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路人》 第01章 【第一章】 她心目中的「飞龙出水」,便是这样子了。 皎洁月光下,亮白如剑的皓龙破水而出,鳞片上震脱的露珠滴滴而落,像宝石一般闪耀,挥洒到荷叶之上。深蓝的夜空,碧绿的荷塘,白色的月光与飞龙,简洁大器,却不失婉约韵味。 还差这最后一片荷叶,她便完工了。 为了这幅绣品,她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每天除了用膳休眠,几乎都伏首在这绣架之上,倒也不觉得累,彷佛,有种如泉涌般的兴奋,让她怎么也停不下来。 「哟,三妹,还在绣呢!」 一听这讽刺的声音,她便知道是二姊来了。 二姊时常到她屋里来,却并非为了闲话家常,而是一种窥探。每当她绣了什么新品时,二姊便来得最最勤快。 「还差一片叶子,就绣好了。」杨元敏抬起头,浅笑盈盈答道。 母亲告诉她,刺绣时要保持心境平和,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不应有悲喜,这样,手才会稳,针脚才会平整。 刺绣不像画画,允许落笔有高低起伏,刺绣更像是一个人翻山越岭,足力必须均匀平稳,才能在枯燥乏味的过程中保持体力,到达遥远的那端。 「三妹这活计越来越漂亮了,」二姊凑近看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但你也该等宫里的旨意下达了才开始绣吧?万一构图没被太子看上,岂不浪费针线?」 「二姊放心,这些丝线是我用私房钱买的,」杨元敏缓缓回答,「就算没被选中,也不会让家里吃亏。」 「哟,瞧三妹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做姊姊的小气似的,」二姊连忙打圆场,「咱们绿柳堡是天下闻名的绣坊,哪里差这几个丝线钱?我只是担心三妹你白费精力罢了。」 「依二姊看,这次我的会不会中选?」杨元敏忽然道,看似平和却狡黠的眼神打量着对方。 「呃……若论构图,当然是漂亮极了,」二姊皱了皱眉,「只是不该把背景设计在荷塘之中。」 「为何?」 「你想啊,龙非池中物,这白龙比喻太子,若太子看见你把他摆在池中,肯定不会高兴的。一般绣龙,背景不是瀚海,便是云空,才显气派非凡。」 「这我倒没多想,」她依旧笑意融融,「只是觉得荷塘漂亮,便用上了。」 「你呀,瞻前不顾后的,注定当不了这绿柳堡的女主人。」二姊故意叹气道:「还得靠大姊跟我啊—」 「怎么又扯上我了?」正说着,忽然一个声音自门外扬起。 大姊来了。 杨元敏知道,大姊今天一定也会来。因为,宫里的答覆,应该就在今天。 「二妹,你可猜错了,」大姊一进门便宣布,「三妹这幅构图被选上了,而且,还是太子指定要的一幅。」 「选上了哎呀,三妹这运气可真好啊……」二姊诧异地瞪大眼睛。 「这些年进贡的绣品,只要是三妹的活计,太子一定会看上,也不能说光凭运气吧。」还是大姊有自知之明,淡淡纠正道。 看着两位姊姊脸上难掩的嫉妒之情,杨元敏心中窃笑,表面上,依旧那副谦和模样。 每次,她的绣品都会被太子选上,亦得到盛赞和重赏。做为一个小妾的女儿,在绿柳堡中本无地位,无法与两位大房所出的姊姊相比,刺绣,似乎是她唯一能得到一席之地的方式。 若论世间有谁是她的知音,她会说「太子」。 虽然,他们从没见过面,也许一辈子也无缘相识。甚至,连她的名字,太子都不会费心过问。 虽说龙非池中物,但她如此构图的用意,想必太子能够领会,亦不会责怪她的不敬。 太子令狐南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在她的想像中,应该是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有着令世间女子都倾倒的俊美脸庞。除此以外,学识武功都在常人之上,才能担得齐朝一国之君的重任。 不知,她猜得对不对? 令狐南看着鲜血如串滴的露珠,顺着他的袖子濡湿一大片衣角,痛楚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偏偏正午的太阳如此强烈刺目,让他眼前一阵眩晕,若不能及时找到一个栖身之地,恐怕他真要横屍街头了。 立在一辆马车旁,他实在再也走不动了。 方才那把飞刀上应该是喂了毒,否则,以他的内功,不可能单凭臂上这处伤口便神乏力竭。 都说棠州繁华,堪比京城,四周车水马龙、楼阁云立的景象,的确印证世人传言。 他一直都想来棠州看看,不仅因为这里民生富庶、声名显赫,更因为一个地方—绿柳堡。 每一年,无论他生日或者节庆,绿柳堡都会进贡一批绣品,成为他的至爱。据说,那些均出自堡中三小姐之手。他一直觉得,这世间,若有「知音」,便是这位杨家三小姐。 许多年前,当他还不是太子,当他被整个宫廷忽视的时候,这位三小姐便在他生辰之时进贡屏风一扇,上边只绣着一种不起眼的花—苔花。 换了别人,会觉得是讽刺,唯有他立刻领会其中妙意。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位三小姐大概是了解他的境况,刻意给他一点鼓励吧? 多年以后,当他成为太子,她却送来了「飞龙出水」的绣画构图。换了别人,定因为背景不够显赫而动怒,但他却着实喜欢。 飞龙匿于荷塘之中,一朝得势,破水而出,彷佛,道尽了他这些年来隐忍的心情。 在他想像中,这位杨家三小姐应该是一个外表平和、内心却狡黠聪慧的女子,或许没有过于惊艳的美貌,但定有种清淡如兰的气质。她应该不喜与人争斗,但这世上也没人能够伤得了她,她会用避匿锋芒的方式让自己活得从容自在。 此趟棠州之行,无论如何,他也要见一见她。 第02章 可惜,他实在低估了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 那些因为他坐上太子之位,而恨不得除他而后快的黑暗势力,居然一早就得知他微服出访的消息,才到城郊,便遇伏击,几个随从为了护卫他全数毙命,如今,他只有孤身在这棠州城里,等待救援…… 云来客栈,是他与亦诚约好见面的地方,他该怎样尽快到达那里?或许,可以借用这身旁的马车。 「哎呀,我说这位公子,别靠在这马车上啊,」车夫发现了他,蹙眉道:「瞧你这一身泥,当心弄脏了这帘子。」 嫌他脏吗?令狐南感到有些好笑。身为太子,生平头一次遭到这样的嫌弃。 没办法,方才郊外一战,能活命已是侥幸,他滚落泥塘,直到刺客离去才缓缓爬出来,不脏才怪。 「小哥,咱们商量一件事,」令狐南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劳驾送我去云来客栈,这就归你。」 「您啊,还是找别人吧!」那车夫挑了挑眉,偌大的金子也没心动,「我这可是私家马车,还等着接咱们家小姐呢,没她的吩咐,我是一动也不敢动的。再说了,瞧你这邋遢样,非匪即盗,你这金子一定来路不正,我可不敢收!」 令狐南不禁一怔。一直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居然碰上这么个牛脾气的车夫,他在京里这么多年,还没遇过这样的人物。 「牛二,在跟谁说话呢?」 正僵峙着,只见对面绣铺里步出一个年轻女子,衣饰虽然简洁,却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人家出身,大概就是这车夫方才所说的「小姐」。 令狐南仔细打量那女子,她并不算太过美貌,却有一种婉约的清丽,当她缓步靠近,彷佛一朵兰花在阳光中绽放,淡雅中带着几分明丽,微微一笑,沁人心脾。 那女子猛然看到了他,戛然止步,眼睛里有几分好奇。 「元敏小姐,你可出来了,」车夫连忙上前道:「小的给您提东西吧!」 「不过几包丝线,也不重,我自个提着就成了。」那女子笑答。 没错,她便是杨元敏,今天得了空闲,到相熟的绣铺挑选丝线。一直以来,她都用自己的私房钱购买丝线,不动用绿柳堡的库房,以免姊姊们发牢骚。 今天也没买到什么中意的颜色,不过照例包了几支,正走出门口,却见牛二与一陌生男子纠缠不清。 眼前这男子,虽说一身泥土的狼狈模样,却并非乡下村汉,她注意到那腰带上的刺绣,工艺非凡,唯有家势显赫之人才能配戴得起,所以,她扫视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 「原来你叫牛二啊,」令狐南见她注意到自己,灵机一动,藉故对那车夫道:「怪不得这牛脾气,请你帮个忙也不肯。」 「牛二,这是怎么了?」杨元敏果然侧身问。 「这位公子想让小的送他去云来客栈,被小的拒绝了。」牛二直白道:「小的只听元敏小姐吩咐,别说一个陌生人,就是元慧小姐和元茵小姐来了,我也照样不理的。」 牛二从小是孤儿,那一年乞讨昏倒在绿柳堡门前,是杨元敏好心相救他才有今天,所以对她一直感恩戴德。 「这位公子,你受伤了?」杨元敏忽然注意到他的手臂,凝眉问。 「本打算来棠州投亲,路上却遇劫匪,东西丢光了,还差点送了命。」令狐南涩笑道:「眼下我实在走不动了,又急着去云来客栈找我表弟,这才请贵府车夫帮忙的。」 「元敏小姐,你别听他鬼扯,」牛二提出警惕,「他身上有好大一锭金子呢,哪里是遇到什么劫匪?说不定他自己就是被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逃窜到咱们棠州城来了。」 「牛二哥,你说书功力真不简单,」令狐南不由得苦笑,「若我真是劫匪,还会给你金子?早抢了这马车了!」 「你受伤了,没力气抢!」牛二不甘示弱,与他斗上了。 「好了好了,」杨元敏忽然觉得好笑,「这样吧,牛二,咱们就送这位公子去云来客栈,反正也顺路。」 「万一那客栈有他同伙,把咱们都给绑了怎么成?万一他受伤是假,图谋不轨是真呢?」他依旧不放心。 「哪有那么多万一啊,」她摇头说:「做事若要这般前思后想,这世上大多数的事都可以不用做了。放心吧,我看这位公子是真的受伤了,不会加害我们的。」 「姑娘真不担心?」这样爽快的回答,倒让令狐南有些意外,「或许我真如牛二哥所言,心存歹念呢?」 「人若有所图,必要有所取。」杨元敏淡淡笑答,「我身上也不过几两银子,又没有倾国美貌,家里……家势也不显赫,公子若真是劫匪,劫我什么呢?小女子自认再平凡不过,犯不着别人用心。」 她本想说「在家里也不得宠」,临时改了口。她一向如此,凡事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也从不乐观自负。 「如此……多谢小姐了。」令狐南拱了拱手。 听了这番话,他忽然明白,为何她身上会有那般淡定如兰的气质,一种与她这十多岁年纪并不相符的沉着,因为,她有着常人无法拥有的豁达思想。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眼前这张素净的脸,以便来日相报。 棠州,果然是地灵人杰之处,他想像中的杨家三小姐,还有眼前这名女子,都比京中那些所谓的金枝玉叶强出十倍。 他开始有点喜欢上棠州了。 他应该主动问问她的名字,可惜,直至马车到达云来客栈,他都没有开口。 不知为何,他忽然变得腼 起来了。 摇晃的车身里,她就坐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几乎可以闻到她发丝淡淡的清香。于是,他便没来由一阵呼吸急促,莫名紧张。 他总觉得彷佛认识她很久很久似的,虽然,今天是头一次见面。 她从袖中掏出帕子,将他受伤的胳膊缠绕起来,好端端一块细绢绣帕顿时被血染了,然而,她却没有半分舍不得的表情。 帕子上,彷佛绣着些栀子花,虽然,缠绕起来,他只看到一片花叶。 血渐渐渗出,花叶由浅色变得鲜红,她忽然笑道:「这样比之前漂亮多了。」 他知道,这是在安慰他,让他不必为弄脏她的帕子而内疚。 其实,不必问她的名字,他也可以笃定将来能找到她,看样子她是那间绣铺的常客,画了她的肖像前往,一问便知。 第03章 马车行到云来客栈,她问他,「公子,我便送你至此,你确信能找到你的表弟吗?」 看见他点头,她放心微笑,垂下车帘,没有特意告别,只吩咐牛二继续行驶。 这样的为人处事,是他最欣赏的,免了过分寒暄,一举一动,如若寻常。就像他是她多年的老朋友,顺路送他一程,哪怕对他的身分诸多猜疑,也没多问一句。 「太子,药煎好了—」房外有人叩门道。 风亦诚,他少年的玩伴,最得力的侍卫,果然如期在云来客栈等他,彷佛是棠州万般凶险中唯一安全的所在。 「那飞刀上果然喂了毒吗?」令狐南问。 「不过是一般江湖上用的毒,臣下已经替太子敷上解药,应该无碍了。」进了房门,风亦诚答覆。 「依你看,这帮杀手是何人指派?」他道出心中疑惑。 「不好说……」风亦诚一向谨慎,不愿胡乱猜测,「难道是令狐霄?」 呵,与他想的一样,这些年来凡是出现这样的事情,令狐霄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疑者。 若干年前,这太子之位曾经属于令狐霄,因为他是皇后的儿子,齐朝国君的长子,继承大统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 然而,不久以后,旁人发现皇后与禁卫的私情,他被证实不是皇帝骨血,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 当令狐霄率其党羽逃离京城,他,令狐南,这个低微宫嫔的儿子、这个人人嫌弃的「贱种」,却得到了天下。 他知道,令狐霄一定很不服气,无时无刻想置他于死地。此次抓住时机,将他歼灭于荒野,的确极有可能。 「太子,眼下局面混乱,不如臣下先护送您回京吧。」风亦诚提议。 「才来,就回去?」令狐南微微一笑,并不惧怕,「说好了要陪你去提亲的,新娘子没见着,本太子是不会走的。」 「也没什么好见的……」他并无喜悦之色,眉间还泛起淡淡惆怅,「本来这桩婚事,就是父母之命……」 「听说,是指腹为婚的?」眉一挑,故意把话题往轻松处引,不想再提起宫廷里那场腥风血雨的争斗。 「嗯,是先父在世时,与她父亲订下的婚约,可惜先父去世得早,她家中也算棠州显赫一族,也曾嫌弃过我们孤儿寡母,幸好她父亲还算守信之人,所以婚约一直持续至今。」 「本太子怎么听说,是奶娘进宫以后,她家才转变态度?」令狐南淡淡问。 他的奶娘,也就是亦诚的母亲,因为从小照顾他,让他产生一种有如亲娘的深厚感情。当他当上太子,便封奶娘为一品诰命,而一同长大的亦诚,表面上只是给个宫廷侍卫的差事,实际上,是在暗中将他培植成齐朝未来的大将军。 「呵,当初母亲怀着弟弟,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弟弟刚刚诞生便已夭折,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才入宫。临行前,母亲把我寄养在她家,希望她家看在指腹为婚的情面上,照顾我几年。那几年,我也的确受过不少眼色,可她心地善良,一直待我极好的……」 风亦诚提到往事,似有酸楚,又道:「那时候,太子您顾念我们母子之情,派人将我接往京城。已经七年了吧,我一直没见过她……也的确,在我进京之后,她家里人对我的态度反倒殷勤起来,时常送些礼物,嘘寒问暖的。」 「看来她家里是有些势力眼!」令狐南忽然道:「亦诚,你要是不乐意,本太子可以请父皇下旨废了这桩亲事。」 「不不不……」他却连连摇头,「她家里人虽然不太好,但她是无辜的,我不能如此负她……」 「看来你俩是有些儿时情谊啊,」令狐南笑起来,「算了,本太子也不管闲事了,明儿个就陪你上她家提亲吧!」 「也正巧,可以在她家避几天。」风亦诚道:「她家在棠州势力显赫,防卫周严,乱党应该不敢贸然潜入。后继禁卫明日便到,萧统领会派人暗中将绿柳堡围护起来,确保太子周全。」 「好,极好!」他抚掌一拍,「还说没个地方落脚呢,住在她家总比住这客栈强些。不过本太子得化个名儿,不让他们知道本太子的身分才是。」 「那当然。只是得委屈太子冒充平民……」 「不碍事,本太子倒觉得有趣。」令狐南掸掸衣袖,「就说,本太子是你表哥吧,这次陪你前来提亲。对了,说了半天,新娘子家是何来历,你都没提过。」 「臣下没说过吗?」风亦诚一怔,「还以为早说了十遍八遍了呢。她家姓杨,说起来,太子应该不陌生。」 「杨?」他眉心骤然一蹙。 「绿柳堡的绣品,太子不是一直很喜欢吗?」风亦诚没察觉到他态度的微变,依旧直言道:「她是杨家三小姐。」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落入令狐南耳中,却如天外惊雷。 是她 他一直视为知音的女子,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只可惜,她马上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这个「别人」还是他亲如兄弟的亦诚……呵,他在想什么呢,就算她早已为人妇,那又如何?本来,她是个他连面都不会见的人,又何必在意她的婚嫁? 然而,不知为何,令狐南的心中泛起阵阵失落,就像一个不知隐藏在何处的伤口,时不时揪起若有似无的疼痛,找不到伤处,亦无法医治。 「三妹,这回可真要恭喜你了。」二姊一副酸溜溜的语气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当初谁也不看好那风家公子,谁知道,如今成了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听说将来还能做大将军呢!」 「这会儿你倒羡慕了?」大姊在一旁淡淡地笑问,「当初你还说,幸亏爹爹没把你配给风公子呢!」 二姊的脸顿时拉不下来,一脸尴尬道:「是啊,我命苦,三姊妹里,就数我嫁得最差;三妹夫是未来的大将军,大姊夫虽说家道中落,好歹也算诗书大家出身,可我呢,爹爹居然把我嫁给一个管家儿子!」 「管家的儿子又怎么了?」大姊努努嘴,「谁不知道严管家是爹爹心腹,二妹夫又入了赘,将来这绿柳堡,还不是你二妹的天下吗?」 杨元敏听着两位姊姊不断拌嘴,心下只觉得好笑。 曾几何时,她,一个妾室的女儿,倒成了正牌千金们嫉妒的对象?当初爹爹将她配给风亦诚,不知有多少人假惺惺地报以同情,都说她生来命苦,没个可依靠的娘,就连未来的丈夫也很不中用。 她和风亦诚,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面了?七年了吧…… 遥想当初他寄居在绿柳堡的日子,的确是个纤瘦可怜的少年。那时,她还时常从厨房偷出鸡腿,悄悄送到他屋里。 她与他一样,在这堡里地位低下,才会有种同病相怜的深刻情谊,不过,是不是所谓的「男女之爱」,她也说不清楚…… 第04章 她只知道,这些年来,见不着他的面,她也没有特别想念。但从心里,依旧把他当成自己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 「三妹发什么愣啊?」二姊推了推她,「如今风家公子就住在咱们堡里的『望水阁』,想他就快去吧!」 「望水阁?」杨元敏一怔,「我听说,他住在城里的客栈……」 「原本是住在云来客栈的,」大姊补充道:「爹爹说他回棠州就应该当回家一样,住客栈不像话,所以派人把他接来了。对了,同行的还有风家一个亲戚,听说是风公子的表哥,这次特意陪他来提亲的。」 云来客栈?不就是她昨天送那神秘人的去处吗?早知道,昨天就该到客栈与风亦诚一聚……不过,今天也不迟。 杨元敏双颊绯红,无论如何,风亦诚是她的未婚夫,想到他时,总是有些紧张不知所措。 「你不是给风公子准备了礼物吗?」大姊推了推她,「趁着还没开饭,快去见他一面吧,等会儿宴席上反倒不好说话了。」 打开柜子,捧出一个木匣,杨元敏终于按捺不住,对两位姊姊欠了欠身,朝望水阁走去。 她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其实也不是迫切的想见他,只是想到要去见未来的丈夫,去见下半辈子长相厮守的人……胸中又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她对风亦诚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还停留在遥远的少年时代,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少年,有一双深沉如潭的眼睛。她从不了解他,两人之间连话也没说过几句,但自从订亲以来,她便自觉将他当成自己的亲人—这辈子的依靠。 她猜测,他应该是个可靠的人。因为少年时吃过太多的苦,这样的人一般都懂得珍惜。 望水阁在绿柳堡南侧,相连一片湖沼,所以命名望水阁。 秋天的时候,她总喜欢到这里散步。不知打哪儿来过冬的飞禽,在暖暖的阳光下沿着水面低空飞行,发出清吟婉鸣,栖落在芦苇丛中,别有一番景致。 杨元敏沿着碎石小径一路走来,正思忖等会儿该说什么、该呈现怎样的表情才算自然……忽然,被一阵刀剑声吸引注意。 是谁,在此舞剑? 她驻足,立在枝丛叶茂之处,循声望去,却见一位玄衣男子正在夕阳下挥舞剑光。他的身姿凌厉,彷佛一只黑鹰,长剑是他的利爪,展翅击空,旋羽乘风。 他,便是风亦诚吗? 不,凭着直觉,她感到不像。风亦诚这些年来时有捎来书信,用词文雅温和,若是文字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情,武功亦然。 风亦诚决计不会使出如此招数,这般……肃杀。 他,到底是谁?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存在,剑风一偏,直指她的所在,杨元敏始料未及,只能怔在原地,眼看长剑即将点中她的眉梢,玄衣男子顷刻间看清了她的样貌,彷佛吃了一惊,连忙翻身收剑,脚尖划地,急促落下。 「是你」男子脱口而出。 杨元敏一阵失神,不知所措,半晌,当她回忆起在哪遇见对方时,同样愕然。 「是你」她同样说道。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姑娘你,」令狐南绽放友善笑意,「还说要派人去打听姑娘的下落呢。」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轻声问。 令狐南眉心一凝。没料到她对一个陌生人竟如此关心,可见她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女孩子。 「已经没大碍了,」他笑道:「否则我哪里有力气练剑啊?」 「公子是……亦诚的表哥?」杨元敏忽然领悟。 「亦诚?」这样直呼其名,让令狐南心念一颤,「难道……姑娘是亦诚的未婚妻子—杨家三小姐?」 「元敏拜见表哥。」她低头,盈盈施礼,没有直接回答却已透露了一切。 「你……真是杨家三小姐?」令狐南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好端端一句话,居然问了两遍。 此刻,他的脑中彷佛一阵轰然巨响,有片刻空白。 原来,那个救过他的女子,那个素未谋面的知音,统统都是一个人—亦诚的未婚妻。 他还道棠州地灵人杰,所有女孩子都似这般聪颖可人,原来,这世上,只有一个她,独一无二的她。 坐拥天下的自己,生平头一次感到什么叫「怅然若失」。原来,他纵有后宫佳丽三千,却比不上亦诚这辈子的福气。 「自然是我了。」杨元敏见他一问再问,不由得巧笑嫣然,「想必昨日表哥到云来客栈,就是与亦诚会首吧?早知道,元敏便陪你进去,与亦诚一聚。」 「你俩迟早是夫妻,也不在乎聚这一日半日的。」他觉得嘴里有些苦涩,不,应该说,是一种青梅般酸酸的感觉。 她低下头,双颊再度添上一抹绯色,细声问:「表哥,亦诚他……在里面歇息吗?」 「哦,方才杨老爷唤他,已到前院去了。」令狐南清了清嗓子,答道。 「父亲唤他?」杨元敏犹豫片刻,咬了咬唇,忽然将手中的匣子奉上,「那我就不等他了……表哥,麻烦把这个转交给亦诚。」 「呵,是什么?」令狐南努力笑开口,「未婚夫妇交换礼物吗?」 「我替亦诚做了一件护身衣。」她索性大方打开匣子,供他一观,以免尴尬,「他常使刀剑,万一发生意外,亦可防身。」 一见这匣中之物,他的脸色再也无法佯装,顷刻煞白。 这件护身衣……他再熟悉不过,因为,此刻他正贴身穿着。那日若非有此衣护体,说不定敌人伤着他的,就不只一条手臂了…… 「好希罕的东西啊,」令狐南轻咳一声,故意道:「听亦诚说,太子就有这么一件。」 