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临九天 卷二》 第一章 【第十九章 温暖你的心】 黎育清放声大哭、不管不顾地,好像要把肚子里所有的委屈全化成泪水流尽方肯罢休。 她紧抱住齐靳不放,在他怀里哭得恣意,外头天气那样冷,他胸口盔甲那样冰,冻得她的小脸发红,泪水才翻出眼眶便结成冰珠子,但她不介意,只想这样待在他怀里,不愿离开。 而被抱住的齐靳,从原先的手足无措,到慢慢地在嘴角处储起一朵笑花……他叹息,然而这叹息声代表的不是难受而是高兴,他高兴,自己是那个能让她倾诉委屈的人。 反手回抱她,拉拉大氅、将她包进怀间,为她隔出一方温暖天地,他没说话,但已立场表明——他的胸口任由她恣意使用。哭吧,她的泪水,他乐意收留,她的委屈,他乐意包容,她想给他什么,他无条件接纳。 低头,看着怀间的头顶心,齐靳微哂。 她只是个小丫头,虽然长大一点点、变美了许多,终究是个丫头,而他不是没见识过女人的男子,然而小小软软的身子拥在怀中,竟勾出他些许意动? 这情绪怪异难理解,但他喜欢这个感觉,好似自己飘荡多年的灵魂,终于重返家门;感觉这个世上,还有人需要自己;感觉胸口那颗寒冽的心脏,被注入丝丝暖意,瞬间,温暖顺着血管流入四肢百骸,这感觉……他喜欢。 情不自禁地,抱住她的双臂紧了紧。 这时,拿着伞和灯笼的木槿终于追上发狂的黎育清,她喘息不已,正想赶上前时,居然发现自家姑娘哭倒在一个大男人怀里,这怎么行呐,姑娘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事若被人看见了还得了 想也不想,她直觉冲上去想把姑娘抢回来,但人冲到齐靳跟前,这才看清楚,姑娘那模样哪像是被强迫的,比较像是姑娘强迫了人家…… 她又急又臊,怕得紧却还是没忘记要压低声音,她连续唤了几声姑娘,又扯扯姑娘的衣摆,谁知道姑娘非但不应,还往人家胸口钻得更紧,弄得她像是迫害嫡女的坏后娘似的。 木槿视线与男子对峙许久,方才认出他是帮自家姑娘许多忙的世子爷,他对姑娘没存过坏心眼,几经犹豫考虑后,她转身,站到不远处,警戒地四下张望,替自家姑娘担任起守卫。 拧紧的眉头一弯,齐靳相当满意木槿的表现,满意她的知情识趣,也满意她虽然不是合格守卫,但丫头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忠心人,很好。 黎育清哭很久,哭到眼睛发肿、鼻子通红,哭到冰冷的盔甲染上几分温暖,哭到飘散的理智从九霄云外慢慢自脑中回返,她这才抬起头,从他的大氅中退出。 对上他的眉眼,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容颜,她害羞地别开眼,才发现他头发、肩膀、眉毛都盖上一层薄雪,天!她是哭了多久,竟然让他站在大雪中挨冻,心一惊、唇一咬,她窘迫无措。 「哭够了?」齐靳问,那声音温柔得不像自己,彷佛她是雪地里找不到窝的兔子,需要他安抚疼惜。 淡淡一笑,他未拂去身上积雪,透过木槿手上灯笼的微小扁芒,心疼地望着她红肿双眼,这丫头哭得真凄惨,谁给她委屈受了?又是那对嚣张跋扈的母女?该死,虽然他不欺妇孺,可这会儿他有动刀动剑的欲望。 「糟糕。」黎育清一句低喊,描深了他的笑意。 现在才想到糟糕?在大雪夜里、奔入男子怀抱,被人看见,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他才想要开口叨念几句、顺道赏她一颗栗爆,没想到,她竟道—— 「我给你做的衣服太小了。」 要是知道他会变得这样高大伟岸,胸口这般宽阔温暖,待在他身边像被一堵安全密实的墙围住……等等,她在想什么啊,这跟衣服大小有什么关系?蓦地,她红了脸蛋。 居然是因为这个出声喊糟糕?齐靳早已深刻的笑纹,再也忍俊不住大大的勾动,他呵呵大笑,笑弯嘴角也笑弯眉毛,瞬间,堆积在眉间的雪花落下,洒了他满脸白。 见状,黎育清也忍不住微笑,真好……能够见到他,真好;能在这样的夜里见到他,更好;这是不是老天赏的礼物啊?在最仓皇悲戚的夜里,把他送到这里…… 见她又哭又笑,齐靳无奈摇头,这一摇,连同头上的雪也摇落下,黎育清含笑上前,替他把头上、肩膀的积雪拍去,动作轻轻的,一下一下像拍在他心口上似的,舒服得让他微眯起眼睛。 「你不是在雁荡关吗?怎么来了?战事怎么样?大将军离营,手下的士兵怎么办?敌人会不会突然来袭?」 她一口气问出一串问题,让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能用最简单的五个字交代,「战争结束了。」 黎育清脑子转过,对哦,她早知道的,这场战争会在年底前结束,齐靳将梁国一半江山给划进大齐国土,这场战役让齐靳声名大噪,齐梁百姓都知道大齐王朝有个威风凛凛的战神,这次返朝,皇帝将亲封他为平西大将军,赏赐无数,红了多少人的眼…… 「就算战争结束,也有许多事要忙吧?」 「对,边关还在整顿,我已在营里留下人手,处理善后。」 所以他是特地来陪她过年 念头乍然兴起,黎育清心头激奋,可她没乐呵太久,下一刻便脑子清明。哪可能啊,他是堂堂大将军,该忙、要忙的事堆积如山,怎么可能专程来陪小丫头过年?她真是想多了。 抿抿冰凉的嘴唇,她仰头问:「你来乐梁,有事要办,对吗?」 「嗯,来查一点事。」 他说得含糊隐约,黎育清也懂事地不去追问,在朝中为官,有多少不能为外人道的机密,便是爷爷,也不会事事都让自己明白。 「你没让下人通报,悄悄潜入黎府,是为了要掩人耳目?」 若有下人通报,以他的身分,就算爹爹不在府里,定是由大哥哥、二哥哥出面接待,可竹院那头静悄悄的,并未听见半分动静,再加上齐靳身边连半个黎府管事、小厮都没有……依他那一窜身就可以飞上大树的功夫,肯定是学那梁上君子从围墙进出,再加上特地挑这样一个大雪夜造访,动机不言而喻。 他喜欢她的聪敏,喜欢她几句话便能猜出玄机。 「对,你这里有地方可以安置我吗?」齐靳微笑点头。 得到答复,黎育清动起脑筋,既然他的行踪不可以教人知晓,那么锦园就不是安置他的好地方,就算奶奶出门前已经将里头的人清理过一遍,谁晓得有没有又被安插了新眼线。 二房的竹院不行、三房的兰院更不行,知道世子爷来到,满脑子想嫁人却又尚未找到合适对象的九妹妹还能不动脑筋?照理说,大房的菊院最合适,四哥哥搬出去后,那里没人居住,只不过菊院里的都不是自己的心腹,就怕自己镇不住人,若是往外泄漏出只字词组,怕是会坏了他的事。 算来算去只有挽月楼最合适,那里的下人全是苏家人,他们只对苏致芬忠心耿耿,何况守着后门的苏大、苏二,守着前门的苏三、苏四和阿坜……他们都有一身好武功,可以照顾他的安全。 「走吧。」 她想也不想地拉起齐靳的手就走,走过三、五步方觉不对,自己太理所当然了,一个羞赧,连忙将手松开,抿唇、偷觑他一眼。 齐靳假装没察觉,待她转过身后,轻摇头。这丫头,抱都抱过,现在才来顾虑这个,未免太后知后觉。 第二章 一个恶意调皮,他挑高眉,将她的手拉回来,欲盖弥彰地解释一句,「手冷。」 轰地,脸色爆红! 黎育清用力挤了下眉眼,这、这……这手冷要牵手,那胸口冷、肚子冷,岂不要把人给抱进怀里?抱……不是哦,刚才不是他抱她,是她自己跑去抱人家,人家连胸口都出借了,她的手难道就借不得? 等等,女子的手怎么可以乱借,让男人不小心看见都得嫁了,何况…… 天,她肯定是受致芬影响,把男女大防给彻底忘掉……郑嬷嬷,清儿对不起您呐…… 她满脑子纷乱时,齐靳突然问一声,「要去哪里?」 黎育清直觉回答,「去挽月楼。」然后继续纠结挣扎。 齐靳听到答案,心底不豫,那个挽月楼,他知道的。 她在信里不断提及嫡母苏致芬,说她的才华、说她的理念,说她与众不同的想法,说得他心惊胆颤,这年头,像她那样的女人很难存活,可她不但活了,瞧那样子,还活得挺有味儿的。 这不重要,教齐靳感到意外的是,黎育清竟对她信任至此?信任到他的事,不求助父亲、不求助堂兄弟,却求上嫡母? 不对,她是信任苏致芬,还是阿坜?想到那个「长相端正、身材好、个子高,脑袋清楚、武艺高强、气质尊贵,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下人」的阿坜,他微蹙眉心,说不出心口堵着的那个感觉是怎么回事。 黎育清丢开纠结,反正手拉都拉了,再扭扭捏捏更不是回事,顺着原路返回,她将手掌心的商借问题抛却,微微窃喜的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 木槿见主子离开,也快步跟上,她向前奔过几步,想想不妥,把灯笼灭了,反正朦胧月色照映着地上雪,反正世子爷总不会让自家姑娘给摔了,反正…… 唉,她叹口气,这样孤男女寡的真的不妥,但只要姑娘喜欢,再不妥,她也会想尽办法替姑娘周全。 木槿的犹豫、挣扎到妥协,尽落入齐靳眼中,他对木槿的忠心感到十分满意,低头,看一眼和黎育清交握的手掌心,他不轻易示人的笑容再度勾起。 而黎育清越走心越甜,也不知道是否在不经意间,熟透的果子坠入心田,让迸出的汁液瞬间染蜜了心间。他、齐大将军,秘密到乐梁办事情,第一个找的不是别人,而是她黎育清。 笑,拉开嘴角、拉弯眼睫…… 到挽月楼时,阿坜恰恰领着下人要将园门上锁,黎育清快步上前,低声阻止。 「阿坜哥哥,致芬歇下没?」 阿坜哥哥乍听见这个称呼,齐靳的眉心打结,当年齐镛要听她喊一声镛哥哥,可是花上了大把力气的,她居然随随便便就…… 视线触上对方,他嘴角笑意瞬间隐没。 同一刹那,阿坜也抬眸对上齐靳,两人眼神交会,双双心头一震,相同的念头跃上各自脑中——他怎么会在这里? 黎育清看不明白阿坜脸上是哪号表情,他在……生气?生气她深夜时刻、领一名陌生男子进挽月楼,败坏致芬名声?可眼下她哪顾得了这个,不过依致芬的脾气,肯定是乐意帮这个忙的。 「阿坜哥哥,你别一动不动呀,先把门给关上,别让人瞧见,这里离柳姨娘的院子可不远。」 尽避她相信,没有人会冒着大风雪外出看夜景,况且今晚上那两个通房丫头的事,肯定吓得满院子的姨娘通房丫头紧闭门户,生怕杨秀萱下一次发疯,被她的矛头给对上。 黎育清轻声唤醒阿坜回神,他命苏三、苏四将院门紧紧关闭,转身领黎育清和齐靳登梯上楼。 岁岁听见动静打开门,尚未做出反应,黎育清先开口问:「岁岁,你家姑娘歇下了吗?」 「还没呢。」 「我领人到隔壁书房等,你告诉致芬,我有重要事要她帮忙。」 致芬?不喊母亲,居然喊对方闺名?齐靳心底觉得怪异,却没有多言。 「是,八姑娘。」岁岁应声。 「有没有热茶?先送一壶过来。」 「是的,八姑娘。」 岁岁离开后,黎育清熟门熟路的,不等阿坜安排就带着齐靳到二楼最左边的屋子等候,屋子里未燃炭盆,有点寒意,方才在外头哭得挺欢,不觉得冷,这会儿待在屋里了,反而感觉微寒。 她选这屋子是有道理的,二楼扣除苏致芬使用的寝屋、书房和小厅外,右边那间是阿坜的屋子,最左边空出两间房,楼下则是岁岁月月几个大丫头的屋子,平时没有主子的吩咐,底下人是不允许上二楼的,因此相较起楼下,楼上更为隐密。 「你吃过饭没?」进屋后,黎育清问。 「还没。」 「木槿,你去小厨房张罗些吃食送上来。」 黎育清自在得像这里是她的地界似的,这就是没规没矩带来的坏处,况且眼下她只心心念念把人给安顿好,哪会分心注意到规矩礼数上头,也因为太专心,阿坜和齐靳几度眼波交锋,她都没发现。 黎育清指令下得快,苏致芬也出现得快,一进门,她尚未看见齐靳,先瞧见黎育清两颗大红眼,疾走上前,急急道:「方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要哭干么跑到外头哭,我这挽月楼就找不出一间屋子让你哭吗?说,谁欺负你了,母亲在下本人我,替你出头。」 苏致芬说得义愤填膺,殊不知自己的态度让齐靳极其满意,更不知道这番满意,往后让自己得到多少好处。 「先别管这个了,我有事需要你帮忙。」黎育清反拉起她的手臂说道。 「说啊!」 黎育清将苏致芬带到齐靳面前介绍,「他是平西大将军齐靳,身负机密要事,必须暗地行动,眼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不在雁荡关却在乐梁城,他与爷爷有旧,前来求助。我思来想去,整座黎府就你挽月楼最安全,我想,能不能把他安置在这里?」 平西大将军?阿坜和齐靳同时挑了挑眉,这丫头送上的名头还真大,敢情她把自己当成皇帝,有封官赐相的权力?两人想法相同,又是一阵对视。 这个晚上,齐靳和阿坜相同的动作、相同的心思可不少。 「当然可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岁岁,去找床褥子来……等等,育清,你今晚要不要也歇在这里?进进出出的怕动静太大,不知道会不会又让谁给盯上,还不如住这方便些。」她意有所指地道。 黎育清想了想,点头。 「我让人把隔壁屋子给整理起来。」 「好,谢谢。」黎育清满心感激,在这府里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 「你在说啥傻话,咱们是什么交情呐。」苏致芬大手一拍、一勾,把黎育清给扯进自己怀中。开玩笑,她们是什么?是闺蜜、是拍档、是手帕交耶。 黎育清一哂,搂了搂苏致芬的腰。 她们没有太多交谈,但几个眼神交会,齐靳已看出两人交情匪浅,只不过这举止太轻浮,太不大家闺秀,太……齐靳满脸的不赞同。 阿坜看见,清浅一笑。不习惯吗?那么他要住下来,还有得适应,至少得适应这里的主子不比下人大,挽月楼里论的是道理和能耐,不是身分和地位。 苏致芬重新发号施令。「岁岁,去找两床褥子出来,把这两间屋子给布置起来;年年,将这屋子里的炭盆生起来;月月,去烧几桶热水,再熬两碗浓姜汤,将军和八姑娘都得洗洗、去去寒气,顺便到我屋子找几件衣服给八姑娘换上,至于将军……」她上下打量齐靳一番,将视线挪到阿坜身上,走到他面前,笑得满脸谄媚。「阿坜,借套衣服给齐将军,可以吗?」 第三章 齐靳不自觉地又挑高眉头。 照理说,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阿坜不过是个小厮,她应该问问自己愿不愿意纡尊降贵,换上小厮的衣裳,然后再诚恳道歉,解释挽月楼里除小厮之外,没有男人的衣服可以借给自己,可她询问的人居然是阿坜? 下人的东西都是主子赏的,主子要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是这个苏致芬太奇怪特殊,还是阿坜在这里的地位远远超过自己想象? 齐靳的视线定在阿坜身上,久久不挪转,阿坜在允下苏致芬之后,转头回瞄齐靳,两人视线再度相接,又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眼后才各自别开。 黎育清很忙,忙着去小厨房催促食物,没注意到两人的眉来眼去,只想着自己鼻子酸酸的,怕是要着凉了,而闲闲没事干的苏致芬发现了,她有相当不错的观察力——这是她自己说的,但她却什么也没问。 黎育清进厨房,飞快做好几道菜,数了数,又炖上一道新汤品,让木槿守着炉火,自己跑回屋子里飞快洗澡。 回到苏致芬为她准备的房间时,黎育清有些震惊,这屋子不是自己前世出嫁前住的那间,但是床、桌子、柜子、妆台……的摆设位置,和前世记忆中一个模样。 有一点心慌、有一些意乱,也有许多难以镇压的恐惧感,可这会儿,她不想也不需要这样的情绪。 因此她走到镜前,对着里头反映出来的黎育清说:「怕什么?前世的苏致芬与父亲相爱,前世的萱姨娘始终把持中馈,前世的哥哥没有考得任何功名,前世的自己只会低头做人,现在不一样,完完全全不同了,你没有害怕的必要。」 她深吸几口气,再深吐几口气,她对镜中的黎育清微笑,然后笑容越发灿烂。 是啊,她在害怕什么?前世的自己连想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可以开铺子挣钱,可以拥有男子才能够得到的成就感,可以号令府中下人,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杨秀萱露出鄙夷目光。 不一样,所有事通通不一样了,她再也不会走前世走过的老路子,不会嫁给杨晋桦,不会被扶桑出卖。 她轻拍几下自己的脸,再度拉起笑意,发狠似的咬牙说:「谁说一模一样的,明明就完全不相同。」 她安心地拿起衣服、走进屏风后,热腾腾的水已经备好,在泡进浴桶的同时,眉开眼笑地又安慰自己一句,「上辈子的我,可没有真心真意同致芬这样好过。」 打理好自己后,黎育清再回到齐靳房里时,木槿已将菜肴一一摆上,刚梳洗过的齐靳一身清爽利落,湿湿的头发随意披在脑后,幸好屋子里够暖和,否则肯定要生病。 黎育清让木槿先回屋里,她拿了块长棉巾替齐靳慢慢擦拭头发,他的头发又浓又密,黑得发亮,握在掌心里,柔顺无比,人人都说他性子刚硬冷僻,他们应该来看看这头黑发,他原先的性子也是如这头黑发般柔软的吧,只是环境造就出他的刚强性子,也是啊,若他不够坚强,怎能活下去? 低下头,她的头发与他的迭在一起,两股黑丝交织成一片细网,网上她的心,突地,诗句入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手一抖,满面飞红,她在想什么呵?他们只是朋友、无涉男女之情,松开他的发,黎育清欲盖弥彰地解释一句,「行了,差不多要干了。」 她的脚步有点局促,坐到对面,看他吃东西。齐靳注意到了,却故作无所觉。 他很能吃,才一会工夫,大半盆的饭已经吃得见底,满桌子菜肴也扫得差不多,她特意做三人份,本来还想多了,肯定要浪费掉,大冷天的,明儿个剩菜会冻成冰,没想到,他还真能吃…… 她替他盛汤,一碗一碗又一碗,直到连汤锅也见了底。 「你饿得很厉害?是不是军粮没补上?」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惨了,这样寒冷的天,千万将士饿着肚子打仗……光是想象,她眼底便浮上一抹哀怜。 他微笑道:「不是军粮的问题,我很会吃,也很爱吃,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是饥饿,所以只要有东西,我都会吃光,免得下一餐时挨饿。」 还笑得出来?黎育清听他这样说话,鼻子发酸。 堂堂的世子爷呐,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竟然是饥饿?如果是她这种没娘疼、没爹爱的也就罢了,可他又不是。 但她没问,心知肚明是因为珩亲王妃,只是王妃怎么能够这样痛恨亲生儿子?都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怎就忍心这般对待? 齐靳见黎育清听完自己的话,眼底没有疑问只有了然,所以是齐镛早就对她说过?那么江云的事,她定也明白,难怪了,难怪她突然写信给他,难怪她会找一堆琐碎杂事来鼓励他好好活下去。 其实,他并没想过死,即使江云因自己而殒命。 这样是不是有些薄情? 都说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都说双飞蝴蝶生不同衾、死同坟,在许多人眼里,他与江云是极恩爱的一对夫妻……也是,堂堂世子爷,若不是因为真心爱着,怎肯求娶一个小辟员的女儿? 如今她为自己而亡,照理说,他该为她的死而悲愤哀恸、伤心欲绝,但或许是性格冷僻,他并没有太深刻的伤心。 生气?有的,因为动手的是自己的母亲;愤怒?有的,因为动手的那个女人怀胎十月生下他,他即便有怨恨,也无法找她复仇。 伤痛多少有,但并不到与江云生死相随。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也许是从小没被疼爱过的男人学不会怎么疼爱女人,也许是他天生冷情,无法拿爱情回馈女人,所以他在战场上,对着敌人宣泄满心愤怒,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为江云殉情。 黎育清担错心了,但他不打算点明说破,因为她的来信,总是教他愉悦。 【第二十章 我只和你说】 见齐靳把最后一口饭吞下肚,黎育清唤来下人把餐具收走,回头,见到他已经斜靠在软榻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昏昏欲睡。 知道他肯定很累,不过这会儿睡下可不行,头发还没完全干,肚子里食物尚未消化完,这样躺下去、肯定要生病,就算他身强体健,也禁不起这么糟蹋。 黎育清硬拉起他的手,逼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动。 他没有反对,因为在喜欢上她的信之后,他也喜欢上握住她软软的小手心。 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没什么力量,恐怕一把刀都握不牢,但他大大的、硬硬的、很有力量的大掌,只要握上她的,不知不觉间就会涌入源源不绝的力气,好像天塌下来,自己也能轻易顶起。 这样有碍小泵娘的闺誉?可不是嘛,但他看看身量只到自己胸口的黎育清,替自己找到好理由,丫头还小,很小很小,小到不必在乎那种东西。 可才说她小,她立刻老气横秋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唠叨。「刚吃饱不可以躺下,会积食。」 何况吃这么多,真不晓得他的胃是什么做的,黎育清嘟囔两声,拉着他,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她没吃东西,却乐意陪他一起消食。 「边关的事,你不在真的没关系吗?」 她只是找个话题,并非刻意探听,因为真的想要听听他的声音,很久了呢,好久不见,久违的世子爷、久违的情谊,她仰头、饱含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男人。 第四章 「我培养不少自己人,在明里、暗地都有,他们办事,我放心。」这些年他和齐镛没白混,能够替他们做事的人,一代接一代,栽培实在。 这种事,便是对父亲齐靳也没提过,怎会对着一个小丫头提?只为安抚她的心?安抚……明明是陌生的行为、陌生的经验,可怎么一面对她,他便做得驾轻就熟? 黎育清没注意到他的纠结或者疑问,只是点头,再问:「你预计什么时候班师回朝?」 「待朝廷派大臣同梁国谈停战合约,大概也要开春二月左右,等大小事处理完毕,约莫是三月底、四月初吧。」 「接下来,你要去打哪里?」 黎育清记忆中,在这场大胜利之后,齐靳将南征北讨,立下无数战功,皇帝龙心大悦,在他死前两年曾欲封他为定国公,但齐靳拒绝了。 也是,有亲王爵位可以世袭,谁会想当国公爷。 齐靳闻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黎太傅将朝堂里的每件事都与小丫头分析吗?她怎会知道接下来自己不是返京休养生息,而是走往下一个战场? 「你没想过,也许皇上会让我留在京里?」 他的反问让黎育清心头一抽!她暗骂自己一声笨蛋,问得太过理所当然,却没想到露馅了,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根据上一世的经验得知的。 她支吾一阵,才顺利找了个理由,「你是个将军,战场是你的舞台,就像珩亲王,不也长年待在边关?」 假设珩亲王知道,这样一个般般杰出、样样肖似自己的儿子被妻子苛待,他心里会怎么想? 「我与父亲不同,我本是文官出身,若非前两次战事兴起时,我在皇帝面前透露了一些作战法子,皇帝哪有那么大的胆识,敢任用我为将军,让我领兵上战场。」说到这里,他面上透出两分得意。 「所以,皇帝知人善任,而你大胜了,不是吗?」这回,她说话时多留了几分心思,没提及大梁那一半被他挖过来的国土。 「对,我大胜,大齐得到梁国近半的国土,土地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那些土地上有煤、铜和铁,有许多大齐没有出产的矿产。」 得意更甚,齐靳心底思量着,皇帝收到告捷书信,这个年要过得更欢快了吧。相对地,京城里那些对齐镛暗里动手脚的人,这段时间必会歇手,然后转往顺县、应县、勤县、乐梁,布置下一波行动。 这回,守株待兔,他耐心等着呐,就怕他们不动。 「你可是替朝廷立了大功,说不定朝廷会颁下圣旨、往雁荡关论功行赏,你不在的话,没关系吗?」 「放心,朝廷休沐到十五,就算要择定前往雁荡关颁布圣旨之人,也得等到十五过后,从京城出发,至少要一、二十天才能到达边关营区,我只要在元月底之前赶回去就行。」 换言之,他要在黎府待上近一个月? 这个消息让黎育清笑逐颜开,所以有二十几天呢,二十几天的朝夕相处,他们可以不停不停不停说话,她可以不停不停不停喂饱他让人心疼的肚子,她可以不停不停不停地看着他,忘却想念有多么令人讨厌。 想念……他? 是啊,怎么不想念,他们碰面的时间那样少,离别的时刻那样长,长到令人心发慌,若不是一封接一封的信相接系,也许他早已忘记自己。 可她也怕自己的信扰人,每回常业送完信,她都要厚起脸皮问上一句,「将军厌烦我的信吗?」非要他笃定摇头,她方能安下心。 黎育清仰起头,直觉对他言道:「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你感念皇上的知遇之恩,却也得把自己的命给好好留着,千万别为着抢功劳,把冒险当吃补、越吃越乐。」 「你为什么一次两次提醒我,把命给好好留着?你认定我会在战场上丢掉性命?」 她就这么担心他为江云,连命都不要了?齐靳低头,灼灼目光盯上她的脸。 听他出口问,她又忍不住想骂自己一声笨,怎老是忘记在他面前保留? 低头,她细细挑拣起合宜说词,「我这不仅仅叮咛你,也是叮咛五哥哥,在谢教头的悉心指导下,哥哥这条武举路是走定了,武官要往上爬、要功成名就,约莫只有上战场这条路子,我真担心哥哥那瞻前不顾后的性子,怕他冲动冒进,更怕他以命搏功勋,只能时刻叮咛,念着念着就念到齐大将军头上,你能多少听进去就听一些,若觉得厌烦,就请大人大量,原宥小丫头多嘴。」 他莞尔一笑,嘴上没有回应她,心底却回了:这世间怕只有她会这般叮咛自己,他怎会因此而生气?不会,他只会更加珍惜……珍惜与她之间的情谊。 「你不必担心育莘,人都是在摔过之后才学会谨慎的。」他不再质疑她,唯想劝慰她。 「这道理我明白,就怕那一跤摔得太重太深,怕他摔过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别怨她过度悲观,前世的经历实在让她乐观不起来。 若前怕狼后畏虎的,什么事都不能做了。」齐靳失笑,小女子就是小女子,再聪慧能耐,还是少了那么几分勇气与见识。 「可天底下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她答得抑郁。 又是同样的调调,他不明白她怎会如此害怕死亡?「你被两年前摔入塘中的事,吓得挺凶的? 她微笑,知他想错方向,敷衍反问:「不应该吗?」 他摇头不与她争辩,换个话题道:「说吧,方才为着什么事哭红鼻子?」 吃泡喝足了,现在他多得是力气为她出气,谁敢让小丫头伤心,就该做好被修理的准备。 她抒起眉目,迟疑片刻,方才回答,「我刚刚听见杨秀萱亲口证实,娘的自杀是她所为,虽说早就知道的事,可这样赤裸裸听进耳里……头好苦,像是不仔细咬破了胆囊,偏又找不到清水来漱。」 「今儿个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哥哥不在,没办法赖在他身上哭,致芬这里又是我参与不来的热闹快乐,心很闷,想找个地方大哭,却突然发觉黎府这么大,但好像……」 「好像怎样?」 「好像找不到能够容纳自己的地方。」 然后他来了,他的胸口够宽也够大,二话不说便接纳了她,接纳她的心烦心闷,接纳她全数的哀伤,如果可以,她但愿一直待在他怀里。闺誉?她不在意,名声?随便他人评说,她只想要这样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心。 看着她的头顶心,轮到他咬破苦胆。 如果他没出现呢,她要冒着风雪跑到什么时候?跑到胸中那股气消掉?跑到泪水流罄?这样寒冷的夜里,若是病了呢?谁会为她担心着急? 一个一个问号像雨后春笋似的接连着冒出头,这些话他没问出口,却问出自己满脸满眼的不舍得。 「不怕,我替你报仇。」他一口气扛下她的事。 黎育清摇头。「我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何况爷爷、奶奶己经知道这件事,他们会帮我作主的。」 齐靳嗤之以鼻,齐锖说的对,这丫头就是在袖子底下攥紧拳头的性子,气得要死却不敢对人动手,说什么宽厚仁慈,倒不如说是胆小如鼠。 偏偏有人想替老鼠向狮子讨公道,老鼠还怕着吓着,难怪老鼠一辈子只能住在地洞,无福享受骄阳旭照。 「就不想亲眼见她下场凄惨?」齐靳怂恿。 只要她敢开口,他就敢动这个手,即使会因此惹恼黎太传。 第五章 「倘若下场凄惨也会是她亲手造成的,我才不希望是自己动的手脚,那么我岂不是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事事都指望天,老天爷会不会太忙? 黎育清看他一眼,笑道:「你的口气同四哥哥真像,是不是你们这种男子都太能干,能干得以为自己负有使命,必须替天行道?」 不过,有这个想要替她行道的男人在身边,即便什么都不必做,她心里己装下满满的幸福感受,再容不下半点 哀愁。 他和黎育岷是同一款人?错,她的眼力太差,与黎育岷相像的是她的镛哥哥。「能力大者,本该负更大的责任」「所以喽。」她俏皮地指指上面,在他耳畔低声说话,怕被人窃听似的。「谁让祂要当老天爷,能力大者,本该负更大责任,位置坐得越高,就得越刻苦耐劳,我不指望祂指望谁去?至于祂是不是太忙,小女子哪里管得着。」 「连老天爷的小话都敢讲,真不知道你是敬天,还是欺天。」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老天爷,自然是宽宏大量的。」 她挤挤鼻子,可爱的小动作看得他脸部线条硬是柔软下几分,于是他又有了新发现,在喜欢上她的信、她的小手心之后,他又喜欢上她可爱到让人心疼的小表情。 要当你的老天爷还真不容易,话全由着你讲。」他的手指戳上她额头。 「我巧言令色、牙口伶俐嘛,四哥哥常被我呕得说不出话。」黎育清得意一笑。 黎育岷会被她呕得说不出话?连圣贤话他都能驳上一驳的人,会输给这个小丫头? 不,恐怕只是让着她,却教她沾沾自满起来。 黎育清道:「不知道哥哥情况怎样,也不捎封信回来,奶奶倒是有回信,可信里不过寥寥数语,老教我别担心,但怎能不担心?」 瞧她一眼,见她为亲人操心的模样,心头一动,有人担心着真好,无来由地,他羡慕起黎育岷、黎育莘,想成为她心头上的那抹忧虑。 「放心吧,你两个哥哥都表现得可圏可点,不光你爷爷奶奶,就是皇帝也满意得很。」这话有他想把黎育莘、黎育岷给挤下,好让自己稳站她担心排行榜第一名的嫌疑。 「皇帝?他们还没通过科考呢,怎就办差办到皇帝跟前了?」 「因为他们跟了齐镛。」眼下那两人风头好着呢,黎家大老爷都没他们有能耐。 来了!黎育清忍不住叹气。 当年哥哥信誓旦旦,绝不搅和皇储之争,现在争不争尚未现出端倪呢,哥哥己经选边站了。 可是能怪哥哥吗?早在她成为怀恩公主那天,不只是哥哥,怕是整个黎家都被划入三皇子的势力范围,至于大皇子要采怀柔手段,将爷爷拢络过去,还是拼死打压,取决的关键,应该是皇帝的态度吧。 政事错纵复杂,若非出生官家,她宁愿像致芬,一心一意专注在营生上面,让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至于士农工商,士为上、商为末,别人是否瞧得起自己? 苏致芬问得好,「你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别人的眼光而活?」 以前的黎育清为后者,可再怎么努力,还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看重。 重生一回,她发誓要让自己活得好,她不再畏首畏尾、勇于替自己争取机会,事实证明,现在的她比过去活得更自在惬意。 致芬说,人唯有先看重自己,才会受人看重,如果你把自己当奴婢,怎能期待别人的尊重? 黎育清低声埋怨,「三皇子自己都麻烦不断了。」 「所以这个时候选边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换做你,你会记取雪中送炭情,还是锦上添花意?」 黎育清偏过头,微微撇嘴,她要选的是平安顺遂,既不要「雪中送炭」,也不要「锦上添花」,可她心知,这话同齐靳是说不通的,别说他,怕是连四哥哥、五哥哥那里都说不通。 男人嘛,立场永远与女人相悖,男人要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女人却要一生专注,执子之手相待老,男人想展翅高飞、海阔天空,女人却想守着一片家园,平静祥和度一生。 微微一笑,她转开话题,「怎么会讲到这里?我们方才说……哦,班师回朝后,你预备要留在京里?」 「不,我得去一趟岭南。」 捷报都还没有送到皇帝手中,京里己经先透露出些许消息。 也不知道是大皇子的怂恿,刻意将自己和齐镛分隔开,还是皇帝的心意本就如此,想利用这几年好好将自己给磨练磨练。 但不管是谁的意思,讯息是从皇帝那里透露出来的,就代表皇帝也认同这回事。因此,在雁荡关战事尚未结束之前,齐镛就己经派暗卫将岭南的情况探听得一清二楚。 「岭南?」 黎育清两手捂着头、闭眼努力回想,拼命想要寻出有关那场战役的记忆,好半晌她才懊恼地摇头,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前辈子的自己对这位大将军非常地不上心。 齐靳见她想破头,企图想出什么似的,忍不住发笑。 她能想出什么?不过是个长年关在髙宅大门里的小姑娘,她若真能说出几分岭南情势,他就要担心她是不是被鬼魂附身了。 但他很满意她的表现,不介意将来龙去脉解释得更清晰。「岭南有一群盗匪占山为王,前些年,朝廷未将他们看在眼里,但这两年势力逐渐扩大,时有强抢行商和百姓的事件发生。」 揉揉她的头发,齐靳把她拉回自己身边,他想靠她更近一点。 「盗匪人数多吗?」两人靠得太近,她若要对上他的眼睛得仰高下巴、酸了头颈,但是,她乐意。 「不多,约三、五千人左右。待班师返朝时,我打算在渭水与大军分道扬镳,他们继续打着胜利军旗前往京城重地,而我悄悄地带领一万士兵由渭水搭船南下。」这个布置,足为着防人扯后腿。 「以一万打三、五千,摆明以多欺少。」 黎育清虽然记不住此回战役谁胜谁负,但印象中,与梁国大战过后,齐靳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独得帝心眷宠。 「你可知道过去几年,地方军队有多少人折损在那群盗匪手里?」 看她那副胜券在握的神情,齐靳笑开怀,小丫头对自己不是普通的笃定呐,战未开打,就笃定自己必赢? 「不知道。」 「前前后后有近一万两千余人。」 「怎么可能!那些军队是怎么搞的,难道未经训练就上场打仗?」这下子,黎育清开始害怕了。 「话不是这么说,岭南山高峻岭,处处丛林,丛林里有恶虫毒蛇、有凶猛禽兽,还有咱们听都没听说过的险峻地形和吃人沼泽,说实话,要进岭南,我还真有几分担心。」 这还不包括康家和大皇子暗地里使的手段,这回他刻意带兵由谓水先走,却让凯旋回京的队伍缓慢行进,那么在军队回到京城之前,他便能在岭南驻军,并做足准备。 当康家发现他不在返京队伍里面时,己经来不及使暗招了。 这不是齐靳第一次领兵作仗,却是第一次立下这泼天功劳,康家怕是怎么也料想不到,他愿意放弃亲受皇帝封赏的机会,直接前往岭南剿匪」「这么危险?不行、不行,我得问问致芬,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上忙。」 黎育清的口气让他不自觉扬眉,带笑的脸惹出些许严峻。 藏个人,苏致芬能帮点忙,他认同她的能干,至于打仗,她也要帮上忙? 第六章 不,他不信。苏致芬再厉害,不过是个见识比小丫头多上几分的精明女人,管家理财、营商赚钱或许难不倒她,但战事……当女人的,还是管好后宅之事就好。 「你就这么相信她?」他的眉心有点紧,吃味了,因为居然有人比自己更能影响小丫头。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一颚头点得快要晕弦。 「是,致芬不是普通聪明,再难的事,往她脑袋里钻两下,就能钻出好几条解决方法。」 「你会不会太崇拜她了?」他脸上有几分不以为然。 不过是一个女人,还是个不守礼教、想法出格的女人,竟能得到小丫头这么高评价?闹不清楚地,他觉得糟心,盯着齐靳的表情,黎育清笑容可掏。 「你不相信,对不对?你肯定想着,哼,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能有怎样的见识,绣绣衣服、嗛赚银子,那把本事就到头了,连战事也想掺和?还是别了吧。」 「同你说吧,四哥哥、五哥哥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几次聊天之后,他们不得不低头承认,天底下女子并非个个无知,女人不是只能关在后院斗来斗去,何况致芬是异类中的异类,她才不屑做这种事。」 「她不斗,杨秀萱能放过她?」 「刚开始当然不,可致芬不同她争抢。」而黎育清摆明态度,如果杨秀萱胆敢再来,她保证杨秀萱会每况愈下,遭遇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凄惨。 想闹得家宅不安的人,别说她,就是大嫂、二嫂也不会轻易放过,何况现在的自己,可是能够扯着祖母这面大旗作文章。 「她能相信?」齐靳嗤笑一声,经验教会他,不是自己愿意息事宁人,别人就愿意同你和平相处。 需要时间证明,不过如果每次的计谋手段都失败……就像梁国,打一次输一次,它还会吃饱没事做,邀请齐大将军同他再战上几回合? 「这个比喻不好,我是狠狠地把梁国吓到不敢再有下一回,苏致芬却是选择不争。」她想了想也是,自己的比喻是不太恰当。 「总之,杨秀萱久了自会明白,致芬对中馈或掌理梅院都不感兴趣。是了,她说过一句话,挺有意思的。」 「是吗?」齐靳敷衍应和。 「致芬说,老虎口中的美味,在兔子眼里不过是块发臭的腐肉,在旁人眼底的璧玉,于她不过是无用的石头。这个黎四夫人位置,她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偏偏有人想到死、恶毒手段用罄也落不到手里。」 提到苏致芬,她兴致勃勃发亮的双眼像两颗璀灿星子,让他看得目不转睛,他不喜欢苏致芬,但是喜欢看她这般自信,于是诱着她,一路往下说。 只不过黎育清并不晓得,齐靳早己分心,他没认真将她的话听进去,只认真地在她脸上搜寻每一分表情。 同样的,齐靳也不晓得,自己将她的表情一个个全存进精明的脑子里,在未来漫漫的军旅生涯里,每当累了、倦了、疲惫不己时,她的笑颜就会自动跳出来,带给他新的力量。 「她不要这个位置,为何要嫁进黎府?」 「致芬是个孝女,苏老爷过世的时候,几次哭倒在地,她是为了安苏老爷的心,才肯坐上大红花轿。」 「她真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没有子嗣、没人可依靠?」 「女人不一定要依赖子嗣才能终老呀,有本事的女人,可以让自己过得很好。」这完全是苏致芬的想法,黎育清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同化。 「那是现在,三十年、五十年后呢,她不需要子孙来照顾送终?」 他不是求知欲旺盛,也非对苏致芬的论调感到新奇,只是他想继续和黎育清说话,不愿轻易结束这得来不易的重逢,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下下一站在哪里,但他知道不管在哪里,自己都不会遗忘这个下着大雪的夜晚。 他看着她,专注无比。 「不能由几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厮丫头来替自己送终吗?若身边有足够的金银,会怕没有人抢着照顾?假使忠心丫头知道老夫人死去后,自己可以继承遗产,那个照顾起来,才叫做尽心尽力吧。」 「再者,天底下有多少不肖子孙呐,年幼时父母教养成人,长大后不知道感恩图报的不知凡几,所以,养钱比养儿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黎育清笑盈盈说着,齐靳虽然不太专心,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额上的两道浓眉扭曲着。 苏致芬太可怕,才多久的时间,一个知书达礼、规行矩步的小丫头竟会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若是再让她们相处几年,真不晓得这丫头会变成什么样?! 不行,他得同阿坜好好谈谈! 黎育清看见齐靳阴晴不定的脸色,脸上隐约透出几分得意。 吓着了吧?!这还不是最恐怖的,苏致芬更吓人的言论,是不能盲婚哑嫁。 她说:「难道嫁错人,媒婆或父母亲会跳出来负责任?当然不会,既然作主的人不能负责,甜果苦果都得自己吞,为什么不能由自己来作这个主?」 黎育清反问:「既然这样想,为什么你当初要嫁给父亲?」 她笑得神秘,「你怎么确定我没有替自己铺好后路,有人规定,女人非要从一而终吗?何况,我还没从你爹爹呢。」 多大胆的言论!初初听见时,黎育清也吓得够呛,身为女子哪能有这等想法,若是被旁人知道,还不抓去浸猪笼、绑在木粧上拿火烤? 何况,她的娘就是因为没有从一而终,才会教满府下人瞧不起他们兄妹,四哥哥的娘就是因为经历太多男人,不管她多么有智慧才气,最终也只能落得一个悲剧收场。 可是致芬说服了她,用娘的例子、用杨秀萱的例子,用一堆她听说过或没听说过的女人做例子。 黎育清叹气说:「到头来,婚姻只是一瓮用许多年时间酝酿出来的苦酒。」 苏致芬笑道:「不,婚姻是一场挂羊头卖狗肉的谎言。」 嫁过人的,把婚姻说得天花乱坠,好像女人不走上这样一遭就得落入不幸下场,谁晓得,真正不幸的,是信了骗局的笨女人。 然后一代骗过一代,女人明知道嘴巴里嚼的是狗肉,还得笑着骗那些未入局的女子说这羊肉啊,不擅不腥,真正是上等的小羔羊。 她们说着说着,笑翻了桌,阿坜却一脸古怪的看着苏致芬,半晌才憋出几句话,「你吃过狗肉吗,怎么知道狗肉不美味?怎么知道那些女人不是乐在其中?等你真正知道男人的好,就知道自己有多以偏概全!」 说完,他一把将苏致芬抓出去,黎育清想出手相救,月月却笑盈盈地把黎育清按在桌边,给她倒水,说:「别担心,阿坜这是要带主子去试试狗肉的滋味,没事的。」 黎育清满头雾水,问:「乐梁城里没听说有人卖狗肉的呀,阿坜哥哥要带致芬去哪里尝滋味?」她的话惹来岁岁月月年年一阵大笑,岁岁还说:「自然是去找那个挂羊头的地方。」 这会儿,黎育清再笨也懂了她们的隐喻,她终究是嫁过人的,致芬和阿坜……她不傻的呀,多少可以看出几分端倪,苏老爷子在世时,绝不可能把女儿托给一个身世来历不明的男人,既然致芬为自己铺了后路,那个后路里头,定有阿坜的位置。 致芬虽总是说出一堆奇怪言论,可却没有错,而且还是难得的真理。 是呀,谁规定女人要从一而终? 第七章 倘若前世,她发现杨晋桦的真面目后便决定放手,再不把满屋满箱的嫁妆往外倒,是否还会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女人的确不该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一旦发觉那棵树不结果、只长虫,早早就该跑掉了。 齐靳半晌才叹口气,「这些话,你别再同旁人讲。」 这话是在替她着想,黎育清心底明白,她笑得眉弯眼弯,不理解为啥这么危险、不合规矩、会被抓去浸猪笼,绑在木粧用火烤的话,她居然可以毫不避讳地和他讲? 那是因为她信任他,她敢倾尽一切去赌,赌这个像天神似的男人,会为她挡去所有风雪。 她无法解释这份信任是从何而来,她也试图问过自己为什么? 因为他是她的恩人?因为几封信,他成为她愿意负担的男子?还是因为,在他身上寻求安全感的习惯未变,虽然时光流逝,但她与他的交情,并未因为时间的隔阂而有所折损? 笑靥灿烂,她说:「我知道,这些话我只和你说。」 她的回答没什么特殊地方,可是……莫名地,他的心情高涨。 因为她说「只和你说」,于是他做出这样的解释——他在她心里有重量,她当他是盟友、是可以谈心的对象。这个理解教他心情飞扬。 远方传来爆竹声,新的一年开始,齐靳与黎育清间的感情更上一层楼。 他们都没有分析这份感情除友谊之外,有否掺杂其它成分,一个是不愿、一个是不敢,都有掩耳盗铃之嫌。 但……何必在意呢?接下来,他们有很长的二十几天! 「这道理我明白,就怕那一跤摔得太重太深,怕他摔过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别怨她过度悲观,前世的经历实在让她乐观不起来。 若前怕狼后畏虎的,什么事都不能做了。」齐靳失笑,小女子就是小女子,再聪慧能耐,还是少了那么几分勇气与见识。 「可天底下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她答得抑郁。 又是同样的调调,他不明白她怎会如此害怕死亡?「你被两年前摔入塘中的事,吓得挺凶的? 她微笑,知他想错方向,敷衍反问:「不应该吗?」 他摇头不与她争辩,换个话题道:「说吧,方才为着什么事哭红鼻子?」 吃泡喝足了,现在他多得是力气为她出气,谁敢让小丫头伤心,就该做好被修理的准备。 她抒起眉目,迟疑片刻,方才回答,[我刚刚听见杨秀萱亲口证实,娘的自杀是她所为,虽说早就知道的事,可这样赤裸裸听进耳里……头好苦,像是不仔细咬破了胆囊,偏又找不到清水来漱。」 「今儿个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哥哥不在,没办法赖在他身上哭,致芬这里又是我参与不来的热闹快乐,心很闷,想找个地方大哭,却突然发觉黎府这么大,但好像……」 「好像怎样?」 「好像找不到能够容纳自己的地方。」 然后他来了,他的胸口够宽也够大,二话不说便接纳了她,接纳她的心烦心闷,接纳她全数的哀伤,如果可以,她但愿一直待在他怀里。闺誉?她不在意,名声?随便他人评说,她只想要这样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心。 看着她的头顶心,轮到他咬破苦胆。 如果他没出现呢,她要冒着风雪跑到什么时候?跑到胸中那股气消掉?跑到泪水流罄?这样寒冷的夜里,若是病了呢?谁会为她担心着急? 一个一个问号像雨后春笋似的接连着冒出头,这些话他没问出口,却问出自己满脸满眼的不舍得。 「不怕,我替你报仇。」他一口气扛下她的事。 黎育清摇头。「我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何况爷爷、奶奶己经知道这件事,他们会帮我作主的。」 齐靳嗤之以鼻,齐锖说的对,这丫头就是在袖子底下攥紧拳头的性子,气得要死却不敢对人动手,说什么宽厚仁慈,倒不如说是胆小如鼠。 偏偏有人想替老鼠向狮子讨公道,老鼠还怕着吓着,难怪老鼠一辈子只能住在地洞,无福享受骄阳旭照。 「就不想亲眼见她下场凄惨?」齐靳怂恿。 只要她敢开口,他就敢动这个手,即使会因此惹恼黎太传。 「倘若下场凄惨也会是她亲手造成的,我才不希望是自己动的手脚,那么我岂不是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事事都指望天,老天爷会不会太忙? 黎育清看他一眼,笑道:「你的口气同四哥哥真像,是不是你们这种男子都太能干,能干得以为自己负有使命,必须替天行道?」 不过,有这个想要替她行道的男人在身边,即便什么都不必做,她心里己装下满满的幸福感受,再容不下半点 哀愁。 他和黎育岷是同一款人?错,她的眼力太差,与黎育岷相像的是她的镛哥哥。「能力大者,本该负更大的责任」「所以喽。」她俏皮地指指上面,在他耳畔低声说话,怕被人窃听似的。「谁让祂要当老天爷,能力大者,本该负更大责任,位置坐得越高,就得越刻苦耐劳,我不指望祂指望谁去?至于祂是不是太忙,小女子哪里管得着。」 「连老天爷的小话都敢讲,真不知道你是敬天,还是欺天。」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老天爷,自然是宽宏大量的。」 她挤挤鼻子,可爱的小动作看得他脸部线条硬是柔软下几分,于是他又有了新发现,在喜欢上她的信、她的小手心之后,他又喜欢上她可爱到让人心疼的小表情。 要当你的老天爷还真不容易,话全由着你讲。」他的手指戳上她额头。 「我巧言令色、牙口伶俐嘛,四哥哥常被我呕得说不出话。」黎育清得意一笑。 黎育岷会被她呕得说不出话?连圣贤话他都能驳上一驳的人,会输给这个小丫头? 不,恐怕只是让着她,却教她沾沾自满起来。 黎育清道:「不知道哥哥情况怎样,也不捎封信回来,奶奶倒是有回信,可信里不过寥寥数语,老教我别担心,但怎能不担心?」 瞧她一眼,见她为亲人操心的模样,心头一动,有人担心着真好,无来由地,他羡慕起黎育岷、黎育莘,想成为她心头上的那抹忧虑。 「放心吧,你两个哥哥都表现得可圏可点,不光你爷爷奶奶,就是皇帝也满意得很。」这话有他想把黎育莘、黎育岷给挤下,好让自己稳站她担心排行榜第一名的嫌疑。 「皇帝?他们还没通过科考呢,怎就办差办到皇帝跟前了?」 「因为他们跟了齐镛。」眼下那两人风头好着呢,黎家大老爷都没他们有能耐。 来了!黎育清忍不住叹气。 当年哥哥信誓旦旦,绝不搅和皇储之争,现在争不争尚未现出端倪呢,哥哥己经选边站了。 可是能怪哥哥吗?早在她成为怀恩公主那天,不只是哥哥,怕是整个黎家都被划入三皇子的势力范围,至于大皇子要采怀柔手段,将爷爷拢络过去,还是拼死打压,取决的关键,应该是皇帝的态度吧。 政事错纵复杂,若非出生官家,她宁愿像致芬,一心一意专注在营生上面,让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至于士农工商,士为上、商为末,别人是否瞧得起自己? 苏致芬问得好,「你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别人的眼光而活?」 以前的黎育清为后者,可再怎么努力,还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看重。 第八章 重生一回,她发誓要让自己活得好,她不再畏首畏尾、勇于替自己争取机会,事实证明,现在的她比过去活得更自在惬意。 致芬说,人唯有先看重自己,才会受人看重,如果你把自己当奴婢,怎能期待别人的尊重? 黎育清低声埋怨,「三皇子自己都麻烦不断了。」 「所以这个时候选边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换做你,你会记取雪中送炭情,还是锦上添花意?」 黎育清偏过头,微微撇嘴,她要选的是平安顺遂,既不要「雪中送炭」,也不要「锦上添花」,可她心知,这话同齐靳是说不通的,别说他,怕是连四哥哥、五哥哥那里都说不通。 