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子刀娘传》 第一话 云飞剑 清道光二十六年,江南,武昌城。 黄昏,秋日西斜。 长江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而嘈杂。 不远处的一座商户外,贴着招镖的告示。商户行船走货,水路遥远,难免遇上江贼海寇。武昌城是长江上的大码头,这里的商户日常营生便是将货物沿长江运往江浙一带,故长年招镖也是常态。 这家商户后屋里,传来了吵闹声。门口的伙计们听了,耳语几声,窃笑起来。 商户后屋,是一个白衣剑客,来应掌柜贴出的这趟镖。他将一把宝剑放在身前的几案上,侃侃而谈,言辞间却掩盖不住几分慌张。 “我十二岁学武,苦练剑术二十年,自创云飞剑二十三式,行走江湖,未逢敌手。你若让我在后院施展几式,便知我非等闲之辈,必能保你这趟镖平安无事……” 掌柜的却只是皱着眉头,摇了半晌的手。 “我就问你一句。”掌柜不耐烦地抢话道,“你会不会使洋枪?” 剑客更激动了:“我楚云飞学剑二十年,剑术天下无双……” “别扯那些废话,我就问你会使洋枪不会?” 剑客紧紧握着拳,说不出话来。 “告示上写得清楚,我只要会用枪的,不要用剑的。碰上江贼,我还等他上船来跟你厮杀?老远放一枪不比你什么云飞剑好使?” “掌柜的,你若让我在后院施展二三式,你便知我……” “不要不要,我只要使洋枪的!” 剑客被掌柜赶出了商户,出门时他看见门口的伙计交头接耳地望着他笑话。剑客走了,掌柜仍是愤愤不平。 “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拿把剑吓唬人。什么天下无双,一枪嘣过去还不是死人一个……” 楚云飞默默走入码头的人流中,突然袭来的疲惫和饥饿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今天已经跑了三家商户,每一家都拒绝了他,理由全都一样——楚云飞半辈子全都用来练剑,不会用洋枪。 四年前,洋人凭枪炮打赢了官军,东南沿海五口通商,开始跟洋人做生意。从那以后,江南的商户便不再请习武之人保镖了。他们少花几两银子,就能雇些会用洋枪的毛孩子,用处却不比那些花大钱雇来的高手差多少。四年前那一战对国人的震撼太大,就是江贼竟然也吓破了胆,凡听说有洋枪的商船他们便不敢去抢,专抢那些没洋枪的船队。久而久之,便更没有商户愿意请不会使洋枪的武人去保镖了。 楚云飞看天色渐暗了,叹了口气,朝城外走去。没多久,到了城门,门楼上挂着大大的“武昌”二字。这两个字,在楚云飞看来,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城门口,围了一批人,议论纷纷。楚云飞走过去,见是官府贴了告示。 今天早晨,藩司衙门门口扔了具尸体,衣服被扒了个精光,后背上被人刺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从告示的内容上看,死者是当地豪族张家的二公子。衙门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人,故贴了告示,悬赏寻线索。 楚云飞稍稍有些紧张,仔细听了听围观人群的议论。 “这人,死得好。”一个老农低声议论着,“这张家二公子,是个混账。前不久抢了民女回府过夜,衙门不敢管,只让张家出了点银子赔钱了事。可怜那女子,当夜就投井自尽了。也不知是哪位侠客杀了这混账,也真是替天行道了。” “只是,张家可是豪族,轻易惹不起的。”一个在码头上挣钱的苦力接过话茬,“我听码头的商户说,张家出了大价钱,黑白两道追杀这凶手。” “我也听说了!”一个伙计插过话来,“说是江门刺客接了这个生意……” “江门刺客?”老农声音一颤,叹了口气,“可怜这侠士,怕是要把命丢在这件事上了……” 楚云飞皱了皱眉,握紧了手中的剑,快步离开了。 他走后,围观人的议论没有停下。 “听说那张家二公子,是被剑刺死的。”伙计小声说道,“说是从伤口看,那剑刺得极快,是个顶尖的高手……” 出了武昌城,一路上都是出城和回城的人流,熙熙攘攘。再往偏远走,是个村落。到了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也都是人声沸腾。楚云飞皱着眉,走了许久,终于在村口外找到了一片高大的竹林。他犹豫片刻,迈步向竹林走去。 这片竹林并不茂密,隔三五步才有一杆竹子。但竹长得很大,有四五人高。竹林很深,走到幽静处时,便听不到外面的人声,也没什么人影了。楚云飞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稍宽敞些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竹影摇曳,风声淡雅,幽静而平和。 这地方,正合适了。 楚云飞左手将剑撩起,右手搭在剑柄上,平稳了几声气息。 “诸位,想必是江门的刺客吧。”他的声音,平静而深沉,虽波澜不惊,却杀气四溢。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一株高竹轻轻晃动了起来。 那晃动还未平复,楚云飞手中剑已出鞘。一道寒光掠过,一声轻响。一株苍竹被楚云飞砍作两截,切口细若蚕丝,若不细看甚至难以察觉。 楚云飞这招,是云飞剑第十三式,横扫千军。 这一式,拔剑出鞘,凭腰力横向平削,剑便顺着腰势在身前划出一个半弧。 楚云飞使的,是七尺长剑,开双刃。这把剑,楚云飞日夜打磨,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用此剑使出云飞剑第十三式,真有横扫千军的气魄,纵厚盾宝甲也能砍作两截。 他动势落定,高大的竹子向后倒去,一个黑衣刺客从竹梢坠落,发出一声惨叫。 早在码头上,楚云飞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码头上人来人往,不好厮杀。出城路上、城外村中又多有老弱,恐伤及无辜。他寻了许久,才找到这竹林深处,与这些刺客一较高下。刺客埋伏在竹梢上,本是想等楚云飞放下长剑时突然杀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岂料楚云飞突然问了句话,这刺客一时乱了阵脚,手抖了分毫,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楚云飞知道这一摔伤不到那刺客几分,更深知江门刺客绝不会只派一个人来对付自己。第一招,是楚云飞出了。下一招,就该刺客出手了。 断竹落地的一瞬,借着落竹声掩护,又有两名刺客从附近竹梢上跃下。其中一人,对着楚云飞甩出两枚暗器。这暗器来得迅猛,看不清是什么物件。 楚云飞听到动静,早有防备。他后撤半步,右手剑顺势挑起,在身前划出两个半弧。剑势所过之处如两面铁盾挡在楚云飞面前。只听得两声脆响,暗器全砸在剑身上弹开,落到地上才看清原来是两支银针。 楚云飞这一式,是云飞剑第三式,神蛟摆尾。这一式,凭的是剑长刃宽,在面前挥动便如大盾一般,专克各式暗器飞镖。 三名刺客落到地上,见未伤得楚云飞分毫,心中暗惊。楚云飞长剑在手,摆开起手式,不见丝毫喘息,静如无风水面。 三名刺客抽出各自兵刃,快步向楚云飞杀来。楚云飞看得清楚,最先赶到自己面前的,手中的兵刃是两杆铁笔。 铁笔这兵刃,大小形状与毛笔相似,但煅铁打造,对阵之时专攻人要害,扎眼刺喉,毫不留情。这兵刃虽灵活,却短小,需近身才能施展,故这个使铁笔的刺客冲得最快,势要在楚云飞动作未开之时抢到他身前。 楚云飞暗笑,将长剑收到腰间,腿上蓄力。眼见这刺客近了,他猛一发力,腰间长剑如毒蛇吐芯般刺出,眨眼间便已连刺三剑,剑剑扎在要害上。刺客还没来得发出一声惨叫,便向后倒去,三处伤口血如泉涌,当场毙命。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八式,三龙戏珠。剑势快而力道猛,剑影未散,三剑已出,防不胜防。 余下两位刺客大吃一惊,急忙收住动势。楚云飞收回长剑,重新摆出起手式。双方对峙片刻,竹林间风掠竹叶,莎莎响动了三五声。 两名刺客换了阵势,一左一右跳开,齐齐向楚云飞攻来。他们两路夹击,赌的是楚云飞只有一柄长剑,难以两顾,二人中必有一人能得手。 楚云飞仔细看去,右边杀来的刺客,手中的武器是一条九节鞭;左侧杀来的刺客,则是一柄短斧。楚云飞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两个刺客杀得近了,只见楚云飞突然向左迈出半步,身子侧仰过来,右手剑划出一个半弧,从身子上方绕过,朝左侧的刺客平削过去。刺客没想到自己尚未出招,楚云飞的剑已到眼前,猝不及防,被这一剑抹过了他的脖颈。楚云飞剑势不停,顺势又在身前划出一个半弧,身子转过一圈,剑又削向了右侧的刺客。这刺客万万想不到楚云飞划出去的剑顷刻间又转了回来,情急之下急忙拿九节鞭去挡。血光一溅,九节鞭被楚云飞削断。两个刺客的脖颈上,鲜血喷涌而出,顷刻毙命。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五式,飞燕还巢。 楚云飞早有算计,凡是使斧的功夫,攻敌之前必将兵刃举起,此时身前门户大开,毫无防备,剑到人亡;九节鞭虽攻法清奇,但毕竟是软兵器,无格挡之力,一旦两兵相碰,九节鞭必定挡不住楚云飞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两三合之间,三名刺客已死在了楚云飞剑下。楚云飞收起剑势,强烈的饥渴和疲乏立刻袭来。他甩了甩剑上的血,叹了口气。 昨日的张家二公子之后,今日又杀了三名刺客。他身上的血债,越来越多了。 就在楚云飞迈开步子,准备向竹林外走去的时候,他的身后扬起了一阵风沙。 杀气! 楚云飞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跃出半步,就在他双脚离地的同时,他感觉到后背上一阵火辣的疼痛。 还有一个刺客! 楚云飞暗暗心惊,这刺客一直潜伏在此,他竟丝毫没有发觉。方才一场大战,这刺客竟也能忍住杀气,不露半点破绽,这是个真正的高手。 刚才这一招偷袭,若不是楚云飞向前跃出半步,此刻必定已经被砍作两截,死在这竹林深处了。 但楚云飞也在心底暗暗庆幸——对方这一招,暴露了他所用的兵刃。 近身,平砍,此人用的必定是短刀! 既然知道了兵器,那此人也就露出了破绽。这一招偷袭,对方使出全力,刀划过楚云飞的后背,刀势便已用尽。此时楚云飞只要回过身,一剑削去,对方的刀来不及回手,必死无疑! 楚云飞单脚点地,腰马一转,回身一剑向对方横削过去。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一式,灵犀望月。 楚云飞回过身,却看到眼前的刺客并不着急把刀往回收。刺客眼神中的自信,让他心中一惊。他急忙向另一侧看去,却见到另一柄刀已逼近了自己的咽喉! 他用的是双刀! 楚云飞急忙收住剑招,左手将剑鞘立起,右手将长剑格在面前。刺客的刀划过剑鞘,竟如抽刀断水一般,轻易将剑鞘砍断。刀刃砍到长剑的剑身上,迸出的火花间滋出一声兵刃摩擦的闷响。 刺客的刀力很足,楚云飞顺着刀势跳出很远。刺客见突袭未杀死楚云飞,也不追击,在原地展开双刀,摆开架势,与楚云飞对峙起来。 猝然的交手惊起阴风一阵,将地上的竹叶吹散。竹叶翻飞了许久才终于落定。 楚云飞勉强站住脚步,后背的伤口传来火辣的疼痛,右手的虎口竟还有些颤抖。他看向自己的长剑剑身——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竟被这刺客的刀砍出了一道凹痕。 好功夫。楚云飞不禁暗暗叹道。 他再看向那刺客。刺客身形娇小,两柄短刀在他手中反显得长短适宜。也正是因为这娇小的身材,所以他躲在竹梢上能不被楚云飞察觉吧。此刻他双手持刀,体态平稳,不见喘息。黑布蒙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杀气逼人的眼睛。 “想不到,世间还有阁下这样的高手。”楚云飞低声赞叹,“今日能与阁下一决胜负,荣幸之至。在下剑客楚云飞,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刺客双唇微动,纱布下传出了一阵清脆的声音。 “刺客,江月容。” 女人的声音! 楚云飞暗暗心惊——想不到一个女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这江湖,果然很大。 想到这里,楚云飞却笑了。 这江湖,还在! “甚好,甚好!”楚云飞笑道,“我本以为当今天下,江湖事已是昨日黄花。如今能让我遇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平生所学,总算上天待我不薄。我楚云飞苦练剑术二十年,自创云飞剑二十三式,毕生所学精髓全都在第二十三式这一招里。可惜我行走江湖至今,从未有一个对手能让我使出这一招。今日,我要用这一招与你一决胜负。江姑娘,当心了。” 楚云飞扔了剑鞘,将长剑探在身前。 这一式,楚云飞练了整整二十年。他本以为,这一招出手之日,就是他名扬天下之时。却想不到,这心心念念的一招,要在这无人的竹林里施展出来了。至少,这个对手,当得起这一招。 夕阳斜晖从竹叶间一闪而过,风吹过剑刃发出浅浅的低吟。楚云飞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化为杀意,剑梢瞄准了江月容的眉心。 但这一刻,江月容却收了架势,放下了双刀。 楚云飞茫然无措。 他后背上的刀伤,缓缓渗出血来。 江月容只是看着楚云飞,既不战,也不走。楚云飞举着剑的手,缓缓开始颤抖了起来。 楚云飞的脸上,渐渐放下了杀意,涌起了悲凉。 他想说些什么,但后背上传来的火辣痛感似乎将他的力气抽干了。他很快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跌坐到了地上,靠在一棵苍竹上,痴痴地望着江月容。 刺客的刀刃,有毒。 江月容走到楚云飞面前,摘下了面罩。那竟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因日晒雨淋而有些黝黑粗糙,却无碍她五官的精致。她的眼,褪去了杀气,竟如皎月一般明亮清澈,摄人心魄。 楚云飞看着眼前这张稚嫩而淡漠的脸,一刻也不移开自己的眼睛,直至眼神渐渐变得涣散。 楚云飞想嘶吼什么,但那声音刚到喉咙,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从楚云飞口中溅出,溅在了他的白衣上,星星点点,顺着纹理迅速化开来,如开花一般。 他咳嗽了许久才缓缓平静下来。血从他的脸颊滑过,他却无力伸手去擦。江月容知道,这样咳嗽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但不知为何,看到楚云飞痛苦的样子,她竟有些不忍。她收起了刀,伸过手去,用衣袖为楚云飞擦拭嘴角的血。刺客的衣服是黑色的,血沾在衣服上,就像是溶进去了一般,消失无踪。 楚云飞的嘴在微微地动着,一些细若游丝的声音从他的喉中发出。江月容想,那也许是这剑客的遗言。楚云飞一直看着她,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给她听。 此刻,人之将死,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却仍要强撑着说出这些话来。 至少,应该听听他在说什么。江月容想着,将耳朵凑过去。 “我咒你……”江月容听到这三个字。 “我咒你。”楚云飞无力地嘶吼道。 “我咒你。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 我咒你所亲之人都互相残杀。 我咒你被天下所弃,无一人可信。 我咒你被恶鬼缠身,无一日安宁。 我咒这世间,再无有罪之人回头之路。 我咒这天下,再无刀剑之人容身之地。” 说完这一切,楚云飞倚在竹上,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月容默然良久,提起刀,俯下身子,把刀架在了楚云飞的脖颈上。 抹下这一刀,便让楚云飞少受一丝苦。 但那一瞬间,楚云飞笑了。 楚云飞的笑,让江月容犹豫了一刹那。 就在这一瞬间,楚云飞的右手提起长剑,电光火石一般向前刺去。 这一招,就是云飞剑第二十三式。 凡练剑,无论什么功法,练到深处,就是一招——刺。 谁刺得快,刺得准,谁的剑法就更高。剑每快一分,准一厘,都需多年的磨砺。 楚云飞十二岁学剑,师傅告诉他,二人对敌,你若能趁对手放松警惕之时,刺出天下间最快最准的剑,你就是天下间最强的剑客。不论什么功夫,不论哪种兵器,在电光火石的一击面前,都来不及反应,那才是无敌的功夫。二十年来,楚云飞每天都要苦练这一招,风雨无阻,无一日间断,只为让自己的剑再快一分,再准一厘。二十年后,他终于练成了最快最准的刺击。这一招最平淡的招式,被他用二十年光阴凝练成了天下最强的剑招——云飞剑第二十三式。 这一招,甚至还没来得及取个名字。 楚云飞若早生二十年,他能名扬天下,受万人景仰,成一代宗师。 若晚生二十年,便扔了这柄破剑,去学洋枪洋炮,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可偏偏不早不晚,他生在了这个年代。 清道光二十六年的一天,武昌城秋日西斜。 城外的竹林,叶影婆娑。残阳在树影间跃动,享受着今日最后的欢愉。 楚云飞举着长剑,他的眼前早已模糊,不知道这一剑扎在了哪里。 他笑了。 剑客楚云飞,苦练二十年,练成天下最强剑术云飞剑二十三式。 其生平,无史可查。其死后,无人立传。 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第二十三式,终于使出来了。” 第二话 吕良 江月容从一片混沌中缓缓恢复了意识。 她不知自己晕倒了多久,记忆此时还有些恍惚。她能清楚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她一时大意,中了楚云飞一剑。她依稀记得自己努力想走出那片竹林,但这一段记忆太朦胧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 她试着集中精力去搜集身上的痛觉,身体也随着她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她开始感觉到右肩的方向传来了隐隐的痛感,那应该就是中剑的伤口了。明明中了那么有力的一剑,伤势足以让她昏厥,而此刻她竟能从伤势中缓过力气来,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江月容试着睁开眼睛。强光刺入瞳孔,让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或许昏迷了太久,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光的刺激,此刻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一片模糊。 看来眼睛一时间还恢复不了,江月容想着,那就集中精神听一听身边的动静吧。 她微微闭上刚试图睁开的双眼,只留下一丝缝隙,任由光线轻柔地映入眼中,让瞳孔一点点适应这刺激。 她努力采集着身边一切声音,但她听不到到风吹竹叶的声响。不知是她的听觉也未恢复,还是四周真的太安静了,静得有些可怕。有一瞬间,这安静让江月容怀疑自己是否其实已经死了。 她努力去听,任由四周的静谧放大一切细微的声响。她听到轻轻的噼啪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燃烧——是篝火还是火把?但燃烧的声音那么细微,又不像是篝火或是火把。还有什么缓缓起伏的声音夹在其中,有节奏的响着,一声清脆和一声浑浊交替出现,像是风声,却又不是风声。那声音是…… 人的呼吸! 身边有人! 江月容猛地惊起,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用右手抽刀。但她的身体还远没有恢复,右肩上的伤顺着这个动势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疼痛来得如此剧烈,江月容不禁发出了一声低浅的呻吟。 “姑娘,你醒了?” 一个少年的声音,有些慌张,却又刻意地控制着声调不致太刺耳。柔和——这个词从江月容的脑中一闪而过。 “谁?”江月容的声音如锈蚀了一般虚弱,语气却短促而有力。 “别怕,我不是恶人。”那少年的声音回答道。 江月容忍着刺痛,强睁开了眼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起初,她的眼中一片白茫茫。渐渐地,一个人形的轮廓在强光中显出形来。一个略有些瘦弱,保持着儒雅姿态的人的轮廓。接着,轮廓上一层白皙的皮肤渐渐在光亮中沉淀下来,像是块上好的玉玦,映着轻柔的烛光。接下来是五官,精致地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布开。一双有着温柔眼神的眼睛,此刻正轻轻地注视着江月容。那眼神如此轻柔,像是怕碰碎了她似的。 终于,一切光影都沉淀下来了。江月容看到,眼前是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俊朗少年,正守在自己的床边。这地方,是个有些破旧的茅草屋,那燃烧的噼啪声不过是一盏油灯罢了。当眼睛适应了这光亮,江月容才感到这屋子有些阴暗,眼前少年的表情看不细致,只有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油灯光下闪烁着暖意。 那张昏暗灯光下的温柔面庞,从此刻进了江月容的心里。今后的人生中,她时常回忆起这一夜的灯光,和灯光下的那双眼睛。 这是她一生最温暖的回忆。 这是她和吕良的初次相遇。 “这是哪里?” “武昌城外,吕家村。” “你是谁?” “我叫吕良,是个书生。” “你救了我?”江月容问着,有些不安地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我遇上你倒在竹林外。”吕良羞涩地低下了头,神情有些紧张,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晕“是母亲为你上的药,她老人家先休息去了,我在这里守着,怕你醒来……会害怕……” “你可知我是谁?”江月容打断了吕良,“你可知道,我是不能轻易救的。” 后半句,江月容说得轻了些,怕吓着眼前这少年。 吕良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安,但随即被他用笑容掩盖了过去。 “怪我鲁莽,还没问姑娘姓名,家住何方。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我好去寻你家人来接你……” “别去!”江月容感到自己的语气重了,急忙把这两个字吞回去,用更轻的语气接着说道,“别去,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江月容撒了谎。 江门刺客有个规矩,不能对外人露相。若被外人看到真容,为了保证身份不外泄,就必须杀掉这个人。江月容不知道这书生看到了什么,若他看到过自己拿着刀,或者他看到了自己与楚云飞的厮杀,江月容就必须杀了他。即使江月容不动手,只要江月容在此的消息传了出去,江门也一定会派人到此灭口以保万全。可这书生何罪之有,江月容岂忍牵连于他。 除此之外,不知为何,江月容内心里偏不愿让这书生知道她是个刺客。她总觉得,这个身份一旦暴露了,这书生的眼神会变——可她喜欢这书生看自己的眼神。 “我叫阿月,是个……丫鬟……” 于是,江月容开始编起了谎话。她说自己从小被卖到一户人家做丫鬟,早已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她说自己终日被大小姐欺负,受不了委屈,偷跑出来。她说她被大户人家的家丁追捕,情急之下逃出城外,失足受了伤。她说了很久,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说出的话圆不上来,她便装作头晕,定定神,重讲一遍。她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吕良的脸色。她感到自己好像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可在吕良的面前她却并不觉得累。她只希望,吕良能听信她这一套鬼话,不做半点怀疑。吕良哪怕微微颔首,都能让她心里漾起一番涟漪。 吕良默默听着,脸上微微笑着,有时附和两句,时机总是恰好,语气一贯柔和。他也许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在撒谎,也许不知。他能看出女子的伤决不是枯木利石所能造成的,但他不想点破,怕点破了,这姑娘便不再对自己说话了。 他们就这样说了整整一夜,越说越不想停,越说越停不下来。一个虚假的故事,在江月容的编造和吕良的附和下,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真实。讲到苦楚处,江月容竟真的为这个不存在的丫鬟心痛起来,似乎她真的变成了丫鬟阿月。 讲到四更天时,江月容突然想:若自己真的是这个叫阿月的丫鬟,该多好…… 第三话 江南鹤(上) 清道光二十六年,立冬。 这一天,一队人马来到了武昌城南郊外的吕家村。 吕家村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聚落,房屋都很简陋。屋子外面用稀疏的木头围成一排栅栏,便成了一个院子。这些栅栏大多低矮且不牢靠,若真的有人想闯进去,怕是起不到什么阻挡的作用。大概,栅栏只是象征性地圈下一块地罢了吧,村里人互相都认识,也不必担心谁会硬闯别人家的院子。那队人马来到吕家村深处的一间破旧的茅屋小院外,下了马。 这队人马总共四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马褂的人,是他们的头领。 头领扣了扣小院外松垮的小门,小门发出了杂乱的声响。 听到这声响,一个年轻的书生从茅屋里探出头来。他看着门外这四个陌生人,一脸茫然。 “你们找谁?”书生大声问道。 那四人却不回话,为首的黑马褂只是招了招手,请书生过去。 书生狐疑了片刻,对屋中人轻声嘱咐了两句,便披了件厚外衣走出了茅屋。当他来到小院门口时,他才发现,院子外的这四个人都人高马大,那黑马褂头领更是身材魁梧,足比书生高出一个头来。 “你们找谁?”书生一边搓着手,一边试探着小声问道。 黑马褂盯着书生看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里可是吕良的住处?” “是……”书生狐疑地答道,“我就是吕良……” 黑马褂微微笑了笑,藏在袖口里的右手暗暗攥住了拳头。他的拇指和食指指节上各戴着一个铁制的指环,指环外侧凸起了一个铁钉。此刻,黑马褂的脸上虽不露声色,但指环上的铁钉已经稳稳瞄准了书生的眉心。 他腰上用力,右手正要猛然甩出。却恰在这时,小屋门口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喊住了他。 “父亲!” 书生和外面这队人马都微微一愣。 小屋门口,一个少女披着粗旧的袍子,远远望着院门口的五个人。 吕家村外,有一片竹林。初冬时节,竹林里没了虫鸣鸟唤声,又缠绕了几丝霜气,显得有些阴森。 江月容披着从吕良屋中带出来的破旧袍子,跟在他的父亲身后。 他的父亲,便是江门刺客的首领,湖广一带人人谈之色变的煞星,“铁指”江南鹤。 跟在江月容身后的,是江门的另一个刺客,名叫秦狼。他的年纪与江月容差不多,但皮肤较之江月容要粗粝得多,隐隐还有些伤口留下的印记交错在脸上,却不大分得出是疤痕还是太过粗糙的皮肤。 来到竹林深处,他们看到了一株断竹。 江南鹤缓缓走过去,在断竹的截面上轻轻抚摸了片刻。这截面非常平整,没有一丝杂乱的糙边,像是平整的冰面一般。 只有上等的利刃以极快的速度削过,才会留下这样平整的切面。 江南鹤缓缓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楚云飞竟是这般高手。”他轻声对江月容说道,“若早知道,我绝不会派你来。” “是女儿大意了,中了楚云飞一剑……”江月容低沉着声音答道。 “不怪你,你能全身而退,已经不辱没我江门的名声了。”江南鹤握着断竹,轻声叹了口气,“后来,发生了什么?” “女儿受了重伤,是那个叫吕良的书生救了我。” “你的伤如何了?” “谢父亲关切,已无大碍。” “既然伤好了……”说到这里,江南鹤的手从断竹上移开,背到了身后。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为什么没有杀了吕良?他见过你的真容,或许他知道你是刺客……” “他不知道!”江月容突然慌张地抢过父亲的话,但那一瞬间的冒昧很快让江月容感到恐惧,她急忙又收住了冲动的语气,“女儿留在这里,就是想确认吕良究竟看到了什么。女儿向父亲保证,吕良不知道我是刺客。” 江南鹤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令江月容不敢直视。 江南鹤盯着江月容,看了许久。他看到江月容说着这些话,眼中竟微微渗出了泪水来。江月容的泪,让江南鹤锐利的眼神也缓缓钝了下来。 “为什么不回江门?”江南鹤低声问道。 “我的刀丢了,我想找到再回去。” 她在撒谎。 她的刀确实丢了。她从吕良家醒来时,刀并不在身边。她也在吕良家里翻找过,不曾见到。也许是留在了竹林深处,被官府收了去吧。但这决不是她不肯回江门的缘故。 “兵器我有的是,可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江南鹤竟咆哮了起来,“三个月音讯全无,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可知道这三个月我是如何愧疚自责的?” 江南鹤的话音落毕时,四周似乎更加安静了,连风都摒住了呼吸似的。 江月容低下了头,迟疑了半晌,终于胆战心惊地问道:“父亲……是怎么知道女儿在这里的?” “是秦狼找到了你。”江南鹤指了指站在江月容身后,一言不发的秦狼,“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连我也是。只有秦狼认定你还活着,找了你三个月,终于在吕家村找到了你的踪迹。” 江月容转过身,望向秦狼。秦狼却低下头,刻意回避着月容的目光。 秦狼与月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江门的年轻刺客中,无人能与他们二人匹敌,所以他们所有的武艺都只能彼此较量,没有其他对手可作参考。久而久之,他们对彼此都熟悉到了心灵相通的境界。月容的许多小习惯,连江南鹤都不知道,秦狼却了如指掌。正是江月容的这些小习惯,让秦狼发现了她在吕家村生活的痕迹。 而此刻,躲避着月容目光的秦狼,却象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而无措。 江月容却没有责难秦狼的意思。 “谢谢你,秦狼。”她轻声说道。 秦狼的口中发出了些许听不清的古怪声音,江月容知道,这是秦狼接受了自己的道谢。 秦狼,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江南鹤缓缓走到了江月容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像是至亲对小童的爱抚。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没事就好。跟我回去吧,你毕竟是江门的人。” 这时,月容却惊慌地摇了摇头。即使是父亲在斥责她时,她也不曾这样惊慌。 她怕回了江门,就再也见不到吕良了。 江南鹤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 “是因为那个书生?”他问道。 月容只是低着头,不置可否,或者说是不敢回答。 “月容,父亲问你。你是不是为了那个书生,不肯回江门?” 那一刻,月容只觉得四周安静了好久,没有一丝声响。但那安静,却一点也不祥和,反而如波涛汹涌的滚滚江河一般。 “他……救了我……”月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犹疑惊惧,还是带着哭腔。 江南鹤沉默了许久,终于颓然地垂下了手。 “我明白了。”他突然笑了,“秦狼,我们回去吧。” “父亲!”江月容不知所措,一时慌张,失声喊了出来。 江南鹤却似乎没听到似的,继续对秦狼说道:“我悔不该派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对付楚云飞这样的高手,爱女月容学艺不精,死在了楚云飞手上。可叹,可叹,怪我江南鹤一生杀孽太重,该遭此报。愿月容在天之灵,能得到她今生得不到的平静,来世做一个平凡女子,寻一个穷书生,无事度过此生吧。” 说着,江南鹤竟哈哈笑了起来,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甩甩衣袖向竹林外走去。 秦狼不舍地望了月容一眼,缓缓转过身,跟在了江南鹤身后。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握得太过用力,以致指甲把手心掐出了道道血痕。 月容独自站在竹林深处,不知为何,泣不成声。 第三话 江南鹤(下) 武昌城外小路,四人四马在落叶残枝间缓缓前行。 秦狼走在最后,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渐渐远去的吕家村。 江南鹤走在最前边,只留下一个魁梧的背影,不曾回头一次,让身后的人见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走在中间的,是江南鹤的两个兄弟,江门二门主江南虎和江门三门主江南蛟。江南蛟虽已二十七八岁年纪,说起话来却盛气凌人,张牙舞爪,像是个愣头青。江南虎却已是近四十岁的中年人,沉稳得多,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们正激烈地争吵着。 “当初我就说过,楚云飞不该杀。”江南蛟愤愤地说道,“你们都忘了我江门的规矩吗?江湖上为什么敬重我们这个刺客门派?就因为我们只杀该杀的人。恶霸贪官,三钱可予;英雄侠士,千金不碰。江门立派五百年不倒,根就在这里。楚云飞岂是该杀之人?该杀的是那个张家少爷,就算楚云飞不动手也该是我们去杀了他。如今倒好,是非颠倒,遭了天谴,折了三个兄弟,还害了月容……” “老三,你这马后炮放得倒是真响。”江南虎在一旁冷冷讽刺道,“这半年,我江门总共只接下了楚云飞这一单生意。若不是张家买楚云飞性命的那五百两银子,如今江门子弟恐怕连下锅的米都买不起了。” “我江门养的是侠士,不是毛贼!”江南蛟怒道,“若为了那几斗米钱就要做这些遭天谴的事情,我江南蛟就是去街上讨饭,也不干这活!” “那你倒是讨去呀。”江南虎冷笑道,“把江门上下一百多号人的米粮全讨来了,我管你叫二哥!” “你……我问你,若今后江门只能接到这种杀良人的活,你也甘心做得?” “若是为了江门,自然做得。” “今日只是杀楚云飞,你做得。明日若是要你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你也做得?若再有人要你去杀亲族友人,你也做得?若有一天,要你去杀大哥……” “老三!放肆了!”江南虎突然怒喝一声,震得四周草木都颤抖起来。 江南蛟被这一声怒喝打断,不敢再多言语,只是忍住了一肚子气,憋在了心里。 江南虎平静了心绪,指了指走在前边的江南鹤,郑重地说道:“你说的这些,你以为大哥就没想过?你不在大哥的位置上,就不能体谅下大哥的难处吗?大哥肩负的是整个江门的生死,他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对江门上下一百多人负责,要对江门五百年列祖列宗负责。难道大哥不知道楚云飞不该杀吗?但不杀楚云飞,真要上百个江门子弟陪你一起去街上要饭吗?” 江南蛟低着头,手紧紧攥住了马缰,捏成了一个拳头,带着微微的颤动。 “过去五百年,江门难道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江南蛟低声喃喃说道。 江南虎长叹一声。 “如今这天下,是个五百年未有的年代啊。” 这些年,江门的生意越来越少了。过去,若有哪里出了恶人,就会有人在江湖上发出追杀令,悬赏求命。江湖中人,各凭本事,谁能先一步杀了恶人,便能拿下赏金。可自从洋人打进南海,国人见识了洋枪的厉害,再要杀人便往往不求助于江湖中人了。毕竟,走私一两杆洋枪,可比请刺客要便宜得多。纵使再有江湖追杀令现身,也往往不再是江湖中人群雄逐鹿,许多时候是不知哪里冒出的求财之人,放一枪黑枪便夺了赏钱。刀剑再快,快不过子弹。久而久之,江湖中人似乎也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个时代,也许已经不是属于刀剑的时代了。 “阿生已经走了五年了吧。”走在最前边的江南鹤听到身后安静了,突然轻声说道。 他口中说的阿生,名叫江日生,是他的儿子,江月容的哥哥。他原本应是江门未来的继承人,但五年前,洋人炮轰镇江,江日生被炮火所及,重伤不治。 身后的三人沉默着,无人应答。江南鹤却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笑了两声。笑过之后,却是一声长叹。这一声长叹,却让江南虎心中一紧。 “大哥,你还在想着那年的事……”江南虎摇头叹道。 “是啊,做梦的时候总是梦到那天的江岸。”江南鹤仰起头,望着西天的初冬斜阳,慨然叹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洋人的高船利炮。那场面,想忘也忘不掉。” 五年前的那天,江南鹤在炮火中奔逃了许久。一身的武艺,那时却派不上丝毫用场。他这一生,从没有像那天那样无力过。阿生的尸体,是三天后才在废墟中找到的。五百年江门的继承人,江门最出色的年轻刺客,终究抵不过洋人一炮之力…… “大哥,不必过虑”江南虎轻声安慰道,“只要不与洋人打仗,我们不去碰那洋船洋炮便是了。” “我们不去碰它,又怎保它不碰我们?”江南蛟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江南虎无言以对。 “那洋枪洋炮并不直接打我们,可自从有了这东西,我们的日子就变了。过去,江门出师,讲的是道义。江湖上敬我们江门,敬的就是这个道义——刺客,不是什么人都杀的,我们只杀该杀的人。可看看如今,我们做了个什么生意……” “老三,你又来了。”江南虎威严地低声说道。 江南虎这话的气魄,让江南蛟把已说到一半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江门子弟,说到底是刺客。”江南虎缓缓说道,“我们要靠这买卖吃饭,那就没得挑剃。江门一脉已经延续了五百年。五百年啊。不管时代怎么变,江门总能找到个出路的。” 江南鹤却摇了摇头:“你们真的觉得在下一个时代,还有我们这些人的出路吗?” 他身后的三人都微微一惊,随后都沉默了。 黄昏了,斜阳落在武昌城外那条小路上,把几个人马的身影拉得老长,显得瘦削而寂寥。 “我想……”江南鹤的声音苍老而憔悴,“五百年的湖广江门,该到时候了。” 几里地外,吕家村里,吕良的老父老母正在院子里忙活。老父亲正把四处跑动的小鸡赶回鸡圈里,老母亲则烧着柴火做着饭。 小屋里,月容坐在窗口,望着窗外忙碌的老夫妻。她看到,老夫妻的脸上洋溢着无邪的笑容,分明辛苦着,却感觉从他们脸上看不到半点负担。 “阿月,你在看什么?”屋内的吕良轻声问道。 “你家真好。”江月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童真的调皮,“你父亲和你母亲都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也好想有这样的家人。” 院子里的老夫妻们互相说着什么,大笑起来。 月容看着他们,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笑着。那笑容,如初春的花儿般艳丽。 这三个月来,吕良从未看过笑得这样轻松的月容。那笑容,太美了,以致让吕良忘记了一切。 “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做我的家人……”吕良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从未有人对江月容说出过这样的话,所以江月容没有听明白吕良的意思。她不解地转过头,困惑地看向吕良。 吕良却不知为何把脸憋得通红,与江月容眼神相触的一瞬间便如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赶紧转过身,推门走出小屋去了。倒让月容独自坐在窗口,不知所措。 第四话 野雪僧 每年夏秋之交,便是洞庭湖水泛滥之时。水势随长江而起,向西南渐次扩张,便成“八百里洞庭”之势。一入秋季,洞庭水势便如强弩之末,不数日便会向东北褪去。此时,湖中鱼虾来不及随水势退回,便会在近岸浅水处徘徊无措。这便是洞庭湖上最适合垂钓的时节。 这一日的洞庭湖西,有一个人持着长杆端坐着,似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偶有小鱼咬住了他的鱼钩,他便把那鱼拉出水面,取下鱼钩,再把钓上来的鱼重又扔回湖里去。如此往复七八次,便从正午坐到了临近黄昏时。 八百里洞庭,一眼望去如汪洋大海一般。 而那垂钓者,坐在湖边,犹如沧海一粟,大漠浮尘。 秋日西斜时,一骑快马,朝这个垂钓者飞奔而来。到垂钓者身边,骑手勒住马绳,引得马儿一声长嘶,惊跑了湖中游弋的鱼虾。 “老爷,该回了。”骑马之人跃下马背,恭敬地朝垂钓者说道。 垂钓者轻轻叹了一声,收起了长杆,把空空的鱼篮扔给了骑手。 “今天也没钓上鱼来?” “钓了几只,又扔回去了。” 那骑手收了渔具,笑了笑:“老爷是因为前半生杀孽太重,故每日在此放生赎罪吗?” “不是……”垂钓者牵了马,随口答道,“是你烧的鱼太难吃了。” 二人带着渔具,牵着老马,缘着斜阳向洞庭湖边的武陵县城走去。垂钓者心中涌起些诗意,却念不出几句诗来,便打趣道:北边是滚滚长江,东边是茫茫洞庭,你我二人走的这长江洞庭之间,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江湖”? 骑手也笑道:嚯,这江湖好大呵。 这是道光二十九年,初秋。 洋人虽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但在武陵这个内陆的小县城里,却还感受不到那惊天动地的变化。街道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县城的集市上,商人们开始收拾摊铺,准备在日落之前赶回各家去。买家们趁着这个时候,与商贩做着最后的侃价,为了几分几厘的高低争得面红耳赤。集市前的卖艺人和乞讨者们也疲倦地收拾起来,有的面带得意的笑容,有的却摇头叹气。几头老驴拉着车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牲畜眼里看到的一切似乎与过去几百年来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差别。 集市前不远处,一个卖艺人却不打算就这样收拾摊位。 那卖艺人是个壮汉,但剃去了头发,似乎是个没穿僧袍的和尚。他赤裸着上身,一身壮硕的肌肉混杂着汗液,隐隐发出阵阵汗臭。此刻,他正将一块石板放在身前的两张长凳间。长凳四周,已散落了无数碎石子。 这卖艺者,和寻常卖艺者不大一样。 但凡摆摊卖艺,总要吆喝几声,说一段词,让四周行人驻足,他再显露本事,求路人施舍几个钱币。可这位艺人,不知是怕生还是怎么,一言不发,只顾自己忙活。若非是在集市前摆了个摊位,怕是要被人当成在干活的工匠了。而他身前的“摊位”,也着实简陋,只是把一件破旧的外衣铺在地上,零星撒了几个铜板而已。 临近黄昏了,他还不肯收拾摊位,看来是因为今日没挣到几个钱吧。 眼见布置得差不多了,卖艺人站在石板前,微闭双目,调整了几下呼吸。他的手轻轻地摆在石板上,似乎是在感受着石板的气息一般。 猛然间,他睁开双眼,大喝一声,提起丹田气贯至手掌,举掌批下。只听一声轰鸣,硕大的石板竟断作两截,轰然摔落,砸在地上,又发出一声巨响。 这几声巨响却没能为他引来几声喝彩,反而招来了路人嫌恶的眼神。 “有毛病,吓人一跳!”路人咒骂着走了,却没人扔下哪怕一个铜板给他。 卖艺人沮丧地扶着长凳,坐下身来。刚才那一击,几乎已让他筋疲力尽。看着身前外衣上那零星的几个铜板,他估摸着够买一两个馒头了。这一天,也总算是没白辛苦。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身后传来了两声拍手的声响。 卖艺人转过头去,看到两个人正对自己颔首赞许。这二人,一个牵着一匹老马,一个拿着鱼竿鱼篮,似乎是刚从洞庭湖钓过鱼回来的。 集市前不远处有一间小茶馆,每到黄昏时分最是热闹。忙活了一天的商贩们最喜欢在这里小憩片刻,喝口茶,聊聊天,然后便赶在宵禁前各回各家。这时候,茶馆里已是人满为患,店小二忙活得手忙脚乱,连掌柜的也跑出来给客人们端茶水了。 茶馆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座上,那劈石板的卖艺人与路过的垂钓者相对而坐,那骑手则侍立在一边。卖艺人对着一桌酒菜狼吞虎咽,看得出是许多日子没吃过饱饭了。这卖艺人身上总共只有那么几个铜钱,这顿饭钱自然是由那垂钓者来付。明知如此,这卖艺人倒也吃得毫不客气,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垂钓者几次想插句话,卖艺人却只顾着吃,言语是半分也插不进去。 直到卖艺人终于酒足饭饱了,打了个饱嗝,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二位请他吃饭的主顾。这二人身材都相当魁梧,尤其是那骑手,站在一旁如半截铁塔一般,气魄慑人。再看这二人衣着,都是上等布料。尤其那垂钓者,不仅衣衫整洁,脸上的胡须也收拾得细致精神,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老爷。看了片刻,卖艺人心中大抵猜到了这顿饭的用意。 “说吧,要我打谁?”卖艺人也不由垂钓者张嘴,劈头盖脸就问出这么句话来。 这话却让那二人面面相觑。 “壮士,何出此言?”垂钓者问道。 “规矩我懂,饭不白吃你们的。有什么气要出,有哪个仇人要揍,只管把名字报来,我去替你们打来便是。” 二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原本他们还诧异这卖艺的怎么吃起别人的饭来如此不客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这莽汉,好大口气啊。”侍立在一旁的骑手笑道,“不怕告诉你,我家老爷要是有什么仇人,不用你出手,那仇人怕是活不过今晚……” 骑手说到这里,垂钓者赶紧拦住了他的话头。骑手自知说多了,也急忙止住笑,不再多说一句。 “师傅,你误会了。”垂钓者缓缓说道,“我只是佩服师傅本领高强,大家交个朋友罢了。” 卖艺人却摸不着头脑了。这二位怎么看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他一个穷卖艺的,有什么好交朋友的。但人家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吃了人家的饭,也不好意思太过莽撞了。 卖艺人在胸前抱了一拳,道:“未请教,二位是……” “在下姓胡名安,武昌人。前些年做了点生意发了笔小财,便搬到这洞庭之滨,打算过几年安稳日子。”垂钓者说罢自己,又指向了身边那骑手,“这位是我家管事,在我府上伺候我多年,前些年也随我一起来了这武陵城落脚。” “我家老爷敬重江湖中人,最好结交天下豪杰,遇到身怀绝技的高手都要交个朋友。方才见你在集市显露的功夫着实了不起,不忍看你落魄至此,所以来请你一顿酒菜。”那管事说道。 卖艺人见这二位说话客气,也急忙收起了那副莽夫相,抱拳道:“在下俗姓郑,去年出了家,法号野雪。见过胡老爷。” 出了家?胡老爷看着这满桌大鱼大肉的酒菜,嘿嘿地笑了起来:“看来大师是俗缘未了啊。” “没什么俗缘不俗缘的,我也不是自己愿意出家的。当和尚只是图个方便,路上碰见个寺庙,说两句阿弥陀佛就能进去睡几个晚上,如此而已。” “这么说来,师傅是漂泊人,无亲无故?” “爹娘死得早,我又没娶上媳妇,身无一技之长,唯有这么双铁巴掌,就这么晃荡到了现在。” “这却奇怪。”胡老爷叹道,“我胡某也算是见识过许多江湖豪杰,师傅这铁掌的本领当称得上是天下一绝。有如此本领,怎么沦落到在这街头卖艺为生了?” 野雪和尚听完这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吐出口来,却全堵在喉咙里,急得他长叹一声,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这一掌虽未用什么功力,但毕竟野雪这双手掌已练得如玄铁一般,一巴掌下去竟震得满桌子的碗筷盘子都飞到了半空,落下时撞出一阵乱响。 旁人虽不知其中厉害,胡家老爷和管事却是行家,不由在心中叹一声好功夫。 “不瞒二位说,我这辈子,就毁在这双铁巴掌上了。”野雪叹道,“我打小就是个孤儿,没依没靠,为了找个活路,就拜了老家一个拳师学功夫。师父看我不怕苦,就把毕生绝学都传给了我。我师父练的是硬气功,尤其一双铁掌在当地是一霸。为了练师父的铁掌功,我从七八岁起就每日拍打木桩铁块。年纪稍大些,师父就用烧过的铁砂给我练功。我每天用这双手炒那铁砂,最少要练三个时辰。练了三十年,我终于练成这一双铁掌,能摧木断石,势不可挡。寻常人与我对敌,挡不住我一巴掌就口吐鲜血,跪地求饶。” 胡老爷在心中暗叹,三十年练出这双铁掌,这野雪和尚在当今江湖也当是排得上号的厉害角色。 “既然练出如此绝学,当能名扬武林,成一派宗师啊,怎么反而沦落至此了?”胡老爷问道。 野雪和尚又是一声长叹:“都怪那洋枪洋炮。自从有了那些邪门玩意,稍有些本钱的商户老爷们都雇了洋枪队。我这一双铁巴掌,手比常人要粗大一圈,哪使得惯那细管子的兵器。” 胡家管事只觉得野雪这话听得别扭,他暗暗猜测,这和尚大概没见过洋枪怎么使,误把洋枪当成了刀枪剑戟一类的兵器了。 “纵是如此,有这一身本领,也应当不愁吃喝才是呀?”胡老爷又问道。 “唉,也怪我脾气不好。”野雪又叹道,“在老家找不到活计,又被一个老爷嘲笑我读书少,我一怒之下冲进那老爷家,把他家那伙‘洋枪队’一个个拍翻在地。那些个洋枪管子,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兵器,我一巴掌一个,全给他拍成了两截。谁曾想那洋枪虽不结实,价钱可贵得吓人。那老爷要我赔,我怎么赔得起,只好逃出了老家,一路往南,想换个地方谋个生计。” 看来这和尚果真是不知道洋枪的厉害。胡家管事与老爷对视一眼,低头暗笑,却不敢出声。 “师傅也是性情中人。”胡老爷笑道,“虽因性情闯了祸,但毕竟有本领傍身,若能开个拳馆,谋个生计当不是难事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离家的时候带了全部家当,一路南下去了广东,打算开个武馆立个宗派。我自知我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可我师父这套功夫可是绝技。我也不求能打出什么名堂来,只想着能把师父传我的这双铁掌传下去,便是这辈子的功德了。” “师傅好气概。” “可谁曾想,我花光了积蓄开了武馆,却没一个人来学。” “这却是为何?” “这年头,原本学拳脚的人就少了。纵是要学拳脚,天下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拳脚功夫,他们任学。可我这套功夫,是要他们花几十年时间苦练,才能把一双手掌练成铁掌的,寻常人哪肯吃这个苦。人家练拳脚的,只为健体防身,可我这套功夫,一打出去就是重伤,动不动就要进衙门吃官司,事情传出去就更没人来学了。我白白在广东开了三年武馆,一个弟子也没收到,反而四处借账,欠了几百两银子。最后我只得把武馆抵了债,剃头发出了家,打算一路卖艺回老家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生路。” 胡老爷听完野雪这段身世,却半点也笑不出来了。可叹野雪这一身绝技,却无用武之地。想如今有多少英雄好汉,空怀有一身本领,身世却如浮尘蝼蚁一般。 胡老爷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野雪身前。 野雪却大惊,急忙拦住胡老爷的手:“胡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大家同是异乡人,我敬师傅这一身本领,这锭银子就当是我一片心意了。” 野雪急忙将银子推回去:“这可使不得。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规矩我懂。你若有什么灾祸,我去帮你消灾解难,你给我银子我自然收了。可这白给的银子,我不能要。” 野雪这莫名的执拗,却反而让胡老爷更生敬佩。 “若这样说,那这锭银子就当是个定金吧。我胡某人现在虽无灾无祸,但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将来能有什么祸事呢。若我有难,将来看在这锭银子的份上,还望师傅前来相救。” 胡老板这话说得坦诚,野雪却也无可反驳。看着那锭银子在自己眼前晃悠,他也确实忍不住想拿。思虑良久,野雪突然一拍脑袋,大喜起来:“我想到个主意,能拿你这锭银子!” “哦?愿闻其详?” 野雪站起身来,得意地笑了笑:“胡老爷,你就拜我为师吧。既然你这么看重我的本事,我就收你为徒,把我这一双铁掌的本领尽数传授于你。你得了绝技,我找到传人,岂不是两全其美?这锭银子,就当是你拜师的彩礼,如何?” 野雪本以为,如此好事,胡老爷必定不会推辞。却不料,听完野雪这话,胡老爷和胡家管事竟哈哈大笑,不能自已。 “你这和尚,还真是好大口气!”胡家管事笑道,“你本领确实是好,我家老爷敬你是个高手,请你这桌酒菜。你若要收我家老爷为徒,那就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瞒你说,我家老爷也是自幼习武长大的。” “你有功夫底子,我不介意啊。”野雪竟急了起来,“我没什么门派之见,不求你只学我一家功夫,你只要能把我这双铁掌功夫流传下去,让我师门一脉后继有人……” “和尚,你若再说,可就放肆了!”胡家管事不知何时收起了笑,脸上反有了怒意,“我家老爷不过是跟你客气,若真论本事,你的铁掌还胜不过我家老爷呢!” 这句话,却把野雪也激怒了:“我这双铁掌,苦练三十年才练成,力能开山劈石,无坚不摧。你家老爷的功夫,能有我这双铁掌厉害?” 胡家管事冷冷一笑:“不怕告诉你,天下所有的武功招式,就没有我家老爷接不住的!” 二人争吵起来,引得茶馆里围起了几层人凑过来看热闹。众人听见二人互不服气,人群中便传出了痞气的喊声。 “比一比!” “打一场!” “谁赢听谁的!” 人群越来越嘈杂,胡家管事和野雪和尚也是寸步不让,倒是胡家老爷坐在其中,安然不动,嘴角甚至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他看准一个时机,站起身来,拦在了野雪和管事之间。 “大师,要不你看这样如何……”胡老爷缓缓说道,“我们在这茶楼里清出一块地方,过上一两手,赌赌你我的功夫到底谁更厉害。若大师能胜过胡某,我便甘心认输,拜你为师,学你的铁掌功夫。但若胡某侥幸胜得一招半式……” 胡老爷说着,将那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朝野雪笑了笑:“就请大师收下这锭银子,不准退还。” 众人哗然大笑,但眼见着热闹要闹大了,又忍不住拍手叫好起来。 野雪如今被这气氛裹挟着,也是骑虎难下。而他也确实技痒,毕竟多年没能碰到个对手过上几招了。他在胸前抱上一拳,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请!” 众人一边喝采,一边如潮水般褪去,在茶馆中央为二人腾出一片地方来。掌柜急忙招呼小二把桌椅清开,可别被这两个武夫给打坏了。 野雪甩着膀子,向空地一角走去。他自信自己一双铁掌无人能敌,这场交锋必定要显出本领来,好让那胡老爷心服口服。他在心中打定主意,交手之时,只顾抢步上前,正面朝胡老爷脸上拍出一掌,要他还不及动弹,铁掌已到眼前。但胡老爷毕竟待他不错,他也不好伤了胡老爷。所以这一掌只需打到面前便收住招式,万不可真砸下去,也显得出野雪这铁掌功夫炉火纯青,收放自如。只要让胡老爷吹吹掌风,知道这掌他接不住,便是野雪赢了。 胡老爷缓缓迈开步子,向空地另一角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卷起袖口,露出一只如鹰爪般有力的右手来。他在心中核计,这和尚本领虽然高强,但毕竟是凭刚猛之劲横冲直撞的功夫,来势虽猛,来路却不难判断。胡老爷对自己的本领有十足的自信,交手之时,他只等野雪的铁掌迎面打来,便可看准来路,掰住野雪的手指,向外扭去。纵他再如何铁掌无敌,毕竟是血肉之躯,手指被扣住,手掌必定动弹不得。胡老爷却也不想伤了和气,到时扣过野雪的手指,他便向一侧闪过身子,却不作半点反击。只让野雪踉跄几步,碰不到他,这交手便算是胜了。 二人各自打定主意,相对站定,摆开架势。这边野雪把一双铁掌收在腰间,坐开弓步,蓄起气息,只等一声大喝便飞掌打去。那边胡老爷侧对着野雪,半蹲开马步,右手伸在身前,左手背在身后,只待铁掌袭来。 二人站定片刻,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电光火石之间分出胜负来。 就在此时,茶楼外却传来了一声叫喊。 “胡老爷!祸事了!祸事了!” 胡老爷和胡家管事一惊,朝茶楼外望去。 一个仆人跌跌撞撞挤进茶楼,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胡家管事急忙跑过去,拉住那仆人,正要询问,仆人却焦急地凑到管事耳边,一番言语。管事听过言语,大惊失色,急忙找到胡老爷,又是一番耳语。 胡老爷听完,收了架势,长叹了一口气。他抬眼看了看,对面野雪和尚正不知所措。 看来今日,这过招是过不上了。 胡老爷拿起桌上那锭银子,塞到野雪手中,苦笑道:“今日胡某突遇要事,得马上赶回去。今日的胜负,连同这锭银子,先寄存在大师这儿。他日胡某必定亲自造访,你我分出这个胜负!” 第五话 朝廷(上) 日已西斜。 武陵城内,胡老爷御马穿城而过。快马一侧,胡家管事仅凭脚力,竟能跟住胡老爷的马,相隔不离三步远。 他们一前一后,飞速向城北的胡家大宅赶去。远远的,已经能看到胡家大宅被一队兵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说是兵马围宅,可那些兵马却并不象是什么训练有素之士,倒像是几十个地痞流氓套着官府兵服,胡乱倚靠在胡家大宅的院墙上,兵器也杂乱地摆在地上无人看管。远远瞧见有快马奔来,这些兵马才如梦乍醒,匆匆捡起地上的兵器,凑起了一列队伍。 大宅外早设下了路障,胡老爷的马在路障外发出一声嘶鸣,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围住我家老爷府邸!”胡家管事一路飞奔过来,竟不见丝毫喘息,两句大喝声如洪钟,震得围宅兵马不由后退了两三步。 看那两个来人,身材魁梧,如两截铁塔般立在身前。尤其是那胡家管事怒目圆睁,面容似要吃人一般。这帮围宅的士兵平日里本就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这时候却空有几十个人马,几十件兵器,一个个却是手足无措,进退不得。过了片刻,才有几个胆大些的士兵把长枪举在身前,壮着胆子,大声喝问道:“来者可是胡安!” 胡老爷安抚住受惊的老马,缓缓抬眼看向身前兵马,气定神闲:“在下正是。” “速速下马,不……不得放肆!”士兵强行扯着嗓子壮大自己的声势,却不料喊破了音,反倒似宫里太监似的,“我家官爷在你府里候着呢,速去拜见!” 胡家管事瞧了瞧眼前这帮乌合之众,冷笑一声,厉声喝道:“好大排场!你可知道我家老爷是何许人物?进去告诉你家官爷,我家老爷在此等候,速速出来陪罪,可饶尔等性命!” 胡家管事的声音和那壮胆的士兵截然不同,中气十足,但凡行家便听得出是多年武艺练就了一副好身板,腰腹力足,喊起话来才能如洪钟一般。纵使眼前有一队兵马在,他的声音也无一丝颤抖,反而在气势上远远胜过了对面,这必定是对自己的身手有十足自信,知道眼前这帮弱兵奈何不了自己,才能有这般底气。 那几个壮胆的士兵被胡家管事这么一喝,竟又胆怯起来,挤在一堆,只互相把对方往前推去,却无一人再敢出来答话。 就在这时,胡家大宅的门打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从大宅中走出来,面相慈和地看着胡老爷主仆二人,微笑着拱了拱手。 “胡老爷!下官久候了。” 这人的气息十分平稳,与那虚张声势的小兵全然不同。看他虽然行为举止文绉绉的,身形却绝非柔弱书生,步法稳健,双臂有力,不是凡俗之辈。 胡老爷在马上向那人抱了一拳,高声问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是哪路朋友?” 那人整了整衣衫,从怀中取出一块官牌,举在手中,向胡老爷答道:“在下曾国藩,朝廷新任兵部左侍郎,见过胡老爷。” 胡老爷久在江湖,对江湖事所知甚详。曾国藩这个名字,他曾听过。 大约二十年前,湖南曾有一个少年侠客,处处行侠仗义,惩恶锄奸,在湖广一带颇有名气。道光十一年,益阳水灾,流民无数。这个彼时年仅二十岁的少年侠客只身前往益阳,说服当地官员赈灾救民,命当地富户捐粮。当地富户不仅不肯捐粮,反而坐地起价,趁机敛财,更雇佣了一伙地痞守住粮仓,前来取粮者不论政府官员还是流民百姓,一律乱棍打走。少年侠客听说后,提了一根棍子,只身前往富户粮仓,一人打跑了几十个地痞,所向披靡。他又痛打黑心富户,逼他们开粮仓,终于稳定了益阳灾情。此事曾在湖广一带广为流传,百姓无不称颂。 若胡老爷没有记错,那个少年侠客的名字,就叫曾国藩。 当年益阳一战成名后,曾国藩这个名字就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了。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已是堂堂兵部左侍郎,朝中二品大员了。胡老爷对江湖上的侠士一贯敬重,既然这位官爷就是当年的益阳英雄,这个面子胡老爷自然要给。只是,这个朝廷大员为何要来武陵胡家大宅,这让胡老爷心中隐隐不安。 胡老爷和胡家管事走进自家院子时,看到院子里停了一辆古怪的推车。说它古怪,是因为这推车上装了一个器械,却不知这器械是做什么用的。 这器械,外形像是个大炮,却比大炮要细小不少。最奇怪的,是这“炮口”,并不是一个大黑窟窿,而是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密布着几排小洞,也不知洞内是些什么东西。 这器械,应该是那曾侍郎的人拖来这胡家大院的,莫非是个什么见面礼?胡老爷盯着那器械打量了一阵,又看了看身后的管事,他看到管事脸上和自己一样,一脸茫然。 大院一角,胡家大宅里所有的仆人都被聚集在一起,由几个兵丁执着兵器看管着。那个去茶馆报信的仆人,想必是那曾侍郎派去的。如今那仆人应当还在往大宅赶来,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又或者,早就跑了,不敢回胡家大宅了。 大院尽头,是胡家大堂。大堂里,零散站立了几个兵士,单手握住腰间的短刀,兵服齐整地穿戴在身上,身形笔直,比起外面那些杂兵不可同日而语。胡家管事在这几个人身上多留意了几眼,心中暗暗揣度这几人虽然比外边杂兵强上不少,但也不过是凡庸之辈,交起手来当不是自己和胡老爷的对手。他又特意走到帷帐边,稍稍挑起帷帐些许,向里头张望了片刻,没见到什么伏兵。 曾侍郎见胡家管事如此谨慎,大方地笑了笑:“胡老爷家这位管事,莫非以为我曾某人敢给胡老爷设鸿门宴吗?” 胡老爷站在大堂中央,低声答道:“毕竟是大户人家,难免有些仇敌,谨慎惯了。望大人勿怪。” 他的语气,比在门外时客气了不少。这客气,倒不全是为了曾侍郎曾经在江湖上的名声。未见曾侍郎时,他看门外兵丁的样子,以为屋里等着自己的不过是个当地县令之类的小官。县令之流,他胡老爷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兵部左侍郎,这可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官,轻易得罪不起。 在这武陵城遇上这么大的官,却着实奇怪。 “曾侍郎,恕小民冒昧……”胡老爷躬身问道,“侍郎贵为朝中要员,不在京城当差,来这武陵小县做什么?” “丁忧。” “丁忧?” “不错。”曾侍郎缓缓答道,“家中老母几个月前不幸辞世,故曾某人回湖南老家守孝丁忧三年。” 胡老爷的手背在身后,此刻微微握住了拳头。 “别人家丁忧,都是父母亡故,在家中守孝。曾侍郎这趟丁忧,怎么丁到我胡某人家来了?” 曾侍郎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在胡家大宅大堂主座上坐了下去。胡家管事正要发作,却被胡老爷的抬手示意给拦下了。 “胡老爷,咱们就不再故弄玄虚了吧。”曾侍郎笑着说道,“曾某是湖广本地出身,少年时也曾游历四方,洞庭湖一带有什么名门大族我如数家珍。这武陵城可是个小城,十多年前,城里可没听说过有个住大宅子的胡老爷啊。” 胡老爷并不慌张,平心静气地答道:“小民本是武昌人,前些年做生意赚了些银子,才来这洞庭湖边购置了这间大宅。侍郎大人远在京城,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小事的。” “胡老爷这可就看不起我曾某人了。”曾侍郎笑着,眼神却锐利了起来,“曾某人在京城不假,但湖广是曾某安身立命之地。湖广一带的事情,从天上到地下,曾某人都知道。你可不是什么生意人啊,胡老爷……” 曾侍郎突然探起身子,饶有兴味地笑着:“不,应该尊称您一声,江门主。” 胡家管事突然从帷幕后的暗穴里抽出一支利剑,指向了曾侍郎。立在大堂四周的兵丁也立刻将短刀拔出,刀刃整齐地指向了胡家管事。 第五话 朝廷(下) 两百年前,清军入关,以破竹之势横扫江南,湖广很快沦陷。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以家国大义之辞,说服湖广江门加入他的抗清大军。在江门刺客的帮助下,何腾蛟在全州大破清军,一度收复湖南全境。但南明朝廷内部派系林立,终日争权夺利,最终自取灭亡。 天下大定后,江门因曾参与抗清,成了大清朝廷的眼中钉。只是顾忌江门刺客势力强大,朝廷害怕一旦被逼迫过紧,江门会孤注一掷前去行刺皇帝,因此只加以限制而没有直接出手剿灭。 但三年前,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江门门主江南鹤解散了这个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刺客门派。江门子弟散落四方,江南鹤则改名换姓,来到洞庭之滨的武陵县城隐居了三年。 如今,这位曾侍郎带着兵马出现在隐姓埋名于武陵城的江南鹤家中,恐怕是朝廷看准了江门解散,势力自行瓦解的时机,决定擒贼先擒王,要将江南鹤首先铲除吧。 两百年,还是不能让朝廷放下这段恩怨吗?江南鹤心中暗暗叹道。 此时武陵大宅内,两拨人马对峙许久,却没有一人出招。纵使没有满门刺客相助,凭江南鹤的本领,这位曾侍郎怕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胡家管事虽然举剑对着曾侍郎,他却也并非鲁莽之人,知道这一剑是不可轻易刺出去的。 江南鹤见众人只是对峙,没有直接交手,心中便有了底气。 “请侍郎大人不要介意,这位管事其实是我家兄弟,自小就是个武人,论武艺是万人敌,却不大懂什么文人礼节。”江南鹤笑着,缓缓说道。 这一句万人敌,已经是在暗中提醒曾侍郎,不要鲁莽了。纵使你当年是湖广一带的少年英雄,但我江门毕竟是久经江湖的刺客家族。几斤几两,大家心中自有分寸。 曾侍郎也不见半点慌乱,只是悠悠地看着这位“胡家管事”,看了良久才轻声叹道:“原来是湖广江门总教头江南虎。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江南虎的剑仍稳稳地指着曾侍郎的眉心,低声说道:“看来大人对我江门颇有些了解,那你可知道,江门刺客若对外露了相,是要杀人灭口的?” 曾侍郎的脸上仍挂着那副慈善的笑容,但此刻看来却让人胆寒:“这规矩确实不假,但如今连江门都没了,江门的规矩还有用吗?” 江南鹤抬手示意江南虎把剑放下。毕竟,朝廷二品大员,不是随便能杀的。 “既然曾大人已经知道我二人的真身了,那便不要打哑谜了吧。”江南鹤正色说道,“我湖广江门这两百年来只做江湖事,这天下也早就不是两百年前的天下了。若朝廷至今还怕我江门图谋不轨,江某已在三年前解散了江门,朝廷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了。两百年的恩怨,何必执着至此,大家相安无事不是挺好么。但若朝廷以为江门解散了,就能对我江门一族妄加杀戮,那怕是太看不起我江门刺客了。” 曾侍郎急忙摆手笑道:“江门主误会了,国事是国事,江湖事是江湖事,朝廷是做国事的地方,怎么会对江门有加害之心呢?” “既然如此,不知曾大人放着丁忧守孝不管,来找江某做什么呢?” “来找江门,不是寻仇,自然就是生意了。”曾侍郎笑道。 生意?江南鹤微微一愣。接朝廷的生意,这倒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这个想法本身,就让江南鹤隐隐不安。 “江门解散已经三年了,早就不做杀人的买卖了。”江南鹤推辞道。 “江门主先别急,听曾某说说这是桩什么生意,再做决定不迟。” 江南鹤略微沉吟了片刻,与江南虎对视了一眼。兄弟二人互相点了点头。 “请大人详细说说吧。” 曾侍郎抬抬手,示意大堂里的兵丁尽数离开。兵丁们收起兵器,缓缓退了出去。曾侍郎眼见自己的兵丁们都走远了,便扭头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江南虎,又挑着眉毛看向了江南鹤。 江南鹤微微笑了笑:“老二,去院子里等我吧。” “江门主在江湖上耳目众多,不知有没有听说过拜上帝会?” 江南鹤一脸茫然,曾侍郎却笑了笑:“看来江门主这三年,确实是不在江湖了。” “请曾大人详细说说。” “两个字,邪教。”曾侍郎缓缓说道,“有个姓洪的落第秀才,自称是神明血肉,妄称天数,非议朝廷,是汉末张角一流的人物。此人欺愚民百姓无知,妖言惑众,在民间渐成气候,其势力已开始渗入湖广一带。若放任下去,只怕此人要引发天下动乱。” “这么说来,是白莲教、天地会一流的人物?” “若待其坐大,只怕比白莲教天地会为害更甚。” “若如此,这是国事,不是江湖事。大人当奏明朝廷,以兵马征讨才是上策。” “问题就在这里。”曾侍郎叹道,“这伙人并未明言造反。他们不是山贼草寇,并没有占山为王自立旗号,而是做寻常百姓,分散在市井之间,四处妖言惑众。一旦他们真的举事,必定天下大乱,到那时再发兵征讨便迟了。这件事,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想抓,但一来不好大张旗鼓去民间抓人,二来他们躲藏于市井之间难以找到。所以曾某想到,这些地方,用国事,倒不如用江湖事……” “大人是说,要借湖广江门之手,去刺杀那些信徒百姓?” “是乱民贼子。江门一脉五百年屹立湖广不倒,杀了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如今只想请门主出手收拾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贼人,这么轻松的生意,何必拒绝呢?” 江南鹤听完,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 “大人的话我明白了,但江门已经解散,这单生意就是想接也无人去做了。” 曾侍郎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笑着,似乎手中还有什么底牌。 “曾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江门主。” “大人请讲,知无不言。” “湖广江门,从元末立派至今,已立五百年。三朝变故,无数风波,江门都挺过来了。到如今,江湖中人无不知晓江门名号,敬而畏之。可三年前,上无改朝换代之忧,下无江湖宿仇之虑,堂堂正正过了五百年的江门,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江门主,你身为继承江门血脉之人,做出如此决定,不怕愧对祖宗吗?” 曾侍郎的话犹如一柄利剑扎在江南鹤心里,可他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蒙曾大人关怀,江门立派五百年,大寿该到了,不是什么值得挂念的事。” “这大寿,是指的洋人枪炮吗?”曾侍郎问道,“八九年前,洋人打来的时候,江门主应该正在镇江一带跑生意吧。” 江南鹤警觉地看向曾侍郎。这个人的神通究竟有多大,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曾侍郎不介意江南鹤的目光,接着说道:“洋人的船炮,很大吧。那时候曾某刚到朝廷当差,没能亲眼见到洋人的高船大炮,只是听见过的人说,一看见那船炮,就知道我大清的劫数到了……” 曾侍郎望向大堂外的天空,一声长叹。 “是啊,大清的劫数到了。天下有那样的高船大炮,有那样的神兵利器,刀剑岂能是对手。纵使苦练一辈子的武艺又如何,终究抵不过洋枪的一粒枪弹。今后,哪里还是刀剑之人的时代。江门主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点,才解散了江门吧。” 曾侍郎这番话,又击中了江南鹤心中软处。他不由低声叹了口气,拱手答道:“诚如大人所言。” “不知三年前,江门有多少弟子?” “江门上下,从江家血脉到外姓弟子,再加上府中奴仆,总计上百人。” “不知那上百位江门子弟,如今过得如何?” “江某不知。总之,成败在天,让他们自己闯荡吧。” “江门主自己觉得,对得起这一百多位弟子吗?” 江南鹤沉默不语。 说到这里,曾侍郎诡谲地笑了笑:“那么,江门主,若曾某给你指条活路,你可愿意?” 江南鹤一惊。 “愿闻其详。” “有件事,曾某在此一说,门主在此一听,切勿流传出去。” “那是自然。” 曾侍郎低声说道:“门主以为,大清八旗军战力几何?” 江南鹤微微警觉起来:“大清铁骑,天下无敌,两百年前就横扫江南,自然是劲旅强兵。” 曾侍郎却哈哈大笑起来:“门主太客气了。自三藩之乱以来,大清国内已上百年没有大的战事,加上大烟流行,八旗兵早已军备废弛,毫无战斗力,以致洋人打来时丢盔弃甲,不敢交战。在我看来,八旗兵,不过是一群衣冠废物罢了。” 江南鹤心想,这些话,大概就是为什么曾侍郎要先屏退左右才与我交谈的缘故吧。 “这事,与我江门活路有何关系?” “门主不在朝廷,不知道朝中虚实。当年与洋人一战,我大清何等孱弱,朝中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一旦天下再有大乱,八旗兵必定溃不成军,这件事朝中几成定论。如果八旗兵靠不住了,大清江山要靠谁去护卫?” “小民不解,请大人明示。” 曾侍郎嘿嘿笑了两声:“朝中正在商议一个可能——由各地官员豪绅组织团练,训练地方军拱卫京城。一旦加入了这个编制,从此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军,吃朝廷俸禄,做朝廷官员。到时候别说上百人,就是上千人上万人,也有吃有住。任时代如何变化,只要大清国在,就有饭吃。我这么说,门主明白了吗?” 江南鹤思索了片刻:“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江门投靠朝廷?” “不,不是投靠。”曾侍郎狡黠地望了望大院里的兵士,压低声音说道,“是把江门从武林门派变成地方武装,门主从江湖中人变成朝廷命官。从今往后吃朝廷俸禄,得万世功名。再不必愁生计何来,朝廷给江门发钱发粮。再不必抱怨枪炮如何,朝廷为江门配洋枪洋炮。今后便再不必担心世道变故,江门的一切有朝廷作靠山。” “朝廷自有官军在,怎么会看得上我江门……” “江门主这话就妄自菲薄了。江门主的武艺世间罕有,江门刺客的绝技天下闻名。这般人才,不正是朝廷所需嘛。何况,我大清国内,满人少,汉人多,要想江山稳固,正需要汉人中的英才之辈为朝廷出力。江门主有绝技傍身,又有江门子弟百人,朝廷早有招抚之意,只是怕江门主认不清天下大势,执迷于江湖恩怨罢了。今日一见,曾某已知道江门主是识实势之人。既然如此,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面前,又何必要擅自放弃五百年的江门呢?将来进九泉之下,面对江门列祖列宗,门主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光耀于世,还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已不复存在了呢?” 这最后一句,直刺江南鹤要害,让江南鹤心如刀绞。 “曾大人的意思是,那些拜上帝会的人,是我江门给朝廷纳的投名状?” “只要江门主接下曾某这单生意,为朝廷略尽绵力……”曾侍郎悠悠地笑道,“今后,江门主与我曾某人,便是同生共死的官场同僚了。” 江南鹤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却不得不承认,曾国藩的提议对他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如今的他,尚且能凭借江门多年来的积累在武陵城购置这间大宅。但钱总是会花完的,若找不到新的营生,他们兄弟二人也只会坐吃山空。他们二人尚且如此,那些没有积蓄的江门弟子,如今更不知在什么地方挨饿受苦,江南鹤只觉自己愧对他们所有人。何况,五百年的江门,断在自己手里,这份罪孽感他深藏在心底,每每想起都夜不能寐。他去洞庭垂钓,结交江湖豪杰,说到底都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免得闲下来便要去面对这些心事。但不管他这三年如何逃避,江门这个心结,始终让他愁眉不展。过去,他只能安慰自己,江门陨落是时代使然,任何人也无力回天。但若真如曾侍郎所言,能有一份朝廷编制做出路,至少他对那上百名江门子弟都有个交代,对这个五百年的江门也算有个交代了。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这是件大事,他不敢轻易决定。 就在江南鹤沉吟时,曾侍郎突然大步朝院子里走去。 “胡老爷,曾某带了件宝贝,想请您过目,就当是个见面礼了!” 曾侍郎这句话的声音大得有些放肆,似乎是故意说给院子里的所有人听的。 院子里站了许久的江南虎急忙回到大堂,站到江南鹤身边。他本想询问江南鹤密谈的内容,却被江南鹤抬手拦住了话头。 不知为何,江南鹤的脚本能地跟在了曾侍郎身后,缓缓走到了院子里。 曾侍郎对几个士兵招呼几声,士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向院子里停着的那古怪的器械跑去。 趁兵士们操作的间隙,曾侍郎朝江南鹤走去。他贴到江南鹤耳边,低声说道:“久闻江门主铁指神功天下无双,号称天下没有江门主这铁指接不住的武功招式。不知门主这功夫,生疏了没有?” 江南鹤在心中冷笑一声,低声答道:“自幼苦练的功夫,不敢生疏。” “今日曾某送您一个见面礼。”曾国藩低声笑道,“不知这个见面礼,江门主的铁指接不接得住。” 他说罢,院子里的兵士们已经布置完成。 院墙边,摆上了一个草木做的人形靶子。那手推车被放置在距离这靶子十步之外的地方,蜂窝一般的“炮口”正对着人形靶。 看到这里,江南虎却不屑地笑了:“看来侍郎大人太轻看我家老爷的见识了。这物件,不过是洋枪洋炮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曾侍郎哈哈大笑:“这可不是一般的洋枪洋炮,这是曾某从东南海贼那里花高价买来的奇货。就连洋人,也没几人见识过这物件呢。” 江南鹤还没说话,江南虎便又插话道:“枪炮就是枪炮,还能有什么别的神通不成。” 曾侍郎却只是笑而不言,只是微微抬手向兵士们下了命令。 兵士得令,开始转动器械后方的转轴。 随着转轴转动起来,只听得霹雳般的轰鸣声如连珠炮般从蜂窝炮口传出,声声震耳欲聋,好似数十个天雷乍起,翻滚不息。鲜红的火舌从蜂窝炮口喷涌而出,又转瞬即逝,如幻觉一般。子弹随着轰鸣和火舌,从炮口小孔中轮流射出,几无半点停顿,把十步外的人形靶打得四处炸裂,连人形靶后面的墙都被砸出点点坑洞。也不知总共打出了多少枪弹,那器械才终于停了下来。刚才剧烈而不间断的轰鸣声让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都回荡着强烈的余震,迟迟不能散去。那蜂窝炮口终于平静下来,此刻冒着灼热的青烟,随着众人耳中的回响翩翩舞动着。十步以外,人形靶已被打到碎裂,碎渣散落在四周,几根残草还在天上飞舞着,未曾落下。没过多久,人形靶后面的石墙竟轰然崩塌,留下一片烟尘。 那器械射出的枪弹,甚至人眼都不能看见。江南鹤看了看那残剩的人形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血肉做的右手,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要江门主愿纳投名状,今后这样的物件,朝廷会为江门备上的。”曾侍郎在江南鹤耳边低语道。 江南鹤不记得曾侍郎后来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曾侍郎什么时候走的。他就这样呆立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天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走到了院子里,开始练功。 他打了一套拳,打完之后却不想停下来,便又打了一套。紧接着又是一套,紧接着又是另一套…… 他把自己平生所有的绝学,都在那夜的院子里打了出来,打了许久也不愿意停下,从太阳落山一直打到次日天明。 他总觉得,这一夜如果不把这些招数全打出来,今后,说不定就永远打不出来了。 第六话 码头(上) 重新站在武昌城的码头上,江南鹤意外地发觉,新时代的到来似乎并没有他原先所预想的那么快。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喧嚣的吆喝声,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江雾和汗水的气息,码头浮桥随着江水起伏微微颠簸带来的轻微眩晕,一切都与过去毫无差别。七八年前洋人的战船,似乎只是所有人的一场梦境。 新的时代或许并无恶意,它没有疾风骤雨地到来,而是给了足够的时间,让所有人在新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江南鹤想到这里,微微舒展了眉头,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江岸气息,迈步向一个码头工人的工棚聚落走去。 工棚里,工头远远便看到了江南鹤朝他的方向走去。江南鹤的衣着相当体面,这一身衣着让工头本能地打起了精神——这或许是一单新生意。 工头快步向江南鹤跑去,距离江南鹤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便挤出了一脸谄媚的笑容,躬着身子打起了招呼。 “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这前边是你的工棚?” “是,我是这儿的工头。老爷您是出行,还是取货?” 江南鹤却笑着摆了摆手。 “我来找个人。” “找人?” “你们工棚里,有个叫秦狼的伙计,麻烦把他喊出来吧。” “秦狼?”工头一脸迷茫,“我们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江南鹤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 也对,秦狼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就报不出自己的名字。他又不识字,自然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这工棚里的人,想必不知道秦狼这个名字说的是谁。 江南鹤略作思索,改口问道:“你这工棚里,有没有一个哑巴伙计?” “哑巴?”工头的脸上闪过一瞬不安,但立即被他的假笑掩盖了过去,“没有没有,老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江南鹤微微皱眉,随后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道,这码头上哪个工棚有个哑巴伙计?” “没有没有,哪家都没有。”工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烦躁的情绪来,“老爷,您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不伺候您了。这时节正忙着呢,可没工夫一直陪您在这聊天解闷。” 说完,这工头也不等江南鹤的回话,匆匆忙忙便赶回工棚去了。 江南鹤看着工头离去的仓皇模样,右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在食指的指节上习惯性地来回摩擦着。他看到,工头一边朝工棚走去,一边不时地回头张望,眼神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慌张和怒意。进了工棚,那工头却不在工棚门口等着招揽生意,而是潜进了工棚深处。直到工棚里层层的人影挡住了江南鹤的视线,江南鹤才默默离开了浮桥。 江南鹤昨天才回到武昌城。 武昌的江门旧宅,本该由三弟江南蛟打理着,但这三年来江南蛟几乎没在江门旧宅住过。当初江门解散后,江南鹤和江南虎去了武陵城隐居,江南蛟做起了生意,去宁波开了个商铺。当年洋人赢了官军,在东南五个港口开了通商口岸,宁波便是其中之一。江南蛟之所以把商铺开在了宁波,便是想见识见识洋人都卖些什么新奇玩意。对于开放了与洋人通商口岸的宁波府而言,江南蛟在那里不过是成千上万个来寻找商机的普通商人中不起眼的一个罢了。三年下来,他的生意没什么起色,只能算是不赚不赔,聊以谋生而已。 几天前,江南鹤给远在宁波的江南蛟写了亲笔信,告知了曾侍郎一事。他在信中告诉江南蛟,自己决定收拾旧部,重组江门,在新时代为所有人谋个出路。昨日,他和江南虎赶回江门旧宅时,却发现这仍是一座空宅,江南蛟还没有回来。整座宅子荒芜了许多日子,早已了无生气。 或许,江南蛟仍因三年前楚云飞一事耿耿于怀,不愿再回到江门了吧。随他去吧,江南鹤想,也许对于那个脾气鲁莽又性格耿直的三弟而言,不回江门是个更好的选择呢。 江南鹤兄弟二人,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旧宅上上下下打扫一通,等收拾完时天已经黑了许久了。 江南鹤坐在大宅议事堂前,看着空空的议事堂,想象着三年前上百弟子聚集在这里等着他发号施令的样子,竟恍如隔世。 两兄弟在空空的议事堂里坐了许久,江南鹤终于决定,他要把昔日所有的江门子弟一个一个找回来。他要亲自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谢罪,然后告诉每一个弟子——从今以后,就如过去一样,他们的命,由他江南鹤负责。 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秦狼。 与工头的一番交谈后,江南鹤到江边茶铺喝了半杯茶。他猜想,这半杯茶的工夫,足以让那工头放下戒心了。 就在这时,一艘江船在浮桥上停靠了下来。这是一艘过江的客船,每隔半个时辰就在长江南北往来一次,把江北的客人拉到江南,再把江南的客人送去江北。客船一靠岸,上船和下船的人流便在浮桥上汇聚,人来人往起来。 江南鹤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他混入浮桥上的人流中,利用来往过路人的身形挡住那工棚方向的视线,一点点向工棚接近。他的身形步法矫健得不可思议,面色身姿上却十分放松,不露半点痕迹,在路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赶着上船的客商而已。到了工棚外,他闪身躲入工棚暗角,连在工棚外忙碌的伙计都没发现有人躲了进去。 江南鹤躲在工棚外暗处,扫视整个工棚,却没发现那工头的身影。 工棚里,有几个孩子,看身形还没长开,穿着码头工人的衣服,身上还有些伤口和淤青。就在江南鹤窥视的这片刻,有伙计粗暴地把几个孩子赶起来,时不时挥动皮鞭在孩子身上抽几下,嘴里骂着什么。江南鹤隔得太远,听不清晰,隐约能听到些催促那几个孩子去干活的词句和一些咒骂的话。几个孩子走后,工棚里空荡了下来,倒是工棚深处的棚外,有几个人影在动,还传来一些喧哗。江南鹤顺着工棚的外沿潜过去,停在转角一侧,细细听取另一侧的动静。 他听到了工头的骂声,和几个伙计的应合,还有沉重的捶打声。那捶打声,是拳头和脚猛击人的身体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江南鹤不会听错。 “敢去外头找人,想逃跑是怎么的?”工头一边打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骂着,“你看看你有没有命跑出这个码头?吃老子的饭,还想跑!吃里扒外的死哑巴!” 江南鹤暗暗心惊。 这工头在打谁?若是秦狼,别说这工头,就算是整个工棚的伙计加起来,也不可能伤得到他。若不是秦狼,这个码头上,莫非还有别的哑巴伙计? “老大,要不把他沉江里去吧。”一个伙计显然是打累了,喘息着向工头说道,“这小子都去外边找人了,万一被官府知道……” “官府?怕什么?”工头却嘿嘿笑了,“这小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官府还能找他问话是怎么的?” 说完,工头不解恨似的,又向那哑巴身上猛踢了几脚。江南鹤听到那哑巴发出了几声呻吟,但死死咬住牙,把声音又吞了回去。 这哑巴,倒是能忍。江南鹤想着,若这哑巴不是秦狼,便救了这哑巴去江门做个弟子吧。 “要不是看你有膀子力气,老子早把你沉了。”那工头似乎是打累了,恶狠狠地咒骂了两句,终于带着那几个伙计回工棚去了。 直到这时,江南鹤才轻轻迈开步子,从转角外走了出来。 他看到,工棚后门门外,一个少年蜷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他赤裸着上身,身上布满了新旧伤痕,比起工棚里那几个孩子要凄惨得多。但这一身伤痕也盖不住这少年一身健硕的肌肉,让江南鹤也不禁暗叹,一个码头工人竟能练出如此身形。但江南鹤立刻转念想了想,码头工人常年干着体力活,练出一身肌肉想必也不稀奇。 江南鹤轻轻迈开步子向那少年走去。他的脚步极其轻盈,如灵猫一般,不发出丁点声响。 那少年双手紧紧抱着脑袋,身子蜷成一团,不露一丝缝隙。这样的姿势下,任那工头和伙计们如何拳打脚踢,也全都打在后背和手臂上,伤不到要害。这姿势,倒像是习武多年的人才有的经验。江南鹤想到这里,又立刻摇了摇头,转念想到,常年挨打的人自然也能学会这样的经验,并不奇怪。 走到少年身边,江南鹤俯下身子,轻轻伸手去拍少年的肩膀。 就在江南鹤的手要碰到那少年时,少年的手臂突然抽回,用小臂挡住了江南鹤的手。 这样的反应,决不是一个码头工人该有的。江南鹤很清楚,这是习武多年的高手,经年苦练下才会形成的本能反应! 少年抬起眼睛,看向江南鹤。那一双原本如死水般无神的双瞳突然聚焦,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来。 江南鹤看着少年的眼睛,如遭霹雳,呆立良久。 “秦狼……”许久之后,江南鹤喃喃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第六话 码头(下) 秦狼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为何他会被父母遗弃,多年来他从不知晓,也从没想过去查。 他还在襁褓时,父母将他扔在了一座破庙外。也许遗弃他的人是希望庙中的和尚慈悲为怀,能收留他吧。那夜三更时下起了雨,秦狼在庙外哭泣了整整一夜,却无人理睬。淋着大雨哭喊了一夜的秦狼从此成了哑巴。 第二天,江南鹤捡到了他。 那天,江南鹤深爱的妻子因为难产,诞下一个女婴后便去世了。江南鹤在那天遇到了被父母遗弃的秦狼,他认定,这是一种缘分。 江南鹤将秦狼带回了江门,悉心为他调理好了身子,照顾他成长,又将自己的武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几乎将秦狼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对于秦狼来说,自己的命是江南鹤给的,自己的一身武艺也是江南鹤给的,所以对江南鹤的忠诚,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但有一件事,秦狼不敢面对——江南鹤的女儿,江月容。 月容与秦狼年龄相仿,在几乎同样的岁数时开始习武,有一个共同的师父江南鹤,甚至二人的武艺天赋都颇为相似。月容小时候,父亲并不喜欢她,因为她的出生是江南鹤的爱妻用性命换来的。月容是女儿身,又有一个哥哥在,江门长辈的万千宠爱都在哥哥阿生身上,对月容却只是冷漠。那时的月容,不懂得这背后的缘故,只单纯地以为是自己的武艺比不上哥哥,所以才得不到父亲的宠爱,于是废寝忘食地苦练武艺,日夜不息。但无论她如何努力,父亲的眼睛就是不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时间久了,她便渐渐厌倦了武艺。 但月容不知道,江门中有一个人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终有一日,苦练武艺从无间隙的月容一整天没有出现在演武场。江南鹤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却并不在意。但秦狼却发现了。他去月容的房间探视,却听到月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哭泣。月容的哭声,让他也感到心碎。 起初也许只是出于家仆对大小姐的关心,又或者只是孩子心中那一点天然的同情心,秦狼在那天向月容发起了挑战。他举着木刀,一次次向月容进攻,终于点燃了月容的斗志。那天,他们打了整整一下午,二人都筋疲力尽。月容看秦狼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但在秦狼看来,至少月容没有再哭泣。 从那天起,秦狼每天都向月容挑战,月容只好每天应战。二人的每一次对战都都打到筋疲力尽才罢手。月容不明白,这个讨厌的哑巴为什么只找自己交手,每次都打得那么用力。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惹得这哑巴这么讨厌她?秦狼无法解释,也不懂得去解释,只是每天都全力向月容进攻。一肚子气的月容也狠狠打回去,对秦狼的厌烦使她无暇再去关心父亲的眼光,也使她习惯了不再流泪。 直到有一天,江门内部的演武中,月容第一次战胜了自己的哥哥。她看到江南鹤惊诧地看着自己,也看到秦狼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从那天之后,月容不再厌恶秦狼了。秦狼仍然每天去找她比武,她也仍然每天全力与秦狼交战。二人的激战很快成了江门每日的余兴节目,连江南鹤也时常在一旁驻足观望,但月容已经习惯了不去在意江南鹤的眼光。 就这样,在彼此的交战中,秦狼和月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当二人渐渐长成了少男少女,秦狼的心底渐渐开始对月容有了一丝不一般的情感。他自己能察觉到这种变化,但他却把这心思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 他不可以爱月容,因为月容是江南鹤的女儿,而江南鹤是自己的主人。对月容的任何欲望,在秦狼看来,都是对江南鹤的亵渎和背叛。 他深深埋藏着这份感情,把这种压抑转为了对江门的忠诚。他比任何一个江门弟子都更疯狂地执行着刺客任务,也比任何一个弟子都受江南鹤的信任。 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每一天都和昨天没有差别,也与明天一模一样。 但突然有一天,月容离开了江门,而江南鹤解散了江门。 在江门旧宅外,江南鹤、江南虎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南下。秦狼伫立在门外,背着自己的包袱,却久久不动。 江南鹤问秦狼:你真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武陵? 秦狼只是摇头。 武陵太远了,去了武陵,就见不到月容了。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却不把这想法告诉给任何人。 江南鹤看着秦狼长大,他知道,他教给秦狼的只有一身武艺而已。今后没有了江门庇护,他若以武艺伤人,便无人能够保他了。于是,江南鹤临走前,要求秦狼向他承诺,从今以后,不可再对任何人动武。 “记住,你已经不是刺客了。” 秦狼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如以往每一次从江南鹤那里接到命令时一样。 武昌城很大,但能容他一个哑巴谋生的路却很少。他很快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却仍不肯离开这武昌城。终于有一日,在路边乞讨时,一个码头工头看中了他。 这个工头,是码头上的一个恶霸。他纠集了一伙流氓,四处拐走街头的孤儿乞丐,逼迫他们去码头做苦力为自己赚钱。对这些抓来的苦力,他不给一分工钱,只给些酸臭的饭菜喂饱而已。他常常带着伙计们对这些苦力随意打骂,有时是因为这些苦力想要逃跑或做错了事,有时只是单纯因为他在外面受了气想找个人发泄罢了。 秦狼是习武出身,能受得住工头的殴打,对这些苦也不以为意——他从出生起,就吃了太多苦,早已无所谓了。但有一天,秦狼发现这些苦力里有些还是孩子,十二三岁年纪,因长年吃不饱饭而骨瘦如柴。这些孩子,也是那工头从街上带回来的,或许有些是拐过来的。他们原本身子就弱,干不了太多重活,手脚也不如壮年麻利,常常做错事。而在这码头上,一丁点过错都会招致工头和伙计们的暴打。那些孩子夜里哭泣的声音,时常让秦狼想起许多年前的月容。 于是,每到这些孩子挨打的时候,秦狼便会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们。拳脚大都打在秦狼身上,他也一声不吭。他曾对江南鹤许下承诺,决不再对任何人动武,因此也从不还手。久而久之,工头和他的跟班们都知道这个哑巴是可以随便打的,几乎每天都会打他一顿。就这样过了三年,尽管身上早已遍体鳞伤,秦狼却从未想过离开这个码头。 只要留在这个码头,就能留在武昌城。而秦狼知道,月容就在武昌城外。 一天的苦力结束后,秦狼会等工棚里所有人都入睡,他便悄悄跑出工棚。做刺客多年磨砺出的武艺,能让他在深夜的码头来去自如而无人察觉。 每天夜里,他都会跑去武昌城外,一个叫吕家村的地方。吕家村外有一片树林,其中有一棵高大的树,站在树顶上能看得到吕良家的院子。那棵树虽高,但以秦狼身手,爬到树梢并不费力。于是他每夜都爬上那棵树,远远守护着月容,以防在月容熟睡时有歹徒或野兽接近。有时,他会期待月容突然走到院子里来,在深夜月色下朝自己的方向望一眼。但三年来,月容一次也没有走出来过。 天微亮时,秦狼便潜回工棚,沉沉睡去。他常常因为起得晚了被工头痛打一顿,但他从无抱怨。 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直到那天,江南鹤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江南鹤扶着秦狼的肩膀,深深低下头,对秦狼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秦狼惊慌地拜伏在地上,身体因哭泣而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压抑不住。 江南鹤告诉他,自己要重组江门。他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江门子弟受人欺辱。 江南鹤取出一把匕首,放到了秦狼面前。 “今天夜里,收拾好一切。明日,我在旧宅等你。” 那天干完活的工头回到工棚,却找不到秦狼的踪影。工头恶狠狠地咒骂了许久,发下毒誓,若再见到那哑巴,必定要把他活刮了,沉到江底下去。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 工头摸黑起床,走到工棚外对着长江小解的时候,一个黑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凌厉的一刀眨眼间抹过工头的脖颈,血水喷涌而出。 工头惊恐地捂住了脖子,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来。 又是几道刀影掠过,工头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工棚外。他的手脚筋都被挑断了,再也使不出力气来了。 工头挣扎着回头看去,只看到大雨中,秦狼的眼神闪着凶恶的光,又看到秦狼的身后站着那些常常被他殴打的孩子们。 秦狼没有再理会工头,擦了擦手中的刀,走向了工棚里。他身后的孩子们如疯了一般扑向工头,拳打脚踢,将这些年所受的屈辱和着暴雨宣泄而出。工头喊不出声音来,工棚里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惨叫声。 但那夜的电闪雷鸣,掩盖了许多声响。 第二天早上,码头上的人惊恐地发现,一个工棚里向外渗出了血水,混杂在雨水里冲进了长江。 衙门官差进入工棚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如人间炼狱般的恐怖景象。到处是血污和尸体,发出阵阵让人反胃的腥臭。 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工棚里到底死了多少人。码头工人间的说法是,夜里来了一个厉鬼,把工棚里所有的工人全都带走了。 第七话 家 武昌城正东门,宝阳门外,发生了一些争吵。 一队从东边来的商旅,浩浩荡荡行至城门前,却被守城兵将拦了下来。守城兵将说是商队货物太多,形迹可疑,坚持要逐一搜查才可放行。这个理由,其实是个暗语,常年行船走马的商人大多都懂的——所谓“货物太多,形迹可疑”,换成白话,就是说你家商队看起来挺富裕,当有闲钱换个过境平安吧。商旅领头若是个明白人,便该懂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没必要在每个关口上都跟守城兵士闹事,出发时必定都多少备了些孝敬钱打发过路官吏。 但武昌城门外这一拨,看起来是价钱没有谈拢。守城门的老兵油子见这队伍排得挺长,想多捞些东西。商队的领头只好百般解释,说这是来武昌城开店铺分号的,家具物件多,商货并没有多少。可那守城的老兵就是不信,两边就这样在城门口杠上了。 守城老兵干这买卖不是一两次了,他心里有底。只要他一口咬准不给放行,入了夜城门一关,商队进不去城,无处落脚,就只能在城外风餐露宿一夜,哪个商队头领都不会为了这几两银子的事情去受那个罪。他只消多磨些工夫,这商队头领肯定得服软。 商队就这样在城外拖了一个时辰。 终于,商队后边马车队伍里,一个中年人耐不住性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向伙计要了一匹马。 一个女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老爷,不要鲁莽!”她担忧地说道。 这女人怀着身孕,不便行动,只焦急地望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向女人笑了笑:“夫人莫慌,我去聊两句便回。” 说完,他翻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那马便突然来了精神,奋起四蹄向前跑去,不须臾便到了城门口。 正在城门外跟老兵争得汗流浃背的商队头领,一见那骑马的中年人过来,便急忙招着手仓惶喊道:“老爷,不可胡乱行事啊!” 老兵一听说“老爷”二字,心中便乐了起来。这头领好说歹说不肯加价,看来是因为他拿不了这个主意,队伍里还有他的老板在。既然这老板来了,那就好办了,我直接跟这老板开条件,话便好说多了。 老兵想着,转身就朝那飞马奔来的中年人走去,脸上还挂着骄横的神情。 却没想到,那马离得近了,竟没慢下来,而是径直朝这老兵冲了过来。这老兵虽说是个兵,这许多年来却从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只在城门口站了二十多年而已。平日里出城进城的老百姓对他都不敢有半点冒犯,哪见过有人敢骑着马朝他冲过来的。这一下子,他竟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眼见那马就要撞到老兵身上,骑马的中年人猛地一勒缰绳,凭着一股蛮力生生把马勒得生疼。那马不禁扬起前蹄,立了起来,在老兵面前长啸一声,挥舞了三四下马蹄才落下地去。 那老兵愣了半晌,两眼直直地望着那马蹄在自己眼前扑腾了许久。到马蹄落了地,他才终于回过神来,险些以为自己这条老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再抬头看去,却见那马上的中年人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好似个活阎罗一般,这老兵又愣在了原地,不敢妄动分毫了。 中年人不由分说,举起手中马鞭,劈头盖脸就往老兵脸上抽去。这中年人的臂力好生了得,一马鞭抽下来,就打得那老兵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天晕地转,过了片刻才觉出疼来。这痛劲还没回过来,又一马鞭甩来,老兵又是一阵眩晕,站立不住,跌到地上去了。那中年人却不肯放过这老兵,从马上跳下来,照着地上的老兵狠狠地抽了几鞭子,直抽得这老兵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老兵起初嘴硬,喊出自己官职名号,只求能吓住那中年人。却怎料他越是喊名号,那中年人打得越狠。马鞭就跟带着锯齿似的,每蹭一下都得脱层皮。老兵实在熬不住了,只好趴在地上抱头求饶。 中年人打了一阵,再抬起头,只见守城兵将此刻正齐齐举着兵器对着他,却不敢靠近分毫,只任由他毒打他们的上级。 “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守城的兵将你也敢打……”趴在地上的老兵一边哭得老泪纵横,一边失声喊着。 中年人却不屑地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个令牌,亮给老兵看了看。 那令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看到令牌的一瞬间,老兵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战栗着,挣扎爬起身子,恭敬地跪在这中年人面前:“大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中年人却不理会老兵语无伦次的话语,收好令牌,只对着面前的这些小兵大喝一声:“放行!” 就像是听了中年人的命令一般,小兵们赶紧散开,放商队进城去了。 中年人牵回马缰,跃上马背,把商队头领喊到了自己身前。 “这事,别让夫人知道。”他对头领小声叮嘱道,“夫人问起来,就说我付了进城费。” 商队进了城,直奔码头,在码头前一家空置的店面前停了下来。下人们也不多休息,立刻开始了店面的布置。商铺老爷则挽着怀着身孕的妻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商铺后的宅院里。在妻子面前,这位老爷丝毫没有城门外面对老兵的凶神恶煞,倒像个文质彬彬的小生。 码头上的人看着这个新入城的商队,议论纷纷。有人猜测着这商铺老爷的来历,有人揣摩着附近几家商铺的心思,也有人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向了半个月前在这码头上发生的厉鬼杀人的异事上去了。 过了一两个时辰,商铺老爷把夫人的房间都安排好了,便说要去拜访些老家的朋友。得了夫人应允后,他才走了出去。 出门时,他看到商铺外头“李家铺子”的招牌已经挂到了店面外头。 这位老爷离了自家店面,轻车熟路地在武昌城的大街小巷间穿梭。他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太熟悉了。大约走了一炷香工夫,他来到了江门旧宅外。他看到,江门旧宅的大门重新粉刷过了。 他敲响了大门,很快便有大宅的年轻仆人前来应门。仆人打开门,一见到门外中年人的样子,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三门……” 他的话还没说完,中年人的手已经飞速捂住了他的嘴。中年人笑了笑:“不要对着大街喊我名号,进了屋再叫。” 这个中年人,就是湖广江门三门主,江南鹤的三弟,江南蛟。 半个多月前,远在宁波的他,收到了江南鹤的亲笔信。江南鹤要重组江门,邀他回去。但此时的他,已有了家室和生意。在宁波,没有人知道他与江门的关系,甚至连他的夫人也不知晓,只以为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游商而已。要不要回江门,他考虑了很久。 犹豫了半个月,他还是回来了。 回武昌城的第一天,他便去了江门旧宅。迟来了半个月,理当尽快去向自己的兄长谢罪。 但进了江门旧宅,他却没见到江南鹤。 此时,江南鹤在武昌城外,去找另一个人了。 武昌城外的小路上,秋色渐浓了。 江南鹤和江南虎骑着马,沿着落叶缤纷的小路,向城外的吕家村走去。 三年前,正是在这条小路上,江南鹤做出了解散江门的决定。三年后,重组江门的最后一步,也要从这里走下去。 林间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吕家村的院落了。 二人夹紧了马腹,缓缓向田地远处行去。 一路上,江南鹤思索着见到女儿该说些什么,想了一路,却毫无头绪。 一路上,江南虎只看见兄长眉头紧锁,他便也识趣地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路无语,无可记叙。 直到走到了吕家村外,江南鹤勒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吕家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从村口望去,便能看见村子深处的吕良家院子。 江南鹤望见,月容就坐在院子里,怀中抱着一个还半岁大的小娃娃。月容的手上握着一个纸做的风车,柔和地来回挥动着。风车随着月容的的挥动,轻轻转动着,像风中飞舞的花瓣。小娃娃向风车伸着手,一脸入迷地盯着风车。那转动的纸瓣,在这个刚到人世不久的孩子看来,显得那样不可思议。 月容看着抱在怀里的孩子,脸上挂着带有一丝俏皮的幸福的笑容。 江南鹤远远地看着月容的笑,眉头微微舒展开了。 他从未见月容那样笑过。此刻的月容,似乎是另一个江南鹤不认识的,平凡但幸福的女孩。 初秋时节,一阵凉风从江南鹤的身边吹过,将他的衣角扬起几分,又轻轻放下。 凉风骤起,让江南鹤微微哆嗦了一下。 风掠过江南鹤的衣衫,又朝着月容去了。没过多久,月容手中的风车被凉风吹动,翻滚着转动了几圈,又缓缓停下。 风车停下的一瞬,吕良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将一件薄薄的外衣披在了月容身上。两人轻声说了几句话,吕良轻轻搂住了月容的肩,月容则软软地靠在了吕良身上,像撒娇似的。 江南鹤突然轻声笑了笑,拨转了马头,转身离去。江南虎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远处,月容听到两声轻微的马鸣。她循声望去,只见到两个路过的长者,在一片萧瑟中缓缓远去,有些寂寥。 走回那条林间小路时,江南鹤和江南虎谈笑着。 来的时候,二人一句话也没说。走的时候,肚子里的话却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但嘴上说的,却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林子里的树是不是杏树,什么南迁的鸟雀什么时候动身,什么过几天是不是要下大雨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唯独对于吕家村和吕家村里的人,二人刻意回避着,一句也不谈。 走到林子中段,江南鹤见到了一个佛龛。来的时候满腹心思,没看见这地方。走这第二遭的时候,却不由注意了起来。 这佛龛,好生古怪。怪就怪在这供奉的佛像,江南鹤从未见过。 这佛像,既不是坐着的,也不是站着的,而是吊着的。仔细看去,这佛雕上刻的,似乎是一个双手被钉在十字木架上,身体因痛苦而扭曲着的人像。看得久了,连江南鹤也觉得有些骇人。 二人勒马稍歇,对着这佛龛议论许久,也猜不出这是哪路神佛。恰在此时,两个老农路过,看起来是回吕家村去的。江南虎被兄长追问得心痒难耐,便临时拦住两人,询问这佛龛来历。 两个老农听了江南鹤兄弟的争论,相对一视,笑了许久。这一笑,却让江南虎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也不怪二位老爷,就是猜遍了满天神佛,想也猜不出这是哪路神仙。”年长的老农哈哈笑道。 马上的江南鹤跃下马来,朝这位老农行了一礼,问道:“我兄弟二人孤陋寡闻,还请老先生赐教一二。” “这里头供的,不是佛,是个罗汉。”那老农指着神龛,笑着说道,“但这不是咱中原的罗汉,是洋罗汉,洋人带过来的。” 这话音刚落,一旁年轻几岁的老农却又大笑起来:“你个歪嘴巴子,瞎教人,这哪能是罗汉呢!” “那你说这是啥?” “这事我就比你清楚,这是去年年末的时候,有个广东来的秀才路过咱们村,在这里修的。那秀才说,只要多来这儿拜拜,年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那秀才当时就借住在我家附近,我就跑去问他,说这是个什么神仙呐?那秀才便从什么开天辟地讲起,足足给我讲了两个时辰,我脑袋都听晕了……” “那秀才怎么说的?” “那秀才说呀,这神仙,不是罗汉!”年轻几岁的老农嘿嘿一笑,“是个菩萨,洋菩萨,可灵验了。说是洋人能打赢咱官军,全靠这菩萨保佑的哩!” 两位老农说笑着,缓缓迈步往村子里走去了。 江南鹤兄弟二人,却站在这神龛前,看了许久。 “世道还是变了呀。”江南鹤轻轻叹了口气,“这年头,连菩萨都有洋的了。” “大哥……”江南虎轻轻笑了两声,“原来的菩萨,本也是洋的……” 第八话 任务 时已三更,夜色正浓。 武昌城内,只有巡夜人敲着更锣,四处走动。 城西北角,江水流转之处,有一片江矶,名唤黄鹄矶。黄鹄矶上,有一座高楼,依城傍水而立,远看去好似矗立在滚滚江水之上。此楼,名唤黄鹤楼。只要在长江边上看见了黄鹤楼,来往商船便知道,这是到了长江汉水交汇之地了。 黄鹤楼下,是武昌城里过路旅人必去的繁华地段。即使是这三更时分,楼下酒家仍是灯火通明,燕舞笙歌,好似不夜城一般。 江南鹤从酒楼廊间走过,只见无数红尘客在这灯红酒绿间徘徊喧闹,只求今夜醉死在这不夜城中。不时有人撞倒在廊道边,嘴中呢喃说着什么,癫狂着,不知是笑是哭。 黄鹤楼顶层,有一间包厢,能俯瞰江景,远望晴川。 走到包厢楼下,还未登上楼梯,便听到琴曲声似溢出石岸的江水般流转开来。那是包厢里的歌妓唱着小曲,音色婉转,如风中柳絮。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那词曲缓缓漾开,江南鹤和着这音律,一步步登楼而上。 推门而入,包厢里除去歌妓乐手,只有一人坐在里面。 穿着商旅服饰的曾侍郎。 “曾侍郎这个丁忧,丁得好自在啊。” 几个时辰前,江门旧宅,江南蛟冷笑着讽刺道。 江南鹤微微抬手,打断江南蛟的话头:“我们兄弟今后还要仰仗于人,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这话,是在曾侍郎的仆人来到江门,送上了请帖之后不久说出来的。曾侍郎扮作商旅,来到了武昌城,邀江南鹤三更时在黄鹤楼登楼相会。 “大哥,我与你同去。”江南虎上前说道,“我信不过那些当官的。” “不必了。”江南鹤笑道,“单刀赴会,才显出我江门气魄。人家都亲自来武昌城了,诚意至此,我们又何苦猜忌人家呢。” 何况,武昌城是江门的地界,曾侍郎心里应该清楚得很。他来武昌城,才是真的单刀赴会,以示对江门的信任。他尚且不怕,江南鹤自然更无怕的道理。 江南鹤从府中取了副夜行牌,独自离开江门,在黄鹤楼下徘徊至三更时分,断定这里没有兵丁埋伏,才终于放心走上楼去。 当他发现曾侍郎只是孤身一人坐在楼里等自己的时候,他为自己过度的谨慎而苦笑了起来。 “都说翠红楼的歌妓湖广第一,今日听来,果然名不虚传。”歌妓走后,曾侍郎捋着胡须,脸上仍是那副和善的笑容。 此时的包厢里,只有曾侍郎和江南鹤两人,和一桌酒菜。 江南鹤微微抱拳,赔笑道:“让曾大人笑话了,小民一介武夫,不通音律,听不出好坏来。” 曾侍郎哈哈大笑:“再过不久,江门主就要做朝廷官员了。这些官员们都爱的东西,门主也要学一学,将来才好跟同僚相处啊。” 江南鹤又是苦笑一阵:“还请曾大人赐教。” “那歌妓刚才唱的,是《桃花扇》中的一出唱词。《桃花扇》这戏,门主听过吗?” “有些耳闻,却未曾看过。” “《桃花扇》讲的,是前朝覆灭之际,江南的一段情事。这戏写的虽是男女,戏里唱的却是家国。那是天下骤变,改朝换代之时,国家尚且风雨飘摇,姻缘又岂能遂人愿。一个人再如何英雄豪杰,到了那时也终究是风中落叶,浪里扁舟。到头来看尽成败兴衰,才知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朝中权贵,许多人爱听桃花扇,听的就是这人力不胜天之叹。刚才歌妓唱的这段词,在戏里本是花脸唱的,气魄雄浑悲壮,听来叫人叹息。但这曲调,换这歌妓唱来,没了花脸那份雄壮,反多了几分哀婉凄艳,别有一番滋味,把一个哀字唱得教人心醉。来一趟武昌,能听到这么一曲音调,平生愿也足矣。” 曾侍郎说得陶醉,却见江南鹤对这些毫无兴致,不禁苦笑半声,抿了口酒,随即换了个腔调,压低声音说道:“江门主可知道,丁忧的规矩?” “小民祖辈五百年来无人为官,自不知道为官的规矩。” 曾侍郎又笑了笑,仍压着声音说道:“丁忧的时候,是不能宴饮作乐,也不能听曲的。” “哦?那曾大人今日这是……” “今日之事,江门主只消流传出去,便可毁了我曾某人后半生的仕途。” 曾侍郎说这话的时候,仍在笑着,那笑容却叫江南鹤心中生出寒气来。 “我们这些考科举的人,从小读的都是孔孟之道,以礼法治天下。”曾侍郎望向栏外,那是月下长江,“年少时,除了练些棍棒武艺,我也爱读四书五经,以为天下之道就如书中所写的,只要大家都遵循孔孟礼法,天下自然大治。到那时,天下人人都是好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便不再需要武人去逞匹夫之勇,惩恶扬善了。后来进了官场,我才恍悟,那礼法,不是治天下的宝具,而是刀剑。官场争夺,你死我活,互相攻讦时用的便是这礼法。在官场,若要伤人,不似江湖人用刀剑去砍,而是用奏本奏,只消说谁不守礼法,便是罪大恶极。在朝为官,不得不谨言慎行,不可留丝毫把柄于人,否则便是把脖子放在了砧板上,只看别人愿不愿意砍下这一刀了。江门主,你我都曾是江湖中人,见惯了江湖险恶。但江湖再如何险恶,那刀剑都在明处,看得见。朝堂这个江湖,刀剑在暗处,看不见啊。” “曾大人,您对小民说这些,是何用意?” 曾侍郎将目光从滚滚长江上收回来,挑起眉毛看向江南鹤。 “江门主,我这是把我的把柄送给你啊。” 江南鹤微微心惊。 “曾大人何出此言?” “曾某在朝廷为官,见惯了尔虞我诈,也学会了观人知心。若曾某猜得不错,江门上下,对我曾某人还不信任吧。” 江南鹤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 “曾某也曾是走过江湖的人,自然知道江湖上你死我活之时,情分总是靠不住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人会有戒心,是因为看不清对面的人,不知对方是何底细,是善是恶,强在哪里,弱在哪里。若知道了,心里有底,自然也就不会怕了。江门主,你说是吧?”说着,曾侍郎的脸上又恢复了笑意,“不瞒江门主,自曾某人丁忧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小曲呢。这个把柄,曾某人特为江门主送来。将来你我就是官场同僚,这把柄就算是我给江门主纳的投名状了。如此一来,江门主可以信任我了吧。” 江南鹤急忙答礼:“曾大人这是哪里话,江门上下自当听凭曾大人吩咐,不敢怠慢。” 曾侍郎缓缓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有江门主这句话,曾某就放心了。这一趟来武昌,曾某便是给江门主带来了朝廷的密令。” 江南鹤一愣,急忙起身下拜,伏在曾侍郎身前。 曾侍郎从袖中取出一张密令,交到江南鹤手中。江南鹤展开看去,只一眼,就如突遭晴天霹雳,愣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曾侍郎取回密令,借烛火烧着,顷刻间便化为了灰烬。但那密令上的内容,印在江南鹤的脑中,久久不能散去。 “曾大人,那个村子……”江南鹤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稳重,“那村子里,都是平民百姓啊……” “江门主……”烛光晃动着,在曾侍郎脸上打下斑驳的阴影,使他的声音也显得幽深阴暗起来,“这是朝廷的命令。” “朝廷远在京城,不知这武昌城情况,兴许弄错了……” “江门主,你以为朝廷在江南除了曾某人,就没有别的眼线了?” 江南鹤心惊。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曾侍郎继续说道,“只要是王土上的事,都会有门路传到朝廷里。这密令既然下给了江门主,那就是说——对朝廷而言,这村子里的人都是贼人。” “请曾侍郎明察,这村子里……” “这村子里,有江门主的女儿女婿,是吗?” 曾侍郎这话说得十分平静,江南鹤却如又遭一道霹雳。 “曾大人,你知道这事?”他恍惚地问道。 “不难查出来。”曾侍郎笑着,“既然曾某知道,想必朝廷也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既然朝廷知道,为何还要给我下这个密令!”江南鹤有些失控地喝道。 曾侍郎却冷静得教人害怕:“是啊,既然朝廷知道,为何还要给江门主下这个命令呢?” 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突然袭入江南鹤心底。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曾侍郎站起身,走到栏前,凭栏远眺。 夜色正浓,只能隐隐看见江上暗流涌动,听得那浪声如喊杀一般,仔细看去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江门主,朝堂也是个江湖啊。”曾侍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江湖里的刀剑,看不见,却刀刀致命。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进江湖,少不得要纳投名状,可这投名状怎么纳,规矩是别人定的,你我说了不算,唯有愿不愿去做而已。” “是做国事,还是做家事,江门主,慎重啊。” 第九话 刺客(上) 武昌城外,吕家村。 午后的阳光斜斜向吕良家的院子洒过去,将这简陋的院落照得似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般。 吕良家的孩子终于玩得疲倦了,在月容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月容抱着孩子,轻柔地左右晃动着身子,像青草嫩芽在春风中摇曳似的。她缓缓走到院落里的摇篮旁,将孩子轻轻地放了进去。孩子不知何时捏住了月容的衣袖,尽管已沉沉睡去,小手却不愿轻易松开。月容笑着,轻轻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孩子便像是乖巧地明白了月容的心思似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来,软软地落在了摇篮里。 月容又抚了许久,才终于起身离去,将一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竹篮拿起,向院落外走去。 “阿月,你去哪里?”吕良透过窗户,对月容轻声唤道。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 月容回过头,见吕良坐在窗边,手里虽拿着书卷,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 “你不念书,老盯着我看做什么?当心考不上状元了。”月容故意装出些许教训的语气,脸上却是调皮的笑容。 吕良微红着脸,又轻声问道:“是去洗衣服吗?” “嗯。陪孩子玩得忘了时辰,再不去洗,天就黑了。” “天晚了,要不明天再洗吧。” “这季节雨天多,难得这两天放晴,我怕明天天就变了。” 吕良只是不舍,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没什么话说出口去。想了许久,之说出了一句“早些回来”。 月容此刻已经走到了院门外,远远地应了一声,便走远了。 吕良望着月容走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却见正在院子里饲鸡的老父母看着自己窃笑了许久,突然羞涩起来,急忙把手中的书高高举起,挡住了涨红的脸。 武昌城往南,有一片湖,通过一条水渠与长江相通。渠中水势不急不缓,临岸处水也不深,正适合洗衣濯物。 这一日的渠水岸边,空荡荡的,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落下来,将一渠活水映得闪闪发光。月容在岸边寻了一个台阶坐下,卷起衣袖裤脚,有些嬉闹似地把一双脚浅浅探入了渠水中。渠水凉飕飕地从月容脚丫间掠过,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偶有细小的鱼虾顺着这清澈的渠水扫过月容的脚趾,留下微微的轻痒,但很快便被渠水的凉意冲刷去了滚滚长江。 月容享受着这惬意的午后,也不急着洗濯衣物,而是微微闭着眼睛,听着风声水声,陶醉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了。 她只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境,唯有此刻的阳光和渠水,是真切的。 渠岸上,有人踩中了几粒碎石子,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月容懒懒地睁开眼睛,循声看去。 她看到,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此刻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看着那人的身影,月容的脸上突然涌起一丝惊喜。 “秦狼!”她失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树影下,秦狼微微向她招了招手。 月容像是个孩子似地,突然跳起身子,惊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她向秦狼跑去,秦狼也缓缓向她走来。 或许是三年未见,月容有些太兴奋了,连珠炮般问着秦狼的近况。秦狼不会说话,只能点头或摇头而已,但不论点头还是摇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月容的脸。 对月容来说,秦狼似乎一切都没变。而对秦狼来说,这样开朗的月容,他却从未见过。三年来,他几乎每晚都会守在吕家村外,每晚都幻想着月容走到院子里,幻想着月容的面容和表情,幻想着月容看着他的眼睛。但他过去无论怎样想象,都想不出月容如现在这样欢快的笑容。 秦狼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月容,似乎要把月容脸上的每一丝细节都深深刻进脑子里去。他虽点头摇头地回应着月容,可他根本没有细听月容问了些什么。他只觉得月容的声音像是夏日的风铃被凉风吹起,叮叮当当欢快地响着。能再听到月容对他说话,这对于他,就已经足够了。 月容不知疲倦地问了许久,从秦狼问到江南鹤,又问到江门,又问道二人儿时曾去过的地方,曾用过的兵器,甚至曾说过的话。问了许久,月容才注意到秦狼手臂上隐隐的伤痕。那一瞬间,月容突然安静了下来。 秦狼顺着月容的视线,发觉自己的手臂露出了衣袖。手臂上密布着长年积累下来的道道疤痕。秦狼急忙捂住自己的手臂,低下了头,不再看向月容。 月容脸上的笑容静静地消失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度过了平静美好的三年。 “秦狼……”月容轻声问道,“这些年,苦吗?” 秦狼微微抬起眼睛,但终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再看月容一眼。他四处张望了一会,突然朝着渠水边月容的衣篮走了过去。衣篮里放着许多衣物,秦狼伸手去拿,却见放在最上边的是月容的肚兜。他突然一阵脸红,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在篮中又挑了几眼,终于找到一块不知是什么用处的白布,便抽了出来,放在渠水中一言不发地搓洗起来。 秦狼从未做过洗濯的活,手脚显得有些粗笨,惹得月容轻轻笑了几声。月容也走过去,在秦狼旁边坐下,取过了秦狼手中正在搓洗的白布。 “你拿的这是孩子的尿布,你不会洗的。”月容笑道。 秦狼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歉疚地坐在一边。月容见了,倒有些慌了,急忙从篮中又寻了一件旧衣服,递到了秦狼手中。她朝秦狼笑了笑,那笑容被阳光打磨得似梦境一般。 二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那渠水边,一件一件地将衣篮中的衣物洗濯一遍,偶尔放到岸边用棒槌敲打一阵,又放回水中冲洗。这光景,竟像是二人小时候在江门旧宅中磨剑的日子似的,只是那时的月容,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秦狼洗的衣物,总是洗不干净,月容接过去只好再洗一遍。她又怕秦狼委屈,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教着秦狼如何捶打衣物,如何在渠水中冲刷,又如何折叠搓洗。洗了几番后,秦狼终于得了要领,手脚不再笨拙了,衣物也洗得越来越干净了。月容再次接过秦狼洗出来的衣服,里外看了一遍,赞许地朝秦狼点了点头。秦狼不知为何,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月容的样子,微微扬了起来。 这扬起的嘴角,配上他一贯低沉的眉目,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笑。 但当月容要将那衣服收进篮子里的时候,秦狼却像是突然发现了新的污渍似的,有些粗鲁地又夺过衣物,重新认真地搓洗了起来。看着秦狼那认真的样子,月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忍说些什么,只由秦狼洗得尽兴便是了。 原本若没有秦狼帮忙,这些衣物,月容片刻便洗完了。奈何秦狼洗得越来越仔细,眼看太阳就要西沉了,月容才终于把最后一件衣物从依依不舍的秦狼手中取了回来。 她站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秦狼调皮地笑了笑。 “我得回去了,要不天就晚了。你也快回家吧,有时间的话,记得常去吕家村探探我!” 说完,她的语气突然软下来,又加了一句。 “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向月容。 月容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了,便又打了个招呼,便转身朝吕家村的方向走了过去。 秦狼却突然迈开步子,挡在了月容面前。 月容微微有些吃惊,愣了片刻,轻轻笑了笑:“怎么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回答。 “有事吗?”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仍旧低着头,甚至不与月容对视一眼。 月容苦笑了一声,迈开步子,打算绕开秦狼。但她的步子刚刚迈开,秦狼也跟着侧开一步,仍旧挡在月容身前。 月容有些诧异地看着秦狼,秦狼却一直只盯着地上。 “我得回去了。”月容说着,又向一侧迈开了一步。 秦狼也立刻迈出一步,直直地挡在月容面前。 月容警觉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阴沉了下来,那神色却是秦狼更加熟悉的样子。 太阳没入了西边浅浅的江霭中,天色也随之渐渐昏暗了下来。 秦狼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挡在江月容身前,既无动作,也不看向她。秦狼的身后,昏沉天色的映衬下,远处隐隐地有些火光在闪动。 江月容细细看去,惊讶地发觉那火光的方向竟是吕家村! 她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手中的衣篮翻倒下去,将一篮干净的衣物洒落了一地。 “秦狼,你……” 江月容看到,秦狼的眼中噙着泪。 “秦狼,让开!” 秦狼缓缓摇了摇头。 月容,不要回吕家村。 秦狼只想对月容说这一句话,也许这辈子只想说这一句话,但他说不出来。 天地那么大,去哪里都好,唯独今夜,不要回吕家村。 江月容的肩膀缓缓沉了下来,眼睛直直盯着秦狼。她整整三年,没有再那样用力地看过谁了。她的脚缓缓叉开,这个姿态秦狼太熟悉了——那是江月容施展步法的准备。 江月容的双刀,并不强在刀法,而是强在步法。整个江门,能跟得上江月容步法的人,屈指可数。秦狼恰恰是其中之一。 眨眼间,江月容身形一晃,脚边的石子猛然惊起,再落下时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秦狼双脚发力,顷刻间人已如离弦般冲出。 密集的步点声在碎石子滩上如鼓点般此起彼伏,渠水好似也随着这鼓点奔腾起来,宣泄般咆哮着。 岸边的落叶被两阵旋风卷起,在空中仓惶地翻滚,像在混乱中厮杀的兵士,又像迷途的人们在寻觅前路。 飞溅的石子惊恐地在岸上翻滚,有的在空中互相碰砸得粉末四起,有的猝然撞入滚滚渠水中,将狂啸在半空中的滔浪击得粉碎。 不远处的林间,两只蝶儿翩然飞出。他们你追我逐,相伴相依,却在猝然相聚的一刻猛地散开,似风中起舞。 奔跑中,江月容的眼神好似罗刹恶鬼一般。秦狼不慎看了月容的眼睛一瞬,那如利刃般的寒气让秦狼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惊惧。 那眼神,即使是三年前的江月容,也不曾有过。 看到江月容眼睛的那一刻,秦狼的脚因心绪的轻微波动而慢了片刻。但高手间的较量,片刻的迟疑足以致命。 就在那一瞬间,江月容腾空而起,一脚如蓄足了力气的藤条般向秦狼的脖颈甩去。 腾在半空中的江月容,用力嘶吼着,整张脸因这嘶吼而扭曲抽搐,似厉鬼一般。 那一瞬间,秦狼看着在自己身前飞起的江月容,只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间。他看江月容的眼神,是一片迷茫的,似乎有着无数情绪交杂在期间,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江月容的脚飞来时,秦狼本能地抬起小臂接下。腿与手臂相触的一瞬间,一阵酸麻伴着强烈的疼痛顺着小臂直刺入秦狼的脑中。 三年来,秦狼的小臂受过无数拳打脚踢,但江月容这一脚,却似乎比这三年来所有的拳脚加起来都更重更疼。 秦狼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立住身形。 他再抬起头时,已不见了江月容的身影。 前边是一片树林,江月容的身形被层层秋木遮挡住了。秦狼只看到,树林前边,有两只蝶儿不知何时被踩落在地上,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不久便死了。 第九话 刺客(下) 出了树林,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吕家村的院落了。 吕家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从村口望去,便能看见村子深处的吕良家院子。 月容跑出树林时,她看到黄昏时分的吕家村火光冲天,令天地都为之变色。院落里,横竖倒着许多尸体,在火光中静默着。 月容没有片刻呆滞,只任由双腿麻木地向前飞奔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渴望看到什么,却仍迫切地向村子深处张望。 远远地,她看到了——吕家村深处,月容家的院子,吕家村唯一还没有着火的地方。 有许多黑衣刺客站在院子里,却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手中拿着一柄短刀,指着身前的刺客们。 那少年是——吕良! 月容瞪大了眼睛,疯癫般喊叫着。她喊出的声音不成词句,只是些没有意义的声响而已。 她离得太远了,村庄里噼啪的火声盖过了她的喊叫。 吕良含着泪,身体因恐惧和哭泣而抽搐着,手中的刀随着这抽搐的起伏颤抖着。离他不远处,老父老母的尸体就静静躺在那里,仍有血从他们的脖颈里缓缓流出来。 他的身前,一个高大魁梧的蒙面黑衣人缓缓对着他的刀张开了双臂。那黑衣人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节上,带着铁质的指环,被火光映得通红。 泪水止不住地从吕良眼里涌出来,眼前的一切正被眼泪慢慢模糊,而他却不敢用手去擦拭。哭声在他的喉中挣扎,几次想要冲出,都被他强硬地忍了回去。 眼前的黑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低声说了句:“来。” 吕良用尽力气嘶吼一声,用愤怒掩盖住自己所有的怯懦,疯了般举起刀向那黑衣人扑过去。 这不过是一个不通武艺的人,依靠蛮力和怒意来掩饰恐惧的一击罢了。 他的刀还没落下,黑衣人的右手突然向前探出,指节上的铁指环重重地砸在吕良的太阳穴上。 吕良甚至没看清那只手的影子。 月容远远地看到,吕良的身体僵直在了原地,缓缓变得无力,直到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他手中的刀轻轻落在身前,扬起几丝沙尘。 吕良面前的黑衣人默默转身离开。许多人跟着那黑衣人一起走了,只留下三个刺客,按着兵刃,注视着吕良。 月容喊叫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嗓音已经变得嘶哑,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那黑衣人似乎仍听不到月容的喊叫,带着一队人马,缓缓消失在了村子另一侧的竹林深处。月容来到村口时,那些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三个刺客,一步步向吕良走去。 一个刺客走到吕良身前。他看到,吕良无力地跪着,目光呆滞,不知是生是死。 他轻轻举起手中的刀,刃口对准了吕良的脖颈。 火光冲天,嘈杂的噼啪声淹没了一切。正是因为这喧闹的火声,这三个刺客没有发觉江月容的靠近。 一粒石子如霹雳般袭来,深深砸入吕良身前那刺客的脸侧颧骨,血肉与崩碎的石子在他脸上如鲜花般绽开。 在他发出一声惨叫前,他身后的一名刺客转向身后,却看到如厉鬼般的江月容腾在半空,面目在火光中扭曲成一片炼狱。她的身体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将一粒石子捏在手中,瞄准了身前的敌人。那扭曲的身体为一粒小小的石子蓄满了力道,眨眼间便带着烈焰般的愤怒,向近在咫尺的刺客脸上砸去。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恐怖,那刺客甚至还没来得及举起手中的兵刃,脸上便炸开了一片血浆,如烟火一般。 直到这个刺客倒在地上,吕良身前的那刺客才终于发出了那声惨叫。但惨叫声才刚发出,便戛然而止。他的喉咙被一柄利刃穿过,血涌入喉中,将惨叫冲刷成微弱的气泡声。 江月容手中握着的,是从刚被杀的刺客手中夺来的剑。她手腕一抖,身前的刺客便被削去了半个脖颈,血溅了一地,也洒落在了神色呆滞的吕良脸上。 江月容转过身,看向那仅剩的一名刺客。她的身上溅满了鲜红的血,在火光下闪着异样的亮色。 刺客举起兵刃对着江月容,摆开架势。 “月容!”他对着眼前已化为恶鬼的女子喊着。但这句话喊完,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他的声音便消失了。 江月容将剑深深刺入刺客胸口的时候,刺客摆开的架势还没来得及动作。他就这样摆着架势,缓缓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月容才感到了剧烈的疲惫袭来。她转过身,轻轻走到吕良身前。 吕良呆滞的瞳仁微微转动了些许,看向了月容。脸颊上沾染的血顺着皮肤滑落,像是眼泪。他努力地笑了笑,但这笑容似乎耗尽了支撑他的最后气力。他轻轻地向一侧倒去,被月容接住,搂在了怀中。 吕良的身上,早已遍体鳞伤。月容只能猜测,自己回来之前吕良已经一个人战斗了许久。 月容看着吕良身前的那柄短刀——那是三年前,她杀楚云飞的刀。三年来,月容一直以为那刀丢了,原来是吕良一直藏着。 三年前,吕良救月容的时候,月容的手中是紧紧握着两柄短刀的。即使如此,吕良仍然救了她。 月容轻轻啜泣着。 “原来你一直知道……”月容轻轻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刺客,却仍愿意与我相伴。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谎话连篇,却仍愿意相信我。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身负杀孽无数,却仍愿意给我三年平静岁月,以致用你的命,赎我的罪。 吕良望着月容,努力地说道:“我只知道,你是阿月。” 我只知道,你叫阿月,是个从大户人家头跑出来的丫鬟,是个被父母抛弃无依无靠的人,是我一生挚爱的妻子。 在我眼中,你不是别人,你就是阿月。 吕家村的火光下,吕良的面容柔和而平静,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暖意。那眼神如此轻柔,像是怕把月容碰碎了似的。 这一切,都仿佛与三年前初相遇的那个夜晚,昏暗油灯下的一切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月容看着那神采从吕良的眼中,一点点遁入了虚无。 吕良的手垂落到地上的一瞬,月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用力地抱住吕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直到她的声音盖过了漫天的火光,却也唤不回心爱的人。 “我咒你。”楚云飞的声音。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又似乎是风声火声,不是人声。 秦狼赶到吕家村时,只剩下漫天火光,横尸无数,和村子深处抱着吕良,哭到力竭的江月容。 秦狼缓缓走到月容家的院子外,看着地上的三具刺客尸体,茫然无措。 江月容抬起头,看到了秦狼。 江月容此刻的眼神,秦狼曾见过——在那些因仇恨而放弃了生存欲望的人眼中见过。 江月容伸出一只手拿起了身前的短刀,另一只手仍紧紧将吕良抱在怀中,眼睛却紧紧盯着秦狼。 “秦狼,亮兵刃。”她冷冷地说道。 秦狼看到江月容手中的短刀缓缓举起,指向了自己的眉心。 秦狼微微退了半步,僵硬地摇了摇头。 “秦狼,求求你,亮兵刃。” 也许是哭得太狠,江月容的喉咙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秦狼呆立了许久,只期待能从江月容脸上看到一丝求生的欲望。 但丝毫也没有。 秦狼终于微微摆开架势,双手向后一甩,抽出藏在后背的两柄刀,反握在手中,对着江月容缓缓张开。 江月容竟微微笑了。 “谢谢你,秦狼。” 漫天火光中,江月容和秦狼对彼此举着刀,沉默着。 秦狼看到,江月容的脸色渐渐变得坚毅,目光如利刃一般刺向自己。他知道,接下来这一击,将是江月容终毕生之力的一击,向死而生,绝无退路,一丝一毫的大意都会是致命的。 他与江月容交手不下百次,但这一次是不能输的。 输了这一局,自己便再不能报答江南鹤养育之恩。 只是,这一局也是他最不想赢的。赢下这一局,江月容就会死在自己手中。 孰轻孰重,此刻必须做个决定了。 月容,出招吧。 日落的一瞬,火光猝然一闪。 江月容的眼突然睁开,手中发力握紧了短刀。 就在这一瞬间,她身后的小屋中传来了孩童的哭泣声。 这哭声响起的一瞬间,江月容的脚停在了半起身的位置上,眼神骤然涣散了。她突然明白了,吕良为什么明知不是敌手,仍然要挡在无数刺客的面前,挥刀战斗。 秦狼看到,江月容迷茫地看着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江月容仍举刀对着秦狼,却感到自己握刀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失去。 秦狼缓缓收起了架势,一点点向后退去。江月容惊慌地望着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直到秦狼走到村口,转身离去。 直到这时,江月容才轻轻放下手中的刀。 孩童的哭声在吕家村回荡着,茫然在火光间徘徊,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第十话 恨(一) 武昌城东门外不远处,一座破旧的寺庙,一个老和尚懒懒地打扫着从院子飘进大殿里的落叶。他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虽是早晨,却不见阳光。厚厚的阴云绵延万里,覆盖了整个天空,将万物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下。空气似乎也跟着压抑起来,夹杂着浓厚的湿气,叫人喘不过气。 看来今天是要下大雨了。老和尚想着。 这个季节的武昌城就是这样,暴雨总是猝然而至,昨日还艳阳高照,今日便阴云密布。 正当老和尚要把目光从院子里收回时,他远远地瞥见,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缓缓地向他走来。 阴沉的天气让女人的脸阴森森的,清晨原野的静寂更让女人的脚步声显得瘆人。一阵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袭过女人的头发和衣衫,她将孩子的脑袋埋入自己怀中,却任风沙划过她的脸颊。孩子在她怀里静静地睡着,一阵阵呼吸出平缓的气流捶打在母亲的衣领上,像是与卷着沙尘的秋风应和着似的。 天才刚亮起来,连武昌城的城门都还没开,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城郊外徘徊,怎么还是个抱孩子的女人?老和尚困惑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向他心头袭来。 女人在寺庙大殿外站住身子,疲倦地望向大殿中不知所措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到,这女人的脸虽被散落的头发遮去大半,却仍能依稀看清一脸精致的五官,笼罩在一片如死人般呆滞的神情下。尚未褪去红肿的眼睑,是这女人苍白憔悴的脸上唯一的一丝血色。 “师傅,这是哪里?”那女人缓缓地问道。她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像是疲倦极了,又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若不是这清晨一片寂静,老和尚怕是听不清她的言语。 “这是武昌城东郊外的道成寺。”老和尚答道,“再往西走不远,就是宝阳门,武昌城的正东门。女施主你要是进城,走过去差不多就开城门了。” 女人朝西望了望,风从西边吹来,将散落在她前额的头发吹起,露出了一张秀丽的面容。望向西方城楼的那一刻,这女人的眼中闪过一瞬锐利的眼神。风过后,发丝又疲倦地落到她的脸上。那眼神也如闪电般掠过,随着落下的发丝消散了。 “师傅是这间寺庙的住持吗?”女人又轻声问道。 “算是住持吧。”老和尚苦笑道,“这庙里就剩我一个老和尚了,没有别的师兄弟。” 女人低下头,看了看怀中乖巧的孩子。 孩子的面容祥和平静,无忧无虑,只是看着他沉睡的样子便让女人心中涌出一丝暖意。 “师傅,您慈悲为怀,能帮我一个忙吗?” “女施主请讲。” “我有急事,要进程一趟。但这一趟,带着这孩子怕有诸多不便。请师傅念在我母子命途多难,帮我照顾这孩子片刻。我去城中,三四个时辰便回来,到时必定酬谢师傅。” “女施主这是哪里话,我要酬谢做什么。”听着这女人细若游丝的声音,老和尚也露出了悲悯的表情,“我老和尚一个,守着一座破庙,无欲无求,要钱财何用。女施主不知是受了什么苦难,沦落至此,佛陀见了也要落泪,我岂能再取你财物。女施主放心,这孩子就交给我照顾便好了。” 说着,老和尚轻轻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那孩子的手,却不知何时攥住了母亲的衣角,不肯松开。女人小声抽泣一声,轻轻把衣角从孩子手中抽了出去。 老和尚看向手中轻轻捧着的那孩子,见孩子的面相圆润又玲珑,隐隐如有佛相似的。 “师傅大恩大德,小女子今后必定报答。”女人说着,双手合在身前,向老和尚鞠了一躬。 “女施主不必客气,早去早回,这孩子可等着你呢。” 女人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离去。她转过身时,一阵妖风吹过,将女人的衣衫拂起,隐隐露出挂在腰间的两柄短刀,闪着邪异的光亮。 老和尚的余光掠过那短刀的光亮,心中突然一紧,失声叫出了一丝声响。 女人本要离去,听到老和尚的叫声,又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心中惊骇,却不敢多问,又怕这女人心中起疑做出什么事来,急忙在心中搜肠刮肚找句话来搪塞。 “女施主进城去……是要到哪里去,做什么要紧事情?”老和尚慌张地问道。 女人静默片刻,把头转了回去,只背对着老和尚。 “去江门。”女人用虚弱的声音答道,“寻个仇人,讨个说法。” 江门大宅的大门敞开着,一百江门子弟静静守候在院子里。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隐隐的几声雷鸣已从远处传来,预示着一场暴雨的临近。 所有江门子弟,都对着江门大宅正门的方向,在滚滚雷鸣中等待着。 远远地,一个人影缓缓走近了。 那是江月容。 院子里的人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兵刃,脚步缓缓移动起来。渐渐地,人群分为两拨,在中央让出了一条路来。 江月容一步步朝江门大宅走去。她散着头发,一副萎靡的样子,困倦和疲惫让她的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她的手中,握着两柄短刀,无丝毫遮掩,虽无力地垂着,却闪着慑人的寒光。走到大宅门前,江月容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她的眼睛顺着人群间让出的那条路,直直地望向站在庭院深处的江南虎。 江南虎立在通路中央,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胸膛,双目毫不避让地盯着门外的江月容,如一只低吼着气息的猛兽。他的身后,是江门重地,白虎堂。 江月容走进大宅,一步步向江南虎走去。她每往前走一步,她身后的江门弟子就聚在一起,阻住她的归路。随着她慢慢走进院子深处,人群就如涨潮的水一般缓缓收拢。终于,当她走到江南虎面前时,一百人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只为她和江南虎留出了三四米见方的空地。 江月容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江南虎,寒意刺骨。 “让开。”她低哑着嗓音,语气却短促有力。 江南虎的身姿没有半点退让,威严之态一如往常。 “放下刀。”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着十足的力道,如此刻天上隐隐作响的滚雷一般。 江月容的手猝然握紧了刀柄,刀尖猛地提起,对向了江南虎。 这一瞬间,一百名江门子弟也整齐地举起了手中兵刃。各式各样的兵刃从四面八方指向了江月容。 “让开!”江月容仍低哑着嗓音,但这次,这声音中多了一分杀气。 “任何人不得携兵器入白虎堂!”江南虎目不斜视,厉声喝道,“放下刀!” 他的声音如炸雷一般,似乎连漫天阴云都为之一颤。 江月容怒吼一声,后撤半步,舞起双刀,在江南虎面前摆开架势。双刀卷起两阵疾风,惊起地上的落叶,沙沙地打在江南虎身上。 江南虎仍无半点畏惧,不动分毫。但江月容知道,刚才自己若不后撤这半步,刀掠到江南虎身前时,江南虎便会以迅猛之势出手了。此时江南虎之所以不动,是他早已判明了江月容的刀路,无需做半分闪躲。 但围在周围的江门弟子们却被江月容这突然而来的起手式一惊,一阵慌乱,纷纷退了一两步,把那圈放大了几分,随后又急忙收拢回去,仍旧围着江月容,不留丝毫缝隙。 “我只为见我父亲,问明原委,求个说法。”江月容的眼中噙着眼泪,“让开!” 这一声,虽仍是低压的嗓音,却与前两句决然不同,似乎是在哀求。 江南虎这时,眼神终于游离了半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月容,放下刀。”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任何人,不得携兵器入白虎堂。” 江月容埋下了头,藏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手腕微微转动着,将手中的刀缓缓摇晃起来,像是正在蓄力的毒蛇,等待着瞬间的一击。 江南虎将气沉下,被在背后的双手缓缓张开,藏在袖中的两柄短刺微微露出了锋芒。 就在这时,白虎堂里,传出了江南鹤的声音。 “不必解刀了,让她进来吧。” 第十话 恨(二) 白虎堂,是进了江门大院后的第一间大堂。 这座大堂,是江门的会客堂。江门访客无论什么目的什么身份,最多只准走到白虎堂,不可再向前越一步。在外人看来,所谓江门,指的就是这一间白虎堂。 白虎堂正面的墙壁是一座高大的祭坛,供奉着五百年江门历代门主的灵位。七八米高的祭坛以台阶状倾泻而下,气魄非凡。人在这祭坛前站着,只能仰望先代英灵,自己却显得渺小如浮沉。祭坛前,两排座椅左右排开,江门对外的一言一行都在列祖列宗的注视下,使得江门弟子不敢有半点失态,也让江门访客知道这里有着五百年积淀,教他们不敢放肆。 江南鹤背对着江月容,跪坐在祭坛前的蒲垫上,虔诚地叩拜着。即使江月容已经走了进来,江南鹤也没有理会,继续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伏倒下去。 江月容握着刀,走到了江南鹤身后。此时的江南鹤,就跪伏在她身前两臂远的地方。 江月容走了很久才到这里,原本有无数话要问江南鹤,但此刻,她就站在江南鹤的背后,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问起。江南鹤只听到身后的江月容喘息着,不知是因为愤恨,还是因为忍着哭泣。 “月容,你也过来拜拜。”江南鹤淡淡地说着,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放下了另一个蒲垫。说完,他只是端正地跪坐着,仰头看着祖辈牌位,背脊挺得笔直。 江月容的手颤抖了起来。 “凭什么?”她咬着牙问道。 “凭什么?”江南鹤戏谑似地笑道,“凭这里供着的江门五百年列祖列宗牌位,凭外头站着的一百个江门子弟,凭我江南鹤是你亲生父亲。不够么?” 江月容猛地举起刀,直直地指着江南鹤的后背。 “我若不拜呢?”她凶狠地反问道。 “不拜?那便不拜吧。”江南鹤却无力地答着,伸手取出几炷香,在身前的香炉里点燃,再向身后递过去,“上炷香也好。不必给所有牌位上香,至少,给你母亲上一炷吧。” 祭坛的最下一层,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放着江南鹤的妻子,江月容母亲的牌位。 江月容的母亲是因为难产而死的。那天她生下的孩子,就是江月容。 江南鹤对月容母亲的爱极深,曾立誓终生不再爱第二个女人。失去了爱妻的江南鹤,履行了自己的誓言,至今也未再娶。他将爱妻的灵位摆在了祖宗祭坛上,多年后又把早逝爱子的牌位摆了上去。在妻子和儿子的牌位中间,他留了一个空位,那是他自己的位置。 “你的命,是她换来的。”就在江月容犹豫的时候,江南鹤缓缓说道。 这句话,让江月容的手中的刀缓缓垂了下去。 江南鹤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月容接过了他手中的香。他看到月容走向祭坛,停在她母亲的牌位前,双手将几炷香高高举过头顶,低头抽泣着。两柄短刀,此时静静地放在江南鹤身后的地上,寒光散去,露出斑驳锈迹。 江南鹤缓缓叹了口气。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他在月容身后轻声说道,“你要恨我,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我必须做。我肩负的,是一百江门子弟的生路,和五百年的荣耀啊。” 江南鹤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从三年前江门解散开始说起,说到武陵城的三年隐居,说到一百子弟三年来的落魄生活,说到江门覆没如何教他夜不能寐,说到镇江炮火如何让他噩梦连连。他说了许久,直到说起朝廷的招募,说起江门的重组,说起吕家村的洋菩萨相,说起朝廷给他的密令。他将一切说了出来,说了许久,说得动情。但月容只是高高举着那几炷香,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塑。 “月容,回江门吧。”江南鹤喃喃地说道,“若朝廷对你不利,我会保你。将来为朝廷效命,立下几件功绩,朝廷自然知道你不是贼人。若你怪罪于我,不愿回江门,我不怪你。你可以远走高飞,去一个无人找得到你的地方。朝廷问下来,我只说你死了,吕家村没有活口。我只希望你明白,父亲不是有心害你。只是义分大小,情有公私。五百年江门,一百多弟子,父亲不能为你一人,放弃他们所有。你可以原谅父亲吗?” 月容终于动了。她把手中的香缓缓插在母亲的牌位前,那炷香早已燃去了一半。 “父亲,说完了吗?”江月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沉,是为了掩饰此刻翻滚着的心绪。 江南鹤没有回答。 江月容仰头笑了笑,笑得有些凄惨。 她眼前,五百年列祖列宗仿佛俯视着她,一个个都那么大义凛然。江月容却只觉得,这大义,如此可笑。 “父亲做的事,好像总是对的。”江月容惨笑着说道,“无论父亲做了何事,杀了何人,总能找出一套大义来,教月容无法反驳。父亲好厉害,肩上总是扛着几百几千个道理,不分给别人半点,却总能来去自如。月容真羡慕父亲的本事,却学不会像父亲那样说话。” 江月容回过头,看向父亲。 江南鹤看到,女儿的眼睑虽然红肿着,此刻却没有一滴眼泪。那是一副漠然到可怕的神色。 “三年前,父亲为何留女儿在吕家村?”江月容轻声问道。 “因天下将变,下一个时代恐怕不会再有江湖了。”江南鹤答道。 这却不是江月容想听到的答案。 江月容问的是父亲为什么要将女儿留在那里,江南鹤答的,却是天下如何,时代如何,江湖如何。 江月容惨笑了几声,那笑声却比最惨烈的哭泣更叫人心痛。 她缓缓迈开步子,无力地向江南鹤身后走去。经过江南鹤身边时,她没有半点停留。 月容,你若要走,我不拦你。江南鹤颓然在心中默念着。 但你记住,远走高飞,不要让朝廷知道你还活着。 不能让朝廷知道,江门在吕家村留了活口。 江月容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 “昨夜在吕家村,杀吕良的那个人是谁?”她突然问道,“父亲,是不是你?” “是我。”江南鹤慨然答道。 一抹刀光如闪电般划过。 空中突然炸出一声惊雷,如天崩一般。 惊雷缓缓遁去,白虎堂里,一对父女静默着。 江月容半侧过身体,右手握着短刀,直直砍向了江南鹤。但这柄刀,停在了江南鹤的脖颈前,再不能前进分毫。江南鹤没有转过身,只将右手抬起。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戴着铁制的指环。江月容猛然砍去的刀被他精准地用两只手指扣住,全力一击的刀势竟被这二指之力截住,动弹不得。这二指之力太过迅猛,两只铁指环竟深深地嵌入了刀刃,在精钢打造的短刀表面上留下了几道裂纹。 江南鹤望着眼前的祖宗牌位,轻轻舒展了眉头。 “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他冷冷地对江月容说道。 江月容的右手刀被江南鹤死死扣住,任她用尽力气也动不得分毫。她心中慌乱,急忙将左手刀也动作起来,向江南鹤腰间砍去。 但她身体的动势随右手刀的刀刃传入江南鹤指间,江南鹤不等江月容的左手刀动,便突然弹地而起,半转过身子撞向江月容。他的左肘顶在身前,借全身的动势,向江月容的小腹冲顶过去。 江月容猝不及防,被这一击狠狠击中,一口鲜血从喉中涌出,整个身子随之腾起,飞出了白虎堂,跌到大院里去了。她的右手刀被江南鹤夺去,只剩一柄左手短刀还握在手中。 第十话 恨(三) 天雷滚滚,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在狂卷的风云间酝酿着,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江门大院,一百人将一个女子团团围住,不漏半点缝隙。 江月容提着短刀,凶狠地盯着白虎堂里颓然立着的江南鹤。而她的身前,江南虎挡下了她的视线。 “月容,你太胡闹了!”江南虎喝道,“那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怎能对他挥刀!” “亲生父亲,却忍心毁他女儿终生吗?” “江门要活,别无他法,你为何不能体谅你父亲难处?” “江门要活,吕家村十几口人就不要活了?” “是江门大,还是吕家村大?生你的是江门,养你的是江门,授你一身武艺的也是江门!就为了一个吕良,你要与江门为敌?” 江月容冷笑。 “你们这些大男人,说起大道理来总是冠冕堂皇。一口一个大义,一口一个天下,不管做出什么事,总能找出借口来,倒好象永远是别人的错。我江月容是个小女子,认不清你们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谁杀了吕良,我就杀了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放肆!” 惊雷骤起,暴雨倾盆而下。 大雨坠到地上,惊起一片喊杀。 一百江门弟子在雨中摆开阵势,兵刃来回,人影交错,将半空中的雨水撞得粉碎。江月容甩动短刀,跑开步法,如灵蛇般在重重包围中穿梭,闪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 层层江门弟子只见江月容的身形在雨中闪烁,人人挥舞着兵刃,却见不到对手。 江月容的步法精妙,江门内没有几个人能跟得住她,何况现在一百人挤在大院里,互相掣肘,徒有上百件兵刃却不敢胡乱使出,怕伤了同门兄弟。再加上大雨滂沱,江门大院乱作一团,对江月容却是极好的掩护。江月容在人群中闪躲着,找准时机便向白虎堂内冲去。 就在她接近了白虎堂时,一根玄铁棍横在了她的面前。棍身一抖,千钧力向四面八方涌出,将混乱的人群一击轰散。江月容见棍势朝自己扫来,急忙停住步法,向后纵身跃出。棍挟强风从江月容身前卷过,砸落雨点无数,打在人脸上一阵生疼。 江月容在空中翻过身形,倒退几步站稳,将左手刀横在身前,透过雨帘望去,见是江南虎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铁棍。 江南虎将棍凌空扫过一周,在身前摆出架势。棍势强劲,把天降的雨水向四周挥洒出去,溅出二三丈远。 人群随之散开,让出一块空地,让江南虎与江月容对峙。 天下武艺,十八般兵器,互有相生相克。江月容所使的短刀,是近身兵刃,凡对敌必凭步法灵巧,抢进对手身前,以近身快打取胜。对付这类兵器,长枪长棍最是有力。枪棍一类兵器若练到精熟,舞起来虎虎生风,擦着就破,磕着就伤,对手根本无从近身。这就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 江南虎专挑一条玄铁长棍,就是为克江月容的短刀。这玄铁棍不仅长,而且重,棍势开山碎石,力不可当。加上江南虎臂力惊人,技艺纯熟,出手又快又狠,一条玄铁棍足以防住八方来袭。他只执着铁棍站在白虎堂前,守住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江月容复仇心切,几次三番想要强行突过江南虎,却无奈江南虎这棍法密不透风,稍近几步就只觉四处都是棍影,神出鬼没,应对不暇。几番交手,江月容吃了几棍,跌了几跤,浑身被泥水裹挟,口中阵阵涌出鲜血,几乎站都站不稳了。但她仿佛入了魔一般,顾不得身上伤痛,只是嘶吼着一次次向江南虎冲过去,又一次次被玄铁棍打回泥水中。 白虎堂内,江南鹤背对着大院,默默点燃了一炷香,双手高举过头顶,微闭着眼,向列祖列宗祷告了许久。 “列祖列宗在上,无知后辈江南鹤妄测天意,以为我江门大限将至,险些铸下大错。江南鹤已迷途知返,今日在列祖列宗灵前起誓:从今日起,我江南鹤一日不死,必为振兴江门鞠躬尽瘁;从今以后,谁挡在我江门前路上,江南鹤必为江门除之。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一道闪电,一阵惊雷。 江南鹤缓缓将这炷香,插在了爱妻的灵位前,与月容的那炷香并排而立。 他抚着爱妻的灵位,淡淡笑了笑。 “我今后所做的事,希望你不会责怪我。” 他转过身,看到白虎堂外,江南虎握着一根玄铁长棍,摆开架势。江南虎身前,筋疲力尽的江月容勉强用短刀杵在地上支撑住身体不倒,沉重地喘息着。那柄短刀,经玄铁棍重击几次,刃口早已破损不堪,连刃面都有了裂纹。 江南鹤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江门弟子听令!” 白虎堂内,传出了江南鹤的声音。 “孽女江月容,枉受江门恩德二十年,不思报恩,反助逆贼,昨日在吕家村杀我江门弟子三人,今日更大闹白虎堂,罪不可恕。江门列祖列宗在上,从今日起,江月容不再是我江门弟子!若她再踏入江门半步,格杀勿论!” 滚滚惊雷,滔滔暴雨。 江月容的手颤抖着举起刀,一双眼睛在雨中如野兽一般。 “江南鹤!纳命来!” 江月容用出最后的力气,向江南鹤杀去。 江南虎摆开玄铁棍,对准了江月容。 一百江门弟子甩开兵刃,如潮水般向着江月容涌去。 就在这时,一个极快的身形从人群中闪出。 江月容感觉到这个身形正朝自己冲杀过来,急忙举起左手刀,转身对敌。 她扭过头,只见一个身形已腾空而起,两柄短刀高高举起,向江月容劈砍过去。 那身形是——秦狼! 江月容脚下一停,急向身后跃去。秦狼的双刀狠狠砸到地上,惊起积雨和碎石子无数。 江月容只见秦狼道道水流从秦狼脸上淌下,却分不清是雨是泪。 江月容刚躲过这一击,秦狼却不容她半点迟缓,又挥舞着双刀袭来。江月容的双臂早已没了力气,只能靠着脚力闪躲。而秦狼此时的攻击大开大合,每一招一式都将身体伸展到极限,虽然气魄惊人,却也让江月容轻易便能判断他双刀的路数。因此秦狼虽然看似杀得兴起,却迟迟碰不到江月容。倒是他的刀法太过粗莽,其他江门弟子怕被误伤,反而靠不过去。谁若是近了江月容半步,秦狼的刀就跟过来,把来者逼退,也不知秦狼这刀是攻江月容还是攻其他人。众人跟不上二人步法,又不敢靠近,只好任由他们二人在院中追逐。 同样的江门大院,同样的月容与秦狼,同样的全力厮杀,一切都似乎与过去别无二致。 不知追逐了多久,二人终于停了下来,彼此望着,喘息着,对峙着。 江月容背靠着高大的院墙支住身子,将一柄残破的短刀横在身前,手脚早已没了力气。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渐渐看不清秦狼的样子了。 但她能看到秦狼此刻摆出的架势——他将双刀反握在手中,微微张开双臂,默默注视着江月容。 这个姿势,让江月容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是昨夜在吕家村,秦狼与江月容对峙时的姿势——是江月容因孩子的哭声而迷茫时,秦狼的姿势。 孩子! 江月容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瞪大了眼睛。 秦狼突然将双刀交叉着举过头顶,脚下用力,踏着积水向江月容冲杀过来。 这一招,是江月容和秦狼童年时,秦狼惯用的招式。彼时江月容经验不足,见秦狼双刀上举,便总是把手中兵器横在头顶,想挡住秦狼双刀下劈的一招。但秦狼这一招,却不是下劈的招式。若要举刀下劈,双刀分开上举才是正途,交叉上举则两臂互相掣肘,反而劈不出力道来。这招看似是攻上,其实却是攻下,待与敌手近身时双刀便落到身前,对着敌手腰腹如剪刀般切去。若敌手误把兵刃举过头顶,则下三路必无防备,这一招就正好攻其软肋。 小时候,江月容与秦狼交手,常在秦狼这一招上吃亏。但年纪稍长,她便明白这不过是一招骗招,不难破解,只需记住对方刀势攻下不攻上便好了。后来秦狼再使这招,江月容再未中过计。 但在今天,秦狼又一次对江月容用出了这招骗招。江月容心领神会,明白了秦狼的用意。 秦狼进到江月容身前,招法果然一变,将双刀落到身前,朝江月容腰腹削去。江月容早有防备,双脚用力,腾空而起。秦狼的刀只砍向了江月容的脚下,没碰到江月容分豪,自己的身子却冲得太快,停不住脚步。 江月容看到,秦狼的刀掠过之后,他的后背顺着动势探入了江月容脚下。 江月容将脚踩在秦狼的背上,借力向上又是一跃。秦狼正要起身,被江月容一踩,向上的力道却被江月容借走,自己却跌在了泥水中。江月容高高跃起,如飞一般。她向后一翻,站到了江门大宅高大的院墙上。 江门大宅的院墙,为了防止仇人潜入,做得比一般院墙要高大得多。纵使功夫再如何厉害,单凭脚力想翻过江门大宅的院墙也是不可能的。没想到江月容借着秦狼的后背,竟翻上了那院墙去。 江月容扒在院墙上,望着江门大院,望着大院里的江门弟子,望着白虎堂,望着滂沱大雨和滚滚乌云,将满腔悲愤化作了一声长啸。 那嘶吼声,令整个江门为之一颤。 “江南鹤!”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从今天起,我江月容化身厉鬼,做你的索命亡魂!我做天雷劈你,做烈火烧你,做毒药毒你!我要你终日担惊受怕,要你每夜惊恐难眠,要你连梦里都被我千刀万剐!终有一日,我要亲手割了你的喉咙,要你知道,你是死在你亲生女儿手上!” 江月容的赌咒引来了一道闪电,将整个江门大宅照得一片惨白。 江月容带着一柄破刃残刀,翻过院墙去,正要纵身跃下时,一道火光朝着江月容的方向喷涌而出,伴着一声霹雳般的响动。 那是一声枪响。 一粒子弹呼啸着,划开层层雨幕,向江月容奔驰而去。子弹打在江月容手中那柄短刀上,将本已残破的短刀击得粉碎。江月容发出一声惨叫,从院墙上翻滚下去,重重地跌在了江门大宅外。 江门弟子赶紧冲出去,却只见地上积了一滩血水,不见江月容的踪影。大雨滂沱,雨水急急地冲刷走了地上的血迹,无人知道江月容朝哪个方向逃走了。 第十话 恨(四) 这一日武昌城的大雨下了许久,却丝毫没有要褪去的迹象。 城东郊外的道成寺里,江月容的孩子乖乖地睡在佛像下的小盆中,似乎庙外的漫天风雨都惊不醒他,又像是那雕塑里的佛陀在庇佑着他。 老和尚看着这娃娃的睡相,笑了笑。 “你看这娃多么乖巧。”他笑着,对身前的人说道,“起码也值五两银子吧。” 他身前的这个人,虽穿着华贵的衣裳,却仍掩不住那一身的痞气。他只是不耐烦地招着手:“最多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可怎么行!刘掌柜,您多看两眼,这么乖巧的娃娃……” “再怎么乖巧,他是个男娃娃。”这位刘掌柜咧着嘴说道,“要是个女娃娃,卖去翠红楼从小调教,将来能混成个江南名妓,那倒能是个好买卖。可男娃娃哪有这路子,我只能卖给码头做伙计,还得先养他几年才卖得出去。你算算这帐,三两银子我都嫌亏了呢。” “刘掌柜,咱们也是老相识了,买卖也不只做这一次,您多加一点也好啊。” 刘掌柜看着这老和尚那一脸谄媚,又看了看那娃娃,确实长得乖巧,终于狠了狠心。 “行吧,四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好好好,就四两银子,雨停了您就把孩子带走。”老和尚如释重负,急忙往刘掌柜面前的茶杯里续上了茶。一边倒茶,嘴里还不停歇,什么掌柜心善必有好报,什么今后还望多多帮忙,像连珠炮似的,没完没了。 刘掌柜喝了口茶,望了望庙外的雨,有些焦虑:“那姑娘果真回不来了?” “肯定回不来了。”老和尚急忙接话道,“提着刀去江门的人,哪有能活着回来的?” “可她万一回来了……” “那就回来了呗,也没什么。就是拿着两把刀,那也毕竟是个女人。我和刘掌柜两个男人加起来,还制不住她一个丫头不成。” 刘掌柜冷笑两声,又叹了口气:“也怪那姑娘没长眼睛,这孩子送去哪里不好,偏偏送到你这人贩子手里来了。” 老和尚只是陪笑,却不答话。 刘掌柜看看那雨,又看看这孩子,摇了摇头。 “那姑娘还是死了好。”他喃喃地说道,“要是没死,真回来了,发现自己孩子让你给卖了,那也太可怜了。” “她可怜?她死了,这孩子没人养,那才是真可怜呢!”老和尚奸笑着,也不知是在调侃,还是真被刘掌柜这句话惹得不快了,“说可怜,天下人谁不可怜?我老和尚守着这破庙,靠这买卖人的勾当才能活下去,我就不可怜吗?出家的时候,谁还不想做个得道高僧啊。可眼看着师兄弟一个个全饿死了,也没见他们哪个成佛了回来渡我呀。这世道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大家都得先有的吃,才能有的活。你不吃别人,你就让别人给吃了。别说这母子俩可怜,要怪就怪他们生在了这世上。” 刘掌柜听完,却沉默不语。他看着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心里总觉得越来越不安。 想了许久,他终于从几案便站起身来,去取自己的蓑衣斗笠准备走了。老和尚见了,有些慌,急忙拉住刘掌柜的衣袖。 “刘掌柜,这时节可不好走啊,雨大,别把孩子淋着了。”他赔笑着说道。 刘掌柜心中也有些慌乱,便匆忙说道:“算了,今天这运势像是不大对劲,这孩子我不要了。” 听到这句,老和尚真急了,隔着几案死死拽住了刘掌柜的衣袖,生怕他挣脱了。 “刘掌柜您可不能这样啊,这生意都谈好了,怎么还变卦呢!” 刘掌柜只觉得这孩子不能要,却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是良心有愧觉得对不起那姑娘吗?他做这买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没那个良心了。是这大雨惊雷闹得他心里慌乱吗?他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哪有怕打雷下雨的道理。是这孩子不好,不值那四两银子?怕也不是。刘掌柜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确实长得乖巧,惹人疼爱,若转手卖不出去,他说不定会把这孩子认作个义子,将来带着这孩子一起跑黑活。 但若真要带走这孩子,刘掌柜总觉得自己的性命怕是要搭上。 “要不这孩子先放在你这儿。”刘掌柜只是找着借口说道,“今天下雨,这孩子我也带不走。等后头赶上个晴天,我再来领走他,行吧?” 这老和尚却只是死活不撒手,他心里明白,刘掌柜这要是一出庙门,谁说得准他下次还来不来了。 “刘掌柜您可别害了这孩子。我老和尚一穷二白,拿什么养这孩子几天啊?您要是后几天来取也行,您先把银子付了再走,就当是定金也好啊。” “你这和尚,怎么死缠烂打了。这孩子我真不要了。” “别呀刘掌柜,四两银子嫌多,三两也行啊。我老和尚可等着这银子吃饭呢……” “不是银子的事。”刘掌柜恼怒道,“那姑娘若是回来了,她找我讨这孩子怎么办?” “那姑娘回不来!”老和尚喊道,“她要是回来了,我老和尚替你弄死她!” 惊雷乍响。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老和尚身后,寒光一闪,便将一柄断刀插入了老和尚的脖颈。 腥红的血从老和尚脖颈喷涌而出,如一片红雾。红雾后,江月容血迹斑驳的脸如修罗厉鬼一般。 刘掌柜被眼前这恐怖的一切惊呆了,手脚都听不得使唤,猛地跌坐到了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喊声。 老和尚想喊,但喉咙被断刀扎透,喊不出半点声响,只徒劳地伸着手向身后摸索,还没摸到什么,便死了。 江月容将老和尚的尸体扔下,俯视着刘掌柜。阴沉天色下,刘掌柜看不清江月容的脸,只看到那一双凌厉的眼睛,如地狱般阴森。 “滚!”江月容用低哑的声音喝道。 刘掌柜惨叫着,也顾不上什么蓑衣斗笠,连滚带爬地跑入雨中,不见了身影。 直到这时,江月容才终于感到筋疲力尽。她软软地瘫坐到地上,眼中的神采骤然消逝,代之以一片虚无。 也许是被刘掌柜的叫声惊醒了,佛像前小盆里的孩子轻轻哭了起来。 这哭声,将月容从一片虚无中唤醒了。她像是游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缓缓走到了孩子身边。 孩子在小盆中挥舞着手脚,望着自己的母亲,发出阵阵娇嗲的叫唤。 月容轻轻拭去自己身上的污泥和血迹,小心地将孩子从小盆中抱出,搂在怀中,静静解下了自己的衣衫。 刚从长觉中醒来的孩子,嗅到了一丝奶水的气息,便轻轻咬了上去,愉悦地吮吸了起来。 月容抚了抚孩子的脸颊,缓缓抬起头,看向身前的佛相。 高大的佛陀微睁着眼睛,慈悲地俯视着月容,俯视着孩子,俯视着芸芸众生。 月容仰视佛陀,眼中空无一物,既无眼泪,也无爱恨。 (第一卷完) 第十一话 江南风 武昌城的大雨,下了大半天。从早上天刚亮,一直下到太阳落了山,才终于渐渐停了。漫天的阴云也像累了一天似的,懒懒地散做了几片,在天上悠闲地飘着。一轮明月在云间时隐时现,也照得人间时明时暗。 武昌城西的翠红楼,此时却是灯火通明。夜晚,大约是翠红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了。风流客在楼廊间来来往往,将一切凡尘琐事全抛去了脑后。楼外是云雨,楼里也是云雨,快活如皇帝,逍遥似神仙。 翠红楼后院外,有一座破屋。破屋的窗户,正对着那翠红楼的高墙。 破屋里一个半醉的邋遢男人,泯着刚温好的浊酒,望了望那楼上的繁华,疯癫地笑着唱着。 他在那破屋中迈开身段,把手中杯盏当作水袖,将陋室空房化作戏台,邀云月星辰布个满座,忘我地高歌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曲唱罢,翠红楼里头传来声叫好。他当然知道这好不是叫给他的,却半疯半癫地冲着那翠红楼一指,大笑一声道:“好!懂戏!这彩打得正是地方!” 翠红楼里自然听不见他的声响,他却自得其乐,哈哈大笑起来,又仰头朝嘴里灌了几口浊酒,却不觉把剩下那几口酒一气喝完了。 “倒也怪了,酒都哪里去了?”他四下狐疑地一张望,才发觉原来是他唱得兴起,手舞足蹈,将一壶浊酒撒了大半瓶去。想到这半瓶酒也能让家中虫鼠享用了,这半老男人倒也不觉得心疼,举着酒壶喊道:“六足上将,利齿军师,今日大宴,不必客气!这壶酒,本侯赏给你们啦!” 喊罢,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却不慎脚底一滑,跌到地上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么一摔,脑后一疼,酒劲跟着那痛劲就上来了。他只觉脑袋突然昏沉起来,周遭都是天旋地转。也罢,就这么睡去罢。明日若能醒来便醒来,明日若醒不来,就这么醉着让人埋了,还省了棺材钱呢。 就在他昏昏沉沉要睡去时,破屋的门被人踢开了。 他心中一紧,急忙挣扎着起身,却头晕腿软,站不起来。 他就这么半仰在地上,撇过脑袋朝破屋门口望去。朦朦胧胧地,只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努力睁着眼睛,细细去看那人的脸。眼中的影像缓缓聚焦,一张精致的脸和脸上溢出的杀气渐渐清晰起来。 那张脸,这男人认得。 “月容?”他痴痴地唤道。随后,他却仰天笑了,只管倒在地上,不再挣扎起身。 “看来江门还是不想放过我呀。”他狂笑着,用昆曲的腔调疯癫地说道,“只是没想到,来的是你。” 说到这个“你”字时,他双手在身前翻了个花,翘着兰花指,向着江月容轻轻一指。他的眼睛随着手指望过去,却见江月容倒在了自家门口。他再揉揉眼睛细看过去,才发现江月容满身血迹,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子。 那男人愣了片刻,突然鼓足力气爬起身子来。 “别死我家里,晦气!”他匆忙地说着。 江月容醒来时,有些恍惚。 记忆的碎片在她脑中翻覆着,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去寻她的孩子。 孩子此时就静静躺在她身边,甜甜地睡着。看到孩子的睡相,江月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肌肤的触感告诉她这不是梦境。 “醒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破屋的窗边传来。 江月容看过去,是这屋的主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翠红楼。 “你运气不错。”屋主人平静地说道,“你这伤口是被洋枪打伤的,我七八年前见过,知道要把弹丸取出来。若是没见过这世面的大夫给你医,你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江月容的左臂敷上了些草药,有些隐隐的疼痛,但已可以动作了。 “谢过三叔。”江月容只是淡淡地答道,声音中没有多少情感。 这屋主人,就是江月容的叔叔,江南鹤和江南虎的亲弟弟,江南蛟的亲哥哥,曾经的江门三门主,江南风。 江南风披散着头发,轻轻抿了口杯中早已凉却的浊酒,突然问道:“你怎么也沦落到这番地步了?” 他知道,江月容必定是被逐出了江门——就像他自己一样。若非如此,她受了伤自然应当去江门医治,断无道理找到他这破屋里来。何况,江月容的本领如何,江南风是知道的。武昌城里,能把她伤成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几个了。 江月容却不回答,只是伸手去抱孩子,打算离去。但左臂还使不上力气,她刚抱起一半,又怕摔着孩子,便又放下了。 她的伤,怕是要养一晚。左臂上只是皮肉伤,身上还受了许多内伤,一时半刻是缓不过来的。想起大雨中江南虎的那根玄铁棍,江月容仍心有余悸。 她低头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心中微微一紧。 “三叔,月容有一事相求。”她轻声说道。 “孩子不能留下。”江南风粗暴地打断了她,“江门留我一条命在这里已经是法外留情了,别给我找麻烦。” “三叔!”江月容哀求道,“你既已救,就不能救到底吗?今后我要与江门为敌,九死一生,哪里能照顾得了这个孩子?” “我哪里是救你?你若死在我家,被江门发现,说我勾结江门叛徒,我岂不是百口莫辩。你既然醒了,就赶紧走吧,今后别再来找我。” “我是死是活无关紧要,可这孩子何罪之有?三叔你只要留下他,对别人只说是捡来的孩子,等我报了大仇便回来接他……” “你若把这孩子留下,我便把他献给江门去,没准还能将功抵罪,回江门去做我的三门主呢。” 听到这句话,江月容心中一紧,在床边寻了一把小刀,指向了江南风。 “你若敢去江门告密,我现在就杀了你。”她冷冷地盯着江南风,恶狠狠地说道。 “嘘,安静点”江南风只是望着窗外,“要开始了!” 江月容不解,只是单手握着小刀,指着江南风。 过了片刻,翠红楼内传来了婉转的歌声。 随着这歌声响起,整个翠红楼都缓缓安静下来。不只是翠红楼,甚至连晚风声滴水声都静谧下去,把这天地让给了那歌声。 那歌声婉转绵延,如泣如诉,似溪水流过春日的树林,又像风拂动深秋的落叶。 江南风陶醉在那歌声中,微闭着眼睛,想象着那歌姬就在自己的面前,将一腔歌喉都献给了他。连江月容也被那歌声的祥和所感染,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刀。她低头看到,那歌声萦绕在孩子身边,似乎将孩子的美梦装扮得如仙境一般。孩子的脸上,淡淡漾开了一层笑意。 这一曲,唱了许久才渐渐散去。余音散尽,江南风像是力气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靠倒在了窗边梁上。 “若想杀我,便现在杀吧。”他笑着说道,“今夜死,意境够了。” 江月容却不理会这句话,只是轻声问道:“那唱曲的是谁?你的相识?” 江南风苦笑了一声。 “那歌妓,叫阿香。”他缓缓说道,“她是湖广最有名的歌妓,她唱的《桃花扇》是一绝。五年前,我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我还是江门三门主。” 五年前,那正是江南风被逐出江门的那年。 江月容自幼就常常听人说起,这个三叔是个浪荡公子,终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不仅武艺一塌糊涂,还常常偷拿江门的储银出去喝花酒,连老门主也一直嫌恶他,骂他是江门之耻。但最终导致他被逐出江门的事件,是五年前的一天,江南风将自己刺客的身份泄露给了一个外人,却不愿杀了那个得知他身份的人。 江月容突然心惊。 “莫非,五年前那个外人……” “就是阿香。”江南风苦笑道,“那年,我答应她要替她赎身。阿香不信,说她是翠红楼的招牌,老妈妈不会放她走的。于是我告诉她,我是江门三门主,江门要赎人,谁也不敢拦着。” 说着,江南风癫狂地笑了起来,一头披散的头发和一身破旧的衣服随着那笑声抖动着。 江月容突然明白了,武昌城这么大,江南风却为何要挑在一家青楼后面住下。 “住在这里,是为了与阿香相会吗?”她轻声问道。 “别傻了。”江南风却猛地摆手,“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能让阿香看见吗?” 江月容看着江南风,不觉一阵心酸。 江南风看着窗外的翠红楼,苦笑了起来:“就让阿香把我当成一个负心的浪荡公子吧,我这样的人她应当见过许多了。或许,阿香早就不记得我了,那也不错。现如今,每天夜里都能听见阿香唱曲,我也该满足了。” 说到这里,月亮突然从云彩中逸出,抖擞了精神,往人间铺上了一片银光。那光透过窗户,照在了江南风脸上。江南风循着这光望过去,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 “月容。”他突然唤道,“你说是月亮近,还是阿香近?” 江月容不解:“月亮远在天边,你与阿香不过一墙之隔,当然是阿香近。” “不,月亮近。” “为何?” 江南风轻轻抿了一口浊酒。 “抬头见月,不见阿香。”他答道。 第十二话 一锭银 荒郊野外,一个小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许久,回头看去见没人追上来,终于停在原地,狠狠喘了几口气。 他从怀中把一个小盆翻出来,打算看看自己都偷出了多少财物。可掏出那小盆一看,才发觉小盆不知何时磕破了,盆底是漏的。逃跑时塞了半盆的首饰钱两,这一路颠簸下来早撒了个精光,就剩下这么个破盆还抱在怀里。也难怪后头没人追了,大概追兵都忙着沿路捡东西去了吧。 小贼懊恼地把盆往地上一摔,挠了挠头。他四下张望了许久,远远地看到了一处供路人歇脚的茶棚。也好,停下来歇歇脚,好歹把气喘匀了再找找下一笔财从哪里取。 这茶棚,是郊外的废弃驿站改的,专为过路旅人卖点茶水糕点解渴解乏。这路是条大道,四通八达,来往旅人有从南往北走,也有从东往西去,都要从这茶棚边上过。凡路过的旅人,大都走了不少路途,也都乐于在这茶棚里坐一坐,讨两碗茶水喝喝。 小贼在茶棚里刚挑了个偏僻角落坐下,老板便迎了过去。 “朋友,您路上受累了,来碗茶水解解乏?” “这茶水要钱吗?” “两文钱一碗。” 小贼心里一阵酸楚,今天还没开张,倒先贴出去两文钱。 他看老板那架势,大概如果他不花这两文钱,老板就要把他赶出茶棚了。没办法,小贼不情不愿地抠出两个铜板,被老板抢了去,换了一碗茶水,一边喝着一边瞥着眼四处探查。 这棚里三五成群聚了些人,小贼一眼望去,却看不出几个好下手的。那些带兵器的,穿软甲的,一看就是走江湖的人物,自然轻易偷不得;那些拉车的,背柴的,看着还不如这小贼富裕,没什么可偷的。他就巴望着能望见一个落单的,带着点财物却没什么防备,衣服宽松点藏不住东西,最好还能是走了老远路已经筋疲力尽的家伙。可看了一圈,没见着这样的人物。小贼心里也着实委屈,平时这野外走一圈总能碰上几个好偷的,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一个也没碰上,还白教人追打了一顿,废了许多脚板。 就在他心里抱怨的时候,远远地走过来一个胖和尚。那和尚原本也穿得朴实,和那拉车背柴的老农没什么两样。但这小贼做偷盗活做久了,眼里看的东西便跟常人不一样了。他看见那和尚的袖子甩起来,袖底飞得高,落得沉,估摸着必定是在袖子里藏了什么宝贝。 小贼心底嘿嘿一乐:跑了一天,也该赏自己一顿饭钱了。 那和尚是从南边的武陵城走出来的,走了几天几夜,路却越走越乱,不知自己这是走到什么地界来了。连赶几天的路,把那和尚走得口干舌燥时,远远看见前边搭起一个茶棚。 正好喝口茶,歇歇脚,顺便打听打听路吧。他想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着那茶棚走去。 “大师,您路上受累了,来碗茶水解解乏?” 和尚朝老板瞥了一眼,就看见老板一脸的谄笑,眼睛都快眯成缝了。 “你这茶水多少钱?” “两文钱一碗。” 和尚摸了摸袖口,隐隐露出了袖中的一锭银子。那银子一闪光,差点把这茶棚的老板的眼珠子从那缝里给抠了出来。 和尚摸了许久,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朝这茶棚深处看了看,又问道:“你这儿有白水吗?” “有,有,这个自然有。” “白水要钱吗?” “瞧您说的,白水自然是不要钱的。” 和尚听完,一甩袖子,安下心来:“那来碗白水吧,有劳了。” 老板愣了愣,心下嘀咕道:要不是看你袖子里有银子,我这就把你给轰出去了。 他琢磨片刻,忽又计上心来。 “大师您这趟走了许久,腹中也该空了吧。我这儿除了茶水,还有些馒头米面,大师要不要也来点?” 和尚朝摊位看去,果然看见刚蒸出来的大白馒头冒着腾腾热气,教他看得嘴馋。本来没觉得饿的肚子,此刻却咕噜咕噜叫唤了起来。 “你这馒头多少钱?” “三文钱一个。”老板说完,见和尚皱了皱眉头,急忙添上一句,“您要是买两个,只收五个铜板。” “那就拿两个吧。”和尚说着,又在袖子里翻找起来。翻了许久,左右搜刮,却只将将搜出四个铜板来。他又看看那大白馒头,咽了口唾沫,叹了口气。 “算了,拿一个就行。”说着,他把三文钱放在老板手心里,剩下一文钱又装回了袖中。 老板心里骂骂咧咧起来,脸上却堆着笑,不肯就这么走了:“大师,您要是真饿,就多买两个馒头吧。您袖子里不还有锭银子嘛,我给您换开就是了。” “那可不行!”和尚决绝地答道,“这银子是别人的,不是我的,花不得。麻烦您,买一个馒头,一碗白水就行。” 老板听完,收了好脸色,愤愤地转头就要走。和尚突然喊住了他:“老板,再跟您打听个事。这地界往武昌城去怎么走?” 老板本就不想搭理这和尚,便随手往西一指:“往那边,一直走就是了。” 和尚顺着老板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茫茫原野,不知尽头。 他在心中一阵狐疑:也是怪事,我从武陵城往北走,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武昌城东边去了?身上就剩下一个铜钱了,要是今天再走不到武昌城,就得寻个地方卖个艺,挣点盘缠了。 和尚正苦恼时,那小贼突然凑过来,坐到了和尚旁边,大大咧咧地向他搭话道:“师傅,这是要去武昌城啊?” 和尚转过头去,见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长得尖嘴猴腮,身材瘦削,像是风大了便能吹跑似的。也正是这身子瘦削,使得他动作起来倒显得颇为敏捷,尤其是那是个竹签似的手指头,总不安分地哆嗦着,像是个不大雅致的习惯。 “施主有什么指教吗?” “指教可不敢。”小贼痞气地笑了笑,“师傅去武昌城,是要做什么呀?” 说着,小贼坐近半步,故意压住了和尚的衣袖,一只手便悄悄地往和尚的袖口摸过去。 “去寻个人。”和尚只是简单地答了句,不耐烦地挪开些位置,一甩手便把袖子从小贼屁股下头抽了出来,攥在拳头里,夹到膝盖中间去了。 小贼虽还没来及摸进袖口去,但也隔着袖子摸了摸里边的东西。他摸着了一个硬邦邦,沉甸甸的物件,感觉不是金子便是银子。那和尚故意把袖子攥在手里,更说明那袖子里有值钱的东西。 小贼心想,走了一天,总算碰上个好偷的,这机会可不能错过去。他见和尚戒心不小,便急忙脸上陪笑起来。 “我听师傅刚才那话,像是不认识路。我正好也要去武昌城,咱们顺路。师傅要是真不认路,咱们可以一起走啊。” 小贼反正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去武昌和去别的地方也没差别。他看这和尚一个人赶路,又走得这般疲惫,心里盘算着走到武昌城之前,这和尚必定有防备松懈的时候,不怕偷不着他。 和尚一听小贼这话,倒是动了心。他确实不认识路,走了这么多天,路越走越偏,若再这么一个人走下去,怕是人没寻着,自己先走丢了。 “你知道去武昌城的路?”和尚问道。 “那自然知道,走过百八十回了,熟得很。”这话倒也不是骗人,这小贼每偷了一家大户人家,总得换个地方躲一躲官差衙役,偷得久了自然也就把这一带的路全走熟了。 “从这里去武昌城,要走多久?”和尚又问道。 小贼一捻胡须,算计片刻,答道:“我知道条小道,现在出发,天黑前就能到。” “那可太好了,事不宜迟,这就出发!”说着,和尚跳起身来,伸出一只大巴掌拉住小贼的细胳膊就要走。那和尚的力气着实厉害,手这么一抓,稍一用力,疼得小贼嗷嗷直叫唤。 小贼心里也是苦,才刚坐下来,还没喘口气,就被那和尚拖跑了。 和尚寻着老板,一口饮尽了一碗水,带上了馒头,抓着小贼向武昌城便走了。小贼本想着这和尚应当累了困了,走不得多久便会没了力气,却哪曾想,这和尚听闻天黑前就能到武昌城,不知从哪里涌出无穷无尽的力气来,反倒是小贼被和尚拉着一路小跑,累得头晕眼花。 “对了,施主,怎么称呼?”和尚一边健步如飞,一边问道。 小贼心说,名字可不能漏给那和尚知道,免得这家伙日后还来寻我。他随处一张望,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便随口答道:“我……姓石,石头的石。” “光有个姓怎么够,我怎么喊你呀?” 小贼一慌,抬头一看,见前头路上并排长了三棵树,便又匆忙答道:“家里行三,大家都叫我石老三。” 和尚哈哈大笑,笑得坦坦荡荡。 “我俗姓郑,法号野雪。”他说道,“石老三,咱们这就算是交了江湖朋友了!” 第十三话 破庙(上) 这时节的江南,最容易连日阴雨。 野雪和石老三眼看就要到武昌城时,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把小道打得泥泞不堪,难以行走,因此拖慢了速度。 二人走到武昌城外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只看见城门早已紧闭,城内也已进入了宵禁。野雪不甘心,只是甩开铁巴掌拍着城门,拍了许久也不见半个兵丁出来。他们进不去城,又无处落脚,还被大雨淋得似两只落汤鸡一般。可怜那石老三,为了贪图那一锭银子,白白受了这许多罪过。 “大和尚,今晚进不去城了!”他喊着,“去城外找个地方避避雨,明早再来吧!” 野雪看看那城门,无可奈何:“那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躲雨?” “往东!”石老三冲野雪喊道,“往东走,有个庙。” 石老三隐隐约约记得这城门外往东走不远,似乎是有个破旧的寺庙,虽不是什么像样的去处,但好歹能挡挡雨。若碰上庙里和尚好说话,没准还能泡个热水澡呢。 野雪眼巴巴地又望了一眼城门,叹了口气,把早已湿透的袖子撑在头顶上,跟着石老三向东走去。 二人在雨中走了一阵,果然看见前边有一座破庙。他们匆忙地跑了进去,到了大殿里才终于大口地喘起了气。石老三也不客气,进了大殿便只顾把那些湿哒哒的衣物从身上一件件扯下来。野雪却是个有经验的,知道借住寺庙的规矩——招呼还是要打的,看在大家都是和尚的面子上,没准还能对付一碗斋饭。 “阿弥陀佛?”野雪在大殿里嚷着,“住持大师在吗?阿弥陀佛?” 大殿里只有一尊佛像,几支蜡烛,风声雨声和着他的喊声在大殿里徘徊游荡。他喊了半晌,没见和尚,却见到大殿深处的禅房里走出一个姑娘,烛光阴暗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个娇小婀娜的身影。 野雪一愣,缓过神来便急忙去拉拽身后正脱衣服的石老三。 石老三只顾着往地上甩衣服,没工夫抬头,自然没见到那姑娘出来。此刻他正解着自己的裤子,突然被野雪拉拽得左右晃悠,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 “你这和尚好没羞臊,我这脱衣服呢,你拉我做什么?”他正要挣脱野雪,一抬头,却见了一个姑娘站在大殿深处,莫名地望着他们。 石老三吃了一惊,急忙把地上衣服捡起来,也不顾湿不湿了,只管把衣服贴在胸前。 他看这是个老寺庙,原本估摸着寺里住的想必是些老和尚,这才大胆地在殿门口便脱起了衣物。却没想到,这小破庙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大闺女。 “这庙里怕不是住了个花和尚……”他小声嘀咕道。 “别乱说话!”野雪小声应道,“出家人,碰不得女人的!” “那怎么还在庙里藏个姑娘?” “你个木鱼脑袋!在庙里,那还能叫姑娘吗?”野雪低声说道,“那叫尼姑!” 石老三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大和尚:“你才木鱼脑袋呢!你见过哪个尼姑带娃娃出家的?” 石老三这么一说,野雪再看过去,才发现那姑娘怀里确实抱着个什么东西,借着佛坛上的烛光看了一会才发觉是个孩子,正睁着一双水灵的眼睛,扭着脑袋朝自己张望着。 野雪和石老三只顾窃窃私语,却是那女人先轻声问道:“你们……是谁?” 这姑娘的声音颇为秀气,语调也轻,听着十分悦耳。 野雪急忙合掌作揖,也学着轻声答道:“阿弥陀佛,我们是去往武昌城的路人,路上遭逢一场大雨,又赶上天黑关了城门,无处落脚,才想借这庙宇避一夜雨。” 石老三听着野雪这番话,心底嘀咕道:这和尚一路上对我又拉又拽,嗓门大得震耳朵,还以为是个粗野莽夫,没想到在这姑娘面前,倒也知道斯文啊。 这大和尚一斯文起来,反而显得旁边这光着膀子的石老三活像个臭流氓。石老三也急忙学着野雪的斯文模样,作了个揖:“姑娘,不知这庙里的住持大师,人在哪里?” 姑娘犹豫片刻,答道:“住持大师云游去了,临走时把这间寺庙交给我看管照料……” “这主持大师肯定是个花和尚。”石老三看着那姑娘怀里抱的孩子,切齿地小声念叨着。 野雪却没那么多心思,只沉吟片刻,便答道:“姑娘莫怕,我二人就在这大殿里睡下,不近禅房半步。明天一早,我们便进城去。” 石老三心里暗暗叫苦:这大和尚把话说出去,他也就不好意思再问有没有多的禅房了,更别提求个热水澡,问两碗斋饭了。 姑娘向二人微微行了一礼,轻声说了句“谢大师体谅”,便抱着孩子回禅房去了。 见姑娘进了屋,石老三便把怀里的衣物往地上一摔,愤愤地看着野雪。 自从摊上这大和尚,一点好事都没碰上。今晚这大殿里,若不偷了那锭银子,他石老三能让这口气给活活憋死。 野雪只见石老三盯着自己,却不知为何,只好也茫然地盯着他。 二人对视了半晌,石老三没好气地指了指佛坛前的空地。 “你睡里头!”他恶狠狠地说道。 那晚的雨下到深夜才渐渐小了。 佛坛上的烛火在风雨声中晃动着,在坛前打下斑驳的黑影。 石老三努力地睁着眼睛,听着旁边野雪和尚震天的呼噜声,抗拒着一整天积攒下来的疲倦和困意。 他听见雨声一点点弱了,被野雪的呼噜声盖了过去,便知道外头的路可以走了。吃了一天苦,就为了等这一刻。他悄悄爬起身子,见身后的野雪睡得如一滩烂泥。 石老三是脱下了衣物枕在脑袋下睡下的,那野雪却穿着一身湿衣服,还把袖口压在了自己身下。 石老三悄悄伏到野雪身前,捏住他的衣袖,轻轻往外抽动些许。野雪只顾着打呼噜,却无半点察觉。很快,袖口抽了出来,石老三顺着袖口摸进去,果然摸到了一锭银子。他把银子取出来,放到烛火下细细看去,只见银两映着烛光,闪着秀美的色泽。 这锭银子,省着花,够石老三吃半个月了。 石老三不觉嘿嘿笑了两声,又急忙捂住嘴,回头看去。野雪大概是赶路太累了,睡得深沉着,身前发生了什么他全然没察觉。 石老三蹑手蹑脚地跨过野雪,抱起自己的衣物就要向庙外跑去。但刚到庙门口,他却停住了。 他寻思着,庙里除了这大和尚,还有个大姑娘。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孩子,必定得有些银两备着,才能把孩子养活了。这么说来,那姑娘住的禅房里,想必还有些值钱的物件。这趟走了这么远路,吃了这么多苦,只拿一锭银子怎么够,当然该去那姑娘的禅房里顺手看看。 只可恨外头还有个大和尚在。若不是怕把他吵醒了,今晚上石老三还想试试那主持大师的桃花运呢。 石老三贼心一动,便又扔下了手中衣物,掂着步子向大殿深处的禅房走去。他只想着,一个柔弱姑娘家,就算发现了他,也必定奈何不了他。 他却没想到,这庙里住的姑娘,是湖广最顶尖的刺客,江月容。 第十三话 破庙(中) 江月容在这庙里住下,是因为无处可去了。 江门一战,她失去了两柄趁手的兵器,又受了重伤,几乎丧命。她知道,自己若赤手空拳又带着伤,别说去杀江南鹤,面对任何一个江门弟子都未必有胜算。何况,她还有一个孩子要养,不能再轻易去送死。 她需要一个江门找不到的地方,暂时躲藏起来,等待复仇的机会。 江南风的住处本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可江南风不肯收留她。想到她的孩子险些被人卖走,她便不敢再轻易相信不认识的人。如此一来,能容她藏身的地方,便只剩下了这空出来的道成寺了。 她住进了道成寺的禅房,靠着那老和尚留下的物件存粮勉强支撑日子。她的身体一点点康复着,只是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疤。白日里,她便躲在禅房中,或在后院里陪孩子玩耍嬉闹,仿佛如在吕家村一般。入了夜,她便在佛坛前点上两支烛,供奉些粗陋的东西。有时,她夜里睡不着,便会去那佛坛前坐着,痴痴望着那佛像。佛像虽旧了,那慈悲的面貌却因道道风霜痕而显得愈加沧桑,愈加真切。 就这样,江月容在道成寺里过了几天平静岁月。有时她会想,等报了仇,也许可以寻一间寺院出家,陪伴着这孩子,下半生都过这般平静的日子,也是挺好的。 但这天夜里,两个男人的突然闯入,打破了这份平静。 江月容对人声有着敏锐的直觉。当她发现有两个人匆忙向这间破庙跑来时,他立刻抱起孩子躲到了禅房里。 透过房门的缝隙,江月容静静凝视着大殿里的一切。她看到,进来的两个男人一胖一瘦,一憨一痞,一僧一俗,好像把其中一人身上所有的气质反过来,便是另一个人了。 那瘦子一进大殿,便开始脱衣服,这一点让江月容判断他们可能不是江南鹤派来的刺客。刺客行刺,身上必定贴身藏着武器,而那武器在出手前断不可被人瞧见,否则对方便有了戒备。这瘦子若是刺客,身上藏着武器,必定不肯轻易脱去衣物。何况,看他那干瘦的身材,也不像是什么习武之人。 纵使如此,江月容仍不敢轻易露面——虽不是刺客,但说不定与原本住在这寺庙里的老和尚是旧相识。老和尚早被江月容杀了,埋在了后院。若被这二人发现老和尚死了,惊动了官府,江月容怕也不能继续在这道成寺里住下去了。 就在那瘦子脱衣服的时候,同行的胖和尚在大殿里四处转悠起来,大声喊着阿弥陀佛,像是在问寺庙里的人出来。看那和尚的样子,想必是不知这寺庙里的人是何来历,不过是进来求个避雨的去处而已吧。那和尚已经喊出了声,江月容若不走出去,反而显得惹人怀疑了。想到这里,江月容正要推门出去,脑中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转身抱起了孩子一同走出了禅房。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更容易让对方放下戒心。 她站在佛像旁,不再前进一步,任佛像的阴影打在自己身上,不让那两个闯入者看清自己的容貌。即使这二人真是来寻江月容的,乍见到一个看不清容貌又抱着孩子的女人,也不也不至于立刻动手,这便能给江月容一点从容应对的时间。 二人见江月容从禅房中走出,竟有些惊慌。看到那惊慌的样子,江月容心里终于有了底——这二人不是来找她的。但她仍不敢大意,谨慎着不露出身份来,只化作柔弱女子的样子,与二人交谈了几句。 江月容虽年纪不大,却是久经江湖的人,与人交谈间只需察言观色便可大概知道对方是何等人物。那胖和尚举手投足间能看出不俗的武艺功底,恐怕是有些来头的人物,但他面相憨厚,举止又颇为拘谨,看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习武之人。倒是那瘦子,行为举止装模作样,脚底一到紧张时还会左右蠕步,像是随时要跑走似的,看来是个满口胡言之徒,偷鸡摸狗之辈。江月容心底大概有了算计,便向二人随口应对两句,抱着孩子回禅房去了。 今晚这觉,看来是不能睡踏实了。江月容在心底想道。 夜到深处时,大殿里传来了些许轻微的响动。江月容猜测,大概是那瘦子开始动作了。她在禅房中静静地听着,听到那瘦子在大殿里鬼鬼祟祟地动作了一阵,又听见他不知为何发出了几声窃笑,随后便听见一阵蹑手蹑脚的步子向大殿外走去。 江月容心想,若那瘦子就这么走了,今夜倒也就踏实了。却不料那瘦子再大殿门口停住了脚步,踟蹰了一阵,又转过头朝禅房走来。 江月容警觉起来,将身边沉睡中的孩子挪到禅房深处,在房内摸出一根朽断的木头反握在手中,将身子隐在了禅房门边。 这瘦子若就那么走了,今夜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他却偏要寻到江月容的禅房里来,这便是自寻死路了。江月容将气息藏住,伏在夜影中如化进了墙里一般。她将手中的朽木微微扬起,朽木的断处参差伸出许多木刺,如一支支锥子般对着禅房的木门。只要门声一响,露出一丝缝隙,江月容手中的朽木便瞄准那瘦子的咽喉直刺出去,一击之力足以让他来不及发出半点叫声便当场毙命。 夜色中,那瘦子一点点走进。江月容默默数着步子,将手中的兵器握得越来越紧。 石老三一点点向禅房接近,对禅房门后的危险毫无察觉。他伸出手去,轻轻地便要推开那房门。 就在这时,石老三的身后,一只巨掌从天而降,抓住了石老三的肩膀,用力只一捏,石老三便觉得这肩膀里的骨头都被捏碎了一般,钻心地疼。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巨掌把他往上一提,再一用力,便像扔鸡仔似地把他甩了出去,重重砸在破庙墙上。整个破庙都因这一撞而晃动了几下。 一声闷响,加上一阵晃动,把禅房里正熟睡的婴孩给吵醒了。孩子受了惊吓,嚎啕大哭,把这深夜的静谧一扫而空。禅房里的江月容急忙扔了手中的朽木,跑去抱起孩子,摇晃着安抚起来。 大殿里的石老三被这一抓一摔,脑子里一阵嗡鸣,半晌才回过神来。细看过去,只见是那野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刻正怒目圆睁地望着他。 石老三心里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起身便想要逃。可野雪那一甩并不是随意甩的。这一下把石老三甩到了大殿深处,大殿的出口却在野雪和尚身后。若要逃出大殿去,非得先过了野雪这关不可。 石老三把心一横,跳起身来,想把野雪撞开,他便可趁乱逃到殿外去。却不曾想,他这一下撞到野雪身上,像是撞到了一堵墙上似的,自己撞得一疼,却没见野雪晃动分毫。 野雪一怒,举起一只铁巴掌,照着石老三脑袋上便扇了一下。就这一巴掌,扇得石老三眼前一黑,脑浆乱晃,整个人竟飞了出去,又重重在地上摔了一跤。等他回过神来,才觉出一阵剧痛卷了半边脸去,七窍都要崩出血浆来。他急忙站起身想走,身子才站到一半,却只觉整个寺庙都被天地裹挟着旋转起来。寺庙那地板像是活的,也不让石老三踩着发力,倒往石老三脸上扑过去,重重砸了石老三一个眼冒金星。这一下砸完,寺庙这地板还像不过瘾似的,继续翻滚旋转着,教那石老三死死扒在地上,不敢动弹,怕一松手就会飞出去。 野雪看着地上趴着直抽搐的石老三,心里倒是一阵惊慌,怕刚才那一巴掌用力太猛,把这家伙给打死了。看了半天,见石老三还能爬两步,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正心慌时,禅房门开了,江月容抱着孩子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看见石老三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心里暗暗一惊。他在房中听得确切,这胖和尚只拍出一掌,竟然就能把这瘦子打成这副模样,这力道恐怕连江门弟子也无人能比。 这胖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江月容心中不禁又起了戒心。 第十三话 破庙(下) 石老三的神智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被五花大绑,扔在了佛坛前。 石老三脑袋还隐隐疼着,连口里的牙都松动了几颗。他看到,野雪把那锭银子又放回了自己的袖口里,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禅房里那姑娘抱着孩子在怀里哄着,站在大殿深处的角落里,被烛光打出一圈轮廓,看不清晰。 “你这小贼,好不识趣!”野雪在厉声骂着,“你要偷我,我这一身上下有什么值钱的你尽管拿去,可偏偏这锭银子是别人的东西,你拿不得。你拿了这银子,还不满足,要去欺负禅房里那孤儿寡妇。他们是穷苦人家,你也下得了手吗?” 野雪嗓门大,直震得石老三耳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石老三自碰上这野雪和尚,赶上的净是倒霉事。想到这些,他心中便恼火起来,冲着那野雪和尚大吼了一声。 “大和尚,我石老三这辈子英明一世,没想到今日不慎栽在你手上。也是我命里该有此劫,要杀要剐你只管来吧,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这小贼此刻豁了出去,反倒显得像个英雄,教野雪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野雪虽憨厚,却是个正经的武人,对江湖豪杰总是有些敬意的。这石老三做的虽是偷鸡摸狗的事情,这时候却也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让野雪隐隐生出几丝钦佩来。 野雪停下了叫骂,卷起袖子,露出一只铁巴掌来。 “石老三,我敬你刚才这番话,是个好汉。” 石老三一听,心中猛地一喜。他刚才不过是过个嘴瘾,没想到有了奇效,今天说不定能有个活路了。 “人在江湖混饭吃,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他顺着刚才那气势继续说下去,“你要杀便杀,脑袋掉下来碗大个疤,二十年后我石老三又是一条好汉!” “好!”野雪喝一声彩,举起自己的铁巴掌,“石老三,你若真是这般好汉,我也不忍杀你。但你今日盗我钱财,又对那女施主意图不轨,这罪孽我也不能不罚你。我看这样吧,你挺起胸口,让我全力拍你三掌。你若能捱得住我这三巴掌,我便解了这绳子,放你离去,再不追究,如何?” “好汉饶命!”石老三吓得声音都变了。 他看那野雪的铁巴掌,好似个金刚锤子,别说三巴掌,一巴掌捱下去都是生不如死。早知要受这个罪,反不如给野雪扔把刀,疼那一下子算了。 野雪这巴掌还没落下,就看见石老三又是痛哭又是讨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既然你不敢受我三掌,那我们就不按江湖规矩办,改按王法办好了。” 石老三一听不用受野雪的巴掌了,长出一口气:“只要不打我,全凭大师处置。” “明早天一亮,你跟我进城,我把你交给官府处置。” 野雪说完,石老三还没张嘴,大殿深处的江月容心中却突然生出一股调皮劲来。她有意想使使坏,便作出一腔娇滴滴的声音轻声唤道:“大师,这可不成。这小贼虽说盗了大师的银两,又有意欺辱于我母子,但银两大师已经拿了回去,禅房他又没能进去,就是去了官府,怕也受不了什么刑罚。何况,他这般惯犯,这一带的衙门怕是早就跑遍了,就是真关押了进去也就是住上几天,放出来了又要去偷抢拐骗。今夜幸好有大师在,若换个日子,我们孤儿寡母在这庙里,他又寻来,我们却如何应付得了。” 野雪听了微微点头,石老三听了却心凉了半截。 野雪沉思了片刻,忽然把巴掌往那佛坛上一落,喜上眉梢:“有主意了!既然官府管不了你,我来审你便是了。石老三,你听清楚了,我问你什么,你便答我什么,若有一句虚言,我便拍你一掌,明白吗?” 石老三心里叫苦,嘴上却哆嗦着答道:“大师您问,知无不言!” “石老三,你是哪里人氏,报上来!” 石老三心说,这哪能让别人知道,于是嘴上随口应道:“我是……武昌人,武昌本地人!” 江月容听得出这是一嘴胡话,便又使坏问道:“家住武昌何处?奴家也是武昌人,兴许知道。” 石老三心说,这小娘们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呵。他虽去武昌城走过几圈,却都是被人追着跑,哪里知道武昌城里的虚实。若是信口胡诌,被那姑娘识破,野雪那铁巴掌怕是逃不过了。 石老三心里慌张,脑子却转得飞快,急忙改口说道:“我是生在武昌不错,可我父母早丧,在武昌城没有生计,自小就漂泊流浪,四海为家,记不得武昌城里老家何处。” 江月容一听这胡话,连爹妈都给咒死了,忍不住小声窃笑了起来。 野雪听完,却是一声叹息:“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迫不得已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想来也不是有心作恶。” 石老三急忙点头,眼里挤出两汪泪水,嘴上作出一口哭腔:“大师说的是,你慈悲为怀,念在我身世飘零,不要为难我了吧。” 江月容那边却不依不饶:“大师,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是身世可怜,便可为所欲为,这天下王法何在?他自己可怜,却不守规矩,又去祸害别人,岂不是把别人也拖累成了可怜人。这样人若放着不管,任他作恶,再过些日子,岂不是天下人都要变成可怜人。” 野雪又是一阵点头,石老三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这丫头也不知什么来路,这么伶牙俐齿,就专盯着要看野雪一掌拍死我是怎么的? 石老三这边只是苦苦哀求,江月容那边只管见招拆招,野雪夹在中间,两边为难,摸了半晌的后脑勺。突然,他一拍脑门,脸上一乐:“我有个妙计,能叫你二人都心服口服!” 只见野雪对着那石老三看了一阵,又捏了捏石老三那一膀子骨头,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随即笑了笑,拍着石老三的肩膀说道:“石老三,你就拜我为师吧。” 石老三一愣,两只眼睛差点没从眼窝里飞出去。 “把你送去官府,怕他们不管你。放你出去,又怕你为非作歹。你又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着实凄苦。那不如我就收了你,平日里你就跟着我学学武艺,念念经书,没钱了就跟我去卖艺,也算是个活路。至于你那一身臭毛病,由我管着全给改了,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今后我做和尚,你就做个头陀,如何?” 江月容忍着笑说道:“大师这想法着实不错,只是怕那小贼受不了管,不肯拜师。就是拜了师,怕也不听大师的话。” “他本就无依无靠,我愿意收他,他怎么还会不答应呢?”野雪答道,“若真不听话,做了错事,我就拍他一掌,叫他知错。若是擅自逃跑,我便天涯海角去追他,追到了,先拍他三掌做个惩戒。如此便好了吧。” “大师,您还是把我送去官府吧!”石老三泣不成声,“我犯事多,案底重,交了官府没准能判我个千刀万剐呢,可不劳大师您费那功夫!” “那可不行,你虽作恶无数,那也是因身世凄苦所逼,若就这样被官府活剐了,岂不可怜。我主意已定,你不必担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弟了。” 石老三心里委屈,却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也怕若再多说一句,把这大和尚惹恼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铁巴掌扇他。 “大师……”江月容还没尽兴,又轻声唤道,“这小贼这般顽劣,不知大师要用什么法子去教化他呢?” 野雪听完,挠了挠头,忽然问道:“女施主,你住在这庙里,可知道庙里何处有经书经卷吗?” “禅房边上有个仓库,仓库里有许多旧经卷。” 野雪点了点头,请江月容指了路,便进了仓库。仓库里胡乱堆了许多东西,深处有一个书架,上面放了许多落了灰的经书。 野雪并不识字,经书就算摆在他面前,他也不认得。他既然出家做了和尚,照规矩说,是应该念经打坐的。可他是个半路出家,又没师父,谁也没教他识字念经。今天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他心想着,不如趁这个机会,开始学学念经吧。 他在那书架上随手挑了一本还不算太残破的经书,拿在手里走回了大殿,把那吓傻了的石老三松了绑,逼着他在佛坛前跪下。 “石老三,你识得字吗?”野雪厉声问道。 石老三吓得哆嗦,点头答道:“认得几个,认得几个。” 野雪把手里的经书扔到他面前,只威严地说了声:“念。” 石老三颤颤巍巍地拿起经书,见野雪就在自己面前威严地盘腿坐下,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不怒自威。 石老三哆嗦着翻开经书,借着烛光,却见那佛经上密密麻麻写了一行行字,单个读他都认识,连起来却念不清楚。野雪在面前督着,他也不好推脱,只得小声念道:“如是我闻……” “大声念出来!”野雪突然喝道。 石老三吓得一哆嗦,急忙提高了嗓门喊了起来:“如是我闻!” 石老三只管把经书上每个字都大声喊出去,那经书里的词句却不明所以。野雪听了许久,突然抬起手,打断了石老三。石老三急忙放下经卷,盯着野雪那巴掌,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见野雪沉吟片刻,低声问道:“这段话,什么意思?” 石老三心说:我哪知道啊? 他看着那经卷,翻覆几遍,毫无头绪,又不敢胡乱解释,怕给这大和尚打人的口实,只好苦着脸对着野雪道:“我……想不大明白……” 野雪听完,又沉思片刻,说道:“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来跟我说。” 石老三点了点头,野雪低声命令道:“继续念。” 石老三就这样在佛像前,借着烛光,念了一夜不知所谓的佛经。 第十四话 寻人 天色亮时,阴云未散。 石老三终于得了野雪的许可,扔了经书,倒在蒲垫上呼呼大睡。 野雪看着时候,估摸着武昌城的城门该开了。恰在此时,江月容从禅房中走了出来,正要去后院洗漱。 “女施主。”他喊住江月容,“昨夜打搅了,我代这徒儿为施主赔个不是。” 江月容心中窃笑,脸上却不露分毫:“大师不必客气,昨夜还得多谢大师相救。” 问候两句后,野雪突然正色道:“昨夜施主说,是武昌本地人,此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野雪一拍巴掌,喜上眉梢,“实不相瞒,我这趟来武昌城,是想寻个恩人。但武昌城地方大,我又人生地不熟,正不知何处去寻……” “若有什么小女子能帮上忙的地方,大师但说无妨。” “施主知不知道,武昌城中有一家姓胡的大户人家?” “姓胡?”江月容一脸茫然,“武昌城中大户人家不少,却未曾听说过有一家姓胡的。” 野雪一愣,想了想,又说道;“这位胡老爷兴许以前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听说是大约三年前做生意发了笔财,这才成了大户。” “若是这般,小女子便不清楚了。”江月容答道,“不过若是在武昌城做生意的,想必少不得要走水路进货出货,去码头问问兴许能有人知道。” 野雪听完一喜,总算今日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了,便急忙向江月容道了谢,回到佛坛前把那刚睡下的石老三一把拽起来,同向武昌城去了。 武昌城的码头上,人来人往,似乎从太阳一出来就忙碌了起来。哪怕连日阴雨,也挡不住这些往来人。 野雪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一脸茫然。 “想不到武昌城这么大,人这么多。”他低声叹道。 二人在码头上来回张望,找到一家看起来最大最新的商铺,便走了进去。 “掌柜的,你们家老爷姓胡吗?”野雪一进门,劈头盖脸就问下一句。 掌柜一听,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二位的衣着扮相,冷冷一笑,指了指店面上硕大的“李家铺子”招牌答道:“我家老爷姓李。” 野雪一挠头,陪笑两声,又问道:“向您打听个人,这附近商户里,有没有一个叫胡安的老爷?” 掌柜不想多搭理二人,便随口应付道:“我们这店刚开张不久,旁边商户还都不认识呢,您去别处老店铺打听去吧。” 野雪见问不出东西,正要离去,却被店里一人喊住。 “那和尚,你刚才说你要找谁?” 野雪回身望去,却见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扮相体面的中年人。 “这位施主,您可认得胡安胡老爷?” 那中年人只是微微笑着:“不知师傅寻此人做什么?” 那中年人说着,一只手背在到身后,轻轻从袖中摸出了一粒弹丸捏在指间。 野雪急忙抢上身前,合掌答道:“我与那胡老爷,是武陵城的旧相识。半个多月前,胡老爷落了件东西在我那里,我特来归还。” 野雪一双手掌合在身前,那中年人却只看见野雪的两只手掌粗大有力,掌间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似两个铁坨一般,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背后指间的弹丸却握得愈加紧了。 他的脸上却仍笑着:“先向师傅赔个不是,刚才我家掌柜对师傅不敬了,还望师傅莫要见怪。” 听了这句,野雪和石老三一愣,再看向那掌柜,才发觉掌柜此刻紧张地站在一边,低着头,似乎随时等着受这中年人责罚。 原来这中年人,便是这李家铺子的老爷。 李老爷瞪了掌柜一眼,刻意提高嗓门说道:“做生意,切不可势利。进门都是客,不买东西也是朋友。人家有事相求,纵使帮不上忙,也该以礼相应,将来说不准要有求于人呢?” 掌柜急忙在一旁点头称是。 李老爷又对野雪一躬身,道:“师傅,您要找的这位胡安老爷,我们还不认识。但李某人会帮师傅留意打听,若有消息定去告知师傅。不知师傅住在何处,怎么称呼?” 野雪又合掌道:“小僧法号野雪,暂住在城东郊外道成寺。通过姓名,今后咱们就是江湖朋友了。若李老爷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野雪和尚的,尽管来找我。” 李老爷将手中弹丸收回袖***手还礼道:“出门在外,多交个朋友便多条门路。师傅看来是实诚之人,今后还望指教了。” 二人答礼完,野雪便拉着石老三走出了店铺。刚转过身,石老三便小声嘀咕道:“你怎么把道成寺报过去了?今天还回道成寺跟那小寡妇住啊?” “不报这个报哪里?你有银子供我住店吗?” 二人虽压低了声音,却仍被那李老爷听取了只言片语。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转身朝里屋走了。 野雪带着石老三,在这码头上挨家挨户地问了许久,又逐个工棚一一打听,却没有一人听说过“胡安老爷”这号人物。眼看要到中午了,却问不出半点头绪来。 眼前就剩下最后一间工棚还未询问过了,野雪只希望这个工棚里的人能与胡老爷有些关联。 这间工棚,却与别的工棚不同。长江码头上生意繁忙,码头工棚大都从一早便开门揽活,到入夜才能休息。这间工棚却在大中午的关着门,不见半点动静,着实奇怪。野雪拍了拍工棚大门,却不见有人来应门,像是个空棚似的。 野雪正狐疑时,身后一个伙计喊了他一声:“这位师傅,你拍这门做什么?” 野雪和石老三回过头,见是一个青壮小伙,正有些惊恐地看着他们,像是看什么妖怪似的。 野雪困惑答道:“这工棚里是没人住么?怎么紧闭着大门,拍门也不见有人来应?” 那伙计苦笑一声:“师傅,您二人是刚到武昌城来吧?您要是有什么生意,码头这么大,随便找家工棚都行,却唯独这一家,码头上可没人敢靠近。” 野雪和石老三对视一眼,不知所谓:“这家工棚有什么古怪吗?” “这工棚里死过人!” 石老三一听,原本靠在工棚墙壁上的身子如针扎了一般跳起,惊慌地拍打着身上的衣物,怕沾染着什么坏东西。 野雪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可否详细说说?” “这事传闻很多,说是大半个月前,这工棚里的伙计一夜之间全被人杀了。早上官府进来,只见残肢断臂,血流成河,好些人连尸首都没剩下,骇人得很。码头上的伙计都不敢靠近这工棚,生怕有什么冤魂厉鬼。师傅,我看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情况,才好心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再拍这门了。” 野雪听完,心中却是一沉:“这么大事,官府捉到那凶犯了吗?” “官府?”那伙计一听,连忙摆手,“这事官府可不敢管。听说杀这工棚伙计的,是江门的人。” 江门这名字,野雪略有耳闻,却知道得不详细。看那伙计的面相,又看官府不敢过问,他心中猜想这江门必定是个恶霸。 “岂有此理,一工棚的人命,官府竟然不敢过问!”野雪愤愤说道,“既然被我碰上了,那便好!官府不敢管的事,我来管。官府不敢拿的人,我去拿。一个江门,岂能目无王法。我定抓住那凶犯去见官,告慰这工棚里几十条性命!” 野雪说到一半,石老三急忙捂住了他的嘴:“你这大和尚,在武昌城说这话,不要命了吗?” 野雪一愣,正不知为何,却见身前那伙计匆忙捂着耳朵跑走了。 码头上到了黄昏时,人终于渐渐少了。各家商户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进入今夜的宵禁。 野雪和石老三走了一天,没吃没喝,却没问出半点结果来,只好筋疲力尽地往城东门外走回去。 石老三本就一夜没睡,又被野雪抓着走了一天路,前日的疲乏还未解,今日又一顿劳累,只觉得心里委屈难受,便抱怨道:“大和尚,那胡安老爷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这么急着要找到他?” “他是我恩人。”野雪答道。 “他救过你的命?” “那倒没有。” “他教的你这身功夫?” “并不是他。” “他助你摆脱过什么麻烦?” “倒也不是。” “那他怎么成你恩人了?” “我流落武陵城时,他请过我一顿饭食,还给了我一锭银子。”野雪缓缓答道,“我平白无故受了胡老爷这顿饭,却没为他做半点事情来报恩。胡老爷与我分别时,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思前想后,觉得受了人家恩惠,就该替人家消灾解难,几天后就找去了胡家大宅,可家丁告诉我胡老爷已经回武昌了。走得如此匆忙,想来定是遇到了大麻烦,所以我一路找到武昌城来,定要找到胡老爷,替他解决那麻烦。” “就这样?”石老三长长叹出一口气去,“就为一顿饭?” “你懂什么。”野雪哼笑一声,“江湖中人,讲的就是这份道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流落武陵城,无依无靠,身上盘缠用尽,只能街头卖艺以谋生计,有时一天下来都吃不上一顿饭。我那般狼狈时,胡老爷却交了我这个朋友,这便是江湖道义。” “大和尚,你现在有依靠了?有饭吃了?有盘缠了?” “倒也没有。” “那你着急报什么恩啊!你先把那锭银子花了,换两顿饱饭,吃出一膀子力气去挣钱,等出人头地了再去寻那胡老爷不行吗?” “你这小贼,心性不改。那锭银子是胡老爷的,我若没能为胡老爷做些大事,那锭银子就该还给胡老爷。这也是江湖道义,你当谨记,不可再有这般贼心思。” 石老三又是一阵委屈,小声嘀咕道:“什么江湖道义,有钱人请你吃顿饭就是大恩人,我石老三还领你到了武昌城呢,我就不是恩人了?你光顾着找有钱人报恩,却把我石老三绑起来打。” “这是什么话,是你心生邪念,我才教训了你。”野雪说完,又觉得石老三刚才那句话并非全无道理,若非他带路自己如今恐怕还在荒郊野外晃悠呢,于是又加了一句嘴,“你若有难,我自然也去救你。” 第十五话 不速客 天将暮时,又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道成寺的大殿里,江月容在佛坛前点了两支烛。烛光在佛前跃动着,如新生的孩子好奇地张望着这人世。 她在佛前跪坐下去,双掌合在身前,虔诚地祷告着。身旁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痴痴地望了望她,又看了看那高大的佛像,忽然对着那佛像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一只小手,想去抓住佛陀立在胸前的手掌。他只觉得,那高大的佛此刻正温柔地俯视着他,眼神那样慈爱。 江月容正祷告时,她听到身后的雨声被脚步扰乱了。她回过头去,却见是野雪和石老三冒着细雨,一路向破庙跑了过来。 那二人急匆匆回到道成寺,见江月容抱起孩子,站在大殿里茫然地看着他们。 野雪和石老三互相推着,却谁也不肯第一个开口,反而是江月容轻声问道:“身上没有进城投宿的银两?” 二人陪笑两声,点了点头。 江月容正要说些什么,庙外却骤然卷起一阵妖风,随即又哗啦啦落下一片雨点来。 野雪和石老三回头看看身后,只见大雨倾盆而下,眨眼间便落成了一片雨幕。 “天意……”石老三急忙说道,“你看,这是天意啊,我们也没办法。” 江月容看看庙外的大雨,叹了口气,抱着孩子便要往禅房走去。野雪突然喊住了她:“女施主,还有一事,不知好不好开口……” 江月容停步回头,只见野雪扭捏着,小声说道:“我们身上,也没有吃饭用的银两,今天还没吃上东西……” 江月容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有些娇嗔地望了望那佛像。 你的弟子,怎么要我来照顾?她在心里苦笑道,我照顾这胖和尚瘦头陀,换你佑我母子平安,好么? 一锅米粥,一坛腌菜,原本是最朴素的食材,此刻在野雪和石老三嘴下却是满汉全席也比不过的美味佳肴。 他们在大殿里生了一小团篝火烘烤着身子,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粥食,甚至顾不得互相说句话。 那热粥的香气从这破庙里蔓延出去,悠然地飘到了庙外的大雨中。雨中一个过路人,却被这香气引着,朝那大殿走去。 大殿里的二人只顾着狼吞虎咽,有人靠近也不曾知觉,直到那人在庙门口嗅了半晌,说了声“好香”。 野雪和石老三吃了一惊,惊吓之后却都赶紧伸出手去护住了身前那一锅热粥。 大殿外的那人是个老头,身上穿得破旧,又被雨水浸透,所过之处都在地上拖出一条脏脏的积水印子来。他眼睛轻轻闭着,手里拄着一根细棍棒,像是瞎子探路用的盲棍。 “二位师傅,行行好吧。”那人轻声哀求道,“大雨天的,我老瞎子又冷又饿,无处容身,不求您二位施舍银两钱财,只求匀我一口热粥喝下,暖暖身子。” 石老三急忙把一锅粥端开,决绝地盯着野雪。他嘴里的菜食还没咽下去,此时张不开嘴说话,但那眼神便已讲得分明了——这锅粥两人分尚且不够,哪里匀得出这瞎子的份来? 野雪望着石老三,只微微举起一只铁巴掌,那石老三便只好不情愿地把一锅粥放了回去。 野雪为那瞎子盛了一碗,瞎子一口饮尽,把那一碗热粥化成了一口白气从嘴里呼了出去。 “二位师傅,我老瞎子在这大雨天里无处可去,可否匀个地方容我避一夜雨,明日雨停了我便离去。” 石老三急忙冲着野雪摇头。 野雪望了望禅房,轻声叹了口气。 “老先生,这是座破庙,禅房已让给了一位女施主住下。你若要留在这里,便只能睡在大殿地上,你睡得吗?” “睡得!睡得!”那瞎子急忙点头,千恩万谢。 野雪领着瞎子寻了个角落躺下,却看见佛坛前石老三抱着见了底的粥锅,愤愤地念叨着什么。 不过须臾时候,日落了。天色昏沉,佛坛前的烛光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野雪在角落里照看着那老瞎子,石老三则侧躺在地上盯着那烛光,肚子里的饿意阵阵袭来,心中随之涌起阵阵恼火。 他正愤懑时,门外又传来了一声问话。 “师傅?这庙里能容我进去避避雨吗?” 石老三心里烦躁,转过身便冲着大殿外喊道:“客满了,你去城里投宿吧!” 喊完这句,他才发现大殿外来的是个贩瓜果的小伙子,肩上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的竹篮里还剩了些未卖完的果子。 石老三看着那些果子,心里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子来。 殿外那小贩被石老三一吼,有些犹豫,愣在门口不知是走是留。石老三见人还没走,急忙改口道:“你这模样,是刚出城的吧?” 小贩点了点头:“雨太大了,离家还远,挑着担子怕路不好走。师傅若容我进去避一避,这篮子里的瓜果可以随意拿去吃了,免得放到明日都坏了烂了,也卖不出去了。” 那野雪和石老三急忙跑到殿前,替小贩接过扁担,齐声笑道:“那就进来避避雨吧,别淋坏了身子。” 两篮果子,不过片刻,便被野雪和石老三席卷一空。那小贩却也不心疼,只抱着自己的扁担,盯着庙外的雨,一句话也不说。 就这样到了深夜,野雪和石老三终于吃饱了肚子,躺在大殿上一动不动,仿佛浑身的力气都随着庙外的雨水冲走了。瞎子缩在角落里,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只是静默着。小贩把手里的扁担像宝贝似地抱着,靠在大殿门边的墙壁上,望着大雨。 他看到,远远地,有一个撑着伞的人朝这大殿走来。 那人影走得近了,便能看清是个穿长袍的青年男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一柄长刀,腰间还悬着一柄短刀。 小贩有些心慌,急忙喊道:“又有人过来了!” 野雪和石老三急忙坐起身子,见那持刀客已悠悠地走到了大殿门外。石老三看着那柄长刀,心中已经有些惊慌,急忙躲到了野雪身后。野雪却无畏惧,站起身子,朝那持刀客走去。 大殿门外,持刀客站住步子,任雨从伞上滑落,将他的面容隐在一片水帘之后。他见野雪朝自己走来,便低声问道:“和尚,这是你的庙吗?” 野雪心有戒备,不愿过多言辞解释,便只是简单答道:“住持不在,我只借宿于此。” “那便好办。”持刀客冷冷说道,“城门关了,我进不去城,也在这庙里借宿一晚,明早便走。” 持刀客正要进殿,却被野雪伸手拦住。野雪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让持刀客心头一惊。 “朋友,这庙里已住了不少人了。”野雪说道,“你若要投宿,去别处寻个地方吧。” “怎么,你们住得,我住不得?” “这庙小,只有一间禅房,已让给一位女施主住下。你若要住,便只能在大殿里睡下。” “无妨,我只凑合一夜便走。” 说着,持刀客收了伞便要往殿里进。野雪伸手要拦,持刀客也把长刀立起,正要交手时,那小贩却突然站起,把一根扁担隔在了两人中间。 “那和尚,何必为难这位朋友呢?”小贩笑着说道,“外头这么大雨,武昌城又关了城门,你不让这朋友进来,他无处可去啊。” 持刀客只冷冷盯着野雪,手中的长刀随时准备出鞘。 野雪寻思片刻,暂且收了铁巴掌,低声问道:“朋友,你拿着这长刀短刀进城,莫不是要做什么歹事吧?” “若是做歹事的人,会拿着兵器招摇吗?”持刀客答道,“江湖上出了赏银,要一个恶人性命。我是为那赏银来的。” “恶人?”野雪微微一惊,“武昌城里有个恶人在?” “正是。” “那恶人,叫什么名字?” 佛坛前烛光一闪,扰动了大殿里的人影。 “江月容。”持刀客低声答道。 第十六话 夜袭(上) 夜雨淅沥沥地下着,将一座破庙团团围住,似千军万马一般。 破庙大殿里,五个人凌乱地躺着,鼾声起伏。 佛像孤单单地立在大殿深处,在雨声鼾声中静默着。他身前的两柄烛光向四方打落一片光影,在佛前跃动着。梁柱好似江河,砖瓦如同山岳,四方光影便是芸芸众生。这破庙里一方天地,像是个大千世界一般。 突然,一支利刃如闪电般从佛坛前滑过,将那两柄烛火如残秋枯叶般掠去。一眨眼功夫,这破庙里光影散尽,堕入一片漆黑。连庙外的星月都被漫漫阴云遮去,没有一丝光亮照进庙里。这破庙,就仿佛遁入了虚无似的。 大殿里的人,有四个还在梦中,不知这明暗的变故。只有一双脚步,迈着轻缓的步子,摸索着向大殿深处的禅房走去。 他听到,禅房里有两个呼吸声。一个很轻,像是个婴孩;另一个气息很深,那是常年习武的人因日复一日的历练而无意中练就的肺腑之力。 他仔细地听着那两个气息的方位,手中的利刃隔着柴房的木板墙壁瞄向了那习武之人的方向。 就在这时,木板的对面,禅房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刺客?” 禅房外的人猝然一惊,退了半步,手中的兵刃仍稳稳指着那气息的方向。 从那女人说话的声音和她气息的方位看来,她此刻就贴在木墙上,对着禅房外的刺客。女人既然知道墙外有刺客,想必此时手中已拿住了什么兵器,摆开了起手式。只等刺客出手,她便能判断出刺客的位置,手中兵刃便要反夺那刺客性命。 刺客知道此时不能贸然出手,只是伏在与那木墙一臂之隔的地方。这一臂的距离,是此时二人之间的死地。谁先踏入这一臂之地,对方必定出招攻击,纵使不能一招杀敌,也能占住先攻之利。 简而言之,先动者死。 “是江南鹤派你来的?”那女人继续问道。 刺客刻意压低了声音答道:“是赏银派我来的。” “这么说,江湖上有人悬赏要我的性命?” 刺客笑了笑:“看来,你果然就是江月容。” 禅房里的女人沉吟了片刻,又问道:“是谁发的彩?” 刺客不答。 女人惨笑一声:“是不是江南鹤?” 刺客仍不答。 禅房里沉寂了一阵。 沉寂时,这一墙之隔的两处,却似乎波涛汹涌一般。 “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可否收了兵刃,放我性命?”那女人突然说道。 刺客冷笑,嘴上却答道:“我本为赏银而来,不知你是何遭遇。你果真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江南鹤杀了我夫君,又屠尽了一村人性命。我只救下尚在襁褓的幼子,委身这破庙之中。这不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么?” “原来如此,你也是凄苦命。”刺客嘴上说着,手中的兵刃却在虚空中游移着,“纵我不杀你,你有一身赏银在,别人也自会来杀你,你却如何是好?” “阁下今日若饶我母子一条性命,我便连夜带着孩子离开湖广,去寻个无名之地,了此残生。”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既然如此,同是苦命人,我也不忍加害于你。你可收拾细软,这就带着孩子离去吧。” “阁下恩德,永世不忘。” 说完,那女人的身子动了起来。 就是这时机!刺客不等禅房内的动静平息,手中兵刃便向那气息刺过去。那兵刃又尖又细,似一根七尺长钉,刺入那木板竟毫不费力,如利箭扎进粗布里一般。透过木板,那利刃朝着禅房里女人的咽喉刺去。 刚才的一番对话,刺客故意将话说得犹疑,一来是教那女人放松了警惕,二来是诱那女人多说些话,他才好精准摸出对方咽喉所在。那女人果然中计,听信了他一番花言巧语,身子一动便自己破了起手式。这时候刺客利刃击出,对方没了防备,必死无疑。 刺客的兵刃刚刺入木墙之中,木墙另一侧突然飞出一块秤砣,将木墙砸出一个窟窿,直飞向禅房外的刺客面门而去。 刺客大叫一声“不好”,急忙侧身要闪避,却无奈兵刃插在了木墙里,脸虽闪过去了,肩膀却闪躲不及,被秤砣裹挟着一阵旋风掠过,擦伤处如筋骨寸断一般疼痛。 原来那刺客拿言语试探江月容时,江月容也拿言语试探着刺客。江月容的目的与那刺客一样,一来是要刺客放松戒备,自破起手式;二来是要诱刺客主动踏入死地,她便能瞄着刺客出手的一瞬间反手一击。 二人的招法如出一辙,比的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谁的反应能快一步。这一合,是江月容胜了。 刺客肩膀上受了一击,急忙将兵刃抽回,借着夜色昏沉,向身后躲去。 江月容听得一声惨叫,却只见禅房外一片漆黑,莫说人影,连眼前手指都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击打中了哪里,也不知那刺客退去了何处,便只好又摸出一块重物,握在手中,伏在禅房门口,仔细听着大殿里的动静。 江月容扔出的秤砣砸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将大殿里沉睡着的四个人猛然惊醒。 众人一睁眼,却见四周漆黑一片,不知缘由。石老三一时惊慌,尖声叫喊着,惹得大殿里一阵骚动,杂声四起。 江月容听见大殿里的动静,突然心生一计。她猝然踢开禅房木门,将自己的鞋向屋外猛掷出去。 禅房外的刺客听到禅房木门一响,又听见木门外沉沉的一声脚步,像是踩在地上借力跃起的声响,急忙向那声音冲去,口中喝道:“江月容,你想逃!” 一听江月容三字,大殿里四人心口都是一惊。 江月容扔出的鞋在地上砸了一下,弹起到半空中再落下时,恰落在石老三身边。 这鞋落地的一瞬,一股劲风猝然朝着石老三面门刮去。 石老三不知怎么回事,他身边的野雪却听得懂这动静——这是兵器朝石老三打过去了! 野雪顾不上解释,几乎本能地向前打出一掌。石老三只见眼前一条黑影打过来,还没来及反应,便听到身旁一声闷响——是野雪的铁巴掌重重打在了那向石老三面门甩过去的兵刃上! 这一击,那兵刃被野雪一掌之力弹开,野雪的铁掌也被那兵刃震得酥麻。 野雪不由分说,拉住身前石老三的衣服,匆忙将他向身后一甩。石老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野雪腾空拉起,重重摔到了佛坛前。 “江月容,休得放肆!”野雪退出一步,将被震麻的手掌握成拳头,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掌探在身前防备着。这庙里此时伸手不见五指,他刚才虽与兵刃交了一手,此时却已经看不见那使兵刃的人去了哪里。 听到野雪喊出江月容三字,那禅房外的刺客急忙冲杀过去,将兵刃往身前猛然一刺。却只听一声兵刃相交的脆响,他刺出的这一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打开。他自己也被这力道裹挟,站立不稳,向一旁跌了出去。 大殿里众人只听到一声兵刃撞击,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不知看不见何处有人在攻击,便各自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只静下来听四周的动静。 却是那石老三,从佛坛下摸出两块打火石,打了片刻,打出一团火来,点燃了那佛坛前的蜡烛。 破庙里这时才终于亮了起来。大殿里望去,却哪里看见什么江月容,只看见野雪摆着起手式站在大殿中央,那刀客亮出长刀立在大殿门口,瞎子伏倒在大殿左侧,小贩躲藏在大殿右侧。 石老三在大殿深处的佛坛前举着蜡烛,仓皇地看着周围这些人物。 “刚才是哪个孙子把我扔出去的?”他失态地吼道。 第十六话 夜袭(下) 江月容抱着孩子走出禅房,见到五个男人散在大殿中。大殿门口,刀客举着长刀,像是刚才与江月容交手的刺客。但他浑身上下不见受伤的模样,那秤砣打在他身上难道没留下痕迹吗?江月容摸不清局面,不敢走到大殿前去,只在禅房门外停下了脚步。 听到江月容走出禅房,野雪喊道:“女施主,不要走出来,这里有恶人。” “恶人?”江月容轻声问道,“谁是恶人?” “有一个叫江月容的恶人,就在这几人当中。”野雪警觉地四处张望着,“刚才我与那恶人交了一手,他的力道着实厉害,是个高手。” 江月容心惊,退到了禅房门后。 那站在大殿门口的刀客却冷笑一声:“和尚,你到底玩什么把戏?” 野雪一愣:“你什么意思?” “喊江月容的是你,出招动手的是你,熄了大殿烛火的怕也是你。如今却在这里贼喊捉贼,究竟是什么居心?” “这么说,刚才与我交手的人是你?”野雪说着,将探在身前的铁掌瞄向了刀客的方向。 刀客将长刀举到齐眉高,摆开架势,冷冷说道:“另一只手里的兵器也亮出来吧,不必藏在身后,刚才我已领教过了。” “什么兵器?我野雪对敌,从来只凭一双铁掌!”野雪说着,将背在身后的手掌缓缓扭动两三下,缓过刚才一击的力气来,重又摆到身前。 “装模作样,满口胡言。你以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吗?无非是听我说为江月容赏银而来,你也动了心,为夺那赏银,想先打伤我,好少个对手,不是吗?” “笑话!既是恶人,我野雪见一个打一个,哪里需要贪图什么赏银!倒是你,带着柄长刀进庙,才像是图谋不轨之人。” “师傅说的是!”禅房里的江月容突然喊道,“刚才趁着夜色,有人想进我的禅房,被我发觉,急忙扔出去一块秤砣,惊起了众人,他才急忙离去!” 这刀客若真是刺客,受了江月容这一激,定会露出些马脚来。 听到这里,石老三坏笑了一声,指着门口的刀客骂道:“原来是你这淫贼恶人先告状!” 刀客一急,将长刀指向石老三:“那头陀,胡说什么!” 石老三见长刀指过来,吓了一跳,急忙跳到野雪身后躲了起来。 刀客不知该如何分辩,又慌张地将长刀指向了江月容:“那姑娘,我方才一直睡在大殿里,听到响动才醒过来。若有人进你禅房,那人决不是我!” “你自己当然这么说!”石老三躲在野雪身后,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又立刻缩回了身子。 刀客更怒:“你这龌龊的头陀,你又如何证明闯入禅房的不是你?还有那和尚,你庙里藏着个女人,你又是何居心?” 野雪和石老三听了这话,面红耳赤地和那刀客对骂起来。但听刀客这话,他似乎并不认识禅房里的女人。江月容略有些困惑,若此人就是刚才的刺客,这时候只需要喊出江月容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辩解,他却不说。这刀客似乎没什么理由装作不认识江月容,除非——他确实不知道禅房里住的就是江月容。 这个想法让江月容一惊。她不再去听刀客与野雪和石老三的争执,而是转而看向大殿里的其他人。 小贩抱着自己的扁担,缩在角落里,只静静地看着一切。 瞎子靠立在大殿另一角,左手拄着盲棍,右手搭在棍上,低头默默听着。 若这二人中有一人是那刺客,他自然有充足的理由不参与这时的争执。一切怀疑都集中在刀客身上,他们便可撇清嫌疑,继续留在这破庙中,等众人再睡下便还有机会来袭击江月容。 若真是如此,江月容在明,刺客在暗,恐怕不好对付。 江月容突然想到,刚才一片漆黑时,她听到了两声响动。 第一声响是在她扔出鞋去之后,有一声闷响,像是棍棒打在手上。看野雪单手在身后背了许久,想必是野雪出掌,打在了一根棍棒上。 第二声响,却是两个兵刃相撞的声响。那声音听来,两样兵器应该都是铁器。 可这大殿里看去,此刻只有门口的刀客手中拿的是个铁器,腰里的短刀却没有拔出过的样子。那另一个与他的长刀相撞的兵器,却是什么物件? 野雪手上没有兵器,石老三绝无半点武艺,小贩手里拿的是个竹扁担,瞎子手上拄的是根木棍子。那另一件铁器从何处来? 有人在身上藏了件兵刃!而那藏兵刃的,才是真正的刺客! 就在江月容沉思的时候,她怀里的孩子忽然动了动。江月容急忙看去,原来是大殿里的烛光照进禅房来,打扰了小家伙的美梦。他支起一只小手,笨拙地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把脑袋深深埋进了母亲的怀里。 江月容轻轻替孩子遮住那烛光,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又放松下来,隐隐又要进入梦乡了。 孩子安详的面容忽然让江月容心中生出一计! 她从禅房中摸出一块瓦片,隐在禅房深处,向大殿看去。 就在无人注意时,江月容手腕一抖,瓦片随之飞出,不偏不倚,正削去了佛坛前那半截燃着火苗的蜡烛。 烛火一灭,大殿突然又遁入一片黑暗。 石老三一惊,失声叫了句:“谁又灭了蜡烛!” 禅房中,江月容清晰地听到了拔刃出鞘的声音。她随即点燃了禅房里的油灯,灯光从禅房打进大殿里,虽不明亮,却足以照出每个人的身形。 众人惊讶地看到,大殿一角里,老瞎子从盲棍中抽出了一柄细剑,指向了禅房。那柄细剑,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反射着逼人的杀气。 油灯一亮,大殿里便不是漆黑一片。可那瞎子却看不出这明暗的差别,以为自己仍借着夜色隐住了身形,毫无顾忌地摸着墙朝禅房走去。他的脚步快而轻盈,似贴着墙飞一般,踩在地上竟听不到半点声响。 江月容望见老瞎子朝自己杀来,有些意外——她本盘算着,灯光一亮,刺客身份暴露,当不敢轻举妄动,却唯独算漏了这瞎子!情急之下,她摸了一块瓦片在手中,只好等瞎子走得近了,便不顾身份暴露的风险,把那瓦片朝瞎子掷去。 就在江月容准备动手时,她看到那大殿门口的刀客突然纵身跃起,探出一柄长刀,直向瞎子的后背刺过去。瞎子听得身后动静,急忙低头跳开,避过了那长刀的一刺。他心中暗暗一惊,怎么竟有人能在一片漆黑中精准地瞄住自己的位置。就在这时,他听到石老三尖叫着喊道:“原来那瞎子才是淫贼!” 糟了!中计了! 瞎子仔细听去,刚才对他刺出一击的刀客此时已站到了禅房门前,对他亮出了兵器。他心中一急,高声喊道:“那刀客,不要敌友不分,你可知道那禅房里的女人是谁!” “那女人我不认得,但你手上这柄细剑,我却认得。”刀客的声音,冷得令人发麻,“盲剑客秦炳,你还记得五年前死在你手上的双刀刘一川吗!” 瞎子一惊,急忙将细剑举在身前,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刘一川的弟子!”刀客高声答道,“双刀柳亦隆!” 第十七话 长短刀(上) 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浙江东阳县外的一片荒郊,秋风萧瑟。 盲剑客秦炳和双刀刘一川放下了手中的兵器,瘫坐到地上,沉重地喘息着。刚才的一场恶战,让他们筋疲力尽。 他们的身前,一个江洋大盗倒在了荒原上,血缓缓从他身下流出。 这个大盗的赏银,足有三百两。 喘息了许久,刘一川高声笑了起来。 秦炳不解:“老刘,你笑什么?” 秦炳望着漫天星月,慨然叹道:“老秦,咱们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吧。” 秦炳沉吟着,不回答。 刘一川笑了一会,收住声音,只仰头望着。过了许久,他的脸上却淌下了眼泪。 “这江湖,就快消散了。”他哽咽道,“你我今后,也许就没有机会再这样联手对敌了吧。” “胡说什么。”秦炳低声道,“世上总有恶人,有恶人就有赏银,有赏银就有侠客,有侠客就有江湖。放心,天下恶人还多着呢,我们这辈子也杀不尽。” 刘一川低头,看到自己身边的长短双刀,在月色下静默着。 “我打算归隐了。”刘一川轻声说着,“我收了个徒弟,把一身武艺都传授给了他,让他把我的刀法流传下去。我年纪大了,跑不动江湖了,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几年安生日子。等分了这次的赏银,我们就此别过吧。” 秦炳眼盲,看不到刘一川说这话时是什么神色。他或许是悲凉,也或许是释然了。 秦炳站起身,拄着盲棍,向刘一川走过去。 刘一川望着秦炳,笑了笑:“再会了,老朋友。” “再会了,老朋友。”秦炳低声答道。 盲棍中寒光一闪,一支细剑刺入了刘一川的咽喉。刘一川没有防备,甚至没来得及伸手去碰自己身边的双刀。 “既然你不在江湖了,便不需去领赏银了吧。”秦炳说道,“那可是整整三百两银子啊。” 秦炳抽出细剑,身前传来了刘一川倒下的声音。他看不到刘一川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或许是惊讶,又或许是释然。 五年后,武昌城外破庙中,当盲剑客秦炳又一次抽出那柄藏在盲棍中的细剑时,一件似曾相识的兵刃向他袭来。 “你是何人!”他厉声问道。 “我是刘一川的弟子!”一个年轻的声音答道,“双刀柳亦隆!” 那熟悉的名字,让秦炳的脑中一震。 五年前,柳亦隆晚到一步,只看到秦炳刺死了他的师父,没能追上秦炳决一死战。夜色朦胧,柳亦隆没能看清秦炳的容貌,却看清了他手上那柄细剑。这五年,柳亦隆带着师父的双刀行走江湖,为了却不是那些赏银。他知道,自己的仇人是一个会为了银子背叛多年好友的人,只要追着江湖上的赏银走,总有一天能遇到这个仇人。 “秦炳!我找了你这柄细剑整整五年,皇天不负,今日终于让我与仇人相见!你还认得我手中这长短双刀吗!” 秦炳冷笑:“小子,我和你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你怕是还没生出来呢。今日你若收刀离去,我念在旧日情面,也不为难你。但你若执意挡我财路,我可就要送你师徒团聚了。” 柳亦隆也冷笑一声,单手将长刀举到身前,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短刀,反手拿在身后,摆开架势说道:“秦炳,你敢攻过来吗?” 秦炳听得柳亦隆动静,知道他已将双刀握在手中,却看不到他此刻架势如何。秦炳的目标是江月容,他本不愿与柳亦隆过多纠缠,何况身后还有个不知敌友的和尚在。他在心中打定主意,佯攻逼退柳亦隆,直取江月容,只要刺中一剑便只管逃走就好。 他将手中细剑收在腰间,快步冲出,向着柳亦隆只虚晃一剑。却不料他这步子刚刚靠近柳亦隆,脸上便是一阵寒气逼来。他急忙仰下头去,仓促跳开,再站住身形时,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好快的刀。秦炳在心中暗暗惊叹,若不是自己谨慎,刚才稍慢一步,这脸上就不只是一道血痕而已了。 这一合攻防,江月容不禁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那柳亦隆手中拿着长短双刀,长刀横在身前,是攻守兼备的一式。秦炳手中拿的是细剑,要想制敌,必定是借着速度近身突刺。柳亦隆的长刀却如一根铁棍守住四面八方,对手若要近身,他便将长刀轮转舞起。凭着刀长手快,对手根本无法接近柳亦隆,那近身武器便没了用武之地,如此可保柳亦隆立于不败之地。 刀法虽然简单,却着实好用。 秦炳刚才吃了一惊,急忙稳住身形,又将细剑探在身前,防着柳亦隆攻来。 柳亦隆却不前进,只将长刀抡过一圈,重又摆在身前。刚才那一刀,掠过了秦炳的脸,却没伤到他几分。柳亦隆也顾忌秦炳的细剑神出鬼没,不好琢磨,不敢贸然进击。 看来这对手并不是个毛头小子。秦炳思量片刻,改了主意——柳亦隆是有意要取自己性命,他的刀法也确实得了刘一川真传,想要逼退他再直取江月容怕是没那么容易。 既然如此,便只好下杀手了。 想到这里,秦炳将手中细剑一晃,整个人突然向前跃出,在地上一滚,起身时却已到了柳亦隆身前。他手中发力,细剑从下往上,直刺向柳亦隆的腰间。 就在他细剑出手时,脸上又掠过一丝寒意。他大吃一惊,急忙又向后跳开。原来那柳亦隆对这一招早有防备,秦炳到身前时,柳亦隆的短刀随即出手,向秦炳脸上抹去。若不是秦炳这一下躲闪及时,此刻只怕半个脑袋都被柳亦隆削去了。 这一下秦炳退得仓皇,几乎连滚带爬才脱出了柳亦隆那柄长刀的刀势。再站定时,他脸上一阵灼痛,疼得他不由抽搐了两下。 柳亦隆仍不追击,又恢复了架势,只等秦炳来攻。 这一合不只江月容,连那野雪和尚也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长刀攻远,短刀打近;长刀防上,短刀防下,四面八方的攻势都被这长短双刀守住,毫无破。这套刀法,虽然一招一式都平平无奇,结合在一起却是精妙绝伦。 不知是何人创下了这样一套武艺,真是天纵奇才。 秦炳两番死里逃生,心中喘息未定。看来身前这个晚辈不只是得了刘一川真传,甚至青出于蓝。纵是当年刘一川与秦炳对敌,秦炳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但江月容就在眼前,如此良机怕再难有了。秦炳想着,第一合自己只是虚晃一剑,却吃了亏;第二合想偷个空档,却弄巧反拙;这两度攻防都是自己不敢正面去接那双刀,反教自己手忙脚乱。那晚辈虽然招法纯熟,但毕竟是个晚辈,功力未必能到火候。秦炳思量着,自己或许顾虑太多,胆子太小了。这次,他只管全力一击,凭着多出几十年的功力,看看那晚辈接不接得住。 想到这里,秦炳脚下突然一动,左手将盲棍立在右侧格挡柳亦隆的长刀,右手细剑仍收到腰间,向着柳亦隆杀去。他只等柳亦隆的刀撞到了盲棍上,那便是他已近了对手身前,右手细剑随即刺出,柳亦隆定无躲闪之机。 比刀剑,比的就是谁能快上一步! 秦炳脚底向前一踏,耳边就听到兵刃卷着风向他袭来。他不做半点避让,直把盲棍挡在身侧,右手细剑如霹雳般刺出。 他那支盲棍,不只是细剑的剑鞘而已。棍芯是纯钢打造,连秦炳那柄锋利的细剑在里头戳刺都刺不出半点刮痕来。任柳亦隆刀剑如何锋利,想砍断这盲棍也是绝无可能。这便是秦炳敢强行闯过去的信心所在。 柳亦隆的长刀甩到秦炳身侧,长刀与盲棍猝然一撞,秦炳却突觉右肩一阵剧痛,如遭雷打电劈一般。一股强大的力气从长刀上打来,秦炳像是被旋风裹挟,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到了佛像上撞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闷响。连那硕大的佛像,被这一撞竟都晃动了两下。 江月容在后头看得清楚——柳亦隆的长刀,形制与众不同。 若是普通长刀,刚才那一击,秦炳应当是能借接住的。因刀砍之力,靠的是刀刃的锋利。一旦刀刃被钝物接下,这刀力便散了。 但柳亦隆这柄长刀,却只在刀剑一掌长的地方开了刃,刀剑之后的整个刀身都不见半点刃口,反而像是一根铁棍。铁棍伤人,则与刀不同,凭的不是刀刃,而是挥动起来的动势。刀不开刃,则刀势必重。将这重物打在那秦炳的盲棍上,就好似一柄锤砸在了铁甲上,虽刺不穿那铁甲,一震之力却能造成比刺穿铁甲更重的伤势。 野雪远远看见,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与那长刀交手,为何没有被刀砍伤了——他的铁掌必定是打在了那长刀的刀身上,那一击的威力让野雪的铁掌现在仍隐隐作痛。 秦炳被这刀身一砸,吐出了三口血来,右臂力气全无,连细剑也举不起来了。 柳亦隆将长刀指向秦炳,厉声喝道:“这刀,你可认得!” 直到此时,秦炳那沉睡已久的记忆才终于苏醒过来——他大意了,五年的时间让他忘记了当年刘一川的厉害。 “这柄戚家刀,我怎么会不认得?”他惨然笑道。 第十七话 长短刀(下) 三百年前,倭寇为患,东南数省屡遭侵袭。 倭寇肆虐,凭仗的是倭刀之利。这种刀锋利异常,常能以一击之力将明军兵刃斩断,东南驻军因此屡屡吃亏。名将戚继光初到东南时,屡战不胜,正因为兵器不及倭寇强悍。 戚继光苦思对策,终于创出了戚家刀,专为克制倭刀而作。 戚家刀形制独特,虽刀身狭长,却只在刀尖长约一掌的距离开刃,形状更像是一根铁棍。对敌时,若对手从远处袭来,戚家刀可以握住刀柄,将刀剑的利刃远远对着对手,其威力如长枪一般,使敌不能近身;若对手杀到身前,戚家刀可以握住刀身未开刃处,将长刀变为短刀,与敌近身厮杀。尤其是与倭刀对阵时,由于戚家刀刀身厚实,倭刀难以斩断,便进退不得,优势尽失。 戚继光又创出鸳鸯阵,以阵法之力破解倭刀刀法。鸳鸯阵以狼筅长枪拒敌于远处,短刀藤牌防敌于近处,远近高低各有兵刃镇守,进不可挡,退无破绽,使得倭寇面对戚家军的军阵毫无办法。 凭借戚家刀与鸳鸯阵,戚继光十年间荡平倭寇,终成一代名将。 戚继光死后,戚家刀流落民间,其刀法被戚家军子嗣代代相传。传至刘一川时,他将戚家刀与鸳鸯阵合二为一,以戚家长刀代替狼筅长枪,辅以一柄短刀代替鸳鸯阵中的刀盾,将十一人的鸳鸯阵法凝缩为一套长短刀法,名震江南,人称“双刀刘一川”。 当年,刘一川与盲剑客秦炳结伴行走江湖,游历四方逐赏银而生时,秦炳曾问刘一川,那柄长刀究竟是一柄什么兵器。秦炳眼盲,看不到戚家刀如何形制,却能听到那柄长刀有时如风如铁棍,有时又削铁如泥,令他费解。刘一川便让秦炳摸了摸自己的长刀。秦炳一边摸着,一边叹服,创出这兵器的真是天下奇才。刘一川听完,便向秦炳讲述了这戚家刀的由来。随着刘一川的讲述,二人仿佛回到了那金戈铁马,英雄出世的年代,化身为两员战将,带领着雄兵无数,冲入贼寇阵中所向披靡。 刘一川讲完,二人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不过是坐在荒郊野外的草地上,生着篝火,望着星辰而已。 “这柄戚家刀,我要传下去。”刘一川说道,“三百年英灵在上,我要对得起他们。” 秦炳却翻了个身睡去:“三百年英灵都已是死人了,咱们活下去就行。” 往事从秦炳脑中闪过,让他阵阵眩晕,站不起身子来。他颤抖着手向前摸索了许久,却只摸到了一片撒落在地上的炉灰。那想必是他撞到佛坛上时泼洒下来的吧,他想着。 雨声渐渐小了。武昌城外的破庙,在渐弱的雨声中静默着。 “小子,你不愧是刘一川的徒弟。”秦炳捂着自己的右肩,笑着说道,“刘一川的刀法后继有人,我也为他高兴。” “奸贼!”柳亦隆将长刀探到身前,厉声喝道,“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师父的名字!” “我当然有资格。”秦炳放肆地笑道,“我与刘一川行走江湖二十年,合力斩杀过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天下间最了解他那套刀法的,除了你,便是我了。” 刘一川的双刀,无懈可击。秦炳若不是偷袭,正面交锋绝不可能胜得过刘一川。今日与柳亦隆一战,算是证实了这一点。 柳亦隆满眼怒火地看着秦炳:“师父英明一世,唯一的错就是错信了你这无耻小人。” “英明一世?”秦炳哈哈大笑,“你以为刘一川所作所为,就比我高尚吗?你可知道他杀过多少无辜之人,有多少胜之不武的偷袭,又有多少次是我救他于死地,更有多少次他几乎害我丧命?” “住口!不许你侮辱我师父!” “小子,你才走了几年江湖,哪里晓得江湖险恶。”秦炳不屑又无畏地笑道:“江湖,是个死生之地。一刀一剑下去,活着的才有资格说话,死的那就是死了。我与刘一川从来就不是什么朋友,我们都只是贪图赏银的猎户而已。为了夺一份赏银,大家用得上彼此,互相照应照应。一旦有机会独拿一份银子,就算我不杀他,他也会杀我。要怪就怪那一晚,刘一川大意了。他想退隐江湖了,却在退隐前就放松了警惕。” 柳亦隆的刀直直地指着秦炳,却迟迟没有刺过去。他痛恨眼前这个人,不仅杀了他的恩师,还要诋毁恩师的名誉。但是此刻,却有另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让秦炳说下去。 秦炳所认识的,是柳亦隆所不知道的刘一川,是那个真正在江湖上存在过的刘一川。 柳亦隆的幻想中,师父行走江湖一定是光明磊落,遇到敌人便摆开双刀,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凭本事打下了赫赫威名。但柳亦隆自己也进入江湖后,却发现真正的江湖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这里是一个成王败寇的世界,江湖好汉为达目的是不择手段的。暗箭伤人也好,下毒使诈也好,只要能杀得了对手,办法有许多,却绝不仅限于武功招式。反倒是摆开双刀,堂堂正正一决死战的事,柳亦隆至今也没遇到几次。 师父刘一川,是怎么在这样的江湖上生存下去的? “小子。”秦炳突然唤道,“刘一川的刀法里,有一招绝技叫做后手长刀,你练过么?” “师父的刀法,我当然练过!” “那便好。”秦炳挣扎着坐起身子,“这绝技,是刘一川的撒手锏。当年我与他同闯江湖的时候,多少强敌都是死在他这招后手长刀上。今天我败在你手上,无话可说。你要杀我为师父报仇,杀便是了。但我求你,让我死在这招后手长刀上,行吗?” 柳亦隆沉吟片刻,对身后的江月容说道:“请姑娘退后些,这招式施展开,怕伤着姑娘。” 江月容点头致谢,抱着孩子退入了禅房深处。大殿里石老三急忙躲到野雪身后,野雪也缓缓退了两步。 柳亦隆在秦炳身前站定,将长刀举过头顶。 这招后手长刀,是一招诱敌刀。这招施展时,先将长刀在头顶轮转一圈,刀转到脑后时脚下顺势向后跳出半步。这时候,看起来像是持刀人露出了破绽,不识这一招的对手便容易抢上身前,以为有机会破掉这无懈可击的长短刀法。这招等的便是这一刻,在对手抢步上前的一瞬间,自己却向前跳出半步,转到脑后的长刀顺势向前甩出,在自己身前平削一个半弧。对手刚向前抢步,此时必定来不及退回去,逃不出那长刀的一击。这招式,长刀从后向前挥出,又是后发制人的绝技,故名后手长刀。 柳亦隆施展开这招式,向后跳出半步,将长刀挥至脑后,脚下蓄足力气。他大喝一声,手中长刀正要向身前打去,那秦炳却突然将手向柳亦隆一甩。 原来那秦炳早将一把炉灰抓在手中,只等柳亦隆那一声大喝,他便知道柳亦隆位置。这一甩手,一把炉灰正砸在柳亦隆眼里。一阵剧痛刺入眼中,瞬间便破了他的刀法。 柳亦隆惊叫一声,急忙撤步靠在墙边,一手将长刀立到身侧,一手仓皇地揉着眼睛。 秦炳不作停留,又将手中盲棍向江月容的禅房掷去。江月容急忙躲避,那盲棍擦身而过,却打翻了桌上的油灯。江月容怕油灯火引燃了禅房,急忙伸手拈灭了灯芯。灯火一灭,大殿又是一片漆黑,谁也看不清谁。 众人只是在大殿里喧哗着,直到石老三又点燃了佛坛前的蜡烛。 大殿里再亮起来的时候,只见几个手忙脚乱的和尚刀客,却不见了那秦炳的踪迹。 第十八话 赏银 天微亮时,雨停了。 道成寺的院墙后,秦炳靠着墙壁喘息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胡须滑落,点点滴落在破旧的衣衫上,让秦炳感受着一丝还活着的实感。 他的右臂仍使不出半点力气,左肩上也还残留着一块被钝物划破的擦伤。盲棍留在了破庙里,但那柄细剑此刻却握在他的手中。 想不到这次偷袭运气这么差,先是被江月容胜了一合,后又碰上了那刘一川的传人。为了这点赏银,却险些把命搭了进去。 江月容的赏银,足有二百两,本不是个小数目。但如今看来,这二百两却着实不好拿。江湖险恶,这话一点不假。 雨停后不久,道成寺里有了动静。秦炳微微抬起了头,细细听了过去。 几声轻轻的叩门后,庙里禅房的门缓缓打开了。 江月容想必站在禅房门口。秦炳想着,若昨夜自己没有暴露,此刻应当是他叩响那禅房木门。不论此刻是谁站在那木门前,这人都得到了刺杀江月容最好的机会。可惜,庙里这些人并不知道,整整二百两赏银此刻就在他们手指缝里。 禅房门外,开口说话的是柳亦隆。 “姑娘,昨夜打搅了。”他说道。 江月容仍装出一副娇弱的声音,轻轻答道:“公子不必客气,昨夜若非公子与那恶人苦战,小女子怕是要遭毒手了。” 秦炳心中冒出丝丝寒气——这江月容,撒起谎来倒是得心应手。昨夜一战,身陷险境的哪里是江月容,分明是他秦炳。 柳亦隆施完礼,却没有马上离去。 “姑娘,有件事想冒昧问一声,如有得罪,还请包涵。” 江月容似乎有片刻犹疑。 “公子请讲。” “姑娘,你是不是江月容?” 秦炳闻言,心头一惊——坏了,这赏银搞不好要被那小子抢去! 江月容沉吟了片刻,轻声反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秦炳这个人,唯利是图。拿不到银子的事情,他是不会冒险去做的。”柳亦隆低沉着声音说道,“昨夜,秦炳想对姑娘出手,这件事教我起疑。他是个瞎子,当不至于有见色起意的心思。却不知姑娘身上有什么能让秦炳惦记的东西?” 江月容退了半步,将桌上的一样物件取走,握到了手心里。听那物件的声响,想必又是一只破瓦片。 “公子,这件事一定要问清楚吗?” 柳亦隆沉默着。秦炳迟迟没听到拔刀的声音。 大殿里,传来了野雪和尚伸懒腰的响动。禅房里,孩子似乎也醒了过来,发出了娇声的啼唤。 柳亦隆和江月容,此刻却静静对峙着。 秦炳也摒住了呼吸,不知会有什么变故。 过了许久,他听到柳亦隆叹了口气。 “江月容是江湖悬赏的恶人,杀人如麻,血债累累。”他叹道,“你只是个弱女子,还带着一个没满岁的娃娃,怎么可能是那江月容呢。秦炳这老瞎子,想必是认错了。不知外头是谁散布了谣言,说江月容藏在这破庙里。我既然来亲眼见过了,就该出去澄清了这流言,别让那些逐赏银的江湖人再来搅扰了姑娘。” 说完,柳亦隆向江月容行了一礼,不等江月容答礼,便匆匆离去了。 江月容将手中的瓦片放回桌上,一句话也不说,更不知脸上是什么表情。 柳亦隆提着长刀,出了破庙,头也不回地朝武昌城走去。 他出庙后没多久,野雪坐起了身子。 庙外的雨停了,虽阴云未散,但雨后的清新泥土气息仍让他精神一振。 他看到,大殿角落里抱着扁担的小贩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只剩下石老三在佛坛下打着呼噜。 昨夜的一场恶战像是一场梦,野雪看着手上隐隐的瘀痕,才确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深处的禅房里,江月容抱着孩子走了出来。野雪听见了,急忙起身行礼:“女施主,连日来搅扰了。” 江月容答了礼,轻声问道:“师傅今天还去武昌城吗?” “要去,要去。”野雪答道,“恩人还未寻着,自然是要继续去问的。” “今天若是还未寻得,夜里还回这庙么?” 野雪一时语塞,苦笑了一声。 江月容低头叹了口气,说道:“近日来武昌城总有恶人往来,小女子孤身住在这庙里,也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两日,多亏有师傅在,小女子才得以安然度过。若师傅不在了,这破庙里再来什么恶人,我们母子却如何应对……” 说着,江月容竟娇滴滴地抽泣了起来。 野雪听完,急忙答道:“女施主莫怕,这武昌城确实不太平,苦了你们母子了。我野雪也算是个江湖人,锄强扶弱也是本分。我看这样吧,在寻到我的恩人之前,我就先在这庙里住下,照应你们孤儿寡母。等寻到恩人后,我向那胡老爷问问,有没有去处安置你们母子,你看可好?” 江月容急忙答礼道:“谢师傅照顾,小女子感激不尽。” 野雪只是憨憨地摸着光头笑着,摆手说了些客气话。 这几句,被庙外的秦炳听见,却暗暗咬牙——江月容这是留着那和尚防备于我。 昨夜的一战,秦炳虽未与那和尚直接交手,却听到那和尚只用单掌便接了柳亦隆的长刀。柳亦隆的刀力,秦炳是亲手试过了,右臂到现在还发不出力来。那和尚能接柳亦隆一刀,单论掌力只怕比柳亦隆的刀力还要更胜一筹。有那和尚在,秦炳只怕不好找到机会再下手。 秦炳听到江月容又与野雪应答几句,便去了后院为野雪和石老三做些饭食去了。那庙又破又小,后院也不大,出了大殿一块十步见方的空地被高墙围起来而已。 秦炳正在犹豫,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暗算江月容。江月容也是顶尖高手,昨夜趁着夜色都没能偷袭到她,何况现在光天化日。秦炳的右手乏力,左臂负伤,一旦与江月容形成对峙恐怕凶多吉少。唯有趁彼不备,一击制敌,才是秦炳唯一的胜算。 就在他心中盘算时,身边传来了一丝动静。他急忙将细剑举起,向着那动静指了过去。 细剑所指的方向上,一个人慌张了一下,也将手中的武器匆忙地指向了秦炳。 秦炳听得清楚,那人手中的兵器是双手举起,长短上猜测像是一支齐眉短棍。那人看到秦炳,心中慌张了片刻,很快又冷静下来。 “原来是你这个老瞎子。”那人笑道。 听到这说话声,秦炳也笑了:“原来你也是奔着赏银来的。” “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呢。” “早知如此,昨夜与你联手,也许这赏银已被我们平分了。” “平分?”那人嘿嘿笑了几声,“老瞎子,你凭什么拿那笔银子?” 说着,那人又向秦炳举起了手中的短棍。 秦炳收起了笑容,将短剑收到了腰间:“朋友,江月容可不是凡俗之辈,你可不要掉以轻心了。我听你的功夫,断不是江月容的对手。不如相助于我,事后我与你平分那赏银便是了。” 那人不动脚步,只是把那短棍瞄向秦炳的眉心。 “二百两,可比一百两多啊。”那人笑道。 一声枪响。 后院里的江月容心头一惊,四处张望了一阵。怀中的孩子被这一声惊着了,哇哇地哭了。江月容急忙收回目光,抱着孩子晃扭了起来。 大殿里的野雪朝殿外看了看,烦躁地摸了摸脑袋。 “怎么又打雷了?”他苦恼地自言自语道。 第十九话 暗枪(一) 武昌城里,江边码头上日已西斜。 野雪站在码头上,痴痴地望着江水东去。 “大和尚,你会不会记错了?”石老三在一旁喘着大气,“都跑了两天了,能问的人全问遍了,根本没胡老爷这个人啊。你再仔细想想,那胡老爷说的真的是武昌吗?” “不会记错,就是武昌。”野雪固执地说道。 “那他会不会没回武昌城,去了别的地方了?” “我问过胡家宅子的管事,那胡老爷就是回了武昌。” “可这武昌城里没这个人啊!” “那我就继续找!找不到我就等!见不到胡老爷,我就不离开这地方!” 野雪紧紧握着拳头,恨不能朝那长江砸去。长江滚滚,却不曾对野雪在意分毫。 “大和尚,回庙里吃饭去吧。”石老三哀求道,“天色晚了,腿也走不动了!” 野雪瞪了石老三一眼,愤愤地回身向城外走去。 “没用的东西。”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石老三却委屈了:“又不是我要跟着你到处跑的,你嫌我碍眼倒是放我走啊。我走你又追,追上还揍我,我图什么呀……” 石老三就这么唠叨着,野雪就这么默默听着,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城东破庙走去。 走到宝阳门时,二人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二位师傅,这是回庙里去呀?” 野雪和石老三回过头,见是昨晚在破庙里避雨的小贩。这小贩今天又挑着两篮果子,那果子圆润水灵,光是看着便让饿了大半天肚子的石老三馋出了口水。 “这果子……又是卖剩下的?”石老三试探着问道。 小贩叹了口气:“这两天也不知为什么,嗓子都叫唤哑了,偏没人来买。” “放到明日怕要烂了吧,可别浪费了……”说着,石老三便将手伸了过去,却被野雪一把抓住。 野雪那巴掌本就粗大,加上他力气惊人,五指往石老三胳膊上一捏,便像是要把石老三骨头捏碎似的。石老三疼得一叫唤,急忙把手缩了回来,一脸委屈。 “大和尚你装什么样子,你走一天路都不饿的吗?” 野雪冷冷看了石老三一眼:“人家的东西,他不给你,你不能抢。昨晚我们已经贪了人家便宜,你一没补上银两,二没替人出力,凭什么今天还要贪人家这点生意本?” “你厉害!你吃了就是有理,我摸一下都是偷的抢的!”石老三捂着被捏疼的小臂,气愤地背过了身子去。 那小贩却笑了笑,从篮中挑出几个果子来,用油纸包了,递到了野雪手里。 “师傅也别客气了。”小贩笑道,“昨夜在师傅庙里住了一晚,也是我打扰师傅了。这几个果子就送给师傅,也留几个回去给那禅房的姑娘,就当作是昨夜的留宿钱吧。” 野雪还想客气两句,但小贩盛情难却,便只好收下了这包果子:“施主真是善人。小僧冒昧,可否请教施主姓名?” 小贩微微一愣:“问我名字做什么?” “江湖上的规矩,两个好汉互通了姓名,今后就是江湖朋友了。”野雪答道,“我俗姓郑,法号野雪。施主不妨告知个名号,今后遇到什么难处,可只管来找我。” 小贩却哈哈大笑:“大师真会说笑,我只是个城里小贩,又不是什么江湖人。大师快回庙里去吧,天上云还没散,当心走在路上又下雨了。” 说着,小贩只管挑着他的扁担,向城东郊外走了。 天色昏暗起来的时候,野雪和石老三到了道成寺。 江月容刚点燃佛坛前的蜡烛,抱着孩子在坛前坐着。那孩子睁着硕大的眼睛,仰头望着高大的佛像。佛陀慈祥的面容让他涌出一股莫名的幸福,向佛像挥舞起小手,咯咯地笑着。江月容低头看着孩子,也跟着孩子一起笑着,直到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有人走近的声音。 江月容回过头去,见到是野雪在庙外躬身行礼:“女施主虔心向佛,必有善报。” 那野雪装模作样的姿态,倒也挺像那么回事。只是那虎背熊腰,看着别扭。江月容在心中窃笑了一声。 “师傅今日找到恩人了么?”她轻声问道。 野雪只叹了口气,没有作答。 江月容抱起孩子,向野雪行了个礼:“师傅是个善人,那胡老爷想必也是善人。佛陀护佑,师傅定会找到恩人的。这一日的行路也累了饿了吧,我这就去为师傅准备些饭食。” “女施主不必客气,我们回来时遇到好心人赠了些果子。我和石老三都吃过了,还给女施主也留了一些。”说着,野雪回过头去,却见那石老三抱着那包果子,自顾自地吃着。 野雪急忙抢过那油纸包,却见满满一包果子,已被石老三吃得见了底,没剩下几个了。 “你这小贼,怎么把留给女施主的那份也吃了!”野雪骂道。 “我饿!”石老三愤愤答道,“反正吃也吃了,你就当我是个贼,一巴掌打死我吧。” “不成器的东西!”野雪一把抓过石老三,把他扔进了大殿里。 石老三这两日被摔打多了,竟也不觉得这一摔有什么了不得的,连叫唤都懒得出声了。他只管爬起身子,赌气似的坐在佛坛前的蒲垫上,冲着佛陀嚷嚷道:“佛爷,和尚不准杀生,这规矩是你定的吧?现在你家徒弟要打死我,你管不管?” “胡说!我什么时候要打死你了?”野雪在身后怒道。 石老三也不搭理野雪,只冲着佛像喊道:“反正我石老三今天就坐在这儿了。果子是我吃的,随那大和尚要打要骂,我认了。那大和尚要真有本事,就在佛像面前一巴掌拍死我。到时我吐血污了这佛坛,佛爷你在天有灵,可得给那大和尚发下报应,为我报仇啊!” “你!”野雪一声大喝,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憋得面红耳赤。这一声大喝却把江月容怀里的孩子给吓着了,扭捏着哭了起来。野雪见了,急忙收住声音,瞪了石老三一眼,甩甩袖子朝庙里的仓库走了进去。没过多久,他拿着一本经书回到大殿,把经书往石老三身前一扔,喝了声“念”。 石老三看了眼那经书,撇过头去:“不念!” 野雪伸开大巴掌,往那佛坛上一拍:“念!” 一巴掌下去,整座庙都晃了晃。 石老三委屈地看了野雪一眼,不情不愿地伸手拈过那经书来。他正要翻开,突然想了想,向野雪问道:“大和尚,你识字的吗?” “你管我呢,念你的经!” 石老三白了野雪一眼,又撇了野雪身后的江月容一眼,再看了看野雪那铁巴掌,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缓缓摊开了经卷。 第十九话 暗枪(二) 太阳落入西山后,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破庙里,诵经声时强时弱,未几时,便停了下来。 野雪听了一阵经,却半句也听不懂。听着听着,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手脚越来越软,脑中的思绪肆无忌惮地飞散出去,如奔驰的野马,收束不得。那石老三也强不到哪里去,眼前的经书念着念着,却模糊起来,连字都看不清楚了。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去看,却只觉得那书卷竟扭着身子动了起来,调皮地躲着石老三的视线,偏不让他看明白了。 石老三手一松,手里的经卷掉到了地上。那坠地一声传来,石老三猛然想起野雪的大巴掌,心中一惊,神智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急忙缩起身子,全身的血肉都紧张起来,只等着捱住野雪即将飞来的一掌。 可等了半天,既不见巴掌落下,也没听到野雪大声呵斥。石老三缓缓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才听见对面野雪嘴里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他抬起眼定睛看去,见野雪虽然坐在自己身前,却早低下了头,闭上了眼,像座肉山似的瘫成了一团。石老三再朝大殿四周张望,也没见那小寡妇的身影,想必是带着孩子回禅房了。 逃走的机会到了!石老三心中一喜,急忙爬起身子。 趁这个机会,远远地离开武昌城,这辈子再不回来了。等那野雪醒了,就算要追,也不知上哪里去找我去。何况,寻不到恩人,野雪便不离开武昌地界——他猴年马月才能找着那胡老爷呢。 石老三窃笑着,迈开步子便要往庙外跑去。可他这腿脚刚迈了半步,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来,一个踉跄就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摔,大殿里又是一阵回响。石老三猜着,这一下响动这么大,那野雪必定被吵醒了。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脑中努力地想要编出一个借口来逃开这顿打。可他这脑子偏不听他的话,自顾自地胡乱想着心思,就是冒不出半点主意来。 石老三就这么在地上趴了一阵,却不见野雪起身来抓他。他微微抬起脑袋向野雪望去,见那和尚仍坐在那儿打着瞌睡,没半点动作。 这和尚,白天里那么精神,到了晚上也会累成这样子。石老三想着,心里又是一阵窃喜,要爬起身子来。可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脚都使不出力气,便只好连滚带爬地蹭到了破庙外。出了大殿,眼看着茫茫原野,他站都站不起来,何谈跑出武昌地界去。 先爬到庙墙后头躲起来吧,至少要那和尚醒来一眼找不着我。石老三想着,努力地支起身子,靠着庙墙,一点一点磨蹭着向拐角走去。拐过墙角,他才终于松了口气,靠墙坐下。 今天这腿脚也不知是怎么了,莫不是这两天跑了太多路,晚上又没睡踏实,所以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石老三想着自己若不好好休息休息,怕是跑不过那和尚,便侧过身子,在墙后空地上躺了下去。这一躺,脑后却碰到了什么东西,外软内硬,硌着难受。他回过头看了眼,见是一个人横了条腿在地上。 石老三一愣,顺着那腿往上看去。夜色里,那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石老三看到,是昨晚在破庙里闹了一阵的老瞎子,此刻就靠在这院墙上,张着嘴静默着。 石老三急忙翻滚开去,在泥地里爬了几步,却没见那老瞎子有什么动作,只是无力地靠在墙上,甚至没扭头朝他看一眼。石老三心中狐疑,又定睛看去。仔细看了许久,他才看清楚,那老瞎子的脸,只有一半。另外半张脸,像是被天雷轰开了,又像是被火药给炸飞了,只在墙上留了一大滩血污,地上留了许多血肉。夜色下,墙上的血迹和老瞎子的尸体都是一片黑乎乎的,就像那老瞎子有半张脸长到了墙上去了。 这景象把石老三吓得面色惨白,奋起一身力气,连滚带爬地向大殿门口跑回去。 “大和尚!”他失声尖叫着,“闹鬼啦!大和尚!” 野雪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却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只隐约听到石老三在尖叫着什么。 他抬起头,只见石老三手脚并用地跑过来,抓过自己的衣袖疯了般晃动着,嘴里尖叫了半天,却听不清喊了些什么。 这小贼,又耍什么幺蛾子?野雪不耐烦地伸手要把石老三甩开,可这手臂抬起来,却使不出半点力气。野雪一惊,急忙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料这腿也不听使唤,身子站到一半就晃悠一下,仰面倒了下去。 “大和尚!你怎么也不中用啊!”石老三惊慌地喊着,又拉又拽,却挪不动野雪分毫。 “你这蠢贼!”野雪眉头一皱,“我被人下了药了!” 石老三一惊,这才意识到野雪和自己一样,都使不出力气。野雪是江湖人,这江湖上的手段,他毕竟比石老三懂得多。石老三听完这话,脑中一震。 “难道是……”石老三心中涌起一阵寒意,“是那小贩!” 野雪思虑片刻,点了点头。 石老三惊慌失措,急忙伸出两根手指头,伸到自己喉咙里抠动,却干呕了半天,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野雪努力爬到大殿门口,靠着院墙勉强站起了身子,朝大殿外张望过去。 那小贩对他二人下药,却不下猛毒,可见目的不是为杀他二人。下午在城门口,小贩特意提醒说果子要给禅房里的姑娘带一份去,看来那对母子才是他的目标。 既然如此,那小贩随时可能出现。野雪曾向那姑娘保证过,会保她们母子平安。看来今夜,就是践行这承诺的时候了。 “那小贩,出来!”野雪对着庙外漆黑一片的荒原喊道,“枉我还和你通了姓名,原来你是个暗箭伤人的无耻小人!” 这话喊完,庙外却传来了一阵大笑。 “胖和尚,你这样也敢自称江湖中人,你是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 是那小贩的声音,却看不清那小贩人在哪里。 “大侠救我!”石老三急忙对着庙外哭喊道,“我不认识这大和尚,我是被他抓过来的!大侠你侠肝义胆,明断是非,我可从没得罪你,我跟这大和尚可不是一路人,你可别牵连我啊!” “石老三!你这懦夫!”野雪破口大骂道,“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惩恶扬善。你对这么个卑鄙小人摇尾乞怜,算什么男人!” “大和尚!你要死自己去死,别拉着我一起死!我本来也没要跟着你,是你把我绑来的!” 那庙外又是一阵大笑。 “胖和尚,你该学学这头陀。识时务才是俊杰,我想杀的也不是你。只要你安心躲在一边,不要插手,我自然不会为难你。睡一觉,明早起来,手脚自然利索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去,你我再不必相见。但你若执意要拦着我,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野雪大喝一声呸,冲着庙外高声喊道:“我野雪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你今日若敢近这大殿半步,就等着领教领教我这铁巴掌吧!” “铁巴掌?就凭一只巴掌?你的巴掌再厉害,厉害得过洋枪吗?” “洋枪?”野雪闻言,哈哈大笑,“我还当你有什么绝技傍身,原来就凭一杆破洋枪。不怕告诉你,我野雪出家前,专砸洋枪!我这双巴掌,少说也拍断了二三十杆枪杆子。你若有胆子,走出来,我与你比划两手。你那洋枪能碰得着我,就算我输!” 庙外的声音冷冷笑了笑:“胖和尚,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那绝学吧。” “来呀!”野雪摊开双掌,靠着庙墙,摆开了架势,只等那小贩露出身形来。 一声霹雳响动,好似惊雷掠过。 野雪只见庙外火光一闪,随后就见到自己胸口前炸开一片血肉,身子随之一震,剧痛走遍全身,叫他动弹不得。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那痛感把自己的魂魄都掏了去。 “这是……什么暗器?”他呢喃地说了一句,口中涌出一团血,堵住了喉咙,再发不出声音,只靠着院墙一点点滑坐到地上。 第十九话 暗枪(三) 荒野上回荡的枪声平息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影缓缓站了起来。他在夜色中伏了许久,借着漫天阴云的掩护避过了野雪和石老三的视线,直到洋枪射出的火光将他的面容照亮了一瞬。 他吹了吹枪口冒出的烟气,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一颗弹丸,装进了枪管中。他看到,破庙门口的石老三瘫坐在地上,身体因恐惧而颤抖着。野雪瘫在墙边,一动也不动。他笑了笑,提了枪,放肆地朝破庙走去。 那人走的近了,石老三才借着庙里的烛火看清,那小贩脸上的神情与昨夜避雨时已大不相同——他虽如昨夜借宿时一样笑着,但今晚的笑容却扭曲得多,看上去如恶鬼一般。 “那头陀。”小贩用枪指了指石老三,“我要你们带回来的果子,给那寡妇吃了么?” 石老三脑中一凉,看着眼前幽深的枪口,一时间不敢说话,只瞪大了眼睛冒着冷汗。 小贩皱了皱眉,把手里的洋枪凑近了石老三的眼睛,幽幽地问道:“要你们给那寡妇带的果子,她吃了么?” “吃……吃了……”石老三呆呆地答道,“全吃干净了,一点没剩下。” 小贩的眼中冒出一丝冷光:“总算还有点用处。” 他将洋枪收回来,指着大殿深处的禅房,一步步走了过去。石老三这才明白,那小贩是要对那孤儿寡母作恶。 这对石老三来说,却是个逃跑的好时机。此刻他只需鼓起力气,跑个几步,找个坑洼地方借着夜色躲藏起来,当不难逃过这生死劫。至于那寡妇,在石老三看来她本也不是什么良人,总在一旁煽风点火教野雪欺负他。若不是那小寡妇,他石老三何至于被野雪这大和尚抓去受两天苦。今夜这事,是那小寡妇自己的劫难,石老三本就是被牵连的。能不能躲过这劫就看那寡妇自己命好不好了,与他石老三无关。 石老三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些话,可不论他怎么说,却总觉得说服不了自己。他看了眼门口墙边的野雪,胸口的血顺着衣服往下淌,两只铁巴掌无力地落在地上,头也垂着,眼也闭着,不知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又看了眼那小贩,一步步朝着禅房走去,手里的洋枪被烛火照得摄人心魄。 石老三急促地喘息着,四处张望,脑中却一片混沌,不知所措。看了一阵,眼光落在了地上那卷经书上——那是野雪拿来让他念的经卷,此刻就在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落着。 他抓过那经卷,朝着大殿里的佛像望了一眼。 佛爷,我石老三今天可把命押给你了。你若真有本事,就求你显显灵吧! 石老三将经卷猛地朝佛坛上扔过去。经卷打在佛像,佛陀静默地看着。经卷落下,被佛像伸在身前的小臂一拦,翻滚半圈,正撞上坛前的蜡烛,将一片烛火打灭了。 石老三心中一喜,口中急忙喊道:“有人!” 小贩正要进那禅房,突然见大殿一黑,又听石老三在殿外大喊了一声,急忙将洋枪调转过来,对着大殿门口。 大殿里一片漆黑,石老三只听到小贩那边动静一阵,也不知小贩中计没有,只管继续大声喊道:“那小寡妇跑出庙去啦!” 小贩一惊,急忙向庙外跑去。庙外虽也是夜色,但隐隐有天光落下,纵然看不分明,可奔跑的人影还是能辨得出的。小贩拿枪指着庙外,望了一圈,却不见有半个人形。 他正狐疑间,石老三突然从他背后跳出,死死抱住了他的身子。 “臭小子,敢给你石大爷下药!”石老三在那小贩耳边恶狠狠喊了一句,随即不由分说,一口咬住了小贩的耳朵。纵使四肢手脚使不出力气,他这张嘴却力道十足。如今到了搏命时候,石老三也顾不得许多,直把吃奶的劲都用在了牙上,深深咬进了小贩的皮肉里。 小贩惨叫一声,用手掰住石老三的脑袋,拳打枪砸。石老三就是死不松口,不过片刻工夫竟生生把小贩的耳朵咬了下来。 小贩疼痛难忍,一边捂住伤口,一边疯了般甩起身子。石老三手脚无力,抱拿不住,被小贩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大殿门边,摔落在野雪身旁。 那野雪只是低着头,半边身子都被血水浸湿了。 小贩把手从耳边拿下,只摸得满手都是血。他凶狠地喘着气,举起了手中的洋枪,向石老三瞄去。 “头陀,去死吧!” 石老三挣扎着,却站不起身子来。眼看着那洋枪指向了自己,他只觉万念俱灰,却又心有不甘。 “那没用的佛爷!快来救我!”他大喝道。 随着这一声落定,一只瓦片突然从大殿深处飞出,重重地砸在了小贩脸上。 这一击之力,叫那小贩半边脸都抽搐了起来,站都站不住,连着洋枪一起摔到了殿外的泥地里。他匆忙支起身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是一只瓦片眨眼便飞到。这次的瓦片直直砸在他面门上,两颗门牙当即打断,和着血水从嘴里崩了出去。小贩急忙伏在地上,往远处爬。还没爬出两步,又一只瓦片从大殿飞出,擦着小贩的后脑过去,卷着一阵风砸在了小贩身前的泥土上,溅起一阵土砂。 这三只瓦片,如电光火石般连珠打出,不过一眨眼功夫便把小贩打翻在地。石老三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娘亲咧,佛爷真显灵了!” 小贩借着夜色,趴在大殿外隐住身形,手忙脚乱地把手中洋枪指向了破庙。他一摸自己的腰间,心中一紧——那装弹丸的口袋不见了! 是那头陀!他扑到小贩身上,盗走了那口袋! 石老三虽没什么武艺,但偷鸡摸狗的功夫,却是一把好手。那小贩把口袋就这么别在腰间,对石老三这样的惯偷来说,根本不费功夫,哪怕被人下了药也能轻易得手。 小贩再向庙里看去,却看不到半个人影。那瓦片不知是何人掷出来的,石老三也躲进了大殿墙后,连那瘫在门口的野雪,也被石老三趁这工夫拖进了大殿里去了。 殿里殿外都是一片漆黑,小贩的枪里又只有一粒弹丸。那小贩脸上现在是伤痕密布,右边让石老三咬去了耳朵,左边被瓦片打成了聋子,面门上还阵阵剧痛,几乎让他睁不开眼。此刻全凭着这杆洋枪的威慑,才让庙里人不敢冲杀出来。 石老三拖着野雪进了大殿,沉重地喘息着。他在殿里小声问道:“谁扔的瓦片?” 他看到,佛坛后隐隐露出两个身形。一个身形抱着孩子,另一个手里握着长短双刀。 石老三一喜:“柳大侠?是你吗?” 柳亦隆还未答话,身边的江月容抢道:“柳公子不放心我们母子,今日特意留在后院里护卫。刚才若不是柳公子,只怕我们都要遭了那恶人毒手。” “柳大侠呀!”石老三痛心地说道,“你怎么不早点出手,可害苦了我们了。” 柳亦隆低声问道:“那和尚怎样了?” “不知道死没死,反正是胸口挨了一枪。” “那洋枪威力非同小可,五步之内能把秦炳半边脸炸开。”柳亦隆说道,“若要胜他,必须在他开枪前击杀。否则一枪之力,我们谁也吃不住。” “他的枪只能开一次!”石老三抢道,“我亲眼看见他只装了一粒弹丸进去,他装弹丸的布袋被我偷来了!” “那便好。”柳亦隆凑到江月容耳边轻声道,“我去诱他开枪,听到枪响,你便出手。” “不可!”江月容急忙制止道,“洋枪可不比寻常暗器,你看不清那弹丸的。” 柳亦隆望着江月容,淡淡笑了笑:“天色昏暗,他未必能打得中我。纵使我躲闪不过,中了这一枪,那你便不会中枪了。后面的事,交给你便好。” “不可,太冒险了!”江月容仍阻拦道,“何况我手中只有瓦片,此物生脆,离开十步外未必能打出力道来。” 柳亦隆沉吟片刻,向石老三问道:“头陀,你那里有什么重些的物件吗?” 石老三听完一愣,脑中思索片刻,盯上了野雪的袖口。 “一锭银子,够重吗?” 江月容朝柳亦隆点了点头。 第十九话 暗枪(四) 小贩在庙外守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他脸上的疼痛缓缓平静了下去,手中的枪却握得越来越紧。 破庙在夜里静默着,那一片漆黑中却似乎涌动着股股暗流。 晚风搅扰着泥土间的湿气,阴云遮挡了漫天星月。秋虫在荒原上鸣叫着,向天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小贩的脸上,血顺着脸颊点点滴落,又疼又痒,他却不敢腾出手去擦。他在心中暗暗赌咒着,待今日杀了江月容,必把那头陀也乱刀砍死,把这破庙一把火烧了,甚至这般还不解气。 失了一只耳朵,这赏银要加钱! 他正想到这里,夜庙中突然有人影闪过。 小贩一惊,急忙将手中的洋枪指了过去。 江月容,你终于沉不住气了! 破庙里,石老三拖着野雪,伏在大殿墙后,在漆黑中隐藏着。他听得到,躲在佛坛后的柳亦隆在缓缓靠近大殿门口。 佛坛后,江月容手里攥着一锭银子,那方正又菱角分明的手感和沉甸甸的重量,摸起来就像是天生的无上暗器。 她从佛坛后探出头去,望见庙外一片空旷,看不到人影,只见泥土地在天色下起伏。 她又向这破庙里扫视一圈,看到了柳亦隆拖着双刀向庙外潜过去的身形。 柳亦隆轻声走到了破庙门口,倚着墙,深深喘息了一口气。他把那柄长刀抱在身前,默默对刀刃祈福。 先祖英灵在上,佑我柳亦隆撑过此劫,将这柄戚家刀传往千秋万代。 秋虫的鸣叫声越来越响,似阵阵厮杀。 忽然,庙外卷起一阵旋风。 柳亦隆脚下用力,身形猝然跃出,向庙外跑去。 他看不到庙外埋伏者的身影,但知道此刻定有一杆洋枪瞄住了他。他只管向东飞速跑去,像是要逃的样子。他的脚步轻盈却有力,每一脚踩下去都在身后扬起一阵沙尘,在沉静的夜色中显得愈加扎眼。 小贩脸上抽搐着笑了起来。他猝然站起身子,对着庙里跑出的那人影,将洋枪举到身前。 “赏银,是我的了!”他癫狂地喊着。 手指一抖,枪口闪出一阵火光,照亮了他扭曲的面容。 一粒弹丸伴着一声霹雳般的响动飞驰而出,向着庙外的人影杀去。 一声清脆的巨响,庙外那人影面前也闪出一片火花。借着那火花的光亮,小贩看到,那是柳亦隆将长刀反手举在身侧,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向小贩的方向看了过去。 洋枪的弹丸不偏不倚,正打在了长刀的刀身上,崩出几颗火星,却没伤到那刀客。 小贩心惊,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忘却了动作,呆立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庙中突然飞出一个黑影,朝他脸上袭来。 他看着那黑影,只见方方正正,隐约反射着迷人的光泽,却不知是什么。 一声闷响。 那黑影深深打入了小贩的脸颊,将那张还未消逝的扭曲笑容卷入了一片漩涡中,散作一团团血肉飞散了出去。 小贩的身形倒下,在荒原上留下了一片血浆。