「不,太子那件是金丝做的,这件是银丝的。」杨元敏没察觉到他脸上的阴晴不定,坦言笑答,「两件针法相同,不过太子那件加了些龙纹花色,更费工夫,这件自然是不能比的。」 v第05章[12.07] 「是吗?」听她这样一说,他稍稍舒了心,「为何不做件一模一样的?」 「太子是万尊之躯,平民百姓之物,哪里能比。再说了,亦诚每天跟随太子,万一被太子看见,反倒不好。」 呵,她倒是贴心得很,连这点都替亦诚想到了。不过,她如此细腻的关怀,却让令狐南再度不悦。 「太子那件,也是杨姑娘你做的吧?」他挑眉道。 「没错,某年的贡品。」杨元敏颔首。 「怎么想到进贡此物?」 「当时太子初登宝位,我想着宫里定不太平,所以就做了这么一件金丝甲衣,是按照我家祖传书上的法子制的,据说刀枪不入。我想自己或许手艺不精,达不到那般效力,但一般防护倒也还行。」 她果然冰雪聪明,远在千里之外,却连他当年的境况也能猜到一二,这样的女子,怎能让他不感慨? 「这件护身衣,我替你转交便是。」令狐南接过匣子,「砰」的一声,将匣口阖上,「杨姑娘放心。」 「表哥他……」杨元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有片刻疑惑。 「怎么?」他凝视着她。 「呵,我听说,亦诚的母亲并无姊妹……」她掂量着自己是否失礼,嗫嚅地开口,「父亲那一族,人丁也早已稀薄。」 「一表三千里,」令狐南一笑,为自己的身分编个藉口,「我是亦诚母亲表姊的儿子,几年前在京城相遇,他乡异地让我俩格外亲近,如今比亲兄弟还亲了。」 「表哥别介意,元敏不过顺口一问,」微微屈膝,侧身一拜,「元敏一直担心亦诚在京中无亲无故,如今有了表哥陪伴,真是万幸。」 假如,世上有个女子,能像她关心亦诚这般关心自己,此生亦圆满了。只是,就算他死了,他宫中那位太子妃,恐怕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吧? 令狐南忽然觉得,他看似富足的人生,其实乏善可陈…… 【第二章】 牛二站在屋外,踟蹰半晌,不敢踏进门槛,直到令狐南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愣着干么?人呢?」 他陪着笑脸,端着热腾腾的洗脚水,弯着腰走进屋子,脚步急碎。 「表少爷,这水里加了些药粉,最能疗足驱乏的,方才就是为了这个,在底下忙了半天。」他编着谎,一直不敢抬眸。 「现在你该相信,我不是盗匪了吧?」令狐南笑盈盈瞧着他,看他脸上顿时红了一大片,不知言语。 其实,特意把牛二调到望水阁使唤,并非为了刁难报复他,只因自己着实觉得这样的人物有趣。何况,他与杨元敏似乎很熟,把他调到身边,也可打听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牛二哥,」令狐南道:「今晚你们堡里好热闹啊,彷佛有什么喜事?」 「哎哟,表少爷别这样叫我,折腾小人了,」牛二喃喃答,「不过呢,咱们绿柳堡明儿个还真有一桩喜事!」 「难道是为了表弟与三小姐订亲之事?我记得还没到日子吧?」他挑眉问。 「表少爷,不怕您不高兴,这三小姐订亲虽然是大事,但也不如明儿个的事情大!」 「哦?说来听听!」 「表少爷,你知道咱们绿柳堡旗下有诸多生意,比如说钱庄、金铺、镖行、米肆,咱们老爷在棠州城外还有偌大一片庄子,就算啥也不做,每年农户上缴的利钱也足够这上下的开销,更别提咱们在全国各地还有诸多的房产、商号……不是我夸口,就怕这朝中的王侯将相,也不如咱们老爷有钱呢!」牛二提起东家的势力,满脸自豪。 「是是是,」令狐南顺着他的话奉承两句,「天下人谁不知绿柳堡的名号。」 「不过呢,咱们绿柳堡最最出名的,却不是这些。」他更加得意了,方才还战战兢兢,此刻却已眉飞色舞,「表少爷,你知道吗?」 「那么—最出名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咱们的绣品啊!」牛二扬声道:「那些不知咱们家底的,还当咱们绿柳堡是天下第一绣坊呢,也难怪,但凡这齐朝的绣铺,您只要进去瞧一瞧,挂在大堂里的镇店之宝,一定是咱们绿柳堡的绣品。每年的贡品,哪里能缺得了咱们,太子殿下就很喜欢我们三小姐的手艺,指定着要呢!」 「这个我听说过。」他微笑点头,「不过,这跟明天的大事有什么关系?」 「哎呀,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刺绣大赛啊!」牛二一拍大腿。 「刺绣大赛?」令狐南凝眉,「是做什么的?」 「其实呢,不是堡里每个女子都能随随便便做上绣娘的。祖上传下的规矩,要做绣娘,首先得手嫩、指巧、心细、眼明,其次要懂得辨色、描花、构图、识字,待一切基本条件过关之后,还得求神问卜,得上苍旨意,八字不能与绣神相冲,心境要清白无杂念,方可入绣坊。 「第一年从下女做起,不过是熟悉些基本针法,第二年逐月递增一套针法,三年之后,考核通过,才可以借阅绿柳堡独门针法秘笈,但描什么、绣什么,还得听上方绣娘的指令。五年之后,方可自行构图,独立完成绣品。」牛二如数家珍。 「哎哟哟,比宫里选妃还累呢!」令狐南不由得笑赞,「怪不得你们绿柳堡的绣品天下闻名。」 「一年一度的刺绣比赛,本来是全堡上下的绣娘都要参加的。不过呢,老爷吩咐,明儿个只叫三位小姐参加即可。」 「这是为何?」杨元敏的容颜划过脑海,他的心突地一提。 「我只告诉表少爷您一个人,记住得保密—」牛二凑上前,神秘地道:「听说,是老爷要选未来绿柳堡的女主人呢!」 「女主人?」令狐南一怔。 「对啊,老爷年岁大了,早想把这偌大的家业交给后辈。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从前一直没提这事,是因为三小姐还没出阁。如今三小姐就要嫁给未来的大将军了,老爷这才发话要办这比赛的。」 「这倒奇怪,」他摇头不解,「杨家二姑爷是入了赘的不假,大姑爷家道中落、寄居府内,实际上也算入赘了。可我表弟将来是要在京城做事的,没道理让三小姐当家啊!」 「那有何难?咱们在京城也有产业,将来若真是三小姐当家,一切事务从京城处理便是,不必长居棠州。」牛二道。 「嗯,有道理。」令狐南颔首,「这么说,你们老爷还是挺疼三小姐的,居然为她破例。」 v第06章[12.12] 「没错,我们老爷私下是很疼三小姐的,从前大夫人在世,不好怎样,如今忌惮的人都已去了,三小姐的未婚夫又是那般显赫,十有八九老爷是想把家业传给三小姐的。」牛二自信满满。 不知为何,令狐南忽然为杨元敏紧张起来。虽然,这个女当家她未必希罕,但他打从心底希望她能胜出。 毕竟,他欣赏她的绣品已有多年,假如她能得到更多人认可,身为她的知音,他亦觉得与有荣焉。 关于她的身世,他也略知一二,妾室所生的女儿,从小屈尊于大房之下,假如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总是好事。 呵,他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两天,脑子里全是「杨元敏」三个字,关于她的一切,就像旷野里飘来的薰香,挥之……不散。 「哎呀,三姑爷回来了!」牛二忽然叫道,惊喜迎上前去,「小的给三姑爷请安!」 风亦诚跨过门槛,听见这样的称呼,不禁有些尴尬,他抬抬手说:「牛二哥,不必如此多礼……」 「听说明天要办刺绣大赛,」令狐南对他笑道:「你刚打前院来,想必很热闹吧?」 「表哥……」风亦诚似乎有什么机密要事,但当着牛二的面不好明说,只用眼神暗示,「明儿个我要出城一趟,上次那桩龌龊事,已经有眉目了……」 「哦?好,那你就去吧,把来龙去脉一一打听清楚了。」他立即会意,但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不妥,「但明儿个是元敏小姐的大日子,你出城去了,谁给她打气呢?」 「对了!」牛二在一旁好似想起了什么,大声叫,「姑爷,我们家元敏小姐约你去呢!」 「约我?现在?」风亦诚一怔。 「对啊,说是在老地方见面。」牛二笑呵呵地猜,「想必,是因为明天的事,元敏小姐心里紧张,想跟姑爷你说说话吧?」 本以为他听了会十分高兴,至少会有几分甜蜜,但他脸上却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惆怅,眉心紧蹙。 「不,」只听他犹豫道:「我不能去。」 「姑爷,你……」牛二不由得气愠,「咱们元敏小姐不顾矜持主动约你,你怎么这个态度?太不给面子了!」 「依我看,你还是去的好。」令狐南从旁劝他,「来到绿柳堡这些天,你都没跟她好好说过话,那天宴席上,也是坐得远远的。」 「我就是顾及她的面子,所以不能与她太过亲近。」风亦诚认为,「这府里到处都是眼睛,稍微一点儿小事就能惹起风言风语,她从小受的罪还不够吗?」 仔细想想,这话也有道理。他才来几天,也感受到这绿柳堡上下对杨元敏并不友善,都说她瞎猫碰到死耗子、钓了个金龟婿,更别提她那两个姊姊,目光里满是嫉妒。刺绣大赛在即,实在不能再添乱了…… 「不过,你不去,元敏小姐心下失落,岂不胡思乱想?」令狐南缓缓道:「还是得给她捎个话,让她安心才是。」 「表少爷,你代我们姑爷去吧!」牛二天外飞出一语,冷不防提议,「元敏小姐救过你,你去感谢她,应该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怎么,见未婚夫会被说闲话,见我一个外人倒没关系?」他实在无法理解。 「表少爷,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要紧的没人在意,不要紧的人人问,真的没人理会,假的人人信。」牛二耸耸肩,「世人就是这么傻。」 此话一出,在场的两人不由得笑了,都觉得这话倒也不假。 「那就请表哥代劳了。」风亦诚拱了拱手。 「不过,这『老地方』是哪儿呢?」令狐南挑眉问道。 「不远,就在前面……」 日落之后,湖沼边上秋意冷冷,不过,杨元敏还是很喜欢在这夜风里散步,看着月亮的影子静静投映在深水之上。 芦苇丛随风微微飘浮,像轻软的毛球,绒绒的,给人温暖的感觉。那些飞禽野鸟便安栖其中,偶尔能看见它们的羽翼或者尾巴,露出半截,懒懒地颤动一下,憨态可掬。 杨元敏将一堆馒头屑块撒在固定的地方,等清晨鸟儿们醒来,自会寻找,充当早膳。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扬起。 「我还以为飞禽只吃虫子,或者小鱼,原来,它们还吃馒头。」 她惊喜回眸,发现来者并非期待中人,顿时笑意一凝,些许失落。 「怎么,看到我不高兴吗?」令狐南笑问。 「不……」杨元敏连忙直起身子,礼貌答道:「只是没料到表哥会来……」 「亦诚出堡办事了,托我前来。」他想了想事先编好的说词,「其实他很想见你,又怕府里的人笑话他。」 「呵,为什么我却觉得,他其实没那么想见我……」她涩涩莞尔,「说起来,没正式成亲之前,我跟他仍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或许我不该如此依赖……」 「元敏小姐,你可千万别这样想。」她如此模样,让他胸中微窒,「亦诚他真的有事,如果不愿理睬你,何必托我前来?」 「真的吗?」杨元敏半信半疑,睁大眼睛,「表哥,我没把你当外人,你也别哄我。」 「难道要我立誓?」令狐南逗她,「不说真话就天打五雷轰身?」 「不不不……」她果然连忙摆手,「小事情罢了,表哥,不必如此。」 「来,我帮你掰馒头。」他见她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模样,热络的上前,化解尴尬,「你还没回答我呢,飞禽也吃馒头吗?」 「嗯,吃的……」她反应过来,怔怔答覆,「它们……鱼啊、虫啊、糕饼、馒头,还有果子,什么都吃的。」 「小时候,你常跟亦诚在这里喂鸟儿吧?」否则,这里何以称之为他们的「老地方」? 他发现,「老地方」这三个字在他听来十分刺耳,她与亦诚之间的默契,让他没来由地羡慕…… 「有时候,我们会在湖边遇见,」杨元敏终于笑了,往事让她嘴角撩起丝丝甜蜜,「他在练功,我在喂鸟。他练完一套马步,就会来帮我掰馒头。我们从来没有刻意约好,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说过几句话。」 「没说过几句话?」令狐南诧异,「还以为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 v第07章[12.18] 「我们确实是,」但却颇不赞同他的说法,「青梅竹马,也不代表要说很多话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忍不住与她辩驳,「诗里描述的,是一种亲密热闹的情景,你俩连话也不多说,只代表小时候认识,不算青梅竹马。」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肯承认她与亦诚熟络,彷佛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 「好了好了,」杨元敏不禁失笑,「表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与你争。」 不知为何,她打心眼里喜欢眼前的男子,每次遇到他,都会有种亲切感,彷佛一百年前就认识了般,让她可以轻松自在,无话不谈。 她不叫他「令狐公子」,而是擅自唤他「表哥」,看似随风亦诚礼貌称呼,其实,这样的称谓,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和他颇亲近…… 「这里的鸟儿都是北方飞来过冬的吧?」令狐南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较真,也忍俊不禁,「都有些什么种类?」 「松花雁,丹顶鹤,阔嘴 ,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什么都有。」杨元敏如数家珍,「我最喜欢野鸭子。」 「为什么?」这个答案让他意外,「野鸭子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但是可爱,有一次我掰馒头喂它们,它们居然落到我的身边,一点也不怕我。」她细细回忆着,「它们往我手心里啄食的时候,轻轻缓缓的,好像怕啄伤我似的,真通人性。」 「原来野鸭子倒不傻。」令狐南颔首回应。 「而且……」杨元敏顿了顿,坦言道:「野鸭子像我。」 他一怔,没料到她如此形容。短短一句话,倒是道尽了她的自卑。 「别这样说,明儿个刺绣大赛过后,野鸭子要变成凤凰了。」令狐南劝慰。 「表哥也听说刺绣大赛的事了?」她侧目问。 「对,听亦诚说的。」他再度编谎。 「表哥,我心里紧张……」不知为何,本打算对风亦诚说的话,倒轻易对他透露了。 「怕输吗?」 「不,是不想赢。」杨元敏咬着唇,「却也不能输。」 「为何?」这倒令他不解。 「假如赢了,姊姊们就会生气。」她呢喃道:「可若输了,对去世的娘亲却不好交代……」 左右为难,教她如何是好? 「你啊,想得太多。」令狐南放柔声音,「杨老爷心中想必自有打算,你们姊妹只要认真比赛便是,至于将来这绿柳堡交给谁,想必也不是一场比赛能决定的。你看,野鸭子何曾与丹顶鹤计较孰丑孰美?所谓美丑贵贱,不过是世人赋予这些飞禽的评价罢了。」 杨元敏神情一敛,沉吟半晌,容颜如同拨云见日。 「没错,表哥,你说的没错!」她颤声道:「我只要拿出本领,好好去比就是了,谁胜谁负,何必多想?」 「不要想着赢,也不要刻意输,」令狐南点头,「顺其自然吧。」 看着月下她皎洁的面孔,知道唯有真正心思舒展之间,才会呈现如此美丽。 她,终于想通了。他,亦放了心。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的她竟有些庆幸,庆幸今夜见到的—是他。否则,换了木讷的风亦诚前来,未必能解她胸中心结。 这样的想法,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生平头一次,风亦诚居然变得可有可无,甚至,比不过这只认识了几天的男子。 绣房里十分宁静,门窗紧闭,不让任何人打扰,与屋外熙熙攘攘的景象简直天壤之别。 绿柳堡上下皆翘首以待,凝神屏息,期待未知的结果。 早有管家勒令围观者不得大声喧哗,以免影响屋内三位小姐,就算是纷纷私语也要克制。 令狐南坐在廊檐下,喝着清茶,品着果饼,同所有人一样耐心等待,只是,他的模样看上去那般悠闲自在。 一旁的牛二,伸着脖子往绣房方向张望,眼珠子都快紧张得迸出来了,令狐南忍不住唤他。 「牛二哥,你也坐下歇歇吧,再着急也没用。」 「表少爷,我好像看到几位小姐的影子了……」他踮脚道:「从窗纸上透出来的。」 「什么影子?」令狐南不禁失笑,「依我看,这结果没出来,你们都快急出病了。早知如此,杨老爷就该不让你们围观。」 「不让围观,那才真会出人命!」闻言一惊,「要知道这府里未来的命运,全在今朝。昨儿个我们在厨房还议论,该把宝押在哪位小姐身上才是。押错了,这辈子都甭想过舒坦日子了。」 「别人我不知道,你牛二哥肯定押三小姐赢,对吧?」他笃定道:「依你看,她有几分胜算?」 「这可难说……」牛二蹙紧眉,「若说这刺绣的手艺,三位小姐各有千秋。」 「哦?说来听听。」 「我们大小姐元慧擅长各种刺绣针法,什么错针绣、乱针绣、锁丝、纳丝、平金、影金、铺绒、刮绒、戳纱、洒线、挑花,只要这世上有的,她无一不精。二小姐元茵,针法最快捷,别人需要三天,她大约只需要半天。至于三小姐嘛,众所周知,针脚最最缜密平整,一万针能纫得跟一针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用织布机织的呢,堪称绿柳堡一绝。」 「那么今天考的是什么呢?」令狐南听了,也着实赞叹称奇。 「按理,就是考这三样:针法多寡、速度快慢以及针脚平整,不过既然三位小姐各有所长,胜负也就难辨了。」 「嗯……」令狐南颔首,俊颜虽然平和,但越听,心跳越发加速。 他不禁自嘲,笑自己说一套做一套,昨天还劝慰杨元敏,要她不必计较得失,然而,做为一个旁人却忍不住替她悬心。 v第08章[12.23]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出来了、出来了!」 正说着,忽然听到有人低呼。果然,只见绣房前面开了一条缝,似有裙摆在其间微动。 「是二小姐吧……」牛二猜测道:「她速度最快,肯定是她最先出来。」 然而,当门扉微启,露出来者的容颜,四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杨元敏整了整衣裙,款步而出,屋外强烈的阳光让她的眼睛有片刻不适,她抬起手,以袖遮住额间,忽然看到令狐南就坐在不远处,她微微一笑,向他走来。 「元敏小姐辛苦了,」他并不急于问究竟,只起身亲自替她斟了一盏茶,「这里有美食美景,请坐。」 「元敏小姐……元敏小姐……」牛二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你……第一个出来……」 「怎么,都以为会是二姊?」杨元敏莞尔道。 「赢了……赢了……这一次,肯定赢了……」牛二兴奋得快要晕过去。 「你们也不问问我,为什么第一个出来?就瞎高兴!」她摇头叹了口气。 「只要不是主动弃赛。」令狐南轻声答。 「昨儿个我答应过表哥你,无论如何也要平常心对待,当然不会主动弃赛。」她顿了一顿,终于扬晓,「只是,我绣的图案比较简单。」 「哦,图案不一样吗?」 「爹爹选了三幅图样供我们姊妹抽签,大姊抽中的是『春日牡丹』,二姊抽中的是『鸳鸯如锦』,我是『雨后清兰』。」 「『雨后清兰』?的确应该简单清丽些。」令狐南评了句,「不过,这款图样倒是很适合你。」 正所谓气质如兰,蕙质兰心,世上一切以兰喻人的词藻,皆可用在她身上。 「既然是抽签决定的,哪里分什么简单复杂?」牛二执意道:「只要绣得快,绣得好,就该拿第一!」 「牛二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杨元敏连忙解释,「其实,我……」 她话没落音,忽然见绣房之门大敞,杨元慧和杨元茵相继而出,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骚动,不复方才的寂静。 「比赛结束,封绣房,供老爷评判!」婆子立在台阶上,朗声宣布道。 府中各派势力纷纷上前,簇拥着各自的主子,在廊檐下找位置歇坐,管家亦早派了奴婢备好热水膏药,供三位小姐浸手涂抹,舒筋活络。 「元敏小姐,你快说吧,其实你怎么着?」牛二从旁催问。 「让咱表弟妹先洗手吧,」令狐南却体贴道:「方才她的指甲都划花了。」 杨元敏双颊微微一红,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这等小事。 「不碍事,等会儿用凤仙花汁一抹,指甲又会变漂亮了。」忆起宫中嫔妃整天捣鼓的那些美颜秘法,从前他只觉得厌恶,但此刻因为心疼眼前人,却脱口而出。 「其实我不喜欢凤仙花汁,太红艳了。」她低头瞧向手指,「我只希望这指甲能明亮一些就好,可惜也找不到其他美甲的法子。」 「对了,从前我母亲有一种清香的甲蜡,薄薄在指甲上涂一层,没有颜色却很明亮。」令狐南忍不住一提,「我回去找一找,或许能找着送你。」 「真的?」杨元敏展眉一笑,「那我先多谢表哥了。」 在这试场紧张的气氛中,说些日常趣事,倒也能化解窒闷之气,她知道,他是故意提起这些的。 他的一言一语,她其实心底都着实感激。 「三小姐,老爷出来了!」牛二忽然哑声一喊。 呵,真正应该紧张的时刻终于来了,哪怕故作轻松,分散注意,终究还是逃不过。杨元敏察觉到四周立刻再度宁静,不,应该说,是死寂。 杨老爷身后跟着三个小厮,分别托着方才三姊妹刺绣的成品,彷佛为了公平起见似的,展示于众。 「今日大伙儿都瞧见了,几位堡里老资格的绣娘、棠州有名望的乡绅亦可做见证,」杨老爷肃然道:「论速度,最快属元敏。论针法多寡,冠者是元慧,她独得十一种针法,元茵其次,九种,元敏这幅比较简单,只用了六种。而论针脚,这些年来,别说咱们绿柳堡,就是全天下,恐怕也是元敏第一。因此,我宣布—今日赛事,元敏三则两胜,该她赢得头筹!」 此语一出,彷佛早在人们预料之中,私语之声虽然不少,却并无激昂反驳。 「且慢!」二小姐杨元茵猛然道:「爹爹,你偏心!」 「我偏心?」杨老爷眉一凝,「方才我说的,有何偏颇?」 「爹爹你在比赛前,曾把金线放在桌上,你说,今天无论是谁,无论绣哪幅,都需用到它。可是,元敏这幅,金线在哪里?」她高声指出不平之处,「我和大姊就因为要加入金线,手脚比元敏慢了几拍,这速度一则,我认为不该她赢!」 听了这话,杨老爷并未动怒,反而转向杨元敏笑问:「女儿啊,你来说说,为何没用金线?」 「因为……这兰花不需用金线就已足够,用了反失清雅。所以女儿擅自作主,舍之不用。」杨元敏从容道。 「只是如此?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杨老爷又问。 「我……」这一回,她咬了咬唇,犹豫不答。 「爹爹来代你说吧,因为当时金线被两个姊姊给抢光了,你只好让着她们俩,对吧?」 听闻此言,四下一片嗡嗡议论声起。 「爹爹,是她手脚慢,怨不着我和大姊啊!」杨元茵急忙反驳。 「住口!」杨老爷喝斥,「你以为爹爹老眼昏花,没看见你跟元慧使的眼色?明明金线是足够分配的,可你们俩不想让妹妹胜出,联手刁难她。比赛之前,我故意说一定要用金线,就是想试探你们俩,没想到……」 「爹爹,我们真的是无心的!」大小姐杨元慧亦立刻辩白。 v第09章[01.10] 「无心的?那么看到小妹没有金线,你们可曾想过,主动分给她一些?」 一语问得两个自私的女子无言以对。 「你们啊,凡事只顾自己,从不替他人着想,更别说顾全大局了。」杨老爷叹道:「教我如何放心把绿柳堡交给你们?今日这赛事结果,爹爹决定了,元敏就是未来绿柳堡的女主人!」 虽然众人已料到,但没想到杨老爷居然会这么快就当众宣布,一时间,心下接受的、不接受的,纷纷喧哗起来,人声鼎沸。 杨元慧愣在原地,愕然失措。杨元茵不顾颜面,一头扑进夫君怀里大哭起来。 「元敏,你不会拒绝吧?」杨老爷反而担心地望着三女儿,「从小到大,你一直让着两个姊姊,假如知道这样的结果,你会故意输吗?」 