男人嘛,立场永远与女人相悖,男人要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女人却要一生专注,执子之手相待老,男人想展翅高飞、海阔天空,女人却想守着一片家园,平静祥和度一生。 微微一笑,她转开话题,「怎么会讲到这里?我们方才说……哦,班师回朝后,你预备要留在京里?」 「不,我得去一趟岭南。」 捷报都还没有送到皇帝手中,京里己经先透露出些许消息。 也不知道是大皇子的怂恿,刻意将自己和齐镛分隔开,还是皇帝的心意本就如此,想利用这几年好好将自己给磨练磨练。 但不管是谁的意思,讯息是从皇帝那里透露出来的,就代表皇帝也认同这回事。因此,在雁荡关战事尚未结束之前,齐镛就己经派暗卫将岭南的情况探听得一清二楚。 「岭南?」 黎育清两手捂着头、闭眼努力回想,拼命想要寻出有关那场战役的记忆,好半晌她才懊恼地摇头,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前辈子的自己对这位大将军非常地不上心。 齐靳见她想破头,企图想出什么似的,忍不住发笑。 她能想出什么?不过是个长年关在髙宅大门里的小姑娘,她若真能说出几分岭南情势,他就要担心她是不是被鬼魂附身了。 但他很满意她的表现,不介意将来龙去脉解释得更清晰。「岭南有一群盗匪占山为王,前些年,朝廷未将他们看在眼里,但这两年势力逐渐扩大,时有强抢行商和百姓的事件发生。」 揉揉她的头发,齐靳把她拉回自己身边,他想靠她更近一点。 「盗匪人数多吗?」两人靠得太近,她若要对上他的眼睛得仰高下巴、酸了头颈,但是,她乐意。 「不多,约三、五千人左右。待班师返朝时,我打算在渭水与大军分道扬镳,他们继续打着胜利军旗前往京城重地,而我悄悄地带领一万士兵由渭水搭船南下。」这个布置,足为着防人扯后腿。 「以一万打三、五千,摆明以多欺少。」 黎育清虽然记不住此回战役谁胜谁负,但印象中,与梁国大战过后,齐靳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独得帝心眷宠。 「你可知道过去几年,地方军队有多少人折损在那群盗匪手里?」 看她那副胜券在握的神情,齐靳笑开怀,小丫头对自己不是普通的笃定呐,战未开打,就笃定自己必赢? 「不知道。」 「前前后后有近一万两千余人。」 「怎么可能!那些军队是怎么搞的,难道未经训练就上场打仗?」这下子,黎育清开始害怕了。 「话不是这么说,岭南山高峻岭,处处丛林,丛林里有恶虫毒蛇、有凶猛禽兽,还有咱们听都没听说过的险峻地形和吃人沼泽,说实话,要进岭南,我还真有几分担心。」 这还不包括康家和大皇子暗地里使的手段,这回他刻意带兵由谓水先走,却让凯旋回京的队伍缓慢行进,那么在军队回到京城之前,他便能在岭南驻军,并做足准备。 当康家发现他不在返京队伍里面时,己经来不及使暗招了。 这不是齐靳第一次领兵作仗,却是第一次立下这泼天功劳,康家怕是怎么也料想不到,他愿意放弃亲受皇帝封赏的机会,直接前往岭南剿匪」「这么危险?不行、不行,我得问问致芬,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上忙。」 黎育清的口气让他不自觉扬眉,带笑的脸惹出些许严峻。 藏个人,苏致芬能帮点忙,他认同她的能干,至于打仗,她也要帮上忙? 不,他不信。苏致芬再厉害,不过是个见识比小丫头多上几分的精明女人,管家理财、营商赚钱或许难不倒她,但战事……当女人的,还是管好后宅之事就好。 「你就这么相信她?」他的眉心有点紧,吃味了,因为居然有人比自己更能影响小丫头。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一颚头点得快要晕弦。 「是,致芬不是普通聪明,再难的事,往她脑袋里钻两下,就能钻出好几条解决方法。」 「你会不会太崇拜她了?」他脸上有几分不以为然。 不过是一个女人,还是个不守礼教、想法出格的女人,竟能得到小丫头这么高评价?闹不清楚地,他觉得糟心,盯着齐靳的表情,黎育清笑容可掏。 「你不相信,对不对?你肯定想着,哼,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能有怎样的见识,绣绣衣服、嗛赚银子,那把本事就到头了,连战事也想掺和?还是别了吧。」 「同你说吧,四哥哥、五哥哥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几次聊天之后,他们不得不低头承认,天底下女子并非个个无知,女人不是只能关在后院斗来斗去,何况致芬是异类中的异类,她才不屑做这种事。」 「她不斗,杨秀萱能放过她?」 「刚开始当然不,可致芬不同她争抢。」而黎育清摆明态度,如果杨秀萱胆敢再来,她保证杨秀萱会每况愈下,遭遇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凄惨。 想闹得家宅不安的人,别说她,就是大嫂、二嫂也不会轻易放过,何况现在的自己,可是能够扯着祖母这面大旗作文章。 「她能相信?」齐靳嗤笑一声,经验教会他,不是自己愿意息事宁人,别人就愿意同你和平相处。 需要时间证明,不过如果每次的计谋手段都失败……就像梁国,打一次输一次,它还会吃饱没事做,邀请齐大将军同他再战上几回合? 「这个比喻不好,我是狠狠地把梁国吓到不敢再有下一回,苏致芬却是选择不争。」她想了想也是,自己的比喻是不太恰当。 「总之,杨秀萱久了自会明白,致芬对中馈或掌理梅院都不感兴趣。是了,她说过一句话,挺有意思的。」 「是吗?」齐靳敷衍应和。 「致芬说,老虎口中的美味,在兔子眼里不过是块发臭的腐肉,在旁人眼底的璧玉,于她不过是无用的石头。这个黎四夫人位置,她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偏偏有人想到死、恶毒手段用罄也落不到手里。」 提到苏致芬,她兴致勃勃发亮的双眼像两颗璀灿星子,让他看得目不转睛,他不喜欢苏致芬,但是喜欢看她这般自信,于是诱着她,一路往下说。 只不过黎育清并不晓得,齐靳早己分心,他没认真将她的话听进去,只认真地在她脸上搜寻每一分表情。 同样的,齐靳也不晓得,自己将她的表情一个个全存进精明的脑子里,在未来漫漫的军旅生涯里,每当累了、倦了、疲惫不己时,她的笑颜就会自动跳出来,带给他新的力量。 「她不要这个位置,为何要嫁进黎府?」 「致芬是个孝女,苏老爷过世的时候,几次哭倒在地,她是为了安苏老爷的心,才肯坐上大红花轿。」 第九章 「她真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没有子嗣、没人可依靠?」 「女人不一定要依赖子嗣才能终老呀,有本事的女人,可以让自己过得很好。」这完全是苏致芬的想法,黎育清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同化。 「那是现在,三十年、五十年后呢,她不需要子孙来照顾送终?」 他不是求知欲旺盛,也非对苏致芬的论调感到新奇,只是他想继续和黎育清说话,不愿轻易结束这得来不易的重逢,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下下一站在哪里,但他知道不管在哪里,自己都不会遗忘这个下着大雪的夜晚。 他看着她,专注无比。 「不能由几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厮丫头来替自己送终吗?若身边有足够的金银,会怕没有人抢着照顾?假使忠心丫头知道老夫人死去后,自己可以继承遗产,那个照顾起来,才叫做尽心尽力吧。」 「再者,天底下有多少不肖子孙呐,年幼时父母教养成人,长大后不知道感恩图报的不知凡几,所以,养钱比养儿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黎育清笑盈盈说着,齐靳虽然不太专心,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额上的两道浓眉扭曲着。 苏致芬太可怕,才多久的时间,一个知书达礼、规行矩步的小丫头竟会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若是再让她们相处几年,真不晓得这丫头会变成什么样?! 不行,他得同阿坜好好谈谈! 黎育清看见齐靳阴晴不定的脸色,脸上隐约透出几分得意。 吓着了吧?!这还不是最恐怖的,苏致芬更吓人的言论,是不能盲婚哑嫁。 她说:「难道嫁错人,媒婆或父母亲会跳出来负责任?当然不会,既然作主的人不能负责,甜果苦果都得自己吞,为什么不能由自己来作这个主?」 黎育清反问:「既然这样想,为什么你当初要嫁给父亲?」 她笑得神秘,「你怎么确定我没有替自己铺好后路,有人规定,女人非要从一而终吗?何况,我还没从你爹爹呢。」 多大胆的言论!初初听见时,黎育清也吓得够呛,身为女子哪能有这等想法,若是被旁人知道,还不抓去浸猪笼、绑在木粧上拿火烤? 何况,她的娘就是因为没有从一而终,才会教满府下人瞧不起他们兄妹,四哥哥的娘就是因为经历太多男人,不管她多么有智慧才气,最终也只能落得一个悲剧收场。 可是致芬说服了她,用娘的例子、用杨秀萱的例子,用一堆她听说过或没听说过的女人做例子。 黎育清叹气说:「到头来,婚姻只是一瓮用许多年时间酝酿出来的苦酒。」 苏致芬笑道:「不,婚姻是一场挂羊头卖狗肉的谎言。」 嫁过人的,把婚姻说得天花乱坠,好像女人不走上这样一遭就得落入不幸下场,谁晓得,真正不幸的,是信了骗局的笨女人。 然后一代骗过一代,女人明知道嘴巴里嚼的是狗肉,还得笑着骗那些未入局的女子说这羊肉啊,不擅不腥,真正是上等的小羔羊。 她们说着说着,笑翻了桌,阿坜却一脸古怪的看着苏致芬,半晌才憋出几句话,「你吃过狗肉吗,怎么知道狗肉不美味?怎么知道那些女人不是乐在其中?等你真正知道男人的好,就知道自己有多以偏概全!」 说完,他一把将苏致芬抓出去,黎育清想出手相救,月月却笑盈盈地把黎育清按在桌边,给她倒水,说:「别担心,阿坜这是要带主子去试试狗肉的滋味,没事的。」 黎育清满头雾水,问:「乐梁城里没听说有人卖狗肉的呀,阿坜哥哥要带致芬去哪里尝滋味?」她的话惹来岁岁月月年年一阵大笑,岁岁还说:「自然是去找那个挂羊头的地方。」 这会儿,黎育清再笨也懂了她们的隐喻,她终究是嫁过人的,致芬和阿坜……她不傻的呀,多少可以看出几分端倪,苏老爷子在世时,绝不可能把女儿托给一个身世来历不明的男人,既然致芬为自己铺了后路,那个后路里头,定有阿坜的位置。 致芬虽总是说出一堆奇怪言论,可却没有错,而且还是难得的真理。 是呀,谁规定女人要从一而终? 倘若前世,她发现杨晋桦的真面目后便决定放手,再不把满屋满箱的嫁妆往外倒,是否还会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女人的确不该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一旦发觉那棵树不结果、只长虫,早早就该跑掉了。 齐靳半晌才叹口气,「这些话,你别再同旁人讲。」 这话是在替她着想,黎育清心底明白,她笑得眉弯眼弯,不理解为啥这么危险、不合规矩、会被抓去浸猪笼,绑在木粧用火烤的话,她居然可以毫不避讳地和他讲? 那是因为她信任他,她敢倾尽一切去赌,赌这个像天神似的男人,会为她挡去所有风雪。 她无法解释这份信任是从何而来,她也试图问过自己为什么? 因为他是她的恩人?因为几封信,他成为她愿意负担的男子?还是因为,在他身上寻求安全感的习惯未变,虽然时光流逝,但她与他的交情,并未因为时间的隔阂而有所折损? 笑靥灿烂,她说:「我知道,这些话我只和你说。」 她的回答没什么特殊地方,可是……莫名地,他的心情高涨。 因为她说「只和你说」,于是他做出这样的解释——他在她心里有重量,她当他是盟友、是可以谈心的对象。这个理解教他心情飞扬。 远方传来爆竹声,新的一年开始,齐靳与黎育清间的感情更上一层楼。 他们都没有分析这份感情除友谊之外,有否掺杂其它成分,一个是不愿、一个是不敢,都有掩耳盗铃之嫌。 但……何必在意呢?接下来,他们有很长的二十几天! 【第二十一章 舍不得吵架】 睡醒那刻,她的心情美妙。 己经很久没睡得这样舒服过了,黎育清起身、伸个大懒腰,木槿是个尽责的好丫头,把炭盆烧得挺旺,屋子里暖烘烘的,教人无法想象,外头是风大雪大的大冷天。 赤脚下床,踩着软软的毯子,她舒服得低呜一声,有钱真好‘环顾四周,这屋子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不管前世或今生,致芬待自己都是极好的,舍得她吃用、舍得她奢侈,舍得一个小庶女沾上嫡妻之光。 那时她怎会傻到认定致芬别有居心?怎会傻到同她作对来讨好杨秀萱?人呐,没脑子就是会往死路上走,她死过一回,得好好记取教训。 所以她变聪明了,尚未得到这份好处,便决心护致芬到底,我本将心向明月,幸得明月照人影,致芬成为她最亲的姊妹、最好的闺蜜,套句致芬的话——铁打的死党。 黎育清走到脸盆边,拿起水壶灌注热水,洗脸净口后整个人神清气爽,走到窗边想打开窗,吸一口清冽空气,却意外听见木槿和岁岁的对话。 岁岁是个圆脸丫头,不算胖,但给人一种圆圆的感觉,致芬的三个丫头都很有意思,月月就像月亮似的,姣美柔白,连笑起来都像月光般温和,她做事最谨慎细心,不必交代,就会做到你无法想象的好。 至于年年,她的特点是爱笑,动不动就笑,笑得眉弯眼眯,眼睛像被芦苇割出的一道小缝,她有两颗很可爱的小虎牙,脾气好、性情随和,人缘好到一个淋漓尽致,因此她最重要的工作是负责探听,不管致芬到哪个陌生环境,她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清楚所有的重点人事物。 第十章 因此致芬虽不管黎府事,但黎府里头发生什么大小事件,都逃不过她的双眼。 当初「黎育凤情定杨晋桦」的事,就是年年给打探出来的,今天一大早,这丫头又把杨秀萱昨儿个院子里发生的事巨细靡遗的报告给主子。 她甚至比黎育清更早一步知道,被罚跪的其中一个通房丫头不好了,从昨儿晚上发烧到今晨都没好转现象,而杨秀萱不让下人去请大夫进府,说是大过年的怕晦气,但若是再拖下去,就怕梅院里真要晦气到底了。 苏致芬不打算理会,不管事的态度己经放出去,没有出尔反尔的必要,但她让人把消息传到黎品为耳朵里,至于他要不要回来,就得看他自己了。 木槿对岁岁说道:「我们家姑娘很久没睡这么香了,自从四少爷、五少爷进京后,她经常在半夜吓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为什么,因为锦园太冷清吗?如果是的话,就禀了大少奶奶、二少奶奶,让姑娘挪到挽月楼来,反正八姑娘和咱们主子焦不离盂、盂不离焦,最好是时时刻刻把对方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才好。」岁岁笑道。重点是,她们几个也喜欢八姑娘,更喜欢木槿这个傻里傻气,却厚道忠实的好丫头。 「若能这样就好,回头我同姑娘说说,看她怎样想的。咱们小点儿声,免得吵醒姑娘。」听见木槿的体贴细心,黎育清不好拂她的意,走到桌旁,倒了点清水在现台里、细细研开,思索半响,才将昨天与齐靳的对话写上,下笔前虽有些犹豫,但下笔后便运笔如飞,不多久信写好了,吹干,收进信封里,走到窗边,窗下有个长榻,黎育清爬上去,双膝跪着、手肘搁在窗台边,偷听两个丫鬟吱吱喳喳说个没完。 看来木槿和自己一样,也挺喜欢热闹的挽月楼,不爱清冷的锦园。 待两人聊到个段落,黎育清倏地打开窗,脆生生的一声「砰」,惊得木槿和岁岁吓一大跳,两个人捧着胸口猛拍。 黎育清挤眉弄眼,因自己的恶作剧而得意,她拉出满脸春风笑意,说道:「外头这样冷,有话要说不会进屋里啊?难不成是在背后说主子的不是?」 「木槿,你家姑娘被我家主子带坏,越来越调皮。」岁岁埋怨,好端端一个知礼守礼的姑娘家,才跟她们家主子没几天就变成这副模样,以后还要不要议亲? 「这样才好呢,性子活泼些、人开朗些,老夫人也说啦,人生短短几十年,不挣着快乐,难不成还抢着哀愁啊?」木槿替主子讲话,老实说,她比较喜欢小姐现在这模样,不必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害怕东害怕西。 「唉呦,我们家木槿越来越会说话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岁岁、月月、年年,别的不说,至少机灵很多。」 「姑娘这是嫌奴婢木头?」 「哪儿嫌呐,木头、我爱,机灵、我也爱,各有各的好。」黎育清微微一笑,伸手,把信递到岁岁面前道:「帮我交给你家主子,请她务必尽心。」 「八姑娘这是说笑了,主子对你的事,哪件不尽心?」岁岁笑着说了一句后,便拿着信转回苏致芬屋里。 木槿道:「我去给姑娘端早膳?」 「嗯,齐将军用过早膳了吗?」 「都什么时辰,自然是用过。」说完,木槿眼睛瞟了瞟齐靳屋子的方向,压低嗓音在黎育清耳边说道:「当将军的果然不一般,武曲星降世的就是与咱们凡人不相同。」黎育清配合她压低声音,半个身子钻出窗外,在木槿耳边说悄悄话,「怎么个不一般法?」 「将军一口气把四个人的早膳全给吃光。」比起昨晚吃更多了,昨儿个是三人份,今天是四人份,如果来个十人份大餐……不过,这怎么也跟武曲星扯不上关系吧?「无所谓,挽月楼主子什么东西都缺,就是不缺钱,大将军吃不垮的。」黎育清笑道。 「奴婢哪是在担心将军吃垮夫人。」木槿觑黎育清一眼,她是在比喻将军很厉害好不好,算了,不跟主子磨嘴皮子了。「姑娘快进屋里吧,也不怕冻着。」说完她把主子往窗里头一推,将窗子给关上,往挽月楼后方的厨房走去。 黎育清笑笑,重新开窗子,捧着小脸望向楼下梅园,深吸一口扑鼻的清新空气。 她想,不论谁跟这些挽月楼里的人亲近,性子都会变得活泼开朗吧,她是,木槿也是,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受这里的气氛影响,这里不同于黎府其它地界,笑口常开的人比比皆是。 那么,邻房那位冰将军在这里住上一个月,会不会也变成截然不同的人?好期待呐……「在想什么,怎么笑得满脸傻气?」黎育清回头,发现齐靳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窗边,他双手横胸、背贴着墙壁,侧着脸同她说话。 真不会说话,什么满脸傻气,明明就是笑得满脸甜蜜。她也不揪着这个同他争论,只回答,「想到开心的事。」 「能说吗?」 看着她的笑脸,不由自主地,眉心舒展。好吧,他承认自己奇怪,很久没睡上这等舒服床铺,却是彻夜难眠,可他有睡不着的痛苦吗?并没有,因为不管几度辗转,小丫头的笑脸总在脑海间盘旋,他没睡,却喝了一整晚的蜜,也许蜜汁真是不折不扣的好东西,于是清晨下床,精神饱满。 「能,怎么不能?我在想啊,大将军的胃像无底洞似的,如果派你一个人深入敌营,能不能就吃罄敌军的米粮,让他们没本事同咱们打仗。」她盼着激出他脸上笑纹。 「你是在嘲笑我?」 「什么嘲笑,明明就是赞美。」她偏过头看看他,又点头又摇头,未梳成髻的长发柔柔顺顺地在她脸颊边滑过,看得他心思浮动,欲伸手为她拨开那片黑瀑。「致芬说了,做人不可以悲观,要朝乐观处着想。」齐靳气噎,又是那个女人! 「这跟乐观、悲观有什么关系?」他不平,非要从苏致芬的话里挑出错处来反驳个几句。 「悲观人会想:糟糕,我只剩下半杯水;乐观的人会说:真好,我还有半杯水。悲观的将军会说:你这是在嘲笑我?乐观的将军会想:能不费一兵一足就吃垮敌方,那可是天底下谁也比不上的大功劳。」话说完,她抱着肚子乐呵呵笑不停,一个后仰,差点儿摔下软榻,幸好齐靳眼明手快,隔着窗将她给拉回来。 他是粗人,使力气不节制,一个不小心便把人给拉进自己怀抱。 是不小心,绝对没有半点刻意,只是啊,在她落进自己怀里那刻,两个人心里都响起一声满足的喟叹,谁也没有对谁承认,只是双双微眯起眼睛,享受片刻的……感觉。 什么感觉?还是一样,一个不愿分析、一个不敢胡思乱想,但他们都同样珍惜着,珍惜得来不易的片刻。 须臾,她重新跪稳,他轻轻放开她的身子,两个人依然隔窗说话,只是齐靳不自觉地双手放在背后,微微磨蹭自己的双手,回味留在上头的温馨,而黎育清一手搁在胸前,感受上头的余温。 「刚才不确定,现在确定得很,你就是在嘲笑我。」他瞪她,生气她差点儿把自己给弄伤,但这回带上几分刻意,目的是要掩饰方才的情不自禁。 她也想掩饰些什么似的,故意正起神色,翻出新话题,「你昨儿个说要办事,要不要我让木槿去吩咐马车,从后门进出?」 第十一章 「放心,不必事事皆由我动手,自会有人到此,听我发号施令。」黎育清没有讶异,只是点了点头。她不讶异,是因为知道自家爷爷也有这样一帮子人,否则对朝廷中大小事怎能了如指掌? 曾经祖父问他们,「你们觉得一件事的成功关键是什么?」四哥哥说:「先机。」五哥哥说:「敢做与否。」她回答,「谋略。」祖父笑道:「岷儿说对了,抢得先机者胜,有勇有略都不如『早知道』,先有『早知道』,才能做出正确谋略,当然敢与不敢也重要,却是得排在后头。」为这个「早知道」,祖父养不少人替黎家取得先机。所以……她看一眼齐靳,他不只是个武夫,也同爷爷一样,是个城府深沉、有谋有智的男子? 「真的没有需要我帮上忙的地方?」黎育清又问。 「你是真心想帮忙,还是想套出我在忙些什么?」 「都有。」她不作伪,实话实说。 他扬起眉毛,嘴角往上提,她总是能够轻易勾引出他的笑意,如果以「在谁身边越感到轻松,就代表你越喜欢他」为标准,那么他绝对是喜欢黎育清的。 只不过若以这个标准,那么他喜欢梁国军队的程度一定远远胜过喜欢大齐皇帝,因为面对梁军远远比面对皇帝轻松,他可以看明白诡谲多诈的齐镛,但皇上……他看不透,有时候,他和齐镛琢磨半天,却往往琢磨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以至于暗地里吃过不少亏。 幸好有黎太傅——这句话没有吹捧虚伪,齐靳对黎正修的看法大逆转,原以为他只是只狡猾的老狐狸罢了,可能够狡猾得摸透帝心,那就不是普通能耐。 黎太傅说过,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他捻着胡子笑道:「皇上现在正值英年,看着你们这群儿子一个个想的全是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心里会是什么想法?眼下,当个受人拥戴瞩目的皇子,不如当皇上得力的股肱,皇上说一,你们便帮他把一给拿下,皇上要二,你们拼死拼活也要替他去把二给挣回来。」一句话,破解他们多年迷思。 过去两年,不管是齐靳或齐镛都没在皇位上算计,齐镛甚至放弃在京城里营私结党、讨好臣官的机会,在全国各地到处跑,尽心尽力当皇帝的眼线,替皇帝把不想要的人给掎除掉。 而齐靳领军,南征北讨,替皇帝打下一块又一块的领土,不断扩展大齐疆域,宣扬大齐国威。 黎太傅叹气道:「你们得明白皇上想要什么?他要的是名留青史呐。」于是齐镛向皇帝提议,编撰《大齐志》,寻一票有能耐的文臣,利用几年时间,周游大齐及邻近列国,写下各地风土民情,由地方角度看中央朝廷行政。 一方面让足迹无法踏遍全国的皇帝,能够借此了解治下的每一寸土地以及各地需求,另一方面也能歌功颂德皇帝的德政,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过去,他们有许多事想做却不能做,最大吃亏处在于可以用的人手太少,大皇子有整个康家做后盾,财力人力样样不缺,现在他们有黎太傅在暗处相助,再加上办了几次皇差后,手底下可用的人渐渐培养起来,暗卫组织扩大,眼下的他们与两年前己经大相径庭。 幸好有黎太傅!这句话,真的没有半分吹捧虚假,只有真心实意。 「有那个闲情帮我,倒不如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 「眼下日子越过越平顺,哪还有需要用心思的地方?」黎育清回答。 齐镛与齐靳己经大不相同,黎育清、黎育岷和黎育莘又何尝不是? 四哥哥、五哥哥有祖父护着,日后前程定不可限量,而眼下,待京里的衣铺子开张,手边的钱活络起来,她就能不动声色地不时给两个哥哥送银子,她的心大得很,不只送银子,还要置办起大宅院。 人嘛,住在一起闲话多,何况二伯母不是个省事的,待大哥、二哥考上功名,定也不会留在乐梁小城,到时……哥哥曾写信回来,都说京里土地贵、宅子小,时常磕磕碰碰的,幸好大伯母脾气好,又有祖母镇压着,否则糟心事多着呢! 可不是嘛,人越多的地方是非越多,白日里,哥哥要在外头面对那些纷纷扰扰的尔虞我诈、心计竞争,若是回到家里,战事还得一场一场接连上演,生活未免太累。 所以她要弄一处宅院,一处让人走进去就心安心平的净土,这是她暗暗对自己立下的誓目。 「过了年你便十三岁啦,杨秀萱要忙亲生女儿的婚事,哪有心思替你张罗,老夫人、老太爷眼下怕也是照管不到,你难道不担心错过?」这话带着试探意味,他想试出她心中有没有人,他怀疑过阿坜,但昨夜观察,不认为阿坜对她上心。 他的话让她的脸倏地飞红,暗暗埋怨着,这个人不是心思挺细的吗?怎大刺刺地把这等事搬到女儿家面前,就是自家哥哥也不好同她这样说话呢。 这话教她怎么回答?心里头有些恼怒,她嘟着嘴道:「论年纪,将军比丫头还大呢,请问哪天,我能得一位新嫂嫂?」话甫出口,黎育清便恨上自己,她这是在做什么啊,为一逞口舌之快,往人家伤处撒盐,他心疼心爱的妻子才离世,她竟挑这个话题惹人难过? 况且旁人不知,她岂会不晓,他与江云之间,不是父母之命,那是真真实实的感情……垂下眉睫,她觑他一眼,看见他脸上的惆怅,后悔得想咬掉自己多事的笨舌。 黎育清,你是个蠢货!悄悄地,她痛骂自己,偷眼,见他始终不言不语,心知自己弄出的僵局得靠自己来化解。 她幽幽开口,「苏家老爷以为把女儿嫁进黎府,便能了却心中事,他想,有黎府的金宇招牌压着,苏家那些豺狼虎豹似的族人,定不敢谋夺致芬的嫁妆,而有黎府的品德家教、以嫡妻为尊的规矩在,致芬定会一世幸福平安。」 「苏老爷生意能经营得那样好,绝不是个蠢人,以外人的眼光,他的安排设计样样在理,你不能说他有半句错,可他错了吗?错了!切切实实的错了。」这话稀奇,齐靳怎么都看不出半点错处。「他错在哪里?」 「苏老爷再疼爱女儿,终究是个男人,站的是男人立场,不晓得女子心里要什么。」 「女子心想要什么?」 「很简单,一个字——爱。」 「你爹不疼爱妻子?」 黎育清摇头。「我爹是喜爱美色,他爱女子,是因为可以在女子身上恣情放纵、一晌贪欢,但女人不是玩物或工具,用来取乐男人。」 「所有男人之所以喜欢女人,不就是因为女人的善解温柔?」 「致芬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想为他付出、为他改变,而不是期待他能够为自己提供什么。爱一个人,是因为爱他的心、爱他的情,爱你与他的心灵契合,而不是喜欢对方会随着年岁渐长、慢慢逝去的美貌青春。」 「爱他,你会喜欢看他、听他、碰他,喜欢天南地北的说着话、再无聊的话也想同他分享,你会想时刻与他在一起,见不着面,便无止境的想,而那份思念不会随着时间转淡,只会因为光阴流转,渐浓渐深。」 「他是你的责任,却是最甜美、你最乐于负担的责任,因为他快乐你便快乐,因为他伤心你便难受,你们总是同喜同悲同欢同乐。」 第十二章 「世间有这样的感情?」他是喜欢江云的,喜欢她的温柔、她的善解人意,喜欢她在寒冷的珩亲王府里,带给自己一丝暖意,但他不会喜欢同她天南地北的说着话、再无聊的话也想同她说,更不会想要时刻与她在一起,见不着面,便无止境的想,她是他的责任,他却没想过这个责任是否甜美,是否自己乐于负担,他只想挣出一片天地,让她与孩子不至于和自己一样艰苦困难。 「有,只是能碰上的人太少。」 「若始终碰不上,难道就不成亲?」 「还是要的吧,可就因为这样的真感情为数稀少,男人怕女子不愿为自己付出心力,于是编造出夫妻之道,要求女子遵守、要求女人以夫为尊,夫为妻天,妻为夫地,甚至把男女比作云泥,泥只能仰头尊崇男子,而天则可以俯视鄙夷女性,殊不知,女子以夫为尊,男人更该以妻为敬,天若不感恩于地,地何以支撑起整片天?」 「你这是把世俗婚姻全给批判了。」齐靳所知的夫妻之道,恰恰是黎育清批判的那种,他不认为自己有错,相反地认定黎育清强词相辩,且其错误观念,来自于苏致芬的恶意灌输。 瞧他一脸的不认同,黎育清不得不同意,要说服男人放弃既定想法,确实不容易。 「也许吧,世间为家族利益成亲的人多,为一份纯真感情相守的人少,也许到最后我得顺从爷爷奶奶的意思成亲,但你问的是我的心思,我便给你这份诚实的回答。」 「就算世人不容,我还是要说:夫妻一体,心合则圆,心不合,怎能老来相伴一生?男人允许自己三心两意,却要求女子专情,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许女人表面上遵循,却绝不会对男子付出真心。到最后,夫妻之间变成各取所需,你要我的温驯体贴,我要你的财富地位,这便是后宅争斗的万恶根源。」 「这些,全是苏致芬教你的?」 「是。」她答得骄傲非凡,好像能得此教导,是人生大幸。 「你有没有想过,苏致芬教你的并非正理。」他并不讨厌苏致芬,但她的想法言论影响黎育清太深,倘若因此耽误她的一世,谁该为此负责任? 「我同意,她教我的道理,能理解的人太少、愿意遵行的人更少,若以此为定论,天底下大概有数不清的男女不愿意成家。」 「你知道那将导致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女人必须强出头,为保障自己的生活而拼搏,家族中没有后代子孙可以延续性命,男人女人在社会上、在朝堂上竞争,而且男尊女卑再不是常态。」可不与男人竞争,与女人竞争就会比较容易吗?如果是的话,母亲怎会离开人世? 四哥哥的娘怎会香消玉殒?而杨秀萱又怎会凶狠毒辣、面目狰狞?女人与女人竞争的下场是不管胜负,唯一的赢家都是男人。 「苏致芬想推翻这世间所有规矩?」 「放心,她没那样的雄心大志,她求的不过是一个人的幸福,不背负家族责任,任性一点、恣意两分,甭因后院的小小权力与人争得头破血流,她没有娘,送走爹爹后,世间独留她一人,她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快乐打算?」 「她有丈夫。」齐靳反驳黎育清口中的「世间独留她一人」。 「丈夫?哈哈!」她抬起下巴,嗤之以鼻。「你当真认为她与我爹是一对相知相守、命运相系的夫妻?就算不渴求那份珍稀难得的真感情,试问,我爹为她做过什么,让致芬必须事事考虑他的感受?爹爹可以在无数女人身上寻找他的快乐,致芬难道就不能为自己制造快乐?」在无数男人身上制造?!齐靳两道浓眉狠狠打上死结,苏致芬太大胆,而这丫头中毒太深……他想说几句话教训黎育清,想导正她错误观念,更想把长歪的秧苗弄直,但木槿端来早膳,切断两人间的谈话。 他们观念不同,意见相悖,再争下去定会吵架,但,他们只有二十几天呢,怎么舍得浪费在吵架上头? 是啊,怎能舍得?他们有默契的停止这个话题。 黎育清接过木槿手上的托盘,见她后头还跟着两个丫头,手上都端着东西,大开眼界了,这挽月楼到底有多阔气,一个早餐可以弄到这么丰盛。 木槿发现黎育清的瞠目,笑着解释,「夫人说,早膳要吃得像皇帝,午膳要吃得像平民,晚上则吃得像乞丐,这才是身体保健之道,所以夫人交代,要小姐全数吃光。」 「就算是皇帝,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吧?」看着三个人进屋,摆碗、铺盘、布筷箸,她向齐靳望去一眼,明知道这颗武曲星刚吃下一堆东西,却只能朝他发出求救信号。 齐靳大方走进她屋里、走到桌旁坐下,彷佛刚才他们没有争论过夫妻之道,没辩论过世间规矩,态度自然又随意。 黎府的餐食算得上不差了,但挽月楼的更没有话讲,样样精致、样样讲究,菜不见得是最名贵的,但要做到这番滋味,不是一般功夫能办得到。 但他更喜欢昨晚的菜肴,因为木槿说,那些菜均出于黎育清之手。 黎育清随他坐下,把筷子递到他手上,自己拿起汤匙,一口口把碗里的稀粥喝掉。 齐靳见她光喝粥不吃菜,心想,难怪丫头长个儿不长肉,再过个三、两年,她还是这副瘦巴巴的难生养模样,别说什么情啊爱的,恐怕非得抬出黎府这块金宇招牌才能找得到男人嫁。 他夹一筷子豆干肉丝到她碗里,黎育清想也不想自进嘴里,半点没考虑这样的举止会否太过亲密,对彼此的身分都不合眼见她吃下,齐靳又用筷子将蛋给弄碎,夹进她碗中。 他经常这样吃东西,在军中时间紧凑,他就让人拿一大钵盆,把所有的菜全弄碎、搅进碗里,他一面看公文一面吃,大杂菜的滋味好到不行,只是有人不欣赏——齐镛说他这是在吃馊水。 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黎育清,他得意的想,看吧,有人和他口味一样。 见她吃得香,他来劲了,把鱼也弄碎碎放进她碗中,他啃骨头、她吃肉;把冬天里难得一见的蔬菜也弄碎碎,她吃嫩叶、他吃梗;把肉块弄碎碎,她吃瘦、他吃肥。 两人通力合作,将皇帝大餐给扫进肚子里。 黎育清很少吃得这么多、这样愉快,尤其在哥哥进京之后。她吃得满脸红通通、满嘴油光闪亮,兴高采烈的模样落进齐靳眼底,逗出他无限笑意。 突然,她那些出人意表的言语跃入他脑海里——她会是你的责任,却是最甜美、你最乐于负担的责任,因为她快乐你便快乐,因为她伤心你便难受,你们总是同喜同悲同欢同乐……是吗?现在他胸口处摆着的,是她形容的那种感觉? 【第二十二章 夤夜谈心】 黎育清顺理成章地住下来,住在齐靳的隔壁。 黎府上下都知道掌中馈的八姑娘与挽月楼交好,下人们殷勤起来,往挽月楼送的东西再不敢拖延或以次充好。 几个丫头们看出来了,悄悄地同苏致芬多嘴几句。 苏致芬笑笑回应道:「这便是人性,趋吉避凶,以前咱们是这府里的『凶』,和咱们交往太密切,怕是会被杨秀萱给惦记上,现在育清住下,咱们摇身一变,成为这府里的『吉』,谁不趋之若鹜?」往常,他们有自己的后门,又不缺银子,想买什么,后门一开,什么好东西不能送进来?所以倒也不在乎黎府下人的克扣。 第十三章 现在好东西从前面进来,不必自掏腰包,寻常人定会得意大笑,苏致芬最多也不过是撇撇嘴说正好把银子省下来,给铺子添资金。 只是该从杨秀萱手里发下来的月银,始终迟迟不见踪影,这也难怪了,苏家下人到现在拿的还是苏家银,怎么可能让黎家人钻到漏洞,窃取挽月楼的消息。 苏致芬不恼不怒、不喜不嗔的随遇而安态度,让齐靳对她多出几分欣赏,即使他并不喜欢苏致芬教给黎育清的惊世观念。 多数时候齐靳是在家的,他并没有黎育清想象中那么忙,写写东西、读读书册、画些没人看得懂的布兵图……而当中,他最常做的事是吃东西。 黎育清爱上做菜,大概是因为太有成就感,自从齐靳住进来,黎育清每天为着他的三餐点心没少操过心,然而东西捧到桌子上头,见那个人一扫而空后整脸的满足时,她偷偷告诉自己,她乐意为这种事操心。 然后她又对齐靳提一次,女人也能拥有成就感,这并非男人的专利。 于是齐靳对苏致芬生出的好感迅速降低几分,之后黎育清每说一次「致芬说」,好感就自动往下调降。 他总觉得,苏致芬在挑拨黎育清敌视男人,许多话在他面前说无关紧要,若是搬到别的男人跟前讲,恐怕黎八姑娘会臭名远播,吓得好人家的男子不敢上门求娶。 将来,她是要出嫁的,万一丈夫不能容忍她这些言论,起了口角,谁负责? 齐靳不否认,自己担心得太远也太多,但他无法忍受她受到分毫委屈。 想起那个大雪夜,她软软的身子投进自己怀里,她的心酸委屈,直到今时想起,他的心依然微微抽痛。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同小丫头有了情感牵扯,但他希望她过得好,衷心希望。 由于齐靳非常清闲,闲到黎育清误以为他才不是为了办什么机密要事而来到乐梁城,纯粹是打仗压力太大,跑到这里暂作休息。 直到上次和上上次,黎育清夜访隔壁邻居,发现他根本不在府里,挽月楼上下找过一圈也找不到人,她才明白,他不是没事干,只是某些行动必须在夜里进行。 这天黎育清在恶梦中惊醒,恶梦里的杨晋桦在耳畔对自己甜言蜜语,唆使她把银子拿出为他求官,她二话不说同意了。 黎育清看着梦里的自己傻得上当,急得跳脚,又是吼又是叫,又是绕着圈圈急转不停,偏偏梦里的傻育清无视聪明育清的存在。 一个激灵,黎育清生生吓醒,她呆呆坐在床铺上,抚着胸口不断喘息,直到确定再确定,确定梦里情境再不会发生,她才垂下眉睫安慰自己,没事的,她己经为自己走出一条新道路。 木槿在软榻上睡得很熟,黎育清不想吵醒她,轻手轻脚下床,替自己倒一杯茶喝,那茶己经凉透,喝得她打了个寒颤,连忙取来架上的毛皮披风围上。 外头天色依旧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这样闹腾过后,她失却睡意。是,再多的鼓励安慰,也不能三两下便收拾起她的心慌,偏生这样的慌,无法对人说。 望一眼那片与邻房相接的墙壁,她缓缓走近、脸贴上,墙有些冰凉,像他的盔甲,她闭上眼睛,开始想象,想象他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在翻读,想象他一手拿着茶水、一手支着额,用无可奈何的神情对她说:「这些话,千万别对外人讲。」最近她对他,还真的说了不少不能对外人讲的话。 不过,光是这样的想象,那颗窘迫焦灼的心便缓缓地歇下速度,里头的焦慌忧郁慢慢地被驱逐出境,就说吧,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存在,只要他在,她便不害怕。 黎育清从桌边寻来一本闲书,本想挑亮烛火,躺回床上阅读,却发现一个黑色影子从窗边闪过。 是齐靳外出办事回来? 下意识起身,黎育清走到门边、悄悄打开,往外探头。 齐靳的屋门却在她探出头那刻关上,她没真正看见对方,只瞧见一片黑色衣角。 原来他每天都这样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可白天也没见他怎么休憩,不累吗?欲成大事者,都得这般劳心劳力,连睡眠都不能顺意? 不知不觉,她走到他房门前,举手想敲,转念又想,他刚办完事回来肯定累得紧,还是让他歇歇吧。 念头转过,她旋身欲回房,门却在此刻打开,齐靳与她四目相对。 「都来了,为什么不进门?」 他望着黎育清,刚睡醒的眼睛带着微微的惺忪,左脸有个小小的红印子,头发有些乱,她偏着头,冲着他笑,这样的丫头,纯真得让人心疼。 「就想……也许你累了……」 她看一眼他身上的衣服,是白衫,不是方才见到的那身黑,他换衣服的速度还真快,才一眨眼工夫。 只一眼,他便猜透她心底的疑惑,说道:「进来吧,你看见的黑衣人不是我,今晚我没出门。」不是他,那足谁,可以自由进出挽月楼? 阿坜说过,苏大、苏二几个都是有硬底子功夫的,这世间要找到对手,屈指可数,这样的话,齐靳的人岂不是技高一筹? 齐靳见她犹豫着要不要进门,忍不住失笑,才说她变得自信不犹豫,现在看来,怕是有些习性早己经烙进她的骨子里,就算是暗亏吃尽,也无法改变。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个用力,将她拉进屋里,屋门关上,他对着暗处说:「李轩,出来。」一道黑色影子不知道打哪里窜出来,黎育清眼睛眨都没眨,他己经直直站在两人跟前。 李轩是个脸型有点方正,眼睛有几分杀气的男子,尤其是那两道眉,又浓又黑、往上斜飞,这样的样貌摆在大街上,绝对能够收到惊吓小儿的功效。 「她是黎府八姑娘。」齐靳说道。 「八姑娘。」李轩拱手,黎育清还以福礼。 齐靳道:「他叫李轩,是我身边的暗卫首领。」黎育清点点头,算是回应。 「说吧,京里最近有什么消息?」齐靳对着李轩发问。 「三皇子贪赃枉法、偷盗粮仓之事越闹越大,皇上恼怒,满朝臣官都要皇帝表态,不断上书,但直到目前为止,皇上依旧扣下奏章、留中不发。黎太傅要属下传问,将军这里布置得如何?」黎育清柳眉微紧,这等机密大事,居然不避开自己?他查办之事,不是不能教她知道的吗? 「小老鼠逮到几只,但无关痛痒,为抓大的,放任他们再逍遥个几天,带话给齐镛和黎太傅,月底之前,定会把人如数交上。」齐靳回答。 意思是一切顺利?李轩僵硬刻板的五官缓和了些。「是。」 「还有其它的事?」齐靳又问。 李轩雎一眼黎育清,见齐靳并未因为自己的眼色而改变决定后,开口说道:「黎育岷率人到东北搜集《大齐志》资料,受到当地官员处处掣肘,不过他见招拆招、履险如夷,日前,第一笔资料己经送返京城、上呈天听,皇上龙心大悦,宣黎太傅进宫,着实将黎育岷夸奖一回。」 「黎育莘己与二皇子搭上线,两人同样好武厌文,很有话聊,很快便成为好友,如今焦盂不离,此事被皇上知晓后,召见黎育莘两次,黎育莘为人坦荡、性子纯厚,颇得皇上赞赏,他亦在皇上跟前耍演过一番武艺,若非黎太傅坚持两个孙子待两年后再参加科考,今年定会双双榜上有名。」这话说得明白,连皇帝都大加褒扬的人,主考官敢把他们的名次往下压?就算主考官是康党,也得卖皇帝几分面子不是? 第十四章 只不过,一笔资料、一个皇子好友……怎就引得皇帝青睐? 眼底疑惑渐浓,事情定不如表面上这般简单,黎育清静坐一旁不出声音干扰,待齐靳与李轩又提过几侗她不认识之人、说了几件她无法参透之事后,李轩退下,门关起,她抬头迎上齐靳的视线。 「有疑问?」她的脸像白纸,把心事全给填上,半点不藏。 「嗯。」她点头,希望他愿意为自己解惑。 「问吧。」 应该问问四哥哥、五哥哥之事的,但忍不住地,她还是先问:「你不累吗?」她不由自主地关心他,好好的人大半夜不睡觉在处理事情,很伤身子的。 齐靳收到她的关心,却也明白这丫头心思重,不厘清始末,哪睡得着。 「今晚没出去,精神不坏。」意思是,有话直讲,不必顾虑其它。 黎育清眨了眨浓密羽睫、细思片刻后,清亮的眸子扬起,不迂回的直接问:「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让李轩禀报?你刚来的时候,并不打算让我知道你在查办什么事,不是吗?」 「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泄漏的危险,但我己与黎太傅联络上,他说你年纪虽小、却是个稳妥人,对于朝堂局势,并非全然无知,让你多少知道一些事,若京里有变,你才能循线摸索出风向,提点你父亲在紧急时刻避险。」果然吧,她没猜错,还是有风险的,不过既然是爷爷的意思,就说得通了。 「所以你来,不是为查案,而是要布置陷阱,逮捕诬赖三皇子之人?」 「对。过去两年,齐镛在全国七处开粮仓赈灾,本是利民之事,怎会有百姓出头为证,证明齐镛贪赃枉法、偷盗粮仓?」 「粮米能发送到手中,百姓只会感激不尽,哪会计较粮多粮少,甚至敢以小搏大,一状告到皇子头上去,这不合理。」黎育清接话。 「况且就算告赢此状,于公,皇帝会惩戒齐镛,于私……哪个当父亲的会轻饶状告儿子的家伙,不管对方是对是错。」皇帝也是人,还是个再护短不过的男人,出这一招的幕后主使定是病急乱投医,头昏了。 见齐靳认同,黎育清接着往下说:「要把这件事掀到皇帝跟前,除人证之外,必定要找到强而有力的物证,可三皇子没做的事,哪来的物证?因此他们需要花时间精力来作伪证,你到这里是想先下手为强,他们布置出一个人证、一个物证,你就在后面收网,将他们逮捕。」望着她,浓浓的笑意在眼底满溢,他对她的欣赏不仅是一丝半点,这丫头够伶俐通透,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叫做骄傲,但他真喜欢她的聪明颖慧,喜欢她的举一反三。 「诬陷齐镛的第一把火,他们选在京城,见皇帝迟迟不愿意出手,只好造谣、制造民怨,但即便如此,皇帝还是将言官奏章留中不发,于是他们猜测,皇上在等待我班师返朝,想用战事大胜来压制此事。」 「他们定不会就此收手。」 「没错,所以他们必须在我进京之前,点上第二把火,待第二把火烧旺,紧接着第二一、第四、第五……直到民怨沸腾,逼得皇帝不得不处置齐镛。」他们这是摆明同皇帝对着干,好大的胆子,是康党?「你怎么知道第二把火会选在乐梁?」黎育清眼底挂上忧心。 「黎太傅己返回朝堂,却迟迟不愿表态加入康党,而育岷随齐镛办差,育莘又同二皇子交好……」除了出生没多久的八皇子,宫里从大皇子以下,有五个皇子出身良好且能力十足,足以问鼎大位,老大、老五皆为皇后所出,老二、老四的母妃是淑妃,老三是德贵妃所生,其中六、七皇子生母地位太低、四皇子因身体孱弱,亦早早退出太子之争,除了齐镛受黎太傅指点,隐去野心、专心朝政外,其余的都野心勃勃。 皇帝正值英年,对于儿子们的频频动作不耐烦,而康党势力扩大、己威胁皇威,这些都是皇帝不能容忍的。 若大皇子、五皇子够聪明,愿意为父皇分忧,将康氏这条大尾巴砍除,或许皇帝还会对他们青睐几分,可多年来康家提供的人力金钱早己养肥了他们的胆子,他们怎么舍得断去这一切。 几次试探后,皇帝渐渐对这两个儿子离心,便重用起二、三皇子,让原本被认定资貭偏弱、无竞争之势的二皇子逐渐抬齐靳的解释,让黎育清心头有底。 四哥哥、五哥哥随了二、三皇子,摆明惹恼康党与大皇子一派,所以三皇子贪墨之事必是大皇子在背后操纵无疑。 忖度半响后,她问:「这把火,他们也想烧到爷爷头上?」 「是,齐镛经常来往黎府,这是皇帝应允之事,明里大皇子无法置喙,若是能往黎太傅头上泼一盆脏水,败坏他的清廉名声,就算烧不到他头发,毁他一把胡子也值得。」 「你说小老鼠入笼,等着硕鼠出头,是否代表他们的算计都在你掌握中,你胜券在握?」 「话还不能说得太满,齐镛与黎府多数成员都在京城,三老爷在榆州、育岷在东北,眼下乐梁城只有你爹在,四老爷的性子脾气众人皆知,就算他们在这里掀起滔天巨浪,四老爷大概也没有足够能力察觉此事与黎家有关,届时,得靠着你在四老爷跟前提点几句。不过最近,四老爷还是多点风花雪月,少掺和政事好些。」他意有所指地说。 黎育清听明白了,若是齐靳所办之事不顺,自己就得到父亲跟前分析利弊,让父亲出头,促使乐梁的官员襄助一把,若他可独力完成此事,那么爹爹越糜烂、越风流,就会让对手越轻忽怠慢。 瞧齐靳一眼,他那个态度,大概己经知道爹爹养外室的事了,也是啊,他有一堆暗卫替他办事,再琐碎的小事也逃不过他眼底。 只是连他都晓得,爷爷不可能不知情,但家书上却半宇未提,那么爹爹这回的事……是爷爷暗许? 的确,示人以弱,在康党势力如日中天时,黎家还是别太张扬,对方不就是吃准了爹爹的没出息,才敢选在乐梁动手,恰恰给齐靳一个最好的笼子,逮捕横行鼠辈。 「但李轩提到四哥哥……」 齐靳没等她问完就接下话,「育岷的能力,假以时日,不会屈居黎太傅之下,他有心计、有谋略,每次出手都让小觑他的敌人猝不及防,谁想得到初生之犊,犄角这般凌厉。」黎育清闻言,幽幽叹息。「所以我并没有猜错,只是几笔风土人情的数据,怎会受到当地官员处处掣肘,何必见招拆招、履险如夷,怎会惹来敌人觊觎,又怎能让皇上龙心大悦、召爷爷进宫褒扬,所以……你能实话告诉我,四哥哥暗地里在帮三皇子做什么事吗?」这丫头,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几句话就让她循脉追源、猜出要点,若她是男子,黎家新一代要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又有何难? 「育岷借考察之便,搜集东北巡抚张载麟的罪证,皇帝早就想拔除他,他是康家老太爷很重要的左右手,割除他,康老太爷必定元气大伤。」 「育岷搜集的罪证、人证清楚分明,让人无从狡辩,更狠的是,这家伙心计重、城府深,过去被他死死压住,宁可丧命也不敢出声反抗的底下官员,让育岷连哄带骗的拐出一纸万言书,你说,朝廷能不办这号大人物?」 第十五章 「为掩饰育岷身分,利他日后行事,这份大功劳不能明发、只能按下,于是宣黎太傅入宫,夸奖个几句。」这个夸奖口惠而实不至,但知内情的都晓得,黎育岷一旦回到京城、张载麟伏法,便是他大出风头之日。 「那么哥哥呢,他为什么要接近二皇子?二皇子又怎会选择哥哥当好友、焦盂不离?不过是一个皇子好友,凭什么皇帝要特意召见?」她不信哥哥人缘好到这等地步,才到京城不久,便入了贵人之眼。 齐靳苦笑,这丫头还真连一丝半缕都隐瞒不过。 「黎太傅进京,想同他攀交之人不在少数,尤其是非康党的游离分子,二皇子会想尽办法拢络不足为奇,而黎太傅表态不涉入党争,只对皇帝一人忠心,这自是让皇帝相当满意。」 「黎太傅不偏不倚,与任何人都保持友好关系,齐镛要人?给!二皇子喜武、看上你哥哥?给!只要别扯上争储之事,只要对朝堂有利之事,谁乐意交好,他都不吝于指点。」 「至于你哥哥那性子,你比谁都了解,育莘至诚至真,虽有那么几分鲁莽,但进京不久,明亏暗亏吃尽,早己不是昔曰的吴下阿蒙,说他存心攀附权责、刻意同二皇子交好,这话不尽不实,他们之间的确有几分交情。」 「但禀持祖训,他同二皇子态度摆明、晓以大义,不扯阴私恶事、不涉皇子争储,两人坦荡交往,共同切磋武艺,待曰后上战场杀敌,为朝廷争光。」 「至于二皇子,他也不期待从你哥哥身上得到什么,说到底,育莘不过是个还谈不上有什么地位的武举解元罢了,他要的是黎太傅支持自己的假象。你哥哥对二皇子那番大义言论、铿锵有力,他劝二皇子与其万般盘算如何争夺大位,不如利用自己的身分,为黎民百姓多做一点好事,助大齐国势强盛,百姓生活富饶。」 「他的话句句磊落光明,有没有说动二皇子不知道,但每个皇子身边都埋有皇上的眼线,他的话一传二传,传进皇上耳里。皇上身边能人、贤人多得是,可就少了像你哥哥这种的坦荡君子,皇上自然是欣赏至极,何况皇上还盼着你五哥哥将自己儿子的心术带正呢,所以你不必担心育莘,怎么做,他心中自有一把尺。」怎能不担心?千盼望、万希冀,却敌不过命运,她不乐意哥哥行武,他终究走上武举之路,她不乐意哥哥爬得太高,他却得到皇帝赏识,她不乐意哥哥涉入政争,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身陷泥淖……冥冥之中那股力量,始终是她无法抗拒的。 他拍拍她的肩,低声安抚,「一件事总有两面,你看到的是麻烦、危险,育莘看到的却是希望、机会,你在信里同我说成就,说那个滋味很美,你怎么就没想过,你哥哥也正因为成就而幸福着?」 「再大的成就都不值得用命去换!」她反对他。 「育莘并没有用命去换,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不管你怎么狡辩,那种事……说不危险,根本骗人。」只要扯到天家就避不开险象环生,就是一把刀子系在颈间,就是无法将未来掌握在手中,就是无法全身而退。 她说他狡辩?!齐靳失笑,他从不是狡辩之人,他连多余口舌都不愿意浪费,没想到难得的多言宽慰,竟让自己在她眼中成了狡辩之辈? 「是你太紧张焦躁,且问这世间事,哪一粧、哪一件不危险,开铺子不危险吗?」 「开铺子失败,顶多赔钱了事,不会损伤性命。」 「是吗?那你一定没听说过做生意失败而自残的事;你一定不知道,铺子成功了、赚大钱了,会有多少人觊觎你手中这块肉,企图谋命夺财;你一定不知道商场有多少诡道,只要涉入太深,就会遭遇危险。」 「便是女子嫁人,也不见得能够平安终生,多少好女子在婚姻中被戕害,只因她碍了旁人的眼,有多少好女子想为丈夫传宗接代,却不幸在生子时殒命。」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性命更坚韧也更脆弱的,若是因为害怕危险,就什么事情都不做,那么,这一生岜非白走一遭?」 齐靳说的句句在理,甚至用亡妻来说服她,明明会招惹自己的伤心,他却……黎育清静静凝视齐靳,心中感动,比一点多一点,他不是个善于甜言蜜语的男人,但往往几句话便能勾起她的感动,让她感受到安全。 