个主事都请辞了,偏是你这个小丫头冲在前面。罢了,这林家也就如今这样子了,死马当成活马医,你去吧,想做什么就随你心意。”已经到山穷水尽这一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老夫人点头答应。 “谢老祖宗、谢老祖宗。” 那一天以后,沐萧竹穿起了男子的长袍马褂,梳起了男子的头发,弃掉绣花鞋改蹬男靴。 她由女人摇身一变成了沐二爷,除了林家几个相熟的主事及船坞的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外,天下人都被她高挑细瘦的身材和俐落的北方口音骗了过去。她行走在盐场与船坞之间、行走在码头与林家之间、周旋在五湖四海而来的商人之间,终于在四个月后将林家拉出衰弱的泥潭。 林家各项进帐很缓慢,但盐场和船坞已重振起来,人心也慢慢聚拢,逐渐恢复元气。 行商以来,沐萧竹不怕吃苦,不怕熬夜,不怕喝酒,不怕追着盐商到处跑,然而有时候,有些应酬她会特别心虚。 青楼! 不清楚为什么这些商贾这么爱拉她上青楼?坐在泉州最大的妓院里,沐萧竹大口喝着酒,却始终如坐针酕,边上的花娘正对她动手动脚,眼见就要穿帮了。 “沐二爷,何不到我房里来?奴家想跟你共赏今晚的明月。”青楼里的头牌花魁,风姿撩人的未央姑娘及时出手相救。 “我这就来,我这就来,我的小乖乖。”行商这久,作作戏对她太简单了。这个时候,她一般会扬起猴急的怪笑,暧昧地跟着未央离开众人。 “哎呀!我怎么就不能长得像沐二爷这样清俊啊!” “得了吧,再长十年你也没他那么高,未央姑娘看不上你的。” “未央姑娘,别光想着沐二爷,还有我呢。” “未央姑娘,沐二爷若是体力不支,你可得来叫我帮忙啊,哈哈哈哈。” 身后总是响起这样下流的调侃,但他们都不以为意。 走到层层帘幕后,两人都松懈了下来。 “多谢未央姑娘今天又救了在下一次,呵呵呵。”喝得满面红光的沐萧竹在离开众人视线后一个劲的傻笑。 “快回去吧。春叶会领你去后门。” “未央,我是女娃!”她笑着拉起未央的袖。这酒就是不能多喝,一喝多就爱说实话。她实在不吐不快,好喜欢这个未央哟! 美得不可方物的未央白了她一眼,“废话!若不是早看出你是女子,我怎会每次都带你脱身?” 未央心中料想她可能也与自己一样,也是身不由己才不得不抛弃名节、抛弃姻缘来到妓院。同是天涯沦落人,她自然对这个“沐二爷”多几分照顾。 “你知道呀,呵呵呵呵,我们义结金兰吧。”沐萧竹藉着酒气大胆提议。 “好麻烦,不要。” “不麻烦的,一会就好、一会就好。” 她拉着不情不愿的未央跪地起誓。两人在这一夜成了异姓姐妹,自那以后,但凡沐萧竹应酬被硬拉上青楼时,两个女娃就会想法子脱身,躲在未央的暖阁里说着体己话。 有了未央相助,沐二爷的行商岁月走得越来越顺,六年过去,沐二爷已是泉州商界有点声望的角色了,林家也转危为安,平稳前行。 “主事,我此次去襄阳,一来是为了给盐商吴老爷贺寿,二来是想去南昌拜会一下于老板,他上次特地从南昌赶来与我们商谈造船的事,这几日还特意捎信过来说,他在南昌九江的朋友都想跟我们订船,此次必定要在九江好好与于老板商议此事。所以这次会在襄阳和九江久留,船坞的事就全权拜托你处理,要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待我回来再说。还有潮洲李家的船得赶一赶工,希望我回来时能驾它出海试水。” 沐萧竹挺起胸膛双手负后,气派又不失亲和力地与下属吩咐公事。 六个寒暑,将那个聪明的女娃养成了一个沉稳、勤劳的商人。 “二爷,你放心上路,船坞有我看着,不碍事。” 得到主事的保证,她上了路,用了大概十天时间赶到襄阳给吴老爷贺寿。在吴老爷的宅子里,她灵活地与不熟的盐商攀上了关系。 “听说那个‘布衣财神’可真是神通广大,湖广境内的大小官员见到他都得礼让三分。” “是啊,要是我有钱送给他,让他拿着银子为我生银子、利滚利,我叫他一声爹都行啊。” 宴会当中,耳听四面八方的沐萧竹被这两句话勾起了兴趣,她执着酒,溜到两位圆胖的商人边上仔细听。 “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整个江南湖广都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有熟的都叫他布衣财神。” “听说他的宅子呀,大得好吓人,骑着良驹跑半个时辰都跑不完呐。” “呵呵,听说他喜怒无常,有时候会一夜之间救下快要倒闭的毛笔作坊,注入银两,招来得力的主事,让其起死回生,有的时候会在一怒之下将前去借银子的大老板赶出门外,令对方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恐怕是银子已经盆满钵满,如今以玩人为乐。” “只能是这样了。你想想呀,他借出去的债很少有收不回来的,有的时候利滚利,一百万两用三个月就能生出七十二万两的利钱!我们要用三十年卖出几百万斤米才能赚到这个数啊。” “有时候债收不回来,他也不吃亏,他总是在借银子出去的同时要借债的人拿出房契或是地契以作抵押。这湖广之内,做生意谁都有周转不灵的时候,求他的可不少呢。” 第十八章 “啧啧啧,听说有的人拿出所有家当借贷他都不一定给呢。” 果然好好赚啊……沐萧竹在一旁听着也止不住地点头。 “沐二爷!来来来,快来见见我的好兄弟。”喝得有些晕眩的吴老爷抓住她的手,热情地引荐人给她。 收拢心神,沐萧竹连忙抱拳作揖,与吴老板两兄弟寒暄起来。 在襄阳滞留三天后,沐萧竹又再次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往九江与于老板会合。于老板热情、好客,不但自己订了林家的船,还特地带她去见九江商会会长,想帮着她拓宽在九江的路子。 晌午将近,天降小雨,潮湿的街面上浮起一层淡色的水雾,青石路面像淋过酥油,滑滑亮亮,于老板带着沐萧竹来到了九江首屈一指的酒楼——迎仙楼。 这迎仙楼高耸在九江最繁华的街面上,楼宽十丈,共有四层,层层都饰以雕花红漆描金木窗,据说最高的四层雅间只接待王公大臣或是身价不菲的商贾。 站在气派的酒楼前,连见多识广的沐萧竹也忍不住仔细打量一番。 “沐二爷,这边请,这里可是九江最好的迎仙楼,楼里的炙鸽子可是最好吃的菜肴。”于老板与沐萧竹并肩拾阶而上,朝着迎仙楼的三层雅间移步。 “那今日沐某可有口福了。” “一会进去见到顾老爷,你可别见怪,他是九江米商会长,也是我家表妹的夫婿。这九江呢,一共大街八条,八条大道上,至少有半数的商铺都归他所有。这等架势自然大有些……” “于老板,多谢提点,沐某明白。” 九江地处长江中下游之交会处,是湖广地区商家重镇,三省通衢,河口船帆林立,在此地拥有如此众多的店铺,又是商会会长,虽称不上巨富,那也算得上是财大气粗,跟这种人打交道会是什么样的场面,沐萧竹心里有数。 果然,来到顾老爷面前,她感受到了很深的轻视。 “你?林家?为什么你们林家主子不来?换你一个小管事的来?我说表哥,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拿出鼻烟壶的顾老板撇着嘴,很不满地嚷道。 “表妹夫,他就是林家说了算的人,人家造的船好,你管人家是谁呢。他们家的船用的可都是南洋运来的柚木,帆篷、铁钉都精细得很,他们上次给我造的船,哎呀,一驶在长江里,那是比其他家的船快得多呢。” “顾老爷,这是我家的船样,请你过目。”画得一手好图的沐萧竹展开带来的船图,一艘气派、威风的沙船出现在顾老爷面前。 自小就与船打交道的顾老板一下子被吸引了,他拿过图,很投入地看着。 这时一个矮小的家丁急步跑来,在仔细研判图纸的顾老板耳朵里嘀咕了两句,顾老爷一惊,立刻放下了图,低声骂道:“什么?!你们是瞎了那只狗眼啊?敢阻财神的马车?哎呀,你们这些……算了算了,我亲自下去给他赔罪。”方才还高傲得不可一世的他顿时气焰低落。 “表哥,你先吃,我去去就来。”顾老爷火烧屁股似的退出房里,直奔楼下。 财神?是那个布衣财神吗?果然神通广大,像顾老板这样的商会之长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啊。沐萧竹靠窗而立,见顾老爷走开,她便微转身子,扭头往街面上看,心里想着,今日说不定能在这里一睹财神的风姿。 透过打开的红漆窗扇,轻柔的雨雾映入眼帘,沐萧竹一双慧黠的眼睛看向能并行三辆马车的大道上。 街道对面,气势如虹的车队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车队共有八辆马车,辆辆都涂着乌亮的漆,车身用极其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并饰着繁复精美雕纹,车檐四角全都坠了透亮的玉蝙蝠,车帘用上等的宫绸制成,所用马匹个个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异域马匹,高大、俊美、浑身油亮,一看便知是好马。 “好气派啊!” “布衣财神富可敌国,若是他想,他可以摆出比这更惊人的排场。”于老板来到窗前同她一同往下看。 “这些漂亮的马车都是他的?” “当然!” 沐萧竹看傻了眼。 “听说连这间迎仙楼都是他的呢。放眼整个湖广,乃至半个江南,只要在行商的人,恨他的人很多,但想向他借贷的人更多。你看,他要出来了,那个手抱小娃的男人就是布衣财神。真没想到,他竟然不过三十。” 天降小雨,财神还未从对面楼里出来,他的下人便撑起伞阵,从楼前一直延伸到豪华的马车前面。 油纸伞挡住视线,身处三楼的沐萧竹只看见了财神的身子和他怀里的小孩,并未看到他的脸。 可这颀长的身影好像有点熟悉?她的心不自觉缩了一下。 此时冲到楼下,气喘吁吁的顾老板哈着腰、带着笑脸迎了上去。沐萧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身姿,这位九江商界领袖就差没给财神跪下。 忽地一阵风抚过,轻雾如纱般流动,伞随着风儿微微倾斜,一张俊美、黝黑的男性面庞露了出来。 沐萧竹愣住,眼睛倏然瞠大。 那是、那是她胸膛陡然起伏,心好似要跳出嗓子眼,身体骤然之间发起抖来。 林星河!布衣财神就是他? 她眼眶浮起泪光,一直盯着他,几乎忘了自己,忘了周遭的一切。 