她会故意输吗?同样的话,昨夜,亦有人问过。 这瞬间,她忍不住侧眸,与那个随风而立的男子四目相对,只见他,正对她微笑。他的笑容,就像这秋日的阳光,在寒凉时给人暖意。 「不,我不会。」她听见自己答。 「方才,你是故意把金线让给两个姊姊的吗?」杨老爷再问。 「我没有刻意去争抢,只因为,我觉得兰花不必用金线。」 「若你抽中的是『春日牡丹』或者『鸳鸯如锦』呢?」 「那我一定会争。」杨元敏想也没想,如是说。 她答应过那个男子,不会惦记着赢,但是也不会故意输。他教她顺其自然的道理,她会铭记在心。 如此的结果,就叫「顺其自然」吧? 【第三章】 她答应了就好。 曾经,他还担心,正如杨老爷所说,她会碍于姊妹情面刻意相让,然而,她比他想像的要有勇气。 有时候,并非一味退让就能有好的结果。就像当年,他若不肯继任太子之位,令狐霄又会放过他吗? 他认为,她应该做绿柳堡的女主人,保住地位,才会有一世的平安。 门扉轻推,发出「吱呀」一声,但来者却迟迟不肯进来。令狐南抬头,已然瞧见那日光下的身影。 「亦诚,你回来了?」他问。 风亦诚彷佛鼓起天大的勇气,才踏入这道门槛似的,俊颜苍白,眉心拧成化不开的结。 「发生什么事了?你到城外追查那日的元凶,可有发现?」令狐南笑道:「好了,别绷着一张脸,若没找着线索,本太子也不会怪你的。」 「太子……臣撒谎了。」他抿住唇,「此番出城,并非为了追查凶手……」 「什么?」大感意外,「那你去做什么了?」 「太子……三公主她……她来了。」风亦诚终于招供。 「阿紫?」令狐南惊讶地撑起身子,「她也到棠州来了?」 「对,这次,就是她约臣去郊外见面……」 「等等,等等,」他一时之间难以理清思绪,「阿紫为何忽然到棠州来了?没道理啊,是来寻本太子的吗?」 风亦诚沉默半晌,唇间微动,「不,是来找臣的。」 「你和阿紫—你们—」令狐南在电光石火之间,领悟到骇人的真相,「她喜欢你?」 瞧他没有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令狐南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脑门。从小到大,事不关己不动容的他,第一次为了旁人乱了心境—可笑之处在于,竟像有人要抢他的心上人一般。 因为杨元敏吗?亦诚是她的未婚夫,此番阿紫介入,定会掀起未知的风浪……是在为她担心吧? 「亦诚,你怎能如此?」他听见自己喝斥,「你已是订亲之人,平日就该与三公主避嫌,为何要去招惹她?」 「臣没有!」风亦诚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起来,「臣一向对三公主退避三舍,可是……」 「好了,瓜田纳履,李下摘冠,无论你有心还是无意,阿紫已经芳心荡漾,还说与你无关?」令狐南第一次不分青红皂白,责怪这个亲如兄弟的男子,「再者,她约你出城见面,你大可推辞,要知道昨儿个是杨姑娘的大日子,你不在身边,她心情何等紧张,你又何曾体恤过她?」 说来说去,竟不是为了他的宝贝皇妹,仍旧为了那个对他而言只是「杨姑娘」的女子…… 「本太子勒令你,」他一向不愿擅用强权,但这次却破了例,「勒令你即刻去对阿紫说清楚,让她死了这条心,并永世不再与她相见!」 风亦诚一怔,没料到令狐南反应如此激烈,语气如此铁血,完全不似平日温和微笑的那个太子,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令狐南。 「臣遵命,只是……」 「只是什么?」 「三公主她……已经闯到绿柳堡来了。」 「什么」令狐南俊颜猛沉,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此刻她恐怕就在大堂,臣听说,元敏已经去见她了……」 不再发一言,也顾不上一袭晨衣未整,他揽靴一蹬,飞也似的便往前厅而去。匿居堡中的这些日子,他收敛起帝王家的气宇轩昂,一派闲云野鹤的微笑悠然,此刻,汹汹气势自然流露,无人能挡。 v第10章[01.16] 彷佛被他镇住,前厅伺候的奴仆都愣愣地望着他,忘了通传,眼睁睁看着他一举跨入厅门,挥手便拧起贵客的衣领。 「二……二哥?」三公主令狐紫正坐着饮茶,与杨元敏说着什么,回头看到那张盛怒的脸,不由得错愕。 「你干什么来了」令狐南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不顾一切阻止这个捣蛋的皇妹,哪怕暴露他的真实身分,也顾不得了。 「我……我来恭喜风哥哥订亲啊!」令狐紫舌头有些打结,「二哥,你放手,先放手……」 她极力扭动身子,才挣脱了他的桎梏,只见衣领处留下了好大一道皱痕,可见方才他力道之强。 「表哥,」杨元敏在一旁笑道:「我与三表妹方才正说起你来着,听说表哥家在京城也是极为显贵,看来我猜得不错,第一次见到表哥,就觉得气质不凡。」 「这就认了亲了?」令狐南瞪着宝贝皇妹,「你还跟杨姑娘说什么了?」 「二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似笑非笑,「我还说,二哥此次来棠州,是打算做笔大买卖,元敏姊姊若有熟路,亦可介绍给二哥你发财。」 她没捅破自己的身分?令狐南感到心下松了口气,俊颜的怒色也稍稍舒缓。 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让杨元敏知道自己是太子,那一声「殿下」若叫出口,他与她之间,注定会有鸿沟,不复之前的轻松惬意…… 「元敏姊姊已留我在绿柳堡小住,过几天风哥哥下订之日,我还要观礼呢。」令狐紫笑道。 「你给我马上回京城去!」一听到「观礼」,他就没来由地心惊,素知这个宝贝皇妹不是省油的灯,生怕她做什么破格的事来。 「为什么?」她不甘示弱地扬起头。 「你偷偷跑出京,爹娘会担心的……」一时间,也实在找不着藉口。 「我跟爹娘说过了,倒是二哥你,出京的时候没打招呼,他们叫我来逮你回去才是真。」她吐吐舌头,回马一枪。 一语呛得令狐南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瞪星目,当着主人家的面,又不好多言,以免生疑。 「好了好了,」杨元敏亦莞尔,上前化解,「我作主,把阿紫妹妹留下了。表哥,你不能欺负她啊。」 呵,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啊?她不知道的是,这个世上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宝贝皇妹了…… 令狐南无可奈何,自承继太子宝位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无力。 「表哥,你来帮我尝尝,这个味道对不对?」 若非杨元敏一声低唤,恐怕他还沉溺在混乱的心思之中。 这几日,令狐紫入住绿柳堡,弄得他没一刻不是这般心神不宁的,就生怕捣蛋妹子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 他了解这个宝贝皇妹,断不会如此乖乖看着心上人订亲。从小到大,三公主喜欢的东西,哪怕倾尽天下,也非弄到手不可。 所以,从清晨到日暮,他总找藉口守在杨元敏身边,直至夜深熄灯的时候,他才不得不离开,心,却依旧悬着。 他小心翼翼,不让皇妹接近她,哪怕一步,也不可以。 「表哥,你教我做的这龙骨汤,果真好喝!」杨元敏在厨房的蒸气氤氲中微笑称赞,「不过是一般的猪骨,放了几味药材,却完全不一样了,也不见油腻。怪不得是亦诚的最爱呢。」 这几日,因为无事,她便顺口问起亦诚的喜好,他也顺口道出了「龙骨汤」这个名字。 为了这「龙骨汤」的秘方,他特意飞鸽传书入京,叫御厨抄在纸上,就像传递军情般,火速回覆。 他在讨她的欢心,而她的心,却在另一个男子的身上。 这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俩身分悬殊至此……谁让他遇见她,这样迟…… 今生不能守候她,唯有希望另一个男子能代他给予宠爱,可是,亦诚能信得过吗?真的像那话中所言,对阿紫退避三舍? 「表哥,你怎么了?」杨元敏捕捉到他眼角眉梢的异样,「这几天,你总闷闷不乐的。可是家中有事?」 「那天,阿紫是怎么到这堡里来的?亦诚带她来的?」他禁不住问。 「怎么了?」她越发迷惑,「有什么不妥吗?他们不是一道来的,不过也差不多吧,一前一后。我听说亦诚刚刚回堡,心里正高兴,打算去找他,前院就来报,说有一个叫阿紫的姑娘要见我。」 「后来的?」令狐南不由得紧张,「我这个妹妹就爱乱说话,她见了你,没胡说八道吧?」 「怎么会呢!」杨元敏笑道:「我们见了面,她就直接称我嫂嫂,并道明自己的身分,说是表哥你的妹子,因在京中寂寞,出来寻你。又听闻亦诚要与我订亲,特来贺喜。刚说到这里,你就出现了……」 「我这个妹妹疯疯癫癫的,她要是得罪了你,你不要理她,直接告诉我。」令狐南特别叮嘱。 「阿紫妹妹别提多可爱了,才来几日,这府里上下都喜欢她呢,怎么会得罪我呢?」她摇摇头,「倒是表哥你,最近古怪得很,说话让我捉摸不透。」 「以后你会明白的。」他不敢多言,只好隐晦带过,「走,咱们去找亦诚吧,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杨元敏颔首,特意用了一个暖钵,将龙骨汤倒入其中,稳稳捧在掌心里,与令狐南一道朝望水阁行去。 刚到那碎石小径上,她却放轻了脚步,彷佛有种调皮的心思油然而起,她对他眨眨眼说:「表哥,待会儿咱们先别作声,看看亦诚在干什么,吓他一跳。」 「好。」令狐南应道。 彷佛儿时陪妹妹游戏,再无聊的事,因为宠溺的心情,也努力假装高兴。 脚下缓缓,几乎听不见步履之声,他们行至风亦诚住房的窗边,却猛然看到那摇曳的窗影,彷佛不只一个人。 杨元敏怔了怔,愉悦的花颜顿时添上一抹阴影。细碎的私语,传入她的耳际,也清清楚楚的,被他听见。 「风哥哥,你真舍得我?」那是令狐紫的娇嗔。 令狐南心中一惊—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没错,就是现在这幕。 v第11章[01.29] 他料定迟早会有类似情景发生,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再缓些时日,哪怕只缓一日就好,至少,不要让她这么快伤心。 「阿紫……别再说这些了,如今,我已是快订亲的人……」风亦诚彷佛在叹息,语调凝重。 亦诚唤她「阿紫」,身为臣下,直呼三公主的名字,这两人的关系看来远比他想像的要深切。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已经是指腹为婚的人,可我何曾忌惮过什么?」令狐紫抢白道:「我只求你想想自己的心……也想想我的心……」 「无论如何,我不会辜负元敏,小时候,就数她对我最好,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她是唯一没给我脸色看的人—阿紫,人不能忘恩。」 风亦诚执着的话语道出,月光下,令狐南看到那张本来怔愣的花颜,似有微微垮下。 杨元敏全身都僵着,捧在掌心的暖钵若非抵入怀中,恐怕也早洒了。 他连忙伸手扶住她,虽然隔着衣衫,亦能感到她全身发冷—人在遭遇变故时的反应。 「为了报恩,你就要欺骗她?欺骗你自己?你就要……舍弃我?」似乎发生了激烈的肢体碰撞,不知是她忽然抱着他,还是他极力避开她。 彷佛再也听不下去似的,杨元敏双眼微闭,扭头就走。 她一向那般温柔平和,令狐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激烈反应的她,虽然,已经比常人懂得抑制自己,但仍不免失控。 他跟着她,生怕她出了什么事。只见她低着头,一直往前走,步履始终不肯停止,直至到了湖沼边,行到无路可走的绝地。 她望着月光下的水影,银斑似的,波光粼粼,分明有泪花噙在眼中,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令狐南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候,他知道什么安慰都没有用,唯有陪在她身边,沉默。 「汤……要凉了。」等了好久,她终于开口,却是这样一句。 她蹲下身子,将暖钵打开,闻见那残留的香气,泪水终于融化,一滴,两滴,掉进汤里。 「别这样—」他再也忍不住,心尖彷佛被刀子割了一道似的,她的眼泪落一颗,他就痛一次。「亦诚已经拒绝阿紫了—」 「表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所以才怕阿紫在我面前乱说话,对吧?」 她果然聪明,猜中十之八九。 令狐南不知该怎样回答,身为太子,他亦不懂得怎样去安慰一个人,从来,都应该是别人来取悦他。 「我早该猜到……早该猜到,为什么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子,会忽然到来,在我们订亲的前几日……」她抬头望着他,双颊已经泪水涟涟,「表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病急乱投医,居然会问他的意见。 他亦蹲在她的身畔,忍不住伸手理顺她的乱发,柔声道:「就当一切没发生,我会找人尽快把阿紫送走—」 「她是你的妹妹啊,」杨元敏脸上闪过一丝迷惑,「表哥,你宁可帮我,也不帮自己的亲妹妹吗?」 「我只帮理,」他答道:「不帮亲。」 「表哥……」她彷佛心中有无限感激,却无从表达,「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跟你说过的话,倒比跟亦诚说得多些……我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哥哥。假如,我和亦诚散了,我就再也不能叫你『表哥』了……」 这并非刻意取巧,这番话,出自真心。 原来,她亦这般留恋他,哪怕只是一个「表哥」的称谓。令狐南觉得四肢热血凝固,好久好久,没能动弹。 不过几日的相处,却让这女孩子对他这个陌生人产生如此依赖的感情,可见,在她的生活里,何其孤独,何其寂寞,何其无助。 相比之下,阿紫又缺什么呢?天家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失恋不过是窗前疏雨,一阵而过。 所以,他该帮的,是她。眼前这个从小缺少关爱温暖的她。 「表哥,我想见亦诚,我要问问他的心思……」顿了一顿,她忐忑道。 「好,我来安排。」她仓皇,他却得镇定。 他要拿出当年处理宫变之事的镇定,帮她谋得一个圆满的婚姻。 顺着这片湖沼,一直往南,泛舟而下,居然可以看到如此多的美丽景致,那些山树倒影,旷野幽境,都是从前在京里不能领略的。 「原来棠州这么漂亮—」令狐紫赞叹道:「元敏姊姊,多谢你陪我们出来游湖。」 「别这么说,我也早想出来散散心的,棠州的秋天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杨元敏回答,「春天多雨,夏天日烈,冬季寒冷,唯有这秋天,却是清爽宜人。」 「我还以为你和亦诚哥哥忙着订亲的事,没空儿出来呢—」她故意看了一眼船舷那侧的男子,只见对方沉默不语,俊颜直朝岸边美景,彷佛在欣赏,又彷佛心不在焉。 令狐南摇着桨,笑咪咪地倾听两个女孩的谈话,此趟游湖,是他提议,硬拉上风亦诚陪同前往。 他说过,要制造一个机会,让杨元敏把想问的话统统问清楚。 看似游玩之间,谈笑风生,其实,心思起伏、箭如在弦。 「哎呀,枫叶!」忽然,杨元敏叫道。 昨天,她曾对表哥说过,游船会经过一片山林,林中有染红的枫叶,这时,她会故作惊喜叫出声来,他即暗中配合。 「摘些枫叶插在瓶子里,肯定比花儿还漂亮。」令狐南果然配合她,「亦诚,你上岸去捡些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风亦诚转过身来,脸上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太子殿下会忽然指派他去做这种无聊事。但他当即起身执行,因为,他是臣子。 「亦诚,」杨元敏见机道:「我陪你去吧!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也一起摘过枫叶吗?那幕情景,至今我仍很怀念。」 他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一向对他谦敬退避的她,为何忽然这样亲昵? v第12章[02.03] 「我也去。」令狐紫似乎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扬声跟进。 「你去做什么?」令狐南一把拉住他的宝贝妹妹,使了个严厉的眼色,「人家小夫妻有体己话要说,你一个外人跟去做什么?」 一语问得她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看着风亦诚牵着杨元敏的手,一步一摇地上岸去。假如,他们回过头来,就会发现她那双蒙了层灰似的眼睛,充满酸涩。 杨元敏并非没有察觉到令狐紫的目光,那醋意如此强烈,哪怕转过身去,都能穿透她的身体。 但她佯装不知,一路微笑着,与眼前人行至枫叶婉丽处。 「我看到顶上有丛最红的,」风亦诚为人十分老实,竟认真道:「待我使轻功上去,把它们摘下来。」 「亦诚,你还真当我们是来摘枫叶的。」杨元敏抿抿唇,终于开口。 自从再次遇见他,还没能像这样在一个单独的空间共处,跟他好好说会儿话。他一直在回避自己,她早该感觉到了。 他凝眸,身形霎时僵住,好半晌,才侧过肩,直视她的眼睛,「说吧。有话要说,对吗?」 「昨天晚上,我炖了些汤送去给你……」她鼓起勇气,坦言道:「站在窗边,什么都听见了。」 风亦诚一惊,没料到她会如此摊牌。一向温柔隐忍的她,在他眼里就是只怕事的小猫,原来,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如此从容坚韧。 「亦诚,你打算怎么办?」她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维持笑意,虽然,她的眼泪在眸中打转,稍微不慎,就要落下来。 他胸前起伏不定,彷佛思索了良久良久,方才答覆,「我跟她没什么,元敏,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你喜欢她,是吗?」杨元敏知道自己的直觉一定不会错。这七年来,他一直待在京城,与他朝夕相处的并非她。何况,他俩认识的时候还年少,爱情未曾真正开花结果…… 所有的感情,都禁不得岁月穿石,阿紫又是那样美丽可爱,他不动心才奇怪。 「元敏,我不能骗你……」风亦诚垂眉,俊颜染了一丝苦涩,「我跟她的确走得很近……可我从来没想过会真的怎样,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小的侍卫怎敢觊觎天家公主?就算再动情,也要克制。 「什么不可能?因为我俩订了亲吗?」她追问道。 他不言,彷佛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因为订了亲吗?阿紫的身分,也是一个巨大的梗阻。 假如,对方不是公主,他会移情吗? 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所适从。 「亦诚—」生平第一次,杨元敏如此主动,上前握着一个男子的手,她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调动全身的热情,彷佛掷金一赌,「我不想退婚……我想要嫁给你……」 呵,她在哀求他吗?卑微地,乞讨他的爱情。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真的对他用情至深?不见得……然而,她知道他是自己最好的归宿,这辈子唯一的依靠。 「知道吗?自从你到棠州来之后,我忽然有了一种安全的感觉。」她细细道出辗转的心思,「从前,我每晚都作恶梦,梦见自己在不明之地奔跑,好像有人要追杀我似的,很累很累……可现在,我能一觉睡到天光,想着能跟你订亲,就觉得未来是平安的。」 人非草木,听到这番话,谁能不动容? 风亦诚反过手来,与她相握,轻轻的,却稳稳的。 「元敏,你不要怕,我不会悔婚。」他郑重道:「等成亲之后,我就向太子提议辞去,搬到棠州来,与你一世厮守,好不好?」 假如换了从前,她一定不让他如此为她牺牲前途,然而,此刻她知道,这并非为了她,他只是想避开另一个女子。 她点头,表面上像是承了他天大的情,其实,却是帮他逃避。 他们应该能做一对相配的夫妻吧?都是这样温和隐忍的个性,即使将来有了矛盾,也能消于无形。 她从不明白什么叫爱情,只是这样平淡如水的感情,也足以让她这辈子舒心,但在侧眉望着湖沼之上时,她的胸中却掠过一朵阴云。 因为看到游船,看到阿紫的身影,她在嫉妒吗? 不,肯定不是。 那么,她为什么不快?事情圆满解决了,她为什么仍然不痛快?像被猫儿挠了一爪子,闷闷痒痒的,带着微疼。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游船之上另一个人,亦有着与她同样的心情— 令狐南摇着桨,远眺那枫叶丛中依稀的两个影子。掐算时间,他们也该谈出一个结果了吧?也不知……是好,是坏? 「二哥,你故意的,对吧?」令狐紫总算领悟真相,一脸愠色道。 「阿紫,你是心里如此透亮的一个人,为何要做糊涂事?」他挑了挑眉,未答反问。 「我喜欢亦诚,早就喜欢了—」她果然毫不避讳,「难道你没发现吗?」 「他早有婚约,你不该横刀夺爱。」令狐南淡淡道。 「二哥,你何时变得如此迂腐了?你不是常说,做事不能墨守成规,想得到什么,就得靠一己之力吗?」她咬牙质问:「亦诚他爱我,你们都没看出来吗?他爱的是我—」 「够了!」他猛然打断这番强辩,「身为天家公主,哪由得你喜欢谁就嫁谁?就算我已登上太子宝位,婚姻大事也仍由不得自己作主—」 「我不要像你跟二嫂那样,形同陌路,一生抑郁!」令狐紫大声威胁,「我不会让风哥哥跟杨元敏成亲的!」 「你敢?」令狐南瞠目,凛冽的目光第一次投射在宝贝妹妹的身上,语调冷凝得骇人,「你试试看!」 「二哥……」她神情一怔,万分不解,「为什么……我是你妹妹,你不该帮我吗?」 「明儿个就回京去。」他避开她疑问的目光,冰一般地命令,「你不走,我就派人强行带你走。」 v第13章[02.06] 令狐紫呆视着他,顷刻之间,聪明如她,意识到事情的真相。 「二哥,你爱上杨元敏了?」她叫道。 什么?这个问句,连他自己听了,都会错愕……他一直隐隐感觉,却一直不敢正视的问句。 「你爱上杨元敏了,否则,你不会三番两次勒令我离开,我早该察觉,你看她的眼神,跟所有人都不同……二哥,你还是第一次,用那般温柔的目光注视一个女子,就连二嫂,也未曾有过的待遇。」 真的吗?他真是如此吗? 不可能的,他与杨元敏,不过相识几日,难道,在这段神交的岁月里,她的影子早已植入他心底? 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一见钟情吗? 假如,这是真的,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为何他会那样在意她的喜怒哀乐,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时光都停止了,眼里心里都只有她的笑颜;为何为了她,竟迁怒与自己亲如兄弟的亦诚;为何为了她,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责骂…… 呵,原来,爱情是这样的吗? 活了二十多年,他对情爱这件事其实十分懵懂,反倒不如阿紫知道得多。也难怪,有一个与他相敬如「冰」的妻子,他自然如在茫茫夜路之中,踟蹰不行。 可就算这一刻认清了自己的心,又能怎样呢? 令狐南在失神间手一松,船桨竟落入湖中,飘泊走远。他没有做任何反应,万千心情涌动,让他无暇做任何反应…… 【第四章】 无论如何,他要确保订亲仪式顺利举行,这是他对杨元敏默默许下过的承诺,哪怕自己心意再多变迁,胸中抑郁疼痛,亦不失言…… 为此,他提前送走阿紫,几乎用绑架方式,将这个难缠的妹子派人缚上马车。 