说实话,她有点担心,担心这份感动越枳越深,这份喜欢越添越浓烈,万一某天,她发觉自己爱上他,怎么办? 她打心底清楚,那个江云是他心爱心恋的女人,她给了他人生第一份温柔,她的生命为延续他的子嗣而消逝,这样深刻浓郁的感情,谁也无法插足其中。 黎育清是个贪心的人,她想要一份完整的、专属自己的爱情,想要一个心无缺陷、情无破损的男人,她宁可嫁给她不爱、他也不爱自己的男人,双双互结盟友、共度一生,也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深爱、他却不爱自己的男人。 过多的付出会令自己企图争取,而黎育清比谁都明白,争取来的爱情不会美丽,就像上一世那个男子,一次背叛便让她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用性命换得的经验,比什么都值得珍惜、记取。 所以爱情,她只要最好、不愿撷取其次。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她不强求,强求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那个滋味比咬破胆汁还苦。 见她久久不语,齐靳问:「怎么不说话?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 「我虽伶牙俐齿,却非不讲道理之人,你说服我的理智了,我不会阻止哥哥去做他想做的事,只是……」 「只是什么?」 「你无法说服我的感情,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担心、害怕、惶恐、惊惧……就像无法控制自己不心跳呼吸。」她终于明白,内宅妇人为何热衷求佛拜神、日日诵经,她们要的不是金银财富,而是一份心平,因为,天底下有太多她们无法理解却必须接受妥协的事情。 「那就找点事做,把对事实无益的情绪散去。」他说得既冷血又现实,把黎育清对兄长的关心说成「对事实无益的情绪」,但他何尝有错?她就算操碎心,该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 「找什么事做?」她垂下头,也想配合他开心一点,但是……他明白的,她把亲人看得比什么都还重,不由有点羡慕。 手掌落在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挪了个方向,对着自己,他不习惯用微笑来安抚人心,但他做了,因为是她。 「你可以……看戏。」 「我对戏曲不着迷。」她对听戏兴趣不大,相较起来,她对戏子精致的服装更感兴趣些。 「不是戏曲,是由你五姊姊黎育凤担纲演出的大戏,想看吗?」他眉毛上斜,带着几分戏谑。 「她己经被我禁足梅院,哪有好戏可看?」 「所以她就出不了大门?她不是还有个娘吗,怎不能掩护她出府?」说着,笑纹深刻,表情里捎上些许恶意,因为黎育清,齐靳厌恶上那对母女,可惜这丫头不乐意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否则他不介意略施小计,所以这回他没浪费心力,只不过是顺手推波助澜了一下。 「杨秀萱又想做什么了?」她口气中有几分不耐。 除夕夜那出不是刚演过?那个通房丫头直到现在还病得下不了床,若非爹爹对个丫头压根不上心,杨秀萱岂能有好果子吃。 第十六章 怎地,上回教训不够厉害,又想再来一场? 自从嫂嫂们知道杨秀萱给她们下药之后,就没少对她和黎育凤动手脚,凉药别人能喝,黎育凤不能喝?杨秀萱能闹事,别人就不能把事捅到父亲跟前? 黎育清虽心慈,却也不阻止恶有恶报,对,她是习惯在袖子攥紧拳头的主,但再胆怯畏缩,也有不能踩的底限和坚持。 可才短短数日,父亲再不上杨秀萱屋里,连即将出阁的黎育凤也不肯多看几眼,情况转变得这样糟糕,她们竟然还蠢得不知道害怕? 见她柳眉聚起,齐靳笑着捏捏她的脸,伸过食指,在她的眉间轻轻抚顺,他啊,还真看不得小丫头不顺心。 「杨晋桦上京,看见你哥哥同二皇子在一起有说有笑、感情深厚。」他娓娓解释。 「那又如何?」她想不出当中关联,只是讨厌,很讨厌听见杨晋桦三个宇。 她的厌恶很明显,齐靳看出来了,于是他的厌恨名单中多出一个杨晋桦,听说杨晋桦前阵子托宫托到江知府那儿,小小秀才心挺大的,他会记得知会江知府一声,寻个事把他那个秀才名头给拿掉,免得他老拿那个「进官衙不必下跪」的小头衔到处炫耀。 「他大概将此事告知了杨秀萱,她便以你哥哥的名义,邀约姚三公子姚松岗到大福酒馆一聚。」自齐靳、齐镛到过乐梁之后,便花银子将大福酒馆给买下,整建重修,现在己焕然一新,成为乐梁最大的酒馆。 为什么挑选大福酒馆?自然不是因为小二很会说话或者脆皮乳猪很好吃,而是因为齐镛需要一个隐密安全的地点,搜集并且传递消息。 瞧,这次事情办得顺风顺水,不就是因为大福酒馆立下功劳? 「哥哥在京里呀。」她直觉反应。 「你知、我知,姚家不知。」 「哥哥又没官位,姚松岗干么看重他,一邀约就乖乖出门?」她想不透杨秀萱干么扯上哥哥。 「你太看不起育莘了,他和育岷并称乐梁双杰呢,姚松岗同你哥哥一样,弃文从武,名次却考在你哥哥后头,他本就是个骄傲之人,岂能服气? 「况且现在齐镛与黎家交好、你受封公主,而育莘又是二皇子的知己……别人相邀,或者还请不动姚三公子,但育莘邀约,他绝对会出现。」不管是为攀比或攀交,姚松岗都会出席。 说穿了,都是攀权附贵之人,再优秀也不过图个卖与帝王家,如今黎育莘在皇帝跟前露了脸,姚松岗怎能不放下骄傲? 他见黎育清满脸的不以为然,笑着再问一句,「想看戏吗?」 「当然,大过年的,找点热闹也好。」 「好,回去补个眠,午时一刻,我在后门等你。」他拉起黎育清,把她送到屋前,打开房门,发现木槿在屋里头紧张地来回踱步,见到姑娘,急急忙忙迎上前,肚子里有一堆话想说,却在见到齐靳时硬生生吞下。 齐靳看一眼木槿不苟同的神情,知道她是想叨念黎育清不该半夜里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难得地,齐靳想要恶作剧,他刻意在木槿面前张开掌心,抚抚黎育清的头顶,又捏捏她的小脸蛋,柔声说道:「累了吧,早点休息,中午带你出去玩。」啊……木槿傻了,他、他、他……这是在做什么? 木槿苦着一张包子脸,震惊又扭曲,充分让黎育清明白,齐靳和自己的行为有伤风败俗之嫌。 他这是干么,刻意制造误解吗? 虽然他同她,抱也抱过、牵也牵过、喂也喂过,摸摸头、掐掐脸相较起之前实在不算什么,但好歹也别这般明目张胆吧。 她没好气地当着齐靳的面甩上门,转身,不等木槿说话就率先开口,「我累了,我要睡觉,不许叨念我、不许吵我、不许找我麻烦。」摆完主子的派头,黎育清往床上一趴、棉被兜头一盖,天大地大的事,都别来相扰。 木槿一发不语,看着床上凸起的人影,满脸哀怨。 怎么办?连日下来,见世子爷与姑娘越来越亲近,她几次想同姑娘好好谈谈,姑娘却不睬不理,若是事情闹大……姑娘能够嫁给世子爷吗? 可姑娘才几岁啊,怎好当人家的后娘……唉,她捧起无助的小脸,烦恼满满,如果主子真心喜欢世子爷,再多的苦,她愿意为主子承担,只是世子爷那边呢?如果他无心无意,只是想趁机吃吃嫩豆腐……苦啊苦啊苦、烦啊烦啊烦,但她再苦再烦都不重要,姑娘开心才是重点。 无声轻叹,木槿轻轻放下帷帐,转到桌边、熄灭烛火。 棉被底下一方小小的空间里,黎育清拉起唇角,满意轻笑,这丫头她是自己想杀人,她也会先去磨刀子做准备吧。 【第二十三章 自食恶果悔失身】 门边传来动静,齐靳放下笔,望向眼前男子,嘴角挂起淡然笑意,走到对方身前。 「十三叔。」他低声轻言。 阿坜微哂,问:「你还是把我的行踪呈报上去了?」自除夕夜见到齐靳那刻,阿坜就知道自己逃不掉,现在的他和过去不同,过去孑然一身,一有风吹草动,便逃得无影无踪,现在……现在他有「家累」,没那么容易跑。 对,他是先皇幼子,十三皇子齐聿容。 十五年前,先帝病沉,那时他才七岁,早慧聪颖,论时事朝政均不输当今皇帝,可他吃亏在年纪太小,先皇等不及他长大便驾崩,所以他从来不是当今皇帝齐肇庭的对手。 先皇总笑着对皇太后说道:「假以时日,聿容定能带领大齐走向空前盛世。」这些玩笑话在齐肇庭心底扎下深根,仅管稚龄的十三弟无法与自己相争,他依然把齐聿容当成对手。 先皇回光返照之际,虽然传位于齐肇庭,却还是叮嘱他——好好栽培你十三弟,日后他的能力若能为你所用,你们兄弟连手,定能开创大齐盛世。 齐肇庭听进去没?当然没有,即使是亲如父亲的黎太傅规劝叮嘱,他依然将幼弟看成最大的敌手。 他盖了静亲王府给齐聿容,虽未说明拘禁,可为避免皇兄猜忌,齐聿容顺其心思行事,「静」亲王府,一个字便摆明皇帝要他静心静意,别妄想不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七岁的小男孩能够有什么野心?是二十五岁的成年君主太小心眼,美其名防微杜渐,实则是斩断手足之情。 齐聿容何尝不明白兄长的心思,因此他除练武强身外,只挑一些如《货殖列传》、《富国论》等对经济有特殊见解人的传记来看,他将聪明才智全用在算学、营生上头,他只在朝廷宴会中与亲戚交谈,从不与外臣挂勾,他自己营造了闲散王爷的形象,用态度向皇帝证明,自己对皇位不感兴趣。 可即使他做再多,依然无法让皇帝对他放下戒心。 十五岁那年,他与皇帝开诚布公,提出让静亲王病殁,他愿意放下皇子身分,改名换姓、行走江湖,见识花花世界。他花了大把心思说服皇帝,但最终齐肇庭并未将静亲王赐死,只是放他出京。 初离京那几年,皇帝依旧派眼线在齐聿容身边,确定这位能开创大齐盛世的十三弟只对银子感兴趣,才慢慢放松警戒。 两年多前,济县大水,齐聿容正在此处,大水退后,死伤百姓无数,他借机隐遁、脱离皇帝眼线,之后一路前往乐梁城,意外救下苏致芬一命,从此以秦坜为名,住进苏家。 第十七章 苏老爷当官普通,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因此他决定留在苏家,借用苏家的名头来拓展自己的营生。 他一面为苏家做事,一面做自己的生意,渐渐地,他成为苏老爷看重的管事,谁知好景不常,一场病让苏老爷放弃所有经营,全心全意只想替女儿谋得下半辈子的平顺。 他是在苏致芬出嫁前才同她熟悉起来的,那时苏老爷己无力替女儿备嫁,事事得靠他筹划尽心,否则,过去一个是内宅姑娘、一个是外院管事,根本凑不在一块。待他渐渐认识苏致芬,他才发现她是个比苏老爷更特殊、更有意思的主子。 她的看法与众不同、她的思虑不受环境限制,她永远有出其不意的点子,她让他惊艳、让他心甘情愿……「陪嫁」进黎府。 他曾经觉得苏老爷过虑,有自己和几位管事在,怎么能让苏致芬被苏家族人那窝豺狼虎豹给啃了去? 但对于苏老爷而言,承诺是一回事、黎府的雄厚背景又是另一番考虑,不过再多的考虑,倘若苏致芬摇头,他都会想尽办法破坏这场婚事。 问题是,苏致芬点头了。 这个结果让他沉稳的性子出现波澜,他本想丢下她,惩罚她的愚蠢,可是几次下定决心,他还是无法离开。 离不开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子,离不开她的信任依赖,离不开她的张牙舞爪,也离不开她的巧笑情然,套句苏致芬稀奇古怪的话,他被她制约了。 什么叫做制约?她用狗来做解释。 说不断让狗在看见食物同时听到铃声,刚开始,狗是因为看见食物而流口水,到最后,只要铃声出现,不必伴随着食物,狗就会自动流下口水。 然后莫名其妙地,他变成那条狗,莫名其妙地听到她发出的银铃笑声,就可以什么都不要,只顾着流口水。 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尽管对苏致芬还是很生气,生气她点头出嫁,生气她这个爱唱反调的丫头,居然在婚姻大事上头与苏老爷谱出同调。 他是带着满肚子忿忿不平踩进黎家大门的。 直到洞房夜,苏致芬撩起红盖头,让他看见喜帕下那张吓人的面容,直到她嫁进黎府第三天,让他出门找董丽华,阿坜这才明白,苏老爷有他的张良计,苏致芬也有她的过墙梯。 他憋住笑意问:「怎么就这么大胆,不怕名节受损?」她却放任笑颜恣意,答道:「名节是什么东西啊?一斤值多少钱?如果可以用来换得爹爹安心闭眼,值!」她是个孝顺的女儿,愿意成全父亲的安心,而他,愿意陪着她,成全她想成全的人生。 只是千算计、万算计,阿坜怎么没算计出会在这里碰上齐靳,更没想到他能认得出自己,还以为在大婚日避开齐镛的眼线就可以,看来这份「成全」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容易。 「是,皇上己经知道十三叔在黎府。」珩亲王是先皇四子、齐聿容的四皇兄,齐靳只比齐聿容小三岁。 「皇上要我回京,或是只想知道我的举止行动?」这些天他隐约发现暗处有人跟踪自己,心知肚明自己又让皇帝给盯上了。 「皇上希望十三叔能够回京,掌理户部。」齐靳打开天窗说亮话。 是因他己经稳坐皇位,再不怕有人动摇,还是确定自己于皇位无野心,便翻转心思,企图利用自己弄银子的能力?冷冷的笑容在齐聿容嘴角勾起。 「国库银子不够,需要人筹银子?」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近年来,大战小仗打不停,打仗是烧人命也是烧银子的事,虽然国土一寸大过一寸,但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何况连年的水旱灾也耗掉不少银两,这下子,约莫是国库虚空,迫切需要他这个聚宝盆了。 聚宝盆不是他的夸口,十五岁离京,他身上只带了五千两银票,却将酒楼一家家开遍大齐各地,大福酒馆便是他名下产业,当初齐镛插上一脚,为隐匿自己的行踪,他毫不犹豫地放手。 他知道,自己的本领看得皇帝心安却也眼红。 心安,是因为天生聪慧的弟弟无政治野心,只对银子感兴趣;眼红,则是因为他的酒楼赚钱,并且赚得钵满盆溢。 话说有酒楼这条线,皇帝想追查他的行踪并不困难,但过去两年,为何迟迟没有他的消息? 原因一,他从未动用那些钱,银子依然留在各酒楼里,当苏家的管事挺好的,吃好穿好用好也玩好,口袋里不需要自备银两,既然银子未流出,皇帝再能干也挖不出他的下落。 原因二,掌柜们口径一致,东家失踪,他们只能替东家守着酒楼,若朝廷能替他们寻山东家下落,他们定会千恩万谢,双手奉上金银万两。 这两点让皇帝几度猜疑,齐聿容己经在那场水灾中殒命。 其实齐聿容最厉害的不是创造财富,而是拢络人心,是如何让人心甘情愿替自己卖命,这才是一门大学问,可若让皇帝知道这点,就怕……又是一番猜忌。 齐靳犹豫再三后,低声说道:「当今皇上是个好皇帝。」 「我没说他不是好皇帝。」 齐肇庭在位十五年,他的政绩渐渐显现,推行的农地策略,让许多穷人有自己的土地;税赋新政减少贫富差距,开辟港口、兴建道路,便利了船运陆运,方便商人南来北往、互通有无……实话说,他的确是个不差的皇帝,只不过,他不是好哥哥。 齐靳看出他的心思,低声劝慰,「世间无完人,皇上的缺点也许伤害某些人,但却也成就某些事。」阿坜同意,齐肇庭伤害弟弟,却一把掐死那些想扶弟弟为新帝的臣官们想头,他迅速接管朝政,让百姓在短短几年内丰衣足食、国泰民安,倘若当年,朝廷把所有精力全用在党争对峙、皇位争夺上,恐怕现在不是大齐吞掉梁国半片国土,而是让梁国啃下大齐一块肥肉。 只不过,他的理智上同意,情感上……难矣。 「若十三叔能为朝廷谋略,将是百姓之福。」齐靳补上一句。 既然当年百姓不需要他,现在他何必出头去替人家造福?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替我把话传给皇上,我己不是齐聿容,我只想当个平凡百姓,不愿掺和政治,倘若皇上还顾念兄弟情谊,便将我身边的眼线撤去。」 「十三叔……」 「我想以黎府后院做为一世安身立命处,万望皇上成全。」撂下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齐靳凝睇他的背影,眉心渐紧,那种感觉他能理解,被亲人抛弃的无助悲凉,他比谁都明白。 深叹息,坐回桌案前,再度拿起笔……黎育清有惧高疝,一到高处就忍不住头晕,但是要看好戏,没有比粗梁上头更合适的地方了,她紧抱齐靳的腰,生怕一个没坐稳,整个人给摔下去。 看着怀中抖个不停的小身子,齐靳忍不住无声大笑,这丫头想要使坏害人,恐怕困难,胆子这么小呵……他摇头,看着胸前的小脑袋,眼下没有镜子,否则他会知道自己眼里,宠溺满载。 他箍起她的身子,用大大的胸怀包容她小小的胆怯,他乐意为她顶天,愿意为她将恐惧排除在外。 杨秀萱和黎育凤早早就来到大福酒馆,她们匆匆布置过后便退出厢房,往隔壁走去,在里头商计细节。 齐靳特地抱着黎育清跳下去,弄明白她们在茶水里头加了什么料,并将她们匆匆埋入炉盆中的春药取出,藏于几下角落,免得正主儿没熏上,小丫头先着了道,在紧要关头摔下来,无条件在好戏里头掺和上一角。 第十八章 黎育清双眼离不开桌上茶水,心叹,黎育凤的手段更上一层楼啦,当年使来用去,也不过摔塘一招,手段低劣,怎唬得过齐镛的双眼,现在年岁渐长、手段提升,蒙汗药也能用上了。 这间厢房是人福酒馆内最大的,屋里有桌有椅,还有张长长的大软榻,可供喝醉酒的客人暂作休憩。 前几天,杨秀萱先派人包下整家酒馆,并要求这厢房内得燃上三个炭盆、在与邻房的墙上挖出两个眼洞,这要求掌柜心知有异,但在齐靳吩咐下,前面那个勉强同意,后面那点免谈。 「姚松岗会上当吗?」 黎育清在他耳边低声问,暖暖的气息喷上耳际,勾出他一阵心悸,他努力稳下气息,圈住她纤腰的手臂紧了紧,粗声回道:「不会。」 「为什么,他百毒不侵?」她毫无知觉,还以为他担心自己掉下去,很满意他的手臂收紧。 齐靳心中哀叹,这丫头若继续在他耳边吹气,他真担心到最后,梁下演戏、梁上也得演上一出,他后悔,干么寻她一起看戏,直接把结果告诉她不就行了,这根本是在考验他的定力。 但他还足忍下心悸,回应,「练武之人岂会不识得蒙汗药是何物。」 「所以她们是小觑了姚松岗?」 这次他把她的脸转到另一边,免得耳朵遭罪,黎育清不明所以,转头望向他,发现他满脸通红,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咬唇,一抹绯红悄悄浮上双颊,黎育清镇定精神,拼命告诉自己别多想,她现在只有十三岁,还是小丫头一枚,想勾引男人尚缺火候,要让男人心动,本领不足。 没了小丫头的「撩拨」,齐靳自在几分,他态度自若的回答,「加上炭盆中的春药,她们未必会失手,姚松岗欠你我一个情。」 「我可不想他还。」今儿个,他们当梁上君子来了,能不教人知情最好。 齐靳一笑,没有回答,她还想发问,下一瞬,嘴巴就让他给捂上。黎育清靠在他怀里,稳稳当当地坐着,心跳却频频加速。她有些紧张、有些害羞,也有些看好戏的兴奋,小手紧揪住齐靳的衣服、死命掐住。 姚松岗让小二领进门,小二殷勤地擦擦桌面,又替他倒一杯茶水,待姚松岗拿着菜单点了几道菜和两壶酒后,小二欠身说道:「姚公子请稍等,菜马上来。」他挥挥手,小二顺势走出厢房。 姚松岗形貌整齐、目光炯炯、身形高大、体格健硕,是个练武的好根骨。 比起杨晋桦,姚松岗并没有比较好看,要比斯文风流,杨晋桦认了第二,怕是没几个人敢说自己第一,但姚松岗前途光明,而身家财产更是杨家远远不及。 过去,也许杨秀萱可以不必将银钱看得那么重,但在让黎育岷和老夫人合力讹去七万两银子之后,她能给女儿置办的嫁妆少得可怜。 真带着少少的两千两银子嫁进杨家?哼!她自己是从杨家嫁出来的,能不明白里头是什么情况,哥哥嫂嫂是再势利不过的人,凤儿若真的只带这点银子嫁进门,岂有好日子过?与其如此,不如一次拼搏,若能顺利嫁与姚松岗,便能了却杨秀萱一粧心事。 可惜,螳螂捕蛘、黄雀在后,齐靳和黎育清这两只黄雀正高高坐着,等待观赏螳螂怎样诱蝉,又或者看螳螂如何错把黑寡妇当成秋蝉,一步错、终生毁。 姚松岗端起茶水轻啜一口,眉头微皱。 齐靳猜得很准,姚松岗马上发现不对劲,打开壶盖轻嗔一阵,倏地,炯亮目光中添入三分锐利。 他并未声张,放下茶杯,心思流转,静待下文。 不多久,小二端菜上来,听见开门声,姚松岗双眼瞬间浮上些许迷蒙,摇摇晃晃地用手背支撑下颔。 黎育清与齐靳对视一眼,微笑。这家伙还真会演戏。 小二把菜摆到桌上后,假装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刻意问:「姚公子,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太热?要不要我把炭盆给移出去?」姚松岗的声音带着些许虚弱,说道:「不必,黎五公子到了吗?」 「还没见着人,小的出去帮姚公子瞧瞧。」小二热切道。 姚松岗点点头,小二连忙走出门外。 这时,杨秀萱迎上前,故意问:「是姚三公子在里头吗?」 「是,他在等黎五公子,可他瞧着有些不对劲,我得赶紧下楼、迎迎黎五公子。」小二自言自语的下楼去。 成了!杨秀萱快步回屋,唤黎育凤出来,在她耳畔悄声交代,「你别心急,慢慢来,孤男寡女在里头待得越久就越难说得清,成事后,你尖叫两声,娘自会闯进去,到时就算姚三公子心里不乐意,也没啥话好说。」 「他怎么可能不乐意,我长这模样,是男人就不会拒绝。」黎育凤抬头挺胸,说得自信。 杨秀萱满意地上下打量女儿。「可不是吗,娘还在里头给你添了把助力,快进去吧。」临行,她替女儿理理那身薄如蝉翼的银红色纱罗裳裙,那衣裳既飘逸又有些透明,黎育凤穿在身上,好身材彷佛被笼罩在烟霞云雾中,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黎育凤站到厢房门口,轻拍几下粉颊,让它添上两分鲜嫩红艳,挂起甜美笑靥,她轻敲两下门后推门进屋。 「姚三公子。」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令齐靳忍不住皱起眉心,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小丫头,她们两个真是姊妹? 「怎么是你,黎五公子呢?」姚松岗抬起迷蒙双眼。 黎育凤越走近、身体上那股浓香就越是让人脑子昏沉,姚松岗退开两步,企图拉开两人距离。 「五哥哥在京里呢,怎能来赴姚三公子的约?」她巧笑情兮,若非把持得住,早己受她勾引。 「可那名帖……」 「是育凤冒名投的帖,三公子请谅解育凤的大胆,育凤必须见三公子一面。」她一个箭步逼到姚松岗面前。 「你要见我?有何事相商?」他刻意被逼到软榻前方,后膝处一绊,仰跌在软榻上。 「姚公子,育凤心悦于你,想与你双宿双飞、琴瑟和鸣。」她眼睛微勾,拉开胸前系带,露出雪白香肩。 「可你不是己经与杨家定下亲事?」他望向她刻意修饰过的容颜以及丰满的前胸,黎育凤美则美矣,可惜此等行径教人不肩,眼底透出鄙夷,他最痛恨不安于室的女人。 「那是育凤受奸人所害,才会草草订亲,育凤心有不甘,决意鼓起勇气为自己未来拼搏一回,但求三公子怜惜育凤、纳了育凤,育凤愿以此生回报三公子的恩情。」她凝视他眼底的迷蒙,忍不住心头狂喜,任何男人见着她这副模样,哪能不受诱惑勾引?她遂大起胆子,拉起姚松岗的手落在自己胸口,接着轻声吟哦,带出满室旖旎。 齐靳看不过去,大掌就要朝黎育清眼睛梧去,岂知动作未出,姚松岗快他一步,手指点过,黎育凤己被定住身形。 姚松岗双眼恢复清明,冷笑含在嘴里,他轻轻将黎育凤放在软榻上,居高临下地说道:「黎姑娘这不是冤我吗?在下又不是冤害你的奸人,怎黎姑娘要把这笔帐让在下吞下?对不住,姚某不吃别人嘴边残食。」说完,他拉开窗户往外一跳。 那个手法黎育清知道,叫做点穴,谢教头承诺过,日后要教哥哥这门功夫,所以姚松岗比哥哥更有能耐?既然如此,为何武举名次会落在哥哥后头?黎育清想不明白。 第十九章 没了?黎育清转头,用口形问齐靳。 齐靳摇摇头,对姚松岗这个人,自己并不熟悉,可方才离去时,他朝黎育凤落下的狠戾眼光,让齐靳不认为事情会就此了结。但不管怎样,他们都得在梁上待到散戏,否则让黎育凤发现育清,肯定又要认为自己被育清荼害,日后定会对她纠缒不清。 他在她耳边低语道:「再等等。」黎育清点头,居高临下,看着想挣扎却无法动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的黎育凤,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但诚如四哥哥所言,那是黎育凤的选择,在她选择陷害别人的时候,就必须承担后果,没人强迫她去算计,而被算计的人也不是天生傻瓜,就算人家报复亦是理所当然。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不过片刻,姚松岗己经抓来一名长相猥琐、身形粗陋的男子从窗口跃入。 那男人见到黎育凤,顿时双眼发亮,当着姚松岗的面便开始脱起衣物,姚松岗慢条斯理地替黎育凤解开穴道,可她己经吓得不知所措,就算解了穴,依然惊得手脚发软。 那男人二话不说便往黎育凤身上一扑,撕地一声,黎育凤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一角。 这回不需要齐靳梧住她的眼睛,黎育清己经吓得缩进齐靳怀里,齐靳皱紧双眉,第二次后悔,不该带黎育清来看这场戏,他本想让她看看黎育凤自取其辱的戏码,解解大雪夜里,她亲耳听见杨秀萱承认害死母亲的委屈,却没想到姚松岗如此睚眦必报,不过是个小姑娘,就算手段龌龊,也不该用到这等报复手段。 齐靳将黎育清紧抱在怀里,企图帮她挡去所有声音,他将她的耳朵压在自己胸口,让自己沉稳的心跳声替她驱逐外界杂音。 但怀里的丫头吓得全身发抖,回去会作恶梦吗?她心善哪,甭说下面那女子与她有血缘之亲,便是陌生女子,也会让她心生不忍,何况这种场面……他的小丫头会胆颤心惊的,懊悔、不舍,百般犹豫中,他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自己怀间安然沉睡。 姚松岗再次从窗户跳出去,这时黎育凤终于反应过来,对着逼近眼前的男人怒声尖叫。 她举起拳头,朝着陌生男子又捶又打,一声声叫喊着母亲,要母亲快点过来救自己,可谁想得到,那个杨秀萱竟然是个<狠的,分明听到这样大的动静,还是不肯现身,非要将生米煮成熟饭,逼得姚松岗狡赖不掉。 黎育凤不知道自己疯狂的模样更容易刺激男子的兽欲,他用力扯去黎育凤身上的红肚兜,在看见她胸前那片雪白丰满时:再也控制不住情欲,抓起腰带、狠狠捆紧她的手腕,再朝她嘴巴塞进布团。 吮吻从她脸上一路往下滑去,直到覆上胸前柔软,他尽情摧残。 他拉开她的双腿,奋力挤身进去,被布团封住嘴巴的黎育凤只能发出呜咽低鸣,男子不顾她的挣扎,在她身上尽情驰骋事毕,屋子充满春潮气息,那男子恋恋不舍黎育凤娇美的身躯,继续伏在她胸前,汲取少女馨香。 杨秀萱耳朵贴在门边,听见里头动静暂歇,她收敛起嘴角笑意,慢慢推门而入,扬声轻喊:「姚三公子……」可,那人哪是什么姚三公子!他、他……他是牛屠户的儿子牛大锭啊……怎么会这样?!猛雷轰上她大脑,杨秀萱欲哭无泪,里头的人明明就是姚松岗,怎么会换了个人? 是谁?谁设计摧残凤儿?谁要逼她的女儿万劫不复? 她一双美目蓦地凝上千年寒冰,她千后悔、万后悔,后悔自己早在女儿呼救的时候就该闯进来,现在……现在……不行,事情若传扬出去,连杨家都不会要凤儿的,女儿这辈子真的只能在静安寺过了。 牛大锭看见杨秀萱,意犹未尽地在黎育凤胸前捏上两把,才从她身上退下。他带着成事后的满足感,一面穿上衣服,一面对杨秀萱笑道:「夫人,今日之事小侄愿意负责任,还望岳母不弃。」杨秀萱按捺下满腹狂怒,深吸气,攥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透入掌心,在里头捺出带血红印,她咬牙却柔声说道:「是吗,事己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你先坐下、喝杯茶水,我让凤儿起来,让她说说是怎么回事,问她愿不愿意委身于你。」听见杨秀萱示弱,牛大锭更加志得意满,刚刚那人可是说了,屋里这女子是黎府五千金,黎家在乐梁城谁人不晓,沾上这门亲,自己这辈子就发达了。 事到如今,这位黎五姑娘还能说不?她的清白可毁在自己手里,就算有再大委屈,也得乖乖吞下,难不成哪个男人还肯收这残花败柳?何况杨晋桦就算比自己好看几分,他家的银子可没自家多呐。 想着马上能够娶乐梁第一美女进门,那是何等风光的事呐,倘若黎老太爷看孙女婿越看越满意,说不准会替自己谋个一官半职,牛家立刻从屠户变成官家……做完那回事,他正口干呢,牛大锭端起水壶,一杯杯喝下加了蒙汗药的茶水。 杨秀萱头也不回,慢慢地帮女儿打理衣裳,她双眼中盛满凌厉狠毒,憋在胸口那股气翻腾不己,没有人可以这样伤害自己、伤害女儿,没有人可以教她们吞下分毫委屈! 看着女儿哀恸的表情,她不多说半句话,只是从发髻里拔出尖锐的簪子,递到女儿手中,她缓缓回头,看一眼蒙汗药发作己昏死在桌上的牛大锭,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她说:「去,他怎么对待你,你就怎么回报他!」回报?!是,人欺她三分,她必还人十分,谁都不能对不起她,却得不到报应! 黎育凤忍着疼痛,恨恨走到桌边,由上往下看着欺凌自己的男人,用力抬脚,往他身上一踹,他整个人往后仰倒,头重重撞上地面,她深吸气,拿起簪子奋力往他喉管一插,簪子从他颈子另一边戳出来,鲜血狂喷,染红了黎育凤双眼,牛大锭还来不及出声,就己经归魂西天。 但她不解气,使尽全身力气,拔起簪子,一下、一下、一下……在他脸上、腿间,不断戳出血洞,她恨他、恨他、恨他 【第二十四章 多功能迷彩服】 齐靳将黎育清昏睡后发生的事对她提过,讲得不很清楚,黎育清却能够理解,此事对黎育凤而言是痛心疾首的伤害。 她几次经过梅院,想进去看看黎育凤,但想想……算了,黎育凤这个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黎育清以为黎育凤这件事必会闹大,而府里也一定会掀起波澜,至少黎育凤婚事生变,她嫁不成杨晋桦。齐靳却说她错了,经过这件事,杨秀萱必定会将两人的婚期提前。 果不其然,五天过去,黎府里头风平浪静,而黎育凤的婚事非但没有异常,婚期甚至提前了数月,原本定在五月末的婚期改至二月初,黎育清这才想清楚,杨秀萱企图瞒天过海,在东窗事发之前,早早将女儿嫁进杨家大门。 这种事真能瞒得过? 苏致芬说:「洞房花烛夜,有经验的男人自会明白自己被坑。」阿坜说:「又怎样?杨家无势无权连银子也少得可怜,能够娶到黎府五姑娘,是前辈子烧来的高香,就算心知被坑,那口气怎样也得硬吞下。」可不是吗,杨秀萱虽然没有足够财力能替黎育凤置办丰厚嫁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道理人人都懂,凭杨家门庭,怎么也攀不上这门高亲,就算吃了亏,面子上可是大赢。 第二十章 况且黎老太爷己经重返朝廷,黎府声势高涨,瞧瞧,这两年上门来说亲的人家可不少,好几户人家都挺上得了台面,乐得三房的曹姨娘和四房的柳姨娘眉开眼笑。 齐靳考虑较深,他说:「依此事的处置可看出,就算萱姨娘己失去管家权,黎府里头依然有她的势力存在,否则无法将此事遮掩得密不透风,她的手段狠辣、行事阴毒,以后,你对她还是得小心。」黎育清问:「终究是一条人命,难道牛家不会闹吗?黎府向来以仁义传家,此事若让爷爷、奶奶知晓,她绝得不了好处。」他反问:「所以你想向黎太傅告状?」她能告状?开玩笑,老人家何等精明,只要问一句,「你怎会知道事情始末,难不成事发当时你在现场?」她就无话可回。 更怕的是实话没出笼、状尚未告上,自己得先遭殃,老人家最重视黎府名声,身为妹妹看见姊姊身陷危机,非但没有出手解救姊姊免于劫难,反在事发后落井下石,其心可诛。 那天,她是矛盾的,她也想过要出声解救黎育凤,但是……她想起杨秀萱谋害他们兄妹和四哥哥的娘,想起四哥哥的话——因果,她们选择因就得承受果,更想起假使自己出声,不但暴露自己,更会暴露齐靳行踪,他是藏匿行踪来乐梁帮三皇子的,为着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害他陷入险境,她怎对得起他? 一个是施惠恩人,一个是害母仇家,她该帮谁负谁?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思索。 何况就算她出面救下黎育凤,得到的会是杨秀萱的感激涕零还是杀人灭口?依她对杨秀萱的了解,绝对是后者。 长辈们常说她善良,可她再善良也不至于愚蠢到为了拯救黎育凤的清白却搭上自己和齐靳的性命,因此她感激齐靳让自己昏了过去,没让她产生更多的罪恶感与矛盾。 所以她摇头,衷心回答,「五姊姊若能顺利嫁进杨府,对她会是更好的选择。」齐靳反问:「即使她母亲对你和你母亲做过那么多令人发指的事,你还希望她能够得到更好的选择?」黎育清说:「冤有头、债有主,杨秀萱做的错事不该由她女儿来承担。」唯有过得幸福的人才不会恼记别人的快乐,她不愿意哥哥的成就、自己的快意成为黎育凤的惦记,只能希望她日子过得平安顺遂。 齐靳咬牙道:「母债子还。」 她反对,「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凝视她许久以后,说:「善良的人容易吃亏。」黎育清反驳,「我并不是善良,这件事她们没有算计到我头上,我何必出手?况且那个被算计的男人己经反将一军,杀得她们溃不成军,我干么这个时候再踩她们一脚,那不是在眨低她们,而是在眨低我自己的人格。」听见两人对话,苏致芬插话。 她先对齐靳说:「你想要斩草除根,立意是对的,可却没想到春风吹、野草会再繁衍,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有,就是没有绝对。」然后再拍拍黎育清肩膀,续道:「你是对的,我站在你这边,对付仇恨最好的方式不是报复,而是放下,你可以看着坏人下场凄凉时,心里感到痛快,却不必亲手去制造对方的凄凉。」黎育清想补上一句,如果对方犯到自己头上,她绝对不会选择软弱,但齐靳比她更快,朝着苏致芬轻嗤一声,回答——「那是因为你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没有被人错误对待过,才能把话说得如此简单。」苏致芬回他一个轻蔑眼神。「所以呢?被错误对待过的人就该心存愤恨,就该一辈子活在怨慰的情绪里,就该不允许自己放下过往、追求幸福?」 「你没有弄懂我的意思,放下的目的,不是因为要宽待仇人,而是为着心疼自己,既然小时候没有人给你足够的幸福,长大后,你己经有能力,为什么不替自己创造幸福,却要把心力浪费在替别人创造不幸?」苏致芬的长篇大论引来阿坜的连番点头,他眼带骄傲地望向齐靳,话虽未讲明,齐靳却也明由那个表情叫做——去跟你上头那一位传话吧,我己然放下,叫那一位也快快放下吧! 齐靳承认,苏致芬的言语很有煽动力,只不过,他还是不认为黎育清和她长期相处是件好事。 那天过后,齐靳几次找阿坜密谈,回回都让他几句话避掉,阿坜的态度笃定,摆明此生再不愿意回到京城,但他再会谋算,也没想过黎育清会出卖自己,其实只要齐靳有心,想自黎育清身上套话,根本无分毫难度。 因此齐靳很快知道,她们将在京城开设的衣铺子是由阿坜一手打理的。 这事让他多出些许新想法,如果苏致芬愿意进京……夜里,他将这个大胆想法写信转给齐镛。 「忙完了吗?」黎育清从门口探进一颗头,笑逐颜开。 「有事?」齐靳走过去,打开大门。 「两件事,今天中午有丰盛大餐等着你,我们一起到致芬屋里吃好料,另外一件是有关岭南战事的,致芬可是帮了你的大忙呢。」黎育清越来越崇拜苏致芬,恨不得成天在她身后当个小跟班,把她满脑子的古灵精怪全给学过来。 「闺中妇人,能帮我什么忙?」他嗤之以鼻。 「不要看不起女人。」 她吐吐舌头,没将他的变脸给放在心上,因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宠溺,让她学不会害怕大将军,她在他面前总是能很自然的任性耍赖,谁对她好,她就会对那个谁多些得寸进尺。 他扬声为自己抗议,「我没有看不起女人,只是男女本就该各司其职,女人持家,男人在外头拼搏……」话未说尽,他就让黎育清给拦阻下来。 「老先生,您今年几岁啦,恁地迂腐颟预、食古不化,幸好阿坜哥哥和你不同,否则致芬肯定要给活活气死。」 「他就那么认同苏致芬的奇言怪语?」他不信,十三叔是受皇子教养长大的,只会比自己更看重纲常伦理,断不会随苏致芬起舞。 说到阿坜,黎育清又抛出满脸的崇敬,让齐靳的嫉妒从苏致芬扩展到阿坜身上。 「当然喽,他可是走遍三川五岳的男人,他见识广、眼界宽阔,他是胸怀万里、能纳百川的男子,只要是对的事情,他都不会心存偏见,凡是能够说服他的道理,他都乐意认同。」意思是他见识少、眼光窄、心胸狭隘、无法纳山河百川?听见她不停说着阿坜的好,齐靳的眉头皲起,这丫头莫非是暗自喜欢上了十三叔? 但若他观察无误,十三叔是喜欢苏致芬的,可惜她己为人妻,不管乐不乐意,她都得困在黎家高墙一生一世,黎品为、苏致芬、阿坜己是一池浑水,小丫头怎能再掺和进去? 见他突然定住不动,黎育清问:「你想什么呢?走!去看看致芬替你想的办法,你一定会惊艳不己,同我一般惊呼连连。」拉起齐靳,他们往苏致芬屋里走去。,进了屋里,只见苏大、苏二、苏三、苏四和阿坜一字排开,五个人脸上都不好看,他们几个穿着一件奇怪的衣裳,衣裳布满褐色、深绿、浅绿色块,头上戴着颜色类似的头盔,脸上涂出花花绿绿的色泽,只一眼,齐靳便明白这种装扮能在丛林间躲过敌军窥探。 苏致芬看见齐靳的神色,知道他己经明白这衣服的作用,她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齐靳跟前解释道:「这衣服可不只是你看见的这么简单,它还有许多奥妙设计。」这可是阿坜提供岭南战役会碰上的困难后,她花三天三夜给设计出来的。 第二十一章 「育清,你来同世子爷解说。」苏致芬拍拍黎育清,将人给推出去,将来她可要独当一面的,从现在起就得好好训练。 「好!」黎育清志得意满地负起苏致芬交代的重任,从桌上拿起几根细梅枝走到苏大身边,指指他头盔上的几个小管子,并做出示范动作。「这里可以插进带叶的小树枝,士兵行动的时候,会像移动的植物,不教敌人起疑。」齐靳承认这确实是不错的点子,之前朝廷派进丛林的军队动静太大,而敌人对那片森林的熟悉度比己方更甚,动静越大越不利,再加上丛林不如平原,往往军队进去,很容易中计被分散开,本就对森林心存恐惧的士兵,见身边没有自己人,只会更恐慌、更容易被敌军趁虚而入。 「这个很好。」齐靳点头。 「还不只这个呢,这件衣服是把所有的宝贝全收藏了呢。」黎育清的口气里有着藏也藏不住的骄傲。 骄傲是件坏事情,尤其发生在女人身上,但黎育清骄傲起来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脸颊因为兴奋带着微润红晕,小小的嘴巴张张阖阖地说不停,那态度、那模样……吸引人心,也吸引得齐靳看得目不转睛。但他明明喜欢,却还要硬着嘴巴顶上一句,「夸张!」 「齐将军耐下性子听听呗,等八姑娘解说完,说不定您的反应要比姑娘的话还夸张十倍。」年年在一旁道。 黎育清走到苏二身边,指指他大腿两侧的皮制袋子,苏二弯下腰,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管子和几支细小的箭,交给黎育清。 黎育清继续往下介绍,「这叫做吹箭,丛林战不比平地战,弓箭太长太大,又有树木阻挡,歼敌效果不大理想,这个是致芬在书上看过的,有种毒蛙,将之放在火上烤,流出来的毒液涂到箭上,便可以将敌人撂倒。」 「致芬不知道岭南有没有这种蛙类,所以让阿坜哥哥请朋友帮忙配毒粉。只要把毒粉同水搅成泥状,沾在箭头上、摆进管子里,嘴对着管口轻轻一吹,箭射出去、刺入敌人肉里,毒粉一旦碰上鲜血就会产生毒性,要是不小心吞进肚子或沾到皮肤上,倒是无碍。」 「敌人被吹箭射到时并不会太痛,以为自己只是被毒虫叮咬一口,但不需要多久时间,就会昏死过去。想想,在丛林里头,身边的同伴莫名其妙一个个倒下,你会不会吓得慌?他们一慌张,便是我们大举反攻的最佳时机。」 「再宕看这个口袋,它是皮制的,能够防止箭头不伤到士兵自己,皮袋子外头还有个小袋,可以装一小盒毒粉,就算临时找不到水源搅和毒粉,也可以吐点口水或者……小解,将毒粉给化开。」 「有这么好用?」 齐靳接过吹箭,朝着门扇轻轻一吹,那箭便轻轻巧巧钉进木头里面,并不需要耗费太大力气,这么便利的工具,定能让士兵们如虎添翼。 育清走到苏三、苏四身边,指指他们身上的口袋。「这里、这里、这里……可以装匕首、装水袋、装干粮、装药品、装迷魂烟……族繁不及备载,致芬己经列下单子,就在桌上。」 「所有的东西都算过重量,加一加,大概比士兵上战场拿的刀枪和身上盔甲多上一点,所以接下来在训练士兵时,得把负重这项目给安排进去。」连重量都考虑进去?齐靳直到此刻,才算对苏致芬心服口服。 「最最好的是什么知道吗?是这个!」黎育清走到阿坜跟前,手就要往他身前拉去,可阿坜动作比她更快,一个阻拦,把她的手架住,不让她靠近自己的胸口。黎育清有点委屈,扁起嘴,向苏致芬投去一眼。 苏致芬瞪了眼阿坜,抢上前,一把扯下他胸前那片用带子系上的布片,布片里头有个小网袋,袋子里面装满草药。 黎育清得意地朝阿坜扬了扬下巴,有几分挑衅味道。 看黎育清那副张扬模样,阿坜叹气,齐靳说的没错,他现在也能深刻感觉到,黎育清彻底被苏致芬给教坏了。 苏致芬接下黎育清的解说,道:「这是防虫的,因为时间紧迫,只能摆些湿草叶进去,如果有半个月到一个月时间,我可以找人再加工,晒干、磨制成粉,以利大军行进时携带。丛林里有许多毒虫,往往要人命的不是敌人,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所以别小觑这个,它可是士兵全身上下最重要的武器。」她扬起眉,似笑非笑地问齐靳,「怎样,平西大将军有兴趣吗?」 齐靳不同她迂回,就算不经过解说,他也知道这衣服对战役大有帮助,没道理不感兴趣。「三个月时间,你可以给我几件?」他问得直接。 「你需要多少件?」她得知道量,才能决定要雇用多少人工。 「一万件。」 「没问题,那么价钱……」 「三万两。」齐靳看不得她的奸笑,刻意压低价钱。 「齐大将军,你这是在说笑吗?这样一件衣服你只给三两?!就算你不看重我的智慧财产权,也得掐掐指头好好计算,打造这样一柄轻薄短小、便于携带的匕首需要多少银子?而吹箭怕是很少人见过,有了它,你可以避免多少性命牺牲,再说说这防虫药,那可是本店独有,旁人想拿都别想拿到的。」 「你开这价钱根本是在欺负人,咱们呢,也不要求多,一件十五两,还赠送蛇药,没虫叮、没蛇咬,又把自己弄得像棵树,连野兽都不感兴趣,有这种保命家伙傍身,大家肯定乐得紧。」一大串话巴啦巴啦从苏致芬嘴里倒出来,不需要喘气、不需要思考,在大伙儿还没回神时,她己经做出结论。 齐靳瞪着她直看,满脸的无法置信,他不是才讲三个宇吗,怎会引来她一大篇? 不过听到十五两,黎育清也瞠大双眼,就是爹爹的月俸也没那样多,做生意可以这样讹诈吗?她简直大开眼界。 「朝廷不会给我那么多银子的。」齐靳务实的说。 「将军大人,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有这等好东西,你应该倾尽全力说服朝廷给银子呀!」 「五两,再多不行了。」齐靳不想与她多费口舌,提出自己原先就想定下的价钱。 苏致芬满脸无奈地在桌上敲了敲,说道:「我可以爱国爱民、爱乡爱土、爱天爱地,为良心不赚将军的银子,但将军也不能让我赔太多呀。」 「况且这衣服不只能穿一次,可以代代相传的,将军不仅仅是为天下万民订一万套多功能迷彩服,还是在替朝廷做功德啊,百姓若知道将军为自家投军的子弟找到这等保命好东西,怎能不对您感激涕零?」 「这样吧,大将军,咱们俩也别讨价还价,再说下去,会显得将军小气刻薄,只顾自己性命、不管天下苍生,会让人误以为将军把人命看得比银子还贱,为将军的名声着想,一口价,八两,再免费附赠每人两个月的蛇药,行不?」齐靳头痛不己,她还真敢说,她这张顚倒是非黑白、模糊正义公理的嘴,还真可恨! 齐靳重叹口气,扬声道:「把契约送过来,签定后,三个月内把东西送到渭水湘城。」听见齐靳妥协,苏致芬脸上笑出一朵花,而黎育清脸上的崇拜己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没问题,咱们家阿坜别的不行,打契约可是一把好手。」话讲得大声,苏致芬还是不放心地走到阿坜跟前同他咬耳朵。 「记住,银子分三次拿,定金、中款、尾款,货品出门那刻,银子可得全数入袋,千万别仗打完、人没了,我找谁要钱去?!」 第二十二章 「人没了?谁没了?」黎育清没听清楚。 「她自然是说我。」齐靳无奈道。 「你那不是救命宝典,将军怎么会死?」阿坜酸苏致芬两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救命宝典能保他一次,总不能保他一辈子呀,如果他硬是要逞英勇,硬要用自己的软肉身去挡人家的硬枪杆,我有什么办法?」得意猖狂的女人拍拍手,说道:「育清,生意谈完,可以请咱们的大客户吃饭啦。」意思是生意没谈成,这顿饭就没得吃?齐靳第无数次怀疑,这个女人到底是哪里让十三叔看对眼了?品味再怎么变,也不应该变得这么差,如果人长得漂亮就算了,偏偏又是这样一副不起眼的模样,十三叔……他向他投去同情眼光。 黎育清闻言,领着岁岁月月年年和木槿一起下去。 说到这个,黎育清感到很奇怪,前世的苏致芬相当会做菜,自己这一手好厨艺还是从她身上学来的,可这辈子苏致芬居然只能做蛋炒饭,并且炒得不是很好。 是因为重来一遍,许多事都己悄然改变吗?就像致芬的容貌性情,就像爹爹对她的态度感情,就像自己会获得齐靳的友谊……如果是的话,但愿所有人的未来都能改变,变出一个幸福结局。 菜上桌,黎育清不断替齐靳添菜,她知道,他爱吃、他怕饿。 苏致芬说:「那就每天都把他喂饱饱,喂得够久,他就会慢慢恢复正常。」所以他在挽月楼的每一天,她都亲自为他下厨,做很多的菜、很多的肉,她挖空心思为他布置点心瓜果,她想喂饱他的肚子,更想喂饱他的心,希望有一天,他不再害怕饥饿,也不再孤僻冷情。 「喂,那是我最喜欢的咸酥虾,你怎么把它们全剥了往大将军盘里搁啊?!」苏致芬扬声抗议,黎育清偏心太过,齐靳没来的时候,小丫头做的菜自己可以分到头一份,现在全往人家的碗里送去。 「你常吃,今天就让给将军吧,不然,下回再给你做一大锅,行不?」黎育清讨饶。 「不行!我今天就是特别嘴馋。」苏致芬的筷子硬往齐靳前面那盘剥好的咸酥虾进攻。 齐靳不乐意,他的东西不与人分享,更何况是黎育清亲手为他剥的虾,他眼捷手快的把盘子往旁边一端,苏致芬的筷子落了空。 不过就几只暇子,让让会怎样? 阿坜不满了,筷子一缩一伸,攻其不备,掠夺来两只大虾往苏致芬碗里摆。 「还是阿坜对我最好,女儿?哼哼!还是忠仆最善良。」她一面吃,一面用头往他身上蹭两下,还笑得满脸谄媚,看得齐靳满身鸡皮疙瘩,偏偏阿坜就吃这一套。 不过……他眯起眼,「我是仆?」 「哦,你听错了,不是仆人的仆,是菩萨的菩,你是我济世救人、救苦救难的菩萨,我有什么苦难,推你去挡准没错!」她急中生智,总算把话给说得光鲜灿亮,但光鲜灿亮是她认定的,阿坜可不这样想,因为会被推出去挡的好像不是菩萨而是盾牌,阿坜沉默地看着她,她却还他满满的灿烂笑容,心,一点点的柔软了。 他们的眉来眼去,尽落入齐靳的眼底,那是感情、是别人无法介入的关系,他忧心忡忡地望一眼正努力为自己剔鱼刺的黎育清。 这丫头……真傻气,那样亲密无间的关系,她怎有机会插进去? 可如果她就是只喜欢阿坜,他是不是要想个办法,替她把人给抢回来? 「阿坜,我还想吃虾。」苏致芬看着齐靳前面那一盘虾子,软软央求,阿坜点头,拿起筷子,又往目标进攻。 齐靳才想着要如何从苏致芬手中帮黎育清把阿坜给抢走,怎么肯把黎育清给的东西让出门,但阿坜己经为苏致芬化成绕指柔,就算绑也要把那盘虾子给绑回来,于是两个大男人居然在餐桌上耍起武功。 他们谁也不让谁,方才阿塀是出其不意,才能略胜一筹,现在齐靳心有防备,哪能教他得手? 阿塀夹、齐靳挡,阿塀快攻、齐靳快闪,阿塀手肘一拐,虾子飞上半空,他伸出筷子想抢下几只,但齐靳动作更快,抓起盘子飞身上前,抢在阿坜身前东收一只、西纳两只,虾子又乖乖被收回盘面。 苏致芬看呆了,早忘记吃虾欲望,而黎育清停下动作、忘记剔鱼骨,她们心里想着:这两人怎就较上劲了?不过那行云流水的动作还真好看,比大年夜里阿坜舞的那套拳脚更精彩,要是早知道吃这顿饭还有武戏能看,应该搭个小舞台。 两个男人抢得正紧张刺激时,苏致芬居然很没脑袋地拍手叫好起来,而黎育清更傻乎乎的附和上一句,「我再去炒一盘,让他们抢个痛快。」顿时,两个男人脸一黑,失去兴致,一个不抢了,一个不吃了。 看着鼓掌赞叹的两个女人,他们这是所为何来?那么认真替她们抢东西,结果却像是耍猴戏似的,虽然有些郁闷,但那明艳开怀的笑容又让他们无法生气,只觉得无奈又好笑。 【第二十五章 只想和你到白头】 齐靳挥手让李轩退下,逮到的人证罪证己经送往京城,这下子不管是齐镛或黎太傅都可以松口气了。 之后战局重开、立场互换,轮到他们来翻手作云覆手为雨,杀得敌方措手不及,运气好的话,还能拉下一票康党党羽。 若大皇子在这当头懂得见风转舵,或许在皇帝跟前还有几分机会,若他执意一条路走到黑,那么大家可以提早对齐镛说声恭喜。 总之,后面的事不需要他烦恼,京城里头那对大小狐狸必定会处理得精彩绝伦,令皇上拍案叫绝,现在的他,只需要耐心等候京里捎来新消息。 门板传来两声敲叩声,齐靳起身,上前打开门,意外地,门外是阿坜。 这段日子,阿坜老是躲着齐靳,不愿与他独处,不管齐靳提出什么话题,他都不肯接口,因此现在看见他,齐靳有些意外。 两人四目相对,都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直到阿坜摆出和善笑颜,齐靳才拉出勉强而僵硬的笑弧。 不能怪他,齐靳不太懂得怎么对人笑,但在黎育清面前除外。 「十三叔。」齐靳出声招呼。 「我可以进去吗?」阿坜指指里头。 齐靳退开一步,阿坜进屋,直接走到书案旁,桌上躺着一幅岭南地图。 阿坜抬眉与齐靳对上眼,他正在研宄战术吧,果然是个尽责认真的好将军,能在他麾下杀敌是运气。 他开口道:「岭南的地形、气候和民情与北方不同,若你能够更深入了解,会对你此番剿匪有所帮助。」 「谢谢十三叔提醒。」齐靳暗忖,十三叔心里还是放不下朝廷的吧,终宄是受皇子教育长大,心系家国。 阿坜把肩上的包只放下,里面有几本书册,是他曾经提过的岭南地方志,里头详录了当地的风俗习惯、地形气候、物产民情等等,他从当中取出两卷,交到齐靳手上,说道:「这卷书册里头,记录的是我在岭南做生意时的所见所闻,另外这一册是致芬特意写下的《丛林战士训练要点》,有空你参考看看。」一个深闺女子能写下什么训练要点?齐靳不以为然,但想起那些「迷彩服」,他多了些不确定。 阿坜看出他的心思,淡然笑道:「把偏见放在一旁,等你读过后,再来批评。」 「是,十三叔。」他恭敬道。 第二十三章 阿坜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说:「这是我在岭南的朋友,你有需要的话可以找他,我想他能够提供不少帮忙。」 「谢谢十三叔。」 「在这里的事情都办好了吧,什么时候走?这两天?」齐靳有暗卫,可以调查所有关于「阿坜」的消息,他自然也有「朋友」,能将齐靳到乐梁城的理由原因及办事进度,调查得清楚分明。 