这人世间,有一汪名叫时间的海洋,它会冲散情感、往事、回忆、纠结、难过,可它也会在深深的海里,沉淀出最深浓最珍贵的东西。这些东西越积越厚,坚若磐石,不论是风吹雨打还是风高浪急也无法将它磨灭。 六年时间,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倨傲的少年,她也不是那个刚及笄的少女,他们都穿过了人生的折磨,均历经人事流转、世事无常。然而她知道,她心底的那份喜欢、那份牵挂、那份为他到死也不可能熄灭的热情还在。 她喜出望外,又满腹心酸。 这不是作梦吧? “于……于老板,你掐掐我……”会不会是她太想他而看错?她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沐二爷,怎么了?” “我没有在作梦吧?” “午膳还没用,作什么梦呢?” 对,这不是梦。她找到他了,找到他了,她…… 内心的情绪还在剧烈起伏,林星河的身后忽地走出一位二十出头的靓丽少妇,一身猩红湖绸衣裙格外醒目,此时正笑呵呵地为他怀里的幼儿擦去面庞上的雨水。 好一幅鹣鲽情深图。 原来他已为人夫、人父!他已开启他的下一段人生,她却还留在过去里。 沐萧竹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她瘦弱的身子如遭雷击,强大的心痛吞没方才所有的情绪,六年多前离别时的椎心之痛再次降临。 他的妻不是她……他属于那名红衣女子,这个事实令她崩溃。 伤心地从那位少妇精明的脸上移过视线,她的视线与不知何时扬起的冷幽阴沉眸光撞在一起,双方都大为震动。 目光接触的那一刻,林星河立即认出身着男袍马褂、头戴绸帽的沐萧竹。 她咬唇含泪,他眼角皆裂,两人相看无语、相看凝噎,各自心底都风起云涌。 “哇!”他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忽地放声大哭,扰乱了两人的对望。 凝滞不动的林星河回过神来,只见他不耐地甩掉顾老板,低头,登车而去,浩浩荡荡的八辆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二哥,你脸色不太好。方才在铺子里还好好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灵儿找大夫来?”马车在林星河的深宅大院前停稳,美艳的少妇自林星河怀里抱回幼子,轻柔地问道。 明显感觉到异常的她心中困惑不解。回想起来,登车之前二哥还逗着均儿,一路上并无任何意外,为何二哥在登车之后,整个人突然散发出一股压抑的气息? “你带均儿到后堂歇着吧,晚膳也不用候着了。”揉了揉均儿的头,林星河留下凤灵儿和她的儿子,转身进入纳蚨楼。 纳蚨楼共分三层,一层是堆集如山的帐册,二层是镇日都灯火通明的帐房,三层则是议事之地。 这一天午后,所有林星河手下的人绝不会忘记。当主子进入纳蚨楼,所有人也如同进入一场恶梦。 “把宅子里所有帐房先生都叫来。” 林星河身边的十几名随从衔命而去,一炷香的功夫,他手下两百多位帐房恭恭敬敬地鱼贯进入纳蚨楼。 “你们分成甲乙丙丁四组,甲乙两组从库里找出前年、前前年、还有大前年的帐册,我要你们一本一本核对,将前年借款人数、借款银两、利钱多少都给我算清楚,丙组需要在这些帐册里给我确认出有多少官员、官员家眷的借贷,分列造册,不得有误;丁组给我核覆甲乙丙组的结果。” “遵命。” 第十九章 “如弥,去,把九龙坊、华廷镖局、一元堂、得天阁、翠亨楼、海年堂的老板主事通通给我找来,如果他们不肯来,就是押也得给我押来。” “是,如弥这就去。” “张成,你去一下西河四坊最尽头的那个宅子,取一万两来送到碧河山庄,契约今日就定下,利钱一月三分,利滚利,跑腿钱一千两,若是他们不愿给,以后再不来往。” “是。” 吩咐完这些事,林星河自己也查看起来去年的帐册,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 “主子这是怎么了?”某个帐房先生瞧了瞧林星河的脸色,不由得心惊,悄声跟同僚耳语道。 他到主子手下做事已有四年,从来没见他这般焦躁,那份不可错认的烦闷下,是让人不安的情绪。 “不知道,这是我来的第五年,我也没有……” “郭二?你在嘀咕什么?你应该是甲组的人,还不去搬帐册?” “我……”跟同僚嘀咕的郭二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星河藏着风暴的眼一瞪,他的三魂七魄差一点被吓飞了。 “我什么?我来问你,若是借银五十两,月利收取两分,三个月后,你该连本带利收回多少钱?” “我……我……我这就算、这就算。”郭二灵活的手指连忙在乌木算盘上拨弄着。 可还未算到一半,就听林星河朗声道:“连本带利共收八十六两四千钱,再加收定契约的跑腿费用,共收银九十两。”他不用算盘便很快得出了结果。 “小的、小的不才。” “不才?既然不才,帐房不适合你,来人啊,把他送到马房,当个马官。”此话一出,帐房们人人自危,有些胆小的甚至已经汗湿了后背。 今日他们都得当心啦,可别被主子揪住小辫子,否则丢了这份月入百两的差事可就麻烦了。 “主子,老板们都已在三楼候着了。”高大又不失干练灵活的如弥上前禀报。林星河冷冽地环视了努力拨着算盘珠子的帐房先生们一遍,才阔步迈向三楼。 今日他点名的这几家均是他有参与经营的铺子,大多都是爷传孙的老铺,多多少少都存在着经营问题,他今日决定拿他们开刀。 可想而知,三楼这些候着的老板被骂得有多惨,其中得天阁文弱的丁老板更是被吓得吐了一地。 处理完这些经营有问题的铺子,林星河茶也不喝,膳也不用,直接叫如弥找出今年的契约过目。 “主子,天快亮了。” 天已经亮了吗?已经忙得忘了时间,他从成山的契约书里抬头。 的确天亮了,窗纸上透着莹蓝的曙色。 他闭眼深吸口气,本想藉由繁重的公务去逃避再次见到沐萧竹的冲击,然而辛苦了一夜,折腾了一宿,胸口中的痛意竟然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再次见到无情又言而无信的她,他又再次败下阵来。 她为什么在九江?一想到她,林星河就扼制不住心头的牵挂,只是当柔软情感眼看就要占领他的心时,他又会突然记起她已经是林星源的妾了,急着抱曾孙的祖母应是早早给他们圆了房,而沐萧竹应该也不会拒绝。她要林家的安稳、林家的富贵,她怎么会不答应呢? 她是大哥的妾了,说不定已诞下数子…… 脑海里浮现她投入林星源怀抱的样子,一再一再地折磨着他。 这些年,他狠绝地切断一切联系,决绝地不再回头,这些都只是因为太爱她,爱到无法看着她为别人挽起发,无法亲耳听别人唤她的名字。 该死!该死!沐萧竹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林星河扔下手中的笔,发了疯似的推倒身前的书案。 “如弥,出去!”他不要任何人看见他的脆弱。为何事隔六年,他对她的感情竟然比在一起时还要浓重?是因为求不得,还是因为有缘无分? 他这一生恐怕都无法摆脱沐萧竹的折磨。他很笃定的想,她一定会折磨他到死吧。 她始终是他藏起来又好不了的伤,每每午夜梦回,或是独处回想时,他哪次不被想她的念头吞没?哪一次不被梦里的她反覆纠缠? 该死! 她来到他的地盘又怎样?他要独自舔伤,不要见她。 林星河重振起精神,警告自己不要被心头如同困兽的激烈冲动驱使,冲到她面前,他怕自己会做出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事。 他要躲她远远的,与她形同陌路。 “来来来,大家都举杯,为沐二爷送行,明日他就要回泉州了。” “多谢各位对沐某的信任,沐某保证,一定用林氏船坞最好的师傅给各位老板造船。”沐萧竹强掩欢笑举杯,与在座的船行老板们共饮。 “你的船真的画得不错,希望做出来的船也会像画的那样威风。” “定不负所望。” “大家一起敬沐老板一杯。” “该我敬各位老板才是。”她与众人推杯换盏,毫不客气。 “沐二爷,你要不要慢一点?看你脸都红了。”见她喝得又急又快,有人担心地提醒。 “呵呵呵,这酒不错,再满上满上,大家干杯!”果然是酒过三巡能消愁,几杯酒下肚,心好像没有那么痛了。不行,还是痛,一想到那个红衣美妇,她又痛得不能呼吸。 “沐二爷,听说前两日你有递拜帖到布衣财神的宅子里,怎么?难道是……” 沐萧竹眨眨有些迷蒙的眼道:“的确是递了拜……拜帖,呵呵,不过财神爷没见到,他的下人把……沐某给赶出来了。”她还是想见见他,只为跟他说说林家的巨变。 说说大少爷的病情,说说这几年苍老的老祖宗对他的态度已有些转变。 老祖宗已经意识到以前他说的全是实话。 而她,她不会说自己有多爱他,不会说自己有多想他,她只想让他知道,林家需要他。 “这个……” “各位不要担心,我跟财神之间是要说一些私……私事。” “沐二爷以前跟财神认识?”在座的人惊奇的问。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布衣财神来历,沐二爷你快说说,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呵呵呵,来,于老板,我们喝!” 不好,一提起他就不能呼吸,好难过。沐萧竹只得端着酒大口喝下,压下心头郁结。 “好好好,喝!” “对对对,喝。” 沐萧竹又灌下一杯浓酒,滴滴热辣的酒划过喉头,她有些蒙着醉意的脑子抛开一切,决定用酒解愁。 喝了半个时辰,她与于老板合力把所有在座的人都灌醉了,再过一巡,于老板自己也倒下了。 “都、都……晕了,就我没醉。”沐萧竹摇晃着站起来,抚着酒家的雕花扶拦一步一步慢慢寻找着茅房。 忽地,她自窗口瞄见楼下马房中,一辆乌亮宽大、四角坠着玉蝙蝠的马车正停靠在那里。 是他的车!沐萧竹在酒力的作用下放开胆子,快速冲下楼去,奔向那辆马车。 【第七章】 同间酒楼的冬字房里,林星河正与几位商界友人商谈来年的借款事项,说到一半,如弥突然带着两个小厮,面有难色地来到他身边,悄声告诉他,“爷,请移步马房。” 林星河挑眉,如弥的脸色从未这般有趣过。自从五年前秋茗认祖归宗,成为湖南首富南家四少爷之后,如弥就代替秋茗一直跟在他身畔,他还是头次看到老成持重、饱读诗书的如弥如此无措。 “各位,林某先行一步,三日之后我们纳蚨楼见。” “恭送林爷。”其他几位纷纷起身相送。 辞别友人,林星河跟着如弥下来,还未走至马房外就听见吵闹声。 “你们不许拉我……不要拉我!”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巴着我家马车不放,快滚。”人高马大的护卫心急地叫。 “不放不放就不放,我要见二少爷,我就要见二少爷,不要你管!”嘶哑的叫喊极其惊人。 “快下来吧这位老板,一会我家爷出来就不好办了,你别害我丢了差!” “大家用点力把他拽下来,一会林爷要用车怎么办?” “快一点。” “我不!我有话……对二少爷说,我不走……啊你们拉痛我了,呜呜,人家不要走!” 是她!听出是沐萧竹的哭声,林星河心口像被人踢了一脚,疼痛难当。 “爷,我们已经拽了他半个时辰,车轴都压弯了。”如弥低声补充。 他深吸口气,快步走到马房前面。“都给我住手。” 他的十二个随从闻言,纷纷放开沐萧竹,跳下车排成一行。 第二十章 林星河神色复杂地靠近马车,只见一身黑衫的细瘦身子整个伏在车板上,再定睛一看,微弱的羊皮风灯下,一脸醉态的沐萧竹死命抱着车柱,就是不肯下来。 再度深深吸口气,他烦乱不已,瞧出她的唇角有一块瘀痕,抱着车柱的双手上也有被护卫抓出来的血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林星源呢?作为丈夫他怎么能容许她这样作践自己?要是被不良之徒碰见,她的名节不就都毁了吗? 看她一身男装,难道是林家让她出门帮忙做生意? 林家人怎么能放任她一个弱女子在外? “二……少爷?二少爷,来来,这边来。”迷蒙的眼睛一看到林星河,当即闪出精光。沐萧竹一边抱着车柱,一边对他招手。 闻言,他一双修长的腿不受控制的向她走去。 “请二少爷上车,上车嘛,奴婢……呵呵呵,有话对你说。” “就在这里说。” “不要,奴婢要到车里说!”她布满红晕的脸无赖地笑着。 “你竟然命令起我们家爷来,我打死你——”护卫怒从心来,伸手就挥向她。 轰!想打人的彪形大汉反被打飞出去。 “谁也不许动她!”林星河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视下人。 “是。” 再次举步,他登上马车。 “我已经上车了,你也进来吧。” “好哟。”醉态毕显的沐萧竹欢快地冲进车厢,一屁股坐在车厢里头。 林星河钻入车中,放下帘子道:“回宅子。” “是。”马车摇晃起来。 再恨她,他也不忍把这样的她丢在外面。 没走两步,沐萧竹激动地爬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动手抱住他的紫袖。 “放手!”林星河咬牙闷哼。 “二少爷,奴婢好想你哦。二少爷,嗯……这是在哪里呀?二少爷,奴婢有话说。” 他垂眼睇她,并不回话。 “二少爷,你走了之后,大少爷就病倒了,怎么治也治不好,老祖宗都一夜白头了呢。” 原来家中有变故。不过那关他什么事?他早就已经不是林家人,想管也管不着了。 “不过二少爷不要担心,还有我哦。二少爷!好好走你的人生路,奴婢会帮你守住老爷的基业,我现在可能干了呢,会行商、会追债,呵呵,可是好像还是不会记帐。 “我还画了你哟,画的时候竟然、竟然难过得要命。”一滴泪水在摇晃的车厢里微闪。 沐萧竹突然悲从中来,不稳的身子忽地撑起来,逼近林星河,与他眼对眼,玉手死死握住他的衣襟。 “我爱你!二少爷,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后悔任何事,只是后悔没有亲口说过‘我爱你’。我真的真的很爱你,爱到心都痛了,我没有贪图富贵,也不要林家的赏识,我只想要你,呜呜呜,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呜呜呜,我的心好痛,虽然没有办法再从头来过,没有办法再相守,没有办法一起笑着到老,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很爱你。”藉着酒意,她将藏在心底的万千情意尽数吐出。 这次之后,她就真的不能再拥有他的气息,不能再握他的袖了。 “疯了,真是疯了!你是我的嫂子啊!沐萧竹!”林星河握住她的肩,大声提醒她,满脸扭曲。 “勺子?” 要不是见她醉得厉害,他真的想把她丢在九江的街上。 “你嫁给了林星源!你是林星源的妾室!” 沐萧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一脸不满,“你为什么要我嫁给林星源?我都说不了,罚我去盐场做苦力我也去了,嫁什么嫁,要嫁你嫁。” “你说什么?”她刚刚说不嫁? 小小的玉手槌了林星河一拳。“要嫁你嫁,我才不嫁,我只嫁林星河,哼。” “你没做林星源的妾?” 她的反应是很气魄的扭头不理人。 林星河额角青筋毕露,“问你呢,你在干什么?” 早已体力不支的沐萧竹半睁着醉眼,打了一个哈欠,“他们不让我跟你走,说要告你诱拐良家女,我只好不走,我不能害你流放三千里。” 说完,她干呕几下,一口气吐了他满身。 “好困!好困啊。”吐完,她陷入沉睡,独留林星河一个人呆若木鸡。 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了,林星河面色复杂地从马车上温柔地抱出她,直接带她走进他的寝楼。 压住纷乱的心绪,他亲手为她脱掉男袍,待她睡得安稳,他才命下人为他沐浴更衣。 一身清爽干净的他再次回到沐萧竹床前,他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那粗糙的肌肤令他蹙眉。 她没有说谎,这双手无声地证实着她的话,只有在盐场劳动过的人才有这样一双厚茧满布的手。 雾气瞬间窜上他的眼,原来她是为了护着他才不得已留下,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个傻丫头,怎么能为他付出这么多? 强势又偏执的祖母怎能容忍一个小丫头的抗拒?她会下什么样的狠手,他这个做孙子的还会不了解吗?萧竹吃的苦恐怕比她说出来的更多。 在他带着母亲远走之时,她独自受苦抵抗着,而他竟然不能护着她……他好难受。 修长的指头划过她的脸,其上几道血痕拧痛了他的心。 想到她固执地说爱他的模样,他已被完全征服,心中再无芥蒂。 “萧竹,我们从头来过!我爱你。六年了,你一直住在我的心底,我们没有错过彼此,上天也让我们在一处笑着到老,我们一定不要辜负祂的安排,重新在一起吧,萧竹!” 她还睡着,他轻轻地吻她,那些过往的情意在吻中一一复活。他的心动、她的娇羞一一回到脑海里,六年的隔阂逐渐消弭。 握住那双令人心痛的手,他靠在她枕边,闭上眼静听她的呼吸。这个时候,她轻轻的鼾声也让他觉得幸福。 听着听着,林星河笑着睡去。 两个时辰之后,当沐萧竹酒醒,秀眸一抬,便看到一张日思夜想、植入心中的俊颜。 她愣了好久,才用空出的掌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好近的距离,她又可以嗅到他阳刚的男儿气息,心醉得发痛。 视线往下,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掌,泪涌了出来。 再怎样相依,今生已是错过了。 颤抖的唇迟疑地移到他的薄唇上,轻轻的吮吻,她贪婪地汲取他的味道,纵使他有妻有子,她也不会将他忘掉。 突然,一个念头闯入她的脑海。 此生她不可能再成为任何人的妻子,此后她会献出一生给林家。这个夜晚,是她唯一、也是最后拥有他的机会。 抛开束缚,抛开顾忌、抛开羞耻,她只知道一件事——她要他。 下定决心,她开始大胆地亲吻着他,虽然青涩,却没有丝毫退缩。吻流连在他的额角,他的俊眸,他高挺的鼻梁上。 被蝴蝶般的吻扰动,精阵微睁。林星河下意识地排拒压在身上的娇躯,但他的反抗惹来她更深浓的吻。 带茧的小手灵活地滑进他的襟口,抚摸他光滑结实的胸。“不要推开我,我爱你。”她迷乱地在他耳边吐着气。 胸口酥麻的触感和耳边的气息,催动林星河压抑的情\\yu\\。他整个身子为她烧灼起来。遇到这个女人,他根本没力气抵抗,她抽走他所有的理智,不允许他再做他想。 与他肢体碰触,她更为大胆,在迷蒙的光线里显得极其诱人,他浑身轻颤,下腹肿胀,心跳强烈。 她压上他,主动扯开他碍事的袍子,印下深吻。出来行商,妓院逛了不少,未央房里的春宫她也看了许多,动作虽然青涩,却懂得举一反三。 受着她狂猛的挑逗,林星河低吼一声,反身将她压在身下,比她更为狂野地吻着。分离数年的两人用亲吻来互诉分离后的思念和伤痛,他们彼此挑逗、需索,两个身子贴在一起,都想把对方印进自己的身体里。 在最疼痛的时候,沐萧竹将僵住不动的林星河抱得更紧,腰身扭动,将他全部吞没,不留丝毫余地。 他有他的人生路,有妻子儿子了,而她仅有这一次的机会呀,她仅能拥有他这一次,怎么能放开他? “萧竹,慢点。”林星河以强大的意志力定住,就怕伤了她。 “我爱你。”她献上红唇,摇动腰身,成功粉碎掉他的凝滞。 他再也没有理智,猛烈冲刺,将两人带到了顶峰…… 等一切归于平静已是一天之后,消磨完体力的他们相拥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如弥的禀报声,打破了沉醉的鸳鸯梦。 “爷!爷!南夫人说有急事,一定要你去竹青院一趟,张成回来禀报,说碧河山庄有变。” 第二十一章 林星河起身,瞧了瞧睡在身边的女人,爱怜地捧起她的脸,落下了一吻。初试云雨的她被他累坏了,应该还会睡上一会,他可以抽时间去处理一下公务再回来陪她。 着好衣裳,林星河离开了寝楼。 门扉关上之后,秀眸缓缓打开,沐萧竹赤裸着身子坐起来,黯然地看看自己满身青紫的痕迹,眼泪缓缓掉落。 如弥禀报时她就已经醒了,她知道,他终会回到他妻子身边。 她本以为自己只要能当他的妾就心满意足,但当他真的另娶他人,她只能祝福并选择离开。 忍住羞人的酸痛,她擦掉泪水,拾起衣服套在身上,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他的宅子。 再见,星河。 今生请各自安好。 毕竟他有妻有子,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属于她的位置,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不能长久在一起,但她已经很满足,她坦露心声,与他有一个可以终生怀念的夜晚,再别无所求,决定从此退出林星河的生命,风尘仆仆地自九江赶回泉州林府。 