他不信阿紫会老老实实待着,生怕她再生什么事端。阿紫想得到的一切肯定会不择手段,无论是东西,还是人。 收到禁卫从十里亭寄来的飞鸽传书,说是已经顺利将紫公主送上回京的路程,他才松了口气。 此刻,他终于可以镇定微笑,坐在这绿柳堡的礼堂中,等待欣赏一场人人称羡的订亲大典。 「哟,令狐公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杨元慧和杨元茵朝他走来,笑着问起,「令妹呢?」 「阿紫她有事回京去了。」他托着茶盏,悠悠答覆。 「为何忽然回京了?昨儿个她还特意叫我留个好位子,供她观礼呢。」杨元茵诧异。 「呵呵,谁知道呢,我这妹子心性古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令狐南笑道:「没准她找到了比观礼更好玩的事。」 杨元慧和杨元茵亦莞尔,并不深究,一个客人,也不值得过多关注。 这时,客座中一片哗然,原来,准新娘出场了。 按照棠州旧俗,订亲之日,男方下聘,敲锣打鼓抬着聘礼绕城一周,以昭告天下。而后与女方在宾客齐聚处,互赠订亲之物,饮百花酿,受八方祝贺,方礼成。 昨夜,风亦诚搬回云来客栈居住,便是为了今天能亲率仪仗,绕城下聘,给杨元敏一个风风光光、万人称羡的好日子。 而今日的她,亦在钗裙环绕下,打扮得不同以往。令狐南只抬眸看了她一眼,便怔住了。 平日,她喜爱素净衣衫,不施脂粉,有时候发髻就这么轻松一挽,连朵花饰也没有。但今天,她一袭水红礼服,环佩叮咚,金簪入鬓,绯颊朱唇,一双水杏般的眼睛画眉映翠,就连宫中的嫔妃也不过如此。 令狐南从未料到她有如此美丽,虽然,她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蛋,但见惯了宫中绝色的他,从来不觉得她有何过人之处—然而,今天,就在这张灯结彩之中,他发现原来她也可以艳冠群芳。 可惜,已经晚了。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将来想见她一面,恐怕都难了…… 令狐南不觉胸中一阵沉郁,顺手举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酒不够烈,甜软软的沁着芳香,他倒希望能有火一般的炽热灌入喉中,让他一醉方休。 「三妹,你给未来妹夫准备了什么礼物?」杨元茵问道,「快拿出来给咱们瞧瞧,别丢了绿柳堡的脸。」 「一幅绣画而已。」杨元敏害羞应答。 她向婢女示意,身后托盘送上前,当绢锦铺展时,四下不禁发出惊叹之声。 令狐南眯着眼睛,望着眼前这幅绝色绣品,心中分不清是嫉妒还是悲凉,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她最好的手艺,留给了她的新郎,而不是年年进贡到太子东宫。亏他视她为知音,到头来领略的竟非她的绝技。 绣画上是一幅听涛图,只见湛蓝海水好似会流动一般,波澜壮阔地浪卷云花,星汉灿烂,若出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里,岸边一男子身影,听涛抚琴,青衣长发,面对无垠天际姿态悠然,凌云之志可见其端。 这是送给亦诚的,果然配得上他未来大将军的身分,这是在鼓励他将来无论是沙场驰骋,还是官场纵横之时,都如听涛抚琴,波澜不惊吧? 「果然好画!」令狐南带着醉意,抚起掌来,「观之,若水流即出,彷佛有琴音四溢,而意境尤其好,弟妹,这大概是你最好的绣品了。」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瞧表哥说的,好像见过小妹所有的绣品似的。」 呵,他见过,他当然见过。每年那些进贡到东宫的,那些他派人到民间搜索的……但凡她杨三小姐所绣,他统统拥有—除了眼前这件。 令狐南只觉得眼中似有泪光蒙胧,然而,他只能维持微笑,喜气洋洋的模样,切记不要扫了今日之兴。 「不好了、不好了—」牛二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跤摔在厅堂之上,半晌也气喘吁吁开不了口。 「怎么了?」几个家丁连忙将他扶起,杨老爷急问。 「三姑爷,他……他……」 此言一出,四周诸人心中一紧,令狐南胸前掠过了不祥预感,不禁朝杨元敏望去。 v第14章[02.09] 只见,她依旧镇定站着,但花容已经变了颜色,强抑紧张,细细开口道:「牛二哥,你好生说话,亦诚他到底怎么了?」 「小的一直等在堡门口,远远地见到三姑爷领着订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来了……」牛二断断续续地开口,「可是,忽然一个女子从半路冲出,拦住了三姑爷的马儿,不知说了什么,便将三姑爷带走了……」 「一个女子?」杨元茵从旁厉声道:「谁?」 「是……」牛二怯怯望了令狐南一眼,「表少爷的……妹妹。」 「什么」众人皆惊愕,一时间,死寂无声。 他怕的,终于还是来了,虽然,他已经千方百计阻止这一切发生,然而,禁卫终究没能看住阿紫……他真傻,禁卫又岂敢以下犯上,囚困天家公主? 他的指尖忽然一阵发麻,在他最最恐惧担忧的时候才会如此—此刻,他只怕一件事,杨元敏的反应。 她水红色的身影忽然扬动,像海棠花一样绽放开来,一个箭步冲至门口,长风拂过她的衣袂,秋日下,有种凄然的美丽。 「他们往哪里去了?」她侧视着牛二,朗声问。 「往渡口方向去了……」他似乎从没见过她此般凌厉的眼神,颤抖答覆。 「备马!」杨元敏喝令。 若说方才众人已经呆滞,听到她如此吩咐,更是震撼。杨家三小姐,一向温柔和顺的三小姐,何曾有过如此面貌? 就连令狐南,也不由得愣了……他一直以为,这世上,唯有自己是她的知音。原来,她竟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连他都瞒过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从隐忍的苔花变成怒放的牡丹,带着铁甲般的尊严,策马而去,长鞭一扬,挥落羁绊的披带。 她这是要去渡口,夺回未婚夫吗?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勇气…… 令狐南亦以迅雷般速度跨上另一匹骏马,尾随其后,生怕她在盛怒之下,发生什么意外。 渡口,烟树,孤帆。 风亦诚果真在此,他的身侧,是紫衣的少女—她正牵着他的手,紧紧的,彷佛一世也不肯放开。 「亦诚—」杨元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随着骏马的嘶鸣,有种悲怆的情愫。 岸边的男女不由得回眸,纷纷怔住。 杨元敏翻身下马,水红的衣衫映着清波,像洛水之神般惊鸿翩魅,她的眼中迸出火一般的光芒,连这秋日的艳阳亦不能及。 「亦诚,你就要这样走掉?连一句解释也不给我?」她上前,低沉地道。 一向绵软柔细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嘶哑,彷佛,变了一个人。 风亦诚从未见过她如此,眼神里满是诧然,他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哽咽,「元敏……元敏……就当是我负了你。」 「为什么?」杨元敏依旧执着道:「你不想订亲,大可一开始就拒绝,那日我们一道摘枫叶的时候,你说过什么?这么快,你就忘了?」 她忽然悲从中来,泪水涌出眼眶,语尾变了调,情绪骤然失控。 「我……」风亦诚垂眸,过了好久好久,仍旧是那一句,「元敏,就当我负了你……」 令狐紫夹在两人中间,本是胜利者的她却显得无比尴尬,她默默退到一边,轻声道:「风哥哥,我到船上等你—」 杨元敏一眼也没看她,彷佛当她不存在,只直直盯着风亦诚,「我们的婚约,真的不作数了?」 他避开她的双目,半晌之后,给出决绝的答案,「元敏,我今生负你,唯有来世再报了……」 「我不要你的来世……」她泪眼蒙胧,努力维持着话语清晰,「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风亦诚挣扎万分之后,终于迈近一步,凑在她耳边,道出一语。 只这短短的一语,杨元敏先前硬撑的身子刹那颓然,她一个踉跄,扶住岸边烟树,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跌倒。 他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轻轻的,她将自己的手,搁在心口上。 她弯下腰去,久久喘息,风亦诚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心情似随着她的喘息而起伏。 令狐南看着这一切,眼里,胸中,皆是剧痛。他真想狠狠给亲如兄弟的亦诚一拳,给那个任性的妹妹一掌,假如,他们与他没有至亲的关系,他甚至想下令宰了他们……然而,他只能远远看着。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介入,一切都要让杨元敏自己去解决。外人多说一句,只是徒增她的负担。 「你走吧……」杨元敏终于道:「风亦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什么?她就这样放他走了? 令狐南不知到底他俩说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做出如此决定?其实,她若再争取一二,或许犹豫的亦诚不会真的离开。 然而,她侧过身去,挥了挥衣袖,就像掸出一朵流云。这样的手势,意味着诀别。 风亦诚没有再多言,步履轻移,最后悄悄看了她一眼,上船离去。 这一刻,令狐南忽然觉得—其实亦诚也是舍不得她的,或许跟她的感情不如阿紫深,但是那番寄人篱下的同病相怜,又怎能忘却?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河天日流。 杨元敏坐在烟树下,倚石旁,怔怔地像离了魂,连令狐南缓步靠近都没察觉。 「为什么放他走?」他低声道。 泪湿的容颜忽然涩笑,她哑声回答,「不放他走又能如何?他说,她有了身孕了。」 v第15章[02.12] 令狐南只觉得心一提,像一只手伸入他的胸中,拧了一下。 阴沉的天色卷着愁云,彷佛有一场冷雨即将落下。 杨元敏一直那样坐着,水红的礼服引来过往路人频频注目,然而,她却如石像般,无所顾忌,半晌也不动弹。 令狐南亦直立着,陪着她。他只担心,她单薄的衣衫是否禁得起日暮的寒意,却不能解下外衣给她,以免增添她的尴尬。 「表哥……」她终于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让他心头一热的称呼,「令狐公子,我以后……还能叫你表哥吗?」 「当然,」他连忙蹲下,凝视着她,「想叫一辈子都行。」 「表哥……」她拉着他的衣袖,像个小女孩般无助,「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还能……回家吗?」 「为何不能?」他不由得心疼,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的家,为什么不能回去?」 「这下我没脸见人了……被未婚夫当众抛弃,两个姊姊不知会怎么笑话我……还有那帮爱嚼舌的下人……」她彷佛难以启齿。 「你原来还在意这些啊?」令狐南微微一笑,「还以为你一向超凡脱俗。」 「表哥,我只是一个平凡女子,」杨元敏叹息道:「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我都有。说实话,我一直想嫁给亦诚,也是因为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他一怔,没料到她这么坦白。 「我是妾室的女儿,从小跟奴婢没什么两样,我的母亲心比天高却身分下贱,她一直希望我能成为绿柳堡最出色的女儿……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真能当上未来的将军夫人,至少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我能风风光光地去祭拜我的母亲。」 呵,原来,他们俩的想法如此相似,他是低微宫嫔的儿子,她是低贱妾室的女儿,他们都有着扬眉吐气的念头。所以,她甘愿嫁给一个并不爱她的男子,而他,敢于冒险宫变夺位…… 「表哥,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报应?」杨元敏忽然抬眸,满是迷茫的神色,「假如我一开始就放手,成全亦诚跟他的所爱,就不会自取其辱,落得如此下场。」 「这怎能怪你?」令狐南又一阵揪心,不断重复道:「这怎能怪你呢?」 「表哥……」她咬着唇,忽然说:「我这辈子……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一个被弃婚的女子,伤了颜面,若想再觅良人,在这个流言蜚语的世界里,大概很难了。 无论她是否无辜,罪责都会加诸在她头上,人们会说,假如她真的极好,为什么会被抛弃? 没办法,男人当家的世界里,舆论会偏向男人多一点儿,而那些嫉妒她的女子也势必会推波助澜,白的也描为黑。 令狐南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大石,他自己遇到再难的事,也不曾有过如此心情—原来,他真的爱上了她,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沉沦。 「表哥,我饿了。」半晌之后,她低语道。 「饿了?」饿了就好,表示她还没有伤心欲绝。「走,咱们吃饭去。」他舒了一口气。 「表哥,我想吃平记的豆腐花……」她似一种乞求的语气,听上去可怜楚楚。 「好啊,豆腐花嘛,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令狐南柔声道:「来,表哥请你。」 「可是平记离这里好远呢,骑马去也要一两个时辰……」她喃喃低语,「从前娘亲带我去寺里上香,路过平记,都会买一碗豆腐花给我……我每次想娘的时候,都会走好远的路,去平记……表哥,我现在好想娘,好想……」 他懂得,因为难过,因为无助,所以会想起母亲。 「咱们现在就去,不过是一两个时辰,能趁天黑前赶回来。」他忽然拉起她的手,「来,咱们走。」 她任他握着柔荑,没有害羞,也不感到突兀,就像天生的亲厚之感,彷佛与他牵手是水到渠成、重复了一百遍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两人翻身上马,驰骋林间,若非遭遇变故心情低落,这郊野的气息倒是宜人。 平记,不过是开在郊外的一间小小食铺,茅檐低小,简陋不起眼,那碗豆腐花也不过寻常口味,吃不出什么特别。她会怀念,是因为回忆温馨吧? 令狐南微微笑着,陪她在窗前坐下,忽然想起一句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个时候,绿柳堡肯定已经闹翻天了吧?他与她却在这里吃着豆腐花,好不惬意…… 一碗下肚,她彷佛镇定了心情,容颜上苍白消退,终于恢复些血色。 他看着她周身回暖,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原来,她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坚强,本以为她是弱不禁风的兰花,其实,她却宛如开在暗夜里的牡丹。 「表哥,」她搁下碗,突发奇想道:「假如有一天,我到京城去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帮我?」 「去京城?做生意?」令狐南一怔,反问:「你这未来绿柳堡的女主人,能走得开吗?」 「呵,现下我不是将军夫人了,爹爹也不知会不会改变主意?」她淡淡一笑,「未雨绸缪,我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才是。」 会吗?绿柳堡上下是有些势力眼,不过,真会如此待她? 「好啊,你若去京城,我一定帮你。」他调动东宫之力,还怕帮不了她?「你想做什么?开绣坊吗?」 「从小到大,我除了绣花,彷佛什么也不会……」她自嘲道:「表哥,你说我的绣品真能卖钱吗?」 「当然了,杨家三小姐的绣品在外面可是天价呢,就怕你忙不过来。」令狐南莞尔。 「看来娘说的是对的,」杨元敏叹了一口气,「她总说,女孩子该学件本事在身,男人不一定靠得住。」 这话听在他耳里却十分刺耳,或许,他不喜欢她把自己也归类为「靠不住的男人」,然而,自问与亦诚相比,他又好到哪里去?他连自己真正的身分也不敢告诉她…… 「像是要下雨了,表哥,我们走吧。」杨元敏打起精神,立直身子。 「你—不怕回家了吗?」他仍旧担心。 「呵,不回家,我也无处可去。」她涩笑着,「总不至于现在就上京城吧?」 顿了顿,她忽然道出让他吃惊的一语。 v第16章[02.15] 「表哥……有你陪着,我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真的吗?不管是有心的赞叹,还是无心的恭维,或许是真情流露中说漏的一句……他听在耳里,只觉得余愿已足。 这辈子,就算不能跟她相守,只要她心里记着他,哪怕一刻,一刻也好。 两人没有再言语,肩并肩默默走向马 。忽然,天空弹珠似的圆珠落下来,直打得肩膀发疼。 原来,大雨终于熬不住,还是来了……本以为会晚些时候,至少,等他们顺利回到绿柳堡。 两人连奔到马 的低檐下,本打算返回食铺中,却又隔着好一段距离,想了想,不如就站在这里,以免被大雨打湿衣衫,禁不起秋凉。 杨元敏依旧那身水红长服,此刻褪去了华美,弄得皱巴巴的,像是鲜花即将凋残,她的身子在凉风中瑟瑟发抖,让令狐南心里眼里忽然泛起酸涩。 他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生怕她着凉了,伸手一揽,将她拥入怀中,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像受惊的小鸟,不知所措。 若换了平常,他肯定不会如此唐突,但在这骤雨之下,无人之境,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其他诸多,来不及细想…… 大雨哗哗地下着,彷佛垂下一道灰厚的帘子,将他俩与外界隔离开来。 杨元敏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甚至不敢相信他会如此。这样的时刻,多说什么或者多做什么,都会让两人更加尴尬。 「元敏……」令狐南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有些哽咽,却坚定执着,「不要害怕嫁不出去,假如您愿意……我娶你。」 他在说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道出了自己的秘密。 这场雨,就像上苍恩赐的机会,他知道,假如这一刻再不说,将来或许就再没勇气说了。 所以,不管他是否深思熟虑,不管她是何反应,他都要捅破这层窗纸,在所不惜…… 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说了。 或许这样的唐突有欠周虑,但许多事情往往就在不经意中一触而发,就像当年的宫变…… 「殿下—」禁卫统领萧冀远轻轻走进来,不确定是否打扰了还在凝思的他。 「说吧,听着呢。」令狐南站在窗前,看着秋日的天光。没有雨的晴空如此湛蓝,彷佛那时灰蒙蒙的一切,都是幻觉。 「请殿下恕罪,臣没能将公主顺利送返京城……」单膝跪下,垂眉请罪。 「起来吧,本太子那个任性妹妹,谁又能管得住?」他是否该感谢阿紫这一场搅和?否则,他这辈子恐怕也没有跟杨元敏表白的机会。 「当时公主以性命相逼,臣不敢伤了公主,只有放了她……」萧冀远解释。 「阿紫的下落打听到了吗?」 「公主与风亦诚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回京。」 「不必理会他们俩了,过些日子他们自然会回来。」令狐南挥挥手道:「你下去吧。」 「殿下,京中传来书信,问殿下何时回去?」萧冀远低声问。 「目前手头上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过一阵子再说。」顿了一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太子妃怎么说?」 「娘娘一向不会过问什么,只是说了一句……」 「什么?」 「她只奇怪,既然风亦诚都离开棠州了,殿下为何还要留下。」 呵,假如他的妻子知道他留下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会吃醋吗? 大概不会吧,庄涟漪的性子就像冰霜,任何人,任何事,她都不放在心上。有时候,他觉得她都不像个活人。 「殿下,恕臣多嘴。」萧冀远踱到门槛处,出于忠心,不得不开口,「殿下打算在棠州待到几时?是否……是为了杨家三小姐?」 他的感情原来这么明显吗?一向不管闲事的萧冀远也为他担心了? 「假如本太子回答是,你怎么看?」他倒忽然很想听听别人的想法。 「殿下,臣以为,太子妃那边不好交代,毕竟她是狄国公主,殿下能登上大宝之位,也多亏了狄国的外援……」萧冀远照实开口。 「连你都觉得,本太子喜欢上杨家三小姐是件荒唐的事?」令狐南眉一挑。 「就算太子妃不干涉,杨家三小姐那边又会顺利吗?臣听说她自幼与风亦诚青梅竹马,想必感情极深,这一时半会儿她能转变情愫吗?况且,她肯入东宫做侧室吗?」 对啊,很对……连一向不解风情的萧冀远,也能分析得如此透彻,知道未来险阻,他却幼稚地渴望一切如愿,实在不像心计深沉的齐朝太子。 难道,这男女之情让他变傻了吗?他发现如今自己实在不能计划周详,亦步亦趋,当一个神机妙算的男子。 掸掸衣袖,示意萧冀远不必再多言,他推开门扉,脚下不知不觉,便往杨元敏的居所踱去。 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她了,自从那天在雨中说了冲动的话后,他们两人之间一直缄默。 因为退亲之事,她躲在房中,逃避流言蜚语,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出房门,难听的话断不会送上门去,绿柳堡的人再势利,也不会没有起码的教养。 隔着窗纱,他看着她在描花样。 彷佛有满腹心思,描了一笔,便怔怔发呆半晌。而后,微微叹息一声,继续再描一笔。 他站了老半天,还没见她描完半朵花。实在按捺不住,他终于叩了叩门。 她的神色在恍惚间骤然变得惊愕,彷佛没料到他的忽然出现,有些慌乱。 v第17章[02.18] 「表、表哥……」她唤他的声音有些结结巴巴。 「来瞧瞧你在干什么,」他维持如常笑容,镇定道:「描什么花呢?」 「闲着无聊,随便找了个花样子打发时间。」杨元敏咬了咬唇问:「表哥,你在外面……站很久了?」 她的双颊忽然红了,彷佛害怕方才的窘态被他瞧了去。 「刚到。」令狐南撒了谎,「这两天,都没见你去喂鸭子,我代你掷了好多馒头屑。」 她的世界翻天覆地,哪里还顾得上喂鸭子? 「表哥,我为你绣了件东西。」她忽然道。 「为我?」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难以置信,「为我吗?」 「对啊,」杨元敏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上次你说,我绣的浪花很不错,我就……希望你能喜欢。」 上次?是订亲那天吗?呵,他的确说过,送给亦诚那份礼物是她这一生中最好的绣品。 那些浪花,彷佛会流动一般。如今,绣在这小小荷包上,虽然也只有一两朵,却灵动乍现,活水似的,让人一见眼睛就离不开。 「好漂亮,」令狐南不由得大喜,「怎么会想给我绣荷包呢?」 