对于这点,齐靳并不意外,过去几天,齐聿容那些惊人的朋友,被齐靳的手下挖出不少个,而那类奇人,岂是寻常凡夫俗子可以与之结交的,所以齐靳有绝对的把握,齐聿容口中那位「岭南朋友」,可以提供自己的帮助绝对令人惊诧咋舌。 唉,不平凡的人不管走到哪里、用什么身分,都能够做出不平凡的事,十三叔呵,皇上应该对他心生感激,感激他无意于争夺帝位。 「对,就这两天。」齐靳回答。 「告诉过育清了吗?」 「还没有,我会找时间告诉她。」阿坜点点头,说:「那些衣服我会加紧速度,赶在大军进入湘城之前送达。」 「若十三叔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让那位岭南朋友,在大军进入石碇县前先为我们备下足够粮草?」齐靳这句话是在试探,试探「岭南朋友」的能耐,而结果令人相当满意,因为齐聿容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没有谈价码、没有提条件,态度摆明,这场战役所需,他能一手包下。 这才是真正的爱国爱民、爱乡爱土、爱天爱地,苏致芬该同十三叔多学学。 「十三叔,你心里还是在意大齐江山的,对不?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肯回京,为大齐百姓尽一份心力?」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只想待在令自己愉快的地方。」令他愉快的地方,是苏致芬身旁吗? 这是个难解习题,苏致芬是有夫之妇,身分己定,再无转园,他们难道要这样耗上一辈子?比起苏致芬,黎育清是更好的选择,但人心难勉强,就算他退而求其次,就对黎育清公平吗? 明明是理智分析,可这样的理智分析竟分析出他满嘴满心的苦饱,要劝慰齐聿容的话停在嘴边,无法成言,心微微的闷、微微的扯痛着,微微地闪过莫名郁郁。 他换个话题,响应道:「十三叔不是对苏姑娘的话相当认同?既然如此,她口口声声说对付仇恨最好的方式不是报复而是放下,还说什么放下的目的,是为着心疼自己,说人长大、有足够的能力,就该替自己创造幸福……既然如此,十三叔,你为什么不能听她的话,试着放下?」 「我若不是放下,怎会心平心静?我若不是放下,早该对那个位置汲汲营营,我没有做那些多余事情,便足以证明——我己经放下,静亲王这个头衔对我而言,己经是过去,我不愿意再想、再提、再回顾。」从此青山绿水任他恣情,再无人可以将他束缚,但是眼下……除去周身束缚,还得有人胃同意才行,他朝齐靳深深望去一眼,为这场战役奉上那么多米粮,齐靳应该会有点良心,替自己在皇帝跟前美言几句吧?! 「可十三叔的身分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并没有因为那个身分而幸福过,反而身为阿坜,才能够朝自己梦想前进,我为什么要守着一个无法让自己随心所欲的身分?」 「皇上对您心怀歉意。」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歉不歉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朝廷需要我,需要一个能够丰盈国库的人,对不?」他话问得直接,齐靳语顿。 没错,这是理由之一,另一个理由是——皇帝需要他来破除某些谣言。 这些年里,谣言不曾中断,说皇帝为忌讳静亲王,将他秘密处决。 黎太傅说的没错,现在的皇帝最想要的是名留青史,是想要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无瑕疵的建方之治,他绝对不能背负弑弟恶名。 见齐靳答不上话,阿坜了然笑道:「替我转告皇兄,我过得很好,他不必心怀歉疚。」 「十三叔,没有办法让您回心转意吗?」他不死心,继续追问。 谁会回心转意去放弃快乐、追寻压抑,他又不是傻子。 阿坜笑而不答,却给了齐靳另外几句话,「转告齐镛,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可以找我。」反正眼下自己是逃不开了,他们只要紧盯着致芬,他就无法避掉皇上的眼线,与其如此,不如示好于皇家。 他认真算了算,皇兄那堆儿子里面,齐镛是比较令人看得上眼的,那家伙够聪明也够阴险,不提他曾建立多少功劳,光是他活逮的恶官……少了他们的讹诈,他各地的生意顺风顺水,多了好几成进帐,无论是帮亲帮理,他都看好他。 他不再多言,轻拍齐靳两下肩膀后,转身走出房门。 送走齐聿容,齐靳收拢桌上物品,背着手走到黎育清屋前。 一盏灯,将她修长的身影映在窗前。 黎育清在缝衣服,她有一双巧手,会缝会绣、会别出心裁地做些小物件。 前几天,她给他做了个斜背包,让他骑马时方便携带随身对象,包里头有许多暗袋,可以将东西分门别类,摆得妥妥当当,但他最喜欢绣在包包外面的「将军」——可爱的盔甲、可爱的弓箭,可爱到让人一看再看的小将军,他没见过有人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绣成这副模样,少了威风只有博君一笑的天真,她说这个叫做卡通画。 卡通是什么她也不懂,反正是没有人画过的笔法,就该由第一个画出来的人取名宇,黎育清说,也许第一个创作这种画的人,名宇就叫做卡通吧。 很多事她不理解来龙去脉,但只要从苏致芬嘴巴里说出来,她便照单全收,小丫头对苏致芬,早己经死心塌地。 只不过,一边是最崇拜的人物,一边是最喜欢的男子,有朝一日,苏致芬和阿坜,会否教她两难? 伸手,他在夜幕中隔着窗户,轻轻描绘她的五官。 再次见面,发觉她长大也更漂亮了,再过两年,定会长成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乐梁城第一美女该换人当,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有机会走到她身旁吗?如果没有,待在她身边的,会是哪个男人? 胸口又闷了,总是在莫名其妙间,那个说不出口的抑郁就压上心间。 这个月,他过得很忙碌,但是很快乐。 因为每天都有好吃的?因为每天都有人陪他说话?因为苏致芬替他解决一个大难题?因为无意间找到皇帝寻找多年的亲弟弟? 都不是,是因为总在一个回眸间,他发现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因为小丫头脑子不好,常常忘记男女大防,不时牵上他的手心;因为她老是对他笑,把她脸庞的甜蜜移居到他脸上……她说:「我最喜欢挽月楼什么,你知道吗?」他不知道,她又说:「我最喜欢它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没规没矩。」真是既奇怪又糟糕的「喜欢」,黎老夫人让宫里放出来的郑嬷嬷教她规矩,要把她教成大家闺秀,听说她也学得挺好,让长辈们很满意,谁知道才短短几个月,大人不在家、小人在府里作乱,好好的一个丫头反转心性,爱上挽月楼的没规没矩。 她又说:「致芬虽然失去爹娘,可因为她的真心相待,阿坜、岁岁月月年年都没把自己当成下人,而是她的亲人、她的兄弟姊妹。」 第二十四章 「在致芬身上我学到了一件事,天地间,维系彼此关系的不是血缘,而是情感,我同五姊姊是亲姊妹,可是接系我们之间的没有半分亲情,唯有仇恨。」这是相当悲惨的事,偏偏这种惨事,家家户户都有,谁也躲不过,就如同齐镛,就如同齐靳自己。 黎育清还说:「若不是当年跌入池塘,生死存亡之际幡然大悟,我和哥哥哪里想得到该同四哥哥修补感情,那么现在的我们,会少个好哥哥、多个眼红仇敌。在致芬和四哥哥身上,我学会关系是建立起来的,不是自然天成。」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也许生离,也许死别,我们无法控制命运的走向,但能够控制我们要怎样活着,控制我们要如何对人好,要怎么让自己快乐,如果我即将死于十八岁那年,我希望在十八岁以前,可以在许多人心里留下美好印记。」听到这里,齐靳皱起眉心,她终是受到游方术士的影响,认定自己活不过十八岁,所以很害怕? 她没等他回答,笑着转头望向他,眼底没有他预期的畏惧,只有坦然笑意。 黎育清说:「大将军,我很高兴和你建立关系,很高兴拥有你的友谊,我但愿自己的存在能带给你一些幸福,也许无法弥补你失去爱妻的痛苦,但可以安慰你哀伤的心灵,大将军,我期望你快乐。」这些话很有苏致芬的味道,他不喜欢黎育清受苏致芬的影响,但这个部分……他无法违心讨厌。 话,在他脑海中盘盘旋旋许多日夜,他从不知道自己有权利快乐,不知自己有权利幸福。 他曾经因为江云的温柔而感到安慰,觉得人生并非一路漆黑,但她死了,灭去他最后一盏希望之灯。 然而这个小丫头不但告诉他,「有点耐心,天总会亮起」还说:「身为朋友,很乐意悉心为他点上一盏盏光明」。 一句话说不动他,一篇话让他产生怀疑,一次又一次的洗脑后,齐靳竟然开始相信:未来可以很美好,只要他愿意为自己尽力。 就是这个难以用三言两语形容的感觉,让他在这里的一个月,既忙碌又快乐。 门打开,他对上一张爱笑的脸。 最近苏致芬常埋怨黎育清,「你最近怎么搞的,老是笑不停,再笑下去就要变成年年了。」她耸耸肩,回答,「因为开心嘛,不开心怎么会笑。」黎育清当然开心,就算明知道无法有结果,她还是因为能够搬进挽月楼,与心悦男子近水楼台相见欢。 「怎么会过来?」黎育清问。 「想不想出去走走?」齐靳也问。 她点点头。「等我。」 她转身进屋,披一件厚祆走出来,木槿在后头,想跟主子出门,但黎育清挥挥手,不想带她,她不满意,却还是乖乖地把头缩回去。 齐靳明白,木槿不喜欢他和黎育清孤男寡女身处同室,但再不满,还是会依着主子的心意行事,她是挽月楼里最守规矩的丫头。 牵起黎育清走到廊外,他一勾手,将她的纤腰收入手臂中,带着她轻轻一跃,两人飞至挽月楼的最高点。 晕呐……黎育清心底喊一声苦,她、真、的、很、怕、高! 偏偏大将军热爱高处,吞下口水,紧紧靠在他身旁,两只手圈住他的身子不放,闭上眼睛,在心底默数十息,等待那阵晕眩感慢慢消失。 「冷吗?」他问。 「不冷。」晕才是真的,怕才是真的。 黎育清苦着脸,片刻不敢离开他身边,这人怎就不晓得她怕高?没别的地方好去吗,只能往高处飞?他是生肖属鸟还是属老鹰啊,又或者卸除大将军头衔后,想从事偷窃业? 齐靳知不知道她怕高? 当然知道,回想当年,将她独留在树上,不过是轻轻一跃就能解决的事,她却左脚右脚换不停,到最后,不是轻轻一跳而是重重一坠,那副胆小惊恐的模样,直到现在,每每想起,他依然嘴角含笑。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带着她攀高? 因为喜欢整她?并不是,是他喜欢她上到高处,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紧紧环抱,会不自觉地像只小鸟、依偎在他胸口,而他,很喜欢当她的窝巢。 「过两天我就要回雁荡关。」 他出声,短短片刻,她的心坠跌谷中。 唉……叹气,她知道的,早就知道,知道他在挽月楼待不了一个月,该他忙的事还很多,怎能老待在黎府同阿坜抢食。这份明白压在心口,甚至天真地相信起,她不问,他就不会走,很幼稚的想法吗? 是啊,但人就是会在某些时候变得无知而幼稚。 「才二十呢,怎么就要走了?」明明知道的事,她就是忍不住抛出问句。 「事情比预估中顺利。」 这是个好消息,三皇子的危机解除,局面翻转反败为胜,爷爷和哥哥们可以松口气,而她不必费心暗示父亲,是大好的事呵,只是这么好的事,竟然挑不起她笑颜。 「所以我们要很久以后才能再见面,对不对?」黎育清并不清楚,自己的声音当中带着些微哽咽,当然也不清楚,哽咽声传进他耳里,微微地扯痛他的心。 他刻意忽略那阵痛楚,假装无事。 「喁,岭南的状况怎样还不好说,得到当地才能知道。」他无法预估这场战役会打多久,不过有十三皇叔的鼎力相助,应该能十分顺利才是。 「喁。」她懂,战事无法预料,打仗虽然凭借能力,也得靠运气。 强行咽下喉间酸涩,她必须花上许多力气,才能假装不在乎,可她哪里是会装模作样的女子,才一个轻微动作,就让他看穿她的不舍。 「你可以让常宁、常业替你带信。」叹息,他也不喜欢分离。 「那你会回信吗?」 她眼底带上期盼,淡淡的月光映入,勾出他的心动心悸,刹那间,他有股冲动,想要对她承诺,想要一生白首,如果能够狠地一咬牙,齐靳暗骂自己,他在想什么?! 自己不但是个鳏夫,还是把命悬在战场上的男人,他上无良母,保障不起一寸平安地,无法时刻守护妻女,他这种人只会糟蹋好人家女子,凭什么……凭什么他敢求得她的注目? 他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感到羞愧。 黎育清回望他。 月娘很公平,在她眼底映入娇美,也在他周身洒下银白光圈,把他硬硬的五官描出难得一见的温柔。 黎育清见过太多好看男子,依风流倜傥论,他排不上名次,以潇洒多情言,他只能敬陪末座,但月光下的他,刚硬棱角化成如水温柔,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像魔咒,教她挪不开视线。 是啊……黎育清无奈承认,她喜欢他。 二十几日,她压抑着自己,不能想、不可以想,但喜欢是种真真实实的情绪,不是刻意假装不存在就能够隐形的事项。对他的喜欢就摆在心口正中央,即使用再多的否认,拿再多的友谊做伪装,她顶多能欺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她不知道,喜欢上这样一个男人之后,那颗心还能为谁跳动?但她坚持,不勉强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爱情。 「我……试试看。」很久之后,他才答出这样一句。 回信很困难吗?对他而言,是的。 他没写过家书,即便是对江云也没写过,顶多让人带口信,说自己一切安好,更何况现在的他心头出现前所未有的纷乱,他不知道届时下笔要写什么、能写什么。 第二十五章 黎育清没计较他的勉强,想也不想的笑出一排白玉贝齿,她对齐靳的要求很少,标准很宽,他愿意试着回信己经是她的意外收获。「说定喽,那我以后会更认真写信。」他没接话,突然间,两个人同时在月光下沉默。 他看着远方屋宇,她仰头望向夜空星辰,很久未交谈。 照理说,这代表谈话结束,可以各归各房,可两人都没有道晚安的意愿,于是他们静静地靠着彼此,静静地各想心事。齐靳试图厘清自己的心头纷乱,试图解释自己无来由的心动,他试图找出一个合理说法,让两人的友谊可以坦然并且继续。 黎育清猜不出他的心事,但确定他是个不擅长聊天的男子,期待他主动提出新话题,不如指望自己。 但分离在即,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与他扯东扯西,如果……如果能够找到几个合适理由,让他再留几天多好……可理由再合适,他还是得走……意外地,他先开口了,「对于杨秀萱,你还是小心一点。」 「她应该不会再招惹我吧,怎么说府里中馈有我的份,而她现在麻烦不断,只能求平安脱身,何况她还得分神操办五姊姊的婚事呢。」黎育清是恨杨秀萱,但她也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若非那股冥冥之中的力量,自己怎么会重生?终宄是善恶未有报、天地看不过去,想要矫正错误伦序。 齐靳看她一眼,对,她说的有道理,但他还是不放心。 想了想,又提出另一番叮咛,「苏姑娘的话很有渲染力,但不完全正确,放下仇恨可以,不过必须确定杨秀萱危害不了你,若她再企图对你动手,你绝不可以轻易放过,若情况危急,常业、常宁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放心,我虽然不会拿刀子杀人,但会闹到能为自己作主的人跟前,你不必为我担心。」 「总之小心,你自己说的,没什么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同样的话奉送给你,忠君是对的、建立功业是对的,但没有任何一件事比活着更重要。」她再再强调,那是因为她明白死亡意谓着什么,世间有太多未曾亲见的好风景,若没平平安安走完这一遭,多可惜。 「你似乎总认定我会死在战场上?」虽然她曾就此解释过,但他不完全相信。 「有没有听过刀剑无情?战争是做什么的,说穿了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我又不能叫你不杀人,这种话给皇帝听见,他大概就要下一道圣旨来杀我了,所以只能交代你小心一点,不要被人杀,这样不对吗?」黎育清说得他呵呵大笑,她总有办法让他感到自在轻松,不管是在怎样的情况下。 他暂停上一个话题,犹豫半晌,拉出自己并不情愿的问题。「育清,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听见他这样问,黎育清顿时发傻,是她表现得太清楚,让他逮到蛛丝马迹了?所以前面那些话只是铺陈,今夜的重点戏是他要说服自己,别妄想不属于她的感情?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瞬间发出酸意,死死咬住下唇,她憋气,不吭声。 「不能说吗?育莘、育岷和齐镛都不在,几个哥哥无法替你作主,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可以对我说,在能力范围内,我帮你。」 帮忙?怎么帮?替她找婆家、寻男人?堂堂大将军居然改行当媒婆,会不会太纡尊降贵? 闻言黎育清更恼,这算什么?表明他们之间只是兄妹情谊?表达两人之间没有掺杂男女感情?暗示她若有不应当的心思,就该尽快铲除? 不必!谢谢费心,她心知肚明得很,小丫头和大将军天差地远,她绝不会傻到去高攀一个攀不上的男人,不会对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有所期待。 「都没有喜欢的吗?那我去信给齐镛,让他在京里帮你找个好的。」她说话会让他发笑,他说话却让她急得跳脚,这种对话是不公平模式,她才不要她有这么差吗?需要堂堂大将军亲自替她推销,难不成他也想学齐镛那一套,不想娶黎家姑娘,索性认上一个干妹妹,而且手段还更枳极,怕自己被她赖上,连当媒婆都不介意。 她生气,十足的生气! 她很畏高,还是逼着自己松开他的手臂,逼自己离他半步远,逼着自己转开脸、对他的怀抱视若无睹,但是……屁股才挪开一点点,她就开始全身发抖,连牙关也来凑热闹。 她这是在害羞?女孩子提到婚姻大事都是这样? 齐靳不明白她的反应,可不明白是一回事,看不惯她全身发抖也不肯依赖自己又是另外一回事,手臂用力一扯,再度将她拉进怀里。 这刻,他突然理解,原来自己的胸怀和她的身子如此契合,她在心就安,她不在,焦躁立刻涌上来……那可怎么办才好,总有一天,小丫头会长大,大到不适合在自己怀中寻求温暖慰藉。 到时,他怎么办? 「小心一点,要是摔下去会受伤。」这句恐吓叫做欲盖弥彰,他想解释自己的无赖行为,却没想到自己益发无赖。 僵硬着身子,她在生气! 她没那么差劲,硬要把自己塞进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怀里,是他太过分,明明不喜欢自己、明明想要把她推出去,却还要装出两分心疼之意,难不成,他还真把自己当成黎育清的第四位哥哥? 她家什么东西不多,就是哥哥一大票,亲的、认的、干的、湿的,多到让她喊得头晕。 但是……他的嘴巴很讨厌,他的怀抱却很温暖,她想在他面前倔强,却在他胸膛服软,悄悄叹息,她真讨厌矛盾的自己。「怎么不说话?」齐靳低声问。还在害羞?齐靳从来不理解女人的心思,怎么能够了解小丫头的怒火? 「为什么要说话?」她硬邦邦地顶他一句。 「如果你不喜欢京城男子,要不,在乐梁城找找?」还说还说,不把她急得跳楼不甘心是吗?她是十三岁,不是二十三岁,有那么急着找男人? 可她嘴巴硬,硬要说反话,反正他的嘴巴一样讨人厌。「不必费心找,乐梁城里最有名的是姚家三公子,就他喽,你能帮我去说亲吗?既然他想攀上我哥哥,大概也乐意攀上怀恩公主吧。」 「姚松岗这人……人品不行,黎育凤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就算欺犯到他手上,也不该用这么残酷的手段,若是碰上贞烈女子,说不定就在酒馆上吊自尽了。」哈!这会儿和她站一边,同意黎育凤没那么恶劣,不该遭此报应?「他不行?」 「不行!」他答得斩钉截铁。 「那李大户家的二公子呢?功名没有,但富得流油,嫁进门,我天天吃香喝辣,不怕没银子使。」 「他是庶出的。」他一出口就是反对。 连李大户家二公子他也知道?打听这么清楚,难不成早就在心底盘算起她的亲事? 「我也是庶出的。」黎育清反驳。 好啊好啊,反正要她乱嫁,她就乱挑,谁怕谁! 「你己经寄名在嫡母名下,何况你还是皇帝亲封的怀恩公主。」 「好吧,换一个,江同知的大公子。」就那个大麻子吧,反正男人重才不重貌。 「江英芰?不好。」 东挑西挑,没有半个男人配得上他的小丫头。 而他越是挑剔,黎育清胸口那股气便越见消弭,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情绪,不过听着他的反对批评,她无来由地满心欢喜。 第二十六章 「又怎么不好了?他同哥哥一起考上举子,今年就要进京赴考,考中后马上是个官身,他是嫡出,不太老,家里又看重,这条件在乐梁算是排得上榜的。」 「江同知好女色,妻妾成群,江英芰怕是沾染了他爹爹的习性,不好!」光想到小丫头要和人在后宅斗,他就忍不住心抽。 「我爹爹也好女色、妻妾成群,可我两个哥哥都洁身自爱得很,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儿不能套在这上头。」 「总之他不行!嫁过去,你定要受委屈。」怕她受委屈?这句话出现,她再大的气也没啦,带着两分调皮、三分惬意,她继续扳动手指点名,「那就李县官家的么子?听说他长相清秀,许多小姑娘都迷他呢。」 「都长到十五岁啦,还认不了几个字,你想嫁给傻子吗?」他的丫头这样聪明,碰上一个呆的,这不只是浪费,更是暴殄天物。 「得嫁个满腹经纶的?」她挂上满脸笑意。 「对,得嫁个满腹经纶的。」最好是状元,可最近几榜状元老得不象话,当丫头的叔伯都嫌大,他考虑得很认真。 「那就陈礼元,二十岁,学堂夫子,挺受人看重的。」 「不好,太老。」学堂夫子?嫌他老是客气,恶毒一点的话就直接说他没出息。 「可他皮肤白白、脸圆圆,又不蓄胡子,看起来不太老。」 「看起来如何不重要,二十岁就是太老,超过十八岁的都别提。」他的条件越订越严苛,好像不是在替黎育清选丈夫,而是在挑女婿。 「不然大福酒馆的掌柜,他十八岁,没超过你的标准。」 「商人凭什么同官家结亲,更别说你是个公主。」他想戳她的头,连掌柜都行,居然这样眨低自己?就他看来,要勉强挑出能够匹配的,全大齐上下数一数,十根手指头都用不到。 「你这样挑三拣四的,整个乐梁城的男人都被你挑剔光了,我哪还有人可以嫁?」 「如果都找不到,放心,还有我呢!」一时嘴快,话吐出来,他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瞬间,脸被红晕染过,而黎育清在发愣一下下后,嘴角上提、眉梢上扬,弯弯的眼睛像天上弯弯的小月亮。 所以他并不是不喜欢自己,只是尚未把友谊往那个方向发展过去? 所以他并未逮到蛛丝马迹,也没打算企图说服她别妄想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他是真的在替她担心焦虑? 真好,不管情况怎样坏,总有个男人在后面为她撑腰。 「就这么说定喽,我要嫁不出去,有你!」一弹指,她顾不得害羞,逼着他不准将自己说出来的话给吞回去。 她的大胆,让他脸上的绯红一路蔓延到耳际、到颈子、到头顶心……新婚的时候他没有脸红,洞房花烛夜他没有脸红,被母亲坑害、气急败坏时也没有脸红,不管是喜、是乐、是忧、是怒,他清冷刻板的脸色从未更改过,但一句不经大脑钻出来的话、一个大胆的小丫头,让他脸上的潮红久久不褪色。 他闷闷地抛下一句,「天黑了。」就急匆匆抱着她往下跳。 这话惹得黎育清想笑却又不敢笑,天黑了?他们上屋顶时不就早天黑了,他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发觉? 欣赏着他的脸红、他的无措,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浮上心头,这个晚上的月亮……真不坏! 【第二十六章 努力不那么爱你】 第一次,齐靳感觉不舍。 从记事起,他就在不同的地方待着,王府、宫里、军营……他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长大之后更是南征北讨,思乡之情对他而言太陌生,然而现在,他有了不舍离开的低落感。 尚未离开,他己经开始出现思念情怀。 四下张望,书柜里有黎育清替他找来打发时间的书册,衣柜里有她连夜赶工替他裁缝的新衣物,床前有一双见都没见过的毛绒便鞋,在春寒料梢的季节里穿起来格外温暖,而窗边软榻旁的瓷瓶里供着几枝新梅,梅花盛放,清冽的香气盈满整个房间,她常常坐在软榻间看着账本。 黎育清曾说:「我痛恨梅花。」 他问:「为什么?我还以为所有人都喜欢梅花代表的清雅高洁。」她摇摇头,回答,「它会让我联想到死亡,我讨厌梅花。」相当奇怪的联想,之后,他再也无法从她嘴里挖出因由。 不过,黎育清的联想再奇怪,也怪不过苏致芬的,她满脑子惊世骇俗的想法,苏老爷不知道是怎么把她给教养长大的,偏偏十三叔维护她,处处都维护得紧。 他对十三叔埋怨,「丫头会被苏姑娘带坏。」他却似笑非笑地说:「育清能够受致芬的教导,是她最大的幸运。」幸运?一个认定不需要为丈夫尽心的女子,受她教导会是幸运?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黎育清前几日又说:「我现在,好像不那么痛恨梅花了。」他问:「为什么?它不再让你联想到死亡?」她说:「现在它让我联想到宁静安详。」他明白那种感觉,他们经常这样对坐着,不交谈,各自忙各自的事,不必刻意制造气氛,但小小的屋子里,就是会流动着一股安详宁和的气息,让人舒服且安心。 齐靳很开心,因为自己,让她奇怪的联想有了改变。 桌子旁还摆着小丫头的针线篮,她经常在他忙碌时,拿着针线在一旁缝缝补补,她说:「我喜欢有人在身边。」他问:「是不是一个人太寂寞?」黎育清认真思索后摇头,她本来想改句话说:「我喜欢有你在身边。」但这个话太……明显,脸皮子薄的女人说不出口,只是她说不出口的话,却让苏致芬半真半假、抢着对阿坜说了。 于是齐靳又生气起苏致芬,气她不明白育清的小心思,气她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男子恰恰是育清喜欢的那一个,若真是把育清当成好朋友,就不能让让?反正,她这一辈子己经无法与黎品为分开。 他不讨厌苏致芬,却总是因为育清而恼她,偏偏育清喜欢苏致芬,喜欢到让人嫉妒,唉,还真是理都理不清的紊乱感觉。 他真的得走了,再拖下去,回到雁荡关又得晚上一日,背起黎育清缝制的斜背袋,回首看一眼屋子,这个屋子里,装着满满的、满满的小丫头气息。 苏致芬和十三叔那里己经打过招呼,连育清也己经道过再见,苏致芬还办过丰盛午宴、欢送大客户离去——在他慷慨大气地将定金、中款、尾款一次付清之后,她认定他是……「宜经常往来的好客户」。 只不过临行前,他还是想再看小丫头一眼。 齐靳走到黎育清屋前,敲门,门里没人应,他轻轻一推,没上锁。 忍不住又蹙眉,早跟她提过,屋子里一定要留个丫头看守,免得恶人有机会往她屋里偷东西或藏东西。 听见这个话时,黎育清笑得欢,反问:「这里是哪里啊?是挽月楼呢!在锦园的屋子,我可不只留一两个丫头,而是留一票丫头,但是在这里……你放心啦。」她就是这样信任苏致芬,相信有苏大、苏二几个守门,挽月楼就是无人能入的铜墙铁壁。但如果真是铜墙铁壁,试问,李轩怎么能够进进出出? 唉,这话与小丫头说不通,还得吩咐常业、常宁多注意一下笨丫头的安全。 门己经推开,他没有不进屋的理由。 跨步进入,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木槿是个忠心勤劳的丫头,不管什么时候都把主子摆在第一,有她在,他可以多放心育清一点。 第二十七章 走到桌旁,桌上纸墨笔现摆得整整齐齐,一迭用过的纸折成长形、摆在桌沿,他打开,一张一张看,却发现里头写的都是同样一首……诗? 嗯……是一首不像诗、不像词的……应该称之为文章吗?不好说。 都是你的错 轻易爱上我 让我不知不觉满足被爱的虚荣 都是你的错 你对人的宠 是一种诱惑 都是你的错 在你的眼中 总是藏着让人又爱又恨的朦胧 都是你的错 你的痴情梦 像一个魔咒 被你爱过还能为谁蠢动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 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 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我承认都是誓言惹的祸 偏偏似糖如蜜说来最动人 再怎么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 怎样的情生意动会让人拿一生当承诺 这种东西要是让黎太傅看见,肯定要怨自己教育孙女失败,这东西……不讲究字数、不理会平仄对仗,有韵但怪得让人不知所云,换了齐镛瞧见,一定要大肆批评,嘲笑堂堂黎太傅教出这等程度的笨孙女。 嗤,怎么好端端的、会写出这等怪东西? 他想笑,但这样的怪东西恰恰描述了那夜他在屋顶上的情绪。 的确是夜色太美她太温柔,才会让他在刹那间只想和她一起到白头,的确是几度开口、他想要拿一生当承诺,的确是情生意动,似糖如蜜的她,让他出现不该有的念头……是恰巧?她怎就写出这样乱七八糟,却契合人心的东西? 当小偷,是很多年前的经验了,那个时候,他偷走厨房里的两个大馒头、躲到后墙边狼吞虎咽,如今他不缺吃少喝,再不做那等下作事,可是动了,他又有当小偷的欲念。 目光一闪、四下无人,他飞快将纸张收进自己的背包中,赃物到手,他乐得笑开眉眼,多年后再度动手,偷走一张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居然心里感到非常惬意。 屋外出现动静,手捧着东西的黎育清快步从屋前经过,往齐靳的房间走,一面走一面吩咐,「木槿,你回屋里,把柜子里的包只拿过来给我,动作快一点,大将军要离开了。」 「好。」木槿应声,推门而入,而她的主子一下子就奔到邻屋。 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木槿进房、遇见大将军时,吓了一大跳,奔到隔壁、发现大将军己经不在的黎育清,垂下眼睫、垮下双肩,身上所有的精神一转眼被无形大手给尽数抽光。 木槿回神,急道:「我去请姑娘过来。」 「不必,你退下吧!」 大将军发号施令,谁敢不从?木槿垂垂嘴角,走出屋子,看看隔壁,再看看小姐屋里,最后做出一个大胆决定——罔顾大将军命令。 在她心目中,大将军的指令不比姑娘的伤心重要。 于是军令如山的齐靳,第一次尝到被无视的滋味。 木槿咚咚咚跑到齐靳屋里,朝里头喊:「大将军还没走,他在姑娘房里。」两句话,迅速将笑容送回黎育清脸上,她扬起眉、捧好手中东西,快步奔回自己屋中。 木槿守在房外,看着姑娘的表情从郁到喜,唉……她真的认为当继室不好,真的认为姑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是,坚定回到眼中,只要姑娘喜欢,她就会倾尽全力帮姑娘。 黎育清跑进屋中,一颗心评评跳得又快又急,在视线找到齐靳那刻,说不出的激动翻涌在心头。 真好,他还没走,真好,她还可以同他说话,真好……呵……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再留,他也不会留太久,但她就是觉得真好。 走近他,一步、再一步,明明是短短的一条路,却像是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似的,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她不想哭,她心里头明明想的是「真好」,但是这一路……走过这条千山万水,眼泪坠下,滑上她粉红粉红的小脸颊。终于,她在他跟前站定,他叹息,大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为她拭去一片湿气。 「小丫头,我有长得这么可怕吗?来时,你哭;走时,你也哭,我该不该找面镜子来查查,到底发生什么事?」第一次,他试着说笑,缓和这气氛。 「不是大将军长得可怕,是小丫头心情起伏太大。」 「为什么心情起伏?」 「那时候看见你,心底高兴,高兴终于有个人可以收纳小丫头的伤心;这时候看见你,心底难受,难受愿意收纳情绪的大将军又要征战万里,无暇理会小丫头的伤心。」 「不是说好,可以写信给大将军的吗?把伤心的、快乐的,愉不愉快的事通通写给我,大将军照单全收。」小丫头点头、再点头,重复他的话,「小丫头会把伤心的、快乐的、愉不愉快的事通通写给你,大将军不但要照单全收,还要写信安慰小丫头。」他笑开眉,揉揉她的头发,像她十岁时那样。 她也笑了,拉拉他的手,一道走到桌边,先将手中纸包放下,再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包只,对他说:「里头是新做的衣服,这次一定穿得下了。纸包里是点心,一路奔波,怕你半路上找不到合口味的好店家,将就吃一点,别饿着了。」 「好。」 「阿坜哥哥说,岭南的气候不像咱们北方这样冷,潮湿炎热,很容易染上疫病,你要多注意,水烧开了才能喝,遇到病人得用帕子蒙住口鼻,免得染上病。」 「好。」 「如果生病,别仗着自己身子骨强健硬撑着,药再苦都得喝,你的健康会影响大军战情。」 「好。」其实她早己挤不出话来讲,可心底明白话一停下,他就要转身走掉,所以尽管说得乱七八糟的,她还是要找出话来讲。「致芬拟了许多作战计划,都是同阿坜哥哥讨论过的,应该会有用,你一定要看。」 「好。」 他也知道她挤不出话可说,这些事儿,她老早就一再交代过,但他就是喜欢听她一句句叮咛,琐琐碎碎、唠唠叨叨。 「我和致芬商量过,既然帕子能够防止疫病传染,不如每件迷彩服里都添上一条帕子,致芬画了个怪怪的东西,用绳子绑在脑后,士兵前进就不会掉下来,我们给它取名叫做口罩,你不必担心,这是附赠的,不再额外收钱。」他知道的,决定附不附赠,他们还讨价还价过一番。 那回,育清站在他这边,提醒苏致芬,「没有国哪有家,覆巢之下无完卵。」然后苏致芬脸皮很厚地又说一次自己爱国爱家、爱乡爱土、爱天爱地……爱到阿坜忍不住撝起她的嘴巴,将她给架出去。「好。」齐靳应声。 「不管在哪里,都要注意安全,要吃饱饱,别再让自己饿着。」这句叮咛让他软了心,她始终在意自己受过的伤害,这段日子,触手所及处一定有个盒子,里头装满小点心供他随时取用,他有吃不完的餐饭,有品不完的点心,她每天都在忙,忙着让他的胃遗忘那段心酸。 「好。」 她还想开口,可这回不管再怎么挤,都挤不出一句成形语句。该说的己经说过千百遍,不该说的也没保留过,但她真的不想他走掉啊……耸耸肩,她在笑,眼睛却红红的,强忍住难受。 他叹气,伸出手掌心到她面前,说:「走!送我出门。」 「好。」她拿起包祗,他把纸包收进斜背包里,然后将她的手收拢在自己掌心中,两人一起离开屋子。 第二十八章 他将从后门离开,李轩己经在那里等候,而苏大、苏二早将马车备好,待出了城,再换上马匹狂奔。 这会儿,黎育清又希望起这一条路是千山万水、天涯海角,怎么都走不到尽头。可惜在他身旁,光阴就是走得特别快,才一晃眼呢,两个人就己经来到后门边上。 李轩上前,将两人手上的东西接过去,收进马车里。 齐靳转身,对她说道:「小丫头,要小心杨秀萱,别让她有机会伤害你。」黎育清点点头,回道:「大将军,要小心敌军,别让他们有机会害你。」 「小丫头,多吃点东西,快点长大,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要长成袅袅娉娉的美丽姑娘。」 「大将军,吃完东西别坐下来,要走走、消消食,肠胃不好,人容易老,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不会变成我认不得的老公公。」 他笑了,又说:「小丫头,如果有人同你说亲,一定要记得写信告诉我,我帮你查查对方的人品。」她噘起嘴说:「大将军,如果有人同我说亲,我一定不会写信告诉你,因为被你调查过的男人都有满身缺点,我半个都别想嫁。」 「小丫头,就这么急着嫁?万一嫁错人,误的可是自己的终身。」 「大将军,我一点都不急着嫁,反正熬到老了,还有大将军等着负责任。」她重提此事,想要再熬出他一脸红晕。 但几日沉淀,他己经想清楚,她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不是一个连妻子都护不住的鳏夫。 他意有所指的道:「小丫头别担心,大将军优点不多,但其中一项就是负责任,不管对属下、对朋友,大将军就是乐于负责。」他的意思是……大将军与小丫头只能当朋友,当可以分享心事、分享喜怒哀乐,却不能分享人生的朋友? 也是,她这是刻薄人了,他心爱的女子才刚死不久,她就想窃据人家的位置,这话说出去,天理难容呵。 况且爱情怎能勉强?强摘的果子不甜,强求的爱情不美,勉强一个男人的爱,比勉强西瓜苗结出苹果更难。 理理心绪,黎育清让自己的笑看起来自然又惬意。 「就说了吧,小丫头眼光好,挑朋友都能挑到上等货色,那么挑丈夫的本事,定也不会比大将军差。」她笑着说反话,心头却堵上一坨烂泥巴。 「挑朋友可跟挑丈夫不同,还是给大将军送送信来得保险些。」没意思的话,听得苏大、苏二和李轩很无聊,可是大将军和小丫头似乎说得很起劲,一人一句接个不停。 直到小丫头再没眼色也晓得不放大将军离去,就要误了大事,她抬起下巴,很认真、很认真地说了句,「大将军,再……见。」他们要再见面,不可以就此掐断音讯,他必须平安从战场上归来,不管他是否只乐意当她的朋友,她可以与他无缘无分,却不愿意他无命。 他也深吸气,大掌落在她肩头,低声道:「小丫头,保重。」然后,他点头,她也点头,他转身,她目送。 马车的谷辘声响起,骨碌骨碌地,一声声压在她心间,沉重、抑郁,她死命咬住唇,不让爱情轻泄……这天夜里,齐靳和李轩在荒野间生起火堆,两个人分靠在树干边暂歇。 李轩闭目安睡,而齐靳吃着小丫头准备的点心,嘴甜,心却苦涩,思念随着分离转浓,天上的月牙儿隐入云后。 她还好吗?有没有乖乖听话住在挽月楼里?虽然他不认为挽月楼是铜墙铁壁,但比起锦园,被人下手的机会少得多,以十三叔的能力,保护两个女人绰绰有余。 他从食盒里再取出一块小甜点,入手却发觉不对,他凑近火堆,看清楚才发觉,那是一方木头印章,手握处是个「卡通版」的将军大人,下面的印章刻着大将军三个宇。 宇,龙飞凤舞,他知道她写了一笔好宇,是簪花小楷,没想到写起草书也有一套。 她在信里说过,等她将阿坜的手艺学起来,就要送他一份特别礼物,就是这份礼物吗? 喁,礼物不仅特别,还让人爱不释手,齐靳粗粗的手指头滑过神气活现的小将军,涩涩的心添入几分甜蜜,想起她的笑,眉头弯曲,想起她的欢颜,嘴角提起。 他会回来的,很快、很快…… 同样的夜里,黎育清很听话,她没有搬回锦园,反将这些年从齐靳、齐镛那里得来的身家财产与皇帝赏赐全搬进挽月楼。这态度摆明了要长住,还引得两个嫂嫂管氏、周氏心头一惊,担心苏致芬改换想法,想掌理中馈。 依她的身分,的确比谁都有立场掌管府里中馈。 但黎育清解释道:「这些日子眼皮老跳,总觉得萱姨娘又要闹出些事,心里有些不安,我答允过奶奶,绝不能让府里乱起来,挽月楼离萱姨娘的院子近,我搬到那里比较安心。」周氏接话,「可不是吗,前阵子才又哭又闹,说是宁死也不愿意嫁到杨家,现在又急巴巴的把婚事给提早,这当中要是说没什么猫腻,谁相信。」管氏性子沉稳,她想过半晌后,低声对黎育清说道:「听说四叔外头那位肚子里有了,怕是萱姨娘想赶紧把五姑娘嫁出门,好全心全意对付那边那位呢。」这倒是个新鲜消息,她赶紧把这件事传回挽月楼。 听到外室有孩子,苏致芬没有半点抑郁,反倒双眼发出精光,笑容满面。 很奇怪对不,就算苏致芬不在乎丈夫,可多了个庶子女,说不定又会寄到她名下,她怎就没有半点反应? 但黎育清很快就想通,接受那样多新观念,若她还认定致芬想从一而终,那么她不但是侮辱致芬,也是侮辱自己的智慧。黎育清沉吟许久,问:「告诉我实话,爹爹那个外室,与你有没有关系?」苏致芬与她对视半晌,没绕开话题,诚实道:「有!」 「你就这么确定,爹爹会为了她与你和离?我探过爹爹的口风,他的态度一致,就算再不喜欢,爹爹都认定自己有责任必须照顾你终老。」 「要赌吗?」苏致芬声音里展现出充分决心。「记不记得,你想跟阿坜要木雕,他却不皆给你时,我怎么说的?」黎育清回答,「你说,别人不给你不会自己做?这天底下,没有谁欠谁、谁非得给谁什么,若你非要不可,就自己动手。」 「这就是我的处事原则,不坐着等别人给,我要的东西就自己去争、去要、去想办法得到。当我需要四夫人这个名头,成全我的孝心、逃避族人的觊觎时,我便嫁进黎府,并想办法在这里平安生活,当我不要这个名分时,我也会用尽心计,让自己挣脱出去。」她的话让黎育清不悦,反问道:「那我可以解释为,你在利用我爹爹、利用整个黎府吗?」 「可以这么说,但我能保证的是,黎家上下不会因为我的利用而吃亏,相反的,很可能因我的利用占尽便宜。」 「什么意思?」黎育清追问。 然而苏致芬却不肯再多说,只淡淡回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苏致芬始终没有揭开谜底,不过这话在黎育清脑海里盘踞。她问苏致芬,「爱情可不可以用同样的原则动手去争去抢、去想办法得到?」苏致芬想了很久,才认真答道:「你可以用不喜欢的方式赚到财富,也可以用讨厌的手段获得权力,却无法从不爱你的人身上得到幸福。」 第二十九章 「因为财富无心、权力无心,而人……是人就有心思、有想法、有七情六欲,你无法强迫别人爱你,但是你可强迫自己,不要那么爱一个不爱你的男人。」第一次,黎育清讨厌苏致芬给的答案,却不能不承认她的话,该死的有道理。 于是,同一个晚上、同一个月光下,当齐靳轻轻抚摸「大将军」时,黎育清也靠在枕边,把另一个握柄是卡通版「小丫头」、底下刻着草书「小丫头」的小丫头轻轻贴靠在心上。 她终究不够大胆,当初,她想送出手的是「小丫头」,想留下的是「大将军」,只是呵……她真这样做的话,岜不是为难了他? 所以勉强吧,尽全力强迫自己,不要那么爱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第二十七章 萱姨娘母女失宠】 建方十五年二月初八,黎育凤出嫁。 没有杨家心中盘算的十里红妆,只有稀稀落落的二十四抬嫁妆,花轿抵达杨府大门时,杨家老爷、太太脸色不豫,前来贺喜的客人都看得出来,这门亲,两家都结得不甘愿。 不过事情己经发生,若杨晋桦坚决不娶,一来得罪黎府、得罪姑奶奶杨秀萱,二来也影响杨晋桦的声誉,科考时定会给考官留下坏印象。 也别怨杨家长辈满脸不悦,人家一门心思想娶的是怀恩公主,谁知道却迎进骄纵任性、嚣张跋扈的黎育凤,还没订亲呢,杨秀萱就指东指西、插手杨家内务,也不想想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因此自亲事定下那天起,杨太太心情便差到极点,若不是丈夫坚持儿子的前途要紧,否则就是同黎家撕破脸她也不怕,大不了举家搬迁嘛,难不成走到哪里,黎老太爷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但这些还不是最令人难堪的,黎府嫁女儿,老太爷、老夫人没回乐梁就算了,几房伯伯、伯母竟然也不见踪影,更可恶白是,黎家二房嫡子都在,背黎育凤上花轿的却是三房庶子,而且婚礼从头到尾四夫人都没现身,就由着一个小小的萱姨娘送」儿出门,这不是摆明看不起杨家吗! 这大门大户的规矩谁不知道,儿女是宝、姨娘为奴,姑娘是主子、姨娘是婢仆,身分相差之悬殊,怎能由仆嫁主? 满肚子气憋得杨太太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把宾客给送出门,净了脸、她坐在桌边,等候老爷进门,她有一堆子话等着向与爷抱怨。 可老爷尚未进门,羽蝶先进到屋里,她送来几碟糕点,二放在桌上,接着巧言浅笑,温柔说道:「太太今儿个忙了一整天,怕是没有好好吃东西,快填填肚子吧,莫要饿坏身子,老爷和少爷心里都要难受的。」几句软绵甜话,疏通了杨太太心头那股怒气,她看一眼羽蝶,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丫头样长得好、性子也好,勤劳、嘴又甜,每次她心情不好,这丫头软软几句话就说得她心平气顺。 人与人之间就是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明明只是个小丫头,可自从见她第一眼起,她就是忍不住欢喜。 至于那个黎育凤……是,她是高门姑娘,读书识字、从小被娇养,又是与自家多了那么层关系,可是每见到一次,她就厌弃一分,当然,这多少得归功黎育凤那个苛刻歹毒的娘。 因此在迎进新媳妇之前,杨太太为出一口怨气,先把羽蝶送到儿子房里。 儿子的心思,当娘的哪有摸不透的?还没开脸呢,儿子就迫不及待拉着人家温存,但也别说儿子风流,羽蝶本就是朵解语花,哪个男人不爱她。 杨太太牵起羽蝶的手,轻拍她的手背,笑道:「你心里别难过,虽然育凤嫁进来,可依她那副烈脾气,我瞧着,晋桦肯定不会喜欢,你也甭想太多,尽心尽力、好好服侍晋桦,早点给咱们家生个大胖儿子,到时,你就是杨家的大功臣,晋桦绝不会亏待你。」羽蝶羞红双颊,急急道:「太太说的是什么话,少奶奶是主、羽蝶是奴,羽蝶怎么敢有非分心思?」 「行,你嘴上不说,我心里岂能不懂,总之啊,女人仰仗的是男人、是孩子,这个规矩千古不变,你好好拢络住晋桦,快快生个儿子,下半辈子才算是有依靠。」杨太太说着说着叹起气来,想起当初嫁进杨府,多少苦头只能往肚子里吞,婆婆、小姑哪个是省事的,她们给自己受的气还能少?幸而自己肚皮争气,一举生下儿子,丈夫的心又能拢在手上,否则多少宠妾灭妻的事呐……这就是女人的命,谁也逃不了。 见杨太太心有所感,羽蝶笑着走到她身后,替她松活肩颈,巧言笑语,说着日里见到的笑话,逗得杨太太一面吃点心、一面呵呵乐不停。 两人说说笑笑正开心呢,突然,下人在门外低喊,「太太不好了,少爷和少奶奶在新房里打起架了。」打架?羽蝶和杨太太面面相觑,杨太太心头一急,拉起羽蝶说道:「走,咱们看看去。」 「你嫌弃我,我还没嫌你脏呢!没钱、没功名,连个象样的活儿都做不了,成天只会和府里的丫头在床上厮混,哈!还想考进士、考状元?痴人说梦吧,连我们黎府最笨的五少爷都考上举子啦,请问黄榜单上头,杨晋桦三个字写在哪儿?」黎育凤的嘴巴像蝎尾针,恶毒到让人直跳脚。 「你这个女人,什么叫做你们黎府?从大红花轿送进杨家大门起,你就是杨家人,黎府和你再也没关系。」啪!重重一下,杨晋桦说不过人,便甩黎育凤一个大巴掌。 从小到大,她几时受过这等委屈?哗啦哗啦,桌上的杯盘尽数被她扫到桌底。 「杨晋桦,你听清楚了,若黎府真与我没关系,要哭的人恐怕是你吧,没有我祖父、伯父和哥哥们,你想当官?要不要先寻个池塘把自己给淹死,从头来过?」杨晋桦冷笑,酸道:「会跳池塘钓男人的是你黎育凤,不是我杨晋桦。」他的话刺进黎育凤心中,是啊,会跳池塘的是她,可若不是他急着跳下来,会生出今天这等事?他乐意娶,她还不乐意嫁呢,她这辈子全教这个瘪三给毁了,他怎么不去死啊! 她气急败坏,转身,啪!狠狠的巴掌落在杨晋桦脸上,打散他的醉容。 「没脸皮的东西,我们黎府办喜事,关你们杨家什么事儿,好端端的热脸来贴咱们家的冷屁股,你存了什么肮脏心思,还当没人知晓。」 「我没脸皮?端着乐梁美人名号、四处勾搭男人的可不是我!我杨晋桦好歹是有功名的秀才,见到县老爷不必下跪的,如今却要捡别人的破鞋,交代清楚吧,你到底睡过几个男人,也好让我日后见到他们闪远一点。」她无耻,他就比她更下流,她存心不让他过好日子,他还怕她住得不安妥,搞清楚,这里是杨家的地头,不是黎家的。 「下贱、卑鄙,如果不是你,我怎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你当真以为我乐意,我想娶的是谁,你心知肚明。」 「就凭你这号人物,也想娶怀恩公主?撒泡尿照照呗!」 「现在承认人家黎育清是公主了?你不是老是说,黎育清是不要脸的下贱货,是寡妇生的婊子杂种?你不是总说自己才是正牌的嫡女?怎么,闪到舌头没脸了?连出嫁都没有半个长辈愿意回来送送。」杨晋桦每句话都深深锥入黎育凤的心,她恨呐,恨透、恨死、恨极那些下作货,她恨之入骨,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凭什么他们会得皇帝看重,凭什么老太爷要把他们捧在掌心,他们、他们……他们都该下地狱,都该被火烧、被油炸,都该永世不得翻生! 第三十章 黎育凤气哭了,可她不服输,怒指杨晋桦说道:「如果我嫁的人家够体面,长辈们自然会欢欢喜喜回乐梁城来送嫁,偏偏我受你陷害,嫁到杨家这等破烂门户……」 「闭嘴!」 杨太太再也听不下去,怒气冲冲推开喜房大门,走进屋里。 只见屋里乱成一团,床单棉被、枕头散落在地,茶壶、杯碗碎了满地,还真是大打出手,下人们半句不夸张,看着衣衫不整的黎育凤和杨晋桦,两人正伸手怒指对方。 看见杨太太,黎育凤这才忿忿地闭上嘴。转过身,抓起床边的衣物往身上套,心里依然咬牙痛骂杨晋桦。 不要脸的男人,嘴巴说不想娶,结果掀开盖头、见着她的美貌,还不是和牛大锭一样,扑上来就要了她的身子,没想到这男人不要脸透顶,完事了还说出那等恶劣话,嫌她破鞋、嫌她骚货、嫌她千人枕、万人睡,哼,他不想想自己又是什么? 杨太太等黎育凤把衣服穿好,才冷声道:「黎育凤,你给我听清楚,不管你甘不甘愿嫁进来,你这辈子都己经是我们杨家人,要死,也只能死在我们这个破烂门户,至于那个高高在上的黎府,你想也不要再想了,如果人家还在乎你,会有今天这样的场面?」 「你也别以为我们娶你是占多大便宜,有空去清点清点你那些嫁妆,那些小东西,还不够咱们家塞牙缝,收下,不过顾全黎家的颜面罢了。」 「你……不要脸,敢想媳妇的嫁妆?那全是我的!」 「你的?不是吧,那是黎府给咱们杨家的遮羞费,否则黎五姑娘和青楼妓子一样,到处被男人玩弄,这话传出去,黎老太爷能不在皇帝跟前失去体面?至于黎府嘛,我不信还有脸在乐梁立足。」儿子的话,她在外头全听见了。 「你敢传出去?我祖父要是不抄了杨家,我把头砍给你!」黎育凤出言恫吓。 「我要你那颗头做什么,能种出两朵花儿吗?是,我明白,皇帝有多看重黎家,你们家八姑娘不是还封了公主吗。」 「咱们不是没眼色的,也只能把这闷亏给吞下来,只不过,为了以后大家日子好过些,你还是乖乖收起千金小姐派头,好好伺候晋桦,我们杨家不会少你一口饭吃。怎么说我们和你娘还攀亲带戚,但若你还是这般没眼色,继续任性张扬,企图在杨家呼风唤雨……那可不能怨杨家苛待你,谁家婆婆不管教媳妇呢。」