他喊出的那句话,还在原野上回荡着,声音久久未散。 “赏银,是我的了……” 阴云散了,露出点点星光,半轮明月。 夜庙外,柳亦隆松了松被震得生疼的虎口,看了看手中的长刀。被弹丸打中的地方,崩开了几块铁皮,却没伤到刀的筋骨。刀身在月光下,闪着斑驳的寒光。 这柄戚家刀,当年从倭寇刀下救了无数生灵,今日又挡住了那洋枪一击,历尽沧桑,却安心在柳亦隆手中静默着。这刀若有英灵在,柳亦隆真愿与他把酒言欢,听他讲述这几百年的世事变迁。 “谢英灵护佑,晚辈柳亦隆定不负所望,将这长刀扬名天下。” 他向倒在地上的小贩走去。 小贩在地上仰躺着,半边脸被那锭银子削去,只留下了半张僵硬而骇人的笑容。 那锭银子在血污中静静躺着,被星月打下一阵寒光,望去却似乎比柳亦隆手中的长刀更加阴森可怖。 小贩身边,那杆洋枪落在地上,失去了神采。 柳亦隆挥起长刀,向那洋枪砸去,将一杆枪砸成了一地碎末。 “柳公子,受伤了么?”庙里的江月容对外喊道。 柳亦隆回过身,笑了笑:“弹丸打在了刀上,我没事。” 江月容点了点头,又收回目光,看向庙内躺在地上的野雪和尚。 石老三软软地靠在庙墙上,手里还捏着野雪的衣服。他分明是被下了药,使不出力气的,却不知怎么,竟能把这个胖大和尚拖进了庙里来。只是这力气使完,身子像是僵住了似的,手就这么紧紧攥着野雪的衣服,松不开了。 “这和尚,是死了吧。”石老三苦笑道,“也不知我拖他进来做什么,死了还这么沉。一个和尚,上哪里吃来了这一身肉……” 说着,石老三却哽咽了一声。他急忙收住了声音,免得被江月容发现了。 江月容静默着,将身子隐入了破庙暗处,不说话。 石老三望着身前的野雪,心中涌起一股悲悯。他想用笑去遮掩,却不料那一腔悲悯来得猛烈,他笑着笑着,却哭出了声来。 柳亦隆收了长刀,回到大殿,看着野雪。他沉吟片刻,向野雪走过去,伸出手,在野雪的鼻前探了探。 一阵微弱的气息从指尖流过。 “他还没死!”柳亦隆突然说道。 石老三一惊:“没死?那……有救吗?” “我知道一个人,或许可以救他!”江月容突然说道。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呀!”石老三想要站起身子,却脚底一软,又跌了下去。 江月容向柳亦隆说道:“柳公子,可否劳你帮手?” “姑娘请讲,必不推辞。” “我们需带着这位大师,连夜闯入武昌城去。夜潜武昌城,只有一条路可行,但非武艺高强之人相助不可。不知可否请柳公子,与我们同行。” “人命关天,我自当同行。” 江月容道了声谢,急忙跑去后院,找出一辆独轮推车。众人帮着把野雪扶上了车,刚要迈步,石老三却突然惊慌地叫道:“等等!先别走!” 他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朝那小贩的尸体走去。走到尸体前,他趴到地上,仔细地寻着什么。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锭在血色中闪着寒光的银子。 石老三拿过那锭银子,仔细地擦拭干净,又晃晃悠悠走回去,爬到推车上,把那锭银子轻轻塞进了野雪的袖口。 “这可不能忘。”他念叨着,“等大和尚醒了,发现银子没了,非拍死我不可。” 月色下,推车缓缓动了起来,由柳亦隆推着,江月容领着,匆匆向武昌城赶去。 石老三坐在车上,问道:“我们要把这大和尚运到哪里去?” 江月容向武昌城深处望了一眼。 “翠红楼。”她简短地答道。 “哪里?” 第二十话 药(上) 长江岸边码头上,夜深人静。 码头往东,是武昌城的一段城墙,南头是平湖门,北头是汉阳门,城墙后便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 黄鹤楼下,是一座不夜城,灯红酒绿,处处风流。走水路到武昌城的富商,从码头上岸,便能从汉阳门和平湖门入城,一进去便是那黄鹤楼下的风流地。因这一带名声太响,故富人大多爱从这一侧入城。可水势强弱不定,有时走水路便会把不准时辰,到武昌城外码头时已入了夜,关了城门。那些富商隔着城墙望着黄鹤楼下莺歌燕舞,却只能回头去那杂乱的码头上寻个住处,心中难免愤恨。但这武昌城里,却有一条路是专门为这些晚到的富商准备的。 汉阳门,是离黄鹤楼最近的城门,也是守城兵士最喜爱去的城门——因此处油水丰厚。 晚到的富商,碰上武昌关了城门,又想去黄鹤楼下逍遥一夜的,若熟门熟路,就知道该去那汉阳门下。汉阳门的守城兵将也懂得世故,只要付些银两,便可私开城门放人进城去。富商进城心切,码头上又没有好的住处,这时候自然是任守城兵将宰割,有多少银子出多少银子。守城兵将也都知道这个好处,利益均分,互相隐瞒。大伙都想挣这银子,就看谁的命好,能轮值到这汉阳门守个夜了。 今夜,守这汉阳门的,是个老兵油子。 这老兵,前些日子守城东门,碰上了一伙恶人,被恶人的头领拿马鞭抽得皮开肉绽,在家养了几日伤才回来。自那以后,他都不敢往城东门走,看见城门腿就哆嗦。官兵头子念在他守了十来年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特批他以后专守西边城门。这一夜轮值,轮到他守这油水最多的汉阳门,可把他乐坏了。 这一夜,他要把那几日躺在家里花去的药钱全给挣回来。 可说来也怪了,这汉阳门平日里总能碰到两三个夜里才到码头的富商,偏今天到了深夜,一个人影也没碰上。这老兵从关了城门就一直盼着,盼到三更时已是急得抓耳挠腮了。 终于,到了三更后半时,有个穿长衫的人影来到了汉阳门下。 老兵在城楼上,借着城楼上的火光,望见那人戴着斗笠遮住了面容,只看到手上拿着一根长棍似的东西。 这人虽看着不像富商,但到了这个时辰,能捞着点油水,总好过白站一晚上吧。 “城下是什么人!”他对着那人喊道。 “过路的旅人。” “来此作甚?” “行船误了时辰,没赶上进城。烦官爷帮个忙,开个城门放我进去。” 老兵心里嘿嘿笑了:“身上有什么重物没有?” 那来人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冲城楼上的老兵晃了晃。 那钱袋圆鼓鼓沉甸甸的,看来装的是真金白银。 老兵心中一喜,喊了声“等着”,忙叫麾下新兵将城门横木撤去,他则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下城楼,把城门开了个小缝,向门外瞄去。 他这一瞄,却见眼前这来人不只用斗笠遮住了脑袋,脸上还蒙了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老兵。 老兵心中一紧——这人决不是善人,可不能放他进来。他正要喊人来堵门,那声音还没出口,就见门外客将手中长棍似的东西往前一戳,硕大的城门就像是被撞城槌撞了一下似的,猝然洞开,把那门后的老兵给轰飞了去! “有贼寇!”老兵一边在地上爬着,一边喊道,“快关城门,有贼寇!” 门外客却不等守城兵将动作,快步跨进城里。他见老兵正要爬起身子,便将手中的钱袋朝那老兵扔了过去。钱袋在空中散开,袋中大块大块的石头照着老兵脸上噼啪砸去,把那老兵砸得辨不清东西南北,转了个圈便晕倒了过去。 晕倒前,他在心里愤愤地想着:东门不好守,怎么西门也不好守啊…… 柳亦隆扮作恶人,冲进了汉阳门,大闹一阵,将整个汉阳门的兵将全部吸引了过去。空空的汉阳门,只露着半开的城门,无人把守了。江月容趁着这个机会,推着小车近了武昌城。 在道成寺的闲暇时,江月容织了一个布袋,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半岁大的孩子。此刻她将布袋背在身后,布袋里的孩子就乖乖地伏在江月容的背上,睁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推车上,野雪虚弱地躺着,胸前的伤口上铺了许多布料,血却仍不住地往外冒。 石老三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在一旁跟着江月容走着。他能远远望见柳亦隆带着官兵远去的身影,低声暗讽道:“要进这城,还真是非武艺高强之人相助不可呢……” 江月容瞪了石老三一眼,石老三急忙收住了嘴。 城里官兵军备松懈,以柳公子的本领,必不难脱身。江月容心中默念着,但仍忍不住担忧地朝柳亦隆的方向看几眼。 石老三看江月容推着野雪,竟似乎不费什么力气,也暗暗有些惊讶。他一直觉得这小寡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没想到这寡妇力气还真不小。 不久前的夜庙一战,庙里伸手不见五指,石老三自然不知道那扔瓦片掷银子的是谁,只理所当然地觉得是柳亦隆杀了那小贩。纵他再怎么猜想,怕也想不到身前这个弱女子的本领有多大。 好在汉阳门离翠红楼不远,这寡妇的力气应该够用了。他想着。 他们抄进小路,沿着小巷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翠红楼后一个不起眼的破屋后院里。 “这是个什么地方?”石老三问道。 “是个药房,里头住着个大夫。” “大夫?”石老三看着这破烂的屋子,心中阵阵不安,“这是什么撇脚大夫,住在这么个破烂地方,前边还杵着个妓院,怕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吧。” “要救这和尚,武昌城里只有他才行。”江月容将推车停下,望着石老三,“你现在有力气了么?” 石老三活动活动身子,感觉那药劲像是过去了,便点了点头。 “那便好,劳你把这和尚背进屋子里去吧。”江月容说着,便朝屋内走去,不给石老三留下回话的工夫。 石老三一愣,看了看推车上肉山一般的野雪,心中一沉。 “哎呀!药劲又上来啦!我站不起来啦!” 江月容早进了屋子,后院里没人搭理石老三了。 石老三无奈地看了眼野雪。 “臭和尚,自从摊上你,就没好事!”他说着,揪起野雪的衣领子,生拉硬拽起来。 第二十话 药(下) 破屋的灯火亮了起来。 江南风捂着脑袋,脸上毫不掩饰被搅扰了一觉美梦的烦躁与疲倦。 石老三费尽了力气,终于把野雪拖进了屋里,放置在地板上。 江南风朝野雪右胸的伤口上瞅了一眼,厌烦地闭上了眼睛,给自己灌了一口醒神酒。 “拖出去。别死在我屋里,多晦气。” “拖不动。”石老三坐到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拖你拖,我没力气了……” 江南风皱着眉头,揉着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三叔……”江月容在一旁轻声哀求道,“救一个人,便偿一份杀孽。现在拖他出去,那便是杀人了!” 江南风却冷笑一声:“我杀过的人还少吗?这和尚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救他?我怎么知道他是得罪了谁?我怎么知道他的仇人不会找到我家来?你们闯的祸,别牵连到我。拖出去。” “可这武昌城里,只有你能救这伤啊!” “怪他自己命不好。死在洋枪下,不算委屈他。” “你当初能救我,为何今日不能救他?” “早知你要给我带麻烦过来,当初我连你也不救!” “三叔!”江月容焦虑地望了望窗外的翠红楼,心中一横,“当年你被逐出家门的时候,向父亲隐瞒了一个人,是吧……” 江南风心惊,瞪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不做躲闪,也直直地瞪了回去:“你今日若救下这和尚,我们便相安无事。若你执意不救,我可要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父亲了。” “你可别忘了,若回去,你也是死路一条。”江南风低沉着声音说道,“你我的处境,没有差别。” “那就请三叔出手,救回这和尚性命,你我都能安心。” “这和尚是与你有什么关系?” “只是个借住的和尚罢了。” “那你为何执意要救他?” “救一个人,便偿一份杀孽。”江月容轻声答道。 江南风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 “女人和小孩出去。”他愤愤地低声说道,“别在屋里碍事。” 江月容稍稍安下心来,向江南风行了一礼,背着孩子走了出去。石老三见江月容走了,也急忙站起身,却被江南风粗暴地喊住。 “那头陀,你别走。” 石老三一愣,不知所措地望着江南风。 “搭把手。”江南风饮着酒,揉着眼,随手指了指屋门边的药柜,“拉开最上层的小屉,取瓶药粉出来。” 石老三木讷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嘀咕着:哪有这个道理,大夫坐那儿喝酒,却要病人去取药。 他拉开小屉,见里头摆满了白色的小瓶,每一瓶都一模一样。他取出一瓶,打开看了看,只看见满瓶都是白色的粉末。 “这是个什么药?”石老三狐疑地问道。 “毒药。”江南风随口答道,“别吃下去,吃多了会死人的。” 石老三一惊,急忙把小瓶往柜子上放去,两手在衣服上来回搓动,像惹了晦气似的。 “取个碗,接上点水。”江南风懒懒地说道,“把这粉末倒两口进水里,搅匀了端过来,喂这和尚喝下去。” “喝?”石老三吓了一跳,“这不是毒药吗?” “吃多了是毒药,少吃一点就不会死人了。”江南风答道。 石老三回过头,见到江南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些细小的刀具,正在油灯上烤着。这情景,石老三只看一眼,腿就吓软了。 “你……拿刀做什么!” “救人。” “又是喂毒药,又是动刀子,你这大夫就这样救人?” 江南风诡异地笑了笑,把烤过的刀片凑到眼前细细瞧着,悠悠地说道:“谁说杀人的东西,不能拿来救人?” 不知几个时辰过去,天色隐隐地似乎要亮起来了。 待翠红楼的喧嚣渐渐散去了,才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 破屋里,江南风剪下了最后一根丝线,喘了口气,软软地向地上躺了下去。 石老三看着野雪右胸口上用针线缝起来的伤口,心中冒出阵阵寒气。 “这就……救回来了?”石老三轻声问道。 “命是保住了。”江南风疲倦地答道,“等药力散了,这和尚就该醒过来了。” “药?”石老三看了看柜子上那装着白色粉末的瓶子,“那毒药,这大和尚吃了真不会死吗?” “毒药这东西,能不能杀人得看吃了多少。”江南风答道,“就好像做人,有一点坏心眼那算不得坏人。坏心眼多了,人才坏了。那瓶中药,若只吃两口,最多让人昏睡三五个时辰,睡醒了药力便过去了。想死,得吃一整瓶。吃完后人如堕梦中,一觉不醒,最后在梦中死去,无半点痛楚。” “天下还有这样的药?” “我亲手调配的。”江南风略带得意地说道,“我还起了个名字,叫醉生梦死散。生时醉,梦中死,人世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你这药卖得好么?”石老三问道,“我看那小屉里储了整整一屉,像是卖不出去……” “这药,不卖。” “不卖?”石老三困惑不解,“不卖药,你存一屉子做什么?” “这药,是等着选一个好时辰,给我自己吃的。”江南风轻声答道,“日子到了,我便把这一屉醉生梦死散全吃进嘴里,做一场人世间最大的梦,再不醒来了。” 说着,困意袭来,江南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久便传来了轻轻的呼噜声。 石老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江南风已经不搭理自己了,他本也跟着忙活了一夜,听着那呼噜,也不觉懒懒打了个呵欠,靠在了墙壁上,轻轻睡去。 这几夜,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石老三早就困倦难忍了。这一靠到墙上,便觉得整个身子的力气都散了,魂都飘去了天地外了。 睡了一阵,隐隐地,石老三听到有人在唤他。 “石老三。”野雪的声音。 石老三朦胧地睁开了眼睛,看见破屋里,野雪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身子一顿抽搐。 “石老三,我问你。”野雪在他身前端坐着,语气低沉,“你为什么没走?” “什么?”石老三一愣。 “我昏迷了这么久,你本有机会偷了我的银子,远远离开武昌城,要我无处去寻你。你这小贼,跟着我本就是惦记我那锭银子嘛。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没有拿着银子舍我而去?” 石老三看见野雪那般严肃的模样,又看到江南风躺在地上沉沉睡着,心中突然明白了——这是个梦,野雪这是魂魄出窍,进到自己梦里来了。 既然是梦,梦里的野雪是扇不出铁巴掌的,那便没什么可怕的了。想到这里,石老三松了口气,笑了笑道:“你这大和尚,是个憨货。” 野雪一惊,瞪大了眼珠子,像是不敢相信石老三会用如此语气跟自己说话似的。 看着野雪那神情,石老三嘿嘿地笑了起来。这梦里的野雪,倒也梦得真切。 “大和尚,你以为我石老三真的怕你么?”石老三放肆地说道,“我石老三横行湖广一代十几二十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物没碰过。你野雪这样的货色,我少说也偷过十七八个。不就是仗着那一膀子力气么,有什么了不得的。有勇无谋,自以为是,拿巴掌去跟洋枪叫阵,这脑子是猪生的吗?那小贩说的真是一点不错,你这点脑子,是怎么在江湖混了这么久还没死的。我石老三今天不走,就是要告诉你,是我石老三救了你!你不是厉害么,不是铁掌无敌么,不是动不动把我甩出几里地去么。到头来如何呢?你的命还不是要我来救!等你的魂魄回了那摊子肉里,你可记得得磕头谢我,好吃好喝供你石老爷几天,让你石老爷开心开心,明白了么?” 石老三越说越得意,语调忍不住高了起来,把不远处正沉沉睡着的江南风给惹烦了。 “那头陀,大半夜的你安静点行么?”江南风正要发火,一起身,却见野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和尚?你怎么醒了?” “多谢施主相救。”野雪向江南风合掌行了一礼,“施主给我动刀的时候,我从头到尾都醒着,知道是施主在救我,不敢妄动,只是咬牙忍着疼。” “怎么可能呢?醉生梦死散可是我亲手调配……”说到这里,江南风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那喂药的碗拿过来看了看,闻了闻,又尝了尝,突然对着石老三喊道;“那头陀,我要你放两口药末,你放了多少?” 石老三一听,心凉了半截:“你又没说一口是多大,又说吃多了会死人,那我自然……就撒了三五粒在里头……” “三五粒?我这药可是粉末,哪来的三五粒?” “就是……那粉末,数出来的三五粒……” 江南风倒吸一口凉气,看看身前这和尚,顿时心生佩服——那可是拿刀在他胸口上划,他竟能咬牙忍住,一声不吭,真是奇人。 石老三呆呆地看着野雪——他算是明白了,这不是梦,刚才那些话是真真地说给野雪听见了。 “大和尚,你伤还没好,可别动了力气啊……”他两眼紧紧盯着野雪的巴掌,颤抖着声音小声说道。 野雪却沉吟片刻:“下药的时候,你本有机会杀我,却没动手?” “我怎么敢动那心思呢……”石老三急忙陪笑道,“大师您好心收留我,出了事又救我,给我地方住,还讨饭食与我吃。跟着大师吃住不愁,可不比过往在那街头上露宿强多了嘛。” 野雪看着石老三,沉沉叹了口气:“也是我对不住你。说是收你为徒,连日来却只是带着你四处奔波,却没教你半点本事。” “没有的事,大师您有要事在身,自然是应该先去办的。” “石老三,我看你虽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本性倒也不坏。我问你,你想学些武艺吗?” “有大师在,我何必学武艺呢?” “话不能这么说,若以后我又被人偷袭,你不能自保却如何是好。不如这样吧,我就将我一身武艺传授于你,你学么?” “大师要传我什么武艺?” 野雪略作沉吟,答道:“我看这样吧。从今天起,你每日受我三掌。一年之内,可练成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便不怕那些江湖恶人了。” “不学!” “铜皮铁骨,刀枪不入,这都不学?” “打死也不学!” “怎么会打死你呢!我下手有分寸,打不死的!” “打不死也不学!” 屋里突然喧闹了起来,江月容听到了野雪和石老三争吵的声音,知道这是江南风把野雪救回来了。她终于安下心来,任由一夜未眠的疲倦袭上了心头。 她轻轻抚了抚在怀中乖乖睡着的孩子,把头靠在了破屋墙上,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远远地,她依稀看到,天色将明未明,月色掠过层层云雾,落到了前方的城楼上。 那城楼顶上,幽幽月下,有一个穿长袍的身影,手握着长短双刀,巍然立着。 那身影,似乎正朝江月容的方向看着。 江月容知道,这么远的距离,那人是看不清她的。但她还是懒懒地伸起了一只手臂,朝着那身影挥了挥手。 也不知那身影是不是看到了,月容的手刚一落下,他便从城楼另一侧翻身下去,没入了一片星月中。 没过多久,天便亮了。 第二十一话 柳公子 连日的阴雨过后,武昌城便入深秋了。 城东的道成寺后院里,两株老树叶落缤纷。 秋叶还未落到地上,便被一对长短刀掠过,随着一阵旋风,舞到了半空中。翩翩翻过几圈,再落下时,已从一片变作了两瓣。 柳亦隆在后院中把一对长短刀舞得虎虎生风,卷起风沙阵阵。长刀势强力猛,短刀快如闪电,惊得满院秋叶上下翻飞。 一套长短刀法落定,柳亦隆收下双刀,定住身形,不见半点喘息。漫天秋叶莎莎落下,似秋雨一般,将地上的沙土打起阵阵涟漪。 后院深处,传来了孩童稚嫩的笑声。 柳亦隆回身望去,见是江月容抱着孩子,从禅房走了出来。那孩子从母亲怀里侧过身子,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院子里翻飞的秋叶,伸着手要去抓取。细碎的秋叶打在他的小手上,留下点点痒动,惹得这小家伙咯咯地笑着。 “柳公子果然好身手。”江月容笑道。 柳亦隆急忙收了双刀,向江月容行了一礼:“姑娘,冒昧了。这刀法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不敢荒废,故每日都需习练。” 江月容只是笑了笑,抱着孩子进了院子,将手中的纸风车放到了孩子手中。孩子拿住风车,兴奋地挥舞了起来,似乎天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不如这一纸风车有趣。 自那一夜洋枪夜袭之后,过了几日,再没有人来这破庙寻江月容了。柳亦隆在武昌城里散了几句流言,说他亲眼确认过,江月容不在道成寺。多亏他这几番口舌,让道成寺回归了往日的平静。野雪还在江南风处养伤,石老三也在那边住下,道成寺里没了护卫,柳亦隆不大放心,便在道成寺的后院里又多住了两三日。每天一早,他便在这后院演一遍长短刀法,然后便去城里寻一寻赏银的生意,晚上再回这后院住下。他这样的逐赏银而生的人,是不会在武昌城留太久的。离别的日子迟早要来,但走之前,他想先确认江月容的安全——也在离别之前,多看江月容几眼。 这一日的刀法练完,江月容带着孩子进了后院玩耍,柳亦隆却不离去,只是站在江月容身后,有什么话到了嗓子眼,却不知如何吐露出来。 江月容听得到身后柳亦隆踟蹰的脚步,想象着他不知进退的模样,心中忍不住窃笑了一声。她扭过头去,笑着问道:“柳公子,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柳亦隆尴尬地笑了笑,轻声答道:“有件事想问,想请姑娘不要介意。” “公子不必客气,你几次三番搭救,小女子感恩不尽,自然知无不言。” “江姑娘……”柳亦隆轻声说道,“我想知道,我的功夫能不能胜过你……” 江月容微微一愣。 柳亦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短刀:“我在武昌城已经没什么要紧事了。离开前,我想至少与你比试一场。我想知道,若当日我真的为赏银而来,能不能胜得过你。” 江月容低下头,沉吟片刻。她抚了抚孩子的脑袋,轻轻做了个鬼脸,把孩子逗得一阵手舞足蹈。 “柳公子,你想怎么比试?” 柳亦隆想了想,放下了手中双刀,走到院中的一株秋木前,摸了摸那落去了黄叶的树枝。 “江姑娘,你用什么兵器最趁手?” 江月容用一根软软的细绳把孩子的腰轻轻束在矮凳上,转过身,轻轻答道:“两柄短刀。” 柳亦隆折下两根短枝,甩手扔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看两根短枝近了,探手接住,分毫不差。 柳亦隆在心中暗暗叫了声好,又从树梢折下长枝一条拿在左手,短枝一根握在右手,绕着后院迈开了步子。江月容甩动手臂,将两根短枝在手上来回翻飞,摸索着手感力道。 二人走了几步,围出一小块空地来,各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摆开了起手式。 后院里的风,静了下来。 柳亦隆这边,左手将长枝举过头顶,右手把短枝藏在腰间,侧蹲马步。这一式,正是那夜在大殿里,三合大败盲剑客秦炳的招式。 江月容左手枝反握着横在眼前,右手枝背到身后,压下弓步正面对着柳亦隆。她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涌起了一股许久未有的兴奋感。 “柳公子,得罪了。” “江姑娘,请。” 秋风起,沙尘落。 院墙边的孩子兴奋地拍着巴掌。 院墙上,一块碎石松动了,从墙头滑落下去。石子打在地上,被一片沙土惊了一下,弹地而起。 那碎石弹起的一瞬,后院里的战斗猝然开始了。 江月容脚下一踩,箭步冲出,其势之迅猛让柳亦隆心中一惊。他一双眼还没瞪起,江月容竟已杀到身前,左手枝逼近了柳亦隆的咽喉。 好凌厉的步法。柳亦隆在心中叹服道。 他急忙后撤半步,左手长枝从头顶轮转舞起,顺势向身前横扫过去。长枝到时,江月容早有准备。左手枝从柳亦隆眼前划过,反手收住护着手腕,撤到自己身侧,堂堂接下了柳亦隆这一招横扫。 一声脆响,长枝打在江月容小臂上,不能再动分毫。 江月容动势不停,脚下前后步一换,身子顺势转过一圈,脚力顺入腰间,腰力转到右臂,右手枝借势甩出,向柳亦隆脖颈打去。这一击,借了全身的力气,来势比先前的左手枝要迅猛得多,隐隐有开山之力。 柳亦隆吓了一跳,急忙将腰间右侧短枝抽上来。他的长短刀法,多以长刀应敌,右手短刀却不够纯熟。江月容这右手甩枝又急又猛,柳亦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仓促将短枝立在肩头抵挡。这短枝勉强碰在了江月容的右手枝上,却来不及提起半点力道。柳亦隆心知,凭这生脆的枯枝哪里能做什么格挡,江月容的右手枝必定能打断这枯枝,抽在他的脖颈上。 但江月容这一甩看似凶悍异常,打在柳亦隆的短枝上却如蜻蜓点水,只碰了一下,没有发出半点力道。 这一番交手落定,那墙边弹起的碎石才刚落回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二人脚边的沙尘像是从梦中骤然惊醒,仓促地跳开几片落叶,又慵懒地从半空中落下,轻轻打在了地上。 江月容的左手枝接住柳亦隆的长枝,发出一声脆响。柳亦隆的短枝挡下了江月容的右手枝,只是轻轻的一碰。两声响动,一轻一重,眨眼间已分出了高下。 柳亦隆知道,这是江月容怕伤了他,所以收了力道。否则如此迅猛的一招打下来,单凭一根短枝是万万接不住的。更让柳亦隆惊讶的是,江月容这一手甩刀,只在最后一刻才收住劲,却能将力道卸得无影无踪。她的刀法武艺,可谓炉火纯青。 江月容扭过身子,朝柳亦隆笑了笑:“柳公子,好武艺。” “江姑娘才是好身手。刚才若不是江姑娘卸去力道,我已经败了。” “柳公子说笑了。这若是真刀剑,不是枯木头,刚才那招柳公子便接下了。反而是我,用一只小臂怕是接不住柳公子那柄浑重的长刀,败的是我才对。” 江月容笑了几声,又退回了后院中央,重新摆开了姿势:“刚才不算,我们再打过。” 看着江月容那兴奋的眼神,仿佛一个找到了新鲜玩具的孩子。柳亦隆尴尬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长短枝扔到了地上。 “江姑娘,这场比试先留在这里吧。”他轻声说道,“我该进城去了,下次相会,我们再比过。” 他知道,现在的江月容,武艺是远在他之上的。凭着长短刀的兵器之利,他或许能与江月容周旋一阵。但这长短刀若在江月容手上,他知道自己恐怕连一合也撑不住。 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与江月容比试。 江月容也放下两手短枝,轻声问道:“柳公子今夜还回这庙里么?” “也许不回了吧。明日我就该离开武昌城了。” 江月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惆怅,但很快被她用笑容掩盖了过去。 “也好,柳公子一路当心。” 柳亦隆低头笑了笑,回过身取回庙墙边的长短刀,正要离去,心里突然有些话涌了上来,堵在了喉咙里,将他的脸憋得通红。 他停在后院门口,对着大殿里,并不回头看向江月容,只是突然说道:“再过几年,我若退隐江湖,还会回这庙里来。” 江月容微微有些心动:“回来做什么?” 柳亦隆看了看手里的双刀:“把这长短刀,供在佛坛前。今后,就做个凡俗小子,过些平淡日子,不碰这刀剑了。” 秋风裹挟着一丝凉意,卷过这后院。 “到那时,若江姑娘还在这庙里,我们便用那后院的枯枝,每日决一场胜负吧。”他轻轻说道,“只要后院的树枝不摘完,我们便永远打下去。” 说完,柳亦隆也不等江月容回话,便跳出了后院,快步离去了。 江月容有些心动,又有些哀婉,回过身看向那矮凳上与秋风落叶嬉闹着的孩子,轻轻笑了起来。 第二十二话 奔马 三声马鸣长嘶,一阵乱蹄狂奔,打破了武昌城外的宁静。 快马过处,沙尘扬起,把城外小路搅得天翻地覆。 路上行人远远看见那沙尘近来,都急忙闪避,跌在尘土中。三骑马却不做半点躲避,横冲直撞,那马上三个穿着花花绿绿的骑手却疯了般喊叫着,狂笑着,全然不顾路上这些行人的谩骂。 但路人们也只敢小声咒骂,等那三骑马过去了,他们爬起身子,却只能兀自拍拍身上的土,什么也做不了。 那三个骑马的少爷,都是武昌城里大户人家的孩子,娇生惯养,又有背景,平日里就无法无天,却没人能治得了。这一日,他们得了几匹良驹,便约了日子,在城外擅自跑起了竞马。 眼见快到武昌城北武胜门了,那是三位少爷约定的终点——先到武胜门者胜,得三十两银子。 “小千总这马,脚力不行啊!”跑在最前头的那位少爷肆意地嘲弄着对手,“这五百两银子买的马,就是不如咱这七百两的马快!” 跑在第二的那位少爷也哈哈大笑道:“小千总这马哪里值得了五百两,怕不是让卖马的人给骗了吧!” “那怎么会!”前头的少爷又嘲讽道,“千总家都把马做了姓氏了,哪能让那马贩子的给骗了?我看,是小千总这骑法不对。” “那小千总该怎么骑呢?” “该让那马骑着小千总,说不定比那马跑得还更快呢!” 两位少爷肆无忌惮地笑着,落在最后的那位小千总憋红了脸,奋力抽着马鞭,把胯下那匹马打得阵阵哀鸣。 “你们两个不要猖狂!等我这马发力,那三十两银子就归我了!”小千总喊道。 那二位少爷却哈哈大笑。 “三十两银子,让给你我也不心疼啊。只是小千总,凭你这马,碰不到那银子!” 二位少爷也一抽马鞭,快马奋蹄向前,又拉开了小千总几许路程。 那小千总心中愤恨,心里痛骂这马不争气。他正想着怎么胜过那两位少爷,出这口恶气,转眼一瞧,却见旁边有个村落。 武胜门就在这村落对头,那二位少爷都绕着这村子外围跑,却要绕出老远一段路才能到武胜门。小千总心想,若我从这村子里直穿过去,不就能拿下那三十两银子,狠狠出了这口恶气吗! 想到这里,小千总哼笑一声,手中缰绳一紧,生生扯过马头,朝着那村落冲了过去。 跑在前边的二位少爷听到身后动静有变,回头看去,却见那小千总调转方向要抄近路过去,吃了一惊。 “小千总这无赖,他想使诈!”那跑在第二位的少爷恶狠狠喊了一声,也调转马头,追着那小千总向村子跑了过去。 跑在前头的那位少爷心中暗骂了一声,又看了看前头的路,绕过村落怕是要跑上许久。他一阵懊恼,也拨转马头,追着小千总喊道:“我就凭这马快,追到你们前头去,要你们输得心服!” 三人都拨了马,小千总一转眼成了领头的,心里一阵得意。他一边抽打着马背,一边肆意地喊叫着,像个入关劫掠的北狄,策马直冲进了原本平静的村落。 村子里,正秋收时节,村民们收了谷物瓜果在院中忙碌,突然见着几个穿着花花绿绿,横冲直撞的少年撞进村来,顿时慌了手脚,四处躲闪,一片鸡飞狗跳。这一番混乱,撞倒了围栏一片,打翻了棚架无数,刚收来的稻麦铺了沙尘,刚摘下的瓜果洒了一地,又被那马蹄踩得稀烂。 小千总眼中只有村外的武胜门,只管放声喊着“闪开”,扬鞭催马飞驰。 那马竭力狂奔着,也顾不得眼前有什么,需不需要闪避,只被小千总的马鞭逼得闭眼乱闯。猝然间,一个老农躲闪不及,被那飞起的马蹄踢中,惨叫一声跌到了地上。那马也吃了一惊,步子一乱,马蹄踏空半步,失了重心,向一侧翻倒过去。马背上的小千总被这马一甩,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摔到了烂泥地里。 小千总急忙爬起身子,闻得身上一阵骚臭,嫌恶地擦了两下,抬头便见到另两位少爷的马从身前飞驰而过。 “小千总这骑术高啊!骑马骑得上了天啊!” 他们肆意笑着,扬尘而去,只留下小千总在泥地里抹着脸,重重把手里的马鞭摔倒了地上。 他看向倒在对面,捂着胸口动弹不得的老农,心中涌起一阵怒火。 “那老头!你看不看路!别人都躲,你怎么不躲!小爷被你坑了三十两银子,你赔得起吗!” 那老农只是捂着胸口,喘不上气,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你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这么没教养!”村民急忙聚过来,一边去照看被马撞伤的老农,一边斥责这小千总,“你们突然骑马闯进来,横冲直撞,打坏了多少东西,还撞伤了人,就不怕我们报官抓你吗?” 小千总一听这些话,怒气更盛了:“报官抓我?我爹就是官!你们有胆子报去吧,就说马千总的儿子杀了人,你看看衙门敢不敢来抓人!” 马千总的儿子!这小子就是那恶名传了千里地的小千总!村民们心中有些胆怯起来。 小千总是汉八旗六品武官马千总老来得子,又是独子,故受尽了疼爱照顾,却没想把这孩子娇生惯养成了一个混世魔王。小千总终日在外面跟富家少爷厮混,闯下无数祸事,全赖老千总的面子照顾,官府衙门一闭眼就给放了过去。这么一放,反教这小千总更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村民们知道,他们治不了这小千总,但心里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有那么几个气盛的青壮少年把小千总围在中间,却不知能拿他如何,只是责骂。小千总从心里看不起这些小农,反受了他们的围堵,心中哪里能平复。只见他大喝一声,从腰间掏出了一柄手铳,指向了身前这些围着他的青年:“谁再骂我一句,信不信我崩了他!” 这手铳,也是从洋人那里淘来的宝贝,虽比长管洋枪短小许多,但那幽深的枪口仍然瘆人。村民们见了那手铳,心中生出一阵恐惧,急忙向后退去。小千总那手铳所指之处,村民纷纷抱头躲避,仓皇无措。 小千总拿着手铳,突然又觉高人一等了,便放肆地跑到那伏在地上的老农面前,把手铳指着他,想要再骂他几句,打他几下,发泄了那三十两银子的委屈。 却不料,他一激动,手指一抖,话还没出口,枪却先响了。 只听得一声霹雳,手铳火光一闪,村民们惊叫一声,连小千总自己也吓了一跳。 手铳的弹丸狠狠打进了老农的胸口,教老农抽搐一下,便再不动弹。 村子里瞬间沉静了下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小千总瞪大了眼睛,脑中茫茫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才醒过神来,手忍不住剧烈地颤抖着,脸上冒出了阵阵虚汗。 他呆呆地四处张望了片刻,看见他那匹马就在不远处,便匆匆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怕上了马背,连地上的马鞭也没敢去捡,只拿手铳抽打了打马臀,仓皇向村外跑去。 他听到,身后的村民们慢慢开始喧闹起来。 “杀人啦!” “邵太公被小千总打死啦!” “小千总杀人啦!” 小千总捂着耳朵,口里喊叫着催马快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村口,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背着一早砍来的柴火,刚刚走到村子外。她眼见村子里一片狼藉,又听到一阵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在喊邵太公被人打死了。她脑中一震,急忙扔下了那捆柴薪,奋力向村民聚集的地方跑去。 她挤过人群,见到地上躺着那邵太公,一动也不动,只有胸前的血顺着衣服淌下,已在地上流成了一片。 “爷爷?”她轻声唤道。 邵太公没有回应,只静静地躺着。 少女扑了上去,抱住邵太公那冰凉的身子。 “爷爷!”她哭喊着,声嘶力竭,却唤不醒那邵太公,“是谁干的!是谁打死了我爷爷!” 村民们安静了下来,只围在那少女身边,默默听着少女的哭喊响彻天际。 第二十三话 生意(上) 早晨的翠红楼,是它一天中最萧条的时候。 风流了一夜的过客醒了酒,调笑几句,走回清晨时节的无人路上,回头看那没了灯火的翠红楼,却觉得这楼在阳光下一照也稀松平常,不知为何夜里觉得那般辉煌。 姑娘们也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送走了留宿的客人,收起了满面春光,露出些许疲惫和厌倦,都藏到了楼廊暖屋后,不让任何人见着。 只有一楼大堂里的老妈妈,此刻还忙碌着,对每一个客人都笑脸相送,打几声荤腔小趣,道几句今夜再来。她年轻时的美貌容颜已被脸上的皱纹埋藏了多年,那曾经的雍容华贵只在这笑迎喜送间风韵残存。直到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她脸上的笑容才终于疲倦地松懈下来,收起了那一腔软语,粗着嗓子吩咐楼里的下人们去打扫大堂屋子。 日子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任外面风云如何变幻,这翠红楼里的每天永远是一个样子。 “这里是翠红楼吗?” 门口响起了一个少女略带童稚的声音。 老妈妈皱了皱眉,随即换了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容转过身去,正要应话,却看到门口只站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十二三岁模样的农家女孩。这女孩身子还没长开,脏兮兮的衣服和脸上没洗干净的尘土印子让她显得并不起眼,只是那一双眼睛水灵清澈,隐隐透着一丝楚楚可怜的气息,又藏着一股不屈的倔劲。 老妈妈挤出一脸笑,迎了过去:“小姑娘,客人都回了,你要找人可来晚了。” 老妈妈做这一行久了,偶尔也会遇到这种事情——结了婚的老男人欲壑难平,又嫌弃糟糠妻子,便装扮成富人,拿家里存的银两来这翠红楼风流一夜。时不时便会有老妻子或小女儿一觉醒来见家里老男人不在了,就跑来翠红楼抓人。这些年,翠红楼的老妈妈也是见怪不怪了。 把这小姑娘赶回家去便是了。 那女孩却站在门口,不肯走:“你是翠红楼的老鸨吗?” 这话问得可有些粗鲁了。老妈妈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想着童言无忌,也便不计较了,脸上仍只是笑着:“小姑娘,别闹了。不管你要找谁,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回家去找吧。这翠红楼可不是你这样的姑娘家该来的地方。” “我问你话呢!”小姑娘倔强地说道,“你是翠红楼的老鸨吗?” 老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缓缓散作了一脸冷面:“就算是吧。小姑娘,翠红楼早上是要打烊的。要是想来找个姐姐玩,晚上再来,老妈妈给你留一个。” 小姑娘受了老妈妈这句羞辱,握着拳头,低下了头,那双大眼睛里渗出了几点泪花,脚却仍站定着,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老妈妈等了半天,不见这小姑娘动静,冷笑一声,正要张嘴再嘲讽几句把她气走,却听到那姑娘嘴里小声嘀咕道:“若我卖到这里,能换几两银子?” 老妈妈愣住了,嘴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没能挤出半个字来。 小姑娘还没等到老妈妈的回话,手攥成的拳头就轻轻颤抖起来。她的后背轻轻起伏抽搐了几下,伴着喉咙里几声听不清的哼鸣,惊动了几颗泪珠从脸上落下,坠到地上撞得粉碎。 “小姑娘,你知道翠红楼是什么地方吗?”老妈妈淡淡地问道。 小姑娘点了点头,想说句话,声音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呜呜声。 “知道就好,回家去找你爹妈,别来这里胡闹。”老妈妈冷冷说道。 小姑娘却只是摇了摇头,既说不出话来,也不动脚步。 “家里没人管了?”老妈妈的语气故意刻薄了些,“爹妈跑了?爷爷奶奶兄弟姐妹都跑了?没人要了?” “死了。”小姑娘的喉咙里轻轻嘀咕了一声。 老妈妈猝然收住了话头,只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口中发出一声呜咽,但她憋住气,把那一声呜咽又吞了回去,化作了后背上的一阵起伏。 “进了翠红楼,可就出不去了。”老妈妈叹了口气,望着这宽敞华丽的大堂,轻声说道,“你还是个孩子,真要把自己这一辈子锁进这楼里吗?” “我问你话呢!”小姑娘低着头,哽咽着说道,“我能卖几两银子?” 老妈妈低下头,仔细打量起了那小姑娘。她的身子还没长开,又被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胡乱盖住,但仔细看看也能觉出些味道来。身材不胖不瘦恰到好处,皮肤有些黝黑但紧致柔滑,一头长发略显凌乱但若收拾收拾也没什么问题。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住姑娘的下巴,把那张脸缓缓抬起。姑娘睁着泪眼抬头望向老妈妈的一瞬间,连那见惯了漂亮姑娘的老妈妈也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实在太美了,水灵的大眼睛透出一丝娇羞惹人疼爱,又藏着一股锐气教人惊艳。脸上虽不干净,但五官的布置却着实精致,若梳洗好了,打扮一下,是一张小巧动人的面容。 这样的面容,配上那双惹人怜爱的眼睛,客人们会喜欢的。 老妈妈看了一阵,不动声色,冷冷问道:“会唱小曲么?” 小姑娘睁着那双泪眼,轻轻摇了摇头。 “会弹古琴琵琶么?” 小姑娘的眼有些无力地垂下,又摇了摇头。 “会跳胡舞么?” “我可以学!”小姑娘突然把眼睛睁大,一股不屈的气息从那眼中涌出,凌厉得让老妈妈也有些心动。 老妈妈沉吟了片刻,轻声问道:“是雏儿么?” 小姑娘愣了愣,回过神来,才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眼中的泪如雨般落下,身子的抽搐再也克制不出,喉咙中的呜咽越来越响,终成了一场嚎啕大哭。 老妈妈收回了手,看着这小姑娘在自己身前低头哭得不能自已,默默叹了口气。 “十两银子。”她嘴上淡淡地说道,“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来翠红楼。” 这是一辈子的事,要给这姑娘一天时间想清楚。 小姑娘跪到了地上,把一张哭到两眼朦胧的脸深深埋到地上。 “谢谢!”她哭喊着,“谢谢!” 老妈妈却不回这句话,只是转身走回了翠红楼。 我收走了你一辈子,你谢我做什么。 正午时,江门弟子们结束了早上的演武,吃过了饭,三三两两地围坐谈笑着,打发着正午残存着些许暑气的时光。 秦狼从不与其他弟子们一起吃饭,自江月容离开后他总是独来独往。 大家都在白虎堂后的演武厅里闲坐,只有他独自走到了白虎堂前的院子里,对着这个他曾与江月容拔刀相对的空旷地方,闭着眼端坐着。 一股困意随着秋风袭来,让他有些恍惚。 他的脑中,想象着江月容从他身后走过,轻轻坐到他身边,在他面前放上了一碗饭菜;他又幻想着江月容突然从白虎堂后跑出来,拿着一只枯枝前来偷袭,他便跳起身与她嬉闹着战成一团;过了一会,他又开始幻想,身前的江宅大门突然打开,江月容站在门外,笑着说她决定回江门来。 白虎堂后,隐隐传来师兄弟们的谈笑声,像是梦中的呓语般,听不清晰。白虎堂前的院子里,却满是秦狼的思绪,处处都是江月容的影子。 轻轻地,江门大宅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秦狼猝然睁开眼,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幻想,还是真的听到了这样几声响动。 那几声敲门响动后,既没听到有人在门外喊门,也不见那敲门声再次响起。 直到看到江门的下人走过去开门,秦狼才确信那敲门声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突然跳起身子,示意下人不必过去,自己却怀着满心的期待,走到了门口。 他知道,开门后不会看到江月容。但那种期待,不知为何还是把他的心口打得阵阵悸动。 门开了。 门外,是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她十二三岁年纪,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睁着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却用一股倔强的眼神看着开门的秦狼。 那一双眼睛,秦狼仿佛见过——那是儿时,江月容独自在房中哭泣时的眼神。 看到有人打开了大门,那姑娘握紧了拳头。 “这里是江门吗?”那姑娘有些粗鲁地问道。 秦狼点了点头。 “你是江门的刺客吗?” 秦狼又点了点头。 “江门刺客,只要给钱就能帮我杀人,是吗?” 秦狼看着那双楚楚可怜,却强撑起一阵无畏的眼睛,沉吟了一阵,又轻轻点了点头。 “我有十两银子。”那姑娘强忍着喉中的哽咽,用力地说道,“我要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第二十三话 生意(下) 白虎堂内,江南鹤坐在恢弘的列祖祭坛前。他的身边,是江南虎侍立在侧。一个小姑娘跪在大堂中央,睁着泪眼,看着眼前这位江门之主。她的身后,秦狼站在大堂角落里静默着。 那小姑娘的眼睛,很像小时候的江月容。江南鹤想到这里,微微垂下了眼。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江南虎代兄长问道。 “我叫芸娘。”小姑娘鼓起勇气,高声答道。 “你家大人在哪里?” “都死了。”小姑娘忍着哭腔道,“我三岁那年,村里闹了场瘟疫,爹娘都死了,只剩我和爷爷相依为命。” “那你爷爷呢?” “昨日被恶人杀了。” 芸娘这句话说得很用力,让江南虎心里也微微一颤。他是江门的总教头,这里的刺客都是他从小训练的,所以他知道,十二三岁的孩子,很少有能像眼前这姑娘这般直面死亡。 “你要我们杀的,就是那杀你爷爷的恶人?”江南鹤突然插话问道。 芸娘坚决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那恶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知道!”芸娘的眼中露出一阵凶光,“汉八旗千总马椋家的独子,小千总马琮。” 小千总? 听到这个名字,江南鹤和江南虎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芸娘没有察觉到二人脸色的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把昨日那小千总骑马闯入村子,先纵马伤人,后口出狂言,最终拔枪杀人的经过缓缓道来。江南鹤听着,嘴上虽不说话,眉头却越皱越深。 “这事是命案,该去找官府。”江南虎感觉到了江南鹤的为难,打断了芸娘的话。 “官府治不了那恶人!”芸娘愤愤地答道,“官府跟马千总都是一路人,只会互相包庇。那恶人杀了我爷爷,我就想讨份公道,要他偿命!” 江南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江南鹤抬起的手臂突然打断了。 “你出得起多少银子?”江南鹤冷冷地问道。 “十两银子!”芸娘挺起身子,高声答道,“我明日就能拿到这十两银子。等你们杀了那恶人,我就把银子给你们送过来。” “十两银子,就想要小千总的命?”江南鹤微微提高了嗓门,显出一股不可违抗的压迫感,让芸娘心里一紧。 “十两……还不够么?”芸娘有些慌张,却仍强撑着一股气,高声答道,“若是不够,我会多挣些银两,日后补上好么?” “你能补多少?” “我……”芸娘一时语塞,心中更加慌张,声音也止不住颤抖起来,“你说个数目,我豁出命去,也给你挣来!” 江南鹤冷笑了一声:“先拿五百两来作定金,事成之后再付一千两。” 芸娘倒吸一口凉气,身子软软向后晃了晃,无力地跪坐到地上。 江南虎沉默着,只将身子侧过去,不再看向芸娘。秦狼瞪大了眼睛,困惑而惊诧,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唯独江南鹤,面对着芸娘的眼神,毫不退避。 “那恶人的命,哪里值得起这么多银子?”芸娘委屈着,小声嚅嗫道。 “他当然不值。”江南鹤说完,气忽然沉了下去,“但这事关系到马千总,别说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是黄金万两,江门也未必接下。” “可我听说,江门刺客有个规矩,恶霸贪官,三钱可予!我出十两银子,难道还不能买一个恶人的命么!” “小姑娘,你年纪还小,不懂世事。”江南鹤淡淡答道,“杀人,对江门来说,就是生意。生意,就是你出多少银子,我办多少事情。你出的银子,若是不够你要我办的事情,这单我就不接了。明白了么?” “那你就由着那恶人在外头逍遥么!” “他杀的又不是江门的人,与我何干。”江南鹤嘲讽地笑道,“你若是不服,便去别处寻个侠客,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为了十两银子,去替你杀那小千总。” 芸娘绝望地看着江南鹤,却在江南鹤眼中看不出一丝怜悯。 她缓缓闭上了哭到红肿的眼睛,克制着自己心里汹涌而来的那股软弱和怯懦,良久后终于努力站起了身子。她看到江南鹤身后,高大的祭坛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牌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看了一会,她却含着泪轻声笑了起来。 “原来江门是这样的地方。”她有些癫狂地笑道,“怪我蠢,信了传言,把江门刺客当成了江湖侠客。什么名门大派,什么绿林豪杰,原来就是一群懦夫鼠辈。” “放肆!”江南虎低声呵斥着,却不敢转过脸去对着芸娘,“姑娘,我念你年幼无知,童言无忌,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对江门不敬,我可要赶你出去了。” “不要你赶,我自己走!这江门,我此生不再踏进一步!” 芸娘狠狠瞪了一眼白虎堂深处高大的祖宗祭坛,朝地上吐下一口唾沫,转过身,跑了出去。直到跑出了江门,她才终于哭出了声。哭声越来越大,随着她的脚步,传遍了半个武昌城。 白虎堂里,秦狼突然跪到江南鹤身前,将手中的刀举过头顶,睁大了眼睛望着江南鹤。 这是江门刺客请命出击的姿势。秦狼在告诉江南鹤,他愿意接下芸娘这单生意,用十两银子取那小千总的性命。 江南鹤轻轻叹了口气。 “收起你的刀,你杀不了小千总。”他抬头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仿佛听到了五百年先辈英灵对他的声声斥责,“那姑娘的可怜处,我岂不知。但小千总这人,我们杀不得。” 因为赵贞元,就在马千总府上。江南鹤在心里默默说道。 那天,武昌城黄昏时,往来人最多的城东门内,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哭泣着,在城门口徘徊。 她每看到一个拿着兵器的路人,不论对方什么来历,都会跑过去拖住人家的胳膊,泣不成声地说着什么。她说得太快,又带着哭腔,嗓子也哑了,路人根本听不清她说的话,只当她是个疯子,一甩手便挣脱了,有时还会打她两拳,踢他两脚。 那姑娘却不肯停下,站起身便又四处寻找。找到快天黑时,便不管带不带兵器,但凡长相凶悍的,她都过去拉住,哭喊着说着什么。 “我没时间了,明天我就出不来了!我必须今天找到一个侠客!”她哭喊着,“我只有十两银子,若不够,我以后可以再挣些银子!求你帮我杀个恶人,我把所有银子都给你,求你帮帮我!” 眼看太阳落山了,城门口往来的路人渐渐稀少了,守城的兵将也收拾了兵器,准备关上城门,开始今晚的宵禁了。 小姑娘坐在城门口的泥地上,终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她只是哭着喊着,路过的人却都绕着她走,没人敢靠近她半步。 太阳落到了西山后,天上隐隐显出星点,四处扬起风沙,把几片破败的叶子吹到天上去,又狠狠地坠下。 守城的小兵留下半关的城门,走到了姑娘面前。他看到,那姑娘的眼睛虽被泪水模糊了,却仍挡不住眼中的楚楚动人的神采。那神采,叫小兵的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姑娘,要关城门了。”他轻轻地说道,“你是住城外,还是住城里?这地方已经没人了,该回家去了。” 小姑娘睁着泪眼,看了看眼前这小兵,又四处张望了一阵,果真不见什么人影了。 她突然抓住了小兵的胳膊:“你会武艺吗?能不能帮我杀个人?求求你!” 小兵心中惊骇,却又不忍像其他路人那样粗暴地甩开她,只好苦笑道:“姑娘,我只是个守城的小兵,站在城门口做做样子罢了。我哪里会杀人……”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小兵,小兵虽喜爱那双眼睛,此刻却不敢看过去,仿佛那眼中射出的是箭矢一般。 小姑娘见小兵转过了脸去,心凉了,便松开了手。她抬头望向渐渐昏暗下去的天,一股愤恨透过眼泪直刺苍穹。 “这是个什么天下!江湖哪里去了?公道哪里去了?天下的武人都是懦夫禽兽,世上没有侠客了吗!” 她吼着,声音在城楼上回荡,久久不散。 她绝望了,这声怒吼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站也站不起来了。 小兵望着她,心中有些颤动。他正要伸手去搀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姑娘,你遭逢了什么不公事么?” 小姑娘心中一震,抬起头,看到那小兵身后站了一个穿长袍的人。那人的手里拿着一柄长刀,腰间别着一柄短刀。他向那小姑娘,伸出了一只手去。 第二十四话 马千总 武昌城内,武胜门南不远,有座小丘,名唤凤凰山。 凤凰山脚下,武昌城的文庙、县学、贡院一字排开,每日书声朗朗,终日不停。武昌城内大户人家,无不望子成龙,都爱把宅院落在离这凤凰山近几步的地方。 凤凰山东面,是武昌卫所在,武昌城的守城兵将、各级武官都在这一带活动。武昌城内汉八旗军官中官职最高的,是六品千总马椋。他的家宅,就在凤凰山对面,武昌卫西侧,紧邻着武胜门南边兵马道的地方。 从北门进城的人,进了武胜门,首先看到的除了一座凤凰山,就是一片与凤凰山差不多气魄的马家大宅了。 这一日,马家大宅门外停了好几乘轿子。不同府上的轿夫们互相间早已是旧相识了,趁着主子们还没出来,他们坐到阴凉地方闲聊了起来。 “连知府大人都到了……”一个老轿夫看着马家大宅门口的轿子,惊叹道,“看来这次小千总闯的祸可真是不小啊。” “听说是杀了人了。”另一个轿夫小声说道,“骑马闯进人家村子里,打翻了许多东西,还杀了个人。最坏的是,杀人前还留了姓名,亮了身份。” “可怜老千总一辈子威名赫赫,这点名声全让那小千总给败干净了。”老轿夫叹道。 一个小轿夫凑过来问道:“这小千总杀的是个什么人啊,怎么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 “听说杀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城北一个小村里的老伯,村里人都叫他邵太公。” “死了个老农,怎么这么大动静?那老农有什么背景么?” “倒没听说有什么背景。”一个轿夫小声答道,“但那邵太公有个孙女,昨天在城东门到处拦人,扬言要花十两银子,买小千总一条命。她这一闹,把事情闹大了。现在全城都知道小千总杀了人,有人要买他的命。” 小轿夫还要问些什么,突然被身边的轿夫捂住了嘴。 他吃了一惊,急忙四处张望,却看见这一圈围坐着的轿夫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全都低着头看地上,嘴巴闭得紧紧的。小轿夫不知所措,也急忙学着大家的样子,低下头不说话,只抬着眼皮向马家大宅门外瞥过去。 他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身材高壮,面容威严的男人向马家大宅走了过来。直到那人走进了大宅,轿夫们才松了口气似地抬起头来,缓缓又开始了闲聊。 小轿夫见识不多,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便悄声问道:“刚才那人,是谁啊?” 老轿夫笑了笑:“你还是年轻,不认识那位大人。你可知道,马千总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 小轿夫困惑不解:“老千总武举人出身,凭着几次平乱战功升到了千总,不对么?” “明面上这么说是不错。”老轿夫探过头,凑到小轿夫身前,“但其实,老千总的战功都是刚才那位大人打出来的。这偌大的湖广,论杀人功夫,就两个人能争第一。一个是那江门门主江南鹤,另一个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位——千总家的团练教头,赵贞元。” 马家大宅里,仆人向赵贞元行了一礼,领着他向大宅深处走去。赵贞元看到,院子里已经站了许多人——这些人,有官府的人,也有江湖上的人,但都不是马家的人。赵贞元皱了皱眉,一言不发,跟着仆人穿着楼廊向马千总的卧房走去。 院子里的人原本正三三五五地聊着些什么,但看到赵贞元进来,气氛便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警觉地看着赵贞元,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恐惧。直到赵贞元穿过楼廊,离开了这大院,众人的言语声才渐渐又响了起来。 “连赵贞元都来了……”人们小声议论着,“看来小千总这事情,真的闹大了……” 接近了马千总的卧房,赵贞元听到卧房里传出了小千总的哭喊声。再走近些,他还能听到棍棒抽打在皮肉上的声响,隐隐还有马千总沉重的喘息声。赵贞元随着仆人转过弯,来到卧房正门外时,他看到还有一个人在卧房门外等候着。 那人看到了赵贞元,稍稍有些惊讶,不觉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赵贞元突然杀将过去似的。 仆人停在了卧房门外,向赵贞元行了一礼:“赵先生请稍候,我先去向老爷通报一声。” 说着,仆人推门进了卧房。门打开的一瞬,赵贞元瞥见小千总被仆人们按在地上,痛哭求饶的样子。 房门一关,门外便只剩下了赵贞元和另一个等候在外的人。那人紧张地站着,不敢看向赵贞元,手却有些慌张地挡在了赵贞元这一侧,脚则不自觉地向着另一侧蹭过去。 赵贞元见了,不动声色,只是低沉着嗓子,微微行礼道:“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急忙答礼:“赵先生客气了,太客气了……” “知府大人不必多礼,今日小千总闯下这祸事,还得有赖知府大人收拾。” “应该的,应该的……”知府哆嗦着,匆忙回答道,“听闻千总大人近日身子不大舒服,小官早就想来探望了。武昌城这些年的太平,全靠老千总照应,老千总可千万得注意身子呀。千总家的公子犯了点小错,改了就好,不碍事的。” 赵贞元沉吟了片刻,又小声说道:“我听说,武昌城里有人悬赏十两银子,要买小千总的命?”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知府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提高嗓门说道,“太胡闹了,简直目无王法!若是江湖事也就算了,当街拦人要做杀人买卖,这还把官府放在眼里吗!赵大人放心,这事就是一个不懂事的老百姓乱说话罢了,官府一定把这事压下,保小千总安全。” “那可谢过知府大人了。” “这是哪里话,应该的,应该的……” 知府还想继续拍拍马屁,却被赵贞元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但仔细想想,那姑娘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做出当街拦人这么不知所谓的事情。”赵贞元缓缓说道,“这事,小千总确实有错。请知府大人不要为难那姑娘,日后千总定会补偿她。” 知府愣了愣,急忙转了话头:“赵先生真有古之侠客风范,小官佩服至极。千总家有赵先生在,真是我湖广之福啊……” 就在这时,仆人推门走了出来。 “赵先生,千总请您进去。” 赵贞元答了一礼,迈开步子,走进了卧房。 仆人正要离开,门外的知府喊住了他。 “千总大人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能进去啊?” “千总还有些事要交代,烦大人再等等。” 知府听了,心中叫苦,嘴上却笑了笑,甩了甩手道:“行,没事,千总大人先忙着,我可以慢慢等,不急……” 马千总的卧房里,小千总趴在地上哭着,脸已扭曲得几乎认不出来,屁股被棍棒打得皮开肉绽。 “赵先生救我啊……”小千总想着赵贞元哭喊着,哭腔把说话的音调拖得老长,“爹要打死我了……” 赵贞元要去搀扶,却被屋子深处的老千总喝住:“谁也不准扶他!我要打死他!就当我没生过这个混小子,要我马家绝后!” 这一声动了肺腑力,激得马千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因喘不上气而憋得通红。年过六旬的马千总白发凌乱,病体嶙峋,脚下连站都快站不稳了。他拄着那根家法棍,沉重的喘息着,口中的牙稀疏落了几颗,让口中气从那齿缝间漏出,使他说话声都不大清晰了。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聚到了那一双怒睁的眼睛上。眼中的怒意,似乎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 “千总大人,病体要紧,别动气了。”赵贞元急忙向马千总行礼道,“小千总年少无知,难免会闯些祸事……” “他还年少无知?我在他这个年纪,都去考武举了!不成器的东西!”马千总把手中的家法棍一把扔了出去。 他本是要把那家法棍扔到地上,却不料手中无力,控不稳棍势,那棍子一脱手,却朝着小千总的面门飞了过去。小千总一阵尖叫,闭上眼睛等着捱上这一下。却是那赵贞元,在半空中将棍子截下,接在手中,稳稳拿住。 马千总见这一棍险些砸到儿子脸上,心中也是一紧,怒气随之消去了大半,剩下了一腔悲愁在心里。他软软向后一靠,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我马椋这辈子是犯下了什么罪孽,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他仰头长叹,身子被一阵病痛裹挟得动弹不得。 “爹,孩儿知错了!”小千总趴在地上哭喊着,“孩儿下次再也不犯了,孩儿知错了!” 赵贞元看看身前的老千总,又看看身后的小千总,长长叹了口气,把家法棍挂回了墙壁上。 “千总大人,喊我来有什么吩咐么?”他走到马千总身边,躬身问道。 马千总闭着眼,喘息了许久。 “我听说,武昌城里,有人要买这混帐的命?”他虚弱地问道。 “我也听闻了,是死的那老农留下的孙女。”赵贞元答道。 马千总睁开眼睛,眼里的泪顺着那一脸沟壑皱纹流遍了面庞。他抓住了赵贞元的衣袖,轻声哀求道:“赵先生,能救救我儿么?江湖事,你比我懂。别让刺客真的把这混小子杀了,好么?” 赵贞元急忙跪下身子:“千总之命,赵某必不违抗。小千总的命,就交给赵某了。” 马千总惨然笑了。 “赵先生,拜托你了。”他看了眼趴在地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叹息了一声,“这混小子,毕竟是我儿子啊……” 第二十五话 赵贞元(上) 二十多年前,武昌码头。 残阳如血,尸横遍野。 马千总拄着一杆长枪,支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眼睛被额上渗下的血色染红,早已看不清这片修罗场。他已使不出一点力气,两腿跪在地上,被一地血迹浸污了残破的战甲。 他的身前,一片尸体间,只有两个少年还勉强站着。 一个是马千总的护卫,赵贞元。另一个,是前来刺杀马千总的刺客,江南鹤。 满地的尸体,一半是马千总的人,一半是江门的人。这些人死得面目模糊,层层堆在一起,早分不清谁属哪边了,只流着一样的血,散发着一样的尸臭。 江南鹤的双手探在身前,指节上的铁环被血迹染得斑驳。他的双手早已麻木,微微颤抖着不能自已,铁环嵌住的指节被充血胀得通红。 赵贞元手中握着一对铁拐,将拐身护在小臂一侧,两只拐尖上的铁刺双双对着江南鹤。他沉重地喘息着,两腿已经僵直,甚至弯不下马步去了。 二人尽管已经筋疲力尽,眼神却死死盯住了彼此,目光如两柄利剑在虚空中激战。 “赵贞元,够了。”马千总虚弱地说道,“已经打了一天了,你已不亏欠我什么。我今日被奸人陷害,百口莫辩,唯有一死以证清白。赵贞元,你走吧,别打了……” “千总大人说笑了。”赵贞元喘息着,努力笑了两声,“我赵贞元受了马家二十年照顾,今日正是报恩的时候。若千总大人要死,赵贞元当死在千总大人身前,来世还去大人家中做个奴仆。” 马千总长叹一声,对着江南鹤喊道:“那刺客,为了几百两银子,死伤这么多,何苦呢?我马椋与你江门无冤无仇,你定要赶尽杀绝吗?” “千总大人不要误会。”江南鹤淡淡地答道,“江门杀人,只是生意而已。” 赵贞元不屑地哼叹一声:“可惜你这一身本领,不为国效力,上阵杀敌,却反助奸人残害忠良,还把这事叫做生意。” “谁是奸人,谁是忠良,都不过是大家各执一词罢了。”江南鹤冷笑道,“你们说你们是忠良,要杀你们的人也说他们是忠良。谁是谁非,我岂能断得清。我只知道,谁肯花银子,谁就是忠良。” “他们花了多少银子买千总大人的命?” “白银五百两。” “值吗?” 江南鹤惨然笑了一声:“早知道千总府上有你这样的高手在,我该多要一千两。” 赵贞元也笑了:“能得你这般人物如此评价,我赵贞元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下一合,你我分出这个胜负吧。” “好啊,再打一合,生死由天。” 江南鹤将颤抖的双手收到腰间,脚下马步变弓步,蓄上了身上仅剩的全部力气。 赵贞元把双拐护到身前,拖开麻木的腿脚,屏住气息盯着江南鹤的双脚。 长江滚滚奔袭而去,留下一片水气在码头上散开。 一阵江涛拍岸,将岸边巨石砸出一声巨响。 江南鹤随着这一声巨响,猝然杀出,如惊雷闪电一般。 赵贞元大喝一声,将手中双拐舞动,似在身前开出一朵铁花。 恰在此时,远处奔马飞驰而来。 “大哥!住手!”马上人高声向江南鹤喊道,“父亲有令!” 江南鹤脚下往地上一点,身子骤然停在了赵贞元的铁拐前。赵贞元双手一紧,铁拐猝然悬在半空指着江南鹤。 二人的功夫都已炉火纯青,收放自如,又互相在心底赞叹对方技艺的精湛。 那飞马而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江南鹤的兄弟,江南虎。 “大哥!父亲有令,放马千总活路!”江南虎在码头边勒住马绳,有些仓皇地喊道。 江南鹤仍把铁指环对着赵贞元,不收架势,只是高声问道:“父亲说了理由么?” “父亲说,马千总是被冤枉的!”江南虎喊道,“江门刺客,只杀奸恶,不害忠良!” 听到这句,江南鹤才收了架势,缓缓向后退了过去。 赵贞元却仍举着手中兵刃,眼睛直直盯着江南鹤,不敢有丝毫松懈。 江南鹤退出十步开外,停住步子,取下指节上的铁环,收入怀中,缓缓向赵贞元行了一礼:“朋友,今日得罪了。” 赵贞元冷笑道:“你杀千总家兵丁数十人,到头来就说一声得罪了?” “你也杀了我江门刺客数十人,算是扯平了吧。”江南鹤答道,“经此一战,千总府上和我江门都元气大伤,今后怕有外敌趁虚而入。你和我是千总府与江门各自的支柱,我们当留着力气,应对今后的敌手,不要再在这里以死相拼,自取灭亡。” 这句话,终于让赵贞元冷静下来。他缓缓放下手臂,直到这时才感觉到全身上下的伤处传来钻心的痛楚。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赵贞元冷冷问道。 “刺客,江南鹤。” “千总府教头,赵贞元。” “今日能与赵先生全力一战,是江某的荣幸。” “谢江先生指教,今日打得尽兴。但请你记住,今后若再敢与千总府为敌,我赵贞元这双铁拐,必不饶你。” “今日一场误会,江门多有得罪,日后当井水不犯河水,再不与千总府为敌。” 黄昏的码头边,两位少年豪杰互相行了一礼,在血色中送去了那一日最后的一缕残阳。 二十多年后,江门大宅。 白虎堂内,赵贞元静静地坐在客席上,品着手中杯里上好的清茶。 他的身边,白虎堂内外层层围了上百名江门弟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注视着他,双手握着藏在衣服里的兵器,焦躁地沉默着。 白虎堂后,江南鹤和江南虎缓缓走了进来。他们看到,在层层江门弟子的包围下,赵贞元却一脸轻松自如,似乎全然不把这一百人放在眼里。 “赵先生,好久不见。”江南鹤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赵贞元抬眼看了看江南鹤,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江门主,别来无恙。”他说着,只茶杯在桌上轻轻地一磕。 一声脆响,茶杯如被一柄利剑纵向劈下一般,刹那断成两截,将半杯茶水洒了一桌。那茶杯断开,截面却如铜镜般光滑,不见一丝凹凸。 这一声脆响,惊得四方江门子弟一慌,突然间兵刃出鞘响成一片,一百多样刀剑齐齐指向了赵贞元。 赵贞元却没有半点慌张,只是笑着看向了江南鹤:“江门的待客之道,还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啊。” 第二十五话 赵贞元(下) “赵先生,今日造访江门,不知所为何事?”江南鹤平静地在列祖牌位前坐下,缓缓问道,“是叙旧,还是谈生意?” “既非叙旧,也不谈生意。”赵贞元笑道,“来求个平安。” “求平安?”江南鹤哈哈大笑,“这里是江门,又不是寺庙道观,求什么平安?” “二十多年前,江门主曾对我许下承诺,江门不与千总府为敌,不知门主还记得么?” 那青春岁月的故事,引出了江南鹤几丝豪迈。 “当年与赵先生一战,是江某平生最苦的一战。江某敬佩赵先生武艺,自然不敢忘记当年的约定。” 赵贞元微微颔首,也慨然叹道:“赵某一生,随老千总南征北战,唯一没能击败的敌手,就是江门主你啊。” “赵先生客气了。” “所以,当我听说有人要买小千总的命,武昌城里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江门。”赵贞元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今日来,就是打个招呼。江门主,你该不会为了十两银子,又与千总府开战吧。” 白虎堂中的江门弟子握紧了手中兵器,直直指着赵贞元。连江南虎,也悄然把手背到身后,摸住了袖中的短镖。 江南鹤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笑了笑,抬起头忽然问道:“赵先生觉得,今时今日的江门,若与千总府开战,胜算几何呢?” 赵贞元看着江南鹤略有些狡黠的神情,颇有兴致地玩味了一阵,突然站起了身子。 他一站起,白虎堂内响起了一圈兵刃碰撞的凌乱声响,江门弟子的脚步因为惊惧而乱了起来。 赵贞元听着这一阵响动,低头暗笑了几声:“天下习武之人,庸才居多,能得武艺精妙一二者凤毛麟角。我本以为江门刺客游走于生死之间,当无凡庸之辈,今日一见,颇有些失望。看来江门弟子,大多也是混吃等死,资质平常啊。” 受了羞辱的江门弟子恼火起来,纷纷扬起手中的兵器,口中叫嚣谩骂起来,把整个白虎堂闹出一片嘈杂。赵贞元嘴上挂着不屑的哂笑,朝四周望了一圈,却发现江门众弟子中,唯有一人一声不吭,躲在角落里,暗着两柄短刀,只冷冷地盯着赵贞元。 赵贞元伸出手指,向那不吭声的弟子一指,高声喊道:“唯有那个少年,不是俗手。” 众人望去,见赵贞元指的,是秦狼。 秦狼对众人的目光毫不在意,姿势没有半点变化,仍只是冷冷地盯着赵贞元。赵贞元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刚刚燃起的兴致又渐渐的散了。他摇头叹道:“只可惜,天赋资质实属平平,空有不动如山之气,却无奔掠如火之力,算不得高手。” 江门弟子见这来客竟对江门最强的弟子如此出言不逊,更加恼火,都破口大骂起来,状如市井之徒街头吵架一般,把白虎堂吵得如一锅沸水。 赵贞元傲慢地笑着,却将江南鹤身边的侍立之人激怒了。 “白虎堂内,不得喧哗!”江南虎厉声一喝,震颤了整个白虎堂,仿佛地动山摇一般。 白虎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弟子都低下头,按住了手中兵刃,不敢再多说一句。 赵贞元转过身,饶有兴致地对着江南虎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莫不是当年飞马报信的少年?” 江南虎对赵贞元行了一礼,撑起胸中气息,高声答道:“在下江南虎,江门二门主。” 赵贞元笑了笑,但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二门主中气十足,虎背熊腰,一双手孔武有力,看得出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之人。武艺的火候是到了,只是可惜,艺多而不精,武博而不专,只能震住些凡庸俗手,遇上真高手怕是不堪一击。” 江南虎按捺住心中怒意,只高声问道:“赵先生的意思,是我江门无人咯?” “岂敢岂敢。”赵贞元哈哈大笑,看向了江南鹤,“江门之中,能与我一战的,只有江门主一人而已。其余诸辈,皆不足挂齿。” “赵先生!”江南虎厉声喝道,“白虎堂内,可不要太放肆了。” 江门弟子听到江南虎这一声厉喝,都握紧了手中兵刃,弯下了腿,微微摆开了起手式。 江南鹤却不以为意,站起身来,向赵贞元拍了拍巴掌。 “赵先生,这一番评价让江某获益良多啊。”他笑道,“赵先生的本领,江某是知道的。若江门真的强行与千总府开战,单凭赵先生一人,足可重伤我江门元气。江某是个生意人,亏本的买卖是不会做的。” “这么说来,江门主心里已有主意了?” 江南鹤对赵贞元笑了笑“实不相瞒,那个要买小千总性命的姑娘,昨日来过江门。” “哦?江门主见过那姑娘了?” “见过了。”江南鹤玩味着赵贞元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江某要的价钱,那姑娘给不起。所以这单生意,江门不接。” 赵贞元看着江南鹤的眼睛,捕捉着那眼神中闪过的任何一丝情绪。过了许久,他才放下心来:“江门主,赵某信你这次。小千总的事,日后千总府上必定严加管教,要他不再造出这般罪孽来。” “赵先生辛苦了。”江南鹤拱手答道,“只是,江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赵先生。” “江门主请讲。” “赵先生方才一番话,把江门弟子百人说得清楚透彻,却不知赵先生看那小千总,是个什么德才?” 赵贞元微微愣了愣,这句话却迟迟答不上来。 江南鹤低声笑了笑:“那小千总的顽劣,若是能改,早就改了。江门敬重老千总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当年因一场误会,对老千总多有得罪,心中一直有愧。今日小千总之事,江门不管,也算是对当年那场恩怨做个交代。但长此以往,小千总终有一日,会逼得江门出手。到那时,江某若又要与赵先生刀兵相见,赵先生还会如今日这般悠闲么?” “江门主,你话里有话。”赵贞元冷冷答道,“若有什么指教,但说无妨。” “赵先生,有没有想过离开千总府?”江南鹤轻声问道。 赵贞元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气,随即又闪过一抹忧愁。 “赵某受老千总照顾四十多年了,老千总于赵某如父如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赵某若背信弃义而去,还有什么脸面与人谈江湖道义?” “老千总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若老千总过世了,小千总接替了这千总的位子,赵先生明知他是个阿斗,也要效忠他么?” “道义如此,赵某唯有鞠躬尽瘁后已。”赵贞元有些无奈地看向白虎堂深处那高耸的列祖祭坛,长长叹道,“赵某所知的江湖,是道义的江湖。道义没了,江湖也就没了。你江门列祖列宗所在的那个江湖,人人遵循道义,有无道之人天下共诛之。赵某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如今这天下,信道义的越来越少了,江湖也越来越小了。正是如此,赵某才不能违背了这道义。只要我还在,道义就在,江湖就在。若连我也背弃了道义,江湖就真的没了。” 江南鹤看着赵贞元有些颓然的身影,决定不再说什么了。他本有一番辞句,要劝赵贞元加入江门,待日后曾侍郎为江门争得朝廷编制,便请赵贞元做个江门团练教头。但如今赵贞元这一番话说完,他的心里却宁愿赵贞元留在千总府。 赵贞元话已说尽,沉吟了片刻,向江南鹤行了一礼,掏出三锭银子,放在了那磕作两截的茶杯旁:“今日打搅江门主了。方才赵某冒昧,碰坏了一个茶杯。这三锭银子,就当作是赔偿吧。希望江门主记住当年的承诺,不要与千总府为敌。” 说完,赵贞元转过身,兀自朝白虎堂外走去。 江南鹤看着那银子,轻轻叹了一声。 “赵先生,珍重。”江南鹤在他身后说道,“江门不取小千总性命,却难保不会有别人去取。赵先生多加小心,不可大意,莫被暗枪伤了。这世上,你我这样的高手,不多了。” 赵贞元却哈哈大笑:“世上早就没有高手了,你我算什么……” 第二十六话 沙湖道(上) 武昌城北,出了武胜门往东,有一片湖,名唤沙湖。沙湖上,伏波数十里,湖中有鱼虾飞鸟,湖畔有船埠渔夫,山水秀丽,风韵天然,是武昌城外一处名胜。沙湖以北,有一座宅院,面湖背江,坐拥山水,遥望着武昌城楼。 这一日早晨,城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便从武胜门启程,向沙湖以北的那座宅院出发了。 这队人马,有两乘轿子。 前一乘轿子里,坐的是汉八旗千总马椋。昨夜,他的病又加重了,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他只觉得,武昌城里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吸上一口气都让他喉咙里灼烧般痛苦。他一夜没睡着,就盼着天一亮,城门一开,便出这武昌城,去城北沙湖的宅院里休养。 后一乘轿子里,坐着马椋的独子,小千总马琮。他的轿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门帘窗帘都不让小千总打开。小千总撅着被打花的屁股,趴在轿子里暗暗叫苦。 赵贞元骑着马,走在两乘轿子中间。千总府上的兵丁仆人,前前后后围着这两乘轿子,浩浩荡荡向城门外走去。 城门口,知府领着一城官员,站在路旁迎送着这人马。 “老千总,保重身体啊!”那知府挤着眼泪,扮着哭腔,追在马千总的轿子后头喊着,“武昌城的太平可全仰仗着老千总呢,老千总可定要早日康复呀!” 眼看着整队人马擦身而过,却无一人回头理会理会这知府。 待人马走远了,这知府终于收了一脸哭腔,抹了抹鼻子,转过身打道回府。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知府家里的老家丁凑过来道,“知府大人是四品官,他千总不过是个六品五官,您老捧着他干什么呀?” “你懂什么!”知府急忙小声喝住那家丁,“你以为在这武昌城里,真看官品压人么?那些人,都是动刀子的!我一个文官,不捧他们,我不要命了?” “可您那话说得也太酸了……”家丁抱怨道,“他一个六品千总,凭什么武昌城的太平要靠他呀?您是朝廷命官,要靠也该是靠您啊……” 知府急忙敲了敲那家丁的脑袋:“别乱说话!当心让人听了去!” “那我这话也没说错啊……” “错了!大错特错了!”知府小声道,“你知道这武昌城是个什么地方?” “愿听大人指教。” “武昌城,江汉汇聚,船来船往,四通八达,九省通衢。南来北往的江湖人,都少不得要从这武昌城过路,这是江湖重镇。这地方,走在路上,到处都是绿林好汉,亡命之徒,每天在刀尖上走路,把性命拴在裤腰带上的人物。在这里,到处是官府管不了的事,官府不能抓的人。这地方怎么管?全得仰仗江湖人自己去管!武昌城里,能镇得住这一城好汉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江门,一个是千总府。你想想看,我朝廷命官,总不能去求刺客来管这武昌城吧。” 说完,知府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那队远去的人马。 “在这武昌城里,你我的命都得靠他罩着啊。” 沙湖旁,有一片湖堤,沿湖而修,绵延数里。堤上有一条小道,名唤沙湖道。 沙湖道不长,走过去只需一炷香工夫。顺着沙湖道走出去,再往北走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到那沙湖北的宅院。 这条沙湖道,因是修堤铺的路,所以平整好走,不费脚力。抬轿的轿夫,跑腿的路人都爱走这条路,好过在那些泥巴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但这条道路狭道窄,只能容三四人并排走过,两侧便是堤下茫茫碧波水,前后都无岔路,唯进退而已。这地方,在兵法上,是个死地,须尽快闯过去。 千总府的人马快步走上了沙湖道。赵贞元的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两乘轿子和几十名兵丁跟在赵贞元的身后,沉默而迅速,有着一股阴森的魄力。 沙湖道的尽头,有一座桥。过了那桥,便出了沙湖道,这死地也就算是闯过去了。 但就在那桥头,赵贞元突然勒住了马缰,向后抬了抬手,整队人马瞬时停下了步子。 轿子里的老千总觉出了异样,强撑着病体,冲着轿子外边喊道:“怎么回事?停在这里做什么?” 轿子外的兵丁凑到门帘旁,低声答道:“回大人话,桥上有人……” 沙湖道尽头的桥上,一个穿着长袍,戴着斗笠的旅人稳稳站在桥中央,冷冷地看着眼前这队人马。他左手将一柄长刀立在身侧,如一杆长枪般杵在地上;右手握着腰间的短刀,刀柄静静对着身前这队人马。 赵贞元勒住马蹄,冷冷地对那旅人上下打量一番,在马上拱手行礼道:“这位朋友,千总府人马经行,可否请你让个道,容我们过去?” 他刻意将千总府三个字说得重了些,便是要这不识相的小贼知道,这队人马不是他这样的人物就能劫的。 那旅人抬起眼,向这队人马深处探视一番,低声说道:“我等的就是千总府。” 赵贞元冷笑一声道:“朋友,江湖人当知道,什么人你惹得起,什么人你惹不起。你若是遇上什么难处,急需银两救急,可说个数目。江湖相救,不伤和气,日后再遇见还是个朋友。可你若不识时务,定要劫我千总府,当知道千总府可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 “我劫的不是你千总府的银两。”说罢,那旅人将手中长刀一横,拦在桥中央,向那赵贞元冷眼望去:“别人我都可以放过去,但小千总的性命要留下。” 那小千总在轿子里听到这番话,又看不见外头情况,心里惊骇,只得叫唤着:“赵先生救我!” 赵贞元听着那小千总不成器的哭喊,皱了皱眉,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朋友,可是为那十两银子来的?”赵贞元拱手问道。 “是又如何?” “是便好办。若求银两,千总府有的是。我出白银一百两,换你放我人马过去,如何?” “不放。” “为何?” “小千总的命,只值十两银子。”旅人冷冷答道,“他犯下的错,黄金万两也赎不回。” 赵贞元看着那旅人,沉吟了片刻。 “在下千总府教头,赵贞元。”他向那旅人一抬手,道,“朋友,交手之前,先报上你的名字。” “双刀柳亦隆。”那旅人高声答道。 第二十六话 沙湖道(中) 赵贞元系上缰绳,翻身下马。 他双脚落地的一瞬间,对面的柳亦隆将左手长刀拔出鞘,右手短刀抽出腰间,在胸前摆开两柄兵刃,亮出了堂堂起手式。 赵贞元听得柳亦隆动静,却不抬头看他一眼,只是低着头,缓缓走到桥前。 “小子,兵器亮得太快了。”赵贞元低声说道。 天下兵器,各有长短,也各有各的打法。久经江湖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二人对决,谁先亮出兵器,也就等于亮出了自己的功夫。真高手,只需看一眼对方的兵器和起手式,便可大致猜出此人功法路数,更能推断出其强在哪里,弱在何处,交手时便避实击虚,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老江湖出手,兵器是先藏着的,绝不轻易亮出来。恰恰是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子,不知其中利害,以为摆开兵刃亮向对手是件威风的事情。江湖,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生死之地哪里需要理会什么威风,活下去才是正事。也就是这些初涉江湖的愣头青,才会对江湖厮杀有那般幼稚的幻想。 这小子,难成大器。赵贞元在心底轻轻叹道。 “赵教头,你也亮兵器吧。”柳亦隆冷冷盯着赵贞元,“你我既然都是武人,就凭本领一决高下吧。” 赵贞元却冷笑了一声,抬起头,静静对着柳亦隆上下打量了几眼。 “你这套刀法,是从刘一川那里学来的吧。”他淡淡说道。 柳亦隆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既然认得,我也不瞒你。刘一川是我师父。” “原来如此。”赵贞元说完,轻轻摇了摇头,“多年前,我曾听闻刘一川创出了一套长短刀法,名震江南。可惜他不曾来武昌城行走,我无缘得见,一度以为憾事。今日见了你这刀法,我却释然了——那刘一川,原来也不过是个庸才俗手,这长短刀法根本不值一提。” “不许你辱我师父!”柳亦隆突然怒喝道,“我刀法还没打出来,你哪里知道厉害?休要装模作样,逞口舌之快,有本事近前两步,要你长长见识!” 赵贞元却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你用的这长刀,是戚家刀吧。” 柳亦隆微微心惊——自他用这长短刀行走江湖以来,能认出这刀来历的人屈指可数。可他嘴上不肯退让,只冷冷道:“是又如何?” “看你这起手式,这套刀法是化自当年戚家军的鸳鸯阵,对吧。”赵贞元的嘴上仍挂着自如的笑意。 柳亦隆心中隐隐惊骇了起来。这些年,认出这柄戚家刀的虽屈指可数,却也偶尔能碰上几人。可能认出这刀法化自鸳鸯阵的,赵贞元是第一个。 可柳亦隆的刀法,只是刚刚摆出了一个起手式,赵贞元竟然就看透了其中变化么? “只可惜,刘一川空有远志,却才能不济,把堂堂鸳鸯阵化成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样子。”赵贞元收了笑容,摇首叹道,“鸳鸯阵,需十一人手执六样兵器才能结成,又需精心操练才能运用自如。哪怕如当年戚将军那般天纵奇才,这十一个人的奇阵也减不动一人一兵。他刘一川见识短浅,不通晓其中厉害,竟然妄图把这十一人的军阵化进双手双刀里,真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这长短刀法,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有成百上千种招法可破。你若识趣,收了双刀,放我人马过去,我便不与你计较。若执意要打,今日我便破尽你这套双刀术。” “姓赵的!休得猖狂,看我招法!”柳亦隆胸中大怒,也顾不得这一双刀宜守不宜攻的路数,只管转动长刀,踏步向前,朝着那赵贞元挥打过去。 赵贞元见柳亦隆长刀近了,也不慌张,只脚尖稍一用力,轻轻向后跃出半步,手里摸出一粒石子,朝那柳亦隆扔去。 这粒石子出手,如电光火石一般,眨眼便打在了柳亦隆的左臂上。柳亦隆手臂上一阵酥麻,力气一散,哪里控得住那轮转的长刀。刀势一沉,那戚家刀竟脱手飞了出去。 赵贞元看准时机,箭步窜上,右手贴住那长刀刀背,探着力道顺势一转,一柄长刀便舞了个枪花,稳稳握到了赵贞元手中。 柳亦隆见长刀丢了,脚下力气又收不住,心中怒气也未消去,便索性搏命一般将右手短刀提起,打算借势抢到赵贞元身前,先削他一刀,要他知道厉害。赵贞元却冷笑一声,把长刀顺过手来,把刀柄顶在了柳亦隆胸口上。他腰间送力,长刀一推,千钧力顺着长刀打出,转瞬间竟把柳亦隆顶飞了出去,重重摔倒了桥上。 一声闷响,惊得湖边倦鸟纷纷腾起身子,在半空中彷徨了一圈才轻轻落下。 柳亦隆忍着胸口的疼痛,跳起身来,将右手短刀护到身前,盯住了赵贞元。赵贞元却只是远远停在桥前,手里把玩着那柄戚家刀,口中轻声叹息着。 “真是一柄好刀,戚将军可谓旷世奇才。只可惜,这柄好刀,落在了庸人手里。”说着,赵贞元冷冷望了柳亦隆一眼。 刚才的一合交手,不过眨眼间便分出了胜负。但这眨眼功夫的每一招一式,都在赵贞元的算计中。 当年戚家军的鸳鸯阵,是一套守强攻弱的军阵,讲究的是进退齐整,不露破绽。这套阵法摆开,能抵挡千军万马,却不利轻军突袭,因人一动,阵型就散了,阵法也就破了。赵贞元第一眼便看出这鸳鸯阵所化的刀法重守轻攻,故意用言语激柳亦隆,要他自破起手式,这是对长短刀法的第一种破法。 鸳鸯阵的防守,首先是第一排的两名刀盾手,以藤牌木盾护住身后九人。这两人,是鸳鸯阵立阵的根本,也是阵型的门户。可刘一川为了把鸳鸯阵化入双刀中,省去了这两块盾牌,这便等于舍去了鸳鸯阵的门户,一旦被对手以飞石弓箭一类兵器袭击,无论长刀短刀都难以抵挡,这是对长短刀法的第二种破法。 赵贞元看柳亦隆持刀,硕大的戚家长刀却用单手持住,便知道这戚家刀在他手里只有轮转甩出这一招用法,绝打不出其他花样来。轮转甩刀固然气魄惊人,但戚家刀刃长刀重,单手操持必定难以控制,一旦左臂受了一击则长刀必乱。柳亦隆所使的双刀术,是以长刀为主,短刀为辅的,一旦长刀刀法乱了,这双刀术便全乱了,这是对长短刀法的第三种破法。 赵贞元把手中的戚家刀赏玩一阵,笑了笑,把那长刀轻轻一扔,掷回了柳亦隆身前。 “你当知道自己的本领未到火候了。”赵贞元低声说道,“拿了你的刀,回家卖了换些银子吧。你这点功夫,在江湖上混不出什么出息来,不如趁着年轻,学些别的手艺,将来或许还有出路。” 柳亦隆望着身前地上的长刀,胸口隐隐作痛,也不知是被赵贞元一击之力打痛了,还是胸口一股无名火在心里灼通了。 他一探手提起长刀,又摆开架势,向赵贞元喝道:“姓赵的,莫要嚣张!我们再打过!” 赵贞元只是冷笑着,摊开了双手,说了声“来”。 柳亦隆挥动双刀,踏步上前,将这双刀术中最凶悍的招法一招一式地打出来。可那赵贞元就仿佛读得透柳亦隆的心思一般,每一招攻势都被他轻易化解,双刀砍了许久却碰不到赵贞元分毫。反倒是赵贞元看准时机,几招偷袭神鬼莫测,防不胜防。几合下来柳亦隆已是精疲力竭,处处瘀伤,赵贞元却不见喘息,神色自若。 湖上飞鸟随着那桥上的喊杀声在空中翻飞,似厮杀的战阵,又像溃散的残兵。飞了许久,终于听到那桥上的动静渐渐平息了,飞鸟们才缓缓落下了身子,悠闲地在碧波上散开了去。 第二十六话 沙湖道(下) 柳亦隆用长刀支撑着已透支的身体,单膝跪在桥中央,沉重地喘着粗气。那柄长刀一次又一次被赵贞元夺去,又一次次被赵贞元扔回自己面前。每次再拿起那长刀,他就感到一阵更深的屈辱。 “小子,该知道好歹了。”赵贞元轻轻卷着袖口,缓缓道,“若不是我处处留手,你现在早已丢了性命。” 柳亦隆强忍着一身瘀伤,勉强站起身子,又将双刀摆开:“姓赵的,我们再打过!” 赵贞元看着柳亦隆那顽固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你的本事,混不了江湖。回家去吧,何苦要争这一口气呢?” “我向人许诺过,要取小千总性命。”柳亦隆的声音因胸口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大丈夫,当言而有信。今日必有一条性命,要留在这座桥上。” 赵贞元摇头叹道:“小子,你以为你若死在这里,便算是大丈夫了么?” “我为公道而死,不辱侠义之名。” “小子,你知道什么是侠?” “见天下不平事,拔刀相助。官府不管的事我来管,官府不杀的人我来杀,以武犯禁,这就是侠。” “以武犯禁,不是侠,是寇!”赵贞元厉声答道,“空把一身本领,放到这些小是非上,自以为公道,实则乱世扰民。说什么侠客,流氓恶霸罢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管的不是一人的恩仇,管的是天下兴亡!若真是大丈夫,去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立万世功绩,留千古美名,这才是正途。把自己这一身本事一条性命,毁在这一人一时的恩仇上,算得什么见识?一人受了委屈,你便去替他出头,天下千千万万人都有委屈,你要一个个去为他们杀人么?” 柳亦隆却冷笑道:“话说得倒是好听,你觉得你自己这般,算是侠义么?” 赵贞元一时语塞,竟答不上话来。 “枉你有这一身本领,却不辨是非,助纣为虐。那小千总杀了人,逼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无家可归,只能卖身为奴,求个公道。你不去锄强扶弱,却护卫小千总这种人的性命,这便是你说的为国为民?你说你要管天下兴亡,这一人的恩仇弃之不顾,你便觉得心安理得了么?你有这般本领,不为弱者出头,却为豪强出力,要这天下江湖人都舍了江湖,去争你的家国大义。若天下江湖人都如你所说,去管天下兴亡了,这一人一时的恩仇谁来管?到头来,江湖何在?侠义何存?你说我混不起江湖,你自己又算得上什么豪杰么?” “我当然算不上。”赵贞元低声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 柳亦隆看到,赵贞元的脸上突然涌出一股落寞。 赵贞元沉吟了片刻,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两样兵刃,反握在了手中。柳亦隆仔细看去,见那兵器是两只铁拐。 十八般兵器中,拐是极特别的一种。寻常兵器,如刀枪棍棒,都是握住一端,将兵器探在身前,凭长处制敌,故有“一寸长一寸强”之说。拐这样兵器,却反其道而行,将横柄握在手中,长棍却横在小臂前,宛如小臂上披了一条护甲一般。若说短刀短剑一类兵器是讲究近身的武器,这拐的用法就是贴身短打,打出的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用铁棍包裹的拳脚。 天下武人,用刀剑的最多,练棍棒的次之,而双拐当与流星锤、梅花刺一类兵器归入一流,属奇门兵器了。 柳亦隆连赤手空拳的赵贞元都对付不了,更从未曾与使双拐的人物交过手,不知其中虚实。他见了那兵器,心中便已有些紧了。 赵贞元把手中兵器转了两番,热了热手,冷冷望向了柳亦隆。 “朋友,我敬你对江湖的这份执念,圆你这份幻梦,也亮兵器会会你。”他说着,慢步向桥中央走去,“但你需知道,我这双兵器,轻易不露相,一旦露了,就是要出人命的。你现在若肯让开这路,放我人马过桥,我便收了兵器,不做追究,日后定登门道歉,我肯交你这个朋友。但你今日若定要认这份侠义,下一合,我可就不会再留手了。” 话音落定,赵贞元已走到了柳亦隆身前,缓缓将手摊开,用拇指夹着横柄,把一对铁拐隐在小臂后,藏住了锋芒。 柳亦隆望了望手中这柄长刀,在心中默默祈福着。 先祖英灵在上,佑我柳亦隆得过此劫。今日我以此刀贯彻侠义,毋论生死,不负初心。 “赵教头,出招吧。”柳亦隆将双刀舞起,摆开起手式,长短刀齐齐对向了赵贞元。 “朋友,得罪了。”赵贞元轻声道。 一阵疾风骤起。 赵贞元脚下一踩,手中双拐向身前翻飞过去。只见一双铁棍在他身前舞起,一时间寒光四溢。柳亦隆急将长刀舞起,短刀探出,却哪里来得及抵挡。赵贞元的一双铁拐舞动起来,快如闪电,只听得风声呼啸,竟看不清半分棍影,好像铁拐在赵贞元面前绽开成了两朵铁花一般。 铁拐长棍扫过柳亦隆的双臂,他还没看到那棍从哪里打来,便只觉棍过之处筋骨寸断。剧痛袭入心间,他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见赵贞元的小臂前绽开的铁花又向自己头上打来。 一眨眼功夫,七八声沉重的闷响。 风骤起,又骤停,尘埃落定,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只在湖面上轻轻点落了几点梅花瓣一般的暗红,在水波中层层漾开。 赵贞元收了手里兵刃,缓缓插回了腰间。他悲悯地朝地上的柳亦隆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下了桥头,牵过自己的马,跨上马背,解开缰绳,轻轻喝了一声“驾”。 马缓缓迈开步子,踩过桥上的一滩血浆,喘息几声,静静走出了这沙湖道。 一队人马,跟在赵贞元的身后,执着兵刃,抬着轿子,绕过地上那一摊骨肉,匆匆离去。 整队人马,没有一句言语,只静静地快步过了这桥,转向往北去了。 队伍离了那桥,没过多久,他们听到桥上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吼声。 “赵贞元,你这罪人! 你毁了这道义,你埋葬了这江湖! 待你下了阴曹,进了地府,你要如何面对先辈英灵! 你要受亡魂啃噬,要被恶鬼缠身,! 地狱火焚你,轰天雷劈你,也偿不清你的罪! 我就在地府等你,把你所作所为告诉十殿阎罗,要每一个小鬼都知道你造的孽! 我会是那万千亡灵中的一个!我将吃尽你的肉,啃碎你的骨! 只留下你的眼珠子,扔进畜生道去轮回,要你亲眼看看你把这世间变作了什么地狱!” 赵贞元只是默默驾着马,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身后的兵丁,缓缓跑了过来:“大人,要不要回去补上一刀?” “不必。”赵贞元低声答道,“由他骂去,我该听着。” 第二十七话 刀 群鸟在天上起舞,鱼虾在水中嬉戏。 风吹在沙湖的湖面上,拂起阵阵涟漪。 连日的阴雨早已散去,露出一片万里无云的碧空。 一朵骄阳将光芒肆意洒落在天地间,把半空中翻舞的秋叶打磨得光彩熠熠。 柳亦隆睁着疲倦的眼,抗拒着那一阵阵袭来的困倦,只因贪恋着这世间片刻的浮华。 在这样的天气离去,也许是上苍对他的一点慰藉。柳亦隆想到这里,微微地笑了。 沙湖道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挡住了柳亦隆眼前的风景。 柳亦隆抬眼望去,却因阳光从那人背后打来,只看到那人影一片朦胧,显不出长相来。他低下头,借着阳光,望见那人的手臂上隐隐藏着斑驳的伤痕。 那人在柳亦隆身前蹲下步子,睁着一双悲悯的眼睛看着他,却不说一句话。 柳亦隆想朝那眼睛看过去,却不知是否已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此刻连一双眼皮也抬不动了。看不到,那便不看了吧,没什么紧要。他垂下眼,一阵耀眼的光亮忽然晃动着映入他的双瞳。那是他的兵刃——那过路人拾起了地上的长短刀,轻轻放到了柳亦隆的身前。双刀在那路人手中静默着,借着一阵骄阳,向他送别。 老朋友,是分别的时候了。 柳亦隆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无力去接过那两柄刀。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好像是一句誓言,却记不清这誓言是什么内容,只觉得有件什么事情非做不可。 “武昌城东,有座道成寺……”他强撑起最后一丝气息,努力地说着,“把这双刀,供到佛前。” 面前的人轻轻点了点头,搅扰了从他身后照过来的骄阳,晃动了一阵光影,打落在柳亦隆的眼脸上。柳亦隆的眼睛,却似乎已察觉不到这光影的跃动,只无力地垂着,散去了神采。 还有些话要说,柳亦隆想着,还有件事要托这路人去办,是件挺要紧的事情。可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却只觉意识朦胧,想不清晰。 如梦中呓语一般,柳亦隆轻轻张开了嘴,小声道:“有个姑娘……” 有个姑娘,请告诉她,今夜,我不回去了…… 这句话,他没说完。 沙湖上,几只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落在沙湖道尽头的石桥上。它们看到,一个人站起身子,收了手里的两个明晃晃的亮物,转身走向了沙湖道。那石桥上,剩下了一个人,睡在一片鲜红的水面上,闭着眼,面目安详。一阵风掠过,拂动他的衣角,像是把什么暖暖的东西从那衣衫里带走了,飞往了天际。 武昌城东,有座道成寺。寺庙后院里,有一个年轻姑娘,正与一个半岁大的婴孩嬉闹着。 一阵暖暖的风从北边吹了过来,抚过了姑娘的面颊。姑娘忽然感到一阵惬意,微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一阵暖风带来的如酒意微醺般的幸福。 就像是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丝余温。 她听到,寺庙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和刀兵磕碰的清脆叮当声,像风铃一般悦耳。 她睁开眼,向寺庙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后院的院墙,她本看不见寺庙里的样子,却不知为何,这一眼望去,却似乎隐隐望见了一个翩翩少年,戴着斗笠,穿着长袍,拿着长短刀走来的样子。 她忽又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欣喜化作一丝惆怅散去。她转过头,看到身前的孩子正朝自己伸着小手,欢快地笑着。孩子的笑容,让她心里又涌出一阵满足。 “走吧。”她抱起那孩子,小声对他耳语道:“柳公子来跟我们道别了,别让他久等了。” 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绕了绕回廊,翩翩走进了寺庙大殿里。 大殿里果然有一个少年,把手里的长短双刀轻轻放到了佛坛前,仰头望着佛像,呆立着。 “柳公子?”姑娘朝那少年的背影轻声唤道。 少年听到这声音,心中涌起一阵绞痛。他猛回过头,将那一脸茫然摆开在姑娘面前。 两个故人,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都僵僵地立在原地,仿佛天地在那一刻静止了许多年岁。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 有个姑娘,请告诉她,今夜,我回不去了…… 长短刀上,点点血污在刀刃间化作了斑驳锈迹,捧在佛陀的巨掌上,却似刀上落下了稀疏的秋叶春梅一般。 江月容轻轻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冷冷地问道:“秦狼,是你做的么?” 秦狼呆呆地在佛前伫立着,微微摇了摇头。 江月容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又似乎有无数情绪都在这张脸上翻腾着。 “你可知道,是谁做的?”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感情,如寒冰刺骨。 秦狼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又看向江月容,摇了摇头。 他亲眼见识了赵贞元的招法,他不想看到江月容也如柳亦隆一样,站到赵贞元的铁拐前。 江月容终于微微垂下眉目,隐忍下眼中酸涩的几滴泪珠。她朝那佛坛上的双刀望了一眼,刀刃上的斑驳刺得她心口生疼。 “是他让你把这双刀带来的么?”江月容的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是为了压抑喉中的隐隐抽泣。 秦狼点了点头。 江月容转过身,缓缓向禅房走去。 “我代他谢谢你了。”她只是淡淡地说道,“事办完了,就离去吧,莫要让人看到你我在此相见,你不好解释。” 秦狼看着江月容的身影遁入了禅房深处,才终于收了目光。他摸了摸腰间的兵刃,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大殿。 江月容关上了禅房的木门,将孩子放在床上的竹篮中,在孩子手里放了一个纸风车。孩子握着风车,眼中满是欣喜,自顾自地挥舞着玩闹起来。江月容抚了抚孩子的额头,笑了笑,转过身,又推开禅房木门走了出去。 秦狼已离开了大殿,只在佛坛前留下了那对长短刀。 江月容缓缓进到后院里,寻了一株枯树,折下两只短枝握在手中,踩着秋风走到后院中间,摆开了架势。 一阵风过,拂掠了她的脸颊。 她忽然对着那风,将手中的短枝舞得上下翻飞,如两只蝶儿追逐嬉闹,在那风里留下了一片光影。 第二十八话 云与月 月明的夜晚,星辰便显得昏暗。夜幕虽清晰了些,但那半轮孤月却愈显得孤寂。 翠红楼顶一间不起眼的卧房里,芸娘抬首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抽泣着。 深闺房中,芙蓉暖帐,金钗银摇,都是她从未见过,也从不曾幻想过的。脸上的脂粉散着隐隐的芳香,身上的绸缎清凉又柔和。早晨梳洗打扮完,她对着铜镜,在镜中看到了一个美人儿,看了许久,也不敢相认。门外不远处的大堂里,阿香姐姐唱着小曲,音韵婉转,是芸娘从不曾听过的天籁。翠红楼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在阿香的歌声中显得愈加虚幻。 但芸娘在这里,无法露出一丝笑容。日落后,其他姑娘们都去到大堂里招揽客人了,还不能见客的芸娘独自在卧房里望着窗外月,默默抽泣了许久。脸上的脂粉被泪水沾染得浑浊了,又被芸娘的手粗鲁地拭去,只在那青涩的脸庞上留下了道道手印。月光照着芸娘的脸,芸娘对着那半轮月,两相望着,像是两相哭着。 “芸娘?” 窗外,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女人的声音,仿若是那空中的月亮轻轻唤了唤屋中少女的名字。 芸娘一惊,急忙擦了擦脸,慌张地向窗外四下张望过去。 窗外,看不到人影。 这房间在翠红楼顶楼,窗外又没有回廊,怎么会有人在窗外说话呢。芸娘细想了想,觉得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夜晚,风吹过窗沿,难免会有些响动。她也许是太过敏感,以致把风声听做了人声吧。 芸娘想着,又坐了下来,对着窗外,仔细听着一阵阵和着阿香的小曲呼啸来去的风声。 “芸娘?”窗外,又响起了一声呼喊,“是你么?” 这声音,确实是人声! 芸娘有些惊惧,微微向屋子深处退了退,轻声答道:“谁?谁在喊我?” “你就是芸娘?”窗外人问道。 “是……”芸娘缩在角落里,声音因惊惧而有些颤抖,“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她的喊声,还带着些许稚气,像是个受了惊吓的小童,在惊慌地喊着父母的名字。 窗外的声音沉默了一会。 “是你出了赏银,要买人性命么?” 听到这里,芸娘突然一震,心中的恐惧顿时散去,快步爬到了窗边,扒着窗沿向外张望道:“是我!是我出的赏银,我有十两银子!” 她张望了许久,却看不到那说话的人在哪里,只听到那声音顺着夜风传来:“有人接了你这单生意么?” “有!”芸娘对着窗外唤道,“有一个拿长刀的侠客,姓柳,他答应帮我报仇,说今晚就来取银子!” 说着,芸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屋子里,打开梳妆的柜子,把藏在柜子最深处的一包重物取了出来。 “银子在这里!”芸娘拖着一包对她来说沉甸甸的重物,对着窗外喊道,“你是来为柳大侠取银子的么?银子就在这里!” “芸娘……”窗外的声音冷冷地答道,“柳公子,死了。” 芸娘愣住了。 一包银子,刚拖到半途,便纹丝不动。 屋子里,沉静了一阵,又响起了轻轻的抽泣声。 “谢谢你来告诉我。”芸娘轻声说着,把在地上拖散开来的银子重新包裹好。包裹到一半,她才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不能自已,想在包裹上系个结,却怎么也系不上。 “你是柳大侠的朋友么?”芸娘压住哭腔,小声问道。 窗外的声音沉吟了片刻。 “是个旧相识。” “也好。”芸娘轻声道,“这银子,本是为柳大侠备下的,柳大侠不能亲自来取,就劳烦你拿去吧。为柳大侠造口好棺材,选个好地方葬下,再立一块气派的碑,莫要埋没了柳大侠的名声。” “可这银子,不是赏银么?”那声音问道,“若把这银子花了,仇人的命你不买了么?” “不会再有人来要这十两银子了。”芸娘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渐渐成了哭腔,“武昌城里,只有柳大侠一个人愿听我说话,也只有柳大侠一人是真正的侠客。” “若今后再有人要为你报仇,你要如何回报?” “我不打算再受人恩惠了。”芸娘答道,“小时候,村里人都说我是个命里灾星,凡对我好的人都会被我克死。我父母疼爱我,一场瘟疫便夺去了他们的性命。爷爷不信这些鬼话,悉心把我养大,却被恶人所杀,死于非命。柳大侠为我报仇,如今也因我而死。我只希望,今后不要再有人对我好,也就不会再有人被我所害了。” “你的仇,不报了么?” “报!”芸娘咬着牙,露出一道凶狠的目光,“若没有人能为我报,我便自己去报。我在这翠红楼里改名换姓,等有朝一日成了翠红楼的招牌,便能见到我的仇人。到那时,我就在衣服里藏一把刀,找机会割了他的喉咙。” “若是那样,你也活不了。”那声音轻声说道。 “我不必活。”芸娘答道,“我如今已当自己是个死人,天下已没有芸娘这个人了。我留在这人世,只为报仇,仅此而已。” “为了报仇,舍弃自己这一生也值得么?” “你若有过我这样的仇恨,就会明白我的。”芸娘答道。 窗外,安静了许久。 “芸娘,你的仇人是谁?”那声音突然问道。 芸娘一惊,朝窗外望去。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了一片云雾,将半轮明月隐去,在翠红楼上投下一片阴影。 “汉八旗千总马椋的儿子。”芸娘答道,“小千总马琮。” “赏银多少?” “十两!”芸娘将身前的银子向窗边推去,堆起的银子被她推落到地上,发出几声响动。 “备好赏银。”那声音轻声说道,“后半夜,我取了小千总性命,便来取你的银子。” 说完,一个身影从翠红楼楼顶跃下。芸娘看到,那人的手上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利刃,背后还背着一个布袋,袋中似乎有个孩子睡在其中。 阿香的一支小曲唱完,翠红楼内又是满堂彩。 翠红楼后,一间破屋里,江南风听着完那支小曲,流着泪轻声赞叹着。 “可惜你们今晚没运气,听不到阿香唱的《桃花扇》,那才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呢。”他笑着说道。 他的身边,石老三皱着眉头盯着翠红楼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说,你们看那翠红楼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挂着?” “翠红楼上?”江南风一愣,随即笑了笑,“想不到你这头陀还懂些诗意,半轮明月挂在楼肩,是个好意境。”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真看见有个东西,就挂在那翠红楼顶上,好像是个人,单手抓着屋檐,挂了好久呢!刚才突然一闪就不见了,像是那人跳下楼去了……” “这石老三,满嘴胡话。”一旁床上的野雪和尚不耐烦地喝道,“哪有人能单手在楼顶上挂着的,是学老猿还是猴子?趁着那楼里唱曲的停了,赶紧睡觉吧,可吵死我了。” 第二十九话 黄犬 深夜时,沙湖北边的大宅里,亮着灯。 院子里,许多人焦躁地跺着步子,交头接耳,久久不能静下来。这群人里,有仆人,有兵丁,却偏偏没有小千总的身影。 大宅里亮着灯的房间有两个,其中一个是马千总的卧房。卧房门口,赵贞元静静站着,微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如一尊金雕玉镂的塑像一般。院子里的人群都聚在这屋子外,脸上或是担忧,或是不安,或是愤恨。 终于,一个千总府上的兵丁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意,转过身,气势汹汹地朝着另一间亮灯的屋子走去。那是院落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客房。兵丁进屋之后,屋中传出了一阵喧哗,院子里的人却都只是远远看着,没人走过去。没过多久,兵丁把小千总从那屋中拖了出来,扔到院子里的人群中。小千总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下,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子,半带着哭腔对那兵丁咆哮道:“你干什么!要造反呐?” “老千总在里头生死攸关,他可是你亲爹!”兵丁也咆哮道,“我们这些小兵都在院子里候着,你却在屋里躲着?” “你敢怪我?”小千总怒喝道,“被人买命的不是你,你当然不怕在这里站着。鬼知道现在有多少刺客等着要我的命,今天路上不就有一个吗!我跟你们站在院子里,被刺客盯上怎么办?” “你就在乎你的命,你知道你的命是谁给的?”兵丁喊道,“你知道老千总是被谁给害成这个样子的?” “你们就见着我闯祸,怎么不见我为我爹出了力气!”小千总委屈道,“那天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跟他们比马,还不是为了长长脸面,要替我爹争口气!你们知道我在外头受多大委屈吗?就因为我爹是个武官,害得我整天被城里那些公子哥笑话,说我家穷,笑我不识字!我在外头被人看不起,回家还要被我爹打,他打我有什么用,还不是怪他自己没别人家银子多!” 兵丁听到这里,怒气攻心,照着小千总的肚子便踹了一脚。小千总吃了这一下,一口气堵到喉咙口,伏倒在地上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老千总那般英雄,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畜牲来!”说罢,兵丁举起拳头就要往小千总脑袋上打去。 “住手!”赵贞元一声怒喝,将整个院子震住。 那兵丁的拳头停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才终于缓缓放了下去。 “赵先生,救我……”小千总趴在地上,那口气迟迟没能顺过来,把一张脸憋得通红,“这家伙,定是贪那赏银……” 赵贞元沉沉叹了口气。 “等小千总缓过气来,扶他回屋休息。”他对那兵丁轻声命令道。 兵丁向赵贞元行了一礼,不屑地瞥了小千总一眼,背过身缓缓走开了。 院子里的人,纷纷都背过身子,四散走开,只留下小千总在地上呻吟着,无人理会。 过了许久,一个大夫缓缓从马千总房中退了出来,看着赵贞元,轻轻摇了摇头。 “老千总,怕是不行了。”他小声说道,“这两日对小千总动了气,肝阳暴亢,气火上涌,昨夜就已经口齿不灵,动不了身子了。今日又一路颠簸,到这时候连药都灌不进嘴里去了。” 所有人都猜到了这个结果,但谁也不想说出来。 赵贞元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老千总有什么吩咐么?” “老千总喊你进去。”大夫说道,“但你得记住,老千总现在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 赵贞元答应一声,向院子里走去,正准备招呼所有人进屋,他身后的大夫却急忙拦住了他。 “赵先生……”大夫小声说道,“老千总只喊你一个人进去……” 赵贞元微微愣住了。 卧房里,虽亮着灯火,却仍显得昏暗。 马千总无力地躺在床上,手脚都如散了架似的,看不出丝毫武人风范了。他看到赵贞元走进来,挣扎着想坐起身子,却只有脖颈动了动而已。 赵贞元急忙过去搀起马千总,为他垫高了枕被。搀住马千总肩膀时,他探不到一点力气。 “千总大人,有什么吩咐?”赵贞元轻声问道。 马千总斜着眼,看着赵贞元,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赵贞元看到,马千总的口舌歪斜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却不自知。 赵贞元将耳朵微微凑近了马千总,轻声问道:“千总大人,请吩咐。只要是千总大人的命令,赵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千总努力地张着嘴,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赵贞元聚精会神地辨识着马千总喉中呼出的气息,他隐约听到,马千总轻声说出了一个“小”字。 赵贞元的鼻尖泛起了微微的酸楚。人之将死,在意的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千总大人放心,小千总虽然顽劣,但毕竟是您的血脉,将来必成大器。” 马千总皱起眉头,微微晃了晃脑袋,费力地张着嘴,用一丝游离的气息说着什么。 赵贞元仔细听着,听到了一个不甚清楚的“你”字。 赵贞元急忙躬下身子,郑重地答道:“千总大人放心,赵某这条命是千总府的,将来必定尽力辅佐小千总,维护千总府在江湖上的地位。” 马千总苦笑了几声,引起了一阵咳嗽。赵贞元略有些慌张,急忙去搀扶,却看到马千总的一双眼睛,迫切地盯着自己。 马千总用尽全身的力气,撕扯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肉,终于说出了一句略微清晰些的话语来。 “你小时候……”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但总算能听清楚了,“府里养的……那条黄犬,叫什么来着?” 赵贞元的脸上一片迷茫。 那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条黄犬也早就不在这世间了。 赵贞元思索了一阵,但那记忆早已被许多年岁模糊,如今任凭他如何回想,都是一片朦胧,只隐隐有些细碎的东西从脑中一阵阵闪过,却不易抓住。 他努力追逐着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回想起几十年前的一天,年少的马千总和尚是孩童的赵贞元,在千总府外追着那只黄犬,一路跑了半个武昌城。 他们口里喊着那黄犬的名字,跑了一路,也就喊了一路。 “我记得,是叫阿旺,还是阿黄……”他轻声答道。 马千总却如梦乍醒一般,睁大了眼睛,咧开了嘴,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对……”他含混着声音,虚弱地笑道,“对了,叫阿黄,叫阿黄……” 说完,马千总咯咯地笑着,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缓缓绽开,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最重的负担似的。 赵贞元听着马千总的笑声,也含泪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一点点弱了,一点点疲惫了,一点点散了。 笑声消却,马千总脸上的笑容却久久不散,像是刻印在了那脸上一般。 “千总大人,问这个做什么?”赵贞元轻声问道。 马千总却只是笑着,不回答。 “千总大人?” 马千总只呆呆地望着天,不作回应。 赵贞元冷下脸来,轻轻把手伸到马千总的鼻前。 他等了许久,也探不到一丝气息。 第三十话 刺马(一) 赵贞元进了老千总的卧房后,久久没有出来。没有了赵贞元的庇护,院子里的小千总能感觉到这里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恶意。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揉着肚子,勉强站起了身子。看到小千总站起来,那踢了他一脚的兵丁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过去。 “小千总,我扶你回屋。”他低着头,小声说道。 小千总心里攒了一团怒气,却不敢在院子里发作,便只是甩了甩手,恶狠狠地瞪了那兵丁一眼:“用不着你扶,我自己会走!” 他一迈开步子,腰腹的剧痛和屁股上的旧伤就让他疼得咬牙,只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兵丁无奈,只好跟在小千总身后,时不时向亮着灯火的老千总房里担忧地张望两眼。 也不知小千总挪了多久的步子,才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房外。他推开房门,正要走进去,步子却猛地停下了。 借着屋中的灯火,他看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个半岁大的娃娃,身上盖着他的绒丝被,脑后枕着他的镶玉枕,正做着一梁美梦。 就在小千总被兵丁拉出去的时候,那床还是空的! “这小孩是谁带进来的?怎么睡在我的床上!”小千总心中本已是怒气难耐,也不理会其中因缘,只管怒喝着,便要气势汹汹闯进屋子里。却是小千总身后的兵丁,察觉到了这屋里有怪异。 “不好!”那兵丁惊叫一声,揪住小千总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把小千总往后猛甩。 小千总刚要迈步,却被兵丁一抓,整个身子向后飞出。就在双脚离地的一瞬间,他看到身前小屋的梁上翻下一个漆黑的身影,手中挥出一支兵刃,向自己脑袋上削过来。 那兵刃在小千总眼前滑过,刃尖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和一阵火辣的刺痛。 兵丁大喝一声,把小千总远远甩到院子里,救下了小千总这条性命。兵丁心里,却一阵凄凉。他刚才已看到刺客手里拿着兵器,自己却是赤手空拳。这一下把小千总甩出去,已用足了力气,身前门户大开。待刺客的兵刃转手袭来,他无论闪避还是伸手抵挡都来不及。可叹自己仰慕豪杰之名追随老千总一世,最终却要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小千总丢了性命,天意弄人。 兵丁紧闭着眼睛,等着刺客那一招向自己身上打来的夺命刀。但等了一会,却没感觉到刺客的刀锋。他睁开眼,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的黑衣刺客,手里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刀,径直朝那小千总杀去。 那刺客,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这兵丁动过一招一式。 小千总在地上连滚带爬,哭喊着叫道:“有刺客!救我!都来救我!” 千总府上的仆人和兵丁们平日里训练有素,此时不见半点惊慌,眨眼间已从院子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手里暗握着兵刃,在小千总面前摆起一片阵势。 那刺客也非等闲之辈,一眼便看出这阵型轻易不能闯入,脚尖一点便在阵外收住了动势,摆开长刀对着身前的军阵。 众家仆兵丁都认得,那一对长短双刀,与今日沙湖道上遇见的刺客用的是同一种兵刃,只是这刺客身形比沙湖道上那位要娇小一些,那长刀与那身形一比显得有些过长了。 “何方小贼,胆敢夜闯千总府重地!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布阵的仆人厉声喝道。 “我只为取小千总性命而来,与旁人无关。”听那刺客的声音,竟是个女子,“我敬千总府上都是英雄豪杰,不愿为这小人与各位厮杀。交出小千总,大家不伤和气。” “都别听她的!”小千总躲在军阵后,惊慌地喊着,“我爹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要以死相报!给我杀了那个刺客!” 没有人理会小千总,军阵纹丝不动,只是和刺客对峙着。 刺客的长刀拖在地上,短刀反手背到身后,教人猜不透下一招的动向。若贸然攻过去,一来读不出这刺客的后手如何出招,稍有不慎反要被她击杀;二来自乱阵型,容易被刺客找到空当,突入阵内,保不住小千总。 布阵的这些仆人兵丁都是久经江湖的人,知道其中利害。那小千总却是个不懂行的毛头小子,只看见这些人不听自己号令,又气恼起来,竟对这些人破口大骂。仆人兵丁们只是听着,大敌当前,不敢妄动,心中的恼怒却越来越重。 正当两边对峙时,老千总卧房的门轻轻开了。 小千总停下了骂声,众人也都用眼角余光向那门口望去。 赵贞元缓缓走了出来,眼角还带着一丝泪痕。 布阵的仆人心中一沉,轻声唤道:“赵先生,老千总他……” 赵贞元微微闭上眼,低首摇了摇头。 院子里,静了下来。 赵贞元看向了那刺客,一袭黑衣,纱布蒙面,一手拖着一柄长刀,一手背在身后。那柄长刀,他看得清楚,是戚家刀。 原来,早上的刺客,不是一个人来的。赵贞元在心里暗暗想道。 “这位英雄。”他向那刺客拱手行礼,缓缓说道,“今夜千总府正遭逢变故,老千总驾鹤西去。念在千总府这些年在江湖上的声望,今夜可否放过小千总,不要在老千总灵前见血?” 刺客沉吟了片刻,缓缓答道:“老千总辞世,是江湖人共同的丧事,晚辈本不敢冒犯。但晚辈与人有约,定要在今夜取小千总性命。我要杀的,只有小千总一人,与千总府上下无关。” 此刻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到那小千总又叫嚣起来:“我爹死了,现在我就是你们的千总!你们谁把我交出去,谁就是千总府的叛徒!都给我听令!冲过去,杀了那刺客!”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打在了小千总脸上。 是那布阵的仆人,冲到了小千总身前。他睁着泪眼,怒气冲冲地望着小千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千总捂着红肿的脸,惊惧地看着那仆人,一声也不敢吭。 仆人突然仰天长叹,手中的力气散了,把一对兵刃扔到了地上。他向赵贞元走去,微微行了一礼。 “赵先生,我是二十年前进的千总府。”他轻声说道,“我侍奉的千总,只有老千总一人。如今,老千总不在了,我也再也没有主子了。请赵先生念在我这些年的劳苦,准我离开千总府,回老家安度晚年,再不问江湖世事。” 赵贞元看着那仆人脸上纵横的沟壑,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手,缓缓对仆人抱了一拳道:“保重。” 仆人听完,呆滞了片刻,然后轻轻走到老千总卧房的窗前,对着那窗里的身影跪下身子,重重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每一声都雄浑有力,在院中回响良久。 仆人推开院门离去时,院中又响起了一声兵刃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老千总的卧房外,排起了一条长列,仆人兵丁们依次在窗前叩拜,声声有力。 赵贞元站在门边,不做阻拦,只对每一个前来叩拜的人,道一声珍重。 刺客收了兵刃,退回院落深处的阴影里,默默等待着,没有丝毫趁势攻杀的意思。 过了许久,最后一个兵丁也离开了。 老千总卧房窗前的地砖,被叩出了斑驳的裂痕,渗着隐隐的血迹。 小千总躲到赵贞元身边,揪着他的衣服,带着哭腔,小声哀求着:“赵先生,救我!” 赵贞元仰望着今夜明亮而孤寂的半轮明月,苦笑了一声。 他缓缓走到了院落里,轻轻卷起了袖口。 “在下千总府教头,赵贞元。”他缓缓说道,“这位英雄,未请教?” 刺客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探出一柄长刀,在月光下闪着寒意。 “刺客。”她冷冷地答道,“江月容。” 第三十话 刺马(二) “江月容……”赵贞元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若我没记错,你是江门主的女儿吧。” “是又如何?” 赵贞元冷冷看着江月容:“江门主向我承诺过,江门绝不与千总府为敌。你这趟来,是替江门送战书来了么?” “我已不是江门的人了。”江月容低声答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江南鹤。” 赵贞元愣了愣,随后轻轻叹了口气:“江湖恩怨,有时真教人捉摸不透。” 他本可以顺着这席话继续说下去,但他停下了。激怒江月容有许多办法,但父女之间能到自相残杀的地步,必定是深仇大恨。顺着这个话头用计,赵贞元只觉得太过恶毒了。他轻轻卷着袖口,脑中思索片刻,重开了一个话端。 “听说你身上背上了二百两赏银,我还困惑了好些日子,怎么有人敢对江门的刺客下赏银。现在看来,这赏银怕就是江门出的吧。” 听到赵贞元说出二百两赏银一事,江月容警觉地握紧了手中长刀,眼睛紧紧盯住了赵贞元正卷着袖口的双手。 “与你何干?” “只是有些怪异。”赵贞元冷冷道,“在这江湖上,你自己尚且是别人嘴里的猎物,却还贪图这区区十两赏银,来千总府行刺。” “我不为那银两。”江月容举起长刀,对着赵贞元道,“我是为另一个人做完他没完成的生意。” 听到这里,赵贞元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你手里的长刀是怎么回事?”他忽然问道,“你是在江门学的武艺,江门的兵器库里可没有戚家刀。” “你认得这柄刀?”江月容的声音猝然紧了。 “认得。”赵贞元冷笑道,“早上路过沙湖道,有个年轻刀客拿一柄戚家刀和一柄短刀拦住了我千总府的人马。我要他让路,他不肯,我便把他杀了。” 最后这句,赵贞元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他知道,越是这样的语气,对眼前这个敌人的伤害就越大。 果然,赵贞元的眼角瞥见,江月容手中长刀因握得太过用力而轻微颤抖了起来。 “是你杀了他?”江月容低沉着声音问道。 “看来你们是旧相识?”赵贞元的嘴角轻佻地勾了起来,“这柄戚家刀,莫非就是从那刀客手上接过来的?难怪看得这么熟悉。可惜,刀虽是好刀,那刀客的本领却着实平庸。他那点本事,就算不死在我手里,三五年内也会死在别人手上。” 江月容看赵贞元的眼神,终于有了杀气。那眼神,反而让赵贞元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意。 江月容现在的起手式,长刀在前,单手后背,是一个很好的守势。长刀在前,虽无多少攻敌路数,却隔开了自己和敌手的距离,让敌手不能近身。单手后背,是告诉敌手自己藏着后招。那后招没露出来,可能是短柄兵刃,也可能是甩手暗器,甚至可能是护手甲盾。看不清那后手藏的是什么,赵贞元便不敢轻易攻上去,这便是江月容比那柳亦隆高明的地方。 但江月容毕竟年轻,心神必定容易扰乱。只要逼江月容主动进攻,藏在背后的兵器自然会露出来,而这起手式也不战自破。赵贞元早打定了这个主意,所以先用言语激她,要她自破起手式。 江月容果然中计,脚下步子一转,腰腹发力,就要向赵贞元打出第一招来。赵贞元早等着这一击,脚下步子由实转虚,眼睛死死盯着江月容那只背在身后的右手,自己的双手轻轻摸向了藏在腰间的双拐。 来吧,江月容,让我看看下一代江湖人究竟是什么斤两! 一阵旋风卷起,赵贞元猝然心惊,眼睛还来不及判断,脚下却早已发力,本能地朝后跳去。待他的眼睛反应过来,却见是江月容将手中长刀轮转一圈后,猝然脱手,向赵贞元掷了过来。那浑重的长刀裹挟着一声嘶鸣,直直打向赵贞元的面门。 赵贞元大吃一惊,万万没有算到戚家刀还能有这样的打法。 他心中虽惊骇,手下却丝毫不慢,猛抽出腰间铁拐,对着那飞来的戚家刀甩手一砸。两根铁棍猛然相撞,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鸣响,让赵贞元浑身一颤。赵贞元心底暗暗赞叹,想不到竟然是这个晚辈先逼出了他的兵器。 长刀来势虽猛,但毕竟是飞在半空中,力道无处倚靠,被赵贞元铁拐一打,便飞向了一边,深深插进了院门前的沙土地里。 赵贞元打落了长刀,急忙再去找江月容,却见这刺客趁着刚才赵贞元的一阵慌乱,早已抢到了身前,右手的一柄短刀借着腰腹扭转的动势,卷着狂风向赵贞元平削过来。 漂亮的招法!赵贞元忍不住在心里一番激赏。但可惜,这招法虽紧凑有力,却毕竟欠了些火候——短刀是近身兵器,赵贞元手里的双拐也是! 赵贞元看清江月容来路,心中便有了底气,将右手拐护着小臂伸到面前,左手拐轮转半圈,长棍支到身前,向江月容小腹上打去。这一招,坚决而连贯,看准了江月容手上只有单刀,防不住赵贞元的双手拐。江月容小腹间一阵剧痛,随即被一股强大的力气推了出去,右手刀只勉强够到赵贞元身前,浅浅打在了他的右手拐上,擦出几颗火星。 江月容向后飞出几步远,后背在地上一垫,身子顺势腾空而起,翻过半圈,稳稳落到地上。她将右手短刀举到身前,左手捂住小腹,喉中一阵翻滚,像是一口血要喷涌而出,却被她强行忍了下去。 赵贞元赞许地望着江月容,正要惊叹两句,却突然听到卧房门前的小千总对他高喊了一声“赵先生,当心”! 赵贞元一惊,忽然感到脑后一阵旋风卷起。他心中一寒,急忙俯下身子,脑后的辫子却没跟上他这仓促的动作,腾在了半空中,被一只手狠狠揪住。赵贞元正惊骇时,一只脚重重踩到了他的后背上,辫子又被人向后一扯,露出了毫无防备的后颈。 原来还埋伏着一个刺客!赵贞元感觉得到,对方的刀已经瞄着自己的后颈,眨眼间即将落下。但赵贞元的功夫已练到炉火纯青,此时只见他脚下一转,忍着头皮被撕扯的痛楚,强行将身子扭过半圈,左手拐支在地上撑住整个身子,轮转开右手拐向站在自己后背上的敌人打去。 赵贞元这一转,偷袭者脚下顿失了重心,又见一只铁拐转成一朵铁花向自己膝盖打来。那刺客不敢恋战,急忙向一侧腾身跳开,避过了赵贞元的右手拐。但这偷袭者跳开时,手里的辫子却不松,只把赵贞元向自己怀中一扯,单刀照着那后颈砍去。赵贞元大喝一声,忍着剧痛,借着左手拐发力,将脑袋生生拉扯回来。偷袭者刀落时,没砍到赵贞元的脖颈,却将那辫子一刀劈断。 赵贞元披散着头发,脚下一阵忙步,慌乱舞着双拐,仓皇退到院落一角才定住了身形,按下两柄兵刃,对着院子里的两个敌人。 那偷袭者也如江月容一般,穿着一袭黑衣,黑纱蒙面,手里攥着赵贞元的那条辫子。他冷眼看着赵贞元,隐隐哼笑了一声,把辫子随手扔在了沙土地上,又从一旁拔出了江月容的长刀,轻轻扔给了江月容。 江月容从容接过长刀,翻转一圈握在手中,直直指向了赵贞元,单手背回了身后。那偷袭者,也摆出了和江月容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手单刀指着赵贞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藏住另一件兵刃。 这二人,一左一右,面对面站着,都扭过头,两双眼紧紧盯着赵贞元。 赵贞元轻声喘息了一阵,心中的惊骇缓缓平复着——他有许多年没有如此惊险过了。 “来者何人?”赵贞元低声问道。 “他叫秦狼。”江月容代为答道,“刺客,秦狼。” 第三十话 刺马(三) 这是小千总第一次看到有人能伤到赵贞元,也是他记忆里第一次看到赵贞元如此喘息。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如果连赵贞元都挡不住这两个刺客,还有谁能救得了他的性命? 他惊慌地尖叫着,撞开身后的屋门,摔进了父亲的卧房。他听到,院落里传来了赵贞元的喊杀声,紧接着是兵刃相交的撞击声,如雷鸣一般。他躲到了父亲的床边,缩到墙角里,紧紧捂着耳朵,却仍挡不住屋外传来的如暴风骤雨般的打斗声刺进他的脑中。 他痛哭着,睁着泪眼,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安详地闭着眼睛,在一片柔和的灯火中沉沉地睡着,仿佛今夜与过去几十年来的每个夜晚都别无二致。 小千总望着父亲的脸,呜咽着。 “爹,起来呀……”他绝望地喊着,声音被泪水含混成了一阵低浅的呜鸣,“儿知错了,儿真的知错了……爹,你责罚儿呀,你骂骂儿,你打打儿呀……” 他的哭声,渐渐化作了一阵哀嚎。 “你起来呀,救救儿啊……” 老千总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像是梦到了天国。 赵贞元的虎口,隐隐有些生疼。他麻木地挥舞着双拐,早已忘却了自己为什么在战斗,也忘记了自己的对手是谁。他只知道,自己有二十多年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架了。 眼前的两个对手,若单个拉出来与他对敌,他有把握能在三五合内将对手击垮。但这两个人联起手来,却堪比一个顶尖高手。二人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对彼此的每一个招法都心领神会,互相掩护着对方的破绽,又互相配合着对方的攻势。与这二人对敌,似乎不是与二人交手,而是与千军万马厮杀,左支右绌尚无余力,更无半点反击的破绽。 但赵贞元能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力气渐渐小了——他们的攻势太过猛烈,开始疲惫了。 赵贞元却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有力。他的脸上,竟露出了笑意,在那披散的乱发间,显得邪魅而诡异。 “我赵贞元,七岁习武,二十岁当上千总府教头!”他癫狂地喊着,手中的铁拐稳稳接住了左右袭来的四柄刀,腰间用力,两臂一抖,露出两膀健硕的肌肉。 “二十五岁,力战江门刺客五十余人,杀敌无数,一战成名!”他的双拐卷着旋风,趁两个敌手力气渐弱,转开两朵铁花,向二人身上砸去。 “二十余年名震江南,未逢敌手,忠心辅佐千总府,保武昌城太平!”他的铁拐砸在地上,打到石上,招招山崩地裂,要那两名刺客只能躲闪,不敢接招。 “二十多年来,江南有多少江湖争斗,民兵暴乱,但没有一次进得了武昌城!”两名刺客四柄刀刃齐齐向赵贞元劈来,却被赵贞元单拐接下。一声巨响,天地色变。赵贞元的脚深深嵌入了沙土地中,挡下这四刀合力的一击,却纹丝不动。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赵贞元的脸上,露着鬼魅般的笑意,要两名刺客心寒。 “因为我赵贞元在这里!”他挥动双拐,一片旋风在院子里凭空卷起,直把满地沙尘卷到半空,模糊了皓月星辰,看不清天地敌我。 “只要我赵贞元还在,没人能动得了千总府!” “只要我赵贞元还在,没人能破得了武昌城!” “只要我赵贞元还在,这城,这江湖,这天下,就没人能变得了!” 沙尘中,两名刺客背靠背站着,看不清赵贞元的来路。赵贞元却如幽灵一般,在沙尘中颠狂笑着,突然出现,打出一棍又突然消失。刺客勉强地抵挡着赵贞元的攻击,却早已双臂乏力,喘息不止,每抵挡一击都要发出一声沉重的哼鸣。他们只看到赵贞元的身影在沙尘中变幻,双刀勉强地支在身前,谁也不知道赵贞元的下一击他们还能否扛得住。 就在这时,老千总卧房的门开了。 小千总疯了般喊着,从卧房里冲了出来,向他自己的小屋跑去。 看到那冲出卧房的身影,江月容突然喊道:“秦狼,去杀小千总!” 赵贞元听到这一句,如梦初醒,突然回想起了自己与这二人交战的缘故。他回过头,看见小千总哭喊着,连滚带爬地在走廊间跑动着。 秦狼听了江月容的指示,脚底用力一跃,便向那小千总飞奔而去。 “刺客!你的对手是我!”赵贞元急忙停下攻势,转过身形,向秦狼扑杀而去。两条铁拐从空中打下,瞄着秦狼的后背砸去。 “秦狼!”江月容突然喊道,“离燕还巢!” 秦狼听到这声喊叫,也不回头反应,脚下只一点,轻盈地停下步子,双手刀毫不犹豫地向身后刺去。赵贞元只见两柄刀在那刺客身前翻了个花,如两只轻灵的燕子顺着春风翻了个身,随后直直向自己胸口刺过来。 赵贞元身子已飞在了空中,无处躲闪,便不做变招,只管奋力把双拐打下去。他看得清楚,两人都是只攻不守的路数,比的就是谁的兵刃先打在对方身上。秦狼的双刀或许能刺到赵贞元身上,让赵贞元身负两处刀伤,不能致命。但赵贞元这双拐砸下去,必定要那刺客筋骨寸断,决无活路! 赵贞元大喝一声为自己壮着声势,直把自己平生的武艺都付在了这一招上。他杀红了眼,却没注意到身后的江月容,也已腾空而起。 江月容左手举起长刀,瞄准了赵贞元的后背,猛然掷去。 一柄长刀,裹挟着几百年来附在这刀上的英灵,向那赵贞元的后背嘶鸣着,奔袭而去。 赵贞元听到脑后风响,又看着身前一双刺来的双刀,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他看到,院子里的沙尘渐渐落下,一袭月光洒落在院落里,好似一片潮水缓缓褪去,在沙滩上留下了两三片青稚的贝壳。这天地万物,都要尘埃落定,任他如何挥舞那双铁拐,他停下时,那片沙尘都终要散却。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悬停在这半空中,忘却了这一生的恩怨,也放下了这一世的执念。 身后的长刀刺入了他的后背。 身前的双刀探入了他的胸口。 一双铁拐脱手而出,重重地砸到了沙土地上,惊起一片沙尘,又缓缓落下。 赵贞元双脚落地,勉强站住了身子。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却不自知。 他看到,小千总爬进了他的卧房,紧紧关上了房门。 总算,没让刺客伤到小千总。他想着,大喝一声,从身后拔出那柄插入他身子里的戚家刀,双手握持着,轮转一圈,如舞起一柄关刀。 “刺客,休得猖狂!”他的喉中夹杂着血浆喷涌的声音,“来呀!我们再打过!” 小千总却突然从自己的卧房中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支手铳,直直指向了院中的刺客。 “大胆贼寇!”这一刻,他的喊声与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惊慌的嘶吼,而是隐隐有了几分英雄气概的厉喝,“堂堂千总府,岂容你们放肆!” 赵贞元眼前朦胧着,迷离间竟隐隐看到,那举枪指着刺客的,不是小千总,而是曾经的老千总。 “千总大人……”他呢喃着唤道。 “你们都去死吧!”小千总怒喝着,手指一抖,手铳发出了一声炸响。 弹丸没有飞出膛去。那一声炸响,是手铳中的滑膛炸开的声音。 一阵火花跃动,在月光下放肆地散开去。小千总的手指,被那炸开的滑膛片片削去,爆出一片血浆。膛中的那粒弹丸,没有向前飞出,而是被这炸膛惊扰,反飞向了小千总的眼睛。弹丸飞得太快,小千总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到一阵刺痛瞬间打入了脑中,随后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的身子随着这一声炸响向后飞出,重重撞在了廊壁上,留下了一滩血水,和一具残破的尸体。 炸开的枪膛里,露出了许多碎石和纱布。那是江月容潜入小千总的房间时,悄悄塞进手铳里去的。 这一声炸响,惊醒了正在屋里沉睡的孩子。孩子嚎啕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在院落里散开,久久不能停息。 院落里的三人,随着这声炸响,呆立了许久,又听着那一阵孩子的哭泣都虚脱一般靠在了墙壁上。江月容和秦狼沉重地喘息着,只有赵贞元静默良久。 忽然,赵贞元用长刀支起身子。两名刺客心中一紧,急忙摆开架势,将手中兵刃指向了赵贞元。 赵贞元却没有看向他们,只是虚弱地拄着那杆长刀,踉跄地走进了老千总的房间。他努力走到老千总床前,无力地靠在墙上,缓缓滑坐下去,望着老千总安详的睡相,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他笑道,“当年那条狗,不叫阿黄,叫阿旺。” 一柄长刀,从老千总卧房的墙壁间贯出。江月容和秦狼看到,那长刀的刀尖上,不断渗着血水。 赵贞元对着老千总,低头坐着,静默着,任由一阵凉意渐渐侵蚀了他的身子。 第三十话 刺马(四) 一夜的厮杀,随着晚风渐渐散去了。 东方渐明的时候,一切归于平静,与以往的每一天似乎都没有差别。 武昌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守城的兵将们伸着懒腰,拿起了兵器,软软地靠在城墙上等待着第一个路人的出现。满街的商铺渐次拉开了门面,收拾清扫着,准备开始今天的营生。 翠红楼里,又是一片散去的繁华。风流客懒懒地穿好了衣服,谈笑几句,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烟花地。招展了一夜笑面的女子们终于露出了些许倦怠,洗去了脸上的脂粉,卸下了一身的珠光,也褪去了熠熠的神采,化作了这辉煌高楼里的几个囚人。 顶楼房间里的芸娘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向窗前望去。她看见一个人站在窗棱上,留下了一道长影打在房间里。 她一惊,急忙跳起身子,也不顾衣衫凌乱,被褥散落。 她扑倒在窗前,看见那窗棱上站着的,是一个身形娇小的黑衣人,面纱蒙着半张脸,背后背着一个包裹似的东西,手里拿着一柄长刀,腰间插着一柄短刀。 “是你!”芸娘急切地唤道,“你是昨晚的侠客!” 那黑衣人轻轻点了点头。 “你杀了小千总了么?”芸娘问道。 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支炸裂开的手铳,放到窗前的地上。芸娘看到,那手铳上刻着千总府的字样,虽被灼烧的痕迹熏得模糊了,却仍可辨认得出。 芸娘听说,爷爷是被手铳打死的。她的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谢谢你。”她的声音,随着哭声起伏着,像是一首小曲。 黑衣人俯下身子,轻轻抚了抚芸娘的额头,就像是一个母亲爱抚着襁褓中的孩子。 “你的仇,我替你报了。”黑衣人柔声说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芸娘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黑衣人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微风从窗外袭来,吹动了屋子里的芙蓉帐、弄响了妆台上的金步摇。翠红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了男人的笑声和女子的媚语。芸娘脸上的泪干涸在脸上,只留下了纵横的脂粉,在那张小巧的脸上画出了道道深浅。 黑衣人看着芸娘,眼睛缓缓落了下去,像是怕看得久了,会伤到这姑娘。 芸娘不觉攥紧了身上的衣物,也低下头去,看着地上残破的手铳和道道光影,脑中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要逃开黑衣人的问话似地,突然转身向梳妆台爬去。 “银子!”她喃喃地说道,“大侠,你的赏银,我这就去取来……” 她从梳妆台下最深的角落里拖出那袋银锭,扭头向窗前看去。 她却看不到那黑衣人的身影了。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直直地照了进来,打亮了整间屋子。 翠红楼下,老妈妈的面前,芸娘跪伏在地上,身前放着她昨日卖身所得的那十两银子。 老妈妈用脚踢了踢那银两,量是足的,十两银子一分不少。 她看向芸娘,这姑娘已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是那套脏兮兮的农家粗衣。 “丫头,你这是打得什么算盘?”老妈妈冷笑着说道,“是你亲自来翠红楼求我买你,我才花了这十两银子。到头来你在我翠红楼平白无故住了一夜,就要退了银子走出去?你这是来我翠红楼住霸王店啊?” 芸娘只是跪伏着,不发一言。老妈妈正要发怒时,却察觉到了芸娘后背上轻微的起伏。 老妈妈见的人遇的事多了,便知道芸娘后背的起伏,是忍不住的抽泣。 老妈妈皱着眉,口里哼笑了一声,抽了两口水烟,静默了片刻,又冷眼看向了芸娘。 “丫头,别光顾跪着,把脸抬起来让我看看。”她淡漠地说道。 芸娘犹豫了一会,缓缓坐起身子,抬起眼看向了老妈妈。 她泪染的眼瞳中,曾经的那份倔强和不屈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多了一份茫然无措。这眼神,再没有了曾打动老妈妈的那种魅力。 这丫头,太平庸了。 老妈妈紧皱着眉头,嫌弃地啧出一声,厌恶道:“我是抽了什么风,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乡下丫头。要真让你去接了客人,我翠红楼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芸娘呆呆地望着老妈妈,不知如何是好。 老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水烟,闭着眼睛沉吟了片刻。 “你走吧。”她突然说道,“可别以为我这翠红楼什么人都能进,我这可是江城第一青楼。你这样资质,可别妄想能在我这翠红楼里住下来。” 说着,她又狠狠向那银两踢了一脚,踹到芸娘跟前。 “银子拿走,算老娘看走了眼。”老妈妈恶狠狠地说道,“我翠红楼还能心疼你这十两银子不成,少看不起人。” 说罢,她也不理会芸娘,只径直往楼上走去,随口向两个路过的姑娘吩咐道:“这丫头要是不肯走,你们把她给我轰出去,别让她坏了我翠红楼的风水。” 芸娘摸住身前的银子,哭着,向老妈妈的背影深深拜伏了下去。 武昌城的清晨,街道上人影稀疏。城西的汉阳门边,今日轮值的守城兵将正借着谈笑醒着瞌睡,懒散地晃着步子。 远远地,却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农家姑娘,手里抱着一个包袱,从城里走了过来。 守城兵将中,有一个年轻的小兵,远远地望见了那小姑娘。他突然一喜,提着手中长枪,快步朝那小姑娘跑了过去。 “是你!”小兵突然唤道,“你还记得我吗?” 小姑娘吃了一惊,抬起一双红肿未消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那小兵。 小兵见姑娘不回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小声说道:“我们前两天见过,那天你在城东门坐地上哭,我去探你,你却拉着我的手,要我替你杀人……” 小姑娘突然醒悟过来,急忙低下头怯声道:“对不起,那日我太冒失了……” “不不不,我不介意的。”小兵急忙招手,“只是,那天你走后,我就没碰见你,也不知你出了什么事情没有……” “我没事了……”小姑娘轻声道,“谢谢你,我已经不求人什么了。” “那便好。杀人是不对的,官府不准的。”小兵尴尬地笑了几声,陪着小姑娘一步步往汉阳门走去,搜肠刮肚地翻找着言语,“姑娘,你是去汉阳门外的码头么?” 小姑娘点了点头。 “是……要离开武昌城么?”小兵紧张地问道。 小姑娘摇了摇头:“不走,只去办点急事。” 小兵一喜:“那还回来么?” 小姑娘只是低着头,不回话。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城门口。小兵没等到小姑娘的回话,便只是匆忙地喊道:“我今天都在汉阳门守城,你若要回城,走汉阳门就好,我护送你回家!” 小姑娘回过头,向小兵浅浅地笑了笑。那笑容,让小兵脸上一阵绯红,急忙转过身子,在城门口笔直地挺胸站着,做出一副气派的模样来。 “别装了,人姑娘都走了!”身边的老兵窃笑道。 码头边,江水滚滚。 芸娘寻到了一片江滩浮桥,站在桥头,望着那一川翻滚的江水。 清晨时的码头还未到繁忙时,码头上的伙计们三五成群地聚着,吃着早点,远远望着那浮桥边的小姑娘,小声议论了起来。 芸娘从怀中的包袱里取出那支炸裂的手铳,轻轻扔进了江水中。 她看到,江水瞬间便把那手铳吞噬了去,在茫茫波涛中寻不见踪迹了。 芸娘笑了笑,抱紧了怀中剩下的那十两银子。 “爹,娘,爷爷……”她对着江水,轻声唤道,“芸娘来寻你们了。” 浮桥边的小姑娘突然纵身一跃,卷入了那奔腾的江水中。码头上谈笑的伙计们惊得吐出了口中的伙食,跳起身子向那浮桥跑去。 “有人落江啦!”码头上响起了伙计们的叫喊声,打破了清晨难得的平静。 那天夜里,汉阳门内。 城门已经关上了,小兵轮值的时辰也已经过了,他却不肯离去。 站了一天,累了,他便躺在城楼上,看着漫天星月,痴痴傻笑着。 他的身后,老兵走过来踢了踢他,打趣道:“别等了,那姑娘准是被你吓着了,绕到别处回城了。” 小兵却不屑地看了老兵一眼:“那姑娘都对我笑了,肯定是记得我了。她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但想到我保证过会在汉阳门等她,所以才不急着回来。” 老兵嘿嘿地笑着,也在城楼上坐下:“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我们帮你在这里等她。” “那可不行!你的脾气我太知道了,若是被你等到她半夜回来,你不把她身上银子搜刮干净了才怪呢。” “这是什么话,我也不是什么人的银子都拿的。”那老兵正色道,“我只拿有钱人的银子,他们不缺这个。不过有时候你碰上有钱人小气,你也没办法。你知道么,上个月,我守城东门的时候,可就碰上个小气的有钱人,钱没要到,我还挨了顿打……” 老兵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故事小兵却早听他讲过七八遍了,此刻便只好暗自堵住了耳朵,望着星月,幻想着那小姑娘来到城楼下唤他。 想着想着,小兵不觉睡了过去。在梦里,他见那小姑娘对他笑了一夜,那笑容比漫天星月都要好看。 第三十一话 密令 夜色深沉,武昌城的夜空被一轮圆月打得通透。 江水流转处,黄鹤楼矗立在夜空中,灯火通明,与那皓月隔着一番天地遥遥相对。 黄鹤楼顶,曾侍郎遥望着夜色下的滚滚江涛,沉吟许久。 他的手,紧紧抓着楼边的栏杆,脸上虽不露声色,手指却已深深嵌入了那木栏里,几乎要把这手臂粗细的栏杆给拧断。 身后,包厢的门缓缓拉开,江南鹤探身走了进来。曾侍郎像是从被这一声响动从梦中唤醒了一般,猝然转过身去,面上恢复了那一脸熟悉的笑容。 江南鹤清楚地看到,曾侍郎身边的栏杆上,留下了清晰的五指掌印。 “曾大人,今日与以往似乎不大一样。”江南鹤坐到酒桌旁,低声说道。 曾侍郎脸上却一如既往地笑着:“江门主何出此言呢?” “今日不见了歌女。”江南鹤往这空旷的包厢里一指,淡淡说道。 曾侍郎只是笑着:“看来江门主也终于对这些风雅事上了路了?” “还得多谢曾侍郎指点,略懂了一二。” “可惜今日,确实没有那个兴致了。” “不知大人有何烦扰,不妨说来下酒听听。” 江南鹤说了个笑,曾侍郎的笑容却渐渐散去了。 他望着楼外星宇,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门主,你是江湖豪杰,见惯风浪的人。”他忽然轻声说道,“不知江门主做过的生意里,可曾有过下不去杀手的人?” 江南鹤微微一愣。 “不知大人说的下不去杀手,是个什么意思?”他低声问道,“至亲?挚友?或是别的什么?” “不是至亲,也不是挚友。”曾侍郎叹道,“是你明知杀了这个人,将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但你却不得不杀。” “天下有如此人物?” “自然是有的。” “空口说来,江某也难以作答。大人可否举一二人物来?” 曾侍郎思索片刻。 “譬如春秋孔圣,蜀汉武侯,宋之岳武穆,明将戚继光,若要江门主去杀,杀得下手么?” 江南鹤却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这是问我,愿不愿做秦桧?” “江门主比得妙。”曾侍郎叹道,“岳飞之死,是当朝天子要他死。可后世骂的,不是天子,却是秦桧。江门主,若你是秦桧,你敢杀岳飞么?” “当今天下,如岳飞这般人物,江某尚未碰见过。”江南鹤答道,“但纵是圣贤,终有一死。若是天命如此,遇见了,该杀的自然还是要杀。” “天命……”曾侍郎咀嚼着这个词,惨笑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到了桌上,“江门主,这是朝廷的密令,你先过目。” 江南鹤恭敬地取过锦盒,打开来,见锦盒里有一个卷轴。卷轴打开,却是一道谕旨,字尽处盖着玉玺的玺印。 江南鹤心中一惊:“大人,这是……” “圣旨。”曾侍郎缓缓说道,“江门主,这大概是第一次见圣旨吧。” 江南鹤急忙跪下身子,把那卷轴捧在手中,恭敬地拜倒在地上。他的动作因生疏而显得有些仓皇,让曾侍郎发出了两声浅浅的窃笑。 “江门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在意这些礼节。江湖中人,不就是因为厌烦这些繁文缛节,才去闯荡的江湖么。”说到这里,曾侍郎脸上的笑意忽然散去,“先看看圣旨的内容吧,这个要紧。” 江南鹤平静下来,直起身子,却仍跪在地上,只捧着那卷轴,缓缓看了一遍。看着看着,他却觉得那字如一柄柄利剑,刺进他的眼里。 这一卷圣旨读完,他如遭晴天霹雳,手一颤,把手里捧着的卷轴掉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撞响。 “大人,这……”江南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和慌张。 曾侍郎饶有兴味地看着江南鹤,轻声道:“江门主,这秦桧,你做得么?” 江南鹤脑中翻起一阵波涛,久久不能平静。 “这果真是皇上的意思?”他轻声问道。 “盖了玉玺宝印,便是真的了。”曾侍郎长叹着,拾起地上的卷轴,轻轻卷起,“你我都不在朝中,自然不知道朝堂上是如何唇枪舌剑,才吵出了这个结果来。但圣旨已经到了,便不由得你我了。” 说完,曾侍郎把那卷好的卷轴又放回了锦盒中,细致地正了正卷轴的位置,轻轻合上,放回了自己的袖中。 江南鹤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跪坐在地上,远远望着楼外的一片虚空般的苍穹。 “曾大人……”江南鹤无力地说道,“朝廷为何要杀这个人?” “朝中事,自有其中道理,非你我可以揣度。”曾侍郎叹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 “这单生意,朝廷要交给江门去做?”江南鹤又问道。 “除了江门,还有谁能做得了?”曾侍郎答道。 “朝廷是要害了江门?” “不!朝廷是要成就江门!这件事,不光江湖人做不了,连朝中人也做不了。大清国内,只有你江门能做,这是朝廷对你江门的重用!” 江南鹤软软地坐到地上,眼中一片虚空。他回想起了自己儿时,跪在白虎堂列祖灵位前发下的重誓。 “江门刺客,只杀奸恶,不害忠良!”年少的江南鹤厉声喊着,那喊声至今犹在白虎堂的廊壁间回荡。 五百年江门,门中人死死生生,门外的天下沧海桑田,唯有这句誓词从五百年前传到现在,一字未改。 “江门祖训,只杀奸恶,不害忠良。”江南鹤喃喃地低声说着,“曾大人,这是要陷我江某人于不义么?” 曾侍郎哼笑一声,缓缓饮尽了杯中酒,把那空杯对着明月,嘿嘿地笑了起来。 “江门,已不是过去那个江门了。”曾侍郎轻声道,“江湖,也不是过去那个江湖了……” 皓月被路过的阴云遮住了半边身子,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缓缓盖过了黄鹤楼。 天下,也将不再是过去那个天下了。黄鹤楼上的两个影中人,齐齐在心底默念道。 第三十二话 关山刀(上) 深秋时,天意骤凉了。 武昌城东的树林,已是一片秃枝荒木,地上却是遍地金黄。 一行人,缓缓踩着这片落叶地前行着。这行人,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走在最前,一个精壮的少年走在最后,中间是两人抬着一乘轿子,轿中人将门帘放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透丝毫缝隙。那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架着那小轿,不论地上如何坑洼都如履平地,一乘轿子加一个轿中人的重量在他们肩上却似乎毫不费力。 这行人的脚力极快,踩在落叶林间如飞一般,向着武昌城东门行去。照这般脚力,不到黄昏便能驰入城中,天黑锁城前便能在城中寻到落脚之处。 行到树林深处时,走在最前的中年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一只手向身后人打了一个暗号。两个轿夫把轿子一晃,动势顺着那晃动转到两个轿夫腿上,被他们踩进了地里。轿中人只觉轿子微微转了两转,丝毫没觉出轿子急停的冲力。 中年人示意身后几人留在原地,自己却谨慎地向前迈出几步,眼睛直直盯着前边的一株枯木。 “江湖朋友,可有指教?”他对着那枯木抱了一拳,高声喊道,“我弟兄路过此处,赶着入城,望勿为难。如有何冒犯处,待我弟兄进了城,明日带着银两前来讨教,可得么?” 那枯木后,传来了一声哼笑:“朋友,听口音,不是南方人啊。” 那中年人皱了皱眉,高声答道:“在下渭南人,途径贵宝地,不知此处规矩,如有得罪,请勿见怪。大家交个江湖朋友,今后往来互有照应,莫要伤了和气。” 那枯木后,闪出一个穿黑衣的身影。 “渭南,那可是西北之地啊。”那黑衣人低声说道,“几位西北来的朋友,却怎么从东边进武昌城?” “江湖人,四处奔波罢了。”中年人答道,“前些日子去福建讨了些生计,这趟是打算经武昌城北上去的。” 黑衣人冷笑一声,看了看那中年人身后,指着那轿子问道:“轿子里的人是谁?也是你家兄弟,讨完生计回来的?怎么你们兄弟抬轿子,偏偏他坐轿子?你们兄弟从福建来,那轿中人就从福建一路坐轿子到了武昌城?” “朋友!”中年人的声音里有了些不悦,“江湖事,各有隐情,不必问得这么清楚吧。” “我就是要看看那轿中人是个什么人物,让他走出来,我便放你们过去,如何?”黑衣人冷笑道。 听到这句话,中年人缓缓向身后退了几步,冷冷地看着黑衣人:“朋友,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黑衣人也缓缓向后退了几步,眼睛直直盯着那轿子,右手缓缓举了起来。 “放!”黑衣人大喝一声,手中掌猝握成了拳。 眨眼间,树林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响动,飞箭毒镖如蜂群般向那一行人飞去。 “抄家伙!”中年人大喝一声,转过身形,从轿子的纵杠中抽出一柄刃长三尺,宽两寸的钢刀握到手中。那轿子的两根纵杠,前后两端各有一条红巾,看似是轿子上的饰物,其实抽出来却是一柄钢刀,在刀柄上系上了红巾漏在纵杠外头。 听到他一声令下,两名轿夫和那守在队尾的少年也都聚到轿子旁,从轿子纵杠的其余三端中各抽出一把刀来,每一把刀的形制都一模一样,寒光逼人。 “护住轿子!”中年人一边喊着,一边把钢刀摆到身前,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握住了系在刀柄后的红巾轮转起来。左手拉着丝巾转,丝巾又带动钢刀转,再加上右手顺着动势加重了力道,那钢刀的刀刃就在中年人面前如风车版旋起一道铁盾来。 其余三人也如中年人一般旋动钢刀,合力守住轿子四面。漫天飞箭毒镖袭来,却尽数被四人那轮转的刀势噼啪打落,一眨眼功夫就只见满地的兵刃插在落叶间,那轿子和轿边的四人却毫发无损。 四人收住刀势,横过钢刀,望着四面八方的枯木后冒出的黑衣人,眼神如刀光一般逼人。 “关山刀!”那发令的黑衣人惊呼一声,“你们是关中刀客!” 轿旁的中年人冷笑一声,高喊道:“朋友,既看出我们来路,当知道我们关中刀客的本领。不必互相为难了吧。” 那黑衣人却哈哈大笑道:“早听说关山刀纵横西北,关中刀客名满天下,可惜在下久居江南,无缘得见。今日不如就借这个机会,让我看看所谓关山刀究竟几分斤两。” 说罢,他一声令下,黑衣人摆开阵势,绕着那轿子转圈跑开,将手中暗器从各个角度打过去。守轿的四个刀客轮转着钢刀,盯着四方人影,一个个将飞来兵刃击落。他们四人虽用的是同样的招法,各自用出来却又并不相同。 为首的中年人手中刀转得最慢,看起来似乎破绽最大,但若有暗器近了,他的刀就会瞬间快起来,不偏不倚挡住飞来物,每一招都接得稳稳当当。他身旁,年长些的轿夫却与他不同,手中刀转得飞快,真如一面铁盾一般,一旦听得暗器卷风袭来,他只管把轮转的铁盾侧过去,凭着那刀转得不留间隙,把暗器支支打落。另一侧的年轻轿夫又有不同,手中刀转得虽不快不慢,但那转法却不停变化着,时横时纵,时上时下,如翻飞的燕雀一般,要扔暗器的人瞄不住他的破绽。守在轿子后的那少年则更不一般,他手中的刀似乎不是在轮转,而是在挥舞,面前刀势都算不上一面铁盾,却一招招都打在飞来暗器上,不放过一支镖箭。 四人合力抵挡了一阵,渐渐感觉到黑衣人所放暗器的密度一点点弱了。毕竟是投掷的兵刃,扔一支便少一支,想必那些黑衣人手中的余物也不多了。 年长的轿夫冷冷笑了一声,对身边的中年人喊道:“大哥,擒贼先擒王,俺去啦!” 说罢,也不等那中年人回话,他便踏开步子,轮转着钢刀向那发令的黑衣人杀去。那黑衣人却冷笑一声,看这轿夫近了,从枯木后抽出一根玄铁长棍,对着对手的胸口,使出千钧力冲打过去。 那轿夫却没算到这个变故,心中一惊,急忙将一口钢刀挡到身前。刀棍相交,一声闷响。轿夫只觉那棍如猛虎扑食,自己一柄刀挡不下那力道,被棍势裹挟着向后纵身飞了出去。他后背在地上一挺,身子借着这力道向后跃起,眨眼便翻过身来踩到地上,钢刀贴身舞了个花,摆开架势对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握着长棍,望见轿夫手中那刀没有丝毫损伤,不禁叹了一声:“关山刀,名不虚传。” 第三十二话 关山刀(下) 轿夫和黑衣人首领一交手,四周的黑衣人便全都停下了步子,从身后抽出藏在黑衣里的兵刃,齐齐对着那轿子周围的四人。四个关中刀客立住身形,牢牢守着轿子四面,虽受了轮番攻击,此刻却不见几丝喘息。 “大哥,那领头的与其他人不同。”年长的轿夫对身侧的中年人说道,“他的武艺,绝不是俗手。” “守住阵型,保护大人要紧。”中年人冷静地答道,“这伙人,不是普通江贼草寇。” 那发令的黑衣人将长棍往地上一杵,只听得地动山摇,好似惊雷一般。那铁棍深深插进了沙土地里,如一株铁树。 “你这位兄弟的本领欠些火候。”他对着那中年人喊道,“你们当中本领最高的是谁,站出来与我比划比划,胜得了我便放你们过去。” 那年长的轿夫听了这话,气冲脑门,暗骂了一句粗口,提起钢刀便要冲杀过去,却被一旁的年轻轿夫拉住。 “二哥,不要鲁莽,听大哥吩咐。”他对那年长轿夫低声嘱咐了句,又扭头隔着轿子向另一侧的中年人问道,“大哥,如何应对?” 那中年人望着周围一圈敌手,沉思片刻,甩了甩手中刀,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守住大人,我去试试那人身手。” 说罢,中年人提着关山刀,迈开流星步,向那发令的黑衣人头领冲杀过去。这几个步子一步快过一步,动势愈走愈强,临到那黑衣人身前时,已如猛兽一般。他大喝一声,手中刀从下往上撩起,刀刃裹着劲风,向黑衣人面门袭去。 黑衣人暗暗有些吃惊,脚上却不慢,急向身后一跳,正好闪过刀锋。中年人怕那黑衣人拔出铁棍还击,刀撩起刚过了头顶,便不做停歇顺势劈向那长棍。一声轰鸣,炸起一片火星,中年人的钢刀竟把那玄铁重棍一刀劈断! 黑衣人心中惊骇,身法却仍无半点乱象。他甩了手中半截烂铁,跳到枯木后头,又抽出一支藏在树后的软木棍,探到身前,指向那中年人。 中年人转过身形,却见一支软木棍直直朝自己面门袭来。他不敢怠慢,急忙又把左手握住刀柄上的红巾,将钢刀轮转起来,砸开那软木棍的棍梢。这软木棍却与那铁棍打法不同,凭的不是力道,而是灵巧。一根棍子时直时曲,棍身软不着力,力却全聚在棍梢上,砸一下便是千钧一点。中年人虽轮转着钢刀,却只见那棍点如暴雨般砸来,满眼都是棍影,判不清动向,便只得步步向后退去。 黑衣人的棍法又快又猛,变化多端,中年人自觉难以抵挡许久,心中暗暗思索出一招应对。只见他猛地向后跳出一步,脱出黑衣人棍势,将手中钢刀展臂甩开,高高竖到头顶。他见黑衣人的棍近了,便大喝一声,一刀劈下。一股开山力顺着刀刃倾泻而下,眨眼又将那软木棍砍断,砸在地上碎裂成几段,只剩了半截木头在黑衣人手里。 “好力道!”那黑衣人笑了笑,又退回那株朽木旁,从自己腰间摸出一支九节软鞭,甩动着又朝中年人杀来。 这九节软鞭又与那木棍不同,任你如何用刀劈砍,它都只会随刀势弹开,却不能斩断。那黑衣人软硬兵器都使得得心应手,又明白各家长短,确实是个棘手的对手。中年人想着,只好轮转着钢刀,躲闪着那九节软鞭,寻找着黑衣人的破绽。 几合交手下来,中年人虽未吃亏,但几次出手都是力道尽出,加上赶了许久路,又费力抵挡了一番暗器,此时已隐隐觉有些气力不足,慢慢跟不上那黑衣人的步法了。偏偏那黑衣人的身形极快,中年人也抓不住破绽,还要防着那九节软鞭偷袭,眼看着便开始落了下风,左支右绌,渐无无还手之力。 就在他喘息难定之时,这树林深处,响起了几声孩童的笑声。 这笑声,让黑衣人和中年人心中都是一惊。 还未及众人反应过来,一粒石子如电光火石般朝黑衣人头领打去。那头领不敢应对,急忙躲避,眼看着石子从自己脸颊边擦了过去,把身后的一片枯枝打断。 中年刀客不知是何人助力,但毕竟得到了喘息之机,形势瞬间一变。他重又挥舞起钢刀,向那黑衣人头领打出一串精妙的套招。黑衣人手中的九节鞭是软兵器,能攻不能守,一旦动势断了,被刀客攻杀起来便只有躲闪一途,决无抵挡之力。偏偏那刀客这套刀法耍得十分精妙,一招紧似一招,不留半分空隙,黑衣头领被这刀追得狼狈,找不到一刻重整态势的时机。 他们二人正在激战,远处小孩的笑声却没有停下。刹那间,又是几粒石子向这圈黑衣人飞去。围住轿子的黑衣众人举起兵刃抵挡,却看不清那石子来路,砸在手上便疼得握不住兵刃,砸在腿上就痛到站立不稳,若冷不防被石子打中面门,登时便头破血流。 守在轿旁的年长轿夫见了这局面,手中技痒,把刀一摆,大喝一声:“弟兄们,就是现在,杀过去!” 三名刀客舞着关山刀,向四方黑衣人奔袭过去,气势汹汹。 黑衣头领见一时胜不过那中年刀客,便大步跳开,喊了一声“撤”! 众黑衣人得令,也不恋战,快步朝武昌城的方向跑去。年长轿夫正要追击,却被那中年刀客喊住:“二弟回来,保护大人要紧!” 那年长轿夫眼望着黑衣人跑远,心中一阵懊恼,恶狠狠地把钢刀往旁边树上一砍,一株碗口粗细的树干平白被一刀斩作了两截。 中年刀客喘息了一阵,走到轿子前,对轿中人躬身说道:“让大人受惊了。” “辛苦大家了。”轿中人的声音苍老却有力,“快些赶路吧,进了武昌城便安全了。” “是。”中年刀客应了一声,站起身子,对着那飞石袭来的方向拱手抱了一拳道,“刚才谢壮士出手相救,不胜感激。在下渭南刀客陈平关,不知壮士可否现身一见,容在下道声谢?” 他这一声问过,却没有人从枯枝乱木间走出,只是听到那孩童的笑声渐渐远了,直至听不清了。 第三十三话 入瓮 (上) 黄昏时,武昌城里的热闹渐渐平静下去了。 城里的买卖人纷纷收拾了摊点,赶着骡车挑着扁担向城外走去,却有一行人抬着轿子,逆着人流,从城外进到了城里。 这行人进了城,便沿着城墙向北走去。轿中人曾告诉四位刀客,进武昌城,找到城北武胜门,那里有一座千总府,寻进去找到汉八旗千总马椋,便能保他们一行平安无事。 武昌城里,南来北往江湖人无数,大致可分为黑白两道。黑道归江门管,白道归千总府,泾渭分明,互不相犯。凡路过武昌城的正道人士,若怕仇家追杀,或是恶人寻衅,只需去拜访千总府,与老千总攀谈几句,孝敬些财物,若老千总认定此人是个豪杰,这人在武昌城里便可保无虞,别说仇家贼寇,纵使江门刺客也不敢动他。轿中人十多年前曾在武昌城住过两年,与那老千总有过相知情谊。马老千总是个念旧情的人,只要能到千总府,至少在武昌城里这一行人便可安心休息几日了。 这行人除了轿中人,还有四个刀客。这四个刀客去千总府,除了寻个靠山歇息歇息,还有另一个想法——他们早就听说武昌城千总府上有一个绝顶高手,名唤赵贞元。轿中人曾告诉四个刀客,那赵贞元的本领之强,恐怕他们弟兄四人合力才能与之一战。天下竟有如此奇人,四位刀客早就心痒难耐,只等进了千总府,寻个机会碰碰那赵贞元的兵刃,见识见识这天下罕有的厉害角色。 一行人沿着城墙走到日落,便到了武胜门前。武胜门的对面,一座气派的大宅院,便是那传说中的千总府了。四人在千总府前落了轿子,轿中人缓缓走出身来,是一个瘦削老者,满面沧桑,须发斑白,却拾掇得一丝不苟,干干净净。 护轿的四人站到轿子旁,每人都伸出一只手按住轿子纵杠端上的红丝巾,眼睛警觉地向四方望去。 这千总府,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车水马龙,反倒显得有些荒凉。他们在心中默默狐疑着。 轿中老者整了整衣衫,迈开步子,缓缓往千总府门前走去。他抬眼望,却看见千总府的院墙内隐隐长出了些藤曼来。他皱了皱眉,有些不安的情绪藏在了眉宇间。 他轻轻拍了拍千总府大门,响声在千总府四散荡开,响了许久,却不见有人来应门。 老者微微退后几步,对着千总府内高声喊道:“老千总,旧友前来拜访,也不应个门么?” 他的喊声没有半点回应。 守轿的四人放眼望去,发觉路人望向他们的神色都有些怪异。四人脸上虽不动声色,手里却攥紧了那红丝巾。 “那老头,你找马千总?”一个年长路人向他们喊道。 千总府门外的老者回过头去,见是一个挑夫收了行囊,正要出城北去。 “千总府上的人都去哪里了?”老者向那挑夫问道。 挑夫叹了口气,道:“你来晚了,马千总父子都死了。” “死了?”老者惊得瞪大了眼,急忙追着挑夫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个月前吧。”挑夫答道,“说是有个刺客,趁老千总去沙湖北边的宅院养病的时候潜了进去,手起刀落把马千总父子全杀了。” “一个刺客?”守轿的中年人惊道,“堂堂武昌千总府,竟被一个刺客攻破了?那千总府上,不是有个叫赵贞元的,武艺高强,难道也敌不过那刺客?” 挑夫又是一声长叹:“那赵贞元也死了,被刺客杀了。” “不可能!”老者追到挑夫身前,高声道,“老千总镇守武昌城几十年,赵贞元更是天下罕有的豪杰,那刺客竟能胜得过这两人?” “真的,不骗你!”挑夫被那老者惊着了,一边仓皇退着步子一边说道,“那刺客说是带着个孩子,拿一对长短双刀,名字叫……对了,叫江月容!” 江月容? 这名字,老者有些印象,似乎是江门门主的亲生女儿。 这么说来,是江门和千总府在武昌城火并了? 老者心中一紧,舍了挑夫,急忙回到轿子上,对轿夫低声嘱咐道:“武昌城不安全了,快出城去!” 守轿四人得了命令,仓促抬起轿子,正要箭步前行,却没跑几步便停下了脚步。 轿中老者心里焦躁,惊慌地问道:“怎么停了,快出城去呀!” “大人……”守轿的中年人凑到轿子前,轻声答道,“城门关了。” “不碍事,到了城门前,我亮出身份,便可教兵将开门放行。” “大人……”中年人继续说道,“关城门的,不是守城兵将……” 老者心惊,撩起门帘向外张望。只见武胜门前,有一群布衣堵在城门口,将紧闭的城门层层围住。刚才路过的挑夫想要过去质问,却被那些布衣百姓的气势震住,不敢接近,反扔了扁担逃了。 “糟了,中了套了……”年长的轿夫慌道,“大哥,咱们抄家伙吗?” 中年人思索片刻,转头向轿中老者躬身道:“大人,武昌城里,有能安稳过一夜的地方么?” 老者思索片刻,道:“调头往南,去武昌府衙门。” 说罢,老者放下门帘,两个轿夫提起轿子,中年人在前边引路,少年在后边防备,四人护着轿中人飞一般向南奔驰而去。 第三十三话 入瓮(下) 武昌城西北一带,是武昌城的官府重地,北至武胜门内凤凰山,南至汉阳门前黄鹤楼,衙门林立,府司相连,维持着整个武昌城的运转。 这片地带的最南边,与黄鹤楼斜向相对的一座大衙门,便是武昌府所在。武昌府衙门,是武昌城的心脏,代表着大清国对这里的统治。来往武昌城的江湖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处理江湖恩怨,却唯独不能杀进这武昌府县衙。若杀进去了,便不再是江湖恩怨,而是造反了。 眼看日落了,城里的宵禁即将开始,武昌府知府走出了衙门,坐进了自己的轿子里。 “路上走快些。”知府对轿夫吩咐道,“宵禁前要到府上。” 两位轿夫苦笑了一声,答道:“老爷,您要真担心宵禁前到不了府,明天您早些出来行吗?” 这两位轿夫也是伺候过几任知府的老人了,过往几任知府都是午后便走了,到府上还能吃上顿晚饭。这位知府大人倒好,每天都得忙到日落了才肯出衙门,逼得轿夫卯足了劲跑,苦不堪言。 知府听了轿夫的牢骚,叹了口气道:“好,明日我早些出来。” 这大人每次都这么说,从没兑现过。轿夫互相看了一眼,在心里抱怨一声,摇了摇头。他们却不知道,这知府近日来背负了多大压力。一切都源于半个多月前千总府马家父子之死。 武昌城与别处不同,南来北往的江湖人太多。要保这江湖重镇太平,光靠官府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镇得住场面的江湖人,官侠合力才行。过去几百年,武昌城的历任知府都是这么管事的,凡不信这一套的,要么酿出了大乱,要么活不到下一任官职。而最近几十年,帮官府打理这武昌城的,便是千总府。一切江湖恩怨,只要老千总出面,便闹不大也出不了事,连江门这样的黑道也受千总府节制,安分守己。 谁曾想到如今,一夜之间千总府便没了。成百上千拿刀剑兵器的江湖人在武昌城里走动,更有江门这股势力在武昌城独大,一旦闹出事来,区区一个舞文弄墨的知府岂不是要把性命交在这里么。 轿夫只顾哀叹着自己主子不知体恤,缓缓抬起了轿子正要迈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唤。 “是知府大人么?” 知府一愣,忙喊一声“停轿”,走出来往后头望去,却见是另一乘轿子落在武昌府衙门前,被四个人护卫着。他看见,那护轿的四个人高大英武,气度不凡,四双眼睛如鹰鹫一般锐利,张望着四处动静。如这般人物,知府在武昌城呆得久了,一眼便能看得出是江湖中人。 今日怕是要惹上祸事了。知府在心里叹道。 “是谁喊我家大人?”知府的轿夫冲那四人喊道。 四个护轿人并不答话,却是轿子里缓缓走出一个老者,微笑着望向知府。那老者的面容,知府觉得有些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知府大人,请留步。”那老者笑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令牌,举在身前,“有件事,需知府大人相助。” 知府向那令牌看去,只见是一面圆牌,上覆蓝旗,牌上书着一个大大的“令”字。 王命旗牌! 知府的面色突然大变,慌忙向那老者小跑过去,匆匆跪伏到老者身前,恭敬地喊道:“下官不知钦差大臣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钦差大臣四个字一出口,连那两个知府的轿夫都被吓了一跳,急忙跪下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老者收了王命旗牌,轻声笑道:“知府大人不必多礼,我有件要事,得请知府大人帮个忙。” “钦差大臣有命,下官自当遵从。”知府恭声答道,“不知大人需要下官做什么?” “烦你在这武昌府衙门里扫出几个房间来,容我和这几位弟兄住下。”老者道,“我们住一夜便走。” “这……”知府微微一愣,轻声问道:“大人之命,下官不敢有违,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钦差大臣受圣上之命,手持王命旗牌,各处驿站官道都当备房备粮,不可怠慢。纵寻不到驿站官道,若事先派人来知会下官一声,下官也自会为大人准备上好卧房。官府衙门,是办公事的地方,本不为留宿所用,只有衙役和犯人才偶尔在衙门里凑合一夜呢。不知今日是什么缘故,大人不放风声,突然驾临武昌城,一不求住店,二不问驿站,却要在这官府衙门里过夜?” 知府这话说完,老者身后的年长轿夫脸上露出了怒色。 “你这知府好不识趣,我家大人是堂堂钦差,吩咐你办事,你去办就是了,怎么还敢还嘴?” 知府伏在地上惶恐不已,也不敢答话,只是念叨着“下官不敢”,头如捣蒜般往地上砸。 老者见了,拦住身后的轿夫,轻声叹了口气道:“知府大人,你真想知道缘故吗?” 知府想了想,硬着头皮答道:“望大人告知。” “我若说了,你不要怕。” 知府心惊,却又担心这钦差有假,思来想去,还是说道:“大人但说无妨。” 老者朝四周望了望,轻声说道:“这武昌城里,有人想杀我。” 第三十四话 闯衙人 武昌府衙门里,有一个简陋的小房间,本是供官员和师爷闲暇时饮茶休憩的场所。衙门里,属此处最安静,知府吩咐衙役抱来几床被褥铺在地上,倒也能睡得下五个人来。 衙役们忙碌时,知府却跟在那钦差大人身后,忍不住瞥着那钦差的面容,一股越来越熟悉的感觉在他脑中来回溯游,却就是明晰不起来。他倒也不觉得奇怪,既然是钦差,怎么也是朝廷命官或者封疆大吏,同在官场,说不定什么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呢。 他再看那几个护着他进衙门的武人,此时正帮着衙役铺着床铺。这几个武人,看起来却不像是常在朝堂里行走的人,怎么看都是些散漫惯了的江湖人。 “大人,这几位是您带着一起去办差的么?”知府低声问道。 钦差点了点头,道:“这一路上,多亏他们弟兄四人守护。” “恕下官直言,钦差之命,是朝中大事,代表的是朝廷威严。大人为什么不挑选些军中精锐,或是干练捕快同行,怎么找来这几个草莽江湖人?” 钦差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知府:“知府大人好眼力,一眼便认出他们是江湖人。” “在武昌城呆得久了,见得多了,就会认了。” 钦差笑了笑,缓缓说道:“他们可不是普通的江湖人,有他们护卫,比千军万马更让我放心。” “为何?” “因为他们都曾经想杀我。”钦差笑道,“杀我的办法,怕是没有他们没想到过的。” 知府一惊,钦差却大笑,伸出手指着四人中年纪最大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渭南人,名唤陈平关。沉稳毅重,武艺也最高,是这四人中的大哥。” 钦差说完,又指向正忙碌中的年长轿夫:“这位是富平人王泰,性子最急,却也本性最真,勇猛无敌,是一员悍将。” 说着,他手又一转,指向了正打扫着屋子的年轻轿夫:“这是蒲城杨亮,年纪轻,个性爽利,热心肠,最好说话。” 最后,他指了指在院子里放风的少年,轻声道:“那是裴士林,大荔人。年纪最小,不爱讲话,但本领高强,是个靠得住的人。” 知府望着这四个武人,把他们的籍贯连起来寻思了片刻——渭南、富平、蒲城、大荔,这四个地方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 “刀匪!”这个词从知府口中脱口而出,随即让他一阵不寒而栗,“大人,他们都是关中刀匪?” “曾经是。”钦差笑道,“所以说,他们四个人都曾经想杀我。但最后,他们被我收服了,立誓要以性命保我安全。” 说着,钦差抬头仰望向院子外的天空,长叹道:“我经历过许多事,被许多人背叛过。曾有一时,所有我曾信任的人,都背叛了我。所以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曾经的敌人。他们已经品味过与你为敌的滋味,却愿意以性命保你,自然也就不会再背叛你。” 听着钦差这话,知府脑中突然炸过一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他再看向那钦差的面容,猛地明白了些什么。 “大人……”知府呆呆地喊了那钦差一声。 钦差微微转过身,看向知府,那眼神中隐藏不住的气质让知府更加确信了起来。 “大人,您……”知府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您莫非就是那位……” 知府的话还未说完,衙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 “大胆!你敢硬闯武昌府衙?”是门外兵丁的喝声。 这一声厉喝,让正布置着卧房的四个关中刀客心底一惊。众人摒住气息,静静听那门外动静。他们只听见兵丁发出半声惨叫,随后便没了声响。等了片刻,却又听到有人向衙门里走来,那脚步声间还夹杂着几声孩童的嬉笑。 屋子里的陈平关示意钦差退到房间,自己却朝房外走去。 “二弟、三弟,保护好大人。”他只低声嘱咐了句,便走到了院子里,从轿子纵杠中抽出关山刀,背到身后,缓缓朝衙门正殿探去。 穿过正殿的后门,便是衙门大堂,高挂着明镜高悬牌匾,两旁立着杀威棒,虽没有衙役官员摆开阵势,但那气魄已渗入梁柱间,教人不敢冒犯。 陈平关见到大殿里,站着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女子背上系了一个布袋,布袋里是一个孩童,趴在母亲背上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除了这女子和背上的孩童,陈平关没见到什么来路不明之人,这让他不禁狐疑起来,未敢轻易走进去,只在正殿后门边谨慎地张望,试图找出藏在隐蔽角落里的其他人。 “你是在找我么?”那女子的语气如寒冰一般。 她说着,缓缓转过身子看向陈平关。她的手里握着一柄长刀,腰间隐隐还藏着另一样兵刃。背后的孩童调皮地拨弄着她的头发,她脸上挂着笑意,眼神却有一股藏不住的锐气。 陈平关看着那女子手中的兵刃和背上的孩子,突然想起在千总府门前那挑夫所说的话——有一个拿长短刀,带个孩子的刺客,只身攻破了千总府…… 陈平关握紧了背后的钢刀,面上却不漏风声,只低声问道:“姑娘,是来喊冤,还是告状?” 那女子却冷冷笑了一声,突然摸出一粒石子,甩手朝陈平关打去。 陈平关一惊,急忙甩动关山刀,挡到面前。石子在刀背上猛地一磕,迸出了几丝火星和一声鸣响,弹飞到别处去了。 这一招,陈平关认得!他缓缓放低刀刃,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女子,心里阵阵称奇。 “姑娘,今日在武昌城外,是你么?” 女子哼笑一声,淡淡答道:“记得便好。你们护的那位大人,今晚是要住在武昌府衙门么?” 陈平关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忽然笑道:“姑娘怕是误会了,我们弟兄护卫的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富商惹了些仇家,便付了点钱财请我们弟兄保他回老家罢了。” 女子听罢,却冷冷白了陈平关一眼,道:“堂堂知府,会给一个落单的富商下跪么?” “姑娘,你跟了我们一路?”陈平关忽然正色道。 “跟了你们一路的,可不止我一个。”女子说着,向衙门外望了望。 陈平关顺着那女子的眼神看过去,看到衙门外遇袭的衙役晕倒在地上,想必是这女子下的手。武昌城的宵禁还没开始,有许多人从衙门外匆匆走过,却竟然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看这衙役怎么回事。这景象,让陈平关心头一紧。 平民百姓,爱看热闹是天性。衙门口躺着一个衙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人驻足围观,这不合常理。莫非,这衙门外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是平民百姓? 陈平关还想多问,那女子却扭头朝门外走去,只冷冷地留了句话:“今夜在院子里点一盏灯,你不要睡着。” 眼望着那女子突然进来,又突然离去,陈平关已是一头雾水,只在女子身后喊道:“我为何要依你所言?” “因为我比你了解你们的敌人。”女子离开前,平静地答道。 第三十五话 一盏灯 深夜时,秋风渐起。 武昌府衙门的后院里,一盏油灯在风中孤单地立着,灯火被秋风惊扰,摇曳翩翩。 院子里的光影透过纸窗打入小屋中,在窗上留下一阵阵跃动的红晕,似秋风起舞。 陈平关静静盯着那窗上的光影,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身边的二弟王泰只被那灯火照着眼睛难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却是三弟杨亮、四弟裴士林睡得心无旁骛,鼾声起伏。那位钦差在众人的护卫下,睡在小屋的角落里。他紧锁着眉头,似乎正被梦魇所困,不知在梦中遇到了什么苦痛。 望着窗外火光,陈平关的眼皮渐渐沉重了起来。连日赶路的疲惫、城外一战的余乏和着夜色下的困意向他袭来,让他难以抵挡。 黄昏时的那女子究竟是谁,是否就是杀破千总府的刺客,又为何要在城外相助,留下的这句警示又是什么缘故…… 他想着想着,思绪便飘散开去。朦胧间,他的意识似乎又回到了关中广漠的黄土地上,风沙万里,烈日灼人。蒸腾的热气间,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向着沙尘尽头走去。 那身影,陈平关只觉得无比熟悉。 朦胧间,他感觉自己一步步朝着那二人飞去。随着二人的身影越来越紧,陈平关的心情也越来越急切。 “爹……娘……”他隐约地喊着,喉咙里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感到,四周玄黄的沙土和碧蓝的天空都渐渐隐没入了一片虚无的暗黑中,唯有那老夫妇的身上发出温暖的红光,似指引他的意识前行的路标一般。他努力想要向那红光靠过去,但他前行得越快,那老夫妇的脚步便也越快,无论他如何追赶也近不了那红光半步。 “爹!娘!”他用尽了全力,四周却仍是一片寂静。 突然,一道黑影在那红光前一闪而过。陈平关心中一震,猛地睁开了双眼。 院中油灯打在纸窗上的光影,被几阵快速闪过的黑影搅动了。 武昌府衙的后院,是一片空旷的院落。院墙边的几株秋木,也早已落去了叶子。这个时节,是什么黑影扰动了园中的灯火? 院子里有人? 陈平关握紧了手中钢刀,顺着一道黑影的动势轻声向前探去,把耳朵贴到门边木壁上,探着屋外的动静。他听到一阵猝然的风声,在他耳边呜咽了一声。 “不好!”他猛地把身子向后倒去。就在这一瞬间,一柄利刃从木壁外刺入,顺着陈平关的脸颊边擦过。 “有刺客!”陈平关高声喊了一句,身子却不停歇,左手单掌撑到地上,右手将关山刀在身前轮转一挥,打向墙外。关山刀锋利无比,又加之陈平关臂力惊人,一挥之力,竟把身前木板砍成两截,连带着削过了门外人的胸口。门外刺客吃了一惊,虽奋力向后跃起,却慢了半步,被陈平关的刀划破了胸膛,惨叫一声,喷溅出血光无数。 陈平关的喊声惊醒了屋中沉睡的众人,三名刀客一抬眼便看到一片血浆喷涌进来,无暇做片刻犹豫,纷纷抓起手边关山刀,对着门外摆开架势。 “三弟,保护大人!”陈平关挥刀喊道,“二弟四弟,随我杀出去!” 三人得令,老三杨亮横刀挡到钦差身前,老二王泰和老四裴士林跟在陈平关身后,破墙而出。 弟兄三人来到院中,只见房梁屋檐上有七八名黑衣刺客,手执各种兵刃埋伏着。院落里还有四五人,早被被陈平关乱刀杀散,退到院墙角落,对着三名刀客摆开了起手式。 一盏油灯,灯火被几阵旋风扰动了火舌,在院落中央闪着血色红光。 “你们是何方贼寇,竟敢夜袭武昌府衙,是想造反吗?”陈平关横刀喝道。 听完陈平关这一声呵斥,房顶上跃下一个黑衣人。从这人的身形看,陈平关暗暗断定这就是在城外与自己交手的那个头领。 那黑衣人头领落定身形,看了看院子里的那盏油灯,皱了皱眉。 “先把伤者带走。”他向身后的黑衣人低声命令道。 他身后有两人得了命令,扛起被陈平关所伤的黑衣人,一跃出了院墙,消失在了夜色中。 王泰和裴士林正要追击,面前的黑衣人头领却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支九节鞭,在手上甩开,摆出了起手式。二人不敢怠慢,急忙撤步举刀,对准了那头领。 “刀客,这点灯透敌的计策,是谁教你们的?”头领低声问道。 陈平关心中隐隐一惊。 黄昏时那奇女子说要在院中点一盏灯时,陈平关是不知所谓的。但今夜刺客袭来时,却正是这盏灯打在窗上的光影,暴露了那些刺客的行迹。屋外人的踪影可以用油灯的光亮来判断,屋内却是一片漆黑,如此一来便只有屋内人看屋外人,屋外人却无从得知屋内虚实了。 这计策,原来有个名头,叫做“点灯透敌”。那女子说她了解这些刀客的敌人,看来不是虚话——那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陈平关心中虽然有无数问题,脸上却是淡然自若的神情:“你若要我答你,你先答我——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什么目的,为何要追着我家大人?” 头领冷笑一声,道:“不是说你们办的是江湖事么,怎么住的是武昌府衙,保的是一位大人?” 陈平关横着关山刀,头领甩过九节鞭,王泰、裴士林摆开架势,屋顶上、院落里的黑衣人摸出暗器,两边不再搭话,只等一声喊杀起,就要分出胜负来。 油灯火光一闪,皓月没入云间,眼看一场腥风血雨就要在武昌府衙绽开。 “院墙上是什么人!”府衙外突然传来了知府的声音。 众人一惊,四处望去,却见一阵阵火把从八方向武昌府衙聚来。 黑衣人头领收住招式,举起单手,轻轻喝了一声“撤”。眨眼间,只见那些黑衣人飞檐走壁,瞬时没入了夜色中,无处可寻。 知府带着巡夜官兵奔入府衙,来到后院,却只见小屋的木墙破了几个窟窿,地上溅了一滩血,还有一盏油灯在院子中央跃动着。 第三十六话 灯火 八年前,一个雨夜。 那是一个早已忘却了名字的地方,江月容记得自己和秦狼躲在一间破木屋中。 秦狼吹灭了屋中的灯火,握着手中的双刀,在一片漆黑下紧张地听着木屋门外的动静。雨声喧嚣着,盖过了许多响动,让他听不清外面的人声。 江月容捂着受伤的手臂,她能感觉到血正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她以为自己强忍住了哭泣,直到后背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 “对不起……”她的声音还很稚嫩,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慌,“都怪我,没沉住气,出手早了,害了你……” 她说着,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抽泣,借着漆黑夜色的隐蔽流下了眼泪。秦狼虽看不到江月容的眼泪,但他听得到江月容声音里剧烈的颤抖。 江月容感觉到,秦狼缓缓把一柄刀搭在了她的手臂上。秦狼不敢用手去碰江月容的身体,但这柄刀轻柔地触到江月容时,江月容仿佛感觉到这是一只温柔的手臂。刀身冰凉的触感让此时的江月容缓缓平静了下来。 别怕,有我在。透过这柄刀,秦狼轻声对江月容唤道。他虽未出声,江月容却懂得了。 木屋外,传来了清晰的踩水声。 秦狼和江月容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紧闭的木屋小门。 那踩水的脚步声很柔和,步子节奏很慢,透着一股沉稳的气息。木屋的墙壁是用一条条木条粗陋造成的,墙壁上密布着细小的缝隙。透过那些缝隙,江月容和秦狼看到一丝光亮从屋外照进来,像是灯笼的火光。 江月容紧紧捂住胳膊上的伤处,脸上的汗水顺着两颊滴滴滑落。秦狼缓缓把身子挡在了受伤的江月容身前,双眼在黑暗中的小屋中露出饿狼般的杀气。 那踩水的脚步声,在木屋门外停了下来。木墙缝隙间的光影悠闲懒散地来回晃着,却迟迟没有破开那扇窄窄的木门。 “月容,是你么?”木门外,传来了江南鹤的声音。 “爹!”江月容听到父亲的声音,紧绷的情绪在那一刻断弦一般,哭喊着挣扎起身子向木门跑去。 她猛地拉开木门,便要扑向父亲的怀里痛哭。可她还没来得及扑过去,便听到耳边一阵疾风袭来。 一声巨响,江南鹤的巴掌狠狠地扇到了江月容的脸上。江月容被这一击之力震回了木屋中,摔在柴草堆上,喉中发出一声稚气未退的呻吟。 门外的江南鹤穿着蓑衣,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冷眼看着江月容。 “若是敌人装出我的声音,你现在已经死了。”他威严地对江月容说道。 江月容忍着委屈,缓缓跪到江南鹤身前,压抑着起伏的哭腔小声道:“谢父亲教诲。” 江南鹤看到江月容的手臂上渗着血,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阿生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可没有你这般狼狈。”他叹道。 江月容只是低着头,不敢回话。 秦狼却走过来,跪在了江月容身边,也低着头对着江南鹤。 怪我没有保护好月容,请不要责罚月容,责罚我吧。秦狼虽未出声,但江南鹤和江月容都明白他的意思。 江南鹤微微闭了闭眼,向木屋外望了望。 “有多少人在追杀你们?”他低声问道。 江月容忍着哭答道:“女儿不知……” “追杀你们的人武艺如何?” “女儿……不知……” “他们用的什么兵器?” “女儿……”江月容终于痛哭失声,“女儿不知……” “你们两个是光顾着逃命了么?”江南鹤的声音虽低沉着,却透着一股可怖的怒意,“你们这样,也配得上叫江门刺客?” 江月容只是痛哭着,几番想要克制,却压不住自己喉中呜咽的声音。 江南鹤闭目摇了摇头,仰面对向落雨的夜空。他脸上水珠滚滚落下,却不知有几分是雨,有几分是别的什么。 过了许久,他低下头,睁眼看向远处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他的眼神,冷若寒冰。 “你们躲进木屋里去。”他对江月容和秦狼吩咐道,“今日我再教你们一招,你们要好好学着。” 江南鹤把手中的灯笼放到了木屋外不远处,自己却转身走进了屋中,合上了木门。 远远寻过来的追兵望见木屋外的灯笼,便径直向木屋走来。 江南鹤接过江月容落在屋中的短刀,握在手里,双眼冷冷盯着屋外的光影。 追兵顷刻杀到,却不立刻冲进木屋,而是在屋外重整阵势,甩手暖了暖手中兵刃,只等一个手势便一拥而入。他们却不知,这些动作都从木屋的缝隙间,借着灯笼的光影透进了屋中人眼里。 守在木屋门外的追兵缓缓抬起一只手,只等这只手落下,便拉开木门,将躲在木屋里的刺客一网打尽。他冷笑着,胳膊一用力,小臂向下一甩,却只看到刀光一闪,迸出一片血色,唯独没见到自己的手落下。过了片刻,钻心的疼痛才顺着断肢传来,让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可那声惨叫刚出了半响,木门内刺出一柄短刀,不偏不倚,正插进了他的喉咙。 江月容和秦狼在屋中看到,江南鹤挥刀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木屋的缝隙间凡有光影晃动,江南鹤的刀便立刻杀到,将屋外人连着木屋墙壁一并劈开。他的每一刀都伴着一声惨叫和一片血光,直到分不清木屋缝隙间的红光是灯笼的火还是追兵的血。 随着江南鹤干净利落的几招开山刀势,屋外重又归于了平静,只有雨声打在灯笼的光影上,在木屋里回荡开来。 江南鹤收了刀势,把短刀扔回了江月容面前。 “这计策,叫做点灯透敌,记住了。”说完,江南鹤便不再言语,只拉开那扇早已被他砍得破烂的木门,静静走入了雨中,提起那只灯笼,带着一阵光影渐渐远了。 木屋外的雨夜里,只留下了几具尸体,一地血水。 八年后,武昌城外的破庙里。 江月容从武昌府衙回来,看天色已经暗了,便在佛前点了两支烛,带着孩子进了禅房。她合上禅房的门,大殿里的佛光打在禅房门上的窗纸间,印出一片淡红和深黄色的烛影。 江月容望着那烛影,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孩子,安心地躺到了禅房深处。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些八年前的往事。她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往事扔到了一旁。比起往事,现在要做的才是更要紧的。 她知道,今夜武昌府衙会有一场胜负。明日,她便要去看看,究竟是哪边胜了,哪边负了。 第三十七话 刀娘(上) 早晨,武昌府衙。 钦差静静读罢手中的奏章,缓缓合上,眉间已紧紧皱出了一道沟壑。 “大人,您看这奏章如何?”他的身前,武昌府知府低声问道,“这伙贼人夜闯武昌府衙,目无法纪,下官凭这奏章上报,必能调来兵马征讨,把这些贼人斩尽杀绝,一个不剩。” 钦差却缓缓摇了摇头。这知府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但现在偏偏有许多事不能告诉他。 “武昌到京师,路途遥远,再如何快马加鞭,送到朝中也是半个月后了。”钦差缓缓说道,“如今我们是笼中鸟兽,朝不保夕,等不到朝廷调兵虎符的,还需想办法自保才是。” “那就先斩后奏!”知府小声说道,“先调动湖广兵马,抓了贼寇,再上报朝廷。” “朝廷不会许你这么干的。” “为何?” 钦差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忽然问道:“知府大人,昨夜的刺客是什么来头,你可有头绪么?” 听到这里,知府轻轻叹了一声:“武昌城里的黑衣刺客,没有别家,只能是江门。” 江门,那是湖广一带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门派,从五百年前元末民乱时便已立派,至今已是名震天下的黑道。 想不到如今,连江门也出手了,钦差紧锁着眉头,却不说话。 “若是老千总还在,哪能容江门如此猖狂。”知府凶狠地小声骂道。 侍立在钦差身旁的陈平关听到知府这句话,忽然想起昨日黄昏时遇见的女子,思索片刻,低声问道:“知府大人,听说千总府是被一个刺客攻破的,是真的么?” 知府听罢,沉沉叹了口气:“是老千总年老体衰,重病在身,又赶上小千总闯了些祸事,府中兵将军心涣散,教头赵贞元又让这些琐事分了心神,才被那刺客趁虚而入。若非如此,哪怕单以那赵贞元一人的本领,莫说一个刺客,就是整个江门也未必能破得了千总府。” “那破了千总府的刺客,究竟是什么人?”陈平关轻声道。 “我也只是听离开千总府的老兵丁说的,说是那天夜里老千总重病时,有个女刺客带着孩子,使长短双刀闯进了老千总在沙湖北边的大宅。没人见到那刺客面容,但那刺客自报了姓名,说是叫江月容。” “是那江月容杀了老千总?” “这倒是个误传。我听千总府的老兵丁说,老千总是病死的,那时候刺客还没来得及出手。” “那赵贞元呢?” “这个……那老兵丁也说不知道。但老兵丁说当时宅子里只剩下了那个女刺客和赵贞元,再加上一个小千总,三人而已。到了第二天官府去看,只见到赵贞元和老千总父子的尸体,却没见那刺客。看来应当是那江月容出手杀了他们。” “这个江月容……是个什么人物?” “这话我可不知从何答起了。”知府说着,脸上却一片茫然,“自破了千总府,许多人都在问这个江月容究竟什么来头,江湖上还给她起了个绰号,唤作‘负子刀娘’。可真要说起这江月容究竟是谁,那可是传言千千万,莫衷一是。有人说她是江门门主江南鹤的女儿,又有人说她是要杀江南鹤的刺客,还听说江湖上有她的赏银,那数目还不小呢……” “赏银?”一旁的王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要说赏银,俺们弟兄早些年,谁还没有个把赏银?俺王泰这颗人头,四五年前能换一百五十两银子呢。那江月容有多大本事,能高过俺的赏银么?” “前阵子听说是二百两,破了千总府之后,听说现在赏银加到了三百两。” “什么?”王泰怒目圆睁,气冲冲道,“她一个小娘们,赏银比俺还高一倍?” “二哥,你若抱着那小娘们寻个山崖跳下去,能白赚一百五十两银子呢。”门边的三弟杨亮一声打趣,惹得屋里众人哄笑起来,唯独那王泰涨红了脸,哼出一口粗气。 “这武昌城里的人,怕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说着,提起手中钢刀,气冲冲跑到院子里去了。 到了院中,这王泰越想越气,一腔怒意无从发泄,便把手中一柄关山刀轮转起来,在院子里大开大合,上下翻飞,惊得一地落叶沙尘漫天卷起,似暴雨江潮一般。 一个衙役从衙门堂前跑来,刚出了后门,便见到王泰在院子里舞着钢刀,卷着风沙,口里喝声如雷鸣一般。他怕王泰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砍了,便缩在后院角落里不敢动弹,只求这王泰早把这一套练完,他好赶紧跑去找知府大人。 王泰舞了一阵,还未尽兴,余光却瞥见远处院墙脚落躲着个人,哆哆嗦嗦地望着自己。他急忙收了刀势,对着那衙役吼了一声:“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衙役吓了一跳,战栗着答道:“我……我去找大人……” “找哪个大人?” “可……可能是找……找知府大人……” “找他作甚!” “来……来了个姑娘,说要找大人……” “你哭什么?” “我……我不知道……”衙役哆哆嗦嗦,被王泰凶神恶煞呵斥几声,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王泰收着刀,不屑地白了那衙役两眼,迈步朝衙门大堂后门走去。 “俺去看看外头姑娘是伸冤还是告状,你去屋里喊你家大人去!”他厉声吩咐着,心底却暗暗骂了声——娘里娘气的东西。 第三十七话 刀娘(中) 早晨,武昌城刚开了城门,街上还没有多少行人。 但武昌府衙附近的路人,却异常的多。这些人看起来都是等着出汉阳门的小贩,或者黄鹤楼下摆摊卖艺的艺人。可武昌城们这么多,为什么偏对着长江的汉阳门外聚着这么多小贩?黄鹤楼下自然卖艺者众,可一大早上行人还没几个,怎么会聚了这么多卖艺人? 江月容带着斗笠,垂下白纱遮住面容和背后布袋里的孩子。她的手上,戚家长刀封在鞘中,乍看起来像是一根木棍。她走到武昌府衙外时,透过白纱,便看到有无数双眼睛装作随意地瞥向自己。 武昌府衙大门缓缓拉开,有几个衙役说笑着,提着长枪走到门外开始了今日的守卫。看到这几个衙役轻松的眼神,江月容暗暗想着,昨夜的胜负看来是明朗了。 她摘下白纱斗笠,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用那双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瞳向汉阳门前和黄鹤楼下望了望。那些小贩和艺人急忙转过身去,避开江月容的目光。 江月容冷笑了一声,迈开步子向武昌府衙里走去。 “姑娘,这里是武昌府衙,你进来做什么?”一个衙役拦住了江月容去路。 江月容朝那衙役轻轻笑了笑:“我来找一位大人……” 武昌府衙大堂,江月容手握着长刀,背着孩子,将白纱斗笠支在墙角,自己只静静站在大堂中央。她看到,四周的衙役紧张地注视着自己手中未出鞘的长刀。 她等了不久,府衙后门走进来一个高大壮汉。壮汉的手里提着一柄钢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比起江月容,却是那壮汉看起来更该戒备。满堂衙役们都吃了一惊,急忙躲闪开去,发出一阵慌叫。 这壮汉的样貌,江月容隐约记得。昨日在城外,他也是那护轿子的四个刀客之一。若江月容记得不错,他应当是个抬轿子的。 既然他走得出来,可见昨晚江月容教的办法起了作用,这一行人应当都保住了性命。 那壮汉看了江月容一眼,目光落到了她手里的长刀上。 那柄长刀,虽藏在鞘里,却藏不住那浑重修长的形制,像是一根长棍。如此沉重的兵刃,江月容却只是单手提着,看来毫不费力,让那壮汉刀客心里一惊。 “姑娘,听说你来找知府大人?” 江月容冲那刀客笑了笑,道:“谁说我来找知府了?我找的是另一位大人。” “哪位大人?” “你们四人护着的那位大人。”江月容浅浅笑着,眉目间却透出几股剑气。 那刀客听完,哼出一声,把一柄钢刀贴在身前舞了个花,摆开架势,厉声喝道:“大胆贼人,昨夜偷袭府衙未成,今日还敢硬闯吗!” 江月容却只是嘲弄地看着那刀客,笑道:“我要是贼人,昨夜你们几人早被刺客杀了。你去问问你家大哥,昨夜那点灯透敌的计策,是谁教给他的?” 刀客一愣,随即怒道:“原来是你这娘们出的馊主意!昨夜在院子里点个灯,照了俺一晚上没睡踏实!”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念一想,这里头味道不对——昨夜那黑衣头领来袭,也说这计策唤作点灯透敌,与这女子所说的字句一模一样!这女子,怕不是与那黑衣头领有什么关联!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刀客怒喝道。 江月容冷笑一声,把手中长刀探到身前,轻声道:“刺客,江月容。” 堂中衙役闻言一惊,急忙举起手中兵刃,左右围住了这堂前女子。江月容却不见半点慌张,左手只提着长刀,右手举到肩上与身后孩童伸出的小手嬉闹几番,对眼前这一柄钢刀、两排杀威棒毫不在意。 那刀客沉住刀,低声道:“你就是江月容?” “你认得我?” 刀客却冷冷笑了:“是你便好,俺正手痒痒,想碰碰你的兵刃呢。姑娘,得罪了!” 那刀客不由分说,左手捏住刀柄上的红巾,右手轮转起关山刀,踩着一阵旋风,便直直向江月容喊杀过去。 江月容却自信地望着那刀客,将左手长刀提到胸前,将刀柄冲后;右手搭在刀鞘上,把鞘梢对准了那壮汉。她看时机一到,便左手把长刀向身后一抽,右手顺势把刀鞘向前扫出。 那刀客只顾挥着刀,却在轮转的刀影间依稀看到一条木棍向自己飞来。他这轮转的刀法,防那细碎的暗器飞镖自然无事。可这木棍来势汹汹,又长又重,刀身打在木棍上只稍稍变了变那木棍的方向,却拦不住木棍的力道。转眼间,江月容的刀鞘便破了刀客的轮转刀,重重在刀客肩上砸了一下,逼得那刀客踉跄退了几步,跌靠在大堂墙上。 刀客似乎不敢相信一个女子能有如此力道,瞪大了眼睛望着江月容。 江月容将系在背后的布袋一转,把身后的孩童转到右手怀中抱着。孩童似乎把这场交手当成了一场嬉闹,咯咯地笑着,在江月容的肩头兴奋地蹭着小手。江月容的左手伸出长刀指向那刀客,脸上挂着有些调皮的笑意,像个出了风头的小童般得意地望着那刀客。 刀客望见,江月容手里的长刀形制颇为古怪,只在刀尖一段开刃,整个刀身却反像是根铁棍子。 刀客心中恼火,重整了身形,嘴硬道:“刚才我怕伤着你背后孩子,才故意手下留情。你先把孩子放下,我再好好跟你打过!” 江月容轻佻地扬起眉毛,浅浅笑道:“不必了,你的刀尽管打来吧,碰不到我孩儿的。” 刀客涨红了脸,恶怒冲冠,也不管什么招式章法了,只管迈开大步,举刀便向江月容劈来。他却不知江月容脚下步法精妙,眼见着关山刀近了,便突然移开身形,在那刀客眼前一晃而走。那刀劈砍下去时,刀客身前早不见了江月容身影,背后却不知何时吹起一阵旋风。刀客急忙回身,却哪里来得及,只感到江月容那柄铁棍般的长刀砸在他后背上一阵剧痛。 他向前踉跄几步,跌到地上,心中一寒,只道这一刀砍下去,自己后背上必定皮开肉绽,这辈子性命就交待在这一刀上了。他急忙伸手往后背一摸,却没摸到半点血迹,再回头看去,却见江月容反握着长刀刀身,把刀刃冲着自己,却把刀柄对着那刀客。刚才那一击,是用刀柄砸下去的。 “那刀客,你的本领如此不堪,保得了你家大人么?”江月容咯咯笑了两声,这两声却砸在那刀客心底,阵阵生疼。 江月容话音刚落,那衙门后门外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那姑娘看我本领如何?” 江月容只听得一阵脚步如鼓点般砸在地上,心中一紧——这人的步法与那壮汉截然不同,每一脚都精准有力,由远及近如狂风一般,单论脚力怕不在江月容之下。 江月容不敢怠慢,急忙将左手长刀甩出,右手护着孩子向身后撤去。 她的长刀刚刚转过来,便见到眼前又是一柄关山刀向自己胸口刺来。两柄兵刃相交,发出一声轰鸣,各自偏转几分。就是这几分的偏移,让二人都避开了这一击的准心,谁也没有打中对方。但二人心底都是一惊,不敢恋战,急向身后跳开,摆开架势。 江月容怀中的孩子被那两刀相撞的声音惊吓,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江月容反手扣住长刀,右手抱紧了孩子,把脸颊蹭到了孩子的额头上,轻声安抚着。 那壮汉趁着这工夫从地上爬起来,厉声喝道:“四弟退下,我不要你帮!” “不要我帮?怕你要被人给打死了。” 这位“四弟”是个面容冷峻的少年,口中语气也与他的面容一般寒气四溢。他看到江月容左手长刀的握法着实奇怪,不是握住刀柄,而是反手握着刀身,只露出刀尖上开刃的一段在身前,却把刀刃后的长长铁棍护在小臂一侧。 “姑娘,你这是什么刀法?”他低声问道。 江月容却回想着刚才那少年的一招突刺,冷冷道:“刀劈剑刺,你把钢刀作剑用,你这又是什么刀法?” 第三十七话 刀娘(下) 府衙大堂的一声刀响,径直传入了后院深处。小屋中的陈平关被这声音一震,手中握紧了钢刀。 “三弟,保护好两位大人。”他对杨亮吩咐了一声,快步向大堂跑去。还未进到大堂,他便看到堂里的衙役慌慌张张从后门跑了出来,惊慌地喊着“又打起来了”。 陈平关不敢怠慢,拨开慌乱的衙役,箭步冲进大堂。一刀堂中,他便看见王泰和裴士林横着关山刀,与一个抱孩子的女子对峙着。那女子手里反握着一柄长刀,手却直接抓在刀身上,只露出刀尖开刃的一掌长。 这般握刀法,陈平关也是第一次见。 他再看向那女子面容,正是昨日前来指点自己的那个奇人。 “二弟四弟,不得无礼!”陈平关急忙低声喝道。 横着刀的王泰和裴士林闻言一惊,看向了大哥,却见陈平关把钢刀一转收到小臂侧,拱手向那女子抱拳行了一礼。 “姑娘,一场误会,我家兄弟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王泰听完这声,心中又生起一阵恼火,急忙喊道:“大哥,你怎么给她赔礼?你知道这娘们是谁吗?” “我自然知道。”陈平关平静地答道,“负子刀娘,江月容。” 话音一落,王泰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生生咽了下去,裴士林却是心头一惊,瞪大眼睛望向了那女子。 江月容抱着孩童,按下长刀,朝陈平关微微笑道:“原来你已经打探出我身份了。” “昨夜还要多谢姑娘指点,我们才能逃过江门刺客的夜袭。这件事,我该向姑娘先道声谢。” “不必着急谢我。”江月容低声道,“没出武昌城,你们的命就还没有救下。” “谢姑娘关心,我们早上休息片刻便出城去,不会在武昌城多留一夜了。” “你们出不了城。”江月容冷冷说道,“若是单凭你们弟兄四人硬闯,倒有几分机会出城去。但若要护着那位大人,怕是走不到汉阳门。” 陈平关微微一惊,忽然想起昨日街道上往来的路人,心底一沉。 “二弟四弟,你们先待在府衙,不要走动。”陈平关冷冷吩咐了一声,缓缓迈步朝府衙大门走去。走过前院,到了门边,他只见府衙外小贩和卖艺人来来往往,一片繁华模样,却偏偏不见几个赏钱的路人经过。他听见几个衙役在门外闲聊,便唤过一人来问道:“这武昌府衙外,平日里都这么热闹么?” 那衙役却笑了:“平时就是庙会过节的时候能这般热闹,可那也得等到午后人才聚得起来。今天可让钦差大人赶上了,不知为什么,一早上来便这么多人,我们弟兄都猜测是不是正午时候要闹什么节庆了。” “这地方平常时,早上人多么?” “平常时大早上哪能有人在街上行走,得到晌午时才有人过呢。” 陈平关紧锁着眉头,朝外边这些人望去。凡他目光所指处,小贩艺人都像是刻意避开他似的,无一人与他对视。 陈平关放过那衙役,转身走回大堂,皱着眉,对江月容问道:“门外的,都是江门刺客么?” 江月容却摇了摇头:“若都是江门刺客,我当进不来这府衙。” “为何?” “凡江门刺客,应该都认得我。”江月容笑道,“他们备了赏银,要我性命。” 堂中三位刀客都暗暗心惊。 “这么说来,姑娘之所以相助于我们弟兄,是因为我们都是江门的敌人?” 江月容只是笑着,却不回答。 陈平关眉头紧锁,又低声问道:“姑娘,若真如你所说,外边的人不是江门刺客,那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江月容答道,“这事,该是我问各位刀客才是。那位大人一路走到武昌城来,不找军马护卫,却用四个江湖人抬着轿子,是何解释?” “姑娘,这话你可不当问。” “既不当问,我便胡乱猜猜好了。我猜,那位大人定是知道自己此行当有一番凶险,所以找你们弟兄四人做个护卫。既然找你们而不调拨官军兵马,看来这凶险,想是自官家来。可你们进了武昌城,先去千总府,后住武昌衙门,看来是确信这武昌城不是凶险处,可猜测这凶险,是来自别处官家,那凶险之人不在武昌。可惜你们千算万算,却偏偏没算到武昌城里已没了千总府,更没算到那别处官家已先找到了江门刺客来对付你们。”说完,江月容笑了笑,“小女子胡乱说了些无甚根据的话语,三位大侠莫要见怪。” 江月容这一番话说完,三位刀客面色铁青,沉默不语。见三人这般表情,江月容又笑道:“若果如小女子这般猜测,武昌城里想杀你家大人的,怕不止江门一家。府衙外那些人,想必正是别处官家调派的人马,来盯住你家大人的。” “姑娘既如此说,我家大人莫非是被人重重围在武昌城,只能任人宰割了?”陈平关低声问道。 “若没有我,你们怕是必死无疑。”江月容环视着三名刀客,轻声道,“但若信得过我,这武昌城便是你们的安身处。” 江月容一席话说完,陈平关眉头紧锁,裴士林冷眼相对,王泰一脸茫然。偌大的武昌府衙,此刻却没了动静,只有江月容怀中的孩子静静玩弄着母亲的头发,时不时在嘴里吮吸两口,又睁大眼睛盯着看那发丝上的枝丫。 “姑娘……”陈平关突然开口道,“你究竟为何要帮我们?” “你就当我是古之侠风好了。”江月容笑道,“你们既是江门之敌,我便愿意帮你们。”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陈平关突然正色道:“姑娘,你可知道我家大人是谁?” “他是谁,与我何干?”江月容冷笑道,“你只需知道,你家大人的命,只有我能救得。” 陈平关沉吟片刻,缓缓迈步向后门走去。 “姑娘,请随我来。”陈平关轻声道,“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我家大人。” 第三十八话 孤城 武昌府衙的小屋,门窗紧闭,有些昏暗。 小屋中,挤了许多人。江月容静静看着眼前这些人物——四个刀客握着钢刀围在他身边,两位大人坐在小屋深处望着她。屋内昏暗,看不清人脸,但江月容隐隐觉得,那钦差的面容有些眼熟。 江月容还未开口,却是那知府低声问道:“你就是江月容?” “是。” “就是你破了千总府?” “我确实闯进了沙湖北的旧宅。”江月容答道,“但我是奔着小千总的性命去的。我出手时,老千总已经病死了。千总府的兵丁家仆,都不愿认小千总做家主,自行散了。破千总府的不是我,是小千总自己。” “强词夺理!”知府咬着牙说道,“你可知道,你那一闯,闯去了整个武昌城的太平!如今这武昌城里没了千总府,要有多少血雨腥风!” “这怕是怪不到小女子头上。”江月容冷笑道,“我倒要问问知府大人,小千总杀人为何不抓?倒要逼得一个小姑娘卖身悬赏,害了一个侠客白白送命。没了千总府,武昌城便要血雨腥风?那这武昌府衙是做什么的?你堂堂知府是做什么的?” “你这丫头嘴上说得倒是轻巧!你以为武昌城那么好管的么?” “你若管不了,便该摘了这顶乌纱帽,辞了这官位,让管得了的人来管!” “你……” 知府涨红了脸,正要分辩,却被身边的刀客老三杨亮拦了下来:“知府大人请息怒,这姑娘毕竟是来帮大人度过眼下这困局的,且先放下旧日恩怨,听听她说法也好。” 杨亮的话说得委婉,语气也和善,把知府心里那一团火给三言两语揉了回去。知府甩了甩袖子,口中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止住了这番争吵。 杨亮笑了笑,又朝江月容拱手道:“姑娘,也请嘴下留情。知府大人自有难处,官场上许多事也是身不由己的。姑娘既然进了这屋子,也是自己人,就别为难知府大人了。” 江月容听那杨亮这番言语,语气诚恳躬切,只觉得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了。 钦差见二人安静了,终于缓缓开口道:“姑娘,你怀中的孩子是谁?” 钦差的声音低沉却威严,江月容总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声音。 “这是我儿。”江月容轻声道。 “你来这险境,为何要带着一个孩童?他父亲在哪里?” “被江门杀了。”江月容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了闪着一股剑气。 钦差听完,轻轻叹了一声道:“你与江门为敌,就是因为你的丈夫么?” 江月容静静点了点头,脑中想起了夜色灯火下吕良的容颜,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不由把脸颊轻轻贴住了孩子的额头。 江月容眼中隐隐闪现的泪光,让四个刀客不觉深深按下了兵刃。 钦差沉吟许久,忽然问道:“姑娘,你说我们出不了城去,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陈平关替江月容答道,“我亲眼所见,武昌府衙外聚了许多来路不明之人,一路守到武昌城西门。昨日我们在千总府外,也见到许多平民百姓堵在城北门口。恐怕这武昌府衙已被层层包围,各处城门也早已被这些人守住。再加上江门刺客随时瞄着我们破绽,若强行闯出城去,免不了一场恶战。我弟兄四人虽出生入死惯了,但只是怕打起来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伤着大人。” 钦差微微皱眉,在身前地上轻轻落下一只手指。在他眼中,这手指周围幻化出无数人影身形,在虚空中如千军万马,在这指间嘶鸣咆哮。 “困守孤城。”他喃喃地说着,却让身边众人心口一紧。 “姑娘,你既然孤身入险,相助于我等,心中可有什么良策么?” “倒是有一条计策,只是怕大人胆魄不够。”江月容低声道。 这一声,却激起了周围四位刀客的心气。 “你这娘们,怎么小看俺家大人!”那王泰喝道,“不怕告诉你,俺家大人当年……” 这话说到一半,却被钦差伸起手打断了话头。那钦差只笑着看向江月容,轻声道:“姑娘有什么妙计,但说无妨。” “小女子不懂什么妙计,却懂得与人对敌。”江月容缓缓道,“世间高手对敌时,摆开起手式的一瞬就已算清了每一招一式的变化。这时你若强攻过去,便只会中了对手算计,处处受制于敌,不能取胜。与这般敌手对决,更高明的策略,是用言语去激,用破绽去诱,让对手自破起手式,抢步打过来。如此一来,便攻守逆变,我以逸待劳,却是对手处处受制于我了。” 听着江月容这一番言论,几名刀客若有所思,钦差大人也抚须沉吟。 江月容继续说道:“以当前局面而言,对手已在武昌城摆下起手式,大人这边却是疲惫之躯。若现在出城,对方守备森严,做好了万般准备,大人这边仓促上路,无异于自投罗网。但用大军封住武昌城,所耗的钱粮必不是小数目。何况人力有竭,第一日第二日或许能集中精神,可若过了十天半个月,精力必定难以为继。心气疲惫了,就会露出破绽。所以大人只需按兵不动,安心休养生息,局面便反过来了。到时着急的就不是大人,而是对手了。等对方耐不住性子,自乱阵脚强攻武昌府衙,这便是大人趁乱脱身的好机会。” “强攻武昌府衙?”知府听到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不致如此吧……” 钦差却低声赞叹道:“姑娘好见识!这便是兵法所云强而避之,乱而取之的道理。” “话说得固然好听。”王泰在一旁不屑道,“可你想想,我们在武昌城里,那就是瓮里的王八,任人宰割。我们不出城,那些江门刺客夜夜都来夜袭,我们万一有哪天没挡住可怎么办?”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来帮你们。”江月容挑眉笑道,“江门刺客所有的招法我都知道。只要我在,大人便能守得住这座孤城。” 第三十九话 备战 正午时,武昌城里有了不小的动静。 城中百姓看到,不断有衙役赶着车马,将一袋袋谷物柴粮从知府家中运往武昌府衙。一时间,武昌城被这些车马惊扰得骚动起来。沿途百姓议论纷纷,却没人猜得透这知府大人是在闹什么怪事。 其实真运往武昌府衙的粮米并不多,但衙役们故意绕着各处巷道满城跑,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这场戏,是钦差大人定的计,特意做给城中那些耳目看的。 江门,白虎堂内,一位弟子将这阵骚动报了进来。江门列祖牌位前,江南鹤和曾侍郎并排坐着,微蹙眉头。 “曾大人,如此看来,那位大人是不打算立刻动身出城了。”江南鹤低声道,“我们不如趁他们疲惫之体还未恢复,调动所有人马冲袭武昌府衙,乱中取敌,一击制胜,你看如何?” 曾侍郎闭目沉吟片刻,缓缓道:“不妥。” “哪里不妥?” “那位大人,是熟知兵法、历尽磨难的人物。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如此大张旗鼓,生怕我们不知道他在府衙屯粮,这其中怕有诈。” “曾大人是说,他这是虚张声势?” “切不可小看了那位大人的韬略。若我们贸然强攻,则势必漏出破绽,那大人便有机会逃出城去。”曾侍郎抚须沉吟片刻,吩咐道,“要各处兵士不得轻举妄动,牢牢守住府衙和城门。只要那大人留在武昌城里,我们便有先手之利。” 何况,一个知府家的现粮,能有多少?够撑几日?曾侍郎在心中计算片刻,嘴角便露出了笑意。 武昌府衙的仓库里,只堆了小半库的柴粮。 王泰盼了许久,却盼不来几辆运粮车。他看着这空荡荡的仓库,心中焦急,直把步子来回踱着,给一方沙土地上踩得坑坑洼洼。 “知府家里,就这么点粮食?”他对着守仓库的衙役抱怨道。 衙役却不知怎么回话,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这鸟知府,做贪官都做得不求上进!”他低声咒骂道。 隔壁的小屋里,知府和钦差听运粮官告知所点粮草的数目,沉吟了许久。 府衙中除了五个武人,还需许多衙役留在此处戒备。若算上这些人手,运来的存粮满打满算,只够吃三天。 三天,莫说等到对手漏出破绽,连府衙里的军心都稳不住。 “大人莫慌。”知府对钦差说道,“我再写封家书,让家中仆人把所有存银都换了粮食,再运些到府衙来。若还不够,就把家中妻儿奴仆份的粮食也先运到府衙……” “谢知府大人好意,但知府大人家中妻儿也要吃喝,不能断粮啊。”钦差轻轻叹了一声道。 正当二人愁眉不展时,江月容走入了房中,忽然问道:“若只供七八人吃喝,府衙中存粮能吃多久?” 那运粮官愣了愣,飞速在脑中算了一算。 “兴许能吃半个月吧。” “那便够了。”江月容轻声道,“要守住府衙,我与四位关中刀客合力便好,旁人没有这般身手,留下来也是拖累。今日之后,这府衙便是战场,留在此处太过危险,请知府大人和各位衙役休息半个月,这段日子不要接近这府衙了。” “你这丫头,又说胡话!”知府怒道,“本府是武昌城知府,只要武昌城还在,本府每日都要在这府衙里呆着!” “只是呆着,又不出力,不知呆着做什么。”江月容冷笑着白了那知府一眼,退了出去。 知府满腔怒气,撒不出来,只好闭上眼压住了那满肚子咆哮,缓缓对运粮官说道:“那丫头说得也有道理,你去跟当班的衙役说下,过了今日,可在家中休息半个月,不要来府衙走动。” 运粮官微微一愣,轻声问道:“大人,那你呢?” 知府看了看身边这满面沧桑的钦差大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烦你去我府上转告我家夫人,这半个月我就在府衙住下,不回去了。” “可是大人……” “不必劝我。”知府正色道,“半个月后,我自会回府解释。” “可……万一大人有个三长两短……” “那不是正好么,连解释的工夫都省下了。”知府苦笑道。 江月容离开小屋,一翻身便上了屋顶。她看到,刀客杨亮和裴士林正在屋顶上牵引着绳索,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屋周边的每一处落脚之地。每一根绳索上,都悬着一个小铃铛。江月容两脚在屋顶上一落,便触动了几处绳铃,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动,惹得江月容怀中的孩童咯咯笑了起来。 裴士林回头看了江月容一眼,不发一言便又转过脑袋忙碌起来。杨亮朝着江月容招了招手,道:“姑娘,不要抱着孩子四处走动,当心摔着他。大哥在府衙大堂里盯着,不如让大哥帮你照看照看这孩子?” 江月容却摇头道:“这孩子与我,寸步不离。我再不会把他交给别人照看。” 杨亮望着那孩子纯真的面相,不觉笑了起来:“等我回了蒲城,我家孩子应该也有这般大了。” 说着,他突然向着西北方向的天际凝视过去,眼中生出几分颓然。 江月容轻声道:“怎么,你的妻儿在蒲城么?” 杨亮笑了笑,道:“我们弟兄四个,其实只有大哥一人一直跟在大人身边做侍卫。几个月前,大哥送了急信邀我们兄弟护送大人去广西,我们三人才离了老家,赶往福建……” “三哥!”裴士林低声喝道,“她是外人!” 杨亮愣了愣,随即脸上又堆起了和善的笑意:“四弟也不要戒心太重了。这位姑娘愿意与我们共守武昌府衙,便不是外人了。” 说着,他又望向江月容,笑道:“姑娘,你也用刀,我们弟兄四人也是刀客,不如你也与我们结个兄妹如何?今后谁若遇上劫难,我们五人便合力应对,五刀闯江湖,岂不快哉?” 杨亮说得殷切,却让江月容愣了许久。 缓缓地,江月容低下了头,抚了抚怀中孩童的头发,把脸上闪过的一丝歉疚藏在了那孩童的额间 “不,你四弟说得对,我是个外人。” 她轻声说了句,便翻身下了屋顶,用一片屋瓦挡下了杨亮的眼神。 第四十话 胜(一) 深夜时,江门白虎堂内,江南虎身着一袭黑衣,身后跟着江门弟子十余人,默默等候着。 白虎堂深处,江南鹤在列祖灵位前缓缓插上了一炷香。他口中默念着誓词,一声声传入缭绕的烟火中,将香气凌空打散,漫到白虎堂四处。 其余江门弟子,在白虎堂外院落中分列两侧,举着火把,把一座院子照得如血色白昼一般。 城中各处巡夜人敲响了三更时的更锣,“天干物燥”的喊声四面起伏,如江潮绵转。 江南鹤停了下口中誓词,猛地睁开了双眼。 “时辰到了。”他对身后的江南虎轻声说道。 江南虎向兄长拱手抱拳,低沉着嗓音喝道:“兄长放心,我今日必取那条性命回来。” “谨慎行事,早去早回。” “得令。” 江南虎领着十余名江门子弟,快步走出白虎堂,在堂外兵器架上挑选了各自趁手的兵刃。江南虎在腕上系了两副铁护甲,又在腰间藏了一支九节鞭,袖口插进几只镖箭,最后提了一杆浑重玄铁大斧,握在右手。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寻思了一阵,走回兵器架前,挑了一柄铁钩插到背后。 他抖擞衣袖,提着长斧,迈步走出了江门大宅。那十余名弟子,跟在江南虎身后,一出正门,便化作一道道幻影,向四面八方窜开,眨眼便不见了身形。 江南鹤走出白虎堂,望着大宅外漆黑的夜色,眉头紧锁。 “秦狼。”他忽然唤道。 大院里的弟子中,走出一个身材健硕的少年,俯身跪到江南鹤身前。 江南鹤指了指兵器架,低声道:“你也挑几样兵器。” 夜色中的武昌府衙,一片寂静。只有秋风忽然拂起,吹动几只铃儿,发出一阵稀疏的叮当声。 府衙后院里,一盏灯静静在风中飘摇着,教一片跃动的光影在残叶黄沙间翩翩起舞。 后院深处的小屋中,隐隐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像是与风声和光影应和着一般,轻轻起伏着。 江门刺客落在府衙周围的屋顶上,伏下身子,望着府衙内的平静。江南虎的眼睛盯着后院中那跃动的灯影,缓缓向远处打出了一个手势。 刹那间,一支石子向院中飞去。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动,灯火猝然灭了。油灯倾覆,把灯油洒落了一地。那灯芯受了石子的惊吓,跌到黄沙地里,匆匆灭了火光,化作了一支冒着丝丝青烟的细绳。 灯火一灭,府衙陷入了一片漆黑。江南虎等了许久,却不见那小屋中有人走出来把油灯重新点上。 看来,屋中人已睡下了。 江南虎放下手中已握了许久的暗器,提起身边的长斧,跃出身形,向那府衙屋顶上飞身腾去。他一起身,府衙周围十余道黑影随之而起,如流星般在武昌城半空中划过。 不过须臾工夫,江南虎便飞落到了那府衙小屋的顶上。他单脚往屋瓦间一点,忽然听得身边响起一阵刺耳的风铃声。江南虎大惊,不由喝了一声“不好”,手中长斧急忙往脚下一戳,人借着长斧之力腾空而起。他那只脚刚离了屋瓦,一柄钢刀便突然从瓦片下砍撩上来。只见一片碎瓦翻滚,钢刀在江南虎脚底擦过,让江南虎冒出一身冷汗。 “有埋伏!”江南虎急忙喊了一声,却哪里来得及。他这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四处铃声此起彼伏,随即便是惨叫连连,血光道道,把一片屋顶化作了炼狱。 江南虎不敢再往屋瓦上落脚,便双手借长斧使力,整个身子向府衙后院中一跃,翻身落到了那倾倒的油灯前,立住身形。他一双脚往地上一踩,却忽然只觉脚底如被万剑穿刺一般剧痛。江南虎发出一声惨叫,下盘一晃,身子便要往地上倒去。他急忙把长斧戳到身前,支住了身形,却借着月色看清这落叶沙土下,竟藏着无数铁钉。 晚到几步的江门弟子,见屋顶上有乱刀翻滚,也急忙学着江南虎的动作,跃落到院中。江南虎想喊住众人,却还没来及张嘴,便听到身边又是一阵哀嚎起伏。一众江门弟子,在院中站也不是,倒也不是,愈是慌张便被那满地铁钉所害愈甚。更可怜那落到屋顶上的三五人,被藏在小屋梁上的刀客乱刀砍杀,顷刻间便丢了性命。 江南虎惊魂未定,正要重整态势,忽然见眼前小屋中门窗大开,一支浑重的长刀飞出,直取江南虎面门而来。江南虎大惊,忍着脚底剧痛,挥舞起长斧,把那长刀凌空击落。刀斧相撞的一瞬,火星四溅,把江南虎震得虎口迸裂。 随着这一柄长刀飞出,那小屋门窗内一粒粒打来许多石子,颗颗砸在江门弟子面门上。众弟子被铁钉伤了脚力,更不能迈步躲闪,便只得如活靶一般,被打得头破血流。 “莫慌!”江南虎高声吼道,“扔暗器!” 江南虎从袖中探出镖箭,也不管那小屋里漆黑一片,只把短箭往屋内扔去。江门众弟子急忙稳住阵脚,纷纷把手中暗器打出去。一时间只听得小屋里噼啪一阵乱响,却不见屋中人动静。 江南虎将袖口镖箭支支打出,摸到最后一支时,却握在手中,喊了声“停”。 江门弟子止住这波攻势,忍着痛楚,喘息难平。江南虎向身边望去,却见有许多弟子落下时未站稳身形,或把双手撑到地上,或把身子倒在土里,被那铁钉扎得鲜血不止,遍体鳞伤。更有几个弟子就这样躺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原来关中刀客,都是这般暗箭伤人的卑鄙小人吗!”江南鹤对着屋中怒吼道。 屋中却传来了几个刀客的笑声。 “一伙黑道刺客,也骂暗箭伤人?”王泰在屋中喝道,“江门刺客,你们自己擅使的招数滋味如何呀?” 江南虎用长斧支着身子,一支支拔下脚底的铁钉。他这双脚血流如注,更不敢向四周迈步,此刻莫说跳出这府衙院墙撤回江门,就是站也站不稳了。 “刀客!这些计策,都是谁教给你们的!” 屋中,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二叔,这些计策,可是你教给我的。侄女这所学,可辱没了江门的名声?” 听到这声音,江南虎到吸了一口凉气。 “月容!” 第四十话 胜(二) 一个人影缓缓从小屋里走出。月色从半空中洒落,打在那人影上,映出一个娇小的身形,和半张阴森的面容。 那身影停在了小屋门前,睁着一双鬼魅般的眼睛,在这些黑衣人中扫视一圈。她的嘴唇微微紧起,喉中轻轻吐出一声“嘁”。 “怎么,江南鹤没有亲自来么?”她小声说着,狠狠咬住了牙根,“这老狐狸……” “我还道这些关中刀客如何懂得这般计策,原来是你!”江南虎忍住喘息,挺起胸口,摆出了江门二门主的气势,低声喝道:“月容,你可是江门养大的,却要助江门的敌人来坑害江门吗!” 江月容冷笑一声,脚在院中沙土上紧贴着地面趟开,谨慎地一步步踢走身前的铁钉,向落在院中的那柄长刀走去。 “我已被逐出江门了,二叔还记得么?”江月容冷冷说着,“如今我身上,背着三百两赏银,可是你江门的猎物呢。” “月容,你仔细想想,自你离开江门后,江门可曾为难过你?”江南虎厉声道,“你父亲是在等你回心转意,他不是绝情之人。只要你肯回江门,你今日与江门为敌之事,他绝不怪罪于你!” “他绝不怪罪于我?”江月容在夜色中癫狂起来,仰天大笑,似厉鬼一般。 她忽然俯身提起地上的长刀,奋力向江南虎打去。这一招,没有半点招式章法可言,只是胡乱把一腔怒意借着兵刃宣泄出来罢了。江南虎提起长斧挡住,火星一迸,脚底受力,顿时传过一股钻心的剧痛,让江南虎喉中不禁透出了半声低吼。 江月容的面容,阴冷又决绝,在星月天光下宛如一尊冰雕。 “你不该说这句话。”江月容轻声道,“不是江南鹤怪罪于我,是我怪罪于他。” 江月容单脚向前一探,贴着地面扫开落叶沙土间的铁钉,身形随这步法倾到江南虎身前。她的左手长刀抵住江南虎的长斧,右手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江南虎心中一颤,知道江月容的右手必将抽出一支兵刃,却无奈此时脚下起不了力道,单凭腰腹手臂合力根本推不动江月容左手的长刀。眼见江月容右肩已近了自己胸口,他只好把心一横,舍了这杆长斧,借着江月容左手长刀的力道向身后一跃。就在这一瞬,江月容右手短刀出鞘,向江南虎小腹间划去。江南虎把小臂探在身前,凭着小臂上的护甲接下了江月容这一刀,人却飞到了半空,再落地时又踩到几处铁刺上,喘出一声低吼。 随着江月容这一击出手,小屋中的四个刀客突然杀出,也都学着江月容的样子,用脚趟着地面,拨开地上铁刺,卷着沙尘向黑衣人杀去。江门刺客惊魂未定,脚下又难以动弹,如木人桩子般眼睁睁看着四个刀客轮转着关山刀向奔袭而来。 转眼间,院中血色飞溅,惨叫连连。不过须臾工夫,便只剩下江南虎一个黑衣人靠着院墙,勉强立着。 屋顶上,院墙里,横竖躺倒了许多江门刺客的尸体。江南虎的长斧落在地上,又被刀客王泰提起来一刀砍作两截。 江南虎借院墙撑住已有些麻木的身子,抽出腰间九节鞭,本能般轮转甩动起来,对着身前五位持刀人。 四柄关山刀,一柄戚家长刀指向了江南虎的胸口,刀刃上还残留着滴滴血迹。 江南虎如野兽般咆哮着,将手中九节鞭向身前五人甩去。九节鞭来势凌乱,轨迹变幻莫测,却力道十足。四名关中刀客轮转起手中钢刀护住面门,与江月容一并后撤出两三步,不敢接近了江南虎那条软鞭。江南虎逼退了众人,却已是喘息难平,脚下血已渗了一地,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了。 他冷眼看着江月容,江月容也冷眼望着他。众人对峙了许久,没有丁点动作,直到江南虎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 “早知如此,当日夜袭吕家村,就该连你一起杀了。”江南虎低沉着嗓音吼道。 江月容从未听到江南虎的声音如这般虚弱。这句话,没能激怒江月容,反让她放低了手中长刀,轻声答道:“早知如此,当初你们便不该夜袭吕家村。” 江南虎却惨笑道:“这许多事,当时岂能知道。” 说完这一声,江南虎只觉眼前暗了下去。他曾听说,人将死时,眼前会先堕入一片漆黑。想到这里,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那支甩动了许久的九节鞭也如困倦了一般,软软地落到了地上。 “月容,以我一命,换你不再与江门为敌,可以么?”江南虎忽然说道。 江月容却冷冷答道:“我要杀的人,不是你。” 江南虎叹息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他静静等待着哪一柄刀先砍到他的身上。在那刀落下之前,他只静静听着这月夜风声,和远处江涛传来的隐隐奔嚎。这座他活了一辈子的江城,似乎从未在他耳中如此清晰过。 忽然,他听到一阵铃儿响动猝然从府衙屋顶上传来,如黑夜中突然闪出一个光点一般。 江南虎一惊,睁眼看去,却见又有一个黑衣人落到了那小屋顶上。 五名刀客转过身去,借着月色,看到屋顶上站着一个健硕的少年。那少年提着双刀,低头望着院中,目光落到了一脸错愕的江月容身上。 那身形,是秦狼! 秦狼望见江月容,微微皱了皱眉。 刀客陈平关将手中钢刀举起,指向了江南虎,向屋顶上的黑衣人喝道:“那刺客,若不想你家头领送命,便不要轻举妄动!” 秦狼却不理会,只是单手收了一柄短刀,从腰间掏出一颗霹雳珠,向天上抛去。 霹雳珠这物件,只是刺客用来虚张声势、造乱遁形的暗器,本身没有什么威力,只是半空中炸开来声如惊雷,烟雾四起而已。那颗霹雳珠在半空中炸响,在安静的夜里更显得刺耳,院中几位刀客都被这一声震得阵阵耳鸣。 这一声霹雳响,从小屋旁的仓库中惊起了一阵孩童的嚎哭声。 江月容心中一紧,看向烟雾中的秦狼。秦狼的眼瞳里,透出阵阵寒光。 第四十话 胜(三) 府衙屋顶上忽然又是一阵铃响,漫在半空中的烟尘被一个黑影扰动,四散开去。 秦狼循着那孩童的嚎哭声,在小屋旁的仓库顶上停下脚步,翻身跃下,正落在仓库门前。 江月容乱了阵脚,急忙纵身腾起,踩着地上江门刺客的尸体跃过了院子。可她毕竟慢了两步,赶到仓库门前时,秦狼已破门而入。江月容护子心切,早忘了什么计策章法,只管冲进了幽黑仓库中。 仓库里,孩童的哭声在四壁间回荡徘徊,久久不平。江月容看到,一双泛着寒光的刀刃在孩子身前静默着,如两只阴森的眼睛,摄住了她的魂魄。 “秦狼……”江月容轻声唤了一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 秦狼摊着双刀,借着院中透进来的月光,静静望着江月容。 院落里的刀客正要赶去帮忙,却被陈平关横刀拦住。众刀客一惊,看向陈平关,却见陈平关若有所思似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哥!”王泰焦急地喊道,“那刺客要伤孩子!” “守着这头领,便不怕那刺客动作。”陈平关只是冷冷说道。 这句话,如一道寒冰,让王泰心底一凉,不知所措。却是王泰身边的杨亮不顾与兄长答话,径直冲了出去,也学着江月容的样子踩着地上层叠的尸首,循着那孩童的哭嚎跃过了院子去。 “姑娘莫怕,我来帮你!” 他正赶到仓库门前时,一道黑影从窗中跃出,正落在杨亮身边。 杨亮心惊,急忙提刀要砍,却早被那黑衣人伸出一脚踢中了手腕,关山刀脱手而出。黑衣人亮出一柄短刀,把半空中的关山刀往身后一打。关山刀径直砍在那仓库窗台上,把跟在黑衣人身后的江月容挡在了仓库里。黑衣人手中的另一柄短刀却不停顿,腰马一转,又径奔着杨亮腰腹削去。 杨亮手中没了兵刃,脚下步法又不灵巧,望着那刺客短刀削来,无从躲闪。院落里的陈平关见杨亮有险,一时也乱了阵脚,急忙大喝一声“闪开”,猛地把手中钢刀向那黑衣人掷去。黑衣人听得耳边风响,急忙收了短刀,向后一跃,避开了陈平关的飞刀一掷。 陈平关踏着地上尸首,腾空而起,摊开一只右手对身后喊道:“刀来!” 他身后的裴士林不做半点犹豫,把手中钢刀往空中一抛,不偏不倚正抛到陈平关手中。陈平关顺势将钢刀举过头顶,大喝一声,从天而降劈向那黑衣人头顶。黑衣人不敢接下这一刀,急忙又向后翻身一跃。陈平关的刀重重劈下,把仓库木壁连着地上砖石一并砸出一个窟窿,溅起一阵碎石木屑,露出仓库中江月容的身形来。 趁那陈平关跳离这片院落的时机,院墙边的江南虎突然大喝一声,把一支九节鞭向身前甩开。裴士林手中没了兵刃,不敢抵挡,只好闪开身形,跃到一具尸身上踩住步子。王泰轮转起手中关山刀,虽挡下了这支软鞭,却被铁鞭与钢刀磕碰出的火星闪了眼睛,晃了晃神。 就趁这一瞬的乱局,江南虎从后背中掏出暗藏的铁钩,探到头顶,钩住了身后院墙的顶上。他用足气力发出一声嘶吼,踏出血流不止的双脚,蹬在院墙上,借着铁钩之力翻身向院墙外跃去。 陈平关远远望见,心中一紧,急忙舍了身边的黑衣人,对王泰高声喊道:“莫走了那头领!” 王泰心中一恼,大喊一声“休走”,脚下用力,提刀跃到了院墙上。他刚从墙里探出半个身子,便见到那江南虎伏在院墙外,手里捏着袖口间的最后一支镖箭,瞄住了他。 “贼人!休要使诈!”王泰失声大喊,双手却撑在院墙上,没来得及反应。一支镖箭眨眼打出,不偏不倚,刺进了王泰的胸口。府衙里众人只见王泰发出一声惨叫,从院墙上翻身栽倒下来,重重摔倒了院落里。 仓库前的黑衣人趁陈平关心神慌乱之际,虚掩一刀逼退陈平关,也纵身一跃到了房顶,踩出一阵铃儿叮当,如闪电一般遁入了夜色中无处可寻了。 两个刺客,眨眼之间便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地尸首,许多兵刃,和满目的狼藉。 “二哥!”杨亮叫唤着,急忙向摔到地上不能动弹的王泰跑去。他扶起王泰的身子,却只见王泰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一双眼睛涣散了神采,嘴里阵阵呕出血浆来。他胸口上中的那支镖箭,深深地扎进了肉里,把周围一圈皮肤染成了深紫色,触目惊心。 “大哥!”杨亮焦急地朝陈平关喊道,“二哥中了刺客的毒!” 众人心头一惊! 陈平关和裴士林急忙聚过去,见王泰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着,血水从口中滚滚流出,将地上染出了一片暗红。杨亮哭喊着,不知所措,裴士林神色惊慌,手忙脚乱,唯陈平关面色坚毅,探手捏住王泰胸口上地镖箭,一把抽出,溅出一片猩红的血浆。他把那镖箭往远处一扔,按住了王泰的伤口,又一手托住了王泰的下颚,把那口中涌出的血尽力堵在嘴里。 “二弟,忍住!”陈平关在喉咙里慌乱地喊着,“今日打得这么痛快,你怎么能死在这个时候!” 三位刀客在院中匆忙救着人,却不见江月容的身影。 江月容在仓库中,抱着孩子,慌张地呢喃了许久。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江月容的心也随着这哭声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她透过被陈平关劈开的墙壁,看到了院落中众人的忙碌。杨亮哭着,裴士林慌着,唯有陈平关努力着,却不知所措。 她抱起孩子,缓缓走出仓库,又看到了月色下满院江门刺客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是她熟悉的身形。 她的眼神,渐渐恢复了平时的锐利。 “他中的毒镖在哪里?”江月容突然高声问道。 三位刀客心惊,望向江月容。 “找到那只毒镖给我,我去寻人救他!”江月容提着手中长刀,怀里抱着孩童,极力平稳着自己的气息。 “三更半夜,你去哪里寻人救他?”陈平关的语气因焦躁而凶暴起来。 “能救他的人,就在前边黄鹤楼下不远处!”江月容正色答道。 第四十话 胜(四) 黄鹤楼前,灯火通明。但灯火愈亮,影也就愈深。 阴影中,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武昌府衙的方向。 武昌府衙曾有一阵喧哗,响起了数声铃响,几阵刀声。就在刚才,两个黑衣人从府衙翻飞出去,那府衙大院随即又落回了平静。 暗处的眼睛却并不因为这平静而懈怠,反而在目光中又增了几分阴森——他们清楚地看到,有十余名黑衣刺客翻先后入了府衙,却只有两人出来。 他们手中的弓弩搭好了箭,如吐芯的毒蛇,在黑夜中静默着。 忽然,府衙中又飞出一个人影。那人影背后背着一根铁棍似的兵刃,怀里隐隐抱着一个布团,不知是什么物件藏在其中。 有人慌张地举起弓弩对着那人影,瞄了半晌,又缓缓把手放了下去。 他们看到,那人影穿着黑衣,身形矫健,双脚迈开流星步如飞一般。看那身手,必是江门刺客无疑。被他们围在府衙里地那人,决没有这样的本领。 看来也许今夜的奇袭,江门刺客并非全无收获。这些眼目暗自琢磨着,放了那人影,重又盯回了武昌府衙。 黄鹤楼前不远处,便是翠红楼。穿过翠红楼的莺歌燕舞,到了后巷,便能看到一间破屋。 破屋中,躺着三个人。一个沉沉酣睡的和尚,一个说着梦话的头陀,一个半梦半醒醉汉。 江南风品味着胸中浅浅的酒意,望着从窗外打入屋里的光影,听着起伏的鼾声梦呓应和着翠红楼的灯火,把这小破屋也品出了几分喧嚣热闹。 一道黑影忽然落到了破屋顶上,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响动。这响动让江南风眉间一紧。他急忙要坐起身子,却见窗外的光影间一道人形闪出,眨眼便跳入了屋中,将手捂在了江南风的嘴上。 这不速客身穿着一身黑衣,那黑衣是江南风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了。他心中先是一寒,随即却淡然开去。这一天,终究也是要来的,他暗自苦笑了一声,低垂下眼眉,却瞥见了这黑衣人怀里抱着的孩子。 那孩子乖巧地睡着,借着窗外通明的灯火,映出了一张精致的面容。 江南风忽然又抬眼,看向那黑衣人的眉目。 月容? 看到江南风眼神一番变化落定,江月容才把手缓缓收回,取下面罩,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莫出声的手势。然后,她从腰间抽出一支带着血迹的镖箭,递到江南风面前。 “这毒,能解么?”江月容轻声问道。 江南风却冷冷笑了笑:“你每次来找我,都要我救人。我与你有这么深的交情么?” “给我这毒的解药。”江月容阴森着面容说道,“我没时间与你争执!” “这次又是救谁?”江南风仍不紧不慢地问道,“又是个与你无关的人物?” 江月容忽然将那支镖箭抵在了江南风的胸口上。 “给我解药,我日后再与你解释。”江月容低吼道,“若再多话,我先在你身上扎一镖,等你自己解毒的时候我再抢你的药。” 江南风苦笑了两声,转过身去,忍着酒意微醺,蹒跚着步子,绕过地上躺着的和尚和头陀,寻到小屋深处的药橱里。 江月容蹲立到窗台上,望见地上的野雪和石老三横竖躺着,仿佛又回到了不久前的深夜破庙中,心底忽然涌起些许惆怅。她轻轻触了触身后的戚家长刀,微微垂下了双眸。 “月容啊,你越来越不像刺客了。”翻找着药橱的江南风忽然轻声说道。 江月容恐这番言语惊醒了野雪和石老三,急忙又把面罩戴在了脸上。 “刺客,杀的人多了,心就麻木了,对人命这东西就没什么在意了。”江南风却不在意惊醒了谁,只自顾自缓缓说着,“太在意生死的人,是混不了江湖的。你这般心软,今后可怎么杀人?” “我杀的人还少么?”江月容低声答道。 江南风却笑了笑,自嘲道:“也对,你连千总府都杀进去了,怎么会是心软之人呢。只是不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人命能比千总府还重,要你这破了千总府的刺客三番五次去救?” “世上该杀的人多,该救的人也多。”江月容答道,“杀该杀的人,救该救的人,仅此而已。” 江南风取出一瓶药,迈着醉步,脸上带着略有些癫狂地笑容,缓缓走向江月容。 “那你说,我该不该救?”江南风把药捏在手里,只在江月容眼前晃悠,却不伸手给她。 江月容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这些日子,武昌府衙好像不太平啊。”江南风冷笑道,“黄鹤楼外,总觉得有些古怪,聚了些奇奇怪怪的人。翠红楼的生意都被那些人惊扰,今晚上都没人来听阿香的小曲了。” 他突然把脸凑到了江月容眼前,悠悠道:“侄女,你知道叔叔我最怕麻烦。若这事你有什么眉目,可否告诉叔叔一声,我好有个防范?” 江月容冷眼看着江南风,沉吟了片刻。 “半个月内,武昌府衙外会出大事。”她轻声说道,“江南鹤会来。” 江南风盯着江月容的面目,看了许久,忽然高声笑了笑:“我还道你是真做了侠客,怕你心软杀不了人。却原来,你可是个蛇蝎毒妇啊。” 说着,江南风把手中的药扔给了江月容,癫狂地笑着唱着,竟在屋中舞蹈起来:“贤良医,医不得世道;天下毒,毒不过人心啊!” 他的笑声终于惊醒了酣睡中的野雪和石老三。这二人揉着睡眼,却见那江南风在屋中撒着酒疯。 “你这疯子,怎么又耍起来了,这才三更天呢!”石老三不耐烦地吼道。 江南风却不在意,只是尽兴得挥着手臂喊着:“起来收拾物件,咱们出城躲几天!” “躲?”石老三一脸错愕,“躲什么?” “天要塌了,地要裂了,咱们去看看,没了这天地,那江还怎么流转!” “这疯子,说什么胡话呢!”石老三一阵恼火,倒在地上又重新睡去。野雪脑中发懵,不知这是梦是醒,只呆呆往那窗台望去。他望见窗外一片空旷,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一轮月落在那翠红楼上。 第四十一话 王泰 王泰醒来时,日已高升,把小屋照得暖洋洋的。 朦胧的意识刚刚清醒些,王泰便回想起了府衙墙外那黑衣刺客的镖箭向自己袭来的一瞬。他顿时惊起了一身冷汗,猛坐起身子大喝了一声“贼人休走”! 小屋中的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阵,随即哄堂大笑起来。 王泰举目望去,却见到三位兄弟都挤在这小屋中,或站或坐,唯有他躺在床铺上,胸前伤口刚换了药,还残留着几分刺痛。 “看二哥这精神,该是没事了。”说话的是王亮,他刚用热水洗了条毛巾,递到王泰身前道,“来,二哥,擦把脸。” 王泰接过毛巾,精神还有些发懵:“这是什么时辰了?” “正午了。”大哥陈平关笑道,“江姑娘都去造午饭了,大伙正商量着你要是还不醒,就把你那份粮给吃了。” 说罢,三位兄弟又是一阵畅快的大笑。 王泰却一脸焦躁道:“昨夜那贼人头领,抓着了么?” “让他跑了。”陈平关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便恢复了笑容,“不必记着这事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有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了。等他好了,我们也早寻着机会离开武昌城了。” “关键是,武昌城里过了两夜,咱家大人毫发无伤。”杨亮也笑着,从王泰手中夺过那擦完脸的毛巾,得意道,“昨天那场仗,咱们赢得漂亮!” “但还不能大意。”裴士林的脸上闪过一丝愁容,“从今天起,这府衙里就没有衙役帮手了。府衙外什么状况,我们也全然不知。” “不必担心,我们这有江姑娘在!”杨亮笑道,“江姑娘的计策有多厉害,昨天大家都亲眼见识了。江门刺客都奈何不了我们,这武昌城里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说到这里,杨亮突然对王泰一笑:“对了,昨日二哥中了那贼人镖箭的毒,是江姑娘出了府衙寻得了药剂,才把你救回来的!” “江姑娘?”王泰一愣,“她救的我?” 杨亮点头道:“二哥,你之前对江姑娘那般无礼,她还救了你性命,你该知道她不是坏人了吧。” 王泰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忽然跳起身子,也不顾病体虚弱,只管气势汹汹冲出了小屋门去。 小屋外的院落里,横竖的尸体虽被清理一空,却仍剩下了许多血迹刀痕。钦差和知府两位大人正在院中搬了个棋座对弈,却忽然看到王泰闯了出来,微微吃了一惊。 王泰急忙向二位大人抱了一拳,道:“大人,可知道江姑娘在哪里?” 钦差指了指仓库,王泰便回了个礼,也不顾三位弟兄的阻拦,硬生生扯开了仓库的木门。 江月容在仓库里支起了一个小桌台,搬过了一坛水,正淘洗着生米。忽然听王泰拉开了大门,她只冷冷望了一眼,却没见几分惊慌。 王泰魁梧的身子在门口一站,挡住了身后大半的阳光,只透出一个喘息难平的高大人影落在了桌台上。他虽气势汹汹,此刻站到了江月容面前,却反而被无数话头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 江月容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便对着桌台上那影子淡淡挖苦了句:“伤好了么,这般躁气?” 王泰憋红了脸,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江月容面前。这一下,反把江月容给惊着了。她急忙后撤了半步,从手边抄过一根擀面杖如刀兵般指着王泰,厉声问道:“你做什么?” “江姑娘救命之恩,俺王泰做牛做马,定当图报!”王泰喊罢,突然把脑袋磕进地砖里,连砸出三声闷响。这下子,不光江月容,连王泰身后的三位兄弟都给吓着了,急忙前来拉拽,似摔跤般扯住王泰的身子,怕他镖箭毒刚解,又把脑子给磕坏了。 “江姑娘,你的本事,俺王泰心服口服!”王泰被杨亮扯着脖子,仍奋力喊道,“从今天起,江姑娘的兄弟就是俺兄弟,江姑娘的仇人就是俺仇人,江姑娘的亲人就是俺亲人!” “二哥,别乱说话,叫人误会了!”杨亮说着,与陈平关、裴士林兄弟合力,硬生生把王泰横着抬回了隔壁的小屋,只剩了江月容愣在仓库里,一脸茫然。 “王泰这刀客,看起来怪吓人的,其实倒也是个挺孩子气的人。”知府望着那兄弟三人把王泰架回了小屋,抚着胡须对钦差窃笑道。 钦差手中捻着棋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当年在西北,这兄弟四人里最难对付的便是这王泰。” “哦?”知府难得清闲一日,被这话勾起了兴致,于是拱手问道,“请大人详谈,助个棋兴?” 钦差落下棋子,缓缓道:“那些西北刀客虽是流匪草寇,却大多是被当地官府重税苛政给逼反的,并不是天生恶人。他们做事,也讲规矩法度,知道分寸,明白谁能杀,谁不能杀。我去西北剿匪平乱,头年便杀了几个不守规矩的头目,震住了关中刀客。刀客里也有好编造流言的,便传了些我的恶名,喊了几声要杀我告慰弟兄亡灵的口号。普通刀客也都知道这其中虚实,不过图个嘴瘾,并不真想动手。” 说到这里,钦差却指着那王泰的方向笑道:“偏偏这王泰,是个直性子。他听了那些留言,当天便来行刺我,被我活捉了。我看他虽莽撞,却不是恶棍匪徒,不愿杀他,便把他放了。怎知道,他每天夜里都来行刺我,连闯了二十多个晚上,搅得我夜夜不能安睡。” 说着,钦差抚掌大笑,全然不把这往事里的险处放在心上。知府却听得心惊,轻声问道:“这王泰若真如此执拗,大人你怎敢把他留在身边?若他行刺之心至今还未死,却如何是好?” 钦差笑着,又指了指江月容道:“知府大人刚才看见那王泰如何叩拜江月容了?” 知府点头。 钦差继续说道:“你知道,王泰为何认了陈平关作大哥?” 知府摇头。 钦差放眼望向天际,轻轻叹了口气道:“王泰这人,也是个苦命人,他父母是被一个不守规矩的刀客杀的。他练刀,是为了报仇。可惜武艺不精,追了那仇人许多年,就是胜不过他。最后,是陈平关替他杀了那仇人,报了大仇,所以他认陈平关作了大哥。王泰性子虽耿直,不懂变通,却是个极认道义的人。若别人有恩于他,他必对此人肝脑涂地。当年王泰拜陈平关的动作,与刚才叩拜江月容可是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大人你也曾有恩于王泰?” 钦差笑了笑,望向了那热闹的小屋。 “当年陈平关去杀王泰的仇人,是我命他去的。”钦差缓缓道。 第四十二话 陈平关(上) 入夜时,武昌府衙里一片祥和。 众人围坐在院中吃着晚饭,气氛却不如正午时那么热闹了。大家都知道,夜晚才是武昌府衙最危险的时候。 知府没吃几口,便停下了碗筷,只望着院外斜照过来的霞光,轻声叹息着。 “今天,没有一个人到府衙来。”他低声说道。 杨亮笑道:“不是知府大人亲自下的命令,让衙役们休息半个月么?” “我说的不单是衙役。”知府轻声道,“武昌府衙是做公事的地方,平日里就算没有百姓喊冤告状,也应当有公文偶尔送来才是。可今天到了日落时,竟没有一个人进府衙……” “看来,府衙外已是兵马围城,水泄不通了。”钦差平静地说道。 众人心惊。 陈平关压低声音问道:“大人,是不是要派人去府衙外探探虚实?” 钦差点点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昨夜一战,是胜在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对手不会一再给我们这般机会。今后还需各位侠士通力合作,依计行事。” 饭桌上五个刀客放下碗筷,陈平关代众人向钦差行礼道:“听大人吩咐。” “裴士林,你身手好,步法快,有个重任非你不可。”钦差小声说道,“你以后不要守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你可离开府衙,去外边探探虚实。切记,如遇敌手,不可交兵,先保自己安全,回府衙通报是第一要事。” 裴士林拱手道:“得令!” 钦差又看向其他四人,道:“各位侠士虽武艺高超,但毕竟是凡人,也需休息调养,不可夜夜守备,自损战力。今后守夜,需定个次序,除裴士林外,你们每人盯一个时辰。未遇敌袭便罢,若有状况,再喊醒众人迎敌。” 众刀客拱手道:“得令!” 陈平关放下手,对几位弟兄吩咐道:“子时和丑时最是凶险,这两个时辰交给我和江姑娘便好。三弟,你盯亥时,时辰过了便把我喊起来。二弟,你大伤初愈,早些休息,盯明早寅时便好。” 王泰杨亮抬手喊了声“明白”。 一旁的知府却低声问道:“大人,夜晚固然清楚了,白日里却如何应对?” “我看这两日,白日里当不会有人打来。”钦差捋着胡须,缓缓道,“昨夜敌袭,只是十几个刺客杀来,却未见府衙外兵马合围,我猜测,是敌内部出了争执,江门想速战速决,却有另一个人想困死我们,不愿贸然进攻。昨日我们胜了一阵,江门必遭问罪,主围之声必压过主战,他们也不敢贸然袭来了。何况,他们要的,不是我死,而是我死得与他们无关。暗中杀了我,再掩盖我的死因,不让天下人起疑,这比我死本身要重要得多。白日里强攻武昌府衙,太过招摇。对方要是愿意如此大张旗鼓,我早就被大军围困,走不到武昌城了。” 众人听到这里,不再多言,只随意聊了几句岔开了话题。江月容心中有些疑惑,却忍下了,没有问出来。 要杀这位大人的,究竟是什么人?这大人又做了什么,招来这杀身之祸?这大人的身份又是何人? 江月容不细问,是因为她怕自己若了解了这大人,会坏了她自己的算计。她在饭桌上暗暗观察着这一桌人物,却发觉陈平关也正暗中盯着她。 二人冷眼相交了一瞬,便低下头,重又拿起了碗筷。 深夜时,男人们睡在了小屋中,江月容和孩子睡在仓库里。院落外点着一盏油灯,与明月遥遥相对。府衙屋顶上系着密密麻麻的绳索,绳上的小铃在风中微微晃荡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响动。院落地上洒满的铁钉在藏在沙土落叶间,露出点点的寒光,如星辰一般。 小屋里的陈平关倚墙坐着,望着那屋外的光影,若有所思。远远地,他听到屋外传来了巡夜人打更的声响——丑时到了。 陈平关起身,缓缓拉开小屋的木门,走到院落里。他看到这一排小屋和仓库上被他砍出的窟窿,都用些木条木板凌乱地封住了,虽然杂乱了些,却也教他安心。地上的砖石坑坑洼洼,碎石屑落在地上无人清理,一脚踩上去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反倒成了一道御敌的手段。他又向院中举目望去,见月色祥和,秋风惬意,是个叫人心醉的夜晚。他却皱着眉头,提着钢刀,迈步向前走去。 走到仓库外,陈平关轻轻叩响了仓库的大门。 这叩门声刚落,门便开了。江月容早做好了准备,手提着长刀,束起了头发,在月色灯火下绽开了一张英气的面容。 “辛苦陈大哥了,快回去歇息吧。”江月容随意地说了声,便要关上木门。陈平关却忽然将关山刀提起,用刀柄挡住了门板。 “江姑娘,我有话问你。”他的声音阴冷着。 江月容却似乎早已料到了一般,冷笑一声道:“陈大哥想问什么?” “你究竟为何来保我家大人?” “我与江门是仇敌,江门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如此而已。” 陈平关微微皱起了眉:“那我换个问题好了。江姑娘,你真的是来保我家大人的么?” 江月容的眼神凌厉起来:“我不明白陈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昨夜我们围住那黑衣头领时,你曾说了一句话。”陈平关低声道,“你说,你要杀的人不是他。” “我说过,又如何?” “那人是江门刺客的头领,你说自己与江门有仇,却又不杀他。”陈平关把脸凑到江月容眼前,阴森问道,“请问江姑娘,你要杀的人,是谁?” 江月容却不慌张,只带些傲慢地笑道:“陈大哥,你以为那黑衣人就是江门门主了么?” 陈平关一惊。 “我们两次与江门遭遇,都是那黑衣人发令。我与那黑衣人交过手,他也确实是第一流的高手。怎么,他难道不是江南鹤么?” 江月容冷笑道:“不,江南鹤的本领远在昨夜那人之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江南鹤是我父亲。”江月容冷冷道,“我的武艺,就是他教的。” 第四十二话 陈平关(中) “你要杀的人,是江南鹤?”陈平关微皱着眉头问道,“你的亲生父亲?” “他做过的事,我死也不会原谅。我已发下毒誓,哪怕化身炼狱修罗,也要把他拖下地狱。”江月容的脸,这一瞬间如恶鬼般狰狞。 “骨肉至亲,有多大仇恨竟要你死我活?” “陈大哥,你问得太多了。”江月容缓缓转过脸去,“世间恩仇,许多事都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你只需相信,我对江门的恨超过你们所有人,这便够了。” 陈平关本还有一番话,到了嘴边,却咽了回去。 他不得不承认,江月容对江门手段的了解,是守住这武昌府衙的关键。她越恨江南鹤,对陈平关来说便越是好事。但女儿要杀父亲,这件事总让陈平关心中隐隐难受。人若不孝,何以言忠,这是陈平关的信条。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尚能痛恶至此,对那素昧平生的钦差大人,江月容更无半点情感可言,陈平关如何能把大人的性命托付给她? 这番话若此时说出来,怕江月容舍了他家大人离去,武昌府衙里便少了一个有力的帮手。但陈平关看着江月容,心中已暗暗给这个女人下了定论:只能在利益相合的时候合作,但绝不能彻底相信她。 “昨夜,谢你救回了二弟的性命。”陈平关换了个话头,语气也柔和了些,但话里仍藏着几分提防,“想不到你能那么快取到解药,莫非刺客的毒镖也在你算计中?” “毒镖之事,确实是我疏忽。我本该算到的。”说着,江月容的侧脸上露出了半分歉疚,“但好在,这药不难找。” “怎么讲?” “江门所有的镖箭都淬过毒,每一种毒对应一种镖箭,形制不同则毒也不同。对于精通江门毒物的人,只需看一眼镖的外形,便知道这镖上淬的是什么毒。知道是什么毒,便知道用什么药解。熟知毒物的人,家中自然常备着解毒的灵药。我恰好认识这样一个人,才救回了那莽汉的性命。” “我们与江门为敌,武昌城里竟还有人敢帮我们?” “五年前,那人曾是江门第一用毒高手。”江月容低声笑道,“与江门有过节的人,不止你我。” “若此人有如此本领,可否请他也入武昌府衙保护我家大人?” “他恐怕不会来。” “带我去见他,我以大义说他,也许能说动他。” 江月容却冷笑了起来:“陈大哥,等胜了这一仗,你们可离开武昌城,但他可是要继续在武昌城里住下的。护了你家大人出城,他留下个与江门为敌的身份,你要他如何活下去?” “那你呢?”陈平关冷冷道,“等我们离了武昌城,你不也得继续住在这里么?你就不怕与江门为敌了?” 江月容一句答话正要脱口而出,忽然心中一紧,把那句话忍了下来——她忽然明白,陈平关不是真的在问江南风的事,他是在套她的话!若江月容真的脱口而出把忍在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她的计划便前功尽弃了。 她抬眼看向陈平关,这男人沉稳的面容背后似乎有着深不见底的城府。 “我本就是江门的敌人,何必怕他们知道。”江月容只冷冷答了一句,伸手拨开了陈平关拦住门板的刀柄,猛地把门关上了。 陈平关知道,江月容有事瞒着自己,这一关门,是怕继续聊下去会被套出话来。江月容的谨慎,超出了陈平关的想象。但若不让江月容亲口把那句咽回去的话讲出来,陈平关哪里能放心留出一个时辰让她守自家兄弟和大人的安全。 但陈平关转念想道,这江姑娘这几日确实全力相助。先出计策帮他们赢了两阵,又以身犯险救回了他家兄弟,陈平关却深夜跑来套她的话,他细想来确实是自己不合道理。 他望了望这空旷的院落,寻思着今日应当不会有刺客来袭,于是在仓库门外缓缓坐下身子,轻声对屋中人说道:“姑娘见谅,刚才是我冒昧了。” 屋内的江月容没有回话,看来是真的起了戒心了。 陈平关笑了两声,缓缓道:“刚才是我逼问姑娘太紧了,不如现在换姑娘问我吧。我当赔礼,有问必答。” 江月容沉吟许久,终于对着门板轻声问道:“陈大哥,你为何信不过我?” 陈平关苦笑了起来:“江湖中人,对人总要防备两分,习惯了。” “你对你家兄弟也防备两分么?” “他们不同。”陈平关缓缓道,“出生入死许多年了,情义早超过了生死,命都是彼此搭救了不知多少次才留下来的。纵有一天让我死在他们手上,我也无半句怨言。” “那你家大人呢?你对他可有防备?” 听到这里,陈平关却长叹一声,道:“对我家大人,与兄弟不同。若有一天我家大人要我死,不需他动手,我必自刎于他身前。” “这与你那三个兄弟有什么差别吗?” “自然不同。对兄弟是义,对大人是忠。”陈平关说完,转念寻思片刻,忽然笑道,“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你家大人对你有多大恩惠,你对他如此尽忠?”江月容问道,“他给你官爵了?” 陈平关笑道:“我是江湖人,要官爵做什么。” “他赐了你金银财宝?” “大人是清官,自家尚无余物,我怎敢去要赏赐。” “那便是他救过你的命,或是帮你杀了仇人,甚至把你捡回来养大?” “都不是。”陈平关哈哈大笑道,“我与我家大人,是萍水相逢。当年,我还曾想杀他呢。” 江月容在屋内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些兴致勃勃地问道:“不如就把你与你家大人的恩仇说给我听听吧,当作守夜解闷倒也不错。” 陈平关寻思了片刻,轻声笑道:“姑娘,这些事我可连我家兄弟都没讲过呢。” “我看你寅时之前,也是不打算放我安静片刻了。”江月容作出一副无奈的语气说道,“既然你我同守一间府衙,昨夜又并肩打过一仗了,我也可算是你家兄弟了吧。今夜听过你这段故事,我便认你这个大哥好了。” “也好,望姑娘答应我,听完我这段故事,姑娘要助我同保我家大人,不可再有二心杂念。”陈平关轻声说道。 第四十二话 陈平关(下) 二十二年前,陕西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渭南境内,饥民相食,惨状骇人。 那年,陈平关二十岁。 他眼望着这场灾情将人变成了野兽,看着瘦骨嶙峋的饥民如地狱骸鬼般游走,他把一切怨恨都指向了官府。 只要开仓赈粮,这些饥民就都有得救,可偏偏官府死活不肯开仓,甚至派兵守卫粮仓,不准饥民百姓接近一步。 已经人吃人了,这些昏官竟能见死不救。 陈平关的父母,在这场大旱中饿死了。陈平关痛哭一夜,寻了片僻静的山野安葬了父母。回到家中,他只见空空的破屋里,一柄关山刀闪着寒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武艺究竟是为什么而习练的。他背起了那柄关山刀,告诉村落里的每一个村民——他要去省城见巡抚,用这柄钢刀逼那巡抚开仓赈粮,救所有人性命。 在村民的欢呼迎送中,陈平关离开了渭南。一路上,他挖草根,啃树皮,凭着一柄关山刀和一身武艺击退了沿路的盗寇马贼,只身一人,历尽艰险,生生走到了西安城。 他仗着武艺,提着关山刀,杀出一条血路打进了西安府衙,把刀架在了陕西巡抚的脖颈上,呵斥他为何不肯开仓救济百姓。 那巡抚面对着这变故,却异常冷静。 巡抚带着陈平关,走遍了西安城里所有的粮仓,打开了每个仓库的大门。陈平关亲眼看到,所有粮仓都是空的。 “粮仓里的粮都去了哪里?” “库粮早就发完了。” “仓库无粮,为何要派兵镇守?” “派兵镇守,百姓便以为还有粮在。若让百姓知道府库都无粮了,陕西就要大乱了。” “为何不去别处借粮?” “灾荒不止有陕西一处,附近各地都有灾情,自顾尚且不暇,去哪里借?” “朝廷知道这里灾情,为何不调粮来救?” “流民四起,匪盗丛生,朝廷的粮还没送到西安城,就被路上匪寇给劫了。就算到了西安城,从城里运往各地,又要被各地马贼半路拦截,哪里送得到灾民手上。” “那你就安心看着这一省的百姓活活饿死吗!”陈平关的刀重重压在巡抚的肩上,哀求道,“你是封疆大吏,朝廷命官,想想办法啊!” “你若要杀我,手起刀落便是了。”那巡抚站在空空的粮仓里,惨笑着说道,“我救不活这一省的百姓,愧对这顶戴花翎,自是死有余辜。” 巡抚闭上了眼,只等陈平关的钢刀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他便可脱离了这人间炼狱,用自己一条命偿这份罪孽。 但他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刀抹过。他再睁开眼时,陈平关已经走了。 陈平关离开了西安城,空手走在了回渭南的路上。 夜晚露宿在荒原里时,他看着手上这柄关山刀,越看越觉无力,似乎这刀光也黯淡了。 回到渭南,陈平关没有进村落,而是先去了父母的墓地。也许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告诉村民百姓自己没带回一粒粮食,也许只是一个孩子受挫时本能地想找父母寻求些慰藉罢了。 可当他来到父母墓前时,却看到墓穴被人扒开,只留下了一个大坑和两处凌乱的土堆。陈平关惊恐地冲过去,在那坑中哭喊着挖了许久,却挖不到自己爹娘的尸骨。挖到深夜,他在这空空的墓穴中嚎啕大哭。 “是那些村民送走了你之后,扒了那墓穴?”江月容轻声问道。 “我说过,那年岁,是人吃人的。”陈平关的脑袋无力地靠在武昌府衙仓库的木墙上。 江月容心惊。 “那……你如何做的?”她问道,“你……是不是杀了所有吃过你父母肉的人?” “那村落里的每个人腹中,都有我爹娘的肉。” “那……你杀了他们所有人?” 陈平关的喉中呼出一声惨笑。 “我提着刀,去了村口,对着全村人破口大骂,骂了整整一个上午。”他轻声道,“可我每次真举刀要杀进去时,手里的刀却不知为何颤抖了,握都握不稳。” “是因为连日的疲惫饥渴吗?” “也许吧。”陈平关叹道,“那村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砍杀那些盗贼衙役,刀下没有半点犹豫,他们于我只是不相识的人罢了。可村子里那些人,我能喊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所有人的爱恨恩仇。对我来说,他们与我这一路上杀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们看到我举刀,没有惊恐,反而有一种期待,像是等着我的刀砍下去,好让他们解脱似的。甚至,有些人看我的样子,不是看一个他们相识多年的陈平关,而是在看一团生肉,那眼神与荒原上的禽兽无异。他们越是那般殷切地看我,我的刀便越是砍不下去。” “那日,你最后如何决定的?” “我离开了渭南。” “为何?他们吃了你父母的肉,你却不要他们偿命?” “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陈平关轻声叹道,“如果有错,错的不是他们。若要报仇,仇人不是这些村民,是那些让村民无路可活,逼他们吃人的人。” 听到陈平关这句话,江月容若有所思。 “那……你决定去找谁报仇?” “我也不知道。”陈平关苦笑道,“起先,我认定是那些流民贼寇阻拦了赈灾的粮草,于是提着关山刀去杀马贼强盗,杀了十年,成了专杀草寇的关中刀客。可越杀便越发现,这些强盗本也是流民百姓,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我能杀得了一座山头,却杀不尽千万座山头。只要有灾荒,就会有匪寇,哪里是一人一刀就能杀得完的。三十岁时,我悟透了这个道理,便不再杀匪寇,改杀贪官恶吏。他们横征暴敛,贪得无厌,逼得关中百姓活不下去,才会落草为寇。我又杀了八年,却见贪官杀不尽,恶吏除不完,任我如何去杀,该来的灾荒还是会来。我徒有一身草莽武艺,一个刀客虚名,挥刀杀了十八年,却什么也没改变。” 说到这里,陈平关顿了顿。 “四年前,一个新上任的陕西巡抚到任了。”他缓缓说道,“我决定去行刺他。” 第四十三话 巡抚(上) 道光二十六年,七月。 傍晚时分,西安府衙里,一队人马缓缓走出。一个穿官服的老者走在前边,身后跟着几个衙役兵士。 这人马出了城,走了许久,来到了一座荒山上。 山势陡峭,四周荒芜,放眼望去只见沙尘漫漫,天地玄黄。 “大人,天色暗了,我们快回城去吧。”一名兵甲走到那老者身边,有些焦急地说道,“要看城外地形山势,不必急于这一天,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老者却只是纵目远眺着,淡淡答道:“若你们着急,先回城休息便是。守城兵将认识我,等我看完了地形夜里回城,他们会给我开城门的。” “那大人可要当心,城外刀匪可猖獗得狠。” 这些兵丁衙役见说不动这位老者,便都抬手行了个礼,拨马回头了。 “这大人也真是奇怪,到任第一天也不休息休息,连夜就出城看山,山就在那里又不会跑……”衙役们低声抱怨着。 那老者看了许久,忽然走下马来,靠在山顶一棵老树下,仰望着苍穹。那老马困倦地在树旁稳了稳马蹄,低头想寻些杂草充饥,却只见黄沙糙石,哪里寻得到什么半根草叶。老马又懒懒地抬起脖子,朝身旁的老树上望了望,却只见一棵老树早已枯死,空伸展着些枝丫,找不着半片叶子。老马只好懊丧地甩了甩脖子,低首打起了瞌睡。 一个老者,靠着一株老树,伴着一匹老马,远远地望着天地边际,静默许久。 他的身后,一柄关山刀忽然在月下闪出了光彩。 “堂堂陕西巡抚,无兵马护卫,坐在这荒郊野外,不怕被贼人掳去么?” 老者的身后,响起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老者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张开嘴,用憔悴又干哑的嗓音问道:“你是贼人么?” “我是刀客。” “这算什么回话。”老者疲惫地笑道,“我问你是不是贼人,你却答你是刀客,这不是答非所问么。” 老者身后,那柄关山刀轻轻搭在了老者的肩上。钢刀传来一阵凉意,在老者的肩头漾开。 “我是刀客。”那中年人答道,“大人你说,刀客算不算贼人。” 钢刀的寒光映着老者的面容,那却是一张神色淡然的脸,没有分毫惊恐。 “是不是恶人,与用不用刀,没什么关联。”老者缓缓答道,“你若打家劫舍,恃强凌弱,自然就是贼人;你若替天行道,惩恶锄奸,便是侠士。我知你是刀客,我问你是不是贼人。” 那中年人沉吟了片刻,缓缓把钢刀收到了身后。 “你这个巡抚,似与别的官不同。”那中年人低声说道,“你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巡抚。许多年前,我也曾拿刀架过他的脖子。” “哦?”老者似乎丝毫没觉出此刻的危险,言语间竟显出些兴致来,“看来你可是个不得了的刀客,你这把刀架过两任封疆大吏。” “当年那巡抚,也如你一般,没有半点畏惧。”中年人轻声说道,“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求死,所以不怕。你呢?” 老者安静了下来,沉吟许久,没有回答中年人这句话。中年人在老者身后站着,看不到老者的面容,但那背影却让他感到一丝凄凉。 “刀客,你是来杀我的么?”老者忽然问道。 “是。”中年人低声答道。 “既如此,请动手吧。”老者只是静静地靠在那株老树上,微闭上了眼睛,面色安详,像是要在这黄沙间沉睡过去似的。 中年人微微迈开步子,走到老者身侧,看向老者的侧脸。那面容神色,与当年的巡抚竟是一模一样。 中年人把手中钢刀握了许久,终于叹息了一声,也在那老树旁坐下,头靠着枯枝,仰望着星月,后背对着老者的侧肩。 “你们做巡抚的,都这么想死么?”中年人缓缓问道。 “何出此言?” “你的所为,我看不明白。”中年人说道,“你人还没有到任,关中一带就传遍了,说新上任的陕西巡抚扬言要肃清刀匪,说我们是民害。” “我说得只是实情而已。关中刀匪,不事农耕,专好以武犯禁。关中农事,本就不如江南华北,历代常有旱蝗之祸。但遇灾情,这些刀匪外劫官粮,内欺百姓,其祸比天灾更甚,不是民害是什么?” “你说得出这话,看来你也该是个懂事的官。”中年人冷冷道,“可你若真是个有见识的巡抚,当知道这话说了出去,关中有多少人恨你,有多少人想杀你。关中刀客的彪悍,天下闻名。你人还未到,就像我们宣战,当真是不怕死么?” “在朝为官,是为民请命,为君分忧。我个人生死,有什么要紧呢。” “但你该知道,你得留着性命,才能为民请命,为君分忧。你如今孤身一人,夜宿荒郊,这是请命分忧,还是自寻死路?话说得倒是好听,我却分毫不觉得这是真心话。” 老者笑了笑,却不答中年人这句话,反而问道:“刀客,你说你过去还曾拿刀架过一个巡抚,他也求死。” “虽没有你这般自寻死路,却也在我刀前闭上了眼睛。” “他是为何求死?” “那年陕西大旱,他救不了灾民,眼看着百姓人吃人,自觉愧为父母官。” “他愧对一省的百姓,便要求死。你可知道,我愧对的,是天下人啊。” 中年人微微一惊。他扭过身子,向身后那老者望去,却见老者仰面朝天,脸上原来淌着两行老泪。 “你……”中年人轻声问道,“你做了什么愧对天下人的错事?” 老者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刀客,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一愣,对江湖人来说,问姓名便是要交江湖朋友了,这老者也懂这里头的门道么? “在下渭南陈平关。”中年人轻声答道。 “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平关。”老者笑道。 陈平关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问道:“未请教大人的名姓……” “在下林则徐。”老者缓缓答道。 第四十三话 巡抚(下) 老者的名姓让陈平关心中一震。 “你就是当年虎门销烟的那位林大人?” 老者往枯树上软软一靠,惨然笑道:“陈年旧事罢了。” 陈平关急忙扔下了手中钢刀,转过身拜伏到林大人面前:“陈平关不知大人来历,刚才太失礼了,望大人恕罪。” 他只是听说新上任的陕西巡抚今天到任,似乎是个被贬谪了多年的老官员,没人打听到这官员姓甚名谁。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柄关山刀,竟架到了那位天下闻名的林大人颈上。 林大人却笑道:“我不怪你。朝廷这次任命,故意隐去了我的名讳,连府衙的衙役兵丁都只知道我是个被罢官五年的老人。陕西省内,你这刀客可是第一个知晓我姓名的人呢。” “陈平关一介草民,林大人言重了。” “不,你不是草民,你是刀客。”林大人忽然正色道,“刀客,我问你,你想不想名扬天下?” “大人何出此言?” “刀客,我要你拿起你的钢刀,杀了我,把我葬在这老树下。从今以后,你陈平关的名字,将传遍整个大清。” 陈平关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大人,这是什么话!陈平关这刀,杀马贼强盗,杀昏官暴吏,怎能杀林大人这般朝廷忠良!这名声,是千古骂名,我岂能要得!” “是么。”林大人眼中的锐气顿时消散了,“可惜,我本觉得我们聊得投机,做了江湖朋友,能死在你手上也不错。不过也没关系,你若下不了手,离去便是,我可等下一个刀客来取我性命。” “大人!为何寻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陈平关心惊,轻声道:“这话怎么说?” 林大人叹息了一声。 “大清最不太平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两广,叛乱频出;一是关中,悍匪成群。历任陕西巡抚,不是死在任上,就是因罪贬官,能顺利调回朝廷的凤毛麟角。自当年与洋人一战,我因擅起战端被朝廷怪罪,罢官遭贬,远谪伊犁,五年不得任用。如今五年期满,朝廷却在我这个年纪时,给我陕西巡抚的任命。朝中事,若在朝堂上呆过,便不难明白其中脉络。皇上没有原谅我,或者说洋人不准皇上原谅我。是我的名声在,天下百姓和朝中官员同情我的人太多,才让皇上有所顾忌,不能亲手杀我。但要杀人,有时不必亲自动手。皇上任我为陕西巡抚,命我以剿灭刀匪为第一要务,又不让我公开自己的身份,要我单刀赴任,这便是君要臣死。皇上的算盘,是要借刀匪的刀杀我,好让洋人安心,又不脏自己的手。” “纵是如此,大人就安心这样死在这荒郊野外么?” “这是我应得之报。”林大人叹道,“当年,是我误判了敌情,不知洋人虚实,为大清招来了煞星。” “大人虎门销烟一事,办得漂亮,绝不是鲁莽之举!洋人觊觎中华已久,纵没有大人销烟,他们也还是会打过来的。” “我的错,不在销烟引战,在战不能胜!”林大人突然喝道,“当年我领东南沿海军务,是堂堂一军之帅。一战之败,败在其帅,我的错在没打赢那场仗!我以为洋人之主远在千里之外,必不能调动大军远涉重洋;我以为洋人弹丸之国,其国力必不能与我大清相持;我以为洋人纵船坚炮利,善水者必不善陆战;我甚至听信流言,以为洋人盔甲厚重,膝不能弯,倒地不能复起。销烟的时候,我是自信纵洋人开了战端,也必定胜不了我大清铁骑的。等洋人的船炮到了,我望见那船上万炮齐鸣,声盖雷霆,我才知道,我不是英雄,是大清的罪人。这场仗不是不能打,是要打就必须要赢。我亲手开了战端,却反而被打得措手不及,一败涂地。这,才是我的罪。” 这一番言语,说得慷慨,也说得凄绝。说完这些话,林大人如抽干了力气似地,倒在枯树干上,沉重地喘息着。 陈平关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静静地听着林大人的喘息,听了许久。 狂风在荒原上喊杀,黄土在夜色中鸣镝。 过了许久,陈平关提起关山刀,缓缓站起了身子。他高大的身躯在枯树前,如一座铁塔。 “林大人,我有几句话问你。” 林大人扭头避开陈平关的眼睛,轻声道:“问吧。” “这些年甘陕连年大旱,西安城内各处粮仓都是空仓。这一城的空仓,若是大人,当如何处置?” “粮是种出来的,无人耕种,粮仓自然是空的。下可筹修水利,重开耕地;上可上书朝廷,缓征钱粮。若关中的刀客有一半去种田,关中粮仓又怎么会空呢?” “若今年又有灾荒,存粮不及,大人当如何处置?” “去别省求,去朝廷要。若官家出不了粮,就找富农借。若借不到,就花官银买。” “关中匪盗,劫掠官粮,使赈粮发不到百姓手中,大人当如何处置?” “严缉捕以靖地方。对官吏兵勇,劝慰开导,日夜操练,让他们能与刀匪一战。对贼寇匪盗,寻其中恶极名重之人,以大军围剿,震慑余众。” “若灾情来得太急,调粮不顺,剿匪不力,至百姓无以求生,乃至人吃人时,大人当如何处置?” 陈平关的眼中,闪出点滴的泪光。 林大人挺起了胸膛,高声答道:“若真有如此穷苦之人,我林某人亲自在府中接养他们。我养不起,便要全城官吏都去接养。若西安城养不起,就要陕西省各家官府全都去养。若全境官民都能共对天灾,我就不信天道不仁!” 陈平关低头看着那林大人,微微笑了:“大人,今夜查看城外地势已许多时辰了,还要在这里坐下去么?” 林大人的眼中,不知何时已恢复了神采。他感到自己胸中涌起了一股熟悉的烈焰,这灼烧般的心悸与他多年前在广州时一模一样。他看着陈平关的笑容,忽然也豪迈地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官服上的尘土,牵过了一旁打着盹的老马,跨上马背,对陈平关问道:“刀客,你可知道这陕西境内,最凶恶的刀匪在何处?” “知道。”陈平关收了关山刀,牵过林大人胯下那匹马,高声道,“若大人不弃,陈平关愿为大人引路。” “有劳了!” “得令!” 夜色狂沙中,两个男人粗犷的笑声在荒原上如野火般燎开去了。 第四十四话 裴士林(上) 武昌府衙,一夜无事。 日初升时,一个身影翻出了府衙的院墙。 他落地的一瞬间,武昌府衙四周暗处的耳目,已经盯上了他。 清晨的街道上,乍看不见半个人影,连那些乔装的小贩艺人都不见踪迹。府衙附近的街道上都摆下了路障,贴上了官条,不准行人来往。 这武昌城看似平静,其实却是暗潮汹涌。 那跃出府衙的身影孤零零站在官道上,朝四周张望了片刻。随着他目力所及,那些暗处人马急忙藏住了身形。但等再探出眼目时,他们却看到那身形一闪而过,如一阵旋风般,早不见了踪影。 “有人出了府衙!”耳目间迅速传开了这个情报,“拦住他,莫让他去搬救兵!” 府衙内,王泰望着那人影翻飞出去,又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骚动,心下有些焦躁,缓缓按下了手边的关山刀。 “四弟,可千万平安回来呀。”他在心底默默说道。 府衙里飞出的身影,是刀客中最年轻的裴士林。 裴士林脚力极好,步似流星,飞檐走壁时如疾风一般。城中那些耳目只见得裴士林人影闪过,弓弩还未举起便跟丢了身形。眼睛尚且跟不上那流星步,更遑论追堵。裴士林这一场奔袭,所过之处便惊动暗中人影无数,险些冲乱了府衙外众耳目的阵脚。 但裴士林不知道的是,只有一个人,在暗处跟住了裴士林的脚力。 裴士林在府衙周边飞驰一圈,不过半炷香工夫便已探清了城内虚实。府衙外有几处埋伏,多少人马,哪条路好走,哪条路不好走,他心中已有了大概。这年轻刀客心满意足,便在一梁屋顶上收住脚力,转过腰马,掉头便瞄向了府衙的方向。 今日已探得敌手虚实,又看清了府衙外路径,只需回去禀告大人,便是大功一件。 裴士林心中一阵暗喜,脚下刚要用力,忽然听见屋下响起几声步子,乍见一柄短刀从下往上袭来,直取他面门而来。 裴士林吃了一惊,急忙抽出脚尖在身前一点,身子向后一跃,勉强避开那刀锋。他右手不做犹豫,转过关山刀,将刀尖向身前刺去。 偷袭他的,是一个使双刀的黑衣人。那人不是等闲之辈,早对裴士林招法有了准备,一手短刀向上撩裴士林面门时,另一手短刀却护在身侧,就是防着裴士林的关山刀。他心中寻思,如关山刀这般厚重形制,出招时最狠辣便是仗着刀沉势重,竖劈横扫。他自下而上袭来,裴士林没有间隙举刀下劈,若要反击必定是横刀扫过来。身侧这柄短刀,只需看准裴士林刀路,用刃面格挡,便可保无虞。 却不料,裴士林手上这刀法不是横扫,而是如剑一般向身前突刺。那黑衣人心中一慌,手下却不慢,急忙将身侧短刀抽回,用刃面格挡在了胸前。 裴士林的钢刀向前探出,正刺在黑衣人短刀的刃面上。他一使力,关山刀顶着那黑衣人飞出三四步外,落到了另一间屋顶上。 裴士林看到,那黑衣人不论身形还是所用兵器,都与前夜救走江门刺客头领的那人相似。这个人,看来也是江门的人! 裴士林想着昨日定计时大人布置的话——如遇敌手,不可交兵。他冷冷嘁了一声,跳开步法,在武昌城的房屋间飞奔起来。他自信,自己凭着这套步法,定能甩开那江门刺客,寻到一条路杀回府衙去。 他没想到的是,那刺客也在房屋顶上行走如飞,脚力虽未必强于他,却也足够紧紧跟住他了。裴士林知道江门暗器的厉害,得分心防着那刺客甩出镖箭,又要当心四处耳目架起弓弩,放不开步子,便更是被那刺客紧紧逼住,脱身不得了。 看来,需寻个地方先伤这刺客两招,才好逃脱。裴士林想到这里,忽然停下步子,转身腾空而起,跳向那刺客身前,将手中关山刀收到腰际,看准时机猛然刺出。关山刀力沉势劲,裹挟着一阵旋风,向那刺客面门上打去。 那刺客见了裴士林这招法,心中却有数了。他用凌厉的眼神瞪了裴士林一眼,双刀在胸前交叉架起,从下往上撩住了裴士林的钢刀,双臂一使力,便让这关山刀偏了准星,从刺客耳边擦过。 方才这刺客险些中了裴士林一刀,是因为他只见到裴士林用的是关山刀,却没想到裴士林用的不是刀法。如今既已吃了一亏,他便早在心中做好了防备。 裴士林一刀刺空,刺客手中双刀却不停。他一边格挡住裴士林的钢刀,一边向身前削展开去。两柄刀刃如一把大剪刀似地,直直扑向了裴士林的胸口。 只见得一阵火星四溅,裴士林被刺客这刀势滑过,只发出了一阵噼啪响,却不见半点血迹。 裴士林整个身子却被刀力震飞了出去,落在了远处的屋檐上站定了身形,对着刺客摆开了起手式。他胸口上一阵生疼,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那刺客也停下脚步,在裴士林身前架起双刀。他看到,裴士林的外衣被双刀割开,露出了衣服里的一层银光软甲。软甲被刺客的刀刻出了两道印记,却没能砍穿肩下的一层铁皮。 裴士林被这刺客的招法惊出了一身冷汗,落在屋檐上平复着自己的喘息。那刺客也被裴士林衣服里的软甲晃了晃眼,顾忌裴士林的脚力和招法,未敢上前追击。 二人刚刚对峙下来,裴士林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好脚力,好剑法。”那声音说道,“可惜,手上拿的却不是剑。” 裴士林心惊,转过身去,却见到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那男人微微笑着,却透出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不知是不是藏了什么兵刃。 追击裴士林的那黑衣刺客见中年人出现,忽然收了兵器,向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这一礼,让裴士林心中一寒。 “你是何人!”裴士林低声问道。 “江门门主。”那中年人缓缓答道,“江南鹤。” 第四十四话 裴士林(下) 已到晌午时,裴士林还没有回到武昌府衙。 府衙院落里四个刀客围坐一桌,吃着简单的早饭,在桌角留了一份给裴士林。 王泰心中焦躁,吃不下东西,只是一直张望着府衙各处的院墙,等着裴士林忽然翻身进来,却迟迟等不到动静。他又看向小屋的方向,期待着钦差大人或是知府忽然走出来,派两个人出去接应裴士林,可那小屋大门动也不动一下。 “四弟平时来去如风,怎么今日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他轻轻用拳砸了一下桌子,惊得桌上米粥在碗里荡漾开去。 江月容想了想,提起了身边的戚家长刀,轻声道:“不如我去找找他。我的脚力,应当能跟得上他。” “二哥稍安勿躁,姑娘不必担心。”杨亮笑着说道,“四弟可不是寻常武人,纵是江门想捉他,也未必捉得到。” “单论脚力,江门里也有高手,裴兄弟可未必能甩得开。”江月容轻声道。 “我家四弟厉害处,可不只是脚力。”杨亮有些炫耀地说道,“他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出身的刀客不同,人家可是名门大族之后。四弟家祖传一套软甲,刀枪不入,纵江门刺客的刀剑也奈何不了他的。” 武昌府衙外的一条小巷,裴士林从屋顶跌落,重重摔到了地上。他借着力道弹地而起,凌空翻过身子,站定身形。忽然一股热气顺着他胸腔涌出,从嘴里喷了出来,细看去却是一滩血。 他的身前,一个魁梧的身影落到小巷中,在他身前摆开了起手式——一手探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看似稀松平常,却寻不到半点破绽。那人的拇指和食指上各戴着一个铁指环,坚硬无比,寒光逼人。 裴士林身后,那个脚力极快的黑衣人封住了小巷的出口。小巷狭长,两边墙壁平直高耸,无处借力跃上屋梁,前后都只有一条路,裴士林被堵在中间,无路可逃。纵是能出这小巷,巷口外必定又有暗中耳目无数,早拿好了弓弩对着他。 这一趟,裴士林被逼入了绝境,只好在身前摆开钢刀,心中寻思着脱身之计。 他身前那个自称是江南鹤的高手,微微皱着眉,缓缓上下打量着裴士林。 “小子,你是不是姓裴?”江南鹤问道。 “是又如何?”裴士林擦过嘴边的血,冷冷答道。 “你是河东裴氏的后人?” “与你何干?” 江南鹤忽然惨笑了一声,叹道:“堂堂河东裴氏后人,竟去做了刀客!” 河东裴氏,是千年望族。早在隋唐时,裴氏家族就步入全胜,文武贤才辈出,天下闻名。其中一脉,以武立家,寻遍天下能工巧匠打造出一套银丝软甲,刀枪不入,自以为有了这宝甲,可保河东裴氏永世昌荣。那银丝软甲,薄如鳞片,却层层相扣,不留缝隙,任刀剑如何劈砍都透不过这宝甲。从隋末战乱时流传至今,裴家的银丝软甲从未被任何兵器击穿过,号称千年不破。 只可惜,虽有银丝软甲护佑,河东裴氏这支习武一脉,却仍在唐末乱世几乎凋零。只因兵马对阵,国家兴亡,不是单一身靠刀枪不入的护甲就足够的。自那以后,这一脉裴姓人便放弃了军兵之道,将祖传的武艺改为一套剑法,又用灵活的步法模拟骑兵马步,配合着这千年不破的银丝软甲,足以做到攻守兼备,对付江湖草莽绰绰有余。到了北宋年间,这一脉裴氏在河套一带立足,成了江湖名门,名震天下数百年。 江南鹤看着那裴士林衣衫下露出的银光,便已把这这软甲的来历猜出了八九分。他亲眼看到秦狼用尽全力的一击,竟破不了那区区软甲。他亲自出手,在裴士林身上打出几手,只觉那软甲外软内韧,能将千斤力散开到全身,便更加确定这软甲就是那传说中的千年不破银丝软甲。 只是,要破银丝软甲,不一定要刺穿它。看到裴士林口中吐出的鲜血,江南鹤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银丝软甲也有破绽。 这软甲虽千年不破,穿这软甲的人,却有许多是死在了战场上的。因战场厮杀不比江湖武斗,骑马冲锋的力道聚在斧锤一类重兵器上,便有开山碎石之势。软甲虽能防得住刀劈剑刺,防的却只是兵刃,防不住那力道。兵刃不需刺入那软甲,只需让力道透甲而过,这力道便足以取人性命。而江南鹤的铁指环打出的力道,并不亚于一支策马冲杀过来的大斧重锤。 “河东裴氏的武艺,是用剑,不是用刀。”江南鹤冷笑着说道,“小子,你穿着银丝软甲,手上却拿着关山刀,不怕对不起你裴家列祖列宗吗?” 裴士林盯着江南鹤,低声道:“若不拿这关山刀,放着裴家祖业毁在我手里,那才是愧对祖宗呢。” “是吗……”听到这里,江南鹤忽然叹息了一声,“原来连河东裴氏也没落了……” “不!河东裴氏还没有没落!”裴士林猛然喝道,“只要我裴士林还在,河东裴氏就会东山再起!” 江南鹤悲凉地望了裴士林一眼,将探在身前的手握成了拳,将指环上的铁钉对准了裴士林的胸口。 “小子,当心了。这一击,我要砸在你的心口上。”他冷冷地对裴士林说道,“我要用这一击,打破你裴家千年不破的神话,要你一门就此消亡在这武昌城。” 裴士林提起钢刀,护在身前,忍着口中阵阵涌出的鲜血,厉声喝道:“来!” 江南鹤大喝一声,踩出一个雷霆步,向裴士林飞身跃去。裴士林不敢怠慢,向后跳出半步,钢刀挡在前胸,等着扛住江南鹤的全力一击。 就在这时,一个蒙面人出现在小巷一侧屋顶上。那蒙面人手中握着一支晾衣杆,忽然向江南鹤掷去。江南鹤听到耳边风响,急忙把脚尖在地上一点,停住身形,探出一只手往身边二指一扣,便紧紧扣住了那支木杆,将一双铁指环深深嵌入了杆中。 那蒙面人不等江南鹤再做反应,便向裴士林扔出一条绳索,大喊一声“走”! 裴士林急忙攥住绳索,借着那蒙面人的力道一跃而起,翻上了屋顶。这小巷两壁又高又直,全无借力之处,若无绳索拉拽,纵是江南鹤这般高手也飞不上去。 眼望着裴士林跃走了身形,江南鹤冷冷地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木杆狠狠摔到地上,断作了两截。 第四十五话 出路(上) 临近正午时,武昌府衙里一片平静。 钦差和知府如昨日一般在院中对弈,可二人的心思却都不在棋上。江月容抱着孩子在院中嬉戏,杨亮也在一旁扮几幅鬼脸逗孩子开心,可他们时不时便收住笑容,向院墙上望几眼。王泰在院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院子深处的陈平关却隐没在阴影中,微闭着眼睛,看不出神色来。 忽然,大堂里传来了一阵响动。 府衙后院里,众人都教这响动吃了一惊,唯陈平关不待众人反应,便飞速提起了关山刀,迈开大步,喊了句“三弟保护大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陈平关奔入大堂,只见裴士林倒在地上,手中捏着自己的钢刀,口里沉重地喘息着,嘴角还残留着一片血迹。 “快扶我去见大人!”裴士林仓促地说道。 陈平关不敢怠慢,提着关山刀探到府衙门前,张望了两眼提防追兵杀来。他见门外无人,回过身扛起裴士林,快步撤回出了大堂后门。 府衙院落里,两位大人和四个刀客望见裴士林被扛进来,急忙簇上前去,将裴士林扶入小屋。江月容看到,裴士林的外衣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穿在外衣下的银丝软甲。那软甲闪着刺目寒光,让江月容暗暗惊叹。她又仔细看了看裴士林的步态,猜测他身上应当没有刀剑外伤,但似乎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四弟!”王泰揪心地喊道,“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是江门刺客……”裴士林喘息着,低声答道,“我碰上了江门门主江南鹤!” 众人闻言,微微一震,小屋门边的江月容更是脸色大变。 “果真是江南鹤么?”江月容忽然有些激动地喊道,“他使的是什么兵器?” “不是兵器,只是拳脚。”裴士林缓缓答道。 陈平关紧皱起眉头:“他赤手空拳,竟能胜得过你手中的关山刀么?” “不,他虽不用兵器,却也不是赤手空拳……” “他的手指上,是不是戴着铁指环?”江月容轻声问道。 裴士林点了点头:“他那双手指,着实厉害。我倾尽全力的一击,他竟能用两只手指扣住,让我这柄刀动弹不得……” 江月容急忙凑上前去,失声喊道:“让我看看你的刀!” 她看到,那柄关山刀的刃口上,留下了两个浅浅的凹印。那印痕,让江月容想起不久前的雨夜,她的短刀砍向江南鹤,却被江南鹤用一双铁指将刃面扣出了裂纹。也就是这关山刀刀身强劲,若换了普通兵刃,受了这样的力道,怕就要断作两截了。 “不错,这必定是江南鹤!”江月容说着,脸上竟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众人的心思都在裴士林身上,唯有陈平关在一旁注意到了江月容面色那一丝轻微的变化。 “大人!”江月容忽然对钦差说道,“既然逼出了江南鹤,便是说对手已经慌了。就在这几日,江南鹤必亲自带江门刺客攻打府衙,我们要做好御敌的准备。只要再守几日……” “不……”裴士林忽然打断了江月容,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到了钦差的面前,“大人,我们不必困守武昌府衙了——我们有救了!” 裴士林的脸上溢出了笑意,江月容却如遭雷震一般,愣在了原地。 钦差接过那封信,一边展开来,一边对裴士林问道:“这是何物?” “是我们的救星。”裴士林努力地笑道,“我在府衙外被江南鹤逼入绝境时,有一个蒙面人出手救了我,让我把这封信交到大人手上,说大人看到这封信,自然知道他的身份。” 钦差缓缓读过信,脸上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但片刻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思。 “大人……”裴士林轻声唤道,“这位蒙面的侠士,是什么人?” “是我昔日的一个学生。”