迎接沐萧竹的是垂垂老矣的老夫人和对她无微不至的沐秀,她们备了一桌子好菜为她接风。 席间,她尽职地将此次外出的收获禀给老夫人。 “九江三家船行与我们有了契约,到了明年春天,船坞得造好四条沙船交给他们。” “真的?那赶得及吗?船坞怕是还有其他活吧?”老夫人亲手夹来一片鸡肉放入她碗里。 这些年来,沐萧竹撑着门面,沐秀照顾内务,林家才能保住现在的光景,她早已视这两姑侄为至亲。 “一会用完膳,奴婢就回船坞跟主事商议此事。”在老夫人面前,沐萧竹恪守本分,一直以奴婢自称。 “好好,多吃点,又瘦了,等等,你嘴角带伤了?怎么青了一片?”在一旁的沐秀担心地问。 “姑姑莫担心,跟于老板喝了酒,摔了一跤。”沐萧竹尴尬地扯扯衣领。七八天过去,吻痕虽然散去,但一想到那个跟他缠绵的夜晚,她连耳根带脖子都红了。 “难为你了,要与那些商贾称兄道弟,唉!”想想与她差不多大的粉杏,早就嫁了宅子里的花匠,生得一双儿女了,而她却还在外奔波。老夫人怜惜地拍拍她麦色的玉手,关爱地说道。 “老祖宗,那个……二少爷他……”沐萧竹寻思一会后,吞吞吐吐地把九江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她说了林星河的成功,说了他在湖广一带的威名,更说了他已成家立室,有了一名幼子。 老夫人跟沐秀听了之后,很长时间都默不作声,许多复杂的情绪从她们的脸上流过。 身为林家长辈,看看如今林家的艰难,老夫人自然追悔莫及。 沐秀则是为侄女心痛。她心里暗想着当年她是不是做错了?活生生拆散了萧竹的姻缘,害她现在仍旧孤单。越往深想,沐秀越是怀疑自己,当年若不是她阻挠,眼下站在九江财神身边的该是这个单薄荏弱的侄女。 “老祖宗,姑姑,萧竹已经吃饱了,若是没什么吩咐,奴婢这就回船坞议事去了。”见两位长辈无话,沐萧竹擦了擦嘴,起身告退。 “去吧,船坞的事就辛苦你了,注意自个儿的身子。”皱着眉的老夫人慈祥地嘱咐着,“你姑姑又给你配了不少补药,你都带上,别忘了叫船坞里的婆子给你煎上。” “我不会忘的,老祖宗不要挂心。对了,大少爷服了上次我找回来的药后有起色吗?” 沐秀无言地摇头,老夫人则愁眉紧锁。 屋里响起重重的叹息声。 “不碍事,我会吩咐人继续去寻有效的方子,天下之大,总是会有法子的。” 安慰了老祖宗和姑姑,她带着姑姑备好的包袱前往船坞。 单薄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饭厅良久,老夫人思量着说:“萧竹当年到底为什么拒婚?”方才她谈到星河时的神情让人很介意,难道是…… “回老祖宗的话,萧竹她……她那时与二少爷两情相悦,她本来打算要跟二少爷一起离家,被我阻拦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老夫人恍然大悟,“唉,天真是越来越凉了,错过了好天气,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错过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沐秀很无奈地道。 主仆俩无言互觑后,各自摇了摇头。 到达船坞,沐萧竹未作休息,当即找来主事商讨工期和备料一事,等主事衔命而去之后,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绘制详细的沙船图纸。 不眠不休忙过两天,沐萧竹实在是有些累了。她放下画笔,踱到朝向大海的窗边,无言地看着平静的海面,蔚蓝的海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好想他!她红了眼眶。不过她该无憾的,相拥的时间虽然短暂,但足够她回味一生。 “二爷,有一位眼生的夫人一定要见你。”船坞的小厮前来通报。 自海面上收回视线,沐萧竹轻轻转身,只见一身猩红美裙的俏丽挽发女子已从小厮身后闪了出来。 林星河的夫人?!她是来找她争风吃醋的吗?沐萧竹一阵惊慌。她从未想过会面对眼前这种境况,她心慌地判断,林星河的这位红衣夫人怕早知道他与她的事,若不是这样,怎么可能在船坞里找到她? “你……其实不必千里迢迢的来找我,我、我并没有打算再做什么,其实我……”她内心纠结,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凤灵儿踱步上前,打量着脸色苍白、身材消瘦的沐萧竹,最后将目光定在她闪闪躲躲的脸上。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沐萧竹。” “误会?” “嗯!”凤灵儿干脆地说道:“我叫凤灵儿,是南秋茗的夫人。我家相公与林二爷形同兄弟,这么多年,两家来往甚密,不分彼此。前些时候,我家相公要回湖州处理家事,便把我和均儿留在了九江。你不会因此以为我是林二爷的夫人吧?哈哈,就算打死我,给我灌毒药,我也不嫁给那个魔头。我知道外面都叫他财神,其实呢,他就是个魔头,一整天板着脸,说话也难听死了,只有我那个死心眼的相公……咳咳,我说太多了。” 凤灵儿心直口快,连珠炮似的道出了自己的身份,还不忘发泄一下不满。 沐萧竹听到这里,一时回不过神来,她半张着嘴,动也不动。 “喂,回魂了呢,再不回魂就来不及了。” “对不起。”她快要晕过去了,“那个娃娃是?” “你说均儿?那当然是我跟相公生的绝世无双的乖娃娃啦。不过魔头会跟我抢均儿!他自己不生,偏抢我们家均儿,真讨厌!” 对,她知道他爱极了小孩,没想到这个爱好一直没有改变。 “他……没有娶过别的女人吗?”六年光阴似箭,他也将近而立之年,真的不曾娶妻吗? “娶妻?他?他很少在意女人,一度让我以为他喜欢的是我家相公。”说到这件事,凤灵儿有些不自在了。那段时日她天天吃魔头的醋,做了好多糗事。 这六年,他没有别人,没有在意任何女人!沐萧竹不禁又惊又喜。他还是念着她的,虽然六年前她那样恶劣地推开他,但她一直在他心底。 也许这世上有很多事她不能确定,但这一刻,他爱她这件事她相当肯定。 “好了,别再拖了,我带你去躲一躲。”凤灵儿正色道。 “为什么要躲?”沐萧竹不解。 “你那夜是不是对魔头做什么了?放心啦,我懂的,我家相公也是被我强推来的。” “强推?!” “就是、就是把他强行推倒在床上,让他……”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她已经明白强推是什么意思了,就是她对林星河那夜做下的好事。 “眼下,你强推了魔头,结果一觉醒来拍拍屁股就走,魔头已经气疯了。发现你不见了的时候,他毁掉了纳蚨楼的柱子,砸坏了多年的古董,摔掉了从西洋来的自鸣钟,并且吼得让全九江百姓都以为他疯了。这一刻,他正在往这里快马加鞭的赶来,不过半路被我相公拖住,相公要我前来带你躲一躲,他害怕闹出人命。” “他气坏了?” “嗯,气得已经真的变身魔头。” 两人正说着,屋外传来马儿撕鸣。 “坏了!” 凤灵儿话音未落,一身劲装、满面风尘,神情阴沉的林星河已出现在沐萧竹的面前。 她灵慧的眸子抬起,轻轻地看向他,心里感触良多。 “沐萧竹!”他咬牙切齿的启口。 第二十二章 她竟然睡了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天下能羞辱他两次的就只有沐萧竹这个人!气得快要吐血的林星河满目血红,若是可以不心痛,他真的想亲手砍死她再自尽好了,他的爱对她太纵容,纵容到她竟敢吃干抹净后把他丢一旁,让他毫无自尊……她当他林星河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要跑?她那夜拼命说爱他只是戏弄吗?翻动他的伤口,搅乱他的自持是她的爱好吗?看他投降可以满足她的虚荣吗? 不等他爆发怒意,不惧他骇人的面庞,眼含清泪的沐萧竹一头撞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身。 “对不起,我不该走,我当时以为你已娶妻生子,以为你的人生已经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我才离开的,对不起,星河。”不知是喜还是悲,她埋进他的胸膛,痛哭失声。 颗颗泪珠仿佛滴进狂猛烈焰中,一步步吞掉林星河压在胸口中的怒意、怨怼、狂乱。 “哎呀,我的马好慢……”姗姗来迟的南秋茗刚冲进房间,便被凤灵儿拖离这个小小的房间。 能听见隐隐潮声的小屋里,眼下只有他和她。 林星河怒气消失泰半,恨意叠得老高的眼底逐渐浮起浓情,再次嗅到她身上的幽香,他有说不出的满足。 “不许再离开我,下次若再犯,我跟你一起死。”命运总跟他们开玩笑,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拆散他们,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确定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不会了!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一直深爱着彼此,谁也不曾放弃执着。离散教会他们很多东西,也明确地证明他们的确该属于彼此。 强壮的手臂得到她的肯定后,紧紧地圈住她,将她嵌进身体里。真想就这样把她带在身边,一刻也不分开啊。 这温柔的吐息、柔软消瘦的身子,他怎么也抱不够。 “星河,你跟我来。”她拉起他的臂,脱离他的怀抱,让他跟她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屋子来到布满碎石的沙滩上。 “星河,你看看这个船坞。六年来,我日夜不停的行商,抛弃女儿的名节,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林家的财产,我是为了你。在你失去所有消息之后,我就想到了船坞。这是老爷的一生心血,是你最愉快的回忆,你告诉过我关于它的点点滴滴,告诉我你曾在这里的岁月。所以不论多困难、再辛苦,哪怕累到筋疲力尽,我也从不曾放弃。 “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我想你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自己最在意的船坞,还能在这里停下步子,找到可以温暖心灵的景象。我的心你明白了吗?”沐萧竹指着比以前规模更大一些的船坞说道。 林星河幽深的眼睛里迸出浓烈的感情。她懂他的心,并且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当年负气离去,他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会想起她,还会想起船坞边的船,想起夜里的星空,会想起跟父亲在这里度过的岁月,这些记忆是属于林星河的,是成就他的一部分,这些东西不会因祖母的错待而消失。 不在意周遭人的目光,林星河反身搂紧了身前的沐萧竹,心中感慨万千,过猛跳动。 她的心,他明白了。 霎时之间,那些年所受的委屈、痛苦、重创、不平、烦乱都被爱填平了,她拯救了他的人生,拥有这样的女人,他再无所求。 “萧竹,我欠你的债会用一生来还,如果可以,三生三世也无妨。”他低哑地在她耳边呢喃。 “我可是很严苛的债主喔。” “嗯。” 另一头,距他们三丈开外的南秋茗和凤灵儿看着一幕,总觉得有些怪。 “相公呀,这样看去好像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耶。”未换回女装的沐萧竹怎么看都像个男人嘛。 “捂住均儿的眼睛,我们还是不要去深究的好。”益发沉稳的南秋茗老神在在地说道。 周遭的人都很识趣,留给两人更多的独处时间。在互吐心意之后,他们面上皆有抹不掉的笑,待彩云绕身的太阳逐渐沉入西海,两人一起邀来南秋茗夫妇用膳。 “沐二爷,喝药。”席前,老婆子端来早已煮好的补药。 “你病了吗?”林星河陡然心惊。 看他焦急的神色,沐萧竹温柔安抚道:“没有,只是一般的补药而已。” “这位爷,你不知道吧?我们家二爷听说以前差点死在盐场,现在多亏这些补药撑着,要不然……”这位婆子来船坞并不久,并不认识林星河。 “先下去吧!”她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赶快叫下人闭嘴。 下人缓缓退下。 “他们竟这样对你?”林星河眯起了眼睛,愤怒让他浑身僵硬。萧竹拒婚,祖母便把她丢到盐场自生自灭,这实在太过分了! “星河,不碍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要不是老祖宗收回命令,要不是姑姑给我找大夫,我哪里能撑到现在呢?” 林星河额头青筋毕露,“别提他们,吃饭。” “嗯!吃饭,灵儿、秋茗,多吃点。” “我不会客气的,再来三大桌我都吃得下。”凤灵儿胃口大开。 “灵儿,吃慢点。一会儿不是还想要我带你去逛逛市集吗?你若吃太饱,待会就吃不下泉州当地的鱼丸汤了。”南秋茗宠溺地说道。 “哎呀,可我都想吃怎么办?”凤灵儿可爱地哇哇叫,活络了有些不愉快的气氛。 和和乐乐地用完膳,凤灵儿再也待不住了,拉着南秋茗跳上马车就冲往城里的闹市。 沐萧竹则细心地帮林星河递上茶水,再捧来铜盆为他净手。“这些让下人来就行了。” 她摇头道:“我想亲手来。” 他明白她的心意,便不再阻止,放柔的眸子专注地看她。 可没多久,沉醉在幸福里的两人被打断。 “二爷,不好了,两天后盐官和税官就要来监察林家的盐票和田赋,但李先生已经告假回乡一个来月了,这帐可怎么办才好?”盐场主事及收租的主事一起来找沐萧竹。 她看到两人的脸色,一道愧疚闪过眼眸。 “我本想在这个月整理出来,可是……”李先生告假,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人帮忙,她就硬着头皮下手,结果就是完全没有整理出来。 挑眉看了看她的神色,林星河很古怪地抖了抖唇角。看来这丫头用了六年的时间,仍是不会算帐。 看她低头窘迫的样子,他真想伸手爱怜地揉揉她的头,这么多年过去,她变得干练、变得成熟,可原本的可爱还是保留了下来。 “把帐交给我。”林星河欣赏完她可爱的样子,很干脆地说道。 “你真的可以帮我复查帐目?”沐萧竹眸光晶亮得有如天上星子。 “你愿意就好。” “愿意愿意,快跟我来。”她最讨厌复查帐目,如今有星河帮她,简直是救她于危难中啊。 两人来到放置帐册的小房间,林星河看见散乱一桌一地的帐册,头顿时有点隐隐作痛。 “你有多久没处理这些帐目了?”他无奈地问。 沐萧竹像个孩子似的垂下头,没等她说话,林星河已打横将她抱起。 “嗯?星河,这是要做什么?”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难道他现在不看帐,要强推她吗?思及他们燕好的夜晚,她浑身酥麻起来,心底有小小的期待,还有小小的羞怯。她已经认定他,认定到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清白和名节,她还想快一些为他诞下子嗣,以弥补流失的时间。 “你的寝房在哪个方向?” “还未到入寝时辰,你怎么……”她羞得埋进他怀里。 “女人,你在想什么?”林星河不解风情地哼道:“我只是瞧你身子弱,想先让你入睡然后再独自看帐,反正你又帮不上什么忙,还是早点睡吧。” 这么多年,言词之间依然是林星河式的不中听。 沐萧竹闻言用手挡住眼睛,把远在另一侧的寝房方向指给他。 真是丢死人了!她在心底暗骂自己。 害羞的人儿没瞧见,一路上,林星河唇角都带着几不可见的微笑。 看出她也有想要他的心思,他很快乐。不过他心疼她身子弱,公务繁重,即使欲望已经烧灼着,他也强压下来。 “哎呀,等等等等,不、不能去我的寝房!”走到半途,害羞的人儿突然低嚷着。 “为什么?”林星河皱了皱戾气很重的眉宇问道。 “那个……不能去我的寝房就对了。”她闪躲着他的视线,很心虚地回道。 人已经在他怀里,反抗无效。林星河没给她再多话的机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寝房前。 “不要不要,不要进去!” 第二十三章 抗议未果,门还是被推开了。 小小的、简陋的寝房出现在眼前,里面是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一张书案,一个装满画册的小架子外,便再别无他物。 不过待林星河目光跃上小屋四面粉墙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叫你不要进来嘛。”沐萧竹泄气地道。 “你怎么有这种嗜好!”他脸上浮起可疑的红痕,要不是烛火太暗,他一定会注意掩饰他的激动。 惹来他情绪起伏的是描满他画像的墙,在一丈半高的墙上,她竟然用她的画笔画出了与他真人大小一致的肖像。 他知道,她的袖里也藏着一幅他的小画像,现在看来,她不但随身带,还在她的地盘上肆意画他。 她笔下的他,与真人并无差别,画技之高令人惊叹。 “这个房间我平日都不让人进来,所以你放心,别人不会知道的。”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她反倒看开了。 双脚落地,她倒了杯茶,递给林星河。 接过了茶,林星河忽然不再看画像,像是想到什么,忙拉来她的手握了握。 “怎么这么烫?” “欸?有吗?” 粗糙的厚掌摸了摸她的额头,林星河大惊失色。“你在发烧?!为什么不说?”现在才发现她的脸孔也被异常的润红覆盖。 “耶?只是觉得有点晕而已。”见到他太激动,以致忘了自己的不适,被人一提醒才发觉出异样,沐萧竹眼前一花,晕了过去,连日来的奔波劳碌终是让她支撑不下去了。 林星河心疼地抱住她,疯狂似的唤着人。 不一会,老婆子、小厮都赶了过来,一进屋根本没时间瞄墙上的画像,便被林星河紧张、狰狞的面容吓到了。 “你,快去烧热水、点火盆。” “你,把城里最好的大夫找来。快点!” 他亲手把沐萧竹送上床,为她裹好棉被。 “你不能有事!你要给我好起来!”烛火里,她苍白的脸上透着的红让人很是心惊,火烫的体温令人恐惧。 有力的健臂连人带被一起圈在怀里,心乱如麻地等候大夫。她为了他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他真的好怕她撑不到与他白头的那一天,恐惧在这个夜晚变得格外强大。 【第八章】 时睡时醒,时醒时睡,总是睡的时间长过醒的时间。沐萧竹醒了过来,浑身软得如同棉花。 “你可总算醒了,你要再不醒呀,魔头该把所有人都折磨死了。”凤灵儿浓艳的脸出现在上方。 “灵儿!” “你已经睡了两天了,要不是大夫说你的高热已退,那家伙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呢。他这两天一直守在你床边,一刻也没离开过,就连用膳也在这里,谁要是笨手笨脚一点,他就破口大骂……唉!此刻要不是盐官和税官来了,怕是还在这里呢。” 想着他守护着自己,沐萧竹心底浮起温暖的甜蜜。 “他既守着我,那帐目的事……” “前日夜里他在九江的人马过来了,加上我英明神武的相公帮忙,这些事根本不用他动手,对了,你画的画真的很不错耶。”凤灵儿猫一样的眼睛瞄了眼满屋的画像。 沐萧竹拉来被子盖住脸。这次真的丢脸丢得捡也捡不起来了! “灵儿,她醒来了吗?”处理完帐目的事,林星河马不停蹄地从船坞的西厢转回来,还未到门口,不安的声音已经传来。 “已经醒了。我也该去找我相公了,你好好保重。”凤灵儿说完,如风一般离去。 移开脸上的被子,沐萧竹露出乌黑的眼瞳睇着他。 看她恢复些精神,他总算彻底松了口气,颀长的身子重新回到床前,连她带被子一起拥入怀里。 “还觉得不适吗?”他放低声线,小心翼翼地问。在他眼里,她极度珍贵又极度易碎。 “只是小小风寒,没什么大碍。躺了两天,主事该应付不过来了,我想下床出屋,去围塘看看进度。” 林星河沉下脸,“没有我首肯,你哪里都不许去。乖乖睡着,从现在起,你要养足精神,养好身子,我可不想迎亲的时候新娘昏倒在花轿里。” “你这是在跟我提亲吗?” “你说呢?”他别扭地哼道:“难道你就没想过跟我成亲?” “我……有想过啦。”摆什么脸色给她看嘛,沐萧竹连忙改口。不是她不想,而是没有功夫去想,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撩乱起伏得让人应接不暇。 “嗯,这还差不多,有想过算你还有点良心。再睡一会儿,成亲的事你不用劳心,反正你也没那功夫多花心思。”听着是抱怨,其实是无限的纵容。 “多谢二少爷体谅。” “这以后忙归忙,我还是会看住你多吃多睡!以后再不能饮酒,应酬都推掉,船坞要有生意当然好,没有生意也不愁。”他不会原谅祖母对他的所做所为,毕竟是几十年心结,哪能说解就解。不过他可以为了萧竹放下身段,躲在暗处,替她守护林家上下,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可是……” “没有可是。” “好吧。”想到自己虚弱的身体,沐萧竹皱起了小脸,“星河,我身体虚弱,要是不能诞下一子半女可怎么好?”知道他喜欢小孩,她真怕自己让他失望。林星河眯起眼,斜着头看看那苍白得令人心痛的脸蛋。 “让秋茗和凤灵儿卯足了力气生,到时候过继他家小孩。” 听他那酷得不行的口吻,沐萧竹失笑。 “放心好了,到时候我带着鞭子把他俩关在房里,等上三、四年,抱两个应该没问题。” 好可怜的秋茗和灵儿呀。 她掩着唇甜笑,心里想到大多男子无子该会说要娶妾吧,像顾老板、于老板,家中都是一妻四妾,这大富之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呢?偏偏这个财神就衷情于自己,实在教人心折啊。 “别发呆,再睡。” “我真的想下地走走。” “不行,今日天阴,海风又劲,不要出去。”他的怀抱再次收紧。 “那我怎么还睡得着呢?都睡很久了,不如……你哄我入睡吧。” 林星竹半眯起幽幽的眸子。 “不哄我就要起来了喔。” “哄!” “我爹以前会唱‘四郎探母’哄我入睡。” 他浓眉紧皱。 “不会唱吗?那我起来了。” “‘四郎探母’我不会唱,但我会……吻到你睡着。”他伏下身,准确地吻住她微翘的唇,重重吸吮她的香气。 沐萧竹呼吸陡乱,丢了神魂。他温暖的鼻息、阳刚的男人味冲击着她的心田,点染着迷乱的水眸顿时闭上。 他描过她好看的唇线,轻点她的唇心,时而逗弄时而深情,交织出一张密密的网,令她晕眩窒息。 一炷香的功夫,沐萧竹窝进他的怀里,再也不敢提要起床的事。 手中提着画笔,沐萧竹这个画痴却迟迟下不了笔。 “怎么了?”林星河在她身后问道。 轻轻回眸,看着身后的他,又低首瞄着他死死环在她纤腰上的臂膀,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终是让她下床来做点事情,可是也不用抱她坐在大腿上,用臂圈着她吧。这让她怎么有心思画船图? “二爷,茶来了……”小厮端茶进来,一见两人这个样子,差点被自己呛到。二爷呀二爷,你为何要让一个男人抱着?小的可是十分敬重你啊!小厮在心底哀鸣。 面色古怪地递上茶,小厮逃难似地跑出画室。“星河,我们应该避一避,免得被人说你有龙阳之癖。” “你以为我在乎吗?”他又搂紧一些,挑衅地看她。打心底里说,他是有点苦恼,不过只是在苦恼如何让她恢复女子的身份。 此时房外频频传来下人们问安的细微声响。 “老祖宗来了。”沐萧竹推着他的手臂,催他快点放手。 林星河脸一冷,手臂反而压得更紧,把她牢牢地固定在腿上,维持原样,面色阴沉地瞧着大门方向。 不一会儿,老夫人携着何嬷嬷及沐秀来到画室里,威风八面、冷傲不羁的林星河与身体僵直的沐萧竹当即被三个长辈团团围住。 “林星河!”老夫人很是吃惊地唤道。 “二少爷!”沐秀和何嬷嬷也都露出惊讶之色。 心带羞意的沐萧竹真想脱口说个“好”字。这三位长辈演技可比戏台上的花旦青衣好很多。这船坞又不是铁桶,怕是老祖宗在宅子里就知道林星河回来了,却过了快七、八天了才跑来,还做出大吃一惊的神情,真是让人不说个赞都不行啊。 “谁是二少爷?这里根本就没有二少爷。”林星河高傲地扬头冷哼。 急步而来的如弥岔话道:“这是九江财神,各位夫人不要认错了。” 第二十四章 “哼。” “九江财神?哼,跑来我家做什么?”老夫人质问道。 “这么烂的地方,请我来我都不来。” “那你还不走?”老夫人虽是板着脸,可话里早不复当年的强硬和愠怒。身处争执中心的沐萧竹瞧瞧林星河又看看老夫人。这两个人虽然见面就斗,可此时已无当年剑拔弩张的态势,老祖宗说话也不再饱含过多的愤怒。 这……算不算好事? “走?那我也带着她走,你们配不上这么好的当家。”他指着沐萧竹说。忆起她们曾把她发配盐场,他就想好好出口气。 “想挖墙角?想得美。” “看你年纪一大把了,阎王还没收走你是嫌你吵吧?” “哎哟,果然如此,那老身还得多骂你几句,这样就死不了了,哈哈哈。”老夫人不怒,反而有点撒娇的说。 “老妖怪。” “萧竹,过来,你是我林家的当家,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跟他走。” “她只是你的当家,又不是你的女儿,你管不着。良禽择木而栖,当家的不一定要在一棵树上老死。” “你……你……萧竹,只要你不走,我林家良田赠你一半,沐秀,把宅里仓房的钥匙都交给萧竹,连房契都给她,她要什么都给。” “想跟我抢人?我富有得可以卖下半个泉州,你那点芝麻大小的财产也敢跟我斗,我不只把财产都给萧竹,还把我整个人都给她!你做得到吗?” “萧竹,你说句话,选他还是选我们?”年迈的长者佯装生气地叫道。 其实老夫人心底的小算盘可是打得劈啪作响。把林家家产给萧竹并无不妥,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在自己百年之后,她一定会替林家照顾好伤重的源儿。 再说,星河和萧竹的事她已有耳闻,眼下星河从九江追了过来,可想而知对她有多执着。有萧竹做定海神针,星河会承担起守护林家的责任,而且她这个老婆子走后,林家产业也不会落到异姓人手里,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其实今日的这场戏,她在宅里已经都预演好几遍就是不想出错,否则萧竹若是真跟星河抛下林家,他们林家可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给我选!”林星河浓眉高挑地催着沐萧竹。她要敢弃他于不顾,就给他小心一点! “我都选!” “都选啊……”老夫人若有所思地咕哝,其实心里乐开了花。聪明孩子就该这样。 “沐萧竹!”林星河瞪她。 “都选就都选吧,我可不像某些人,人高马大却是心如针尖,老身就是心胸宽大的,海纳百川。沐秀,我们回宅子里,催人把房契、地契什么的送过来。”临走之前,老夫人还不忘亏林星河两句。 屋中的人一时间散干净,沐萧竹仍是坐在林星河的大腿上。 “星河。” 林星河不语,面色时阴时晴。“她是你的祖母,你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 “其实你并非那么绝情,还是会偶尔惦记府里,况且那里是老爷的心血,你也不希望它彻底垮掉。前两天我偶然听秋茗说,你吩咐人四下寻找可以医治大少爷的良医,若不是这些举动,我今日就只会选你。” 他双眼灼热地直视着她。有她为妻,他还能有什么遗憾?她一直那样懂他、支持他,在他放不下过去时,她总是及时站出来做出最好的选择。这个船坞若没有她,怕是早已消失。 面对纷乱的仇怨,他深陷混乱,可她总会默默守在他身边,用足耐心陪着他,从不说那些仁孝之义的空话,不说那些自以为是的劝解。她只是充分地体谅他,然后努力去修补残缺的部分。 他的生命从纷争开始,而萧竹是那个抚平裂纹的人。 “就在泉州觅一个宅子,跟我一同住过去。”想想她体弱的身子,他不想让她两处奔波,索性定居泉州。 “极好。”她微笑,美眸弯起。 那一天,沐萧竹得到林家半数产业,不过,往后的事就有点让她哭笑不得了。 照平日一样,沐萧竹跟林星河一起现身用膳,这一天,南秋茗和凤灵儿早出外游览城北的清凉山,本以为用膳的只有他们两人,结果…… “萧竹,快来,这里坐。”老夫人不知道何时已站在船坞的桧木桌边招呼她。 “老祖宗?姑姑?” “快坐下,今日老身叫你姑姑备了不少你喜欢的菜,快来快来。”老夫人对着她道。 平和的秀眸一扫那桌上,其上全是星河爱吃的菜。她喜欢吃鸡肉,可现在桌上全是他喜爱的鱼肉宴。 摆明是来慰劳星河的嘛。她忍往笑,偷瞧他。 林星河面皮抽了两下,两人互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坐下。 “来,尝口鱼丸。”老夫人把鱼丸放到沐萧竹碗里,她又机敏地把鱼丸再夹到林星河碗里。 老祖宗的意思她怎会不懂?简直拿她当传话的。 “萧竹啊,老身最近帮你合八字了。”老夫人眉开眼笑地对她说,但其实每一句都是说给林星河听的。 “谢老祖宗。” “算命先生还给你择了一个好日子出嫁呢。他说呀,这日子过门,是旺妻又旺夫。”她布满皱纹的脸笑出一朵花来。 林星河眉头都没抬一下,继续吃沐萧竹递过来的菜。 “是哪一天?” “明年三月初十。” “这天是个天大的好日子。”沐秀也喜从心中来。 见姑姑高兴,沐萧竹本来还有点担忧姑姑会不乐意。现在看来,姑姑总算是放下过去,接受星河了。 “萧竹,告诉那个鬼不收的,那么久我等不了。”林星河开口了。 “老祖宗,三月真的有点久。”她很尽职地传话。 “你告诉那个衰神,不等到来年三月我们不嫁!猴急什么,人都在这里了还能跑掉?三月有什么不好,时间长些,反而会准备得妥当。” “萧竹呀,敢情这日子是挑来给鬼不收成亲的吗?” “那个……那个……”沐萧竹夹在两人中间真是倍感无力。 这样的场景几乎隔三差五地在船坞出现,祖孙两人藉她传话,传着传着就吵起来。 “真像两个小孩子。”沐萧竹摊摊手,很是无奈。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也是有好处的,他俩的婚事在这样的传话中慢慢定了下来。 林星河最后还是没有拗过老祖宗,婚期定在阳春三月,纳吉、迎亲也都按照老祖宗的要求备置。 林家很久没有喜事了,当年林星源出事,宅子里从上至下都以为从此再不会有喜喜乐乐的欢乐场面,现在峰回路转,怎么能马虎呢?藉这个喜事,林家也该重振声威才行。 这日,林星河在船坞找不着沐萧竹的踪影,便出了屋子来到海滩上。他举目一看,她正跟一个眼生的丫环在船坞西侧的仓房前说话。 “萧竹!”他向她靠近,只见那名丫环对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海滩。 “她是谁?”来到她身边,林星河手臂很自然地圈住了她。 她抬眼看着他俊美的脸。 “是未央的丫环春叶。她传话说未央病了,我打算得空去喜福楼看看未央,顺便给她捎些补药去。” “喜福楼?”林星河警觉地挑了挑浓黑有型的眉毛。这名号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是一间青楼。”她垂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男袍,“应酬上青楼是常有的事,幸亏未央一直照拂着我才没有出纰漏,这些年真是多亏有她。我们已义结金兰,情同姐妹,咱们新购的宅子里,我想留一个院落给她。” 林星河沉吟。 他的沉默让沐萧竹心底直打鼓。他会不会看不起未央妹妹?会不会找未央麻烦呢?毕竟上青楼有违妇德,且是大逆不道之事。 “如弥。”林星河转身,大声唤道。 “来了主子。”如弥迅速跑来。 只见林星河在如弥耳边吩付几句,如弥连连点头。“小的这就去。”他领命走远。 “你回房换身衣裳,一会我们就出发去喜福楼。” 沐萧竹见他没有动气,高高兴兴地回屋换衣收拾。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已来到空空荡荡的喜福楼里,两层朱楼根本没有下流的调笑和热闹场面。 “大爷!银子虽然好,可我也不想得罪熟客啊,以后还是尽量少包场。”老鸨笑呵呵地迎上来。 林星河没多说,傲气地从腰间掏出金叶子丢给老鸨。 “哎哟,多谢多谢。沐二爷,是来找未央姑娘的吧?人在她的闺房中,你快去吧。” 两人方走到了门前,未央就已出现,她抄着细长的玉制烟管,正吞云吐雾候着他们。 沐萧竹亲热地拉着她往屋里走,一边与她说着体己话,还将林星河引荐给她。 第二十五章 “你就是林星河?就是让我义姐为你流泪、要娶我义姐的男人?”未央媚眼如丝,上下打量着他。 萧竹姐姐时常都会跟她讲起这男人,今日得见,令她格外惊奇。 “以后她不会再落泪。”林星河坚定地道。 闻言,未央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身着男装的沐萧竹一脸害羞,连忙转移话题,“未央,身体好些了吗?我带了些补药来,你一定要好好喝。” “萧竹姐姐,未央眼下就想试试这补药,但春叶去给我买甜糕了,就有劳姐姐为我煎药。” “好,你的小厨房我很熟,我来就好。”沐萧竹转身消失在房中。 “林大爷,听说你是九江财神爷呢!”趁四下无人,未央一展花魁的迷人风姿逼近林星河,“不如连我也一起娶了吧?” “如果你是想试探林某对萧竹的感情,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我家只有妻不会有妾,以后都不会有;如果你是说真的,我会让你立即消失在泉州。”最后一句极其冷冽。敢玩弄萧竹的友情,她一定是活腻了。 染着蔻丹的双手轻轻拍了拍。“不错不错,我姐姐这几年的眼泪没白流,她没有看错人。”她缩回身子,摆出一副鬼脸,“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如果你敢负我义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可是有爪子的。” “我们最近在城中觅了一处还算不错的宅子。” “喔?” “你义姐已经说了,要把植满合欢花的院子留给你,只要你想离开喜福楼,就有落脚的地方。” “你们的宅子有我的分?”未央倏然站起来,眼泛泪光。 “你是萧竹的朋友,欢迎你随时来。” 一直无家可归的她,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踱步。“你不嫌我是花娘?不怕我坏了你家的名声?” “你是萧竹认准的朋友,身份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只要是萧竹在意的,他就会认同。 未央停住脚步,换上甜甜的笑容,亲热地叫道:“姐夫!姐夫喝茶,姐夫要不要也来一口?云南上等烟丝。” “不必了,想要赎身我随时送银子过来。” “姐夫!我觉得全天下只有你能配上我姐姐,祝姐夫跟姐姐白头到老。”她已被这个姐夫完全收服。 “不好了、不好了,老祖宗!”何嬷嬷擦着满额头的汗冲进凭雪院。 “你年纪也大了,慢一点。”老夫人放下茶碗道。 “我也想慢点,可是不行啊,田富娣来了!” “什么?”沐秀皱眉。 “哟!还住在这个破院子呢。”人未到,令人生厌的嗓音就先接近。 没一会儿的功夫,身着华服的田富娣站到老夫人面前,她的衣裳是用苏州顶级织坊制成的,可她益发庞大的身躯大有将衣裳撑破的趋势,她不是没银两做合身的衣裳,只是她每次都会要求裁缝把衣裳做小一点,以勒住她突出的肥肉。 老夫人看向一旁,沐秀无话,何嬷嬷狠瞪田富娣。 老夫人和沐秀看在林星河及沐萧竹的面上,不愿与她针锋相对,毕竟婚期也近了,还是不要横生枝节的好,而前面两人都没说话了,何嬷嬷也只能忍下来。 “怎么?你家林星源成活死人,你也变哑巴了?老祖宗,是不是太奇怪了?”田富娣摇了摇她腕间的三个金镯子,耀武扬威地道。 此刻她再不是当年那个田富娣,她有个家财万贯的儿子,有声势浩荡的下人,她底气足了,骂出来的话也更为难听。 “夫人啊,这宅子可真是破旧,一点都没有咱们家气派啊。”田富娣带来的下人也插嘴贬低林家。 老夫人和沐秀还是忍。 “一直亏待我们,最后还是得想方设法算计我儿子来收林家这个烂摊子,你可真要你这张老脸。”接到儿子即将成婚,对象还是沐秀侄女的消息,一直在江南游玩的田富娣当夜就坐船直奔泉州。“真是报应啊,连老天都在罚你,谁教你当年亏待我。” “田富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以后曰子还长。”老夫人按捺住脾气,想要休战。 “我看你日子也长不了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哈哈哈——”田富娣狂妄地大笑道。 沐秀拧紧了眉。这个人以后会是萧竹的婆婆,有这样的婆母,萧竹该受苦了。想到这里,她的心紧拧。 “你们以后一个一个都会跪下来求我,而这一天就要到来了,哼,我们走。”她气势汹汹地拂袖离开凭雪院。 这次到林家闹事,田富娣是早有预谋,她提前一天来到泉州,林星河和沐萧竹并不知情,等闹完事后返回船上,这才装作刚到的样子叫儿子到码头迎她。那些在林家放出的狠话,田富娣自己不提,老夫人又不想提,林星河和沐萧竹二人自然是被蒙在鼓里。 林星河自船上接下母亲,便将她送到早已租下的客栈居住。 “河儿,快带萧竹来见见我,这媳妇我得好好瞧瞧。”田富娣拉着儿子的手,愉悦地说。 林星河皱了皱眉。“娘……不怪我要娶沐秀的侄女?”他早已做好劝说母亲的准备,然而娘看上去不但不反对,还相当的欢喜,这似乎有点奇怪。 “傻孩子!娘盼你娶亲可是盼白了头发。这次你终于要给我娶个儿媳妇回来,我欢喜还来不及,哪能不高兴呢?以前的事就过去了,沐萧竹是沐萧竹,沐秀是沐秀,我还是分得清的。”嘴里这样说,却有一丝阴狠闪过她的眼瞳。 可惜林星河没发现。“好,我这就叫她到客栈来。” 没多久,换上女装的沐萧竹被唤到客栈。 一见高挑清丽的准儿媳,田富娣笑得快要流出油来。她仔细端详了沐萧竹好半天,连连夸赞她有灵气,还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亲近。 “萧竹,拿着,这是我的面见礼,河儿脾气不好,以后你要多包涵啊。”她将两只金戒指塞进沐萧竹掌里。 “三姨娘,奴婢一直受二少爷的关照,是二少爷辛苦了才是。” “瞧你,还称什么奴婢姨娘的,就快是我家媳妇了,可不能以奴婢自称。” “那……娘,媳妇知道了。”她俏脸羞红。 “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做我儿媳妇,我可欢喜得紧,我也好久没来泉州了,你陪我四下转转,顺道带我去看看你们还在修葺的宅子。” “萧竹乐意之至。” 没有反对,没有争执,一切如此顺利,沐萧竹与林星河四目相对,十分欣慰。 从这天开始,田富娣就拉着沐萧竹城里城外游玩着。她对沐萧竹关怀备至,送了她许多金银首饰和名贵布料,有时甚至还会留她在客栈过夜,彻夜长谈。 见母亲如此疼爱沐萧竹,林星河放下了之前的担忧。照母亲的性子看,她应该不会放过和沐秀及祖母有关的人,可十日看下来,她的确待萧竹如同亲生女儿,也许是他多心了。 放下心后,他不再随时陪同她们,他开始处理公务、操持婚礼的忙碌生活。日子一晃,来年的二月已悄悄临近。 一大早,沐萧竹捧着茶来给田富娣请安。 “真是难为你了,一大早就起身,可别累着了。要累坏了你,河儿该跟我闹脾气了。”才起床的田富娣正坐在妆奁前让丫环梳着头,见准儿媳妇来奉茶,她微微笑着调侃。 “媳妇不累。” 田富娣用眼神屏退丫环后道:“来来来,萧竹,你来为娘梳梳头。” “遵命。”她上前拿着骨梳整理起田富娣的发鬓。 “萧竹啊,听说林家的产业都在你手上?”田富娣慢悠悠地说道,眼睛盯着镜子里沐萧竹的身影。 “我只是代星河收下的。”说到底,那还是林氏的产业。 “这么客气做什么,唉,你跟星河都不容易,忙完了船坞还有盐场,忙完了九江的事务还得整理林家烂摊子。不如……你把林家的内务交给我,我替你看着。”玉手停住,沐萧竹定定地看着镜中的女人。 “娘,这不太好。” “怎么?瞧不起我这个婆婆?” “萧竹应付得过来。娘已到知天命的年纪,该多多将息身子,繁重的事务还是萧竹来吧。”她绝不是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她懂得分清利弊。不论怎样,婆婆都不该到林家主事。 “应付得过来?那宅子里一老一伤,你怎么应付?你不给我也行,我要你作主把那一老一伤都给我送走,宅子收回来自用。” “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个道理你应该懂。老祖宗是信任萧竹才把林家托负给我,我绝不会教他们失望。”她挺胸极有主见地说。 “你还没过门就敢忤逆婆婆?!” “萧竹不敢。”她双腿跪地道,“老祖宗也是娘的婆婆,难道娘这么做不是忤逆吗?萧竹做的并没有错。” 第二十六章 这时脸色严峻的林星河迈步而来。 “怎么回事?”他从船坞过来向母亲请安,结果却看到这一幕。 “这丫头是喂不熟的狼,你确定要娶她?”田富娣冷哼道:“我本来好意想着为她分忧,她却对我破口大骂,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分忧?”林星河拉起跪地的沐萧竹,将她护在身后。 “我要林家的宅子,那该是你的,何必让一个活死人和老不死住在里面。”林星河一楞,没想到母亲死性不改,继续找麻烦。 “怎么?河儿你说句话吧。” “萧竹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以后也是如此。萧竹,船坞主事有事禀报,我们先去海边吧。” “好。”沐萧竹福了福身道:“娘,我先走了。” 他们相携而出,离开客栈。 “混帐!混帐!”田富娣脸黑如墨,她阴狠地盯着房门,口中念念有词,“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沐萧竹、沐秀,你们合起来骗我儿子的魂,我怎么能放过你们?儿子偏向你们,以后我田富娣哪里还有立锥之地?” 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诞辰。 阳光普照的早晨,空气鲜静而美好。 沐萧竹提着丝裙,头戴珠钗自林府里款款走出,林星河已接手她手中的事务,如今她很少着男装出外行商了,沐二爷也悄然淡出商圈。 远远的,她便看到林星河出现在大门外。她轻笑,举步来到他身边。 他一直住在船坞,从不曾踏入林家一步,新买的宅子要等成亲后才搬进去。看来心结还是在啊。 “这么早?” “想看看你再去盐场。” “日光晒人,请你注意双目,别被灼伤。” 闻言,林星河勾起唇角,低首轻点她的唇瓣,沐萧竹浓情密意地回望他。 “你要去哪里?”看她一身宽袖小衫,他好奇地问。 “今日是观音诞辰,我要陪姑姑和老祖宗去清凉山的开化寺上香礼佛。” “还在那里磨蹭什么?还有一个月就要成亲了,你们有一辈子那么长,话留到以后聊不行吗?”老夫人被沐秀挽着自大门出来,很不满地哼道:“萧竹,快上马车,再不走赶不上吉时了。” 林星河阴森森地瞄着老夫人,可越老越活泼的老夫人竟然回了他一个鬼脸。沐萧竹噗喃笑出声,林星河顿觉无力。 抱了抱娇软的身子,他才送她登上马车。 目送马车走远,他回身与自己的大队人马会合。一行三十多人前往盐场出盐及查帐。 午时头刻,核完盐场库存的林星河迈步走出仓库,却不想见到一脸慌张的未央前来。 “我姐姐呢?”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似很着急的样子。“我四处都找不到她,林府里也没有。” “她今日跟祖母和姑姑到清凉山上香去了。” “快,快找她们回来!江湖上有人买凶,目标直指林家。”未央美艳的小脸上满是慌张。 “你怎么知道?”林星河心一突,连忙追问。 “青楼里三教九流,人蛇混杂,不但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也是消息最灵通的所在。姐夫,快带人去清凉山把我姐姐接回来,要是出事……”她语气哽咽,无法再言。 他脸如白纸,连忙招来手下道:“张成,去把船坞的壮汉都叫去清凉山,从后山上去,吩咐他们找林家的马车。” “属下这就去。” 吩咐完,他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直奔城北的清凉山前山,其他人忙着跟随在后。 是谁这么狠,要针对他的萧竹?是谁?他绝对要那人付出代价!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和马队冲到清凉山的山脊上。 隐约间,他们一行人听到异常的声音——密林之间传来女人悲切的微弱呼救。“快来救人……谁来……” 循着呼救声,一队人马走进密林寻找,林星河首先看到一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老者,从衣着判断是名马夫。 见状,他的心瞬间裂开了一个口子。 难道他来晚了? “爷!前面有马车!”如弥率先说道。 走近一看,跟林家马车别无二致的马车倒在一棵大树旁,车上的车板、车轴溅满鲜血,车棚已然烂掉,车帘上布满怵目惊心的血迹。 一阵黑雾浮在林星河的眼底,他在抖,握住缰绳的手也变得麻木。 密林里的呼救声渐渐微弱,看来伤者半只腿怕是已踏进黄泉路。 “爷,好像没有声音了” 不!不会是萧竹,不会的,不会的。林星河停住脚步,心头一直祈祷着。他不敢再上前,不敢看也不敢问。 他的手下四散开来,在沾满血的草地上寻找呼救的女子。 林星河大口吐息,脑里还是一片混沌,他真的害怕会是他不能接受的答案。 “爷!”如弥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主子,关切地叫道。 “是她怎么办?是萧竹怎么办?” 如弥感受到主子的悲痛无助,但也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沉默无语。忽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窜出一位手执铁镐的汉子,如弥定睛一看,是船坞里的脚夫。 “主子,主子,我们找到老祖宗的马车了,他们现在正在后山的一处山泉边。伙计们现在守着她们呢。主子们早早拜完佛,出了开化寺就有人指点她们说喝下后山的山泉能早生灵儿,老祖宗就一定要带下人们去山泉边看看,所以她们并未来到前山。” 林星河一听,心中一颗大石落地,才松了一口气,就不支晕倒在如弥怀里。 “为什么不看大夫呢?你在林子里晕倒,还是如弥把你扛回来的呢。”坐在林星河的床边,平安无虞的沐萧竹温柔劝慰。 她还不知道他为何晕倒,不知道有人买凶杀她们,更不知道密林中的杀手认错了人,她和姑姑、老祖宗才幸运地躲过一劫。 “我没事。”林星河躺在床上一把捞过她,将她拉上床榻。 “咦?你这是做什么?不要!你、你不要脱我……”挣扎一阵,单薄的她还是被脱光了衣裳。 他伏在她身上,用力的吻她,两只手贴在她的腰间,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她被吻得浑身发烫,因为酥麻而发出娇媚吟哦。 感受着她的柔软,感受着她的温暖,听着她娇羞的shen\\吟,他的体温才慢慢地冋暖,他的魂魄才回到胸膛。 “你就是我的良药。” 只有这样,他才能抚慰为她所受的惊吓。 自那以后,他寸步不离萧竹,不允她再回到林家大宅,只允她紧紧贴在自己身边。 四天之后,林星河带着沐萧竹来到空无一人的喜福楼里跟未央会面。 “未央,快尝尝这个,鲜花饼,再尝尝这个,烤酥饼,这个也尝尝,看看这些小饼哪个做喜饼合适?”沐萧竹带了几种小点让未央品评。 “姐姐!”未央咬了几口饼,便不停地槌胸口,“好像噎到了,要喝茶……” “慢一点嘛。” “慢不了,都好好吃。姐姐呀,麻烦你去小厨房里教教春叶怎么煎那一味补药好吗?这些日子,她都把药煎坏了。” “好,春叶,来,我给你说说……” 等两个人出了屋子,未央放下手里的饼,与林星河四目相对,“买凶的人我已经查到了,你可要给我一个交代,若你下不了手那就我来,我绝对不会手软。还好这次杀手找错了人……唉!可怜了西城银铺的两位小姐和奶妈。” “谁是主使?”林星河头冒青筋。 “你娘。” 林星河痛苦地闭上眼睛,气息狂乱。 他果然不能对娘有太多的期待。 “我没有耐心的,你若不出手,我会亲自去算这笔帐的。姐夫,别让我对你失望。” 喉头溢满苦涩,他暗哑地道:“我知道分寸,不会劳你动手。” “最好如此。” “你到底是谁?”平复好情绪,林星河用刺穿人心的目光盯着未央。 “不用管我是谁,姐夫只要知道你和姐姐都是我的亲人,而未央从不伤害家人的。” 林星河点点头,算是认同。未央背景复杂,心机深沉,既然她是友非敌,他也不打算去深究。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言而喻的苦楚。 数日之后,田富娣被送上一艘开往南洋的海船。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士说,当日田富梯被搜走所有财物,遭两名男子押上船,到了南洋后囚在一个林场,在那里孤独终老。 还有人说,清凉山上的惨案不光是西城银铺家受害,沐二爷也搭上了性命。 唉,真是天妒英才啊。 尾声 【尾声】 轻手轻脚推开寝房的门,绕过花厅,林星河尽量放轻脚步。 月光下,室内暖暖的,飘着他熟悉的幽香。 他藉着月光来到床前,一脸幸福地看着榻上的妻子,只见她抱着画册宁静地熟睡着,清丽的小脸宁定而温柔。 他神魂迷醉,俯下身子浅浅地在粉腮上印下一个吻,还想再亲,一只小馒头似的脚丫直接踢到他高挺的鼻子上。 “林沐阳!”他悄声怒道。 视线往下,就见两岁左右的儿子正努了努嘴唇,赖在母亲的臂弯里酣睡。 看往另外一侧,四岁的女儿林沐雪占了床榻好大一半,一只粉嫩的小腿还横在母亲的肚子上。 “你们……不要太过分!”他蹙紧浓眉。照这样看来,难道他今夜又要到书房睡?这两个讨厌的小家伙,能不能把妻子还他?早知道他们这么碍事,当初就不生他们了。林星河心酸地想。 不行,他要搂着萧竹才能好好入睡,他不要独自睡书房。 大掌将林沐阳抱起,小家伙肉肉的小手却牵牢母亲的衣角,怎么也不放。 抱着小孩晃了晃,睡梦中的林沐阳哼哭出声。 “嘘嘘!吵醒你娘我就把你丢到院子里。”林星河气急败坏地道,投降地将他放回榻上。 儿子搬不动,只好搬女儿。他从里侧抱出女儿,颀长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挪进榻里最窄小的位置,吐了口气,把香香软软的小女儿再放回肚腹上。 室内终是安宁下来。 静静吸口气,林星河幸福地微笑。他伸出长臂搂住熟睡的妻子,心变得柔软而欣慰,即便商场上呼风唤雨,人人敬畏也不及现在的小小幸福。 这是他的归宿。 这一生,拥有她,再无憾事。 他们正在履行往昔的诺言,一直笑着到老。 咳,但是孩子是不能再多了,再多他就没处睡了!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惊世媳妇之一《醉诱财妻》; 02、惊世媳妇之二《护宅悍妻》。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