杨太太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若非有几分功力,怎能应付杨秀萱那等厉害小姑和精明婆婆? 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若是真把公主给娶进门,为儿子前程着想,免不了要矮上一截,把人给好好端着捧着呵护着,可现在娶的是谁?不过是一个破烂货,她要是再过得憋屈,连老天都看不过去。 黎育凤本就不聪明,她冲动莽撞,以前有母亲在旁边提点,多少还有点心机,可现在母亲不在身旁,又被婆婆、丈夫连手欺辱,她竟气得一时间找不到半句话可说,只能怒瞪眼前母子,两只眼睛泛出红光,恨不得手上有把刀可以让她在他们身上尽情戳刺。 见黎育凤闭上嘴巴,杨太太轻哼一声,说道:「儿子,咱们到前头歇歇去,这女人呐,没教训就是学不乖,下次她再这般张扬,你也别总顾虑你那个姑姑的颜面……」杨太太一面说一面拉着杨晋桦往外走,她朝羽蝶猛使眼色,这是让她留在屋里,给新媳妇下脸子,教黎育凤别傻傻地看不清境况,当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黎五姑娘。 羽蝶微微一哂,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呢。 福身送走太太和少爷,她低声对门外的丫鬟们说:「还不快点进去,把屋子给整一整,乱七八糟的,让少奶奶怎么安歇?」丫头们应声进屋,大伙儿分工合作,不多久屋子便恢复原状,众人退下后羽蝶方走进屋里,对着呆傻在妆台前的黎育凤微微一笑,柔声道:「久违了,五姑娘。」听见熟悉的嗓音,黎育凤猛然转身,看清眼前女子,她两颗眼珠子瞠得老大,惊恐浮在脸庞。 「五姑娘不认得奴婢了?」她柔柔笑着,替自己斟了杯茶水,不是要奉给主子,而是气定神闲地品起新茶叶。 「你、你……彩蝶……你没死?」乍见到这张熟悉的脸,黎育凤的胸口像被人用大锤狠狠砸碎,连呼吸都不顺。 她知道的,母亲痛恨彩蝶在老夫人跟前出卖自己,怎能轻易饶过,虽然老夫人命赵嬷嬷将彩蝶连同黎育岷、黎育莘屋里的丫头一起发卖,但母亲气恨难平,便使银子买通人牙,要破她的身、取她性命! 那人……明明就收下娘的银子了,怎么她没死? 见着黎育凤眼底的疑惑惊惧,羽蝶失笑,原来黎育凤也有害怕的时候。 「少奶奶喊错啦,奴婢是羽蝶不是彩蝶,那个彩蝶早就被萱姨娘买通的大恶人给谋害性命,怎么会死而复生?」她放下杯盏,朝黎育凤走近。 黎育凤怕得频频后退,挥舞双手嚷道:「不关我的事,你要报仇,与我无关,你去找我娘。」 「可真是狠心的女儿呐,不知道萱姨娘听见你说这话,心里会有什么想法?」羽蝶摇头,这对母女还真相像,一个比一个自私,一个比一个恶毒,连母女亲情都能弃之不顾,当年自己怎么就错长了一对眼珠子,选择对她们母女效忠。 定定看着黎育凤,满腔恨意涌上,回想那时,自己被赵嬷嬷关进柴房里,以为自己终是逃过一劫,不会被萱姨娘卖入青楼,谁晓得……是八姑娘施的恩,她知道八姑娘有多拮据,萱姨娘克扣梅院姑娘少爷的月银,用来贴补自己一双儿女,这事儿大伙儿心照不宣,但八姑娘竟然大方地将自己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银子交给她。 八姑娘说:「跟错主子不是你的过失,你是个聪明人物,不该有这样的下场,把这笔钱交给人牙吧,买下你自己,当自己的主子,别再让人作践你。」听见这话,羽蝶有说不出口的感动,她被狠心爹娘发卖、让恶毒主子背叛,到最后,却是一个自己害过无数次的八姑娘,让她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 那个晚上,她满心期望的计划着将来,以后不当奴婢,她要去绣庄做绣娘,她要好好过日子,给那些曾经待自己不好的人看看,她也能活出一片天。 没想到,所有幻想因为杨秀萱的阴毒而毁灭! 那时出卖杨秀萱是为求自保,可那毒妇居然狠心要谋害她的性命,幸而她用八姑娘给的银子说服人牙,让他两边收钱,还能够再将自己发卖一遍,他的口袋丰了,却不必做伤天害理之事。 总算是老天有眼,让杨太太一眼挑中她。 她知道的,知道杨家是杨秀萱的娘家,只要自己进了杨家,总是有机会报仇的,做恶事之人,不会永远幸运。 果然,她等了几年总算等到机会,等来了黎育凤嫁进门。 只是没想到会闹出这一出,不费吹灰之力,黎育凤就被狠狠踹上一脚,往后就算自己不想赢、不想一路将她踩到底,还真是难办的事。 黎育凤被逼吓到墙角边,狠狠咬牙,一把推开羽蝶,硬声怒道:「你不要吓我,我不会被你吓倒的。」 「少奶奶又在胡言乱语,奴婢怎么会吓你?咱们之间可是有旧,情分不同一般,自然是要帮着你的。」 第三十一章 「不过少奶奶,奴婢不得不劝你几句,这男人呐,最要紧的是面子,你这样不声不响的就让少爷用上次等货,你说,他心里能舒坦吗?如果你懂点事,乖些、谦卑些,说不定少爷这口气忍过也就算了,哪会像现在这般,闹得人尽皆知。」 「你也知道下人嘴碎,就算府里千防万防,也不能堵住每张嘴巴,就怕明儿个整个乐梁城上下都晓得,乐梁第一美女在出嫁之前就己经不是清白身……」羽蝶轻笑两声后又接着说:「奴婢受萱姨娘悉心教导,自然是明白尊卑有序的道理,虽然太太要羽蝶唤你一声姊姊,瞧,不也是守着本分,不敢僭越。」 「今儿个还是新婚日呢,奴婢怎么好往少爷跟前蹭,可现下……少爷那边总得有人替他熄熄火,这会儿奴婢就不陪少奶奶啦,还希望少奶奶花点时间,想想奴婢的话,收敛收敛性子,别再闹了吧。」羽蝶扯唇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浓浓的鄙夷,气得黎育凤抓起东西就要往她身上丢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下作娼妇,想和我当姊妹?你去死吧!」黎育凤怒吼。 羽蝶轻轻一闪的躲过,没有愤怒,只有满脸满眼的笑意,彷佛是看着虫子在滑不溜丢的钵碗里,拼命划动六只脚也逃不出去,只要她乐意,一根指头,便能结束它的性命。 如今两人易位,黎育凤再也无法占尽优势,而她也不是能任人欺辱的丫头,日后可以较劲的地方多得是,她可舍不得一下子就把乐趣给玩完了。 她叹口气,似笑非笑道:「少奶奶,你的嫁妆己经少得可怜,别再连这点东西都给砸毁,奴婢心里都替你可惜呐。」走出屋外,轻轻带上门,羽蝶对屋外丫头说:「少奶奶火气大得很,你们还是少在她跟前出现,免得遭受池鱼之殃。是了,叫守门的小厮警醒点,别让外头的野男人摸进来,唉,这黎府也是高门大院的,怎么就……」羽蝶的意思,丫鬟们能不明白? 是啊,谁想伺候这位少奶奶,不贞不洁就算,还泼辣得紧,也不想想他们家少爷是何等人物?风流俊朗、才高八斗,曰后可是要当官的呢,哪容得她这般作践? 羽蝶走后,一个丫头低声对旁人说:「回去睡吧,让嬷嬷把园子给守紧,免得有人在咱们杨府做那等肮脏事。」另一个胆小的问:「万一少奶奶要人服侍怎么办?」 「黎府不是有陪嫁吗,要使唤,还怕没人?」说着就将她给拉走。 这晚,黎育凤在屋里又发了一顿脾气,陪嫁的彩玉、彩玲却没在跟前服侍,她连想要一口水都喝不得。 她气得砸门破窗,直到天明,方才晓得彩玉、彩玲这两个死丫头,竟然背着自己爬上杨晋桦的床,两女一男厮混了整夜。 杨晋桦睡到日上三竿,没有人领黎育凤去祭拜祖先,也没人带她给长辈奉茶,黎育凤这位新少奶奶,前脚才进杨家大门,就没了立身之地。 杨家花轿刚离开黎府大门,黎品为就差人将杨秀萱拉进屋里,派上两个人守在屋子外头,不准任何人进屋。 杨秀萱不知道四老爷有什么可气的,该生气的人是她吧,黎家上下没有人把凤儿看在眼里,要知道,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居然长辈们都没回来,只命人送一点贺礼添妆。 「一点」不是客气说法,是真的只有一点,她怎不知道黎府老爷们一个个都穷成这样、又忙成这样了?她的面子没了,凤儿的面子也没啦,这样的场面若是话传出去,她就不信黎府的面子能多好看? 别人给她气受就算了,谁知连自家侄子也敢给她难堪。 想当初,杨晋桦进黎府来拜见姑姑时,那神情姿态是何等谦卑,哪像今天,一看见府里寥寥无几的客人,立刻撂脸子给她看。 这些都罢了,想起凤儿的嫁妆,她就心急火燎,狠狠瞪上黎品为。 这等嫁妆,他居然拿得出手?老太爷、老夫人可以对凤儿苛刻,总是凤儿做错事,失去他们的欢心;四夫人可以听不明白自己的暗示,反正她就个外人;可老爷是当人家爹的呀,他宁可把银子拿去贴补外头的女人,也不肯给女儿添添颜面。 望着杨秀萱气势凌人的五官,黎品为怒火中烧,她以前的温柔体贴到哪里去了,自从被人揭穿真面目,她便里子面子全然不顾了?! 真想不透,当年自己怎就迷恋上这个女人,任由她只手遮天,欺凌育岷、育莘和育清,而绍瑜和青舒两条性命……他愧对她们呐。 父亲在离府进京之前找他深谈过,将杨秀萱的罪行一一揭露。 看着如山罪证,他无法想象,那样贤淑温柔、宽厚大德的一个女人,虚伪面具之下竟是如此蛇蝎心肠?昔日柔情,瞬间消失无影。 父亲对他说:「容她,是为着育凤、育武、育文着想,只要育文、育武说定亲事,就可以安排她住到静安寺。」几句话,他理解父亲的隐忍,皆是为着黎府名誉着想。 他学父亲,硬把这口气给吞下,他不要求杨秀萱什么,只希望她安安分分、不要再生事端,双方都维持住那层薄薄的脸皮,没想到她连面子都不想要了。 见相公死死盯着自己,她也给不出好脸色。 哼,要气要恨,谁都没她有资格,以为摆张臭脸她就得买帐?错!这恰好给她一个出气借口。 「老爷这样看我,是怎么了吗?」她口气尖酸。 「没面子,丢脸!」黎品为咬牙恨道。 「老爷也这样认为?是啊,我也这么想呢,这老太爷、老夫人就罢了,身居朝堂高位嘛,没空回来送嫁,谁也不敢多话,可几房老爷就做得太过啦,他们可没把你这个弟弟看在眼里,四房女儿出嫁,居然没半个人回来?」 「女儿的面子丢啦,女婿面子也给卸啦,往后要是凤儿日子过得不好,这要怪谁去?说来说去,他们不就是看不起老爷的官小……」黎品为气得头上冒烟,直到现在,她还想挑拨他们自家人?娶到恶妻,简直是破家败户。 「闭嘴!事到如今,你还想挑拨离间,你就不想想自己做了什么好事!」黎品为气得将杯子往杨秀萱身上砸去,那个杯子不偏不倚砸到她额头正中央、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丝渗出皮肤、汇聚成珠,滴入眼中。 杨秀萱吓得噤若寒蝉,一颗心不断鼓噪。他知道了、老爷知道了,他知道凤儿和姚松岗的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这事……不能说,一旦说破……自家嫂嫂是什么货色,她会不知?那是个外和内锐、再厉害不过的女人,事情揭穿,她会活活把女儿给逼死……对!否认,她要否认到底,只要凤儿生下杨家长子,再大的事都比不上亲骨血重要,而老爷……定会以黎府名声为要,不会强行将此事掀开。 咬住黎品为的弱点,她挺直肩膀,绷紧牙关说道:「请教老爷,妾身做错什么事?」 「你是不知道,还是以为否认到底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炯炯目光瞪住杨秀萱,脸上满是熊熊怒火。 杨秀萱回眸望他,一脸的平静,她不断告诉自己,只要不承认,就没人能逮到自己。 黎品为冷笑,这个杨秀萱果然不简单,比他想象中更沉稳,难怪做那么多坏事还寝食能安,无半分心虚,不怕天、不怕神、不怕根应来敲门……这女人,是他小觑了她! 第三十二章 「我一个内宅妇人能做出什么大事,老爷何不明示?」她抓准他的心理,让他再生气,有些话还是得斟酌几许。 黎品为咬牙切齿,心底再恨还是得憋忍,这次她猜对了,姚三公子和牛屠户之子的事,现在还不是挑破说明的好时机,若非黎府仁义,绝不容许后宅脏事尽出,一个姨娘死得不明不白,能算得上什么大事。 好,他忍下,为育武、育文也为刚出门的育凤,他留她一命,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该得的报应! 黎品为紧紧盯着她,好半晌,终于将喉间怒火二吞下,他深吸气,凝声问:「管理梅院让你忙坏了是吧,儿子在外头做什么,你半点都不知情?」是因为这个……杨秀萱放松袖中拳头,吞下紧憋的那口气,只要不是姚松岗的事,她就不怕。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儿,值得老爷发这等大火,拿杯子砸人,不就是育文、育武被朋友怂恿,一起去了趟赌场,输了点银子。」 「输了点银子?是两百两,你哪里来的钱?」母亲从她口袋里抠出贪渎公中七万两的事,他全知晓,也知道为筹办育凤的嫁妆,她手中那点钱几乎全花光,既然不能插手中馈,她只能在梅院里抠点小钱。 「总有些私房吧,过去老爷赏我不少金银头面……」她还想狡辩,但黎品为没有耐心听她扯谎,冷笑两声,怒问:「自从夫人嫁进黎府,你给挽月楼送过月银没有?扣下夫人的月例就罢,连几十个下人的月银你都扣,你的心真黑!」 「挽月楼有什么资格拿银子,老爷可不曾到那里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碗饭、睡上一顿觉呐!」杨秀萱冷声嘲讽,这会儿是想同她算帐?行呐,那么他就长点本事,给家中妻小弄点额外开销。 黎品为大为震怒,一掌拍上桌案,怒指杨秀萱道:「你还有理了?不管我喝不喝水、睡不睡觉,夫人都是我的正头娘子,将来要进黎家柯堂的,你一个奴婢居然敢克扣主子月例,好,好得很!」他说她是奴婢?跟了他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苦头吃尽,竟换来奴婢二宇??! 她气得口不择言,扬声道:「不扣下挽月楼的银子,难道老爷要我眼睁睁看着儿子被赌坊的打手剁手剁脚?那可是老爷您的亲生骨肉,不是仇人,您不心疼,我心疼,他们可是堂堂正正的黎府少爷,可不是私养在外头的杂种贱货。」他被她气倒了,这女人是非不分、黑白不论,什么话只站在她自己的立场讲,连偷别人的银子都还能振振有词! 黎品为摇头,这种女人说不通,不需同她分辩,他说:「好啊,既然心疼,你把心思全花在育文、育武身上,让他们在家里好好念书,别再往外跑,若是他们再敢涉足赌坊、破坏黎家名声,不必别人动手,我会亲自打断他们一双腿,至于梅院的事就交给柳姨娘,你不必再碰。」丢下话,他甩袖转身。 连梅院掌理权都要从她手中夺走?这是不想让她活吗?该死的男人,没良心的男人,她的青春全葬送在他身上,竟然换得一个悲凉下场。 激动的她忿忿推了黎品为一把,扬声怒道:「黎府名声不必等儿子来破坏,早就让老爷给败光了,妓女也要、寡妇也好,现在又是哪棵烂葱烂蒜爬上爷的床了?」听见她的话,黎品为猛地转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手上的力道加大,冷眼看她的脸发红,他真的想把她活活掐死,若不是……他深吸气,松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自高处俯视呛咳不止的杨秀萱。 「如果你敢碰丽华一根寒毛,我保证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口气阴森,表情狠戾,让人忍不住浮上一层层鸡皮挖疼。 看见黎品为浄狩的面目,咚地一声,杨秀萱听见自己心脏坠入深渊,他竟为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不顾他们多年情分…… 【第二十八章 齐心筹备香皂铺】 大将军惠鉴: 边关之事交接得差不多吧,算算日子,你也该准备起程前往岭南。 最近挽月楼都快变成工坊,几十个人齐心合力,好不容易将大将军的迷彩服给赶出来,以前总觉得挽月楼小,现在,几十个人待着,竟也不觉得壅塞。 染料相当特殊,要把布匹染成致芬要的花色可不容易,这都多亏了阿坜哥哥,也只有他,可以把致芬稀奇古怪的要求给完成。 染好的布送回苏府,那里更大,阿坜哥哥雇上近百个妇人日夜加工,她们没缝过这种窄口窄管、利于行动的衣服,需要我在旁边盯着,为此,我经常出府,偶尔时间不窘迫,便刻意在外头多逗留些时候。 为安全起见,致芬帮我扮了男装,除个头小一点外,倒分辨不出男女,有常宁跟随在侧,致芬放心让我四下走走、到处看看,这让我增加不少见识。 我知道,看到这里,你肯定要在心里嘲笑,不过是逛个街,能增加什么见识?可对长年关在一方小小天地里的人来讲,己经足够让我兴奋得整晚都睡不着。 我买了不少书,致芬也从苏府搬来许多游记,不忙的时候,我不是玩玩雕刻,就是一头钻进书堆里。 致芬说,女子虽然不考状元,但读书是把别人的阅历给读进自己脑子里。也好,行不了万里路,就读万卷书吧! 阿坜哥哥四月初二就要领人上路,将衣服、药品、匕首等物送到约定地点,他估计会比你早到几天,你不必担心,他说那里有朋友可以借住安顿,不会将衣服的秘密给传出去。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这些装备,你定可以夺得先机,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盗匪一举歼灭,若战事结束,你有闲暇余裕又有闲情逸致,请到乐梁城来作客吧,我们会操办流水席,让你连吃三天三夜。 有件事,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你。 姚三公子的人品真如你所言,不是普通差劲,最终那件事,还是捅到了父亲跟前,父亲气急败坏,却不得不为黎府名誉硬将此事压下,我不知道牛屠户那收下多少银子,但总算没让事情张扬出去。 此事是大哥说出来的,爹爹派他进京一趟,将此事禀告祖父,祖父大怒,萱姨娘的好日子告罄,只待祖父中秋回府,萱姨娘的下场,怕是得不了好。 此事是大嫂私底下偷偷告诉我的,我明白,这是嫂子好心,想要安慰我,除夕夜,她同我在萱姨娘屋子外头,亲耳听见萱姨娘坦承害死我娘,也承认她给大嫂、二嫂下药。 嫂嫂们恨她,理所当然不对父亲隐瞒育文、育武迷上赌博,以至于欠下大笔银两之事,这也能够理解,我只是没想到,她们不在梅院,却清楚萱姨娘克扣挽月楼银子一事,由此可知,萱姨娘的势力己经大不如前,身边早被摆上暗棋却浑然不知。 想当年,只有萱姨娘在别人身边摆暗棋的分,哪有别人窥伺她举止的机会?果真是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不过也因为这几枚棋子的存在,我知道许多萱姨娘不愿教外人知晓之事。 五姊姊三朝没有回门,往后拖了一个多月才在萱姨娘频频催促下,由杨晋桦陪同回来。五姊姊整个人都变了,当然这变化指的不是她的态度气势,而是形容样貌。 第三十三章 她瘦很多,再浓的脂粉也掩不去她满脸憔悴,而她眼眶上那块尚未消退的瘀痕更教人触目惊心。虽然她对我还是满口刻薄、对几个姊姊还是趾高气扬,但那强撑出来的骄傲,大家一目了然,不愿同她计较。 家宴后,五姊姊回屋里同萱姨娘诉苦,这些话,托嫂嫂们的福,我也听说了。 五姊姊失贞之事,终究没瞒过杨晋桦的眼,只不过,他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夺走五姊姊贞节,五姊姊不松口,他便诬赖五姊姊到处留情。 她在杨府过得很不好,婆婆成天到晚想算计她的嫁妆,但她守得紧,谁也不许碰,便是彩玉、彩玲两人也不得近她的身,据说是她们也成了杨晋桦的枕边人。没有可信任的人在身边,她每天过得战战兢兢,公公、婆婆不给好脸色,丈夫亦是爱理不理。 还有件教人意外的事,记不记得彩蝶?对,就是那个为保命、出卖萱姨娘母女的丫头,当时她们恨极这丫头,花下大把银子要人谋害她的性命,没想到阴错阳差之下,彩蝶居然进了杨府,成为杨晋桦的通房丫头,而五姊姊日日争闹不休,惹得杨家太太恼火,硬是不顾新媳妇颜面,把彩蝶抬为姨娘。 四哥哥说的对,命运是一个环扣上一个环的,必须步步为营、步步算计,否则一旦行差踏错,再回首己是百年身。 倘若当时萱姨娘别心存怨惩,放过彩蝶一命,她靠着我给她的那笔银子,早就是自由身了,怎会被卖到杨晋桦身边,如今成为五姊姊的对头? 五姊姊说,有一回半夜醒来,发现彩蝶坐在自己床前、把玩着一柄锐利匕首,似乎在想着要从哪里下刀才好,吓得她连续好几天没办法入睡。 彩蝶却娇言巧笑问她:被人谋害的感觉如何,不大好,是吧? 还说有一回,她命厨房送碗甜粥进屋,才吃一口就呛辣得咳嗷不止,她想灌几口茶水好止住咳嗷,不料平时要杯热茶都不得,那日壶中茶水竟是滚烫不己,她是喝了盆里净脸的脏水才止下呛咳。 当她回神时,发觉彩蝶不知何时靠在门边,对她笑道:「少奶奶该高兴,奴婢宅心仁厚,粥里头下的是辣椒不是砒霜。」在这种状况下,五姊姊的日子过得忧心忡忡、紧张兮兮。 可这能怨怪彩蝶吗?是萱姨娘和五姊姊弃她在先、谋命在后,就算她的行径疯狂,亦能理解。 五姊姊哭着要与杨晋桦和离,萱姨娘当场闹腾起来,抓着杨晋桦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骂他是忘恩负义的畜生,骂他猪狗不如,气得杨晋桦当场甩袖而去,连五姊姊也不理。 萱姨娘不依不饶,硬要爹爹上扬家讨说法,这回爹爹没为五姊姊出头,只冷声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前两日,杨家传来新消息,说五姊姊发疯,拿着刀子要砍杀杨晋桦。 我不知道五姊姊是真疯还是假疯,倘若是真发疯,那也是被杨家给连手逼疯的。 致芬听说这些事,叹息道:「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出来的,谁也不能怨。」是啊,五姊姊若肯安分嫁进杨府,别招惹姚三公子,哪会发生这等事? 如果萱姨娘在东窗事发时拼死护下彩蝶,那么这个通透伶俐的丫头,定会成为五姊姊身边最好的助手,而不是死对头。 假设五姊姊抵死不肯嫁给杨晋桦,愿意选择去静安寺,说不定几年修养心性,会走出另一条坦途。可惜她没有勇气吃苦,不愿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想着用手段计谋,从别人身上夺取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五哥哥写信回来,说四哥哥离开东北了,经过情况没有说得太明白,只用大有斩获四个字轻轻带过。 那意思是《大齐志》编得很好,受皇上青睐,还是说,明里暗里,他又替皇上和三皇子铲除了几个康党人士? 我猜想,是后者吧! 四哥哥将来定是人中龙凤,无庸置疑,当时进京,我还期待他能在五哥哥身边多加提点,谁知才多久时间,他就去了东北。 我心里有几分埋怨,致芬却笑着对我说:「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所以呢,知不知道天才和笨蛋怎么划分的?聪明的人愿意随着变化调整脚步,蠢人只会停在原地大骂老天爷不公平。」所以啊,与其在这里生气你的回信中只有「安好」、「顺利」这种敷衍宇眼,我决定调整自己的做法,当个聪明人。 随信附上几页信纸,你别问我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是太清楚。 不过致芬说,如果乐意的话,我可以喊它「学习单」,那是种帮助大将军学习如何写信的工具,希望它真的能够帮到你。最后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小丫头 信的封口上头滴着蜡油,在蜡油未干时盖上一方刻着「小丫头」的印章,因此齐靳明白,除大将军印之外还有个小丫头印。 他喜欢育清喊自己大将军更胜于喊他世子爷,喊世子爷时,她的口气淡淡的、带着一种疏离,但喊大将军时,她总喜欢喊成「打将窘」,有些调皮、有些可爱,就是小丫头该有的口吻。 随着每封信来到的,一定有个装着满满点心的食盒及两套新裁的衣裳,那衣服扎实保暖,让他在冷风冽冽的漠北不觉得冰寒,但是这回,她送上的是两套轻薄透风的凉衫,那是为着他即将起程前往岭南做的准备吧? 她不仅聪明还很细心,有的时候,他觉得她不像个小丫头。 上回他突发一问:「你怎么会想到向苏姑娘介绍我是平西大将军?」她吐吐舌头,支菩半天后回答,「朝廷给封号不都是这样,打跑北边鞑靼的,朝廷就封他镇北大将军,梁国在西,你打下大梁不叫平西大将军叫什么?」这么说来,她不过是随口胡说八道,没想到,事情还真的让她给料中,朝廷的诏书里,果真封他为「威武平西大将军」。 当时若不是自己多问上两句,而她给出合理解释,他定要以为她是神算,掐指一数就能算出前后三十年。 齐靳打开她附上的「学习单」,从头到尾飞快看过一遍,笑意忍不住从眼角流到嘴边,这个小丫头呵……不管这是苏致芬的教导,还是小丫头的异想天开,他都乐意配合,齐靳拿起笔、沾饱墨水,二写下答案。 建方十五年〈四〉月〈十六〉日,天气〈晴朗〉。 括号的地方留着空白,让齐靳在里头填字,他看完下一句,想了半晌才继续写。 今天的心情如何? 答:还不是太差。 这几天在忙些什么? 答:正依着阿坜和苏氏给的书册,训练士兵打丛林战。 写一件令你感到快乐的事。 答:梁国新君昏庸软弱,两国划分疆界之事,比预期中更早完成,盟约签定,里头的条款细项肯定会令圣上龙心大悦,也许皇上愿意在赏我「威武平西大将军」这个封号后,还愿意赐下新府第,允许我离开珩亲王府,立府别居。 写完这个,不自觉的惬意浮上眉心,这是长久以来,他希望为江云做到却无法做到的事。 对于江云,齐靳心里头始终有无数抱歉,他护不了她,也护不了她的家人。 前曰,齐镛传来消息,说江云的父亲犯事被罢去官职,事关康党,证据还是由育岷亲手挖掘出来的,证据确凿,皇上处决起来毫不手软。 第三十四章 唉,岳父、大舅子终究是不肯听自己的劝告,当初他一再叮咛,要他们独善其身,千万别为升迁、为些许好处投靠康家,他们却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如今东窗事发,便是他再有能耐,也无法可救。 齐镛很抱歉,他说自己己经尽力了,如今任何人牵涉到康党,皇帝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是好消息,代表大皇子的地位岌岌可危,而齐镛的形势更加稳固,只是齐靳无法不心虚,保不住岳家,他怎对得起过世的江云?而且,自此往后,自己的女儿再无外祖可以依恃……他是女儿唯一的仰仗,为女儿,他必须牢牢把小丫头的话给记在脑子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有没有什么让你感觉骑傲的事? 答:新的界碑立下,眼看朝廷送来一批批迁居至此的百姓,他们不疑虑、不犹豫,放下包狱便开始筑屋耕地,为着自己的明天勤勉砥砺,边关一片欣欣向荣。 悄悄地同我说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吧! 答:我曾经在老家树下埋入一个锦盒,里头写着我的志向。 关于这一题,他想很久才缓慢下笔,但最终还是没有提到锦盒里头的纸张上写了什么内容,因为如今想来,那个志向……很可笑。 想想看,有没有什么让你难过的事,需要分享?〈如果没有,可以略过〉答:前几日,将最后一批死亡的战士骨灰送回京城,那些人,曾经与我并肩作战,而今天人永隔,想起他们爹娘亲人的哀恸,心很沉。 可以略过的事,他竟然还是乖乖填写,看来他对这张学习单并没有想象中的敷衍。 最近有什么事是你最迫不及待想做的? 答:很想快点抵达湘城,试试那些迷彩服,有没有如预期中那样好。 提一件大将军想要小丫头为你办到的事。 答:小丫头给的斜背袋很好用,东西摆进去不乱也不会往外掉,只不过有点小,能够送我一个大些的吗? 学习单终于填完,齐靳写得极其认真,在信的尾巴,他又习惯地写上「平安、勿念」。 拿起单子,他从头到尾读一遍,把不详尽或冗长的部分删除增添,补补修修,直到满意了方肯罢休。 折起信纸、收入信封,他学她,在封口处滴上几滴蜡油,待蜡油略干,轻轻盖上「大将军」印。 突然间,帐外微风吹过,耳边彷佛传来她脆脆嫩嫩的声音,一句一句、娇娇嫩嫩的嗓音喊着「打将窘」。 他想念她,在天气渐暖的三月天里。 一封信,让黎府上下忙碌起来,四少爷要回来啦! 黎育岷从东北回到京城后,蒙皇帝亲自召见,询问当地风土民情、官府吏治,他回答得谨慎得体,皇上对他赏识有加,直夸黎太傅会教育儿孙,替朝廷留下两株好秧苗。 在东北考察过后,紧接着,黎育岷要同十几位编书官员前往刚刚从大梁接收的那片西北疆域。 那里的生活风俗与大齐截然不同,新的移民己经送过去,不同民族的百姓生活方式大为迥异,新的山川地貌、新的人文风土、新任官员的管理等等,都是他们要考察的范围。 既然要前往西北,就会经过乐梁城,虽说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但考察并非治水,没有那样急迫,并且皇帝发话,要黎育岷回家乡好好休息,他自然要在黎府住上几曰。 黎育岷虽无官职在身,皇帝却赐黎府一块匾额,上镌「忠义传家」,到时候,他们甫进城,乐梁官员就会一路护送,锣鼓铜钹、吹吹打打,把黎家的面子给个十足。 也因如此,黎府能不事先做好准备? 除要好好为黎育岷及和他一起前往西北的官员接风外,还得招待上门庆贺的大小官员,前后算算,至少得连忙个七、八曰,再加上之前的准备工作,林林总总、琐琐碎碎,累得人直不起腰来。 苏致芬可以不管,反正大家早己习惯这位四夫人是个摆设,但黎育清和两个嫂嫂可得将责任一肩承担。 先将大房的菊院整理起来,把每间屋子重新整理粉刷过、摆上新盆栽,屋子里头铺好棉被床单,安置好各项用品,屋子外头,修剪花木、移植新栽,再将每个屋子伺候的丫头编排下去后,菊院顿时焕然一新。 宴客处设在锦园,筵席的菜肴敲定后就得赶紧备好食材。 黎品为本是不管事的,但这等风光大事,当然要挺身出来主持大局,连两个准备应试的哥哥也没闲着,同管事们到处分送请帖。 所有杂事在黎育岷回来的前两天准备齐全,黎育清偷空回到挽月楼,本想歇一歇,却发现院子里几个仆妇正在切割两个月前做好、等着凝固的香皂,苏致芬和岁岁月月几个指手画脚的叫大家谨慎小心,而难得清闲的阿坜坐在一旁,玩他的小东西。 说是在雕刻,黎育清倒觉得他在想事情,每次一有麻烦或参不透的事,他就会待在院子一角,拿着木头、石头刻刻雕雕。 黎育清看着忙碌的仆妇们,苏致芬不喜欢用澡豆清洁身子,澡豆是用胰子、皂角和豆末做的,虽然能够洗净,味道却不怎么样,因此挽月楼里头用的全是自己动手做的香皂。 苏致芬用不同的油加上草木灰和一些橘皮、香花等等味道重的香料做成香皂,岁岁说,刚开始做皂的时候没这么顺利,香皂不够硬,碰上水几下工夫就化掉,她们是接连做过几十次,才有今天的成绩。 黎育清第一次使用挽月楼的香皂洗澡时,惊讶不己,皮肤不但又滑又干净,还会散发出淡淡香气,过去洗个澡像拼命,直想动作快一点,可现在洗澡变成享受,能多待一刻,就不愿意从净房出来。 黎育清问:「如果可以开间香皂铺子,生意应该会不错吧?」苏致芬笑道:「自然是,不过制皂法子太容易上手,三下两下就会被别人学去,怕开不了太久,满街都有香皂铺子。」没钱赚的东西,她才不会在上头花大把心思。 但是阿坜脑子好,想过半晌后,问:「如果它不只是香皂呢?既然可以添入香花,难道不能加入中药,比方可以让皮肤白皙的珍珠粉或白芷,可以让头发变黑的何首乌……」他只是随口几句提议,居然惹得苏致芬大喊一声,突然丢下书、振奋起精神,急急说道:「没错,还可以添入能够防皱的蜂蜜、杏仁、黄耆,能够除狐臭的白苏,能够去斑的川芎,能治痕子的小菊花,香味除了玫瑰之外,还可以用茉莉、桂花……」她越说越多、越讲越快,一块香皂变成三块,分成洗脸、洗澡、洗头发,还提到可以内服外敷,再请大夫们配些「美人汤」,卖香皂也卖补药,双管齐下。 她那副兴奋劲儿,不像双管齐下,比较像双份银子齐赚。 就这样,在忙着制作迷彩服的同时,他们让挽月楼里的丫头婆子们试做出第一批香阜——五种香味、不同疗效。 长长方方的皂在阳光下铺成一排排,不同颜色,绚丽斑斓。 苏致芬正拿着各种不同纸张,试着把香皂包装得美美的。 对了,说到那些纸张,也是大有来历,可不是外头随随便便能够买到。 那都是阿坜开纸作坊的朋友,应苏致芬的要求特地耗时间做成的,这些纸比一般宣纸厚一点,纸浆加入不同颜色的染料与小碎花瓣,因此做出来的纸有各种不同颜色,上头还有些许小碎花。 第三十五章 阿坜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能做瓷裸女的,有能做纸张的,上回迷彩服的布料也是阿坜朋友帮忙染出来的,更别说那些种花种菜种田的,大有人在,因此挽月楼总能吃到最新鲜的奇珍异果。 苏致芬经常笑道:人脉是最大的宝库,有阿坜在,她等同把大齐的宝库给揽在身旁。 不过阿坜的朋友还是不明白,何必浪费纸浆做这种红红绿绿的厚纸张,拿来写字可不方便。 原本也没人弄懂苏致芬要做什么,如今一看方才晓得,她要拿这些纸材包装不同的香皂,这样一来,别说里面的香皂别人模仿不来,连外头的包纸也没人可以学得起。 看来,这独门独户的生意他们是做定了。 「不错吧!」苏致芬朝着黎育清挑眉,笑得满脸灿烂。 黎育清走近,笑眯眼道:「何止不错,是非常不错,等『天衣吾凤』开张后,就可以着手准备香皂铺子。」 「哪那么容易,香皂铺子和衣铺子不一样,衣铺子草创初期,确定布匹来源,几个绣娘、几个裁缝,再加上咱们两个领头设计的,店铺就能开张,即使顾客少也不怕,只要咱们卖的东西好,可以慢慢等、慢慢熬,反正人人都得穿衣服,待名声打出去,就不怕倒店。」 「但香皂不同,多数人己经习惯用澡豆,要说服百姓掏银子买他们没用过的东西得花不少时间,再则,店铺开了就得有稳定的供货来源,光靠咱们挽月楼这块小地方可不成。」 「所以喽,得盖间工厂专门制皂,可厂址要挑在哪里?京城里?没我盯着东西怎么做得出来?我可不打算把配方公开出去。在乐梁城?上回做迷彩服,挽月楼里动静太大,后门马车进进出出,己是引人注目了,所以……」黎育清接话,「所以咱们先小规模试卖,把香皂摆在『天衣菩凤』,或送或卖,先把名声给打出来?」 「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只不过那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高门大户的千金,东西必须做得够精致、够吸引人注意。」苏致芬看一眼手中的长方条块,心叹,怎么都不赏心悦目啊。 她妈妈是服装设计师,从小耳濡目染,自学自会,也能做出不错的设计成品,但大学念的是商品设计,她对美学虽有概念,可图实在画得不怎样、手也不甚巧,大学念六年还毕不了业。 幸好育清弥补了她的不足,育清是下过苦功的,画艺、绣技精细,现在连雕刻都能上手,最妙之处在于,育清不墨守成规,能将自己讲的理论给实体化,有这个合伙人,只要略略提供意见,她就能飞快做出自己想要的成果。 如果说苏致芬是理论者,黎育清就是实践家,两人合作无间,无坚不摧!苏致芬曾经发誓,未来,要把铺子开得比苏家爹爹还多间,过去她只凭着一股雄心万丈,现在有育清在、有阿坜在,她深信自己的梦想不会只是幻想。 黎育清听出苏致芬的意思,走到架子前拿起一块茉莉花皂,左右看了老半天,跑到阿坜跟前,拿起一柄雕刻刀,在上头雕出几朵茉莉花,她的手劲不足、功夫未到家,硬的东西还没办法雕太好,但香皂对她而言是小意思。 阿坜看着她的动作,也走过去拿起一块香皂,手起手落、刨刨雕雕,一个穿着苏致芬设计长衫的姑娘出现,栩栩如生,看得黎育清和苏致芬都呆了。 黎育清不服输,又拿起一块皂,想学阿坜的雕法,苏致芬看见,立刻出声阻止,「等一等!别浪费!」黎育清不懂她的意思,怎么会是浪费?明明就是在帮忙赚钱,是她自己说「东西必须做得够精致、够吸引人注意」的呀。 黎育清尚未想清楚,苏致芬己经指挥人进屋,搬出一张方方的大桌子,又在桌面铺上一层宣纸,这才两手微摊,请两人就座,黎育清和阿坜分坐桌子对面。 岁岁、年年乖觉,一个把整组雕具送来、一个捧上十数块香皂,黎育清和阿坜对看一眼,低下头各自卯足全力雕了起来。 苏致芬可没闲下,她让岁岁拿把小刀,把他们雕下来的边角块切成丝状、装入绢袋里,然后系上绳结。 岁岁月月年年三个和苏致芬是极有默契的,弄清楚她要做什么,月月便进屋里找来几匹细绢、裁成方形,手巧的年年拿起针线,缝出一个个细绢袋,而岁岁继续将挖掉不用的皂块刨成细丝,装入袋中绑起。 皂丝有人管,苏致芬拿出原先就要用来装香皂的小木盒,挑了张淡黄色纸,裁出许多细长条,轻轻塞入盒里,再将雕好形样的香皂装进去、盖上,最后用碎花纸包装木盒,系上细麻绳,外头串起吊牌,吊牌上写着「润肤皂」。 成品完工,她拿远拿近、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当然更满意的是黎育清和阿坜较劲似的比赛起雕工。 苏致芬笑觑黎育清,这丫头真不是普通自信,偷学来的手艺竟敢跟师傅比,也不看看阿坜这是在让她呢,如果他把真功夫亮出来,恐怕她会沮丧失意、自惭形秽得再不碰雕刀了。 大概是阿坜认为不需要在这种东西上头浪费太多工夫吧,也许他只是在试试可以用什么简单雕法塑形,日后寻来几个手艺不差的师傅做这份工。 但不管以后怎样,现在,一群人各自低头忙着做事,个个聚精会神都很认真,也都没说话,好像他们手中掐的不是香皂,而是金块。 一块块新制的香皂随着微风传来阵阵淡香,是教人舒心的味儿。 此刻的他们绝对没有想到,因为这个下午,他们心无旁骛的工作成果,会在若干年后,让大齐国内的「沐舍皂坊」开了近百家,每年的营收利润让苏致芬成为大齐首富,而入了两成股份的黎育清也有本事建农庄、盖书院、开设香粉铺子。 【第二十九章 光宗耀祖的育岷】 场面比黎品为想象中还要大,黎育岷一行人刚到城外,得到消息的知府、同知、县官大人全领人前去迎接,百姓更是夹道欢呼,与有荣焉,心里头想着,咱们乐梁城能住着黎府一家人,定是天上神仙特别眷顾这块地界,一个个交代起身边子女,要同黎四公子好好看齐。 可不是吗?先不提其它十来个有官职的大臣,光说这黎家四少爷,连进士都还没有,考上呢,就能同众位有才能、有贤名的清流官员一起到全国各地考察,这不就是皇帝老子特意给黎家的天恩? 早就说黎老太爷虽然辞官,皇帝还是对他圣眷不衰,瞧,才起复呢,皇帝就离不了他,连黎家两个少爷都能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现在连匾额都给赐下,这黎家啊,怕是又要再荣显个几十年。 总之这些天,乐梁城里街头巷尾,百姓们一开口话题就是黎家,黎家的光耀、黎家的荣显、黎家的少爷姑娘全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府中安置后,开头前两、三天,大宴小宴不间断,之后,黎育岷又得尽地主之谊,遨与自己随行的官员到处走走看看,好不容易闲下来,却不时有客人递帖拜见,男人在前头应酬,女人在后头设宴款待、吩咐车马、安排行程,大小杂事一堆,忙得黎育清和两位嫂嫂马不停蹄,夜里身子一歪,随便靠个东西就睡得不省人事。 不过这忙却也忙出好名声。 如今外头到处传着,黎府治家严谨,下人们做事井然有序,主子们有商有量、和乐融融,就是老夫人、老太爷不在,也不见乱了分寸,可见得黎府教养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是好的。 第三十六章 当然,每个府里多少有些糟心事、有几个不安生的下人,所以主持家务的也得防范未然,该盯的盯、该敲打的敲打,而杨秀萱则被黎品为关在屋里,命令柳姨娘好生看守、不允许她出面见人,就怕她又闹出动静。 这回的事可不普通,是皇帝的恩典呢,谁敢闹事,等同于打皇帝脸面。 因此杨秀萱心头再不平衡,却也无计可施,当年她对柳姨娘的压制欺辱,现在一一给还了回去,一人失意、数人得意,杨秀萱总算也尝到旁人踩低拜高的滋味。 此事自然也惊动到杨家,只不过人家送了两次帖子进门都得不到下文。 若是在过去,杨家不过是黎府姨娘的娘家,身分或许还上不得台面,可如今杨家可是黎府八姑娘的婆家,怎还是进不了黎府大门? 此事让一心想攀上大舅子的杨晋桦很是恼火,回到府里二话不说,几个巴掌接连甩到黎育凤脸上,又打又踹,狠狠痛骂。 「连黎育南、黎育朗的岳家都被迎进门、奉为上宾,那可是二房,和四房隔着肚皮、隔着门户,亲戚关系牵得老远的人,黎育岷都乐于应酬,哪像我和爹爹,像野狗乞怜似的无人搭理,都是你这个心胸狭隘的恶毒女,当初把黎育蜗欺得那样凶狠,人家心里头惦记着,连我也一同恨上,我怎么这么倒霉,娶到你这个恶婆娘。」黎育凤这些日子被打怕了,己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堪忧,再不逞口舌之能,以免惹来皮肉疼痛,她只能死死守住自己的嫁妆,不允许任何人碰。 但嘴巴上不说,腹诽冷语多着呐,她望着杨晋桦,心里冷笑,黎育岷挂名大伯嫡子,早与四房无关,两个哥哥的妻子身家虽不怎样,但好歹是书香门第,家里有人当官,而你杨家,算什么东西! 不管怎样,再忙日子也是一天接着一天过去,黎育清每天都想找四哥哥说说话,可每回到他屋前,丫头们递话,总说四少爷在忙。 也是,接下来要往西北考察,行程紧凑,可不是为了玩耍,要办的是皇差,总得利用时间合计合计,免得一到地头上,什么准备都没有,任由当地官员牵着鼻子走。 上回那趟差事办得极好,皇上给了赏赐,现在每个人可都是卯足劲准备要再大干一场呢。 只是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再不找时间同四哥哥说说话,待他走了,下回见面又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黎育清再犹豫,还是捧着包袱走到黎育岷房门前。 「四少爷休息了吗?」她低声问守在外头的丫头。 丫头尚未回话,声音就从里头传出来。 黎育岷说:「人都来了,不进门做什么?」他不忙?黎育清拉起笑颜,推开门,走进屋里,关上门。 她转过身,看见黎育岷拿着书靠在过去惯常窝着的软榻上,笑容更炽。黎育岷见妹妹冲着自己笑,忍不住地嘴角微扬。 黎育清望着他,才多久不见?一年都不到头呢,那个斯文秀朗的少年蜕变了,变得精神、能耐,历练全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晒得有些微黑,但更显男子气概,炯炯有神的双眼、宽阔的肩膀,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呢。 黎育岷放下书本,站起身,对她招手,「过来。」黎育清依言过去,站到他跟前。 他伸手一比,她只到自己胸口处,黎育岷皱起眉头,问:「都不吃饭吗,怎没长高?」口气不大好、眉心还蹙着,但那份浓浓的关心意味黎育清接收到了,她噘起嘴、皱皱鼻子,撒娇说:「谁说的,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下了呢,木槿说就是改也没办法合身,岁岁和木槿只好连手,给我做五身新衣裳。是四哥哥自己长太高,别赖我矮。」她指指屋门又道:「四哥哥再长下去,下次回来,得拆掉屋门重盖。」是吗?黎育岷还是不满意,「光长个子不长肉行吗?瘦巴巴的,像根棒子似的,赶明儿个谁肯踏进黎府给你说亲?」 「还说我,我才十三岁,哥哥都十七啦,怎不见有人上门?他们是嫌哥哥太高,还是嫌哥哥瘦巴巴的,像根棒子似的?」 「哈,你同我比?哥哥我是待价而沽,等榜上有名,不知道多少名门千金得到祖父母跟前排队。」说话就说话,他还动手动脚,一下子摸她的头、一下子掐她的脸,好像她是捏面人儿,得修修整整,才能塑出一副差强人意的身板。 「我怎样?」黎育清不满,也学他动手动脚起来,只不过人家个头太高,摸不到头,脸一仰,她想掐也掐不到肉,只能抓抓人家手臂、踢踢脚,像闹别扭的孩子似的。 「你是掉价而沽,越摆越不值钱。」 「四哥哥看不起我,我要同五哥哥告状去。」几声娇嗔,乐弯了黎育岷眉头。 见他笑得温柔,黎育清叹口气,转而正经起来,拉起他的手,柔声问:「四哥哥,你这一向可好?」 「哪会不好,你没听到风声吗?你家四哥哥可是意气风发、光宗耀祖呢。」 「那是给外人看的,没道理拿来唬自己人。四哥哥,你……」她又叹气,歪歪脖子,视线对上他的眼。「你很辛苦吧?康党那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一个不是官身的稚弱少年,怎么能够对付得了他们?」那份殚心竭虑,岂能为外人道? 妹妹的几句话,问暖了他的心,人人都看见他的风光显达,却不知道当中他几次遇险,连性命都差点儿给交代上,若非母亲在上天默默庇佑、自己运气出奇得好,哪还能坐在旧时屋里安适看书? 冋望她忧心忡忡的眉眼,笑意再也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泄,揉揉她的头发,他道:「没事的,我不是好端端的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总是报喜不报忧,四哥哥这样子,真教人操心。」 「凭我的心计,那个『忧』啊,哪能够难为到我身上,你就别花那么多心思,满脑子胡思乱想,难怪长不高。」 「我己经长高了,四哥哥别睁眼说瞎话。」她大声强调「己经」二宇。 黎育清的恼怒惹得他捧腹,他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包揪递给她,「行,这衣服能穿得合身,我就同意你己经长高了。」那是他同育莘估量着育清的身量做的。 黎育清打开包袱,一眼看见里头的衣服时,忍不住摇头苦笑,这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了,不识自家人。 「怎么,不喜欢?这铺子是最近京里新开张的,生意还不坏,里头的衣服款式挺别致,与别人家的不同。」没看到预期中的惊喜表情,黎育岷闷了,还以为她会高兴呢,怎会是这副表情,女孩子家不都喜欢打扮的吗? 她抬起头鼓起双颊怒问:「说!实话交代,这衣服一件要多少银子?」 「五两。」黎育岷目光闪烁。 他可以对着天底下人说谎,脸不红、气不喘,连在皇帝跟前也能把谎言说得很真诚,偏偏到育清面前,对上她那双通透清澈的眸子时,就是会心虚。 「五两?」她语调高扬,那个黒心价是致芬给定的,她能不知道底细?「四哥哥当清儿没见过世面吗,随便两句就能哄得过?」 「行了、行了,就是八两,别问啦,衣服穿得好看才重要。」他挥挥手,显然不愿意多谈。 五两、八两,他当菜市场喊价呀!她才不打算放过四哥哥,硬是走到他面前,同他眼对眼、眉对眉。 第三十七章 黎育清凝声道:「这款衣服出自『天衣吾凤』,要价二十三两,如果店里伙计会做人,知道你是最近红透半边天的黎家四少爷,或许去个零头卖你二十两就不错啦。」 「八两?你以为『天衣菩凤』是做良心事业的吗?出门时,我各给你和五哥哥一百两,那是要让你们傍身用的,你们没精打细算就罢了,居然把银子花在这个蠢地方,气死我了,你们实在太气人!」早就警告过他们,钱要仔细花,京城是个烧钱的地方,他们居然拿来买衣服,还是「天衣吾凤」的经典款,黎育清气过头,连蠢地方都说出口,如果这话让苏致芬听见,定要敲她两棒子。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黎育岷很意外。 黎育清两手叉腰,瞪得眼珠子快掉下来。「那铺子是我和致芬合开的,我们各占五成股份,她设计衣服款式,我负责上头的绣样图案,你说,我能不知道得这么详细?」听她一说,黎育岷乐得大笑出声,「那我得快点写信给育莘,他说如果你喜欢,还要再给你买一身新衣,他担心杨秀萱苛待你、不给你做新衣服,看来是我们瞎操心,你虽然哪儿都没去,却混得风生水起。」见他笑成那模样,黎育清有气也没法发作。呼……用力吐出心中怨气,算了,下回阿坜哥哥进京,再托他给哥哥带银子就是了。 顺着他的话,她说:「可不是,我现在今非昔比,不是被谁苛待就活不下去的小丫头了,哥哥们就别瞎操心啦。三皇子有同你提到世子爷到岭南打仗的事吗?」 「我知道那件事。」 「那你也知道军队的衣服?」 「不就是盔甲吗,怎么了?」 「丛林战不比平地作战,穿的衣服要以轻便实用为主,那批衣服是我和致芬合力设计、做出来的,因为我身上没有闲钱,只能出三成资金,不过致芬收到银子,立刻把利润分红给我了……」说到这里,她不得不再次感激齐镛、齐靳,她是将他们这些年给的礼物全兑成现金,才凑出本钱入股「天衣菩凤」,不;5的股份是致芬掏腰包借给她的,待年底衣铺子赚钱,再从分红中摊还本金。 黎育岷看她满脸的盘盘算算,心里有底,这丫头再不是能够被欺负的柔弱小可怜了。 「……我本想托阿坜哥哥,在京里置办一间宅子,四哥哥和五哥哥就不必住在大伯父府里,如果爷爷、奶奶愿意,也能每搬过去,我听说那里有点挤……」黎育岷微笑,那里虽然挤却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二伯母不消停,大事小事都要拿出来闹一闹。 以前在乐梁,祖母很少出门,威严在那里摆着,可以管着控着,不至于出大差错,现在祖母和郑嬷嬷都忙,不但要经常穷宫陪德贵妃,为着帮爷爷和三皇子,还得经常出门应酬,只能把家务交给母亲,这样一来,二伯母那性子怎能平静得下来? 何况这次,二伯母同二伯父进京,特地将育秀给捎带上,就是想替她在京里谋得一桩好婚事,没想到祖父、祖母非但没无心思,更不希望在此多事之秋让育秀掺和进来。 于是让母亲帮忙拘着育秀,不允许她出门,而二伯母人生地不熟,自然没有人邀她参加宴会。二伯母在府里憋上将近一年,哪里都不能去,眼看育秀马上要及笄,还谈不成婚事,越心急脾气越大,打骂下人仆婢是小事,成天与母亲寻衅,言语刻薄自己和育莘更是常事,育莘在信里抱怨过几句,清儿就此上心。 「别担心,等过阵子祖母替六妹妹找到一门亲事,二伯母自然会消停。」 「其实这件事也怨不得二伯母,在这一年当中,连三房的哥哥姊姊和柳姨娘屋里的姊姊都说上亲事了,六姊姊却连个影儿都没有,当母亲的,哪能不心急?」她记得,前世,黎育秀说给了齐靳,这世,他们却没有半点交集,历史越走越歧异,黎育清就越安心。 自从黎育凤嫁进杨家后,她那颗心算是安然摆进肚子里。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上个月发生一件事,让祖父发上好大一顿脾气。」 「是六姊姊私自出门,让大皇子给送回来的事?」这件事,哥哥写信给她透过讯,大抵是说二伯母没经过长辈同意,带着六姊姊出门上香,谁知半路上车子居然坏了,恰好大皇子经过,彬彬有礼的大皇子心善,知道她们是黎府的二夫人和六姑娘,便用自己的马车送两人回府。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恰好,谁晓得是不是二伯母一出门就让人给盯上,马车好端端的谁搭都没事,偏偏二夫人出门就坏掉,这当中要说没什么猫腻,谁相信? 大皇子把人给送回府,家里能不备礼上门谢个两句,这一来二往的,大皇子与黎太傅搭成一线的谣言,能不传得风风火火? 这样也就算了,谁知道二伯母心大,居然想把女儿嫁到大皇子府里当侧妃,这是什么跟什么啊,躲都来不及了,她还眼巴巴的想搭上。 祖父发一顿脾气算是好的,本来还想派辆车将母女俩给送回乐梁,那件事让二伯母脸上无光,虽不敢在长辈面前发作,逮着下面的人就要火上一场,四哥哥还好,不在京里,五哥哥就是那个躲不掉的倒霉人。 