钦差低声道,“我认得他的字迹。” “他说他有办法解救我们,是什么办法?”裴士林有些急切地问道。 钦差把这封信递给了众人传阅,缓缓答道:“他说,三日后的黄昏时,他会安排一条船到汉阳门外码头。只要我们能冲出汉阳门,他便可接应我们。” 听到这里,裴士林刚刚提起的一口气便又立刻泄了下去。他原本以为,那蒙面侠士能有什么锦囊妙计,能力挽狂澜,转危为安。武昌府衙外如今被人团团围住,想冲出汉阳门,谈何容易。纵是裴士林这般脚力,也被江门刺客逼得险些丧命,何况钦差是个年迈文官。 陈平关低声问道:“大人,这个蒙面人靠得住么?” “以我对这个学生的了解,他是个可托付的人。”钦差答道,“既然他定下了这般计策,我相信他能做得到。” “既然如此,这也是个好消息。”陈平关缓缓道,“之前我们被困武昌城,难便难在内外无援,即使能出得了城门,前有长江天堑,后有茫茫荒原,躲不过江门刺客追击。但如今有了这船,虽不能说形势逆转,但至少好转了些。出了离府衙最近的城门,乘上那艘船,借长江水势甩开追兵,便算是逃出这险境了。汉阳门固然不好出,但总好过出了城门也无路可走吧。” “我也觉得大哥说得有理。”杨亮轻声道,“这是个机会,若我们错过了,怕就真的要困死在这府衙里了。存粮毕竟只够半个月,万一这半个月对方都不露破绽,我们却如何是好?” “不可!”江月容忽然失声喊道,“这么做,太冒险了……” “江姑娘……”陈平关冷冷说道,“我们本就在险境里,继续留在府衙,就不是冒险了么?” “这不一样!”江月容显然有些慌乱了,她搜肠刮肚地想着理由去圆自己这番话,“若贸然冲出去,江门早布下层层天罗地网,我们受制于人,如何走得到汉阳门?如今江南鹤已经现身,说明江门的雇主已经着急了。只要等江南鹤杀进来,我们布下陷阱,以逸待劳,擒杀江南鹤,府衙之围自然就解了。” “江姑娘,这话却与你前日来献计时的说法不一样啊……”陈平关冷眼盯着江月容,“你当时的计策,不是等地方兵马放弃围城攻杀进来,我们便寻隙逃走么?这计策什么时候变成擒杀江南鹤了?” 江月容心中骤然一凉。 第四十五话 出路(下) 前一天夜晚,武昌府衙仓库外,陈平关正侃侃而谈,讲述着他与他家大人在陕西初遇的时光。 当他将要说起那位大人名字的时候,他突然警觉地止住了话头。他记得,江月容初见大人时,大人故意拦下了王泰报出大人身份的言语。 大人这举动,必定是有用意的。武昌城里,谁是敌谁是友,难以判断。大人不愿在这女子面前暴露身份,看来是对这女子有疑虑。 江月容听到陈平关言语的停顿,轻声问道:“怎么了?” “江姑娘,你认识我家大人么?”陈平关忽然问道。 “为何这么问?” 陈平关沉吟片刻,答道:“江姑娘既与我们弟兄同生共死,自然应该要知道我家大人的身份才是。” 江月容那边,却沉默了许久。 陈平关玩味着这沉默,总感觉沉默中隐藏着些什么。 “看来江姑娘对我家大人的身份并不感兴趣。”他忽然笑道,“你的眼里,只有对江门的仇恨,却没有对我家大人的信任。” “陈大哥……”江月容忽然轻声道,“待这一番风雨结束了,我与你们兄弟分别时,你再告诉我你家大人是谁吧。” “现在不想知道?” “现在只管度过眼前的危机便好,不要被其他事分了心。” 陈平关冷冷地望了仓库一眼。隔着门板,他看不到仓库里的江月容是什么面相,只觉这女子的一切都藏在一层木壁后,不让人看清。 “话说多了。”陈平关轻声道,“江姑娘先守夜吧,我不打搅了。” 他没有听到江月容的应答。 那日丑时这一个时辰,陈平关没有休息。他在小屋中,盯着院中灯火,直到寅时,起身去唤醒了王泰,才终于睡下。 从这一觉睡醒开始,陈平关的眼睛就在暗处盯住了江月容。 她对黑衣人头领说的那句“我要杀的不是你”,成了这一切不安的源头。这句话让陈平关惊醒,他从没想过江月容是否有什么隐藏的目的——她进府衙,为了也许不是救人,而是杀人。江月容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不再轻信,甚至昨夜江月容的辩解,他也觉得可能是谎话。若她要杀的不是那个江门刺客,那她的目标是谁?潜入武昌府衙与他们四兄弟共同对抗江门,于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钦差大人的真实身份?若说不知道,陈平关曾注意到江月容初见钦差大人时面色有过细微的变化,不像初识;若说知道,她却从不提大人身份,像是在刻意隐瞒。 江月容的相助是不是一种骗取信任的伪装?她自称与江南鹤有深仇大恨,这话是真是假?她是江门出身,会不会从未与江门断绝来往?或者她是不是大人的另一个敌人派来的刺客,为了抢夺江门的功劳?甚至江月容的目标也许不是大人,而是他们四兄弟中的谁? 这些念头如梦魇一般,在陈平关的脑中挥之不去。 直到裴士林带着一个新的出路回到了武昌府衙,江月容慌乱中说出了那句破绽,才让陈平关恍然大悟—— 擒杀江南鹤!这才是江月容真正的目的! 陈平关细细想来,发现一切线索都清晰了起来:带来武昌城外敌情报的人是江月容,提议据守武昌府衙的也是江月容,布下重重陷阱、借四位刀客之力重创江门的还是江月容。 他们兄弟城外遇敌时,江月容在场,却未露面。她亲眼看到江门对钦差大人露出了獠牙,这也许是一切算计的起始。江月容是想把钦差做成一个饵,钓出江南鹤,再借这大人身边的四位刀客护主之力,帮她自己报仇。 那天她来献点灯透敌之计,却没有当晚留在府衙共同御敌,而是等了一天。现在看来,那献计不过是一次试炼,是江月容想看看这拨刀客的本领,有没有与江南鹤一战的实力。若那天输的是这拨刀客,江月容不会有丝毫怜悯。 再闯府衙时,她先后激王泰和裴士林与她交手,看似是王泰鲁莽,其实却是她刻意为之,为的是试探刀客的身手。她几度言语讥讽那知府大人,也是想看看知府的心性,有没有血气助她与江门一战。 那夜应对黑衣人的夜袭,她倾尽全力,是因为她以为袭来的是江南鹤。当她看到那头领不是江南鹤时,她没有下杀手,是要这个头领回去带个信,逼江南鹤亲自出手。若那天真的是江南鹤被她的陷阱所困,她还会冒险出府衙去寻人救王泰吗?陈平关想,恐怕王泰的命会丢在那一夜了。 江月容从来就不在乎钦差大人的命,她在乎的只是钦差大人有没有逼江南鹤出手的价值。 府衙小屋里,陈平关逼视着江月容的眼睛,江月容却躲闪开了他的目光。 “大人,机不可失,我们这三日当好好计划如何突破这孤城。”陈平关冷冷地转过身去,“三天时间,足够四弟休养调理了,府衙中存粮也绰绰有余。当初定计,留守府衙,便是要等敌手的破绽。我看这三日后的船,就是破绽。” “但是江姑娘说的,俺也觉得有理。”一旁的王泰却抢话说道,“那个江南鹤能把四弟伤成这样,怕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如果他这三日里打来,我们要护住大人,还是得江姑娘出力的。” 钦差捋着胡须,闭目沉思着。 “江姑娘,杀你丈夫的仇人,就是江南鹤么?”他忽然问道。 江月容轻轻点了点头。 “他是你的父亲?” 江月容微微心惊,握紧了拳头,又缓缓点了点头。 钦差缓缓叹了一口气。 “江南鹤是个可怕的对手,若他真的出现了,便不由我们在此地多做停留,更不可闹出内讧来。” 说着,钦差望了陈平关一眼。陈平关微微低下头,认了钦差这责罚。 “三日后的事,我们可慢慢商议。这三日,我们该做的事没有变。江姑娘,如何御敌还有赖你来安排,辛苦了。”钦差对江月容和善地说道。 江月容低着头,默不作声。 第四十六话 五刀 武昌府衙,度过了三天的平静。 这三天的府衙,比前两日要安静了许多。没什么喧嚣,没多少谈笑。钦差和知府只是终日在院落中对弈,时候晚了便收了棋局,去小屋休息。四个刀客轮番守夜,白天时便各自休养调理。 唯有江月容,似乎成了这府衙里多余的人。白天里,她独自检查着院落四处安置的陷阱,布了三天。到了晚上,她便对着府衙后院的高墙,守了三夜。 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院落中央,伴着那盏油灯。她知道,江南鹤一定也在院墙外的某处,远望着她。她期待着,江南鹤会被她的身影引来,惊动那四位刀客与她合力御敌。 但这三个夜晚,江南鹤始终没有出现。 最后一夜,黎明前,江月容收拾了包袱,背上了孩子,提着戚家长刀,走到了院落中。她望着院中那一丝随风舞动的灯火,踟蹰了许久。 “怎么,不走么?”暗处,传来了陈平关冰冷的声音。 江月容知道他在那里,却不愿看过去,也不知如何回答。” “走吧。”陈平关轻声道,“走了也好,这本不是你的仗。外头的伏兵瞄的是我家大人,不会全力追你。以你的本事,不难逃出去。” “没有我相助,你们明日有几成把握闯过汉阳门?” “没多大把握,但已与你无关。”陈平关望着江月容背后沉睡的孩子,忽然柔声道,“走吧,你毕竟还有牵挂,我不怨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江月容却只是握着长刀,不迈开步子。 “怎么?”陈平关问道,“既已收拾了行囊,为何不走?” “我不服。” “不服什么?” “江南鹤就在这院墙外。”江月容的眼中涌出几滴泪光,“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明明已布了这么久的局,只差几步而已……” 此刻江月容脸上那不屈和懊悔,终于让陈平关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女子除却一身武艺,毕竟还只是个年轻的姑娘。 “仇恨这东西,能放就放下吧。你不能背负一辈子。” 江月容本想反驳,但她的脑中忽然出现了芸娘的脸——当她知道自己大仇得报后,那张迷茫的面庞。 “总有一天,我会再找到机会杀了江南鹤。”江月容只是低声说道,“虽然我知道,以我现在的武艺,单打独斗根本不是江南鹤的对手。但除了这件事,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话说的不对。”陈平关低声道,“你背后,不是还有个孩子么?” 江月容轻轻抚了抚孩子搭在她后背上的小手:“就是这孩子,每日提醒着我大仇未报。” “不,他只是个孩子,你是他的母亲。”陈平关低声道,“你既然怨恨你的父亲,便不要让你的孩子将来也怨恨你。” “陈大哥,这不是你的仗。”江月容只是冷冷地说道。 陈平关望着江月容,仿佛望见了二十二年前,渭南一个小村落外,那个拿着关山刀怒目圆睁,却迈不开步子的少年。 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在尘世中迷茫的少年人。 陈平关叹息了一声,道:“来日方长,祝姑娘武运昌隆。” 说着,陈平关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向江月容深深行了一礼。 江月容看着陈平关,这个一直在暗中提防着她的人,此刻的这一礼却行得如此坦荡。江月容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自己应该用什么面容,来面对陈平关这一礼。 在她犹豫时,忽然,小屋门开了。 是王泰走出身形来。 “你......”江月容有些慌张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你怎么还不睡下……” “快到俺守夜了,俺睡不着。”王泰故意抬高了嗓门,藏住了自己有些抽搐起伏的声音。江月容隐约看到,王泰眼角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映射着月光。 “江姑娘,你不够意思。临走时,也不来跟大伙道个别!我王泰本领虽不如你,可这江湖气度不能输给你!”他奋力在身前抱了一拳,向江月容深深行了一礼,“谢江姑娘救命之恩,祝姑娘武运昌隆!” 江月容望着眼前这两个高大男人,却不知该如何回礼,只是故作出一副嫌弃的姿态道:“我不过是利用你们罢了,你们对我行礼做什么!” “因为江姑娘是我们兄弟啊。”杨亮也缓缓走出小屋,望向江月容,脸上挂着那一贯的亲切笑容,“我刚守完上一夜,睡不踏实,也跟二哥出来逛逛。” “谁是你家兄弟,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了……”江月容有些扭捏地嘴硬道。 “刀客的规矩,一同出生入死过,便是兄弟了。”杨亮走到院落里,对着江月容,将拳抱到身前,躬下了身子,道,“愚兄痴长几岁,便不客气了。四妹,祝你武运昌隆。” 江月容看着这三个刀客,低下头,小声道:“我是刺客,不是刀客……” “江姑娘,你用的是刀。”裴士林的声音。 这个刚刚伤愈的少年,也迈着略带蹒跚的步子,走到了院落中,缓缓说道:“刀客,不是什么门派,不需你烧香磕头才能进门。只要你用刀,只要你行走江湖,只要你是个侠士,替天行道,锄强扶弱,你便是刀客。四姐,你看手里提的,不是一柄漂亮的长刀么?” 江月容抬起那戚家刀,刀身上隐隐还残留着些许柳亦隆的气息。 裴士林也在江月容面前抱了一拳,深深行礼道:“这些日子,多谢四姐相助。祝四姐武运昌隆。” 四个陕西刀客,抱起四双拳,对着江月容,久久不起身来。 江月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夺眶而出。 “你们这四个笨蛋。”她哭道。 缓缓地,江月容也在身前抱起一拳,对这四个刀客一一还礼。 “各位兄弟,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他日若有危难,我们江湖再见。”江月容轻声说完,也沉沉地躬下身子去。 五位刀客拜在一起,围成一圈,绕着院落里那盏孤灯,被跃动的灯影打出一片斑驳。 第四十七话 闯门(上) 武昌城黎明时,府衙外起了一阵骚动。这骚动向着城东宝阳门的方向延展开去,渐远渐弱,直至隐没在了宝阳门外映入城中的朝霞里。 晌午时,钦差和知府走入武昌府衙的院中,看到四个刀客已收拾停当,提着四柄关山刀,守在了小屋外,如四尊魁梧的雕塑。 钦差向院中望了一圈,轻声问道:“江姑娘已经走了么?” 四位刀客点了点头。 钦差笑了笑,望了望院外的天地,道:“那便好。” 一旁的知府却愤愤道:“平日里牙尖嘴利,偏这要紧时候跑了。” “知府大人,不要太刻薄了。”钦差笑道,“江姑娘毕竟还有个孩子要养嘛。” 说到这里,他不由语气一顿,朝杨亮望了一眼。 杨亮如三个兄弟一般面色冷峻,看不出心思如何。 渐入黄昏,斜阳从汉阳门的方向向武昌府衙打来,拖出了一片长影。 府衙院落里,是这几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食。 六人静静吃了许久,终于纷纷放下了碗筷,静候着时辰的到来。 沉默了些许时候,见无人言语,刀客们纷纷开始了最后的收拾。 陈平关将院落里那盏油灯取走,放回了昏暗的小屋中。这油灯落在烛台上时,像是个经年的老朋友,对陈平关挥手道别。 王泰和杨亮将钦差来时坐的那顶轿子抬到了仓库里。出了武昌城便要行船,这顶破轿怕是再无用武之地了。 裴士林学着这几日江月容的样子,在仓库里搭出一张小桌台,借水桶清洗着众人用过的餐具。他洗得十分仔细,因这一番洗过,便不知这些餐具何时能再有人用了。 院落里,钦差忽然向身边的知府拱起了手,道:“知府大人,这几日累你受苦了。” “大人这是哪里话……”知府急忙回礼道,“大人当年名满天下时,下官还是个没中举的秀才。这几日能为大人出些力气,是下官这一生的荣耀。” “知府大人客气了。我不过是个垂垂老者,你还年轻。大清的未来,是要靠你们去开创的。” 知府却低下头,叹了口气道:“大人言重了,这些日子全靠几位刀客护卫,我哪里有半点用处。” 说着,知府仰望着院外的无尽的天地,轻声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黄昏时,汉阳门外的天空上出现了一片漂亮的云霞,如烈火灼烧着半个天空。 府衙大堂里,四个刀客将钦差围在中间,站到了府衙门外。知府站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拱起手,向钦差深深行了一礼。 “林大人,一路平安。” 钦差微微笑着,缓缓答了一礼:“知府大人,步步高升。” 知府听着身前响起一阵脚步,渐渐远去,又听到府衙外传来一片喧哗,疾风骤雨一般。他只是深深低着头,俯着身子,久久不动分毫。 府衙外,落下了箭雨。 似乎是眨眼之间,府衙外原本空旷的街道上冒出了无数蒙面人,站在四面八方,举起弩箭向街道上的一行五人放去。 钦差将一面厚木板举过头顶,快步在箭雨中穿行。他的身边,前有陈平关,后有裴士林,左有王泰,右有杨亮,四个刀客轮转起三尺关山刀,把四柄钢刀舞得上下翻飞,如四面高墙巨盾,将箭雨支支打落。 “这些人,便是江门刺客么?”钦差低声问道。 “不……”陈平关答道,“江门刺客的功夫,远在这些杂兵之上。兄弟们,要当心刺客突袭!” “明白!”众刀客高声答道。 一行人护着钦差,竟在这箭雨中毫发无伤,一点点向着汉阳门移去。 汉阳门前,一个黑衣人默默看着那渐渐走近的五人,缓缓抬起了右手。他的身后,一众黑衣人戴上了面罩,抽出了兵刃。 那领头的黑衣人在身边立下了一根玄铁棍,腰间藏着一支九节鞭。他的脚上,缠裹着层层白布,隐隐渗着几丝血迹。 “杀!”那头领忽然厉声喝道。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后的黑衣人如闪电般冲出,伴着漫天箭雨,滚滚向钦差杀去。 陈平关远远望见一片人影杀来,匆忙喊道:“兄弟们,列阵迎敌!” 四周弓弩手停下了手中动作,箭雨戛然而止,却是一片黑云随之袭来。四名刀客舞起关山刀,甩出四个半弧,刀刀相连,如一朵四瓣花,挡开了这第一波攻势。 黑衣刺客被关山刀阵所阻,一众兵刃皆未能碰到钦差,急忙退出一圈,将这行人围在中间。四个刀客持刀而立,肩肩相靠,把那老迈的钦差围在四人中间。这阵型,四刀各镇一方,如铜墙铁壁,刺客只能将五人团团围住,却不知如何攻杀进去。 “兄弟们,进!”陈平关一声大喝,这阵型便随着五人的脚步一点点朝汉阳门挪去。刺客若短兵袭来,便被刀客刀法逼退;刺客若镖箭齐发,又被关山刀轮转打落,一时竟拿这刀客阵法无计可施。 汉阳门前的黑衣人头领望着那局面,阴沉着脸,将身边玄铁棍向地上狠狠一砸,发出了一声巨响。 “放霹雳珠!”他高声喊道。 一众黑衣人得了命令,猝然向外跳出一圈,向钦差一行五人扔去一片弹丸。四个刀客急忙转动关山刀,卷起一阵旋风。弹丸磕在刀刃上便发出一声声惊雷般的鸣响,震耳欲聋。 弹丸被刀刃所破,喷出一片烟雾,将五人团团围住,模糊了四方人影,如天上云霞误落入了凡尘。 烟尘中,陈平关高声喊道:“不要慌,缓步前行!” 四个刀客转着关山刀,搅动着烟尘,用肩肘相抵维持住阵型,只凭着风声判断飞镖箭矢的来路,艰难地前行着。 “大人别怕。”陈平关低声说着,“这局面,难不倒我们关中刀客!汉阳门就在前边,大人忍忍便好。” “各位刀客,这性命就托付给各位了。”钦差轻声道。 “得令!” 那黑衣头领望着前方滚滚烟尘,闭着眼,默默听着那烟尘中镖箭撞着兵刃的响声。过了许久,他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忽然睁眼望向了不远处埋伏着一队弓弩手。 “把你的弓箭给我。”他厉声喝道。 第四十七话 闯门(下) 烟尘中,四个刀客护着钦差,轮转手中关山刀将四面袭来的镖箭打落,刃面上砸出声声噼啪响,如落雨一般。 被打落的镖箭从半空中落下,撞在碎石地上,惊起一片密集的叮当声,如疾风卷动着风铃。 五人脚下每踏出一步,都踩在碎石落箭上,咯吱作响。脚步声夹杂在烟尘中,与坠地的镖箭和刀刃上的火星应和着。 汉阳门前,黑衣头领侧耳听着那繁杂的响动,微闭着眼睛,拈弓搭箭,对准了那一片烟尘。 “闪开!”他忽然大喝一声,手中箭矢应声发出。只听得强弓如猛虎啸林般爆出一声霹雳响,一支利箭裹着疾风,朝那一片烟尘奔袭而去。 陈平关早在心下提防着远处那头领。听得汉阳门前一声大喝,他猛转起关山刀,将自己身前的烟尘搅动起来,在半空中滑出一圈圈螺旋。 这片螺旋里,却看不到那利箭的来路。箭似乎不是朝着陈平关去的,来势低平,奔袭未几便贴向了地面,重重砸在了陈平关身前的碎石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这一声闷响,让陈平关误以为这一箭是射偏了,心头一松,手中刀便慢了几分。却不想,就是这慢却的几分,让他露出了一丝破绽。 黑衣头领的那支箭,虽走势低平,却力道十足,撞在碎石地上竟没有插入地里,而是被碎石一磕,变了方向,沿着地面破开了一片烟尘,忽然出现在陈平关脚下。陈平关一惊,急忙挥刀去砍那箭,却哪里来得及再转开那浑重的关山刀,只将将砍断了一簇箭羽。利箭穿过了陈平关的脚侧,钻破了这正西方的镇守,攻入了刀客阵势的中心。 陈平关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惨叫,是钦差大人的喊声。那支箭刺入了他的脚踝,让他站立不稳,侧身一晃,手中举着的木板向着王泰这边倾斜过去。木板虽不重,却宽大厚实,王泰觉出身后一沉,却不知是什么物件,又转不过身去,步子一乱便被挤出了阵型外。 王泰这一动,刀客的阵型立刻散了。陈平关想搀钦差的身子,裴士林想补王泰的空位,脚下一通乱踩,传出一片凌乱。 黑衣头领听到这一阵慌步,冷笑了一声,对着远处府衙外,鼓起腹中气息,大喝了一声:“秦狼!” 话音传过碎石路,惊起一股疾风,忽然从裴士林身侧刮过,将那片烟尘猛然撞出一个窟窿。 裴士林感觉到,有人乘着这股疾风,从他身边蹿过。他急忙转身挥刀要来抵挡,却只瞥见一个背影掠过自己的身侧,未对裴士林做半招攻势,而是径直闯入了他身后的阵眼。 这步法身形,让裴士林心中一震。 “大人当心!”他失声吼道。 杨亮听到身侧风动,又被裴士林的喊声一惊,身子本能般扭过半圈,右手急用刀背将身后的钦差猛地向王泰的方向一推。 他看到,钦差侧身腾出中的一瞬,一道寒光自下而上掠过,漫天的血浆随之喷涌而出。杨亮急忙要将刀抽回来御敌,却见自己的右臂带着那柄关山刀腾到半空中,划破眼前的烟尘,将烟尘外的斜阳染成一片血红。 他看到,身前的疾风中,一个黑衣人眼神冷峻地看着他。四周的烟尘被几阵风动惊扰了片刻,又顽固地聚到了一起,将那黑衣人冷峻的眼神挡在了层层迷雾后,渐渐朦胧直至不可分辨。 直到这时,一阵剧痛才从他的右肩传来。那疼痛伴着一股绝望般的惊恐,刺入了他的脑中,让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陈平关应着杨亮的叫声,猛转过身子,将关山刀向身后当头劈下。 一阵强风借着刀势,将这片烟尘如开山般劈出一条通路,在碎石地上砸出一个坑洞。那烟尘散处,显出了奔袭而来的黑衣人健硕的身形,显出了杨亮捂着右肩痛苦的嘶嚎,显出了倒在地上的钦差,显出了支着木板护住钦差的王泰,也显出了一地的血迹和一只握着刀的断臂。 陈平关睁着猩红的双眼,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口中的喘息声忽然沉重了起来。 “二弟,保护大人。”他嘶吼道,“四弟,保护三弟!撤回府衙!” 他忽然拔地而起,将关山刀高举过头顶,如山崩一般腾向那黑衣刺客。 黑衣人看到,此刻陈平关的眼神像一只野兽。 关山刀从天而降,如一道霹雳,发出一声怒吼,将地上砸出一道巨坑。黑衣人的脚步快了半步,勉强躲过了陈平关这一刀,心中却被这气势所惊骇。 陈平关也不停留,向前猛踏出流星步,高声嘶吼着把钢刀向前砍杀过去。那刀势,每一击都是千钧力,似乎连天地都被他这刀力层层劈开。黑衣人不敢交兵,只凭着步法灵快,且躲且退,靠着两侧弓弩手掩护才终于得以脱身,跳出了陈平关的刀影。 靠着陈平关开路之力,王泰背着钦差大人,裴士林扛着杨亮的肩,一个用木板抵挡镖箭,一个借钢刀挥打暗器,跟着陈平关快步退向武昌府衙。 他们的身后,那黑衣头领又搭上了弓箭,瞄住了钦差的后背。一双粗壮的手臂将强弓拉满,弓弦竟被被他那蛮力绷得嘎吱作响。 “四天前惨败之耻,今日可以得雪了。”黑衣头领低声说着,手指紧紧攥住了箭羽。 他怒目一张,双臂力气一抖,只听得耳边绷出一声巨响,让他心中也不由一惊。 那支箭,仍捏在他的手里。可那弓,却受不住他的臂力,猝然绷断了。 他再抬头时,却见那陈平关已带着刀客和钦差逃回了府衙,不禁从嘴中哼出一口恶气,把那把烂弓狠狠扔在了地上。 “二门主,我们杀进府衙吗?”头领身后,一个黑衣人上前问道。 那头领平静下心思,缓缓把手背到了身后,低声答道:“不必了。光天化日攻打府衙,容易被人落下口实说我们谋反,坏了门主大计。” 何况刀客折了这一阵,不需追击也足够了。 府衙门前的路上,烟尘散尽,只留下一地镖箭,一滩血迹,和一只握着关山刀的手臂。 第四十八话 杨亮 刚入秋时,一骑快马奔驰在关中的荒原上,扬起一片沙尘。 临近黄昏,这匹快马来到了蒲城外的一片小庄园。 “杨亮杨老爷在吗?”那骑马人对着空旷的庄园高声喊道。 庄园深处的一个简陋的小宅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农夫,向那骑马人招了招手。 “我就是杨亮。”他快步走到骑马人身前,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我可不是什么老爷,只是挣了些家业,辟了片田罢了。” 那骑马人却不理睬杨亮的解释,只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杨亮手中。 “这是渭南刀客陈平关托我带来的。”那骑马人只简单地说了一声,也不等杨亮回话,便又拨转马头,向大荔的方向策马而去了。 杨亮微微愣了愣,展开那封信,借着斜阳打来的血色光亮,缓缓读过了信上的内容。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微微锁起了眉头。 他回到那小宅时,夫人刚被宅中唯一的老婢搀着,要去门边张望杨亮。她挺起的肚子里,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要在两三个月后诞到这世间了。 “相公,是谁来了?”夫人轻声问道。 “没什么,是个想来做佣农的汉子,我们雇不起,被我打发走了。”杨亮脸上挂着如和煦暖风般的笑容,却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藏进了袖中。 宅院角落里,一柄关山刀插在劈柴的木桩里,刃上闪着寒光,刀背和刀柄却已是锈迹斑斑。 入夜时,腹中的孩儿动了动身子,惊醒了杨亮的夫人。她抚了抚肚子,扭过头想对杨亮说两句情话打趣,却在床边不见杨亮的身影。 夫人有些狐疑地坐起身子,听到院落里传来了轻轻的磨刀声。 磨刀石借着杨亮的臂力,深深地刮进刀身里,发出沉钝的响动。层层锈迹却顽固地附在那刀背上,宛如那些逝去许久的岁月在梦魇中缠绕着杨亮一般。 磨了好些时候了,这刀却总是不如当年那般明亮,但也至少算是把锋利的好刀了。杨亮把刀举到月下,任月光打在刃面,散出一片光晕。 他站起身子,甩了甩有些麻木的胳膊,深深喘息了几口气,缓缓对着那远在天际的明月摆开了起手式。他的眼睛微闭片刻,待到气息平和时,忽然睁开两道锐利的目光。 步移腰转,甩肘劈刀,风声骤急。 翻飞的利刃破开了院落里的夜色星空,沙石被阵阵杀气惊扰得四处溃逃。这刀客仿佛回到了千军帐下,群寇寨头,钢刀在岁月洒下银光,喊杀把天地染成血红。 舞刀人的力气越用越猛,腹中气息却渐渐跟不上了。钢刀劈砍过晚风,伴着舞刀人的喘息声起伏着,似这后院发出了几声哀鸣。 终于,杨亮一个翻飞的身姿落下,脚底却没有踩实,膝盖一软,重重地跌落到了沙石地上,喉中哼出一声闷响。 “相公!”夫人忽然从屋中跑出来,“摔着了么?要紧么?” 杨亮望着夫人,脸上掠过一阵惊慌无措,却马上被他用笑容掩盖了下去。 “不碍事。”他笑道,“就是夜里难眠,忽然有些技痒了,便出来演练两招过过瘾罢了。” “胡说!”夫人抚着杨亮胳膊上的擦伤,心疼地骂道,“你这胡话,能骗得了谁?明明一年不曾练那柄刀了,怎么今夜就忽然技痒。还有那黄昏时来的人,分明不是来做佣农的,你还骗我……” 说着,夫人竟落下点滴泪来。杨亮苦笑了声,轻轻把夫人搂入了怀中:“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黄昏时,那人究竟是谁?” “是个信使,送来了我大哥陈平关的信,说有件要事,要我们兄弟相助。” “是江湖事么?” 杨亮的笑容轻轻散了,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好不容易才不做刀客了,又要回去么?”夫人在杨亮怀中抽泣着,“江湖上打打杀杀,有今日无明日,难道就比你我在这庄园里厮守要好么?” “夫人……”杨亮在她耳边轻声唤道,“我只是练练刀,又没说要应下这事。” “你又想骗我!”夫人娇声嗔怒道,“你大哥的请求,你真会拒绝么?” 杨亮凝视着院外,任月光把他脸上的惆怅映照得分明。 “我已不是江湖人了,这事大哥也许还不知道。若知道了,念在兄弟情谊,他自然不会为难我。我明日寻一匹快马,出一趟远门去见大哥,当面向他请辞,顶多一个月便回来,绝不再以身犯险,教你担心,好么?” 夫人抬起泪眼,望着杨亮,哽咽道:“此话当真?” 杨亮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他用手轻轻抚着夫人的肚子,柔声道:“我若说谎,怎么瞒得过夫人呢?” 半个月后,福建侯官境内的一座旧宅外,束着几匹快马。 旧宅里,传出了王泰的笑闹声:“咱们兄弟自当年助林大人扫平陕西刀匪之后,就再没聚过了吧!” “也是当年各位兄弟得力,陕西才能重归太平。”是陈平关的声音,“所以这趟护卫,还得请来各位兄弟,我才放心。” 王泰大笑道:“大哥这话想得周到,陕西那般穷凶极恶的盗寇都被咱们兄弟四人铲平了,走这一趟护卫能有何难处?咱兄弟再联手,定能保林大人安然无恙!” 一旁的裴士林也拱手道:“当今朝廷,百官庸弱,唯林大人是名臣良相。林大人若有难处,裴士林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弟说得真好!”王泰笑着,借这兴头,又对着杨亮喊道,“三弟,你也说两句,撞个出师彩!” 杨亮却尴尬地笑了笑,只望着陈平关,把许多话堆到了喉咙里,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三个刀客都望向杨亮,等了许久。陈平关笑着,王泰兴奋着,唯裴士林看见杨亮脸上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微微愣住了。 “三弟,你倒是说两句啊……”王泰正要催促,却被裴士林拦住了话头。 “大哥,你或许有所不知。”裴士林缓缓向陈平关说道,“三弟去年成亲了。” 王泰像是忽然想起这事似的,拍了拍桌案,高声笑道:“对!三弟成亲那天,俺和四弟都去喝了喜酒呢!俺还说呢,可惜大哥远在福建,要不咱们兄弟四个聚一聚该多好……” 陈平关的脸上,却忽然腾起一片茫然。 “三弟,果真如此么?”他轻声问道。 杨亮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地笑道:“夫人再过两三个月,就要临盆了。” 陈平关和裴士林都沉默了,却唯有王泰大大咧咧道:“好事,好事啊!等这次护卫林大人到了广西,咱们就直上蒲城,再去吃一顿三弟的喜酒!” 他高声说着,却发现没有一个人附和他。这屋里的气氛,唯他与众人格格不入。 “你们这是怎么了?”王泰愣道。 “三哥……”裴士林低声道,“这一趟毕竟是江湖事,生死难明,若有个万一……” “怎么会有万一?”王泰哈哈大笑道,“咱们兄弟联手,什么时候出过万一?这一趟不过是个公差,哪怕真有贼人也胜不了咱们这四柄关山刀!三弟莫怕,二哥保你回去抱儿子!” 裴士林戳了戳王泰,终于止住了他没完没了的谈笑,让他看了看大哥陈平关脸上的愁容。 陈平关只是歉疚地望着杨亮,道:“三弟,这事……大哥全不知晓……” 看见陈平关的表情,杨亮急忙道:“大哥不必客气。我这条命都不知被各位兄弟救过多少回了。大哥有命,我自当前来。” “可你夫人……” “耽误两天,不碍事的。”杨亮笑道,“二哥说得对,有各位兄弟在,这一趟不会有事的。我就跟大家去一趟广西,再回蒲城,定能赶得上孩子出世。” “大哥……”裴士林忽然对陈平关道,“今后冲锋陷阵的事情就交给我和二哥吧。三哥就专心保护大人,我们为他打头阵便是。” 王泰也急忙抱拳道:“大哥,交给俺便是。咱们兄弟出征,从来战无不胜。三弟这一趟无非多费些脚力罢了,不必担心。” 陈平关看着杨亮脸上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道:“三弟,你的性命,就交给大哥吧。” “谢过各位兄弟了。”杨亮拱手,向三位刀客笑道。 半个月后,武昌府衙。 冒着一阵暴雨般的镖箭,一行人快步撤回了府衙深处。 王泰喘息着,将钦差大人交给了知府照看。钦差捂着被利箭刺穿的脚踝,对王泰喊道:“我不碍事,去看看杨亮如何!” 王泰匆匆抱了一拳,便向小屋跑去。 小屋里,裴士林将杨亮搀扶到床铺上,陈平关急寻来许多布条,为杨亮捆住伤口。他们的手上,早已沾满了血。 杨亮虚弱地靠在木板上,面色惨白,呆呆地向前望着,涣散的目光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听得身边一阵忙乱和喊叫。 那天的蒲城外,一座庄园旧宅里,一位少妇挺着肚子,守在宅门外痴痴望着远方,直到黄昏也不愿回屋去。 第四十九话 败(一) 黄昏时,日将暮。 武昌府衙外到汉阳门前,这条宽阔的大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府衙后的小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安静了不久,便传出了王泰的哭声。 裴士林缓缓走出小屋,低着头,筋疲力尽地跌坐到砖石地上。 “那刀客,怎么样了?”院落里,知府搀着钦差,向裴士林轻声问道。 “命保住了。”裴士林轻声道,“握刀的手,没了……” 说着,裴士林哽咽了起来。 天色越来越昏暗了。 钦差望着渐暗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还是没能走出这武昌城……”他有些悲怆地叹道。 小屋里,杨亮抓着身侧的半截残肢,静静地靠在墙上,双眼虽睁着,那瞳中却仿若空无一物似的。 陈平关拍着王泰的肩,望着杨亮那空洞的双眼,沉默许久,说不出半句宽慰的话来。他缓缓转过了身子,伸手取了小屋桌上的油灯,拿了两块火镰,向屋外走去。 “大哥……”杨亮忽然唤道,“做什么去?” “去点盏灯。”陈平关轻声道,“今夜,你们都好好休息吧,我来守夜。” 说着,陈平关正要迈步,却又被杨亮唤住。 “要守多少夜,才能出武昌城?” 陈平关沉默着,迟迟答不上这句话。 王泰颤抖着双肩,捂着脸,泪和哭声都从指缝间涌出,他却不知。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听江姑娘的……”他的喉中哽咽道。 杨亮却伸手揪住了王泰的衣服,用力扯了扯,止住了他的话头。 王泰抬起泪眼,看向杨亮,却见到杨亮的脸上又露出了那和煦的笑容,只是少了些血色,显得惨白了许多。 “二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杨亮笑道,“我们还没输呢。” 王泰微微一愣,陈平关浅浅心惊。 杨亮轻声道:“天还没黑,武昌城还没闭城,对么?” “三弟……”陈平关走近杨亮身前,低声问道,“你是要我们再闯一次?” 王泰听着,手里一紧,握住了拳头。 杨亮笑着,点了点头:“敌见我们收了重挫,退回府衙,必定想不到我们会再杀出。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王泰止住了眼泪,握住了陈平关的肩,失声道:“三弟说得有理,大哥,咱们冲回去吧!” 陈平关却皱眉道:“汉阳门外有那黑衣头领坐镇,沿途都是伏兵,我们刚才冲不过去,再冲一次又能有什么差别?” “这次,我们不走汉阳门。”杨亮轻声道,“我们走武胜门出城。” 陈平关心中一震。 “好计策。”小屋门口,传来了钦差的声音。陈平关看过去,见钦差被裴士林和知府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寻了块空地坐下。 “裴士林,你探过府衙外虚实,杨亮的计策可行么?”钦差问道。 “府衙外的伏兵,以汉阳门方向最密。”裴士林低声道,“若走武胜门,伏兵却要少许多,虽远了一段路程,却能好走些。” “府衙离汉阳门最近,府衙正门外的官道就直通汉阳门,加上我们已沿这路闯过一次,任谁都会以为我们选定了走这条道出城。”杨亮继续说道,“但我们若走府衙后门,从城北武胜门出城,再绕到城西码头,便可暗度陈仓!” “计策是好计策,只是有一处不妥。”钦差沉吟道,“府衙被团团围住,纵我们能突破城北的伏兵,汉阳门前的刺客必定追击过来。我们要如何拜托那些追兵?” “只要咱们脚程够快,他们便追不上!”王泰喊道。 “你这莽夫!”知府斥道,“你没见林大人的脚受了重伤,连路都走不了了么?” “咱们刀客脚力快,可用背着大人快步冲出,或可出奇制胜!” 王泰话音刚落,裴士林便急忙接话道:“二哥,我脚力最快,我来背大人,你和大哥开路便可。” “不……”杨亮笑道,“四弟你本领高,脚力又好,需你行在前边冲乱伏兵阵脚,大人才有趁乱逃出的机会。” 陈平关点头道:“三弟说得对。刚才我们闯不出城,就是因为结阵前行,不能机动,被刺客如活靶一般攻打,守不住多久。这次我们人少,无法结阵,便唯有以快破敌,乱中取胜。四弟,你去冲阵最合适,大人由我来背着便是。” “也不行……”杨亮又笑道,“大哥你武艺最高,若有敌人接近了大人,需你去应敌。” “三弟说得好,那便这么定下吧。”王泰喊道,“大哥,四弟,你们武艺都比俺好,又都比俺明理。俺本领最差,纵去冲阵也冲不出什么结果。俺来背大人,你们去开道就是了!” “还是不妥。”杨亮又轻声道,“二哥,若是敌人从屋顶上放镖箭下来,你如何护卫大人?” 王泰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是杨亮笑道:“二哥,轿子还在吗?” 王泰心中一愣:“在仓库中,可俺一人怎么抬得一乘轿子?” “不需你一人抬。”杨亮道,“我与你一起抬。” 屋里众人都是一惊。 “三弟,你要跟我们一起杀出去么?”陈平关轻声问道。 “这是自然。各位兄弟都在死战,我岂能一人躲在这小屋中?” “可你的手臂……”陈平关这话说到一半,便突然堵在了喉中,发不出声来。 杨亮的眼中却露出坚毅的目光:“把我的衣袖系在轿子杆上!” 众人望着杨亮,本想去劝,却无人说得出口。 “二哥,我们去把轿子抬出来。”裴士林低声说着,便向屋外走去。 王泰望了杨亮一眼,忽然把心一横,跟在裴士林身后快步出了小屋。 知府品味着这小屋中的气氛,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凭脚力,真能逃过江门刺客的追击吗?”他轻声道。 钦差沉默着,陈平关也不愿回答,却是杨亮轻声道:“唯尽力而已,看天意如何了。” 知府却低声笑了笑:“各位这计策固然值得一搏,却毕竟还差了一个助力。” 众人望向知府,全然不解。 “暗度陈仓固然是好计策,可别忘了这计策前头,还有一句明修栈道呢。”知府低下头,摘了脑上的乌纱帽,弹了弹那顶戴花翎,道:“这时节了,也该让诸位看看我的韬略如何了。” 第四十九话 败(二) 日落了,天光犹在。 西边天空上,残留着黄昏最后的余霞。 武昌城西,汉阳门前,许多人马埋伏在暗处,默默盯着那平静的府衙大门。 忽然,一个人影从府衙中缓缓走出。暗处弓弩齐举,对准了他。 走出的这人影,身穿着知府的官服。知府手里握着一支杀威棒,将棒子往地上一戳,对着府衙外这看似无人的街道,厉声喝道:“武昌府知府在此,谁敢放肆!” 满街的刺客伏兵,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也无人回答他。 知府怒目圆睁,对着街道高声喊道:“这满地的镖箭都是谁扔的!府衙外的路障都是谁放的!敢在堂堂府衙门口闹事,眼里还有朝堂王法吗?速速退出此路,放开汉阳门,本官可既往不咎。若不听从,本官定抓你们治罪!” 那暗处的伏兵,竟纷纷笑出了声。这瘦猴身材的知府,握着根比他身板还细短的杀威棒,竟还装出一副威风样子,好像这武昌城里的江湖人有谁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胆色似的。 一个刺客缓缓取出一枚镖,瞄准了那叫嚣着的知府,低声对周遭伙伴道:“看我戏弄他一个。” 飞镖出手,电光火石般打在了那知府的官帽上,半分插进了帽檐里。那知府背这暗镖吓了一跳,仓皇地倒在地上,张牙舞爪半晌,却因腿软爬不起身子来。他那滑稽的模样,惹得一条官道的伏兵都窃笑起来。 知府惊慌地喘了许久,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笑声,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杀威棒。他支起身子,向前迈出几步,走到府衙外,对着空旷的官道喝道:“本府乃朝廷命官,四品大员!本府之命,便是朝廷之命,天子之命!你们这帮草寇刁民,竟敢对本府不敬,是要谋反吗!”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支镖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正砸在他身前的碎石地上,崩起几粒石子打得他脚腕一阵生疼。他急忙惊恐地跳起步子,脚下又是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笨手笨脚地向后翻了半个跟头。 这条官道上,传出了一阵哄笑。那笑声是如此放肆,好像这整座武昌城都没把这知府当回事。 “老头,躲进府衙去吧,再跌两下要摔坏身子啦!” “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人物啊?无非是那身官服好看罢了!” “别出来丢人了,这里没人有闲杀你!” 冷嘲热讽借着哄笑之势,从四面八方袭来,似一股龙卷,将那知府绕在了中心。 知府心里冷笑了一声——还以为是那江姑娘嘴巴厉害,现在看来,原是江湖人的嘴都厉害。 他用杀威棒支着身子,又努力地战了起来。身边随即掠过两支镖箭。这一次,他没有闪躲——不是他不怕了,而是他摔疼了腰背,动不开了。镖箭掠过时,他只是耸起肩膀,缩着脑袋,像是个受了过错的孩子被长辈责骂。这缩头乌龟的样子,又惹得那官道上一片大笑。 知府平稳着自己的气息,静静听着这阵哄闹。 “我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人从来没把我这个知府放在眼里。”知府忽然喊道,“我知道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杀了我,论杀人技法我岂是你们的对手。我怕过你们,求过你们,忍过你们。只要武昌城能太平,我甘心把武昌城让给你们……” 知府的眼中,忽然冒出一股杀气:“可你们,太得寸进尺了!” 知府这一声低吼,有着他从未有过的气魄。那气魄,竟把官道上的伏兵震慑,让那哄笑声消散了下去。 知府指着满地的镖箭,对着四方吼道:“你们看看,你们把这武昌城搞成了什么样子!路你们敢堵,城你们敢封,堂堂府衙面前,你们竟敢伏兵放箭!我许你们带刀佩剑,许你们立派习武,把这城许给你们作江湖地,你们却把这里变作兵马道,修罗场,你们配得上这武昌城吗!” 说着,知府把手中杀威棒往地上一敲,挺起了胸膛,高声喊道:“既然如此,我以武昌城知府之名,收回这江城!从今日起,武昌城是朝廷地,不是江湖地!擅放弓弩者,持兵械斗者,私封官道者,一律以重罪论处,抓到府衙受审!你们若不速速退下,今日我便拿你们治罪!” “老头,你凭什么拿我们?凭你那棒子?”官道暗处又发出一片哄笑。 随着这阵哄笑,一时间乱镖齐放,在知府身边撞得叮当响。知府却只是持着杀威棒立在官道中央,纹丝不动,如雕塑一般。 “我乃朝廷命官!身穿四品官服,头着顶戴花翎!你们若敢伤我,便是谋反暴乱,斩首诛族!”他面对着镖箭雨,平生第一次觉得这武人的兵器也不过如此,正眼看过去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是武昌府知府,武昌百姓是我管的百姓,武昌府衙是我的衙门,武昌城是我的城!” “保护知府大人!”从官道外,传来了数声厉喝。 知府心惊,朝那喊声望去,却见到是那些被他打发走的衙役兵丁,穿着布衣便服,举着锄头犁耙,喊杀着向武昌府衙前跑来。他们竟不畏惧那一阵镖箭雨,围到了知府身前,向知府喊道:“大人,我们救驾来迟,请大人责罚!” “你们……”知府却一时语塞,“胡闹!我要你们回家休息半月,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因武昌城是我们的城!” “因武昌衙门是我们的衙门!” “因大人是我们的大人!” 一众衙役兵丁,在知府面前摆开了松散的阵势,把手中凌乱的“兵器”指向四面八方。这一队杂牌人马站定,却让那镖箭雨骤然停了下来。官道上的伏兵望着这群人,心有顾忌,竟不敢动作了。 “叔,咱们今天是不是得死在这儿?”官道中央,一个本该今日守城门的小兵对身边的老兵问道。 那老兵掂了掂手里的锄头,苦笑道:“死就死吧。当初在城东门让江门的人打了一顿,老子早就等着机会想打回去了。今日趁着弟兄们都在,大伙壮壮胆,死也要打几个人出口气再死。” 那小兵也把心一横,低声道:“好,就打这拨泼皮——把我们赶出汉阳门,害我没等到喜欢的姑娘!” 第四十九话 败(三) 武昌府衙大门前喧闹起来时,府衙北面也起了一阵骚动。 一乘轿子忽然从府衙后的小巷中蹿了出来,横冲直撞,把沿途路人惊得四散奔逃。 “前面的,闪开!”抬轿的莽汉高声呵斥着,脚下如野火一般奔掠。那轿子后头,却是一个独臂的年轻人,把一只袖子系在杆上,跟着那莽汉的步子,让这乘轿子如飞一般向城北武胜门驰去。 府衙北面的伏兵猛然看见这轿子,吃了一惊,正要举起弓弩,却忽然见到一个身影不知何时落到了他们身前。弩箭射到那人影身上,却伤不到他分毫,反被他刀光一闪,弓弩落地,溅下数滩血迹。另一队伏兵急忙要跑向南边通报敌情,却被一柄势大力沉的钢刀破风袭来,拦腰砍过,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断作了两截。 有远处伏兵急忙搭弓张弩,向那轿子射去。弩箭却只是插在了轿子外沿木板上,打不到轿中的人。他们又改向抬轿人放箭,那两个抬轿人却不是等闲辈,耳边听得风响,便侧身低首,把弩箭支支躲过。那些伏兵再要搭箭,却已被两个提刀的身影突袭而来,猝不及防,眨眼便丢了性命。 “大人,城北的路果然没被封住!”王泰在轿子前喊道,“前边就快到千总府了,天黑之前便能出城!” 武昌城这么大,刺客不可能封住所有城门。果如杨亮猜想的那样,刺客的主力全都在汉阳门外,城北官道上走的,都是赶在关城门前出入的百姓,不是伏兵刺客。 “能回家了!”杨亮在心底默念着,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痛楚和疲惫。 路上行人被这行路蛮横的轿子和不知何处飞来的几支弩箭惊扰,四散奔逃,发出了阵阵喧哗。有几个奔逃的人往南跑到了府衙外的路障边,惹起了守在那里的伏兵注意。 一个戴着铁指环的魁梧男人从小巷中走出,拦住了一个惊慌的路人,低声问道:“前边出什么事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老爷家仆,像是要赶着出城,抬着轿子在街上乱闯。” “轿子?”男人微微皱眉,“什么样的轿子?” “是顶小破轿子……”路人答道,“抬轿子的一个是个壮汉,另一个是个独臂的年轻人。噢,他们背后好像都背着把刀!” 路人话还没说完,那男人突然面色焦急地箭步向城北冲了出去。 他眼角瞥见,府衙后门外的小巷暗处,躺着许多尸首,血迹斑驳。 “糟了,大意了!”他在心底骂了一句,手中摸出了几粒霹雳珠,奋力向周遭最高的屋顶上扔去。 霹雳珠在屋顶上炸开,一声巨响伴着一片烟尘腾到了半空。 城西,武昌府衙前,官道上的人马和暗处的伏兵都听到了一声炸响。他们向东北方望去,见一座楼上绕开了几缕白烟。 随着那声乍响,暗处的伏兵忽然涌了出来,气势汹汹,如洪水一般。每一个伏兵眼中都冒着杀气,那些穿黑衣的刺客更是如野兽一般。但这些伏兵到了官道中央的衙役兵丁面前,却竟不正眼看他们一眼,只管继续向前冲杀过去。一只只猛兽就这么从手足无措的知府人马身边擦过,众人只觉得那些兵马每一脚在自己身边踩下都是一次死生,刚才的喊话的气势荡然无存,只举着那些锄犁不敢动弹。 知府被这气势惊呆了,脚本能地往后一撤,却踩到了地上的一支镖上,险些让他滑了一跤。这一晃,却把知府从痴傻中惊醒。 这些伏兵的目标,不是他这个知府——也就是说,林大人那边快到城门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支镖,手里不觉握紧了杀威棒。 “众将士!”他忽然高声喝道,“杀敌!” 知府这一声,才让众人想起,他们今日来,本就是不怕死的! “江门刺客,吃老子一耙!”随着一个守城老兵的大喝,众人散开了阵型,疯了一般闭着眼向那潮水般的伏兵杀去。 府衙外,乱作了一团。 武昌城北,钦差的轿子已跑到了凤凰山下。 在小巷中厮杀的陈平关和裴士林听到府衙方向传来一片响动,急忙登上屋顶房檐,向远处张望过去。 他们看到,滚滚人浪从西南边奔袭过来,气势惊人。 陈平关把刀一横,对着隔了一条官道的裴士林喊道:“四弟,你去前边冲阵,我来抵挡追兵!” “敌方人多势众,大哥你一人如何抵挡?” “能挡多久,就挡多久。”陈平关忽然笑着,向裴士林抱了一拳,道,“若我今日死在武昌城,来世还与你们做兄弟!” 裴士林心中一紧,却无暇多言,只向陈平关也抱了一拳,喊道:“大哥,保重!” 他脚下步法一动,眨眼便向凤凰山飞驰而去。陈平关探出关山刀,望着那滚滚伏兵,冷冷笑了笑。 “大人,今日的陈平关,终于知道这刀是为了何事而练了。” 他大喝一声,腾空而起,从屋顶上如雄鹰般跃下。大道上,一个向北飞驰而去的黑衣人听到了陈平关的吼声,抬头只见那高大的身躯在黄昏残霞下,如修罗恶鬼一般。 黑衣人急忙向后跃出身形,陈平关的刀从他身前擦过,砸在碎石路上,炸开了一片石子。 陈平关稳稳站住,抬眼向那黑衣人看去,见黑衣人没有半点慌张,只在他身前摆开了起手式,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探到身前。探在身前的那只手,食指和拇指上各戴着一只铁指环。 陈平关看到那指环,忽然狂笑了两声,高声问道:“来者,莫非就是江门门主江南鹤?” 那黑衣人的眉间微微一皱:“你认识我?” “久闻大名。”陈平关豪迈地笑道,“我有个结义妹妹,想要你性命。我做大哥的,当替她取来。” 他直起身子,挺着胸膛,侧对向江南鹤,一手把那柄关山刀扛到肩上,另一手探到身前,对江南鹤动了动指头,道了一声“来”。 第四十九话 败(四) 凤凰山下,裴士林快步在屋顶间跃过。他远远望见武胜门前,出城的百姓络绎不绝,却不见守城兵将和伏兵刺客的身影,只看到城门大开。 他扭头回去,看到王泰和裴士林抬着轿子,大步流星往武胜门冲杀过去。四周已没有伏兵箭弩袭来,只有被轿子冲散的路人躲闪奔逃,却恰好成了绝妙的掩护。身后官道上的追兵,被陈平关挡在路中央,拖慢了些许速度,眼看是无法在轿子出城前追上来了。 武昌城的困局,就要被他们兄弟攻破了! “二哥三哥,加把劲!”裴士林高声喊道,“我们就要赢了!” “好!”王泰亢奋地答道,“三弟,跟上步子!” “明白!”杨亮咬着牙,血色冲顶,怒目圆睁。 正在这时,裴士林望见另一侧的楼宇间,一个黑衣刺客也如裴士林一般在房梁屋檐上跃动,甚至步法比裴士林更快。他斜刺里朝武胜门冲去,看来是瞄准了要在武胜门前拦住轿子。 看来,又是那个叫秦狼的刺客!裴士林冷笑一声,脚下步子一急,抢先一步落到武胜门前,把出城百姓惊得四散开去。 “无关人等让开,此地危险。”裴士林挺起关山刀,面对着那奔袭而来的黑衣刺客,面色严峻。 那柄关山刀寒光凛凛,远处的黑衣人和官道上的轿子都气势汹汹向武胜门袭来,更远处又见一片烟尘滚滚,像是千军万马杀向城北。城门口的百姓四散溃逃,直把这一座城门让给了两路人马。 秦狼近了武胜门,却见这里早有一个持刀小将在候着他。秦狼也不答话,只管摸出几支镖箭便向那刀客打去。 刀客却只横刀护住面门,镖箭打在刀身和刀客胸前,都迸出几丝火星,却未伤到那刀客。 秦狼一惊,这才想起这小将的面容,他早已见过——是三日前那个身穿银丝甲的刀客。 “秦狼,恭候多时了。”刀客冷笑着,忽如一阵雷霆,向秦狼杀去。关山刀破风而出,直刺向秦狼的咽喉。秦狼急忙招架,他的刀却砍不穿那刀客的银丝软甲,脚步又被对手死死缠住,眼望着大道上的轿子直直向城门驰去,却近不得分毫。 另一头,江南鹤远远望见轿子到了武胜门前,心中焦急,身子却被陈平关的刀拦住。若论单打独斗,江南鹤自信远胜过陈平关,可偏偏这陈平关不与自己决胜负,只守不攻,刀不离身三寸远,让江南鹤一双铁指无用武之地。若想越过去,陈平关偏又步步挡在江南鹤身前,让他不能放开脚步去追那轿子。江南鹤越是心急想胜,招法就越是凌乱,越是不能取胜,一时间竟与陈平关战成了难分难解之势。 陈平关靠着关山刀坚实,挡下了江南鹤几招攻势,却已是竭尽全力,喘息难平了。他在心中暗叹,天下原来还有如此高手,若非敌我两立,倒真想与这个江南鹤交个朋友。 他能感觉到,江南鹤的招法越来越激进,他的抵挡也越来越吃力,嘴角不知何时已涌出了几丝血迹。但他却笑了——他知道,这意味身后的轿子已经近了武胜门了。 “大人,我们要出城啦!”王泰兴奋地喊道。 钦差在轿中听着,手里摸出了王令旗牌:“若有守城兵将拦路,喊我一声。” “大人,这城门口没有守城兵将!” 话音刚落,轿子已驰进了城楼下,眨眼间便要穿城门而出。 “没有守城兵将?”钦差皱起了眉,“若无守城兵将,夜里是谁去关城门?” 王泰一愣,钦差一惊! “糟了!”钦差在轿中喊道,“王泰,当心伏兵!” 王泰的步子刚踏出武胜门,便看到城楼外两侧各伏下了一队黑衣人。这些黑衣人半蹲成两列,手中抬起长杆的洋枪,静静瞄向了那顶轿子。 王泰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 “保护大人!”他大喝一声,两手脱开轿杆,抽出背上关山刀,跳到了轿子左侧,面对着十几支幽深的枪口,将手中钢刀轮转起来。 轿子前端一沉,磕在地上,让轿子后的杨亮撞跌了一跤。他的袖子绑在了轿子上,脱不开身,眼看着两侧的黑衣人,却无计可施。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他身边掠过,站到了轿子右侧,展开双臂挡在了黑衣人身前。杨亮看到,那是裴士林。他的外衣已被砍得稀烂,却露出了外衣下明亮的银丝软甲,在晚霞下闪着异色。 忽然间,武昌城北武胜门外,响起了一串霹雳雷鸣,震耳欲聋,声闻半座武昌城。 陈平关被这串雷鸣一惊,正要回身去看,却不防被江南鹤一招铁指环重重打在了胸口上,喷出一口鲜血,跌出了三五丈远。 他忍着胸口的剧痛,努力从地上爬起身子,向武胜门外望去。 他看见,轿子戳在地上,左右各有一个人站立护卫着。左边的是王泰,右边的是裴士林。轿子后的杨亮爬起身,正尽力把轿子从城外的沙土地里拔出来。 “保护大人!”陈平关强支起身子,也不去管追兵,只顾向武胜门踉跄地跑去,口里如疯了般喊着,“保护大人!” 跑得近了,他却慢下了步子,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武胜门外。 王泰手中的关山刀,被弹丸打得变了形状,成了一柄烂铁。他的口中,涌出了一团血,呛得那满身弹孔的身子一阵抽搐。这团血似乎带走了他身上最后的力气,身体随着这一阵抽搐软了下去,撞倒在了地上。那柄钢刀,落在了身边的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裴士林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血从那千年不破的银丝软甲里滚滚流了出来。河东裴氏上千年的辉煌,都化在了他这一身血里,散在了武昌城外。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随后僵硬在了昏暗的天色下,随着渐渐无力的身子,倒在了沙土间。 杨亮歇斯底里地哭喊着,陈平关却呆立在城门前,听不清杨亮喊的是什么。 他只感到一股如堕深渊般的绝望。 第四十九话 败(五) 武昌城的天色,终于暗了。 武胜门外,随着天色昏暗,也陷入了一片死寂。 两排洋枪,静静对着城外的轿子。轿子左右,倒着两个刀客,淌下两潭血池。 杨亮力竭,瘫坐在轿子边,轻声抽泣着。他的身后,陈平关跪在地上,把关山刀插在身边支着,沉重地喘息着,伴着双肩抽搐的起伏。 江南鹤和秦狼站到了陈平关身后,官道上追来的伏兵也赶到了城门前,架起弓弩,对着陈平关的背影围成了一个半弧。 江南鹤缓缓迈步,朝着轿子走去。经过陈平关身边时,陈平关怒目一睁,把关山刀骤然抽出地面,扭身朝江南鹤腰间砍去。 江南鹤却只是冷冷伸出一只手,用两只铁指环扣住了陈平关的刀。陈平关竭尽全力的刀势,在江南鹤的指间竟顷刻化为了无形。 陈平关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望向江南鹤。江南鹤的眼神平静却幽深,似鬼魅一般。 “你毕竟累了。”江南鹤冷冷地说着,手腕一抖,一股强劲的力道顺着关山刀袭去,震得陈平关虎口一疼。钢刀竟脱手而出,被江南鹤远远甩开,砸落在举着弓弩的刺客伏兵面前,刃面上留下了两处凹印。 刀脱手的一瞬,陈平关的目光涣散了。他看到江南鹤的手缓缓向他伸来,脑中却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甚至放弃了伸手去挡。 但江南鹤只是轻轻拍了拍陈平关的肩。 “你们打得很好,不辱关中刀客的名声。”他轻声说道。 陈平关面容呆滞,许久不能动弹,像是被江南鹤摄走了魂魄。 江南鹤缓缓走过陈平关,又走过杨亮,最终走到了轿子前,轻轻卷起了轿帘。轿中,一个老者端坐着,高傲地抬起头,望向身前的刺客。 江南鹤轻轻低首,恭敬地向老者行了一礼道:“林大人,十多年不见了。” “江门主……”林大人缓缓答道,“别来无恙。” 江南鹤转过身,看了看武昌城北边绵延的江堤,轻声叹道:“当年大人来江门求人手修江堤的事,还恍如昨日呢。大人你看,那一段便是江门刺客助力修的江堤,十多年过去了,不曾有过一丝裂纹。” “当年还多谢江门主深明大义,慨然相助。” “是林大人厉害。”江南鹤笑道,“历任湖广总督,能让江门和千总府合力为他效劳的,只有林大人一人而已。大人离任之后,又去广东做下虎门销烟的壮迹,名扬天下,无愧当世豪杰之名。那时候,江南鹤便觉得,曾为林大人效力,是此生的荣幸。” “惭愧,心有余而力不足,罪臣而已。” 听到这里,江南鹤却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若有机会,江南鹤真想再为林大人效力一次。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南鹤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牺牲了太多,想回头,已不可能了。” 说着,他转回身子,看向了林大人。一双铁指探到身前,瞄住了林大人的太阳穴。 “大人,请莫怪我。”他轻声说道。 正当他腰间蓄力,一只铁指环就要借力打出时,他听到了一阵疾风向他袭来! 这阵风,强劲至极,纵是他江南鹤,竟也不敢伸手去接!他脚下发力,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扭过身形,见是一柄浑重的长刀卷着一股旋风飞来,重重地砸在了轿子前,把那轿杆打成了碎渣! 江南鹤惊出一身冷汗,再向前看去,却见在城门外一侧列好了队形的洋枪刺客忽然乱做了一团,鲜血从那队形中溅出,如深夜里绽开了一片绚烂的烟火。 洋枪刺客的惨叫声忽然惊醒了杨亮和陈平关,他们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个血染的人影,从队列中杀出,面色狰狞犹如罗刹恶鬼一般。人影手中的单刀上下翻飞,所过之处血溅四方,眨眼间竟把一队人马砍翻在地。 那人影,杨亮和陈平关都认得。 “江姑娘!”他们在心底惊呼道。 江月容破了这列洋枪刺客,怒目望向身前的黑衣人,咆哮道:“江南鹤,纳命来!” 她脚下用力,身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冲杀上前,顺手取过了插在轿子前的戚家长刀,身子一扭,把那长刀向江南鹤头顶砸去。 江南鹤望见,江月容这长刀的握法十分古怪——她握的是刀身,只留下刀尖一掌长的距离探在前边,却把修长的刀面连着刀柄护在自己的小臂一侧。此刻她却不是用那一掌刀刃向江南鹤打去,反而扭着身子甩开小臂,把那刀柄砸向对手。 这不是刀法!这般招法唤醒了江南鹤心底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回忆——这是赵贞元的铁拐! 江南鹤的铁指扣,对刀剑一类开刃的兵器是个克星,因凡兵器开刃,力必聚在刃上,刃后的刀身却是弱点。铁指扣,不是用两只手指去与对手斗力,而是避开刀刃,扣住刀身,避实击虚,让那力道被铁指环化解于无形。但这招法,对那些势大力沉的重兵器却没有施展的余地,因重兵器若蓄足了力道打来,这兵器便周身都是千钧力,没有虚处可趁。江南鹤当年打赵贞元吃力,便是因为赵贞元的铁拐舞起来,力道绵延不绝,碰着就伤,更不可能用二指去扣。 江月容把赵贞元的招式藏在了这刀法中,正破了江南鹤的绝技! 江月容这一刀,江南鹤不敢接,只好再避开。江月容却寸步不让,左手长刀右手短刀轮番袭来,不留半点喘息之机。城门内外的弓弩洋枪,眼见着二人贴得太近,怕误伤了江南鹤,都只费力瞄着,却不敢放出一枪一箭。 陈平关听到身后的刺客迈开了步子,要向江月容冲过去,忽然大喝一声,跳起身形,向杨亮伸手喊了一声“刀来”! 杨亮如梦乍醒,从裴士林的尸体旁拾起关山刀,往陈平关手中扔去。 陈平关握住钢刀,扭过身形,刀借腰力,猛地向身后横扫过去。眨眼间,只见一片血浆飞洒,几声惨叫响起。 “三弟!”陈平关站住身形,望着身前茫茫的人影,高声喊道,“保护大人!” 第四十九话 败(六) 疾风骤起,如雨般的镖箭滚滚向陈平关打去。 陈平关怒喝一声,手中关山刀轮转如飞,惊起火星无数,在夜色中如开出了一树金光花蕾。 杨亮望着陈平关的背影被那闪动的火星照亮出一片轮廓,眼中渐渐恢复了神采。他站起身子,解开了绑在轿杆上的袖口,踉跄地走到了轿子前边。 他看到轿子里的林大人笔直地坐着,用一身凛然正气努力藏着心底的绝望,却藏不住眼中的隐隐泪光。 “大人,路上要颠簸些,坐稳了!”他轻声说着,放下了轿前的卷帘。 “辛苦了。”林大人缓缓答道。 杨亮转过身,听着身侧江月容的喊杀和身后陈平关的怒喝,猛地把脑后的辫子甩到脖子上缠住两圈,只留下辫梢一截,咬在嘴里。右臂的袖子被他系在了轿子杆上,打成死结。他对着身前,睁起怒目,咬着辫子发出一声嘶吼,如猛兽咆啸山林。 轿子深深嵌在沙土里,此刻竟被杨亮独臂的力道拖动,隐隐动了起来。 刺客伏兵的几支镖箭穿过了陈平关的刀盾,打在了轿子上,发出几声闷响,让陈平关心头一惊。他的双手已经麻木,转刀的速度渐渐慢了,镖箭雨却越打越密,越打越急。 “三弟,快走!”他失声大喊道。 杨亮挺着胸口,涨红了脸,喉中发出骇人的嘶吼,衣衫将他的肩头勒出了道道血痕。 轿子发出痛苦的吱呀声,一点点从沙土中爬了出来。 城门外的另一队洋枪刺客急忙布开队形,把枪口对准了杨亮。枪还没发出,一柄长刀就向队列中袭来,惊起一片惨叫。 江月容打散刺客队列,将十余杆洋枪支支砸断,重新摆开起手式,对向了江南鹤。 江南鹤定住身形,冷冷地望着江月容。 “我小看你了。”江南鹤低声道,“想不到,你已经学会了用人做饵。用这些人的命,来换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你不觉问心有愧么?” “还是这么满嘴道理……”江月容冷笑道,“江南鹤,你看清楚了,我这招叫做点灯透敌,你教我的!” 那四个刀客,一个钦差,就像是一盏夜色下的明灯。有他们在,才能照得出世间这些暗影,让江月容看清自己要杀的人在哪里。 镖箭打在陈平关的刀刃上,火光如繁星般华丽。 杨亮的嘶吼回响在武胜门,气魄似长江般恢弘。 轿子终于被杨亮从沙土中拖出,忽然似脱缰的野马一般奔驰起来。杨亮拖着轿子,转向往城西奔驰而去。 陈平关听得背后动静,脸上露出了笑意。 “三弟,大人就拜托你了!” 他忽然停下了手中转刀,如疯了一般向身前的刺客伏兵冲杀过去。关山刀起落处,狂风卷起,逼退了人影无数。 一如在关中的荒原上,千钧帐下,群寇寨前,关山刀开山劈石,陈平关一夫当关。那股豪气,许多年不曾有过了。 “来呀!”陈平关歇斯底里地喊道,“在下渭南陈平关,今日在此镇守武昌武胜门,谁想闯门,过来与我厮杀!” 那些人影却没有动静,只呆呆地望着他。 “陈平关……”是那黑衣头领的声音,“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如何厮杀?” 陈平关一惊,低头向自己身上看去,却见身上不知何时已插满了箭弩,遍体鳞伤。手中刀转得慢了却原来并不是因为双手麻木,而是双臂上已血流如注,只是他的亢奋让他没能察觉到痛楚。 这亢奋逝去的一瞬,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脱乏力,几乎站立不住,只靠着双腿的僵直托住了身形。 “刀客,够了。你已尽力了。”黑衣头领缓缓抬起了一只手,陈平关知道,这是要下令追杀了。他想要挥动手中的关山刀,双臂却已经不听使唤,抬不起来了。 城门外,江南鹤灵巧地躲避着江月容一招招竭尽全力的甩刀。他毫发无损,不见喘息,江月容却已隐隐有了力竭之势。 “你空有赵贞元的招法,却没有他的体力和劲道。”江南鹤冷冷道,“你伤不到我,那两个刀客也救不了林大人。你的所为,根本不知所谓。” 江月容喘息着,只把长刀对着江南鹤,眼神迷茫。 “那刀客现在危险了,你救不救?”江南鹤的铁指缓缓探到了身前,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你这招,究竟是用人做饵,还是点灯透敌?” 江月容听到城门里,江南虎高声喊了一句“杀”。 她冷冷撇了看了江南鹤一眼,心中默道:“江南鹤,终有一日,我会等到机会亲手杀了你。” 陈平关眼见着无数人影向武胜门冲来。他举着关山刀,发出了一声怒吼。 “大哥!”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江月容的声音,“去帮三哥,这里有我!” 一只手揪住了陈平关的衣领,忽然将他向后一甩。陈平关向后倒去,只隐约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仰起头,看见杨亮独臂拖着轿子,艰难地在沙土地上跑着。 他的左右,王泰和裴士林的尸体静静躺在血泊中,脸上还残留着怒视的表情。 “四妹,拜托了!”陈平关努力地挣扎起身子,向杨亮跑去。 江南鹤默默看着陈平关脱身而走,却没有追击上去。他低下头,望着自己那一双铁指环在夜色中闪着异色。 陈平关抬起了轿子,脚下助力,与杨亮一起让这破轿再次飞驰了起来。 “三弟,久等了!”他高声喊道,“去城西码头!” “是,大哥!”杨亮高声答道。 轿中人却从这两声中,听出二人都已筋疲力尽。 “陈平关,你没事吧?” 陈平关的每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了一滩血迹。 “大人平安,陈平关就没事!”他高声答道。 “我一个罪臣,值得你们这样豁出性命吗?” “大人说笑了。”陈平关笑道,“还记得四年前大人与我有过什么约定吗?” 轿中人心惊。 “不求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但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林大人轻声答道,“只要这条命还在,纵要逆天而行,绝不后退半步。这些话,我都没忘。” 长江滚滚,怒涛咆哮,淹没了林大人说话的声音,只衬出一顶轿子在夜色中飞驰。 第五十话 道别(上) “船……”杨亮嘶哑着嗓音喊道,“大人,码头有船!真的有船!” 他远远地望见,入夜的码头上孤零零地停着一艘高大的两层楼船,随着江波起伏着。 江船的二层窗前,一个中年人也远远望着沿城北奔驰而来的轿子,轻轻皱了皱眉。 他唤来一个下人,吩咐道:“林大人来了,去接接他。” 下人得了命令,点了盏灯,快步跑下了楼船,站到码头上,等着那轿子过来。轿子跑得近了,借着灯火,那下人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看到,轿子前边的轿夫是个独臂人,断臂的袖子紧紧系死在轿杆上。他的衣服早被扯烂,散作了条条丝线,深深嵌进了那独臂人的血肉里。再看那轿子后的轿夫,身上插满了箭弩,血流了一身,如尸骸一般,只剩下细若游丝的几口气息支撑着一条性命。 “是……是林大人吗?”下人惊慌地问道。 “是!”杨亮欣喜地答道,“我家大人就在轿子里,快带我们上船!” “你们……不能上船!” “什么?” “我只奉命接林大人一人,轿夫不能上船!” “混账!”杨亮怒喝道,“你知道我们是如何跑到这里的吗!” 下人被杨亮恶鬼般的面容惊吓,向后跌倒,把手里灯火打落在了地上。 灯火灭时,楼船上忽然探出了人影无数,手中拿着什么物件瞄住了轿子。听声音,杨亮心中便是一惊——那些人影手上拿的,是弓弩! “三弟!”轿子后,传来了陈平关的吼声,“不要冲动……” 杨亮望着那一船的弓弩手,咬着牙,忍住了言语。 陈平关跪倒在轿子后,勉强靠轿杆支着身子,向楼船高声喊道:“船里的侠士,是来搭救我家大人的吗?若是友非敌,请收了兵器,见面说话!” 过了许久,楼船上探出一个人影,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那人影的方向,传来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老师,这一路辛苦了。” 杨亮和陈平关看到,满船的弓弩,并没有撤去。 轿子里,沉默了许久,终于传出了林大人的声音。 “伯涵,真是你么?” “学生曾伯涵,请老师上楼船一叙。” “伯涵,我这两个轿夫受了重伤,能救救他们么?” “老师……”那中年人冷冷地答道,“只要上船,学生定保老师周全。但学生这条船上,却容不下这两个轿夫。” “为何?” “老师,你知道学生的脾气。”那中年人冷冷道,“学生谨慎,对不相识的人是信不过的,更绝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 “信不过?”杨亮盛怒起来,“我们兄弟为我家大人死的死,伤的伤,今日一战拼尽了全力才走到这里,你竟说我们信不过!” “三弟!冷静!”陈平关的呵斥,打断了杨亮的怒气。 众人在夜色中沉默着。 “船上的侠士!”陈平关忽然高声喊道,“你能保我家大人安全吗?” “我船上有私募府兵三十人,可保林大人安全。” “这些府兵,本领如何?” “是我精心挑选,皆可以一当百。” “你是真心救我家大人么?” “学生对老师之心,天地可鉴!” 陈平关把头无力地靠在轿子的木板上,对轿子中的林大人说道:“大人,去吧。我们兄弟如今,已经保不了大人了。” 轿中的林大人心中一紧,轻声问道:“我若走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留下便好。”陈平关笑了笑道:“打了许久,陈平关确实有些疲惫了。两位兄弟的命留在了武昌城,我也该留下,为他们收尸。” 林大人沉默了。 轿子前的杨亮也轻声道:“大人,去吧,接下来的路有那楼船代步,我们兄弟便送您到这里吧。这一行,辛苦大人了。” 轿中,传出了林大人隐隐的哭声。 “是我害了你们兄弟。” “大人……”陈平关道,“我们兄弟为忠义而死,不辱刀客侠名。” 楼船里的下人卷起了轿帘,搀扶着林大人缓缓走了出来。 林大人回过身,望见那衣衫褴褛的杨亮,遍体鳞伤的陈平关,老泪纵横。 “大人,我们就此别过了。”陈平关向林大人抱了一拳,轻声道,“愿大人莫忘了你我当年的承诺,祝大人前程似锦。”说着,陈平关深深伏到了地上。 杨亮的一只袖子仍紧紧系在轿杆上,他便只用一只左手在胸前抱拳,轻声道了句“大人,一路小心”,便如陈平关一般,也倒身跪拜下去。 林大人叹息一声,站在楼船上,也向二人缓缓跪下,深深伏倒,直把一张泪脸埋在了船板里。 楼船起锚,渐行渐远。 三人相对拜着,直到望不见彼此,也没有起身。 武胜门外,点燃了几支火把。 火光终于照亮了那久久不平的喊杀人影。 大家停下手中兵刃,却发觉原来是草木皆兵,自己人和自己人打了许久。那江月容,却早不知何时脱了身子,借着夜色遁走无踪了。 江南鹤等众人平静下来,才迈着缓缓的步子,皱着眉向城内走去。 “大哥,我们怎么做?”江南虎跑上前来低声问道。 “回府。”江南鹤只冷冷答了句,“别忘了把城门关上。” “关城门?是什么计策?” “没什么计策。”江南鹤缓缓道,“城里该宵禁了。” 夜深时,武昌府衙前终于平静了下来。 知府领着衙役兵丁,疲惫地张望着官道上这一片狼藉。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望向了汉阳门外。 不知林大人顺利逃出去没有。他在心里默念道。 “大人,我们仔细查看过了。”一个老兵缓缓走来向知府报告道,“直到汉阳门前,也没见一个尸体。”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那就是说……”知府苦笑道,“我们打了半天,一个刺客也没打着?” 老兵耸了耸肩,不知如何回答。却是那知府,说完这句,望着这一片夜色,哈哈大笑起来。府衙前这十几个衙役兵丁,听见那知府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不知在笑什么,却越笑越欢,越笑越狂,终至笑得前仰后合,似疯癫了一般。 第五十话 道别(下) 三日后,洞庭湖上,一乘楼船静静起伏在碧波间,享受着一片风清气爽,秋意盎然。 林大人的腿上裹着纱布,坐在楼船窗边,远眺百里伏波,心中感慨,真是一番好景致。 他有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过了这洞庭湖,一路往南出了湖南,便是广西了。”林大人的身边,曾伯涵轻声说着,在林大人的杯中满满斟了一杯酒,“老师这一路辛苦了。” 林大人收回目光,落到那酒杯上。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微微起伏,似他此刻心境一般,看似闲静,实则难平。 “若我没记错,十多年前,你我初遇也是在这洞庭湖上吧?” “还要多谢老师当年的指点。”曾伯涵笑道,“十多年前,学生有幸聆听老师教诲,才醒悟自己人生大志不在江湖。十多年后,老师早已名满天下,学生还能与老师泛舟洞庭湖上,荣幸之至。” 说着,曾伯涵向林大人举起了酒杯,道:“学生敬老师一杯酒,谢老师当年教诲。” 林大人拿起那酒杯,把玩了许久,忽然问道:“伯涵,你的初心,变了吗?” 曾伯涵微微一愣,随即正色道:“学生初心,至死不改。” “说说看,什么初心?” “不救一人,只救天下。” 林大人微微笑了。 “不救一人,只救天下......”他的眼忽然锐利地望向了曾伯涵,“我是一人,还是天下?” 曾伯涵猝然皱起了眉头。 楼船小屋外,三十个兵士握紧了手中兵刃,把这小屋团团围住。 曾伯涵轻轻嘬了一口酒,低声答道:“老师于我,曾是天下。” 一个“曾”字,万千苦涩。 林大人站起身,望向了窗外的百里伏波。一片阳光把他的身子打成了一道黑影,长长拖到楼船小屋的地上。 “是朝廷之命?”他忽然问道。 “朝廷,也是无奈。”曾伯涵轻声答道,“洋人怕您......” “发配边疆,五年不得录用,洋人还不满意吗?” “大人毕竟还活着......”曾伯涵低声道,“皇上是不愿亲手杀老师的,这才......” “这才想借民乱,取我性命?”林大人抢话道,“自我重受征召以来,先调关中,后遣云贵,这次又发往广西,都是民乱频生的地方。朝廷用心,我岂能不知。你们是想借平乱之事让百姓恨我,又借匪寇之手取我性命,你们便来假惺惺悼念几句,手上却不沾一滴血,干净得很。” 曾伯涵冷冷听着,轻声叹了口气道:“只是,连皇上也没有想到,老师把陕西和云贵治理得那么好。满朝文武心里都敬佩,老师是我大清第一名臣。” “不。”林大人苦笑道,“我是大清第一罪臣。我这些年的努力,只是因我与一个人有过约定,要用我余生去偿我的罪。我不肯死,只是因为我的罪,还没有偿清。” 他回想起,当年洋人杀到东南,清军节节败退时,曾写下手谕夸赞他的皇上突然痛斥他为误国庸臣,曾经对他推心置腹的满朝文武竟转而对他口诛笔伐。销烟的英雄一夜之间沦为国之罪人,让他看尽了世态炎凉。 他的生命,本该在那时就结束了。多活了这十年,让他平定了陕西,治理了云贵,他当可问心无愧地说一声“老臣尽力了”。 只可惜,没能赶到广西,去平复那传闻中的“拜上帝会”。但林大人忽然转念想道,也好,自己毕竟已经年迈,就让曾伯涵这代人去解决余下的问题吧。 林大人拾起桌上的酒杯,忽然舒展了眉头,道:“这毒,是涂在了杯里吧。” 曾伯涵心中一震,低下头,不敢答话。 林大人却笑了笑。 “伯涵,我记得你现在的官职是兵部左侍郎?” “老师记得不错。” “我一生辗转全国,做了许多地方的封疆大吏,却从未做过六部高官。你的官运,在我之上。” “老师客气了,学生怎敢与老师相比。” “广西之事,我来不及处置了。”林大人忽然叹息道,“伯涵,你有救世之志,又有统兵之才,广西乱局,就托付给你了。” “学生惶恐,定不负老师所望” 林大人听曾伯涵说完,惨笑了一声。 “想不到,最后杀我的人,竟然是你。” 曾伯涵心惊,抬头看时,却见林大人对着晴空,把杯中毒酒一饮而尽,饮得酣畅淋漓。 “好酒!”林大人有些癫狂地笑道,“不愧是朝廷酒,叫人醉生梦死,欲罢不能。” 曾伯涵沉沉跪倒在地上,伏下身子,把脸深深埋下,无颜与老师相望。 “待我死后,你可散出流言,说我是急病死的。”林大人轻声说道,“大清的未来,还要托付给你,你的名声不要被我坏了。用我的性命,去朝廷交差,你自会受天子重用。” “学生谢过老师。”曾伯涵惶恐道,“先生若还有什么话想托给谁,请告诉学生,学生必为老师传达。” 林大人品味着口中残留的酒香,远望着窗外天地,忽然饶有兴味地笑道:“星斗南。” 曾伯涵困惑不解,林大人却不解释,只是望着窗外,喃喃地念着。 “星斗南,星斗南......” 那天的武昌城东,道成寺中,立起了三块墓碑。裴士林,王泰,陈平关。 独臂的杨亮在三块墓碑前各叩了三个响头,把兄弟四人仅剩的一柄关山刀供在了大殿佛像前。次日,他寻了匹快马,望了一眼那江雾茫茫的武昌城,拨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向西北奔驰而去。 江月容每日在三块墓碑前点燃一盏油灯,让那灯火照着,不教夜虫误落到那墓碑上。早晨时,她便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陪伴着三位长眠的刀客。 汉阳门外,守城兵将重又站到了城门前,气势却比过去要端正了不少。 傍晚,关城门时,一个老兵向新轮值过来的新兵吹嘘,说自己曾打过江门的刺客。新兵都笑他胡诌,那老兵却不依不饶,四处找人求证,非要让新兵信服不可。 城中府衙大堂里,端正地放着一顶官帽,一套官服,一枚官印。 城外羊肠道上,一乘牛车,载着一个老者和他的妻儿,缓缓远离那武昌城而去。 “父亲,我们去哪里?”老者的小儿子童稚地问道。 “我们回老家。”老者笑着答道。 “可是,父亲在当大官,怎么能走?” “你父亲呀,再也不当大官啦。” 说着,老者牵住了妻儿们的手,远远望着那武昌城的城墙,笑容渐渐散作了一片惆怅。 第五十一话 回庙 深秋时,武昌城的天气总是秋高气爽。 秋风拂过武昌城外道成寺的后院,把两株老树的秋叶打落,似飘雪一般。 秋叶落到院里的三座墓碑上,徒增了几分悲凉。 江月容背着孩子,缓步扫着院落中的叶子,不让它们惊扰了三个长眠于此的兄弟。那孩子,伸手抓着空中飘落的片片金黄,轻声笑着。 “飞飞!”孩子口中含混地喊着,“妈妈……飞飞!” 那声音,让江月容心中一软。她停下了清扫,背过手轻轻握住了孩子的胳膊。孩子咯咯地笑着,江月容也孩子似地笑了起来。 这深秋的午后,宁静而祥和。 就在这时,大殿里传出了脚步声。 江月容忽然收住了笑容,冷眼看了过去。 大殿里,一个和尚和一个头陀跪坐到佛前,合起手掌,静默着。和尚竖起耳朵,忽然听到了大殿后有一丝动静。他猛地伸手捂住了头陀的嘴,面色凝重起来。 忽然一阵风响,江月容手里捏着石子,从佛后探出身形。和尚也腾身而起,伸掌向前拍去。二人交面的一瞬间,却都猛地一惊! 和尚急忙收掌,身子动势却太急,向身侧跌了两跌,摔到了地上。江月容也急忙挤出一声娇唤,扮作笨拙模样,撇了石子,跌坐到地上,只暗中护住了身后孩童。 “女施主,怎么是你……”那和尚仓皇问道。 江月容也装出一副惊慌模样喊道:“野雪大师,怎么是你?” 江月容身后的孩子受了惊吓,哭喊起来,打破了二人的尴尬。 原来那野雪和石老三,被江南风赶了出来。野雪还在武昌城中寻那胡老爷,至今也未寻得,故也不想离开武昌城,便索性又回了这破庙来。 “你们怎么会被赶出来?”江月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问道。 野雪还未开口,却是那石老三抢先说道:“姑娘,你知道那疯大夫平日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么?” “疯大夫?”江月容一愣。 野雪也一愣:“怎么,女施主原来不知道那大夫姓什么吗?他姓风,风雨的风。就因为这姓氏,石老三这小子总在背后喊他老疯子。” 江月容抿嘴暗笑——看来江南风为了不惹麻烦,连姓氏都胡诌了。 “这却不知……”她装傻道,“我只知他是大夫,难道不是治病救人的么?” “治病救人?嘿,你可太高看他了。”石老三的脸上露出了一阵坏笑,“正经大夫,谁能住到翠红楼后头。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偷偷跑出去卖药给翠红楼的老鸨!” “卖药有什么错么?翠红楼的女子也会生病,病了自然也要买药不是?” “病?”石老三嘿嘿笑了两声,道,“你是姑娘家,见识不多,不怪你。那疯大夫卖给翠红楼的哪是什么正经药,那是毒药!” “毒药?” “剧毒的药!吃了他那药,女人就怀不上孩子了,就是怀上了也要死在肚子里!他哪是什么正经大夫,他就是个给妓院卖堕胎药的!” 江月容却在心中暗笑——石老三哪里知道,江南风用毒的功夫曾是江门第一。对江南风来说,调配些堕胎的小毒方根本是信手拈来,不费力气。只可惜,那一身调配毒物的绝技,却用在了这些地方。 江月容还没说话,却是野雪照着石老三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险些把石老三拍得背过气去。 “你这损嘴!”野雪骂道,“人家风大夫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又养了我们半个多月,他爱做什么营生那也是他的事,轮得到你这小贼多嘴么?” 野雪说着,又揪起了石老三的耳朵,向江月容诉苦道:“本来我们在风大夫家住得好好的,偏这石老三发觉了那风大夫的营生,便去拿这事消遣风大夫,净胡诌些恶心的玩笑,惹得人家风大夫大怒,把我们给赶了出来。” 野雪揪着石老三数落,石老三一边喊痛一边求饶,这景象却让江月容捂着嘴笑出了声。 “野雪大师,身子好了么?” 野雪被江月容这么一问,忽然松开了石老三,轻轻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苦笑道:“伤已不碍事了,只是今后再也不想碰那洋枪了。” “那……大师今后有什么打算?” 野雪捏了捏袖口里那锭银子,缓缓答道:“我想继续寻那胡老爷。” “别找了!”石老三嫌弃道,“你准是记错了,这武昌城里根本没有这么个胡老爷!” “这半个月,我还偏把这事给想通了!”野雪却笑道,“我知道胡老爷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石老三问道。 “你想啊,胡老爷是做生意的,又是刚发家的财主。生意人,最要紧的就是四处行走,寻买卖做。那胡老爷刚挣了银两,必定是想着不能坐吃山空,这才去别处行船经商去了!” “那岂不是找不着那胡老爷了?”石老三笑道,“他要去别处做生意,那你上哪里寻他去?” “这便是我想明白的地方。”野雪得意地笑了笑,“他家在武昌,不论做多久的生意,总得回家吧。我就在武昌城等他,每日都去寻他,我就不信一年半载还寻不到他!” “大师……”江月容吃了一惊道,“这……一年半载,都要住在这庙里吗?” “女施主不必担心,我都想清楚了。”野雪胸有成竹道,“女施主还睡你的禅房,我和石老三就去仓库里搭两个床铺。我们在风大夫家睡地板都习惯了,不必担心。若过些日子这寺庙的住持大师云游回来了,我们便拜那主持为师,也在这庙里修行便是了。若他迟迟不归,我们便正好做女施主的护卫了。毕竟这寺庙里,总还得有个和尚不是?” 看野雪那一副不由江月容质疑的神色,教江月容是又好气又好笑。 “住下却是住得下,只是这饭食可如何是好?我们母子尚且要靠庙里的存粮勉强度日,哪里有余粮供二位师傅用?” “这事,我想得最清楚了!”野雪一拍大腿,高兴地道,“女施主放心,我们这次留下,不吃女施主的米,还给女施主送铜钱来!” 江月容茫然不解:“大师,钱从何来?” 野雪得意地笑道:“我野雪,明日便去码头寻个班子做伙计!” 第五十二话 旧案(上) 次日的码头上,众伙计和商户都对着一个大和尚,看傻了眼。 那和尚的力气着实吓人,三五个大箱子挟在腋下,竟似毫不费力似地行走如飞。寻常码头班子要四五个人跑七八趟来回才能运上船的货物,这大和尚搭配一个瘦头陀,竟然四趟就搬完了。 倒是那和尚同来的头陀,却全然不像是码头伙计的模样,生得骨瘦如柴,尖嘴猴腮,大箱子搬一个都吃力,只能提些小物件,来回几趟竟也累了个气喘吁吁。 那商户掌柜见这和尚运货办得利索,人手费用又少,喜上眉梢,一开心便给他多算了半份工钱。 “这师傅,以前没在码头上见过你,这是第一趟出活吗?”掌柜搓着手问道。 那和尚憨憨地笑了笑:“是,今后就在这码头上跑活了,还请大老板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那掌柜乐不可支,“师傅报个姓名,哪家工头,今后再有出货进货,我们直接找你家便好。” “在下俗姓郑,法号野雪,没拜哪个工头管,我自己便是工头。先谢大老板赏识了,今后还请大老板照顾!”和尚说着,又抓过身旁的头陀,笑道,“这是我徒弟,石老三。他是我帮手,您下次要是没找着我,找他也一样!” 石老三从野雪手下挣脱,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委屈道——你自己要来跑苦力,怎么非要把我也拉着,我石老三要挣银子还用得着卖力气? 掌柜奉承了野雪一阵,便指着码头前不远处的一个店面道:“师傅你可记着,那李家铺子就是我家店面,我是掌柜。今后忙活完了,可去我家店里歇歇脚,我为师傅打两碗水喝。” 野雪嘿嘿笑道:“我知道你家,早些时候我也去过。” “今后可常去坐坐!” “一定一定!” 二人寒暄几句,掌柜招呼伙计开了船,自己便回了店面去。野雪在码头边寻了个石墩坐下,翻开袖口数着铜钱,只觉这钱币摸起来比那银子还要舒服。 “那掌柜的,也是个好人啊。”他由衷地叹道。 石老三却在一旁揉着脚不屑暗骂——这没见过世面的大和尚。 附近工棚的一个大工头,远远看着野雪坐在浮桥上数铜钱,厌烦地朝江里吐了口痰。这大和尚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一点规矩也不懂,竟跑到这武昌城的码头来抢生意做。他纠结了码头上几个大工头聚在一起,商量了一阵,凑了几十个伙计,扛着些大锤木桩,气势汹汹朝野雪走去。 石老三早远望见那气势,心里一慌,习惯似地便往野雪身后躲,小声道:“大和尚,你不知又闯什么祸事了。” 野雪被石老三一吓,急忙收了铜钱,望向那几十个盯着他来的恶人。他看了看众人手上那些个“兵器”,认真数了数,没见洋枪,心中便忽然有了底气,伸手将石老三拦在了身后。 “那和尚!”领头的工头对着野雪一声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拜的是哪家码头,报上名来!” 野雪却冷冷一笑,道:“小僧初来乍到,却不知这拜码头是去哪里拜。” “你懂不懂规矩?没拜过码头,也敢在这地段抢生意?”说着,那工头抖了抖手上的大锤,狠狠瞪了野雪一眼。 野雪笑着,从袖中取出了几枚铜钱,伸到身前道:“规矩,我自然懂得的。我们师徒来贵宝地,不是为了抢生意,只是谋个活路。这里几个铜钱,可拿去给你家兄弟喝喝茶,大家相安无事,莫要伤了和气。” 那工头看着这可怜兮兮的几个铜钱,脸色铁青:“和尚,你当我们是叫花子么?” “这位施主,我们师徒刚到贵地,才做了一单生意,这几个铜钱于我们已是大数目了。你可先收下这些,大家交个朋友,今后自然好说话。但你若一定要为难我们师徒……”野雪说着,伸出一只铁巴掌,运足力气往身前的石墩上猛拍了一掌,随后淡然站起身子,继续说道,“小僧自幼习得一身武艺,也正好缺个朋友练练手。” 那工头和众伙计低头一看,只见那石墩受了这和尚雷霆一击,竟裂开了些纹理。那纹理在石墩面上飞速散开,没多久竟把一块石墩切成了几个碎块,散落到地上,像是这大石头褪下了一层皮似的。 几十个伙计望着那碎石渣子,瞪大了眼睛,张着大嘴发不出声来。 野雪哼笑一声,又翻出那几个铜钱,探到身前,问道:“朋友,这几个铜钱,你收下么?” “收……收什么钱啊……”工头忽然笑道,“大家都是在码头上混口饭吃,谁也不容易。这样吧,大师就算是拜过我们码头了,我罩着你!今后若有人敢找你们麻烦,就报我名字,我叫……” “这位大哥通情达理,小僧谢过了。”野雪粗暴地打断了那工头的话,懒得听他名姓,手上收了铜板,向那工头抱了抱拳道,“今后大家各讨生路,客气些便好。” “一定,一定……”工头急忙应了两声,放下大锤,打发伙计们便要离去。 野雪正要回头数钱,忽然想起了什么,唤住那工头道:“大哥留步!” 工头被野雪一喝,两腿一软,险些跪坐到地上去。 “大师,有什么指教?” “指教却不敢,只是看你们人多,正好有件事找大伙打听一下。” “大师请讲,知无不言。” 石老三急忙在野雪身后拉他的衣服,小声道:“别问胡老爷的事了,人家肯定不知道。” 野雪却不理会,只是拱手道:“今年早些时候,听说码头上出了一场凶案,死了一工棚的伙计,大伙可知道这事吗?” 石老三听野雪这话,急忙在背后戳他道:“大和尚,你别找事,问这个做什么?” 那工头和几十个伙计互相望了望,阴沉着脸答道:“这事,码头上所有伙计都知道,却不太敢说起这事,怕晦气。” 野雪不顾是老三的阻拦,又再摸出那几个铜钱,笑道:“若现在不忙,我们可寻个地方喝点茶水,烦您给我讲讲这其中来去。” 第五十二话 旧案(下) 正午未至,码头上的人们都还在忙碌着,茶棚里便没什么人。 进茶棚时,石老三在后头拉着野雪的衣服,小声问道:“大和尚,你又闹什么鬼事?” “别闹!”野雪拽过自己的衣服,小声答道,“我来查案。” “查案?”石老三听得一脸错愕,“你个破和尚,你查什么案?” “你若怕事,别跟过来就是了。”野雪只是冷冷说着,石老三却只好撇撇嘴,暗暗叫苦——要不是跟着这和尚能有吃有睡,他早就把这和尚偷个干净跑路了。 茶棚的一角,野雪和那工头并排坐下,石老三却在不远处寻了个清凉位置躺下,没过多久便呼呼大睡了起来。 工头等店小二上完了茶水,才终于压低声音向野雪问道:“大师,你是从哪里得知了这凶案之事的?” “半个多月前,我来码头寻人,碰上个伙计说给我听的。说是那工棚里的工头伙计几十号人物,一夜之间全死了。这事传闻甚多,有说是恶鬼干的,也有说是……” “大师,我为你好,听我一声劝,这事可别到处打听了。”工头轻声打断了野雪的话头,道,“你也是碰上我心好,若碰上个心眼坏的,大师这么随口一问,你这条命可就交待出去了。” 野雪却是一愣:“怎么,有人能为这事要我的命吗?” “大师,你可知道武昌城里现如今最厉害的,是什么人物?” “最厉害的,自然是官府。” “官府?差得远了!大师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官府让人给封了路,连知府都差点让人给杀了?” “听说了这事,却不知道确切。只知道那封路的,好像是个一伙叫江门的……” 工头急忙示意野雪莫出声,有些惊慌地向四周张望了一阵。茶棚里没什么人,只有店小二在远处招呼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他们隔得远,应当是没听见野雪刚才那句话。 “大师,那名字可不能随便喊的。”工头小声道,“那伙人可是黑道刺客,专干杀人的勾当。连官府都能说堵就堵,堵了三天,把知府给吓得辞官跑了!要是以前,武昌城里还有个千总府,能制一制他们。如今,千总府也没了,听说是被一个黑衣刺客给攻破了,叫江月容……” “江月容!”野雪忽然喊道,“这名字我知道!他也是江门的人么?” “大师!你可小点声!”工头急忙又拉过野雪的衣袖,慌张道。 店小二和那少年,被野雪这动静吓了一跳,朝他们二人瞥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野雪看那二人没有动静,便忽然揪过工头的衣领,低声道:“我们先不提那江月容的事,他目无王法四处行凶,我迟早也要去捉他。现在你先给我讲讲那凶案的事。” 听到野雪说要捉江月容,工头吃了一惊。他眼珠一转,看这大和尚五大三粗,又有那般本事傍身,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和尚看来不是个做苦力的,八成是什么朝廷密探,像前朝六扇门之类的秘密衙门,用这苦力的营生做个掩护,实则是专门派到武昌城来治那江门的。这么一想,工头便觉得这所有事都清楚了,心底暗暗庆幸刚才还好没跟这和尚动粗,否则挨打不说,怕是回头还得吃几顿牢饭呢。 “大师,这事你问我,可就问对人了。”工头忽然正色道,“那工棚里被杀的工头,与我是旧相识!我大概能猜出那天夜里,是谁犯下了这凶案。” “快细说说看!” “那凶案前,死去的那工头曾跟我说,他棚里有个哑巴伙计,擅自联系了外人,像是要逃出去。” “逃?”野雪愣了愣,“那是个工棚,又不是监牢,逃什么?” 工头一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改口道:“也不是逃,大概是打算卷了财物,借外人助力偷东西出去。” “工棚里出了内贼?” “那工头发现了这事,一生气,打了那哑巴一顿,这可就闯下大祸了。那哑巴想必是受了这委屈,心里不痛快,便不知从哪里寻了把刀,趁夜把这一工棚的人全给杀了。” 野雪听完,盛怒之下猛拍了一下茶桌,跳起身来,大喝一声:“岂有此理!” 这一巴掌,可把店小二给心疼坏了,急忙跑来拱手道:“二位大爷,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跟我说,可别砸了我家桌椅!” 工头急忙赔罪,尽力按下了野雪的身子。野雪却还是义愤难平,低声问道:“你可知道,那哑巴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现在何处?” “这便是我先前不愿跟大师说起这事的缘由。”工头小声道,“寻常哑巴,纵是扔给他一把刀,能杀得了一工棚的人么?这哑巴,来历可不简单,听说是那江门的人!” 说到“江门”二字时,工头特意把嘴凑到了野雪耳边,声音细若蚊鸣,却仍把野雪听得愤恨恼火。 “又是这帮恶人!” “我听说,那哑巴是三年前进的那工棚。那伙刺客,恰恰是三年前曾消失过一阵,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了。那凶案,是今年刚入秋的时候。工棚里找出来好些尸体,却唯独不见那哑巴。没过多久,就听说那些黑衣刺客又回武昌城来了,还听说那伙人里有个哑巴刺客特别厉害,叫秦狼!” “这么说,江门是前不久才刚回的武昌城?” “是啊,一回来就闹得腥风血雨。先是听说他们把城外一个村子给屠灭了,又听说他们派那江月容破了千总府,前些日子还堵了三天府衙。再这么放任下去,可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乱子呢。大师,我知道你不是平凡人物,我也不打听你真身如何。可我们这些武昌城百姓的日子过得可是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刺客给杀了。您可得为我们做主,管管这帮黑道啊……” 野雪却是一愣。 “这是自然。城里太平,百姓安乐,那才好嘛。”他嘴上虽随口应付着,心里却嘀咕——这工头是把我当成什么人物了,怎么说话这么邪气? 第五十三话 少年(上) 正午时,茶棚里的人多了起来。店小二忙得晕头转向,那远处喝茶的十三四岁少年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工头识趣地闭了嘴,向野雪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话说多了,容易出事。何况,中午了,他的工棚也得开工干活了。 野雪也收拾了茶碗,向小二付了茶钱,把石老三从地上揪了起来。 “你这小贼,倒是自在。”野雪低声骂道。 石老三却伸着懒腰抱怨道:“本来也不是我要跟你出来的。你挣你的铜钱,我回破庙睡觉去,不是挺好嘛。” “你这般心性,我能留你在庙里欺负那女施主?” 石老三却在心底暗骂: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从来是她欺负我! “大和尚捕快,这案查得怎么样了?”他忽然嘲讽道。 野雪却皱了皱眉,道:“有了头绪,也知道是谁犯了凶案,却还得等等,多打探打探。” “怎么,这次不是冲进人家府里,一巴掌拍个你死我活了?” “你当我是莽夫么?”野雪低声斥道,“江湖人做事,不能全凭武力,得用脑子。何况,那工头不像是个什么正经人,我不能单听他那般话。” 野雪看着那工头越走越远,沉吟许久。 那工头的身形,渐渐变得慌张了起来。刚才与那和尚聊得兴起,无意间说了不少江门的坏话,这时候回想起来,他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茶棚周遭虽没什么人,却毕竟不是什么秘密的地方,若他的话被哪个江门的眼线听了去,搞不好性命就要丢在这几句话里了。 他沿路上紧张地四处张望,只觉得路上行人个个看着可疑,便只好提心吊胆地加快了步子。 “你,站住!”工头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工头一惊,急忙向后看去,却见是茶棚里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跟了出来,正挺直了身子望着他。 那少年,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衣袖裤腿都短了些,露出了半截胳膊半截腿。他头上戴着一顶帆布帽子,盖住了大半张脸,却露出一双锐气的眼睛和经了许多风霜的脸颊。最惹工头注意的,是那少年背后被了一根长杆子,杆顶用粗布带套住,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工头愣了愣,朝四周张望半晌,不知这少年喊的是谁,直到少年向他快步跑来。 “小孩,你作甚?” “刚才你和那和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少年挺直了腰板,高声喊道。 工头心里一紧,慌张了片刻。可他仔细瞧瞧,却见这少年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胸口高,身板比起那些长年在码头上奔波的伙计也算不上多么健壮。真打起来,这么个小孩当不致让那工头放在眼里。 何况,工头听说,江门刺客是不能对外人露相的。若真是刺客要来取命,背后捅一刀便是了,何苦喊住他呢? 想到这里,工头心中忽然有了底气,便高声答道:“你这小孩,偷听大人说话还这么理直气壮?你想怎的?” 那少年却不退缩,进了一步道:“你刚才跟那和尚说的事,再原原本本给我说一遍!” 工头又是一愣,困惑不解,道:“小孩,你想听故事,回去找你家爹妈讲给你听,别跑来消遣我。” 少年皱了皱眉,瞪了工头一眼,取下了背后背着的那根长杆,把长竿上的布套撩起一半,露出了一片闪着寒光的刃面。 “我是侠客。”那少年对工头低声说道,“告诉我那凶案来龙去脉,再告诉我江门在什么地方,我去取那秦狼的性命,替你家弟兄报仇!” 工头听完,是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小孩子,拿了根晾衣杆子,上面绑了把菜刀似的玩意,就敢出来自称是侠客了?要是真把这小子送到江门去,他被打死倒是小事,连累到这工头被江门盯上,那岂不是自寻死路了。 工头在心里琢磨了片刻,忽然计上心头。 “小孩,你真要去杀秦狼?” “你可别看不起我,我是个侠客!”说着,少年又撩了撩那杆兵器。 工头心里一乐,脸上却装出一副委屈模样道:“小孩,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你放心,我岂能害你!” 工头往码头外不远处的一排小楼指了指,道:“你看那边,有家烟馆。有个脖子上挂十字形吊坠的男人,每天中午都去那烟管里抽大烟,抽到下午便会出来。他是秦狼的死党,定知道秦狼在哪里。你去抓住那烟鬼,就能问出秦狼下落。” 工头这话虽是胡诌,那戴十字吊坠的烟鬼却是个真人。 那人是码头上的一个恶霸,自诩是这些工棚的管事,仗着自己手下人多势大,每天找这些工头收安身钱。哪家要是不给,那烟鬼就指挥手下去给那家工棚捣乱,让伙计接不到生意。码头上的工头对这恶霸是敢怒不敢言,虽背后都骂他,却也没什么办法能治他。 这恶霸能有这般势力,却并不是凭着家大业大,而是白手起家一步步打起来的。他自小没了父母,一个人跑到码头上谋生,全凭着一股蛮力和不要命的拼劲闯出了名堂,纠了一批手下成了一霸。也曾有别的工头对这恶霸不满,却打不过那恶霸,不得已忍了这口气。 工头想着,既然这小孩想找人打架,江门固然惹不起,可骗这小孩去打那烟鬼恶霸还是不成问题的。若小孩打赢了,那恶霸被揍一顿,工头心里也出气。若小孩打输了,那恶霸顶多也把这罪责怪到小孩身上,当他是个傻孩子,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那少年对着烟馆张望了许久,握紧了手中长杆子,对工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寻他。” 他提了长杆,掏出一支空心芦苇杆叼在嘴里,用牙咬了咬,眼一横,便气势汹汹朝那烟馆走去。 工头心里窃笑,正准备寻个好地方看看热闹,却见那少年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走了回来。 “你可记住我的名姓,我叫聂士成。”少年低声对工头说道,“等我杀了秦狼,你要帮我把这名声传出去,知道么?” 工头心里冷笑,嘴上却应道:“一定,一定!” 第五十三话 少年(下) 武昌城外码头的烟馆,烟缭雾绕,不见光亮,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烟馆深处的一个包厢里,走出来一位迈着飘渺步子的男人。他蓄着一撮干练的短须,脸上密布了许多伤痕,眼神里带着天然的凶恶。最骇人的,是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十字形的吊坠。那吊坠上刻着一个面目狰狞、蓬发长须的胡人,似受着苦刑一般。 这男人转着手中的烟杆,晃悠着身子,缓缓向烟馆门口走去。这烟馆的老板看见了,急忙取了早就备好的一个酒葫芦,快步朝那男人跑去。 “龚爷,今儿这烟,可还满意?”老板谄媚地问道。 那男人瞥了老板一眼,咂了几声嘴巴,伸过手去取自己挂在门边的外衣,淡淡道了声“还成”。 见这位“龚爷”没露出满意的神色,老板有些焦急,匆忙把手里的酒塞过去道:“龚爷,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孝敬您的。” 龚爷披了外衣,提溜起那酒葫芦,掂了掂重量,终于笑了笑道:“行,分量不错。下次少收你家二两银子,就当烟钱了。” 老板听了,终于安下心来,千恩万谢。龚爷却不理会,只管晃晃悠悠推门走了出去。 烟馆门外,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龚爷走出来,他们便急忙迎上去。 “龚爷,今天抽得如何?” 龚爷深深吸了口气,皱了皱眉道:“不得劲。明天再来试试,要是还不得劲,就多收他家七八两银子。” 说着,这龚爷领着那几个壮汉,一手转着烟管,一手甩着酒壶,正要大摇大摆地朝码头走去,前边却忽然跳出一个少年的身影,挡在了路中央。 龚爷停下步子,眉头微微一皱,低着眼瞪了那少年一阵,嘴里发出了一声不悦的哼鸣。 那少年穿着一身打满补丁又不合身的衣裳,手脚都露了半截在袖子裤腿外,偏偏脑袋上顶了一个宽大的帆布帽子,挡住了大半张脸,只探出嘴里叼着的一根长杆芦苇。 “那烟鬼,我问你。”少年以高傲的语气问道,“秦狼在哪里,说!” 龚爷的烟劲还未消,怒气被这烟劲一晃,却化作了一阵癫狂的笑声散了出来。 “小娃娃,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家爹妈,去别处寻吧。” 龚爷这一笑,带着身后几个壮汉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他们不以为意,抬起步子便要绕过这小鬼。 少年哼了一声,忽然从后背上取出一根长杆,把杆头上裹着的布袋扯下,露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刃。 那刀光,止住了龚爷的笑声。 “烟鬼,我知道你与秦狼相识。”少年把那细杆大刀举到身前,冷冷问道,“你若说出他的所在,我便不为难你。你若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龚爷晃了晃身子,冷笑道,“小子,你能怎么不客气?” “你看我手上这杆长刀,不怕么!” “长刀?我看你这不过是根晾衣服的木杆子,绑了把菜刀罢了吧。” 龚爷说罢,不止身后几个跟班,连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 那少年低着头,恶狠狠咬了咬牙,道:“好,你这不识相的贼人,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娘传我的刀法!” 少年脚底忽然向前一踩,一支长杆大刀从身前划过,照着龚爷的右臂平削过去。 龚爷望着那长刀袭来,却不见丝毫惊慌,只淡淡举起了右手的烟管,看准兵刃来路,稳稳磕在了那长刀的刀刃与木杆相接的地方。 一声闷响,少年用尽了全力的一击,竟被那龚爷用一支烟管稳稳接下。长杆刀被两股力道所迫,弯成了一道弧,带着微微的颤抖。少年咬着牙撑住身形,忍着虎口的生疼,恶狠狠地盯着龚爷。龚爷却似毫不费力一般,只微微探着右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年。 “怎么,这点本事,就叫做不客气了?” 少年见这一击碰不到那恶人,心中气势猛然泄了一半,嘴上却不肯认输,只喝斥道:“奸贼!你还没见到我刀法精妙的地方呢!” 龚爷不屑地哂笑一声,忽然向前飞出一脚,正踢在那少年的小腹上。少年吃了这力道,眼前一黑,只觉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人还未落地,一腔胃液却忽然从胸口里翻涌上来,惹得他干呕了几声。 可待他落地时,却没撞在沙土地上,而是忽然悬在了空中。 少年一愣,急忙向身后看去,却见是茶棚里遇见过的那个胖大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接住了他的身子。 “这位朋友,过分了吧。”和尚对龚爷高声喊道,“这孩子才多大年纪,你怎么用这么大力踢他?” 龚爷望着那和尚,却冷笑一声道:“这孩子拿刀砍我,我却不能踢他两脚吗?” “以你的功夫,他的刀能砍得到你么?” “这便是了,大家各凭功夫,谁功夫强便不受欺负,谁功夫弱就活该挨打。” “若是这般道理,不如小僧也来领教一下阁下的功夫,如何?” 那和尚说完,少年却挣脱了和尚的巨掌,愤愤喊道:“和尚,你不要管闲事!这恶人是个高手,你不是他对手。我的事自不牵连你,你可先走,我挡住这恶人。” 那和尚却哈哈大笑,道:“小施主,有些骨气。只是这恶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个杂兵罢了。” 龚爷闻言,眉头忽紧,低声道:“和尚,你这是来讨打的?” 野雪把少年往自己身后一拨,卷起了袖口,冷笑道:“我就是看你打小孩,心里不痛快,特来打你的。” “好和尚,找打!”龚爷一怒,脚底猛踩出十分力道,把手中烟枪挥舞到半空,径直往那和尚脸上砸去。 和尚却不慌张,只等那烟枪近了,忽然身形一动,人影便如凭空消失般不见了。 龚爷大吃一惊,万想不到这胖大和尚竟能有如此灵活的身形。他正要转头去寻和尚的身影,却忽然觉得后背上砸下一股千斤力,如把一座大山的重量缩成方圆寸地,猛压到了他身上一般。 他顿觉眼前一晃,整个人堕入了虚无中。等他再睁开眼时,却见这码头前已到了黄昏时分。再向身边看去,却只见自己带来的那几个壮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每人的后背上都留了一个五指掌印。 “出什么事了?”龚爷一阵激灵,烟劲消散尽了,脑中却是一片混沌,“我怎么趴在地上?” 第五十四话 拜师(上) 黄昏时,江月容在佛前点烛时,听到远远传来了野雪和石老三吵闹的声音,由远及近到了道成寺前。她苦笑了声,抱起了在地上玩耍的孩子,走出庙外张望过去。 她望见,野雪扛着两大袋米面,却不费力气似地健步如飞,让江月容也在心底暗暗称奇。 见江月容走出了庙,野雪忙摆脱了在耳边唠叨不止的石老三,冲着江月容喊道:“女施主,我们回来了!今天挣得不少铜钱,特意给施主带了些米面回来!” 江月容答了个礼,轻声问道:“二位师傅,这一路上在争吵些什么吗?” “这大和尚,不长记性!”石老三愤愤道,“路上看见俩人打架,他偏要去管闲事。还记得这武昌城是个什么地方么,上次差点丢了性命,这次又去招惹那些一看便不好惹的家伙。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他打小孩,就是不对!” “那没准是爹打儿子呢?” 说着,这二人又争吵起来。大概也是石老三看野雪两手都扛着重物,拍不出巴掌来,才有这般底气吧。江月容无奈地笑了笑,正要转身回庙里准备饭食,眼角却瞥见野雪身后不远处,有个少年躲在树后,探出一个脑袋,盯着野雪看着。 野雪忙着和石老三斗嘴,却没注意自己被人跟踪了么?江月容想起之前夜庙的险局,心中隐隐不安,便蹲下身子,借放下怀中孩子玩耍的掩护,从地上寻了一粒石子捏住。她看野雪和石老三没注意时,手腕一抖,将石子如电光火石般掷出,啪一声打在了野雪身后的树干上,发出一声脆响。 树后的少年不知是什么打了过来,只看见树干上炸起了一层干枯的树皮,吃了一惊,不觉发出了半声惊叫,脚底一滑,跌了一屁股沙土。 野雪和石老三被那少年的叫声一吓,止住争吵,猛向身后看去,却见是那个码头上挨了打的少年,背着长杆刀,戴着帆布帽,一路跟着野雪来到了武昌城外道成寺。 “你看看你,把麻烦事招惹来了吧!”石老三愤愤地瞪了野雪一眼。 野雪哼了一声,把两肩上的米面放到地上,发出两声闷响。他走到那少年身前,把一只大巴掌伸了过去。 少年的脸上藏不住惊慌,却咬着牙,战战兢兢地抬手抓住了野雪的巴掌。野雪一用力,那少年像是飞了起来一般,骤然腾空而起,跨了几步才落到地上站稳。 “小孩,你跟着我们做什么?”野雪低声问道。 少年挺着胸膛,高声答道:“和尚,今日在码头上,谢你出手相助!走江湖的,要恩怨分明。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一声,我帮你办了,当作是还你一份恩情!” 这少年的身子还不到野雪的胸口高,一脸的稚气,说起话来却是口气大得惊人。 野雪望着这少年,笑了笑,只是答道:“小孩,天晚了,回家去吧。” 说罢,野雪便要转身去取地上的米面,少年却露出一脸焦急。 “等会!”他失声喊道,“我知道你要去杀秦狼,我可助你!” 这话,却让一旁的江月容心中一惊。 野雪狐疑地看了眼那少年,低声答道:“小孩,我是和尚,和尚是不杀人的。” “你与那工头在茶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可助你……” “小孩,别闹!”野雪有些不悦地喝道,“我今天助你,只是看不惯那泼皮打孩子。但你当街拿刀砍人,本来也是错的。若你那一刀砍伤了人,我今天打的可就是你了。年纪轻轻就喊打喊杀,哪里来的这一身躁气。你记着,这世道是有王法的,我们习武之人可以出手教训那些恶霸,但人该不该杀,是官府说了算的。且不说我还不知那秦狼是不是凶恶之徒,纵他真是恶贯满盈,我也只是去打他一顿,绑了他去见官。我不杀人,只打那些乱杀人的恶徒,明白了吗?” 野雪这一阵喝斥,让那少年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野雪见这孩子老实了,便甩了甩袖子,去探地上的米面。他这手还没碰到那布袋子,少年忽然噙着泪喊道:“和尚,我没爹没娘,无家可归,你……你收徒弟吗?” 野雪一惊,心中随之一喜,紧接着又是一愣,却不知该答什么话,只睁大了眼睛,憨憨地点了点头,喉中挤出了半声“嗯”…… 少年猛地往地上一跪,高声喊道:“师父!今日我见识了你的武艺,心悦诚服。我想做侠客,你能把你的功夫教我吗?” 野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那少年探出半步,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轻声问道:“你要拜师?” “愿尽得师父真传,将来行走江湖,锄强扶弱,为师父扬名!”说完,少年竟自顾自地叩起头来。 野雪忽然哈哈大笑,急忙迎上前去,嘴里连珠般喊着:“徒儿快起来,快起来……” 一边的石老三绝望地捂住了脸——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疯子看傻子,还看对眼了…… 野雪拉起少年,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又看了看少年的身形,虽不甚满意,却也觉得能凑合。毕竟年轻,练上两三年,总要长起来的。 野雪转过身,拉着少年走到石老三面前,道:“石老三,你记着,这孩子今后就是你师弟了,你可得好好照顾他!” 石老三嫌弃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小声问道:“会念经么?” “不识字!”少年挺胸答道。 “要你小子有什么用……”石老三背过身去,露出一脸愁容。 野雪拍拍少年的肩膀,道:“对了,孩子,你师父我法号野雪,你这师兄唤作石老三,你呢,叫什么名字?” 少年口中一顿,思索片刻,高声答道:“我叫木小二!” 石老三一愣,本想骂这小骗子占他便宜,但仔细一想,自己这石老三的名字原本也是胡诌的,便忍住了。 “好,木小二!”野雪倒是丝毫不怀疑,“先把米面送进庙里去,吃过饭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练功!” “不,师父,今晚吃完饭就练!”木小二说着,快步跑去提着那两袋米面,便往庙里拖过去,不给野雪留一点劝说的时间。 野雪欣慰地看着那少年,戳了戳身边的石老三,长叹道:“你若有他一半懂事,我可能省多少心啊。” “大和尚,你的命都是我救的!”石老三愤愤喊了一声,踩着重重地步子往庙里去了。 第五十四话 拜师(下) 吃过饭时,天还没黑下去。一点残霞辉映着半边夜色,几颗星辰露出了少许身形。 道成寺里,野雪收拾了碗筷,欣喜地看了看自己新收的这徒弟,得意地笑着。他见徒儿打了个饱嗝,便知道是有力气了,直抓起那细弱的肩膀道:“徒儿,走!去院子里,师父给你演练几手!” 这师徒兴致勃勃出了大殿,石老三却从嘴里哼出一声,只背过身去,继续扒着碗里的稀粥。江月容给怀中孩子擦了擦嘴,装作随意地轻声向石老三打听道:“我听你们先前言语间,提到一个叫秦狼的人,他是谁?” 石老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又是这大和尚要管的闲事。” “不知是个什么闲事?” “说是个凶案,许久之前的事情了。”石老三嚼着嘴里的酱菜,缓缓道,“这大和尚听说码头上有个工棚,一棚的伙计一夜之间全死了。说是个刺客杀的,名字叫秦狼。” 江月容心中暗暗一紧,嘴上却只是随口道:“这事,与那胡老爷有什么关系么?” “丁点关系都没有!”石老三诉苦道,“我一路上都要这和尚少管闲事,偏不听我的,说什么这武昌城太没法度了,他要治一治这地方,先从这凶案办起。他是个和尚,又不是什么提督知府,这地方乱不乱跟他有个什么关系……” 江月容只是陪笑,等石老三抱怨累了才缓缓道:“那孩子又是什么来路?” “是路上碰见的。”石老三摇头叹道,“这孩子可能耐呢,他拿那杆刀当街砍人,却没曾想对手更是个恶人,反把这孩子给打了。” “这么说来,是这孩子不对?” “话是这么说,可打这孩子的家伙,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长得就凶神恶煞的,脸上还有好几道疤。最骇人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吊坠,吊坠上还刻了个胡人模样的男人,被钉在那吊坠上,像受着酷刑似的。”说着,石老三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月容一愣,听这石老三的描述似乎让她想起了些什么,但那念头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无踪了。 “这孩子肯定有问题!”石老三冷眼望着那少年,低声道,“木小二这个名字,一准是胡诌的。” 破庙前的大院里,野雪捏了捏那少年木小二的肩膀,皱着眉头道:“徒儿,你这身子不行,得多吃肉。” 木小二一愣,望着野雪道:“师父,你是和尚,怎么教人吃肉?” 野雪一惊,急忙背过手去,干笑几声,脑子里胡乱编造道:“有道是,没有一生下来就是和尚的娃,再厉害的和尚也是从俗人过来的。你师父我这一身功夫,都是出家前练的,那可是吃肉吃出来的。你要尽得为师的真传,就得多吃肉!” “师父,庙里有肉吃么?” 野雪又是一紧,却只管大摇大摆地答道:“肉,自然是买来的,庙里怎么存得。这肉钱,师父带你一起去挣。明日起,你跟师父一起去码头,搬运些货物,挣几个铜钱,就有肉吃了!” “师父,你是要带我去做苦力?” “这怎么能叫做苦力呢!”野雪急了,抓耳挠腮道,“这是修炼,师父看你生得瘦弱,要你多历练历练。” 木小二眼看天色要黑了,皱了皱眉,对着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的和尚喊道:“师父,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先教我几招厉害的吧。” 野雪借着这话的力道,也急忙改口道:“好……好徒儿,说得对。师父这一身绝技,今日就先露一两手给你开开眼!” 野雪四处一张望,见院外不远处有一株三五人合围粗细的老树。他心中暗喜,默念着今日定要露一手绝技先镇住这徒儿。 “好徒儿,你看好了!”野雪走到那老树旁,伸出一只铁巴掌,运足丹田气,忽然大喝一声,朝那老树猛拍过去。只听得一声巨响,连天地都为之一震。 还在大殿里吃着饭的江月容和石老三都被这声响惊着,急忙向院外望去,却见那老树上残留的半树秋叶熟果,如雨一般砸下,噼啪打在了野雪的光头上,惹得这和尚一阵慌乱。 石老三哈哈大笑,还不忘在笑声中夹了句“该”! 江月容虽也笑着,却远远望见那老树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五指掌印,心中一阵惊骇。因她记得,江门里也有一株粗壮的老树,江南鹤从小便在那里练功。老树上密布着无数掌痕指印,是江南鹤许多年前留下的。其中有些掌痕,拍得很深,据说是江南鹤功力大成,怕再练下去会把那老树打断,遂不再用那树干练功了。江门的后辈子弟,有无数人也对那老树拍掌,却再没有一人能把掌印打进如江南鹤那么深的地方。 但刚才野雪那一掌,江月容看得分明,比江门那株老树上最深的掌印还要再深三分! 天下间竟有如此奇人,难怪这野雪和尚敢立下“治一治武昌城”的豪言。 但这庙里庙外,看出野雪这一掌厉害处的,却只有江月容一人。院子里的木小二,只呆呆望着这和尚师父被树上的果子砸得狼狈,紧紧皱起了眉头。 野雪仓皇整了整衣物,道:“徒儿,从今天起,你每天对着这老树拍一百掌。等你能在这树上留下掌印的时候,师父便教你别的招法。” “师父,我不学这个。” 野雪一愣:“不学?” “每天拍树算什么本事,我是来学厉害功夫的!”木小二喊道。 “你先学会这个,师父自然教你上乘功夫。” “若是这样,我就不学了!” 木小二这话说完,野雪却慌了:“别呀,好徒儿,你想学什么,说出来,师父教你便是了。” 木小二寻思了片刻,解下自己的那杆长刀,递给野雪道:“你会刀法吗?” 野雪心里一凉,嘴上却强说道:“我还道你要说出什么厉害功夫,原来就是刀法呀。刀法谁不会……” “师父,耍两招让徒儿开开眼吧!” “这……徒儿,今日天黑了,先休息吧。师父明日再教你,学功夫可切莫急于求成……”说着,野雪逃一般躲到庙里去了。 第五十五话 救恶(上) 深夜时,武昌城外码头,有几道黑影掠过。 码头南边,有一座临江的小宅,那是龚爷的住处。 龚爷的房里,亮着灯火。房中有两个人,一个是龚爷,另一个是个从广西赶来的信使。 龚爷看着手里的信,微微皱起了眉头。 “天王,真的准备动手了?”他对信使轻声问道。 “怎么,怕了?”那信使嘴角微微上扬,有些戏谑地看着龚爷道,“入会的时候,你可是对天王立过誓的。现在该兑现这誓言了,你要怂?” “对天王立的誓,我怎么会怂!”龚爷低声喝道,“只是,我怕已被人盯上了,不好脱身……” “怎么说?” “今天下午,有人寻由头堵我。”龚爷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后颈,还隐隐留着余痛,“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要拿大刀砍我。还有一个厉害的和尚,把我打晕在地。这两个人也不知什么来头,受谁指使,若是官府……” “官府?”信使笑了笑,道,“若我消息无误,武昌城的官府,刚被江门刺客堵了三天,连知府都被吓跑了。如今天底下,除了两广,就属这武昌城最无人管了。” “你不在武昌城,不知武昌城虚实。武昌城这地方,从来都不是靠官府管的……” 信使看着这龚爷优柔寡断的样子,不屑地哂笑了一声,从手里暗暗摸出了一支短镖,握在手里。他准备最后问这龚爷一句,看看他愿不愿为天王出力。若这龚爷难堪大任,信使这支镖就要刺进龚爷的太阳穴,以免他临阵叛敌,害了天王大计。 信使正要问话时,却忽然听到这小宅外有几声脚步。信使的耳朵比那龚爷灵敏许多,龚爷虽未反应,信使却早听出这脚步中,有两个脚力极好的高手在。 看来龚爷确实被人盯上了,但从这夜袭的路数来看,盯上他的不是官府的人,恐怕是因别的事,来取龚爷性命的。 信使在心中寻思片刻,便定下计策——让那些人出手,也看看这龚爷到底心性如何。若龚爷能逃过此劫,那便是他有些本事,信使便再下点力气拉拢他。若逃不过此劫,这龚爷的本领也就不过如此,于天王也没什么用处,正好就借别人的手杀了他。 打定主意,信使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对龚爷道:“今日晚了,龚爷可好好考量一夜,我明日再来。” 说完,这信使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推门而出,骤然隐入门外的黑暗中,寻不到踪迹了。 小宅外,有一个少年,埋伏到了江岸边的乱草丛中。这少年,叼着一根芦苇杆,头戴着一顶帆布帽,手上握着一杆细长的大刀。 那恶霸既然与秦狼相识,今日打架吃了亏,必定会找那秦狼商量报仇!少年心里想着,撑着困意,远远盯着那小宅。 忽然,他望见有一个人影,从小宅外翻了进去。少年看得分明,那是个穿黑衣的蒙面人——少年曾听说,江门的刺客都是穿黑衣的。 这人定是秦狼,不会错了! 少年提起刀,探出身子,快步向那小宅跑去。 他却不知,更远处,还有一双眼睛遥望着他。 小宅里,龚爷送走了信使,吹灭了灯火,却没有半点困意,只躺在床上,取了自己的烟杆,在手里转了许久。 这大烟瘾忽然上来了几分,让他心里有些难受。他握了握脖子上的十字吊坠,只觉吊坠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了些。 就在他终于觉得有些困倦的时候,门外的小院里忽然传来了几声响动,像是谁在拍打院门。 莫不是那信使忘记了什么东西,又折返回来了?龚爷默默长叹一声,懒懒坐起身子,披了件衣服,推开了房间的木门。 他望见,小院门口落了几颗小果子,可他院落里分明没有树木。他心里一惊——那不是敲门声,是有人用果子扔那院门,引他出来! 刺客! 龚爷一惊,急忙向身后跳出。这步子还没腾起,一对双刀已经从房门上翻入屋中,砍到了龚爷的肩上。 两道火星迸出,龚爷被双刀力道所中,跌进了房里。他看到,一个健硕的黑衣人影从房梁上跃下,立在了门外。 “谁!”龚爷惊慌地喊道,“你是谁!” 那黑衣人却不回答,只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又望向了房中手足无措的龚爷。 借着院里透入的月光,龚爷两肩上刀落处,不见半点血光,却闪着星点银光——那是一件软甲! 龚爷睡在屋中时,身上竟还穿着这件软甲! 黑衣人有些气恼地转了转手中刀,一声不吭地杀向屋中。 龚爷急忙爬起身子,在屋中四处张望,却寻不见什么兵器,只把一柄烟杆握在手中。 正当他不知如何应对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喊声:“秦狼,我总算找到你了!” 黑衣人一惊,回过头去,却见是个不认识的少年站在屋外院门前,手里拿着一柄长杆大刀对着他。 少年挺着长刀,喊住那黑衣人,却远远望见黑衣人手里握着两柄寒光凛凛的短刀,心中一紧。但他稳住步子,鼓足了勇气,高声喝道:“我乃宣称聂士成,今日替天行道,特来杀你!秦狼,纳命来!” 少年喊毕,高声叫杀着,挺着长杆刀向屋中冲杀过去。那黑衣人却只是往少年的长杆刀上一拨,便轻松调转了那刀口。少年被黑衣人单手的力道一晃,身子便失了重心,竟跌到了地上。他急忙爬起身子,再要挥舞长刀,却没曾想这屋子狭窄,长刀挥起来便四处磕碰,舞了半晌也没能重新摆开架势。 那黑衣人却早舍了这少年,径直向龚爷走去。龚爷心中恐惧,竟高喊起救命来,反让那门口的少年一愣。 秦狼举起双刀,脚下用力,瞄着龚爷的脖颈,踏步向前冲杀,自信这一击必能制敌。刀向敌前掠去时,小屋的墙壁忽然被一个重物砸穿。 眼见那重物穿墙而过,打向黑衣人而去,黑衣人一惊,忙跳开步子。重物在黑衣人脚底落定,深深扎进了砖石地里,把一片月光打进了幽暗的小屋中。 黑衣人定睛看去,见那地上插着的,是一杆浑重的长刀。他心头一震,向墙外望去。 隔着墙上的大窟窿,众人看到,又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屋外。 “秦狼……”屋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去告诉江南鹤,若要杀这个人,让他亲自来。” 第五十五话 救恶(下) “你们都是谁!”龚爷望着自己屋内屋外这三个人,慌张地喊道,“你们到底谁是来杀我的?谁是来救我的?谁是来打谁的?” 连他在内,黑夜小宅四个人,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他这话来。 屋里一个男刺客,屋外一个女刺客,门口还站着一个小孩,这三个人龚爷都不认识——除了那少年他算是有一面之缘,也是他唯一有自信能敌得过的人。如今他只知道,这男刺客必定是来杀他的,可为何要来杀他,他却毫无头绪。 龚爷面向那男刺客,喝问道:“是不是天王派你来的?不是说好给我一夜考虑么,为何要急着对我下杀手!” “你不必问他,他答不了你。”屋外的女刺客缓缓走入屋中,拔出了地上的长刀,冷冷道,“他是个哑巴。” “那你又是谁!”龚爷把手里烟杆指向女刺客,仓皇道:“你和他穿得一模一样,一上来就砸了我家墙,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 女刺客白了龚爷一眼,道:“我对你死活不感兴趣,但今夜,我倒是来保你性命的。” 龚爷听得一头雾水,但女刺客的眼神让他心里升起一股寒意。他不敢多问,便转头又对向门口的少年,道:“小孩!你又是哪边的?” “我……”少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两个黑衣人,脑中一团乱麻,竟反问道,“先别说我,你是哪边的?你跟秦狼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狼又是谁啊!”龚爷几乎崩溃道。 女刺客和少年都是一愣,各自用手中兵器缓缓指了指屋子深处的那男刺客。 龚爷恼火道:“且不管其它了,先说清楚,我与这秦狼不是一伙!我不认识他,他是来杀我的!” 说着,龚爷举起手中烟杆,指向了那男刺客。 “那正好,我今晚来就是等秦狼的!”少年不再理会龚爷,只管把刀口对向男刺客。 女刺客把左手握在长刀刀身上,只露出刀尖一掌的开刃,暗中瞄着秦狼。她故意在自己左手边让出了一条路,却在右手边靠近龚爷的地方,按下了腰间的短刀。这姿态,秦狼一看便知,是个暗示——从左边走,阳关大道,相安无事;从右边来,双刀对举,你死我活。 一阵混乱过后,三个人都对秦狼摆开了架势。秦狼说不出话,只能在黑暗中藏住身形,将双刀护在身前,与三人对峙。 刹那间,只见刀光一闪,门口的少年只一眨眼,再睁开时却看见屋中火星四溅,把他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秦狼突然踩出雷霆步,双手短刀一转,佯攻女刺客左手,却中途变向把双刀砍向龚爷面前去了。女刺客却不见丝毫怠慢,没吃秦狼的虚招,直直把长刀护在小臂一侧,伸到龚爷面前,结结实实挡下了秦狼这一砍,溅出了火星一阵。 女刺客腰马一转,右手刀顺势抽出,向秦狼削去。这抽刀动势虽大,动作却不快,秦狼向后轻轻一跃,便避过了这一招。女刺客左手用力往龚爷身上一顶,龚爷随即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推出,摔在了自己的床板上。 女刺客推龚爷胸口的时候,却感觉到龚爷的衣物并不寻常,像是一件软甲。她心中微微一惊,回头望了龚爷一眼,却见龚爷身上隐隐闪着几丝银光。 秦狼在屋中站住身形,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少年与自己敌对,急忙扭过腰马,横刀抵挡。可他转过身形,却不曾看到长刀袭来,只望见那少年呆立在门前,举着那长杆大刀,却一脸茫然,动弹不得。 少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交手,两个黑衣刺客的动作都快如闪电,两刀相碰时竟是火花四溅,响声震天。他也想冲上前去,加入这战端,助那女刺客擒杀秦狼。可二人交战的气势震住了这少年的双腿,秦狼回头看他的眼神竟让他双手一颤,连呼吸都忘却了。 秦狼放了少年,回头见女刺客已稳稳护住了龚爷,寻思片刻,终于从墙壁上的窟窿里钻了出去,一眨眼便隐入夜色中,不见了身影。 少年直到此时,才松下气来。他分明一步也未动,此时却居然喘息难平。 那女刺客听得秦狼脚步声远了,才终于按下了长刀,收回了短刀,冷冷望向了身后的龚爷。 龚爷定了定神,捋了捋须发,对女刺客道:“姑娘,今日多谢搭救。不知姑娘芳名贵姓,家住何处,我明日可备些薄礼去见见姑娘真容……” 女刺客冷笑一声,忽然将长刀挥起,稳稳落到龚爷面前。冰凉的刀刃贴住了龚爷的脖颈,让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姑娘,别生气,我随口一说罢了。刺客的名讳,我不敢打听……” “你身上的软甲,是哪里来的?”女刺客忽然问道。 龚爷一愣,低声道:“是前两日,一个工头送的……” “胡说!”女刺客突然怒道,“你可知道这软甲是什么来历,区区工头岂能送得!” “我所说都是千真万确!”龚爷惊慌答道,“北边码头上有个工头,说是前些日子城北武胜门出了命案,他趁官府未到,从尸体上扒下来这件软甲!他本以为能卖许多银子,却不想这软甲已被洋枪打坏了,没人买。我喜欢这软甲做工,他便孝敬给我了……” “你……”女刺客不知为何,眼中竟噙了泪,“死人身上的东西,你们也敢扒?给我脱下来!” 龚爷急忙七手八脚脱下软甲,交到女刺客手中。女刺客看着这软甲上隐隐还泛着微红的弹孔,手中握刀的力道不觉紧了起来,直把一柄长刀捏得发抖,教那龚爷吓得不敢动弹。 “若不是你胸前这十字吊坠,我绝不救你……”女刺客咬牙说完,收了长刀,便从那小宅正门走了出去。在门口呆立了许久的少年,也急忙跟在女刺客身后,离开了龚爷的屋子。 龚爷在屋中愣了许久,回味着女刺客最后那句话,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他握着胸前的吊坠,有些癫狂地喊道,“你们是天王派来救我的,是来救我的!” 第五十六话 师父(上) 行至武昌城东门外时,江月容停下了脚步,向身后望去。 拿长杆刀的少年也停下了步子,只远远地望着她。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了三五次,每次都是互相望一阵,却相顾无言。 江月容当然可以甩开步子摆脱这孩子,但其实,她也不放心把这孩子独自扔在深夜的武昌城外——尤其是这孩子本没什么武艺,却喜欢拿着那杆长刀去惹事。如今,眼看快走到道成寺外了,她终于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江月容低声问道。 少年抱着那杆长刀,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江月容,两腿竟因紧张而有些颤抖。 “你……你的刀法……好厉害,可不可以教我?” 江月容微微一愣。 “为何要跟我学?你没有师父么?” “没有!” 小骗子。江月容心里轻声骂道。 “没有师父,你那杆长刀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我娘的刀。”少年倔强地答道,“我娘是一代女侠,我的刀法就是她传给我的!我娘的刀法可厉害了,纵是你也绝比不过她!” “既然如此,为何不要你娘继续教你,却来找我教?” 少年低下头,不说话。 江月容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也许说得过分了。 她叹息了一声,柔柔道:“我懂你的心思,我也曾与至亲之人道别过。” 城墙边,月色下,两个人影低首沉吟了许久。 “你为什么要杀秦狼?”江月容忽然轻声问道。 “我听说,秦狼身上背了命案,是个穷凶极恶之人。”少年正色道,“我是侠客,拿着我娘的刀,使我娘的刀法,就该惩恶扬善,扬名江湖,做出一番事业,才对得起我娘!” 这少年,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秦狼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你可曾想过,你如今这样的本领,真遇到恶人,是胜不了的。” “我不怕输!”少年喊道,“输了就再打,打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赢了。我娘的刀是天下神兵,她的刀法更是天下绝学,输给恶人只是因为我用得还不纯熟,等用多了自然就能赢过那些恶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会被恶人杀了?” “为大义而死,留下名声,也能让我娘知道,我没给她丢人!” “蠢货!”江月容忽然喊道,“你以为你娘会愿意看你被人打死吗?” 少年一惊,望着江月容那双严厉的眼睛,不敢答话。 江月容平缓下心境,轻声说道:“我不会教你,你也不要再跟着我。若真想做个侠客,回家去,先练三五年本领再来。不要再去惹事,惜点命。你这样被打死,没人会记住你,只会骂你是个傻子。” 说罢,江月容加快了步子。少年急忙要跟上去,却被一粒飞石打在了膝盖上,虽没什么伤痕,却把软骨打得生疼,迈不动步子了。 第二天早晨,武昌城东道成寺里,野雪从睡梦中醒来,长长伸了个懒腰。看他的面容,似乎是做了个美梦,嘴角的笑意还迟迟没有褪去。 他看了看睡在仓库门口的木小二,那孩子枕着他的长杆刀,还沉沉在睡梦中。他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为这小弟子拽了拽披在身上的衣服,护住了他袒露的肩头。 这一丝动静没有扰醒这孩子,却惊出了他的几声梦呓。 “娘……”他小声唤道,“娘……孩儿错了……娘……” 野雪听着这梦呓,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轻轻拍起了少年的后背。野雪这铁巴掌,柔柔地拍起来,竟也如微风拂柳一般,让少年在梦中紧紧皱起的眉头一点点展了开去。 另一边,石老三也醒了过来,在床上懒懒伸展开手脚,正要发出一声长啸,却忽然被野雪有些粗暴地捏住了嘴。 “嘘……”野雪对石老三小声说道,“别出声,你师弟还没睡醒呢……” “我……”石老三悲愤的咆哮让野雪的一只手给捏在了喉咙里,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中午时,在码头上经过了一天的忙碌,野雪数了数手里的铜钱,心中一阵欣喜。他抬头望了眼前边不远处的李家铺子,笑了笑,向在一旁休息的石老三和木小二唤了声“你们在此等我”,便向那铺子跑去了。 石老三揉着脚,木小二皱着眉,两不相望地坐了一阵。码头上,人来人往,他们二人坐在人流间倒像是江滔里的两块矶石似的。 “头陀……”木小二忽然向石老三问道,“这和尚做你师父,有教你什么功夫么?” “功夫?”石老三冷笑一声,朝这小孩瞥了一眼,道,“他教我功夫?他的命都是我救的!” “你救过他的命?”木小二惊讶道,“那大和尚的巴掌跟两块铁砖似的,你竟能救他的命,莫非你功夫比他还厉害?” 可这石老三看起来尖嘴猴腮,皮包骨头,他若打出一拳,怕是站都站不稳。 “你懂什么……”石老三不屑道,“你看那些死在荒郊野外的,都是功夫好的。他们自以为本事大,碰着坏事还跟傻子似地往前猛冲,最后一个比一个死得惨。恰恰是我这种没什么武艺的,全凭手脚利索,才能活得长久。” “凭手脚利索?”木小二一愣,“怎么个利索法?” 石老三嘿嘿一笑,道:“等会你若肯把你的肉饼给我吃了,我便教你这手脚利索,长命百岁的本领。” “肉饼?”木小二又是一愣,“我哪有什么肉饼?” 话音刚落,只见那野雪从李家铺子里端了碗水,包了一油纸肉饼,脚下生风地走了过来。 “小徒弟,给,师父专门给你买的。”野雪把肉饼和水全塞到了木小二怀中。木小二看了看那肉饼,外酥内软,热气腾腾,忽然觉得肚中一阵翻滚,饿得难受。他一抬头,望见石老三向木小二挑着眉毛,使着眼色,眼珠子都快从眶里挤出来了。 木小二咽下一口唾沫,犹豫了片刻,对石老三高声喊道:“头陀,你是出家人,不能吃肉的,对吧……” 说罢,木小二往肉饼上一口咬下,咬得石老三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 第五十六话 师父(下) 遥对着码头的李家铺子里,这商铺的老板缓缓从幕帘后走出,望向了在码头浮桥便说笑的和尚、头陀和少年。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掌柜的匆忙跑来,在这李老爷身边行了个礼道。 李老爷沉吟了片刻,轻声问道:“吩咐你关照那和尚的事,办得如何了?” “关照过了。”掌柜的点头笑道,“老爷眼光真是毒辣,一眼就看出那和尚是个能干活的人。他力气大,一个人能顶五个伙计用,价钱也便宜,又老实,比起码头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头都要好用得多。” 李老爷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头陀呢?” 掌柜的却有些尴尬地笑道:“那头陀却不大行,没什么力气,也不爱干活,也不知怎么就和那和尚凑成了一伙。我打听过,有人说那头陀以前是个惯偷,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和尚我是放心,头陀我却提防着呢。” 李老爷远远望了一阵,忽然又低声问道:“那少年,好像没见过。” “我也是第一回见,昨天还不曾见那少年过来。”掌柜的琢磨了一阵,又加了一句道,“不过看那少年的衣着扮相,有些像昨天在码头上跟那龚爷叫板的小子。” “龚爷?”李老爷微微皱了皱眉,“龚爷昨天又闹事了么?” “倒不是龚爷主动闹事,听说是那小子自己去找龚爷挑的事。小子吃了亏,听说是个和尚去解的围。我猜想,应该就是那野雪和尚。” “辛苦你了,继续盯着吧。”说着,李老爷缓缓转过步子,为里屋的夫人倒了两碗茶水,便要迈步向里屋走去。 “老爷,这些事情,让我们这些下人来做就好了……” “那可不行……”李老爷低声道,“夫人的茶,得由我亲自伺候。” 转眼到了黄昏,码头上的人船都收拾了自家东西,散了这一日的生意。 野雪一行也数了数今日的所得,一个欢喜的和尚领着两个愁眉苦脸的徒弟,便要向城东去。 他们面前,却有一排伙计拦住了去路。这一排伙计,个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手里胡乱拿了许多锤棒,只围在了野雪一行人向城东去的路上。 石老三早看出情势不对,掂着步子站到了野雪身后。木小二握紧了拳头,凝望着这些壮汉。唯独那野雪,光顾着数钱,却不抬头,口里还喊着“徒儿们,师父带你们吃好的去”。 他低头走了没几步,一只巴掌忽然打到他手上,把那一手的铜钱打落到地上。 野雪一惊,抬起头来,却看见又是一个工头,站在他面前,面露凶相地看着他。 “和尚,你拜的哪家码头?怎么来我们地头上拉起生意来了?”那工头敲了敲手中铁锤,咬着牙说道。 野雪只因不想见昨日那工头,今天特意换了个地方揽生意,却不想又惹着别的工头了。 野雪只是冷冷一笑,向四周这些伙计望了一圈,懒懒道:“昨日来一拨,今日又来一拨,看来这武昌城码头上,倒是不缺热闹看。” 说着,野雪卷起了袖子,露出了一双铁巴掌,在那工头面前晃了晃。那工头却不识得好歹,看不出野雪这巴掌厉害,只想着自己这一伙兄弟人多势大,有恃无恐,便高声喝道:“你招个什么手,我问你拜的哪家码头!” “我是哪家码头,有关系么?” “若有主的,把你家工头喊出来,我与他论理。若没主的……”工头哼哼两声,提起那铁锤在身前翻舞了两圈,道,“先教你三个吃顿打,再把今日得来的钱财全给我吐出来!” 野雪望着那工头舞锤,心里暗笑,只瞧准一个空当忽然探出手去,一只铁掌便把那大锤的木柄抓到了手中。 工头吃了一惊,急忙要把那锤夺回来,却没曾想他两手使劲,双足借力,竟然动不了那大锤分毫。野雪只单手握着那锤,倒似乎毫不费力,便将这锤稳在了半空。 “你这和尚,给我松手!”工头失声喊道,“你若再不松手,我家兄弟一拥而上,纵打不过你,也要把你后头那小孩掳走,看你怕是不怕!” 听到这话,野雪心头一惊,手不觉一松,却害那工头向后跌出五六步去,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见工头吃了亏,一圈伙计纷纷提起手中家伙,便要冲杀过去。 石老三只管躲在野雪身后,木小二却叫喊着要冲上前去,反被野雪一把拉住。 “先别打!”野雪一声大喝,镇住了这一圈伙计。 那工头仓皇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野雪举着锤,却不敢动手,只高声喊道:“和尚,你擅自跑来这码头上干活,坏了咱码头的规矩,还敢对我们撒野吗!” 野雪护着瘦头陀,揪着莽少年,沉吟片刻,忽然陪笑道:“是,兄弟说得对,是我不好。” 石老三和木小二一惊,纷纷望向野雪。 野雪走上前去,把地上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吹了吹尘土,塞到了那工头面前,道:“是我想的不周到,没提前知会这位大哥一声。可您也看见了,我们这还有个孩子在,讨个活路也不容易。今日得罪了,赚来的这些铜钱就全孝敬您便好。烦您放我们过去,各退一步,我明日不来这边抢生意便是了。” 野雪这番话,说得工头一脸茫然,也听得石老三、木小二目瞪口呆。 工头缓缓接过那区区十几枚铜板,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却也不敢为难这胖和尚,只留了句“下次别再让我撞见”,便解了围,放了他们三人离去。 这三人走了,伙计们围到傻眼的工头身边问道:“老大,你是给那和尚灌了什么迷魂药,怎么把他治得这么服帖?” 工头呆呆道:“我哪知道……” 回城东破庙的路上,木小二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在前边,野雪喊都喊不住。他望着那少年愤恨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大和尚,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石老三在一旁问道,“若换了往日,你早把那工头一巴掌拍晕了,今天怎么却认怂了?” “若打起来,他们人多,我怕保不了你们。”野雪只无力地答道。 “昨日那工头来惹事,你就不怕他们人多了?” “昨日当然不怕。昨日只有你我,我自不怕打,你知道怎么逃命,无需我操心。可这孩子,没你那么机灵。若打起来,他不知轻重,怕是要往人堆里冲的……” “大和尚,听你这意思……”石老三心里愤愤道,“若是我被人打,你是不打算管我了?” 第五十七话 信使(上) 深夜时,道成寺里沉寂了下去。 江月容静静换上了那一身黑衣,从床下取出了长短刀,轻轻抚了抚沉睡中的孩子,推开了小屋的木门。孩子的身上,隔着一层被单,披盖着那件银丝软甲。 大殿里,一点烛火映亮了破庙。江月容向仓库的方向张望了一阵,听到仓库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江月容围上了面纱,身形一晃,在地上轻轻踩了两步,便一跃出了破庙,隐入了黑夜中。 她走后没过多久,仓库的门轻轻打开了。 少年木小二提着他那长杆刀,戴着他的帆布帽,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半合上仓库的门,望了望另一边禅房的方向,只看见禅房门紧闭着,便道是那女人还在禅房里睡着。 趁无人看见,他踮着脚,一步步轻声走出破庙去了。 月色下,江月容的身影沿着城墙疾驰着,如在荒原上御风飞着一般。 从城东往南,绕过武昌城墙,便到城西码头外。江月容跑了不久,便远远望见了那龚爷的小宅。 昨**退了秦狼,不知今日江南鹤会不会亲自来。江月容正想到此,要停下脚步,寻个暗处伏下身形,盯那小宅动静时,却望见小宅外已有一个人影,正快步向小宅跑去。看那人影身形,奔跑步法,绝不是寻常人,定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江月容暗暗心惊,寻思自己莫非到得晚了,江门的刺客已先到了么! 她急忙再迈开脚步,向那人影飞去。人影却似乎远远听见了江月容动静,忽然转过身形,一双冷眼在夜色中盯住了江月容。 江月容被那目光一刺,也不怠慢,腾空而起,把手中戚家刀瞄着那人影,运足力气掷了出去。浑重长刀劈风而动,把那人影惊得虎躯一震,手中运作起来,忽然甩出一条绳索。那绳索翻飞挥舞两轮,瞄着那长刀,也猝然掷出一个铁坨去。 铁坨在长刀上一砸,打出一声巨响,竟两相弹开,把那柄戚家刀震到了半空中落下,深深插入了沙土里。 江月容大吃一惊,自她用这戚家长刀以来,这一招投刀术从未有人敢正面抵挡,纵是赵贞元、江南鹤也不曾接住这刀的力道! 那人影收了绳索,接过铁坨,退出二三步外,伏下了身子,在夜色中凝望着江月容。江月容也急忙收住脚步,左手顺过插在地上的长刀,右手抽出腰间短刀藏在身后,向那人影摆出了起手式。 两相对峙,各自都先稳住身形,猜测着对手的招法,不敢妄自动弹。 江月容望着那人影,只依稀看得那人身上绑着几条绳索,绳头上系着一个硕大的铁坨。她在江门见惯了各式兵器,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东西,更无从判断这器物如何挥舞,什么套路,只好紧皱着眉头,不敢上前。 那人影望见江月容手中那柄长刀,厚重有力,横扫一片,不好对付。又望见江月容一手藏在背后,怕是后手里还藏着什么兵刃,只等寻着破绽便要一击制敌。人影不敢教江月容寻觅到可趁之机,故也只摆架势,不出招法。 二人对峙了一阵,小宅的门忽然开了。 “今天又是谁打谁?”那龚爷似乎是刚抽完大烟,意识还恍惚着,竟不知死活地高声喊道,“昨天也打,今天也打,没完了吗!” “回去!”江月容对龚爷喝道,“我来救你性命,你不要出来找死。” 那人影却冷冷一笑,对龚爷悠悠道:“好啊,你不想为天王出力,竟还敢找人来打天王的信使?” 听了这两人声音,龚爷惊出一身冷汗,意识登时清醒了不少,急忙笑道:“误会误会,你们两个都是天王派来的人,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啊……” “自己人?”那人影一惊,对江月容问道,“怎么,你也是天王派来的?” 江月容也是一愣,虽不知那龚爷口中说的天王是谁,此刻却不敢说破,只是低声道:“我以为你是江门来的刺客……” “你我二人这身衣着,谁更像是江门刺客?” “说来话长。”江月容收了长刀,冷冷道,“我只是与江门有些仇怨罢了。” “有些仇怨?”那人影暗暗打量了江月容许久,忽然笑道:“一个女子,有你这般本领,又与江门有仇怨,莫非你就是那传闻中的负子刀娘江月容?” “你认得我?” “久闻大名。”那人影也把绳索缠绕回了身上,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吕家村唯一的活口。” 江月容心惊,手又握紧了刀柄,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与吕家村的关系?” “吕家村的事,我都知道。”那人影长叹道,“吕家村覆灭那天,我晚到了一步。” “你是谁?” 那人影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十字形挂坠,挂坠上刻着那个江月容很熟悉的受刑人像。 “在下黎仁祖,是天王派往湖北一带的信使,专为联络湖北教徒而来。”那人影向江月容行了一礼道,“一个多月前,若不是晚了江门一步,吕家村本该跟我一起全村迁去广西,或可免遭这番劫难。只可惜……” 这人的话,有问题。江月容听那黎仁祖说到吕家村之事时,语气略有些起伏,并不自然。她警觉了起来。 “你知道我多少事?”江月容打断了黎仁祖,低声问道,“你可知我的来历,知我这些日子的所为?” “我知道,你闯过江门,也闯过千总府,还闯过武昌府衙。”黎仁祖缓缓答道,“这三处地方都不是寻常人进得去的,你却能全身而退,不可思议。一个女儿身,能有如此胆识魄力,让我这个大男人也感羞愧。” 听着这番话,江月容暗暗寻思,这人似乎并不知道她与江南鹤的关系,也不知道她住在城东破庙的事。他所知的这些,应当都是他潜伏在武昌城里的所见所闻。 “江姑娘,你虽不知我,我却早就想寻你了……”黎仁祖忽然迈开步子,向江月容走去,“你本是吕家村人,自然也是天王麾下的姊妹。你与江门有血海深仇,如今江门也正是天王的阻碍。天王正要做一番大事业,急需要你这般人才。你可愿意加入我们,同为天王效力,要江门血债血偿?” 江月容冷冷望着黎仁祖,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我有一事问你——告诉我,当初江门为何要屠灭吕家村?” 第五十七话 信使(下) 龚爷的小宅里,一只小桌上点燃了一盏油灯,照亮了相对而坐的黎仁祖和江月容。龚爷在一旁的床上躺着,仍在大烟带来的癫狂中欲仙欲死。 江月容没有摘下自己脸上的面纱,黎仁祖却大方地露出了自己沧桑的面容——原来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者,面容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像是一段故事。 “屠灭吕家村的,不是江门……”黎仁祖低沉着嗓音,在昏暗的油灯光中闪烁着,“是朝着廷。” 江月容微锁眉头,轻声道:“我知道江门已投靠了朝廷,但我却不明白,吕家村犯下了什么过错,要让朝廷把整个村落赶尽杀绝。” “因为这个村落,去年接待了一个人。” “谁?” “天王。” 江月容心惊:“你是说……去年来村里暂住了几日,修了座神龛的那个姓洪的秀才?” 黎仁祖的脸上露出了邪异的笑容:“那位洪秀才,就是我们的天王。” 灯火一闪,扰起了一屋的光影。 “天王!”龚爷忽然疯癫地对着屋顶喊道,“我有天王护佑,天王救我,天王救我!” 龚爷的笑声,让这小屋变得愈加诡异了。 “天王,究竟是什么人?”江月容低声问道,“为何与天王沾上关系,就会招来朝廷的追杀?” 黎仁祖把手中握着的十字吊坠放到桌上,灯火照亮了吊坠上那扭曲的人形。 “江姑娘,你可知道,洋人为何那般厉害?” “愿闻其详。” “因为洋人那里,曾有神祗降临。”黎仁祖缓缓说道,“这吊坠上刻的,是圣子,洋人的救主和神祗,圣主上帝的子嗣。圣主派圣子降临于洋人,给了洋人那无可匹敌的神力,他们便用那神力造出了坚船利炮,打得那满清鞑虏望风逃窜,不能一战。” 一派胡言。江月容心中这样想着,但黎仁祖的语气阴森又诡异,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竟不敢直言斥骂他。 “天王,也是圣主上帝的子嗣。”黎仁祖悠悠地向后靠了靠身子,把脸隐没在了一片阴影中,“圣主是天王的父亲,圣子是天王的兄长。天王望见中华百姓受胡虏欺凌,于心不忍,便受了圣主的御命,降临于此来解救我们。朝廷畏惧天王,是因为他们不信天王,不信圣主,待天王解救了世人,就会对这朝廷降下天罚。他们不愿受这天罚,故拉拢了江门,要杀天王,断绝这天下人的唯一活路。” 说完,黎仁祖默默注视着江月容,观察着她眉宇间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若天王是来解救我们的,为何放任吕家村被屠灭?”江月容忽然低声问道,“吕家村十几户人家,一夜尽灭,天王又做了什么?” “这便是你不懂得天王的算计了。”黎仁祖轻声道,“天王不救所有人,只救圣主的子民。吕家村所遭逢的,是一次试炼,熬住了才能做圣主的子民,得到天王的救赎。若没熬住,便是因他们不够虔诚……或者……” 黎仁祖缓缓向前探出身子,任由那张脸被灯光打出一片阴森的斑驳:“或者……吕家村出了叛徒……” 江月容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紧紧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江姑娘,吕家村一夜被屠,为何只有你活了下来?” “你说是我向朝廷告密,引来刺客害了吕家村?”江月容冷眼望着黎仁祖,杀气将一屋光影惊扰得四散奔逃。 黎仁祖却轻声笑了笑,在这阵杀气中淡然自若:“你要么是叛徒,要么……是唯一一个熬住了圣主试炼的天选之人。” 说着,黎仁祖将桌上的吊坠缓缓推到了江月容面前。 “江姑娘,我说过,天王这边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与江门三番五次以死相搏,我相信你不是出卖吕家村的人。若你心里对吕家村无愧,这十字坠,你就该替吕家村收下。有了这吊坠,你就不再是一人与江门为敌,天王会在你身后相助。如何?” 江月容冷冷望着那吊坠上的人像,陷入了沉思。 “天王救我!”一旁的龚爷又喊叫起来,如在梦中见到了神祗降临一般,“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天王救我……” “黎仁祖……”江月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天王的信使,为天王向天下传其圣音。”黎仁祖淡淡说道。 “做一个信使,需要你这样的武艺么?”江月容冷眼望着黎仁祖身上缠绕的绳索,冷笑道。 江月容此刻眉宇间的气度,让黎仁祖微微有些心寒——他知道,是自己的武艺让江月容对自己有了警觉,今夜想要说服江月容已经很难了。 黎仁祖没有回答江月容的话,只是扭过头看了眼在床上疯癫着的龚爷,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我今日来,原本是找这龚爷要个答复的。”黎仁祖自顾自地说道,“可惜,看龚爷这样子,今夜是说不上话了。倒是没想到,能与传闻中的江月容见上一面,还领教了一招投刀术,也算不虚此行。” 说罢,黎仁祖站起了身子,向小屋门外望了一眼,道:“看来今夜是不会有江门刺客来了,江姑娘,明日我们再来此处小聚,共候强敌吧。” 他不等江月容回话,便迈开了步子,走入了小宅院中的夜色里,转眼便寻不见人影了。 江月容望了望那癫狂的龚爷,叹了口气,提起了长刀,站起了身子。 “小孩,别在门口躲着了。”她对门外冷冷喊道,“我们都知道你在门外。” 话音落定,没过多久,一个背着长杆刀,戴着帆布帽的少年从小宅院中走出,呆呆地望着江月容。 “原来你就是江月容!”少年鼓起勇气,高声喊道,“我听说,你也是个恶人。” 江月容冷笑一声,道:“怎么着,你也想拿你那长杆刀砍我?” 少年迟疑了片刻,忽然喊道:“可我昨晚亲眼看见你从秦狼手下救人,你应该不是恶人!” “不是恶人,又如何?” “不是恶人,我便可以拜你为师了!”少年急忙道,“刚才那个老头说要帮你打秦狼,我也可以的!师父,你收下我吧!” “师父救我!”小屋深处的龚爷又癫狂地仰天喊道,“师父救世人,师父救天下,师父救我!” 第五十八话 刀法 黎明,武昌城外四处传来隐隐的鸡鸣。 野雪朦朦胧胧醒来,向仓库门口望去,想看看自己那小徒儿睡得是否香甜。可睁眼一看,却不见那徒儿身影。他吃了一惊,跳起身子,在仓库里四下张望翻找,把一边的石老三也惊了起来。 “大和尚,一大早上你闹腾什么!”石老三带着些困意埋怨道。 野雪却瞪大了眼睛,慌张道:“坏了,木小二不见了!” 他急忙推门而出,要在大殿里寻找,一抬头,却望见大殿外的院子里,木小二正拿着他那柄长杆刀,在院中习练。 木小二的招法还很生涩,打出去也不见半点力道,可那一脸认真的神色,却像是个饱经了风霜的江湖人似的。 望着木小二挥汗如雨的样子,野雪忽然沉下了双肩,欣慰地笑了笑。石老三却终于穿好了那身头陀衣衫从仓库里出来,匆忙喊着:“这傻小子,净给人添乱。大和尚,你去码头找找,我进城去……” 话才说到一半,一只铁巴掌忽然堵在了石老三的嘴上,把石老三那几颗门牙差点给拍落到嘴里去。 “大早上的,别嚷嚷……”野雪小声道,“你师弟在练功呢……” 石老三心里一阵愤懑,照着野雪的腿肚子猛踢了两三脚,哼了一声便翻回仓库去,重又倒头大睡。 木小二这刀法,也不知演练了多久,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他刚杵下长杆刀,身后就传来了野雪的声音:“好徒儿,练得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木小二却不理会,只摆开了长杆刀,又要操练一番。 野雪见这孩子不理睬自己,心中有些怅然,心想或许是孩子怪这个师父不陪他练武,也确实是这做师父的冷落了徒儿,便忽然喊道:“木小二,这招朝你师父打来试试。” 木小二愣了愣,忽然嘴角一笑,翻过长刀,对野雪摆开了架势。野雪看这徒儿的握刀法,却觉得有些古怪。寻常长杆大刀,都是双手持握,一前一后才好操使。木小二的握法,却是单手握在刀杆前端,眼看就要摸到刀刃上去了。那长杆却被他护在小臂一侧,只留出那刃面从虎口前探出。 野雪依稀记得,木小二以前也不是这么握刀的——或者说,他从未见过这么握刀的。 野雪也稍稍摆开架势,对着那徒儿喊了声:“好徒儿,让师父看看你的本领。” 木小二大喝一声,脚下用力一踩,刀刃往前平削过去。野雪心说,这招法全无道理——长杆刀强处就在其长,能拒敌于远处,不让敌人近身,故能立于不败之地;可木小二这握刀法,平白无故把一杆长刀握成了一柄短刀,长处没了,反用短处对敌,岂不是舍长取短的俗手么? 野雪望着那刀刃近了,只轻轻向后撤了一步,便轻松避过了那刀刃。他正要摇头,却听得耳畔风响,木小二竟不收刀势,把护在小臂一侧的长杆向野雪挥打过去。 野雪一惊,忽然明白了这招法的厉害处! 寻常人见到长杆刀,必定以为其招法立在刀刃上。这一招却用刀刃做个虚晃,教人掉以轻心,以为躲过了刀刃便避开了这一击,却不曾想到长杆比刀刃长了三倍,又紧跟着刀刃打来,避无可避,几乎是必中的招法。 这招法,倒是精妙!木小二原来是个奇才,竟能想得出这样的打法来! 其实木小二这一招,招法固然好,可惜他筋骨太弱,腰腹转得也慢,刀杆打不出多大力道,也远做不到杆随刀至。以野雪的身手,大可以再跳一步轻易避开这招,甚至直接伸手接住刀杆,把刀强夺过来也只是一招的事。但若真这么做了,野雪怕伤了这徒儿信心。好在这只是刀杆,力道也不大,挨一下也不致如何。野雪想到这里,只夹紧手臂,把力道蓄在了大臂外侧,结结实实挡下了木小二这一击。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木小二被那力道一震,虎口竟是一阵酥麻,险些握不住那长杆刀。 野雪却没觉出多大痛楚,只如小虫在手臂上叮咬了一下似的。可他见木小二朝他望过来,便急忙捂住了胳膊,大喊一声“疼”,装出一副受了重击的模样,在院子里绕着圈跳了几步,嘴里只管哎呦地叫唤。 木小二先是一愣,随后却被野雪这模样给逗乐了,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和尚,我真打疼你了么?” “真疼真疼!”野雪急忙答道,“没想到徒儿还有这招法,师父大意了!疼,真疼!” 野雪叫唤着,却没走向木小二,而是径直往院外那株老树蹦去。他绕着那树干蹦了一圈,张望了许久,却只看见他自己留下的掌印拍在树上,四周的树皮连蹭都没蹭过一下。 他皱了皱眉,停下了步子,随后又笑着摇了摇头,向木小二轻声道:“徒儿,练武固然要学招法,但若不先修炼力道筋骨,空有招法也无用武之地的。” 木小二却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长刀,得意道:“我的招法又不是你教的,你讲什么大道理。” 野雪一愣:“怎么,这招法是别人教你的?” “是一个真高手教我的!厉害吧!” 野雪阴沉下脸来,也不演那滑稽戏了,只甩了甩胳膊,低声道:“我是你师父,你不跟我学,却去找别人学武?” “跟着你两天了,一招半式都没学会,反教我去帮你做苦力,还好意思说是我师父……” “你跟谁学的武,带我去找他。”野雪有些粗鲁地呵斥道,“师父我亲手把那人打趴下,叫你知道跟谁学武艺才厉害!” “净吹牛!”木小二白了野雪一眼,哼笑一声,道,“我新拜的这师父,来去如风,神鬼莫测,使一对长短双刀,锄强扶弱,她才是个真侠客,哪像你这般……” “长短双刀?”野雪微微一愣,抢过木小二的话头道,“徒儿,我问你,你那新师父用的长刀,是不是只有刀尖一掌开刃,刀身似根铁棍?” 木小二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野雪却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上哪里寻了个高手,原来你的新师父是他啊!好徒儿,你可知道,你这新师父与你老师父我,可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老相识呢!” “你认识她?” “何止认识,我还跟他在这破庙里一起睡过觉呢!” “你和她?”木小二又是一惊,“你可是个和尚,你和她一起睡过觉?” “那还能有假,不信你可以去问石老三!”野雪昂首道,“那晚他也跟我们睡一起呢!” 第五十九话 逐徒(上) 这一天正午将至时,李家铺子的掌柜焦急地朝着码头的方向张望着。他已望了一上午,却始终望不见他寻的人。 店铺大堂里,李老爷端着茶杯,静静品着这龙井的香气,神色自若。 忽然,掌柜的眼神一定,脸上的焦急骤然散去,化作了一阵笑意。他匆匆跑到李老爷身边,恭敬道:“老爷,那野雪和尚来了。” 李老爷缓缓抬起头,远远望见一个胖和尚领着一个头陀、一个少年往码头上走去。 “还好他们来了。”李老爷悠悠地对掌柜说道,“昨天他们被人围堵,这么大事你都没去管管,也不知你是怎么盯梢的。若那和尚今后不敢再来码头了,你就该等着领罚了。” “老爷责怪的是,小的记住了。”掌柜搓着手心汗,唯唯诺诺地答道。 “走吧。”李老爷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缓缓迈开了步子,“我也去跟那和尚打声招呼。” 他正要向码头走去,却见野雪并没有朝这李家铺子走来,而是径直往昨日围堵他们的那工棚走去了。 李老爷一愣,停下了步子,思虑了片刻,忽然又笑了。 “这和尚看似莽撞,心思倒也不算蠢直啊。”他对掌柜低声笑道。 那工棚里,工头正在棚中等着生意,忽然见到昨天那胖和尚领着两个徒弟直奔他这地方来了,心里暗暗喊了一声“坏了”。 “棚里弟兄,都起来!”他急忙对周围伙计喊道,“快找些家伙,怕是仇家寻上门来了!” 野雪到了工棚外时,却见棚里十几个伙计胡乱拿着许多棍棒物件充作兵器,聚在一起冷眼望着他。野雪这边,少年怒目圆睁,头陀躲躲闪闪,和尚却是笑脸相迎道:“这位大哥,还认得我吗?” 工头仗着背后有十几个弟兄撑腰,硬鼓起底气道:“认得!你不就是昨天在我们地头上抢生意的和尚嘛。怎么,昨天吃了亏,今天就想趁我们兄弟不齐,来把那几个铜板抢回去吗?” “误会,误会。”野雪摊着双手,脸上堆笑,不想露出敌意来。 若寻常人摊手,那是和气,可野雪这双铁巴掌摊开,却像是两柄铁锤,反把那十几个伙计吓得退开两三步去。 “昨天一场误会,是我们几个不懂规矩了。”野雪急忙抱拳缩首道,“我们不知这码头上每块地方都有主,擅自在这位大哥地盘上抢了生意。既然是我们坏了规矩,赔一天的钱财也是应该。可大家都是混个生计,也不要互相为难了。我们三个这趟,就是特意来拜拜大哥这个码头。今日我们在这一带讨讨生计,赚来多少钱两都分给大哥一半,换个日日平安,各自本分做生意,您意下如何?” 工头听这言语,看那架势,和尚不是来闹事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好说好说,这片码头有我罩着,自然无忧!”工头大大咧咧地乐呵了起来,“既然拜了码头,咱们就好说话了。今天要是有人找你们麻烦,就报我的名号,我叫……” “谢谢大哥了!”野雪也不等那工头报了姓名,便抢话答了个礼,拉着两个徒儿跑走了,却剩得那半句话没讲完的工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离了工棚,野雪在浮桥上挑了一个招摇的地方坐下,嘴上随口吆喝几声招揽着生意。石老三在浮桥上寻了个凉快舒服的角落,吹着江风打着瞌睡。木小二却只顾抱着他那裹了块粗布作刀鞘的长杆刀,背对着野雪,一声不吭。 或许是发觉了木小二的气氛不对,野雪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却被木小二一巴掌打开了。 “哟呵,我这小徒儿又是生什么气了?”野雪笑着问道。 木小二却没好气地答了声:“窝囊!” 野雪一时摸不着头脑,茫然道:“怎么窝囊了?” “我找你拜师,算是看错你了!”木小二咬着牙道,“那天看你赢了那恶霸,我还道你是个江湖豪杰。原来你不光没什么本事,净会吹牛,连胆都是怂的!” “木小二,我好歹是你师父,说话可不该这么放肆。” “怎么,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你师父我这一双铁掌,开山劈石,那可是几百年传下来的绝技!你怎么说你师父我没真本事?” “你若有本事,昨天被那些无赖围着,怎么不打出去?” “我不是怕伤着你嘛。” “昨天怕伤我,今天却怎么还去别人家里认怂?” “那能叫认怂么,那叫规矩。”野雪忍着怒气,轻声道,“你毕竟还小,没活明白。这世上的事,都是讲规矩的,不是你但凭本事大就能无法无天的。若不守规矩,凡事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便是恶人了。你不是想做侠客么,侠客就是专打恶人的,岂能自己去做了恶人?” “歪理!”木小二怒骂道,“少拿这些鬼话来诓我,说得好像你怂得有理似的。我不要你这样的师父,我去找我新师父去!” “你……”野雪忽然举起一只铁巴掌,扬起一阵疾风从少年面前卷过。 木小二望见那铁掌悬在自己头顶,似遮天蔽日一般,竟吓得如灵魂出窍,动弹不得。 野雪这掌举过头顶,却迟迟没有落下,只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有无数股力道在那掌中厮杀,寻不得出路。 “大和尚,别打!”石老三忽然跑了过来,拽住了野雪那胳膊,慌张道,“你这巴掌,小孩子哪里受得了!你会打死他的!” 木小二望着野雪那双渗着血丝、瞪得如铜铃般大的双眼,脑中一片空白,只紧紧抱住了手里的长杆刀。 野雪举着那掌,脸上分明怒气未消,心里却也明白石老三说得对——他这一掌若真拍下去,必定拍出人命来。可这一掌若就这么收回去,他今后要如何再管教这徒儿? 他可是盼了多少年,才终于盼到一个愿学他武艺的徒儿啊…… 他们就这样相持了许久,两边都不知该如何下台时,野雪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野雪大师,许久不见了。”是那李家铺子的老爷,带着他家掌柜,缓缓向野雪走来,“下午有些货物,想请野雪大师搬一趟,不知方便么?” 第五十九话 逐徒(下) 码头上,李家铺子的商船从宁波一路逆江而上,终到了武昌城的江岸边停靠。 野雪领着两个徒弟,跟在掌柜身后,静候着。 船舱开时,野雪卷起了袖子,喊了声干活,便走了进去。石老三抱怨了一声,跟在了野雪身后,木小二却没有。他抱着自己的长杆刀,躲到了一旁赌气坐着,望也不望野雪一眼。 野雪朝木小二望了一眼,心中升起一股怒气,便要向木小二恶狠狠地走过去。却是石老三拖住了野雪,嘴上喊着:“别跟那小鬼一般见识,让他闹会脾气就好了。前天不也是咱俩一起搬的么,俩人就够了……” 野雪望着少年那倔强的背影,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掌柜,麻烦你帮我照看照看我这小徒弟,别让他跑远了。”他轻声对掌柜嘱咐了声,便先去干活了。 掌柜在心里暗暗笑话了这和尚两声,趁着众人忙活开了,他便跑到那少年身边,正要安抚这少年两句。可他仔细看了看少年面容,却发现这孩子不像是在生着闷气,而是眼睛远远盯着什么,看得出神。 掌柜愣了愣,也顺着这少年的目光望去,却见他盯着的是远处的一家工棚——正是刚才野雪领着两个徒弟去拜访过的工棚。 掌柜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那商船深处传来一声巨响。他心里一惊,急忙往船舱跑去,却见那货舱里,一个箱子从舱顶上直直摔下,砸了个稀烂,把箱里的货物洒落了出来。那箱子里放的,是一箱干草,与许多洋枪洋弹。 野雪望着地上这几杆洋枪,瞪大了眼睛望着掌柜。石老三急忙跑来向掌柜道歉,责怪自己手脚笨拙,撞了撞那堆到舱顶的一摞木箱,没留神让那最高处的箱子落了下来。 “掌柜……”野雪轻轻退了两步,有些紧张地说道,“你这一船货物,都是这物件么?” 野雪看到,这货舱里密密麻麻摆满了这般大小的木箱子,层层堆起,好似千军万马藏在了这小小货船里。 “商户行船走货,总难免碰上些江贼草寇,手里备些这器物,我家老爷心里才放心。”掌柜轻声笑道,“摔了个箱子而已,大师别往心里去,后面注意些就好了。” 一个商户,竟用得上这一船的枪弹么?野雪在心中暗暗吃惊,脸上却装作沉着,只向那掌柜赔了个不是,叮嘱了石老三几句,便重新开始了卸货。 掌柜望着那破箱子,心疼了一阵,摇摇头走出了货舱。他再往商船外一张望,却不见了那少年的身影。 这边卸货的码头前不远处,便是那野雪拜过的工棚。工头嚷嚷着要伙计们都出去干活,自己却在那棚里吹着江风,喝着小酒,悠闲自得。 正午时,他正散着步子,忽然袭来一股尿意。他倒也不怕失了体面,寻了个浮桥临水处,望了望四下无人,便对着滚滚长江解开了裤子。 这一阵尿意随着那滚滚波涛而去,让那工头一阵恍惚,只觉得这一江洪流都是他尿出来的。“嚯嚯,好大一片尿池嘞!”借着淡淡酒意,工头只觉心情一阵爽朗,便迎着江风吹起了口哨,安心做个快活的地痞无赖。 正当他吹着口哨洋洋自得时,却没注意到身后一个身影悄声朝他袭来。 一根长杆,忽然照着那工头屁股后头猛地一戳。工头毫无防备,身子一紧,被这力道吓得两脚一滑,裤子还没来得及拉上,人便向前跌进了那江水里。 他虽算是精通水性,但架不住这江涛汹涌,扑腾了许久也没稳住身形,只伸出两只手扒住了浮桥边缘,呛了不知多少口沙黄的江水。 “恶人,你也有今天!”浮桥上,一个少年挺着身子,得意地冲工头哈哈大笑道,“这大尿池的水,滋味如何呀?” 工头望见是那和尚的跟班,心中一怒,挣扎着把嘴探出江水外,咒骂道:“你这野小子,敢暗算我!等我伙计回来逮着你,非往死里打你不可!” 那少年听了这话,却没半点惧怕,反露出一脸恶意。他抽出一杆长杆刀,取下了刀尖上的破布,露出一道寒光凛凛,横在身前,对那工头喝道:“恶人,你还敢猖狂,我今日若不狠狠教训你,将来还怎么做侠客!” 工头望见那刀,心凉了半截,嘴上却不肯认输,只高声威胁道:“小子,你敢害我试试!若我死了,你看看你走不走得出这码头!” “那便试试看好了。” 说罢,少年嘿嘿一笑,转过长刀,用那长杆刀柄狠狠戳向工头的脑门。工头双手死死抠着浮桥,既不能躲,也还不了手,只好任由那疯孩子戏弄,连呼救声都被江水呛住,哭天喊地也无人应。 少年把这连日来的苦闷全戳到工头身上,一边怒骂,一边竟还在嘴角挂着坏笑。他只顾报仇,却没听到一个胖大和尚怒气冲冲向他这里冲了过来。 一只巨掌忽然飞到少年身前,一把抓住了少年那杆长杆刀,只一用力便夺了过去。 少年吃了一惊,急忙看去,却是野雪提着那杆长刀,怒目圆睁地瞪着他。 石老三急忙带着两个伙计,把那工头从江水里拉了出来。可怜那工头,被江水呛得翻起了白眼,嘴里的水阵阵往外翻滚,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没来及提起的裤子更是早不知何时被江水卷了去,滚滚东逝了。 “你要学功夫,就是为了来这里作恶的吗!”野雪压抑着一肚子的怒火,低沉着嗓音向木小二喝道。 “我没有作恶!”木小二强辩道,“他才是恶人,占地为王,无法无天,昨天还强夺了我们财物。我是在治他,我是行侠仗义!” “混账!”野雪低吼道,“你这是在杀人!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就要犯下命案了!” “江湖人杀人,那能叫犯命案吗!我杀的是恶人,怎么不对?” “你……”野雪用尽最后的气力压抑住自己的冲动,紧紧握着拳头,怒道,“你知道个什么江湖?他惹了你,你就去偷袭他,这便叫江湖了?你才这点本事,就口出狂言,不服管教,若真让你学了什么武艺,你还不去做江洋大盗、江湖魔头了?” “我做什么人,与你何干!”木小二也怒道,“你什么也没教过我,却处处要我听你管教!你整天自称有多大本领,什么时候真用这本领打过坏人?大不了我不拜你这个师父了,把我的刀还我,你我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野雪犹如遭了一阵霹雳,圆睁着眼睛,颤着双手,喘起了粗气。 “你这嘴贱孩子……”石老三急忙过来拉住野雪,嘴里却骂着那木小二道,“快趁大和尚没发火,赶紧道个歉。别惹他动气了,我可拉不住!” 木小二却不理会石老三,只是瞪着野雪,眼里不知何时已噙满了泪。 “好,好……”野雪在胸中蓄着力气,狠狠道,“算我野雪瞎了眼,收下了你这么个孽徒。你这心性,哪里配学什么武艺功夫,被人打死都是活该!我野雪宁可自己这一身绝技跟我进棺材,也不能让你这混账东西学去祸害无辜!你不认我这个师父,那正巧了——木小二,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野雪的徒弟!今后你就是饿死累死、被人打死,也与我野雪再无半点关系!你若还敢在这武昌城里作恶,不用别人去抓你,我野雪第一个去教训你!到时候要你好好见识见识我这铁掌,是不是没真本事!” 石老三急忙揪住野雪的衣角,急忙安慰道:“大和尚别动气,跟他一个小孩子你计较什么。出家人,别发火,别发火……” 木小二噙着泪,瞪了野雪许久,忽然向野雪伸出一只手,带着哭腔喊道:“把我的刀还我!” “还你作甚,让你去杀人吗!”野雪忽然一声怒吼,如落地惊雷,震得江水都沸腾了起来。四周众人,连那石老三和木小二,都被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连心口都是一颤。 野雪把那长杆刀举到身前,双掌一拧,可怜那一根细长的木杆子,没做出半分抵抗,眨眼就被拧成了两截,只留下一声脆响。 木小二望着自己的长刀断在了野雪手中,顿如失了魂魄般,愣在了原地。 野雪手里捏着这两截长刀,分明没有耗他什么力气,他却只觉得如同与千军万马大战了一番似的,筋疲力竭般喘起了粗气。两只胳膊随着那喘息缓缓落了下去,无力地垂到了身子两侧,再无动静。 “你……”木小二嘴中喃喃地发出了几声叫唤,忽然炸出一声哭腔,怒喝道,“那是我娘的刀!” 他奋起一对拳头,伴着喉中听不出词句的哭喊,如雨点般往野雪身上砸去。他的手打得生疼,却分明砸不动野雪分毫。 野雪任由这任性孩子砸着,喘息渐平,却再不发一言。 第六十话 龚爷(一) 傍晚时,龚爷那座小宅屋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龚爷懒懒地披了件衣服,推门看去,是几个自己的跟班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从烟馆取来的大烟片子。 “你们可算到了。”龚爷嘿嘿地笑着,眼里只盯着那大烟道,“今晚上就全靠它续命了……” 这“续命”二字,几个跟班却没听透其中的真意。 龚爷取了大烟,正要关门,却见几个跟班没有离去,便随口问道:“怎么,有事?” 几个跟班勉强地笑了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老大,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一个跟班终于低声问道,“你整天整天闷在屋里,也不出门,也不跟弟兄们打照面,连码头都不去了,大烟片子都让我们送到屋里来。你不知道,没你出面,这些天弟兄们去收孝顺钱,都有好些人不听话了。有些个工头都……都敢在背后议论你了……” “议论我?”龚爷微微挑了挑眉毛,“议论我什么?” 几个跟班互相望了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答道:“有说你病了的,有说你老了的,也有说你是被仇家……打怕了的……” 龚爷没好气地望了这几个跟班一眼,几个跟班急忙道了歉,行了礼,慌慌张张便跑了。龚爷望着这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恶气,抱着那几片大烟进屋去了。 龚爷那大门一关,几个跟班望见他没追出来,便互相窃窃私语了起来。 “龚爷这模样是怎么了?莫不是抽大烟把魂给抽没了?” “我看,传闻也许是真的,龚爷是让谁给吓住了。” “我看也是,他哪里是不出门,分明是不敢出门!” “可谁把龚爷吓成了这样?莫非是两天前那和尚?” “说不准,但看龚爷现在这模样,走路都不稳了。再这么下去,我看他是镇不住码头了。” “咱们也得赶紧想想后路了。这些年帮着龚爷做事,可得罪了不少人呢……” 龚爷关了屋门,把那些闲言碎语都挡在了这小屋外头,自己只管绵软无力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墙壁上被几块木板随意补上的窟窿,一动也不动,像是一滩烂肉。 他只等着那太阳落了山,便点了那些大烟,把自己熏得昏昏沉沉,好忘却这世间一切的烦忧。 这日子,是怎么过到这地步的?他忽然轻声问了自己一句,却得不到回答。只有一只手,不觉摸上了胸前那十字吊坠,给了他一丝慰藉。 正当他昏昏沉沉时,门外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让他仅仅皱起了眉头。 莫非又是那些跟班,要跑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龚爷心里一阵嘀咕,费力站起了身子,推门出去,却望见是个眼熟的少年站在院外,冷冷盯着他。 那少年,还是戴着那顶硕大的帆布帽子,穿着那身不衬身子的衣裳,只是这次却没背着那简陋的长杆大刀。 “让我进屋去!”少年高声喊道,“我要等我师父来!” “又是你这小子……”龚爷长叹了一声,提高了那锈蚀的嗓音道,“去别家打坏人去,我家没有!” 说罢,龚爷慵懒地关了门,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院外那少年却不断地扣着院门,吵声时断时续,让龚爷紧紧皱起了眉头,却懒得起身去搭理。只管不搭理,总会停下来的。龚爷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想着。 也不知吵了多久,那少年该是累了,终于不叩门了。龚爷舒展了眉头,望着墙上那窟窿发起了呆。 这静谧没持续多久,院落外又隐隐传来了呜咽的哭声,悠悠地让龚爷心里发麻。 这声音却远比那叩门声更让龚爷难受,他终于躺不住了,起身去推开了屋门,向院外望去。 那少年缩在院门外,听到小屋开了门,便猛地擦干净泪痕,忍着哭腔,装作无事的样子。可他那一双泪眼,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龚爷冷冷盯着那少年,少年却撇过眼望着别处,赌气似地故意不搭理他。 两人就这么隔着院子相持了许久。 龚爷长长叹了口气,探出身子往四周张望了一圈,见只有这个少年,不见别人跟着。他朝少年轻轻招了招手道:“小孩,还是进屋来吧,别在外头装鬼了……” 第六十话 龚爷(二) 武昌城外道成寺,江月容备好饭时,正看到野雪他们回来。 前两天回来时,他们一行总是热热闹闹地斗着嘴,还没听到脚步声便先传来人声。今日却不同,这一路走得安安静静,只有步子凌乱踩在沙土地上的声响。 江月容对他们张望了许久,却只见了野雪和石老三回来,没见别人跟着。野雪的手里,拿着断成了两截的长杆刀,让江月容微微有些心惊。 “大师,你那小徒儿呢?”他们走到庙门前时,江月容轻声问道。 野雪却不回答,只径直走进了庙里,在大殿前坐下,把那两截断刀放到了佛前坛上。却是石老三叹了口气,向江月容解释道:“这师徒两个都是倔脾气,俩人还倔到一块去了。今天在码头上,那小孩说不认这个师父了,大吵了一架。大和尚把小孩的刀给折了,小孩给气跑了。” “跑了?”江月容不安道,“眼看就要天黑了,不赶紧去把那孩子找回来么?” “不必了。”野雪终于低哑着声音说道,“柳公子是个厚道的人,会照顾那孩子的。” “柳公子?”江月容心里一惊,急忙问道,“哪个柳公子?” “就是那双刀柳亦隆啊……”野雪稍稍愣了愣,缓缓答道,“他也在这庙里住过,还为女施主解过围的,施主不记得了吗?” “你们见到了柳公子?他……还在武昌城?”江月容压抑着嗓音的颤抖,轻声问道。 野雪苦笑了一声,道:“那孩子说他又拜了个新师父教他刀法,说那新师父用的是长短双刀。我问了那长刀形制,应当就是柳公子的刀了。” 听到这里,江月容明白了其中缘由,缓缓低垂下眉宇,一阵失落袭过了心头。 “也好,也好……”野雪痴痴望向那佛像,喃喃道,“柳公子做事比我想得周到,也明事理,本领也不差,他定能把木小二教好……” 龚爷的小宅里,少年缩在墙角,冷冷望着龚爷。龚爷坐在床上,尴尬地与少年对视。 两人就这么看了许久,谁也不说话。 忽然,少年的肚子发出了一声轰鸣,拖着几个曲调,在小屋里回荡开去。 龚爷微微挑了挑眉毛,问道:“小孩,要不你吃点东西,别光干坐着瞪我?” “你是恶人,你的东西我不吃!” “我什么时候成了恶人了?” “两天前有个工头告诉我的,说你是恶人!” “你觉得那工头是好人么?” “不是!所有工头都不是好人!” “那他说我是恶人,你就信了?” “我……”少年一时语塞,还未及想出答话来,肚子里便又传出一声轰鸣。 龚爷挑衅般望着少年,只等着他开口,自己却不说话。 少年噙着泪,忍了一阵,终于服软道:“好吧,就姑且算你不是恶人。你有什么吃的么?” 片刻之后,少年的脸便埋在了龚爷家里那些热饭热菜中了。他在破庙了住了两夜,都是跟和尚头陀一起和着咸菜吃些粥米,如今反倒是来了这恶人家中,混了口油星,吃了个尽兴。 龚爷望着那孩子狼吞虎咽,想着这小子整天装腔作势,到底也还是个凡俗小子罢了,便不由笑出了声。他望了望窗外,见天色也差不多昏暗下来了,于是取了一块大烟片子,远远避开那少年,把那支烟杆子给点上了。 少年正吃得火热,忽见小屋角落里升腾起一片烟气,一时好奇,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龚爷听得那小孩叫唤,哼笑了两声,借着那飘飘欲仙的劲头缓缓答道:“这可是好东西,解愁妙药,忘忧仙丹呢……” 少年见龚爷似要升仙一般,不禁心里痒痒起来,高声喊道:“给我也试一口!” “那可不成!”龚爷急忙喝止道,“这东西,小孩抽不得!” “为什么?” “小孩抽了这东西,这辈子就要被妖魔缠绕,永世不得逃脱了!” 少年听得一惊,急忙道:“那你怎么抽得?你就不怕妖魔缠身么?” 龚爷却哈哈大笑,道:“天下妖魔,能见的我都见过了,他们能奈我何?” 说着,他又狠狠吸了一口这四周的烟气,脸上却忽然露出一副颓然神色道:“我这条烂命,早交给那些妖魔了。他们若要来取,我反正也逃不掉了,便让他们取了吧……” 龚爷缓缓解开身上的衣服,学着胸前那吊坠上受苦胡人的模样,也摊展开双臂,歪斜下脖子。衣物顺着龚爷后背滑落,露出了他后背上一块块溃烂的皮肤。 那景象触目惊心,把少年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的后背!”他尖叫着,却不知该如何喝止这龚爷。 “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龚爷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斜着脑袋,望着身前烟雾下的一片虚空,似癫似狂,“天王救我!天王救我!” 少年忽然捂着口鼻冲过来,一脚踢翻了龚爷手里的烟杆。 龚爷意识朦胧,只模糊看到一个人影,把他身前的大烟片子块块搬起,推门扔出了院子去。 龚爷大惊,瞪大了眼珠子,惊慌地喊着:“别扔,别扔!今晚要靠它续命,要靠它续命的……” 少年关上门,却见那龚爷似疯了一般抠着门缝。少年分明记得,两天前他与这恶人交手时,单论力道根本不是这恶人的对手。可现在,少年双手拉着门板,任龚爷发疯般在门缝上抠挠,却竟然连把门推开的力气也没有。 少年心里,却对这恶人有了一丝怜悯。 “小兔崽子!”龚爷发狂地对着少年吼道,“我好心收留你,给你吃喝让你住下,你却扔了我的命根子!你就没点良心吗!” “那东西是在害你!”少年高声喊道,“那东西我认识,那是大烟!那些抽大烟的烟鬼,一个个都把自己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都亲眼见过的!你自己看看后背上,你这张人皮都烂了,你还抽它!我这是在救你啊!” “我要你救了吗!”龚爷却撕心裂肺般骂道,“我就是要那东西来取我性命,与你何干?我命如何,也要你来管?你管得了我吗?你救得了我吗?” 少年看着那龚爷一副疯了般的模样,心里骇然,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却是门外,传来了一阵悠悠的声音道:“龚爷,天王救你,救得么?” 第六十话 龚爷(三) 龚爷家这小屋门开时,黎仁祖笑着站在门外夜色中。 少年静静望着这个身上缠满了绳索的怪人,却瞥见身旁的龚爷有些惊慌地向后退去,不由暗中紧张了起来。 黎仁祖看了眼那少年,笑道:“龚爷,你这宅子真有趣,每次来都能碰上不同的人。说来,龚爷前日曾说,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曾来堵你,你说怕是官府的人。莫非,就是这位少侠?” “不是……他……是来求做我跟班的!”龚爷脸上虽笑着,嘴里却编起了胡话,“我给他吃了顿饭,正打算拉他入会呢!” “噢,入会……”黎仁祖点了点头,轻声笑道,“龚爷为了天王,可真是尽心尽力啊。” 少年感觉到了龚爷的恐惧,习惯地伸手往后背上一摸,却摸不到他那杆长刀,心中不由一凉,愣在了门口不能动弹。龚爷忽然从身后拍了少年一下,仓促道:“小子,你今天先回去,明天早上来这里找我,我继续跟你讲解圣主之事。” 说着,龚爷把少年往门外便推,却被那黎仁祖拦住。黎仁祖的小臂碰上去如岩石般坚硬,让少年一阵战栗。 “不必急着走。”黎仁祖虽笑着,目光却让人胆寒,“圣主之事,我也懂得。你继续向这孩子传讲圣音,我就在一旁听着便好。若有你讲的不清楚的,我正好帮你解释两句。” 说着,黎仁祖把少年往屋里一推。这力道本不是全力,却把少年连着那龚爷给逼退了几步,跌到了屋中。等他们爬起身来时,屋门已被黎仁祖关上了。 龚爷压抑着心里的惊恐,轻声问道:“这才刚入夜呢,信使大人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昨日来时本有事要问,却赶上龚爷正在云雾间,问不出话语来。所以我今日特意来早些,趁龚爷意识还清醒,便好劝劝——那大烟别吸到深夜,怕吸坏了身子。” “信使大人想得周到。”龚爷急忙点了点头,示意那少年在床边坐下,又对信使道,“容我先为这孩子讲解些教义,讲完了,便来答信使话。” 黎仁祖笑着,在床前小桌边坐下,拨开桌上那些吃剩的饭菜,向龚爷抬了抬手,道了声“请”。 夜深时,武昌城东破庙里,江月容听着仓库中传出了两个男人的呼噜声,才终于从床下取出了长短刀,轻声摸出了禅房。 她借着夜色遁住身形,飞奔到码头南边的龚爷小宅,按下手中兵刃等了一阵。 她没见到有什么人影接近,却听到小宅中传来隐隐的人声,像是龚爷在说话,内容却听不细致。 莫非是那黎仁祖今日先到了?江月容思索了片刻,皱了皱眉,终于围上了面纱,站起身子叩响了那小宅的院门。 “江姑娘,今日来得迟了啊。”是黎仁祖为江月容开了门。 透过那小屋的门,江月容看到屋中除了龚爷,还有一个少年在。她定睛细看,见那少年正是木小二! 原来如此——野雪说木小二要去找柳公子,原是木小二知道江月容今夜会来龚爷的小宅,故先跑来等她了! 江月容冷冷望了黎仁祖一眼,道:“信使今日来得早了。” “我怕江门刺客来得早,故先来候着。”说着,黎仁祖却低沉着嗓音笑道,“说来,江姑娘口口声声说要与江门刺客对敌,却总是深夜才现身,不怕前半夜刺客就到了么?” 江月容怕被这信使套了话去,便只管往屋里走,随口应道:“刺客不是还没到么。” 进到屋里时,江月容却望见那龚爷和木小二的腿微微战栗着,脸上游走着几丝藏不住的恐惧。她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径直走到小屋角落里站住身形,让这屋中三人都在自己目光所及处。 “既然江姑娘也到了,那便是时辰了。”黎仁祖忽然悠悠地说道,“龚爷,今日的布道便到此为止吧。” “也好,也好……”龚爷的意识已从那大烟的麻痹中苏醒过来,恢复了几分沉稳,借着黎仁祖这话,便把木小二往门前推去。 黎仁祖却站在门口,解开了身上的绳索,把悬在腰间的一只铁坨坠到地上,发出一声轰鸣。 龚爷一惊,手里急抓住了木小二的肩头,止住了他的步子。 恢复了神智的龚爷,似乎把一膀力气也取了回来。这一下,抓得木小二的肩膀有些生疼了。 “信使大人,这是个什么意思?”龚爷脸上堆出一阵笑意,低声问道。 黎仁祖却不理龚爷,而是望着那木小二,悠悠地说道:“孩子,听了这么久圣音,觉得如何呀?” 木小二呆呆地望着黎仁祖那幽深的眼睛,竟不敢答话。龚爷上前一步,拦在了木小二身前道:“他还是个孩子,能听得懂什么。我再多教他几日,他才能明白个大概……” “那便让他再多留一会吧。”黎仁祖笑道,“你教完了,他没学会,接下来便由我再教他两句,也许他今晚就能皈依了圣主。” 龚爷望着黎仁祖,脸上应承着,手却缓缓把木小二推回了屋中。 “江姑娘,昨日我说的话,你回去可曾细想过?”黎仁祖忽然对着墙角里的江月容,轻声道,“若能得江姑娘为姊妹,天王必定欣喜,全力助江姑娘报仇雪恨。” 江月容紧锁着眉头,沉吟许久,缓缓答道:“我徒有一身武艺而已,又不懂什么圣音传道,也没有什么金银财宝,何况还是个女儿身。不知信使因何看重我,天王又怎会需要我这样人物?” “江姑娘既然问了,这话我自当回答。”黎仁祖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绳索,低声道,“但江姑娘,我可得提醒你。这问题我若是答了,今日你便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了……” 江月容看着信使脚边那铁坨,冷笑道:“昨日一别,看来信使大人也思虑了许久。今夜来时,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信使大人想必早已是下了决心了。” 龚爷心头一紧,把木小二拨到了身后,眼睛却紧紧盯着黎仁祖脚边的铁坨。 木小二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手中握不到长刀,便觉得没有半分仰仗。 黎仁祖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了。 “天王要起事,解救天下。”他语气平淡地说道,“今日屋中众人,既已知晓了此事,便必须给个话了——要么便作天王的兄弟姊妹,共图大事;要么便请留在这屋中作一具死尸,莫坏了天王大计。” 第六十话 龚爷(四) “信使大人,这话是不是说得太冒失了……”龚爷脸上陪笑着道,“这位江姑娘和这个孩子都是刚刚认识,哪有一来就要他们举事的道理?” “冒失么?”黎仁祖冷笑道,“不是冒失,是心急。我来这武昌城已经两个月了,寸功未立,迟迟招不到人马,与天王约定的日子也近了。龚爷,你猜猜,我这两个月的蹉跎,是被谁拖累的?” “这么大的事,我自然是要好好想想才能做决定的……”龚爷急忙辩解道,“何况,武昌城里天王的信徒可不止我一个,信使大人怎么能把这责任推到我身上呢?” “不……”黎仁祖微微皱起了眉头,“武昌城里,除我之外,天王的信徒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龚爷心惊:“怎么可能?其他人呢?” “都死了。”黎仁祖缓缓道。 “你杀了他们?” “不是我,是江门。” “江门不过是拿钱办事的刺客,与天王又无仇怨,怎么会四处猎杀天王信徒?” “这话问对了。”黎仁祖冷冷笑了一声,“真正与天王为敌的,不是江门,是江门背后的雇主。这两个月来,我发觉武昌城里藏着一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我处处被他牵制,招招落在他后。只有你,龚爷,是我抢在他下手之前找上的。你若不跟我走,就算我不杀你,你也迟早死在江门手上。” 龚爷心中一震,低下头沉吟起来。 见龚爷隐隐被说动了,黎仁祖嘴角一扬,又望了眼江月容道:“还有你,江姑娘。你可是个奇招,得你一人胜过上百个天王信徒。今日在江姑娘面前亮兵器,也是迫不得已——江姑娘若不跟我走,只怕你一个人对天王的威胁,要胜过千军万马。” 江月容冷笑道:“承蒙错爱了,可你以为这般以武相逼,我便会跟你走么?” “江姑娘,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黎仁祖悠悠说道,“与天王合力,你才有与江门一战的胜算。凭你自己单打独斗,与江门也有几番交手了,占过便宜吗?” 江月容听罢,眉头一蹙,握紧了手中长刀,也沉默了下来。 黎仁祖带着笑意,看着这二人的犹豫,心中暗暗得意,正要再推一把力道时,那个被龚爷拦在身后的少年忽然站了出来。 “乱臣贼子,妖言惑众!”木小二忽然指着黎仁祖的鼻子痛骂道。 这骂声如平地惊雷,炸醒了龚爷和江月容,却炸懵了黎仁祖。 “小子,你骂谁?”黎仁祖忍着怒火道。 “骂的就是你,反贼!”木小二高声喊道,“说得天花乱坠,无非就是要骗他们去跟你造反!” 反贼二字,忽然让龚爷顿悟。他拉住了木小二,向黎仁祖问道:“信使大人,你刚才说有人在四处猎杀天王信徒——恕我冒昧问句,天王信徒招惹了何人,怎么会被人追杀?” 这句问话,让黎仁祖一时语塞。 龚爷望着黎仁祖的样子,冷冷道:“莫非……是你四处煽动他们谋反,才为他们惹来了杀身之祸?” “龚爷!”黎仁祖脸上的那一丝笑意被他彻底抹去,露出了一脸凶恶的神色,“说来,这两天我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龚爷,为何其他信徒都被江门杀了,偏偏你一直没事呢?” “信使,你说我助江门谋害教会兄弟?” “这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黎仁祖恶狠狠地说道,“今日已说得够多了,你就给个明话吧。你若愿意跟我走,便是自证清白,你的命自有天王来保。你若不跟我走,就算我不杀你,天王也不会放过你!” “龚爷,不必怕他!”木小二在龚爷身后喊道,“我们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是为大义而死,死得光明磊落!” 龚爷却听得一惊,心里骂道:臭小子,谁说要死了,你想死干嘛把我也拉上! 黎仁祖听罢,却冷笑一声,运起手中绳索,把那铁坨贴着身子挥舞起来。 “好,既然想死,我便成全你们!”黎仁祖大喝一声,单脚把半空中的铁坨猛一踢,那铁坨便如流星一般望龚爷和木小二打去。 忽然听得一阵破风声,江月容长刀出手,飞到半空,正砸在黎仁祖那铁坨上,发出一道霹雳响。 两般兵器各自弹开,黎仁祖收了绳索接住铁坨,江月容探过身形按下长刀,两相对峙起来。 “江月容,你这是要对天王出刀了?”黎仁祖喝道。 “我还要留着这人的命,引江门出来。”江月容冷冷道,“他若死在你手上,会坏了我复仇大计。” “你若肯加入天王麾下,复仇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可惜,以你这般心性看,那天王怕未必比江南鹤心善。” “好,话既然都说开了,那便好办了!”黎仁祖将绳索挥舞起来,那铁坨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顺着绳索力道在他身边游走。 这般功夫,江月容闻所未闻,心里竟没几分底气,趁着那黎仁祖还未出手,急向身后的龚爷和木小二道:“找机会,先跑出去!” “墙上的窟窿!”龚爷仓皇道,“那窟窿没封严实,拆下木板就能出去!” “不许走!”黎仁祖又是一声大喝,绳索一抖,铁坨应声飞出,这力道远比之前要强得多。 “不好!”江月容急忙伸刀要拦,铁坨打在那戚家刀上,力道却贯穿过去,轻易便把戚家刀给弹开了。 木小二刚要望墙边跑去,那铁坨便向他冲杀过来。木小二只见得一团黑影如疾风般袭来,哪里来得及作半点反应。也好,方才喊出那些话时,便做好了死在这里的打算。这一下宁死不屈,也总算不辱没了娘的名声。他闭上眼睛,只等这一下打来,却听到身边龚爷发出一声惨叫,那铁坨却没打到木小二身上。 木小二急忙睁眼看去,见到龚爷捂住了自己的手臂——他的左臂软软地垂下,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原来是龚爷用这只胳膊,为木小二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江月容趁这空当,纵身跳向了黎仁祖,将一双长短刀轮番朝他打去。黎仁祖急忙收了绳索,与江月容战作了一团。 “龚爷,你……”木小二望着被剧痛折磨得失了人样的救命恩人,喊道,“你救我做什么!” “少废话!”龚爷忍痛喝道,“快去扒木板!” 第六十话 龚爷(五) 黎仁祖所使的功夫,着实奇怪。 他那一身绳索挥舞起来,如一条巨蟒把他的身子团团缠住。这绳索遍布着零乱的力道,又以一条绳索把所有力道串联起来,打中其中任意一点都会惊扰其余各处力道向敌人弹去。绳索弹到人身上,本没有什么威力,但系在绳索一端的那铁坨却是一个巨大的威慑。绳索上每一点力道的扰动都会让那铁坨似毒蛇的脑袋一般转向对手。又因这绳索上力道凌乱,使得这铁坨的每一次反击来路都难以预料。 江月容以长短刀先后试探,却都攻不破那绳索,反而被铁坨的几番反击惊得狼狈。她急忙跳开身形,却见黎仁祖挥起的铁坨似活的一般悬在空中,不由心底一震。 铁坨是个浑重的死物,按理说是不可能悬浮在半空中的。但黎仁祖把这古怪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竟能精确控制住绳索翻飞的力道,让那铁坨受上下两股力道制衡,竟看似停在了半空一般,冷冷凝望着江月容。 “江月容,你可见识到我的本事了?”黎仁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癫狂。 铁坨忽然被绳索拖着向后一撤,一股力道竟几番辗转全都蓄到了这浑重的“蛇头”上,隐隐瞄住了江月容的方向。 江月容见那铁坨后撤,不敢作丝毫停留,急忙向身侧跳开。这身形刚飞到半空,那铁坨便裹挟着一阵旋风从她腰侧席卷过去,重重砸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一声轰响,这小屋又开了个窟窿。 黎仁祖双手一抖,绳索一抽,那铁坨便撞回了屋内。他却不收力道,只管上前几步,把这铁坨如风车版轮转起来。铁坨卷着狂风,在小屋中横扫四方,砸得这狭窄的房间里一片狼藉。 江月容不能抵挡,退到小屋深处,靠着墙壁,寻思着计策。 黎仁祖狂笑着,似疯魔一般。 混乱中,墙角的木小二终于扯下了最后一块木板,向龚爷和江月容喊道:“能走了!” “走?”黎仁祖厉声喝道,“好,我送你走!” 铁坨被绳索牵住,蓄足了力道,顺着那轮转之势向墙边扫去。只绳索上的力道等瞄准了木小二,黎仁祖就将手一松,那铁坨就要如雷霆一般打向那少年而去。 这一招,已蓄了几轮力道,与之前凭空起力不可同日而语。若打到木小二身上,莫说是一只手臂,就是三五个人也挡不下来。 江月容早看出黎仁祖这动向,左手长刀一探,把身前桌上的油灯撩起,掷向了黎仁祖。黎仁祖余光瞥见一道光影向自己袭来,不敢怠慢,手中急忙变招,把那绳索舞成三四道螺旋挡在身前。铁坨被绳索拉回来,重重打在油灯上,把那灯火洒向了小屋四面。火星转眼点燃了屋中的被褥衣物,把小屋染成了一片火海。 “走!”木小二拉着龚爷,从墙洞里拼命钻了出去。 黎仁祖见这一片火起,急忙收了手中绳索铁坨——他这功夫,凭的是绳索蓄力,铁坨杀敌,若绳索被火引燃了,他这功夫便破了。 黎仁祖撞门而出,远远望见了那逃命的龚爷和木小二。他长啸一声,踏步向前,正要把手中铁坨向二人掷去,却忽然瞥见眼角的火光一晃,一柄浑重长刀砸透了墙壁向自己袭来。 江月容,你怎么阴魂不散!黎仁祖心中暗骂一句,急忙变招,把那铁坨往长刀上掷去。只听得一声轰鸣,两样兵器又是各自飞开,铁坨被黎仁祖收下,长刀让江月容接住。 小宅的火光直冲天际,火光前的黎仁祖和江月容摆开起手式两相对峙。 龚爷捂着左臂,跟在木小二身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那小宅。满眼的火光,映照着他一片茫然的面容。 他回过头,疯了般往前跑去,不知是要逃离那凶神恶煞的黎仁祖,还是要逃离那火海中的旧宅。 眼望着龚爷跑远了,黎仁祖心中涌起一股愤懑,望向了身前这个黑衣对手。 “江月容,你可坏了天王大事。”他低声喝道,“我怜你这一身武艺,若你肯为天王效力,杀了那两人,我可不计较你今日所为。” 江月容却冷笑道:“江南鹤也曾对我说过这种话,你猜结果如何?” 黎仁祖哼了一声,不屑道:“天王之威,岂是江南鹤之流能比的。我说怜你武艺,不过是看你在武昌城里算一号人物罢了,你倒得寸进尺了。你当知道,天下武艺之强,都在两广,不在武昌。你的武艺在我们那里,也不过是稀松平常而已。” 江月容望着黎仁祖这奇门兵器,心中暗暗寻思,黎仁祖这话也许不是胡说。今日要想脱身,怕也不易。 “江月容,我最后问你一句。”黎仁祖又挥舞起他那绳索铁坨,低声道,“你愿不愿为天王效力。” 江月容按下长刀,藏住短刀,低眼望着黎仁祖,冷冷答道:“要打便打,少说废话。” “好!”黎仁祖大喝一声,手中绳索一松,铁坨应声飞出。江月容将长刀横在小臂前,朝那铁坨砸去。她算计着,凭这戚家刀刀身浑厚,应能挡下黎仁祖这一击。待铁坨力散,她便趁黎仁祖收绳之机冲步近身,用短刀削他破绽。 一声鸣响,铁坨狠狠砸在戚家刀上,那力道竟透过了刀身,震得江月容左臂一阵剧痛,整个身子站立不住,向后跌了过去。这力道之猛,远超江月容的预料。 江月容心中一震,再要挥动长刀稳住身形,却发现左臂被刚才那一击打得麻木了,一时使唤不及。黎仁祖长啸一声,收过铁坨在头顶上轮转一圈,便蓄足了力道,又要向江月容打去。 江月容急忙要站起身子,却无奈左臂使不上力气,身形慢了许多。 眼望着那铁坨就要再出手时,那燃着火光的小屋上忽然又跃下了一个黑衣人影,向黎仁祖洒出一片散珠。 “秦狼!”望着那人影,江月容轻声脱口而出。 这黑衣人的突然出现让黎仁祖心中一乱,望着那满眼散珠袭来,慌张地变了招法,急忙把绳索铁坨向那些散珠扫去。却不料,这些散珠一碰,便炸开一片雾气,把黎仁祖团团围住。黎仁祖怕那黑衣人趁势扔镖箭进来,便匆忙把绳索在身前舞起,直到那烟雾渐渐散了。 他再看向四周,既不见江月容,也不见那黑衣人,只有一座火光冲天的宅院在自己身边烧着。 第六十一话 曾经 码头南边的火光,直到黎明时也没有熄灭。那火光映照着渐亮的天色,似一颗孤星。 城郊的荒原上,龚爷颓然远望着那火光,伫立良久。 “看够了么?”他的身边,木小二冷冷地拉过他的衣角,“看够了就跟我来。” “去哪儿?”龚爷呆呆地问道。 “去我家。”木小二淡淡答道,“我给你治胳膊。” “你家?你有家?” “有过……”木小二小声呢喃了一句。 武昌城南的江堤旁,有一片树林。其中一棵老树下,搭着一个简陋的小棚。 木小二把龚爷带到这棚外,寻了一片空地让龚爷坐下,冷冷说了句“在这里等我”,便钻进了那小棚中。 龚爷四下望去,只见东方渐明的隐隐天光下,草木间沾着晨露,闪着星光,惊醒了几只鸟雀,和着远处轻轻的渠水江涛声开始了鸣唱,似天籁一般。 木小二从小棚里取出了两块木板和许多布条,对龚爷说了声“忍住疼”,便接过了龚爷的左臂。他在这左臂上按压了几下,找准了小臂上突起的骨节,双手猛一使劲,把龚爷疼出了一声惨叫。木小二不等这惨叫声落,便熟练地用两块木板夹住了龚爷这胳膊,再用碎布条紧紧缠住,绑了个结实。 “这只胳膊,这些天不要乱动。”他淡淡地说了句,便软软地躺到了地上。似乎是直到这时,一夜的疲惫才袭上他的心头,抽干了他的力气。 龚爷看着胳膊上这绑得密密麻麻的布条,隐隐觉得那痛感竟消散了不少。他再看向躺在地上喘着大气的木小二,轻声问道:“你怎么还会这些?” “挨打多了,就学会了。” “你这脾气,确实容易挨打。”龚爷轻轻笑了声,道,“你若少招惹些麻烦人物,能少挨不少打呢。” “碰上恶人,挨打也要上!”木小二倔强道,“我要让我娘知道,我也许弱,但我不怂!” 龚爷听了,却哈哈大笑道:“好小子,跟我以前真是一模一样!” “你骂谁呢!”木小二被这话惹恼了,坐起身来瞪着龚爷道,“谁跟你这烟鬼一模一样!我若像你这般废物,不如死了算了!” 龚爷微微一愣,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木小二看着龚爷那面容,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火了,勉强低下了头,小声道:“不过你昨天伸手救我,也还算是个英雄。若改了你那抽大烟的毛病,再不去欺压别人,你也能做个好人!” “也能做个好人……”龚爷玩味着这话,惨笑一声,无力地靠倒在身后的老树干上,“小孩,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为什么?” “因我看到你,就想起我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 “你又骂我!” “不是骂你,是真的!”龚爷辩解道,“我年轻的时候,可不似现在这般。你看那些码头上的工头,知道他们为什么怕我么?是我从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在码头上打架,生生把他们打怕的!” “打架?”木小二撅嘴骂道,“你还说你不是坏人,整天去码头上打架,也算本事么?” 龚爷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我十三岁那年,是被一个工头拐到码头上去做苦力的。” 木小二一惊。 龚爷望着东方天色,脑中一点点拨开层层锈迹,追溯着一点点残存的记忆,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 一个瘦弱少年,提着大锤,在码头上追打那些欺负他的伙计工头。有时打得赢,有时又打不赢,却从来不求饶,也从来不认输。直到有一天,码头上再没有人敢欺负他时,他已从那个提着大锤在码头上疯跑的懵懂少年,变成了拿着烟杆四处欺压别人的龚爷。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说起多少年前哪个工头如何强横,讲到何时何地哪个恶霸怎么难打,把自己过去那些光辉的事迹一段段讲给木小二听,也把这武昌城码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串成一条线,向木小二娓娓道来。木小二起初本是不屑的,听着听着却入了迷,像是在听一个老侠客讲着曾经的江湖传说一般。 “原来你以前是个这么厉害的家伙!”木小二抛却了沉沉的睡意,轻声叹道,“难怪我之前打不过你!可是,你以前明明那么厉害,怎么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听到这里,龚爷却苦笑了起来。 “小孩,你不明白,码头上的规矩,和世道上的规矩是不一样的。” 规矩二字,让木小二微微皱眉。 “码头上混生活,讲究一个字——狠!”龚爷缓缓道,“码头上,看似大家都是恶人,其实却是外强中干,怕死得很。大家摆开架势,比的不是武艺功夫,是谁更能装出不怕死的样子,先怂的便算输。我那时候,却是真的不怕死,想着反正这条命也没人惦记,死了就死了吧。我在码头上厉害,并不是我本领比所有人都高,而是我比所有人都狠,比所有人都不怕死。就算碰上打不赢的对手,我也每天去讨打,直到打赢为止,所以他们惹不起我。但混出了码头,我才发现,在这世道上混,不怕死的人才是死得最快的。天下总有比你更狠的人,也总有不怕你狠的人。我用混码头的那一套去混世道,结果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个地痞无赖,从没有人愿意正眼瞧我一眼。那些工头商户、小弟跟班,他们看起来怕我,其实内心里都在恨我。只等我露出了什么破绽,这些人就会像狼狗一样扑向我,要我死无全尸。我想离开码头,可官府容不下我,江湖看不上我,除了这码头我无处自立。许多年了,从没有一个人当我是个好人,我也慢慢习惯了被所有人辱骂。既然他们恨我,那就让他们恨好了。我就做个恶人,做个他们恨却拿我没办法的大恶人。我年轻时候明明最厌恶这种人,可如今,我自己却成了这种人。” 说着,他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胸前的十字吊坠,轻声道:“只有天王说过,会来解救我。只有天王愿意救我,只有天王……” 木小二看到,龚爷的眼里渗出了几滴泪。他呢喃着天王二字许久,终于哭出了声来。 “直到前两天信使找到我,我才知道——天王没有想过救我,他只是想利用我罢了。连天王也是假的,世上根本没人能救我!”龚爷忽然一把扯下了那吊坠,扔到了泥土里,任那受刑的胡人身上,被泥污沾染了黑渍。 第六十二话 失火 早晨时,码头南边的一座小宅外,围聚了许多人。 那小宅烧了一夜的大火,把整个宅院烧成了一片焦炭。几个衙役捂着口鼻,在宅院里四下寻找,却只是摇头,一无所获。人群聚在那冒着烟的宅院外头,议论纷纷。 “这案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人来过问。”一个衙役捡起地上留着的几片大烟碎块,悄悄掰成几块,与面前的同僚分了。 那同僚长叹一声,道:“老知府走了,新知府还没上任,这武昌城里不知还要乱多久。” “苦了我们这帮当差的,到处收拾。” “再给我来两块……”说着,这同僚夺过了那衙役手里剩下的几块碎大烟,不等衙役回话便只管走了出去。 “都散了,没什么好看的!”他对着那些围观人群喊道。 却哪里有人搭理他,众人只管对着这小屋指指点点,迟迟不肯离去。 人群中,出现了野雪和石老三的身影。 “这里头出什么事了?”野雪向身边看热闹的人问道。 “出了桩怪事!”那看热闹的低声答道,“大半夜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宅子突然就失了火,烧了一整夜……” “失个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石老三一撇头,失望地便要转身走了,却被那看热闹的人一把拉住。 “怪不怪在失火!”那人一脸阴森地说道,“怪在这房子烧了一整夜,衙役早上来搜,搜了这么久,却搜不出半具尸首来……” 那人说话的口气却远比这话更瘆人,惹得石老三急忙挣脱了那人的手,嫌弃地拍了拍衣物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房主人见着了火,自然是跑了嘛。” “可这屋主人到现在也没找到,跟凭空消失了似的!”那人压低了声音,似鬼魅般,“有人说,这火是恶鬼半夜来放的,那屋主人就是被恶鬼给带走了……” 这话说到一半,另一个看热闹的也凑过来,低声道:“说的一点没错!我还听说,这放火的恶鬼,就是前些时候一夜屠了一个工棚的那码头厉鬼!想是上次漏了这屋主人没带走,这次夜里回来抓人来了!” 这番话又引来几个好事的,凑成了一窝,七嘴八舌地添着料,搅得人心惶惶。 石老三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野雪却摇首叹了声“市井之徒”,便要拉着石老三离开。他刚迈了几步,忽然心里一紧,想起什么事来,便转身又寻着那群看热闹的问道:“你们知道这宅院主人是谁么?” 这几个传鬼话的答不出来,却是另一个看热闹的接上了这话,放开嗓子答道:“就是龚爷嘛,那个在码头上收保护费的恶霸!” 周围人又是一惊一叹,此起彼伏地传着“原来是龚爷的宅院”…… 龚爷这名字,野雪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谁来。他也不找这些市井小民打听了,只管迈开步子,皱着眉头往码头走去。走到半路,他拉过石老三问道:“这个叫‘龚爷’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石老三想了许久,忽然一拍脑门道:“对了,咱们碰见过这个叫龚爷的!” “什么时候?” “你还记不记得,几天前咱们第一次碰上木小二,你见有人打他,就把那打人的给揍了……” “我记得这事,怎么?” “你揍的那个就是龚爷!” 野雪一惊:“就是那个抽大烟的?” “就是他!” “坏了……”野雪回头望了眼那围聚的人群,不觉握紧了拳头。 石老三愣了愣,问道:“大和尚,你怎么了?” 野雪紧锁着眉头,低声道:“我怕是猜到,这火是谁放的了……” 石老三正要问是谁,自己顺着野雪的路子往下一想,忽然惊道:“木小……” 这话没出口,野雪急忙捂住了他的嘴。这和尚此时心绪乱了,手下控制不好力道,直把石老三捏得挤眉弄眼,几乎晕厥过去。 他们二人走到码头时,照规矩便先去找那地段的工头拜个码头。却没想到,这次看那工头的脸色,却与昨日全不相同,古怪得很。 工头笑呵呵地望着野雪,凑过身子,低声道:“大师,今天要在我这地段开活,可得多缴几分钱两了。” 野雪听得一怔,按捺着性子问道:“这位大哥,是昨天的钱两嫌少了么?” “不少,不少……”工头冷笑道,“但今天与昨天不同了——大师,你当懂事些。” “懂什么事?力气是我们师徒出的,白给你一半钱两已是按规矩办事了,你还不够吗?” “力气钱,自然是够了。可大师,你不付点封口银么?” “封口银?”野雪一脸茫然,“封什么口?” “大师,你也别装了。你跟龚爷有过节,这事码头上所有人都知道。昨夜龚爷家里那把火,难道不是大师放的?” 野雪听完,胸中涌起一阵怒火,单手便揪住了那工头的衣领,怒目圆睁,厉声喝道:“血口喷人!我野雪行事光明磊落,就算与人有过节,也是堂堂正正交手分胜负,怎么会去做那些暗地放火的阴险勾当!” “大师别慌……”工头挣脱不出野雪这手掌,便急忙道,“就算大师你是个好和尚,可也保不住手下这两个徒弟不是!” 野雪正要驳斥,一番话语却堵在喉咙里,一时竟说不出口来。那工头虽见得野雪那双眼睛仍睁得浑圆,却感到野雪手里的力道渐渐松了。 野雪就这么瞪了许久,终于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浑气,把那工头往棚里一扔,喝道:“你要涨便涨吧,爱涨多少随你!和尚我今天不开工了,让你半分钱两也拿不到!” 说罢,野雪喊过石老三,只管快步离开了。 “大和尚,今天不开工了?”石老三跟在身后慌张道,“那不开工,咱们这是要干啥去啊?” 野雪阴沉着脸,那神色让石老三也感到几分恐惧。 “去把木小二揪出来。”他低沉着嗓音道,“若真是他犯下这歹事,我必不饶他!” 第六十三话 煽动 正午时,那失了火的旧宅外仍围了许多人,虽有人进有人出,那圈子却一直没有缩小。 哪怕衙役们都已经走了,人群里那些流言也丝毫没有尘埃落定的迹象。 流言越传越悬,传信这些流言的人也越来越多。随着这些人的聚散,流言便如粉尘随风般向整个码头散布开去。 一个年过半百的卖艺人,背着一套绳索铁坨之类的物件路过,见这人群颇为热闹,似是一时兴起,也走了进去,听了许久。终于,他用带着浓郁广东口音的声音向这些围观人问道:“你们说的这龚爷,是个什么样人物?” 众人瞧了瞧那卖艺人,见他面生,说话口音也重,便道他定是个刚来武昌城不久的外地人,连那龚爷也不认识。一伙人七嘴八舌,说起那龚爷如何横行霸道,如何无法无天,添油加醋之下把那龚爷说成了个十恶不赦之人。 “你幸亏是今天来卖艺!”众人说到最后,还不忘咬牙切齿地对那卖艺人叹道,“你若是早些日子来,龚爷还在的时候,你路上若被他撞见,今日一多半的收成都得归了他的口袋。” “这么说来,你们大伙都被他欺压过?”卖艺人低声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说起与那龚爷的陈年旧怨,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也是老天有眼,不知哪路侠客来烧了他的屋子,也替我们大伙出了口恶气!”这话赢得了在场众人的拍手称是,这人群竟轻声欢呼了一阵。 卖艺人笑了笑,忽然插话道:“那龚爷,被火烧死了么?” 众人一愣,互相望了一阵,纷纷答道:“倒是没找着尸首,可能没烧死。” “没烧死,那人去哪里了?”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说不上什么明证,便只好拿那流言搪塞道:“听说是让厉鬼抓了去,不知所踪了。” “如此说来,大概是没死了。”那卖艺人低声道,“既然没死,那便迟早是要回来的。回来了,他还是那个龚爷,码头上的一霸。你们现在这般说他坏话,日后被他知道了,你们怎么办?” 众人听完,心中大骇,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那卖艺人却紧了紧身上的绳索,笑着问道:“说来,你们却也奇怪。” “哪里奇怪?” “照你们说,受过那龚爷欺压的人成百上千,码头上大伙对他都有怨言。可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就甘心受他一个人欺负?那龚爷就是再厉害,你们一拥而上,他也只有挨打的份不是?” “你是外地人,你不知道。那龚爷不是自己一个人,他手下还有好多跟班呢。这些跟班平日里全是龚爷养着,帮龚爷出气,人多势大,下手又狠,我们哪里敢去叫板……” “龚爷的房子被烧了,那些跟班有什么动作没有?” 众人又是一愣,细想了想,互相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倒听说,有个跟班怕龚爷罩不住了,趁这乱局跑了……” “我也听说,龚爷好多天不露面,那些跟班人心都散了……” “我还听说,那些跟班里,也有些人不服龚爷,说他不似以前那么厉害了……” 卖艺人听着众人的议论,不知何时缓缓撤出了步子,只由这些市井小民顺着这些话传了下去。 临走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 午后,那些流言便在码头上如瘟疫般散开了。流言的内容千奇百怪,莫衷一是,但只有一点是所有人都认的——龚爷在码头上威风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那些龚爷的跟班,今天大都不敢来码头活动了。偶有几个胆大的,过来收个孝敬钱,却反被那些伙计们嘲笑道:“你们老大都没了,谁还孝敬你们。” 有几个跟班发了火,反被几十个伙计围了,吓得磕头求饶,受了百般羞辱才给放了出来。其他跟班听闻了这些,更加不敢露面,甘心把这码头扔给了那些流言去了。 码头上的伙计们忙碌时,几个大工棚的工头却寻了个暗处,悄摸摸聚到了一起。 “不用给龚爷缴孝敬钱的日子,可真舒坦……” “只可惜,没亲眼看见那龚爷落魄的样子,便宜他了……” “莫再让我碰见他,碰见了新仇旧帐一起算……” 说着,这些工头竟开始各自划起了那龚爷的地盘,划着划着还争吵了起来,把这暗处搅得一片热闹。 这些工头正过着嘴瘾时,却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老伙计低声笑道:“各位老大,现在高兴可早着呢。龚爷若是没死,等他缓过来,你们这些人怕要被他一个个收拾掉。” 这话,却激起了这些工头们的警觉,让这暗处的喧嚣一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工头道:“我们还是得先确保龚爷死透了,才好办事。” 众工头纷纷点头道:“说得有理。我们大伙此刻先放下彼此恩怨,合力把那龚爷找出来做掉,这才是正事!等龚爷死了,我们再来分这地盘也来得及。” 老伙计听了,冷冷插嘴道:“不如,索性立个规矩,谁弄死了龚爷,谁便全拿了龚爷的地盘去,也省得大家再争,吵个没完。” 众工头一听,纷纷叫好,把这正事就这么定下了。 大伙只顾着指点这码头前景,却没有人去细想那老伙计究竟是谁的手下。每个工头,都以为这伙计是别的工头带来的,只有那老伙计自己在心里冷冷笑着,望着这暗处的气氛沸腾起来,便悄无声息地寻了个时机撤了出去。 到临近黄昏时,码头上的气氛变了。各大工棚都早早收了今日的生意,聚在那失火旧宅边的百姓也纷纷带着流言回了各自家中,却沿路把武昌城的气氛搅得诡异起来。 这一切躁动,在傍晚时达到了高峰。 傍晚时,有人发现武昌城西汉阳门的城楼外墙上,被人贴了一张无印无章的字条。字条上只写了一件事——码头上一个工头挂出赏银百两,要在今夜买龚爷的性命。 第六十四话 老树 正午刚过时,龚爷醒了过来。 这片树林,没什么人烟,却有许多虫鸟,发出叽喳的鸣响,让他阵阵头痛。阳光肆意洒落,被这林间叶影惊扰了,反更显得扎眼刺目。 经过这一上午的昏睡,龚爷总算把昨夜的疲惫稍缓了些。左臂的痛感仍刺激着他的知觉,却不像刚绑上这木板时那般猛烈了。 但除了这痛感之外,他感觉到有些什么别的东西正一点点翻滚起来。 他望了望太阳,大略估算了一下时辰,脸上掠过一阵颓丧。 “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喃喃自语道。 他身边的小棚外,那少年也渐渐醒过神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龚爷望了那少年一眼,沉吟片刻,忽然站起了身子。 少年被这动静搅扰了未散的困倦,便懒懒地问道:“你做什么去?” 龚爷却不走远,只是在昨夜倚靠的那株老树前坐下身子,嘶哑着嗓音唤道:“小孩,你有绳子吗?” “绳子?”少年一愣,“棚里有几根麻绳,怎么了?” “结实吗?” “码头上商船捆货物用的,结实着呢。” “那便好。”龚爷软软靠在那老树上,迷离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把我捆在这树干上,捆得结实点。” 少年茫然无措,呆呆地问道:“捆你做什么?” “没时间解释,快点……”龚爷说着,喘息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不捆住我,我怕我会伤了你……” 少年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他从龚爷越来越痛苦的表情能看得出,龚爷确实不大对劲!他急忙跑进棚中,翻找出那几条长短不一的麻绳,量了量长短,却只有一条勉强够用。 他也不敢挑剔,取了那条长绳出来,便勒向了龚爷的胸口。这麻绳,本不是捆人用的,所以绳上起了许多毛穗草渣,摸上去便觉得扎手。少年怕这绳勒得太紧,会把龚爷扎伤,便松了几分力道。 “不够紧!”龚爷却只冲着少年仓皇地喊着,“还得再紧,再紧些!” “你不疼吗?” “别怕我疼,只管勒紧,越紧越好!” 少年咬了咬牙,狠下心,两手牵着麻绳两端,人站到老树身后,一脚踩到那树干上,用足全身力气把麻绳往后拉拽。他听到树干前的龚爷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心里一慌,手便要松。 “别松!”龚爷忍着痛喊道,“小孩,你记着,把我捆紧了,等会不管我如何哀求逼迫,你都不要放开我,听到了吗!” 少年心中惊骇,嘴上却高声答道:“明白!” 他两手勒住了麻绳,在树后打上了一个结。直到这结紧了,他才终于坐倒在地上,喘息起来。 这一番动静过了,龚爷那边却也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昏死过去一般,只无力地低垂着脑袋。 “你这一觉起来,是发的什么神经!”少年喘着气,从地上爬起身来,愤愤地对龚爷嚷着。龚爷却不做半点回应,既没有回话,也不见动作。 少年有些担忧,缓缓走回这老树前头,伏下身子朝龚爷的脸上望去。他望见,那龚爷的脸上暴起阵阵青筋,双眼被血丝密布成一片猩红。龚爷紧紧咬着牙,压抑着急促的喘息,嘴却咧得双唇紧绷,止不住的口水从牙缝中淌出,滴落到地上。 少年被龚爷这狰狞的神情吓住,似看到了修罗恶鬼一般,慌张地跌坐到地上。 龚爷抬起眼,望向了少年。那眼神,像是要把少年撕裂开。 “大烟……”龚爷的牙缝间,狠狠地挤出了几个不清晰的字眼,“给我大烟!” 少年却呆呆地缩在那小棚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却不动弹。 龚爷忽然如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想要脱出那绳索。绳索的草渣在他的皮肤上蛮横地摩擦着,将他的胸口和双臂扎得血肉模糊。这痛感却似乎刺激了龚爷的狂躁,力道一阵阵从他身体里涌出,却将他的身体摧残得不成人形。 “放开我!”他终于丧失了理智,只如禽兽般嘶嚎着些听不清楚的话语,“给我大烟!放开我!” 那狂躁蛮横的挣扎,竟让树后的结有些松动了,龚爷眼看就要挣脱这绳索的束缚。 少年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慌张地跑到老树后,双手攥住了那绳索,一只脚踩在树干上,竭力要把龚爷定在这树干上。却不料他的手刚握住那绳索,无数凌乱的力道便顺着绳索袭来。少年只感觉自己这双手像是被汹涌的浪潮裹挟,直被那些力道卷得东倒西歪,哪里稳得住身形。 少年咬紧了牙,把双脚都蹬到了树干上,任身子向泥土里倒去,双手却不松开那绳索。他把力道蓄到这双脚上,一声长喝,脚丫竟深深嵌入了那树干里。麻绳的草渣扎进他那双手,划出了道道血痕,他却被这剧痛麻木了知觉。 龚爷的嘶吼和少年的长啸把这树林的宁静打破,惊起了无数鸟雀飞散开去,久久不敢落回来。 江潮滚滚,渠水涓涓,群鸟落时,日已西斜。 少年力竭地躺在老树后,一双手上血迹斑斑,不能自制地颤抖着。龚爷仰头靠在老树干上,虚脱地喘息着,一双带着泪的眼睛呆滞地望着这静谧的树林。 树干上,勒出了深深的印痕。那绳索嵌入了印痕中,似长进了树干里一般。 “小孩,小看你了。”龚爷忽然沙哑着嗓音轻声说道,“想不到你能有这般力气胆魄,不错,真像我年轻的时候……” “臭烟鬼,你又骂我……” 龚爷听完,却轻声笑了起来。那嘶哑的喉咙里,这笑声如锈蚀了一般干涩,可在这荒僻的老树林里,却如风铃声配春野一般搭调。 听着龚爷的笑,少年也忽然懒懒地笑出了声。他只觉得,此刻虽用尽了气力,还惹了两手的伤痕,却好像是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 二人就这么笑了一阵,龚爷的声音却缓缓弱了下去。 少年有些担心,便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又要犯病了么?” “不……不是犯病……”龚爷无力地答道,“只是觉得饥渴,没有力气了。” 他心里清楚,若不吃些东西,自己怕是捱不过下一阵烟瘾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挣扎着站起身子来。 “烟鬼,昨天你给了我一顿饭,今天我还你一顿。”他勉强地迈着虚弱的步子,向城东走去,“你在这里忍忍,我去去就回。” 第六十五话 乞食(上) 沿着城外那条熟悉的小道,木小二撑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道成寺外。 已近黄昏了,他却没看见野雪和石老三的身影。还好,那和尚还没回来。木小二想着,努力加快了步子往庙里走了进去。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尊大佛俯视着殿前。大殿深处,便是禅房和仓库,再绕到大佛后面,便是寺庙后门,通往后院。木小二记得,野雪扛回来的米面,都放到了后院里。 他在殿内扶着墙壁,缓了缓腿脚,喘息了一阵,抬头望了望那尊大佛。佛陀慈悲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狼狈的少年,低首沉默着。 “我是为了救人……”木小二在心底轻声对那佛陀道,“你若真慈悲为怀,便不要怪罪我……” 他蓄足了力气,横下眼眉,重重地迈着步子向佛后走去。那佛陀的目光,避开了木小二的身形,重又望向破庙外的芸芸众生。 出了后门,来到院中,木小二看到院子里立着三块无字的墓碑,心中一怔。 那三块墓碑,在午后斜阳下拖出了三道长影,似三个冷峻的侠客,在院中默默注视着这少年。 木小二被这三块碑的气势所慑,一时竟胆怯地退了几步。他低下头,沉沉喘出一口气,狠狠咬住了牙。站了一阵,他终于撇过头,目光回避着那三块碑石,在后院中张望寻找起来。 “谁在外面?”大殿里禅房内传来了庙里那女人的声音。 木小二被这声音一惊,慌了心神,想要躲藏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想要逃跑却又自衬翻不过那院墙,脚步动了更担心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六神无主之下却只是站在了原地,背对着那后院远门,似根木桩一般立定。 禅房的门缓缓开了。木小二听着那女人缓缓走出来,合上门,慢步走出院门,站到了自己身后。 “木小二?”那女人柔声唤道,“你回来了?” 木小二却只是低头站着,不敢回话。 “回来了便好,早晨你师父师兄都有些担心你呢,也不知你在外边一夜如何过的。”说着,那女人正要拨转过木小二的身形,手就要搭在他肩头时却停住了。 女人看到,木小二的衣衫后背上布满了风干的泥土,双手掌心里还留着道道血痕。 “你……受伤了?”女人轻轻问道,“你去大殿里坐下吧,我为你取些纱布包扎一下,正好等你师父回来……” “不必了。”木小二低声道,“我不留下,只来拿点东西便走。” 女人微微一愣,道:“你要拿什么?” “我……”木小二却一时语塞,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小声道,“我来……借些米粮,过几日便还来。” “借?” “是借!不是拿!”木小二一时慌张,这才转过身子,紧张地看向那女人,哀求道,“我是去救人,不是来盗米的!过几日,我便会还来,我保证!” 木小二原本以为,那女人此刻定是一脸嫌弃鄙夷,却没想到他在那女人脸上看到的却是怜悯和担忧。那只本要搭在木小二肩上的左臂悬在半空,愣了许久。木小二看到,那女人的左手袖口间,露出小臂上的一块淤青。 “你……”木小二忽然道,“你怎么也受伤了?” 那女人听了,却急忙收回了自己的左臂,用袖子遮住了那瘀伤,轻声笑道:“昨夜跌了一跤,摔伤的。” 说罢,那女人似乎也有些慌张了,目光也略微游离起来。 木小二或许功夫不行,但伤口痕迹却是见了许多。他看得出来,那淤青决不是跌伤的,这女人在隐瞒着什么。只是对木小二来说,这女人的隐瞒于他并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你……”女人似乎是怕木小二细问下去,便忽然轻声道,“你要多少米,我去给你盛出来吧。” “不需许多,够吃一顿就行……” “好……”女人点了点头,去后院寻了个布袋,对木小二轻声道,“你等我片刻就好。” 女人抖开了米袋,匆匆去了后院的角落里,翻开了那硕大的米缸。 木小二一步步退回到大殿中,终于被饥饿夺去了力气,缓缓靠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他只觉得,刚才这一番对话,比自己走的这一路还要辛苦,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在了那寥寥数语间。 也好,总算要到了米粮,今日便能熬过去了。他想着,脑中意识渐渐朦胧了起来。就在这朦胧间,他隐约听到了小孩的笑声。 是他身旁不远处的禅房里,那女人的孩子从漫长的午睡中醒了过来,微微舞动起小手,发出了几声叫唤。 木小二被这叫唤声吸引,不知为何,迷迷糊糊地伸手推开了那禅房的木门。 他看到,没有窗户的禅房里有些昏暗,禅房深处的床上却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那闪着光的,是披在孩子身上的一件软甲。午后斜阳的光亮从禅房门外闯将进去,打落到那软甲上,映射出璀璨的银色光芒。 木小二望着那软甲,呆住了。因这银白色的光泽,还有那软甲上残留着隐隐血色的窟窿,他都依稀记得——那是几天前,他亲眼看着江月容从龚爷身上夺去的。 他听到,女人有些慌张地从大殿后门走了进来,却停在了门口,只冷冷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睛却不望向这女人,只一直盯着那软甲呆滞着。 大殿佛像后,二人沉默了许久,只有那孩子天真的唤声阵阵从禅房中漾出。 “你就是江月容?”木小二忽然轻声道。 此刻回想起来,他才觉得一切本已那么明显——这女人的声音和那蒙面的江月容其实很像,只是这女人说话的语气总是娇柔,听不出江月容的那份冷峻;这女人从不在晚上出现,每天早晨却总是迟迟未起,江月容却只有晚上现身,从不知白天时人在哪里;还有这女人左臂上的淤青,怎么看也不像是跌伤,却更像是被重物击伤的——比如昨夜那信使所使的那铁坨。 女人阴沉下脸色,垂着那半满的米袋,冷冷注视着木小二,低声道:“你不该推开那门。” 这冷峻低沉的语调,终于让木小二确定了——这女人就是江月容。 第六十五话 乞食(下) 长短刀在禅房暗处隐遁,佛陀在大殿中静默。 午后斜阳落下一片光泽,洒落在后院里,却把江月容的面容打成一片暗影。她的手紧紧握着,因过分的用力而微微颤抖。 木小二无力地瘫坐着,等待即将到来的杀招。他曾听人说过,刺客一旦对外人暴露了身份,就要杀掉这个外人。而江月容这个名字,便是刺客的名字。 缓缓地,江月容抬起了手。木小二知道她要动手了,绝望地闭上了眼。 “你的米。”江月容忽然轻声道,“取多了怕你师父发觉,只装了半袋给你。够么?” 木小二心惊,抬眼望去,见江月容把那米袋伸到了自己面前。他呆呆地接过米袋,轻声问道:“你……不杀我灭口么?” “我已经不做刺客了。”江月容只是低声道,“但我这身份,还不曾对野雪他们说起过。” “我不会说出去的!”木小二决绝道。 江月容却轻轻笑了一声:“你若要说,我也不拦着你。我今夜便带着这孩子换个地方藏身,以后你也不会再找到我。” “为什么?”木小二问道,“你既已不是刺客,何必要隐藏身份?” “因为江月容这个名字下,标着三百两赏银。” 木小二心惊,却只看着江月容缓步走进了禅房,抱起了那孩子,像是要开始收拾行囊了。 木小二只觉得,是自己害了这母子又要奔波,只觉心中一阵愧疚。他忽然强撑起身子,跪立在禅房外,高声喊道:“你三番五次搭救过我,这份恩情,我不能辜负!我以性命担保,绝不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说着,他重重地向江月容磕了一个响头。 江月容却冷笑一声,道:“你的性命很难取么?值得几两银子,能担保我们母子平安?” 木小二心口一疼,却答不上半句话来。 江月容叹了口气,轻声道:“拿好你的米,回去吧。今日,你就当没见到我。这米就送给你了,不必还。” 木小二却只是伏着身子,不肯离去。 江月容正诧异间,却看到木小二的背在轻轻起伏着,才知道那仓促的一叩头,原来是他把自己的哭相埋藏在了地上,不让江月容看见。 “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和你一样强?”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我娘曾说,真正的侠客,不在武艺,在心性。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侠客给我娘看,该怎么做?” “真正的侠客?”江月容茫然地望着禅房门外的少年,苦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是什么侠客,拿什么教你。” “你当然是侠客!”木小二喊道,“你刀法那么厉害,却从不仗势欺人。你出刀,从来都是为了救人,不为杀人。昨夜那信使那般厉害,你却与他以命相搏让我们逃出来,自己还负了伤,这不就是侠客所为么!” 只为救人,不为杀人?江月容在心里却暗笑道,若这样便是侠客,那她偏偏不是侠客。 “你自觉自己不是侠客么?”江月容轻声问道。 “不是……”木小二咬着牙,埋头答道,“我过去以为,打恶人帮好人,就是侠客。可我直到昨晚才知道,一个人是好人还是恶人,我根本无从分辨。” “为何这么说?” “昨夜,我的命是被一个恶人救下的。为了不亏欠他,现在我又要去救那恶人的命。” 江月容知道,这少年说的是龚爷。 木小二的声音越来越不稳,渐渐地,化作了哭腔:“我总是动不动就对人出刀,我以为我这样便是做了侠客,不辱我娘的名声。可现在想来,我不知误会了多少好人,我自己反而像是个顽劣的恶徒。你总是知道什么人该打、什么时候该出刀,你总是救该救的人、打该打的架。我却总是胡来,回想起来全是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像你这样明白?” 江月容却哑然失笑了。 “我一直以为,男人长大了才会染上那些满嘴冠冕堂皇家国大义的毛病,想不到原来是从小就学会的。” 木小二一愣,微微抬起泪眼,望向江月容。 江月容捏着怀中孩童的小手,对这孩子嬉闹着,随口答道:“我出刀时,从不想那些大道理,只凭感觉罢了。我不轻易出刀,也不轻易杀人。但我知道,我有些东西要守护好。只要身后还有要保护的东西,便一步也不能退。” 说罢,她的脑中忽然回想起了最后一次踏足江门的那个雨夜,面色猛地怔住了一瞬。 “我只知道,谁杀了吕良,我就杀了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那是她当初对江门的赌咒。 木小二若有所思,细细咀嚼着江月容这番话,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 “谢师父教诲。”他对江月容轻声说道。 江月容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望向木小二。 木小二取了那半袋米,转身正要向破庙外走去。 “你来取米,是要去救龚爷吗?”江月容忽然轻声问道。 “是……”木小二答道,“龚爷生了怪病,发起病来如疯了一般。我不知道他这病该怎么治,但至少要吃饱了,病才会好吧。” 江月容抚了抚怀中孩子的脸颊,眼睛却望着大殿外的斜阳,若有所思地轻声道:“那天王信使和江门刺客都要杀龚爷,你也要当心。” “放心吧。”木小二笑道,“我和龚爷藏在城南江堤前的树林里,隐蔽得很。我在那里独自藏了好几个月,从未被人找到过。” 江月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锐气。 “我要快些回去了。”木小二喊着,“再不走,龚爷怕就要饿死了。” 他轻轻向江月容行了一礼,便朝殿外跑了出去。因没什么力气,他跑起来显得有些踉跄,远看去甚至有些滑稽。 江月容抱着孩子,缓步走出了禅房,站到大殿门口,注视着木小二的背影。她站了许久,看了许久,眉间皱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紧。 直到她终于看不清那少年的身影时,她才缓缓收回目光,瞥了瞥左臂上的淤青,望向了那幽黑的禅房。 禅房的床下,一对长短刀静默着,像等待捕食的野兽。 第六十六话 师徒(上) 日沉西山时,武昌城南的树林里传出了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出城的百姓被这声音惊吓,传言着那是厉鬼在作恶,都不敢接近那树林,只顾快步离去。 却有一个工头,听着那声响,带了自家十几个伙计寻了过去。 “老大,你不怕碰上恶鬼吗?”伙计问道。 “傻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恶鬼。这声音,我认得……”工头甩了甩手中的大锤,嘴角露出了邪异的暗笑,“这是龚爷的声音。” 循着那喊声,这十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摸进了那老树林中。转了几圈,终于在天色昏沉前找到了一个被绑在老树干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那男人的身子被粗糙的麻绳勒出了斑斑血迹,一只手臂被两片木板结结实实地捆住,一张脸因痛苦而扭曲到狰狞,歇斯底里地狂叫着什么,却听不清晰。 “天王救我!”他嘶吼着,“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天王救我!” 那一身鲜血淋漓的样子,把一众伙计震慑得心胆俱裂,乍一眼看去便惊叫着“有鬼”,转身要逃,却都被那走在最后头的工头拦住。 “哪里有鬼……”工头冷笑道,“你们再仔细看看,那人是谁?” 众伙计见那工头这般镇定,便只好鼓着勇气,向那男人望去。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容,细看一阵,才发觉原来就是龚爷! “得来全不费工夫……”工头兴奋地喊着,提起大锤,缓缓走向龚爷去了。众伙计也壮着胆,跟在这工头身后,一步步向那老树干围拢过去。 工头望着龚爷那癫狂的模样,估摸着距离,蹭几步到龚爷眼前,悠悠地唤道:“龚爷,还认得我么?” 龚爷瞪大了眼睛,却不见那瞳孔中有半点神采。 “大烟!”他用干哑的嗓音嘶吼道,“求求你,给我大烟!” 工头嘿嘿地笑了两声,望了望身后的伙计们。一众伙计被工头目光扫过,也急忙跟着工头,仓促笑了几声。 “想不到你堂堂龚爷,也会落到这般地步。”工头冷笑着,大胆地往前又迈了一步,站到了龚爷近身处,伸出巴掌拍了拍龚爷的脸,凶恶道,“当年你打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会落在我手上?” 龚爷却似痴傻了一般,只流着口水,呆呆地望着那工头,喉中发出听不清辞句的干嚎。 工头突然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龚爷脸上。 这一声巴掌响,把四周围聚的伙计们都吓了一跳。龚爷嗓子里的嘶吼,也随着这巴掌化作了一声惨叫。他的身体一阵抽搐起来,却让那工头吃了一惊,急忙退了两三步,仓皇地躲开了身子。 龚爷却只是抽搐着,挣不脱那紧紧捆在树干上的绳索。工头望着那麻绳,心中暗暗笑了——真是天意,虽不知是谁把这龚爷绑在了树上,却着实帮了他一个大忙。 “龚爷,今天也是你命数,该栽在我手里!”工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扬起手又照着龚爷脸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却让龚爷身子的抽搐停了下来。 那工头不曾望见龚爷的瞳孔恢复了些许神采,更没注意到龚爷的嘶吼已随着这一巴掌停了下来。 “你可知道,当年挨了你的打,我有多憋屈。”工头恶狠狠地捏着龚爷的脸道,“你还记得之前打你的那小孩跟和尚么?不怕告诉你,他们都是被我喊去的!” 龚爷心里一惊,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工头甩手又是第三巴掌,这次更是用足了力气,口中都不觉发出了一声厉喝。 龚爷的脑袋被这巴掌打得一偏,脸上的表情却从茫然凝成了愤怒。 伙计们都察觉到了异样,急忙要喊住那工头。工头却是火气上头,哪里停得下来。 “今日打死了你,我便是码头上的新老大!”说着,他的手又向龚爷脸上甩去。 龚爷却望准那只手,似恶狼般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了工头的手指。 工头只感到一阵剧痛,发出一声惨叫,急扔了大锤,用手去掰龚爷的脸。 “别愣着,快来救我!”工头朝着身后这帮不顶用的伙计凄声喊着,才终于叫醒了这些壮汉,齐过来往龚爷身上拳打脚踢。龚爷的牙却越咬越紧,死不松口,终于两颚一紧,竟把那工头的手指咬断在口中。 工头捂着自己的手,哭叫着,连滚带爬躲开那龚爷。一众伙计急忙过去搀扶,望着那断指又是一阵惊骇。 龚爷吐了嘴里的指头,低头抬眼,冷冷望向自己身前这一众伙计。斜阳余光打落在枝叶间,偏把这老树前照出一片光晕,让那龚爷的面容显得诡异耸人。 “小子,你才混了几年码头?”龚爷带着喘息,傲气而凶狠地低声喝道,“我龚爷的脸,是你碰得的吗?” 龚爷的气势,竟把那工头吓得惊慌叫着,却使不出力气站起身来。 “打他!”工头向伙计们喝道,“给我打他!打死他!” 伙计们却都被龚爷惊吓,只顾拖着工头往后躲,没有一人敢近前半步。 “好个码头上的新老大……”龚爷半癫半狂地笑着,“你可知道,我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当年与我争过地盘的,不是煞星,也是豪杰,哪个不是顶天立地人物!你才几年道行,打过几家码头,跑过几遍江堤?断了只手指,就吓成这个怂样。似你这般货色,也敢混码头,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不是要打我么,不是要杀我么,过来呀!你若真有这个胆色,也算你是一号人物,我把这个位子让给你!” 工头望着龚爷那厉鬼般的面容,惊慌地蹬着腿,哭喊着:“有鬼!真的有鬼!那不是龚爷,那是厉鬼!” 却是树林远处,传来了几声哄笑。伙计们四面望去,却见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仔细看去,正是码头上几大工头带着他们各家的伙计朝这里围拢过来。 原来在树林外听到了龚爷嘶嚎的,并不只他们一家。 第六十六话 师徒(中) “这位兄弟也太不争气了。人家龚爷都被绑在树上了,他还让龚爷咬了指头去……”对那断指工头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老树林中人声鼎沸。 那工头失了体面,一腔愤怒终盖过了心里的惊恐。 “你们别来抢人,是我先找到他的!”工头喊着,却又引来了众人的嘲笑。 “你没本事拿下龚爷,还怪我们截胡吗?” “要怪就怪你自己没那命,得不了赏银,也受不起那些地盘!” 那断了指的工头,受了众人的辱骂,心中气恼,顺过地上的大锤,向自己伙计们怒喝道:“谁笑话我,给我打!” 这些带着人马赶来的工头,却有哪个是好惹的?听见一个“打”字,便起了狠劲,也都摆开家伙,高声喊道:“打就打,怕你不成!今天哪个码头打赢了,便是这码头上的新老大!” 老树林中忽然一乱,几波人马厮打在了一起,一时间杀声震天,人影无数。 龚爷冷冷听着这伙人的扭打争夺,望着这些昔日对自己卑躬屈膝的家伙如今竟这般嚣张跋扈,心中却笑了。见过了黎仁祖、江月容那般高手的武艺,如今再看这些工头伙计扭打抖狠,却只觉愚蠢滑稽。可叹这些人,在这愚蠢滑稽里演得生龙活虎、洋洋自得,却不知这出戏不过是个荒唐闹剧罢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当年又何尝不似这般呢? 也好,等他们决出了一个胜者,我安然赴死便是了,还省了许多力气呢。今日反正是命数到了,能看上这样一出好戏,也总算不枉这一世快活了。想到这里,龚爷的脑袋往树干上一靠,反而觉得无比畅快,无比坦然。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自己舍了一条胳膊救下的小鬼,原来是那断指的工头派来暗算他的。也难怪,那小鬼找了个由头便扔下他出了老树林,紧接着便来了这工头,看来是自己大意了,中了那小鬼的计。 可叹自己这条烂命,最后竟是坏在了一个毛头小子身上。 就在这龚爷感慨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动自己身上的绳子。 “谁?”他轻声喝道。 “别说话!”老树后头,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解了绳子,快跟我趁乱逃出去!” “是你!” “要你别说话!” 是那孩子!龚爷心中却是一喜——重情重义,这孩子果然像我,不枉我救他一条性命。 那少年在龚爷身后解了许久,却抠不动那绳结。原来龚爷几番挣扎,把那绳结勒得太紧,麻绳又粗大扎手,少年又饥渴乏力,如何解得开这绳结来。 他正忙活时,却忽然听到周围一片乱局中传来了一声高喊:“有人在解绳子!” 那些围打成一片的工头伙计们急忙停下了争斗,点起了几个火把,往龚爷身边围过去,果然看见那老树后头,有人借着渐浓的夜色遁住身形,正要放了龚爷。 “小子,你是哪家码头的!”众人举着手里兵器,对那少年厉声喝道。 少年被这群人围住,气恼地扔下了那解不开的绳结。 “就说要你别说话!”他埋怨了龚爷一声,站起了身子。 众人细看去,却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戴着个大帆布帽子盖住了半张脸,身上却穿着太过短小的衣裤,露出了半截胳膊和腿脚在外头。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米袋,装了半袋米,却全洒在了泥地里。 “我不是哪个码头的!”那少年高声答道,“我是龚爷的跟班,来救龚爷的!” 救龚爷? 众人哈哈大笑,望着这个矮瘦的小鬼,嘲讽道:“龚爷,你这救兵,可真教人想不到啊!” 少年咬着牙,双拳紧握。龚爷低着头,沉默不语。 “大家别慌,这小孩是我喊来的!”那断指的工头却从人群中走出,对少年喊道:“小孩,你不是想做侠客么?你不是要打恶人吗?你身后那龚爷就是恶人,你杀了他,便能做侠客!” “这样也好!”众人互相望了望,低声商量道,“我们本是来除祸根的,怎么自己却打起来了。不如就让这孩子杀了龚爷,我们几家平分了赏银地盘,和气生财嘛。” 这些工头伙计们拍手叫了一阵好,纷纷看向了那少年。他们的眼神,似群狼一般,手里的兵器都蠢蠢欲动,口中齐声低喊着:“杀,杀,杀……” 少年被那气魄裹挟着,转过身,低眉望了龚爷一眼。他目光中的惊恐和无措,却逃不过龚爷的眼睛 龚爷对着少年笑了笑,道:“我的命数就到这里了,你还大有可为。你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但要记住,长大了,可别也学我这般。” 说完,他微微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了那老树干上。 少年却捏紧了拳头,咬着牙,轻轻颤抖着身子,又看回那些喊着“杀”的众人。这些人的面目,在火把的映照下,竟个个似厉鬼一般丑恶。 少年站在龚爷和众人中间,只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你们……能不能放过龚爷?”他噙着泪,低声问道。 众人的喊声渐次静了下来,阴冷地望着这少年。 “小孩,龚爷给了你多少好处,要你卫护他?你要知道,他可活不过今晚,他许诺你的好处可是兑不了现的!” 少年却猛摇了摇头,道:“龚爷不曾许诺我什么,他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要救他一次还回来!” “小孩,这可是你这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啊!”那断指工头劝道,“杀了龚爷,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从今往后,你在码头上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我可收你入伙,让你做个二当家,从今往后你可吃好的喝好的,逍遥快活过日子,不好么?” “我不要那般逍遥快活!我只要你们今日放过龚爷!”少年哭喊道,“若你们要取他性命,我可代他死,就当把这条命还给他!” 少年身后的龚爷却哈哈大笑:“别傻了,小孩。你死了,他们难道便真的不杀我了么?你的命,对他们来说又值几两银子?” “那我可带龚爷离开武昌城,我们保证永不回来,你们能放过他吗?”少年又喊道。 那龚爷又大笑道:“傻小子,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永远放不下这心来。若能放我走,他们今日还围我做什么?” 众人只望着他们二人应答,握着兵器,冷冷看着。 少年的身子抖动着,无法自抑。他忽然跪到了地上,向众人哭喊道:“我求求你们,放过龚爷好吗!” 这一跪,却让众人又哄笑起来。嘲讽声此起彼伏,似滚滚江涛一般。少年却只流着泪,承受着满腔的屈辱,在夜色中哭得不能自已。 龚爷闭着眼,轻声叹道:“小孩,看来你并不像我。” 若是我,早就答应那工头了。他默默想道。 第六十六话 师徒(下) 一粒飞石忽然打来,正砸在了少年的眉间上。少年捂住了眼,再放下手时,却见手上已沾了一掌血迹。 那扔石子的,是个工头。他探过身子,又从地上捏了一块石子,凶狠地瞪着少年道:“小孩,让你杀了那个绑在树上的大叔,你没听到么?” 少年盯着那工头,重重摇了摇头。 又是一粒石子出手,打在了少年的额头上。少年吃了一惊,跌坐到了身后的泥土里。 人群中却爆出一阵叫好声。 “小孩,你肯动手,我就停手,如何?”那工头冷笑着,又拾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子,在手中把玩起来。 龚爷望着那少年痛苦的表情,对那工头狂喝道:“有本事朝我扔,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那工头却嘿嘿地笑道:“龚爷莫急,打死了这小孩,便到你了。” 说着,他癫狂笑起来,把手中石子朝少年身上打去,口中喊叫着不堪入耳的辞句,似疯癫了一般。那些围观的人群竟也学着这工头的样子,朝那少年扔起了石子。 “小孩,你杀了龚爷,我们便停手,如何?”众人嬉闹似地喊着,全不顾这少年被打得抽搐不止。 “小孩,你走!”龚爷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只管走,让他们杀了我!” “我不走!”少年却执拗地喊着,“我走了,就没人救你了!” 只要身后还有要保护的东西,便一步也不能退。少年在心中默念着这话,只咬牙忍着浑身的疼痛,虽不知该做什么,却只知道,这时候若是走了,便永远也不配做侠客了。 老树林里人声鼎沸时,一双眼睛却在暗中注视着这群人。 看到少年缩在众人面前,被如雨的石子击打时,那双眼睛微微闭上了。一声叹息被喧闹的笑声掩过,化作一道凌厉的风声划过层层枝叶。 “徒儿,接刀!”雷鸣般的大喝忽然从树林远处响起,震慑了林中的茫茫众人,直把那火把上的火光也惊得躁动不安起来。 一支刀影从人群上空飞过,如一只身形矫健的春燕。刀影在少年身前落定,稳稳插在了泥土地里。少年借着火把的光亮望去,却发现这竟是自己那柄长杆刀,被人用绳线捆住了断处,粗糙地拼接了起来。 望着这长刀,少年心中一震:“和尚!” “后面有人!”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众人回头望去,却只见夜色中一个人影如鬼魅般在人群中游移,惊起阵阵狂风在林间奔窜。人影间,偶见有一只巨掌翻出。凡看见这巨掌的人还未及反应,便只觉胸口一沉,眼前一黑,口中吐出一团鲜血,再睁眼时已是天旋地转,动弹不得。 那人影冲入了林间人群中,好似一块巨石坠入湖面,砸出了一片绚烂的水花。中掌的人都飞出四五步远去,一圈工头伙计生生被这人影破开了一个窟窿。 直到那人影来到了少年面前,停下了脚步,借着火把的光亮,众人才看见那是一个胖大的和尚。只有少年认得,这和尚,名唤野雪。 野雪收了一双铁掌,站住身形,俯视着那伏在地上的少年。少年仰着头,一双泪痕未干的眼睛透着眉梢上留下的血迹,仰头望着这和尚。 “木小二……”野雪轻声说道,“你喊我,不能喊和尚,要喊师父,明白么?” 少年在哽咽中笑了一声。 “知道了,和尚师父。” 野雪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蹲下身子,近了木小二的身前,伸出那铁巴掌,拍了拍他的脑袋,又轻轻为他拭去了脸上的血迹和泪痕,轻声道:“你的刀,我修好了。你先试试,若不好用,师父将来为你重做一把。” 木小二望了望那刀,扑哧地笑了:“修成了什么样子,似根晾衣服的木杆子,上面插了把菜刀。” “你不喜欢么?那我回去再修修……” “不,我的刀就是这样,修得跟以前一模一样。” 一对师徒,相视一笑,却似一对父子般。 “和尚!”一个工头对野雪喝道,“你拜了我家码头,怎么还打伤我家兄弟!” “大师!”那断指的工头也高喊道,“你不是要查工棚的凶案吗,那绑在树上的就是凶案的犯人!” “弟兄们不要怕!”又有别的工头喊道,“我们这么多兄弟,还打不过他一个和尚不成!” 野雪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望向了那喧闹的众人。他转过身的一瞬,人群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刚才,是你们欺负我徒儿么?”野雪低声喝着,眼中露出了可怖的凶光。 众人心慌,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壮着胆子围作了一圈。 “和尚,这是码头上的事,你可别多管闲事!”他们心虚地喊着,步子却分明在向后撤去。 “和尚师父,他们人多,你能打赢吗?”木小二拉着野雪的衣服,轻声道。 野雪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今天正好让你见识见识师父的真本事!” 风声骤起,火光惊逃。 和尚的身影如鬼魅般冲入人群,激起了一片波涛。可怜这些工头伙计,空有一众弟兄,却被一个和尚杀得如入无人之境。喊杀一句,便见修罗杀到;惊叫一声,就遭恶煞奔袭。一掌落时,拍折了几支大锤长柄;一掌起时,打断了许多肋骨鼻梁。地上泥土翻飞到半空,半空中人影纷纷落地,只听得惨叫阵阵,却竟然抓不到野雪的身影。 木小二呆呆地看着这和尚一个人杀得那些工头伙计人仰马翻,只感觉眼前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境。野雪那望不清晰的身影,仿佛就是他对侠客所有的幻想,却也是他永远也触不到的梦。 即使强如野雪,也不过是码头上讨着生活的胖大和尚;强如江月容,也只是委屈在破庙里的孤儿寡母;强如他自己的母亲,身上也从不曾看到那些传说中江湖侠客的快意洒脱。 想到这里,木小二的眼神却渐渐黯淡了下去。 “徒儿,你师父这武艺如何?”野雪狂笑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 木小二含着泪,高声答道:“师父这武艺,是个真正的侠客。” 第六十七话 破绽 武昌城南的老树林,被一个和尚搅了个天翻地覆。 在那些惊慌失措、草木皆兵的人群中,却有一个老伙计缓缓退到一株老树后,借着夜色藏住了身形。 这片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的眼睛,跟上了那和尚的身形。一个胖大和尚,竟能有这般灵活的步法,又能打出力道惊人的铁掌,让这老伙计也暗暗称奇,不敢轻易上前对敌。 想不到,武昌城里还有这样的高手。老伙计皱着眉头,缓缓脱去外衣,露出了一身壮硕的肌肉,和密密麻麻缠绑在身上的绳索。 他望了一眼那靠在树干上虚弱无力的龚爷,恶狠狠从鼻中呼出一口浊气。 这帮乌合之众果然靠不住,最后还得由他亲自出手。他愤愤想着,估摸了一阵距离,盘算着偷袭和逃脱的线路,抖了抖手腕轻甩起了那绳索前端系着的铁坨。 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响动,让他心头一惊。 “谁!”他靠着老树,转过身形,紧握着那绳索铁坨,向那阵响动望去。 夜色下,一个人影缓缓走近。那人影的手上,一柄长刀映照着莹莹火光,却散出一股寒气。 老伙计手中一紧,低声喝道:“江月容?” 人影停下步子,摆开了长刀,像是应答了他的话。 这下却有些棘手了。老伙计心中算计着,那和尚是个不易对付的角色,如今又碰上这个有些宿怨的江月容,自衬以一敌二恐怕占不了便宜。 这时候,不是和江月容一决胜负的时机。 这老伙计还未说话时,却是那江月容轻声道:“信使莫慌,今夜你我不是敌手。” 老伙计微微一愣,手中兵刃却不肯松懈,只暗暗问道:“你不是来救龚爷的么?” “信使怕是误会了。”江月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我从来不是为救这地痞,只是想借他引出江门刺客罢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终于让老伙计舒展了些许眉头。 “这么说,你是来等江门刺客的?” “正是。”江月容按下长刀,低声道,“你我各有目的,又何必要刀兵相见,反乱了自己阵脚呢?” 老伙计哼笑两声,放下了手中兵刃,冷冷道:“总算你不是莽撞之人。” “说来……”江月容将长刀反手背到身后,轻轻探步走到这老伙计身边,附在他耳畔道,“我今天细细思索了一日,忽觉信使昨夜所言,其实颇有道理……” 老伙计一惊,嘴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悄声道:“这话怎么说?” “昨夜是小女子太鲁莽了,得罪了信使大人。”江月容轻声道,“今日想了许久,却想通了。我的目的,是为了报仇。可我几次三番与江门交手,从未讨得半点便宜。湖广江门,不是浪得虚名。单凭我的功夫,若要报仇,还是欠了火候。但信使的武艺奇绝,力道更在我之上,天王麾下又有能人无数,各怀绝技。我想,若能有信使和天王相助,才是我报仇最好的机会。” 老伙计默默听完,却在心底一阵困惑。江月容这是打的什么算盘,昨夜对我动了刀,今日却又主动示好,这变化未免太快了。他不敢轻信,便试探道:“你是想让我今夜助你与江南鹤决战?这却麻烦。我受天王之命才来的武昌城,今夜杀了龚爷回去向天王复命才是正事。你与江门的恩怨,与我又无关系,为何要牵扯到我身上来?若误了天王所托,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武昌城里的天王信徒,都是江门杀的。你杀了江南鹤,也是大功一件,天王也会高兴的。” “但若你我二人合力也胜不了江南鹤,我岂不是将自己陷于险境,还为天王惹来了江门这对头?” 江月容沉吟了片刻,听气息似乎有些慌乱,这却让那老伙计心中暗暗得意。 “信使所言,也不无道理。”江月容仓促道,“那不如,我且不急于今日与江南鹤决战。请信使带我南下,去见天王。我是吕家村唯一的留存,也是武昌城里最后的天王信徒。我愿为天王效力,你也是大功一件,如何?” 老伙计却冷笑了声,道:“昨夜我问你时,你却不是这么说的。这才一天,便改了口,未免太快了吧。江月容,我毕竟是老江湖了,你瞒不过我。” 江月容的呼吸声陡然一乱,老伙计知道这句话戳中了江月容的破绽。 “说吧,江月容……”老伙计冷冷道,“你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江月容却低垂下眉眼,身子一软,连那面纱也遮挡不住满面颓然。 “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求天王相助。”她有些无助地说道,“我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她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但与江门为敌,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敢说能活着报了这血海深仇。我若死了,这孩子孤苦无依,要靠谁去养活?每想到这孩子,我便觉心痛难忍,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想让天王,收留你这孩子?”老伙计说着,心里却暗笑——纵有这般武艺傍身,江月容毕竟还是个小女子,妇人之仁,不似大丈夫那般心狠手辣。 “小女子唯有此事,是舍不了的牵挂。”江月容说着,竟似乎要落下泪来。 老伙计寻思了片刻,终于笑道:“好说,我带你去见天王,收你做我们的姊妹,帮你养活这孩子便是。但你要记得,天王助你报仇,你也当为天王出力。” “谢过信使大人。”江月容压抑着欣喜,悄声行礼,却忽然又皱起了眉头,道,“只是,还有一事,在小女子心中也是个心结。” “但说无妨。” “我的丈夫吕良,那天死在了吕家村。”江月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和恨意,“我曾在丈夫的尸体前发过毒誓,必要亲手为他复仇!那个人杀了我的丈夫,所以他的命,请天王一定留给我来了结。” 听到这里,老伙计却轻声笑道:“这有何难,到时我们破了江门,生擒了江南鹤,绑好送给你便是了。” 话音刚落,这老伙计突然脸色一变,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被她套了话了”! 他顾不得其他,急忙横身跳出那老树。这身形刚动,江月容腰间的短刀便如霹雳惊雷般杀到,划过这老伙计的腰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刀势不收,从右下往左上猛地撩起,竟把那株老树削去大半皮肉,在夜色中一晃,轰然倒了下去。 那些乱斗中的众人,被这动静一吓,发出一阵慌叫。定睛看去时,却见那倒下的树旁,有两个人影。 老伙计望着那半截树干,摸着腰间的皮外伤,心中惊骇——若不是他机灵,这一刀已把他砍作两段了。 “你这是做什么?”他佯装出困惑的表情,向江月容低声质问道。 江月容却把长短刀都摆开到身前,冷冷答道:“我从没说过杀吕良的人是江南鹤,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这句话,冷若冰霜,先前的柔弱和慌乱都刹那间消失无踪——原来那些言语,全都是为了诱这老伙计进套而做出的戏! 第六十八话 真相 两三个月前,夏末秋初。 秋收的时节近了,武昌城外的吕家村的家家户户也都忙碌起来了。 这天,却有一个外地人,循着村外神龛的指引,找到了这个村落。 村里有个书生,推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正要向城外荒山里走去时,被那外地人喊住了。 “小兄弟,这里可是吕家村?” “正是。” “一年前,有个姓洪的秀才曾来这村落里住过几日,你可记得?” “噢,我记得。那洪秀才是个好人,村里人到现在还时不时谈起他呢。” 那外地人笑了笑,道:“我叫黎仁祖,是那洪秀才的同乡。他要我来武昌城外,寻着吕家村,带来些谢礼。” “洪秀才太客气了。” “未请教小兄弟名姓?” “在下吕良。” “吕兄弟,你可带我去这村落的长老家么?”外地人轻声问道。 村子深处,一家院落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村落里原本不多的十几户人家,全都聚到了这院落里。那个叫黎仁祖的外地人,被众人推到了客席的位置上。这场宴饮,直到天色暗沉了,才在火把油灯的映衬下渐渐散了。 人静时,只剩下了村里的长老与黎仁祖还在酒桌上对饮。 “老人家好酒量。”黎仁祖望着已经微醉的长老,轻声笑道,“想不到吕家村是一个这么好客的地方,难怪那洪秀才对此处赞不绝口。” “洪秀才是贵客,你代洪秀才来的,自然也是贵客!”长老借着酒劲,兴奋地拍打着黎仁祖的肩膀,“自从洪秀才来过这吕家村,给我们讲了那些洋菩萨的事,我们每天都去那洋菩萨庙里拜火烧香,从没断过。有了那洋菩萨保佑,今年眼看就是个大丰年,村里各户的收成都可好呢!大伙前不久还说着,等收了粮,要备份礼给洪秀才送去……” “老人家,是真心想谢那洪秀才?” “那是自然,洪秀才那可是个神仙转世,咱们吕家村里可是修了多年福分,才能修来这么个人物呢!” “这便好。实不相瞒,老人家,我这趟来是有个话要代那洪秀才向您问问。”黎仁祖笑着,把嘴凑到了那长老耳畔,“洪秀才如今遇上些难处,需吕家村出些力……” 夜色下,火光一动,惊得院落中的光影躁动起来。 黎仁祖一番耳语过后,长老的脸色突然从醉意微醺变成了惶恐不安。他急忙跳起身子,摇着头道:“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老人家,何必慌张。你也说了,洪秀才可是神仙转世,自有满天神佛庇佑……” “这件事若做了,是要诛九族的!”长老压低了嗓音,却压不住那一腔惊惧,“我们吕家村,都是本分人,从没指望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求过太平日子便好。洪秀才若缺些粮食米面,想找我们借些,我们自然借得。可……诛族的事,却怎么做得!” 黎仁祖望着长老那惊慌的模样,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沉吟良久,他忽然又露出一张笑脸,对长老道:“今日是我醉酒,说了些胡话,望老人家不要见怪……” 那夜,黎仁祖独自离开了吕家村,长老没有迎送他。 离开时,他听到早晨遇到的那书生家里,传出了女人和孩子的声音。 听起来,是那书生在向自己的妻子讲述着今日宴会上的热闹。 “这般热闹,你却不让我去……”那妻子有些娇嗔地说着,听上去却没有半点愤恨,反像是在调情。 “你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丫鬟,我怕你被主雇家找到嘛。”书生轻柔的嗓音,像是在呵护着一件精美的瓷器。 那天吕家村的宴饮后,黎仁祖却没有离开这地方。他藏身在吕家村外的竹林中,等待着每一个与村民暗中交谈的机会。他原本以为,吕家村不过是些好骗的山野农夫,纵使那长老不愿为天王出力,这些村民却未必都是如此。他却未曾想到,这村落里的人,原来都是胆小怕事的家伙,一听到黎仁祖说出天王的大计,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不过几日,这个村落竟无人敢与他交谈了,甚至一看到他便只管跑走,如避瘟神。 黎仁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这地方是武昌城,不是那民乱不止的两广之地。武昌城的百姓,早就习惯了安稳太平的日子,不会像两广的山野农夫那般轻易便能策反。 还不了解此地虚实,便将天王大计透了出去,简直愚蠢至极。若这些村民中有哪怕一个人将这事捅到了官府,那便是黎仁祖一人坏了天王大事。 黎仁祖最担心的事,似乎真的开始发生了。有会中兄弟给他带去消息,说湖广一带有一个姓曾的丁忧侍郎,开始招兵买马,对会中兄弟有动作了。他甚至听说,武昌城中最强的刺客门派,在消失三年之后又开始了活动,这也是那曾侍郎的所为。 黎仁祖悔恨不已,但他心中明白,这件事必须由他解决。 终于,深夜无人的竹林中,黎仁祖横下了心。他写了一封密信,将这吕家村中的每一个人都写作了密谋造反的乱党,把他泄露出去的天王大计全都扣到了这些村民的头上。 几天后,吕家村遭到了江门刺客的突袭。血色遍野,火光冲天。 村外竹林间,黎仁祖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那惨状,却面无表情,只似寻常风景一般望着。 倒是江门门主江南鹤的铁指功,让他微微皱了皱眉。这铁指,力道雄劲,快如闪电,只一击便将那唤作吕良的书生击杀了。 黎仁祖暗暗揣摩着,若真与江南鹤亲手对敌,恐怕天王手下任何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此人却成了天王的对头,可惜可叹。 他正想到这里时,却忽然望见村外有一个女人向吕良奔来。那女人的步法和身形,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子!黎仁祖瞪大了眼睛,望着一个女子仅凭两粒石子便杀了三个江门刺客。她抱着吕良的尸体在火光中哭泣,黎仁祖的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个计策—— 杀人,有时并不需要亲自动手。要杀江南鹤,或许该从这个女人着手。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一) “和尚师父,那家伙是恶人!” 入夜时,武昌城南老树林中,木小二指着断树边的一个人影,向野雪高声喊着。 “那家伙要拉龚爷造反,龚爷不肯,他便打伤了龚爷,还要杀我!” 木小二的喊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断树边那个身上缠满了绳索的老伙计。 “大师,是他怂恿我们来杀龚爷的!”人群中,断指工头仓皇地喊道,“他可不是我家的伙计,我不认得他!” “也不是我家的伙计!” “我也不认得他!” “他到底是哪家码头带来的!” 人群中的喊声起伏,都纷纷撇开了与这老伙计的关系。却是那龚爷哈哈大笑,高声喊道:“他哪家的伙计都不是,他是拜上帝会的信使,名唤黎仁祖。几天前,他找到我,要我逼各家码头起事,趁新任知府未到,在这武昌城里造反!他是来为两广反贼招兵买马的!” 众人一惊,急忙退出几步,把那黎仁祖的周围清出了一片空地。 黎仁祖将手中绳索铁坨甩开,无暇顾及四周围阵阵骚动,只死死盯住了眼前的江月容。 江月容的一袭黑衣隐在了夜色中,只有两柄长短刀摆在光影间,散着阵阵寒意。 “江月容,你真要跟天王撕破脸吗?”黎仁祖压低声音,试着问道,“想想你的孩子,想想吕家村受过的圣音。你的仇人,可不是天王,是江门啊!” 江月容却哼笑了一声,把长刀指向了这个满嘴谎话的恶人。 黎仁祖说他晚到一步,没能救得吕家村。若真的到晚了,却如何知道吕良是被江南鹤亲手杀死的?必定是黎仁祖撒谎,他当日就在吕家村,亲眼看到江门行凶。 黎仁祖知道江月容的名字,可江月容几番言语试探,却发现黎仁祖并不知道江月容与江南鹤的关系,可见黎仁祖与江门没有暗中勾连。既无勾连,他又怎会知道江门那日要偷袭吕家村,又怎会恰巧当天目睹吕良被杀? 吕良只是个寻常百姓,吕家村外人都不大认识他,更何况黎仁祖是一个外地人,他又如何知道吕良是谁,更如何知道杀吕良的人是江南鹤? 江门受朝廷密令尽屠吕家村村民,朝廷却又为何将整个村子都视作反贼?吕家村百姓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怎么会遭致朝廷如此恶意? 黎仁祖曾对江月容说出了“吕家村叛徒”之语,这却给江月容提了个醒——若是有故意设计,向朝廷透露了假情报嫁祸吕家村,朝廷密令便可以解释了。既然江月容自己不是这个叛徒,而吕家村的十几户人家也尽数被诛,这个叛徒便很可能是曾在吕家村住过,却又在江门突袭前离开的人。江月容记得,那次灭村前不久,村中曾招待了一个洪秀才的同乡。这个洪秀才就是天王,那么这个同乡,便应是天王麾下之人。武昌城中属天王麾下的,就只有这个能在当日亲眼目睹吕良被杀的黎仁祖。 看黎仁祖对龚爷拉拢不成便杀人灭口的做法,不难想象,吕家村所遭受的厄运,也不过是源起于黎仁祖的策反不成。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在黎仁祖一人身上! “是你诬告吕家村,才害了全村人被杀。我今日寻的仇人,不是天王,是你黎仁祖!”江月容的眼中,露出利箭一般的凶光。 黎仁祖心惊,退开两步,摆开架势,心中懊丧道——这武昌城的事,总是办得不顺,今夜脱了身便索性赶回天王处去,不要再在此地多做纠缠了。 野雪拨开喧闹的众人,往前迈开几步,向那黎仁祖看去。他隐约望见黎仁祖的身前断树边还有一个人影,虽望不清晰外形容貌,却能见到一长一短两柄刀刃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光泽。 那长短刀,野雪认得。他见这长短刀对那黎仁祖摆开了架势,便相信木小二所说绝非虚言——那双刀柳亦隆是如何侠士,他早已见识过了,凡他摆开双刀应对的,必定都是真恶人。 “柳公子,城东破庙一别,许久不见了!”他慨然大笑几声,也对那黎仁祖摆开起手式,高声喊道,“今日野雪能再与你联手对敌,也是件幸事!” 柳公子? 这话让木小二和龚爷一愣,也让黎仁祖心中一阵诧异。 “和尚,你怕不是认错人了?”龚爷向野雪喊道,“那是个姑娘,也不姓柳,你怎么称她柳公子?” 是个姑娘?野雪一愣,寻思片刻,恍悟道:“莫非是那柳公子的师妹?看你用这兵器,想必是同门吧!你师兄柳亦隆对我曾有救命之恩,今日我便与你联手对敌,也算是答谢你师兄这恩情了。” 黎仁祖闻言,嘴角一抽,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意。 “和尚,我不知你说的柳公子是谁……”他高声喊道,“但这姑娘怕不是你那朋友的同门!她叫江月容,是个刺客!” 江月容三个字,让野雪心中一震。 他清楚地记得,初次与柳亦隆见面时,柳亦隆曾说,他来武昌城,就是为了杀江月容!可如今,柳亦隆许久不见踪影,那一双长短刀却握在了这个江月容手中…… “木小二,那姑娘是你新师父吗?”他压抑着心中惊骇,低声向木小二问道。 木小二点头道:“是!就是她教了我那招刀法。” “她用的就是现在拿的这长刀?” “就是这柄刀,形制古怪,所以我记得清楚。” “她的名字,果真是江月容?” “对,就是那个身上背着三百两赏银的江月容。” 野雪圆睁起怒目,凶恶地向那人影望去。 “江月容!你手里的刀是哪里来的!”他忽然大喝道。 这一声惊雷般的呵斥,莫说这一圈众人,就连这老树林都为之一颤。 江月容心惊,却不敢答话,怕自己的声音被野雪认出来,便只在树影下沉默着。 却是那黎仁祖,发出了一声哼笑:“和尚,你口里说的柳公子,莫非是一个叫柳亦隆的少侠?” “你认得他?” “我不认得,却知道他下落……”黎仁祖故意提高了语调,高声喊道,“半个多月前,柳亦隆死在了城北沙湖道!”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二) 滚滚江声从远处奔袭而过,惊扰着沙尘落叶在人群中呼啸。火把的光影在老树林间四散奔逃,却逃不出这布满天地的暗夜。 野雪的铁掌随着江声颤动着,一双眼睛却在光影间紧闭。过了许久,他再睁开眼时,望见的是木小二在不远处茫然无措的神态。 “和尚师父!黎仁祖才是恶人!”他向野雪喊道,“若不是江月容,昨夜我和龚爷都已死在黎仁祖手上了!和尚师父,你可要明辨善恶啊!” “明辨善恶……”野雪咬进了牙,将一双凶恶的眼神望向了断树前的两个人影。 江月容后撤了半步,将一柄长刀横在了身前。黎仁祖冷笑一声,侧过身形,让出了野雪和江月容之间的通路。 野雪大喝一声,身形化作一阵疾风,向那断树前杀去。黎仁祖听得身后动静,伏下了身形,只等野雪和江月容一交手,他便趁乱逃脱,今日这一劫便躲过去了。可他仔细一听,身后那股风竟是直奔他而来! 黎仁祖心惊,急忙跳开身形,在半空中转过脸,却见一双巨掌朝他身上打来。那巨掌卷挟着强风,迅猛有力,似惊雷乍起!黎仁祖却无暇赞叹,只甩动手上绳索,往这巨掌后掷去一只铁坨。 野雪双掌正要扑出,却见一道黑影从自己身旁卷来,隐隐有开山劈石的力道。他暗暗吃了一惊,急忙停住身形,往后一撤。铁坨从野雪眼前掠过,轮转一圈,又回到那黎仁祖手上时,黎仁祖刚好双脚落地站稳,向野雪摆开了架势。 好古怪的功夫!野雪在心里暗叹。 黎仁祖收了铁坨,见野雪竟毫发无伤,心里一紧。想不到这和尚看着体型胖大,竟然有如此迅捷的身法。 “和尚,你干什么!”黎仁祖喝道,“你看清楚,她才是江月容,是杀你朋友的凶犯!” 野雪摆开掌势,冷冷答道:“我与江月容是私人恩怨,与你却是大义之敌。大义重过私情,今日宁可放过江月容,也不能饶了你!。” 说完,他冷冷瞥了江月容一眼,压低声音道:“今日看在木小二的面上,放你一马。待收拾了黎仁祖,我自会去找你算账!” 江月容放下了长刀,却不发一言,只藏身在断树影下,低首向野雪点了点头。 “和尚,这便是你找死了!”黎仁祖长啸一声,索性放下了那些算计,把绳索舞成几道螺旋,层层护住了他的身形。那铁坨被绳索力道牵引,腾在半空上下游移,竟似活物一般,瞄向了野雪。 林中众人被这气魄所镇,连野雪也在心中暗暗惊骇。 “和尚师父当心!”木小二仓皇喊道,“那铁坨碰不得!” “和尚,纳命来!”黎仁祖话音刚落,一只铁坨便如毒蛇开颚,猝然向野雪扑袭过去。 野雪见那铁坨来势凶猛,不敢正面抵挡,急要闪避,却没想到那铁坨动如闪电,眼看便要在肩头上中一招。野雪却也不是平庸之辈,把一只铁掌蓄足了力道,急往肩头前拍去。这只铁掌不偏不倚,正打在那飞来的铁坨一侧。 野雪这铁掌,是几十年功夫凝炼而成,能徒手拍断一块石板。若是寻常兵器,被野雪这么一拍,纵不致碎成粉末,也要损个棱角。可黎仁祖这铁坨被层层绳索蓄了七八轮力道,打来时已如奔雷一般,纵受了野雪这一掌,也只是略微偏转了方向,擦着野雪肩头飞过,被黎仁祖手上一甩便又轮转回了他的身前。 野雪收了这掌,竟觉这掌心疼得有些麻木——他这双掌,已经许多年没这般痛过了! “好和尚!”黎仁祖癫狂地吼叫着,“天下能接我这铁坨的可没几个,我敬你是个豪杰,要对你用真功夫了!” 那铁坨在他头上轮转一圈,便又往野雪身上打去。野雪眼里看得清楚,这铁坨再袭来时,力道又蓄了一层,来势更是凶悍了。他不敢再轻易用掌去碰,急跳开身形,躲开了这一招。黎仁祖却不给野雪喘息之机,铁坨还未落地便又被他抽回身前,再绕头顶轮转一圈,又向野雪打去。野雪只见得这铁坨每转一圈就加一层力道,又是连番打出,不作停留,力道只会越打越强。他只得一边闪避,一边暗暗赞叹,这功夫着实古怪,不好对付。 黎仁祖对着野雪连放了七八招,虽逼得野雪无还手之力,却没有一招伤到野雪,次次都被他以灵活的身法避让过去。黎仁祖的后背前额上,开始渗出汗了。这和尚身形如鬼魅般,无论那铁坨如何追加力道都打不着他。可这铁坨挥舞起来,每加一层力道便多费一分力气,挥舞得越久便越难坚持。黎仁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比从前,怕这铁坨再挥舞不动几轮,力道就要衰竭。此刻他虽能凭着这绳索铁坨的功夫压制那和尚,但等他累了,便要换那和尚出手打他了,他却如何抵挡得住。 眼见打不中野雪,黎仁祖心中算计又起,瞥了瞥身边,嘴角暗暗一笑。 “小孩,你先受死!”黎仁祖大喝一声,忽然将那铁坨调转方向,朝木小二打去。 这铁坨,已蓄了十几层力道,只见光影,听得风声,却竟看不清那铁坨的模样了! 一道光向木小二打来,他却哪里来得及做出分毫反应,只呆呆站在原地,瞪着眼睛,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野雪望见,哪里来得及去救,连那呼喊声都还在嗓中,未能发出。 却是一道黑影,提着一柄长刀,如鬼影乍现般忽然落到在了木小二身前。 一柄戚家刀被这黑衣人摆到身前,双手持握,左手握在刀柄,右手却攥住刀柄后端,如风车般轮转起来。戚家刀那修长浑重的刀身,随着这右手的轮转,也似风车般卷起一阵沙尘,在那飞来的铁坨前旋成一面闪着光影的铁盾。 铁坨砸在这旋成的铁盾上,力道却被转动的刀身消解,绳索又被那刀身缠绕,竟卷进了这风车般轮转的刀身里,反将那轮转的力道沿着绳索向黎仁祖传去。 长刀力道打入那翻飞的绳索中,如一柄利剑刺透滨纷落英。绳索上那些凌乱的力道被阵阵弹开,竟破了黎仁祖那铁坨奇功! 黎仁祖死死扯住绳索,稳住身形,望见木小二身前,江月容也按下了长刀。那铁坨被绳索层层缠绑在长刀刀身上,失却了所有力道,只是一块废铁而已。 “关中刀法!”黎仁祖惊骇道:“谁教你的这刀法!” 四位兄弟所教。江月容在心里默默答道。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三) 黎仁祖扯住绳索,江月容攥紧长刀,两相角力,竟各自不能动弹分毫。 野雪站到黎仁祖身后封住了他的退路,那些工头伙计们又在外头围成一圈叫骂,直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这老伙计头上,催促野雪早下杀手。 黎仁祖本已不剩多少力气,勉强与江月容相持便是极限了,若再被野雪从身后打来,当无半点还手之力。他自衬,这条性命怕是要丢在这老树林中了,不由心口一沉。 “各位码头兄弟,我与你们无冤无仇,还替你们出谋划策,你们却不救我,反教这些恶人杀我?”他绝望地呵斥道。 “若不是你暗中挑唆,我们怎会与龚爷和这大师为敌!”那断指工头一声长喝,引得林中众人应声附和。 “和尚,我与你又有什么仇怨,你要与你仇人合力杀我?”黎仁祖又仓皇喊道。 “你坏了武昌城太平,对我徒儿出手,将来还要祸乱天下。我打你不是为仇怨,是为大义!”野雪说着,迈开大步向黎仁祖走去。 “龚爷!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你我是同教兄弟,替我求情,救我一命吧!”黎仁祖只顾求救,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的命,不是天王救的。”龚爷虚弱地靠着老树干,轻声笑道,“信使大人得天王那般宠信,自有天王救你,求我做什么?” 黎仁祖听得身后野雪的脚步越来越近,仓皇地四处张望,却寻不到一个出路,那目光最终只得落到了身前的江月容身上。 “江月容……”他的声音颤抖着,“放我一马,求求你……我没有害过吕家村,我想过救你们的……我来武昌城,是要带你们去圣主之国的,本无恶念……你相信我,今日放了我,我带你去见天王,我带你去见圣主!” 江月容却只是沉默着,手上力道丝毫不减,只留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黎仁祖。 “江月容!”黎仁祖忽然疯了一般吼道,“你三番五次坏我好事,每次我算漏的都是你!你这灾星,你这祸害,你这克死身边人的瘟神!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也好让天王少个对头!” 他歇斯底里地怒喝一声,忽然松开了手中绳索,借着那绳索上紧绷的力道,纵身一跃,向江月容猛扑过去。 江月容将长刀竖起,刀刃对准了黎仁祖的胸口,只等他撞上前来。她看到,那黎仁祖的面容早已没了神智,好似一只饿极了的猛兽,眼中只有单纯的杀气。 一声枪响。 疾风从不远处的树梢上卷来,重重砸到了黎仁祖肩头。黎仁祖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被一阵剧痛裹挟,在空中翻转了半个身子,重重跌落到泥土地上,不能动弹了。 江月容心中一紧,转身望向那枪响处。 树梢上,却传来了石老三的声音:“大和尚,我打中了吗?” 原来这天入夜时,野雪和石老三在城中寻不到木小二的踪迹,却望见码头上的伙计们成群结队往城南的老树林去,惹起了他们的注意。 “石老三,你做件事。”野雪吩咐道,“趁天还没黑,你赶紧去一趟李家铺子。” “去做什么?” “昨日我们搬来的洋枪,你去借一支,带来树林里寻我。” 野雪说罢,便远远跟着那些码头伙计,也往老树林里走了进去。 石老三到了李家铺子,说明来意,掌柜的本不愿意借。却是那李老爷,听说野雪借枪是要去寻徒儿,便送了一杆给他。 “这洋枪,我已帮你上好了弹,却只有一发而已。”李老爷低声叮嘱道,“这一发打完,这枪便是根木头棍子,没什么用处了。你可千万记住,这一枪,不到紧要时候不能开。” “可是……”石老三迟疑道,“若只能开一枪,今夜用完了,这枪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我看,等用完了,还是还回来好了。” “这倒不必。”李老爷笑道,“若你今后还想用这枪,拿着它来我店里,我给你装弹便好。但洋枪这东西,一次只能开一枪,你可得省着用。” 石老三取了那杆枪,用麻布包成一个包裹,急匆匆跑去了老树林中。到树林里循着嘈杂声音找到野雪时,天已经黑了。 野雪趁着人群嘈杂时,借夜色遮掩,拎着石老三爬上了一株树梢。石老三躲在这树梢上,取了那麻布,把一杆洋枪对准了火把映照下的人群。 “石老三,你记着。”野雪低声道,“一会我打将进去,你就在这树梢上盯着。若我打得过,你便不需动作。要是万一看我打不动了,你便开一枪吓住这些人,我去救了木小二出来便跑。” “哟呵,大和尚,原来你也有怕打不过的时候啊。”石老三悄声笑道。 “我又不是莽夫,总得留个后手嘛。”野雪说完,翻下树梢,取了木小二的那杆粗略绑起来的长刀,向人群中心扔了过去。 石老三在树梢上伏着,眼见野雪在人群中杀得如入无人之境,似看戏一般悠闲。他早看出,这些码头伙计不过是欺软怕硬、摆摆架子罢了,真打起来哪里是野雪的对手。却不料,这戏看到一半,前头又出来两个人影,砍断了一株老树。那两个人影,一个是木小二口中的恶人,一个是拿着柳亦隆兵器的刺客。石老三心里,却慌张起来了。 “大和尚,你可别胡来啊……”他在树梢上小声嘀咕着,“一下子跑出来两个敌手,我这洋枪里可只有一粒弹丸——你告诉我要打哪个啊?” 野雪似也犹豫了一阵,终于朝那黎仁祖打去。 “大义重过私情,今日宁可放过江月容,也不能饶了你!”野雪这声大喝,明面上是说给黎仁祖听的,暗地里却是说给石老三——那杆洋枪,且先不用管江月容,只盯着黎仁祖便好。 石老三望着黎仁祖用那古怪兵器把野雪逼得四处躲闪,他却迟迟不敢开枪。野雪已在心中暗骂,石老三却只是犹豫着,因为他看到,那江月容遁形于暗处,迟迟不动身手,不知是什么盘算。若江月容是要等着野雪受了伤,再来坐收渔翁之利,那时石老三这枪才是野雪的救命枪呢! 再望见江月容出手救了木小二,石老三脑中才恍悟过来——江月容的目标,也是黎仁祖。她肯救木小二,便不是野雪之敌了。 这么一来,该打谁,便终于清楚了。 黎仁祖向江月容跃出身形时,石老三枪口便是一响。只要打落了那黎仁祖,今日这困局,便算是破了。 “大和尚,我打中了吗?”他长出一口气,只道今日这事,总算做得完满了。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四) 黎仁祖倒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江月容松了一口气,正要前去查探黎仁祖是否已断了气时,野雪却走到了她面前。她猛然心惊,急忙要探起长刀,那刀身却被绳索缠绕,慢了半招。江月容的左臂刚举到一半时,野雪巨掌探去,抓住了那戚家刀刀身,将这柄长刀按在腰下。江月容自知单臂角力不是野雪对手,右手急摸到了腰间短刀上,眼睛盯住了野雪的肩头。 野雪却不出招,只是冷冷按着那刀身。 “刚才是你救了我徒儿一命……”野雪低声道,“这份恩情,我野雪记下了。今日我不与你对敌,但我要个说法——你手里这长刀的主人,双刀柳亦隆,是不是死在你手上?” 江月容只抬眼望着野雪,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目光中却掠过一丝忧伤。 野雪等了许久,却等不到江月容的回话。他的手紧紧握着那戚家刀,心中犹豫都化作一股强劲的力道,在那刀身上横冲直撞,把长刀逼得也微微颤抖起来。 “龚爷,你没事吧!”江月容的身后,野雪看到木小二急匆匆为龚爷解着麻绳,“江月容,这绳子太紧,得借你刀劈开!” “大和尚!”石老三也在远处树梢上喊着,“我下不去树,快来救我!” 野雪叹息了一声,手里力道一紧,把那柄长刀提到了身前。野雪的臂力大得不可思议,江月容虽尽力压着长刀,却拦不住野雪似不费力气般把那长刀提起。 野雪看了江月容一眼,伸起另一只手,搭在这刀刃上。 江月容只道野雪终于要出招了,右手微微将腰间的短刀抽出了刀鞘。 野雪却只是扯开了那缠绕在刀身上的铁坨绳索,把一柄戚家长刀解脱了出来。 “江月容,我今日放了你。但若柳亦隆真是死在你手上,下次见面时,我不会留手。” 说罢,野雪那手一松,江月容终于扯回长刀,退了两步才稳住了刀身上的力道。 她望了野雪一眼,不做言语,只转过身形,把一柄长刀照老树干上一挥。这招法看似漫不经心,那刀刃却精准地切断了龚爷身上绑的麻绳,未伤到老树干分毫。这功夫,妙到毫颠,也着实让野雪惊叹了一阵。 麻绳一断,龚爷的身子便向前瘫倒下去。木小二急忙过来搀扶,却只摸到龚爷那满身血迹。 “臭小子,把我解开做什么……”他虚弱地骂道,“我等会再犯烟瘾,你又得把我绑上。” “才不用呢!”木小二呛着泪笑道,“我这和尚师父力气可大了,到时候让他抓着你,可比那麻绳厉害!” 龚爷哑然失笑,木小二也跟着大笑。这二人的笑声,坦坦荡荡,似奔腾的江流一般。 “咱们怎么办?”那一伙工头伙计们,人人身上都带伤挂彩,这时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有的偷偷溜出了树林,盘算着今后就躲开这码头不回来了;有的还等着拍两句马屁,盼着这龚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有的,心里也没盘算,只望着别人怎么做,他便好跟着怎么做——就算做错了,那也是大家都做错了,龚爷总不能让那和尚把半个码头的伙计都打死吧。 正当人群中那断指工头不知是走是留时,他向四周一望,忽然惊叫了一声:“不好!那恶人没死!” 大伙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忽然见地上那铁坨绳索又似活物般动作了起来。 原来是那黎仁祖,不知何时爬起了身子。他肩头上虽淌着血,脑门上跌了一处磕伤,却都不是致命伤,只受了冲击,晕了片刻罢了。只怪野雪拦了江月容一阵,让那黎仁祖逃过了这劫。 “你们这些罪人!”满脸是血的黎仁祖神智癫狂,看来似乎是撞坏了脑子,“你们与天王为敌,违抗圣主之意,死后当永堕地狱,受万世灼烧,不得超生!” 他的神志虽癫狂,身上的功夫却没有半点生疏。那铁坨绳索舞起,也如黎仁祖一般癫狂着,向附近人群打来。 “不好!”野雪大喝一声,急忙跳开身形道,“大家快躲开!” 寻常人却哪里有野雪这般身手,只望见那铁坨飞来,不及反应,便被砸碎了天灵盖,把性命留在了这老树林中。 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人群四散奔逃。 “石老三!开枪啊!”木小二拉过龚爷,躲到老树干后,对着远处树梢高声喊道。 “开不了!”石老三只躲在树梢,仓皇答道,“枪里只有一粒弹丸!” 这话音未落,黎仁祖那铁坨却蛮横地往石老三处飞打过去。只听得一声炸响,一株老树被铁坨砸得一晃,石老三猝不及防,从那树上便跌落下去。他一声惨叫,只道自己这下必定跌死了,却在半空中被一双巨掌接住。 “你这蠢贼,借了洋枪,怎么只装一粒弹丸!”野雪抱着石老三,低声骂道。 “你有本事,你会装弹吗?”石老三反骂回去。 那黎仁祖已神志不清,脸上血迹衬得面目愈加狰狞,只管挥舞着兵器四处乱打。只因这黎仁祖的招法似疯了一般,江月容无从判断那铁坨来路,更不敢轻易去接,也只好寻了个树干隐住身形,近不得半步。木小二和龚爷躲在那老树干后,却正是黎仁祖身边绳索舞动的地方,四周都是那铁坨的影子,不知从何处逃得出去,被困在了老林中央。最可叹是那些工头伙计,命好的还能跌跌撞撞躲过一阵,凡命不好的,都被铁坨光影一闪,便削去了性命,直把这老树林里变作了洒血的修罗场。 木小二护着龚爷,却不知该如何逃出此劫。他只看到,黎仁祖迈着踉跄的步子,挥舞着那被血色染红的铁坨,嘴里不清楚地唱着什么。 “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黎仁祖高喊着。 这歌声,让龚爷心中一紧。他望向了老树干一旁,见地里戳着那柄被野雪和尚扔过来的长杆刀。他又朝另一边望去,见泥间埋着那支被他扯下扔开的十字吊坠。 “木小二……”龚爷忽然轻声道,“你想不想知道,龚爷我过去有多威风?” 木小二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到龚爷的脸上露出了狂野的笑容。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五) 老树林中,光影凌乱。 一个人影,忽然向黎仁祖身后冲杀过去。 “龚爷,回来!”木小二凄厉的嗓音从人群的惨叫声中刺出,直冲天际。 黎仁祖扭头看去,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罗刹恶鬼,挥着一杆细木长刀,如扑食的鹰鹫般腾空而起,直杀向他的面前。那罗刹鬼的面容,带着扭曲到狰狞的笑,竟似比黎仁祖更加疯癫! “天王救我!”黎仁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抽回绳索铁坨,直往那人影上打去。 那人影却不做半点闪避,只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绳索抽打到他左侧胸口上,生生砸出一条血斑。那人影五脏一痛,口中涌出一腔浊血。那带血的嘴角,却高高扬起了一阵笑意。 黎仁祖正要抽回绳索,那人影却忽然把一只手臂撤下,将那绳索紧紧夹在了腋下。黎仁祖的绳索一抽,卷去了那人影几道皮肉,却也把那人影拖到了身前。 黎仁祖再抬头时,却见那龚爷癫狂笑着,在他身前高高举起了长杆刀。 “信使大人,我们同往地府去吧!” 长杆刀从天而降,直直朝黎仁祖头上砍去。 一声闷响,龚爷却看到,那长杆刀被翻转回来的铁坨击中,刀柄碎裂,刀刃飞出了老远去。 原来那铁坨顺着绳索力道,从龚爷身后绕了一圈,打回了他身前。 黎仁祖眼疾手快,抓住那铁坨,便往龚爷头上打去。 龚爷两目圆睁,却朝周围高声喊道:“所有人,趁机快走!” 这句嘶吼声刚落,他的脑袋突然一阵抽搐,几道血浆从铁坨前喷出,溅了黎仁祖半边脸去。 黎仁祖癫狂笑着,正要呵斥几句,那面容却忽然扭成了一片狰狞,发出一声惨叫。 火光中,却是龚爷疯癫似入魔一般。 黎仁祖打去的那只手,被龚爷狠狠咬在了口中。 那些被铁坨追打的工头伙计们,此刻才终于缓了一口气。他们正要四散奔逃,却不知是谁先停下了步子,向那缠在一起的龚爷和黎仁祖望去。渐渐地,又有人停下了逃命的步子,也向那方向望去。停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片刻之后,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打他!”忽然有个伙计高声喊道。 “打他!”有人附和着那声音喊道。 “打死他!”整个老树林里,转瞬躁动起来,每个人都歇斯底里地喊着,“龚爷,打死他!” 黎仁祖的腿狠狠地朝龚爷踢去,每一下踢中都能听到龚爷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松口!”黎仁祖咆哮着,龚爷却只是死死咬住了那只手。 那断刀的刀柄被龚爷如雨点般朝黎仁祖身上打去,断柄上的木渣在黎仁祖的脸上划出道道血痕,虽伤不到他多少,龚爷却只管不停歇地打去。 “龚爷!别打了!”木小二哭喊道,“快回来!再打下去,你会死的!” “纵是死,也不能松口。”龚爷在心里,默默对木小二答道。 “我从来不是什么江湖豪杰,不懂什么武术功夫。我在码头上混到出人头地,只因我不怕死,我比每一个怕死的人都更狠。我不像那些英雄大侠,有一身本领,可以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我所能做的,唯有以死求生,仅此而已。” “今日你所见的,就是我的功夫。” 龚爷的眼睛死死盯着黎仁祖,虽遍体鳞伤,却面露着笑意。 “你这疯狗!”黎仁祖一声狂啸,手中忽然一松,铁坨向地上落去。他的脚猛然一动,稳稳踢到那铁坨上。铁坨被飞腿的力道裹挟着,直直朝龚爷面门上打去。 眨眼间,血光一闪。 龚爷眼前一黑,站立不稳,两颚不觉松动了。就趁这一瞬间,黎仁祖抽出了手,接过那铁坨,狂吼着将那古怪功夫施展起来。一时间,风卷狂沙,绳索又在黎仁祖身边翻转开去。 龚爷勉强站稳身形,感觉着腋下的绳索正飞速被黎仁祖抽拉回去,摩擦出一片火辣的痛感。他望向另一只手上的刀柄,此刻早已被砸得稀烂。他的脸上,却仍挂着歇斯底里的笑意,轻轻望向了黎仁祖。 “各位兄弟!”他癫狂喊道,“看清楚了,这是龚爷这辈子最威风的一刻!” 他的腋下忽然又紧紧夹住那绳索,身子借着绳索的力道飞到了黎仁祖身前。 “姓龚的,你找死!” 黎仁祖运作起那铁坨,撤到身后,手腕一抖,直把那蓄足了力道的铁坨往龚爷身上打去。龚爷却扔了手中刀柄,从腰间摸出了一个闪着异色光泽的十字吊坠。 “天王……”黎仁祖望着那十字吊坠上的胡人雕塑,忽然卸去了全身力气,似痴似狂地喊着,“天王……救我!” “天王在此!”龚爷厉声咆哮着,把那十字吊坠握在手心,狠狠向黎仁祖脸上砸去。黎仁祖那些绳索全为铁坨蓄力去了,撤不回身前,哪里防得住龚爷这拼死的一击。他只看到一片血光映射了整个夜空,疯癫的面容忽然扭曲成了一片狰狞。 那十字吊坠,狠狠插进了他的左眼! 龚爷还未来得及将吊坠抽出,便看到那蓄足了力道的铁坨朝他杀来。这沾满了血迹的兵器沉沉打在了龚爷的胸口上,竟带着龚爷的身子飞了出去。 龚爷重重摔到了地上,却把那十字吊坠留在了黎仁祖的眼里。黎仁祖捂着左便脸颊,血止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渗出。他疯狂地喊叫着,拖着那绳索铁坨,向树林外飞奔而去,很快便堕入了夜色中。 却无人在意那黎仁祖的去向,众人都朝龚爷飞奔过来。 龚爷在地上呕着血,却强撑起身子。他看向了正向他跑来的江月容,微微摇了摇头。 江月容一怔。 龚爷又看了看另一边赶来的野雪,手却颤抖着指向了那黎仁祖逃走的方向。 江月容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微微向龚爷抱了拳,便化作一道黑影,向夜色中遁去了。 直到这时,龚爷才终于卸去了全身的力气,倒在了地上。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癫狂的笑意。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六) 没有火把照映的老树林里,只能借着星月的暗淡光亮看到层层树影。 树影间,铁坨在泥地上摩擦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江月容循着这声响,在老树林中四处寻找着黎仁祖的踪迹。 不知追了多久,她终于隐约看到了一个踉跄的人影,在这片分不清方向的林间徘徊踟蹰。她握紧了手中长刀,蓄足力气,正要踏步冲杀过去,却忽然听到身边一阵风动。 