「我本来想绣条腰带,或者袜套、汗巾之类,可惜这两天受了伤风,手有些发抖,所以就挑了个最小的东西来绣,希望表哥不要嫌弃……」 只要一想到他那日在雨中的俊颜,想到他说「我娶你」,她的手就抖得厉害。生平第一次,会为一个人,一件事,打乱自己刺绣时的心思。 她不确定,这混乱的心境,是因为亦诚,还是因为……眼前的他。 「我以前没带过荷包,不知能装什么?」令狐南将她的礼物捧在掌心里,如获至宝,眉眼间皆是掩不住的笑意,「常看些京中的公子,会装些槟榔什么的乾果,酒后就吃两粒。」 「这有一些云南白药粉,是治刀创伤的。」杨元敏建议,「荷包里缝了纱网,装药粉最合适不过。」 「怎么,怕我像上次那样被砍伤啊?」他又是一笑。 「表哥走南闯北做生意,有个保险总是好的,正所谓越防备着什么,就越不会遇上什么。」她低头忆起,「小时候,有阵子总下雨,我便央求娘亲去买一双雨屐,谁知道,雨屐买来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却总是晴天。只希望这个荷包能给表哥一个好兆头,从此不再受伤。」 原来,这礼物还有如此特殊的含意,让他越发爱不释手了。 「可是,你怎么想着给我送礼物了?」令狐南心念一动,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表哥在棠州这么久,想必也要回京城了吧?」她忽然换了淡淡语气,「就算临别礼物吧—」 临别?她这是什么意思?下逐客令吗?他的眼神顿时一凝,爬上深沉的颜色。 「元敏,那天我对你说的话……」他的脑中似有根绷着的弦,「砰」的一声,断开来,让他不顾理智,再度冲动道:「我是—」 「我知道,表哥是开玩笑的。」她急急打断他,彷佛不愿听到下文,「表哥其实是在安慰我—元敏懂得,也很感激。」 她说什么?用得着这样自编自演,堵他的口吗? 方才还火热的心,顷刻间如被浇了一瓢冰粒,冷却下来,而且寒冻至极…… 「表哥,你就要走了,元敏会永远怀念你在棠州的这一段日子,永远把你当作我的亲哥哥。」杨元敏抬眸,瞳中有些隐约的氤氲水气,然而她强力克制住,微微笑道。 亲哥哥?原来,这就是她对他的感情? 他只觉得这声称呼像针一般刺心,宁可她把自己当成路人,也不要做什么「亲哥哥」…… 抿着唇,令狐南将满满的悲伤与怒意强压在腹中,凝视着她。 【第五章】 即使他是真心的,这个时候,她也只能当他在开玩笑。 刚刚被退亲的人,没道理一转身就跟另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受世俗羁绊,怕遭人嘲笑。 所以,她只能如此了。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再多的不舍也要吞进肚子里,在微笑中分别。 遥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和亦诚一相比,她跟他之间倒是亲近许多,两人一同喂野鸭子,一同说着心里话,他在刺绣大赛上一直陪伴着她,彷佛他才是她的夫婿…… 他对她的宠溺不必言表,那眼睛里、语气里的自然流露,让她的心有春意融融的感觉—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的关怀。 假如,他真是她的表哥,那该多好……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霸占他的时间,撒娇耍赖,做再多过分的事也是理所当然。 杨元敏将头靠在绣屏上,怔怔地想着,回忆与令狐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敢眺望未来…… 「三小姐、三小姐!」牛二叫道,急切地叩着门。 「怎么了?」她懒懒回答。 「令狐公子要走了,你不去送送吗?」 她猛地抬头,一个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要隐忍。 「不,」她低声道:「我绣花呢,不能中断。」 「三小姐,你真不去吗?」牛二有些诧异,「表少爷此趟回京,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这些日子你们相处这么好……总该去送送吧……」 「我没空。」她咬唇,不近人情地答。 连下人都觉得她应该去,她偏偏退避,令狐南心里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希望他不要怪她…… v第18章[02.21] 谁让他们相遇如此迟,没能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短暂的缘分,注定了别离,这一生恐怕也不会再见了…… 杨元敏的泪水忽然流淌下来,与风亦诚别离的时候有所不同,那时候她是愤怒与害怕,此刻,却是某种揪心的疼。 为什么会这样?实在奇怪,按理她不该如此疼痛,胜过亦诚带给她的刻骨铭心才是…… 门外的牛二没有再言语,应该是代她去送别了。牛二这人,还是挺讲义气的,虽然跟令狐南不吵不相识,临别之际,却也依依不舍,洒了些眼泪。 她就在这里等吧,等牛二回来告诉她令狐南离开的情景,乘的什么车,走的哪条路,给她留下了什么话…… 太阳渐渐西沉,她竟觉得无比清冷,拿出夹了棉衣衫披着,也依旧一阵瑟缩。听闻这几日就要变天了,今年的大雪似乎来得早了些,他这一路进京去,旅途会顺利吗? 杨元敏笑自己胡思乱想。从前,爹爹也常在大雪天到外地跑生意,她从来不会如此担心…… 令狐南就这样走了?呵,她不去送行,难道他不懂得过来向她告个别吗?难道他不知道这可能是他俩永远的诀别了吗? 傻瓜……真是傻瓜…… 忽然,院中似有脚步声。难道他折回来了?杨元敏一惊,立刻起身,将门一推开来。 夕阳彤红的视野中,并没有她期待的身影,只有牛二垂着头立在不远处。 「令狐公子……走了?」她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 牛二点点头。 「他……说什么了?」心中肯定是有不甘的,她总希望他能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 「没说。」牛二简短地回道。 杨元敏眉心泛起淡淡失落,转身回绣屏旁坐下,又一阵失神。 「我总觉得表少爷走的那条路不安全。」牛二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喃喃自语。 「不安全?」她侧眸,心尖一紧。 「听说最近城郊发生好多起劫掠过往客商的案子,有几个像表少爷这样的年轻公子都遇害了。」 「什么?」她胸中不禁狂跳,「牛二哥,你别吓唬人,这夸张了些吧?」 「真的,最近棠州都在传说这件事呢,说那些劫匪也不知怎么搞的,专找年轻公子下手?也不像是劫财,好几次他们放着大把金子没带走,撒得满地都是……」 「是寻仇吗?」杨元敏越听越惊。 「我听人说,劫匪大概是在找什么人,看到相似的也不管许多,上来就杀!」牛二越描越可怕。 找人?遥记当日与令狐南初次相识,他负伤的情景,就让她不得不担忧。 难道那些劫匪找的是他?棠州最近的凶案与他有关?可能吗? 杨元敏再也坐不住,顺手扯了一条斗篷对牛二道:「备车!」 「三小姐,你要去哪儿?」他闻言愣住。 「去送送表哥。」她终于道。 「可是……表少爷这会儿应该已经走远了。」牛二愕然地提醒。 「你只须驾车沿着送他的路途带我走一回,到了十里亭,这一路没遇到什么状况的话,咱们就回来。」 牛二瞪大眼睛,忽然笑了。「明白了,三小姐!」 杨元敏不禁有些害羞,但此刻又顾不了这么多,脑中只牵挂着令狐南的安危,匆匆迈步朝马 行去。 上了车,牛二长鞭一甩,她在车身摇晃中,从来没觉得马儿跑得如此之慢。早知如此,她就该轻骑出堡,哪怕引起人们议论纷纷,也顾不得了。 「三小姐,你看—」 行到一条僻静道上,牛二忽然一指,只见丛林深处,似有血迹斑斑,厮杀打斗过的残景。一匹马儿负伤惨死在路边,马蹄被人凶猛地砍去。 她奔下车来,仓皇看着四周,满眼皆是恐惧。 「三小姐,没错,这是我之前派给表少爷的马儿……」牛二抚着马儿的屍体,有些伤心,「它是我从小养大的,名叫枣红……」 「马儿在这,可是……人呢?」不见令狐南,也不见所谓的劫匪杀手,之前肯定发生过混战,到底谁死谁伤?结局是喜是悲? 杨元敏感到胸口一阵窒息,想到他可能凶多吉少,她就四肢无力,像是要昏厥过去。 「嘘—三小姐,好像有人来了!」牛二忽然拉起车,避到树后。 咬着唇,眼泪滚滚地落下,她狠狠掐着手掌,一想到来者可能是伤害令狐南的劫匪,就恨自己为何不会武功,否则此刻她一定出手,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来者披着黑狐大氅,脚下无声无息,缓缓划过草丛林间。 他彷佛在寻找什么,一花一叶,皆不放过。低着头,细细地搜索…… 杨元敏从树缝中看到那人的背影,只一眼,便「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没错,虽然他换了衣衫,虽然看不见他的容颜,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彷佛与生俱来,她不会错认。 「表哥—」未等对方回头,她就已经飞扑上前,从后面,紧紧搂住他的腰,「表哥,你没事……」 令狐南没料到她会忽然出现,身形一怔,俊颜在错愕之后露出惊喜。 「元敏?」他回眸,大掌覆住她的柔荑,低低地唤,「元敏,是你?」 v第19章[02.28] 「表哥,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到处都是血?」她细细打量他,确定他毫发无损,「没伤了你吧?」 「你担心我?」令狐南彷佛顷刻间明白了她的心意,俊颜像明朗的星光,绽放异彩,「你是特意来寻我的?」 她头一低,微风拂过她的柔发,像朵被吹开的小花,两抹红润爬上脸颊,羞怯无声。 「半路上遇见劫匪,不过,我手下的人已经将他们打发了,你不必紧张,我还好。」令狐南笑道。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她不解。 「我丢了件东西,回来找。」 「是什么?」为了这件东西重返这危险之境,就不怕宿敌未清? 「刚刚你唤我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他牵着她的手,踱到一丛荨草旁,拾起了什么。 荷包? 原来,他回来寻的,就是她送的荷包? 彷佛看见冰雪消融的春天,她眼眶里本来凝结的泪水化为温泉,暖暖的,蜿蜒而下…… 「不过一个荷包而已,弄丢了有什么打紧的?」她嗔怪道:「为了这个若有个闪失,我……我会……」 「你会难过吗?」令狐南含笑凝视着她,「会为我伤心吗?」 她扭过头去,深秋的树林,却犹如初夏般温暖。 「没想到,这里也能看到枫叶……」她打岔问题,大概,是为了化解尴尬。 「这荷包是你送我的临别礼物,」他却执着这个话题,「我想着,将来恐怕再也没机会见面了,若弄丢了,我拿什么想念你?」 这句话,这样直白,教她脸红得没法回答。 「表哥,你今天穿得很不一样呢!」她偷偷瞧他,「好华贵的黑狐大氅,在我家的时候,可没这样的穿过。」 他这一回京,恢复自己太子的身分,当然穿着不同了。 「还有这腰带、这玉佩,」杨元敏努了努嘴,「我送的荷包相比之下,显得太寒碜了,哪里配得上呢?」 「我家中有如花美眷,要回去见她,当然得穿得漂亮些了—」令狐南故意逗她说。 她一怔,没有言语,嘴角却泛起微酸。 「生气了?」他凑上前,揽住她的肩,「假如……我真的有妻子,你会不会从此就不理我?」 这句话,像玩笑,却也是在试探。 杨元敏摇摇头,不置可否,出神半晌,方才答道:「表哥,我心里很乱……你一离开绿柳堡,我就心里难安。昨天晚上,我又开始作恶梦了,已经好久好久,没作过那样的梦了……」 呵,他记得,她说过自己从小到大都被梦魇折磨,苦不堪言。 「我一直以为,亦诚的到来让我安心,摆脱了恶梦。」她抬起亮晶晶的双眸,一字一句说得真切,「现在,我终于知道,是因为你。」 「我?」令狐南一愣。 「表哥,是你带给我心境和平。还记得那晚在湖沼边,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从那天开始,我彷佛有了勇气,即使亦诚退亲,堡内风言风语,我也不像从前那般害怕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就在刚才,我才彻底领悟—表哥,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 他该说什么?这一刻,彷佛最美的星光落入了他的掌心,喉间堵塞,什么也说不了了…… 他只是力臂一收,将她紧紧的、紧紧的,拥入怀中。 这样的拥抱,在梦里似乎渴望过千百次,如今实现,却如此顺其自然,彷佛早已体验过千百次,她与他,是前世的情侣。 「表哥……」杨元敏的小脸贴着他的胸膛,绯红滚烫,「我舍不得你离开……要嘛你留下,要嘛就带我去京城,好不好?」 呵,她终于说了,坦露了心底的秘密,深深舒出一口气,她觉得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还叫我表哥呢?」他不由得笑了,笑得自在,「我单名一个南字。」 「可我喜欢叫你『表哥』—」她用一种撒娇的口吻,「我就这样叫你,叫一辈子。」 「好,」他宠溺地道:「几辈子都成。」 表哥,好亲昵的称呼,今生今世恐怕再无人这样叫他了。他是太子,是殿下,将来,是圣上。 假如,她要一个专属的称呼,他愿意给她。 这比叫他的名字似乎更意味深长,一听就能想起,他与她的初识、相知、相恋……心里有种回旋的甜蜜,彷佛在溪涧中激扬。 他也喜欢「表哥」这个称呼。 一旁的牛二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不由得傻了。 「订订订……亲?」杨老爷错愕得结结巴巴,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准女婿,如在梦中。 杨元慧与杨元茵在帘后听着,也惊得呆了,面面相觑。 「求岳父大人成全—」令狐南牵着心爱女子的手,一同跪在堂前,俊颜微笑着,眼神却十分坚决,「我与元敏倾心相爱,未能早些禀告,实是小婿之罪—」 「倾心相爱?」杨老爷只觉得天旋地转,「你们……胡闹!才认识几天啊,就说出这样的话?」 「比起新婚之夜才见面的夫妻,我俩认识已经算久了,」他强辩道:「况且人与人之间要讲缘分,小婿与元敏十分有缘。」 v第20章[03.03] 「等等,我还没答应呢,谁允许你自称小婿的?」杨老爷气息未定,「令狐公子,你不是回京去了吗?怎么又折回来了?还说要娶我们家元敏?这……究竟怎么回事?」 「爹爹……」杨元敏与令狐南对视了一眼,沉着开口,「是女儿把他追回来的……他这一走,女儿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住嘴!」杨老爷连忙打断她的话,「不知羞,好端端一个女孩家,哪能说出这样的话?元敏啊,你是不是因为风亦诚的事,受了些打击,脑子坏掉了?哪能逮着一个男人就要跟人家订亲呢?」 「爹爹,女儿其实并不喜爱亦诚。」她挺直身子,索性痛快道:「他与别的女人走了,女儿胸中只有愠怨,却并无伤心。可是,一想到要与表哥分别,女儿却彻夜辗转难眠,心如刀绞……爹爹,女儿也是刚刚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说真的,还得感谢亦诚弃我而去,让我可以重获幸福。」 话语间,微微向身畔的男子看去,难掩的喜悦让一张小脸光彩四溢,泛起一阵彤红。 杨老爷不是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变化,前几日,见她茶饭不思、紧闭门窗,替她担心得不得了,此刻,这双颊的红润总算让他放了心。 难道女儿真爱上了眼前这小子?他真弄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若说样貌、气度,这个令狐南也还算配得上他家元敏,只是来路不明、根底不清,听闻他还受过莫名的刀伤,这让人更加担忧…… 元敏没见过什么世面,忽然有了个清俊男子向她示爱,把持不住倒也可以理解……但这个令狐南看样子阅人无数,怎么会看上并不出色的元敏?这一点,更加可疑…… 杨老爷自认对于三个女儿的婚事成竹在胸。大女儿配给书香之后,读书人一向懂得审时度势,助绿柳堡攀附朝中势力,未来大局可稳;二女儿嫁给的管家之子,虽胸无点墨,但擅长理财,未来入出应可平衡;三女儿是妾室所生,他本也没什么指望,只想找个可靠的老实人供元敏依靠终生,谁知风亦诚一跃而为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彷佛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举办刺绣大赛,助元敏夺魁,一则是想让元敏多添个名号,配得上未来大将军;二则也想借此挫挫元慧与元茵的嚣张气焰,让她们俩懂得什么叫精诚团结。至于绿柳堡未来的掌事之位,到底会不会真的交给元敏,他还没拿定主意。元敏若嫁入京城,恐怕也不会在乎这个位置。 然而,风亦诚这一逃婚,把他的安排统统打乱,他疼爱的小女儿好不容易翻了身,世人称羡,一夕之间,又被打回原形,可怜苦命…… 假如令狐南确实真心,且家底丰厚,让元敏另嫁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想到这里,杨老爷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管你俩究竟如何,想做我绿柳堡的女婿,不接受点考验是不成的。」 「考验?」杨元敏一怔,「爹爹,这不公平,两个姊姊出嫁的时候,姊夫们也没见受过什么考验。」 「你大姊夫在诗会上一举夺冠,二姊夫做成了江都那笔买卖,我才允许他俩上门提亲的。眼下令狐公子嘛……」杨老爷精明的眼珠一转,「别怪老朽刁钻,还得照规矩出道题目才是。」 「岳父大人所言极是。」令狐南袖下轻轻按住杨元敏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无论什么考验,小婿都会全力以赴。」 「那好,你随我来—」说着转身就走,故意不看他一眼。 令狐南笑了笑,尾随而上,杨元敏虽然一颗心高悬,但也不敢跟去,亦不能言语什么,只能怅然望着那黑氅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跨过一道门槛,又一道门槛,他随着杨老爷来到后院一间空旷的屋子,似是佛堂却又不像,只见香烛间尊放着不知谁的牌位,素果围供,长窗四敞,吹进冷冷秋风,帘帷如烟飞舞。 「公子可知这里供的是谁?」杨老爷开口道。 他依旧那副轻松的表情,莞尔摇头。 「绣神。」杨老爷给出答案,「这绣神传说是咱们棠州古代一位心灵手巧的女子,有一年棠州遭遇猛虎之围,此女绣了幅一百零八勇士图,高悬城墙之上,居然吓退了猛虎。后来,棠州又逢大旱之苦,她亦绣了百花图挂于青山之上,居然让百姓以为花草依旧繁华,没有失去最后的希望,一直等到甘霖降临……后世尊她为绣神,据说深秋十月是她的生辰,棠州亦有每年一度祭绣神的风俗。」 「传说相当感人!」令狐南不疾不徐地问道:「那么岳父大人希望小婿做什么呢?」 「每年我们绿柳堡都会以鲜花素果供奉绣神,」杨老爷叹道:「可惜,今年这严寒来得早了些,素果还可得,鲜花竟已纷纷谢了。」 「所以?」他眉一挑,等待刁难。 「这里有几盆上好的海棠,刚从西川和暖之地运来,未受寒秋影响,花苞仍犹在。只是不知能否开花。」杨老爷不怀好意地笑,「公子若能为小女焐开其中一盆以敬绣神,便是最好表达诚意的方式。」 令狐南淡淡回道:「都说春花秋实,这海棠的花期再迟,也没有直至寒秋的道理。岳父大人教小婿如何是好?」 「你若不能焐开海棠,便是绣神冥冥中相告,你与元敏无缘。」杨老爷背着手地打趣他,「那就怨不得我这个当爹的狠心喽!」 所谓刁难,若不叫他摘下日月星辰,又何谓刁难? 「好,」令狐南的回答让对方吃了一惊,「小婿权且一试,希望绣神垂怜,体谅我与元敏倾心相爱,赐予良缘。」 「那么,今夜就请公子在此守候了。」杨老爷直盯着他,终于眨了眨眼,「只是,观天象,今夜恐怕有雪。」 「不碍事,我有这黑狐大氅—海棠与人,都够暖了。」他的微笑似如春水。 杨老爷还想再说些什么挫挫他的锐气,却也说不出来了,想想还是对他和气点好,便拂了拂衣袖,无语离去。 令狐南打量四周。无椅无凳,难道他要站一夜?从小在宫中长大,即使再失意的时候,也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然而,他心甘情愿。 踱步到那海棠前,他索性坐到石凉的地上,将花盆小心翼翼捧在怀中,黑狐大氅覆盖下来,彷佛,怀抱一个甫出世的婴儿。 他告诉自己,唯有真心呵护,海棠才知人意,才能开出绚丽的花朵,恩赐他一段姻缘。 他闭上双眼,蒙胧中彷佛睡去,作了一个迷离的梦,窗外传来呼啸的风声,想必是大雪下了。 这个梦非常轻盈、和美,因为他看到杨元敏的笑颜,她双颊上的红润就像海棠一般,梨蕊玉凝。 「表哥—表哥—」忽然,一双柔荑推着他,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令狐南睁开双眸,眼前花容月貌如此真实,应该非梦。 「表哥,你怎么睡着了?」杨元敏满脸担忧,「会着凉的。」 「你怎么来了?」他却道:「担心我吗?」 他最喜欢她这个样子,紧张他的表情,彷佛这世上她最最在乎就是他…… 「表哥,回房去睡吧,爹爹在捉弄你呢。」她叹一口气,「这个季节,海棠哪里还会开花呢?」 「倒不是不可能的,海棠开花一般在春天,可春秋两季亦有相同的气候,」令狐南笑道:「说不定被我一焐,如遇阳春,竟也开了。」 v第21章[03.09] 「我想过了,爹爹要是再这么刁难你,我就……」她低下头去,用轻细入微的耳语说:「就跟你……私奔。」 「什么?」他一怔,哈哈大笑,「没听清,再说一遍。」 「你明明听见了!」杨元敏推他一下,努嘴道。 他笑了又笑,忽然抿住唇,收敛俊颜,深沉地说:「元敏,我未曾想过,你如此喜爱我—」 她爱他吗?若换了昨日,她还不确定,可是此时此刻,在这静谧堂中,没有杂念打扰,她可以确定,这辈子就是他了。 「把手伸给我。」令狐南望着她害羞的水漾眸子,「送你件东西—」 「什么?」她一愣。 他不语,搁下海棠,拉过她的柔荑,在那手背缓缓摩挲,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盒子,开启后芳香扑鼻。 「咦?」杨元敏满脸诧异,看着他将盒中蜡一般的膏脂以精巧银棒挑起,涂抹在她的指甲上。渐渐的,她的指甲变得像月华一般透亮。 「还记得吗?」令狐南提起,「刺绣大赛那天,你的指甲被刮花了,当时你说不喜欢用凤仙花汁,因为太红艳了。我提过,我娘亲那里有一种甲蜡。」 为了这甲蜡,他不惜命人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虽然不至于像当年送杨贵妃的荔枝般累死数匹马儿,但也差不多了。 为博红颜一笑,劳民伤财,原来自古昏君都是痴情男子,可恨,亦可怜。 「表哥……」杨元敏鼻子一酸,似有泪下,「这等小事,亏你还记得。」 「你的事,对我而言都不是小事。」他抬头凝望她。 她忽然觉得四周烟雾缠绕,某种暧昧的情愫牵萦一室,他的脸庞离自己好近好近,近得都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有什么柔软温暖的,在突如其来的瞬间,微颤着覆住了她的粉唇,就像雪落梅花,极美的感觉…… 他吻了她?虽然,只是像蜂一般,轻盈短暂地停留,却像过了一世般的刻骨铭心。 原来,亲吻是这样的……从前只在书里见过,真正遇到,却远比想像中激荡心神,让人不知所措。 「元敏,你看—」她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却听见他在自己耳边惊喜地道:「这花儿开了!」 开了?她难以置信地猛瞪双眸,望向他怀中。 黑狐大氅间,不知何时,海棠乍放,彷佛仙子施了法术,上苍垂怜,给了他们一个明媚的希望。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她轻轻呢喃,忆起一首海棠诗。 