二伯母指桑骂槐,对着下人骂骂咧咧,说不公平,只允许四房同二皇子交好,却不允许二房与大皇子有交情,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 明眼人怎听不出来,「与二皇子交好」的是谁?那段时日,吓得五哥哥每天入夜才敢回府。 黎育岷续道:「这事还没完,我出京时,大皇子还真派人去探祖父口风,问六妹妹许人没有。」 「大皇子真看上六姊姊啦?」黎育清惊讶问。 不会吧,二伯母这下肯定得意扬扬,要颗芝麻、天上居然掉下大西瓜? 「哪里是看上,康党最近被整肃得厉害,大皇子再笨也晓得该转转风向,总不能把所有鸡蛋全摆在一块儿,能够拉拢的自然要大力拉拢,眼下祖父正得圣眷,不光是大皇子,别的皇子也想尽办法与黎府搭上关系,现在有个现成机会,他怎能放过?」 「所以呢,爷爷怎么说?真要把六姊姊嫁过去?」 「当然不行,祖父回道,六妹妹自小便定下亲事,只等着及笄后成亲。」 「这件事若让二伯母知道,家里肯定又要大闹一场了。」 「当然,不过有二伯父在,还不至于闹得太厉害,不过六妹妹的婚事确实得快点定下,否则会有事发生。」黎育岷叹道,可这般急就章的,怕是寻不到好亲家,这回二伯母心急坏事,倘若耽误六妹妹终身大事,她还有得后悔。 「四哥哥,我担心五哥哥同二皇子走得近,那人……也是有野心的吧?」 「对,不过二皇子心计不如大皇子,相较与大皇子为伍,倒不如和二皇子交好。」至少他心里算计什么,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若是五哥哥一个胡涂,真的变成二皇子的心腹,到时候会不会与你、与爷爷、与三皇子对峙?」一个家本该扭成一股绳,现在分靠两边,算怎么回事? 对于黎育清的忧虑,黎育岷育岷感到好笑,用力戳上她的额头,佯怒道:「你这是看不起祖父、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育莘?当初是我们让他去接近二皇子的。」 「可五哥哥那性子,四哥哥比我还清楚,他总用真心与人相交,不擅长尔虞我诈、算计心机,若是他让二皇子给算计了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第三十八章 「你会说这等话,是因为不知道过去这一年当中,育莘改变多大,如果你见到现在的他,肯定不会有这层莫须有的担心,他早非昔日的黎育莘。」说完这个,他喟然,也不明白这是坏是好,环境迫得人早熟,他经历过一遭,知其中苦涩艰难,眼见育莘如当年的自己舟……想起他那张倔傲、固执的脸庞,慢慢透露出坚毅光芒,也好,男子总是要成长。 黎育清拢起双眉,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只知他言语与齐靳相似,到底是什么造就出如今的哥哥? 他看见她想追根究底的神情,笑了,久久才说出一句,「刚到京城时,我们都不容易。」 「什么东西不容易?」 「过去不知道父亲有多困难,走这趟京城,方明白父亲一人在京城有多不容易。」黎育岷口中的父亲是指大伯父黎品方,前些年,他寄名到大房名下,以大伯父、大伯母为父亲母亲。 黎育清没插嘴,静静听他往下说。 「我们刚到京城时,就有许多人虎视眈眈,祖父可是皇帝最看重的近臣,再度返朝,会掀起什么波澜?各方势力暗潮汹涌,人人都盯着黎府门楣看。育莘初来乍到,对什么都新奇,拉着我到处看,祖父也不阻拦,甚至刻意让祖母怂恿我们出门。」 「那时大皇子身边的人正愁找不到机会给祖父使绊子,偏偏我们这两只呆头鹅自个儿撞上去,接连几次,我们被修理得舌七八糟,有冤无处申,你可以防止自己出错,却没办法阻止别人来挑衅,我们吃过的亏,认真细数,许多人的一辈子加一加还凑不齐这个数。」 「有一次育莘忍受不住,跑到祖父跟前告状,祖父捻了捻长须,反问他,『你打算一辈子躲在我的羽翼下,靠我这个老人来保护?」」 「自那之后,不管碰上什么事,我们都咬牙吞下,一次两次三次,我们渐渐琢磨出法子,不但不与人正面冲突,甚至还能反败为胜,让那些人硬把暗亏给吞下肚。」那段时日他们同仇敌忾,建立起真正的手足亲情。 如果他认真把育清当成妹妹看待,是因为她那句「清儿不求哥哥们飞黄腾达,只求你们平安顺遂」,那么他认真将育莘当成弟弟,则是在那段日子里,恶人欺到头上,育莘总说自己身子骨强健,硬把他护在身后,让自己的身体承接更多的拳头。 他心冷心硬,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别人对他为恶一分,他定要多还上三成,但他那颗刚硬的冰冷心在不知不觉间,被这对傻乎乎、只会对人好的兄妹给晒暖、哄软了。 「爷爷坏,居然用这么狠的手段教导你们生存。」黎育清听得气急败坏,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担忧。 「方式是严厉了些,但结论是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蜕变,育莘开始懂得用脑子与人周旋,不再一味相信真心就能换来真情,他收敛脾气,懂得在别人身上用心计,或许他少了几分良善性情,但现在的他圆滑融和,多了点权诈,多了点谋略,却再不是能任人摆弄的性子。」 「若不是那段时间的冲撞,我们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自己的言行脚步,不晓得如何察言观色、分析局势,以前在家里同爷爷学的都是道理,真的身处其间,才明白个中不同。谁能想得到,光是一杯邀约水酒,后面还能藏着算计阴谋,而几句话就能被人无限引用,一个简单举止里头,暗喻着数不尽的弯弯绕绕,一个不仔细,就能把自己给陷进去,谨言慎行说来容易,行来难。」 「四哥哥……」黎育清心疼极了,过去总以为应付杨秀萱这种人,己是阴暗面的最极致,如今才晓得那不过是入门功夫,要像哥哥们那样,得付出多少辛苦呐。 「没事。」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现在局势偏向咱们,祖父受到重用,我和育莘也在皇帝跟前露了脸,连父亲、二伯父也水涨船高,朝堂行事不再处处受人阻挠,过去我傻,以为靠着自己的能力,就能闯出名堂,现在才明白家族势力有多重要。」若非祖父是黎太傅,凭什么到东北的官员一大票,皇帝独独接见自己?若非自己是黎家四少爷,为何访察团里能人无数,别人会愿意听他调度? 过去自己太幼稚,为着母亲的死,他恨上整个黎府,甚至暗地发下豪语,有朝一日待自己扬眉吐气,首先要对付的就是黎家人。 如今方知,若不是这个黎姓,他想出头?也许熬到死都没有机会,想想那些饱学进士,有多少人混上几十年,也不过只摊上一个七品小官,他何德何能,未出仕便先受皇帝青睐? 这些天的荣耀,不是因为自己本领高强,而是因为他投对胎。想到这里,他对自己那个庸碌无为的亲生父亲就少了些许埋怨。 「这样难为?要不,你们回乐梁,我赚钱养你们。」她不是在夸耀自己能干,而是心疼哥哥遭罪,这点,黎育岷看得出来。 「要成材、要成就一生事业,确实不容易,但我和育莘都不愿意同四叔一样,浑浑噩噩过日子,我们身负重担,要为死去的娘亲争一口气,为自己的亲人拼搏出一片天地。」前天他独自到母亲坟前烧香敬果,告知母亲自己的成就,他但愿母亲含笑九泉,为自己的成就感到几分欣慰。 「对了,我去看过我娘亲了,是谁出钱修的坟茔?」他不认为黎家人会有这般心细。 「是我,我们都长大、闯出些许名堂,怎能放任母亲在野草漫漫的荒地忍受寂寞?庙里师父说,四哥哥的娘误打误撞挑到一块风水宝地,我想借四哥哥的光,便将我娘也迁葬过去,以后她们当上邻居,有空串串门子、说说笑,不会太孤单。」黎育岷在看见旁边那座新坟时,就猜到是清儿,只是想不出她哪儿弄来的银子,方才知道她与苏致芬合伙后,心底便有了答案。 清儿将那附近的土地全给买下,围起墙、盖上青瓦,一派富责景象,外头看起来还以为是哪家的园林,她在里面种上几十株娘最喜爱的梨杏,还有数也数不尽的花栽,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墓边甚至盖上一座大凉亭,比起黎家祖坟,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招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家族坟地。」他笑道。 「我们的娘虽然进不了黎府祖坟,但儿子替她们争光,就算招摇些又怎样?难不成还有不允许儿女孝顺亲娘的规矩?!」她挑高下巴,满眼得意。 这小丫头真是长大了,心底有成算、有自信,再不能随人摆布,这样很好,别像他们苦命的娘,受尽欺凌。 他拉回正题,说道:「所以你放心吧,不管是我或育莘,再不是不解事的小伙子,二皇子的事我们心里都有底,不会被自己设下的局给困住。」黎育清点头,抛除担忧,笑道:「我们会越过越好的,对不?」 「对。」黎育岷给她肯定的答案。 黎育清展颜,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给他,说:「四哥哥,这次的军衣,我赚到不少银两,原本想买座宅子,可最近我们又打算开香皂铺子,也许需要动用一笔资金,所以买屋计划暂停,我身边还有些余钱。」 「阿坜哥哥下次进京,我打算让他带一笔钱给五哥哥送过去,而你要到西北去,总有些必要的花费。你无官职在身,俸给肯定是没有的,幸好你回来一趟,否则这钱我还真不晓得要怎么托人捎带给你,还有这个……」她将带来的包只推到他手边。「里头是我和木槿这些天赶出来的两套衣服,西北冷,我们在里头铺了厚棉花,可以保暖的,在外头生病是很麻烦的事,四哥哥得好好保重身体。」黎育岷收下衣服,但是钱……他有些踌躇,尚未出口拒绝,黎育清就先撂下话。 第三十九章 「朋友都有通财之义了,何况是兄妹,往后哥哥肯定有大作为的,妹妹若是嫁得不好,还望着哥哥给我撑腰呢,我这是未雨绸缪,先把哥哥给巴结上,不管怎样,哥哥都不能辜负清儿的一番心意,得把银子给收下。」他的确是不宽裕,母亲、父亲虽然会给银子,但父亲当官清廉、收入有限,而黎府尚未分家,嫁女儿是有分例的,母亲膝下就两个女儿,自然是挖空心思想给她们更多的体己私房,前年大姊姊出嫁,母亲手边己是捉襟见肘,七妹妹的婚事也己经定下,母亲还得费神,四处筹措嫁妆。 除公中给的月例,他也不好意思同父母亲多要,因此在外头经常是苦哈哈的,幸好之前有清儿给的一百两,出门在外、人情应酬还不至于拿不出来,但走一趟东北回来,所剩无几,本就预计要清苦度日的,现在……只是这个钱他实在收不下手。 见他迟迟不动作,黎育清干脆把银票往桌上一按,怒道:「哥哥是觉得拿我的钱丢脸,还是没把清儿当妹妹?这可是我辛辛苦苦赚回来的,府里中馈的银子,我半分钱都没贪。」 「我几时说你贪公中银子了?」黎育岷很冤。 「你不是嫌钱脏吗?」她竟是耍赖上了,这就是当妹妹的好处。 「天底下最脏的不是钱,是人心。」他回上一句。 「所以喽,快点收下,收下后就赶紧给我说说杨家的笑话。」她把银票收进包揪里,往他的柜子一塞,不管他乐不乐意。黎育岷无言,他怎会不晓得,这是她表现关心的方式。 他叹气道:「你怎么知道杨家闹了笑话?」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说穿了,就是大哥哥、二哥哥跟着四哥哥出门,该看见的全看见啦,回头告诉两位嫂嫂,然后姑嫂和睦,什么消息自然而然都会传过来。 「快说、快说,我憋上好几天,很感兴趣呢。」他笑着笑着又捏上她的脸,想开口却又想起,这话该不该对一个小丫头讲?半响才缓缓开口,「江同知邀请大伙儿去游江,江面上有画舫,画舫上有……」他犹豫。 「支菩什么呢,就是有青楼美女嘛,一个个赛过貂蝉西施。然后呢?杨晋桦怎么会在你们面前惹出笑话?」 「他身上没钱还招了貂蝉西施相伴,老鸨骂骂咧咧,吼叫声从画舫里传出来,江同知怕扫了咱们这票京官的兴致,派人去问,这一问竟问出黎家五姑爷的名号。咱们家四叔一听火大得不得了,当场痛骂杨晋桦一通,说他是斯文败类,从此再不肯认这门亲戚。」 「江同知听他所言,为圆四叔面子,向大家解释五姑娘不过是个小庶女,被一心想攀高枝的杨家耍了手段娶去,黎府为家族名声、为族中女儿闺誉,不得不忍痛将五姑娘嫁过去,没想到竟是嫁了个中山狼。为替黎家出口气,江同知顺着四叔心意,当场发话,把杨晋桦的秀才名头给革了,消息传到画舫,杨晋桦的当官梦粉碎,他失魂落魄走到船边,一个不小心竟栽进水里。」 「这么一来,五姊姊恐怕要遭殃。」 「她娘对咱们的娘做过什么事,你心知肚明,还要可怜她?」黎育岷最看不得他们兄妹的妇人之仁,没主动出手教训,只在一旁看她们落魄,己经是他最大的仁慈,还同情她们?她脑子被驴踢了吗?! 「我不是可怜五姊姊,是可怜天底下女子,嫁了人便身不由己,连后悔都不行。」她伤感,不光为黎育凤,更是为着同样身为女子的自己。 黎育岷这才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碰到这种事。」 「如果我就是运气背,硬是碰到呢?」她追问道。 「我就把你带回来,我自己的妹妹,自己照顾!」他说得斩钉截铁。 谁说只有妹妹的话可以甜哥哥的心,哥哥的话也能甜人心呢,黎育清笑开怀,笑得喜孜孜地,像偷吃蜂蜜的熊,甜得眉弯眼眯。 【第三十章 天衣菩凤大成功】 送走黎育岷后,阿坜趁着送香皂到「天衣吾凤」时顺便给黎育莘捎去了银子。 没有人敢确定这批香皂能卖得好或坏,终究是市场上没见过的新产品,所以刚开始打的是「回馈顾客」的由头便宜卖,再附赠一小包用来洗衣服的皂丝。 但苏致芬嘴巴上说便宜,哪里便宜得起来,再怎样两块香皂也要人家掏一两银子呢,那可不是普通府第用得起的东西,不过京城嘛,什么东西不多,就是有钱人多。 阿坜离开,黎育清和苏致芬除了再设计些新款衣服之外,继续投入新皂制作。 因为成皂至少要六十天工夫,若运气好,香皂销量不错,总不能再等上两个月才能再出新货吧,所以他们一天制一批,一批约两百到三百块左右。 这样的量还不需要聘用人手,挽月楼的丫头婆子就够用,比较麻烦的是材料取得,幸好阿坜有不少朋友。 谁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就是在家里头,有朋友在,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何况阿坜的朋友一个比一个厉害,个个都是拔尖人物,要啥有啥,专门用来替苏致芬排忧解难。 这天,日光灿亮、天气晴朗,他们才把新皂灌入模子里面,外头就传话过来,说七少爷、八少爷被人抬回来。 抬回来?没事不走回来,干么抬回来? 听见消息,黎育清赶紧往前头走一趟,看看是什么状况。 这一去,直到天黑她才回到挽月楼,苏致芬猜想她肯定还没有用饭,就让人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面到她屋里。 黎育清真是饿惨啦,看见面也不拘礼,分了筷子就和木槿头对头吃起来。 苏致芬看她那副样子,事情好像不是普通大条,好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尤其和杨秀萱有关的消总,人人都乐于分享。 苏致芬耐着性子,等她喝完最后一口汤,马上拉起她问:「黎育文、黎育武发生什么事了?」黎育清憋着一张脸,她能够老实说,他们被四哥哥给阴了吗? 四哥哥虽是睚訾必报之人,但为黎府名声着想,只要他们别招惹到跟前,也许眼不见为净,可以假装杨秀萱没生下那两只小的,反正杨秀萱日子过得相当不顺,睁一眼、闭一眼,也不算太勉强。 可惜,偏偏天底下就是有人喜欢自找死路,她能够拿他们怎么办?才多大年纪啊,还是两个孩子,就沉迷赌博,往后能有什么前途? 「怎么不说话,是阴私之事,你爹交代不能往外传吗?」黎育清瞪她一眼,就算不能往外传,她好歹还挂着四夫人头衔,怎么样也算不得外人。 「他们去赌场,欠下一屁股债,没钱还,又不肯回家同爹爹讲,育文被打断两条腿,大夫说断得太厉害,以后怕是得拄着拐杖才能行走,而育武……」 「怎样?比断两条腿更惨?」苏致芬满脸的看好戏,没办法,这时代没有人办八卦杂志,没有明星的消息可以娱乐心情,日子无聊呐。 「育武送回来的时候,下半身全是血,大夫说,以后恐怕不能娶媳妇。」哇,这消息还真不是普通大,黎家活生生养出一个小太监?! 那个小家伙不是听见黎育岷、黎育莘的风光事,便成天说自己长大以后,才不会只见皇帝一面就四处夸耀,说自己同老太爷一样,会留在皇帝身边服侍? 这下可好,如了他的意,宫里肯定很乐意收下他这位小太监,日后前朝后宫,黎家都有人,黎府马上就要权倾朝野! 第四十章 苏致芬笑得很不厚道,看见黎育清瞪人了,她才稍稍收敛。 她正起神色道:「不是说你爹没收他们月银,还恐吓他们再靠近赌场,就要打断他们的狗腿?他们哪来的银子?」 「说是跟四哥哥要了些。」说到这个,她就有气。 「要」是客气话,育文那个呆头呆脑的笨家伙都己经重伤在床,还理直气壮说四哥哥当上大官,本来就该把钱留在四房,而不是去给大房姑娘置办嫁妆。 父亲恨恨地甩了育文两个巴掌,认定是他挤对得四哥哥无可奈何,不得不将银子拿出来。 父亲对四哥哥的心性摸不清,她岂会不知四哥哥的底细,恐怕是他知道育文、育武染上赌瘾,一有银子就要往那里丢,才半推半就地把钱给他们的。 前阵子两人被关在府里,哪儿都不能去,一颗心想着那张赌桌想得凶,好不容易能够进赌场,手边银子输光,哪能甘心?自然是要向庄家借银子,想着翻本,可十赌九输,这一来一往,坠入无底深渊,再也无法翻身。 他们搞成这样己经够惨,二嫂却挑在此刻多说了几句话,气得父亲差点动用家法。 二嫂是这样说的:「这可怎么办才好?祖母来信,说四叔走得匆忙,本想给他身上带点银子的,结果祖母从宫里回来,四叔己经出了门。」 「祖母信里说四叔无官职在身,只得了荣耀名头,根本没有月俸可用,让我从府里先抽出一百两银子给四叔,现在这笔银子……天,这可怎么办才好?四叔这是要替皇上办大事的,西北那个地方……没银子怎么过?」黎育清这才明白,四哥哥身上就剩那一百两银子,居然舍得拿去阴人?半路上就算吃吃喝喝有公家银子可使,但他总有些私底下花费,幸好她在他临走前给添上了五百两,否则……这人真是的,也不想想,这叫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老说她傻气,他自己才是真傻,就算出了一口恶气,于他何益? 后来是杨秀萱哭昏在父亲跟前,父亲这才歇手,否则事情还有得闹。 「现在呢?」苏致芬又问。 先说白啦,这可不是关心,她从没把自己当成黎家人,要不是结交了育清这个好朋友,她连问都不想问。 「还能怎样,只能养着,至于以后……别想,越想越心烦。」幸好当初爷爷把两个哥哥接到身边教养,否则今日染上赌瘾的就是五哥哥了,给银子的是杨秀萱,五哥哥被赌场打手狂殴,然后……建方十五年八月初六,是五哥哥的忌曰。 她躲过杨晋桦,而五哥哥躲过赌场打手,她不会嫁进杨家,五哥哥逃过死劫,她虽为黎育凤、黎育文、黎育武难过,却也同时为自己和五哥哥感到庆幸。 「两个儿子搞成这样,杨秀萱应该会忙到没时间向咱们使绊子吧?」苏致芬松口气,前阵子做迷彩服的时候,杨秀萱老派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想知道挽月楼里面在忙什么,幸好挽月楼里都是苏家人,而苏大、苏二几个身手矫健、反应灵敏,让人无机可趁。 「她早就没办法给咱们使绊子了,现在给她下套的是柳姨娘,光应付柳姨娘,她就得绞尽脑汁。」这些日子,每每从梅院经过,就听见杨秀萱和柳姨娘在吵架,只要父亲不在,她们就吵得连墙都能翻过去。 「那柳姨娘也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杨秀萱被整治得够狠。」苏致芬说。 听说有好几日,萱姨娘连碗热饭都没得吃,真是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在萱姨娘手下,柳姨娘不知道受过多少气,现在能讨回来一点是一点。」黎育清摇头叹道。 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当初在杨秀萱跟前低眉顺眼的育芷、育芬、育兰也不是简单角色,呕起人来一个狠过一个,杨秀萱没气到吐血,算她身子骨够强健。 至于柳姨娘也算是号聪明人物,几次想巴结到挽月楼里,她大约是见到黎育清同四夫人亲近吧,怎么说黎育清手里都掌着中馈呢。 「算了,那是别人家的事。」 别人家?黎育清又觑她一眼,这人还真是什么都不避讳,也不想想她好歹是黎家八姑娘。 「有件事你心里先有个底,免得事到临头……爹爹那个外室……」 「生了个女儿?」苏致芬想也不想,接下她的话。 「你知道?」黎育清诧异。 「是啊,若她生的是个儿子就不妙啦,幸好是女儿。」她拍拍胸口,暗自庆幸。 「为什么?你也会担心,又有个新儿子寄到名下?」黎育清调侃她。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嫁进来才一年呢,好歹也得撑个两、三年,届时要谈和离,苏黎两家的面子才下得来。」她就事论事,没有掺杂半点感情因素。 「所以你真心认为,爹爹会为外室宠妾灭妻?」黎育清又想追究那个苏致芬不肯解开的谜底。 「我什么时候是你父亲的妻子?现下黎四老爷不动我,不过是看在老太爷和我爹的交情分上,而且,不管是杨秀萱或柳姨娘都撑不了大局,有个称头的妻子在家里,他在外头行走好看些罢了。」她分析得有条有理,黎育清无法反驳。 见她这副颓然表情,苏致芬失笑。「干么摆出这张脸?要和离的人是我,我都没有你这么沮丧。」 「我太自私了。」黎育清闷声道。 「自私?哪里啊,我怎么没看到?」 「你走了之后,我怎么办?」 「担心什么,至少还得两、三年工夫,届时,你能不出嫁?和离后,我也许要搬到京城,反正你祖父、伯父和哥哥都在京里,你不会想尽办法嫁过去?到时,咱们合伙的铺子越开越大,你富、我富得流油,岜非天下美事一桩?!」黎育清红了红脸,啐道:「想得美,嫁到哪里哪是我能够作主的。」听见黎育清这话,苏致芬长叹,「也是啊,这时代的女人,不必被逼着念书考试,不必想办法挣钱养活自己,不必同男人竞争,可这些轻松惬意,却是要拿一辈子的自由、自尊、自主去交换来的,到底哪一种生活比较好呢?实在是难说。」 「如果可以选,我选择前面那种。」 「为什么?所有女人不都想依附上一个好男人?」 「考试、念书、竞争、养活自己,那种生活虽然辛苦,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好歹知道自己手中掌握什么,知道自己可以选择怎样的生活,但后者,把所有期待、希望、梦想全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倘若他给不了我想要的,而我又无法改变现况,就只能日复一日过着痛苦煎熬的生活。」苏致芬满意地看着侃侃而谈的黎育清,觉得自己把她教得真好,她骨子里己经埋入二十一世纪女子的灵魂。 穿越到此,她没想过要改变谁、影响谁,但育清走过来了,问她:「你可以教我,怎样活得比男人强吗?」然后短短日子里,她成功地改造了她,说实话,这比开「天衣吾凤」、比赚几万两银子都要有成就感。 苏致芬握了握黎育清的手,收起调侃,认真说道:「我很高兴能够遇见你。」 「我更高兴,能够和你这般亲密。」黎育清笑逐颜开,笑得一颗心甜蜜蜜、暖洋洋。 她改变了,改变上一世那个受人利用的寄名嫡女的悲惨人生,改变她与苏致芬之间的关系,并且两人培养出一份牢不可破的姊妹情谊。 第四十一章 「所以,信我一句,不管我留不留在黎府,我们之间都不会断了联系。」苏致芬向她保证,黎育清点头,她信她,一向以来都信任非常,她相信致芬是个说到做到的女性。 但黎育清似乎放心得太早了,数日过后,京里传回恶耗——黎府五少爷和二皇子遇刺身亡,日期正是建方十五年八月初六。 齐靳收到信的时候己经过了中秋,两天前,他将强盗头子雷斧头绞杀,整整三个月,岭南的五千盗匪二被他歼灭。 那些穷凶恶极的盗匪,官方历经三年、死伤万余人都没办法将其消灭,齐靳竟在短短的三个月里将他们肃清,且最令人侧目的战绩并不是「三个月」,而是「不损一人」。 这时候,他必须承认苏致芬帮了自己大忙,并且那八万两银子花得太实惠,光是省下来的粮草和抚恤费就不只这个数。 捷报己往京城送去,再过几日,朝廷定能收到消息。 接下来,皇帝总该体恤体恤自己,放他几天假吧。 皇上赐下的将军府,他尚未进过门,女儿己经两岁了,连个正式的名宇都未起,只是妞妞、妞妞的唤着,再见面,不知道能不能认得他这个失职父亲? 还有,他想要再走一趟乐梁城,大半年不见,小丫头不知道有没有又长大一点? 桌上有两封信,一封信是齐镛送来的,另一封是小丫头让常业捎来的,不意外地,随信而至的,还有两套衣衫、月饼以及一小盒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要做什么的东西。 中秋节来临,她担心没人给他送月饼? 是操心了,当地百姓感念大军为他们剿灭时时出没劫掠的盗匪,中秋未至,各家各户己纷纷送上鸡鸭牛羊、好酒好饼犒赏大军,这些日子大家吃得欢,人人肚皮都胖上一圈。 但他相信那些月饼肯定没有小丫头亲手做的好吃,她的好厨艺,他可以为她证明。 两封信搁在眼前,他想也不想,先拿起小丫头写的那封。 大将军惠鉴: 战事进行得如何?致芬的战术以及迷彩服有没有帮上忙?上次送去的大背包,用得还可上手? 我要写信时,致芬叮嘱我一句,要我提醒你,若有其它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不要客气。你在她心目中,是值得结交的好客户。 最近府里忙得紧,为迎接四哥哥回府,满府上上下下打理过一遍,四哥哥这是衣锦还乡,虽然他寄入大伯父名下,但父亲与有荣焉,这段日子,总是见爹爹拉出满脸笑靥,一扫前段日子的愁颜。 因为四哥哥回府,祖父、祖母便决定今年不回来,这让萱姨娘顺利逃过一劫,牛屠户之子的事暂且记下。 「天衣菩凤」开张喽,也许是托三皇子送给八皇子那套小衣服的福,打响了名气,也许是阿坜哥哥经商的手法太厉害,总之,致芬原本打算要赔上一段日子的衣铺子,却在开张当天卖出好成绩。 不提进门来裁制新衣裳的姑娘、太太有多少位,光是摆在店里卖的小衣服、小鞋子就卖掉三十套。 你别嫌三十套少,因为店刚开张,我们不确定生意会怎样,只敢让师傅们做出三十套小衣裳,装入锦盒、摆在店里卖,没想到开张就销售一空。 我们直夸京城生意好做,第一天就能有这样的收入,但阿坜哥哥满脸的不以为然,他淡淡丢下话,「你们以为做生意是从开张那天开始的吗?」这有什么好疑问的,我想也不想就回答,「对啊。」我被阿坜哥哥鄙夷了,他敝我一眼,说道:「错!早在两个月前,f天衣吾凤』就己经开始做生意。」后来是致芬同我分析,我才明白阿坜哥哥在事前己经让刘管事私底下做了不少功夫。 换言之,早在「天衣吾凤」未开张,就己经打出名号,让许多顾客怀着憧憬,好奇店里的东西是不是如传言中的好。 看来我只能画画图样、绣绣花,对做生意可是一窍不通,还有得学呢。 接下来,我可要炫耀几句喽。 你知道的,起初设计出的那几款样式,都是我和致芬绞尽脑汁的精心杰作,让那几位仙女似的「瓷姑娘」穿上、往店头一站,经过的百姓个个都抢着驻足探看,刘管事托人捎话,说他做一辈子生意,还没见过哪家铺子刚开张就这样惹眼。 致芬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很珍惜这个「一半成功」,之后,我会再接再厉,因为「成功」这个东西,实在很诱人心。 不知道你对挽月楼的胰子还有没有印象?它和外头的胰子不大一样,气味更好、泡泡更多,洗过后的皮肤更光滑舒服。 前些时日,我突发奇想,若是能够将那个做出来卖,说不定会赚钱,致芬开始是反对的,因为会做胰子的人多得是。 但阿坜哥哥很聪明,他提出几个点子,顿时致芬就跑出许多想法,一讨论、二讨论,我们决定开铺子喽!不过我们不喊它胰子,而是给它取上许多好听的名宇,像是润肤皂、美白珍珠皂、茉莉花皂……等等。 为了让香皂看起来更赏心悦目,我们还把它雕成各种形状,装入木盒里,雕下来的残块,致芬舍不得丢掉,让岁岁她们几个切成细丝、装进绢袋中,那些细丝可以泡在水里清洗衣物,身体洗香香、衣服洗香香,穿在身上,那可不是简单的心旷神怡四个宇可以形容的。 你收到信时,除衣服和月饼外,小木盒里装的就是我们新做好的香皂,里头加了薄荷,洗完后身子凉凉的,很舒爽。阿坜哥哥说,岭南天气燥热,用薄荷皂再适合不过,你试试看吧,如果喜欢,下次我再让常业带一些过去。 大将军……有件事小丫头挺困扰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消息传来,听在耳里,不免心惊。 听说祖父母要给我和六姊姊、九妹妹说亲事,而小道消息是——长辈们有意思将我说给姚松岗。 别人不好讲,你也说过的,那个人品性有亏,别说我乡愿,尽管五姊姊算计他是五姊姊不对,但若是一位谦谦君子,反正无损己身,何必对女人下这等重手?害人贞节是毁女子终身的恶毒事。 致芬说婚姻大事关系女子一辈子,在这个女子没有自主权的时代里,一朝不慎便是全局尽毁。她认为我该将此事摊在祖父母跟前,免得祖父母没看明白,一时胡涂做出错误决定。 可……终身大事,哪是女子可以有意见的? 突然觉得长大并非全然是好事,还以为有能力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谁知道,越长大就越会有新困难来扰心,有时不免怀疑,人生一遭,图的到底是什么? 大将军,以上只是小丫头在发牢骚,没事的,别搁在心上,致芬说若真没办法解决,还有她这个嫡母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时候就让她这个嫡母替我出面处理,何况此事说不定只是谣传,也许祖父母想都没想过姚家这门亲。 天凉秋好,大将得记牢,别贪图杯中物,即使菊花酒香醇醉人。 祝安顺 小丫头 信细读再三,这是他的习惯,他习惯把黎育清寄来的每封信都看过三遍,然后在寂寥的夜里,拿出来复习,好像多读上几遍,自己就能回到挽月楼的那段光阴,就能听见小丫头在耳边叨絮,就能不时让几分突如其来的甜蜜……渗入心底。 收起信,他有些埋怨齐镛使了这个计,会不会坏了丫头名声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她本来就是个心思重的,一点小事都要反复思量、想个千遍百遍,她嘴上说没事,怕是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几度辗转,无法成眠。 第四十二章 打开黎育清说的小木盒,里面的香皂刻成一男一女,一个大将军、一个小丫头,两个人都是笑眼眯眯,她的雕琢越见浑然天成,闻着香皂淡淡的香味,细细抚摸上头的纹路,笑意悄悄渗透入心。 齐靳把「小丫头」和「大将军」面对面放在书案上,让「大将军」与「小丫头」笑不停,也不知道是谁在逗谁,只看得出,两人幸福洋溢。 他看着看着,越看越乐,然后把信放在一旁,提笔在白纸上书就。 小丫头: 你信我吗?如果相信,就别担心姚家之事,不管你听到多少消息,此事都不会成……洋洋洒洒一大篇,信写完,齐靳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这么有能耐,没有「学习单」的题目,也能写下数百宇,看来学习单还真有些用处。 再读一遍,大将军的信不如小丫头写的生动有趣,但该交代的,全写在信上,他描述了战事经过,写下迷彩服如何发挥效果,当然他没忘记写上最令自己得意之事——此次战役,未伤一兵一卒。 这是领头将军最大的荣耀,经过此次战役之后,他的名声定会更上一层楼,只是……这是母亲所乐见的? 不,她只会倍感威胁,齐靳心知肚明,母亲最在意的是什么,如果他像小丫头那样,肯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但实在不甘心呐……凭什么他要将爵位让出? 他出生入死、几度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他为朝廷立下那么多的功劳,替珩亲王府争取那样多的显耀,可到最后,连妻子都保不住,还要他将爵位双手奉上?对不起,他办不到! 封上信,照往例滴上蜡油、盖上「大将军」之印,他将给黎育清的信放在一旁。 齐靳接着拿过齐镛的信,打开。 像过去一样,这信像公文,没有起头、没有结语,有的就是要点一、二、三,也许他应该把小丫头的学习单寄给齐镛,让他也学着写出一封文情并茂、耐看到让人想一读再读的信。 齐靳,几件事交代。 第一:大皇兄近来安分守己,不出头、不惹事,与几个皇弟都交好,但暗地里却联络不少江湖人士,没猜错的话,动手之日在即。 第二:黎太傅邀宴姚家长辈,外头纷纷传言,姚三公子与黎八姑娘将要订亲,此事被黎六姑娘闻讯得知,大闹一场,说是好事全让育莘、育清兄妹俩得去。 二夫人还因此收拾行李,吵着要带女儿回乐梁,黎老夫人狠狠训诫二夫人一顿,将她禁足在府,前日大皇兄上门,说是要拜见二夫人,被大夫人给拦下,更惹得二夫人愤恨不己,所以娶妻娶贤,要紧要紧。 第三:江家因康党之事抄家灭族,我找到被发配边疆的江雪,动用关系救下她,将她改名换姓送到你的将军府里。 说来她也可怜,亲事几次没谈拢,还担下一个克夫名头,都十八岁的老姑娘了,尚待宇闺中,若不是没嫁人,江家之事岜会扯到她头上?我想,她是妞妞的亲姨母,有她在妞妞身边照顾,你我都能安心。 第四:岭南战报半月一递,父皇心情畅快,执意要见见那个做出迷彩服的「能人」,你提醒过,绝不能将黎四夫人和小丫头扯进来,但父皇催得紧,我考虑再三,想同你再商量商量。 第五:父皇己经掌握十三叔的行踪,这回父皇学乖,不再紧迫盯人,以免逼得十三叔再次遁逃,父皇说,他要用亲情感召十三叔回朝,只是我很怀疑,十三叔心里还能剩下几分亲情? 信中还有第六、第七、第八……琐琐碎碎提上许多事,多数都不重要,是齐镛己经解决或可以解决的部分,能让齐靳再三斟酌的,只有两件。 在齐镛有意无意的提携襄助下,二皇子在皇帝跟前的表现越佳,皇帝几次赏赐,惹得大皇子眼红不己。 而姚家是淑妃母家,换言之,是二皇子的身边人,育莘与二皇子交好之事众所周知,现在连妹妹都要与姚家结亲,大皇子自然而然会联想,黎家己经选择与二皇子结党,难怪他会这么担心。 现在朝堂上最得圣心的,不是当年的康家,而是黎家,只是万万没想到,大皇子会纡尊降贵求起二房的六姑娘。 现在他被黎大夫人挡下,他会认定黎家态度己经表明,紧接着他定会对二皇子动手,若齐镛布置得当,也许可以将其一举铲除…… 这是一件,另一件是江雪。 她是江云的妹妹,江云很重视她,当年曾恳托自己替妹妹寻一门好亲事。 真好,江雪没死,有亲姨母在,妞妞会感到安慰吧?齐镛这个安排很好,他保证会好好照顾小姨子,但愿能对江云做一些弥补。 【第三十一章 五哥哥死了】 马车晃晃荡荡,黎育清一颗心也晃晃荡荡,以为己经躲过去的,怎么还是出现相同结局? 没道理呀!真是没道理,哥哥己经勤奋上进,他不沾赌、不染恶习,他连赌坊的大门都不肯进去,没道理他还是要走到这—步。 她气、她急、她怨天恨地,这么没道理的事,怎么就教哥哥碰上,如果重来一次,还是要走入相同结局,那么我何必?!何必再来一遭?何必担心忧虑、步步小心?何必让她以为渐入佳境,然后教命运重重摆了一道? 她在袖中攥紧拳头。 是,她是胆小害怕,再气也不敢挥出拳头;是,她是恐惧戒慎,再恨也逼着自己放弃仇怨;她拼了命想当好人,她认真相信好人有好报,她笃定这些好报应,会帮自己避开这些哀恸欲绝的恶劫。 但是……怎么会呢?她那样努力,那样谨慎,怎么还是逃脱不出前世命运? 这是命运在对她发出嘲笑声吗?嘲笑她无知、笑她幼稚,它在一旁看着她做出所有努力,然后……啪!看她被一巴掌拍入地狱……消息传来,哥哥同二皇子出游,遇蒙面盗匪半途劫掠,哥哥与二皇子双双遇难。 指甲被她咬秃,指尖微微泌出血丝,她不觉得痛,因为胸口痛得更凶。 以为命运己经转向,以为害怕的东西不复存在,以为可以轻松地走向自己选择的未来,可是……这个恶耗,将她所有的「以为」全数推翻。 她狠狠憋住泪水,这个动作没有意义,但她就是想要这样做,好像泪水不奔流,事情就不会成真,哥哥就不会死,她害怕的所有事情都将烟消云散……但是,怎么能? 那天知道消息后,黎育清崩溃了,她没办法说话、没办法动作,只能张着茫然双眼,静静仰望天空。 意识里,她是知道的,知道杨秀萱疯狂地跑到挽月楼前面大吼大叫,说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让害人不浅的小杂种遭报应,她始终认定黎育凤的下场是他们做的手脚。 她知道大嫂、二嫂丢下所有家事,在身边不断安慰自己,她知道致芬想尽办法往外递消息,让人往京里查证消息是否属实,她也知道父亲为此事大受打击,他有四个儿了,一个寄入大房,两个落下终生残疾,一个不明不白死去……膝下空虚,父亲一蹶不振。 黎育清知道所有的事情,却没有力气做出反应,她呆呆地坐上一天一夜后,哭着对苏致芬说:「我要去京城。」事情问到父亲跟前,他自然不应允,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够只身前往京城,何况那里祖父、大伯父、二伯父都在,她一个小丫头,能顶什么用? 第四十三章 问题是她不是要顶什么用,她就是要待在那里,要确定再确定,毕竟死去的那个,是她最亲最爱的哥哥呀……父亲不懂她,幸而苏致芬理解,阿坜不在府里,她让苏大、苏二连同两个嬷嬷和木槿陪着进京。 他们拼命赶路,途中没有停下休息,别说黎育清,便是两个身强体壮的嬷嬷也吃不消。 就这样,七、八天工夫,他们到了京城。 黎育清的出现让长辈们大吃一惊,老夫人原想责备两句的,可见她一脸憔悴,再多的责备也无法出口。 看见老夫人,她第一句话问的是——「奶奶,是假的,对不对?其实哥哥无恙,对不对?」她的话问心酸了老夫人,她搂住黎育清,只道:「我可怜的清儿……」一句话,只有一句,却彻底地将她打入地狱。 所以是真的,无半分虚假,所以不是三皇子为了诓害大皇子的计谋,哥哥的确是逃不过命运轮转? 哥哥死了……哥哥死了……哥哥死了……一阵强过一阵的声音,在她耳边狂吼喧嚣。 喉间一阵腥甜,她紧咬下唇,可那死死憋住的泪水终究忍不住往外翻滚。 怎么可以呢?都是她的错呵!她早就知道不应该和皇子太亲近,早就知道不该搅进争储乱事里,早就知道这种事能不能争到功劳难说,但后颈处定是悬上一把刀,她早就知道的呀! 她应该再蛮横一点,应该再强硬一点,应该逼着哥哥承诺再承诺,就算是为了祖父、为了黎府,也不应掺和进去,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不懂呵,她真的好不懂,为什么这话她一说再说,都没有人将它放在心上? 都是她的错!她怎么可以软下心,同意哥哥选边站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她怎么可以因为齐靳和四哥哥几句安慰言语,就相信哥哥真的会安然无恙? 别人不晓得,重生的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哥哥会在什么时候遭遇不测的呀! 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要那么害怕,如果她把重生之事告诉哥哥,如果她提早预告哥哥前辈子发生过的事,说不定结果就会不同,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啊! 「都是我的错!」她哭喊着。 「不是你的错,清儿没错,清儿没错……」老夫人抱住黎育清泪流满面,她清楚知道,这对兄妹是怎样扶持着彼此一路走过来,他们之间的感情,任何人都及不上,他们是彼此的支柱,缺一不可啊。 「哥哥都是为了我才会力争上游,想要做出一番成绩,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想尽办法往上爬,或许就不会与二皇子相交,或许他愿意平平淡淡终老一生,不会年纪轻轻就死去……」她把所有的错全往自己身上揽,听得老夫人和大夫人李氏鼻酸,这丫头才多大呀,怎么能够承受这些? 庄氏看着黎育清,胸口沉沉的,眉心紧了,她一把拉过黎育清,哑声道:「坏丫头,你在胡说什么?育莘明明好好的,f干么咒他呀,皇上己经派那么多人到山谷底下寻人,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尸体呢,谁敢说他死了?」 「依我看呐,育莘和二皇子明明就好好的,他们只是倒霉、碰上恶人,育莘那脑袋瓜子贼精贼精的,肯定觉得自己打不过人家,就拉着二皇子往山谷下跳,他敢跳,就一定有十足把握,不会出事。」 「我想,他们现在定是找到一个安妥的地方躲起来,等两人养好伤、风平浪静后,就会自己回来。你不可以哭,不可以祖母伤心,若是育莘回来,知道你这样不孝顺,肯定会狠狠训你一顿。」 说到最后,庄氏自己声音都哽咽了,却还是硬着气,把话给说完。 黎育清抬眉,尖酸的庄氏从来没有说过这样悦耳动听的话语,黎育清心底一阵感动,破涕为笑。 这才是一家人呐,平日里争争闹闹,可遇到事,就紧紧拧成一股绳,给予彼此最大的支持与力量。 「二伯母说的是真的吗?」黎育清问。 「当然是真的,皇帝都没放弃呢,你敢胡言乱语说二皇子和育莘遭到不测,就不怕一道圣旨下来,先打你二十大板再说。」 可以可以可以,如果哥哥无事,她心甘情愿挨二十大板。 见黎育清把自己的话认真听进去,庄氏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她,「快!把眼泪给擦干,陪二伯母去拜佛祖去,求佛祖让你那个皮粗肉厚的傻哥哥快点养好伤,把二皇子给带回来。他要是把二皇子给带回来,立下的功劳可不同一般,到时皇帝赏赐下来,你可别吝啬,要记得二伯母的好。」 「好、好、奸……」 除了说好、除了点头,泪眼模糊的黎育清说不出其它话来,她任由庄氏替自己拭去泪水,一把扑进庄氏怀里,紧紧抱住老夫人看着两人,欣慰点头,这庄氏虽然眼皮子浅、做事胡涂,可毕竟是个心思良善的。 李氏轻轻顺着老夫人的背,低声说:「清丫头还小呢,她不懂事,还要老夫人多方劝解,何况您是咱们的支柱,千万要珍重己身,未来……黎家不知道还要遭遇多少波折。」东宫之事未定,朝廷就不会平静,今日看似黎府占住上风,谁知明日会不会风头转向,黎府一个个变成阶下囚?如同当初的康老太爷,定然不会想到会有今日遭遇。 李氏说得隐晦,可老夫人听懂了,不提育莘,之前育岷碰上的危险还少了?长子、次子在朝堂里,暗潮汹涌、几度遇险,若非老爷城府深、手段厉害,黎家早就在诡谲朝堂中覆灭了。 老夫人无奈点头,事理她都明白,只是这对兄妹好不容易长大成材,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谁知会发生这等事?老太爷这几天也为此事揪心伤神,育莘可是所有孙儿中最肖似他的,他疼爱育莘、看重育莘的心思半分不假。 老夫人起身,拉开黎育清,说道:「清儿,赶那么多天的路,肯定累坏了,你先同二伯母去休息,若是外头有新消息传回来,奶奶第一个通知你。」黎育清低声道:「谢谢奶奶。」 「这才乖呐,你得好好休息,否则育莘回来,见你这副憔悴样,他那爆炭性子定会诬赖二伯母欺负你,到时我可是有苦无处申冤。」庄氏说着劝慰人心的话,一句句熨贴。 黎育清点头,她咬紧牙关,明知二伯母的话多半是假,可只要有人肯给她一篇谎话,她便乐意相信。 于是她告诉自己,会的,都重来了不是吗?如果再经历一次的目的,不是为着改变,上天何苦费心安排? 所以没事的,哥哥会好好的,他承诺过,为了妹妹,他会好好保重自己,哥哥最重视诺言的,他不会失约,绝对不会! 齐靳领众回到京城时,二皇子与黎育莘己经失踪一个多月,军队将山谷底下每寸土地都翻遍,未寻获任何尸首,但山谷下血迹斑斑,依那情况看来,尸身应该己经被野兽啃噬光了。 整整三十天过去,即便皇帝不愿意承认,但从那样高的地方往下坠,生还机会本来就小,何况那么久的时间都寻不着两人,再不甘心,还是发布了两人的死讯。 于是,二皇子与黎育莘的丧事开始操办起来。 杀害二皇子和黎育莘的贼人被捕,几番严刑拷打,骨头再硬的人也松了口,罪证一笔笔均指向大皇子,皇帝震怒,不但将大皇子圈禁宗人府内,还迁怒康家,一连治罪数人,自此,康党全数覆没。 第四十四章 齐靳觐见过皇帝,自宫中出来,就见到齐镛等在外头。 二话不说,他拉着齐靳往外走。 「要去哪里?」 齐靳站定身子,齐镛想带他回将军府吗?那府邸是齐镛替自己向皇帝争取来的赏赐,佴现在他还不打算回去,他必须赶紧跑一趟乐梁城,那丫头知道音讯,不知道要多。 「先到我宫里洗漱,换一身衣服,我们马上去黎府,那丫头……不大好。」齐镛没说是哪个丫头,但齐靳就是知道他在说育清。 她来了?她没乖乖留在乐梁?是谁送她过来的?十三叔吗?她不大好,怎么可能只是「不大好」,绝对是「很不好、非常不好、不好到极点」。 那丫头口口声声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丫头不求富贵利禄,甚至连亲事都可以丢在一旁,她所有的努力,只为着要让哥哥过得更好,现在育莘死了,她……他无法想象她会是怎样一副惨状。 「现在就去!」他推开齐镛。 「明天一早育莘就要下葬,你打算穿这一身盔甲过去黎府?」这不是摆明欺负人,齐镛瞪他一眼,再心急也不能这样,他这是要去炫耀自己的功劳还是安慰别人的心伤。 定眼看齐镛半晌,他转身往重华宫走,齐镛看着他的背影,沉沉叹息,加快脚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进重华宫前,齐靳听见齐镛幽幽传来一句——「对不起。」 沉默在两人之间来往,齐靳明白齐镛为什么会说上这一句。 书信往返间,齐镛明白,齐靳有多看重育清,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分比他这个义兄更深刻。当初齐靳在信里几次叮咛提醒,他想利用育莘造成黎府支持二皇子的假象,让大皇子出手对付二皇子,可以!但必须保障育莘的性命。 因为齐靳对育清做出承诺,所以逼着齐镛也对自己承诺。 齐靳对育清说过,人都是在摔过几次之后学会谨慎。他要她安心,还说育莘己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她信了自己,她努力逼自己安心,谁知,竟会是这般下场? 齐靳同她狡辩,说:「一件事总有两面,你看到的是麻烦、危险,你哥哥看到的却是希望、机会。」她回应,「再大的成就都不值得用命去换。」那时候他多么自信满满,大言不惭地反驳她,说育莘并没有用性命去换,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结论是,育莘换了,用自己的性命。 小丫头定要恨上他了吧?她早就知道,与皇子打交道便意谓着危险。 那时候,他与齐镛在窗外偷听,才十岁的小丫头,就晓得殷殷叮嘱自家哥哥,与他们保持距离。 他嘲笑她的妇人之虑,可结果证明她忧心忡忡是对的,和他们这种人相交,实为不智。 是他们把这对兄妹拉进争储漩涡的,他们原本可以好好过日子,也许通过科考谋得一个小官职,也许不会轻易被皇帝看重,但至少育莘现在还会是活得好好的。 是,小丫头必定恨他了,他让她失去最亲密的亲人。 齐靳没有心情回应齐镛的歉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育清,想她的悲愤、想她的哀戚。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到黎府。 看见齐镛,黎家人并不意外,他几乎天天都会过府相慰,但齐靳一回京就跟着过来,让黎品方有些意外,然而再意外,他还是引着两人进入后厅。 灵堂己经布置起来,这世间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因此偌大灵堂里,只有黎育清和几个兄妹。 木槿跪在炉火边,一张张烧着冥纸,黎育清瘫坐在侧,茫然若失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任由它照亮出一张惨淡面容。 她瘦得剩下一把骨头,小小的脸上己见不着半点肉,衬得那双眼睛大得碜人,她惨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凸显,一袭白衣下,她单薄的身子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似的。 她没有哭,眼底只是一片漠然。 他们说她己经数日未进一粒白米,若不是用参汤吊着,根本撑不下去。 齐靳不同意他们的话,小丫头会撑下去的,但用的不是参汤而是意志力,她会撑到最后一刻,撑到她愿意承认,育莘己经心狠狠地疼着,像是谁用力在他的胸口重重地捶着、绞着,鲜明的刺痛感,迫得他拧起眉头。 在齐镛的暗示下,众人纷纷离开灵堂,齐靳走到黎育清面前,蹲下身,勾起她的脸。黎育清的眼睛虽然对着他,但视线未在他身上聚集,茫然的双眸里盛载着无尽哀伤。 「小丫头,我来了。」齐靳低声唤。 舍不得她哭、舍不得她恸,他舍不得一个灵活机敏、热爱展露笑容的小丫头变成木偶,他有股冲动,想毁掉灵堂,想带她远走高飞,就算是谎言,他都乐意为她编造出一个假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育莘没有死,而她不会心痛……听着熟悉的声音,黎育清的眼睛慢慢聚焦,当她看清楚眼前男人是齐靳时,脸上依旧不见半分表情,只是豆大的泪水迅速在眼眶中汇聚,直到泪水沉重得双眼再也负载不起,晶莹泪滴顺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下,一颗接着一颗,他刚拭去旧泪,新泪又成形。 「乖,不怕,大将军来了。」他扶着她的肩,想一把将她收入怀里。 她点点头,知道,知道那个顶天立地、勇冠三军的大将军来了,知道那个总是能够带给她安心、安全的世子爷来了,问题是,她这艘小船己经灭顶,再也回不了安全港湾,即便他来了,又能改变什么? 她无法说话、无法动弹,她有很多委屈,可是连放声号哭都没有力气,她只能掉泪,一颗一颗接着一颗,湿透衣襟。 他粗粗的掌心抚上她的脸,像是害怕会一碰就碎似的,他不敢用力,就这样看着她、捧住她的脸,掏起她的泪,也掏起她的伤心。 「对不起。」齐靳但愿自己能够说更多的话,但他和她一样无能为力,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没办法处之泰然。 好久好久,在木槿端来的温热参汤下肚后,她终于能够开口,然而,一开口就是埋怨,很浓很重的埋怨。 她说:「你骗我,哥哥没有你说的那样精明。」如果他不要救二皇子,如果他在最重要的时刻选择保护自己,如果他不要那样一副不懂转弯的性子,那么他不会死。 「对不起。」他只有这句话可以响应。 「我早就知道,别人摔一跤可能转个身就会爬起来,可哥哥性子太认真,定是摔得又重又深,摔得再也爬不起来。」笨呐,她又不是不了解哥哥,怎么可以别人教她放心,她就真的放下心? 「对不起。」她的话让他充满深深的罪恶感。 「我不是个性懦弱,不是前怕狼、后畏虎,我只是觉得天底下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可为什么她一再强调的事,没有人愿意看待认真? 「对不起。」 握住她冰冷的手掌心,他明白,她不是在喃喃自语,而是在自恨、自责。 