一个黑影急速朝她袭来,让她心头一惊。一道寒光掠过,江月容急忙挥起长刀去挡。兵刃相交,溅起几点火星,照亮了交兵的两个人影。 四目相对的一瞬,江月容失声唤道:“秦狼……” 老树林里的一声刀响,把那疯疯癫癫的黎仁祖惊得一震,急抽回了手中绳索铁坨,向身后一片如堕虚空的夜色老林喝道:“何方妖孽!” 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缓缓在老树林间漾开:“江门门主,江南鹤。” 黎仁祖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只右眼隐约见得有个人影迈着沉稳的步子,静静向他走来。他能看见,那人影的手指上,有两个指环在夜色中闪着异色寒光。 秦狼与江月容交兵一招,便退开身形,只在江月容面前摆开架势,拦住她的去路。江月容透过秦狼的肩,隐约看到了江南鹤步步向黎仁祖走去的背影。 她手中一紧,将长刀提起便要冲杀过去,却被秦狼挡在身前,伸出一只短刀与江月容对峙。 “秦狼,闪开!”江月容低声喝道。 秦狼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江南鹤!”黎仁祖挥舞起绳索铁坨,脚下步子却不觉缓缓向后撤去,“我知道你要杀天王信徒,那信徒我帮你找到了,就在这树林深处,有火把映照之处,你往前走不远便能找到……” “要说天王信徒……黎信使,你也是天王信徒吧。”江南鹤阴冷笑道,“那龚爷不过是小角色,若我想杀他随时都能杀他。我故意留着他的命,为的就是钓上你这条大鱼。” 黎仁祖心惊:“江南鹤,你用他诱我现身!” “这招法,是我女儿教我的。”江南鹤说着,微微转过头,向身后望了一眼。 那目光犹如一道利箭,刺得江月容心口一颤。 江月容望向秦狼,忽然想起了昨夜与黎仁祖交手落险时,秦狼适时的出现和出招后仓促的离去。原来秦狼一直埋伏在龚爷的旧宅里,便是在为江南鹤守住龚爷这个诱饵。 江南鹤收回目光,望向了眼前这个受了重伤,失了神智的反贼信使,冷冷道:“出手吧,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古怪功夫。” 黎仁祖咬住牙,忍着左眼和肩头的剧痛,把绳索层层挥起,癫狂道:“好!江南鹤,若能杀得了你,也不枉我今日受这般苦痛了!你且看我这绝学,如何取你性命!” 那绳索卷得四周狂风呼啸,铁坨在空中前后翻飞,转瞬间便已蓄了十几层力道。黎仁祖把这力道蓄至极限,身子已几乎支持不住这绳索,以至被力道裹挟着前后晃动,站立不稳。 “江南鹤,看我这一击!”他大喝一声,竭全身之力,把那铁坨朝着江南鹤面门打去。铁坨如电光火石,破风而去,隐隐有开山之势。 江南鹤却没有丝毫闪躲之意,只微微甩开右手,两眼盯住了那铁坨来路。铁坨近时,他忽然单手一动,一道飞影闪过,便用二指捏住了那铁坨后的绳索。 黎仁祖这功夫,是把力道都聚在那铁坨一端,绳索不过是被铁坨带着向前飞动罢了,本身却没有半分力气。江南鹤捏住这绳索,却滞住了铁坨,把那开山之力消解在了二指之间。铁坨像被扼住了七寸的毒蛇,只向前竭力探着獠牙,却碰不到江南鹤分毫。没过多久,力道散尽,那铁坨便软软落了下去,只剩了一道绳索捏在江南鹤手里。 “原来两广闻名的所谓夺命飞坨,也不过如此。”江南鹤冷笑道。 黎仁祖心中惊骇,自己竭尽全力的一击,竟被江南鹤如此轻易地化解了。江南鹤的功夫,可谓高深莫测,纵是在天王麾下,能与他一战的怕也没有几人! 正面交手,黎仁祖自衬没有胜算,便急忙转身要逃。却不料,身上缠绑着的这绳索,另一端还捏在江南鹤手中。他全身用力,竟也脱不出江南鹤二指的力道。 “天王救我!天王救我!”他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却望不到半点活路。 他的身后,忽然一阵风起。再回头时,江南鹤已如奔雷野火一般袭到了他的面前。 一道影过,一只铁指环狠狠砸在了黎仁祖的太阳穴上。 江月容远远望见,只一瞬工夫,江南鹤和黎仁祖交身而过,再站定时,黎仁祖的身子便缓缓倒了下去,没有了动静。 江南鹤亲自下的手,这黎仁祖断无活路。 江月容左手握紧了长刀,右手摸到了腰间,摆开架势,静静等待着江南鹤向她杀来。她不知道在这时候与江南鹤正面对敌,自己能有几分胜算。但至少,今日有机会报仇,便不该错过。 江南鹤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黎仁祖尸体,又冷冷看向了不远处秦狼和江月容的方向。 时间在此时,似乎凝固了一瞬。 “秦狼。”江南鹤忽然轻声唤道,“不要恋战,回江门要紧。” 说罢,他走向了迷离夜色中。 “江南鹤!”江月容咆哮道,“回来,跟我决一胜负!” 她虽喊着,脚下却没有勇气踏步追上前去,只眼睁睁看着江南鹤又一次从她眼前消失。 秦狼收了兵器,痴痴凝望了江月容片刻,终于也低下头,快步离开了。只剩下江月容,缓缓走到黎仁祖的尸体旁,摸了摸他的后颈,确认了他的死亡。 江月容徘徊了许久,终于缓缓转回身子,向老林深处火把照耀的地方走去。 她远远望见,火把的映照下,那些各自受了轻重伤势的工头伙计们,围成一圈跪伏着,向龚爷叩拜下去。哭声、喊声、自责声此起彼伏。 龚爷在众人的围拜下,躺在老树干旁,口里阵阵呕着血。 木小二在龚爷身边痛哭失声,喊着些听不清字眼的话语。 龚爷忽然抓住了木小二的手臂,笑着问道:“小孩,怎么样?龚爷我,威不威风?” “威风!威风!”木小二的头如雨般点着,满面的泪珠被他阵阵抖落。 龚爷笑了笑:“那你说,龚爷还是不是恶人了?” “不是恶人!”木小二哭喊道,“龚爷是大侠客!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侠客!” “呸……”龚爷苦笑道,“谁要做侠客?做侠客的死得早。我龚爷只要做个快活长命的……” 这话还没说完,龚爷眼中的神采忽然散去了。那只搭在木小二臂上的手骤然落下,沉沉地砸进了泥土里,惊起了四周一阵哀嚎。 第七十话 聂夫人(上) 城南老树林的风波过了几日,武昌城的码头上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每天早上,工头伙计们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有时为各自的地盘争吵两句,却都只是带着人马互相吓唬一下彼此,谁也不真动手。入夜了,便各回各的工棚,关起门来嬉闹一阵,深夜才都睡下。如此往复,日日如此,每天似乎都没有差别。 只是,现在的码头上,渐渐传开了一个新的,关于龚爷的传说。有人说龚爷最厉害的时候,在码头上随口一喊就有三四十个跟班蜂拥过去伺候;有人说龚爷最能打的时候,七八个码头加起来都被他一个人追得满城乱跑;还有人说龚爷最威风的时候,是与千总府和江门齐名的武昌城三霸。这些传说总是越传越神,越传越广,日子久了,龚爷便也如他自己口中曾为木小二讲述的那些昔日码头上的风云人物一般,成了让后人心向往之的传奇。 但无论关于龚爷的故事如何讲,这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龚爷被整个码头背叛,最终却为了保护码头上的工头伙计,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有时,新来的伙计和路过的客商不信这故事,甚至质疑龚爷这个人的存在。这时候,便会有一个断指的工头跑过来,伸出自己那只手,告诉大伙这手指就是被龚爷生生咬断的。讲完这事,他便觉得光荣似的,望着滚滚长江,发一番悲壮豪言,转身离去,只留个背影,似乎他也凭着这只手在那传奇的故事里有了一席之地。 若说这码头上还有什么变化,便是有一个和尚,总带着他的徒弟来做苦力活。更奇的是,别家伙计做活拉生意,都必须恪守各家码头的地界规矩,越界一步便能惹来围堵叫骂,唯独这和尚可以不顾忌这些,哪家码头都不敢驱赶他。 这和尚自己却也是守规矩的,每天都在不同的码头上拉生意,绝不连着两天抢同一家码头的生意。若码头上出了乱子,譬如哪家伙计受了委屈,哪家工头坏了规矩,大家却都爱找这和尚裁断。凡和尚给出的决断,码头上大伙也都服气,从没有人叫板。时间久了,这码头竟也秩序井然,和气生财了。 有时,有客商问起这和尚的来路,便会有伙计答道:“这和尚,便是当年龚爷那一边的人物。早些时候,听说这和尚还曾打过龚爷呢!” “噢,这么说,这和尚比龚爷厉害?” “那哪能啊!”这时候,伙计便会开始自己编造些胡话了,“那时候是龚爷让着这和尚,没出全力……也有说那时候龚爷是病了,施展不出本领来……还有说法,是这和尚当时带了帮手,拿长杆刀先跟龚爷打了一场……” 这故事,也如龚爷其他的故事一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城南的老树林里,不起眼处,修了一个小坟头。每天早上,野雪和石老三去了码头做工时,木小二便会拜别那和尚师父和头陀师兄,独自来这小坟头前扫扫落叶,上上香烛。有时,他扫累了,便坐在这小坟头旁,对着坟头上简单粗糙的无字木碑叹道:“龚爷啊龚爷,你可太讨厌了。救我两次,却不给我机会还你恩情,教我一辈子欠你。你等等我,这辈子我先给你扫扫墓,下辈子我必救你两次,还报了这欠账。” 每天正午时,江月容便会背着孩子,提着长短刀,来到这老树林里为木小二送饭。木小二见江月容来了,便会寻两支长短树枝,向江月容学两个招法。这片老树林,别的没有,偏地上的长短树枝特别多。两个师徒在这树林里操练,一个孩童在落叶间嬉闹,就好似深山学艺似的。 起初,木小二学得也勤快,但没过几日,他便不怎么练习了。终有一日,江月容见木小二对这些招法似乎提不起兴趣,便轻声问道:“怎么,不想当大侠了?” 木小二却黯然道:“我不知道……” “自己的心愿,怎么练了几日便不知道了?” “只是……我不知学了这身武艺,是不是真的能当上侠客。”木小二叹道,“你和我那和尚师父都有那么高强的本领,可你们都不去做侠客。我不知道,想做侠客,对还是不对……” 那一日,江月容没有继续聊这件事,也没有再教木小二什么招法,只是陪他天南海北地说了一天闲话。 后来,江月容便不再教木小二功法了,而只是用自己那长短双刀,与木小二的两截树枝“演武打斗”。这打斗,与其说是习武,却不如说是游戏。木小二在这游戏中扮作侠客,江月容就饰演恶人,佯攻佯守一阵,任木小二“打败”了江月容便罢。江月容的孩子,是这每日上演的正邪大战唯一的观众。他总在一旁拍着手,用自己咿呀的词句,为眼前这有些幼稚却不失精彩的戏码叫好助威。 这嬉闹,却总是让三人流连忘返,往往到了日落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有那么几天,他们比野雪回得更晚,野雪问起,木小二便撒谎道是帮这女人去溪边打水洗衣去了。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半月有余,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城南老树林里,江月容和木小二正在嬉闹时,一双眼睛从树后望向了他们。 “小子,今天你可跑不掉了!”江月容学着恶人的腔调,将长短刀夸张地摆开道,“你拿着两根树枝,也想胜过我这长短双刀吗?” 木小二挡在地上的孩童身前,将树枝护着小臂,盯住江月容道:“恶人,不得放肆。我纵是只有两根树枝作兵器,也决不让你伤害这孩子!” 那孩童拍着巴掌,兴奋地喊着:“哥哥,救我!” 江月容朝那孩童挤了个鬼脸,举起长刀,向木小二喝了一声:“看招!” 她正要把这长刀轻轻打到木小二手中的树枝上,却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一阵疾风! “士成当心!”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江月容闻言一紧,急转过身,见一道刀刃径直向她面门上劈斩过来。她急忙转过长刀,护在小臂上,稳稳接下了这一刀。却不料那刀刃来势厚重,江月容脚底承不住那力道,急向身后跳去,退了三五步才站稳身形。她急忙摆开架势,向身前来敌望去,喝问道:“什么人!” 来人却是一个背着包袱的女子,手中横过一杆厚重的关刀,把木小二挡在刀柄后,对江月容骂道:“妖女,休要伤我孩儿!” “娘,误会了!”木小二急忙在那女人身后扯住包袱道,“那不是妖女,那是我师父!” 第七十话 聂夫人(中) 午后,斜阳渐浓时,武昌城东的破庙里升起了炊烟。 木小二在大殿里陪着江月容的孩子玩耍嬉戏,两位母亲在后院搭起了案台。 案板上,传出了两阵清脆的刀响。刀声落时,两个女子相视一笑。 江月容看了眼身边这女人切下的洋芋丝,细而不乱,道道摆得分明,不禁叹道:“聂夫人的刀工真是厉害,小女子今日开了眼界了。” 那聂夫人望了望江月容切下的肉片,薄如蝉翼,片片透着光泽,也轻声笑道:“江姑娘才是,这般年纪,厨艺已如此了得,真了不起。” “早些年,夫君不善下厨,便跟着公婆练出来了。” “我是这些年与士成相依为命,慢慢习得熟练的。” 两个巾帼豪杰谈笑两句,点了灶火,便将那些切好的食材放进了锅中翻炒。不过片刻,浓郁的香气便飘满了后院,一点点沁入了大殿中。大殿里的木小二闻着这气味,馋得流下了口水。 “可惜你牙还没长齐,无福享用了。”他得意地朝眼前这孩子炫耀道。 那孩童却委屈得盈了一眶泪水,轻声呜咽了起来,吓得木小二急忙去哄,又是道歉又是赔罪,忙了个七手八脚。 没过多久,做完了一天码头活的野雪和石老三,说笑着回到了这破庙。还没进破庙的院子,二人便闻到了滚滚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石老三惊呼一声,深深吸了几口气,只恨自己这胸腹太小,不能吸尽那香气。 野雪却嘿嘿笑道:“看来今日,那女施主做了好饭菜等我们!” “什么好饭菜?” “闻这味道……”野雪馋着一口唾沫道,“看来今日有肉吃了!” “能吃肉了!”石老三正要惊喜,忽然转念一想,狐疑道,“不对啊,大和尚,你怎么对肉味这么在行啊?” 野雪却不回答,只管满面春风,迈着大步便向庙里去。他正要跟木小二打声招呼,大殿里忽然走出一个不认得的女子,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炒菜来到那佛像前。 “女施主,你是……” 那女子见了野雪,轻声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野雪大师吧。我是士成的娘,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们家士成了。” “士成?”野雪一愣,“谁是士成?” 那木小二从这女子背后探出身子,心虚地指了指自己…… 这一夜,城东破庙里,四个江湖落魄客带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孩童,点着烛火,摆着大桌,吃了个热火朝天,满腹浑圆。那江月容、聂夫人是女子,木小二是个少年,石老三体格瘦弱,加起来也吃不了多少饭菜去,偏偏是那野雪和尚,穿着僧袍,却把这一桌鱼肉卷去了大半,看得众人先是瞠目结舌,后是哈哈大笑。 这夜席间,聂夫人被众人追问,才终于把木小二的身世缓缓道来。原来聂夫人本是徽州一个习武世家的独女,在徽州一带也是赫赫有名,专擅长柄关刀。聂夫人虽是女流,却得了这长柄刀法精髓,日夜操练,技艺精熟,纵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门绝学了。可这聂夫人却不在意江湖虚名,艺不外露,只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木小二年幼时,父亲早丧。聂夫人为独力拉扯木小二长大,便搁下了武艺,终日奔波于生计,虽过得清苦,却也自得其乐。没曾想,等木小二长到十二三岁时,少年热血上涌,终日缠着母亲要学刀法,去做侠客。聂夫人不肯教,木小二心中便觉得委屈,半年前遂偷了聂夫人练功用的细杆长刀,凭着平日里偷师学来的一点皮毛功夫,便要闯荡江湖,混出模样回去给母亲看看。 这番故事说完,众人便不笑野雪了,转把木小二拿来戏弄,惹得木小二阵阵羞愧。 野雪见木小二有些难堪,有意卫护他两句,便问道:“聂夫人,若木小二真的那么想学刀法,教他不好么?” 聂夫人却摇头叹息道:“这孩子脾气顽劣,我怕教会了他,他便只会惹是生非,反坏了我这祖传刀法的名声。” 听闻到此,席上众人都深感其然,沉沉地点了点头。 “只是……”野雪缓缓道,“可惜这一套刀法,要是就这么失传了,不觉得愧对了祖宗吗?” 这句话,却让席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聂夫人轻轻抚了抚木小二的额头,道:“不让士成学刀法,是我想了许久才决定的。”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因今后的世道,怕不是拿刀人的世道了。”聂夫人对着木小二笑了笑,“江湖侠客,武林豪杰,这些东西就和我这刀法一样,是过去的老东西了。世道总是在变的,老东西总会消失,新东西才能续上。这长杆刀法当年初创的时候,也让那曾横行天下的重甲步兵一溃千里,凭着赫赫战功把重甲打出了战场。再早些年,重甲步兵也把那些轻骑长枪的胡人兵马杀得望风而逃,靠着连战连捷将长矛长戈赶出了中原。再往前,长矛长戈破了青铜刀剑,青铜刀剑又胜过蛮石粗木。世道就是这样,每过个几百年,兵器就会落伍,功夫就会过时,总有更厉害的新东西会赶上来,把老东西挤出世道去。我这套祖传的长杆刀法,风光了几百年,如今到了洋枪洋炮的年岁,也该让它寿终正寝了。” 这一番话,却说得一席人各有所思,感慨万千。 “大师……”聂夫人忽然望向野雪,道,“我这趟出徽州,便是要带士成回去的。我不知他在你这里学了多少武艺,但他毕竟是我孩儿。我若要带他回家,你肯放得么?” 野雪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望向了木小二。木小二委屈地抬着眼,隐隐闪着泪点,也望向了他。 这和尚忽然笑了笑,伸出那铁掌,拍了拍木小二的肩膀,道:“这孩子,确实不是习武的材料。我这套掌法,至刚至阳,寻常人也练不出什么火候来。也罢,木小二,你也别跟着我学功夫了,回家去,学些有用的东西吧。” “和尚师父,我该学点什么?” “学洋枪啊!”野雪慨然答道,“你师父我这双铁掌,练了几十年,练到登峰造极,不也还是胜不过一粒洋枪洋弹么。想做侠客,不一定要学拳脚功夫。去学洋枪吧,把那兵器学好了,将来你可比你和尚师父更厉害呢!” 众人黯然不语,只有那木小二抓着野雪的铁巴掌,带着哭腔唤道:“和尚师父,你跟我一起去徽州吧!我跟你学功夫,不,我跟你一起学洋枪,将来我们一起拿枪去闯江湖,好不好?” 野雪却苦笑了一声,轻轻答道:“我不能走。我在武昌城里,还有未了事。” 胡老爷,秦狼,江月容……野雪的脑中,浮现出了这三个名字。 第七十话 聂夫人(下) 次日早晨,武昌城南的老树林深处那小土坟旁,木小二默默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不发一言。 不远处的野雪望了片刻,戳了戳身边的石老三道:“走,我们也去帮帮手。” “我又不认识这个龚爷,我帮什么手……”石老三嘴上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拾起一支树杈,在那无字木碑上胡乱打扫了许久。 木小二在小土坟前扫出一片空地,直起腰四处望了望,见这地方光影疏疏、鸟语虫鸣。他分明在这里躲藏了许多日子,却从不曾觉得这里是个如此祥和的好地方。这时候,竟对这老树林有了些依依不舍。 “和尚师父……”木小二轻声唤道,“待我走后,这地方能托你帮我照看么?” “这是自然。” 野雪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句,却不多说半个字。他的眼睛也不朝木小二望去,只低头捡着地上的残枝败叶。却是木碑旁的石老三低声嘀咕着。 “这小子,净给人添麻烦……”说罢,他用那树枝朝着木碑上暗暗抽打了两下,“我又不认识你,还得来给你守墓。我给我爹娘都没守过……” 木小二在那空地上搭起一个土坑,取出火镰火石,把一张纸钱引燃,把那土坑变作了一个火盆。这火盆里的火,被木小二塞进的纸钱一点点引得旺了,在那无字木碑前蓬**来。 野雪也停下了手里的拾掇,默默站到了木小二身后,双掌合十,对那木碑低首沉默下去。石老三从墓碑前晃悠开,把手里的树枝胡乱舞起,在嘴里喃喃念着:“天灵灵,地灵灵,孤魂野鬼莫显灵……” 木小二只是静静地把带来的纸钱一点点烧完,从头到尾没有对龚爷说一句话。也许说了许多,只是都没让野雪他们听见。 道成寺里,江月容和聂夫人坐在大殿中,等待着木小二他们回来。江月容的孩子在两个女人间兴奋地来回爬动,咯咯地笑着。 二人一边陪孩子玩耍,一边聊着闲话。聂夫人教江月容带孩子的诀窍,江月容给聂夫人讲武昌城的风俗。他们聊得尽兴,只觉相见恨晚。 “那野雪大师,像是还不知道你的身份。”聂夫人忽然道。 江月容微微一怔,随后笑了笑,却不回话。 “我明白的。”聂夫人体贴地道,“江湖中人,都是有难言之隐的。许多时候,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姐姐这话说得通透。”江月容笑道,“我还有些心事未了,等了结了,大概也会学姐姐的样子,寻个地方隐居下来,安心把这孩子带大吧。” “心事……”聂夫人轻声叹道,“是报仇吗?” 江月容心惊,望向了聂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了。 聂夫人却笑道:“我也曾是江湖人,我懂得的。我知劝不住你,只是有句话,想作为过来人说给妹妹听。” “姐姐请讲。” “报仇者,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说罢,聂夫人的眉宇低垂下来,似有些往事袭上了心头。 江月容正犹豫要不要细问时,远处却传来了木小二一行三人归来的脚步声。 “看来是时候上路了。”聂夫人轻声道。 正午时,武昌码头上,一艘货船缓缓靠了岸。这货船顺江而下,可比陆路省下不少脚力。 船一靠岸,登船上岸的人们便往来开去,一时间熙熙攘攘,把整个码头的气氛都炒得热闹起来了。 聂夫人和木小二随着人流,登上了那货船。浮桥上,江月容背着孩子,石老三站在一旁,送行的人里却找不到野雪的身影。 野雪跑到了浮桥外,背对着这货船,与一帮伙计们低声说着什么。 “今天谢过大伙的人情了。”野雪对众伙计抱拳道,“送那母子一程的情分,你们可换算个银两数目,我日后慢慢还给你们。” 伙计们急忙摆手道:“这是哪里话,野雪大师有需要,咱码头兄弟帮个忙也是应该的。只是,大师,你徒弟要走,你也不去送送么?” “送?”野雪却强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江湖人,早习惯聚聚散散了,各奔前程,有什么可送的。将来他要是在江湖上闯出祸事来,我还要专门跑去教训他呢!” 众伙计们心里好笑,嘴上却也都不说破,只随声附和了两句。 货船起卸完了,便离了浮桥,乘风而去。木小二向江月容和石老三招着手,喉咙里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江月容也向木小二挥手作别,却听到身旁的石老三隐隐啜泣了几声。 “这小子,总算走了。”他虽说着刻薄的话,喉咙里却哽咽着,“今后那大和尚门下,又剩我一个徒弟了……” “大师!船开了!”众伙计忽然对野雪叫唤起来。野雪心头一惊,急忙回头望去,却见那木小二远远地朝着他招手。 “和尚师父!我走啦!”偏在看见野雪的时候,木小二这话喊出了喉咙。 野雪甩了甩僧袍,向船上的木小二抱了一拳,高声喝道:“回去了,记得多吃些肉!” 这对师徒,遥遥对着喊了两句,便被滚滚江声淹没了言语,只望着彼此的身影消失在天际。 “大师……”那些伙计们围着野雪,小声叹道,“原来你也会哭啊……” “哭什么哭,我哪里哭了,不过是江风迷了眼罢了!”野雪呵斥道。 五十年后。 光绪二十六年,天津城外。 烽烟滚滚,遮天蔽日。 一骑浴血的老兵冲入中军帐前,滚鞍下马,趴伏到地上,对身前的大将哭喊道:“聂将军,大家都撤了,没有援兵了……” 全军将士,听了这句话,都沉默了下去。 那大将叹息一声,转头望向了西方,大清国京城的方向。一片荒原,只有黄土风沙,不见亭台楼榭。他又看向东方,八国雄兵虎视眈眈,正向这片孤军席卷而来。 “聂将军,我们也逃吧……”那老兵喊道,“孤军守了这么多日子,已是莫大的功劳了。别人都逃了,单靠我们,打不赢啊……” 那大将微微闭上了眼睛,忽然想起了儿时的几段碎影。 武昌城南的一片老林,他记得有块小土坟埋在那里。 武昌城东的一座破庙,他记得有三座石碑立在那里。 武昌城外的几个码头,他记得有个胖和尚曾行走在那里。 “只要身后还有要守护的东西,就一步也不能退。”不知为何,他忽然响起了许多年前听过的这句话。 那大将牵来一匹战马,跨上了马背,向着八国大军横刀而立。 “聂将军,去不得呀!”那老兵急忙拉住了马鞍,哭喊道,“这么冲过去,不是送死吗!” “你们若要走,便现在走吧。”他轻声说着,脸上却扬起一丝癫狂的笑意,“若愿意再留一会,便是你们的福气——要你们看看,本将这辈子最威风的时候!” 说罢,他一夹马腹,挣脱了那老兵,挥舞着长刀,向敌军冲杀而去。 斜阳余晖下,却似乎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童,戴着一顶硕大的帆布帽子,舞着一杆晾衣杆似的细木菜刀,眼神中却是无畏的豪迈。 第七十一话 试剑 道光二十四年,冬。 初入夜时,大雪纷飞。武昌城外的一片荒原上,一乘轿子飞速向城中奔去。 这乘轿子上,插着千总府的大旗。 轿子飞驰了许久,忽然停下了步子。轿中人低声问道:“怎么了?” “大人……”轿夫恭敬地答道,“有人拦道。” 前边不远处,风雪道上,有一个人影立在了轿子前,挡住了去路。 “前边的朋友!”轿夫对那人影高声喊道,“武昌城千总府过路,烦请让个道!” 那人影却只是低头冷笑着,没有半点回话。 “朋友!”轿夫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千总府的轿子,不是寻常人物可以拦的。若不想惹出祸事,烦请让个道,容我们过去。” 那人影望了轿夫一眼,忽然从背后抽出两柄剑,插在了身前的雪地里。这两声拔剑,把四周的风雪惊扰了一片凌乱。 轿夫正要再喊,却被轿中人缓缓打开轿帘,打断了话头。 “你们先退下。”轿中人低声道,“这个人,你们不是对手。” 他听那拔剑的声音,剑声锐气,余音凌厉,便知道这拔剑人是个高手,手里的剑也是宝剑。刚才那招拔剑,若加上步法,便足以用作一招漂亮的偷袭了。 两个轿夫听了轿中人的话,瞪了那人影一眼,缓缓迈着步子退到了一旁。 轿子里,走出一个中年人,身穿着老旧的长袍,腰后藏着一对铁拐。 “这位朋友,是奔着千总府来的么?”那中年人低沉着嗓音,却透着威严,连漫天的风雪似乎都被他的声音所震慑,停下了躁动静静飘落。 “是又如何?”那人影冷笑着答道。 “若是寻仇,可将名姓报来。”中年人缓缓道,“是千总府的错,我代千总府向你赔罪,日后登门拜访,不伤和气。若是寻衅滋事,可说个时候地方,我单刀赴会,见见你的功夫。你当知道,武昌城里敢向千总府叫板的,须有十足本领。否则,被千总府打死,官府可是不会管的。” 那人影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这阵笑声,又把漫天风雪搅乱,惹得天地间一片混沌。风雪打在两个人身上,却似撞上了两座巍峨高山,撼不得分毫。 “听这口气,你就是那马老千总吧。”人影高声喊道,“在下南阳叶衡,在此恭候多时了。” 中年人却冷冷笑了:“原来如此,你找的不是我,是老千总。” 叶衡却一怔:“怎么,你不是马千总么?” “在下赵贞元。”那中年人笑着答道,“我是马千总府上的一个教头。” “赵贞元……”叶衡撇了撇嘴,哼出一口浊气,握紧了手里的兵器,冷冷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赵贞元。也好,寻着你比寻着马千总更有意思。” 叶衡把两柄长剑从雪地里抽出,撩起了一片白雾。那两柄长剑在空中一阵翻飞,似两道闪电从滚滚浓云间划过。待光影落定,再看过去,却见那两柄长剑的刀柄拼接在了一起,成了一杆两面长刃的奇门兵器。 “赵贞元,亮兵器吧!”叶衡一声长啸,摆开架势,惊得四周风雪一散,化出一阵旋风卷开。 赵贞元望着那兵器,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行走江湖许多年,但凡寻常兵刃他都知道如何破解,偏这样双刃的长剑,他不曾见过。 “朋友,你与千总府有什么仇怨吗?”赵贞元低声问道。 叶衡却冷笑道:“无仇无怨。” “既无仇怨,为何刀剑拦路?” “为了名声!”叶衡笑道,“我要天下人只道,我叶衡用这两柄长剑,一力破了千总府!” “就为了这虚名?” “江湖人,求财求名而已。不争虚名,还混什么江湖?” “如此格局,难成大器。”赵贞元摇了摇头,抽出背后藏住的双拐,握着短柄护住小臂,在荒原雪地上蹲开马步,摆出了起手式,低声喊了句“来”。 风雪忽急,卷得天地一片苍茫。 荒原上,光影闪动,火星四溅。兵器相交的声响如霹雳连珠,又似江潮滚滚。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忽然洒落一片鲜红的血迹,似一道火光冲破了浩瀚星宇。两支剑刃猛然间从天而降,深深插进了积雪中,刃上凹卷处残留着几丝带余温的血,缓缓沿着刃面滑落下去。 风雪落定时,荒原上,一个人影站着,另一个却已倒下。 赵贞元握着铁拐的手微微颤抖着,血从手臂上缓缓流下,终从指梢间滴落。他的脸颊上,两道浅浅的伤口渗出斑驳红影,在风雪中渐渐凉去。 叶衡仰躺在赵贞元身前,口中呕出了一口鲜血,却抬不起手去擦拭。那口血呛在喉咙里,逼得他的身子抽搐咳嗽着,久久不能停下。 赵贞元的喘息,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他拭去了脸上的血迹,看了看这一身被剑刃划至斑驳的长衫,却微微笑了。 “功夫是好功夫,只可惜,未够火候。”他轻声赞叹道。 “若到了火候,能胜过你么?”叶衡躺在地上,沙哑着嗓子道。 赵贞元缓缓把双拐收到身后,看了看地上这两支被他砸断的长剑,赞许地望了一眼叶衡道:“你可去锻造两柄好兵器,再练几年功夫,来武昌城里寻我。到时,你若能胜过我,这力破千总府的名声便让给你。” 叶衡听罢,挣扎着爬起身子喊道:“赵贞元,你此话当真!” 他的身前,赵贞元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无比伟岸。 “但你要记住,武人习练兵器,练的不是功夫,练的是心性。”赵贞元缓缓说着,仰头望向了漫天风雪,“你用这两柄长剑,剑便是你的心。心在剑上,你才能胜过我。” “我……”叶衡痴痴望着赵贞元,困惑道,“我不明白。” “这便是说,到时候你可要去城中找我,不要再拦路了。”说罢,赵贞元仰天长笑,走回了那轿子里。 轿夫抬了轿子,快步如飞,转眼便消失在了风雪中。 风雪荒原中,只剩下那叶衡,挣扎起身子,捧着两柄断剑,心中一片茫然。 第七十二话 宿庙人 道光二十九年,冬。 入夜时,武昌城东的道成寺里,点燃了烛火。 寒风凛冽,把庙外的天地刮得呜鸣不止,像是路过的孤魂野鬼在哭叫哀嚎。 那寒风中,却有一个人影,缓缓向道成寺走来。他披着一件硕大的蓑衣,戴着一只大斗笠,却仍难以抵挡这狂风卷来的严寒,冻得哆哆嗦嗦的。那寒风也不对他有半点客气,只肆意撕扯着他的蓑衣,把这孤零零的人影扯得凌乱凄凉。 若不是望见这庙里的烛火,他或许会寻个大树下,把那蓑衣裹住身子,凑合一夜吧。若真是如此,一场风寒怕是躲不过去了。他走进这庙里,望着大殿上那高大的佛陀,心中涌起一片感激,还顾不上脱下那一身斗笠蓑衣,便双手合掌,在身前拜下。硕大的蓑衣,随着他这动作,发出了一阵稀疏的响动。 响声还未平静,却突然有个胖和尚从大殿一旁的仓库里拍门而出,厉声喝道:“什么人!” 这一声呵斥,如惊雷般乍响,把整个破庙都震得一晃。大殿深处的禅房里,像是有个孩童被吵醒了,嘶嚎着哭了起来。孩童的哭声,却让那凶神恶煞的胖和尚心里一慌,目中的凶光顿时散了,倒有些不知所措。 闯进庙来的这个外人急忙站起身,向和尚行礼道:“夜里闯了贵庙,惊扰了师傅休息,失礼了。” 那和尚却顾不上和这外人答话,只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莫走,自己却慌慌张张朝那大殿深处的禅房跑去,在门口小声道:“女施主,对不住,是我刚才嗓门大了,吓着孩子没有?” 那禅房里,传出了一个娇羞的女声道:“大师客气了,孩子受了些惊吓,哄哄便好了。” 那外人听这和尚唤“女施主”,已是一愣,又听见禅房里果然有个女子回话,更是一惊,看和尚的眼神都变了,也似那和尚一般慌张起来。 和尚看这外人愣在殿前,忽然又是一慌,急忙挥手道:“施主,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女施主是住这庙里的……我才是外来的和尚,这女施主是庙主人……” 和尚还在慌张地解释着,开着门的仓库里却又醒来一个头陀,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抱怨着:“大和尚,大冷的天,你开了门不关上是个什么意思!” 他正要继续发作,却见大殿里站着的不是那和尚,是个穿蓑衣的外人。 “哟……你是……天黑进不去城,来庙里过个夜的?” 那外人呆呆地答了句是,头陀便笑了:“没关系,你也不是第一个了。对了,身上带银两没有?有银两可以睡到屋里来……” 这一阵闹腾,许久才平静下来。 原来这庙里的和尚头陀,是一对师徒。和尚唤作野雪,头陀叫石老三,都是暂住在这庙里的修行人。 野雪为这过路人端来了一碗剩粥,烧起火来热了热,给他暖了暖身子。那过路人吃得暖和了,终于脱下了蓑衣斗笠,这时才显露出那魁梧的身材,和后背上背着的两柄长剑。 石老三望着那长剑,光是看剑鞘上的装饰和剑柄的雕纹,便从眼中放出光来。他这辈子,见惯了宝贝。那两柄长剑就凭这些饰物,必定不是凡物,能值许多银两。只可惜,他如今也算是金盆洗手了,要是搁了以前,舍了命也要把这两柄剑偷出来,说不定能管一辈子饭呢。 “今日谢大师收留。”那过路人把两柄长剑放到身边,向野雪拱手抱拳道,“在下南阳人,名唤叶衡,是个走江湖的剑客。平生没什么别的本事,唯有一双宝剑,能报大师今日恩情。” 听了这话,野雪还未言语,那石老三却心中一喜道:“好说好说,这位叶兄弟太客气了。说来,这双宝剑,值不少银子吧……” “是我倾平生积蓄,遍寻天下名工打造的。”叶衡答道,“我打好了这两柄剑,躲进深山,苦练了五年剑法。” 听到倾平生积蓄这话,石老三咽了口唾沫,道:“这么说来,这两柄剑可谓是天下罕有的至宝了?” 说着,石老三便要伸手去摸那剑,却被叶衡一掌拍在剑鞘上,吓退了石老三的手。 叶衡的眼里,露出了阵阵杀气:“真正的天下至宝,不是这两柄剑,是我这一身剑法!” 石老三吃了一惊,急忙躲到野雪的身后。野雪回过头,低声教训道:“你这小贼,贼心不改,怎么能随便伸手去摸人家兵器呢。” “不是他说的,要用这两柄剑报答我们恩情么。” “蠢贼!人家说的是江湖话,意思是若我们有什么危难,他便用这两柄剑来救我们。” 野雪说完,石老三却是心中一沉,空欢喜了一场。 野雪转回身子,向叶衡行礼道了声歉,便又低声问道:“这年岁,能像叶兄弟这样,深山苦修五年,只求剑术极致的武人,是真不多见了。和尚我从心底佩服你。” “大师言重了。”叶衡轻轻抚着那剑鞘,道,“天下还有一个我无论如何要打赢的对手,赢他之前,我受多少苦也无怨言。” “原来如此。”说起这些江湖事,野雪不觉心潮澎湃起来,“看叶兄弟这次出山,想来是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了?” 叶衡却笑道:“必胜可不敢说,但我练成了一个绝招,想必能让那人对我刮目相看。” “你要寻的人,莫非就在武昌城里?” “正是。今夜休息一晚,明天进城,我就去寻那人比武。” “不知那位高手,姓甚名谁?我在码头上做活,知道武昌城不少江湖事。你要找的这个人,兴许我听过?” “大师必定知道他的大名。”叶衡的脸色忽然严峻下来,“那人就是武昌城千总府教头,赵贞元。” 佛前烛火被殿外寒风一扰,把一阵跃动的光影打到叶衡的脸上。光影间,叶衡的面容带着些邪魅和诡异,教人惶恐不安。 野雪听罢,低下头,沉吟了片刻,忽然道:“叶兄弟,你是这几日才出山的么?” “三天前出山,昨日到的湖广境内。” “那便怪不得了。”野雪轻声道,“武昌城里已经没有千总府了,赵贞元被人杀了。” “什么!”叶衡猛地站起身子,在身边惊起一阵疾风,把那烛光惊了一跳,满殿的光影都为之一颤。 “听说,是一个叫江月容的刺客,一力攻破了千总府。”野雪低声道,“那江月容,是江门的刺客。” 第七十三话 荒宅(上) 清晨时,武昌城北,武胜门前。 空空的千总府,在萧瑟风中静默着。 叶衡背着那两柄长剑,终于站到了这扇他五年来总是梦见的大宅门前。他记得这门的形制,这墙的高低,这宅院的见方,却从不曾想象过这地方萧条的样子。 他向四周望了望,只记得五年前来时,千总府外人声鼎沸,停满了轿子。如今,人去宅空,却似乎连这条官道都冷清了下来。 他寻了一处隐蔽的墙角,纵身一跃,轻轻翻过了围墙去。两脚落地时,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落在了千总府的大院中,放眼望去,只见满地的枯枝落叶无人打扫,许多孤零零的秃树在寒风中矗立,院子深处的大堂还开着门,堂中的桌椅落满了灰尘,在清晨还不甚明朗的日光下显得昏暗阴郁。 这空旷的院落里,依稀还残留着些许千总府曾经的荣光。四周的兵器架子上落了些锈蚀,地上因长年练功踏步而踩出了浅浅坑洼。叶衡缓缓迈开步子,在这院落中游走,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些兵丁在院中操练习武的声音和气息。微闭上眼,这感觉似乎愈加真切了。他隐隐看到,层层人影外,赵贞元就站在院落深处,手执着两只铁拐,面带着沉稳的笑意望着他。 “朋友,恭候多时了。” 一阵寒风掠过叶衡的面颊,让他眉头忽然一紧。 幻境中,是那赵贞元的步法一动,两只铁拐闪过一片光晕,直向他面门上袭来。 叶衡心念未动,脚下已先发力,灵动地向身后撤出半步。两手握住后背上的剑柄,肩肘一转,两道银光便从他身后抽出,在身前划出两道漂亮的半弧。 一片落叶从那剑光前掠过,如被飞石划开的湖面般,顺着剑刃散作了两瓣飘落。 剑影掠下,那赵贞元的幻影一散,又在远处凝成一个起手式,威风凛凛地对着叶衡展开了双拐。叶衡仍闭着眼,把两支长剑摆在身前,定住了身形,一支剑锋直直指向了赵贞元。 满院习武的兵丁都化作烟云消散,只有赵贞元和叶衡遥遥相对。 “这招拔剑式,练得可谓炉火纯青了。”赵贞元笑道,“却不知,其他的招法练得如何了。” 叶衡的嘴角露出了笑意。他缓缓把两柄长剑的剑柄接在一起,拼装成了一支双头刃的奇门兵器,横在了身前。手腕一抖,便扰动杀气几许。 那双长剑,剑刃上闪着逼人的寒光,风吹过时鸣起阵阵呜咽,似剑下亡灵对着天地哀鸣。 “好一双宝剑。”赵贞元赞叹道,“这次,我这双铁拐不知还能不能打断你这剑刃了。朋友,我不留手,你可要当心了。” 赵贞元虚影一晃,散作几道风尘,滚滚向叶衡杀来。风尘卷过院落四方,扰起一片杂乱的鸣响,似千军万马奔腾喊杀一般。叶衡把双刃剑一转,忽惊起落叶无数,在身前卷成了一片剑气。剑锋上下翻飞,好似凭着一双利刃与天地为敌。忽然间,长剑一抖,剑气崩散,把那些枯叶打向了院落四方。 随着这一招抖剑出手,叶衡脚下探步,手中舞剑,五年来日夜习练的一身绝技在这破败的院落中招招打出。时而似蛟龙出海,时而如大鹏展翅;时而刃斩寒风,气破虚空,时而剑刺苍穹,力透天地。 赵贞元的身影,从院落四面袭来。叶衡手中双剑却贴着周身舞成了一道剑袍,把全身上下都护在了那光影之下,卷起的风尘让整个院落都沸滚起来。 叶衡将双剑舞到极致,终于大喝一声,崩出一记最强的杀招,教那四方幻影转瞬间灰飞烟灭。他再睁开眼时,却见院落里一片斑驳,落叶浮尘在半空中仓皇逃窜。 他刚才真的动了杀气,此刻虽然身形落定,气息却凌乱喘息着,头上大汗淋漓。他有些疲惫地单膝跪坐下去,用长剑支住身子,低头沉吟着。 “赵贞元,我赢过你了么?”他喃喃地说着,却得不到回答。 飞叶缓缓飘落,浮尘轻轻散却。清晨的暖阳洒落到院落里,照得四方一片暖煦。 叶衡正喘息间,院落深处的大堂里,却忽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掌声。 叶衡一惊,向大堂望去,见一个魁梧的人影走了出来。远远地,他望见那是一张威严的面孔,带着一丝赞许的笑意。 “好剑法。”那人的声音,低沉却威严,隐隐透着一股让人胆寒的气息,“剑法是好剑法,剑也是宝剑,只是心性有些乱,剑也就跟着乱了一招。” 这话,让叶衡眉间骤紧。 “你是何人?”叶衡缓缓站起身子,低声问道,“千总府已没了主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却沉稳地笑了笑,缓步走进了院落里,轻声问道:“是啊,千总府已没了主人。那你又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的脚落在纷繁的枯枝败叶间,每一步踩下去都惹起一片莎莎的响动。这响动虽略显杂乱,却透着沉稳,叶衡能听得出只有多年功夫傍身的高手才有这般稳健的步法。 叶衡在身前摆开长剑,冷冷盯着那人仔细打量几分,却被那人手上的两个铁指环吸住了目光。指环散射着苍凉的寒光,偏偏指环上的一根突起的铁刺透着凌厉的锐气。 “在下南阳叶衡,是个剑客。”叶衡低声答道,“五年前,我与千总府教头赵贞元有过一个五年之约。今日,我本是来赴约的。” “原来是赵先生的朋友。”那人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悲悯,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你来晚了。昔日威震江南的赵先生,如今已不在人世了。我与赵先生,曾有过些缘分。自他走后,我只觉世间少了一个莫逆知己,故常来这千总府里走走,祭奠一下故交。” 那人仰望着天际,眼中微微闪烁起泪光,一副冷峻的面容竟也因这几点泪而教叶衡心中动容。 这泪光,让叶衡按下了手中的双剑。 “未请教阁下名号?”叶衡拱手问道。 那人低下头,直视着叶衡的眼睛,轻声答道:“江门门主,江南鹤。” 第七十三话 荒宅(下) 江门二字一出,叶衡心中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就是铁指江南鹤?” 江南鹤笑了笑,淡然答道:“所谓铁指,不过是江湖上的朋友胡乱吹捧两句罢了。” “我曾听说,江门门主江南鹤是赵贞元在武昌城里唯一的敌手……”叶衡低下头,轻声说道,“许多年前,你曾与赵贞元生死决战,却分不出胜负。这传闻,是真的吗?” 听到这里,江南鹤像是堕入了对往昔的追忆中,微微抬首望向初升旭日,慨然叹道:“赵贞元是我江南鹤一生唯一没能胜过的对手。” 听到这里,叶衡的嘴角却露出了邪魅的笑意。 “那便好……”他冷冷地说道。 江南鹤不解其意,正要转头询问,却只在眼角瞥见一道银光袭来。 “不好!”他心中一紧,脚下急忙跳开身形。 鲜血陡然溅出,洒在一片颓败的院落里。 叶衡的长剑忽然舞起,划出一弧银光,在身前削断了一片风尘。他的剑起时,竟听不到半点声响,直到剑势扫过了江南鹤的耳边,才传去一阵嗡鸣。 江南鹤看到,剑光闪过后,叶衡的脸上露出了骇人的笑容。 刚才这一招偷袭,江南鹤全无防备,只借着脚尖的力道晃开身形,才避过了剑势最强处。但这两柄长剑来去无声,又吹毛断发,锋利无比,江南鹤的身子虽避过了这一击,手臂却来不及撤开,被剑梢削过了胳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血如泉涌。 “暗剑伤人,卑鄙!”江南鹤急忙要跳开身形,却被叶衡那双杀气四溢的眼睛死死盯住。 “刺客,也配说卑鄙?”长剑不作半点喘息,一端的利刃刚刚划过,另一端的长剑便向江南鹤脖颈刺来。 这两头刃的长剑,招招紧凑,不留丁点空隙,纵如江南鹤这般高手也暗暗在心中吃紧。 叶衡的长剑要快过江南鹤的身形,剑梢眼见要刺中江南鹤的脖颈,他眉眼一沉,右手将两只指环一磕,甩手探到身前。 叶衡的剑虽快,来路却清楚明白。江南鹤双指一夹,虎口用力,竟扣下了那柄长剑的动势!这宝剑在江南鹤的铁指扣下,却不如往日江南鹤扣过的其他兵器那般沉稳。剑虽无力突刺,却能在那两只铁指环间颤动分毫。 江南鹤暗暗赞叹,这剑果然是好剑,纵他这一双铁指扣,竟然也嵌不进剑身里去,以至不能扣得结实。他正要侧过身形让开剑势时,却看到叶衡的嘴角又是一阵扬起的冷笑。 叶衡的身形继续向前突去,手却突然撤回一只,把那两柄连在一起的长剑断开作了双剑。他转过另一柄宝剑,也向江南鹤脖颈上刺来。 江南鹤大惊,急忙探出那被砍中了臂膀的手,望准叶衡剑路,伸出二指将刺来的剑刃紧紧捏在指间。这只手上,没有指环助力,又加上手臂使不出力气,虽捏住了叶衡的剑刃,却挡不住那力道,被逼得步步退去,狠狠撞在了一株老树上。 江南鹤借着老树稳住身形,两手竭力扣住叶衡的双剑,低声喝道:“剑客,你与我有什么仇怨?为何暗算我?” 叶衡却冷笑道:“我与你无怨无仇,要怪,就怪你是江门门主。” “江门又与你有何仇怨?” “一力破了千总府的江月容,是不是你江门刺客?” “江月容?她早已不是江门子弟。你若要为千总府报仇,这笔帐无论如何算不到江门头上!” “算不算得到,与我无关。”叶衡脸上的笑意,渐渐扭曲起来,“我只要这么个借口杀你便好。怪你运气不好,我这趟出山,本是要杀了赵贞元,拿下力破千总府的名声。谁曾想我还没到,千总府却先让人破了。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是天不负我,让我碰上了你。千总府我没机会破了,但若能破了江门,也是个不得了的名声。” “就为了名声?” “江湖中人,求财求名而已。你求财,我求名,谁也别怨谁!” 说罢,叶衡两臂猛送出一股力道,直刺江南鹤而去。江南鹤铁指扣不住剑刃,伤臂挡不下力道,眼看这角力再难相持,便只好定下一个险策。他把伤臂一松,肩头顺势一沉,那长剑忽如电光一般刺到了江南鹤身后的树干中。剑刃擦过江南鹤脖颈一侧,蹭出了一抹血痕,却未伤及要害。 叶衡未料到江南鹤有这般以死求生的招法,两肩一晃,另一只手臂一时失了力道,终于被江南鹤挣脱,侧出一步跳开了身形。 叶衡见走脱了江南鹤,心中愤恨,猛抽出长剑,竟把那老树崩出一个窟窿来。 江南鹤捂着伤臂,血流不止。他却并不慌张,站定了身形,冷眼望着叶衡。叶衡重又把双剑拼成一支长剑,在身前舞动起来,卷起一片狂风落叶。 “江南鹤,这绝技本是我为赵贞元备下的,今日便用这招法送你上路。你到了黄泉,可要记得告诉赵贞元我这招法的厉害!” 江南鹤摒住气息,压低了身形,把戴着铁指环的手臂伸到身前,冷冷道了声“来”。 “看招!” 叶衡卷起落叶沙尘无数,忽然剑身一抖,把一片杂屑向四方崩开。一时间,院落中飞沙走石,教人睁不开眼,看不清身形剑影。叶衡却趁着这沙尘的掩护,直取江南鹤首级而去。 “这辈子的名声,就在这一剑了!”叶衡心中一阵狂喜,手中剑却不觉颤了一下。 就是这一颤,让这原本听不到声响的偷袭有了破绽。江南鹤耳边一动,脚下移行换位,身子忽然如一道幻影般现于叶衡眼前! 叶衡猝不及防,手中剑招还来不及撤回,便只见一道光向自己胸口上打开。直到他的口中涌出一口鲜血,他才看清那袭来的是江南鹤带着铁指环的重拳。 他被江南鹤这一击冲出三五步远,重重摔到了地上。漫天的沙尘,也随着这一击散去,缓缓落向四方。 叶衡急忙支起身子,却只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只得半蹲在地上,将双刃长剑横在身前,压抑着口中阵阵涌出的鲜血,死死盯住了江南鹤。 “就凭你这招法,也想胜过赵贞元?”江南鹤的身形如一座高山,在清晨光影间冷冷笑道,“若不是你暗剑伤我,刚才那一招我已取了你的性命!” 话音刚落,江南鹤的身形却也微微一晃。手臂上的血滚滚流出,看来对江南鹤是个不小的负担。 叶衡的嘴角又是阴冷地一笑:“江南鹤,话不要说得太早。我们再打几合,今日分出个胜负如何?” 江南鹤知道,这是叶衡看他难以持久,要骗他恋战。可叶衡虽如此说着,却不出招杀来,可见刚才受的一击也让他一时不能动弹。 此刻,不是恋战的时候。 江南鹤缓缓迈开步子,向千总府院墙边走去。 “你若要与我分胜负,先打赢了江月容再说。”他只冷冷留下了这句话,便脚下一跃,翻出了院墙去,不见踪影了。 第七十四话 孤独 江门大宅深处,是江南鹤的卧房。 秦狼侍立在门外,似一尊威武的雕塑,冷眼竟觉着房外的动静。 昏暗的房间里,门窗紧闭。江南虎卷起江南鹤的衣袖,手臂上猩红的伤口让他眉间一紧。 “大哥今日这事,做得太荒唐了。”他一边为江南鹤上药包扎,一边低声道,“江门刺客,不可在外露相,这么大的规矩大哥竟忘了吗?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不做警觉,更不做闪避,若对方的剑刃上淬了毒,大哥这条性命怕就要这么丢了。” 江南虎自然不知道,那剑客的剑非比寻常,偷袭时听不到一丝风响,自然无从躲避。 江南鹤微闭着眼,面色平静从容,手臂上的痛感没能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大哥……”江南虎涂过了药,取来纱布按压在伤口上时,忽然放轻了嗓子缓缓道,“那千总府不是江门的地界,今后别再往那里跑了,好么?” 江南虎这言语中,没有了他一贯的强硬和威严,却难得地带着一丝柔和。 江南鹤哑然笑了笑,道:“我只是去走走看看,过去也未曾遇上什么险事。大不了,下次再遇到有人闯进去,我不搭话便是了。” “那地方已经空了,又没人搬进去,只剩些杂草枯树,大哥去那里是要寻什么?” 这问话,却让江南鹤的脸上掠过一阵茫然。 “我也不知。”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长叹,却似乎把年华都叹作了一腔浊气随风逝去,江南鹤的面容仿佛苍老了几岁。 “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赵贞元也是会死的。”他喃喃道。 在江南鹤的记忆中,千总府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赵贞元也是当年武昌码头边的那个翩翩少年。二十多年了,江南鹤与赵贞元,就是武昌城里彼此唯一的对手劲敌。每当赵贞元做出一件大事,江南鹤便定要犯下一桩大案;每次江南鹤完成一番壮举,赵贞元就传出一阵作为。二人就这样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落在对方身后,不知何时起竟成了武昌城江湖上并立的两大豪杰。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忽然有一天,赵贞元死了。 赵贞元死讯传来的那天,江南鹤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这武昌城的江湖顶峰上,从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江南鹤低首叹息道。 有一天,江南鹤忽然想到——这二十多年来,赵贞元是如何过来的? 这个念头,渐渐缠绕在了他的心里,有时让他神游天外,有时让他夜不能寐。终有一夜,他独自离开了江门旧宅,潜入了千总府。 枯枝落叶,满目狼藉。 他点燃一盏油灯,在千总府里一间房一间房的走进去,走了一夜,走遍了千总府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浮华落尽,散作红尘。 那天清晨时,他回到江门,却看到了早已等在门外的江南虎。 从那天起,他夜不能寐时,便会趁夜闯到千总府去。有时在千总府中四处闲逛,有时寻一个僻静厢房睡下,有一次他竟寻到了兵器架上的一双铁拐,拂去了这兵器上的灰尘,在千总府里挥舞了整整一夜。 可惜,赵贞元,二十年后我没能跟你再打上一场。 武昌城里,再没有人能让我使出平生所学,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天一夜了。 这一天,江南鹤在千总府中走了许久,见天色渐明,便熄灭了油灯,放回了厢房,准备回江门去。在他出厢房的时候,千总府的院落里,传出了人声。 江南鹤微微心惊,施展脚下纯熟的轻功,几步落到大堂墙边,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看到,院落里有一个剑客,对着这片空无一人的大院舞起了兵刃。他的一双长剑,光似龙腾,影如凤舞,身形翻转犹灵猴挂臂,步法进退像猛兽扑食。一番绝技落定,竟让江南鹤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好”。 “大哥,那剑客来路不明,你也不警觉,便现身了?”江南虎为江南鹤包扎好了伤口,低声责问道。 江南鹤却苦笑了一声道:“我与他搭话,起初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空无一人的千总府里练剑。” “那为何要把真姓名告诉他?”江南虎又问道,“你们素未谋面,随口编造一个名姓,他也无处可查,有什么不妥么?” “偏那时候,我不想骗他。”江南鹤轻轻叹了一声,道:“他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江南虎一愣,浑然不解:“大哥如今是武昌城第一高手,那剑客才几年道行,怎么比得?” “他在那千总府里做的,是我这二十多年来想做却没敢做的事情。”江南鹤缓缓道。 江南虎沉默了。 兄弟二人在这昏暗的房间里,静了许久,只感受着年华在黯淡的光影间缓缓流逝。 “伤口已包扎好了。”江南虎缓缓收拾了身前的药物和纱布,轻声道,“这些日子,大哥不要用这手臂发力,弟子们便不会知道你受了伤。” “江门事宜,就暂托你了。”江南鹤笑道。 “这是我分内之事。”江南虎说着,正要起身离去,忽然眉眼一沉,轻声问道,“大哥,你早上遇到的那个剑客,本领果真好么?” 江南鹤皱了皱眉,抚着臂膀上的伤处,点了点头道:“剑法非比寻常,功夫也深,又有宝剑助力,是个高手。” 江南鹤寻思了片刻,轻声道:“若大哥真的看中了这个剑客,我们也不必追究他今日之事,不如劝他加入江门如何?” “加入江门?”江南鹤一脸迷茫。 “等曾侍郎为江门表来朝廷军费,江门子弟这些人要做一支军队是远远不够的。何况这些日子的厮杀,弟子们也有不少折损,用人也有捉襟见肘之感。那剑客能伤到大哥,足见是个可造之才。若能劝他加入江门,助力大哥,不也是一桩好事么?”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却忽然摇了摇头。 “这个人,不能留在江门。” “为何?” “他的剑……”江南鹤紧锁着眉头,低声道,“不是正道,是邪道。” 第七十五话 战书(上) 正午时,武昌城内,一条昏暗的小道。 一道剑影掠过,溅起了一片血浆。 几个惊慌的衙役扑到在这小道里,看着身前的尸首,战栗得不能自已。 他们的身前,一个鬼魅般的人影立在小道中央,脸上带着斑驳血迹,眼中闪着邪异神采。那人影手中的剑上沾着血色,在正午的阳光下映射着异样的光亮,直摄人心魄。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江月容?”那人影挥舞起手中双剑,在小道间落下一片光影,惹起一阵惊骇。 “我们真的不知道!”一个衙役惊恐地叫喊着,“江月容可是身上背着赏银的人,岂会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多少人想找她都找不到,找到她的大多都死了!我们几个只是衙门里的差人,更不贪图那些江湖赏银,怎么会知道她的下落!” 手起剑落,又是一道血浆涌起,将小道上染出一片猩红。 望着地上倒下的又一具皮开肉绽的尸首,剩下的衙役跪伏到了地上,哭喊着求饶。 那人影却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们,伸出剑又指向了一个衙役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江月容??” 那衙役望着地上的三四具尸体,哆嗦着手足,带着哭腔答道:“没人能找到江月容,从来只有江月容去找别人……” 听到这里,那人影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你倒是说说看,怎么让江月容来找我?” 午后,码头上的伙计们结束了今日的午休,开始了下午的生意。 野雪挥舞着胳膊,扭了扭身子,便要向码头浮桥上走去。 “石老三?”他朝附近喊了几声,却听不到回应,纳闷道,“这小子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等了一阵,却见到石老三突然慌慌张张从汉阳门的方向跑过来。石老三的脸色有些不对,这让野雪警觉起来。 “大和尚,不好了!出事了!”石老三失声喊着,“你快别做活了,出大事了!” 野雪顺着石老三的方向往远处看去,见是城门外的城墙周围聚了许多人,议论纷纷,久久不散,像是贴出了什么告示。 “那地方出什么事了?”野雪急向石老三问道。 石老三喘着粗气,惊慌道:“有人写了封战书贴在城墙上,约了今天日落时,在城东道成寺前生死决战!” 道成寺?那不正是野雪他们落脚的破庙吗! “是谁要在那里决战?” “约战的,叫叶衡!”石老三焦急道,“我寻思,莫不是昨夜在庙里借宿的那个剑客?” 野雪一愣,又急忙问道:“他约的是谁?” “就是那江月容!”石老三慌张道。 江门旧宅里,一个江门弟子将这战书之事报告给了江南鹤。 江南鹤沉默着,却听到侍立在一旁的秦狼气息凌乱了。 “大哥……”江南虎在一旁低声道,“这事动静不小,我们要不要派人过去看看?” 江南虎话音刚落,秦狼忽然站出身形,跪到江南鹤身前,伏首抬臂,向门主请命。 江南鹤望着秦狼,沉默许久,却只是缓缓答道:“今夜,按兵不动。” 秦狼的眉头一蹙。 “大哥……”江南虎轻声道,“你是觉得月容能胜过那剑客,还是觉得那剑客杀得了月容?” 江南鹤却微微摇头道:“我是觉得,今天晚上,那剑客见不到月容。” 武昌城东,道成寺里。 到了午后时分,江月容的孩子嬉闹累了,便沉沉睡起了午觉。江月容轻轻将孩子放落在床头,抚着孩子的脸庞,仿佛又回到了吕家村里那无忧无虑的岁月。 这一丝难得的平静,忽然被大殿里的一阵人声打破了。 她细细听去,辨出那不是野雪和石老三的声音,心下便猛然紧张起来。 大殿里的人似乎有些疲惫,重重地坐到了佛前。没过多久,大殿里传出了一阵稀疏的水声,紧接着便是铁石相撞的摩擦声。江月容认得,那是磨刀剑的声音。 她微微将禅房的门打开一个小缝,向大殿中望去。她看到,昨夜留宿的那个剑客回来了。他的身前,积了一滩清水,那想必是磨剑时在剑身上倾倒下去的。江月容隐隐看到,那水渍中,有几丝淡淡的血色。她心中暗暗一惊,不觉将禅房的木门晃出了些微声响。 听到禅房门边的动静,那剑客微微转过头,望向江月容。 “姑娘,关上门,免得我这一身戾气惊了你和你家孩儿。” 江月容急忙合上了木门,却警觉地贴在门边墙外。 “你……在做什么?”她作出一副柔弱嗓音,轻声问道。 “磨剑。”剑客低声答道,“今天日落时,会有一个敌手来这庙前寻我。” 江月容紧皱起眉头,缓缓问道:“是谁要来寻你?” 剑客手中的磨刀石忽然停了下来。 “江月容。”他低声答道。 破庙里,沉默了片刻。 那剑客与江月容隔着一扇木门,被这片刻的宁静裹挟着,却如卷入了暴风骤雨一般。 佛前地上,那滩渗着血色的水渍缓缓漾开,散着隐隐的血腥。 剑客望着那两柄宝剑上的光影,脸色渐渐松弛下来。 “姑娘放心,我会在庙外杀了那人,不会教他伤着你们母子的。”他忽然说道。 江月容心底一动,只觉一腔慌乱化作了一阵冷汗冒出,散却到这小小的禅房里去了。 “小女子谢过公子。”她轻声唤道,“公子……你……受伤了吗?” 剑客却微微一愣:“姑娘何出此言?” “方才,小女子望见公子身前,隐约有一滩浅红,像是血色。是看错了么?” 剑客却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是剑上洗下的血迹,不是我的血。” “公子来时,与谁厮杀过吗?”江月容虽作出一腔柔弱女声,心中却不曾放下半点警惕。 剑客未察觉江月容的心思,只慨然答道:“我是江湖人,厮杀生死都是常事。” 说罢,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邪魅的笑意。 “这些血水里,有几滴可是那江门门主江南鹤的血呢!” 江月容猛然抬头,心中一震。 第七十五话 战书(下) 野雪和石老三匆匆赶回城东破庙时,庙外已三三两两聚了几拨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二人是经历过几个月前夜庙之乱的,这时也已经长了心眼,不知那些路人又有谁是藏了洋枪,奔着那江月容来的。 他们看到,大殿里的叶衡将两柄长剑摆在身前,微闭着眼默默坐着,气息平稳,面色平和。那一双宝剑在佛前闪着骇人的寒光,惹得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叶衡身前的一滩水渍,透着隐隐的血色,让野雪心头一紧。 “石老三,拦着这些看热闹的,别让他们进去。”野雪仓促吩咐了一声,便迈着大步向庙里走去,却只留石老三有苦难言,不得已忍着性子费着口舌把庙门口清出一片空地来。 野雪进了大殿,也不与叶衡搭话,却径直走向深处禅房外,有些粗鲁地拍了拍门喊道:“女施主,你可安好?” 话音刚落,禅房里传出了那女人的声音道:“谢大师关怀,小女子无事。” 野雪微微舒展开眉头,朝叶衡望了一眼,轻声对禅房里的女子道:“那剑客,可曾为难你们母子么?” “不曾为难,他只坐在大殿里,没有进过禅房。” 这时野雪才终于放下心来,缓步走到叶衡身边,低声道:“剑客,你这事做得太鲁莽了。我们昨夜好心收留你,你怎么倒要把恶人引到我们的住处来?” 叶衡却淡淡笑了笑,道:“大师这话,可委屈我了。我写下那封战书,不是为大师着想吗?” “如何是为我着想?” “大师昨夜说,武昌城里新官还未到任,城中无人镇守,你要维护这武昌城的太平。这话,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江月容夜袭千总府,杀千总父子和赵贞元,身背赏银三百两,她是不是恶人?” “若真是她做的,自然是恶人。” “试问大师,你知道江月容在何处吗?” “这个……不知。” “知道江月容什么模样吗?” “没见过真容。” “知道去哪里寻江月容吗?” 野雪沉默不语。 叶衡微微扬起嘴角道:“我今日与江月容决战,便是为大师把她引出来。江月容身背几条人命,若我能胜她,便是为民除害,为大师出一份力。纵我技不如人,有大师相助,也可捉拿这恶人,不是省了许多工夫吗?” “就算是好心,这事也应当先于我们商量,怎么擅自就做了决定!”野雪低声喝道,“你我有武艺傍身,自然不怕。可这庙里还有一对孤儿寡母,万一那江月容对她们不利,却如何是好?” “这便有赖大师相助了。”叶衡重又闭上眼,轻声道,“等江月容来了,我自与她决战,大师专心保护那对母子便是了。” 野雪没有注意到,说这话时叶衡的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日渐西斜,城东破庙外的围观人群越聚越多。 石老三渐渐应付不来,也只好躲进了大殿里,牢骚阵阵。野雪守在禅房门外,面色有些焦躁。他不安地盯着人群,却不知江月容是否已经藏身在那人群中了。 只有那叶衡,在两柄宝剑前端坐着,微闭双目,风雨不动,就跟他身后那佛陀似的。 “看那剑客的身形,肯定是个绝顶高手。”围观百姓窃声议论着,“我看,江月容怕不是这剑客的对手。” “江月容连千总府都能攻得破,怎会输给这个不知名的剑客?”有人反驳道,“依我看,这剑客就是个花架子,今日怕是要死在江月容手上了。” 两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却把这围观的气氛炒得火热。 可等到黄昏时,人群中的响动便渐渐弱了。 这破庙外围聚的人数已到了极致,不再见人过来,却已有人离去了。 “江月容怕是不来了。”离去的人小声说着,“本来嘛,贴了封战书在城墙上,谁知道那江月容见不见得着。若是她不知道这事,今夜不是白等了嘛。” “眼看天要黑了,再不走,怕就关了城门,回不去家了。”众人附和着,眼看又有更多人散去,围观的圈子也越来越小了。 直到天暗沉下去时,却仍不见江月容要来的样子。最后几个围观者失望地摇了摇头,抱怨着离开了。 石老三看着那院落空旷下来,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嘀咕道:“可算是全走了,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野雪终于站起了身子,伸了伸筋骨,对房中的女子唤道:“女施主,外边安全了。” 他听那屋中女子答了礼,才终于放下心来,扭过头看了看大殿四周,目光定在了那坐在佛前的叶衡身上。 叶衡微微睁开了眼,面色却不见半点变化。他望着庙前一点点沉入夜色中的院落,听着身边野雪缓缓落定的脚步,一动不动地静默着。 “入夜了。”野雪低沉着嗓音问道,“今晚还在这里睡吗?” 叶衡却微微笑了。 “今天已是打扰了。”他缓缓向野雪低头行了一礼,轻声答道,“夜晚我就不留宿在这庙里了,城中自有我去处。” 野雪向庙外望了一阵,呼出口浊气叹道:“看来你那战书下错了地方,江月容没收到。” “或许吧。但她纵是收到了,今天也不会来。” 野雪微微一愣。 “那你今日守在这里,又是个什么意思?” “我只是要武昌城里的百姓都知道,我向江月容挑战了。” “可她若不来应战,这挑战有什么用呢?” 叶衡的嘴角鬼魅般抽搐了一下:“江月容会应战的,她会主动来找我决战的。” 野雪浑然不解,只望着叶衡那诡异的笑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大和尚,咱们该做饭了!”石老三忽然从后院里喊道,“都入夜了,再不吃饭就饿死了!” 野雪轻轻叹了口气,对叶衡道:“饿么?吃完再走?” “不必了。”叶衡却提起了身前的两柄宝剑,收入了背后的剑鞘中,披了蓑衣斗笠,离了破庙,遁入那夜色中去了。 第七十六话 血(上) 夜里,武昌城飘起了这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飞,直到清晨时也没有停下。守城的兵将从城楼里出来时,望见一片白茫茫的官道,如落在云端一般。 “嚯,今天这雪好大呵。”出来开城门的小兵呼出一口白气,饶有兴致地望着这白气在空中飘散,忽然轻声道,“不知道那小姑娘家里会不会冷。” “都几个月了,还想着那小丫头呢!”一旁的老兵取笑道,“我若是你,便盼着那丫头家里倒灌寒风,冻得她出来寻柴火,你没准便能撞见她了。” “那可不行。”小兵为藏着自己的羞涩,故意高声道,“我又不指望还能撞见她,只要她家里暖和,别冻着身子便好。” 老兵嘿嘿地笑着,与那小兵合力拉开了城门。落雪从城门外飘洒进来,惹起一阵寒风,吹得这两个兵丁眯起了眼睛,打了一阵哆嗦。 “先别担心那丫头了,咱们可得在这雪里冻上一天呢。”老兵忍着城外的风,口里打趣着,正等着那小兵再跟他争闹两句。可这话说完,却迟迟没听见小兵回话。他伸手挡住寒风,睁眼朝小兵脸上看去,却见那小兵似被什么慑走了魂魄一般,只惊恐地望着城门,却不能动弹一步。 老兵心中一阵狐疑,顺着小兵的眼神望去,却忽见一道骇人的猩红血光映入了他的眼中。 像是被惊雷劈中一般,两人呆立在原地,似乎四肢都僵在了雪中,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只有脸上瞪圆了眼睛,战栗着双唇,喉咙里有什么在酝酿着。 终于,两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武昌城的平静,直把那漫天飞雪也惊得四散奔逃。 一两个时辰后,野雪领着石老三,快步向汉阳门跑去。沿路上的百姓都在惊慌地讲述着那城门外的惨象,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恐惧的神情。 野雪的步子迈得飞快,石老三却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先停下脚步休息片刻,等会再追野雪过去。他在路边停下,呼吸着寒风喘着粗气,耳中猛然听到不远处两个路人在小声议论着。 “这武昌城里没了当官的,江湖人都无法无天了……” “怪只怪那千总府被刺客攻破了,才出了这般乱相。” “是啊,若老千总还在,哪能让这些江湖人如此胡来!” “快莫说了,当心被恶人听着,下一个遭毒手的就是你了……” 说着,那两个路人警惕地望了石老三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不远处的汉阳门前,围聚了许多人,议论纷纷。石老三还没挤进那人群里去,便望见城门上隐约有些猩红的痕迹,在漫天白雪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正四处张望要寻野雪,却见野雪忽然凭蛮力拨开人群,找到他面前来了。石老三看到,野雪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惊恐和满腔的愤怒,这神情让石老三心底一颤。 “石老三,过来!”野雪仓促地喊了一声,便一把抓住了石老三的胳膊,也不管这瘦头陀能受几分力,便粗鲁地把他拉进了人群中。石老三疼得叫唤,却不见野雪搭理他,只顾把他往城门前带去。 石老三离城门越来越近了,慢慢看清了那城门上的猩红痕迹——那片猩红原来竟是血迹!他心中惊骇,急忙调转了目光,见人群外围有两个守城兵丁,一老一小,满面惊慌地向赶来的衙役说着什么。那些衙役们或沉默不语,或惊慌无措,竟还有一两人听过了兵丁讲述,便吓得掉头跑了! “石老三……”野雪突然停下了步子,把石老三往人群最前边拉拽过去,低声道,“你看看,那门上写的什么?” 石老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向城门前望去,却见那城门上用鲜血泼出了十几个大字,密密麻麻铺在那城门上!血渍在城门上结成了冰晶,闪着阴沉的红光。字迹更显凄惨,一横一竖都似枯枝断刃一般,仿佛把那城门也扎出了道道血痕。石老三被这景象震慑,惊恐得不敢动弹,急忙移开视线,往城门外望去。却不料,城门外又是一番骇人的场面。 只见七八具穿着衙役衣衫的尸体,横竖堆成一团,被落雪埋去了几分惨烈,却在雪浅处摆着几只残肢断臂、露出几道森森白骨,如阴森炼狱一般。那堆尸首下,还积着一滩血池,似那城门上骇人字迹的墨盘,在城门外摆开。片片白雪落进池中,便立刻被那猩红血色染浊,化作了池中的一滴红墨,随着寒风阵阵荡漾开去。 石老三忽然觉得腹中一股酸液翻滚,就要破口而出。他捂着嘴抽搐起身子,却被那野雪掰住脑袋,一双眼睛被扭着向那城门上看去。 “那城门上写的什么?”野雪有些失控地吼道,“念给我听!” 石老三强忍着惊恐和慌张,把那城门上的可怖字迹一字一字地念道—— “日落时分,城东庙前,待江来战。” 叶衡! 城中暗处,叶衡带着斗笠,穿着蓑衣,遮盖住背后的两柄长剑,远远望着汉阳门下的热闹。他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他回想起了昨日正午时,一个衙役死前对他说的话。 “江月容虽是刺客,却总是救人!”那衙役说道,“几个月前,前任知府被江门刺客围困在府衙里,听说是江月容前去营救了他。后来有个两广来的江湖人在城南老树林里作恶,江月容又去与那恶人厮杀。武昌城里有个说法,说这城里若有江湖人行凶作歹,江月容便会去取他性命……” 汉阳门下,人声鼎沸。 石老三在人群外寻了个地方,吐着腹中酸水。野雪往城里四处张望,却望不见叶衡的身影。 两个守城兵丁望着一众衙役,心神不定。这些衙役却茫然看向城门上的血字,不知所措。 叶衡轻轻抚着背后的剑鞘,一双眼睛如嗜血的野兽凝望着猎物。 若有江湖人行凶作歹,江月容便会去取他性命。 江月容,我这般所为,可入得你的法眼了? 第七十六话 血(中) 这一日的大雪,直到午后才缓缓停歇。 武昌城东,却有许多人冒着雪,在那破败的道成寺外徘徊。 “你们说,这‘待江来战’的‘江’字,指的是谁?”人们议论纷纷。 “是江门吧?” “我看不是。若要挑战江门,自然应该去江门那大宅去打,怎么却约到这城外破庙来了?” “那你说是谁?” “我猜,是江月容!” “江月容?那个攻破了千总府,又代千总府惩恶锄奸的刺客?” “很久之前有个传言,说江月容曾在这破庙里出现。后来有说这传言是假的,却不知虚实如何。” “听说昨天有个剑客,在城墙上贴了战书,也是约江月容来这破庙决战,江月容没出现。” “若真是要找江月容寻仇,这些事就都说得通了。想是那人不知道江月容人在何处,故特意杀人引她出来!”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吵,越来越杂,终于惹得庙中人不高兴了。 “都走开!看什么看!”那寺庙院外,有一个瘦头陀高声蛮横地驱赶着人群,“你们又不出家,跑人家庙门口看什么热闹!真有来拜佛的,扔几个香火钱过来,我让你进殿看个够!” 那大殿里,有一个胖和尚紧锁着眉头,背对着佛像端坐着。他冷眼望着庙外这些来往人群,手里紧紧攥着拳头。 “大师……”大殿深处的禅房里,女人微微推开木门,轻声唤道,“今日城中出了什么事么,怎么庙外这么多人来往?” “不是什么大事,女施主莫怕,我在此护着便好。”和尚只是低声回答,却不将那汉阳门外的事情相告。 那般血腥事,说出来怕吓着这柔弱母子。和尚在心中暗暗想着。 禅房里的女人,却紧锁着眉头,怀抱着孩儿,暗暗犹豫了许久。她望了望床板下藏着的长短双刀,又看了看门缝外大殿里那端坐着的和尚,轻轻叹息了一声,合上了木门。 破庙远处,一株老树旁,却有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身影静默着。雪在这身形上落了许久,积了厚厚的一层,似个雪人一般,却与荒原上白茫茫的背景连成了一色,连人影也看不清晰了。 唯独这斗笠蓑衣间的一双眼睛,露出锐利的目光,在雪色间闪着异样的神采。 到黄昏时,雪终于停了。 太阳一点点落入西方江雾后,将西方天空映照出一片鲜红。 道成寺外的人群,渐渐散了。 “也不知江月容是没见着汉阳门上的血字,还是怕死不敢出现。”人们小声议论着。 “那血字都写上城门了,武昌城里传遍了这事,她岂能不知?”另一个人驳斥道,“江月容也是人,自然也会被那血字惊吓,她定是怕了,不敢应战。” “也可能,她是不在乎。”又有人轻声道,“本来嘛,谁也不知道江月容以前救人是什么考虑,可能她其实就不在乎谁生谁死。” “你是说,那传言是假的?” “她要真的惩恶锄奸之人,今天就该出现了。” 望着天色渐沉,人群散去,破庙里的和尚终于站起了身子,走到禅房门外,低声道:“女施主,人都散了,不必担惊受怕了。” “谢师父照顾了。”那房中的女子轻声说着,虽紧锁着眉宇,却不多说一句。 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乱子,但人群既然散了,便是没事了吧。她在心里默默想着。 日落西山,天色暗去许久后,破庙远处那落了雪的人影才终于站起了身子,抖落了一身的白尘。他的眼中,锐利的神采化作了两瞳盛怒。 江月容,你为什么没有出现? 是因为我杀的人不够多么? 那天夜里,武昌城外的一片村落外,家家户户都熄灭了灯火要休息时,一辆驴车才缓缓向村落行去。那两个赶驴人长吁短叹,抱怨着今日为了去城东破庙看个热闹,连买卖都没做了。 “若真看上了一场好厮杀,这一天的买卖不做也便算了。”他们互相牢骚道,“可偏偏这架也没打起来,白等了一天,真不值得。” 他们正说着时,行到了一块巨石边。一个人影,缓缓从巨石后头走了出来,站在了路中央。那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壮汉,斗笠下藏着一双阴冷的眼睛。 “你们想看厮杀,那正好了。”人影的嘴角微微扬起,抬眼看向了两个赶驴人。 这二人还在诧异间,忽然见得雪色中两道刺眼的白光闪过。 那老驴被一股妖风惊扰,发出了一声哀鸣。风过后,它身前不见了那斗笠蓑衣的人影,便喘息了一声,又沉沉迈开步子,拖着小车向村落行去。 老驴身后,两个赶驴人却倒在雪地里,任驴车自顾自地离去了。 第二天清早,只见了空空驴车却不见赶车人的村民们,沿着村落四散开找寻过去。寻到这二人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惨叫连连。 二人的尸首零乱地散在地上,旁边的一块巨石上写下了十二个血淋淋的大字—— “日落时分,城东庙前,待江来战。” 这却不是今日早晨武昌城里唯一的血字。 野雪和石老三来到码头时,几个工头急忙迎了过去。 “大师,码头上出了乱子,得请你出面镇一镇局面了。” 野雪急请工头带路,到了浮桥上一看,却是两个夜里未归的码头伙计,被发现死在了浮桥上。这些尸首,被人开膛破肚,用腹中鲜血在码头的桥墩上也写下了那十二个骇人的血字。 野雪听着那几个工头七嘴八舌讲着这事的来龙去脉,却一个字也没进到耳朵里去,只捏紧了拳头,在心底愤恨着。 这一天的武昌城里,发现了许多死尸。每一处凶案地,都留下了三行血字。 武昌府衙前,聚了许多百姓,痛斥着这帮衙役无能。衙役们只好关了府衙大门,在后院里叹息着。 “哪里是我们不管这些案子……”他们低声抱怨着,“他们难道不知,这案子最先被杀的就是咱们衙役吗?” “武昌城里,这么多江湖好汉,就没有一个人能搭把手,把这恶徒给惩办了么?” “若说有,便只有那江月容了。她不是专杀城中凶恶江湖人嘛,若能应了这约战……” “江月容要是愿意应,这一战早就应下了。亏你还敢把宝押在一个不知来由的坊间传闻身上……” 他们牢骚了许久,终于有人缓缓道:“要不,咱么凑出一笔赏银,去求求江门?” 众人望着他,府衙后院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第七十六话 血(下) 午后,太阳向着西边的江蔼缓缓行去。漫天的云霞又一点点汇聚起来,酝酿着下一轮的风雪。 城东破庙外,一株老树旁,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身影静默在还未融化的积雪间。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和尚带着一个头陀回到了那庙中,驱赶着在庙外徘徊的人群。今天围在庙外的,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而已,与昨日摩肩接踵的盛况已不可同日而语。 看来,四处的血书已让城中百姓陷入恐惧了。这老树旁的人影微微扬起了嘴角,眼中露出了凶光。 “叶衡……”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言语,让他吃了一惊。 他急忙转过身形,双手已摸住了藏在蓑衣里的剑柄。但当他看到身后来人的面容时,那双长剑却没有出鞘。他的身前,是一个背过双手,面色沉稳的魁梧男人。 “赵贞元……”看着这来人的面容,他瞪大了眼睛,低声唤道。 寒风拂过,把一树积雪吹落,打在白茫茫的荒原上,惊起一声脆响。白雪千里,映照着斜日的光彩,把这天地间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似梦似幻。光晕间,老树旁,两道身形静静相视。斜阳把叶衡的身后打出一道长影,赵贞元的周围却是一片晶莹的雪白。 “许多年了,还在求名吗?”赵贞元望着叶衡,微微笑着,轻声问道。 叶衡的眼睛死死盯住赵贞元,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名,无一日不求。” “这两日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求名?” “五年来的每一日,都是如此。” “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也算是求名吗?” “为了能与江月容一战,我不在乎。” “你求的,是什么名声?” “江月容夺了力破千总府的名声,我便要那剑破江月容的名声。”叶衡咬着牙,凶狠地说道,“要怪就怪,你还没等到我,便先死在了她的手上。” 寒风一掠,赵贞元的身影也随着风动摇曳了几许。 他望着叶衡,眼中满是悲悯。 二人静静对峙了片刻,谁也没有动作。 赵贞元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在身边寻了片积雪薄处坐了下来。 “你所求的一切,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么?”他缓缓叹道,“为了这名声,你牺牲了多少?” 叶衡低下头,眼中的神采骤然散去,化作了一片茫然。 “我早已回不了头了。”他痴痴道,“我为了这名声,已经放弃了太多。” 他软软地坐到地上,背靠着那株老树,望着天上云卷云舒,眼角忽凝出了一滴泪。 “也许五年前,我便不该去寻你一战。”叶衡轻声道,“自那一战后,我平生便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胜过你。” “五年前……”赵贞元的眼神迷离着,似是在追忆着古旧的思绪,“我记得,那是一个雪夜。我胜了你,但你也伤到了我。我这一世,南征北战,见过无数江湖豪杰,能伤到我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叶衡轻声笑了:“但我毕竟是输了。我至今仍记得,你那天对我说过的话。” 心在剑上,你才能胜过我。 “你参透那句话的意思了吗?” “日夜参悟,不敢怠慢。”叶衡望向了赵贞元,横眉正色道,“我这五年,都在照着你这句话习练剑法。如今的我,已非五年前的我了。” “五年……”赵贞元喃喃地说着,悲悯地看着叶衡,“这五年,你如何以心练剑的?” “我杀了我的妻儿。”叶衡淡淡说道。 一阵寒风骤起,猛卷过茫茫雪原,乍惊出一片刺骨的凉意。云层卷过了斜日,将一片斑驳的黑影洒落到人间,预示着一场风雪的到来。 “心在剑上,便不能有丝毫挂念。”叶衡冷冷地说道,“我为练剑,断了我世间唯一的牵挂,避入深山,茹毛饮血,整整五年,终于练成了这一身双剑绝技。如今我心中,没有生死,没有爱恨,有的只有这两柄长剑和一身武艺。如果这样都不算心在剑上,天下还有谁能做得比我更好?” 赵贞元从叶衡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悔恨,只看到满面的淡漠。 “你觉得,这样便能胜过我了吗?” “我不知。”叶衡叹道,“你已不在人世,我自然无从知晓。但那江月容能杀得了你,她必定也是心中只有刀剑之人。你死后,世上值得我全力一战的,恐怕只有这个江月容了。只有她能明白,我为练剑而抛却一切的这份执念。” 他不觉握紧了拳头,喃喃地重复着:“她必定能懂我,只有她会懂我……” “叶衡……”赵贞元轻声唤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错了?” “不可能!”叶衡忽然失控般低吼道,“是你教我这样练剑的,怎么会错?” “为了这名声,你不觉得你已犯下太多罪孽了吗?” “江湖中人,求财求名而已。我身背着这两柄宝剑,便注定要承担那些罪孽!” “你就没想过,就此收手,不要再加深自己的杀孽了?” “收手?”叶衡哑然失笑,有些癫狂地喝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这名声已努力了多久?若此时收手,我散尽的家财是为了什么?我手刃自己的妻儿是为了什么?我这五年的光阴又是为了什么?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江月容今天就要被我逼出来,你却要我收手?” 赵贞元望着眼前的叶衡,仿佛看着一只发了狂的猛兽。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叶衡,你可知道,你已入了魔道。” 叶衡喘息着,嘿嘿地笑了起来。 “魔道又如何?正道又如何?我要的,就是一个名声,我不在乎是盖世英雄还是混世魔王。” 寒风落时,那破庙外忽然传出了一阵骚动。 “江月容现身了!”那骚动中,有人高声喊着。 叶衡心头一惊,似被本能驱使着一般,转头向那破庙冲杀过去。 赵贞元望着叶衡的身影,流出了两眼浅浅的泪。 “叶衡,是我害了你。” 晚风拂过这片雪原,赵贞元的身形随浮尘一晃,渐渐淡去,消逝在了斜阳红霞间。 第七十七话 拳与剑(上) “江月容现身了!” 城东破庙外的人群,骚动了起来。这骚动,却让躲在寺庙禅房中的江月容心头一惊。 原本今日庙外的人声已惹得她有些疑惑,似乎昨日的骚动还未散去。野雪又是早早回到庙中守着,不让她出庙走动,却不肯告知缘由。这时候,她在庙中禅房里,外面的人却怎么会喊起江月容的名字呢? 她轻轻打开禅房的木门,透过一丝门缝向大殿外望去。 她看到,殿外缓步走来一个黑衣人,黑纱蒙着面容,看不清长相。人群散开,为这黑衣人让出了一条路来,只顾向四处喊着“江月容现身了”。 有人冒充了她的身份? 躲在禅房里的真江月容微皱起眉头,正困惑不解时,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一个斗笠蓑衣的人影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那黑衣人奔袭而去。那奔袭人影的双手搭在肩上,使得他奔跑的姿势看上去有些古怪。 是兵器!江月容心中暗暗惊道,那人的背上背着两柄兵刃! “有人杀过来啦!”人群忽然喊道。 那黑衣人猛回头看去,见一团人影似惊雷般袭来,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哭喊道:“大和尚,救我!” 他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衣领,力道顺着大手传向了他的整个身子。那奔袭而来的人影也骤然杀到面前,两肩上寒光一闪,利刃随之出鞘。 那黑衣人动弹不得,任前后两个身形把他夹在中间。他眼望着两道光亮径直朝自己脖颈上袭来,身子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向后甩出。 电光火石间,利刃划过,却削了个空。那黑衣人眨眼竟向身后飞了出去,重重摔到地上,发出了一声哼鸣! 斗笠下的一双眼睛向前刺出锐利的目光,却看到是一个和尚从那黑衣人身后闪出,如一座肉山般挡住了他的视线。 “恶徒,吃我一掌!”那和尚一手刚甩出了黑衣人,另一手崩出一只铁掌,裹挟着霹雳惊雷般的风响直往斗笠蓑衣上打去。 那一双利刃出鞘之势已尽,这一式铁掌又来得凶悍,那斗笠蓑衣的人影不敢力敌,急将脚步在地上一点,手中两柄宝剑收回身前,护在了胸口上。那只铁掌不偏不倚,正打在剑刃厚处,力道透过兵器将那人影震出了三五步远。人影用小臂抵下那力道,竟被震得隐隐发麻,不禁在心底暗叹这和尚掌法刚劲,绝非俗手。 人影立住身形,摆开双剑,再望向那和尚定睛细看,眼神中猛透出一股凌厉的杀气。 “野雪……”他咬住牙根,凶狠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那和尚摆开起手式,冷眼盯着眼前的剑客,高声喝道:“叶衡,你这滥杀无辜的恶徒!枉我收留你在庙中过夜,却不料你竟是这般没人性的畜牲!今天我野雪就要代这两日死在你手上的那些冤魂讨个公道!” 叶衡望向那黑衣人,见黑衣人仓皇从地上爬起身来,匆匆扯去了那黑巾面纱,露出了一张疼得呲牙咧嘴的面容——原来是那个叫石老三的头陀! 他再用余光朝四周瞥去,见到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掏出些大锤之类的兵器,将他团团围在中心。细看这些人的身形,虽不似习武之人那般强横,却也都是有些力气的家伙。 原来今天这庙外,是没有看热闹的百姓的。 “和尚,你敢设计骗我!” “不设下这般计策,如何引你出来?” “你好歹也是个武人,当懂得武人的规矩。以众敌寡,你不嫌胜之不武吗?” 野雪还未答话,四周的工头伙计们却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愤恨,厉声喝骂道:“怎么,对付你这般恶徒,还要讲什么光明正大吗!” “我们码头上的兄弟与你有什么仇怨,你竟下如此狠手!” “小子,今日要你知道,武昌城的码头可不是好惹的!” 叶衡冷笑一声,将一双长剑探向四周,喝道:“你们真以为凭着人多就能胜得过我吗?谁想尝尝我这双宝剑的厉害,只管过来试试!” 人群发出阵阵鼓噪,却无人敢上前半步。那一双长剑闪着异色寒光,好似能摄人魂魄一般。 野雪却不随众人一起叫骂,只是暗暗拉过石老三,低声吩咐道:“回庙里守着,把那杆洋枪拿出来,别让这剑客进禅房!” 石老三心头一紧:“洋枪!” “只是以防万一。”野雪悄声道,“但愿今日,用不上那东西。” 石老三急忙点了点头,小声发了几句牢骚,忍着刚才那一摔的痛楚,跌跌撞撞地跑出这片人群往庙里去了。野雪拦在石老三的去向前,挡住了叶衡往破庙去的路。 “叶衡,今日我也不以人多欺你。我就先以我这一双铁掌,会一会你那两柄宝剑!” 叶衡嘴角微微扬起,冷笑道:“好和尚,这才像个江湖人!” 石老三仓皇跑进了大殿,却看到那禅房里的女子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急忙跑过去关门喊道:“丫头,这是要死人的热闹,你个女孩家看个什么劲……” 江月容望着这门缝合上,急退到禅房深处,紧张地抱起了孩子。 “石老三!”她轻声对着门外喊道,“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野雪大师和那过路的剑客打起来了?” “丫头,你不出门,不知道现在武昌城乱成什么样子了。”石老三翻出那杆洋枪,一边照着那李老爷教过的样子调试这枪管,一边压低了声音对着禅房道,“那过路的剑客,原来是个魔头。他为了逼江月容出来跟他决战,这两日在武昌城里到处杀人!” 江月容心口一颤:“怎么回事,快跟我细说说!” 石老三寻思了片刻,低声道:“本来大和尚不让我跟你说的,怕吓着你们母子。不过看今天这样子,我还是把这事原本告诉你吧,也好要你清楚今日这局面是多么险恶。” 这笨大和尚,赤手空拳去跟人家两柄长剑血拼,今日怕是未必能撑过这局面。石老三在心里默默不安道。 第七十七话 拳与剑(中) 人群中,让出了一片空地。 叶衡把双剑轻灵地舞起,挑落了自己身上的蓑衣斗笠,露出了后背上两柄雕着精美纹饰的剑鞘。他把两柄长剑软软地摊开在身前,翘着嘴角,低声道:“和尚,我本不想杀你,是你自寻死路了。今日就添你一条人命,一起逼那江月容现身!” 野雪哼出一口浊气道:“且看你那两柄剑,到不到得了我的身子!” 野雪死死盯着叶衡的双眼,叶衡却似乎全不在乎,只将长剑摆开,既不进也不退,一副任君来攻的架势。他心里算计得清楚,野雪那双铁掌再如何开山劈石,毕竟是血肉之躯,必定挡不住这两柄宝剑。他若敢近身,长剑只需一抖,便可削去他那双巴掌。这一战,以剑对掌,就是个必胜之局。 忽一阵寒风拂过,吹动了叶衡的眼睫。他也未多在意,顺势便眨了一下眼睛。却就在这眨眼的一瞬,野雪忽然大喝一声,脚下蓄足了力气,刹那间已如惊雷般奔袭而去。待叶衡再睁眼时,却只见那和尚竟已杀到了自己身前,巨掌高举,眼看就要当头劈下! 叶衡被这气势所慑,心中惊慌了一瞬! 这胖大和尚的身形,竟能如此迅捷! 眼看野雪掌带风雷劈下,叶衡手中双剑急忙挥起,向头顶上削去。他心中虽惊骇,却自信宝剑之威,所过处必血溅方圆!这一战,他没有理由打不赢。 两柄长剑划出两道银光,直向野雪那凌空一掌削去。野雪却早预见这动势,脚下一点,腰马一转,那铁掌竟随着腰马之力抽缩了回去!叶衡那两柄长剑从天上掠过,似把漫天云霞都划开了一道切口,却没碰到野雪那只铁掌! 野雪的招法却没有半点停歇,腰马转过半圈,铁掌从空中撤下,却顺着腰力在身前挥过,又转身拍向了叶衡的肋下! 这一招,虚打天灵盖,却转腰马直取肋下,是野雪这套掌法中专打近身兵器的套路!野雪虽莽,临阵对敌却绝非蛮勇之辈,知道拳脚对兵器本是以卵击石。但招法制敌讲究的是避实击虚,兵器虽强,却毕竟是借助了外物,到底不如长在身上的拳脚灵活自如。要以拳脚胜兵器,就要靠灵活取胜! 叶衡这一合,中了野雪那一招虚晃,肋下破绽尽出。他脚下虽竭力一跃,却终究没能完全避开野雪这一掌的力道,被指尖裹着掌风扫过胸口,掌力摧得他呛出两口肺腑气,腋下一阵刺骨疼。 人群中爆出一阵喝彩,似炸雷一般刺耳。 叶衡惊魂未定,勉强立住身形,正要将双剑重新摆开阵势,却见野雪如影子般附在了他的身后,一阵掌风又向他耳边吹来。 这和尚,是人是鬼! 叶衡急把身形向前一跃,两柄长剑翻出两朵剑花,定成两道光影往身后刺去。 剑势起时,叶衡却又觉出身边一道强风卷起,野雪那胖大的身形借着凌厉的步法,竟绕过了叶衡的双剑!一只巨掌再朝叶衡肋下拍去,纵叶衡脚下点地躲闪,避开了这掌力最猛的一瞬,却仍被那残余的力道所震,横身飞到了半空。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喊杀声响彻了半边天地。 野雪这一招打完,脚下马步一踩,借着地上的力道又转开了身形。叶衡勉强在空中翻过腰身,脚尖落地,再抬头时竟又不见了野雪的身影。他还未来及反应,肩上又中了一掌。这一掌也不知是从何处打来的,更未来得及躲闪,叶衡结结实实被铁掌力道贯穿,这肩膀似筋骨寸断一般,一时竟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这接连三掌,竟都只是因为叶衡在寒风中眨了一下眼!野雪的招法来去无形,却一招紧似一招,不留半点喘息之机。凭着赤手空拳,他竟杀得叶衡没有还手之力! 叶衡受了肩上这掌,脚下站立不住,便要向身前倒去。他听到,野雪的脚步还未等他身形落定便又转开了。他眼前望不到野雪在何处,只看见地上铺了一层未化的积雪,轻轻覆在泥土地上。他的嘴角忽然微微一扬,手中长剑借着身形倒地之势,猛向着地上刺去。剑入土中,叶衡借力稳住身形,忽然将腰马一转,长剑顺势从土中抽出。 泥土和积雪被长剑挑起,剑刃又借拔剑之力在叶衡身边划出一道银光。这一招,与叶衡砍向石老三的那招拔剑式如出一辙,又快又猛,似有奔雷烈火。 野雪的身形被这长剑所逼,急退开三四步外,重新立住马步,又摆开了起手式。 叶衡收住剑招,重又在身前摆开双剑,口中却喘息未定。 “和尚,你这是什么功夫!” “铁巴掌,专打恶人。”野雪冷冷答道。 “铁巴掌……”叶衡低吼着,“你就凭一双手掌,竟压制住了我的双剑?” “怪只怪,你的剑法,太执拗了。”野雪低声道,“你所有的招法,都放在那两柄长剑上。若不让你用剑,你连个武人都算不上。你至今所杀之人,不过是输在了手上没有兵器罢了。杀那些手无寸铁之人,你却以为是你武艺高强了么?” “和尚,你懂什么!”叶衡忽然怒吼道,“我练剑,剑就是我的功夫!心在剑上,不在他处,我才能练成最强的剑法!你刚才不过是趁我不备占了几招便宜,摆什么大道理!我的剑法,哪轮得到你来评判!” 野雪却冷笑道:“好,既然你不服,我就打到你服!” 叶衡也冷笑道:“好啊,和尚,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这剑法的精妙处!” 叶衡将手中两柄长剑横在身前,剑柄相接,用力一拧,竟拼成了一支双头长刃的奇门兵器! 他单手挥舞起这兵刃,卷起一阵狂风直冲天际。 野雪望着那兵刃,微微皱起了眉头。 破庙大殿里,石老三端着洋枪,暗暗在心底嘀咕着:“大和尚,当心点,可千万别输了啊!” 大殿深处,禅房的门缓缓推开了一道缝。这门缝后,一双眼睛冷冷地望向了殿外的决斗。 叶衡将双刃长剑举过头顶,摆开架势,向野雪挑衅地招了招手,高声喝道:“来呀,和尚,我们再打过!” 第七十七话 拳与剑(下) 一阵疾风骤起,野雪踏开霹雳步,两只铁掌上下翻飞,直取叶衡而去。这步法雷霆万钧,这掌法虚实难测,更兼那气魄逼人,直惹得四方寒风都随着野雪的身子奔掠开来。 四周的工头伙计高声助威,叫喊声直破云霄。禅房里的江月容却紧锁着眉头,眼中透出一丝不安。 叶衡冷眼微笑,望着野雪杀来的方向,把手中双刃长剑轮转卷起,在自己身前转出一片密集的剑影。 野雪被这剑影寒光所慑,脚下急忙收住步子,向身后蹬步一跃,立住身形,重又摆开架势。见野雪跳开,那叶衡也停下手中兵刃,只将剑身上的寒光指着野雪,低声笑道:“怎么,不敢杀过来了?” 四周的人声骤然安静下来,众人都望见野雪的前额上,冒出了几滴冷汗。 野雪知道,刚才自己若强行出手,这双铁掌也许就没了。 野雪以掌敌剑,凭的是掌法虚实难断,步法变化多端,若真要硬碰那兵器,肉掌哪里能挡得住铁剑。可刚才叶衡将那两柄长剑合成一柄,在身前轮转舞动,凭着剑刃修长,把周身都护在了一片剑影后。野雪要再用那虚晃的招法,怕这晃出的一招还没近身,便要被那剑影削去了手掌。 两柄剑合成一柄后,短兵器便成了长兵器。以长克短,野雪的铁掌不能近身,叶衡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果然是好剑法……”野雪低声叹道,“可惜,有这般剑法,为何不去惩奸除恶,却要去做魔头!” 叶衡冷笑道:“和尚,你倒是惩奸除恶,现如今又是什么身份,江湖上有几人识得你的名字?” “我宁可天下无人识我,也不去做滥杀无辜的事!” “我却宁可滥杀无辜,也不愿天下无人识我。” 野雪望着叶衡那不悔改的眼神,叹息道:“可惜这双宝剑,终要随你落得千古污名。” 话音刚落,野雪身形一闪,脚步如风般奔袭开去,却不是直取叶衡,而是在叶衡四周绕开圈子。叶衡也不怠慢,把那双刃剑来回翻转,身形随脚步四面转向,总留一头长刃对着野雪的身子。野雪寻了许久,只等一个出手的空隙,却寻不到叶衡半点破绽。叶衡心中也已明白,对野雪这样的对手,不可有丝毫懈怠。 四周众人,却不识得其中厉害,只看见野雪围着对手跑,叶衡原地转着圈,却谁也不肯出招。 “这大和尚,刚才打得不是挺好嘛,怎么突然停手了!”破庙里的石老三,咬着牙暗骂道。 禅房里的江月容却知道,叶衡这是刚才吃了亏,便知道要如何应对野雪的招法了。却是野雪,看这局面似乎已没了后手,虽团团转着,却束手无策。 论功夫,论身法,论力道,论灵巧,都是野雪强于叶衡,但野雪就吃亏在赤手空拳对两柄宝剑,原本就是必败的局面。这一战,奇袭没打倒叶衡,便已是野雪不利了。 果如江月容所料,野雪许久寻不到破绽,脚下步法渐渐慢了。他的喘息开始变得沉重,这声音听在叶衡耳中,让他的嘴角冷冷扬起。 “和尚,让你领教领教我的绝技!” 叶衡大喝一声,忽然将手中双刃剑左右翻飞舞起。一时间,天地四方的寒风似都被那双刃剑影裹挟,卷起阵阵沙尘残雪,打在周围的观战人身上。 野雪的脸上也被那寒风卷过,一片沙尘跌撞到他眉梢,让他的眼睛微微一闪。 就是这一闪的瞬间,叶衡脚下突起一阵疾风! 和尚,该我了! 野雪的眼睛重新睁开时,却见一道光影直刺自己心口而来! 叶衡的出剑,竟没有半点风声! 看到了剑影时,再想躲避已来不及了。野雪才刚将身子侧过分毫,还未发出半声叫唤,叶衡的长剑便已刺进了他的肩头。 一条血柱飞溅而出,惊出众人一阵惨叫。 野雪急忙用双掌拍住那剑刃,阻住剑势,不教这剑刺入骨髓。剑刃在那铁掌上摩擦,抽出丝丝血迹,终被野雪止住了力道,不能再进分毫。叶衡却冷眼一笑,手中一抖,长剑挑出,竟把野雪的身子甩起半人高,重重跌落到地上。 这景象,让四周这些工头伙计瞬间安静了下来。 野雪捂着伤口,血如泉涌,迟迟直不起身子来。他看到,叶衡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一端探出,指着他的眉宇。 “和尚,知道我的厉害了么?”叶衡冷冷道。 这一剑刺得很深,让野雪半边身子都使不出力气来,加上刚才重重一跌,让他意识也有些模糊,此刻竟说不出话来了。 叶衡向四周张望一圈,冷笑道:“诸位莫慌,等杀了这和尚,接下来就轮到你们了。” 说罢,叶衡将手中长剑举起,瞄准了身前野雪的脖颈,只待腰间发力,长剑便要直劈下去。 就在这时,大殿里响起一声霹雳惊雷。 叶衡的脚边,忽然溅起一片白雪黑泥。 众人一惊,向破庙大殿里望去。原来是那头陀,手里端着一杆洋枪,指向了叶衡。 刚才这一枪,石老三原本瞄的是叶衡的身子。眼看着这一枪打偏,石老三的心已凉了——他这洋枪里,只有一粒弹丸。 但他看叶衡那一脸惊慌的表情,心中忽然一怔。 “叶衡!休得放肆!”石老三壮着胆,高声喊道,“你的剑再快,快得过我这洋枪吗!” 他紧张地注视着叶衡,看到叶衡的脸上犹疑了片刻,缓缓把手中的长剑收了下来。看来那叶衡没用过洋枪,并不知道洋枪里一次只能打出一粒弹丸! “头陀,武人决斗,你拿一杆洋枪算什么英雄!” “你管我算什么英雄,你若敢动那和尚,就等着捱我一枪吧!” “你若敢开枪,待杀了这和尚,我下一个便去杀你!” “那我倒要见识见识,这看都看不清的弹丸,你要如何避过!” 二人虽远远对峙着,却谁也不敢妄动。这局面,却让石老三心中战战兢兢——他这枪里毕竟是没有弹丸的,若久不开枪,叶衡迟早会觉出其中问题。石老三不过拖了些时间,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头陀,是你自己找死了!”叶衡突然舍了地上的野雪,把双刃剑护在身前,缓步向石老三逼来! 石老三惊慌了,急忙把洋枪举到肩头,作出一脸凶恶表情道:“叶衡!这可是洋枪,你敢走近一步试试!” 叶衡却冷冷笑道:“你倒是开枪试试,若我叶衡今日能凭这杆双刃剑破了你的洋枪,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名声呢!” “叶衡,你......你疯了!刀剑哪里能胜得过洋枪!” “不试试,怎么知道?”叶衡脸上,是癫狂的神色。 “站住!”石老三惊慌至极,已语无伦次了,“不准再靠近,站住!” 他的双手双腿都颤抖起来,眼中不知何时竟吓出了两眼泪水。 今天这劫难,躲不过去了...... 他正惊慌时,忽然看到,那叶衡竟真的在庙外院中停下了步子! “叶衡!你怕了吧!”他虽不知怎么回事,却只管寻着话语虚张声势,只求能吓退叶衡,“我这杆枪,可是杀过无数好汉的!你若听我话,放了那和尚,安心离去,我便收了洋枪,不伤和气,如何?” 叶衡听罢,却迟迟没有回话。 石老三却慌了,不知这话是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急忙又喊道:“我数三个数,你若不走,我就开枪了!” 叶衡却仍不理会,只冷眼望着这破庙的方向。 “叶衡!你听见了吗!”石老三的声音喊破了喉咙,却听不见叶衡回嘴,也不见叶衡动作! 他狐疑起来,仔细看去,才发现叶衡的眼睛并没有看着他,而是微微扬起,看向了寺庙上方。 不只叶衡,这庙外的一圈人全都抬起头,望向了破庙顶上。 那里有人? 众人看到,一个黑衣人,手持一柄戚家长刀,腰间别着一柄短刀,威风凛凛地立在这道成寺的顶上。黑衣人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注视着叶衡。 “江月容?”叶衡的脸上露出了邪异的笑容。 那黑衣人忽然甩手向叶衡掷去一粒石子,电光火石一般打来。叶衡不敢怠慢,急忙探出一只手,稳稳接住那石子,却被石子打得掌心生疼。他们隔了很远,这石子还能有如此力道,叶衡由此确定那黑衣人必定就是江月容。他翻过掌心,见那石子上包着一张纸。 庙顶上,江月容伸出长刀,指向了叶衡的首级。 叶衡展开那纸上字迹,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抬眼望向了江月容。 “好,江月容,我等你!”他高声喊了一句,又望了望这四方众人,狠狠瞪了大殿里的石老三一眼,收了长剑,取了蓑衣斗笠,堂堂迈着步子离开了这破庙。 野雪捂着伤口,望着叶衡背影,狠狠咬住了牙。观战众人避开叶衡的身形,各自暗暗庆幸,今日捡回了一条性命。石老三长长喘出一口气去,无力地瘫坐在了大殿里,却没发现,他身后那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 第七十八话 正义(上) 日渐暮时,江南风调好了浊酒,备了几份小菜,在自家这破屋的窗前落座,望着那渐渐热闹起来的翠红楼,等待着今晚唱曲的歌姬亮开嗓子来。 今夜是阿香唱曲的日子,照翠红楼的规矩,先由几个声色俱佳的新角儿热了场子,到了深夜,恰好是江南风酒意微醺的时候,便能听到阿香天下无双的歌技了。 只可惜,他今日酝酿了良久的这兴致,偏偏被门外一个不讨他喜欢的声音搅扰了。 “风大夫,你在家吗?”是那个叫石老三的头陀慌张的叫喊声。 “不在!”江南风对着屋外高声答道。 野雪的身子被搬进破屋的时候,他的脸上已几无血色了。石老三和码头上的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野雪抬到江南风的床上,江南风却无奈地看着这一屋子不知来由的人,心里暗暗叫苦。 “这和尚怎么又伤了……”他嫌恶地说道。 “是被一个叫叶衡的剑客所伤的。”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缓缓走进了屋中,对江南风轻声道,“三叔,再救他一次,好么?” “又是你……”江南风苦恼地按住了眉宇,“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整天被你纠缠,阴魂不散的……” “大夫!野雪大师是为我们出头才受的重伤!”一行工头伙计忽然在江南风面前跪倒,哀求道,“大夫你悬壶救世,今日救回这和尚,我们码头上工头伙计从此欠你一个人情!” “你们一帮苦力,学人家说什么江湖话?你们的人情是个啥?帮我搬家还是带我跑路?” “我们……我们可常来光顾你家生意!” “滚出去!别来打搅我清静!” “我们也不打扰你,就来买你家药总行吧!” “我这儿只卖堕胎药,你们称几斤?” 这两边正在争执不下时,却是那女人跪到江南风身前道:“三叔,你可知道伤这和尚的人是谁?” 江南风却不屑道:“他招惹了谁,与我何干?” “这两日,武昌城里出了一个四处杀人的魔头,三叔你当知道。”女人轻声道,“野雪大师,就是与那魔头拼死一战,才受了重伤!” 江南风忽然蹙紧了眉头,竟没有把女人这话顶回去。 过了良久,他缓缓向跪在他身前的这些码头伙计们问道:“刚才这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伙计们答道,“幸亏那江月容忽然现身,似乎是跟那剑客重新约了个决战的日子,那剑客才走了。” 江南风闻言一惊,望向了身前这女子。女子低着头,默不作声。 “真是这样么?”江南风轻声问道。这句话,在旁人看来与前一句问话无异,那女子却知道,这是另一个问话。 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在旁人看来无非是附和了码头伙计们的说辞,江南风却握紧了拳头,沉沉叹了口气。 “把那和尚留在床上。”江南风对眼前众人道,“你们都出去,别碍我手脚。” 众人闻言,急忙叩谢,在这小屋中噼啪踩出一阵脚步声响,听得江南风头疼。那女人也要走时,却被江南风唤住了。 “你留下,给我搭把手。” 第七十八话 正义(中) 两撮醉生梦死散,用一碗水搅匀灌入野雪腹中,这和尚便缓缓失去了知觉,在床板上沉沉睡了过去。 江南风取了一条丝线,穿在烧过火的针上。江月容清理了野雪伤口边的血迹和污痕,看着江南风把手中的针扎进了野雪的皮肉里。 江月容见这针扎下,野雪的身子没有半点抽搐,便知道他是真的昏睡过去了。 “我代这和尚谢过三叔了。”她轻声道。 江南风的脸上,却是一片冷峻。 江月容的孩子,在小屋的角落里坐着,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二人的忙碌。似乎是那紧张的气氛慑住了他的心魄,他虽未出力,却聚精会神地望着,似乎他才是屋里最紧张的那个。 “你是为了救这和尚,才向那剑客下了战书的吧。”江南风忽然压低了声音道。 江月容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道:“事出突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这蠢货。”江月容的话还没说完,江南风忽然抢话骂道。 这突然的言语让江月容愣了片刻,心中渐起一阵委屈,低声埋怨道:“难道要我看着这和尚被人打死吗?” “我骂的不是你救人!”江南风忽然抬眉瞪了江月容一眼,“我骂的是你怎么现在才应战!” 江月容茫然不解。 “那剑客,两天前就开始杀人了!”江南风低声喝道,“武昌城里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就因为那个剑客向你约战,你不现身。你若早一日现身,这和尚今天也不至躺在这里。他是代你受的伤!” “我并不知道有人给我下战书!”江月容委屈道,“我只知这和尚每日守在庙里,不让我出禅房。武昌城里出了什么事,我全然不知。” 听到这里,江南风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些。 “若如此,总算你没白练这一身武艺。”他轻声道。 江月容心头却是一震。 “三叔,原来你愿意救这和尚,是因为……” “是因为道义……”江南风抢道,“就这么简单。” 江湖中人,见惯了腥风血雨,恩怨情仇,却有一个规矩,是凡习武之人都需遵守的——不可因嗜血而滥杀。 习武之人,每日习练的都是杀人的技法。愈是懂得如何杀人的人,愈是知道人命的渺小和珍贵处,对性命就愈加敬畏。江湖上有个道义,刀剑若加于人身,则必须有相应的理由和道理,讲出来供天下人评判。若这理由得世人称赞,这刀剑便是正道,如千总府;若这理由为世人所不容,这刀剑便是邪道,如江门。但正邪之外,却还有一种人,他们挥舞刀剑没有理由,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武艺,喜欢杀人的快感。他们杀人,没有固定的目标,更不讲什么道义,只是嗜血滥杀,徒生恩怨,甚至将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当作了屠戮的对象。这类人,已失去了对人命的敬畏,成了嗜血禽兽。不论正道邪道,都不容他们,所以江湖上管他们叫做“魔道”。 人练武艺,一旦入魔,便是刀剑的傀儡,而不是人了。 “我以为,三叔如今大隐于市,已不问江湖恩怨了。”江月容轻声道。 “江湖恩怨,我自然不问。但城中出了一个魔道,这便不只是江湖人的事。”江南风淡淡答道,“若你再不出手,我怕是要忍不住去给他下毒了。” 江月容却暗暗笑了笑。看来江南风虽人已不在江湖,却不似他嘴上说的那般决绝——对江湖道义的那份执着,早已融在了他的血肉里,无法脱去了。 言语间,江南风剪断了手中丝线。 江月容的孩子听了那一声断线响动,忽如得了大胜一般,兴奋地咿呀叫着,拍动着那双小手。 野雪肩上的伤口,已被针线缝合作了一处,止住了涌出的鲜血。江南风转过身,端起桌上那杯浊酒,抿了一口,闭上眼品了品那酒香,然后惋惜地皱了皱眉,转身将这一杯酒洒到了野雪的伤口上。 “擦了这酒,包上纱布,休养两三日再看吧。”江南风说完,晃着身子坐到了窗边,望着那一桌凉透了的酒菜,长长叹了口气。 “谢过三叔了。”江月容说完,便要去抱起孩子,出门喊石老三他们进来。 “等等。”江南风突然喊道。 江月容和孩子都是一怔,呆呆地望向了江南风。 “月容,你这一战,有几成胜算?”他低声问道。 江月容低下头,沉思片刻,答道:“那剑客的剑法独特,一双长剑更非凡物。我若是偷袭,可有七成胜算。若是正面对敌,只有三成。” “那你有几成把握,能伤到他?” 江月容不解,轻声道:“若要双刀碰上他,我凭着刀长,当有七八成把握。” 江南风捻着胡须,微眯起眼睛,手指在桌上敲打了几轮,寻思片刻道:“你去药柜,拉开最底下那层小屉,找一瓶系黑纱的药。” 江月容困惑地皱起了眉,去了药柜,拉开小屉,果然见凌乱摆了许多大小药瓶,瓶身上系着各色的纱布。她寻了许久,才找到那系黑纱的小瓶。 “这是何物?”她轻声问道。 “毒药。”江南风答道,“我调配出的最毒的药。” 江月容心惊:“三叔,你要我拿这毒药做什么?” “与那剑客决斗的时候,你用纱布沾些这毒药,抹在刀刃上。”江南风抿了一口凉酒,语气平淡地说道,“这毒,见血封喉,只需削开他的皮肉,须臾工夫便可要了他的命。” 江月容心中微微一紧——这毒,正是当初她杀楚云飞时刀刃上抹的毒! “武人决斗,我在刀刃上抹毒,合道义吗?” 江南风不屑地嘁了一声道:“对付魔道中人,讲什么道义。” “可是三叔,这药贵重,又难调配,你留着也是防身用的,真要给我吗?”江月容又轻声问道。 江南风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风月楼,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武昌城如今没了官府,又没了千总府,城中要太平,只能靠你们这些江湖人了。” 这段日子,或许是江湖人在这武昌城里最后的风光了。他在心里默默叹道。 第七十八话 正义(下) 江月容离开江南风的小屋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 野雪和石老三暂时留在了江南风处,道成寺里又只剩下了江月容母子二人。如此一来,行事便方便多了。 为免被人发觉了行踪,她没有从城东宝阳门出城,而是赶在城门紧闭前出了东南侧的中和门。这样走,至少不会有人正好顺路跟着她,一路从城里走到道成寺去。就算真有人跟踪她,到了城南,她也有自信可以凭脚力甩掉那尾随之人。 出城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几个急促的脚步声跟在了她身后。 临入夜时,关城门前,出城的人大都行色匆匆,本不是什么怪事。但江月容离开寺庙时,因众目睽睽,所以她没有带上兵器同行,加上她背后背着孩子,一旦遇到恶徒恐怕难以应付。毕竟,她是身上背着三百两赏银的人物,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她需要就近寻一个能找到兵器应对敌手,或者方便她逃脱的地方,最好还是她熟悉地形的去处。这个地方,城外正好有一处——城南那片老树林。 到了林外,江月容停下步子,拍了拍身后孩子的小手,轻轻扭过头去笑道:“孩儿,想不想在树林里飞一飞?” “想!想!”孩子咿呀说着,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兴奋地拍着母亲的后背。 江月容宛然一笑,道:“乖,那你可要抓紧咯!” 话音刚落,江月容脚下忽然生风,如一支利箭般蹿入了老树林中。后背上的孩子望着四周的树影擦身而过,寒风掠过带来阵阵眩晕,他欣喜异常,只觉这人世间实在太有趣,总能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江月容身后,却有一阵脚步声紧紧跟住了她。这脚步声非比寻常,江月容听得出来,是脚力非凡的高手才有的步法。江月容时快时慢,左右闪转,那步子却能紧紧相随,分毫不差,让江月容也暗暗叹服。 武昌城里,能跟得住她这般步法的,只有寥寥二三人而已。 她在老树林深处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形,伏下双肩,从地上摸了一块碎石捏在了手中。 暗淡的天色中,一个人影从树影间掠过,躲在了一株枯木的影下。 二人站定,那脚步声也随之一停,四下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江月容此时本可以用一声大喝震慑对手,但她怕惊着了身后的孩儿,于是只缓缓站起身子,藏住了手中的碎石,淡淡道:“出来吧,不必躲藏了。” 那人影迟疑了片刻,探出一只眼去,望见江月容正直直朝着自己看来。他低垂下眼眉,从树影中缓缓走出,取下了面上的黑纱,露出一张带着浅浅疤痕的脸。 “果然是你……秦狼。”江月容的脸上闪过一阵微笑,又突然冷淡下来。 秦狼低着头,默不作声。 “你跟着我,是特来寻我的么?”江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抬眼,犹豫地与江月容对视了一瞬,便忽然移开了目光。他轻轻向前迈了几步,走近时江月容才看见,秦狼的背上背着一杆长兵器,被一块黑布罩着,不只是什么东西。 她捏紧了手中的石子,脸上表情隐忍着,心中却已燃起两分警觉。 秦狼的手伸向背后那兵器时,江月容忽然紧张地后撤半步,左手背到身后轻轻扶住了孩子,右手将捏在手心的石子亮出,对准了秦狼的眉心。 江月容的动作中隐藏的杀气让秦狼一惊,本能地将手臂挡在身前,抬眼望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看到,秦狼那眼神中充满了惊诧和忧伤。片刻之后,忧伤犹在,但惊诧化作了一丝呆滞,从那双眼瞳中漾开。 时间在二人之间静默了片刻,只有江月容身后的孩子咿呀地学着江月容的语气,轻声喊着:“秦……狼……秦……狼……” 秦狼移开了目光,放下戒备,缓缓将背后的兵器取下,解开那缠绕在兵器上的黑布——那竟是一杆洋枪! 秦狼将洋枪摆在江月容面前的地上,缓缓撤开了两三个步子,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江月容愣了愣,握石子的手忽然松软了下来。 “是……给我的?”江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缓缓点了点头,指了指天,又指了指那洋枪。 秦狼不能说话,所以江月容从小就与秦狼约定了一套手语,彼此沟通。手指天,是一个人名——江南鹤。 秦狼告诉江月容,这洋枪是江南鹤让他送来的。 “是为了我与叶衡的决战吗?”江月容又低声问道。 秦狼点头。 原来如此。堕入魔道的人,江湖中不论正道邪道,都不容他。 江月容看向秦狼,她太熟悉秦狼的姿势了。秦狼如现在这般低头站着,是他从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每当他不愿让江月容看到他的表情时,就会把头深深埋下,尽管他从不知道,埋下头其实藏不住那一脸委屈的神情。 “对不起……”江月容从喉咙里嘀咕着,却没有发出多大声响,也不知秦狼是否听得到。 秦狼又缓缓用手指了指天。 江月容静静看过去。 秦狼那只指天的手缓缓落到另一侧的手臂上,对着上臂深处一指,重重划出了一道伤痕的轨迹。 “秦狼!”老林深处的暗影间,忽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厉喝,“回来!” 那是江南鹤的声音! 江月容心中一悚,手上的石子急忙握紧,向这老林四周张望开去。但夜色渐浓,树影尚且看不清晰,遑论人影。 江南鹤是潜行的高手,他的步法不仅快,而且听不见声响。刚才在江月容身后追逐她的,原来是两个人,但江月容却只听得到秦狼的脚步声。 江月容还在慌张时,秦狼却只匆匆瞥了江月容一眼,便转过身形,迈开如风般的步法,消失在了层叠的树影间。 老树林里,只剩下江月容背着孩子,捏着石子,呆呆望着眼前那杆洋枪。 夜色浓郁时,忽然飘落下了轻轻的雪花,在这老树林间翩翩起舞。 风声和着枯枝莎莎作响,江月容的背后又传来孩子天真童稚的叫唤。 “秦狼……回来……”他学着江南鹤的喊声,咿呀地唤道,“秦狼……回来……” 第七十九话 雪(一) 深夜,武昌城里传来了悠悠的打更声。那清脆的声响随着寒风碎雪飘散开去,传到了城北沙湖畔,一座空旷的大宅里。 大宅中,叶衡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任雪片洒落在他身上,积成一朵苍云。 他听到,远处传来了浅浅的脚步声。 敞开的大宅门外,飞雪夜色间,一个人影渐渐现出了身形轮廓。人影的左手握着一柄浑重的长刀,右手却拿着另一杆长兵器,只是用黑布包着,不露出形状来,故无从判断。 叶衡望着那不知是什么形制的兵器,微紧了眉间。 “江月容,我总算等到你了。”他对着门外的人影,低声喝道。 江月容缓缓走入这宅院,在门檐下站定。一路的风雪把她的身上打下一片斑驳,在一身黑衣上却像是落满了灰尘一般。 直到这时,叶衡才看清,江月容的脸上罩着一层黑纱,挡住了半边面容,只留下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江月容的身后,似乎背着什么东西。叶衡仔细看去,发觉竟是一个孩童。 “原来如此……”叶衡低声道,“所谓负子刀娘,原来是说你杀人时还要背着个孩子么?” 江月容借门檐避开风雪,将手中的两样兵器放在了宅门边,转身解下了身后的孩子,拂去了他身上的落雪,抱在怀里暖了暖他的额头。 “叶衡……”她轻声问道,“动手之前,我想先把这孩子送去屋里,你等得吗?” 江月容的声音,叶衡觉得有一丝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他静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把那些落在身上的积雪惊落了下去,扰起了一阵莎莎的响动。江月容冷冷望着叶衡的动作,左手缓缓握住了立在门边的长刀。 “我只与你决战,不伤这孩子。”说罢,他缓缓向宅院一侧避让过去,把一条通路让给了江月容。 江月容微微躬身谢过了叶衡,缓步走向了院落深处,进了一间卧房。她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卧房的床上,为他盖上了一层棉褥,又用两块细碎的软棉轻轻塞住了孩子的耳朵,抚着他的额头凝望了一阵。 叶衡在院落中等待着,眼睛不安地朝门边望去。江月容进屋时,拿走了那柄长刀,却留下了那包裹着黑布的长杆兵器。那兵器在雪夜中静默着,却似乎隐隐藏着杀气。 没过多久,江月容走出了那小屋,合上了屋门,将漫天风雪挡在了那孩子的屋外。 叶衡缓步走到宅院中央,隔在江月容与那门口的兵器间,冷眼盯住了这个黑衣刺客。他取下了斗笠蓑衣,扔到了院落一旁,露出了矫健的身形和后背上两柄做工精致的长剑剑柄。 “江月容……”叶衡低声道,“动手之前,先让我看看你的真容。我要知道,杀赵贞元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江月容握着长刀,立在屋檐下,与宅院雪中的剑客相望了片刻。她的右手缓缓伸到脸颊,轻轻取下了那缠在面上的黑纱。 一张年轻但锐气的面容在雪雾后绽开,似一朵隐没在山巅秘境的雪莲。 看到那面容,叶衡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却化作了一股笑意。 “原来是你……”他自嘲似地摇了摇头道,“我杀了这么多人,只求与你一会,却原来你与我本只隔一堵木墙。” 杀人二字,让江月容蹙紧了眉头。 “那些人真是你杀的么?” “千真万确。” “杀人于你,是件那么随意的事吗?仅仅为了见一个人,便可以滥杀无辜?” “你是刺客,论杀人,我可未必比你杀得多。人命于你我这般人物,不过是世间浮尘罢了,你该明白的。” “我竟没看出来,你原来是个如此嗜杀之人。” “嗜杀?”叶衡却笑了,“我不嗜杀,是我的剑嗜杀。习武之人,手中握着这样两柄宝剑,忍心将它放在屋中角落里蒙尘吗?若不杀人,如何对得起这长剑?” 说着,叶衡的手轻轻握住了背后的剑柄,嘴角闪过一丝鬼魅般的抽搐。 “我仍不信,你是这般恶人。”江月容沉吟了片刻,忽然道,“那日在城东破庙,你说会保护我们母子不教恶人所伤,那话是真的么?” 叶衡闻言,脸上却忽然闪过一阵犹疑。 他隐约看到,在那满院的飞雪间,兀自站着一个人影,却不是那屋檐下的江月容,是另一个人。 人影渐渐明晰时,再看过去,原来是赵贞元。他背着一双手,在落雪的大院中低首沉吟着。 “那话,自然是真的。”赵贞元眼中噙着几点泪光,沙哑着嗓音说道。 “那话,自然是真的……”叶衡不知为何,低下了头,轻声答道。 “你若是嗜杀之人,怎么会说出那番话来?”江月容问道,“你难道没曾想过,若杀了我们母子,更能逼出你想见之人?” 院落里,赵贞元的身影随寒风颤动了片刻,似湖面上泛起了一波涟漪。 “女人和孩子,不杀……”赵贞元哽咽道。 “女人和孩子,不杀……”叶衡呢喃着,抚着剑柄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江月容却冷笑道:“不是说你的剑嗜杀,你才杀人的吗?这两柄剑,也分得出老弱妇孺吗?” 赵贞元泪眼迷离,望向了叶衡。他的身影在飞雪中时隐时现,连面容也渐渐模糊了。 “叶衡……”赵贞元轻声唤道,“嗜杀的,是剑,还是你我?” 叶衡感到脑中一阵隐隐的痛楚袭来,让他的意识如堕入了漩涡中,迟迟不能脱逃。 “是赵贞元!”他突然疯了般嘶嚎起来,“赵贞元告诉我,要想赢他,就必须心在剑上!五年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赢赵贞元!我练剑,我杀人,我入魔道,都是为了赢他!” 叶衡的双眼被密布的血丝染成了一片猩红,凶狠地望向了江月容。 “可你杀了赵贞元!”他对江月容咆哮道。 飞雪被狂风卷挟,在空中凌乱散开。 赵贞元的身影,在叶衡的手握紧剑柄的那一瞬,消散了。消散前,他悲悯地望着叶衡,似一尊佛陀。 “江月容,纳命来!”叶衡的剑光闪动时,院落里回响着他的怒吼。 第七十九话 雪(二) 飞雪如箭,狂风似刀。 叶衡的身形在雪夜中一抖,便化作一道闪电,径直向江月容奔袭而来。 江月容望着叶衡的面容,已无人色,却似野兽。 两相照面时,一声沉闷的响动在这宅院中炸开。 风雪骤乱,似受了惊的鸟雀,四散飞了片刻,又缓缓落回了原本的队列里,聊作尘埃落定。 叶衡的拔剑式向江月容的脖颈上削去,却被一柄浑重的长刀挡了下来。叶衡看到,那长刀只在刀尖一掌处开刃,刀身却似一根玄铁重棍,纵他那两柄宝剑蓄足了力道,却也砍不动分毫。江月容右脚抵住了身后的门槛,将长刀反握在手心,横在左臂前挡住叶衡的双剑。拔剑式的力道打在江月容的刀身上,却被江月容右脚抵住的门槛接下。力道透身而过,这一式竟没有伤到江月容分毫! 叶衡望着江月容的长刀手势,心中一震。 江月容这握法,决不是刀的握法!以这般握法操使的兵器,叶衡这辈子只见过一次——赵贞元的铁拐! “你用的,是赵贞元的功夫!”叶衡咆哮着,喉中带着滚滚的怒意。 江月容冷眼看向叶衡,目光中的寒意让叶衡感到一阵战栗。 一道光影忽然从江月容的腰间闪出,那是她的右手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叶衡望见了江月容右肩的晃动,手中力道急忙一推,脚下一松,将整个身形向飞雪的院落跃去。江月容的短刀掠过时,叶衡手中的长剑急忙护在了身前。刀剑间擦出一阵火星,却没伤到叶衡分毫。 叶衡在院中落定身形,两柄长剑劈开寒风飞雪,摆开了架势。 “江月容!”他怒喝道,“你这妖女,何德何能,敢用赵贞元的功夫!” 天下除了赵贞元,没人有资格用他的功夫! 江月容摆开了双刀,在那屋檐下站住身形,冷冷道:“你来武昌城,不就是寻赵贞元比武的吗?有什么绝技想让赵贞元领教的,我代他破给你看。” “江月容,不准你说他的名字!”叶衡如疯了一般,将两柄长剑轮番舞起,向江月容阵阵攻杀过去。 江月容却不见丝毫慌乱,只背对着那小屋门墙,右手短刀藏在身后,左手长刀借刀身重势挥起,直把叶衡的剑刃一次次砸开,竟让他近不了身! 江月容只用一柄戚家长刀,便挡住了叶衡双剑的攻击! 这都在江月容的算计之内。 凡使两柄近身兵器的功夫,不论江月容、秦狼所练的双刀,还是叶衡所用的双剑,其功法都是相通的,讲究的是抢入身前,凭两柄刀剑轮番挥舞,以使敌不可抵挡。这类兵器操使的关键,却不在手上,而在脚上。能不能凭步法抢入对手身前,才是这功法的紧要处,所以凡用这般兵器的武人,都是步法的高手。 叶衡与野雪交手时,江月容在禅房中看得分明:叶衡用的虽是双剑,身形步法却并不高明,靠的只是一招拔剑式的力道而已。他的双剑功法,最强的是第一招,若这一招没能制敌,之后的招法便不值一提了。 叶衡的步法在野雪面前竟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这让江月容十分意外——如叶衡这般操使双剑的武者,怎么会有不练步法的?直到她望见叶衡把那两柄长剑合作一柄时,才明白了其中缘由。 叶衡练的,本不是双剑的功夫,而是那两刃剑的奇门兵器!与叶衡交手,只需抵挡住他的第一招拔剑式,再认真应对他那两刃剑的功夫便可。至于他那些双剑的招法,是断伤不到江月容分毫的。 叶衡凭着怒气打了许久,却近不得江月容分毫,终于在积雪的宅院里站住了身形,喘息起来。 江月容这妖女,竟真的把赵贞元那铁拐功法中御敌精髓练了去。赵贞元的铁拐,棍收在小臂一侧,便成了小臂的延展,御敌时不需在这棍上用力,只凭手臂自然带动那铁拐便可,所以灵活自如,又牢不可破。江月容的戚家长刀,虽不如铁拐那般得心应手,却也把那长刀操使得如近身兵器一般灵动有力。而那戚家长刀远比赵贞元的铁拐要长,握在手心前的刀尖又是开刃的,与那右手的短刀配合起来便是一套双刀的功法,守中带攻,竟比赵贞元更难破解! 好一个江月容,果然有力破千总府的本领!叶衡暗暗叹了一声,忽然心生一计,收了架势,缓缓退到了宅院深处,将身形隐入这片雪夜中,嘴角冷冷笑了起来。 江月容的防守,叶衡自认凭双剑的功法难以破解。而江月容偏偏背靠着那小屋,凭地势之利封住了身后的破绽,又借屋檐挡住风雪保眼前视线清晰,使叶衡的绝技难以施展开。既然攻敌不利,就唯有诱敌来战了。 “江月容!”叶衡低吼道,“我也让你一个先手,你来攻我如何?” 江月容却只是在屋檐下摆着架势,沉默不语。 凭心论,若江月容事先不知叶衡那绝技,贸然与他交手,恐怕必死于叶衡那一招突袭下。幸亏那招绝技,在叶衡与野雪对阵时,已在江月容面前露了相了。那是一招十分奇诡的招法,配合叶衡那两柄悄无声响的宝剑,纵真是赵贞元在此,怕也难以抵挡。 今日一战,唯一让江月容心中不安的,便是叶衡的这一招绝技。她特意在这屋檐下御敌,而不去那雪中厮杀,便是为了让叶衡不能用出这一招。 滚滚的暗云挡住了星月的光亮,使得这宅院中竟看不清人影;风雪骤然猛烈了起来,狂风呼啸卷去了四下的人声。 江月容看不到叶衡的身影,又听不见叶衡的脚步,只觉自己仿佛堕入了一片虚空,却不知敌人将从何处袭来。 若如此下去,屋檐下这地势之利就反变成了一个靶子,叶衡知道江月容在此,江月容却不知叶衡在何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月容寻思了片刻,紧皱了一下眉头,终于缓缓探开了步子。 她的脚踩在宅院积雪上的一瞬,一声清脆的响动被风卷过,在宅院中散开。江月容听得清晰,那响动,是叶衡把两个剑柄相扣,合成了一柄双刃长剑。 第七十九话 雪(三) 飞雪漫天,狂风呼啸,宅院里咫尺不见人影,似隔了层层雪幕一般。 江月容长刀探在身前,短刀藏在腰间,缓步踩在积雪上,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她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雪,却听不见叶衡的动静。 她的脚不经意间踩中了一粒碎石,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刹那间,狂风一抖,一柄剑刃划破了雪幕,乍现在江月容身前。 那剑刃划向了江月容的膝盖,来势急促,却不带一丝声响。江月容未及防备,长短刀都护不到那剑刃前,只勉强将步子一侧,被那剑刃削过了小腿,溅起一道血丝跃起到半空。 暗红的血色在漫天风雪的惨白中,显得妖艳异常。 江月容咬牙忍住疼痛,急忙顺势在地上翻滚一圈,徒然挥舞了长刀,惊扰了一阵落雪,却没碰到叶衡的兵刃。 飞雪被这一番动静惊散,又很快聚拢,只为江月容和那长剑留下一瞬的残影。雪地上沾染了一片血迹,却很快被落雪掩埋,消失无痕。 江月容伏着身子,长刀护住小臂挡到身前,望着四方一片迷茫的夜色,不知下一次剑刃会从何处袭来。 她用右手探了探腿上的伤势,伤得不深,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些。 叶衡刚才那一剑,她是无从闪避的,若叶衡这招再进半分,江月容恐怕就站不起来了。伤势不深,绝不是叶衡手下留情,更不是他剑法不精,只有一个可能——在这漫天飞雪中,叶衡也看不清江月容的身影,只听到一点声响便将长剑扫了过去。 这场比试,比拼的就是谁能先探到对方的身形。 江月容把长刀换了握法,抓住刀柄,将那修长的刀身探向身前。一柄长刀探入风雪中,竟似伸入了一片虚空,只留下模糊的残影时隐时现。 她将右手短刀护到身前,缓缓站起了身子。那长刀在风雪中游移,江月容的身形也随之转动,动势虽慢,双手却都蓄着十足力道。 宅院里的二人静默着,兵刃在风雪中探了许久,却都未寻到对方。 忽然间,宅院中响起一丝撞响,像是什么细碎的东西砸落到雪地里。这响声如闪电般霎那掠过,江月容未动,叶衡也未动。 正当江月容迟疑时,又一声碎物落雪的响声从另一个方向上响起。与刚才一样,一闪而过,什么波澜也没激起。 江月容却忽然一惊——这声响,是叶衡在探她的位置! 她正想到这里时,脚边忽然飞来一粒碎石,不轻不重地打在了黑衣上,发出一声闷响。 江月容心中一惊,还未等碎石落地,便跃开身形,撤回长刀,紧盯向那石子飞来的方向。 她的脚刚离地,身前的风雪忽然卷作一片轮转,一柄利刃刹那间划过那雪幕,把江月容脚下的积雪削作了两半。 随着雪幕被那一阵旋风卷动,江月容跃在半空中时望见,叶衡狰狞的面容乍现在那旋风后,似邪魔一般! “找到你了!”叶衡的嘴角诡异一笑,手中双刃剑便如疾风般卷起。 那双刃长剑轮转起来,似一朵硕大的银花,更兼变化无穷,招法紧凑,攻势连绵不绝,江月容虽勉强用长刀抵挡了两下,却被双刃剑卷起的风雪迷了眼,看漏了许多招法,又听不到那剑的声响,待回过神来时身上已不知何时中了许多剑伤,血迹洒了遍地。 “我这招法,连赵贞元也抵挡不住!江月容,你又如何?”叶衡狂啸着,剑影从他身前阵阵掠过,似狂风骤雨一般。 江月容看不清叶衡的剑影,步步后撤,却脱不出身来。眼见叶衡的剑越来越准,越来越狠,她眉间一紧,将左手长刀换了握法。 如此局面,唯险中求胜了! “叶衡!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赢赵贞元的吗!”江月容高声喝道。 叶衡心头一惊。 只见江月容突然纵步后跃,把那格挡在身前的长刀猛撤到了身后,却用右手短刀格开叶衡的双刃剑。江月容扭过身形,腰间蓄足了力道,左手的长刀的刀刃却对准了叶衡的方向。 “魔头,受死!” 江月容腰间一转,力道顺左臂注入长刀,一柄浑重的戚家刀惊破四方风雪向叶衡冲杀过去,如一道流星划破天际。 叶衡望见那长刀轰开雪幕,径直朝着自己的胸口袭来,急卷起那双刃剑,将四方风雪裹挟作一片银光,护住自己身前,挡在了那长刀正面。 一边是奔雷重刃,一边是银光影盾,长刀与长剑相交,碰撞出一片绚烂的火光。 双刃剑卷起的银光虽如一面铁盾,却不敌那戚家长刀将力道集中于一点,贯穿了叶衡的防御。但长刀力道的方向也被双刃剑势扰动,偏转了半分。戚家刀的力道没能打到叶衡身上,只是擦肩而过,不伤分毫。 长刀落地,深深插入了宅院的积雪泥土中,发出一声轰响,余音如猛兽的咆哮般在宅院中回荡。 被长刀一击惊扰的风雪,四散奔逃了片刻,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叶衡收住双刃剑,心中惊魂未定。他喘息了许久,望着身边那柄插在地上静默着的长刀,忽然狂啸起来。 “江月容,长刀都扔了,你还有什么本事!”他猛将双刃长剑舞起,似疯了一般,“今日,力破千总府的江月容,将死在我叶衡的手上!” 轮转翻飞的双刃剑卷起一阵旋风,将整个宅院都搅动起来,如漩涡一般!飞雪打在江月容身上,显出了她的身形人影。叶衡看得分明,手里蓄足了力道,眼中露出了十足的杀气,全力一击的杀招只等剑势瞄住江月容!他感觉到,自己一生从未如今天这般兴奋狂躁! “江月容,受死!” 忽然,一声枪响震撼了天地。 风雪乍落,呼啸骤停。 叶衡看着自己眼前溅起一片血色,身躯一震,忽然失去了两臂的力道。一股剧痛猛地从他肩头传来,似万箭穿心一般。 雪散时,他望见大宅门口,江月容半蹲着,手中举着一杆兵器对着他。 他仔细望去,见那兵器,竟是一杆洋枪! 第七十九话 雪(四) 雪渐小了。 云层淡去,露出了一缕月光,斜斜打落到武昌城北沙湖畔,照亮了那空旷宅院中的两个人影。 浮雪软软地在寒风里飘散,落到地上时,片片遮盖了遍地的血痕。隔着落雪,江月容和叶衡遥遥相对,冷眼望着彼此。 叶衡的左手颤抖着,捏在手心里的双刃长剑也随着手的颤抖而战栗不止。他的右臂已被血染了半边,无力地垂着,失去了全部力道。 “江月容……”叶衡的声音因喘息而起伏不定,“我把你当成武人,以武艺会你,你却拿洋枪打我?” 江月容收了枪,在门檐下避开了斜落下来的月光。不似叶衡被月光照亮了一身血迹,江月容只是隐身于暗影下,似与那身黑衣一起堕入了虚无一般。 “你那绝技,我没把握胜过。”她只是淡淡地说道。 “那你就用洋枪打我?”叶衡愤怒地咆哮道,“你做武人的尊严何在?你如何对得起你手上的长短刀?洋枪这般邪物,怎么能用在江湖人的决斗上!你不觉胜得可耻吗?” “我胜了,有什么可耻的?”江月容冷笑道,“我已被逐出了江门,便已不是江湖人。我不必与你争武艺上的高低,我还有心愿未了,不能死在这里,仅此而已。” “妖女!你可知道我为了这场决斗,等了多少年,杀了多少人,背负了多少罪孽!你用洋枪胜我,那我这五年的苦练是为了什么?” “是啊,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江月容望着叶衡,满目悲怜,“为了江湖地位?江湖都快没了,争地位做什么。为了天下第一?纵一个不懂武艺的小孩也能用洋枪破你剑法,争来何用。到头来,你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痛快——就为了这点痛快,你背下了多少罪孽。” 叶衡怔在了原地。 他想反驳,却竟然想不出一句话来。这五年,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入魔道的,他竟答不上来! 江月容把洋枪放在了门边,轻轻迈步向宅院中走去。 “心在剑上,这句话,你也许想错了。”她轻声道,“赵贞元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洋人的枪炮有多厉害,纵武艺再强也胜不过一粒弹丸。天下就要剧变,刀剑的年代快到头了,赵贞元定比你我更明白其中滋味。他对你说心在剑上,也许是望你明白,不论将来世道如何变化,也不要扔下你手里的剑,这样便能胜过他——他毕竟是凡人,会老会死。终有一日,他死了,你还在练剑,你便是胜过他了。” 说到这里时,江月容走到了那插在地上的长刀旁。她探手拔出了那浑重的戚家长刀,拂去了刀身上的落雪,缓缓道:“我不知道赵贞元是否真如这般想的,但我猜,以赵贞元的脾气,他应当是这个意思。” 她站定了身形,微闭着双眼仰起面容,任碎雪打落在她的脸上,化作泪珠般的水滴滑过脸颊。 她依稀回想起,几个月前,就在这宅院里,她与秦狼合力跟赵贞元的那场苦战。三个人影在这宅院里翻飞往来,兵器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再睁眼时,宅院里却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的武人,和一院零落的风雪。 “你辜负了赵贞元。”江月容轻声说着,又迈开步子向宅院深处的小屋走去。 “江月容!” 一声嘶吼,响彻了天地。 叶衡的左手忽然握紧了那双刃长剑,转身向江月容背后猛撩过去。 江月容却早听得身后动静,身形一闪,避开了叶衡的剑势。她手中长刀转眼已举过头顶,看准叶衡的剑刃,随着一声大喝竭力劈下! 戚家刀修长浑重,下劈之力有千钧重。两刃相交,只听得一声乍响,一道银光跃起到半空,映射着璀璨的月色,在这宅院的飞雪间绚烂夺目。 叶衡凝望着那银光,眼中的神采骤然消散,甚至没注意到江月容的长刀又从地上挥起,向他脸上袭来。 叶衡的双刃剑法,招招紧凑,不留半点空隙,让江月容防不胜防。所以这一次江月容一招出手,不敢作半点思索,便接连打出了第二招。当她发现叶衡既没有出招,也没有躲闪时,急忙把那长刀收回了半分,却止不住那挥出去的力道。 长刀的刃面划破了叶衡的脸。 江月容向后跃出两步,站定身形,摆开架势,却不见叶衡追杀过来。叶衡的脸上淌着一道血痕,他却毫不在意,只呆呆望着手中那柄被江月容砸断的宝剑。 断下的剑刃落到雪中,因刃面光洁,竟隐在雪色里找不到了。叶衡心中一阵惊慌,也不顾擦去脸上的血,只焦急地将四周的积雪扒开,寻那断刃。 “我的剑……我的剑……”他惶恐地喊着,“我的剑不能丢,剑不能丢……” 江月容却静静收了力道,望着那叶衡如痴傻了般,徒劳地翻找着宅院四周的积雪。她看到,叶衡的动作一点点变得迟钝了。 江月容的刀刃上,抹了毒。这毒,见血封喉,只要划开了伤口,不用多久便能取人性命。 “我的剑!”叶衡也许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将消逝了,焦躁到疯狂了起来,“我的剑在哪里!我不能丢了它!我的剑在哪里……” 他身上的血染红了四周的积雪,将一片白茫茫的角落染作了猩红。却是在这猩红的血色下,那闪着银光的剑刃终于显出了身形。 叶衡模糊的眼中,望见赵贞元站到了他的身前,为他拾起了那片断刃。 “赵贞元……”叶衡的声音似乎也被那毒侵蚀,变得沙哑而无力,“给我……给我……” 赵贞元沉吟了片刻,把那断刃放到了叶衡的身前。他悲悯地望着叶衡,不发一言。 “剑……找到了……”叶衡颤抖的左手拾起那断刃,欣喜地笑道,“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我叶衡这一生,不能死在洋枪下,也不要死在毒药下,要死,就当死在剑下! 他猛地将这断刃插进了自己的脖颈。一道鲜血溅出,在夜色中闪出异样的光彩。 叶衡用平生最后一丝力气抬头望去,想看看赵贞元此刻脸上的神情。他看到,赵贞元的嘴角微微扬起,一如叶衡自己死时,嘴角上残留的笑意。 第八十话 魔道 日出时,风雪停了。 武昌城内外早起的人们推开屋门时,望见一望无际的雪白,映照着旭日的光辉,是一副壮美的景观。 武昌城北武胜门的兵丁互相打趣着,懒洋洋走出了城楼,拉开了那城门。 城门上,贴了一张字条,落款是江月容。 那字条的内容,让两个兵丁的脸上涌出一阵慌张。 “快,拿着这字条,去府衙!” 一骑快马在官道上奔驰起来,惊起阵阵积雪,被清晨的阳光映照得晶莹。 正午时,一队衙役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城北沙湖畔的大宅外。这大宅,正是当初千总府灭门案的凶宅。衙役们轻轻推开宅门,便望见宅院里积雪间,静静躺着一个尸首。 江月容留下的那张字条上,写明了这尸首便是这些日子四处杀人的剑客叶衡。 “看看,江月容果然是惩奸除恶的!”一个衙役兴奋地喊道,“她定是因为破了千总府,心知闯下大祸,所以代那赵贞元守护这武昌城的太平!” “少听信那些坊间传闻!”另一个衙役斥道,“这分明是我们兄弟几个凑钱去了趟江门,人家江门刺客应下了这单生意。保武昌城太平的,不是江月容,是江门!” 这两个衙役在宅院里争执了起来,却说也说服不了谁,只留叶衡和那断剑在白雪间静静躺着。 清晨时的江门,许多弟子还在睡梦中。秦狼却一夜无眠,此时迈着闲散的步子来到了院落里。他望着这一院的落雪,白茫茫一片,倒也比秋末时遍地落叶枯枝的样子要干净了不少。 寒风过时,惊扰了困意,他才觉得身上衣服穿得有些单薄了。 不知,月容的破庙里,会不会太冷。他想着,微有些出神。 忽然,旧宅外,传来了一声细微的人声,像是个未满岁的孩子咯咯地笑着。 秦狼一惊,脚下忽起一阵疾风,快步趟开了身形。 大门骤然大开,门外却无人影,只在门前的雪地上,静静放着一杆裹着黑布的物件,似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一般分明。 秦狼急跳到门外,四处张望,却只看到绵延到城墙的茫茫白雪,和初升冬日打下的斑驳光影。隐隐地,有孩童的嬉闹声从不远处的巷道间传来。 秦狼合上宅门,身形随脚力一跃,跳上那些小巷的屋檐房梁,在屋顶上疾驰,寻那孩童声的踪迹。孩童的闹声时隐时现,秦狼的步子也时快时慢,直到临近了城东宝阳门前,他终于望见一个黑衣人影,手中提着一柄长刀,背上背着一个孩童,缓缓向城门走去。 直到这时,奔波了许久的秦狼却停下了步子,只远远望着,不知所措。 那人影也停下了步子,似乎是察觉到了远处屋顶上的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望向了秦狼。 回眸的一瞬,秦狼的心中涌起一股悸动。 他忽然想起,三年来,他每夜都爬上吕家村外的那株高高的树顶,盼着看到那一眼回眸。于他而言,这一切似乎是在梦中一般。 此刻,他却只是凝望着那人影,呆呆地伸起了一只手,向她挥了挥。 那人影静默了片刻,终于转过身形,对着秦狼,微微抱拳,行了一礼,又转过身去,向着城门走了。 秦狼痴痴地望了许久,直到那人影出了城门,望不见身影了。 晌午时分,城东破庙。 寒风渐散,阳光洒落,天地间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一个邋遢的身影缓缓向破庙走来。大殿里的江月容望得清晰,那是江南风的身影。 “若不是为你,我岂会在这大雪天里出屋子来。”江南风说着,有些恼火地扔下一张字条到大殿里,“若被江门的人看到了我,杀将起来,你可得护我周全!” 他扔下的那张字条,是江月容清晨时潜入他的小屋窗前留下的。江南风的小屋里,暂住下了野雪和石老三,还有一群工头伙计。江月容要在那里说话,有许多不便处,所以只好请江南风来城外破庙一叙。 “反正那屋里人太多,我也住不舒服。”江南风埋怨着,在大殿里坐下了身子,“说吧,把我喊出来有什么事情商量。” 江月容抱过孩子,拦在身后,取出江南风所赠的那瓶毒药放到身前。 “这瓶药,还给三叔。”江月容轻声道,“这一次,多谢三叔助力了。” 江南风斜着眼瞥了一眼那药瓶,冷冷道:“怎么,今后就用不着这药了么?” 江月容沉吟半晌,终于轻声道:“我总觉得,我这些年所受的苦难,都是这药所咒。” 楚云飞,便是死在这毒药下。 江南风却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药就是药,人调出来的,又不是什么神仙恶灵,能咒得了你么?你所有的苦难,都是你自己挣来的,怎么怪得到这药头上。” 江月容低首,抿了抿嘴,轻声道:“三叔,你说那个叫叶衡的剑客是魔道,因他全凭嗜血而杀人。若如此便是魔道,那你我是魔道么?” 江南风一愣,慨然答道:“当然不算!你我以前是刺客,杀人是为了银两,靠这武艺过活,如何算得上魔道?” “若不为银两,便算是魔道么?”江月容轻声道,“我离了江门后,也杀了许多人,今后还会杀很多人。有的是因怒,有的是因恨,有的我也不知是为何。因这些而杀人,说到底也是为了个人痛快罢了,与叶衡真有差别么?三叔,我,是魔道么?” 她抬起眼,望向那硕大的佛陀,满眼迷茫。佛陀只是慈悲地望着她,沉默不语。 “是否拿了刀剑,便已入了魔道?”她喃喃地说着,“若拿刀剑是魔道,那拿洋枪算不算魔道?若天下武人都是魔道,这江湖,岂不是成了修罗地狱?” 江南风怔了许久,忽然低声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只是不解,望三叔为我解答。”江月容惨然笑道,“这些话,除了三叔,我谁也不能讲……” “那便对我也不要讲了。”江南风取了那瓶药,愤愤地甩了甩袖子,“对我讲有什么用,好像我能答得上来似的。” 他不再理会江月容,只管迈开步子,往武昌城走去。 江月容却不看向江南风的背影,而是痴痴望着佛陀。 “若我真是魔道,受了天谴,死在了刀剑下……”她如梦呓般轻声道,“佛陀,我愿用我的命赎我的罪,只求你能救下我的孩儿,莫让她受我的苦。” 那孩子望着母亲的面容,伸出了小手,拉拽着母亲的衣角,咿呀地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晰。 第八十一话 江镖(上) 道光二十九年冬,江浙,宁波城。 三江口的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而嘈杂。 这里,有一个与长江沿岸上几乎所有码头都不一样的地方——这码头有洋人的商船往来。 这一日早晨,一艘洋人的商船上,却走下来一个穿着大清官服的老者,引来了码头上不小的议论。 那官员寻了附近的一个伙计,问道:“你可知道,这宁波城里最厉害的镖局是哪家?” “最厉害的?”伙计寻思了片刻,道,“当是沙家镖局,就在码头边上。” “他们走得江路吗?” “走得走得!他们镖局就是专保江路商船的,这条江熟得很!” “你这话可当真?”官员谨慎地问道,“我今日所问这事可事关重大,容不得半句虚言!” “大人问话,小人自然句句照实说,不敢欺瞒大人。” “这便好。”官员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交到了那伙计手上,“今日你这些言语,是为大清国续了五十年命。” 那伙计握着银子,如堕梦中,急忙跪下身子,欣喜地叩起了头。他虽听不懂那官员说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却知道手里这银子的分量。 三江口的码头外不远处,便有一个大宅院,门面上挂着一个硕大的招牌,写着威风凛凛的“沙家镖局”四个大字。 镖局的大院里,一个少年将手中的棍棒舞得虎虎生风,引得四方仆从兵丁阵阵叫好。那棍棒时如蛟龙出海,时如猛虎扑食,进退似闪电,落地似惊雷。少年就这样舞了许久,却不见丝毫费力模样。 “少爷这功夫,越来越精进了。”仆人们私下议论着,“我看,再过两年,少爷就要强过老爷了!” 那少年听着仆人们这议论,更觉这臂膀涌起无尽力道,更把那棍棒使得上下翻飞,只见棍影,不见棍形,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却有一个老仆暗暗对众人笑道:“俗话说,‘拳怕少壮,棍怕老狼’。少爷这棍法固然厉害,但跟老爷比起来,毕竟欠了二三十年道行,不可同日而语。” 这句话,却让少年手中一紧,棍势却突然收不住力道,猛砸在地上时竟把那棍子给砸折了! 少年心里一惊,知道这是自己力道乱了。旁边看客却有许多人不识其中门道,反高声叫好,只喊着“少爷好厉害,把棍子都打断了”。 却就在这时,一个下人匆匆从大宅外跑了进来,穿过这大院,疾步到了老爷的卧房外,立住了身形。 众人都安静下来,那少年也收了断棍,怕弄出声响来打扰了下人给老爷说话。 “老爷……”下人在门外对着那卧房高声喊道,“门外有个官员,来找老爷托镖,说是趟江镖……” 屋中沉默了半晌,忽然响起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嗓音。 “托镖的是哪里官员?” “从江苏来……”下人答道,“说是东台知县,名叫魏源……” 众人都在院中等待着,屋里却沉寂了许久。 忽然,那屋门猛地打开。满院的仆从都急忙躬下身子,给屋中人恭敬地行礼。 屋子里,窗前桌案上还摆放着墨迹未干的笔和刚刚砚开的墨。铺展开的纸卷上,几行苍劲有力的字迹生龙活虎,隐隐藏着一股肃杀之气。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屋中走出,身上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袍,三缕长须如漆黑的瀑布一般垂下直到腰腹,一根辫子拾掇得一丝不苟落在身后。他迈出屋门的一瞬,院落里响起了仆人们整齐的喊声。 “老爷!” 这沙家老爷在门口停下了步子,微皱着眉头,对身边的下人问道:“那官员有没有说,这趟江镖走到哪里?” 下人迟疑了片刻,低声答道:“说是,要到蜀中。” “到蜀中……”老爷眉头紧锁,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我亲自去推辞了这趟镖吧。” 说罢,他迈开步子,向大院前的镖局大堂里走去。走了几步时,他转头瞥了眼在院中习练了许久武艺的儿子。 他看到,儿子身前的地上,摆着半截断棍。 那少年紧张地望着父亲,却见父亲瞥了那断棍一眼,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沙家镖局的大堂里,那官员老者坐了许久,终于听到里屋内有了动静。 在一干仆从的簇拥下,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入了堂中,向官员拱了拱手,道:“魏大人,久仰大名。在下沙家镖局总镖头沙黑虎,见过大人。” 官员望着这位总镖头,见他身形高大,两臂孔武,声如洪钟,绝非凡俗之辈,心中涌起一阵欣喜,急忙也拱手道:“都说沙家镖局是这宁波城里最厉害的镖局,今日见过沙总镖头,便可知此言不错。” 沙黑虎急忙客气道:“不敢不敢。倒是魏大人之名,天下皆知,今日沙某能得见真容,三生有幸。” 那官员笑了笑,觉得客套得差不多了,便要入正题,整了整衣冠,轻声道:“魏某人这次前来……” 他还未来及把这话说完,那沙黑虎却忽然抢过话头道:“大人,方才镖局里的下人告诉我,您要托一趟江镖去蜀中,果真如此吗?” “确如所言,是件十分紧要的物件,必求沙总镖头相助……” “大人,这件事,却实难相助……” 沙黑虎这话说得突然,让那官员猛然一怔道:“为何?” “不瞒大人说,我这镖局,已经几个月不走江镖了。”沙黑虎继续说道,“大人这趟镖,若是近镖,只到江西一带,我们或可走得。但到蜀中的镖,我们不敢接。” “不敢接?”官员茫然道,“若是嫌路途遥远,我可备份厚礼,自不会亏待了总镖头和各位兄弟……” “不接这趟镖,不是钱财之事。” “若不是钱财,为何不敢接?” 沙黑虎却面露难色,不知从何答起。 那官员望见沙黑虎这表情,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总镖头,你不想知道我这趟镖托的是什么物件吗?” 沙黑虎看那官员神情,似胸有成竹一般,不禁有了些兴趣,便拱手问道:“不知大人带了什么镖来?” “星斗南。”官员面容坚毅地答道。 第八十一话 江镖(下) 星斗南,是传闻中一代名臣林则徐的遗言。 几个月前,林则徐受任广西巡抚,却在上任途中病逝,朝廷失其栋梁。林大人死前,指天三呼“星斗南”,这事传遍了江湖。但这星斗南三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沙黑虎看向眼前这个干瘦的老者,心中却被那传闻中的“星斗南”搅扰得心神不宁。 “大人所说的这物件,可是传闻中林大人遗言所说之物?” “正是。” “送往蜀中,是为完成林大人遗命?” “不错。” “大人当知道,林大人这句遗言如今天下皆知,却无人知晓其中深意。如今这星斗南真的出现,江湖上想一窥此物的人怕是成百上千,这趟镖可更难走了。” “正是为此,才来请这沙家镖局出镖。” 沙黑虎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大人,可明白镖行走镖的门道?” “知晓得不多。”老者答道。 沙黑虎向老者抱了个拳,请了个座,命下人端来两杯茶水,在大堂中各落身形。 “镖行走镖,保这一行货物安全,凭的一半是武艺名声,一半是黑白人脉。”沙黑虎缓缓道,“大人当知道,镖行走镖最多不过十来人,山贼草寇却能有成百上千,若真杀将起来,双拳总是难敌四手的。如我们沙家镖局这样的大镖行,走镖不丢,靠的是打点沿路江湖人物,黑白两道都熟门熟路,大家放个面子,不伤和气。过去我们敢走江镖,便是因为这一条江上所有的码头,我们都有人脉。但几个月前,武昌城的人脉断了。” 沙家镖局在武昌城的人脉,便是千总府。 武昌城是江湖重镇,南来北往的镖局都难免要经过这地方。城中有两个势力,分主黑白两道,黑的是湖广江门,白的便是马家千总府。过去沙家镖局走镖到武昌城,都是打点的千总府一脉,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江门的对头。如今千总府没了,又听说江门曾堵了一趟无名镖,把那些镖师困在了武昌府衙整整三天,四个镖师非死即伤。这事一出,沙黑虎便发下了命令,从此沙家镖局就不走武昌城了。 毕竟,镖局是做生意的,费脚力挣银两,没必要卷入江湖恩怨中去。 “这镖,若不走江镖,可以么?”沙黑虎低声道,“要去蜀中,可从两广出发到云贵,再沿江川北上,便能绕开武昌城。” “两广一带,如今局势混乱。那里有一伙贼人,正盯着这星斗南。从两广走,便是送羊入虎口。” “若定要从宁波走,也可走陆路,我们弟兄多费些脚力,沿山道入川,不进武昌城。” “星斗南高大笨重,非二三人之力能抬得动的,遑论带着此物走山道?” “魏大人,恕小民冒昧……”沙黑虎问道,“这星斗南,究竟是何物?” 官员沉吟了片刻,忽然轻声问道:“总镖头,几年前洋人杀来时,你可曾见过洋人如何船坚炮利?” “自然见过,不能忘怀。” “那你可知道,洋人的船,如何能远渡重洋,杀到我大清近海来?” “这却不知。” “便是因为洋人有这星斗南相助。”官员正色道,“洋人之所以强,我大清之所以弱,就在这星斗南上。谁能得这星斗南,谁便能号令天下,成一方霸主。” 这番话,让沙黑虎心中惊骇起来。 “如此奇物,大人竟能找到?”他欣喜道,“这般说来,有星斗南相助,纵真走武昌城,也不需担心贼人劫镖,只需用这星斗南退敌便好了。” “这却为难。”官员低首叹道:“我虽找到了这星斗南,却不知如何用它。” “大人这是何意?” “这星斗南,不像是兵器……”官员缓缓道,“我只知道洋人用这星斗南,能日行千里,生云造雾,更有异能,未知其中深浅。那英吉利,远洋外一个弹丸岛国,自从有了这星斗南,竟横行天下,战无不胜。但我亲手得到这星斗南,却只望见一堆钢筋铁骨,不知如何运作。因它非我中原固有之物,故不得其法。” “大人要把此物运往蜀中,却是为何?” “林大人多年前曾告诉我,蜀中有一人,能帮我解开这星斗南的秘密。” 沙黑虎听到这里,沉思起来。 “大人……”沙黑虎继续说道,“你这趟镖,若真是那星斗南,这便是非同寻常的物件,觊觎者不可胜数。我沙家镖局不敢接这趟镖,只因怕这镖在武昌城出了闪失,对不起魏大人重托,也毁了林大人遗命。” “武昌城……”官员喃喃念叨着这三个字,紧锁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总镖头,你觉得林大人是如何人物?” “林大人乃当世豪杰,是万民景仰的国之栋梁。” “总镖头说得好。那你可知道,林大人是如何死的?” “听闻是突然重病而死。” “这传闻,总镖头信了?” 沙黑虎一怔,答不上这句话来。 林大人之死的传闻,其实疑点颇多,他心中也并不全信。传闻说,林大人是从福建南下,可沙家镖局的镖师往来福建者众多,却没有一个人见过林大人的队伍,也从未听闻林大人途经何处,有甚动静。那传闻对林大人死前的一举一动都说得有模有样,连遗言都流传了出来,却不曾听闻当时是谁在林大人身边记下了这些。沙黑虎总觉得,这传闻背后,是有隐情的。 “魏大人,莫非……”沙黑虎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林大人之死的真相?” “我也不知。”那官员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但我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就在武昌城里。而且我找到了一个人,他知道武昌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人是谁?” 官员却轻轻抿了一口茶,卖了个关子道:“我已派人去找那人,请他到武昌城等候。若总镖头接了我这江镖,到了武昌城,那人自会来助你。到时候,林大人之死的真相,你可亲自向他打听。” 沙黑虎眉头紧蹙,露出了犹疑的神色。 正午时,沙家镖局里有了动作。 这一趟,总镖头沙黑虎时隔多年,第一次亲自挂帅,带了镖局中最靠得住的二十个兵丁,簇拥着一个官员长者,往三江口码头上去了。 这镖局人马,高大威风,引得路人啧啧称赞。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一员少年小将,更是英姿飒爽,风采卓然。 隐在人马中的官员老者,望着三江口上滚滚的江水,心中暗暗道: 林大人,当年的承诺,我必不相负! 第八十二话 庄园 西北关中的荒原上,每逢落了雪时,便一片茫茫,不辨天地,是一番壮观的景致。 天地相交处,一骑马溅着雪,向蒲城外的一处庄园飞驰而来。 骑马人在庄园外勒住缰绳,骏马引亢发出一阵嘶鸣,将这庄园从寒冬的困倦中惊醒。 庄园的门微微开启,一个独臂的男人抬眼看向那骑马人,脸上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容。 “是杨亮杨老爷么?”骑马人问道。 那独臂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就是杨亮,可我不是什么老爷。” 那杨亮的身形,虽高大魁梧,却躬身驼背,总透着一股颓然之气,像是只斗败的野犬。 骑马人翻身下马,在杨亮身前伏下身子道:“是魏源魏大人派我来的。” “魏大人……”杨亮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回味着年代久远的回忆,“林大人常常提起这个名字……” “杨老爷……”骑马人轻声道,“魏大人有件极要紧的事,需你南下,去武昌城相助……” 那骑马人的话还未说完,庄园的门缝间露出了一个女人的面容。 “相公……”她轻声唤了句,却不多说什么,只用这一声叫唤,打断了那骑马人的话头。 骑马人向那女人望去,见女人的脸上是紧张的神情。女人的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在寒风中咿呀地哭着。 “夫人,外边冷,快回屋去吧……”杨亮回过身,轻声道。 “你也快些进屋来……”那女人娇声道,“身上衣物单薄,别冻坏了身子……” 一阵风起,几片新雪落下,迷离了这庄园内外,直把一片天地都卷作了一片白茫茫。 入夜时,雪愈大了。 这孤零零的庄园里,没有了灯火,却不缺人声。 呼啸的寒风惹起了婴孩的哭泣,婴孩的哭声又惊醒了床上的女人。她转过身时,却没望见同床的夫君。 女人一惊,急忙坐起身来四处张望,可屋中黑漆漆的一片,望不见人影。 “娘子莫慌,我在屋里。”一句柔和的唤声响起,让那女人微微安下了心神。 “你在做什么?” “孩子醒了,我来哄他入睡。” 话音落定,屋内传来了轻微的摇床晃动的声响。婴孩的哭声,随着这响动一点点弱了,没过多久,变作了几声听不清晰的咿呀叫唤。 女人取来火镰火石,点了油灯。灯火昏暗的光亮在屋中漾开,照亮了婴孩摇床旁一个颓然的身影。 杨亮的脸上,满是疲惫,又满是迷茫。婴孩看到父亲这面容时,睁着水灵的眼睛望得入迷。杨亮盯着那双明亮的瞳仁,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相公……”女人取来一件衣服,披在杨亮的身上,轻声道,“你一直没睡吗?” “孩子夜里总是醒来,你照顾他太辛苦,今夜只管休息,我来照料便好。”杨亮只是呆滞地晃着摇床,右臂的衣袖无力地垂在地上。 女人碰到杨亮肩膀的时候,感觉到杨亮的身子隐隐抽搐了一下。她心中微微一紧,望向杨亮的面容,在灯火下仔细瞧着,才看清了一双红肿的眼脸。 原来,杨亮是在灯亮前才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相公……”女人轻轻搂住了杨亮的脖颈,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他的脸颊,“是因为早晨来的那个人吗?” “夫人别多想了……”杨亮笑道,“我连刀都扔了,还理会什么江湖恩怨。余生就在这庄园里陪着你们,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么?”女人听着杨亮的心跳声,软软地问道。 杨亮沉吟了许久,没有回话,只将脸颊向夫人的额头靠了过去,眼睛软软地望着摇床中的婴孩。 庄园外,天地间呼啸着寒风,飞扬着大雪。 庄园小屋内,年轻的夫妇就这样依偎着,被灯火洒下一片暖暖的光影,和着婴孩几点咯咯的笑声。 早晨,风雪停了。 小屋的门敞开着,暖暖的阳光斜落进屋里,照得昏睡在摇床边的杨亮身上暖洋洋的。 一声低沉的老马嘶鸣,将杨亮从睡梦中惊醒。他的身上,披着几件宽大的衣服,充作了被褥为他御着风寒。 杨亮带着困倦,向四周张望开去,却见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婴孩静静睡在摇床里。 敞开的屋门外,阳光有些刺目。杨亮伸手遮挡着那光亮,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他望见,小屋门外,白茫茫一片积雪,把天地染成了一色。小屋边,传来了几声马鸣,让杨亮皱了皱眉。 他缓缓站起身子,走出门外,却看到那牵马的原来是自己的夫人。 “相公……”她望见杨亮走出来,急忙笑着迎上去道,“睡饱了么?” 杨亮一脸茫然道:“夫人,你把这老马牵出来,是要去哪里吗?” 女人却摇了摇头,道:“是为你牵的。” “为我?” 女人笑着,却不知为何低下了头,轻声道:“昨天早晨来的那人与你说的话,我听了几句。是林大人的朋友求你帮忙,是吗?” “夫人,别乱想,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走了吗?” “不……”女人说着,把头埋在了杨亮的怀里,“这次,是我要你去。” 杨亮感觉到,女人的身子微微传来几阵抽搐起伏。她的声音虽笑着,却带着隐隐的哭腔。 杨亮的左手搂住了女人的肩膀,眼睛望向那刚系到老马后背上的马鞍。他看到,马鞍一侧,装着半本刀谱。那刀谱,让杨亮心中一紧。 他一直以为,他把那刀谱藏得很好,自己的妻子定无从发觉。却原来,妻子一直都知道他藏着此物。 “杨亮,我要你去武昌城,把你没做完的事全部做完!”女人把脸埋在杨亮的怀里,泪染湿了杨亮的胸襟,“我要你重拿起你的关山刀!我要你去把砍断你手臂的仇人全部杀光!我要你把你丢在那城里的一切都取回来!等该做的都做完了,我要你骑着这老马,回这庄园里跟我共度余生!你记住了,我放你这趟去,你若敢不回来,我定不饶你!你听到了吗!” 女人的手揪住了杨亮的衣领,身子剧烈地抽搐着,口中的话被哭腔染成了一声声呜咽,渐渐听不清晰了。 杨亮轻轻把脸贴在了女人的额头上,望着庄园外一望无际的雪原,笑了笑。 “我答应你。”他喃喃地在女人耳边说道。 第八十三话 重逢 武昌城东,道成寺外,一声老马嘶鸣,惊扰了后院中的江月容。 她心中警觉,背起了孩子,手里摸住一粒碎石子,轻轻走进了大殿。 绕过佛像,向殿前望去,便瞧见一匹老马停在庙外,一个独臂的男人正将马绳拴在一株老树上。那男人的背影,有些熟悉。 “谁?”江月容轻声唤道。 听到江月容的声音,那男人微微一怔,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 那男人憔悴沧桑的面容间,藏不住熟悉的眉目。江月容望着那人的容貌,眉头轻展,眼中泪光一闪,不觉轻声唤道:“杨亮……” 那男人望向江月容,脸上露出了一丝暖暖的笑意,左手却不自觉地拉扯过右臂空空的衣袖。 “四妹,好久不见。” 道成寺的后院里,三块墓碑在冬日暖阳下矗立着。墓碑前后的地上,清扫得干干净净,不染污尘。杨亮在每个墓碑前都放上一杯浊酒后,缓缓伏下身子,在墓碑前叩拜了三声。 不过几个月不见,杨亮却似乎苍老了数岁一般。他右臂的袖子随风摆动着,让江月容不忍看过去。 “我本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武昌城了。”江月容轻声道,“回来扫扫墓也好,免得几位兄弟想念你。” 杨亮却笑道:“我回来,不只是来扫墓的。” 江月容微微心惊。 “三哥这趟,莫非是有什么事要做?” “我要把我们兄弟没做完的事,办完再走。”他抚了抚三位兄弟的墓碑,轻声道。 江月容却不解,正要细问时,杨亮忽然站起了身子。 “我留下的关山刀,还在么?”他对江月容浅浅一笑,柔声道。 “在……”江月容急忙答道。 她去了禅房,取出那钢刀,交到了杨亮手上。杨亮的左手却一时适应不了关山刀的重量,转不过力道来,无意中让刀口磕到了地上。 “让兄弟妹妹们见笑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道,“许久没碰这兵器了,左手也不是我握刀的手。但不彷事,练上几日就好了。” 说着,他的左手手腕转动开来,把这关山刀在身前轮转舞起,隐隐惹来几丝风动,惊扰了几处沙尘。 江月容看到,杨亮的刀法虽其神犹在,却已失其形,既无力道,也不灵活。若与人对敌,这般刀法,是没有半点威力的。她不敢想象,杨亮若这样与人对敌,如何保得住性命。 舞了片刻,杨亮却按下了钢刀,对着三座墓碑苦笑道:“一只手,毕竟使不出关山刀法。” 江月容黯淡了脸上神色,低声道:“对不起,那日我若早些杀到,或许能救你……” “那一日的凶险,不是四妹你能救得的……”杨亮缓缓说着,轻轻捂住了右臂的衣袖。 江月容低下头,沉默不语。 或许是察觉到了江月容的歉疚,杨亮忽然笑道:“四妹,这几个月来,你的功夫可有长进?” 江月容微微一愣,道:“功夫自然不曾落下。” “愿不愿意陪三哥切磋几合?” 江月容望着杨亮那虚空的右臂,轻声道:“你……如何切磋?” 杨亮脸上恢复了些许往日神采,把关山刀放在三座碑前,却从地上拾起一支枯枝握在左手。他望着江月容,指了指遍地枯木,道:“四妹,寻个趁手兵器吧。” 遍地残枝枯草,却似个兵器库一般。 江月容笑了笑,把背后的孩子放在后院角落,在地上寻了两柄短枝,走到墓碑前摆开架势道:“三哥,领教你功夫了。” 至少,在三位兄弟墓前,让杨亮恢复些往日的风采,也教江月容自己心底好过些。 两人在墓碑前相对,脚下蓄起了力道。 破庙外,那老马的鞍边,稳稳插着半本刀谱,在寒风中静默着。 杨亮脚下忽起一阵疾风,手里枯枝前后翻飞,如一只灵巧的飞燕般向江月容袭来。江月容却全然不曾想到杨亮的攻势竟能如此凌厉,心中一惊,脚下急忙撤步,将两柄短枝挡到身前。 寻常刀法,不论刀身如何轮转翻飞,真正使出力道的就是一下,其余都是虚招。砍下的这一刀,必定瞄着对手要害处,变化的无非是从哪一路砍去而已。杨亮的刀法,只有左手操使,刀路便少了许多,不难判断。哪怕他刀影翻转如飞,江月容只管把短枝挡在身前便有七八成把握能抵住这一合。 江月容想着,让杨亮使足力道,尽兴地在她兵器上撞一下,也好赎她几分愧疚。 却不料,杨亮的枯枝到了江月容身前时,却忽然形状一闪,变幻出三四道刀影袭来!江月容一惊,仔细看去,却见杨亮的左手功法颇为离奇——他的手腕动势不大,手肘却上下甩动。那根枯枝,在杨亮手肘的带动下,竟眨眼间向江月容挥出三四招来!江月容挡在身前的两柄短枝,却是形同虚设,被杨亮这招法轻松绕开了! 这刀法,古怪离奇,却防不胜防,一旦近了身便刀刀紧凑,快如闪电,纵江月容这般擅使双刀的高手也反应不及! 江月容却也不是等闲之辈,望见杨亮的刀影向身前袭来,腿上力道忽然一松,腰间一沉,竟把整个身形向地上躺去。杨亮不曾料到这般应对,三四招攻势都是奔着江月容上身打去,却被江月容这一躺悉数避开。 杨亮掠过江月容身边,收住脚步,转过身形,再对江月容摆开姿势时,却望见江月容用后背在地上一顶,整个人腾空而起,顷刻便重立住身形,把双手短枝舞了个花,绕过身形重又对杨亮摆开架势。 “四妹好功夫!”杨亮惊叹着,眼中的神采一如几个月前初见时那般凌厉。 江月容却惊魂未定,本以为杨亮放了几个月关山刀,武艺应当生疏了,却没想到刚才的一番交锋险些一合便胜了自己。 “三哥原来有这般本领,关中刀客果然厉害!”江月容笑道。 杨亮眼中的神采却骤然散去了。 “我用的,不是关中刀法……”他轻声叹道,“几个月前,我若精通了这刀法,我们兄弟或许也不致落到这般地步了。” 江月容微微一愣:“怎么,三哥回了关中,遇上什么事了么?” “我找到了半本刀谱。”杨亮笑道,“可惜,只有半本……” 第八十四话 江贼(上) 长江上,一帆货船逆流而上,划开层层波涛,似一支破风疾驰的飞箭。 货船四面,招摇地挂着沙家镖局的旗号,迎风招展。船上的镖师高声喊着镖号,既是向江岸百姓宣扬这镖局神威,也是告诫四方贼寇莫打这货船的主意。 船舱里,魏大人静静注视着身前这体型硕大、钢筋铁骨的星斗南。他聚精会神,似被吸去了魂魄一般。望了许久,他终于沉沉叹出一口气来,捏了捏有些疲惫的眼睛。 这星斗南究竟是何物?洋人究竟是如何用此物胜过了我泱泱大清?林大人,是我太蠢笨,所以迟迟想不通吗? 他正感慨时,这货船的船身忽然剧烈地一抖,好像天崩地裂一般,使他站立不稳,跌坐到船板上。还未起身,他便听到船舱外响起了呼喊声—— “有江贼!” 沙家镖局货船前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十几艘小船,于江道流转处聚在水狭之地,挡住了货船前路。他们在江面上扔下许多浮木,任其顺江流而下,撞向货船吃水处。这是江贼劫船惯用的伎俩,货船若扬帆全速冲撞上去,恐怕船身会受不住那浮木的撞击,船沉货毁。 货船上的镖师都是走惯江湖之人,知道这局面不得硬闯,一望见江上浮木便急忙收了帆,抛下锚,在水狭处与那十几船江贼对峙起来。 几根浮木撞在货船上,发出几声闷响,溅起波涛阵阵。浮木被货船拦住了去路,积在水道上,竟积成了一片不小的浮桥。江贼小船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跃出船外,轻灵地踩着那几根浮木上跃步向前,没多久便近了船身。他从腰间取出一支带绳索的铁爪,凭臂力一扔便钩住了货船外壁。再一用力,他整个人竟腾空而起,踩着货船爬了两三步便跃上了甲板。 这一套步法,身形轻灵,力道精准,落脚如蜻蜓点水,出手却猛若惊雷。那人影在甲板上落地的一瞬,惊起了十几船江贼高声叫好,一时盖过了江涛声浪。 甲板上,二十多个镖师排开阵型,沙黑虎领着一个少年站在阵眼,两排洋枪手端着八杆洋枪分列左右,身后是拿着长短兵器的武师收住货舱正门。江贼这边,却只有那人影一人登了船,其余众人都只在小船上望着,堵住货船去路。 沙黑虎看那登船的江贼,虎背熊腰,两臂粗壮,面相却似个文弱书生,只是手中的铁爪闪着隐隐寒光。长江这水道上的黑道人物,沙黑虎如数家珍,毕竟是常走这条路的镖师。可今天登船来的这位,却面生得很。 “这位朋友,没打过照面啊。”沙黑虎向那人抱上一拳道,“可否先报个名号?” 那登船人却哼笑一声,不屑道:“我乃天王麾下大将李绍英,江湖人称混江龙,今日受天王之命,前来取你家货物。若不想死的,从这船上下去,乘小船回家,大船我们开走。若不服从,就别怪我手里这铁爪无情了!” “贼寇,休得猖狂!”沙黑虎身边的少年憋红了脸,向李绍英高声喝道,“看到我们船上的旗号了吗!这可是沙家镖局的船,你若识得好歹,便速速撤了这些小船!如若不从,打将起来,要你知道我们沙家祖传五虎断魂枪的厉害!” 李绍英却哈哈大笑道:“什么沙家镖局,听都没听说过!区区走镖的武师,也敢大言不惭,不把我们天王放在眼里?” “什么天王?是谁大言不惭?不过是个江贼草寇,就敢叫天王了?” 少年还要再骂,却被沙黑虎拦到身后。 “江湖事,以和为贵,不要意气用事。”沙黑虎低声道。 拦过了少年,沙黑虎向李绍英拱起一手,道:“这位英雄,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求财,我求路,本不需以命相搏。在下沙黑虎,是这条江道上的老镖师,这些日子没走江镖,不知又出了阁下这般英雄,没备孝敬钱,是我疏忽了。今日你开个数目,我把这份银两补上,你放我大船过江,今后再走江镖,我们便是江湖朋友了,如何?” 李绍英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铁爪,低沉着嗓音道:“我不要你的银两,只要这船和船里的货!” 沙黑虎见这江贼不吃规矩,微微皱了皱眉,向后撤了半步,指了指身前这两列洋枪手,冷冷道:“朋友,我这船上有八杆洋枪,你若真要硬闯,怕不是明智之举。船上不过是些寻常货物,也没什么金银珍宝,你又何苦以命相搏呢?” “你这镖头,好会说话。”李绍英把铁爪伸出,往沙黑虎方向一指,恶狠狠道,“你以为有些洋枪我便怕你了吗?我有天王庇护,刀枪不入!你敢开枪,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天王神威!” 看来话是说不进去了。沙黑虎两眼一横,又撤半步,抬起一只手,胸中吸进一口寒气,只等蓄足胸腹力道,便要向左右两行洋枪手下令杀敌。 却没想到,他这手刚举到一半,身边那少年便身影一闪,竟直取李绍英而去! 沙黑虎大惊,急忙喝令:“不要开枪,莫伤到我儿!” 那少年怒目圆睁,脚下似踩风火轮一般,眨眼便冲杀至李绍英面前。一杆银枪从他腰间刺出,直刺向李绍英的胸口! 李绍英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没料到这少年脚力竟如此迅猛,急忙向后跃去,却毕竟慢了半步。 银枪刺中了李绍英的胸膛,少年脸上一喜,肩头送力,只等这枪头贯穿江贼的身子,取下这一阵首功。李绍英却暗暗笑了——少年的力道到了枪尖,却似打在一块钢板上一般,刺不进李绍英分毫,只把他的身形向后推了出去。 李绍英转过手中铁爪,向少年脸上甩去。疾风呼啸,直逼面门,那少年反应却奇快无比,急忙收回银枪,立到了身侧。铁爪砸在银枪上,溅起一阵火星,互相勾连到了一起。江贼和少年两相用力,竟扯在了一处,谁也动不了分毫。 “小孩,功夫不错啊。”李绍英冷笑道,“你是什么来头?” “我乃沙家镖局总镖头沙黑虎之子,银枪沙子良!”少年喝道。 第八十四话 江贼(中) 李绍英望着这莽撞少年,嘴角一笑,道:“小镖头,你可知道,阵前对敌最忌讳孤军深入。” 沙子良还未品出李绍英这话里的玄机,一道光忽然从这江贼身后亮起。原来是一支利箭,精准地瞄着沙子良的眉眼射来! 这支箭,从起伏不定的江船上射出,却能精准地避开李绍英,直取沙子良面门,可谓百步穿杨。李绍英敢只身登船,也是仗着身后有这般高手相助。箭矢出手时,那江贼船上一个举着弓的老者脸上闪现出一丝冷笑。 李绍英用铁爪扣住了沙子良的银枪,教他动弹不得。等沙子良看到那箭影袭来时,却早躲闪不及,只瞪着眼,茫然无措。 正当沙子良眼看就要中这一箭时,他身后忽然探出一杆软木枪,向着沙子良横扫过来。这软木枪砸在银枪上,枪身虽被拦下,枪尖却顺着刚猛的力道弯折过去,正挡在了沙子良眼前!那利箭被这枪尖一磕,瞬间失了力道,崩作了两截,飞洒开去,直惊出沙子良一身冷汗。 那软木枪却不做停留,擦着沙子良的银枪杆向前探去。弯曲的枪尖动势尽时,便又向着反方向弹开,倒似一招横扫袭向李绍英的脖颈而去! 李绍英大吃一惊,不曾料到有这般招法变故,急忙松了手上铁爪力道,侧过身形,避开了那软木枪的奇袭。 沙子良急向身后望去,却见是沙黑虎脸上冒着腾腾杀气,手中挺着软木长枪,踩开霹雳雷霆步,对沙子良厉声喝道:“不得莽撞,回去守阵!” 话音一落,沙黑虎软枪一抖,一股强大的力道顺着那动势袭到沙子良的银枪上,竟把沙子良震退了四五步,回到了洋枪队前。 李绍英在地上翻滚两圈,收了铁爪,稳住身形,望向那沙黑虎的软枪,高声赞道:“好枪法!” 沙黑虎暗笑一声,双手握住枪杆,摆开架势,低吼道:“江贼,你既不懂规矩,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我这五虎断魂枪的厉害!” 他后臂发力,前臂一抖,那软枪忽然幻化出枪影无数,似一片铁花般往李绍英身上打去!李绍英大惊失色,光是望着那枪影变化便觉头晕眼花,更哪里敢短兵交锋!只见他趁着枪势未到身前,急忙抓着货船外壁纵身一跃,转眼便跳下了大船。 沙黑虎见逼退了李绍英,双臂一使力道,便稳稳收住了枪势。他这枪法,收放自如,可谓天下神枪。 沙黑虎正要退回阵中时,却听到船外响起了李绍英的喊声。 “放箭!” 原来李绍英人虽跃出了大船,却把那铁爪扣在了船沿上,手握着绳索悬在了大船外!他这铁爪功夫,也是神出鬼没,不辱“混江龙”之名。 随着李绍英一声令下,十几艘小船齐齐射来一阵箭雨,噼啪打到货船甲板上来!沙黑虎抖开软木枪,幻化出枪影无数,把那些箭雨阵阵打落。他身后的镖师也早有防备,洋枪手撤回阵后,刀盾手组盾成墙,攻守得法,操练娴熟,二十余人在箭雨中无一伤亡。 江贼船上,一个老者望了眼镖师的阵型,又看着船头上沙黑虎的枪法,心中感慨道,这位总镖头不是庸才,手段着实高明。 “孙教头,咱们这箭伤不到他们呀。”老者身旁的一个江贼向他焦急地喊道,“您老人家给支个招,这箭该怎么射?” 这位孙教头冷笑了声,低沉着嗓子缓缓道:“天下没有用箭射不破的军阵,你们是没射对地方。” 他眼睛在那货船上下一望,便看准了一处破绽,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锐气。 只见这老者猛地拈弓搭箭,瞄着那货船,眨眼放出一支霹雳箭。众江贼急忙看去,却见这箭去势虽猛,但直飞天际,远高过了货船上的镖师众人。江贼们看得一愣,寻思着莫非这老头年老眼花了,却唯有那沙黑虎望见这箭影时心中一紧! “不好!”沙黑虎失声喊道。 他这话音未落,只听得货船桅杆上一声闷响,那箭矢竟不偏不倚射断了桅杆上的帆绳! 巨大的船帆失了一根绳索的支撑,似受了惊吓一般,在桅杆上左右摇摆,吱吱作响。船舱前镖师们的军阵,就在那船帆的正下方,被大帆的动静一惊,脚下竟慌乱了起来。若余下几根帆绳也被射断,巨帆落下,破了镖师军阵是小,货船再无前行之力,成了瓮中之鳖,这才是大事! “我就说嘛,你们没射对地方。”那孙教头冷冷笑着,“地方找对了,天下没有射不破的军阵。” 江贼们发出一阵叫好,孙教头却不停留,又拈起一支利箭,瞄准了货船的桅杆。沙黑虎虽然望见,却无奈自己的长枪探不到射向桅杆的箭道,一时竟无计可施。 众镖师正慌张时,却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军阵中喊道:“起锚扬帆!” 镖师们闻言大惊,不解其意,却是沙黑虎忽然明白过来,也急忙跟着喊道:“快!快放风帆!” 话音刚落,一个镖师抢步上前,巨帆从桅杆上一倾而下,似瀑布般铺展开来,虽少了一根绳索,却也撑住了这帆重。 孙教头嘴角掠过一阵寒意,手中箭矢随之崩出,不偏不倚,正射断了那牵引风帆的引绳! 帆船出航,借风力而动,能做到逆江而上,靠的便是用引绳调整风帆的角度。没了引绳,风帆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兀自飘动,借不得半点风力。 这引绳一断,江风吹在巨帆上,便直把这帆桅吹得打转,在甲板上横扫一片,却比那些箭雨更是厉害。镖师中几个力大的急忙顶住了帆桅,却毕竟胜不过风吹巨帆的力道,无法将风帆推回正面去。 正危急时,又是那沙子良忽然从阵中跃出,手里套着一圈绳索,跳到桅杆上,一边躲闪着箭雨,一边如灵猴般向杆顶上爬去! “少爷,危险!”有镖师在桅杆下喊着,“快下来!” 那沙子良却不停手脚,只对着身下众人高声喊道:“你们抵住风帆,我去绑帆绳!” 众镖师听了,如梦方醒,齐声高喊道:“保护少爷!” 第八十四话 江贼(下) 大船上喊声一响,镖师军阵随之一变。几个刀盾手踏步上前挡住箭矢,其余众人都放下兵刃,合力一处,推动那被风吹刮过来的帆桅,竟用蛮力把巨帆转过向去,借帆面挡住了沙子良的身形。帆面粗厚,挡住了飞箭,让那十余船江贼弓矢齐发竟都打不到沙子良身上。 船头的沙黑虎见状,快步杀到船锚前,单手舞着枪花挡开箭矢,另一只胳膊却徒手拉住船锚。只见他手臂间青筋暴起,口中一声大喝,竟生生把巨锚扯出了江底淤泥!这般力道,让满江贼寇都为之惊诧! 那孙教头见局面有变,心下焦躁,又急忙拈弓搭箭,望着那桅杆上仅剩的两根绳索,猛射出一箭飞矢而去。只听得一声崩响,帆绳又断了一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道麻绳支撑着整个巨帆。帆身摇晃着,眼看便要落下时,沙子良终于爬到了桅杆顶端,伸出一手拖住帆桅,配合着桅杆下众人的合力,竟把这大帆稳住了! 沙黑虎这边将船锚拖出了江面,风帆助力下,货船隐隐有了动势,缓缓划开江面上的浮木,渐起了速度往江贼的小船群中冲撞了过去! 望着大船开动,似庞然巨兽般破浪而来,众江贼惊起一片慌叫,军心瞬间动摇起来。 孙教头搭好了箭,望着那最后一根帆绳正要射去,脚下江面却袭来一阵波涛,让他站立不稳!他按下弓箭看去,却见那巨帆在风中竟没有丝毫晃荡!原来是沙子良爬上了桅杆顶上,用手里的绳索把射断的帆绳系死在了船桅上,临时绑住了风帆。大船借风力奔袭而去,凭着体大船沉,竟劈斩出一条水道,把那拦路的小船都卷入了波涛中! 孙教头愤愤地喝了一声,急忙舍了弓箭,跃下小船。他跃出的一瞬,小船便被大船卷开的江浪打翻,倾覆在了波涛里。 那悬在船外的李绍英见堵江的小船被冲散,心下却不肯认输,还想再奋力一搏挽回败局。他踩着大船壁沿,脚底借力纵身一跃,整个身形便腾空而起,要跃上大船甲板而去。却不料,他刚露出脸面,那沙黑虎的枪尖却早已等在了甲板上! “贼寇,看我断魂枪!”沙黑虎口中一喝,手里长枪似霹雳惊雷般刺去,不容敌手有半点反应,便狠狠刺中了李绍英的胸口。那枪尖突刺,却竟没能刺进李绍英的身子里,反像是扎在了钢板上一般,发出一声浑重的撞击声! 枪虽未刺进去,力道却打在了李绍英身上,把他狠狠顶到了半空中。李绍英喉中隐隐涌起一口血水,眼望着飞出了大船,逼不得已只好撤了铁爪,向后一翻便落入了滚滚长江水中,遁入了波涛内。 货船在江面上横冲直撞,劈波斩浪,却也被江贼小船撞得遍体鳞伤,震得船上众人几番站立不稳。那沙子良在半空中死死抱住桅杆,几度要被撞击震下来,却总算咬牙撑过了这劫难。他等船身平稳了,回头看去,只见江面上零落着许多倾覆的小船和落水的江贼,这大船却摇摇晃晃离了那水狭处,顺风而去,顷刻便开出老远去了。 那放箭的孙教头早见局势不对,先踩着小船浮木逃上了江岸,颓然望着那大船把这十几船江贼冲散,绝尘而去。这一趟,不仅没能伤到那镖局分毫,反倒是自己这边折损了许多人手,让他心里愤懑不已。 他正沉默时,身边江水中忽然跳起一个矫健的人影。原来是那混江龙李绍英在翻滚的江水里搏浪许久,终于翻上了江岸来。 孙教头望着那喘息不止的李绍英,低声挖苦道:“想不到你老弟还能活着跳出来,真不辱混江龙之名了。” “孙老头,你敢笑我!”李绍英一怒,抄起手边铁爪,厉声喝道,“要你在船上掩护我,我却险些丢了性命,你是如何做的掩护!十几船人一起放箭,他们身上连个刮伤都没有,你对得起你这穿云箭的诨号吗!” 那孙教头也被这话激怒了,正要与李绍英争吵时,江岸上却响起了一个平静但低沉的嗓音。 “吵啊,吵啊,吵得厉害了,那大船兴许还能开回来。” 孙教头和李绍英闻言一惊,向那说话人看去。 是一个健硕的中年人,披着一件硕大的披风,在江边寒风中伫立着。那中年人的面相看上去颇为和善,眼中却藏着一股深沉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他的后背上,背着三支长棍,用铁链勾连,收尾接成了一套三节棍。那棍身上,两端套着坚硬的钢环,闪着阵阵阴光。 那两个本要大吵一架的江贼,在这中年人的面前却都不敢造次,只低头战栗着。 中年人望着在江水里挣扎的江贼们,低声叹道:“劫个镖而已,折损这么多兄弟。你们二人办事,还真是给本王省心。” “大王,这次是我们轻敌……”李绍英急忙高声道,“今日丢的脸面,我混江龙李绍英必定为大王找回来!” “还有我穿云箭孙胜淼!”那孙教头也急忙应声道,“我必追上那几个镖师,让他们尝尝我弓箭的厉害!” “话总是说得漂亮。”那中年人却缓缓道,“船都开走了,怎么找回脸面?怎么尝弓箭的厉害?” 李绍英憋红了脸,有些慌张地答道:“那大船虽走了,但我看它受了许多撞击,又被射落了帆绳,若不修整,是开不了多远的!” “前方口岸,以武昌城的码头最大!”孙胜淼也高声接道,“他们必定在武昌城落脚,先修了船帆,补强船身,才能继续上路。我们即刻赶往武昌城,必能追上他们!” 中年人望着江水,沉思了片刻。这片刻里,那李绍英和孙胜淼的脸上冒着阵阵冷汗,连双手都止不住颤抖。 “也罢,本王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中年人冷冷道,“天王举事的日子就快到了,将来能在天王处拿到什么爵位,就看你们能在举事前立下多少功绩了。” 到时候,我能不能升入四王之列,也就看这一搏了。那中年人在心底暗暗念道。 第八十五话 停船 武昌城码头上,一艘伤痕累累的货船停靠在了岸边。 船舱里,一个老者仔细地擦拭着身前那钢铁巨物。江贼来袭时船身几番晃动,不知这物件是否受了损伤。老者不知其中结构,看不出部件是否完好,只好在外表上仔细观察着有无擦痕。 “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星斗南……”他喃喃地说着,“万不可有什么损伤,还要靠它救我大清呢……” 他的身后,一老一少两个镖师走进舱内,向这老者拱手道:“魏大人,这一路受惊了。” 这一老一少,老的是总镖头沙黑虎,少的是小镖师沙子良。刚才与江贼一场大战,大船能全身而退,他们二人都是大功。 魏大人却似被那星斗南吸去了魂魄般,专心致志地擦拭着那些钢筋铁骨,只随口问道:“是遭了江贼吗?” 沙子良年轻气盛,心里愤懑,牢骚道:“那些江贼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好话说尽也不听,偏要劫我们的船。” “我看,他们不是江贼。”沙黑虎却低声道。 魏大人心头一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微微扭过头道:“总镖头这话,什么来由?” 沙黑虎缓缓说道:“这条江上黑白两道人物,我们走镖这么多年,纵不能认全他们,对方也该听过我们。可那伙贼人,竟不认得我沙家镖局的大旗,我猜他们不是常在这江路上行走的贼寇。” “那他们是哪里来的?” “他们虽不是江贼,却懂得在水狭处设伏,又精通浮木阻船的路数,不像是寻常山贼草寇。我看他们的战法,恐怕不是江战之术,是海战之法。” 说到这海战二字,魏大人眉头一蹙。 沙黑虎继续说道:“他们执意要劫这船,却不要我们送的孝敬钱,可见他们求的不是财,是船中之物。这船里,恐怕只有一样东西能引来他们如此兴致。” “星斗南……”魏大人喃喃念着,似梦呓一般。 “大人……”沙黑虎低声道,“我记得你曾说过,这镖不能从两广走,因两广有人已经盯上了这星斗南。不知大人口中所说的这伙贼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魏大人怔了怔,忽然直起了身子,望向了沙黑虎父子。他眼中冒出的寒意,竟让见惯了江湖的沙黑虎也隐隐心惊。 “沙总镖头,你猜得不错。”魏大人冷冷道,“但你不需知道那伙人的来历,只需明白,我托你走的这趟镖,关乎天下苍生。把星斗南送到蜀中,不要让贼人夺了去,如此便好。” 沙黑虎望着魏大人面容,便知道这事轻重,沉眉低首,不敢再多问半句,只轻声道:“不管对方是谁,我们已逃过一劫。大人放心,我们船快,只要过了湖北,进了巴渝一带,借山势掩护便安全了。” 魏大人收回了眼目,重又痴痴地盯上了这星斗南,嘴里小声应了句:“天下命运,就托付给沙总镖头了。” 船舱外,众镖师检查了这货船各处的伤痕,聚到那船舱门外。沙黑虎刚走出来,众人便围了上去。 “得在这城外停船,修补两三日才能上路。”众人都无奈地摇头叹气道,“若就这样强行逆江而上,船身再有破损,怕就危险了。” “偏偏是在这武昌城外出了事。”沙黑虎叹息了一声,蹙紧了眉头。 “总镖头,这两日我们如何守卫?要不要登岸寻个落脚处?” “星斗南硕大笨重,既不易搬动,也不好掩人耳目。还是劳各位兄弟在船上守两夜吧,也方便白天时修补船身。那些劫江的贼人翻了船,走陆路没那么快赶到武昌城来。” “那些贼人自然赶不过来,可武昌城里还有个江门呢……” 沙黑虎低首沉思片刻,轻声道:“也罢,我走走险着,去一趟江门。” 众镖师却吃了一惊,急忙拦道:“总镖头,使不得啊。往年间我们受千总府关照,与那江门有不少摩擦,如今他们在武昌城称霸,我们却前去招惹,不是自寻死路吗?还是忍两天,撤了镖旗,莫喊镖号,别让他们知道咱们在此的好。” “我们大船要在武昌城外停两天,还要修补船身,这么大动静能瞒得过江门耳目吗?”沙黑虎一句话,驳得众镖师哑口无言,“与其被人家发现了我们,责我们不懂规矩,不如我们主动找上门去,喝两杯罚酒,说几句好话,看看能不能化解这些恩怨吧。何况,我们如今被贼人盯上,孤身在这武昌城里也不安全,若能有江门做个靠山,这一趟倒也能安心不少。” 众人被沙黑虎这话说服,虽心里不安,但也都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沙黑虎叹息一声,指了四个洋枪手道:“你们带上洋枪,随我去一趟江门老宅。到了宅外,你们寻个僻静处守候着,不要动作。我一个人进去,先探探他们话头。” “父亲,太危险了!”他身后的沙子良急忙唤道,“孩儿陪你同去吧!” “你不要去。”沙黑虎急忙道,“我另有一件要事,需你去办。” 沙子良身子一震,拱手抱拳道:“父亲尽管吩咐便是。” “魏大人说,他找了一个人相助我们,约定在武昌城相会。”沙黑虎低声道,“这个人是关中刀客,名叫杨亮。你可带两个镖师,去城中寻找。既然是关中刀客,一定随身带着关山刀,你认那钢刀便能找到这个杨亮。两日之内,寻到此人,便带他上船。若寻不到,便是他路上耽搁了,我们也不能久等,先走镖要紧。” “孩儿得令。” 沙黑虎抬起手,搭在沙子良的肩头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子良,需谨记,城中遇事不要恋战,强龙不压地头蛇,忍一时便风平浪静。” “孩儿明白。”沙子良点头说着,眼中却不安道,“可父亲只身赴险,却只要孩儿在城里寻人,孩儿放心不下。” 沙黑虎笑了,拍了拍沙子良的后脑道:“放心吧,爹心中自有分寸。” 第八十六话 庙中人(上) 武昌城中,前几日落下的积雪还未褪尽,隐隐在路边墙角残存着些许踪迹。 汉阳门外,一老一少两个守城兵将提着长枪,悄悄离了站城门的队列,寻了个僻静角落舒展着筋骨,偷着一时半刻的闲。 “武昌城这几日,可太平多了。”老兵拄着兵器,脸迎着暖洋洋的日光,惬意地唤道。 “大叔,昨夜的酒把你喝糊涂了?”一旁的小兵熟络地打趣道,“那剑客杀人的案子也就是两三天前的事,太平什么呀?” “就是自那之后,忽然觉得武昌城里难得地太平了。”老兵笑道,“不太平的时候,武昌城里出了事,一没知府,二没千总,咱们都不知上哪里求人帮忙去。现在好了,再出了恶人,有那个江月容替我们杀。实在不行,那几个衙役还能去求江门。我忽然就觉得,武昌城里不会再出乱子了。” 小兵听完,也觉得安心了些,便又打趣道:“可别高兴得太早,没准什么时候这角落里就窜出个人,把你我全杀了,要那江月容救都来不及救。” 就在他这话音刚落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喊:“两位……” 这声音一响,把那一老一少两个偷懒地守城兵给吓了一跳,急忙挺直了身板,斜眼瞥过去。 那喊话的原来是个少年,身后跟着个中年壮汉。看那少年扮相,似乎是个过路的旅人,身后背了根长杆子,用黑布裹住,不知藏了什么东西在。 眼见那少年向两个兵将走来,老兵心中一阵焦急,小声对旁边的小兵骂道:“你这乌鸦嘴,不知又招来哪路祖宗……” 那少年到了二人面前,见这两个兵将面容严峻,也不知其中虚实,反倒心下迟疑,缓缓退了半步,试探着问道:“二位是官兵吧……” “是……是……” “打搅片刻,我初来这武昌城,人生地不熟,想跟二位打听个事,不知方便吗?” 两个兵将听到这里,才总算松了口气,笑着抬了抬手。 “您二位在城中巡逻时,有没有见过一个背钢刀的人?”那少年轻声问道。 老兵听得一愣,却是小兵脑中闪过一念,也未多想便脱口答道:“城西倒是未曾见得,但我听守东门的兵将说起过,这两日东门外有个背钢刀的独臂人常在城外徘徊。” 那少年闻言一喜,便向小兵抱了一拳,道了声谢,转身便要离去。小兵自觉帮了个旅人,心里头一阵自得,望见那少年转身,便随口问了句:“背上背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那少年的步子忽然停住了。他微转过身子,眼冒着寒光,阴冷地望向了那小兵。 小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惊了一跳,一时间慌乱不知所措,却是那老兵急忙过来拦在小兵面前,陪笑道:“看这形状,是根打树上野果用的木杆子吧。” 本在不远处等待着的中年壮汉忽然也跑上前来,向老兵陪笑道:“这位兵爷好眼力,认得真准!” 壮汉暗中拉扯了一下少年的衣角,少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收了凌厉目光,轻声笑道:“是,是根木杆子……” “这木杆子挺长的,走路的时候当心点,可别磕着碰着。”老兵嬉笑着脸道,“武昌城里有个侠客叫江月容,专杀城中不守规矩的江湖人。你可当心,别被当成坏人教她给误伤着了。” 少年暗暗在心里记下了江月容这名字,脸上却笑道:“谢您关切,我记住了……” 说罢,少年领着那壮汉向城东走去,直到背影远了,老兵才终于送下气来,拿枪杆子照着小兵屁股上打了一棍道:“再乱说话,我打你二十个军棍!” 出了城东,是一片荒原。放眼望去,零星几个老破的房屋在远处矗立着,似顶天立地一般。 从码头一路走过来的沙子良,望着这荒凉的沙土路,叹息了一声道:“这可从哪里找起啊……” 身后的老镖师笑着拍了拍这晚生的后背道:“时候还早,先往东走,找不到踪迹再回头便是了。” 说着,老镖师迈开了步子,不管不顾地先往前走了出去。那沙子良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跟在了后头。 “叔伯,你觉得,刚才碰上的那两个兵丁,是埋伏在武昌城里的贼人吗?” “想必不是。若是贼人,看我们两个落单,早就发信号围了我们了。” “我本也觉得不是,但被那年轻兵丁问我后背上的银枪时,我差点就动手了。” “好在少爷忍住了,要不我们还没勾搭上江门,就先得罪本地官府了。” “我只是有些不安。爹说得对,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武昌城毕竟不是我们的地头,我总觉得路上行人都像是那些贼寇一伙的。” 老镖头却哈哈大笑道:“少爷这心思倒是谨慎,小心些总是不错。” 二人正谈笑间,忽然来到了城外一座破庙前。 老镖师望了望那破庙,只见院落中扫过了沙尘,老树下堆聚着枯枝,是有人精心照料过的样子。那寺庙大殿里的佛像前,摆放着两支燃尽的蜡烛,桌台上和地板上都是一尘不染。破庙顶上悬着三个大字——道成寺。 老镖师寻思了片刻,忽然道:“少爷,走了许久,可觉得累了?要不,我们去那庙里讨一碗水喝,歇歇脚板?” 沙子良本不觉得累,但听到老镖师这么一说,却忽然感到腹中一阵饥渴,便笑了笑道:“还是叔伯疼我。” 二人临时转了步向,缓缓向破庙走来。恰在此时,庙里却走出来一个背着孩子的年轻女子,像是听着庙外声响故意挑了这个时候出来似的。 女子抬头,猝然望见了沙子良和老镖师,一脸狐疑。两个过路人也望着这和尚庙里走出的女人发愣,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两边沉默了片刻,却是女子笑了笑,先开口道:“二位来这道成寺,是有什么事吗?” 老镖师有些尴尬地苦笑了声道:“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路上走得疲乏了,见此处有座庙,想来讨碗水喝。” 女子绽出如花般的笑颜,道了声稍等,转身回庙里去了。老镖师和沙子良对视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和尚家里事,咱们别过问,一会喝了水,快快走了便是。” 第八十六话 庙中人(下) 破庙前的大院空旷得很,寒风一吹更有几分凉意。沙子良裹了裹身上的衣物,随意地走动着步子,暖暖腿脚。走到院前的那株老树下时,他往树干上瞥了一眼,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那株老树干上,深深印着一个五指掌印,沉沉陷进了树皮里,似个树洞一般。这般清晰的掌印,决不是老树自己长出来的,也不可能是经年累月拍出来的,必是哪路顶尖高手一掌挥就。 一掌之力,能打出这般力道,纵是沙家镖局里也没人能做到!沙子良冷冷瞥了眼那破庙,心中有些狐疑起来。他暗暗向同来的老镖师使了个眼色,老镖师走过来望了眼这掌印,也猛皱起了眉头,却不说话,只是急忙拉开了沙子良,回到院落中央,脸上虽装作无事,眼睛却冷冷地四处张望起来。 这破庙看似荒凉,却不知那院墙后头是否埋伏下了人马。附近荒山野岭,纵有一场厮杀也不易被人知晓。这地方,看来也算得上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这二人正紧张时,那女人端着两碗水走出了大殿。沙子良和老镖师这一次仔细望去,见女子手上端着两个大碗,背后还背着一个孩童,脚下步法却四平八稳,碗中滴水不洒。 这女子的脚力,绝不简单。一个不起眼的破庙里,竟住着一个掌力登峰造极的高手和一个步法精妙的女子,天下会有如此巧事? “二位赶路辛苦了。”女子脸上只是笑着,把两碗水递过身前去。 老镖师向沙子良使了个眼色,暗诫他这水喝不得。再望向那女子时,老镖师却堆出一脸笑意,一边道谢一边伸手接过水碗。接碗时,他定睛细看,见这女子的掌间指面有厚茧,手腕和小臂力道十足,这是长年习练兵刃才能练出的。那女子端碗的左手,姿势有些不自然,只用拇指和食指稳住了碗面,其余三指却握在掌心,藏到了碗底。江湖经验老道的人,眼睛便总是注意这些古怪处。老镖师寻思了片刻,忽然心中一紧——那掌心,莫不是捏着什么暗器? 他目光一闪,往那女子脸上望去,见女子也暗盯着他的眼睛!四目相交的一瞬,女子脸上闪过一股杀气! “少爷当心!”老镖师把水碗向女子脸上一拨,挡到了沙子良身前,另一只手探向腰间,摸住了腰际藏住的兵刃。却不料,那女子早有准备,水碗一洒便已跃出了身形,舍了水碗,左手掌心里摸出了一粒石子,透过碗中水泼洒出的水幕,瞄住了老镖师摸兵器的手。 电光火石间,一粒石子破开两道水帘,啪地一声打在了老镖师虎口手背上。老镖师发出一声惨叫,手上鲜血迸出,力道尽散。他急捂住手背,蹲下身子,大喝道:“少爷,出枪!” 话音刚落,沙子良挺着一杆银枪,从老镖师身后一跃而起,对着那女子面上刺去!这枪刚要出手,沙子良忽然看到女子背后的孩童,心里一慌,手中招式骤然收住了。 那女子却已防备着沙子良,向后猛跃出两三步,身形似鬼魅般飘忽。 “早知道你藏了兵器!”那女子站定了身形,单手往身边一横,不知对谁高声喊道,“刀来!” 大殿深处忽然飞出一柄浑重长刀,呼啸着寒风破空而来。那女子也不回头,单听着风声便稳稳抓住了刀身,在头顶舞了个花,摆开了架势。 “果然有埋伏!”沙子良也摆开银枪,枪尖指着那女子,厉声喝道,“妖女,有本事放下那孩子,我与你一决胜负!” 女子脸上却是冷冷一笑:“假模假样,不过是想用计先抓我儿,再来胁迫我。你们这些逐赏银的江湖人,以为这些诡计能骗得过我吗?” 这话倒让沙子良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再问,却被身后的老镖师喊住。 “少爷,不得恋战!”老镖师捂着伤手,忍着剧痛道,“这庙里有埋伏,不是逞强的时候!” 沙子良被老镖师这话惊醒,也不再与那女子争辩,只缓缓撤动步子,护着老镖师便要往院外走。 女子见这二人要走,横下眉眼,忽然向庙里喊道:“他们知晓了我身份,莫让他们出这院子!” 话音一落,庙里忽然闪出一个人影!这人影的步法,却与那女子绝然不同——他的身形压得极低,手背在身后,单凭两腿力道往地上蹬踏,乍看去只觉似一只饿狼野犬,竟全不觉得是个人形!偏这般跑法,速度奇快,动势惊人,从破庙中绕开一圈到院门前,竟眨眼已杀到了沙子良身后! 沙子良急忙转过身形,用枪杆把老镖师顶过一旁,绕出枪尖向着那人影刺去。 银枪出手的一瞬间,沙子良望见那人影的右臂衣袖随风摆着,似乎是个没有右手的人! 人影望见银枪探出,身形一晃,左手骤然带出一柄钢刀向那枪杆上甩去。这一招甩刀,借了脚下动势和转腰之力,又不硬碰银枪力道,而是从下往上撩拨,只一击便砸开了沙子良的银枪。沙子良虎口一疼,手中银枪几乎握持不住,脚下不觉向后退了半步。那人影却不饶沙子良,左手刀势刚尽,手肘忽然一抖,那钢刀竟在半空中便转向袭往沙子良的面门! 凡兵刃发力,总需先蓄力,后出力。可这人影的甩刀法,竟凭着手肘的抽动,省去了蓄力的一招,直接发力砸来!沙子良猝不及防,来不及做半点闪躲,只呆呆望着那钢刀光影掠过。 只听得一声闷响,沙子良脸上没见血光,手里确实一麻——原来那人影的刀没砍向他的面门,而是砸向了他的银枪。刀力猛烈,竟把那银枪从沙子良手里给崩了出去,飞出老远,落到了沙土地上! 人影立住身形,把钢刀收在身前,摆开架势望住了沙子良。他手中钢刀在日光下闪着慑人的光亮,让人不寒而栗。 “关山刀!”老镖师猛然惊呼道,“这位刀客,你莫非就是杨亮!” 院中三人都猛然一怔。 第八十七话 断魂枪(上) 午后时,武昌城一角,江门大宅院中,几十个蒙面刺客列成了数列人马,只在院落中留下了一条通路。 通路尽头,白虎堂前,江南虎魁梧的身躯如云里金刚一般立在中央,迫力逼人。 “请客入白虎堂!”他的嗓音低沉而厚重,如滚雷在乌云间蔓延开去。 大宅门外,沙黑虎缓步走了进来。江南虎望见,这沙黑虎三缕长须,虎背熊腰,一路走得堂堂正正,目不斜视,脸上没有半点慌乱神色,不禁在心底暗暗赞叹,当真是个好汉。那沙黑虎看向江南虎,只见一个高大壮汉,面色冷峻,站姿挺拔伟岸,气息不徐不急,看那身形体态竟猜不出擅使哪路功夫,仿佛精通百家武艺一般,不由啧啧称奇。 沙黑虎走到白虎堂前,江南虎忽然伸出一臂,拦下了他。 “江门有个规矩。”江南虎低声喝道,“不得携兵器入白虎堂。” 沙黑虎不卑不亢,只微微摊开双手笑道:“我来江门,本来也未带兵器。” “可容我搜得么?” “请便。” 江南虎仔细打量这镖师周身上下,又以手试探衣间隐蔽处,竟果然未见他藏着半个兵器。江南虎让开了路,嘴上却道:“来江门却敢不带兵器,阁下这胆色倒是可敬。” 沙黑虎笑了笑,迈步走入了白虎堂。 白虎堂中,高大的江门列祖灵位前,江南鹤立在主座边,向沙黑虎微微抱了一拳,道:“久闻宁波三江口有个沙家镖局,在江南一带名声颇响。今日亲眼得见沙总镖头真容,果然风采卓然。” 沙黑虎急忙答礼道:“江门主客气了。湖广江门,天下闻名,相比之下我沙家镖局不值一提。前些年,因为些生意上的小事,我家镖师与江门刺客有过些无伤大雅的小摩擦。今日正好走镖到武昌城,特来拜访致歉。” 二人说话都算客气,这倒也是意料中事。 沙黑虎是个做事细致的人,他知道拜访江门这事的轻重,所以登门前,先派了一个镖师送来一封登门信。这信,是探个风声——若江门回了信,许沙黑虎去拜访,那便是江门心里没把沙家镖局当作仇家,话便好说了。 沙黑虎本以为,这信送出去,少说也要半天才有消息。没想到,送信的镖师刚回码头,过了片刻江门的人就到了。这反倒让沙黑虎有些惊诧。 “我若没记错,沙家镖局有几个月没走江镖了吧。”江南鹤一落座,便话中有话似地低声问道。 沙黑虎听出了这话里的试探,掂量片刻,轻声答道:“不敢隐瞒江门主,是我镖局里的镖师听闻了武昌城千总府之事,知道我们丢了这武昌城的人脉,心中畏惧江门,便不敢走江镖了。” 江南鹤的脸上没有起疑,反用笑声掩盖了几分得意。 “那今日,怎么又走江镖了?” “毕竟是在长江边讨生活的镖局,不走江镖,如何过活……”沙黑虎陪笑道,“这一趟,我亲自带队来武昌城,就是为了来跟江门主见上一面,化解过去的恩怨,重新打通这地方的人脉。” “这么说,沙总镖头是要从白道改走黑道了?”江南鹤的语气似藏着针尖一般,扎得沙黑虎一阵心绞。 沙黑虎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笑道:“江门主说笑了,对我们这些走镖的人来说,哪有什么黑道白道,只有金银道而已。” 这话说完,江南鹤盯着沙黑虎看了一阵,却沉默不语。沙黑虎也不避让那眼神,只把身形坐得堂堂正正,不卑不怯。 “沙总镖头……”江南鹤忽然压低声音道,“江湖上有传闻,说是江门派人破了千总府。这传闻,你信么?” 沙黑虎望着江南鹤,却从江南鹤脸上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伤感。他心中有了底气。 “破千总府的,决不是江门。” 沙黑虎这话,让江南鹤微微心惊。 “总镖头何出此言?” “我若是江门主,便绝不会对千总府下手。”沙黑虎平静地说道,“如今这世道,江湖事已是昨日黄花。天下间能与自己一战的高手越来越少,这份悲凉,我也是习武之人,也是懂得的。我们怕的,不是对手强过了自己,而是眼望着天地变色,若有一日自己空有这一身功夫,却没了对手,岂不孤单吗?” 江南鹤听罢,沉吟了片刻,终于把目光从沙黑虎身上移开,望向了白虎堂外的院落和天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沙总镖头,就凭你刚才这番话,过去贵镖局和我江门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他轻声说着,言语间却似乎透着一份苍老。 沙黑虎急忙起身,向江南鹤拱手行礼道:“沙某代沙家镖局谢过江门主。” 江南鹤却缓缓抬起了手,道:“别慌,我只说过去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却没说今后你可以在这武昌城里得我江门庇护。” 沙黑虎眉头一紧,又立刻舒展开,换上一副笑脸道:“江门主说的是,这规矩沙某自然是懂得的。这一趟拜访,为表诚意,没带什么物件,怕被误认作兵器。但镖船就停在城外码头,江门主可说个数目,我回了镖船便命人把孝敬钱送来。” 江南鹤却轻声笑道:“沙总镖头误会了。江门不是千总府,我们要银两,自有人命买卖可做,不收镖局的生意钱。” 沙黑虎一愣,低声问道:“既不求财,不知江门主要如何才能准我们在武昌城走镖?” “过江门,凭本事,不凭金银。”江南鹤忽然正色道,“久闻沙总镖头大名,六十四式五虎断魂枪威震江南。江某是个武人,在武人心里,一招绝技可值黄金千两。” 说着,江南鹤站起身子,指了指白虎堂外的院落道:“江某冒昧,想请沙总镖头到这院里露一两手真功夫。若这五虎断魂枪果然名不虚传,江门分文不取,从此为沙家镖局作个城中人脉,如何?” 沙黑虎望了望那院落,嘴角上扬起一丝笑意。 “就请江门主借我一杆长枪使使吧!” 第八十七话 断魂枪(中) 沙黑虎卷起袖口,走出白虎堂。院落中众刺客骤然一散,让出了一片空地。 江南鹤向江南虎点头示意,江南虎得令,走到兵器架前,挑了一杆长枪取下,望了望空地中央的沙黑虎。 “镖头,接着!”江南虎厉声一喝,将手中长枪借腰腹力一甩而出,如霹雳惊雷般向沙黑虎疾驰而去。 沙黑虎听得风响,心下对这江南虎的臂力一阵赞叹,脸上却微微一笑——正好露一露我的本领! 他听得风声近了,猛转过身形,侧对那杆长枪,脚下忽然一甩,用脚后跟从下往上瞄准枪杆一磕,便卸下了那长枪飞驰的力道,把这枪杆踢到了半空中。他再眼疾手快,伸出一手凌空接住枪杆,把那枪身惊得一震,弹开一片浮尘。 众人都在心里暗叫了一声好,连那江南鹤、江南虎兄弟也不由赞叹几声。 沙黑虎掂了掂这杆长枪,不硬不软,不粗不细,前后轻重都恰到好处,也忍不住称赞了声好兵器。 他把那长枪转了个枪花,横到身前,向江南鹤抱了个拳,道:“江门主,沙某就在此献丑了!” 江南鹤微微抬手笑道:“沙总镖头,请!” 沙黑虎忽然翻转起身形,把那长枪如蛟龙般舞起,一时间惊扰风尘无数。 沙黑虎这套枪法,名唤五虎断魂枪,是历了几百年的祖传武艺。沙家的先辈战场搏杀,九死一生,经历了多少尸横遍野的修罗场才终于凝练出了这套枪法,流传后世。这枪法有八式,名唤冲马式、立马式、并马式、回马式、进步式、撤步式、斩马式、凌空式,皆由战场厮杀百般局面演化而来。每一式,又分扫挞刺点、拦舞撩拨八个招法,合而为八八六十四招,招法前后相接,变化无穷。 这套枪由沙黑虎使出来,竟仿佛把这江门宅院化作了两军阵前,狼烟落日,血染征袍,挺一杆长枪望着千军万马,横生出一股腾腾英雄气! 长枪忽从手中窜出,如灵蛇吐芯,寒光四溅,滚滚敌军看不清那枪影,只见那寒光掠过,便血洒沙场。 片刻后又望得那枪杆轮转如飞,卷成一面影盾,泼水不能入,弓矢不能破,连战场狼烟都被棍势裹挟。 再细看时,一个魁梧身影腾空而起,长枪似惊雷般从天而落,炸起地上一片风尘。 转眼又见,几支残枝枯木卷到半空,被枪尖精细处点刺一招,刹那间断作了两截。 那沙黑虎的身形翻飞,重处惊天动地,轻时落脚无声,刚柔并济,炉火纯青。一番五虎断魂枪舞毕,他在院中站定身形,姿态收回起手式,不闻半点喘息,不见一丝额汗。 他只觉得,刚才是先祖的英灵附在了他身上,策马挥枪,在敌营绝境中逞平生本领,杀七进七出,痛快豪迈,成就万代功名。 沙尘散却,再细看时,却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宅院,太平人间。 “好功夫!”众人看得如痴如醉,不由叹道。 沙黑虎急忙收了架势,在胸前抱上一拳道:“献丑了。” “五虎断魂枪,名不虚传!”江南鹤笑道,“只是,凭空看这武艺,虽然精彩,却不知究竟虚实如何。沙总镖头,可愿意与我江门中人比试一场,见见真功夫?” 沙黑虎微微皱眉,抬眼望了望四面这些黑衣人,心中一横,抱拳道:“江门主说得有理,武艺功夫还是要对敌时才能见得真假。就请各位江门朋友手下留情了。” 江南鹤微微一笑,望向江南虎道:“二弟,你可挑一件趁手兵器。” 江南虎刚才看那一套枪法,早被激起了腾腾杀气,心中技痒难耐。听到江南鹤命令,他立刻抱了一拳,向兵器架上走去。 沙黑虎的枪术,技艺精熟,非同凡响,不可用寻常兵器去抵挡。枪,号为百兵之王,靠的是其长,使敌不能近身。既然如此,就唯有用一样长兵器去应对才能匹敌。想到这里,江南虎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根浑重的玄铁棍,反握在手里,缓步走到了院落中央,对沙黑虎行了一礼道:“沙总镖头,请指教了。” 沙黑虎看了眼那玄铁重棍,势大力沉,枪尖磕不动,枪杆拦不住,是件颇为棘手的兵器。这江南虎看来是有心要克制五虎断魂枪的威力,特意挑了这重棍对敌,可谓心思缜密。沙黑虎在心中算计道,重棍虽势大,但毕竟太沉,在灵巧上要输给长枪。这一合交手,只需在江南虎的重棍起势前,以冲马式将长枪刺出,但不能真伤了人,只收着力磕碰在他肩膀上,便算是露了本领。到时再撤回步子,收了兵器,说声自觉技不如人,认个输,今日这劫便算是破了。 沙黑虎打定了主意,也向江南虎抱了一拳,摆开弓步,将那枪尖对准了江南虎的右肩。 江南虎却不摆架势,只把右手重棍矗在了地上,左手插在腰间,冷眼望着沙黑虎道:“总镖头不必客气,随时攻过来便是了。” 沙黑虎微微一愣,心中琢磨道,天下功法千奇百怪者自有之,或许江南虎练的棍术,起手式就是如此吧。他虽摸不透这起手式的虚实,但心下已定了算计,也便不顾那许多了。只听得沙黑虎一声大喝,脚下弓步一踏,眼见近了江南虎身前,前手一抬,后手一送,那长枪便如闪电般向江南虎肩头袭去。 江南虎却无半点慌张,望见沙黑虎近了,右肩忽然一沉,正好躲过了枪尖的磕碰!沙黑虎心头一紧,正要把长枪抽回时,江南虎的左手突然扬起,竟一把抓住了沙黑虎的枪杆! 沙黑虎冒出一身冷汗,望见那江南虎脸上闪过一丝怒意。 “看你的眼神,便知道你是这般算计。”江南虎冷冷道,“似这般留着力的招法,便敢与我相争吗?” 说罢,他左臂猛然一甩,沙黑虎被这力道所震,急忙后撤了三四步,稳住身形。 “要打,就用全力来打。”江南虎低声呵斥着,脚下一踢那玄铁重棍,把这长棍横到身前,摆开架势道,“总镖头,这次莫再留手,我们好好打一场!” 第八十七话 断魂枪(下) 沙黑虎微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他脸上的神色变得严肃了。 他明白了,这一战打成什么样,才是决定今后沙家镖局能不能在武昌城里走镖的关键。 他按住长枪,蹲下弓步,眼睛盯住了江南虎的眉宇,低声道:“请指教了。” 这一声,低沉而冷峻,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江南虎知道,这一次,沙黑虎的进攻不会再向刚才那般疲软了。他也沉下身形,冷冷答道:“请!” 话音一落,却如一声惊雷乍起,那沙黑虎的步子在地上猛地一踏,整个身形便化作一道疾风向江南虎奔袭而去。江南虎被这气势所慑,一时竟动不开脚步! 沙黑虎这一招,是断魂枪中的冲马式,模拟的是两军阵前,一员上将策马而出,乱军丛中直取敌将首级。这一式的招法,全凭步急枪快,抢的是敌不及防备,枪路却不难猜测,必定是正面攻杀。江南虎及时回过神来,猛把那重棍挥起,挡在身前,要防住沙黑虎这一招奔袭。 沙黑虎却冷笑一声,临到江南虎身前时忽然脚尖一点,整个人转过身形,似沙场上急袭而来的勇将忽然勒住了战马!他向一侧探出半步,手中长枪收到腰间按住,蓄足了力道。 这脚尖一点,眨眼便将冲马式变作了并马式,招法随之一转——并马式是模拟战场上两员战将并马齐行,在马背上交兵之势。这一式,靠的便不再是步急枪快,而是招法枪路的隐蔽。战场上两员武将你死我活的厮杀,谁能刺出对方防不住的一枪,谁便能活下来! 江南虎望着沙黑虎的身形,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身侧已是破绽百出,下一招就要被沙黑虎长枪所伤。可他手里那重棍太沉,挥舞不及,挡不到长枪前。江南虎心中一横,忽然将重棍往地上一戳,整个身形借力而起,竟在半空中扭转过身形来! 沙黑虎长枪出手时,江南虎身子急忙一侧,那枪尖从他腰侧擦身而过,让院中众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江南虎向身前跃出,急呼出一口凉气,总算这一合全身而退。他回身收住重棍,还未喘息两下,便望见那沙黑虎又凭冲马式杀来! 这一次,江南虎知道了沙黑虎枪法变化,不敢再掉以轻心。只见他眉目一横,向身后跃出半步,手中玄铁棍绕到身后甩起,看准沙黑虎身形近了,便向他身上扫出一记横扫千军!重棍势沉,卷起一片沙尘,如展开一纸扇面般搅动了江南虎身前的院落。 沙黑虎的身影卷入这一片沙尘中,却未听得棍打在人影身上,只望见身形一闪,消失无踪! 沙尘渐落时,江南虎身上打下一片光影,他急抬眼望去,才发现刚才沙黑虎一跃而起,跳出一人高去,避开了那一击扫棍!如今冲马式转为了凌空式,沙黑虎在半空中缩住身形,那枪尖藏在他胸腹下,隐隐瞄住了江南虎! 仿佛一员猛士,在千军万马中厮杀了一生一世,耗尽了力气,终于望见了仅剩的一个敌人站在自己身前。他腾空而起,将平生所有的力气都凝在那枪尖上,似恶鬼一般扑向了敌手。 五虎断魂枪八式招法中,最凶悍的一式便是这凌空式——只攻不守,以命博名,长枪断人魂! 沙黑虎的眼中,似饿兽一般,透着浓浓的杀气! “停!”江南鹤忽然失声喊道。 这一声,却似乎将沙黑虎从那敌军帐中唤醒,眼前落日孤城骤然散去,化出了江南虎横到身前的铁棍,和那一脸愕然的神情。 沙黑虎心底一紧,急忙收住了枪势,探出单脚在江南虎的铁棍上轻轻一点,整个身形借力一扭便翻落到了地上,稳稳站定。他急忙收了长枪,向江南虎抱了一拳道:“这位兄弟好身手,刚才我飞到半空,避无可避,若不是江门主喊住了你的攻招,怕我已丧命在你的铁棍上了。” 江南虎的棍扔支在身前,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沙黑虎这番话,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勉强接过话头,缓缓收了招法道:“客气客气,刚才总镖头长枪若刺出来,胜负尚未可知。校场比武不似阵前厮杀,点到为止,意思到了便好了。这一番胜负,就算作平手吧。” “不敢不敢。”沙黑虎急忙推辞道,“江门武艺,高深莫测,今日是沙某输了,万不敢说平手。” 江南鹤却笑着缓步走上前,向沙黑虎抱拳道:“今日得见传闻中的五虎断魂枪,江门上下可谓大开眼界。沙总镖头的武艺,江门认了。从今往后,你沙家镖局走镖到武昌城,可报我江门名号。若有人敢为难你们,只管来江门找我。” 沙黑虎心中一喜,急忙拱手拜谢。 趁沙黑虎下拜时,江南鹤收了笑意,瞥了一眼身旁的江南虎。他看到,江南虎的手扔紧紧攥着那玄铁棍,指间的战栗隐隐透着惊魂未定的样子。 江南鹤沉下眉目,思虑片刻,忽然又换上笑容道:“总镖头,这次来武昌城,可遇上了什么麻烦?” 沙黑虎沉吟片刻,低声道:“确实有件麻烦事,得求江门主相助。” “总镖头但讲无妨。” “我们来时,在下游不远处遭了一伙江贼。”沙黑虎仔细斟酌着词句,缓缓说道,“两边价钱没有谈拢,江贼恼了,便围了我们大船。船上镖师合力突围,船却受了不小的损伤,需在武昌城中停靠两日,修补船身。我怕那伙江贼不放过我们,追来武昌码头。我们走镖时毕竟人少,寡不敌众,不知能否请江门主助力,保我们这两日平安无事。” 江南鹤哈哈笑道:“这有何难?总镖头可带我去码头,我不只派江门弟子护卫你们,还可派人去替你们修船,明日就能助你们上路。” 沙黑虎听罢,心中惊喜不已,便急忙又拜道:“多谢江门主相助,沙某定将此恩情谨记于心,来日必定涌泉相报!” 江南鹤嘴上虽笑着,眼里却趁沙黑虎下拜的时候,露出了一丝可怖的邪光。 第八十八话 背叛(上) 午后,武昌城内,一行人从城东宝阳门入城,穿城而过向城西码头走去。 这行人,是从城东破庙出发的。 走在最前头的,是背着孩子的江月容。她扮作农妇,将长刀用黑布裹住提在手中,短刀藏在腰间,眼睛却谨慎地四处张望着。这一趟,本与她没什么关系,那两个镖师来寻的本是杨亮。但镖师说明了来意后,杨亮却请求江月容同行。 “武昌城内的状况,四妹最了解。何况四妹的本领,我是最清楚的。有你在,我便安心许多。”破庙里,杨亮说罢,又轻声道,“上次来武昌城,我们兄弟那趟镖没能走好。这一次,我便是来弥补过失的。” 唯有这一句,是江月容不能拒绝的。 武昌城内,江月容的身后,杨亮紧紧跟着她的步子。杨亮把关山刀背在后背上,以蓑衣斗笠遮住,隐藏着自己的身份,看上去就像是个刚回城的渔夫。那一身蓑衣斗笠,既藏住了他背后的刀,也藏住了他虚空的右袖,让他心中安稳了不少。 “还是四妹心思缜密,能想出用这装扮藏住兵器和身份。”杨亮在江月容身后轻声赞道。 江月容却低声笑了笑道:“我也是跟别人学的……” 二人脚步后,是扮作旅人的沙子良和老镖师。 老镖师的左手上,缠上了一圈纱布,隐隐渗着血迹。沙子良背着那杆黑布裹住的银枪,时不时向老镖师手上看一眼,又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 “不知父亲那边怎样了……”沙子良有些不安地念叨着。 他身边的老镖师轻声笑道:“少爷放心,老爷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物,不会有事的。” 他们正窃窃私语时,走在前边的江月容和杨亮忽然停住了脚步。 隐隐地,江月容听到了一阵渐近的脚步声——其中几步声响,让她感到异常的熟悉。她的脸色骤然一变! “快躲起来!”江月容一声急呼,惊得这一行四人一阵骚动。他们脚下步法都不慢,似四道鬼影版猝然便闪入了路旁小巷中,只探出眼睛向官道上望去。 这边人影刚落,那头一队人马便从街道上拐出,在四人躲藏的小巷前转过弯,往城西走了过去。 这队人,走在最前边的是两个魁梧的男子。其中一人,脸上留着三缕长须,气宇非凡。而另一个人的面容,忽然让杨亮瞪大了眼睛,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似乎堕入了无尽的恐惧中! 他隐约想起,几个月前那一场血战,在城北武胜门前,他倚靠着那乘轿子,望着一个人影缓缓向他走来。 那人影的身后,是陈平关绝望的眼神。 轿子两侧,是王泰和裴士林的尸体。 杨亮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感到阵阵寒气混着血腥涌进他干涸的喉咙里。 那人影缓缓伸出手,向杨亮的身前落去。杨亮被恐惧裹挟着,竟不能动弹分毫。 那只手掌却只是落到了杨亮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们打得很好,不辱关中刀客的名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却如噩梦般让他几个月都挥之不去。 小巷暗处的沙子良,远远望见那长须男子的侧面,惊喜道:“是父亲!” 这一声,把杨亮从那梦魇中惊醒。 沙子良正要冲出小巷喊出声时,江月容忽然扯住了他的衣服,杨亮奋力捂住了他的嘴。 “那长须男人是你父亲?”江月容低声问道。 沙子良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杨亮冷眼凝视着沙子良,颤抖着嗓音道:“你父亲,为什么和行刺林大人的刺客走在一起?” 沙子良和老镖师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江南鹤和沙黑虎领着一众江门子弟,谈笑着走出了城西汉阳门。不过多久,便来到了码头大船前。江南鹤抬眼望去,只见一艘伤痕累累的货船泊在浮桥边,几个镖师亲自上手锯木锤钉,甲板上三五个洋枪手来回走动,又有许多人影在暗处出入,隐隐盯着江南鹤一行的动静。 人手虽不多,却秩序井然,各司其职,不见丝毫混乱,连江南鹤也不禁在心中叹服——沙家镖局不愧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字号,沙黑虎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他和沙黑虎的身后,是江南虎领着一行江门弟子,还有四个跟沙黑虎同去往江门大宅的洋枪手。船上的镖师见沙黑虎回来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惊喜地向甲板上喊道:“总镖头回来了!” 这一声喊毕,那些在甲板上巡视的,在码头上忙碌的,在阴暗处埋伏的镖师全都露出脸来,欢呼雀跃着跳出了身形。 沙黑虎也笑了笑,对身边的江南鹤抱拳道:“让江门主笑话了。这些兄弟总怕我一个人去江门会有不测,却不知江门主是这般心胸的豪杰。” “应该的。”江南鹤轻声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家都是江湖人,自然懂得的。” 说罢,江南鹤往那货船上看去,见甲板中央有个船舱,舱门紧闭,铁甲包裹,似个炼丹炉一般。他横下眼眉,看了眼身后的江南虎道:“二弟,安排人手去帮帮镖局朋友吧。” 江南虎领了命令,向身后刺客抬了抬手,只见一众人影忽而散开,有几人寻了暗处伏下身影,有几人在浮桥前走开暗阵监视四方,有几人去到码头上协助镖师锯木锤钉,一个个来去如风,可见平日里训练有素。沙黑虎暗暗赞叹,湖广江门果然名不虚传。 “沙总镖头……”江南鹤忽然缓缓开口问道,“我看你这船,吃水不深,船舱里的货物好像不多啊。” 沙黑虎笑道:“江门主好眼力。此番为探路而来,未敢带太多货品。” “没带太多货品,却引来了江贼的注意?”江南鹤的声音隐隐有一丝阴冷之气,“总镖头,我有些好奇,你这船里带的,是什么货?” 沙黑虎心里一紧,脸上却仍笑着:“不过是些杂物罢了,谢江门主关切了。” “杂物……”江南鹤冷冷笑了声,道,“沙总镖头这杂物,是不是有个名号,唤作星斗南?” 沙黑虎心头骤惊! 第八十八话 背叛(下) 忽然一阵风动,江南鹤的手臂猛然一抖,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 沙黑虎全无防备,待回过神来时,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在倒地前,他聚起腹中残存的全部力道,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 周围众镖师听到那叫声,正要望去时,却几乎在同一瞬间,忽然都觉身子失去了力气——那些埋伏在暗处的、守卫在浮桥上的、在码头上帮手的江门刺客,身上原来都藏着细针一类的暗器!他们趁刚才众镖客分心的一瞬,齐齐从身后出手偷袭,将淬了毒的细针扎进了各个镖师皮肉里。 沙黑虎努力挪动了几步身子,单手探着那疼痛处的力道摸去,在自己胳膊上寻到了一根毒针。他拔出那针,捏在手中,愤怒地望向江南鹤。 江南鹤的脸上,收起了那虚假的笑意,露出了一脸冷峻。 “不愧是沙总镖头,中了这毒针,竟还能动。” 沙黑虎强撑着意志,厉声喝道:“江南鹤,你这小人,竟敢暗算我!” 江南鹤却冷笑了一声:“沙总镖头武艺固然精湛,只是江湖经验还是不够老道啊。你难道不知,这江湖上你死我活,什么手段都是有人使的?莫非,你堂堂总镖头,还似那些愣头青般,以为江湖厮杀都是两相摆开兵器,堂堂正正决斗的?” “江南鹤!我好心好意去与你讲和,你为何要害我?” “害你?沙总镖头,你可太高估了你自己了。一个小小的镖局,哪里值得我江门与你为敌?怪只怪,你不该接下这趟镖——你运的这星斗南,我有个大主雇看上了。” 原来如此!沙黑虎恍悟道,江门一收到自己的信便派人来请,在宅院里又借机试他武功,后又特意派人前来“相助”,根本就是早就瞄上了那船上的星斗南!江门,原来是他们在这武昌城里最大的敌人! 沙黑虎扔下了毒针,怒目圆睁道:“想不到,你堂堂湖广江门,竟然也投靠了两广反贼!” 听到这话,江南鹤却微微一愣,随后却哈哈大笑:“沙总镖头,你误会了。两广反贼不是我的主雇,是我主雇要杀的人。” “你的主雇是谁?”沙黑虎这话刚问完,忽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莫非,你的主雇就是杀害林大人的真凶!” 知道星斗南动向的,除了早就盯上此物的两广反贼、与林大人早有交往的魏大人,剩下的,恐怕就只有那个听到林大人遗言并流传出来的真凶了! 江南鹤冷眼望着沙黑虎,目光似两柄利刃,直刺沙黑虎的心口。 “总镖头,莫问得太多,当心丢了性命。”他的语气如寒冰彻骨。 沙黑虎却直视着江南鹤的眼睛,没有丝毫避让。 “既被你暗箭所伤,是我沙黑虎命中劫数,无话可说。你若要杀便杀吧,我在地府等你便是!” 江南鹤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犹疑。他望着沙黑虎沉吟半晌,终于缓缓转过了脸,迈开步子向船上走去。 “把这些镖师收押到船上,小心看管。”江南鹤对江南虎命令道,“若这镖头说得不错,会有贼人到武昌城强夺星斗南,我们需坚守一夜。明日,等那位大人来了,我们便把这船连同星斗南一起交给他。” 江南虎抱拳领命,随后轻声问道:“我们交了船,这些镖师是杀是放?” 江南鹤皱了皱眉,回身望了一眼沙黑虎,思虑了片刻,低声道:“不必杀,到时候放了他们便好。” “大哥,不怕留后患吗?” “若他们以后还敢走武昌城,我们不拦他们便是了。”江南鹤轻声叹道,“这天下,如他这样的高手不多了。若杀了他,今后你我不会孤单吗?” 就在沙黑虎强撑着意志时,码头外的一个暗处,有四个人远远望着大船前的这一番变故。 他们看到,强撑着身子的沙黑虎终于也渐渐意识涣散,晕倒了下去。那一刻,这暗处的一个少年探出了一杆银枪,脚下迈开步子便要冲杀出去。 一柄长刀却忽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少年心中焦躁又恼忽,对着这长刀的主人低声吼道:“你若是个好汉,就助我去救我父亲!你若是个孬种,就躲在这里不要动作!我自去救人,你拦我做什么!” 那扬起长刀的女子不屑地瞥了少年一眼,冷冷道:“你以为你这般杀过去便是好汉了吗?那里有几十个江门刺客,领头的江南鹤、江南虎都是城中顶尖的高手!你杀过去,不是好汉,是去送死!” “我父亲被那贼人所害,我却不去救吗!” “江南鹤若要杀你父亲,刚才已经杀了!”女子压低声音呵斥道,“他不杀你父亲,我们便不必急于去救!此事需谨慎计划,力敌不能胜,就当智取!” “说什么智取,你看那船被刺客层层包围,现在不抢人,等他们部署完了,我们怎么智取?” 少年身旁的独臂人也拦到少年身前,低声道:“你放心,四妹懂得江门所有的招法计策,她曾助我们兄弟几次三番打退刺客的夜袭,把那江南虎杀得落花流水。今日我们只需听四妹算计便好,她必有办法救出你父亲!” 少年身后的老者也急忙扯住了少年的衣服道:“少爷,莫忘了老爷对你说过什么!现在老爷被刺客用计擒住,他必定是把指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若就这么冲杀出去,以寡敌众,岂不是辜负了老爷的期许!” 少年被三人这一番话说得犹豫,远远望着父亲的身影,手中紧紧捏着那杆银枪,进退两难。远处浮桥前,江南虎走到了沙黑虎身旁,把他扛起,一步步带到了大船上去。少年眼睁睁看着,心中只觉如刀搅一般,直到江南虎的身影消失在了大船深处,他握枪的手才终于缓缓松了。 他的身子,似乎也如他握枪的手一般,骤然失去了力气,软软地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一点点滑坐下去。 第八十九话 舱 船舱的门打开时,一道强光从门外照了进去,让魏大人那双习惯了舱中昏暗的眼睛受到一阵灼痛。 他揉了揉双目,皱着眉头,低声问道:“什么事?” 却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声音轻声答道:“江门门主江南鹤,前来拜见魏大人。” 江南鹤? 这个名字,魏大人有过耳闻——他是当今武昌城中的第一高手,是个刺客。 而且,若魏大人的调查无错,这个江南鹤和他背后的整个江门,似乎都与几个月前林大人的死有莫大的关联…… 若那刀客杨亮已到了武昌城就好了,问一问他便可知道几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魏大人忍着强光灼痛,向舱门望去,见到一个魁梧的身影被舱外的阳光打成一道暗影,却藏不住那人影脸上一道闪着寒意的眼睛。 待魏大人适应了这光亮,再向舱门外看去,见到满船的镖师都零落地倒在了地上。他心中一凉,明白了此时局面,脸上却不见几丝变化。 “你就是江南鹤……”魏大人缓缓问道。 “正是。” “你知道我是谁?” “东台知县,魏大人。” “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船上的?” “是一位丁忧的官员告知的。” “丁忧的官员?” “魏大人,你不会以为一个知县擅离辖地,能做到无人发觉吧。” “这么说,是朝廷派你来捉拿我的?” “岂敢……”江南鹤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恰恰相反,那位官员大人帮你压下了这件事。朝廷还不知道,纵知道了也不在乎一个远离京城的知县在不在他的辖地。” “那位大人为何帮我?既然帮了,为何不亲自露面,却让你用武力夺船?” “因那位大人知道,魏大人得了一个物件,唤作星斗南……”江南鹤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神采,“这星斗南,那位大人想要。” 魏大人骤然蹙起眉头,紧盯着眼前的刺客。 “江南鹤,你知道星斗南是什么吗?” “只知道是那位林大人的遗言,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物件。” “你当然不知。”魏大人冷笑了一声,“星斗南三字的含义,天下只有两个人懂,一个是已不在人世的林大人,另一个就是我!” 魏大人语气忽然一重,让江南鹤微微锁起了眉间。 “你刚才说那位大人想要星斗南?”魏大人有些癫狂地笑道,“笑话,他又怎么知道星斗南是何物?不过是听了林大人的遗言,来夺此物献给朝廷,争个体面名声罢了。这星斗南是林大人至死犹念之物,其中藏着扭转乾坤之力,是能助大清与洋人抗衡的唯一法宝。若此物被当成奇石异物送进宫去,供那些嫔妃宫人闲来无事摆弄嬉闹,林大人的遗愿便被你们毁了,我大清的希望就被你们断送了!” “这么说,星斗南在你魏大人手上,便不一样么?” 魏大人心惊,沉吟片刻,咬牙道:“我与你们不同——我是继承了林大人遗志的人。只有我知道,林大人在此物身上付下了多大的期许。为了夺得这星斗南,解开其中奥秘,我擅离辖地,经历了多少生死险境才走到这一步……” “魏大人所说的生死险境,是指潜入两广,盗取这星斗南吗?” 魏大人面色一颤,望向江南鹤那张阴冷的面容。 “你怎么会知道……” “魏大人,那位丁忧官员的本领,恐怕比你想的要大得多。”江南鹤冷笑道,“江某佩服魏大人的胆识,夜袭贼人港口,九死一生,最后靠藏身洋人商船才得以勉强出逃,却生生盗出了这奇物星斗南。无奈同行义士死伤殆尽,魏大人为将此物运走,迫不得已,在宁波寻了镖局护卫。途中又遭追杀而来的两广叛贼袭击,货船受损,才不得已停靠在这武昌城。这番经历,江某说得可有什么错漏处?” 江南鹤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得意,魏大人却没被这气势震慑,而是从这番言语中仔细揣摩着每一个词句。过了片刻,他心中便有了眉目——那位丁忧的官员,是靠江湖人的传闻推知了这一番经历,而不是什么知天知地的神人。 因那位大人似乎并不知道,这星斗南是要送去何处,给何人。若知道了,他便绝不会在武昌城便拦下这船——伏兵,应该设在蜀中。 他再细推这丁忧官员的身份,把朝中这些年离京的大员在心中逐个默数一遍,猜测是谁在江湖上能有这般手段。很快,他便猜到了那人的身份。想到那人名姓时,魏大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若是他,便不必担心眼前这刺客贸然行事了。 魏大人忽然甩了甩衣袖,迈开了步子,走到船舱中一个硕大的器械前,敲了敲那器械的钢筋铁骨,轻声道:“此物,便是星斗南。” 江南鹤定睛望去,见那星斗南上闪着阵阵寒光,似千万支神兵利器聚在一处,虽不知其用,却只觉高深莫测。 他正看时,那魏大人忽然轻声道:“江门主,我要你送我和这星斗南,去往蜀中。” 江南鹤微微一愣,道:“魏大人,我可不听你的命令。” “你会听的。”魏大人轻声笑道,“等那位丁忧的官员到了,他也会这般命你的——护送我和这星斗南,去往蜀中。是你送,还是那些镖师送,于我而言,没什么差别。” “魏大人,你这把握从哪里来?” 魏大人却不答,只是轻声笑了笑,换了个话头道:“那位大人,什么时候到武昌?” “明日便到。” 魏大人却收了笑容,皱了皱眉:“明日,怕晚了些。” “什么晚了?” “两广反贼,今夜就能追到武昌城。”魏大人用凌厉的目光望了一眼江南鹤,“今夜将有一场大战,单凭江门恐怕难以取胜,可放了那些镖师,请他们助力。” 江南鹤低沉下眉眼,面露着隐隐的怒意:“谢魏大人提点,但魏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们江门刺客了。” “不……”魏大人忧心忡忡地答道,“是江门主太小看两广反贼了!” 第九十话 王(一) 入夜时,武昌城外码头上却并不平静。 一艘大船停靠在码头边,有许多工匠在连夜修船。只是,这些工匠也不知是什么来路,码头上的工头伙计们一个也没见过。偏偏这拨工匠派头还不小,除了他们船上的人,其他人等一律不准靠近,连去揽活的伙计都被赶了回来。 或许是哪家商户自己船上带来的工匠吧。工头伙计们想着,也没多打听,便只管回了各家工棚,把这夜晚的码头让给了那大船。 远处,沙子良一行四人借着夜色躲在角落中,静静注视着那大船处的风吹草动。他们看到那些扮作了工匠的刺客在大船内外各处巡视,不留一点潜入的空隙,也不像是要运走船上货物的样子。 若是这样,对于沙子良他们来说便难办了。 原本按照江月容的算计,最好的情况是江南鹤占了大船,入夜时不设防备,他们四人便可摸上船去救人。差一些的情况,是江南鹤绑了这一船镖师、劫了船上货物要带回江门旧宅,他们便可设法在半路上劫回众人。最怕的,便是江门刺客死守这大船,布下重重防备。他们只有四个人,面对摆好了阵势的江门刺客,如何闯得进去? 事已至此,江月容只是想不明白,若江南鹤为旧怨寻仇而来,杀了那帮镖师便是了,又为何要守在那船里,不肯离开?守这一夜,他是在等什么? “莫非那江南鹤是在等我们?”年轻气盛的沙子良耐不住性子,焦躁地说道,“他必定是发觉了还有镖师不在船上,要等我们去救,然后设下埋伏一网打尽,再慢慢折磨我们!” “不……”江月容低声答道,“我了解江南鹤,这不是他的招法。若是要抓你,他不会在船外布下阵势要你不敢接近——他会故意撤下船外的防备,让你误以为可以闯得进去,却自投罗网。” “那你说,他在码头上布下这般防备,又是个什么道理?” “我猜测,他要防备的,恐怕不是我们……”江月容紧锁着眉头,面色凝重,“若只是区区几个镖师,哪里用得着这般阵势。他要防备的,是一个厉害的对手,厉害到他没有信心用诱敌计去应对的对手。” 众人听罢这话,沙子良还未开口,他身后的老镖师却忽然惊道:“那伙江贼!” “江贼?”江月容微微一愣。 “我们行船来时,路上曾碰到一伙劫船的江贼……” “不,不是江贼……”沙子良低声道,“父亲推断过,那伙人用的不是江战之术,是海战之法。那伙人,应当是两广反贼!” “拜上帝会!”江月容和杨亮几乎同时惊呼道。 话音刚落,那大船前忽然传来了接连几声凄绝的哀嚎! 四人被叫声一惊,急忙在暗处藏住身形,仔细望去,却见是一阵箭雨从码头北侧骤然袭来! 大船上,江南虎听到惨叫声起,急忙走到船侧,向码头上张望过去。不料他刚探出头去,耳边忽起一阵风响,向他脸上袭来。他心中一紧,急忙侧过脖颈,一支利箭从他的脸颊边擦掠过去,蹭破了几分皮肉。 这支箭,射得又快又狠,若换了寻常人物,此时已被贯穿了头颅当场毙命了。这伙贼人中,竟有如此用箭高手,让江南虎不禁一阵后怕。 他急忙趴伏到甲板上,高声喊道:“对北边展盾!” 被箭雨射乱了阵脚的刺客们得了江南虎命令,忽然从慌乱中惊醒,急忙动开阵型,几个持盾者前行挡住箭羽,后边众人将伤者拖上大船,总算暂时稳住了局势。 “护住船舱,莫让贼人上船!” 江南虎喊罢,正要喘息时,另一侧的甲板上响起了一声厉喝——“此处有敌!” 江南虎循声望去,见发出那声厉喝的竟是被绳索捆住的沙黑虎! 沙黑虎和众镖师被绳索绑在一起,聚在一侧的甲板上。沙黑虎此时毒还未散,身子还使不出十成力气来,但眼目口舌却已清醒。他似发觉了什么致命的危险,声嘶力竭地向江南虎喊道:“水下有人!” 江南虎细看过去,见沙黑虎身边的甲板上扣着一只铁爪!那铁爪紧紧抓住大船壁沿,却隐隐左右晃动着,似被一股力道牵引着,在壁沿上挣扎。 有人借这铁爪之力要爬上船! “拿枪!”沙黑虎对江南虎大吼一声,伸起一脚,把一旁捆成一团的镖局兵器向江南虎身前踢去。他这一脚踢不出力道来,只把那捆兵器碰翻,在甲板上滑了几步远。 江南虎看准那捆兵器来路,身子往前跃出,在地上一滚,正好从兵器中抽出了一支软木枪。他连人带枪扑到铁爪前,正望见一个人影从船沿下跃出,全身被江水沾得透湿,看来竟像是一路游到船边来的! 江南虎看准那人胸口,脚下蹲稳步势,把软木枪收到身后蓄足了力气,大喝一声:“贼人看枪!” 忽如一道闪电般,软木枪猛刺出手,不偏不倚,正扎在那水贼心口上!怪异的是,这枪尖竟没扎透水贼的血肉,倒像是戳在了一块钢板上! 那水贼受了这一击,身子向后腾去,手里却一抓铁爪上的绳索,竟借力绕了半圈,荡到了旁边的甲板上登了船。 “好枪法!”那水贼在甲板上收了铁爪回手中,望着江南虎,冷眼一笑,摆开了起手式。 江南虎见一枪竟没扎透他的血肉,心中隐隐有些惊慌,脸上却不露分毫,直把手中软木枪在身前一抖,摆开阵势,厉喝道:“何方贼寇,报上名来!” “我乃天王麾下大将,混江龙李绍英!你是何人?” “在下湖广江门总教头,江南虎!” “江门!”那李绍英脸上一惊,“你们是江门刺客?” “既知道我们名号,便该明白你们惹错了对手!赶紧收兵回去,改日来江门大宅谢罪!” “谢罪?”李绍英狠狠地咬了咬牙道,“还不知是谁该给谁谢罪呢!我结拜兄弟黎仁祖,就是被你们江门刺客所杀,今日我正好为他报仇!江南虎,纳命来!” 第九十话 王(二) 舱外突然响起的喊杀声,让船舱里的江南鹤皱起了眉头。 魏大人却似乎早已料到如此似的,面色平静如常。 “也该到了……”他轻声说着,“江门主,你可要当心。两广反贼为追回这星斗南,派来的必定是顶尖高手,需谨慎应对。” 江南鹤望了魏大人一眼,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魏大人,既然你说这星斗南有扭转乾坤之力,为何不用这星斗南应敌?” 魏大人听罢,却凝重着面色,长叹一声。 “我不知道怎么用它。” 他颓然地望着眼前这庞然大物,沉默了下去。 江南鹤听到舱外喊杀声越来越吵闹了,也无暇多问,只轻轻卷起了袖口,走到了舱门前。 “魏大人,希望你和你这星斗南,值得我江门以命相搏。” 说罢,舱门大开,舱外已是杀声震天。 两广反贼凭着人多势众,一路冲杀过来,已有许多人登上了甲板。甲板上插满了箭簇,没有一处空地。江门刺客在船舱入口处摆下刀盾阵势,稳稳护住了舱门。身手好的刺客在甲板上与贼人搏杀,凭着一身武艺不落下风。这一片攻守,就在登船处形成了胶着之势。 江南鹤听到临江一侧的甲板上有喊杀声,循声望去,却见一个浑身湿透的水贼,手中挥舞着一支铁爪,疯了般喊叫着向前冲杀。他的面前,是江南虎用一杆软木枪护住身形,应对周旋。 “江南虎,纳命来!”那水贼大喝一声,扭转身形,借绳索把那铁爪甩动开来,似旋风般绕着他的身子轮转一圈,忽然手腕一抖,铁爪随即飞出,径直朝江南虎面上砸去。 江南虎紧盯着那铁爪来路,脚下向后轻轻跃出半步,手中却把软木枪微微扬起,枪尖对准了那铁爪。他看准时机,后臂发力,前腕一抖,那软木枪被两股力道的纠缠惊吓,枪杆震颤起来,却把那枪尖逼得似疯癫般在半空中轮转成了一个圆环!枪尖带风,一阵呼啸卷起,正拦住了水贼兵器的来路。枪尖一转,让过了那铁爪,却直把铁爪后的绳索缠绕在了枪杆上! 绳索被枪尖绕住,铁爪便顿失了力道,软软垂在软木枪边,似断了丝线的傀儡一般。 “好枪法!”江南虎的身后,传来了沙黑虎的一声喝彩。 水贼吃了一惊,急忙要发力拉回兵器,却没料到江南虎臂力惊人,单手扯过缠在枪杆上的绳索,臂膀一提,竟反把那水贼扯了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江南虎手里攥着那绳索,抢步上前便要擒拿这水贼。他刚踏出一步,船舱门外却忽然响起江南鹤的一声惊呼! “当心!” 江南虎被这喊声一震,脚下步子骤停,还未来得及转头望去,便见一支利箭从他眼前掠过,猝然一闪,飞落去了江水中。 江南虎急忙撤步,心中一阵后怕,刚才若不是停了那步,这一箭便已取了他的性命! 那水贼从地上挣扎爬起,对着另一侧船沿惊慌喊道:“孙老头,掩护我!” 江南虎闻言一惊,向另一侧的船沿上望去,见一个老者拈弓搭箭,已瞄准了他的面门。 那老者的手里,同时捏着三支箭,两支握在手下,一支搭在弓弦上。这握法,江南虎认得,名唤连珠箭,是箭术练到顶尖的高手才能运用的招数。 箭术高手的强弱,练到极致时,百步穿杨已分不出高下。这般高手要比个胜负时,比的就是能射出多少支连珠箭。连珠箭是一种多箭连发的招法,施展时几支箭前后相连,间不容发,对着一个点连番射去,力道雄劲者甚至能击穿木盾,叫敌人防不胜防。 江南虎不敢怠慢,急扔了手中绳索,要抽出软木枪应对那连珠三箭。可软木枪被铁爪缠绕,一时却抽不出来! 另一侧的孙老头却早蓄足了力道,趁江南虎还未来得及动开长枪,便嘴角一扬,手腕一松,第一支箭应声而出。他却不作停歇,中指一转便将第二支箭扬起到身前,搭到弓弦上拉满,瞄着前一箭的箭尾射了出去。这一箭刚出弓去,第三箭又探到身前,拉弓发力,眨眼便连珠放出! 三箭连发,首尾相接,直取江南虎面门而去! 舱前的江南鹤望着那孙老头搭起三支连珠箭时,心中便一阵惊慌。若这三箭是对他射来的,以他铁指神功,只需手腕一抖便能将三支利箭全部接在手中。但此刻箭路太远,他的脚步来不及跃到江南虎身前。他正焦急时,瞥见了舱门前甲板上插着的一支箭簇。 孙老头第一箭发出时,江南鹤大喝一声,猛向身前踏出一步,伏身拔出那支箭,甩手往那连珠箭上扔去。待他掷出这断箭时,孙老头的三箭已先后发出。只听得一声脆响,江南鹤打落了第一支箭,却没碰到紧随其后的两支箭。 他心中一寒,手边一时寻不到别的箭簇,也来不及再施展什么招法,眼看便救不下江南虎了。却就在此时,他忽然望见另一处飞来一只鞋,打落了那第二支连珠箭! 原来是沙黑虎早望见孙老头拈弓搭箭,知道那箭士的本领,料到江南虎恐怕难以应对。他心急之下,忽生一计,脱下了自己的一只鞋,专等着孙老头放出第一箭时,便尽力把鞋往连珠箭的箭路上甩了过去!这只鞋,不偏不倚,恰好撞在了第二支连珠箭上。 三支连珠箭,两支都已落定,第三支箭正飞到半空时,江南虎终于抽出了那杆长枪。他厉声一喝,把长枪往利箭上打去。可这软木枪,枪杆受了猛力时便会弯折,枪尖点箭便慢了半步,只勉强扫过了箭簇,改变了些许方向,箭却未停。 只听得一声闷响,江南虎捂住了肩头,倒在甲板上,喉中挤出了一丝呻吟。那第三支连珠箭直扎进了江南虎肩膀上,穿透了骨肉,箭尖惊出了一阵鲜血,洒落到了江水中去了。 第九十话 王(三) 江南虎倒地的一瞬,孙老头心中一喜,单手飞快从后背箭袋里又抽出三支利箭,握在手心,眼睛直直盯住了那刺客。眼见孙老头要拈弓搭箭取仇人性命,对面的水贼心中一恼,甩起了手中铁爪高喊道:“孙老头,莫抢我功劳!” “晚了!”孙老头搭上箭簇,嘴角一笑,“这条性命,我拿下了!” 话音刚落,孙老头手下又是一招连珠箭起,三支箭如霹雳惊雷般往江南虎身上射去。却忽然有一个人影拦在了箭路上,手肘一抖,眨眼间便在身前舞了三招,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待招法落定时,只见那人影平稳站着,却不见了连珠箭的箭簇。孙老头定睛细看,原来是江南鹤冷冷立在甲板中央,三支连珠箭都被他稳稳捏在了指间! 好快的招法!孙老头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记了动作,如痴傻了一般。 另一边的水贼眼见孙老头被人拦住,大喜过望,一声长啸腾空而起,把那铁爪高高举过头顶,只等力势蓄足,便一爪轰开身前江南虎的头颅。却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手持着两柄利刃,似鬼魅般闪到了水贼身前。 水贼的铁爪还在头顶,未曾落下,身前门户大开,没有一丝防备。那人影闪出时,水贼只觉是凭空现出了一个妖魔,那人影的眼中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慑去了水贼的魂魄。 眨眼间,那人影手上双刃并起,一阵乱刀砍在了水贼的胸腹上。这一阵乱刀,又快又猛,似千万道闪电对着水贼滚滚劈来。千万股力道聚到一处,竟把这水贼轰出了七八步远,重重摔到了地上。等他再起身时,身前的衣服已被乱刀砍烂,露出了衣服里藏着的一块铁板,落着密布的刀痕凹印。那水贼正要说些什么,口中却忽然涌出一团鲜血,一半喷出了嘴外,一半呛在了喉咙里,惹得他咳嗽不止,说不出半句话来。 却是那江南鹤,把手中箭簇往身边一甩,不回头地喝道:“秦狼,打得漂亮!” 江南虎的身前,秦狼摆开了双刀,默默盯着那水贼的身形。另一边,江南鹤把单手探出,指着孙老头的强弓,面色从容。四处江门子弟聚到江南鹤和秦狼身后,摆出一片阵地,与登上船来的贼人对峙。 一时间,这船上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不愧是江门刺客,好本领。” 一个声音突然从船下传来,满船的贼人都闻言一惊,连那孙老头和水贼的脸上都闪过一丝慌张。 一个穿着华丽长袍的人缓缓走上船来。他的背上背着三截长棍,用铁链首尾相连,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再看他面色,却生得肤白唇润,体态优雅,似个白面小生,不像个江湖人物。但船上船下的贼人,都对这棍客恭恭敬敬,还带着几分敬畏,不敢有一丝冒犯,似是个尊贵之人。 江南鹤望着那棍客,冷冷打量片刻,望见他的身形步法,便知道这人的武艺决不简单。他锁紧了眉头,低声问道:“你是哪路江湖人物,报上名来。” 棍客笑了笑,向江南鹤抱了一拳,轻声道:“我乃圣主亲命所授,天王麾下四方亲王的人选之一,北亲王黄熙扬。” 江南鹤听罢,却冷笑道:“什么圣主天王,什么南北亲王,这些爵位也是你们这般平头百姓可以胡乱封的吗?” 黄熙扬也不在意这番嘲讽,只是轻声笑道:“江门主,天下已变,这世道已不是那些旧日王侯的时代了。满清就要覆灭,天王将拯救世人,你不如早日带领江门投奔天王,改天换日后也可继续做你的一方霸主,岂不是好事吗?” “这么说,你是来招我们入伙的?”江南鹤低声喝问道:“这里是武昌城,湖广江门的地盘。你带人马在此处伏击江门子弟,这满地箭矢算是你的诚意吗?” “原本是我小看了江门刺客的本领,我当给江门主赔个不是。”黄熙扬躬身行了个礼,眼睛却暗暗向孙老头和那水贼瞥了一眼。二人如收了雷击一般,身子一震,急忙低下头去。 黄熙扬再起身时,脸上恢复了笑意,缓缓说道,“今日,本王有幸亲眼得见江门主铁指神功,果然是个独门绝技,纵在天王麾下也能排得上名号。我为天王惜才,故好言相劝,这对你江门也是个机会。只要你肯把船上的货物交给我,等回了两广,我必告知圣主天王,为江门主在下个世代谋一个威风的地位。” “威风?”江南鹤冷冷道,“如何威风法?比我在武昌城做江门门主还要威风么?” “以江门主的本领,可与我齐名,入东西南北四王之列,人世间只在天王一人之下,如何?” 这话说完,孙老头和那水贼的手都紧紧握住了兵刃,隐隐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江南鹤沉吟片刻,低声道:“我若不答应你呢?” 黄熙扬的眼中掠过一丝凌厉的杀气:“若不答应,便教你五百年江门在今日覆灭!” 这一句,黄熙扬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腹中力道竟把这话吼得令天地一颤。 江南鹤却不被这吼声震撼半分,只冷眼看着黄熙扬道:“在武昌城,敢威胁江门?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江门的厉害处!” 说罢,江南鹤撤下半步,口中大喝一声:“秦狼!” 眨眼间,一道人影卷着风尘杀出,脚下踏起奔雷步,手中舞动寒光刀,直取黄熙扬身前而去。 秦狼步法的凌厉,让船上的贼人都心底一慌,却唯有那黄熙扬脸上不见分毫变色。他稳下马步,单手抽出身后三截棍,把三支长棍叠在一起,横到身前。 秦狼的刀刃出手时,黄熙扬早已看清了刀路,竟用单手举棍便稳稳挡下了秦狼的双刀! 四面寒风一颤,惊得众人退了半步。秦狼虎口一疼,却撼不动黄熙扬半步! 黄熙扬冷笑着,不看秦狼,却盯着江南鹤,轻声道:“若如此,便只怪你不识抬举了。” 第九十话 王(四) 黄熙扬手腕一抖,一股强大的力道在三截棍上震开。秦狼只觉手中双刀似被对手的杀气所惊,不顾一切要逃脱出去一般,在他的手心里奋力挣扎了起来。 秦狼不敢接下那力道,急忙脚下点地往身后跳去。那力道却似滔天洪水般,也不顾秦狼已抽去了力气,只管往他身上袭来。秦狼突觉一阵天旋地转,人竟凌空飞了出去,重重跌在了甲板上,震得喉中翻起一阵酸液。他却不在地上做片刻停留,借着这一撞的力道便腾起身子,在半空中扭过身形,稳稳落地,重摆开双刀架势指着黄熙扬。 众贼人见秦狼落地,甩开手中兵器便要一拥而上,却被那黄熙扬长棍一挥,喝住了脚步。 “都退下!”他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全然不见了刚才的和善腔调,“这是我与江门主的讨教,不需你们插手!” 贼人被这声呵斥震住,急忙停下了脚步,忍住口中喊杀,毕恭毕敬地退开了一片空地。 黄熙扬望着秦狼那恶鬼般的眼神,却冷笑道:“小子,你不是我对手,换江南鹤来打。” 秦狼身后的江南鹤微皱起眉头,没有答话,一只手臂却不觉往自己身后藏去。 在场众人,只有他身前的秦狼,和他身后的江南虎知道这条手臂的虚实——几天前,他的手臂被一个剑客所伤,伤势未愈,这只手使不出十足力气。 秦狼挡在江南鹤身前,展开双刀,也不管黄熙扬刚才的言语,脚下又迈开了如鬼魅般的步法冲杀过去。黄熙扬却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展开那三截长棍,前棍低沉握在左手,后棍上举捏在右手,中棍一横挡在身前,摆开了一道三棍起手式。 “小子,这便是找死了!” 黄熙扬这架势,内有乾坤,深藏不漏,教秦狼暗暗心惊。前棍后棍可攻可守,中棍又拦在了身前门户上,进退都不露半点破绽,近身时的招法远比寻常兵器要稳妥得多。若拉开距离,这三截棍甩开又是一柄长棍,可御敌于远处,立于不败之地。秦狼乍望了一阵那三棍起手式,心中盘算许久,竟找不到出手的空隙。若攻左,则右棍出手;攻右,则左棍难防;攻中路,则前有中棍格挡,侧有两棍夹击。飞身跃起,则右手上棍一拦,左手下棍击出,一击即中;伏身削腿,则左手下棍应对,右手上棍劈砍,必死无疑。 临到黄熙扬身前,秦狼找不到落刀处,便急忙脚尖一点,跑开身形,绕着这棍客转圈,盼能寻到一处出刀的破绽。黄熙扬脚下却不慢,跟住秦狼的身形转开步法,手中三棍前后上下几番变换,却都稳稳保住那三棍之势正对着秦狼,不留半分机会。 黄熙扬的眼神,自信而邪魅,似乎有一股燥热在心底灼烧,让他面色上透着几丝诡异。 “小子,杀过来呀,让本王看看你有几分本领!”他狂笑着,似疯痴一般。 秦狼寻不到破绽,心中一横,忽然停下脚步,不管不顾地把两柄刀刃舞得寒光四溅,直取黄熙扬面门而去! 既然想不出破敌的招法,便索性凭刀快力狠,乱拳打死老师傅便罢!这一阵乱刀,纵砍不死敌手,也当能伤他三两刀,为江南鹤争几分胜算。 见秦狼乱刀砍来,黄熙扬嘴角一笑,没有半点慌张,直把手中左右棍轮番挥舞上去。刀与棍在二人身前似穿花蝴蝶般飞舞,只听得一阵噼啪乱响,却看不清刀影何方,棍形何处。秦狼自己却看得清晰,他的每一刀都被黄熙扬的长棍稳稳接住,砍了许久,竟无一刀磕碰到对手的身形上! 这个棍客的棍,比秦狼的刀快! 黄熙扬接住了秦狼的几番刀势,掂了掂其中力道,暗笑一阵,手中棍势竟变得越来越快,不知何时已转守为攻,反向秦狼身上连番打去!秦狼急忙抵挡,却只觉那棍势不仅快如闪电,而且力道奇猛,每抵挡一棍都把虎口震得一阵酥麻。几番抵挡下来,黄熙扬的棍一招快似一招,秦狼的刀却一式慢过一式! 秦狼知道自己抵挡不住,脚下急忙发力点地,身形便要向后跃出。黄熙扬看得清晰,大喝一声道:“想走?” 他忽然撤出半步,左手棍一松,右手腕发力,把那三截长棍凌空甩起,从身后绕了一圈,以席卷洪荒之势向秦狼身上横扫过去! 秦狼大惊,急忙把双刀都拦到身侧,要挡下这招法。棍砸到双刀上时,却是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似天崩地裂一般!秦狼被这力道摧得腑脏俱裂,眼前猛地一黑,口中喷出一腔鲜血,凌空飞出了老远,狠狠撞在了船桅上。船桅受了秦狼传来的这股力道,竟带着整艘大船在江面上晃了几分,惹得船上众人一番惊叫。 待船身再平稳时,众人望见那船桅上隐隐有了几丝裂纹。再看秦狼,却见他手上的双刀竟被长棍打断! 黄熙扬右腕一抖,收回三截棍握到双手间,望着秦狼冷笑道:“小子,要破我这三截棍,你需三把刀才够!” 话音落时,不见秦狼有丝毫反应。他已倒在桅杆前,不省人事。 黄熙扬正要转过身形,把棍势指向江南鹤时,却忽然听得耳边一阵风响!那风声让黄熙扬心中一紧,右手棍几乎是本能地提起护到耳边。 只听得一声崩响,船上众人都为之一震。待声响落定,众人再看时,原来是江南鹤突然冲杀到了黄熙扬身前,右手扬起铁指环向他太阳穴上砸去。江南鹤的步法,没有半点声响,骗过了所有人。但这一招偷袭,却被黄熙扬鬼使神差扬起的一棍挡了下来! 黄熙扬的眼中,透着几分惊魂未定。他心里清楚,刚才江南鹤的这招偷袭,是有机会取他性命的。 待他的脸色平静下来,望向江南鹤的眼睛时,却轻声道:“江门主,刚才你若用双手打来,我恐怕已死在你神功之下了。你却为什么只用了单手?” 江南鹤紧锁着眉头,没有回答。 黄熙扬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我早看你左臂不对劲了。”他低声笑道,“江门主,你的左臂莫非是受了重伤?” 第九十话 王(五) 黄熙扬的话音刚落,江南鹤右手一变,改拳为爪,反手扣住了黄熙扬的右手棍。 黄熙扬困惑不解,江南鹤却露出了一抹诡异的暗笑。 “北亲王,你犯下了一个大错。” “什么!” “你不该重伤秦狼。”江南鹤阴冷地笑道。 忽然间,黄熙扬听到背后一声浑重的风响传来,似一个千斤重物劈开寒风,直取他后颈要害! 他大惊失色,急忙要甩棍去打,棍却被江南鹤死死扣在指间,抽不出来!这一瞬间黄熙扬突然明白了江南鹤那一笑的意味。 “江南鹤!你敢害我!” 黄熙扬顾不得那三截棍,急忙跳开身形,躲避背后袭来的重物。他刚在空中扭转过身形,一柄浑重的长刀便擦着他的后背掠过,长刀破开的疾风刺得他后背隐隐作痛。 他回身看时,却望见是一个年轻女子,身后背着一个孩童,此时腾在半空,手持短刀向他袭来。那女子清秀的面容上,却挤出了狰狞的神色,夜色中好似罗刹恶鬼一般! 长刀重重砸在了大船甲板上,把这厚木板竟砸出了一个窟窿来。随着这一声重响,船下忽然杀出来几个人影,趁围船的贼人不备,竟冲散了他们的阵脚!大船里的江南虎见状,急声高喊道:“江门子弟,杀出去!” 大船上瞬间乱做了一团。 黄熙扬被江南鹤夺去了那三截棍,又望着眼前这女子刀势来得凶悍,不敢力敌,急忙跃起身形。他的脚力非同凡响,这一跃竟跳上了船舱顶棚,让江南鹤和那女子一时都鞭长莫及。 江南鹤收了那三截棍,正要趁机与那没了兵器的贼首厮杀,身前却忽然横过一柄长刀,打向他的脖颈!他心中一惊,手上却不慢,急忙竖起三截棍,稳稳接下了那刀势。 他的身边,亲生女儿江月容用长刀瞄着他的脖颈,眼中神采凶悍却犹疑。 “大敌当前,你要在此时与我做了断吗?”江南鹤冷冷道。 江月容迟疑了片刻,收了长刀,低声吼道:“去救秦狼!” 江南鹤不多言语,转过身形便向船桅下不省人事的秦狼跑去。舱顶上的黄熙扬却气急败坏,对着满船人马厉声喝道:“给我杀光船上所有人!” 船上贼人得了命令,一时间箭弩齐发,杀声震天。 登船处的孙胜淼拈出三支利箭捏在手中,望准了江南鹤的后背,把箭搭在了弓弦上。这箭正要放出时,身前忽然窜出一个独臂人影!他心中一乱,手上的箭簇一松,一支利箭眼看便要飞出弓去。那鬼魅般的独臂人影却不作丝毫犹豫,看准了孙胜淼松手的一瞬,左手扬起一阵寒光。 孙胜淼看得清楚,那是一柄闪着异色的钢刀! 刀刃从下往上削砍过去,只听得一声崩响,那箭簇还未来及飞出弓去,便被钢刀连着弓身一并被砍作了两截,散落到空中去了。 孙胜淼见刀光起时,心下已警觉起来,脚尖发力向后一跃,正勉强避开了那钢刀的锋刃!这一合攻守,孙胜淼若慢了分毫,便要血洒武昌码头了!他倒在甲板上,惊魂未定,正寻思如何再与那独臂刀客应对时,那独臂人却舍了他,又迈开飞驰的步法,如一道疾风席卷船上各处的弓弩手去了! 大船另一侧,李绍英仗着前胸后背上都有铁板庇护,便只管挥舞着铁爪冲杀上去,要亲手杀了刚才害他丢了脸面的双刀客秦狼。却不料他还未出招,一柄银枪却照着他面门上刺来! “贼人,看枪!”沙子良一声大喝,长枪出手,直取李绍英而去。 “小毛孩子,也要来辱我?” 李绍英不见半点畏惧,直挥舞那铁爪从天而降奋力砸下,要一击打断那银枪!只听得一声崩响,铁爪把地上甲板砸出了几道刮痕,却未碰到那银枪! 原来铁爪落下的一瞬,沙子良后手一收,眨眼便把银枪撤了回去。望见铁爪落毕,李绍英门户大开,他腰腹又发出一阵力道,把枪尖往李绍英面门上刺去! 这一招,唤作二段寸手枪,本不是沙黑虎所授五虎断魂枪的招法,是沙子良自己日夜练习悟出的绝技,专用以低手打高手,骗敌破绽,百试百灵! 李绍英万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么一手功夫,一时间手足无措,脚底却一滑,竟向后跌坐下去。偏偏是这一跌,正好躲过了沙子良的枪刺! “天王庇佑,天王庇佑……”李绍英吓得脸色惨白,直在心底阵阵默念着。 沙子良一枪刺空,却不收招,把那枪杆往下一砸,狠狠打在李绍英胸前的钢板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嗡鸣,震得李绍英脑中一片眩晕。 沙子良按住了李绍英,嘴上嘲讽道:“小贼!我还道你会什么刀枪不入的功夫,却原来不过是垫了两块铁板!你这般胆色也出来行走江湖,不怕被人耻笑吗?” “臭小子,凭你也敢羞辱我!”李绍英伸手要攥住沙子良的银枪,却被沙子良看清动作,后手一抽又缩回了枪杆,再一发力直戳李绍英两腿间的要害去。李绍英吓得魂不附体,也不顾什么体面,急忙舍了铁爪兵器,双手双脚并用,飞也似往身后爬去。那沙子良的枪却伸缩如连珠箭般,一路往前刺去,逼得李绍英无路可退。 李绍英一咬牙,大喝一声:“好小子,你给我记着!” 他忽然扒住了大船的壁沿,只一翻身便跃出了甲板,滚入了江水中遁去了身形。 这两边正杀得热闹时,那些被捆的镖师却只能干瞪眼看着,动不了分毫。沙黑虎正苦思脱身之术时,一个身上带血的身影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抬头望去,见是江南虎披着肩头的箭创,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柄短刀,冷冷望着自己。 江南虎手中的短刀,在一片喊杀声中显得血腥异常。 沙黑虎不敢说话,只盯着江南虎的眼睛。江南虎也不言语,对着沙黑虎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一道刀影掠过。 沙黑虎感觉到,绑在自己身上的绳索松动了! 他活动开手脚,见绳索软软垂下,已被江南虎的短刀一斩两断。他急望向江南虎面上望去,却见江南虎已冷冷转过了身子。 “你们的毒,今夜过了便自解了。”他轻声道,“此刻不要恋战,快趁乱逃了吧。” 第九十话 王(六) 夜色下,武昌城外码头乱作了一团。随波起伏的大船上,杀声四起,人影凌乱。 黄熙扬站在船舱顶上,望着这一船的乱象,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忽然间,一个人影从甲板上一跃而起,落到了黄熙扬的身前。步法轻盈,未发出一丝声响。 是那个背着孩童的女子,手持长短双刀,在他面前摆开了架势。 黄熙扬瞪了那女子一眼,看她衣着打扮是个农妇模样,不似那些江门刺客,便低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坏本王好事!” 本王二字,却教那女子眼中生出一阵厌恶。 “你可是两广一带的那位天王?” “你知道天王?”黄熙扬脸上忽然一笑,挺起胸口,背过双手道,“这便好说话了。我乃天王麾下四方亲王的人选之一,北亲王黄熙扬。你若是天王座下姊妹,刚才便是一番误会,快助我擒杀船上这些妖孽。” “妖孽……”女子却不放下双刀,只低声道,“不信你家天王的,便是妖孽,活该被杀吗?” 黄熙扬眉头一紧,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刀客,江月容!” 江月容语毕,脚踏霹雳风起,双手刀身翻飞舞起,直往黄熙扬身上打去。 黄熙扬却冷笑一声,脚尖向后一点,右手甩到身前,指向了江月容的方向。 他的袖口中,隐隐透出一个幽深的黑管! 江月容久在江门,对天下所有暗杀术都了然于胸。黄熙扬这身姿手势一起,她便本能地警觉起来,再望见黄熙扬袖中的黑管,便心知不妙,急忙点住脚步,停下了身形。 “妖女,纳命来!”黄熙扬口中一喝,手掌往上一翻,袖中机关随之运作开来。一柄袖箭猛然从那黑管中射出,直取江月容而去! 袖中藏箭,是暗器中最难防的招法,因其起手隐蔽,来路难断,待望见时便已迟了。但此招法也有其弊,弊在箭无准星,求快而不求精,不能用目力瞄准,因此只能在对手近身时攻彼不备,一旦远了便难以命中。 江月容早望见黄熙扬袖中暗器,未等他发箭便向身后跃去。待袖箭射出,江月容勉强看清了来路,身形一侧,眼望着那短箭砸在了戚家刀刀身上,崩出一片火星散开。 眼见一箭未中,黄熙扬咬牙一恨,却不敢恋战,直往身后跳去,喊了一声:“放箭!” 他话音刚落,船尾忽然跃出七八个弓弩手,把一片箭矢射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出庙时,本没想到会有一场大战,故把孩子背在了后背上。此时箭雨齐发,他担心孩子被流失所伤,不敢硬闯,只好跃下了舱顶,落回甲板上寻沙子良他们踪迹。 甲板上,此时只见人影来回,兵刃齐举,箭矢横飞,早望不清谁是谁了。这四处人影中,却唯有一个独臂人的身形,倒是好认。江月容望准了那独臂人影冲杀过去,见是杨亮已与沙子良、沙黑虎父子及众镖师汇合。 “四妹!”杨亮接应了江月容,对她急切说道,“这些镖师都中了毒,出不了力,不能应战!” 沙子良把父亲的手臂扛在后背,支助父亲的身子,焦急地望着江月容。 江月容望了眼沙黑虎面色,探了探他的脉象,安心道:“不是致命毒,明日早上毒便散了。今夜不便再战,我们需先逃出此地,明日再回来夺船!” “父亲,可以吗?”沙子良慌张地问道。 沙黑虎望了眼众镖师,见众人都手足无力,连站都站不稳。 他叹息了一声,又向那船舱望了一眼,道:“舱里有一位大人,是这趟镖的主雇,至少要把他救出来一起走!” 江月容回身往那船舱望去,却见江门刺客且战且退,那伙贼人步步逼近,弓弩手已占住了船舱正门! “四妹……”一旁的杨亮低声道,“你还背着孩子,不要涉险,带各位镖师下船去。我单身去闯船舱,日出前在城东庙里汇合!” 说罢,他也不待江月容回话,便如一阵风般迈开那独特的步法冲杀了出去。江月容眉目一横,对身后沙子良道:“跟我来!” 众镖师借江门刺客与两广反贼搏杀的乱势,隐在凌乱的人影间,向登船处撤去。 江门刺客这边,却形势不妙。秦狼昏迷,江南虎重伤,江南鹤也只有单臂发得出力道,余下弟子也都身披几处伤痕,战力渐渐不济。两广江贼却凭着人多势众,又有弓弩相助,士气不见半分低落。若久战下去,局面只会对江门越来越不利。 江南鹤眼见那黄熙扬毫发无伤地站在舱顶,使铁爪的水贼又从江中翻上大船,擅弓箭的孙老头也抢了其他贼人的良弓利箭,心知这一战不能再打下去了。 黄熙扬在夜色中认出了江南鹤身影,嘴角一笑,向他身上一指,一声号令就要脱口而出。 江南鹤心里一慌,脑中却灵光一闪,生出一计,把手里的三截棍甩手往船外江中一掷。那三截棍直往滚滚长江上飞去,惊得那黄熙扬面色惨白,手上改指往那兵器,口中失声喊道:“莫丢了本王的长棍!” 慢船贼人都是一惊,却望见那三截棍直飞出了甲板,眼看就要落进江水,随大浪东去。就在这时,一只铁爪飞出,稳稳钩住了那三截棍。铁爪上的绳索一收,长棍便飞回了李绍英手上。 “大王,兵器夺回来啦!”李绍英兴奋地喊叫着。 众人一声欢呼,黄熙扬却心里一紧,急向那登船口再看去,却见江南鹤早领着一众人影破了重围,登上码头往武昌城撤了回去。再看那些绑在甲板上的镖师,却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踪影,凭空消失了! “人呢!”黄熙扬在舱顶怒斥道,“光顾着捡兵器,把敌人全放跑了!” “舱里还有人!”一个声音忽然喊道,让满船贼寇都随之一震。 码头上,江月容领着众镖师绕过城墙,往城东破庙逃去。离码头渐远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见满船的人影把船舱团团围住,兵刃在月色下闪着星点的寒光。 第九十一话 舱中夜 夜色下,武昌码头外。 一艘随波起伏的大船上,聚了许多人影,手执着兵刃把一座船舱层层围住。 舱门外,躺着两个贼人的尸体。舱门却紧紧关闭,从里边用木栓锁住了入口。舱门上残留着斧砍刀劈的痕迹,却无奈这门板实在厚实,纵刀斧也破不开来。 船舱周身披着铁皮,刀枪不入,除了那封闭的正门,没有别处可以进出。众贼人绕着这船舱转了几圈,却都一筹莫展。 “大王,那独臂人就在船舱里,我亲眼所见!”孙胜淼恭敬地说道。 “舱门开时,我看见舱里还有另一个人在!”李绍英也低声道。 黄熙扬冷笑了一声。 “这舱里有多少人,本王不在乎。本王在乎的,是这舱里的货物。” “明白!”孙胜淼急忙应答道,“大王放心,我们就对着这门砍上一夜,不信砍不破它!” 李绍英也和道:“待我们砍开了这门,冲进去杀了舱中那两人,定夺回咱天王的宝贝。” 黄熙扬瞥了二人一眼,冷冷道:“何必费神,本王要的只是那宝贝运回两广,又不是与那两人有多少仇怨。宝贝既然在舱里,何苦非要冲进去抢,把船开走不就行了吗?重兵守住舱门,不让舱中人出来,到时候不用我们杀,饿也饿死他们了。” “妙妙妙!大王神机妙算,天王麾下无人能及!此番夺回天王至宝,回了两广必定是大功一件!”孙胜淼奉承道。 “得了如此功劳,大王的地位必定再进一步,兴许到了封王的时候,能封得个南王七千岁哩!”李绍英也急忙道。 黄熙扬听这两人的马屁,哄得眉飞色舞,仰天大笑,甩过了衣袖朝船上众人下令道:“死死守住这舱门,尽快修好大船,明夜就启程!” 众人齐齐跪下,高呼得令,一时间声威震天,惹得码头远处工棚里惊醒了许多伙计。 船舱中,魏大人点燃了一星灯火,照亮了这空旷的货舱和舱中的两个落难人。船舱深处的星斗南借那钢筋铁骨闪着点点星光。 刚才,舱门外传来了许多声敲击撞响,却没撼动那牢固的舱门。这时候,声音已经停下了。魏大人猜测,是船外的贼人改了计策,要把他们二人困死在这舱内。 他看了眼身边的独臂刀客,低声叹道:“若不是为了来救我,你本可以逃得出去。” 那刀客却伏下身子,恭敬地答道:“大人莫慌,我有结拜刀客在船外,看我日出时还未回去,便知道设法来救我们。” 听到这话,魏大人心中一震,急忙借着昏暗的灯火向那独臂人周身望去,见他手边的钢刀长三尺,宽二寸,刀身锋利,寒光凛凛。那形制,正是天下闻名的关山刀! “噢,原来你就是当初护卫林大人的关中刀客,蒲城杨亮!”魏大人惊喜道。 杨亮却深深低下了头。 “惭愧,怪我们兄弟一时大意,误信了奸人,才致林大人遇害……” “这么说来,林大人果然不是病死的……”魏大人的脸上,忽露出一片颓然神色,无力地往舱壁上靠了下去。 杨亮不敢抬头,只伏在地上,似在惩罚着自己的罪责。过了许久,魏大人终于向他询问起几个月前林大人遇害的真相。杨亮不敢隐瞒,从自己收到陈平关的急信说起,讲到他们兄弟四人在林大人家中重聚,讲到四人一路隐藏行踪走到武昌城外遇伏,讲到他们被困武昌府衙,讲到江月容相助又离去,一直讲到他们拼死一搏冲出武胜门,四兄弟三死一残,却把林大人交到了一个叫曾伯涵的奸人手上。 “我本以为,我们兄弟的性命没有白费,林大人终究活着离开了武昌城。”杨亮讲到这里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却不料,半个月后我回到蒲城家中,却得知了林大人过世的消息。那些传闻说,林大人从福建南下,经广东时病逝。这根本是一派胡言!我兄弟四人护送林大人,为掩人耳目,特意绕道武昌城南下,就是要避开广东地界。听了那传闻,我便知晓我三位兄弟的命白白葬送了,林大人定是被那曾伯涵害死的!” 魏大人静静听完,知道杨亮终于因哭泣而说不出话来时,他才缓缓道:“你们兄弟已经尽力了,林大人是被朝廷所害,不是你们兄弟能救的。” 杨亮紧紧攥着拳头,身子因哭泣而抽搐着,不能自已。 魏大人沉吟良久,忽然轻声道:“杨亮,你刚才说,那个接走了林大人的人,唤作曾伯涵?” “是……林大人说过这个曾伯涵是他的学生,所以我们未作提防……” 魏大人眉头一皱,低声道:“怎么会是他……” 片刻后,他的眉头却又舒展开了:“也好,幸亏是他……” 杨亮困惑,不解问道:“大人,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魏大人的眼中忽然闪耀出一道神采,望向杨亮,喉中轻声挤出了三个字:“星斗南!” 杨亮茫然。 魏大人却扬起嘴角笑道:“这三个字,是林大人的遗言。” “大人,恕杨亮直言。林大人病死的传闻,从头到尾都是谎话。传闻中所说的林大人遗言,怕也是信口胡诌!” 魏大人却自信地摇了摇头,道:“这传闻或许是别人捏造的,但唯有这句遗言,我可以确信,是真的。” “为何?” “因为这三个字的含义,天下只有我和林大人知道。若不是林大人亲口所说,其他人决编造不出这三字遗言!” 说罢,魏大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所以我说,幸好最后害死林大人的,是这个曾伯涵。若换了别人,或许便不会把这遗言流传出来了。” 甚至,魏大人推测,这整个病死的谎话,也许都是林大人亲自编造的——若是为了那曾伯涵,林大人确实会做出这种事来。 “魏大人,我实在不明白……”杨亮轻声道,“这星斗南三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魏大人笑了笑,伸手指向了船舱深处那隐隐映射着灯火光亮的庞然大物。 “此物,就是星斗南……” 第九十二话 镇江(上) 道光二十一年,镇江。 两江总督府外,一个布衣老者和两个衙役静候着。两个衙役的背上,背着厚重的行囊,却不知行囊中装的是什么物件。 他们没有等多久,总督府内就传出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林大人!”一个强壮的高大汉子,穿着一品官服,却在那布衣老者面前拜伏下身子去。 布衣老者急忙去搀扶,却搀不动那汉子。 “鲁山,快起来……”他轻声道,“我已不是大人了,如今只是个被流放的犯人,受不起你这一拜。” 那汉子却只是长拜不起,一时竟泣不成声。 这个下拜的人,是两江总督,朝廷一品大员。此时,朝廷正与洋人开战,两江总督所辖的地域正是战场的最前线。 这位官员与林大人,是在道光十年相识的。彼时,林大人上任湖北布政使,而这位总督,当年是武昌府知府。如今,世事变迁,不过十年之后,却一个是罢官罪臣,一个是一品大员。 当天傍晚,镇江城中一处简陋的客栈里,林大人与两江总督对坐在一张破旧的酒桌前,把盏交杯,诉尽这十年来的茫茫生死、滚滚风尘。两个押送林大人流放新疆的衙役,把那几大包行囊放在了这酒桌旁,便恭敬地向林大人和总督行了一礼。 “林大人,我们明日午后再出发。您早些休息,莫误了时辰”他们的语气,不像是押解犯人的官差,却像是随行而来的仆从。说完了这些话,他们便回了各自房中,把这酒桌让给了两位故人。 日落时,满桌的饭菜都凉了,盏中的酒也渐空了,对饮的二人也渐渐聊尽了言语,一点点沉默了下来。 陋栈窗外,斜阳落日,陋栈古城,他们眼中的一切似乎百年来都不曾变过,他们心里却都知道,再过些年岁,这般景象就要变了。 “十年前,在武昌城,你我也曾这样饮过酒。”林大人忽然道,“我记得,那时候还有江门的老门主,和千总府的马千总……” 这一番言语,却仿佛穿越了十年光景,把岁月拉回了那武昌城中。 道光六年,一个蒙古镶黄旗将门之后的血气青年上任武昌知府,因看不惯江湖人在武昌城不服管教,他自恃自幼习武,功夫不错,便联合千总府对城中江湖人开战。却不料,武昌城里的江湖人不是善类,他们以江门为首,以武犯禁,竟与千总府和武昌衙门杀得难分难解。连那青年知府自己最后也陷入了险境,被江门刺客悬赏追杀,局面几乎不可收拾。 林大人上任湖北布政使的第一年,正是千总府与江门两败俱伤,城中血案频发之时。他凭胆色豪气,竟在府中宴请了武昌城三方豪杰,以一番言语大义化解了干戈,为千总府、江门和武昌官府划出了各自的势力,从此共治武昌城,安定了一场血雨腥风。那场三方豪杰宴,使得彼时的武昌知府对林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为当世圣贤。 没想到,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知府,如今已贵为两江总督。 更没曾想,当年那位当世圣贤,如今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十年前,若不是林大人救我,我这条命早就没了。”两江总督叹道,“这十年来我的每一日岁月,都是从林大人这里借来的。” 林大人望着窗外落日,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鲁山,我有一事相求。此事事关重大,念在当年情分,请你万万不要推辞。” 总督急忙拱手抱拳道:“林大人请讲,鲁山必肝脑涂地!” 林大人缓缓起身,走到酒桌旁那堆厚重的行李前,解开了布囊。布囊中,原来是一堆手稿,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总督望着那行囊里的东西,面色忽然严峻了下来。他知道林大人这些年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些手稿是什么内容,所以他知道这行囊有多么厚重。 “鲁山……”林大人向两广总督拱手道,“这些是我毕生的心血,也是我大清的希望。可我如今是流放的罪臣,不能再带着这些东西了。天下间,我能托付的人不多,唯有交到你手上,我才能放心。” 总督低首沉吟着,默默饮尽了杯中凉酒,终于横下了眉目道:“林大人,请恕鲁山无理。这件事,鲁山办不得。” 林大人心惊道:“为何?” 总督慨然一笑,望向窗外落日古城道:“我已命不久矣,怕当不起林大人的托付。” 林大人心中一惊,面色缓缓平静下来时,眼眶已不觉湿润了。 “是定海吗??”他轻声道。 总督点了点头,低声答道:“二三十艘洋船,已到海上。” “可造好了工事?” “人力已尽,唯求天佑。”总督说着,望向了苍天道,“我已做了决心,这一战若不能胜,便只求战死疆场。” “鲁山……”林大人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是总督笑了笑,轻声道:“人固有一死,死在定海,比起当初死在武昌城,却厚重得多了。” 林大人不再说话,只低首向总督拜下了身子。总督苦笑了一声,笑容却随着那渐暗的天色一点点凝固了。 入夜时,林大人收拾了那些行囊,要提回自己房间去。可他不过是个年迈书生,哪里提得动这些重物。总督接过了这些包裹,抱在怀中,对林大人笑道:“我为林大人送去房中吧。” 林大人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二人上了楼梯,去了客房,一路却说不上半句话来。直到总督在房中放下了行李,踟蹰了片刻,走到门边时,才终于低首躬身,向林大人拜道:“大人,这一趟路途遥远,早些休息。” 林大人也向总督拜道:“鲁山,国事为重,祝你武运昌隆。” 两个故人,在这破旧的客栈里,相向而拜,良久才起身。 总督垂下眉眼,转过身形,正要离去时,一个念头忽然从他脑中闪过,让他浑身一震。 “林大人!”他有些仓皇地喊道,“还记得您推荐到两江总督府来做幕僚的良图先生吗?” 第九十二话 镇江(中) 良图先生,是一个书生。 此人姓魏名源,号良图,道光二年举人。他的父亲曾是林大人的幕僚,曾借由父亲的安排与林大人有过一番交谈。这位良图先生的学识见解,令当时已身为朝廷封疆大吏的林大人深深叹服,二人遂成了一对良师益友。后来经林大人举荐,良图先生得以进入两江总督府任幕僚,深受总督信赖,视为左膀右臂。 对良图先生而言,林大人是良师,是伯乐,更是他心中为官者的榜样。所以,当他听说林大人被革职流放后,心中万念俱灰,终日只对着圣贤书,却不知前路该如何行走。 直到道光二十一年的这天,总督府的人告诉他,林大人途经镇江,想见见他。 夜色下,他骑着绝尘快马,疯了一般向城中那破陋的客栈跑去。 他来到客栈时,总督就在门外等着他。 “去客房寻林大人吧。”总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跟林大人好好聊聊,不必急着回总督府。” “总督大人放心,魏某心中自有分寸,不会误了明日行军的时辰的。” “不……”总督轻声笑道,“良图先生,明日你不必回总督府了。” 良图先生心中一惊:“总督大人,这是何意?” “我不用先生去定海,先生今后也不再是两江总督府的幕僚了。” “大人,我办错了什么事吗?” “先生无错,只是……”总督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隐隐透着一股悲凉,“定海这一去,我不打算回来了。” 良图先生忽觉一阵寒风掠过,令天地都萧瑟了。 “大人……”他轻声道,“魏某愿与大人同去。” “先生不能去。”总督惨然笑道,“先生身上有一件大事,不可耽误。林大人在楼上客房,先生上楼便明白了。” 说罢,总督向良图先生抱上一拳,躬下身子,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 “这些年,多谢先生相助了。” 良图先生急忙答礼,也深深躬下了身子,轻声答道:“愿总督大人此去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朦胧的客栈灯火前,两人对拜了良久。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也许是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良图先生的身影闪入客栈时,总督脸上的笑终于凝固下去。他转过身,望向客栈外这绵延向天地的夜色,轻轻叹息了一声,缓缓迈开了步子。 他留在这夜色中的背影,伟岸而苍凉,似苍茫天地间的一炳摇曳烛光。 良图先生走进客栈房中时,林大人正痴痴地望着窗外。 地上杂乱地放着几个包裹,让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狭窄。 “林大人……”良图先生深深伏下身形,恭敬地行了一礼。 林大人回过头时,良图先生看到了一张饱经了风霜,却黯淡了神采的苍老面容。 “良图……”林大人轻声唤着,语气虽疲倦,却带着一丝欣喜,“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你我却在这般境地下重聚。” 这话里的辛酸,让良图先生落下了两行老泪。 “晚生无能,在两江总督府上一事无成,辜负了林大人的厚望……” “怎么能叫一事无成呢?朝廷畏敌如虎,百官委屈求和,唯有两江总督府力主迎战,死守定海不退,这不就是你的功绩吗?” “可晚生毕竟力有不逮,内不能说服百官,外不能力克洋夷,致林大人被奸人诬陷,革职流放……” “这些都不能怪你。”林大人望着良图先生,和善地笑道,“说服百官,力克洋夷,这些事我也没做到,又凭什么苛责于你。说到底,无能的不是你,是我。” 良图先生急忙要争辩,却见林大人忽然站起了身子,走到这房间中央,解开了那些胡乱堆放的行囊。行囊打开时,里面却没什么衣物,竟全是书稿。每一份书稿的顶上,都写着一行小字——“四洲志”。 “良图,这些书,你先来看看。”林大人向良图先生招了招手,轻声笑道。 良图先生急忙起身走去,接过林大人的书稿,随手翻开,却见书中写着许多不明所以的文字,画着许多千奇百怪的图画。有几处辞藻,每个字都识得,却不知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又有几处文字,在字下画着些蝌蚪似的图案,认不出是什么字体书法。 “大人,这些书稿是何物?” “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林大人笑了笑,脸色又忽然沉了下来,“也是我送你的负担。” “大人……晚生不懂……” “这些书稿,是我任两广总督时派人搜罗来的所有关于洋人的记载。”林大人面色严峻地说道,“我想知道,洋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远渡重洋,还能胜过我大清铁骑。” 说罢,林大人指着书稿上的一张图,望着良图先生的眼睛,缓缓道:“此物,便是洋人胜我大清之处。” 良图先生低头看去,见书稿上画的是一个不明所以的物件,有横竖笔直处似刀剑,有浑圆宽大处似锅壶,有阴柔处似水,有浊烈处似火。这图下写着一行蝌蚪文,不知所谓,只觉好像是这物件的名号。 “大人,这是何物?”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林大人叹道,“有人说此物运作起来灼热如火,碰着即伤,听来像是个兵器。又有人说洋人把此物放到大船上即可日行千里,远渡重洋。还有人说远洋外一个弹丸岛国自从有了此物,日进斗金,富甲天下。我只知道,若大清国能得此物,必能重掌乾坤,扭转败局,何惧那些洋夷!” “大人,此物叫什么名字?” “我曾问过洋人商旅,听他们念过此物的名字,却不是我中原音韵,佶屈聱牙,听不清晰。既然你问起,不如我们就在此为它取个名字吧。” 说罢,林大人指着那图画下的蝌蚪文,别扭地念出了此物的洋文名字。良图先生听得不甚明白,只大略听到几个音节。他在心中玩味着这几个音节,望着客房窗外的星空,任那些音节在星月间流转了许久。 他把那洋名在嘴里念着念着,忽然轻声道:“星斗南?” 洋人从南海杀来,海上又以星斗定方位,唤作星斗南,便知此物是远洋外舶来之物,又不失古文意韵,不脱洋名音调,林大人不由击掌叹道:“好,好,好,此物就译作星斗南!” 第九十二话 镇江(下) “星斗南、星斗南……”魏大人的口中,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梦中呓语。 幽暗的船舱里,那硕大的钢铁重物沉默着,丝毫看不出它那扭转乾坤的神力究竟隐藏在何处。 他身旁的油灯闪着柔弱的光影,一如多年前镇江的那间破旧的客房。只是,当初魏大人还没有这般苍老憔悴,身边站着的是已垂垂老矣的林大人;而如今,老朽的他,面对的是年轻的杨亮。 “当年那位两江总督,后来如何了?”杨亮在一旁轻声问道。 “总督大人……”魏大人的眼迷离着,隐隐闪着泪光,“一个月后,洋人强攻定海、镇海两处要地,总督大人力战不退,投海而死。我听说,总督大人投海前,已战至一兵一卒。他面向西北君王的方向跪拜叩首后,才殉国而死。” 杨亮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道:“不愧是林大人看重的友人,当真是一位壮士。” 魏大人惨笑了一声,没有回话。当年若不是林大人以书稿相托,那时投海而死的,应该是两个人。 “林大人留下的那些书稿,后来怎样了?”杨亮又问。 “那些书稿……”魏大人缓缓道,“我带回了老家,日夜研读,穷半生所学去领悟其中奥妙。我只觉,过去的自己仿若井底之蛙,至读了这些书稿才豁然开朗。“ “此话怎讲?” “我们当初见了洋夷,只知彼为洋夷,却不知所谓洋人,也不是一国之民;世间洋夷,也并不都是一家。天下之大,诸国林立,本非唯我天朝一处而已。洋夷诸国,擅船者有之,擅陆者亦有之;擅兵者有之,擅商者亦有之;擅枪炮者有之,擅刀马者亦有之;强者有之,弱者亦有之。我们管他们叫洋夷,也许他们看我们,也是洋夷呢?” 杨亮却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道:“天下有这么多种洋人,我们却为什么没有见过?” “因有高山,有汪洋,还有胡蛮拦路。” “那如今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 “因我们自以为天下九州,已尽在王土。洋人却用高船利炮,见识了真正的天下。” “天下九州,中原正土,上古已有此说,千年不易,难道竟是错的吗?” “我们过去以为,中原之地是九州正土,天下居中,是天命所归之地。后来见了洋夷,又有人妄自菲薄,以为天道不在中原,而在那洋夷处。我读了林大人的那些书稿,才知道世间本没有什么天道在此的说法,战之胜败,国之兴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分什么洋人中原。就在你我言谈间,也许便有一处洋夷国破家亡,也许又有一位洋君励精图治,也许有一艘洋船在海上破浪,也许有一国洋民逐水草而生。只不过能杀到我们面前来的,是那最强最横的一支洋夷罢了。想大清昔日强盛时,又何尝不是南征北战,万国来朝?如此想来,便也不觉得那些洋人有多么不可思议了。” 这番话,却让杨亮如醍醐灌顶,眼中闪耀出一片神采来。 “这么说来,洋人与我们也没什么不同。他们能造出那般船炮,我们也造得?”杨亮轻声道。 “说得好!”魏大人稍稍激动了起来,“洋人所长,在于其技。这些奇技,洋人用得,清人自然也用得!若我们能放下天命在此的妄念,师夷长技,便能制夷!” “大人是说,我们也要用那些洋枪洋炮?” “正是!” 杨亮微微一愣,望着自己手中这柄关山刀,一脸迷茫。 魏大人看着杨亮的表情,忽觉心里一颤,不知这番话是不是伤了这青年武人。他沉吟了良久,轻声道:“杨亮,你可知道,其实那些洋人,莫看他们现在这般厉害,过去也与我们一样是用刀剑厮杀的。远洋之外,也曾有骑马持枪者,行走于诸国之间,尚武艺,崇忠良,号为游侠。似这般,不就是江湖吗?” 杨亮脸上一阵惊喜,道:“原来洋人也有江湖?” “有过!有过!”魏大人兴奋道,“彼在远洋之外,地少矿稀,才不得已舍了刀剑去寻别的出路。待习得了那洋枪洋炮之术,刀剑不能匹敌,那些游侠才消没了身影。” 杨亮忽然又闪过一片哀婉,道:“原来洋人的江湖,已消亡了。” 魏大人笑了笑,伸手搭在了杨亮的肩上,轻声道:“我曾听闻,有一处洋国,流传着最后一个游侠的故事。” “最后一个游侠?那是个如何人物?” “听说是个使枪的高手。”魏大人慨然道,“传闻说,他曾有匡扶天下之志,向往古之游侠行走四方,常骑一匹老马,领一个仆从,游历山野之间,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可他年老体衰时,天下竟无一人能与他斗枪,也再无一人请他相助。他徒有一腔热血,却无容身之地。” “对武人来说,天下至哀莫大于此。”杨亮叹道,“此人后来如何了?” “听说,是疯了。” “疯了?” “他四处寻找对手,寻不到便以谷仓为敌,谓为巨人;又向官道驿站冲锋,谓为城楼。可人力哪里能胜得过那些楼宇,终至遍体鳞伤,临死前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这一世,是生在了一个没有了江湖的年代。” 杨亮默然良久,轻声叹道:“原来这便是江湖最后的模样。” “杨亮,你觉得,洋人的江湖是死了吗?”魏大人忽然问道。 杨亮一惊,道:“大人刚才说,最后一个游侠已经疯死了,洋人已经没有江湖了吗?” “可这个游侠的故事,一直在洋人那里流传。若江湖真的死了,谁会去传游侠的故事?” “大人是说……” “那江湖,并没有死。”魏大人笑道,“我想,江湖定是换了个模样,至今还在洋人那里留着。他们或许不用长枪了,不骑骏马了,但总有什么地方还有江湖,还有游侠。他们是放不下江湖,才会去流传江湖的故事。” 说着,魏大人望向了那星斗南。 “我想,这星斗南背后,就有一个江湖。” 二人安静了下来,一股夹杂着悲悯和豪情的气氛随着这舱中黯淡的灯火荡漾开去。 第九十三话 父亲 东方天明,旭日东升。 武昌城东破庙前,江月容焦急地等待着。但她迟迟等不到杨亮的身影。 她低垂下眉眼,用一声轻叹平抚了些许心焦,回身望向这寺中的大殿。大殿里,横竖躺着那二十几个镖师,睡得鼾声起伏。大殿佛陀望着这些无礼的凡俗人,脸上却透着慈悲。 佛坛前,沙子良抱着银枪,在父亲身旁靠坐着佛像睡着了。他的脑袋忽然失了平衡,往旁边一倒,便惊醒了。 庙外的院子里照来刚点亮的天光,透着一丝慵懒,让沙子良感到几分惬意。他正要寻个舒服姿势重新睡去,却望见江月容还握着长刀,背着孩子,远远地眺望武昌城的方向。 看来,那个叫杨亮的独臂刀客毕竟没能脱身。 沙子良望着江月容,只觉得心里有些歉疚,毕竟那刀客是为了他们才只身赴险的。想到这里,他醒了醒瞌睡,振奋了几分精神,提着银枪走出了大殿。 江月容听到声响,望了沙子良一眼。 “醒了?”她冷冷道。 沙子良苦笑一声,反问道:“姐姐,你一夜没睡么?” “我习惯了。”江月容低声答道,“过去走江湖时多是夜间行事,少睡一两夜对我没什么大碍。”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沙子良却听出阵阵血光来。 “姐姐,看你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怎么口气却像个老江湖似的?” 江月容听罢,却对沙子良微微挑眉道:“你今年多大岁数?” “十七。” “走过几年镖?” “这才是我第三次出镖。”沙子良叹道,“我自己觉得我这本事已经练到家了,只等闯荡江湖,立个威名,为我爹也争得些脸面。可我爹总觉得我本事未到火候,不肯带我同去。这趟镖若不是我求他,他怕是也不打算带我来的。” 江月容看着沙子良委屈的面容,心中却涌起一阵伤感:“你不觉得你父亲是为你好么?江湖险恶,每出一趟镖都是生死未卜,他是不希望你遭逢不测。” “可我毕竟是武人,从小习练这套断魂枪,早就练到炉火纯青了。”沙子良不服道,“再说了,若怕我应付不了江湖就不让我出镖,我从哪里去学江湖经验,长此以往岂不是一辈子出不了镖了。” 江月容望着这少年,叹了口气,也不想再与他争执,转头又望向了远方城楼。 沙子良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看见江月容不搭理他了,心里有些焦急,便又问道:“姐姐,你走了多少年江湖了?” 江月容的眉眼却骤然一沉。 “我十三岁便杀人了。”她似说着家常似的,语气平缓,却隐隐透着一丝哀婉,“是我父亲逼我去的。” 沙子良心中一惊,不知是惊讶于江月容所说的话,还是惊讶于江月容说这话的语气。 “那……姐姐,你杀过多少人了?” “数不清了。” “那……那些人都是恶人吧!” “有些是,有些不是。还有些人,说不上善恶,只是有人想要他们性命罢了。” “姐姐,你是故意吓唬我的吧。”沙子良笑道,“姐姐才这个年纪,哪能杀得了许多人……” 江月容冷冷望向沙子良,眼中的神色如寒冰一般。 “我曾是江门刺客。”她低声道,“江南鹤,就是我父亲。” 沙子良脸上的神色凝固了。 寒风拂过,把初升旭日的暖光都吹得凉了。 江月容那冰冷的面容却似乎被这寒风吹散,她低下了头,轻声道:“所以你该知道,你父亲对你很好了。我若有这样的父亲,也不致沦落于此。” 沙子良沉吟了许久,扭过头向那破庙大殿里望去。他看到,沙黑虎如入定的高僧般,双腿盘坐,背靠佛像,三缕长须静默,一双眉目低沉,显得威严肃穆,又隐隐藏着一二分慈祥。 “其实我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沙子良轻声道,“我娘没死的时候,父亲总是笑呵呵的,不像个武人,倒像个做生意的掌柜。” “是么……原来你娘也不在人世了。” “怎么,姐姐也是吗?” 江月容点了点头。 “莫非……”沙子良忽然有些调皮地笑道,“那江南鹤以前在你娘面前,也是笑呵呵的模样?” “我没见过我娘。”江月容轻声道,“生下我时,她便死了。” 沙子良急忙收了笑容,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低头站着,局促不安。 江月容看了他这模样,反倒挤出一丝笑容道:“不过你说的或许不错,我听一个叔叔说过,我出生前,江南鹤也不是现在这样的。” 沙子良苦笑了一声,忽然脑中冒出一个有趣的想法,让他脸上一喜。 “姐姐,要不等这件事过了,你认我爹作个义父,和我们一起回宁波吧!” 江月容微微一愣:“认你爹作义父?” “姐姐你功夫这么厉害,又见识过那么多江湖风雨,我们沙家镖局要是有你,必定如虎添翼,父亲必不会拒绝!”沙子良兴奋道,“何况,你独自一人在这武昌城外,带着这个小娃娃,却只能住这破庙,过得也太辛苦了。去了宁波,沙家镖局有一座大宅子,你一定喜欢,这小娃娃也肯定高兴!” 这些话,却让江月容有些无奈:“你怎么会有这般想法,我可是杀人无数的刺客!我身上可背着三百两赏银呢!” “有沙家镖局罩着,江湖上谁还敢来找姐姐麻烦,先问过我手里这杆银枪!”沙子良挺起了胸脯,抖了抖手里兵器,脸上却带着些调皮的笑意。 江月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头叹道:“你这没长大的小娃娃。” 沙子良嘿嘿地笑了几声,脸色却忽然有些沉寂下来。 “其实我只是觉得,若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他轻声道,“今后能有人陪我练武,不似那些镖师都故意让着我;能有人陪我说心里话,不似那些镖师都奉承我;能有人……分担些父亲的担子,不似我这般,净让他操心。” 江月容的脸色忽也沉了下来。 “我在武昌城还有一件事未了。”她低声道,“等我办完这件事,也许便真的去宁波找你也说不定。” “姐姐,你要办什么事?” 江月容凝望着武昌城,缓缓道:“我要杀了江南鹤。” 第九十四话 老爷(上) 早晨,码头前的李家铺子又开了店面。随着冬日暖阳和渐起的人声,这码头也似是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揉着惺忪睡眼一般,零星地来往着几个行人。 码头上准备开工的伙计们三三两两凑到这商铺外讨水喝,掌柜的倒也不介意,只管有求必应,顺便听听他们言语牢骚。短短几个月下来,这家商铺就是靠这份豪爽在码头上稳住了位置的。这一日,伙计们私下里都议论纷纷,窃声细语,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远处浮桥外停靠的一艘大船。掌柜的听得好奇,便趁生意未起时跟那些伙计们闲聊了两句,听他们说起大船上半夜里曾闹腾了一阵,喊打喊杀的,也不知是闹了什么事。掌柜的想细打听两句,却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望见那大船上还是一船工匠自顾自在那里修船,不让别人靠近,与昨日也没什么差别。想来,昨晚大概是船上的人为什么事大吵了一架,也没吵出什么乱子来吧。 “只求他们今晚便走了,莫再搅了大伙今晚睡觉。”伙计们恶狠狠地咒骂抱怨道。 掌柜的跟伙计们闲聊了几句,换过了空碗,送走了闲人,正要回店里算算帐本,开始今天的营生时,店门外忽然来了一个访客。 “掌柜的,你家老爷在家么?” 掌柜的被这浑厚的声音一惊,回身望去,见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背着手,低着头,似在看着店里门面上摆出的货物,眼睛却只在这些货品上粗略扫过,不作停留。 掌柜的见人多了,似这般来人,一看就不是来买东西的。 “我家老爷在里屋,此刻怕还没起呢。”掌柜的陪笑道。 那访客抬头,向掌柜的脸上望去,右手往这店面的后门指了指,轻声道:“烦你去喊一下你家老爷,说有人来找他。” 掌柜的见这访客语气虽客气,行事却不讲道理,脸上便有了些许不悦,不耐烦道:“这位客人,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家老爷还没起呢。您要么过些时候再来,要真有急事留个话也行,我等老爷起了便给你传话。” 那访客却冷笑了一声,缓缓走到掌柜的面前。这访客高大魁梧,比掌柜的要高出大半个头去,面色又威严深沉,只在掌柜的面前一站,就似巍峨高山一般,散出一股慑人的迫力,让掌柜的不敢动弹分毫。 访客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沉沉的铁指环,放到了掌柜的手中,低声道:“烦你去屋里通报一声,告诉你家老爷,我有急事,要找他商量。” 掌柜的被这气魄震慑,不敢抗拒,只觉若说了半个不字,这条老命怕就要丢在这里了。 “这位客人……”他声音有些哆嗦,“您姓甚名谁,我怎么给我家老爷通报啊?” 访客沉吟片刻,似有两三分犹豫。 “我姓胡。”他低声道,“你就说,武陵来的胡老爷找他。” 胡老爷?掌柜的听完微微一愣,总觉得这个名号似乎在哪里听过,却迟迟想不起是听谁说的…… 李家铺子的里屋内,有一间会客堂。会客堂三面墙上,铺展着许多字画,把屋里布置得书香四溢。屋子深处,是两张檀木椅,一展茶水桌。桌上点着一缕熏香,烟火绕梁而行,似仙雾一般。 那高大的访客静静在这会客堂中站着,向四面张望开去。屋中的每一个暗处,都令他生出几分好奇。他迈开了轻柔的步子,不发出一丝声响。走到墙边时,他轻轻伸手在这会客堂的墙壁上四处按压,翻过每一幅字画的后面查看。走到屋子深处,又微躬下身子,摸了摸每一张桌椅的底下。他脸上微微皱着眉头,嘴角却隐隐露着微笑。 会客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访客的思绪。 李家铺子的老爷披着匆匆搭上的衣物,手里捏着掌柜送来的铁指环,快步走入会客堂。掌柜的跟在老爷身后,却有些追不上老爷那步子,一路小跑着,到会客堂时已是气喘吁吁。 进了会客堂,李老爷和那访客四目一对,他便脱口要喊道:“大……” “李老爷!”访客忽然打断了李老爷的话头,目光浅浅向门外的掌柜望了一眼,脸上露出和善的笑意,轻轻拱手道,“武陵一别,许久不见了,还记得我胡安吗?” 李老爷急忙收住了声音,定了定神,向这访客答礼道:“胡老爷,我岂能不记得!” “今日冒昧来访,打搅你了。是有件要紧的生意,得跟你细说说。” 李老爷脸上露出一丝严峻的面容,嘴上却笑道:“好好好,难得你找来我家商铺,我们当好好聊聊!” 说罢,他转过身,对门口的掌柜小声道:“你带胡老爷进来时,有人看见吗?” 掌柜的寻思了片刻,呆呆地答道:“应当没人吧。” “胡老爷之事,不要说出去。” “老爷,有什么缘故吗?” “生意上的事情,让别家商铺知道了,总是不好。”李老爷匆匆答道,“这里没你事了,先去店面里照顾生意去吧。” 还没等掌柜的回话,李老爷便合上了会客堂的门板。掌柜的忽然被关在了门外,一脸狐疑,喘息着摇了摇头,小声发着牢骚往外头店面走去。 “胡老爷……胡老爷……”掌柜的在嘴里念叨着这名字,一路冥思苦想,却迟迟想不起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听谁说起过。 他走到商铺大堂时,正在忙碌的小工听了掌柜嘴里念叨,忽然向他打趣道:“怎么?那胖和尚又来寻人了?” 掌柜了被这话说得一愣:“什么和尚?寻什么人?” “不是掌柜的你刚才嘴里念叨的么。什么胡老爷胡老爷的,不就是码头上那胖和尚瘦头陀整天四处找寻的人物吗?” 掌柜的忽然茅塞顿开,惊喜道:“噢!对了,是那和尚说的!” 可是他忽然又一愣,兀自道:“也不对啊,之前那和尚来我们这里寻人,老爷不是说过不认识姓胡的老爷么……” 第九十四话 老爷(下) 李家铺子的会客堂中,江南鹤扫视着四壁上这些字画,面露喜色,轻声赞叹道:“老三,你的本领真是进步了。” 他的身后,江门三门主江南蛟听得门外的掌柜走远了,急忙转过身,把那铁指环交回江南鹤手中,低声问道:“大哥,江门出什么危难了?” 几个月前,江南蛟回武昌城时,曾与江南鹤约定,一旦江门有危难,就以江南鹤的铁指环为信物来这间李家铺子求援。 “是不是……月容?”江南蛟轻声道。 江南鹤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月容还没那么大本事,能危及江门。” 听到这里,江南蛟却心安了几分,又问道:“既不是月容,这武昌城里还有谁能让大哥为难?” “不是武昌城里的对手。”