「倒像在说新娘子呢。」令狐南笑道。 过了这一关,他们就可以永世相守了吧?只希望未来能如这花开一般,如愿顺遂。 【第六章】 「大姊—」杨元茵推门而入,「你找我?」 杨元慧颔首,指点一旁的椅子,示意二妹坐下,却半晌不开口,似有凝思。 「大姊,到底怎么了?」瞧着那神色不对,她有些担心。 「爹爹已经同意把三妹许配给令狐公子了,听说他一片痴情,居然在下雪的夜里为三妹焐开一盆海棠花。」杨元慧缓缓道。 「哼,这丫头运气不错嘛!」杨元茵讽笑,「才走了一个风亦诚,就来了个令狐南,还以为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呢。」 「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前年你姊夫随王大人进京入贡的事?」杨元慧犹豫着开口。 「知道啊,那年姊夫还有幸到了东宫,见着太子殿下。」杨元茵笑了笑,「这对咱们绿柳堡来说,可是天大的荣耀呢。」 「也不算真正见着了,当时太子正在书房忙着,你姊夫不过站在门口,远远听太子说了几句话。他回来后一直遗憾没能再靠近点儿,看清未来天子真容。」 「大姊,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个来?」她察觉这话中有话。 「你知道,你姊夫听力很好的,从前咱们后梁上住着一对燕子,你姊夫一听就能辨雄雌。咱们府里的伶人练曲,你姊夫只要听一遍,便知道是谁唱的。他对人声有过耳不忘之异能。」 「大姊,你到底想说什么?」杨元茵有些着急。 「你姊夫说……这令狐公子的声音与太子极像。」终于道出胸中疑结,杨元慧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跳了起来,「不可能吧!或许只是相似而已……」 「哪里会这么巧呢?风亦诚是太子身边的亲信,他此趟来棠州却带了一个与太子声音极像的人。此人一看就气宇不凡、非富即贵,而且还复姓令狐……令狐是国姓、皇族姓氏,众所周知。」 「不不不……」杨元茵实无法接受,「这天底下,姓令狐的也多着了……」 「可他偏偏单名一个南字。」杨元慧咬唇道:「昨儿个,我叫你姊夫特意向王大人打听,王大人说,太子名叫令狐宏治,这个天下皆知,可他还有一个别字……南。」 杨元茵瞪大眼睛,半晌无语,指尖不断发抖。 「另外,咱们当朝的绦玉公主,也就是太子的皇妹,小名一个紫字。」杨元慧继续说:「还记得那个引诱风亦诚逃走的阿紫姑娘吗?」 「天啊—」她软倒在一旁,「莫非真是太子与公主驾临咱们绿柳堡!咱们没亏待他们吧?没有无礼吧?没有吧?」 「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倒不如想想眼前!」杨元慧眼神深沉,「那丫头……这回要当上太子妃了。」 彷佛戳中杨元茵的痛处,她顿时叫起来,「她凭什么?凭什么一个贱妾的女儿!」 v第22章[03.13] 「按理说,那丫头若能当上太子妃,对咱们绿柳堡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想起她那个狐媚的娘,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得咬牙切齿。 「是啊,想当初,她娘不过是咱们娘亲身边一个贱婢,趁着咱们娘亲那年小产休养,居然勾引爹爹,生下了这个丫头,」她怒道:「这些年来,咱们也算待她不错了,可总不至于让她当上太子妃,骑到咱们头顶上!」 「哼,爹爹还想把绿柳堡掌事之位传给她呢。」杨元慧涩笑,「到时候,就更没咱们姊妹容身之处了。」 「不行……」杨元茵喃喃抗拒,「不能让她嫁给太子……绝对不行!」 「现下太子爱极了她,咱们想从中作梗,怕是行不通的。」 「那如何是好?」 「我猜,关于太子的身分,那傻丫头还被蒙在鼓里吧?」她阴沉一笑。 「大姊,你是说……」 「况且,太子早娶了正室,那丫头过去,只能做妾。」杨元慧徐徐道:「还记得她从小就说过,宁可终身不嫁,也不要做妾,重蹈她娘亲的覆辙。」 室内霎时沉默,随后,是杨元茵爆笑的声音。彷佛找到了敌人的要害,期待一击即中。 那一夜大雪之后,天气却忽然回暖了,又恢复了杨元敏喜爱的金灿晴空,乾燥的草香从林间深处传来,秋爽宜人。 她与令狐南手牵着手,在落叶纷纷的小径上散步,听见远处寺庙传来回响的钟声,心情越发平静。 「那庙里供的是什么佛?」他笑问:「专程拉我来,不知要求的是什么愿?」 「不是佛,是月老。」杨元敏亦莞尔,「我们棠州有个说法,如遇到意中人,得到月老庙拜一拜,以求月老将两人的红线绑得紧些,这样婚姻才能圆满。」 「原来你这般迷信啊。」令狐南打趣她,「怎么上次不见你来呢?」 她头一低,似微微感慨,「就因为上次订亲不顺遂,我实在怕了,这次宁可迷信一回……表哥,我实在不想跟你分开。」 他怔住,随即眼里泛起满满的宠溺,轻抚她的秀发说:「放心,月老若不保佑我俩,我就将这庙给拆了!」 「你啊—」她不由得被逗笑了,「怎么这样蛮横?当心神明听了不高兴。」 「我怕什么?」身为太子,经历九死一生的浩劫,天地如在脚下,目空一切,「为了你,我可以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这样的誓言虽然郑重,但听上去过于肃杀,他眉宇之间有种让她不安的东西。 「表哥,别说得这么严重,哪至于如此呢?」杨元敏抿了抿唇,「我忽然有些渴了……」 「我叫人去取水。」令狐南连忙道。 「那边有一汪清泉,叫沁心泉,」她拉住他介绍,「传说泉水能给人好运。表哥,你亲自去取一瓢好不好?我们顺便拿泉水洗了手,好拜月老。」 「呵,又是迷信。」他叹了一声,「好吧,为了你又何妨?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她真的很迷信吗?只是觉得,他身上有些隐约的戾气,虽然一直以平和微笑掩饰,但终究让她难安。藉传说中的清泉洗濯,希望可以给两人一个太平的未来。 杨元敏觉得生平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个男子,不管迷信也好,不迷信也罢,她都不愿意重蹈上次订亲的覆辙。顺顺利利、妥妥当当成为他的新娘,才是她此刻最紧要的事…… 路边有一座小小的亭子,她倚栏而坐,吹着山间轻风,未来让她期待又害怕、兴奋又忐忑,她微闭双眸,遥想着未知的景色。 「姑娘,借问一下,前面是月老庙吗?」忽然,有个轻柔的声音像风一般,对她吹过来。 杨元敏睁开眼睛,有片刻恍惚。是在作梦吗?为何,会梦见这么美丽的人? 林间光影朦胧,一个女子披着白裘袅娜徐行,彷佛月宫仙子,又似山中妖魅。女子正对她微笑,方才的低语便是自那朱唇逸出。 那张如花容颜,让她不觉看得呆了,第一次,她知道了什么叫「倾国倾城」。 「怎么了?」女子依旧笑问:「我脸上哪里不对劲吗?」 「没……没什么……」杨元敏反应过来,支吾道:「姊姊好漂亮啊,听口音,不是棠州人吧?」 「我是狄国人。」女子坦言答覆。 狄国?难怪这身气质与众不同,整个齐朝上下恐怕都找不出这样的人物。 「姊姊刚才是问我月老庙吗?」杨元敏回应,「对,那边就是。」 「听闻这里的月老庙很灵的,」女子吐气如兰,「我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可别让我失望而归……」 「怎么,姊姊也想求姻缘?」这样美丽的女子,还愁嫁不出去? 「不,我早嫁人了。」女子回答。 「我就说嘛,」她不禁憨笑,「姊姊这样的人物,哪里还用求月老啊—」 「可我丈夫却失踪了。」对方冷不防道。 「呵?」杨元敏瞪大眼睛。 「前些日子,他到棠州来做买卖,竟失去了消息!」女子叹息,「我在家中等了又等,实在着急,所以就千里迢迢赶来……可惜人生地不熟,又不知从何打探,听闻月老庙灵验,打算去求支签,请月老保我夫妻红线不断、婚姻平安。」 「姊姊真是不幸—」她颇为同情,「不过,丈夫失踪了,报官为妥,求月老似乎不太像……」 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也要求月老的……月老祂老人家真够忙! 「官我也报了,可是衙门作风一向懒散,只叫我回去等消息,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女子花颜一片惆怅。 v第23章[03.13] 「筱婕,你还好吗?」伍棠羽见她没有回答,心焦不已,「我抱你走,如果哪里痛就跟我说。」 沈筱婕点了点头,于是伍棠羽便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弄痛她的将她抱起,而他身上的衣服也因此沾黏到那些食物酱汁,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只希望她没事。 一旁的两个女人气得牙痒痒,不敢相信一向有洁癖的伍棠羽竟然完全无视那些混杂在一块的恶心酱汁,在众目睽睽下用这么亲密的姿势将沈筱婕带离。 「你出去。」这是伍棠羽将沈筱婕抱进浴室后,她唯一说的一句话。 「筱婕……」他真的很担心她。 「我想先洗个澡。」沈筱婕看出伍棠羽脸上的担忧,于是解释道。 他看着她,就算有再多疑问也只能先吞下肚,看她一身的凌乱狼狈,想必也是极为不舒适。 「我去拿浴巾和衣服给你。」伍棠羽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有什么话等你洗完再说。」 待他离去后,她脱下黏腻的礼服,从镜子中看着她仍隐隐作痛的背部,跌在桌子上的撞击力道让她白皙的肌肤留下红红一片痕迹,伸手轻轻触碰,痛意立刻让她的脸揪成一团。 调整合适的水温,沈筱婕将水柱淋在身上,内心极为沮丧。 也许今天错不在她,但她还是让伍棠羽丢脸了。 她的愚蠢和无知让汤薰辰和汪喻纹有机可乘,才会发生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 沈筱婕知道当她撞翻桌子之后,四周的人全在看她闹的笑话,也在看伍棠羽的好戏。 就如汤薰辰说的,大家都在看,伍棠羽什么时候会和她这个完全不相配的女朋友分手。 其实这段日子,她不断的质问自己,她何德何能可以待在伍棠羽的身边享受他的好? 他是那么的温柔体贴、优雅风趣,几乎无可挑剔的好男人,而她却是个动作粗鲁、毫无气质的野丫头,也许她的外貌可以透过妆扮来改变,但是她的言行举止、动作思想,都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改变的,就算她想要做些什么,她也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因为这是她的本性,她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从事劳动工作,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公主。 她真的好怕,尤其在意识到自己和伍棠羽相差那么多时,他就像是个完美的神只,总是微笑的站在光与云影之中,而她却只能在无尽的道路上不断的努力奔跑,就算她想更奋力的往前跑一些,但伍棠羽和她的距离好像还是一样的遥远。 而汪喻纹、汤薰辰,就像是横在他俩之间的美丽花朵,就算沈筱婕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自己和她们一样漂亮高雅,她也知道,他身边一定还有更多像她们这样的人等着趁虚而入。 不,甚至不用趁虚而入,她们就算是光明正大的走近,胜算也绝对比她来得大,因为她是那么的不起眼,就像路边的杂草一般,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开不出如牡丹玫瑰般的艳丽花朵。 沈筱婕的鼻头一酸,觉得很想哭。 她一向大而化之,心思一点也不细腻,对于男女情感之事更是没有体会过,如今突然要她面对这样的问题,被强烈自卑感包覆的她,只能用哭来解决事情。 她将莲蓬头的热水直接冲在脸上,想藉此掩盖滑落的泪水,即使她依然深深喜欢他,却不再确定这段感情是否应该要继续下去。 冲洗完毕,沈筱婕换上乾净的衣物,将浴巾盖在湿淋淋的头发上,朝客厅走去。 「洗好了?」坐在沙发上的伍棠羽也已在别间浴室洗好澡,见她走了过来,给了她一记温柔的微笑,「来,过来这里坐,我倒杯牛奶给你喝。」 沈筱婕缓缓走了过去,却选择在伍棠羽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伍棠羽看出她的不寻常,先是一愣,接着起身走到厨房倒了杯牛奶,随后又顺手拿了吹风机。 「我帮你把头发吹乾。」他走近沈筱婕的身边。 「我可以自己来……」沈筱婕感到有些不安。 他为什么都不生气?她让他那么丢脸,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责备她? 「没关系,你喝牛奶。」递过牛奶,伍棠羽将吹风机插上,随后便坐到沈筱婕的身边。 他伸手将披在她头上的浴巾拿起,先轻轻的擦拭她还滴着水的长发,接着温柔的用吹风机慢慢烘乾发丝。 伍棠羽的大掌在她的发间来回穿梭,细心的整理因水气而纠结的头发,动作轻柔,不似她自己吹头发时的胡乱抓一通。 喔!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他为什么都不提今晚发生的事?就算骂她也好,这样才不会让她的愧疚感那么沉重,可是他现在好像没发生任何事一般,依然对她那么温柔呵护。 若让他知道,因为她的单纯无知才让汤薰辰有机会设计这一场闹剧,他会不会生气的大骂她白痴? 可他怎么能够这样温柔的替她吹着头发,那感觉好舒服…… 在伍棠羽细心的动作下,沈筱婕不自觉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头皮传来的酥麻与舒适,内心本来还在担忧的事情已渐渐被她抛到脑后了。 吹风机运转的声音停下,伍棠羽轻拍沈筱婕的头,「好了。」 「好舒服。」她终于露出如往常般率真的笑容,毫不掩饰的说出心中的感受。 「你喜欢就好,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见她笑了,伍棠羽也才松了一口气。 从会场离开后,沈筱婕便一直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伍棠羽不知道她是不舒服还是介意在晚宴上发生的事。 带她回到家中浴室后她的那句「你出去」也让伍棠羽有些讶异,她不曾用那样冷肃的表情和语气和他说话。 可尽管他满腹的疑问,他还是决定先安抚她的情绪,再让她慢慢道出事情的缘由。 沈筱婕抿着唇,抬头看了伍棠羽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该来的还是会来,就算他要骂她也是应该的。 「你又和汪喻纹吵架了吗?」见沈筱婕还是不说话,伍棠羽便猜测着。 「才不是!」沈筱婕连声否认,她才没有和汪喻纹吵架,她一点都不想在那个场合和她起冲突。「是她自己跑来纠缠我的。」 见沈筱婕一如往常的反驳,伍棠羽才算是真正安心了,这才是她,他不希望她把事情藏在心里。 「然后你和她打架吗?」他没忘记之前两个女人在他家发生的冲突。「你打输她?」 「我没有和她打架,而且就算和她打架,我才不可能输她。」沈筱婕双手叉腰,不满意的抗议着。 她是为了不让伍棠羽丢脸,所以才没有和汪喻纹起正面冲突的,不然依她的个性,怎么可能任由汪喻纹如此挖苦讽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那你怎么会把桌子给撞倒?她把你过肩摔?」伍棠羽故意说得夸张,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让沈筱婕抛开那些负面情绪。 「伍棠羽!」沈筱婕惊呼出声,「只有我把她过肩摔的份,怎么可能让她摔我!还不都是因为你!」沈筱婕伸手指着伍棠羽,气嘟嘟的道。 v第24章[03.15] 上次订亲的水红衣衫已经不能再穿了,此刻,她身上这一袭同样华丽的衣裙,是绿柳堡上下绣娘花了三天三夜、千针万线替她赶制的,彷佛带着无数祝福与艳羡之情,披在身上,光彩琉璃,熠耀生辉。 杨元敏望着镜中,漂亮得连自己都不敢认了。素手贴花钿,云鬓插金簪,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刻意打扮,为了迎接心上人…… 「三妹,」杨元茵在一旁故意道:「听说,令狐公子特意买下城东李员外的大宅,只为了下聘之用。比起上次风亦诚只从客栈下聘,倒是有诚意多了。」 其实他不必如此铺张浪费,从哪儿下聘,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不过,他这份心意倒让她感动不已,心甜如蜜。 「虽说金钱不能权衡一切,」杨元慧趁机补充说:「不过呢,男人肯在你身上花多少银子,倒也能窥见他对你的感情深浅。依我看,令狐公子待你痴心不已,想必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离开他的,对吧?」 杨元敏一怔,只觉得两个姊姊一唱一和,这话里肯定有话。她从不指望姊姊们能真心祝福自己,她们能不添乱就已千恩万谢了。 「三妹,假如某一天,你发现令狐公子有一桩天大的事情瞒着你,会不会跟他生气啊?」杨元茵笑问。 「两位姊姊是否有话要对我讲?」杨元敏忍不住指出,「还请尽快言明,让小妹毫无牵挂、高高兴兴去订亲。」 「三妹,假如你有一天发现令狐公子并不叫令狐南,他也不是风亦诚的表哥,亦非京中富豪,你会怎么着?」杨元茵讽笑。 「还有,假如你发现他家中早有妻室,又会怎样?」杨元慧接连射出冷箭。 室内一阵沉默,杨元敏眸中一沉,有种极寒的凉意从脚底直爬至心尖,彷佛小时候听到骇人故事时的感觉。 她明白,两个姊姊不会无缘无故造谣诽谤,再嫉妒她也不至于如此无脑,肯定是逮住了什么切实的证据,就等着看她可悲的下场。 「那么……」她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只怕说了,三妹你不信。」两人相视一笑。 「还没说呢,怎知我不信?」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不过,我倒很想知道两位姊姊如何得知,从何得知?」 「放心,我们若敢有半句胡言,不怕杀头死罪吗?」杨元慧徐徐道:「自然是实话。」 杀头死罪?这是什么意思…… 杨元敏只觉得心尖在颤抖,彷佛病入膏肓时的痉挛,要强力克制,不让自己的害怕流露于形。 「小姐—」婢女忽然在门外禀报,「三小姐,有客求见。」 「谁?」这个时候,整个棠州城都知道她正盛妆待聘,谁会找上门来? 「来人说,她叫庄涟漪,三小姐答应过会见她的。」 庄涟漪?那个如仙似妖的美艳女子?为何不早不晚,这会儿忽然出现? 方才心里的恐惧又平添一分,彷佛隐藏在某个角落的阴影悄悄爬了出来,变成遮云罩日的魔魅,顿时天地昏沉,星月无光。 「殿下,吉时已到,可以启程了。」萧冀远推开门,笑意盈盈地禀报。 「备马!」令狐南整理腰间环佩,特意系上杨元敏送的荷包。 等会儿她看到这荷包应该会很高兴吧?这荷包,也算是两人的订情信物了。上次她还特意打了个穗子坠在这上边,就是为了这荷包能更衬得上他的玉佩,一丝一缕皆是她的心意,彷佛可以缠他一世。 庭院里种满桂花,此刻天气回温,凋零的桂子居然开了第二轮,在有如阳春一般的和暖中,馥郁弥香。 令狐南从前只觉得桂花俗气,现下却觉得它相当应景,十分富贵绮丽,喜气洋洋。 阳光明媚,像流金赤沙,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微微笑着。 「殿下—」萧冀远的声音忽然传来,彷佛带着无比错愕。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素来镇定的萧统领发出如此声音。 循声望去,他目光落到院门处,霎时,整个人亦怔住。 他的幻觉吗?只是一夜未见,何至于如此想念? 只见杨元敏像一缕幽魂般,轻轻渺渺迈了进来,她的脸色从未如此苍白,彷佛顷刻瘦了一轮,重病垂危的模样。 隔着一段距离,她站定了,冷冷望着他,朱唇缄默,目光里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元敏……」令狐南胸中升起不祥预感,急切上前,忐忑地握住她的手,「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跑来了?」 还有半个时辰,他们便要订亲,这会儿她竟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而且还如此模样,料定是发生了天大的意外。 「我来……看看这宅子。」杨元敏在一片死寂之后,淡淡一笑,「听说,殿下为了民女,特意买下这偌大的宅子。」 殿下?她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这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哪里会错呢? 令狐南身子一僵,最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来了,来得如此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 「元敏,你听我说……」他直觉要解释,千言万语却无从开口,一时间喉间凝噎。 「给太子请安—」她猛地屈膝,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施了大礼,「从前民女无知,多有冒犯,还望太子恕罪—」 他只觉鼻尖一酸,扶住她的双肘,一把将她带了起来。 「太子?」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回答,「元敏……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怪我没能早些告诉你……」 「民女岂敢!」她摇头,凄然笑答,「太子垂怜,宠爱元敏,是元敏天大的福气。只是元敏自幼福薄,怕承受不起如此大恩。」 v第25章[03.17] 「你就是在生气!」他实在受不了她这疏离的模样,大声喝道:「元敏,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原谅本太子?」 「本太子?」他的自称似乎刺激了她,方才还是强装镇定的容颜,倏忽落下泪来,「若换成我表哥,无论怎样我都能原谅他……可尊驾是太子,元敏怎么用『原谅』两个字?」 令狐南愣住。没料到方才一个不小心,把本来尚存的一线希望活生生割断了,他自认足智多谋,此刻却对她无能为力。 表哥……表哥……这辈子还能听她再这样唤他吗? 「跟我走—」他拽住她,强行带她往外走。 「去哪儿?」她小小的身子极力后退,脚下却不由自主被他带动,胳膊挣扎得一阵剧痛。 「订亲!」他简短答道,只两个字,却充满强迫的霸道。 「不……」杨元敏只觉得泪水流得更加猛烈了,「砰」的一声,她索性跪在地上,膝盖磕着石子地,顿时渗出血来。 「元敏,你怎么了?有没有伤到哪儿了?」令狐南一回眸,看到她突然跪上石子地,心如刀绞,连忙停下步子,与她同样跪下。 「我没事……」她摇头,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只要你不强求,民女就不会有事……」 这话是在威胁他吗?为什么她就不肯听他好好解释,执意要与他划清界线,让本可以亲密的两人瞬间宛如天与地…… 「好,我不碰你,不再碰了!」他小心翼翼看着她,几乎用一种哀求的语气,「元敏,咱们订亲的事,全棠州城都知道了—不,我已禀告宫中,过不了多久,全天下都会知道……不能作废啊,你明不明白?」 她垂着眸,像石像般充耳不闻,过了良久良久,终究摇头道:「太子若不收回成命,民女就只有求死了。」 死?她在说什么?他和她之间的感情,就算再有间隙,也不必动用这个「死」字啊…… 令狐南只觉得有什么把胸膛填得满满的,像一把火浇了热油般,熊熊燃烧,整个人要炸开似的。 