「我应该更谨慎、更坚持的,如果我肯逼着他在二皇子和我之间做选择,那么、也许……哥哥现在还会站在我面前,冲着我大笑。」后悔呵,为什么天底下没有人卖后悔药?她愿意倾尽家当,换它一颗从头来过。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如果说千万次对不起,能够让育莘活着回来,真的,他愿意! 第四十五章 齐靳后悔万分,如果当初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对齐镛使心机,也许齐镛不会招惹他们兄妹,育清也许当不成怀恩公主,育莘也许无法风光无限,但他们会好好的、平安一生。 他后悔,不该把那套男子立业成就之论教给育莘,不该告诉他,不管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想当英雄,就得紧紧抓住时势。他甚至不应该找人教导他武功、不应该鼓吹他走武举之路……小丫头只想要育莘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她从不要他功成名就、举世扬名,为什么他要逆她心意,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育莘身上,为什么他就不能当个安静的第三人?她自责,他更自责! 想念了,想念那个大雪夜她紧紧抱住自己、放声大哭,他想念她愿意哭、愿意在自己身上宣泄委屈的模样,他不要她像木偶似的,只会发呆发愣。 她待在他怀里,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他本就不擅长聊天,更不晓得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只能把自己的体温奉上,期待着她能够感受到心平。 很久,烛火燃尽,守在外头的木槿进来,换上新烛,再次奉上蔘汤。 是齐靳喂她喝下的,她没有拒绝,因为即便心再痛再怨,她都要送哥哥走完最后一程。 夜深、人静,她没有倦意,明天哥哥将要下葬,当黄土覆上棺椁,撕去最后一分期盼,她便真正失去哥哥,那个哄她宠她,口口声声要给她过好日子的哥哥,那个手头分明没有什么钱,却还是硬着头皮要到「天衣菩凤」为她买新衣的哥哥……就不在了……齐靳也没有睡意,即使他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返回京里,即使十来天他未曾睡过一场好觉。 「其实,我也骗了你。」黎育清说。 「骗我什么事情?」 「我并不真正相信人死后会化成星子、化成云霓,能够看顾着这世间心疼他、爱他、念他的人,我不相信活着的人过得好,死去的亲人就能够在天上发出真心微笑。」 「所以你写那封信,只是在哄我?」哄他不为江云的死而伤心,哄他顾虑自己的安全,也哄他好好活着,那是她一再强调的事。 「嗯,我现在才明白,那种哄人的话,说服力有多薄弱。」是她太无知,无知到相信自己幼稚的言语能够劝动他。 「所以呢?」 「所以我很害怕,哥哥走了,从今以后,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感觉很可怕,那种没有人惦记心疼的感觉更可怕,但她能怎么办呢?无能为力呀,红尘如网,千丝万缕的劫数织就起它,将她捆绑、迫她窒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沦陷下去。 「不会一个人,你有我,小丫头还有大将军,大将军别的不行,但是很勇猛、很顶天立地、很力拔山河,天地间能够为难到他的事不多,他一百个乐意让小丫头依附,一百个愿意为她支起天地。」这是表白?承诺?还是同情?黎育清分辨不清……她仰头看他,试着在他脸上解出答案。 是表白、是喜欢?不是的,她有自知之明,那个江云紧紧地霸住他心底,他只是……套句致芬的话,是英雄主义,男人很容易把自己当成英雄,很容易误以为自己得负担天下责任,他是因为一时同情做出不理智的承诺。 她知道,在他眼中,自己始终是个小丫头,是齐镛的义妹,也是他的……妹妹……她不喜欢当妹妹,但是……摇摇头,她依然对他感激涕零。 他读不明白她的心思,却看得懂摇头代表什么意思。她不愿意?因为在她心底的男人是十三叔? 怎么办?在湘城,他同十三叔谈过,他眼中只容得下一个女人,是那个与众不同到惊世骇俗的女子,不管她是不是己经为人妇,不管她的名声会走到什么境地,此生,他只愿意在她身边守护。 十三叔的立场这样坚定,那小丫头怎么办? 齐靳叹气,此刻不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她的心己经伤痕累累,无法为她修补己是过分,怎能再添上重重一锤? 他环住她小小的身子,低声在她耳畔喃语,「不要害怕,我会陪你。」 【第三十二章 善恶终有报】 几声鸡啼,金乌从东方缓缓升起,黑暗的大地瞬间披上金衣。 不知不觉间,黎育清靠在齐靳怀里入睡,因为他的声音太醇厚动人,也因为他的怀抱太温暖安全。 昨晚,他跟她说了很多话,说他小时候的事,说他曾经几次被人下毒,有一回差点儿死掉,一口一口腥臭混浊的黑血从嘴里吐出来,当时,他深信自己再也看不见隔天的太阳。 珩亲王大怒,要彻查到底,最后查到一个老嬷嬷头上,但他明白,那不过是代罪羔羊。 他说对于饥饿印象深刻,如果让他用两个宇来形容童年,他会选择「饥饿」,他最喜欢父亲从边关回府的日子,父亲是个冷硬男子,不懂得如何关爱孩子,不会温言细语,但父亲在的日子,他就能够吃饱,不会空着肚子上床睡觉。 他说,满桌的鸡鸭鱼肉,光看就想流口水,一上桌,他头也不抬,拼命将菜往碗里夹。母亲嫌恶地说他是饿死鬼投胎,父亲却说这样才好,以后上战场打仗,就不会饿着。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认真相信,总有一天他要和父亲一样,成为战场上的主宰者。 他还告诉她关于江云的事,从主人翁嘴里听见的故事,自然比从齐镛嘴里听到的精彩详尽。 他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江云以为他是小乞儿,好心将手里的糕点分给他,从此他对江云的感觉就像那块甜甜糯糯的小糕点,在唇舌间留下无法抹灭的滋味。 她在心底想着,致芬说的真对,想要收服一个男人,就得先收服他的胃,何况是他这样一个爱吃的男人。 黎育清在一小段、一小段的故事中,慢慢认识江云,知道她是多么善良温柔的女子,她从不害人,受尽委屈只会往肚子里吞,然后向他张扬起一张笑脸。 这又让她想起致芬的话,她说:怎么样才会长寿?少吃多动、少肉多蔬果,最重要的是——不要当好人。 有没有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那么江云的早夭,与她爱当好人有关系吗?她不知道,但确定的是,唯有这样的好女人,才能得到大将军的爱情,原来自己不是输在先来后到,而是输在性情不够好。 他讲很多的事,她听着听着,听入梦乡,梦里满满地装满他的声音、他的笑意,安抚了她的恐惧焦郁,安抚了她失去哥哥的哀伤……「小丫头,醒醒。」 齐靳轻拍她的脸,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试着对她挤出一点笑意,但是,很难,他有浓烈的罪恶感。 「天亮了?」黎育清问。 「对,去洗洗脸,我们一起送育莘到新家。」他低声哄慰。 新家?他变了法子想教她不伤心,可……哪有那么容易?轻咬唇,她双眼泛红,终于要送走哥哥……一个月来,她想象哥哥还活着,她幻想这不过是一场梦,她不断说服自己,等恶梦清醒就好,如今,梦真的要醒了,可清醒后……哥哥己经不在……黎育清在他的扶持下,缓缓起身,最后一程,走完最后一程她便……低下头,她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掌心,是了,走完最后一程,她便什么都不剩。 突地,木槿从外头狂奔而入,她冲到黎育清和齐靳跟前,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外头,她喘不过气、张着嘴想发出声音,她接连吞好几口口水,声音才顺利从喉间滑出,然后,话落,黎育清眼泪狂飙。 第四十六章 木槿说的是—— 「五少爷回来了!」 黎育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大厅的,只晓得一路上跌跌撞撞,若非齐靳撑着自己,她早就摔得鼻青脸肿。 大厅里,一群人围着哥哥,她踮起脚尖也看不见朝思暮想的人,但她可以听见他的声音,没错,是他、是黎育莘!没有错,是那个说要护她一生一世的哥哥。 「……临危,我想起谢教头教过的法子,尽量压低身子,保持平衡,只要有机会就抓住树枝、缓解下坠的速度,所以跌到谷底时,我没有受太大的伤,但二皇子没有我这么幸运,当我在谷底找到他时,他的后腰撞出一个大血洞,我的点穴功夫不到家,幸好最后还是帮他把血给止住。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突然下起雨来,二皇子己经伤成那样,若是再淋上雨,还能有命?谷底很大,我绕着山谷跑一圈,总算找到一处极深的洞穴,洞穴外头长满藤蔓,我得意极啦,跑回原处,小心翼翼将二皇子抬进去后,就到外头找一些药草帮二皇子敷上。」 「就这样,我们开始在谷底过日子,幸好我身上的火折子还在,也幸好谷底有河川流过,鱼虾贝类样样不缺,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找到几颗果子、逮着几只兔子烤来吃,一天一天过去,我慢慢等待二皇子的伤口痊愈。」 「你不知道皇上派人去找你们吗?」 「知道,没几天我就在谷底遇见第一批宫廷侍卫,本想出去求助,却想到四哥哥老说我少根筋,遇事得多几分心思,所以我就躲在草丛后头,偷听他们讲话。幸好我没冲出去,因为他们当中有人说,一找到我们、就要格杀勿论。这话让我凉透心,此后再见到有人下谷搜寻,我都远远躲着,不敢现身。」 「为免二皇子多心,这件事我没在他面前提,但时日慢慢过去,二皇子后腰的伤口逐渐收口,可他的腿还是不能动,抓它、掐它也不见疼痛,这下子我开始担心了,怕延误病情,我想尽快带二皇子出谷,却又怕碰上那些想杀害我们的人,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我还得带上二皇子。幸好,一、二十日过后,再没有人下谷底寻找我们。」 「我便把二皇子绑在身上,背着他到处寻找出谷的路,二皇子提议顺着溪流方向走,我想除这个办法外,也没其它法子了。于是我们一路慢行,这回就真是老天爷帮忙啦,走了将近两天,我们终于碰上一个猎人,是他领我们出谷的,也是他帮着我们寻到马车、回到京城,我不敢进宫,只好把二皇子往府里带。祖父,我会不会给府里添麻烦?」 「不会,你做得很好、非常好!」黎老太爷满心激动,眼底渗出泪水,育莘果真是个好孩子,不枉他一番教导,他不但没把二皇子落下,也没粗心大意着了大皇子的道儿,谁能想得到,连宫廷侍卫里都有大皇子的势力。 见祖父落泪,黎育莘满肚子抱歉,那个时候明明察觉出情况不大对,他真不应该硬着头皮同意陪二皇子去打猎,害得祖父和长辈替自己担足了心。 若非二皇子在昏迷时说出的梦话,他还不知道这次的遇劫事件,根本就是二皇子亲手策划,他安排自己落单,好让大皇子对他动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皇子想以自身为饵,一举将大皇子给铲除,带上黎育莘,不过是多一层保障。 却没想到,大皇子派出的不是宫中侍卫,而是江湖高手,光是一个就让黎育莘左支右绌,来一群,他哪能应付?只好顺势往谷底掉。二皇子这是一招算错满盘皆输,精于算计,到最后却败于算计,他害惨了自己,也牵连黎育莘,更让黎府上下为此伤心不己。 在谷底那段日子,黎育莘满脑子想的全是妹妹,他答应过的,不沾惹皇子之争、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他再也回不去,妹妹不知道要多伤心? 「孙儿不孝,让祖父担心了。」他拱手一拜,就要跪下去。 「快快起来,不要说这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爷拉住他的手,涕泗纵横,他老了,再有心机、再沉稳,也无法忍受子孙在自己眼前死去,过去数日,他灰心丧志,不只一次自问,搅这局,却把育莘折腾进去,值或不值? 幸好育莘平安归来,否则心口这个伤,怎能痊愈? 黎品正接话,「是啊,你有时间说这个,倒不如快去看看清儿。」听见清儿,他心头一惊,她进京了?!那么,自己坠谷的消息定是传到乐梁城去了。 天,听到这消息,她怎么能受得住? 黎育莘匆匆对长辈拱手致歉,急着转身往外跑,他得快快去见妹妹,没想到,甫排开人群,他便看见她了。 她在笑,那个笑容几乎要咧到后脑勺,只不过她笑得满脸泪水,胸前湿透一片,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自己瘦成这样?没人给她弄饭吃吗?还是那个可恶的杨秀萱又趁自己不在,狠狠欺负她? 他上前跑几步,对着她喊,「清儿。」黎育清在笑,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挤不出一句话。 她没有力气,一颗心泡了、熬了、煎了那么久,以为世界将陷入永世黑暗,谁知峰回路转,又教她柳暗花明处看见新希望。 她好想学哥哥跑上前,好想投入哥哥胸怀,好想抡起拳头狠狠捶他几下,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黎育莘见她动也不动,只能站在那里傻笑,那颗心呐,酸坏疼坏狼狠撞坏掉,他不管不顾的奔往前,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满屋子人都知道不合宜,但这会儿谁会计较那些,女眷们拿起帕子撝住头脸,悄悄地啜泣起来。 齐靳轻轻往后退开两步,满脸满眼的欢笑,软化了他脸上的坚硬线条,突然间,她软软甜甜的声音又钻进他耳里——他是你的责任,却是最甜美、你最乐于负担的责任,因为他快乐,你便快乐,因为他伤心,你便难受,你们总是同喜同悲同欢同乐。 曾几何时,他也与她同喜同悲同欢同乐了? 黎老太爷见过二皇子之后,用最快的速度进宫,不多久,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也跟着进到宫里。 御医同诊,二皇子摔下谷底时脊梁骨给撞断,这辈子怕是瘫定了。 皇帝龙颜大怒,心头更怨恨被圈禁的大皇子,康党己除,康老太爷与几个儿子辞官隐退,他能够迁怒的对象只剩下皇后。在慈宁宫怒斥过皇后后,皇后的地位急转直下,如今,后宫由德贵妃、淑妃共同主持。 皇帝感激黎育莘在危难中救回儿子,破例封他为六品武略佐骑卫,他向皇帝禀奏,自愿跟在齐靳身边,上战场杀敌,建功立业。 皇帝闻言大喜,赐下黄金千两、金丝甲一副。 见孙子有这等志气,黎老太爷乐得身子板直了,逢人便是满脸笑意。 皇帝见着老太爷,忍不住叹道:「黎太傅教养子孙比朕还行呐。」老太爷恭逊道:「皇上忘记,您还有三皇子、五皇子呢,依老臣看,他们都是足堪造就的,至于下面几个皇子,年纪尚小,还看不出什么,但老臣敢断定,定有明珠深藏其中,他们可是承继了皇上的资质呵。」几句话,夸了皇子更夸奖了皇帝,这只老狐狸呀,总是能够让皇帝龙心大悦。 这件事过后,黎府在朝堂地位更稳固了,而后宫德贵妃渐获皇帝看重,这年年底,竟然传出孕事。 德贵妃年纪己经不小,再怀龙胎,皇帝岂有不乐的,再加上齐镛全心全意替皇帝办差,父子同心,其乐融融。 第四十七章 朝中有齐镛、黎太傅,边关有珩亲王和世子爷,渐渐地,大齐呈现一派民生乐利、国富民安景象。 皇帝虽然未立东宫太子,但他对齐镛倚重渐深,众臣官虽嘴里不讲,心中己有默契,三皇子将来定是继承大位之人。 紧接着,黎府迎来建方十六年。 这个年,黎育清过得分外有滋味,她没回乐梁,留在京城里,除了可以同哥哥一起过年外,齐靳来了,齐镛也来了,一堆子人,热热闹闹地从腊月十八走到元宵。 像是补偿似的,黎育莘每天变着法子逗黎育清开心,而齐镛、齐靳也拨出时间,领着她在京城里外游过一遍。 黎育清穿上男装,跟着三个哥哥到处跑,他们还到「天衣菩凤」逛过一圈,发现对面的云霓阁生意远远不如「天衣菩凤」时,心里头那个欢畅呐。 他们在「天衣菩凤」里碰见阿坜,黎育清扯着他,急急问苏致芬的近况。 阿坜说:「昨儿个才到京城,本打算找个时间到黎府给你送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黎育清二话不说迅速拆信展读,苏致芬可没好心,信里不但催着她快点描绘新花样,还运了几百块香皂要让她雕,说是怕她在京里玩野了,忘记要合开香皂铺子的事。 这是一个说法,但阿坜的说法是——苏致芬不满意雕刻师傅雕的香皂,说好好一块皂经过他们的手,都变得廉价。 所以这回阿坜进京,除得置买新屋宅,选块好地建皂厂外,还得寻访几个得用的雕刻师傅。 阿坜说:「木盒、绢袋和花纸全都附上,我还把月月给带过来,让她去帮手,雕好后送个信,『天衣吾凤』这里会派人去收。」黎育清想也不想便应下,这让齐靳看在眼里,心头不畅意。 苏致芬把育清当成什么啦,还真当她是小丫头?就算她是小丫头,也是他一个人的小丫头! 这是黎育清知道的部分,而不知道的是——齐靳、齐镛在送走黎育清兄妹后,绕回「天衣吾凤」,与阿坜密谈近两个时辰。隔天,三人便轻装简从走了一趟皇宫。 年节期间,黎育清与老夫人、郑嬷嬷去了一趟宫里,给德贵妃请安。 她本以为齐镛是随口胡扯,好端端的,她怎么可能长得像早夭的六公主齐琬清?可向德责妃行礼时,德贵妃一见到她,又听见祖母喊她清儿,泪水就哗啦啦滚了下来。 这可狠狠将黎育清给吓一大跳,德贵妃有孕呢,这一折腾,皇帝老爷会不会问她的罪呀? 老夫人和郑婕嬷不断安慰,德贵妃停止啜泣,说道:「丫头这双眼睛同我的清儿一模一样呐,好孩子,快过来让本宫看看……」德贵妃拉着黎育清的手不断问话,从她的起居饮食到喜好擅长,每件都问得详细,她真将黎育清当成自己无福的女儿。 之后,黎育清在齐镛的陪伴下,又去过宫里几次,见德贵妃也见皇上,许是苏致芬常说的移情作用,皇帝和德贵妃不但待她特别亲厚,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二月,齐靳奉皇命领军前往东边,这次要打的是小股乱民,他们是从邻国边境跑来的,不好好做事、不纳粮米,只想抢了东西就跑。 黎育莘跟着走了,到军中历练,是皇帝亲口答允的,黎育清再反对也反对不了哥哥追求前途的决心。 这次齐靳亲口向她保证,除非自己死,否则一定保住黎育莘安全,在这么郑重的保证下,黎育清还能说什么? 她做了好几身衣裳让黎育莘带着,也偷偷塞一笔银子给他。明知道军里没地方可以花钱,可为了让妹妹放心,他还是将银子收下。 黎育莘走的那天早上,荷包里塞进好几个护身符,是祖母、清儿和伯母妹妹们给求来的,他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着许多人的期待。 老夫人想让黎育清留下,打算聘个教习嬷嬷回府,好好教导育琳、育秀、育清几个姊妹,免得日后嫁进夫家,遇到事手足无措。 老夫人不提这个,黎育清倒也忘记姚家三公子,想起之前的谣言,几度思索后,她决定找老夫人谈谈。 老夫人刚午寐醒来,黎育清己经在厅里等了好一会儿。 见到小孙女,老夫人心情好得很,看她渐渐养回几分肉,心头担忧才慢慢放下,只不过黎育清脸上的婴儿肥怎么都补不回了,老人家总是既心疼又不甘心,每每要叨念老半天,并不时盯着厨房给她熬补汤,吃得黎育清一个头、两个大。 李氏见黎育清投来求救目光,便笑道:「这是姑娘长大了呢,怎么可能还同小时候一个模样?」想想也是,都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老夫人这才放下心,看着孙女一张小脸精致得像瓷娃娃似的,心里岂有不得意的。 黎育莘平安无事的回来后,黎育清便放下心事,又像过去一样,经常在老太太跟前服侍,要不就赖在郑嬷嬷身上不起,那副耍赖的小模样,常惹得老夫人大笑不止,日子过得惬惬意意、舒心极了。 如今老太爷在朝廷己然站稳脚跟,不担心黎育清留在京里会闹出什么事端,前儿个老夫人便同老太爷商量,别让丫头回乐梁城了,老太爷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这下子,最乐和的就是老夫人。 「怎么过来了?也给奶奶送香皂来了?」老夫人问。 「天衣菩凤」的香皂卖得风风火火,人人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洗完皮肤变得像婴儿似的又亮又滑,天底下哪有这等事?若真有那么厉害,所有老太婆买回家洗一洗,不全都变成小姑娘。 可风潮是挡不住的,这会儿在京城,哪家姑娘不想穿「天衣菩凤」的衣服、不想洗它们的香皂,若没穿过、用过,就硬是低人一等似的,弄得大伙儿争先恐后非要买到不可。 府里的夫人、姑娘差人过去买,接连跑了四、五趟,每回得到的答案都是「下次请早」,便是想做件衣裳,也得排上几个月,茶余饭后大家忍不住笑道:「天衣吾凤」的老板可赚钱了! 没想到,话才说没多久呢,隔几天黎育清就收到阿坜送来满满一车的香皂,等着黎育清快点雕好样儿,送进铺子里卖。 这会儿他们才晓得「天衣菩凤」居然是自家四夫人的嫁妆,人人都夸苏老爷营商有一套,以前光听着也不是很清楚,如今亲眼见着,这才晓得半点不夸张。 老夫人暗地对李氏叹道:「老四资质普通、功名上又不行,老爷好不容易给他寻了这门好亲事,他若肯珍惜,有这个能干媳妇,将来分家,四房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偏偏啊,他眼里只看得见美色。」 李氏说:「这种事要怎么说呢,幸好四弟妹是个安分的,虽然四弟待她冷淡,她也把小日子过得挺丰富的。」老夫人同意,「得不到丈夫的珍视,她也只能把全副心思放在营生上头。」 李氏忍不住取笑,「育清和育莘都挂在她名下,日后有他们两个孝顺嫡母,弟妹也不怕老来没人依靠,何况育清同四弟妹感情好,连营生之事都拉上她,日后嫡母给的嫁妆,怕是府里任何姑娘都及不上。」 老夫人忍俊不住,往大媳妇额头一戳,笑道:「有你这样当嫂子的,竟然算计起弟妹的嫁妆。」 如今黎府里是一派和乐,大皇子被圈禁之后,庄氏才晓得当初自己差点儿给人算计上,自此对老夫人的话更是言听计从,而最近老夫人心情好,四处带着育秀串门子,看样子也是想替孙女儿寻一门好亲事,这样想着,庄氏整个人松快不少,对谁都和颜悦色起来。 第四十八章 老夫人刚坐定,黎育清就爬上软榻,赖到她身后,替祖母轻轻捶背,手劲不大不小恰恰好,舒服得老夫人眯起眼。 黎育清说:「奶奶想要香皂,说一声便是,我屋子里还一堆呢。」 「都是老太婆啦,身子洗得那么香做啥,倒是那个皂丝可以给一些,用那个洗衣服,衣服也带上几分香味,穿在身上,挺好。」 「好,回头就给奶奶送来。」黎育清笑着应下。 「这两天听木槿说,你晚上睡不好?要不要请大夫过府看看,会不会是心火旺?」老夫人突然想起这回事。 「不是心火旺,睡不着自然是心里有事。」黎育清咬唇,正愁不知道从哪里起头,这下子奶奶主动问起,她马上顺口接下话。 「谁欺负你啦?你说,奶奶给你作主。」 「没人欺负,只是事情搁在心里,不舒服。」 「你啊,就是搁不得事的性子,说吧,奶奶的耳朵醒了。」黎育清一笑,说道:「奶奶知不知道,去年除夕,世子爷到乐梁城里,帮三皇子调查受人陷害一事,为隐藏行踪,他躲到咱们家里?」 「这事你爷爷同我说过,为怕消息暴露,你安排他住在挽月楼不是?」这件事黎育清做得老到,没将齐靳留在锦园,孤男寡女住在一起,难免瓜田李下,若是奴才碎嘴,传出风声可不妥。 挽月楼里头住的好歹是嫡母长辈,还有媳妇从苏府带来的几个身手矫健的下人,就算世子爷行踪泄漏,也不怕人说三道四,何况四媳妇是个能干的,她把挽月楼管理得滴水不进,外头谁也别想往里面插一手。 再说啦,四媳妇不但将世子爷给照顾得妥妥当当,还帮着世子爷顺利将那起肮脏事给查得明白,此事牵涉到大皇子,宫里不欲声张,所以没给四媳妇论功行赏,却寻了个教养子孙有功的名头,封自己为一品善慈夫人。这诰封是四媳妇和孙女替自己挣来的,她心知肚明。 「那时,母亲怕扰了世子爷行事,便安排他独住一屋,可苏大、苏二几个是身怀武艺的,他们发现,经常有武功高强的黑衣人进进出出,给世子爷带消息。」 「有一回,世子爷神色严肃地把清儿和母亲唤进屋里,由一名黑衣人同清儿提了件事,因事关黎府名声,孙女不敢声张。」 事关黎府名声?听到这里,老夫人正起神色,把黎育清拉到自己身旁,凝声问道:「怎么回事?」 「大福酒馆易主,是三皇子买下的,听说,酒馆里头可以搜集各方消息……」 「继续往下说,别忌讳什么。」 「去年一月初,萱姨娘包下整间酒馆,她领着五姊姊到酒馆里,不多久姚三公子进了酒馆厢房,听说是赴五哥哥之约,可那时候五哥哥在京里,怎么可能递帖相邀?」 「酒馆小二说,姚三公子进厢房后,五姊姊随后进入,约莫一个时辰后,萱姨娘闯进去,发现五姊姊被……被……」听到这里,老夫人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板起脸、目光凌厉,这个杨秀萱,当年用什么手段嫁进黎家大门,如今还想要用同样的手段把女儿给嫁进姚家,她怎么就学不到教训,算计三皇子不成,还想算计姚家,莫非她以为长辈不在府里,就能任她为所欲为?! 「……萱姨娘拿出五十两银子,封住小二的嘴巴,并抬出黎府名号压人,让小二把里头的死人丢进乱葬岗,还说若此事泄漏出去,就让他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小二遇事慌乱,忙找东家作主,东家报到世子爷那儿,世子爷便将此事转告清儿,只不过小二觉得很奇怪,明明进厢房里的是姚三公子,怎么死在里头的会变成牛屠户的儿子?」这套谎话她演练过好几遍,尽全力将自己和齐靳给摘出去。 「她们这是算计姚松岗不成,反让人家给算计了。」当初育南进京,禀报育凤和牛大锭之事时,他们还想不清楚,杨秀萱这是病急乱投医吗?居然认为牛屠户比杨家更好,可既然觉得牛大锭好,又怎会将人给杀了? 原本老爷和她中秋要回府,便打算那时再处理此事,谁知育莘出事了,整个黎府一片忙乱,就暂且搁置了,如今她方才晓得,还有这一出,杨秀萱竟如此心大,想放手一搏,却没想到反把女儿推入火坑。 「五姊姊花轿才出大门,爹爹就让柳姨娘掌理梅院,对外是说让萱姨娘多花点时间管好七弟、八弟,可清儿总想着,会不会与此事有关吧?」 「很好,你爹总算没白活这些年,也晓得隐忍,晓得把肮脏事给捂着藏着,先把五丫头嫁出门再说。」倘若此事闹大,育凤只能削发为尼,而四房未订亲的几个丫头再别想招到好亲家,等杨家顺利把人给迎进门,就算对方明知吃了暗亏,也不敢声张,再怎么说黎家这块招牌都好用得很。 何况杨晋桦又是什么好货色了,姓杨的那一家全是一丘之貉,谁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她当年就不该心软,让老四把杨秀萱那个白眼狼给娶进门。 「育武、育文是指望不上了,你爹爹日后也只能仰仗你和育莘。」可叹呐,娶那么多女人,生那么多孩子,到头来却是这个下场,若当年他们没坚持把育岷、育莘几个领回家里,现在四房哪还有人? 「我们会孝顺爹爹的。」 「不只孝顺你爹爹,还得孝顺嫡母,你母亲……不容易啊,谁嫁给你爹爹这种男人,都是辛苦。」若不是不得己,谁会这样批评自己儿子,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否认。 「我知道。」黎育清乖巧应下,虽然心知苏致芬根本不需要她的孝顺。 「丫头,跟奶奶说实话,你把这件事翻出来,莫不是担心咱们要把你许给姚家吧?」老夫人一针见血。 黎育清也不藏着,重重地点了头。「清儿觉得,姚三公子不厚道,五姊姊毕竟是弱女子,想岔了、做错事,直言点破就是,为顾全颜面,她岂会再纠缒不清,他怎能寻个人坏了五姊姊的贞操?」 「五姊姊拖了一个多月才回门,清儿见她形容樵悴,脸上还带着伤,五姊姊哭闹着要和离,若不是自己理亏在先,萱姨娘哪能放过五姊夫。」 「冤孽!全是她们自己造下的孽,要怪谁、怨谁?别说她们了,说了糟心。丫头,奶奶同你说实话,往后你别听信谣言,你是皇上亲封的怀恩公主,日后婚事是要由皇上作主的……」话犹未歇,就听见庄氏的声音自外头传来,两人停下话,若是让庄氏知道杨秀萱和黎育凤的事,定要再落井下石一番。 黎育清起身迎上前,庄氏拿蓍信欢快走进来,脚底下像带着朵筋斗云似的。 「是嫂嫂写来的信吗?有什么好消息,让二伯母这样开心?」黎育清嘴甜、脸也甜。 「可不就是好消息吗?花开并蒂呐,你大嫂和二嫂两个都怀上了,信上说,成天昏昏欲睡,吃什么吐什么,做什么事都不起劲,这不写信来催你回去帮着管家。」闻言,黎育清笑开怀,她也想苏致芬,更担心自己不在家,杨秀萱会不会又闹出什么妖蛾子。 「怎么这么凑巧,两人都怀上了?」老夫人闻言可高兴不起来,才说好要把清儿给留在身边,但育南媳妇、育朗媳妇肚子里的可是笫一个嫡重孙,子嗣为大,也不能不重视。 第四十九章 「就是这么凑巧啊,偏偏五丫头都嫁人了还不安生,三天两头回娘家阐,非要爹爹、哥哥给她作主不可,前两天五丫头受气,回到娘家就是一阵乱砸,哭着要同姑爷和离,育南媳妇上前劝慰几句,五丫头居然脾气上来,动手推了育南媳妇一把,幸好丫头谨慎,连忙扶着,否则这可怎么办才好?」 「如果老夫人舍不得八丫头,不如让媳妇回去管着吧,四房那几个都是不省事的,接下来还有得忙呢。」庄氏提议。 老夫人看她一眼,若真让她回去还得了,怕是要闹翻天。 「凤丫头到底是为什么事情闹?」老夫人问。 「听说是五姑爷的姨娘怀上孩子,家里头要把她扶为平妻,五丫头不满意,拿起刀子就要砍姨娘,亲家吓坏了,那可是杨家第一个孩子呢。」 「姑爷连忙把人送出去外头安置,预备孩子生下后再接回府,五丫头却不依不饶,闹回娘家,硬要娘家为她作主。娘您说说,这个主要怎么作?若家里头都不能有通房姨娘的,萱姨娘又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候,她还没忘记损杨秀萱两句。 老夫人摇头,这会儿不放清儿回去还真不行,老大媳妇得给育琳准备嫁妆,老二媳妇这性子回去只会帮倒忙,眼下自己还得在京里帮榇老爷,她叹气道:「丫头,你把东西整一整,回乐梁城吧。」黎育清应下,回到房里就叮嘱木槿快点收拾行囊,自己忙着把剩下的香皂尽快雕好、装盒,让铺子伙计把东西收走。 然而虽然她己经尽快赶回家里,却还是来不及了……杨家在黎品为的压力下将黎育凤接回去,没想到几次夫妻口角,黎育凤吞不下那口恶气,竟然发起疯来深夜纵火。 那把火烧得很大,烧死杨家双亲、烧死杨晋桦、烧死睡在杨晋桦身边的陪房丫头,也烧坏黎育凤那张精致小脸,她受不了烧伤的疼痛,更受不了自己狰狞的面容,几天后,七尺白绫,上吊自尽。 杨家唯一幸免的,只有怀着孩子的羽蝶,靠着腹中胎儿,她接收杨家为数不多的产业,以及黎育凤手上捏得死紧的嫁妆,尽数变卖后,她带着银票远走高飞,再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听到这个消息,黎育清高兴不起来,即使杨家如自己当年诅咒般下场凄凉,她也无法幸灾乐祸,只是心底深刻着,因果因果,施因得果,善恶到头终有报,人人都逃不过轮回,与人为善,方能心静、心安。 之后黎品为和黎育清出面,将杨家人草草埋葬,也不去追究嫁妆去向,只希望羽蝶能用那笔银子,好好养大杨家子嗣。 杨秀萱自然心有不甘,但又能如何?人去楼空,再多的气恨也只能出在身边服侍的丫头身上。 于是,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年选择背叛黎育清、又背叛杨秀萱的扶桑。 【第三十三章 苏氏和离出府】 建方十六年在平顺中过去。 黎家几个老爷都升了官,大老爷甚至升到三品侍郎,便是官运最差的黎品为,皇帝看在黎育莘、黎育清分上,也意思意思把他从正九品县主簿升到从八品典簿。 年底,二房两个媳妇都平安产下子嗣,管氏生了个七斤重的胖小子,周氏生下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儿,不过周氏再接再厉,隔天夏天又怀上了。 黎育秀也在年底寻到亲家出嫁,有黎太傅这位爷爷,亲家门庭自然不差,是二品阁员的嫡子,虽然家里大小通房好几个,外头也颇有些风流名声,老夫人尚有些犹豫,但庄氏见过对方一面,又看上人家的家世,二话不说,立刻点头答允。 建方十七年开春,黎育岷从西北回到京城参加会试、廷试,他不负众望,一举拿下状元,大房喜气洋洋,张罗着办喜宴,说亲的人一波接一波上门,人人都看好这个新科状元。 皇上没给黎育岷新派令,将他留在身边继续编撰《大齐志》,这个工程比当初想象中更浩大,在和黎育岷同去西北的十/位文官之后,朝廷又陆续派出两拨官员,如今各地资料己经搜集八成,进入撰写阶段。 黎育莘也略有所成,军中历练让他的性子更加沉稳,他虽没回京参加武举考试,却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立下不少功劳,?靳有心栽培,让他参与谋略,几度提出见解,让人对这个小将军刮目相看。 喜事不只这几桩,远在榆州的三房嫡子黎育昆年纪轻轻也考上秀才,而几个月后,二房嫡子黎育南、黎育朗在乡试中纷聋上榜,名次虽然不在前面,但也够让老太爷捻胡子笑逐颜开了。 这会儿,黎府气势正盛,谁不想同黎府结亲? 三房四房几个庶女在这两年当中纷纷说上好亲家,整个家族的人都乐着,唯有杨秀萱心里凄凉,眼见别房的儿女都有好归宿、好前途,自己的女儿却己经人走茶凉,两个儿子又废了身子……每每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满心怨慰,想当初,她手段月尽,争争抢抢十几年,手中的人命好几条,还以为能够风光到老,殊不知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 她再也演不出温柔娴雅,变得像泼妇似的成天骂天骂地、虐打下人,她身边的人哭的哭、逃的逃。 有一回,黎育清在回挽月楼的路上遇见扶桑,她哭着哀求黎育清收留自己。 黎育清静静审视她,她脸上、手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疤,她折了一条腿、缺少一根指头,左眼也己经看不见,这是看得见的地方,看不见的部分肯定更严重,黎育清完全无法想象杨秀萱的疯狂。 虽然心头恨上一世扶桑出卖自己,可见到她这副凄惨形状,黎育清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本想找杨秀萱谈谈,把人要过来,再给扶桑一笔银子,将她打发回老家,没想到,看见黎育清,杨秀萱像疯了似的抓起茶壶就往她身上砸去,还是木槿反应快,急忙将主子护在身后,那壶茶全浇到自己的后背上。 幸好茶水是凉的,否则情况肯定很严重。 黎育清回头望了扶桑一眼,看见她眼底的绝望,她想同扶桑说几句话,表明自己会请父亲想想办法,但话未出口,杨秀萱就一面追打木槿,一面对黎育清狂叫怒吼。 她想,杨秀萱己经疯了。 那个晚上,父亲没有回来,黎育清未有机会提出扶桑之事,夜里,惨事就此发生。 扶桑受不得虐打,趁杨秀萱入睡,捆了她的手脚,拿起一把尖锐小刀,狠狠插进她的心窝,见杨秀萱死去,她没逃,反而哈哈大笑,嬷嬷进门见了放声尖叫,扶桑狰狞笑着,高举刀子。当着嬷嬷的面刺进自己腹中。 她这是拼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听说入敛时,为扶桑换衣服的下人说,扶桑身上早无一块完整皮肉。 那件惨事直到今日,黎育清依然记忆犹新。 她想,如果那天晚上父亲回来,也许情况会不同。但也许只是猜测,谁也不能够确定结局。 总之,杨秀萱死了、扶桑死了,前世所有的怨恨随着杨秀萱和杨家的灭亡而结束,那些黎育清害怕的、恐惧的因素,至此,全数消失。 另一方面,「天衣菩凤」的生意越做越大,本来只打算开第二间铺子,没想到二、三、四、五号铺子一口气开张,阿坜‘得天昏地暗,幸好他的朋友够多,否则他得一直待在京里回不来乐梁城。 而「沐舍皂坊」也在去年中正式开张,香皂独立出来,不在「天衣菩凤」里面卖,短短一年多,铺子己经从一家开到二十几家,皂厂也陆陆续续建了第三厂。 第五十章 随着生意蒸蒸日上,阿坜在京城置办了大宅院,也在京郊买下不少田亩庄子,种下做香皂要用的各种香花及能够炼油的植物。 黎育清眼看着原本摆在挽月楼的嫁妆、箱箱笼笼全往京城里头运,月月和几位精明能干的嬷嬷一批批离开府邸,她心底明白,苏致芬留在黎家的日子己经不多了。 她始终知道苏致芬在筹划着离开,她需要时间摆脱贪婪的苏家族人,也需要足够的时间让父亲以无出为由,与她和离。 只足自家老爹虽然在许多方面让人失望,却还是个有责任感的,就像当年杨秀萱再受宠,他都坚持着没将嫡妻之位给她:就此可知,父亲对于家族名誉还是在意的,他再没出息也会谨守苏老爷所托,给致芬一个安全窝巢。 虽然致芬的口气再笃定,她还是不认为爹爹会愿意和离。 这天午后,黎育清和苏致芬在屋里设计新衣服时,岁岁进门,交给她一封信,低声道:「董姑娘那里正在办满月酒呢,年年去看过,是个大胖小子。」听到外室孩子平安出世的消息传来,苏致芬一颗心才算是收进肚子里。 苏致芬将信抽出来读过一遍后,说道:「育清,把东西放下,进屋里去,我有话同你说。」苏致芬使个眼色,岁岁、年年很有默契地一起走到门口守着。 她与黎育清双双走进内室,坐在床沿,苏致芬低声道:「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为什么?因为她生下孩子?!可你不一定要走啊,之前她不也生了个女儿?」 「这是我和她的约定,只要生下儿子,她就告诉你父亲她的身世,到时候,你父亲就得亲自来同我提和离。」 「我不懂,她的身世很了不起?再怎样她只是个外室,顶多让她以平妻之礼迎她入门就是。」说到后来,黎育清急得哽咽,虽然做过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她依旧慌了手脚。 「傻丫头。」苏致芬不舍地搂她入怀。 对啊,可不是傻?重点不是董丽华用什么身分入门,而是苏致芬迫不及待要离开,而董丽华生下儿子,是个最好的时机。 「别伤心,说个故事给你听。」苏致芬冲着她微笑。 黎育清点点头,满肚子都是难受。 「嫁进黎府前一年,我无意中遇见董丽华,她被坏人所拐,差点被卖进青楼,她长相柔美、气貭典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通,本该是大家闺秀,怎奈沦落风尘,所有人都喜欢美的东西,我也不例外,再加上她性子温厚,为人善良,所以我相当喜欢她。」 「救下她后,我拿她当亲姊妹似的对待,而她也是懂得将心比心之人,我们两人相处得很好。她家里头己经没人,自然不会有人操心她的婚事,己经年近二十,却尚未定下亲事,我曾经问她,如果不介意的话,是否让我父亲为她操这个心?她犹豫好几天,才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世告诉我。」 「你说对了,她的身世的确很了不起,她母亲曾经是大户千金,而她的父亲是……当今皇上。」 「什么?皇上?」董丽华才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娘娘?!黎育清无法置信,怎么可能,公主不都该待在宫里的吗,怎会流落民间? 「讶异吧,皇上还是皇子时,下江南办皇差,在半途中邂逅了她的母亲,两人相知相交,过上一段美好日子,之后皇上留下信物,约定好回京城后便接她母亲过去。」 「话说的信誓旦旦,可人一转身,誓言立刻变成空话,偏偏她的母亲却在那时发现自己怀上孩子。丽华的外公外婆心疼独生女,顺着女儿的心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可这事摆到哪里都是见不得人的,她母亲成了乡里间的丑闻。」 「尽管如此,丽华的母亲和外公外婆还是相当疼爱她的,琴棋书画样样悉心教导,她还做得一手好女红,也许是长辈们都不死心吧,相信当上皇帝的他终有一天会想起那段露水姻缘,到时,外孙女就是名符其实的公主,怎么样也不能缺乏教养。」 「丽华外公外婆还在时,尚有人为她们母女遮风挡雨,但老人家一走,族里的人居然蛮横上门,要没收她家财产,甚至强硬逼丽华的母亲带着女儿嫁给一名鳏夫,她母亲不愿意,收拾细软,带着丽华流落异乡。」 「便是因为这样,丽华的婚事才一天天耽搁下来,丽华与母亲曾经进过京城,试着寻找皇上,可皇帝哪里是想见便能够见到的,她们花光盘缠,靠着一手绣工,勉强维持生活。」 「可是不多久,丽华的母亲病逝,她差点儿落难……在母亲临死前,丽华亲口答应母亲,若不能成为正妻便终生不嫁,宁可当姑子,也不能与男人苟合,她母亲一生乖舛多磨,担心女儿走上自己的老路子,殷殷嘱咐,至死也不放心。」听到这个故事时,苏致芬差点儿懵了,好端端的居然让她遇上紫薇格格,不过丽华运气差,没碰上小燕子,却遇到她这个穿越人,她比小燕子明白,普通百姓想要见皇帝比见上帝困难,自然不会傻乎乎地怂恿她去认亲戚。 「所以呢?」黎育清凝声问。 「你父亲到苏府提亲时,丽华与我躲在屏风后头见过他一面,她心悦你父亲,而我……」她在乎的不是年岁差异,她介意的是在爱情与「性趣」上头,她有严重洁癖。 「你明白的,我对婚姻的追求与多数女子不同,我宁缺毋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你父亲那样的男子,不是我要的良人。」 「我爹自然是为我着想的,黎府的确可以提供我庇护,但我深信自己能够庇护自己,不需要靠一个男人来为我支撑天地,然而父亲一门心思为我,我不能说他错,更何况那时候他己病入沉疴,为安他的心,也为替自己争取更多时间,我决定出嫁,但黎府绝不是我终身归依处。」苏老爷是个好父亲,她在他身上享受到前世求而不得的父爱,在他病重、在他泪眼执手求她出嫁时,她真的硬不下心肠。」不过也幸好是嫁了,苏家族人比她想象中更凶狠,古代人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看,随便几个算计,就当自己是裁决生死的阎王官,这一点,直至现在她依然无法适应。 苏致芬看一眼始终不言语的黎育清,轻叹。她不能原谅自己吗?可她怎能怪育清,谁能原谅一个算计自家爹爹的女人,」是,她真的非常非常在乎这份情谊,所以她必须解释清楚。 「育清,丽华是个极其温柔婉约的女子,她对你爹爹一见倾心。出嫁前,我同她开门见山,将自己的心思说明,我愿助匆结识你父亲,但能不能让你父亲纳她为外室,得靠她自己的手段本领。」 「我同她保证,只要她生下儿子,你父亲绝对会要求她回到黎府,她是公主,怎能委身为妾?届时,她将这个困难告诉爹,你爹定会写信与黎老太爷提及此事,然后……」然后该怎么办,不需要苏致芬多言,黎育清也可以理解。 别人不能,不代表黎家做不到,老太爷是皇帝倚重之人,于皇上而言,老太爷亦师亦父,透过他,董丽华的身世必能于皇帝跟前揭穿。 而自家爹爹是什么德性谁不知,他喜欢美色,肚子里又有几分文采,对那红袖添香之事乐此不疲,一个被当成公主来教养的温婉女子愿意委身于他,岂有不接纳之理? 第五十一章 至于董丽华,黎育清才不相信她有那么简单干净,看上父亲纯粹是因为一份爱慕之心,依黎育清私心忖度,一来,她年纪己然不轻,想找个好人家肯定困难,谁家愿意娶个老姑娘进门。二来,爹爹再不济也是黎府四老爷,皇上对老太爷的看重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连她这个孙女都让人给爱屋及乌,封了个怀恩公主,如果有黎老太爷牵线,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怎会认不了爹? 等等……货真价实,对啊,凭什么致芬相信她? 「你怎么确定董丽华的身世是实话,不是编造的谎言?」 「她身上有皇帝留给她母亲的玉佩和诗词画像,阿坜的朋友看过后,确定那是皇上的东西和笔迹。」 「阿坜哥哥到底是什么来头,什么朋友都有?」黎育清嘟嚷,这会儿不满意起阿坜的朋友来了。 苏致芬四两拨千斤,笑道:「五湖四海皆朋友嘛,只要不心存偏见,真心与人相交,自然能够交到许多朋友。」不过黎育清的话让苏致芬松下心情,至少她并未因此而恨上自己。 黎育清在脑子里盘算纠结,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话说:「也许祖父考虑周详,不会把董丽华的身世在皇上跟前揭穿。」话甫出口,她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声笨,祖父不管考不考虑周详,都会将物证转呈给皇上,因为父亲是祖父所有儿子当中最不成材的,日后分家,定是最弱的一房,若能攀上皇亲、成为驸马爷,还怕这支系不旺家门?! 苏致芬明白,黎育清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不与之争辩,将阿坜寄回来的信交给黎育清。 黎育清抽出信纸,里头却掉出一把同印章相像的钥匙,看着它,黎育清怔愣须臾,苦笑。她认得它,在前世、临死前,自己不甘心苏家财富令杨家觅得,强忍最后一口气,将它咽入腹中。 见黎育清端详那把钥匙,苏致芬特意解释。 「阿坜在京里置了一间宅子,你也晓得,最近半年我将嫁妆分批往京里运去,再搬个两趟,东西也就运齐全了,这是那间宅子的钥匙。待这里事了,我得轻车简从,赶在苏家族人收到消息之前离开。」她不打算将和离之事闹大,让苏家族人有机会上门寻衅,这也是她对黎家的最后一点情义。 黎育清点点头,将钥匙交还给苏致芬,抽开信纸,细细阅读。 不出所料,信里提及黎老太爷己经将董丽华的信物呈给皇上,皇上激动不己,本想亲自到乐梁城探望女儿,但被老太爷所阻。 老太爷保证,会以平妻之礼迎董丽华入府,届时再让老夫人将四夫人带进宫里让皇上见上一面。 爷爷终究是仁义之人,即便到这个时候,也不打算将致芬一脚踢开。 可致芬怎愿意委曲求全?于她而言,当初的婚配是不得不的决定,何况当初她留下这一手,就是等着让黎家开口,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如今时机成熟,她定不会接受平妻的建议。 黎育清当然明白,身为好友该为致芬终于能够脱离困境感到开心,只是这一去……她们哪时还能再见上面? 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下来,致芬己是她最崇拜敬佩的女人,依依不舍之情浮上心田,她但愿能够和她不分离。 苏致芬明白她的心情,掐掐她的小脸说:「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我和你爹和离,咱们就断绝关系,别忘记,『天衣菩凤」咱们一人一半,『沐舍皂坊』还有你两成股份,以后咱们要经常写信,讨论衣服样式和香皂造型呢。」 「终究是不能天天见面。」黎育清嘟起嘴,难得地露出小女儿娇态。 苏致芬看得忍俊不禁,揽过黎育清的肩,她想起那次阿坜要上京办事,自己也是这样的表情,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阿坜受不住,敲敲她的额头说:「做啥这种表情,有事情的话,你不会经常写信?」她噘嘴回道:「终究是不能天天见面。」那话出口,阿坜脸庞浮起可疑的红晕。 她乐在心底,原来啊,挑逗阿坜这么有趣。 月月看不过去,低声骂道:「你就尽量玩吧,哪天阿坜当了真,你就乖乖把包袱整一整,嫁鸡随鸡。」唉,月月那样伶俐通透的一个人,怎就没想过,她是不是也当了真? 她老是在逗阿坜,越逗越上心,嗳眛的话说一大堆,惹得自己笑到前俯后仰,阿坜当她爱开玩笑,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哪里是玩笑,分明就是试探,里头明明藏着真心真意真感情。 只是……所有人都认定,主子怎么能够嫁奴才? 别人怎么想,她无所谓,倒是担心阿坜也是这般想法,她不是古代人,没有主仆尊卑的观念,喜欢就是喜欢了,年纪、身高、学历、财富通通不是问题。 在爱情里面谈条件,不但是羞辱爱情,也是羞辱自己的心,何况她寻寻觅觅,怎么都找不出不能嫁给阿坜的理由呀。 可所有人对她的「主动」,都是满心满脸的不苟同。 这些眼光多少会让她有丢人的感觉,她明白,一个人若存了不纯洁的念头,便应该识趣地将这些念头放在心里,万万不可以说出来丢人现眼。 问题是,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女人,不擅长将感情深藏心底,相反的,比较习惯告白情事。所以她得再更主动一些,还是就此退却? 若阿坜真和岁岁月月年年一样不开窍,她是该将他逮上床、假戏真做,逼着他为自己负责任,还是把这份感情卖断出清?唉,不想了,这种时候想这种事,对育清不公平。 回神,黎育清嘟嘴的小模样招人疼,苏致芬说:「好啦,别嘟着嘴,我又不是大将军,撒娇给我看是白白浪费。」大将军?! 黎育清被苏致芬的话吓到,她对齐靳的心思埋得妥妥当当,致芬怎么会知道?! 苏致芬也不明说,只是意味深长地道:「你得认真把我的话听进去,如果有可能、有机会,不要眼睁睁看着爱情溜走,对于自己的婚事,不能光靠父母之命,若是日后过得不幸福,谁也没有办法抚平你心头的埋怨,你想过怎样的人生,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 「如果我的决定是错的呢?」黎育清追问。 「至少你是死在自己手里,不是死在别人手里。」她紧紧握住黎育清的手说。 「可你说过的,可以用不喜欢的方式赚到财富,也可以用讨厌的手段获得权力,却无法从不爱自己的人身上得到幸福。你说,我无法强迫别人爱我,但是可以强迫自己,不要那么爱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真是,这丫头还真把她每句话都奉为圭臬。「所以,你面对面问过他:大将军,你喜欢我吗?」黎育清摇头,马上又说:「可我试探过他。」苏致芬瞪她一眼,「我最讨厌你们这样,试探来、试探去,怎不直接开门见山问清楚,面对面说话都可能产生错误理解了,何况是试探?你就没听过阴错阳差吗?行了,如果你把我的话摆上心,就听我一次,面对面,问清楚!」这句话不单单是要告诉黎育清,也是苏致芬在心底为自己做下的决定。对,她不要再试探来、试探去,她要面对面,把自己的心情对阿坜说清楚。 如果他是榆木脑袋,转不过来,她就拿把斧头、朝他斩斩砍砍,如果他食古不化,她就把他泡进醋里三天三夜,让他了解,主子的话就是圣旨,如果他敢在这上头装傻,她就天天给他吃猪脑,非要逼得他认真检视自己的心情,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第五十二章 苏致芬的话震撼了黎育清,让她久久回不过神。 苏致芬随后拿来一盆水,洗去脸上一层厚厚的脂粉,然后沿着发际处撕下一层极细的薄膜,她的动作缓慢而仔细,像是纺纱似的,一层又一层的揭开,待她将整张脸清洗干净后,黎育清两只眼睛再也转不开了。 