江南鹤垂下眉目,转身坐到了堂前的檀木椅上,缓缓道,“码头上泊了一艘大船,船上有些棘手的贼人。” “他们是什么人?” “两广反贼。” 江南蛟微微心惊,道:“是因大哥铲除了那拜上帝会在武昌城的势力,惹恼了他们来攻打江门?” “他们的目标不是江门。”江南鹤小声道,“但船上有一样东西,唤作星斗南,不知是个什么物件,听说能有扭转乾坤的神力。这物件,被一个大人带到了武昌城外,曾侍郎要我们去夺,两广反贼也派人来抢,昨夜三方在船上打了一场,我们不敌两广贼寇人多势众,只好撤了出来。” 江南蛟听得心焦,急忙问道:“有二哥,有秦狼,再加上大哥你,竟然也胜不过那些贼寇吗?” “老二中了暗箭,秦狼重伤昏迷,至于我……”江南鹤卷起左臂的衣袖,露出了后臂上的纱布,“几天前剑客在城中行凶时,我一时大意,被他长剑所伤。伤口很深,至今未愈,左臂这几日还使不上力道。” 江南蛟眉头紧锁,喃喃道:“想不到,两广反贼竟有这般本领,能把江门逼到如此险境。” “那些贼众,也并非都是高手,若倾江门之力,纵以一敌十也并非没有胜算。只是,有一个名唤黄熙扬的,听闻是拜上帝会里的一个头领,他本领着实厉害,秦狼就是被他所伤。其他人我都不怕,唯独他,我若带伤对敌,怕没有必胜的把握。” 江南蛟沉吟良久,终于低声问道:“大哥,你来找我,是需我如何出力?” “需借你的本领一用。”江南鹤道。 江南蛟眉头一蹙,轻声道:“大哥说的,是我的武艺?” “当然!”江南鹤笑道,“当年江门子弟中,论暗器技法,你当排第一。当前江门高手,我只有单臂,老二受了箭伤,秦狼更不能出战。若能得你助阵,便是一大助力!” 江南蛟思索片刻,道:“江门的洋枪队不能助力吗?若以洋枪对敌,当比我有用。” 江南鹤却摇头道:“几个月前,洋枪队在武胜门外被月容突袭,三十杆洋枪悉数砸毁,惹曾侍郎心疼了好些时日,不再给江门配发洋枪了。” “既然如此,便是此时不宜速战,可等大哥二哥伤愈,再做定夺。” “我看那大船修补得神速,若今夜不强袭贼寇,明日他们便可走了。离了武昌城,我们就再难寻他们踪迹,曾侍郎交代的任务就算是失败了。” “大哥,就没有什么别的人物可助江门一战么?” 江南鹤微微皱眉,低声问道:“老三,你怎么了?” “大哥,我的武艺……怕生疏了……” 江南鹤望着江南蛟那一脸歉疚的神情,却哈哈大笑道:“想不到,狂妄如你,也有一日变得这般谦逊了!大哥看你这本领,莫说生疏,分明是更胜当年啊!” 江南蛟却一脸茫然,道:“大哥这话,从何说起?” 江南鹤笑着,向四壁上的字画张望一圈,道:“我知你这会客堂中必定藏有暗器,以字画遮掩避人耳目,此法甚是高明。你来之前,我想试探试探,便在这堂中四处寻找,却竟然找不出你这暗器藏在何处。连我堂堂江门门主,都寻不到你的破绽,如此本领还不算高明吗?” 江南蛟听完,却苦笑了一声,道:“大哥,你误会了,这屋里根本没藏暗器。” 江南鹤茫然,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这屋中,分明看起来到处暗影,危机四伏,却原来竟是个寻常的小屋而已吗? “大哥,我知道你在江湖上搏杀,自然走到哪里都觉得是生死地。”江南蛟说罢,轻轻叹息了一声,歉疚道,“可我如今,是个生意人,不是江湖人了。江门若需钱财,我可备得;江门若需粮草,我可供得;江门就是需要洋枪洋炮,给我些时日,我也可去沿江口岸为你寻得。可我这身功夫,已放了许多年了。我已经不是刺客了……” 江南鹤眼中的神采,缓缓散却了。他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也好,你现在是成了家的人,不要去外面打打杀杀。是我不对,今日不该来找你……” “大哥……”江南蛟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话到喉咙里,却说不出口了。 江南鹤忽然站起了身子,轻声笑道:“你这生意,做得如何了?” “寻常生意,都是赔本买卖。但从洋人那里购来的枪弹卖给曾侍郎,却是好生意。” “弟妹如何了?” “在家中养胎,再过一两月便要生了。” “这么说来,你也要当爹了!”江南鹤舒展了眉头,拍了拍江南蛟的肩膀,轻声笑道:“照顾好弟妹便好,江门的事我自有主意,莫为我操心。” 说罢,他也不等江南蛟的回话,便径自走出了会客堂。江南蛟望着大哥的背影,喊了几声珍重,互相应答了几句,便沉默了下来。 他一路默送着江南鹤,直走到店面前,望着大哥的背影没入了早晨渐起的往来人中。呆立了许久后,他终于横下了眉眼,向柜台前的掌柜招了招手。 掌柜的赶紧迎上来,躬身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我需出一趟门。”江南蛟低声道,“若夫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去会一个老友,不需多久便回来。” 第九十五话 布局(上) 正午时,武昌城外码头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这喧哗声,让码头深处大船上的黄熙扬微微皱了皱眉。 一个人仓促地顺浮桥跑上了大船,凑到黄熙扬身边,躬身道:“大王,码头上有些麻烦——不知为什么,来了一伙码头伙计,把我们围了。” “围我们?”黄熙扬不解其意,“我们招惹他们了吗?围我们做什么?” “说是……因为黎左使……” “黎仁祖?” “好像说是先前黎左使在武昌城中做事时,跟这些码头伙计有不小的过节。这些伙计知道我们是黎左使一伙的,便把我们在外面放风的兄弟给抓了,还围了咱们的船,说什么也不让走。我怕他们会打上船来,赶紧来向大王请示。” “蠢货!”黄熙扬怒骂道,“是谁把我们身份泄露出去的,给我找出来杀了!” “大王,不是我们漏出去的!”来人委屈道,“我们在码头上,都是一声不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被那些伙计猜出了我们身份,还四处传扬,现在码头上都流言漫天了!” 黄熙扬暗暗吃惊,沉吟片刻,忽然抬手向守在船舱门外的李绍英动了动手指。李绍英急忙提了铁爪,走上前去行礼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你结拜兄弟闯的祸,你给我收拾了。”黄熙扬冷冷道,“带些手下,去码头上露一露本事,吓退那些杂兵。但别把事情闹大,不耽误明天上路便好。” “是!”李绍英狠狠咬了咬牙,指了几个面相凶恶的手下,迈开怒气冲冲的步子便下船去了。 没过多久,码头上传来了一阵惊叫,听得出是动手了。叫声没持续多久便散了,之后虽还有些喧哗,动静却比之前小了许多。黄熙扬却从头到尾不曾起身去看,只是紧锁着眉头,觉得这里头有古怪。 这些码头伙计不说他们是两广来的反贼,却说是黎仁祖一伙的,这是什么道理?话又说回来,这些码头上的杂兵到底是怎么知道他们来路的?是那些镖师在外头传扬,还是江门有什么计策? 正当黄熙扬苦思其中利害时,码头的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了一阵喧哗。又有一个人仓促跑上大船,对黄熙扬躬身道:“大王,官府的人来了……” “官府?”黄熙扬心底一震,低声道:“来了多少人?” “不多,几个衙役罢了。” “几个衙役?来做什么?” “说是见我们大船停了一夜,不曾动作,故要来收些税银。” 这话,却让黄熙扬冷静了下来。 看来这帮官府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看这船大,来捞一些油水。也怪他们倒霉,这码头上最大的船就是这一艘了。 黄熙扬心里明白,天王还未举事,若在这里与官府刀兵相见,怕要坏了天王大事。回去天王怪罪起来,他只怕担待不起。 他又抬手唤来了孙胜淼,低声道:“备些银子,说几句谎话把那些衙役哄走。注意些分寸,别露了相。” “明白。”孙胜淼答应了一声,便领了几个人往船下走去。 这两番动静,让黄熙扬有些心神不宁了。他缓缓走到船头,朝码头上望去。 码头南边,李绍英督着手下,与那些码头伙计们对峙着。 码头北边,孙胜淼带着银两,给那些官府衙役点头哈腰。 两边人手抽调开去,再加上守卫船舱的十余人,负伤休养的十余人,核计下来竟剩不下几个人能去忙活修船的事情了。 黄熙扬凭栏望了一会,忽然瞪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码头伙计昨天无事,今天却来围船;为什么官府衙役不早不晚,恰恰这个时候出现…… 有人在暗中布局,要把黄熙扬困在这码头上! 这个人在码头伙计间散布流言,还能引来衙门官差,耍了这许多手段,却不强攻,只是捣乱。 “都是虚招……”黄熙扬喃喃地念叨道,“杀招,在晚上……” 武昌城东,道成寺中,江月容和众镖师围坐在一起,吃着简单的粥食,计划着营救魏大人和杨亮的策略。 就在这时,庙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望见那人影的一瞬,江月容的脸色猛地一变,突然窜起身形,握住长刀,指向了那来人。众镖师被江月容一惊,虽不知来人是什么身份,却都拿起兵刃指了过去。 来人却似乎早预料到如此局面,脸上没有丁点惊讶,只抖了抖衣服上的风尘,走进大殿来,缓缓开口道:“月容,传闻中庙里的女子果然是你。” 果然二字,让江月容心中一颤。 “姐姐,这人是谁?”沙子良摆开银枪,凑到江月容身边轻声问道。 江月容冷眼盯着那人的双手,低声答道:“他是江南鹤的兄弟,江门三门主,江南蛟!” 江南蛟轻轻笑了一声,道:“可别忘了,我还是你叔叔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江月容喝问道。 “我在武昌城中自有眼线,早知这庙里有一对母子。”江南蛟淡淡地答道。 “这么说,江南鹤也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我没告诉大哥,所以他不知晓。” “为何?” 江南蛟沉吟片刻,轻声答道:“你毕竟是我侄女,他毕竟是我大哥,我又如何忍心看你们父女相残?” 听到这里,江月容的手微微一抖,刀尖向下沉了几分。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 “几个月前我就猜测是你,却有个双刀客告诉我情报错了,让我拿不准主意……说起那双刀客,江月容,你手里拿的这杆长刀,我看着眼熟……” “江南蛟!”江月容用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话头,“原来几个月前偷袭破庙的刺客,是你派来的?” “我从未派人来杀你。”江南蛟说罢,语气顿了片刻,轻声道,“我只是无意间散出了这个消息,来杀你的人是他们自愿的。” 江月容心中横生出一股怒气,正要斥骂过去,江南蛟却忽然转了语气,轻声道:“且不与你争这些琐事,我今日来本不是找你的。” 他转过头对众镖师道:“码头上的大船,是你们的吗?” 第九十五话 布局(下) 江南蛟的问话让沙黑虎心中一惊,他急忙挡到江月容身前,按下了沙子良的银枪,向江南蛟低声道:“你如何知道的?” 这短短六字里,却藏着几分谋略。话中之意,让江月容也忽然一震,悟出了其中怪异处。 沙黑虎昨日刚刚拜访过江门,与江南虎在院中过了两招,这件事江门中人必定知道。事后,江南鹤亲自带人去了码头,还设计暗算了众镖师,从那暗算的手段看应当是江门刺客早有预谋的。也就是说,沙家镖局的这条大船,是江门很早以前就瞄准的目标。 眼前这个江南蛟是堂堂江门三门主,如此地位,纵不了解江南鹤定下的诡计,也不可能不知道昨日发生的诸多事情。可江南蛟竟然不认识这些镖师,倒向众人问那大船所属。 此人有些古怪。 江南蛟却对这些破绽全无觉察,只道这个武人是戒心太重,便缓缓笑道:“商船我见得多,望一眼便知是从何处来的。现在占住那船的人,说话是广东口音。可那船,是江浙的商船。我刚才听你们口音,才像是江浙来的人,想必是被那些贼人抢了船吧。” 这位三门主竟似乎真的对这些镖师的身份一无所知! 沙黑虎思虑了片刻,对江南蛟微微行了个礼,道:“我们是沙家镖局,在下沙黑虎。看阁下对商船这般熟悉,兴许听过我家镖局。”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注意着江南蛟脸上的动静。身份都亮开了,这位三门主总不可能还想不起昨日之事吧。 江南蛟听罢,忽然惊喜道:“原来阁下就是五虎断魂枪,沙家镖局总镖头!久仰大名,我曾在宁波一带走过生意,见过沙家镖局的大旗,可惜一直无缘拜会。今日能在武昌城外相会,真是缘分。” 沙黑虎看江南蛟这般欣喜,不像是装出来的,更不像是在使什么算计。一番话说完,反让沙黑虎不知所措了。 “三门主,你说你今日来此是来寻我们的?”沙黑虎索性单刀直入道,“你既不知我们身份,来寻我们却是何故?” “我着实不知各位是沙家镖局的人,只是四处探查,寻那些从大船上逃出来的人。既然寻到了,话便好说了。”江南蛟笑了笑,低声道:“各位,想不想把大船夺回来?” 沙黑虎眉目一横,冷冷问道:“自然是想,只是我们人少,兵器又落了许多在船上,怕不知该如何去夺。” “想夺便好。”江南蛟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鬼魅的暗笑,“不瞒总镖头说,想夺船的,不只你们,还有江门。可惜,现在的局面是,沙家镖局夺不下来,江门也觉得棘手。若这么耗下去,船就要让人家开到南海去了。” 说着,江南蛟向沙黑虎迈了两步,走到了他的面前:“我已设计,搅扰了那伙贼人,让他们明早之前都修不好那船。今夜便是最后的机会,不如我们先把碍事的耗子撵走,再慢慢商量这船如何处置?” 沙黑虎冷笑一声道:“这我便不明白了。我们的船,江门却打什么主意?” “船里有样东西,有个主雇想要。” “船是我家镖局的船,船里的东西自然也是我家镖局的东西,你家主雇凭什么想要?” “大概,是想要来看看。” “看看?” “不错,看看那船中货物是个什么奇物。” “只看不拿?” “不一定要拿。” 沙黑虎正狐疑时,却是一旁的沙子良挺起了银枪道:“父亲,别信他胡说!你忘了吗,昨日江门才刚设计暗算……” 这话才刚出口,江月容忽然用手肘往沙子良侧胸上一顶,教他呛住了那未出口的半句话。沙子良不知所措,却看见江月容探出身形,望向了江南蛟。 “听你说法,单凭江门似乎也夺不下那船?”江月容接过沙子良的话,低声问道,“堂堂江门,何以沦落至此?莫非是江南鹤、江南虎昨夜都受了伤,不能出战?” 她这句话,明着是说给江南蛟听的,暗中却是在提醒沙黑虎和众镖师,不要对眼前这个人太过防备,此时的江门是确有可能来向他求援的。 众镖师亲眼见过昨夜的恶斗,自然知道江月容这问话是绕着圈子说的。却唯有江南蛟却听得眉头一紧,不敢轻易回答这句话。他怕暴露了此时江门战力不济,江月容会直取江门大宅,反让江南鹤陷入危机。 “江门固能一战……”他犹疑地说道,“只是昨夜,秦狼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他故意只字不提江南鹤、江南虎,单单提了秦狼一句。果如他所料,这句话让江月容脸上闪过一丝焦虑。 “原本来找你们,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大哥并不知道。”江南蛟转向沙黑虎继续说道,“纵是你们不出手,大哥今夜也必定要带人去夺船。到时候,不论谁胜谁败,这船都与你沙家镖局再无关系。我是替你们着想,也为江门增几分胜算,才擅自跑来这破庙的。” 沙子良还想着昨日江门的暗算,心中恼火,探起银枪又要说些什么,却被江月容扯住了衣角。他看向江月容,见她藏身在沙黑虎身后,微微向沙子良摇了摇头。 江月容的意思是,此时局势对大家都好,就莫再节外生枝了。 沙黑虎沉吟了片刻,忽然睁眼望向江南蛟道:“我有三个请求,若江门愿意答应,我今夜便率我家镖师去夺船。” “总镖头可说来听听。” “第一,我家镖师的兵器大都落在了那船上,无兵器便不好动手,需江门为我们备三十杆长枪。” “这个好办,总镖头放心。”江南蛟想着,这三十杆长枪,李家铺子的库房里便有,自不是难事。 “第二,我们有两个兄弟还困在那大船上,夺船时望江门朋友帮我们救人。” “这个自然,我回去便与大哥说。”江门夺船本为货物罢了,救两个人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第三……”沙黑虎眉眼一横,低沉着嗓音道,“船上货物,我们镖局无论如何要送去蜀中。你家主雇可以看,但不可妨碍了我们镖局的生意。” 这句话,却让江南蛟沉吟了片刻,终于也咬牙答道:“我可与主雇说说,不成问题。” 沙黑虎望着江南蛟的眼睛,注视了一阵,终于豪迈地笑开了嗓子道:“好,今夜我们就与江门朋友携手御敌!” 第九十六话 入夜 午后时,约定的三十杆长枪被一家商铺运到了城东破庙外。 沙黑虎掂了掂那些枪杆,甩了两个枪花动作,微皱了皱眉头。 这些长枪,做工并不差,枪身枪尖都是上品,只是使起来有些生涩——稍加试探几分便知道,这些是还没怎么用过的新枪。沙黑虎记得,他在江门舞的那杆是旧枪,经了多年日夜操使,仿佛枪杆自己已练成了武艺一般,使来得心应手。新枪看起来自是好看,却总觉得不如旧枪使来那般趁手。 沙黑虎暗暗猜测,这些枪不是从江门运来的。江门弟子日夜操练武艺,哪会有这么多没用过的新枪。 “大伙赶紧挑杆枪,热热手,熟悉熟悉这枪的感觉。”沙黑虎向众人吩咐着,自己却低沉下眉眼,缓步走向了破庙后院。 后院中,立着三块墓碑。江月容正在墓碑前静默着,似乎是在向碑下的英灵祈祷着什么。 “怎么?”她听到身后的响动,微微扭头问道。 沙黑虎看四下无人,缓步走到江月容身边。 “江姑娘,那江南蛟,真的是江门中人吗?”他低声问道。 江月容自然明白沙黑虎的意思,正午时的对答中,江南蛟言语间的那些破绽也让她困惑不解。 “他是江南鹤的兄弟,我绝不会认错。”江月容轻声道,“我上次去江门时,没见到他,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江门。想不到,他原来还在……” 只是,既在江门,怎么会不知道昨夜沙家镖局与江门的争斗呢? 沙黑虎满腹狐疑,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叹息了一声道:“且不管他真假了,总之我们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要攻船的,托他相助得了这些兵器,已是不亏了。接下来别管他是神是鬼,先闯闯看吧!” 江月容握紧了手中长刀,腰间短刀,看向了后院里的三座墓碑。 临近黄昏时,城外码头上的喧闹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官府的衙役跟那大船上的客商谈好了价钱,大发了一笔横财,乐呵呵地往城里走回去。 衙役中,领头的是个守城老兵,此时脸上已乐得开了花。远远地,他望见一位年轻的商户老爷就站在城门外。 “李老爷!”这老兵一脸欢喜,急忙领着衙役们小跑着迎了过去。 那李老爷看着老兵过来,笑了笑,低声道:“这一笔生意,捞得痛快么?” “痛快!太痛快了!”老兵嘿嘿笑着,露了露袖口里白花花的银子道,“这次真多亏了李老爷透给了我们这个消息,要不,这么肥地鱼,就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了。” “好说好说,收了今日这趟好处,就该不怪罪我几个月前进城的时候打你的仇了吧。” “不怪不怪!那时候是小人有眼不识金财主,该打,该打!”老兵谄媚地笑着,“李老爷今后要是还有这般差事,只管来唤我就好。这里头道道我明白,做生意的人,总是需要打压几个同行,才好赚银子嘛。” “明白道理,那最好了。今后有这般生意,自然还要劳烦各位。不过……”李老爷说着,忽然凑近了老兵眼前,目中透出一阵凶光道,“既然得了好处,你该知道,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可都别出来管。” 老兵被李老爷这神色吓住,脸上的笑意都僵了许久,只呆呆地点着头,心虚道:“那……当然,当然……” 李老爷放这老兵和几个衙役回了城门府衙,没过多久,身后便走来了一伙黑衣人影。 “大哥,来的时候正好。” 李老爷身后,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缓缓走到他身边,轻轻在手指上套上了一对铁指环。 “老三,你真的不出手?”他轻声问道。 “功夫放得久了,出手也没什么用处。”李老爷苦笑道,“有月容她们相助,大哥便不需我了。” 黑衣人听了这话,暗暗叹息了一声,伸手拍了拍李老爷的肩膀。 “老三,今日多亏你相助了。”他轻声道,“快回店铺去吧,照顾好弟妹,今夜无论多大动静都不要出来。” 傍晚,大船上的黄熙扬看着渐暗的天色,紧锁着眉头。 他招了招手,唤来一个手下问道:“船修得如何了?” 那手下为难地苦笑了声,道:“被码头上的动静搅扰了,今夜还动不了船……” “连夜修,最快什么时候能修好?” “这……”手下盘算了许久,报了个好听的结果道,“修得快的话,明早日出时能走……” 黄熙扬不待这手下把话说完,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低沉着嗓音吼道:“给我传下令去,今夜子时过了我就要这船出江!到时候修不好船,你们就跟我一起沉到江里去!” 说罢,他把这手下往外一甩,手下便飞出了七八步远,重重跌在了甲板上。可怜这手下不敢有半点停留,忍着疼爬起身子,去船头向补船的人喊话去了。 黄熙扬看了看船舱那紧闭的舱门,又看了看渐暗天色下的码头,心里隐隐焦躁着。 “找个人去码头上传令!”他随口向身后喊道,“命李绍英守住浮桥南面,命孙胜淼守住浮桥北面。今夜子时启航之前,不准让任何人接近这船!” 说罢,还未等身后人反应过来,他又匆匆喝令道:“去把这船上所有的火把油灯都给我找出来点上!我要这船夜里跟白天一般亮!” “是!”船上众人纷纷动作起来,直教甲板上响起了一阵忙碌的脚步声,似万马奔腾一般。 黄熙扬手搭在船沿边,往码头上来回张望,咬紧了牙根。 “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抢这船!” 临日落时,武昌城静了下来。 城东道成寺里,江月容在禅房哄睡了孩子,为他盖上了那副银丝软甲。她走出大殿时,二十几个镖师已拿好了长枪,只等出发。 城西汉阳门外,老兵指挥几个新兵匆匆关上了城门。他看到,城门外,一伙黑衣人的身影一点点隐没在渐暗的天色中,似溶进了夜里似的。 码头上,一艘大船灯火辉煌。黄熙扬坐在船舱前,手里把玩着那三截长棍,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太阳落到了西方的江蔼后,藏住了身形。 武昌城,入夜了。 第九十七话 三拳(上) 黄昏时,武昌城外码头前,燃起了点点星火。 码头上的工头伙计们,举着火把,迟迟不散,与大船前的人对峙着。 众人虽叫嚣着,不肯退却,但也没人敢近前一步。因为守在他们面前的这个诨号“混江龙”的人,着实厉害。 那混江龙李绍英,手里举着一只铁爪,用绳索牵引着四处挥舞,所过处砸得地上坑坑洼洼,惊得江风呼呼作响,让这些工头伙计们不禁回想起了那日在城南树林里被黎仁祖飞坨乱打的恐惧。 伙计们每次要趁着气势冲上去,就被李绍英乱砸一通,把气势砸怯了,人潮又退回来。如此往复几轮,便眼看从午后闹到了黄昏。 李绍英虽镇住了局面,心里却也暗暗慌张。论本事他虽不惧怕这些虚张声势的杂兵,但毕竟对方人多,耗得起,他这边却是每舞一阵铁爪就耗去几分体力,眼看便耗了几个时辰,早已是身心俱疲。 就在两边都不知怎么收场时,有一个个人影从南边过来,悄然加入了这人群中。 人群中有个断指的工头,站在人群后头正打算找机会开溜,却听到身后又有人往他身后里挤来,不禁暗暗叫苦。他回头一看,见身后挤过来这人黑纱遮面,黑衣蔽身,手执一柄浑重长刀,腰藏一支寒光短刃。断指工头心中一喜,喊了声:“江……” 这话还未喊出口,长刀竖起,不偏不倚正捂住了断指工头的嘴。他正惊诧间,却见江月容朝他一挑眉毛,悄声窃道:“你想不想挣一场风光?” 两边人马只顾相持不下,却没人注意到江月容在暗处对那断指工头面授机宜,听得那工头喜上眉梢。 过了许久,眼看太阳落了山,火把人影在码头上排得密密麻麻,两边连人脸都看不清了,却偏偏谁也不肯撤走。 忽然,人群中忽有人高声喊了句:“混江龙,你就那兵器厉害,有本事扔了兵器跟我们比!” 众人一阵诧异,循声望去,原来是那断指工头忽然勇猛起来,竟对那李绍英叫阵。 这话一出,远处的李绍英虽看不清是谁喊话,却只觉一股恶气袭上心头,厉声喝道:“怎么,你们以为不比兵器,凭拳脚便能胜过我了吗!” 那断指工头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了勇气,今夜却是浑然不惧,只高声喊道:“我看你拳脚功夫不过尔尔,花拳绣腿,单凭那兵器吓唬人罢了。可惜咱码头上野雪师傅今日不在。若让他撞见,你早死在他铁掌之下了!” 码头众伙计被断指工头这番话又激起了气势,高声呼喊起哄,直骂那混江龙不是野雪师傅的对手。李绍英听得盛怒难忍,便斥道:“那野雪人在何处,叫他出来,我与他比试拳脚!” 断指工头却是冷冷一笑,道:“若比拳脚,何须野雪师傅出手,连我都能胜你!” 这番话,连在场的伙计都觉得心里好笑,暗道这断指工头平日里吹牛吹习惯了,这次碰上了真恶人,岂不是要成了讨打。但人群都被那气势裹挟着,哪里还管这些道理,只顾高声起哄道:“打一场!” 李绍英怒冲脑门,提着铁爪,恶狠狠向前走出两步,吓得众人急忙向后退出一片空地来。 “那喊话的出来!”李绍英也看不清喊话的人影是哪个,只管把铁爪往地上一掷,凶神恶煞道,“你要比拳脚,我就跟你比一比。你说吧,怎么比法!” 那断指工头倒也不怕,冷笑一声道:“咱们这么耗下去也没完,不如正好赌一把!你先挺起胸口,让我打三拳。我再挺起胸口,让你打三拳。三拳打完,若你受不住,便让开这路,由我们打到船上去;若我受不住,便撤了这围,让你们离了这码头!” 李绍英听罢,心中暗笑——正愁不知怎么收场呢,你倒正撞在我本领上了。他听那喊话的声音,嗓尖音颤,连底气都不足,便知定不是什么高手,自然没什么好怕的。既然人家主动送来这个机会,李绍英就当是天王庇佑,让他度过此劫了! 他暗自正了正衣服下边的铁板,一脚踢开铁爪,挺起了胸口,对着人群中那看不清的人影喝道:“一言为定,你可莫要反悔!我先让你打,你只管过来出拳!” 众人见真的要打,急忙拉扯那断指工头劝道:“你过个嘴瘾得了,真打起来你哪是对手……” 那工头心里虽也打鼓,脸上却张着声势,提起失了声的嗓音喊道:“混江龙,咱们说好,我三拳未打完时,你可不能还手!若还手了,这比试便不算数了!” 李绍英仗着胸前铁板厚实,也不把这工头放在眼里,更寻思着要借他这话破了眼前局面,自然是满口答应道:“我混江龙说话算数,少捱一拳都算我输!” 那工头却脸上一笑,让过了身形。他的身后,站起了一个身影。码头上众伙计望见那身影,这才明白了断指工头心里的算计,脸上都乍惊骤喜,忽爆出了一阵声震天地的喝彩! 李绍英也不知这些人在叫唤什么,只看见人群让开一条道,一个人影缓缓走上前来。他细看去,却见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壮和尚!看那身形,完全看不出刚才那尖利嗓音的样子! 李绍英暗暗吃了一惊,心里打了阵鼓,却无奈话都说了出去,这时候若退却了,怕这些码头伙计的气势就拦不住了。 这破码头上,怎么有个这么壮的和尚!李绍英正暗骂时,心里却安慰自己道,这和尚既然是码头伙计,天天搬运货物,若吃得多些,练出这一身横肉也不奇怪。可码头伙计毕竟不是习武之人,不懂力道用法,光凭蛮力打出来的都是死劲。他自衬有铁板护着,就硬捱他三下,能出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李绍英把头一抬,对着那胖和尚喝道:“来啊,我混江龙今天就站在这里让你打,三拳下来,我哪怕吱一声都不是好汉!” 第九十七话 三拳(中) 听了李绍英这话,和尚冷冷一笑,低声道:“这可是你说的!” 李绍英听那和尚说话声音,微微一愣,暗暗觉得这音色与刚才的尖利嗓音浑然不同,心中忽起一阵狐疑。正在他愣神的这片刻,忽见那和尚腰际忽卷起一阵疾风,似虎啸山林一般往他胸口上袭来! 只听得一声惊天乍响,李绍英两眼一黑,叫声都未提到喉咙,整个人便倒身飞了出去!众人只望见李绍英化作了一团黑影,在码头半空飞了半刻,落到地上滚了几圈,卷起了一阵沙尘散在了两边,人影却趴在地上不见了动静。 码头伙计这边爆出一阵山呼海啸,大船那头众人却是目瞪口呆,迟迟没作出半点反应。 再看那和尚,手里捏着拳头,脚下蹲着马步,气沉丹田,力贯周身,哪里是寻常伙计模样,分明是个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真是好汉,果然没听见吱一声。”和尚冷笑着讽道。 话音落定,那伏在地上的人影猛地一抽,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李绍英把一双手撑到地上,两臂发力正要起身,忽觉一腔浊物袭上了喉咙,呛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吐出来却是一口鲜血!他一时爬不起身子,只探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胸口,却被钢板隔住了,摸不到皮肉上的痛处,只摸到那钢板上竟被这和尚一拳打出了一个凹印! 糟了,这次可中了这帮杂兵的奸计了!这和尚出拳有这般力道,真受上三拳,命都没了!李绍英暗暗骂着粗口,抬头望去,只见那和尚在码头火把映照下似个巨灵神将一般。 “打得好!”李绍英强忍着胸口痛楚,大喊了一声,勉强站起了身子朝那人群走了回去,“和尚,第一拳打过了,再受两拳便该换我打你了!” 和尚望着李绍英走回来,暗暗称奇,松了松手上指头,赞叹道:“阁下能受我一拳,已是奇人了。再打下去,怕要出人命,却是何苦?不如收了人马,让我们登船吧。” “收了人马?”李绍英冷笑道,“和尚,你太小看我混江龙的志气了!”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站开前弓步,把胸口直直挺向了那和尚,厉声喝道:“刚才是我未做准备,让你钻了空子。这一拳你只管再打来,我生生接给你看!” 话虽如此说了,但李绍英也不傻,刚才一合便看得出这和尚的力道绝非寻常,若让他使出十足力,这钢板都能被打穿了。但拳脚功夫,也有刚柔之分,李绍英练过几年内家功夫,知道些导力之法。他心下定计,下一招应对时只等和尚拳到身前,他便把胸口往后一收,身形向旁边侧去,用那钢板卸去拳头力道,便算得上是稳稳接住了这一拳了。 计定于心,李绍英脸上胸有成竹,这一次必定要镇住这帮码头伙计。那和尚也不客套,小臂收到腰际,力道蓄住七分,望着李绍英的胸口上,嘴里一喝,刹那间又打出一击奔雷似的重拳去。 李绍英虽惊叹和尚这拳头来势,却不慢心里计策,见和尚肩头动时,胸口便往后收去。和尚的重拳贴到李绍英胸前,却没打上半点力道!李绍英见和尚中计,心中一喜,身形一侧,便要让过这拳头。那和尚却露出一抹暗笑,眼看李绍英侧过了身子,拳落到一旁,他忽然化拳为掌,掌心对着李绍英的胸口,手臂骤然一抖! 又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浑响,和尚的铁掌拍在李绍英胸前的钢板上,惊得围观众人耳中一阵刺鸣。 那些远处围观的人尚且被震得心悸,可怜那李绍英,直被这当胸巨响轰入耳中,似千刀万箭扎到了耳蜗里,连脑浆都被轰得晃荡,在头颅里翻江倒海。胸前那铁板被和尚一拍,惊得整片铁板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那一掌的力道便透过铁板摧得李绍英心口一震,偏那铁板又周身颤抖,直把李绍英晃得如寺院敲钟时在大铜钟里扔进去一块肉,又好似身前身后被两块钢板夹着来回拍打。和尚只拍了一掌,李绍英却平白受了七八十掌力道。 那和尚倒是愣了,反手看了看自己这巴掌。他不解这一掌怎么打出了这般力道,也总觉刚才巴掌拍在人身上的触感和声响都不像是打在骨肉上。 这一掌力道短促,没似刚才一般把李绍英打飞出去,却震得他一阵目眩,迈着虚步翩翩退了几下。他撑住身子勉强站稳,岔开两条腿让自己不致跌坐下去,等了许久才等到两耳的鸣响散却。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怒,只如痴傻了般,对着和尚吼了声:“好拳……” 话还未说完,喉中又涌出来一阵浊物,自顾自从他嘴里喷溅出来。和尚离得近,看得清楚,那些喷出来的不全是血,连带着些酸水胃液混杂在一起,似连昨夜吃的饭食残渣都给震了出来。随着这阵呕吐,李绍英终于支撑不住,猛跪到了地上,呕得痛不欲生。 码头伙计们高声叫好,大船这边来人却都吓得魂不附体。 和尚见这两下打得凶狠,心下竟有些歉疚,低声道:“朋友,这世上能接我两招的人不多,你已不枉好汉之名。今日这胜负,别再比下去了。你让开这路便是,何苦要硬撑呢?” “和尚!你休得辱我!”李绍英突然爆出一声怒吼,把码头上众人都惊得一颤。 和尚望见,眼前这人影颤颤巍巍站起身形,瞪着怒目盯向了自己。 “我已受了你两拳!还有最后一拳!”李绍英似扯着肝肠一般嘶吼道,“待我受了这最后一拳,就该我打你了!” 和尚望着李绍英扭曲狰狞的面容,茫然道:“朋友,认个输便能留着性命,何苦非要受这苦呢?” “说了三拳,就是三拳,我混江龙说到做到!”李绍英喝道,“和尚,你休要看不起我!” 我可以死在这里,为天王大业殉命,但不可以让人看不起! 天下间,谁也不准看不起我! 第九十七话 三拳(下) 许多年前的一天,广东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里,一位少年受了欺辱。 几个年长的孩子围着他拳打脚踢,只为作乐。 这日子每天如此,从无人来救他,只因那少年无父无母,是从别处流浪到这里来的。直到这一天,一个路过的青年武人挥舞着绳索铁坨,打跑了那些欺负人的孩子,救下了那少年。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青年问道。 “李绍英。”这是他很小时,父亲教他学会写的三个字,“大哥哥,你叫什么?” “我叫黎仁祖。”那青年答道。 黎仁祖是赶路去广州城时路过了此处,不能久留,救下了李绍英后便要离开。李绍英却拉住了他的衣角,不准他走。 “你走了,那些人又要来欺负我……”他委屈道。 黎仁祖却生气了:“你就甘心这么无能,任人家欺负你吗?今后难道每日都要我来救你不成?” 李绍英也不回答,只是哭。黎仁祖甩开了他的手便走了,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这般,只会被人看不起,越看不起就越欺负你!” 李绍英记下了这句话。第二天,他在渔村外寻了几块铁板,藏在了衣服里。那些年纪大的孩子又来欺负他时,却发觉李绍英学会还手了。他仗着衣服里有铁板挡着,只顾横冲直撞,竟打跑了那几个孩子。从那以后,渔村里再没人欺负他。 后来,过了许多年,李绍英长成了一个壮实的青年。他从小在渔村外自己抓鱼吃,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在水下来去自如,远海刮来的风浪都拿他不住。他捡了一柄断鱼叉,用绳子拴上,自制了一个抓鱼的兵器,仿若是一只铁爪一般。有时候,他会学着当年黎仁祖的招法那般挥舞这铁爪,却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这些年来,渔村里的人从没有看得起他,只因他是个从别处来偷食的。终有一日,他决定离开那渔村,去广州城,寻黎仁祖。到了广州城,他才知道这里出了一个号称天王的人,要救世救民。跟着这位天王,便有饭吃,不用再受人白眼。大家都以兄弟相称,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那黎仁祖,就是投靠了这位天王。 因一个机缘,天王看上了李绍英的本领。他一生中,还从未有人真正看得起他,所以他留在了那里——直到有一天,众兄弟们发现他那刀枪不入的本领,原来不过是两片铁板罢了。 他又被所有人嘲笑了许多年,似乎一夜之间,他又回到了那小渔村中。 “我不要再被人看不起!”当黄熙扬问李绍英为何要跟随自己时,他高声答道,“我要做大王麾下的大将,建功立业,让天下没人再看不起我!” 他跟着黄熙扬东征西战,凭着胸前后背上两块铁板,他总是冲杀在最前头。这不要命的劲头,终为他赢得了黄熙扬的认可。 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他仿佛能看到,天王号令一下,席卷四方,而他作为北亲王黄熙扬的先锋,威风凛凛地杀回那小渔村去。 武昌城外码头前,李绍英强撑着力道站起身形,望向身前那和尚,慨然喝道:“来吧,把第三拳打出来!” 纵我打不过你,也绝不能让你看不起了! 李绍英的气概,竟让那些码头伙计们也都安静下来。 和尚沉吟片刻,眉眼一横,脚下岔开弓步,单手收到腰际,低声道:“朋友,我要出拳了。” 李绍英癫狂般长啸一声,把浑身力道都顶在胸口,喝道:“只管来打,吱一声不是好汉!” 和尚腰马一转,拳裹疾风打出,却在半空中便拳为掌,全力拍到了李绍英胸前的铁板上。这一掌拍去,声音却不似刚才的刺耳乍雷,而是一声闷响。 和尚这掌法,并不寻常。掌力不是拍出去的,而是贴在李绍英身上借寸劲推出去的。力道顺掌而出,却不倾泻在那铁板上,而是被肉掌一推,透过那铁板,直打进了铁板后的李绍英身上! 刚才那第二合时,和尚已探出了李绍英能接他两招的缘故,是胸前藏了片铁板。他这一招掌法,是他平生功夫的精华处,专破盾甲,隔着盾牌铠甲也能用力道摧人骨肉。李绍英只觉一股蛮力穿透了铁板,直打入了他的胸口,一时间撕心裂肺,筋骨寸断,人虽未横飞出去,脏腑却在身子里被震得炸裂一般! 一掌打出,和尚和李绍英都如雕塑般僵住了身子,迟迟没有动作。 围观众人也不知谁赢谁输,只摒住了呼吸,静静等着。 “和尚……”李绍英的嘴里,喃喃地挤出了几个字句,“好厉害……” 话未说完,浓血便如泉水般从他嘴里涌出。他眼前渐渐模糊,周身都失了力道,缓缓倒在了地上。 “野雪大师赢了!”码头上的伙计们欢呼起来,却只顾着庆祝这不知所谓的胜负,似乎忘却了这胜负究竟是为什么打的。 野雪收了铁掌,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肩头——刚才这一招力道用得猛了,崩开了未愈的剑伤。 他看着眼前这“混江龙”,暗暗叹息了一声。 这位朋友,也真的是个好汉。 野雪转过身,对着这些码头伙计道:“热闹都看完了,该出气的也出了,就莫再围着了,都回自家棚去!” 这些看够了热闹的工头伙计,满足地应了声好,却没有一个人还记得大伙围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又或者,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清楚围了这大船要做什么,只是受了别人教唆,一时冲动,碍于面子骑虎难下罢了。 大船上下来的那些船夫,见众人开始散却,才壮着胆子来救李绍英。他们探了探鼻息,见还有气,便急忙往船上拖了回去。 野雪望着这些人救走了那混江龙,松了口气,捂着剑伤转过身去。他看到,散去的众人间,有二十几个人影却逆着人流,向大船的方向走来。 野雪冷眼望向了其中一个执长刀的身影。 “江月容,今天我帮你这个忙,就当是谢你除了那剑客为我报仇。”他低声道,“今后,你我就不相欠了。若被我知道你在作恶,我可定不饶你!” 江月容一言不发,只默默从野雪身边走过,领着那二十多个人影向大船潜行而去。 一个拿银枪的少年却在野雪身前停下了脚步,拱手道:“大师,今日谢你相助了。” 野雪却不在意,只是一边迈开步子离去,一边随口答道:“既是别人夺了你们的船,那便是他们不对。我不过是见不惯这些不平事罢了。” 第九十八话 连珠箭(上) 入夜时,孙胜淼听到浮桥南面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又爆出了一阵喧闹,像是欢呼喝彩。 “混江龙这小子,在那里闹腾什么!”他低声骂道。 码头上,浮桥北侧有几处废旧的仓房府库,这些旧房暗处易于藏身,是孙胜淼这般擅弓箭的人最喜欢埋伏的地方,故黄熙扬命令他镇守这一侧。只是,与浮桥南边的人声相比,他镇守的这浮桥北侧却没有一丝动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没过多久,南面又炸出一声刺耳的鸣响,紧接着便是又一场喧哗。 混江龙一个人到底镇不镇得住南面那么多工头伙计,是否需要暗箭相助? 孙胜淼听着南面传来的动静迟迟不停,有些心慌,便指了两个手下,吩咐他们盯紧这北侧动静,自己却转过身走出了这破旧库房。 他从隐蔽处探出头去,远远望向那浮桥南面,心头忽然一紧! 他望见,一个胖大的和尚照着李绍英胸口上打出一掌,隔着老远都能看出那力道非比寻常!这李绍英却似痴傻了一般,躲也不躲,竟用胸口接住了那掌! 一番攻守,两个人影都凝住了身形。李绍英的背影没有支持多久,便似被抽去了力道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蠢货!”孙胜淼心中暗骂一句,急忙从隐蔽处跳出了身形,拈弓搭箭,瞄向了远处那和尚的身影。 就在这一箭眼看要出手时,孙胜淼的耳后传来了一阵疾风呼啸。 这声响,孙胜淼太熟悉了——是箭! 他被这声响一惊,腿下一软,本能地蹲下了身子。却恰恰是这一蹲,闪开了心脏的位置,倒救了他一命! 那利箭如霹雳袭来,扎入了孙胜淼的肩头。箭势强劲,竟连着箭头带箭簇从他的肩膀穿刺而过,由肩后插入,拉出一条血迹,从前胸穿出,直直扎到了孙胜淼身前地上! 孙胜淼被这力道冲撞,加上剧痛直入脑髓,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到了地上。落地的一瞬,他终于意识到了此刻的局面——原来浮桥北侧看似无人,却一直有一柄弓箭瞄着他们! “有暗箭!”躲在库房隐蔽处的弓弩手们惊慌喊着,急忙把手中箭矢对着北侧胡乱施放出去。夜色浑重,他们也看不到人影在何处,只管乱箭齐发,求能误打误撞逼退那箭客。 孙胜淼却大惊失色,急忙高喊道:“不要放箭!” 这话,却喊得不及时。待话音传开时,那些弓弩手早把箭矢给放了遍地。这一通乱箭,却暴露了他们所有人的位置。 孙胜淼的话音刚落,众弓弩手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支支利箭便电光火石般奔袭而来,前后相接,不留半点空隙,每一箭都不偏不倚直刺进了一个弓弩手的脑门上。眨眼之间,数箭连发,箭箭取人命。待孙胜淼从地上挣扎起身,躲回暗处时,整个浮桥以北竟只剩下了他一个镇守者。 随着远处李绍英的昏迷,顷刻间,大船南北的防御都陷入了危机。 孙胜淼捂着伤口,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中隐隐发寒——他意识到,此刻他的对手,是另一个顶尖的箭客。 箭从远处发来,竟能力贯骨肉,扎透了孙胜淼的肩头,可见这箭客力道非凡,手中的弓也必定是一柄强弓!夜色浑重,孙胜淼纵是走出库房隐蔽处,也应当不过是一个黑影而已,寻常人哪里看得清身形。那箭客却能刹那间瞄住了孙胜淼的心口,力道准度都教人惊诧,连孙胜淼自己也没把握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中箭倒地的一瞬间,便已知道身后那箭客绝非凡俗之辈,本领不在他穿云箭之下。面对这样的对手,库房里藏身的弓弩手却乱箭齐发,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落了个敌暗我明的境地,与寻死无异。弓弩手箭矢出手时,眼睛必定是瞄着箭矢前路的。也就是说,箭矢亮处,便是敌人的眼睛。箭客只望了一番箭影,便记住了每个弓弩手的位置,弓下连珠射去,箭不虚发,又快又准,招招毙命。这般本领,孙胜淼就是年轻十岁,青壮力强时也未必能做到! 想不到,武昌城中还有这般厉害的箭客。 孙胜淼扯下一条碎布绑住肩头伤处,用牙咬着系了个死结。喘息片刻后,他从箭袋中摸出了三支箭捏在手里,在库房暗处中动开脚步,寻了个视野开阔处藏住身形,向外张望过去。 他看到,北边一片江堤向远处铺展开去,月色星光把江堤下打出了一条黑影。那放暗箭的高手,必定就藏身在江堤黑影下! “外头的箭客,好大胆子,竟敢对我放箭!”孙胜淼在库房墙壁后藏住身形,高声喊道,“我乃穿云箭孙胜淼,你若久在江湖,当听过我的名号!” 北面江堤下,传出了一个低沉却威严的声音:“原来阁下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穿云箭,失敬了。” “既知我名号,当知道与我比箭会有什么下场!”孙胜淼喝道,“今日我有重任在身,你若离去,我自不与你计较。但若定要相逼,休怪我箭下无情!” 他话音刚落,一支利箭猝然袭来,狠狠扎在了孙胜淼身前的墙壁上。箭力强劲,竟一击刺透了那墙壁,插入半截箭身进来,直逼到孙胜淼眼前!那寒光凛凛的玄铁箭头,在孙胜淼面前一闪,教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怠慢,急忙动开身形,换了一处藏身,一时竟不敢把头探出去看那箭客位置。 库房外,江堤边,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他身背一捆厚重箭袋,手执一柄重木长弓,肩头缠着一条纱布,隐隐透着丝丝血色。 “在下江门二门主江南虎!”外头那箭客高声喊道,“久闻穿云箭大名,如雷贯耳,早就想领教领教阁下本领。不如就在今日,我凭手中这杆强弓,试一试你那穿云箭威名如何?” 江南虎! 孙胜淼在心中暗暗咬牙——偏在这麻烦时候,碰上了江门刺客! 第九十八话 连珠箭(中) “江南虎,你想如何试我威名?”孙胜淼在暗处喊着,手里箭却搭到了弓弦上。 江南虎也探手从后背箭袋上抽出了长箭,缓缓张开了强弓,瞄准了孙胜淼喊声的方向,高声道:“我曾听说穿云箭有一项绝技,唤作连珠箭,射出来如万箭归一,力破甲盾。这本领,昨夜在那大船上我算是领教过了。但昨夜我拿的是长枪,枪不敌箭是兵刃相克,不是我功夫未到。江南虎虽不才,天下兵刃都涉猎过一二,这箭术却也自诩擅长。我可大言不惭地说,你那连珠箭的功夫,我也会!” 听到这话,孙胜淼心中一惊!他暗暗露出一只眼睛,望向库房外的江堤前。江南虎巍然立在夜色中,举着强弓,搭着利箭。孙胜淼仔细望去,果然看见江南虎那捏着箭簇的手心里,还藏着两支箭杆!他望着那月色下闪着寒光的三支箭头,眉间紧蹙,手心一时竟冒出了汗来。 那连珠箭绝技,是他苦练十年才练到精熟的本领。纵是在高手如林的两广,能射出连珠箭的也只有他孙胜淼一人而已。那江南虎不是专精弓术之人,竟也练得出这般绝技吗! 但孙胜淼转念想了想,却暗暗笑了。 似江南虎这般博而不专的武人,习弓箭都是顺带练的,靠眼力和臂力也能小有成就,外行人看来似个高手模样,却不知是徒有其表,学了个皮毛罢了。那连珠箭乃是弓术的极致,非专精者不能练成。江南虎所练的连珠箭,想必不过是外行人自以为是的粗浅招法,只因没有真正的高手给他指点,倒被那些不明其中虚实的粗薄人物夸赞了几句,就以为自己学到了精髓。这种人,孙胜淼也算是见得多了。 但江南虎这番话,却让孙胜淼看到了一丝胜算。 “江南虎,这么说来,你是不服咯?”孙胜淼故意激道,“你觉得昨夜被我所伤,是因你兵器不好,所以今天拿了副弓箭,要跟我比试连珠箭?” 江南虎瞄着利箭,嘴角微微笑了。 “大家都是练弓术的,就别绕弯子了。我就站在这空旷地上向你求战,你若肯应战便也站出身子来。你我各拈三支箭,照着对方射个三箭连珠。谁箭快,谁便射死对方。穿云箭,你敢比吗?” 孙胜淼笑了几声,暗自骂道:好你个江南虎,这便是自寻死路了! 他捏紧了手中三支箭,抚了抚肩头伤势,缓缓从暗处走出,把上身露在了库房窗前。江南虎盯着孙胜淼身形,望见他手中弓箭不曾举起,便也缓缓落下双手。隔着敞开的窗口,两个箭客远远相望,虽只望见彼此都是两团黑影,却都知道对方脸上的神情与自己此时定是一模一样。 他们都在笑。 寒风呼啸,月色渐隐,是一片云彩被风吹来,一时遮住了月亮的身形。 库房内外,因失了月光照耀,忽遁入了一片黑暗。这时候,两个箭客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身形,于他们而言都不是出手的好时机,所以两人都按住了手中弓箭,调整着气息,仔细观察着四周的风向力道和光影的变化。江南虎盯紧了库房上旧旗的摇摆,孙胜淼远望着江堤边风沙的起落。对于弓箭高手而言,胜负处往往只在一些极细微的地方。或许只是对风力强弱的一丝判断误差,便足以决定谁生谁死。这一刻,仿佛连奔腾的江水都隐去了。世间对他二人而言,只有黑暗中隐隐呜咽的风动,和手中兵器熟悉的触感。 天上云彩不大,很快便被轻风拂走。月光绕过浮云的阻拦,重又打落在这武昌城内外,从东往西洒照下去。武昌城边,却看到那浮云投下的暗影渐渐褪去,光影交界线似一道疾驰的军阵向码头浮桥北面袭来。 光影交界落到那库房上的一瞬间,两个箭客如从噩梦中乍醒一般,猝然举起了弓箭! 一窗之隔,两柄强弓相对。三声弦响,四方地动山摇。 眨眼间,两人手起弓颤,各自射出了三支利箭,都直直瞄准着对方的眉目!六支箭,各自前后相接,间不容发,好似连成了两柄长枪,相互破风而去! 孙胜淼射出了这三箭,身形一换,便又藏进了那库房暗处,防着连珠箭射来。江南虎却岿然不动,对那箭矢没有半分畏惧,似个铁塔般立在夜色中。 两个箭客都瞄得十分精准,这六支利箭的箭路竟撞到了一条线上,双方头箭凌空一撞,两股力道分不出强弱,竟双双折在了半空中!两支中箭猝不及防,被头箭的碎片一震,力道骤然乱了,便徒然失了方向,任前箭打落,后箭相逼,不能再进半步。却是那两支尾箭,各自受了些许磕碰,稍改了方向,彼此擦身而过,偏转着朝两边射去。孙胜淼的尾箭向下偏了半分,旋转着脑袋往地上猛地一栽,狠狠得插进了江南虎脚前的沙土地里,溅起了一片风尘。江南虎的尾箭向一侧偏开几许,裹挟着疾风直奔库房的墙壁而去,猝然扎入了那墙壁里头,把一支寒光凛凛的箭头刺进了库房内的暗影中去。 孙胜淼听得库房墙壁一响,望见那箭头一亮,心中顿生出阵阵冷汗。他探出半只眉眼,向库房外望去,却见江南虎立在那江堤旁,一支箭扎在身前的土里竟也没让他有丝毫慌乱。那折在了半空的两支头箭,和凌乱翻滚了几圈的一对中箭,到这时才噼啪地落到了地上,似在告诉孙胜淼刚才那一番连珠箭的胜负。 望着这般局面,两个箭客都沉默了片刻,随后却都开怀大笑起来,一时间竟仿若忘却了彼此是敌手。 “当真不愧是穿云箭!” “二门主才是好箭法!” 两人把强弓反手扣住,双拳抱到身前,竟挺直了身板向对方行了一礼。两张脸上不见丝毫杀气,只有一阵叹服,和几分欣喜。 练箭几十年,今日在这武昌城外,终于碰到一个敌手了! 第九十八话 连珠箭(下) 天下武人千万,世间兵器诸般,什么兵刃都有人习练,却唯独苦练弓箭的江湖高手是凤毛麟角。一个练箭的武人,不似那些刀剑侠客,他们的习练总是一个人,练的招法也没有什么花样,练得久了,便容易生厌,纷纷转去学了刀剑。偏弓箭这兵器,若没有经年的积累,单凭那些一时兴起的习练是练不出本领的。 所以真正专精弓箭的武人,都是孤独的人。 孙胜淼学艺时,师父告诉他,学这门功夫需耐得住寂寞。每日的习练就是张弓搭箭,经年累月才能进步一分一毫,若什么时候把这功夫放下了,就是前功尽弃,再也练不出来了。 师父问他是否真的肯学,他答肯学。师父问他为什么肯学,他答为了吃肉,学了弓箭可以打猎,学刀剑却不行。师父哈哈大笑,说他孺子可教——师父教过无数为了闯荡江湖或建功立业来学弓箭的,虽看起来个个都志气冲天,却没一个人能练满一年。 孙胜淼跟着师父,练了十年,是那师父唯一的传人。师父死时,出殡的钱是孙胜淼卖山间野味凑来的。 没了师父,孙胜淼才终于知道“耐得住寂寞”这五个字有多难做到。他走南闯北,凭着经年苦练的弓术,闯下了“穿云箭”的赫赫威名,却再没有一个人能评点他的箭,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比试箭术。他看那些习练刀枪剑戟的武人,总能互相较量切磋,每家招法纵千变万化却都能融会贯通,却从没有人找他这个练弓箭的人切磋兵器。那些只得懂皮毛的江湖人,总是惊叹于他能射出多远的箭,能拉开多强的弓,命中多小的靶。人前露艺,只需三支连珠箭就足够博得满堂彩,却远不能让孙胜淼自己满足。他时常想,若师父还在,看到他的连珠箭,也许会拿藤条抽他—— 三支箭你便满足了吗?你的本领到这一步就够了吗?弓箭这东西,要练一辈子,什么时候把功夫放下了,就是前功尽弃,再也练不出来了! 他自认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于是便只顾一个人磨练技艺。不练别的,就练一招连珠箭。三支箭练好了,便练四支箭;四支箭练好了,再练五支箭。但弓箭的功夫,每进分毫,都需经年苦练。他在人前射出四支连珠箭时,人们却失望于他射得不如三箭准,也不如三箭快。他们却不知,为了能射出这第四箭,孙胜淼经过了多少磨砺。 许多年过去了,江湖人仍流传着许多年前“穿云箭”的传说。人们说,孙胜淼能射连珠箭,三箭连发,技冠天下。却没人说,孙胜淼还有射四箭五箭的本领。有时,他会觉得人们传说的是另一个人,那人年轻气盛,受万人敬仰,而不似他这般风烛残年,老弓锈箭。 终有一天,孙胜淼放下了这心结——既然天下人传扬的,是能射三支连珠箭的穿云箭,他又何必要去练那四箭五箭呢? 能射三箭,便已经是当世最强的箭客了,不是吗? 于是,放下心结的那一刻,孙胜淼也放下了功夫。他曾以为,他的功夫练到这个程度,此生足矣。 直到这一天在武昌城外,他遇到了江南虎。 “二门主,你练了多久的弓箭?”孙胜淼高声问道。 “二十五年。”江南虎答道。 “功夫可曾放下过?” “一日不曾放下!” 孙胜淼笑了。他知道,江南虎一定也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我练了三十年。”他喊道,“这三支连珠箭的绝技,是我花了十年练成的,却不是我最厉害的本领!” “前辈……”对面的江南虎也笑了,放开嗓子道:“三箭连珠,也不是我最厉害的本领。” 两个箭客心领神会,不需言语,各自抖了抖手腕,又探向身后箭袋中,都摸住了四尾箭簇。 “二门主,再再指教了!” “前辈,你可当心了!” 江滔袭岸,在江堤上拍起一片水花。水花四溅,粉身碎骨,只为炸出一番声响。 水声乍起的一瞬,齐整整四声弦响,夜色下随即崩开了几点星火。 江南虎傲立在夜色中,孙胜淼这次也没躲开身形。他们望见,八支利箭在半空中炸开,似一朵绚烂的花。花蕊四溅开去,打落在月色星光下,人前溅起几处沙尘,墙上刺出几个孔洞。 江南虎的脚边又落了两支残箭,孙胜淼的身边又扎进了三道断矢。两人却放下强弓,纵声大笑。 “二门主好本领!却不知这本领是不是已到了头了?” “晚生还有后手,倒是前辈这把年纪,不知跟不跟得上?” “这可巧了,我的本领也还没尽使出来!” “那就请前辈继续指教了!” 这武昌城外,连番弓如霹雳,几度弦似奔雷,不过须臾时候,已是遍地狼藉。 两个箭客似疯癫了一般,纵箭羽划过了脸颊,矢刃割破了衣衫,竟也不见他们躲闪分毫,只相对狂笑着,不似敌手你死我活,倒像是两个知己相识,一对旧友重逢。 “二门主,我若早遇到你,弓术当不止于今日手段!”孙胜淼慨然叹道。 “若早得前辈指点,晚生也定非这般层次。”江南虎高声应答。 “你袋中还有几支箭?” 江南虎摸出了最后四支箭,口中却答道:“还有三支!” 孙胜淼慨然一笑,把箭袋中剩下的箭矢一把抓出,数了三支握在手中,多余的尽数扔去了窗外。 “胜负,就看这一番了!”孙胜淼捏住了三箭,瞄准了江南虎。 “前辈,指教了。”江南虎收住了笑容,张开了强弓。 孙胜淼眼前乍起三声风雷响,三支利箭直取江南虎而去。 这三箭,倾尽了他毕生功夫。拈弓搭箭时,弓与箭都仿佛有灵一般,顺从而兴奋。双臂发力时,连肩上的伤口都失却了疼痛,忘记了抽搐。最后一支箭羽擦出弓面的一瞬,孙胜淼隐约感觉到,这三支连珠箭,是他一生中射出的最完美的三箭! 若他的师父还在,他可以昂首告诉师父,这三箭便是他孙胜淼一生所学的极致。 能射出这样三箭,作为一个箭客,便不枉此生了。孙胜淼想道。 江南虎这次的箭,手法上却迟了片刻。高手对决,一分一秒的差别便是胜负处。孙胜淼的三箭似奔腾的长江般席卷而去,一路冲杀。江南虎的三箭一触即溃,被箭风卷挟,散作了一片残花洒落到了寒风中去。孙胜淼望见,自己的头箭和中箭虽偏转了箭路,尾箭却似一柄宝剑,径直穿过四周散落的箭簇,奔袭着刺入了江南虎的胸口! 光影一动,江南虎隐隐发出一声低吼,身形被箭力冲撞,竟翻身跌到了地上! “赢了!”孙胜淼一声长啸,声音却没来得及出口,便听到身前的窗沿上传来了一声碰撞。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冒出,被那窗口一磕,竟变了方向,横着向他侧面刺来! 原来,江南虎的这三支连珠箭之所以慢了,是因为他留力射出了第四箭。但这第四箭,却没有瞄着前箭的尾簇,不是一支连珠箭。 弓术只有一招,便是拈弓搭箭。若说有招法的变化,也只有一招算得上与别不同,那招法唤作旋箭式。这一式,江南虎苦练了二十五年。 那第四箭拉弓放箭时,江南虎捏箭羽的手暗暗扭转了半圈,把箭和弦都拧了过去。再放出时,弓弦还未发力,先急速转过半圈,便带着箭矢一起剧烈旋转起来。这便是旋箭式的放法。这般射出的利箭,一出弓弦便带着强烈的旋转,在空中飞行的轨迹便不是一条直线,而是迎风划出一个半弧。江南虎射出的这条半弧,不偏不倚,恰好绕过了两队连珠箭的交汇处,却在临近库房墙壁时扭转了方向。旋箭式射出的箭磕碰到库房的窗口,不仅不失力道,反因为那旋转的动势而加快了速度!孙胜淼只看到眼角寒光一闪,利箭便猛然贯穿了他的脖颈,来不及做出半点反应。 血光一溅,两声闷响,江南虎和孙胜淼各自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四处陷入了沉寂。 江堤下的暗影中,又一个人影缓缓动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指间从后背探出时,一对铁指环闪烁起了阵阵寒光。 那人影快步向江南虎走去,步下却没有半点声响。 “老二,没事吧!”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焦急。 江南虎捂着自己的胸口,缓缓坐起了身子。他想说话,却因为胸口的剧痛发不出声响来。 孙胜淼的那支利箭没有扎进江南虎的胸口里,而是重重打在了衣服下的护心镜上。他摸着护心镜上的凹陷,感受着那支利箭的力道留下的钻心痛楚,只觉惊魂未定,冷汗不止。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那高大人影按住道:“你身上有伤,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大哥就好。” 江南虎听罢,放下了力道,缓缓点了点头。待那人影走了,他再看向那库房窗前,见到库房里的孙胜淼,没有再站起身来。 第九十九话 弑王(一) 码头上终于安静下来了。但比起刚才的喧哗,这安静反而更让黄熙扬不安。 这份安静,意味着那些藏在武昌城里的敌手,开始出招了。 他搬了一把太师椅,放在了船舱大门正对面,静坐假寐,以定军心。三截长棍在太师椅旁靠着,在夜色下闪着寒光。巡逻的手下在甲板上来回走动,修船人用绳索吊着身子在船壁间忙碌。几星火把的昏暗光亮下,却有二十多个人影在暗处潜行。 黄熙扬虽微闭着眼睛,耳朵却听着四方动静。他隐约听到,几个吊在绳索上的修船人忽然失了力道,垂下了身子。那绳索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像是痛苦的呻吟! 黄熙扬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船沿四周的绳索。那些绳索绷得笔直,带着隐隐的颤抖,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绳索向船上爬来! “快!砍断绳索!”黄熙扬忽然吼道。 巡逻的手下心里一惊,急忙要抽刀时,却见几个身影突然从绳索边一跃而起!那些人影被夜色模糊了身形,只看到一个个缩成一团的轮廓,和轮廓中央闪着星点般光亮的枪头! “有人登船!”巡逻人口中刚喊出一声警报,那些黑影手中长枪便骤然刺出,精准地扎透了巡逻人的咽喉。 众黑影一跃而上,在甲板上立住了身形,刹那间便结成了一片军阵向四面冲杀开去。他们身后,又是一批人影沿绳索登船而上,前后相连,不过片刻功夫竟上来了四五队人马。 船上人一时乱了阵脚,迟迟结不成队列来,直被这些黑影杀得措手不及。黄熙扬心中恼火,正要下令时,耳边响起了一声风动!他大吃一惊,急忙单手顺过椅边三截棍,身形一起,脚下发力,往身前猛跃了出去! 一杆长枪擦着黄熙扬的后脑蹭出,枪尖一抖,没碰到黄熙扬的脑袋,却沉沉砸了他的辫子一下。力道顺着辫子传遍黄熙扬全身,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好枪法! 黄熙扬在甲板上翻滚一圈,定住身形,不作半点停留便猛转过腰马。他手中握紧三截棍一头,借着转腰马的力道,把那三截长棍向身后猛甩过去。三棍前后相接,甩出后横扫一片,似巨浪海潮一般! 那偷袭的枪客吃了一惊,脚下急忙往那太师椅上一踩,整个身形向高处跃起,腾到了半空。 三截棍从那枪客脚底扫过,千钧力下,直把那太师椅打得稀烂,散到一旁,化作了一堆烂木头。 枪客被这一击的力道所震,不敢冒然突进,落地后急忙退到那棍势所及处之外,摆开长枪起手式,盯住了黄熙扬。 黄熙扬见逼退了那枪客,便也卸去了棍上的力道,右手捏着后棍,左手接住前棍,把那中棍撩到身前,脚下后撤弓步蹲住,摆开了三棍起手式。 “莫要慌乱!结阵迎敌!” 听到黄熙扬这一声大喝,满船人才如梦方醒,急忙聚到一处,弓弩手射住阵脚,刀盾手前行布防,枪棍手居中应对。那些袭船的黑影也是进退有据,见乱局不再,便也聚到一起,布下阵势,摆开二十几条长枪与船上众人对峙。 黄熙扬冷眼望着眼前这个枪客,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枪客把枪一横,在月色下露出一副英武面容。 “沙家镖局总镖头,断魂枪沙黑虎!” 第九十九话 弑王(二) 船舱外忽然响起的一阵骚动,让舱里的魏大人和杨亮猛然一惊。 他们被困在舱内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未进。杨亮这般武人尚能支撑,那魏大人却早已虚弱得站不起身子来了,只能靠坐在那星斗南旁,沉沉睡了许久。 “外头……是什么动静?”魏大人朦胧醒来,声音细若游丝。 杨亮仔细听去,隐约听到阵阵脚步和几声箭落,又听到船舱正门前传来了一声轰响,像是有东西被砸烂了。 “有人闯船!”杨亮低声道。 魏大人一喜,急问道:“是那些镖师回来救我们了吗?” “难说……”杨亮摸紧了手边的关山刀,“也说不定是另一伙贼人,来抢星斗南。” 魏大人心惊,手摸住了身边那静默在黑暗中的铁物。 “星斗南,可不能被贼人抢走……”魏大人喃喃地说着,“杨壮士,你能听出外面此刻是什么局面吗?” 杨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他伏下身子,缓缓把侧脸紧紧贴到了甲板上。一时间,船身上的每一丝响动,都顺着那甲板传入了他的耳中。他听到,除却起伏的江水声,穿舱门外还有两道步点的动静。一个步点急促多变,轻重不均。另一个却轻缓沉稳,步步踏实。 “舱外似有两个人在打斗。”杨亮低声道,“一个在攻,一个在守。” “攻的当是那些登船人,守的自然是舱外的贼寇。”魏大人低声道,“你听现在局势,谁胜谁败?” 杨亮紧锁着眉头道:“攻者的步法已经凌乱了,守者却步步坚实,恐怕这攻者坚持不了多久。” 船舱外,沙黑虎步法凌厉,身形似鬼魅般在夜色下穿梭。枪路奇诡难测,静如虎露獠牙,动若暴风骤雨,教远处对峙的两拨人影看得惊心动魄。若是寻常人,早被这枪法刺得浑身窟窿、血肉模糊了,偏偏这个黄熙扬,本领着实非凡,沙黑虎寻遍了周身,竟找不到半点破绽。 面对沙黑虎变化多端又招法迅猛的枪术,黄熙扬却没有半点慌张。他脚下微调着步子,只管把正面对着沙黑虎。左手执后棍,右手握中棍,却把前棍轮转在身前,舞得如风火轮一般,护住了黄熙扬周身每一个角落。沙黑虎的枪每探入分毫,便被黄熙扬前棍一甩,那刚猛的力道竟几度震得沙黑虎握不住枪杆! 沙黑虎在甲板上四处跳转,试探了许久,口中不觉喘息了起来。那黄熙扬却似闲庭信步一般,没费多少力气。再这般打下去,沙黑虎根本没有胜算。 这三截棍法,沙黑虎竟迟迟寻不到破解之法! 终于,沙黑虎停下了脚步,摆开长枪,眼睛死死盯住了黄熙扬,气息隐隐有些急促。黄熙扬也站定身形,冷笑一声道:“怎么,你这套满地乱窜的跳猴般枪法,便是传闻中的断魂枪了吗?” 沙黑虎的嘴角却隐隐抽动了一下,把长枪收到腰际,摆出了冲马式的姿态。 “抢船贼,今日要你知道我沙家镖局祖传枪术的厉害!” 黄熙扬哈哈大笑,正要把那前棍再甩起时,却隐隐觉得后脚边的甲板微微一沉。他心里一震,急稳住前棍,回身望去,却见一个银枪少年不知何时竟把身子翻滚到了他身边,身形未起,却把那银枪对准了黄熙扬的腰际!少年眼中冒出一道骇人的杀气,惊得黄熙扬渗出了一身冷汗! “父亲,出枪!”少年一声大喝,手中银枪如电光火石般向上刺出,似一条银龙破海而起,直逼苍穹! 黄熙扬左手后棍急忙探来阻挡,银枪长棍间竟擦出了一条绚烂的火星! 少年的喝声刚落,一旁的沙黑虎眼中眉目一动,步下冲马势起,一杆长枪如闪电般疾驰而去,直取黄熙扬面门。黄熙扬不敢怠慢,右手一换,抓住了凌空的前棍,看准沙黑虎枪路便要抵挡! 沙黑虎却暗暗一笑,枪临到黄熙扬棍前时,却忽然后手一抽,把那枪杆缩回了身前! 这招是,二段寸手枪! 黄熙扬上棍扬起,却扑了个空,没磕到沙黑虎兵器,反望见那长枪暗暗指向了他的腰际。他大惊失色,急忙再要回手去挡,却被银枪少年顶住了左手棍,一枪虚晃骗走了右手棍,哪里还来得及收招应对! 沙黑虎大喝一声,二段枪全力刺出。只听得一声闷响,黄熙扬的腰间被长枪所刺,却没有被刺穿血肉,而是整个身形被长枪之力凌空顶起,竟飞出了七八步远去。 原来刚才一番交锋,沙黑虎的长枪几度被黄熙扬甩棍击打,那枪头的尖刃不知何时已被打断,只剩了一块铁坨杵在了枪杆上。这一枪虽未刺死黄熙扬,却也重重击伤了他的腰腹,让他滚落到甲板上一时站不起身来。 银枪少年见了这招法,心中一阵惊喜,失声喊道:“父亲,好枪法!” 沙黑虎眼中透着得意的神色,高声应道:“孩儿,好招式!” 银枪少年在头顶舞了一个枪花,银光四散,若繁星一般。他再按下银枪,摆到身前,落下一个漂亮的立马起手式。 “总镖头,接枪!”人影中一声高喊响起,一杆长枪凌空掷出。沙黑虎接过枪杆,在身前一转,也在那银枪少年身边摆开姿势。 两杆枪尖直指黄熙扬。他捂着腰际,咬住后牙,恶狠狠地瞪向了这两个枪客。 “小子,你好大胆子,敢偷袭本王!”黄熙扬低吼道,“本王棍下不打无名鬼,小子,先报上名来!” 银枪少年把枪尖一抖,厉声答道:“我乃断魂枪沙黑虎之子,沙家镖局少镖头,银枪沙子良!” “好!”黄熙扬怒道,“既然你们父子都在,那便省了我工夫了。今日在这船上,我就要你们沙家从此绝嗣!” “保护大王!”船上众人喊叫着,张开弓弩便要向那沙家父子射去。 “保护总镖头!”登船人影纷纷扬起手中长枪,径直杀入了那弓弩军阵中去! 一时间,甲板另一侧乱作了一团,这一头的三人却冷冷对峙着。黄熙扬缓缓站起身形,重又摆开了三棍起手式,低声喝道:“刚才被你们暗算,这一合,该轮到本王出招了!” 第九十九话 弑王(三) 月影轻颤,寒风一动,只见黄熙扬眼中忽然透出一股杀气。他把中棍撩到身后。左手一松,腰间一扭,凭腰马转力挥起右手棍。刹那间,三截长棍竟以千钧力横扫向沙家父子。 沙黑虎和沙子良心中惊颤,不敢抵挡,急忙往后跃出身形。长棍从他们脚下掠过,卷起的风浪仍教二人心有余悸。 二人落足未稳,便见那黄熙扬脚下已如踩着奔雷一般袭到身前!这脚力,让父子二人都暗暗吃惊。 “今夜要你们知道本王的厉害!”黄熙扬脸上一笑,双手一并,同时握住了那三截棍间的中棍,左右臂轮番甩动起来。力道沿中棍散开,竟把那左右两棍如车轮般转起,卷着两阵旋风往沙黑虎和沙子良身上打去! 这转棍的力道,虽不如横扫时那般刚猛,却胜在近身快打,短促无间。沙家父子只见眼前棍影翻飞,避无可避,唯有把枪杆横在身前接住。长棍无情,直把他们身前的长枪砸得噼啪乱响。那两支枪杆被转棍力道击打,似在浅滩上挣扎求生的巨龙一般,痛苦而疯狂地抽搐着。枪杆的每一次抽搐,都让父子俩的虎口阵阵生疼,几乎要握持不住! “孩儿,左右撤开,重摆架势,莫让他近身!” “孩儿得令!” 沙黑虎一声令下,父子二人脚底发力,急往左右跃出。 黄熙扬却早料到这般应对,一见二人散开,脚下便猛停住步法,左右手顺着中棍摸开,刹那间捏住了左右双棍。他瞄准了沙子良身形,左手握紧,右手一掷,猝然把那三截棍径直往沙子良胸口上砸去! 沙子良从未见识过如此兵器,无从判断黄熙扬招法动作,故对黄熙扬这一招偷袭全无防备。他见到棍势打来时,手里银枪再要抵挡已来不及。 只听到一声闷响,沙子良口中喷出一腔鲜血,人往远处飞去,重重跌到了甲板上。 “孩儿!”沙黑虎心里一沉,还未及再喊出声来,忽见黄熙扬左手一甩,又把三截棍转过力道往他身上打来!他不敢怠慢,急跳开身形,闪出七八步外,勉强避开了黄熙扬这一击。 黄熙扬收了三截棍,双手握住左右棍,重又对沙黑虎摆开了三棍起手式。 “凭你们父子两人,就想胜过我这三截棍?”黄熙扬嘴上冷笑道,“要胜我,你需三杆长枪才够!” 沙黑虎稳住身形,往黄熙扬身后望去,见沙子良受了重伤,趴在地上呕着血,似乎一时不能动弹。他再看向那黄熙扬,紧紧皱起了眉头。 那三截棍,实在难以对付。若拉开距离,三截棍凭横扫之势御敌,沙黑虎手里的长枪却比那三截棍要短得多;若冲杀过去,三截棍又可化作左右双棍贴身短打,短打又偏是长枪的弱处;论速度,三截棍挥舞起来只见棍影,看不清棍形;论力道,黄熙扬臂力惊人,磕着即伤碰着即残。 他沙黑虎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少见过大风大浪,但如今夜这般心中全然没有对策的,还是第一次。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一声响动惊扰了这一整船的武人。 大家都清晰地听到,那船舱的舱门里,发出了一丝动静。 船尾激斗着的众人急忙停下了厮杀,往船舱门前聚来,分作了两拨对峙。黄熙扬急舍了沙黑虎,对着舱门摆开了架势,直直盯着那船舱的动静。 门里响了一阵磕碰声,随着一道吱呀的摩擦,舱门缓缓打开了一道小缝。 “星斗南在此!”船舱里传出了一个老者的声音,“船上贼人,不得放肆,否则老夫就要放这星斗南了!” 星斗南?这三个字,让黄熙扬愣了许久,不知所谓。他咀嚼着这三字的音韵,忽然脸上一惊,急忙喊道:“是圣物!他说的是圣物!” 黄熙扬的手下听了这话,却似受了惊的鸟兽般骤然散开,连滚带爬地躲开了那舱门。连那黄熙扬自己也慌了手脚,急忙撤到甲板脚落处,像是在怕着什么。 沙黑虎虽不知其中缘故,但总算看准了这个时机跑去掺起了沙子良。 “父亲,他们说的圣物是什么东西?”沙子良忍着胸口剧痛,小声问道。 沙黑虎也是一脸茫然,只含糊地答道:“大概,就是他们夺船要抢的货物吧。” 那一边,黄熙扬的手下也低声问道:“大王,船舱里那老头,莫非搞清楚那圣物如何操使了?” 黄熙扬却也不明其中缘故,只琢磨道:“那老头跟圣物一起关了一天一夜,说不定他真发现了什么。” “大王,那圣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看那老头语气,圣物恐怕是个兵器!”黄熙扬只是茫然道。 黄熙扬只听天王说过,洋人把此物看作兴国利器,说是自从有了此物,一个海岛弹丸之国竟能横扫寰宇,称霸天下。天王为了拯救万民的大计,夜袭洋船抢来了这圣物,却无一人知道这圣物究竟是如何运作,怎么操使,凭什么就能兴国振邦了。天王麾下众人整日围着这圣物转,有人说是兵刃,有人说是蛊器,还有人猜测能凭此物与圣主通言。众说纷纭,却莫衷一是。 为替天王破解此谜,黄熙扬派人寻访天下博学之士,却不料引来了那魏大人,设计盗走了这圣物。天王盛怒,令黄熙扬追回圣物,否则便要削去他的王爵,这才逼得黄熙扬北上长江,一路追到了武昌城。 “船上贼人,速速离去!”船舱中的老人高声喝道,“若再不走,等我放了星斗南,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这局面,看来是黄熙扬把自己陷进了危局了。黄熙扬却转念一想,忽然觉得,这危局或许恰恰是个转机! 若这个老头真的参透了圣物如何运作,黄熙扬便不止能为天王夺回宝贝,还能破解了天王困惑,回了两广岂不是风光一场,说不定还能再升一级王爵! 想到这里,黄熙扬冷冷笑了一声,对那舱门喊道:“老头,你说你会放那星斗南,本王却不信!那星斗南若真是个兵器,你倒是让本王见识见识啊!” 船舱里,魏大人闻言一惊,杨亮单刀握紧,却还有第三个身影,向魏大人缓缓点了点头。 第九十九话 弑王(四) 不久之前,当黄熙扬和沙家父子在船舱外战得昏天黑地时,伏在甲板上听着舱外动静的杨亮忽然握紧了手中钢刀——他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那声响,从船舱下方传来,起初只是细微的动静,像是舱下的虫鼠。但没过多久,那动静越来越响,不似虫鼠,倒像是有什么人向这船舱靠近似的。 杨亮忽然跳起身子,把魏大人拦到船舱角落暗处,定住了身形。那舱底的动静很快便不需伏到地上也能听见了,魏大人和杨亮都摒住了呼吸,任由那响声在船舱里回荡。 不知响了多久,那声音停在了船舱正下方。舱底微微一动,一片甲板竟被卸了下来! 原来那甲板下,藏着一个密道! 密道的入口处,那一片幽深的暗影中,缓缓探出了一个人来。杨亮脚下蓄起了力道,手中关山刀横握在身前,只等舱中灯火照亮了那人的面容,若是贼人,便箭步冲上去斩杀他。 就在这舱内最静的一刻,密道中的人轻轻唤了句:“三哥?你在哪里?” 是江月容的声音! 杨亮心中一喜,急忙应道:“四妹!原来是你!” 江月容循声望向杨亮,脸上一喜,轻身从密道中一跃而出。 “四妹,你怎么藏身在船舱下头?” “是那些镖师告诉我的,说这舱下有一条密道,能通到甲板上。” “甲板上都是贼人,你如何进得了这密道?” “我们定下了计策,由那些镖师在外面攻船,吸引了船上贼人的注意,我才能趁乱潜到密道里。”江月容说着,向杨亮身后的老者抱了一拳道,“这位大人,想必就是魏大人吧。” 魏大人强撑起虚弱的身子,回了一礼道:“多谢女豪杰前来相助。” “大人,此处危险,沙家镖局人少,对上那些贼人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今夜江门也会来,他们要的只是这船,却未必在意大人安危。”江月容低声道,“沙总镖头要我先救大人出去,免得后面厮杀起来不好照顾这里。” “四妹说得有理。”杨亮轻声道,“大人,我们先走,好让他们杀得没有后顾之忧。到时候,夺得回船就夺,纵夺不回船,我们也可先退回武昌城,暂避锋芒,徐图后策。” “徐图后策?”魏大人听罢,眉头一紧,轻声问道,“那星斗南怎么办?” “星斗南是何物?”江月容一脸茫然道,“若是要紧货物,我们一并带走便是了。” 杨亮却眉眼一沉,拿刀指了指船舱深处的一大团黑影,道:“那便是星斗南。” 江月容顺着刀势望去,见了一个铜皮铁骨的庞然大物沉沉立在那里,估摸着两人合力也未必能轻易搬得动。纵能搬得动,毕竟密道狭小,容一人通过都伸不开手脚,遑论这硕大的铁器。 “这是个什么东西?”江月容愈加茫然道。 魏大人和杨亮都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三言两语把这星斗南上的传闻讲了些许,却也讲不明白其中虚实,只说是个扭转乾坤的宝具,关系着大清国运前途云云。江月容听得如堕云雾,越听越不明白。 却不等魏大人解释得详细,船舱外忽又传来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听来像是有谁摔到了甲板上。 “孩儿!”这一声是沙黑虎的惨叫,透过那浑重的舱门传进了舱内! 舱中三人都是一惊,心知外面当是分出了胜负。此时纵是想从密道出去,没了那些镖师的牵制,怕也难以脱身。 江月容正犹豫时,脑中忽然闪过一阵灵光! “魏大人!”她仓促问道,“这星斗南的用法,船外那些贼人知道么?” 魏大人一愣,寻思片刻,摇头道:“似乎不知。” “若大家都不知道,那便好办了!”江月容笑着,低声对魏大人和杨亮说了一番计策…… “星斗南在此!船上贼人,不得放肆!” 舱门里传出的这句话,牵扯了所有人的注意。 过了许久,舱外的黄熙扬高声喝道:“老头,那星斗南若真是个兵器,你倒是让本王见识见识啊!” 他这话音刚落,门缝间忽然蹿出一团黑影,似是一粒碎石子! 石子崩到了黄熙扬身前一个手下的脸上。那手下猝不及防,被那黑影打出了一脸血浆,神智一晃,向后跌倒在了甲板上。 众人惊出了一阵尖叫,急忙闪开一片空地来。黄熙扬起初也是一番胆颤,站定了身形再看时,见了那手下捂着口鼻,血如泉涌,心里倒反而有了底气。 “这便是星斗南?”他小声嘀咕了句,脸上却是一笑,“原来也不过如此。” 众人只见黄熙扬忽然哈哈大笑,迈开了步子,向那船舱走去道:“老头,你想骗我!” 江月容透过门缝,望见了那黄熙扬走来,手下捏紧了石子。 “贼人休得猖狂!”魏大人在舱中喝道,“再吃我一击飞石!” 话音一落,石子从门缝中打出,黄熙扬却早听准了风声,手上甩开三截棍,把前棍在身前一转。只听得一声脆响,火星一闪,那石子便被长棍打落到一边甲板上,惊了众镖师一跳。 “我家圣物,岂是这般用的?”黄熙扬冷笑道,“老头,你这计策也太蠢了。” 魏大人却气定神闲,缓缓道:“贼人,这计策够杀你了。” 话音落时,黄熙扬正走到了那舱门前。江月容望定了他身形,眉眼一横,力起足底直贯腰间,单手长刀猛从门缝间甩出,直取黄熙扬面门而去! 那浑重长刀,气势却与那些碎石子决然不同,隐隐有破天之势! 黄熙扬被这风声一惊,脚下急后撤半步,手上却早有防备,急捏住左右双棍,左棍拦住长刀刀尖,右棍抵住长刀刀身,一声闷响,竟稳稳把江月容这杆浑重长刀夹在了双棍中! 长刀被双棍击打,震起一股强劲的力道。这力道却因这刀悬在半空,无处施放,竟一并回身打响了黄熙扬手上,反把他震得虎口一麻! 黄熙扬勉强接住这刀,后背上传过一阵冷汗:好险,差点让这诱敌计骗了过去! 第九十九话 弑王(五) 黄熙扬望着棍中夹住的这柄长刀,隐约记得这刀的来路。昨夜,一个背孩子的女刺客也曾用这长刀掷他。那刺客的名字,他记得是叫江月容。 原来如此。他暗暗道,还以为真是那圣物的本领呢,却原来是个假圣物,真刺客! “好刀!好力道!”黄熙扬夹着那柄浑重的戚家长刀,仰天大笑道,“只可惜,本王有天命庇佑,岂是这一柄刀便能杀得了的!” 话音一落,门缝里江月容却冷冷笑了。 忽然间,甲板上一阵寒风暗起,吹得满船人身形一抖! 冬夜江潮上,寒风骤起骤落,本是常态。众人都未在意这妖风,却却无一人察觉——卷起这妖风的,原来是一个人影! 那人影的身形伏得极低,似一团黑云从甲板上骤然闪过。这身形姿态太过特别,以致乍看过去竟不像人形,故骗过了这一船的眼目。 黄熙扬不知那妖风袭到了身后,只管手中双棍一松,正要扔下那长刀往舱门里走去。还未及迈步时,他后背上忽传来一阵火辣的剧痛! 黄熙扬大吃一惊,急放了长刀,把那三截棍往上撩起,将中棍绕到身后,向下一沉护住脊背。这一沉,他却清晰地听到了一声鸣响——是一柄刀蹭在了那中棍上! 有一个刀客在身后偷袭他! 黄熙扬恍悟,原来那掷出的长刀也是个诱敌计!借了星斗南之名,不过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叫他不敢分心,才好掩盖住那偷袭者的行踪!更出他意料之外的是,身后那低沉的风声,竟然是个人! 黄熙扬不敢怠慢,向前蹲下半个弓步,刚好避过了背后刀势强劲处。他忍着剧痛,施展招法,眼看就要扭过身形甩棍打出!这一招甩棍,从背后起势,借扭腰之力打向身前,莫管那偷袭者是什么人物,都必能教他粉身碎骨! 却不料,他这长棍还未出手,那船舱大门忽然大开,又有一个黑影从舱中翻出,接住了落在黄熙扬身旁的那柄长刀! 黄熙扬这次看得清楚,接住长刀的这个人就是昨夜现身过的江月容! 江月容冷眼瞥了黄熙扬一眼,嘴角一扬,手上力道一转,便把那长刀往黄熙扬身上砸去!黄熙扬眼见刀势迅猛,哪里敢有片刻迟疑,手上急忙改了甩棍招法,把那左右双棍交错在身前,如一柄巨剪般格挡在了那戚家刀上!刀棍一撞,黄熙扬两臂一番震颤,后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抽搐,让他嘴角一咧,被这柄长刀封住了动作,不得动弹。 那偷袭者似一阵风般卷过,到了甲板另一边又急忙停住了身形,迈开疾风步再朝黄熙扬杀来。黄熙扬眼角余光看到一团黑影似贴着甲板飞驰一般,心中骇然,急忙要挣脱江月容那长刀。可他还未发出蓄足十成力道,那黑影竟已杀到身前,单刀往黄熙扬腿上便是一削!黄熙扬发出一声惨叫,力道顿失,跌坐到地上。江月容见状,急用双手按住长刀,照着跌在地上的黄熙扬身上压去。黄熙扬两处刀伤难忍,手上双棍被长刀封住,挣脱不开,一时竟被江月容生生按在了甲板上! “保护大王!”那些手下叫喊着便要冲杀过去。他们动势刚起,便忽见一阵枪影如雨点般朝他们身上打来,眨眼间便血溅四方! 众人定睛细看,原来是那沙黑虎甩着长枪,威风凛凛拦到了他们身前! “各位兄弟,夺船!”沙黑虎一声大喝,二十多个镖师身影如鬼魅般杀出,直把这船上杀得一片狼藉! 黄熙扬眼见自己手下抵挡不住沙黑虎,自己却被江月容死死按住,那偷袭者又转过身形要再向自己杀来。这般局面,已是危急,他心中一狠,便把袖口暗暗对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昨日见过了黄熙扬的暗器,知道他袖口下藏着镖针,心里一慌,急忙侧身一跃,收了长刀,闪开身形。黄熙扬得了空隙,也不敢多做半点喘息,急忙连滚带爬躲进了船舱中。 江月容和那偷袭者见黄熙扬进了船舱,心里惊骇,急忙也跟着冲进了舱门。 船舱外,杀声震天。船舱里,却是灯影摇曳,一片祥和。 黄熙扬忍着腿上背上疼痛,在舱中摆开了三棍起手式对着追入舱中的两个对手。他余光瞥见,这舱里还有一个老头躲在角落,一个幽深的密道入口露在一旁,还有一个铜皮铁骨的硕大物件在他身后映着灯火光亮。 他的身前,江月容和偷袭者不敢贸然近身,便闪开在那船舱两角,斜对着黄熙扬各自摆开了架势。 黄熙扬望了一眼那密道入口,心中忽然明白自己中了什么计策——那偷袭者,原来就是昨夜被困到这舱中的武人!江月容是从这密道进了船舱,那偷袭者也是从这密道跑出去埋伏的。 他忽觉一阵讽刺——若早知道船上有密道,何苦在舱外守了一天一夜…… 他再看向左右两侧这两个人,右边的江月容昨夜便见识过了,却是左边这偷袭者,颇有些古怪。昏暗灯光下,他只看到这偷袭者左手拿着一柄钢刀,却看不到右手上是什么姿势,只把手藏在衣袖里,没拿住任何兵器。 “小子,本王棍下不打无名鬼,报上你的名来!”黄熙扬对那偷袭者凶狠地喝道。 偷袭者冷眼相对,低声应道:“关中刀客,蒲城杨亮!” “关中刀客?”黄熙扬说着,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冷笑,“原来关中刀客的本领,也没有传说中那般厉害。刚才你两度偷袭,竟都没能取走我的性命,着实可惜。” 他心里清楚,那刀客偷袭时,左手刀削过,若右手能再补一刀,他必死无疑。看来这刀客虽然步法厉害,手上功夫却是平庸。 “贼人休得猖狂!”杨亮把关山刀横到身前,伏下了身子,又摆开了他那古怪的步法,“刚才没能取你性命,现在来取也是一样!” 黄熙扬却哈哈大笑道:“就凭你们两个人,两把刀,也想胜过本王手里的三截棍?” 他把中棍横在身前,左棍指向杨亮,右棍指向江月容,抬眼傲然道:“要胜本王,你们须三把刀才够!” 话音落定时,江月容却冷冷笑了一声。她缓缓从腰间又摸出了一柄短刀,在昏暗灯光下闪出一阵炫目的光泽。 “三刀齐聚,杀得你了么?”江月容低声喝道。 第九十九话 弑王(六) 一柄关山钢刀,一柄戚家长刀,一柄短刀。 三支刀刃,在阴暗的船舱中闪着三种绝然不同的光泽。 黄熙扬沉下了气息,手里握紧了左右双棍。杨亮和江月容探出了脚步,前后足蓄了十成力道。忽然从舱外吹来一阵寒风,把舱中灯火一惊,晃动了整舱的光影。这光影颤动时,舱中响起了三声大喝,刹那间卷起三股疾风,卷在一起成了一片龙旋! 杨亮和江月容都是顶尖的步法高手,在这舱中撒开腿脚便如策马驱驰一般。他们从四面八方轮番往黄熙扬身前攻杀,每一合都全力劈砍,不论胜败都不恋战。黄熙扬只觉得满舱都是人影,一双眼睛却跟不住两人三刀,只单凭风声近时以左右棍抵挡,哪里有还手之力!他自己本不以步法为长,腿上又受了重伤,便只得如靶子一般戳在船舱中央,任两个刀客在自己棍上打出团团火星,震出股股力道。他自知双手棍跟不上两个来去奔袭的身影,便把双手握在中棍两端,把左右双棍如风火轮般甩起,护在身形两侧。但凡有刀风袭来,黄熙扬便只管以转棍砸去。刀棍一碰便炸开两散,伤不到黄熙扬身子。如此应对下,纵两个刀客的步法刀势气魄非凡,却始终不能再伤他分毫。 “你们这些妖孽,逆天而行,还敢如此猖狂!”黄熙扬自知只守不攻恐难持久,心中一阵恼怒,左手一松,右手一撤,便要变招,“我有天王庇佑,你们这些妖孽岂能近我身!” 黄熙扬右手转握住右棍一挥,三截棍前后相接展成一条长杆,以席卷四方之势往他周身横扫而去!这招法力贯天地、气吞山河,莫管什么长刀钢刃,只要被这棍势所及,决无抵挡之法! “群妖退散!”黄熙扬一声大喝,三截棍竟震开了四方光影,惹得那灯火惊慌战栗。他正要寻那两个刀客身形,却忽然听到头顶上三阵疾风响起! 黄熙扬抬头一看,见那两个刀客早对这一招扫棍做了准备,棍势来时他们便一跃而起,此时已跃到了他头顶上,如巨雷轰顶般举着兵器向下劈砍而来! “贼人受死!”两个刀客齐声厉喝,三柄刀刃顺势劈下,似把那漫天皓月繁星之力都聚到了这三支兵刃上,直往黄熙扬身上袭来! “妖孽!”黄熙扬嘶吼一声,猛抽回右手长棍,左手接住,用力往上一举,抵在了头顶。 三刀重重砸在了那长棍上,长棍浑身一颤,力道之刚猛竟把黄熙扬的双手蹭去了一层皮!黄熙扬被刀势所逼,后背一疼,腿上缺力,竟抵挡不住跪到了地上! 三刀顺势往下一压,关山刀砍中了黄熙扬左肩,戚家刀压住了黄熙扬右臂,江月容右手的短刀却正停在了黄熙扬的面前! “贼人!让我看看你家天王如何庇佑你!”江月容手中一紧,右肩往前一送,短刀直奔黄熙扬面颊而去! 黄熙扬怒目圆睁,忍着浑身伤痛,忽然张开大嘴,用牙紧紧咬住了江月容的短刀!他把浑身力道都聚到两颚上,一时间江月容的短刀竟捅不进他喉咙里去! 圣主,今日我黄熙扬为大义奋战之姿,你可看得清楚?黄熙扬想到这里,竟从喉中发出了隐隐的笑声! 江月容和杨亮正惊诧间,那黄熙扬却不作停留,单凭左臂抵住双刀,右手忽然一松,甩手接过了地上的左棍,看准了江月容的腰间猛打过去! 江月容猝不及防,小腹中了一棍,一时间如千万股力道汇到一点冲撞过来一般,把她整个身形往后推了出去! 江月容的短刀从黄熙扬嘴里抽出时,溅起了一片鲜血。她重重摔到地上,却不敢停留,忍着腹中剧痛强行站起身子,再要摆开架势时,却见那短刀的刀尖竟被黄熙扬咬断了! “四妹!” 杨亮一时心急,正要抽身回去相救时,黄熙扬的脸却忽然转向了他这一侧。杨亮看到,黄熙扬脸上挂着疯癫的笑容,咧开的嘴间,两只门牙已崩了出去,不知落到何处,只剩了一嘴浊血从门牙处涌出,糊了他一嘴的血光,让那笑容显得愈加诡异了! 杨亮一慌,脚下步法不灵,便急忙甩开手上钢刀往黄熙扬脖子上横削过去! 黄熙扬清晰地望见了这一招的动势,口中忽起一声长啸,左棍抵住那钢刀,右手举棍上扬,照着刀身使出全身力道猛砸下去! 只听得一声天崩地裂般的炸响,杨亮猛觉手心一阵灼痛,慌忙撤步退开。他再要摆开单刀时,举起左臂一看,却见那柄关山钢刀竟被黄熙扬的右手棍生生打断了!刀刃留在了黄熙扬身前,只剩下半截刀身捏在杨亮手中。 这是杨亮一生,第一次见到被打断的关山刀。 黄熙扬疯痴般仰天长笑,任一嘴浊血含混了他的嗓音。 “天王庇佑!天王庇佑!”他歇斯底里地嘶嚎着,“三把利刃,两柄成了断刀!你们如何胜我?如何胜我!” 他的笑声在这船舱中似厉鬼般,逐着被那气势惊吓的凌乱光影横冲直撞,直把这船舱逼得如幽冥炼狱般骇人! 魏大人缩在角落里,望着这癫狂的恶人,又看向那星斗南,心中涌起一阵绝望。 星斗南,你究竟是何物?你的现世,为何惹来了这般妖魔?我夺你本为匡扶天下,我这般究竟是对是错? 星斗南,你究竟是扭转乾坤的天工圣物,还是招引妖孽的不祥之器! “贼人!”江月容忽然厉声喝道,“休得猖狂,我来破你棍法!” 众人一惊,都往江月容身上望去。只见江月容握着长刀刀身,只露出刀尖一掌的开刃,被左手按在腰际,右手上那断了刃的短刀被她收到身后藏住,两腿蹲开半弓步,眼睛死死盯住了黄熙扬。 黄熙扬看她这般姿势,面前不设丝毫防备,门户大开,心里便知道这女子是要使出一招只攻不守,玉石俱焚的招法。他冷笑一声,把三棍起手式摆到身前,纵声笑道:“区区女流,凭一杆铁棒,一柄断刀,也想破我棍法?我乃天命的北亲王,有天王庇佑!妖女,只管出招,本王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领!” 第九十九话 弑王(七) 这一合,要分胜负了。江月容横下眉眼,双足蓄力,忽踏出一阵疾风朝黄熙扬奔袭而去。 这是要抢进身前与黄熙扬血拼,对黄熙扬来说最安全的应对是将三截棍甩开,凭棍长势重不给江月容近身的机会。但黄熙扬没有使出甩棍,而是扬着嘴角,双棍对着江月容,放双刀近身,只等她露出刀路。黄熙扬知道,以江月容的身形步法,甩棍最多只能逼退她,却伤不到她分毫。要在这一合彻底击溃江月容,就必须让她近身才有杀机!何况黄熙扬左棍护短刀,右棍拦长刀,中棍抵挡身前,不论江月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三截棍都没有输给那长短刀的道理! 江月容眼见到了黄熙扬身前,手间双刀一紧,齐齐从腰际刺出! 她的左手握在长刀刀身上,只留出刀尖一掌开刃处,使这长刀刺出时却似乎与短刀一般长短。一对长短刀向前刺出,却像是两柄短刀的打法。 就是这一刻!黄熙扬看得清楚,江月容竟把双刀都向中路刺来。他心里暗笑,江月容以为避开了左右双棍,便是三截棍破绽了?这般直来直去的招法,岂能胜得过他堂堂北亲王! 黄熙扬双臂一举,把中棍横到身前拦起,轻易便挡下了江月容双刀。这一招进击打在长棍上,竟没惊起多大声响来,好似不着力道一般,却让黄熙扬隐隐有些不安。 江月容冷眼一笑,双刀忽然一偏,刃面贴住长棍,刃口却对着左右。她猛一发力,两支刀刃似两只轻盈的燕子转过了身形,沿着棍身向左右两侧削开,擦出了两道火星,直取那两道连接三截棍的铁索而去! 这一招,是她在江门时学会的招法,名唤双飞燕。过去在江门使短刀时,这是她得意的一招。 只听得两声霹雳响,双刀破棍而出,棍间的铁索猛然断裂,那中棍直直往地上掉落下去。 黄熙扬听得那两声巨响,双臂间忽失了一条力道,心中猝然生出一阵惊骇!他看见,江月容双刀动势不停,又似两只燕子在半空中翻过身形,直直朝他胸口上刺来! 那刀刃上反射的光亮,却让黄熙扬涌起一股怒意。 江月容,你竟敢坏了本王兵器! 他看准那落向地面的中棍,脚下忽然发出一阵猛力,向棍身上一踢。那中棍受了力道,忽如一道奔雷般直打向江月容的小腹而去! 江月容这一合已是竭力而为,只攻不守,更不曾留意黄熙扬脚下的功夫,眼睛只盯着探向对手胸口的双刀!却不料,那刀还未近身,自己的下腹忽传来一股刚猛力道,直打得她眼前一颤,口中一紧,身形被那力道裹挟着却向身后飞去。 她望见,黄熙扬缓缓从惊诧中恢复了神色,两只长棍眼看就要摆到身前。她却暗起笑意,力气聚到喉间,大喝一声:“断魂枪!” “得令!” 江月容身后,一个人影腾空而起,手握一杆银枪,身形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张扭曲的年轻面容,在摇曳灯影下似厉鬼修罗一般! 黄熙扬望着那人影,惊得魂不附体,急要把双棍举起时,那银枪却早如闪电般刺出! 这一招,是五虎断魂枪八式六十四招中最凶悍的一招,只攻不守,向死而生,长枪断人魂! 黄熙扬只看到枪影一闪,自己的胸口上忽炸出一团血浆!血溅到银枪上,却如雪中寒梅一般。 那银枪少年落地站稳,挺着银枪向前快步疾驰。黄熙扬被这步力冲顶着,步步往船舱深处退去,直至被顶在了船舱深处的舱壁上。他直到这时,才终于抬眼望见那银枪少年的面容——沙子良! 原来江月容早就望见沙子良埋伏在舱门外,才想到了这般打法。这一招,是兵行险着,沙子良若进得快了,枪路便被江月容阻拦,刺不出十足力道;沙子良若进得慢了,则江月容怕已被双棍所伤,这招凌空刺便要被黄熙扬从容防住。偏偏这一招的配合,不快不慢,时机正好,像是经过了多次习练,又像是姐弟之间心有灵犀。 若是寻常时候,黄熙扬望见那沙子良杀来时,只需把三棍甩出,就能破了这危局。但偏偏此刻,三截棍已被江月容砍成了三根棍,只论单棍长度,是无论如何都不及长枪的!枪若探出,便是一寸长一寸强,双棍决无胜算! 黄熙扬此刻被银枪贯穿了胸口,生生钉在了舱壁上。他手中两柄长棍却偏没有那银枪长,纵伸手出去也打不到沙子良身上。身子被长枪钉住挣脱不出,口中又阵阵涌出鲜血,他心中焦躁与怒气横生,恶狠狠盯住了沙子良的眉间。 “小子,你找死!”他一手扔了长棍抓住那银枪,另一手亮出袖口指向了沙子良。 沙子良江湖经验不足,猜不出这一招是什么用意。追上来的杨亮却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早望见那袖中有古怪。 “小孩,快闪开!”杨亮急忙抢上身去,左手弃刀,抓住了沙子良的胳膊。他腰间一扭,借转腰马之力猛把沙子良拉到身后,自己却挡在了黄熙扬面前。 黄熙扬也不管袖箭瞄的是谁,直把手上机关一开,刹那间飞出一支毒箭,直直刺进了杨亮的身形之中。 “三哥!”江月容望见那毒箭的光亮被杨亮接住,心中一紧,喊破了声音。 黄熙扬忍着口里的滚滚血浆,癫狂大笑道:“妖孽,你中的是两广最毒的毒药,见血封喉,无药可解!怪只怪,你此生与天王为敌,注定死于非命!” 他话音未落,那杨亮的身形却忽然一闪,迈开那低伏却灵动的步法,执起了地上的半柄断刀猛往上削去。黄熙扬脸上的笑意犹在,却眼见到自己那只藏了袖箭的手臂飞到了半空,洒落一地血痕。血滴落在杨亮的脸上,融入了那冷峻的面容中,显得整张脸诡异邪魅。 “怎么可能……”黄熙扬的神智被这一刀所震慑,未来及发出惨叫,却痴痴地念叨道:“你分明中了毒箭,怎么可能……” 一阵寒风忽从舱外吹来,拂动了杨亮右臂的衣袖。那衣袖随风而动,露出了扎在袖子上的毒箭。 原来,这个刀客,没有右臂! 直到这时,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绝望终于向黄熙扬袭来,令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第九十九话 弑王(八) 船舱外,最后一个抵抗者被沙黑虎的长枪点刺了咽喉骨,身子缓缓失却力道,倒在了血泊中。那些占船的贼人,死的死,逃的逃,大船总算被镖师们夺了回来。 就在沙黑虎收枪喘息时,那舱中传出了一声惨厉的哀嚎。他心中一颤,急忙领着众镖师跑过去。 船舱里,只有一盏油灯,勉强照亮了这舱间四壁。沙黑虎看到,魏大人躲在船舱一角,江月容站在船舱中央。地上卧着沙子良,身边站着一个独臂刀客。舱深处,沙子良的银枪把一个人影钉在了舱壁上。仔细看去,那人影竟是黄熙扬! “孩儿!”沙黑虎一声焦急地大喝,急向沙子良跑去。众镖师围到这舱内,封住了舱门退路,把二十多杆长枪都齐齐指向了黄熙扬的身影。江月容和杨亮一前一后,盯着黄熙扬动静,怕他再生事端。 黄熙扬望着断臂,心中惊骇着,另一只手却使不出力道,拔不动插在胸口上的银枪。 “怎么会这样……”他痴痴地念叨着,“我有天命在身,我有天王庇佑,我怎么会死在这里……” 可不论他如何念叨,断臂上的血都不曾停下片刻,胸口上的枪也不曾挪动分毫。 他扭头望去,见那传说能扭转乾坤的圣物就在自己身边。他探出手去,想摸摸那圣物,却被长枪钉住了身形,差了半掌的距离够不到那铜皮铁骨。 “圣物,圣物……”他疯癫般呢喃道,“你若有灵,救救本王!我是天命的北亲王,我不能死在这里……” 那圣物却只是静默着,纹丝不动,迟迟不肯回应黄熙扬的哀求。 “圣物!”黄熙扬忽然变得焦躁起来,“你若真是圣物,就显一显你的神通!本王为你,连性命都赔上了,你倒是动一动啊!” “贼人,到此刻你还不明白么?”那魏大人的声音悠悠地从角落里响起,“天命,不在你家天王那里。” “胡说!”黄熙扬怒斥道,“若不是天命,我们兄弟抛却性命杀到今日为的是什么?” “你们……不过是反贼而已。”魏大人冷冷答道。 黄熙扬听罢,怔了良久,似遭了晴天霹雳一般。片刻之后,他却忽然哈哈大笑,望着魏大人的身影疯了般咆哮道:“你骗我!你说我不是天命,所以圣物不肯回应我,那你倒是喊喊它,看它应你不应?你们这些鹰犬爪牙,不也未得天命吗!” 魏大人听着黄熙扬的笑声,却轻轻叹息道:“你说得对,我大清也不是天命。” 众人心惊,唯魏大人慨然笑了。 “世上,从来就没什么天命,也没什么圣物,仅此而已。”他缓缓道。 “你骗我!”黄熙扬咆哮着,“你这朝廷爪牙,夺我家天王圣物,还不是为了逆天改命!我家天王受圣主天命,岂能让你们这些妖孽坏了大计!本王今日就是死,也不让你们夺去这圣物!” 他忽然将浑身力道都聚到脚尖,把地上的长棍奋力一踢。长棍骤然飞起,众人急忙躲避时,那棍却不朝人打去,而是直直打向了舱中的油灯! 油灯被长棍击翻,灯油洒落一地。灯火落到灯油上,转瞬间便引燃了舱中帷幔木板,引发了一场熊熊大火! 沙黑虎大惊,急向身后镖师喊道:“快灭火!” 众镖师急用衣物拍打,却赶不上那油火奔袭得飞快,不过须臾功夫便把这船舱化作了一片火海! 舱中挤了太多人,动作不开,又被浓烟熏鼻,乱作了一团。唯有那黄熙扬望着这烈焰,狂笑不止。 “圣物,我与你共葬江底,也算是不辱天王所命,夺回你了!”他癫狂道。 “来不及灭火了!”江月容拉过众人,仓皇喊道,“先出船舱!快!” 这一声让众人如梦方醒,急忙从舱门涌出。出了舱的众镖师脱了烟熏火烤,一时只觉头晕目眩,都趴在地上咳嗽干呕,庆幸着死里逃生。沙家父子护着江月容勉强跑了出来,四周一望,却不见杨亮和魏大人身影。江月容心慌,急忙又向船舱看去,见他们二人果然留在了火海中! 舱中火势猛烈,大火很快便烧出了舱外,在甲板上奔袭开去。这大船本就伤痕累累,如今被火一烧,竟隐隐有了要崩塌之势! “三哥!快出来!”江月容在舱外喊道,“大船要塌了!” 杨亮捂着口鼻,望了望魏大人,犹豫道:“大人,快走吧!” “等会!”魏大人的面容却似痴傻了一般,只呆呆地望着什么。 “大人!”杨亮慌张道,“火势太急,活命要紧!” “你看那星斗南……” “大人,莫管那星斗南了,先出去吧!” “不!你看那星斗南!”魏大人失声惊叫道,“在动!” 杨亮吃了一惊,黄熙扬也吃了一惊,连那舱门外的江月容和沙家父子也吃了一惊。 众人都向那星斗南望去,果然望见星斗南被烈火灼烤着,顶盖上隐隐冒出了丝丝蒸汽。星斗南一侧,一面巨大的轮轴缓缓地凭空转动了几许,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摇了摇它,又停了下来。 众人正沉默时,却是那魏大人哈哈大笑。这一笑,吸进了一口浓烟,却呛得他头晕目眩。 他匆忙迈开步子,拉过了杨亮,高声道:“走!弃船!” “弃船?”杨亮心里一慌,“大人,那星斗南不救了吗?” “不必救了!”魏大人慨然道,“我已知道那星斗南是何物了!” 话音落定,那钉在了舱壁上的黄熙扬陡然心惊。 “老头,你说什么?”他喝问道。 魏大人却不理会他,只拉着杨亮快步离开了船舱。 “老头,你回来!”黄熙扬手上拼命晃扯着那银枪,却扯不动分毫,只在嘴上嘶吼道,“告诉我,这圣物究竟是什么!” 眼看舱外的火势也已猛烈到难以收拾了,众镖师急忙护着魏大人从登船口下船,只留下了身后一片火海。 “我为圣物而死,至少在我死前,让我知道它是什么!”黄熙扬在舱中哀嚎着。 浓烟迷离了他的视线,烈火引燃了他的衣衫,灼痛撕扯了他的皮肉,恐惧崩裂了他的声音。 “回来!”在炽焰吞噬了他的面容前,他绝望的向舱外伸着手,哭喊道,“告诉我,星斗南到底是什么!” 第一百话 星斗南(上) 夜色下,武昌城外码头上,燃起了熊熊火光。 码头北侧,孙胜淼捂着脖颈,迈着凌乱的步子,一点点向那火光下挪去。他的脖子被一支利箭贯穿,血不住地要向外涌出,却被那箭杆所阻,堵在了伤口处。偶尔飙出几丝,洒落到地上,便留下片片血痕。 他迷离着眼神,远远望见几个人影朝他这边跑来。为首的一人,在火光下露出胸前背后两块铁板,用两根细绳穿着绑在身上,手里还提着一只铁爪。 是混江龙李绍英! “孙老头!”李绍英远远望见孙胜淼,急忙领着身后的逃兵过来搀扶,“原来你还活着!” 他们走近时,才看到这孙胜淼利箭穿颈,面无血色,纵还未死,也不知该如何救活了。众人停下了步子,看着他这模样,一时又惊又怕,又哀又怜。 “弓……”孙老头努力地喊着什么,却无奈喉中没有力道,只出气,却未出声,“给我弓!给我弓……” 他奋力地向着那火光走去,全不理会面前这些人影。 李绍英急忙拦在了孙胜淼面前,拉扯他道:“别过去!那大船已经烧了,去也没用!” “去……”孙胜淼瞪大了眼睛,抓着李绍英的手臂喊着,“去救大王……给我弓……” “大王已经死了!”李绍英却对他吼道,“你看看你这般样子,给你弓,你能做什么?” 孙胜淼却只是抓着李绍英不放,眼里含着泪,发不出声地嘶吼着:“给我弓……你走……你们走,我去……我去……” 李绍英只望着孙胜淼,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哥,这孙老头都这样了,要不咱们就不带上他了吧……”一个手下喊道,“咱们再不走,等那些镖师追上来,咱们可打不过啊!” “他伤成这样,你就是带他走,也不知道怎么救活他呀!”另一个手下帮腔道。 李绍英沉吟了片刻,却低吼道:“那也要带他走!他还没死,我们不能把他留下!” 他抓住孙胜淼的肩膀,沉沉地说道:“孙老头,这仗我们打败了!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哇!我们回两广去,把今天的事告诉天王,等天王举事,我们俩带兵杀回来,还能给大王报仇。若我们不走,死在这里,今夜的事情就没人知道啦!孙老头,别打了,跟我们走吧!” 李绍英说着,不知何时已泣不成声。身后这帮手下,个个哭成泪人。孙胜淼呆立了许久,终于缓缓低下了头。 “大王……我对不起你啊……”火光下,孙胜淼嚎啕大哭,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武昌城外夜色下,这一群人影沿着城墙缓缓往城北撤去。从城北绕到城东,沿官道走,离了武昌城,只需寻一个小码头,偷两艘江船,顺江而东到入海处,便有两广来的兄弟接应了。那时,他们一行便算是度过了这劫难。 “想不到你这老头还挺能忍!”李绍英扛着孙胜淼,口里低声打趣道,“一支箭穿了脖子都没死,当真命大!” 孙胜淼嘴里说着什么话,却没发出声响。李绍英也听不清,便只管自顾自继续唠叨道:“说来,我混江龙命也不小,就北上这一趟,生死地去了多少回了,我也没死成。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吗?这就是说,你我都是有天命的人,不该我们死的时候,多险的地方也死不了!” 孙胜淼又问了些话,听不细致,但李绍英猜测是问他如何脱身的,便笑道:”我在码头南边与一个高手单挑,一招不慎让他打晕了。这几个兄弟救回了我,把我拖到码头外照顾。等我醒来,就看见那大船着了火,又有几个兄弟跑下来,说大王死了。你说,我躲过这场大火,是不是命大?“ 说到这里,孙胜淼似乎骂了一句。李绍英也听不见他骂的什么,只管跟着笑笑,临到城墙转角处时,却沉下了脸,低声道:“说好了,咱们都是福大命大,杀不死的人。不管你伤得多重,都别死在这武昌城。回了两广,便能好好过两年好日子,把今日吃的苦全给补回来!若这个时候死了,可就亏了老本了,明白吗!” 孙胜淼却安静了下来,只管迈着步子,不再多说一句。 “转过这墙角,那些追兵便不知我们去向了。”李绍英望着那墙角,喜上眉梢,“还有几步,莫着急,咱们就要安全了!” 众人打起了精神,脸上带着笑意,猛然转过了那城墙时,笑容却凝固了。 他们面前,城墙北面,一队大军缓缓前行,举着军旗,扛着兵器,正与他们迎面相遇。夜色下,李绍英只望见无数人影向远方延展开去,一时望不到尽头。 “墙外有人!”大军中有人喊道。 “是两广贼寇!”又有一个声音喝道,“他们带着兵器,身上还有血迹!” “围住他们,休要走了这些反贼!” “如有妄动,格杀勿论!” 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大军如风般动起,眨眼便将这一行人团团围在了墙角,前排列出三队军阵,手持洋枪,稳稳指向了城墙外这群逃兵。 李绍英背靠着城墙,痴痴地望着这大军,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半条脱身的计策。他若说谎话骗人,一张嘴便是两广口音,骗得了谁?若强行闯出,层层大军围困,他能闯得了几步?若跪下求饶,或有活路,但偏偏这一条,他不肯做。 说好了福大命大,这一关却如何过? 一旁的孙胜淼却冷笑了一声,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丝声响,竭力喝道:“给我弓!” 李绍英微微心惊,扭头望去。身前分明是三列幽黑的洋枪枪管,那孙胜淼却全然不惧,面色英武非凡。李绍英忽然觉得,他方才所有的惊恐都无足轻重了。 “弟兄们,谁身上背着弓箭?” “我这里有!” “给孙老头备上!” “是!” 孙胜淼取了弓,拈出三支箭握在了手心里。李绍英正了正身上的铁板,甩了甩手里的兵器,慨然道:“弟兄们,李哥对不住你们,把你们带到这死路上来了……” “同生共死,无怨!”那些手下高声答道。 “大胆贼人,休得妄动,否则枪炮无情!” 三列洋枪高举,瞄准了这一行数人。 李绍英嘿嘿一笑,对身边孙胜淼道:“孙老头,此生有幸结识你这般好汉,不算虚度了。” 孙胜淼扣开弓弦,轻声应道:“你小子,油嘴滑舌,来世可莫再被我连累了性命便好。” “不知我这一身钢板,挡不挡得住那些洋枪。” “试试我这一手穿云箭,快不快得过那洋弹!” 众人一声大喝,甩开兵器,似猛兽般直向着那层层大军冲杀而去。 三阵噼啪枪响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仿佛只是这深夜城外,乍放了几束烟花散却,不过须臾便了无痕迹了。 第一百话 星斗南(中) 码头上,烈焰熊熊,映照得半个天地如白昼一般。烈焰前的浮桥上,却有许多人影仓促地跑着。 一众镖师护着魏大人,踉跄仓皇地逃到了码头上,终于脱出了火海。他们停下身形大口喘息,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只见那硕大的货船被吞噬在茫茫火光中,层层崩塌,一点点化作了灰烬。 众人呆呆望了许久,不知何去何从。沙家镖局走了这么多年镖,这却是众人第一次望着自家的船在面前烧尽。 呆立了许久,却是那沙黑虎缓缓走近了火船。 “总镖头,危险!” 沙黑虎却不在意,只在浮桥前停下了步子,伸出手去火光下烤了烤,笑道:“倒也暖和。” 众人乍起了一阵哄笑,忽将那怆然的气氛骤然驱散了。 沙黑虎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望着船上燃烧的镖旗,噙着几丝泪迹。 一支旗烧断了杆,猝然落到了江水中。江水冲刷了烈焰,卷着残旗轻轻撞到了浮桥上堵住,教它动弹不得。沙黑虎缓缓走过去,俯下身子,捞出了那面旗,展开时只看到一个被熏得焦黑的“沙”字。 他攥紧了那残旗,又望了一眼身前这火,转过身对众人笑了笑。 “我们先回城东道成寺吧。今夜还得在江姑娘处叨扰一晚,望姑娘莫怪。” 说着,沙黑虎提枪向江月容行了一礼。江月容却低首皱眉,警觉地望向四方,轻声道:“此刻我们需担心的,怕还不是如何过夜。” 沙黑虎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江月容的意思,握紧了手里的枪杆。 杨亮不解道:“莫非今夜还有变故?” “今夜来抢船的,当不止我们。”江月容低声答道,“江门与我们约好了合攻一处,却迟迟没有出现。若是要我们先与贼人厮杀,他们坐收渔利,这时候便该现身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人影缓缓走进了这大船前的火光下,冷冷拍了拍巴掌。巴掌声惊动了浮桥前的众人,也打破了这火光下的短暂平静。 “不愧是沙家镖局,名不虚传。” 是江南鹤的声音! 众人急忙迈开步法,重执起兵器,在魏大人身前布下了阵势,二十多杆长枪指向了江南鹤。 江南鹤却微微笑了笑,只一抬手,身后忽动起三五十个身形,翻转开去,手中弓弩镖箭齐发,噼啪打在众镖师身前的地上。众镖师慌忙要退,身后却是大火长江,无路可走。 却有一个人影,在这番镖箭中逆人流而上,如鬼魅般闪动身形,似伏在地上的一团黑云般直取江南鹤而去! “三哥!”江月容失声喊道,“不要冲动!” 话音落时,却早见杨亮在江南鹤身前一跃而起,手中断刀借转腰之力直劈向江南鹤的脖颈!江南鹤淡然睁开眉眼抬头望向这刀客,杨亮的脸上却早已扭曲成了一副恶鬼模样。 “江南鹤,还我兄弟命来!” 刀光一闪,却骤然停在了江南鹤的脖颈前。杨亮只觉手上力道像是砍在了巍峨高山上一般,竟进不得分毫。他定睛看去,原来是江南鹤伸出右手,用两只铁环紧紧扣住了他的断刃! “好刀法。”江南鹤的嘴角竟微微笑了! 杨亮心中惊骇,急忙脚下一点便要退去身形。此时,江南鹤若出杀招,杨亮左手刀被封住,右臂一片虚空,面前门户洞开,当没有半点抵挡的办法。可江南鹤却什么也没做,反而松开了手里的刀刃,容杨亮退回了镖师阵前。 “三哥!”江月容急忙迎上前来,用长刀护住杨亮的身形。 江南鹤却又一抬手,身后那些身影便得了命令,止住了攻势,骤然伏到了夜色下,分辨不出半个人形来。一轮镖箭,不过是个警告,让这些镖师不得轻举妄动。江南鹤却沉稳地立在火光下,面色淡然,不见半点凌乱。 “你……”江南鹤望着那独臂刀客,轻声道,“我认得你……” “你当不敢忘了我!”杨亮似要咬碎铁齿般低吼道,“我三个兄弟,都是死在你的算计下!江南鹤,我今日必取你性命告慰兄弟亡灵!” “刀客……”江南鹤缓缓道,“你所用的刀法,可知道是从何处得来?” “是我在蒲城寻得半部刀谱,专为杀你日夜苦练而成的!” “那刀谱,是我卖去蒲城的。”江南鹤轻声笑道。 杨亮一惊。 他呆呆地望着江南鹤,迟迟说不出话来。却是那江南鹤低垂下眉眼,向他轻轻行了一礼。 “你们兄弟四人,都是世间罕有的侠士。”江南鹤低首叹道,“你家大哥的刀法,我至今仍时常回味,佩服不已。此生能与他那样的高手全力一战,是江某之幸。只是,当初你我各为其主,不得不刀兵相向,这也是江湖人的命数。江门砍断你一只手臂,我便赔你一本刀谱。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而已。” 那刀谱,是江南鹤早年在江湖上腥风血雨间得来的一本残谱。谱中记载的是一套单臂操使的古怪刀法,谱又不全,所以江南鹤猜测,蒲城中当不会有人对这刀谱感兴趣——除了这断臂的刀客。 待杨亮见了这刀谱,买或不买,取决于他自己放不放得下这江湖。若他放下了,江南鹤便只当是扔了一套不练的残谱,不算心疼。若他放不下,买了这刀谱,就是江南鹤为自己的过错赎了罪。 “这刀法,你练得不错。”江南鹤笑道。 杨亮却似雷劈一般,呆立在火光下,不知所措。他手上握着那柄断刀,心中却失却了杀气。 “江南鹤!”镖师阵列中的沙黑虎厉声喝道,“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约好了同攻大船,你却暗藏身形,坐等收利,这般也算江湖豪杰吗!” 江南鹤却冷冷笑了。 “各位镖师,这一趟辛苦了。”他缓缓道,“你们已打了一仗,都疲惫了,就不要再动刀兵了——尤其不要在武昌城里,对江门动武。江门并非有意与各位为敌,只是有一个主雇,想见见各位手上的一个物件。” 话音落定,远远地,一队人马缓缓从城北向这码头走来。众人望见,那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 “江南鹤,你们要看的,莫非是星斗南?”沙黑虎低声问道。 “正是。” 江南鹤说完,沙黑虎却哈哈大笑,指了指身后那熊熊烈焰道:“你们想要星斗南?好办,去那船里寻吧!” 第一百话 星斗南(下) 正在这两拨人马对峙时,远处那大军中飞驰来一骑快马,直奔这大火码头前。 临到众镖师面前时,那骑手一勒马绳,止住飞骑,向人群中抱上一拳道:“哪位是东台知县魏大人?” 人群中,一个苍老身影缓缓走出,拱手答道:“老夫便是。” “大胆知县!擅离职守,徒生是非,该当何罪!我家大人奉朝廷之命,前来拿你!速速随我过去答话!”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沙家父子急忙领着众镖师挡在了魏大人面前,魏大人却气定神闲,缓缓问道:“这位将军,你家大人,可是姓曾?” 这句话,却让那骑手心里一慌。 “不错,我家大人是姓曾。”他强作镇定答道,“怎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随口问问。”魏大人笑了笑,轻轻拨开了身前众人便要向那骑手走去。 “大人!”杨亮急忙拉住了魏大人衣袖,低声道,“不可轻信了那姓曾的官员……” 魏大人却淡然笑了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拨开了杨亮的手,跟在那骑手身后,静静向北走了。 众人望见,魏大人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凝成了一个黑影,融进了远处那千千万万的人影中。军阵里走出了另一个身影,与魏大人相对行了一礼。他们缓缓步行到江堤上,远离了人群,对着滚滚长江指点了一阵,又对着那燃着火的大船说了许久。 隐隐地,江堤上传来了魏大人的笑声。笑得豪迈粗犷,似那江水轰鸣一般。 魏大人身边的人影,却时而低下头,时而望星空,沉吟阵阵。 终于,江堤上的魏大人与那人影停下了言语,彼此深深作了一揖,就此分别。人影回了军阵中,不过片刻便看到那大军扬起茫茫沙尘,缓缓向北走去。又是那一骑快马,从军阵疾驰到码头前,勒马在江南鹤身边。 “我家大人传令!”那骑手高声道,“传闻东台知县擅离职守一事,经大人提审,原是一场误会。武昌城外生事者,并非魏知县本人。大人谢过江门此番相助,误会既解,请江门主撤去重围,不得再为难无辜百姓!” 江南鹤闻言,先是微微皱眉,随后又舒展了面容,点了点头。 待那骑手走了,江南鹤再望向身前众人,却笑了起来。 “沙总镖头。”他抱拳行礼道,“这两日,江门多有得罪,还望勿怪。阁下今日驱逐了武昌城外贼寇,是大功一件,江门应当谢你。江某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凡沙家镖局的船到了武昌城,都由江门出面保护。若沙家镖局碰上麻烦,只管来武昌城找我江南鹤,我必尽力相助。” 说罢,还不待沙黑虎回礼,江南鹤便转过身形,刹那间消失在了夜色中。那些伏在暗处的江门刺客,也如一阵旋风般转眼便向城墙散去,不见了身影。 杨亮望着江南鹤离去,手里紧握着那柄断刀。直到江南鹤走得远了,他才缓缓松开了手,刀却不慎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鸣响。 随着这一声鸣响,众人身后的火船轰然垮塌下去,惊得镖师们发出了几声慌叫。 硕大的镖局货船,带着那星斗南和贼人的尸体,散落到了滔滔江水中,随着大浪滚滚东去了。 望着渐远的火光,沙子良的脸上隐隐透着怅然的神色。 沙黑虎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沙子良的肩头,缓缓道:“等回了宁波,爹再为你打造一杆银枪。” “不必了。”沙子良却忽然道,“银枪太招摇了。父亲你用的是软木枪,儿也用软木枪便好。” 沙黑虎望着沙子良那略带些调皮的面色,笑了笑,抚了抚他的脑袋。 这对父子身后,江月容缓缓低下了头,不知为何,看向了手里的长短刀。 这一夜的刀兵散却,众人回到了那城东破庙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到了清晨时,便是分别的时候了。 众镖师一早便去城中备了马匹干粮,回破庙时,沙家父子已护着魏大人在庙外等候了。 “魏大人,我们先送你回东台,再转道回宁波去。” “谢总镖头。这一趟镖,害各位镖师身陷险境,实在抱歉。” “大人这是哪里话。托大人福,我沙家镖局总算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后生镖师了。” 说着,沙黑虎不无得意地望向了沙子良。 沙子良缠在江月容的身边,似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姐姐,你真不随我们去宁波么?” 江月容却苦笑了许久,终于正色答道:“我在武昌城还有要事。事没做完,我不能走。” “那……事要多久能做完?” 江月容却愣了愣,望了望抱在怀里的孩子,轻声答道:“最慢,也要在这孩子懂事前做完吧。” “那,事做完了,会去宁波吗?” 江月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答道:“若事办完了,便去找你们吧。” 得了江月容这话,沙子良惊喜地蹦了起来:“说好了!姐姐可不能反悔!” 望着沙子良那孩子气的模样,沙黑虎也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缓缓走到二人身边,领过沙子良,对江月容抱拳行礼道:“江姑娘,这场风波多谢你出手相助,沙某感激不尽。今后遇事若有难处,可来宁波寻沙家镖局,沙某必鼎力相助。” “对!姐姐若要来,不需客气!谁敢招惹姐姐,看我银枪……” 沙子良说着手里便抽出背后长枪,往前一舞,却不见那熟悉的银光,只看见一条软木在身前翻滚。他嘴里一顿,却惹得四周众人一阵哄笑。 众人正说话间,杨亮也收拾了行囊,缓缓走了出来。 “三哥……”江月容忙迎上去,轻声道,“你也要走了吗?” 杨亮点了点头道:“我给三位兄弟都上了香,当做的事也都做完了,该回去关中了。” 江月容望见,杨亮的腰间插着那柄断刀,心中略有些哀婉,缓缓道:“你那刀谱,只有一半。刀谱既然是江南鹤的,他或许还有另外半部,你不想要来习练吗?” 杨亮却轻声笑了。 “这不是也挺好么。”他抽出那柄断刀,望着刀身上坑坑洼洼的痕迹,淡淡说道,“独臂,断刀,残谱,配上我这半生江湖,也别有一番韵味,不是么?” “半生江湖……”江月容微微心惊道,“三哥,你不做刀客了么?” 杨亮迟疑了片刻,把那断刀插回了自己腰间,柔声低语道:“刀客杨亮,昨夜已被贼首那支镖箭杀了。天下这么大,又不是只有江湖才能容得下我,对么?” 江月容不答,只望着杨亮那面容,觉得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脸上如此轻松惬意的样子。 杨亮撤开了步子,对着这庙前众人,单手行了一礼,高声道:“各位江湖朋友,今日就此别过,将来有缘再会!” 那沙家父子、一众镖师、连同江月容与魏大人都向杨亮拱手行礼,互相祝了声“一路顺风”。 寒风落处,故人散去。 江月容守着这冷清下来的破庙,望着北去的义兄,东行的伙伴,忽感到一阵凄婉。那一刻,她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江湖人都是漂泊的,而漂泊人都是孤独的。 东行而去的镖师队伍里,众人互相打趣着,感慨这两夜传奇般的种种事端。这一趟江镖,在他们口中一点点汇成了一段起伏的往事,只等他们将来老了,讲给那些子孙听去,告诉他们这武昌城外曾有过怎样一个江湖。 队伍的最前边,沙黑虎与魏大人并马行了许久。行到午后时,沙黑虎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魏大人,昨夜在武昌城外江堤上,你与那曾大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魏大人缓缓笑道:“我只是告诉了他,那星斗南究竟是何物。” “说来……魏大人,那星斗南……究竟是何物?” 魏大人闻言,却哈哈大笑,迟迟不答。 昨日夜里,江畔长堤。 曾侍郎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大船,紧锁着眉头。 “魏大人,那传说中的星斗南,你竟留在了那船上!” “是啊……” “为何?” “火势太大,拖不出来。”魏大人只是淡淡答道。 “那可是星斗南!”曾侍郎怒道,“那是能扭转乾坤,救我大清于水火,连林大人都至死不忘的星斗南!” 魏大人却哈哈大笑,笑声似江涛一般,久久不散。 曾侍郎一脸迷茫。 “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笑我,甚至还笑林大人!”魏大人缓缓道,“我笑我们所有人都错了。” “什么意思?” “曾大人,那星斗南是洋人的物件。它确实助一个弹丸岛国横扫天下,但它却不是一样兵器。我们只看到洋人船坚炮利,却不曾深想过洋人如何造出了这般坚船,这般利炮。洋人所思所想,与我们绝然不同,不可再以我们的心思去揣度他们。我们总以为,天下四等,士农工商,商贾之士不事农耕,专行倒卖之事,不是正途,却不知洋人正是在这商贾之术上登峰造极。我大清输给洋人,输的不是兵道官道,输的是商道。那星斗南,不是用来打仗的,是用来行商的。以此物做工,可日织万锦;以此物行船,可日行千里。洋人有了此物,可行商于四方,聚天下金银于一身,便有钱粮去造枪炮,去渡沧海,去穷究天地之理。这,才是星斗南扭转乾坤之力的真相。” 曾侍郎听得茫然,似懂非懂,轻声问道:“魏大人,那……这星斗南,能为我大清所用吗?” “能用,能用!”魏大人慨然答道,“何止能用,我大清要想与洋人一争高下,必须要学着用这些洋物!我当把此物用处写在书里,刊印成册,传之天下,要天下人都会用此物!” 说到这里时,魏大人忽然一愣,随即又笑了笑道:“不过,星斗南这个名字,确实译得不好,叫人摸不着头脑,不知此物是什么东西。” “那……魏大人想给他起个新名字?” 魏大人望着远处那熊熊烈焰,滚滚烟尘,寻思了片刻,慨然道:“有了,就叫它作蒸汽机!” 月色繁星下,魏大人又是一阵纵声大笑,久久不止。 第一百零一话 怪人(上) 临近正月了。 一年的喧嚣与血色,在这个时候都渐渐淡去,似溶在了落雪中,散进了江水里。 武昌城里做买卖的人渐渐少了,连小贩的身影也稀疏了许多。倒是城外散布的村落里,家家户户布置得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偶尔放起的炮仗声从武昌城四面传来,隐隐驱散了这大半年来密布在这城里的血腥与阴霾。 武昌城东,道成寺中,一个老者望着纷纷的落雪,端坐在佛像前,缓缓品了品手中的热茶。 他任茶水在齿颊间流转,淡香和着暖意沁透了全身,再迎着扑面的凉风,心中缓缓涌起了一股庄严而神圣的气息。 他缓缓闭上了眼。 他要借着这茶香,和着那风声,再辅以几缕落雪的清新香气,在心底锻出一柄雪影宝刃来。那雪影刃的形状一点点在他心中成型——薄如蝉翼的刀身,晶莹剔透的短柄,浅浅的纹饰,淡蓝色的光泽。 随着那兵刃越来越清晰,他的嘴角缓缓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是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乍起,像柔和的小曲中忽然插入了一丝杂音,显得刺耳异常。 老者眉头一蹙,心中那柄即将锻造成型的雪影刃猝然断裂了。 他睁开眼,看到眼前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身形娇小,有着略显幽黑的肤色和一张精致的面孔。那女子微弓着身子,手里提着一捆柴薪,背后背着一个布袋。布袋里传来咯咯的笑声,闪出一张稚嫩的孩童面容,脸颊贴在那女子的后颈上,一双灵动的眼睛却盯着这老者出神。 老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水,动作缓慢而庄重,隐隐透着一股仪式般的华贵气质。 “姑娘,你是住在这庙里的么?”老者说话时,嗓音虽粗犷,语气却似深谷回音般悠长。 那女子皱着眉,狐疑地打量着这老者。 “庙里住持出门远游,容小女子在这庙里安身些许时日……” “那便对了。”老者缓缓笑了笑,“我没找错地方,这里果然就是道成寺。” 女子暗暗吃了一惊,脸上露出了一丝紧张,急促问道,“你是谁?来道成寺做什么?怎么擅自就在庙里泡了茶?茶杯是从哪里拿的?茶水是怎么泡来的?” 老者也不理会女子的慌乱,缓缓站起了身子,拍打了身上的尘土。他高昂起头颅,俯视着眼前人,缓缓道:“女人,我听说道成寺里有一样宝物,在你手上。我想取来看看。” “宝物?”女子一脸茫然,“什么宝物?” 老者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答道:“银丝软甲。” 女子猛然退出了两三步外,扔了柴薪,单手探到背后握住了劈柴的短斧。 “老头,你到底是什么人物,报上名来!”女人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柄利剑。 老者喉中哼笑了几声,缓缓把手探到腰间,取出了一块令牌,伸到了面前举起,亮给了那女人看。 女人望见,那是一支老旧的令牌,边缘早已磨损了多年,失了棱角。但是令牌中央,一个大大的镀金字却被擦得闪亮,不像久经风尘的模样。女子仔细望去,见那令牌上写着的是个漂亮的“天”字。 老人举着令牌的姿势,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丝傲慢。想必在他看来,这令牌一出,便足以让眼前女子诚惶诚恐,甚至俯首叩拜。 然而,这女子并不识得这令牌。她等了许久,满以为这老者会解释这令牌来由,谁知那老头只是举着,不张嘴说出半个字来。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谁也没等到对方的反应。却是女子身后的孩童被落雪凉了脑袋,轻轻打出了一个喷嚏,惊得女子心里一颤。 女子急忙仰起脑袋,用侧脸暖住了孩子的额头,眼睛却盯着那老者,不耐烦道:“老头,我问你话,你到底答不答?若是不答,容我先进大殿行么?外头可下着雪呢!” 老者却是一愣,被这话抽去了一半气势,半晌答不上话来,只是直直杵着那令牌往女子脸上摆去,倒像是在质问:这令牌,难道你竟不认识? 女子见那老者又不肯搭话,又不愿让路,心里恼火起来,焦躁道:“你若不肯说,便当我没问算了。你倒是告诉我,从哪里听说这道成寺里有什么银丝软甲的?” 老者愤愤地收起了令牌,昂首道:“老夫云游天下,寻了这银丝软甲三十年!几日前在徽州,偶遇了一个少年侠士与友人闲谈说起,武昌城外有座道成寺,寺里有一对借住的母子,银丝软甲就在那母亲手里!” “老头,你就听了一个小孩在街上吹牛,就千里迢迢跑来这武昌城外寻我们母子的麻烦?” “女人,休得无礼!老夫岂是那道听途说之人!”老者倒怒了,“这武昌城外,是不是有座道成寺?这道成寺里,是不是住了你们母子二人?既然这些话都属实,那少侠便没有胡言,银丝软甲必定藏在这庙里!” “谎话只要一个字是谎话便够了,管它其余是不是真。你这般年纪,这个道理也没懂吗?” “女人,你若真没藏银丝软甲,敢让我搜吗!” “你就是真有,又与你何干?” “我可用银两买,要多少银两我都买!”老者只是狂傲道,“你一个弱女子,又无甚见识本领,要那银丝软甲何用?不如卖给了我,我自有大用!” 老者话音未落,忽见一道黑影迎面飞来。他没做出半点反应,只听得一声闷响,两眼一黑,脑子一沉,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原来是那女子暗中掷出一粒石子,正砸在那老者眉宇间。这石子力道十足,竟把那老头给打晕了! 女子进了大殿,凑上前去,伸手探了探老者气息。 老者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碰洒了地上一地热茶。只心疼地上那摔作了两瓣的茶杯,是庙里女子平日爱用的物件。 女子长叹出一口气去,望了望外头的大雪,又看了看眼前这老头,翻了个白眼,嘴里恶狠狠地小声骂道:“木小二你这大嘴巴子,你若敢回武昌城,我非打烂了你的屁股不可!” 第一百零一话 怪人(中) 天色将晚时,野雪和石老三搓着手,穿过层层大雪往城东破庙走去。天气虽已是严寒,他们身上的衣物却没有添多少,两件不大合身的旧袄还是那李家铺子的掌柜好心送的,到这三九时节却也不够御寒了。 “大和尚,咱们明天就别出来干活了吧。”石老三呼着白气抱怨道,“本来这时节也没什么货船往来,天气又这么冷,咱呆在破庙里烤火多舒服呀。” “不出来干活,哪来米粮给你吃到明年去?”野雪骂道。 “那庙里又不是没存粮,咱们何苦忙活呢!去跟那寡妇商量商量,吃她两顿,她又不是不够吃……” “你这无赖!别人一个姑娘家好心收留咱们,你不感激,还要多占人家的粮?” “那我也不白占粮啊,那姑娘被坏人缠上时,我还能拿洋枪去救她呢……” “真遇了恶人,你还不是躲在我后头!” 这二人正说着,不觉已走到了破庙外。他们还没进庙前的院子,便听到大殿里传来了一阵喧哗,像是有个男人在禅房外大喊大叫,还带着拍门砸墙的声响! 野雪和石老三相视一愣,忽然惊慌地向大殿里跑去。 “女人,我今天就守在你这屋外,就不信你不出这禅房!”大殿深处禅房外,一个老头傲慢地坐在地上,指着那禅房木门破口大骂。他脑袋上顶着一个红肿的大包,时不时疼得他一咧嘴,却丝毫不妨碍他那架势似指点江山一般,一举手一投足倒显出了几分英武霸气! 他正叫骂时,大殿门口骤然闯入了一个大和尚,身后跟着一个瘦头陀。他们进来也不搭话,径直就朝老头这边冲杀过来。 老头望见二人身影,不见丝毫惊骇,反露出一脸怒意,探出右手,翻了一个掌花,伸着食指中指比向身前,厉声喝道:“大胆狂徒!休得放……” 话还没说完,野雪一巴掌探到那老头胸口衣领上,只奋力往身后一扯。那老头被这力道卷起,似只小鸟儿般腾空而起,飞了半晌才落到地上。他定住天旋地转的眼神再看时,竟已从大殿深处飞落到了庙门口去了。 “和尚,你敢对我无礼!”那老头一边狼狈地挣扎爬起身子,嘴里一边骂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这一回,野雪还未答话,却是那石老三凑到老头身前,恶狠狠向他呸了一口道:“你是个老流氓!” 话音一落,石老三手里探出一个脏雪球,不由分说便塞进了那老头嘴里,惹得那老头惊叫连连,脚下一滑,竟跌坐到了庙外院落的大雪地里去了。 “老东西,知道你石爷爷的厉害了吧!”石老三嘿嘿笑着,插着腰镇守在了这庙门口外。 那老头仓皇爬起身子,恶狠狠瞪了石老三一眼,厉声骂道:“头陀!休得放肆!趁我没亮身份,你求饶还来得及!” 这话一出,倒让石老三心里一怒,暗自琢磨着有野雪撑腰,码头上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还能怕一个糟老头子不成。他脖子一抬,蛮横道:“老头,你有什么身份,亮出来看看!” 老头奋力甩了甩衣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探到了石老三面前,厉声道:“认得这令牌吗!” “不认得!” 这边石老三拦着老头,那边野雪急忙轻敲了敲那禅房木门,低声问道:“女施主,你没事吧!” 屋里头,传出了江月容楚楚可怜的抽泣声道:“多谢大师相救,你若再不回来,小女子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这话的语气虽是装出来的,但话的内容却是不假。江月容救醒了那老头,几番求他不要纠缠,他偏不听。连江月容锁了禅房木门,那老头都不肯走,扬言要坐在门口逼江月容出来。江月容只得无奈暗叹:那你就守着吧,等和尚回来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女施主,那老头是什么人,怎么来纠缠你?” 江月容望了眼藏在禅房床下的那银丝软甲,心里暗暗庆幸这老头虽脾气古怪,却也没擅闯她的闺房自行翻找。 “他偏说我身上有什么宝贝,要我交出来。可小女子孤儿寡母,连住的地方都是借云游的住持留下的破庙,哪能藏着什么宝贝呀……” “女施主莫怕,小僧在此,便不会让施主受委屈了。” 野雪说罢,压着怒火,迈着沉沉的步子便往庙门口走去。他看见,石老三哄了许久,也没哄走那老头,反倒是老头说起话来硬气得很,把石老三的气势给比了下去。 望见野雪过来,石老三跟见了救星似的,急忙撤回了大殿里,躲到了石老三身后。 “糟老头子,你有本事对我师父吼两声看看!”石老三借着胆子喝道,“看我师父不一巴掌拍死你!” “哼!山野莽夫!”老头倒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收了手上令牌,一丝不苟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对那些污痕一脸嫌弃。 野雪看这老头拾掇得倒是颇为精致,也不像是粗鄙之人——何况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能干出围堵小寡妇这般不体面的事来。 “老头,这庙里的女施主不是你招惹得起的人物。你若识趣,速速离开!”野雪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话虽不狠,语气却重,若是江湖中人当听得出其中分量。 那老头却浑然不惧,高声道:“这是你的庙吗?我来找庙里的女人,与你何干!” 这气势,倒把野雪给镇住了。恶人他见得多了,恶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倒是头一次见到。 “我就住在这庙里!谁来这庙里找麻烦,就得先问过我这双铁掌!”野雪把巴掌一摊,摆开了架势。若在江湖上,这已是最严厉的警告了。再不走,就要开打了。 “你住在这庙里?”那老头一听,却哈哈大笑,“我还道你是个什么仗义侠客,原来是个花和尚啊!” 这话说完,那野雪地气势骤然变了。野雪身后的石老三心里一颤,急忙退开了两步——他感觉得到,先前野雪只是焦急,现在,野雪是怒了! 第一百零一话 怪人(下) “老头,你可不该乱说话!” 野雪眉眼一横,衣袖猛然甩起,扬起一股凌乱的疾风把身边飞雪惊得四散奔逃。他怒从心中起,力贯单臂,脚下一踩,身形一转,奋起一只铁巴掌猛往那庙墙上拍了一掌!这一掌拍得迅猛,连那些四散的飞雪都没来得及躲闪,被掌力轰出一道震波,猝然炸开了一圈去! 只听得一声巨响,整座庙竟被震颤了起来!庙顶上的积雪受了惊吓,似逃命般仓皇坠下,把这破庙四周撞出了一片茫茫雾气来。野雪身后的石老三分明早有了准备,还是被这大动静吓得脚底一软,慌张跌了一跤,摔进了身后的积雪里,又被庙顶上的落雪埋了半截身子,一时挣扎不出。 “老头,你再不走,便与这墙一般下场!”野雪挺着怒气,照着墙上一指,只见一掌五指印深深嵌进了墙里,似刀凿斧刻一般! 他心想着,自己显露出如此本领,那不懂事的老头也该知道怕了,不敢再找这庙里的麻烦。 那老头望着掌印,惊得目瞪口呆,却没见半点惊骇,反倒快步凑到了那掌印边仔细打量,没过多久竟欣喜地拍起了巴掌道:“好功夫!好功夫!和尚,过来,你再拍一掌让我看看!” 野雪倒让他给吓着了,一身气势顿散了个干净,脚下不觉退了两步,嘴里喃喃嘀咕道:“这莫不是碰上个老疯子!” 他见没吓住那老头,急忙回身,从雪地里刨出了石老三,一把拉起来小声道:“快去仓房,把那杆洋枪拿出来!” 石老三心里一震,急忙窃道:“那枪里可没弹丸!” “要弹丸做什么,又不是真打死他!”野雪仓促道,“就是拿枪杆吓唬吓唬他!吓跑了便好!” 铁掌吓不住他,洋枪总能吓住他了吧! 石老三恍然大悟,急匆匆去了仓库,不过片刻功夫便跑了出来,支起洋枪对着那老头,尖声喝道:“老流氓!你若再纠缠,我可就开枪打你了!” 老头闻言一惊,朝石老三望去,脸上竟是一喜,兴奋道:“太好了,你们还有洋枪!” “好?”石老三反倒吓傻了,“好什么好!我这枪可是用来打你的!” 老头愣了愣,随后却哈哈大笑道:“打什么打,你这洋枪里都没放弹丸!” “你……你知道什么,我这枪里可是有弹丸的!” “头陀,你骗不了我。”老头仰天笑道,“洋枪装弹,必先装火药,再放弹丸。你这洋枪管口不见丁点洒落的火药,怕是有许久没拿出来用过了吧!” 这话一出,野雪和石老三竟拿这老头束手无策了。 铁巴掌也拍过了,洋枪也摆过了,这老头就是浑然不怕,如之奈何——难道真要对这老头下重手打他吗? “做个流氓嘛,这么拼命干什么……”石老三苦笑道,“老头,你也是流氓中的豪杰了……” “不对,我看这事情不简单……”野雪忽然附在石老三耳边低声道,“这老头来作恶,怎么腰杆这么硬气,怕不是我们弄错了?” “弄错了?”石老三寻思片刻,脸上忽然一紧,低声道,“大和尚,你还记不记得那寡妇说过,这庙里的住持云游去了……” “当然记得。” “你想,云游的和尚,游到了年尾,是不是也差不多该回来了?”石老三暗暗一指那古怪老头道,“这老东西,莫非就是庙里的住持?” 野雪一愣,随即摇头道:“你傻呀,庙里的住持,当然得是和尚啊!” “他没准出去云游一圈回来,还俗了呢?” “那也不对,还俗了还回庙里做什么……” “你这蠢和尚,他把那小寡妇留在庙里,自己出去还俗了回来,还能为了什么呀!” 野雪骤然醒悟,望着这老头,只觉刚才的气势忽然有道理了。 “石老三,这么说来,那女施主刚才跟我说这老头来找她要宝贝,竟是说了谎话?” “你以为那小寡妇是什么老实人啊!” 野雪寻思片刻,低声道:“不如这样,我们问问他身份。他若真是还俗的住持,咱也住了人家这么久的庙,就迎人家进去和那女施主坐下来说清楚。这里头是非曲直,说一说自然就明白了。要是那女施主不愿意从了这老住持,我们也为女施主做个主,好让老头死了这心。” “那他要不是住持呢?” “若不是住持——咱们就动手把他打出去吧。” 二人打定了主意,对那老头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何来这道成寺撒野?” 老头昂起了脑袋,摆起了大爷架势,从腰中摸出了一个令牌,冷笑一声道:“和尚,我看你是个江湖人,你认得这令牌吗?” 野雪仔细看去,见那老旧的令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字。他沉下面容,低吟许久,终于紧锁着眉头望向了那老头,缓缓在身前抱了一拳,带着歉疚轻声道:“我不识字,你这令牌上写的什么?” “这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物!怎么没一个人认得我!”老头气恼得竟跺起了脚,直踩得地上积雪四溅,“和尚,你看清楚了,这上面写的可是个‘天’字!‘天下第一’的‘天’!” 野雪却一脸茫然,摇了摇头道:“老头,你先别急。你是什么名号我不管,我就问你一件事,你答上来便好。你来这庙里,找那姑娘,究竟所为何事?” 老头收了令牌,怒瞪了和尚头陀一眼,缓缓平静了些许气息,忽望向苍天,慨然道:“是天意指引我来此的!我身上有天命在,要穷尽此生,拯救天下苍生。我来这庙里,是因那女人身上有一样宝物,唤作银丝软甲。我需借此物,寻一个救世救民的办法。” 野雪和石老三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听到那“天命”二字,一阵耳熟,顿时便明白了这老头来历。 “原来又是一个带着‘天命’来的……”野雪说着,眼里露出了凶光,“石老三,既然这老头身上有‘天命’,那咱们就不必跟他客气了……”。 这下子,那老头终于被吓住了。 只听得庙外一阵惨叫,伴着几声手脚打在人身上的闷响,三片凌乱的脚步声从走到跑,渐行渐远…… 第一百零二话 令牌(上) 入夜时,风雪渐弱。江门大宅外忽然响起了粗暴的拍门声。 江门的仆人被这声响惊动,只道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买一条紧急的性命,不敢怠慢,急去拉开了大门。 开门一看,却是一个满身泥土,鼻青脸肿的老头站在门口,嘴里沉沉喘着白气。 那老头身上虽乱,面容神色却高傲异常。他望见仆人来开门,仰起脖子高声问道:“此处是江门吗?” 来了江门还敢这么说话的,这开门的仆人倒是第一次见。他摸不清对方来头,便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老头又喊道:“江南鹤在里头吗?” 这老头说话倒是不客气,竟敢直呼江门主名姓。仆人有些不悦,却憋在心里不敢说,只低声应了句“在”。 老头粗暴地甩了甩衣袖上的泥巴,又在衣服上寻了个干净些的地方精致地擦了擦手,从怀中取出一块老旧的令牌,伸到了那仆人面前。 “把这令牌拿去给江南鹤看!”老头也不知从哪里惹来一身怒气,语气蛮横地喊道,“跟他说,我在门口等着,让他来迎我!” 嚯,好大的口气呢!那仆人白了老头一眼,不耐烦道:“你是什么人物,哪里来的,我跟门主怎么通报你呀?” “把令牌带进去,江南鹤一看便知!” 仆人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接过了令牌,冷冷说了声“等着”,便关了门向大宅里走去。一边走动着,他一边把玩着手上那令牌,只觉得这令牌又老又旧,不像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却唯有令牌上写着的一个大大的“天”字颇有些光泽,看得出是每天擦拭,细致打理过的样子。 仆人穿了白虎堂,绕过演武厅,走到宅院深处的江南鹤卧房外,轻轻敲了敲门,恭敬地喊道:“门主,来了个客人……” 屋内传来了江南鹤费解的声音:“都这时候了,哪来的客人?” 仆人也觉得新鲜——毕竟,武昌城是有宵禁的,入夜时来拜访,哪怕就说两句话就走,说完也封了城,不能上街走动,回不了家了。若是寻常人家,入夜时登门拜访,大不了在别人家留宿一夜。可这是江门,非门下弟子是不能进到白虎堂后边的,难道今夜要留那老头在院子里睡一晚不成。 “门主,来的这位,是个古怪老头……”仆人委屈地把这老头上下描述一番,最后说道,“那老头给了小的一个令牌,说带给门主,一看便知……” 听这仆人说完,江南鹤缓缓拉开房门,狐疑地接过仆人手里那令牌。令牌上一个大大的“天”字映入江南鹤瞳中,竟让他浑身一震。 “快,去找二门主……”江南鹤抓着令牌,匆匆整理了衣衫,一边快步往门口走去,一边急促地向仆人吩咐道,“让二门主召集江门上下弟子,前往白虎堂迎客!” 江南鹤匆匆走了,却剩下一个惊得目瞪口呆的仆人愣了许久。 片刻之后,江门大宅白虎堂内灯火通明,如白昼一般。 几排江门子弟在院中摆开阵势,江南虎立在堂前,江南鹤等在列祖牌位下。如此阵势,只有迎贵宾时才会摆开,大半年来也就赵贞元来时摆过一次,沙黑虎来时摆过一次,这才是今年的第三次。 众弟子都是临时被喊来摆阵,却不知来的究竟是什么江湖豪杰,一个个都按捺不住心里激动,只等那英雄从大门进来,让众人看看他庐山真面目。 门口的仆人拉开了宅门,傻愣愣地跑了出去,把手里令牌递还给那客人,不敢多说一句话。刚才他对这客人还颇有些不悦,这时候却是毕恭毕敬,只望客人莫记着他先前的无礼。 客人往大宅里望了眼,心里安稳了些,手上接过那令牌,对着仆人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便猛一甩袖子,迈开大步向宅中走去。这袖子一甩,又甩出泥点无数,稀稀拉拉打在仆人脸上,惹得仆人心里一顿叫苦,却不敢言语半句。 众弟子听到门外脚步声响,都急忙挺直了身子,端正了兵器,不敢在外人面前丢了江门脸面。没过多久,那客人踏入院中,弟子们却只望见个一身泥巴、蓬头垢面的老头子走进了他们的阵势中间。这帮弟子一个个瞠目结舌,有几人望见老头脑袋顶上肿着一个大包,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响来。 老头虽衣衫蓬乱,步子迈得倒是堂堂正正,目光如炬,神情坚毅,丝毫不失体面。只是,这神情姿态配上那鼻青脸肿的模样,却怎么看都可笑。 老头走到白虎堂前,颇懂规矩地停下了步子,抬起了一双手,望着江南虎道:“来搜兵器吧。” 江南虎却犯了难,看着老头这一身泥巴,不肯伸手,微皱起眉头,只低声道:“尉迟先生,您这是……遭了什么事了?” “哼!”老头沉沉呼出一口恶气,两眼里竟隐隐冒了几丝泪光,“武昌城外,净是些山野莽夫,一点见识也没有!” 江南虎也不敢多问,便只好默不作声,只伸手过去探老头藏没藏兵器。老头那身衣服,不光看着脏,一摸上去竟还是湿哒哒的,像是跌落到了没冻结实的水池子里。水渣被冬夜寒风吹成了冰晶凝在布棉间,碰一下都觉咯手。 “尉迟先生,受苦了……”江南虎低声道,“是谁有眼不识泰山,敢冒犯您老先生,可将那些人名姓告知,江门替先生出手教训他们!” 老头刚要张嘴,脸上却忽然闪过一阵犹疑,把嗓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只摇首道:“算了,老夫是何等人物,岂能跟那些村夫一般见识……” 他那委屈模样,又惹得院中几个弟子没忍住笑,扑哧出了声响。 也不知这老头什么来头,怎么门主要整个江门出来迎他。 江南虎没摸见兵器,便一抬手,放老头进了白虎堂。这老头刚一进堂口,江南鹤竟主动迎了过来,对这老头深深鞠躬行礼,正色扬声道:“学生江南鹤,拜见尉迟老师!” 满院的江门子弟都惊呆了! 第一百零二话 令牌(下) 三十年前,五台山脚下,年轻的学徒江南鹤背着包袱,向身前的长者拜伏下身子去。 “老师,学生这一走,便不知何时还能再与您老人家相会了。”江南鹤轻声说着,忍住了喉中隐隐的起伏,“三年教诲,学生铭记在心。此去江湖路远,湖广与山西隔着千山万水,学生……” 说着,江南鹤竟颤抖着声音哭了出来,以致话也说不下去了。 江南鹤身前,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长须老者。他望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少年,不屑地笑了一声道:“小崽子,在山上不好好学艺,现在要走了,倒知道哭了。你资质平庸,在老夫这里也学不出什么道行来,不如早回湖广,闯你的江湖去吧。” 话虽说得刻薄,这老者却不离去,只紧紧压着自己那双手,不敢过去拍打少年的后背。他心里知道,这要是一拍下去,他自己的老泪肯定就忍不住了。到时候,让这个小学徒看老师父哭,他得多丢脸面。 眼见那少年哭得没完没了,老者只觉得自己也要被这气氛裹挟了去,心里一慌,便埋怨道:“江南鹤,你哭什么呀?不过是下山回家罢了,老夫又不是死了!” “老师说笑了……”江南鹤尽力压抑着抽泣道,“学生是怕,回了湖广,再见老师怕是许多年后了,学生长变了模样,老师认不得我……” 听到这里,老者却仰天大笑,借那笑声把自己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我还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原来就为了这个。好办!”老者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双铁指环,随手往江南鹤身前扔过去。 江南鹤急忙探手接过,放在掌心上观望。这双指环,内圆外方,寒光凛凛,指环顶上探出一根铁刺,摄人心魄。 “这是老夫近日随手锻的兵器,带在拇指和食指指节上用。”老者高昂着脑袋,一脸藏不住的得意,“这般兵器,天下除了老夫,没有第二个人锻得出来。你可留着这双指环,不要丢了。将来你我再会,只要露出这指环,我便知道是你。” 江南鹤心中惊喜,急忙把两只指环套在了自己右手二指上。这指环,长短正合江南鹤手指,不粗不细,不厚不薄,像是为江南鹤量身打造的一般。他微微握紧拳头,暗试了一招双指扣刃的功夫,隐隐中竟觉得有这指环相助,指间力道顿增了百倍,似那指环自有生灵附着一般。 “老师,这指环果真是您随手锻的?”江南鹤轻声问道。 “那是自然,莫看老夫这般年纪,祖传的功夫可是一天也不曾落下的!” 江南鹤狡黠一笑道:“可这随手锻的物件,却怎么这么合学生的手,又怎么今日正好藏在袖子里,带到了山下来送我?” 老者一愣,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便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一番,随口扯道:“老夫自有些怪癖,你也莫多问,记着把这双指环随身带着便是了。” 江南鹤在心里窃笑了一番,还未答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另一个少年的喊声:“大哥,该上路了!” 那是江南鹤的兄弟江南虎。他在远处备好了马匹,装好了行囊,只等出发了。 江南鹤对着江南虎招了招手,转身又向老者行了一礼,终于缓缓迈开了步子。老者望见,江南鹤手里紧紧捏着那指环,力道用得十足,像是要把指环嵌进血肉里去似的。这时候,他的眼前终于湿润模糊了。 好在,那孩子背过了身去,看不到这老师父流泪了。 江南鹤走了几步,脚下却忽然迟疑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要事似地猛转过身来。老者吃了一惊,急忙展开衣袖挡住了脸,匆忙擦去了泪痕。 “老师!”江南鹤朝着老者高声问道:“你能凭这物件认出学生了,可若是几十年过去,老师苍老憔悴,学生认不出你来了,却如何是好?” “老夫这容貌,还能老得吗?”老者甩开了衣袖,哈哈大笑,顺便藏住了迷离的泪眼。他从腰间摸出了那块随身的老旧令牌,往江南鹤面前一扬,似顶天立地般傲气地立着,纵声喝道,“纵不记得我这张老脸,你只要认得这令牌,便知道是我了!” 三十年后,江门大宅。 江门子弟在渐凉的雪夜中摆开了阵势,白虎堂被几十只蜡烛映照得灯火通明。 江门门主江南鹤,在一个衣衫脏乱的老头面前躬身行礼,双手捧着一对铁指环探向前去,轻声喊了句“尉迟老师”。 这位尉迟先生捋了捋蓬乱的须发,轻手拈起那铁指环在眼前凝望。他看见,这指环虽闪着异光,外壁上却早密布了道道刮痕,每一处痕迹都像是诉着一段生死往事。他又看向躬在身前的江南鹤,当年那个懵懂少年如今也已是须渐白,每一丝白发都残着飞逝光阴的余温。 “三十年不见,老夫果然认不出你了。”尉迟先生轻声笑道,“可老夫还认得你这指环,只是比当年陈旧了些。” “多谢当年老师以这铁指环相赠,学生才能在江湖上闯下铁指江南鹤的威名。” “什么铁指江南鹤,你不过是资质平庸,学不来老夫的本领,才去闯江湖的罢了。”尉迟先生哈哈大笑。 江南鹤却不见半点愠怒,只不失尊敬地轻声应道:“诚如老师所言,这许多年过去了,老师的音容相貌却与当年无异。学生记得老师的面容,也没忘了老师身上那块令牌。” 江南鹤说完,尉迟先生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感伤。他低头望向拿在手里的令牌,见令牌上那镀金的“天”字闪着耀眼的光泽,要远胜过另一只手上那伤痕密布的指环。 “你这指环,天下人都认得。”他轻声说着,把指环缓缓放回了江南鹤掌中,自己扭过身形,疲惫地坐到白虎堂的客椅上。 江南鹤抬眼望去,见尉迟先生把玩着手里的令牌,一双呆滞的眼中竟淌出了两行泪来。 “可这天下,认得我这令牌的,却越来越少了。”尉迟先生的声音,低沉压抑,满是苍凉。 第一百零三话 锻 清晨,日出于东,暖阳洒落到武昌城里,拂散了昨日一天一夜的风雪。 江南鹤睁开睡眼时,却隐隐听到屋外有了不小的动静。他略有些狐疑,穿戴好了衣裳走出卧房,却见许多弟子来来往往,搬着各式物件往白虎堂前跑去。 “你们做什么?”江南鹤问道。 几个弟子急忙向江南鹤回了个礼,却面色焦急,不敢多留片刻,只仓促答道:“尉迟先生吩咐我们搬这些出去,晚了他就要发脾气了……” 又有几个弟子经过,也不停步,抢话答道:“尉迟先生天没亮就醒了,一醒了就大吵大闹,指使我们干活!” “稍慢几步,老先生就大发脾气,弟子们万万不敢怠慢!” “师父勿怪,我们得赶紧走了!” 江南鹤看着这些弟子忙成一团,一时摸不着头脑。 昨夜尉迟先生来了江门,说是因有事要办,无处落脚,才来借宿一阵。江南鹤问什么事要办,尉迟先生不肯说;又问江门可否相助,尉迟先生也不让管;江南鹤想着,至少可以让老师去白虎堂内安排个卧房睡上几晚,尉迟先生却咬紧了“非江门子弟不得越过白虎堂”的规矩,竟在白虎堂里铺了片床褥睡了一夜。如今这一大早上,他老人家动作起来,整个江门都动开了。 尉迟先生脾气古怪,江南鹤三十年前就知道。如今看老师还与过去一模一样,江南鹤倒觉得安心了不少。 江南鹤准备了一套给老师请安的说辞,便迈开了步子往白虎堂走去。还没进白虎堂,他便听到尉迟先生破口大骂的声音。那气势,真如三十年前再现一般,江南鹤只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探着身子进了堂中。 他看到,众弟子来往忙碌,原来是把手上的物件纷纷摆到了江门的院落中。那尉迟先生站在白虎堂门口调度指挥,动作倒是颇为精神。老先生换了一件江南鹤的旧衣服披在身上,却因身形瘦削,衣服显得大了不少。一头须发被拾掇得一丝不苟,全然不见昨日披头垢面的模样,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唯有那孤傲的气质,与昨夜毫无二致,提醒着众弟子这人的身份。 “学生江南鹤,给老师请安了。”江南鹤走到尉迟先生身后,恭敬行礼道。 尉迟先生却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愤愤埋怨道:“你这小崽子,是怎么教的徒弟?怎么这些家伙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 江南鹤早知道要挨训斥,这训斥倒也让他怀念起年轻时光来。他陪笑道:“江门子弟,都是江湖人,从小练的是武艺,哪曾受过老师这般人物的调教。” 老先生皱着眉头听完,眼里正好望见一个少年,提着重物健步如飞,手脚麻利,嘴上也不见声响,不由心生出了几分怜爱,朝那少年指了指,缓和了些语气道:“只有那个哑巴,还算是个可造之材。” 江南鹤循着老先生的手指望去,见是老师说的是秦狼,便带着些得意笑道:“这天下间,能入老师法眼的怕还不到二十人。江门里能有一个弟子得老师如此评价,已是十分难得了……” “两个……”尉迟先生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江南鹤,“一个是那哑巴,一个是你。” 听到这话,江南鹤微微有些惊讶,抬头看向了尉迟先生。老先生却只忙着对众弟子训斥发火,没工夫理会江南鹤此时的情绪。 江南鹤轻声笑了笑,直起了身子往堂外院落望去。他看见,众弟子清开了院中的兵器架,扫净了昨夜留下的片片积雪,生出了一片空地来。尉迟先生指挥着众人在院子正中央摆上了几个风箱火炉,火炉四周又布下了许多铁凳大锤,更命人搬来一个水槽,却在槽中倒满了油。这架势,让江南鹤心中微微一颤——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五台山上一般。 “老师……”江南鹤惊喜道,“您要在此锻兵刃?” 尉迟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你这小崽子,总算三十年前没白教你!” 待布置停当时,时候已到了临近正午时。院落里已布置得跟铁匠铺一般,众江门弟子累得几乎不能动弹,只瘫坐在院落里歇脚。 本要来领着众弟子进行演武操练的江南虎看着院中这架势,缓缓摇了摇头,凑到兄长江南鹤身边,小声道:“大哥,尉迟先生这般闹完,怕耽误了江门弟子习武……” 江南鹤却微微笑道:“弟子们日夜操练,也辛苦了,就让他们今天休息一日吧。” 江南虎脸上却有些不悦:“这些弟子武艺还不精熟,不可有一日荒废。大哥,下午便不要再让弟子们给尉迟先生干活了吧。” “老二,你稍安勿躁,再等等便好。”江南鹤微笑道,“等会的光景,你若不专心看,怕就是你一生之憾了。” 江南虎茫然不解,顺着江南鹤的眼神往院落里望去。他看见,那尉迟先生点燃了炉火,脱去了上衣,竟露出了一身精壮的肌肉。这老先生看上去年老体弱,却没想到衣服下原是一副堪比青壮的身板,比起这些习武多年的江门子弟也不遑多让,直让满院的弟子们都暗暗称奇。 老先生也不理会众人的惊叹和议论,缓缓取过一支长钳,把弟子们从城中早市上买回来的铁材夹起,探入了火炉中。炉火一腾,那尉迟先生的面容忽然正色起来,周身散发出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强大气势。他摆开身形架势,双腿马步一蹲,两臂肌肉一紧,竟隐约把那长嵌举得似一杆长枪一般。铁块烧至通红时,老先生腰马一转,手中长钳顺势从炉中抽出,在半空中翻舞半圈,惊起四周一阵惊呼,却稳稳转落到一旁铁凳上按住。他脚底忽如生风般腾挪,单手顺过铁锤,身法竟似一个武术高手般精湛。手中重锤落下,板上火星溅起,一声声鸣响如战鼓轰隆。老先生身姿挺拔,双目炯炯有神,仿若江湖剑客决战生平劲敌,又似沙场名将指挥千军万马。 众弟子与江南虎望着老先生那姿态动作,如痴如醉,只觉这身法似暗藏乾坤大道,每一番动作都如有神灵附体,不可亵渎。 江南鹤看着那熟悉的身影,脸上舒展开眉眼,出神入迷,喃喃念道:“这便是传闻中的‘天工尉迟’。” 第一百零四话 黄金(上) 又是一日清晨,武昌城东道成寺中,寒风过殿,发出阵阵呜咽。 仓库里,石老三紧紧裹着单薄的被褥,仍觉抵不住门缝间透来的寒意,时不时打着哆嗦。 野雪却早起了床,动开了身子,望见那石老三这般不成器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去,伸出铁掌,一把撤下了石老三的被褥。 可怜这石老三猝不及防,被寒气惊得一抖,竟发出了一声尖叫。 后院里燃起了炉火,支着炉灶的江月容听见仓库里那叫声,脸上微微一笑,知道又要有一场争吵了。果然,没过多久,石老三便骂骂咧咧地推开了仓库的木门,口中连珠般诉着连日来的委屈,抱怨的无非就是那些旧事——码头日子过得太苦,天寒地冻又挣不着银子云云。 这些话说得太多,以致江月容都听不出什么恶意了。不止江月容,连那坐在火炉边玩耍的孩子都咯咯地笑了起来,似把石老三的牢骚当成了嬉闹。 “两位师傅稍待,马上便有早饭吃了!”江月容唤过,却不见那争吵声弱下去分毫,不禁摇头窃笑。 “眼看都要过大年了,咱们不得休息休息,过两天舒服日子吗!非得出去做什么活!” “哪来这许多抱怨,有活时还不是我出的力气最大。” “你力气大,你倒是多挣些啊,挣得够我们睡两天懒觉也好啊……” “睡什么懒觉,我当年练掌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 “你厉害,我能跟你比嘛……” “你若跟我学艺,自然也能……” “不学!” 听着这二人你拉我往,唇枪舌剑,似高手对决一般,江月容却笑得停不下来,把这些言语都作了清晨的佐料煮进了粥面里去了。 却在一瞬间,两人的声响戛然而止,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惊了,顿失了言语似的。 过了片刻,是那野雪忽然厉声喝道:“你这老头,怎么还敢回来!” 这一声厉喝,让江月容心底一惊。她急忙抱起了孩子,放着锅中物,缓缓凑到了大殿后门,向殿外张望过去。 她看到,殿外来了一个人,正是那个拿天字令牌的老头! 原来这老头,还没离开武昌城! 老头此番来,脸上却沉静了许多,不似两日前那般仓皇。他身上换了身新衣裳,又整理了须发面容,一身华贵气质,全然看不出两日前被野雪和石老三驱赶进了水塘的狼狈模样。 野雪在石老三面前摆开了架势,对石老三暗暗使了个眼色,要他去庙里取那杆洋枪出来。石老三点了点头,便要往大殿里跑回去。 却在这时,那老头从袖口取出了一锭金,拿在了手里。 金光一闪,石老三的眼角骤然一抽,脚步登时便立住了。他是何等人物,对这些金银物件只需光影一闪便知其中真假。那老头手上的金锭,他只需看一眼那光泽,便知定是真品! 野雪却是这辈子没见过金锭的人,望着老头手上物件,不解其意,却冷眼喝道:“老头,你手上拿块黄铜做什么!” 石老三愤愤地往野雪脑袋上拍去一掌道:“笨和尚,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那是黄铜么?那可是金子!” 老头微微扬起了嘴角,昂首笑道:“这头陀,眼力倒是不错!” 石老三被那金锭的色泽迷得神魂颠倒,痴痴道:“老先生,这金锭拿出来,是要赔给我们的吗?” 一锭金子,足够这庙里三大一小四个人置办许多物件过个好年了! 老头却冷冷一笑,缓缓把那金子又收回了袖中,带着些轻佻语调道:“怎么,想要这金子么?” “老头,你又打什么主意!”野雪厉声道,“莫以为就这一锭金子,便能哄走我们师徒放你去调戏那女施主!” “就是!”石老三壮着胆子道,“少说也需三锭金子!” 一粒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照着石老三小腿肚子上打去,砰一声疼得这头陀哇呀叫了起来,踮脚蹦了许久。 老者也不着急说话,只向破庙四周望了望,皱了皱眉,深吸了几口气息,有些嫌弃地说道:“这庙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烧糊了?” 话音刚落,庙后头传来了江月容的一声惊叫。 片刻过后,大殿佛前,老者端正地坐到椅子上,把那锭黄金轻轻拍在了一桌黑糊糊的皱面旁边。 这老者的坐姿,伟岸挺拔,似有一股力道从头顶贯入了足底。在他面前,似乎连那胖大和尚都显得矮小了许多。 庙里的和尚、头陀和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围坐在桌子另一头,低首看到那金子在桌上闪着异色,光彩夺目。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却只有那小孩欢快地拍着巴掌,呢喃地喊着:“饭!吃饭!” “前日来得冒昧,话没说开,怕教大家有些误会。”老者甩了甩袖子,高昂着脑袋道,“老夫这趟来武昌城,不是寻衅滋事来的,是有件关乎天下兴亡的大事,需各位师傅相助。若能帮得老夫这个忙,这锭金子就赠予这庙里翻修用,也算是老夫一番功德了。” “帮得!帮得!”头陀脸上堆满了笑,手却早不知不觉往桌上探去。这手刚伸到一半,却被和尚一把抓住,掌中力道疼得头陀呲牙咧嘴。 “老先生,你要我们帮什么忙,需先明说了,我们才能决定要不要你这金子。”和尚正色道,“若是有什么恶霸贼人,要我去帮你打,分文不取我也打得。若是图什么助纣为虐的勾当,给我千万两黄金,我也不要。” 头陀听得心里似针扎一般,拧着和尚的胳膊咬牙道:“蠢和尚,金子你都不要么!” 老者听了和尚这番话,却面露出一番赞赏的神色,微微颔首道:“原来师傅是这般豪杰,如此老夫便放心了。需各位师傅相助的,不是什么难事,是向你们问个人。” “谁?” “有个叫江月容的刺客,各位可曾听过?” 和尚和头陀脸上一愣,那女子却暗暗吃了一惊。 第一百零四话 黄金(下) “老先生,不知你寻此人做什么?”和尚沉下眉眼,低声问道。 “为了寻一样宝物,唤作银丝软甲。”老者缓缓答道。 “银丝软甲?” “正是。”老者正色道,“前日来时,便是因老夫听信了传言,说这软甲在武昌城东庙内一个女人手上。” 和尚和头陀听了,又是一怔,齐齐转头看向那女子。女子脸上茫然无措,委屈地低下了面容,一双眼睛似要挤出泪来。 “老先生,怕是弄错了吧。”和尚轻声道,“他们母子不过是借住在庙里的孤儿寡母,若藏了什么宝贝,其他人且不说……” 和尚一指身旁的头陀道:“这家伙一定早就知道了。” “就是……”头陀学着老者的模样仰起身子,得意答道。 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老夫从几处探访到了同样的消息,说就在这几个月,银丝软甲确实曾出现在武昌城中,只是不知此时流落到了何处。前日是老夫误信传言,得罪了各位。但这两天老夫已从城中江湖人处探明,银丝软甲的最后一位主人死在了武昌城,那软甲却不翼而飞,很可能是流落到了一个叫江月容的刺客手上。” “这刺客,我们倒是知道……”和尚低声道,“她出现时,总是黑衣蔽身,黑纱蒙面,这几个月来已在武昌城内惹出了许多事端,既有入宅行凶之事,也有惩恶锄奸之举,善恶难断。前些日子,她先是击杀了一个在城中四处行凶的剑客,后又与一队镖师合力剿灭了一伙两广反贼。现在她身上已经背了六百两赏银,却无人知她行踪,也无人见过她真容。” 老者却不屑地哼道:“老夫不信一个区区女子竟能做出这许多事迹来,她必定是穿了银丝软甲在身上,借着那软甲之力才骗来了这般名声!” “老先生,小女子有一事不明。”那女子忽然插了话,张嘴的一瞬间便惹得老者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些许不快。 女子却不在意老者面色,只顾缓缓道:“那银丝软甲,究竟是什么物件,怎么引来老先生这般兴趣的?” “老夫探访此物三十年了。”老者随口答道,“这一趟出来,是八年前离了五台山,立誓踏遍天涯,寻不得银丝软甲便不回家去。” 说着,他又取出了腰间那令牌,轻轻放到桌上,指着令牌上的天字道:“你们三个年纪轻,不懂许多江湖事,老夫不怪你们。今日便告诉你们,这令牌在江湖上不输那钦差大臣的王令旗牌。过去,凡江湖人见了这令牌,没有如你们这般放肆的。你们知道这令牌是什么意思吗?” 三人齐齐摇头。 老者吹了吹胡须,哼出一口浊气,挺直了腰板高声喝道:“此乃天工令!拿着天工令的人,就是五台山天工尉迟家正统一脉的传人!” 老者一指扬天,正色高呼,只道这话一出,眼前这些后生晚辈当知道前日犯下了多大罪孽,必诚惶诚恐。 可这三人却只是面面相觑,虽听得出老者这话气势惊人,却都不解其中意味。 “你们……”老者气得脸都绿了,“孺子不可教也!” “老头,你东扯西拉说了这么多,怎么就不回答这小寡妇问你的问题呢?”头陀不耐烦道,“人家问你,银丝软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我天工尉迟家先祖打造的一件传世宝甲!”老者厉声答道,“这宝甲,刀枪不入,号称千年不破!河东裴氏一族靠这身软甲,立下了千年武名!” “哟!还是个古董!”头陀听罢,心中本能地一喜。 那女子又轻声问道:“老先生,既然知道此物是河东裴氏的祖传宝物,去河东裴氏处寻不就好了,怎么寻到武昌城来了?” “因河东裴氏已经覆灭了。”老者哀声叹道,“裴士武族一脉的最后一名后裔,几个月前已死在了武昌城中。” 女子闻言,心中隐隐一痛,低垂下了眉眼。 老者瞥了那女子一眼,隐隐责怪她插嘴抢话,转头向那和尚和头陀问道:“闲话就说到这里,老夫今日来便是要问问你们,可知道那江月容在何处,老夫要如何找到她。” 说着,老者拈起桌上的金子,在眼前晃了晃。这金光一闪,惹得那头陀心里直痒痒,便急忙推着和尚焦急道:“大和尚,前些日子江月容去剿两广反贼的时候,码头上那断指工头不是来喊你去帮忙了吗!还有木小二拜你为师那阵,你不是还和江月容联手御敌来着嘛……” 听着头陀这话,老者心里一震,回想起这和尚那不凡的掌力,一时眼中都放出光来。 和尚却不耐烦地推开头陀,对老者抱拳道:“老先生,我也不瞒你。我确实与那江月容打过几次交道,可我并不认识她,更不知她长什么模样,住在何处。她是个背着赏银的江湖人,自然也不会露出行踪让我去找她。你这锭金子,我们拿不了。” 抱着孩子的女人只在一旁静默,却是那孩子笑得咯咯响。 老者心中一沉,脸上神采骤然散去,只好摇首叹道:“大师是个豪杰人物,你说的话老夫自然信得过。只是可惜,这江月容从何找起,真是头绪全无。” 说着,老者便要把金子收回袖中,这下可急得那头陀抓耳挠腮起来。他见和尚不中用,便只好把头一扭,看向了坐在另一头的女子。 女子却沉得住气,忽然低声笑道:“老先生,你好生古怪。” 众人微微一惊。 女子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这道成寺不过是城外一处破庙,我们几个又都是‘不懂许多江湖事’的人,老先生却来这道成寺打听江月容的下落,好没道理。莫非,老先生还有别的事来找我们?” 这话说完,老者脸上的神色微微变了。他直到这时才隐隐觉得,这女子恐怕并不简单。 “头陀……”老者却不对女子说话,倒转向头陀道,“你想要这金子吗?” 头陀听得一喜,脑袋似个弹珠般上下点头。 “你那洋枪,还在身上吗?” “在!在!” “是杆能用的洋枪吗?” “能用!自然能用!” “那便好。”老者笑了笑,从袖中又取出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却是一片钢板,“这块钢板,你们且收下,明日我再来取回。一日之内,只要你们有办法把这钢板打穿,老夫明日来时便把这锭金子送给你们!” 第一百零五话 钢板(上) 正午时,尉迟先生回到了江门。他踏进江门宅院时,惹来了许多弟子惊诧的目光——众人都以为,这老先生已经走了。 院子里搭起的铁匠棚从早上便开始拆,直到这时候还没拆完。尉迟先生穿过忙碌的众人,脸上忧心忡忡,却不发一言,教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走到半路,尉迟先生忽然抬眼看见这些弟子正在拆他的火炉,一股恶气猛袭上心头,指着他们怒骂道:“大胆!老夫的炉子,你们也敢拆!” 拆炉的几个弟子一愣,委屈道:“这本来就是江门的炉子……” “还敢顶嘴!”尉迟先生勃然大怒,厉声叱喝道,“无知小儿,谁让你们动老夫物件的!” 早等在了白虎堂中的江南虎,听见到老先生在院中斥骂,急忙小跑着迎上去行了一礼道:“老先生息怒,您一早便不辞而别,大哥以为您是走了……” “老夫何时说过要走?”尉迟先生怒喝道,“把老夫的东西全给搬回来!” 说着,尉迟先生从白虎堂中拖出一把椅子,杵到了地上,堂堂坐着,监督这些江门弟子重把铁匠棚搭回去。可怜众弟子,一早上的工夫,全白忙了。 江南虎暗暗叹息了一声,耐着性子,低声向尉迟先生问道:“老先生,这一早上出门,是去了哪里?” “老夫的事,与你何干?”尉迟先生瞥了江南虎一眼,没给什么好脸色便扭过了头去。 “若老先生有什么难处,可尽管开口,江门愿受老先生差遣。” “老夫的事,你们能帮什么忙。” 尉迟先生的语调,已近乎羞辱,连一旁路过的江门弟子都只觉胸口里恶气难平。江南虎仍压着火气,低声道:“老先生……你如今是借住在江门……” “怎么?”尉迟先生悠悠地抢过话头,冷冷道,“江南鹤要把我赶出去么?” 江南虎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几分心情,缓缓答道:“大哥的意思,是想问问老先生……江门可为您腾出一个卧房来,老先生今夜若还在此过夜,便不要再睡在白虎堂里了……” 尉迟先生却从喉咙里哼了一声,随口答道:“不是江门弟子,就不得越过白虎堂,这是你们自己定下的规矩。守好你们的规矩,别丢了自家脸面!” 江南虎沉吟了许久,终于缓缓躬身抱了一拳,手里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嘴上却轻声答道:“谢老先生教诲……” 那天晌午,道成寺中。野雪和石老三没去码头上做工,而是在大殿里生了个火炉烤着,仔细琢磨着那老头留下的钢板。 钢板的表面密布着波浪似的纹理,层层叠叠,煞是好看。那些纹理在炉火光亮的映照下闪着耀眼的光泽,却也隐隐刺得人心里发寒。 “好钢板……”野雪不禁低声叹道,“要打坏这块钢板,着实可惜了。” “大和尚,这可是为了金子!”石老三尖声叫道,“打坏这一块钢板,就有一锭黄金!咱们能有一个月不用去那码头上做苦力呢!” 野雪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了那双铁掌拿起这钢板,左右手各抓握住钢板两边,试着用力掰了掰。 一股寒气顺着野雪的巴掌攻心而去,刺得他微微皱了皱眉。 野雪紧张地注视着,连大气也不敢长出,只轻声问道:“怎么样,大和尚?” 野雪也不答话,手上力道试了许久,却不见那钢板有半点动静,倒是这双铁掌竟被硌得有些生疼。他轻轻摇了摇头道:“还真没见过这么结实的钢板……” 连野雪都这么说,石老三心里一阵懊丧。终于,他把眉眼一横,大腿一拍,喊了声“交给我了”! 这瘦头陀爬起身来,到仓库里去四处翻找了许久,终于寻到了一支锈钉、一个铁锤,急匆匆跑了出来。 “再怎么结实,也就是块钢板而已!”石老三嘿嘿笑道,“我见铁匠给钢板凿过眼,没什么难的。这金子,我石老三挣下了!” 他把那锈钉摆在了钢板上,铁锤看准,一声长啸,用足了平生力气锤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轰响,震得野雪和石老三眼前金星点点,耳里悠鸣阵阵,竟头晕脑胀了许久才清醒过神来。 他们再低头细看时,却见这钢板上竟没有丁点划痕,倒是那锈钉断作了两截。 石老三握着手里那半截铁钉,心里一急,口中大骂一声,扬起那铁锤便恼怒地往钢板上砸去。 又是一声巨响炸起,轰得两人头晕眼花,身形一晃,竟双双被那声响震得仰倒到地上去,落了个四脚朝天。 连那泥塑的佛陀,都被这两个憨僧惹得窃笑起来。 大殿里两声鸣响传到后院,把那在地上爬着步子的小孩给吓得哇哇大哭,惹得江月容一阵心疼,急忙抱住,冷眼往那大殿里瞪了一眼。 过了片刻,石老三把那钢板用些旧绳索给绑在了庙外院子里那株老树干上。他看向远处的野雪,扬起胳膊高声道:“大和尚,靠你了!用你最狠的招法打过来!” 那野雪甩着胳膊,蹦着步子,在这天寒地冻时抖暖了身上皮肉,才终于蹲下弓步,横眉盯住了那老树上的钢板。 “我野雪这一身本领,今日终于要挣上大钱了!”野雪心里念叨着,嘴角一扬,掌收腰际,摆开了架势。 石老三望见野雪的动静,急忙快步向远处躲去,免得被野雪那气势吓着。 他还没跑出几步,便听见野雪一声大喝,脚下踏开霹雳连珠步,向着这老树猛冲过来。临到树前,野雪前步一踏,腰马扭转,一只铁掌如饿虎扑食般向那钢板破风砸去! 一声沉闷巨响轰开,整株老树像是从千万年睡梦中被猝然惊醒一般,虎躯一震,乍抖落残枝无数,噼啪打到了野雪的脑袋上。 石老三捂着耳朵,远远望去,只见野雪自拍出了这一掌后,便似中了定身咒一般,纹丝不动地摆着架势站在那老树前。石老三也不知什么情况,便冲野雪高喊道:“大和尚,怎么样?” 野雪小声应了一句,可隔得太远,石老三听不清晰。 “大和尚,你大点声!说的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疼!”野雪的喊声里,竟带着隐隐的哭腔! 这和尚脚下一软,缓缓跪坐到了树前,那劈出去的单掌颤抖着缩了回来,用另一只手捂着,收到肚子上按住,口里发出了一阵哀嚎。 “疼死我啦!”野雪喊着,可树上那钢板连丁点痕迹也没留下,密布的纹理倒像是在嘲笑这和尚似的。 第一百零五话 钢板(下) 午后,武昌城西。 码头上虽遍布着年末挂出的灯彩,却没有多少人往来,教那些灯彩显得有些孤寂。 李家铺子的掌柜正在店铺里悠闲地拨着算盘,打发着无聊时光。忽然,他偶一抬眼,远远望见一个瘦头陀抱着个大包袱向他走来。那包袱是个长条状的物件,用黑布裹着,层层包住。看那形状,掌柜的心里便有了数了。 “石老三!”掌柜的总算寻着点事情做,急忙跑过去笑脸相迎道,“怎么今天没见你和你师父来码头上做活呀?” 那石老三脸上却是一副焦急神色,也不顾客套,便只管把那包袱推到了掌柜手里,喘息未平地低声说道:“麻烦你,赶紧给我上一粒弹丸,大和尚还在等着我呢!” 掌柜的看石老三这神色,心里寻思着怕是出了什么紧急事,否则石老三不会这么匆忙来要弹丸。他不敢怠慢,脸上骤变了一副正经神色,急接过那包袱,匆匆领着石老三回了店铺。 “我说你们今天怎么没出门呢……”掌柜的一边解开包袱,一边仓促道,“你师父怎么不来?” “那大和尚没半点用处……”石老三埋怨道,“打了一掌,对面一点事没有,反把他自己给弄伤了……” 掌柜听完,心里一惊:“连野雪大师那般本事,竟也受了伤!” 难怪这头陀如此焦急要来取弹丸,看来他们又碰上了不得了的恶人了! 掌柜怕耽误了石老三回去救师父,手上不敢有半点耽搁,拉开一处隐藏的柜台取出弹丸,一转眼便麻利地装好了火药上好了膛,又把那洋枪包裹住,递回了石老三手里。 “石老三,你就带一杆枪回去,够不够?”掌柜的有些心焦道,“要不我帮你去喊喊码头上那些工头伙计,要他们一起去助阵吧!” 石老三一愣,急忙摇首道:“可千万别把他们喊来!掌柜的你也别来,谁都别跟来!” 真让你们全跟来分金子,摊下来一个人才能分到几文钱…… 石老三收了洋枪,慌慌张张便跑了。那掌柜在石老三后头望着他身影,轻声叹道:“平日里贼眉鼠眼的,到了关键时候这头陀倒也是条好汉,怕我们赴险不让过去,却自己端着枪去救师父……” 说着,他斜眼望向了天际,缓缓道:“愿苍天助这对师徒度过此劫,莫让那贼人伤了他们性命。” 道成寺外,那块钢板被五花大绑,紧紧定在了老树干上。 一支幽黑的洋枪枪管冷冷地指向了它,枪口却总微微游弋着,对不准那钢板正中央。 院子一角,野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敷着些积雪消肿,眼望着那枪管晃了半天,忍不住低声喝道:“石老三,你那手能不能稳着点!” “你说得轻巧!枪管这么长,怎么稳!” 石老三举着那洋枪,眼瞄着准星,手却不知是因紧张还是乏力,总托不牢靠。准星在那钢板上下左右晃着,惹得石老三心里阵阵发慌,生怕一枪打出去没击中那钢板,便浪费了这仅有的一粒弹丸。 江月容抱着孩子,坐在那大殿门口,望着石老三那犹疑模样,心里窃笑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站远了瞄不准,你就站近一点嘛!” 石老三扭头瞪了江月容一眼,寻思了片刻,脚下自顾自向前迈了一步。近倒是近了,可手该晃的还得晃。石老三又瞄了许久,却还是迟迟不敢开枪,急得身旁的野雪抓耳挠腮。 “要不你再站近一点?”野雪低沉着嗓子苦苦喝道。 到斜阳渐渐西沉时,石老三终于横下了眉眼,高声喊道:“大和尚,我准备开枪了!” 此时,那枪口就堵在钢板前头两三寸的地方。石老三此时若打个喷嚏,那枪口都能戳到钢板上去。 江月容轻轻捂住了孩子的耳朵,孩子睁着天真的眼睛望着那株老树。 野雪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瞄准些,可千万别打偏了!” “闭上你那乌鸦嘴!” 寒风卷过,沙尘散落,这庙外院子里的气氛顿时萧瑟了起来。 石老三透过洋枪准星,望着那钢板上的道道纹理,眉目间紧紧皱起,似个要出杀招的刺客。 莫要怪我狠辣,我也是为了那锭金子! 那钢板只冷冷对着石老三,纹理间隐隐透着一丝淡然笑意,全不把这洋枪放在眼里。 “头陀……”那钢板似低声说着,“出招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我开枪啦!”石老三一声大吼,手指猛然一抽! 只听得一声巨响,火光四溅! 一股强大的力道直扑石老三肩头而去,撞得他半边身子都猛地一疼,脚下站立不稳,身形竟似被轰开了一般往身后倒去。那洋枪脱手而出,摔到了不远处的积雪地上,枪口的热气瞬间燃化了周围的一圈雪水。 院落里一方天地被这一声枪响惊得一颤,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孩子被枪声惊吓,眼里噙着泪水,忍着哭腔直往江月容怀里钻去。江月容抱住了孩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哼着小曲,转眼便已安抚了孩子的恐惧。 野雪睁大了眼睛,缓缓向那老树走去,顺手把老树旁的石老三提了起来。石老三也顾不得一身疼,直勾勾往那铁板上看去。 只见那钢板中央,一个黑漆漆的窟窿上冒着丝丝热气。弹丸破甲而入,深深打进了那老树干里。 “打穿了?”石老三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看,才知不是自己眼花,“真的打穿了!” “咱们……挣到了一锭金子!”野雪的脸上也乍起了一阵惊喜,一时竟忘情欢呼了起来! 一个和尚,一个头陀,两人像疯了似的在那破庙前手舞足蹈,把大殿门口坐着的小孩也惹得咯咯笑了起来,忘却了刚才受的惊吓。 江月容微微笑着,眼睛却忍不住往那老树上的钢板望去。 钢板的光泽在斜阳下渐渐失去了神采,板上的纹理似一个将死老者的须发面容,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第一百零六话 打铁声 一块破钢板,静静摆在道成寺大殿佛前的破桌上。 老人沉默地看着那钢板,许久不曾说话。 破桌对面,和尚和头陀静静等着,手里都紧张地攥着拳头。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缓缓抬起头道:“是用洋枪打透的?” “没错!”头陀抢过话,伸手指向庙外院子里那株老树,尖声道,“就是绑在那株树上打的!” 老人听完,也不答话,甩开袖子站起了身,便迈着大步往那老树走去。头陀急忙推着和尚跟住那老人,生怕老头输了赌局赖账跑了。 老人走到那老树前,弓下身形,仔细朝树干的黑窟窿四周看了许久,看得聚精会神。 头陀几度想开口催促,却被和尚捂住了嘴。和尚只觉得,这老人家的身形里隐隐透着一股苍凉,怕头陀话说得太刺耳,伤了老人家的心。 也不知看了多久,那老人家终于缓缓直起了身子,抬眼望向苍穹,轻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似冬夜寒风般,让这一方天地都萧条了许多。 他也不多说什么,只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金子,转过身走回大殿里,轻轻放到了桌上。又取走了那块破钢板,拿在手里,迈着匆匆的步子,便离开了这破庙。 “金子……”那头陀也不理会老头的离去,只欢喜地望着桌上那耀眼的光亮,口里兴奋地喊着,“大和尚!看看,我给咱们挣了一锭金子!” 和尚却远远望着那老人家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心里一时不是滋味,这金子像是从老人家手里抢来了似的。 老人带着那块钢板,走到了城西码头上。这一路,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撞着路人也不回头,只顾埋首寻了个浮桥立住,甩手把那钢板扔进了滚滚江水中。 “废物。”离开码头前,他低沉着声音吼骂道。 晌午,江南虎领着江门众弟子在白虎堂后的演武厅中开始了今日的演武操练。 今日一早,那尉迟老先生又出门去了。临走时特意吩咐了句,谁也不许跟着。这倒正合了江南虎心意——这连日来被老先生闹得,江门子弟已经许久没有正经操练过了。 “今日的操练,当把前几日落下的功夫全补回来!”他在演武台上高声喊起了口令。随着他令声起落,满厅江门弟子兵刃往来,身形翻飞,气势逼人。江南虎的声音却能压得住这人群的声响,每一声口令都清晰地回响在演武厅中。 却就在这演武操练刚刚开始时,大宅最前头的院落里骤然传出了一声刺耳的鸣响,轰得众江门弟子耳朵里一阵嗡鸣。 江南虎正诧异间,那鸣响竟一声紧似一声向演武厅传来,源源不断,似滚滚江涛一般!众人仔细听去,却惊觉那声响是一阵阵的打铁声! 是尉迟先生又开始闹腾了…… “莫要理会!”江南虎忍着怒气,高声喝道,“继续操练!不要停下!” 众弟子也只管每出一招都发出一声大喝,像是抵挡院子里传来的动静一般。可那一阵阵的打铁声雄浑厚重,每一声都震颤着整座宅院,莫说众弟子的喝叫,就连江南虎的喊号声都被压了过去。众人的操练越来越乱,以致演武竟难以为继了。 江南虎紧皱着眉头,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大喝了一声“停”,沉沉迈开步子便冲出了白虎堂。 众弟子急忙跟在后头,要去看看今日是如何一番景象。 到了白虎堂,这声响却远比那演武厅中厉害得多。尉迟先生一声锤落,连白虎堂里的桌椅都跟着晃悠起来。江南虎走进堂中,忽觉像是被一个大铜钟罩住,外面被巨锤撞击,声响从四面八方轰入脑浆里,几乎要七窍流血了。 那些弟子本要涌进来看看热闹,哪知刚走进几步便被那阵阵轰鸣炸得头晕目眩,急忙捂着耳朵退了出去,到了白虎堂外还缓了许久站不起身子来。江南虎咬牙忍着这巨响,却隐约觉得连嘴里的牙都被那打铁声震得颤抖连连。他抬眼望见那大院里,尉迟先生一个人捶打着长嵌下烧得通红的一块锻铁,脸上神色严峻,身形却透着苍凉,像是一员大将镇守着生死雄关,却面对着百万雄兵滚滚杀来一般。老先生身形挺得笔直,每落一锤都发出一声厉喝,却听不到口里喊出的人声,只觉得这震天动地的打铁声才是老先生口里吼出来的! “老先生!”江南虎提起他那洪钟般洪亮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喊道,“江门弟子正在操练,可否请老先生稍息片刻!” 可江南虎这般吼声,在那尉迟先生锤下的巨响前却似江潮遇到海浪,刹那间便湮没无闻,听不到半点余音了。 尉迟先生似对江南虎的怒吼没有半点知觉,如着魔了般只顾敲打,震得江南虎胸中恶气滚滚袭上脑中。 “老先生!我已好言相劝,你莫不识抬举!”江南虎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呵斥着便要朝尉迟先生冲过去。 一只手突然探出,从身后紧紧捏住了江南虎的肩头。 江南虎一惊,急要回头打去,眼角余光一看,却原来是江南鹤。 江南虎进了白虎堂,只顾看那尉迟先生,却没发觉兄长早站在了白虎堂中。江南鹤的神色,却是平常模样,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刺耳的轰鸣。 “大哥!”江南虎高声喊着,努力要压过那气吞山河的打铁声,“你倒是劝劝老先生呀,这般闹法,江门要改打铁铺子了么!” 江南鹤却微微笑了笑,淡然地望着江南虎。 “今天的操练,便到此为止吧。”江南鹤凑到江南虎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 江南虎却揪心道:“大哥,纵不演武操练,这般闹腾也不行啊!你听听,老先生这铁打得,整个大宅都在颤!” “大宅在颤?”那打铁的尉迟先生忽然望向了江南虎,纵声狂笑道,“不够!不够!还需更响!” “还需更响?”江南虎惊诧愤怒地吼道,“老先生,你要多响?” 尉迟先生把那铁锤朝天一举,厉声吼道,“老夫要这天地,都跟着一起颤!” 第一百零七话 年(上) 几天后,除夕夜里,城东道成寺被十多根蜡烛照得如白昼一般。 佛陀的面容在一殿烛光间熠熠生辉,像活过来了似的。 佛前的供桌被野雪搬了出来,石老三清去了桌上的物件,江月容摆上了一桌酒肴。正中间的烧鸡香气四溢,荤腥气味弥散了整个大殿,让吃惯了粗茶淡饭的这些庙中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酒肉上了桌,江月容转过身向那佛像合掌拜了拜,却受了那石老三的嘲笑。 “它是泥塑的,还能怪罪你怎的?”石老三指着那佛脸道,“你看,它还望着这烧鸡傻笑呢!” 那佛脸上挂着慈悲的笑,也不知是为这些庙中人高兴,还是超度那烧鸡的亡灵。 江月容暗暗笑了一声,对那石老三挖苦道:“你好歹是个头陀,说这话不怕佛祖责罚你吗?” 石老三却慨然笑道:“我这头陀,是个假的。那个和尚,才是真的……” 说着,他手上一指,正指着了那准备偷鸡腿吃的野雪和尚。 “嘿!大和尚,你当着佛爷的面怎么这么没羞臊呢!” “什么羞臊?我是为了救你,将来佛祖责罚你时,我得吃过两口肉才好一起下地府把你捞上来!” “你这大和尚!别把鸡抱走!给我回来!” 江月容看着这和尚头陀打闹起来,却乐得前仰后合。她忽然想起,这是吕良死后,她过的第一个除夕夜。想到这里,她脸上缓缓褪去了笑意,手却不自觉抚向了身后背袋里那对着四方烛火拍着巴掌的孩子。 这桌酒菜,不知布置了多久,才终于落定。满桌珍馐,冒着腾腾热气,叫人垂涎欲滴。 三只酒杯凌空一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鸣响。杯中酒一饮而尽,余味却在齿颊间久久不散。 “好酒!”野雪熬过酒劲,只觉浑身一暖,涌起了无穷力道无处施放。 “你这和尚,原来还知道酒好酒坏!”石老三哈哈大笑道,“我亲自去挑的酒,必是佳酿!” “只可惜,还少了些余韵。”江月容却淡淡说道,“总觉得这酒不醇,像是掺了水。” “你一个小姑娘家懂什么酒!”石老三慌忙道,“有的喝便不错了!吃菜!” 三人一番狼吞虎咽,甚至来不及说上两句话语,片刻便把这一桌酒菜席卷了大半。撑着肚子打着饱嗝,三人只觉这辈子也没吃得这般尽兴过。 “可惜,庙里住持大师不在……”野雪忽然道,“咱们留些银两,等那住持大师回来,咱们也为他吃一顿酒菜!” 江月容心里微微一颤,却是那石老三微醺着笑道:“你这笨和尚!那住持大师回来,若是知道咱们在这庙里喝酒吃肉,非打死你我不可!” 野雪嘿嘿笑了笑,又忽然想起什么,懒懒地说道:“住持大师且不管,那风大夫救了我两条性命,这酒菜该请他也来尝尝!” “可别让他来!”石老三慌张道,“那老疯子喝完酒,又得唱他那小曲了,吵得人头疼!” 江月容捂嘴笑了笑,轻声道:“我把今夜剩下的饭菜收拾了,明日一早给三叔送去便是。” “好主意!”石老三急忙道,“给他送去,意思到了就行了!” 说到这里,这头陀脸色忽然一变,匆匆加了句:“菜可以给他送去,酒留下!他那儿又不缺酒,咱们留着自己喝!” 二人看着石老三那小气模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野雪笑着,一时脚底一软,酒劲冲上脑门,骤然跌倒在地上躺下了。他躺的这地方正临着大殿门口,一抬头便能看见漫天星月。寒风掠过,他的笑声忽然听了,脸上却徒生出了几丝感伤。 他想起,多少日夜,他风餐露宿,晚上就寻了个荒郊野岭对着星空沉沉睡去。如今这庙里烛火通明,竟把那天上的星辰都映照得黯淡了许多。他闯荡了这许多年江湖,却不似在这庙里过得自在逍遥,一时竟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大和尚?你摔傻了?”石老三没心没肺地打趣道,“大好日子,叹什么气?酒肉吃饱了,想起来自己是和尚了?” 野雪却忽然流下了两行泪来,吓得石老三一愣。 “大和尚,我说着玩的,你哭什么呀?” 这和尚忽然坐起了身子,望着身前那高大的佛陀,又看看两边的头陀和女人,忽然倒头拜了下去。这一下,不止石老三,连江月容也看傻了。 “我野雪是个漂泊人,自多年前离了家乡,孤身一人闯了许多年,却从没有如今天这般好生过个除夕夜。”野雪借着酒劲,竟涕泪涟涟,哭腔阵阵,“从今往后,这武昌城边小破庙就是我野雪和尚的家了!等那住持大师回来,我便求他留我在这里修行!我当吃斋化缘,打坐参禅,定要做个好和尚!” “你这酒肉和尚,今夜的罪孽就够你修行十年八载赎回来了!”石老三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不知为何缓缓挤起了眉眼,竟也哭了出来,“想我石老三,一辈子受人欺负,走到哪里都被人追打。也就是在这破庙,跟上了你这大和尚,我总算活得像个人样了!我也要立誓!我也要住在这庙里,跟着住持大师修行!” “你也吃斋化缘?” “吃!” “你也打坐参禅?” “打!” “师弟!” “师兄!” 这两人说着,竟头对着头嚎啕大哭起来,把那几两浊酒都化作眼泪流了出去,却惹得江月容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这小寡妇,好没羞臊!”石老三哭道,“我们俩都在哭,怎么你偏在一边笑!” 江月容笑,是因为她看出,野雪是真哭,石老三是假哭。石老三却没看出,江月容这笑,是假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罢了。 野雪真哭,是心怀坦荡,真把眼前这二人当成了江湖知己;石老三假哭,是为了装出一副可怜模样,让野雪继续照料他;江月容假笑,因她的心事,是不能在这两人面前哭着说出来的。 第一百零七话 年(下) 除夕夜过,便是新年。 早晨时,道成寺的烛火被寒风熄灭,残留下丝丝青烟,缓缓在大殿中散开。佛前供桌上,狼藉一片,散落着许多杯盏。地板上,睡着两个醉了酒的胖和尚瘦头陀,呼噜声此起彼伏,似随着寒风飘漾开去一般。 昨夜里,那女子说是为照顾孩子,不敢醉酒,便早早收了剩菜,离了桌席,回到了禅房中休息。今早也是这女子先醒了,为酣睡中的孩子盖紧了被褥,披着件厚衣服走出了禅房。她看了眼地上的两摊醉肉,苦笑一声,有些调皮地抬眼望向身边的佛陀,暗暗道:这两个,当归你管。 那佛陀的脸上却露着苦笑。 女子也不吵醒地上酣睡的二人,只悄没声息地收拾着大殿中散落的酒坛杯盏,摆弄回供桌上的杂物。几声清脆的碗筷相撞声在大殿中荡开,和着和尚头陀的呼噜,为这破庙里添了几分活泼的调子。 这收拾到了一半时,女子忽然眉头一紧,听到有人声缓缓向这破庙走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弃了手里的活,踮着脚步躲到了那大殿佛像后头。大殿后的佛像下,暗藏着许多碎石子,被她捏了一个在手中攥紧。待那人声近了,女子从暗处探出半个眼目来,望见大殿门口,静静站了一个老者身影。 老者天色刚亮时便从城中走过来,到了城东却见这庙里的和尚头陀还在呼呼大睡。老者闻着庙里的阵阵酒臭,脸上竟有了些愠怒之色。他先退开半步,向大殿中那尊佛像躬身行了一礼,小声念了声阿弥陀佛,而后怒眉一竖,俯下身子,伸出一只巴掌,在那破庙地板上一阵猛拍。 这老者看着精瘦,臂力倒是惊人,几声拍得如惊雷乍起一般轰鸣,吓得那和尚头陀腾身而起,惊慌失措,连那躲在佛像后头的女子都听得心里一乱,捏住的石子险些脱手落下去。 “何方战鼓!”那和尚窜起身形,对着眼前人影摆开了架势,定睛细看,却原来是大殿里的佛像矗在眼前。 “大和尚救我!”头陀尖声喊着,“庙要塌啦!” 却是那和尚冷静下来,回头一看,又摁住了头陀的身形,把他的脑袋也往大殿门口掰去。 那庙门口,一个老头似护法罗汉般立着,身后旭日光亮照过来,把那张白须面容隐在了一片光晕里。似这般面对面站着,和尚头陀看不见老者背后的辫子,便只觉得那是个横须暴髯的大光头! 头陀眯着宿醉迷离的眼睛看了一会,忽然惊道:“坏了,大和尚,莫不是咱喝酒破戒,佛爷派哪路护法罗汉来收咱们了!” “你这小贼,看仔细了!”和尚斥道,“这是给咱换金子的老人家!” 头陀再细看去,才望见一双高傲的眉眼,一张不屑的面容,隐隐回想起来几天前这老者的长相。他心里一紧,急忙躲到了和尚身后,厉声喊道:“莫回来赖账!那金子我们已经花出去了,你悔也没用啦!” 那老者却从喉咙里哼出一口浊气,伸手扇了扇庙里的酒气,摇首道:“你们两个果然是花和尚。” 这一番话,头陀倒不觉得有什么,却把那和尚羞得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来。 “也罢,你们和尚家的事,与我何干。”老者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一锭金子,就换作酒菜吃了?” “还……还有剩的,能吃许多日子哩……”和尚口吃道。 老者微挑了挑眉毛,低声道:“能吃到正月十五?” “若花光了,我们自然会去码头上挣来!”和尚挺直了胸口道。 老者冷笑了一声,眯起眼睛,悠悠道:“想不想,再挣一锭金子?” 这话说完,和尚还没反应,身后的头陀眼里却顿时闪出了光亮。 “想挣想挣!如何挣得?” “之前如何挣的,这次还如何挣。”说着,老者从腰间又取出了一块钢板,甩手扔到了地上,“这块钢板,明日我来取。若还能打穿了,倒是再送你们一锭金子。” 和尚听得一愣,头陀却听得一喜,急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从地上捧起那钢板在手里掂了掂,却觉得这钢板比上次要软了不少。上次那块硬板都破得,这块软板,自然也受不起洋枪一击之力!头陀心里暗喜,嘴上得意道:“明白了,老头,明日带着金子来取便是了!” 老者哼笑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去时,佛像后却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喊住了那老者。 “老先生!”女子轻声道,“真金白银都是贵重物,您拿来的这钢板也是千锤百炼来的上等物件,却怎么舍得如此糟践?” “你这小寡妇,多什么嘴!”那头陀听得心里着急,小声喝道,“人家的金银,人家的钢板,用得着你心疼嘛!” 说罢,头陀对女子做了个手势,出气不出声地喊道:“莫多说了,当心人家反悔了!” 庙门口的老人却站住了身形,半转过身子,用眼角余光撇着那女子,冷冷道:“女人,你怎么看得出我拿的这钢板是千锤百炼的上等物件?” 话音一落,头陀虽不明其中厉害,和尚却是一惊,女子则是一怔。 几天前那块钢板表面,有层层叠叠如波浪般的纹理。这般纹理,是一块生铁经多番折叠锻打才能留下的痕迹,每一道纹理便是一番锤炼。上等钢材,经千锤百炼才能淬火成型。而那块钢板上的纹理,细若游丝,密如掌纹,熟识刀剑兵刃的人单看那纹理便知道这钢板是万中无一的宝物,寻常铁匠根本锻不出来! 这女子,不过是一个躲在破庙勉强求活的小姑娘,怎么竟能看得出这钢板上的门道? 女子支吾了一阵,缓缓道:“小女子看那钢板,色泽明亮,平滑得如铜镜一般,故猜测必定是上等钢材,贵重之物……” 老者听完,倒散却了眉间的皱纹,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色。 “也是,一个区区女子,哪里能分辨这钢材的好坏。”他自顾自转过身子去,不再理会这庙中人的喧闹,迈步向武昌城走去。女子虽有千万言语想问,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去。 第一百零八话 天工(一) 满满一桌鱼肉,虽是些剩饭剩菜,热过后也仍是香气扑鼻,惹人垂涎。 江南风望着这些珍馐佳肴,只觉腹中忽涌起一阵难耐的饥渴来。 “难得你这次到我这里,带来的不是半死的人。”他对身前的江月容打趣道,“只可惜,光有菜,没有酒……” 那江月容却调皮地一笑,从包袱里取出了一个酒壶,悄声道:“那石老三不让我拿,可这点事情怎难得住我?趁他们早晨昏睡时,我偷偷倒了一壶,特来孝敬三叔……” 美酒的香气从壶嘴里漏出来,转瞬便弥散了整间小屋。江南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酒未入口便已醉在了其中。 “好侄女,三叔没白救你性命!”他拈起一只指头妖媚地往江月容额上一戳,便忍不住馋意探出了杯子。待江月容满满斟了一杯,他迫不及待地抿入了口中。酒在齿颊间一转,他却微微皱了皱眉,道:“可惜,掺了水,不醇。” 江月容抿嘴笑了笑道:“三叔倒不知足。” “那是自然,想当年我在江门时,什么好酒没品过!就连那翠红楼里……”说到这里,江南风的脸上却忽然一怔,话在喉咙里堵了片刻,惹得他骤起了一阵苦笑,“算了,不提当年事,免误了这顿酒菜。” 江月容望着江南风狼吞虎咽般吃着,却总觉他喝下的是苦酒,咽下的是辛酸。也不知这一顿饱餐,在他吃来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缓缓扭过头,看向了小屋窗外的翠红楼。晌午时,翠红楼是静悄悄的,仿佛沉睡了一般。 望着渐升的冬日,江月容忽然想起了早晨那老人踩着阳光缓缓离去的背影,口中不觉呢喃道:“他为何要毁了那么漂亮的钢材呢?” 江南风一愣,抬起头来问道:“你在说谁?” 江月容轻轻笑了笑道:“没什么,是这几日寺庙里来过的一个奇怪的老头……” “老头?” 看着江南风那狐疑的目光,江月容忽然想到,这三叔是江湖前辈,见识广博,或许知晓那老人家的名号,一解她心中困惑,便问道:“三叔,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令牌,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天’字?” “天工令!”江南风的眼中冒出了一阵炽热的神采,“你见过天工尉迟的传人?” 天工尉迟这四个字,让江月容脸上一喜道:“对!就是这个名字!那老头自称就是这个天工尉迟!” “什么?”江南风惊呼道,“堂堂天工尉迟,不在五台山呆着,竟跑来了武昌城!” 江南风脸上的兴奋,让江月容感到一丝诧异。 “三叔,这个天工尉迟,究竟是什么人物?”江月容茫然问道。 江南风却是一愣,正要笑话江月容两句时,脑中忽然闪过一念,让他面上的表情从惊愕转为了悲凉。 “原来如此,你们这一辈的江湖人已经不认识天工尉迟了……”说着,江南风垂下了眉眼,隐隐似要落下泪来。 “这个人,在江湖上曾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吗?”江月容困惑道,“我看他不像是武艺卓绝之人……” “天工尉迟,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家族。”江南风苦笑着答道,“尉迟家人,大都不习练武艺,故算不得武人。但过去,江湖上人人都想见天工尉迟一面,更没人敢得罪他们。” “为何?” “因为天工尉迟家,能造出天下最好的兵器。江湖武人,谁能得一件天工尉迟锻造的兵器,便足以号令江湖,成一方霸主。谁敢对天工尉迟家不敬,便是与天下江湖人为敌,那些想讨好尉迟家的江湖人纵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为尉迟家杀了仇人,只求打动尉迟家主,赐一柄天工亲铸的兵刃做奖赏。” 说到这里,江南风望了江月容一眼,低声问道:“你说去庙里的是个老头,手上拿着的是天工令?” 江月容点了点头。 江南风却苦笑了一声道:“月容啊月容,你可知道你这机缘,过去的江湖人做梦也求不到啊!” “这老头,是那天工尉迟家的什么人?” 江南风正色道:“他大概是天工尉迟的家主,名唤尉迟雄。” 说到这里,江南风顿了顿,缓缓把脸探向身前,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尉迟雄,是你爹江南鹤的老师。” 江月容猛然心惊! 江门大宅,尉迟雄推门而入,却在白虎堂前看到了江南鹤坐在台阶上等着他。 “老师,您一早便出门去了,学生没来得及给您请安,故一直在这里等着。”江南鹤站起身,向尉迟雄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 尉迟雄的脸上,一片茫然。 “你已贵为江门门主,湖广一霸,又何必理会我这个糟老头子呢……” “老师说笑了。三十年前养成的规矩,学生忘不了。”江南鹤轻声答道,“每日早晨,都要先向老师请过安,才能开始一日的习练。只要老师还住在江门大宅里,学生便一日不敢怠慢了这规矩。” 尉迟雄看着江南鹤这番恭敬的模样,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五台山上,一时只觉时光荏苒,年华不再,让他徒生了一腔悲愤。 “可叹,可叹……”尉迟雄仰面对着苍天,无力地闭上了双眼,“这天下,还记得我尉迟家昔日荣光的,也不剩下多少人了。” “老师莫要妄自菲薄。老师还在,尉迟家的荣光便在。江湖小辈,没什么见识罢了,老师这般人物又何必在乎呢?” 听着江南鹤这番吹捧,尉迟雄却嘿嘿地笑了。他缓缓迈开步子,绕过了院子里搭起的火炉,踢开了地上的废铁,有些虚弱地晃着身子,似在风中飘着一般,静静走到了白虎堂前。他擦了擦面前的台阶,转过身,掸了掸袖袍,轻轻坐了下去。分明打铁时那般精神有力的身子,偏这一坐时仿佛费尽了力气般老态龙钟。 他坐定了身子,往旁边的台阶空处拍了拍,对江南鹤道:“你也坐下。” “学生不敢……”江南鹤躬身道,“老师是何等身份,学生岂敢并肩而坐。” “你坐下便好。”尉迟雄有些憔悴地说道,“老师有些话要跟你说。” 第一百零八话 天工(二) “其实你爹江南鹤年少的时候,曾放弃过江门家主继承人的地位,受父亲之命前往五台山,还改姓了尉迟。”江南地风望着窗外楼,慵懒靠在了床沿上,回想着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 尉迟鹤,这个只在五台山存在了三年的名字,经过三十年风尘,早已散作了云烟,飘散无痕了。 江月容却微微一怔,随后又缓缓低下了头,轻声叹道:“这些事,他从没跟我说起过。” 江南风却苦笑了声道:“若不是我当初已经记事了,大概我也不会知道这事——回到江门后,他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往事。” “当年发生了什么?” “说来你也许不信。”江南风随口道,“江南虎小时候,是很讨厌江南鹤的。” 江月容惊诧的表情,惹得江南风哈哈大笑。 “江南鹤从小就天赋异禀。别人要一年才能精熟的功法,他只需一个月就够了。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已经能与江门一流的刺客互有胜负。父亲喜爱他这份才能,原本也没什么不妥。可未曾想,二哥江南虎长成后,却是个武痴,小小年纪就拼命修习各家功法,练得诸般兵器样样精通。可江南虎远没有江南鹤那般悟性,这是天生的,不是多练几个时辰就能追得上的。每次门内比武,他们两人的较量都是平手,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江南虎是拼尽了全力,江南鹤却是有意相让。江南虎纵日夜苦练,也始终不能胜过江南鹤分毫。” 说到这里,却让江月容隐约想起了哥哥江日生。当年,她又何尝不是日夜苦练,只为胜过哥哥一招半式,才好赢得父亲多看一眼的嘉奖。如今知道了江南鹤和江南虎的往事,她忽然明白了当年江南鹤看她的眼神里那份惊愕是从何而来的。 “既然江南鹤当年就那么厉害,爷爷又为何会让江南鹤远赴五台山,去拜入天工尉迟家?”江月容问道。 “父亲本没有让江南鹤去,是江南鹤自己主动说要去的。”江南风答道,“江南鹤觉得,只要他在江门,江南虎就永无出头之日。他眼看着江南虎日夜的苦练,心里滋味却并不好受,所以主动向父亲提出远赴五台山,把江门家主之位让给江南虎。” 江月容闻言,猛然心惊。 江门大宅,白虎堂前,尉迟雄和江南鹤并肩而坐,望着冬日射下残影斑驳,打在院落沙土间散作道道暗纹。 尉迟雄忽然轻声问道:“江南鹤,三十多年前,你为何突然北上五台山,宁可舍弃江门家姓也要投入我尉迟门下?” 江南鹤沉吟片刻,轻声答道:“因天工尉迟的名号天下皆知,学生心向往之……” “胡扯!”尉迟雄不悦道,“湖广江门也是个五百年的门派,雄踞一方,江湖地位比天工尉迟低得了几分?你舍弃江门,改姓尉迟,就不怕对不起你江门列祖吗?” “老师明察……”江南鹤恭敬地答道,“这其中,确有隐情。” “什么隐情?”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江南鹤轻声答道。 尉迟雄微微挑了挑眉毛,冷冷看向了江南鹤。 春秋时,晋国因争嫡而内乱。国君有两位公子,申生和重耳。内乱起时,申生留在国内侍奉父王,欲以礼孝平定乱局;重耳出逃以保全性命,周游列国几无立足之地。但最后,申生死于内乱,重耳却平安归国,即位为晋文公,开春秋霸业。 “当年的事情,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江南风压低了声音对江月容道,“江门这个小小的刺客门派,五百年不乱,是为什么?就因为江门列祖早就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代人中,不能有两个后辈盯着家主之位。当年江南鹤若不走,迟早有一天,他们兄弟二人会为了家主之位拼个你死我活。” “三叔是说,爷爷怕江门内乱,才同意让江南鹤去五台山?” “或许江南鹤心里也知道,父亲更中意的是刻苦用功的江南虎吧。但江南鹤远走五台山,也未必是父亲被逼无奈之举……”江南风轻声道,“我当时年纪不大,日后回想,却觉得父亲此举有个深意。” “什么深意?” “他觊觎的,是天工尉迟家的锻造之术……”江南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云。 “江南鹤,你可知道……”尉迟雄望着天际,轻声叹道,“当年在五台山,我从头到尾也没信任过你……” 江南鹤只低着头,默不作答。 “你们江湖中人,觊觎我天工尉迟家的太多了。我看你从江门而来,便暗自料定你用这套兄弟相残的把戏骗我,不过是苦肉计罢了。所以,在五台山的第一年,我只准你挑水砍柴,不准你进锻铁台半步。凡那些来偷学我尉迟家锻造之术的人,被我差去做了整整一年苦役,没有一个人还有耐性留下来。只有你不同……” 尉迟雄转过脸看向了江南鹤,目光中难得露出了一抹慈祥笑意。 “学生明白老师的顾虑,并不埋怨老师。”江南鹤轻声答道,“能在天工尉迟家做学徒,也是学生的荣幸。” “当年,你也是这么说的,我却半点不信。”尉迟雄轻声笑道,“我只觉得,你是个比其他人都能忍的孩子,也是个比其他人都难对付的偷艺人。我也只是看你心还算诚,愿意教你一些皮毛,算是对你这份心意有个交代……” “当年老师这么觉得,如今也这么觉得么?”江南鹤忽然问道。 尉迟雄却摇了摇头。 他看着身前这粗陋简单的打铁棚子,又捋了捋自己斑白的须发,苦笑了一声道:“当年,天工尉迟名震天下,你孝敬我是天经地义的。如今,我不过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这一辈的江湖人都不认识我了,我才看清——江南鹤,你是真的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尉迟雄的脸上,两行老泪缓缓淌了下来。 “我后悔了……”他轻声道,“当年我若是把这一身本领全都传授给你,就好了……” 第一百零八话 天工(三) “江南鹤既然去了五台山,改姓尉迟,后来却怎么又回了江门?”江月容轻声问道。 “是因为江南虎……”江南风悠悠地答道。 “他做了什么?” “江南鹤离开江门三年之后,江南虎私自离开了江门,千里迢迢跑去了五台山。” “他去五台山?为何?” “江南虎不愿甘心被让作家主,他是去找江南鹤比武的。”江南风把这些往事淡淡说出,却藏不住这故事中的豪侠气,“这事的详细,其他人都只靠猜测,我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江南虎走之前亲口对我说,他苦练了三年武艺,江南鹤却在五台山蹉跎了三载岁月,若这样还胜不了江南鹤,这江门家主他就不做了,愿终生辅佐江南鹤一人。” 江月容心中一颤,压抑着阵阵涌起的热血道:“结果如何?” “还能如何?你看看现在江门门主是哪个!”江南风笑道,“几个月后,江南虎带着江南鹤回了江门。我去问江南虎在五台山发生了什么,江南虎说——他使尽了三年来练就的所有绝技,却都被江南鹤用一只手便化解了。那场胜负,江南鹤从头到尾没有主动打出过一招,所以打了一天也只是平手,但江南虎却觉得世间没有一种功夫是江南鹤接不住的。苦练了三年,却仍觉江南鹤的功夫深不见底,江南虎终于心服口服,知道只有江南鹤才是江门家主唯一的继承者。” 说到这里,江南风忽然低声唤道:“月容啊,你知道当年江南虎走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吗!” “害怕?”江月容茫然道,“他们二人争夺,三叔你怕什么?” “我怕他们两个都不肯回来,最后父亲要逼我去做江门门主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江南风回想起来竟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当年都下定决心了,要是真逼我去做家主,我就服毒自尽!” 江门宅里,尉迟雄忽然对江南鹤低声问道:“三十年前,你离开五台山时,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留下,我并不打算赶你走。” 江南鹤却沉吟了许久,不能答上这句话。 尉迟雄望了望这凌乱的江门大院,又回身看了看白虎堂深处那高耸的列祖牌位,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江南鹤,这三十年,你后悔过离开五台山吗?” “学生不能后悔……”江南鹤轻声道,“江门五百年的担子压在学生身上,不容学生停步回头。” “五百年……”尉迟雄苍凉一笑,“那你可知道,天工尉迟千年的担子压在我身上,是什么滋味?” 江南鹤心里微微一震。 “尉迟雄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九十岁了吧。”江南风轻声道。 江月容一惊:“他竟然这般年纪了?看他身形容貌虽觉得老,却想不到这么老……” “三十年前,江南鹤从五台山回来时,尉迟雄就已是风烛残年了。”江南风悠悠说道,“天工尉迟家沦落到如今这般无人识得的地步,尉迟雄怕是难辞其咎。” “何出此言?” “他嫌弃自己的孩子资质平庸,把他们全部逐出了尉迟家。” 江月容惊诧道:“那他不怕天工尉迟后继无人吗?” 江南风冷冷笑道:“所以,这天工令至今还在他老人家手里捏着呢……” “锻铁,锻的是心性!”尉迟雄仰面看向苍天,用浑重的声音喝道,“心若不纯,便锻不出绝世的兵器。我所有的孩儿都是心中充满杂念的俗人,连提一桶水、劈几束柴都要念叨两句,更遑论对锻出的兵刃心怀敬畏。我知他们定守不住那锻铁台,做不到终老五台山上,所以我把他们全部逐出了家门。我收过许多弟子,以为天下之大,总能找到一个有此心性的孩子,却终究也无一人能在山上耐住一年寂寞。唯有你——江南鹤,你在山上守了三年。” 尉迟雄低垂下眉眼,摸出了腰间那枚天工令,握在手中把玩了许久,茫然道:“我今年九十三了,自知时日无多。等我死时,千年的天工尉迟,就要陪我这老头子一起入土了。” 他再看向江南鹤时,眼中没有了一贯的孤傲,却似乎是一个面容憔悴的老者向过路人投去了乞求怜悯的神采。 “江南鹤,我当年不该放你走……”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师……学生现在是江门家主……”江南鹤的话也只说到了这里,不再多言。 江门的大院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响起了尉迟雄的笑声。 “我明白……”他缓缓道,“只是这些话,老夫憋在心里多年了,借这个机会说出来罢了。你不必担心,老夫不是来抓你回五台山的。” 尉迟雄的笑声豪迈粗犷,在大院中回响开来,却尽是苍凉。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忽然轻声问道:“老师,有件事学生早就想问了——你为什么离开了五台山?” 尉迟雄脸上的神情缓缓凝固了。 “月容……”江南风猛地想起了什么,凑到江月容身前问道,“你遇见那尉迟雄,他有没有说过来武昌城是要做什么?” 江南风听说,若无急剧变故,天工尉迟是不能离开五台山的——凡持天工令之人,需终生守着锻铁台。 “这老头的行事,我着实不懂。”江月容苦恼道,“几日前,他拿了块钢板去城东庙里,扔给野雪和尚他们,说打穿了钢板就给他们一锭金子。今天一早,他又拿了块钢板来,还找野雪他们,又要用一锭金子换他们打穿这钢板。” 江南风听得浑然不解,愣愣地问道:“那和尚打穿了吗?” “几天前那块,让石老三用洋枪打穿了,得了金子。”江月容指了指面前这些酒菜,做了个眼色道,“今日这块,大概也抵不住石老三的洋枪洋弹吧。” 江南风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不敢确定,便继续问道:“他可曾问过些什么话?” 江月容骤然一惊,答道:“他曾来庙里寻过一样唤作银丝软甲的宝物!” “银丝软甲!”江南风的脸上猛地一颤。 “三叔,这银丝软甲与天工尉迟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江南风高声答道,“那银丝软甲就是千年前的天工尉迟亲手打造的!” 第一百零八话 天工(四) 银丝软甲,千年不破。自从有了这软甲,河东裴氏一脉武人得以立足江湖,称霸西北。 “老夫却不相信这银丝软甲是真有其物。”尉迟雄轻声叹道。 这是三十年前的五台山,白雪皑皑,遮盖了四周山石,却唯独空开了山腰上这一处锻铁台。锻铁台下生着炉火,纵严寒也不曾熄灭。 炉火旁操使着鼓风的少年江南鹤茫然望向尉迟雄,轻声道:“老师,为何这么说?” 尉迟雄哼笑了一声,昂首道:“锻铁之术,历代先祖都有改进,后来人理所当然胜过前人。天工尉迟传到我这一辈,当是登峰造极,纵历代家主也无一人能与老夫相比。可如传说那般千年不破的软甲,连老夫都锻不出,他们又如何做得到?必是那些山野村夫,没什么见识,信口胡诌,却流传成了神话。” 少年江南鹤点了点头,不再答话,只用力拉着那鼓风机。 尉迟雄却忽然低声呢喃道:“若真有这般宝甲,我倒想见识见识……” 三十年后,武昌城中,翠红楼后的小屋里,江南风缓缓靠下了身子。 他脑中的思绪飞驰着,一道道冲撞着他的眉间。 终于,他淡开了眉头,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三叔,你叹什么?” “我叹那孤傲的尉迟雄,原来也是个可怜人。”他轻声答道,“我知道这老头来为什么离开五台山了。” “为什么?” “因为五台山,必定已经荒芜了。” 五台山上,杂草枯木。山腰的锻铁台上落满了尘埃,炉火已熄灭了多年。锻铁台边的小屋,空无一人,结起了蛛网,落满了灰尘。 “那老头说他八年前离开的五台山……”江南风缓缓道,“八年前,正是洋人打来的时候。” 江月容困惑不解,道:“洋人又不曾打到山西去,与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那老头扔了钢板给那和尚和头陀,他知道石老三手上有一杆洋枪,对吗?” “石老三拿出洋枪来时,他看见过。” “那便对了……”江南风笑道,“两块钢材,必定都是他亲手锻打的。扔给石老三他们,便是要石老三用洋枪试探,看看这钢板挡不挡得住洋枪。” 自有了洋枪,江湖变了。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在洋枪面前都不堪一击。铸刀剑的天工尉迟,千年来第一次有了危机——他们铸的兵器,竟胜不过一杆洋枪。而洋枪这东西,在洋人那里有千千万万,不是什么稀奇物件。 “尉迟雄离开五台山,就是要找到一种能胜过洋枪的兵器!”江南风斩钉截铁地说道。 江门大宅,尉迟雄立在那简陋的锻铁棚前,昂首望着天边红日,面色坚毅。一道日光把他的身影打得老长,隐隐要探入锻铁炉中,却被炉火的光亮驱散了。 钢分两种,或硬或软。硬钢以坚作盾,任刀砍斧劈,浑然不破。软钢则胜在弯而不折,用以抵枪尖箭矢,可凭其软,化解兵刃力道。 几天前,尉迟雄锻了一块至硬的钢板,用它去试洋枪的本领。这块最硬的钢,却受不了洋枪一击之力。尉迟雄看那被洋枪打过的老树,弹丸贯穿了整个钢板,却留在了树干里。必是因树干内的碎木,层层消解了弹丸的力道,竟教那洋枪打得穿钢板,却打不穿厚木。于是,这几日尉迟雄锻了一块层层叠叠的软钢,要再试试那洋枪的威力。 若软钢也被洋枪打破了,尉迟雄便要茫然了。天下若没有能抵挡得住洋枪的钢板,便不会再有胜得过洋枪的兵甲了。 他望着旭日,内心里默默祈祷着,请求上苍再给天工尉迟几年期限——明明一千多年都熬过来了。 “三叔,我不懂……”江月容困惑道,“若要试探造出这般兵器,江门也有洋枪,他与江南鹤又是旧日师徒,何必要去城东破庙找那和尚呢?” 江南风却阴阴一笑道:“听说,那天工尉迟家收的弟子,都不叫弟子,叫‘学生’。学生也不准管尉迟家主叫师父,要叫‘老师’。” “怎么不像江湖人,倒像读书人。” “这便对了——天工尉迟家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他们不是江湖人!江湖上即使因天工亲铸的兵刃引发了什么血雨腥风,那也是拿兵器的人在杀人,不是天工尉迟家杀人,怪不到尉迟家头上。一千多年来,任天下兴衰几何,尉迟家永远不支持任何一方,只持中立,永不介入江湖纷争,也永不求助于江湖门派。尉迟雄是怕借江门之力打造出了这般兵刃,便会被江门拿去杀人,天工尉迟便成了江门的爪牙,进了江湖了。” 江南风嘲讽一笑道:“若不是那和尚头陀一看就无依无靠,这好事才轮不到他们呢……” 江月容听罢,却轻声道:“这么说来,尉迟雄询问银丝软甲的下落,是因为……” “我希望我是尉迟家最不成器的家主。”尉迟雄忽然道。 江南鹤微微一惊,轻声道:“老师,何出此言?” “三十年前,我曾对你说过,我不信银丝软甲的传闻是真的。”尉迟雄虽高昂着头,声音却无力而颓丧,“我曾自信,我锻不出来的甲,历代先祖也不可能锻得出来。” 说着,他垂下了眉眼,轻声道:“如今,我却希望千年前的先祖比我强得多,以我想象不到的办法,真的锻出了那千年不破的软甲。我只求我死之前,能亲眼见见这副软甲,知道它是如何锻成的的……” 也许,这银丝软甲,能胜得过洋枪。 听到这里,江南鹤却心口轻颤。 “老师……”他缓缓张开嘴,犹豫地唤道。 话还未说出口,白虎堂中走出了江南虎的身影。 “大哥,弟子们的演武操练准备好了,请大哥过去。”江南虎躬身答道。 江南鹤微微语塞,迟疑了片刻,终于站起身,缓缓向尉迟雄行了一礼。江南虎冷冷望了尉迟雄一眼,跟在江南鹤的身后,离开了白虎堂。 江门大宅的院子里,只剩下尉迟雄一人,仰望着苍穹,任寒风刺骨。 第一百零九话 银丝甲(上) 正午,江月容回到城东破庙时,听到了一声枪响。枪声刺耳,惊扰得沿路寒风一阵惊慌,在荒野上扬起了道道凌乱的沙尘。 随着这声枪响后,是石老三的欢呼声。 “大和尚,我们又挣了一锭金子!”石老三癫狂喊叫着。 江月容走得近了,望见那庙外老树旁,石老三上蹿下跳,兴奋得不能自已。江月容又看向道成寺大殿前,野雪和尚坐在门边,脸上虽也笑着,却不似石老三那般兴奋。他很快止住了笑意,转而带着些惆怅望向了院落外的老树。 那株老树上紧紧绑着一块钢板。钢板的正中央被洋枪轰出了一个窟窿,冒着缕缕青烟,黯淡了它浑身的光泽。 次日清晨,庙中大殿里,这块破钢板静静地放在一张破桌上。 破桌一侧,是一个老者静静凝望着桌上的钢板,良久无语。 “还是用洋枪打穿的!”那头陀滔滔不绝地说着,“跟上次的钢板一样,只需一粒弹丸便穿透了,没费半点工夫。老头,你若还有别的钢板要打洞的,只管拿来,多少块我们都给你打透了……” 和尚却猛扯了扯这头陀的衣角,把头陀晃得一惊,急忙住了嘴。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老者的脸色有些不对——他一贯的那股傲气消失无踪了,今日的他似比过去要苍老憔悴了许多。 “这老头怎么了?”头陀附到和尚耳边,狐疑道,“以前每次来不是都气势汹汹的嘛,怎么今天蔫了?” 和尚有些悲悯地望着那老者,沉吟了许久。 “老人家,这钢板我们听你的吩咐为你打破了……”和尚忽然拱起手,打破了这大殿里尴尬的沉默,“我们不知你打坏这么好的钢板是什么用意,也不好多问,但这点事情,于我们也就是举手之劳,要说值得一锭金子,委实是拿得多了些。老人家,你若觉得那金子花在这里不值得,心里后悔了,这一次我们便不要那金子了,只当是上次的事没做完,帮你补了一块钢板吧。” 这话惹得头陀心里一急,匆匆揪着和尚的衣服喝道:“你这大和尚,乱说什么胡话!金子你都不要了?” “我们已挣了这老人家一锭金子,又不缺银两,何苦要再拿人家一锭。”和尚不耐烦地推过了头陀,正色道,“你也不看看人家脸色,老人家的金子你也贪得?” “这怎么是我贪的呢?他自己说要给我们的……” “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这老人家已经给了我们一锭金子,你也当知道好歹!”和尚说罢,手里一用力道,把那头陀推开了一旁,又向这老者拱手道,“老人家,我虽不知你是什么身份,但金子毕竟是贵重之物,还当用在要紧的地方。这钢板,你若有用,拿去便是,金子我们便不要了。” 那头陀还要争辩,却被和尚怒目一瞪,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噘起了嘴,抱着胳膊坐到一旁,小声骂了句:“这不成器的大和尚!” 老者待二人争夺定了,缓缓抬起头,看了和尚一眼。和尚的面色正气凛然,隐隐有昔年的那些江湖传奇的风范,纵旁边多了个生起了闷气的头陀也盖不过一股豪杰气。 老者苦笑了声,又缓缓低下了头。 “你们……”他的声音似锈蚀了多年的铁器一般,“真的不曾见过银丝软甲?” 传闻中,银丝软甲曾出现在武昌城。老者听说过,这软甲就在武昌城东破庙里。 和尚怔了怔,缓缓摇了摇头道:“此物若真在这庙里,我们定不瞒你。” 这和尚,不是会说谎的人。 老者再不发一言,只默默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金子,轻轻拍在了那破桌上。他也不拿走那破钢板,便缓缓站起了身子便向庙外走去,任和尚在身后如何唤他也不回头。 和尚起身要追,却不知为何,迈不开这步子。他只觉得,今日老者的步子虚弱至极,摇摇晃晃,像转眼便要升仙了似的。和尚怕自己步子走得急了,会惊扰了这老人家。 老者化作了一具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在武昌城外走了许久。他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只觉风往哪边吹,他便往哪边去,好似一粒大漠浮尘,又似一片残枝落叶。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片老树林中。在这树林里转了不知多久,他迷失了方向,只觉满目都是树影,遍地寻不到出路。 他走得累了,便随意寻了一株老树靠着,缓缓坐到了地上。衣服脏了,他也无力去拍;须发乱了,他也无心去理。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在一片荒野老林里缓缓失却着力气。 太累了,要睡会了。老者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尉迟雄?” 一个女人的声音,悠悠地响了起来。 老者微微一愣,迷离地睁开了眼,却只见面前闪着阵阵银光,似粼粼湖面一般,却看不清晰。 他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只张开干哑的喉咙,轻声唤道:“谁?” “你便是尉迟雄么?”那女人的声音缓缓问道。 “是……”老者说着,却觉得言语费力,便要伸手去摸腰间的天工令。他摸了一阵,却没摸到那令牌,心里一慌,急忙睁大了眼睛往身下看去。 那令牌原来不在腰间,是他困坐时不知怎么掉落了,在他身边的泥地上躺着。 他急忙拿起那天工令,见令牌上镀着金的‘天’字被黑泥沾染,失了几分光泽,心疼得他慌乱擦拭了许久,才终于把这令牌亮了出去。 “老夫就是天工尉迟……”他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力道。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自己的面前,原来是站了一个黑衣人,黑纱蒙着脸面,一手握着长刀,腰间插着短刃,背后还背着一个孩童。那孩童望着尉迟雄,咯咯地笑着。 这黑衣人的背后,那孩童的身下,有什么东西在透着耀眼的银光。刚才正是这银光,闪了尉迟雄的眼睛。 “你是谁?”尉迟雄用干涩的嗓音问道。 黑衣女子按下了长刀,轻声答道:“江月容。” 第一百零九话 银丝甲(中) 城东破庙,石老三手里攥着那锭金子,狐疑地在庙里庙外转悠了许久。 “奇怪了……”他小声嘀咕道,“那小寡妇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见她在后院做饭……” “她去城南树林了。”野雪跪坐在佛像前,低声答道,“她走得早,走时你还没醒来。” 石老三浑然不解:“她去城南树林做什么?” “龚爷的坟头在那树林里。” “噢,对了!”石老三恍悟道,“说来也是,大过年的,给那家伙带些纸钱去也是应该的。” 听石老三说完,野雪对佛像拜了拜,甩开了衣袖对石老三道:“是时候了,咱们也走吧。” “咱们?”石老三一愣,“去哪儿?” “当然是去老树林。” “不是已经有那小寡妇去了么?” “她只是代我们先行过去布置,我答应了送走老头便过去找她。”野雪随口答道,“你可别忘了,当初答应木小二照顾龚爷坟头的,是你我二人。” 望着野雪缓步走出大殿,石老三探了探庙外的寒风,打了个哆嗦,皱起眉头抱怨了句:“分明是你答应的,怎么还拉上我了……” 城南老林,一片粗陋的木碑旁,散落着许多纸钱。 碑旁老树下,坐着一个老者。老者身前,站着负子刀娘江月容。 片刻前,江月容刚打扫了这片坟头,在木碑旁布置着香炉火具,却忽然听到有人闯进了这老树林中。那闯入者的身影,她却认得。 那木碑在寒风中矗立着,似乎是受了天意,在此招引江月容与那老者相会。 既是天意,也好。江月容想着,从藏在暗处的包裹中取出了黑衣黑纱和长刀短刃——那闯入者本是寻她而来的,她也应当在这老树林里给人家一个交代。 “尉迟雄……”江月容站到那老者面前,轻声道,“我听说,你在寻我?” 尉迟雄痴痴地望着江月容,不知是梦是醒。 “我寻的,不是你……”他轻声唤道,像是个垂死之人。 “不是我……是银丝软甲,对么?” “银丝软甲……”尉迟雄念叨着这几个字,却自嘲似地笑了起来,“世上真的有这东西吗?若真有这般宝物,你一个女人,又何德何能配得上穿她?江湖传闻,都是些市井胡言罢了。” “银丝软甲,是真的。”江月容只是冷冷答道。 尉迟雄微微心惊,看向了江月容的眼睛。 “你……亲眼见过银丝软甲?” 江月容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尉迟雄猛地睁大了眼睛:“这么说,传闻是真的?银丝软甲果然在你身上?” 江月容却微微扭过头,避开了他的眼睛。 “你寻这软甲,是要做什么?”她低声问道。 “我要看一眼!”尉迟雄忽然伸手抓住了江月容的衣角,面上是扭曲而邪异的神色,似一个犯了瘾的烟客一般,“我有金子,我可以给你!你要多少我都给得起!我只想知道,千年不破的银丝软甲,究竟是如何铸造的!” “知道这个做什么?” “我要用这软甲,夺回天工尉迟的名望!”尉迟雄高声喊道,“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天工尉迟即使再过一千年,也造得出天下最好的铠甲兵刃!” “你是想用银丝软甲,胜过那洋枪?”江月容冷冷问道。 尉迟雄愣了愣,口中的话顿住了。他的手紧紧捏着江月容的衣角,力道越来越重,竟至微微颤抖了起来。 “是……”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字。紧随着这个字而出的,是隐隐的啜泣和喉中压抑不住的哭腔。 尉迟雄只觉得,自己一生的骄傲,都随着这个字的出口,被击得粉碎,散落到寒风中,消散无形了。 “江月容……给我看一眼银丝软甲!”尉迟雄睁着泪眼,在这女子面前苦苦哀求,“我胜不了那些洋枪,我愧对先祖!求你帮帮我,天工尉迟的千年英名不可以毁在我这不肖子孙的手上!” 江月容只觉得,此时眼前这个老者,与这些天来往来于破庙的那个古怪老头已不是一个人了。一件银丝软甲,竟让这个老人放下了全部尊严,在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江月容缓缓把手探到身后布袋里,从那孩童的身下缓缓取出了一件闪着银光的物件。尉迟雄迷离地看着那阵光晕,一时竟忘却了呼吸一般,只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 “这便是你要的银丝软甲……”江月容轻声道。 尉迟雄接过这片光晕,捧在手中,却意外地发现这软甲比他预想的要轻上了许多! 软甲以银丝缝成,丝线层层缠绕,不用一片鳞甲便织成了一件天衣。银丝软而韧,便不易折损,才能做到千年历战而不破。兵器打到软甲上,却被层层散去力道,任对手兵刃如何锋利,力道如何强大,终究穿不破这密密麻麻银丝。 刚,则易折;柔,却不破。这正是那洋枪弹丸打得透钢板,却打不透老树干的道理! 原来如此!尉迟雄恍悟道,难怪他参悟了这么多年也参不透银丝软甲如何锻造,原来这软甲,不是锻出来的,是织出来的! “妙!妙!”尉迟雄赞不绝口,如痴傻般念道,“先祖真奇才也!可笑我尉迟雄,自负一世,却原来是坐井观天,到今日才得见大道。谢先祖指点,天工尉迟命不该绝!待我回了五台山,必寻遍千年古卷,重找回尉迟家失传千年的织甲之术!有如此奇技,洋枪洋炮又何足虑哉!” 他一声长啸,豪气冲顶,甩手把那银丝软甲迎风展开。 刺目的白光瞬间炸开,似将整片老树林燃作了一团银火一般。 这光亮下,江月容却缓缓闭上了眼。 尉迟雄望着迎风展开的银丝软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软甲上,破了几处窟窿,隐隐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寒风从这窟窿间穿过,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像是亡灵的抽泣,又像是来自幽冥的嘲笑。 千年不破,原来只是一个属于过去的神话。 尉迟雄感觉到,心中有些东西忽然化作了灰烬,消散在了这片银光下。 第一百零九话 银丝甲(下)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五月,五台山上,一个年轻的公子守在锻铁台边的小屋外。他向屋中人讲述着此时太原城中的形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各地暴乱丛生,陛下被困江南。如今,就连太原守将李渊都有了反意,暗中招兵买马。又逢突厥大军南下,晋阳告急。如今的局面,已是危急存亡之时……” 说着,他紧锁着眉头,望向了那小屋。 “你我都是大隋的名门望族之后,若李渊反隋,你我都难保太平。”他焦急地说道,“趁李渊还没动手,跟我同去江南投奔陛下吧。若再不走,怕就走不了了……” 小屋中,他所等的人没有回话,却走出了一个侍童。侍童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虽用麻布包着,却藏不住这包袱里的东西闪着耀眼光亮。 “裴公子,这是我家家主赠与你的。”侍童说着,把那包袱放到了裴公子身前。 裴公子茫然,轻声向小童问道:“你家家主,不肯出来见我吗?” 小童眨着眼睛,有些吃力地回想着家主交代的话道:“家主说,五台山是尉迟家历代铸兵刃的地方,尉迟家主必须终生守着锻铁台。裴公子忠君爱国,是士人楷模,故特以此物相赠,愿裴公子武运昌隆。” 裴公子的脸上,掠过一阵失落。他痴痴地向小屋深处望了许久,终于缓缓接过身前的包袱,解开了麻布。那一瞬间,一道银光冲天而起,惊散了五台山上的片片阴云。 一件银丝织成的软甲,端正地叠在包袱中。薄如蝉翼,轻似鸿羽,铺展开来却像一轮皓月,孤悬星宇。 “这是……”裴公子一时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家家主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你织出来的银丝软甲!”侍童得意道,“尉迟家主亲手所制,刀枪不入,是天下无双的宝物!” 裴公子借着阳光,把那银丝软甲展开来。河东裴氏千年的荣光,在那片银光下闪耀出了迷人的光晕。 一千多年后,武昌城南老树林中,银丝软甲的光亮仍不减当年,只是软甲上的几处破口,消去了它曾经的完美。 “是被洋枪所破”江月容轻声道,“河东裴氏的后人裴士林穿着它,没能抵挡住十几杆洋枪齐发的威力。” 尉迟雄缓缓放下了那软甲,无力地靠在了老树上,茫然地望着苍天,一言不发。 两行泪静静从他眼中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到泥土地里,刹那间便消散了痕迹。 江月容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俯下身子,要去拾起那银丝软甲。 却在这时,尉迟雄忽然起身,粗鲁地抓住了江月容的胳膊,低哑着嗓音怒喝道:“你做什么!” 江月容却是一怔:“拿回我的软甲,怎么了?” “银丝软甲,是我尉迟家先辈为天下英豪打造的宝物,你一个女人,凭什么穿这宝甲!” 尉迟雄的眼中,仅剩的那一丁点骄傲全化作了怒气,死死瞪住了江月容。那神色,竟像是一个将死的斗士,脸上残留着不服的面容。 江月容却冷冷一笑,道:“尉迟雄,你仔细看看这银丝软甲。” 尉迟雄一愣,低头望去,只见那道道银丝闪着白茫茫的光亮,纵在泥地里沾染也不损其光辉。 “尉迟雄……”江月容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尉迟家先辈,为何是用丝线织了这件甲,却不是用钢铁锻出来的?又是什么人,才会想到用银丝织甲?” 尉迟雄沉吟片刻,忽然瞪大了眼睛,手中力道一颤,松开了江月容的胳膊。 女人? 江月容缓缓取过地上那软甲,轻轻拍打去了甲上沾染的泥土,低声道:“三年前,我退出江湖做一个农家妇时,婆婆曾教过我织衣缝布。她告诉我,织衣时,越是织给在意的人,线便会织得越密。因若织得疏了,便会怕心上人穿着不舒服。” 她轻抚着这宝甲上道道缠绵的丝线,竟密得不见一丝缝隙。这织工的细致,让江月容心底感慨不已。 “尉迟雄,你今生也造不出这样的宝甲。”她冷冷地望向身前这茫然无措的老人,“因你心中没有在意之人。” 大业十三年的五台山上,那裴公子在小屋外滔滔不绝地讲着天下大势,却不知屋内有一个女子在默默啜泣。那裴公子讲着陛下如何如何,突厥如何如何,太原城怎样怎样,天下怎样怎样。女子却在心里暗骂:你这呆子,就没想过我当如何,你会怎样么? 为什么我心里明明想的是你,你口中所说的却是天下苍生!若真要我与你一起走,只要你说一句“我舍不得你”,我便弃去了这五台山,与你共赴天涯。可你为什么迟迟说不出这句话来! 终于,这女子缓缓把手中的宝甲包进了麻布包袱里,递给了身边侍立的小童,吩咐了几句。小童走了出去,女子却趴在墙边,仔细听着屋外的言语。 “这是我家家主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你织出来的银丝软甲……”小童滔滔说着,女子却迟迟听不到那裴公子的回话。 她期待着,裴公子能把她精心织出的宝甲扔在一旁,喊一句“我要这软甲做什么,我要你与我同去江南,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等了许久,她却听到裴公子冷静地对小童说道:“请代我向尉迟姑娘回话,谢她赠我宝甲。我会珍惜此物,代代相传,不辜负了她这份心意。” 说罢,小屋外传来了奔驰的马蹄声。蹄声远去时,小屋里却传出了痛苦的嘶嚎。 这些往事,历经了千年的风雨,早已化作了烟尘。只留下这件破了窟窿的银丝软甲,握在江月容的手里。 那银光如此耀眼,是在道道丝线间,倾诉着曾经的一片相思意。 晌午,野雪和石老三来到了城南的老树林中。他们看到,江月容已在木碑旁布置好了香炉火具,一个人忙碌着烧起了纸钱。 “女施主,久等了。”野雪拱手道,“早上那老头耽误了我们些许时候。” 江月容宛然一笑道:“那老头走了么?” “走了!”石老三欢快地笑着,“人走了,还留了金子!我们拿那金子进城又买了许多纸钱香烛,特来孝敬这龚爷呢!” 这和尚头陀争吵喧哗着,在那木碑前嬉闹开,惹得这老树林也跟着一起欢快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话 薄刃(上) 正午时,江门弟子刚吃过了午饭,便听到大院中又传来了惊雷般的打铁声。这声音震天动地,连那些放在桌上的碗筷都跟着颤抖起来,惊扰起一片片回声般的凌乱响动。 众弟子这些日子被闹得有些心思麻木,早对这打铁声失了兴趣。闹腾时,也无非就是说话须更大声些罢了。众人从战栗的盘碟里夹菜,在蛮横的响声中喊话,竟已习以为常,不觉其怪了。 却是江南虎按捺了许久,听着这嘈杂的人声和那尖锐的巨响交织成了一片轰鸣,终于忍不下心里的怒气,狠狠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身子便向白虎堂前走去。众弟子大吃一惊,也不敢劝拦,又忍不住想去看看这动静如何收场,便都跟在了江南虎身后。到了白虎堂外,众人都知道那声响的厉害,不敢近前,只望着江南虎怒气冲冲撩起幕帘走了进去。 “今天得看看,到底是二门主厉害,还是那老头厉害了!”弟子们高声喊着——若声音小了,便听不见了。 江南虎进了白虎堂,抬眼一望,果然看见锻铁炉前高举着铁锤的是那尉迟雄。他怒气横生,腹中酝酿起十足力道,正要伸手去指这老头时,眼角斜光一瞥,却愣住了。 他看到,那尉迟雄身边,竟是江南鹤在操使着风箱,燃着那炉烈火! “火再大些!”尉迟雄厉声喊着,“还不够大,再大些!” “学生得令!”江南鹤高声应道。 风箱似一只巨兽,发出低沉而响亮的轰鸣! 铁锤落下,在那炽热的铁板上敲打出阵阵火星。 “大哥!”江南虎无奈喊道,“你这是在跟着闹什么呀!” “闹?”尉迟雄闻言一怒,抢过话头,满腔喝斥正要喷涌而出时,却猛化作了一声仰天大笑,癫狂喊道,“说得好!闹!老夫今日就是要闹他一闹!江南鹤,鼓风燃火,烧他个天地变色,日月同辉!” “学生得令!”江南鹤的脸上,竟也是癫狂般的兴奋。 这一对老师徒,只不管不顾地在那锻铁台前忙碌着,任江南虎如何呼喊也不理会。恍惚间,二人只觉得,这炉火锤声间,岁月像是忽然倒转了三十年。 那时,尉迟雄还雄心勃勃。 那时,江南鹤还少不更事。 那时,江湖还是过去那个江湖。 正月十五,早晨。 城东破庙里,野雪无奈地拖起了还在睡着懒觉的石老三,揪着耳朵骂道:“再睡下去,小贩收了摊,今晚就吃不着元宵了。” 石老三却埋怨着:“本以为有了金子便不必出工辛苦了,却还是被你这大和尚搅我美梦!” 江月容在后院里煮着暖粥,偷偷听着那和尚和头陀在大殿里开始了斗嘴,便知道新的一天又到了。她窃笑着,朝身后那绕着墓碑爬来爬去的孩子做了个鬼脸,惹得那孩子兴奋起来,咯咯地笑着加快了手脚的动作。这寒风未散的早晨,在孩子的笑声中一点点暖和了起来。 野雪忽然走进后院,对江月容行了一礼,轻声道:“女施主,我跟石老三去城里买些米面便回来。可我们两个不会做元宵,不知女施主你……” 江月容看着野雪那为难的神情,心里暗笑,脸上却平静道:“不碍事,几年前婆婆曾教我做过元宵,我来做便是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什么事都要麻烦女施主……”野雪扭捏着,压低了声音道,“我是说,要是女施主你不介意,能不能……教教我?” “教你?”江月容一愣,看了看野雪那双粗大的铁巴掌,为难地皱了皱眉。 “实不相瞒,我是打小就爱看吃元宵的,最喜欢看师父师娘捏元宵的模样,却从没亲手做过……”野雪半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解释了起来。看野雪那神情,江月容却突然明白——这和尚大概是起了童心,想试试那搓元宵是个什么滋味吧。 她捂嘴笑了笑,柔声道:“待两位师傅买了米面回来,我教你们做便是了。” 野雪听罢,却像个得了爹娘夸奖的孩童似地,脸上一喜,千恩万谢,倒让江月容受了不少惊吓。 他们正谈论间,大殿里的石老三忽然跑进来,满脸惊喜地拉过野雪道:“大和尚,快回来!” 野雪一愣:“怎么了?” 石老三脸上一笑:“咱的金主又来了!” 那破庙外头,一个老者背着包袱,风尘仆仆朝这道成寺走来。庙里的头陀匆忙跑出老远去迎他,欢喜得似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进了大殿,头陀殷勤地伺候老者坐下,张嘴便问:“老人家,是不是又要找我们打钢板了?只管拿出来,明日来取便是,看在老主雇的情分上收一半金子便好……” 话未说完,庙里的和尚便照着那头陀后脑门上随手拍了一掌,口里小声骂道:“你这小贼,要占人家多少便宜。” 头陀眼前一花,身子一晃,怒从心中起,竟捂着脑袋站起身与那和尚争吵起来。和尚也不示弱,只管用正气压过头陀那尖锐嗓子。二人吵了几句,却惹得坐在大殿里的老者笑得前仰后合。 这老头,原来会笑!和尚头陀倒像是受了惊吓似地,也不吵架了,也不嬉闹了,只愣愣地望着老者,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老者脸上那像是一生下来就不曾舒展过的眉间,不知何时竟如散却了风波的湖面般平整了下去。他的面色,前所未有地祥和,若不是一张老脸与往日没有二致,怕是那和尚头陀都认不出这老头来。 “二位……”老者向这和尚头陀抱了个拳,轻声道,“这段日子,多谢你们相助了。可今日来,老夫不是找你们的,是寻庙里那女人来的。她在庙里么?” 和尚头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大殿佛像后却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老先生……你要找我?”女人茫然问道。 “正是。”老者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些要紧事,须私底下与你说,不可让别人听见。” 第一百一十话 薄刃(下) 道成寺中,后院门前,野雪抱着胳膊,似一尊镇风水的泥像般坐着。他的身边,石老三百无聊赖地挠着脖颈,终于耐不住性子,低声唤道:“大和尚,咱们该进城了。再不去,小贩收了摊,今晚可就吃不上元宵了!” 野雪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那老头还没走,我们就得在这里守着!”野雪低声喝道,“他若敢对女施主不利,我野雪第一个不饶他!” 说罢,他冷眼看向了那大殿的后门。 后院里,江月容双手招呼着炉上的粥食,眼角余光撇着尉迟雄,装作一脸茫然地轻声问道:“不知老先生找我,有什么要紧事说?” 尉迟雄轻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江月容,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江月容手里粥勺轻颤,脸上急忙扮出了一副错愕的神情,却不见那尉迟雄有半点动摇。 “不必担心,我没有说出去。”尉迟雄倒是镇定,“江湖中人,总有些秘密,老夫懂的。” 江月容见骗不到这老头了,便索性也笑了笑,小声道:“那日在老树林中扮得匆忙,看来是露了不少破绽。” “声音像,身形像,那孩子也像。”尉迟雄对木碑旁嬉闹的小童做了个鬼脸,缓缓道,“其实不只是那时候露了馅,早在这破庙里,老夫就隐隐觉得你不是普通女子了。” “难得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入得了你老人家法眼。”江月容挖苦道。 尉迟雄知道这是在怪罪他连日来的失礼,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 “见了你,老夫才知道,女人中也是有豪杰的。”尉迟雄叹道,“也是你让我知道,尉迟家先祖中,原来有个女子远胜过我。” 江月容看到,这老者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了些许落寞。 “你是来要银丝软甲的吗?”江月容忽然道,“那软甲本是你尉迟家先祖所造之物,若你想要,我物归原主便是了。” 尉迟雄却摇了摇头:“如今,银丝软甲于我已经没什么用了。它留在你这里,还能保这孩子免受刀剑之危。我还能活得了几年呢,要它何用?” 说罢,尉迟雄解下了背上的包袱,取出了一块黑布包裹的物件,递给了江月容:“我来,是要送你一样东西。” “送我?”江月容困惑不解,缓缓接过那包裹。手指触碰到黑布的一瞬,她便感到一股寒气从黑布下透出,直沁入心底。 江月容轻轻揭开黑布一角,只见一道寒光从布里惊出,直刺得江月容眨了眨眼,过了片刻才定睛看去。 那黑布下,原来裹着一柄细长的刀刃!刃面薄如蝉翼,却布着细密的纹理——这是经千锤百炼才锻成的极品钢材,所以才有那般刺目寒光! 江月容心中一惊,望向尉迟雄。这老人却只是淡淡笑着,慈祥地说道:“老树林中,我见你腰间别了一柄断刀,猜想你之前当受了不少苦难。江湖是生死之地,若兵器断了,如何活得下去?老夫特为你锻了这柄薄刃短刀,就当是这些日子搅扰你的赔礼吧。” 江月容急忙收紧了这包裹,警惕地向大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快步走到后院脚落里避开外人视线,才终于拉开黑布,取出了这柄短刀。 刀身轻盈,刃面细薄,却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江月容翻动手腕,随手舞了两个刀花,只觉长短适中,宽窄正好,劈风斩气没有丝毫阻力,却把一片寒光洒落到后院中,惊扰了一阵光影。 她收了刀势,横在身前,望着这刀身上层叠的纹理,不禁暗暗赞叹,不愧是天工尉迟亲铸的神兵利器。 尉迟雄望着这满院翻飞的光影,背过双手,昂首望向天幕,露出了一脸久违的得意。 “这柄薄刃刀,当是老夫今生造的最后一件兵器。”他轻声道。 江月容眉间一紧。 “老先生……你要归隐?” 尉迟雄傲然立在旭日斜光下,慷慨道:“这天下,不再是天工尉迟家的天下了。若苍天真要洋枪胜过刀剑,老夫这肉体凡胎,又何苦要逆天而行呢?尉迟家铸的刀剑是宝物,那洋人所造的坚船利炮,洋枪洋弹又何尝不是神兵?这些东西,哪样不是经历了几代能工巧匠的冥思苦想,才有了今时今日这般威力?又凭什么,偏要这天下间最厉害的兵器出自我这老朽的天工尉迟呢?一千多年,也风光够了,是时候把这天下让给下一代风流人物了。” 江月容看着尉迟雄这孤傲的身影,却只觉满目苍凉。 像是一位历战的名将,孤身一人守在遍地尸骸上,手握着残破的兵刃,嘴角微笑着,面对敌军千军万马摆开了最后的起手式。 “老先生,要离开武昌城了么?” “是啊,回五台山去,向列祖列宗谢罪。” “老先生……你是败给了天下大势,何罪之有?” “有罪,有罪……”尉迟雄转过身子,轻声笑道,“洋枪这般兵器,却不是我天工尉迟家造出来的,这便是我十足的罪了。” 说罢,这老头仰天笑着,迈开大步,也不搭理身后的女子,门外的和尚头陀,只管向庙外走去。 大殿里的头陀见这老头出来,急忙迎上去奉承几句,嘴里嘀咕着“若有什么要办的事,来找我们办便是”之类的话语。老头却只是笑,也不答话,也不停步,也不理会身后天地风云如何变幻。 和尚见老头走了,急忙跑进后院里,询问那女施主受了什么委屈没有。女人怀里抱着个黑布包裹,拿言语搪塞了和尚,感谢了几声,便只听见庙外的笑声渐行渐远,慢慢淹没在了寒风中,没了痕迹。 后院又恢复了平静,倒像是从没有人来过一般。 武昌城东,再往北走,有一处村落。尉迟雄路过这村落时,眼角瞥见寒光一闪,让他心惊。他急忙看去,见是村中有一家铁匠铺子,铺面上挂了许多铺中铁匠打造好的物件。 满铺的铁器,虽算不上什么上乘钢材,却也个个闪着寒光,在旭日下熠熠生辉。 尉迟雄一时兴起,走了过去,在这铺面上望了一圈。铺里正半打着瞌睡的铁匠见有人来了,急忙迎了上去。 “老人家,要打什么铁器?” 尉迟雄往这铺里四处一指,低声问道:“这些物件,都是你锻的?” “是,祖传的手艺,我做了三四十年了。”铁匠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手艺确实不错。”尉迟雄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却又叹了口气,低首道,“可惜,这年头,纵有如此手艺,怕也揽不着多少生意吧。” 那铁匠愣了愣,随后却笑了:“老人家,你可别咒我呀。我这铺子的生意可红火着呢!” 尉迟雄却怔住了。 “有许多人来你这里锻东西吗?” “那可不,一年到头都没几天休息的!若不是赶上这大过年的,我此刻怕是没有空闲跟你说话的。” 尉迟雄闻言,心中一沉,暗暗叹息了一声,寻思着自己怕是在五台山呆得太久了,竟不知这天下已有了如此厉害的后生豪杰,纵在如今这世道也稳稳立下了身形,混得如鱼得水。想想五台山上那破败景象,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后辈,或许已远胜过他这个糟老头子了。 “不知,你是用什么锻法,在这般年头里如此左右逢源的呢?”尉迟雄有些焦急地问道。 老头这问话,却让铁匠一头雾水,摸了半天脑袋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这话。他眼珠子往铺子里四处一扫,忽然灵机一动,便指着铺子上摆出的这些铁器,一个个数着其中来头——这菜刀是村头老孙托他锻的,那铁锅是村尾刘婆托他打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尉迟雄听了许久,却越听越觉得困惑不解,便有些无礼地打断他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寻常物件,算不得神兵利器。难道来你这里求你锻的,都是这些寻常物件吗?” 铁匠听了,却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好苦笑道:“老人家,你这话说得好古怪。这些寻常物件,哪家不使,谁家不用?我做个铁匠,若整天去打造那些个神兵利器,不做这些寻常物件了,村子里各家各户要做个饭,菜刀铁锅哪里找去?何况,我纵是做了神兵利器,卖给谁去?倒不如做我的寻常物件,管他什么年头,总有人来买的嘛。” 听到这里,尉迟雄怔了许久,随后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乐得前仰后合,乃至说不出话来。那铁匠见这老头笑,也不知他笑什么,总之自己也跟着笑便是了。两人也不知一起笑了多久,尉迟雄忽然迈步走了。 这铁匠倒是慌了,急忙追出去喊道:“老人家,你要买什么,你先告诉我,我给你锻好了你来取便是了嘛……老人家,你别走啊……” 他喊破了嗓子,也没喊回那老头来,只望见老头瘦削的身形伴着那笑声一起,渐渐消失在了村子尽头。 第一百一十一话 脚印 正月下旬的一天,武昌城飘起了转暖前的最后一场大雪。 像是这不肯离去的冬寒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似的,今天的这场大雪从早晨就开始落,到中午时已狂躁了起来。风狂乱地吹着,雪凌乱地打着,仿若是天地间升腾起一道白雾,模糊了万物。 武昌城外道成寺的禅房里,江月容生起了一个小炉,在飞雪狂啸的人世间腾起了一片暖意。 孩子围着那暖火,在这窄小的木屋里兴奋地爬着。江月容跟在孩子身后,扮作了恶人笨拙地追着。两阵咯咯的嬉闹笑声在禅房里荡开,和着火炉的暖意,把屋外传来的那阵阵风鸣也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欢快。 破庙外,风雪中,却缓缓走来了一个人影。一身斗笠蓑衣紧紧裹住了他周身上下,不漏半点缝隙。蓑笠已被染得斑白,似落成了一身雪衣在寒风中飘游。但他的步子迈得很结实,纵这般风雪狂躁,竟也吹不乱他的身形。一口口热气从他口中呼出,化作阵阵白烟散向身后。两阵白烟间隔的时间很均匀,每一口烟气的长短也似无二致,竟让人觉得他在这般暴风暴雪的天气里,路却走得从容淡定。 来到破庙外时,那人影忽然停下了脚步。魁梧的身形向破庙扭转过去,踩得地上的积雪沙沙响了一阵。飞雪间,一双锐利的眼神似利箭般从那人影的脸上射出,扎向这破庙的四壁而去。他在院落外站了许久,既不说话,也不离去,只任那目光最终停在了庙前悬着的三个字上——道成寺。 大殿深处隐隐传来的孩童声,惹得那眼神骤然一紧。他口中呼出的白气,在那一刻凌乱了分毫。 门外的风雪声中,夹杂了一丝杂音传入禅房深处,引起了江月容的注意。她停下了嬉闹,警惕地向禅房木门望去。 门外过堂风拍打着门板,引得木门阵阵骚动,啪啪地响个不停。那一丝杂音借这门板的响动遁去,刹那间便没了踪影。江月容仔细听了许久,却再听不到别的响动了。 是自己过分紧张了么?江月容微蹙起眉头,忽然一探手,把那咯咯玩耍着的孩子抱上了床板,用银丝软甲罩住了他的身子。她用嬉闹的表情望向这孩童,双手夸张地捂住了嘴巴。孩子只当是另一场游戏,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紧紧捂住了半边脸去,不发出丁点声响,只留下一双眼睛透过指缝好奇又隐蔽地观察着。 孩童的嬉闹声突然停了。庙外那雪中人影又呼出一口白气,缓缓拉低了斗笠,把一双眼睛藏进了暗处。 江月容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听了许久。门外风雪狂乱,隐没了许多细碎的声响,听不清太多动静。 她不敢松懈防备,于是左手轻轻顺过了立在墙角的戚家长刀,反手背在身后,右手轻轻扣住了门栓。 大殿深处的禅房木门刚缓缓拉开了一条小缝,风雪便毫不留情地向门缝中席卷而去。狂风卷入小屋中,吹得江月容脸上一麻,一时竟睁不开眼来。屋中炉火被凉风骤惊,惹得光影一阵凌乱,晃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江月容凑到门缝边向外望去,只见一阵风雪把庙外下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大佛巍然坐在这风雪间,俯视着空荡荡的大殿。破庙上几处残瓦间落下了许多雪花,落到庙里地上,三三两两地零落堆积起来,像是三五座白雪山丘。大殿外却是茫茫一片,只隐隐望见栅栏和老树的虚影,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江月容望了许久,不见动静,却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从那暴风雪中注视着她,让她后背发凉。 终于,她横下了眉眼,右手把木门拉开,左手藏住那长刀,迈步走进了大殿里。 大殿上的穿堂风疾驰而过,卷得江月容额前的发丝如疯了般抽打到脸上。风急雪寒,江月容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好侧过脸颊,张开嘴深深呼吸了几口。胸中气出了唇齿,便望见一团白气遭乱风穿刺,刹那便卷去了江月容身后,像是被长江激流冲刷走的覆舟一般。 这般天气,连呼吸都不易,外头应当是不会有人了吧。江月容想着,刚才的动静当是自己疑心病犯,把风吹庙瓦的声响听错了。 只去庙门前张望两眼,若无人便回禅房去,关上门,烤烤火炉,莫再吓唬自己了。她暗下了决心,定了定神,谨慎地迈开步子,右手挡着身前,左手护着长刀,贴着庙墙缓缓走到了庙门口。 庙外风雪横飞,一眼看去果然望不到半个人影。江月容苦笑一声,寻思着这二十年养成的疑心病也该治治了。她松懈下来,转过身形,便准备往禅房走去。 却正在她转身的一瞬,眼角余光往庙外雪地里一瞥,竟瞥见了一行脚印! 江月容心中一紧,急忙按下长刀,定睛看去。 庙外积雪上,一行浅浅的足迹从东方来,往西边去,直直延向武昌城的方向。屋外这般风雪,脚印落下当留不了多久便会被风雪盖住。这行脚印却清晰可见,说明路过这破庙的人,必定是才刚走不久! 江月容望见,这行脚印前后都浅,却偏偏正对着庙门口的两只脚印,比前后都要深要大,像是雪中落下的两口幽井一般。 那个路人,曾在这里驻足许久! 如此风雪,一个路人为何要在这里停留?若是要避风雪,为何不进庙去?既然停步于此,又为何不喊两声?停了许久,什么也没做,又为何就这么走了? 江月容朝风雪中张望过去,却看不清半个人影,只望见一片白茫茫。只有那一行浅浅的足印,缓缓向西延展开去,深深扎进了那白茫茫的雪幕中。 江月容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她缓缓望向殿中的佛像,在心底默默祈求了几声太平。 她回屋后,那一行足迹没过多久便被落雪掩埋,看不出半点痕迹了。 第一百一十二话 老妇 武昌城西,大雪封了码头。 一处离浮桥近的工棚里,工头生了处火炉烤火,也开了棚门让那些到岸的商旅路人进来避避风雪。许多刚下了船,对这风雪毫无准备的人涌了进来,对这工头千恩万谢,准备暖和了身子再往城里去。那些离码头稍远些的茶棚,见人都进了那工棚,不往自己这边走了,便索性把自家茶水拉到了那工棚里。棚中人正好也缺一口暖茶,于是这工棚倒作了茶棚,呼喊叫卖声此起彼伏,成了码头上最热闹的去处。到中午时,这工棚里已是人满为患。 棚口处,野雪坐在张小凳上,望着外头的雪长吁短叹。身边的石老三却是得理不饶人,滔滔不绝地数落着这蛮和尚。 “我早上看着下雪了就说今天别出来,你偏要跑出来,还说什么身子结实便不怕风雪。你不怕风雪,你倒是出去呀,躲在棚里算什么本事?庙里又不是吃空了粮,怎么偏不肯多休息两日,净惦记着来码头上做活。真是个做苦力的命,一天不做活都能憋死你……” 若是换了个平常人,被石老三这么唠叨了一上午,早就怒了。可这和尚,倒是习惯了,只当是外边风雪声杂,多了片大雪花在耳边飞。 他也不理会石老三,只慵懒着眼睛往外头看去。忽然,他望见了一个老妇人,拄着一根老旧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在风雪里站着,被风吹得迈不开步子去。 野雪忽然站起了身子,把身边的石老三倒吓了一跳。 “大和尚,我可救过你的命,你不能打我啊!”石老三慌忙抱着脑袋要跑开,却见野雪没朝他挥掌,而是迎着风雪跑到棚外头去了。 今天的风雪着实厉害,打到人身上似刀割一般。野雪在风雪中睁不开眼,只好用掌微微抵着眉梢。脚下稍一用力都似要滑倒一般,吓得他步步踩稳,不敢走得太快。他一个习武多年的人尚且不好行走,那老妇人只怕要动一步都难。 “老人家!风雪太大,先去棚里躲一躲吧!”野雪近到那老妇人身前,高声喊道。 老妇人像是遇到救命人般,连连躬身千恩万谢,喉咙里却没发出多大声响,只急忙搀住了这和尚的胳膊。 这老妇人手上一抓,野雪却愣了愣,一时忘了动作,不知为何停在了雪里。 就在野雪不知所措时,那工棚里的石老三对着他喊道:“大和尚,你愣着干什么?快回来呀!当心好座位要让人抢了!” 野雪这才如梦方醒,拉着这老妇人,顶着风雪缓缓走进了工棚。石老三口里喊着“给老人家让个路”,便借着这老妇人的名义轰开了许多路人,在火炉旁腾出一大片地方来。 老妇人在炉火边坐下,哆嗦着身子,接过路人递来的暖茶,喝了一口,急忙向众人道谢。可众人只看见她点头,却听不清她说出的话来。 野雪拍了拍身上的雪,见石老三正要在老妇人身边坐下,却急忙伸手拉住了他。 “我们上那头坐去。”野雪指了指棚口边一个老工头附近的位置。 石老三一愣,脸上满是怨恨的神情,意有所指地咬牙道:“咱们留在暖和地方,才好照顾老人家嘛……” 野雪也不容他多话,只管拉过了他那细胳膊,蛮横地拖着他向棚口那片空地走去。 老妇人手捧暖茶饮着,眼睛却斜斜往野雪的方向瞥了一眼。 石老三莫名其妙被这和尚从暖和地方拖了出来,又不见这和尚给什么解释,便生起了闷气,撅着嘴坐到一边,抱着胳膊望天去了。野雪脸上却不在意,见那老工头正给路人讲着这码头上的江湖传闻,便有些刻意地拍着巴掌,装出一副听得起劲的模样。 老工头见野雪和尚带着那头陀坐过来,却尴尬一笑——原来他正在讲那人人爱听的龚爷事迹,可偏偏这和尚来了,再讲龚爷怕这和尚拆台,便只好忽然转了话锋。 “我再来给大伙讲一段老旧江湖事如何?”这老工头寻思着,若讲新事,那和尚没准亲历过,可那些老故事,这和尚也没听过,自然也就拆不了台了。 野雪倒也来者不拒,领着众人鼓起了巴掌。老工头笑了笑,便似个说书先生般一捋长须,拿着腔调讲道:“你们可曾听说,前朝时曾有个‘两道三门’的说法?” “两道三门?”老工头身前这一帮楞头青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老工头得意一笑,摸摸胡子道,“你们毕竟年轻,不知这些江湖旧事。就是我,这些事也是当年听我爷爷说的。说是在前朝时,江湖上有三个不能惹的门派,各自统领黑白两道,故并称‘两道三门’。” “你倒是说说,都有哪三门啊?” 老工头卖了个关子,嘿嘿一笑,手往地上一指,摇头晃脑道:“头一个,便是此处的湖广江门。这门派,大家都认得,是天下最厉害的黑道,立派五百年,杀人无数,故没人敢惹。” “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唤作蜀中唐门。”老工头往西边一指,脑袋一偏,娓娓说道,“这门派,倒是神秘至极,不似江门这般明目张胆,却也是个黑道。此门专攻暗器之术,夺命不留痕,来去了无踪,阴狠毒辣,也是黑道一魁首,与湖广江门可谓瑜亮。” “这唐门如今还在么?”席中有人问道。 老工头皱了皱眉,寻思片刻,缓缓道:“我听爷爷说,前朝的时候似乎还在的。只是这么多年了,也没听到多少江湖传闻,只怕这门派早已经覆灭了吧。” 众人“噢”了一声,又急忙问道:“那第三门,是什么门?” 老工头脸上又是一笑,得意地端起暖茶,饮了一口,缓缓道:“江门唐门,都是黑道。这第三门,却是白道,前朝时名声不在江门之下,你们也当听说过的——便是那京城……” 老工头手刚要往北指去,身子却忽然一颤,说了半截的话也断在了中央,像是整个人被定住了身形一般。 众人一阵狐疑,正要问话时,老工头口中乍喷出一口浊血,溅在了棚外的雪地里,冒起了腾腾热气。 石老三与众人都跳起了身子,失声大喊道:“死人啦!” 棚内被他这一喊,顿时乱作了一团,一时间似炸开了锅一般。 野雪却很快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扶住了那老工头。他抬头一望,却见火炉边那老妇人不知何时已消失了身影,不见去向了…… 第一百一十三话 京城人(上) 午后,大雪渐弱,隐隐有了消散的迹象。 武昌府衙里,一个衙役搓着手,朝衙门外张望了一下雪势,估摸着雪止时当是日落后了,不禁摇了摇头叹道:“雪刚要停,就赶上宵禁,这一整天都出不了门了。” 他正要回身去衙门里烤火时,却有一道清脆的人声从雪中传来。 “这位官差,请问这里是府衙么?” 声音很秀气,话语也沉稳,像是个书生。 衙役愣了愣,转过身望向雪里去寻那说话的人,却见一个人影缓缓从雪中显出身形来,慢慢走到了这衙役面前。 这人穿着蓑衣斗笠,把身子罩得严严实实,虽被大雪淋成了一片雪白,却不见步子有半点凌乱,沉稳得像是没觉出外头正飘着风雪似的。 想不到这般天气里,还有人在街上走。 “此处就是府衙。”那衙役被凉风吹了个哆嗦,以致声音也有些颤抖,“你是喊冤还是告状?” 衙役这话,只是官话,他自己却知道这两样都不会是那人冒雪来府衙的目的。 自上一任知府被围了三天,挂印请辞之后,下一任知府几个月都没来上任。没有知府,府衙也就是个摆设,喊冤也没人审,告状也没人管,这是武昌城里大家都知道的。 说话间,那人已走到了府衙屋檐下,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雪的地方。他从蓑衣间探出一只手来,轻轻取下了斗笠。斗笠一偏,积雪簌簌地掉落到府衙前的台阶上,竟堆出了一座小山丘来。 那斗笠下藏着的面容,此时终于见了光。衙役看去,却是一张英武非凡的脸。这人三四十岁年纪,须发拾掇得十分精致,眉藏剑气,眼若流星,一身蓑衣白雪也压不住他那豪杰气。 他把斗笠放到一旁,双手抱到胸前向衙役行了一礼道:“见过官差老爷。今日小民不是为喊冤告状而来,是来打听些事情的。” 衙役听这来人口音,不是本地人,便猜测是大概是问个路吧,遂伸手道了声“请讲”。 来人笑了笑,轻声道:“请问官差老爷,这武昌城中知府大人,可在府衙?” 衙役一愣。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一脸狐疑道,“武昌城新任的知府老爷,还在上任的路上,没到武昌城呢。” “原来传闻果然不假。”那人似乎并不意外,只继续笑着问道:“那……上一任知府,何时离任的?” “几个月前便走了……”衙役答道,“秋收时候的事……” “这便奇怪了。”那人淡淡笑着,声音却低沉得可怕,像是木槌撞在一口雄浑的铜钟上,“几个月来,武昌城空有府衙,没有知府,日子是如何不出乱子过下来的?” 衙役心中虽觉古怪,但看着那人的面容,竟隐隐觉得这个人的问话,必须老老实实回答。 “府衙里,我们这些当差的每日还是要办公务的。若碰上小事,如邻里争执,小偷夜贼之类,我们便自行办了。遇到大事,如杀人放火,越货打劫之类,我们办不了的,便去求人办。” “求谁办?” “求城里的江湖人出面。”衙役道,“武昌城中,有个大名鼎鼎的江湖门派,唤作江门。凡碰上我们衙门办不了的凶恶之徒,便凑些银子去江门请他们办。以钱换命,也能保这武昌城太平。” “江门……”那来人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若我所知不错,当初包围府衙三天,逼走了上任知府的,正是江门刺客。到头来,你们不等新官上任,却把这武昌城拱手交给了仇人来管?” “这……与你何干?”衙役有些恼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府衙问东问西,有何图谋!” 那人听到这里,脸上笑意骤散,面容正色道:“在下姓沈,名玉麟,京城人。这一趟来武昌城,正是为帮你们来的。” 听到京城人三字,这衙役有些惊慌,怕是个便衣的官差。他一边回想着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话,一边嘴硬道:“武昌城又没出乱子,需要你来帮什么?” 这话音还未落,便听到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两人向府衙外的大雪里望过去,还没看见人影,便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向着这府衙汹涌而来。 “坏了坏了!不知又是哪路江湖人作乱了!”衙役慌张地说着,也不理会眼前这个叫沈玉麟的外来人,探出手去便要合上府衙大门。 这门刚关到一半,忽然卡住了。衙役死活推拉不动,抬眼望去,见是那沈玉麟单伸出一只手捏住了门板!这单手之力,竟胜过了衙役浑身的力气! “官差莫慌。”沈玉麟的脸上,是轻松的笑意,“你仔细听那动静,不是喊杀声。” 衙役一愣,细细听去,果然听出原是许多人在喊着“救人”,凌乱地向府衙跑来。衙役再仔细听听,便听出其中几个熟悉的音色——是那些码头上的工头伙计。 不久,大雪中显出了许多人影来。待走得近了,便望见是一个胖大和尚背着一个老工头跑来,身前身后簇拥着许多码头伙计。 一个头陀慌慌张张先到了府衙前,绕过沈玉麟,抓住了那衙役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哥,救人啊!” 衙役苦脸一皱道:“怎么每次码头上出事都有你们师徒!” “这回真不怪我们!”那头陀仓皇道,“是有人中毒了,大和尚送他过来!” 听到中毒二字,那沈玉麟眉头一紧。 衙役却困惑道:“中毒了你送他去医馆啊,送到府衙来做什么?” “府衙近啊!” “近有什么用,我们办差又不会解毒!” 衙役和头陀正吵闹时,沈玉麟脸色一正,忽然抢话道:“我会解毒。把那中毒的抬进衙门里,我来救他!” 说罢,沈玉麟也不给衙役阻拦的机会,抬脚迈步便往衙门里走去。 头陀心喜,也不理会这衙役,冲沈玉麟的背影喊了声“谢谢大夫”,便回身向雪里的众人招手喊道:“大和尚!进来!” 那衙役也没人搭理,也拦不住人,眼见一伙人乌泱泱进了府衙,他只得委屈地站在一旁,小声嘀咕道:“他……不是大夫……” 第一百一十三话 京城人(下) 临入夜时,衙门的里喧闹渐渐平静了下来。 那老工头的身子已经不再抽搐了,口里也不涌血了,只是尚还残留着些头晕目眩,却不知是那毒力未散惹得他难受,还是这一下午被那沈玉麟催吐,吐到把胃袋翻了个面似的,以致耗尽了力气。 同来的码头伙计遵照沈玉麟的嘱咐,不停地给老工头口里灌凉水,一边灌一边嘀咕着:“多喝点,喝完全吐出来,毒就解了。” 这顿凉水喝得那老工头生不如死,比中毒还难受。终于,他一把推开新端上来的一碗水,哑着嗓子哭道:“这水还要喝多久?” “沈大夫说了,凉水虽有效,但药力差,得喝足半个时辰再吐……” “别!别!药力不济咱们就别喝它了!有药力强的,少喝几口的没有?” “沈大夫说有!就怕你喝不下去……” “别怕!只管拿来,我忍得住!” “粪清插凉水,喝一口保吐!” “别走!凉水给我,我喝这个就行……” 旁边几个伙计见老工头救回来了,心里总算轻松了下来,躲在一旁打趣道:“这沈大夫真有办法啊,别人解毒都靠吃,他解毒靠吐……” 衙门后院里,雪势渐渐停了,只剩下几片雪花还不情愿离去似地在天上飘着。 后院深处的一间柴房里,沈玉麟把那老工头吐出的液渣放在桌上,正捏着银针小刀切扎,细细揣摩着其中玄机。 此刻,他终于脱去了那一身斗笠蓑衣,露出了一副矫健的身形。墙角上,斗笠蓑衣旁,还静静靠着一柄怪异的长刀。这柄刀,怪不在刀鞘刀刃,而在刀柄——刀柄上缠绕着层层绳索,在柄末系上了一个绳结。绳结上,垂着一个枪尖似的小铁块,像是个浑重的饰物。 就在沈玉麟望着液渣苦思时,野雪领着石老三,跟在衙役身后走进这房中来,向沈玉麟拱手抱了一拳道:“沈大夫,今日多谢你拔刀相助,救回了那老工头一条性命!” 沈玉麟却一愣:“大夫?” 待他回过神来,却轻声笑道:“大师误会了,我不是大夫,只是略懂些解毒之法,故出手相助罢了。” 石老三捂嘴笑了笑,凑到那衙役耳边悄声打趣道:“原来是个撇脚郎中,难怪把那老工头折腾得比死还难受。” 野雪杵了杵石老三,又向沈玉麟行礼道:“不管怎么说,今天也是幸亏有阁下在,要不那老工头怕是性命难保了。我代那老家伙谢过你了。” “倒也不至于。”沈玉麟却沉稳答道,“用毒杀人,讲究的是量。量未够,多毒的药也杀不死人。那老工头能捡回这条命,一是要谢大师你送他来得及时,二是要谢那恶人未下猛毒,才让我有回天之力。按他腹中的毒量,日落之前能吐干净便死不了的。” “吐干净”三个字,听得石老三和那衙役心惊胆战,忍不住朝衙门大殿的方向望了望,脸上乍现出一阵悲悯来。 沈玉麟转过头,望向那衙役道:“这老工头究竟与何人有过节,为何遭人下毒,你们可查明了吗?” 衙役倒是一愣,摸着脑袋苦笑一声道:“这我上哪里查去……码头上本就是江湖人来来往往的地方,是非恩怨多了去了,谁知道那老头得罪了什么人……” 沈玉麟听罢,摇了摇头,沉沉叹了一口气。 “大师,这工头中毒时,你可在场?”他向野雪行礼问道。 野雪急忙答礼道:“当时风雪很大,许多刚下船的人挤到码头工棚里避雪。这工头在那棚里给大伙讲着江湖典故,忽然就口吐鲜血了……” 沈玉麟看了一眼桌上的液渣,紧接着野雪的话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了什么或是喝了什么?” “吃……应当没吃,那时辰也不是吃饭的时候……”野雪努力回想着,“若说喝了什么……” 石老三突然脸上一惊,抢话喊道:“我见他吐血之前,喝了一口热茶!必是这热茶有毒!” “这碗茶现在何处?” “工棚乱起来的时候不知让谁给碰翻了,洒了一地……” 石老三说完,野雪却摇头道:“热茶我们都喝了,若茶里有毒,一工棚的人都得吐血。” “所以,不是所有茶都有毒……”沈玉麟微锁眉头,沉思了片刻,又沉稳地问道,“那碗热茶,他中毒之前一直喝着么?” “我们坐过去时,碗里便只剩半碗了。”野雪答道。 “看来也不是茶碗有毒。”沈玉麟寻思片刻,眉头便缓缓淡开了,“既然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众人急忙问道:“什么可能?” “有人在那工头喝下茶水之前,在茶里下了毒。”沈玉麟低声道,“若果真如此,下毒人当时必定就在那工棚里。” 石老三被沈玉麟这语气吓着了,急躲到了野雪身后。 那衙役却冷笑一声,无奈道:“你说了这么半天,结果什么用也没有啊。那工棚里的人现在早不知哪里去了,到头来还不是跟我说的一样——江湖恩怨,无处可查……” “这却未必。”沈玉麟笑着,指了指桌上那液渣道,“我知道这毒是什么毒,又知道下毒人是码头上来的下船人,便大概猜到是谁了。” 衙役心惊,急忙问道:“给个指点,我们好去拿人……” 沈玉麟却笑道:“这个人,你们怕是拿不住。” 衙役一惊,却是野雪眉头一皱,低声道:“你可说个名字,他们拿不住的人,我去拿便是。” 沈玉麟向野雪身形上下打量了一眼,笑了笑,却不着急,只是缓缓问道:“若我没猜错,这工头中毒之前讲的江湖典故,当是蜀中唐门之事吧。” “正是!”野雪惊道。 “这老工头言语间,说了唐门的坏话?” “说了!说这门派阴险毒辣,还说它可能已经覆灭了……” “那便难怪了。”沈玉麟脸上显出了些许不悦,“这老工头此刻还能留着命,已经要谢人家手下留情了。” 野雪心里一颤,急忙轻声问道:“这下毒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蜀中唐门家主,唐紫苏。”沈玉麟低声答道。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石老三附到那衙役耳边悄声道:“我还以为蜀中唐门是那老工头现编出来的呢……” 衙役却更摸不着头脑,反附到石老三耳边道:“蜀中唐门是什么?” 沈玉麟却不理会这两人的交头接耳,只低下眉眼,喃喃道:“想不到,唐门也来了……” 第一百一十四话 下毒人(上) 入夜,江月容在佛前点燃蜡烛时,野雪和石老三终于趁着雪势渐小的当口赶回了破庙。这二人回庙时的神色有些不对,显得慌张而狼狈,让江月容有些诧异。 “女施主,这些日子最好不要出门……”野雪进了门,便忽然劈头盖脸向江月容告诫道,“码头上出了事,有人被下了毒……” “下毒?”江月容用脸上的诧异,掩盖了暗暗的心惊,“谁中了毒?” “码头上一个老工头,你不认识的……”石老三在大殿里火炉边躺下,喘着粗气道,“这大和尚背着那工头跑了好久,本想带去风大夫那里,但是想想风大夫那脾气,等说服了他救人,人早死了……” “那……最后救回来了吗?”江月容轻声问道。 “救回来了。”野雪拍打着身上的落雪,随口答道,“我们把他背到府衙去求救,恰好赶上有个懂解毒的过路人在。” “过路人?” “我问了衙役……”石老三烤着火,慵懒道,“说是京城来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可能是去府衙避风雪,顺便问个路吧。” “多亏他在才救回了一条人命,可见是个侠士。”野雪也坐到火炉旁暖着身子道,“我看他身形气度,必是个习武之人。” 石老三却乐了:“你这笨和尚,还能看得出这个来?你也就是看人家身边放了把刀吧!” 石老三笑了,一旁的江月容也抿嘴笑了——野雪有没有看人武艺的本事,江月容心里是最清楚的。 “别的我不敢说,一个人是不是练过武艺,我是一眼便能看得出的。”野雪却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所以我知道,当时在那棚里,是谁下的毒!” 石老三和江月容都是一惊。 “谁?” 野雪向石老三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记不记得,当时工棚里坐了个老妇?” “我记得那老太婆!”石老三尖叫一声,指着野雪道,“是你把那婆婆带进工棚的!” “我是见她一个老人家立在风雪里,怕她不好活动,才去帮她,万想不到她是个恶人……”野雪慌忙解释道,“可那老妇抓住我手臂的一瞬,我便知道这老妇不是寻常人物了。” “怎么知道的?” “她的手掌是硬的!”野雪伸出一只巴掌,摆在了火炉前,“我这双掌,从小时候起就日夜苦练,练出一掌的厚茧,才有了如今的铁掌绝技。寻常人,再如何劳苦,手上至多也就是生出两三处薄茧而已。若是整个手掌硬了,那必定是经年累月刻苦修行,才能练出这一掌的厚茧来!” 炉火光影下,野雪那铁巴掌隐隐透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惹人心慌。 江月容听得一阵心惊,急把手背过了身后去摸了摸,心里暗暗舒了口气道:幸亏自己练的是刀法,不是掌法。 石老三听完,恍悟道:“难怪你当时硬要把我拉走,原来是看出那婆婆有问题,怕惹出麻烦来!” “可是……”江月容困惑道,“就算那婆婆真是个习武之人,也不能说毒就是她下的呀。下毒又用不着什么武艺……” “这就是女施主知道的不清楚了……”野雪低声道,“府衙里那个京城人已经推算出来了,下毒的是个江湖人,而且不是寻常的江湖人……” “是谁?” “蜀中唐门的家主,名唤唐紫苏……” “唐紫苏!”江月容心底一惊,无意中失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野雪和石老三扭头看去,轻声问道:“你认得这名字?” 江月容急忙摇头,敷衍过去,心底下却压抑不住一阵慌张。 想不到,唐门竟来了武昌城! 雪渐停时,武昌府衙里,沈玉麟背上了自己的蓑衣斗笠,提起那柄拴着绳索的宝刀,去向衙役辞行,顺便讨要一张夜行牌。 城中宵禁时,若要出门走动,必须拿一张夜行牌,写明因何事半夜出门。碰到了巡夜的官兵盘查时,手上若无夜行牌,或者所为之事与夜行牌不符,便会被当作贼寇抓起来。 衙役提着灯笼,照了照府衙外边路上的积雪,仗义地拍了拍沈玉麟道:“朋友,不必客气。我知道你路途辛苦,府衙里也有房间可住,你可在此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不迟。这刚下完大雪,夜路也不好走,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大半夜出门呢?” 沈玉麟却摇了摇头道:“查案最忌讳迟疑,许多证据,慢一步就找不到了。” “查案?”衙役听得一愣,“朋友,你是哪个衙门的捕快?” “我不是捕快,只是个平头百姓。” “一个百姓你查什么案?”衙役笑了一声,慷慨道,“你就放心在府衙睡一觉,明早我们弟兄给你伸冤!” 沈玉麟却低头笑了笑,心知若指望这些官差,怕是要惹出许多悬案来。他只摆了摆手,坚持讨要夜行牌,又问了问码头的方位。 “码头?”衙役又是一愣,这才想到沈玉麟说的查案是指那老工头中毒的案子,“朋友,码头可在城外呢!若无官印,大半夜的你怎么出得了城?” “那便麻烦官差在夜行牌上写明出城一事,再给小民盖个公章,我才好出城。”沈玉麟在这事上,倒是不见半点客气。 “你……”衙役却是哭笑不得,“我是看你今日帮了我们大忙,才跟你说这番话——朋友,武昌城可不比其他地方,这里不归官府管,归江湖人管。那下毒的案子,摆明了是江湖恩怨,说不准是什么厉害人物在里头争斗呢。你若卷进那里头去,出了事,我们可未必救得了你!” 沈玉麟看着衙役这表情,虽是胆小怕事的模样,却毕竟也是一番好心。他又有求于人,此时毕竟不好把话说得太狠,便只好笑着摇了摇头。 “谢官差大哥提醒。”他抬起手,向那衙役抱了一拳,顺便把手上的单刀也举到了胸前横住,轻声道,“你看,我也算得是个江湖人。请给我个夜行牌便好,余下之事,不论是生是死,都不怪罪官差大哥。” 第一百一十四话 下毒人(中) 武昌城北,沙湖道上落满了积雪。 一个人影,披着长袍,戴着头巾,手拄一根木杖缓缓破雪前行。这人影的足迹,在身后的积雪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雪痕,从码头上一路延伸过来。在一片雪原上,这痕迹太过扎眼,似乎这人影刻意要暴露自己的行踪似的。 沙湖道的尽头,是一座桥。来到桥前时,这人影停下了身形。 桥的对面,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背挎长弓箭袋,手执玄铁长棍,在积雪中矗立着,似一座铁塔。 望见那人影停下了步子,男人捏紧了手中玄铁棍,腹中用力,以雄浑厚重的声音喝道:“江门二门主江南虎,在此恭候多时了!” 江南虎的声音如鸣钟一般在沙湖畔散开,竟隐隐震得一湖水都微微颤抖战栗起来似的。 桥对面的人影却沉稳站着,喉中发出了有些阴森的笑声。 “怎么,只派了二门主来迎我?”一个苍老的女声从那头巾下传来,“我亲自来,也不够请出你家江门主么?” 江南虎却冷笑一声,缓缓道:“你老人家来了武昌城,江门岂敢只派一个江南虎来怠慢你?” 他话音刚落,桥对面那人影身后缓缓站起了一个人形,手执着两柄短刀,寒光凛凛。寒光闪过,人影微皱了皱眉,半扭过身形望去,见是一个体型健硕的年轻人截断了她的归路。这年轻人脸上隐隐留着许多伤痕,却遮掩不住一双锐利的眉目。他双脚踩在地上的雪痕里,步子分毫不差,故一路尾随而来,却没在雪中没留下半点痕迹。 “好步法。”那人影不禁轻声叹道。 她再看向江南虎时,只见江南虎背后也站起了许多人影,都是一袭黑衣,手执各式兵刃,隔着一座雪桥对她摆开了阵势。 “原来江门就是如此欢迎客人的。”人影轻声嘲讽道。 “若是寻常客人,自不必如此大摆阵仗。”江南虎低声喝道,“可你堂堂紫苏大人,孤身亲赴武昌城,我江门岂敢怠慢。” “总算你们不笨。”唐紫苏轻声笑着,从袍里探出一只手,缓缓揭开了头巾,露出了一张虽苍老却神采非凡的面容。 唐紫苏的眼睛向江南虎脸上望去时,夜色雪影映照下的目光竟如两柄利刃,刺得那见惯了血雨腥风的江南虎也隐隐有些惊恐。 “紫苏大人这趟出门,动静未免有些太大了。”江南虎低声道。 这女人从出了荆门,沿江东来,一路上都传出有人中毒的消息,早就引起了江门的注意。到今天,武昌城外码头上出了事,一路闹到了府衙里,着实热闹了一番,让江门想不知道都不行。大半夜,她又从码头上留了一条雪痕直直往城北沙湖来,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如何寻她似的。 这些动作,在江门看来只有一个意思——示威。 唐紫苏有些傲慢地在身前扫视了一眼,又回身看了看那截住后路地双刀客,轻轻笑了几声道:“原本我以为江南鹤会亲自来见我,想不到他原来是个胆小如鼠之人,忌惮我的名声,却让你们来做替死鬼。” 江南虎不悦地皱了皱眉,握着那根玄铁长棍,在胸前抱了一拳,冷冷问道。“紫苏大人驾临这武昌城,怕不是为了来寻衅江门的吧。大人不妨先说明来意?” 唐紫苏瞥了江南虎一眼,只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三个字:“星斗南。” 江南虎心底一震,脸上却不露分毫,只低声道:“我不明白。” “两个月前,有一个姓魏的知县寄了封书信给我,讲了一个天大的计划。”唐紫苏把手杖的暗孔悄悄向江南虎瞄过去,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缓缓说道,“那知县说他找来了一帮江湖义士,要去盗一样名唤星斗南的物件。这物件是林大人遗言所指之物,有扭转乾坤之力,可魏知县不知此物如何操使。我与那知县是旧相识,他知道我精通机械,便约定要把那盗出的星斗南运到蜀中给我破解。” 说着,唐紫苏的脸色一沉,一道犀利的目光向江南虎打去:“可魏知县的船,与那星斗南一起,沉在了这武昌城。” 话音一落,一道寒光忽然从那手杖中射出,直取江南虎而来! 江南虎看见那道寒光时,已经迟了。他手上长棍还没来及转开,便只觉肩头微微一疼,似虫叮一般。 江南虎急往肩上摸去,摸到原是一支细针扎在了肩上。他把细针拔出,却见针头隐隐发黑,沾着暗红的血色,在雪光间闪动。 “大家小……心……”江南虎的话还未说完,便忽然觉得浑身的力道都骤然散去,身子一软,竟倒在了雪地里! 夜色中,唐紫苏的脸上扬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二门主!”众刺客急忙扑上前来护住了江南虎的身子。唐紫苏在意的却不是桥对面这些人,而是她身后忽然扬起的一阵疾风! 眼见自家二门主遭了暗算,那双刀客却不发一言,直取唐紫苏身后而来,没有一丝犹豫!这般魄力,让唐紫苏也暗暗心惊。 她急忙转过身时,那双刀客的身形竟已逼到了她的身前! 好快的步法!唐紫苏心里惊叹一声,脚下却丝毫不慢。只见她撤出半步,手杖横到身前,望准了双刀来路挡去。双刀客临到身前时,刀路却陡然一变,似两只燕子在空中翻飞一般!唐紫苏一只手杖,却跟不住两柄短刀,一时在招法上落了下风,被双刀客把兵刃探到了脖颈前! 眼看刀刃就要抹过去时,唐紫苏眉眼一横,把手杖狠狠一捏。忽然只见手杖上的孔隙间冒出一道火舌,伴着一声炸响,似要崩开一般! 火光在那双刀客眼前一闪,灼得他双目一疼,忍不住侧过脸去,发出了一声惨叫。这一侧脸,便看不到身前的状况了。唐紫苏急忙借这个当口转过身形,避开了那刀刃,匆匆退到了桥上。 “保护二门主!”另一头的众刺客口里高喊着,扬起手中兵器,向这桥上喊杀而来。那唐紫苏却丝毫不惧,稳住了身形,把手杖猛地望地上一戳。只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连珠爆响,手杖里喷出火舌无数,伴着许多弹丸从那火舌间跃出,散开来打到众刺客身上,把这一群人打得东倒西歪。 这一阵连珠爆响传出,却惊动了另一个人—— 循着码头上的雪痕一路往北走去的沈玉麟,被那爆响一惊,急把长刀握在了手中,跑开箭步,如一阵疾风般望沙湖道上飞奔而去。 第一百一十四话 下毒人(下) 沙湖桥上,绽开道道火舌,似一朵盛开的莲花般。 沈玉麟远远借着那火舌的光影,望见了一个老妇的面容,他脚下步子急忙一停,闪到湖边雪中伏住,心中暗暗咬牙念道:“唐紫苏,果然是你……” 他不敢怠慢,身形未起,足底已开始蓄力,右手拔刀出鞘,左手解开了缠在刀柄上的绳索。绳索层层绕开来,竟足有一丈多长!绳索一端系在刀柄末尾,另一端绑着那玄铁枪头,捏在沈玉麟的左手心里。 “列祖庇佑,助沈玉麟今日降伏妖人!”他口里默念一声,脚下忽踏出雷霆步,身形一跃,破雪前行,直往沙湖桥上杀去! 桥上唐紫苏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从雪地里跳出,心下一惊,暗骂道:“原来还有伏兵!” 她长袍一动,手中长杖一挥,又指向了沈玉麟的方向。手杖上火光一阵喷闪,无数弹丸直向沈玉麟飞去。 沈玉麟却早有防备,望见火光起时,右手便把长刀甩到身前,手腕一抖,便教那刀刃上下翻飞起来。一时间,他身前只见刀刃虚影层叠,竟看不清刀身形状! 凡天下兵器,总有相生相克。镖箭之类,以其急而破枪棒;枪棒之类,以其长而破刀剑;刀剑之类,却以其巧而破镖箭。沈玉麟的刀法,快如旋风,灵活自如,在身前舞动时竟如张开了一面不漏缝隙的刀影盾来。这般刀势,纵泼水也不能入分毫,何况那些弹丸暗器?只见无数弹丸噼啪打在刀影上,溅起了许多火星,却未伤到沈玉麟分毫! 好快的刀法!唐紫苏暗暗心惊,急收了长杖,要变招法。沈玉麟远远望见,哪里能容她有这般空隙?只见这刀客脚底一踏,身形纵跃到半空,左手松开绳索,捏住那铁枪头,瞄准了唐紫苏的面门,口中大喝一声:“妖人受死!” 刹那间,只见那铁枪头如闪电般疾驰而出,似裂地开天般向唐紫苏砸去。 这一招,力道劲猛至极,有开山碎石之力,若砸到面门上,只怕连天灵盖都要打碎了!唐紫苏却不见半点慌张,长袍一抖,忽然翻出一只手掌,蓄足了力道在身前横划出一个半弧,照着那铁枪头上拍去! 只听得一声炸响,铁枪头被唐紫苏掌力一震,竟被轰开一侧,电光火石间深深扎进了那沙湖桥的石墩中! 好厉害的掌力。沈玉麟心里暗暗赞叹,手中招法却不慢,借着身形下落之势,直把长刀举过头顶,大喝着朝唐紫苏头顶上劈砍而来。 唐紫苏正要举手杖应对时,耳边风声一动,忽察觉到身后那步法奇快的双刀客也趁此空隙闪到了她近身处,双手兵刃齐往她腰间袭来! 前后夹击,生死险境! 唐紫苏眉头一紧,胸中沉下一口浊气,眼里透出一道骇人的神采来。 只见她手掌在长袍下猛地一颤,一身长袍忽燃起一片烈焰,把她烧成了一个火人!沈玉麟和那双刀客正惊诧间,长袍骤然炸裂开来,卷着道道火舌向四面奔袭而去! 三柄刀还未近唐紫苏的身形,灼烧着烈焰的长袍碎片便直往二人身上扑卷过来!二人急忙变招,手中兵刃一搅,甩开了那些火布条。待站住了身形,再看桥上时,早不见了那唐紫苏人影。 原来唐紫苏趁这二人被火袍惊扰,急步跳开了桥面,回到了沙湖道上。她把手杖横在身前,单掌背到身后,长袍下藏着的一身暗器此时在这雪色间闪出了粼粼的邪光。 火袍贴身炸开,她竟毫发未伤。 “我还以为江门是个什么厉害门派,却原来以多欺少还拿不住我一个老太婆,何德何能与我唐门并称于世!”唐紫苏冷笑道。 “江门?”沈玉麟闻言一惊,回身看去,才见这桥上一众伤痕累累的人影都是黑衣刺客。他再看向身边这双刀客,却是这些黑衣人中唯一还有一战之力的人。 原来我救了一帮刺客……沈玉麟心中暗暗苦笑,脸上却不露分毫,直把手中长刀一探,指向那老妇喝道:“唐紫苏!你一到武昌城就四处伤人,究竟有什么图谋!” 唐紫苏却宛然笑道:“你们是什么身份,有何资格与我说话。回去告诉江南鹤,明日夜里,我在这里等他。他若不来……” 唐紫苏的眼中露出一丝可怖的邪光,让人不寒而栗:“你家二门主中的,是我唐门秘传的软骨奇毒。若三天不解,他便要筋骨寸断,一辈子做个废人了。” 众人脸上都是一惊,却唯有那沈玉麟眉目一横,低吼道:“你这阴险妖人!我今日捉拿了你,还怕逼不出解药来么!” 说罢,沈玉麟脚底一踏,左手拔出石墩里的枪头,右手挥舞起寒光宝刀,直取唐紫苏而去。那双刀客也跟在他身后,踩着鬼魅般的步法,按住双刀,眼睛却紧紧盯着身前的敌人。 唐紫苏却冷笑一声,长杖往前一指,手中一捏,竟从杖头喷出了许多水来。沈玉麟和双刀客怕是暗器,急忙要挺刀格挡,却只见了许多水点溅在刀上,没什么力道。双刀客不以为意,还要冲上前去,却是沈玉麟不敢大意,一闻气味,心底猛地一惊,慌忙拉住了那双刀客,失声喊了句:“是油!” 唐紫苏发出一声怪厉的大笑,手杖一收,另一侧单掌探出,掌心上翻,却露出藏在袖中的一个幽深的细管。眨眼间,袖管中喷出了一道烈焰,直往身前喷涌而去。 兵器能挡飞沙走石,却唯有两样东西不能防备——一是风,一是火。烈焰袭来,引到唐紫苏手杖里洒出的油上,顿时引燃了一片火势,在雪地里蔓延开来。双刀客幸亏被沈玉麟拉住了身形,不然这烈焰引燃他身上的油星,只怕瞬间便要被烧成火人。 唐紫苏早算准了今夜风向,望着这火借风势往沙湖桥上烧去,厉声大笑着道:“我饶你二人不死,切莫望了回江门给我传话!” 她从容地转过身去,消失在了烈焰火光后,只留下一众黑衣刺客在沙湖桥上乱作一团。 第一百一十五话 一人门(上) 午夜,武昌城中走过一群稀疏的人影。 一行巡夜人望见那些人影堂皇地在夜路上走过,年轻的衙役提了提灯笼便要冲上去拦他们。同行的老衙役急忙扯住了他的身形,慌张道:“小子,你做什么?” 年轻衙役眨着眼睛,一脸茫然道:“宵禁封城时,遇到有人在街上行走,不是应该去盘查一番,看看夜行牌么?” “哪有人影?盘查什么?看什么夜行牌!”老衙役压低了声音教训这后生道,“看清楚了,那些可是江门的人!你去拦他们,不要命了?” 就在这老衙役话音落时,那些人影中一个执双柄短刀的黑衣人扭过头,露出一双骇人的眼睛望向了这些巡夜人。 几个衙役急忙把灯笼往别处照去,有些欲盖弥彰地喊了声:“今天夜里,一个人影也没见着,还真是安静呵。” 年轻衙役也急忙学着几个老衙役的模样,撇开了灯笼。在转身的一瞬,他隐约看到那些黑衣人中有一个人是没有蒙面的。 夜色下看不大清面容,但衣着气度,总觉得有些像这天午后时在衙门里救人的那个京城人…… 人影横穿了大半座武昌城,终于到了江门大宅前,敲响了正门。 门中早有仆人等候接应,急忙打开大门,却见到门外这一行刺客个个负伤,互相搀扶着才勉强走回了大宅来。仆人心惊,急忙领众人进门。走到一半时,却有接应弟子发现了一个外人也混在这黑衣队伍里,急忙抽出兵刃对着那人喝道:“谁!” 却是秦狼挡在了那人身前,抬起双手,示意大宅里接应的弟子们不要惊慌。 秦狼说不出话,身后的黑衣刺客代为说道:“这位不是敌人,先让他进白虎堂!” 话虽说得语气决绝,但这声音听来却是虚弱至极。接应弟子朝那说话人望去,却惊讶地看到是江南虎被两个弟子背着肩臂,浑身如失尽了力道般拖在地上! 在演武厅中等候的江南鹤听说众弟子战败归来,心里一紧,急忙走出去,正看见弟子们抬着江南虎进了卧房。 “老二!”江南鹤急忙迎进屋去,看着江南虎靠在床上面无人色的模样,心疼道,“你这是怎么了?” “弟弟一时大意,中了那婆娘暗器,辜负大哥了。”江南虎颓然道,“那唐紫苏不愧是唐门家主,暗器功夫防不胜防。兄长与她对敌,需提防她的手杖!” 江南鹤听着江南虎这说话声疲软无力,心里难受,压低了声音仓促埋怨道。“早知如此,你就不该拦着我。若我去了沙湖桥,当不致如此。” 江南虎却摇头道:“若大哥去了,中这毒针的便是大哥了!我中了毒,江门还可为继;若大哥你中了毒,江门就大祸临头了。” “门主……”一旁送江南虎进屋的弟子捂着手臂的伤口,低声道,“那贼婆娘说,二门主中的是软骨奇毒,三日内不解毒便要成废人。她要门主明天夜里去沙湖桥见她,否则二门主怕是……” 江南鹤眉头一皱,还未答话时,却是江南虎拉住了江南鹤的衣袖,喘着粗气抢过话头道:“大哥,不可妄动,小心中了贼婆娘奸计……” “我自有分寸。”江南鹤拍了拍江南虎的胳膊,轻声安慰了一句,忽然又问道,“你们伤成这样,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多亏了一位义士出手相救。”江南虎轻声答道。 “义士?”江南鹤微微一愣。 这世上,还有敢救刺客的义士? 白虎堂中,烛火通明,似白昼一般。 沈玉麟端坐在客席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却把一只手搭在了腰间的长刀柄上。他的眼睛虽微闭着,眼角余光却警惕着四周的每一丝光影变幻。 白虎堂后门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这步法沉稳却轻盈,每一声都踩得踏实有力,又收得短促迅猛,想必是个脚下功夫的绝顶高手。沈玉麟缓缓睁开了眼睛,向后门望去。 门帘一展,一个魁梧的男人在满堂烛光中现出了身形。他一出现,堂中侍立的江门弟子纷纷朝后门的方向躬身行礼,齐声唤了一句“门主”。 原来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湖广第一高手,江门门主江南鹤。沈玉麟按捺住心中的隐隐腾起的杀气,平静地站起了身子,也向江南鹤抱上一拳,微微欠身,口中缓缓道:“江门主,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江南鹤看这堂中义士,虽觉面生,不曾在江湖上打过照面,但那一身气度着实非凡,让江南鹤这般见识之人也不禁暗暗赞叹,相见恨晚。 “这位朋友,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江南鹤走到白虎堂正中央,对那义士拱手抱拳道,“不知朋友如何称呼,是哪路好汉?” “在下沈玉麟,京城人。不过是个路过武昌城的平头百姓而已,也算不得什么江湖好汉。”沈玉麟谦恭地答道。 江南鹤微微一笑,正要再谢,眼角余光却瞥到了沈玉麟腰间那柄宝刀上。他的面容忽然一震,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了。 “沈大侠,你莫非是……”江南鹤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下去。 听到江南鹤语气一变,沈玉麟警觉地望了一眼,发现江南鹤正看着他的刀出神。他心中一紧,急忙藏住了那刀柄。 一时间,白虎堂中气氛陡然僵住了,隐隐甚至有杀气弥漫其中,让人毛骨悚然。 “是我大意了……”沈玉麟暗暗压低了声音道,“想不到江门主见闻如此广博,竟认得我这柄刀……” “听老门主提起过,却从未亲眼得见……”江南鹤放下了胳膊,双手背到身后,暗暗从袖中取出了一双铁指环戴在指间,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想不到,前朝时名震天下的‘两道三门’,时隔两百年,今夜又在这武昌城中聚到了一起。” 他望着沈玉麟手上那微微出鞘的宝刀,轻声道:“更想不到,原来两百年前销声匿迹的京城六扇门,至今还有传人在!” 第一百一十五话 一人门(中) 唐太宗初年,天下方定未久,世间仍残留着绵延几百年的战火留下的痕迹。 隋末的大乱虽然已经过去,但经历过那场大乱的人却有许多还在人世。他们多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亡命人,乱世时尚能凭借武艺东征西讨,不愁生计,到了这太平年岁却被天下遗弃,无处安身。这些人仿若是上个世代残留的怨魂,带着那份过时的愤恨遁入了江湖,终被这愤恨吞噬了神智。他们或凭一身蛮勇占山为王,或仗沙场武艺欺凌百姓,更有甚者,将这恨意怪罪到天下太平上,乃至要密谋推翻李唐王室,把这天下重新拉回那乱世中去。这些人开创了一个新的江湖,那里只有弱肉强食,全无半点规矩法度,在这江湖间延续着几百年来的天下纷争。偏偏他们久经生死,本领高强,不是寻常官府衙役能对付得了的。 为稳定天下大局,唐太宗授令刑部暗招民间青壮,严加训练,五年后成立了一个专治江湖人犯案的秘密部门,江湖名唤“六扇门”。唐太宗密令里写着,六扇门的职责只有一条——为江湖立法度。 六扇门一出,江湖风云突变,各路豪强被这一门子弟以风卷残云之势逐个击破,短短数年内就平定了整个天下,令武林为之一震。一时间,江湖人甚至不敢称呼六扇门的名字,只以“鹰犬”二字代其名。江湖史上最狂乱的一段时期,便在这六扇门的席卷之下戛然而止。所谓江湖规矩,也正是在那时,渐渐有了雏形。 六扇门能有这般功绩,倚仗的除了朝廷拨款运营、弟子苦练武艺,还凭一样法宝镇住了天下豪杰,那便是太宗皇帝亲自设计的一种兵刃——流星刀。 彼时江湖兵器,多是自汉末乱世起,历经两晋南北朝几百年纷争留下的各路军器。在那个窃国者王的年代,各式兵刃百花争鸣,无不久经沙场锤炼,各具其长。这些兵器流落到江湖间,便形成了各有千秋的诸家门派。要想用一样兵器破尽天下江湖人,谈何容易。唐太宗本是沙场名将出身,对各家兵器都了如指掌。他念及江湖争斗不似沙场对阵,没有军阵兵法可用,又无多重兵器配合,大都是凭一柄兵刃便杀出江湖名声来,若能有一种兵器可兼顾长短诸般兵器优点,必能破尽江湖兵刃。他苦思冥想,终于创出了一代名兵流星刀。此刀以隋末乱世战场上屡立奇功的百炼唐刀为根基,在刀柄末端系以一条一丈余长的绳索,拴上一支流星锥以辅助唐刀制敌。平日收刀时,便将流星锥层层缠绕在刀柄上;一旦遇敌,解下绳索,便是左手流星,右手横刀,故名唤流星刀。遇到江湖恶人时,十几名六扇门弟子站成一列,十几支流星锥脱手齐发,便有铺天盖地之势,纵千军万马也要惊慌一阵,遑论这些江湖散兵。纵避过了这流星锥,众六扇门弟子趁敌阵脚大乱之时冲杀而上,凭唐刀削铁如泥,便可战无不胜,无人能挡。有唐一代,六扇门惩恶扬善,在江湖上打下了赫赫威名,一柄流星刀威震天下,成了江湖道义的标志。 却不料,天道轮回。几百年的太平年岁转瞬即逝,天下又再度陷入了大乱。 唐亡于藩镇混战,六扇门失去了朝廷,这“鹰犬”自己也终于沦落到了江湖中。天下已变,六扇门门主却没有忘记许多年前唐太宗为他们定下的那唯一的职责——为江湖立法度。 唐亡了,六扇门却没有消失,而是成了一个神秘的江湖门派。从那以后,没有人知道六扇门在哪里,却只觉得江湖中到处都有六扇门的人。只要江湖中出了恶人,必定有六扇门弟子前往追捕,为武林除害;可若有人想去寻这六扇门踪迹,却是踏遍了天涯也找不到他们的所在。大家只知道,六扇门是江湖法度的创立者和维护者,只要江湖在,六扇门就在。 但这一切,到了明万历年间又有了变化。彼时的六扇门门主接受了朝廷的招安,重新成为了皇帝鹰犬,落脚京城,为帝王家管理江湖秩序。崇祯初年,魏忠贤失势,曾欲借江湖人之力颠覆天下以自救。正是六扇门全力出击,一年内杀尽阉党余孽,风头一时无两,隐隐恢复了初唐时的气魄。江湖中人提起这些提流星刀的侠客,无不交口称赞,谓为江湖白道第一名门,更与湖广江门、蜀中唐门并称“两道三门”,主持着整个江湖的秩序。 崇祯皇帝为嘉奖六扇门功绩,御赐亲书“天下第一门”匾额令牌,给了六扇门先斩后奏、便宜行事的特权。却没想到,正是这“天下第一门”的匾额令牌,让六扇门遭遇了灭顶之灾。 不知是否是杀孽过重,天道的流转总是把六扇门推向深渊。十余年后,满清入关,一统天下,“鹰犬”又一次失去了主人。六扇门门主不愿再落江湖,想要投靠清廷,却因不肯扔掉这崇祯帝御赐令牌,被斥为“前朝余孽”,竟遭八旗兵强攻,一把火烧了六扇门大宅。那“天下第一门”的匾额仅仅挂了十年,就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这一场风波,却让六扇门背上了“甘做满清鹰犬”的名声,为江湖中人所不齿。堕入了江湖的六扇门弟子遭到了反清志士的追杀,在江湖中也失去了落脚之地,几乎尽数被屠。可怜一代名门从此消亡,江湖上再无流星刀。 这,便是江南鹤所听闻的“京城六扇门”的故事。一个纵贯千年,混杂着英雄与血泪、豪气与悲凉的传奇。 江南鹤曾经也如天下人一样,相信六扇门是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门派,是属于过去时代的悲歌。但此刻,夜色下的白虎堂中,赫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沈玉麟,腰间所挂分明就是那六扇门的信物——流星刀! 第一百一十五话 一人门(下) “沈玉麟,你与当年的京城六扇门,是什么关系?”江南鹤背着双手,悠悠地问道。 沈玉麟眉眼微微抬起,盯住了江南鹤的眼睛。他的右手握着刀柄,左手缓缓探入腰间,抽出一支藏得很深的腰牌举到身侧。江南鹤眼角瞥去,望见那腰牌上写着五个字——“天下第一门”。 “我乃六扇门第八十三代门主。”沈玉麟低声答道。 江南鹤眉头一皱,轻声道:“这天下第一门的腰牌,可是前朝崇祯帝御笔亲书之物?” “正是。” “沈玉麟,你可知道,若被人看见你身上藏着这腰牌,告上官府,足可判你谋反之罪,抄家灭族……” 沈玉麟冷冷笑了:“在这武昌城,江门可比官府厉害多了。你江门主若要杀我,用得着那反清复明的罪名么?” 好一身豪杰气度。江南鹤看沈玉麟这气势,在刺客家中举着大逆令牌,却似乎浑然无畏的模样,不禁暗暗生出一丝敬意。 “想不到,两百年杳无音信的六扇门,原来还在江湖上走动。”江南鹤微微笑道,“你们六扇门如今有多少人马,在哪里活动?江某敬你们是江湖名门,改日定当前往拜会,也好教两家放下两百年前的恩怨,共治江湖。” 江南鹤一番话说完,沈玉麟眼中的气势却骤然淡了许多。 他缓缓收下了那令牌,冷冷答道:“六扇门弟子,只剩我一人而已。” 江南鹤的脸上闪过一阵惊愕。惊愕过后,却是一阵悲悯。 “原来如此,难怪两百年来都没有音讯。”他低首叹道,“沈玉麟,一人之力挽救一个门派,难为你了。” 一个人背负一个门派的重担,这其中的辛酸,江南鹤想象得到。 沈玉麟却冷笑道:“江门主的怜悯,沈某不敢受。” 江南鹤微微一惊。他望见这沈玉麟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脸上还带着一丝自信的笑意,全无半点哀怨神情。 “六扇门还没有灭亡。”沈玉麟正色道,“当今六扇门,是我沈玉麟一个人的门派。我心中信念,就是六扇门的法度;我所到之处,就是六扇门之所在;我,就是六扇门。只要我手上这流星刀还在,六扇门就没有亡。” 一人之门,这般豪气,天下几人能有? 江南鹤隐隐被沈玉麟气势震慑,不禁暗暗赞叹,好一个六扇门门主沈玉麟! “六扇门来武昌城,所为何事?” 沈玉麟按着刀柄,压低了声音道:“来查案。” “查案?”江南鹤对这个回答却是有些意外,“什么案?” “若与你江门无关,你不必问;若与你江门有关,我迟早会来找你。”