「是,我是欺骗了你,」他口吻深沉问道:「但罪不至此吧?元敏,我待你如何,是否真心,难道你没有感觉吗?」 她没有感觉吗?不……就是因为太有感觉,知道他如此爱她……所以,她更不能就此沉沦,否则,此生必受炼狱之苦…… 「请太子收回成命吧—」她仍是那句,深深一拜,眼泪一颗颗落在裙间。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怒极了、悔极了,亦伤心极了……然而,唯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两人最好的归宿。 四周霎时安静了下来,她听见树上传来无名鸟儿的啾啾声,桂花的香气那样浓烈,让她一阵眩晕…… 【第七章】 她生了很重很重的一场病,从小到大,不曾如此。 娘亲去世的时候,她没有病;亦诚弃婚的时候,她没有病;可是,现在,她却病了…… 心像被掏空了一块,假如上苍从来不让她与令狐南相遇,不让她产生一辈子可以依靠的幻觉,或许,就不会这般脆弱。 给了她,却在幸福的顶端夺了去,才是最最残忍的…… 杨元敏从没感到像此刻这样遍体鳞伤,彷佛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了下来,生死一线的边缘。 据说,那天她昏倒以后,令狐南把她抱回了绿柳堡,在她病榻前守候了好久好久,直至确定她病情无虞,这才离开。 他没有等到她醒转,便回京城去了—或许,是无法面对她吧?又或者,害怕她看见他生气? 总之,他走了,没有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死缠烂打……呵,也对,她这样一个平凡到极点的女子,哪至于让太子殿下死缠烂打? 她的病断断续续,一直拖了两个月,年关将至的时候才勉强能下床行走。 有一种预感,她与他之间,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 果然,这一天,王知州来了。 父亲传她到前厅见客,除非发生了天大的难事,否则父亲断不会唤病弱的她出面应酬。 杨元敏换上体面衣衫,带着病容前去拜见王知州。他浅笑盈盈,从那眼神中,她知道他肯定有特殊来意。 据说,如今整个齐朝上下都在议论她与太子的关系,王知州待她的态度,自然不同了,有种暧昧的恭敬。 「元敏啊,年关将至,」杨老爷对女儿交代,「每年这时候,咱们棠州都要给朝廷纳贡,绿柳堡也自是要出力的。」 「我听姊夫们说,今年的贡品已经准备好了。」杨元敏答道:「只是女儿大病一场,太子要的刺绣怕是赶不及了。」 「那个不碍事!」王知州连忙摇了摇手,「上面传话下来,说杨三小姐病了,绣品可找别人代劳。」 上面?谁?太子吗?他远在京城,还有在关心她的近况? 杨元敏不由得眼圈微微红了。 「本官听杨堡主说,这绿柳堡未来的掌事之位是打算交给三小姐了。」王知州忽然道:「所以嘛……」 他顿了一顿,杨元敏便有不祥预感。 「还得请三小姐随本官赴京城一趟。」 「什么?」她咬了下唇,「好端端的,民女去京城何用?」 「往年都是贵堡的大姑爷随本官前往京城,运送料理这些贡品,毕竟其中种类名目繁多,本官公务缠身,怕是不好对礼部一一交代清楚,」王知州支吾道:「既然三小姐是未来掌事者,这个重任自然是要交到三小姐手里的。」 藉口吧?好不容易编了这冠冕堂皇的藉口,却又不编得高明点,让她一听就识破。 第26章[03.19] 「但大姊夫也不是每年都去的,」杨元敏低声问:「王大人,请对民女说一句实话—是有人要民女去的吗?」 王知州缄口不答,算是默认。 她知道,她就知道,那个人绝不会这样轻巧放过她……等了两个月,他还是发话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以为两人之间还有可能吗?如此卑微平凡的她,何以让他如此? 杨元敏侧过身去,避免难抑的泪水被人发现。 「女儿啊,你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杨老爷为难地说:「既然让你去,你就去吧。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的,上次你病着,也没来得及跟……告别。」 没说清楚吗?她以为,那天在开满桂花的庭院中,她已经说得够绝了。 「爹爹不怕女儿这一去,恐怕就……」他若把她囚在京城,此生还能再回绿柳堡吗? 令狐南是太子,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他被绿柳堡三小姐拒婚,让他面子上怎么过得去?就算不再爱她,单纯只为不让世人笑话,也应该把她强留在身边…… 天啊,曾几何时,她竟会以这样的恶意去猜疑他?不久前,她还那样亲热地唤他「表哥」,觉得他是这世上最亲厚可靠之人。 可怕,人与人之间这种变化莫测,真的好可怕…… 「爹爹也不舍得你去,」杨老爷轻抚爱女的头发,「只是,爹爹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呵,她家算什么?不是权倾朝野的贵胄,也不是重兵在握的将领,凭什么与太子作对?不过是有几个没用的钱罢了…… 除了答应,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至少,她不能成为绿柳堡的祸害。 杨元敏连驿馆都没住,也没能领略京城片刻的风景,就直接进了太子东宫。 她到的时候,正值黄昏,哪怕隔着层层叠叠的宫墙,也能一眼看到落日斜阳。 皇宫壮丽华美,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彷佛缺了点什么,不像是给人住的…… 轿子将她抬到太子的书房前,打起帘子,她看到早已等在阶前的萧冀远。 「杨姑娘,好久不见。」他亲自将她搀出来,引她步入殿内。 也没有很久,不过两个多月而已,此刻见到萧冀远却真像隔了一世…… 她步履无声,大概因为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身子也显得格外轻飘飘的。 令狐南正在处理公务,如山的案卷堆了满桌,足足高他一头,几乎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一般。 深锁的眉心彷佛遇到棘手的事,俊颜从未如此憔悴,与她在棠州认识的那个令狐南截然不同。 那时的他,明朗、逍遥、快乐,何曾有过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元敏一阵疼惜。她就料到,自己只要见着他的面,一定会心软……所以,她害怕见到他。 令狐南读完一本奏摺,抬眼之间,忽然发现萧冀远站在面前,不禁愠道:「不是叫你到外面守着吗?她……」 话语忽然凝噎,因为,他猛地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她。 杨元敏一动不动,寂静无声,这一刻,迎上他的目光,几乎要让她窒息了。 萧冀远挪步退下,示意随行太监将门掩好,书房里的光线立刻暗了下来,夕阳被挡在外面。 「来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呢?」令狐南露出她熟悉的微笑,丢开手中奏摺,看似徐缓实则迫切地踱到她面前,「到了多久了?」 她咬着唇,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露馅,然而,泪花却不听话地蓄满眼眶。 「你的病好些了吗?」他伸出大掌,捧住她一张微颤的小脸,「那些茯苓霜,有天天吃吗?」 她凝眸,霎时明白了他的话。 原来,他一直关心她的病情,每日进补的茯苓霜,便是他送来的……亏了他远在京中,政务繁忙,还不远万里送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杨元敏再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还在生我的气吗?」令狐南亦难以自持,一把将她拥进怀中,「元敏,我该怎样对你解释,才肯原谅我……」 他还不懂吗?其实无须解释,只是相遇太迟。 「怪我没在病床前陪你吗?」他见她不回答,千方百计追问道:「那时候,我明白自己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说不定还会加重病情。只有暂时离开,等你平静些了,再回头求你—」 她该承认,他是猜对了。此刻,小别重逢,不用他求,只一个拥抱,她便要融化了…… 「饿了没有?我已经命人准备药膳,待会儿一起吃。」他扶着她的肩,上下打量,「元敏,你瘦了许多,怎么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呢?」 见着了他,听他说了这一番话,她还会有血色吗? 杨元敏怔怔地将他推开,立到窗前,一阵怅然。 「我明白了……」她忽然喃喃道。 「什么?」令狐南不解。 「这宫里哪儿不对劲。」 「不对劲?」 第27章 「这里……没有树。」难怪她感到不像人住的地方,棠州是江南之境,哪家庭院不是绿树成荫?毫无浓翠点缀,怎能教人心旷神怡? 「对啊,宫里是不许种树的。」令狐南笑答,「怕刺客藏身。」 呵,原来如此……难怪她直觉抗拒入宫廷,原来,这里如此危险,人心处处戒备,没有一点儿安全惬意。 她若做了太子的侧室,将来便要陪他过这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真的敢吗? 如此想着,随手抚摸身旁窗幔,暗自嗟叹,忽然觉得这窗幔有些眼熟,若有所思。 「这幔子,是你亲手绣的,还记得吗?」令狐南哪里知道她心中辗转万千,还只当她认出了旧物,「里面还有好多你的手艺,我这东宫,只要是刺绣,便离不了你。」 他牵着她的手,彷佛要带她慢慢回忆一般,徐步参观,果然,大到帘帐屏风,小到杯垫手帕,皆是她一针一线描出的花色,绚彩缤纷。 看见他如献宝似的微笑,她却越发心情凝重,满嘴苦涩。 「我记得,还绣过一样东西,应该在太子殿下的寝宫吧。」她忽然道。 「哦?」令狐南想了想,随后又笑,「实在太多了,我一时忘了也可以原谅吧?改日我叫太监做个目录出来,罚我背十遍。」 「那是殿下大婚之日,我绣的龙凤被……」她抬眸,残酷地看着他,「我一直觉得龙凤图案俗气,曾经也想过进贡些特别的,但最终还是不能免俗。因为,大婚之喜,本就该那般,越俗越吉利,只怕坏了意头,毁了殿下的幸福。」 他愣住,没料到她突发此言。 的确,有些话是该说清楚,一味回避,营造虚假的梦境,现实如冰冷刀刃,迟早会将人刺醒。 「殿下与狄国公主结亲,不过三年光景,」杨元敏哽咽道:「为何就转而对另一个女子甜言蜜语?都说男人天性薄凉,我从前只是不信,现在倒算见识了。」 她从哪里学来这套刻薄的挖苦?只是,此刻,不刻薄不行。 她自认无德无能,无才无貌,凭什么能得到他的青睐?若说棠州一番相处让他轻松惬意,犹如品尝餐后小菜,动了娶她的念头……可终究不能长久啊。 未来后宫佳丽三千,她腼 胆怯,又无家势背景,拿什么去跟别人争呢? 庄涟漪那样的女子都得不到他三年的垂爱,她就不怕他移情? 齐大非偶……齐大非偶……千古名言。 令狐南彷佛完全明白她这万千心思,力臂一张,密密合合贴紧她的身体,柔唇就触碰在耳边,低语道:「元敏,不要担心,我真的只喜欢你一个而已—」 他该怎样对她解释,与狄国无可奈何的联姻,他与庄涟漪三年相敬如冰,连手都没碰过…… 她会相信吗?她会觉得是为了骗她而编的奇谭吧? 「可我不能做妾……」终于,她道出最关键的梗阻,「我在我娘临终时发过重誓,此生绝不与人为妾。」 「什么?」他一怔。 「要嘛,我就做正室。要嘛,终生不嫁。就是不能为妾。」杨元敏一字一句像要刻在他心头上似的,「否则,来世为娼为盗,无颜去地下见我娘亲。」 他的双眼一下就红了,听见这样重的毒誓,他忽然心疼。 「我娘就是小妾,她与爹爹自幼相识,本是爹爹的丫头。后来,爹爹顾及门楣娶了正妻,却对我娘念念不忘。那一年,大夫人小产休养,我娘去伺候爹爹,两人情深不能自抑,便有了我……世人都说,我娘是狐媚转世,勾引了爹爹,日夜咒骂她,可是,要不是当初我娘主动退让,顾全大局,爹爹早跟她私奔了,大夫人哪里还能进门呢?」 他拥着她,听她叙说陈年旧事,腰间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想安慰,却无从安慰…… 「我娘说,天下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妾。」杨元敏已经泪水涟涟,「做了妾,无论你再多的痴情,也被人当作笑谈,无论你爱得多深,别人也会觉得你贪财、自私、恶毒、红颜祸水……我娘说,宁可为娼,不要做妾!」 令狐南只觉得肺里吸进了黄昏的凉气,足底极冷极冷,听到狠绝的话语,比亲眼见到魔魅更令人恐怖。 「表哥—」她终于又这样唤他,依旧无比温柔亲昵,可他听得出,这是在跟他诀别,「难道我让你休了狄国公主娶我吗?那我成什么了?你又成什么了?可我又不能做妾……表哥,你放了我吧……」 这样恳切哀戚的语气,听在他耳里,化为针一般的刺痛,声声不忍。 此刻的她,就像在受苦刑,若他再不解救,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他发现,自己不能如此自私。 这瞬间,他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为两人的未来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好……」令狐南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道出这一句,「我放你走……」 他同意了?为何没有惊喜,她的心中,只有悲伤泉涌? 「不过,你临走前,可否答应我一件事?」他轻吻她的秀发,无声无息,无迹无痕。 「什么?」无论什么,她都答应。 「再替我绣一样东西—你的绣像。」他哽咽道:「将来,你不在的时候,可以让它陪我。」 杨元敏想点头,可稍微一低眉,泪水就哗哗淌在他的肩上,濡湿了一大片……她只能一动不动,在他怀中,化为石像。 令狐紫细碎的步入寝宫时,杨元敏正在榻上安睡。 她喝了一碗安神药,整个人倦得很,太阳还没落山便睡去,直到听见窗外的打更声,还有这急促的脚步。 「公主?」睁开眸子,看到令狐紫竟立在床边俯瞰,她一惊,连忙撑起身子,「你回宫了?」 这两天,她也曾向宫人打听过这刁蛮公主的消息,他们说,公主与风侍卫私奔,至今未归。不曾想,对方却忽然出现在这咫尺之地。 「狄国跟我们……开战了。」令狐紫坐到她榻前,忽然叹一口气。 「什么?」杨元敏一愣,「为何?」 第28章 「为了你啊。」她浅笑作答,「二哥要与庄涟漪仳离,狄国国君听后大怒,命庄涟漪的兄长亲率人马攻我边境,洗耻雪恨。」 「仳离?」天啊,他要休了庄涟漪?为什么?为了她吗? 为了不让她做妾,心甘情愿嫁给他,不惜出此下策? 「杨姑娘,」令狐紫继续道:「现在齐朝上下都在议论纷纷,说你红颜祸水,媚主害国。他们若是看到你容貌平平,还不知会怎样感慨呢—」 「公主就是为这回来的?」杨元敏明了直问。 「二哥有难,我怎能不归?当年,我一手将他扶上太子之位,现在也不能坐视他身陷危机而不顾。」令狐紫抿唇说:「杨姑娘,我对你没有成见,说真的,心里还有几分感激与佩服,可是……事关国家安危,我也只好对你无礼了。」 「公主是希望我离开太子吧?」她懂得,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能比得上齐朝的太平?就算令狐紫对她再愧疚,也不得不亲自出手。 「我料想二哥会将杨姑娘囚禁在宫中,」令狐紫忽然掏出一个荷包,「这里有一些迷香,足以让整个东宫昏睡半日,你使用时掩住口鼻可无事。出了这东宫大门,你一直往西便可以看见我替你备好的马车。杨姑娘,我劝你先别回棠州,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别让任何人找着,等战事平息了再说。」 杨元敏楚涩一笑,伸手接荷包时,却有些迟缓。 本来就是要离开令狐南的,为何,此刻却有万般不舍?他待她的痴情,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似有巨石压在心口,喘不气来。 「元敏,不可!」一个高大的身影掠过来,将荷包一把夺去。 亦诚? 她万万没料到,再次相逢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亦诚仍旧那般熟悉的感觉,只是她看他的眼神,不再脉脉含情。 「风哥哥,你干什么?」令狐紫刷地站起来,「把荷包还给我!」 「阿紫,做人不能这样自私……」风亦诚一张俊颜抽动,「我们已经欠元敏太多太多,有什么资格让她再牺牲?」 「我已经做过一次歹人,不介意做第二次,」她冷冷答,「你若怨我薄情,我可以将你送还……」 「你说什么?」风亦诚大受刺激,「阿紫,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我首先是齐朝公主,其次才是阿紫。」令狐紫双眼含泪,「若我欠杨姑娘的还不清,除了将你奉还,我还能怎样?」 「够了!」杨元敏只觉得在一旁再也听不下去了。为了她吗?一切都是为了她吗?曾几何时,她变得如此重要,关系一个国家…… 她不要这样的关注,不要自己毁了一对夫妻的婚姻后,又毁了另一对情人的幸福。她发现,原来在这世上,自己是如此多余的一个人。 「亦诚—」她上前,轻缓地将荷包从他手中取出,「是走是留,让我自己决定吧。」 四下悄然无声,果然,他尊重她的选择。 她望着寝宫角落,那里,令狐南早已令人备好的绣架,只等她开始绣像…… 呵,这是他的缓兵之计,故意让她去做这件费时的功夫,以便他与狄国闹清纠纷,与庄涟漪成功仳离。 他,如此用心良苦,为何她没能早点察觉?狡猾! 咒骂中,她的心中带着一丝的甜蜜,还有更多的苦涩与酸楚,五味杂陈地涌上来…… 【第八章】 绣像是照着他的画绣的。 不知何时,他竟为她画了这样的一幅肖像,容颜栩栩如生自不必说,单是那一双眼睛活灵活现,连她自己都被吓着了,像在照镜子一样。 太监们说,从棠州回来,每晚,太子殿下忙完公务,便坐在这里画像,有时候一画就是一宿,直至天明时分才稍稍歇息。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令狐南真是爱惨了她。那样的情深似海,相比之下,她自愧不如…… 「进展如何了?」凝思间,不知何时,他已站在她的身边,轻声笑道:「已经三天了,就绣了这么一点儿?」 她承认,的确太过迟缓。这三天,她心思全不在这上面,思绪翻涌万千,去与留之间,徘徊旁徨。 令狐南每日黄昏会准时来看她,与她一道用晚膳,说说笑笑磨蹭到三更天才离去。今日,也不例外。 「我很少绣人物的,」杨元敏搁下针,编了个谎,「所以会慢一点儿……」 「慢慢来,不要急,」他欺近,坏笑着说:「绣一辈子才好呢。」 呵,他打算囚禁她一辈子吗?早知道绣像不过是个藉口罢了。 「饿了吧?」见她又是一阵发愣,他耐心道:「我请宫人准备了些点心,你肯定喜欢。」 说着,不容挣脱拉她到桌前坐下,零食瓜果早摆了一大盘,他亲手为她斟一杯香茗。 很快的,点心就端上来了。杨元敏定睛一瞧,竟是再普通不过的豆腐花。她凝着眉尝了一口,不由得大惊—居然与棠州郊外平记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吃吧?」令狐南得意地看着她突变的表情,「我叫人把平记的厨师接进宫来了。」 「什么?」杨元敏瞪大双眸。 「他手艺真不怎么样,但看在这豆腐花的份上,我倒也不会亏待他。听说御厨们都很恼火,说这小子只做一碗豆腐花,薪金居然与他们平等,吵吵嚷嚷要辞职归田呢。你看,为了你我可得罪了不少人。」令狐南彷佛在说民间趣闻。 「殿下何必如此……」她侧过脸去,只觉得喉间哽堵,眼泪又要开始泛滥了。 「娘娘终于开始感动了?」他自说自话给她冠上头衔,「还有呢,我打算在宫里凿一片湖沼,专门养野鸭子,地点都选好了,就在南墙那儿。不过京城比棠州靠北,野鸭子们大概春天才能来了—」 「不要再说了,求你……」这不是在逼她吗?用柔情蜜语,强迫她留下来…… 第29章 令狐南绕到她身边,半蹲下身子,缓缓握住她的手道:「三小姐,我答应过放你走,不过,要是你改变主意,我也欢迎得很—」 她忽然笑了,自入宫以来,第一次莞尔。然而,强忍的泪水也在顷刻间落下。 「又哭又笑,黄狗尿尿!」他刮刮她的鼻子,宠溺道。 「表哥……」她沉默片刻,不禁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论相貌,我不出众,论聪明才艺,我也平平,为何你要如此……」 到底喜欢她什么?这也把他给问住了。 有时候,爱情就像不经意的风,微微吹过,掀起一片惊天海啸,然而,谁又曾问这风从何来? 「小敏,你还记得第一次绣的贡品,是什么吗?」令狐南抿唇问。 「什么?」记忆有些模糊,大概数目太多太久远。 「苔花屏风。」他笑道:「那时候,我还不是太子,有一天受了气,心里抑郁得不得了,偶然间,我看见你绣的苔花屏风,不知为何,当时心情一下就明朗了起来。后来,我一直把那屏风搁在床边……」 她静静听着,心下有些错愕。 「从那天起,我知道了杨家三小姐的名字,以后她的绣品我都会留意,甚至还叫人到民间四处蒐罗。其实我只需要派人去绿柳堡替你画一张像,便可知道你的模样,但我不想那样做。因为,在我心里,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样子。」 「什么样?」她忍不住问。 「我猜,你应该有晨曦般的笑容,温泉般的性格,聪慧却不外露,美丽却不张扬。」令狐南捏捏她的下巴,「看来,我猜得很对—」 杨元敏整个人顿时软了下来,无论她之前再多抵抗,无论是去是留,这一刻,她不再跟他作对了。 「表哥……」她贴近他的胸膛,倚进他的怀中,「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令狐南身躯一震,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主动,很快地他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小敏,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在棠州遇见你,我就发誓绝不放手—」 她乖巧地由他笼罩着,第一次,像猫咪一般听话。 令狐南只觉得四肢如有烈焰狂窜,猛地将她打横抱起,送至卧榻之上。 她「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被他狠狠堵住嘴唇,炽热的舌在她口里肆意翻滚,让她几乎窒息。 杨元敏抓着他的肩头,初时还有些犹豫,渐渐的,彷佛被他融化一般,意志分崩离析,闭上双眸,随着他沉沦…… 这样的亲昵,在棠州时不是没有过,可那时候他的动作温和柔缓,哪里像今天这般汹涌? 小别胜新婚……呵,这句话,还真对呢。 她不由得微微笑了,感受他的深吻一路而下,由肩颈到锁骨,然后衣襟忽然敞开,肌肤顿时感到夜色的微凉。 她没有出声,只是颤抖了一下。或许就是这微小的战栗让他醒悟,高大的身躯骤然怔在那里。 「小敏……」他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歉然道:「是我不好,太急了……」 「表哥—」她贴住他的面颊,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等我们正式成了亲,才配拥有你……」他话中有话地问:「小敏,你愿意等我吗?」 若非令狐紫把一切告诉她,大概她这辈子都不知道,为了迎娶她,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不记得自己是点头,还是默许。总之,熠熠的烛光下,那张俊颜满是喜悦,久违的明朗如同拨云见日,映耀着她的双眼。 之后,两人持续亲吻,或者轻啄,或者浓烈……直至他筋疲力歇,在她怀中酣然睡去。 夜半的打更声传来,杨元敏的眼睛忽然睁开,轻轻抽离身旁那暖暖的躯体,跳下床来。 早就和公主约好今夜逃走,她已经备好御寒的斗篷,就藏在床下。 