雪白清秀的瓜子脸,长睫弯弯、五官明媚,唇如红菱、肤如凝脂,清丽脱俗,一双黑白分明的灵活大眼俏生生地望向自己,这般鲜丽颜色,这般无瑕面容,这……这才是她前世记忆中的苏致芬……苏致芬隐匿自己的容貌,因为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在黎府生根,黎府只是她的暂时栖身之处。 「致芬……你!」她激动得说不出话。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但就像我说过的那句,我要的人生,我自己决定,便是错了,也是死在自己手里,不是胡里胡涂,受他人摆布决定。 「我决定不要黎府这顶大伞,我决定自食其力,我决定的人生也许和别人想象的不一样,但我只要自己决定的幸福。」 「所以,你也决定……」黎育清犹豫半晌后,还是问出口,「决定了阿坜哥哥?」 「你也觉得不好吗?」苏致芬望着黎育清,她是这个时代的女人,观念深受这时代想法的箝制,虽然自己改造了她,但环境对于人的影响力,大到让人难以想象,可是……她希望获得死党的认同,期待得到育清的祝福。 黎育清认真想过后回答,「阿坜哥哥很好,如果你连黎府四夫人这个身分都看不上眼,怎么会介意他的身分?何况……」她的话瞬间让苏致芬笑弯嘴巴,「何况怎样?」 「何况你说过的,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苏致芬忍不住放声尖叫,她拉着黎育清跳起来,连连转上数圈,然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那个用力呵……差点让黎育清喘不过气。 「说的好,育清,我真爱你!你是我最知心、最换帖、最死党,一生一世永不离弃的好朋友。」这天晚上,她们躺在同一张床上。 苏致芬分享自己对阿坜的看法,而黎育清说了大将军与小丫头之间的对话,她们聊到将近天明,依然意犹未尽,她们知道能够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能够说话怎舍得闭上眼睛? 十数天后,黎品为走进挽月楼,苏致芬自然没用真面目示人。 他将董丽华的身世说明后,讶异苏致芬反对平妻提议,愿意无条件和离,更讶异她愿意祝福自己与董丽华,那一刻……他微微动心,苏致芬虽然没有一张美丽的容颜,却有一颗最良善纯美的心。 又过十日,阿坜坚持从京里返回,亲自带苏致芬进京城。 那天清晨,天空洒下一点雨滴,黎育清站在后门,送走苏致芬,明知道可以写信联系,明知道日后还会再见,但不舍的感觉很浓、很深。 黎育清再不愿意住在挽月楼,那里到处都是苏致芬的影子,她带着木槿,收拾箱笼,搬回锦园。 十月,老太爷、老夫人和几房老爷夫人们全回到黎府,他们合力操办四房的喜事。 别人不明就里,但自家人清楚来龙去脉,明珠蒙尘,四老爷居然把公主当成外室,若非不知者无罪,四老爷那颗项上人头,至少得砍上十次八次。 如今木己成舟,连孩子都生下了,皇帝再不开心能说什么?何况当初自己对董丽华母亲做的,可没比黎品为厚道。 这场婚事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目的是要让皇帝知道,黎府没亏待这位身分不明的公主。 但皇帝知道,苏家族人自然也知道,他们闹上门去,要黎府给个说法,黎府将和离书拿出来,苏家人见无油水可捞,便迫不及待四处去寻找身怀巨款的下堂妇。 但哪这么容易,如今苏致芬己换了身分,远走京城,若是还能被找到,就真是神了。 整个黎府欢欣鼓舞、注入新气象,人人都开心得很,唯有黎育清闷闷不乐。 庄氏笑话她,「怎么,是不是见爹爹娶新妇,也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可不能怨伯母们对你不上心呐,你的婚事不是由咱们说了算,得让皇上点头呢。」面对调侃,黎育清只能故做羞涩,心却闷闷地。她回到屋子里,提起笔,在信笺上落下一行字——大将军,你好吗? 【第三十四章 残废毁容的将军】 齐靳一直没有回信,黎育清觉得奇怪,「学习单」接连送去好几张,可是封封石沉大海,因为战事吃紧、无法回信?她没有答案。 天气渐冷,她给哥哥和齐靳捎去了厚棉衣,照理说,再怎样都得写封致谢信,可是齐靳没回,而哥哥只写着:平安,勿念。 新任四夫人脾气不坏,如同致芬所言,是个和善人。 董氏进府后祖母发了话,府里中馈由她接掌,两个嫂嫂辅佐,黎育清卸下一身家事,便在心底盘算,可不可以回京城长住? 然而年底时祖父下令,让父亲带着新媳妇进京过年,黎育清心知肚明,那是皇帝爹爹想见流落在外的公主。 这下子,她又去不成京城,父亲带新母亲进京,她自然得留下来帮着打理府里,心情有些郁闷,却是莫可奈何。 没有杨秀萱的黎府一派和平,两个嫂嫂像比赛似的忙着生小孩,那边二嫂才怀上,秋天一到,大嫂肚子里又有好消息,接连的喜事传出,让二伯母心情愉悦。 说实话,住在乐梁绝对比住京里舒心,京里的宅子小,住的人又多,虽然六姊姊和七姊姊己经出嫁,可二伯母算得精,说再过不久,大哥哥、二哥哥就得进京赴考,她得先将院子给预备起来,这样一来,便占去两个院子。 这时候她如果进京,不是得挨着奶奶后头的小屋住,就是必须同哥哥们挤一处小院,想到这个,她又想起要在京里买宅子的事,她托阿坜哥哥帮忙打听,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样。 没事可做,她怀念起致芬在时,大家一起忙碌的情景。 那时候事情一粧接一桩的,没完没了,可天天都过得很充实,现在……她叹口气,除家事外,她只能提笔写信。 齐靳不回信。 哥哥只写了五个宇。 致芬最够意思,每次回信都是满满的好几张信纸,不过那肯定是岁岁写的,致芬那手毛笔宇啊,实在是……不堪入目。 她先写给致芬,报上一堆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黎育清自己看着都觉得无聊,于是将刚画好的几张绣样附上。 给致芬写完再给哥哥写,也是杂事,不过多少可以提及小时候的回忆,多了点温馨,很公平,和给致芬的信一样,也是满满两大张,写完,装入信封。 取来干净信笺,轮到齐靳了。 她最喜欢给他写信,天南地北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可以在里面落笔,可是,他己经那么久、那么久没回信……是因为真忙?还是因为大将军不想同小丫头继续有往来?!后面那个念头,让她很沮丧。 门外一声敲叩,木槿上前,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常业,意外见到他,黎育清很开心,他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要托他带信,都得先把信存在常宁那里。 如今常业像变成送信的,常宁变成贴身保镖,黎育清知道他们都是武功高手,该有片广阔地界供他们大展拳脚,她本不打算这样支使他们的,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自己成为他们的责任。 第五十三章 「常业哥,你回来了?」黎育清客客气气地迎上前,她知道常业不会进屋。 「三皇子有信给八姑娘。」他谨守分际,将信递给木槿后,转身没入夜色中。 看着常业背影,黎育清有些疑惑,齐镛怎么会突然写信给她?难道是……一阵突突乱跳,她莫名感到不安,莫不是哥哥又……拿起剪刀,飞快绞开信封,黎育清抽出里头的信笺,下意识地,她的左手微微压住胸口。 脑子纷乱得紧,怕有遗漏处,她闭眼再张眼,逼自己定下心神,细细阅读,可是明明每个宇都读进眼里,怎么会脑子依旧—团混乱? 是生病了吗?还是…… 猛摇头,宇在眼前跳跃,她死命咬住下唇,一读二读三读、再读、再读、再读……直到读通读透、读到能够理解……原来这就是大将军不回信的原因。 她真不是普通厉害啊,居然随随便便就猜到因由,打死不回信……大将军果然想同她断绝交情。 见姑娘这模样,木槿心生警惕,先将黎育清扶到一旁坐定,端来一杯温茶水,让姑娘慢慢喝进去,才开口说话,「姑娘,三皇子信上怎么说?」她没应,只是攥紧拳头,眼睛像是要把那张单薄信纸给看穿似的。 「姑娘,你还好吗?」木槿急了。 可黎育清没听见她的声音,只忙着在心里做出重大决定,猛地,一个起身,她怒道:「不行!他不可以这么任性,他想同我相交便相交,想断交就断交,凭什么他可以片面做出决定?朋友是平等的,得互相尊重,他得听我的意见、得同我商量,我不点头,他就得和我当一辈子的朋友。」 「姑娘,怎么回事?」木槿被她弄得心急火燎,偏偏姑娘像陷入迷阵似的,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黎育清沉默,所有念头在脑子里集合。 是,她怎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建方十七年,威武平西大将军阵亡于战场……历史转变,齐靳没死,却是受到重创。 齐镛说他的脸毁了、腿断了,从此以后再也无法上战场,说他之所以中敌计,竟是因为亲弟弟出卖自己,还说若不是黎育莘拼着一条命将他背回来,他早就没命回到京里。 被亲弟弟出卖! 她就想啊,明明最近边关没什么大战事,他怎会忙成这样? 谁能想得到,母亲想害死他、弟弟也不希望他存活,害他伤他的不是敌人,而是亲人,这教他情何以堪? 想到这里,黎育清更生气,什么叫做「平安、勿念」,身上插着两枝羽箭也叫做平安?人都伤到被送回京城,还教她勿念?有这种哥哥,她哪里需要敌人!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齐靳和黎育莘,她要是不狠狠朝他们揍上几拳,她难以泄恨。 木槿见她一下子咬牙切齿、一下子呆得像木头人似的,想起五少爷误传死讯那次,心吊起来。 「姑娘,你说说话啊,你这模样,木槿害怕。」木槿不顾一切,扣住黎育清的肩膀摇晃。 黎育清回神、深吸气,吞下满肚子怒火,对木槿说道:「齐将军和哥哥在战场上受伤了,我必须进京照顾哥哥,你帮我把所有的东西全装好,我们立刻上路。」 「全部的东西?」意思是……不回来了吗? 木槿没听错,就是全部的东西,除了皇上给的那两箱赏赐外,剩下的物品和金锭、银锭,她老早换成银票贴身收藏。 不回来了,她要在京里建屋购地,让哥哥住进去,不回来了,她要成天到晚跟在齐靳身边,让他深刻理解,朋友交情是什么东西,绝不是说弃就可以弃! 她脑子乱哄哄的,事情想不齐全,只想着要马上走、立刻走,用最快的速度走到齐靳跟前! 她想用最磅礴的气势,怒指他的胸口说:「要摆脱我吗?这辈子,想都别想!」她想揍他两拳,怒骂道:「大丈夫干么在意一张脸,又不是娘儿们。」她还要一屁股坐在他桌旁,逼着他给自己回完前几封信,才肯作罢! 木槿明白她的心思,却也清楚没这么容易,她说:「姑娘,大少爷、二少爷不会答应的。」木槿的话将她拉回现实,可不是吗?她胡涂了,哥哥们怎么可能让她只身进京,五哥哥的伤铁定不重,否则早早就会派人传来消息,她能有什么借口……有了! 她对木槿说:「祖母上一封信里说,入了冬经常喘咳,我同哥哥们说去,就说,我去给奶奶侍疾。」这倒是个好借口,不过也没道理这样急匆匆的就要赶出门啊,至少得让大少爷修书一封,问问老太爷、老夫人的意思。 可……看姑娘这副模样,怕是没办法等待,上回五少爷坠谷的消息传回来,四老爷不让姑娘进京,姑娘还不是照样偷偷瞒着,让苏大、苏二把她们送进京里。 姑娘这些年是益发有主意了,尤其跟苏姑娘处在一起之后,她想做的事,谁能阻上得了? 「要不,姑娘去同大少奶奶说说,老夫人病着,姑娘替奶奶去给老夫人尽孝心?」都说枕头风威力大,不管是真是假,由大少奶奶出头,机会应该比较大,况且大少奶奶何尝没有独揽中馈之心。 黎育清松口气,幸好有木槿,自己这一慌乱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木槿的心思越来越灵活通透,每次都说她学致芬,可她自己不也随了岁岁月月年年,人啊,都得有个人可以学、可以仿效,才能进步改变。 她压下心中狂乱,努力让面上不显,足足喝完两盏茶,这才拍拍自己的脸,说道:「我去同大嫂说,你悄悄地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整齐,这里,咱们不回来了。」 「要长住京城吗?可上回姑娘一提,二夫人就说那里窄,住不下更多人。」 「放心,我心里有数,反正东西不多,把皇上给的和常穿的衣服带上就行,那些杯盘碗盏、笔墨纸现的小东西都别带。」交代清楚,足下不犹豫,她飞快往竹院走去。 黎育清心情忐忑,满肚子盘算着,到京城后要怎么向长辈们解释自己的突然到来? 撒撒娇,祖母那里还可以过得了关,但祖父那双眼睛,怕是隐瞒不了。 可她要怎么说,大胆向长辈表明心迹?若是齐靳根本没将自己放在心上,若从头到尾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怎么办?她是不是别进黎府,先见见齐靳,再做之后的打算? 她在心里做过几十种假设,再一种一种慢慢推翻,说实话,这样子冲动,她自己何尝不害怕,可是再害怕,也压抑不了想见他的心。 然而意外地,情况与她假想出来的几十种都不相同,让她有说不出口的心虚。 当她踏进黎府时,一句话都没说,先接触到祖母那双心疼、怜惜、不舍、难过……充斥着许多复杂情绪的目光,顿时,她发觉,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不愿意说谎,却又不知道怎样说实话,矛盾在心头挣扎,而祖母却像洞悉一切似的说:「这么长的路,累坏了吧?」黎育清猛摇头,直觉该找出一些话来讲,于是东拉西扯,将乐梁城的大事小事、家事杂事,全部抓出来讲,她很紧张,话说得很急迫,那个态度叫做欲盖弥彰,老夫人是何等人物,怎会不明白? 可老夫人没说破,聊过一阵后,拍拍黎育清的手背道:「先下去休息吧,有什么话,以后多得是时间聊,己经让人去叫你四哥哥、五哥哥回来了,你洗漱一下,他们大概就进门了。」黎育清垂下眼睫,眼底装满抱歉。 第五十四章 老夫人忍不住笑开颜,这孩子还真没有做坏事的本领。她安抚说:「好孩子,奶奶懂的。」懂?懂什么?祖母懂了,她却满头雾水。 照理说,祖母应该追问她为什么进京,可她半句不问,而一路陪着她到后院休息的大伯母李氏,只是脸上带着微笑,也不肯多话。 李氏将她领到哥哥院子里的小屋前时,解释道:「京里宅子小,你委屈些,暂时住下,日后再给你挪地方。」 「大伯母,没关系的,这里很好。」黎育清急道。 李氏拍拍她的手,心疼她的懂事。「还没看屋子呢,就知道很好?你的丫头己经在里面整理,缺什么,让她到前头说一声,我立刻差人送过来。」 「谢谢大伯母。」 「说什么谢呢,都是一家人。」李氏叹口气,抚了抚她的肩头,眼底也挂着淡淡怜惜。 黎育清不解,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进去吧,洗个澡、休憩一会儿,育岷、育莘也该回来了。」 「好。」黎育清顺着大伯母的意思走进屋里。 屋子真的很小,但也因为如此,刚燃起的炭火就让整间屋子都暖和起来。 下人早将她的箱笼搬进来,东西真的不多,黎育清进屋时,木槿己经将东西拾掇妥当。 「姑娘,要不要喝口茶?」 大夫人做事妥贴,她们前脚进门,后脚丫头嬷嬷就帮着把屋子给布置起来,床褥垫子全是新的,茶杯盆盏样样齐全,小几上还有两枝初绽新梅。 看见梅花,黎育清展颜,原本她很讨厌梅花的,但那个伤心的除夕夜里,满园梅花怒放,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一片祀心暖香,于是,她对梅花有了新的感觉。 「不,我想先沐浴。」 「是,东西己经备下,我去给姑娘传热水。」 「好。」黎育清应声,走到床边,看着崭新的被子,上面有她最得意的卡通板丫头,这是特地为她备下的?怎么可能,在那之前,长辈们并没有让她进京的打算?还是大哥哥己经将她要进京的消息传来? 更不可能,她走得急,又是日夜兼程、餐风宿露,便是差人送信,恐怕速度也不会比她更快。 她想不通,带着满腹疑问到屏风后头洗浴。 洗去一身尘埃后,她吃点东西、喝喝水,木槿劝她上床眯一下眼,她却开始认真考虑,要怎么上将军府,求见将军大人?这时,黎育莘和黎育岷回来了。 木槿开门,迎进两位少爷,分别给两侗少爷上茶后,她乖觉地走到门外守着。 黎育岷和黎育莘的态度大相径庭,黎育莘见到妹妹,笑弯两道眉毛,一把抱住她,大笑,说:「好清儿,哥哥就知道你冰雪聪明,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她做出什么「最正确的决定」?尽管她真的很冰雪聪明,还是弄不懂黎育莘是什么意思,只看得懂他乐弯一双眉,眼底、嘴角全是欢畅。 但他这副表情,让黎育清安心,不管自己在无意中做出哪个决定,都很符合哥哥的心意。 可……视线转到黎育岷身上,他的眉头像被谁揪着、硬打个死结似的,眼底装着和祖母相似的情绪,只是,他没像祖母那样保持缄默,而是一开口就骂人——「笨丫头,你有没有脑子?这件事若传出去,你以后还能谈什么好亲家?」两个哥哥的态度天差地远,让黎育清无法招架,她看看黎育莘再看看黎育岷,叹气道:「要骂我、要夸我,至少得让我先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吧?」有道理!黎育莘点点头,问:「你收到三皇子的信才上京的,对不对?」 「是。」 「你知道世子爷伤重的消息,便迫不及待进京?」黎育莘没多想,只想尽快得到答案,却没想到这种话让黎育清该怎么回应。 黎育岷看一眼大大刺刺的五弟,恨恨地翻个大白眼,依他这种解释法,黎育清大概要弄到下辈子才能厘清来龙去脉。 他放下茶杯,娓娓说道:「两个月前,世子爷在战场上受重伤,被送回京里,伤得相当严重,他无法行走,一张脸也毁了,他失意、心情低落,不愿意见任何人,成天将自己关在屋里,连太医也不让诊治,三皇子为此忧心忡忡。无意间,他发现世子爷在读你的信,你与世子爷……一直在通信?」见四哥哥眉一挑,黎育清双颊绯红,应该解释几句的,就说:刚开始写信是因为要安慰齐靳丧妻之恸……可这番解释,是越描越黑呵,那么多年过去,难不成她还得一封接一封、安慰个不停? 见她微微张口后又闭上嘴巴,黎育岷在心底无声叹息,看来三皇子的话不假,这丫头的心事藏得深,全府上下竟无人知道。 「世子爷很喜欢你的信,一读再读,因此,三皇子认为他对你有心。」黎育岷无法否认齐靳是好人,他有那心思,却因为自己的伤,不愿意伤害一个好姑娘,自从受伤后,他再没给清儿回信,一封都没有。 可这件事让齐镛知道了,他正想尽办法帮齐靳恢复精神,有这样的可能,他怎么肯放过? 黎育清心跳得厉害,满脑子都回绕着那句「他对你有心」,怎么可能啊?他心里只有一个人,是他的亡妻江云呀,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但……他把她的信一读再读,就像她读他的信那样……突然间,心头涨得满满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那东西让她想跳起来、想转圈圈、想唱歌,想……做一堆不合礼仪规矩的事。 黎育岷没等她反应,自顾自往下说:「三皇子不厚道,他心里只想着世子爷,却没想过你的处境,他直接将此事捅到祖父跟前,祖父自然相信你的品性,认为你只是将世子爷当成另一个义兄,何况世子爷都伤成这样子,祖父怎么能够害你终身?」 「于是三皇子与祖父打赌,他让人送信到乐梁城,信里写明世子爷的情形,如果你对世子爷上心,必定会想尽办法来到京城,届时,他便会请求皇帝赐婚,如果你对世子爷只是兄妹之情,依然留在乐梁城,只是写信安慰世子爷,此事便作罢。」 「可是你来了,祖父赌输了,恐怕三皇子知道讯息后会立刻进宫,向皇上请求,为你和世子爷赐婚。」黎育岷轻叹。他是个心眼多的,他打心底明白,依黎家与齐镛的交情,就算祖父输掉赌约,他硬要为孙女的幸福推托抵赖,齐镛也不会拿黎家怎样。 但是祖父会这么做?不,他不认为祖父会。 世子爷功在朝廷,早己赏无可赏,如今为国受伤,皇家怎么做,百姓们都在看着呢。 齐靳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将大梁半壁江山收入大齐疆域,是不损一兵一卒消灭岭南盗贼、开通商路,是打海盗、灭北夷的大英雄! 百姓能够不受战火荼毒,最该感激的就是威武平西大将军。 这次的事件是珩亲王次子惹出来的,但珩亲王愿意以命抵命、救下次子免于斩首之刑,而珩亲王妃在后宫恸哭、苦苦哀求皇太后,为珩亲王留下这株根苗后,皇太后揽下了此事。 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母亲,皇上根本没办法处决凶手,这种情况下,皇上面对世子爷,心里怎能不负疚? 虽然世子爷硬把暗亏吞下,闷不吭声,但他的消沉失落、他的自闭隐忍,百官朝臣全都心知肚明。 何况,若是世子爷一直这样消沉下去,朝廷损失可大了,一个常胜将军、一个运筹帷幄的人才,就因为爵位之争,遭受手足谋害,这事若传出去,珩亲王府不受世人唾弃才有鬼。 第五十五章 若是此时,有个能让世子爷上心的怀恩公主下嫁,便可彰显皇恩;若是清儿真有那么大的力量,让世子爷停止消沉,那便是朝廷之幸;若是世子爷能够与公主留下子嗣后代,百姓必会将此传为佳话……嫁一个公主,就可以解决眼前困境,这么简单的事,皇帝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考虑。 至于黎家,在皇帝焦头烂额的时候,赔出去一个女儿,表达对皇家的忠心、为皇上分忧,定能换来皇帝更大的眷顾恩宠,何乐不为? 祖父一生都在为黎家的荣耀竭尽心力,定不会舍不得一个小孙女。 何况清儿这一嫁,首先受惠的不是别人,绝对是自己和育莘这两个哥哥,如果他肯自私一点,他就会像那个没心没肺、把世子爷当英雄崇拜的傻弟弟一样,笑得脸上开出朵花儿,但是他没办法,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清儿嫁给一个残疾男子,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啊。 黎育莘不满地瞪黎育岷一眼,说道:「四哥,你干么讲成那样,能够嫁给世子爷是福气,你别把清儿给吓坏!」他拉起妹妹的手,扬声道:「别怕,别人不了解世子爷,哥哥一直跟在他身边,对他的性子清楚得很。」 「世子爷这个人,面冷心热,对同袍手足好得很,他有多厉害聪明,这点哥哥就不提了,不是我夸口,世子爷比起我们的四哥哥有过之无不及,你不知道啊,面对千军万马迎面袭来时,他不惊不惧,眼底只有无比的坚定。他说:『如果连我都不相信自己会赢,怎么说服众兵将,我们定会凯旋归来!』瞧吧瞧吧,他真的不是普通人吧……」 「有一回咱们落入敌人圈套,三千军士心里都想着,这回死定了,有人己经咬破手指想写遗书呢,没想到世子爷只轻飘飘说一句,『谁落入谁的圈套还不知道!』顿时,涣散的军心便齐集一起。」 「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敌军在高处要朝咱们射箭时,咱们的兵将居然出现在他们后头,将军让我们高举起矛,他们摔一个下来,咱们就往他们身上刺个窟窿……」讲起齐靳诸多事迹,黎育莘有掩也掩不住的骄傲,黎育清一面听、一面笑,心想,他们果然是兄妹,哥哥崇拜齐靳的兴奋眼光,和自己崇拜致芬的模样相同。 黎育岷忍不住出声阻止,「够了,清儿不是要到世子爷手下当兵将,她是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就算齐靳没受伤,他也不认为嫁给长年不在府里的大将军有什么好,加再上眼前又是这种状况,他摇头,不赞成! 「女人不都想嫁给英雄吗?世子爷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错过可惜呀!」对于齐靳,黎育莘有满肚子的崇拜崇拜加崇拜。 黎育岷则是满脸的受不了,他真想剖开黎育莘的头,看看这个弟弟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他伤了腿、伤了脸。」黎育岷强调。 「世子爷是什么人呐,只要他愿意,一定可以再站起来,眼下,他只是气不过,一时消沉而己。至于伤了脸,拜托,他又不是娘儿们,干么要一张好容貌,在战场上,伤了脸的人多了去,他们一个个可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我看来,他们比京里那些靠祖辈庇荫的小白脸就好看得多。」尤其是珩亲王的次子,那个不懂战术、只有满肚子脏水的白面书生,在他眼中就是个屁,还是大臭屁。 「如果世子爷……」黎育岷看一眼黎育清,咬牙恨道:「难道,你要清儿当一辈子寡妇?」 「怎么会,最危险的时候都挺过来了,世子爷己经没有生命之险。」对于男女之事,黎育莘仍然懵懂,但黎育清听懂了,她是女子,重生前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妇人……脸迅速转红,她低下头,无言以对。 「总之,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马上送你回乐梁。」就算违反祖父、齐镛和皇帝的意愿,会伤害自己的前程,他也不管。 黎育岷这话,黎育莘可不爱听,清儿都和世子爷通了那么久的信,两人的交情定是不浅,何况世子爷是个知根底的人,他的性情、他的才智、他的勇敢……整个大齐,他怎么都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和他媲美的男人。 这样好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干么要往外推?何况清儿又不是那等庸俗势利之人,怎会见到世子爷落难便瞧他不起。 「清儿,你别听四哥胡说,这门亲事挺好的,哥哥给你拍胸脯保证,世子爷真的很棒。」 「你不要胡乱保证,以后的日子是清儿在过,你又不能代替她。清儿,你想清楚,趁现在三皇子尚不知道你进京,还有机会挽回。你真的愿意嫁给世子爷吗?」黎育岷问完,两个人、四颗眼珠子直愣愣地盯住黎育清,想从她脸上盯出自己要的答案。 黎育清看看四哥哥再看看五哥哥,这样一大篇一大篇的话砸下来,她都还没消化呢,就要她做决定? 她当然喜欢齐靳,当然也怀着那份不该有的心思,她当然也想美梦成真,她当然不是势利眼的女人……只是,他真的心悦于她? 她愿意为他而努力,但前提必须是对方乐意,江云那样一个善良温厚的女子,在他心底那样深刻地存在着,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半点机会。 苏致芬说:「面对爱情,你不能胆怯。」她不在意齐靳的身分地位、不在意他的财富或能够给予的保障,只要他有一点点喜欢她,让她的努力可以看见希望,她便愿意勇敢面对接下来可能遇到的任何困境。 「说话啊,清儿,你是愿意的,对吧!」黎育莘催促他。 黎育清看一眼黎育岷,问道:「四哥哥,一个男人经常翻看女子给他的信,是不是代表他心里有这名女子?」黎育岷想违心回答——不对。 但黎育莘动作比他更快,笑着抢答,「当然啦,如果心里对这个女人没有感觉,便是面对面,也会觉得生厌,想逃得远远,怎么可能拿着人家的信,翻来覆去看过几十遍。」人就是这样,说谎言需要酝酿,说实话只需要凭直觉。 「四哥哥,我明白你心疼清儿,但是,我愿意……」黎育清的话还没说完整,在外头己经窃听了老半天的齐镛闯进来,他眉开眼笑,满身的春风得意,他拉起黎育清,挑衅地朝黎育岷扬扬眉,对她说:「走,我们去看齐靳!」 【第三十五章 求求你娶我】 门房见到齐镛,不需通报便放人进府。 将军府是新建府邸,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园子很大、池塘很大、房子很大,到处都大,比起乐梁城的黎府更大,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界,皇上赏下这座府邸,确实是挺有诚意的。 只不过,这么大的地方才住了齐靳和女儿妞妞,有些冷清。 自从听见黎育清那句「我愿意」起,齐镛满肚子都是欢喜,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这丫头心地好,脑子也聪明。 反观京里那些名门闺秀,一听到皇上要赐婚,一个吓得比一个厉害,齐靳还没死呢,就算死了,这么大一座将军府还不够她们荣养到老吗?怕什么! 可是别说她们不肯嫁,就是要嫁,齐靳也不乐意,他心里有了人,除江云之外,还有个会时时逗得他眉眼飞扬的小丫头。 是,他偷看过黎育清的信,那些信被收藏在一个昂贵的楠木镶金丝扁盒中,每一封都有经常被翻看的痕迹,若不是对小丫头上心,齐靳不是那种会将风花雪月放在心上的男子,绝不会做这等事情。 齐镛猜想过,既然如此,为什么齐靳始终不提?皇上绝对乐意为他们赐婚,琢磨再三后,他找出原因——江云的死,在他心底烙下阴影。 第五十六章 突然间,齐镛站定,猝不及防地,黎育清撞上他后背,她抚抚被撞疼的额头,一脸委屈的看向他。 他转身,双手搭在黎育清肩膀,表情郑重,没有平时的吊儿郎当。「再告诉我一次,你真的愿意嫁给齐靳?」……不要眼睁睁看着爱情从眼前溜走……你想要过怎样的人生,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她的人生如果有齐靳加入……光是想象,她就阻止不了胸口的雀跃。她用力点头,是,她做出选择了,就算这个决定是错的,至少她是死在自己手里。 「我愿意。」她再度点头。 「那你心里得先有准备,齐靳很可能会拒绝。」拒绝?!不是说他对她有意吗?不是说他喜欢她的信?如果不是,那她……犹豫了……齐镛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手掌轻晃两下,将她失落的魂魄给拉回来。「他不是因为讨厌你才拒绝,他是因为太喜欢,所以拒绝。」太喜欢所以拒绝?她摇头,不懂。 「你后来写给他的信,他回了没?」聪明通透的她,怎么会在这时候犯胡涂,看来十三叔那句话是对的,再聪明的人面对爱情都会变笨。 她又摇头。 「为什么?」 一句反问,黎育清恍然大悟,因为他伤他病、因为他觉得配不上自己,所以他想和自己切断交情。 见她了然的神情,齐镛笑了笑,收回方才的话,这丫头还是聪明的。「除了那个原因之外,你记不记得,我同你提过江云的事?」 「记得。」 她回答得闷声闷气,黎育清知道自己不该嫉妒介意,只是心会不由自主发酸呀,她能有什么办法? 「我想,齐靳相当自责,他长年在外征战,不能时刻在妻子身边陪伴,即使派出暗卫,还是护不了江云安全。自江云死后,父皇几次想为他赐婚,他都拒绝了,理由是——不想害死更多女子。」尤其育清年纪更小、更善良,更不会与人争执,她连欺负别人、设计别人的能力都没有,如果死亡是江云必定的下场,那么育清也逃不过,婶婶那颗心是墨做的,齐靳再努力也不会让事情改观。 「我不见得会死。」 「这得他也愿意这么想才行,何况他现在身子又是这情形,你是个好姑娘,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糟蹋你。」垂下柳眉,糟不糟蹋得她自己认定才算数,他怎么能够替她做决定?点点头,黎育清道:「我明白了。」 「真的明白?」 「是,我明白待会儿进去,会碰到很难堪的状况;我明白不会有人同我求亲,我还得说服世子爷愿意娶我;我明白世子爷的伤会让他的性情变得古怪,除了适应将军府这个新环境、适应一个想把我掐死的婆婆之外,我还得面对他的挑衅;我明白成亲之后,迎接我的不是幸福甜蜜,而是一波波更辛苦的挑战。但是,镛哥哥……」她的话在这里停下来,灼灼的目光望向他。 「怎样?」齐镛问。 她摇摇头,脸上浮起一朵灿烂的笑。「我不害怕!」这话让齐镛眼底的欣赏更加浓烈,这丫头比他想象中还行。 「好样的,以后有什么事找镛哥哥,别的不行,替你出头这件事,我还办得到。」 「好。」黎育清用力点头,收下他的善意。 转过身,齐镛指指前面那间屋子,说:「齐靳就在里面,你进去吧!」深吸气,她闭了闭眼、再张开眼睛,她知道眼前这条是坑坑疤疤的坎坷路,但她己经做出选择,就会竭尽全力走下去,不见成功,绝不回头! 望着她挺直背脊,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有几分出征的气势,齐镛笑得更欢,这丫头,果然真的很有趣。 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窗户都用厚纸给糊上,偌大的屋子里没有燃上炭火,虽然有烛火照映出微弱光芒,却驱逐不散那股阴暗凄凉。 齐靳背对着门坐在桌旁,他静静地看着墙上那幅画,神情专注。 那幅画里是个女人,一个站在窗边、回眸一笑的漂亮女子,是江云吗? 她没有办法让他不爱江云,但她可以努力让他爱上自己,一点点也好、一些些也行,只要对她有爱,说不定就愿意为她专注、为她一心。 黎育清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月光突然洒进一室温柔。 他被打扰了,怒目一瞠,转头望向不知死活的下人,可……他没想到,会看见一张灿烂漂亮的笑颜。 是她,他的小丫头,她又长大了些,长得更美、更清灵,姣美的五官在月光下发亮。 他透过月色看她,她也透过月光望他,月光在两人身上洒下一片温柔。 再见面,恍如隔世 他想起那天屋顶夜谈,想起她那张诗不像诗、词不像词的鬼东西,想起那句「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这样月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他曾经不肩,男人没定性,却想把罪过赖到月亮身上,可是……月光很美,小丫头真的笑得很温柔,这一刻,他的心又出现蠢蠢欲动,想要和她一起到白头……情不自禁地,他想笑,可是下一瞬,笑容凝结在嘴角。现在的他,没有笑的权利。 他每一分表情,黎育清全看在眼里。叹气,走向他,她低声说:「我给你的学习单,你一张都没写,这是很可恶的,致芬说,不可以随便糟蹋别人的好意。」他想回嘴:你不要老是致芬说,那个女人的想法不全对。但是,他沉默了,板着脸孔、神情冷漠,他但愿自己的态度教眼前女子退却。 黎育清会因此受伤?并没有,她早就想过,接下来的路不是一片平坦而是遍地荆棘,若为这点小事受伤,未来的日子怎捱得过去? 「我容易胡思乱想,大将军没回信,我就开始想象千百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受伤了?会不会是厌烦写学习单?还是大将军腻了,不想再同小丫头周旋……不管是哪个想法,都让我坐立难安,越担心就越想要一个答案。」 「哥哥坏,没有透露口风给我,害我惴惴不安,偏偏常业老是见不着人,害我想问大将军的状况也没处问,只能将信托给常宁,希望他们和过去一样负责任,能把信转交到你手中。」 「认真算算,我有一、两个月没睡好呢,你看看,我有没有黑眼圈?」她把脸凑到他跟前,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将头转开。 但他的眉紧了,心也紧了,因为她说「一、两个月没睡好」。 是他坚持不让育莘将消息透露出去,是他刻意不回信,是常业每回送信来,他二话不说将人打发回去。 很显然,这家伙阳奉阴违,不知道跑哪里去,害得她老是见不着人。 「没想到你真是受伤了,很痛吧?!我早说战争不好,那是玩命的事,建功立业的法子很多,何必挑最艰难的路走?可你肯定不乐意听这话的,哥哥也一样,或许男人和女人的脑袋不一样,我想得通的,你们不见得想得懂。」齐靳心道:本来就不同,男子的天职是开拓与征战,而女子的天职是庇佑和守护,就是这种不同天性,上天才会将一男一女配在一起。 但,现在哪是同她说这些的时候,现在该做的是将她赶走,远远赶离自己身边。 若他没猜错,她之所以出现,定与齐镛有关。自私呵,齐镛就没想过,他配不上这个好丫头,也保护不了她。 珩亲王府的水太深,失去双腿的自己都泅不上岸了,怎么能够把她拖下水?难道江云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见他不言不语,黎育清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胡乱猜测。 第五十七章 「致芬说,人啊,做事也不必太周到,事事替别人考虑,老想着要当大好人,教身边人各个如意,怎么可能呢?人生在世,如意是偶然,不如意才是正常,谁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你再周到也护不了别人的一生。」她猜,他是闷吧,伤害他的是亲弟弟,再怨再恨都只能把苦楚往肚子里吞,正因为他是珩亲王世子,就得被逼着做这个滥好人。 齐靳瞥她一眼,明白她的暗喻,她不要他当好人,有人要害他性命,他还顾虑东、顾虑西,隐忍吞气。 不是的,不是她想的那样子…… 但那句话匆入他心版人生在世,如意是偶然,不如意才是正常。 是这样的吗?所以他眼下承受的都是正常,眨个眼就会过去?说来容易,做来难,他眨过几千次眼,再张开,自己依旧是个残废。 齐靳还是不说话? 黎育清叹气。所以猜错方向了?不怕,再接再厉。 她继续往下讲:「致芬说,小人物看脾气,大人物看气度,好事未必是坏事,坏事未必是好事,看的人气度不一样,看到的结果也不一样。也许你看到的是,日后再无法征战沙场,可我看见的是——当你的妻子真幸福,丈夫能够留在身边,天天琴棋书画、享受画眉乐趣。当你的孩子真幸运,从小便有父亲教导,享尽父爱宠溺。」这个话说得太直接,摆明认定他的伤好不了,摆明认定他无法再征战沙场、当个神气威风的大将军。 很伤人,她懂,可脓疮不挤破,难不成要任由它在那里发烂腐败? 果然挤脓疮很痛,齐靳咬紧牙关,恨不得一把将人给丢出去。 自己变成这副鬼模样叫做幸运? 这种安慰话太恶劣,你会对一个瞎子说「你真好运,不必看见这个肮脏的世界」吗?你会庆幸一个聋子,不必入耳秽心事若不是太了解她,他会认定她恶毒刻薄。 他撇过脸,下颂线条有点紧,黎育清苦笑。答对了!她把他给惹火了。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打算退却。 「致芬说,人永远猜不到下一刻会怎样,所以一定要把顽强给紧紧挂在身上,不低头、不投降,抬头挺胸,早晚会让自己闯出一条康庄大道。」 「可我认为,有时候决定未来的不是你肯不肯顽强,而是命运,谁说老天爷关上门就会为你开扇窗?就算你顽强地想要挖地道遁逃,说不定会碰上地牛翻身,把人给压埋在地道里面,苦难的到来,我们根本无法阻挡。」 「不过幸运的是所有的痛苦、哀伤、患得患失,都如烟火般在夜空中绽放、凋落,寂灭,困难终会过去,会慢慢成为黯淡的印记,而生命始终鲜活。」她说得句句道理,她明白痛楚会被光阴巨轮碾过,碎裂成贵粉、不复痕迹,但看着他的双腿和脸颊上那道由鬓角滑入下巴的刀伤……心依旧疼得紧。 肯定很痛,身体痛、心更痛,当世间最亲的人都可以拿你当仇人看待时,那个痛,要怎么样才能说得出口? 意外地,齐靳松开眉心,因为她的话里终于出现「我认为」,再不是声声句句都是「致芬说」。不过这回他同意苏致芬的话,小丫头太消极,不能将发生的事全推给命运,这样太不负责任。 但足……嫌她消极? 他没有立场嫌弃,因为现在的自己做的就是消极事,消极地不愿意面对珩亲王府、不肯面对皇上,甚至不让御医进府……她的确错了,他并非做人周到,并非想要护谁的一生,相反的,这次他想看到恶有恶报,想看看举头三尺处的神明,能够为世间主持什么公道? 对,他在赌一口恶气,看皇上会怎么做? 倘若他为朝廷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到头来只能捞得这样一个残破下场,实在太令人心寒。可他也心知肚明,珩亲王一样为朝廷立下无数功劳,何况他还是皇帝的亲弟弟,再加上皇太后的插手,他能要求皇帝怎么做?处死亲侄儿? 他不是不理解皇帝的为难,只是……教他硬生生把这口气吞下去,他不乐意! 难题丢出去,他等着,等皇上接招。 齐靳撇开头。 黎育清犯愁。难道又猜错了?他并非伤心难受,不是没有足够勇气面对未来困境,而是愤怒? 愤怒母亲害死妻子,弟弟谋夺他的性命,愤怒他拼死拼活为珩亲王府立下光荣无数,得到的不是家人的支持肯定,而是背叛谋命? 是啊,这情况教人情何以堪,可事实己经造成能怎么办?让皇上处死他的弟弟?若皇上真这样做,他能心安?终究是亲手足,何况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日后,他要怎么面对亲生父母? 一时的痛快,造就出无数的困顿,何必?! 「致芬说……」 又是致芬说,她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他恼了,猛然转过头,瞪上她的脸。 齐靳在生气,可黎育清很高兴,他终于愿意看她,终于愿意同她眉对眉、眼对眼。 于是她无视于他的怒气,笑出满眼满脸的甜蜜。「致芬说,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最好的报复是过得比仇人幸福,人生短短数十载,过完一天就少一天,把这么珍贵美好的日子拿来欺负自己,不划算。」她讲得嘴巴发酸,可他始终不吭声,黎育清有点累,但不是说要披荆斩棘吗?这点小累当然得熬过去。于是她再接再厉,搬来一张小杌子坐到他脚边,准备好埋锅造饭、长期抗战! 她捧起自己的脸,上头有两分哀伤、三分无辜,那是个会让人想要怜惜的表情,所以他不只是对上她的眼,打上死结的浓眉慢慢滑入平顺。 就这样,一加一眼再加一眼,他发觉压抑的思念泛滥成灾,然后……视线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她终于战下一城! 黎育清先是叹气,然后缓慢说道:「我小时候过得不如意,黎府下人拜高踩低,加上萱姨娘的势力,我常常觉得不服气,可又没有勇气替自己争取。」 「我常听别人明里暗里骂我贱人、杂种,骂我母亲下作无耻,我气急败坏,很想冲上前去与她们理论,可我做了吗?没有,我只会躲在墙角哭泣。哥哥是极疼爱我的,他见不得我受委屈,总是替我出气,他使了拳头、揍了人,也出了口怨气,可是我们有因此受到尊重吗?并没有,相反地,所有人都说,果然是寡妇生的孩子,没教养、没脑子。」 「这下子,连我母亲也委屈了,越来越多的指控、越来越多的轻鄙,他们的话像刀子似的一刀刀刻入我心底,哥哥甚至还因此自暴自弃。每次夜深人静,我就想啊,这样活着多辛苦,倒不如死了好。后来,哥哥和四哥哥起争执,我们双双落入池塘,那次,我深刻感受到死亡。死,离我好近,只要我甘心闭上眼睛,只要我愿意放弃最后那口气,那么我就不再是黎育清,再不必受人白眼轻贱,再不必于夹缝中求生存。」 「可是我们被救回来了,哥哥说,醒来以后他彻底反省,而我在神智清明那刻亦幡然大悟。是!我们遭人看不起,因为我们的娘是个寡妇,可她是个怎样的娘,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她温柔聪颖、她可敬可亲,她比府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要高贵,我们何必在意那些不实谣言?」 「如果我们只会受委屈、闹意气,然后重复再重复,周而复始地加强我们在别人眼中的鲁莽形象,那么只有一种下场一亲者痛、仇者快,我们何必让那些恶人顺心遂意?」 第五十八章 「四哥哥的娘亲出身也不好,但他努力上进,有黎府这块招牌,只要他够努力,早晚会出人头地。所以我们试着改变,安争的时候我们争,不该争的时候我们学会沉潜,既然不被看重,就要加倍勤奋,我不相信,上苍会放弃枳极认真的人。」 「我们成功了,再不必用拳头或眼泪宣泄委屈,反观那些想加害我们的人,他们并非秉性良善之辈,而天网恢恢,不需要我们出手,上天全看着呢!渐渐地,我们过得越来越好,我们有能力追求自己的梦想。放下胸口那股气,我们蜕变成长,我不否认,我和哥哥很幸运,有贵人相帮,但前提是——我们得先放下愤怒仇恨,选择另一条开阔道路。」 「紧握的手,怎能抓住快乐?紧闭的心,怎能享受幸运?不愿意张开双眼,又怎能看见世间的华丽?大将军,你比我聪明,一定明白,伤害自己绝不会让敌人伤心,他们正期待你这样对待自己呢,你是他们的仇人又不是爱人,他们这样苛待你,为什么你还要配合他们的期许?」 「致芬说过很多话,但我最爱的一段是:通常打败你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失败不是一种遭遇,而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做出的决定。你是常胜将军,怎么可以被自己打败?!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尽办法站起来,我会比过去更挺直胸背,让那些期待你一蹶不振的人失望透顶,让他们彻底明白,再多的卑鄙手段都害不了你。」呼……说完了,她很喘,但在他脸上看见几分动容,终于,她下对药了? 黎育清吁口气,接下来,是最难启齿的部分,她犹豫尴尬,她羞怯不己,但这话很重要,非说不可。 幸好他的眼睛看着她、耳朵听着她,再不如刚进门时那般回避自己。 「大将军,其实……我有一点点埋怨你,你好心却办了坏事情,我并不想当公主的,不是因为自古红颜多薄命,而是因为致芬说过,公主是用来做什么的?是拿出去和亲用的。天,那些番邦啊,有些习俗让人不敢恭维呢,儿子可以接管父亲的妃妾,弟弟可以和哥哥共享女人,朋友还可以睡对方的妻子。」 「我好端端的当个平民百姓不好吗?没事干么招惹上公主这个麻烦,如果皇帝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去和番,肯定很乐意用我这个冒牌货。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苦痛,高处不胜寒呐。」齐靳气闷。 她在胡扯!现在诸国间,齐国版图最大、国力最强,谁敢要求大齐的公主去和番? 只有别国把自家公主往大齐皇帝卧榻送的分。 「过完年我就十六岁了,皇帝迟迟不下旨赐婚,心底肯定打着这个坏主意,『天衣吾凤』和『沐舍皂坊』都开始赚钱了呢,要我放弃这些,往黄沙滚滚的大漠去转个几圈,我真不乐意啊。解铃还需系铃人,大将军做下的罪孽,该自己承担的,所以大将军,你可不可以……」她犹豫挣扎,她的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她几乎要咬牙切齿了,看得齐靳心里头也跟着发急,有股冲动想要开口问——所以怎样? 幸好她在下一瞬间鼓起勇气,免除他的尴尬。 她的表情很可怜,她的眼神很委屈,好像天底下的人全都欺负了自己。「可不可以……大将军行行好,把我……把小丫头……娶进将军府里?」她的话又不重,可他却觉得脑袋被人拿着狼牙棒给狠狠砸下,目光瞬间收缩,直直射向她的脸庞。 她在说什么?这是在向男人求亲吗? 该死的,早就知道不应该让这丫头和苏致芬走得太近,瞧,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被教成什么样了? 他的目光有些凶狠,黎育清的心一抖。 很好,她现在了解万箭穿心是什么滋味了。 他没说话,黎育清己经知道自己被拒绝,可是……不要不要,她才不要退却! 再度深吸一口气,她说:「如果游方术士没说错,我只能活到十八岁,那么我只剩下两年时间……求求你、拜托你,给我一个名分,让我能够待在京城,赚到足够的钱,让哥哥这一生可以安享太平年,好吗?」不!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但黎育清比他更快,双手合掌,满脸恳求,「求求你,就两年,两年后我就死了,我不会浪费你太久的时间,万一两年后我没死,你怕我赖着不走的话……我们签契约好了,到时就算我没死,也一定不拖累大将军。」卑躬屈膝到这等程度,她真要鄙视自己,没有女子会向男人求亲的,这话传出去,她绝对会成为大笑柄,但她没办法在这个时候退缩,她要为自己争取一回。 「拜托你、求求你,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忙了,看在我给你做那么多衣裳、做那么多点心、写那么多信的情分上,帮我一个忙,好吗?」她连邀功这么差劲的话都说出口了,他还不快点说我愿意?! 黎育清眼眶泛红,鼻子发酸,她真的很想哭。 齐靳对她怒目相向,再可怜他也不会同意,女孩子怎能做这等事?成何体统!郑嬷嬷几年的苦心全喂进狗肚子里去啦? 他生气,气到想把苏致芬拉出来沉塘,放任她这种女人到处走,不知道还要带坏多少好人家姑娘。 不!他嘴巴打开,正要开口。 但黎育清打死都不让他说出这句话。 行,软的不成,来硬的,有的人就是不打不成器,不踹上几脚便说不通。 她扬起眉,噘起嘴,并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可爱到很过分,她只心急着对他说:「你不能拒绝我!」 「为什么不能?」终于,他开口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只是五个宇,却逗得她眉开眼笑,灿烂娇美的笑容在烛光下分外柔美。 「因为你现在走不动。」她指指他的脚,然后抬起下巴、得意张扬地道:「你敢拒绝,我就脱掉你的衣服,造成事实,到时,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四回娘家五住庙,闹得整个京城纷纷扰扰,逼得你不能不负责任。」有人可以这么无赖、逼男人娶自己吗? 齐靳真是大开眼界,心底的阴霾被她驱离,他眼里只看见她的张扬美丽,他心里堆枳着她的甜蜜言语。 他不要的,身为大将军哪有这么容易就被女人威胁?但是他的嘴巴不听话,一个不注意,冲出来为自己出主意,两个他不想要的宇眼泄漏出去,然后……后悔莫及。 他的嘴巴说:「好吧!」 下一刻,他想反悔,想把刚才的话全数抹掉,但,好不容逼出的两个宇,她怎能容许他赖帐? 纵身一跳,她跳到他身后,两手圈住他的脖子,脸贴上他受伤的颊边,有些粗粗的,但她不在乎。 然后,他嗔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心中一荡,居然忘记要义正词严,好好教训一番小丫头错误的行为。 再然后,他听见她说:「谢谢、谢谢、谢谢救苦救难的大将军,谢谢你解除小丫头的危厄,谢谢、谢谢、谢谢……」她连迭谢个不停,站在屋外偷听的齐镛笑弯两道浓眉、笑弯唇也笑弯腰,就说了,不能小看这个丫头呐,居然能把百炼刚化成绕指柔? 行了!回宫吧,把小丫头对齐靳说的话,一句一句对父皇说,说得父皇龙心大悦,赏她十里红妆……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妃临九天 卷一》作者:千寻 02、《妃临九天 卷二》作者:千寻 03、《妃临九天 终卷》作者:千寻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