沈玉麟声音沉稳,气魄十足,听不到半点惊慌。 二人对视了片刻,江南鹤先低下了头,缓缓露出了一副笑面道:“是江某多心了。沈大侠刚刚救下了我门弟子多人,我当谢你,不该吓你。只要你不是江门的敌人,江门便不会为难于你。” 他嘴上虽如此说着,右手上的指环却没有取下。 沈玉麟见江南鹤收了杀气,便也轻轻把刀刃收回了鞘中,冷冷答道:“方才沈某没沉住气,冒犯江门主了。” “无妨,无妨。”江南鹤轻声笑道,“两百年来,六扇门与江门相安无事,今日自也不必大动干戈。何况,武昌城外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在。” “唐紫苏?”沈玉麟轻挑眉宇,低声问道。 江南鹤只是望着他笑,却不作答。 沈玉麟沉吟片刻,眼中忽然闪出一道阴冷寒光。 “江门主,恕沈某冒昧,你江门与唐门是出了什么过节?” “江门在湖广,唐门在蜀中,素无来往,有什么过节可言?” “若无过节,唐紫苏明知武昌城是你江门地界,还敢在城外码头上下毒,更与你江门弟子大打出手,这里头有什么缘故?”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江南鹤眉眼一沉,正色道,“沈大侠今夜与唐紫苏碰过面,阁下觉得唐紫苏来武昌城是何目的?” “沈某只为查下毒案而去,并不知道其中详细,若江门主知道什么,还望告知。” “这是自然。沈大侠可告知个住处,有了消息我可派人去找你。” “不必了。明日唐紫苏会在沙湖桥上等你,我也去沙湖桥便是了。” “这么说来,明日在沙湖桥上,两道三门的门主就要相会了?”江南鹤微微笑道,“这可是江湖上从未有过的大事。” “只可惜,没几个江湖人知道这般大事。”沈玉麟也轻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中,四周江门弟子只听到一段无甚意思的闲谈,却不知这两位门主的笑声,却隐隐像是那江湖上千年来的腥风血雨化作了一片风尘,在白虎堂中久久未落。 “明天夜里,沈某在城北沙湖桥上静候江门主。”沈玉麟知道在胸前抱了一拳,转身便要离去。 “沈大侠留步。”江南鹤却悠悠地唤住了他,“江某还有一事不明,望沈大侠指点一二。” 沈玉麟心中警觉,右手搭在了腰间刀柄上,口中却用最平常的语气道:“江门主但说无妨。” “如今的六扇门,是你沈大侠一人之门……”江南鹤的言语中,隐隐似藏着一柄利剑般,“敢问沈大侠,这般六扇门在江湖上行走,可曾想过能做成什么大事么?” 他这番话,隐隐埋下了一处伏兵——若沈玉麟答不上来,下一句话,江南鹤就要把那朝廷招安之事和盘托出,邀这气度非凡的侠客加入江门了。 沈玉麟听罢,却冷冷一笑道:“我还以为江门主要问出什么事来——六扇门所为之事,一千多年来都没有变过。” 他收回眼角余光,望向白虎堂外一番天地,傲然道:“为江湖立法度,六扇门千年所为,只此一事而已。” 这句话,让江南鹤心中如翻起了滚滚波涛一般,迟迟不能平静。 “哪怕这江湖就快消亡了?”他不觉轻声道。 “消亡?”沈玉麟这时突然失去了那一贯的沉稳,竟哈哈大笑起来。他抽出腰间的令牌,横到身侧,任那“天下第一门”五个字在夜色雪光间举目四望。 “我在,六扇门就在!”他仰天笑道,“六扇门在,江湖就在!江湖在,法度就要在!只要我沈玉麟还没死,这江湖,就该由我定个法度!” 第一百一十六话 借宿(上) 夜深时,武昌城东道成寺里,一点烛光浅浅照亮了佛前的大殿。 大殿深处,禅房里睡着江月容母子,仓库中睡着野雪师徒。两间房只一墙之隔,却是两番光景。江月容把孩子半搂在怀中,孩子贴靠在母亲脸颊下,呼吸间是一屋的温情。那仓库里,却是野雪躺成一个大字,逼得那石老三缩到了墙角,却还被和尚那连天响的呼噜声吵得难以入眠。 吵了许久,石老三终于被一肚子尿意憋醒,恼火地坐起了身子,冷眼往那和尚身上望去。烛火余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把野雪打成了一团黑影摊在地上。 “臭和尚,吃斋也能吃这么胖……”石老三小声埋怨着,爬起了身子绕开野雪,走到了仓库门边。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劲头,一闭眼拉开仓库大门。外头积雪未散的寒气汹涌卷入,冻得这石老三一阵激灵,哆嗦得不能自已。 “佛爷显灵,妖魔鬼怪莫现形……”石老三嘴里念叨着,两手搓着胳膊便蹦出了仓库。还没蹦出几步,他抬头一看,却见到那大殿墙角处也藏着一个人影,在黯淡烛光下黑乎乎缩成一团,一双冷眼正盯着他看。 石老三心里一骇,身子不觉往后一倒,脚后跟磕到门槛上,仓皇地往仓库里摔了进去。着地之前,他扯着嗓子喊了声:“妖怪呀!” 这一声喊叫,把仓库里的野雪、禅房里的江月容都给惊醒了,连那大殿里的人影也猛地凌乱了一阵。 野雪听得门边一响,眼睛猛地一睁,铁掌本能地往地上拍出,身形顺势腾起,脚下步法一动,顷刻便杀到了仓库前。 “何方妖怪,胆敢夜闯道成寺!”野雪对着门外摆开架势,却见是一个老人家裹着一身长袍,在角落里缩着,冻得瑟瑟发抖。野雪这架势顿在了原地,脸上满面呆滞,像是中了定身咒一般。那石老三却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爬起身子,慌忙躲到了野雪身后,念叨着“佛爷保佑”,露出半只眼睛向大殿张望过去。 这瞬间的骚动,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间便没了动静。野雪愣住时,江月容才缓缓推开禅房木门张望出去。木门那点吱呀声响,此刻倒显得有些刺耳了。 “大师……”江月容娇声唤道,“大殿里,有妖怪么?” “我……不是妖怪……”墙角的人影颤颤巍巍地答道,“外头风雪刚过,路不好走,我见这里有一间庙,想来借宿一宿……” 这声音听着是个老妇,苍老而憔悴,光是语调便教人觉出一阵辛酸。 野雪心里一恼,戳了戳身后的石老三,怒目一瞪,小声骂道:“你这小贼,乱喊什么……” 石老三憋了一肚子委屈,却无话可说,只好小声怪罪那大殿里的烛火。 “老人家,刚才得罪了。”野雪匆匆走上前去,“若要借宿,喊我们一声便好。难道这大雪天的,我们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走得近了,借那烛火一照,野雪终于看清了这老人家的面容。他脸上猛地一颤,已伸出一半的手忽然抽了回来,脚下疾风般退回到仓库门前,重又摆开了架势,厉声喝道:“原来是你!” 大殿边角上的三人都是一愣,不知所措。 “大师……”江月容轻声道,“这位是老相识么?” “女施主,莫出来!”野雪横眉冷目,低声吼道,“这个老妇,就是在码头上下毒的唐门家主!” 江月容心中一紧,手上暗暗握紧了立在禅房门边的长刀。 石老三被野雪这么一喊,这才意识到那人影只是不知从何处换了身长袍,面容却与正午时那风雪中的模样没有半点差别。 “没错,就是她!”石老三慌张喊着,“大和尚,都怪你非要背那老工头走,把下毒的凶犯惹到庙里来了!” 那老妇却一脸茫然,困惑道:“两位大师,莫不是误会了?我不晓得什么唐门家主,这把老骨头了也没有那下毒害人的心思……” “还敢妄言诓我!”野雪喝道,“你能骗得过满棚伙计,却骗不过我野雪这双眼睛!” “大师,可莫辱我清白呀。你怎么就认定了是我下毒呢?” “你深藏绝顶武艺,却扮作这弱不禁风模样,还敢说不是别有用心么?” “绝顶武艺?”老妇听得摸不着头脑,“大师看我,像是会什么武艺的模样么?” 野雪哼出一口浊气,冷冷道:“你这凶犯,还要狡辩!你敢给大家看看你的手掌,自证清白么!” 老妇愣了愣,把右手从那长袍下伸了出来,掌心朝上,对着野雪道:“大师可看看,有什么古怪处么……” 野雪眉头一紧,双掌向石老三和江月容摊开,低声道:“你们不要过来,当心她暗箭伤人,待我先去看看……” 说着,野雪微微探出步子,一点点向那老妇走去。石老三急躲到门板后头,伸出半个脑袋张望。江月容手心隐隐渗出了些许汗水,轻声唤道:“大师,可要当心啊……” 野雪走得近了,一边瞄着那老妇的眼神,一边警惕地低下头去。他两眼往老妇的手心上一扫,眼前却是一只纵横着沟壑般的皱纹,隐隐残留着些伤痕的普通手掌,哪里寻得到什么厚茧的踪迹…… 野雪愣在了原地,脑中一时一片空白。老妇倒觉得这和尚看了半晌,脸上有些尴尬,便小声问道:“师傅,要看多久?我这老胳膊,举得久了便酸楚难忍……” 她话还没说完,野雪忽然握住了老妇的手掌,用力一捏。中午时分明是硬如钢铁的手掌,这时再捏起来却绵软无力,哪里感觉得出半点武艺来。 老妇又惊又痛,发出一声惨叫,猛地抽回手来,带着哭腔喊道:“你是个和尚,怎么这么不规矩!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受你这屈辱!也罢也罢,我不住你这庙里了,让我冻死在那风雪里,好过被你这和尚羞辱……” 野雪惊得手忙脚乱,脸色惨白,急忙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却只觉这话越说越乱,到最后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江月容和石老三各自躲在门板后看着,愣了许久不知所措。 第一百一十六话 借宿(下) 道成寺中这场闹剧,过了许久才终于落定。 待这大殿再恢复了平静时,烛光未改,寒风依旧,那佛像仍独自守在漏瓦空墙间,望着殿外积雪,脸上挂着慈悲的笑意。 仓库里,石老三小解回来,重新睡下,却听不到野雪和尚的呼噜声了。他朝那大和尚瞥了一眼,只见地上的黑影间,一双大眼睛闪着异光,不见有半点要睡的样子。 “怎么,大和尚,你是丢脸丢到睡不着了?”石老三窃笑着挖苦道。 野雪却仰面枕着双手,皱紧起眉头,一脸认真地答道:“我想不明白,白天时她用手抓我,那手掌分明是坚硬如铁的。怎么到了晚上,手就变软了?” “你就别嘴硬了……”石老三嘿嘿地笑着,“你若不是记错了,就定是对那老太婆有意思。真没看出来啊,大和尚,原来你胃口这么大……” 野雪随手扔出一卷经书直直打到石老三脸上,却反教那石老三笑得愈加欢生了。 “我总觉得不妥……”野雪低声说道。 “什么不妥?” “让那老妇跟女施主睡在一屋,总怕女施主会被那老妇所害……”野雪眉头紧锁,越想越没有困意。 一墙之隔,老妇与那母子挤在禅房里,一时听不到半点动静。 “要不然呢?难道要那老太婆来仓库跟我们睡,好让你再轻薄人家?”石老三捂嘴笑着,揶揄他道,“大和尚,你怎么这么多心思呢。你也亲手摸过了,那老太婆没什么武艺,也0不是什么唐门家主,更不像是在工棚里下毒的人。要查案,府衙里那沈大侠自然会查清楚,哪用得着你这和尚瞎操心。” 说罢,他朝着那禅房的方向瞥了一眼,带着些怨气咬牙道:“何况,那小寡妇机灵着呢。明早上再看,谁害谁还不一定呢。” 禅房里,漆黑一片,只从门缝间渗入几丝烛火的光亮,却愈加衬得这房中幽暗异常。 孩童的呼吸声在房中隐隐起伏着,平缓而沉静。江月容一手轻轻护着孩子的脑袋,侧身把他搂在怀中,另一只手却埋在了枕头下,在那里暗暗摸住了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她的眼睛微闭着,却留出了一丝缝隙,浅浅地盯着床下的动静。 床下铺了一层单薄的被褥,让那老妇睡在上面。老妇没有脱下那一身长袍,只把随身的手杖放在被褥一侧她伸手便能摸到的地方。 一墙之隔的仓库里隐隐传出石老三的笑声,还能不甚清晰地听到野雪说话的丁点声响。待二人的动静也沉寂下去时,这禅房中便安静得有些骇人了。 忽然,那老妇的身形动了动,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摩擦声。 江月容微微睁开了眼睛,枕头下的手暗暗握紧了那柄短刀。 “别动兵器。”一个苍老但阴森的声音从床下响起,“你若动,我也会动。打起来,怕伤了孩子。” 江月容心中一紧,握刀的手却不觉松了几分力道。 “唐紫苏?”江月容轻轻捂住了孩子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 老妇浅笑了两声,算是默认,然后冷冷唤道:“江月容?” 这三个字,却让江月容陡然一慌,气息不觉乱了片刻。 床下,传来了唐紫苏的轻声叹息:“直到刚才,你的气息都隐藏得很好。可惜,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说罢,像是要确认江月容的身份似的,唐紫苏又轻声加了一句:“若是江南鹤在此,你这一丝心乱就足以致命了。” “你怎么认出我的?”江月容低声问道。 “我倒并不认识你。”唐紫苏答道,“但今夜,我是特意来这道成寺找你的。那和尚和头陀,我却没想到会在此碰上。”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一个姓魏的知县,你认得么?” “魏大人?”江月容不解,“是他让你来找我的?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如今在东台安心着书,已不问江湖事了。今日是我想来找你,与他无关。我是为当日在武昌城发生的事而来。” 当日在武昌城发生的事…… 江月容回想起那烈焰熊熊的大船,近在咫尺却不能手刃的江南鹤,还有黄熙扬那三截长棍,心中忽觉一阵绞痛。她定了定心神,冷静道:“我曾听说,魏大人那次来武昌城,是要送个货物去蜀中。看来,那货物本是送往唐门去的。” “不错。”唐紫苏道,“我与魏知县有些交情,他请我为他破解星斗南的用法。我等了许久,没等到那星斗南,却等来了船沉武昌城,魏大人险些丧命的消息。” “当日发生了许多事,魏大人后来没有给你书信解释过么?” “他自然写了信,我读过了才知道这道成寺里住着你江月容这么个女侠。”唐紫苏笑了笑,但面色忽然凝重了下来,“但信中有些话,我不信。” “哪里不信?” “他说那星斗南,原来只不过是一样以蒸汽驱动的普通器械,用来织布纺纱,驱车行船而已,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又说他放弃了星斗南,任它沉入了长江里。” “我当日亲眼所见,星斗南确实与船一起沉了。”江月容坚定地答道。 “我不信。”唐紫苏却紧紧皱着眉头,“这些当官的嘴里说出的话,我从来都不尽信。那魏知县为了星斗南,几度以身犯险,就是星斗南真的要沉江他也定会抱着星斗南一起沉下去。连林大人临死都心心惦念的星斗南,岂能是他信中所说的那无用东西。我倒觉得是他已得到了星斗南,却用了什么偷天换日的手段骗过了你们所有人,又随手写了封信便要敷衍我。” “魏大人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小丫头,你还是太年轻了。”唐紫苏缓缓叹道,“人心都有贪念,魏知县也是凡人。他定是见识了那星斗南的威力,忽生邪念,要把那奇物据为己有。这般做法,才更像是那些朝廷命官会做的事。” 江月容苦笑一声,也不愿争执,只轻声问道:“阁下今日来找我,是为了问什么?” 唐紫苏松开了眉宇间的力道,平缓地说道:“我要你把当日在武昌城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不漏丁点细节地讲给我听。” 第一百一十七话 谋(上) 早晨,天色微亮时,蒙蒙晓光从纸窗映入了江门大宅的小屋里。 这大宅,却是在此时才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个仆人轻轻推门走入了这小屋,对坐在床边一夜未眠的江南鹤拱手道:“门主,受伤的弟子们都验过了伤口,多是些皮肉伤,休息两日便好了。” 这话说得婉转,其实是隐瞒了许多,怕惹江南鹤操心。说是皮肉伤,其实却是皮开肉绽,伤重者甚至见了骨头,决不是休息两日便能好得了的。 江南鹤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问道:“有折损的弟子么?” “没有。”仆人急忙道,“伤都在手脚上,不致命。” “可有中毒的?” “也没有。都是被些碎石子打伤,石子平平无奇,像是路上随手捡的,藏不了什么毒。” “碎石子?”江南鹤沉吟了片刻,不得其解,“这么说,唐紫苏用的不是她最厉害的暗器?” 他身边的大床上,江南虎勉力靠起了身子,疲惫道:“看来,唐紫苏不是来对江门下杀手的,这也是好事。” “可他对你用了毒。”江南鹤的声音阴冷得可怕。 小屋中静默了些许时候,江南鹤缓缓对仆人招了招手,轻声道:“今天的演武操练就停一天吧,让弟子们好好休息。” 仆人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房门外,他看到秦狼侍立在侧,想到这少年也是昨晚杀完一阵回来的,站了一夜不曾休息,心里怜爱,便轻声劝道:“门主说今天让大家好好休息,秦狼,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秦狼却不回答,只撤后半步,让开了仆人去路,自己倒没有半点要走的样子。 仆人见劝不动他,叹了口气,颓然迈步离去,一边走一边小声道:“这大半年,江门真是多灾多难啊……” 秦狼脸上不露什么神色,手里却紧紧握住了藏在后背的刀柄,力道用得太重以致双手竟隐隐颤抖了起来。 道成寺的仓库里,阳光洒落时,野雪猛地睁开了眼睛。昨晚到夜深时,他的意识朦朦胧胧,竟忘记了盯着隔壁禅房动静,浅浅昏睡了过去!他猛坐起身子,只看到仓库角落里石老三抱着经书打着呼噜,却听不到禅房那头的响动。 这和尚心里一紧,急忙跳起身形,拉开仓库大门,慌慌张张便要寻那老妇踪迹。大殿里,没什么人影,却是后院中传来了隐隐的言语声。野雪急往后院跑去,脚在后院雪地上一踩,却不料那雪在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着不上力道。赶上野雪心里急噪,没来及做什么防备,一只大脚骤然在雪地上一滑,整个身子竟腾空而起,似让人扔出来了一般仰面飞进了后院,重重摔了个四脚朝天! 后院里,江月容正与那老妇在角落的桌案边闲聊,却被野雪这动静吓了一跳,满面惊慌地望着他。野雪也来不及喊疼,仓促从地上翻身爬起,借后院里的墓碑支起了身子,脸上急忙堆起笑道:“二位,原来这么早就起了……” “大师,你也不晚……”江月容苦笑道。她身边那老妇,却难掩一脸惊恐模样,像是昨夜被这和尚吓得不轻,还不敢正眼瞧他。 野雪看了看后院里那案板上摆着的食材,轻声问道:“二位,这是在准备早上的粥食?” 两个女子呆呆地点了点头。 野雪急忙说着“打扰了”,忍着后背上的痛楚,一瘸一拐地回了大殿里。刚进了大殿,他便听到后院传来了一阵笑声,羞得他面红耳赤,在大殿里也呆不住,便扶着墙往仓库走回去了。 一进仓库,石老三却慌张跑过来道:“大和尚,刚才庙晃了晃,你感觉到了没有?是不是又有什么恶人在闹事,你快去看看!” “睡你的懒觉去!”野雪扶着腰,蛮横地答道。 那后院里,江月容和唐紫苏笑了一阵,听不到野雪动静时才慢慢停了下来。 “这和尚,一腔热血,本事也不差,只是脑子不大好使。”江月容低声窃笑道,“用来看家护院,倒是正合适。” “但你要当心。”唐紫苏冷冷道,“若被他知道了你真身,他必容不得你这般杀人无数的女魔头。” “女魔头……”江月容咀嚼着这三字,苦笑了一声。 她看向身边这个老妇,心中想起的却是多年来江湖上流传的关于这个人的无数流言。若要说起女魔头,恐怕没有人比传闻中那阴险毒辣的唐门家主更当得起这名号了吧。可如今,这个女魔头站在自己面前,却似乎也与凡人无异。 “江湖上对前辈的传闻,想来也未必都对。”江月容忽然道。 唐紫苏微微怔了怔:“这话怎么说?” “我觉得,你不是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的人。” “不近人情……”唐紫苏却轻声笑道,“江湖中人说起我,才不会用‘不近人情’这般轻松的字眼呢。他们会说我卑鄙无耻,心狠手辣,专靠些下三滥的机关术暗算武林豪杰……” 江月容看到,唐紫苏的脸上隐隐透着一丝忧伤。 “前辈,不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为何?他们又没说错。”唐紫苏扬了扬眉毛,坦然道,“男女有别,女人力气天生不如男人大。一个女人行走江湖,你不狠辣,不靠这些机关暗算,如何与男人厮杀,如何不受人欺辱?我身负一个门派兴衰,每一次生死险境都关系到整个唐门,纵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又有何不妥?只是那些徒有虚名的正派人士胜不过我,才骂我罢了。” 唐紫苏说完,笑了笑,凑到江月容耳边道:“你也一样,若要保护好你那孩儿,就要学会这点心狠手辣。仇人自然要杀,不是仇人的,就比如那和尚,若有必要,该杀也得杀。” 江月容心里一惊,气息不觉乱了片刻。唐紫苏觉出了江月容这份慌乱,有些失望,摇了摇头道:“毕竟还是年轻,经历的血雨腥风还是太少了……” 第一百一十七话 谋(下) “大哥,今夜去沙湖桥,要多带几个弟子过去。”江南虎低声道,“唐紫苏浑身都是机关暗器,阴险狡诈,不可大意……” “不……”江南鹤却摇头道,“今夜,我单刀赴会便好。” “大哥!”江南虎想要坐起身子,却使不出多少力气来,“切莫意气用事,谨慎些好。” “不是意气用事。”江南鹤笑了笑,“我若带了许多人去,被唐紫苏看扁了,骂我以多欺少,不肯给我解药,你身上的毒我要如何解?” 江南虎微微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却是江南鹤安慰他道:“放心吧,昨夜唐紫苏出手留情,没伤一条性命,可见她不是来与江门厮杀的。” “大哥,你这便叫做‘大意’了……”江南虎心里焦急,口中却发不出大声响来,“唐紫苏诡计多端,我怕昨夜只是诱敌,用些碎石子要你掉以轻心,今日才正要取你性命!” “纵她真有此意,我又何惧她暗器呢?”江南鹤自信地笑道,“你把她昨夜的招法都告诉我了,我自信能胜得过她。” 论武艺,我当远在唐紫苏之上。江南鹤在心中暗暗想着,却总隐隐藏着两分不安,只是脸上未敢露出来给江南虎看到。 “前辈……”武昌城外,道成寺后院中,江月容轻声唤道,“今夜与江南鹤相见,若动起手来,你应付得了么?” 唐紫苏微微挑起眉毛,冷冷道:“怎么,你想同去,借我之力杀了江南鹤报仇?” 江月容低着头,知道骗不过这个江湖经验远比自己老道的一门之主,便只好轻声道:“江南鹤的武艺,我比前辈更熟悉。若有我在,前辈更有胜算。” 唐紫苏却淡淡笑了两声,一边缓缓解释着,一边把身前案板上切好的葱花收拾进了破碗里。 “若单论武艺,我自然不如江南鹤。”唐紫苏道,“但武艺这东西,是相生相克的。短剑近不了长枪,长枪最怕的是暗镖,暗镖又容易被短剑打落;重锤一击可破厚甲,厚甲专为抵挡轻刀而作,轻刀又能凭灵巧胜重锤。天下没有绝对最强的武艺,也没有绝对最强的武人。临阵对敌,能扬长避短,避实击虚的,才能活得下来。你做刺客,应该懂得的。” “谢前辈教诲。”江月容点头道,“这么说来,前辈已有了对付江南鹤的办法?” “我钻研了一门绝技,专为对付江南鹤而作。”唐紫苏阴冷笑道。 江月容心中一惊,急忙问道:“是怎样绝技?” “不急。”唐紫苏收住了笑,揭开锅盖,抓取一把葱花洒了进去,“等我今夜会会江南鹤,若这一招真能胜他,兴许回来后我可以教你。” 唐紫苏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大哥……”江南虎紧锁着眉头道,“唐紫苏敢亲自来武昌城,必定备好了后手。我们在明处,她在暗处。若真动起手来,你一个人抵挡,连个帮手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帮手呢?”江南鹤笑着拦住了他的话头,“昨夜救你的那个六扇门门主沈玉麟,他今天也会去沙湖桥。” 听了这话,江南虎却懊丧地皱了皱眉,似有许多埋怨,一时说不出口来。 “大哥,不要太相信那个六扇门的人。”江南虎低声道,“莫忘了,两百年前,六扇门与江门曾有一笔血债……” 这话,让江南鹤心中的不安在脸上闪过了一瞬。 “那都是老故事了,你我也好,沈玉麟也好,都没曾亲身经历过。”江南鹤宽慰道,“都过了两百年了,也该放下了。” “你我是放下了,因为江门还在……”江南虎心焦道,“那六扇门因那事蛰伏了两百年,他们真放得下么?” 沙湖北,一处无人的宅院里,狂风肆虐,卷开了层层积雪。 一柄流星刀在那院落中上下翻飞了许久,才终于落定。沈玉麟在乱雪中收住了最后一招刀势,缓缓平静着自己的气息。 他的手习惯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轻轻抽出了那枚“天下第一门”的令牌,捏在手中。 令牌上的五个字,在旭日暖阳下闪着温柔的光亮。 他微微沉下眉眼,静默了片刻,便收起了那令牌,又摆开左手流星,右手横刀,把那些不知已演练了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的招法又虎虎生风地一一施展开来,直惊得满院飞雪四溅,狂风骇然。 “江门中,有没有人用这样一种刀……”唐紫苏轻声道,“刀身平直,单手持握,柄上拴着绳索,系以流星锥。施展起来时,是右手用刀,左手甩流星……” 江月容寻思了许久,摇了摇头道:“江门没有这般兵器,连江南虎也不曾使过这样的功夫……” 唐紫苏听罢,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难道那门派还有传人在?” “前辈,怎么了?” “我在想,江南鹤怕是找来了一个援兵。”唐紫苏有些不安道,“这个人不在我意料之中,不知会不会横生出事端来……” “今夜是吉是凶,就看那沈玉麟了。”江南虎暗暗嘀咕道。 “老二,不必担心。”江南鹤在脸上挤出一丝平淡的笑意,“我看那沈玉麟,是个非凡的人物。江今夜正好试探他的心性如何,兴许能把他也拉入江门。” “大哥……”江南虎勉力抬起手,忧心道,“今夜这一去,凶险难测,千万小心……” “放心吧。今夜大哥必定为你取回解药来。”江南鹤握住了江南虎的手,轻声说道,“兄弟之事,纵是凶险,我也不能退让半分。” 城东庙中,吃过了早饭,唐紫苏拄着她那根手杖,扮作老态龙钟模样向武昌城走去。 “这老太婆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吧。”石老三指着那个在仓库里补着觉的野雪,对江月容窃笑道,“有那大和尚在,怕是她以后到了城东都要绕路走……” 江月容随口应付着笑了两声,望着唐紫苏那苍老背影,却喃喃道:“我倒希望她回来,把她那绝技教我……” 沙湖北的旧宅里,沈玉麟拉开了久无人照料的大门,在雪原间伫立了许久,似在欣赏这冰封百里的沙湖景致。 “好风景。”他由衷地赞叹着,却缓缓垂下了眉眼来,“只可惜,今夜要被血色玷污了……” 他合上大门时,眼中闪过了一丝骇人的凶光。 第一百一十八话 三门会(一) 入夜时,沙湖桥边生起了一团篝火。篝火边上,插着三只木棍,各刺穿了一条湖鱼烤着。木棍后头,还放着一坛浊酒和几只破碗,碗扣在酒坛上,封住了这一坛酒香。 残雪尚在,把那篝火团团,只空出了篝火附近这一小块沙土地。空地上,沈玉麟把流星刀立在身前,盘腿坐在篝火边,静静凝望着这片火光在渐暗的天色映衬下越来越亮。 一道轻风拂过,搅动了篝火的光影。 沈玉麟微蹙了蹙眉间,抬眼望去,见到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来到了沙湖桥对岸。 这个人的脚步,听不到声响。 “江门主……”沈玉麟向那人影微微颔首,便算作是行了一礼。但他的手一直搭在那流星刀的刀柄上,没有放下来。 江南鹤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缓缓抬起手,对沈玉麟抱了一拳,却不言语。他感觉得到,此刻沈玉麟的身上有一股藏不住的杀气。 今夜原本只是唐紫苏邀江南鹤来此相会,问两句话,递个解药而已,本不必动手。这件事与六扇门更无关系,沈玉麟身上却为何会有这般杀意? 江南鹤思索着,隐隐有些不安。他放下了手,背到身后,暗中摸出了那对铁指环戴上。 他看到这篝火时,本是打算走过桥去,站到沈玉麟身边共同等待唐紫苏出现的。但看到沈玉麟的模样后,他改了主意——他站定在桥边,侧过身子,保证沈玉麟和即将出现的唐紫苏都在自己正面的方向上。 江南鹤没有过桥,沈玉麟知道这意味着江南鹤对他没有十足的信任。虽说是意料中事,但沈玉麟此时仍不觉透出了一丝不快。 “江门主,有什么顾虑么?”他低声道。 江南鹤冷冷望了沈玉麟一眼,悠悠地说道:“今夜是唐紫苏邀我来此相会,沈大侠本是伏兵。却没想到,一个伏兵竟点了篝火明目张胆地坐在这里。六扇门行事,果然捉摸不透。” 江南鹤的话,激起了沈玉麟的一声冷笑:“江门主是觉得,唐门与江门这两家黑道相会,我六扇门反而要寻个阴暗角落藏着?” “听起来,今日这三门相会,沈大侠是有话要说了……”江南鹤低眉道,“我们两家也算是结了盟,若等会真有话讲,不如趁这时候事先与江某通个气,免得到时候误了彼此计策。” “来不及了。”沈玉麟的嘴角,露出了一抹阴冷的笑意,“我们等的人已经到了。” 远处残雪间,一个拄着手杖的老妇缓缓向沙湖桥上走来。 唐紫苏走到沙湖道上时,远远望见那道尽处的桥上有一星火光。走得稍近些时,她却看到火光旁,有两个人影。 她皱起了眉头。 篝火前的男人望见她来,缓缓站起了身子。他手上拿着的,正是昨夜她曾交手过的流星刀。昨夜天色昏暗,看不清那刀模样。今日借着篝火,虽隔着刀鞘看不见刀刃如何,却能清晰看到刀柄上系着的那流星锥寒光凛凛,摄人心魄。 倒是个好暗器。唐紫苏暗暗想着。 沙湖桥前,站着另一个人,身材魁梧,面色从容,隐隐透着一股英武不凡的豪杰气。那一双眼睛,远远望去倒与城东破庙里的江月容颇有几分神似。但那眼神里,多了江月容所欠缺的那分决绝。 此人,当是江南鹤了。 唐紫苏在桥前站定,头巾下藏着一丝冷笑,看向江南鹤正要张嘴问话时,却忽感到面前一阵风响! 有暗器! 唐紫苏还来不及抬眼去看,藏在长袍中的手掌便翻出身前,听着那疾风动向拍打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响,唐紫苏被一个铁质钝器震得掌心一麻,却总算把那暗器打落到一边去了。待暗器落地,她再细看时,原来是流星刀上的铁锥! 唐紫苏急忙退后两步,把手杖横在身前,摆开架势喝问道:“你做什么!” 江南鹤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一脚踩住了地上的流星锥,怒目望向了沈玉麟。 他正要呵斥时,却见沈玉麟迈着疾风步杀过桥来,左手把刀鞘压在腰际,右手拔刀出鞘,刀刃竟直直向江南鹤的脖颈袭来! 江南鹤心中虽惊,手却不慢,右手转眼已探到身前。拇指在下,食指在上,看准沈玉麟刀路稳稳一扣,只听得一声乍响,那柄锋利的横刀竟被这一只手扣在了两指间,停在江南鹤脖颈前进不得分毫! 这一招,沈玉麟和唐紫苏都看得心惊胆战,暗暗赞叹铁指江南鹤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江南鹤心中怒起,脚下稳住身形,腰间发力,左臂手肘直往沈玉麟胸口上打去。这一招近身短打功夫,发力急促,无可躲闪,最是难防。却不料,这一肘顶在沈玉麟胸口上,只发出一声闷响,却不见沈玉麟有半点动静,神色自若得像是一片叶子轻飘飘落在他身上般。 江南鹤暗暗心惊,知道自己结结实实打出了十足力道,沈玉麟竟能毫发无损! 一番交手落定,却不过是篝火微微晃了晃的工夫罢了。 沈玉麟停下了招法,江南鹤定住了身形,唐紫苏摆开了架势。三个门主,在一片雪夜中,纹丝不动。 “沈玉麟,你这是什么意思?”江南鹤低声喝道。 沈玉麟一手托着绳索,一手握着刀,脸上是令人心寒的笑意。 “试试身手,让我确信她是不是昨夜的唐紫苏,也让她看看你是不是传闻中的江南鹤。”他缓缓道,“如此,便省得互报姓名,又相互猜疑了。” 江南鹤感觉到,沈玉麟松开了身上的力道。他犹疑了片刻,也放开了手脚,容他收起了流星刀。 “两位门主,名不虚传。”沈玉麟的脸上,杀气骤散,却换上了一副笑面。 “江南鹤,他是谁?”唐紫苏喝道,“我要你来见我,可没说过要其他人同来!你还想不想救你兄弟!” “紫苏大人,误会了。”沈玉麟收刀入鞘,轻轻抱了一拳,笑道,“在下沈玉麟,京城六扇门门主。” 第一百一十八话 三门会(二) “六扇门?”唐紫苏冷冷道,“这门派都销声匿迹两百年了,你拿把伪造的流星刀,就敢自称六扇门传人了?” 唐紫苏言语间带着一丝嘲讽,沈玉麟脸上却不见半点愠怒,只是从腰间取出了一块令牌,探向身前道:“紫苏大人,知道这令牌的来历么?” 令牌上,“天下第一门”五个字,是前朝崇祯帝御笔亲书,有朱红宝印为证。这令牌,唐紫苏也只是从前辈口中听闻过,纵是那讲这些故事的前辈,也不曾亲眼见过它。 唐紫苏将信将疑,却也无从判断其中真假,便索性不再争辩此事,冷眼望了望江南鹤道:“你知道他是六扇门门主么?” “正是知道,才肯让他来。”江南鹤答道,“两道三门家主,还从未曾如今晚这般相会于一处吧。” 唐紫苏却冷笑道:“难怪他要砍你。江门门主,竟敢邀六扇门同行。江南鹤,你胆子可真不小。” 她转头对沈玉麟道:“你六扇门来武昌城,是来对付他的,还是来对付我的?” “紫苏大人说笑了。难得黑道二门家主齐聚,刚才是在下一时技痒难耐,得罪处还请包涵。”沈玉麟的脸上,杀气散尽,换作了一副和善面孔,竟觉不出与刚才是同一个人来,“在下于沙湖桥畔设下雅座一处,备好了美酒佳肴,请二位上座,算作在下的赔礼了。” 他这话说的,倒好象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江南鹤和唐紫苏往桥对面望去,只看见一处篝火,支着三根烤鱼,一坛浊酒。这里,想必就是那雅座了。 唐紫苏缓缓收了架势,冷冷道:“沈玉麟,你刚才果真只是试探?” 沈玉麟笑着答道:“紫苏大人莫要多疑。两道三门的恩怨,是两百年前的往事了。如今的六扇门,何德何能敢向江门唐门下杀手……” “说得也是。”唐紫苏哼笑了一声,拄着手杖,似乎全无防备般走过了沈玉麟身边。沈玉麟心里却清楚,这唐门家主的长袍下密布着机关暗器,看似全无防备,其实是不会给沈玉麟留半点可趁之机的。 唐紫苏在篝火旁坐定,沈玉麟又看向了江南鹤道:“江门主,你也请入座吧。” 江南鹤却伸手道:“你先走。” 看来江南鹤是个比唐紫苏更谨慎的人。沈玉麟暗笑了一声,也不强求,便转身向篝火走去。 江南鹤望着沈玉麟背影,右手估摸着刚才那一刀的力道,品味着虎口残留的一丝酥麻。 沈玉麟刚才不是试探。江南鹤暗暗寻思道,这六扇门门主是真的想取他性命的。 篝火旁,三位门主坐定,一道篝火却映照出三张面容。 沈玉麟落落大方,面容和善,似个老主人般;唐紫苏面相邪魅,冷眼带笑,像是胸有成竹;倒是江南鹤,面无表情,正色端坐着,不知在寻思什么。 沈玉麟倒了一碗浊酒,递到唐紫苏面前道:“紫苏大人,这碗酒算是为那一招偷袭赔罪。” 唐紫苏俯看了眼那酒,嘴角微微笑了笑,接过破碗一饮而尽。江南鹤看得有些心惊,想要出声时,却见唐紫苏已饮尽了。 沈玉麟轻声笑道:“紫苏大人好胆量,就不怕我酒里有毒么?” “天底下,还有我唐门家主认不出的毒么?”唐紫苏哼笑了一声,又取过一支地上支起的木棍,闻了闻气味,便毫无惧色地咬了下去。沈玉麟见状,不禁拍手叫了声好,夸赞唐紫苏是女中豪杰。 唐紫苏寻思了片刻,忽然取了另一棍烤鱼,伸给了江南鹤,冷冷道:“江门主,昨日多有得罪,这烤鱼就当是赔罪了,你受不受?” 沈玉麟心头一惊,望向江南鹤。这位江门门主如一尊佛像般端坐了许久,不知心中经过了几番思索,终于伸手拿取了那木棍,道了声“多谢”。 唐紫苏看江南鹤连闻也不闻便吃了下去,倒有些诧异:“江门主,你不怕我唐门那神鬼不知的下毒术么?” “你不会给我下毒的。” “何出此言?” “你有求于我。”江南鹤平静地答道,“你昨夜大打出手,却只伤人,不杀人,可见你并非与江门为敌。你对我兄弟下毒,只为逼我出来见你,这便是要以解药要挟于我。既然已经对我兄弟下了毒,也逼得我出面了,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对我下毒。何况……” 他扭头看向了沈玉麟道:“这位六扇门门主,懂解毒。” 沈玉麟听罢,眉头微微一皱。江南鹤最后加的这句话,对他是个警告。昨夜在江门,沈玉麟没有说过他在府衙为人解毒的事情,江南鹤本不该知道。他这话说出来,就是告诉沈玉麟,武昌城是江门的地盘,处处都有江门刺客的耳目——莫在这武昌城里使手段。 沈玉麟轻声笑了笑,化解了这份敌意,便扭头对唐紫苏说道:“紫苏大人,在下也是困惑不解。你对江门主有何所求,竟要下毒逼他出来见你?” 唐紫苏把手里的湖鱼放到了火上炙烤,面色冷峻下来道:“江南鹤,你老实告诉我,星斗南在哪里?” 沈玉麟心头一紧。 “江门主……”他低声道,“原来你知道星斗南的下落?” “知道。”江南鹤正色说着,抬手指了指远处奔流的长江道,“星斗南,就在那江底下躺着。” 篝火一动,一根木棍直戳向江南鹤面门而去。江南鹤却不慌张,横过手上的烤鱼杆,轻易便格挡下了这一招。 “江南鹤,你若敢骗我,便拿不到你的解药了!”唐紫苏举着木棍,阴狠道,“我知道你与一个朝廷官员勾结,几个月前那官员派了大军来武昌城接星斗南。若星斗南沉在江底,大队兵马会这么空手回去吗?” 江南鹤却冷笑道:“紫苏大人,我倒想知道,那官员和大军的事情,你从哪里知道的?” 唐紫苏心里微微一颤,面上却不改半分神色,只阴冷道:“与你何干?” 江南鹤饶有兴味地盯着唐紫苏看了片刻,嘴角一扬,悠悠道:“原来如此,你见过月容了……” 第一百一十八话 三门会(三) 负子刀娘江月容,这半年来在武昌城十分活跃,身背六百两赏银却至今无人能取她性命。沈玉麟在武昌城中打听了一天消息,却总觉得不论问起什么事都绕不开江月容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篝火边的气氛骤然变得冷峻了。唐紫苏收回了木棍,冷眼看着江南鹤,沉吟了许久。 “不错,我见过江月容了。”她终于爽快地承认道,“那两日武昌城发生的所有事情,她都告诉我了。江南鹤,你若要骗我,想想你家兄弟中的毒,可不要轻易冒这个险。” “你就没有想过,江月容可能骗了你?”江南鹤问道。 唐紫苏却自信地答道:“我看人,从不会走眼。江月容为了自保,自会使些诡计,却还不敢在我面前耍花招。” “紫苏大人未免太过自信了。” “我看人,看的是欲。”唐紫苏傲然道,“人都有欲,只要明白了一个人想要什么,便不难看清一个人。江月容所欲,无非两件事。谁能帮她做了这两件事,她就会帮谁。” “那两件?” “一是保她孩儿,一是取你性命。”唐紫苏的目光如利剑般锐利起来。 江南鹤却笑了:“这么说,你用取我性命,换她对你说实话?” “我不需真取你性命,只需让她相信我能取你性命,这便够了。”唐紫苏冷笑道。 江南鹤沉吟片刻,低首道:“紫苏大人这招高明,江南鹤受教了。只是,难得你紫苏大人,会对一个小丫头使如此心机——莫非,你想收她为徒,带回蜀中去继承唐门?” 唐紫苏忽然被江南鹤说中了心事,脸上虽不露分毫,暗中却不禁感慨:这个江南鹤真是厉害,怎么好似无事不知一般。 见唐紫苏迟迟没回这句话,江南鹤便又接着说道:“紫苏大人,恕江某冒昧。唐门,是否已后继无人?” “江南鹤,你好大胆!”唐紫苏忽然怒喝一声,把手中木棍扔进了篝火里,惊得篝火乍散开一片火花。 这一棍扔完,唐紫苏却心底一凉,惊慌寻思道:糟了,我还笑那江月容沉不住气,怎么我自己竟也被江南鹤这三言两语逼至如此! 这一摔棍子,等于是承认了江南鹤的话。 堂堂唐门家主,孤身来到武昌城中,却无一个弟子随行,江南鹤早有疑虑,所以昨夜才让江门弟子前来试探。他想起不久前来武昌城的尉迟雄,忽然明白了——与江门并称于世的蜀中唐门,其实已经没落到只能靠这个垂垂老矣的唐紫苏独撑门面的地步,只是因唐门从不让外人知其底细,所以江湖中人还以为唐门与过去一样兴盛。 两道三门,其实都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连江门也曾一度解散了三年。这年头的江湖,他江南鹤面对的困局,唐紫苏又如何躲得过? “紫苏大人,江南鹤今天来,不是为这些争吵,只为做个交易。”江南鹤忽然轻声道。 唐紫苏微微一愣,低声道:“什么交易?” “我想要的,是你手上的解药。”江南鹤笑道,“你想要的,是唐门传人。你看上了江月容,眼光可谓老道。只是,若江月容去了唐门,跟你学了机关暗器之术,回来是要杀我的。江湖中人,谁也不愿养虎为患,所以你越看重她,我就越该杀了她。” 听到这里,唐紫苏嘴角微微扬起:“所以江门主所说的交易,是我给出解药,你让我带走江月容?” 江南鹤点头笑道:“我以身犯险,还不够换我兄弟么?” “不够。”唐紫苏冷冷道,“交易我们自然是要做的,但怎么做,该我说了算。” “却不知紫苏大人,想要个什么交易?” “我要的,不是唐门传人,是星斗南。”唐紫苏厉声道。 “星斗南……”江南鹤眉目一横,指了指滚滚长江道,“那物件就在江底,老人家自去取来便是。” “你还要骗我!”唐紫苏喝道,“你家官爷会任那星斗南沉在江底?大队军马都调得动,调不动人手去捞船?我不管星斗南被你们藏在哪里,在你江门府上也好,在那长江里头也罢,总之想要解药,拿星斗南来换!” 唐紫苏盛气凌人,江南鹤恶怒陡生,两边正要争执,却是在一旁静静听了许久的沈玉麟轻声道:“这星斗南,可是一样钢筋铁骨的大物件?” 二人猛然心惊。 星斗南其物,唐紫苏是从魏知县信中知晓一二,江南鹤则在船舱中撇过两眼,确实如沈玉麟所说,是个钢铁巨物。 “你如何知晓?”唐紫苏和江南鹤齐声问道。 沈玉麟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到二人面前,悠然道:“沈某来武昌城,也是为星斗南而来。” 二人微微一惊,齐往那纸上看去。纸上用油墨印着一张图,画着一个不知什么用途的器械。图下写着密密麻麻的洋文,似蝌蚪一般,却不知什么意思。这张纸,三边平整,却唯有一侧的边沿上毛毛糙糙,似乎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 “此物,听说是洋人所持的一件神兵。”沈玉麟低声道,“这东西在两广被人所劫,一路运到了武昌城,却糟了一番争夺,把运这物件的镖船一把火烧沉了。” 说罢,沈玉麟收回了那张纸,折起来,藏进了怀中,低声笑了笑道:“我受人所托,特来武昌城调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昨日我在府衙问话,今日我在码头打听,大约知道了当日的来龙去脉。却没想到,今夜来赴约前,我有个意外收获。” “什么收获?” “星斗南,不在江底。”沈玉麟眼中闪出一阵光亮,“一个渔夫把星斗南的各个部件都捞了起来,却不知是何物,只胡乱堆在家中。我找到了他,仔细比对了他家中的所有部件,一样不少。” “那渔夫在何处!”唐紫苏急忙问道。 “想知道么?”沈玉麟轻声笑了,“我也有个交易……” 第一百一十八话 三门会(四) “沈玉麟,你想要的又是什么?”江南鹤低眉问道。 他知道这时才意识到,他与唐紫苏都太在意彼此的手段,却忽略了沈玉麟。他们对沈玉麟都一无所知,恰恰这一点才使得沈玉麟最为可怕。 听到江南鹤问话,沈玉麟却哈哈大笑,笑得江南鹤和唐紫苏不知所措。 “江门主说笑了……”他有些癫狂地喊道,“其实两道三门,想要的东西都一样。” “这说法却新鲜,我倒要听听看。”唐紫苏笑道。 沈玉麟望向唐紫苏,悠悠道:“唐门想要星斗南,因这物件是个神兵。是也不是?” “此言不差。”唐紫苏答道。 “不,此言错了。”沈玉麟却笑道,“唐门立派几百年间,天下神兵何其多,却从不曾听闻唐门出面强夺,却怎么如今就对这星斗南动了心了?” “你倒是说说,我唐门为何动心?”唐紫苏挑眉问道。 “因为几百年来,唐门第一次在自己得意处被别人打败了。”沈玉麟的眼睛,仿佛有着刺透人心的锐气,让唐紫苏心中一寒。 “唐门,输给了洋人。”沈玉麟继续说道,“唐门几百年来都以机关暗器之术名震江湖,可如今洋人来了,他们带来的器械却远比你唐门精妙。昨夜所见唐门机关术,打出的石子却破不了在下这一柄刀。若是洋人枪炮齐发,莫说这一柄流星刀,纵是成百上千柄流星刀也抵挡不住。如今这世道,用一杆洋枪,便能杀你唐门杀不了的人,做你唐门做不成的事。既是如此,谁还有求于唐门?你紫苏大人当用尽了心力钻研那些洋人的技法,却始终不能胜过他们。你怕唐门就此消亡,所以要找那星斗南,破解洋人神兵秘术。在下这猜测,可有差错?” 唐紫苏脸上怔了许久,心中却似被这些话扎得血肉模糊一般,一时竟无言以对。 “江门主……”沈玉麟又笑着看向江南鹤,“你曾解散江门三年之久,三年后却为何又重组了江门?是因为那能调动大军的官员吧……” 江南鹤只冷眼对着他,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堂堂湖广江门,天下最强的刺客门派,这大半年来却被朝廷逼着管了不少闲事,直教门下弟子连连折损。你明着是要解药救你兄弟,其实是怕江门再这样折损下去,一年之内就要无人了吧。” “却不知你六扇门,又是什么状况?”江南鹤冷言反讥道。 “六扇门……”沈玉麟脸上的锐气骤然消散了,“两百年来东奔西走,只求重振一门的荣光而不得。老门主传我天下第一门令牌时,我已是六扇门唯一的弟子了。若我还不能完成恩师重托,六扇门就真的消亡了。” 两道三门所求者,只有一事而已——延续下去,不要消亡于此。 三个门主,在那一摊篝火前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寒风四起,残雪呜咽,萧条而落寞。 “沈玉麟,你刚才说你也有个交易。”唐紫苏忽然道,“你的交易是什么?” “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我们做个赌局如何?”沈玉麟轻声道。 唐紫苏和江南鹤微微一愣,抬眼望向他。 “江湖要变了,我们三家恐怕都独立难支。沈某提议,我们三家合并,成立一个新门派,就叫‘三门’。我们三人今日在此约个赌局,谁能取胜,谁就是这新门派的门主,如何?” 新门派? 江南鹤有些心动,唐紫苏陷入沉思,沈玉麟却自信满满地望着二人。 “如何赌法?怎么算赢?”唐紫苏终于抬眼问道。 沈玉麟冷冷一笑,压低了声音道:“谁杀了江月容,就算谁赢。” 二人猝然一惊,却见沈玉麟面色凝重,没有半点玩笑模样。 “你怎么想出了这个主意?”唐紫苏低声道,“为什么要杀她?” 沈玉麟微微一笑,低声道:“她身上背了六百两赏银,在武昌城犯下多起凶案。六扇门要重立名号,需要杀一个她这样的人。江门主这边,江月容始终是个威胁。若能除掉江月容,江门主当少了一个心腹大患,自然也乐意。至于紫苏大人……杀江月容是在下对你的一个试炼,要看看你到底是更看重一个没入门的唐门弟子,还是更想要洋人的神兵利器。若下不了杀手,那紫苏大人所求的也不过是要唐门再挣扎个几十年罢了,这般志向可配不上那星斗南。” 唐紫苏心底一颤。 “你是要我用江月容的命找你换星斗南?”她阴冷道,“你就如此自信,我和江南鹤会答应你这赌局?说了这么多,你想要的,原来就是这三门门主之位么?” “重要的不是在下想要什么,而是在下手里有什么。”沈玉麟轻声道,“我手里,有紫苏大人想要的星斗南。紫苏大人手里,有江门主想要的解药。江门主手里,有你我都想要的弟子人手。三门合一,各取所需而已。何况,紫苏大人,等三门合一了,你还怕教不出一个好徒弟来么?” 正在唐紫苏还不知如何回答时,却是江南鹤忽然抢话道:“沈大侠这赌局做得不错,可算江某一份。” 唐紫苏惊讶得目瞪口呆。 “江门主,此话当真?”沈玉麟笑着问道。 “当真。”江南鹤笑道,“但江某想加一个赌注。” “江门主但说无妨。” “若三人中有人背弃了这赌约,其余二人要合力诛杀这背约之人。” “江南鹤!”唐紫苏失了分寸,咬牙怒道,“江月容可是你的女儿!” “我早就为江门舍弃了这个女儿了。”江南鹤平静地说道,“紫苏大人,你的觉悟又如何呢?” 唐紫苏被这平静的语气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的耳边,传来了沈玉麟的声音:“紫苏大人,用一条性命换星斗南,你换不换?” 说着,沈玉麟倒了两碗酒,一碗递到了唐紫苏面前,另一碗接到了江南鹤手中。 唐紫苏沉吟了许久,接下了那碗酒。 “好!”沈玉麟一时兴奋,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聚到篝火上,高声喊道,“今日,武昌城外沙湖桥上三门合一,这日子当名留史册!” 说罢,三人碰了酒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唐紫苏却觉得,这碗酒比毒酒更难下咽。 第一百一十九话 竹林中(上) 早晨,天色亮时,沙湖桥畔的篝火熄灭了。 篝火旁的三个人,早散去了踪影,只剩下三支木棍矗在地上,围着一摊散却了青烟的木柴,任寒风轻掠。 前日的积雪经了两日的暖阳已化去了许多,直把城外的荒原染得片片斑白。一个老妇从这斑白间缓缓走过,似一粒浮尘一般。 唐紫苏拄着手杖,有些意识朦胧地走到了道成寺外。她站定身形,听了听庙里的情况。只有后院里传出江月容和孩子的声响,却没有那和尚和头陀的动静。 这便好。唐紫苏想着,缓缓走进了大殿里。 江月容听到响动,从佛像后探出身形来。她望见唐紫苏低沉着面容,没有了昨日的淡定从容,倒显出了几分苍老疲惫。 “前辈……”江月容微微愣在了佛像边,“怎么了?” 唐紫苏沉吟了片刻,却不回答江月容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问道:“那和尚和头陀都不在?” 江月容轻轻点了点头:“他们每天都要去码头上做活……” “好。”唐紫苏阴冷地望向了江月容,“带上你的兵器,背上你的孩子,跟我来。” 说着,唐紫苏便要转过身去。 “前辈……”江月容急忙唤住了她,“我们……要去哪里?” 唐紫苏微皱了皱眉头,却因背过了身子,没让江月容看见。 “你不是想学能杀江南鹤的绝技么?”她低声说着,声音有些倦怠,“跟我走,我教你。” 荒原残雪间,一个老妇领着一个背孩子的年轻女子,在宽广的大路上走了许久,任年轻女子在身后如何询问,那老妇就是一言不发地走着。 直到一片竹林忽然在大路旁绽开,那老妇才终于放慢了脚步。 这片竹林,长得不算茂密,却胜在幽深。竹林前有一片荒芜的村落,看上去已经许久没人住了,更显得这竹林似远离了尘世一般。 老妇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往竹林深处走去。年轻女子却迟疑了,停下了沿路的询问,只呆呆地伫立在竹林外。 “怎么了?”唐紫苏转过身,望向身后的江月容,冷冷问道。 “前辈,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要教你的,是唐门秘传的绝技,不可教外人见到。这竹林是个隐蔽的好地方,就在这里教你便好。” “前辈,你知道这竹林是什么地方么?”江月容的声音里,有一丝按捺不住的起伏。 唐紫苏微微愣了愣,困惑道:“怎么,这竹林有什么古怪处么?” 竹林外,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对视了许久。 “没什么……”江月容终于藏住了心里的迟疑,只缓缓低下了头,“这竹林我来过,我带路去寻个空旷地方吧。” 她说罢,迈步朝那竹林里走去了。踏入那竹叶间时,江月容背后的孩子不知为何,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紧紧捏着母亲后背上的衣物,不安地躁动着,像是要逃出去似的。唐紫苏看到那孩子的眼中噙着眼泪,她却不知为何似被这眼神刺伤了心口一般疼。 竹林安静而阴暗,只有寒风在翠竹间呼啸,似亡灵在暗处鸣泣。竹叶上落着积雪,时不时从竹间坠落,闪过暗器般的光影。唐紫苏走在江月容身后,一言不发。叶间光影在她后背上流转,隐隐似她起伏不安的心境般躁动着。江月容的脚踩在地上竹叶间发出的莎莎响动,让唐紫苏不觉握紧了手中那支木杖。 终于,唐紫苏在竹林深处一片空地上停下了脚步。她望着江月容缓缓前行,却不唤她。 江月容身后的孩子慌张地四处张望着,四方雪竹间阴暗而诡异的气氛越来越浓,让他不知该看向何处,一时惊恐,竟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江月容被这哭声惊扰,急忙解下了背后的布袋,把孩子抱在了怀中哄着,却迟迟不能安抚孩儿的哭泣。却就在这时,江月容的后背暴露在了唐紫苏面前,只有两层衣物的遮挡而已。 唐紫苏紧锁着眉头,被那孩子的哭声搅得心神不宁。长袍下,她藏住的那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微微颤抖着。 码头上,各家工头伙计渐渐忙碌了起来。可向来最勤快的野雪和尚,这天早上却找了个工棚借坐,呆呆守着棚里的火炉,迟迟没出去做活。众伙计调侃着和尚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却被那石老三急忙喊住。 “这和尚难得不找事了,你们可别把他吵醒了!”这头陀压低了声音摆着手道,“他若是醒了,倒霉的可是我!” 野雪心不在焉地烤着火,眼神涣散,也不知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他那双铁巴掌伸在炉火旁,一动也不动,直把这手掌烘得暖到发烫。 手掌上的灼烧感把野雪惊得一抖,急忙扯回了手来,却惹起了四周伙计的几声讪笑。野雪却仍似痴似呆地,只眼巴巴望着那双烤得红彤彤的铁巴掌,竟像是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双手似的。 “这和尚昨天做了什么?怎么被烫了也不动,莫不是被什么妖怪给抽走了魂吧。”伙计笑道。 “瞎说什么!大和尚顶多是犯了情种,寻思女色了。”石老三猥琐地笑了笑,拿了条毛巾用凉水沾湿了,向野雪走过去道,“大和尚,哪只手被烫了,伸出来我给你看看……” 这话说完,野雪却似被惊雷劈中了脑门般,猛地抬起了头。这番动作,把石老三吓了一跳。 “对了!”野雪乍喊道,“我怎么没想到!石老三,你说对了!” “我说什么了?”石老三一脸茫然。 “手!”野雪伸着巴掌喊道,“不是同一只手!” “什么同一只手?” “那老太婆!”野雪焦急喊道,“前天在码头上,她是用左手抓的我!夜里在破庙,她给我看的是右手!” “那又怎么了?” “她就是唐紫苏!她的功夫只练了一只手!” 说着,野雪仓皇地站起了身子,跑出了工棚。石老三不知所措,只好急匆匆跟在这和尚身后。 “大和尚,你做什么去!” “快回道成寺!”野雪喊道,“女施主怕有危险!” 第一百一十九话 竹林中(中) 竹林中,光影一动,疾风骤起。 “江月容!”唐紫苏忽然发出了一声厉喝。 江月容心惊,急忙回过身去,却见一粒石子从唐紫苏手上脱出,直往她脸上打来。 几乎是本能地,江月容左手抱住怀中孩子,腾出右手伸向空中,轻盈地接下了那粒石子。石子全无力道,纵真的打在她身上,怕也不会有什么痛感。 江月容向那前辈望去,只见唐紫苏面容严峻,冰冷地注视着她。 “我没有多少时间教你。”唐紫苏低沉着嗓子,正色说道,“教你之前,我需先知道,你值不值得我教。” 她举起手中的木杖,指了指江月容手里的石头,又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杆老竹,命令道:“用你最狠的力道,飞石打中那老竹给我看看。” 昨日在破庙后院同做粥食时,唐紫苏已仔细观察过了——江月容洗米剁肉时的腕力十分了得,必是投掷暗器的高手。她今日要亲眼看看,江月容究竟高到什么程度。 江月容得了命令,点了点头,嘴上不多说半句虚言,左手还抱着那哭闹的孩子,右手便只管从腰间蓄足力道,眨眼间便把那石子掷出。只见一道流星闪过,听得一声脆响,老竹受了一阵猛力,猝然抖落了一竹残雪,簌簌地打落到地上。待这一片残雪落罢,再向那老竹看去,却见粗壮的一杆苍竹竟被那石子砸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裂痕,顺着竹竿上的纹理蔓延开去,更在四周边角上叉出了许多竹刺来。 老竹本是十分坚韧的东西,纵在近处用棍棒敲打,一个壮汉全力敲上十来下也未必能打出这般裂痕来。江月容这飞石的功力,着实非比寻常。 唐紫苏看着那裂痕,原本紧紧握着木杖的手,却缓缓松开了。 “不错……”唐紫苏的脸色竟缓和了下来,这是她今日第一次舒展了眉头,“连我唐门弟子中,也无人能凭空手打出你这般力道来。江月容,你的确是个好苗子。” “谢前辈夸奖。”江月容微微颔首道。 “不过……”唐紫苏轻声笑了笑,忽睁开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道,“你这石子,却不如我这一招厉害。” 话音一落,唐紫苏猛地把手中木杖往地上用力一戳。只听得一声炸响,木杖上的小孔里忽腾出一道火舌!几乎与这火舌炸响同时,那老竹竿如烟花般绽开一片碎竹渣来。还不等江月容反应过来,老竹竟断作两截,轰然塌了! 竹叶纷纷,似雪花般洒落。本在江月容怀里哭闹的孩子望着那漫天翻飞的绿叶,忽止住了声响,只望得出神,觉得那些阳光下灵动起舞的叶影美得如仙境似的。 江月容稳稳抱住孩子,脸上骤起一片诧异,轻声唤道:“那手杖里是洋枪么?” “洋枪?”唐紫苏却大笑道,“你只知洋枪洋炮,却不知这中原早在几百年前就有各式火器了么?” “那此物是……” “是我唐门圣器,火龙杖。”唐紫苏得意道。 “原来如此,江湖中也有这般神器。”江月容欣喜道,“久闻蜀中唐门精研机关暗器之术,今日一见,惊为天人。若凭此物,莫说江南鹤,纵与洋人开战当也无惧。” “不……”唐紫苏却道,“这火龙杖,胜不过洋枪。” 虽同是火药驱使,弹丸伤人,但洋枪射出的弹丸几百步外就能透甲夺命,这火龙杖射出的石子却是如沈玉麟那般江湖高手就能用一柄刀挡下的。说到底,火龙杖只不过是一种高明的暗器机关,而那洋枪却是远远超出了这个等级,当视作顶尖军械之流了。 可这火龙杖,已经是唐门机关术的精华了。想靠这些机关术胜过洋枪洋炮,无异痴人说梦。 “江月容……”唐紫苏忽然道,“你想学我这机关暗器之术么?” “想学!”江月容坚决地答道。 唐紫苏只觉宽慰了不少,却仍不放心,又继续问道:“你要知道,武林正道是不齿这些机关暗器之术的。你将来行走江湖,用这些暗箭伤人,少不得要被人指点辱骂,斥你为江湖邪道。纵如此,你也不在乎么?” “不在乎。”江月容的眼神让唐紫苏也暗暗赞叹,“只要能杀江南鹤,我不在乎什么名声。” “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唐紫苏满意地笑了。 但笑过之后,她的面色又冷峻了下来。 “江月容,接下来这番话,你要仔细听好,刻进心里——我或许只能给你讲这一次。”唐紫苏的声音,竟有些颓然。 “前辈请讲,月容必牢记于心。”江月容恭敬地答道。 唐紫苏从长袍中抓出了一把沙石,从一个暗孔中倒入,装进了那神秘的火龙杖里。她又从长袍下的另一处抓出了一包火药,改从火龙杖底端的一个暗孔倒入。 “要胜江南鹤,需两个条件。”唐紫苏缓缓说道,“第一,是要快。天下武功,无快不破,只要招法快到江南鹤抓你不住,就能伤到他。” “月容记住了。” 唐紫苏装好了沙石火药,把火龙杖在身前翻舞一圈,握在手里,杖头指向了那倒在地上的断竹。 “第二,是要乱。”唐紫苏接着说道,“江南鹤号称一双铁指能接天下兵刃,但他的功夫是看准来路,卸力制敌的招法。要破这招法,就要让他无来路可看,要他眼花缭乱!” “月容记住了。” “江月容,我就传你这招唐门秘技——乱雨摧花!” 唐紫苏在那火龙杖上用力一按,只听得一阵连珠炮响,十几粒碎石顷刻间喷涌而出,如暴雨般向那断竹打去。只见顷刻之间,断竹上炸起烟花无数,转眼便已千疮百孔,不成形状。 “天下间,兵器千万,各有生克。”唐紫苏收了那火龙杖,娓娓说道,“江南鹤那双铁指环,看似能以一招破尽天下兵器。可依我看,唯有以漫天镖箭打去,要他不知如何接招,方可破他功法。若是以人力掷出,却至多只能同时扔出区区两支暗器,再扔得多了,不论准头力道还是速度便都难威胁到江南鹤。要以漫天镖箭破他神功,唯有借这机关术才做得到。” “月容记住了!” 第一百一十九话 竹林中(下) 唐紫苏收了火龙杖,轻轻杵在地上,眼中的神采也随着这手杖落地而骤然散却了。 她望了眼江月容,见这个年轻女子低垂着眉眼一脸谦恭模样,怀抱着孩子又不失几分温情,在缤纷竹叶下竟似个画中人一般。唐紫苏心里,不由生出了几分怜爱,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她忽横下眉眼,忘却了那些旧事,作出一副冰冷的腔调对江月容道:“今日,我先教你这绝技的道理,却没时间教你这机关的构造原理和操使技法。这些东西,需一步步来,循序渐进,经年累月练习才能有所成就。就像你练刀法暗器,其中道理三言两句便能讲明,可要施展出来却是要花工夫的,没有当场便能学会的。” “月容明白。”江月容微微行礼道,“那……前辈还要在这武昌城住多久?还住那城东道成寺里吗?月容今夜回去琢磨,明日再来向前辈讨教学习机关术的原理,如此安排可以么?” “不……”唐紫苏锁紧了眉头,低声道,“你明日不要来找我,现在也不要回那城东破庙去。” 江月容一愣。 唐紫苏也不解释,只匆匆说道:“我要你现在就启程,从北边绕过武昌城,不要暴露了踪迹。绕过了武昌城,直往西去到蜀中寻唐家堡。到了唐家堡,若有人拦你,你就以桂荏为暗号,他们便知道你是我派去的,自不会为难你。” 江月容愣了愣,困惑道:“前辈是要我去唐门?” “不错。”唐紫苏轻声道,“今日我已授你唐门技法,从今往后你便是唐门子弟了。到了唐家堡,暗器你大可不必学,可找师兄师姐教你些机关术的基本。等我回了唐家堡,便教你这乱雨摧花的操使技法。在唐家堡,你有危险,唐门可以保你,比起这武昌城外,每日在仇人眼前动作要安全得多。” 唐紫苏说得似理所当然一般,江月容却听得焦躁不安——若去了蜀中,何时才能回来,过多少年才能报仇?何况若就这么走了,道成寺后院里三位兄弟的墓碑要由谁去照料?对野雪和石老三要如何交代? “这般走得太仓促了,我当回一趟破庙,收拾些物件再走……”江月容说着,便要往竹林外走去。 “来不及了!”唐紫苏有些粗鲁地拉住了江月容的衣服,“你此刻若回道成寺去,便是自寻死路!” 江月容猛然心惊,但她回首看了看唐紫苏手里的火龙杖,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竹落叶,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面色渐渐冷峻了下来。 “前辈……”江月容冷冷道,“你今日领我到这老竹林中,本意……是要杀我的?” 她抱紧了怀中孩儿,不让他看到自己此刻阴冷的面容。 竹林里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了起来。四周雪竹的亮色交错着,把阳光反射出道道波纹,随着清风在林间摇曳飘渺。 两道目光,在这摇曳光纹间交锋着。似有万千情绪在这场交锋中挑落,散往四方。 唐紫苏的手轻轻一松,江月容衣衫落回,暗示着这场交锋分出了胜负。 唐紫苏叹息了一声,微微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否老人家眼眶总容易湿润,这一闭眼时,唐紫苏眼角的皱纹间隐隐散出些许晶莹的光点来。 “我确实想过杀了你……”她有些无力地低吼道,“但不是我要杀你,是两道三门都要杀你……” “两道三门?”江月容盯着唐紫苏,困惑不解。这个词,她只在那些两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故事里听过。 唐紫苏缓缓睁开了眼,哀求般看向了江月容:“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当自己去取,不该拿你的命去换。” 你毕竟还有个孩子在,不似我,孤身一人…… 江月容知道,唐紫苏此刻的神情是装不出来的。一个扬名江湖几十年的门派家主,有什么必要在一个年轻后辈面前装出自己最脆弱的模样? “前辈……”江月容轻声道,“昨夜与江南鹤相会,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唐紫苏焦急道,“总之,你先赶紧离开武昌城。若你信我,可留一件随身的兵器给我,我便好说你已被我杀了。等你到了唐家堡,不要说出你的真名,自己取个化名藏住身份。至于你与江南鹤的仇怨,来日方长,等你练成了这乱雨摧花的绝技再去杀他不迟!” 保命要紧,迟了便来不及了! 江月容正犹豫时,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乱雨摧花……”是一个男人沉稳的语气,“原来如此,紫苏大人这般看得起我江南鹤,竟特意为我备了一招绝技。晚生冒昧,受宠若惊。” 江月容大惊失色,急忙抱着孩子转过身形,快步撤到了唐紫苏身后。步法如风,卷起几片竹叶飘扬到空中,却有一片落到了那江南鹤身前,似一柄暗剑往他的脖颈刺去。江南鹤探出了右手,轻轻捏住了风中的那片竹叶。他右手上的两只铁指环,闪着邪异的寒光。 唐紫苏把火龙杖横起,挡在江月容身前,怒目圆睁,低声吼道:“江南鹤,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江南鹤捻着那片竹叶,在眼前细致地看着,口中却哼笑了几声冷冷道:“做刺客,寻个脚步踪迹是基本的功法。怎么,唐门弟子不练这个么?” 唐紫苏心中一惊,暗骂自己小看了江门刺客,只顾注意有没有人影跟随,却忘记了清理踪迹。倒是这江南鹤,走路时没有半点声响,唐紫苏竟不知他是何时藏身到这竹林中的。恐怕刚才一番对话,多半都被他听去了。 江月容把孩子背到后背袋中,左手从身后抽出长刀横到胸前,右手按住腰间短刀,盯住了江南鹤的身形,低声对唐紫苏道:“前辈,今日正好,你我二人合力在此杀了江南鹤,我便随你去唐门。” 吕家村外这竹林,正是杀江南鹤的好地方!江月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 她却不知,身旁的唐紫苏脸上,闪过了一抹凉意。 第一百二十话 失踪 城东荒原上,野雪和石老三一前一后,在残雪间飞奔而过。 野雪心中焦急,步子飞快,却追得后头那石老三上气不接下气,连个喘息的空闲都没有。 眼看破庙就在前边了,这石老三终于放缓了脚步,仰天喘气,苦苦骂道:“这大和尚……一身肉……还跑这么快……” 野雪却不做半点停步,反咬住牙冲刺进去,刚到院落门口便远远望见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大殿中,对着大佛,默然无语。那人的右手下,露出了半截刀鞘,隐隐透着杀气。 “何方贼人,竟敢擅闯道成寺!”野雪一声厉喝,身形刚到寺门前时便足底用力,腾空而起,单掌举过耳根,蓄足十成力道,借着硕大的身躯猛然跃起之势,直直瞄着那人影身上飞掌打去。 人影听得背后动静,猝然扭过身形,便觉满眼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胖大和尚飞在空中,一只巨掌眼看要如霹雳惊雷般落下。这人影却没有半分慌张,只把脚下一沉,稳住身形,闭紧气息,运转浑身气力都凝到胸口上。野雪望见那人面容时,脸上忽然一惊,飞出去的手急忙要往回撤,却收不住自己腾起之势。铁掌拍下,不偏不倚,正被那人影胸口接住。 一声沉闷巨响如炸雷般轰开,竟惹得这庙上屋瓦都隐隐为之一颤! 野雪力道打在那人身上,却只见那人身形坚挺,没有丝毫变化,似这和尚一巴掌拍在了一座浑重的大钟上一般。倒是那人影的一双脚,被野雪掌力一震,竟深深踩陷进了地板里,直把那两脚周围的木板压得向上撅起,刺出了许多木茬往斜上突去。 反观野雪,这招虽未使出全力,却也有七八成力道,竟没打动那人分毫,倒是他的身子被震开几步远去,落到地上险些站立不稳,探手扶在了庙门上才稳住身形。他呆呆望着那人面容,隐隐觉得刚才打在他身上的那只手掌此刻正隐隐发麻。 “大师好掌法。”殿中的人影竟面露着笑意,似未觉出疼痛来一般。 “你……你是……”野雪满面惊诧,却迟迟说不出话来。跑了一路的酸楚此时忽然袭上脑门,惹得他也不禁大口喘息起来,散出了一身热汗。 野雪身后,那石老三慌慌张张赶上来,望见殿中人影,忽然欣喜唤道:“原来是沈大侠!你怎么在庙里!” 是那日在府衙中解毒救人的沈玉麟! 沈玉麟对野雪和石老三抱了个拳,和善地行了个礼,正色道:“在下来……来查那码头上下毒的案子。” 石老三一喜,顾不得喘息,拍着野雪的肩膀急声夸赞道:“大和尚你看看,人家这才是专业查案的。沈大侠就是厉害,都能查到那老太婆来这破庙住过了……” 野雪呆了许久,被石老三这一拍才终于如梦方醒:“噢,对,有理,有理……沈大侠厉害……” 说着,野雪上下打量了沈玉麟一阵,低声问道:“沈大侠,你这功夫……” 沈玉麟微微一愣,轻声问道:“我这功夫……如何?” 野雪看着这个受了自己一掌竟能似无事一般的人物,微皱起了眉头,手上不觉伸出了大拇指,口里只低声道,“这功夫……厉害,真厉害……” 沈玉麟微微笑了笑,直用这笑意掩盖住了胸口的隐隐阵痛。他暗暗赞叹,这和尚的掌法非比寻常,幸亏他出招时勉强收了几分掌力,否则只怕自己未必挡得下他全力一击。 “二位大师,府衙一别数日,别来无恙。”沈玉麟忽然拱手问道,“却不知,二位不在码头上跑活,来这城东破庙却是为何?” 石老三随口一笑,答了声:“我们住这儿。” 沈玉麟听了这话,却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正要再问时,野雪却被石老三这话提醒了,也不理会沈玉麟,急忙往大殿深处跑去。 禅房的木门开着,房中空无一人。不只那女施主不在,连禅房床上的孩子竟也不见了踪影。他又匆忙跑进后院,只见后院里案板上还放着没洗完的碗碟,像是这活刚做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院落里也不见什么打斗的痕迹,必是那女施主忽然被人喊了出去,一走便再没有回来! “糟了!”野雪心中一紧,回身进了大殿,便对沈玉麟抱拳问道:“沈大侠,你来时可曾看见这庙里有一对母子?” “我也是刚到不久……”沈玉麟正色答道,“我进庙时,庙里空无一人。” “正在一旁喘息的石老三听罢,心里一颤,尖声喊道,“小寡妇丢了?” 野雪茫然地望着石老三,一时不知所措。 “坏了!”石老三仓皇道,“那老太婆定是趁我们不在,回来把那小寡妇母子都拐跑了!” “一个老太婆,拐那母子做什么?”野雪乱了分寸,胡乱喊道,“那小孩才多大,话都不会说,带走他做什么……” “你这大和尚,笨死了!”石老三也慌得不知所措,口里失声喊道,“那定是个人贩子,把女的卖给青楼,小孩卖去做苦力了!” 野雪如遭晴天霹雳,铁巴掌往脸上一拍,悔恨得大喝一声。 “我就说那老太婆是恶人,你偏不信!出了这事,我们如何对得起那女施主!”野雪喊了几声,一时找不到头绪,只好抓住了那沈玉麟的肩膀哀求道,“沈大侠,这事求你相助。那女施主有恩于我,她如今有难,我当去救她。你帮忙查查,看那老妇往何处去了,我这就去追!” 沈玉麟的脸上却满是困惑。 “大师……”他仔细在心底琢磨着言语,轻声问道,“你知道庙里那女施主,叫什么名字么?” 野雪一愣,呆呆地摇了摇头道:“只知道这女施主带着个孩子,无他处可投,暂在这庙里安身,倒是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如此说来,你并不认识她,也并不清楚她的底细?”沈玉麟又问道。 “怎么叫不认识呢?”野雪忽然急了,“我们就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可这半年都是跟她在这庙里过的。她们孤儿寡母,怕被人欺负,就留了我和石老三住在这庙里护着她们母子。前些天过年,我们师徒还跟她们母子一起吃的大年饭呢!” 沈玉麟似乎想通了什么,眉头舒展,放下心来,只微笑着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明白了。二位师傅可在庙中等候,我去寻那老妇踪迹。待有了消息,定来告知大师。” 第一百二十一话 死(上) 沈玉麟离开道成寺时,却不知该去往何处。他没想到道成寺中会有其他人住,更没想到江月容不在那里。 若是江月容早听到了风声,避开了他,那便麻烦了。江月容本领非凡,诡计多端,又在暗处。加上住在道成寺里的那和尚功夫不弱,打起来也不好对付。若江月容与那和尚联手,沈玉麟担心自己未必能有胜算。 好在,那和尚似乎并不知道江月容的身份。 至少那和尚告诉了他一个要紧的消息——唐紫苏曾在这庙里住过。可能是那唐紫苏先下手,带走了江月容。但若是唐紫苏来过,她为何没有直接在庙里动手?又为何要带她离开? 沈玉麟紧锁着眉头,却理不清其中脉络,只低着头在城外荒原上沉吟漫步,一筹莫展。却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沈大侠,你也来了……”是江南鹤的声音! 沈玉麟猛然心惊,抬头望去,却见前方路上,江南鹤正向他缓缓走来。江南鹤的身后,跟着唐紫苏的身影。 “江门主,紫苏大人……”沈玉麟有些呆滞地唤着,心里暗暗琢磨着这二人怎会同行,嘴上却装作平常,“这可真是奇遇了。” 千年来各镇一方,王不见王的三门家主,这一日一夜间便已相聚两次了。 江南鹤走近时停下步子,向沈玉麟抱了一拳,脸上带着笑意道:“沈大侠也是来寻江月容踪迹的么?” “这是自然……”沈玉麟急忙应付答道,“只是,江月容神出鬼没,我没寻到她……” “不必寻了,江月容已经死了。”江南鹤笑着答道。 早春风紧,惊起一丝寒意。 沈玉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江某亲眼所见。还是紫苏大人手段高明,江某甘拜下风。”江南鹤半侧过身子,向身后的唐紫苏一抬手道,“沈大侠,来拜见三门家主紫苏大人吧。” 沈玉麟向唐紫苏望去,只见唐紫苏整张脸被头巾的阴影挡住,只露出一颊冷峻的嘴角,看不出半点情绪来。 “原来是紫苏大人……”沈玉麟轻声惊叹道,“不知紫苏大人用了什么手段找出了江月容,又如何杀了她?” 唐紫苏不答,却是身旁的江南鹤道:“紫苏大人不愧是老江湖,她骗江月容说有一招能杀我的绝技愿教授给她,三言两语便骗得江月容跟她到一处竹林中。江某愚昧,未猜出这般计策,循迹追去,半路杀出,险些坏了紫苏大人算计。就在那江月容以为能借紫苏大人之力与我对敌时,紫苏大人却临阵倒戈。江月容毫无防备,中了唐门奇毒,当场毙命。天下间能毫发无伤地杀死江月容的,除紫苏大人外当无第二人了。” 江南鹤说得波澜不惊,这言语的内容却似惊涛骇浪,让人不寒而栗。 沈玉麟冷冷注视着唐紫苏那双隐藏在暗处看不清晰的眼睛,却看不到丝毫神采。这个人竟能骗得过江月容,其心机之深,手段之狠辣,令沈玉麟也暗暗有些惊恐。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拱手道:“紫苏大人好计策,昨夜洞悉人心的话原来不是虚言,沈某佩服。” “恭维的话不必多说了。”唐紫苏拄着手杖,并不对沈玉麟多做搭理,只是缓缓迈步向前走去,冷冷吩咐道,“江南鹤,快些走吧。还有你,沈玉麟,也跟我们一起来。” 唐紫苏的话听不出半点起伏,似没有感情一般。 沈玉麟困惑道:“紫苏大人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江门。”唐紫苏也不扭头看他,只低声答道,“去给江南鹤的兄弟解毒,顺便把三门合并之事告诉江门弟子。我们三人少不得还要祭拜三家先祖,少不得你。” 沈玉麟望着唐紫苏的背影,一时有些发懵。一旁的江南鹤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沈大侠,且莫失望。我们三人中属你最年轻,三门之主的位子,将来迟早会是你的。” 这时候,江南鹤心中想到的竟是三门之主的位子…… 沈玉麟挑起眉眼,压低了声音道:“江门主,死的这个人毕竟是你亲生女儿,怎么竟不见你有半点难过之情?” 这句话,却让江南鹤迟疑了片刻。沈玉麟感觉到,江南鹤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暗暗加了些许力道。 远处江水拍岸的声响传来,隐隐在这荒原上回荡开,似战鼓雷鸣。 “沈大侠……”江南鹤静静凑到沈玉麟耳边,换了一副阴冷的语调,嗓音不大,却低沉而浑厚,“今后大家便是同门,这次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但今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望你知道些分寸。” 这言语间,沈玉麟隐约觉得,像是有千万大军在他面前张开了弓弩,漫山遍野的利箭瞄准了他的心口,那般慑人的迫力竟让他动弹不得,连手指尖上都隐隐冒出了冷汗。 江南鹤说罢,轻轻松开了手,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跟在了唐紫苏身后。他松手的那一刻,沈玉麟面前凶神恶煞的千万大军骤然消散了形影。他感到自己不知何时摒住的呼吸终于放松下去,却在这一呼一吸之间,隐约觉得嗅到了一缕浅浅的、却撕心裂肺般的悲痛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像远处隐约传来的江水轰鸣一般。 沈玉麟转身看去,只见两个江湖豪杰的背影往前走着,身形挺拔,步伐矫健,却看不到面容如何,什么表情。他们的身下,两道长长的暗影在残雪间延展开去,似两处深不见底的洞窟。 “沈玉麟,愣着做什么?”唐紫苏停下脚步,回身问道。 沈玉麟沉吟片刻,低声答道:“二位可先去江门等我,我去确认下尸体,补上两刀,免得节外生枝。” “不必了。”江南鹤的语气阴森恐怖,藏着些许怒意,“我已亲手探过气息,确实是死了。已死之人,就留她安息吧,莫去打搅了。” 第一百二十一话 死(中) 到下午时,道成寺里的野雪和尚来回踱步,已踩得那地板都咯吱响了许多时辰,似要把这地板踩穿了一般,却迟迟等不到沈玉麟回来。 石老三只盘腿坐在那佛像前嘀嘀咕咕闭眼念叨着,声音细碎,又听不清念的是什么,只是这声响惹得心烦气躁的野雪耳边似苍蝇嗡鸣般难受。 “你安静点行吗?”野雪粗暴地吼道,“在那儿念叨两个时辰了,有完没完了!” 石老三却只白了野雪一眼,对那佛像小声道:“佛爷息怒,这和尚心不诚,别理会他死活,只管去保佑那小寡妇和沈大侠就好……” “你……”野雪怒道,“你是个假头陀,那是个泥菩萨,你求他顶个什么用?” 石老三急忙呸了几声,把那些冒犯话给呸出口去,也不搭理野雪,只管继续向那佛陀道歉祈福。 野雪愤愤甩了甩袖子,脚下一顿猛踩,又跺到院子里去了。他抬眼看天色就快要暗沉下去,口中又是叹气又是喊叫,却不知能做什么。他又往庙里看去,只见那佛像一贯慈悲地对着庙外天地,任石老三求了半天也没见什么动静。 “连对孤儿寡母都守不住,都不知天天供你有什么用……”野雪小声骂了句,在那荒原里前后看了看,终于横下了眉眼,卷起了衣袖,急躁地跑出了院子,往东边快步走去。 庙里的石老三听到野雪动静,回头一看,见那和尚已自己出去寻人了,心里的慌张便再也按捺压抑不住,急匆匆从地上爬起了身子,一边追过去一边喊道:“大和尚,你别跑了呀,沈大侠回来要是见不着你可怎么办……” 和尚头陀都走了,那尊大佛面对着空空的庙宇,微闭着眉眼,笑意间却隐隐透着一丝哀婉。 “女施主!”野雪沿路跑,便沿路喊着,却越喊越悔,怎么没先问清了那女施主名姓,闹得如今要寻人都不知该喊什么。 “小寡妇!”石老三也跟在野雪身后喊着,也不觉这喊声害臊,只扯着嗓子大吼大叫。 两道喊声此起彼伏,沿着大道便往东边传去。一路上但凡碰着个路人,他们便上去拉住人家询问,见没见过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或者一个拄手杖的老太婆。也不知是不是众人被这凶神恶煞的和尚吓着了,都慌忙摆手说着没见过,逃也似地躲开了他们。 眼看要到日落西山时候了,这两人累得半死却一无所获,不得不停下步子喘息几口。 石老三挠着头四处张望,却只觉天地苍茫,一对母子于这天地间就似一粒微尘般,哪里能寻得到。 野雪懊恼难受,一屁股坐到地上,直伸起那铁掌重重往沙土间拍去。可恨这沙土广袤,一只铁掌纵使出再大的力道也拍不动它分毫。 石老三却忽然一惊,冲着野雪小声喊道:“大和尚,别闹!” 野雪心中焦躁,哪里听得进这话,张嘴便吼道:“你这小贼,怎么这般没良心……” “我说真的,你先别闹!”石老三仓促地对野雪喊道,“我好像听见小孩哭了!” 石老三是个做贼出身的,夜里偷鸡摸狗多了,为了保命,总对细微声音尤其敏锐。野雪见石老三面色严峻,便急忙收住了声响,生怕打搅了这头陀。 石老三仔细听着,果然听见风声中夹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婴孩哭闹声。他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有一片荒芜的村落,村落尽头有一片竹林,那隐隐的哭声就是从竹林的方向传出来的。 “大和尚,快跟我来!”石老三惊叫一声,撒开腿脚便似鸡仔般手舞足蹈地疯跑过去。野雪不敢怠慢,一跃而起,紧紧跟住了那头陀。跑了不久,他果然也听到了婴孩的哭声,撕心裂肺一般! 这二人无暇言语,只顾喘息,冒冒失失往老竹深处跑去。婴孩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一丝希望让野雪和石老三又急又怕,直到跑进林中一块空地前时,他们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到,庙里那女人此时静静地在这林间躺着,紧闭着双眼,容貌安详,似睡着了一般。她的身边,那孩子哭喊着,用力推搡这女人的身子,却迟迟唤不醒她。 野雪脑中一片空白,痴傻地站在原地,似被抽走了魂魄般。却是石老三从身后戳了戳野雪,唤他道:“活着……还是死了?” 野雪眉间一颤,身子被石老三这话惊得一抖。他捏紧了拳头止住了哆嗦着的双手,轻轻迈开步子,往那女人身前走去。孩子抬头看见野雪,睁着一双泪眼向他哭喊着什么,像是哀求。野雪咽了一口唾沫,缓缓俯下身子,伸出两只手指,战栗着探到了那女人鼻前。手指在那里停了许久,却迟迟探不到半点气息。 石老三只看见野雪蹲在那女人身前,似一座肉山般,却久久不曾动弹,心里急躁,便小声喊道:“大和尚,到底是死是活啊?” 话音刚落,他却看到野雪的肩膀抽搐了一下,伴着这和尚的一声哽咽传来。这一声哽咽,让石老三忽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跌坐到残雪间,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光景。 那孩子看见野雪在哭,伸出小手揪住了野雪的僧袍,如刚才推搡母亲的尸体一般拽动那衣物,口里咿呀地喊着什么听不清的话语。野雪被这孩子摇晃着,眼中泪却越晃越多,止不住都涌了出来,轻轻哭出了声。 他收回了手指,不敢向那女人脸上望去,便扭头往四周看去。他看到,附近地上留下了两样兵器——一样是他未曾见过的一柄薄如蝉翼、寒光凛凛的短刀,另一样他却再熟悉不过,是那柄曾属于柳亦隆公子的戚家长刀。 他的脑中忽然炸起一道惊雷。 “是江月容……”他喃喃道。 “你……你说什么?”石老三结结巴巴地问道。 “是江月容的兵器!”野雪指着那柄掉落在地上的戚家长刀,低声道,“杀女施主的,是江月容!” 第一百二十一话 死(下) 日渐西斜,在老竹林中拖出道道长影,似柄柄长枪利剑。 野雪跪在那女施主身边,伸手轻轻抚了抚哭喊着的小孩,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石老三呆呆地望了许久,见那个平日里总能变着法子捉弄他的小寡妇就那么躺在地上,却总觉得她应当忽然跳起来装作孤魂野鬼吓唬大伙才对。可看了许久,也不见这小寡妇动弹,只是睡得面颊惨白,一点点没了血色。 “不可能的……”石老三喃喃道,“那小寡妇鬼点子最多,最是难缠,怎会这么轻易死了呢?大和尚,要不你救救她吧,没准能救活呢……” “死了就是死了,我怎么救!”野雪的声音被哭腔冲淡,几乎听不清言语的内容。 “你……你不会救,可以找人救啊!”石老三强打起气势,像是要压过眼里打转的泪水,“对了,沈大侠会救人!我们去找沈大侠!” “沈大侠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怎么找!” “那……那就去找风大夫!”石老三喊道,“这小寡妇是他侄女,他肯定救!” 野雪却只是抽泣着,不肯理会那头陀。 “风大夫那么厉害,兴许懂什么起死回生的法术呢!”石老三焦躁地吼着,“大和尚,你别忘了,你两次进了鬼门关,可都是风大夫把你捞出来的!” “死人……怎么救……”野雪已泣不成声,就是想喊,喉咙里竟也喊不出力道来。 石老三也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力气,连滚带爬地冲上去,照着野雪的后脑上狠狠打了两巴掌,骂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得救!反正坐在这里哭也没用,大不了就是白跑一趟,你怕什么!” 石老三话音未落,野雪的身边又传来了一个童稚的喊声。 “大和尚……”是那小孩,抓着野雪的胳膊,拼命地晃动着,口中的话语声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大和尚……大和尚……” 野雪咧着嘴,呼息出阵阵抽泣。他的十指插在泥土间,一点点紧紧纂成了拳头。 “石老三!”他忽然大喝道,“抱着这孩子!” “这孩子是要你救他娘亲,你怎么……” 石老三话还没说完,野雪却猛地抬起头,圆睁起一双铜铃眼,吓得那头陀生生吞回了半句话去。 “趁天没黑,赶紧进城,去找风大夫救人!” 武昌城中,翠红楼后,醉了大半天的江南风这时才从昏睡中醒来。他透过那破屋的窗户看了看天色,见已是黄昏了。 他懒懒地在屋中翻找了一圈,却只找出了半壶残酒,不禁挠了挠头。 没有杯中物,今夜怎么听小曲?他摸遍了衣裳,凑出七八枚铜钱来,寻思着换两口兑水的浊酒也好,便寻了件粗衣披上,晃晃悠悠地便要出门去。 这门还没开,外头便忽然传来了小孩的哭声。江南风皱了皱眉,有些不好的预感,便在门口定住了身形,只抵住那两片门板以防被人撞开,却竖起耳朵听着外边动静。 没过多久,他听见那越来越近的小孩哭声中,夹着一个让他头疼的人声。 “风大夫!”是码头上那头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快开门,救人啊!” 怕又是那和尚。江南风暗骂,救了一次两次,还不知学乖些,又送来让他救第三次。这般人是命里早该死了的,再救都是违逆天意,怕要折寿。想到这里,江南风死死抵住了门板,下定了决心这回再不让那头陀进门了。 却不料,门外又忽然传来了那和尚的喊声:“风大夫,你侄女让人害了,快开门啊!” 侄女?江南风一愣,再听那小孩的哭声,突然一惊——这次伤的是月容! 他不觉手上失了力道,被屋外寒风一吹,那两扇木门便轻飘飘让风给刮开了。大门一开,屋里江南风披着粗衣愣愣地向外望着,屋外野雪抱着江月容,石老三抱着那孩子,正大汗淋漓地向这小屋跑过来。 江南风远远便望见,江月容脸上已没了血色,更不见胸口起伏,怕是早没了气息。 江月容,已经死了? 野雪和石老三不管不顾,喊叫着便要冲进江南风的小屋去。江南风本想拦住他们,莫让死人进屋犯了晦气。但不知为何,他此刻只是呆滞地站着,一步也迈不开,一声也发不出,痴傻了一般。 野雪把江月容的身子放到床上,匆匆跑回门边拉扯过江南风道:“风大夫,你快看看,还有没有救?” “救?”江南风痴痴道,“救什么救?这是个死人,还哪里有救……” “风大夫!”野雪哭吼道,“你医术高明,起死回生!这可是你亲侄女,你先试试看嘛……” 野雪手上用力,直晃得这江南风头晕眼花。那石老三抱着的孩子,又在一旁哭得昏天黑地,直教江南风头疼难忍。 “我救我救……”江南风捂着脑袋求饶道,“你们先出去,别吵我我便救……” 野雪听罢,急忙拉着石老三往屋外跑去。江南风按着太阳穴,把这一脑袋沾着昨夜酒气的脑浆沉静下来,再睁眼看去,却望见江月容的身上没有半点血迹,脖颈上也不见一丝勒痕,只是面色惨白,没了气息。 江南风微微觉出一丝诧异,趁野雪还没关门,忽然一掌拦住了门板,扭头对野雪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野雪闻言,却一脸茫然,支吾道:“在城外一处老竹林里找到她时,已断了气……” 江南风眉间一蹙,猛地合上了那木门,把野雪师徒和那小孩关在了门外。 石老三抱着的孩子,见江南风关了门,竟止住了哭声,只睁着一双汪汪泪眼,注视着小屋的方向。 江南风忍着头痛,走到床边,看着江月容似安详沉睡的模样,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三指用力,扣在脉上。 江南风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这小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江南风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透出一丝惊诧。 “唐紫苏?”他的口中,呢喃地念叨起了这个名字。 第一百二十二话 三人(一) 老竹林中,光影错落。 林间影下,江南鹤缓缓掷去了手中竹叶,把一只右手探往身前,摆开了架势。 竹叶在空中翻飞起伏,风中徘徊,迟迟落不到地上。 江月容背上了孩儿,探出长刀在身前,按住短刀在腰间。 “前辈,今日正好,你我二人合力在此杀了江南鹤,我便随你去唐门。” 江月容的身前,唐紫苏却只是呆呆地矗立着,迟迟没有探出她那支火龙杖。 “江月容……”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你先莫动兵器。” 这句话,让江月容和江南鹤都微微一愣。 唐紫苏说完,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望向了江月容。那眼神,让江月容不觉卸下了几分戒备,像是怕伤了这老者似的。 “前辈……怎么了?”江月容有些困惑地轻声道。 唐紫苏猝然扔下了手中的火龙杖,伸出那只一直握着木杖的苍老憔悴的手,轻轻抚向江月容的脸颊。这动作轻柔而舒缓,像是母亲对孩子的关爱,让江月容忘记了躲闪。 “江月容,趁你还没变成我,停手吧,莫再杀了。”她小声说着,那声音似湖面上漾起一圈浅浅的波纹般。 江月容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却只觉那被江南鹤激起的躁动心神被唐紫苏轻柔的语气安抚了,乖乖地平静了下去。唐紫苏的手触到江月容的脸上,让她隐约回想起了在吕家村时,吕良的母亲对她的爱抚。她隐约感到,似乎世间一切的罪恶,都会被这只手抚去。 就在江月容要放下手中兵刃时,唐紫苏的轻抚间猝然乍起一丝刺痛,似利箭钻入了骨髓一般。江月容猛地一惊,再要反应时,却忽然发觉自己浑身的力道正飞速被什么东西抽离出去。 毒! 江月容惊诧地望向唐紫苏。她的左手支撑不住那柄浑重的戚家长刀,手指渐渐松开了。刀身从手里跌落出去,直砸在了沙土地上。她右手要去抽腰间短刀,却只抽到一半便失去了右臂知觉。那短刀还未来及在唐紫苏身前闪动一丝寒光,便轻轻地掉落去了一侧。 她的眼前渐渐朦胧模糊,意识即将堕入一片虚无中去。但就在这时,她的背后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这哭声让她多保持了须臾的清醒神智,容她借着这一丝稍纵即逝的时间,接下了系在身后的布袋。在自己仰面朝后倒下前的最后一瞬前,她把孩子轻轻放到了一旁,不致随她一起摔落,被她压在身下。待身子落了地,她听到身旁孩子的哭声未断,便知道孩子无事,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唐紫苏看着江月容倒下,脸上的温和面容一点点变得冷峻而残酷。直到亲眼看到江月容闭上了眼睛,失去了气息,她才缓缓收起了指间的毒针。 竹林里,只剩下孩童的哭声肆意回响。唐紫苏和江南鹤冷冷看着倒在地上的江月容,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江南鹤终于迈开了步子,缓缓向江月容走去。 他站定在江月容身前,俯下身子,轻轻探出两只手指,伸到江月容鼻前。 江月容的面容,平静得就像是在安睡一般。只是,她的鼻前探不到丝毫气息,脸上的血色也正一点点散去。 就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恰因其凋零而美得让人心动。 唐紫苏终于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火龙杖,半转过身子对江南鹤轻声道:“江门主,你险些坏了我计策。” 江南鹤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似木刻石雕的一般。 “原来如此……”江南鹤缓缓说道,“紫苏大人,你从一开始便是这般打算么?” “从昨夜约定这赌局开始,我便是这打算了。”唐紫苏答道。 “我一直以为,你是倾心月容的……” “我当然喜欢这丫头,若她生在唐门,我早就将家主之位传给她了。”唐紫苏淡淡瞥了一眼江月容,冷冷道,“只可惜,要成大事,总要牺牲些什么。我为三门大计,牺牲她一人性命,她死得值得。” 说罢,她缓缓戴上了那条宽大的头巾,把大半张脸都藏在了头巾的阴影中,也藏住了她脸上几乎所有的表情。 唐紫苏和江南鹤出了竹林,缓缓往武昌城的方向走去。唐紫苏走在前边,一路无语,更不露出半点情绪,似铁石心肠一般。江南鹤跟在身后,冷冷盯着唐紫苏的背影,皱着眉头。 唐紫苏把整个背影都隐藏在长袍头巾下边,江南鹤眼望着便隐隐不安。他在心中回想着刚才竹林里发生的一切,忍着心里某处地方隐隐的阵痛。 当他回想起唐紫苏在竹林中施展出的那一招乱雨摧花时,他感到了一丝不寒而栗。 不论唐紫苏是不是真的为诱骗江月容才说出那番道理,但唐紫苏的那一招确实是破得了江南鹤神功的。乱石齐发,一只手如何接得过来?刚才在竹林中,四处有老竹遮挡,是江南鹤所能想到的唯一抵挡唐紫苏那招绝技的办法。若在那时果真交起手来,乱石打出时,江南鹤可借乱竹遁去身形,便有胜算。但如今出了竹林,若在空旷处被唐紫苏施展出这一招绝技,江南鹤无处可避,怕是必死无疑。 唐紫苏刚才没有与江月容联手,是不是因为在竹林中没有十足胜算呢? 唐紫苏领着路,眼看便要走到荒原上了。江南鹤心中的不安,正一点点躁动起来。 却就在这时,他在远处看到了沈玉麟的身影! 天下兵器招法,各有相生相克。唐紫苏那招乱雨摧花,是专为克制江南鹤铁指神功而创,却不是万试万灵的绝技。沈玉麟是用刀的高手,流星刀刃面宽阔,挥舞起来如一面铁盾,正能克制唐紫苏的暗器。若有沈玉麟在一旁牵制,唐紫苏纵是真要害江南鹤,也必有顾忌。想到这里,江南鹤脸上忽扬起一丝笑意,两三步跑上前去,对着远处那茫然无措的沈玉麟喊道:“沈大侠,你也来了……” 听到这句话时,唐紫苏那张隐藏在头巾暗处的眉宇间闪过了一丝惊慌。 好一个狡猾的江南鹤,果然不好对付。她在心中暗暗道。 比起江月容,这个江门门主要棘手得多了…… 第一百二十二话 三人(二) 那天早晨,江门大宅。 江南鹤从沙湖桥边回来,神情有些恍惚。 在那篝火旁,面对着一个天下闻名的暗器高手和一个敌我不明的厉害刀客,他不敢有半分大意。明明只是说了一夜话而已,江南鹤却觉得像是力战了整整一天般疲惫。 推开大宅正门时,他没有听到演武堂的方向传来弟子们的习武声,只听到些许凌乱嘈杂的声响。他微微一愣,却随即低沉下了脑袋。他明白,江南虎还卧病在床,不能起身,自然也就无法如以往那般督促弟子们操练。 没了江南虎,江门便像是维持不下去了似的。 “让弟子们都去演武堂吧。”江南鹤对身旁的仆人道,“今天我带大家操练。” 仆人却面露难色,轻声答道:“门主,弟子们都在照顾二门主呢……” “照顾二门主?” “是啊,整整一夜了,谁都没休息……”仆人委屈道。 江南鹤急忙快步走过了白虎堂,一进后院便看到来来往往的弟子们端着些水盆毛巾来回奔跑,累得大汗淋漓。 “二门主昨夜发烧得厉害。”仆人在江南鹤身后道,“脑子也像是有些糊涂了,连话都说不清。一会喊热,一会喊冷,整晚都没消停。吃也不行,喝也不行,什么东西进了嘴里都吐出来,这一天下来都没咽下半粒米去……” 江南鹤听得心痛,急问道:“没找过大夫来看吗?” “找过了,一晚上工夫,全城的大夫都跑遍了……”仆人哭丧着脸道,“可这唐门的毒,没人会解……” 江南鹤不再询问,只快步往江南虎的屋子跑去。推开屋门,还未及说话,他便看到平日里那威风凛凛的江门二门主如今却似个瘫子般躺着,口里喃喃喊冷,身上却盖了三五床被褥,脸上腾腾冒着虚汗,由身旁弟子拿着毛巾不断擦拭着。 江南鹤呆立在门前,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时竟发不出半点声响来。 “门主……”江南虎身旁的弟子见了江南鹤,急忙行了个礼,又把嘴凑到床上江南虎的耳边唤道,“二门主,门主回来了……” 江南虎吃力地睁开眼,轻声唤了句“大哥”,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却迟迟说不出口去。 “门主,解药拿到了么?”那弟子看向江南鹤,眼里满怀着希望,“二门主昨夜意识还清醒时告诉我们,今早门主就会取了解药回来……” 江南鹤却把紧紧握拳的手背到身后,低垂着眉眼,沉默不语。 看到江南鹤这般表情,那弟子脸上的希望缓缓地散去了。 却是江南虎颤抖着微微抬起了胳膊,对江南鹤摆了摆手。 “无……无妨……”他努力地说着,“迟些……也可……” 说罢,他像是耗尽了刚刚积蓄起来的一丝气力一般,猝然摔下了手臂,口中沉沉喘起了粗气。 弟子急忙又捡了块干净的毛巾,为江南虎擦拭脸上冒出的汗水。 江南鹤默然伫立了许久,一双手在身后紧紧捏住,指尖深深嵌入了掌心肉里。 “照顾好二门主。”他忽然低声吩咐道,“等着我,今日必能带着解药回来。” 说罢,江南鹤如一阵风般快步离开了江南虎的卧房,直直走出了江门大宅。他离开卧房时不经意用手在门框上扶了一下,却不觉用力重了,在框壁上留下了五个指印,深嵌进木纹里。 正午时,武昌城外荒原上,三道人影缓步走着,沉默不语。 唐紫苏走在最前头,江南鹤和沈玉麟紧紧跟住。沈玉麟眉头紧锁,时不时向身后望去,像是在意着什么;唐紫苏面目凝重,藏在头巾下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前边的武昌城;唯有江南鹤面带着笑意,像是心里没有半点负担,一身轻松的样子。 没有了竹林遮挡,远处江堤上的海浪声隐隐传来,让走在最前边的唐紫苏忽然停下了步子。 沈玉麟和江南鹤愣了愣,也跟着停了下来。 唐紫苏扭过头向江堤望去,一张脸藏在头巾下,看不出表情来。 “沈大侠……”她悠悠地说道,“星斗南,在一个渔夫手上,是么?” 沈玉麟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紫苏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先去找那渔夫……”唐紫苏缓缓道,“软骨毒三日内都可解,不急于这一时。但如星斗南那般奇物,放在一个渔夫手上,我不放心。” “紫苏大人!”江南鹤忽然抢话过了话头,语气有些莽撞,与他那带笑的面相总觉不大相符。 唐紫苏半转过身子,盯向了江南鹤的脸。 似乎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粗鲁了,江南鹤低下头,重摆开一张笑面,轻声道:“我家兄弟还在江门受苦,还是先去救他吧。到了江门,我可安排人手,去找那渔夫取来星斗南。” 唐紫苏避开江南鹤的笑脸,看向了躲在江南鹤身后的沈玉麟。 “沈大侠,你觉得呢?”唐紫苏低声问道。 沈玉麟沉吟了片刻,轻声道:“紫苏大人,就这么在意那星斗南么?” “那是自然,我同意三门合并,取了江月容性命,都是为了星斗南。” “那……江门主那位兄弟的命,也比不上你早一刻看到星斗南要紧?”沈玉麟这句话,暗暗压抑了语调,却似一柄利剑钻入了江南鹤手心,刃尖隐隐对准了唐紫苏。 “二位莫争吵。”江南鹤笑道,“大家今后便是同门兄弟了,何苦明争暗斗。既然紫苏大人心急要看星斗南,我又担心我那兄弟,不如这么办吧——紫苏大人把解药给我,我先行回江门为兄弟解毒,沈大侠知道江门所在,可先带紫苏大人去取星斗南,再同回江门去,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客气在理。唐紫苏消去了心中火气,点了点头,看向沈玉麟问道:“沈大侠,这般可以么?” 沈玉麟却低着头,迟迟不回话。 “沈大侠……”江南鹤压抑着心中的焦虑,笑脸问道,“你若有什么疑虑,可说出来。” 沈玉麟抬起头时,却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 “江门主,你难道还没看出来?这位紫苏大人,是戏耍了你……” 第一百二十二话 三人(三) “玉麟,你看岸上那些人。”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坐在渔船上,手指向不远处的码头。 老者身边,一个少年循着老者的手指望去。 码头上有三个渔夫,站成一个三角,正在相互斗狠。他们手里各自拿着鱼叉,彼此谩骂,张牙舞爪,却偏偏每次把鱼叉举起要出手时,总是只做做样子便放了下来。 “师父,他们是在打架么?”少年问道。 那老师父点了点头,却露着笑意,颇有兴致地玩味着那三人的动势。 少年看得摸不着头脑,便问道:“既然是打架,怎么他们三个都不动手,只是互相骂粗话?” 老师父哈哈大笑,指着那些人说:“玉麟,你仔细看。他们三人互相都要打别人,又互相被人瞄着破绽,每个人都是以一敌二。若他鱼叉出手,最多只能打一个人,剩下一个人就正好能趁这个机会来打他,他便没法抵挡了。所以他们都只是互相试探,谁也不敢先出手——先出手的,必死无疑。” “那架不就打不成了么?”这个叫玉麟的少年茫然道。 “就是这个道理。”老师父满意地笑了笑,“两个人对敌,很容易打起来。但三个人对敌,便打不起来。这便叫作制衡。” 老师父望着四面直与天际相连的汪洋大海,慨然道:“人说世间是阴阳二气制衡,我笑他们愚昧。两气相争,哪里来的制衡。天地万物,都是三样东西在互相制衡。就好比师父教你兵器功夫,是镖胜棍,棍胜刀,刀胜镖。两人各执兵器站在一起,就必有死伤。但三人站在一起,各执镖、棍、刀,如此便永远打不起来了。打不起来,就天下太平了。” 老者说着,须发在海风中飘扬起来,伴着他的笑声,像是个仙翁一般。 少年揣摩着师父这番话,沉思良久,忽然道:“师父,我想明白了。” “哦?”老师父脸上一喜,慈祥地看着那少年,轻声道,“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 “若三人相敌,我执刀,你执棍,他执镖……”少年兴奋地说道,“我要想赢,只需唆使那执镖的打死那执棍的,我再打死那执镖的,不就好了?” 老师父脸上的笑凝固了。 忽然,只听得岸上响起了两声凄厉的惨叫。老师父和少年急忙望去,见到岸上流了一地的血,两个渔夫在地上挣扎着,只剩下一人举着带血的鱼叉,高声狂笑,笑声凄厉而刺耳。 夜晚的沙湖北边旧宅里,寒风吹动了窗户,把在屋中昏睡的沈玉麟惊醒了。他醒得太急,以致梦里的光景似还在眼前,没有散去。 茫茫的海水,码头上的血色,还有师父那苍白的须发…… 奇怪了,我为何会梦起那么久远的事情?沈玉麟坐起身子,轻轻抚了抚额头。 莫非,这是神明托梦给我的启示?沈玉麟想到这里,眼中忽然透出一丝锐利的神采。 他恍悟到——如今的局面,不正如梦中所说么? 两道三门,六扇门的刀法专克江湖黑道的暗器机关,是唐门的克星;江门门主江南鹤有铁指神功,流星刀在他面前全无用处;可铁指神功最怕的当是机关暗器,这恰恰是唐门所长。 沈玉麟翻身下床,在床边跪下了身形,从床前桌上取了一样物件捏在手心,双手合握成拳,抵在了他的额头前。 “圣主……”他喃喃道,“多谢你托梦指点,沈玉麟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玉麟的手心里,捏着一个十字形的吊坠,精致地雕着一个受刑的胡人…… 次日夜里,沈玉麟在沙湖桥边生起了一团篝火。他原本不打算这般招摇,但经过这一天的思索,他自认——想明白了。 “江门主,你难道还没看出来?这位紫苏大人,是戏耍了你……” 武昌城外荒原上,沈玉麟冷笑道。 江南鹤微微一愣,低声道:“沈大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紫苏大人带江月容走,真的是要骗江月容信她么?”沈玉麟沉稳地说道,“江门主,你有没有想过,紫苏大人可能是真心想杀你?” 江南鹤被这话刺中了心中犹疑处,一时沉默下来,扭头看向了那不知表情如何的唐紫苏。 “沈大侠……”江南鹤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为何这么怀疑?” “我六扇门弟子,就是靠四处查案起家的。”沈玉麟缓缓道,“江门主遇到我之前,紫苏大人说是要去江门解毒;遇到我之后,紫苏大人却改了主意说要先去看星斗南。莫非是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星斗南之事么?” 唐紫苏默不作答,更看不到脸上神色。 江南鹤仍盯着唐紫苏,口中悠悠向沈玉麟问道:“不知你这六扇门门主觉得,紫苏大人有什么缘故?” “紫苏大人怕是被江月容说动,真心想杀江门主了。”沈玉麟悠悠地说道,“前夜我与紫苏大人交手时,曾见紫苏大人使出过一招乱石齐发的暗器。江门主以铁指神功见长,却恰恰不善应对这般暗器。荒原之上,四下无遮挡之物,若紫苏大人趁江门主不备,以乱石打来,纵是江门主神功无敌,怕也凶多吉少。” 说着,沈玉麟脚下缓缓迈开步子,与二人拉开了两三步距离,成犄角势站定:“只可惜,我突然出现,乱了紫苏大人这计策。前夜紫苏大人已试过沈某身手,那招乱石暗器破不了沈某手上这流星刀。紫苏大人是怕打起来以一敌二,没有胜算吧。” 唐紫苏只握紧了那手杖,侧过身子盯住江南鹤,却用余光瞥着沈玉麟道:“心思倒是诡谲,只是沈大侠这般话不觉得难自圆其说么?” 她用手中木杖轻轻指了指江南鹤:“江门主可是亲眼看着我杀了江月容的。” “江月容若真的死了,便自然是在下多想了……”沈玉麟悠悠道,“但如果,江月容还没死……紫苏大人,你借口星斗南之事不去江门,是不是怕进了江门便出不来,不能去救江月容了?” “沈玉麟!”唐紫苏的身上忽透出一股杀气,“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是想激江门主与我火并么!” “无凭无据?”沈玉麟正色道,“若要凭据,倒好办了——我们回去寻江月容的尸体,凭我六扇门所学,是真死还是假死,我一看便知。” 这话中,假死二字被他故意加重了声音。 唐紫苏却一时语塞,竟接不住他这句话来。 因为沈玉麟,真的猜中了。 第一百二十二话 三人(四) 武昌城中,翠红楼后,江南风的小破屋外。 石老三抱着那女施主的孩子,跪在地上喃喃念叨个不停。一会是“佛爷保佑”,一会又是“阿弥陀佛”,念得久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了。 野雪一时焦躁地望了望渐晚的天色,一时又回头看了看那迟迟没有动静的小屋,口中叹息连连,脚下步子阵阵。他满肚子话喊不出口,踟蹰许久,终于看向了石老三。偏连石老三也专心念叨着那些胡话,不曾理会他,只有那孩子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看。 野雪望着孩子的眼睛,心生出一阵悲悯来。 他终于平静下来,寻了片空地跪下,双掌合十在胸前,也学着石老三那模样,低着脑袋默念起了“阿弥陀佛”。 小屋里,江南风轻轻侧过江月容的脑袋,终于找到江月容的耳垂后有一处隐蔽的针口,凝成了一个沙砾般大小的血痂。这血痂周围,隐隐蔓延开几道黑纹,顺着肌肤的纹理延展开去,像一张蛛网似的。 “总算找到了……”江南风喃喃自语道。 他松了口气,看向那早已面无血色的江月容,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这次算你命大,人家没下杀手。只希望,现在救还不算太迟……” 说着,他往大门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对着门外的野雪嘀咕道:“怎么每个被我救活的人都这么不惜命……” 他取过了一把小刀,在烛火上灼烧了片刻。烧过了刀,他把江月容的脑袋掰往一侧,垫了一张纸在她脑袋下。小刀轻轻切刮着江月容耳后的血痂,挫下了许多血痂粉末,一点点散落到了纸上。 “月容啊……”江南风似把江月容还当成个活人般,在她耳后轻声唤道,“这次三叔若是没能把你救回来,你可切莫责怪三叔啊……” 毕竟,这可是唐门的毒,纵是江南风也没有把握能解得了。 唐门有三绝,暗器、机关、毒。 暗器机关自不必说,唐门绝技,秘不外传。而毒却不同,纵唐门不外传,可稍懂药理的人略加钻研,便不难配出天下奇毒。要想让配毒之术与暗器机关并称唐门三绝,自然需要另辟蹊径。唐门的做法是——不攻“毒”而专攻“奇”。 能杀人的毒,万变不离其宗,无法那几样而已,故有经验的郎中不难破解。但唐门的毒,却不只是用来杀人的——有致人眼盲耳聋而不致命之毒,有致人幻视幻听而不致命之毒,更有致人筋骨寸断而不致命之毒,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精研解毒之人,往往熟悉的是那些杀人之毒,偏偏唐门的毒大都并不致命,反让人不知其中道理,循不出门路破解,这便是唐门毒术诡谲之处。 而唐门众毒中,有一种毒,尤其诡异,名唤“尸魂散”。这种毒一旦入血,顷刻间可让人失却意识,血色渐衰,乍看去与死了无异。但这毒,却不是当场致命的猛毒,而是让中毒人进入一种如虫兽冬眠般的假死中。鼻息虽弱,以致指在鼻前也探不出气来,但弱而不断,绵延不绝,勉强尚能支持这副身躯。呼吸弱了,心动也便骤降,脉象随之减弱,若不仔细探查,便很容易误认为是死了。但切脉深者,有耐心者,多等些时候,便能察觉那一丝缓慢而微弱的脉动。 中了尸魂散,一日之内以解药入血,即可让中毒人恢复神智,似死而复生一般。但若一日之内不能解毒,那点微弱的气息就难以支撑住这副身躯,假死便会转作真死。到那时,纵再有解药,也无力回天了。 这奇毒,是唐门秘传,寻常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听说。偏偏在江门专精毒术的江南风不是寻常人,他为精研毒术,曾搜集过许多唐门传闻,其中便有许多这尸魂散的传闻。 但他所知的尸魂散,也只是一个传说,亲眼见到却是第一次。而尸魂散的解药该如何调配,甚至这小屋中的药剂够不够用,江南风都没有把握。 “唐紫苏,晚辈得罪了。”江南风一边把那切刮下来的血痂粉末用水研磨开,一边在口中呢喃嘀咕道,“就让晚辈江南风以这半生所学,来试一试唐门秘传的奇毒有几分斤两吧。” “尸魂散。” 当沈玉麟说出这三个字时,唐紫苏藏在长袍下的手微微颤抖了一瞬。 沈玉麟沉稳地笑着,继续轻声说道:“六扇门过去曾追查过许多牵扯唐门的案子,唐门用毒之奇令在下也叹为观止。尤其是这个能让人假死一天的‘尸魂散’,教沈某颇为难忘。紫苏大人,你对江月容用的毒,莫非正是那尸魂散?” 先以尸魂散骗过江南鹤,再寻个空旷地杀了他,回来救活江月容便可。这原本正是唐紫苏的计划。 唐紫苏沉默不语,却在长袍下暗暗伏住了一只手掌。 “若紫苏大人本意便是要杀江门主,覆灭了湖广江门……”沈玉麟锐利的目光扫向了江南鹤,“江门主,你觉得紫苏大人会给你解药么?” 江南鹤脸上冷峻的杀意,让沈玉麟心底暗暗欣喜了起来。 “紫苏大人……”江南鹤阴冷地望着唐紫苏,“事情真如沈大侠所说么?” “江门主,你原来这么容易受人挑拨的么?”唐紫苏低声道。 “若不是如此,那最好。”江南鹤伸出一只手,对唐紫苏轻声道,“就请紫苏大人把解药给我,容我先行一步回江门救人,这便算是紫苏大人清白了。” 唐紫苏看着江南鹤那只手,轻声笑了笑道:“也好,江门主先回去,我与沈大侠取了星斗南便到。” 沈玉麟闻言,皱了皱眉。 他固然可以等江南鹤走后杀了唐紫苏,虽没有十足把握,但他自信六扇门的流星刀是破得了唐紫苏满身机关暗器的。但没有了唐紫苏的牵制,沈玉麟要如何击败铁指江南鹤?更何况,江南鹤背后还有上百人的江门弟子。 必须要在这里,逼唐紫苏杀了江南鹤。 第一百二十二话 三人(五) 唐紫苏把手杖一放,收入长袍中去,却不知是要做什么。长袍一动,沈玉麟忽然大喊一声:“当心!” 这一声喊出,江南鹤听来,只觉得唐紫苏这袍下必是一招暗器,脚下急忙进步向前,右手亮出铁指环望唐紫苏面前打去;唐紫苏听来,却以为是江南鹤手上起了动作,本要掏取解药的手急又握紧火龙杖,杖头往身前一翻,透出长袍外直往江南鹤脸上刺出。 二人间的气氛早被沈玉麟一番言语挑拨得剑拔弩张,只需一道炸雷便能引发战火。沈玉麟一声喊出,两边都以为是对方要暗算自己。那引雷的沈玉麟,却在一旁暗笑。 刹那之间,江南鹤和唐紫苏几乎同时出手。唐紫苏的火龙杖被江南鹤铁指扣住,停在了眼前。 唐紫苏嘴上微微一笑,手中一紧,火龙杖前喷射出几道火舌,直往江南鹤身上打去。 只听得几声脆响,木杖中射出的石子砸在江南鹤身上,惊得他急忙松手撤步。唐紫苏收回火龙杖,在头顶上甩过一圈,横到身侧。两人各自摆开架势,这一仗便算是打起来的。 沈玉麟往江南鹤身上望去,见那几处被石子暗器打中的地方,虽破了衣物,却没打出血来,倒是衣物下隐隐透着几点光亮,不知是什么东西。 江南鹤受伤了么?沈玉麟拿不定主意,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没有时间多作理会,手上急忙解开了刀柄上的绳索。 唐紫苏正惊诧间,沈玉麟不给她开口辩驳的机会,忽然甩开流星锥,把那铁枪头往唐紫苏身上掷去,口中大喊:“唐紫苏,休伤江门主性命!” 沈玉麟心里清楚,这一招对唐紫苏已使出过两次,她定能抵挡。那一声大喊,旁人看来是沈玉麟为自己助威,其实是沈玉麟怕这一招伤到唐紫苏,故意惹她注意。果不出沈玉麟所料,唐紫苏长袍下翻出一只铁掌,往沈玉麟的流星锥上一拍,轻易便挡开了这一招。 前两次交手都是夜里,沈玉麟没能看清唐紫苏究竟如何破了这招流星锥。今日借着正午阳光,他终于看到唐紫苏那只一直藏在袍下的手掌,掌心肌肤焦黑如碳,掌纹似岩石上的裂缝,流星锥飞打过去竟好像是撞在了一块黑铁上一般! 唐紫苏竟把自己的一只手掌练成了暗器! 这只左手,被唐紫苏在毒药中侵泡多年,整个手掌早已泡得如铁石般坚硬,平日里藏在长袍下,危急时才使出,专用以弥补唐门功夫缺少近身招法的劣势。但作为代价,这只手失去了知觉,莫说操使暗器,连拿握物件都难以做到。所以刚才唐紫苏要取解药给江南鹤,却不能用长袍下的这只手去取,只能把那火龙杖收回袍中接住,换右手去取。却就是这一番动作,给了沈玉麟可趁之机。 沈玉麟心中感叹,身手却不怠慢,一边收回流星锥,一边忽然高声喊道:“江门主,有破绽!” 这句话,看似喊的是唐紫苏刚接了沈玉麟一招,招法来不及回转,是个攻她侧身的好时机。若是寻常人相斗,沈玉麟喊这一句当是个好号令。可江南鹤与唐紫苏都不是寻常人。 沈玉麟还未喊这话时江南鹤便早已动开了步子,瞄着唐紫苏招法的间隙杀去。江南鹤的脚步几乎没有声响,唐紫苏甚至没有察觉到这招偷袭。但沈玉麟这喊声,反而暴露了江南鹤的动作,倒给了唐紫苏一个提醒。唐紫苏回身望去,见江南鹤已向她奔袭而来。 江南鹤的速度远远出乎唐紫苏的预料,若不是沈玉麟高声提醒,她说不定当真命丧于此了。但看到了江南鹤,唐紫苏却反倒不慌张了。她把黑掌护在身前,火龙杖向前探出,对准了江南鹤胸前。 沈玉麟怕唐紫苏留手,急忙喊道:“江门主,杀了她再搜解药!” 这句话,断了唐紫苏后路,她必拼死一战。 唐紫苏果然被这话一惊,眉眼一横,把那只黑掌往火龙杖底一拍,大喝一声:“受死!” 刹那间,火龙杖前射出火舌无数,密密麻麻的黑影似蜂群般往江南鹤胸口袭去!只听得一阵噼啪乱响,江南鹤身前炸开一片火星,似烟花一般。沈玉麟心中正要暗喜时,却见江南鹤中了这招乱雨摧花的绝技,竟似身上落了几滴斜雨一般,没有半点反应。他脚下步子仍向前踩去,未等唐紫苏反应过来便已杀近了身前,右臂一甩,铁指环直往这唐门家主面门上打去。 唐紫苏大惊,黑掌急往回收,要似刚才拍落沈玉麟的流星锥一般把江南鹤这右臂挡开,却不料江南鹤这一招甩臂的力道远比沈玉麟的流星锥要迅猛得多!单论力道唐紫苏哪里是江南鹤对手?那黑掌被江南鹤胳膊震开,铁指环稳稳砸中了唐紫苏的太阳穴上,直打得她脑中一颤,眼前骤黑,脚下竟一时站立不稳,身形一晃跌到了地上。 沈玉麟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一战竟是这般结局!刚才唐紫苏的暗器眼睁睁打到了江南鹤身上,却为何竟没有伤到他? 沈玉麟定睛望去,见江南鹤前胸上的衣物已被打得稀烂,却露出了衣物下一件闪着异色亮光的物件…… 一件软甲! 江南鹤竟凭着一件软甲,就抵挡了那火龙杖的暗器威力!天下竟有如此坚不可破的软甲么? 沈玉麟并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天工尉迟在江门打造出了一件神兵,作为受江门照料半个多月的回礼。 “软甲?”当日的江南鹤看着老师的赠礼,一时不解其意。 “不错,是软甲。”尉迟雄笑道,“老夫这些日子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过去一直以为铠甲须硬才能坚不可摧,但刚则易折,坚硬的铠甲用不了两年就会残破,恰恰是软甲能流传千年而无损。江南鹤,你的功夫最怕暗器齐发,老夫就送你这件可抵挡天下所有暗器的软甲,危急时或可救你性命。” 老师,您这临别赠礼,今日真救了学生性命了。江南鹤回想着那日的光景,暗暗在心底感叹道。 他看了看趴在地上抽搐着的唐紫苏,又望向不远处满脸惊诧的沈玉麟,嘴角露出了一抹邪笑。 “沈大侠,多谢相助。”他阴冷说道。 第一百二十二话 三人(六) “江门主……”沈玉麟低着头,轻声道,“你……未下杀手?” “还不能杀她……”江南鹤答道,“她身上必定带了许多药物,需问出软骨奇毒的解药是哪个。” 江南鹤的铁指神功,力道拿捏得炉火纯青。刚才这一合,铁指环磕在唐紫苏的太阳穴上,江南鹤没有使出十足力道,只是恰好让唐紫苏瘫倒下去,却不取她性命。 江湖高手,能把力道练到如此收放自如的,凤毛麟角。 唐紫苏毕竟还是大意了,对自己那招绝技太过自信,却没想到江南鹤早已备下了后手。但江南鹤生生吃了一番石子,竟毫发无损吗?沈玉麟并不相信,暗中抬眼谨慎地观察着江南鹤的动作,隐约发觉江南鹤的喘息比先前沉重了许多。 “江门主,你没受伤吧……”沈玉麟试探着把手伸向江南鹤的肩膀。 江南鹤察觉到了,伸手要拦,手臂却失了刚才的迅猛,竟慢了一步。 沈玉麟的手搭在了江南鹤的肩头,察觉到江南鹤体内一丝隐蔽的起伏,像是为压抑疼痛而紧缩肌肉引发的抽搐。 “谢沈大侠挂念,江某无事。” 江南鹤望向沈玉麟时,沈玉麟清晰地看到江南鹤的眼球上显出了几道血痕。江南鹤说话的声音,气息变浅了,像是运气时故意避开了胸口一侧。 江南鹤在说谎,他受了伤。沈玉麟在心中默念着,脸上不觉掠过了一抹笑意。 “江门主,且莫动她。”沈玉麟缓缓低下身子,半跪在唐紫苏身边道,“这妖婆身上到处藏着机关暗器,轻易碰她怕遭暗算。沈某不才,愿替江门主犯险,找出解药。” 唐紫苏怒睁着双目,愤愤地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里阵阵抽搐,让她说不出半句话来。 沈玉麟取过地上的火龙杖,横在手里观察了一阵,见这木杖前端密布着小孔,尾端却是一块平整的实心木杆。他回想起唐紫苏每次施展这棍中玄机时都是以杖口指人,杖尾发力,平日里握持时都是握在木杖中间,便不难推断出这火龙杖的用法了。 “紫苏大人,得罪了。”沈玉麟暗笑一声,把那火龙杖前端伸往唐紫苏身前,撩开了她的长袍。袍下果然贴身藏着许多毒针暗箭,左侧系着一包火药,右侧系着一袋沙石。大概是唐紫苏左手不便,所以这些毒针暗箭、火药沙石上都装着机关,只需用手掌一按便可取出。但唯有一串系在腰带上的药囊没有机关,需先解开暗扣才能移动。 沈玉麟回想起唐紫苏取药时,先把手杖收回了长袍下,想必是要换手才能取药。如此推断,所有唐门奇毒的解药,应当都在这一腰带的药囊中! 他谨慎地解开了唐紫苏的腰带,缓缓抽出,捏在了手中。唐紫苏望着那腰带,面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看来,这药囊里,便是软骨奇毒的解药了。”沈玉麟望着唐紫苏的表情,微笑着说道。 “多谢沈大侠。”江南鹤伸出手去,便要接过那药囊。却不料,正在此时,唐紫苏的眼睛猛地一睁,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溅开,却在血中藏了一粒弹丸往沈玉麟身上射去! 唐门暗器机关,之所以防不胜防,便是因为他们能把机关藏在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唐紫苏除了那火龙杖外,身上还藏有许多危急时才用出的暗器——左手黑掌是一处,口中的牙是另一处。 唐紫苏继任唐门家主后,拔去了上下四颗后齿,换以藏着机关的假牙代替。到危急时,身形被敌人制住,便用舌头顶下一颗假牙,把假牙咬碎,便可取出藏在其中的机关。趁敌不备,从口中偷袭过去,可反败为胜。 沈玉麟没料到唐紫苏还有这般后手,躲闪不及,被弹丸打在腰腹上。弹丸一震,丸中的磷粉受了碰撞,又没了那假牙的包裹隔绝空气,遇风即燃,竟猛地炸开一片火舌来。 沈玉麟身上衣物被火引燃,大惊失色,急忙在身上拍打,却拍不灭那磷粉引的火!他不敢怠慢,急忙把外衣脱开甩向一旁,却不慎将腰间藏着的两个物件甩落到了地上——一个是那“天下第一门”的令牌,另一个是一块十字吊坠。 火舌炸开时,江南鹤急忙躲闪,撤开几步,再往沈玉麟身上看去时,却见那十字吊坠腾空而起,在地上落了几下。 吊坠上的雕塑,江南鹤见过许多次了,却没想到今日会在沈玉麟身上看见。他惊诧道:“沈玉麟,原来你是……” 沈玉麟从慌乱中惊醒,望着那燃着的衣物和落在地上的吊坠令牌,暗暗冒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既然身份暴露了,那便不必再装模作样了。如今沈玉麟左手拿着江南鹤所求的解药,右手握着能破江南鹤神功的兵器,江南鹤自己又受了伤,这时候何必再怕他! 沈玉麟把心一横,转过身,挥开那火龙杖,把杖口对准了江南鹤。 “江门主,你不该多管闲事!”沈玉麟的面容狰狞起来,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他学着唐紫苏的架势,往杖尾上狠狠拍了一掌。只听得火龙杖崩出几声炸响,火舌一动,三五粒黑石飞出,却瞄不准江南鹤身形,直向四方散去,不知打到何处去了。 这火龙杖的用法看似简单,其实却需多年磨练才能掌握纯熟。沈玉麟误打误撞虽发出了几粒黑石,却不知如何打出如唐紫苏那般乱雨摧花的威力来。 江南鹤被火龙杖一惊,不敢妄动。胸口上被乱雨摧花力道所震的隐痛阵阵袭来,让他手上脚下都施展不开。何况那黑石若打在身上软甲护处虽不致命,可若打在手上脸上却难抵挡。他寻思了片刻,终于眉目一横,身形一转,向武昌城的方向逃去。 “江南鹤,休走!”沈玉麟甩开火龙杖,快步追去。刚追出几步,他却忽然停下步子,回头一望——原本躺在地上的唐紫苏,趁着刚才这乱局,不知何时竟消失了踪影!他再往江南鹤的方向望去,却见江南鹤步法飞快,趁他犹豫的这点工夫竟已跑得远了。 沈玉麟压下了杀气,收起火龙杖,回身走到那还在燃着的衣物旁,拾起了地上的吊坠和令牌。 沉吟了片刻,他却轻声笑了起来。 “镖在我手,刀也在我手,你们能躲得了多久?”他仰面望天,冷冷说道。 第一百二十三话 回魂 江月容的眼睛微微睁开时,一丝光亮刺得她微皱起了眉头。 最后残存的一点记忆,是一片竹林。竹叶在风中飘舞,带着些许泥土的气息。 全身的知觉随着意识一点点苏醒过来,手指一蹙便惊动了每一寸肌肤。耳边有隐隐的风声,细听又觉似人声。 这感觉,有些熟悉,像是一段陈旧的往事。那往事带着一丝暖暖的惬意,浸入了这些熟悉的感觉里,让江月容迟迟不愿醒来。 朦胧中,她似梦非梦间,隐约看到了一张昏暗油灯光下柔和的面容,对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这张面容,清秀而俊美,泛着淡淡的光晕,融化了四周虚无般的黑暗。 “阿月,该醒了。” “吕良?”江月容不顾双瞳的刺痛,猛地睁开了眼。 一阵强烈的眩晕,粗暴地卷去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待光影慢慢沉淀下来,江月容看到的却是一个破旧的小屋。那刺目的光亮是小屋窗外楼中的灯火,幻化作了吕良面容的是天上洒落的皎洁月光。 看清了这世间时,万般梦幻都化作了虚无。 江月容有些沮丧地低垂下了眉眼,浅浅的怅然从心底涌起,似湖面上的波纹般缓缓漾开。 忽然,她似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般,猛地做起了身子。 孩子? 孩子在哪里? 她张开了嘴,却因喉咙的干涩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她借着窗外灯火的光亮望去,见小屋深处有个人影,把身形遁在暗处,疲惫地靠在墙上,远远地透过床边的小窗凝望着窗外那灯火通明的高楼。 “醒了?”人影轻声说着,声音慵懒得难以听清,“别慌,孩子在床边。” 江月容一愣,急忙往身边看去,见那孩子正乖巧地沉睡着,脸对着她的方向,小手向前伸开,似要抓住母亲的衣角一般。 江月容朦胧间听到的似风声又似人声的动静,原来是这孩子在她耳边呼吸的声响。 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面容,浅浅的暖意顺着指间传过全身,终于让她有了些许活着的感觉。 平静下来时,她才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了隐约的呼噜声。刺客的警觉让她眉头一皱,右手习惯地摸向自己的腰间,却没摸到兵器,让她心中乍起一阵惊慌。 “别怕……”窗台前的人影缓缓道,“是那和尚和头陀。和尚怕扰你休息,拉着那头陀在屋外搭了个小棚睡下。” 和尚?头陀? 噢,是野雪和石老三…… 江月容缓缓放下心来,松了松喉咙,终于发出了些许沙哑的声音问道:“三叔,我怎么在这里?” 小屋深处的暗影中,江南风却苦笑了一声道:“这话该我问你呀。” “我?”江月容茫然不解。 “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那唐紫苏。”江南风轻声骂道,“得罪了江门还嫌不够,又要去得罪唐门,是嫌命太长了么?没大没小,不知深浅……” 听到“唐紫苏”这个名字,江月容才隐约回想起竹林中的事情来。她只记得,有个模糊的人形站在她面前,抚着她的面颊。 “江月容,趁你还没变成我,停手吧,莫再杀了。” 这句话隐约在她脑中回响,却记不清是谁说了这话,又为什么要说这话。她再要用力去想时,却只觉得头昏脑胀,一时竟坐不住身子,轻轻跌倒在了床上。 江南风看了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唐紫苏留了你半条性命,没下狠手。否则,我也救不活你。”他冷冷说着,转过念时,心中却忍不住一丝暗暗的得意道,“纵是如此,这武昌城里能破解唐门奇毒的,除了我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唐紫苏,我胜过你一局了。江南风在心中默默念道。 “可是,三叔……我为何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江月容轻轻按着眼角,无力唤道。 “你毕竟是死了两三个时辰的人,没那么容易缓过来。今夜便别闹腾了,好好陪那孩子睡一晚吧。” 说罢,江南风又望向那灯红酒绿的翠红楼,惆怅道:“似你我这般江湖人,没那么多安睡好日子的。” 小屋里,一时陷入了沉寂。屋外传来阵阵曲声,夹杂着醉客的喧闹,却愈加衬得这小屋冷冷清清。 江南风听着那小曲,忍着无酒的苦闷,轻轻用手在膝盖上拍打着音律。正听到凄苦处时,江月容忽然轻声唤道:“三叔,你认得唐紫苏么?” 江南风微微愣了愣,低声答道:“唐门家主,江门上下谁不认得?” 江月容侧身对着孩子的脸,轻轻握着那一双小手,口中却心不在焉地说着:“我只听闻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却不曾知道这名声是如何得来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我这两日见过了她。”江月容柔声道,“我总觉得,唐紫苏不似传闻中那般险恶。” 江南风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难怪,唐紫苏名声最盛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自不知道当初江湖中人提起她的名字是如何恐惧的。” “恐惧?”江月容困惑道,“为何?” 江南风却不知如何回答,迟疑了许久,因怕那孩子中途醒来,听见可怖的言语。思虑半晌,他终于斟酌着字句道:“许多年前,她曾为了一件事,杀了许多人。那些人中,有些是死有余辜,但大多是被误杀的。那些人的死法千奇百怪,每一种死法都骇人听闻,就像是唐紫苏为了警告世人,不可与她为敌。当年曾有江湖人悬赏白银千两要她性命,却没有人敢接——连江门也不敢。” 其实当年,江南鹤曾想过去会会唐紫苏,却被老门主拒绝了——唐紫苏的暗器机关,似是专为克江南鹤而生的,老门主不敢让自己的长子犯险。 “说来,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竟惹得唐紫苏大开杀戒?” 江南风望着这一屋的光影,沉下了嗓子,有些阴森地说道:“因为有人杀了她的女儿。” 江月容微微心惊,握着孩子双手的力道不觉重了些,惊醒了那孩儿,传出了哇哇的哭声。 第一百二十四话 往事(上) 晚风不止,伴着滚滚江浪声,吹得李家铺子的后院窗间呼呼直响。 二楼的书房里,点着一盏油灯,在呼啸的风声中轻轻摇曳着。 李老爷借着那飘摇的光影,翻看着手中的账册,微锁起了眉头。 门外楼梯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李老爷知道,是掌柜的过来了。 “老爷……”掌柜在门口轻声唤道,“夜深了,先回房休息吧。帐本交给小的来规整就是了,何必劳老爷亲自费心呢?” 李老爷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微笑着答道:“无妨。掌柜你也累了一天了,明早还要经营生意,该早些歇息。我不碍事,不必管我,若看得晚了大不了明早晚些起便是了。” 掌柜苦笑了一声,知道劝不动这位倔脾气的老爷,便只好躬身道:“那……我就睡在楼下,老爷若有什么吩咐,下来喊我便是。” 李老爷终于抬眼,向掌柜笑了笑,便算是答应了。心里却惦记着那账本上的数字,笑过两声便又低头看去。 毕竟,这帐本里有些东西,是不能照着账本上写的数字来算的。掌柜不知道其中详细,也不能与他明说,便只有靠这老爷亲自去算了。 掌柜委屈地看了眼那勤恳的老爷,摇了摇头,迈着缓缓的步子走下了楼梯去。 书房里又落入了寂静,只有风啸声,灯燃声,翻书声,呼吸声,轻轻在这一屋光影间跃动徘徊,久久不散。 李老爷翻完了最后一页账册,心中默算了算这个月的营收,乍感到了一丝疲惫袭上心头。他叹息了一声,手指在眼鼻间轻轻按压了几下,一股酸胀感顺着那两个指头从眼角传开,惊走了一身的倦怠。 这神智稍缓的时候,他听到门边传出了隐隐的呼吸声。 大概是掌柜不放心,又在门口候着了吧。李老爷想着,无奈摇了摇头,轻声唤道:“快去休息吧,我过会自己回房去便是。” 门口的人却没有回他这话。 李老爷微微一愣,扭头望去,正要吩咐两句时,却被那门口的人影惊住了面容,喉中声音微微一颤。 “大哥?” 门口,江南鹤阴沉着面色,缓缓把手伸到嘴前,做了个“莫出声”的姿势。 竹林里,夜幕下,群魔乱舞一般。 四周的竹影好似灵魅,竹间的风声仿佛鬼号。 一个仓皇的人形在竹间奔逃,张牙舞爪,披头散发。身上的长袍没了束带的绑缚,一路上被撕扯成了道道黑影,在寒风中裹挟着沙土泥浆漫天翻舞。 那人的嘴里流着浊血,脸上面目狰狞,一只手掌黑得似烧焦的枯木般,每扶住一株老竹都留下一道血痕。 “江月容,莫怕……”那人影嘴里喃喃地说着,“我来救你了,莫怕,莫怕……” 她在那老竹林中凌乱地转了许久,却被这片乱竹林迷住了出路,找不到江月容躺在了何处。找得越久,她心中便越是惊慌,越是狼狈,气血阵阵涌入脑门,却胀得她头晕眼花,只觉这竹林到处是虚影,天旋地转。 她受了重伤,神智已不甚清醒了。 忽然,她脚底一绊,重重跌到了地上。口中的血喷涌而出,在眼前流了一地,透着邪异的暗红色泽。这颜色,让那人影忽然惊骇起来,喉咙里发出阵阵无意义的嘶吼,连滚带爬地向身后躲去,像是要逃脱什么孤魂野鬼的纠缠似的。 她隐约看到,自己的眼前似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站在夜色中,幽怨地望着她。细看去,却是几株老竹层叠在一处,不是人形。 “母亲,你又来晚了……”风声中似夹杂着凄厉的哭诉,把这片竹林染得毛骨悚然,妖鬼丛生。 “莫怪我!莫怪我!”那人影仓皇喊着,拖着无力站起的腿脚往身后蹭去。 无意中,她左手往地上一戳,却正摸到一支冰冷的铁棒躺在这片空旷处,悄无声响,如死尸一般。 那人影一惊,急回身看去,却见到是一柄浑重长刀。 这刀,她认得…… 人影心中一震,急扭头朝四面望去,却只看到刀光竹影,看不到半个人形。 “江月容!”她声嘶力竭地哀嚎着,“我来救你了,你在哪里啊……” 竹影凌乱,时而似人形,又时而似鬼影。 城北沙湖畔,一座无人的旧宅里,忽然翻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不速客站定了身形,沉稳地迈开步子,似这旧宅的主人般堂堂正正进了卧房,点燃了灯火。火光猝起,照亮了这片幽静的小屋。 他在桌上放下了手里的一根木杖和一条腰带,又取下了腰间的一枚令牌和一块吊坠,一样样并排摆开。他手里握着一柄流星刀,转过身形,脱力般靠倒在了床板上。 经这一日一夜,他只觉精疲力尽。 借着幽暗的灯火,他轻轻抽出那柄流星刀,凭刀刃反射出的光影打在他的眼上,映出一道锐利的神采。 “师父……”他喃喃地对着那刀刃道,“你的夙愿,弟子就要替你完成了。” 刀刃上映出了他的目光,坚韧而决绝,隐隐却藏着一丝孤寂。 刀刃入鞘,他眉眼一横,侧过身望向桌上那根陈旧的木杖。 “江门与六扇门两百年的恩仇,要由弟子做个了结了。”他轻声道,“待天王举事,六扇门就要重回昔日的荣光了。” 那桌上,灯火光落处,三样物件都静默着,却唯有那吊坠闪着莹莹的光亮,夺人眼目。 床上的不速客沉吟了半晌,叹息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桌前拿过那吊坠握在手心,转身到床边跪了下去。 “圣主在上,天王在上……”他闭上眼睛,双手紧握着抵住额头,用虔诚的声音念道:“沈玉麟没有忘记这趟来武昌城的使命。若江月容果真还没死,待了结了唐门和江门,我必杀了江月容,为北亲王报仇!” 小屋中的灯火跃动着,扰起了一屋光影闪烁,把那沈玉麟的人影打得时明时暗,终化为一片斑驳。 第一百二十四话 往事(下) 江南鹤解开软甲衣物,露出了胸口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红点。这都是接下唐紫苏那暗器时留下的瘀伤。 软甲救了江南鹤的性命,却挡不住那些黑石的力道贯穿到江南鹤身上。 江南蛟为兄长取来了些药酒毛巾敷上,紧闭了书房的门窗,轻声道:“是谁把大哥伤成这样?” 江南鹤却苦笑道:“老三,你最擅暗器,你说天下有谁的暗器能把我伤成这样?” 江南蛟思索片刻,脸上忽然骤起一阵惊骇:“唐紫苏?” 江南鹤点了点头。 “那魔头竟来了武昌城!”江南蛟乱了方寸,惊慌道。 “不只是唐紫苏,还有另一个高手在,本领不比唐紫苏差。”江南鹤皱眉道。 “是谁?”江南蛟问道。 江南鹤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难得大哥竟能从这般险境中逃脱……”江南蛟一边收拾药酒,一边轻声叹道。 “是这软甲救了我性命,否则我断不敢轻易赴险。” “大哥受了这么重伤,怎么不回江门去,却到我这里来?” 江南鹤叹息了一声,压低了嗓子道:“因我有件事需你相助。” 此言一出,江南蛟心里有些惊慌。一个唐紫苏已经是个十足可怕的对手,再加上一个与她不相上下的敌人,若江南鹤要江南蛟出手相助,江南蛟自衬没有这般本领。 江南鹤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怯懦,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别怕,我不需你犯险。”江南鹤轻声安抚道,“你毕竟是刚当了爹的人,自须多花些时间,陪陪妻儿。” 江南蛟愣了愣,随即笑着低下了头,也不知是羞涩还是惭愧。 “那……大哥需我做什么?” 江南鹤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老二中了唐紫苏的软骨奇毒,已经两天了。如今解药在一个颇难对付的人手里,我当尽力去夺,可我担心明晚之前夺不到……” 江南蛟听得心惊,急忙道:“二哥现在如何了?” “昨夜已经受了一夜苦,今日怕是更甚。”江南鹤避开了江南蛟的眼神,低声道,“我没敢回去看一眼。” “大哥,我能怎么帮你?”江南蛟急切问道。 “武昌城里,有一个人或许能解唐门的奇毒。”江南鹤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但这个人,我不好去见。” 江南蛟眉头一紧,猜到了江南鹤说的这个人。 江南鹤的目光骤然锐利了起来,直直望向了江南蛟:“你和老二都知道这个人在哪里,但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江南蛟嘴上急忙否认,语气中却隐藏不住因心虚而起的慌张。 “是也好,不是也罢,我不想知道。”江南鹤摇头道,“但万一我明日还取不到解药,能救老二的也许就只剩下他了。若你知道他在哪里,去把他找出来,瞒着我,带去江门救人。若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便在武昌城里寻,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找不找得到,救不救得了,我都不怨你。但这一切,只需瞒着我做便好,莫让我见到他。” 江南鹤说罢,系好了衣物,靠在椅背上,漠然望着眼前的灯火,忽涌起了一阵疲惫。江南蛟侍立在一旁,不敢回话,只默不作声,便算是应下了江南鹤这吩咐。 恍惚间,江南鹤意识朦胧着,似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江门午后的白虎堂中。 他的拳一次次打在江南风脸上,把那张打扮精致的面容摧得凌乱不堪,直到江南风躺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呕血不止。 “父亲,别再打了!”江南虎跪倒在老门主面前,苦苦哀求着,“再打下去,三弟就死了!” “不准停手!”老门主不顾江南虎的哀求,忍着已难堪重负的病弱身体,声嘶力竭地对江南鹤命令道,“继续打!给我打死这个辱没江门的废物!” 老门主声音未落时,已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口中溅血,乃至挺不直腰背。 江南鹤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急忙跑去搀扶。老门主被扶上了白虎堂主座,费了许久工夫才终于顺过了这口气来,疲惫地喘息着。 “为了一个妓女,不顾江门家规,你这点出息,还想做江门的三门主么!”老门主紧握着江南鹤的胳膊,愤愤地吼道。 那呕着血的江南风听罢,却干咳似地笑了。这笑声,让整个白虎堂都为之惊骇。 “江门三门主,是个什么厉害的东西么?”江南风的声音里,夹杂着喉中残血的腥气,“老东西,你什么时候真把我当成过儿子看?我知道,比起大哥二哥,我自然算不得什么东西,本也配不上你这江门的名号。不如索性把我逐出江门,容我做个逍遥散人如何?” “你……”老门主圆睁怒目,喉中一口老血又涌出来,堵住了他千万句恶毒的咒骂。 “老三!”江南鹤急忙扶住老门主,对江南风厉声喝道,“父亲若被你气出个三长两短,我生扒了你的皮!” 江南风却只是癫狂地笑着,任口里的血溅得满脸都是,也懒得去擦。 “把他给我赶出去!”老门主几乎奋起最后一丝气力,怒吼道,“这废物若再敢踏入江门一步……江南鹤,给我把他碎尸万段!” “父亲!”江南虎跪倒在老门主面前,涕泪满面:“三弟只是一时鲁莽,说了气话……” 江南虎话音未落,老门主忽喷出一口鲜血,溅得江南虎满脸都是。 “父亲!”江南鹤看到,老门主的面容渐渐僵住,身子失去了力道,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父亲……父亲……” 白虎堂中乱作了一团,只有那江南风软软地躺在地上,似傻似癫地狂笑着。 寒风一掠,惊起阵阵凉意,把江南风从朦胧的梦中唤醒。 他的眼前,是一座破陋的小屋。床上睡着江月容和她的孩儿,门板外传来了野雪和石老三的呼噜声,他自己却只是靠在破屋深处的墙壁间,任凉风从墙缝里钻进来,拍打在身上。 刚才梦中的光景,眨眼间消失了踪影。 “已经五年了啊……”江南风在心底轻轻感慨了一声,翻过身,紧了紧身上的衣物,便重又睡了过去。 破屋窗外,那灯火通明的翠红楼里,传来了许多红尘客的欢笑声,像滚滚江涛般绵延不绝。 第一百二十五话 破屋(上) 早晨,天色亮时,李家铺子的掌柜伸着懒腰,收了店铺外的封门木板。 光从店铺外射来,却不见这铺子明亮了多少。掌柜揉了揉未睡饱的困倦双眼,抬头朝天上望了望。今天又暗沉了下来,阴云遮蔽了旭日,似夜幕还未开一般。 “怕又要下大雪了……”掌柜在寒风中搓着手,摇头叹道。他哈出一口白气,正要收拾收拾铺面上的商货,开始这一日的营生时,却看到李老爷穿戴整齐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老爷……早啊……”掌柜躬身说着,心底却暗暗狐疑——他昨晚睡时老爷还在书房忙碌,怎么今天老爷像是起得比他还早似的,莫不是在书房看了一夜帐本? 李老爷随口应了掌柜一声,望了望店铺外昏沉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一会夫人若是醒了,告诉夫人,我稍晚些便回来。”他的声音有些疲倦,却尽力保持着柔和沉稳。 掌柜微微一愣,轻声问道:“老爷,有什么要事么?怎么这么早便要出门去?” 李老爷点了点头,低声道:“若夫人问起,就说……说我去城里商户老爷处商谈些要事。生意场上的事,半刻也等不得。” 掌柜脸上虽困惑着,嘴上却答着“明白”。看着李老爷出了门去,掌柜才直起腰来,摸着脑袋嘀咕道:“怪了,若是生意场上的事,怎么不叫我同去呀?” 正在掌柜挠头不解时,他却没注意到,一个人影从李家铺子二楼的书房窗户一跃而出,刹那间便不见了身形。 武昌城的气氛,似这天气般阴沉着。路上隐隐的残雪闪烁着点点邪光,惹人心神不宁。 李老爷皱着眉头,低首前行,恍惚间已进了汉阳门,望见了那刚灭了灯火的翠红楼。余兴未尽的客人们恋恋不舍地走出了这楼宇,向送出门来的姑娘们挥手作别。 李老爷裹紧了身上的衣物,顶着凉风,绕过了翠红楼,寻到了楼旁的一条隐蔽的小道,直通往那楼后的破屋。这地方,他也有许多年没有来过了,印象里的这小道还是个干净的砖石小路。如今看来,却只觉这条小道萧条了许多,长了遍地的杂草,路也不大好走了。 这小道后的人,定是极少走出来的。想到这里,李老爷皱了皱眉,心里生出了几分悲悯。 不知那位兄长,如今是死是活。 他谨慎地向四周望了望,才终于横下眉眼,低头走进了那小道中。小道里虽然荒芜,却隐约有几处刚踩下的脚印,还未被风沙掩埋去痕迹。这些脚印显得颇为凌乱,步子也浅,李老爷不难猜测出是两个仓皇的人跑过留下的。这倒让李老爷稍稍安心了些,至少小道尽头的破屋当不是个无人的去处。 走到这小道尽头时,李老爷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呵欠声,像是刚睡醒的人走到了院子里,一吐这腹中困了一夜的浊气。听这呵欠声,倒是精神饱满,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洒脱感,不像是穷困潦倒模样。 那小屋里,果然还住着人。李老爷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往小道尽头的破屋跑去。那打呵欠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小道里的脚步声,呼吸骤然一止,猛地一踩脚步,大喝一声道:“什么人!” 这喊声,却让李老爷一愣。 这不是他想找的人,却也不是一个他全不认识的人——是码头上那个常受他关照的和尚! 李老爷正惊诧时,那和尚的硕大身躯突然出现在了小道尽头,把那本就不宽的杂草路拦得严严实实。看到小道上来人的一瞬,和尚原本凶神恶煞的面容忽然一顿,化作了一脸错愕。李老爷看着这和尚,也一时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二人正呆立着,小屋外又传出了码头上那头陀的声音,懒懒地骂道:“大和尚,你这一大早上瞎喊什么……” “是李老爷!”和尚脸上露出一脸憨笑道,“我还道是个贼人,没想到李老爷也来风大夫处了,大概也是来买药的吧……” “风大夫?”李老爷茫然不解。 那和尚见了恩人,立刻收住了一身杀气,甩了甩衣袖,搀着李老爷的胳膊领他进来。李老爷到了破屋外的小院,看见这院子里搭起了一座小棚,那头陀还睡在棚下,匆匆忙要站起身来。 “你们……”李老爷狐疑道,“你们怎么住在这里?” “李老爷误会了,我们是来救人的……”和尚答道。 “救谁?” “住在我们庙里那女施主,险些被贼人杀了,多亏风大夫起死回生,才把人救了回来。” 住在庙里的女施主?李老爷听得一愣,心中暗暗吃惊——他说的是江月容! 江月容就在那屋中! 正当李老爷惊骇时,小屋的门开了。众人望去,却原来是那风大夫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推开了那门。 门外那“李老爷”的声音,风大夫隐约认得。而那风大夫的面容,李老爷看来却有些陌生——比起他记忆中的模样,这位风大夫苍老了许多,瘦削了许多,像是株憔悴破败的老树。 风大夫与李老爷两相注视着,呆立良久,不能言语。两人脸上的表情,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凝望着对方眉目间年华的老去,又像是宿怨多年的仇人在寒风中按下了兵刃冷眼对峙。 寒风拂过小道上的杂草,发出了稀疏的莎莎声响。空中的云雾偶然散开了一个孔隙,露出了藏在云后的一缕阳光,斜照到这破屋上。 一道阳光,几丝风响,乍唤醒了门外那呆立的李老爷。他低下头,轻轻笑了笑,再抬首时却换了一副似泥塑出来的和善面容。风大夫却觉得,比起那容颜,却是这神色更加让他陌生。 李老爷拱起双手,缓缓躬下了身子,轻声道:“风大夫,多年不见了。” ——三哥,还认得我么? 风大夫三字,却让那屋中人哑然失笑。他也搭起了双手,回礼躬身道:“李老爷,别来无恙。” ——四弟,原来你还记得我。 第一百二十五话 破屋(下) 破屋中,江月容抱着孩儿,警觉地坐在床上,冷眼盯着江南蛟。 江南蛟横眉对着江月容,冷笑道:“想不到连你也几乎丧命,看来那唐紫苏果然不好对付。” “怎么,你不是来替江南鹤补我一刀来的么?”江月容护住了孩子,低声道。 这二人还在对峙时,江南风关好了门,压低了声音对他们道:“先说好,你们要打去外面打,我这屋里不要死人,免得晦气。” 这一句话,总算浇灭了些许火气,让江月容和江南蛟都暂时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三哥,多年不见了……”江南蛟转向江南风,轻声道。 江南风却苦笑一声:“叫什么三哥,我早就不是那老东西的儿子了。” 说罢,他饶有兴味地往江南蛟身上那华贵衣服瞥了几眼,调侃似地说道:“如今你才是江门三门主。” 江南蛟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有三四年没来我这破屋了吧。”江南风像是怕丢脸面似的,收拾着这屋里的杂乱酒壶,又堵了堵墙上的破缝,还想去填一填那天顶上的漏洞,却无奈跳起来也碰不到,便只得作罢。 他气恼地望了望天花板,嘴里随口问道:“怎么今日想起我这落魄公子来了?” “哥哥说笑了……”江南蛟只觉得江南风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割似的,心里隐隐作痛。 他抬眼望了望江月容,轻声道:“月容是中了唐紫苏的毒,来找哥哥解毒的吗?” 江月容瞪了江南蛟一眼,冷冷道:“与你何干?” “没错,是我解的!”江南风却像炫耀似地,挺直了腰背慨然答道,“她中的可是尸魂散,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能解得了这种毒。” 说罢,他像是画师得意自己画作似地上下打量着江月容,摇头晃脑道:“这武昌城里,有这本事的大概也就是我一个了!” “那便好,我没有找错人。”江南蛟有些犹疑地说道,“我这趟来,是想请哥哥助我救个人……” “怎么又是救人?”江南风不悦地瞥了江南蛟一眼,恼火道,“我可是个卖毒药的,你们还真把我当大夫了……” “哥哥,这个人你必须救……”江南蛟低声哀求道。 江南风却只是招摇地摆着手,纵声喊着:“不救不救,谁也不救……” “哥哥,我找你救的可是……”说到这里,江南蛟忽然顿了顿,望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冷眼相对,透着隐隐的杀气。 江南蛟担心,若让江月容知道了江门的虚实,她恐怕会趁这个机会去刺杀江南鹤。可偏偏,此时能救江南虎的,就只有眼前这半疯半癫的江南风了。 听着耳边江南风那唱小曲般调子的“不救不救”,江南蛟思虑良久,终于咬了咬牙道:“二哥中了唐紫苏的软骨奇毒,若今夜还不解毒,便要残废了……” 江南风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就如他猛地僵在原地的身形一般。 软骨奇毒,这东西也是唐门独有的秘传毒药。江南风曾搜集过唐门所有的传闻,自然知道这奇毒的厉害。偏偏中了这奇毒的,是那个武痴江南虎。若换了别人,瘫了也就瘫了。可那江南虎视武艺等同性命,让他终日瘫在床上,岂不是生不如死? “江南鹤没管管这事吗?”江南风忽然低声道,“他这个江门门主是怎么当的?” 江南蛟又谨慎地瞥了江月容一眼,小声道:“大哥自然会去夺解药,但是他这次的对手太过厉害,恐怕难以应付。” “你是说唐紫苏么?”江南风问道。 “不,不止唐紫苏……”江南蛟冷冷道,“还有一个人,名唤沈玉麟,自称是六扇门门主。” “六扇门?”江月容忽然轻声道,“这门派不是两百年前就绝迹江湖了么?当年灭绝了六扇门的……不正是江门么?” 两百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留存在了故事里,至今仍在江门弟子间口口相传。满清入关,屠杀江南百姓,引发武林众怒。六扇门却弃绝道义,意欲投奔满清朝廷而不得,遭江湖悬赏追杀。彼时受南明朝廷所托,江门弟子精锐尽出,直把六扇门人斩尽杀绝。 若六扇门还有传人在,江门岂不是他们最大的仇敌? “我也不知这六扇门是真是假……”江南蛟目光锐利地看向了江月容道,“但大哥告诉我,是那沈玉麟要唐紫苏杀你的。” 江月容心惊,轻声道:“为何?” “因为沈玉麟身上带着两广反贼的信物。”江南蛟漠然道,“六扇门投靠了拜上帝会,而你杀了他们的北亲王。” 说到这里,江月容却冷笑一声道:“这般话,江南鹤也说得出口?当日若不是江南鹤坐山观虎斗,那个什么北亲王哪里轮得到我去杀?” “别争了……”江南风突然打断了两人的话,冷冷问道:“二哥他……人在江门大宅,是么?” 江南蛟愣了愣,低下头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答道:“是……在江门……” “你可记得,当年那老东西是怎么说的?”江南风皱着眉,隐约似乎回到了那令他头晕目眩的白虎堂。 “这废物若再敢踏入江门一步……”老门主声嘶力竭的喊声,“给我把他碎尸万段!” 小屋外,野雪和石老三徘徊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李老爷走出门来。野雪急忙迎上去,轻声问道:“李老爷,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来求风大夫的?” “是有个人,需风大夫去医治。”李老爷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风大夫他答应了么?” “他说……不敢去……” “不敢?”野雪心惊,脸上顿生出几分怒意,“李老爷你莫急,我去把他绑上,带去你那里救人!” 李老爷急忙拦住:“大师,莫对风大夫动粗,风大夫自有难处……” 他们正在纠缠时,却是一旁的石老三眼中一亮,欣喜道:“李老爷,说来这武昌城近日又来了个过路的大夫,本领也是十分高强,要不请他去你那里试试?” 李老爷脸上一惊,急忙拉住石老三的胳膊,手指用力一重,竟疼得那石老三嗷嗷直叫。 “那大夫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李老爷焦急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石老三挣脱不出李老爷的手去,只好仓皇答道,“只知道叫沈玉麟,是京城来的,前些日子住在武昌府衙里……” “沈玉麟……”李老爷脸上露出了满面的诧异,“你们怎么认得他?” “沈大侠曾助我们救过码头上的工头,这些日子正在调查那女施主被拐之事……”野雪站上前来,从那工头中毒的故事起,慢慢给李老爷讲了一遍他们与沈玉麟的几番相识。 李老爷听完,心中忽生出一计,脸上乍起了几分懊丧道:“大师,你们被他骗了!下毒害我家兄弟的,就有他沈玉麟一份!那沈玉麟……他是两广反贼!” 第一百二十六话 沈玉麟(上) 天色阴沉,寒风冷峻。 竹林中,叶声莎莎响过,似波涛般在林间漾开。 唐紫苏从昏睡中醒来,却几乎提不起半点力气。她恍惚着要举动右手上的火龙杖支起身子来,却觉得那火龙杖变得沉重异常,竟没能提动。 她迷离着眼睛,无力地偏过脑袋望去,却见手上握的哪里是什么火龙杖,分明是一柄浑重的长刀。 噢,想起来了……我又害死了一个无辜人…… 唐紫苏心底本该涌起一丝歉疚,可她太疲惫了,连心也被这疲惫麻木了。 一辈子血雨腥风,到头来却要无人知晓地死在这竹林里么?想到这里,她却微微笑了——背负那般杀孽,能落得如此结局,已是善终了。 也好,去了黄泉冥府,再向江月容谢罪吧。 漫天的阴云凝成了一片苍穹的模样,四周的凉风萧瑟地吹打着她的长袍,几十年恩仇若是都被这阵阵清风卷去了天上的云里,大概够化作一场大雪埋了这武昌城吧。 想到这里,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却就在这闭眼的一瞬,耳边忽然想起了一阵疾风。 暗器! 几十年的厮杀早就让唐紫苏的身体形成了强大的本能。那声音传来的瞬间,唐紫苏还未睁眼,整个身子便已腾空而起,带着右手上那柄长刀侧翻过一个筋斗,立定在不远处。 就在她腾身起势时,一只流星锥深深扎进了她原本躺着的那片沙土里。 沈玉麟! 前方一株老竹后,闪出了那六扇门门主的身影。 “不愧是紫苏大人,这把年纪,还能有这般身手。”沈玉麟低声笑着,一双猛虎般的眼睛盯住了唐紫苏的身形。 “沈玉麟……你来做什么?”唐紫苏强撑着精神,沙哑着嗓音问道。 沈玉麟左臂用力,收回了那流星锥握在手中,右手抽出了一柄明亮的横刀摆在身侧。 “紫苏大人客气了……”他冷笑道,“以你紫苏大人这般江湖阅历,怎会不知道我来做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是六扇门门主,紫苏大人不记得了?” 唐紫苏把那长刀当作火龙杖挡在身前,低声问道,“我唐紫苏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挑拨江南鹤杀我!” “沈某与阁下并无仇怨。”沈玉麟正色道,“但这江湖,需要新的法度——紫苏大人,沈某须杀了你,才能立下这法度。” “什么新法度?” “圣主再临,天王救世。天王所令,就是新的法度。”沈玉麟脚下蹲住弓步,摆开了冲杀的架势,冷冷答道,“唐门在蜀中屠戮天王信徒,论罪当诛!杀了你,便是告诉江湖人,不要与天王为敌。” 一只流星锥骤然出手,破风而来,似电光火石一般! 唐紫苏长袍一抖,一只黑掌探出,不偏不倚正打在那流星锥上,把这一招飞锥打落一旁。她还未来得及收回这黑掌,眼前竟乍现了那沈玉麟的身形——他的步法气魄惊人,刚才趁唐紫苏应对流星锥时竟已似离弦箭般冲杀了过来。横刀一摆,刃光闪过,直斩向唐紫苏的左臂! “妖孽当斩!”沈玉麟一声大喝,右手刀奋力挥出,却听得一声浑重的鸣响,震得他双耳一颤,虎口发麻。原来是那唐紫苏把一柄铁棒似的古怪长刀竖到了左臂前,被沈玉麟的流星刀狠狠砍中。 流星刀虽砍不断那长刀,唐紫苏却毕竟力道难敌,被沈玉麟这一击之力震飞出身子去,重重跌在了地上,挣扎不起。 “沈玉麟……”唐紫苏终于醒悟过来,茫然道,“原来你是两广反贼!” 难怪他知道星斗南之事,难怪他手上有星斗南图谱,难怪他在暗中使计要江门唐门相斗! “那星斗南……”她万念俱灰道,“你说你找到了星斗南,原来是谎话?” “唐紫苏,你真的老了。”沈玉麟纵声大笑,抖了抖流星刀,转了转虎口和手腕的力道,悠悠地说道,“其实江南鹤没有骗你,当日星斗南确实沉进了江里,没人去捞它。是你自己堕入魔怔,把真话当妄语,却把谎话当成实言。可悲可叹,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唐门家主,原来是这么个是非不分的疯婆子。” 听沈玉麟说罢,唐紫苏紧紧闭上了眼,仰天长叹。 若是如此,江月容,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害死了你? “沈玉麟,这些都是你的算计么?”唐紫苏低声道,“借我之手杀江月容和江南鹤,然后亲手杀了我,只因我们都杀过你家天王的人?” “紫苏大人明断。”沈玉麟缓步走到虚弱的唐紫苏身边,把那流星刀指到了她面前,阴冷道,“天王派我来武昌城,本是为了查证星斗南之事真相如何,查明之后杀了江月容便可复命。却想不到,紫苏大人凭空出现,给了沈某一个立大功的机会,真是多谢了。” “堂堂六扇门,为何要投靠那个妖言惑众的天王?你难道真的信他那圣主胡言吗?” 沈玉麟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迷茫。 “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差别呢?”他有些颓然地叹道,“我只知道,天王许诺若得了天下,便接纳六扇门为护国门派。六扇门昔日的荣光,能被我沈玉麟夺回来,这还不够么?圣主也好,皇帝也罢,换一个人拜拜而已,有什么差别?” 唐紫苏却嘲讽地笑道:“话说得冠冕堂皇,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听了唐紫苏这话,沈玉麟没有愤怒,只在眉眼间透出了一丝伤感。 “同是一派之主,我本以为紫苏大人能懂我的……”他慨然道。 话音落定,他手上流星刀一扬,眼看便要从半空中挥向唐紫苏脖颈而去。却就在这时,唐紫苏口中又吐出一颗弹丸,直扑沈玉麟面门而去! 沈玉麟一惊,急撤回流星刀,把那刀刃在身前一转。弹丸打在刀身上,炸开一团火焰,被刀势卷挟着划开一道焰漩,似烟花般闪过一片荧光便消散了。 那倒在地上的唐紫苏却趁着这个机会挣扎起身子,跌跌撞撞往竹林外跑去。 沈玉麟收了刀,冷眼望向了唐紫苏的身影。 “老东西,嘴里还剩得下几颗牙……”说罢,他却邪魅地笑了笑,迈开了步子,“也好,这样才有意思。” 第一百二十六话 沈玉麟(中) 人影竹影凌乱婆娑,噼啪的撞击声连连响起,惹得一片老竹林杀气四溢。 唐紫苏慌张地把藏在袍下的暗器件件掷出,每一次出手都是一道电光火石。 乱竹深处,却闪动着一片轮转的刀光,把暗器支支打落,刀光后的人却毫发无损。 “原来所谓唐门家主,也不过如此。”沈玉麟放肆地笑着,步步坚实,走得堂堂正正,“当年那个天下闻名的女魔头,原来也是会老的么!” “沈玉麟!”唐紫苏的脸扭曲着,撕心裂肺般吼道,“你这趁人之危的阴险小人!” “你唐紫苏也配说人阴险?”沈玉麟喝斥道,“江湖法度,就坏在你们这些妖人手上!” “法度?”唐紫苏愤怒斥道,“你才见过几年江湖?凭你也配谈论江湖法度?投身妖邪,助纣为虐,你守的是个什么法度!” “沈玉麟今日所做的每一件下作之事,都是为了将来得到一个守护法度的资格。”沈玉麟颓然说罢,声音忽又严厉起来道,“若连这个资格都没有,谈什么法度?我为的是大义!” “呸!六扇门出了你这样没骨气的门主,活该它灭亡!” “唐紫苏!”沈玉麟怒得青筋暴起,连手上舞刀的力道都刚猛了,“我今日就要你唐门灭在六扇门之前!” 言语毕,唐紫苏跑出了竹林。在林中时,她尚能扶着老竹支住身子;出了老林,无可依附,她才发觉自己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力道,支撑不稳她的身形,只能拄着那长刀勉强前行。沈玉麟杀出竹林时,唐紫苏再扔出两枚镖箭,却发觉自己贴身的暗器已扔尽了,不觉停下了步子,用长袍遮住身形以为疑兵,与那沈玉麟对峙起来。 沈玉麟打落那最后两支镖箭,圆睁着怒目道:“唐紫苏,你还藏着多少暗器,全都扔出来呀!” “臭小子……”唐紫苏喘息着,不屈道,“若我火龙杖在手,你哪里是我的对手!” “火龙杖?”沈玉麟冷笑一声,“说的是这物件么?” 他取下了身后背着的一个包袱,抖开来,原来是唐紫苏的那只手杖! 唐紫苏瞪大了眼睛,眼神中透出一丝绝望。 “唐门圣器,就是这么一根老旧的破木头么。”沈玉麟嘲讽道,“紫苏大人,我敬你是一代豪杰,今日就用你唐门的兵器取你性命吧。” 还要靠这兵器杀江南鹤,现在且先拿你练练手。 沈玉麟眉眼一横,把那火龙杖口对准了唐紫苏,左手收掌到胸前,摆好了架势。 “让我看看你这手杖,到底有多大本事。”沈玉麟冷冷一笑,正要发力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喝。 “沈玉麟!”是一个和尚的声音。 沈玉麟和唐紫苏暗暗心惊,扭头望去,见野雪带着石老三快步跑来。野雪姑且不论,他身后那石老三背着一杆洋枪,却让沈玉麟隐隐有些慌张。 “大师,你来得正好!”沈玉麟的脸上忽然换了一副神态,往唐紫苏身上一指,高声喊道,“我找到这妖婆了!” 野雪一愣,急停下脚步,顺着沈玉麟的手指看去,见那个曾投宿在破庙的老妇正与沈玉麟对峙。 “大和尚!”石老三看得心惊,急忙追赶上来对野雪仓促道,“你看那刀……” 野雪细细望去,见那老妇手上拄的,正是野雪再熟悉不过的那柄戚家长刀! “你是……”野雪心中涌起一股盛怒,指着那老妇喝道,“庙里的女施主,是不是你下的毒?” 听到这话,唐紫苏歉疚地闭上了双目,眼角竟流出了两行老泪。 “不错,是我毒死了她。和尚,你杀了我,替她报仇吧!”唐紫苏面容决绝道。 “你……”野雪正要怒斥,看到那两行泪时,却犹豫了,“你哭什么?” “我本不想杀她……”唐紫苏痛声道,“我用的是假死之毒,本想骗过那些真要杀她的人,再回这竹林救她离去,却不料有人先我一步带走了她。怪我思虑不周,徒害了她一条性命,你要杀我是我罪有应得。但和尚你记着,这个沈玉麟不是好人,万不可轻信他一句妄言!” “妖人,你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沈玉麟怒喝道,“大师,今日你我联手对敌,莫让这妖人跑了!” 沈玉麟说罢,便收了火龙杖背回身上,重又转开那流星刀,正要摆开架势时,却被野雪猛地拉住了手臂。 野雪的手,硬如铁石,竟抓得那沈玉麟隐隐有些生疼。 “沈大侠,你怎么管人家叫妖人呢?”野雪低声问道。 沈玉麟微微一愣,困惑道:“这婆娘以毒害人,阴险狡诈,不是妖人是什么?” “这固然不错,只是妖人这个词……”野雪紧锁着眉头,窃声道,“这个词,小僧似在别处常常听到……” 沈玉麟心底一紧,脸上却不改神色:“大师这话,我不明白……” 野雪脸上嘿嘿一笑,附到沈玉麟耳边,轻声说了句:“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 沈玉麟忽然眉头一展,哈哈大笑起来。野雪见沈玉麟大笑,也按住了性子,跟着他大笑了几声。 “原来大师是同道中人。”沈玉麟喜道,“天王告诉我说武昌城里信徒已经被江门屠尽,却原来连天王也不曾算到,还有大师这般高人留住了性命。今日相会,定是圣主之意。等杀了这几个妖人,大师可随我回两广去拜见天王……” 他话还没说完,野雪的身形却猛地一抖,一只铁掌翻进了沈玉麟的怀中,狠狠拍在了他的胸口上!沈玉麟猝不及防,整个人竟凌空飞了出去,重重跌到了地上。 若是寻常人,中了野雪这一掌,纵是不死也要吐几口血,站不起身来。这沈玉麟却不是寻常之辈,只见他后背顺势在地上一垫,整个身形随之腾空而起,翻个跟斗站定,只轻轻按住了胸口,却全无受了重伤的模样。 “大师,你这是何意?”沈玉麟横眉怒道。 野雪却对着沈玉麟摆开了架势,冷冷道:“李老爷教的计策果然好用,只需一句话,便教你自己露出了马脚。沈玉麟,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野雪也是你口里说的妖人!” 第一百二十六话 沈玉麟(下) 沈玉麟忌惮地望了眼野雪身后那背洋枪的石老三,见那头陀只是躲在远处,没有要出手的样子,便安心了些。 不过是多了个赤手空拳的和尚做对手,还不致让沈玉麟慌张。 “大师,你打错人了。”他脸上带着笑意道,“我信圣主,你信佛陀,不过是拜的神仙不同,本无什么瓜葛,你我何苦相斗?” “这便要回去问问你家天王了。”野雪冷面道,“他为何派人到武昌城来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沈玉麟心里暗骂,不知是哪个无能蠢材在这江湖重地惹事,得罪了这些地头蛇,“大师,我不知过去有哪个天王信徒在这城里犯下了杀孽,但那是他做的事,与我无关。前几日在府衙,我为那工头解毒之事,大师当还记得……” “你若不提这事还罢了,沈玉麟,你满口谎话,以为能骗过所有人么?”野雪怒道,“我去府衙寻过你,府衙的衙役告诉我说,曾见你深夜里与江门刺客同行,在大街上图谋不轨。你说你是路过武昌城的路人,却怎么与江门刺客在一起?江门作恶无数,更兼两广反贼祸乱一方,你跟两家都是一伙,又怎会是好人!” 这话听得沈玉麟百口莫辩,徒有一腔委屈,却不知该从何解释,便只好恶狠狠道:“且不论我是善是恶,先看这妖婆——她下毒害了那女施主,你该先杀了她报仇才是。” 野雪还未答话,却是那石老三尖声叫道:“那小寡妇没死!” 此言一出,沈玉麟面色一沉,唐紫苏却是一惊。 “怎么会?”唐紫苏困惑道,“我亲手调配的尸魂散,竟有人能解?” “我们风大夫医术天下第一,有起死回生之力!”石老三得意地夸耀道。 那野雪却冷冷瞥了唐紫苏一眼,低声道:“破你奇毒的大夫说了,多亏你下毒时留了情面,本不为杀人,他才救得了那女施主性命。总算你本心非恶,事出有因,这次我姑且放过你。下次莫再这般害人了。” 说罢,他向唐紫苏摆了摆手,要她速速离开。 唐紫苏愣在了原地,喃喃道:“和尚,你要放我走?” “这反贼若要追你,自有我挡着。”野雪看了眼唐紫苏手上的戚家长刀,低声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为你出力了,何必多此一问?” 唐紫苏听得一怔,把这话寻思良久,只道这和尚说的大概是那大雪天搀她去工棚一事吧。 “大师当心,这贼人武艺不低,切莫轻敌。”说着,唐紫苏拄着那戚家长刀,勉力往武昌城的方向走去。 “唐紫苏,哪里走!”沈玉麟急忙迈步要追,野雪却身形一闪,眨眼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好快的步法!沈玉麟心底一惊,正要反应时,却早见这和尚腰间扭转,一只巨掌往他小腹上拍打过来! 这一掌,来得隐蔽,却不减丝毫力道,隐隐有穿山破石之力! 沈玉麟不敢怠慢,脚底往沙土间一沉,浑身力道聚到小腹上,直把这一块皮肉收得似钢板一般。铁掌力道贯入这一块皮肉上,只听得一声震响轰开,炸得寒风一抖,沙尘四起。 野雪惊讶地抬眼望去,见那沈玉麟吃了自己这招铁掌,竟似扎了根一般稳稳立在地上,不见丁点晃动!倒是野雪自己那只巴掌,隐隐传来一阵酥麻,散作了几分生疼闪过整只胳膊去。 “硬气功!”野雪恍悟,心中一沉。 “好和尚,好掌法!”沈玉麟冷笑一声,手中流星刀起,直往野雪身上砍去。 野雪吃了一惊,急忙退开步子。只见他僧袍一转,沈玉麟再定睛看时,那身形已退开了三五步远,避开了流星刀的刀势。这一刀,不似在竹林中与唐紫苏缠斗时那般灵活迅猛了。野雪那一掌着实来势凶猛,让沈玉麟凝聚了全身力道才勉强接下,耗去了不少气力。再挥刀时,右臂需重新聚起力道,故而慢了许多。另一面,野雪的步法着实灵动,沈玉麟肩膀动时他便已足底发力。此消彼长,这一刀自然碰不到野雪分毫。 身躯这般硕大,身法却如此灵活,沈玉麟不禁在心底暗暗为这和尚叫好——只可惜,是敌非友。 他望见野雪身后,那唐紫苏已渐渐走远,自己却被这和尚拦住了去路,追不上去。看来唐紫苏今日命不该绝。也罢,以她那把年纪,两夜不曾好好休息,又受了江南鹤重伤,更丢了趁手兵器,杀她当不是难事。这和尚固然厉害,可毕竟赤手空拳;那头陀虽有洋枪,但不懂武艺。沈玉麟暗暗算计,先杀了这二人,再去追唐紫苏,剩下便是江南鹤、江月容二人了。 这一趟来武昌城,还真是收获不小呢。想到这里,沈玉麟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天王,师父,沈玉麟这次立下大功,六扇门就要名扬天下了! 半个月前,一个小渔村旁。 一座破旧的墓碑上,刻着风蚀了许多年的几个浅浅大字——六扇门第八十二代门主沈廉之墓。 墓碑前,几根燃尽的老烛间,供着一块小小的令牌。令牌上,隐约写着“天下第一门”。 沈玉麟跪坐在墓前,望着碑上这几个字,似看到了老师父那张苍老憔悴的面容在凝望着自己。 “师父……”沈玉麟嗓音沙哑着,似粗粝的海风,“当年我无家可归,你收留我,授我武艺,传我这六扇门门主之位。今日,是弟子回报你的时候了。” “天王命我北上武昌城,为北亲王报仇。师父传我的一身武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弟子归来之日,便是江湖上再传我六扇门威名之时。” “师父,旧岁已过,下一个世代,将还有我们六扇门一席之地。” 他喃喃地说了许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也不知说给谁听,只把自己心里的话有一头无一头地倾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墓前的人才终于离去了,只剩下了这孤寂的墓碑对着汪洋大海,静静矗立。 沈玉麟的到来和离去,似乎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唯有,残烛间的那块令牌,不在了。 第一百二十七话 抉择(上) 野雪和石老三离开翠红楼后的破屋时,江月容没有一起离开。 野雪他们想着,这女施主刚刚从鬼门关回来,身子必定还很虚弱,未必受得了屋外的风寒,便没有强求。但江南风知道,江月容本就没受什么外伤,又好好休息了一夜,以那般体魄而言,她的身子应当早就恢复了。 她不走,是另有缘故的。 闲杂人全都走了,破屋里只剩下江月容和江南风冷面相对,还有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儿在地上欢快地爬来爬去。 气氛有些诡异。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江南风被江月容的视线盯得有些难受,随口问道。 江月容不答,只是冷眼凝视着他。 “我说了不会去救江南虎了。”江南风悻悻道,“说了不救,就是不救,我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么……” “我可没说是为江南虎的事,三叔倒是不打自招了。”江月容悠悠地低声道。 江南风本要骂回去,却一时无言以对,便索性撇过了脑袋,翻个身背对向江月容,只自顾自呢喃牢骚道:“住我的地方睡我的床,连命都是我救回来的,到头来还管起我了……” 他虽这么抱怨着,心里却也明白,在江月容的立场上,她当然不会允许江南风去救人。 江门自江南鹤以下,最得力的助手便是江南虎。诸般武艺精通,更对江南鹤忠心耿耿,是江月容报仇的一大阻拦。若能借唐紫苏之手破了江南虎,对江月容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至于江南风,他既然已离开了江门,江门的人是生是死自然与他再无关系。这人原本也不该他去救,如今还被江月容盯着,索性只当不知道这件事,继续过他的快活日子不是更舒服? 何况,唐紫苏的毒,他能不能解得了都还不一定呢…… 江南风不断在心底对自己说着这些话,去总觉得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低语着:“若不是迫不得已,江南蛟怎会来这小屋求我?纵是离了江门,江南虎那么多年的兄弟情谊难道便割舍得下么?如今能救江南虎的,也许真的只有我了,我岂能袖手旁观,坐视他成个废人……” 江南风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收在胸口前,不敢让江月容看到。但握拳的力道有些重了,以致胳膊不禁轻轻颤抖起来,这却逃不过江月容的眼睛。 “月容……”江南风忽然轻声道,“万一,我真去救了江南虎,你会如何?” 江月容皱起了眉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凶狠,又掠过一阵茫然。 江南风却不知,只是梦呓似地喃喃道:“你会杀了我么?” 江月容的耳边,隐约响起了唐紫苏的声音——“仇人要杀,不是仇人的,该杀也得杀……若要保护好你那孩儿,就要学会心狠手辣……” 江月容的手,攥住了床上的被单,似有一股恶气在这手中纠缠着,从力道间缓缓溢出,渐渐充斥了整个破屋,如鬼魅一般。 “妈妈……”孩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声叫唤把江月容从魔怔里拉出,她的脸上忽然绽开了懵懂孩童似的呆滞面容。 她低头看去,原来是那孩子爬到了她的脚边,向她伸出了双手,想让母亲抱抱他。 “妈妈……妈妈……”孩子的脸上是童真的笑容,似溶化了坚冰的暖暖春意一般。 江月容的眉头不知为何,骤然舒展开了。 她轻轻抱起了那孩子,俯身的一刻耳边响起了这小家伙清脆的笑声,风铃叮当般悦耳。 江南风忧心地等了许久,却迟迟听不到江月容的回话,倒听到了孩子的清脆笑声。他按捺住心底的紧张,回过头去,却见江月容根本没在意他,只专心跟孩子嬉闹着,像忘记了这是谁的屋子。 “月容,我问你话呢!”江南风倒似个失了宠的孩童一般,有些恼火道。 “三叔的事,哪里轮得到我插嘴。”江月容却轻声笑道,“人家来求的是三叔你,懂解毒的也是三叔你。救不救人,何须理会我?全在三叔而已。” 江南风有些发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压低了声音确认道:“若我去救了江南虎,你也不拦我,不杀我?” 江月容和孩子嬉闹着,脸上绽出无瑕的纯真笑容,像是个烂漫少女一般。 “三叔又不是我的同伙,与我与江门都没有瓜葛。我受了伤,你能救得,江门的人又有什么救不得的?”她说着,把孩子抱紧在了怀里,脸贴着孩子的后脑勺,望向江南风,眼中瞬间掠过一影杀气,“若你救活了他,他还要拦我,大不了我再亲手杀他一次便是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但很快便在孩子的欢笑声中散作了轻风拂去。 江南风正茫然间,江月容却缓缓站起了身子,惹得他心里一惊。 “你做什么?”他警觉地问道。 江月容却只是一笑,取过了放在床边的布袋,系在孩子身上,把那孩子背去了后背。 “谢三叔搭救,我已无大碍了。”她柔声笑着,刚才的杀气不见了丝毫踪影,“昨夜不在庙里,没给佛陀点烛,我当早些回去,向佛陀谢罪。” 这番话,江南风一时竟听不出是真心还是谎话。 “月容……”他唤道,“你突然要走,莫非是想趁江南虎不能相助,江南鹤孤立无援的时候,去杀了江南鹤?” 江月容已走到了门前,背对着江南风,看不到脸上什么面容,只听见那带着些俏皮的清脆声音答道:“三叔说笑了,我手上兵器不知去了何处,赤手空拳,岂敢去寻江南鹤决斗?” 说着,她推开了门,便要迈步走出去。 江南风痴痴望着她的身形,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江月容要出门去时,她忽然停住了步子。 “三叔……”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失却了刚才的调皮和轻挑,“你曾救过我两次,论道义,我当欠你两条命。” 江南风被这语气惊得心中一紧,却看不到江月容的神情。 “今日你若去救了江南虎……”江月容阴冷道,“我便只欠你一条命了。” 第一百二十七话 抉择(中) 武昌城外,江月容背着孩子,迷茫地站了许久。天色阴沉,寒风阵阵,把这一番天地衬得一片萧瑟。 江月容手上没了兵器,令她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中。这城内城外,隐藏着许多觊觎她性命的人,随时可能杀出。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可能是决定她生死的时刻。可她的脑中却一片空白,似魂魄还在那奈何桥边似的。 她身后的孩子被四面的凉风吹得有些冷,缩在布袋里紧紧贴住了母亲的后背,忽然轻声唤道:“阿妈……庙……回庙……” 听到那稚嫩的呼喊声,江月容恍悟了似地舒展了眉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她半侧过脸去,捏了捏孩子的小手,俏皮地答道:“好,阿妈听你的。” 兵器大概是落在了那竹林中,一时不好去取;可昨日走得仓促,那银丝软甲还留在庙中禅房里。这软甲虽不能克敌,但有一层防备,也能心安些——至少,先护住这小家伙也好。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心神,迈步往道成寺走去。 走了不久,便到了午后。天气仍阴沉着,看不见几许阳光。 江月容一路与孩子嬉笑着,脚步轻快。可临到寺前,远远能望见院子时,她却迟疑了下来。 她看到,院落的沙土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深浅不一,有些凌乱。从昨夜起便刮开了大风,野雪他们留下的足迹应该早就没了痕迹——这串脚印,必定是刚刚才留下不久的,以致连风都没来得及吹散它。 这脚印,只有入庙,不见出来,看来那人还在庙里。 莫非,有人在庙里埋伏? 江月容摒住了呼吸,轻轻踩着无声步,缓缓向那寺庙靠近。她的手在地上挑了一粒趁手的石子,捏在手心里备着,眼睛盯着那庙门的动静,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手身形。 随着步换形移,大殿里的景象一点点在她眼前铺展开来。猛然间,她看到有人伏在殿中那佛像前,似叩首跪拜,又似晕倒了一般。那人背对着江月容,只望见衣衫褴褛,满身尘土,像是个乞丐,却看不清身形相貌。 是有个落魄人,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擅自躲进了那庙里去?江月容想着,正要放下心来时,脚步往前一进,眼角余光便忽然瞥见那乞丐的身边放着一柄浑重的长刀,刀身似铁棒一般,只在刀尖一掌处开刃,刃口对着庙门的方向。 那是……江月容的戚家长刀! 江月容一时散了气息,不觉从喉中发出了一声哼鸣。 声响一动,那趴伏在地上的人影猛地一抽,弹地而起,破衣烂衫下一支暗镖飞出,直取江月容而来。 江月容心底一惊,手上却不怠慢,右臂一甩,便把手中石子猛往那暗镖上砸去。只见两道火石相撞,发出一声清脆凄厉的鸣响。石子碎做了几块,那暗镖也断成了两截,在半空中似烟花般炸开,散落了一地。 待尘埃落定,再细看去,那暗镖原来竟是一支竹筷子! “阴险小人,还想害我!”大殿里那人影挥起戚家刀,在身前摆开架势,扭曲着面容望向门外来人。待那人沉下气息,定睛细看,却发现院落外站着的原来是个背着孩子的年轻姑娘。 人影望得出神,脸上的戾气缓缓褪去,却化作了满面悲凉。 “江月容?”那人影痴痴念道,“你……是人是鬼?” 江月容冷冷凝望着那人影,借着昏暗的天色看了许久,才终于从那蓬头垢面间看出了一丝熟悉的眉眼。 “唐紫苏?” 就在这同时,江门大宅外,响起了敲门声。 守在门外的仆人小声抱怨道:“这屋里都快忙晕了,怎么偏在这时候有人来……” 他无奈地推开门,看向屋外,见是一个脏兮兮的老疯子站在门外候着。那老疯子看起来十分紧张,目光游移,手脚哆嗦,像是来讨施舍的。 仆人正被大宅里的忙碌搅得心神不宁,哪有工夫搭理这胆大的叫花子,便随口喝了声:“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想活命的去别家讨去!” 说罢,这仆人便要关门,嘴里还喃喃地骂着粗话。 “刘叔……”那老疯子忽然唤道。 这一声,让那关门的仆人愣住了。他狐疑地转过身,又往那老疯子脸上看去,困惑道:“你……你怎么认得我?” 刘叔这叫法,是江门子弟才知道的。一旦入了江门为仆,便终生不能再出江门半步,故江门以外的人不可能知道江门仆人的名姓。 而这老疯子不仅知道这个叫法,那声音中还隐隐有些熟悉的味道,这仆人总觉得曾听过似的。 老疯子笑了笑,抹了把脸,捋了捋胡须,摆出一副昂首模样道:“刘叔,是我……” 仆人盯着这老疯子的脸看了许久,终于从那眉眼的沧桑间看出了一丝顽劣少年的气度来。他不禁浑身一震,有些惊慌,却又努力地压抑着喉咙里的声音道:“三少爷?” 老疯子笑着点了点头。 “三少爷……你……”仆人有千言万语堵在心里,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憋了许久,才憋出了一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当年的三少爷,身上从来是一尘不染,气宇轩昂,似一块不沾人世尘埃的碧玺般。却何曾想,几年不见,竟沦落至此。 “多亏是刘叔,换了别人,怕认不出我。”老疯子苦笑了声,缓缓说罢,忽然抬起头来,换了一脸正色道,“刘叔,带我进去。” 仆人听得一惊,急忙摆手道:“三少爷,你疯了?你可记得当年老门主怎么说的!你若进了这门,会死的!” 老疯子的眼中掠过一丝心酸,却很快被调皮的笑容遮掩了过去:“老头子的话,我什么时候听过?记得以前每次被老头子锁在屋里,都是刘叔你偷偷给我送饭的。那么多年都送过来了,这次再帮我一次,偷偷带我进去,不可以么?” 这话勾起了仆人许多年前的回忆,一时有些恍惚。 “三少爷,你……”他苦笑着,这又气又恼的心思似乎真的十几年也未曾变过,“你回江门来做什么呀……” “回来……见见我兄弟。”老疯子轻声答道。 第一百二十七话 抉择(下) 江门大宅的仆人带着一个邋遢的老疯子穿过了白虎堂,引得白虎堂后忙碌的弟子们纷纷驻足,议论纷纷。许多弟子看着那老疯子的容貌,怔了许久,不知所措。 有入门不久的弟子向师兄问道:“这老疯子是谁?刘叔怎么这么大胆,敢把外人带过白虎堂!” “你懂什么……”那师兄压低了声音道,“你说的这老疯子,可比你入门还早呢!” “他是谁?” “二位门主的亲弟弟,当年江门第一用毒高手,江南风!”师兄说罢,轻声道,“想不到他回来了——二门主有救了!” 江南虎的房门缓缓拉开,江南虎却只能看到一丝亮光,朦胧地从门的方向照进来。 “大……哥?”他轻声问着,却没有听到应声。 不久,房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身边照顾江南虎的几个弟子纷纷腾开了地方,容另一个人缓缓走上前来。 “大哥……是你么?”江南虎眼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朦胧望见一个人影,便向那人影颤抖着伸出了手去。 人影握住了他的手,却不回话。 不对,这不是江南鹤的手。江南虎心里清楚,擅使铁指神功的大哥,手上的力道绝不会这么弱。 “你……是谁?”江南虎想要厉喝,却只出了几丝气息,没能发出多大声响。 那人影似乎抽泣了一声,手上的力道也跟着乱了片刻。 “二哥,是我……”那人影轻声道。 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又觉得憔悴得陌生。他仔细回味了许久,心底忽然一惊,挣扎着喊道:“阿风?是你吗?” 江南风点了点头,嗓子却似被泪糊住了,没发出声音来。 “你……”江南虎的声音虽徒有气息,却似声嘶力竭一般,“你回来做什么!快走,莫让大哥看见你,他会杀了你的……” 他挣脱了江南风的手,努力想要推开眼前这人影,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推不动这眼前人。 江南风隐隐似在笑着,只是笑声被哭腔阻住,凝成了几声古怪的呜咽。 “二哥,别动……”江南风轻声说着,轻易便用单手拦住了江南虎的动作。这大概是江南虎平生第一次被江南风拦下吧,想到这里,江南虎感到一丝颓然。 江南风的另一只手握着一块毛巾,轻轻在江南虎的脸上擦拭了几下。嘴角的浊物被那毛巾擦去,让江南虎感到轻松了些许,身子也似乎平缓了下来。 “你这……不听话的……兄弟……”江南虎轻声骂道。 “是啊……”江南风却笑道,“从小就是这样,二哥你该最知道的。” 一语说罢,两个兄弟竟轻声笑了起来。 这小屋忽然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样子。江南风闯了祸,江南虎代受了罚。江南风来为江南虎上药,任江南虎如何数落辱骂他也绝不还口。直到江南虎也觉骂得太狠了,安抚两句,这江南风便像得了糖果似地露出调皮的笑容,让江南虎也只好跟着一起笑,再也骂不出口来。 过了许久,江南风终于缓缓迈开了步子,收了那毛巾放进怀里。他走到门口,擦去了脸上的泪,平复了几分心境,终于露出了决绝的神色对仆人道:“带我去药房,赶紧!” 武昌城外,道成寺中,唐紫苏对着佛陀,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江门中还有如此后辈,能破我的毒……”她有些颓然地说道。 “三叔已经不是江门的人了。”一旁的江月容轻声道,“他与我一样,都被赶出了江门。” 唐紫苏看了看江月容,心中顿生出无尽的愧疚来。 “我险些害死了你……”她颤抖着嗓音道,“你不恨我么?” “恨。”江月容决然道,“你险些坏了我复仇大计,更险些害得我这孩儿冻饿死在那老竹林里。若我真的死得如此不值,将来就是化作厉鬼也不饶你。” 唐紫苏听得心里一紧,却迟迟不敢回话辩解。 江月容却不看她,只凝视着那佛陀像,冷冷道,“但三叔告诉了我,你当年是如何一个女魔头,我反而有些困惑了。” “困惑?” “唐紫苏……你果真是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魔头么?” 唐紫苏的眼中,失去了神采,只如行尸走肉一般:“江湖人恨了我几十年,不是女魔头是什么?” “可我这两日见你为人,却不是无情之人。”江月容道,“以你的本领,若果真出手不留情,我早就死在你手上了。尸魂散,是留人一丝活路的奇毒。一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人,怎会调配出这般毒来?” 唐紫苏轻声笑了笑,道:“江月容,我若实说,怕你笑我。” “前辈单说无妨。” “因我老了,心便软了。”唐紫苏说着,抬起眼,与那俯视众生的佛陀相视着,似一个渴求脱离苦海的凡人,贪婪着西天极乐净土上洒下的一丝光亮。 “我这一生,杀孽无数,也树敌无数。”唐紫苏慨然道,“我一直以为,江湖险恶,只有让所有人都怕我,才能保护好我的女儿。可没想到,那些记恨我的人,正是因为杀不了我,才杀了我的女儿。那时候,我恨透了这世上所有的人。我把毕生所学都用在了复仇上,立誓要杀光所有的仇人,不论他们有没有动过我的女儿。可我越杀,仇人便越多;杀得越是残忍,反倒越让那些仇人心志坚定。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为女儿报了大仇,只知道我成了江湖上人人不齿的魔头。如今想来,也许害死我女儿的,是我自己才对。” 说罢,她望了江月容一眼,只觉这丫头眉眼间那不屈的神采,与她脑中那已渐渐模糊的女儿的容貌毫无二致。 这大概才是她想收江月容为徒真正的缘故吧。 “前辈是想劝我,不要去寻江南鹤报仇,随你去唐门?”江月容冷冷道。 唐紫苏脸上一怔,随即却低下头笑了。 “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早年间自己太执迷了。”她轻声说罢,眼中忽然闪出一抹异色,似刀刃上的光亮一般,“但是,江月容,你还年轻。若有血海深仇而不报,还配做什么江湖人?” 她手上忽起一阵力道,把那戚家长刀如镖箭般破风一掷,直奔江月容面容而去。 江月容眼疾手快,左手一探,便稳稳把那戚家刀抓在了手中。 “江月容,我当把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你听。”唐紫苏的脸上绽开了邪异的笑容,似几十年前那厉鬼魔头又附到了这身躯上,“等你听完,你当分明究竟谁是你的仇人——然后,你用这柄长刀,亲手取他性命!” 江月容转过刀身,露出一张英武的面容,嘴角微微扬起,眼中如藏刀剑。 “前辈请讲。” 第一百二十八话 暗算(上) 竹林外,石老三紧张地咬住了左手大拇指。他的右手取下了那洋枪抱在怀里,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竹林外这场打斗。 野雪和沈玉麟打了许久,交手数十合,却是谁也没碰着谁。沈玉麟用刀挡掌,野雪以步法避刀,乍看来二人谁也没有吃亏,但石老三总觉得野雪要输了。 同是毫发无损地打了许久,那沈玉麟面不改色、气不长出,野雪却已满头大汗,喘息不止。 “大和尚,你到底行不行!”石老三端着洋枪,高声喊道。 “你只管守着路,莫让这反贼跑了!”野雪跳开几步,摆开架势对着沈玉麟,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气息。 沈玉麟却冷冷笑着,左手流星,右手横刀,摊开在身前,挑衅似地对着野雪。 打到现在,一切都在他的算计里。 这和尚所强之处,在于掌力和步法。他一双铁掌开山劈石,沈玉麟虽可以硬气功抗衡,但多捱几掌毕竟会伤筋动骨,纵胜了这和尚怕也无余力去对付江月容、江南鹤那般高手了。而和尚的步法飘忽灵动,真想全力抢攻怕也碰不到他身子,还容易被他抓住破绽。攻也不是,守也不是,着实让人头疼。 但沈玉麟找到了这和尚打法的破绽——气力。不论是铁掌神功,还是脚下步法,都是耗气力的。为保一击制敌,和尚每发一招铁掌都需使足全力;他那身子肉多体胖,脚下动来负担必定不小。如此看来,这和尚对敌必求速战速决,一旦拖得久了只怕连半个时辰都未必支持得住。 反正唐紫苏已经跑远了,江月容、江南鹤又不知在何处,沈玉麟自不必有半点心急。对野雪这般对手,急攻硬碰是下策,他也便乐得迟迟不出杀招,藏住这流星刀的手段,只用些虚招试探。野雪打了半天却碰不着人,徒劳地绕着圈跑了许久,虽未分出胜负,却早把气力耗得干净,掌力也弱了,脚步也慢了,只觉平生从未打过一场这么累的架。 “沈玉麟,你老躲什么!”野雪怒斥道,“有本事跟我硬碰硬对上一掌,一招定胜负才是英雄好汉!似你这般打得跟缩头王八似的,也配自称江湖豪杰么!” 沈玉麟听野雪的喊声,已是外强中干,有气无力了,不禁扬起了嘴角。 “大师说得好。”他阴冷道,“既要做江湖事,就该做得有江湖人模样。大师,我可要出招了,你摆好架势了么?” 野雪心底一沉,脸上露出一副决然模样,稳稳踩下了脚步,低声吼道:“来吧,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领!” 石老三却听得胆战心惊,急忙双手端起了洋枪,哆嗦着瞄向了前边这两人。 “大和尚,你可争点气啊……”他嘴里小声念叨着,“我可只有一粒弹丸,万一没打中,咱俩可就都完了……” 天上阴云一滚,四面骤起一阵寒风! 风吹动沙石的一瞬,沈玉麟忽发出一声大喝,把那流星锥往野雪脸上破风掷去! 野雪早望见这招法,眉眼一横,右手铁掌往上一翻,稳稳打在那流星锥上。掌力一摧,流星锥失了力道,往天上飞去。沈玉麟的身形却紧随在流星锥后,手上横刀刹那间已向野雪右肋砍去! 野雪急忙要纵身跳出,却不料先前耗去了太多力气,脚下似灌了铅一般,一时竟拔不起来!眼看刀就要砍到身上来了,野雪一咬牙,把左手铁掌横到右侧去拦那刀,暗下决心纵是废了这只手,也要接下这一刀来! 石老三早望见野雪此时的身法不似以往那般灵活了,知道这一合怕是凶多吉少,手里洋枪已颤颤巍巍瞄了过去。他见野雪要用手去接刀,心里一慌,也不管瞄得准不准,只把心一横,两眼一闭,默念了声“佛爷保佑”,便要去抠那洋枪的扳机! 可他手指还没来及动,耳边便忽然传来一声炸响,吓得他手一哆嗦,竟把洋枪落到了地上,自己倒脚底一滑,向后摔了个四脚朝天。 什么声响?是那洋枪吗?石老三跌在地上惊恐地想着,莫非这洋枪不用抠扳机也能响? 他急忙坐起身时,却前边战场上,野雪也如他一般跌坐在了地上。 “大和尚!”石老三没看见发生了什么,惊慌地喊道,“你怎么了?被砍了么?” “闭上你那鸟嘴!”野雪气喘吁吁地吼道,“是刺客!” 石老三一惊,急忙再抬眼看去,却见刚才还与野雪缠斗的沈玉麟,不知为何纵身飞了出去。野雪的身前,却多了一个蒙住了面容的黑衣人! 原来刚才那声响,不是石老三的洋枪响!野雪和沈玉麟这一合决斗刚起时,一个黑衣人忽然从竹林中现出身形,直直向沈玉麟杀去。黑衣人的步法如疾风一般,却踩不出半点声音,以致他杀到沈玉麟身前时,两个酣斗的人竟都没发现他!这黑衣人右手上戴着一只寒光凛凛的铁指环,光掠过沈玉麟的眼角,让他猛然一惊,急忙中途收招,把那流星刀横在身侧抵挡。黑衣人右手突出一只指环,狠狠砸在了沈玉麟的刀上,这才发出了那声石老三误以为是枪声的巨响。这黑衣人来势之急,力道之猛,竟以一击之力把那沈玉麟打飞出四五步远去。沈玉麟跌在沙土上,借势弹地而起,扭过身形,凶恶地望向那黑衣人,狠狠道:“江南鹤,你暗算我!” “江南鹤”三字,让野雪和石老三暗暗吃惊。自他们来了武昌城,总能听到这个名字,却从未见过这个人。 江南鹤黑巾蒙面,黑衣蔽体,只露出一双苍鹰般神采的双眼,冷冷地盯着沈玉麟。 “说起暗算,你我可是彼此彼此。”江南鹤左手背在身后,右手露出那双铁指环,在身前摆开一只虎爪。 野雪呆呆地看着这江南鹤的身形,听着他说话的声音,总觉得有一丝熟悉的气息,却迟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听过…… 第一百二十八话 暗算(下) 沈玉麟摆开流星刀,刀身横到身前时,他却觉得这握刀的手隐隐发麻,麻劲散去后又涌出一股生疼来。他细看那流星刀的刃面上,竟被江南鹤打出了一道浅浅的凹痕! 沈玉麟的胸口原本就被野雪偷袭打中了一掌,虽凭着多年习练硬气功锻出的一身铜皮铁骨勉强撑住了,但皮肉下毕竟留了些伤痛在。江南鹤刚才这一击,又恰好打在这同一侧,与受野雪那一掌的位置相距不远。野雪铁掌虽然刚猛,但掌力分布在整个手掌上。江南鹤这一招却不同,一击的力道全部汇聚在铁指环那一点上,打出来便如惊涛骇浪撞入堤坝蚁穴,势不可挡。那力道竟透过刀身,冲撞得沈玉麟肋下生疼难耐。 江南鹤看沈玉麟身法,知道刚才这一击伤到他了,轻轻哼笑了一声。他又瞥了眼一旁那目瞪口呆的和尚,看来似是受了惊吓,却没受什么皮肉伤。 也好,总算没白在这竹林中埋伏。他默默想着。 江南鹤从早上离了码头边李家铺子,便直奔这老竹林中来。他知道,若唐紫苏给江月容下的是尸魂散,那唐紫苏必定会回到竹林来救江月容。只是,他没想到江月容不在,唐紫苏却躺在林中不知是死是活。他正要探查时,却听到林外有了动静,急忙躲到暗处,见是沈玉麟寻着唐紫苏的踪迹找到了这竹林里。 沈玉麟与唐紫苏的一场大战,江南鹤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却迟迟没有出手。直到沈玉麟杀到竹林外,取下背上的火龙杖时,江南鹤清楚地看到那火龙杖下绑着唐紫苏的药囊! 那药囊才是江南鹤所求之物。他横下眉眼,脚底蓄力,只等沈玉麟对唐紫苏出招之时便快步杀出,直击沈玉麟后颈,可一击致命。 正在他要杀出去时,那和尚突然出现,搅乱了江南鹤的计划。若是别人,江南鹤大可不理会,只管出手便是。偏偏这和尚面前,江南鹤不好出手。他在暗处藏住了身形,静观战局变化,等待新的出手时机。 唐紫苏逃走的时候,江南鹤犹豫了。 他想要的只是能救江南虎的解药。若抢不到沈玉麟背后的药囊,去抓住唐紫苏,逼她再配一份解药也是一个办法。但若此时舍了这战局,去跟踪唐紫苏——他担心那和尚会被沈玉麟所伤。 当他看到沈玉麟以虚招消耗野雪体力时,便知道这一战胜负已定了。他退到竹林深处,缓缓脱去外袍,露出了袍下的黑衣和别在黑衣腰间的蒙面黑巾…… “江南鹤,你来得正好!”沈玉麟缓过了胸口上的疼痛,甩开流星刀喝道,“本来也要取你性命,既然你亲自送来了,沈某就不客气了!” 说罢,他左手便要去探身后的火龙杖。江南鹤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脚下步子顿如疾风般腾起,直取沈玉麟而去。 沈玉麟被江南鹤来势所震,心里一紧,右手匆忙把长刀一甩。刀柄后那流星锥被这动势所挟,似霹雳惊雷般往江南鹤身上扫去。江南鹤却毫不在意,脚下一转,身形随之一扭,右手顺势在身侧卷过,不偏不倚,正稳稳接住了那流星锥,捏在了两指间。 这一转身,长臂舒展,身法飘逸,举重若轻,看得那野雪都暗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沈玉麟却惊得面无人色。 江南鹤不作半点停顿,眼看杀到沈玉麟身前,脚下一用力便腾身而起,把那流星锥直向沈玉麟面门上掷去! 江门的暗器功夫,虽不如唐门那般花样百出,基本功法却是丝毫不弱的。江南鹤掷出的这流星锥,力道准度都远在沈玉麟之上。沈玉麟不敢怠慢,一时忘记了左手动作,单把右手刀在身前转开,千钧一发之际勉强磕碰到了流星锥上,把那铁枪头打过了一旁去。 流星锥刚过,江南鹤的一双铁指却猝然探进来,稳稳扣在了沈玉麟的刀刃上!这二指之力着实惊人,竟把那流星刀扣得动弹不得! 好厉害的铁指! 江南鹤扣住了刀,却还不见收手,左手又直往沈玉麟脖颈上打来。沈玉麟动不得兵器,只得横下眉眼,把全身气力都聚在那脖颈上,生生接下了江南鹤这一击。 江南鹤一拳打去,竟觉得似打在了铜皮铁骨上一般,倒把自己的手震得酥麻。 “硬气功?”江南鹤低声道。 “江门主好见地。”沈玉麟阴冷地笑了笑。 江南鹤却不屑道:“也不过如此。” 沈玉麟正惊诧间,只见江南鹤的左手拳忽如雨点般打来!二人离得太近,江南鹤的拳又快又猛,根本无从判断拳路,更遑论抵挡。偏偏江南鹤不是乱打一通,而是招招往软骨筋穴上打,每打中一处都能叫人疼得生不如死。 沈玉麟要运气抵御,却连江南鹤的拳要落在哪里都猜不到,空把一身气力来回运转了许久,也没赶上江南鹤的任何一拳。一时间只觉似万箭穿心一般,满身都是疼处,沈玉麟哪里承受得住?他右手松开那流星刀,身形急忙向后一跃,连滚带爬地躲开了江南鹤的乱拳。 江南鹤正要追上去时,沈玉麟却终于得空取下了背后的火龙杖,瞄准了江南鹤,口中含着血大喝道:“江南鹤,受死!” 江南鹤望见那火龙杖,心底一惊,脚下急忙停步,横身跳开。可他毕竟杀得太近,纵是跳开了也躲不过那乱雨摧花之技,只好暗暗祈求天命不绝他,莫让杖中石子打在手脚脸上,只凭胸口的软甲尚能勉强保住性命。 沈玉麟癫狂地笑着,照着那火龙杖尾猛一掌拍去,却只听得火龙杖中泛起几声噼啪响,不见半个石子从杖中喷出。沈玉麟脸上一僵,江南鹤心底一凉,二人都愣在了原地。 这火龙杖,莫非是坏了? 却是沈玉麟先反应过来,急忙跳步逃开,顺手牵过地上的绳索,用力一拽便收回了那流星刀去。他不敢恋战,只忍着被江南鹤打出来的一身内伤,亡命般往武昌城的方向逃去。 江南鹤哪里肯放过他,急忙支起身形便要追上去。跑了两步,他的眼角瞥见了不远处的头陀。 石老三见江南鹤看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哭爹喊娘地往身后爬开。江南鹤却不理会他,只大步跑过去,拾起了石老三落在地上的那杆洋枪,便快步往沈玉麟逃走的方向追去。 石老三望着江南鹤跑远了,终于松了口气,对野雪喊道:“大和尚,洋枪让他抢了……” 野雪坐在地上,冷冷地答道:“我看见了。” “那你……你不追上去抢回来?”石老三怒道,“那可是李老爷送的东西!” 野雪瞪了石老三一眼,低声吼道:“我累,跑不动了!” 第一百二十九话 法度(一) 许多年前,广东的一处小渔村外,一座朝海的小屋前。 沈玉麟搀着师父孱弱的身子,扶他坐到了屋前的藤椅上。 沈玉麟是快马加鞭从京城赶回来的。他的师父,已是病入膏肓。师徒二人都知道,这当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在京城……打拼得如何?”师父问道。 沈玉麟皱了皱眉,避开了师父的目光,嘴上却柔声说道:“京城的捕快们都认得我了,平日里若有些难办的案子也常常来求我相助。再坚持些时日,想必就能引起朝中大员的瞩目,我们六扇门就有望东山再起了。” 这些话,自然是骗师父的。所谓“难办的案子”,其实说到底也就是那些捕快嫌麻烦的跑腿活,找他代劳也不过是打赏些散钱的小生意而已。京城差役,看不上他这么个没名声的江湖人。 师父心里知道沈玉麟这些话不能信,但脸上却不外露,只是又轻声问道:“你那兵器用得如何?还趁手么?” 沈玉麟瞥了眼腰间那柄粗糙木鞘包裹的短刀,却无意间把刀柄推往了身后,不让师父看到。 “刀虽不是名刀,对付几个江洋大盗也还是够用的。”沈玉麟笑着答道,“何况,有师父授我的一身武艺在,徒儿自是无往不利。” 师父听完,沉吟片刻,轻声道:“把刀拔出来我看看。” “师父,我……” “不必说话,拔出来便是。”师父冷冷道。 沈玉麟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怕师父责罚似的,委屈应了一声,取过那刀,随着一声浊响拔出了刀刃。 因在京城没有用刀的机会,那刃面上早已是锈迹斑斑,哪里还算得上是一柄刀,根本是一块废铁罢了。 师父的眼里,隐隐闪出了几丝泪光。 “玉麟,去屋里,把我的流星刀拿出来。”他缓缓说道。 沈玉麟心里一震,寻思着莫非师父今日要传刀于他? 那流星刀,是沈玉麟从小到大欣羡不已的宝物,师父却从不让他碰一下。 他一时按捺不住欣喜,急忙应了一声,便向屋中跑去。没过多久,他带着那柄师父日夜打磨的流星刀,回了藤椅边,轻声道:“师父,要这刀做什么?” “把刀拔出来,我看看……”师父无力地说道。 沈玉麟应了一声,拔刀出鞘,欣然看去,见刀刃在暖阳下闪着冷峻的光亮,光亮间却隐隐有几处暗点,像是锈蚀的痕迹。 沈玉麟有些吃惊——他记得,师父最心疼这把刀,过去每日都要打磨擦拭一遍,怎么竟会生出锈斑来! 师父只是含着泪看了许久,点了点头示意沈玉麟收了刀,勉强坐直了身子,把那颤抖的右手搭在了徒儿的胳膊上。 “玉麟,你听师父的话么?”他轻声问道。 沈玉麟急忙点头,不敢有半点怠慢。 师父却低垂下了眉眼,像是愧疚似的。 “玉麟,你若听师父的话,这趟回来就留在那渔村住下,不要再回京城去了。” “师父!”沈玉麟心里一惊,急忙要辩解时,却被师父拽了拽胳膊,拦住了话头。 “我死之后,这把流星刀你拿去……”老人家的声音有些颓然,教人落泪。 “师父……”沈玉麟脸上神情一软,喉中不觉有些哽咽。 “拿着这刀,寻一家价钱公道的商铺……”师父却不给沈玉麟张嘴的机会,平静地说道,“把这刀卖了,能得个不错的价钱。” “师父!这……”沈玉麟如遭雷劈电打一般,惊诧地呆滞在了那里。 “这可是前明那时候官制的宝刀……”师父仍滔滔不绝地说着,丝毫不理会沈玉麟的惊诧,“你记住,一口咬准了这刀是宝贝,少五十两银子便别卖他,去别家问问价钱,定能卖得动……” “师父!”沈玉麟厉声打断了这老头的念叨,悲愤道,“这可是六扇门传下来的最后一柄流星刀了!若把这刀卖了,六扇门不就没了么!” 师父惨然笑了笑,轻拍了拍徒儿的胳膊,算是安抚。 “玉麟,师父写信要你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事。”他缓缓道,“今日,师父便把你逐出六扇门。” 沈玉麟惊得目瞪口呆。 “从今以后,你与六扇门再无瓜葛,也再不是我的徒弟。”说到这里,师父的眼神却绵软了下来,“你也就不必再为六扇门打拼了。” 师父的眼神,让沈玉麟再忍不住泪水,一时泣不成声。 “以你的本事不难过个安稳日子。”师父只管絮絮叨叨地说着,“把这刀卖了,便能得一笔银两。那令牌不要卖,怕人家说你反清复明,不好辩解,就与我陪葬好了。你拿卖刀的银两置办个宅子,打打鱼,耕耕地,娶个好姑娘,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我也就算是死得瞑目了。” “那六扇门怎么办?”沈玉麟忽然失控般怒斥道,“师父你传我这一身武艺,不就是为了重振六扇门么!刀卖了,印埋了,你就甘心让六扇门这么没了?” 师父却苦笑了起来。 “玉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他轻声道,“六扇门,那是前朝的东西了。你现在去那渔村里问问,谁家听过六扇门这三个字?人有生死,天有轮回,一个门派也自有其命数。我这糟老头子为了六扇门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只落得个平生虚度,无名老死在这小渔村外的下场。玉麟,我只有你这一个徒弟,早把你当作了亲生儿子,我是不想看到你走我老路啊。已经消亡了两百年的东西,由他死便是了,何必执迷于此呢?” 沈玉麟茫然地看着师父的眼睛,迟迟答不上话来。 他的手有些酸痛了,那沉甸甸的流星刀似要脱手坠地,沈玉麟却捏不住它。 “可六扇门没了……江湖怎么办?”沈玉麟几乎绝望地辩驳道,“六扇门为江湖立了千年法度,若没了六扇门,江湖乱了怎么办?” 师父听完,却哈哈大笑。 “傻孩子!江湖法度,从来不是六扇门一家立下的,是江湖人心里自有的东西,只不过六扇门先提出来罢了。没了六扇门,自有七扇门;没了七扇门,就会有五扇门。法度什么时候都会有,维护法度的人也自然会出现,是不是名叫六扇门有什么关系么?” 沈玉麟呆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六扇门最后一代门主笑得似痴傻了一般,他自己却默然良久,再不曾言语。 第一百二十九话 法度(二) 武昌城外的荒原上,阴沉的天色久久未散,使得正午时分也不见阳光。 狂风乱卷,飞沙走石,似乎预示着又一场暴雪将至。 沈玉麟忍着身上的剧痛,嘶吼着奔逃向武昌城而去。 他左手捏着一支火龙杖,右手握紧那柄流星刀,刀柄上的绳索胡乱地缠绕在身上。他的腰间,隐隐露着着那块“天下第一门”令牌。 他忽然脚下一跌,重重摔倒在了风沙裹挟的荒原上。 跌倒的一瞬,他心中涌起一股汹涌的恐惧。他猛回过身,把左手火龙杖一举,却没见到江南鹤追来的身影。 也不知何时,江南鹤竟追丢了他。 沈玉麟心中的惊恐骤然散去,手上一松,那火龙杖掉落开去,却与一支普通的手杖没什么差别。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把火龙杖踢过一旁,暗暗骂这兵器没有丝毫用处。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破木杖救了他。 想不到江南鹤的铁指神功竟如此厉害,流星刀近不得身,硬气功又险些被他破功,若不是这火龙杖犹有几分威慑在,今日便已丢了性命了。 算计了两天两夜,到头来还是如此狼狈,沈玉麟只感到满心懊丧。汇聚到这武昌城中的江湖人,都不是凡庸之辈,除开两门家主,那江月容和野雪也都是厉害人物。在这里施展手段,似乎是沈玉麟不自量力了。 一个谋划尚且如此寸步难行,师父,你这一辈子是如何过下来的?他在心底默默感叹道。 正在他感伤时,前方风沙中忽然传出了几声孩童的笑声。 “你还好么?”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随之响起,让沈玉麟有些惊诧。 他急忙坐起身来,看见是一个女子背着孩儿,在这风沙中缓缓前行。她似乎是从武昌城的方向来的,要往东去。 姑娘的眼神中,对这拿着刀倒在地上的男人似乎有些惧怕,却又藏不住隐隐的关切。 沈玉麟呆了片刻,才想起背过了刀刃去。 “姑娘,惊着你了么……”他有些歉疚地低下头去,惭愧道。 那姑娘却笑了笑,轻声道:“不碍事,武昌城里常有些江湖人拿着刀剑赶路,小女子这么些年也看习惯了。只是,拿着刀剑躺在地上的活人,却是没怎么见过。” 说罢,姑娘捂着嘴窃声笑了。姑娘身后背着的孩子也调皮地跟着母亲一起,咯咯地传来欢快的笑声。 沈玉麟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便也只好苦笑了起来。 “姑娘莫怪,今日发生了许多事情……”他说着,低垂下了眉眼,脸色有些疲倦,“其实也不是今天才发生的,是这两日……也可说是这半月……这几年……也可能是这辈子……”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声,却越说越不知从何说起,一时羞愧,连自己也在心底暗骂自己道:这番话,说给那女人听做什么,怕又要被她笑话了…… 那姑娘却没有笑,只是叹息了一声,道:“大侠的意思,小女子明白。” 沈玉麟有些吃惊,抬头往那姑娘脸上望去,疑惑道:“你明白?” “是啊……”姑娘怅然道,“有时候忽然觉得累了,想感怀下今日所受的苦,却忽然想到昨日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到昨日,又想起半月前何尝不是如此,几年来又有哪一天不是如此。想到最后,却觉得自己生来,每一日莫不是如此……” 说着,姑娘把手伸到背后,轻轻捏了捏孩童的手掌心,脸上的怅然便顿时消散,化作了几分惬意。似乎这姑娘每当感怀时,想起那孩子,便平复了心境。 沈玉麟看着这情景,不知为何也笑了笑,却把那姑娘从惬意中惊醒,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去。 “姑娘……今日过得苦么?”沈玉麟忽然问道。 姑娘沉吟了片刻,低声答道:“这半年来每一日都苦,只是今日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所有真正认识我的人,都不肯收留我。所有对我好的人,我却都对他们撒了谎。也只有对你这躺在路上的不认识的侠客,我才没什么顾虑,敢把这些真心话说出来吧。” 说着,姑娘对沈玉麟笑了——这次的笑,与之前不同,是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如早春的花朵一般。 “你呢,大侠?”她忽然问道,“今日是出了什么乱子,怎么教你躺到了地上?” 沈玉麟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然后又涌起一脸苦笑。 “我师父死了。”他缓缓道。 “是么……”姑娘忽然惊慌道,“对不起,我刚才笑你是不是过分了?” “无妨,他不是今天死的,是几年前。”沈玉麟笑道,“师父生前,有一个心愿未了,那是他穷尽毕生心血也没能做到的事情。自他过世之后,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我要替师父完成那心愿。可是今天,我一招不慎,前功尽弃,努力了许久却什么也没得到。我忽然觉得害怕,怕我辜负了师父,碌碌一生,却没有一个我的徒弟来替我完成那心愿。” 两个苦命人相对沉默着,任这阴沉的天色和肆虐的狂风把天地染得一片萧条。 “大侠,也许是想得过多,做得过急了……”姑娘忽然轻声道,“也许,先师的心愿,不必一日做成。譬如行路,每日把眼前路多走一步,纵是那些看来遥不可及的地方总会一点一点接近的。小女子虽不懂什么江湖事,但自己遇事时,心里总是这么想的。” 沈玉麟听罢,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阿妈……”姑娘身后的孩子却急切地唤道,“回家……阿妈……回家……” 姑娘像是被孩子从梦里唤醒了一般,急忙又捏了捏孩子的手心,脸转过来向沈玉麟歉疚地笑了笑。 “大侠,我要回家去了……”她轻声道,“今日相会,也是一场天意。小女子虽不能为大侠分忧,但你为报师恩这般努力,先师泉下有知,也应瞑目了。愿来日有缘再会时,大侠已为先师达成夙愿,一了心结。” 沈玉麟急忙站起了身子,对那姑娘轻轻抱了一拳,感激道:“谢姑娘吉言。也愿姑娘早日寻得心安处落脚。将来再相遇时,若有什么难处,在下定为姑娘出力,报今日萍水相逢的言语之恩。” “大侠客气了。”姑娘说着,向沈玉麟行了一礼,背着那孩子缓缓向远处走去。 沈玉麟站在那荒原上,沉吟了许久,终于横下了眉眼——那姑娘说得对,虽大事已败,但今日该做之事,还是要做的。 他来武昌城,原本不是为了一次消灭唐门江门两大门派,只为取江月容性命而已。既然如此,去道成寺杀了江月容不就好了么! 想到这里,他嘴上笑了笑,俯身去拾地上的火龙杖,却发觉火龙杖不知何时已被埋进了一层风沙里,若不仔细看,都找不着这根木杖了。 第一百二十九话 法度(三) 风沙中,沈玉麟不知跑了多久,仓皇中抬眼望去,见到狂风中矗立着一座破庙。 终于来到道成寺了。他握紧了兵器,快步贴到了寺庙院墙上。 寺庙静默着,却不知其中藏着多少凶险。沈玉麟背过火龙杖,架起流星刀,惶恐地迈着浅浅的步子往那道成寺院落走去。转过一个角落,便能看到那破庙大殿了。 风声嘈杂,沈玉麟听不清庙里动静,思虑片刻,便把那流星锥取下,握在了左手。他摒住了呼吸,猝然转过墙角,杀入那道成寺大殿中,且不管殿里什么情形,只管把流星锥轮转挥起。锥过处卷起一片旋风,却什么也没碰到。 沈玉麟立定身形,收住流星锥,再抬眼望去时,见殿中只有一座大佛俯视着他,面目慈祥,神色悠然。殿里除了这大佛,一望无人。 看来江月容还在别处救治,和尚头陀更远在竹林外,这庙当是一座空庙。沈玉麟看殿深处禅房木门虚掩,一旁的仓库却门户大开,任狂风倒灌进去,把库里的经卷吹得在地上乱滚。 这里是个埋伏的好地方。 他怕江南鹤突然追到,急忙躲进了那仓库中,掩上了房门,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他为躲着江南鹤追杀,刻意绕了一圈路途才往这破庙走来。也不知那江南鹤究竟追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偏偏这感觉,最教人不安。 掩上了房门,仓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沈玉麟只觉得像是被一只大手抽离出了那风沙天地一般,隐隐有些恍惚。 直到这时,满身的疲惫才忽然袭上心头。短短两三个时辰里,他先后和唐紫苏、野雪、江南鹤三大高手对决了一遍。三场大战积下的一身伤痛像是从沉睡中醒来一般,忽然让他抽搐了一阵,身子也软软地靠着房门坐到了地上。 这空庙里,稍稍放松些应当也无碍吧。他想着,任疲倦在身上横行开去,沉沉地喘息了起来。 忽然,隔壁虚掩着房门的禅房里传来了一声孩童的啼哭。 这哭声,让沈玉麟猛然心惊! “谁!”沈玉麟对着禅房的方向一声大喝。 却不等他话音落定,门外骤起几丝风声呼啸,惊得沈玉麟心底一慌,脚下急忙跳开,手上流星刀轮转开去。只见几粒石子忽然破开门上纸窗,直取沈玉麟而来,却正好砸在沈玉麟身前转开的刀刃上,被他打落四方。 沈玉麟瞥了眼这些石子,心中一惊——这石子力道非凡,决不是寻常人能施展得出的,莫非是那唐紫苏也藏在这庙里? 他身形落定,不敢怠慢,急把流星锥顺到左手,绕开绳索,瞄准了这仓库木门,蓄足力道往门外一甩。 门板失了沈玉麟的倚靠,很快便被疾风猛地吹开,流星锥恰在此时似电光火石般从门中杀出,直取门外人影而去。 就在这一瞬,沈玉麟看到门外站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不是江南鹤,也不是唐紫苏。他心底一惊,左手急忙往回一撤,把那流星锥凌空收了回来,捏在了手里。 门外大殿上那姑娘本被那流星锥惊了一下,手上掷石子的动作还未收回,脚下跃开的动作还未发力,便见那流星锥又收了回去,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二人虽收了招法,却不收架势,隔着一扇木门两相对峙,各自喘息。只是,两方的面容,都让对方有些意外。 “是你?”沈玉麟看着那姑娘面容,脸上微微笑了笑。可他细看那姑娘的架势时,那笑容却僵住了。 他看到,那姑娘的右手捏着石子,左手却握着一柄长刀。那柄长刀,正是唐紫苏早晨在竹林中所执的兵器。 那姑娘看清了沈玉麟的面容,脸上也是一怔,轻声道:“你……”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她。 “不愧是六扇门门主,使得好一招流星锥。”那是唐紫苏的声音! 沈玉麟手中刀身一紧,冷眼望见唐紫苏缓缓走出了身形来,站到了仓库门外。 她看着沈玉麟落魄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江月容,打得漂亮。”她转身对那姑娘笑道,“你打的这人,就是那个拿你性命作赌注的沈玉麟!” 沈玉麟茫然无措,轻声道:“原来你就是江月容……” 那姑娘听罢,却沉下了眉眼,露出了一双罗刹恶鬼般可怖的目光。 “沈玉麟,久仰了……” 原来就在沈玉麟绕路往道成寺杀来时,唐紫苏已对江月容讲明了这两日来几番厮杀的来龙去脉。江月容这才知道,自己这番凶险的起因,竟只是因为三个不相干的人,为了各自所欲,擅自赌下了她的性命。一场无妄之灾,让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意。 “这个沈玉麟,我要上哪里去寻?”她咬牙问道。 “我逃出来时,他还在那竹林外。”唐紫苏答道。 “好,我去竹林寻他!” 江月容凶狠地说着,起身去了那禅房中,轻轻把孩子放了下来。唐紫苏跟入了房中,把手上的戚家长刀交给了江月容,正要嘱咐两句时,大殿里传来了那流星锥呼啸进大殿中的声响。 再之后,便是那一番交手,两相对峙了。 沈玉麟看着江月容那双阴冷的眼睛,回想起来时路上这姑娘如早春花朵般无邪的笑容,全然想不到这两样表情竟能出现在一张脸上。那时这姑娘的言语,现在想来却似嘲讽一般,让沈玉麟不禁苦笑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江湖。”他喃喃自语道,“萍水相逢尚能谈笑风生,相识相知却要刀兵相向……” 沈玉麟微闭上眼睛,沉沉喘息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换了一副凶恶面容。 “江月容,今日正好取你性命。”他冷冷道,“我乃六扇门门主沈玉麟,今日特来杀你,为天王立威严,为江湖立法度!” 我有先师心愿要了,江月容,对不起了。沈玉麟在心底默默念道。 第一百二十九话 法度(四) 破庙仓库中忽然疾风骤起,一支流星锥直奔江月容面门杀来。沈玉麟左手掷出绳索,脚下随即跟上,一把横刀借着那铁枪头破风之势直取敌咽喉而去! 这是六扇门所传流星刀法的精华,千年来无数恶人死在这简单的一掷一劈之下。 江月容,我用这一招杀你,便算是敬你了! 江月容看那流星锥袭来,心中早有定计,直把那长刀双手持握在身前,左手握着刀身,右手捏住刀柄。眼看流星锥近了,江月容忽然把右手轮转开去,修长浑重的长刀随之在他面前转成了一面铁盾! “关中刀法!”沈玉麟心底一惊,失声喊道。 只见流星锥打在那轮转的长刀上,铁枪头顿失了力道,带着绳索卷入了那轮转刀盾中,转眼已层层缠绕在刀身上,逃脱不得了! 沈玉麟那横刀再要发力时,刀柄却被流星锥的绳索扯住,乱了刀势。江月容转刀力道一紧,那流星刀被绳索引去,直往沈玉麟身上反砍过来!沈玉麟心中焦躁,手上急忙用力一扯,竟把那绳索一把扯断了! 江月容受了沈玉麟拉扯之力,刀法却不凌乱分毫,直把那长刀借势打向沈玉麟身上去。沈玉麟刚失了流星锥,又因扯刀散去了刀势,一时来不及把兵刃撤回身前,眼看就要被江月容长刀斩杀了! “好刀法!”唐紫苏在一旁兴奋喊着,只等那沈玉麟血溅道成寺。 却只听得一声闷响,江月容刀势忽然止在了半空中,反把她自己震得虎口一麻。唐紫苏细看去,见长刀落在了沈玉麟手臂上,却不见半点血迹溅出来。 原来是沈玉麟看见收刀不急,便把眉眼一横,全身气力聚到左臂,半蹲下地,把左臂往那刀身不开刃处搏命挡去。浑重长刀砸在那左臂上,竟如打在一块山石上一般,进不得分毫力道! 沈玉麟拦下了江月容的杀招,定下惊魂,再往那刀身上看去,却见断了绳索的流星锥静静悬在刀间,那铁枪头无力地垂着,随着狂风摇晃不止。 沈玉麟这一生,六扇门这两百年,似都如这断绳上系的锥子般,只在风中凌乱飘着,看似生龙活虎,其实没有半分力道。 “江月容……”沈玉麟的声音低沉地嘶吼着,“你断了我师父的流星刀!” 江月容感觉到,戚家长刀下有一股强劲的力道源源不断地涌出,似埋葬在地底的凶恶妖魔要破土而出。江月容双手之力,竟压抑不住那沈玉麟单臂的力道! “江月容,莫与他斗力!”唐紫苏惊慌喊道,“快躲开!” 江月容还未及反应,便听到那沈玉麟忽然爆出一声厉喝,左臂奋力顶起了江月容的长刀,右手兵器随腰力转出,直向江月容腿上劈开而来! 江月容力道输了,脚下步法便丝毫不敢再慢,望见那刀影起势时便急忙往身后跃去。却不料沈玉麟力道迅猛,刀势也快如闪电。只见流星刀如霹雳扫过,刀锋劈开一阵旋风,从江月容跃起的腿上削出了两道血丝,在风中凌乱散去,像化入了水中的墨滴一般。 江月容忍着伤痛,重重踩落到地上,不觉咧嘴发出了一声嘶鸣。她把长刀转到身前,正要再摆开架势时,那沈玉麟却哪里能容她有这般余力!只见沈玉麟如失了神智的猛兽一般,脚下力道一起,便转过那流星刀直往江月容身上砸来!江月容躲闪不及,忙把长刀立在身前,运起浑身力道要抵挡那平砍之力。 流星刀裹挟着一股狂风杀至,双刀相触的一瞬,江月容感到一股前所未遇的刚猛力道如滔天洪水般袭来!她抵挡不住,双臂一软,脚下一松,整个人竟被沈玉麟单臂的刀力击飞开去,狠狠撞到了大殿墙壁上,震得整座破庙为之一颤! 沈玉麟立在大殿狂风中,右手举着那明晃晃的流星刀,脸上狰狞得看不出人形来。 “妖人!今日我六扇门乃是替天行道,为江湖除你这祸害!” 他咆哮着,甩开流星刀,直往江月容身上扑来。江月容不敢抵挡那刀力,忍着腿上的伤势,转开灵动步法,躲闪着沈玉麟的攻势。 一时间,庙中只见阵阵刀光劈开呼啸狂风,伴着凄厉的嘶吼,杀得那漫天的阴云都惊恐地翻滚奔逃,连静坐的佛陀都隐隐变了面色一般! “江月容,不要与他斗力!”唐紫苏焦急地喊道,“诱他去院落里打,才能发挥你步法之强!” “不!”江月容决绝道。 “为什么?大殿狭窄,你在这里没有胜算!你……”唐紫苏正要再劝时,禅房中又传出了孩童的哭声,让她心底一惊,脸上恍悟。 江月容是怕离了破庙,沈玉麟会对禅房里的孩子下手! 江月容靠着步法与沈玉麟周旋着,勉强地用长刀接下了他两三招攻势,却每一次都竭尽了全力也拦挡不住,倒耗去了自己不少气力。 短短几合交手,江月容已气喘吁吁,那沈玉麟却似着了魔一般,越打气力越足! 再打下去,江月容不出三合就要丧命在那沈玉麟手里! 唐紫苏正绝望时,偶然瞥见了沈玉麟背后的一块包袱——看那形状,似乎是火龙杖! “江月容!”她高声喊道,“寻个破绽,夺他身后包袱给我!” 江月容一惊,这才注意到沈玉麟身后背着东西。那沈玉麟此时早已风魔,只管在狂风中挥着流星刀,招法单凭蛮力,已看不出什么套路计策了。他的招法,只攻不守,似是要与敌玉石俱焚一般。这般攻杀法,当不难找出一个破绽来…… 只攻不守?江月容想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她心中一横,脚下定住身形,把那戚家长刀如长枪般双手纵握在身前,望准了嘶吼着杀来的沈玉麟。沈玉麟不做半点思索,只管往江月容面前扑杀过来。 这一招,要险中求胜了!江月容的眼中,闪出了一丝锐利的目光。 沙子良,今日借你五虎断魂枪绝技一用! 第一百二十九话 法度(五) 庙门前光影一动,沈玉麟恍惚间看见江月容把身形缩住,似在蓄力。 “妖人受死!”沈玉麟杀红了眼,也不去猜测江月容会使什么招法,只管踏步杀去。 江月容却在狂风中凝息片刻,暗暗看清了沈玉麟的刀路。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忽然风势一乱,江月容腾身而起。沈玉麟的身形被江月容落下的阴影罩住,脸上猛显出一丝惊诧和慌乱。这一招,乃是宁波沙家五虎断魂枪的绝技,凌空刺!向死而生,险中求胜,非到紧要关头不得施展,一旦施展出来时,便是搏命了。 但这招法本是枪术,凭的是枪身修长,敌不能近身。江月容的戚家刀却不比沈玉麟的流星刀长多少,她能刺得到沈玉麟,沈玉麟自然也能砍得中江月容! 沈玉麟很快冷静下来,心中暗笑——江月容,你若在地上还能凭步法与我周旋,跳到空中避无可避,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他把流星刀一转,刀刃对着江月容腰间,只等她近到身前便翻手向上砍去! 却就在这刀将要出手的一瞬,江月容的腰间闪过一丝光亮。还未等沈玉麟看清那光亮是什么时,一柄长刀便猝然刺出,直取沈玉麟面门而去! 江月容的长刀竟脱手而出,这不是凌空刺,是凌空掷刀术! 沈玉麟心中一紧,急忙把头往下一沉,却正好露出了后背上背着的一条包袱。江月容的长刀擦着沈玉麟耳根过去,皮肉摩擦在那刀身上,顿时血肉模糊,让沈玉麟耳中响起一阵刺骨的鸣响。 他虽避开了这招掷刀的夺命一击,但刀擦身而过,却正好割破了那包袱上本已凌乱的黑布,被黑布包裹住的火龙杖从包袱的破洞间探出了头来。 “妖孽!”耳边的剧痛传过骨髓,让沈玉麟如失了心智般咆哮起来!他腹间发力,右臂一甩,一柄寒光凛冽的流星刀直劈往江月容腰间劈去! 江月容刚掷出了长刀,手上没了兵器,哪里还能抵挡? 唐紫苏眼睁睁望见沈玉麟的刀刃砍中了江月容的皮肉,那猛兽般的力道摧得江月容的身子扭曲成了恐怖的形状,如一张薄纸对折了过来一般。 “江月容!”唐紫苏凄厉地哭喊了一声。 沈玉麟发出一阵狂笑,腰间力道不减,手上流星刀转过半圈,抹着江月容的腰腹,把她的身子狠狠甩开去,重重砸到了庙外院落的风沙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轨迹。 风沙呼啸,佛陀不语。大殿里回响着孩童的哭声和沈玉麟沉重的喘息。 一柄长刀落在地上,失了力道,直直地躺着。 院落里的江月容,任风沙吹打,没有半点动静。 直到这时,沈玉麟才从疯魔中缓缓恢复了神智,刚才一番大战的疲倦骤然袭来,竟让他有些站立不稳。 “我……”他喘息着,喃喃道,“我杀了江月容?” 他不知在问谁,也无人回答他。 忽然,沈玉麟听到背后传来些许响动。他心中一震,想起了那唐紫苏尚在殿中,急忙回身望去。 唐紫苏的手中,不知何时竟握住了那根火龙杖!沈玉麟惊出一身冷汗,左手往身后一摸,发觉背后的包袱空了! 原来那包袱被长刀割破,沈玉麟不曾察觉,甩刀时的力道竟把火龙杖给扔了出去,正被唐紫苏接下! 这兵器,终落回了主人手里! 唐紫苏转过火龙杖,熟练地从腰间取出火药石子,前后灌足,把杖口指向了身前。 “沈玉麟,你不是要见识见识我火龙杖的威力么!”她眼中噙着泪水,嗓音已嘶哑低沉,却更显凄厉了。 那黑掌往杖尾一拍,只听得一片炸响,从那火龙杖口忽喷射出石子无数,似千军万马向沈玉麟滚滚杀去。 沈玉麟急忙转起右手流星刀在身前格挡,可唐紫苏这一招乱雨摧花顷刻间便打出了几十粒黑石,离得又近,纵看得清来路也来不及悉数拨打开去。一时间只见那流星刀上打出火花朵朵,沈玉麟身上也炸开血浆片片。多亏那流星刀护住了几处要害,黑石所伤之处不至取他性命,却也打得他遍体鳞伤。 “如何?我这唐门绝技的力道可曾让你失望了?”唐紫苏左手黑掌握着那火龙杖在身前轮转一圈,右手眨眼便在杖头杖尾各自填入黑石火药,手速快得看不清形状来! “原来火龙杖是这般用的!”沈玉麟脸上一笑,脚下急忙跳开躲避。却不料那唐紫苏招法娴熟,还未等他跃起身形时便已备好了火龙杖,对准了他的身形。 “今日便让你知道,当年这魔头之名是如何得来的!”唐紫苏眼中怒气一灼,手上火龙杖腾出一片火舌开去。沈玉麟挥刀抵挡,却被那黑石力道贯穿了几处皮肉,震麻了右手虎口,一时站立不稳,竟往身后跌去。 唐紫苏把火龙杖转过一圈,顷刻间便又灌满了火药黑石,直把那杖口对准沈玉麟去。沈玉麟咆哮着,仓皇地往身后爬去,遁入了殿外的风沙里,脸上看不清是惊恐还是愤怒。 “起来呀!”唐紫苏喝斥着,“不是说我是江湖魔头吗?不是要杀我立法度吗!你看看你手上的杀孽,谁是魔头?谁是法度?” “唐紫苏!”沈玉麟咆哮道,“若我六扇门还有弟子在,今日岂能被你暗算!” “六扇门?”唐紫苏癫狂笑道,“凭你也配自称六扇门?那天下第一门,两百年前就覆灭了。你沈玉麟不过是个活在它影子里的虫豸,倒自以为那影子是你的了!” “妖孽!”沈玉麟带着哭腔,喊破了嗓子,“妖孽!你杀不了我!天命在我!天命在我六扇门!” 唐紫苏歉疚地看了一眼风沙中躺倒的江月容,眼角止不住地流下了泪来。 “沈玉麟……”她凶狠道,“今日不是我唐紫苏杀你,是你犯下了罪孽,我代那些冤魂找你索命!” 她腰间一沉,左掌后撤,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咆哮。她的身后,那佛陀顶天立地一般,慈悲地望着蝼蚁般的沈玉麟。 第一百二十九话 法度(六) 半个月前,广东的一处小渔村旁,一座野坟,一个江湖人。 沈玉麟抚着师父的墓碑,回想着几年前在这海边师父最后的那番言语。 六扇门已经逝去了,属于六扇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在这年头,还去追寻六扇门往日的余晖,有什么用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沈玉麟许多年。 他手上握着的,是师父留下的那柄流星刀。他没有卖掉这柄刀,反而正是凭这刀上的功夫,他得到了天王的信任,赢得了千载难逢的“再造六扇门”的机会。 “师父,若你还在,会夸赞玉麟两句么?”沈玉麟轻声道,“还是说,你在九泉下,正骂徒儿执迷不返,又走上了你的老路?” 墓碑自答不上他的话,只有远处的海潮隐约咆哮着什么,却听不清晰。 沈玉麟拿起了墓碑前供奉的令牌,摸了摸,叹息了一声,把令牌藏在了腰间那吊坠后头,不露出半点字迹来。 “师父,请恕玉麟没有听从你的遗命……”他在心底默念着,眉目间忽然横出了一道剑影,“或许你老人家说得对,纵是没有六扇门,自有别的门派会站出来维护这江湖。对江湖而言,有没有六扇门并不重要。可立江湖法度者,叫不叫六扇门,这件事对弟子而言,却是毕生唯一紧要的事。” 半个月后,武昌城外,道成寺前。 沈玉麟自知今日在劫难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师父,对不起,玉麟败了。他默念着,左手无意间往腰间的令牌上摸去。 可他没有摸到令牌,却在腰间摸到了一支吊坠——是天王所赠的那十字吊坠! 他忽然睁开了眉眼! 佛陀目下,火龙杖前,生死一线。沈玉麟忽然高声喊了一句“天王救我”,左手猛甩出一件暗器,直刺向唐紫苏面门而去。 唐紫苏万没想到沈玉麟还留有这般手段,猝不及防——也或许是她年纪确实大了,不似当年那般身法轻盈了。 暗器刺中了唐紫苏的右眼,让她发出了一声哀鸣,顿失了视野。 沈玉麟却就在此时腾身而起,横刀砍向唐紫苏腰际。 这招法,是六扇门刀法的精华,沈玉麟练了整整一辈子。 唐紫苏的身子撞到破庙墙壁上时,她感到全身的气力都飞速散却,连右眼和腰间的疼痛都渐渐察觉不到了,只觉得一切都向虚无堕去,似沉入无尽汪洋一般。 沈玉麟的身子僵在了最后这一击的动作上。刀刃砍进了唐紫苏的皮肉里,血溅了他一脸,把那张战栗喘息的面容映衬得凶残可怖。 “为何……”唐紫苏的口中涌出了绵绵浊血,堵住了她的喉咙,也打断了她的言语。 她无力地看向那殿中佛陀,这句“为何”似是在质问,却得不到半句回答。 为何,早不报晚不报,偏偏在今天为我降下这业报? 她又望向风沙中的江月容,却浅浅笑了。 原来如此,我这条命,是为此而留到今日的…… “江月容……”唐紫苏的右手松开了那火龙杖,缓缓收到了长袍下,口中奋力喊道,“接着!” 沈玉麟正恍惚间,竟看到唐紫苏袍下寒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被她扔了出去! 风沙中,一只手猛然探出,接住了唐紫苏掷出的光影。 沈玉麟闻声一惊,急忙回过头去,却见一个鬼影飞在半空中,双眼灼烧着烈火,面容扭曲狰狞,手上握着一道寒光,正要借落地之势劈砍下来! 江月容! 沈玉麟大惊,急忙要收回流星刀,翻身往江月容身上砍去。却不料那流星刀被唐紫苏双手扼住,施展不开! 唐紫苏惨白的脸上绽开着诡异的笑容,那十字吊坠扎在她的右眼上,血肉模糊。 “妖孽!”沈玉麟惊慌地喊着,“你们都是妖孽!” 他一时挣不脱唐紫苏,只勉强把刀横在了身前。虽不能施展攻势,但至少要先抵挡住江月容这一招偷袭。 江月容的面容,虽是僵硬地笑着,却冷峻得不见一丝情感,就像——就像殿中那泥塑地佛陀一般! 寒光乍落,如一道雪花飘下。 这一束寒光,似乎劈开了四起的风沙和漫天的阴云。风止云散的一瞬,一束和煦的暖阳久违地打落下来,映照在了道成寺上。 光从寺庙顶棚破败的缝隙间渗了进去,穿过还未落定的尘埃,在大殿里洒下了三五道光束,如利刃一般。佛陀的面容在这几道利刃前静默着,似乎在笑,又似是悲伤。 禅房里的孩子止住了哭声,茫然地望着门外渐亮的天色,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看得出神。 沈玉麟借着洒落的光影,在那一瞬间才看清,唐紫苏从袍中掷出,扔给江月容接住的,是一柄薄如蝉翼,刃面上密布着锻钢纹理的短刀。 江月容砍下了那一刀,也似耗尽了气力一般,僵在了那动势落定的一瞬。她的腰间,那被沈玉麟横刀劈砍的地方,衣衫破了,却露出了衣衫下一件闪着银光的软甲。 “原来是这样……”沈玉麟轻声笑了,“原来你也有一件软甲……” 说罢,他的胸口上开始渗出隐隐的血痕。血痕越来越浓,越来越红,像是在一块画布上不断用笔描着一条红色的丝线。 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右手随之一颤,却听到了清脆的一声鸣响。原来是那流星刀断作了两截,刀柄握在沈玉麟的手里,刀刃却被唐紫苏捏在双手间。 天下间最后一柄流星刀,断了。 “江月容……”沈玉麟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温和的春风,“其实几日前那场大雪时,我有机会杀你。” 江月容眉间微微一蹙,想起了那天庙外留下的一道不知来历的脚印。 “原来那天是你……”她轻声答道。 “若早知这几日会生出这许多是非来,我真该在那天就杀了你。” “你为何没杀?” 沈玉麟惨然笑了:“只因我不想让那孩子看到他母亲的血。” 话音落定,他胸口上的血痕间忽喷涌出一片血浆来,把暖阳染成了一片猩红。 他自己,在这猩红中缓缓落下了身子。倒下时,他的右手紧紧握着那半柄流星刀,左手却伸向了腰间,捏紧了藏在那里的一枚破旧的令牌。 第一百三十话 解药(上) 唐紫苏背靠着破庙的墙壁,身子一点点滑坐到了地上。她的右手轻轻捂住了小腹上的伤口,血如泉涌的触感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前辈!”江月容急把手中短刀收住,双手要去按压唐紫苏的伤口,却只看见一片血肉模糊,让她不知所措。 她从来只管杀人,如今要亲手救人时,反不知该如何做。 唐紫苏望着江月容,轻声责骂道:“要你去到院落里打,你偏不听。早到院子里来,早就杀了这恶人了……” 她正说时,却惊讶地发现江月容的眼里噙着泪,此刻竟止不住流了出来。 她本该继续责骂江月容,早就杀人无数了,怎么如今还不明白眼泪无用的道理。但偏这时候,唐紫苏觉得这话说不出口,脸上反露出了淡然的笑意。 “最后这一刀,砍得利落,不愧是我唐紫苏相中的后辈。”她握住了江月容的手,轻声说道,“只可惜,我时日不多,教不了你本领了……” “前辈……”江月容心焦哭泣的样子,像是个在野外迷了路的小丫头,“我怎么救你?” 若是别的日子,还可以去求江南风。偏偏今日,去不得江南风那里。 “救我?”唐紫苏干涩地笑了两声,看了眼沈玉麟的尸首,轻声道,“你去把他背后包袱里的药囊拿来。” 江月容急忙翻过沈玉麟的身子,摸出了那药囊递往唐紫苏。 唐紫苏望了眼自己那双无力的手掌,又看了看那药囊,苦笑道:“帮我打开……” 江月容匆匆解开了药囊上的暗扣,把袋口拉到最大,放在了唐紫苏的手心里。 唐紫苏向江月容笑着,右手捏住药囊底,翻手一倒,竟把一整袋药粉全倾进了风中,洒落四方。 她毕生精炼的一切,都从这药囊里倾去,化作浮尘散去。 “前辈,你怎么……”江月容惊慌喊着,却被唐紫苏伸起左手打断了话头。 唐紫苏指了指破庙斜侧远处。 江月容顺势望去,见到一个人影正飞一般往他们的方向赶来。这人的步法极快,却踩得很浅,听不到丁点声响动静。 那是……江南鹤! “江月容,你还想杀江南鹤么?”唐紫苏轻声问道。 江月容点了点头。 “是血海深仇么?”唐紫苏缓缓问道,“若不杀他,你便死不瞑目?” 江月容犹豫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那便好。”唐紫苏缓缓道,“你躲入禅房里去,不要出来。” “前辈,你要做什么?” “我害死过你一次……”唐紫苏惨然一笑:“今日,我当还你一命……” 阴云散时,风沙落定。在荒原上焦急奔走了许久的江南鹤,终于在沙土地上寻到了沈玉麟留下的痕迹。 循着这痕迹,他一路追下去,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处破庙前。他还未走近这庙,便闻到了空气中弥散开去的血腥气味。 他警觉了起来,慢下了步子,紧锁着眉头转到了那破庙正门的方向上。 庙外院落里,躺着沈玉麟的尸体。庙墙上,倚着奄奄一息的唐紫苏。两道三门的家主,就这样最后一次相聚了。 “江南鹤,你来晚了。”唐紫苏低声道。 江南鹤沉吟了片刻,看向了地上的尸首,冷冷道:“你杀了沈玉麟?” 唐紫苏邪异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了。 江南鹤缓缓迈步,转过院门,缓缓走向唐紫苏。他的手上,握着一杆洋枪。 唐紫苏右手按下地上的火龙杖,冷眼看着江南鹤。 沈玉麟的尸体被翻过了面来,原本背在后背上的药囊不见了踪影。 “解药呢?”江南鹤低声问道。 唐紫苏左手黑掌一动,把药囊朝江南鹤掷了过去。江南鹤探手接住,却看到囊中空无一物,眉间猝然一紧。 “唐紫苏,你敢戏弄我!”江南鹤摔下空药囊,手上洋枪举起,直指向了唐紫苏的面门。 唐紫苏却放肆地笑了。 “你堂堂江门门主,什么时候也改用洋枪了?”她冷笑道。 一时间,破庙外风尘再起。 唐紫苏神色自若,像是看破了红尘俗世。江南鹤眉头紧锁,却似面临生死抉择。 “唐紫苏,你手上还有软骨奇毒的解药,是么?”江南鹤冷峻地问道。 唐紫苏却摇了摇头:“我所有的药,都倒进了风沙里。” “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再配!”江南鹤有些慌张地吼道,“我不剩多少时间了,你赶紧跟我回江门去!” “江南鹤,你看我这般模样,还能活到江门么?”唐紫苏用那黑掌沾了沾地上的血,探到身前,让江南鹤看得胆战心惊。 “给我药方,我自己去配!”江南鹤咆哮了起来,“你若敢骗我,我要你生不如死!” “我不会给你药方的。”唐紫苏决绝道。 “为什么?” “为了覆灭你江门。” “江门究竟与你有何仇怨?” “无仇无怨。”唐紫苏惨然笑道,“但江月容要你死,我当为她做到。” 想不到沈玉麟为挑拨唐门江门而说的谎话,到头来却一语成谶。 江南鹤紧咬着牙,口中发出了沉重的喘息。 “星斗南!”江南鹤嘶吼道,“我手上有星斗南,是江门弟子从江里捞上来的!你千里迢迢来武昌城不就是为了星斗南么!我用星斗南跟你换,只换你一张药方!” 江南鹤撒了谎。 唐紫苏听罢,却仰天大笑——只是因身负重伤,笑不出什么声响来,徒有许多气息从喉中涌出来而已。 “你笑什么!”江南鹤怒吼道。 “我不是笑你……”唐紫苏笑过后,却颓然望着苍天道,“我笑的是我自己。” 江南鹤微微愣住了。 “可笑,可笑……”唐紫苏轻声道,“在竹林中,我为星斗南,可以拿别人的命去换。可如今,我自己大限将至,却只觉得星斗南是什么东西,在谁手里,于我而言有什么差别呢?它还是它,我还是我,生者还是生,死者还是死。若唐门命不该绝,我抢这星斗南有什么用;若真要唐门灭亡,有了星斗南它也救不活。到头来,我这一番争夺,到底是为了什么?” 苍天无语,没有人回答她。 第一百三十话 解药(下) “江南鹤,你倒是有一事可以帮帮我……”唐紫苏忽然冷笑起来。 “只要你肯给我药方,什么事都好办!”江南鹤心焦道。 “好办,好办……”唐紫苏轻声笑着,眼中猝然露出了一股杀意。 她一直低垂在身下的右手忽然举起,把手中火龙杖的杖口对准了江南鹤的眉心。左手黑掌猛收回腰际,瞄着杖尾的机关蓄足了力道。 她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全都凝到这黑掌之上。 专为破江南鹤绝技而创的招法,至少,要在死前成功一次,才算不枉费这一番工夫! 江南鹤,你的命是我唐紫苏取下了! 天地间,乍响了一声枪鸣。 江南鹤手中的洋枪口上,冒出了隐隐的青烟。 悬在半空中的火龙杖,龟裂了一片纹理。这纹理渐次散开,把那火龙杖的木壳崩作了碎渣落下,露出了木壳里暗藏着的一根钢管。 唐紫苏的黑掌还停在腰间,却已散去了力道,软软地垂在地上。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原来唐门最强的兵器,还是胜不过洋枪。这是她一生中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 血从唐紫苏的额头上渗出,顺着那张僵硬的笑容淌下,滑过脸颊时像是血泪一般。 破庙中,忽然响起了孩童的哭声。但这哭声很快被捂住了,像是有人用手仓皇拦下那哭喊,却不料这动作反而暴露了庙中人的位置。 江南鹤被这两声动静一惊,本能地端起了洋枪瞄去。但他眼前看到的,是一尊硕大的佛陀。 被那佛陀的目光注视了许久,江南鹤缓缓低下了双手。 一个带着孩子躲在破庙里的苦命人,被这场厮杀堵住了出路而已。他也许已在惊吓中度过了许久,好不容易要脱离这苦境,却听到了这声枪响…… 一个无辜的人,有必要再去惊吓他么? 孩子的啼哭声,让江南鹤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透过道道剑刃般锐利的漏光,他抬头凝望着庙里那尊慈悲的大佛,似受着佛陀的点化一般。 庙外院落里,两道三门家主,只剩了他孤身一人,不知是福分,还是诅咒。 他俯下身,拾起空空的药囊,放下了那杆洋枪,踏着无声的步子,缓缓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江月容终于从禅房中惶恐地探出头来。她看到,江南鹤早已没了踪影,偷袭的机会已被孩子的哭声惊扰,永远失去了。 浓郁的血腥气惹得那孩子焦躁不安,死死抓住了母亲的衣服。江月容哪怕稍有起身的动作,他便会嚎啕大哭。 江月容把目光收回,松懈下绷了许久的精神,把头无力地靠在了禅房门上。就在这时,腰间受到的重创传来了钻心的疼痛,让她一时动弹不得。 原来她的身体,根本已承受不住此刻的伤痛了。刚才若不是孩子的哭声阻止了江月容,以她这般状况,怕是已死在了江南鹤手下。 武昌城中,行人渐多了。 人们忍了一天阴沉天色,到午后终于看见了暖阳,便都走到街上来活动开去。 江南鹤低沉着眉眼,在这片欢快的人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快步走过这些人,辗转到了通往江门大宅的小巷里。人声远去,他却愈加觉得迈不开步子,不敢面对大宅里等候着自己的江门众弟子了。 不知江南蛟那边怎样了。他捏着那空药囊,心神不宁地想着。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巷子尽头响起。 “大哥,等你许久了。”是江南虎的声音。 江南鹤心里一惊,抬头望去,见秦狼搀着江南虎,迎到了大宅外。江南虎的身子虽还有些虚弱,但已能搀扶着走路,便是毒已解了! 江南鹤忽然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喉中抑制不住地发出了欢快的笑声,直到在那小巷的尽头,兄弟二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江南风独自一人回到了他的破屋里,手里提着从江门拿来的两壶好酒,兴致勃勃地哼着小曲。他望着窗外的翠红楼,哼笑了一声。 “什么唐门奇毒,不过如此嘛。”他翘起兰花指往楼上一点,拿着腔调念道,“诸位可知道,站在你们身前的这位,可是两次胜过了唐紫苏的一代奇侠江南风!从今天起,我就是天下第一的用毒高手了!” 说着,他手舞足蹈起来,直在那破败的小屋里豪饮了整整一夜。 临入夜时,野雪和石老三才回到了道成寺,看到了沈玉麟和唐紫苏的尸体,还有留在地上的一杆洋枪。女施主抱着孩子躲在禅房中,说是听见庙外厮杀,一步也不敢出来。野雪急忙进城找来了府衙衙役,清理了这庙外的尸体血迹。衙役们记作“江湖仇杀”结了案,便随手挖了个坑把两个尸体埋在了一处。 衙役们听野雪说了经过,便都认定是江南鹤出手了结了这段恩怨。回了府衙,衙役们便私下传开了——江门果然在维护着武昌城的秩序,哪个江湖人敢在武昌城惹事,就等着被江门收拾吧。 众人都当这事告一段落,是个可喜可贺的结果,却唯有野雪连着几天闷闷不乐。 女施主不解,有一日早晨时便问道:“大师,你近来怎么了?” “那庙前死人的案子,我有些懊恼。” “何出此言?” “那死了的老妇,你还记得么?” “记得。” “我知道她的身份。” 女施主微微心惊,急问道:“她是谁?” “女施主,我说给你听,你莫传出去。”野雪低声道,“那老妇,就是江月容!” 女施主满脸诧异,野雪却面色严肃地抿了抿嘴,长叹道:“可惜,我有好多事想问她,她却这么死了……” 女施主听罢,也发出了一声长叹。 野雪不解,困惑道:“女施主,你叹什么气?” “叹她就这么死了,我也觉有些心寒,替她不值。” “你心寒什么?”野雪愣道,“她下毒害你,你该恨她才是,怎么倒替她不值了。” “小女子只是觉得,做江湖人,生死无妄,身世飘零,好可怜……” 说着,这女施主竟隐隐有了些哭腔,便急忙走开了。 野雪望着这女施主背影,叹息了一声道:“女施主真是活菩萨,心真善……” 第一百三十一话 闹事人(上) 早春二月,天气转暖,严冬终于散去了。 武昌城西码头上的人终于多了起来,船来船往,好不热闹。 由西边码头经汉阳门进城,便是繁华的黄鹤楼下,故走江路来武昌城的旅人都爱从汉阳门进城。进城人多,自然也就引得那些卖艺人都聚在汉阳门外,各凭本事,讨些生活。久而久之,这些卖艺人每天相见,虽互相未必通过姓名,但大概彼此也都认识了。哪块地方是谁的地头,谁家的地界到哪里为止,也都慢慢成了规矩定下了。 偏偏这一天,来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老头,穿着一身老旧长袍,抱着一块铜锣,也不见跟谁打过招呼,便擅自寻了处人多地方,画了个圈。他脱了上衣随手扔到地上,敲锣喊了两声不大清晰的揽客词,便甩了锣兀自在那里打起了拳来。 他这番动静,没吸引几个路人,却惹来了四周卖艺人的瞩目。大家看这老头的须发面容,没有古稀也该花甲了。脱了上衣看他倒也算得上肌肉分明,只是身材显得瘦削单薄,总觉经不起什么折腾,怕一拳打出去倒伤了自己的骨头。他打的这拳,不见什么大开大合的动作,更没什么腾身翻舞的路数,只是一招一式合着干涩的嗓音喊出来,也看不出什么厉害门道来。与其说这是拳法,倒不如说更像是老人家在锻炼筋骨。 “哪有这么卖艺的……”卖艺人们私下议论着,“连个花架子也没有,谁看他呀……” “这老人家怕是遭了什么难处,逼不得已,这把年纪还来讨生计。”另一个卖艺人叹道,“大家都不容易,就给他腾块地方吧,别管他就是了。” 众人散去,摆起了各自的物件,铺开了自家的场子,这个敲锣喊着“江城第一”,那个打鼓吆喝“三楚无双”,都说自己这是出了武昌城便再也看不到的绝活,引得过路人兴致勃勃,纷纷驻足看看热闹。唯有那新来的老头,一本正经地练着拳,却引不来一个路人围观。 老头嘴上虽不说,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快。他望着这些不识货的路人,眉眼一横,脚步踏出了他画下的那个小圈。 过路人正在这些卖艺场间流连时,忽见一个老头喝出一声喊杀,身形猛往过路人身上扑去。那老头的拳法虽不好看,这奔袭而来的气势却隐隐有吞天裂地的迫力,直吓得那路人失魂落魄,一时竟动弹不得! 老头却在拳肘将要挨上路人皮肉的时候骤然收住脚步,攻势乍停在了路人身前,只让他这身形动势惊起的狂风往路人身上吹去,把路人嘴里的惊呼声吹散向四面八方。 这一招,收放自如,足显出老头的功法已练到了炉火纯青。老头脸上微微一笑,得意地看了那路人一眼。 “有病!”路人却骂骂咧咧地躲远了他,莫说打赏,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 老头在心底暗骂一句,又转寻了别的路人,踩开步法杀去。一时间,这汉阳门外生出了惊呼连连,骂声阵阵。 这般惊吓开去,老头不光没拉到半个驻足客,反把往来的过路人吓得远远躲开了。他为了招揽路人,只得再往远处走去,走着走着便进了别家卖艺人的地界,又把那些在别处看艺的路人给吓走了。附近这一圈卖艺人,有顶缸的,有舞猴的,本可怜那老头一把年纪,不想与他计较。可被他这么一闹,客人跑了是小,那顶缸的失手砸了缸,舞猴的被他惊了猴,连自己的活计也做不下去了,这口气哪里忍得下去! “那老头,你哪里来的,懂不懂规矩!”砸了缸的卖艺人索性不做今日生意了,把破缸往地上一摔,指着老头臭骂道,“我这缸是吃饭的家伙,今日被你惹得失手砸了,你怎么赔我!” 老头不屑地望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你自己技艺不精,砸了吃饭家伙,怎么倒跑来怪罪我了?” “你这老东西,讲不讲道理!”那舞猴的卖艺人锁了笼子,也过来斥道,“我们大伙每天在这撂地耍活,从没失手过。你一来就抢了好地方,自己留不住看客,还跑来砸我们生意,你怕不是活腻了?” 老头听了这话,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终于再按捺不住,收了拳法架势,瞪着那两个卖艺人道:“我活腻了怎的,你们还想打我不成?” 老头这嚣张的语气,惹得四周那些本就看他不顺眼的路人艺人都生出了几分暴躁,嘈杂地叫嚣起来。 “打死这老东西!” “看看他那破拳有什么厉害的!” “教训教训他,要他知道武昌城是个什么地界!” 那砸了缸的卖艺人本就怒气难耐,又被周围这片喊声裹挟,便仗着自己一膀子横肉,走过去厉声喊道:“老东西,今日就打掉你两颗老牙,祭奠我这口破缸!” 他这话音还未落,那老头脚下忽起一阵旋风,早杀到了他身前!只见一只老拳从下往上打出,狠狠砸在那卖艺人下颚上,强劲的力道直冲撞得他眼前一黑,脑中一白,两颗牙竟从嘴里崩了出去,远远落到了看热闹的路人脑袋上,吓得路人们四散奔逃开去。 老头止住身形,气不长出,再看那膀大腰圆的卖艺人,脑袋一晕,轰然倒地,竟翻起了白眼,半晌爬不动身子来。 “老无赖打人啦!”围观的路人们惊慌叫着,几个卖艺人却急忙各自抄起了家伙,凶神恶煞地往老头那里杀去。 老头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回自己那小圈里,拾起了地上的铜锣,抖了抖长袍上的尘土,冷眼望向了这些冲杀过来的卖艺人。 只听得汉阳门外接连砸出了几声敲锣响,一声比一声干脆,像放了炮仗似的。 混乱的人群中,有个头晕眼花的卖艺人撤出厮杀外,抓着来搭救他的徒弟,慌张道:“快,快去码头上,把那和尚喊来!” 第一百三十一话 闹事人(下) 码头上,熙熙攘攘。 城门前的喧闹被往来人声淹没,未能惊扰了这片码头的平静。 野雪和石老三刚做完了上一单生意,拿着到手的几个铜钱,坐进了茶棚里歇息腿脚。 石老三烂泥一般躺靠在一块空地,抠着脚丫子伸起了懒腰道:“这太平日子,舒服是舒服,却没什么意思……” 野雪听得一愣,咽下口暖茶应道:“怎么的,你还嫌日子过得太安稳了?” 石老三哼哼一笑,得意道:“你别看石大爷我没你那么大力气,想当初我也是踩着刀口讨生计的人。这双脚底板,不知走过多少生死绝境呢!” 这话也没错,当贼那时候,若被人逮着,非往死里打不成。 “嘿哟,瞧把你这小贼给能耐的……”野雪嘲讽道,“真出了事,你还不是往我背后一躲,什么时候见过你出点力气。” “你这大和尚,说话可不能昧良心呐。你哪次受了伤,不是石大爷我出手救的你?” 石老三正要发力跟野雪争个高下时,却有一个年轻的卖艺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茶棚里,正拜在了野雪脚下。 “大师!救命啊!”他惊慌地喊着。 野雪被那卖艺人惊得跳起身来,半晌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寻了个空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碗,望着地上洒落的茶水心疼了片刻,这才去搀扶那卖艺人道:“小施主,这是出什么事了?” “大师,我师父让我来喊你去救人!”卖艺人仓皇道,“汉阳门前有个歹人,占了我师父平日卖艺的摊位,还四处行凶打人,已经伤了好几个师傅了!你若再不去,怕就要出人命了!” 野雪听罢,脸上眼珠子一瞪,口鼻间顿呼起了沉沉浊气,直提起一腔怒意骂道:“哪里来的歹人,敢在武昌城闹事!小施主,快带路,我去收拾他!” 野雪话音落定,把那早无聊坏了的石老三给喜得蹦起了身子。这几天太过太平,他早盼着点乐子看了,便急忙拉起了那卖艺人的衣角,兴奋道:“走,让你见识见识大和尚身手去!” 汉阳门外,早围了层层人群,把一个偌大的汉阳门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心时不时发出几声惨叫,却每一声惨叫都能激起人群一片喝彩欢呼。 有出入不得被挡在路上的行人抱怨道:“路都走不动了,守城兵将怎么也不管管?” 旁边的看客嘿嘿一笑,指了指城楼道:“守城兵将?占了个最好的位置看戏呢!” 行人抬头一看,却见那城楼上站着一个老兵和一个新兵,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片人群中央,有说有笑,好不惬意。 卖艺人领着野雪和石老三到了人群外,却寻不到一个空隙钻进去。那野雪心焦,甩开膀子用出七八分力道,竟把人群似沙砾般拨开,不过片刻便挤到了前排。野雪尚有蛮力,只可怜那石老三跟在野雪身后,拨开的人群像潮水般又挤回来,直把他挤得脸都变了形状。 野雪破开了人群跳出身来,终于把筋骨一横,放开了嗓子,大喝一声道:“什么人,敢在此地撒野!” 城头上两个兵将见野雪挤了进来,眉间一喜,兴奋地拍了拍城砖道:“哟,这下有意思了……” 围观人群中间,空出了一大片空地。这空地上密布着破缸碎瓦,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卖艺人的身形,只有一个老头背对着野雪,手上拿着一块铜锣,威风凛凛地踩着一个倒地人的胸口。野雪的怒喝让那老头忽然挺直了身子,像是愣了愣。 野雪看着那老头的背影,也不知为何,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他平日里那天地无惧的气魄消散了个一干二净,反显出了一丝怯懦。 “哟,这不是巧了么……”老头嘴里悠悠地说着,缓缓转过了身形来,嘴角带着一丝恐怖的笑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石老三这时才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脸朝沙土跌进了空地圈子里。他爬起身形,也不顾拍脸上的土,便只管先喊道:“开打了开打了!大和尚,冲上去,一巴掌拍翻了那老东西!快……” 他兴奋地喊了两声,却不见野雪动静。这倒让石老三有些狐疑了——平日里野雪打人都是咋咋呼呼的,今天怎么却这般安静? 他抬头看去,却见野雪不光没摆开架势,甚至那破旧的僧袍竟还哆嗦起来了! “哟呵,你这脑门……”那老头嘿嘿地笑着,缓缓迈步向野雪走来,“姓郑的,我说怎么一直找不到你呢,原来你改行做和尚了?” “是……改了……改了……”野雪竟赔笑着低声嘀咕道,那语气里没有半点平日的威风。 “改作了和尚……”老头渐渐收住了笑容,脸上露出了一丝杀气,“你以为就能躲得过我了么!” 说罢,那老头忽然脚底生风,径朝野雪跑来! 石老三正要给野雪鼓劲,却看见野雪都不敢接招,竟掉头就跑! “快走!”野雪揪起了石老三的衣领,便要往人群外冲出去。 “别呀,好歹打两下再跑啊!”石老三惊慌喊着,只道身后是层层人群,挤进来都费了半天工夫,哪里能轻易出得去? 却没想到野雪不管这许多,竟把全身的力道都用在扒拉这人群上了!那老头还没追上野雪,却见野雪像块砸进了湖里的石头,把面前挡路人平地拔起往两边扔去,生生开出了一条路来! “郑秃子,你又想逃!”那老头撒开脚步,气势汹汹追杀上去。那些刚被野雪冲散的人群哪里敢阻拦,都逃命似地躲闪开去,把这汉阳门外搅得天翻地覆! 石老三可是第一次看见野雪这般惊慌,一时也吓得没了主意,只道身后那老头定是个举世无双的大恶人。 “娘嘞!”野雪双目无神地向身后张望着,失声喊道,“完了完了,怎么还甩不掉了……” 石老三看野雪那慌不择路的模样,心里着急,暗骂了一声憨和尚,便生生扯过野雪的僧袍,高声喊道:“跟着我跑!这事我熟得很!” 论逃命,我石老三可是你祖宗呢…… 第一百三十二话 逐僧 午后,武昌城外码头北,一个废旧的仓库外。 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头终于停下了脚步,四处张望,焦躁地寻找着一个胖和尚的身影。 可他左右看了许久,却没见半个人影,心中不禁有些懊丧。 “郑秃子,我知道你在这里!”老头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别以为躲得过我!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要把你揪出来!你若还是个武人,就出来跟我打一场,签下生死状,堂堂正正分个胜负!东躲西藏,做个缩头王八,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未落,墙角忽传来一声响动,是一只老鼠被这老头惊吓,从门里钻了出来,往码头的方向逃了过去。 老头只听得响动,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只道是胖和尚听到他喊声,又吓得逃走了。 “郑秃子,你哪里走!”老头一声长啸,提着早累得要抽筋的一双老腿,一颠一蹦地追了过去。 待老头走了许久,那仓库里才终于有了动静。 原来是石老三和野雪用仓库里的杂物盖住了身子,借着一片狼藉的库房藏住了身形。听着老头走远了,他们才悄摸摸地顶着两块木板探出半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往仓库外头张望。 “走了么?”野雪小声问道。 “走了,肯定走了。”石老三贼眉鼠眼地张望着,嘴上却决绝答道,“我石老三可是靠这本事混饭吃的,一准没错。” “好徒儿,今日救了你师父性命了……” “嘿哟,大和尚,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人呐。” 石老三鬼鬼祟祟地笑了笑,惹得野雪心里一阵不痛快。 “我可不是怕他!我只是不想招惹他……”野雪嘴硬道,“我辈习武之人,当严守武德。他几十岁的人了,我若与他厮杀,岂不是欺他老迈,占他便宜……” “不是怕他?” “决不是怕他!” 石老三敲了敲野雪脑袋上顶着的木板,吓得这和尚猛缩回了脑袋去,把身子藏得严严实实。 “大和尚,你嘴可真硬……”石老三摇头挖苦道。 野雪和石老三躲在那仓库里,一时不敢出来。那老头却被一只老鼠引开,跑到了码头上,只见人来人往,却望不到和尚的身影了。他心里一急,随手寻了一处工棚的伙计,喘着粗气问道:“小兄弟,刚才见没见有个大胖和尚经过?” 在这码头上问和尚,但凡是个伙计工头都知道问的是谁。那伙计见这老头浑身躁汗,喘得厉害,寻思他必定是有要紧事,急忙点头道:“你说的是野雪师傅吧……” “野雪?”老头一愣,寻思了片刻,反问道,“这个野雪,是不是姓郑?” 伙计想了想,犹豫道:“好像是听说过,野雪师傅出家前是姓郑……” “那就是他,错不了……”老头一喜,嘴里一颤,猛吸了一口寒气进喉咙里,惹得他剧烈咳嗽了起来。这一阵咳嗽,让他连话也说不出口来了。 伙计看老头这模样,像是要死了似的,脸都吓白了,急忙唤道:“老人家,莫着急,坐下歇会慢慢说……” “歇不得……”老头忍着咳嗽,憋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道,“那野雪和尚人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伙计听罢,愣了愣,抬头四处张望了片刻,狐疑道:“怪了,上午还在码头上做工呢,怎么这会就不见人了……” “一定要找到他……”老头紧紧握着那伙计的胳膊,似托孤般,却又咳又喘地,说不出许多话来解释。 伙计被这阵势给吓得手足无措,哪里有半点怠慢,急忙道:“老人家你莫慌,野雪师傅人不在码头上,必是回城东庙里去了。你先去我家棚里坐着歇会,我们差人去趟城东,帮你把野雪师傅找来便是。” 老头听罢,焦急道:“不必你去,我自己去,我去城东找他!” 说着,老头手上一发力,只见双掌把力道往那伙计胳膊上一送,竟似有排山倒海之力猝然袭来,把那伙计推得纵身飞了出去,跌到地上翻了个圈才停住,摔得脑中一片空白。 四周路人一阵惊呼,棚里的兄弟急忙冲过来,也顾不得多看那老头背影两眼,只管来扶这伙计。伙计懵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茫然道:“这老头好大的力气呀……” “那老东西什么来头?” “不知道,只是来问野雪师傅去向……”伙计应了两句,琢磨了一会那老头的年纪,又掂量掂量刚才那一推的力气,忽然恍悟道,“大概,是野雪师傅他爹来寻他了吧……” 那老头咬着牙,又是喘息又是咳嗽,却只管埋着头从汉阳门入,穿城而过,经宝阳门出到城东,向守城兵将问了城东那庙的位置,便提着铜锣直奔道成寺而去。 穿过城外的一片荒原,没过多久,老头便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破庙矗在那原野上。 “果然有座庙!”老头咬牙切齿,人还没到那庙前的院落,便扯着嗓子高声喊道:“郑秃子,我知道你在庙里!你躲不过我!快出来和我打一场!” 这吼声伴着剧烈的咳嗽,在那荒原上层层传开,惊得风云变色。 话音落定,却有一个女子抱着孩子,狐疑地从庙里探出头来看去。 女子望了半天,却只见一片荒原向天地边界延展开去,没见着刚才是谁在喊话。她有些困惑,踩着浅浅的步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院落里,往四面张望了会,轻声唤道:“谁?” 只有风吹过老树发出阵阵呜咽,却听不到人声回话。 “刚才是谁在喊话?”女子又问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答,就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似的。 女子不解地晃了晃脑袋,抚了抚孩子的后背,转过身便要回庙里去。 却就在转身的一瞬,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院落栅栏边倒下了一个人影,吓得她唤了声惊叫,似只灵活的小兔般跳开身形去。 待她冷静下来,再定睛细看时,原来是个老头晕倒在了那栅栏边,只是一身老旧衣裳沾了太多沙尘,落在这沙土地里,一眼扫过去竟看不出是个人来。 第一百三十三话 冤家(上)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江月容在后院里灭了灶火,端上了刚煮好的热粥回了大殿,摆在了破桌上。 她估摸着野雪和石老三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正好喝了热粥便去仓库睡下。 她哄着背在后背上的孩子,取了两支蜡烛,在佛前点燃了烛火。立好了烛光,她退开半步,虔诚地合掌在胸前,闭眼低眉,默默祈祷着。身后的孩子也学起母亲的模样,笨拙地把两只小手凑到面前,闭着眼睛,静下了声音来。 那大佛看着这对母子,面上挂着慈祥的笑意。庙里的气氛,在烛光映衬下,倒显出了几分庄严神圣。 这点气氛,却忽然被远处传来的几声嬉闹给打破了。 江月容听到是石老三放肆的笑声,不觉苦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今日没听见野雪跟他争吵,有些难得。 她走出了大殿,到院里向那和尚头陀招了招手。那石老三望见江月容,迫不及待地小跑过去,一边乐得前仰后合,一边贼眉鼠眼地说道:“丫头,你今天没去码头上,太可惜了。大和尚那丢人样子,你若不是亲眼见了,我说出来你都未必信……” “你这小贼,就你多嘴!”野雪压低了嗓子怒骂了一声,扬起那铁巴掌便作势要打过去。 石老三急忙扯开了话题,喊了句“有热粥喝呐”,便窃笑着跑进了大殿里。江月容愣了愣,对野雪轻声道:“怎么,大师今日碰上什么麻烦了?” “麻烦?没……没有,我能有什么麻烦……”野雪摸着后脑勺,眼神游移地扭捏着答道。 却是那石老三在大殿里,刚喝了口热粥便放下碗,对着江月容喊道:“何止是麻烦,大和尚今日是碰上克星了!” 野雪瞪了石老三一眼,小声骂了两句,便也不多与江月容纠缠,只埋着头进了大殿,端起另一碗热粥囫囵灌进了嘴里。他却不似石老三那般吹着热气小口嘬吸,倒像个大木桶,只管把粥往肚子里倒下去便是。 野雪喝完,放了碗,打个饱嗝,却觉得一碗粥下了肚,没尝出什么味道来,不得尽兴。他低头一看,见桌上还有一碗热粥,一时有些不解,便转身问道:“女施主,怎么,你还没吃么?” 江月容走回大殿里,笑着摇了摇头道:“这碗不是我喝的……” 野雪听得一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嘴上说了句“女施主太客气了”,手上却只管把那碗粥也端起来便要往嘴里灌去。 江月容脸色一变,急忙拦住他道:“大师,误会了,这粥也不是给你的……” 野雪一愣,扭头嫌弃地看了眼石老三。 石老三从热粥碗里抬起头来,含着半嘴粥汤道:“大和尚,放下,我一会就喝……” “你这小贼,没羞没臊……”野雪骂道,“这粥能是给你喝的么……” 说罢,他对着江月容背后的小孩做了个笑脸,轻声问江月容道:“小施主牙长全了么?这粥会不会太烫了?要不要我给吹凉了再喝?” 江月容苦笑了半晌,终于犹豫着说道:“其实,是小女子今日擅自接济了一个人进庙里来,望大师莫怪……” 野雪愣了愣,还未来及说话,却是那石老三又从碗里抬起脸来,淫笑着问了句“是个男的吧”。野雪一个铁巴掌便拍了上去,糊了这头陀一脸热粥,烫得怪叫了起来。 “我们本也是擅自来这庙里住的,蒙女施主收留,自然也不该多说什么……”野雪低声道,“只是,武昌城这大半年都不太平,怕引狼入室,惹出祸端来。不知女施主收留的这人,是什么来历?” “这个……我也不知他来历……”江月容轻声道,“只是见他晕倒在院里,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小女子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便只好把他安置在佛像后头的空地上,盖了些被褥。等他醒了,身子必定虚弱,便正好把这碗热粥喂他。若他有去处,明日送走了他便是。” 野雪听完,只觉得心里一暖,对江月容合了个掌,衷心叹道:“女施主菩萨心肠,将来必有福报。” 石老三却趁他们二人正在言语时,悄摸摸把手伸向那满碗热粥,打算倒些进自己碗里,神不知鬼不觉。野雪却早看见他这动作,夺过那粥碗,又伸出铁掌作势要打石老三。 石老三急忙护着自己那半碗粥,躲到了一边,只顾哧溜哧溜地吸得起劲。 “女施主也忙活了一天,快去休息吧。”野雪对江月容道,“我去把那人唤醒,喂他喝了粥,带他去仓库睡觉便是了。” “那就有劳大师了。”江月容行了个礼,背着孩子便进了禅房。片刻后,禅房的油灯便灭了。 野雪盯了眼石老三,又看了看灭了灯的禅房,再望向手里这碗粥,嘴上不觉有些馋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粥香,面上露出几分销魂来。 那人要是叫不醒,这粥凉了就可惜了。他想到这里,横下了心来——若叫醒了,粥给他喝;若叫不醒,我便替他喝了,明日赔他一碗便是。 想到这里,野雪堂堂正正迈开步子,绕过佛像,往墙角阴影处望去,果然见了一个人躺在那里,只是佛像挡住了烛光,照不亮那人的面容来。 乍看去,那人似乎还昏迷未醒。 野雪提起心胆,踩着浅浅的步子走过去,生怕发出丁点声响,吵醒了这人来。却不料,地上摆着一个物件,野雪没注意看着,一脚便踩了上去,发出了一声脆响。 野雪听得一惊,急收住身形,僵住腿脚,整个身子定在了一个蹑手蹑脚的动势上。他小心翼翼地松开脚下力道,定睛看去,脸霎时白了! 借着后院打来的天光,他看见那脚底物原是一面铜锣! 他再抬眼往那人影脸上细细看去,终于看清了那几撮花白的胡须,一脸严厉的面容。 冤家路窄…… 野雪急忙转过身,逃也似地绕过佛像,走回了大殿,把热粥往破桌上一搁,冷冷对石老三问了句:“吃完了么?” 石老三连碗都舔得干净了,回头道:“怎么?” “吃完就回仓库睡觉去,明天一早还要去码头上做活呢……”野雪走过去拎住石老三的衣领,粗暴地把他拖拽走了。 第一百三十三话 冤家(中) 夜深人静时,道成寺里响起了咳嗽声。 是那老头终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他脑中仍浑浑噩噩,眼前一片朦胧。半日的狂奔对他这把年纪的身子来说,负担有些太重了。加上凉气袭入心肺,把他身上的力气都化作一股燥热烧了,使得他此刻人虽醒来,却不觉得清醒。他迷离地睁着眼,只隐约看见有两处光亮从前头照过来,一处是寒光,一处是暖光。他迷迷糊糊地支起了身子,往那暖光的方向爬了过去。 绕过一大片暗影,老头忽然觉得眼前亮堂了起来,暖光竟有些灼眼了。他急捂住眼睛,发出了两声哀嚎,缩在地上缓了片刻再睁眼看去,终于隐约看清了这地方的大致。 看起来像是个破旧的小庙,前头的大门外是幽黑的院子,挡在他身旁的暗影原来是一尊大佛。两处光亮,冷的是后院外照来的月光,暖的是佛像前燃起的烛火。 原来已是深夜了。老头想着,却只觉头晕目眩,身子使不出半点力道,全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怎么来到了这破庙里,又为何睡在那大佛后。 正在他头疼时,一缕香气飘来,惹得他浑身一震。 那香气像一只手,勾着这老头的鼻子往大殿中央的一张破桌上爬去。 老头在桌前直起身子,看见是一碗半凉的温粥静静放在桌上。 是给这佛像的供品吗?可供品都是放水果馒头,哪有放碗粥的…… 老头只觉口干舌燥,饥渴难耐,望着那碗粥的眼神早已如狼似虎。他也不多想其中缘故了,直端起那碗,把粥米和着汤水咚咚灌进了喉咙里,顿觉一股暖意随着这碗粥散遍了全身,竟暖得他老泪纵横。 饮尽最后一点汤水,他大口喘息着,扶着那破桌,仰头望向了大殿里的佛陀。 “谢佛祖救命之恩。”他轻声说道,“我知自己命数将近,只恨大仇未报。今日我已寻到仇人,只求佛祖给阎王求个情,宽限我几天时日,待我报了仇,自把性命给他……” 说罢,老头跪着脚后蹭了几步,把脑袋重重叩在了地上,行了一个大礼。佛陀单掌立在前胸,脸上带着笑意,微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缓缓地,大殿一旁的仓库门被轻风吹动,打开了一个小缝。门的动势戛然而止,似是被门后的物件拦住了。 老头看到那门板的动静,脸上一愣,再望向那佛陀面容——只见一脸慈悲的笑意,俯视着这个垂垂老者。 “佛祖是说,我可在庙中过夜么?”老头感激涕零,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带着哭腔念道,“谢佛祖!” 他晃晃悠悠地直起了身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那仓库前,手上用力退开了挡在木门后的重物,终于把这门推到了半开的位置。他从门缝间钻了进去,只看见仓库里黑漆漆的一片,却有几个人影已睡在了里头,大概是这庙里的和尚吧。 老头想着,前来借宿,至少该先打个招呼,便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张嘴时却被屋里传来的一声尖锐的嗓音打断了。 “大半夜的不知道关门啊!露着风呐!” 老头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外头的凉风正透过门缝滚滚吹进来。他急忙把仓库门合上,用门边那重物顶住门板,回过身正要说起借宿之意,却又被那尖锐嗓音喊道:“要睡快睡,别捣乱!” 老头一愣,琢磨了半天,忽然恍悟道:这些和尚定是早就许他住下了。 他躺在那佛像后头,也不是什么隐蔽处,庙里的和尚想必早就发现他了,这才为他留了碗粥喝,又留了仓库门缝容他进来。 庙里和尚说话虽直率了些,但着实心善。老头想着,抹了抹泪,摸进了这黑漆漆的仓库里。他也不知这仓库是什么布置,只猜测着有人影睡着的地方大概就是床位了吧,便找了个仓库深处的人影边躺下。 却不料,他才刚松了力气,身边那人影又扯着尖锐的嗓子喊道:“地方这么大,挤我做什么!对面不是给你留了床位嘛!” 老头被吓得一颤,本有些委屈,黑灯瞎火他怎么看得清床位在哪里。但细想想,这庙里和尚还专门为他留了床位,已是大恩大德,他又确实半夜搅扰了人家睡觉,怎么好再计较别人言语粗鲁呢…… 老头急忙起了身,往仓库深处另一个角落望去,果然看见还有个人影睡在那里。给他留的床位,想必就是那人影旁边吧。老头也不敢再多说话吵着这位尖嗓子和尚,只蹑手蹑脚去了那另一处角落里。 尖嗓子听得身后人走了,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不耐烦地小声嘀咕了句:“这大和尚,大半夜的不知道搞什么鬼……” 老头在另一处人影边躺下,想着这位和尚一直没吭声,想必不似那和尚那般呱噪,便和善地小声打了个招呼道:“师傅,搅扰你了……” 那和尚支吾了几声,急忙把身子往里挪了挪,像是要躲开这老头似的。 老头心里一阵感动,明白这是给自己让了床位出来,不禁涌出两行热泪,轻声念叨着“多谢大师”。 “一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呢!”尖嗓子又高声喝道,“大半夜的发什么疯,还睡不睡觉了!” 老头急忙闭上了嘴,不敢多说半句。他往身边看去,见是一个胖和尚,手捂着嘴,身形紧绷,一股紧张和恐惧从那身子里滚滚漫出来,让旁边躺着的老头都感受得到。 老头叹了一口气,猜想着那尖嗓子和尚必定是个脾气暴躁的师兄,身边这胖子大概是个常年受气的师弟,所以才怕那尖嗓子怕成这副模样。 纵是寺庙里,也少不得恩怨啊。 老头一躺下,身子便昏沉起来,力道顺着皮肉遁入了地里,让他再没起身的气力了。他的脑子也渐渐变得空白,似乎什么也想不清,什么也懒得想了。 也罢,今日就先睡了,万事明日再说吧。老头想到这里,也学着身边这胖和尚模样,用手捂住了嘴,静静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庙里的床位,怎么这么硬,跟地板似的…… 第一百三十三话 冤家(下) 清晨,天色微明,星痕未褪。 石老三还在打着沉沉的呼噜时,便被野雪轻手轻脚地晃醒了。这头陀被搅了美梦,正要喊叫两声时,却被野雪粗鲁地捂住了嘴。 野雪做了个莫说话的手势,指了指仓库角落里睡着的人影。 石老三却没领悟过来,只顾挣扎。他的脚碰在了放经卷的书架上,发出了几声响动,惊醒了另一个人。 “谁?”老头忽然坐起身子,往那动静处望去。他看见这幽暗的仓库,脑中一懵,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一家庙里借宿,急忙换了口气,轻声道:“两位师傅,出什么事了?” 天色虽已微明,却远不够照亮这仓库里的人脸。老头只看得清一胖一瘦两个身形,却不知这二人在做什么。 石老三呆呆地看着那团人影,嘴上想要问话,却被野雪铁巴掌封住,只吱吱呀呀发出了些听不清的声响。 野雪也不敢回头,只拎起石老三的衣领避开老头视线,喉咙里憋着嗓音答道:“我们该做早课了,施主你接着睡……” 老头愣了愣,还未及想明白怎么回事,那未醒的困意便袭上心头,让他打了个呵欠。 “两位师傅,真是辛苦……”他随口应了句,便又倒回了地上,不过片刻便打起了呼噜。 “那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石老三正要细问,却被野雪一股蛮力拽了过去。 野雪拎着石老三快步出了仓库,石老三才终于挣脱出来。正要骂这和尚两句时,他借着烛光和天色,终于看清了野雪的脸,却不觉愣了半晌。 “大和尚,你眼睛怎么了?” 野雪不解:“怎么了?” “昨晚有人揍你了么?” “你这话说的,怎么会有人揍得了我?” “那就怪了,你这眼睛上怎么黑了两个圈圈出来……”石老三困惑道,“你莫不是整夜没睡?” “那怎么可能呢,我就是天生起得早……”野雪急忙欲盖弥彰地摇了摇头,大摇大摆地拖着石老三便要往前走去。 石老三一阵惊慌,尖叫着喊道:“大和尚!你这是带我上哪儿去?” “去码头干活啊……”野雪刻意摆出一脸随意的模样,却掩盖不住几分紧张,“咱每天不都是要去的么……” 石老三急忙要挣脱这和尚,哭一般闹道:“这才什么时候,武昌城都没开,你着什么急啊。我还当你有什么大事呢,别拦着我回去睡觉!” 石老三的动静越来越大,惊得野雪急忙跑过来捂住石老三的嘴。石老三发现野雪此时竟已满头大汗,像是跑了七八里路过来似的,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石老三,你听我一次……”野雪脸上装出一副谄媚的笑来,“咱们今天早些去码头,多做点活,挣来了银子咱们买酒肉吃,好吗?” 石老三指了指身后的佛像,在野雪的铁巴掌里嘟囔道:“佛爷可都听见了啊……” “让他听,让他听,他是泥巴做的……”野雪笑着按下石老三的手,石老三却觉出野雪满手心都是冷汗。 这和尚今天不对劲! 石老三冷笑一声,悠悠地望着野雪道:“大和尚,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哇!”野雪有些夸张地答道,“你天天跟我一起做工,我哪有机会瞒着你呀……” “真没瞒着?” “真没瞒着!” “是去做工?” “是去做工……” 石老三贼眉鼠眼地笑了笑,轻声道:“好说,好说,先去码头再说……但是你搅我睡觉,今天挣来的铜板可全得归我!” “没问题!全给你!”野雪欢快地笑了笑,拍了拍石老三的肩膀,便甩开袖子往前走去。 石老三也学着野雪模样大摇大摆迈开步子,可前脚还未落地,他一个机灵又转身往仓库里跑了回去。 这和尚连工钱都肯让出来,必定是藏了天大的秘密,能敲他老大一笔钱呢! 野雪听得石老三动静,大吃一惊,转身再要拦时却慢了一步,没抓住石老三的衣袖。 石老三猛推开大门,往那借宿人身上望去——野雪今天这般古怪,必定是因为那家伙。 门外寒风一卷,携着烛光天色映入仓库中,照亮了那借宿老头的面容。老头被响声一惊,急坐起身来,和石老三四目相对。 这一看,石老三认出了那老头,脸都吓白了。老头倒没反应过来,直到顺着这石老三的方向往后看去,见到半张胖和尚脸,他的面色才骤然变了。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跑到这破庙里来——是因为路上打听到,他要找的人就住在这庙里! 原来昨晚他就跟自己的仇人相邻睡了整整一夜! “郑秃子!”老头一声大喝,血气上涌,把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石老三“哇呀”一声跌倒在了大殿里,却不敢在地上停留片刻,直似个蛤蟆一般手脚乱蹬,却蹬了半天也没蹬出几步远去。 “大和尚救我!”石老三大喊一声,回头望向野雪,竟看见这野雪和尚舍了他,一个人疯了似地逃跑了! “你这没羞臊的大和尚,我可救过你的命!”石老三哭喊着,在地上挣扎不止,却把禅房里的江月容给吵了出来。 禅房木门微启,江月容探出半个头来,手上反握着一柄薄刃短刀藏在身后。 她看见石老三在地上哭喊,野雪跑得没了踪影,不觉心底一沉,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连野雪那般人物都被吓走了。 “石老三!怎么了!”江月容焦心地唤道。 “小寡妇,你藏好别出来!”石老三指着仓库里,哭着喊道,“那老头……那老头……” 他说着,往仓库里望了一眼,脸上表情却渐渐松了下来,直到愣在了地上。 听到“老头”二字,江月容便知道说的是昨日救来的那人。经过尉迟雄、唐紫苏之事,江月容对这些老迈江湖人总有些同情,所以昨天看见那老头晕倒在庙边,虽心知那般身形必是习武之人,却仍冒险救了他。 莫非,这人果然是不该救的? “石老三,你快说呀,那老头怎么了?”江月容急切问道。 石老三愣愣地眨了眨眼,呆滞地答道:“那老头……晕过去了……” 老人家,气血不畅,起身时起得猛了,脑袋一晕便倒了…… 第一百三十四话 老头(上) 道成寺的大殿里,五花大绑着一个不省人事的老头。 江月容有些怜悯地对正在绑人的石老三道:“他是个老人家,莫绑得太紧了,当心伤着他……” “老人家?”石老三白了江月容一眼,随手指了指仓库里的野雪道,“一个普通老人家,能把大和尚吓成那样?” 仓库里,野雪摊开来一块粗布,把这些日子在码头上挣来的零碎钱两和买来的大小碗筷物件胡乱堆在了里头,正琢磨着如何系好这包袱才不致在路上颠簸出来。 和尚头陀,一个装包,一个绑人,忙得不亦乐乎。江月容站在中间,不知所措。倒是那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望着两头手忙脚乱的模样,咯咯地笑个不停。 江月容走到仓库门口轻声唤道:“大师,这是在收拾行囊?” “武昌城呆不下去了……”野雪有些慌张地说道,“女施主,你若是被这老头看见了面相,最好也收拾行囊出去躲一躲,莫让这老头找着你……” “他倒是没睁眼见过我……” “那便好。我走后,老头问起,你就说不认得我,便能无事……” 江月容一脸茫然道:“那……大师,你不找胡老爷了么?” “找啊,当然得找啊……”野雪抬头答道,“不光胡老爷,还有去年码头上工棚灭门那凶案,我都要查清楚的。我只是先出去躲个半年避一避,等这阵过去了,我还回这庙里来……” 话音刚落,野雪想起什么,浑身一颤,急忙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道:“女施主,这话我也就私下告诉你,可千万别让那老头知道我还要回来呀。要是瞒不住,逼问得严了——就说我回广东去了,把他支走便好……” 江月容看野雪这神色,是真的乱了阵脚。可回头看那老头,不过是个着了风寒的可怜人,看不出多少厉害处来。 “奇怪了,野雪大师怎么怕成这样……”江月容小声嘟囔道。 石老三绑好了人,拍了拍巴掌站起身来,小声说道:“小寡妇,你还是足不出户,见识不多。这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你一个小女子自然不懂。” 江月容一愣,道:“这么说,你懂?” “那当然,我跟着大和尚,这大半年来生死里走过好几遭了……” “你倒说说,这老人家什么来历?” “这……”石老三犹疑了片刻,便开始摇头晃脑编造起来道,“我看他身形,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恶人!” 江月容心里窃笑,脸上却装出一副惊恐模样道:“呀,不知这江湖恶人使什么兵器,用什么功夫,怎么个杀人不眨眼?” 地上爬来爬去的孩子却听得出母亲语气里那一丝调皮,兴奋地拍着巴掌,咯咯大笑。 石老三傻了会,四处张望去,看见那落在地上的铜锣,便探手拾起来指着,壮起声势道:“你看,这铜锣便是他的兵器!他一路追杀我们,偏偏不舍这锣,里头定有玄机!” “噢……”江月容斜眼一笑,口中语气却怯生生地道:“那却不知,这铜锣杀人,怎么杀?” 这话把石老三问得脸上一僵,把那铜锣里外看了几圈,口中支吾了半晌,胡乱编造道:“我看……必是个暗器,掷出去便能杀人!” “这就奇怪了——这么大面锣拿在手上,是个人都能看见,怎么还称得上‘暗’器呢?若是掷出去杀人的用法,锣又不沉,又无刃面,怎么打得死人?倒不如藏些镖矢在身上,又好携带,用起来又比这锣顺手不是?” 石老三哼唧一阵,不肯就此丢了面子,便又胡诌道:“这你便不懂了……镖矢固然好带好扔,却不像这锣,能当盾用。这老头闯荡江湖,定是靠这锣防身的!” 江月容内心里已笑得天崩地裂,脸上却仍作着一副困惑神情道:“可这锣才一掌多大,真有什么暗箭飞来,能抵挡得了几支?何况这锣里又没有握手的地方,只能捏着锣面抓住,防身的时候难道像抓着块大饼似地挥舞么?再者说了,这锣一敲就响,若用它去抵挡兵器,撞出来的声响怕不会把自己耳朵给震聋了?”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多话!”石老三有些恼羞成怒了,“总之这锣必定是个兵器!用这般古怪兵器杀人,才显得他是个大恶人嘛!” “那锣是我要饭用的!”那老头都听不下去了,躺在地上厉声喊道。 石老三吃了一惊,扔了那锣,急忙躲到了江月容身后。江月容抬眼看去,竟看见那老头坐起了身子,身上的绳索不知何时被他挣脱开了! 奇怪,这老人家用了什么功夫,怎么竟能从这五花大绑里脱出身来?江月容正诧异间,忽见到自己的孩儿从那老人家身后爬出来,手里还捏着绳索的一头——原来是那孩子趁石老三和江月容说话的工夫,被老头哄骗过去帮忙了! 也不知这石老三绑了半天,绑了个什么东西,连个孩子都能把这绳索解开! 老头扭过头,望向这咯咯笑着的孩童,默默抬手,一只虎爪瞄向了他的天灵盖去。 “休得伤我孩儿!”江月容失声喊着,脚下已腾起一阵疾风,单手似霹雳般往老头手上袭去。 可毕竟隔得太远,晚了一步。老头的手落下时,江月容眼中透出了极致的绝望。 可那老头的手,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脑袋。一老一少四目相望,彼此笑了笑。原来这老头不是要伤害那孩子,只是要谢他相助罢了。 江月容如奔雷般杀至,在老头那只手正要抬起时一把掐住了手腕。那般速度和力道让老头猛地一惊,诧异地望向了她。江月容眼中的杀气,让这老头感到一股寒意直逼心底。 孩子的笑声从身边响起,却把江月容脸上的恶意霎时冲刷干净了。江月容手中力道一松,老头脸上的诧异却没有散去。 “姑娘,你……” “老人家……”江月容的脸上骤换上了满面天真的笑意,握着老头的手道,“你总算醒过来了!身子如何?手脚还无力么?眼还花么?” “眼花?噢,对,眼有点花……”老头愣了愣,恍悟道——对呀,一个小丫头哪能有那般速度和力道,定是他刚清醒过来,眼花乏力了…… 第一百三十四话 老头(下) 就在江月容和这老头言语时,仓库的木门悄没声息地缓缓合上了。 野雪踮着手脚,小心翼翼地推上了门,回过身用身子顶住门板,坐在地上瞪着眼睛,一脸茫然。 “坏了……那老头醒了,这可怎么走得脱身……” 他正慌张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老头的厉喝声:“郑秃子!我知道你在里头,给我出来!” 野雪急忙捂住了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望着眼前这严严实实、没有出路的仓库,还有仓库地上铺开的那一包因装得太满而系不起来的包袱,他痛悔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心里念道:石老三,你平日里那么机灵,今天当看得出我落难了吧,随口撒个谎把那老头骗走,便是大恩大德! 野雪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外头石老三喊道:“大和尚,你倒是出来呀。这老头是找你的,和我们没关系,你可别牵连我们啊……” 你这不成器的徒弟!野雪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又转念想道,石老三这人贼性难改,那女施主却是个好心肠,她若看出我今日不得脱身,必定会为我想办法的! 这心思刚落,门外又响起江月容的声音道:“大师,这老人家也不是坏人,你就开门见见他,把话说清楚便好了……” 野雪懊丧地对着空气猛挥了一巴掌,心中又是恼火又是绝望。 “郑秃子,你再不开门,我可就撞进去啦!”那老头高声喝道。 野雪一恼,也高声应道:“你有本事就撞吧,撞破了天我也不出去!” “好你个郑秃子,果然是你!”老头盛怒道,“我追你追了一整年了,可算皇天不负,终于让我找着了你这恶徒!今日便是我报仇的大日子!” 老头说罢,脚下蓄起浑身力道,气沉丹田,力贯经脉,忽发出一声大喝,拔地而起,整个身子横撞向那仓库木门而去。 只听得一声炸响,顶着木门的野雪纹丝未动,那木门却把力道反弹回了老头身上。老头蓄力撞上去,却把自己弹了回来,重重跌到了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 本已捂住了眼睛的石老三看着这景象,目瞪口呆。江月容抱起了孩子,凑到石老三身后,轻声讽刺道:“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真是出手不凡呢……” 老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缓了缓气息,又对着门里的野雪喊道:“郑秃子,刚才是个警告,你若识相的,就该老老实实出来见我,别逼我把你这木门给拆了!” 野雪恼火地哼了一声,冷冷道:“拆得动你倒是拆呀,反正我不出来!” 只听得门外又是几声撞响,野雪偏就用肉身顶着门板,那老头死活也撞不开这木门,倒把自己撞得气喘吁吁。 江月容看得出,这老头是风寒未愈,根本使不出力气来。石老三却不知道其中缘故,反诧异道:“怪了,这老头也没什么本事啊,怎么大和尚昨天躲他跟躲阎王似的呢?” 终于,又一声撞响落定,老头耗尽了力气,坐到了大殿地上,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野雪见老头终于消停了,在仓库里长叹一声,对门后的老头道:“陈师傅,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就这么小心眼呢?那事都过了两三年了,你若放下了,在老家受弟子供养着,日子得过得多舒服,何苦宁可要饭也要追我呢?” “呸!”老头怒斥道,“你这不懂规矩的胖子,坏了我家拳法上百年的名声,我就算为了列祖列宗,也要报此大仇!” “什么报仇不报仇的,说得跟我杀了人似的……”野雪哀声叹道,“不就是比了场武嘛。你若输不起,当初就不要应我便好了嘛。应又应了,打不过又不肯认,从广东一路追到武昌城来,何苦呢……” “我打不过你?”老头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门板怒骂道,“来来来,你站出来,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再打一回,看看我这陈家形意拳打不打得过你!” “我不出来!”野雪顽固道,“我看你能堵我多久!有本事你靠你那陈家拳撑着别睡觉!” “你……”老头怒气直冲脑门,又被风寒所伤,一时竟头晕眼花,隐隐又要晕倒过去。 却是江月容急忙迎上去扶住了那老头,在他身后轻声道:“陈师傅,你与这和尚究竟有什么仇怨?” 老头一声长叹,憔悴着嗓音道:“这事说来话长,让姑娘见笑了……” “说来话长,那便正好了……”江月容宛然一笑,窃声道,“老人家可慢慢说给我听,我自有办法让那和尚出来……” 说着,江月容对石老三使了个眼色。石老三本一脸茫然,看见江月容眼色,忽然心里一阵惊喜,脸上露出了贼眉鼠眼的坏笑…… 过了片刻,野雪没听到门外人声,却多了许多动静,不禁起了些疑心。 他只管用身子堵着门板,不能移动分毫,更不敢转过身去拉开一道门缝偷看。也不知外边人是在做什么,这感觉让野雪一点点心焦起来。 就在他猜测了许久不得要领时,门外忽然飘来些隐隐的肉香! 野雪猛地一惊,闻着这味道,心里犯起了嘀咕:这肉香——莫非是他过年时腌好藏起的腊肉,被那老头找出来做早饭吃了! 他正狐疑间,门外终于传来了老头的声音。 “头陀,你可是出家人,怎么在佛像面前吃肉啊!” “那是个泥巴佛,我是个假头陀……”老头话音落定,又听见石老三的声音道,“我早就惦记这肉了,那大和尚总不舍得吃,也不知是要留到明年还是怎么的……” 野雪听得一怒,口中还没说话,肚子里却发出了一声惊雷般的鸣响。 这响声,惹起了屋外的一阵大笑。 “陈师傅,不必理会那和尚,他心疼了自然会出来!”石老三嚼着肉笑道,“你且说说,你跟这和尚究竟是个什么仇怨……” 那老头咽下一口肉,饮了一口热汤,闭着眼品味了会这久违的油腥,终于缓缓说道:“我本是广东一家武馆的馆主,教授陈家形意拳。我乃是这套祖传拳法的正统传人,我名叫陈长祁……” 第一百三十五话 拳师(上) 三年前的一天,广东佛山。 陈家武馆里,三五个徒儿在院中操练着拳脚,老师父陈长祁坐在靠椅上盯着。 他的左手边放着上好的龙井茶,用精致的瓷壶装着,壶口间冒出幽幽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的右手上握着一支长杆烟枪,吊着一袋水烟,时不时往嘴里嘬上两口,吞吐些云雾。徒儿们操练的喊号声,和着缕缕春风,像是打着节拍的小曲,惹得陈长祁的左手在腿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这一日,似与过去这些年的每一天都无二致。 彼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是他平生最后一次如此惬意了。 这天的操练进行到一半时,一个仆人急匆匆跑了进来,附到了陈长祁的耳边。 “陈师傅,那个姓郑的胖子找来了,在门口堵着……”仆人低声道。 陈长祁左手上敲打的节拍忽然停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轻声叹道:“也差不多是时候找来了。” “赶他走么?”仆人问道。 陈长祁沉吟了片刻,却缓缓笑道:“让他进来吧。” “陈师傅,真让他进来么?”仆人犹豫道,“别家武馆都是哄走了事的,没人搭理那疯子……” “不碍事。”陈长祁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兴奋,“正好也见一见这人的本领。” 陈家形意拳,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一套老拳种,素来有“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说法,即使近百年开始招收门人,也是收徒极严,每一代只有两三个传人,还都要这些传人改了名姓认进陈家才能授其真传。外人不知陈家拳虚实,坊间便越传越神,把这陈长祁吹嘘成了大隐于市的世外高人。 也正因如此,才引来了这姓郑的胖子。 仆人推开武馆大门,门外已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乡邻,唯有那姓郑的胖子放肆地站在门口,四周三五步内无人敢接近他。 仆人没好气地瞥了那胖子一眼,冷冷道:“郑师傅,陈师傅请你进去。” 此言一出,郑师傅倒是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瞪大了眼睛小声问道:“真让我进去了?” 仆人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位郑师傅脸上一喜,背过手去,仰面笑道:“好!总算有一家武馆敢应我一战了!” 说罢,他哈哈笑着,迈步进了陈家武馆。那些看热闹的人正要一股脑涌进去,却被仆人关了大门拦下。 “闭门切磋,胜负不出门口。”仆人只冷冷扔下了这句话,便合了门,落下栓,进去给郑师傅引路了。 武馆外的人们却似炸开了锅般议论起来。 “这个郑师傅一身肥肉,真是习武之人么?莫不是练的吃饭功?” “听说他也开了个武馆,教什么铁掌功。” “那是个什么功夫?” “我也没听过,只听说有人去了他那里学武,也不见他教什么,就整天让弟子对着个木桩拍,说是把木桩拍断了,功就练成了。” “有练成的么?” “哪有人受得了那个罪?都说他是个江湖骗子,没几天弟子就全走光了。咱这可是佛山,学武哪家不能学,谁去跟着他拍木桩子……” “这么说,他家武馆是个空馆?” “没人去学,当然就空了。可这郑师傅不服,一口咬定了是别人不识得他本领,这些日子到处去找成名的师傅挑战,要打出名声来。” “打出来了么?” “没人搭理他……” “怎么没人搭理呢?” “这你便不懂了。成名的师傅,谁能愿意接这比试,赢了又没什么好处,输了还要身败名裂呢。这郑师傅去找了好几家武馆,人家都把他哄走了。也就是这陈师傅大概看他可怜,愿意打上一场,点到为止,赠他点名声吧。” “可是……这关门比武,不让人看,谁知道胜败如何呀……” “不难知道——一会那郑师傅出来,你看他是什么模样,自然便能知道胜负了……” 门外的热闹渐渐散去,郑师傅跟着仆人一路走到了习武的院子里。他看了眼那三五个正在操练的陈家拳弟子,嘴里不屑地哼了声。又望见不远处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头靠在椅子上,正冷眼凝望着他。 仆人让郑师傅在此处候着,他自己快步赶去陈长祁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陈长祁把手里烟杆一抬,院子里操练的弟子们止住了拳脚,让开了一片空地来。 “郑师傅,久仰大名……”陈长祁站起身子,气沉丹田,运足力道低声喝道。就凭这声响,若是行家,便能听得出这陈长祁几十年功夫不曾落下,仍是个高手。 可郑师傅却似乎听不出这门道,只抱了个拳,蛮横道:“认得我便好,就不自报家门了。你就是陈长祁么?” 郑师傅这话说得粗鲁,让院子边上歇息的陈家拳弟子有些恼火,纷纷对郑师傅叫骂开去。 却是陈长祁不动声色,又抬一抬烟杆,止住了众弟子的喧哗,对着郑师傅轻轻行了一礼道:“在下正是陈长祁。” “是便好说,我也不绕弯子了。”郑师傅甩了甩袖子,扒开了上衣,露出一身横肉来,“我今天来,就是挑战挑战你们陈家拳,看看胜不胜得过我这铁掌功。陈长祁,我看你年纪大,也不欺负你。你可找几个年轻力壮的,来与我过两招,试试斤两如何!” “胖子,你可别不知好歹!”仆人被郑师傅这话激怒了,厉声喝道,“陈师傅是什么身份的人,肯让你进来已是给足了你面子,说话该知道规矩!” “呸!”郑师傅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放肆道,“胜得过我,再跟我谈规矩。胜不过我,你那规矩便管不了我!” “你……”仆人气得牙痒,回身对陈长祁道,“这胖子太嚣张了,给他点面子,他还蹬鼻子上脸了!陈师傅,把他赶出去得了!” 陈长祁却沉稳地笑了笑,饮了口龙井茶,沉吟片刻,轻声道:“郑师傅,我若亲自与你过招,你敢应么?” 仆人和众弟子都是一惊。 第一百三十五话 拳师(下) 郑师傅见这陈师傅扔下了烟枪,挽起了袖口,先是一愣,随即却哈哈大笑道:“好!陈师傅,我敬你是个爽快人,今日就不客气了!” 说罢,郑师傅把上衣往地上一扔,便在院子里摆开了架势。只见他力道一沉,双掌翻开,身上横肉骤然一紧,顿绷得如铁石一般,惹得周围陈家拳弟子们倒抽一口凉气,都没了刚才的气势,默默退了几步。 仆人急忙跑到陈长祁身边,小声道:“陈师傅,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何苦亲自去做呢?吩咐个弟子打发打发他得了……” 陈长祁却沉了沉眉眼,往这几个躲到角落里的弟子们身上一望,暗暗叹了口气道:“他们几个都不成器,无一人得我陈家拳真传。若让他们出手,怕要被人笑话。” 何况,我也许多年没动过筋骨了…… 仆人还要再说,却被陈长祁单手一推,脚下不觉倒退了七八步去,靠在了墙边才停住身形。 陈长祁扎紧了长袍,走到院落下,看了看郑师傅这架势,赞许地点了点头,拱手道:“郑师傅,你练的是北方拳?” 拳脚有南北之分——北方人多高大,拳法讲究大开大合;南方人偏矮小,拳法讲究近身短打。佛山虽是南北拳法汇集之地,但在此处开武馆,要收当地人为徒,毕竟是南方拳比北方拳吃香。 郑师傅哼出一口浊气,答道:“什么南方拳北方拳,打得倒人就是好拳!” “说得好。”陈长祁笑了笑,单脚往前一踮,双手在身前摆住,又低声问道,“比武的规矩,郑师傅可懂得?” 郑师傅不屑地哼了声道:“从娘胎里生出来就懂得了!” “那便好。”陈长祁收了笑意,冷眼盯住了对手的双脚。 他在心底,已盘算好了招式。 北方拳,招法舒展,多有甩臂、高腿、腾空一类动作,打起来虽虎虎生风,力道却大都着在远处,不在身前。南方拳则不同,相比北方拳显得小气,动作不大,多用肘、膝、关节处攻敌,演练起来虽不好看,打起来却力道都在近身处,使出来都是暗招,看都看不到,更无从防范。 若两人拉开距离,郑师傅人高马大,北方拳挥舞起来,陈长祁自然只有招架,还不出手来。可一旦贴住了对手,陈长祁便可将平生所学如雨点般打出,郑师傅防不胜防,必败无疑。所以这一场胜负,不在力道上,而在位置上。只要陈长祁能抢到郑师傅身前,这场胜负便分明了。 “郑师傅,请!” “陈师傅,请!” 两方语毕,院中忽然惊起一阵疾风!陈长祁脚下碎步一点,身形如鬼魅般袭来! 郑师傅吃了一惊,手上却不慢。只见他急撤出半步,把一只右掌往陈长祁怀里打去! 这一掌,带着雄浑的气势,惊得四周风声雷动!陈长祁被风势一惊,心里暗赞这掌法好生了得。他自衬没有接下这掌的力道,也不必与这胖子斗力,脚下忽踩出几个碎步点去,身形随着步点如风中落叶般灵动地一转,便顺势绕过了郑师傅这一招力道千钧的铁掌! 这步点,又是南方拳与北方拳的不同处。北方拳的步法多是扎实的马步弓步,讲究下盘坚稳,一步一印,雷打不动;南方拳却强调灵活轻盈,步法看似细碎无力,其实却暗藏变化万千,身形也随之飘渺莫测。 陈长祁这一招闪躲,郑师傅始料未及,手上招法急忙要变,脚下显得有些笨拙,一时撤不开步子来,被陈长祁踩到了身前。 陈长祁脸上暗暗一笑,脚下踩稳二字钳羊马,左手伸臂在侧挡住郑师傅右掌,右手横起一肘直取郑师傅脖颈而去。这一套招法,只在转瞬间便已打出,电光火石一般,郑师傅根本来不及反应。 却就在陈长祁的横肘要打中郑师傅时,这老拳师力道猛地一收,肘停在了郑师傅颈前一寸处,只把劲风吹过去,让对手凉了凉脖子。 关门比武,点到为止。打到这里,便已分了胜负了。 陈长祁微微一笑,正要赞叹两句郑师傅掌力时,左手一探,却忽觉郑师傅力道没有收住!原来那郑师傅根本不懂这点到为止的比武规矩,见右掌没有打中,便只管把空掌收回,腰间一扭,左掌又顺势打将出去! 陈长祁脸色大变,急要再起力道,却哪里来得及!只见郑师傅那左掌挟着开山碎石之力,径打往陈长祁腰际而去。陈长祁无处躲闪,又拦不住那刚猛的掌力,只觉出肋下猛起了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腾空飞出了老远,重重跌到地上! “陈师傅!”仆人急忙带着弟子们涌上来,围在了陈长祁身边。眼望着陈长祁滚滚吐着鲜血,口中不能言语,把众人吓得面无人色,哭喊一片。 那郑师傅呆呆地愣在那里,摸着自己的脖颈,望着自己的左掌,一时茫然无措。 “我断了三根肋骨!” 三年后,武昌城外,道成寺中,陈长祁狠狠咬了一口腊肉,厉声斥道:“就因为这郑秃子不守比武的规矩,暗算偷袭了我,害得我险些丢了性命!” 他话音一落,枯守在仓库里的野雪和尚哀声喊道:“我那时候哪里懂得你们那些比武的规矩!何况我自知理亏,后来不是给你赔了药钱么!” “赔药钱就够了么?”陈长祁对着那紧闭的仓库木门骂道,“你害我在床上躺了半年!就这半年工夫,整个佛山都传开了,说我是输给了你这么个江湖骗子,说我陈家形意拳是徒有其名,花拳绣腿!我本来就没几个弟子,被别人这么一笑话,一个不剩全跑了!你自己招不到徒弟,还断了我家拳法的去路!我就是为了我陈家的祖宗,也不能饶了你!” 说着,陈长祁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江月容和石老三见了,急忙去安抚他,毕竟年纪大了,又风寒未愈,动不得气。 “陈师傅,你一路追到武昌城来,是要做什么?”江月容轻声问道,“你当知道,门派之争本是武人自己的事,可若因这些事闹出人命来,是要吃官司的……” “我当然知道!”陈长祁喘息了许久,缓过这口气来,低声喝道,“我也没想杀了他,我就是想……再跟他比一场,要天下人都知道,我陈家拳不是花拳绣腿,我陈长祁不是打不过这郑秃子!” 说着,陈长祁的眼中,竟渗出了委屈的泪来…… 第一百三十六话 逃跑(上) 入夜时,道成寺里一整天的喧嚣终于似尘埃般落定了下去。 野雪在仓库里躲了整整一天,寸步也没离开。倒是仓库外的陈长祁滔滔不绝连说带骂讲了许久,没有片刻休息。 陈长祁本就病体未愈,身子乏力,需要多多休息调养,又吹不得风。看天色晚了,江月容便为他在佛像后头铺了床铺,从禅房里取了几床厚被单给他盖上,好容他安心睡下去。