不料,令狐南会留宿,不料,自己居然在他怀中沉沦了一番……还对他假意承诺,哄得他晕头转向。 明日醒来,他若发现她失踪,会勃然大怒吧? 逃走不是关键,被骗才真会要了他的命……但此刻,她也顾不得许多,为了大局,她必须离开。 穿戴好之后,她伏在床边,细细看他的俊颜。 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仔细欣赏……她承认,他是自己这辈子见过最最俊美的人了,比亦诚还要俊上三分。 若能长相厮守,她每日对着他,必定百看不厌,然而,她不得不离开…… 杨元敏吸了吸鼻子,只觉得他一片痴情自己却要辜负,将来下了地狱阎王定会判她不懂珍惜之罪吧?如此想着,眼泪又涓涓流了下来。 良久良久,她轻轻叹一口气,以绢帕掩住口鼻,将迷香撒进灯罩。 令狐紫说,这迷香只需一点点,整个东宫便会昏睡半日……明日他醒转时,她已经离京很远了吧? 脚下似有千斤重,依依不舍,然而,她终究狠下心来,没有再看他一眼,直出东宫而去。 马车停在与令狐紫约好的地方,她钻进车中,看见御寒衣物、大笔银票、零花碎金、出宫腰牌、通关文牒……无一不准备齐全,心下不禁感慨公主做事的周详。 车夫背着身子,帽缘压得低低的,也没说二话,扬鞭便走。 很顺利的,他们出了宫门,在夜色中赶路。杨元敏只顾低头想着心思,竟没察觉,马车已经急奔了数百里。 「车夫大哥,你走错路了吧?」待她发现方向不对,已经迟了,「绿柳堡在南边,这是往西吗?」 第30章 「殿下说,暂时不送姑娘回绿柳堡,他已经在西边准备好了宅院,请姑娘前去避一避。」车夫的声音如此耳熟。 「啊……你是……萧统领?」杨元敏认出了萧冀远,瞪大眼睛。 「正是属下,奉太子之命护送姑娘。」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不是绦玉公主吗?」 「公主做的事,怎能瞒得过太子?」萧冀远道。 令狐南早就知晓她要逃走?为何还能那般不动声色? 「太子殿下说,最近不大太平,姑娘出去避一避也好。」他继续解释。 「他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不当面拆穿她,是在跟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杨元敏不禁动气,「那还不如强迫我留在宫里!」 「狄国的战事倒在其次,太子殿下是怕有人趁机作乱。」萧冀远进一步说明,「姑娘若出宫暂避,倒也能让太子安心。」 「趁机作乱?」他是指谁? 还没来得及多问,忽然萧冀远迅猛扬鞭,车身大幅摇荡起来,颠得杨元敏前俯后仰。 「杨姑娘,坐稳了,有人在后边!」他简短道。 是那些趁机作乱的人吗?她扶住车窗,强迫自己镇定。 此时此刻,她无须掀帘,亦可听到阵阵马蹄声在黑夜中呼啸而来,彷佛大漠狂沙席卷而至,惊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恶战…… 杨元敏总算见到传说中的废太子令狐霄。 他一走进来,她便觉得他与令狐南真是兄弟,那周身的气度,那深藏不露的微笑,还有那晶亮的眸子……彷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然而,听说他不是皇帝亲生,那么便与令狐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了,但为何还会让她产生如此错觉? 「杨姑娘受惊了。」令狐霄对她笑道:「在下不过是想引二弟前来相聚一叙,请了他好多次,他都避而不见,只能求助于杨姑娘。」 令狐南说,有人会趁机作乱,指的就是他? 她不太清楚这兄弟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过,若皇位被弟弟抢去,不论是谁也会想夺回来的。 杨元敏缄默,举目打量四周,只见这里似乎是一间古庙,令狐霄显然派人打扫了一番,掸去灰尘,升了火堆取暖,在这寒冬的夜里并不太冷。 她的身下垫着一张长毛绒毯,隔离石地的冰凉,看来,他对她还算有礼,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 如此凝思之际,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地抬眸,令狐南那张焦躁的脸庞映入眼帘,让她心尖一颤。 「二弟来得好快啊。」令狐霄笑道:「我这里备了茶点,二弟饿了吗?」 令狐南的目光在杨元敏身上停留半晌,确定她无伤无恙,这才微微笑答,「大哥好久不见了,听闻你在江南一带活动,怎么忽然回京来了?」 「二弟,不要误会。上次在棠州,我并不打算伤你,是手下误会了我的意思,唐突了二弟。听说后来二弟为杨姑娘所救,我才放了心,否则真是作孽了—」 棠州?所以她与令狐南初遇时,他的神秘刀伤是拜这大哥所赐?她一直不曾过问,害怕触碰他不愿提及的隐私,惹他不快。今天,这个疑问终于得以解开…… 「大哥此番进京,所为何事?」令狐南踱到杨元敏身边,轻轻拢住她的肩,似在安抚她的惊慌,「直接找我便可,何必吓着你未来弟妹?」 「我倒是一直想见见你太子殿下,可惜你总推三阻四的。」令狐霄浅浅一笑,「不过,别担心,弟妹与我无怨无仇,我自然不会伤了她。只要二弟能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我一定差人将弟妹妥妥当当送回去。」 办事?想必,是天大的难事吧? 杨元敏身子一紧,不愿意自己成为令狐南的负担。若他为了她答应什么出格的事……这辈子,她都会内疚。 「你要见父皇?」令狐南彷佛很明白大哥的心思,一击即中。 「没错。这些年来,我费尽心思想见见父皇,然而他一直避而不见。听说,是二弟你从中阻挠?」 「呵,」他忽然笑了,「大哥,你真以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父皇若想见你,不必你千方百计,他自会招你入宫。」 「父皇一向疼我,」令狐霄俊颜忽然一沉,「若非当年有人诋毁,说我非他老人家亲生,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二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怎么,大哥以为是我从中作梗?」令狐南眉一挑,「我有那么大的本事?」 「当初那张太医,不是二弟你引荐进宫的?」 「我是看重张太医的医术高明,才推荐他的,至于他有没有受人指使,暗中作祟,我真的一概不知。」他答得坦然。 「好。」令狐霄道:「且不论张太医到底如何,这一次,我见了父皇,自会找个可靠的太医再做一次滴血认亲,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了!」 这一番对话,杨元敏听得迷迷糊糊,其中来龙去脉,一时间她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令狐霄怀疑令狐南作祟,害他失去了太子之位。 真的吗?她毕生钟情的心上人真会如此阴险歹毒?虽然,她谈不上对令狐南十分了解,但他眼神清明,断不是那般奸险诡谲之人吧? 「父皇说了,他不愿见你,大哥,你该不会想让我挨骂吧?」他浅笑中,似有隐隐苦涩。 「我势单力薄,断不是二弟你的对手。」令狐霄亦阴森一笑,「不过,门外有数十名弓箭手都是我的死士,我一声令下,就算二弟有幸逃脱,杨姑娘恐怕也会受些伤害。」 拿她的性命做要胁吗?呵,她一个来自棠州的小小女子,曾几何时,竟成了皇权争夺的筹码……这半年,她的奇遇还真是够了! 杨元敏忽然忆起小时候的梦想,当两个姊姊都在憧憬着长大后能嫁给非富即贵的翩翩公子时,她却觉得,能遇到一个普通人、贴心人,执子之手、平安到老,便是天底下最美满的姻缘。 得到越多,付出越大,心力憔悴,又何必呢? 第31章 「好,我答应。」令狐南低下头去,抿唇间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每天晌午,父皇会在池边钓鱼,这时他的精神最好,心情也最好,我们现在回宫,怕是还能赶得上。」 「好,有二弟这句话就行了。」令狐霄打一个响指,唤进死士,「你们一半随我进宫,一半留下照顾杨姑娘。若到了黄昏,我仍未归,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是指该怎么处置她吗?杨元敏倒没担心自己,只是,害怕亏欠了眼前人。 「放心,我们黄昏前一定会回来。」令狐南握着她的手,特意对她说,「你好好睡一觉,昨夜,你都没怎么休息。」 昨夜,她一门心思算计他,他却如此说……这让她怎么过意得去? 杨元敏强抑住泪水,以免徒增他的担心。她听见火花的声音,在双方沉默间  作响,碰撞出一朵绚丽的烈焰,久久不灭。 【第九章】 她作了一个迷离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棠州,站在那一池熟悉的湖沼旁,然而,却没有她熟悉的野鸭子。 「鸭子都到哪里去了?」她喃喃地问。 「都被太子殿下捉进宫里了。这天底下,已经没有野鸭子了,姑娘若想见,必须进宫去。」一个声音答道。 她不禁好气又好笑,想到令狐南蛮横无理的模样,心底却渗出甜蜜,双颊微微绯红。 有人抚着她的秀发,痒痒的,把她逗醒了。 睁开双眸,猛地看到令狐南一张俊颜欺近,她吓得跳起来。 「怎么了?」他笑问:「作什么梦呢?看你一抽一搐的,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 他回来了?这么快? 杨元敏看向窗外,只见夕阳晚照,古庙中已不见令狐霄那班死士的踪影,一抹金色斜辉映进来,显得格外恬静。 她掐掐自己的手心,确定是否有知觉,以免眼前的一切又是一个梦。 「你睡了快一整天了,」令狐南道:「放心,事情已经办妥。」 「真的?」她忍不住抚上他的脸庞,肌肤光洁,并非幻觉,「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你到底是盼着我回来,还是不想再见到我?」他故意叹问,「若盼着我,昨夜何必要逃?」 「反正逃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我是孙悟空,你是如来佛!」她努努嘴,想到他昨夜的欲擒故纵,又气不打一处来。 「那些迷香还是有点儿作用的,现在我还头晕呢,若非早有准备,及时避开,真要着了你的道了。」令狐南莞尔,「也不知阿紫那鬼丫头从哪儿搞来这东西,改天找她算帐去!」 杨元敏凝视他,确定他完好无虞,所有的激情再也按捺不住,她一把揽住他的腰,小脸埋得很低很低,钻进他的胸膛。 令狐南一怔,没料到她忽然来这一手,愕然之后是一阵狂喜。他伸臂回应,将她紧紧纳入怀中。 「你大哥呢?」她小声问。 「父皇封大哥为幽州王,他已经屁颠屁颠赴任去了—」令狐南轻松道。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你大哥?」杨元敏无比迷惑。 「是。」他颔首。 「从前,你们都冤枉他了?」她讶异抬眸,「那……那……」 「你想问,是不是我从中作梗,为了夺得皇位谋害亲兄?」他替她说。 「我不会这样想你……」杨元敏诚挚回答,「我知道,你是好人。」 「呵,傻瓜,那可是皇位呢,再好的人也会受不住诱惑的。」他忍俊不禁。 「所以……」他真的干坏事了? 「不过你放心,你相公我不是一般人,皇位什么的,对我来说都是浮云。」令狐南搂着她,「我才不屑使那些阴谋诡计呢。」 「那到底是谁在陷害你大哥?」杨元敏越听越糊涂。 他沉默,俊颜凝敛下来,最终沉声道:「父皇。」 「什么?」亲生父亲会害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这到底……她实在错愕。 「父皇当年是靠周皇后娘家的势力才登上皇位的,可他心里一直喜欢我母亲。母亲出身低微,从前不过是个小小宫婢,父皇好争歹争,才为她争得一个荣嫔的位置。那一年,狄国犯我边境,父皇御驾亲征,回来后,却得到我母亲去世的消息,他当即就病倒了……」 好熟悉的故事,不知为何,她倒是想起了自己那个苦命的娘。 难怪她与令狐南之间,总感觉有种天生的缘分,原来,他们是如此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父皇觉得我母亲死得蹊跷,查证之下,果然与周皇后有关。他不动声色,悄悄在周皇后的饮食里下了慢性毒,过了两年,周皇后亦魂归西天了……」 杨元敏一愣,没想到,堂堂国君,居然会用这样阴毒的手段对付结发妻。 「父皇一直比较喜欢我,一看到大哥就想起周皇后,他一直想废太子,朝中大臣诸多反对。后来,父皇发现周皇后生前与一侍卫有私情,立刻抓住这个把柄,逼大哥与他滴血认亲。」 「所以,是皇上暗通了那个什么张太医,冤枉了你大哥?」杨元敏总算彻底领悟,不胜欷吁。 令狐南点点头,「这番真相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我一直不想让大哥见父皇,就是怕他伤心—毕竟,被亲生父亲如此对待,谁都受不了。」 第3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所以他宁可令狐霄恨他,以为是他在从中作梗,也比了解这残酷内幕强一点。 此时此刻,她才体会到他的日子过得如此不易,顾全大局,左右为难,亏了他还能温和微笑,性格明朗,没有愤世嫉俗,心理扭曲…… 这一刻,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与他同甘苦、共进退的决定。 她不再执着,因为,若再这般执着,就等同自私。人有时候要牺牲一些东西,才能得到更多。 「这次进宫,皇上是怎么对你大哥说的?」杨无敏问。 「父皇说,不必再滴血认亲,不论大哥是否是他亲生,他的感情也不会变。太子之位是易不了,就封大哥做个幽州王,问大哥同不同意。」令狐南叹息道:「事到如今,大哥也明白父皇始终不喜爱他,也死了心。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天大的抱负,这些年来在江南惹出许多祸端,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世罢了。」 她该说,皇上是一个深情的人,还是薄情的人呢?深情时,待荣嫔如此刻骨铭心,薄情时,却连自己的亲儿也可以不顾……这宫墙内的纷扰,她真的不懂。 「明天……我就要离京了。」他忽然问:「小敏,你……愿意等我吗?」 「离京?」去哪儿? 「父皇派我去摆平狄国战事,毕竟是由我惹出来的。」他微微笑,「我若对你说,我对庄涟漪没有半分感情,一如当年的父皇与周皇后一样,你会信吗?」 她信,她信……这一刻,无论他道出再离奇的故事,她都相信。 「小敏,你愿意等我吗?」他盯着她,仍旧那句话,几分期盼,几分忐忑。 「我要回棠州了。」她却说。 令狐南脸色一变,失望的表情像潮水般,顿时将整张面孔淹没。 「回棠州—等你。」她忽然峰回路转,给他一个天大的意外。 他吁出长长一口气,捧起她的脸一顿摩挲,骂道:「你这个磨人的小鬼头!」 杨元敏没料到前来送她的,居然会是庄涟漪。 这个如仙似妖的女子一袭白裘,往宫门处一站,引得四下侍卫无不噤声屏息,直想倒在她的倾城美貌之下。 她只在棠州见过庄涟漪两次,住入东宫这么久,对方却一直没露面。 她依旧记得那日,她正穿着订亲的礼服在镜前欢喜期盼,庄涟漪从天而降,递给她一张令狐南的画像。 那一刻,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杨姑娘,」庄涟漪笑道:「太子已启程前往边关,我特意来送送你。」 「太子妃不必多礼,」杨元敏欠了欠身,「仔细想来,当初太子妃是专程到棠州见元敏的吧?」 「没错,我听说太子在棠州乐不思蜀,便猜想姑娘到底是何等人物,一心想目睹芳容。」 「那日在山间,娘娘一直跟着我们?」否则哪会这么巧,找了个空隙与她说话呢? 「呵,对啊。」庄涟漪答,「那日我一直跟着你们,看见太子殿下与你说笑,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快乐,跟在宫里的时候截然不同—当即我便知道,他是爱极了你。」 杨元敏一怔,对上她那依旧明媚的笑容。奇怪,为何没有一丝酸涩?这语气,也没有料想中的醋意? 「杨姑娘,我想你有些误会。我本无意与你争太子,等他从边关归来,我自当成全你们一段美满姻缘。」 「什么?」杨元敏眉一凝,「可是……」 「可是我为何还要挑起两国战事,不一开始就说明,对吗?」庄涟漪坦言道:「因为,我在等。」 「等?」等什么? 「有一个我爱慕的人,却一直躲着我。」她望着晴朗的远空,「我一直在等他站出来。现下,我的心愿就快要达成了。」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激将法? 杨元敏愕然地怔在原地,难以置信。 「有一个小秘密,我要告诉你—」庄涟漪凑近,对着她的耳根子低语,「嫁进东宫这些年,太子连我的手都没碰过呢!」 原有的惊讶又添了三分,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 这太子妃存心戏弄她吗?不,看着那张狡黠却幸福满满的面容,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此刻的庄涟漪,她再熟悉不过,那样的表情,她也曾见过。 在她照镜的时候,在她忆起令狐南的时候,她也这般……喜悦害羞的。 所以,那所谓的心上人肯定存在,至于到底是谁,与庄涟漪又有怎样的故事,她就不必去关心了…… 「胜了、胜了!」杨元茵跑进来,气喘吁吁,「太子得胜还朝—」 杨元敏没有意外,亦没有惊喜,依旧针线不断,忙着绣她的绣像。 她答应过令狐南,要绣好这幅像,等他归来。 「三妹,恭喜了!」杨元慧缓缓踱进来,「王大人方才传话来说,太子这几日便会启程赶来棠州,接三妹回京完婚。」 「真没想到,太子到了边关,没花费一兵一卒,便与狄国和平解决战事。」杨元茵絮絮叨叨说着她听来的八卦,「据说,那太子妃红杏出墙,狄国那边也没了脸面争吵,三言两语,便与太子讲和了。」 「太子妃主动提出仳离,咱们齐朝也算顾及她的颜面,没有追究她红杏出墙之罪。」杨元慧还补充道:「三妹啊,将来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没人再跟你抢了。」 第3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两个姊姊一唱一和,其中嫉妒之情仍可察觉,然而,讨好的成分却多了些。 杨元敏不禁感慨两个姊姊真是聪明人,虽然百般不情愿她成为太子妃,但眼见大势已定,又能放下姿态佯装祝福,果然沉着。 将来,无论把绿柳堡交到谁手上,都不必发愁。掌事之人,的确需要这般心计深沉。 「元敏有一件事想与两位姊姊商量—」她终于从绣架上抬起头,缓缓道。 「三妹,快说啊。」 「那一次刺绣大赛,小妹侥幸夺得头筹,然而此次嫁入京中,恐怕再不能为爹爹分忧打理堡中诸事了,」她淡淡笑着,「所以……」 「三妹可是想建议爹爹再办一次刺绣大赛?在我和大姊之间选一个人吗?」杨元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就再办一次好了。」杨元慧亦不甘示弱。 「如此也太麻烦了。」杨元敏却道:「都是自家姊妹,何必比来比去?爹爹叫我决定未来掌事之人选,我想……」 她看着两个姊姊的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心中紧张可见一斑。 「我想,这未来堡中诸事,就由两位姊姊共同打理吧。」 「什么」两人皆愣住。 「大姊最能审时度势,二姊精于理财,两位姊姊若能精诚团结,我绿柳堡将来势必成为天下第一大堡。」她将两人的手搭和在一起,「这,也是爹爹的心愿。」 杨元慧与杨元茵对视一眼,虽然亦有诸多不情愿,却彷佛被这瞬间感动了。 有这一点点感动,也就够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相信,未来会朝着她憧憬的发展……毕竟,血浓于水。 「这是什么?」 杨元敏读完一章,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志异小说,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呵呵,我叫人写的。」令狐南就等着她这一刻的反应,笑容得意扬扬。 「这里面的东楚国君,就是指你吗?」杨元敏瞪着他。 「当然啦,复姓令狐,名南。」俊颜扬眉,「虽然国号用了改匿之法,但世人一看,就知道是他们英明神武、俊美无俦、智勇双全的天朝陛下。」 「那么,这个爱刺绣的皇后,就是……我?」她叫道:「什么名门之后、倾国倾城,我哪有啊?」 「绿柳堡,算名门吧?你在我眼里,就是倾国倾城。」令狐南拥住她,嘴巴比蜜还甜。 「干么找人……写这个?」她有些害羞,娇嗔问。 「免得坊间那些无聊文人造谣生事,他们见我后宫只你一人,便说你什么狐媚转世、红颜祸水,我一听就气!」他轻哼一声,「我找来最着名的志异小说家,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写了这《绿柳传》,果然效果奇佳,骗取阅者眼泪无数,现下世人对你评价特好,都说你是千古贤后!」 「你也顺便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千古痴情一帝吧?」杨元敏努努嘴,想到这书中的肉麻词藻,打了个寒颤。 「好歹你夫君我也花了些银子,总得让我尝些甜头吧!」令狐南脸皮比城墙还厚,「不过这书主要还是称赞你。」 杨元敏搁下书,叹了口气。方才的阅读真是太刺激了,她一时缓不过来。 「春天到了,野鸭子们都飞回来了。」他连忙在她耳边道:「明儿个我陪你去喂—」 「嗯。」她仍在失神,懒懒地答。 「你不是说过,宫里没有树不像人住的地方吗?早些时候父皇在位,我不好怎样,如今我已经继承大统,明儿个就下令,特意给你盖一座绿树成荫的偏殿,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翠浓庭,如何?」 「嗯。」她似乎不太兴奋,还是那副怔怔的表情。 「皇后,在想什么呢?」令狐南发现她的不对劲,扳着她的脸转过来,「怕我纳妃吗?放心,昨日好几个王侯将相想把他们的女儿送进宫来,都被我大手一挥,当场拒绝了,你真该看看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我真的像书里写的那样吗?」杨元敏终于忍不住,小脸皱成一团。 「哪样?」他一愣。 「从来都是你主动对我好……我处处回避,伤透了你的心?」她对那番描写耿耿于怀。 「那都是为了煽情,刺激销量—」令狐南连连解释,「也是为了说明你没有勾引我,都是我一心暗恋你、强迫你、霸占你!」 「反正我心里不舒服,忽然觉得很愧疚,」杨元敏嘟着唇,「其实,那时候我仔细想过,等你从边关归来,就算做妾,就算下地狱、无颜再见娘亲了,我也愿了……」 他笑了,有如春冰融化,雪上花开,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暧昧道:「现在补偿也一样—来,亲我一下!」 「什么?」她看看四下伺候的太监,脸儿顿时羞红。 太监们彷佛早就看惯了这少儿不宜的戏码,纷纷挪动步子,退到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 杨元敏低眉,在他唇上轻啄一下,算是对他劳苦功高的嘉奖。然而,令狐南显然不能满足,按住她的颈间,加深这个吻,缠绵悠长— 莫问窗前月,何日洒银辉。风吹云雾散,花影自然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这一首诗。 是呵,令狐南的出现,给了她人生最大的惊喜,从不曾料想会拥有他的爱情,然而,缘分却不期而至,把她捧上明媚的云端。 人生,就是时常在不经意间,达成所愿。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