这老头却不放心,劝了好久才肯放了那仓库大门,对石老三叮嘱道:“在门外守好了,千万莫让那郑秃子跑了!” 石老三自然满口答应,可眼见陈长祁去睡了,他也有些神情恍惚了。原来石老三借着陈长祁的病,怂恿江月容以给老人家补补身子为名,把野雪不让他碰的腊肉全给蒸了,和着米粥吃进了三人肚子里。自从过年后,他便再没吃过一餐这么满足的饭了。一早上就被野雪闹醒,加上这一日吃饱喝足,自然就容易犯困。石老三虽坐在大殿上,却忍不住眼皮往下砸,不知不觉头重脚轻,脑袋一栽,便把地板做了床板,衣服作了床褥,蜷着身子睡了过去。 江月容见他们都睡了,便点了佛前烛,收拾了桌上碗筷,朝那紧闭的仓库大门凝望了一眼,思虑片刻,终于回禅房安顿孩子去了。 大殿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不过片刻便响起了阵阵呼噜声。 就在这时,禅房门缓缓开了。 野雪从门缝间露出半只眼睛,瞪大了朝殿里张望着。他左右看了许久,只望见那睡着了的头陀趴在地上,泥塑的佛像挡住了陈老头,一对母子不见了行踪,四周再没有半个人影。 把这守门的活扔给石老三做,也只怪那陈老头太不了解这小贼了…… 野雪心里暗暗一笑,拉开木门,身上早背好了行囊,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庙外天色已暗,殿里烛火微明。晚风中残留着些许肉香,还在这四壁间漂漾来回。野雪闻着这肉味,心里头一阵阵绞痛,恶狠狠瞪了石老三一眼。 你这贼心不改的假头陀,等我回这庙里时若再碰着你,今日这笔帐咱们好好算清楚! 他把心一横,揣进了背上的包袱,正要踮着脚迈步出去,却不料风里的肉香从他鼻孔进去,直扎进了那一整天粒米未进的肚子里,惹得腹中脾胃一声长叹,竟传出了一道霹雳般的轰鸣来! 这一声响,似惊雷乍起,好像连庙都跟着晃起来了。 野雪被自己这肚子吓得如石雕一般僵在了原地,只在冒着冷汗的脸上哑然摆出一脸懊丧,身形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响声刚落,那佛像后头传来了陈长祁的喊声:“头陀,看紧了大门,莫让郑秃子跑了!” 石老三被这两声一吵,却懒懒地在地上打了个滚,连眼睛都没睁开,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答道:“放心吧,我守着呢……” 说完这句话,石老三便又堕入了那昏昏沉沉的梦境里去,顷刻便没了声响。 野雪抹了一把脑门上的虚汗,暗暗叹道:还好是这石老三留下守门…… 他不敢再作停留,忍着腹中饥渴,脚下一抹,便快步跑出了大殿,遁入了夜色荒原中。他却不知,就在他离开后,禅房的木门轻轻拉开了…… 野雪慌手慌脚地在荒原上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才终于停下了步子。他回头望去,那破庙已堕入了夜色中,只有庙门口透出的烛光似星星般在远处闪着暖光,却驱不散这天地间的寒意。 野雪叹了口气,举目四望,只看见到处都是虚无般的黑暗,几乎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站在这夜色中,沉沉喘息着,一时茫然无措,好像连抬腿的力气都使不出了。 正在他不知该去往何处时,身旁拂过的晚风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肉香,让野雪脸上一颤。这肉香,与那大殿里的味道别无二致,像是追着他跑了一路似的。 “大师,走得好急呀……”是庙里那女施主的声音! 野雪一惊,急忙循声望去,见那夜色下有一个婀娜的人影向他缓缓走来。借着星光,野雪看见那人影的手上捧着什么东西,在早春寒风里腾腾冒着热气。 “你……”野雪呆立了片刻,痴痴道,“你脚步好快,竟能追得上我?” “大师大概是腹中饥渴,使不出力道,所以跑得慢了吧。”女施主脸上宛然一笑,道:“小女子想起大师一天没吃东西了,有些着急,所以脚步快了些。” 说着,女施主把手上那热腾腾的东西迎上去,探到野雪面前。离得近了,野雪终于看清是蒸好的腊肉,装在一只旧碗里。 碗到身前,肉香扑鼻而来,惹得野雪心绪一阵飘渺,如堕云端一般。 “女施主,这是……” “本也是为大师留的,大师躲在仓库里一直不肯出来,所以也就放在蒸笼里留了许久……”女施主轻声道,“既要上路,总该吃些东西才有力气。毕竟,离了武昌城,下一顿还不知要去哪里吃呢……” 野雪听罢,鼻子一酸,眼中渗出了泪水来。 “女施主真是善人。”他接过那碗腊肉,带着哭腔,似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说道,“等我避过了这阵风头,把那陈老头耗走了,我还回来为女施主看家护院!” 说罢,野雪直把那碗里的肉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手上嘴上都是油腥,也没工夫去擦抹。 那女施主看这和尚吃得狼狈,却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大师何必非要走呢?那陈师傅毕竟也不是什么恶人,他所求无非是与你再比试一场。他那把年纪了,你就与他比一次,估意输他一招半式,圆了他心愿不就好了么……” 野雪却猛摇了摇头,咽下了嘴里的肉,仓皇说道:“女施主你不知道,这陈师傅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大师何出此言?” “你以为这老头是今天才开始追我的么?”野雪哀声道,“他都追着我打了三年了,我离开广东就是为了躲他呀……” 第一百三十六话 逃跑(下) 野雪和尚放下手里空空的碗,打了个饱嗝,摸了摸肚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望着那破庙里发出的莹莹烛光,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知道,是我对不起陈师傅。”他缓缓道,“他的功夫确实厉害,不是浪得虚名,若年轻个十几二十岁,我根本不是他对手。可这老头毕竟这把岁数了呀,每次我动了真格与他对敌,他都要受重伤回去休养,养好了又来找我报仇。我若故意让他赢了,他又不服,说我没出全力,要再打一场。我赢也不是,输也不是,整天被他纠缠,没完没了……” “大师,这么说,你与陈师傅不只打过那一场?”一旁的江月容轻声问道。 野雪苦笑了声,抬头说道:“女施主,你莫看我这膀大腰圆,一身横肉,你若懂得功夫武艺,便知道我的身法,纵在江湖高手眼里也是快的!” 江月容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这和尚所言不假。 “你可知道,我这身法是如何练出来的么?”野雪反对江月容问道。 江月容摇了摇头。 “让那老头追着我打了三年,活活逼出来的!”野雪一指那破庙,慨然叹道,“这老头怪我坏了他家拳法名声,伤势一好便来寻我再打。我起初还应他,可他不论输赢,就是不服。我看他年纪大,若再对他出手,怕失手把他打死,便避而不战。却不料这老头是个直脾气,我不应战,他便终日守在我家武馆门口,只管见我就打。本来武馆就收不到弟子,又被他这么一闹,直闹得武馆周围方圆三里地都没人敢住。他打我,我又不好还手,说又说不服他,只得逃跑躲避。可你别看这老头年纪大,脚下步法却是真厉害,说是南派拳法最重这脚下变化。我是个五大三粗的胖子,原本不曾练过身形,起初总甩不脱他,被他满佛山追打,追得我大白天都不敢出门。我为了买些米面过日子,才不得不苦练出这一套身法来……” 野雪说着说着,往事涌入脑中,竟哑然失笑了。江月容想象着当年佛山城中那鸡飞狗跳的样子,也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原来大师的功夫,可有一半是那陈师傅教的呢。”江月容轻声打趣道。 野雪哼了一声,身上力道一松,仰面往荒原地上躺去。他望着那漫天星月,忽然从嗓子里破开了一声苦笑道:“我可不是吹牛,天底下若说有谁通晓了他陈家形意拳所有的招法,除了他陈长祁,大概也就是我郑野雪了。” 说罢,江月容听得一笑,野雪脸上忽闪过一丝颓然,轻声道:“这三年来,若说世上还有人一直记着我,大概也就剩这陈老头了……” 多年的恩怨积攒下来,彼此倒成了知己似的。 江月容也在荒原上坐下,望着远处那一星烛火,轻声道:“其实你和陈师傅都不是恶人,只是有些心结没有解开罢了。三年都过去了,为何不肯坐下来好声好气地谈谈,把心里话说出来呢?” “是他太难缠了,我生生被他缠怕了。”野雪摇头叹道,“他哪曾给过我好好说话的机会,在庙里你也看见了——我这张脸都不能让他瞧见,瞧见了就喊打喊杀……” “那……大师有没有想过,他死活要缠着你打,真是因为要报仇么?”江月容忽然问道。 野雪一愣,不解其意。 “若要报仇,自那之后你们打了三年,各有输赢,早该报过了。”江月容笑道,“我猜想,也许那老人家只是拿报仇做个借口,想找个愿全力陪他打架的人,才从广东一路追到了武昌城来……” 野雪听得心里一颤,随即甩着腮帮子抽风般摇起了头。 “不可能不可能,若是这样,这老头就是个疯子!我可惹不起……” 江月容望着野雪这模样,倒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迟迟停不下来。 野雪被江月容这么一笑,想着刚才那番猜测,心里却总觉得不是滋味,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他索性坐起身来,轻声道:“女施主,天色晚了,你早些回庙里照顾孩儿去吧,再不回去,当心夜路难行,遇着恶人。” 说着,他把地上的碗捡起来,往江月容怀里送去。 江月容接过碗,收了笑意,低声问道:“大师还是要走么?” “当然要走。”野雪决绝道,“躲了这老头三年了,再躲个一二月,等他走了我再回来便是了。” “却不知这陈师傅要在庙里休养多久,他若病个一年半载,大师你岂不是回不来了?”江月容轻声问道。 野雪猛然一惊,拍了拍脑门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事……” 江月容捂嘴笑了笑,急忙又道:“大师不必担心,我看那老人家身体,好好调养,不出三日风寒便能痊愈了。” “那便好,我就等半个月再回来看看……” “大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月容笑着说道,“我是说,三天后,陈师傅就能痊愈,你便可以回来与他打一场了。” 野雪一愣:“我回来与他打什么?我不就是怕跟他打才半夜跑出来的么?” 江月容却轻垂下眉眼,低声道:“以陈师傅这把年纪,他的身子早经不起折腾了。大师在武昌城住了半年,他也就花了半年时间才找到你,这半年来谁知道他又攒下了多少病根?小女子只是隐约觉得,陈师傅这次来找你,是想最后全力与你打一次。他也许时日无多了,这一场不打,今生怕就再也打不上了……” 这番话,似这荒原上的晚风般,带着些许萧瑟的凉意,拂动了伫立在荒原上二人的衣衫。 野雪沉吟良久,没有回这句话,只是站起身来,提起包袱背上,甩了甩衣袖,对江月容抱了个拳道:“女施主,这些日子我不在庙里,你当多加小心,莫被那石老三欺负了。” 江月容抿嘴笑了笑,轻声答道:“谢师傅关切了。” 野雪也不多言语,转过身去,化作一道背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第一百三十七话 三日(上) 早晨,静静敞开的仓库木门里,空无一人。 陈长祁呆呆地望着这仓库,伫立了许久。 “这臭和尚,还真走了……”石老三缩在墙角里,一边小声埋怨着,一边缩成一团,等着那老头随时要吼出来的斥责声。 但过了许久,陈长祁也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走到大殿门口,望着茫茫荒原,满目迷茫。 江月容端上一碗肉粥,放在了佛前的破桌上,对陈长祁轻声唤道:“陈师傅,病体未愈,先吃些东西吧……” 陈长祁没有回话,只是呆呆地立着,似个石雕一般。 “陈师傅,这小寡妇说得对……”石老三跳起身子,端着那碗粥走到陈长祁身后,似认错赔罪般小声道,“喝了这碗粥,身上才有力气。大和尚是昨晚才走的,这时候肯定走不了多远,你喝完粥就追出去,到入夜时定能追得上……” 陈长祁扭过头,冷冷地瞪了石老三一眼,把石老三吓得面无人色,身子跟中了蛊似的动弹不得。 但陈长祁终究还是没说话,只紧紧闭上了眼睛,又把头扭回去,对着庙外荒原,沉默不语。 江月容嗔责地望了石老三一眼,从他手里接过那碗粥,对着陈长祁道:“陈师傅,以你这病体,就是追上了野雪师傅,怕也打不出力气来。不如就在这庙里住上两三日,吃野雪师傅留下的存粮,恢复了体力,再去寻他决战如何?” 石老三听得一惊,急忙在身后拉扯江月容的衣角。江月容却哪里搭理他,只当是风吹衣袖罢了。 这番话,却让陈长祁眉间一蹙。他忙转过身,接下江月容手里的粥,囫囵往口中倒去。米粥的香味间夹着腊肉的浊气,卷起一股暖意从他喉中倾泻而下,顿让他生出了几分气力来。 不过片刻,他把空碗还给了江月容,低声道了个谢,便往后院走去。 “陈师傅,你去哪里?”江月容在他身后唤道。 “去练练拳。”陈长祁随口答道,“武艺一日不可荒废,就借这破庙小院一用了。” 言语间,他已转过了大佛后头,进了院中。紧接着,院里传出了阵阵低喝声。光是听着这番声响,江月容仿佛就能在眼前看见这老头一板一眼的招法来。 她缓步走到佛像旁,透过这破庙后门观望着那陈长祁的身形。她看到,这套拳法没什么大开大合的动作,更不见腾身翻滚之类的套路,只是脚下踩着碎步,手上发着寸劲,打出来着实不好看。若是寻常人,不懂门道,大概要嘲笑这拳法不知所谓,说些“那动作我也做得出来,还需去学么”之类的风凉话。江月容却是行家,她看得出这拳法里每一招一式都暗藏杀机,看似不起眼的一拐肘、一提膝,真与人对敌时都是防不胜防的杀招。 陈长祁虽然年纪大了,又风寒未愈,可他的招法神韵俱全,没有半点凌乱,当真是几十年积淀下来的高手。 只可惜,任他如何武艺高强,终敌不过年华老去。 “你这小寡妇,怎么害我!”石老三忽然凑过来,拉着江月容的衣角小声斥责道。 江月容却一愣,困惑道:“我怎么害你了?” “这老头要我看着大和尚,结果和尚跑了,他回过神来肯定得怪罪我呀……”石老三焦躁惶恐地说道,“他若喝了粥就走了,回过神想起我的过错来时也是三五里地外了,这事就算是躲过去了。你可倒好,非要把他留下来,要他每天就对着我,还把庙里的存粮分他吃——你知不知道,没了大和尚去码头做工,庙里的存粮是吃一份就少一份的!” 江月容望着石老三这模样,心里窃笑,脸上却故意做出一副恍悟和忧愁的神情来,捂着嘴道:“呀,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想到存粮的事。可这庙里,我是个弱女子,孩儿年岁又小,那老头又生了病,怕是只得靠你石老三去码头上,把野雪师傅那份工钱给挣回来了……” 说着,江月容竟挤出了几滴泪来,用衣袖挡着脸擦拭起来。 石老三却听得哭也不是,闹也不是,只得狠狠一咬牙,转过身去小声痛骂道:“这大和尚,真不仗义,白救了他两回性命!” 晌午刚过,吃了午饭,陈长祁又到后院去练了一套拳。石老三怕陈长祁怪罪,在仓库了躲了整整一下午没敢出来。却是江月容抱着孩子,在后院里看着陈长祁的练拳。江月容怀里的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长祁那一招一式,连眨眼都忘记了似的。 但陈长祁,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们母子一眼。 转眼过了午后,吃晚饭时,石老三终于从仓库里出来,与大家坐到了一起。这一餐饭,桌上没有半声言语,吃得气氛颇为诡异。石老三平日里话多,可一抬头望见那陈长祁,便吓得收紧了喉咙。陈长祁怀着心事,纵是想说,也把话憋在了心里,不愿说给两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听。江月容见这二人都不说话,也不好挑起什么话头来,便只顾等到饭后收拾碗筷了。 眼见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江月容才忽然道:“今晚仓库里少了野雪师傅,应当空旷了些。陈师傅病体未愈,吹不得凉风,不好一直让他睡在大殿里吧。不如我就为陈师傅把被褥铺到仓库里去如何?” 石老三脸上对江月容挤出一副凶狠面容,嘴上却道:“说得有理,有理……我去给陈师傅铺被子……” 说罢,石老三便逃跑似地躲开了那破桌,只留了陈长祁和江月容两人相对而坐。这二人却也相对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守着满桌残食碗筷,低首不语。 陈长祁抬眼看到石老三布置得差不多了,轻声说了句“谢姑娘好意”,便也似逃跑般站起身走了。 他一进仓库,就把石老三吓了出来。石老三瞪了江月容一眼,小声道:“我不怕风吹,我睡大殿里,行吧?” 他一边碎碎念叨着“又不是没睡过”,一边往那佛后的床铺处走了过去。 大佛前,只剩下了江月容和一桌狼藉。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闲话,收拾了碗筷,点燃了佛前烛,便回了禅房。 第一日,就如此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话 三日(中) 过了一夜,日照天中时,石老三挠了挠头,翻了个身,却不小心把脑袋撞在了后院的台阶上。他疼得叫唤了一声,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喊道:“大和尚你别吵我,让我再多睡会……” 他翻身正要再睡,忽然脑中想起那和尚已不在庙里了,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子来。他看到眼前是那佛像的背影,身边是破庙的后门,门后院子里传来了声声低吼——是陈长祁在后院练拳的声音。哪有什么大和尚,更不会再有人早起催促他去做工了。想到这里,石老三长出了一口气,却也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他揉了揉眼,懒懒地爬到门边,向后院张望过去,见江月容抱着她的孩子,静静地看着那老头演练功法。抬头看天色时,已是临近正午了,石老三便向江月容嘘了几声,压低了嗓子喊道:“小寡妇,早饭做好了么?” 江月容看这石老三似个要饭的乞丐一般,又气又笑,低声答道:“我和陈师傅都吃过了……” “你们吃过了,我呢?”石老三委屈道。 “我们唤不醒你,便由你继续睡下去了。”江月容笑道。 石老三苦笑一声,肚子里忽然觉出滚滚的饥渴,抽干了他的力气,直叫他趴在了门槛上哀嚎了起来。 这一番动静,却让那打拳的陈长祁停下了身子,冷冷瞥了石老三一眼,斥道:“这个郑秃子,怎么收了个如此不成器的徒弟……” 石老三反正是挨骂惯了,又不敢跟这老头回嘴,便索性装死般趴着不理。却是江月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调皮的恶意,邪魅地望了石老三一眼,对陈长祁道:“陈师傅,你莫看这头陀平日里不成样子,却是跟着野雪师傅闯荡过几番江湖厮杀,生死里走过几遭的人物呢。野雪师傅两次遇险,差点丢了性命,都是这石老三把他救回来的。” 陈长祁听得一愣,不敢相信地回头望着那一坨烂肉般趴在地上的头陀。 石老三得意地甩了甩脑袋,懒懒答道:“也算不得什么厉害本事,都是那和尚行事莽撞,总落入险境,全靠我有一招绝技为他殿后他才活得到今天。不信你看着好了,那和尚离了我,怕撑不过三五日呢!” 他说的那招绝技,指的自然是那杆只有一粒弹丸的洋枪。陈长祁却不知其中虚实,听罢这话脸上却是一喜,低声道:“莫非这位石师傅是个暗藏绝技,不可貌相的高手?” “我也不曾见过他本领。”江月容忍着心底窃笑说道,“但他跟着野雪师傅大半年,多少也该学了几分野雪师傅的功夫吧。” “那太好了!”陈长祁看石老三的眼神忽然变得灼热了,“我在这里空练招法,颇觉无趣。这位师傅,你可施展平生所学,我与你过上两三招,见见本领如何?” 石老三听得一惊,猛地直起了身子,硬邦邦地杵在地上道:“不必不必,我哪点功夫,哪里够资格与陈师傅交手……” “我可让你几招,不,我让你一只手!我们就打三拳,分个胜负,保证不出死伤,如何?” “不打不打!说是不出死伤,真被你一拳打死了,我还能化作厉鬼回来找你不成……” “怎么会打死你呢,我下手有轻重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跟那大和尚一样,没完没了的呢!” “石师傅,你莫怕,我就打三拳……”陈长祁也不管石老三抗拒,只管加快了步子朝他跑过去。石老三吓得撒腿就逃,却哪里快得过陈长祁那形意拳步法。很快,破庙前的院子里,一个老头追着一个头陀乱拳打去,跑得陈长祁健步如飞,疼得石老三嗷嗷直叫,却乐得那看热闹的江月容母子俩前仰后合。 到了午饭时,三人围坐在佛前破桌边,气氛便与昨日大不相同了。似乎陈长祁和石老三之间那层说不上话的隔膜,被早上的一场追打给砸穿了似的。江月容看那陈长祁的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连脸上的面容也似乎年轻了几岁。倒是那石老三顶着一脑袋红肿,愤愤地小声嘀咕着:“还说下手有轻重呢,骗子……” “你若不跑,站在那里跟我打,我自然不致出重手……” “站着让你打,我是傻子不成?” “你若不信,下午我们再打一场,你不要跑,看看轻重……” “下午还打?大和尚打我也就一两下,你比他还狠呐!” 听到这话,陈长祁喜上眉梢,急切道:“这么说,你觉得我比郑秃子的功夫厉害?” “胡说什么呢?若是大和尚打我,一巴掌下去我就不省人事了。你那力道,比大和尚差得远了……” 陈长祁一听这话,心底顿涌出一股热血来,伸出一只砂锅大的铁拳,起身追着石老三道:“来来来,你这头陀,我出个八分力,让你看看我的拳头有没有郑秃子那巴掌厉害……” 这二人饭也不吃了,又跑去院子里追逐了起来,直把江月容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们直闹到吃过晚饭,才终于累了乏了,却任凭身子没了力气,嘴上也不肯消停,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到了入夜时分。 江月容收了碗筷,点了蜡烛,看这两人似乎还不肯消停,不禁苦笑了一声。她正抱了一床被褥要往佛像后头扔去时,陈长祁却从喧闹中抽身出来,忽然唤住了她。 “姑娘,把这头陀的床铺到仓库里来吧。”陈长祁的脸上,像个吵架的孩子般满是不服的面色,“石老三,晚上我们不动手,我跟你讲讲我今天这些招法比那郑秃子强在哪里,要你长长见识。” “你少吹牛,你就是比不上大和尚!”石老三叫嚣着,便往仓库里走了进去。 江月容苦笑了一声,知道今日怕是难有安稳觉睡了。 果然,那天禅房里一直回想着隔壁仓库中两人的争吵。起先只是争执招法强弱如何,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两人一起骂野雪,再聊着聊着又开始说起各自的生平往事,直说到深夜也没停嘴。 第二日,就如此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话 三日(下) 又是一朝天明,石老三在仓库中昏昏沉沉地睡着懒觉时,道成寺的后院里,陈长祁已摆开了架势,练起了拳路。 拳风卷起阵阵沙尘,起起落落,徘徊不定。 一套拳法落定,陈长祁看着这片萧条的院子,忽觉有些落寞,不觉叹了口气。 随着这一声叹息散去,他身边却传来了一个孩童撒娇似的咿呀声。陈长祁望去,却是江月容怀里的孩子忽有些躁动了起来。孩子看见陈长祁目光扫过,便学着刚才陈长祁的样子,手脚笨拙地打起了拳路,口中有节奏地喊着“嘿”“哈”的拍子。 这孩子的意思,是叫陈长祁不要停下来,他还要看——每次陈长祁练拳时,看得最入神的便是这小家伙了。 陈长祁被这孩子童稚的动作逗笑了,缓缓把脸探过去道:“小孩,想学我这拳法么?” 孩子还未答话,江月容却急忙将孩子抱往身侧,歉疚地对陈长祁道:“我家孩儿,不学功夫的……” 陈长祁愣了愣,一时有些诧异。他看到,那孩子在母亲怀里挣扎着,似乎对江月容的强硬有些不满。江月容的脸上,却透着隐隐的紧张不安,刻意回避着陈长祁的眼神。 “姑娘误会了……”陈长祁苦笑道,“我陈家形意拳传内不传外,本也不能真教他。何况,等这小家伙长大了,能练拳脚了,我怕是早入土了……” 说着,陈长祁脸上露出了一丝惆怅。他回过身去,继续演练起了那套拳法,却不理会江月容母子的眼神。 “陈师傅……”江月容自觉有些莽撞,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这拳若是传内不传外,我们坐在这里观看,似也犯了忌讳吧……” “你们看了,是你们看去的,不是我传授的。”陈长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好似个老顽童一般,“姑娘你若天资聪慧,光凭眼睛看就能学会我这套拳,那我想防也防不住啊……” 他总觉得,从这女人平日里的身法看,应当是是懂武艺的——只是这猜测是真是假,却无从知晓。 江月容忽然想到,陈长祁故意在这后院里打了三天拳,莫非就是为了把这陈家形意拳演练给她看?他内心里,或许是希望有人能把他这套拳法偷学过去的…… “姑娘,你不让这孩儿习武,有什么缘故么?”陈长祁忽然问道。 江月容低垂眉眼,叹息了一声道:“习武有什么好的,空惹来许多江湖仇怨,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听到这里,陈长祁却停了下来。他从这番言语中,听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姑娘,你经历过什么江湖仇怨么?”他轻声问道。 江月容抚着孩子的额头,沉吟了片刻,微微眼睛望向了后院里那三块墓碑道:“土里埋着的这三个,都是江湖人。他们各有高强本领,本是一方豪强,却都因江湖事而死。这孩子的父亲一家,本是与世无争的好人家,却也都死在江湖人刀下。若这孩子也习了武,入了江湖,怕不是要步他们后尘?我不要他做什么豪杰侠客,只愿这孩子远离开江湖纷争,平安过完这辈子便好。” 说罢,她却感到心里一阵酸楚——其实这孩子所见的刀光剑影,都是她带来的。如今说起这些话,她却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 陈长祁却摇了摇头,坚定道:“姑娘,你眼界太窄了。” 江月容一愣,抬头望去,见陈长祁背过了双手,须发在凉风中飘舞,似个仙翁一般。 “江湖人,固然需要习武;但习武,不一定就要做江湖人。”陈长祁缓缓道,“譬如我们这些拳师,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不为厮杀;练功只练拳脚功夫,不碰刀兵。” “话虽如此,却未必真的人人如此……”江月容道,“武艺练到了深处,纵你不想入江湖,江湖也会来寻你……” 这些事,江月容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早就麻木了。 “姑娘,你不懂江湖。”陈长祁微笑道。 江月容眉眼一挑,轻声道:“愿听陈师傅指教……” “你当知道,江湖是江湖,拳师是拳师。这两路人,走的不是一条道。”陈长祁滔滔不绝地说道,“江湖人,执刀剑枪兵,行杀人之事,寻常王法管不住他们,他们也能管寻常王法管不了的人。他们以武犯禁,让江湖大过了王法,故需要江湖人自己定一套规矩来管,别人管不了他们。拳师却不同,我们虽习武艺,却不犯禁,任拳法再高,高不过王法,故一切恩怨自有王法裁定。江湖上出了恶人,江湖人不会去报官,而是各自提一把刀剑,喊一声‘人人得而诛之’,凭本领去做裁断。可拳师若有仇敌,一不可杀人,二不可聚众,三不可滥用私刑,至多凭本领把对手打一顿,出口恶气,再绑去官府而已。做江湖人,刀口舔血,生死自是常态。可做拳师,追求的是格斗技击的极致,断不致闹出人命来。姑娘,你若怕这孩儿入了江湖,便让他做拳师好了,内有武艺防身,外有王法庇护,不是正遂了你心意么?” 这一番话,却说得江月容呆了许久,无话反驳。她一直以为,是武艺让她进了江湖,却原来也有不入江湖的武人…… “陈师傅这话说得虽不错,只是……”江月容低声说了一半,却忽然收住了嗓子,把后半句话憋在了心里。 她本想说的是,似陈师傅这般拳师,最后不也沦落至此了么…… 陈长祁也不等着江月容的答话,似乎他说得尽兴了,不知何时已忘记了自己为何要说起这些话来。他望着那三块墓碑,忽然低沉下嗓音道:“这三位江湖人,虽把命赔在了江湖上,却也算是死得及时。” 江月容一惊,急忙问道:“陈师傅,何出此言?” “天下有江湖在,是因为江湖人的武艺胜过了王法。”陈长祁叹息道,“但终有一日,洋枪洋炮会胜过了刀剑,王法便会大过了江湖。那时候,江湖就没了,可拳师会一直长存下去,永不消亡。” 江月容的心震颤着,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午后,石老三仍与昨日一般与陈长祁打闹了许久,江月容却没了昨日的兴致,只望着庙外,像是盼着什么人似的。 直到吃过了晚饭,点了佛前烛,江月容也没有等到期待的人出现,不禁让她脸上涌起了些许失落。 “姑娘,你在等什么人么?”临入夜时,陈长祁在仓库门口问道。 守在庙门边的江月容急忙笑着摇了摇头,道:“望着夜色,想些往事罢了。” 陈长祁知道是江月容不想说,便也不问了,只是低声道:“这三日,谢姑娘照顾了。我风寒已愈,明日一早便准备出发去追那郑秃子了。” “明日一早便走么?” “已耽误了许多时候,再不走怕追不上了。”陈长祁笑道。 江月容望了望庙外的夜色,在心底暗暗叹息了一声,对陈长祁轻声道:“就祝陈师傅这一路顺利了。” 陈长祁回了礼,朝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道:“姑娘,你家孩儿有习武之才,莫要埋没了他。” “谢陈师傅提点,小女子知道了。” 陈长祁点了点头,走进了仓库里去,在床铺上躺了下来。江月容仍靠在庙门边,在夜色中寻觅着什么。石老三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小声窃语道:“大和尚约好了今天回来么?” 江月容心里一惊,面上却做出一脸茫然道:“何出此言?” “你就别骗我了,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我可是你祖宗呢……”石老三窃笑道,“定是那大和尚舍不得离开这破庙,又怕那陈老头找他麻烦,所以才托你帮忙,等老头走了你便使个暗号把大和尚召回来。你今天一天都盯着庙外看,准是在等大和尚!” 江月容嘴上不答,心底却笑道,果然是个做贼出身的,这些小心思比谁都清楚。 “不过……”石老三狐疑道,“若是大和尚要你帮忙给他放风,头一日你便可找个借口把陈老头骗走,怎么非要留他三日?” 江月容扭过头,微笑着看向石老三道:“你猜猜,我是为何?” 石老三贼眉鼠眼地一笑道:“你这小寡妇,鬼心思最多。你定是想骗大和尚早一步回来跟陈老头撞见,看他俩撒开了丫子打一场,是不是?” 大概是被江月容使诈欺负多了,这石老三也慢慢能猜透江月容的心思了。 江月容苦笑了一声,也不正面回答他这话,却反问道:“石老三,你想大和尚回来么?” “想啊!”石老三决绝道。 “你怎会想他回来?他回来了,你不就没懒觉睡了么?” “话是这么说,可这大半年过下来,习惯了,倒觉得这庙里没了那大和尚,就少了些味道。” “少了什么味道?” “我也说不准……”石老三挠着头道,“总之就是觉得……好像我是偷偷藏在这庙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赶出去似的……” “你本就是擅自藏在这庙里的么……” “说得也是……” 这两人在庙门口哈哈大笑了起来,直把那笑声往荒原四方漾去。 就在这谈笑中,第三日过去了。 野雪最终也没有回来。 第一百三十八话 归来(上) 这一日,石老三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床——又或许是昨夜守到了半夜,躺下后又睡不着,索性熬到了早晨。 江月容也早早煮好了汤面,把最后一点腊肉切丁扔进了面汤里,算作是给陈长祁践行的早饭。后院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面香,光闻气味就要人垂涎欲滴。 陈长祁没什么可收拾的行李,只拿着他那块铜锣,揣在腰间,便是全部的行囊了。他知道这一走便再不知下一顿饱饭是何时了,故只管把肚子塞得满满当当,连吃了三大碗面条,直吃到打着饱嗝站不起身子来为止。 他与石老三说笑几句,跟江月容唠叨半晌,眼看着剩在碗里的面汤渐凉了,才终于叹息了一声。 “这三日,谢二位照料了。”陈长祁向江月容和石老三各抱了一拳,又起身对着那佛陀合掌默念了几声,终于往大殿外的荒原望了过去。 天地茫茫,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寻着那郑秃子,与他尽兴较量一场。 “姑娘……”他忽然看向江月容,正色道,“我的拳法,你都偷看过了。我走之后,若你家孩儿想学,你切莫拦着他,把我打过的那些招法教他便是……” 陈长祁这话,像是默认了江月容能记住那拳法的每一招每一式似的。江月容却也不推辞,只是低首道:“谢陈师傅提点,小女子记住了。” 陈长祁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殿里那头陀,脸上忽然一笑。 “石老三,我最后问你一次。”他提起那砂锅大的拳头道,“我这拳头,和郑秃子的巴掌,到底哪个更厉害?” “自然是大和尚的巴掌厉害!”石老三决然道,“你也不错,只是年纪大了,毕竟不比大和尚那一身蛮力嘛。” “好个头陀,果然还是打不服你。”陈长祁哈哈大笑,终于迈开步子,向庙外走去。 也好,等赢了郑秃子回来,再找到这头陀,要他知道他有多不识货。 这天庙外,是个大晴天。碧空万里,不见云霞。 阳光把陈长祁那一身破旧的衣物竟照出了莹莹的神彩来,花白的须发似闪着银光般,丝毫不觉得这是个破败了许多年的老拳师。他挂着那铜锣,挺直了腰板,一走一敲,倒有了几分江湖艺人模样了。 “又走了一个……”石老三看着那陈长祁的背影,轻声叹道,“这庙里怎么跟要散伙了似的,只见人出去,不见人进来了……” 江月容也忽然觉得,少了个平日里与石老三斗嘴的人,怕这庙的日子里要无趣许多了。 她低下头,正要转身离开时,石老三忽然一惊,拽过江月容的衣角道:“小寡妇,你快看!” 江月容被这动作搅得一脸茫然,抬头望去,却见院落外那正往远处走去的陈长祁忽然停下了步子。她正狐疑间,透过陈长祁的肩头再往远处看去,却见一个硕大而熟悉的身影挎着大步朝这破庙走来。 “我闻着面味了!”是野雪的喊声,“还有剩的吗?给我盛点,我可饿坏了!” 第一百三十八话 归来(中) “陈师傅这次来找你,是想最后全力与你打一次。他也许时日无多了,这一场不打,今生怕就再也打不上了……” 三天前,城外荒原上,野雪在夜色中行走着,却总觉得这句话萦绕在耳边,迟迟不能散去。 他忍着困意,迷茫地漫步了许久,忽然抬头看见前行的路上亮起了一丝朝日的光辉,照亮了一个破败的驿站。驿站下,搭着简陋的茶棚。此时天色尚早,还没有生意人前来打理,棚里空荡荡的,倒是个歇脚的好去处。 野雪在棚里寻了个角落坐下,整夜的困意瞬时袭上了心头,让他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想到那陈老头就算要追,也未必能正好追到这茶棚里来,他稍安心了些,便任由这困意麻痹了他的身形,垂下了他的眼皮。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这旧驿站改的茶棚,不正是他第一次遇见石老三的地方么?那时候,石老三还不是个头陀,是个惦记他袖中银两的小贼。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了吧,天气也如现在这般微凉,这和尚也跟现在一样无处可去。道成寺里的半年,就像是在这茶棚下做了一场黄粱大梦似的。 野雪迷离地想着,忽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袖。他抬眼看去,却是石老三在探着他袖里的银子。 “你这小贼,死性不改……”野雪微笑着,却只觉身子一动也不想动,只麻木地看着石老三那认真的样子。 他的身后,也隐隐有了些力道在背上凌乱。他扭头望去,见是陈长祁狰狞着面容,在扯动他的包袱。 他迷迷糊糊地向身边扫视一圈,见庙里的女施主、李家铺子的掌柜和老板、还有胡老爷主仆二人都不知什么时候围在了他的身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野雪想要听清那些言语,便努力集中了精神,却只觉那些言语似距离他有千里之遥,任他如何费神也听不清哪怕半个词句来。 直到他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执戚家长刀的老妇身影。 “江月容?”野雪轻声唤道。 那老妇盯着野雪,面目呆滞,口中冷冷道:“小心点,莫惊醒了这胖和尚。” 野雪一愣——这声音,不是老妇的声响,是个男人! 野雪把眼睛猛地一睁,却发觉身边哪有什么石老三陈老头,分明是一伙小贼围住了他,一个在前面掏他袖子里的银子,一个在后头扯他背在背上的包袱,还有几个挡在周围不让别人看见此处行径! “你们做什么!”野雪大喝一声,扯回衣袖,挣扎起身形,却被那伙小贼抢走了背上包袱,偷去了袖中白银。小贼们呼啸一声,四面散去,各自奔逃了,只剩下野雪孤身一人立在那刚有了几个人影的茶棚里! “小贼!莫偷我银两!”野雪大怒,不去追自己的包袱,却盯着那取了他袖中白银的小子跑进了不远处的深山里。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逼得那小贼耗尽了气力,眼看便要被野雪追上了。 “这胖和尚,怎么这么能跑!”小贼气恼,不敢再贪恋那点财物,便把银子往山野峡谷深处一扔,自己却朝别处跑走了。 野雪望见那银子飞下了峡谷,也不去追那小贼,而是直直冲向了崖下,任枝丫挂破了僧袍,沙石磨破了鞋底,直在那峡谷里翻找到入夜时,才终于找到了那锭银子。他如释重负,背靠在一株老树下,望着四面陡崖,忽然从心中生出了几分屈辱,便放声大哭起来。哭到深夜时,也没有人搭理他。困乏了,便在那山野里睡下了。 这便是第一日。 睡了一觉,野雪醒时已日上中天。他忍着一日未进米粮的饥渴,把银子揣进了袖口里,捡了条枯枝做拐杖,从那山谷底一步步爬了出来。 他走了许久,极目望去,却只觉这荒山到处都长得一样,每一株老树、每一块石头都毫无差别,转悠了许久却迟迟寻不到这荒山的出路。眼看着今天又要在深山里露宿一夜了,他有些绝望地停下了步子,沉沉地喘息着。 却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处樵夫唱歌的声音。 那人的歌声,似是用一种野雪听不懂的方言唱出的。声音雄浑却辽远,语调轻快而婉转,像是绵延的山势一般起伏流转。 野雪似寻到了救星一般,猛地加快了步子,急忙往那樵夫的方向跑去。跌跌撞撞地跑了许久,他忽然脚下一乏力,扑到在一片泥地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轰响。 这声响,打断了那樵夫的歌兴,却激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老头,原来你还没走出这荒山呐!”转过几株朽木,一个年轻樵夫扛着斧头现出了身形来。 野雪急忙从泥地里挣扎起身子,往那樵夫身上望去,却看见樵夫愣在了原地,面上一脸茫然。 二人对视了片刻,却是那樵夫笑了笑,和善地说道:“大师,是困在这荒山里出不去了?” 野雪点了点头,本想回答一声,可干涩的嗓子只发出了些微气息,没说出声响来。 樵夫解下腰间的水囊,扔给了野雪。野雪也不客气,匆匆把囊中清水灌进了口中,只觉得平生最甘美的东西也莫过于此了。 不过片刻工夫,野雪竟把那囊饮空了。樵夫望着他,呆滞了片刻,却缓缓笑了起来。 “看来大师这一趟,受了不少苦头哇。” 野雪惭愧地低下头,沉沉叹息了一声。 樵夫走过去,从野雪手里拿过那空空的水囊,轻声道:“这荒山没有官道,若不熟悉地形便容易迷路。大师可跟着我,我带你出去。” 野雪急忙道谢,忽然脑中回想起这樵夫先前说的话来,猛抬起头来问道:“这位兄弟,你刚才来寻我时,喊我老头,是什么缘故?” 樵夫苦笑了一声道:“前几日,我在山中唱歌时,也遇见有人迷失在山里,也跌了个跟斗才被我撞见。我刚才听见你这动静,以为是那老头还没走出山去呢。” 老头? 野雪狐疑着,低声道:“那……那个老头后来走出去了么?” “应当是走出去了吧,好像是往武昌城的方向去了……” 野雪猛然心惊。 第一百三十八话 归来(下) 那年轻樵夫的家是荒山下搭起的一座小屋。野雪随他下山时,已是日落西山了。 “大师若无处可去,不如就在我这小屋里留宿一夜吧。”樵夫在屋外笑道。 “我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难人,方便么?” “有什么不便的,这小屋里已收留了许多萍水相逢的落难人了。”樵夫说着,推开了屋门。野雪超屋内望去,看见几个衣衫破旧的少年正聚在屋中说笑。野雪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昨日偷了他袖中银子,害得他落难荒山的小贼。其他诸人,看来也正是昨日与那小贼一伙的贼徒! “哇呀!好贼人,害得我好苦!”野雪心中顿生起一股气恼,探出一只铁掌,直往那小贼面门上拍去。却就在这一瞬,野雪身后那樵夫忽探出一手,刹那间握住了野雪的手腕。 野雪这胳膊骤然失了力道,竟停在了半空,动弹不得,像是被层层铁链锁住了一般!他乍吃了一惊,暗自思衬着,莫非是这两日太过疲乏,连本领也施展不出了? 正狐疑间,却听见身后的樵夫茫然对他道:“大师,同是落难人,本当互相照应,你怎么见面便要打他?” 野雪收了手掌,心里恶气难出,便全发泄在了嘴上,把昨日被这伙贼寇偷了财物,追到荒山又迷了路的经历悉数抖了出来。樵夫听完,脸上也带了几分怒色,转头向屋中众人喝道:“你们当真偷了人家财物么?” 几个少年委屈地看着那樵夫,点了点头。 “汝等不得偷盗,这教诲你们忘了么!”樵夫愤愤地扔下了手里的斧头,正色骂道,“偷来的东西,还不赶紧还给人家?”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了一阵,终于低着头从小屋脚落里取了野雪那包袱,交到了樵夫手里。 樵夫掂了掂那包袱,不见几分重量,分明是已把值钱的物件都卖了。他摇了摇头,对着野雪苦笑道:“大师,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今夜你若留下,我们可好好款待你一夜,做个补偿,如何?” 野雪望了望外头天色,又看了眼那黑漆漆的深山老林,叹息了一声道:“那就打扰施主了……” “不必喊我施主……”樵夫爽朗地笑道,“我叫石达开,小名叫亚达,你叫我亚达就行。” 那一夜,野雪在这小屋中受到了丰盛的款待——虽说丰盛,却都是些山竹草茎,没有半点荤腥,谁叫人家不知道他是个假和尚呢。 野雪囫囵填饱了肚子,躺在了那樵夫为他空出的一处床位上。原本累了一天,他该很快入睡才是。可不知为何,望着窗外的月色,他只觉得刺眼难受,睡不踏实——或许是这半年睡仓库,习惯了那昏暗的库房吧。 他正望着月亮发呆时,忽然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的人声。 “大哥……”是那个被野雪追到这荒山来的小贼,“你怎么轻易就把名字告诉那和尚了……” 紧接着,是那樵夫压低了嗓音答道:“他是个落难人,我们也是落难人,大家互相照应,本就该坦坦荡荡,无须藏着什么。” “可他若是另有所图呢?” “是你们偷了人家的财物,怎么还说人家另有所图?” “大哥,你太轻信于人了!”那小贼焦急道,“前几日你救了那老头,就告诉了人家姓名。老头走了没过几天,这和尚又来了,怎么就这么巧?” 樵夫却轻声笑道:“你们不必担心,若有什么危难,我自会救你们。天色不早了,明日再议吧……” 野雪听着,心底暗叹道:看来这些少年,也都是不容易的人,不知道遇了什么江湖纷争,才逃避至此,等明日睡醒了,定要问个清楚…… 他想着想着,意识渐渐变得朦胧,不知何时便进了梦中。 这便是第二日。 天明,野雪醒时,却见这小屋里的人全走光了,只留下了他的包袱放在门口,护着这空荡荡的木屋。 野雪一惊,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银子还在,这反让他更诧异了。 推门走出去,借着明亮的天色,能看到山下便是官道,顺着道走便是武昌城,逆着道走便是往东南去的路。官道上、山林里都看不见半个人影,好像昨天款待了野雪的那些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野雪想起了昨夜睡前听到的只言片语——也许这些少年真的是在躲避什么江湖恶人,怕野雪是那恶人派来的奸细,所以一大早便赶紧离开了吧。可惜,野雪本想为他们出几分力气,报答昨日的款待呢。 他怕那些少年还会回来,便在那小屋中一直等到了午后。可眼看天色又要晚了,也不见人影出现,野雪便明白,这是等不到人了。 他迷茫了许久,忽然想起昨日下山时,那樵夫告诉他,陈老头也曾困在这荒山上。 樵夫救了陈老头,愿留他在山里生活,陈老头却拒绝了,说是有个毕生的心愿未了,若不了结,便死也不能瞑目。 野雪自己也吃过了迷失荒山的苦,知道这苦不是凡人受得了的。他年轻力壮尚且如此难堪,陈长祁那般年纪,是如何熬过来的?即使受如此大苦,也要去武昌城,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心愿? 野雪忽然想起道成寺女施主临别时说的话来—— “陈师傅这次来找你,是想最后全力与你打一次。他也许时日无多了,这一场不打,今生怕就再也打不上了……” 野雪忽觉有了方向,眉眼一横,背上了包袱,迈步向武昌城走了过去。 这便是第三日。 佛前的破桌上,野雪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凉透了的汤面,任陈长祁在身后叫骂,石老三在旁边嘲讽,他也不做半点搭理。不过须臾工夫,锅中连汤水和肉渣都不剩,全被野雪席卷进了腹中。 他身上背着的包袱干瘪了不少,里头大概也没剩下多少物件了。身上的僧袍破旧了许多,像是被撕扯过似的。吃过了面,他又向江月容要了盆水洗洗手脸。洗过两下,那盆水便浑浊了许多,似撒了两撮泥尘进水里一般。 虽似经历了三日的磨难,野雪的脸上却不见半点苦相,倒像是满面春风的模样。 “陈老头……”洗过了脸,野雪扭过身形,向陈长祁一笑道,“你身子养好了么?” 陈长祁倒是一愣,嘴上强硬地喝道:“不需你操心,我死不了!” “精神头倒是不错了。”野雪笑罢,甩了甩手,扎紧了袖口,忽然正色道,“陈师傅,想不想跟我真刀真枪打一场?” 第一百三十九话 功夫(一) 大殿里,静默了下来。 野雪和陈长祁各自寻了一片空地坐下,微闭上了双目,调理着气息。 佛陀坐在二人中间,单伸着一只泥塑的巨掌,像是把二人分开两侧似的。 这庙里的气氛,顿时凝重了。 庙外的院落中,石老三有些焦躁地跺着步子,小声骂道:“不是说要比武么,只管打便是了嘛,怎么他二人倒坐下了?” 江月容却抱着孩子,平静地坐在院子角落里,看着石老三摇了摇头。这头陀哪里知道,这场比试对二人有多不一般。 这或许是陈长祁一生的最后一场比武了。 陈长祁的气息平稳下来时,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野雪也正抬头望向他。 “郑秃子,你好了么?”陈长祁冷冷道,“一会输了,别怪罪说是刚吃完面,使不上力气。” 野雪却笑了笑道:“我早已准备好了,倒是陈师傅你,身子调理得如何了?” 陈长祁哼了一声,也不回话,只猛一发力站起了身形,迈开步子往殿前的大院走去。 老头身影掠过,野雪脸上的神情忽然凝重了。他扭过头,望向那高大的佛陀,小声默念了几句,对佛陀行了一礼,便也站起身来,跟在了陈长祁后头。 眼见二人终于有了动作,石老三脸上涌起几分兴奋,急忙躲到江月容身边坐下,把这大院让给了两位师傅。 “可算要动手了……”他朝着江月容怀里的孩子做了个鬼脸,拍着巴掌小声道,“咱们有好戏看咯!” 那孩子却一脸的紧张,一双小手紧紧抱着母亲的胳膊,水灵的眼睛像是要挤出泪来。 “阿妈……”他对江月容轻声唤道,“为什么……打?为什么……打?” 江月容搂住了孩子的额头,轻轻用脸颊暖了暖,把嘴凑在孩子耳边轻声道:“好孩儿,等你长大了便会懂了……” 野雪和陈长祁来到了那院落中,缓步走开,绕出一个圈子来。他们用脚步丈量出了一块地域,这便是今日比武的地界了。 定下了地界,二人也不言语,只各自背向对方,野雪甩起了胳膊腿脚,陈长祁扭动着浑身关节。这些看似慵懒的动作背后,却是两个武人的血渐渐沸腾起来。 “石老三,女施主……”野雪忽然冷冷唤道,“今日这场比武,需请你们做个见证——我与陈师傅今日要全力一战,不收力道,打起来拳脚无眼,生死各凭天命,不得追究。” 这句话,让石老三脸上那看热闹的欣喜面容顿时僵硬了下来。 “大和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呆愣愣地问道。 “算生死状吧……”野雪随口应道,“本该拿纸笔写下来签字画押,可我不识字,就用嘴说了,你们记下便是。” “什么生死状?”石老三慌张道,“你们就比个武,怎么还要闹出人命不成!” “比武,总须有个规矩。”野雪转过身,望向陈长祁道,“今天我要与这陈老头打到尽兴,打到我们中有一人站不起来为止。若只是点到为止,切磋一番,他凭什么千里迢迢追我到武昌城来?” 陈长祁哈哈大笑,也转过身望向野雪道:“正合我意,这生死状我立下了!” “你们疯啦!”石老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急转身对江月容道,“小寡妇,你快说说他们!打架玩玩而已,别打死人啊!” 江月容却把眉眼一沉,轻声道:“这生死状,小女子为二位师傅作见证了。这一场比武,生死在天,不得追究。” 江月容怀里的孩子挣扎着哭闹起来,却被江月容轻轻搂住了双臂,挣脱不出。 石老三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却是那陈长祁兴奋地拍了一个巴掌,欣喜道:“好!姑娘,抱紧你家孩儿看好了,要他记住我这陈家形意拳如何对敌!” 说罢,他又一指石老三,慨然道:“头陀,今日便要你知道,我这拳头和他那巴掌到底谁厉害!” 野雪冷冷一笑,把铁掌在胸前一摆,大喝一声:“陈师傅,请!” 陈长祁踩开小马步,双手悬在身前,低声应道:“郑师傅,请!” 早春寒风一掠,嫩草新枝轻摇,萧瑟和生机在这院落里诡异地交融在了一起。 生死相对的两个武人,此时的嘴角上却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本来只想看个热闹……”石老三委屈地小声念叨着,“我可没想真看见有谁死啊……” 江月容轻轻握住了怀中孩子的小手,把嘴凑到他耳边,似微风般轻诉道:“这,就是江湖……” 忽然疾风一动,陈长祁脚下碎步踩上前去,身形随步法如幻影般灵动,直逼向野雪身前! 陈长祁使的是南方拳,擅短打,忌远攻,一开战必抢身前! 野雪却早料到陈长祁如此动作,眼睛还未看清,耳朵已先闻得风声到。他脚下也忽然收回了大弓步,把两脚间距缩到一半,身形一晃,竟也如一片幻影般左右闪避开来! 这二人,都是以零碎步法驱动身形变化,乍一看竟像是施展的同一套功夫,只不过陈长祁的步法是进,野雪的步法却是退。 陈长祁进,是要抢到野雪身前,以暗膝暗肘的功夫击打过去,也让野雪那大开大合的北方拳法无从施展。野雪退,便是要保住和陈长祁的距离,凭着掌重臂长,保证陈长祁碰不到他,他却可以打得到陈长祁。 二人还未交手,步法上便开始了争斗。石老三不知其中门道,只看见两个人你追我躲,互相试探了许久,却谁也没有打中谁。 “坏了,怎么这大和尚被老头追着打,怕不是要出事吧……”他忧心道。 江月容却轻声道:“野雪师傅不会有事的,倒是陈师傅怕难应付……” “你这女儿家真没见识,连打架也看不懂……”石老三心焦骂道,“大和尚分明一直在躲,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江月容只笑而不答——石老三哪里看得出来,这局面根本是陈长祁心慌意乱,野雪却立在了不败之地。 第一百三十九话 功夫(二) 平日里看陈长祁习武,江月容便觉得,这拳法与她当年在江门习练的短刀术有异曲同工之处。陈家形意拳是一套近身短打的功夫,若在方寸之间,则全身上下都是兵器,要对手防不胜防。可这套拳法及近不及远,一旦不能近到对手身前,便空有一身本领而施展不出了。 野雪的掌法则不同,掌劲自腰间发起,沿手臂甩出,打出来大开大合,力道皆落在远处。野雪周身两步见方的一个大圈,便是他掌力所及,也是陈长祁提防之处。一旦近了野雪身前两步远,陈长祁便不能停留,只能抢上身前或迅速退开,若稍有迟疑,野雪的铁掌便打过来了。 此时的较量,看似是陈长祁追打野雪,其实是陈长祁想凭那细碎飘忽的步法骗过野雪,趁彼露出破绽时便突破那两步的屏障。可野雪的步法,虽是从陈长祁那里学来的,却隐隐已有了出蓝之势,脚下的变化不比陈长祁少,速度甚至还更快半步!陈长祁寻了许久,却寻不到半点破绽,几次进了那两步圈内,又不得已仓皇退出,还未交上手便已流下了背汗。 与江月容的短刀术一样,陈家形意拳对敌,胜负不在手上,而在脚下。步法若输了,这功法也就输了。 “陈师傅毕竟年纪大了,耗不住的……”江月容轻声道。 石老三听了,紧皱起眉头,不觉咬住了大拇指的指甲。 陈长祁眼见攻不进去,便索性停下脚步,摆开架势,先容自己喘息片刻。野雪见陈长祁停步,自己也隔开四五步外定住身形,只把单掌推在身前,眼睛却盯着陈长祁的脚。 “郑秃子,一年半载不见,你的本领倒是精进了不少啊。”陈长祁低声道,“是拜了新师父,还是学了新功法?” 野雪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答道:“我入了江湖。” “你一个拳师,入什么江湖?”陈长祁挖苦似地冷笑道。 “陈师傅……”野雪抬起眼睛,看向了陈长祁的脸,“你见过死人么?” 陈长祁微微愣住了,半晌打不上来。 “这便是我的功法为何超过你了。”野雪轻声道,“我亲自死过两次……” “荒唐!”陈长祁忽然怒喝道,“郑秃子,我还道你与我一样是个武痴,原来你习武也是为了打打杀杀!武人的名声,都是被你们这些人给败坏的!” 说罢,陈长祁换了步法,舍弃了那细碎多变的南拳步,改作大步流星杀向野雪身前而去! 野雪看到,陈长祁的眼神中透着浓浓的戾气。 “糟了!”江月容不觉失声喊了出来,她怀里的孩子一惊,急忙抱紧了她的胳膊。 江月容知道,陈长祁这招是看弯路走不通,便要强走直路,想硬从正面破开野雪的两步屏障!可野雪探在身前的那只手掌,正是为此而设的! 野雪只管把手掌对准陈长祁,既不发力,也不收回。陈长祁大步杀到,想切入野雪身前,必定要躲开或格挡野雪这只手。不论是躲避,还是格挡,都意味着陈长祁的步法在野雪身前一臂远的距离上必有一次停顿——而这短暂的一瞬,就是野雪发力的时机! 果然,陈长祁杀到野雪掌前,左臂一挡,右手一探,脚下便急停半步,要重新蓄力再望野雪脚前踩开细碎步法。野雪却哪里能给他这般空闲,陈长祁左臂刚挡在野雪的手腕上,野雪的另一只铁掌便忽从腰际闪出,直取陈长祁胸口而去! 这一掌,势如霹雳惊雷,快似电光火石。陈长祁听到风响,已心知不妙,急把右臂拐在胸口前。只听得一声闷响,野雪的掌力贯穿陈长祁的身子,把他击飞出去,重重摔到了地上。若不是那右臂挡下了几分力道,刚才这一掌,怕是足以取了陈长祁性命了! “大和尚!你怎么真下狠手!”石老三哭喊一声,急忙焦急地要往陈长祁那里跑去。 野雪却忽然对石老三的方向探出一掌,正色吼道:“别过去!” 石老三被野雪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在地上摔了个跟头。他仓皇爬起来,正要斥责野雪两句时,却听到那陈长祁发出了阵阵咳血般的嘶呕声,提醒着众人他还没有被打死。 陈长祁挣扎着支起身形,半蹲在沙土地上,沉重地喘息着。 “好掌法……”他低声道,“可惜,我若年轻二十岁,刚才这掌我定能接下……” 野雪收了架势,冷冷地望着他,沉着嗓子道:“拳怕少壮。陈师傅,你打不过我的,现在当认输了。” “认输?”陈长祁干咳着笑了几声,“我千里迢迢追到武昌城来,难道就为了捱这一掌?郑秃子,你自己定下的规矩,要打到我们中有一人站不起来为止……” 说着,陈长祁忍着右臂的剧痛,把力道灌进这身老骨头的每一寸骨髓里,僵硬地撑起了那精瘦的身形。 “我还站着呢!”陈长祁嘶吼道,“郑秃子,来!” “大和尚,别打啦!”石老三急忙跑过去扯住了野雪的衣角,仓皇道,“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你这头陀,懂什么……”野雪粗暴地扯回衣角,甩手把石老三推开了七八步远去,“陈师傅这趟离开佛山,本来也没想活着回去……” 石老三跌坐到土里,一时惊得目瞪口呆,望着陈长祁那微微哆嗦着的身形,一脸茫然。 野雪重对陈长祁摆开架势,嘴里却对石老三说道:“陈师傅此生最后的愿望,就是和我真刀真枪地打一场——他这一世,空怀一身绝技,却未逢英雄之世,没有用武之地。今日我与他这场比武,是他平生所学最后的用处了。” 那陈长祁却干涩地笑了两声,冷冷道:“郑秃子,你这么说,是觉得我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习武之人不得与人相争,心里头却向往那些江湖之事?” “若非如此,三年前,为何整个佛山只有你一人应了我的挑战?”野雪缓缓问道。 陈长祁忽然舒展了眉头,脸上的戾气顿时消逝了——仿佛有一根扎在他心底许多年的刺,忽然被人取了出来,放在了他的眼前。 陈长祁豪迈地笑了。 “好你个郑秃子!”他也重新摆开了架势,但这次,眼中却是兴奋,“你果然与我一样,是个武痴!” 第一百三十九话 功夫(三) 道成寺外,这一场武斗,从晌午打到了午后。 陈长祁一次次换着步法向前杀去,又一次次被野雪铁掌摧回,一两个时辰下来,早已是遍体鳞伤,喘息不止了。可野雪掌力所及之处,却总是避开了要害,打在陈长祁的手臂腿脚上,不曾伤他肺腑关节。每接下一掌,陈长祁都要喘息许久,野雪却只是摆开架势等着,从不趁势强攻。 野雪放手让陈长祁打,可从头到尾,陈长祁的拳都没能碰到野雪分毫。他过去这些年也曾与野雪交手多次,却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全无胜算。 “好你个郑秃子……”陈长祁在交手的间歇喘息道,“想不到最后,是你得了我这步法的真传……” 他看着野雪脚下那零碎的脚步,竟寻不到一丝近身的机会。 “怎么,你家弟子没人得此真传么?”野雪冷冷问道。 “我没教过他们。”陈长祁笑道。 野雪一愣:“为何?” “岂不闻,‘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陈长祁慨然笑道,“你看看你我此刻,不正应了这句话么?” “陈师傅好兴致,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野雪说罢,一掌推出,又是正好打在陈长祁护住胸口的双臂上,把他推出老远去,再次跌到了地上。 陈长祁躺在沙土间,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到,自己的双手颤抖不止,早发不出力道来了。 “陈师傅,别站起来了!”石老三带着哭腔喊道,“你都这把年纪了,撑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何必还要接着打呢!” 陈长祁却冷笑了一声,握紧了拳头止住双手的颤抖,勉强撑起了身子。 “不,不够厉害……”他咬着牙道,“若是力气比不过这郑秃子,输了也就罢了;可今日是招法上被他胜过了,这可不成!我这几十年的陈家拳,不能输给他那野路子!” “什么陈家拳不陈家拳的!”石老三口不择言地喊道,“你反正也没弟子了,你死了这拳法也就没了,争这点胜负给谁看呀!” 话音落定,陈长祁还未开口,却是野雪转身怒吼道:“石老三!你说什么胡话!” 石老三被野雪吓傻了,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陈长祁却爽朗地笑了起来。 “头陀,你说得不错。”他缓缓站起了身子,一抬首,露出一副坦然的模样,“等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陈家拳了。所以,今天我才非赢不可……” 石老三呆住了——他自认识这陈老头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祥和的面容。 野雪正要回身再打时,忽然望见石老三身后的江月容抱着孩子站起了身形来。江月容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示意什么。野雪心领神会,舒展了眉头,眨了眨眼,转回了身形望向陈长祁。 “陈师傅,时候不早了,最后这一招我要攻过去了。”野雪脚下的步子缓缓撑开成了一个大弓步,双掌收到了腰间蓄力,口中低声道,“这一合,我们就该分出胜负了。” 陈长祁收了笑意,脚下摆开二字钳羊马,双手握拳推到胸前,正色应道:“郑师傅,请!” 陈长祁的身形,颤颤巍巍的,根本连支撑住这身子骨都已力有不逮了,如何能接得住野雪一掌? 石老三紧张地蹲下了身子,嘴里咬住了一只指甲。江月容悲悯地望着,怀中的孩子咿呀地哼鸣不止。 日转天中,开始把众人身上打落的影子拉长。午后风渐缓,这院子里的沙尘,终于要落定了。 野雪脚下一紧,怒目一睁,忽发出一声厉喝,双腿如飞箭一般驱着硕大的身形奔袭而去! 天地为之一颤,陈长祁却浑然不动。 “阿妈!”江月容怀里的孩子尖叫起来。 “老头,快躲开!”石老三失声喊道。 陈长祁却双目盯紧了野雪的身形,没有半点退避的意思,却把脚下步法默默换了,伸出一只脚虚点在了身前。 眼见陈长祁已在两步开外,野雪腰间双掌齐出,似两道霹雳齐齐往陈长祁面门上打去! 陈长祁既不避让,也不躲闪,反把后脚力道由实转虚,虚点在身前的前足却轻轻落下,驱使着身形迎着野雪的双掌往前探出了半步! 一刹那的交手,却令风云变色! 江月容怀里的孩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喊声震天动地,撕心裂肺。江月容急忙捂住了孩子的脑袋,在耳边轻声哄着。 石老三瞪大了眼睛,呆住了面容,似被抽走了魂魄,定住了身形一般。他直直地望着那交手的两人,却迟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两人都平静地站着。 野雪的双掌翻出,直扑陈长祁面容而去,却在陈长祁的眼前骤停住了动势,只卷起两道掌风掠过,扰动了陈长祁脸上花白的须发。 野雪紧锁着眉头,低下头去,下巴却碰到了陈长祁的手腕上。 原来刚才这一合,陈长祁看准了野雪动势太猛,必难收住脚步,便故意等着野雪出招的一瞬,只把身形向前探出半步,便正好近到了野雪身前——他打了这么久,才终于寻到了野雪的破绽! 陈长祁的拳刹那间便从胸口刺出,如一粒射出洋枪的弹丸一般。在野雪的双掌收力之前,陈长祁的拳便打在了野雪的脖颈上。 陈长祁对力道的收放,经几十年习练,早已是炉火纯青。他的拳虽打在了野雪的喉结前,却在相触的一瞬卸去了全部力道,只轻轻碰了一下,连拳风都没吹到野雪脖子上。这绝技,境界上胜过了野雪那收掌何止千里,称得上是神乎其技了。 陈长祁看着眼前这双巴掌,回想起三年前那一战,轻轻笑了笑道:“郑师傅,你果然进步了……” 野雪默然良久,不作声响。 他感觉得到,陈长祁最后的力道,全都用在这句话上了。 果然,陈长祁说完这话,眼前忽然一黑,身形一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这场比武,终于可以结束了。 第一百三十九话 功夫(四) “我再告诉你们一次,我不是大夫!”武昌城中,翠红楼后的小屋里,江南风绝望地对石老三喊道,“你们不要再把快死的人往我这里带了!” 石老三却不理会江南风的怒斥,强行把背在身上的老头放到了江南风的小床上,对江南风哀求道:“风大夫,咱们就认得你这一个会救人的。反正都是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怎么救都一样嘛……” “胡说!”江南风痛骂道,“中毒死的和被打死的,能一样吗?你这老头明显是挨了打,去找跌打大夫去,找我做什么?” “您就随手给他号号脉,开两副养身子的药便好了,也不用费什么工夫,是不是……”石老三只顾拉着江南风的衣服,脸上赔着笑软磨硬泡下来,倒让江南风比自己受了伤还难受。 “行吧行吧……”他无奈道,“我就给他开两副药,开完你就把人带走,不要留他死在我这里!” “一定一定!” “出去等着!”江南风大袖一甩,那石老三不敢怠慢,急忙快步跑了出去。 小屋外,野雪背着手在院子里站着,迎着渐斜的午后暖阳,目光涣散,像是回想着什么往事似的。 “你这大和尚,下手没轻没重的!”石老三一出屋门便数落起野雪来,“人家陈师傅多大年纪的人了,吃得住你那巴掌么?他要缠着你打,你让他赢便好了么,何苦非要真打出人命来……” “不会出人命的……”野雪轻声道,“最后那两掌,我收了力道,没碰着他。” “胡说!没碰着他,人家怎么倒了?” “是他自己力竭倒的。”野雪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微皱起了眉头。 道成寺中,江月容没有随野雪他们一同进城,陪着孩子留在了庙里。 孩子惦记着那老人家的状况,有些忧心地望着武昌城的方向,小手在江月容的衣角上拉拽着,迟迟不肯松手。 江月容却只顾回想着刚才的那场比武,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理会孩儿的叫唤,只用手僵硬地抚着孩子的额头。 这场比武,该算谁胜谁负呢? “是三天前我趁夜离开时,那女施主教我的……”野雪望着自己这双手掌,缓缓道,“让那陈老头放开手脚打个尽兴,然后卖个破绽输给他便是……” “你哪有卖破绽?”石老三小声骂道,“我看你打得比他还狠!” “我最后那一合的冲杀,就是破绽。”野雪道。 江月容看着野雪在院子里踩下的脚印,最后那一合的突袭,脚步很沉,所以印记也很深。 凡高手奔袭,脚步不可发力太重,因力道实了便不好中途变化,遇到意外时便难以应对。野雪的步法,承袭自陈长祁的拳法,尤其讲究轻盈多变。这么重的步法,不是野雪的路数。 踩着这么实的脚步奔袭,便是给了陈长祁一个破绽,让他施展所学。 “这么说,你最后那两掌本来也没想打到陈师傅身上去?”石老三问道。 野雪点了点头,低声道:“与陈长祁对决,我之所以能不落下风,是因我步法胜过了他。这一合,没了步法相助,我当时也想看看陈老头能施展出什么手段来。” 说着,野雪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脖颈。 “我没想到,我差点死在他的手上……”他低沉着嗓音道。 江月容回想起陈长祁那最后一招出手,全无征兆,却快如闪电,连江月容也没看清那拳头是如何顶到了野雪的喉结上。寻常招法发力,都是起自腰间甚至足底,出招前必定身形先动,招法后至,故高手对决时只需看对手身形变化,便能预感到危险。可陈长祁那一拳,不论野雪还是江月容都没能事先察觉。 此时再回想起陈长祁平日里演练的功法,江月容恍悟了——原来所谓陈家形意拳,若以兵器作为类比,可算作一种暗器!这套拳法的精髓在于发力处,力不需从腰间蓄起,仅凭手臂关节处一抖便能打出!如此拳法一旦近身,则招招不可预知,拳拳快如闪电,一旦施展开来,眨眼间便可将对手打得筋骨寸断。 如果把这招法用在短刀术上……江月容想到这里,眼中忽闪过了一丝锐气! “若不是他对力道的把控已臻化境,我在脖颈上中他一拳,必死无疑。”野雪轻声叹道,“大概我当时若不收掌,他便会把力道释放出来。若如此,现在躺在屋里的就该是我了……” 石老三听得一震,心中惊骇难平。 “大和尚,这么说……这场较量是陈师傅赢了?”他轻声问道。 野雪一愣,沉吟半晌,终于不服气地点了点头。 “是我故意放了个破绽才让他赢的……”野雪喃喃道,“若真是生死厮杀,我不会给他这般机会……” 石老三见野雪嘴硬,便只管挖苦嘲笑起来。野雪却也不气恼,而是低下了头,忧心道:“怕只怕,我这步法的破绽踩得太实,被他看出来,说我有意相让,又不肯承认这场胜负了……” “若真是那样,等陈师傅养好了,你们再打一场便是……”石老三笑道,“不过这次可说好了,不能再往死里打了啊!” 日渐西斜,荒原上的风隐隐有些凉了。 江月容抱过了孩子,进了大殿深处避避外头的风沙。她抬头望了望殿里的大佛,微蹙了蹙眉眼,忽然唤孩儿和她一起把双掌合到胸前,对着佛陀轻声祈祷了起来。 翠红楼后小屋里,江南风放下了陈长祁的手腕,轻轻叹息了一声,扭头向屋外走去。 屋门一开,院子里的野雪和石老三急忙迎了过来。 “风大夫,那老头怎么样了?”石老三急切地问道。 “你们都竖起耳朵给我听好了!”江南风的脸上阴云密布,似压抑着滚滚惊雷般的怒气,“以后不要再把这些死人往我屋里送!晦气!” 死人? 石老三一惊,扭过头便责骂野雪道:“你还说你没打死人!” “不可能啊!”野雪慌张道,“他刚才还生龙活虎跟我比武,晕过去了而已,怎么会死了?” “他现在还没死,不过命不久矣,跟死了也没分别。”江南风冷冷道。 “风大夫,那你得救救他呀!”野雪抓住了江南风的胳膊道,“我下手有分寸,都刻意避开了要害处,不会打死人的!” “谁说他是被你打死的了?”江南风冷笑道,“被你打的都是皮肉伤,死不了。他在跟你比武之前,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好似着了一击晴空霹雳,让野雪茫然地愣在了原地。 第一百四十话 赴死(上) 半年前,广东佛山,陈家祖坟上立起了一块新的墓碑,碑文上写着的名字是陈长祁。 陈长祁站在自己的墓前,抚着那苍劲的墓碑,沉吟了许久。 他的身后,一个老仆走来,轻声道:“老爷,真要走么?” 陈长祁回过身,看向这个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人家,脸上轻松地笑着,点了点头。 “这些年,全靠你打理我陈家祖宅。我走之后,宅子便留给你了吧,也不枉你这些年的辛苦。”他拍了拍老仆的肩膀道。 “老爷这是哪里话……”老仆惶恐地躬下了身子,“我为老爷守着这宅子便是了,等老爷在外边跑得累了,想回来了,我便去迎老爷……” “不必了,你只需照顾好我陈家这片祖坟,便值得这座宅院了。” 陈长祁看了眼那墓碑,满意地笑了笑,转过身便要离去。 “老爷……”仆人忽然唤道,“大夫说了,你的病,若是留在家中静养,也不是没可能痊愈的。好好活在这宅子里,让小的继续服侍您,等真老死了再葬入这墓碑下不好么?” 陈长祁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是一个拳师……”他慨然叹道,“要一个拳师终日只躺在家里静养,不比死更难受么?” “再教个徒弟也好呀!好歹把陈家拳传下去呀……”仆人老泪纵横。 陈长祁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祖坟,高低错落的墓碑在秋风中呜咽着,似历代先祖的哭泣声。 “陈家拳……也到时候了……”陈长祁轻声道,“我收下的每一个弟子,都不成器。成器的人,却不是我的弟子……” 所以,我要去找他……陈长祁在心底默默念道。 光影一动,陈长祁感觉到自己干涩的眼被一道亮光刺痛。 他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陌生的破屋顶,洒落下道道斜阳打在了他的眼睑上。 刚才脑中的一切,原来只是梦回了半年前离开佛山的那天而已。 他的意识一点点从朦胧中脱出,终于缓缓记起了这几日在道成寺的经历,和那场全力以赴的比武。 果然是拳怕少壮啊,年纪大了,一场比试竟让他虚脱了身子。想到这里,陈长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这老东西,总算醒了……” 陈长祁的身边,响起了那郑秃子的声音! 他急忙扭头看去,见野雪此时就坐在床边,冷眼看着他。 “你要再不醒,大夫就要把你扔出去了,说怕你死在他屋里……” “大夫?”陈长祁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眼睛狐疑地在这破屋中四处张望,“这里是医馆?” 野雪叹了一声道:“说来话长……” 他搀起了这虚弱的老头,让他靠坐起身子来。陈长祁看到,野雪的脸上带着一丝愠怒,却不知是为什么。 “陈师傅,你不该瞒着我了……”野雪低声道,“大夫给你把过脉了,说你的身子积攒了许多内伤,年老体衰无力自愈,其实已经不剩多少时日了。几天前染上的那场风寒,已耗尽了你最后的气力……” 说着,野雪忽然瞪大了眼睛,责骂似地对陈长祁吼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执意来寻我比武?是想骗我吃人命官司吗!” 陈长祁听完这话,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有些猛了,又惹起了几丝干咳。 “你笑什么?”野雪狐疑道。 “我听你在庙里比武时候说得那般热闹,又是要立生死状,又是要打到有一人站不起身来,我还以为你是说真的呢……”陈长祁大笑道,“到头来,你从头到尾都没敢放开了打,只是说些漂亮话吓唬我,想等着我认输哇……” 野雪被陈长祁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扭过头去,小声道:“那时候我可是真心说的,似这般打一场才不枉你一路追来嘛。” 陈长祁看着野雪,却似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般,欣慰笑道:“那一场比武,打得漂亮,不愧是我历练出来的……” 野雪本想反驳,可看陈长祁眼中渗出了泪来,不知为何,这驳斥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来了。 “老头,你的拳法着实厉害。”野雪缓缓道,“我若不是学了你的步法,单凭招法,我确实胜不了你。” “不,我输给你,不是拳不如你,是年纪大了。”陈长祁正色道,“我若年轻二十年,现在倒在床上的该是你了!” “行行行,你嘴上过了瘾就好……” 陈长祁笑了笑,忽然又低垂下了眼睛道:“郑秃子,我死之后,这套步法你要勤加练习,不可荒废。若有一天步法生疏了,我化作怨鬼也要去寻你!” “你这老头,活着没完没了,死了还不肯消停……”野雪打趣道。 “那当然……”陈长祁理直气壮地答道,“等我死了,这套陈家拳就只剩下你这步法还留存于世了。你若不练,陈家拳岂不是要绝种?” 野雪听完,脸上一惊:“陈家拳这么厉害,怎么会绝种呢?你不是开了武馆,收了许多弟子么?” 陈长祁苦笑道:“他们都是庸才,哪能练到你这般本领。若真把陈家拳真传托付给他们,那才是给祖宗丢脸呢!” “可是……”野雪慌张道,“我只学了你的步法,没学你的拳法呀!” “无妨……无妨……”陈长祁慨然道,“陈家形意拳,本就是个家传的小拳种,一代不过二三人,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这种拳法,每朝每代都有新生的,每朝每代也都有绝种的,本就是武林常态,没什么好可惜的。我本想开馆授徒,为这拳法留个血脉,可看了看那些来学拳的富贵子弟们,我算是明白了——拳法算什么呢?人有生老病死,朝代几百年就更迭一次,世上比拳法大的东西多了去了,还不是一样有生有灭?总有些旧的东西得消亡了,才能腾出地方让新的东西冒出来,这是天道。既然天道如此,陈家拳不过是千千万万个绝了种的小拳法之一,能留下你身上这半套步法,已是比其他拳法要幸运得多了不是?” 野雪望着这老头安详的面容,一时语塞,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四十话 赴死(下) 武昌城外道成寺,终于到了日落时分。 进城的三人都没回来,今夜江月容只与孩儿独自守着这大殿,忽觉有些落寞了。 她点亮了佛前烛,望了望殿外的凉风与孤月,不知为何忽有一番悲悯袭上心头,没来由地教她落下泪来。 背在背上的孩子咿呀地喊了几声,努力地伸着小手要去擦拭江月容的泪痕。江月容回过头去,朝这个暖心的小家伙做了个鬼脸。 “阿妈,怎么哭了……”小家伙一字一顿地问道。 江月容却被问住了,想了许久,才终于缓缓道:“阿妈也不知道,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人忽然离去了……” 她望向了武昌城的方向,一时有些茫然。 第二天一早,江月容在后院点燃灶火时,听到了大殿外传来野雪和石老三的脚步声。也许是听得太久了,江月容光凭这步声,便能知道这二人今日是什么心情。 今天早上,他们似乎都有些消沉…… 江月容擦了擦手,匆匆从后院绕到了大殿里。野雪和石老三看见江月容走出身来,脸上微微怔了片刻,随后却摆出了刻意的笑容来。 “女施主,我们回来了……”野雪傻呵呵地笑着,那笑声却一点也不教人觉得开心。 江月容愣了愣,朝二人身后张望了几眼,轻声问道:“陈师傅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不过就是耗尽了力气而已,休息一夜,总该缓过来了吧…… 江月容的话却让野雪和石老三茫然地互相看了一眼,却迟迟问不出二人的回话来。 “陈师傅……伤得很重么?”江月容忧心地问道。 野雪急忙摆手道:“伤得不重!怎么会重呢……我下手有分寸的,风大夫也说了,我打的都是皮肉伤……” 石老三急忙在旁边戳了野雪一下,似乎生怕野雪把什么漏嘴说出来。 江月容自不是好骗的人,二人这般遮遮掩掩,背后必定有鬼。她冷眼望着这和尚头陀,仔细观察着二人脸上的神情,心里猜测了许久。 一时间,庙里三人都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石老三忽然眼珠一转,叹了口气道:“小寡妇,我们也不瞒你了……陈师傅,他走了……” “你这小贼,怎么说出来了……”野雪小声骂道。 “走了?”江月容却一脸茫然,“去哪里了?” “没说去哪里……”石老三仓皇道,“只说天大地大,自己一把年纪了,有许多地方想去看看……” 野雪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他隐藏下去了。 “女施主,本来不想跟你说的……”野雪也忽然赔笑道,“听石老三说,这两三天你们相处得挺好,尤其是那小家伙和陈老头特别亲……这陈老头也真是的,都不来庙里跟女施主道别,出了码头就乘船走了……” 石老三急忙又戳了野雪一下,打断了野雪的话头。 江月容将信将疑,低下眉眼来看着这二人,试探着问道:“陈师傅……真的走了?” 二人嘴里说着“千真万确”,脑袋似纸风车般点着头。 江月容一时竟也断不出这二人说的是真是假,可那陈师傅没有一起回来也是实话。她看向殿外一望无际的荒原,有些感慨,又有些羡慕。 “也好……”她轻声道,“陈师傅既然肯去云游,也就是放下了心中恩怨吧。到头来,能做个逍遥散人,也是功德圆满了。” 只可惜,他那套拳法,江月容还有许多地方想讨教一二,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昨天的面,庙里还剩了些。我刚生了灶火,今天早上就吃面吧……”江月容宛然一笑,向后院走去。 石老三欢呼一声,跳到野雪身上,似想用力让野雪也欢快起来。野雪脸上虽笑着,却看不出半点高兴来。 吃过面后,石老三忽然说起昨夜在风大夫那里没有睡好觉,想去仓库里躺会。野雪也急忙附议,说昨夜忙了许久,确实累着了。 江月容看二人面相确实昏昏沉沉,便笑道:“碗筷我来收拾便好,二位师傅先去休息吧。” 直到仓库里的野雪和石老三关上了门,他们才终于收了这一早上摆给江月容看的笑脸。 “你这小贼,撒谎的本领倒是出神入化……”野雪打趣道。 石老三却笑不出来,只是疲惫地寻了自己的床铺躺着,便再不说话了。 “也好……”野雪自顾自地念叨着,“免得把真相说出来,惹哭了那女施主……” 昨天入夜时,野雪走出了翠红楼后那小屋,告诉等在门外的江南风和石老三说,陈老头死了。 江南风痛骂石老三带个老头来坏了此处风水,石老三却不管不顾冲进屋去,见陈长祁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还带着笑意——不像是死了,却像是睡着了。 风大夫坚持不让这死人留在屋里,野雪和石老三便也不多强人所难,只背着这老头出了城,去往城南的树林里,连夜为陈长祁挖了一个土坑埋了进去。 “我们是不是得给陈师傅立个碑呀?”石老三哭着问道。 “立什么碑?我又不识字……”野雪冷冷说着,一探手,把陈长祁带到武昌城来的那面锣插在了土堆上。 二人对着这土堆铜锣,祭奠了一夜,没有休息片刻。 这些情景,都进到了道成寺仓库中石老三的梦里,真真切切地,让他流了一地的泪。 野雪的梦里,却是陈长祁死前,野雪与他的几句对话。 “郑秃子,三日前你明明都走了,却为何又突然跑回来了?”陈长祁问道。 野雪一笑,说起了他在城外荒山迷路,幸得樵夫相助的故事。 “噢,那个年轻樵夫!”陈长祁忽然欢喜道,“我记得他!我看他步法身形,便知他是个武学奇才,本想把我这一身陈家拳尽数传授给他呢!” “那为何没留在那里传艺呢?”野雪问道。 陈长祁却一笑:“他哪里用得着学我的功夫,他的武艺根本远胜于我……” “你毕竟年纪大了……”野雪笑道。 “不……”陈长祁坚定地答道,“与你比试,我若年轻二十岁便能赢。可与那少年比,我此生最强的时候,都不够资格与他对敌……” 野雪听罢,却紧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四十一话 重逢(上) 早春二月到来时,武昌城内外都恢复了生机。 码头上,船来船往,热闹非凡。巡游的旅人和跑货的客商挤在一起,还夹杂着几个江湖人穿梭其间。各大工棚的工头伙计们也似解冻了般,四处忙活着,开始迎来了生意上的旺季。野雪自不必说,连石老三都不得不骂骂咧咧地跟着干起了活,却在收到工钱的时候乐开了花。 忙碌的人影外,一艘华丽的大船缓缓从下游驶来,收了帆,落下锚,往这繁华的码头上停靠过去。工头们看这船吃水深重,猜想船上必定有许多货物,一个个都摩拳擦掌,船一靠岸便纷纷涌上前去吆喝起来。 船上却走下了几个带着兵器的江湖人,把这些工头伙计两边拨开,让出一条路来。工头们看见这些兵器,便怏怏地摇头走了——他们知道,这单生意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船头上,一个少年张望着这码头,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他的身后,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走上前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你这顽劣小子,又想闯什么祸事?” 少年调皮地笑了笑,回话道:“想不到还能有一天回这武昌城来,想去见见故人,看看人家过得如何……” 中年人捋了捋胡须,思虑片刻,缓缓道:“也好,交货时反正也不须你跟着。只是要记得小心些,莫惹出乱子来,天黑前定要见你回船上!” “谢父亲!”少年欣喜地一蹦,扭头便走了。 “记得唤个家仆跟着一起去……”中年人在少年身后唤道。 少年却远远地招了招手,喊了句“不必了”,便跑进了码头上往来的人流中,觅不得踪迹了。 中年人望着这少年,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城东郊外,道成寺后院的老树上,结出了嫩绿的新芽,被春风拂起,似塘间蜻蜓般在枝丫上跃动着。 一只小手轻轻摸在了那嫩芽上,又似针刺般猛地缩了回来,惊起了一声稚嫩的尖叫夹杂着笑意漾开。 是江月容举着自己的孩子,让那孩子摸了摸他此生所见的第一簇嫩芽。 “阿妈!”孩子兴奋又慌张地挥舞着小手,又想多摸两下,又不敢真碰上去,急得叫唤不止。 江月容被这小家伙的模样逗笑了,双臂一软,重把孩子抱回了怀里,在这院落间转了两圈,卷起一片风尘,扬动一身裙摆,似翩翩花瓣。 母子的欢笑与风声应和着,忽高忽低,起起伏伏,肆意地在这院中散开来去。 忽然,江月容的身形一定,眼中透出了一丝不安。 道成寺外院门前,一双脚步缓缓落定。紧接着,一支长棍的棍梢轻轻落在了沙土地上。这持棍人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庙外那深嵌进老树干里的五指掌印。庙里传出的孩童笑声,让这持棍人的嘴角微微扬起了。 “就是这座庙了……” 院门被长棍轻轻拨开,他迈着轻缓的步子,谨慎地伏着身形向大殿走去。大殿里空无一人,轻风穿堂而过,却从佛像后涌了出去。孩子的笑声缓缓停下了,让那风声中隐隐透出了一丝叫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持棍人听见孩童笑声停下了,急忙在佛前供桌边藏住身形,却把一支长棍暗暗指向了那佛像拐角处。他的身形矫健不凡,步子轻盈灵动,似穿花蝴蝶一般。 大殿里,一时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平静中。 “谁?”大佛后,传出了江月容冰冷的声音。 持棍人却不说话,只摒住了呼吸,隐藏着身形,握棍的手却紧绷得有些颤抖。 “我知你在殿里……”江月容听不到回话,便又低声问道,“你来寻谁?有何目的?为何不说话?” 那持棍人听罢,却不觉轻轻笑了一声。这一笑,只有出气动静,不曾发出声来。可这轻微的响动,却足以让江月容判断出这人的位置了。 持棍人忽听得耳后一响,急忙回身看去,见是一粒飞石向他面上飞来!原来是江月容把石子扔向了庙顶,借梁柱一弹,便绕过了大佛,直取那笑声传出的方向而去! 持棍人心里一惊,脚下却不敢怠慢,步法移转,身形一闪,眼看着被他避过的飞石擦着面颊打过,砸在了佛前的供桌上,发出一声浑厚的闷响来。 这持棍人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口,便听到另一侧有一阵如风般轻盈的脚步声绕过了大佛! 持棍人此时身子横悬在半空,重心尽失,又背对着江月容,身形招法无从施展闪避,看来是凶多吉少。他却并不慌张,直把手上长棍往地上一戳,腰间猛地一扭,借着力道竟凌空翻转过身形来!顺着这翻身之势,他一边双脚落地,一边双手把长棍抽出,从上往下朝江月容抡打过去! 如此招法,江月容全无预料,大吃一惊。她的身子却早如本能般急忙把脚尖一点,止住冲杀的身形,左手抡起戚家长刀举过头顶,右手抽出了腰间的蝉翼短刀,直取那持棍人脖颈而去! 只听得一声脆响,长棍打在了江月容的长刀上。江月容本以为这般气魄的棍势当有千钧力道,一只手都怕不能抵挡。却不料这长棍真落定时,竟没有丁点重量,只轻轻在戚家刀刀身上磕了一下。 江月容一惊,右手长刀急忙收力,止在了那持棍人脖颈前。 二人都猛收力道,这一合交锋动势急起骤止,忽然便定住了身形。四目相对时,持棍人一笑,江月容却愣住了。 江月容的孩子笨拙地从佛像后爬出来,看向那持棍人的一瞬,脸上顿如开了花般兴奋起来,拍着手喊道:“哥哥!哥哥……” 那持棍人对孩子做了个鬼脸,又冲江月容调皮地一笑,轻声唤道:“姐姐好身手!” “沙子良?”江月容急忙收了刀,轻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那武昌城外码头上的大船里,沙家镖局的旗号迎风飞舞。 沙黑虎望着这偌大的武昌码头,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城门,嘴上虽带着笑意,眉间却皱起了眉头。 这武昌城,毕竟还是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话 重聚(下) 沙子良捧着江月容的那柄蝉翼短刀,望着刀上映出的阵阵寒光,轻声赞叹道:“真好看!原来几个月不见,姐姐收了把这么漂亮的宝刀!” 江月容端出一碗茶水,放到沙子良身前的破桌上,宛然笑道:“是一位老先生送我的,因与我有些缘分……” “姐姐不愧是久经江湖的女豪杰,身边卧虎藏龙……”沙子良调皮地昂起了头,似也顺便夸赞了自己两句一般。 江月容苦笑了一声,坐到破桌旁好奇道:“你呢?回了宁波,你爹给你打造了新的银枪没有?” 沙子良却摇了摇头,指了指立在殿门口的那根木棍子道:“我现在就用它了……” 江月容诧异道:“怎么,你爹责罚你了么?” 毕竟,比起昔日那柄银光闪烁的长枪,这根长木棍显得也太寒酸了。 沙子良大笑了几声,把短刀放到江月容身前,正色道:“是我自己选的。漂亮东西固然好看,却大多华而不实,若用惯了便容易被其蛊惑,以致心骄气躁,不能专心提高武艺了。这木棍正好,简单粗糙,却也用得顺手,断魂枪招法也都施展得出来,习练武艺足够了。父亲说,等我能把这根长棍用得如银枪般纯熟了,便可算是出师了。” 江月容见沙子良如今的气度,与几个月前那血气方刚的小孩模样已绝然不同,倒隐隐有了几分儒侠气度,不禁在心底暗暗称赞了几声。 “我看你刚才功夫,比我们初次交手时,可厉害多了……”她夸奖道。 若是几个月前的沙子良,那招合全身之力抡出的棍招是断然收不住力道的。 沙子良被这么一夸,倒有些羞红了脸,似个大男孩般欲盖弥彰地佯装镇定道:“我自回了镖局,也是每日勤练武艺的,就怕将来姐姐来认我爹作义父时,会被姐姐嫌弃我武艺差……” 江月容看着这少年模样,装不了多久正经就原形毕露了,不觉捂嘴笑了笑。 沙子良见江月容笑了,更加不好意思了,便端起了茶碗,直用暖茶堵住了自己的嘴,把脸都埋进了两手间。 “你们这趟来,是路过武昌城,还是押镖送到这城里去?”江月容忽然问道。 “是专程送镖到武昌城来的。”沙子良笑道,“明日才启程回去呢!” “若是送镖到此,不急着走,不妨邀你父亲也同来这庙里聚聚。”江月容欣喜道,“庙里还住着一位江湖好汉,就是当日助我们攻船的那和尚,你们可认识认识。” “噢!就是那铁掌大师!”沙子良忽然兴奋起来,但片刻之后,他脸色又一沉,“可是……姐姐,你不是说那和尚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么,不怕我和我爹说漏嘴么?” 江月容宛然笑道:“你和你爹都是有分寸的人,我信得过你们!” “这位大师,方便问个路么?” 野雪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回身望去,见是一个中年镖师。这镖师生得高大英武,虎背熊腰,胸前的三缕长须尤其显得气度不凡。野雪也算是见过江湖世面的人物,今日看这镖师模样,却也不禁暗暗称奇。 他往这镖师身后看去,见这队伍押了整整一路的镖车,浩浩荡荡从镖船上排过来。镖车上,插着威风凛凛的“沙”字旗,迎风招展,煞是好看。 看来这是一队大镖局。野雪想着,对那中年镖师抱了一拳道:“好说,这码头上我熟得很,只管开口问便是了。” 中年镖师看见这和尚回头时,却愣了愣,直到野雪答了话,才似从梦中醒过来般,对野雪笑着一指道:“原来是你!” 野雪却一脸茫然,望着这镖师陌生的面容看了许久,困惑道:“怎么,你我在何处认得过么?” 镖师一怔,随即苦笑了一声,摆了摆手,连忙说是认错了人。这么一闹,野雪更加茫然了。 “你若要问路,问便是了,莫消遣我呀……”他甩了甩袖子,有些焦躁道。 镖师急忙道了个歉,拱手行礼道:“大师,你可知道有家店铺,唤作……” “沙子良,你们来武昌城是要送镖去哪里的?”江月容问道。 “是一家叫李家铺子的商铺……”沙子良答道。 “李家铺子?”江月容一脸茫然。她在武昌城生活了这许多年,做刺客时也曾去城中各家商铺里取过不少性命,却从未听闻过这个“李家铺子”。 “姐姐没听过也不奇怪,这李家铺子本不是武昌城里的商铺,是前几年在宁波立下门面的一家新商号,专和洋人做生意的。”沙子良道,“半个月前,宁波那边的掌柜说他们在武昌城也设了分号,有一批货物需请我们护送过来。” “商铺送货,也需要请镖局押运么?”江月容不解道。 沙子良也困惑了片刻,答道:“那掌柜只说,这货物里有十分要紧的东西,他家老板点名需找沙家镖局总镖头亲自护送,还开了高价……” 不知为何,江月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我还以为你要去哪里呢,原来是李家铺子呀……”野雪大笑道,“这地方我太熟悉了,每天正午我都去他家喝茶呢!走,我给你们搬过去……” 说罢,野雪朝身后大喊了一声“石老三”,便要往那镖车队伍里走去。 忽然间,那中年镖师伸出一只手,猛抓住了野雪的胳膊。 镖车两旁,两队人马也忽然抽出了背上兵器,十几杆长枪齐齐对准了野雪。 野雪一怔,一时茫然无措。有那么一瞬间,他从身边这镖师的身上感觉到了浓浓的杀意。 片刻的紧张后,那镖师忽然笑了笑,对野雪道:“还是不劳烦大师了,我们去别处问路便是了。” 说罢,这镖师再不理会野雪,只对身后镖车队伍挥了挥手便朝城门的方向走了。两旁众镖师齐齐收了兵器,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缓缓往远处走去。 直到这时,石老三才终于赶到了野雪身旁,埋怨这大和尚定是又说了什么莽撞话,丢了一单大生意。野雪却只是缓缓拉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刚才被那镖师抓住的地方——他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瘀血的五指痕来…… 第一百四十二话 送镖(上) 码头上,一队长长的送镖队伍吸引了许多路人的注意。 两侧镖师开道,前方镖头领路,一边打听着前路,一边浩浩荡荡向着李家铺子的方向去了。 路人们看着这一车车货物,议论纷纷,感叹李家铺子原来有如此本事,能请来大镖局押运商货,更不知那镖车里藏着多少奇珍异宝。一时间,众人到对这李家铺子纷纷有了兴致,都跟在这镖师队伍后头,只待交了镖便进商铺里逛逛去。 于是,这镖车队伍还没到商铺门口,看热闹的人便越聚越多,似千军万马般滚滚向李家铺子涌去。 李家铺子门口,掌柜早候了许久。望见人群朝着这方向聚陇过来,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还是咱老爷手段厉害!”他对身边的伙计小声道,“看看这架势,不过是多花了些银两请了队镖师,就把名声打响了大半个码头去。这招数,咱们今后都得学着点!” 众伙计们赞叹地点着头,纷纷竖起了大拇指来。 队伍近到商铺前,人群散开两列,领着镖队的中年镖师走上前来,向掌柜抱上一拳,高声道:“在下宁波沙家镖局总镖头沙黑虎,一路风尘,押镖至此,请阁下验镖。” 这声音似鸣钟般嘹亮,惹得围观众人啧啧称赞。掌柜看这沙黑虎身高体壮,英武不凡,心里暗暗得意,也向沙黑虎拱手行了一礼道:“辛苦各位镖师了!” 沙黑虎受了礼,脚下撤出半步,身形一横,让出一条路来。他单手往身后镖车上一摆,喊了声“请”。掌柜缓步走上前去,卷起袖口,看准了正面前的第一辆镖车,撕开了这镖车上的镖箱封纸。 他一手扶着箱口,抬眼向四周忘了一圈,兴奋地高声喊道:“诸位乡亲父老,小店来这武昌城码头上经营半年,得诸位抬爱,生意兴隆。为答谢各位乡亲,我家老爷特从宁波总号调来一批洋物奇品——这些物件,整个武昌码头上只我李家铺子一家有得卖,诸位莫要错过了这时机!” 说罢,掌柜把手一掀,箱口大开,露出了箱中琳琅满目,乱花迷眼的各式洋器物件。武昌城是个内陆码头,不似宁波那般通商口岸见惯这些东西,一时间围观众人都觉得新鲜好奇,欢呼声阵阵响起,久久不停。 “还请各位镖师搭把手,把这些货物送去后院。”掌柜向沙黑虎行了一礼,又面向四面人群喊道,“明日,小店便把这批货物摆到铺面上来,各位乡亲若有兴致,不妨来看看,保证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人群里又是一阵欢呼,声势竟压过了那搬运货物的镖师们喊号的声响。 掌柜笑着回过身,又凑到沙黑虎身前,向店铺里伸了伸手道:“总镖头,老爷备了些答礼,请您去里屋歇息。” 沙黑虎回抱一拳,轻声笑道:“李老爷客气了。” 李家铺子的店面后,经过一片后院,便是会客堂。后院里,搬运货物的镖师和伙计们来来往往,一片忙碌。掌柜领着沙黑虎,快步从廊柱间穿行而过,来到了会客堂外。 沙黑虎一路上随意张望着,见这店铺看来并不是什么大气的豪宅,不像是能摆下许多货物的样子,这倒远出他的预料。 李家铺子在宁波当地本也不是什么大商户,沙黑虎见这商铺老爷花了大钱请他亲自出手押镖,又进了这么多货物,还以为这商铺是在武昌城挣了大钱,要干一番大事业呢…… 沙黑虎不喜欢这种不合情理的感觉——这里头总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让他隐隐不安。 掌柜进了会客堂,往客座上一指,恭敬地对沙黑虎道:“总镖头,你可在这里稍待,我这就去请我家老爷出来……” 沙黑虎皱着眉,微微拱手行了个礼。 掌柜掀开堂后门帘快步走了,只留会客堂里孤单单坐着沙黑虎一个人。他百无聊赖,便趁这工夫四处张望了起来。会客堂中,收藏着许多字画,却不是什么名家大作,多是些赝品伪书。沙黑虎本人书画造诣不浅,也好收藏字画,可看着眼前这些不入流的冒牌货,一时只觉难以入目,瞥一下都难受。 看来这又是个附庸风雅的土财主,难怪能做出这般镖师运货的空架子来给人看呢。沙黑虎的脸上藏不住那份嫌弃,怕被财主进来看见,伤了生意,便扭过头去看向后院里正搬运着货品的镖师们。 他带来的镖师,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江湖豪勇,自是把货箱抱的四平八稳,脚下不见半点凌乱。可这商铺里的伙计,却没有这般本领,两人抬一个箱子尚且左摇右晃,颤颤巍巍,看得沙黑虎连连摇头。 似乎是看到了沙黑虎摇头,一个商铺伙计心里不服,放下箱子,哄走了那个给他搭手的同伴,提了提裤子,也学着那些镖师模样,要强行凭一人之力把这箱子搬过去。 沙黑虎远远望见了,脸上一紧,急站起身喊了句“当心”! 他话音还未落,那搬箱的伙计便已吃不住这箱子的重量,脚下一乱,身子往前一跌,轰隆一声把箱子摔到了地上。箱口一震,门户大开,满箱的货物忽然从箱子里滚了出来。 众人正惊诧时,低头一看那箱中滚出的货品,顿时一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 那箱子里,原来只有面上一层铺了些洋物杂货,箱子下头竟藏着一杆杆的洋枪! 沙黑虎看着这些枪杆,正倒吸凉气时,身后的门帘缓缓撩起,走出了一个人影来。 “让总镖头见笑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缓缓传来。 沙黑虎回身看去,脸上又是一惊,手上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沙总镖头,这一趟辛苦了……”那人影向沙黑虎抱拳行礼,满面笑容。但这笑容,却藏不住那张让沙黑虎惊诧的面孔。 “你是……”沙黑虎低沉下眼目,眉宇间闪出一股刀剑般的杀气,“江南蛟!” 第一百四十二话 送镖(下) “在这里,大家都叫我李老爷……”江南蛟把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嘴角露着鬼魅的邪笑道。 沙黑虎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江南蛟几眼,看着他身上这华贵服饰,缓缓道:“原来如此,花大价钱请我亲自押镖到此,是你想见我……” 他回过头,望向后院里那倾倒的箱中摔出的几杆洋枪,冷笑道:“原来江门也知道这洋人兵器的厉害了……” 江南蛟轻声笑了笑,又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天道变了,江湖自然也要跟着变。我记得,沙总镖头的镖师里,也有洋枪队——这岂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么?” “英雄”二字,让沙黑虎微微皱了皱眉,嘴上却不曾答话,只对门外愣了许久的镖师吩咐道:“你们继续把货物搬进来,不要声张出去。我们只是送镖的镖师,镖里藏了什么东西,是发镖人的事,我们不知道便好。” 众镖师得了命令,竟似忘却了刚才的惊诧似的,只如平常般来往不断,全然看不出与先前几趟有何不同。倒是那些李家铺子的伙计们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废物!”江南蛟低声斥骂道,“搬个箱子都不会,还站在这里丢人现眼!出去,看着店铺门面去!” 伙计们被老爷吓得慌了手脚,急忙又是躬身又是退步,仓皇跑了出去, 如此一来,这后院到会客堂之间便只剩下江南蛟和沙家镖局的人了——如此,则话便好说得多了。 江南蛟望着那些进退有序的镖师,点头赞道:“沙总镖头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曾让江门也要忌惮三分的人物……” “江湖规矩而已……”沙黑虎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江南蛟的话,冷冷答道,“走镖之人,不可争强斗胜,更不该插手江湖恩怨。我们走镖,是做生意,不是走江湖,有许多事自不该知道得太多。” 江南蛟斜眼往沙黑虎脸上一望,冷笑道:“这些年,沙总镖头倒是变了不少啊——当年,你可是……” “那是当年事,沙某年轻气盛,与江门有些过节。”沙黑虎又一次粗暴地打断了江南蛟的话,“那些都是往事了,何必重提。上次来武昌城时,沙家镖局曾与江门并肩抗敌,也算是把旧年恩怨都化开了吧。” 江南蛟见他不肯提及当年事,便只是轻轻笑了几声,点了点头道:“总镖头说的是,陈年旧事了,没什么要紧的……” 沙黑虎听他话里有话,心里有些不快,便低声问道:“三门主化用假名,花大钱把我找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说那些陈年旧事吧。莫不是上次合作,江门作壁上观,陷我沙家镖局于险境,心里觉得亏欠我们了,才送来这单大生意?” 江南蛟忽然眉眼一横,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总镖头可还记得,我请你出镖的信函上曾说,这货物里有一件要紧东西,非你亲自护送不可……”他悠悠地望向了沙黑虎。 沙黑虎被这语气惹得脊背发凉。 “你说的,不就是这些洋枪么……”他不屑道,“你也未免太小心了,走私几箱洋枪洋弹,不知有多少商户都在暗中操作,普通商船就能运得。若被官军发现了,几十两银钱便能买通……” 说到这里,沙黑虎见江南蛟只是悠悠地盯着他,半晌也不说话,他才想到事情也许没有这么简单。 “怎么,不是洋枪?”沙黑虎低声道。 “洋枪只是些防身用的物件而已,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件,自不需总镖头亲自护送……”江南蛟冷笑道,“我说的这样东西,天下间仅此一件,而且只有沙总镖头亲自送到我眼前,才能算作宝贝……” 沙黑虎眉头紧锁,暗握双拳,口中冷冷道:“三门主,直说无妨。” 话音刚落,后院中又有一只箱子放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正说着呢,这就到了……”江南蛟甩了甩袖子,把手指在沙黑虎眼前勾了勾,迈开脚步轻声道,“总镖头不妨与我同来,开箱一看便知。” 沙黑虎心中不安,谨慎地迈步跟在了江南蛟身后,向院中走去。 “总镖头可知道,我为何会去宁波开商号?”江南蛟一边走,一边随口说道。 “为何?” “因为湖广江门,曾在四年前解散过一次。” 江南蛟只是轻松地说了一句,沙黑虎却惊得目瞪口呆。 走到那箱子前,江南蛟把手搭在箱口上,仰头望天,轻声叹道:“我那时候以为,我这辈子,与江湖当再无瓜葛了,便带了江门里许多值钱物件去了宁波,开了这个李家铺子。娶了一房娇妻,做了几年生意,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去年,大哥重组江门,我决定千里来投,在武昌城开了这家分号。当时走得匆忙,又怕爱妻知道我曾是江湖人,有许多从江门带去的东西便不方便带回来。” 说着,他打开了眼前的箱子。箱中物件满满当当,让江南蛟看得百感交集。他伸手在这箱中翻找起来,过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样细长物件,捏在了手中。 “这样东西,便是我四年前带去宁波,却一直没有带回来的。”他说着,转过身来,把手中那物件亮给了沙黑虎看,“这东西,总镖头应当认得吧……”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个玉簪。 看到这玉簪的一瞬间,沙黑虎如遭雷击电打一般,脑中轰鸣声炸得他一片空白,心中却有一股沉睡了许多年的恶怒被骤然唤醒…… “这玉簪……”沙黑虎的声音竟止不住颤抖起来,“你从何处得来的!” 江南蛟从沙黑虎的眼神中,看到了狂躁的杀意,让他这个刺客出身之人竟也有些惊骇。 他的脸上竭力保持着镇定,口中悠悠道:“此物本非我所有,是当年别人带到江门来的……” “谁!” “江月容……”江南蛟的脸上鬼魅地笑了。 沙黑虎猛然一怔,刚才的气势竟消散了些许。 “你……”他口中喘息着,似竭力压抑着怒火,“你一面之言,便要我轻易信你么?” “江月容在哪里,你比我更清楚……”江南蛟把那玉簪递到沙黑虎面前,悠悠地说道,“你自己去问她,便知道当年那件事真相如何了……” 第一百四十三话 抢生意(上) 李家铺子外,围满了人。 野雪领着石老三过来,竟走不到店铺门前去,只蹦着脚望见人群中央有许多镖车摆着,镖师们上上下下取着货物。 “这李家铺子掌柜怎么回事……”石老三在一旁抱怨道,“平日里有这些大活不都是找咱们干的嘛,怎么这次请了走镖的来,倒把咱们给撂在一边了……” “别多想,必是这货物多,掌柜怕我们忙不过来……”野雪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总觉不是滋味,像是比武打输了似的闷闷不乐。 石老三正埋怨着,忽然眼光一瞥,见到几个商铺里的伙计从人群中挤出来,寻了个空地坐下闲聊了起来。石老三杵了杵野雪,指了指那些伙计,小声道:“看来不只咱们失了宠呢……” 野雪望去,见那几个伙计懊丧地抱怨着什么,眼角还时不时不服地往人群里瞥一眼,像是憋了一肚子火气似的。 野雪朝这几个伙计走去,抬手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道:“几位兄弟,怎么不去忙活了?” 这几个伙计也都认识野雪,便也不跟他客气,直说道:“老爷嫌弃我们干活不如那几个镖师麻利,把我们给轰出来了。” 说着,有人指着另一个伙计道:“都赖你,砸了老爷的箱子,把老爷惹怒了……” 那挨骂的伙计也懒得争执,只一撇脑袋骂道:“还不是箱子里装了不该装的东西,压得那么老沉……” 那骂人的伙计一恼,声音不觉大了起来,高声骂道:“你摔这一个箱子,闹不好是要害得我们全丢了饭碗的!老爷看我们这般不成器,今后若把这运货的差事全交给了镖师怎么办?” 这话戳中了大伙的心痛处,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那怎么会呢!”野雪急忙插进话来打圆场道,“毕竟这大半年干下来,没功劳也有苦劳嘛……” “人家是做生意的,都是雁过拔毛的角色,谁理会你有没有苦劳……”那伙计说着,委屈得落下了泪来,“和尚你有一膀子力气,码头上又都敬你,不愁吃喝,自不懂我们这些只给一家做工的下人是什么心情。可怜我家还有老母要赡养,若被赶出这商铺,今后可如何是好呀……” 野雪听得心里一疼,望了望那人群里头忙碌着的众镖师,心里一横,对这几个伙计唤了声:“你们且别慌,我去给你们讨个公道来。” 野雪说罢,旁边石老三吓得一颤,急忙拉住了野雪的衣袖,慌张道:“大和尚,你别又惹麻烦……” “我心里自有分寸,惹不出麻烦来。”野雪说着,拽回了自己的衣袖,甩动力气拨开了看热闹的众人,挤到了李家铺子门前。他看到,这些镖师确实是训练有素,身形矫健,每人抱着一个箱子进进出出,队伍如风车般轮转,严丝合缝,丁点不见乱象。他不禁在心底暗暗称赞,不怪那些伙计不争气,是这些镖师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可寻常人哪能跟这些练家子比呢?野雪摇头叹气,在心底默念道。 他再抬眼往远处望去,看见李家铺子的掌柜就在店铺里帮忙指挥着——虽说是指挥,但这些镖师的步调太过顺利,自有一套纪律在,他也没什么命令可下,便只是偶尔喊两声“辛苦”、“有劳”罢了。 “掌柜!”野雪对着他大声喊道。 掌柜向外一望,见那常来的和尚也给今日这盛事捧场来了,便喜上眉梢,抱着拳朝野雪走过去道:“大师,你这也是要来光顾呀?” 野雪脸上急堆出笑脸来,绕着弯子说道:“我不进去,就是见你这热闹,又堆了许多货物,看看你忙不忙得过来?” 掌柜哈哈一笑,有些得意道:“若是我们自己来搬,怕是搬到入夜也未必搬得完呢。好在是有这些宁波大镖局来的镖师相助!大师,你没去过宁波,可不知道这镖局的名号在宁波有多响亮……” 野雪只觉得这话听得刺耳,便打断了他道:“我看这些镖师,论武艺兴许是些好汉,可论搬运货物,咱武昌城外这么多伙计,哪个不是靠这点本事吃饭的,能输给了他们?” “你还别说,真就不如他们!”掌柜也不知野雪这话里藏着玄机,只管随口答道,“我本来也安排了伙计来帮手,哪知道这两边一比,咱家伙计简直就是在给人家添乱,还砸了老爷一个箱子,给老爷气坏了……” “掌柜,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野雪脸上一怒,扎紧了袖口道,“我还偏要让你看看,武昌城码头上的伙计不比那些镖师差!他们不就是人手搬一个箱子么,我一个人去搬两个,保准比他们搬得快!” 说着,野雪不由分说便冲上前去,掌柜想拦,竟没拦住! 野雪看准一辆还没搬过的镖车,伸出两只铁掌,一手一个抓起两只大箱,腰间发力,闷喊一声“起”,竟把两个沉沉的大箱子提到半空,架在了肩头上! 围观人群见野雪这股蛮力,都似看艺一般拍了个巴掌,叫了一声好。众镖师被人群喊声一惊,急忙放下手中货箱,一个个似离弦箭般冲杀开去,手影一抖便各自抽出了镖车下藏住的长枪捏住,排开一个圆形军阵,把扛箱子的野雪围在了中心。 这一番动静,把掌柜都吓得面无人色,呆呆地站在人群前不敢动弹。人群也被吓得如潮水般退开几步去,留出来一片空地让野雪和众镖师对峙。 “和尚,你要作甚!”镖师厉声喝道。 “作甚?”野雪冷笑道,“我与这店家是老相识了,他们家货物过去都是我搬的。今日我看你们搬东西慢,心里痒痒,来帮你们一把。怎么,怕丢人,不敢让我动?” “放下箱子,否则休怪我们把你当贼寇擒了!” “擒我?”野雪倒是一脸不屑,嘿嘿笑道,“凭这几根长木棍子,若觉得拦得住我,不妨试试。” 说罢,野雪也不理会这些镖师,只管扛着箱子迈步往店铺走去。 第一百四十三话 抢生意(中) “和尚,休得放肆!”一个镖师一声大喝,挺起手中长枪直往野雪身上扎去。 这镖师心中自有分寸,知道这和尚并不是夺镖劫财的恶贼,只是不听规矩罢了。他把这枪对着和尚,却不是要伤他性命,只想把他吓退便罢,故把枪尖往前偏了几许,要拦在野雪身前。 野雪耳中早听得那镖师动静,心中不慌,嘴上一笑,听得风声近了,便忽然把脚下步法一变,向身侧闪开两三个碎步,身形忽如落叶被疾风吹散般猛地飘移开去。那镖师万没想到这和尚扛着两个重物,还能有如此灵活的身法,招式来不及作半点变化,长枪眼看刺空,倒望见一只大箱子直朝自己面门上撞来。 只听得一声闷响,那镖师被野雪肩上的箱子冲打了鼻梁,鼻血顿时喷涌而出,身子仰面倒下,直把手里长枪抛到了半空,飞落到人群正前边弹地几下,惹起了一阵惊呼。 众镖师见野雪伤了人,又有一个性子急躁的,怒喝一声“和尚休走”,直挺长枪冲杀上前,扎向野雪的小腿而去。 这一招,也是留有分寸,不取性命的招法,只把野雪脚腕刺伤,休息几日便无大碍,却能要他知道厉害,不敢再有妄动。 野雪早听得风响,心底没有半点凌乱,只把脚下忽又踩开几个碎步来。野雪这步法,细碎却灵活,一时间要那镖师眼中望见满地都是腿影,哪里还能瞄得准枪尖?镖师心中又惊又恼,眼看近了野雪身侧,招式不得不发,便索性只管把枪尖往野雪那腿影里扎去,扎中了伤他一足,扎不中也绊他一跤。野雪却冷笑一声,听着时机,脚步一跳一踩,不偏不倚,正把那枪头踩在了脚底!他把身上力道一沉,那长枪忽如有千斤重一般,从镖师手里猝然脱出,狠狠砸在了地上,又发出了一声轰鸣。 镖师只觉两手一麻,身形一晃,险些没站住身子。他再抬头时,见野雪已转过身来,一双冰冷的眼睛昂首俯视着他,把他吓得腿下一软,急忙连滚带爬地退回身去,连野雪脚下的长枪都不敢要了。 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有些爱看热闹的更是火上浇油地喊着“接着打”,把这商铺门外一时变成了卖艺场一般的地方。 掌柜躲在一旁,直捂住了脸,暗自叹了一声:“完了……” 众镖师见二人先后都吃了亏,面子上受了损,心里更是升腾起了浓浓火气。他们急把军阵一展,彼此喝令,都向野雪冲杀过去。 一时间,十几个人影翻飞开来,十几杆长枪如草蛇奔兽般在这空地间游移奔袭。野雪虽双手被两个大箱子封住,却早听见四方动静,脚下施展开一套细碎灵动的步法来。只见他硕大的身躯似鬼魅般在这些镖师的长枪军阵中闪转腾挪,竟教那十几杆长枪拿他不住,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这胖和尚,好快的身形!众镖师暗暗赞叹,一时间竟落了个以多欺少而不能胜的尴尬境地。 围观人群平日里哪见过这般好戏,一个个都拍手欢呼,喝彩连连,好不热闹。 这热闹,却惊出了店铺后头的人来! “住手!”一个英武的人影忽然从店铺中快步走出,怒视着眼前这乱象。 众镖师听得这人的喊声,猛地停下了攻势,急匆匆收了兵器,都慌张地向那人影行礼。 野雪收住步法,扭过身形看去,见是刚才在码头上拦他问路的那个三缕长须的镖师。他听这人喊话气息,力道与门外这些镖师绝不可同日而语,是个真正厉害的人物,便不敢怠慢,急放下了肩上这两个大箱子,腾出一双铁掌,防着这来人忽然打将过来。 “总镖头……”一个镖师朝那人一躬身,仓皇道,“这和尚好不识趣,他……” “住口!”那总镖头一声怒喝,似轰天巨雷一般,“你们是镖师,不是江湖草寇!似这般动不动就掏兵器与人争斗,你们能活得过几趟镖?” 总镖头满面怒容,似个鬼神现世,吓得众镖师急忙低下头去,哪里还敢争辩,连呼吸声都不敢让人听见。 “这可是个狠角色……”围观人群小声议论着,“那几个镖师本领平平,可这总镖头若是出手了,我看那和尚未必能赢……” 人群里的石老三听着这些议论,心里有些紧张,便偷偷挤到那掌柜身边,小声问道:“掌柜,这家伙是谁呀?” 掌柜此时是欲哭无泪,哀声叹气道:“这位可是宁波城里大名鼎鼎的断魂枪沙黑虎,是这沙家镖局的总镖头!是我家老爷花了大钱才请来的,就这么让你们给得罪了……” 今天这场闹完,怕是从今以后,李家铺子跟沙家镖局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掌柜的想到这里,又捂住了脸,只把一面愁容藏在了两只巴掌里头。 沙黑虎镇住了众镖师,终于扭头看向野雪。他沉吟了片刻,缓缓迈开步子,朝野雪走了过去。 野雪脸上不露声色,脚下却蓄起了力道,两只铁掌隐隐前翻,已对准了那沙黑虎的方向。 “打!”人群中爆出了阵阵欢呼,期待着一场高手对决,让他们过过眼瘾。 沙黑虎却在野雪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身形,似乎一眼便断出野雪招法的所及之处,到不了这里。 “这位大师,得罪了。”他轻轻抱起了拳,微躬下身子道,“今日这趟镖,本无什么险恶处,故我带来的都是些初出茅庐,未经什么江湖的年轻镖师。他们不懂规矩,冒犯了大师,望大师念在他们年轻气盛,莫要怪罪。今日若结下了什么仇怨,朝我这个做总镖头的来便是了,我愿替他们承担这罪责。” 这一番话说完,围观众人都愣住了,连那捂住了脸的掌柜都瞪大了眼睛,茫然无措。 “哟呵,原来这就是花大钱请来的狠角色呀……”石老三窃笑了几声,戳了戳掌柜的肋下,嘲讽地说道。 第一百四十三话 抢生意(下) 野雪见沙黑虎这话说得如此客气,脸上倒是一愣,心里气恼一时也不好发泄了。他正不知该如何回话时,却望见李老爷也从屋后走出了身形来。 “掌柜,外头怎么这般吵闹?”李老爷低沉着脸道。 掌柜急匆匆跑进店铺里去,在老爷面前躬下身子,提心吊胆地答道:“老爷,是个误会……这和尚偏要抢镖师的活,我没拦住……” “怎么叫我抢他们的活呢……”野雪一时惊慌,正要分辩,却把话都堵在了嗓子口,不知从何辩起。 却就在这话说了一半时,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李老爷忽然甩起一巴掌,狠狠抽到了掌柜脸上。李老爷的臂力非比寻常,这一巴掌直打得掌柜头晕目眩,两眼一黑,颤颤巍巍退了几步,竟跌坐到了地上! 这一巴掌,把野雪那说了一半的话给吓了回去,也惊得店前围观众人一片沉寂。 “要你在外头看管,你自己的活没干好,倒怪罪到这大师头上去了?”李老爷语气虽低沉着,却隐隐藏着汹涌的杀气,让沙黑虎和野雪都本能地腾起了一丝战意来。 “李老爷,你莫打他……”野雪急忙拦道那掌柜身前,对沙黑虎和李老爷都行了个礼,仓皇道:“今日这事,也确实是我鲁莽了。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是诸位镖师抢了这商铺伙计的活,害那些伙计被老爷责骂,我替他们出头罢了。那些伙计虽不似你这些镖师手脚麻利,可他们毕竟各有家室要养活,全靠这份工补贴家用,老爷你若把他们辞了,怕是全家都要饿死。”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们先冒犯了。”沙黑虎也抱起一拳,对李老爷道,“镖师送镖,把货物运进府中本是常理,却不知这武昌城原来还别有规矩。怪我沙家镖局事先没打探清楚,惹出了这些误会。如今既知道是如此道理,我撤下这些镖师,货物由贵铺伙计送进府中便是了。大家化干戈为玉帛,莫伤和气。” 李老爷听罢,冷冷瞥了地上的掌柜一眼,朝沙黑虎点了点头。 刚才还打得热热闹闹,如今不过三言两语,竟然就把这事给说下来了?连野雪都觉得这事进展得太快了,有些不敢相信。这么一来,他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那光脑壳,笑着回身看了眼地上的两杆长枪和一片狼藉,一时觉得有些歉疚。 “今日也是我太鲁莽了,得罪了好汉。”野雪忙对沙黑虎抱了一拳道,“小僧法号野雪,也是个江湖中人。你可通个姓名,今后再见,我们便是江湖朋友了。将来若遇上什么麻烦事,可来武昌城外码头寻我……” “不必,我还有要事……”沙黑虎说罢,也不理会野雪,便只管向李老爷拱手道,“后面的货物,就请铺里的伙计运进去吧。镖车可先放在院中,明日我们再派人来取。老爷也知道,我身上还有要紧事在,就不多打扰了。” “总镖头去办事便好,不必为这些琐事费心。”李老爷回礼道。 野雪听得一脸茫然,正要挽留,却只见那沙黑虎领着十几个镖师,也不与人答话,匆匆忙忙便拨开人群走了。 这事情结束得太快,连围观人群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只一个个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沙黑虎却不作半点解释,只在腰间藏住了一根玉簪,避开众人目光时终于在脸上透出了杀气。 “伙计们,过来干活了!”野雪对着人群喊道。 那些伙计本来看着热闹,忽然被喊去抬箱子,一时倒有些败了兴致,彼此望了几眼,私底下委屈道:“本还指望那些镖师把活干完,我们再找老爷求情呢……” 石老三见热闹看完了,正要混在散开的人流里开溜,却被野雪跑过去一把拎住衣领,拽了过去:“咱们惹下的麻烦,也该咱们收拾。走,去给那些伙计搭把手去……” “什么叫咱们惹下的麻烦,分明是你自己闯的祸,拖着我干什么!”石老三叫苦不迭。 眼见众人又忙碌开了,李老爷回过身,扶起了坐在地上的掌柜,压低了声音道:“刚才是情势所逼,做了场戏,你莫记恨我……” 掌柜低着头,捂着发麻的脸颊,怯懦道:“怎敢记恨老爷……老爷那巴掌打得好,一巴掌下来,两家都不得罪,轻易便破了这局面,手段当真高明,小的佩服还来不及呢……” 李老爷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掌柜的肩膀,再没说什么,便往屋里走去了。 掌柜直等到李老爷离开,才终于抬起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来,朝李老爷走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恰在此时,野雪搬着箱子走到他身边来,吓得他赶紧擦去了眼里的泪,换上一副笑脸迎过去。 “掌柜,刚才真是对不住了……”野雪歉疚道,“我也没想着李老爷平日里看着那么和善,原来也会动手打人……” 掌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却很快被他用那面具似的笑容掩盖了下去。 “大师这是哪里话,我是铺里的下人,老爷若要责罚我,那是我该受着的……”他轻声道。 野雪却不知该怎么安抚他,便只好叹了口气,正了正肩上的箱子道:“我帮你把这单活干了,不收你分文银两,算是赔罪吧。日后你若遇着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我定替你摆平!” 说罢,他抬腿便要走时,掌柜却忽然把他拉住。 “说来,大师,有件事我倒是能帮帮你……”掌柜低声道。 野雪一愣,回过身去问道:“我有何事,需掌柜帮忙呢?” “我记得,大师初来武昌城时,说是来寻个人,叫胡老爷……是么?” “对对对!”野雪的神情忽变得焦躁起来,“你知道胡老爷在何处?” “其实,我家老爷正好也认识一个胡老爷,却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掌柜悠悠地说道,“那胡老爷,曾来过这店里,还进了里屋去,看来与我家老爷关系不浅。只是,这件事,我家老爷不让我往外说。可我想,大师你总给我们家搬箱送货,也不算是外人了吧……” 说着,掌柜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怪笑。 第一百四十四话 恍惚 码头上,镖船前,众镖师提着长枪,缓缓走了回来。 候在船上的老仆见只有人回来,却没见空镖车,一时有些担忧,急忙下船迎了过去。到了镖师队伍前,却只见那些年轻的押镖人,不见总镖头沙黑虎的身影。 “出什么事了?”老仆匆匆问道,“莫不是遇上了劫镖的,把镖车都丢了?” 众镖师看这老仆惊慌的模样,一时哄笑了起来,把那李家铺子前与和尚的一番遭遇缓缓说给了这老仆听了。 “总镖头说了,镖车我们晚上去取回来便是,反正今夜是要在武昌城住一晚的,也不耽误工夫。”镖师们说道。 老仆松了口气,可脸上神色未见轻松多少,仍忧心道:“那……总镖头怎么没见一起回来?” “总镖头说去城东了。”镖师们答道,“说是去找少镖头了,该在日落前跟少镖头一起回来。” 听到这里,老仆终于舒展开眉头,放下心来:“总镖头心里自有分寸,看来是我多心了。” 他正要回身领着众镖师往镖船上走,却忽然有一个镖师轻声道:“说来,你们觉不觉得,自从离了那商铺,总镖头的脸色就有些古怪?” 众人听得一愣,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武昌城东,道成寺外,沙黑虎停下了步子。 他隐约听到,那寺庙里传出了沙子良兴奋的言语,和江月容畅快的笑声。这中间,还夹杂着阵阵孩童的咿呀叫唤,像是早春枝丫上的嫩芽似的。 沙黑虎皱着眉,垂着手,茫然许久,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他的脚步在院落栅栏外徘徊起来,踩着细碎的沙石,发出时大时小的声响,惊动了庙里那警觉的女子。 “院子外头有人……”江月容忽然小声说道。 沙子良一听,不由分说,提了立在墙角的长棍,横身飞出,在空中翻过一圈身形,正稳稳跳落到院中,甩棍到身前摆开架势,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他的面前,却是沙黑虎昂首立在栅栏外,冷面望着他。 “父亲!”沙子良脸上一喜,急收了架势,快步往沙黑虎面前跑去,“你怎么来了?” 沙黑虎勉强作出一张笑脸,轻声道:“交了镖,怕你不守时,特来看着你。” 说着,他微收了笑意,把眼睛望那庙门口望去,缓缓道:“也顺路来看看江姑娘,是否别来无恙……” 沙子良隐约觉得,父亲这话的语气有些古怪。可他正在欣喜间,便没有多想,急把父亲领到院门前,拉开院门请他进来。 沙黑虎绕着栅栏走着步子,视野渐渐扫入了那破庙大殿中。他看到,江月容对他笑着,把怀里孩子的小手捏起,对他挥舞了起来。 恍惚间,沙黑虎似乎想起了许多年前,沙子良还是婴孩时,走完镖回了宁波家中的他看到爱妻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前来迎接的光景。 这一恍惚,让沙黑虎无意间睁大了眼睛,眼眶湿润了些许,映出了几分粼粼的光亮来。 “父亲,你怎么了?”沙子良拉开了院门,却不见沙黑虎进来,便有些狐疑地问道。 沙黑虎似从被人梦中唤醒一般,怔了怔神色,随后低头笑了笑道:“有些累了而已。” “那快进庙里歇着!”沙子良拉起父亲的胳膊,嬉笑着把他往殿中拉拽过去。 几个月没来,这破庙倒是不见什么变化。那个容他们一众镖师凑合过夜的仓房,漏着风雨也透着阳光的破屋顶,还有那脸上带笑俯视芸芸众生的佛陀,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两日两夜中似的,让沙黑虎莫名生出了几分与当时同样的焦虑来。 江月容似乎看出了沙黑虎的心思,轻轻走到了佛像后,过了片刻绕身走回来时,手上端了半碗热汤,递到沙黑虎面前。 “总镖头,这一趟走得辛苦,且先暖暖身子休息片刻吧。”江月容笑颜如花,丝毫看不出手上曾沾染了多少鲜血,只觉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父亲,快趁热尝尝!”沙子良欣喜地附和道,“**姐厨艺可了得呢!” 沙黑虎懵懵地接过了碗,眼前又是一阵恍惚,隐约间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一趟远镖归来,精疲力尽时,爱妻端出了一杯暖茶递到了他的手中…… “相公,快暖暖身子……”似风铃般的轻语声在沙黑虎的耳畔回响起来,令他痴醉。 手掌间的暖意顺着胳膊传入心窝里,沙黑虎的心似被溶化了般,一时忘却了平生恩仇,只回想着那些温暖的记忆,不能自拔。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片血光。 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被细雨淋打着,在虚空中冷冷注视着沙黑虎。 沙黑虎猛地一惊,手上一颤,那汤碗竟从他手中脱了出去,眨眼便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溅洒了一地热腾腾的汤水来。 沙黑虎被这声脆响拉回了破庙中,似噩梦乍醒般瞪大了眼睛,望向身前两个人影。江月容和沙子良都惊诧地看着他,眼神中各带着几丝关切。 “抱歉,我……”沙黑虎急忙低下了头,避开了江月容的视线,似乎若与她对视,自己便会陷入那幻觉中似的。 “没关系,我收拾收拾便是了……”江月容匆匆说着,便俯下身子要去拾那破碗。 沙黑虎的眼中,却隐约看到一个身形娇小的黑衣人,手中探出一个亮点,往一只肌肤雪白的脖颈上刺去…… “住手!”沙黑虎忽把手往身前一探,刹那间便握住了江月容的手腕。 江月容一愣,察觉到沙黑虎用的力道大得古怪,竟把江月容抓得有些生疼!她发出了一声尖叫,手上用力一紧,要甩脱沙黑虎,却不料沙黑虎抓得很牢,一时竟挣脱不出! “父亲,你这是做什么?”沙子良不知所措,急拦在江月容身前,对沙黑虎问道。 沙黑虎看着儿子那迷茫的眼神,脑中猛地一震,急忙松开手来。江月容警觉地退开两三步外,捂着被沙黑虎捏疼的手腕,皱着眉头道:“沙总镖头,你今天好古怪……” “姐姐,你莫生气!父亲他必无恶意!”沙子良又转过身挡在沙黑虎面前,仓皇对江月容解释道。 就在沙子良不知如何替父亲开脱时,他身后的沙黑虎突然把一只手搭在了沙子良肩上。 “子良……”沙黑虎的语气,似精疲力尽了一般,“随我回镖船上去……” “父亲,为何……” “莫问……”沙黑虎只是冷冷道,“随我回去便是了……” 第一百四十五话 古怪(上) 临近黄昏时,李家铺子外的货物终于搬完了。 店铺里的伙计精疲力竭地瘫坐到后院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石老三也在这些伙计中间,软软地躺在地上抱怨道:“你们家运货,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还把我给拖下水了……” 伙计们也苦笑道:“怪只怪你家师父,人是好人,就是太实诚了。他哪怕等那些镖师把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再闹也好哇……” “你们是没跟那大和尚一起闯过……”石老三无奈道,“他那脾气上来了,拉都拉不住。每次搞出大乱子,差点把命赔进去,都得靠我去救他……” 众人在这里闲聊时,野雪却在货物另一头等着。他原本出的力气就比别人多,加上心里急躁,此时竟难得地见到他也喘起粗气来了。 他在院中张望了许久,终于看见一个丫鬟路过,急忙跑过去拦下问道:“女施主,你家老爷何时出来?” 丫鬟被这浑身臭汗的莽撞和尚吓了一跳,慌张道:“老爷?他出来做什么?” “今天刚搬完货么,你家老爷当出来验验不是?” “运货出货从来都是掌柜在打理,老爷什么时候也不曾管过,你去找掌柜便好……” 说罢,丫鬟正要走,却被野雪抢先一步又拦下了。 “女施主,我找掌柜没用,找你家老爷有些话要问……”野雪低声恳求道,“烦你去寻你家老爷通报一声,说码头上那和尚在后院里等他……” 丫鬟被这和尚纠缠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冷冷道:“老爷正与夫人一起照看小少爷呢,没工夫出来。你若有事,明天再来吧!” 说罢,这丫鬟绕开野雪,快步走了,只剩得野雪一个人在走廊上挠着头。 他知道李老爷家前不久刚生下一个男婴,这时候自是需要照看的。既然如此,今日也确实不便强求了。好在李老爷就在此处住着,明日来问也不过是多等一夜罢了,没什么不得了的。 想到这里,野雪唤过石老三道:“今日辛苦了,我们收工回庙里去吧。” 石老三听见“收工”两字,脸上一喜,急跳起身子对众伙计喊了声“来日再聚”,便跟着野雪出了店铺。 走到路上,石老三看那店铺远了,终于凑到野雪耳边道:“大和尚,这一番辛劳,该挣了不少银两吧……” 野雪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对石老三的问话只心不在焉地答道:“没拿钱。” “没拿钱?”石老三愣了愣,不解道,“你怎么工钱不拿就走了?快,随我回去要账……” “要什么帐!”野雪一恼,抓过石老三的脖子,不耐烦道,“本就是我们给人家惹了麻烦,怎么还好意思找人家要工钱?” “那是你惹了麻烦,怎么害我白出力气……”石老三窝火道。 野雪却不理会他这牢骚,只喃喃道:“那掌柜给了我一个消息,可比那工钱有用得多了。” “什么消息?” “掌柜说,有个姓胡的老爷,曾去店里找过李老爷……” “姓胡?莫非就是你一直在找的……”石老三刚要兴奋,仔细琢磨了琢磨,却又懊丧地沉下脸来,“我还以为他给你什么能挣钱的消息呢,原来是给你找来一个还钱的债主……” 野雪却缓缓停住了步子,扭过头,远远朝那李家铺子望去。 “奇怪……”他轻声道,“李老爷若知道了胡老爷去向,怎么会不告诉我呢?” 石老三哼笑一声,摇头晃脑地说道:“天底下那么多胡老爷,人家哪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个?何况人家李老爷开那么大家商铺,不知有多少人求他寻个张老爷王老爷呢,谁整天记着你这大和尚的事情……” “古怪的地方不只如此……”野雪却自顾自地低声道,“石老三,你我去他家商铺何止百次,你哪天看见那李老爷打人了?” 石老三倒是一愣:“你这么一说,还真没见过。可你别看那李老爷平日里挺和善的,人家毕竟是个老爷,天底下哪有不打下人的老爷?” “我倒觉得,问题在那镖师身上。”野雪沉吟道,“李老爷在那镖师面前,总觉得像是换了个人,与在你我面前的模样绝然不同。我看,这里头必有蹊跷!” “你查案还查上瘾了?”石老三懊丧地拉扯过野雪的衣袖,把他往城东拖过去,“每次你一说要查案,就要惹出大乱子来。你给我少动些歪心思,快回庙里吃东西去!” 就在野雪被石老三拽过身子去时,他把目光从李家铺子收回,再往身前看去,却恰好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乍现。这身影,让野雪眉头一紧! 他急伸出一只巨掌,捂住了石老三的嘴,把他拖进了暗处。 石老三辛苦地挣扎出口鼻来,掐着野雪的手掌质问道:“你这大和尚,今天是发什么神经!” 野雪却伸手一指,小声道:“你先莫骂,且往城门前看去。” 石老三一愣,顺着野雪这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城东宝阳门前,那三缕长须的英武总镖头正缓缓走进城来! “码头在城西,他却从城东过来,必有蹊跷!必有蹊跷!”野雪语气坚定地低声道。 “蹊跷你个大光头啊!人家镖师进城,不准到处逛逛的吗!”石老三恼火地一跺脚,正踩在野雪的脚趾上,把野雪疼得一咧嘴,这石老三才趁势从野雪那巨掌下挣脱出来。 “你这小贼,怎么一点眼光都没有!”野雪捂起脚趾头,小声喝骂道。 “我们两个做工的,要拿眼光做什么?你就是个穷和尚,不是县太爷!少闯些祸,多做点活,别整天神神叨叨的,你还想做个神探是怎么的!” 石老三这一番数落,声音全无顾忌,很快便引来了别处的目光。野雪捂着脚趾,一时没来及伸手去堵他嘴巴,此刻后悔不迭,急要再伸手时,却有一个少年的唤声打断了他。 “你就是野雪大师吧!” 野雪一愣,循声望去,原来是个背长棍的少年跑了过来,正望着他笑。 第一百四十五话 古怪(下) “小施主,你怎么认得我?”野雪一脸茫然,轻声问道。 “我见过你的铁掌功!”少年欣喜道,“快让我看看你的手掌!” 说罢,这少年不容分说便抢过了野雪的手,手心朝上摊开来,一掌厚厚的老茧把这巴掌裹得如铁皮一般。 “厉害!”少年睁大了眼睛,打量着这掌中的纹理,体味着那坚硬的触感,不觉由衷赞叹道,“这掌法,得苦练多少年才能练成啊……” “小施主,你是要拜师么?”野雪忽然一喜,脸上似绽开了花一般,“好说好说,我可收你做徒弟,把这一身绝技都传给你!” “大师,你误会了,我有名师教我功夫了……”少年笑了笑,睁着天真的眼睛答道,“我就是来打个招呼……本来想等你回去,由姐姐介绍我们认识的,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我就……” 少年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时,远处那总镖头忽然对少年喊道:“子良,回来!” 少年一惊,回身看去,见那总镖头脸上阴云密布,有些可怕。 总镖头看野雪的眼神,似乎是两军阵前,凝视着一个戎装铠甲的敌人。 “抱歉,我父亲喊我了……”少年委屈地说着,步子已缓缓向后退去了,“明日!明日我去庙里找你们!等着我便好!” 少年匆忙跑了,却留下了野雪和石老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奇怪了,那小子怎么知道咱们住在庙里?”石老三忽然慌张道,“他说那押镖的是他父亲?莫非那押镖的是记恨你,派儿子打听着去庙里找你了?” “不是这么回事……”野雪低着头沉思道。 “怎么不是这么回事!你这大和尚,又惹上麻烦人物了!他们明天定会找人去庙里堵你的!” “别慌……”野雪冷冷道,“他们不是记恨我,怕是以前就认得我……” 野雪想起,那队镖师寻路去李家铺子时,那总镖头曾喊住了他,也与那少年一般像是认得他似的,随后却又马上改口了。 “可我从没见过这父子俩,他们怎么会认得我呢?”野雪茫然道。 石老三忽然道:“那少年不是说起,有个什么‘姐姐’要介绍你们认识么?” “‘姐姐’?”野雪脑中一震,忽恍悟道,“说的莫不是庙里那女施主?那少年若是女施主的弟弟,那镖师不就是女施主的父亲,来武昌城寻她来了?” 石老三一拍巴掌道:“难怪那总镖头在商铺外见着你时那般客气,原来是知道你照顾了那小寡妇,才不为难你!” “定是如此!”野雪想清了这前因后果,只觉心思畅快起来,脸上眉头舒展,露出了笑意。却还没等他笑出声时,他便忽然又僵住了脸色,隐隐露出几丝悲伤来。 “若真是那女施主的父亲来了……”野雪低沉着嗓音缓缓道,“想来,女施主借宿在那破庙里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吧……” 石老三听到这里,也骤然伤感了起来。他却与野雪不同,这伤感不露在脸上,只玩笑似地说道:“也好,蹭他几十两银子作个酬劳,也不算亏待了咱们……” 另一头,穿城而过通往码头去的路上,沙黑虎一直沉默不语,只顾埋头往前走。 沙子良跟在父亲身后,隐约觉得不安,可几度开口询问都不见父亲搭理,也不知今日送镖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来到汉阳门前时,因这里是出入城的要地,又是热闹繁华的地段,再加上天色将晚,出城入城的人都匆匆忙忙的,便使得这里拥挤异常。 沙子良见父亲样子奇怪,有些担心,怕他被匆忙的行人撞到,便轻轻走到沙黑虎身侧,小心翼翼地伸手拉拽住沙黑虎的腰带,以防他走得太急了。 “父亲,你这是怎么了……”沙子良怯生生地问着,手上的力道却不觉大了,无意中把一支别在沙黑虎腰间的玉簪给松落到了地上。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动,那玉簪在地上一磕,落到了沙子良脚下。 沙黑虎一惊,急忙转身看去,却见沙子良已俯身捡了过去。 “父亲,你身上怎么有个女子用的玉簪?”沙子良困惑着,俯下身捏起那玉簪时,熟悉的质感从他指尖传来,让他浑身一震! 他仔细朝玉簪上看去,却惊觉这簪上的每一处纹理都那般熟悉,仿佛是陪伴着他从小长到大的一般…… “这是……”沙子良抬起头来时,眼中不知何时已噙满了泪水,“这是母亲的玉簪……不是说已经丢了么?怎么……怎么会在父亲身上?” 人来人往,许多过路客从他们父子身边擦身而过。父子二人却只是呆呆地堵在这人流中央,似江涛间的两块顽石。 沙黑虎愣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轻轻伸出一只手,搭在了沙子良的肩上。 “子良……”他轻声道,“江湖事,有时比你想得更身不由己。你年纪还小,有些事父亲不肯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父亲做过的错事,不能让你再做一次……” 沙子良把玉簪紧紧捏在手心里,凝望着父亲的眼睛,许久才缓缓垂下。 “父亲要我长到什么年纪,才肯跟我说?”他哽咽着问道。 “现在还不行……” “到什么时候才行?”沙子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嚎,若隐若现,让沙黑虎听得心痛。 沙黑虎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三年。” 沙子良低着头,默不作声。 “这三年,父亲会做些你此刻理解不了的事情。有些事在你看来或许荒谬,但你要相信父亲,这都是为你好。三年后,父亲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到时候,认我也好,恨我也罢,全听你的,我绝无怨言。” 沙黑虎一番话说完,他们身后堵起的长队愤愤地喊叫了起来。 “前头的,走不走了?不走的滚到一边去,别挡着城门官道!” 人声沸腾起来,似滚滚江涛一般。 沙子良垂下了手,只把那玉簪捏在手里,转身向城门外走去。 “父亲,快些走吧。”他冷冷道,“我们挡着路了……” 第一百四十六话 仇(上) 入夜时,喧哗了一天的武昌城码头终于落回了沉寂。 江潮起伏,带着江水上的镖船左右摇晃,轻柔地抚慰着船上沉沉睡去的镖师们。 镖船甲板上,静默的江潮月夜间,却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到兵器架上取了一支软木枪,背在身上系紧。他朝船舱里谨慎地望了一眼,又向四周小心地张望了片刻,才终于迈步下船去了。 他却没想到,船舱中有一个少年,还没有睡去…… 码头上,那人影飞奔起来,似一员战将驾千里良驹,直奔敌营杀去。他绕过武昌城墙,从城西跑到城东,在荒原上奔驰许久,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眼前,便是那破败的道成寺。寺里透出一丝烛火的光亮来,似这荒原上的一颗夜星一般。 人影取下了背上的长枪,微俯下身子,改用缓慢轻柔的步子向那寺庙缓缓靠近过去。到了寺庙墙外,他把枪杆往地上一戳,脚下借力一跃,在墙上踩了两三脚,似马踏飞燕一般腾空而起。待身形落定时,他已跃上了庙墙,扶着破庙屋顶藏住身形,手中一抽便把长枪收回,反手背在身后。他的眼睛谨慎地盯着这破庙后门的方向,一点烛光从门里透出,在沙土地上落下了一道红霞。 若这透门的烛光间有丁点人影颤动,那便是江月容察觉了院墙上的动静。 来人在墙头伏下身形,与墙壁的月影连成一片,若不细看,竟看不出人形来。 就在这时,后院中忽然又点亮了一盏灯! 墙上人影一惊,急把长枪一转,脚底一移,绕过身形对着后院中看去。 是院里那三座墓碑后,有人点燃了一盏油灯。点灯人借墓碑匿住身形,却故意把那灯向外推了推,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这灯影,不是偷袭,倒像是对这梁上君子打了声招呼。 “总镖头,你来找我?”是江月容的声音,平静而冷漠。 借着那墓碑后的灯光,墙上的人影露出了面容。三缕长须飘动,一双眉目紧锁,手中长枪微颤,足下力道渐强。 镖师学刺客,毕竟胜不过真刺客吧。沙黑虎索性放弃了藏匿,在墙头上站起身来。那魁梧的身形在月光下高大得如神灵一般。 “江月容,你知道我会来?”沙黑虎低声道。 “沙子良告诉我,你们只停一晚……”墓碑后的江月容没有露出身形来,只传出冰冷的言语声,“今夜不来,你就不好再来找我了。” 沙黑虎沉吟片刻,终于从墙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到地上。他站在墓碑前,看不到墓碑后的江月容,只看到油灯的光亮从墓碑间透出,似利刃刀兵一般。 “这庙里,还有别人?”沙黑虎警惕地向大殿的方向望了一眼,手中长枪摆在了一个同时可攻前后两边的位置上。 大殿里,传出了隐约的呼噜声。 “有个和尚和头陀,睡在仓库里。动静小些,便吵不醒他们。”江月容答道,“我孩儿在禅房里熟睡,他乖巧得很,不睡饱是不肯醒来的。” “那便好,我们说话不致被外人打搅了……”沙黑虎握紧了腰间的那只玉簪,心中微微一疼,转头向那墓碑道,“江月容,我有些话要问你。这话,不能当着子良的面问……因他把你当姐姐,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明白……”江月容的声音有些伤感,“白天在庙里,我便看出来了。沙子良毕竟年轻,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没让他经历什么风浪,江湖上许多事他自然是不敢想的……” “既然你明白,我就不绕弯子了。”沙黑虎把长枪暗暗指向了那墓碑的方向,正色问道:“道光二十三年,腊月初八的夜晚,你有没有杀过人?” 江月容的声音断了片刻。 “我那时候是江门刺客,江南鹤要我杀的人我都会去杀,可我从不记得时日,答不了你这问话。”她缓缓道。 沙黑虎手中的枪握得紧了几分,眼中不知何时渗出了几滴泪来。 “好,那我换个问法……”沙黑虎压抑着胸中翻滚的气息,低声道,“七年前,江南鹤有没有让你去杀一个女人?” “我杀过许多女人……”江月容冰冷的声音里,却藏着一丝悲凉,“我曾是刺客,只管杀人,不问男女……” “江月容!”沙黑虎的嘶吼声从喉中隐隐传出,没发出太大的声响,却透着如滔天洪水般的气势,“好,我再问你你可曾见过这支玉簪?” 说罢,他把腰间物抽出,甩手往墓碑后抛去。江月容听得风声,探手一接,正把那玉簪捏在了手心里。 她把玉簪放到了灯火下观望,见那玉簪上精美的花纹,处处透着一丝熟悉的气质。 “我认得这玉簪……”江月容忽然轻声道,“当年,我在江门时,曾把这玉簪摆在母亲的牌位前……” 这句话,让沙黑虎似万箭穿心般,痛不欲生。 “这玉簪……是从哪里得来的?”沙黑虎低沉着声音,僵硬地问道,“是不是你带去江门的……” 江月容望着这玉簪,回想起许多往事来,让她有些恍惚。 “我想起来了,是我想留给母亲,特意从别处取来的……”她有些欢喜地说道。 “从何处取的?”沙黑虎低声问道。 “从……”江月容沉浸去了回忆中,顺着思绪一点点向记忆深处探去。忽然,她脸色一变,身子不觉颤抖了一瞬,手中力道一松,竟把那玉簪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黑夜,江船,一个女人冰冷的尸体,还有江月容更加冰冷的眼神…… 听到这声响动,沙黑虎抬起了手中的枪杆。 “江月容……”他终于不再压抑自己心底的怒意,似一只扑食的野兽般低声嘶吼道,“道光二十三年,腊月初八的夜晚,你在一艘镖船上杀了一个女人,取走了她的玉簪是不是!” 江月容捂住了颤抖的嘴,眼中不觉渗出了晶莹的泪来。 “当年那女人……莫非是……” “那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沙子良的母亲!” 第一百四十六话 仇(中) 夜色正浓,月明星稀。 李家铺子的后院里,却点亮了一盏灯火。一个人影提着灯,徘徊于那些还未归置的货物间,偶尔从货箱中取出些物件在手里把玩良久,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丝感伤的神色来。 光影在窗外来回晃悠,把睡在店铺后卧房里的掌柜从梦中惊醒了。他看到后院的火光,吃了一惊,只道是白天的热闹引来了夜贼,便急忙取了衣物披上,就近提了一根棍子。正要出去抓那夜贼时,他忽然停下了步子,想起了早上被老爷掌掴的屈辱来。这口气他还顺不下去,便顿时没了为老爷拼命的劲头,只回过身悄摸摸在窗户上戳了一个小孔,向那灯火处张望过去。 他的视线正好被货箱挡住,一时看不到货箱后的人是什么模样。但那人似乎正一步步绕过货箱,只需再等待些时候,就能看到是谁半夜打那货物的主意了。 却正在这时,掌柜忽然听到后院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哥,你怎么来了……”是李老爷的声音。 掌柜一惊,急换了个位置,从窗户小孔上望出去,见李老爷披了件单薄的衣裳,像是刚醒过来似的。 看来,他也被这灯光唤醒了。从李老爷卧房的方向,可以清楚看到那货箱后,莫非这灯火就是用来引李老爷出来相会的? 货箱后,传出了另一个低沉的嗓音:“老三,你在盘算什么?” 这声音,掌柜觉得耳熟。想了想,忽然脑中一震这不是那胡老爷的声音么? 李老爷姓李,胡老爷姓胡,他们怎么会以兄弟相称? 窗外,李老爷快步迎过去,低声对胡老爷道:“大哥,先灭了灯,莫教人看见。” 那胡老爷却没有照做,看得出,这让李老爷有些紧张。 “你怕何人看见?” “怕被妻儿看见,”李老爷轻声答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胡老爷顿了顿语气,没有熄灭灯火,却悠悠地问道。“老三,你有事瞒我?” “大哥说笑了,我怎会有事瞒着你……” “若不瞒我……”那胡老爷露出一只手来,手里拿着掌柜亲自清点过的几样宁波老宅的珠宝,“为何突然要把这些江门的东西运回你这店铺里来?” 江门的东西?掌柜听得一惊这些东西,不是李老爷在宁波开商号时留下作抵押的财物么? “你当真以为,你私自去找了沙黑虎那般人物,我会不知道么?”胡老爷竟对李老爷肆无忌惮地斥责道,“你以为凭你的本事,能驾驭得住沙黑虎那般人物么!若惹火烧身,跟沙家镖局闹起来,纵是江门出面也未必救得了你!” “大哥……”李老爷面色凝重道,“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江门!” “如何是为了江门?”胡老爷质问道。 “为江门,除掉一个外患!” “什么外……”说到这里,胡老爷忽然恍悟了似的,把言语停在了半句话上。 他仔细看了看手上那些珠宝,喃喃道:“月容?” 李老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 胡老爷忽然吹灭了灯火,让后院里归入了虚无般的黑暗中。掌柜只能隐约看到李老爷的人影,却再看不到藏在货箱后的胡老爷了。 “你……”胡老爷的语气中,有一丝犹豫,“已经动手了么?” 李老爷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笑道:“这时候,想必已经杀起来了……” 武昌城东,道成寺后院里骤起了一丝风尘! 沙黑虎忽将手中长枪轮转起来,直往那正中央的墓碑上砸去! 只听得一声炸响,软木枪杆在石碑上一打,力道贯入枪头,竟把那枪尖弯折过来,刺向躲在了墓碑后的人! 墓碑后,发出了一声脆响。沙黑虎感觉到,枪头像是打在了什么硬物上,被弹了回来。 “沙黑虎!”是江月容低哑的嘶吼声,“不准砸这墓碑!” 沙黑虎借软木反弹的力道收回长枪,顺势把枪头对准了那墓碑。长枪再出手时,竟直奔那墓碑正面而去!火星一闪,眼见枪头扎在了石碑上,沙黑虎大喝一声,枪身一旋,竟把这石碑刺穿了过去! 江月容的冷眼中凝聚起一股杀气。 她听得背后声响,口中紧咬牙根,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油灯,踩灭了火星,整个身形一跃而起,躲开了那石碑后刺出的枪尖。 沙黑虎看到,墓碑后灯火一灭,便望见一个漆黑的人影跃出,手握一柄浑重长刀,借着转身之力直往他面门上挥打过来! 那身形,在月影下如鬼魅一般。 沙黑虎后手发力,把那枪杆从墓碑中抽出,直竖到了身前,挡下了江月容那一招横扫! 沙黑虎这一下,接得稳稳当当,脚下马步没有移动丝毫,江月容却暗暗觉得臂膀一阵酥麻,好似把这杆长刀打在了巍峨高山上一般。 这一番交手,从沙黑虎轮转长枪,到江月容起身挥刀,都是在刹那之间完成的。两个高手的动作都快如闪电,院中只看到棍影刀光,看不清人形! 江月容看见那墓碑上钻出一个窟窿来,心中一紧,低声喝道:“沙黑虎,你过分了!” “怎么,碑下埋着你的兄弟,你便知道心疼了?”沙黑虎冷冷道,“你当年杀我爱妻,又如何算?” 江月容心里一紧,冷下眉眼道:“沙子良知道了么?” “子良?”沙黑虎冷笑道,“今日杀了你为我妻报仇,让子良恨我三年又何妨!” 二人正要再厮杀时,庙墙外忽飞来一支长棍,正坠向二人中间! 江月容急忙抽回长刀,沙黑虎重新摆开架势,二人各退开两步,隔着墓碑两相对峙。那长棍软软地打落在石碑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江月容和沙黑虎朝那长棍上看去,忽然脸上都是一惊。借着他们僵住的这一瞬,院中片刻的喧哗骤然归于宁静。 “什么人!”大殿中,忽然传出了野雪的声音。 就在野雪喊声传出的一瞬,院墙外传出了向远处跑去的脚步声。 第一百四十六话 仇(下) “子良……”沙黑虎看着身前墓碑上的长棍,口中喃喃念道。他的身形架势不改,脸色却茫然了一瞬。 江月容听到野雪的喊声,手中一松,架势有些犹疑了。他与沙黑虎对视了一眼,轻轻收住了步法,按下了长刀。 看到江月容收刀的一瞬,沙黑虎明白了这意思。 你我方寸已乱,今日不是厮杀时,先去做要紧事吧。 沙黑虎瞪了江月容一眼,收了长枪架势,忽把枪杆往地上一戳,整个身形借着力道腾空而起,在院墙上踩了两脚,单手抓住墙头,向庙外张望过去。 庙外,一个少年人影在荒原上奔跑着。借着黯淡的月色,沙黑虎认得出那熟悉的身影。 “沙黑虎!”江月容趁野雪还没冲杀出来,匆忙拾起地上的玉簪,低声唤道。 沙黑虎侧过脸来,见江月容对他摆开了掷暗器的姿势她把那玉簪反手握住,却瞄准了沙黑虎头顶上方的位置。 江月容脸色一沉,手中玉簪似镖箭般脱手而出。沙黑虎心领神会,施展力道送身形跃到墙头,凌空接下了那玉簪,刹那间便翻过了墙去,落到了庙外。 这番动作,像是轻风卷入又掠出一般,只一眨眼工夫便来去无痕。 就在沙黑虎翻出院墙的一瞬,大殿里猛地传出一声沉沉乍响是野雪撞门而出,直奔后院而来。 “大和尚!”野雪的身后,是石老三慌张地喊声,“慢点,别把我落在屋里!” 多亏石老三这话,拖住了野雪片刻工夫,给了江月容一丝时机。她见这后院中无处藏匿长刀,一时更想不出借口来解释院中这番动静,便匆匆定下了走为上计。她学刚才沙黑虎的招法,把长刀往地上一戳,身形借力腾空而起,向沙黑虎去向相反的墙头跃去,在墙上踩过两脚,便翻过墙外去了。 野雪仓促杀出,却只看到院中一片月影朦胧,不见什么人形,只在墓碑前留下了一根长棍。他正茫然间,余光忽瞥见一个人影正从墙头翻出去,只刹那工夫便消失了身形! 天色昏暗,野雪看不清衣着长相,只能依稀辨出人形来。可那杆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长刀,野雪却只凭仓促一瞥也能认得出来! “江月容?”野雪瞪大了眼睛,喃喃念道,“你……你不是死了么?” 正在野雪被那一瞬的光景惊呆时,石老三慌张地从仓库里跑出来,对野雪仓皇喊道:“大和尚,恶人打跑了么?” 野雪忽把衣袖一甩,也不答话,匆忙转身从大殿前门绕了过去。石老三瞥见,野雪脸上是惊骇与愕然的神情,这一瞥让他也惊恐起来! “大和尚,你看到什么了?”他急匆匆跟在了野雪身后,见这和尚快步跑出了寺庙外,绕过半圈到了院墙后,仓皇地四处张望着什么。 石老三不知这和尚在寻什么,只被那一脸错愕的神色吓得疑神疑鬼,颤颤巍巍地问道:“你找什么,说出来我也帮忙看看呀!” “江月容!”野雪只仓促答道。 这三个字,却让石老三身上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江月容不是已经死了么?”石老三恐惧道,“你亲眼看见的,就死在这庙门口,衙役拖去埋了都一个月了……” “我看见了!”野雪坚定地答道,“我亲眼看见一个人影飞出了庙墙,那人影拿着江月容的长刀!” “大和尚,你别吓唬我!”石老三背靠住院墙,两腿哆嗦着道,“你看到的人在哪里呢?这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啊!” 他们四下张望了许久,却只有茫茫荒原,不见半个人影踪迹。 野雪正茫然无措时,低头望去,却见沙土地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个小坑。庙外沙土常被风吹起,这浅浅的坑洞留不了多长时间,很快便被沙尘盖住了。野雪眼睁睁望着这坑洞填平,紧锁起了眉头 这小坑,必定是刚刚戳下的!这便是说,刚才确实有人从这里翻了出来,不是野雪眼花! 只是,人去哪里了?又怎么会只留下这个小坑洞来?野雪百思不得其解。 他正疑惑间,庙里忽然传出了女施主的声音:“大师!你们在哪里?” 野雪心里一紧,急忙喊道:“外头危险,莫出来!” 他急忙转身往庙里跑去,吓得那石老三匆匆追在了身后,仓皇喊着:“你这大和尚,别丢下我一个人呀。大半夜的,多吓人……” 回到殿中,野雪望见那女施主把禅房木门打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半个脑袋来向外张望着,轻声对野雪道:“大师,刚才外头是什么声响?庙里进了恶人了么?” “不是恶人,是闹鬼了!”石老三逃命似地跑进来,揪着野雪的衣服不敢松手,惊慌喊道,“大和尚说他看到……” 野雪却忽然捂住了石老三的嘴,把石老三捂得满脸通红。 “女施主莫听这小贼胡说,世上哪有鬼怪!当是有贼人潜进了这庙里想盗些财物,不意弄出了声响,故赶紧逃了吧……” “逃了便好……”女施主说着,轻轻向野雪行了个礼,小声说了声辛苦,便又合上的禅房木门。 野雪直等到女施主关了门,才松开了石老三的嘴。石老三喘息了一口长气,小声骂道:“你这和尚,真不会撒谎。就这么个破庙,哪个倒霉贼人来这里偷东西?你一听就是个没偷过东西的……” 野雪却不理会他,只紧皱着眉头,缓缓往那发出响声的后院走去。 后院里,月光下,一根长棍静静落在三块墓碑间。正中间的墓碑上,被戳出了一个窟窿来。 野雪拾起那根长棍,仔细打量了片刻,又望了望那石碑上硕大的窟窿,暗暗惊叹着。 “大和尚,还说是偷东西的贼人么?”石老三追过来,指了指那墓碑上的窟窿道。 “少说风凉话,四处找找有没有贼人留下的别的东西。”野雪吩咐道。 石老三暗自埋怨了一句,踮着脚迈开了步子来,却不敢离野雪太远,便只绕着那三块墓碑转悠。忽然,他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发出了一声惨叫。 “你这小贼,怎么走路都走不稳了!”野雪骂道。 “不怪我!这片地是滑的……”石老三委屈着,手在地上一抹,只觉有些黏糊糊的东西粘在地上。 他把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一愣:“灯油?” 禅房中,江月容把一盏破油灯放到了桌上。这屋中没有光亮,看不清江月容此刻是什么姿态,什么表情…… 第一百四十七话 母亲(上) 七年前,宁波,三江口。 一个童在码头上横冲直撞地奔跑着,身后是几个老仆气喘吁吁地追着。 “少爷,当心啊!”老仆们绝望地喊着,“心别撞着人了!” 他们显然是多虑了。码头上虽人来人往,可这童却凭着熟练的身法闪转腾挪,似一只灵敏的兔在林木间跃动。 老仆们很快追不上了,只隐约看见那童背后背着的银枪从人缝间偶尔闪过些影子来。 “别追了……追不上的……”一个老仆拉住其他人,喘息着停下步子道,“咱们直接去泊船的浮桥那里,等着少爷跑过去就是了……” “那怎么行,万一少爷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差池……” “你看少爷那身法,能出什么差池……”老仆无奈道,“何况咱们又追不上,就算真出了差池,咱们也救不了啊……” 码头外一处浮桥上,一支镖师队伍正运着最后一趟行李上船去。 那艘硕大的镖船上,插满了威风的“沙家镖旗”,迎风招展,气魄不凡。镖船下,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镖头仰头望着镖旗,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只等放好了货物,他便一声令下,领众镖师登船出江去。 却就在这时,码头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哗。人群如潮水般退开,让出一个背着银枪的童向那镖船跑去。 “爹!娘!”那童兴奋地高声喊着,“我练成啦!我练成啦!” 镖头还未回身望去,便已笑着摇了摇头:“这家伙,又闹腾起来了……” 他的身边,一个干练的戎装女子抿嘴笑着,用手肘戳了戳这镖头的腰间,声嗔骂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话音落定时,那童已跑到了镖船下,解下了背后的银枪,威风凛凛地立在了众镖师面前,昂首喊道:“爹、娘,我终于练成回马式了!八式断魂枪,我已练成五式啦!” 众镖师哄笑开去,笑过之后又纷纷对这童拍手叫好,一时不知是欢呼还是起哄了。那镖头却苦笑了一声,回过身去,脸上扮出一副惊喜面容对童亲切道:“子良,回马式可是很难的,你爹我当年练到十七八岁才有成呢!你才多大年纪,就练成了?” “正是!”童得意地把手中银枪舞出个花,亮到身前,摆出一个四平八稳的架势来,高声答道,“爹,你可看看孩儿这招法使得如何!” 这孩子身形都还没张开,一支银枪比他长出一倍多去,摆开的架势虽没什么过错,却莫名教人觉得有些滑稽。 “少爷这架势摆得漂亮!”众镖师又纷纷喝上一彩,像是要催促这童演练一番似的。 却是那戎装女子轻声唤住了镖头,笑着骂道:“你总惯着他,也不看看这码头上人来人往,若伤着路人怎么办……” “娘!我不会伤着路饶!”那童不服地撅起了嘴喊道,“我这招回马式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收放自如,绝不会山路饶!” 众镖师知道这童是在吹牛,心里都在窃笑,手上却拍起了巴掌。有人起哄似地喊了一声“少爷厉害”,惹起了又一番哄笑。 那女子却笑着走到童身边蹲下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定是练好了本领才来的,可这毕竟是外头,不是府里,若当众把你爹家传的断魂枪演练出来,被旁人偷学去了可如何是好?” 童听得一愣,被女子这话给唬住了。 “娘得有理……那我上船练给你们看!” “傻孩子!”女子笑盈盈地往童脑袋上拍了一下,轻声道,“船就要开了,你若上去,就把你也当镖给押走了!” “那……”童委屈地看着女子,轻声道,“我好不容易练成的招法,爹娘岂不是看不到了!” “怎么会呢!”女子抚着童的额头,温柔地声道,“爹娘这趟出镖,最多半个月就回来。回来时,正好就准备过年了。这半个月,你在家中好好操练这套回马枪。练得纯熟了,过年的时候练给爹娘看,好么?” 童脸上一喜,伸着脖子娇声道:“那你们早些回来!免得以为我这回马枪是你们走后才练成的!” 女子笑了笑,那笑容里似有摄人心魄的魅力,让这聒噪的童看一眼便不知不觉平静下心绪来了。 远处缓缓现出了老仆们气喘吁吁跑来的身影,船上的镖师也发出了货品齐全的号声,众镖师该登船了。 镖头看时候差不多了,便也走上前去,拍了拍童的肩膀道:“子良,回去要把这回马式练得再精熟些,莫让爹娘失望噢!” “一定!”童立下银枪,重重地点零头道,“爹、娘,你们赶紧上船,别耽搁了,早去早回,孩儿可在家里等你们呢!” 众人哄笑开来,一边声声夸赞着这少爷,一边跟在那镖头身后向镖船上走去。 “还是你厉害,总有办法管住这孩子……”镖头凑到女子耳边,轻声笑道。 “还不是当年收服你的那些招数,在他身上都一样好用……”女子窃笑着答道。 这对夫妻打情骂俏地斗着嘴,到了船头回身看去,向那岸上的童招了招手。 童手持着银枪,立在那码头前,目送着众镖师簇拥着爹娘走上那气派的大镖船上去,只觉心里豪情万丈,恨不能也追上去跟着众人一起闯荡江湖。 他也对爹娘挥着手,目光所及处,最后落在了母亲发髻间插着的一支玉簪上――母亲是女中豪杰,每次出镖都是一身戎装,唯有那发间的玉簪,是她心爱之物,纵出镖时也不舍得取下。 童曾问过为何,他母亲回答这玉簪是许多年前夫妻间的定情信物,只要戴着这玉簪便觉得不论遇上多险的镖,夫妻合力都必能转危为安。 这话,童倒是听不懂。他只是觉得,那玉簪在阳光下闪着碧绿的光泽,亮晶晶的,好看极了。在玉簪的映衬下,童暗暗赞叹,自己的母亲真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第一百四十七话 母亲(中) 镖船走后的半个月里,三江口外沙家镖局的院中,每天都有一个小童把一杆银枪舞得上下翻飞。留守镖局的镖师们总是围在这小孩周围喝彩叫好,家仆们却是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这小少爷一不留神受了伤,又或者一不留神伤了别人。 他们只看到,一个没长成形的小孩子,拿着一根寒光凛凛的长枪挥舞得狂风阵阵,气势怪吓人的,却不知这半个月,小少爷每天只练一招回马枪,把这招法演练得变化万千,精妙无比了。那些镖师们的称赞,有些不是奉承,是出自真心的。 好不容易,老仆们战战兢兢地盼到了半个月后,是镖船约定的归航日了。带着这小少爷一起去码头上迎回镖头夫妇时,众人终于松了口气这孩子实在太闹腾了,世上除了他爹娘,大概也没人能管得住这小祖宗了。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老仆们是被小少爷用银枪哄醒的。这小少爷城门一开就领着众人去了码头,把银枪立在身侧,挺着胸脯腰杆,威风凛凛地等着镖船出现在大江上游。 但那一天,他们在码头上看着一艘艘江船来来往往,却迟迟等不到那条沙家镖局的大船。 直到临入夜了,小童仍拄着银枪,倔强地守在浮桥边不肯离去,任老仆们怎么劝也劝不动。 “小少爷,天气凉,莫被江风吹寒了身子……”老仆们苦苦哀求道。 “我不走!”他忍着眼里的泪,强撑着力气挺起了胸口道,“等爹娘回来了,下船第一眼就要看见我有多威风!” “总镖头他们回来也是三更时候了,让我们几个仆人在外头等着便好,少爷先回去吧……” “三更我也等得!我娘说了今日便回,我就等够一整天!哪怕等到明天早晨,我就不信等不来他们!” 老仆们劝他不动,正无奈时,却有一个留守的镖师藏着心里的担忧,装出一副嘲讽模样笑了笑。 小童心里正委屈,却听到那镖师笑他,脸上一怒,挺起银枪喝问道:“叔伯,你笑什么!” 镖师脸上强作镇定道:“少爷毕竟还是没出过镖,许多事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小童不服气地喊道。 “走镖的船,迟归两三日,那都是常有的事。”镖师故意摆出一副笑脸,压着心中不安,缓缓说道,“那些收镖的人,有时候太热情了,就会留镖师在那里吃喝两日,尽地主之谊。人家盛情难却,总镖头又是个老好人,便容易耽搁了回程的日子。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咱们兄弟都见识过,对吧?” 镖师回头冲前来迎船的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急忙点头应和,也学着这镖师的模样嘲讽起小童来。 小童一恼,便顺着这话头道:“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懂的,只是恨爹娘光顾着吃人家的饭,忘了自家的孩儿!明日我还来这里等着,等他们下了船,我要用这银枪责他们晚归之罪!” 说着,这小童气呼呼地提着银枪走了。他这一走,镖局迎船的队伍才终于跟着散去。 老仆跟在那小童身后,暗暗朝镖师诉苦道:“这小少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了。今天多亏你在这儿,要不我们可真没办法说动他……” “这都是嫂子怕少爷不听话,偷偷教我说的……”镖师却笑道,“小少爷是嫂子生出来的,他的心思嫂子最清楚。也是看少爷肯喊我叔伯,我的话他自然容易听进去,嫂子才特意教给我的吧……” 老仆听罢,却惊诧道:“这么说,被雇主招待耽搁了回程这事,是编出来骗少爷的?” “是……”镖师皱起了眉头,低声道,“总镖头是个守时的人,定下的回程日子从不会耽搁这趟镖,怕是出事了……” 老仆脸上正要显出惊慌的神情时,却被那镖师猛地拉住身形,窃声叮嘱道:“别在少爷面前露出来,且先用那谎话骗着他……” 那之后,连着四五天,镖局这小少爷都是一大早便领着一队镖师老仆,立着银枪守在码头上。可每天都是等到临入夜时,还不见镖局的船回来。耽搁了这许多时日,连那镖师的谎话也终于快要圆不下去了镖局上下,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到,这趟镖是出了大事了。 比预定的归期晚了五天,自沙家镖局成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终于,迟了五天的镖船,好歹还是从遥远的江雾中现出了身形,缓缓地驶回了这三江口。看到镖船上沙家镖旗的一瞬,码头上的小童兴奋得雀跃起来。 镖船靠岸,小童也不等船上人下来,便提着银枪,气势汹汹跑上浮桥去,心里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气愤,只恨不得把那银枪扎在了船锚上,要这船再也离不开这码头。 “大胆爹娘!”小童冲到甲板上,指着船舱高声喊道,“拖了五天才回来,该当何罪!快快从船上下来,给我赔罪!” 话音刚落,船舱大门缓缓开启了。小童看见,那昏暗的舱中,只有父亲孤单的身影和呆滞的面容,却不见了总是形影不离的母亲…… 舱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让小童脸上带些调皮的笑意凝固了。 他本以为,会是母亲从舱中冲杀出来,和他嬉闹一番,然后紧紧抱着他,一诉半个月来的想念。但此刻,他只看见父亲似精疲力竭般拖着步子,从舱中缓缓走出。父亲的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只茫然地望着身前,好像丢了魂魄,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爹?”小童不安地唤了一声,“怎么只有你……” 父亲冷冷地回身看了小童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似乎没有说话的力气,片刻后便又扭过头去,往船下走了。 小童茫然地望向舱中走出的众镖师,颤抖着嗓音问道:“我娘呢……我娘没回来么?” 每一个镖师都只是低着头从他身前走过,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对他说上一句话。 直到这船上的人全都离开了,小童也没有等到母亲的出现。 从那以后,父亲就变了…… 第一百四十七话 母亲(下) 深夜,武昌城外码头上,镖船随着江涛起起伏伏。 沙子良忽从梦中惊醒,觉得脸颊下湿湿的,有些难受。他伸手摸到被眼角沾湿的枕巾,才知道自己在梦里哭了。 他梦见了自己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有那盼了四五日也盼不来的归船。大概是在梦见自己盯着母亲发间的玉簪远去时,他的泪便流了出来。 沙子良微微仰起头来,擦了擦脸颊上的残泪。正要翻身再睡去时,他听到了甲板上传来一丝动静。 是父亲……这是沙子良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 待那响声远去,沙子良悄悄从舱中潜出,果然望见码头上有一个奔跑的身影向武昌城的方向去了。甲板的兵器架上,少了一杆软木枪——正是沙黑虎使得最趁手的那一杆。 沙子良紧锁起眉头,回身取来自己那根木棍,望着夜色下的滚滚江涛,横下了心来。他并不着急去追赶尾随沙黑虎,因他能轻易猜出沙黑虎这一趟是往那里去的。 武昌城东,道成寺外,沙子良默默听着墙内院中,两个他熟悉的声音似两柄利剑交锋,杀气四溢。听着听着,沙子良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憋住了胸腹中翻滚的呜咽,却拦不住两眼泪如雨般滑落。 “道光二十三年,腊月初八的夜晚,你在一艘镖船上杀了一个女人,取走了她的玉簪……” “那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沙子良的母亲……” 这一字一句,似刀剑剜割着沙子良的心肉一般。他的右手死死掐住了手中长棍,像要把那万箭穿心般的痛楚全都掐进了这木棍中去。 他听见身后墙内传来了兵器打斗的声响,却不知自己该期望谁胜谁败。七年来对母亲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一刻齐齐袭来,化作了一腔无从发泄的悲愤积寓在心头。 他忽然想逃。 他不顾一切地站起身子,把那长棍远远甩到天上,撒开腿似亡命般奔逃走了。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更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要逃离这破庙,似乎只要离开了这里便能从噩梦中醒来,忘却今日所见所闻的一切。 他在黑夜中跑了许久,直把双腿都跑到麻木,两眼都哭到朦胧,才终于恢复了些神智。知道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嘶吼了起来,也许是已吼了一路,才致此时连嗓音都已嘶哑了。 嘶嚎的间歇,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喊声。 “子良!”沙黑虎追了许久,竟险些跟不上那亡命般奔逃的孩儿。 “别过来!”沙子良忽然转过身,对沙黑虎怒吼道。 他停下了步子,让沙黑虎也慢下了身形,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过去。借着月色,沙子良终于看清了此刻沙黑虎的脸——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一张写满了歉疚的沙黑虎的脸。 “站住!”沙子良声嘶力竭的喊叫声,终于让沙黑虎停下了步子。 “我以为……你在船上……”沙黑虎茫然道,“我亲眼看着你睡去了,我才走的……” 沙子良看到,父亲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玉簪。即使在寒冷昏暗的月光下,那玉簪仍映着轻柔的光泽,令人着迷。 沙子良睁着泪眼,哽咽着喉咙,声音沙哑地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她……杀了……杀了……” 他的口中,始终无法在“杀”字后头,接上母亲的称谓。 “我是今天才知道的……”沙黑虎轻声道,“直到刚才,我才确信是她……” “为什么?”沙子良抽泣着问道。 沙黑虎垂下了眉眼,低声答道:“我知道你把她当姐姐,我怕告诉了你,你会难受……”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沙子良怒喝道,“我是问你这七年都在做什么?为什么直到今天,你才知道仇人是谁!” 沙黑虎一惊,脚下竟不觉缓缓退了两步。他眼中的沙子良,此刻有着一副他从未曾见过的,如恶鬼般的面容。 “我以为,你早就为娘报了仇……”沙子良嚎啕哭道,“原来你七年来,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你若七年前就杀了她,我又怎会有今日这撕裂般的痛楚! “子良……”沙黑虎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却好似哀求一般,“你以为父亲没有试过去报仇么?当年,父亲耽搁了五天才回了宁波,你知道那五天是为什么耽搁的么?” 沙黑虎的眼中,透出了深深的绝望,和无尽的悔意。 “我在那五天里犯下的罪孽,纵是我用这辈子去还,怕也还不完……”他悲痛地说道。 “可你没有为娘报仇,仇人现在还活在那庙里……”沙子良斥骂道,“你亲眼看着我喊她姐姐,却不知道她就是你的仇人!” “当年的事情,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沙黑虎的手紧紧捏着那支玉簪,把它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我怕!我不敢想象,你若知道了当年事,会用什么眼神看我……” 沙黑虎的眼中,老泪纵横。他从未曾在孩儿面前露出过如此憔悴的面容。 这对父子,互相睁着泪眼,相望无语。似乎天地间,一时只剩下了悲鸣,淹没了其他所有声音。 过了许久,沙子良缓缓抬起了僵硬的脚,一步步向沙黑虎走去。 沙黑虎望着孩儿的脸,默默站着。 沙子良走到了父亲身前,伸出手去,从父亲怀中抓住那支玉簪,夺到了自己手里。他凝视着玉簪那迷人的光泽,轻轻抽泣了两声。 “七年了,这个问题我一直憋在心里,从不敢对父亲说出来……”他忽然抬起头来,坚定地望向了沙黑虎,“父亲,告诉我,七年前的那趟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沙黑虎的手颤抖了一下,像是惊慌。 他轻轻把手搭在了沙子良的肩上,缓缓道:“子良……江湖事,远不是你儿时所想的那般豪情。等你听过了当年的一切,你可能就再也无法喜爱这江湖了。就算如此,你也要听么?” 沙子良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要看看,真正的江湖究竟是什么模样!” 第一百四十八话 当年事(一) 道光二十三年,腊月初八。 早晨,微风阵阵,带着些凉意,拍打在逆江而上的镖船上,把一船镖旗铺展开去,露出了旗上硕大的“沙”字。 沙黑虎立在船头,背过双手,昂首挺胸,品味着这破涛前行的畅快。他的身后,妻子缓缓走来,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大衣。 “腊月风凉,当心吹坏了身子……”妻子说罢,还用俏皮的语调嘲弄似地加了一声,“总镖头……” 沙黑虎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握住了妻子搭在肩上的手。 甲板上的镖师们,看见这对恩爱夫妻的模样,纷纷窃笑着,绕到了船舱后边去,识趣地把这船头留给了他们说情话。 妻子把下巴搭在了沙黑虎的肩上,娇滴滴地唤道:“离开宁波也有好几日了,不知子良在家是否乖巧……” 沙黑虎苦笑了声,用脸颊贴住了妻子的额头,无奈道:“你不在,那小子哪能乖巧,只求他莫把镖局拆了便好。” “好在,前头不远就是武昌城了。”妻子欣喜道,“到了城里,送过镖,就可以回去陪子良过年了。” 沙黑虎微笑着点了点头,脸上却带着一丝凝重道:“只愿这一路,不要出什么乱子……” 毕竟是武昌城,江湖重镇,鱼龙混杂,让他心里总有些不安。 话音刚落,岸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夫妻二人心里一惊,急忙循声望去。 岸边卷起了一道沙尘,滚滚向镖船的方向跑来。一匹老马,驮着两个孩子,正拼命从武昌城的方向逃走。老马身后,树影似受了惊吓般在马蹄扬起的沙尘间猝然抖动着。 “有追兵!”沙黑虎的耳边,响起了妻子紧张的声音。他们都是江湖高手,自然看得出那树影的抖动决不平常——是有许多人借着沙尘藏住了身形! 沙黑虎皱起了眉眼,低声道:“与我们无关,不要理会……”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到自己肩上,妻子的手忽然紧了些力道。 船向西开,马往东行。沙黑虎夫妇一点点看清了那骑在马上的两个孩子脸上的面容。他们原来是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比沙子良大不了多少。这老马没有配上缰绳马鞍,少女伏在前头,紧紧抱着马的脖颈,闭着眼睛,不敢动弹。她身后的少年慌乱地揪着马鬃,勉强驾驭着这匹老马。少年的脸上,分明是惊慌和恐惧,可他的手臂却执着地护着那少女,生怕她从马上摔落下去。 孩子的神情,让船上的沙黑虎夫妇有些揪心。 忽然,老马前蹄在碎石上一滑,顿失了重心,收不住动势,重重地翻倒在了岸边。马背上的两个少男少女被这翻滚甩了出去,远远摔落到了一片荒原上。 “呀!”船上的妻子不觉发出了一声惊叫,揪紧了沙黑虎的外衣,心焦道,“他们还只是两个孩子……” 沙黑虎皱眉望着,手里紧紧捏着拳头,却始终不发一言。 他紧张地注视着那渐落的尘土,等待着尘土里隐藏的人影露出真身来。 沙尘散却,却是七八个蒙面的黑衣人,手里拿着各自的兵器,缓缓向那少男少女靠近过去。 少女似受了重伤,倒在地上迟迟爬不起身子来。少年咬着牙,忍着痛,总算勉强能走到少女身边,可遍体鳞伤的身子发不出力道,无法带着少女一起离开。 那些黑衣人的装束,却让沙黑虎的眉头舒展了开去。 “江门刺客……”他的语气阴冷而低沉。 既然是江门刺客,那便可以出手了。 “娘子,我们去救人!” “早就等你这句话了!” 江岸上,风止尘落,老马悲鸣。 黑衣人摆开了手中兵刃,把少男少女围在中央,从四面八方向他们缓缓逼去。 两个孩子惊恐地望着他们,眼中透着滴滴泪光。 忽然,江上卷起了一道狂风,又惊起了一片沙尘。 黑衣人中的头领被这疾风一震,急忙回过身去,目光骤然一颤! 有两道人影,带着惊人的气魄,挺着两杆长枪向他们奔袭而来! “散开!”头领忽然失声喊道。 随着这一声令下,黑衣人的阵势猛地一乱,急向四面散去。那头领却躲闪不及,眼看二人近了,忙把手上玄铁棍一横,挡在了身前。 两个人影近到他身前,忽然齐齐腾空而起,步法和力道都全无二致,连动作身形都一模一样,似一个人的两面镜像一般!两杆长枪刹那间齐齐向前刺出,直取那黑衣头领而去! 黑衣头领转开玄铁棍,本想凭这厚重长棍砸开那两支长枪,却不料枪势来得迅猛无比,都是千钧力道,哪里能轻易拨转得开。只听得两声鸣响,长枪破棍势而入,狠狠扎进了那头领肩上。头领眉间一怒,牙关紧咬,忽然扔下长棍,双手紧紧握住了两支枪杆,不让这枪势刺穿他的身子。他胸腹一沉,脚下力道透入沙石中,凭蛮力锁住了这两件兵器。 三人动势落定,彼此一时都不能动弹。黑衣头领看得清楚,来人原是一男一女,两个镖师! “二少爷!”众黑衣人惊慌喊着,纷纷轮转着兵刃往此处合围杀来,要趁两杆长枪不能动弹之时杀了这两个镖师。 镖师却不慌张,只彼此相视一笑,手上稳稳托住枪杆,脚下蓄足力道,踏步上前。一时间,两人的步法似奔马一般,势不可挡,黑衣头领纵把双脚埋进土里,也被这二人的动势裹挟,抵挡不住,在地上生生拖出了两道印槽来。 黑衣头领肩上剧痛难忍,手上力道终于弱了。两个镖师就似心有灵犀一般,在黑衣头领力道减弱的一瞬便把两杆长枪挑起,竟将那头领抛去了半空中!他们脚下不停,收回长枪横在胸前,背抵着背,各守一方,互相护着彼此的身形,对这一圈黑衣人摆开了架势。 众黑衣人正慌乱时,忽又从江岸的方向上射来了一片箭雨! “总镖头,我们帮你!”江上浮着一艘落了锚的镖船,船上的镖师们纷纷拈弓搭箭,向这些黑衣人射去。 “撤!”黑衣头领仓皇从地上爬起,高声喊道,“不要恋战,快撤!” 第一百四十八话 当年事(二) 岸边的一场仓促的交手,忽然开始,也忽然结束。 黑衣刺客们仓皇退去,只留下了一地的凌乱。 沙黑虎引镖船靠岸,带着船上镖师收拾着散落到地上的箭簇。他的妻子,却惦记着那两个死里逃生的苦命孩子,先收了兵器,脸上带着笑意,缓缓向少男少女走去。 少女伏在地上不能起身,只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惶恐地望着那女镖师。少年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挡在少女面前,一脸倔强而坚强的表情。 女镖师俯下身子,朝他们轻声唤道:“受伤了么?” 少年只是警觉地盯着女镖师的脸,不作半点回答。他身后的少女却担忧地看了看少年的胳膊,似被胳膊上的伤痕惊了心神,急忙委屈地朝女镖师点了点头。 女镖师伸出手去,要帮那少年检查手臂上的伤势。只听“啪”地一声响,少年却像是受了惊吓般,带着恶意打开了女镖师的手,脸上露出了凶恶的表情,却仍没有说出话来。 那少女有些嗔怪地轻轻拉扯了下少年的衣服,似要劝慰什么,喉中却也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拿一双粼粼的泪眼望着那少年。这一拉扯,一凝望,少年便已懂得了少女的意思,缓缓放下了戒备,把手臂向女镖师伸了过去。 女镖师看到,这少年的手臂上刮出了许多伤痕,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急需敷药包扎。可怜这孩子受了这般重伤,却忍着痛楚,不敢在少女面前表现出一丝软弱来。女镖师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心疼地为这孩子沾了沾附在伤口上的沙石。手帕触到胳膊的一瞬,少年疼得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却只出了些气息,没有发出声响。 女镖师看了看这少年,又望了望那少女,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你们……不会说话?” 少年沉默着,却是身后的少女代他轻轻点了点头。 女镖师心里虽难受,脸上却作出一副温柔的笑意,一边为少年擦拭着伤口,一边轻声问道:“你们是兄妹么?” 少年点了点头。 “你是哥哥,她是妹妹?” 少年望了眼身后的少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女镖师顿了顿语气,用最轻的声音问道:“家人……还在么?” 少年迟疑了片刻,伸出手指向了身后的少女。少女低下头,轻轻抽泣了起来。 女镖师看着这两个孤苦的孩子,忽然想到了独自在宁波家中的沙子良,只觉心如刀割一般。 她轻声安抚了两人,站起身来,寻到沙黑虎,窃声道:“我想收留这两个孩子,带他们回宁波去……” 沙黑虎的脸色,有些为难。 “我们不知道江门为何追杀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他们的家人究竟惹上了什么恩怨,贸然收留他们,怕会留下祸患……” “难道我们刚救下他们,就要把他们抛弃在这荒野上么?追杀他们的,可是江门刺客!凭两个孩子,如何活得下来?” 妻子娇嗔的质问,让沙黑虎有些难堪。 “好吧……”沙黑虎无奈道,“且让他们留在船上,跟我们一起走。等到了武昌城,我先去找一趟马千总,问问城里出了什么状况。若马千总愿出面作保,我们就带这两个孩子回宁波去吧。” 妻子沉吟片刻,轻轻望了那两个孩子一眼,轻声道:“也只好如此了……” 说着,她忽然露出一抹笑意来:“子良没有兄弟姊妹,每次我们出镖都只得留他一人在家中。若能多两个玩伴,想必也会高兴的吧。” 那天,船行至午后,便到了武昌城西的码头上。 镖师们把货品装了镖车,兵器物件都准备妥当了,只等出发。 沙黑虎看队伍已打点妥当,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走进了船舱里。他的妻子刚给两个孩子包扎了伤口,梳洗过脸面,让这少男少女都似换了容颜一般,隐隐有了些大户人家子女的模样。 尤其是那少女的眼睛,透着一丝惹人怜悯的哀怨,带上些许闪动的泪光,似碧空下静谧的汪洋般让人沉醉。 看到沙黑虎走进舱来,两个孩子都急忙站起身子,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这般懂事的模样,更加让沙黑虎为他们的际遇心酸起来。 “都准备好了么?”沙黑虎对妻子轻声问道,“准备好了,就带着他们跟队伍一起下船吧。送镖的队伍要先去千总府孝敬马千总,便正好问问这两个孩子的事……” 妻子还未答话,两个孩子听闻说要下船,都忽然惊慌了起来。少女躲到了船舱的角落里,由少年在身前护着,不敢妄动分毫,只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盯着舱中这对镖师夫妇看。 这反应,却让沙黑虎怔了半晌。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躲起来了……”他狐疑着向二人走去,轻声劝道,“你们莫怕,一路上有镖师护卫,不会有事的。我们去见的那马千总,是个好人,必会保你们周全。” 两个孩子却只是惶恐地摇着头,却不能从嘴里说出半句话来。 沙黑虎正茫然间,却是妻子从他背后贴上去,附到他的耳边说道:“江湖恩怨,是非难断。江门能对这两个孩子大肆追杀,恐怕是得了马千总默许的。说不定,连马千总也想对这两个孩子不利,所以他们才这般害怕……” 沙黑虎紧锁着眉头,回过身去背对着那对年轻兄妹,小声道:“若真是如此,千总府和江门都要杀的人,我们又怎能强留?” “我们毕竟不知这里头因果如何,难下定论……”妻子轻声道,“不如这样吧,我陪这两个孩子留在船上,你带大伙先去拜访千总府,旁敲侧击问问城中事。等你有了定论,再来船上找我便是了。” 沙黑虎听罢,微微颔首道:“还是娘子想得周到,就这么办……” 他回头看了眼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少女,和强撑着气势挡在少女身前的少年,在心底默默叹息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八话 当年事(三) 武昌城北,千总府外,停下了一队镖师。他们把镖车围城一个小圈堆在一处,十几个人各自手执兵器,似军阵般把镖车围住,身形站得笔直。镖车上,沙家镖旗迎风展开,引来了许多路人瞩目。 千总府内,一片宁静,秩序井然。层层重兵把守,把一座会客堂护得严严实实。会客堂内,沙黑虎有些拘谨地坐在客席上,微皱眉头,注视着主座上的马千总。 马千总的身边,站着一个英武不凡的护卫,虽身穿着简朴的长袍,眉宇间透出的锐气和一身淡定从容的宗师气度却教人侧目。沙黑虎偶尔向那护卫瞥去一两眼,暗暗赞叹这护卫的身形气魄,着实非同凡响。 “两个孩子?”马千总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正是……”沙黑虎轻声应道,“我们在城外遇见一群黑衣人在追杀他们,猜测是江门刺客行凶,便出手救下了这两个孩子。不知武昌城中这几日出了什么事,怎会有两个孩子被一群刺客追杀?” “奇怪了,若江门有大动作,千总府当听到风声才是……”马千总低声寻思了片刻,困惑不解,扭过头看向了身边的护卫道,“赵先生,你有什么头绪么?” 那护卫上前躬身道:“我确实听说,前些日子江门又接下了一单生意。但江门本就是黑道,他们自有他们的活路做派,只要不坏武昌城规矩,我们也不好干涉。” 马千总微微颔首,对沙黑虎道:“沙总镖头,你放心,沙家镖局在武昌城受我千总府庇护,江门必不敢动你们分毫。何况纵有千错万错,也定是他们家长辈有错,怎么也不该伤了孩子性命。你只管收留那两个孩子,若江门去招惹你们,来找我便是了。” 沙黑虎急忙站起身来,对马千总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千总大人。” 马千总正要笑着回礼时,一个仆人忽然快步跑了进来,附到马千总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马千总听完,骤然变了脸色,先是一阵怒气,紧接着便是满面愁容。他起身对沙黑虎匆匆行了个礼道:“沙总镖头,我有些家事需处理,赵先生会送你出门去的。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沙黑虎急忙还礼,嘴上答着:“不敢,不敢……” 他话还未说完,马千总便由仆人领着,急匆匆离开了。那个守在马千总身边的护卫走上前来,微笑着向沙黑虎伸了伸手,低沉着气息唤道:“沙总镖头,请。” 这护卫腰腹气力十足,因此喉中发出的声音也如寺庙的大钟般厚重,听说话便知不是泛泛之辈。这个人,沙黑虎见过几面,也听闻过他“千总府教头赵贞元”的名号,但亲自跟他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有劳赵先生引路了。”沙黑虎让开两步,跟着赵贞元缓缓向千总府外走去。 走到一半时,赵贞元忽然压低了声音,半侧过脸对沙黑虎道:“沙总镖头莫怪,千总府上小少爷恃宠而骄,性情顽劣,常在外头惹出祸事来,每次都需千总大人亲自出面处置,今日怕也是如此……” 沙黑虎却笑了笑,轻声答道:“我家也养了个小祖宗,明白得很。” 赵贞元发出了几声浅笑,又轻声道:“沙总镖头,你家镖局是去年才立下招牌的吧。” 沙黑虎急忙凑上去答道:“赵先生好记性。我们家本是些武夫,只传下一套枪术,没什么产业。前几年,洋人打赢了官军,朝廷开五口通商,便有宁波一处。洋人商船一来,三江口上便热闹了许多,也引来了江贼草寇。我们便凭着一点祖传的武艺,开了这家镖局,一年下来也算生意兴隆,挣了不少银两……” 赵贞元却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忽然变了口气,冷冷地打断了沙黑虎的话道:“总镖头,你初来乍到,我怕你吃亏,故教你一点经验之谈,望你谨记。” “赵先生请讲……” “走镖闯江湖,倚仗的并不是武艺,是规矩门道。” 赵贞元这句话,说得有些阴森,沙黑虎隐隐觉得这话里藏着些刀剑。 “赵先生的指教,沙某记下了。”他隐忍着,不敢多问其中缘故。 赵贞元听到这里,却猝然停下了脚步。沙黑虎暗暗心惊,也不敢再迈步上前,默默等着赵贞元挑明话中真意。 “武昌城外遇到两个孩子……”赵贞元低声道,“这话当真么?” “千真万确,不敢欺骗千总大人……” “两个孩子,被江门追杀?”赵贞元微皱着眉头道,“我与江门也算是老相识,他们虽是黑道,却有自己的道义。追杀孩童,这种事不像是江门所为……” 说着,他缓缓把目光移到沙黑虎脸上,阴冷道:“沙总镖头,你能得千总府庇护,是因千总大人赏识你的武艺。但这武昌城里自有规矩在,你若敢耍什么心思,想坏城里的规矩,我赵贞元第一个不饶你。” 沙黑虎被赵贞元的气魄震慑住心神,竟不敢高声回话,只低头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赵贞元盯着沙黑虎看了许久,终于缓缓转过身道:“也罢,我看你不像是奸邪之人。若果真是江门越界,坏了城里的规矩,我自会为那两个孩子讨回公道。” “谢赵先生,谢千总大人……”沙黑虎终于呼出一口气息来,轻声答道。 赵贞元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日已西斜,天色昏暗,马上便要入夜了。 “总镖头,等你送完镖,大概就到了封城宵禁的时候了。”他又换上了一脸和善的笑容,轻声道,“黄鹤楼下有几个投宿的好去处,离汉阳门也近,等你们送了镖,就带着众兄弟去住一晚吧。明早结算时,报上千总府的名号,让他们来这里取银两,你们便不要付账了。” 沙黑虎想起妻子还在船上与两个孩子等着他们,有些为难。但见赵贞元盛情难却,不好拒绝,便只得轻声应道:“谢赵先生好意……” 不过一夜而已,不致出什么乱子吧。大不了明日一早出了城,给夫人赔个罪便是了…… 第一百四十八话 当年事(四)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武昌城下起了细雨。 沙黑虎带着众镖师,推着空荡荡的镖车,顶着这细雨,城门一开便出城而去。 须早些赶回去,免得娘子担心。沙黑虎心里想着,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把这片被雨水砸得坑坑洼洼的泥巴地踩得啪啪作响。 没多久,到了码头前,便能望见那艘高大的镖船在江涛间起伏。镖旗不怕细雨淋打,仍倔强地迎风招展着,煞是气派,让远远走来的沙黑虎也不禁暗暗得意。 这一趟镖,虽有些波折,但总算平安走完了。接下来,只等启航回家,便能与子良团聚,一家人过个安稳的大年了。 正当他送下这口气时,码头上忽然传来了几声惊叫。 “有人落江了!”是码头上伙计的喊声。 这喊声像野火一般,顷刻间便燃遍了整个码头。 沙黑虎和众镖师心中惊诧,急忙赶到江岸边望去,见下游处有两个瘦小的身躯被浮桥挂住,任江水冲刷,不见半点挣扎。 沙黑虎定睛看去,却觉得那两个人身上穿的衣着有些眼熟。仔细回想片刻,他忽然大惊失色是船上那少男少女的衣服! 忽然,雨点骤然一猛,江水力道一急,浮桥下的木梁支撑不住,竟被冲断了。两个身躯被江浪卷挟,刹那间便冲刷远去,不见了踪影。 “总镖头,那两个落江的,莫非是……”镖师们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所措。 沙黑虎倒吸一口凉气,慌张退出人群,痴痴地喊道:“快,快回镖船上去!” 娘子还在船上! 他冒着渐强的雨点,似亡命般狂奔过去,连镖车也弃在了一旁。沿路跑来看热闹的人都被他撞开,就像是一条被飓风裹挟的扁舟,撞破了沿途的碎浪。 镖船上的平静,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无比恐怖。他奋力踏上甲板的一瞬,湿润的雨气间掠过的一抹血腥,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娘子……”他凌乱地喊着,迈着沉沉的步子,颤抖着向船舱走去。 舱门虚掩着,倒灌着凉风阵阵,发出轻轻的呜咽声。舱里隐隐透着油灯的火光,把门缝燃得一片猩红。雨点打在舱门舱壁上,发出一片莎莎的声响,与滚滚江潮合作一处,似喊杀般向四方卷去。 沙黑虎摒住了呼吸,隔绝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轻轻伸出手去,在舱门上推了一下。 门缓缓开了。 一具早已僵硬惨白的无力身体,软软地靠在墙壁上。披散的头发顺着脸颊垂下,被脖子上的血迹沾染,凝成了一片。一双无神的眼睛,借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光亮,冰冷地望着舱门外。 沙黑虎感到,仿佛整个人间都遁入了虚空,没有了一丝声响,没有了一丝光亮,也没有了一丝温度,只有那一双无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镖船上传出了绝望的嘶嚎,久久不能停歇,似与这江上的落雨凝在了一起,沉沉地砸入江水中,惊起了一片片翻天的巨浪。 七年后,这片江水仍翻滚着同样的江涛,起伏着相似的江船,往来着数不尽的江湖人。 沙黑虎望着这滚滚长江,缓缓从往事中抽离出神智来。当年那撕心裂肺的悲伤,至今仍折磨着他,每每让他难以入眠。此刻,终于把当年事说出来了,他倒觉得稍稍轻松了些,不似过去那般痛不欲生了,却多了一分沧桑无奈。 他的身旁,沙子良早已泪流满面,低着脑袋,久久不能平静。 “那两个孩子……也被杀了么?”他忽然问道。 “尸体被江水卷走了,不知所踪。”沙黑虎轻声答道。 “娘……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死的?” “我猜测,是有人偷袭了她……”沙黑虎说起这话时,心口痛了一下,“当时,你娘的手上没有拿兵器,舱中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是江门?”沙子良咬牙切齿道。 “我也曾以为必是江门。”沙黑虎忽然长叹了一声,“我提了一杆长枪,去了江门外叫阵,扬言若不交出凶犯,我就要血洗江门。” “父亲……”沙子良紧张地喊了一声。说来可笑,分明是七年前的往事,他却仍为父亲捏了一把汗。 沙黑虎苦笑了一声:“我当年的想法很简单,要么手刃仇人,要么死在江门,不求独活于世。” “结果……如何?” 沙黑虎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接下来的故事,要不要讲给这孩子听。 “江门老门主亲自出来见我,告诉我……江门没有出城追杀过任何人,也不曾遭遇过我们的镖船。”沙黑虎的语气,有些游移,“我不信,一口咬定是江门窝藏了凶手,甚至把长枪指到了老门主面前。老门主为证清白,让每一个江门弟子都在我面前解下上衣,证明肩头上没有长枪刺中留下的伤口。” “那城外的黑衣人,江门如何解释?” “说是别处江湖人冒充的,黑衣蒙面,根本无从查证。”沙黑虎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枪杆,似乎当年的愤怒还残存在体内,没有消散,“七年后再看,当年的江门门主必定对我撒了谎分明是他们派了江月容去杀人!只是当年,我无从知晓,便对江门的话信以为真了……” “信以为真……”沙子良察觉到父亲还有事情隐瞒在心底,没有说出来,便按捺住心里的悲愤,小声问道,“父亲信了江门所言,又在武昌城耽搁了五天,是为何?” 沙黑虎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欲言又止,只遥望着江水东去,迟迟不回答沙子良的问话。 “父亲!”沙子良心焦道,“你答应了今日把这些往事都说出来的!那五日,你在武昌城究竟做了什么?” “杀人……”沙黑虎轻声道。 一道江浪忽拍打在岸边石头上,发出了一声轰鸣。 沙子良的身子僵住了,眼神中透着一丝惊诧和抗拒。 “父亲……”他的声音很轻,还隐约有些颤抖,“你……杀了谁?” “许多人……”沙黑虎凝望着滚滚江涛,缓缓答道,“所有,我觉得与你娘的死有关的人……” 第一百四十八话 当年事(五) 那五日,武昌城里,腥风血雨。 每天早晨,府衙都会收到许多命案,光是查明这些尸首的身份就已手忙脚乱,更分不出人手去破案,便只等着夜里趁那凶犯再行凶时去抓他现行。可不论夜晚如何追加巡防的人手,就是抓不到这个鬼魅般的凶犯。 起初,被杀的都是些江湖人,许多是黑道上的人物,有些却只是路过武昌城便遭了毒手。过了两日,情形却有了变化凶犯连白日里也开始行凶,被杀的出了江湖人,也开始出现了普通百姓。凶案都发生在隐蔽处,无人见到杀人者真容。 一时间,武昌城中人心惶惶。 城外码头上的镖船,停了五天五夜,迟迟不见动向。镖师们似乎一步也不踏上岸去,白天只守着镖船,夜晚便在舱中休息。官府衙役来了许多次,却一次也没见过他们的镖头。镖师们只说,镖头难耐丧妻之痛,一病不起,一直在舱中休养。衙役们便也没有为难他们,毕竟,这接连几日的凶案中最早的受害者,就是那镖头的夫人。 官府知道这几日接连的命案都是江湖人犯案,他们无能为力,便去求千总府出面。于是,第五天夜里,宵禁之后,一个人影缓缓从千总府里走了出来。 这人影,穿着古旧的长袍,提着一点灯笼,在夜色中穿城而过,专挑幽暗的小道走。没过多久,他便听到身边屋瓦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人影停下了步子,轻轻叹息了一声。 “果然是你……”他低声道。 屋瓦上的脚步声轻轻一颤,声音微小得如蚊鸣一般。但对小道中的那人影来说,这一点细微的声响已足够判明那伏兵的方位了。 人影身形一转,忽有一道暗器从他手中脱出,直向屋瓦上袭去。屋上伏兵听到风响,翻身一转,避过了暗器,却也被逼从屋上翻了下来,在小道上落定身形,取出一杆软木长枪竖到身前,对准了那人影。 借着灯笼的昏暗火光,二人相对望去,看清了彼此面容。那人影是千总府教头赵贞元,那伏兵是沙家镖局总镖头沙黑虎。 灯笼的纸罩软软地落在了地上,却不见了提灯笼的木杆原来那木杆便是赵贞元随手掷出的暗器! “沙总镖头……”赵贞元的声音如他阴沉的脸色一般,在忽明忽暗的灯影下闪动着,“这五日来,武昌城里的血案,都是你犯下的?” 沙黑虎的脸上,是一张有些呆滞的面容。 “谁杀了我妻子?”他痴痴问道,“是不是你?” 沙黑虎僵硬的语气让赵贞元有些诧异地皱了皱眉,双手暗暗藏到了背后,握住了两支铁拐的横柄。 “沙总镖头,你可记得我曾告诫过你,武昌城里自有一番规矩,你若敢坏这规矩,我便不再保你了……” 沙黑虎缓缓向前走了一步,灯笼的火光更加清晰地映照在他那张颓然的脸上。这时,赵贞元才看到沙黑虎几乎面无人色,似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半痴半狂。 “杀我妻子的人,拿走了我妻子的玉簪……”沙黑虎不理会赵贞元的言语,只自顾自地说道,“你身上,有没有我妻子的玉簪?” 沙黑虎抬起阴冷的眼睛往赵贞元面上望去,四目相交的一瞬竟让赵贞元感到一丝脊背发凉。 “原来如此……”赵贞元沉下气息,摆开了步法,双臂上蓄起了力道,“沙黑虎,你已堕魔道。今日为了武昌城太平,我不得不杀了你。” 沙黑虎痴痴地笑了笑,忽然悠悠道:“原来是赵先生……我想起来了……是你要我在武昌城住一夜的……是你害死了我妻子!” 他眼中忽然一怒,脚下早如疾风般奔袭而去,枪尖直直指着赵贞元的咽喉! 赵贞元猝然心惊,脚步急往后退去,碰翻了地上的灯笼,熄灭了灯笼里的火光。 就在火光灭却的一瞬,两只铁拐翻开两朵暗花,直往沙黑虎的枪杆上砸去。 长枪与铁拐间霎时碰撞出七八声噼啪响动,似连珠炮响一般,惊破了武昌城寂寥的冬夜。 打斗声刹那间响起,又刹那间落定。 天色昏暗如故,老城寂寥如初。 小道中,赵贞元平缓着喘息,双手因麻木而微微颤抖,脑门上冒出了滴滴冷汗。 他的身前,落下了半截长枪。枪尖插进了土里,断裂的枪柄在寒风中呜咽。 沙黑虎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他的双手,握着半截枪杆,似未察觉这枪已被打断似地,仍奋力地杵在身前。 “可惜……”赵贞元轻声叹道,“你有这般武艺,却被私仇困住了心智,白白辜负了这杆长枪……” “赵贞元,你骗我……”沙黑虎低哑着嗓音,沉沉吼道,“你说我们得你千总府庇佑,在武昌城可保无事。我妻子被人杀害,你不去为我找出凶手,却来这里阻我报仇!” 他的嘶吼被胸腹上的瘀伤阻断了,脸上的面容却已如恶兽一般可怖。 赵贞元不答他这句话,却只是收了一双铁拐,缓缓走过去,搀起了沙黑虎,扶着他向武昌城西走去。沙黑虎的力道被瘀伤所阻,无力挣脱赵贞元的手臂。 “赵先生……”沙黑虎忽然哭喊着哀求道,“我妻子无缘无故被恶人夺了性命,你说过我们受你庇佑,求你替我找出凶手!求求你……” 赵贞元只紧闭着双唇,低垂着眉眼,搀着沙黑虎在夜路上行走着。巡夜路过的兵士,本要前来盘查,但望见是赵贞元,便都行了一礼匆匆离去了。 “赵贞元,你若不愿助我,就杀了我吧……”沙黑虎又决然道,“我知道我已是罪孽深重之人,可杀妻之仇我放不下!求你杀了我,让我去奈何桥边,与爱妻团聚……” 沙黑虎已泣不成声,赵贞元却一句也不搭理,只是冷酷而无情地拖着他来到了汉阳门前。赵贞元一句话,便唤开了城门。他带着沙黑虎,没多久便走到了码头前那艘镖船下。 巡夜的镖师望见了他们的身影,急忙唤起了船中沉睡的众人前去迎接。 “我知道,你这五天都没有回到船上。”赵贞元终于低声对沙黑虎道,“你可知道,船上这些忠心耿耿的镖师,白天要应付官府衙役,晚上还要潜入城中寻你的踪迹,他们这几日是如何过下来的……” 沙黑虎像是被唤醒了什么回忆一般,痴痴地望向镖船上跑下来的众人。 “总镖头,你可算回来了……”镖师们喜极而泣,“武昌城里命案连连,大伙都担心总镖头你是不是也……” “总镖头,夫人已经不在了,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小少爷可怎么办啊……” “赵先生,谢谢你送我家总镖头回来,大恩大德我沙家镖局必定回报!” 众人的言语都小心翼翼的,虽然心里都猜测在城中杀人的就是沙黑虎,嘴上却不敢透出分毫来。 沙黑虎听着众人这些言语,意识一点点清醒了过来。他脸上半痴半狂的神色,一点点化作了歉疚和悔恨。 “总镖头,回船上去吧。”赵贞元轻声对沙黑虎说道,“武昌城中那个四处犯案的凶手,我定会将他正法以告慰令夫人,还有这些天丧命的所有人……” 沙黑虎惊诧地看向赵贞元,赵贞元却只是温和地笑着。 众镖师都对赵贞元千恩万谢,唯有沙黑虎知道,赵贞元对他的恩德有多大。 “你不怪我……”沙黑虎正要把实情说出口去,却被赵贞元拦住了。 “总镖头……”他轻声道,“令夫人的死,是因千总府没保护好你家镖船,罪责在千总府。这五日你受的苦,皆因这罪责而生,所有冤孽都是千总府亏欠你的,当由我来承担。今日赵贞元所做之事,所说之话,虽弥补不了已发生的过错,但算是我对阁下的道歉。今后,沙家镖局若还走江镖,只要到了武昌城,千总府愿为你打点一切。” 说罢,赵贞元深深地向沙黑虎拜了下去。 众镖师急忙回礼道谢,却唯有沙黑虎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冬夜码头,不知所措。 五天下来,少说也有十几条人命。即使杀人的沙黑虎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人中定有许多是无辜的或许,他们全都是无辜的。他犯下了十几桩冤孽,赵贞元如何替他承担? “赵先生……我身背血债……” “总镖头,我明白……”赵贞元低首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但这就是江湖……” 江湖,就是一个血债累累,生死无妄的地方。人若生在了江湖中,便不该对它有什么幻想。 “那我……该如何是好?”沙黑虎痴痴地问道。 “回宁波去便好。”赵贞元轻声答道,“宁波家中,还有一个小祖宗在,不是么?” 沙黑虎的眼中,终于亮出了一丝光芒来。 “子良……”他痴痴地念着,“对……回家……回家……” 茫茫夜色,绵延了整个天地。 一切过往都似云烟般消散,七年后的沙黑虎站在这码头上,凝望着眼前的孩儿,似痴似狂。 “子良……”他轻声道,“你的父亲,是个杀人无数的魔头……” 沙子良望着父亲的眼睛,心绪似江滔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第一百四十九话 泄密(上) 清晨的暖阳洒落在了武昌城内外,把昨夜的凌乱一扫而空。 道成寺中,仓库里的石老三懒懒地翻过了身子来。他迷离地睁开眼睛,看见仓库门缝间透出了隐隐的天光,便知道差不多该是野雪来轰他起床的时候了。 想不到今日,是我比那大和尚醒得早!石老三心里窃笑了一声,得意地往野雪的方向望去。这一抬头,却见野雪早坐起了身子,在昏暗的仓库里似一座肉山般矗着。 石老三吓得失声叫破了音来,无奈骂道:“你这和尚,怎么不好好睡着,坐在那里吓我一跳……” 野雪却低沉着眉眼,面色凝重道:“我怕夜里那贼人还会回来,故守在这里。” “贼人?”石老三想了一阵,才记起昨夜那阵骚动来,“噢,你说你看见江月容的鬼魂……” “不是鬼魂!是真人!”野雪决绝道,“我亲眼看见她翻出了那院墙!” “那人家怎么凭空消失了?” “她……”野雪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答道,“她定是耍了什么手段!一个月前那江月容就对女施主出手过,想必是她贼心不死,又要来打女施主的主意!” “你这和尚,就爱多管闲事……”石老三伸了个懒腰,慵懒地抱怨道,“你莫忘了,那小寡妇的家人就在码头上,今早便要来接她走了。从今往后,任那小寡妇被哪个仇家盯上都跟你没关系了……” 说罢,石老三心里倒觉得有些难受,像是舍不得这个整天捉弄他的小寡妇似的。 听到石老三这话,野雪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木棍这是昨夜在那后院里,杵穿了墓碑留在地上的兵器。 “女施主的家人……”野雪念叨着,隐隐发觉这木棍有些眼熟,“说来,这棍子,像不像昨天在码头上遇上的那个少年身后背着的木棍?” 石老三懒懒地摆了摆手,嘲讽道:“木头棍子不都长一个样子嘛……” 野雪却眉头紧锁,低声道:“我们怕是猜错了,那伙人未必是女施主的家人……” “那他们是谁?” “怕是跟江月容才是一伙的!”野雪一拍手道,“江月容在这庙里住过一夜,定是她告诉那几个镖师,说女施主在这庙里,要他们助她劫人!” “你这和尚,净爱瞎想……”石老三随口打趣道,“若真如你这般说,小寡妇今日怕是危险了,不如你也别去码头上做工,留下来护着那小寡妇呗。” 石老三虽是打趣,野雪却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石老三听得精神一振:“真的?今天不去码头了?” “昨夜已被贼人闯了一次,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大意了。” “大和尚,我听你的!”石老三说完,往地上一躺,美美地摊开了胳膊腿来,便准备再睡上一场回天觉。 却在这时,野雪对他唤道:“我走不开,所以有件事得托你去办。” “啊?” “需你代我去一趟李家铺子……”野雪低声道,“掌柜告诉我,胡老爷找着了……” 第一百四十九话 泄密(下) 清晨,码头还似大梦未醒般冷清着。 李家铺子的铺面后,掌柜带着一个伸着懒腰的小工活动了起来。他们一块块取下铺面外的木板,准备开启今日一天的买卖。 经过昨日的一番喧闹,今天李家铺子里必定人来人往,也许会是这大半年来最忙的一日。 掌柜打开了铺面,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直望着远处城门的方向,似乎在期待着谁。 他的这番动作,引来了小工的调侃。 “掌柜,一大清早就盼着客人来呀?” 掌柜被这声音一惊,身子吓了一跳。他回过身,见是小工在唤他,才勉强定住了心神,做出一副笑脸道:“不是……是昨天那些镖师说一早来取镖车,我看看他们来了没有……” “镖师?”小工一愣,茫然道,“镖师的船停在西边江里,你怎么往东看呐?” 掌柜心里一凉,擦了擦冷汗,又笑道:“就是看今日天气不错,随便张望张望……” 天气不错?小工往天上看去,却见到许多云彩从远处聚过来,隐隐有遮天蔽日之势,比起前几日的大晴天,怎么也说不上是个好天气啊。 “掌柜,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小工关切地问道,“昨晚没睡好觉么?” “是……是……”掌柜急忙顺着这话笑道,“昨日事情闹得那么大,心里有些惭愧……” 小工嘿嘿地笑了两声,打趣道:“看您这脸色,我还以为您半夜撞鬼了呢……” 掌柜忽想起昨夜院中的灯火,手心猛地一紧,竟摸出了一手汗来。他虽在脸上刻意隐瞒着此刻的焦灼,但其实他早已心急如焚,恨不能扔下这店铺跑出去可他此时,还不能离开。 小工似乎并没在意掌柜的模样,只哼着小曲去摆放货品,如以往一般手脚麻利,让掌柜省心。 这小工,是武昌城的分号成立时聘来的,大半年来给掌柜分担了不少事情,深得掌柜信任。看着这小工干活的身影,掌柜叹了口气,沉吟了片刻,终于横下心去,轻声把那小工唤了过来。 “你认得那个常来铺里讨水喝的野雪和尚么?”掌柜问道。 小工急忙点头答道:“就是那个在码头上做工的胖和尚吧,认得认得……” “从城东宝阳门出去,一直走,有一座破庙,唤作道成寺。野雪和尚和那头陀徒弟就住在那寺里。”掌柜压低了声音道,“你去找他,说我有要紧事要告诉他,让他赶紧来一趟。” 昨日野雪知道了胡老爷的事,却没等到李老爷见面,野雪心里必定焦急。掌柜猜想野雪今天必定一早就来这商铺里等着见李老爷才是,可一开门却不见他人影。那和尚起得早,整个码头都知道,却偏偏今日迟迟等不到他来,也不知是什么事情耽搁了…… “要紧事?”小工一愣,茫然道,“可我还要摆货品呢,今日会来很多人,这事可要紧得多了……” “不……”掌柜脸色严肃地说道,“货品我也摆得,不急这一时半会。去找那和尚,可是救命的事,慢不得!” 事关江门刺客,他认得的人里,大概也只有这和尚还能靠得住了。 小工看掌柜脸色不对,有些犹疑地问道:“掌柜,您到底有什么事,先跟我说说不行么……你惹着什么煞星了?” 掌柜只呆呆地望着小工,迟迟拿不定主意到底开不开这口,便只好一闭眼,转过身去,低声叹道:“我不是为我,是我夫人……” “夫人?”小工更不明白了,“夫人怎么了?” 掌柜深吸一口气,冷冷地望向了里屋的方向,眼中透出了一丝决绝的神色来。 “我本是夫人娘家的家仆,从夫人小时候我就看着她长大的。”掌柜的语气,隐隐有一丝壮烈,“若有人要杀我,烂命一条,让他杀便是了。可若有人要伤夫人,我绝不许!” 小工听得骇然,悄悄凑过身子来,小声问道:“掌柜,谁要害夫人?” 掌柜把这些事憋在心里整整一夜,早就想找个人把话挑开来说说了。他望了这小工一眼,看他面相也似个老实人,便轻声道:“我告诉你,你须保证,千万不要说出去……” “尽管放心,要命的事,我半个字也不敢透出去!” 掌柜凑到小工耳边,低声道:“我们老爷,不是真老爷他藏了个身份!” “什么身份?” “他根本不姓李,他是江门门主的兄弟,是个杀人无数的刺客!” 小工听罢,脸上一惊,正要喊出来时,却被掌柜捂住了嘴巴。 昨天夜里,透过那窗户上的小孔,掌柜惊恐地目睹了自家老爷和江门门主之间的密会。 传说中杀人无数,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江门刺客之主,与这掌柜之间不过咫尺之遥。他甚至无意中听到了江门的一大机密李老爷正在密谋借刀杀人之计,要除掉江门门主的亲生女儿! “我早就觉得古怪……”掌柜低声道,“成婚的时候说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却怎么会有这么多银两去做生意?这商铺在宁波尚没做出声响来,怎么还偏要跑到武昌城开什么分号?他总是半夜里自己一个人查账,还从不肯让我帮忙。成船成船地买来洋枪,总说是卖给了官家,我却从没见过官家是谁。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他根本就是骗了夫人成婚,图谋娘家的钱财!这商铺就是个幌子,其实是为了给江门做那些龌龊事打个掩护罢了……” “掌柜,你可别乱说啊……”小工被这番话吓得面无人色,“你说这些话,可有什么凭证?” “我昨天夜里亲眼所见!江门门主来找老爷,他们以兄弟相称!”掌柜的语气越说越乱,“还有,你可知道老爷为什么不让我们跟野雪和尚说胡老爷的事?因为那胡老爷,就是江门门主本人!” 小工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去,满脸都是惊恐的表情。 掌柜急忙把他搀起来道:“现在知道事态了吧,赶紧去城东庙里找那和尚过来!” “我不去……”小工惊惧道,“我就是来做个工,哪敢牵扯什么江刺江门客的事……掌柜,事都是你看见的,要不还是你亲自去找那和尚吧……” “我若能去,早就去了!”掌柜憋着声响喝斥道,“我若走了,一会老爷出来,或者那些镖师到来,不见这商铺掌柜,岂不是惹人起疑吗!你若害怕,到了庙里也不必多说,只管把那和尚拉来,我给他细说便是。” 小工被掌柜这么一吓,慌张地点了点头,急匆匆地从店铺里跑了出去,绕了几个弯便消失在了路途中,望不见人影了。 掌柜深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心神,总觉得终于安心了几分野雪和尚是江湖中人,本领又高,他来了定有主意救夫人。 掌柜并不知道,那天野雪没有离开道成寺,却也派了个使者来李家铺子。 石老三一路抱怨着,磨磨蹭蹭,一步三歇脚,走了许久都没走到李家铺子来。 而他这一路上,都没碰上掌柜派去的小工,也根本不可能碰上…… 那小工离开了李家铺子,并没有直奔城东而去。他在码头上绕了几个弯,便回到了商铺的后门,潜了进去,找到了老爷和夫人的卧房。 卧房中,没有什么声响,想必李老爷夫妇还在梦中。 小工沉了沉气息,探出手去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了几声被褥的响动,还有几句浅浅的人语。 “谁呀?”李老爷在房中喝问道。 “老爷……”小工轻声答道,“小人有要事禀告……” “有什么要事,过一个时辰再来!”李老爷不耐烦地应道。 话音落定,便听见夫人娇滴滴的埋怨和李老爷柔声细语的安抚,似湖面上浅浅的波纹般回荡不了多久便消散了。 屋外的小工沉吟片刻,沉下了眉眼,换了个冷峻的语气,又轻声道:“三门主……小人有要事禀告……” 屋内忽然传来了一阵躁动,似狂风惊扰了湖面一般。 片刻之后,李老爷猛地拉开了房门,脸上是惊慌的神色。他没来得及穿好衣衫,披散着凌乱的头发,显得仓皇不堪。 李老爷看到,这小工的面色阴沉着,全然没有平日里那扮出的随和模样。 “你是……”李老爷压低了声音道。 “半年前,是秦狼大哥把我从码头上带去了江门……”小工压低了声音道,“秦狼大哥救了我的命……” 去年夏末秋初,码头上一家工棚里,陈尸无数,血流成河。码头上传言,是有一个恶鬼,带走了工棚里的所有人。 这传闻,倒也没错那恶鬼,确实带走了工棚里所有活下来的人。 房中,忽然传来了夫人娇嗔的喊声:“什么三门主?” 李老爷正惊慌时,却是那小工抢先喊出了声音来。 “夫人,小的没说什么三门主……”小工轻声应道,“小人喊的是老爷……” 第一百五十话 险(一) 石老三一路晃晃悠悠,走走停停,到了码头时已是各家商铺都开了生意,码头上也渐渐热闹的时候了。 他伸了个大懒腰,心里念叨着终于走到城西了,顺口骂了野雪两句,便往李家铺子走了过去。到了门口时,却只见李家铺子被木板封住了入口,木板上贴出了“今日闭店”的告示。 商铺门口,有几个被昨日的热闹吸引过来的路人,见了那告示,骂骂咧咧地走了。 “哪有这么做生意的,昨日刚显摆了货物,今天倒歇业了……” “兴许是那批货出了问题,摆不上台面来,怕丢人,才闭了店吧……” “这些新起的商铺,就是喜欢摆些花架子,看着热闹,其实哪里干得过那些老门面……” 石老三听得诧异,也在心中暗自古怪。他倒不是来买东西的,是奉命来找人的,自然不必理会今日是不是闭店。 他猛地拍了拍那木板,大声喊道:“掌柜!我是石老三!大和尚派我来找你,问问那胡老爷的事!” 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喊了一阵,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应门,直教他有些费解。他以为是自己嗓门不够大,门里人听不清楚,便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拍着木板尖声叫道:“掌柜!出来呀!大和尚要找你问胡老爷的事!” 门里还没有回话声,门外却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朝石老三走来。 “这位师傅……”石老三听到,背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唤他道,“人家门面上写着今日闭店,你怎么却偏要去敲门?” 石老三回过头去,看见是一个身高体壮的中年人,面相倒是陌生得很。石老三本就被迫接了这活,如今眼看是白跑一趟,腹中正憋着火气,这陌生人还跑来取笑他,更似火上浇油一般。他白了这来人一眼,带着恶气道:“你谁呀?我叫我的门,我找我的人,干你什么事?” 那来人也不生气,只轻声笑了笑,低声道:“若是要进去找人,我倒是能帮帮忙。” 石老三一愣,打量了这人几眼,随即不屑地笑了两声道:“我跟那掌柜天天打照面,我叫门他都不开。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你能喊开这门?” “不妨一试。”来人微微一笑,也探出一只手来,轻轻在木板上叩了叩。 石老三看见,那人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关节处,有厚厚的老茧。人手上生茧,干体力活的大都长在掌心上,拿毛笔的才容易长在指节上。石老三暗暗猜想,这人大概是个读书的,打起架来怕还不如他这个老赖呢。 那人也不理会石老三,叩完了门,沉了沉气息,中气十足地低声喊道:“在下胡安,应邀来见李老爷,烦请开个门。” 胡安?这个名字,让石老三一惊 “原来你就是那胡老爷?” 石老三话音未落,木板开了。一个小工的身影出现在了木板后,对胡老爷行了一礼道:“久等了,我家老爷在里屋候着了……” 小工看了眼石老三,一时满脸诧异。 却是那胡老爷大方地朝石老三一探手道:“师傅,你不是要问我的事么?不如一起进去,我们慢慢聊?” 第一百五十话 险(二) “石老三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野雪焦急地往庙外张望着,迟迟静不下心来。 他的身后,那女施主却沉默不语。若换作往日,她总会在这时候安抚野雪两句,或出两个主意让野雪恍悟一番。 今天的女施主,总觉得神情有些呆滞。 野雪看见,女施主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对野雪默默行了一礼,抱起了孩子便去了后院。连那孩子伸出小手摸她的脸,竟也不见她陪着嬉闹一番。 莫非是昨天江月容鬼魂的事吓着她了?还是今天早上本该来接她的人没有出现,让她有些魂不守舍?野雪也不敢多问,只憨憨地跟着女施主的步子到了后院,看着她跪坐到那三块墓碑前,似痴傻般凝望着墓碑上的窟窿。 野雪抓耳挠腮,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安抚人家,憋了许久,终于生硬地说了一声:“女施主你莫怕,纵是那江月容真的阴魂不散,有我野雪在此,真是鬼怪我也把她打出去!” 女施主眉头微蹙,嘴上却轻笑了一声。 “大师说笑了,这里是间庙宇,有大佛镇守,鬼怪进不来的……”她的语气没有了往日的楚楚可怜,倒显得有些阴冷。 野雪摸着后颈,望了眼那大佛的背影,苦笑一声道:“说得也是……只要在这庙里呆着就好,妖魔鬼怪进不了这庙里来……” 野雪的话,本是安慰,女施主却觉得这话似一柄利刃扎在了她的心口上。 “说来,怎么今日只见大师一人,石老三去何处了?”她轻声问道。 女施主直到这时候才想起问这句话,倒让野雪有些意外。 “我让他帮我办件事,去一趟码头上我们常去的那间李家铺子,寻他家李老爷问个人……” “问谁?” “问那胡老爷的事。”野雪憨憨地笑了声道,“找了大半年,总算把那胡老爷找到了!” “是么……”女施主的语气却不见欣喜,反倒有些失落,“大师总算寻到了恩人,很快就要离开这道成寺了吧。” 野雪一愣,急忙摇手道,“若女施主怕孤儿寡母在庙里不安心,我可去求胡老爷为你也安排个住处的!大半年下来,武昌城里我也熟悉了,今后也许就一直留下来了……” “大师不必客气……”女施主忽然抬起头,看了看这破庙后院老旧的土墙四壁,轻声道,“这大半年,比之平生,不过沧海一粟。我们躲进这庙里,不过是从过去的罪孽里逃出来,寻个地方歇歇脚而已。出了这庙,没了这大佛庇佑,那些罪孽还是会找上门来。我们不可能在这庙里躲一辈子,迟早总是要出去的。” 女施主的语气虽呆滞着,却隐隐似滴着血泪一般。 野雪一时茫然无措,对女施主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更不知该如何安抚,便只好苦笑了几声,转头望向了庙外的荒原,小声骂道:“石老三这家伙,这一趟怎么去了这么久……” “石老三会不会遇到了什么恶人?”女施主忽然低声道。 野雪一惊,心里不安,脸上却作出一副笑脸道:“不会!石老三这小贼机灵着呢,若遇上难缠事,他跑得比谁都快……” “昨夜闯入庙里的恶人,会不会盯上了他?”女施主打断了野雪,悠悠地说道,“石老三不会功夫,又没带上洋枪,独自一人跑出去,遇上他们岂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野雪心头忽然一震,脸上的焦躁终于藏不住了。 “女施主,你就躲在庙里不要出去,我去外头寻那小贼,很快就回来……”野雪慌张迈开了步子,匆匆跑出了庙去。 临走时,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想—— 刚才女施主说昨夜闯入庙里的恶人是“他们”,似乎确切地知道闯入庙里的不止一个人。可野雪分明记得,女施主是在恶人走了之后才探出禅房来的,她怎么知道昨夜闯入的人不止一个? 但这个念想只在野雪脑中停留了一瞬,便被一股汹涌的担忧和焦躁淹没了。 女施主听着和尚跑出破庙的脚步声,低垂下了眉眼,望向了身前的孩童。孩子终于等到母亲望过来,脸上骤起了一片天真的笑意,把小手搭在母亲的肩上,咯咯地兴奋了起来。 女施主抚了抚孩儿的额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浅笑。 城西码头上,一艘随江波起伏的镖船上现出了许多人影来。 众镖师吃过了早饭,动了动腿脚,纷纷来到了总镖头沙黑虎面前列起了队伍。 “总镖头,我们可以去取镖车了。”一个家仆走上前来,对沙黑虎躬身道,“船上补给已备齐,取回了镖车便可启程回宁波了。” 这一趟江镖,走得顺顺利利,没有半点波折。老仆心里暗暗高兴,把这趟镖当作是今年的生意开了个好头。 沙黑虎却沉默不语,只痴痴地望着那武昌城,目光有些呆滞。 “总镖头?”老仆轻声唤道,“怎么,昨夜没睡好么?” 沙黑虎被老仆的声音唤醒了一般,忽然颤了颤眼皮,低声道:“大家都准备好了么?”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愣——不是刚刚才禀报过么…… “都准备好了,就等去取镖车了……”老仆有些无奈地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噢,好……”沙黑虎喃喃地念叨了一声,正要迈步时,忽又抬眼问道,“子良呢?” 老仆苦笑了一声道:“少爷也不知昨天是不是累着了,早上就缩在被窝里,任我们如何叫唤也不肯起床来……” 老仆暗暗瞒下了一件事没有禀告——少爷的长棍丢了。一根不值几个钱的棍子,丢了就丢了吧,若为这事害少爷被总镖头责罚,也不大值当。 “是么……那就让他多睡会吧。取镖车不用他跟着,不碍事。”说着,沙黑虎正了正脸色,望向身前的众人。 镖师们一个个都精神饱满,只等出发。 甲板上一声号令落定,紧接着便是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似湖面水纹般一点点向船下漾去。 船舱里,沙子良蜷在床铺下,却暗暗睁着眼睛,听着那步声远去。他的眼神中满是迷茫,还带着隐隐的泪光。 第一百五十话 险(三) 李家铺子里,封上了木板,透不进光亮来,显得阴暗又诡异。石老三往日来时,都是大白天,店铺大开的时候,这般昏暗的铺子他倒是第一次见,让他心里隐隐有些惊恐。 好在身边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胡老爷在,让石老三觉得安心了不少——若碰着什么妖魔鬼怪,他至少还能躲到那胡老爷身后去。 小工对胡老爷伸了伸手,轻声道:“老爷在里屋等候。” 石老三只想着赶紧走到亮堂的地方去,见小工这一抬手,便以为是请他们二人一起走,便不管那胡老爷,迈开步子就要冲进后院去。 小工却拦在了石老三面前,低声道:“我家老爷等的不是你,你不能进去。” 石老三一愣,心里的惊恐化作了一股怒气骂道:“都是客人,凭什么他能进,我就不能进?你这小工,掌柜不在你就这么猖狂了?去把你家掌柜喊来,看我怎么告状!” 小工被石老三那尖锐的嗓音刺得耳痛,心中难耐其烦,手上忽然便用力一推,把这瘦头陀给推了个跟斗跌倒在了地上。 石老三没想到这小工竟敢动手,爬起身来怒喝道:“小子,你别蹬鼻子上脸!信不信我去把我家大和尚叫来,一巴掌拍死你!快去喊你家掌柜出来!” “你若想见掌柜,只管喊吧!看看他出不出来见你!”小工也恼火道。 胡老爷忽然站到了两人中间,伸手拦下了小工的话头。 小工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像是被主人责罚了般,惶恐地低下了头,小声道:“胡老爷恕罪,小的冒犯了……” 石老三喘着粗气,拍了拍身上衣服,小声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胡老爷看了眼石老三,对小工笑了笑道:“这位师傅是来找我的,我若舍了他独自进里屋去,把他独自留在此处也不合适。若他不好进里屋去,就麻烦把你家老爷也喊道到这铺子里来,我们就在这里见便好。” 石老三听罢这话,心里一阵感激,暗暗感叹这胡老爷果然是个好人,难怪野雪对这老爷念念不忘呢。 小工脸上愣了愣,却不敢违抗这胡老爷的命令,便只好俯身行了个礼,快步向里屋跑了过去。 胡老爷脸上带着笑意,转过身来对石老三拱了拱手道:“这位师傅,如何称呼?” 石老三急忙也答了个礼,脸上带着谄媚道:“好说好说,叫我石老三便成。” “石师傅……”胡老爷笑道,“不知你如何知道胡某人名号?又为何事寻我?” “其实也不是我要寻你,是我庙里有个大和尚叫野雪,他寻了你大半年了……” “噢,是野雪师傅……”胡老爷温和地笑道,“是啊,武陵一别,也有许多日子了。你是野雪大师的徒弟么?” “说起来是徒弟……”石老三摸着脑袋,嘿嘿地笑了两声,“但那大和尚没了我可不行,就这半年,我救了他两次性命呢!” “是嘛?我记得野雪师傅可是个本领高强之人,你竟能救他性命?” “这事说起来我可一肚子气!”石老三委屈道,“那大和尚,仗着自己有那么点本领,一遇到麻烦事就傻了吧唧往里头冲,拦都拦不住。若不是有我暗中相助,他早死了千八百回了……” 石老三只顾吹牛,却没发现胡老爷望着他的脸色不断在决绝和犹豫间徘徊着。胡老爷把手背到了身后,把玩着袖中的一对铁指环,思虑了许久。 “石师傅,你与这铺里掌柜很熟么?”他的眉眼忽然低沉了下来。 石老三正说得兴起,全然察觉不到危险的气息,只拍着胸口道:“这掌柜跟我和那大和尚可算得上过命的交情了。他家铺子每次要运货送货,都是找我和大和尚搬的!” “过命的交情……”胡老爷暗暗把铁指环套在了指间上,低声道,“今日你来寻他,除了问我,还有别的目的么?” “别的目的?”石老三一愣,浑然不解。 “比如说,你和野雪师傅可有什么要紧事,请掌柜帮忙打探过,今日要找那掌柜商量?” 石老三眼珠子一转,忽然拍了个巴掌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 胡老爷目光一紧,手上忽蓄起了力道。 “那伙镖师!”石老三忽然道。 “镖师?”胡老爷手中力道忽然一顿,隐忍住没有施展出来。 “没错,就是昨日来这铺里闹事的镖师!”石老三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和尚昨天跟那些镖师打了一架,晚上庙里就进了恶人,还闹了鬼!也不知是不是那些镖师忍不下这口气,晚上去寻仇了……” “那伙镖师去了你家庙里?”胡老爷微微皱眉问道。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石老三低声道,“但他们落下了一根棍子,好像是那镖师一伙的一个少年……” 他正说话间,商铺后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些言语,也让胡老爷匆匆取下了指间的铁环。 小工拉起后院入口的门帘,李老爷穿门而过,走进了这昏暗的店铺。 他看见胡老爷和石老三站在一起,微微愣住了。 胡老爷却先拱起了手,轻声道:“李老爷,我们昨日约好来看看你从宁波带来的货物,不知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李老爷听了这话,如梦初醒,急忙回礼道:“不早不早,来得正好……” 胡老爷又转过身,指了指石老三道:“这位石师傅,是今日来时碰上的。” 说着,胡老爷阴冷地望了李老爷一眼,目中似有剑气:“他说,他是来你这铺里找我的……” 李老爷茫然无措,看向石老三道:“你……你怎么知道胡老爷会来我这里?” 胡老爷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却隐隐藏着锐气,也悠悠地望向石老三。 “是掌柜告诉大和尚,说李老爷和胡老爷原来是旧相识。所以今天一早大和尚让我来找掌柜问问清楚……”石老三仍对这气氛毫不知觉,把实话全抖了出来道,“说来,掌柜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他照看店面?” “掌柜……”李老爷阴冷着脸色,支吾着答道,“他忽有急事,匆匆赶回老家去了……” 第一百五十话 险(四) 片刻之前,李家铺子里屋的一个暗间里,江南蛟冷冷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掌柜,紧锁着眉头。 他的手上转着一柄短刀,刃口泛着寒光。这是当年江门老门主所赐,江南蛟专配的短刀。也许是太久没有触碰这刀柄了,江南蛟隐隐觉得刀势的控制不如以往那般得心应手了。 掌柜沉沉地喘息着,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粗壮的绳索捆着,身下垫着一块大帆布。血水在帆布上溅开,似星点的梅花。 门外忽然响起了江南鹤的声音。 “在下胡安,应邀来见李老爷,烦请开个门。” 是那小工给码头上的江门眼线告知了李家铺子的情况,请来了江南鹤。 江南蛟微蹙了蹙眉头,对门口的小工点了点头。小工得令,快步跑了出去。 暗屋中,只剩下了江南蛟和那掌柜。掌柜看江南蛟的眼神,让他这个刺客竟也有些不寒而栗。 “莫怪我无情……”江南蛟低声道,“是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若不杀你,大哥会怀疑我不忠……” 掌柜嫌弃地突出了一口唾沫,平生第一次将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厌恶摆在了脸上。 江南蛟苦笑了一声,缓缓背过身前,看向手中这柄短刀。 “我若不认识你,下手也许快些。”他喃喃地说着,神情忽然恍惚了一瞬,“或者,也许我只是忘了怎么杀人……” “夫人……”掌柜望着江南蛟的背影,挣扎喊着,却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来,“夫人……夫人……” “夫人……”江南蛟微微抬眼,却因背过了身子,没让掌柜看到他忧伤的眼神,“放心,我不会伤夫人的——就是为了夫人,我才做下这许多错事……” 掌柜似乎放下了所有念想,软软地垂下了头颅。 这掌柜,也是一个忠仆。江南蛟想着,心却如刀绞一般。 只等大哥进来,他便把掌柜之事告知,当着大哥的面杀了这个知情人,大哥便知他绝无二心了。 就在这时,小工匆匆跑了进来,身后却没有跟着江南鹤。 江南蛟正困惑时,小工附到了江南蛟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江南蛟的眉间紧紧皱起,缓缓对小工点了点头,望了眼躺在地上等死的掌柜。 “把这屋门锁上,我们先去见门主。”他对小工吩咐一声,将短刀收在了腰间。 收刀的一瞬,露出了刀刃上刻着的一段铭文:只杀奸恶,不害忠良。 “掌柜……他有急事,匆匆赶回老家去了。” 阴暗的铺面里,江南蛟低声说罢,抬眼望了江南鹤一眼。江南鹤的脸上,微蹙了一下眉头。 “这掌柜,跑得倒快……”石老三讽刺了一声,看了眼胡老爷,忽然又笑道:“不过掌柜的话倒是真的,李老爷,你果然跟胡老爷是老相识。这便是你不厚道了——半年前大和尚来问你,你怎么说你不认识胡老爷啊?” 江南蛟心中一紧,嘴上支吾着,手却暗暗摸到腰间,借着昏暗铺面的掩护轻轻拔出了刀鞘来。 江南鹤早看清江南蛟动势,忽然抢过话头道:“我与李老爷虽是旧相识,却只是生意往来,不曾通过姓名。李老爷也是前几日才知道我姓胡的。” 江南蛟听罢,急忙收刀回鞘,轻声笑道:“是这么回事。也就是想起野雪师傅在寻的人好像也姓胡,才让掌柜问了问,看看有没有记错。今日约胡老爷前来,一是看看货品,二是等野雪师傅来了,跟胡老爷见一面……” 石老三恍然大悟,猛拍了拍自己脑袋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大和尚真憨得厉害,怎么还让我代他来……” “是啊,野雪大师怎么没有亲自过来?”江南鹤试探着问道。 石老三甩了甩手,诉苦道:“昨夜庙里进了贼……不对,也不知是人还是鬼,总之把庙里墓碑都戳了个大窟窿来,最后让大和尚给吓跑了。庙里除了我和大和尚,还有个带孩子的小寡妇。大和尚怕那小寡妇一个人容易出事,所以今天决定守在庙里……” 带孩子的小寡妇…… 江南鹤看了江南蛟一眼,江南蛟冷冷地对他点了点头。 江月容! “这么说,昨夜虽有人闯庙,庙里人总算都没事?”江南鹤低声问道。 “倒是没人出事,只是落了根棍子,毁了块墓碑。” 这些话,便是江南鹤希望石老三说出来给江南蛟听的了。 镖师和江月容见上了面,却没有杀人——这便是说,江南蛟挑唆二虎相争的计策已经失败了。 江南蛟听罢,低下头来寻思片刻,轻声道:“那就请石师傅多加小心了。你今日来,已见着了胡老爷,回去可告诉野雪师傅一声。” 石老三听这意思,自己的任务是完成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阴森森的铺面了,心里顿时高兴了起来。他兴奋地给两位老爷行了个礼,又对着那门口的小工白了一眼,扭过身去便要摘那堵门的木板。 石老三扭过身去的一瞬,江南蛟把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暗暗望了江南鹤一眼。 江南鹤沉吟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江南蛟的眼中,露出了浓浓的杀气。 “这木板是怎么取下来的?”石老三对着那木板拍拍打打,却迟迟不知从哪里下手,又没有灯火,便只好把脸贴在木板前,细细寻找入手的孔隙。 他的身后,江南蛟轻轻把短刀微抽出鞘,缓步向石老三靠近过去,眼睛盯紧了石老三的后颈。 他的气息一沉,定了片刻。手中力道蓄足,眼看便要抽刀而出! 恰在此时,木板外响起了一阵浑重的拍门声。 石老三正把脸贴在木板前,忽然被这拍门声一吓,失声尖叫了一阵,脚下步子一乱便向后倒去,正撞在了江南蛟怀里。江南蛟也跟着一慌,一手急把短刀回鞘,另一手去搀扶石老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江南鹤看着江南蛟这身法,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掌柜,开门!”门外,响起了沙黑虎的声音,“我们来取镖车了!” 第一百五十话 险(五) 沙黑虎拍了很久,迟迟没有人来应门,这让沙黑虎警觉了起来。 掌柜应当是知道镖局今天会来取镖车的,他不但不出来迎接,反而紧闭了店面,贴上了“今日闭店”的告示。这情形,决不正常何况,这家店铺的老爷,其实就是江门三门主江南蛟。 沙黑虎向身后退开两步,微一抬手,十几个镖师立刻解下了背上的长枪,暗暗对着这店面摆开了一片军阵来。沙黑虎脚下蹲开弓步,双手持握软木枪,冷眼凝视着封门的木板,微微蓄起了力道。 就在这时,木板缓缓动了。 一个小工取下了木板,看向店外。十几个镖师拿着长枪,列开阵势对着他,让他猛地慌张了一阵。 “总镖头……你们做什么?” 沙黑虎冷冷打量了他一阵,低声道:“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 “今日有贵客到访,老爷在招待客人……” “掌柜知道我们今早要取镖车,为何不开门迎接?” “掌柜家中出了急事,昨夜就赶紧走了。事出突然,许多事务没来及交代,所以今天临时决定闭店……” 沙黑虎沉吟片刻,收了长枪,冷冷问道:“镖车准备好了么?” 小工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正在他焦急时,一个沙黑虎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沙总镖头,好久不见。”人影对沙黑虎轻轻行了一礼,和善地笑道。 沙黑虎猛然心惊,不觉退后了半步,把手中枪握得更紧了。 他看着那人影的面容,低声念道:“江南鹤……” 那门口的小工,对沙黑虎的这一声名字,没有半点意外。 江南鹤走出店铺,对沙黑虎笑了笑:“几个月前,江某承诺过你沙家镖局若来武昌走镖,我江门可保你平安。只是,阁下这趟来,却不先去江门见我,礼数上似乎说不过去吧。” 沙黑虎冷笑一声道:“你家三门主把我骗来,你却装作不知么。” 说罢,他把长枪一探,直指向江南鹤的咽喉,厉声低吼道:“今日你来得正好,七年前的事,我要寻你问个明白!” “怎么,昨夜月容没跟你说清楚么……”江南鹤冷冷道,“七年前,杀你妻子的人,就是她江月容。” 沙黑虎的枪头,猛地颤抖了一瞬。 就在沙黑虎和江南鹤在店铺门前对峙时,江南蛟带着石老三走到了后院。 石老三以为逃过一难,拍着胸口叹道:“多谢李老爷带我进来昨天那伙镖师见着我和大和尚在一起了,若这时候出去被他们撞见,肯定要把我抓起来威胁那大和尚!” 江南蛟虽带着路,手却一直捂着腰间。他在院中四处一望,终于看见了一个隐蔽处,便领着石老三朝那地方走去。 “师傅莫怕,我带你从后门出去。”江南蛟嘴上平静地说着,内心里却早已腾起了杀意。 石老三千恩万谢,嘴上夸奖着:“李老爷,你可救了我性命了……” 江南蛟却冷笑着答道:“等师傅性命真有着落了,再谢我不迟……” 石老三全然没领会江南蛟这话的意思,只听得一愣,脸上带着笑,伸长了脖子问了一声:“什么?” 江南蛟目光一颤,身形猛地一转,手上忽聚起一股力道,把腰间刀柄一握,便要顺势甩手削向石老三脖颈去。 却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夫人的声音。 “老爷?是你么?” 江南蛟一惊,急忙护住腰间兵器,扭身望去。是夫人抱着尚在襁褓的孩子,不知何时走出了卧房来。 “夫人!你……”江南蛟掩饰着自己的慌张,“你怎么出来了……” “我见你早早便被下人喊走,迟迟不回来,怕你有事,所以来看看……”夫人忧心地说着,有些惊惧地望向了江南蛟身边的头陀道,“他是谁?” “夫人好,我是常给李老爷家做工的伙计!”石老三谄媚地对夫人拱手说着,那谄媚的面相却显得贼眉鼠眼,更加教人害怕了。 江南蛟慌张地藏起了刀柄,对夫人笑了笑道:“夫人放心,只是铺里忽然来了许多客人……” 夫人内心狐疑道,来了客人,自有掌柜照应,怎么须老爷亲自去。她正要细问,却见自己的夫君推着那头陀往后门走了。 “夫人身子还需调理,先去房中休息便好。”江南蛟匆匆道,“待我处理完了这些琐事,便去房中给夫人解释……” 说话间,两个身影已转出了回廊,夫人望不见了。她皱了皱眉,轻轻叹息了一声,抱着孩子小声念道:“满天菩萨保佑,莫生出祸事来。奴家不求老爷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便好。” 到了后门外,石老三轻声打着趣,江南蛟却早已暗暗握紧了拳头。 若送他出了这后门,便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江南蛟在后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冷冷看向了石老三。 石老三被这忽然的停步吓了一跳,又被江南蛟的眼神惊得心神不定,只怯生生地说道:“老爷是怪罪我跟夫人搭话了么?我这人就是嘴长,有话不会憋着,您可千万别生气……” 江南蛟的手默默搭在了腰间。 在这里杀了石老三,再嫁祸给那些镖师,便是天衣无缝的安排。 “石老三,你要知道,今生让你丢掉性命的,就是你这张嘴!”江南蛟阴冷地说道。 石老三正茫然间,江南蛟的手便蓄足了力道。却正在他刀要出鞘时,后门外传来了拍门声。 “石老三,我听见你声音了!”门外是野雪的喊声,“我看见昨天那伙镖师在外头拍门喊人,你可千万别从前门走,当心被他们抓去了!” 野雪的声音,让江南蛟迟疑了。他慌乱地看了后门一眼,又看向石老三,一时不知所措。 “大和尚你别急!李老爷正要带我出去呢!”石老三赶紧跑到门前,对着门缝小声喊道,“你嗓门那么大,快别喊话了,当心把那些镖师招过来!” 江南蛟看着这对师徒隔着门板聊了起来,只觉得如虚脱般绝望。 看来石老三今日,是命不该绝了…… 第一百五十一话 姐弟 武昌城东,道成寺内,两缕青雾缓缓在佛前腾起。 那是两杯热茶,摆在了庙里大殿的破桌上。 破桌一侧,空无一人,只虚设茶盏,不见品茶人。另一侧,江月容闭目凝神,任茶香沁入鼻息中,似痴醉一般。 寺庙外,缓缓传来一阵脚步声。江月容微微睁开双目,向那脚步传来的方向望去。她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副亲切的笑容:“我知道你会来。” 来的,是一个少年。少年的手上,捏着一支玉簪。 江月容的笑容,让少年的心底一阵抽搐。他沉沉地喘息着,缓缓走进了大殿。江月容向对面的座位指了指,笑着对少年道:“坐吧。” 她的表情,就好像昨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武昌城西,李家铺子外,一众镖师正与一个人对峙着。 沙黑虎紧握着手中长枪,江南鹤却面色从容,淡然若定。 “七年前,杀你妻子的人,就是江月容。”这句话从江南鹤的口中平静地出,却让十几个镖师都闻言一震。 沙黑虎的身形微微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他再次立定了身形时,身后传来了一个老镖师的声音:“总镖头,怎么回事?为何突然起七年前……” “因为我们这趟来,是江门的算计!”沙黑虎打断了老镖师的话,低声吼道,“江南鹤,你是想借我之手,除掉你的敌人!” 着,沙黑虎的枪口对准了江南鹤,压抑着心中的怒意,厉声喝道:“可你别忘了,就算动手的是江月容,当年下令的却是你江门!我的杀妻之仇,不是我与江月容的私人恩怨,是我沙家镖局与你江门的血海深仇!” 江南鹤却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从未命令月容杀你妻子。” 沙黑虎微微一愣,但这一瞬间的呆滞很快被满腔怒火压过,使得他咆哮道:“满口胡言!你想把罪责全推给江月容,然后坐看我们厮杀吗!” 江南鹤却笑了:“看来,当年事的真相,你还未曾知晓。” 他着,迈开了步子向沙黑虎走去。沙黑虎暗暗心惊,不敢大意,直把枪口对着江南鹤,自己却缓缓向后退去。一众镖师摆开军阵,也不敢仓促动手,都跟着沙黑虎的步调向后退去。 “你昨夜可曾与江月容对质过了?”江南鹤一边走,一边用轻缓的语调道。 “她已承认,当年杀我妻子的人就是她……”沙黑虎咬着牙答道。 “只此而已?” “这还不够么?”沙黑虎喝道,“可恨我一时疏忽,没想到我儿子良跟在我身后,被他听到了这番话……” “子良?”江南鹤寻思了片刻,恍悟道,“噢,是那个银枪少年?他这般年纪,怕是难以接受当年事吧……” “还要谢你这一番安排!”沙黑虎冷冷道,“江南鹤,你好卑鄙……” 江南鹤停下了脚步。 “沙黑虎,你与月容才见过几面?大概也就押运星斗南时有过一番并肩之时吧。” “是又如何?” “我是月容的父亲,我看着她长大……”江南鹤的眼中,透出了一丝黯然,“你所知的江月容,只是一个凶恶的厉鬼收敛了片刻狰狞时的模样。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厉鬼多年来的真容你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江月容是什么样子。连我江南鹤,回想起她当年所为,也会不寒而栗……” 道成寺中,破桌两旁,江月容与沙子良相对而坐。 沙子良端着手中的茶杯,望着那腾腾热气,却迟迟不敢喝下去。 江月容也低头看着茶中水,沉吟许久,不曾话。 一尊大佛静默地注视着他们,面上带着慈祥的笑意,似乎略微缓解了大殿中如对峙般的肃杀之气。 “你若有事想问,便现在问吧……”江月容忽然轻声道,“我保证不骗你……” 沙子良放下了手中茶杯,终于抬起眼来望向了江月容。他把那支玉簪放到了桌上,锐利的簪尖直指着江月容的心口。 “几个月前,我第一次喊你姐姐的时候……”沙子良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七年前你杀的人与我是什么关系?” 江月容微微垂下眉眼,摇了摇头。 “七年前的事,若不是昨日你父亲给我看这玉簪,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忘记了?”沙子良的心口,似被刀削下了一块皮肉,“你杀过的人,你竟会忘记?” “我杀过太多人,许多都忘记了……”江月容轻声道,“我与你过的是不一样的日子,你不知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经历过什么……” 沙子良低下头,肩头微微耸动着,似在抽搐。 “当我喊你姐姐的时候……你的高兴,是装出来的么?”他轻声着,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江月容有些惊讶,微微抬眼看向了沙子良。但抬眼的一瞬,她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看他,便低垂下了眉眼,喃喃道:“你看我,像是装的么?” “我不知道……”沙子良的眼中渗出了泪来,“我江湖阅历浅,不似你这般老谋深算。你与那和尚头陀朝夕相处了半年,他们都不曾察觉你是谁。若你想骗我,我又如何知晓?” 江月容有些心痛,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觉得此时千言万语都失去了意义,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那时的高兴究竟是真是假。她欺骗的人太多了,连野雪、石老三,甚至吕良都被她骗过,不曾起疑。时间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想,我那时是真高心……”她犹豫着答道。 沙子良听到这里,哭腔中忽然夹杂了一点笑声。 他抬起头来,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笑意。 “姐姐……”他压抑着内心的哽咽,轻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江月容看着杯中茶水,不敢直视沙子良的面容,只微微点零头。 沙子良把身前的玉簪向破桌中央推去,落定在身旁的大佛伸出的巨掌前那正是二人中央的位置上。 “七年前,那件事的真相……”沙子良脸上虽笑着,声音却似哀求一般,“请姐姐亲口告诉我不要骗我……” 第一百五十二话 玉簪(一) 道光二十三年,腊月初七的夜里。 秦狼被人从睡梦中摇醒。他睁开眼时,却看到是月容伏在自己的床前。 月容的脚步很轻,步法也很好,潜入这屋中时,没有惊醒与秦狼睡在一起的任何一个师兄弟。 秦狼看到,月容的眼中噙着泪,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坚定与决绝。他明白月容的意思,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点了点头。 这两个孩子,虽都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是从小就精习武艺之人——甚至,他们去年还曾杀过人。 他们从众师兄弟的卧房中潜出,在梁宇间埋藏住身形避过了守夜的家仆,直到借着绳索翻出了江门大宅的院墙,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他们以为,这便是一次成功的逃亡所需的全部了。可他们从小在江门长大,并不知道江门以外的世界运行的规矩——比如,封城宵禁。 武昌城在夜里,是城门紧闭的。城门各有重兵把守,纵击杀了卫兵,凭两个小孩子的力气也打不开那浑重的城门。城墙比起江门大宅的院墙还要高大许多,是为防备千军万马而设,区区两条绳索钩挠根本无用武之地。 他们逃出了江门,却逃不出这武昌城。 月容带着秦狼,躲着巡夜的卫兵,绕着武昌城走了许久,终于在城北的一个小巷里绝望地瘫坐到了地上。她此时才明白,原来囚禁自己的,远不止那江门的院墙。 她的眼中不断渗出泪来,任她如何擦拭也擦不干净。喉中不争气地发出阵阵哽咽,任她如何隐藏也压抑不住。 秦狼说不了话,无法用言语安抚月容。他心里又有着主仆之念,不敢伸手去触碰月容。于是,他只是静静地跪坐在月容身旁,看着她哭,不发一言。 月容想要离开江门这件事,秦狼是几天前才知道的。一次私下的比武结束时,二人坐在一株老树下休息,月容突然告诉秦狼——她不想再见到父亲了。 自从两年前,月容的哥哥死在了洋人的炮火下,江南鹤失去了长子后,这位未来的江门门主对月容忽然严厉了许多。去年,明知月容从未杀过人,江南鹤仍然坚持派她去执行任务。那一战,月容因为紧张失了时机,多亏秦狼拼命救下了她。他们逃到一个小木屋中,本以为命绝于此,直到江南鹤及时赶到,以点灯透敌的计策杀光了追兵。 从那天后,江南鹤每次见到月容,都要摇头叹息,告诉她:“你比不上阿生。” 月容厌倦了。她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父亲都不会满意。既然如此,不如索性离开这地方,永远不再见父亲。 秦狼想要安慰月容,告诉她——去年那场追杀,江南鹤能够及时出现,说明江南鹤定是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们的。 但秦狼无法把这些话说出来。却是月容坚定地问秦狼:“如果我要离开江门,你愿不愿意帮我?” 秦狼只有点头。除此之外,他不知还能如何让月容开心起来。 出逃这天夜里,秦狼望着哭泣的月容,却不知自己所为是对是错了——分明是为了哄月容开心才答应了她,为何她现在却这般难过? “秦狼,我后悔了……”月容忽然轻声道。 秦狼心惊,望着月容,眼中满是怜爱。 月容微微弓起腿来,把双手搭在膝盖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臂围成的这个小圈中,没有看秦狼哪怕一眼。 “对不起……我连累了你……”月容的声音哽咽着,渐渐泣不成声,“现在我就算回去,父亲也不会原谅我了……” 秦狼只默默听着月容的哭声,听了整整一夜。 道光二十三年,腊月初八,清晨。 天色微明时,城北武胜门的方向,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秦狼忽然把正要沉沉睡去的月容摇醒,指了指城门的方向,脸上满是欣喜。 月容茫然地顺着秦狼的手看去,却见到城门正缓缓拉开,有行人正等在门口要出城去! 原来这城门,每到早晨就会打开! 月容焦急地拉起秦狼,两个小孩匆匆跑进了那等着出城的队伍里。 他们忐忑又兴奋,像两个新生的婴儿,期待着那城门后的风景。 城门大开,守城兵将喊了一声“放行”,这队伍便一点点动了起来。月容和秦狼隐藏在队伍中,一步步朝门外走去,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走出这武胜门时,望着眼前绵延的江堤和荒原,月容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看到月容的笑,秦狼只觉得心中一阵甜蜜。 至少,他真的让月容笑起来了。 却就在此时,武胜门内传来了飞奔的脚步声。月容和秦狼心中都一紧,仓促望去,见到是江门二少爷,江南鹤的兄弟,江南虎。他带领着几个江门刺客,身着夜行衣,手执各式兵器,气势汹汹地向月容和秦狼追了过来! “叛徒,休走!”江南虎盯住了月容的身形,盛怒地喝道。 看他们穿着夜行衣,便知道江门定是昨夜就发现了月容和秦狼出逃,也许已在城中寻了一夜了。 秦狼急忙拉起月容,仓皇往荒原上逃去。 “秦狼!”月容绝望地喊道,“我们的脚力,胜不过二叔的!” 秦狼一急,正看到出城队伍里有一个商贩,牵了一匹老马。他顾不得其他,只管一掌打翻了那商贩,把月容搀上马背,自己也一跃而起,坐到月容身后护住她,用那翻墙的绳索在马背上狠狠一抽。老马受惊,奋起四蹄飞奔起来,直把这出城队伍搅得一片凌乱。 “秦狼!”月容紧紧抱住马颈,闭着眼睛哭道,“我们往哪里逃?” 武昌城外是滚滚长江,从城西折过河道北上,又在城北绕过一个弯向东流去,这便封住了月容和秦狼向东和向北的逃路,只剩下往东一条路可走了。 秦狼攥住那老马的鬃毛,脚下一紧,调转马头向东疾驰而去,引得一队江门刺客紧跟着他们追去。 东边,一艘镖船正缓缓向武昌城的方向驶来。 第一百五十二话 玉簪(二) 武昌城外,一番人马激斗,如疾风般骤起,又如疾风般骤散。 沙尘落定时,月容和秦狼看到,一对素不相识的镖师夫妇不知为何救下了他们。 女镖师缓缓走到他们身前,步子很轻,像是怕惊着了他们似的。 “受伤了么?”女镖师的声音,是月容从未听过的柔和语调。 秦狼警觉地挡在月容身前,伸开双臂,像是要拦住女镖师靠近月容的去路。月容却看到,秦狼展开的手臂上,留着道道划伤,鲜血淋漓。 女镖师想要探视秦狼的伤口,却被秦狼有些粗鲁地打开了——这是他和月容的事情,不需旁人插手。 若被旁人插手了,秦狼便会觉得,是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月容。 但月容拉了拉秦狼的衣角,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眼望向了他。这双泪眼,让秦狼感到了一丝凉意——他太了解月容了。 月容在江门,曾被认为是个多余的人。江门已经有了她的哥哥作继承人,江南鹤并不需要另一个孩子;月容自己又是个女儿身,没人相信她能作刺客;何况,她的出生,是以江南鹤妻子的性命作代价换来的。长久以来,江门中人对月容的态度都是排斥的,却没想到这恰恰成了月容磨砺自己的最好环境——月容成长为了一个擅长欺骗的人,对不同的人能够摆出不同的面孔来,让每个人都对她没有防备。 只有在秦狼面前,月容会展现出自己真实的面容。而秦狼也清楚地知道,楚楚可怜的泪眼,决不是月容真实的面容。 看到那泪眼的一瞬,秦狼便明白了——月容要开始骗人了。 于是,秦狼缓缓放下了戒备,把受伤的手臂伸向了那女镖师。 “你们……不会说话?”女镖师轻声问道。 秦狼看到,月容缓缓点了点头。 这场欺骗,开始了。 镖船的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月容和秦狼刚刚逃出的武昌城。 他们惶恐地躲到了船舱深处,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踏上武昌城的码头。 男镖师劝了许久,也说不动他们,却是那女镖师被月容的神色触动,决定留下来陪他们。 男镖师无奈,只好带了其余人一起下船去了。女镖师见众人走了,才对月容笑道:“孩子,不必害怕,我在这里保护你们便好。” 月容微微颔首,秦狼也痴痴地跟着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仍不见那镖师队伍回来。女镖师在船头望了许久,直到眼见武昌城关了城门,她才苦笑了一声。看来,丈夫在千总府耽误了些时候,只能在城中过夜了。抬眼望去,武昌城上空阴云密布,像是要落雨了。女镖师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舱中,对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食的两个孩子道:“今夜,就我们三个在船上过夜吧。” 说着,女镖师点燃了油灯,让这空旷的船舱被灯火照得暖洋洋的。 看两个孩子吃饱了,女镖师微笑着收拾了碗筷,为两个孩子铺了两个床铺,湿了条热毛巾为他们擦过了脸,便让他们先睡下了。而女镖师自己,却借着油灯的光亮,站在舱门口,看着夜色渐浓的武昌城,渐渐忘却了时间。 到了深夜时,舱中忽然响起了月容的声音。 “好漂亮……” 女镖师一愣,回身看去,见灯火下的月容正痴痴地望着她发呆。 秦狼有些惊讶地看了月容一眼,随后却横下眉眼,避开了女镖师的视线,在舱中张望了起来。 “原来你会说话!”女镖师有些惊喜地对月容轻声道。 月容却没有理会这句应答,只是呆望着女镖师的面容。 “你的发簪,好漂亮……”月容轻声说着,眼中似闪出光彩来。 女镖师恍悟,捂着嘴笑了起来。 “原来你这小丫头,说话这么好听!”女镖师佯作出一脸嗔怪的表情,轻轻走过去,在月容额头上戳了一下。 这却让一旁的秦狼对女镖师生出了一丝敌意。 月容仍只是痴痴地望着女镖师头上的玉簪,喃喃地说着:“若这玉簪戴在我娘头上,一定也很漂亮……” “你娘?”女镖师有些意外,但这意外很快转为了一脸笑意,“你娘在哪里?等明早开船了,我们先送你回你娘那里,好么?” 这时,月容微微低下了头。 “我娘,已经死了……” 她说得很呆滞,却让女镖师暗暗惊心。女镖师感觉到眼前这少女身上有一丝哀怨,便从发间取出了那支玉簪,放到了月容手中,轻声笑道:“若你喜欢,今夜这支玉簪你可以先拿去把玩,明天再还给我,好么?” 女镖师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似倾泻而下的瀑布一般。月容握着那玉簪,看着女镖师的脸,一时满面迷茫。 女镖师对着她灿烂地笑了笑:“我也有个儿子,他在宁波家中。他也喜欢这玉簪,我不出门时总见他把玩这物件。” “是么,真好……”月容痴痴地低声道,“他有娘疼爱,真好……” 女镖师缓缓伸过手去,想要抚一抚这少女的面颊,告诉她,今后她也可以做一个有爹娘的孩子。 但她伸手的一瞬,旁边的秦狼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秦狼手上的力道,让女镖师猝然一惊——她知道,只有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有这般臂力! 却没等她问出话来时,一支玉簪便忽然插进了她的咽喉。那动作迅猛至极,女镖师甚至没来及看清这招法的影子。 她只看到,那少女脸上透着令人恐惧的淡漠。 “我没有娘……”月容喃喃道,“凭什么他可以有娘?” 女镖师想要反抗,可她的一只手被秦狼抓住,另一只手刚要抬起就被月容挡下。这两个孩子的力道,竟把女镖师压制得动弹不得。 女镖师定想不到,这两个孩子早已对杀人麻木了。从小到大,他们学的都是如何杀人,却从没有人告诉他们杀人是不对的,更没有人告诉过他们人命是什么…… 女镖师眼中的神采,在一片泪光中渐渐消散了。 那一刻,天上下起了浠沥沥的小雨,落在船舱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来,像是一个人缓缓离去的脚步声。 第一百五十二话 玉簪(三) 天色初明时,武昌城细雨淋淋。 城外码头上,一艘镖船中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武昌城中,江门大宅前,却在此时响起了叩门声。家仆推开门,望见叩门人的时候,他愣了许久。 门外,是江月容和秦狼。江月容的手中,捏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玉簪。 江门弟子全都聚到了门口,连老门主也匆匆赶了出来,在江南鹤的搀扶下站到了白虎堂前。 门外雨中,秦狼低着头,不敢看向大宅中的任何人。江月容却抬着眼,死死盯住了远处的江南鹤,任雨水顺着额头淌下也不肯避让分毫。 “秦狼,我们走。”她冷冷地说着,迈开了步子。 秦狼无法开口劝服月容,只能跟在了她的身后,一步步向大宅中走去。 他们进门的一刻,家仆便匆匆紧闭了宅门。 “叛徒!”江南鹤眼中腾着熊熊怒火,快步走上前去,伸出一只右手高高扬起。 这只手骤然落下的一瞬,秦狼匆匆蹿到了月容身前,替她受下了这一巴掌。月容看到,秦狼的身躯腾空而起,重重摔到了一旁的泥土地中——这一巴掌,江南鹤没有留力,若不是秦狼,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她江月容。 看着秦狼迟迟站不起身的样子,月容的心底是恐惧的。但她压抑着自己的恐惧,伸出了手中的玉簪,探到了江南鹤身前。 “父亲!”她高声喊道,“你看,我杀了人!” 江南鹤的第二掌刚举到半空,却被这句话一惊,定住了许久。 雨水洗刷了月容脸上的风尘,似乎也洗刷了她往常看江南鹤的那一丝怨怒。此刻的江月容,脸上竟是无邪的笑意。 江南鹤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对表情的控制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一脸伪装出的笑意竟让江南鹤也分不出真假来,只感到心中一阵阵寒意掠过,僵住了他的动作。 那支玉簪,是个精美的首饰,纵被雨打了许久,也不折损它的晶莹剔透。 “这玉簪,好看吗?”月容笑着问道。 江南鹤茫然无措。 “这玉簪……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杀了一个高手!”月容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得意,“昨天伤了二叔的那两个镖师,既然对江门出手,便是江门的敌人了,对吗?” “你……莫非……” “我杀了那个女镖师,抢来了这根玉簪!”江月容的笑,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却正因此开始显得虚假可怖,“父亲,你说过,我娘喜欢玉制的发簪,对吗?” 堂堂江南鹤,竟被自己女儿的笑容震慑,不觉退了两步,在积雨的泥地上踩出了两声浊响。 “父亲莫怕……”月容笑道,“我让秦狼寻来两个沙袋,套上了我们的衣服,看准那队镖师回到码头时扔进了江里。他们定以为我们也被恶人杀了,弃尸江中,决猜不到是我杀的人!接下来,只需骗他们说昨日城外的黑衣人是别人假扮的,莫让二叔与他们相见,便能藏住这件事!” 父亲,我的计策天衣无缝,又报复了伤二叔的仇人,还夺来了这支玉簪——这样的事,哥哥曾做到过么? 父亲,你该对我满意了吧! 但江南鹤的脸上,却透着一丝惊恐,和深深的厌恶——那厌恶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重。 月容的脸上只是努力地维持着那笑容,不曾有半点松懈。可她越是笑,江南鹤就向后退得越深。 为什么?月容浑然不解,却不敢问出来,因这个问题一旦出口,她便维持不住此刻的笑容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江门刺客,滚出来!”是城外镖船上的那个男镖师的声音,“若不出来,我便冲进去,杀光你们所有人!” 月容的脸上,竟是兴奋:“父亲,你看!月容没有骗你!” “住口!”江南鹤揪住了月容的肩头,他的眼中不是欣喜,而是盛怒,“你母亲拿命换来的,怎么会是你这般孽障!” 江南鹤的指力,掐得月容如筋骨寸断般疼痛。月容的笑容,终于僵住了。 “为什么?”她轻声嚅嗫道。 雨从苍穹打落,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让她无从知晓,究竟是雨忽然大了,还是她流出了泪。 老门主缓缓把手搭在了江南鹤的肩上,让江南鹤从盛怒中惊醒过来。 “先让她和秦狼去白虎堂。”老门主低声吩咐道,“让阿虎躲在里屋不要出来,其他人挑好了兵器,随我出去迎敌。” 众人齐声领命,唯有江月容呆呆地望着江南鹤,喉中发不出声响来。 江门外,嘈杂的雨声与那镖师悲愤的咆哮夹杂在一起,什么也听不清。 白虎堂中,只有月容和秦狼在祖宗祭坛前跪坐着。阴沉的天色让堂中如深夜一般昏暗,也让秦狼看不清月容的表情,只看到一双灵动的目光仰望着身前高大的祖宗牌位。 五百年先辈的牌位倾泻而下,似滚滚江水一般,诉说着三朝腥风血雨和无数江湖往事。 只是,在这祭坛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块小小的木碑灵位,与那五百年恩怨情仇都没有几分关系——那是月容的母亲。 在门外的气氛剑拔弩张时,月容忽然站起了身子来。 秦狼心惊,急忙去拉扯月容的衣角。他却看到,月容对着他轻轻笑了笑。 “别怕,没事的……”月容说着,挣脱了秦狼的手,缓缓向祖宗祭坛走去。 秦狼痴痴地看着月容的背影,手悬在了半空中,迟迟没有收回来。 月容在母亲的灵位前站住身形,缓缓探出手里紧紧攥着的玉簪,拂了拂沾染在这玉簪上的雨水,直到擦拭干净了,才放在了母亲的木牌前。 “娘……”她的脸上,带着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这支玉簪,戴在您的头上,一定很美……” 雨声轰隆隆地洗刷着武昌城,响声震天动地,似乎掩盖了这城中一切的恩仇。 江月容的记忆,也被那场雨,尘封了七年之久。 第一百五十二话 玉簪(四) 那支玉簪,静静地摆在道成寺的破桌上,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彩,一如七年前的那个雨夜。 江月容低头看着那玉簪,口中缓缓道来的往事渐渐散却,只剩下一片死寂在这大殿中蔓延开去。 大佛慈悲地看着江月容对面的少年,单掌伸在胸前,默然无语。 不久,大殿中响起了轻微的抽泣声。 “我娘……是被这玉簪刺死的?”沙子良轻声问道。 江月容闭上了眼,默默点了点头。 忽然传来一声脆响,让江月容心中一惊。她低眼望去,见那玉簪在地上断作了两截,摔出了遍地的碎渣。 沙子良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压抑着心中纵横的力道。 “为何摔了它?”江月容轻声问道。 “因它沾过我娘的血。”沙子良的声音起伏不定,似抽搐着一般。 殿中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江月容本想说些什么,却想不出一句话来。她只好沉默着,等待着沙子良的咆哮如暴风骤雨般降临。 但沙子良只是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轻声道:“若没有这玉簪就好了——也许,我娘就不会死了……” 沙子良望向那大佛,缓缓平静了自己的气息。他感到心底有无数种情绪在厮杀着,直杀得他心痛难忍。 “为什么……”他忽然问道,“为什么没有撒个谎骗我?我知道,你若想骗我,定能想得出一个好听的故事来……” 江月容仍低着头,脸上轻轻笑了笑:“我想,我骗不过你……你这样人,最难骗了。” 骗那些江湖好汉,是因江湖险恶,大家都是为了活路,别无他法。可骗你这般天真人,却总觉心底背了一份罪孽,总难安心。 “何况,谎话骗不了一辈子。”江月容也昂起头来,望向那大佛,轻声叹道,“我能做的,就是把真相告诉你而已。要不要恨我,由你决定,我绝无怨言。一切都是我往日犯下的罪孽,纵有千万般借口,那毕竟是我亲手做下的,无可辩驳。” “即使我要杀你,你也无怨?”沙子良忽然问道。 江月容心中一惊,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她听此时沙子良的声音,就仿佛听到了半年前的雨夜,去江门找江南鹤对质时的自己。 “若你要杀我,我自不会怪你。我自己也是为复仇而活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你……”江月容终于看向了沙子良,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冰冷,“只是,我孩儿尚年幼,我又有大仇未报,此刻我还不能死。若你要杀我报仇,当先估量一番,你胜不胜得过我。” 江月容的眼神,让沙子良心底不寒而栗。他强鼓起勇气,与江月容对视了片刻——但他的锐利目光是作出来的,江月容却好似天生的一般。不过须臾工夫,沙子良便败下阵来。 “我明白了……”沙子良低下了头,轻声道,“谢谢你把当年的真相告诉我。我曾喊过你姐姐,这便算作是谢礼了。我今日从这里离去,你我之间就再无姐弟情谊。下次见你时,我会杀你为我娘报仇。你自己当心……” 说罢,沙子良便要起身离去。但离去前的一瞬,他犹豫了片刻,看向了桌上已微凉的茶水。 迟疑了一阵,沙子良忽端起那茶杯,背过身去,把茶水一口灌入了喉中。这茶,原来如此清香,沁人心脾,想必是江月容珍藏了许久的上好茶叶泡成的吧。 “你不怕这茶中有毒么?”江月容轻声问道。 沙子良放下了茶杯,冷冷答道:“若有毒,便算是你又胜过了一个仇人吧。” 说罢,他转过身,毫无留恋地离去了。他的面色是平静的,但不是因为心中平静,而是心中有太多情绪在翻滚,竟不知该把哪一种摆到脸上来。 江月容看着沙子良的背影,眼中的锐气渐渐散去,化作了一丝悲悯,沉沉地压低了她的眉眼。缓缓地,有几滴泪涌进了她的眼眶,让她一时模糊了视线,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看到地上的两星光亮在缓缓变得黯淡。 地上,那断作了两截的玉簪,缓缓失去了光泽。是天上忽起了一片暗暗的云霞,遮挡了天日,黯淡了这片天地,也蔽去了这玉簪的神采。 大雨将至了。 江月容站起了身子,收拾了桌上的茶水,仔细地洗刷了沙子良用过的那只茶杯。煮茶的壶中剩下的茶叶,被江月容清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丁点残渣。 壶旁,一个装着半瓶粉末的小瓶被江月容静静收走,藏在了灶台下一个隐蔽的地方。 她回到禅房,看见孩子躺在银丝软甲披成的被褥下,甜美地睡着。孩子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江月容放轻了脚步,从孩子的床下翻出了一套夜行衣换上,从枕下取出了一支蝉翼短刀别在腰间,又在禅房木门后拿出了戚家长刀,在手中挥舞了几番,暗暗横下了眉眼。她正要推门出去时,忽站住了步子,回过身望向了自己的孩儿。 孩子的眉眼间,隐隐有几分吕良的神采。江月容看着那双眉眼,只觉得起伏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若早遇到吕良,是否许多杀孽都能化去呢?这个念头忽然在她心中生出,让她心底泛起了一丝涟漪。 江月容透过木门,望向了大佛的侧脸。佛陀淡淡笑着,用眼角余光瞄着江月容的身影。 佛陀,我过去的罪孽,是不是注定了我不能做个平凡人? 是不是这半年来一场又一场的厮杀,都是我的业报? 是不是我害了吕良? 大佛没有回答,只有大殿中渐起的风声,提醒着雨要来了。 江月容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大殿中,寻到了地上那两截玉簪。她轻轻拾起来,回身走到禅房中,把两支玉簪轻轻放到了孩子的枕边,抚了抚孩子的额头,终于转身离去了。 禅房的木门紧紧合上,让这一小方天地堕入了暗影中。却有两星光点,闪着荧荧的色泽,在禅房中绽开。这两星光点,在孩子的枕边跃动着,照亮了孩子淡淡的笑容。 第一百五十三话 坑(上) “大和尚,你不是让我来帮你找人么,怎么最后你自己还是跑出来了?”石老三故意先不提找到了胡老爷的事,便是要吊着野雪的性子,没准能靠这点消息从野雪那里捞些油水出来。 出了李家铺子的后门,石老三便跟在野雪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往城东走去。他们一路上,都挑着暗处走,不让别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人。 “还不是为你这小贼!”野雪低声答道,“女施主提醒我,说你可能被昨夜的恶人盯上。女施主真是厉害,又被她说中了——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你就让那伙镖师给捉了……” “你少得意了,你就是不来,李老爷也送我出来了!”石老三牢骚着,转念想了想,忽有些焦心地问道,“那你不在庙里守着了?不怕那小寡妇出事?” “所以我们要赶紧赶回去,免得被恶人钻了空子……”野雪说着,又加快了脚步。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石老三却狐疑地问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来找我,来便是了,带着那根棍子是什么意思?” 原来野雪的手上,提着那根昨夜捡到的长棍,跑了一路。石老三知道,野雪是用巴掌打人的,从不使兵器,自然没有提根棍子来寻他的道理。 野雪听罢,却压低了声音道:“我猜测,昨夜去庙里偷袭我们的人就是那些镖师,今天会盯上你的大概也是他们,所以特意提了这根棍子。如果碰到了他们,我便拿这根棍子跟他们对质,便知道昨夜是不是那些镖师暗中使坏了!” “那你不是在李家铺子门口见着他们了么?怎么没拿棍子去对质?” “他们人多……”野雪恼火道,“万一打不过他们,我多丢人……” 毕竟那些镖师不比码头上的流氓,个个都训练有素,功夫不凡,又带着兵器,还会列阵势。这般对手,野雪自衬是没有以一敌十的胜算的。 石老三听得是又气又笑,挖苦道:“大和尚,原来你也有知道打不过的时候啊……” 野雪忽然回身,捂住了石老三的嘴。 “小声些……”野雪正色道,“转过这墙头,就能看见李家铺子了。那里全是镖师,莫让他们听见你声响!” 就在他们奔逃时,李家铺子前,沙黑虎缓缓放低了手中的长枪。 江南鹤把七年前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你是说,七年前那少女……就是江月容?”他痴痴地问道。 江南鹤点了点头,面色严峻。 “当年赵贞元曾查到了江门,但他卖我一个情面,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江南鹤缓缓道,“那时候,江月容还是江门的人,你若要杀她,便是与江门为敌。赵贞元不告诉你,也是在保护你,否则你活不到今日。” 说着,江南鹤迟疑了片刻,声音忽然压低了些,轻声道:“但现在,江月容已被我逐出江门。她曾经犯下的杀孽,与江门再无关系……” “江南鹤……”沙黑虎忽然低吼道,“你说的这些,只是你一面之辞,想借我之手除掉你的仇人罢了。我凭什么信你?” “凭什么?”江南鹤冷笑一声,“昨夜你问过江月容,她不是承认了么?若你再去问问她,自然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到时候,若还下不了手……你知道江门大宅的位置,自己来找我便是了。” 江南鹤背过手,毫无顾忌地转过身,向李家铺子走去。 沙黑虎手中长枪颤抖着,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江南鹤在商铺门口停下了步子,对守在那里的小工吩咐道:“人家是来取镖车的,该去把镖车给人家推出来。” 小工急忙低头领命,跟着江南鹤走进了店铺深处。 铺外,只剩下了一众镖师对着虚空摆开阵势,沙黑虎颓然站在阵眼上茫然无措。 就在这时,一个镖师忽然高声喊道:“是少爷的棍子!” 沙黑虎似被人从梦中惊醒一般,仓促望去,见到一个和尚领着一个头陀,正匆匆远离他们而去。那和尚的手中,握着一支长棍——正是昨日沙子良落在道成寺后院的那支长棍! 是那个保护江月容的和尚!沙黑虎猝然皱紧了眉头。 “和尚,站住!”一个老镖师不等沙黑虎号令,便大步流星地杀了过去,“我家少爷的长棍,怎会在你手上!说清楚再走!” 那和尚哪里等他问话,只管拉着头陀向城东方向奔逃过去。 “站住!”那老镖师借着奔跑助力,腾空而起,施展出五虎断魂枪中的一招凌空式,直把枪口对准了那和尚的后背刺去! 和尚听得脑后风响,脚下忽然一停,把手中长棍往头陀身上一甩,喊了一声:“石老三,躲开!” 那头陀被和尚的力道震开,竟飞出了三五步远去。 老镖师本以为这和尚必定用长棍抵挡,却没想到他把长棍扔了,一时犹豫,枪法便慢了半招。偏偏这凌空式的招法,讲究的是干脆利落,最忌讳犹豫不决。这一慢,招法便全乱了。 和尚脚下蓄力,身形一转,翻出一只铁掌便朝那老镖师胸口上打来!这一掌,来势迅猛,隐隐有开山劈石之力。老镖师大喝一声“不好”,急把那长枪横在胸口前抵挡。 这和尚却不是恶人,掌到枪前,力道忽然由刚转柔,没有猛拍下去,而是把那镖师用力一推,让他身形往后飞了回去。 老镖师半空中回过神来,急把枪尖往地上一戳,整个身形借力稳住,双脚落地踩稳,再重摆开架势对准了那和尚。 和尚也退开半步,把双掌收到腰际,站开起手式,冷冷对着这老镖师。 和尚的面容,让老镖师一愣。 “野雪?”老镖师轻声道。 和尚却被这话说得一脸茫然。 “怎么,你也认得我?” 老镖师还未答话,却是他身后的沙黑虎赶上前来抢道:“昨天才打过一架,自然认得——你野雪大师的名声,在这码头上随便打听打听便不难知晓。” 第一百五十三话 坑(下) 沙黑虎的气魄,非老镖师可比。野雪隐约记得,上次与沙黑虎码头相见时,领教过他的力道,绝非凡俗之辈。 看到沙黑虎走上前来,野雪沉住了气息。这场架本想躲开,可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至少盯准了那个最厉害的打赢了,便不致丢人了吧。他冷冷道:“你是他们的镖头吧……” 沙黑虎点了点头,收住了长枪,缓缓道:“这两日,我家兄弟多有得罪了,望大师见谅……” “见谅?”野雪一抬眉眼,冷笑道,“好,既要见谅,便把话说开吧。昨夜我家寺庙里进了贼人,落下了那根长棍逃了。我今日提着那长棍出来,你家镖师却说这长棍是你家少爷的。总镖头,昨夜潜入我庙里做贼的,是不是你们!” “和尚,休得血口喷人!”老镖师怒道,“我沙家镖局从不做那偷鸡摸狗之事,你不得辱我家少爷清白!” 沙黑虎却轻轻拦下了那老镖师,沉吟片刻,微笑着吩咐道:“你先带着众兄弟,去商铺里取镖车。取过之后,先带去船上,不必等我。” “可是……总镖头……” “先回去,看看子良如何了。”沙黑虎轻声道,“我有些担心他……” 这句话,让那老镖师如梦方醒。他恶狠狠地瞪了野雪一眼,转过身对众人喊了声“跟我来”,便向商铺里走了进去。 沙黑虎转过身,重看向野雪时,脸上的面容忽然严肃了起来。 “大师说得不错,那根棍子确实是我孩儿的,也确实是那孩子留在了你家庙里。”他平静地说道。 野雪一愣,看着他身后的众镖师步步远去,这总镖头自己也收了兵器,一时不知所措。 “他倒是爽快,竟然就这么承认了?”石老三匆匆躲到了野雪身后,小声道。 野雪却隐约觉得有些古怪,似乎沙黑虎那平静的面容下在盘算着什么,便低沉着嗓音问道:“总镖头,恐怕昨日去了我家庙里的,不只你儿子一人吧。” 那少年,野雪见过,身形打扮都不像江月容,用的兵器也是那长棍,而不是江月容的长刀。 “不只他一人……”沙黑虎挺起了胸口,堂堂正正地答道,“还有我。” 野雪一惊,随即面色逐渐平静了下来。 “总镖头,你能这般坦诚,话便好说了。”野雪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一个人,你也不必替她隐瞒了,一并说出来如何?” 这话,却让沙黑虎困惑了片刻:“昨夜只有我们父子二人去,没见还有别人……” “有……”野雪的眼中忽然放出了光亮来,“还有一人,大概是个女子,穿了夜行衣,手上那一柄长刀……” “江月容?”沙黑虎打断了野雪的话。 这句话,让石老三吓得浑身一颤,躲在野雪身后道:“完了完了,这下真的闹鬼了!” 野雪的手猛地握紧了拳头。他本以为,是有人冒充了江月容,可听这总镖头的语气,看来真是江月容本人回来了。 “总镖头果然爽快……”野雪低声道,“只是……我曾亲眼看见江月容已经死了,不知她是用什么办法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沙黑虎听罢,却哈哈大笑起来。这番笑声,却让野雪和石老三茫然无措,面面相觑。 “原来如此,那女人真是可怕,竟把你们耍得如此狼狈!”沙黑虎笑着笑着,渐渐收敛了目光,凝成一股剑气直逼野雪而去,“大师,我再告诉你一次,昨夜去你庙里的,只有我父子二人而已。” “那江月容……” “不错,昨夜江月容也在庙里,但却不是与我们一伙的……”沙黑虎冷笑道,“大师,你难道还没猜出来么?” “猜出什么?”野雪茫然道,“你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得我莫名其妙。江月容若不是跟你们一起来的,难道是住在庙里的不成?” “不错!”沙黑虎正色道,“你庙里那个女人,就是江月容!我们父子昨夜潜入你那庙里,就是去找她的!” 话音落定,野雪和石老三相对一望,随即却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这一笑,反把沙黑虎给看愣了。 “怎么,你们不信?”沙黑虎试图用低沉的语气止住他们的笑声,却不见半点效果,“我亲眼所见!几个月前镖船被困武昌城,我们父子还曾与那女人合力迎敌,她是世间罕有的高手,连两广反贼都被她杀得落花流水!” 这番话,倒让野雪和石老三笑得更欢了。 “你这镖头,撒谎都不会撒……”石老三嘲讽道,“我们与那小寡妇日夜相处都半年了,她若是江月容,我还是江南鹤呢!” “我看你长得正派,还以为你是个爽快汉子,原来也是个骗子!”野雪笑骂道,“那女施主手无缚鸡之力,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叫她杀个人怕不是要吓死她了……” “何况她平时还要照看那个刚满岁的孩子,哪有那工夫跟你跑出去打反贼啊……” “你跟江月容合力迎敌,我也一样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江月容是那女施主啊?” 沙黑虎看着这两个和尚头陀如此荒唐,不觉心中一紧。他也懒得再多做解释,只将长枪探到身前。枪尖的寒光闪过,让野雪顿时止住了笑声,暗暗摆下了架势。 “看来大师是被江月容迷了心智了……”沙黑虎低声道,“也罢,我已将实情相告,信或不信便是你自己的事了。” 话音落定,沙黑虎将手中长枪舞一个枪花,身形顺势扭转,背过了身去。正要迈步时,他半侧过脸来,用阴沉的语调说道:“大师,你当记住,我与江月容有杀妻之仇。今夜,我若与江月容厮杀,请你不要挡在我们中间——这杆长枪,可不一定绕得开你。” “这却难说……”野雪收拾了笑意,正色答道,“且不说我与那江月容还有些渊源在,纵你与江月容的事我可不管,可你若硬把我庙里的女施主当作江月容,我便不能不管了。何况,天下自有王法在。我知道你是江湖人,本也不尊王法,但那庙是我保的地界,武昌城是我住的城池,只要我在,便不许你胡乱杀人!” 野雪的话,让沙黑虎皱起了眉头。 “既然如此,野雪大师,下次见面时,我们便是敌人了。”沙黑虎冷冷道,“我沙家祖传八八六十四式断魂枪法,招招索命,你可要当心。” “多谢阁下提点。”野雪拱手抱拳道,“我自幼练得一双铁掌,有开山劈石之力,你当好好掂掂斤两。” 沙黑虎冷笑一声,提过长枪,迈步向李家铺子走了。正赶上众镖师取了镖车出来,他们合作了一处,也不再看野雪一眼,便径直回镖船而去。 野雪放下拳掌,沉沉叹息了一声。又是一场厮杀,眼看便要到了。 石老三茫然地站着,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这镖头,看起来挺端正的,怎么说话这么刺耳……”他牢骚着,看了眼手上的长棍,又骂道,“怎么还忘了把棍子带走,是给咱留作个念想怎的?” “石老三,回了庙里,记得把你那杆洋枪翻出来……”野雪望着那伙镖师离去,暗暗紧了紧眉头。这声音,让石老三也不觉紧张了起来。 野雪正要转身走时,目光扫过那伙镖师站过的地面,眼睛忽停在了一处小坑上。 石老三见野雪定住了步子,拿那棍子敲了敲野雪的脑袋道:“大和尚,你发什么愣啊?” 野雪也不见大反应,只指了指地上,轻声道:“这泥巴地里怎么有这么个坑?” 石老三顺野雪手指望去,回想了片刻,嘿嘿笑道:“你这大和尚,当真是个憨子。这不是刚才那镖师跟你动手,你把人家推回去时,人家用枪尖戳出来的么?” 野雪恍悟,脸上却是一阵惊悚。 他一把夺过石老三手里的长棍,猛地往地上一杵。力道顺着长棍一贯而下,再拔出时果然见地上戳出了一个坑洞来。 这两处坑洞的形状,与昨夜在庙墙外沙尘间转瞬即逝的小坑都颇为相似,只是那枪尖戳出的洞更深,长棍戳出的洞更大——若是用那半枪半棍的戚家长刀往地上一戳,不就与昨夜那坑洞毫无二致了么! 这么说来,昨夜野雪之所以没有追到江月容逃出的身影,并不是因为什么鬼魅邪灵,而是江月容趁野雪他们出庙追人时,借长刀杵在地上的力道又翻回了后院中! 若果真如此,江月容便可能没有离去,而是藏身在了庙里,比如躲入那禅房中,等野雪回来时再装作无事,探出头来…… 想到这里,野雪忽觉一阵心寒。他急忙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慌张道:“不可能,不可能,那女施主怎么会是江月容呢……” 一旁的石老三等了许久,满以为野雪要说出什么厉害话来,到头却只等来这般动静,有些嫌弃地望着他道:“这不是废话么……” 第一百五十四话 少年(上) 江南风从宿醉中醒来时,只见天色阴沉,日暗无光,不觉微微皱了皱眉。 昨儿还好好的晴天,怎么今天就阴了…… 他在心底拿着腔调牢骚了句,探了探身边的酒壶。壶中空荡荡的,让他有些怅然,也微微带着些头疼。 正在他浑浑噩噩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原来江南风不是睡饱了觉醒来的,是被那敲门声吵醒的。 这时候会来敲门的,不是那和尚就是那丫头了。江南风暗暗骂了几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救那丫头,多管闲事…… 他懒懒地爬出了床褥,胡乱披了件外衣,也不顾收拾面容,忍着右边太阳穴的胀痛感,晃晃悠悠走到了门边。拉开门板一看,只见江月容穿了一身夜行衣,蒙着黑布握着长刀,背上还背了一个少年,站在这小屋门外等着江南风。 江南风被江月容这身装扮吓了一跳,小声道:“你就穿成这样跑进了武昌城?” “我自知道如何潜进来。”江月容冷冷应了声,也不理会江南风,便径直闯进了这屋中,任江南风想拦也拦不住。 进了小屋,江月容便把背上的人扔在了江南风的床铺上。江南风看那少年,气息匀称,面色安详,身上更无血迹,不像是个伤者或是死人。可江月容背着他一路走来,也不见这少年醒过来,看来是中了什么迷药。 “这是找我解毒来了?”江南风哼了一声,冷冷道。 “不必。”江月容轻声道,“只需你留他一夜,他自己会醒来。” “是么?”江南风一挑眉毛,冷笑道,“你们给我带来的麻烦,还从来没有哪次是真如你们嘴上说的那般轻易的呢。” 他仔细看了看这少年的面容,不像他认识的人,便又问道:“这孩子你从哪里捡来的?是谁家的?” “你不必问,只需留他便好。”江月容说着,从怀中摸出了几枚铜钱扔给江南风道,“去买些好酒,换他平安。” 江南风正愁不知酒钱从哪里抠出来,这却解了燃眉急。他脸上虽摆着嫌弃的神情,手却不自觉地把那些碎铜钱装进了口袋里。 江月容望着少年的容颜,蒙面的黑纱也遮挡不住她眉眼间的一丝歉疚。这歉疚被江南风看在眼里,让他终于恍悟似地点了点头,小声笑道:“原来如此,我当年教你的下毒功夫,你还没忘呢……” “从不曾忘记……”江月容喃喃道,“过去所学所做的一切,是我逃不出的笼子……” “什么?”江南风没听清,探着耳朵问道。 “没什么。”江月容收回了目光,也散却了脸上的歉疚,一边快步向门外走去,一边匆忙地对江南风道,“只需记住,今夜不要让他醒来。明日一早,他若醒了,任他离去便是。” 江南风却有些茫然,对着江月容的背影喊道:“那你做什么去?” “做江月容该做的事去。”那离去的黑衣背影只留下了这句话,便乍消失了行踪,无处寻觅了。 第一百五十四话 少年(中) 江月容一走,小屋里就只剩下江南风和那躺在床上的少年了。江南风虽心知那少年只是晕了过去,可毕竟躺得似尸体一般,教江南风看得心里难受。 晕倒的人,反正也不会自己站起来跑了。江南风想着,摸出口袋里的铜钱,数了数,轻蔑地笑了一声。 “也好,聊胜于无……”他暗自念叨着,寻了件干净衣裳穿戴好,理了理凌乱的须发,正要出门买酒时,却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在听那少年的呼吸声。若是被迷晕的人,呼吸声应当是轻柔且平稳的,但这少年的呼吸有些浑浊而凌乱。江南风微皱了皱眉,调转了步子,静静走到了那少年身边。 这孩子,面色平静,却脸色发白,额头上隐隐渗着虚汗。江南风在这少年脸上仔细观察了片刻,眉头越皱越深。沉吟了许久,他终于缓缓探出了手去,要拨开少年的眼皮,看看他的瞳孔。 却就在手落在少年眼睛上的一瞬,一只手忽然伸出,紧紧抓住了江南风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 是那少年! “贼人,休想伤我!”少年猛坐起身子,怒目望向江南风。他本以为,受了这惊吓,床边这人应当惊慌失措了。可他意外地发现,江南风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似乎这一切变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个人的冷静,让少年感到有些害怕。 江南风只平静地观察着一切:少年的气息沉重而短促,双目迷离而涣散,虽强打着精神,手上的力道却并不算强劲。 “别动。”江南风只是冷冷说着,反用自己手腕的力道压住了这少年的手,扣住了少年的脉搏。 少年虽想反抗,可身子使不出力气来,故无法挣脱江南风。但他见江南风没有攻击的动作,一时摸不准此人是敌是友,只得且先任他探自己的脉象。 江南风探了片刻,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他看向少年的脸,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意。 少年正茫然时,江南风忽然伸出手去,掰住了少年的脑袋,猛向身侧一扭。少年心中一急,想要拨开那只手,却哪里拨得动分毫。江南风翻开他的耳垂,看到他的耳后风池穴上插进了两支细针,藏得极其隐蔽,连江月容应当也没有发觉。 “原来如此……”江南风轻声笑了笑,“你小子倒是机灵。” 说着,江南风随手便把那两支细针拔了出来。细针抽出的一瞬间,少年忽觉得天旋地转,难以自持,便紧张地抓住了江南风的胳膊,努力喝道:“不要……告诉江月容……” 说罢,少年便倒在了床上,不省人事。 江南风看着手中这两支细针,又看了看屋门的方向,沉吟片刻,摇头苦笑道:“我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的……” 少年再醒来时,天上不知何时已下起了蒙蒙细雨,打得这小屋莎莎作响。天色阴沉,让少年无从知晓此时到了什么时辰。他的神智恢复的一瞬,一股强劲的紧张和惊恐袭来,让他猛地坐起了身子,却因起得太急而惹来一阵眩晕。 “你中了迷药,没那么快恢复的。”少年的身后,传来了江南风的声音。 少年慌张地回过头去,见到小屋暗影中,一个瘦削的人形睁着一双寒冷的眼睛,淡淡地凝视着他。 “我昏睡了多久?”少年紧张地问道。 “半个时辰吧。”江南风冷冷答道。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耳后,紧锁起眉头:“你拔去了我的针?” 江南风哼笑了一声:“针刺风池穴,是个不错的想法。江月容的迷药起效不过须臾工夫,你能想到用这招应对,以你的年纪,算是很不容易了。只可惜,这招只能勉强帮你提神,让你不致昏迷,却胜不过那迷药的药力,不能让你的身子施展开力道。何况,风池穴封得太久,会伤神智的。” 少年见自己心中算计被这个人猜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心中暗暗吃惊。 “那你又对我做了什么?”少年低声喝问道。 “我给你配了解药,喂你喝下了。”江南风冷笑道,“所以你才能这么快醒来。” 少年又吃一惊,这次的惊讶中,带着许多困惑。 “你是谁?为何要救醒我?”少年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是敌是友?” 江南风却沉默了片刻,忽然反问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与江月容又是什么关系?她为何要下迷药害你,你又为何宁可封住风池穴也要保持清醒?” “这些与你无关……” “若你不回答我,我也不回答你。”江南风只是冷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少年。 “既然我们都不肯回答对方的话,再说下去也没用了。”少年说着,双脚探到了地上,“我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今日解毒一事,来日必亲自前来道谢。” 江南风却阴冷地笑了:“孩子,你会回答我的问话的。” 少年也不理会这句话,只顾脚上用力,正要站起身时,却忽然觉得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他愣了半晌,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双腿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来! 那人影只坐在暗处看着,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似乎早猜到了这局面。 “你……”少年愤怒地望向江南风,“你做了什么!我的腿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将屋外细雨声激起了一片骚动,似杀机四伏的琵琶古曲般。 “别怕,药效而已。”江南风只是冷冷地笑道,“江月容调配的迷药,做得太粗糙了,不值一提。我替你解了她的药,又喂你吃了我亲自调配的药——我的药,可比她的精致多了。” 少年的心中忽腾起一股深深的恐惧,似一股透彻脊背的凉意。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少年慌张地喊着,双手支着身子仓皇地往墙角爬去。 “在下江南风……”一张蓬乱而瘦削的脸缓缓从暗处探出,在窗口透入的阴沉天光下现出了形貌来,“江月容下毒的功夫,是我教她的……” 第一百五十四话 少年(下) 雨声忽大忽小,伴着狂风呼啸,似少年起伏不定的心境般。 少年靠在墙角,慌张地望着江南风,眼神中却藏着几分不屈。 江南风笑了笑,重新把面容隐藏到阴影中,低声问道:“我已通了姓名,孩子,你呢?” 少年咬紧了牙根,迟迟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有事要办……”江南风缓缓道,“你之所以宁可封住风池穴也不肯昏迷过去,定是因为这事十分要紧,对么?” “是又如何?” “是便好说了……”江南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放到窗前天光下晃了晃道,“我无意伤你,只是好奇你的身份。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我自会给你解毒。解了毒,你想办什么,自然就办得了。” “江月容走时要你留我一夜,我都听到了。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么?” 江南风却冷笑了一声:“江月容那丫头没资格命令我,我只随我的性子做事。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救醒你。” 少年听罢,看着江南风手中的解药,思虑了许久,终于轻声答道:“我叫沙子良……” “沙子良……”江南风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又借着阴沉的天色仔细打量着这少年的面容,隐隐浮出些许熟悉的感觉来。忽然,他脑中一震,低声问道,“宁波有个使枪的好手唤作沙黑虎,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父亲。”沙子良答道。 江南风恍悟,脸上现出了一丝慌张,似乎是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恐惧。 “原来如此……”他沉吟道,“难怪你与江月容会有瓜葛……”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收住了声音,像是怕再说下去会漏出什么话来似的。 沙子良却低垂下眉眼,轻声道:“不必藏了,我知道七年前是江月容杀了我娘……” “这么说,你是来寻仇的?” 沙子良不置可否,只低头不语。 江南风皱起了眉头:“这就怪了,你来寻仇,江月容竟然没有杀了你——若换作以前的她,你不会活到现在。” 沙子良却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看来这个怪人并不知道,他曾管江月容叫过“姐姐”。 “她不仅没杀你……”江南风把玩着手上的药瓶,阴森地说道,“还把你迷晕,将你送到我这里,让我守你一夜……她到底是想做什么?为何要避着你做……” “若不是你拔去了我封穴的针,我就去跟踪她了,到时一切自然清楚!”沙子良埋怨道。 江南风懒得去辩解,以那封穴后的状态,哪里能跟得住那步法非凡的江月容。他自顾自地苦思了许久,忽然问道:“沙子良,你当不是独自一人来的武昌城吧。” “自然不是,父亲也来了,就在码头上!” “沙黑虎也来了?”江南风闻言一惊,指间骤然一颤,像是惶恐。 但这一瞬间的惊诧过后,他却阴沉着脸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江月容,这便是你说的那‘逃不出的笼子’……” “什么意思?”沙子良忽然焦急起来,“你猜出她要做什么了么?” “我看着她从小长大,她会做什么,我自然猜得出。”江南风笑着笑着,看向沙子良时,却沉下脸来,“沙子良,你与江月容,恐怕不止七年前一场仇怨这么简单吧……” 沙子良不愿提起,只低着头道:“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曾把仇人当作亲人。 “你真是去找江月容寻仇,被她下毒的么?” “就算是吧。” “不,你骗我。”江南风阴沉着脸色道,“若只是寻仇,我看你这年纪,不可能是江月容的对手——哪怕当年的沙黑虎,也未必胜得过如今的江月容。若她的武艺在你之上,又何必要费力去给你下药?” “因她不忍杀我……”沙子良不情愿地说出了这句话,却不肯继续说下去。 “不忍?”江南风有些意外,可他也确实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理由了。他仔细观察着沙子良脸上的神情,这少年心中似有千万种情绪在厮杀,却迟迟决不出胜者来。 江南风挠了挠手上的解药,似在下着什么决心。 “孩子,我再问你。”他轻声道,“若是江月容被你下了毒,她躺在这里,你会不会杀她?” “我……”沙子良语塞了片刻,却只是缓缓答道,“她杀了我娘……” 这句话落定后,小屋中陷入了沉寂。 江南风看着这孩子,沉思着。沙子良回避着那目光,低首不语。窗外的雨声莎莎作响,积水映射出的光线在江南风的脸上打出了起伏的波纹,让沙子良感到隐隐的不安。 “孩子,我本来是打算骗你的……”江南风忽然无力地说道,“我本不打算给你解药,只让你陪我聊一整夜,却不放你出去……” 沙子良一惊,正要怒斥时,江南风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但我改主意了……” 说罢,他把手上那瓶解药扔到了沙子良身前。沙子良急忙探手,稳稳接下,脸上却有些茫然。 “为什么?”他轻声问道。 “不为什么。”江南鹤笑道,“我做事,没什么因果,只随性子罢了。” 沙子良却只是凝视着江南风,不理会这回答,又低沉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雨声中,江南风的笑容渐渐沉淀了下来。 “因为我救过江月容。”江南风冷冷地答道,“凡是我救过的人,我便想救到底。” 现在的江月容,早已不是过去的样子了。虽然常被搅扰,但江南风心里,其实更喜欢现在的江月容。若任由她做回了过去的样子,江南风便觉得,是白救了这个人了。 想到这里,他垂下了眼睛,喃喃地叹道:“早知道救她这么麻烦,我当初就不该费那个力气。” 沙子良匆匆喝下了解药,身上便隐隐似有了些气力,看来那解药不是假的。他支着墙,缓缓站起了身子,看着窗外的落雨,忽觉有些迷茫。 “我不知这时候,江月容会在哪里……”他轻声道。 “不必找她。”江南风答道,“去找你父亲就好——江月容杀你父亲去了。” 第一百五十五话 失踪(上) 天色阴沉,乌云蔽日,看来很快就要下雨了。 沙黑虎望着天上的云,心中总有股不祥的预感——一切与七年前的那天太像了。 同样是武昌城,同样是送镖至此,同样是下雨的天气,同样是带着镖师队伍回码头去,同样是有一个人孤单地在镖船上等着他…… 沙黑虎感到,冥冥中似有一双无神的眼睛,透过珠帘般的细雨凝望着他。 “弟兄们,加快步子。”沙黑虎低声吩咐道,“趁雨还没落下来,赶紧回船上去。” “是!”众镖师应了一声,加重了脚下力道。一时间,这镖师队伍行走如飞,直推着镖车卷着沙尘往镖船上快步前行。 不远处,已能看到起伏的镖船了。阴沉天色下,随风舞动的镖旗似乎要唤醒沙黑虎那段尘封了七年的恐惧,让他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几滴细雨落到了码头上,打下了几点湿痕。似乎这几滴雨是一声号令般,无数细碎的雨滴紧随着落下,在码头上惊起了一阵骚动。 码头上的伙计和路人喊叫奔逃着,一时只听到四面都是人声,却听不清这些人声都在喊些什么。 七年前那天,也是如此——行到码头时,忽传来了阵阵喊叫,引发了一场骚动。 沙黑虎的神情有些恍惚,面色渐渐苍白,连喘息都变得急促了。 他望着前边随江水起伏的镖船,心中忐忑难安,终于忍不住扔下了众人,独自迈步跑了过去。 “总镖头……慢些……”有年轻的镖师无奈地在队伍里喊道。落雨的地面本就难走,推着镖车如何跟得上沙黑虎那般步法。 可沙黑虎全不理会镖师的喊声,直似一阵疾风般卷着细雨向前奔去。 众镖师正要抱怨,走在队伍前头的老镖师却伸手拦断了年轻镖师的喊叫。 “让总镖头先走……”老镖师紧锁着眉头,缓缓说道,“他是担心少爷安全,先走一步也好,我们慢慢过去便是……” 雨声阵阵,似江涛滚滚。 沙黑虎跃上甲板时,看到船舱大门虚掩,在雨中静默着。 一股熟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让沙黑虎慢下了脚步。 “子良?”他压抑着心中的忐忑,轻声喊道。 舱中没有回话。 沙黑虎感到一丝寒意掠过了脊背。 “子良!”他几乎是竭力嘶吼起来,那喊声压过了大雨江涛,似让整个甲板都为之一颤。 然而,那舱中仍是一片寂静。 沙黑虎取下了背在背上的长枪,把枪尖对准了舱门的方向。他睁大了眼睛,眼中透着一丝惊恐和几分焦急。 他按捺着心情,脚下不出声响地向舱门缓缓靠近,那枪尖不见半点颤抖地稳稳指着前方。 到了舱门前,沙黑虎将枪尖探出,力道顺枪杆而出,轻轻推开了舱门。 门缓缓张开,露出了门后一片昏暗的空舱。舱中安定而平静,只是不见半个人影。 子良……果然去找江月容了么…… 若是如此,大概那孩子也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了吧…… 沙黑虎呆立在门外,久久不能动弹,只任细雨打在他身上,浸透了一身衣物。 “总镖头!”镖师们终于推着镖车来到了船前,那老镖师急匆匆跑上甲板来,对沙黑虎喊道,“少爷如何了?” 沙黑虎软软地放下了长枪,半侧过脸,低声答道:“子良……不在舱中……” 不在舱中?老镖师想起在李家铺子前,江南鹤所述七年前往事,眉头一蹙道:“总镖头,难道少爷已经知道了?” 沙黑虎没有回答,只在雨中凝视着长枪,似在迟疑着什么。 七年来,老镖师从没见过沙黑虎如此犹豫。 老镖师回过身,看了眼正在雨中等候的众镖师,轻轻叹了口气。他缓缓走上前去,停在沙黑虎的身后,低声笑着说道:“总镖头,此处有我在,不必担心。你若还有紧要事,先去办便是了。就算误了今日启程,大不了我们明日再走。满帆快行,顺江而下,耽误不了归期的。” 片刻的沉默。 甲板上细雨莎莎,镖船下江声滚滚。 沙黑虎暗暗握紧了那长枪,阴冷地答道:“有劳了。” 只见一阵疾风忽打乱了老镖师眼前的细雨,一道人影如鬼魅般骤然消失了踪迹。老镖师被溅雨迷离了双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只剩下了一间空荡荡的船舱。老镖师往细雨朦胧的武昌城望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 七年前的杀人恶鬼回来了,他感觉得到。七年之隔,武昌城中的两道黑影就要相遇了——究竟谁能更胜一筹呢? 武昌城还是那个武昌城,与七年前没有多大的变化。 冬风依旧那般刺骨,细雨仍是那般冰凉。 沙黑虎在城中官道上飞奔着,似一只野兽。他脚下溅起的水花,在昏沉的天色下闪着异样的寒意。 在路过武昌府衙时,沙黑虎的眼角余光,在飞雨间瞥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在城中房屋顶上急速飞奔着,于那错落起伏处竟跟住了沙黑虎疾风般的步法! 沙黑虎心底一沉,手中长枪一转,踩住身形,对着那人影的方向摆开了架势。 一时间,雨水飞溅开去,似绽开了一朵花。 远处的人影,也忽然在一处细窄的屋梁上停下了步子,身形笔直得像一枚钉子。 好似两个鬼影,隔着三千世界,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那身影,穿着夜行衣,黑布遮住了面孔,单手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刀,在细雨间莹莹闪着光亮。 江月容! 沙黑虎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正好,我刚要去找你! 沙黑虎看准了那人影的方向,脚下发力迈开几步,把枪尖往地上一戳,整个身形借力而起,一跃便飞到了身前的屋顶上。 江月容的人影不见慌忙,只是把长刀反手背在身后,脚下一跃,眨眼便如鬼魅般在雨幕中消失了身形。 “江月容!”沙黑虎甩开长枪,踏出雷霆步,嘶吼着向那人影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你休想躲过我!” 第一百五十五话 失踪(下) 天上忽然下起了细雨,让野雪和石老三有些狼狈。 他们支起了袖子作棚,罩住了脑袋,急匆匆往城东庙里赶去。好在,落雨时,他们已经出了城门,离那破庙也不远了。 野雪的心里,仍想着那坑洞的事,跑得有些心不在焉,一路上石老三喊了他许久也没喊动他。 “你这憨和尚!”石老三痛骂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胡老爷的事了!” 落雨声渐起,踩水声也急促,加上石老三原本嗓音就尖锐,跟这雨声步声混在一起,只觉得嘈杂,却听不清内容,所以野雪迟迟没有理会他。 石老三倒生了闷气,心想着是你这大和尚自己没注意,回去可别怪我没喊你。 二人跑着跑着,临到寺庙院外时,石老三忽然听到一阵孩童的哭声传来,让他心里一紧。 那野雪和尚仍想着心事,不见有什么反应。石老三心里一急,也不顾用袖子搭棚,只管拿手里长棍往野雪脑袋上敲过去。野雪听不见人喊,却听得见脑后风响,本能地一探手便接住了石老三的长棍,回过身去怒喝道:“你打我做什么?” “不打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石老三喊道,“你给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听,是哪里传出来小孩在哭!” 野雪这才似从梦中醒来一般,辨出了哭声,四处张望一番,眼睛盯住了那雨中的破庙…… “是庙里的声音!”野雪猛然一慌,松开石老三的长棍,匆匆向庙里跑去。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冲入庙中,一个喊着“女施主”,一个叫着“小寡妇”,各自张望开去,却没听到一丝回应,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孩子的哭声,是从禅房传出来的。 野雪站到房门虚掩的禅房外,却不敢伸手去推那门——他一直守着规矩,女儿家的闺房看不得,故从没敢推过那扇门。 “女施主,你若在门里,赶紧回个声,免教我们担心啊……”野雪只守在门口,仓皇地说道。 “你这憨和尚!”石老三却不管那么多,对着野雪焦心地骂了一句,举着长棍横起身子,一把撞进了门内。 野雪正要骂这小贼不懂规矩,眼睛往门里一看,却只见那孩子孤零零躺在床上,不见了那女施主的身影。 孩子听见门外的动静,撇过脸来,望见野雪和石老三一脸茫然地看向屋内,他倒把哭腔渐渐化作了笑意,伸出了小手对着这两个和尚头陀咯咯地乐了起来。 孩子的身上,盖着一件银光闪闪的被单,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直晃得石老三眼睛阵阵眩晕。 “我说这小寡妇总关着禅房呢,原来是房里藏着宝贝呢……”石老三一时忘却了其他,脸上露着奸笑,两手不知不觉便要往那银丝被上摸过去。 野雪一把揪住了石老三的衣领,稍一用力便把他拉出了这禅房。 “我……我没想拿……”石老三仓皇解释道,“我就想摸摸……过个手瘾……” “你这小贼,该看的不看,不该看的倒看得起劲!” “什么该看不该看的?”石老三被野雪说得一脸茫然。 野雪指了指孩子的枕边,压低了声音道:“你看那里,是放了个什么东西?” 石老三顺着野雪手指望去,果然见孩子枕边还有两处亮点,闪着晶莹剔透的墨绿色光泽。他眯起那双贼眼仔细看了许久,缓缓道:“是个玉簪,断作了两截……” “断了?”野雪有些慌张地问道。 “没错,是断的……” “是女施主平日里戴过的玉簪吗?” 石老三一愣,回想了片刻,摇头答道:“若是小寡妇戴过,我肯定记得——这玉簪虽不如那银丝被,可大小也算得上是个值钱宝贝呢……” 野雪紧紧皱起了眉头:“若不是女施主的物件,为何要放在那里给我们看?” 石老三闻言一惊,小声道:“难道……” “女施主被人绑了,留那断簪是为了给我们透这个消息……”野雪低声道,“人家盯上的不是那女施主,是我们!” 石老三心里一慌,急忙摆手道:“我大半年没偷过东西了,肯定不是找我的……” “你这笨贼,难道还猜不到是谁绑了女施主么?” “谁呀?” “男人谁会用发簪?”野雪咬牙道,“绑女施主的必定是个女人。与你我有些恩怨的女人,除了江月容还有谁?” 石老三恍悟道:“对了!江月容没死的时候也曾绑过小寡妇,是被你背去风大夫那里才救活的!” 可石老三想了想,又困惑道:“那她这次绑小寡妇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从我们这两个住破庙的身上榨出钱来?” “是那伙镖师……”野雪低声道,“那伙镖师来找江月容寻仇,江月容自衬不敌,所以要我们去帮忙——她定是偷听到了我们跟那镖头在码头上所说的话,先我们一步回这庙里掳走了女施主,以此要挟我们助她对敌!” 石老三看着野雪那坚毅的表情,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道:“好你个大和尚,查了半年案子,还真让你给炼成神探了!” 野雪却不理会,只低头沉吟了许久,终于握紧了拳头,横下了心来。 “且不管那江月容是人是鬼,既然她出了手,咱们就得应对了。”他望向石老三,低声吩咐道,“你去把你那洋枪找出来带上,我们回去寻那镖师。江月容既然做了这般谋划,跟着那镖师,迟早能见到江月容!” 石老三应了一声,正要走时,却见野雪深吸了一口气,扎紧了衣袖,郑重地望着禅房中的孩子。 “大和尚,你要干什么?”石老三茫然问道。 “我们都走了,留这孩子一人在庙里哭,岂不可怜?”野雪正色道,“待我去哄他睡着了,我们再走!” “别!大和尚,哄孩子睡觉这事你怕是干不来,还是我去吧……” “你这小贼,分明是贪人家财物,想浑水摸鱼!你退下,我去哄……” 说罢,野雪扒开石老三,抢步冲进了禅房中。 随后,禅房中响起了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 第一百五十六话 二鬼(上) 雨声渐强,淹没了整个武昌城。 阴雨下,城中的天色昏暗无光,只有细雨划过道道亮痕,似刀光剑影一般。 一声步响,惊散开许多积雨。是沙黑虎从房梁上翻下,在一个空旷的小巷中摆开了架势。 这小巷,密布着藤曼败草,看来是个荒芜的落魄处。四下没有人烟,但沙黑虎知道,暗处必定藏着一个人影——这是江月容的身形消失的地方。 是江月容选了这里,作他们交手的战场。此处地势狭长,明暗错落,利于近战而不利长兵,适合偷袭而非决斗。此处,正是以江月容所长克沙黑虎所短的好地方。沙黑虎握紧了长枪,暗暗叹服,江月容年纪虽轻,江湖经验却着实老道。 “江月容……”沙黑虎背靠着墙壁,低声喝道,“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答话。” 他的声音在细雨间回荡,却迟迟没有回应。但雨声中,隐隐有脚步在动,沙黑虎听得依稀,判断不出那脚步的方位。 “你诱我来此,难道没话跟我说么……”沙黑虎暗暗拨转开枪头,向四方探去,“当年你所做之事,江南鹤都告诉我了。若你尚有良知,当出来见我……” 雨声中,传出了一声冷笑,似鬼魅般,让沙黑虎心中一寒。他的步法一转,长枪抖开了一片落雨,却没能在那短促的笑声断去前,捉到那笑声的方位。 沙黑虎冷冷按下了枪尖,堂堂站直了身形,低声道:“我儿子良,是不是去找你了?” 细雨叮当地打在枪尖上,发出如刀兵相交般的撞击声。这声响,在小巷间徘徊了许久,终于被一声低吟打断。 “他不在此……”江月容的声音,从沙黑虎的左侧响起。 沙黑虎身形一动,似疾风般卷开一片落雨,直把枪尖指向了那声音的方向。雨幕和暗影似针织在一起,藏匿了那说话的人。 “他在何处?”沙黑虎厉声喝道。 雨间又传出了一声冷笑。 忽然,沙黑虎的右侧耳后传来一阵风响!他几十年的江湖历练凝成的本能,在听到风响的那一刻便做出了反应。只见他身形一低,长枪收入腰间,脚下步法一扭,眨眼间便转过了身来!转过身的一瞬,长枪便如一道闪电从腰间刺出! 这便是断魂枪中的回马式。这一招,沙黑虎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一气呵成,连落雨都没来得及反应,被这动势惊得四散逃开,炸开了一片水花去。 但这一枪,却刺在了一片虚空中。沙黑虎的身后,并没有人影。 那声风响从沙黑虎脑后袭过,打在小巷另一侧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脆响。沙黑虎余光望去,原来是一粒石子。 “总镖头好功夫……”江月容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让沙黑虎辨不出方向来,“不愧是七年前横行武昌城的恶鬼……” 沙黑虎冷笑一声,警惕地四面望去,低声道:“也不知我这恶鬼,是被谁放出来的。” 阴影中的江月容皱了皱眉,咬紧了牙。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的声音悠悠地在小巷中似湖面的波纹般漾开,“心爱之人死于非命,化身恶鬼也要为他复仇。我与你一样,都是游荡在这人世间的恶鬼。” “既同为恶鬼,何不出来相见,我们好互诉衷肠?”沙黑虎冷冷道。 江月容扑哧地笑了一声。 “总镖头说笑了,说来,我还要谢谢总镖头。” “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想起了我是谁……”江月容的声音,虽带着笑意,却似寒冰刺骨,“我本是恶鬼,不是活人。我从出生起,就被当作恶鬼训练,作恶鬼长大,从不知人命为何物。我本该做一辈子恶鬼,却是天意让我遇到了吕良……” “若你要这般诉衷肠,我可没时间听你说下去!”沙黑虎打断了江月容的话,“先告诉我,子良在哪里!” 江月容收了笑意,语气变得阴沉了:“这便是总镖头不解风情了。” 说罢,她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盯住了沙黑虎的身形。 “三年的安稳日子,让我忘记了我是谁……”江月容低声说着,脚下缓缓迈开了步子。 “在庙里的半年,我装作是个凡人,却把这假戏作了真。”江月容的眼前,沙黑虎的身形越来越近了。 “多亏你们父子出现,让我回想起了过去我是如何杀人的……”江月容手中的长刀,暗暗瞄准了沙黑虎的后背。 “我几次三番设计都杀不了江南鹤,因为凡人杀不了他。我要报仇,唯有做回过去的恶鬼,非此不可。”江月容的脚下蓄足了力道,眼中腾起了熊熊的杀意,“是你让我明白,恶鬼杀人不可留有半分情面,留下的都是后患!沙黑虎,若当年我连你一起杀了,何至今日被江南鹤策动你来杀我!” 说罢,她脚底一动,力道从腰际直贯长刀,开山劈石般向沙黑虎腰间削去! “今日,我就弥补当年的过失,重新做我的恶鬼!” 只听得一声沉闷的鸣响,雨水四溅,夹杂着几块碎木屑向四方散去。 江月容忽感到双手一麻,抬眼望去,却见沙黑虎眨眼间便把长枪竖在了身侧,挡住了江月容这一招偷袭,似乎他早有防备一般! 江月容的刀,是砍透了沙黑虎身后的木墙袭来的。沙黑虎之所以无从判断江月容的所在,是因为江月容根本不在小巷中,而是藏身在一间早已荒芜的木屋里。这小巷的巷壁,原来不是砖墙,而是用一块块木板钉成的。光从木板的缝隙间透进,暗影处便是沙黑虎的身形。墙壁上破漏的孔洞,便是偷袭的着力处! “你的声音,听来空旷平缓,似没有雨声嘈扰……”沙黑虎拦住那柄长刀,冷冷道,“这便是我如何猜出你的位置。” 江月容心惊,急忙向后跳开几步,把长刀横在身前。 沙黑虎缓缓转过身形,透过那木板间的缝隙向木屋中望去,目光透着刺骨的寒意,“你莫忘了,我也曾做过恶鬼……” 第一百五十六话 二鬼(下) 一柄长枪猛刺入木板的缝隙间,力道之劲让枪头直破入了木屋中。枪身一抖,力道四散,瞬间便将这片老旧的木墙震开了一个窟窿。 江月容按住长刀,缓缓退入了木屋深处的阴影中。 木墙外,沙黑虎似一尊泥塑的巨像一般,任疾风落雨也打不动分毫。他缓缓收回长枪,低首迈步探入这木屋中,木墙外的光从他身后映照进来,把他硕大的身形打成了一片黑影,只有那锐利的枪头闪着一丝寒光。 “江月容,我找了你七年。”沙黑虎阴冷地说道,“这一日,我也等了七年。在我出招之前,哪怕念在子良待你如亲姐姐的面子上……或者念在七年前我们夫妇曾救你一命,告诉我,子良现在人在何处?” 江月容在暗影中沉下身形,左手握着长刀,右手捏住了腰间藏着的短刃,冷眼盯着沙黑虎的双脚。 “不论今日你我谁生谁死,明日一早,沙子良都自会回镖船上去。”她冷冷地答道。 沙黑虎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了。 “这般也好,我们可打得心无旁骛了。”沙黑虎把长枪转过一个枪花,脚下蹲开马步,摆开了架势。他这身形一动,便把枪上衣间的残雨四下甩去,溅出了一片花形。 “今日,就是我为爱妻报仇之日!”他大喝一声,把长枪一抖,瞄准了暗影中江月容的身形,“江月容,出手吧!” 江月容刹那间动开步法,似鬼影般在木屋中四面动开,一时间沙黑虎只见到处都是人影,眼睛竟跟不上江月容的动作! 江月容看准沙黑虎破绽,左手握到长刀刃后,把长刀变作短刀,借步法冲力直向沙黑虎砍去! 却就在刀刃即将碰到沙黑虎的时候,沙黑虎身形一倒,手中长枪顺势一甩,不仅避过了江月容的刀锋,反把枪尖照江月容脸上打去!江月容急忙收招,用浑厚的戚家刀刀身挡下了沙黑虎这一招甩枪,身子却被这枪法力道所震,一时站立不稳,跌到地上翻滚一圈,落到暗处定住了身形。 她一抬眼,正看到沙黑虎转回长枪握在手中,重摆开架势来。刚才这一招,是断魂枪法中的并马扫枪,模拟的是战场厮杀,两马并行时,伏倒在马背上避过敌方攻势,再扫枪还击的招法。这一招被沙黑虎使得力道十足,又在身子周围甩下了一圈雨水,密布的湿痕似万箭齐发! “以步法制敌,将长刀化作短刀,这招法果然灵动不凡……”沙黑虎冷冷说道,“若我不曾见过你施展这招法,刚才我说不定已被你所伤了。” 江月容眉间一蹙,手中不觉渗出了几分手汗。 沙黑虎把枪尖微微挑起,冷笑道:“你的招法,我都见过。我的断魂枪,你却未必认得。江月容,看来胜算在我这里。” 话音刚落,一阵疾风骤起,江月容望见沙黑虎的身形似鬼影般忽然向她袭来!她心中虽是一颤,手上却已本能地将长刀掷出! 沙黑虎见一道浑重的黑影向自己袭来,却没有半点慌张——这招掷刀术,他也见过。 沙黑虎脚步一点,定住身形,长枪在身前一抖,力道贯枪而过,把那软木枪杆惊得四下转开,直惹得枪尖似毒蛇的利牙般张起。 只听得一声沉重的闷响,沙黑虎两臂的力道从枪尖上透出,直打在那腾空而起的戚家长刀上。长刀受了一击,似被千钧力一震,软软地失了动势,沉沉跌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悲鸣。 “江月容,连掷刀术都被我破了,你还有什么……”沙黑虎话到一半,脸上的冷笑忽然凝固了,这凝固的笑意瞬间又化为了惊恐! 他看到,借那掷刀的一瞬,江月容的身形已腾空而起,一道寒光隐隐从她腰际现出,似初升旭日从天地交界处露出的第一丝曙光。 掷刀原来只是虚晃,真正的杀招现在才到! 沙黑虎脚下急忙退去,可江月容动势太急,眼看就要被她扑近了咽喉!此时再抽枪回手已是来不及了,沙黑虎只好眉眼一横,单足一蹬,将整个身形往那木墙上撞去! 沙黑虎虎背熊腰,单足的力道也足够猛烈,竟一击撞破了那本已老旧的木板,跌回了外边的雨中。就在他撞墙而出的一瞬,江月容腰间的寒光也如闪电般划过,在沙黑虎眼前留下一片光晕。 一声炸响,沙黑虎撞出了木屋外,翻滚一圈,重拾起长枪,在雨中摆开了架势。 他看到,刚才自己滚过的泥水间,隐隐有些血色。他换了姿势,单手借腋下夹起长枪,腾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胸口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刀伤,被雨水稀释了许多,只呈出淡淡的暗红色。 伤口不大,却深深地划破了沙黑虎的皮肤,刀锋之利使得沙黑虎若不是看见血水,竟都没察觉到自己中了这一刀。 好快的刀! 沙黑虎皱着眉头,抬眼望向了木屋中的江月容。 江月容缓缓拾起地上的长刀握在左手,一柄寒光凛凛,刃面上带着诡异花纹的短刀握在了她的右手。那柄短刀,沙黑虎从未见过。 江月容在沙黑虎撞出的窟窿前立住身形,将自己隐藏在雨幕之后。借着透入木屋的光亮,沙黑虎终于看到此时的江月容身穿夜行衣,脸上带着黑纱蒙面——这装束,沙黑虎认得,与七年前初遇时追杀她那些刺客一模一样。 “你该庆幸,我已不是江门刺客。”江月容阴冷地说道,“若是过去,我这短刀上定已抹了剧毒。你中我这一刀,便是死人一个。” 沙黑虎暗暗心惊,重新用双手持住长枪,在雨中一抖。 “不愧是攻破了千总府的负子刀娘……”沙黑虎低声道,“江月容,今日我将全力与你一战。今日之后,这武昌城,就只有一个恶鬼了。” 江月容冷笑一声,缓缓退了几步,将身形隐藏到了木屋的暗影中。 “恶鬼何时没有?你我都只是其中一个罢了。”她轻声答道。 第一百五十七话 踪迹(上) 雨势渐渐大了。 武昌城里里外外的行人们在积雨间奔逃着,一时喊声四起,人影纷乱。 一个少年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溅着湿泥,卷着落雨,似疾风一般。他步法虽快,身形却颇为灵活,每每眼看要跟路人撞上,都被他脚底一扭,正好侧身绕了过去。路人纷纷被这少年的身影惊诧,不觉忘了雨势,只呆呆地看着那少年。 “嚯,这小子跑得真快……”人们感慨两声,直到被乱雨打得难受了,才收回了目光各自散去。 那少年,是直奔码头去的。出了城门,一路往西,不过片刻就到了码头前。 码头上,一艘镖船随着江浪起伏,气派的“沙”字镖旗迎风招展。镖船前,镖师队伍正把空空的镖车一趟趟运往船上。在船下指挥着队伍的老镖师,眼角瞥见雨中有变,抬便注意到一个疾驰的身影向镖船的方向跑了过来。 他仔细看去,脸上忽现出一阵惊喜,口中不觉唤道:“是少爷……” 他看得清晰,那一路狂奔而来的,正是片刻前还不知踪迹的沙子良! “叔伯!”沙子良远远向老镖师喊着,语气不是欣喜,而是惊慌,“我父亲在哪里?” 老镖师却是一愣,急忙离了镖船,来到沙子良身前时轻声问道:“总镖头不是去找你了么?” “我一路没见到父亲!”沙子良的脸上,满是焦急,“父亲去哪里找我了?” 老镖师茫然地望了眼武昌城。 “少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沙子良抓住了老镖师的肩膀,仓皇说道:“江月容设计,要杀我父亲!” 老镖师的眉眼一沉,双目间骤然现出了一丝剑气。 “众镖师听令!”他转身走去,向正在运镖车的镖师们喝道,“总镖头有难!暂且放下你们手上活计,留两个人守船,其余人各挑件兵器,随我去城中寻总镖头!” 众镖师齐声应“是”,眨眼间便活动开来。 老镖师抓住沙子良的胳膊,低声吩咐道:“少爷,你留在船上,不要乱跑了。” 沙子良一惊,甩开老镖师的手,怒喝道:“父亲为寻我落入险境,我怎能留在这里!” “总镖头此去,早已知道前路是险境,可为了你,他还是去了!”老镖头低声斥道,“总镖头不在乎他自己的命,在乎的是你的命!你怎么还使小孩脾气,要将自己也置于险境!” “七年前娘就让我在家中等她,可她再没有回来!”沙子良含着泪吼道,“我不想和七年前一样,等在这船里,什么也做不了!” 老镖师看着沙子良的面容,惊讶得不知所措沙子良从来都听他的话,从未如今日这般顶撞过他。 但这一刻,沙子良的神情,倒与老镖师记忆中年轻的沙黑虎一模一样。 有其父,必有其子。想到这里,老镖师苦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他轻声道,“少爷,去挑一样兵器吧,进城之后一定多加小心……” 沙子良抹去了眼中的泪和脸上的雨水,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必挑。”他笑道,“你们都用软木枪,便给我也取一杆软木枪来吧!” 细雨越来越大,终成了瓢泼大雨。武昌城外,人人都躲进了檐下避雨,却唯有一队镖师冒着雨点,向武昌城奔袭而去。 到了城西汉阳门外,领头的老镖师指挥众人散开,各往城中东西南北打探,约定谁若找到了总镖头,便吹哨为号,众人跟着哨声前去保护总镖头周全。众镖师得令,眨眼间便四散开去,只留下一地积水四溅,起伏难平。 “少爷,你跟紧我!”老镖师说着,冲进了汉阳门。他的身后,沙子良刚跑出两步,却隐隐听到了躲在城楼下的两个守城兵将的话语。 “这些江湖人,都喜欢大雨天里撒丫子跑。”一个老兵对身边的小兵道,“刚刚才过去一个,这就又来了一队……” 这句话,让沙子良瞪大了眼睛。 “守城的!”他忽然停下步子,对那老兵喝道,“你说刚才跑过去的,也是镖师吗?” 那老兵让沙子良吓了一跳,见他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心里便惊慌起来,竟忘了自己是个兵将,只似告饶般慌张道:“是……是个镖师,拿跟你们一样的长枪……” “他去了哪里!”沙子良逼近两步,高声喊道。 老兵吓得往角落里一缩,惶恐道:“我只望见他在府衙前头停步,转往南边跑了……” 若是往东跑,定是要去城东破庙,却为何要中途停步?除非在那里看到了什么,确信了去破庙里寻不到沙子良…… “糟了,父亲定是中计了!”沙子良听罢,也不顾答礼,甩开长枪便施展步法向府衙跑去。 “少爷,慢些,莫莽撞行事!”老镖师跟在沙子良身后,喘息着喊道。原来是沙子良年轻力盛,步法轻快,老镖师竟追不上他的步子! 沙子良救父心切,却哪里管得了这些,只回头对老镖师唤道:“叔伯,你给其他人发信号,我先行一步去帮父亲!” 言语落定,沙子良的身形便消失在了雨幕中。老镖师停在原地,喘息了片刻,望着这硕大的武昌城,满眼迷茫。 汉阳门城楼下,老兵看见那两个镖师跑远了,才终于喘出一口气来。 “还好还好,没惹着那些江湖人……”他叹息道,“以后咱们看见江湖人,说话可得小声些,若让他们杀了,可没有知府来给咱们做主啊……” 身边的小兵有些恼火道:“叔,他们这样是不是太嚣张了。拿着兵器在城里乱跑,若闹出命案来怎么办?” “傻小子,闹出了命案,自有江门主持公道,哪用咱们操心?” “可咱们毕竟是官兵,什么事都让江湖人自己管自己,还要咱们做什么?” “这你便不懂了吧。”老兵窃笑一声,附在小兵耳边道,“此刻先让这些江湖人嚣张嚣张,他们的好日子可就快到头了他们自己,怕还不知道呢!” 第一百五十七话 踪迹(下) 大雨滂沱中,城东宝阳门外,一个和尚和一个头陀躲到了城楼下避雨。和尚的手里,提着一根长棍。头陀的背上,背着一条黑布包袱 “这雨怎么突然就大了……”一到城楼下,石老三便把衣袖一扭,拧出了哗啦啦的雨水来。 野雪擦着脸,无奈地看着这城中的雨幕,叹息道:“若那小施主早些睡着,咱们也不致赶上这场大雨了。” “还不知这事要怪罪哪个笨和尚呢……”石老三解下了背后的黑布包裹擦拭着,眼角白了野雪一眼。 正在石老三抱怨时,野雪忽然拉着他,不由分说便冲进了大雨中。石老三心里一怒,正要呵斥时,野雪堵住了他的嘴,小声道:“当心,是那伙镖师……” 石老三心惊,半侧着脸回头看去,果然望见两三个镖师冒着大雨跑到了城楼下,找到守城兵将询问着什么。 “那伙镖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石老三急忙背过身子嘀咕道,“码头不是在城西边嘛……” 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些镖师冒着大雨穿城而过呢? “看来是江月容动手了!”野雪焦虑道,“她大概是猜测我们已经看到了她留下的暗号,以为我们会及时赶到,便开始动作了……” 说着,野雪懊恼地捏住了拳头:“都怪那小施主,怎么就不肯早些睡着呢……” 他们躲着镖师,匆匆进了城,却见城里四处都有镖师在走动,似乎那一众镖师也在仓皇地寻着什么。野雪带着石老三四处躲避,生怕被这些镖师撞见。直到躲进一个小巷暗处,眼看附近的镖师匆匆走了,他们才终于喘了口气,甩了甩湿透的衣袖。 这小巷狭窄悠长,两侧的屋檐遮挡去瓢泼的雨水,只在檐尽处落下了两道水帘。野雪和石老三各躲在一道水帘后,警惕地望着巷外的动静。 “那些镖师到底是在找谁呀?怎么到处都是他们……”石老三喘息着骂道。 野雪皱着眉头,冷冷道:“昨天咱见过他们队伍,今早也见过了。粗略数数,他们镖船上的人加起来大概十几二十个吧。我们这一路碰上的,前前后后少说也有十来人,却唯独最该认得的人一直没碰见……” 石老三寻思片刻,恍悟道:“他们镖头!” 野雪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手里的长棍,低声道:“还有拿这棍子的那小孩……” “这么说,是他们镖头父子不见了?”石老三朝外头大雨里张望了一阵,小声道,“难怪他们这么着急……” “只怕江月容跟那镖头父子,已经打起来了……”野雪靠在巷子墙壁上,苦恼道,“也不知江月容在哪里跟他们打,又把女施主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就算想帮,如今也帮不上忙啊……” 他们二人正在茫然时,巷子口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喝。 “和尚!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原来是三个镖师在巷口望见了野雪的行踪,在外头摆下了阵势,将三杆长枪对准了野雪和石老三。 石老三一慌,急忙要扯开那黑布包袱时,却被野雪拦下了。 “我们师徒在此避雨,干你们什么鸟事?”野雪对着巷外的镖师高声喊道。 三个镖师的脸上,是又急又恼的神色。 “你这和尚,满口胡言!”其中一个镖师斥骂道,“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分明是在做贼!说,是不是你们设计掳走了我家总镖头!” 野雪把石老三挡在身后,望着三杆长枪,毫无惧色地冷笑道:“怎么,你们总镖头丢了?” “你……”镖师一时语塞,索性不与他争辩,只高声喊道,“我家总镖头在哪里!说出来,便放你们走!” “我若说不出呢?” “我便喊来我家弟兄,把你们围在这小巷里,看你说不说!” 野雪冷笑一声,把长棍支在墙边,摊开两只铁掌,阴冷着面色道:“各位,若不肯讲道理,便索性打一场再说吧。昨天我便看你们不顺眼了,今日正好领教领教你家镖局什么斤两!” 三个镖师把枪头一沉,脚下蓄力,眼睛顶着暴雨,都瞄住了野雪的要害处。野雪也半蹲下弓步,双掌收到腰际,千钧力道已藏在了两只铁巴掌里。 小巷中两道雨帘落地,溅起水花无数。 雨声嘈杂,打得整座武昌城噼啪作响。 却在这雨声间,夹杂了一声若隐若现的口哨声! 三个镖师被这声响一惊,急退开两步,散了阵势。 野雪一愣,不知巷口外什么情况,只冷眼看着三个镖师动作。 “大和尚,好像有人在吹口哨!”石老三在野雪身后小声道,“不对,不是一个人,好像有许多人在吹口哨!” 果然,这雨声中,此起彼伏的口哨声若隐若现,久久不绝,似是幻听一般。 武昌城的大雨中,许多镖师从四面八方,往同一个地方匆匆汇去。所有的口哨声,都正向着那个方向聚拢。 三个镖师互相望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收了长枪,也吹起了口哨。他们不顾野雪在巷中茫然无措,只迈开了步子,仓促地朝着口哨汇聚处飞奔而去,溅开一片积水,顷刻间便消失了身形。 野雪从巷口中探出头来,四面张望了一下,只看见雨幕向四方延展过去,路上不见了哪怕半个行人的身影。 “大和尚,他们怎么突然跑了?”石老三缩在小巷里,胆怯地问道。 野雪抓起了立在墙角的长棍,低声答道:“想必是暗号!” “什么暗号?” “你说有什么暗号,能把他们忽然拉走?” 石老三琢磨片刻,忽拍手道:“他们找着那镖头了?” 野雪点了点头道:“江月容此刻怕是跟那镖头打在了一处,那些镖师找到了镖头,也就找到了江月容……” 石老三急忙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对野雪道:“大和尚,我们怎么做?” 野雪坚定地看了眼外头的雨幕,低声道:“我们也跟着那口哨声走跟这些镖师,总归是要放开手脚打一场的!” 第一百五十八话 雨巷(一) 又是一声炸响,惊起了四溅的积雨。 沙黑虎从木屋中撞出,将身躯倚靠在小巷另一侧的墙壁上,沉重地喘息着。 他的身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伤痕,血迹渗出了衣衫,顷刻便将脚下的雨水染成了一片浅浅的暗红色。 江月容的眼神在漆黑的木屋中一闪而过,刹那间便消失了踪影。 沙黑虎急挺起长枪,横在身前,勉强地从雨声中分辨出江月容的脚步声。 江月容右手短刀的招法,太奇怪了。沙黑虎只觉得短刀的刀影似暴风骤雨一般,一旦让她施展开来便是一串不间断的急攻,教沙黑虎防不胜防。沙黑虎也是闯荡江湖许多年的高手,却从未见过这般急促的攻势——似乎江月容右手出刀,根本不需蓄力便可发出! 那屋中光线阴暗,沙黑虎看不清江月容的招法是如何打出的,几合交手下来被短刀杀得疲于应付,遍体鳞伤,不得已只好撞出木屋,来到那不利长枪的狭窄小巷中。 江月容这套功夫,几个月前不曾见过——想必是那时江月容还不会这般招法! 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月容的身形忽然在沙黑虎的身侧现出人影来,一只长刀直取沙黑虎脖颈而去!沙黑虎臂上已带了伤势,自衬发不出全力抵挡,只得跳开身形躲避。就在他闪躲的一瞬,长刀擦着他的耳畔砍到了墙壁上,砸出了无数碎砖来。 沙黑虎在小巷中侧过身形,后手托住枪杆末梢,前手在枪杆上一抖,直把那枪尖转开,划着一圈圈的轨迹要挡住江月容的身形。枪头被这力道裹挟,似癫狂一般在雨中挣扎着,撞得小巷两侧墙壁上碎屑四溅! 长枪对短刀,就胜在其长,使敌不能近身。这小巷狭窄,固然不利长枪施展,却也让江月容的进路变窄了——这一招,至少能阻住江月容不间断的攻势,为沙黑虎留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江月容的身形却不见半点犹豫,抢步探上前去,左手长刀横在小臂上伸进了沙黑虎的枪影中。只听一声清脆的撞响,枪头打在铁棒似的刀身上,江月容稳稳格挡住了沙黑虎那狂啸的枪头! 只用一柄长刀,便恰恰克制住了长枪的威力,弥补了短刀的劣势!远攻则以长刀招架,近身则用短刀连攻,更兼步法精妙,将远近招法衔接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沙黑虎一时想不出破解之法,又被这地势限制了招式,竟被江月容杀得几无招架之力! 江月容拦住了沙黑虎的枪头,在雨幕下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的力道,弱了……”她阴冷道。 沙黑虎的两臂上,几道伤痕都渗着血水。他的口中喘着粗气,连双眼都被大雨淋得难以睁开。 他急忙要将长枪抽回再刺时,江月容却哪里会给他这般机会!左手长刀架起,身形步法顺势一转,便直将右手探到了沙黑虎身前! 沙黑虎只看见一道刀影向自己袭来,脚下要退,步法却不如江月容快,没能及时跳开。江月容的右臂单肘一抖,手腕借着这抖肘的力道把一只薄如蝉翼的短刀舞得光影四散。只眨眼功夫,沙黑虎便看见一片血浆溅起到雨中,双臂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他手上的长枪握持不住,脱手而出,被江月容的长刀一卷,便飞去了巷子深处,落到了积雨中去。 沙黑虎正要再退时,江月容的短刀却不见半点停歇,手肘向下一甩,手腕左右一颤,便又在沙黑虎两处膝盖内侧剜出两道血光!沙黑虎的惨叫声还未及出口,江月容步法一动,身形已到沙黑虎身前!她右肘往沙黑虎胸口上一顶,借脚力起势,力道贯穿了沙黑虎的身形,把他顶飞到半空中,重重摔在了雨里,翻滚了三五圈才定住身形! 江月容这一套招法,在沙黑虎双臂上砍了五刀,双膝内侧削了两下,单肘又顶中沙黑虎胸口,一切竟都是在片刻之间完成的!从头到尾,沙黑虎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 沙黑虎单膝跪在地上,双眼被雨水所迷,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手上已没了那杆长枪,眼看是败局已定。 江月容的身形,笔直地站在雨中。在沙黑虎面前,她本是身形娇小之人,此刻却似顶天立地一般。 落雨打在那长短双刀上,发出一声声寒彻人心的响动,让沙黑虎感到绝望。 这一场胜负,终于分晓了。 “沙黑虎,你不该回武昌城来……”江月容迈开了步子,缓缓向前走去,“若你安心待在宁波,和沙子良过安稳日子,不受江南鹤蛊惑来杀我,我们本不必刀兵相见。” 沙黑虎却冷冷笑了:“你怎么不说,若你当年不恩将仇报,子良本可以母子相依,何至沦落到这般家破人亡的地步!”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大雨中,江月容的眉眼阴沉得教人害怕,“可大错既已铸成,我已是恶鬼之身。我还有大仇未报,不可死在你手上,只好先杀了你。” 沙黑虎知道自己再没有抵挡之力,终于软软地坐下了身子,倚靠在小巷那布满枯藤的墙壁上,任雨水冲刷走了身上的血腥。 “江月容,我只求你一件事……”沙黑虎惨然笑道,“我死之后,你当遵守我们的承诺,放了子良,不要为难他……” 江月容站住了脚步,停在了沙黑虎身前。她眼中的杀气,涣散了片刻。 “只愿他不似你我这般,对报仇如此执迷。” 说罢,江月容缓缓举起了右手短刀,瞄准了沙黑虎的脖颈。 这短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抹过沙黑虎的脖颈时,必不费半点力气。但这一刻,江月容却有了一丝犹豫。 与当年杀楚云飞一样,当她面对放弃了生欲的人,便会犹豫。 此刻,这一瞬间的犹豫,却改变了局势。 “江月容,休伤我父亲!” 沙子良的声音,忽然破开层层雨幕,直向江月容袭来! 第一百五十八话 雨巷(二) 江月容的眉眼间,绽出了一片夹杂着慌张和恐惧的惊诧来! 她循声望去,大雨滂沱下看不到人影,却看到一支长枪卷着雨势,远远向江月容面前飞来! 掷刀术! 江月容不敢怠慢,脚下步法一撤,左手长刀自下而上打出,稳稳将那杆长枪打落到了空中去。飞枪一闪,却露出了半空中被雨幕遮挡着的一个腾空而起的身形!那身形的腰间,藏着一星寒光! 这招是五虎断魂枪,凌空一刺! 江月容还未来及说话,那人影腰间的长枪便如电光火石般刺出,直取江月容面门而去! 江月容左手长刀来不及收回,只得眉眼一横,将身形一侧,探出右手短刀直往那枪头上削去。 一道刀光闪过,沙黑虎抬眼望见一杆长枪的影子被那刀光削作了两段,枪杆握在奔袭而来的人影手上,枪头却只是稍偏了些方向,仍向着江月容飞去! 江月容将面容一侧,枪尖擦过了她的脸颊,将面纱划破了一道缝,渗出了浅浅的血迹来。 江月容退开两步,稳住身形,重新摆开长短双刀,面对来敌。 那人影也在沙黑虎面前停下脚步,收了手中断枪,接住了刚被江月容打飞的枪杆,伸往沙黑虎面前,利落地喊道:“父亲,孩儿取回了你的软木枪!” 原来这杆掷出的长枪,正是刚才江月容从沙黑虎手中打落的兵器! 沙黑虎睁开被雨水迷离了许久的眼睛,终于清晰地看到,他的儿子沙子良,此刻威风凛凛地站在身前,守护着他的性命! “沙子良……”江月容的声音,失去了刚才的冷漠,带着一丝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姐姐……”沙子良的眼湿润着,不知是雨还是泪,“我代父亲,与你决战。” 沙黑虎慌张地拉过了沙子良的手臂道:“子良,不要逞强,你不是她对手!” “父亲何必灭自己威风?刚才孩儿不是已经伤到她了么。” “傻小子,她刚才是有意相让,否则你已经死了!”沙黑虎呵斥道。 沙黑虎的眼光,看得很准。刚才沙子良腾空而起,这招凌空式看似气势十足,其实却是极惊险的一招因在空中无处借力,一旦被对手抢先攻杀则无可躲闪,几乎是必死之势!刚才江月容已经看清了沙子良的身形,以她的步法,若改退为进,右手短刀不是砍向枪杆而是平削沙子良的腰际而去,沙子良必死无疑。 江月容做得到,但她没有这么做。脸上的一抹血痕,就是那一步退让的代价。 沙子良却只是无邪地冲沙黑虎笑了笑,道:“父亲莫怕,孩儿不是一个人来的。” 话音落定,雨声中远远传来了起伏的口哨声。口哨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正由远及近地向这小巷聚拢过来。 沙黑虎眼睛一睁,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他看着沙子良的面容,心中满是欣慰。 孩儿,你终于长大了…… 江月容被那些口哨声一惊,手中握紧了长短刀,脚下却不觉向小巷暗处退了半步。 “江月容,休想逃走!”沙子良大喝一声,挺起长枪向江月容身前刺去。 沙子良的枪法很快,虽只是最平凡的一刺,却被他以极快的频率来回穿抽,似千万支枪影般向对手刺去。小巷狭窄,江月容不得左右躲闪,只好步步后退,避让沙子良的攻势。她始终把双刀护在身前,却迟迟没有发力向沙子良打去。 “沙子良,你为何要来!”江月容低声道,“我将你藏在别处,就是不想你看见我与你父亲厮杀!” 沙子良的眼中,却腾着熊熊的杀气。 “江月容,你别忘了,你是我的杀母仇人!”他厉声喝着,手上招法没有半点迟疑。 “子良!当心!不可攻得太急!”沙黑虎的喊声很快便淹没在了嘈杂的雨声中,似他的身形被雨幕层层阻隔一般。 直到沙黑虎的声音与身形都不清晰了,沙子良的招法却慢了下来,口中小声呢喃道,“我知道,你早已决定与我父亲决一死战。之所以将七年前真相告诉我,是希望我恨你,免得我为你之死难过。” 说话间,沙子良攻势力尽,急退回两步,收住了长枪,按下了枪尖,只隔着雨幕望着江月容。 “我喊你姐姐,我不后悔。”沙子良的脸,被暴雨淋得模糊了,看不清神情,只听到一丝轻柔的声音唤道,“可姐姐与爹娘之间让我选,我只能选爹娘……” 江月容站定了身形,这一路已被逼退了许多步,雨幕外已望不见沙黑虎的身影,只听到远处的口哨声还在此起彼伏地响着。 “姐姐,你走吧……”沙子良的声音里,终于藏不住那一丝哭腔了,“不要逼我在你们之间选一个……” 他是故意把江月容逼退至此,才小声说出了这些话来的。这份苦心,江月容看得分明。 可江月容轻轻摇了摇头。 “沙子良,你阅历太浅,还不懂江湖事。”她轻声说着,似一个姐姐在给弟弟讲述临睡前的故事一般,“江湖,是个无法度的地方。恩怨情仇,到头来都会化作生死。我已是这江湖中人,你父亲也是。纵我今日不杀他,他知道我是他的仇人,来日也定会杀我。今日我能胜他,来日若他设好计策,倒在地上的就是我了。我知道当年是我的错,可我还有大仇未报,不可以死在他手上……” 乱雨打得沙子良身形颓然,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眼,阴冷地看向江月容道:“若你定要杀我父亲,先杀了我。” 长枪一抖,惊起一片飞雨。 沙子良摆开了一个堂堂的架势,威风凛凛地立在了这场暴雨中。 江月容低垂下眉眼,把那双幽怨的眼睛埋在了雨幕后,只亮出一对长短刀,露着寒光摆到身前。 口哨声越来越近,若援兵到了,今日江月容的计策怕就要失败了。 “沙子良,是你自寻死路了。”江月容的声音,寒意彻骨。 第一百五十八话 雨巷(三) 踏雨声忽起,沙子良只看到身前江月容的人影一虚,一片雨点刹那间便溅到了他的脸上! 好快的步法!沙子良心中一紧,急忙要抬枪相迎,手上招法却习惯了在空旷大院中施展的路数,不知不觉便将枪杆一横,却被这狭窄的小巷卡住了枪头枪尾,一杆长枪顿时动弹不得! 沙子良乱了方寸,急抬眼望去,却见雨点卷开处,是一只脚向沙子良肩上袭来。沙子良来不及做半点反应,只被这脚在肩头上一踩,再扭头看去时,江月容的身形已经腾上了小巷外的屋顶上! 沙子良一时动不开长枪,眼见江月容藏在雨幕间向沙黑虎袭去,他慌张地向身后喊道:“当心!江月容在屋顶上!” 江月容摆脱了沙子良,施展开如风般步法,迎着渐近的口哨声,踩开了一片积雨。 片刻之后,她隐约看到了沙黑虎靠在小巷中的身影。 “沙黑虎!”江月容大喝一声,探出长短双刀,脚底发力便要跃下小巷去。 “江月容!”屋顶上,一声厉喝划开层层雨幕。 伴着这声厉喝,雨点一转,露出一杆寒光凛凛的枪头直刺向江月容心口而来! 江月容忙把脚下一点,左手长刀转开一朵铁花,轻易便打开了那支长枪。颤抖的长枪拨开雨幕,原来是一个老镖师已赶到了这里,听到沙子良的呼喊,跃上了屋顶,正与江月容照面。这一合,江月容的力道顺长刀卷入枪杆,震得这老镖师脚底一滑,便失了重心向屋檐下跌去。 “保护总镖头!”老镖师虽一招不中,自身难保,口中却高声喊着,为那些吹着口哨赶来的援兵标示了方向! 江月容正要再蓄力道,面前却忽然响起了一串清晰的口哨声。随着口哨声落定,三四杆长枪冲出了雨幕,直往江月容身上刺来! 大雨中一时看不清来人方位,江月容不敢恋战,急忙撤步闪躲,避开了几杆长枪的急袭。她刚退开几步,眼见得许多人影从小巷中翻上屋顶来,不觉皱起了眉头。 援兵已到,若再不杀了沙黑虎,今日这良机便错过了! 江月容一咬牙,趁着众人的注意都在屋顶上,她却翻身跃下,落到了小巷中。她的目标只是沙黑虎,取了这条性命后只管逃走便是! 然而,她的双脚刚一落地,身后便传来了雨水被长枪划破的声响。江月容心惊,急忙向前一跃,翻滚过身形,勉强躲过了身后长枪的突袭。她再扭过腰马摆开架势时,却看到那个在她身后袭击她的,正是沙子良! “各位兄弟,摆开阵型,不要急攻,先围住江月容!”沙子良冷静地发下命令,小巷上下响起了一片应答声。一时间脚步凌乱,人影往来,片刻后便围成了一个高低错落的小圈,把江月容团团困在了圈中! 江月容回身看去,却见沙黑虎已被镖师搀扶着,由两个镖师护住。她再四面环顾一圈,只见八方都是人影,十几只枪头对准了她,看不到半点破绽! “江月容!你已无路可走!”沙子良高声喊道,“休得再动刀兵,否则十几杆长枪齐出,你能躲得过几支!” 江月容凝望着沙子良,将左手长刀一甩,反手握在左臂前对着沙子良,右手藏住短刀背到了身后。姿势落定,她便在雨中沉默着,任乱雨在她身上滴滴溅散开去,也不见这身形有半分动摇。 “子良,杀了她!”沙黑虎的声音,从小巷的另一头传来,“她是我们父子不共戴天的仇人!当年我们夫妇救她一命,她却恩将仇报,只为了一支玉簪就杀了你娘!为了报仇,我等了七年!苍天有眼,今日就是我们父子报仇之时!” 沙黑虎的声音,似入魔一般癫狂。 江月容沉默地听着,既不做半句辩驳,也不露一丝表情,只在雨幕中定着身形,似雕塑一般。 沙子良在雨中喘息着,握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惹得那枪头也在大雨间游移,瞄不准江月容的身形。 他的耳边,忽然隐约响起了江南风的声音—— “若是江月容被你下了毒,她躺在这里,你会不会杀她?” 沙子良望着江月容,忽然低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杀了我娘!” 这句话,让那癫狂的沙黑虎也沉默了下来。 这片小巷,似静寂了下来一般,连那狂躁的大雨,都似乎没了声响。 江月容却在这时缓缓抬起了头来。面纱遮掩下,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和尚!”她忽然不知对谁高声喊道,“你若还不出手,就休想再见到庙里那女人了!” 这句话,让沙子良一愣,却引起了沙黑虎的警觉。 “大家小心!”沙黑虎慌张喊道,“还有埋伏!” 话音刚落,一支长棍忽然破开豪雨,直向小巷中的镖师身上打去!众镖师急忙闪躲,却看见那长棍只软绵绵地从他们身边飞过,似没有几分力道。一个镖师眼疾手快,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那长棍。棍入手中,不见半点挣扎,只顺从地停在了半空中。 本以为是一招偷袭,却原来只是个花架子。 众镖师虚惊们一场,正要松懈下来时,却不料一阵狂风忽然席卷而来,惊得漫天风雨都为之变色! “巷口有人!”镖师们高喊着,想要调转枪口拦住来人去路,却被这狭窄的小巷所阻,长枪一时转不过头去,身后竟是门户大开,没有半点防备! 守住沙黑虎的两个镖师只扭头望见一个硕大的身躯向他们袭来,还未及反应便看到雨幕下翻出两只巨掌,钢筋铁骨一般,以劈山开石之力打向了他们的胸口! 两声惨叫响起,两个人影带着长枪飞到了空中,直摔出了七八步远,越过江月容落到了沙子良身前! 沙黑虎定睛望去,见这发掌之人,正是在李家铺子外刚打过照面的野雪和尚! 野雪停住招法,在雨中静默着。雨幕下,他藏住了咬紧了牙的面容。 第一百五十八话 雨巷(四) 原来江月容在雨中一动不动的沉默,不是放弃了胜负,而是在仔细听雨中的动静。她是刺客出身,对声音的敏感要远胜常人。当一众镖师的目光都盯在她身上时,她却听到了不远处的巷口外,还有两声脚步,两道人息。 她每日都在破庙中听这二人的动静,对他们是再熟悉不过了。她在禅房中留下了玉簪,就是为了备着这般危急状况。 好在这和尚,既不够聪明,也不算蠢笨。 “昨日就想领教领教你们的本领了……”野雪在巷口的豪雨中冷笑道,“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保护总镖头!”屋顶上的众镖师齐声喊着,调转枪头,翻身跃下,纷纷直取野雪而去。一时间,小巷中枪影密布,却章法凌乱,只求乱枪逼退这和尚,也顾不得什么阵势了。 他们却忘了,那身形肥大的野雪,偏偏步法灵动矫捷,似这般胡乱刺来的长枪,根本碰不到野雪的身子。众人只见那和尚的人影在雨中闪动,每一枪刺出,便被一股力道轰开。这力道似震天撼地般,轰得众镖师虎口发麻,连长枪都几乎握持不住,更何谈在这般狭窄的小巷中施展什么招法。 那些只望见野雪身形的,被震得长枪脱手;却是那些靠得近了,见了野雪面容的,都发出阵阵惨叫,被野雪铁掌拍在了胸口上,只一两掌便疼得眼前一黑,再使不出力道来了。 沙黑虎向小巷深处躲去,只看见巷口的方向上乱雨飞溅,惨叫连连,令人骇然。 正当他惊魂未定时,另一个方向上又传来了沙子良的喊声! “父亲,当心!” 沙黑虎一惊,还没顾及扭头看去,便先将身形蹲下。就是这一蹲,恰好避过了江月容横扫而来的长刀!长刀砸在墙壁上,发出了一声震响,惊得那正与和尚缠斗的众镖师心中一凉。 “总镖头!”几个镖师要调转枪头,再去救沙黑虎,可这狭窄的小巷偏偏不给他们轻易转身的机会。 “你们别跑!先跟我打!”野雪高声喊着,似要用这嘶吼的声响盖过自己心底的歉疚。 被野雪纠缠着,这些镖师哪里还能有工夫顾及沙黑虎。 沙黑虎闪过江月容这一刀,知道江月容定有后手,不敢停留片刻,急忙在地上一滚,避开江月容的身形。眼看江月容收回长刀,又要袭来,沙黑虎手上没有兵器,正不知如何御敌。却在这时,江月容的身后卷起一阵疾风!她心中一紧,身形却早有防备,把肩头一侧便让过了沙子良的长枪。 只等长枪势尽,江月容便准备单肘往身后打去,大概能不偏不倚打中沙子良的鼻梁吧。受了这一击,沙子良应当暂时无力阻拦江月容了。 就在江月容计定之时,她身后响起了沙子良的喊声:“父亲,接枪!” 江月容忽然睁大了眼睛,眉目间掠过一丝惊诧——沙子良的声音很远,并不在那长枪后! 这招不是冲马一刺,是掷刀术! 待江月容明白过来时,长枪已飞过了她的肩头。前边沙黑虎探手接住长枪,侧身舞了个枪花,正把枪头对准了江月容! 江月容回身望去,见沙子良赤手空拳站在雨中,似乎对江月容可能向他发起的攻势毫不在意! “要杀我父亲,先杀了我!”沙子良的脸上淌着雨和泪,冷冷地望着江月容。 沙黑虎得了长枪,咬牙忍住伤痛,奋起身上余力,癫狂般嘶吼着向江月容冲杀过来。他手中的长枪,没有任何花招,只施展着所有枪法中最朴实的一式攻法——刺。但他把这同一招,以极快的速度连环打出,枪杆在他手上来回抽缩,竟看不清枪影! 这一招,正是刚才沙子良逼退江月容的招法!但这招法从沙黑虎手上施展出来,却更加气魄惊人,势不可挡,似乎连天降的暴雨都被这乱枪打散,刺出了一片晴空来! 江月容心中惊骇,脚下步步退却,一时竟近不得沙黑虎半步! 强攻间,沙黑虎忽然喝道:“子良,接棍!” 江月容忽见一道黑影从自己耳边掠过,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沙黑虎看准了刚才野雪扔过来的长棍正落在地上,一边强攻,一边用脚力把长棍踢出,直飞过了江月容,向沙子良身前落定! 沙子良接过长棍,高声应道:“孩儿明白!” 话音落毕,沙子良也把枪法用到这长棍上,对着江月容连番刺出!一时间,江月容前后遇敌,进退两难,似落入了绝境! 她将牙根一咬,眉眼一沉,终于横下心来——今日计策已败,来日方长,换个日子再与沙黑虎做这番了断吧! 想到这里,她将长刀往地上一戳,身形借力,眨眼间便跃到了屋顶上,避开了这前后夹击的两支长枪! 那与众镖师缠斗中的野雪,却远远望见了雨幕中江月容的身影——江月容借长刀发力,从小巷中一跃而上了屋顶,这招法与今日早些时候见到的那老镖师招法如出一辙。 江月容,昨夜看见的果然是你! “石老三,就是现在!”野雪忽然对着巷口高声喊道。 他的声音很响,小巷内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江月容。 江月容正要逃走时,忽然望见巷口边的屋顶上,藏着一个人影。那人影半蹲在暴雨中,手中举着一杆棍子似的物件,瞄准了江月容…… 那是……洋枪! 江月容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凉意,直逼心头——原来野雪喊的,是这个意思! 当江月容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石老三稳稳地扣下了扳机。 只听得一声哑响,什么也没发生。 雨仍在落,人声未曾停歇,只是江月容站在原地,眉眼间尽是惊愕。 “石老三,你在干什么!”野雪在巷中高喊道,“再不开枪,江月容就跑了!” 屋顶上,石老三的声音却战栗着:“洋枪坏了!” 他在大雨中不停地扣着扳机,可就是不见那弹丸从枪管里打出去。 “洋枪坏了……”石老三慌张道,“这破东西,偏偏要紧时候坏了……” 石老三并不知道,洋枪中的火药,一旦淋了雨,便射不出弹丸了。 第一百五十八话 雨巷(五) “和尚!”江月容扮着老态的声音,厉声喝道,“你想暗算我?你不管那女人死活了吗!” “我们没想打死你!”石老三急忙扔了洋枪,仓皇地招手喊道,“就想打伤你,从这些镖师手里把你抢下来——真不是想杀你!” “石老三!”野雪的声音,透着坚定与决绝,“不必解释了。” 石老三说的,正是野雪原本的计划。石老三以为,野雪想从这些镖师手中抢下江月容,是要亲口从江月容嘴里问出那小寡妇的所在。他却不知,野雪其实是为了揭下江月容的黑纱,亲眼看看她究竟是谁——这也是江月容漏算的地方,她没想到野雪会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计策虽好,却没想到石老三不中用,把这大好的机会闹成了个笑话。可事已至此,野雪只好再想办法了。他在众镖师的包围中立住身形,远远望着雨幕下江月容的身影,高声喊道:“江月容,女施主人在哪里?说出来,我便替你解围。” “和尚!我若死了,没人能找得到那女人!”江月容呵斥道,“你不救我,就是你害死了她!” “女施主机智过人,定有自保之法。”野雪冷冷答道,“等你死了,我就是把武昌城翻过来,迟早会找到她的!” 除非,你江月容就是那女施主…… 江月容一时愕然,呆滞了片刻。却就是这片刻间,沙子良跃上了屋顶,来到了江月容身后。 “江月容……”沙子良咬着牙,低声喝道,“今日你的计策已败,就算我爹不杀你,那和尚也不会放过你。” 江月容望着这小巷中的绰绰人影,一股疲倦忽然袭上心头,让她觉得手上的长刀有些沉,似乎举不起来了。她低垂着眉眼,没有回身去看沙子良,只是淡淡说道:“纵如你所说,又如何?” 沙子良握紧了手中长棍,迟疑了许久。小巷中传来沙黑虎和众镖师的喊声,有的要沙子良小心,有的要沙子良杀人。沙子良听着这些叫喊杂糅成一片浠沥的雨声,不觉在嘴角扬起了一丝苦笑。 “你知道江南风为什么放我来找你么?”沙子良用只有他和江月容能听清的声响,柔和地说道,“他说,他是要救你。” 江月容半侧过脸,在雨中轻启微唇:“救我?” “我起初也不明白,但现在我想通了。”沙子良道,“江月容,七年前你杀了我娘,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恨你。但七年后我见到的你,已不是当年那个杀人如麻的恶鬼,是一个能让我喊你姐姐的女中豪杰。若你做回七年前的你,我便该杀你。可你若肯放下这仇恨,你就不再是恶鬼了,是一个好母亲和好姐姐。这就是江南风所说的‘救你’。” 江月容的身形不动,口中只冷冷应道:“所以呢?” “姐姐,我可以放你走。”沙子良低声道,“但你不可以再设计害我父亲……” “你还是不明白……”江月容笑着叹道,“江湖仇怨,不是一个人想放下,就能放得下的。我不杀人,人也会杀我……” “我明白……”沙子良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江湖仇怨,唯有生死才能平息。你和我父亲之间,必须要死一人。既然如此——就由我代我父亲,取你性命吧。” 沙子良的声音,忽然嘹亮了起来,令这小巷内外都为之一振! 屋顶上是空旷处,这里便是长枪可尽情施展的地方了。沙子良手中长棍探出,直取江月容后脑而去。江月容左手长刀一抖,右手短刀出鞘,刹那间便杀得屋顶上一片狼藉。 沙黑虎在小巷中,只望见屋顶上忽然乱雨飞溅,响起了杀气腾腾的脚步声,却被屋檐所阻,看不到那打斗的人影! “大和尚,救我!”那石老三被这番打斗惊吓,不敢在屋顶上多呆片刻,急忙拿着洋枪跳下了屋顶来。野雪在巷口接住,退出了那镖师的重围。 “上边状况如何?”野雪匆忙问道。 受了伤的镖师也跟在野雪身后,焦急地望着石老三。 “打起来了!”石老三只慌张喊着,“打得好厉害!” “废话!”野雪怒骂道,“我是问你谁能打赢!” 石老三却一愣:“我……没敢细看……” 野雪懊丧地一拍脑袋,看了看那小巷屋檐,把眉眼一横道:“石老三,给我搭把手!” “做什么?” “我踩着你肩膀,爬上去看看!” “不!”石老三坚定地答道,“你那么沉,我哪撑得住!” 正在这番打斗间,屋顶上忽然飞落一道长影,摔进了小巷中沙黑虎的身旁!沙黑虎定睛看去,竟是沙子良的那支长棍! 子良失了兵器,哪里能与江月容再战? 沙黑虎本想亲自上去助阵,可身上伤口未愈,使不上力气跃上墙头去。一众镖师都被野雪打伤,一个个也都有心无力。沙黑虎把心一横,将手中长枪往天上一扔,高喊道:“子良,接枪!” 长枪竖直扔到了巷子顶上,忽见一个少年人影一跃而过,凌空接住了这杆长枪。少年在小巷另一侧的屋顶上落定身形,腰马一转,不做半点停留,便将长枪往身后刺去! “这一招是……”沙黑虎瞪大了眼睛,鼻梁微微酸了起来,“回马枪!” 沙子良从七年前便练成了这一式,历经整整七年的磨砺,终于练到炉火纯青,纵比之沙黑虎也不遑多让! 这杆长枪横贯过巷子上的一线天空,枪势忽然一停,像是扎在了什么东西上! 巷子中的众镖师都是一惊,摒住了呼吸,不敢有发出一丝声响来。 沙子良将长枪抽回,一道血浆随着枪口溅出,和着大雨,落到了巷子里。 “父亲!”沙子良在屋顶上竭力喊道,“孩儿已杀了江月容,为母亲报了血海深仇!” 说罢,沙子良似失却了浑身力气,摔下了屋顶,落在了小巷中。沙黑虎急忙接住,却见沙子良身上早已是遍体鳞伤,只在手里握紧了那杆长枪。 第一百五十九话 不见尸(上) 沙子良醒来时,感到一阵轻柔的起伏,让他微微有些眩晕。 这几个月来走了三五趟江镖,坐惯了江船,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在船上。 “总镖头,少爷醒了……”一个老镖师的声音,从沙子良身旁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沙子良的肩头上。 “子良,好些了么?”是沙黑虎的声音。 沙子良缓缓睁开眼,适应了刺眼的光亮。光影落定时,眼前是沙黑虎关切的神情。 “父亲……”沙子良轻声唤着,正要动动身子,却觉得浑身都酸痛着,使不出多少力气来。 “别动……”沙黑虎心焦地说罢,又换了副轻柔的嗓音道,“你身子还没恢复,先躺着便好。” 说着,沙黑虎从沙子良额头上取下一块湿巾,又换了一副热的敷上。 沙子良这时才发现,自己是躺在船舱的床上,受着众镖师的照料。浑身的虚弱无力,想来是因为救父心切,淋了大雨,又用尽了力气打了一场吧。 说起那场大雨…… 沙子良微微心惊,细细向四周听去,却听不到船舱外的雨声! “父亲,我睡了多久?”他有些惊慌道,“我们还在武昌城么?” 众镖师听罢,都轻声笑了。 “看来少爷这是威风没有耍够,还想回去再打一场哩。”老镖师在一旁打趣道。 沙黑虎欣慰地望着沙子良,为他拉扯了被角,轻声道:“我们已经离了武昌城几十里地了,正顺江而下,去往宁波老家呢。若再不回去,就要误了下趟镖的行程了。” 沙子良看着父亲平静的神情,却有些不安道:“那……江月容……如何了?” 听到这里,沙黑虎微微皱了皱眉,又轻轻舒展开来:“孩儿,你不记得了么?你亲手杀了她……” 磅礴大雨中,一招回马枪出,一道血光乍现…… 沙子良愣了愣,藏在被褥里的双手稍稍颤抖了一阵。 一旁正打趣的老镖师,此时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没看到江月容的尸骨,不能为亲手刺她一枪,为夫人报仇!” “没看到尸骨?”沙子良轻声问道。 沙黑虎点了点头:“江月容中了你一枪,我们也都看到了血迹。你晕倒后,我们听到一声屋顶垮塌的声响,猜测江月容摔入了那片小巷的其中一间小屋中。那和尚在小巷外守着,没见任何人影出入,猜测江月容定是死在了小巷里。可那小巷废弃多年,我们寻不到路进去搜找,那场打斗又引来了官府的人——武昌城,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界,该守的规矩还是该守,何况我们自己人也是人人带伤,亟需救治,便收队回船了……” 沙黑虎正说着,一旁的老镖师却笑着插话道:“总镖头现在说是看我们带伤才收了队伍,其实当时只是担心少爷你,说你淋了雨,烧得厉害,怕你有闪失,才仓促走的……” 沙黑虎也不拦着老镖师,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关切地拍着沙子良的肩膀道:“这一家人,只剩你我了。只要你能平安,见不见得到江月容的尸体,又有什么关系?” 沙子良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却都藏在了心里,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来。 “父亲……”他支吾了许久,忽然道,“我们今后,别走江镖了吧。我不想再来武昌城了,怕想起伤心事……” 沙黑虎轻声笑了笑:“也好,父亲听你的。” “真的么?” “真的……”沙黑虎忽来了兴致,款款说道,“父亲正想跟你商量这事。江南虽富,可时局动荡,两广反贼若起事,此处必受战乱。我想,不如我们把镖局搬到北方去,只走陆镖,不走水镖。我们沙家断魂枪本来就是马上操使的枪法,正好把这套马上枪再练起来……” 沙黑虎似着了魔一般,滔滔不绝地说着,将这番想法说了整整一路,直到镖船顺着江水,一路漂向了宁波城…… 武昌城的那个雨天,到天色将晚时,终于停下了。 城南的旧巷里,官府的衙役仍未收工,在旧巷的每一个小屋中搜查着。倒不是他们不愿收工,而是巷子口有个和尚堵着,硬要让他们找着一个黑衣人的尸体才准他们休息。若是个寻常和尚,这些衙役自然懒得搭理——可偏偏这位是码头上鼎鼎大名的野雪和尚,衙役们哪个敢惹他呀。 眼看快入夜了,野雪在巷子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迟迟静不下心来。 “大和尚……”石老三跟在野雪身边焦急地念叨着,“那小寡妇怕是被困了一天了,你快去找她才是正事啊!那江月容就算找着,也是个死人,问不出话来呀……” “你不懂!”野雪只是烦躁地驱赶着石老三道,“定要先看看这江月容是人是鬼,才能去找女施主!” 他们正争吵时,一个衙役忽然从小巷里惊慌地跑出来,喘着粗气对野雪喊道:“找……找到……” “找到江月容了?”野雪一惊,急忙迎了上去。 那衙役却摆了摆手,花了好久才喘过这口气来道:“不是江月容……是里头……找到了一个姑娘……被人绑着……” 野雪与石老三相视一愣,片刻之后便反应过来,一个喊着“女施主”,一个喊着“小寡妇”,两人匆匆忙忙挤进了那小巷中去。 小巷里,一间漏着雨的破败小屋深处,那女施主手脚被绳索捆绑着,嘴被厚纱布缠住,身子已虚弱得要晕过去了一般!野雪和石老三看到,女施主的脸上被划破了一道伤痕,右手手心里血肉模糊,教人触目惊心。 “一个柔弱女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一个衙役感叹道,“这个江月容实在可恶!” 野雪看着那女施主的模样,心中的困惑终于被悲悯压制了。 若这女施主不是江月容,她受了这么大罪孽,我又怎忍再去怀疑她……野雪想着,急忙请衙役派出人手,把江月容接到了府衙中请大夫照看。 “那还找黑衣人吗?”衙役问道。 “人命关天!”野雪仓皇喊道,“找个尸体什么时候不能找?先救人啊!” 第一百五十九话 不见尸(下) “就由我代我父亲,取你性命吧。” 话音一落,长棍骤然破雨而来,直取江月容。江月容将长刀撩起,在身前转开一朵铁花,飞溅开雨点无数。 刀兵一碰,声震四方,气魄惊人。二人的缠斗眼看要向巷口方向蔓延开来,巷口屋顶上的石老三吓得面无人色,脚底一滑,便往小巷中翻滚下去。 “大和尚,救我!”随着这一声喊话,石老三的身影也从屋顶上消失了。 大雨摧打的屋顶上,只剩下了刀棍相搏的江月容和沙子良…… 江月容猛地把眼睛睁开,却见眼前是一片宁静的乌瓦。屋外天色昏暗,早停了雨水,只剩下许多阴云未散。 她仔细在这房中打量一阵,心中忽然一紧——这里是府衙! 半年前的腥风血雨袭入她的脑海,让她阵阵眩晕。冷静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当初林大人休息的屋中! 她的手上被包扎了一圈纱布,脸颊的伤痕也涂抹了药膏,看来是有人替她料理了伤势。她向屋外看去,见那院落里新生了些嫩草,在斜阳下漾着勃勃生机,与半年前那颓废模样已是另一番景致了。 日子过得真快,那场大战分明还犹在眼前呢,想来却已是去年的事情了。 她起身的动静惊扰了门外守卫的衙役,衙役急忙喊来了在院子角落里等候的野雪和石老三:“那姑娘醒了,快!” 那和尚头陀听得一惊,急忙冲跑过去,一拥而入,直惹得这伤势未愈的女施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姑娘,你醒了就好……”那衙役也挤进来,匆匆问道,“你快说说,你以前什么时候来过府衙?” 江月容一惊,心中虽警觉起来,脸上却仍扮作一脸茫然道:“怎么这么问?” “这差哥非说他见过你……”石老三躲在野雪身后窃笑道,“说你看着眼熟,肯定是什么时候来过府衙的……” “我……”江月容看了看野雪,又看了看这衙役,小声道,“我……从没来过府衙……” “我就说么!”野雪一拍巴掌道,“我们跟女施主住在一起都大半年了,她若来过,我们当知道啊!” “你这差哥,年纪也不小了,调戏小丫头倒是个好手……”石老三打趣着,贼眉鼠眼的样子让这衙役憋红了脸,一时无地自容。 “姑娘,抱歉,是我认错人了。”说完,衙役逃也似地跑了出去。一边跑着,他仍一边在心里嘀咕道:那模样,确实是曾在哪里见过,可偏偏想不出是什么时候见过了…… 石老三只顾在屋中笑话着那羞涩的衙役,野雪却微皱着眉头,望着那衙役走的方向,若有所思。这表情,被江月容看在了眼里。 “大师……”江月容忽然轻声道,“那江月容……怎样了?” 野雪一愣,茫然地望向了这女施主。 “死了!”却是那石老三笑道,“小寡妇,你不必再怕了。江月容让一个少年镖师给刺死了,血溅了一地,我们都看见了……” “死了?”江月容佯装出一副惊骇的面容来,“若是这样,倒也安心了……” “女施主……”野雪忽然道,“你当真是被江月容绑走的么?” 江月容暗暗紧了紧眼色,轻声答道:“我只看见她黑纱蒙面的模样,应当是江月容吧……” “只是,江月容本该一个月前便死了才是……”野雪面色凝重地说道,“不知这次死了,还会不会又活过来……” “你这大和尚,又说这些吓唬人的话!”石老三甩着袖子骂道,“别再说了,夜里都不敢上茅房了……” 江月容捂着嘴笑了笑,眼角余光看去,却见野雪的脸色没有半点松弛。 江月容的心底,暗暗阴沉了下来。 “子良,接枪!” 大雨滂沱中,一支软木长枪忽从小巷中腾空而起,跃到了屋顶上。 沙子良看了江月容一眼,脸上带着笑意。江月容低首沉默着,被黑纱遮去了面容,却露出了一双带着哀愁的眼睛。 沙子良脚下步法一动,忽如一道疾风般跃过了小巷上方的一线天,稳稳接下了那半空中的长枪。 他在小巷另一侧的屋顶上落脚的一瞬,便扭转过身形,长枪顺势向身后刺去,电光火石一般。 “你和我父亲之间,必须要死一人。”沙子良的话,在江月容耳边响起,“既然如此——就由我代我父亲,取你性命吧。” 长枪刺来时,江月容身形一扭,探出一只右手,生生接下了那枪头。 长枪带着动势,枪头上更有钩镰,岂是血肉之躯能抵挡的?江月容虽凭蛮力抓住了枪头,枪尖上却流开了一团血浆,从江月容的指缝间和着雨水缓缓渗出。 软木枪杆微微隆起,从小巷仰头看去,只觉是扎在了人身上,却不知那枪头是握在了江月容手中。 沙子良向江月容微微点了点头,小声道:“姐姐,珍重。” 这句话的声音太小,被大雨淹没,没有人听见。只有江月容透过雨幕,望见了沙子良笑脸下双唇的动作,猜出了这四个字来。 江月容右手捏着枪尖,左手轻轻解下了蒙面的黑纱。 沙子良看到,江月容的双唇微微颤了颤,是默默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沙子良低下了头。 “父亲!”他忽然竭力喊道,“孩儿已杀了江月容,为母亲报了血海深仇!” 说罢,长枪一挑,江月容将手一松,手中积攒了许久的血浆便顺着那枪势溅出,洒进了小巷里去。 沙子良的身形,在雨中微微一晃,便无力地摔倒了下去。 “子良!”小巷中传出了沙黑虎的喊声,“子良受了寒!快回船上去,莫让子良再淋雨了!” 江月容听着小巷中的动静,默默看向血肉模糊的手掌,任暴雨打在那伤口上,向她心窝里传去一阵阵刺骨的疼痛。 府衙中,江月容看着这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手,心中涌起了一股悲凉。 “大师……”她忽然唤道。 野雪似从梦中唤醒一般,匆忙应道:“女施主,怎么了?” “趁天色未暗,还没封城,我们赶紧回庙里去吧……”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道,“我担心孩儿独自在庙中,无人照顾……” 第一百六十话 雨散 日沉西山,夜色将至了。豪雨过后的武昌城,渐渐恢复了平静。 李家铺子后门外,缓缓运出了一个大口袋。两个小工抬着这口袋,去城北寻了一处空旷偏僻的地方,挖坑掩埋了。 商铺中一处阴暗的小屋里,江南蛟收拾着地上凌乱的帆布。江南鹤坐在屋内角落里,静静看着江南蛟的忙碌。 江南鹤的目光,让江南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总觉得,江南鹤的眼睛像是一支利刃,随时要插进别人的胸口里去。 “这件事,总算办利落了……”眼见江南蛟收拾得差不多了,江南鹤的声音缓缓响起。 他的眼中,藏着一丝淡淡的伤感。 城中的弟子传来了消息,江月容与那一众镖师在一处废弃的江门据点大战一场,最终寡不敌众,被一个年轻镖师杀了。 只是,府衙没有找到江月容的尸体,这让江南鹤隐隐有些不安。 江南蛟淡淡地应了江南鹤一声,没有多说。他的脑中,还回想着掌柜死前那哀求的面容。 “不要伤害夫人……”这是那老仆人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江南蛟的手,仍微微颤抖着。当年他杀人时,从不曾这般颤抖过。 “大哥……”冷静了片刻,江南蛟忽然问道,“野雪和尚怎么办?他知道你在此……” “无妨……”江南鹤阴冷着面容答道,“也是时候教这颗棋子派上用场了。” 说着,江南鹤缓缓站起了身子。江南蛟似受了惊吓般,急忙避让到一旁,让开了出门的路。他能从江南鹤的气息中察觉到,大哥此时仍留着余怒未消。 江南鹤迈开了步子,走到门口时却停了下来,把嘴凑到了江南蛟耳边,低声道:“这次,念在你是为江门好,我便不怪罪你了。” 说着,他的语气猛地一沉:“但下次,你若再敢这般擅作主张,我可不轻饶你。” 江南蛟急忙低下头应道:“是,兄弟记住了。” 但江南鹤凌厉的眼神,却没有移开。 “还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他阴冷地说道,“今日,你要老实告诉我。” “大哥请说,兄弟不敢隐瞒。”江南蛟惶恐答道。 “我听说,有人给月容出了赏银……”江南鹤低声问道,“这赏银,许多人传言说是江门出的,可江门杀人,从来只从别处要银子,什么时候出过银子?老三,你说,这赏银是谁出的?” 江南蛟那双紧紧揪住了衣角的手心里,隐隐冒出了冷汗。 “不敢欺瞒大哥……是我出的。”江南蛟小声答道,“月容背叛江门,更扬言要杀大哥。我固然知道大哥不致被那丫头所伤,但她太熟悉我们江门了,留着终归是个祸患。大哥不忍下杀手,兄弟我便决计为大哥动手……” “这么说,你是为了我……”江南鹤问道。 “是……”江南蛟答道。 小屋里,沉默了片刻。 江南鹤扶住了门檐,在这商铺后院里望了一圈。江南蛟只低头听着江南鹤的气息,却不敢抬头去看江南鹤的表情。 “月容的赏银,有多少?”江南鹤忽然问道。 江南蛟急忙应道:“自她杀了沈玉麟后,已是八百两了。” “白银八百两。”江南鹤似乎是轻声笑了,“我在江门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赏银能到八百两的,纵我所知也是屈指可数了。月容总算不辱我授她的这一身本领……” 江南蛟被大哥的语气所惊,试探着抬起头来,见江南鹤脸上像是一片慨然的神色。但他拿不准主意,一时也不敢接话。 江南鹤轻声笑了会,终于放下了手来,对江南蛟小声道:“那伙镖师杀了月容,按理应得这笔赏银。等找到了尸体,记得把赏银给人送去。” “兄弟记住了……”江南蛟轻声应答道,却断不出江南鹤这话究竟是实是虚。 江南鹤不再说话,只笑着迈步离去,独自走出了这商铺的后门。江南蛟松了口气,缓缓靠在墙壁上,抬眼望向那被江南鹤扶过的门檐,却见到门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指痕。 原来江南鹤脸上淡然笑着的时候,是把所有的力道都凝在指间上,掐进了这门檐里去了。 “大和尚,救我!” 石老三的身形,随着这一声喊叫落入了小巷。江月容看到,沙子良站在身前,挺着长棍。 江月容想要收招后撤,可不知为何,她的手像是不受控制般,自己施展出了眼花缭乱的招法来,转眼间便已打得沙子良遍体鳞伤。 “姐姐……你不要恨我父亲……”交手中,沙子良小声对江月容说道,“父亲来武昌城,本不是为你来的——是有人设计要借父亲之手杀你!” 江月容心惊,想要张嘴问话,可喉咙里竟发不出半点声响来! “要当心码头上的李家铺子……”沙子良低声道,“父亲自从那里回来后,便不对劲了……” 江月容急切地想要细问下去,可无论怎么使力,就是发不出半点声响来。 忽然,长刀一挥,沙子良手中的长棍被击飞开去,落进了小巷中。 “沙子良!”江月容终于唤出了声音来。这声音出口的一瞬,她坐起了身子。 眼前的雨巷骤然散去,化作了一片黑漆漆的禅房,只从门缝间透出些佛前烛的光亮来。 睡在江月容身旁的孩儿被她惊吓了,轻轻哭泣了起来。江月容急忙抱起这孩子,用自己的脸颊捂住了孩子的额头。 孩子伸着小手拍打着江月容的脖颈,终于一点点平静了下来,重又浅浅地睡了下去。 江月容抚着孩子的后背,不小心拍疼了右手上未愈的伤口。她把手伸到眼前,借着黯淡的烛光凝视着这道道伤痕,沉吟了许久,不曾睡去。 伤口上隐隐的痛感,似乎不是痛在那皮肉上,而是疼在了她的心里。 “孩子,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她附在孩儿的耳边,小声说道,“我一日不放下刀,便一日不能给你安宁。”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多谢江南鹤,让我察觉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懈怠。”她轻轻将右手握成了拳,任手心的疼痛驱散了她的困乏,“江南鹤一日不死,大仇一日不报,我们就一日不能安心过平静日子。在你记事前,我定要手刃江南鹤,免得你也被这份血债所累……” 孩子听不懂江月容的话,只趴在母亲的怀里,小声地打起了呼噜来。 第一百六十一话 强敌 夜色下,江涛滚滚,似山河变化了形状,卷着日月星辰向远方奔腾而去。 江畔城中,一座黄鹤楼巍峨耸立着。楼顶的包厢里,两个人影凭栏望着这翻滚的江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曾侍郎的声音,在楼檐下悠悠地响起,“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说着,曾侍郎的眼角,渗出了两滴泪来。 “春江花月夜?”曾侍郎的身旁,响起了江南鹤的声音。 曾侍郎向身边望了望,笑道:“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江门主总算也对这些诗文感兴趣了?” 江南鹤却苦笑道:“我是武夫,哪里能爱这些风月。只是过去家中有位兄弟,喜欢念这诗。” “哦?”曾侍郎来了兴致,“原来江门子弟中,也有好诗文之人?不知是哪位兄弟,下次可邀他共享一桌酒宴?” 江南鹤的兄弟,曾侍郎只见过江南虎,料想那武痴当无这般闲情。 江南鹤微皱了皱眉,顿了片刻,轻声答道:“那兄弟,五六年前便过世了。” 凉风乍起,吹来了些许寒意。此时虽已临近了立夏时节,却还残留了些许春寒未散。尤其是夜里,衣衫薄了,便觉心冷。 “这半年来,武昌城倒也被江门主打理得井然有序。”曾侍郎换了话题道,“看来武昌城有了你江南鹤,都不需要知府了。” 曾侍郎虽是打趣,江南鹤却不敢大意:“待朝廷颁下旨意,曾大人自组团练之时,武昌城便是江某人送给曾大人的礼物。这礼物,自然是要保管好的。” 曾侍郎的脸上,挂着那一贯的和善笑意,捻着胡须颔首道:“江门主想得周到——这日子,就快来了。” 江南鹤心头一惊:“曾大人这话,莫不是已听到了朝中什么风声?” 曾侍郎望着眼前这片春江花月,沉吟了片刻,终于轻声道:“江门主,这半年来得你相助,武昌城内外的反贼都已剿灭一空,实是大功一件。因这番功绩,朝廷对江门主,很是看重。” 江南鹤急忙俯下身去,拜倒在曾侍郎面前,拱手答道:“谢朝廷赏识,谢曾大人提点!只要朝廷有命,江南鹤必不负所托,肝脑涂地!” 曾侍郎满意地笑了笑道:“有江门主这句话,便好办了。”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转过身来,向楼中那一桌酒菜走去。 “江门主,我今日来,是给你带来了朝廷对你的最后一个试炼。”曾侍郎的声音,骤然压低了几分,显得有些阴沉,“这件事办完,朝廷便能认可江门主的忠诚。到时候,江门主便是曾某人的同僚了。” “朝廷之命,江南鹤万死不辞!”江南鹤坚定地答道,“曾大人,这次需江门去杀谁?” 曾侍郎在酒桌前坐下,笑脸间却闪过了一丝不安。 “江门主,你当知道,这次的对手,可不是往日那些寻常人可比的。”曾侍郎悠悠地说道,“此人不除,日后必为我大清心腹之患!” 江南鹤却站起身来,自信地笑了:“曾大人多虑了。这半年来,我江门大大小小十余战,什么厉害人物没见过?曾大人所说的这个人,难道还能胜得过那关中刀客、唐门家主这一流的人物吗?” 曾侍郎听到这里,心头一紧:“江门主,你果然还不知道吧……” 江南鹤一愣:“知道什么?” “蜀中唐门,已被灭门了。”曾侍郎缓缓抿了一口杯中酒,平淡地说道。 这句话,却让江南鹤浑身一震。 “何时的事?”他急忙问道。 “就在唐紫苏死在武昌城后不过两三日。”曾侍郎低声道,“两广那位‘天王’趁唐紫苏客死异乡,唐门群龙无首之际,只派了一个少年出手,便一人屠灭了整个唐门。” “一人之力?”江南鹤惊诧道。 曾侍郎点了点头。 天下竟有如此高手,能以一人之力灭了一个千年门派!江南鹤这份惊诧缓缓散去后,忽又生出了一丝悲悯来——原来如此,唐门也消亡了。 两道三门,只剩下这孤零零的湖广江门还残存于世了。 “曾大人要我杀的,莫非就是这个灭了唐门的少年?”江南鹤问道。 “江门主猜得不错。”曾侍郎轻声道,“这个少年,不仅武艺绝伦,更是个有勇有谋之人。我早闻他大名,几次三番想要抓他,却总被他使计骗过,捏不住他的行踪。我心知这般江湖好汉,没法用大队军马去剿,唯有江门主这般江湖人,才最知道如何应对。” “此人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江南鹤冷冷问道。 “姓石,名达开。”曾侍郎平静地答道,“我只知道,他现在人在衡阳,却不知其中详细。” “足够了。”江南鹤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对曾侍郎抱了一拳道,“江某亲自去一趟衡阳,定提此人首级来见曾大人。” 曾侍郎却笑着摇了摇头:“江门主,恕我冒昧——若单枪匹马杀去,你不是这少年的对手。” 江南鹤眉间微微一皱,露出了一丝不悦。 “曾大人的意思是,我堂堂江门门主,武昌城第一高手,胜不过一个少年?” “江门主自衬,有凭一人之力屠灭唐门的本领吗?”曾侍郎反问道。 江南鹤迟疑了片刻,缓缓转过了脑袋,避开了曾侍郎的视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曾某言语唐突,望江门主勿怪。”曾侍郎笑着赔礼道,“只是,这件事十分要紧,万不可贸然行事。” 曾侍郎有种不祥的预感,若不能趁早铲除这个少年,总有一日此人会成为他的克星。 “不知曾大人,可有什么主意相助?”江南鹤问道。 曾侍郎沉吟半晌,悠悠地答道:“江门主,该多带几个厉害的帮手同去……” 江南鹤听罢,望向东去的长江水,顺水势向城外一眺,嘴角渐渐浮出了一丝笑意。 “谢曾大人提醒……”江南鹤笑道,“江某手上,正好有个可用的棋子……” 第一百六十二话 胡老爷(上) “石老三,你倒是快点走哇!” 野雪焦急地喊着,可脚下的步子却是丁点没等,只似一阵风般往前跑去。 后头的石老三又不会野雪那般步法,只凭脚力跟着,累得喘息连连。 “你这大和尚……”他徒然张嘴骂着,却只见大气出去,倒没发出多大声响来,“分明是我给你带路,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一个和尚在前头兴奋地跑着,一个头陀在后头苦命地追着,二人就这么穿城而过,一路从城东头跑到了城西头去。 这武昌城中,已是临近立夏时节。嫩草新芽都渐渐长出了势头,枝上鲜花迎风招展着,是野雪自来武昌城后从没见过的漂亮景致。比这景色更美的,是他此刻的心情——盼了大半年,他终于盼到了再与那胡老爷相会的日子! 早些时候,石老三去李家铺子修理洋枪,说是那枪坏了。却没想到,李家铺子的人也正好要找石老三,让他去请野雪来李家铺子一趟,说是有个姓胡的老爷在铺里等着要见野雪。 石老三把这个消息告诉野雪的时候,这和尚快活得似要疯了一般,不待石老三喘息片刻,便带着他往李家铺子跑去。 他们走得仓促,都没注意到,庙里的女施主听到这“李家铺子”四个字时,猝然皱了皱眉头。 李家铺子外,早有掌柜在门口迎接。这掌柜老远看见一个和尚跑来,虽有些嫌弃他身上的衣着粗陋,但想到这是老爷的客人,便勉强在脸上堆了副笑脸,向跑到铺前的和尚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野雪大师吧。” 野雪一愣,看了看这掌柜,茫然道:“你是谁?” “我是这李家铺子的掌柜……” “胡说!”野雪忽然骂道,“李家铺子的掌柜,我还不认识吗!你是哪里来的骗子,有什么企图?” 说着,野雪便揪起了那掌柜的衣领,一副甩手要打的样子。 掌柜心慌,急忙解释道:“大师别打,我是刚被这家老爷聘来做掌柜的,你还没认识我。原来的掌柜说是回老家去了……” 野雪把伸到了半空的铁巴掌一顿,仔细琢磨了琢磨,好像确有这么回事。他忙松开了手,狐疑地打量着这新掌柜。恰在此时,石老三总算追了上来,扶着野雪的身子大口喘着粗气。野雪把脖子往后一探,对石老三小声问道:“这家伙说他是新来的掌柜,真的假的?” 石老三喘息未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如捣蒜般点着头。 “在下姓刘……”那掌柜整了整衣衫,又拱起手道,“今后免不得要多打照面,您叫我刘掌柜就行了。” 野雪急忙还礼道:“刘掌柜,刚才是我冒昧了,没伤着你吧……” 刘掌柜摸了摸被勒得生疼的脖颈,强做出一副笑脸道:“还好,还好……老爷在里屋等着了,我这就喊人带大师进去……” 说罢,这刘掌柜摆了个架势,拍了拍手。声响一落,便从商铺里便跑出来一个小工,恭敬地对刘掌柜行了一礼。 “带这位大师,去里屋拜见老爷。”刘掌柜拿着腔调道。 小工急忙应了一声,对野雪做了个手势往商铺里请。 野雪瞥了这新掌柜一眼,总觉得这掌柜身上的气度让他厌烦,远不如那老掌柜来得热诚。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管拉着身后的石老三道:“走,我带你去见见那胡老爷!” 石老三却喘息着摆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跟刘掌柜……在外头……等你……” 野雪一愣:“在外头等?何必呢?” 石老三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喘得直不起腰来:“洋枪……找他修……” 原来那杆洋枪还放在这刘掌柜那里呢。 刘掌柜的脸上,闪过一阵慌乱。 野雪听罢,心急要进屋去,便也不多问,只跟着小工往店铺里走去了。 野雪走了,石老三才终于把这口气喘息匀称了。他双手叉着腰,昂起了脑袋来,斜眼看向了那掌柜。 刘掌柜看着石老三,苦笑了起来,却笑得似哭一般。 “我……真的不懂洋枪……”刘掌柜捂住了肚子,苦着脸道,“你再怎么打我,我也修不了……” 李家铺子里,穿堂而过,便是一间后院。春光和煦,懒洋洋地打在生意盎然的院落里,惬意得教人沉醉。 野雪绕过回廊,来到这院落中时,身前的小工停下了步子,对院落中一指,躬身道:“这位就是胡安,胡老爷……” 野雪抬眼望去,见这院落中央摆着一张大桌,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摆在两侧,一侧空席,另一侧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见野雪来了,微笑着站起身子,向野雪拱手行礼道:“野雪大师,许久不见了。我们曾在武陵有过一面之缘,在下胡安,你可还记得?” 暖阳斜照下,那胡老爷的面容似放着光彩一般,有些耀目。 野雪只觉鼻间一酸,竟忍不住要流下泪来。他抱着拳向胡老爷走去,失声喊道:“不曾忘记,不曾忘记!我在这武昌城做了大半年的工,就是为了寻你啊!胡老爷,你跑到哪里去了嘛!你可教我找得好苦啊!” 说着,野雪便从衣袖中取出了那锭几乎从不离身的银子,往胡老爷手中塞去道:“胡老爷,这锭银子,我一直等着还给你。” “这锭银子?”胡老爷似有些意外,回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大师,这银子是我送给你的,本不需你还来……” “这是哪里话!”野雪高声喊道,“我收了你的银子,却不曾为你做半点事,出半分工,我怎能收得安心!” 胡老爷笑着把这银子放回了野雪手中,压低了声音道:“那便正好了——实不相瞒,这半年我也在寻大师你的踪迹——我有件麻烦事,需求大师相助……” 话音落定,野雪挺起了胸膛,高声道:“这有何难!你胡老爷若有差遣,只管跟我说!就凭当初一饭之恩,我出生入死也要报答你!” 第一百六十二话 胡老爷(下) “刘掌柜,这胡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哇?” 石老三对着这商铺后门张望着,却被回廊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我怎么知道……”刘掌柜苦笑道,“他又不是我家老爷。你不是说你认得李老爷好久了嘛,你怎么不知道?” “是啊,我认识李老爷也大半年了,到上个月才知道他原来跟胡老爷有交情……”石老三喃喃说着,似发牢骚一般。 刘掌柜小心翼翼地给洋枪装完了火药,拿起了弹丸,对这洋枪前后看了看,不知该从何处塞进去。 “说起来,这胡老爷好像真不是一般人物……”刘掌柜小声道,“我来这家之前,在别处做过好多年掌柜,也算是见过不少人了。这武昌城里,卧虎藏龙,我一眼就能看出谁跟别人不一样。我家李老爷,已经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了。可连李老爷见了那胡老爷,都毕恭毕敬呢……” “是嘛……”石老三摸着腮帮子,琢磨了许久也琢磨不出所以然来,“我也觉得这胡老爷不简单,好像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似的……” 他正说着,刘掌柜拍了拍巴掌,强鼓起勇气把洋枪往石老三一递:“试试看好了没有,若是还有问题,我再给你看看……” 话虽这么说,刘掌柜自己心里知道,肯定是没修好的——别说修好了,他连这洋枪怎么回事都还没闹明白呢,只是半猜半试地把弹丸火药倒了出来,然后重新装了回去。 原来的掌柜是从宁波来的,跟洋人做了几年生意,所以知道这洋枪的用法。他刘掌柜自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这武昌城外三十里地,哪里会修这洋玩意。 至少装出个在修的模样,也好躲过石老三撒泼吧。刘掌柜这么想着,便只管把枪递了过去。 石老三取过洋枪,随手往天上一瞄,扳机一扣,只听得砰一声巨响,吓得那刘掌柜脚底一软,摔到地上翻了半个跟斗。 “哟呵,你还是会修的嘛。”石老三擦了擦那枪杆,歪着脖子一笑道。 “修好了?”刘掌柜自己都不敢相信,愣了半晌才终于想起站起身来,嘿嘿地笑道,“那太好了,您请回吧……” “回什么?”石老三把洋枪往掌柜面前一放,撒泼道,“以前那掌柜,每次都给我装一粒弹丸进去。你怎么不装弹丸就哄我走?” 刘掌柜一脸苦笑,只好接了洋枪道:“好……好……我给你装……” 就在这头陀欺负那新来的掌柜时,后院里,暖阳下,那大和尚正和胡老爷觥筹交错。 “原来如此,难怪我迟迟找不到胡老爷……”野雪拍着脑袋道,“原来胡老爷是为朝廷做事的!” “正是。”胡老爷微微颔首,压低了声音对野雪道,“这身份不好外露,所以我要隐姓埋名才好行事。当初在武陵城,也是因为朝廷有急令,我不得已才匆匆离去,望大师莫怪。” “怎么会怪你呢……”野雪粗犷地笑道,“你胡老爷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呢……” 说着,他便又向胡老爷敬了杯酒,也不知是真佩服胡老爷,还是贪恋那壶里的好酒了。 “只是……这些年,南边有些不大太平,让我这生意有些难做。”胡老爷皱起了眉头道,“大师在广东开过武馆,应当知道两广有反贼作乱之事吧。” “那我太知道了……”野雪一拍大腿道,“打从一百年前起,那地方就不太平了。什么天地会、红花会,这会那会,没消停过……” “是啊……”胡老爷低声道,“不知大师可曾听闻,有人在两广一带自称‘天王’,创了一个邪教,意欲图谋不轨……” 野雪听到“天王”二字,险些把口中佳酿喷洒出来。 “胡老爷,这事我还真的知道!”他郑重地说道,“这天王可不只在两广闹事,他的手下都闹道武昌城来了!有几个高手,还跟我过了几招呢!” 胡老爷的面色更加凝重下来,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我为朝廷效命,四处走生意,最怕的就是这天王麾下的江湖人。偏其中有一个高手,盘踞在衡阳一带群山之中,阻我商路,使我货品不能到武昌城来。此人武艺非凡,又诡计多端,我拿他是一筹莫展。眼看要完不成朝廷的密令,我也是心急如焚啊……” 听到这里,野雪急忙站起身来,对胡老爷抱了一拳道:“胡老爷,你此番找我,莫非就是为了这事?” 胡老爷点了点头。 野雪哈哈大笑:“若是这样,那太简单了!胡老爷,你把那贼人名号报给我,我单枪匹马闯去衡阳,定将那人捉拿去官府,为胡老爷重新打通这条商路!” “大师,可万莫轻敌!”胡老爷起身劝道,“此人武艺绝伦,有万夫莫敌之勇。大师固然本领高强,可只怕你单枪匹马去,未必是他对手啊!” 这话虽是好意,却让野雪听得心里难受。他抬起一双铁掌,正要自夸一番,但这半年来的几次生死险境忽撞入他的脑中,让他骤然冷静了下来。 “谢胡老爷提醒了。”他把那双铁掌在面前一握,成了一个抱拳礼,“我把我那徒儿带上便是了。那徒儿会开洋枪,也救过我几番性命,有他在,可保万全!” 胡老爷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那锭银子,递给野雪道:“这银两,便交给大师做个定金。等大师得胜回来,必有重谢。” 野雪却大手一挥,把那银子按回了桌上道:“我还没出力,拿这银子做什么。等我捉了那贼人回来,自有求胡老爷为我办的事。那时候,胡老爷再谢我不迟。” 胡老爷笑了笑,拱起手道:“那就先谢过大师了。” “胡老爷,那贼人姓甚名谁?什么长相?我如何寻他?” 胡老爷低眉片刻,小声答道:“我也没见过他长相,只知道是个少年。他的名号,听说是叫‘石达开’……” 这名字,让野雪微微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石达开……”他喃喃低语一声,又抱拳道,“这名字,我记下了。你等我半个月,我定得胜归来!” 第一百六十三话 离别宴 夜色渐浓。 武昌城东的道成寺里,点燃了一支佛前烛。 烛光映照间,一个和尚、一个头陀、一个女人围坐在一张破桌子旁,喝着稀粥,当作晚饭。 石老三只把脑袋埋在碗里,野雪也一直低着头,两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着那女施主的目光。今日这餐桌上,少了他们的斗嘴,女施主早就觉得诧异了,此时看他们这般模样,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们怎么了?” 石老三从碗后头露出一只眼睛,瞄了瞄这小寡妇,又移过目光看向了野雪。野雪被两道目光一刺,只尴尬地笑了笑,扭过了脸去,不作回答。 这却更让那女施主茫然了。 “是那李家铺子里出什么事了么?”她小声问道,“不是说去见胡老爷么……怎么?是不是胡老爷不认大师了?” “没有……”野雪急忙否认道,却不料这一张嘴出声,便把气氛全引到了自己身上,不说也不行了,“只是……我跟石老三,明日一早可能要离开这小庙了……” 说着,野雪脸上歉疚地笑了笑,这笑容却很快散去,只似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苦着脸坐在那里。 石老三也不接话,重又把脸埋进了碗里,只当什么也没见着,什么也没听着。 女施主愣了愣,望着桌上这些没吃完的酱菜,轻轻笑了笑道:“也是……大师留在这庙里,本就是为了等那胡老爷。如今胡老爷找到了,自然也就不必再住这破庙了。” “不是不是!决不是这么回事!”野雪慌忙招手道,“女施主照顾我们大半年了,我们怎么会说走就走呢……只是,胡老爷有些差遣,我需替他做了……” “差遣?” 野雪点了点头道:“要去一趟衡阳……” “衡阳……”女施主轻声说着,“那是个挺远的地方吧……” “不远不远,就在湖南。”野雪慌忙笑道,“我不就是从湖南过来的么,沿路回去就是了,最多半个月就能回来……” “回来?”女施主茫然问道,“回这庙里来?” “庙里……大概是不回来了……”野雪用嘿嘿地笑声掩盖住心里的不安,轻声道,“我回来后,便去投奔那胡老爷,到时候求他给石老三这个小贼也安排个活计,免得他又出去闹事。以后,我们就跟着胡老爷过了。” 说着,野雪看到女施主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也不知这女人想到些什么,只猜测定是暗骂他忘恩负义,急忙又接着说道:“女施主,你莫慌。等我替胡老爷办了事回来,凭着这份功绩去求胡老爷也给你安排个住处,胡老爷必定答应。你不知道,胡老爷本领可大着呢,说是给朝廷办事的!” 听到这里,女施主的眉梢暗暗一颤,却因侧过了脸,避开了野雪和石老三的眼界。 石老三这时也放下碗来,帮着野雪搭腔道:“我也听新来的刘掌柜说,连李家铺子的李老爷见了那胡老爷,都要敬畏三分呢!跟着胡老爷,定比求那个不知云游去了哪里的忘家住持要可靠得多!” 李家铺子…… 女施主陷入了沉思。 这和尚头陀见女施主不答话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女施主伤心了,便急忙住了嘴,又对着各自身前的那碗粥发起了呆来。 “胡老爷,生得什么模样?是个怎样人物?”女施主忽然轻声问道。 野雪一愣,只道是女施主对自己的提议动了心,便急忙答道:“是个身形高大,体态威武的老爷,年纪大约四五十岁,面相倒是颇为和善……” “他……”女施主又问道,“也会功夫么?” 野雪被问得一阵诧异,琢磨了片刻,忽然答道:“会的!我想起来了,大半年前我跟那胡老爷在武陵相遇时,他有个随从的仆人说起过,胡老爷自己也会些武艺,还打算跟我比划比划呢!” “随从?” “是!那随从好像比胡老爷年轻几岁,两人眉宇之间还有几分相似,我起初还以为他们是兄弟呢……” 女施主暗暗皱起了眉头,野雪却只顾着自己说话,没看到这点变化。 “你说那胡老爷要跟你比划?”一旁的石老三倒是来了兴致,插嘴道,“那谁赢了?” “倒没打起来……”野雪也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其实那胡老爷有恩于我,就算真比划起来,我也不能动真本事啊!胡老爷毕竟是做老爷的人,哪里像我这般江湖人日夜磨砺。只是他那随从口气不小,说什么‘天下就没有胡老爷接不住的招法’——你是老爷嘛,人家跟你过招当然让着你,你还当真了……” 野雪和石老三说笑着,那女施主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惊愕。 “大师,你说胡老爷有事遣你去一趟衡阳……”她有些粗鲁地打断了野雪的讲述,“不知是什么事情,会有危险么?” 野雪还没回话,那石老三却趁着刚才的兴头随口答道:“当然有危险,要不大和尚为什么要带上我,还不是惦记我手上那杆洋枪嘛……” 野雪急忙一巴掌拍中了石老三的后脑壳,把石老三拍醒了过来。这头陀顿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委屈地又端起了那粥碗,把脸埋了进去。 “原来如此,是去做江湖事么……”女施主嘴上虽怯声说着,嘴角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野雪只道女施主是关切他,便苦笑了一声道:“是去抓个贼人。胡老爷说这贼人拦在路上,阻了他的生意……” “我明白了……”女施主忽然笑道,“小女子没什么可帮大师的,便只在此祝大师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野雪和石老三都抬眼看着这女施主,痴痴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女施主有些豪气地举起了身前的粥碗道:“我是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江湖礼节,只见过那些男儿汉临行时都是举一碗酒,说几句壮行话,便一饮而尽。这破庙寒酸了些,没有好酒,小女子就用这稀粥作酒,为二位师傅践行吧。愿二位师傅此去前程远大,再不用回这小破庙里受委屈!” “好哇!”石老三也把手里的粥碗举起,尖声唤道,“只愿半个月后,住个不漏风的屋子,不再听这大和尚的呼噜,早上爱睡多久便睡多久,也再不被你这小寡妇欺负!” 石老三和那女施主哈哈大笑,野雪也被这气氛裹挟,端起了那粥碗道:“好!既作江湖人,我们就按江湖人的规矩来。在下野雪,这位是石老三,女施主,唯你还未与我们通过姓名呢!” 女施主一愣,还未及推脱,便听到身旁的石老三也跟着起哄道:“对对对!小寡妇,眼看都要分别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这可不行啊!” 女施主看着这用了大半年假名字的石老三,抿嘴笑了笑,拟了副娇声答道:“我自小便被爹娘卖作了豪府的丫鬟,本无姓名,只被老爷唤作阿月。我夫君姓吕,我也便随夫姓,唤作吕阿月吧。” “好听!”石老三尖声叫罢,学着戏台上白面小生的模样对女施主行了个礼道,“吕娘子,小生石老三见过了!” 三人大笑一阵,野雪也终于把粥碗举起,指了指殿里的佛像高声道:“好!那就请这佛爷为我三人做个见证!明日一别,人虽各在江湖,情义却在心里!半个月后,我们武昌城再会!” 三人把粥碗一碰,咕咚咚将半凉的稀粥灌入了腹中。殿里的大佛,看着这三个江湖人,不发一言,却在嘴上挂着慈悲的笑容。 第一百六十四话 出城(上) 早晨,暖风阵阵,日光明媚。 道成寺外的荒原上铺开了离离的嫩草,老树上点缀了新生的绿芽。这般景色,几乎教这庙中人有些不认识了。 住了大半年,偏是这临别的时候,才觉出此处的好来。野雪抚着院前老树干上那五指印记,回想着这庙中的点滴,隐隐有些感伤起来。 “大和尚,咱们该上路啦!”一旁的石老三却是快活得不得了,耍着那杆洋枪,背着一包行囊,在这原野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道,“咱们早去早回,今后就有大房子住啦!” “你这没良心的小贼……”野雪小声骂了句,回过身看向那抱着孩子在庙门口送别的女施主。 女施主支起了孩子的小手,轻轻对野雪和石老三招摇着。那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似还觉不出分别的苦涩来。 野雪鼻子微微有些酸涩,又怕渗出了泪水教石老三笑话,便把双掌合到身前,向女施主躬身行了一礼,顺便把那张哭脸藏在了掌后。 “愿佛祖保佑,女施主母子平安。”他轻声唤道。 微风拂过,在这青草原上卷开了一阵涟漪。 女施主笑了笑,也微微躬下身子,对野雪唤道:“祝大师此去,武运昌隆。” 那石老三,却只是背对着这破庙,仰头望天,纵声狂笑。 离了这破庙,走到路上时,石老三却哭了起来,哭得泣不成声。野雪被这哭哭啼啼的头陀惹得心烦,气愤道:“刚才你不哭,这都走到半路了,你哭什么!” “废话!刚才我若哭出来了,不被那小寡妇笑话了嘛……”石老三抹着眼泪道,“没我们在那庙里守着,那小寡妇要是再碰着恶人,可怎么办啊……” “不必担心……”野雪宽慰道,“那江月容已经死了,再没人会去伤害女施主了。我们迟早是要离开那小庙的,现在走才正是时候呢。” “大和尚……”石老三哽咽着唤道,“等回了武昌城,你若不把小寡妇接出来,我可不饶你!” 野雪嘿嘿地笑了声,抓过了石老三的胳膊道:“我还道你这小贼没心没肺呢,原来还是有良心的嘛……” 这对师徒勾肩搭背,一个笑一个哭,一步步远离武昌城而去了。他们却不知,那女施主远远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踪迹了才终于收回了目光来。 “孩子……”她轻轻吻了吻怀中孩儿的额头,柔声道,“为你爹报仇的日子,就要到了……” 说着,她卸下了那一脸娇柔的皮相,冷冷地望向武昌城的方向,眉眼间隐隐冒出了滚滚的杀气。 武昌城内外,一片平静祥和。 来往的行人把这座江湖重镇烘托得一片繁华热闹,四方旅人操使着各地的方言口音在码头上汇成了一番嘈杂。 李家铺子的后院里,院墙隔绝了外头的喧嚣。旭日暖阳下,一个衣衫华丽的妇人,怀抱着一个婴孩,在这院中靠坐着。妇人身边,李老爷望着孩子脸上好奇的神情,嘴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孩子的眉眼,跟老爷真是一模一样。”妇人轻声笑着,缠绵地望了李老爷一眼。 李老爷却摇了摇头,柔声道:“像我有什么好,还是像夫人些好。” 这对夫妇在院中依偎着,一片恩爱。 却在此时,院墙外响起了一声浅浅的孩童笑声。若是寻常人,自然注意不到这么小的声响。但李老爷的眉间,却不经意地蹙了片刻。 那院墙后,本该是条无人的小巷才对! 他抬起头,对守在院中的一个小工使了使眼色。小工立刻明白了老爷的意思,暗暗离开了这后院,快步绕过回廊,出了后门,忽收紧了步子,小心翼翼地往那发出了声响的地方靠近过去。 墙角后,果然有人影! 这小工急忙收回身形,屏住呼吸,将背靠在墙壁外,细细听那动静。可他等了许久,竟不见那墙外再有一丝声响。 小工暗暗从腰间按住了一支短刃,侧过身形,向转角后探出半只眼去。他看到,原来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刚满岁的孩童,伏在这院墙后。女人的脸深深埋下,让这小工看不到她的面容。孩童背对着小工,似伸出了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小工紧锁着眉头,壮起了胆色,把按着兵刃的手隐在墙后,露出了另外半个身形来,对那女人喝道:“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躲在此处!” 女人轻轻抬起脸来,竟是一个年轻姑娘,睁着楚楚可怜的眼睛,望着这小工。 那眼神,让这小工有些慌张,藏在墙后的手忙乱了片刻。 “你……”小工仓皇换了语气,轻声道,“你是走错了路到此处来的么?我可引路,带你出去……” 女人低下头,含着泪,轻轻答应了一声。 小工安下心来,收了腰间的兵刃,缓缓向那女子走去,伸出手道:“受伤了么?需我搀扶你么?” 就在这话音落定的一瞬,一道寒光从女人的腰间一闪而过。 小工还未来及反应,便只听到自己的喉间喷出了一道血浆,再想喊话却已出不了声音了。 他倒在了墙边,只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到那女人一手扶着孩子的后脑,不让孩子看见这一地血腥,另一只手伸向了小工的腰间,抽出了他藏在那里的短刃。 “果然是江门的兵器……”女人的声音,冰冷得令人恐惧,“多谢你为我引路了。” 那女人把短刃扔在了已死的小工身旁,在脸上漾起了一片无邪的笑容,望向怀里的孩子。 “好孩子,游戏结束了。”她轻声唤道。 孩子看着母亲的笑脸,松开了捂住嘴巴的双手,也跟着咯咯地乐呵了起来。 片刻之后,李老爷亲自领着家仆来到这墙外,却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支江门所铸的短刃落在地上。 在众家仆们惊恐的喊叫声中,李老爷茫然地四处张望开去,却不知道在暗处,有一双眼睛也冷冷地注视着他。 “江南蛟……”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那暗处响起。 第一百六十四话 出城(下) 翠红楼后,一间破屋中,江南风饮着浊酒,等待着夜幕降临。 窗外的风景,正是春意盎然时。暖阳斜照,似乎让那杯中黄酒都甘美了起来。 江南风正对着这春风沉醉时,门外忽传来一声沉响,惹得他皱起了眉头。他向门前望去,原来是江月容背着孩儿,强硬地踢开了那本就不甚结实的木门。 看到是江月容,江南风的脸色倒平静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来找我了。”他干涩地笑了两声,逍遥地把脑袋枕在了窗棱上,随口说道,“沙子良是我放走的,要杀要剐,随你便好。” “我不是为沙子良之事来找你的。”江月容平静地说着,慢步走进了这破屋中。 江南风闻言一愣,再向江月容看去,才见她的衣衫间有隐隐的血迹。 “你又杀了人?”江南风问道。 江月容摸了摸腰间的短刀,点了点头:“杀了个江门的刺客。” “你我也曾是江门刺客……”江南风低声道。 可这句话,没在江月容的脸上激起半点涟漪。那冰冷的面容,让江南风隐隐有些害怕。 他扭过头去,避开了江月容刺骨的视线,抿了口浊酒道:“说吧,你来找我,又有何所求?” 江月容迟疑了片刻,缓缓取下了背后的布袋,抱下了布袋中乖巧的孩子。 “三叔,请你收留这孩子半个月,可以么?”江月容低声道。 “为何?”江南风看着窗外,淡淡地问道。 “因为江南鹤终于漏出破绽了。”江月容阴冷地说道,“我去探过江门大宅,宅中少了许多人声,几如空宅一般。江南鹤必定是出了武昌城,带了大队人马去迎战一个强敌。武昌城中是江门地界,我在这里找不到杀江南鹤的机会。可他既然离开了武昌城,我便有可趁之机了……” “所以你要舍了这孩子,去追杀江南鹤?”江南风平静地抢过了话头。 江月容抚了抚那孩子的额头,轻声应了一句,算是默认。 “那你若死在了异乡,回不来了……”江南风的语气中,听不出几分起伏,冷峻得教人诧异,“这孩子莫不是要我替你养活?” 江月容咬了咬牙,低声恳求道:“我在这武昌城中,除了三叔,没有别人能信得过……” “不……”江南风把酒杯往床前一放,回过头来缓缓答道,“你在这武昌城中,谁也信不过,连我在内……” 江月容与江南风四目相对,两双冰冷的眼神似刀兵相碰一般。 江月容把右手轻轻放到了腰际:“三叔,你当真不愿收留这孩子?” 一道寒光,从江月容的腰际透出,映照得江南风眉间一蹙,手上握杯的力道不觉重了几分。 “江月容……”他低沉着嗓音,悠悠地说道,“我救过你的性命——我不亏欠你。” 一股凉意从这破屋的漏缝间袭入,似乎消弭了屋中的一切声响,只留下一双渐起杀意的眼睛,仿佛从虚空中凝视着江南风。 江月容的短刀,一点点抽出了刀鞘,瘆人的寒光在江南风脸上缓缓绽开,直把那张无表情的面容映照得一片惨白。 “三叔……”一个童稚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声音,让江月容和江南风的脸上都是一颤。 “三叔!”江月容的身前,那孩子努力地站起了身子,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向江南风走去。他伸着小手,抓住了江南风的床头,脸上带着无邪的笑容对着江南风一声声叫唤着。 江月容看着这孩子的身影,原本坚硬的心肠不由被那声声的叫唤催得软了下去。她将手里的短刀,一点点插回了鞘中,直把那可怖的寒光藏进了心底。 “我不是你三叔,你该叫我外叔公……”江南风对着这孩子轻声教了两句,浅浅笑了笑,又望向江月容道,“你该教这孩子叫人,莫把辈分给喊乱了。” 江月容把手探出去,轻轻拉回了孩儿,搂在自己怀中,对江南风低声道:“也好,我便带着这孩儿去衡阳吧。到时候,是生是死,我都与这孩子在一起,不牵连了三叔。” 江南风缓缓把脑袋又对向了窗外,藏住了自己脸上的不安。 江月容重把孩子背回了后背上,站起了身来,轻声道:“从今后,我不会再来你这小屋了。这大半年来,多有打搅,望三叔恕罪。” 说着,江月容转过了身去,迈开了大步向屋外走去。 “等会。” 窗边,忽然传来了江南风的声音。 江月容停下了步子,却没有回过头去。 “你去药柜,拉开最底下那层小屉,拿一瓶系黑纱的药走。”江南风似随口般说道。 “拿来做什么?”江月容问。 “此去凶险,刀刃上当淬些剧毒,才好行事。”江南风缓缓道,“你自己去拿,便算是你从我这里抢的,不是我亲手送你的。若是此行用不着毒药,就权当是拿回去留个纪念,也算是我这个三叔对你仁至义尽了。从今往后,你不论是生是死,受多重伤,都再与我无关,也莫再往我这小屋里跑。” 说罢,江南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浊酒,送到口鼻前,闻着酒香,醉倒在窗外的春色中去了。 他听到,门边药柜的方向传来了一阵翻找声。声响很快消散,伴着一串步声远去,这小屋中便听不见动静了。 倒是屋外的翠红楼,忽然点起了灯火,把这一窗春色映照得更加美艳。 江南风带着醉意,欢笑着倚靠在窗棱上。今日是阿香唱曲的日子,对他来说,便是佳节了。 夜色渐浓,武昌城开始了宵禁。各处城门紧闭,没有了白日里的热闹。 城东庙中,江月容为那大佛点燃了一支长烛。她看了眼那慈悲的佛陀,轻轻将双掌合在胸前,默默祷告了几声。 出了破庙,江月容向武昌城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城楼隐没在夜色中,显得幽暗而沉静。 她收回了目光,紧了紧背上孩儿的布袋,提起了戚家长刀,迈开流星大步,直向野雪他们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道成寺里,只剩了一尊对着烛光微笑的佛陀。却不知佛陀眼里,可从这烛火中看见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第一百六十五话 遇袭 一道漫长的山路上,缓缓探出了两个精疲力尽的人影。走在前头的,是个和尚。跟在后头的,是个头陀。 和尚站到了山岭上,往坡下望去,皱着眉头喘息了片刻,回头对那头陀喊道:“石老三,加把劲,再翻过一个山头,前边就快到衡阳城了!” 石老三喘息着,几乎是四肢着地地爬到了那山头上。他也学野雪的样子放眼望去,却哪里看得到半个城池模样,只望见连绵的山势,不知尽头。他心里头一阵恼火,对着那正迈步下山的野雪道:“大和尚,你又骗我!你到底认不认得路!” 野雪被石老三这么一吼,站住了身子,叉着腰四处看了会,回头对石老三喊道:“一路往南,肯定不会错!跟着我走就是了……” “要是过了这个山头还没到衡阳呢?” 野雪喘息了片刻,扭回了脑袋去,又迈开步子走开路来,只高声答道:“那就再翻过下个山头,总能到的!” 石老三苦着脸叹息了一声,松了松后背上背着的洋枪,委屈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山,怎么这么老大一片……” 所谓山南水北谓之阳,衡阳城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它的北边,是大名鼎鼎的南岳衡山。 这一对师徒也不知在这山中走了多久,直走到日斜西山时也没看见一个落脚的地方。 野雪停下了步子,看着那斜阳,懊丧地喘了几声,回头对那站都站不稳的石老三喊道:“咱们得在这山里过夜了……” 石老三听罢,两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带着哭腔道:“大和尚,咱们还是回武昌城吧……回去好歹还有口粥喝,再这么走下去,没到衡阳城我们就先累死了……” 野雪自己也满面迷茫,望着这四面看不到人烟的荒山,一时不知所措。 忽然,他眉间一紧,对着那哭天抢地的石老三喝道:“小声些!” 石老三听罢,倒涌出一腔怒气道:“怎么的,你要害我困死在这荒山里,还不让我哭几声吗!” “你这蠢贼!”野雪骂道,“我听见有别人的声响!” 石老三一惊,急忙捂住了嘴。 四周安静下来,果然隐隐约约有些别的人声在风中游荡着。 石老三只觉后脊背上都冒出了冷汗,连滚带爬躲到了野雪身后,小声道:“完了完了,莫不是这山里有什么孤魂野鬼?” “别瞎说……”野雪小声斥道,“这是山歌声……” “山歌?” “是……山歌……”野雪小声道,“我以前曾听过!” 说话间,野雪终于辨出了那人声的方向,脚下迈开步子向附近的山林中跑去。 “大和尚,你等等我!”石老三忽然间只觉身上的疲乏都让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声响给吓走了,直站起身来小跑着跟住了野雪的步子。 他们走进那山林深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群小童,年纪大小不一,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六七岁样子。他们结成一队,齐声唱着山歌,在那山谷老林间健步如飞地穿行着,连年纪最小的孩子也跟得上这队伍的脚力。 山坡上,野雪和石老三远远看见了那一队孩子,一时有些诧异。 “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小孩?”石老三惊恐地小声道,“大和尚,咱们可千万别过去——那定是一帮小鬼!” “蠢货!”野雪却笑着骂道,“既有这么多小孩子在,便说明这附近定有村落人家。咱们跟住这些孩子,到那些村落里说两句吉利话,今晚的住处便有着落了!” “若是人家倒还好,只怕我们跟过去,不知要进了哪路妖怪的洞府了……”石老三把手搓到身前,闭着眼睛小声念叨道,“佛爷保佑,妖魔避让……” 他们正说话间,一股妖风忽从野雪耳后传来!野雪听得风动,心里一惊,急忙把石老三拉过一旁,身形一扭,伸出一只铁掌顺势往身后拍出! 石老三的身后,果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只是日已西斜,天色昏暗,加上山林中叶影重重,把那人影的面容藏在了暗处,让野雪一时看不清晰。 但此人从背后偷袭,想必不是什么好人!野雪把心一沉,铁掌全力发出,直拍向那人影的胸口而去。 这铁掌裹挟着开山劈石般的力道,那人影却不作半点闪避,只把手影往野雪眼前一晃。野雪被这手影晃晕了眼神,眉目微微一眨,却就在这眨眼的瞬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撞在了那打出去的铁掌上!这力道不仅刚猛,更如延展的山势般绵绵不绝,竟生生把野雪的掌力给顶了回去! 野雪自这双铁掌练成以来,还从未遇到过斗力不能胜的对手,故从未想过这般状况下该如何后手应对!这单掌被那人影摧回,便把野雪给打懵了,手脚一时都没了招法。那人影却不给野雪半点回神的时机,身下忽又扫出了一只腿来! 这腿势扫开一片疾风,脚尖不偏不倚地点在了野雪的耳边。虽只是脚尖一点,野雪却觉得有千万股迅猛的狂风撞进了他的耳朵里,炸出了一声轰鸣,满头的脑浆都跟着震荡开来。这一击,让野雪全身都失了力道,身子一软,顺着山势翻滚下了山坡。 “大和……”石老三刚要喊叫时,却被一只手影刹那间击中了他的后颈。手影来得如此迅猛,以致石老三的喊声才出了半个声响,便戛然而止。 野雪的身形在山林间跌跌撞撞地落下去,直到摔在了一株老树干上,才终于止住了动势。 他的耳边还沉沉响着风声,浑身都火辣地痛着,腹中更翻滚着几股热酸,一阵阵向喉咙里袭来。 “石老三……”野雪勉强地喊着,却发不出多大声响来。 他抓着地上的草木沙石,努力地往山坡上爬去,却无奈眼中虚影重重,双手绵软无力,爬了许久也没支起身子来。 “石老三……别怕……我来救你……”野雪喊着,抬起脑袋,却见重重的虚影间,有一个人形迈着矫健的步子向他走来。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模样,便觉得两眼渐渐昏暗下去,终于倒在了那老树下,不省人事了。 第一百六十六话 亚达(上) 朦胧间,野雪听到耳边有些细细簌簌的声响,像是些虫鸣鸟叫,又像是依稀的风声。 他脑中仍是一片混沌,听不清那细碎的动静究竟是什么。待他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忽然想到——道成寺的仓房应当是紧闭着大门的,怎么会有这些声响? 似遭了雷击一般,野雪猛地坐起身来,失声喊道:“女施主,当心……” 话音才出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因野雪睁眼一看,眼前却是一堵陌生的墙壁,被油灯打亮了一片光影。他的身下,不是道成寺那冰凉的地面,而是一张柔软的床褥。 野雪忙向四周望去,见有一群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像是被刚才那一声没来由的大吼吓住了,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望了片刻,见这和尚也是一脸茫然,孩子们便哄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刚才把野雪唤醒的那些细碎声响,是这些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声。 野雪的耳边还残留着些许隐痛,身上被草木沙石划破的皮肉伤都被敷上了药草。他望见自己所在的是一间小屋,看诸般陈设,像是寺院的禅房。 正在他困惑时,屋外传来了石老三的哭喊声:“大和尚,救我呀!” “石老三!”野雪一惊,双掌往地上一拍,身子借势腾起,轻盈地越过了围在身边的这群孩子,在地上一踩便跃出了这禅房。 房中的孩子们发出了一片惊呼,急忙紧跟着野雪的步子也跑出了禅房去。 此处是一座颇有些气派的庙宇,出了禅房是一座大院,三面被并排铺开的许多房间围住,只留下了一条大道通往正前方的大殿。野雪看着这些外形一模一样的房间,却不知石老三的人影在哪间房中。 “石老三,你在哪里!”野雪在院中喊道。 “在这里!”石老三仓皇从其中一间禅房里逃出,却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拉拽住了石老三的衣裤,让他跌到了地上,“大和尚,你快救我啊!这些小鬼太闹腾了,我可搞不定!” 原来追石老三的只是几个没长大的小娃娃,野雪只觉得白为这小贼担心了一场,身上力道骤然卸去,一丝透骨的疲惫便随之袭来,让他身形一晃,一屁股坐在了这大院的地上。 见野雪坐下了,那些跟着他出来的小孩子便一哄而上,好奇地在他身上上下张望着。 “大和尚大和尚,你刚才怎么会飞呀?”一个小孩天真地问道。 “大和尚大和尚,你怎么长得这么大呀?”另一个小孩紧接着问道。 “大和尚大和尚,你怎么说话声音这么响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着,没完没了,却不给野雪一刻回答的空闲。野雪只觉得耳边似有一群鸭子在呱呱直叫,吵得他脑仁生疼。 “小孩,你们先别吵,听我说……”野雪扯开了嗓门压住了这些叫声,郑重地说道,“这山里有恶人,连我都被那恶人偷袭了。你们一群孩子在这里,可千万要小心……” “我们不怕!”一个孩子高声答道,“有亚达哥哥保护我们,我们谁也不怕!” “亚达哥哥?”这个名字,让野雪又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来,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亚达哥哥是谁?” “在下便是。”正前方的大殿中,传来了一道高亢又沉稳的声音。 听到这声回话,原本与野雪和石老三嬉闹着的孩子们纷纷舍了这和尚头陀,口中亲切地喊着“亚达哥哥”的名号向大殿的方向跑去。 野雪和石老三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迷茫。 迎着孩子们跑去的方向,一个少年从那大殿后闪出了身形来。孩子们一股脑扑上前去搂住他的腰,似嬉闹一般要把这少年推回大殿里去。少年却没有半点慌乱模样,竟顶着这十几个孩子的力道,似寻常一般缓缓向野雪走来。 野雪望见那少年的长相,忽然一惊,脑中闪过了一番回忆来! “是你!”野雪站起身,指着那少年道,“我见过你!” 少年的脸上绽开一片俊朗的笑意,对野雪点头道:“大师,我们又在深山老林里相会了。” 眼见这二人套上了关系,石老三却是摸不着头脑,只茫然地问野雪道:“大和尚,他是谁呀?” “他叫……”话到嘴边,野雪却一顿,只歉疚地望着这少年,却迟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少年看出了野雪的苦恼,便笑着向石老三抱了一拳道:“在下石达开,叫我亚达就行。” “哦!对,叫石达……”野雪正要拍巴掌,脸上的神色却忽然一僵,让他愣在了原地。 “大和尚……”石老三的脸上,却是惊惧,“这个莫不就是你要找的……” “石老三!”野雪忽然大声一喊,不光打断了石老三的话头,还把这院中嬉闹着的孩子们吓了一跳。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那个唤作亚达的少年茫然地看着野雪,小声问道:“大师,怎么了?” 野雪盯着亚达的脸,看了许久,迟迟说不出话来。 亚达脸上的神色,一点点从惊诧转为了戒备,眉眼间凝出了一丝寒意。 “石老三……”野雪忽然低沉着嗓音说道,“收拾收拾你的东西。” “做什么?”石老三茫然问道。 野雪站直了身子,正色道:“这山中有恶人,你我都中了偷袭,幸得这位亚达兄弟相救,我们才留下了一条命。这份恩情,能不报吗?” “啊?”石老三更加茫然了,“那……怎么报?” “亚达兄弟这里有这么多孩子在,哪怕有一个孩子出去碰上那恶人,岂不是危险么?”野雪扎紧了衣袖,甩了甩胳膊道,“我们替这些孩子把那恶人抓了送官,便算是报答这位亚达兄弟了。” 说到这里,亚达的脸上的戒备消散了,却露出了一丝歉意道:“大师,这份心意我替孩子们谢过了。只是……” 说着,他对野雪和石老三躬身行了个礼道:“实不相瞒,今日在山林中偷袭你们的,正是在下……” 第一百六十六话 亚达(中) 日落西山后,天色昏暗了下来。 那山间庙里,大殿上摆好了热腾腾的斋食。孩子们围坐在一张大桌边,都窃笑着看着一对和尚头陀狼吞虎咽的模样。 野雪和石老三已在这山中没日没夜地走了好几日了,沿路上难得碰上个人家,才能求些粥米下肚。直到今天,他们可算是混上了一顿饱饭,自然吃得毫不客气。 “亚达哥哥……”一个小孩凑到了亚达身旁,小声问道,“这些吃的都是我们白天摘回来的,要是被他们吃完了,我们怎么办?” 亚达笑着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道:“大不了明天再去摘便是了,这么大的山林,还能饿死了我们吗?” 听完这话,孩子的脸上似还留着些不悦。亚达笑了笑,轻声道:“你忘了亚达哥哥教你的话了么?我们要相互敬爱,受难的世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不可遗弃他们……” 野雪远远听着亚达的那些话,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这个无邪少年与胡老爷所说的贼寇联系起来。可若这这少年真的就是早些时候偷袭他们的人影,那此人的身手倒确实如胡老爷所说,不可小看。 这时候,需有个决断才行。 “石老三……”野雪压低了声音对旁边的头陀唤道,“你的洋枪还在么?” 石老三被这话一惊,一边往嘴里塞着东西,一边点头道:“在屋里放着呢,没摔坏。” “这便好。”说着,野雪拍了拍手,站起了身子来。 他一起身,引来了大殿里十几个孩子齐刷刷的目光。坐在亚达身边的几个稍年长的孩子立刻站起身来,护在了亚达身前,警觉地看着野雪。 野雪向亚达抱了一拳道:“小兄弟,今日多谢这顿款待。你两次救我,这份恩情,来日必定回报。” 亚达浅浅笑着,也站起身来抱拳回礼道:“大家都是落难人,本该相互照应……” 他的话还没说完,野雪却粗暴地打断了他道:“只是,你今日在那山林中偷袭我们师徒,却是什么道理,还请给个解释。” 说着,野雪把铁巴掌往外微微一亮,惹来了满桌孩子的小声惊呼。 “你这和尚,还好意思说!”一个护住亚达的年长孩子怒道,“还不是你们在山上偷偷摸摸窥视我们,被亚达哥察觉了才出手的!” 野雪却冷笑一声道:“你们若没做什么亏心事,如何怕人窥探?” “你……”那孩子正要骂野雪时,却被亚达拉住了肩膀,怏怏地收了口舌。 “大师,今日是我莽撞了,这桌斋饭便算是赔罪了。”亚达轻声笑道,“我们并不是什么恶人,可深山老林中,难免有些奸恶之徒,我怕这些孩子受了欺凌,所以才暗中护卫他们。若换了大师你,能安心让这些孩子在外头跑么?” 这番话,说得客客气气,让野雪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沿着这大圆桌一望,看见这些孩子一个个童稚的面庞,心中不觉生出了一分悲悯来。 “这些孩子都是哪里来的,为何聚在这深山老林里?” “他们都是孤儿,我见他们无依无靠,怕他们活不下去,才收留了他们。” 十几个小家伙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野雪和石老三,脸上带着童真的笑意。 “这些孩子,都是孤儿?”野雪身边的石老三停下了口里的饭食,小声呢喃道。 野雪看见石老三的面容有些呆滞,便磕了磕他的胳膊,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事……”石老三说着,便要再伸手去拿几个馒头往嘴里塞。可满桌饥肠辘辘的小眼珠子都望着他,却让他这动作一时僵住了。 他忽然拧了拧眉头,站起了身子,把那盘馒头整盘端起来,沿着这圆桌发起了食物来。 “可不能全让那大和尚吃了,他都那么肥了……”石老三一边散着馒头,一边嘀咕道,“你们这么点个头,得多吃点才能长得快!吃少了,跟我似的长个瘦猴模样,将来是要被那些大胖子欺负的!” 石老三这动作,引来了小孩子们一阵欢呼,倒是把野雪看得目瞪口呆——相处大半年,从来只见他石老三拿别人东西,还真没见过石老三给别人分东西呢…… “亚达兄弟,我看出来了!”石老三来到那亚达面前,诚挚地叹道,“你是个好人啊!世上若多些你这般好人,谁愿意去做贼作恶啊!” 说罢,石老三竟一把抱了上去,把亚达也惊得一脸迷茫。 石老三抱完,拍了拍亚达的肩膀,抹了抹自己脸上的眼泪,郑重地道:“亚达兄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兄弟啦!这些孩子喊你哥,那他们也就都是我兄弟了!你姓石,我也姓石,你说这不是巧了嘛!以后,你就管我叫哥,咱们就当是亲戚了!” 说着,石老三又抱了上去,直教那亚达少年哭笑不得,只好拍着石老三的后背道:“大家生来都是兄弟姐妹,都是兄弟姐妹……” 野雪狐疑地看着石老三,一时竟猜不出石老三这模样究竟是真是假…… 石老三放了亚达,对野雪喊道:“大和尚,咱们也别去衡阳城讨什么生活了。我看亚达兄弟这里不错,何况这么多孩子,不能光让咱亚达兄弟一个人照顾,咱们就留下来帮忙吧!” 这句话,终于让野雪恍悟——石老三这是在设计策呢! 亚达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慌乱。但他看了看野雪,思虑了片刻,那慌乱便散却了。 “也好……”亚达恢复了亲切的笑意道,“这些孩子去深山时,我总是不放心。若能有两位师傅相助,我也就安心多了。” 说着,他向野雪和石老三各抱了一拳道:“二位,就有劳你们了。” 石老三自然抱拳一应,却是野雪愣在了那里,迟迟没有回话。 “大和尚,你别干站着呀!”石老三着急道,“人家跟你说话呢,你回个礼呀!” 野雪望了望自己那双铁掌,忽把眉眼一横,低声道:“留下来也可以,只是有件事,我要先跟这位亚达兄弟说说……” 这话把石老三听得一急,忙跑到野雪身边拉着他的衣服道:“大和尚,你又捣什么乱!” 野雪却不理会石老三,只盯着亚达,低声说道:“今日在山林里,是你偷袭我,我又困乏了一日,才输给了你。如今我吃饱喝足了,要再跟你比试一下武艺,看看到底你的功夫胜不胜得过我!” 话音一落,那亚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兴奋:“那太好了,我也正有此意!” 第一百六十六话 亚达(三) 春夜里,晚风带着山林中泥土的香气,拂得人心沉醉,舒适惬意。 亚达领着野雪和石老三,迎着这春夜晚风,走出了山寺的大门。 这座山寺的庙门前,是一片被山林围起的不甚开阔的院子。正对着庙门的方向上,立着一块硕大的石碑,把本就不大的院落又占去了一片,只围绕着这石碑留下了许多空地。再往前去,便是密密麻麻的山林遮掩了天地,看不清出路。这时候,太阳虽已落山,却是月明星稀的天气,借着皎洁的月色也能细致地映照出那些山林老木,嫩草新芽。 “难得今日是这般好天气。”亚达笑着说道,“大师,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比试比试,如何?” 野雪却眉头紧锁——这地方太小,不利他施展步法,又有一块石碑阻隔,使他出掌总有顾忌。他不知道亚达兄弟的功夫是什么路数,但既然敢在这山林中藏匿身形,想必是适应这局促地形的招法。打起来,怕是野雪难以招架的局面。 这个亚达,虽面上天真无邪,可胡老爷却说他诡计多端,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已知道了野雪的身份,故意借这比武的话头有意加害? “不如我们还是去后院比试吧。”野雪低声道,“那里虽也不大,但至少没有这石碑碍事。” 亚达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 “后院禅房是孩子们休息的地方。”他无奈地说道,“我不愿让他们看见这拳脚争斗,怕惊了他们。” 野雪一愣,本要再辩,却被石老三拦住了话头道:“不过就是比试两招,又不是决生死。大和尚,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讲究了,就在此处比划两下得了……” “石老三,你到底是哪边的!”野雪小声骂道。 “这跟哪边有关系吗!”石老三倒是毫不退让,“人家小孩在那里睡着,你这一巴掌拍出来,不得把他们都吓哭了?” 眼见他们二人争执了起来,却是那亚达爽朗地笑了:“头陀哥,你误会了。大师的意思,大概是觉得这地方太小,不利他施展。其实若以较量拳脚而论,这里确实不是好地方,只是这深山老林本就荒僻,又是夜晚,也找不出别的地方了。” 想不到竟是这亚达小兄弟替野雪说了话,倒让野雪觉得自己有些无礼了。 亚达思虑了片刻,忽然抬眼道:“大师,若我猜得不错,你的功夫,胜在力道,是么?” 野雪听罢,挺直了腰板,点了点头道:“你这小子,眼力不错。” 亚达微微一笑:“若我能在力道上胜你一筹,可算我赢么?” 野雪却纵声狂笑道:“好小子,这话倒是敢说。你才多大年纪,吃了几年米粮?你知道我这力道是多少年才练出来的?” 亚达倒也不介意野雪这口气,只轻声道:“晚辈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我想看看大师的本领究竟有多厉害——若我不在时,你能不能保护得了那些孩子。” 这话,倒让野雪有些意外。他借着月光,看见这亚达脸上满面真诚,不觉握紧了拳头。 “好,就比力道!”野雪正色答道,“若我胜不过你,便输得心服口服!” 这话说完,石老三却失望地叹息了一声:“还以为有什么热闹看呢,闹了半天就比比力气,岂不是要看你们掰手腕子?没意思……” 亚达却笑着摇了摇头:“习武之人所练的力道,不是那蛮力死劲,怎能靠掰手腕子这般市井比法来分胜负。” 石老三困惑道:“那你们要怎么比力道?” “功夫的力道,需打在人身上,才能试得出高下来。”亚达对野雪笑了笑,把身形靠在了那石碑上站定,轻声道:“那我们便这般比试吧——我站在这碑前,让大师对着我的肚子打三拳,然后大师站在碑前,我打大师三拳。谁若受不住对方的招法,便算谁输,如何?” 话音落定,却把那石老三吓得面无人色。 “亚达兄弟,万万使不得啊!”他惊慌喊道,“你不知道,大和尚这力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莫说受他三下,一拳下去那都是重伤啊!” 亚达却仍无邪地笑着,宽慰石老三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大师,请出招吧。” 石老三见说不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亚达兄弟,心里着急,忙又跑去拉住了野雪的衣袖道:“大和尚,要不咱就别比了吧,我怕你闹出人命来……” “为何不比?是他让我打的。”野雪的脸上,露出了腾腾的战意。 “大和尚!”石老三急切地小声喊道,“你若失手把他打死了,这庙里的孩子怎么办?” “你不必怕,我自有分寸。”野雪说着,拨开了石老三的身形,向亚达走了过去。 本想试试他功夫便罢,他却偏要自寻死路。也好,三招打完,先伤他筋骨,若日后真要拿他也好省些力气。 想到这里,野雪脱去了上衣,露出了一身浑圆的筋肉,对着那靠在石碑上的少年摆开了架势。石老三见两头都劝不住,心里又急又怕,只好躲在那庙门后头,紧张地注视着这场胜负。 野雪望着那少年平静的面容,虽笑他年少无知,却也觉得这少年毕竟救过他两次,便有意相让,只教这少年知道些厉害。他把手上的掌化作了拳,低声在心底默念道:“天上的神仙佛陀听着,我野雪断不出这少年究竟是善是恶,就请你们给我个明示。这一拳,我只出三分力道——若他是恶人,便让我这一拳伤他肺腑,要他认输;若我错怪于他,便让我这一拳只伤他皮肉,莫委屈了这好人。” 亚达见野雪在身前迟疑着,便微笑着道:“大师只管打来无妨。” 亚达的笑容,在月色下皎洁无瑕,看不出一丝邪气来。这少年,真的是胡老爷所说的贼人吗? 野雪按捺住心中的矛盾和狐疑,忽把脚下力道一紧,腰腹顺势一推,一只砂锅大的拳头便呼啸着往亚达身上冲杀过去。 月色下,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惊叫,响彻了这片山林。 第一百六十六话 亚达(四) 惊叫声传入了禅房中,惊扰了几个还未睡去的小童。他们忧心地向窗外望去,却被一个年长的孩子守在床边,笑着安抚他们重新睡去。 “亚达哥哥会不会有麻烦?”一个小童轻声问道。 年长的孩子笑着答道:“别怕,亚达哥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亚达哥哥会不会把那个和尚打伤了?” 年长的孩子愣了愣,又笑着答道:“放心吧,亚达哥有分寸的。” 庙门外,石老三的喊声落定,却没有听见本该出现的一声浑重撞响。他亲眼看见野雪的拳似猛兽般向亚达肚子上打去,又看见野雪的身形骤然一定,像是这拳已打在了对手身上——只是,这一拳并没有打出什么动静来…… 野雪瞪大了眼睛,额头上冒出了一丝虚汗。他抬起头来,看见亚达的脸上仍挂着那无邪的笑容,似不曾受下半点力道一般! “大师这拳,看来是留了情面,未尽全力。”亚达轻声笑道。 野雪从亚达的小腹间收回了拳,困惑地望着自己这只手,又不解地看向了亚达。 “我刚才……”野雪愣愣地小声问道,“打中你了么?” 躲在庙门边的石老三倒先被野雪这话给问懵了:“你这憨和尚,打没打中你自己不知道啊?怎么反倒问人家?” 亚达却不介意,只爽朗地笑道:“打中了,大师的拳力确实不凡,绝非寻常人可比。” 野雪却狐疑地扭了扭手腕,茫然无措。 莫非是这握拳的姿势阻碍了掌力,使得这力道不能尽情施放,所以刚才那拳像是打在了虚空中一般? 他沉吟片刻,忽把眉眼一横,低声问道:“亚达兄弟,我若改用掌法打你,你受得么?” 亚达慨然答道:“大师可按着自己的招法来,不必有所顾忌。” “那便好,亚达兄弟,得罪了!”说着,野雪将一双手掌摊开,蹲开一个弓步,直把左手虚掩在身前,右手单掌埋在了腰际。 野雪这般架势,亚达看在眼里,心下却隐隐被其中气势震撼,知道这一招的力道绝非刚才那拳可比。他暗将气息沉下,施展开自己的功法,把后背紧紧贴在了那石碑上。 “大师,请出招。” 两人架势已定,两相对峙。只听得晚风一卷,野雪身上的浑圆肉猛地一颤,一只铁掌裹挟着开山劈石之力,似闪电般骤然击出! 亚达看得清楚,面上神色不改,心中已有十足把握——这和尚的力道着实不凡,却可惜,还胜不过我。 野雪只望着亚达的小腹打去,却看不出在那皮肉之下,亚达早将力道转开。野雪的铁掌触到那腰腹的一瞬,掌力竟忽然四散奔逃开去,顷刻间便被悉数卸去!在野雪看来,却只觉得这铁掌拍在了一团软软的棉花上,纵有千斤力道,却奈何这一团棉花无半点受力处,只任力道软软地转了一圈,自行消解得一干二净。 待野雪动势尽了,那铁掌却似停悬在虚空中,什么也没打中。 石老三本又要惊叫一声,等了许久,却竟然又没等来野雪那掌打在人身上的闷响。他泄了口气,无奈地问道:“大和尚,你到底行不行啊?” 野雪的心里,却生出了一股惊骇。他眼睁睁看着这一掌拍在了亚达的肚子上,亚达却仍似毫发无伤般低头看着他。 “大师好掌力。”亚达轻声赞叹道,“你是我至今所见,掌力最强劲的高手了!” 野雪收了身形,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自己这只右掌,迟迟不敢相信刚才这一合交手的结果。自他练成这双铁掌以来,从未有人能受他一掌而毫发无损,纵是那修习硬气功的沈玉麟也要被他掌力震开几步去。这少年,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 “亚达兄弟,你当真没事么?”野雪低声问道。 亚达的脸上仍是那爽朗的笑容:“谢大师关切。还有一招,请大师这次使出全力,只当是生死对决,不要有丁点保留。” 野雪愣了愣:“你知道我没用全力?” 亚达笑道:“刚才这一掌,大概是七成力道吧。” 野雪被他说中,脸上又是一阵惊愕。 亚达沉住了气息,将后背贴住了那石碑,正色道:“大师,你若不出全力,是伤不到我分毫的。这最后一招,我想看看你最强的力道如何。” 野雪凝视着亚达,眉眼渐渐沉了下来。这少年说得不错,自己纵使出七成力道也伤不到他。其中缘故,大概是在那少年的功夫上——他的功夫,看来是一种藏住力筋的招法。 凡力道,皆有筋骨。二力相抵,彼此力筋相撞,谁的力道强,谁便胜出。可这少年偏偏把那力筋深深藏住,让敌人打不到他的力筋上,对方就会觉得像打中了一团棉花,无处施力。力道若不能一击贯穿过去,便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他分毫。 唯有施展出排山倒海之力,让他避无可避,才能打得中他! 野雪想到这里,缓缓蹲下了弓步。但这次,他将身形向后靠开,蹲作了一个后弓步。他把单掌收到腰际,冷眼盯住亚达,低沉着嗓音道:“小兄弟,我要出招了,你可当心。” 亚达笑了笑,脚下马步分开,后背贴紧了石碑,伸手道:“大师请吧。” 只见一道疾风卷起,野雪后弓步骤变为前弓步,身形将动势传入掌中,掌力蓄足,忽如炸雷般轰出! 亚达面上被野雪身形传来的疾风吹动,笑容一颤,脸色骤然变了! 这一掌,远非前两招可比!亚达心中知道厉害,急忙将腹中力道运起,聚精会神迎下野雪这一击! 掌入敌腹,野雪却觉不似前两次那般力道骤散! 动势破开了亚达施展的重重卸力,直往这小腹深处摧去! 野雪暗喜——这一招,终于破了这少年神功,要伤他筋骨了! 就在他暗自得意时,那双铁掌忽然似撞在了一块岩壁上一般,发出了一声巨响!野雪只觉掌力被那巨响所震,整支右臂都跟着一阵酥麻。一丝痛感钻入了心窝里,让他不觉发出了一声惨叫。这惨叫声还未落定,他打出去的掌力又散作了千万条江河般向他自己反袭过来!那酥麻的手臂哪里能抵挡得住这般绵延的力道,竟震得野雪的身形一颤,不觉向身后倾倒过去,摔过了半个跟斗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乍响,把那毫无准备的石老三也轰得脑中一震,双腿一软,跌进了庙里去。他仓皇爬起身来,再向庙外看去,却见到野雪倒在地上,亚达变了面色急忙扶上去。 “大和尚?”石老三焦急地爬过去唤道,“大和尚,你怎么了?” 野雪挣扎着坐起了身形,摊开一只颤抖的右掌,竟看到那铁巴掌上渗出一片暗红,隐隐传来阵阵痛楚。 野雪惊诧地看着这手掌——自他练成铁掌以来,这双连铁砂都扎不进去的手掌哪里曾受过如此重伤? 亚达在那手掌上按压片刻,终于安心笑道:“还好,只是有些红肿,皮肉伤而已,睡一觉起来便差不多好了。” “皮肉伤?”石老三茫然道,“大和尚,你打他三掌,怎么反倒是你受了皮肉伤?” 野雪正捂着这巴掌不知所措,被石老三这么一说,倒觉得有些羞恼了。 “定是你身上藏了东西暗算我!”野雪对亚达骂道,“说好了比试力道,你怎么用暗器害我!我不服!” 亚达却哭笑不得,只好脱去了上衣,转过一圈给野雪看遍。野雪细细看去,哪里找得到什么暗器,只有一身健硕的肌肉被月光映照得气魄逼人,让他倒吸了几口凉气。 “大和尚,你自己技不如人,怎么还血口喷人呢?”石老三窃笑着嘲讽道,“莫不是丢了脸面,要用口舌找回来?” “我技不如人?”野雪被石老三这话气得满脸通红,挣扎起身形来对石老三骂道,“这如何算技不如人?说好了我打他三拳,再让他打我三拳。顶多是我小看了他的本领,前两招都没用全力,让他捱了过来。可他那三拳还没打,你怎么就知道我受不住他的力道?” 野雪认定,这少年的功夫都在那古怪的藏力招法上,让野雪自己被自己的力道所伤。若真让这少年发力,他岂能打得出如此力道来?他自衬凭这一身膘肉,受着少年三拳,怎么也不致忍不下来。到时候,就咬咬牙算个平手,也好堵了石老三这口。 想到这里,野雪也走到那石碑前,学着亚达的样子往碑上一靠,对亚达招手道:“小兄弟,请吧!” 他这一招手,让亚达的脸上腾起了熊熊的战意。 “大师果然豪杰!刚才领教了大师的攻法,接下来便让我见识见识大师的守势如何吧。”说着,亚达站到了野雪身前,摆开了架势。 野雪咬紧了牙关,对亚达喊道:“小兄弟,不必留手,用你最强的力道往我身上打!” 亚达暗笑一声,抱拳道:“大师,得罪了!” 第一百六十六话 亚达(五) 野雪望见亚达蹲下身形,脚下摆的不是弓步而是马步,不由在心底暗笑——这少年毕竟还是练拳脚的年岁未久,不通晓这发力的门道。 弓步发力,脚下是一前一后,力能从脚底蓄起,借身形向前的动势传入拳中。马步发力,两脚左右展开,便没法从脚底向前起势,只有借转腰之力才能打出力道来。一个人腰力再强,也只是半身之力,与发自脚下的全身之力当不可同日而语。单看这少年步法,野雪便觉得这一拳当能稳稳接下。 却不料,亚达腰马一转,却有一股劲风直逼野雪面门而来。风到处,野雪的每一寸肌肤都本能地感知到一股巨大的危险! “不好!”野雪失声一喊,身形急忙侧开。亚达的拳头眨眼间便如电光火石般擦着野雪的肚子掠过。虽只是被这拳的侧力擦过,却已让野雪感到似火灼一般疼痛! 还未等野雪站定身形,便听得一声炸响,亚达这一拳狠狠打在了那石碑上!野雪心惊,再往那碑上看去,却见一块完好的石碑被亚达的力道贯穿,竟炸开一道横断的裂纹来!不过片刻工夫,这裂纹把石碑一震,竟将这硕大的石碑截作了两断,轰然塌了下去! 野雪和石老三,一个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吓得合不拢嘴,两人都被亚达这一拳惊得说不出话来。 亚达收了拳,脸上又换上那副爽朗的笑容,对野雪行了一礼道:“大师好身法,如此近身快拳,你竟能避让得过去!看来今日若不是我偷袭于你,大师怕是没那么容易败下阵来。你的功夫,在下心服了。” 说着,亚达竟对野雪拜了下去。 野雪似痴傻了般望着那石碑,憋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了声来:“小……小兄弟客气了……今日的比试,是我输了……” 亚达放声大笑道:“拳脚切磋,本是余兴,胜负何足挂齿。大师的本领也当真不差,我十分佩服。在下石达开,大师可与我通个名号,今后我们便是江湖朋友了,如何?” 这话,以往都是野雪说的,想不到这次倒是从这少年口里听到。 “我……”野雪支吾了片刻,瞥了石老三一眼,又看了看那断碑,小声道,“我姓陈……” 石老三一听,心里倒乐了:“你这大和尚……” 野雪刚要着急,怕石老三拆穿他,却听见石老三紧接着说道:“人家问你什么名号,你一个和尚不说法号,说什么俗家姓氏?” 说着,石老三对亚达合掌行了个礼道:“我师父平日里大大咧咧不像个和尚,所以自己起了个法号叫半僧。” “对……对……”野雪急忙接话道,“我叫陈半僧!” 石老三偷瞄了野雪一眼,心里窃笑道:你这大和尚,也有被人吓得起假名字的时候…… “陈师傅,石师傅,今后我们便是江湖朋友了。”亚达对二人抱拳行礼,高兴地说道,“听你们说,原本是要去衡阳城的?” “是!”石老三抢话答道,“我跟这大和尚原本是在武昌城讨生活的,可那地方出了些乱子,连知府大人都跑了。我们看日子过不踏实,就想着去衡阳城试试。不过若能留在你这里,生计有了着落,那衡阳城不去也罢。” “若是如此,孩子们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了。只是……”亚达忽然疑惑道,“去衡阳成为什么不走水路?” “水路?”石老三也茫然道,“去衡阳城还有水路?” “从武昌城沿江到洞庭湖,转湘江南下,不出两日便能到衡阳城呀……”亚达答道。 听到这里,石老三怒从心头起,冷眼看向了野雪,低声道:“大和尚,你怎么带的路……” 野雪也是一愣,小声道:“我……我又没去过衡阳……” 第一百六十七话 水路(上) 衡阳城的码头上,虽不似武昌城那般繁华热闹,在春日映照下倒也别有一番闲适的气度。 江南鹤望着奔流的湘江,回味着昨日别过的洞庭景致,隐居在武陵城的那三年光景忽涌上了心头来,让他生出了几分感慨。 “这时候,正是垂钓的好时节。”他忽然轻声说道。 侍立在身旁的江南虎,被这句话惹得一愣。这分语气,不像平日里威严的江门门主,却让江南虎觉得有些熟悉。他细思索了片刻,才恍悟——这是武陵城胡老爷说话的语调,自然熟悉。 只是,分明是去年的事情,如今却恍如隔世了。 “等大事做完了,江门有了着落,大哥若还想回武陵城去垂钓,我再陪大哥去便是了。”江南虎小声道,“日子还长久,总会有机会的。” 江南鹤点了点头,脸上的怅惘却没有散去。他迎着春风叹道:“只可惜,那时再来垂钓,便不是这番景致了。” 二人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他们所乘的客船,在衡阳码头上靠了岸。江南鹤扮作了老爷,江南虎扮作了仆从,一前一后走下了船来。码头上没有许多人家,却有几个卖艺的摊子,引来了许多渔夫路人去围观,时不时传出一片喝彩声。江南鹤兄弟看着那围在了一处的人群,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笑了笑,便迈开步子向那摊点走去。 “这衡阳城外头,有许多日子没见外地人来卖艺咯……”他们听到围观人中有嬉笑的声音道。 “说是要沿路卖艺,直往南走到广东去的。”另一个围观人应道,“这伙人本事真的不错,这些年在衡阳可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卖艺人!” 江南鹤从不甚拥挤的人群中寻了个空,立住了身形,往那伙卖艺人身上望去。只见几个武夫在沙土地间上下翻飞,身形矫健;又望见几个壮汉舞着巨石大缸,似不费力;更有一个身形健硕的少年,把两柄短刀耍得虎虎生风,飞沙走石,教路人们看得阵阵叫好,喝彩不断。 那耍刀的少年一套功法落定,在地上站定身形,抬起眼去,在人群中看见了江南鹤的身影。 这少年,正是秦狼。 江南鹤向秦狼微微点了点头,秦狼暗暗接下了命令。他收了刀,对众人扬了扬手。这几处卖艺人,看见了秦狼扬手,便都停下了手上活计,向围观人抱拳行礼。一个小孩从卖艺人中走出,敲着锣喊着要钱的吉祥话,却驱散了这些兴致勃勃的人群,倒把热闹给赶跑了。 “本事是好本事……”人们小声窃语着,“可咱也没什么钱可施舍给他们呀……” 人群散却,只剩下了老爷模样的江南鹤领着仆从江南虎,留在了原地,对秦狼满意地笑着。 码头边上,有一座茶楼。茶楼外有许多露天的小座,楼里头又各摆了许多桌凳。此刻还不是吃饭的时候,茶楼里没什么生意,小二正懒散地靠在门栏上打着瞌睡。 一个低沉的嗓音唤醒了他。 “小二,你们做生意么?”是一个外乡口音,听起来似乎是湖北一带的人物。 小二急忙从大梦里醒来,看见身前是一个高大的仆从正对他说话。这仆从的身后,跟着一位风尘仆仆的老爷,看来是刚走水路到了这衡阳城的。 “做……生意当然做……”小二急忙跳起来,往门店里一探手,半张脸对着店里的掌柜喊道:“二位,里边请!” 话音刚落,后头那老爷却笑道:“我们不止两人……” 茶楼外的露天小座上,已坐满了刚才码头上卖艺的人。这顿茶水,是那老爷请客,专为他们休养来的。小二有些嫌弃地看了眼那些卖艺人,心里嘀咕道:“自己挣了钱又不来花,贪别人便宜倒快。” 他对着那老爷时,脸上却不露这神色,只是谄媚地笑道:“您二位,还是坐里头吧?里头干净……” 老爷沉吟片刻,转过身去对那卖艺人中一个健硕的少年招了招手,道了声:“你也进来。” 少年忙站起身子,跟在那老爷身后跑进了茶楼去,全不理会小二有些为难的表情。 “给外头兄弟每人一碗热茶。”那高大的仆从对小二说道,“帐就记在我家老爷那里。” 茶楼座间,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江南鹤示意秦狼在他对面坐下。 秦狼局促了片刻,缓缓坐下了身子来。江南虎在江南鹤身边轻声请示了几句,便去找掌柜吩咐餐食,顺便阻住了这店中小二和掌柜的去路,让江南鹤和秦狼不致被人打扰。 “弟兄们都到衡阳城了么?”江南鹤低声问道。 秦狼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动作。 江南鹤看向茶楼外扮作了卖艺人的江门刺客,沉吟片刻,又问道:“你们几拨人的据点都在哪里,指点给我看看。” 秦狼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手绘的图纸,摆在了桌上。这图纸上绘出了整个衡阳城的大貌和地形,是先到衡阳的弟兄们化作各式身份,暗中行走一遍后汇到秦狼这里制成的。秦狼在城中几处方位上指点了片刻,江南鹤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间。 “这几日,城中可有什么动静?” 秦狼摇了摇头。 江南鹤却微微皱起了眉间:“这就怪了。按理说,野雪和尚应该已经到了衡阳城。以他的性子,不会没有动静……” 秦狼却在身前暗暗比了个手势告诉江南鹤——他们没有在城中发现野雪和尚的踪迹。 江南鹤隐隐有些不安,捋着胡须沉吟起来。 江南虎见茶座上二人言谈暂毕,便定下了餐食,要往回走去。 茶楼里的小二和掌柜,脸上挂着谄笑,正要转身去厨房吩咐。 茶楼外的江门刺客面上装作无事,却暗中盯住了这茶楼附近的没一个路人。 秦狼收起了桌上的图纸,江南鹤思索着下一步的动作。 浮云忽遮住了春日,在这茶楼间打落下一片暗影。 却就在这时,茶楼里传出了一声响动——一个孩童的哭声! 第一百六十七话 水路(下) 茶楼里的气氛忽然变了! 秦狼猛地站起身形,碰翻了身下的长凳。江南虎忽停下脚步,怒目望向了那孩童哭声传来的方向。 哭声是从后厨传出来的! 半年前,江南虎在武昌城外伏击关中刀客时,也曾听过婴孩的哭声,他知道这哭声可能意味着什么。秦狼暗暗对茶楼外的弟兄们使了个眼色,一众卖艺人忽如惊鸟般四散开去,转眼间便把这小小的茶楼团团围住。 小二和掌柜被这阵势吓住了,一时不知什么状况,更不敢发声去问——他们看见江南虎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生怕触怒了这高大的汉子。 江南虎暗暗在袖中摸住了一柄短刃,轻轻迈开步子向后厨走去。秦狼见江南虎动了,急忙向前移开两步,站住了后厨到江南鹤之间的直路。他的眼神,却不似江南虎那般杀气腾腾,戒备中总觉还隐藏着几分期待与挣扎。 江南虎单手拦过小二和掌柜,用袖口藏着短刃,缓缓撩开了通往后厨的门帘。 门帘后,一个陌生的女人刚要掀起衣物给怀中的婴孩喂奶,那婴孩发出的哭喊声让这女人有些不耐烦。衣衫掀到一半时,她猝然被江南虎撞见,惊得一声惨叫,慌张地喊起了救命。 江南虎一愣,正不知所措时,却被身旁的掌柜冲了过来挡住了门帘骂道:“你干什么?” 江南虎急忙退开两步,收了袖中短刃,低声喝问道:“她是何人?你这后厨里为何有一对母子!” “她是我夫人!”掌柜自觉受了沉重的羞辱,一时竟壮起了胆子,似要拼命般对江南虎吼道,“这后厨里要是没他,你点的餐食谁给你们做!” 原来这是间夫妻店…… 江南虎虚惊一场,急忙换了面容,对掌柜躬身赔礼。秦狼的脸上,表情松懈后却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只是这神情刻意避开了江南鹤,不让他看见。 江南鹤却从始至终都安稳地坐在茶座边,静静品着茶水的清香。直到江南虎的赔礼也无法安抚掌柜,眼看他们就要被轰出这茶座时,江南鹤才缓缓站起了身来,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银子,摆在了桌上。 银子碰桌的声音,倒让那不依不饶的掌柜忽然冷静了下来。 “掌柜,还望见谅……”江南鹤笑着,对掌柜拱手道,“我这随从,年轻时经历过些不堪往事,每每听到婴孩哭泣便要紧张。今日冒犯了令夫人,实是我们失礼。这锭银子,就做个赔偿,让这茶楼歇息两三日,教夫人好好坐坐月子,不要太过劳累了。” 掌柜看着那银子,脸上的怒色渐渐消散了。他对江南虎小声嘀咕道:“看看你家老爷多明事理,怎么倒养了你这般莽撞仆人……” 江南虎虽心里恼火,却不敢多生事端。他们是潜入此处的刺客,不能为了这点杂事便引人注意。想到这里,他只好勉强低头给这掌柜行了一礼,躬身赔罪。 江南鹤把银子摆在了桌上,迈开步子,唤了秦狼和江南虎,堂堂地离开了这茶楼。茶楼外那一群卖艺人,也纷纷聚回了一处,跟在江南鹤身后,默默远去。 小二眼看着那伙人走远了,才跑过去把那锭银子取来擦了擦,心里乐呵着对掌柜道:“叔,咱在这偏僻地方,得开小半个月茶楼才能挣出这锭银子来吧,也不算吃亏……” “混账!”掌柜骂道,“那可是你婶子!靠这个挣银子,我开的难道是妓院不成!” 说着,他从小二怀里抢过了银子,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码头小道上,江南虎压着脑袋附到江南鹤身边,低声道:“刚才是兄弟莽撞了,请大哥责罚。” 江南鹤却笑了笑,既不骂,也不夸,只是过了一阵才轻声问道:“老二,你心里头,是不是不信月容已经死了?” 二人身后的秦狼听到这话,猛地蹙紧了眉头。 “毕竟未见月容的尸骨,我不敢妄下定论。”江南虎小声答道,“何况,以月容的本领,我不信她这么容易便死了。” “老三说,那伙镖师杀了人后,匆匆便离了武昌城。”江南鹤缓缓道,“他猜测,是那伙镖师怕江门报复,所以带了月容的尸体赶紧离开了。若月容没死,他们又怎么会轻易走呢?” “话虽如此,可小心为上。月容这丫头,诡计多端,我怕老三被她骗过去。”说着,江南虎埋怨道,“原本就是他自己擅作主张去招惹月容,他从小就是莽撞人,做事总不过脑子……” 江南虎正要说下去,江南鹤却有些仓促地打断了他,转向身后问道:“秦狼,你觉得,月容真的死了么?” 秦狼被这突然而来的问话一惊,茫然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但点了一阵,他只觉得一股伤感从肺腑里涌出来,又催得他改成了摇头。摇了片刻,他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便只低着头不再回应。 江南鹤看得出秦狼的挣扎,暗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比起亲兄弟江南虎,也许倒是秦狼此刻的心境,才与江南鹤更近。 江南鹤举头望向天际,忽然轻声道:“我也希望,月容没那么容易死了。她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我不信她连从那些镖师手上全身而退的本事都没有……” 说着,他又缓缓垂下了眉眼,过了许久,声音低沉了下来:“可她毕竟已经死了,不管我们信或不信……” 秦狼低着头,沉默不语。江南虎望着兄长,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南鹤似一个孤寂的老头,转过脸去,望向了衡阳城。 “好在,做完了这次生意,江门便能安定下来了。等有了朝廷编制,我江南鹤有没有儿女,也就无所谓了。”说着,他忽然笑了,邪魅地望了江南虎一眼道,“老三家不是刚添了个孩子么,大不了让那孩子来延续江门血脉便是了。” 衡阳城里,浮云蔽日,落下了一片斑驳的黑影,伴着湘江水的浪潮声,隐隐惊起了阵阵妖风。 第一百六十八话 暗影(上) 山路上,忽然寻不到野雪和石老三的踪迹了。这让江月容有些担心。 江月容只看到两条浅浅的脚印向一片山林延展过去,消失在了一处山坡顶上。她微微皱起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山坡十分平缓,不像是会跌落下去的样子。四周也不见人烟,着急赶路的野雪和石老三也不该忽然寻个地方藏身。明明衡阳城就在前头,这两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阿妈……”江月容背上的孩子忽然小声唤道,“鬼……怕怕……” 江月容一愣,抬眼望去,还是正午时分,阳光正明媚时。 “好孩儿,怎么了?”她轻轻笑着,把手伸到背后去抚小家伙的脸道,“大白天的,怎么忽然怕鬼了?” 孩子却努力地伸着手指,指着江月容左侧的一片老林,惧怕地小声嚅嗫着:“有鬼……怕怕……” 江月容忽起一阵警觉,顺着孩子所指的方向望去——层层老林间,确实有一个身影飞速移动着!但这身影不是在地上,而是在枝梢上! 江月容只顾低头寻找野雪和石老三留下的踪迹,却全然没曾想到会有人在树梢上埋伏!她急忙低下了身形,探出左手的长刀,暗暗指向了那人影。 但那人影却不是向江月容来的,而是直往别处去了。原来那人影也没发现江月容——江月容毕竟是顶尖刺客出手,隐藏身形已成了本能,更何况她还要时刻注意保护那孩子。 江月容注视着那人影,从身形上判断应当是一个少年男子,且身法相当了得,在林梢间翻转腾挪竟如履平地一般。这深山老林中为何会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他又为何不在地上行走,要在枝梢间跃动? 江月容想到了江门——江门刺客几乎悉数出城,想必与野雪所去的是同一个地方。既然野雪在这山中失踪,江门刺客自然也完全可能出现在这深山里。甚至,江南鹤要野雪去寻的人,也许就在这山里。若是这样,那人影便有可能是在山中探查地形的江门刺客! 江门刺客中,能有如此身形步法的少年,只有一个人…… “秦狼……”她的口中,小声念道。 眼看那人影渐行渐远,江月容缓缓横下了眉眼。 “孩儿,记得娘常与你做的游戏么?”她轻声对身后的孩子唤道。 孩子有些欣喜地应了一声,腾出双手来紧紧捂住了嘴巴——这个游戏,唤作“不出声”。 “好孩儿……”江月容脚下蓄起了力道,手中握紧了长刀,忽起一阵疾风,便飞一般跃出了身形去! 那人影在枝梢间矫健地翻腾着,身形轻盈,步法灵动,像一只老猿。江月容的身形在山林间似鬼魅般穿移,脚步飞快,却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来。那孩子在江月容的后背上,只见一株株老树繁枝向身后飞驰过去,只觉欣喜异常,却努力地捂着嘴巴,克制着叫喊的冲动。 江月容谨慎地保持着与那人影的距离,远远跟着。她猜测,只要跟住秦狼,纵见不到江南鹤,也能找到江门的据点。如此,则敌在明处,我在暗处,便好办了。 正当江月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浅笑时,那人影忽停住了脚步! 江月容猛地一惊,也急忙在一株老木后藏住了身形,只露出了半个眼睛向那人影望去。 人影伏在枝梢间,若不是一路尾随至此,江月容定不能察觉那里藏着一个人形。人影缓缓侧过脸,左右张望了片刻,似在探查周围的情况,又像是在怀疑身后有追兵。 被发现了么?江月容并不相信自己暴露了踪迹,因她留了一段足够长的距离,又有层层山木阻隔,她自信即使江南鹤也发现不了她的跟踪。 但那人影的目光,却不偏不倚,正落在了江月容的方向上,停顿了片刻。这片刻,江月容不觉把右手也握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人影的目光散发出一股寒意,即使远远相对,江月容仍感到脊背发凉。 忽然间,那人影轻身一跃,落到了地上,施展开如疾风般的步法向远处奔走开去——他似乎知道,就算藏在枝梢间,也躲不过江月容的眼力。 江月容心惊,也不再藏避身形,只管放开了步子向那人影追了上去。 一时间,山林中卷起了两股疾风,席卷着树上新叶,土间嫩芽,直把打落在地上的暖阳光影都惊得摇曳仓皇起来。 人影的步法却着实快得不可思议,连江月容都惊诧不已。那人影又似乎是对此处的地形十分熟悉,灵活地在老树间变换方向,屡屡让江月容眼花目眩,唯使出全力才能勉强跟得上他! 若此人真是秦狼,他的步法功夫便可谓是突飞猛进了。 忽然,那人影借着一道树影闪过,猛地消失了身形。江月容心底一紧,急忙收住了步法,向四周望去——此处是一片陌生的山林,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枝叶,却看不见那人影躲藏去了何处!树叶在微风下婆娑晃动,响起此起彼伏的莎莎响声,掩盖了那人影的气息。光影在地上不安地躁动着,直把江月容的面容也映照得一片斑驳。 埋伏?江月容心中虽有些惊慌,身手却不见半点仓皇。她脚底探到两处结实的泥土上稳稳踩住,将左手长刀舞开一个刀花横到身前,右手拔出那蝉翼短刀举到胸侧,架开了一个长短双刀起手式,冷冷地望着四方吹卷的阴风。 “孩儿,你的风车还在么?”她轻声唤道。 孩子猛地点了点头,从布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风车来,举在了半空中。 “好孩儿,娘陪你一起玩玩风车好么?”江月容笑着问道。 孩子脸上一喜,早忘却了那不出声的游戏,咯咯地笑了起来。 举在半空的风车被春风拂动,缓缓地转了起来。江月容听着那平缓的风车响动,便知道背后没有人袭来。 比起身前的敌人,她更害怕的,是背后的偷袭。 她摆着架势,在这山林中四面张望。山林间,却有一个人影,在暗处盯住了江月容。 而那孩子眼力,却只有一只轻轻转动的风车,在光影间映照出一片迷人的色泽来。 第一百六十八话 暗影(下) “你是谁?”风声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悠悠地响起,“为何跟着我?” 江月容暗暗心惊——原来这个少年不是秦狼。 既不是江门刺客,又为何要在这荒山野岭中藏匿身形?他是在躲避什么? 江月容不敢大意,只低声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少年似乎微微吃了一惊,失声唤道:“女人?” 江月容尝试着从这声音中辨出那人影的方位,为引他继续说话,故反问道:“怎么,没想到么?” “你一个女子,来这荒山做什么?”少年低声问道。 “你不妨猜猜看?”江月容冷笑道。 “你能跟住我的脚步,决不是普通人……”少年低声道,“我听说,江湖人论女流人物,当属唐门家主唐紫苏排在第一。你擅长藏匿身形,又有如此功夫——莫非,你是唐门残党?” “残党?”这两个字,让江月容有些困惑。 少年却缓缓笑了。 “也好,我倒是一直在这山林里等着你呢。”少年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愿天王圣主,肯收留你的亡灵……” 天王圣主? 这少年是两广反贼! 江月容正诧异时,耳后的风车忽如车轮般转开,发出了一阵乱响!江月容一惊,脚下没有半点迟疑,眨眼间便划出一个半弧,把左手长刀借转腰之力向身后打去! 她的眼角瞥见一个人影,在那长刀刃口前忽地一闪,便消失了踪影!待江月容转过身来时,却只看见风吹树叶,不见人形。 好快的身法!江月容暗暗吃惊,压住了长短刀,又竖起耳朵去听四处的动静。 她暗自思衬,此人把她引到了这山林深处,话没说几句就亮明了身份,突然发起了进攻,看来是敌非友——莫非,他是为那死在武昌城的北亲王报仇来的? “你也是那天王信徒?”江月容口中问着闲话,只希望那少年答话时便能暴露了他的位置。 “怎么,你原来不知道么?”人影在林叶间掠动,声音却似藏在风中一般飘渺,“是天王命我前去剿灭唐门的。” 剿灭唐门?江月容被这四个字催得心头一颤。却就在这片刻的呆滞间,风车又如车轮般转响起来! 江月容不敢大意,急向前一步跃开身形,却在半空中转过腰身,把长刀向身后的人影横扫过去! 有那么一刹那,江月容隐约看清了那人影的面容——是一张带着些忧郁的俊朗面庞。 那人影却在江月容转身的一刹那向后跃出,眨眼间又避入了那层层山林间,望不见身形了。 江月容握刀的手心里,隐隐渗出了汗水。她平稳着气息,再度摆开了双刀。 这少年的功夫,好生诡异。 “阿妈……”江月容身后的孩子有些惊恐地趴在江月容的背上,轻声唤道,“鬼……怕怕……” 江月容腾不出手去安抚那孩子,只好小声应道:“好孩儿,别看那鬼,看风车就好……” 孩子听了母亲的话,直把眼睛紧紧盯住了那小风车。风车在山林间静默了下来,似失却了生气一般,软软地左右游移着。 “那孩子是哪里来的?”少年的声音忽从山林中传出,“你用一个孩童做挡箭牌,不觉得羞耻么?” “什么挡箭牌?”江月容冷冷应道,“这可是我亲生儿子,我是在保护他。” “保护?”少年却厌恶地冷笑道,“真亏你敢说,若不是怕伤了这孩子,你早就被我杀了。若他真是你亲生儿子,唐门中人便可称得上是禽兽不如了。”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说什么唐门,究竟是什么意思?”江月容低垂着眉眼道,“你暗算我,与唐门有何关系?你不是来为你家北亲王报仇的么?” “北亲王?”少年的声音竟也有些意外,“黄熙扬是被你所杀?” 江月容握紧了长短到,咬紧了牙根道:“怎么,你原来不知道么?” 话音落定,一个身影缓缓从山林间走了出来,露出了一张惊愕的面容,出现在江月容的身前。 “你为何要杀黄熙扬?”少年低声问道。 江月容看着这少年,手上的兵器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当日听那些反贼提及黄熙扬时,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大王”。这少年竟敢直呼其名,看来他在反贼中的地位,恐怕不比那黄熙扬低。 “黄熙扬是反贼,为何不杀?”江月容只冷冷答道。 少年的眼中,却渗出了几丝泪来。 “只因为他是反贼,就该杀么?”他皱紧了眉头,低声质问道。 这句话,却让江月容哑然失笑。她低声反问道:“你说唐门被你剿灭了……唐门中人,又为何要被你所杀?” 那少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被他憋在了心底,低头咽了回去。 江月容看到,少年的喉结因哽咽而颤抖了片刻。 缓缓地,那少年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变得如寒冰般冷峻,似失去了生气一般。 “你我之间,看来是不必多言了。”他的声音,僵硬而恐怖。 江月容暗暗把长刀插进了身前的沙土中,那反射着刺目光亮的蝉翼短刀在她身前游移开去。 这少年的身形步法非同凡响,一旦交手,胜负恐怕只在一招之间。江月容紧紧盯住了少年的双腿,自知凭她的眼力跟不上这少年的动作,唯有在这少年动开步法的一瞬间就施展开招法,才有一丝胜算。 “孩子……”她轻声唤道,“看着那风车,莫往别处看。” 这样,若江月容败了,至少不会让这孩子看见母亲的血。 忽然,少年的腿影一闪,化作一阵疾风向四面腾开! 江月容手中一紧,长刀挑起了地上的沙土,在身前扬起一片沙雾。她招法不作半点停留,直把长短刀轮番舞动,惊起四周狂风呼啸,一时间刀光刃影如千军万马一般! 那孩子望见,四周卷起的狂风把手里的风车吹得似欢快的小马般奔腾起来,伴着清脆的叮当声,悦耳地敲打着他的耳朵。他看得入了迷,只觉得风车的残影是那般绚丽,教他心里也跟着乐开了花似的,嘴上不觉咯咯地笑了起来。 孩子的笑声中,江月容不知舞了多久,才终于喘息着放下了双刀。她却看到,自己的身前早没有了那少年的身影。 她惊骇地向四面转身望去,迟迟不敢松开了握刀的力气。可这片山林中,只有孩子如风铃般的天真笑声,没有别的动静。 第一百六十九话 潜入(一) 山林间,一株老木下。 野雪采下了一朵色泽艳丽的蘑菇,凑在了鼻子前闻了闻,面露着犹疑的神色。 正在他不知当取当舍时,他身后的一个大孩子走过来,一巴掌打掉了那朵蘑菇。 “不是刚教过你嘛,这种蘑菇都有毒,不能吃的!”那孩子有些不耐烦地对野雪斥责道。 野雪茫然地摸了摸脑袋道:“有毒没毒也不会长在面上,我怎么知道……” “你……”那孩子有些愤恨道,“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呀!” “我……”野雪摆弄着自己这双铁巴掌,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去去去!”孩子皱着眉头驱赶野雪道,“去帮别人采果子去,我来摘蘑菇!” 野雪瘪着嘴退让开来,看着这孩子手脚麻利的模样,竟觉得有些惭愧了。可他从小就跟着师父习武,哪里学过这些山野采食的本领?现在忽然要他学,不是难为他么…… 他转头向四面望去,只看见庙里的孩子在这山林间散开,虽年纪都不大,做事却都成熟稳重,干脆利落。反倒是他这个五大三粗的和尚,呆在这里倒显得碍手碍脚了。 四面望了会,野雪忽然一愣——怎么没见石老三? 这小贼莫非又寻了个地方偷懒去了? “石老三,你躲到哪里去了!”他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挺起了胸膛,直起了腰板,提着嗓门大义凛然地喊道。 “我在树上呢!”石老三的声音却是从高处传来的。 野雪循声望去,见石老三原来身手轻盈地在枝梢间采着树上的浆果,腰间的包袱里已装了满满一包。石老三本是个盗贼出身,平日里爬梁上柱那都是吃饭的本事,攀这么几棵老树更是不在话下。树下最年幼的几个孩子崇拜地望着石老三,兴奋地拍着巴掌为他鼓劲。石老三被这些孩子一捧,倒来了兴致,似个灵猴般上蹿下跳,惹得那些孩子欢呼连连。 采蘑菇的孩子站起身来,凑到野雪身旁挖苦了一声道:“你看看你徒弟多有用,你这师父怎么当的……” 野雪被这话气得脸上一通胀红,憋不出半句话来,只得气鼓鼓地走远了几步,一屁股往地上坐了下去。 眼看着那石老三跳下树来,似个英雄般被小鬼们簇拥着,脸上还一副小人得志似的傻笑,野雪倒孤零零地在一旁没人搭理,只觉得一肚子都是怨气。他索性撇过脸去,向山坡上望了望,却忽然发现亚达的身影不知何时没了踪迹。 他稍稍一愣,呆呆地四面张望开去,渐渐皱起了眉头。 “你又在这里找什么?”那采蘑菇的孩子不耐烦地走过来冲野雪问道。 “你们亚达哥去哪里了?”野雪压低了声音反问道。 “这时候,亚达哥当然是回去准备做饭了!”孩子无奈地答道,“我们每天出来采的野菜,都是亚达哥一个人处理,他当然要早些回去准备……” 野雪抬眼看了看天色,还在正午时分。若是做晚饭,这时候便回去,是不是太早了…… 野雪还在思虑中时,那孩子却催促道:“不要偷懒,快去帮别人采果子!学学你徒弟,看他多勤快!” “我偷懒?他勤快?我……”野雪一时只觉百口莫辩。 正午时分,衡阳城前。 亚达看到,城门外有一伙路过衡阳城的卖艺人,引来了许多路人的围观。 这伙卖艺人,已经在城外卖艺三日了。亚达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只是拉低了头上的斗笠遮住眉眼。他回身看了看,没见山林中那女人追过来,便沉沉吸了一口气,默默向城外的一家茶楼走去。 到了茶楼前,亚达却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今天这家茶楼不知为什么,关闭了店门,也不见那慵懒的小二在门口瞌睡。 亚达皱了皱眉头,向四周张望了片刻。衡阳城外码头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只有那伙卖艺人身边有人驻足。他在茶楼外缓缓绕了几圈,直到每一个见他走过来的路人都离去了,才终于叩了叩那茶楼的大门。 “掌柜,我来买些酒!” 亚达的声音爽朗而朴素,让人提不起半点戒备之心来。 门叩了许久,才终于吵得那掌柜匆匆拉开了半边门来。门外,亚达无邪的笑容让那掌柜一时也发不出脾气来。 “怎么又是你这酒鬼……”掌柜无奈地苦笑道,“你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贪杯……” “还不是你家的酒好喝么……”亚达憨憨地笑了笑道,“掌柜,怎么今天都大白天了,还不开门呢?” “今天闭店!”掌柜随口答道,“我夫人要休息两天……” 说着,掌柜便要关上店门。却不料门刚一动,就被一股力道堵住,推不动分毫了。掌柜一愣,正以为这门坏了,要修理修理时,却恰好被那亚达挤进了半个身形道:“掌柜,你好好心。我喝你家酒上了瘾了,一日都离不得。你要闭店我也不烦你,就卖我一坛酒便好,如何?” 说着,亚达便把怀中铜钱掏了出来,探在了那掌柜眼前。掌柜被铜钱一晃眼睛,本要赶走这少年的那番话便堵在了嗓子眼里,说不出口来了。他沉沉叹了口气,接过了铜钱,冷冷道:“你等我片刻……不要进来啊。” 说着,掌柜转身便去了后厨,翻找了一阵,寻出了一小坛酒,出来交到亚达手上道:“够了么?” 亚达掂了掂那酒坛子,嘿嘿笑道:“够了,够了,多谢掌柜!” 说罢,亚达一抽身,把暗暗顶在了门板边的脚收了回去。 老板见终于把那贪酒的少年打发走了,便要修理这店门。却不料,这时候再一推,店门却来去顺畅,不见半点阻力。 “怪了……”掌柜狐疑道,“这门也没坏呀……” 亚达抱着酒坛子,脸上的笑意转瞬间便消散了踪影。他重又拉低了斗笠,警惕地在城外徘徊了片刻,便径直往衡阳城里走了进去。 然而,那城外卖艺的众人间,此时却有一个使双刀的少年放下了兵器,暗暗盯住了亚达的身形…… 第一百六十九话 潜入(二) 衡阳城中,一处官府围墙外,出现了一个戴斗笠的少年身影。 守门的官兵望见那少年走来,兴奋地向他招了招手。 “敢当兄弟,你怎么才来呀,可等死我了!” 这位敢当兄弟取下斗笠,憨厚地笑了笑,提了提手里的酒坛子道:“今天也不知为何,那茶楼的掌柜关了店面。我说了好久,他才肯卖我这坛酒呢!” 说着,敢当兄弟把那坛酒开了封,让酒香从坛子里溢了出来。他把坛口送到那官兵鼻前,任香气肆意地涌入了官兵鼻息中去。 “香,真香……”那官兵沉醉道,“就是这个味道!只有他家的酒,才有这个香气!” 说着,那官兵却忽然脸色一沉,对着身后大门里那幽暗的砖石通道瞥了一眼,委屈道:“可惜了,空让那憨货喝了去,我却尝不到味道……” 那敢当兄弟却邪魅地一笑,凑近了官兵的耳边小声道:“若大哥想喝,便尝一口吧。这一坛子酒,少那么一口也看不出来的!” 官兵急忙摇头道:“那可不行,万一让那憨货知道了,他那憨脾气上来,非拆了我不可……” “大哥放心,里头那憨货问起来,我就说掌柜给我打的时候就给了这么多。”敢当说着,把那酒坛子在官兵面前晃悠着道,“反正这坛子已经开了封了,谎话总是要说的,也不在乎多骗他两句,是不是?” 官兵被酒香迷了心智,眯起眼睛嘿嘿一笑道:“说得有理……” 他接过那酒坛子,瞪大了眼睛,只管把酒往喉咙里灌去。琼浆玉液顺着喉咙倾泻而下,一股惬意从肚子里直涌上脑门,教他似飘飘欲仙一般畅快。 那敢当兄弟的脸上,却暗暗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这官兵守卫的地方,是衡阳城的大牢。顺着官兵身后幽黑的通道走下去,便是带着些嗖臭气味的阴潮牢狱。 “是敢当兄弟来了吗!”一个胖大的狱卒听见通道里的动静,挺着硕大的肚子拦住了进入牢狱的大门,高声喊道。 通道里,那戴斗笠的少年笑着答道:“大哥,我给你送酒来了!” “你可算来了!”狱卒急忙出去迎接道,“怎么今日来得这么晚,换做平日里,这时候酒坛子都该喝空了!” 敢当兄弟苦笑了一声,赶紧跟狱卒进了那牢狱里头,把酒摆在了桌上道:“今日只有大哥一个人守着?” “可不是嘛。那几个兄弟今天全拉肚子了,都让我给他们盯着,也是奇了怪了。”说着,他往这大牢中望了过去,看着两面牢房前粗壮的栏杆,安心道,“不过大牢里就那一个犯人,那家伙也安静,不哭不闹的,用不着许多人看着。倒是那几个兄弟若是来了,还要分我的酒吃呢……” 说着,这狱卒便探过手去一把抱起了酒坛子。可他定睛细看时,却见这酒坛子竟已开了封,不觉有了一丝狐疑。 “敢当兄弟……”狱卒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透出了一丝阴冷道,“这酒……” 敢当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安,却被他熟练地隐藏住了:“大哥,酒怎么了?” 狱卒冷眼望向了敢当,低声道:“那几个兄弟赶上凑巧,都是今天拉肚子,哪有这新鲜事?我怀疑是有人给他们下了药……敢当兄弟,莫非,是你耍了这个心思?” 狱卒逼人的眼神下,敢当却哈哈大笑道:“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给你们兄弟下药做什么?” 狱卒把酒往桌子上一摆,指着这酒坛子的封口道:“酒若是店家卖你的,坛口当是封好的。这坛酒,怎么开了封口啊?莫非,是你送酒来时,先在里头下了药?” 敢当的脸色变了——他有些惊慌地望着这狱卒,紧张地捏了捏手心。狱卒看着少年这面色,右手不觉暗暗握住了放在桌上的腰刀。 这大牢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大哥……”敢当咬了咬牙,终于小声道,“这话本不该给你说,是怕惹你们兄弟内讧……” “内讧?”狱卒一愣。 “实不相瞒,这封口,是外边守门的兄弟擅自打开的……”敢当凑到狱卒身前,委屈地说道,“我都说了,这酒是给大哥的,不能开。他偏不听,说是拿去验验,不光开了封口,还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呢!” 说着,敢当把那封口揭开,狱卒往酒坛里望去,果然看见本该满坛的酒竟缺了一半去! “这王八羔子!”那狱卒脸上骤起了一脸怒容,望向了幽黑的通道走廊,“敢当兄弟,刚才冤枉你了!等我去把那小子揍一顿,还了你这委屈!” 说着,狱卒抱起酒坛子,咚咚灌下了几大口美酒,激起了浑身的力道,直化作了脸上腾腾的杀气。他把酒坛一放,捏了捏拳头,转开了胳膊,便踩下了沉沉的步伐,似一只巨兽般恶狠狠地向通道外走去。却不料,刚走了几步,他忽觉脚下的地砖似一点点软成了棉花,踩上去都发不出力道来。他的眼前,那幽黑的通道也不知为何像是条鳗蛇似地扭曲起了身子来,隐约要层层缠住这狱卒的脖颈和手足,让他迈不开步子。 “怪了……”狱卒喃喃地说道,“今儿这酒劲,怎么来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却是他的身子先沉沉倒在了那棉花似的地砖上,直把脑浆撞得在那头颅里四处乱晃,化作了一片空白,转眼便酣睡了过去。 那敢当兄弟,却收拾了面容,露出了冷峻的表情。他缓缓走到狱卒身边,取下了狱卒腰间的钥匙,转身走入了大牢里。 大牢深处的一间牢房中,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正以端正的坐姿闭目养神,似一尊活佛一般。直到那敢当兄弟来到了他的牢门外,他才微微睁开了双眼,破开了自己平静如止水般的面相。 “亚达?”中年人的声音,平缓而低沉,似有一股不可侵犯的神圣气息。 牢门外的少年跪下了身子,恭敬地向中年人行了一礼,轻声道:“老师,学生来迟,害您受苦了……” 第一百六十九话 潜入(三) 中年人走出大牢时,刺目的阳光让他那双习惯了昏暗的眼睛有些眩晕。他身形晃了晃,刚要倒下去,却被身后的少年搀扶住了。 “老师,当心脚下。”亚达的声音轻轻地从中年人身后传来。 中年人低头望去,原来是那守卫牢门的官兵躺在地上,睡得正昏沉。 “他们要紧么?”中年人小声问道。 “不会有事的……”亚达恭敬地答道,“只是些教人昏睡的草药,不是什么猛毒。” “那便好。”中年人心中宽慰道,“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不曾加害于我。罪不在他们,莫取他们性命。” “学生明白。”亚达搀着老师那枯枝般瘦弱的手臂,缓缓向这条官巷外走去。 “亚达,此处是官府要地,必有重兵把守,我们如何出去?” “老师放心,学生在衡阳城外住了一个月,每日与这里的官兵饮酒戏耍,摸清了他们的性子,也让他们信任了我。”亚达缓缓解释道,“我买通了这条巷外的卫兵,只说是每日为那狱卒送酒。他们知道这狱卒的脾气,怕惹他动怒,必不敢来这条官巷巡查的。” 中年人捋了捋胡须,浅浅笑道:“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者,知敌之情者也。我教你的,你都没忘。” “老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中年人赞赏地看了眼亚达,从心底发出了一道欣慰的笑声。 忽然间,凉风一动,惊起了亚达额上猝紧的眉头!他身形猛地一晃,眨眼间便站到中年人身前,轻轻拦下了老师去路,小声道:“当心,有人……” 这官巷的巷口外,凉风轻轻散却,化作了几丝沙尘落定。沙尘间,缓缓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巷口站住了身形。 “好耳力。”那人轻轻笑着,把双手背在了身后,缓缓抬起眼来,“江湖中自称高手者成千上万,能听见我脚步声的,却是凤毛麟角。” 亚达看着那人的面容,微微沉下了身躯,小声对身后的中年人道:“我从未见过此人,他当不是官府的守卫。” “自然不是……”中年人警觉地低下眼道,“他没穿兵服,也未配兵器……既不是官兵,他又是如何进到这大牢里来的?” 巷口外的人,脸上挂着自信的笑意,远远凝视着亚达。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高声问道。 亚达眉头紧锁,猜不透此人来路,不敢轻易应他的话。 那人见亚达久不回话,便笑了笑,换了个问题道:“你从牢里救出来的,是什么人?” 亚达仍低首不语,只冷静地拦在老师身前,紧紧盯着巷口的身影。 “不答话么?”那人冷笑道,“若不答话,我便一直问下去。我的声响,迟早会招来别处巡逻的官兵。到时候团团围困,以你我的本领,各自脱身应当不难,可你身后那囚犯怕就没那么容易走了吧?” 苦心经营了一个月的计策,眼看就要成功时,怎么能在这最后关头出这般差池!若失去了这次良机,怕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有这么好的机会前来营救老师了! 亚达紧紧咬住了牙根,冷冷地对巷口那人道:“你又是何人,如何进到这官府要地来的?” 那人满意地笑了笑,终于探出双手来,在胸前抱了一拳。那人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上,各戴了一只寒光凛凛的铁指环。 “在下江南鹤。”那人的声音,平稳而阴森,透着一股教人不寒而栗的邪气。 亚达身后的中年人心中一惊,口中不觉失声唤道:“湖广江门?” “原来是刺客。”亚达低声说着,暗暗握紧了拳头。 湖广江门,和蜀中唐门并称于世。这两个江湖门派,都是天王的仇敌。亚达受天王之命前去屠灭唐门时,曾听说天王还派了一个名叫沈玉麟的高手前往武昌城,去寻找屠灭江门的机会。但江门没有覆灭,却是沈玉麟自己死在了那里。 想不到,刚灭了唐门,这么快就和更难对付的江门碰上了面。江南鹤是湖广最厉害的刺客,难怪他能轻易潜入这官府要地,不被发觉。 “江南鹤,你拦我去路,想做什么?”亚达低声问道。 江南鹤微笑着,缓缓迈步向这官巷中走来。随着江南鹤越来越近,亚达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孩子,我问你名字,你不肯答我,我便换个问题好了。”江南鹤阴冷地说道,“你……是不是叫石达开?” 亚达的脸上,掠过了一抹惊愕。这神情,没有逃过江南鹤的眼睛,他不待亚达回话便已颤动了嘴角,发出了几声低沉的笑声。 却在这笑声还未落定时,江南鹤只见眼前少年的身影一虚,一股疾风直向自己逼来! 好快的身法! 江南鹤暗暗心惊,脚下急在地上一点,耳中听着风声,右手刹那间便往身前探去! 只在眨眼的一瞬,风力忽紧,一只拳骤然在江南鹤胸口前现出了形状来!那拳却在就要碰到江南鹤时,悬停在了半空中——江南鹤的右手,扣住了那拳头的手腕! 这一刻,亚达和江南鹤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亚达,不要恋战!”中年人发出了一声呼喊。 亚达咬了咬牙,身影忽又一虚,似要凭空消失一般!江南鹤暗暗心惊,急忙再要以左手出招时,骤见一道黑影在自己眼前一颤,晃乱了一阵光影。就在江南鹤的眼睛被这黑影所迷时,他感到右手上乍起了一股强劲的力道,似怒涛般向他袭来! “不好!”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惊恐,急忙松开了那右手,脚下猛一发力,跃开了身形去。 待他在四五步外落定,再抬眼看时,亚达却已回到了那中年人身前,把老师背在了后背上,脚下发力一跃,竟凭空跃上了那院墙去。他在院墙上施展开风一般的步法,如履平地一般! 但就在亚达在墙头上露出了身形的一瞬,这官府内外忽然冒出了数不清的黑衣人,手执各式兵器,向亚达聚拢过来。 亚达锁紧了眉头,小声对身后的中年人道:“老师,前路怕有些颠簸,抱歉了。” 江南鹤看到,亚达背着那中年人的身影刹那间便消失在了墙头另一侧。他自己却有些震惊地呆立在原地,凝望向那只被刚才的力道震得微微颤抖起来的右手…… 第一百六十九话 潜入(四) 衡阳城的官府大院中,忽起了一阵骚动。 “有刺客!”府衙中的守卫们高声喧闹着,乱作了一团。 “保护我!”城中的官老爷一边仓皇喊着,一边往府衙深处退去,“怎么搞的,来这么个小破城做官,也能被人瞄上了性命……” 跟在官老爷身后的师爷仔细听了听这骚乱的动向,忽然拉住了官老爷道:“大人,好像是从大牢那边闹起来的,怕是有人劫牢,先派人去看看吧!” “你傻了吗!那牢里总共才关了一个犯人,他的命要紧还是我的命要紧?都不准去,把我保护好咯!” 这片官府重地,层层守卫都向府衙退去,只留下了空旷的官巷,却让一道道如飞般的人影来来去去。 亚达背着老师,在这片官巷间起起落落,却始终甩不开那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衣人。尤其是其中有一个使双刀的,脚力非凡,竟把亚达跟得寸步不落! 亚达借眼角余光冷冷瞥向那个在墙头上飞奔的双刀客,心中隐隐有些焦躁——若是他独来独往,莫说甩掉这些刺客,纵是杀入其中,他也有把握能全身而退。可现在身上背了一个虚弱的老师,迟滞了他的步法,更让他不敢冒险,只得一味躲避,局面便棘手了。 “亚达,把我扔下吧,你一人逃出去便好。”亚达背后的中年人看出了这局势,冷静地对亚达说道,“回去告诉天王,任他们如何折磨我,我都不会透露天王的秘密。” 说着,他喉中哽咽了一声,轻轻地在亚达耳边唤道:“亚达,你也不要再为了救我,去领天王那些犯险的命令了……” 亚达的脸上,却绽开了爽朗的笑容。 “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他用孩童般纯真的声音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眼看父亲落入囹圄而不救,学生岂不是成了不仁不义之徒。” “亚达……”中年人低声呵斥道,“你还年轻,你有着匡扶天下的本领。不要背负这么多负担,阻碍了你的前程!” 亚达紧了紧背上的老师,轻声笑道:“学生背负的,只有老师一人而已。老师背负的,却是天下千千万万人。老师都没有放下,学生又怎能放得下呢。” 中年人看着亚达无邪的神情,不觉模糊了泪眼。 “老师莫怕……”亚达只小声唤道,“学生定会救您出去的!您有圣主庇佑,无论遇到什么险境,都定能转危为安!”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忽从暗处飞来! 亚达听得箭簇呼啸,心中一紧,不敢有丝毫怠慢,急把双脚凌空一抬,身形滞在了半空中。那一簇箭,正从亚达脚下飞过,若慢了分毫,便要刺穿亚达的腿脚了! 正在亚达冷汗未散时,耳边又是两声连环箭风传来! 连珠箭! “老师,抱紧了!”亚达低吼一声,单脚发力向墙头上一蹬!这力道却非比寻常,竟把那墙头上的砖块踏出了几道裂纹来!亚达的身形,却借着这力道高高跃上了空中,半侧过腰身,用眼角余光瞥住那两只来箭方位。 刹那之间,亚达身侧飞出一只腿影,照着两支利箭甩开了两招凌空扫腿!这两招扫腿力道迅猛,更兼快如闪电,只见两道虚影闪过,足尖不偏不倚正踢在了两支箭杆上! 一支箭受了这力道,变了方向直往墙头上刺去,竟一头扎进了那砖墙里去,深深埋住了箭羽!另一支被亚达脚力一阻,却似失了风势的落叶般软软地在空中转过几圈,轻轻摔落在了地上。 那躲在暗处的射箭人,见了亚达这般绝技,惊得目瞪口呆,只痴痴握着那把良弓立在原地,似连喘息都忘记了一般。 却是那一直跟住了亚达脚力的双刀客,在这一瞬看到了机会——亚达腾在空中,无处发力,身形便无法闪躲! 此时出刀砍去,亚达便是一个活靶子! 那双刀客脚下一跃,踩到了亚达身前的墙头上,直把两臂缠抱在身前,双刀反手握住拉到身后蓄力,目光瞄准了亚达的胸口!只等亚达的身子顺着动势飞到近身处,双刀客的刀便从两面削出,上探脖颈,下斩腰间,要亚达躲无可躲,防不胜防! 亚达看到这双刀客已摆开了架势,心中暗暗紧张了起来。无奈身形已腾在半空,不能凌空止住动势,他只好把腿收到腰际,要看准那双刀客出刀的瞬间,趁刀未及身时全力踢向那刀客双臂的交汇处上。 这一招极险,若稍快分毫,则力道够不到那刀客,踢不动他的身形;若稍迟片刻,便是横尸丧命,决无活路! “愿圣主庇佑!”亚达在心底默念道,“求圣主赐我神迹,让我和老师逃脱此劫!” 眼看两个身形越来越近,亚达和那刀客都把力道蓄到了极致。 却就在这致命的一瞬,一粒石子忽从远处打来! 刀客的所有注意都放在了亚达的身上,全然不曾察觉有一粒石子向他的腿上打去!这粒石子正打在了膝盖后弯上,力道刚猛,竟把这刀客打得腿上一软,身子顿失去了平衡,哪里还能发得出刀力来?眼见亚达的腿猝然踢出,刀客自知不能抵挡,便顺势向身侧一倒,摔下了墙头去。 亚达见状,脚下招法由踢改踩,稳稳踏在了墙头上。他不敢作片刻停留,急向刚才飞石射来处飞奔过去——那里藏着一个人,刚刚救下了亚达! 绕过墙角,那人现出了身形,却让亚达感到一阵意外——是亚达在山林中遇到过的那个背孩子的女人! 女人冷眼看着亚达,她身后的孩子紧紧捂着嘴巴,脸上却是一片兴奋和欢快。 “跟我走。”女人只淡淡说了这三个字,便转身向这片官巷外跑去。亚达不敢怠慢,也急忙跃下了墙头,跟在了那女人身后。 双刀客从地上翻滚起身形,也不顾跌落的疼痛,踩开流星步向亚达追去。绕过了转角的一瞬,刀客往前方一瞥,却在亚达的身前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刀客忽如遭了雷击电打一般,愣在了原地,只呆呆地看着那女人的身形和亚达一起,在官巷中闪过一瞬,便如鬼魅般消失了影踪,再无处可觅了…… 第一百七十话 城外 衡阳城外,三个人影遁入了一片山林中,藏匿住了身形。 午后温和的暖阳透过层叠的绿叶,星点般打落在林间荒山道上,被三人的脚步带起的风声所惊,轻轻摇曳了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三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身子虚弱的中年人搀着一旁的老树,沉沉地喘息着。亚达警惕地向衡阳城的方向望去,在这片山林间寻找追兵的身影。 “不必看了……”那个暗中相助的女子低沉着嗓音道,“他们不敢追来。” “不敢?”亚达轻轻挑起了眉毛,冷冷对那女子问道。 女子抬起手中长刀,指了指周围这片山林答道:“此处不是他们地界,他们不知这里头情况,又怕你有援兵,必不敢冒险追进来。” “你如何知道?”亚达低声问道。 “因为我所有的本领,都是江南鹤教的。”女子的脸上,凝出了一副冷峻的神色,“我是他的女儿,江月容。” 亚达锁紧了眉头,暗暗捏住了拳头背在身后,警惕地道:“这么说,你也是江门刺客?” “曾经是……”江月容的脸上掠过一丝哀伤,因她想起了吕良的面容,“但我已立下毒誓,要亲手杀了江南鹤。” 她按下了手中长刀,正色望向亚达道:“你又是谁?你救的这个人又是谁?江南鹤为何要围杀你们?” 亚达仍不信任眼前这个女人,拦在了老师面前,小声道:“老师,我们断不出这女子所说是真是假,她可能是清廷派来的……” 那中年人却冷静地审视了江月容片刻,按下了亚达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 “姑娘,你背后背着的,是你的孩儿么?”他轻声问道,声音中似有一股林间斜阳般的暖意。 江月容微微愣了愣,低声应道:“是……怎么?” 中年人和善地轻声笑了笑:“她的父亲在哪里?” 江月容的脸上,一道藏不住的忧怨袭上了眉间。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的语气强硬了些,却把眼神轻轻移开,不敢与那中年人对视。 中年人轻声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想杀江南鹤,是因江南鹤害了你的丈夫吧。” 江月容暗暗心惊,脚下不觉退开了半步。 “你……你怎么知道?” “你是江南鹤的女儿,自然应该住在武昌城。如今为追杀江南鹤,千里迢迢南下衡阳,却背着那个孩子……”中年人用轻柔的嗓音道,“明知身犯险境还要带着这孩子,想必也是无人可以托付,才只得如此。所以我冒然有了这般猜测,望姑娘不要见怪。” 说着,他轻轻拨了拨亚达的身形道:“亚达,我看这姑娘对你我没有敌意,不需这般戒备。” 亚达听了老师的话,低下了头,让开了身形,对江月容抱了一拳道:“在下石达开,先前有些误会,得罪姑娘了。城中一战,多谢姑娘相助。” 说着,亚达看了眼身后的老师,沉吟犹豫了片刻,见老师对他轻轻点了点头,才小声道:“这位是我的老师,冯先生……” “你们与两广的那位天王,是什么关系?”江月容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亚达的话,低声问道。 亚达紧锁起眉头,一时不敢轻易回答这句话。 却是那位冯先生平静地答道:“我与天王,是结拜兄弟。” 江月容暗暗吃了一惊,手中长刀不觉探出了身前,指向了冯先生。 亚达身影一闪,刹那间便挡在了老师面前,单手接住了江月容的长刀,使江月容动弹不得。 “亚达……”冯先生轻轻拍了拍这学生的肩头,轻声道,“这姑娘不是敌人。” 亚达皱着眉头看向江月容,手上却不愿违背了老师的话,轻轻松开了江月容的刀。 江月容将长刀缓缓落下,低声笑了笑。 “原来如此,难怪江南鹤要杀你们……”说着,江月容冷笑着,缓缓向身后退了过去。 原本按她离开武昌城时的计策,她应当跟着亚达同去藏身,等待江南鹤袭来时与亚达联手反杀江南鹤。只是——吕良的死,与那位两广天王同样脱不了干系,她无法与这位天王结拜兄弟藏身在一处。 “我今日相救,只因为我们有个共同的敌人。但我不是你们的同党。”江月容低声说着,“杀了你们,对江南鹤很重要。今日他失手了,但他绝不会就此罢手。入夜后你们自己小心,那是江门刺客动作的时候。” 说着,江月容转过身去,紧了紧身后的布袋,便要迈步离去。 “姑娘……”冯先生轻声唤住了江月容的步子,自己支起身子要走上前去。 亚达急忙要拦,却被冯先生轻轻拍了拍手腕,笑着推了回去。 江月容虽停下了步子,却没有转过身来,只冷冷侧过了半张脸去。 “你们孤儿寡母,在这异乡无依无靠,一人之力又如何与江门为敌?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共抗江南鹤,如何?”冯先生缓缓向江月容给走去。 “老师!”亚达惊慌地唤道,却被冯先生抬手阻住了话头。 江月容沉吟了许久,低声应道:“你是要我与你们一起做反贼么?” 冯先生闻言,猛地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了一丝哀伤的神色。 “与我们同行,便是反贼了么?”他轻声反问道。 江月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转回了脸去,重又迈开了步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低声说道。 冯先生看向江月容手中提着的长刀,轻轻叹息了一声。 “姑娘,临别之际,有一语相赠。”他对着江月容的背影轻声喊道,“执刀剑之人,必将死于刀剑之下。你若为了那孩子好,当早日舍去那柄长刀。” “冯先生,难怪你会被官府抓了。”江月容却冷笑一声,没有回头,不曾停步,只对着这山林喊道,“江湖人,早在拿起刀剑的一刻,就把性命放在这刀剑上了。我今生今世,都离不开这兵器的。” 山林树影间,江月容的身形渐渐被凌空打落的斜光淹没,消失了那孤单的踪迹。 第一百七十一话 官府(上) “那么多刺客闯进来,你们就这么把人放走了,一个都没抓到?” 衡阳城的府衙里,传来了官老爷的呵斥声。 府衙大堂里站着一众官兵,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唯独地上躺着两个看大牢的,此刻正睡得香沉,轰天雷都炸不醒。 “连牢里的犯人都被劫走了,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官老爷仍气愤地叫骂着,想到这里,又看向了身旁的师爷,“还有你!明明都听出来大牢有动静,为什么没派人去堵着?” “我……”师爷委屈着,却不敢触这位老爷的怒头,只好闭上了嘴,低下了头跟官兵们一起捱训。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官老爷挺起了大肚腩,摆出官架子对眼前这些壮汉们戳着手指头喝道,“你们平日里懒散,我也不跟你们计较,只望你们碰到要紧事的时候出把力气。这下倒好,刺客就直往府衙里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在你们眼皮底下把犯人给劫走了,你们也不拦着?你们知道那犯人是谁吗!” 一众官兵正敢怒不敢言时,却不知是谁低沉着嗓音笑了句:“这我倒要问问了,那犯人是谁呀?” 这声音惹得大伙心里都是一惊——是哪个不识趣的混账,怎么还有人敢在这气氛下接这官老爷的话! 可这声音听着陌生,官兵们谁也不认得,又不敢抬头张望,便都只好皱着眉头在心里暗骂。 官老爷大概也没想到能有人接话,自己倒懵了片刻。等他终于从茫然中醒悟过来,心里的火气便烧得更盛了。 “是哪个不要命的搭话,给我站出来!”他憋红了脸痛斥道。 却不料,这声痛斥,反在那官兵身后惹出了一道悚然的笑声来。 笑声一起,官兵们终于忍不住了,纷纷移开了身子,扭过脑袋朝那发笑的人身上望去。待众人退开,才惊觉这些官兵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了那里。 此人是什么时候跑来站着的?怎么大堂里这么多官兵,竟无一人听到他的动静! 官老爷本也暗暗惊骇,但看这人穿的是平民衣服,便毫不顾忌地把官威一抖,指着那人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刁民!擅闯官府,只道是什么罪过吗!” 那人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惧色,只歪着脑袋看向这官老爷的乌纱帽,随口反问道:“我倒要问问,你是哪里来的小官,怎么在这官府里大吵大闹?” “我是谁?”官老爷带着怒气哼哼笑了两声,把袖口一卷,厉声喝道,“我乃衡州府知府!衡阳城里的大老爷!” “原来如此,衡阳城里的知府是这么个狗东西,难怪那连大牢里的犯人都看不住。”中年人背着双手,哈哈大笑道。 这知府大人气得脸都绿了,扯着嗓子破了音地喊道:“把这刁民给我抓起来,先打他十下杀威棒!” 官兵中站出两人,领了命令,便要伸手去抓这中年人的胳膊。却就在他们要碰到这中年人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两支利箭,擦着两个官兵的虎口掠过,直发出两声崩响,扎进了地砖里去! 众官兵都大吃一惊,急忙退开身形,把大堂正中央的位置让给了那中年人。 唯有那两个倒在地上昏睡的狱卒守卫,只似从大梦里被打扰了一般,挠了挠脸便借着睡了下去。 知府吓了一跳,正要寻个官兵挡在身前,却恰赶上官兵们都往后退去。他一时不知所措,背靠着案台,哆嗦着喝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中年人冷笑一声,缓缓走进了大堂里,探出双手抱在了身前道,“我就是大人要抓的刺客。” 中年人的右手指间,露出了两只寒光凛凛的铁指环。看到这指环的一瞬,知府两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冒着虚汗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铁指……江南鹤?” “原来大人知道我的名号,那便好办了。”江南鹤轻声笑着,把手又背回了身后,只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衡州知府。 知府焦急地向躲在两边的官兵们张望过去,却发现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的眼神,只低着头,与刚才受训时的姿态别无二致,似乎这大堂里从没进过什么刺客,他们仍在捱知府的骂似的。 “江大侠……”知府的声音战栗着,“是谁要杀我?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你说个数目,我给你两倍,不,三倍的银两,买我一条性命,好么?” 江南鹤鄙夷地看着这知府的模样,冷笑道:“若是以前,你这样的昏官,江门只收三文钱便愿取你性命。只可惜,我来衡阳城,要杀的人不是你。” 知府擦着脑门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地挤出了一脸笑意道:“不知道江大侠移驾衡阳,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小官可有什么能为大侠效劳的地方?” 江南鹤哼了一口浊气,冷冷问道:“你家大牢里,被劫走了一个犯人。我想知道,这犯人是谁。” “犯人?”知府一愣,急对那躲在角落里的师爷唤了一声道,“那犯人是谁,因什么案子入的大牢,你快去翻卷宗给我查出来!” 师爷却不必去翻什么卷宗,当即小声答道:“那不是咱们府衙提审的犯人,是从广西大湟江司转过来的……” 江南鹤有些困惑,转向那师爷问道:“广西的犯人,不关押在广西,怎么关到衡阳来了?” 却是那知府憨笑了两声,怯怯地答道:“江大侠,官场的事,你有所不知。自大清开国以来,两广多出反贼,每生一乱,当地官员就要受朝廷的责罚。所以两广一带各级府衙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抓了个小贼,关在自家衙门等人家里拿钱来赎便罢了;但若碰上不小心抓了贼首的,都不能在自家衙门关着,怕惹来暴民闹出民变来,得送去别的衙门关着……” 知府话音刚落,那师爷便接着说道:“若是寻常贼首,在广西换个地方关着便好了,不必跑去别省找衙门。可今日被劫走的那犯人,却被送来了衡阳这么远的地方……” 说着,师爷紧锁起眉头,忧心忡忡道:“他必是个大贼首,整个广西都不敢收他,才发到咱们这里来的……” 第一百七十一话 官府(下) 一个全广西都不敢收留的大贼首,在衡阳城被劫走了。 听了这些话,纵是那知府再如何昏聩,也该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了。一旦这件事流传出去,衡阳城中大小官吏,谁也免不了被朝廷降罪! 知府痴傻了般呆坐在地上,六神无主,失了魂魄一般。满堂官兵,虽也惊骇,眉目间却多少带了几分幸灾乐祸。他们本就是小兵而已,朝廷顶多把他们罢职,让他们回家种地去。可那欺软怕硬、昏庸无能的知府大人,怕是充军发配都有可能。 “这么说,你并不知道这个犯人是谁?又是如何被抓的?”江南鹤忽然问道。 知府急忙收拾了惊骇的神情,陪笑着答道:“我们只管收人,谁理会那人是谁啊……” “我没问你。”江南鹤冷冷朝知府白了一眼,却向那师爷抱了个拳道:“你可知道那犯人名姓?” “那人名唤冯云山……”师爷也不顾忌知府的脸面,低声应道,“送他来的官差说,他在一个唤作拜上帝会的邪教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江南鹤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个有头有脸?” “他是那邪教头领的拜把兄弟……”师爷答道。 满堂皆惊。 却唯有江南鹤缓缓笑了:“原来如此,这就对了……” “至于此人如何被抓的……”师爷沉吟了片刻,小声答道,“我向广西那边的官差打听过,说抓这犯人没费什么力气,也没什么打斗,抓得太容易了,以致大湟江司起初并不知道自己抓的是个什么人物,以为只是个小贼而已。” “他是什么时候转来衡阳城的?” “去年夏末秋初。” “夏末秋初……”江南鹤暗暗沉吟,想起那正是自己从武陵回武昌,重组江门的时候,“这一年来,从没有人劫牢么?” “起初我们也曾重兵把守,生怕出了乱子。可这大半年过去了,却是风平浪静。日子久了,知府大人便把这事给忘了……” 知府瞪了那师爷一眼,师爷急忙收住了话头,闭上了嘴巴。 江南鹤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就怪了——既是如此重要的人物,为何一年不曾来救?” 正在江南鹤琢磨其中因果时,知府颤抖着双手向江南鹤拱手行礼,带着战栗的笑意道:“江大侠,您大驾来这衡阳城,莫非是为了那犯人来的?” 江南鹤冷冷应道:“怎么?” 知府谄媚地一笑,小声说道:“大侠若正有此安排,小官自然愿意配合大侠。只要您能把那犯人正法,这衡阳城中人手也好,兵马也罢,全听大侠调配,我们决不阻拦……” 江南鹤嘴角抽搐地笑了两声,鄙夷地望向这知府道:“这么说,你是想借我的本事,去救你的官位?” “这怎么是救我呢?我是在帮大侠你呀。若有衡阳城官府相助,再加上大侠的这身功夫,捉拿一个小小的逃犯,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江南鹤冷笑着,背过双手,在堂中沉吟了片刻,终于舒展开了眉头。 他看向知府,正色道:“既然如此,我有三件事,要你去办。” “大侠尽管吩咐,小官一定配合!”知府谄笑道。 江南鹤转过身,指向了那大牢的方向道:“头一件,我要你把那大牢让给我。只要我在衡阳城,你当保证任何人不得接近那大牢。” “这没问题,太好办了!”知府脸上一喜,扶着身后案台站起了身子来,换了副命令的语气对堂中官兵道,“你们都听见江大侠吩咐了,把那大牢给我团团围住,一个闲人也不准放进去!” “不……”江南鹤对知府冷眼一望,低沉着嗓音道,“连他们,也不准接近大牢。” 知府一愣。 可被江南鹤那目光刺得脊背一凉,知府便急忙赔笑答应了一声,又对官兵们吩咐道:“谁也不准接近大牢,都听见了吗!” 众官兵稀稀拉拉地应了一声,知府脸上便又换了笑容,对江南鹤躬身道:“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第二件……”江南鹤低下头,看向了地上那两个睡得如烂泥一般的狱卒守卫,“我要他们两个,由我带走,你们不得来要人。” 知府脸上又是一喜,尖声道:“这两个废物,带走了便是,我留着也无用!大侠,这头两件我一定都给您办好了,不知第三件是什么事?” “这最后一件,却有些难办,不知你办不办得到。”江南鹤卖了个关子,饶有兴致地笑着看向那知府。 知府急忙挺直了胸口道:“大侠尽管吩咐,不管多难办的事,小官一定为大侠办好!” “第三件……”江南鹤笑着,用手指了指这知府的乌纱帽,又指了指站在墙角里的那师爷,“我要你把这知府实权,让给他做。从今往后,到你卸任之前,衡阳城中一切事务由他裁断,你不得作主。朝廷发给你的所有俸禄,你全数给他,不得留一分一毫。” 知府一愣,那师爷也一愣。 “大侠,这话怎么说的……”知府赔笑道,“我是考了多少年科举,才当上的这个知府。那师爷才读过几年书,他哪里会当官嘛……” 江南鹤却收了笑容,正面站在了知府身前,直直盯着知府的眼睛道:“若我听说你不让权于他,我会派人来杀你;若我听说你暗中使绊让他令行不顺,我会派人来杀你;若我听说你留了一分一厘俸禄,我会派人来杀你;若我走后,你敢对他有半点报复,我会亲自来杀你。明白了么?” 知府看着江南鹤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只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本能似地上下点了点,口里含混地嘀咕道:“明……明白……” 江南鹤笑了,缓缓用手指弹了弹知府脑袋上那顶乌纱帽,轻声道:“知府大人勿怪,过不了多久我们便是同僚了。到时候,还请知府大人多多关照江某。” 说罢,江南鹤肆意大笑着,背过了双手,堂堂地从那官府正门走了出去,只剩下一堂茫然的大官小兵,回味着刚才那句话,却迟迟想不通其中意味。 第一百七十二话 冯先生(上) 日薄西山时,山林中响起了孩子们齐整嘹亮的山歌声。 采蘑菇的年长孩子走在最前头,抱着一满筐蘑菇野草,高声领着孩子们的歌喉往回山寺的方向走去。孩子们欢快地一起唱着,蹦蹦跳跳的,却没把这队伍走乱分毫。 石老三夹在这伙孩子们中间,虽唱不了他们的方言,可嘴上仍一起哼着调子,脚下也似个孩童般边走边舞。倒是野雪落在队伍的最后头,捂着耳朵,厌烦地看着石老三那做作的舞蹈,低声骂道:“一把年纪了,还跟没长大似的……” 这支队伍似这山林间的飞鸟灵兔般,无忧无虑地绕过半个山腰去,眼看便要回到那隐蔽的山寺中去了。 他们在那山寺门口的断碑旁,望见了亚达笑着向他们招手的模样。 “亚达哥!”孩子们终于散开了队伍,似潮水般一拥而上,扑向了亚达身前,使出最大的力气要把亚达推进那庙门里去——可亚达根本纹丝未动,像座石像一般。 野雪一抬眼,见那石老三也混在那孩子里面,对亚达又拉又拽,脸上乐得比那些孩子还灿烂。野雪一恼火,快步走上去一把拉过石老三的身子,小声骂道:“你多大年纪了,怎么也跟这帮小孩一起胡闹?没羞没臊的……” 亚达望见野雪过来,笑着腾出了两只手,在胸前抱了一拳道:“今日多谢二位师傅照看孩子们,辛苦你们了。” 野雪还没回话,却是石老三挣脱了野雪的铁巴掌,嬉笑着给亚达回礼道:“兄弟客气了,这帮孩子都乖巧得很,一点也不辛苦!” 野雪照着石老三的后脑门拍了一掌,恶狠狠地骂道:“你这没羞没臊的当然不辛苦,苦的都是我……” 亚达轻声笑了笑,忽然挑了挑眉毛,对野雪和石老三有些神秘地小声道:“今日给二位介绍个新朋友,如何?” “好呀……”石老三正要跑过去,却被野雪拉着衣领拖了回来。 “不知是哪路朋友?”野雪谨慎地问道。 亚达却狡黠地一笑道:“见了便认识了。” 说着,他又对身前这帮孩子笑道:“你们想冯先生了吗?” “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答道。 亚达对身后的庙门一指,轻声道:“冯先生在大殿里等你们呢!” 孩子们脸上忽然冒出一阵惊喜,只听得一片此起彼伏的杂乱尖叫,这帮孩子便舍了亚达,如风一般狂奔进了山寺中。片刻之后,那大殿里传来了孩子们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喊声。 “老师……”孩子们不断地叫着,心焦得像是少喊了一句便留不住庙里那人一般。 野雪和石老三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亚达对他们做了个请入庙门的手势,微笑着看向他们的面容。 石老三也不理会野雪的阻拦,只跳着步子跑进了那庙里。野雪见庙门外只剩下了他和亚达二人的身影,皱了皱眉头,只好暗暗低声叹了口气,背过了双手,缓缓往庙里走了进去。 庙里大殿中,原来坐着一个中年人。他似刚洗净了身子,换了身衣装,须发都还没有干透,被浊水黏成了一道道黑白相间的粗纹。他身形瘦削,手指似竹签一般,指甲也许久未曾修剪,显得有些落魄。可那中年人的面容,却隐隐透着一股和善而亲切的奕奕神采,像庙里的佛像一般。孩子们轻轻抱着他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嘴上笑着喊着,眼中却噙了泪。 “老师,你跑到哪里去了……”那采蘑菇的年长孩子哭得泣不成声,“大家每日都在想念你,日夜盼你回来呀……” 亚达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那孩子的脑袋,笑着答道:“冯先生有些要事要做,如今事情做完了,便回来找我们了。放心吧,以后冯先生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不会再扔下我们了。” “真的?”那孩子带着眼泪欣喜地望向冯先生,“老师,你保证再不走了?” 冯先生对那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用轻善的声音答道:“不走了……老师再也不会扔下你们了……” 石老三看着这感人的重逢景象,哽咽地揪着野雪的胳膊道:“大和尚,你看,那冯先生像不像个菩萨?” 野雪却甩了甩石老三的手,有些不悦地小声呢喃道:“不知来历,谁晓得他是个什么人物……” 话音刚落,那冯先生正抬起眼来,轻轻望向了野雪。 “亚达,这二位是……” 亚达急忙恭敬地为冯先生指道:“这二位是两个落难人,陈半僧陈师傅,石老三石兄弟。” 石老三欣喜地在胸口抱着拳,脸上挂着有些憨傻的笑意。野雪却迟疑了片刻,只微微抬起手,稍行了个礼便落下了。 “亚达兄弟,这位是谁?”石老三嬉笑着问道。 亚达笑着答道:“这位是冯云山冯先生,是我和这些孩子的老师。” 亚达的老师! 野雪和石老三一脸茫惊愕。 那天的晚饭,格外热闹。 一桌的孩子都争着要坐到冯先生的身边去,惹得冯先生只好不停地起身换座,跟每个孩子都一起吃上两口菜。 亚达在一旁倚着墙壁,看着这光景,满足地笑着。 石老三看见孩子们望向冯先生时崇敬的眼神,小声向他们打听这冯先生是何许人物,却顿时迎来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回话。 “老师是教书先生,在广西的时候就是老师每日为我们讲学的……” “我爹娘死后,无依无靠,若不是老师找到了我,我就饿死了……” “老师可厉害了,什么字都认识,什么道理都懂,什么都会……” 石老三听得心里一阵阵温暖,杵了杵身边的野雪和尚道:“大和尚,这可真是位活菩萨。我当年若是碰上他了,哪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子……” “怎么,你现在过得不好么?”野雪冷冷瞪了石老三一眼,把石老三吓了一跳,端着自己的碗悻悻地躲开野雪去跟孩子们坐了。 到头来,似乎所有人都围在了冯先生身边,唯有野雪和亚达远离了热闹。 野雪望向亚达,发现亚达也正低垂着眉眼,暗中盯住了他的身形。看到野雪望过来了,亚达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暗笑。 第一百七十二话 冯先生(中) 入夜时,狱卒终于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便望见大牢顶上阴潮的砖石正滴着锈水,点点打在他脸上。 怎么在大牢里睡过去了?狱卒懒懒地坐起了身子来,直了直胳膊腿脚,挠着脖子向四面望了过去。这一望,他讶异地发现原来自己是躺在了囚室里! 他心里一惊,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要寻那串钥匙开了牢门把自己放出去。可这伸手一摸,倒把他竟出了一身冷汗——钥匙丢了! 莫不是大牢让人劫了! 狱卒急忙站起身来,抓着那粗壮的门栏对外喝道:“来人啊!有人劫牢,快把我放出去!” 牢门外,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醒了?”一个中年人缓缓走到了牢门外,看向了那狱卒。 这中年人的面容,狱卒并不认识。 “哪里来的贼人,竟敢来衡阳城劫牢!”狱卒虚张起声势,手抓着门栏,扯着嗓子吼道,“快放我出去,否则等会卫兵杀进来,要你们死无全尸!” 中年人微微笑了笑,却不答话。倒是中年人的身后,走来了两个黑衣人,拖着一个被拷打得不成人样的身形,冷冷扔到了狱卒所在的牢门前。 狱卒被眼前那惨状吓了一跳,急忙跳开了身子,躲到了牢门深处去。可他朝那人形定睛细看过去,竟发现这人是门外的守卫! “这守卫,比你醒得早。”中年人冷冷道,“他想逃出去,便落得了如此下场。” “你……你们……”狱卒把目光从那奄奄一息的守卫身上移开,面无人色地喊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湖广江门……”那中年人抬起头,平静地答道,“在下,江南鹤。” 夜色渐深,衡阳城外山寺里却迟迟没有安静下来。 山寺大殿中,孩子们围在冯先生身边,叽叽喳喳地喧闹着,似无一人有困意。看来,这一夜会是个喧哗的夜晚。 山寺后院中,亚达笑着把目光从大殿透出的灯火光间收回,重新凝望向了夜色中阴沉着面容的野雪。 “大师唤我出来,有什么话要问么?”亚达笑道。 夜色下,这胖和尚的身影被月光打成了一道黑影,半张脸藏在了朦胧的暗处。 “那冯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你不要骗我,老实告诉我。”野雪沉下了眉眼,冷冷道。 亚达的脸上显出一阵讶异,无奈道:“不是跟大师说过了么,冯先生是我和这帮孩子的老师。这次来衡阳城,就是为了与老师久别重逢。” “亚达,原来你撒谎的时候,面色不会变……”野雪的声音,有些恐怖。 亚达茫然地望着野雪,似乎不知所措。 大殿里传出的声响在这后院间游移,像是人间的欢声笑语,正衬托着幽冥地府的阴森。 “我在武昌城时,与城中府衙官差有不少交情,见过许多官差羁押的犯人。”野雪说着,抬起手指向了那透着暖光的山寺大殿,“冯先生的手腕上,有两道深深的印迹疤痕,那是关押了许久的犯人,常年被镣铐锁住双手才会有的痕迹!” 野雪暗暗在身后张开了一只铁巴掌,眼睛冷冷地凝视着亚达:“冯先生,是个朝廷重犯,对不对?” 风吹动一片浅浅的雾霭,遮挡住了冷峻的天光,在这山寺后院间洒落下一片月影。 亚达低下了头,面色被笼罩在月影中,看不清晰。迟疑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脸上又恢复了那无邪的笑容。 “大师果然厉害。”他轻声笑道,“你的猜测不错,但我也没有骗你——冯先生,确实是我和所有孩子的老师。我们所有人,都是在冯先生的私塾里活下来的……” “可你没告诉我,这个犯人是怎么来到你这寺里来的。”野雪粗暴地打断了亚达的话,“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 “是敢当兄弟……”狱卒仓皇地答道,“不,不是兄弟,是那个叫敢当的小子……一定是他!” 江南鹤微微挑了挑眉毛:“敢当?” “对!石敢当!”狱卒答道,“是个小孩,可能十七八岁,说是觉得我们特别威风,将来想接我的班来做狱卒……” “他想做狱卒?”江南鹤冷笑道,“你真信了?” “我……”狱卒低下头,委屈地呢喃道,“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是个贼人,只是贪他每日送来那坛子酒,所以诓他说将来能带他进衙门当差……” 江南鹤哈哈大笑,这笑声却让那狱卒听得心惊胆战。 “你可知道,你自以为能诓过的那位小兄弟,这半个月来你与他相处的每一刻,他都能轻易取你性命?” “这……”狱卒赔笑道,“他才多大年纪,没那么厉害吧……” “不,他有这功夫……”江南鹤收住了笑声,冷冷盯住了狱卒道,“所以我才觉得古怪——你们为什么没死?” 狱吏的心底,生出了一阵透骨的寒意。 “我虽劫狱,却没有伤人性命。”亚达凝望着大殿的暖光,对野雪缓缓说道,“我是用药草迷晕了狱卒,才得以带走了冯先生。” “凭你的本事,杀人劫狱当不是什么难事。”野雪却低声道,“你却绕了这么大圈子,经营了半个月才把你那老师救出来,这话要我如何信你?” 亚达苦笑了一声,对野雪轻声道:“是老师不让我杀人。” 野雪微微一愣。 亚达笑着,面上的神色渐渐松弛下来,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美好的日子。 那是一处偏僻的山林间,一座简陋的草屋私塾里,传出了朗朗书声。 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亚达崇敬地望着老师的背影。 冯先生手握着书卷,迈着轻柔的步子,在孩子们中间穿行,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老师曾教过我十条戒律,要我牢记于心。”深夜山寺中,亚达缓缓说道,“汝等不得杀人,这是十诫之一。” “只为那冯先生教过你的几句话,就要我信你不曾杀人?”野雪冷冷道。 亚达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愧疚。 “至少,在老师面前,我不能杀人……” 第一百七十二话 冯先生(下) 江南鹤走进那间空空的囚室,望向囚室中平整的四壁,沉吟良久。 “那犯人被关押在此,几有一年之久。”他缓缓道,“这囚室里,却没留下什么痕迹……” 若是一个人在幽暗潮湿的地牢里关押久了,神智多少会有些失常。墙壁上,往往会留下这些犯人或抓挠或敲打的痕迹。可这间囚室,却似从未曾关押过犯人一般。 “那犯人从不曾闹腾过……”狱卒怯声答道,“他就是整天盘腿坐在那里,跟庙里的和尚似的……” 江南鹤看着地上堆起的草垫,微微蹙了蹙眉头,又骤然舒展开了。 他转过身子,在那草垫上端坐了下去。 “门主……”两个黑衣人有些惊讶地唤道,却被江南鹤抬手拦下了话头。 江南鹤静静地坐在那囚室中,微睁着双眼,看着牢门外昏暗而乏味的墙壁。过了许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个人,终日对着这牢壁,却能平心静气,世间不知有几人能做得到。这个冯云山,决不是凡人。 难怪,他能收服了那本领不凡的石敢当…… 正在这大牢渐渐沉寂下来时,那幽长的通道里传来了飞奔的步声。 一个黑衣人闯入了这大牢里,在江南鹤面前伏下了身子:“门主,曾大人回信了……” 说罢,他取出了一封书信,交到了江南鹤身前。 曾侍郎正在长沙家中丁忧,距离衡阳不远。快马加鞭,半日即可来回。 江南鹤仍在囚室中端坐着,取了那封曾大人的亲笔信,铺展开来。他读罢这信件,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大牢中的气氛,也随着这皱起的眉头紧张了起来。 他站起了身形,缓缓走出了囚室,在那狱卒的门栏前停下了脚步。 “你可知道,是谁劫走了这牢里的犯人?”江南鹤的语气,透着刺骨的冰凉。 狱卒惶恐地缩在囚室角落里,颤抖着答道:“不是石敢当么?” “是他不错。”江南鹤缓缓把曾大人的信收入了袖中,平静地说道,“可他的名字,不叫敢当……” 大牢外,已是深夜。 江南鹤走出那幽长的通道时,通道外已有江南虎、秦狼守在了门口。 “大哥……”江南虎急忙迎到江南鹤身前道,“曾大人怎么说?” 江南鹤皱着眉头,低声答道:“那个石敢当,就是石达开在广西常用的化名。” “果真如此!”江南虎咬紧了牙根,愤愤地瞪了秦狼一眼,“今日只差一步就做完这单生意了。秦狼,你日夜苦练脚力,怎么今日这关键时候就没能在那墙头上站稳呢!” 秦狼低着头,没有做半点辩解。可他的脑中,却不觉闪过了那官巷里一瞥而过的女人背影。 “来日方长,这一战已经找到了人,便是个不错的开头了。”江南鹤轻声宽慰道,“只是,还有件事,让我有些在意。” 他从袖中取出了那封信,重又读了一遍上边的文字,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石达开固然是个需注意的人物,可毕竟只是个贼众。相比之下,那冯云山却是贼首。擒贼先擒王,不论怎么看,被劫走的冯云山都比石达开更要紧。可曾大人的信里只说要我们擒杀石达开,却对冯云山只字不提——这是为何?” 江南虎茫然地看着江南鹤,小声嘀咕道:“兴许……曾大人自有调度,还派了别的刺客去杀冯云山?” “天下,还有比江门更可靠的刺客么?”江南鹤问道。 江南虎哑口无言。 这封信,让江南鹤隐约感觉到,此事并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衡阳城外,山寺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亚达从后院里走进来,只看见孩子们都聚在冯先生身边,或倚或靠,各自睡了过去。那冯先生却盘腿端坐在墙边,低着脑袋,轻声打起了呼噜。 亚达无奈地笑了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大殿里,轻轻抱起了老师瘦削的身子,出后门向禅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后门外,野雪仍在院子里冷冷望着亚达。 “大师,能帮个手么?”亚达对野雪挤眼笑道,“把孩子们抱进禅房里去睡吧,大殿里有过堂风,怕把孩子们吹凉了。” 野雪沉沉叹了口气,无奈地甩开了衣袖,向那大殿里走了进去。 他一抬眼,只看见这满屋子的小童,横竖地睡成了一片。偏这一片孩子里,杂进了一个老大不小的石老三去。野雪摇了摇头,跑到是老三身前,一巴掌拍醒了这头陀。 亚达、野雪、石老三,三人一趟一趟地在这大殿与后院禅房间来回。一个个孩子被他们抱起,安置在柔软的床褥上,沉浸在甜暖的梦境中不曾醒来。 野雪最后一趟进大殿时,大殿里只剩下了正午时训斥他的那个采蘑菇的孩子。这小子闭上了眼睛,没了白天时那小大人般的眼神,倒像是个惹人疼爱的小娃娃了。 野雪心里头一紧,回身望去,见亚达和石老三都正抱着别的孩子走去,这一趟没法谦让了。他咬了咬牙,自认了这霉头,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讨人厌的小家伙。 你可千万别醒了!野雪在心底暗暗喊道。 却就在野雪抱住这孩子的一瞬,孩子也伸出手抓紧了野雪的胳膊,把野雪吓了一跳。 “老师……”那孩子口中呢喃地梦呓着,“别走……我怕黑……” 这声音可怜兮兮的,让野雪那一身冷汗瞬间消散了。野雪看着这孩子的面孔,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装得多像个大人,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野雪学着武昌城外庙里那女施主抱孩子的模样,轻轻晃着身子,拍着孩子的后背,小声在孩子耳边唤道:“不怕不怕,老师在这里,老师不走……” 嘴上虽这么说着,他脚下却加快了步子——这般荒唐的模样,可千万不能让那石老三瞧见。 “老师……”孩子似乎在梦里听见了野雪的声音,轻轻地呢喃道,“别怪……亚达哥……” 野雪茫然地停住了步子。 “亚达哥……”孩子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来,“不是……坏人……” 就在这时,亚达从禅房中走了出来,笑着向野雪走去。 “还有别的孩子吗?”亚达的声音,柔和得如午后暖阳一般。 野雪凝望着亚达,不知所措。 “亚达哥……”野雪怀里那孩子,用细微的声音说道,“也不想……杀人……” 这声音,似一道水波,在后院里缓缓漾开。 亚达停下了步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野雪静静和他对峙着,迟迟没有动作。 “亚达哥……”孩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是好人……” 野雪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后背,在他耳边小声应道:“亚达若是个好孩子,老师又怎么会怪他呢?” 但野雪的眼睛,在月色下冷冷地盯住了亚达的脸,似寒冰一般。 第一百七十三话 衡阳夜(上) 衡阳城中,夜深人静。 城里一处简陋的小棚下,睡着一伙从外地来的少年卖艺人。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夜。巡夜的卫兵们也早已知道他们的落魄,便也不驱赶他们,只由这些少年在此暂住。 这一夜,在那些官兵走后,却有一个穿黑衣的少年从棚下走了出来。他摸准了巡夜兵马来去的时间,也早探清了这些人巡走的路线。他从那卖艺的行囊里,摸出了两柄短刀,藏在了自己的腰间,离开那陋棚,左右望去,不见人影。 他轻轻动了动脚腕膝盖,正午时被击中的膝弯处还留着几分余痛,但并不影响他的动作。他的脑中,官巷深处一个女子的身影挥之不去,让他的气息总觉得有些慌乱。 “秦狼哥……”陋棚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年纪不大,当也是个少年。 秦狼微微侧过脸去,身后走出了另一个黑影——是这伙卖艺人中,那个拿铜锣吆喝生意的孩子。 “是去巡城么?” 秦狼点了点头。 “当心些。”少年说着,便要转身回陋棚去。但他的语气,似乎还藏了些话,犹豫着没有说出来。 秦狼沉默着,又转回了脸,脚下蓄力便要往附近的屋瓦上翻飞过去。 “秦狼哥……”那少年忽然唤住了秦狼的步法,“今日差那一步,错不在秦狼哥!” 秦狼一愣,转身向那少年望去。 少年的脸上,是坚定的神情。 “只有秦狼哥你一个人跟上了那人的步法!若不是秦狼哥,我们连那点机会都拼不出来!”少年诚恳地说道,“今日一战,若说有错,错不在秦狼哥,错在我们!是我们的功夫迟迟到不了火候,拖累了秦狼哥,辜负了你的期望……” 说着,那少年的眼中,竟渗出了泪水来,在昏沉的夜色下闪动着。 秦狼沉吟了片刻,缓缓走过去,拍了拍那少年的脑袋,抓了抓他的头发。少年只是任秦狼拨弄自己的脑袋,呆呆地站立着。 秦狼对那少年笑了笑,那笑容似会发出温和的话语声似的。 他伸出两只手指,指了指这少年,又在身前用小指头比了一个区区的“一”,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接着在身前夸张地比了一个骄傲的“二十”。 ——你从那码头改投江门,才一年而已;我却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你不如我,只是晚些入门罢了,何必自责。 少年被秦狼的姿态模样逗乐了,不觉破开了一张哭脸,发出了几声窃笑。 秦狼见少年笑了,放下心来,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我明白的。”少年笑着答道,“我留在这里守夜,等秦狼哥回来。” 秦狼点了点头,脚下发出一股力道,忽如一道疾风般卷入了这衡阳城的夜色中,不见了踪影。那少年在陋棚前,看着秦狼远去的方向,满眼都是憧憬。 夜色凝重,让江月容心中有些不安。 她轻轻合上了窗户,把那夜色关在了窗外。她所在的房间里,被昏暗但温暖的灯火弥散开去,连她的面容也被映照成了一片温柔的绯红色。 她缓缓在床褥上躺下了身子,伸出胳膊,护住了那带着笑意睡去的孩儿的身形。 这不过是衡阳城中一间不起眼的客栈,江月容却觉得,这是自己一年来睡过的最温暖的床铺。看着孩子脸上跃动的火光烛影,就像欢快的笑声似的,江月容也渐渐觉得有些困倦了。 “孩儿,就要结束了……”江月容懒懒地呢喃着,身上的力道一丝丝溶进了那床铺中去,“待阿妈为你阿爹报了仇,我们便寻个安静的小城,每天都睡在这般松软的床铺上,不再被任何人烦扰……” 她说着说着,眼皮缓缓沉了下去,连屋中的灯火也像是要落了西山,把这房间也拖入那夜色中似的。 忽然,屋顶上传过一阵浅浅的脚步声,似一股疾风,飞驰而去。 寻常人,听不见这么轻微的声响。但江月容对声音的敏感却异于常人,这带着隐隐杀气的响动让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几乎如本能一般,她从床上翻身跃下,左手握起了床边的长刀,右手探进了枕下,抚到了短刃的刀柄。 可她是从睡梦中忽然惊醒的,故落脚的动作没能拿捏精准,发出了一丝轻响。 这一声轻响,却让那屋顶的脚步声骤然停了下来! 屋顶上果然有人! 客栈中突然传来的响动,让秦狼停住了脚步。 那声音,有些熟悉——听轻重,像是女人的脚步声响,从床褥间一跃而起,落到了地板上…… 秦狼的回忆中,有一个人惯用这样翻身跃下床褥,双脚点地站住身形的招法…… 他猝然回首,向屋下望去,见到一间房的窗缝间,透着一点灯火的光亮。 住在客栈过夜的,大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因无处安身,才仓促地在此借住一晚。客栈房间的灯火,极少有到深夜还亮着的。 可秦狼记得,有一个故人,是习惯亮着灯火睡觉的…… 是你么,月容? 秦狼想要探出腿去,在那亮着灯火的窗前跃下,拨开那木窗,望见一个熟悉的面容映照在自己眼前。可他的腿上稍一用力,膝弯上便传来隐隐的痛楚,将他从那幻梦中拉拽了出来。 若是你,我当如何? 若不是你,我又当如何? 秦狼迟疑了。腿上的力道,一点点消散了下去。 江月容在房中,冷静地捕捉着衡阳夜色中的一切声响。她仿佛与一个人影,隔着一层屋顶四目相对,凝视了许久。 终于,她在晚风虫鸣间,听到了那脚步飞一般的离去。她终于松弛了气息,放下了双刀,缓缓睡回了床褥上。 孩子的面庞,仍在灯火中跃动着,似乎刚才的一番紧张未曾对他有丁点搅扰。 江月容搂住了孩子的身子,重新放下了戒备,正要缓缓睡去时,脑中忽然回响起了刚才掠过的那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尘封了许多年的往事一般…… 第一百七十三话 衡阳夜(下) 灯火一闪,让府衙里的师爷皱了皱眉。 这时候了,知府早回了家中,官兵们正在城中四处巡夜,空旷的府衙里只剩下师爷一人,点着灯烛,仔细翻阅着库中的卷宗。 他把那冯云山的案卷合上,轻轻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 这世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越来越分不清楚了。也罢,为今之计,先把那劫走的犯人抓回来,解了燃眉之急,再说其他吧。到时候,这犯人若是好人,由官府为他翻案,总好过被贼寇掳去,弄假成真。 他把那案卷放在了一旁,又去库房中取出了一副衡阳城山河地形图,在桌上铺展开来。 衡阳城外,山林密布,地势复杂,若有贼寇真的藏身于深山老林中,要如何寻找?若他们要带着一个虚弱的犯人匆匆离去,该走哪条路? 师爷对着这图看了许久,只觉两眼昏花,浑身无力,有些气恼地扔了那桌案,靠着库房的墙壁瘫坐到了地上。 我一个区区师爷,考个秀才都费了那么大劲,哪里能做得来这追捕贼首的大事? 那知府虽败絮其中,可大小也是个进士及第。要不,还是让知府大人来管,我做些旁杂的事算了? 师爷无力地撇过脑袋,朝库房外望去。 隐隐约约地,他在大牢方向的墙头上,看见了一个人影。 师爷吓了一跳,急忙定睛细看过去——借着月色,他看清了那人的衣着,应该是今日闯进府衙的江南鹤。 他松了口气,重又靠在了墙壁上,暗暗叹息道:这些江湖人,还真是不得了,堂堂进出府衙,竟能把那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知府大人吓成那副模样。 想起知府白天时的洋相,师爷不觉解气地笑了两声。早知道江湖人如此威风,当初便不读书,去学武艺多好,免得似这般空有一腔大志,却只混了个师爷囫囵度日。 要是那些江湖人,能把这些事都解决了,那该多好…… 想到这里时,师爷却忽然对自己有了一丝厌恶——自己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颓废了? 他扭过头去,又看了眼那立在墙头的江南鹤。这一次,他握紧了拳头。 猛然间,他站起了身子,重新铺开那山河地形图,仔细查阅了起来。 官府的事,怎能任由江湖人去管?荒唐! 夜色笼罩了苍穹大地,月影在衡阳城弥散开去。寂寥下来的老城,似乎都无二致。 江南鹤站在府衙的墙头,远望着这四方夜色,仿佛看到了熟悉的武昌城。 那墙头下,江南虎缓缓走了过来。 “大哥,你越来越不像个刺客了……”江南虎的声音,像是一只落入了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一城的幽静。 墙头上的江南鹤侧过身去,挑了挑眉毛,轻声问道:“这话怎么说?” 江南虎无奈地叹了口气:“江门祖辈定下的规矩,江门刺客不得在外头露相。大哥可倒好,堂堂在那石达开面前露了真容,又大摇大摆闯进衡阳府衙去,现在还站在这墙头上,如此显眼,像是怕别人不认得这张脸似的。” 江南虎从怀中取出了一副黑纱,向江南鹤扔了过去:“至少,把脸给蒙上。咱们现在毕竟还不是朝廷编制,身子还在江湖里,就得守着祖辈的规矩。” 江南鹤接过那黑纱,看着这比夜色还要深沉的色泽,却哈哈大笑起来。 自他生于江门之日起,他总在学着如何用这黑纱藏住自己,把面容隐匿到夜色中去,教人无法察觉。偏偏现在,他觉得自己厌倦了这隐匿,喜欢上了堂堂正正站在世人面前,让他们知晓自己的存在了。 他忍不住想要世间记住,在这个即将消逝的江湖里,他江南鹤炸出了最后的一道烟火,绚烂无比。 “大哥最近不爱蒙面了,倒是爱笑了。”江南虎苦笑着摇了摇头,口中轻声打趣道。 江南鹤的笑声,却渐渐沉寂了下去。 “老二,你说说,江门先辈为何要定下这个不得露相的规矩?” 江南鹤的问题,让江南虎微微一愣。 “那自然是……为了江门子弟不致被人寻仇……或者暴露了身份,惹来杀身之祸……”江南虎支吾了许久,却说不清这个早已认作理所当然的规矩,起初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之,定是为了保我江门子弟安全!” 江南鹤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轻蔑地看着这黑纱,把它紧紧捏在了手心里。 “你还记得我们年少时,父亲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么?”江南鹤轻声道。 江南虎仰起头,看着墙头上江南鹤的背影。 “刺客之名,始于何时?”江南鹤忽然问道。 “春秋战国之世,诸侯纷乱之时。”江南虎几乎是本能地答道。 “刺客之名,始于何人?”江南鹤又问道。 “专诸豫让,聂政荆轲。”江南虎熟练地答道,一字不曾迟疑。 这些话,这些人,江南鹤与江南虎从小就倒背如流了。 江南鹤却微微笑着,望向茫茫夜色,轻声问道:“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你知道,他们的结局都是什么吗?” 江南虎却顿了顿,没能接住这个问题。 “他们都死了。”江南鹤淡淡说着,用手指细细品味着那黑纱上的每一道丝线纹理,“那时的刺客,不论他们的任务是成是败,任务结束的一刻,就是他们身死之时。” 他仰首望向皓月,任夜色把他周身包裹,直将那渺小的身形团团围困在天地之间。 “那才是刺客的时代。”江南鹤慨然叹道,“那时的刺客,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在乎的只有杀人。他们杀人,是为了情义,为了知己,为了天下。他们不是靠杀人维生,他们的命就是为了那一次杀人而留的。” 说着,他低下头,又看向自己手中,这条江门先辈为保刺客真容性命而定下了规矩的黑纱,喉中干哑地笑了两声。 “刺客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把那黑纱向天边掷去。晚风卷着那纱布,飘入衡阳城中,溶进了那夜色里,遁去无形。 江南虎只望见,月光从江南鹤身前洒落过来,直把他的背后打成了一片阴暗的影子,似比这夜色还要深沉。 第一百七十四话 进城(上) 山林间,弥漫着浓浓的雾气,以致咫尺竟不能相见。 野雪在这层层迷雾中来回穿行,却迟迟走不出这片山林去。 “有人吗?”他提起嗓子在雾气中高喊着,“石老三?亚达?人都到哪里去了?” 雾气弥漫了天地,眼前只有层叠的树影,不见半个人形。 “野雪大师?”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雾气间弥散开来。 野雪吃了一惊,脸上很快又乍现出一道惊喜来。 “胡老爷?”野雪四面张望着,高声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胡老爷的声音,却低沉而阴冷:“大师,你为何还不动手?” “动手?”野雪茫然,“动什么手?” 雾气忽如有了灵魂般,让开了一条清晰的通路来。野雪顺着这通路望去,见到前边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上,亚达被一条粗壮的绳索牢牢捆绑着,动弹不得。绳索嵌进了亚达的血肉中,勒出道道血痕。亚达的脑袋无力地垂着,沉沉喘着粗气。 “大师,动手啊?”胡老爷的声音在雾气间散开,“他是恶人……” 野雪痴傻般望着亚达的身形,一时愣在原地,抬不动那双腿来。 “亚达哥不是恶人!”一个孩子跑过来,站到了野雪身前,拦住他的去路,“不准你伤害亚达哥!” “我……”野雪看着这孩子凶神恶煞的眼神,竟感到了一丝惊恐,喉中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大师,快动手!”胡老爷的声音似从天降一般,“对这般高手,不可有半点犹豫!” “亚达哥不是恶人!你才是!”野雪身前的孩子厉声呵斥道,“你才是恶人!” “我不是……”野雪口中慌乱地喊道,“我怎么会是恶人!我这双铁掌,是专打恶人的!我自己怎么会是恶人……” 雾气中忽传来一声巨响。 野雪一惊,向那巨响处望去,却原来是一块硕大的石碑轰然断裂。 断碑中,亚达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无邪的笑容,眼中却闪现出可怖的血光。他的嘴笑开时,露出的是尖锐的獠牙,似毒蛇猛兽一般! 大地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把野雪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他的手向身边挥舞着抓挠过去,却发觉那挡在身前的孩子已不见了踪影,四处的山林雾气也遁入了虚无,只有那青面獠牙的亚达微笑着,向他一步步靠近。 “大懒虫,快起床啦!”亚达的喉中,发出了童稚的喊声。 野雪一愣。 “大懒虫,快起床啦!” 野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禅房里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暖阳,打落在他身前的床褥上,散发着朝日的隐隐香气。 “大懒虫,你倒是起床呀!”床边有几个孩子们高声喊着,把野雪又拉又扯,却拽不动他分毫。 原来是场噩梦…… 野雪困倦地爬起了身子,向床边望去,见又是那采蘑菇的年长孩子带着几个小鬼来欺负他。 这孩子,若是能一睡不醒,便可爱多了。 “你这胖和尚,吃得又多,又不会干活……”那孩子愤愤地数落道,“早上喊你起床,你还喊不醒!” “你就知道欺负我……”野雪小声嘀咕着,挠了挠那光秃秃的脑壳,打着呵欠站起身来,“等会你去喊石老三起床,你才知道什么叫喊不醒呢……” 说着,他走到禅房门外,抬眼望去,却看到石老三连身上衣服都收拾得体面了,正被几个小孩围着,给他们讲故事听! 野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这光景,一瞬间只以为是梦还没醒呢。 “你这师父,什么时候跟你那徒弟好好学学,就不会是这般废物了……”采蘑菇的孩子带着一众小鬼,冷冷扔下了这句话便离开了这禅房。 野雪憋了一肚子委屈,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山寺门前,小孩们吃过了早饭,列成了整齐的队伍,各自备好了采摘野菜野果用的篮筐,随时可向山林深处进发了。 冯先生由亚达搀扶着,站在寺门内,看着这些懂事的孩子们,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大师……”亚达向队伍旁的野雪笑道,“老师身子还有些虚弱,我需留下来照料,今日便不跟大伙一起出门了。孩子们的安全,就有赖大师了。” 野雪还未答话,却是那石老三抢过话头道:“亚达兄弟,你只管放心!就算大和尚跑了神,还有我在呢!天黑之前,我定把这些孩子一个不少地给你带回来!” 那冯先生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在身前作了个揖,轻声道:“二位师傅,有劳了。” 野雪正要应答,又是那石老三慌张地抢话道:“老师言重了!都是自家兄弟,应该的……” 自家兄弟? 这才不过一两日工夫,野雪已经分不清石老三这模样到底是真是假了…… 早晨的山林间,响起了孩童们齐整的山歌声。 那采蘑菇的大孩子在队伍前头领着路,石老三混在这群孩子里又唱又跳,唯有那野雪孤零零地走在一旁,也没人过问两声。 “石老三!”野雪悄悄挤进了队伍里,拉住了石老三的衣角,把他拽出了队伍来,“你这小贼,到底搞什么花样?” “什么花样?”石老三倒是一脸茫然,“我又哪里做错了?” “你……”野雪一时语塞,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道理来,只好改口道,“我知道你是在骗亚达信任你,稍稍做点样子就行了,别做过了,我看着难受……” 石老三听罢,却呲牙咧嘴地小声骂道:“你这大和尚,怎么污人清白?” “啊?”野雪倒被石老三这话说懵了。 石老三忽然恍悟道:“噢,我明白了。大和尚,你这是嫉妒我了!在武昌城里,你整天对我呼来喝去,又有那小寡妇给你撑腰,又有那些码头伙计给你面子,你倒威风惯了。怎么,现在轮到我威风了,你心里就不舒服了?” “你这小贼,说什么胡话呢!”野雪急躁地骂道,“你可别忘了,我们是来给胡老爷办事的!” “就你家胡老爷是人,咱亚达兄弟就不是人了?”石老三却硬气地反骂道,“我看亚达兄弟这里挺好的,大不了我不跟你去胡老爷那里了。” 说着,石老三正要回队伍里去时,忽然脸上一僵,停下了步子。 “大和尚……”他有些阴冷地对野雪小声道,“你若是敢轻易对亚达兄弟使坏——你可别忘了,我那里有一杆样枪呢!” 野雪茫然地停下了步子,不知所措。 第一百七十四话 进城(下) 山林中,是孩子们的乐土。 他们在林间时而嬉戏玩耍,时而联手协作,有条不紊地采摘着山野间的美味。 似乎所有人都在这里找到了乐趣,唯独野雪除外。 他枯坐在一株老树旁,托着腮帮子,看着石老三被孩子们簇拥着,似个英雄般在枝梢间上上下下,他却越看越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 本是来替胡老爷办事的,却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他正好趁着这个空闲,慢慢理了理脑中的一团乱麻。 胡老爷要他对付的人,他已经找着了——只是没想到这人这般厉害。 亚达平日里看似与世无争,但他身上确实有着不少疑点。何况胡老爷也说这亚达是个贼人,野雪心里自然也信得过胡老爷。 只是这石老三,不知是被下了什么咒,本来是喊他来做个帮手的,怎么现在倒成了个绊子。 下一步该怎么走,野雪自己也没了主意。就这么回武昌城去,岂不是要让胡老爷失望了?若直接去找亚达打一场,且不说打不打得过,石老三怕是要在背后放冷枪的,到时候众叛亲离回去反倒不如就这么走了呢。 野雪想着想着,眼睛茫然地往四周一望,脑中忽然打了个激灵——昨天大概也是这时候,他四处一望,不见了亚达身影,再回山寺里时便多出了个冯先生…… 冯先生是从大牢里出来的,野雪可以肯定这一点。这附近,只有衡阳城里有大牢…… 这么说,亚达是瞒着这些孩子,偷偷去了衡阳城?纵是他没亲自去,衡阳城里也少不了那冯先生的消息。若去了衡阳城,四处打听一番,说不定会有些收获!等查出了这亚达暗地里究竟在搞些什么把戏,说不定还能把石老三拉回来,用他那杆洋枪对付亚达! 野雪忽然觉得茅塞顿开,连气血都瞬间通畅了起来,似全身的力道都直贯脑门顶上,冲向九霄天而去!却就在这时候,野雪的脑门顶上被人一敲,猛地一疼。 野雪吓了一跳,急忙捂着脑袋跳开了身子,回头望去,却又是那采蘑菇的孩子气呼呼地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又在偷懒!”这孩子气得都快哭出来了,“这都两天了,你半根野草都没采出来!回了寺里还要我们把自己采的东西分给你吃,你不羞臊吗!” “我……”野雪正要辩驳时,眼珠子一转,却不怒反笑了,“你这意思,若我能把你们给喂饱了,你便不难为我了?” “就凭你?”那孩子斜眼看着野雪,不屑道,“你能有这本事,以后你爱怎么偷懒我都不管你……” 野雪嘿嘿一笑:“小孩,这可是你说的!” 说罢,野雪甩了甩袖子,大大方方地迈步向前走去。 “胖和尚,你往哪里走?”孩子有些慌张地指着野雪背后的方向道,“大伙都在那边呢!” “你们在这里慢慢采吧!”野雪也不回头,只是轻声哼笑道,“我自有办法,去别处给你们弄来香喷喷的好东西来!” 那孩子只觉莫名其妙,在野雪身后焦急地喊道:“你别走远了,一会迷了路,我们可找不着你!” “放心吧,这两天早把路走熟了!” “你……”孩子气愤地跺了跺脚,终于转过了身子去,“分明是替你操心,你还不知道领情,笨和尚!” 野雪嘿嘿笑着,摸了摸袖子里那锭银子,心里暗自盘算道:这本就是胡老爷为这件事付的定金,我在此处用了,也算是合情合理,不违规矩。 这帮穷孩子也是可怜,明明衡阳城就在前头,却只能终日在这深山里采野菜吃。待我今日买一顿大鱼大肉回来,要这帮孩子好好尝尝味道,也知道知道我的好! 天色渐渐晚了,孩子们也嬉闹得有些疲惫了。 差不多是回寺里去的时候了。 石老三在几个小娃娃的簇拥下,来到了汇总的筐前,把手中篮子里的野果一股脑倒出来,竟哗啦啦倒了一地,引来了崇拜他的几个孩子欣喜的惊呼。石老三得意地学着过去野雪在码头的模样,向孩子们正儿八经地抱了抱拳,又逗得孩子们咯咯笑个不停。 那采蘑菇的孩子仔细清点了今日的收获,却皱了皱眉头:“若是我们和亚达哥,吃这些自然够了。可如今还有老师,怕就有些难了。何况,还有那个胖和尚要分……” 这孩子说着,抬起头来正要找出野雪,骂他几句。可抬眼一看,他脸上的神情却从怒意转为了慌张。 “那胖和尚哪里去了?”他有些焦急地问道,“有人看见他了吗?” 连石老三在内,众人都是一愣,纷纷摇了摇头。 “这笨和尚!”那孩子慌张地骂道,“我就说要他别走远了,偏不肯听,定是在这山林里迷了路了!” 他急忙把今日的收获堆在一处,对孩子们命令道:“大家四个人一组,在附近林子里找找,记得大声喊话,不要跑远了!” 孩子们答应了一声,很快便重组了队伍,各自分散开来,大声喊着“胖和尚”,让这喊声向四周散去。 “这不懂事的大和尚!”石老三埋怨着,跟在了那采蘑菇的孩子身后,一步步走向了山林深处。 天色越来越黯淡,山林间四处起伏着孩子们的唤声,显得幽冷又荒凉。 可喊了许久,找了半晌,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林子里就要入夜了,却仍迟迟找不到野雪的身影。 “这胖和尚,跑到哪里去了!”采蘑菇的孩子气愤地骂着,眼中却滴出了泪来。 “会不会是回去了?”孩子身后,忽然响起了石老三的声音。 孩子一愣,回头看去,见石老三脸上的困乏间,夹杂着几分歉疚的神情。 “你是说,他自己跑回寺里去找亚达哥了?”孩子问道。 石老三却仓皇地摇了摇头。 “都怪我,跟他说了几句气话……”石老三颤抖着声音道,“我说我想留在这里,还说了几句狠话吓唬了他……他可能,自己一个人回武昌城去了……” “武昌城?”那孩子一脸茫然。 第一百七十五话 知府(一) 出了山林,野雪便远望见一条江水萦绕在一座城池边,城墙门楼上隐约看得清“衡阳”二字。 “还真有一条江……”野雪摸着脑袋苦笑道,“亚达这小子,倒真没骗我。” 可走了两步,他的脸色便又深沉了下来——亚达住在深山老林里,听他口音又不是本地人,怎么就把这路途知道得那么详细? 他定是常来衡阳城! 野雪看向斜日,暗暗计算着时候。从那山寺走到衡阳城,慢慢走也只需一两个时辰便到了。亚达武艺惊人,脚力必定不凡,若急来急去,怕是半个时辰足矣。 亚达,待我戳穿了你的真面目,看你还如何欺骗那些孩子! 野雪如此想着,便迈开了步子往城里走去。 这衡阳城的码头,比起那长江汉水交汇处的武昌城自然是要冷清些,却也别有一番闲散的兴味。城门口有一伙卖艺人,引来许多人驻足围观,也教野雪觉得心里痒痒,挤进了人堆里去。他见这伙人虽是卖艺为生,本事却着实不错。尤其是一个耍双刀的少年,身形上下翻飞,舞得飞沙走石,颇有气魄,惹得野雪不禁看得入了神。 说起来,他野雪遇上胡老爷之前,也是卖艺为生的,与这些人倒算得上是半个同行。可他那铁掌功夫,却不似这少年的刀法,打出来那般好看。野雪不禁叹息了一声,暗道人各有命,他野雪就不是个卖艺的材料。 正当他看得入迷时,那舞双刀的少年一套招法落定,收了刀势,立住身形,纹丝不动,气不长出。野雪看得欣喜,猛拍起他那双铁巴掌,卖力地喝了一声:“好!” 野雪这巴掌,拍得比常人响亮得多,嗓门又大,这一声喊出去竟把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路人震得一阵耳鸣,纷纷躲开了去。 那舞双刀的少年向野雪抬眼一望,看见这和尚奋力地拍着巴掌,少年的眉头却猛地蹙了起来。 他也不说话,急收回了目光,似有些慌乱地回身走了,只在一个守在摊后的小孩肩上拍了拍。 小孩知道这少年的意思,便举了面锣,敲打着走上前来,对围观的众人说起了那番“有钱捧钱场”的贯口词来。一边说着,一边把锣往众人面前伸去。 这些看热闹的人一见收银子的来了,便急忙转过脸去,迈步走开,直教那小孩徒然举着锣四处跑动,却把这围观人群给驱散了。 “这帮没眼力的……”野雪暗暗骂了众人一句,把手往袖口里一探,却只摸到了那锭银子,没有半个闲钱…… 这时候,原本层层围观的人群只剩下了野雪还孤零零站着没走了。野雪一抬头,便望见那小孩朝自己跑了过来。 “大师,我们弟兄出门在外也不容易,打赏几个碎银子容我们吃顿饱饭吧……”小孩可怜兮兮地望着野雪,嘴上熟练地说道。 野雪的面上却露出了难色。他身上只有那锭银子,若拿出来了,自己就得空着手回山寺去,怕又要被那寺里的小鬼数落。可若不拿出来——这些卖艺人的辛苦,野雪自己是知道的,如何忍心就这么转身走了? 那些本要离开的路人,见了小孩向野雪讨钱,又都停下了步子,继续围观了起来。 “从来只有和尚找人化缘的,倒第一次见到有人找和尚要钱呢……”众人打趣着,只等看这戏如何演下去。 野雪脸上憋得一阵通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是刚才那舞双刀的少年走上前来,拍了拍那要钱的小孩。小孩回过头去,却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小孩暗暗吃了一惊,再看向野雪时,手里的锣便不自觉收了回去。 “还是那卖艺的懂事……”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小声打趣道,“看那和尚穿的破衣裳,没准比卖艺的还穷呢……” 小孩委屈地向野雪行了个礼,跟在了那少年身后,便准备回去收拾摊子了。那面锣里,半枚铜钱也没有,看得野雪心如刀绞一般疼得难受。 “小孩,你先别走!”野雪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了一锭银子,亮在了众人面前,引来了路人一阵惊呼。 小孩回过头去,看见野雪手里的银子闪着亮光,惊得目瞪口呆。 野雪红着脸,在喉咙里挣扎了许久,却迟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用力把那银子捏得发颤。 众人等了许久,却只见野雪举着银子,半晌不说话,便又议论纷纷起来。 野雪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忽然想起去年在武陵城遇到胡老爷的情景来。他眼中一亮,心里有了底气,把银子往前一指那舞双刀的少年,高声喝道:“小兄弟,你本事不错,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愣,正不知如何应答时,却是那小孩代为解围道:“我哥不会说话,他是哑巴……” “哑巴?”野雪怔了怔,却很快又调整了面色道,“哑巴也没事。小兄弟,我敬佩你的本事,想跟你交个朋友。我听这小孩说,你们弟兄好久没吃饱饭了。我这里有锭银子,你挑个地方,我请你们弟兄吃一顿好的。今日就收了这摊位,跟我走吧!” 一锭银子,请这么几个人吃上一顿,定还有不少结余。借这吃饭的当头,吃剩的全打包带回去,给那寺里的孩子们也尝尝酒家的味道,不是正好么? 何况,吃饭的时候还能跟这些江湖朋友打听打听这些日子衡阳城里的事情,说不定能查得出那亚达在做什么暗事。 “嚯,这和尚看着穷酸,想不到是个大方主顾……”人们小声惊叹着,让野雪听得面上风光,心里也踏实下来了。 小孩正茫然间,那舞刀的少年却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把野雪探来的银子推回了野雪身前。 野雪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暗暗心惊。这少年的风范,倒与一年前的野雪有些相似,直教野雪心里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情来。 好一个江湖男儿!野雪笑着,正要把这银子再推上前去时,却听到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尖叫—— “和尚,你那银子是哪里来的?” 第一百七十五话 知府(二) 野雪回头望去,见喊话的是个衣着华丽的大老爷。这老爷身后跟着许多家丁,手里各提着一支粗壮的齐眉棍。一个个都长得膀大腰圆,气势唬人。 野雪却不知,这位老爷一出现,四周看热闹的人便纷纷躲远了去,各自在心里叹息道:可怜这和尚,本想做件好事,却赶巧碰上这知府老爷了…… 这位老爷,正是那被师爷夺了权的知府大人。 原来昨天午后时,衡阳城里丢了个要犯。这位知府心里清楚,这事一旦流传出去,自己的前程就保不住了。知府一夜忧心忡忡,终于想出了个缓兵之计——先随便抓个人进牢里呆着,若有外人来问,就说逃犯抓回来了。日后那真逃犯在别处惹了乱子,问到衡阳城来,知府只管咬准了说城里的犯人没丢,外头闹事的跟城里这个不是一个人。本来广西的犯人就不该他衡阳城收着,广西那边自然也得替他隐瞒。两边都不戳破,这事不就躲过去了吗! 这顶包的人从哪里抓来呢?知府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城外那伙逗留了多日的卖艺人——那些卖艺人都是外乡来的,不是衡阳城的百姓,随便抓一个也没人认得!他寻思着,那些江门刺客他招惹不起,城外卖艺的外乡人他还欺负不了吗?拿这些人出气,就是真闹出了事来也没什么不得了的,随便编些“外地流寇”之类的由头不就打发了嘛。 熬到半夜想出了这主意,才终于让这知府放下了心,勉强睡去。到晌午时醒了,他便带了家丁出来抓人。 却不料,这知府这一出门,便碰上了个身上藏着银子的穷和尚!知府心中暗笑,这不是天意给他送人来了嘛——又来一个外乡人,连个同伴都没有,身上还带着一锭银子惹人怀疑…… 算你这和尚倒霉了!先把你当贼寇抓了,日后再把逃犯的名号安在你身上,管保要你一辈子翻不得身来! 野雪却哪里知道眼前这位是个知府,只茫然地望着这老爷,嘴上随口答道:“我的银子,干你鸟事?” 野雪这话说得语气有些冲,直把那知府的威风喷去了大半,还惹来了围观路人的一阵讪笑。知府只觉收了莫大的委屈,心中一恼,便厉声喝道:“你这和尚,一身穷酸相,哪里像是能挣来一锭银子的模样!你这锭银子,不是偷的,便是抢的!” 野雪听了这话,心中无名火便升腾起来了。他把那卖艺的少年挡在了身后,厉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鸟人,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野雪正要再骂,却被卖艺少年拦下了身形。少年站到野雪身前,冷冷地望向那知府。一众卖艺人像是受了少年号令一般,都停下了手中活计,站到了野雪身前,拦住了知府和家丁的前路。 知府却冷笑一声,心中暗道:正合我意。 “原来如此,你们是一伙的!”他佯装发怒道,“我看明白了,是那和尚夜里去偷,白天再借这打赏卖艺的名头交给你们销赃!这城外百姓都是人证,人赃并获,看你们如何抵赖!” 说罢,这知府往后一退,却对众家丁一招手,大喝一声:“拿下!” 众家丁得令,各自提起手里的粗棍,气势汹汹地向这伙卖艺人走去。 那卖艺少年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惧色,暗暗在身后握紧了双刀,只等这些家丁走得近了,便要亮出那刀锋来。一众卖艺人都暗藏着兵刃,只等着少年出刀下令,便可一招之间杀尽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丁。 只是,招法一旦露了,怕身份也就藏不住了…… 就在少年蓄紧了力道时,他的身后忽吹起一股疾风,让他心头一紧! 他回头望去,竟不见了那和尚的身形!待他要四处去寻时,却早听到家丁的方向上传来了一阵惨叫声! 众人只看见,一个胖大和尚,脚下迈着不可思议的迅捷步法,似一个翻滚的大肉球般卷着沙尘冲进了家丁的队伍里!家丁刚把这和尚围住,忽如轰开了一道响雷一般,一圈家丁的身形腾空而起,伴着声声惨叫飞到了半空中,又重重摔落下去! 野雪站在这圈翻滚落地的家丁中间,直把双掌在疾风卷起的沙尘间四面拍打出去,每一招都如雷霆万钧,打在人身上似炸开一般! 中了掌的家丁飞过三五步外,摔在地上,一个个都哀嚎不止,痛得站不起身子来,只在沙土地上爬着,要远离开那野雪的身形去。那些粗壮的齐眉棍似漫天雨一般飞落,只打得地上尘花朵朵,如雨落池塘。 知府看傻了眼,自己带来的家丁竟在一瞬间就让这穷和尚给打趴下了,他脑门上瞬间冒出了冷汗来。 野雪收拾了这些家丁,一抬眼,杀气腾腾地盯住了那知府的身形。 知府被这眼神惊得一颤,急忙转身要走,却不料野雪的步法似流星一般,眨眼便追到那知府身后,一探手揪住了知府的衣领。 “哪里走!”野雪大喝一声,手上一使力气,便把那知府腾空拎了起来。他腰马一转,顺着动势狠狠往身后地上一掷。可怜一个满肚子肥油的知府大人,就如平地落雷般仰面撞在了地上,直撞得腹内翻江倒海,眼前五彩斑斓,喉中一热,竟呕出了半口酸水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竟爆出了一声叫好! 野雪转过身子,俯视着那知府,亮出了一只铜锣大小的铁巴掌来。 知府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哆嗦着喊道:“你不能打我!我是知府,朝廷命官,打不得的!” 野雪冷笑一声,口中骂道:“你还敢骗我!” 说着,他左手揪起知府的衣服,右手巴掌高高举起,瞄准了知府那张涕泪纵横的老脸。 “我没骗你!”知府似只受了惊的老母鸡般惊慌乱叫道,“我真是知府!” 话音未落,一只铁巴掌狠狠扇在了那知府脸上,直疼得他大半边脸都酥麻得失了知觉,耳中似千万只蜂蚊齐声鸣叫一般,吵了个天翻地覆。 人群中,又爆出了一声喝彩。这一次,却是齐声叫好,声震了半个衡阳城似的。 “我说我是知府,你怎么还打我?”知府委屈地哭道。 “大白天的,知府不在府衙办案,跑到城外来晃悠什么?你分明是虚张声势,想诓我放你走!”野雪说罢,也不听这知府解释,又是一巴掌扇了上去。 这一巴掌,直打得知府半边脸肿成了蜂窝般,眼珠子直往上翻去,露出了带着血丝的眼白在那眶里晃荡。 “救我……”知府的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只含混地向那些倒在地上的家丁唤道。 家丁们被打得站都站不起来,谁敢这时候去触野雪的霉头,都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躲去。 “你还敢喊人!”野雪一怒,又是一巴掌打了上去。 这一巴掌,知府只觉得,连天地都打裂了,划开了一道长缝,黑不溜秋的,把这衡阳城内内外外悉数卷了进去,化作了一片虚无。 他手足一颤,忽失了力道,晕厥在了野雪手里头,不省人事了。 第一百七十五话 知府(三) 衡阳府衙,官兵们立在大堂中,听着师爷在一张地形图纸上指点安排着。 师爷细致地为大伙讲解完搜山的指示,分配了每个人的路线和区域,这才精疲力尽地坐下身来,喝了口茶水,虚脱般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官兵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师爷,你要我们去搜山?”一个官兵头子小声问道,“衡阳城外,那可是南岳衡山!我们这么点人,能搜得了整个衡山吗?” 师爷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知道难为大伙了,可为今之计,我们能做的本也不多。到底是咱们弄丢了广西的要犯,终归需是我们去抓回来不是?” 官兵头子回头望了望自家兄弟,也沉沉叹了口气道:“师爷,我们也知道你不容易。事虽难办了些,我们尽力而为吧。今日先去搜搜看,说不定能碰上那劫牢的贼人。” 师爷站起身来,向身前的官兵们躬身行了一礼,低声道:“辛苦大伙了……” 正在这官兵头子转过身去,要领着众人出府衙时,府衙外忽响起了鸣鼓声! 府衙外鸣鼓,是要开堂审案的呀!众人一愣,往这府衙深处空空的官座上看去——知府大人今天都不在府衙,这案子谁来审? 师爷捏了捏拳头,咬牙道:“城中百姓若有冤屈,还需官府为他们作主。这案子,我来替知府大人审吧。” 说罢,师爷往那官座上一坐,向两旁衙役探了个手,正要请他们去带击鼓之人入堂,却听见府衙外有人高声喊道:“知府大人在吗?我在城外抓了个恶人,特绑来交你们关大牢里去!” 师爷听得一惊——莫非是那逃犯又被人捉回来了? “快!”师爷急忙对衙役喊道,“快去请进来!” 两边衙役不敢怠慢,急在大堂两侧摆开阵势。其中一人快步跑到府衙外去迎人,可这人刚出去不久,就发出一声惊叫,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只伸着手指着外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知府……是……知府大人……” 他这话还没说清楚,一道粗犷的笑声便从府衙门前传了进来。随着笑声越来越响,一个胖大的和尚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众官兵衙役看见,这和尚膀大腰圆,身形壮硕,肩上扛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形,和尚却似不费力气一般!看这和尚身法力气,连那些常年舞刀弄枪的官兵都倒吸一口凉气,暗暗有些惊心。 和尚见引路的衙役对着堂内喊“知府大人”,又见大堂深处官座上坐了个人,便只道这个便是官了,径直朝那官老爷走去。 “你就是这城里的知府吧!”和尚粗着嗓子,扛着人形,在身前抱了一拳道,“我唤作野雪,是外乡来的和尚!今日在城外抓了个恶人,特给你送来!” 野雪说着,单手把身上的人形一提,便摔在了地上。众人急往地上望去,只见那人半边脸肿得似个蜂窝,眼皮间翻着白眼抽搐不止,满口的牙都被打得松垮了,在嘴里挂着,似一个个灯烛火苗般摇晃着。 虽不知这人是谁,但看那身华贵衣裳,师爷便知道这不是逃走的犯人了,不禁有些失望。 再看向那和尚时,师爷心里又生出一顿古怪来。他也是在衡阳城里伺候过几任老爷的人了,似这和尚这般入堂的他倒是第一次见。他心里虽狐疑,嘴里章程却丝毫不乱,正色问道:“你这案子,是哪个县衙审的,可先把状纸呈上来……” “状纸?”那唤作野雪的和尚一愣,茫然道,“我又不识字,拿来什么状纸啊……” 师爷也是一愣,接着问道:“那你来府衙之前,可曾去过县衙?” 野雪一脸茫然,支吾道:“都是官家,府衙还比县衙大呢,直接来府衙不是更快么?我以前在我们那里抓了人,都是直接去府衙的……” 师爷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这和尚并不懂规矩。 “和尚!”在一旁待命的官兵头子看不下去了,上前来喝道,“你可知道,越级上诉,是要先打板子的!” “打板子?”野雪吓了一跳,“我们那儿可没这规矩,府衙的人还来求我帮忙呢,怎么到了这衡阳城,规矩就变了?” “胡说八道!”官兵头子一恼,转身向师爷道:“当先把这憨和尚打二十下板子,要他知道公堂的威严!” 野雪一听,心里急了,忙拽过了那官兵头子的胳膊道:“先别忙着生气呀,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要打我呀!” 官兵头子没想到一个区区百姓,竟敢上手来拉拽他,正要把手抽出来时,却惊讶地发觉这和尚力气大得可怕,那胳膊被他抓住竟是动弹不得! “大人,你别慌,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定要上府衙来了!”野雪往地上那人一指,正色道,“是这个恶人,纠了一帮恶霸,在城外胡作非为,欺负外乡来的卖艺人。我要打他,他还骗我说他是知府!这恶人冒充知府,可不就得扔到府衙来么……” 众人一惊,急再往地上那人形脸上仔细看去,竟吓得纷纷退开,跌成了一片。 “你……你这和尚……”官兵头子挣脱不开野雪的手,直吓得面色惨白道,“你打的这个,是真知府!” “你这兵油子,还想戏弄我?”野雪嘿嘿笑道,“真知府不是坐在那官座上嘛……” 他正要往官座上指过去,却见那官老爷早已跑下堂来,拍着地上那人的身子,慌张地唤道:“知府大人,您还活着么?知府大人?” 听到这一声,野雪的笑容僵住了。他松开那官兵头子,脚下一点点往府衙门口退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正蹑手蹑脚转过身去,要偷偷溜出这府衙时,却不料府衙里正有一队官兵在待命。官兵急忙排开阵势,举起长枪,把野雪层层围在了中间。 野雪冲着刚才抓过的那官兵头子陪笑道:“误会,误会……我就打了他两巴掌,要不,让你们打回来,就算扯平了,行不?” 第一百七十五话 知府(四) 午后,衡阳城的街道上,一个卖艺人向府衙的方向快步走去。这个穷苦的风尘人,在来来往往的路人间显得毫不起眼,似也无人在意。他却不知,城中暗处,有一双眼睛暗暗盯住了他的身形。 卖艺人沿着府衙的官墙绕开,来到了一条官巷前。官巷的入口处,有两个未穿兵服的人守在那里。他们见卖艺人来了,便让开了一条小路,容这卖艺人穿行进去,在长巷间消失了身形。 远远地,一个抱孩子的女人遥望着那官巷的入口,嘴角露出了一丝浅笑。 “孩儿,咱们找到你外公了。”女人在怀中孩童的耳边轻声唤道。 那孩子咯咯地笑着,把一只小手向着那官巷的方向伸过去,似要一把捏住那巷口似的。 忽一阵风过,女人和孩子的身形,随着街上往来的人影一晃,便消失了,像是化作了风中的沙尘。 官巷后,是衡阳城中的大牢。阴暗潮湿的地下牢狱中,有一间敞开的囚室。这囚室是城中脱走的犯人曾被关押的地方,现在却是江南鹤亲自坐在里头。 江南鹤只盘腿端坐,微闭双目,屏息凝神,似一尊佛像一般。他隐约地品味着,那个曾在这里住了一年的人,每一日的所闻所思。朦胧间,他仿佛与这犯人在半梦半醒间彼此交谈着。 大牢的通道里,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江南鹤的眼睛,似被这脚步声吵醒了一般,缓缓睁开了。 “门主……”是那卖艺人的声音。他只在大牢通道口处停步行礼,高声喊话——因这牢里关押着两个狱卒守卫,卖艺人不敢让他们看见了面容。 “何事?”江南鹤缓缓问道。 “那和尚到衡阳城了。”卖艺人高声答道。 江南鹤却轻轻笑了几声。 “本想靠那和尚找出石达开的踪迹,结果倒是我们先跟石达开交过手了,和尚才赶到。” 大牢中,江南鹤的笑声在四壁间回荡,似自幽冥传来的一般,让别处囚室中的狱卒守卫不寒而栗。 “那和尚,现在何处?”江南鹤又问道。 卖艺人迟疑了片刻,有些犹豫地答道:“他在城外把知府打了一顿,扛去府衙了……” “他打了谁?”江南鹤茫然问道。 府衙深处的一间小屋里,野雪被“囚禁”在了屋中。 说是囚禁,其实也就是合上了大门,派了几个官兵在门外把守。野雪倒也不闹,只是在屋里闲着,等待那师爷提审他。毕竟,打了人家城里的知府,若就这么跑了,岂不是成了逃犯?倒不如等着提审,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明了,大不了挨顿板子便是。 只是不知,这衡阳城里的衙役,下手轻重如何。野雪只觉提心吊胆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背着手在那屋里走来走去。 终于,小屋的门打开来,那师爷领着官兵头子走了进来。 这便是要提审了吧。野雪咬紧了牙,甩了甩袖子,只等那师爷带他去大堂。 “大师,别怕……”那师爷合上了屋门,却先向野雪行了个礼,小声道,“知府大人救回来了,只是嘴里落了两颗牙,脸上还需多肿几日,没什么大碍。” 这番话,倒把野雪听得一愣——怎么,我打了你们知府,你们倒挺安心似的,牙都打掉了,还说没什么大碍呢? 野雪也摸不准这师爷话里是什么意思,便只顾回礼道:“怪我莽撞了,冒犯了你家大人。你说吧,该怎么责罚,我认了便是……” “大师,我们可没责罚你的意思!”那官兵头子倒是乐呵着跑上前来,抓着野雪的手,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小声说道,“多谢大师,为咱弟兄出了这口恶气!我们早就想揍那知府了,碍于身份,不敢动手……” 野雪听傻了——这是个什么衙门? 师爷也笑了两声,走上前来私语道:“知府大人虽是醒了,神智却有些恍惚,不记得出了什么事。我们只骗他说,是他在城外遇上了贼人,要伤他性命,幸亏出城搜山的队伍找到了他,才把他救了回来……” 那官兵头子暗笑着窃声道:“知府还以为我是他救命恩人,哭得泪流满面的……” 这两人偷偷笑得合不拢嘴,直把野雪看得一头雾水。 看来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官府都有。 “你们刚才说……要搜山?”野雪忽然问道,“是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这搜山的事,让野雪有些警觉——亚达和那帮孩子就在山里,他进城来就是为了查清亚达与这衡阳城的关系! 听到野雪问话,师爷和官兵脸上的神色便都变了。 “大师问得好。”师爷仍压低着嗓子道,“我们正想跟你打听打听——你从城外来,一路上可曾见过什么山贼草寇,藏在山林之中?” 野雪暗暗握住了拳头。 “看来衡阳城中果然出事了……”他皱着眉头,低声答道,“我就是为查这件事,才来的衡阳城。你们需先告诉我,城里昨日发生了什么?” “城中事,牵扯甚多,不好轻易讲给大师听,还望大师不要为难……”师爷支吾道。 野雪却嘿嘿笑了一声,凑到师爷面前,低声问道:“城里,是不是走脱了一个犯人?” 师爷正惊诧间,身边的官兵头子却先惊慌道:“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看到官兵这模样,野雪却得意地笑了:“看来是真的了。我再问你们,那犯人,是不是被人劫走的?” 师爷和官兵头子满脸惊诧地相视一眼,终于互相点了点头。 “大师真神人也……”师爷感佩道,“确如大师所说,昨天城中大牢里,有个广西抓来的贼首要犯,被人劫走了。这个犯人不是一般人,若不追回来,只怕后患无穷。今日若不是大师闯入府衙,府中官兵便要去山里搜人了。” 野雪皱眉思索了片刻,看着师爷和官兵头子的眼睛,低声道:“你们大牢里走脱的这个犯人,是不是姓冯?” 师爷和官兵头子的眼神中,竟对野雪有了一丝崇拜…… 第一百七十六话 回寺(上) 山林日落,夜色渐渐在衡阳城外弥散开来。 亚达有些不安地守在山寺门口,遥望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到了这时候,孩子们本该回来了才是,可亚达却迟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会不会是衡阳城中的追兵找到了他们?”大殿中,传出了冯先生担忧的声音。 亚达隐藏住脸上的焦虑,笑着回过头对冯先生道:“老师不必担心,这片山林如此隐蔽,没有那么容易找到的。就算遇到了,有那位和尚师傅在,他的功夫非比寻常,定能护得住孩子们安全。” 正是因为遇到了那和尚,才让亚达暂时免除了后顾之忧,前去执行了营救冯先生的计划。和尚的本事,亚达亲自领教过了,一人之力对付城里那些资质平庸的官兵自是绰绰有余的。 但亚达原本也没有想到,城中的敌人,除了官兵之外,还有那凭空冒出的江门刺客——若是刺客围攻,那和尚的铁掌恐怕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亚达……”冯先生眼中的担忧,没有因亚达的话而减少分毫,“你怎么如此信得过那和尚?你与他,不是萍水相逢么?” 亚达一愣,随即轻轻摇了摇头笑道:“那和尚,也是个苦命人。” 趁着孩子们还未归来的片刻闲暇,亚达把与那和尚的两次相逢简单讲给了冯先生听。那和尚高强的本领,对道义的坚守,生性的憨直,亚达都看在了眼里,所以才放得下心把孩子们交给他去照料。 他把这两段故事讲完,大殿中冯先生的声音却犹疑道:“这么说,你是打算留这和尚一直照顾孩子们?你不怕这和尚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可他毕竟也是个落难人,就如三年前初遇老师的我一样。”亚达轻声笑道,“当年老师收留了我,如今我又如何忍心任那和尚,因与我扯上关系而被官府刁难?学生心肠软,老师你是知道的……” 大殿深处,冯先生看着亚达那面容,轻声叹了口气。 “心肠软的人,岂会杀人无数?” 冯先生的话,让这山寺大殿的气氛,顿时冷峻了下来。 亚达低下了头,把面容隐藏在一片阴影下,呆立在门前,久久不动。冯先生坐在大殿深处,盘着双腿,身形笔直,只微微抬眼看着前方。 “你这些年的所为,孩子们都还不知道吧……”冯先生轻声道。 亚达微微点了点头:“只有一个孩子知道些状况,平日里都是这孩子替我隐瞒。其他人,只是随我四处流浪,并不知道为何……” “那你当年的所为,他们知晓么?”冯先生又问道。 亚达低着头,迟迟没有回答。 冯先生沉吟许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声音大了,会伤了亚达似的,“他们还是孩子,许多道理还不能明了……” 说着,他望向亚达的眼神,似湖面的波纹般微微颤动了一下。 “就像三年前的你一样……”冯先生的声音,轻柔又舒缓,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安抚着一只猛兽。 亚达的眼中,隐约现出了一片血迹斑驳的荒原。鸦鹫在天上盘旋,尸臭在人间弥漫。亚达伸开自己的双手,掌上是已渐干涸的血色,分不清是自己伤口中渗出的,还是从别人身上沾染的。 亚达猛地闭上了眼睛,将那回忆斩断在了脑中,转过身去望向山寺外。他的身形被渐暗的天光打成了一片静默的阴影,冷峻而深沉。 过了许久,冯先生听见亚达带着笑意的声音悠悠传来:“多谢老师的悉心教导,学生早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样子了。” 冯先生看着亚达的背影,欲言,又止。 正在这山寺渐渐落回了沉寂时,山寺外渐深的夜色间,隐隐现出了许多模糊的人形。 亚达脸上漾开了一丝喜色,欢快地伸展开手臂向那人影招摇过去。 “老师,孩子们回来了!”亚达欣喜地唤道。 冯先生长舒了一口气,可眉间的皱痕却没有舒展开来。 “怎么今日,没听见孩子们唱山歌?”冯先生低声问道。 亚达猛然心惊,招摇的手臂不觉停了下来。 孩子们的身形一点点走近,却没有了平日里的欢快和兴奋,反倒有几分消沉。待天色照明了孩子们的面容,亚达仔细看去,却只看见一群孩子和一个石老三,没望见那和尚的身影。 “半僧大师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亚达迎上去,对孩子们问道。 领着队伍的年长孩子低着脑袋,藏着眼里委屈的泪水,愤愤地骂道:“那和尚受不得苦,又不会干活,被我骂生气了,自己走了……” “走了?”亚达茫然道,“走去哪里了?” “我们在山林里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那年长孩子小声答道,“石老三说,大概是回武昌城去了……” 亚达愣了愣,望着眼前的夜色山林,沉吟片刻,轻声道:“也好。大师能有归处,不像我们这般浪迹天涯,也是好事……” 那年长的孩子被亚达这么一劝,本能够勉强忍住的泪反而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亚达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他抽泣着抬起头,望向这身前的少年道,“我是不是犯下了罪孽,圣主会不会责罚我?” 亚达却微微笑了,轻轻拍了拍那年长孩子的脑袋,柔声道:“别傻了,是圣主对世人自有安排,不是你的错,怎会责罚你?” 这番话,却让走在队伍里的石老三听得暗暗心惊——圣主这个词,他依稀记得曾在武昌城里听过。 这个词带着一股寒意,让他脊背发凉。 “圣主是谁?”他压抑着心底的不安,对身边的孩子们小声问道。 “你不知道圣主?”他身边一圈孩子的脸上,都显出惊讶至极的神情。这惊讶间,还带着一丝惶恐。 石老三怕自己在孩子们面前失了面子,急忙答道:“我当然知道……我是看你们年纪小,怕你们不知道,才问问看……” 说着,石老三的手心里莫名冒出了些手汗来,被他不断在衣服上擦搓着…… 第一百七十六话 回寺(下) 那天的山寺,直到入夜时孩子们才吃上了晚饭。今天采回的野菜并不多,孩子们又因回得晚了而有些饿急,不过片刻工夫便把桌上的食物席卷了去,却并未觉得腹中的饥感散却了多少。 灯火烛光下,大家都守在空空的桌子边,迟迟不肯离去。 孩子们性子都很乖巧,没有哭闹。可亚达看得出,大家都因没吃饱而有些难受。他对着桌子沉吟了片刻,忽然笑着站起了身来。 “我再去寻些野果回来……”亚达爽朗地说道,“你们先陪着冯先生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他正要转身离去时,身边年长的孩子却拉住了他的衣角。 “亚达哥……”那孩子有些担心地说道,“天色晚了,山林里怕有野兽,就不要出去了吧……” “不碍事,亚达哥不怕野兽……”亚达笑着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轻轻把衣角从他手中抽了出来,面色稍稍沉下了些许道,“其实不光是你们,老师的身子也还很虚弱,需多吃些才能恢复过来。” 毕竟刚从一年的牢狱中脱出,若带着这样虚弱的老师沿山路逃走,恐怕老师的身子会吃不消的。这山寺虽然隐蔽,可一旦官府开始搜山,迟早会找到这里来。在那之前,必须带老师离开…… 虽然亚达自己也不知道,该把老师带去哪里…… 他背过了众人的视线,收了脸上的笑容,面色逐渐凝重了下来。衡阳城中有江门刺客瞄着他,而江门刺客最擅夜袭。想到这里,亚达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亚达哥哥,早去早回!”孩子们在亚达身后满怀期待地唤着,唯有那年长的孩子紧锁着眉头,脸上是担心的神色。 却就在亚达刚走出寺门,来到那断碑前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夜色中,混杂在孩子们的叫唤声间,有沉沉的脚步声正在逼近! 看到亚达停下了脚步,冯先生警觉地皱了皱眉,脸上随即扮出了一副笑容对众人唤道:“孩子们,莫吵闹,别惊扰了神明。” 听到冯先生的话,大殿里的孩子瞬间安静了下来,乖巧地在桌边坐定。冯先生一句话,就能有如此力量,让坐在桌边的石老三感到有些惊诧。 亚达身后的孩童声骤然散去,终于让他听清了那脚步声的方位!他向身子右侧望去,只见山林暗影间,有一个身形正缓缓向他靠近。 亚达在断碑后藏住了双腿,却暗中在脚下蓄起了力道。他的脸上虽带着无邪的笑意,目光却阴沉地盯住了那人影。 “有人在那里吗?”他佯装亲切地问着,藏住了心中的戒备。 随着人影越来越近,一个硕大的身躯渐渐在夜色中显出了形状来。 “哟,亚达兄弟,是来等我的吗?” 这声豪爽的喊叫,让亚达脸上的笑容怔了片刻,随即却散开了眉间的皱痕,露出了一丝欣喜道:“原来是半僧师傅!你不是回武昌城去了么?” “我回武昌城做什么?我是去衡阳城了!”那和尚说着,终于脱出了山林的遮蔽,露出了肩上扛着的一个大包袱,“我这人手粗脑笨,不会踩野果野菜,整天被你那跟班骂。可我也想为大伙出些力气啊,这才进了趟城里……” 听到外边传来了野雪的声音,石老三和那年长的孩子急忙跑了出去。山寺外,野雪满头大汗,脸上却是憨傻的笑容。 “你这笨和尚,跑到哪里去了!”那孩子冲过去照野雪的大肚子上锤了一拳,含着眼泪愤愤骂道,“你知道我们找你找了多久吗!怎么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呢!” 野雪却嘿嘿笑了笑,取下了肩上的大包袱,打开一个口来,把包袱里的内容露给那孩子看了看。借着夜色,孩子只看见一只只浑圆白软的馒头包子,堆了整整一口袋,直教这没吃饱饭的小家伙馋得流出了口水来。 “我说过我自有办法弄来香喷喷的东西……”野雪朝那孩子一挤眼睛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馒头包子的香味从口袋里弥散开去,直潜进了那山寺大殿中。殿里的孩子们闻着这气味,哪里还能坐得住身子,都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望着野雪,哇哇大叫。 野雪收了袋口,重抗回肩上,嘿嘿笑道:“先别慌着拿。我走这一路,包袱早被风吹凉了,需先回屋里热热再吃!” 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跑回了那殿中桌前坐定,满怀期待地等着野雪进来。 石老三却有些茫然,只站在寺外,不知所措。 “大和尚,你莫非……”石老三呆呆地小声问道,“把胡老爷给你的那锭银子,给花出去了?” 野雪点了点头,憨憨地笑道:“银子嘛,本来就是用来花的。藏在袖子里,他又不会开花结果……” “你……”石老三仍不敢相信地问道,“你都藏了一年了,竟然舍得就这么花出去了?” 野雪脸上的笑意,沉淀下了分毫,面色也随之严肃了些许。 “石老三,我这一路上琢磨了会,觉得你说得对。”野雪低声道,“亚达兄弟,是个好人。在这山寺里养活这么多孤儿的人,怎么会是恶人呢。我若就这么走了,对这些孩子也放不下心来。其实天地这么大,去哪里也不过是寻个容身之所。既然你石老三要留在这里,我这个做师父的自然也要留下来嘛。” 说罢,他向一旁的亚达望了一眼,轻声笑道:“我看冯先生身子弱,需吃些好的补一补,不能光靠那些野菜野果凑合。这里头有几个肉馅包子,你记得给冯先生留着。” 亚达听完这两番对话,才终于放下了心来。他接过野雪肩上的包袱,爽朗地笑道:“我早就知道,大师是个心怀慈悲之人。今日受了大师这般恩惠,来日若大师再有难处,亚达必全力相助!” 野雪却哈哈大笑道:“说话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们是通过了姓名的江湖朋友嘛。” 但在避过了亚达眼神时,野雪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歉疚。 第一百七十七话 骗子(一) 满桌热腾腾的馒头包子,让孩子们忍不住流下了口水来。 待野雪和亚达把最后一屉摆上了桌,那蒸腾的热气便带着松软的香味弥散进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孩子忍不住要伸手去拿,却被亚达拦住了。 亚达对大家笑了笑,轻声说道:“这顿饭,来之不易。不如大家都站起来,围着桌子,把手牵起来吧。” 野雪和石老三不解其意,可满桌的孩子们却都明白了这意思。他们手手相连,低头闭眼,把这桌子围在了中间,只任桌上的香气阵阵扑鼻而来。石老三本就坐在桌子边,不敢破坏了这气氛,也跟着站起了身子,牵住了左右孩子的手,学着大伙的样子低下了头去。野雪却只站在墙边,呆呆地望着众人。 亚达扭头往野雪身上看了一眼,便笑着松开了身边那年长孩子的手,转而伸向了野雪。 “大师,你也来吧。”亚达轻声笑着邀请道。 “对!你也来吧!”孩子们跟着亚达,兴奋地喊道。 野雪一愣,急忙摇了摇头道:“你们的规矩,我不会……” 亚达正要再请,却被那年长孩子抢过话头,高声骂道:“你这胖和尚,怎么这么事多?让你来你就来嘛,又不需你做什么……” 说着,那孩子也向野雪伸去了手臂。他的语气虽然刻薄,可脸上却分明是感激的笑意,不似之前在山林中那般嫌恶的样子,已听不出半点恶意了。 野雪看着那孩子的笑容,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走上前来,一手握住了亚达,一手握住了那孩子,愣愣道:“这规矩是怎么弄的,你教教我?” 亚达笑了笑,轻声道:“闭上眼,低下头。不需你做什么,只需感受内心的暖意便好。” “内心的暖意?”野雪不明其中意味,只学着大家的模样低下了头,却暗暗留了一丝眼缝,盯住了身旁亚达的脚。 亚达笑了笑,向四周望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冯先生的身上。冯先生对亚达轻轻点了点头,也闭上了眼。亚达仿佛受了莫大的鼓舞一般,欣喜地笑了笑。 “感谢神明对我们的恩赐。”亚达的声音,轻柔而舒缓,隐隐透着一丝神圣的气息,“感谢神明赐我们以苦难,而奖赏我们以苦难后的甜美。感谢神明在我们落难时赐我们以兄弟和姊妹,在我们虚弱时赐我们以食物和水,在我们迷途时赐我们以指引和智慧。愿我们在这恩赐中寻得宁静,愿我们在您的注视下亲如一家。亚门。” 随着亚达话音落定,大殿中响起了孩子们齐声的回应:“亚门。” 众人的声响,在这深山夜色中如清风般拂过,让树影摇曳了几许,月光明亮了分毫。 亚达再向冯先生望去,见到冯先生缓缓睁开了双眼,对亚达露出了欣慰而满意的笑容。亚达报以无邪的笑意,算作是对老师这番赞许的回礼。 做过了这仪式,便终于到可以放开手脚大吃一顿的时候了。孩子们尖叫了一声,纷纷张牙舞爪地向桌上的馒头包子扑了过去。一时间桌上乱手齐出,似战场一般。这番战事,却在孩子们的口中激起了一片战吼般的欢笑声来。 亚达没有出手,而是静静退出了桌边,转头看向了同样退出了人群的野雪。野雪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附到亚达耳边小声道:“我没读过书,你刚才说的话我听不大懂……刚才是在谢我么?” 亚达笑着点了点头道:“定是天意,让我们与大师有这般缘分。这顿饭,是大师带来的,自然应该先谢谢这缘分。” “缘分?” “是啊。同是天涯沦落人,也是一种缘分。”亚达的笑容,似不掺一丝杂质般纯洁。 野雪摸着脑袋笑了笑,却回避了亚达的目光。他扭过头去,见那石老三正忍着烫手,抓过了一个馒头,吹着凉气,寻个下嘴的地方。 “这小贼!”野雪脸上露出了一丝愤愤的神色,舍了亚达,快步跑到了石老三面前,夺下了他手里的馒头道,“你跟着吃个什么劲!” 石老三被野雪这一下弄得有些懵,等他回过神来时,便跳起身要去抢那馒头,口里骂道:“大和尚,我可救过你的命!吃你两个馒头,你怎么还心疼了?” 野雪只单掌便把石老三推到地上,咬牙瞪眼道:“这些是给孩子们吃的,他们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跟他们抢什么吃的!” 石老三正要发怒,却被野雪这话说得一顿,脸上愣了愣,看向了这大殿里正狼吞虎咽的孩子们。 大家今日都饿坏了,每个人都在桌上抢着,嘴里吃着,甚至没有半点空闲去理会石老三和野雪的争吵。 石老三看了会,叹了口气,小声道:“也对……那你分给孩子们吃吧,我……我大不了回屋睡去!” 说着,他有些失望地站起了身子,也不回头看野雪一眼,只恨恨地走了。 “这小气和尚,都不知道给我这恩人带点回来……”石老三的嘴里嘟囔着,身形猝然隐入了后院夜色中去,渐渐变得昏暗了。 野雪看着石老三这背影,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他偷偷向冯先生瞄了一眼,见亚达没忘记给冯先生留下那几个肉馒头。冯先生推让了一番,终于耐不住饥饿,吃了起来。而亚达自己,看孩子们和冯先生都吃得津津有味,也终于坐到了桌边,拿起了一个馒头,张口咬了下去。 “胖和尚,你不吃么?”一旁的小孩子歪过脑袋对野雪望道。 野雪笑了笑,俯下身子,把从石老三手里夺下的馒头放在那孩子手中,轻声答道:“我在城里吃过了,这些给你们吃就好。” 孩子嘻嘻地对野雪笑着,用带着童稚的嗓音娇滴滴地道:“谢谢胖和尚!你真是个好和尚!” 野雪看着这孩子的笑容,自己的脸色却僵了片刻,终于扭过脸去,避开了孩子的眼神。 第一百七十七话 骗子(二) 夜色,渐渐凝重了。 山寺中的喧哗,如风尘般散却,落入了虚无般的沉寂中。 孩子们都在禅房中沉沉睡去。一日的辛劳,和饱饱的肚子,让他们今夜睡得格外香甜。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但有人却不是这样。 后院深处一间禅房的木门,缓缓拉开。这声响,惊动了夜色,将禅房旁水缸中的月影扰开了一道波纹。 一个人影,轻轻地从房中走了出来。他看向寂静的院落,似怕打破了这气氛般,摒住了呼吸。但他的脚踩在地上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无声的夜里仍显得有些刺耳。 这人影穿行过山寺后院,直向大殿的方向走去。大殿在一片幽暗中静默着,隐隐透着一丝阴森的气息。 正当这人影加快了脚步要向大殿里冲进去时,月光一闪,使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瞪大了眼睛,几道虚汗从眼角滑过。摒住的气息倾泻而出,化作了沉沉的喘息声。 “你……”人影低沉的声音,因惊恐而带上了一丝颤抖,“你怎么……” “这话,应当我来问……”大殿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了另一个人形来,“大师,大半夜的,要到哪里去?” 月光从天际倾泻而下,打在这院落中,映照出了野雪惊诧的面容和慌张的身形。 “亚达……”野雪横下了眉眼,对着那大殿中走出的人形道,“你怎么在这里?” 殿中走出的少年轻声笑了笑,月色在他的瞳仁间打出了一道寒光直向野雪刺去。 “大师想问的,是我为什么没有昏睡过去?”亚达阴冷地说道,“因为那馒头,我并没有吃下去……” 夜里的那顿饭,亚达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野雪。当他发觉野雪也在瞥向他时,他佯装拿起了一块馒头,咬了一口。但在野雪望向冯先生时,亚达又将那口馒头暗中吐了出来,藏在了身后…… “这么说,你早就猜到了……”野雪暗暗在背后握紧了拳头,脚下微微退开了半步,“既然猜到了,为什么没有说出来,还让这些孩子都吃了下去?” “因为大家都饿了。”亚达的脸上,仍带着笑意,“何况,大师你本不是恶人,不会伤害那些孩子。给他们下的,应当不过是昏睡药,让他们沉沉睡去罢了。” 说着,亚达缓缓走进了后院中,任冰冷的月光将他的身形映照得寒气逼人:“孩子们都睡踏实了,我也就不用担心吵醒他们了,这不是正好么?” 亚达的眼中忽闪出一丝杀气,那眼神让野雪本能地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身子不听使唤地擅自蹲开了后弓步,两只铁掌翻到了身前,一前一后拉开了架势。 这计策,是野雪去年在武昌城时,从一个带洋枪的小贩身上学来的。他本以为这计策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不光轻易被亚达识破,反而被亚达利用了。 毕竟,野雪心里清楚,真与亚达全力相拼,他根本毫无胜算。 “亚达,我无意害你!更不愿伤害这些孩子……”野雪摆着架势,口中却难掩慌张地喊道,“我是在帮你!冯先生是官府重犯,你就这么把他劫走,他便要做一辈子逃犯,孩子们也要跟着受苦,你于心何忍?” 亚达的眉头微微颤抖了一下,却被他用阴冷的笑意掩盖了过去。 “不知大师,有什么提议?” 亚达缓缓向前走去,野雪却步步向后退却。 “我已见过了衡阳城里的师爷,如今城中是他在主事。他是个好官,决不是陷害忠良之人。”野雪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却止不住这语气中的时不时出现的破音,“我答应他,把你和冯先生带去衡州府。那师爷会重审冯先生的案子,若冯先生确实无罪,他便会为冯先生翻案的!到时候,你们便可堂堂正正住进城里去,不必再躲藏于这山野之间,这对孩子们不是更好么?” 亚达听罢,却轻声笑了。这笑声,不是以往那无邪爽朗的声响,而是带着如刀剑般锋利的气息,向野雪滚滚袭去。 “大师,你活到这把年纪,是怎么做到如此天真的?”亚达轻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问过了!”野雪仓皇道,“你老师唤作冯云山,是两广邪教教主的结拜兄弟,所以被广西的衙门抓了,关在衡阳城……” “不……”亚达忽然停下了脚步,面上的笑意骤然消散,化作了一副冷峻的脸色,“你们都不知道冯先生是谁。你们只会凭一个名号给一个人定下善恶,甚至凭一个名号定一个人的死生。可你们给的名号,定不了冯先生。” “亚达!”野雪无奈地唤道,“我真的是来帮你的,你相信我!” “相信你?”亚达冷笑了起来,“陈半僧?” 野雪微微一愣,口中不觉小声应道:“谁?” 这一声出口的一瞬,亚达的身形忽然闪作了一道虚影,在月色下一颤,崩起一道疾风向野雪袭去! “骗子!”亚达的口中,轻声唤道。 野雪忽然感到一股寒冰般的惊悚,将他的身形死死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当亚达的身形在野雪的身前凝成了实影时,野雪的双掌还探在远处,根本来不及收不回动作来! 野雪只看见,亚达的拳如一道闪电,直向他的胸口砸来。那拳头的气魄,是野雪从未见过的…… “住手!” 一声嘹亮的喊声,划破了夜空。 亚达的拳,骤然停在了野雪的胸前。拳虽未至,可拳风如暴雨般打在野雪的胸口上,竟将他摧得一阵剧痛!野雪的魂魄似被亚达这一招奔袭惊出了身形外一般,他只痴痴地立在原地,任冷汗从额头上滴滴滑落,久久动不开身形。 亚达缓缓扭过头,向那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是另一间禅房,开了木门。一个头陀蹲在门边,手中端着一杆样枪。幽黑的枪口,冷冷地指向了亚达。 头陀的眼神里,强撑起的勇气下,却躁动着藏不住的茫然。 第一百七十七话 骗子(三) “原来如此……这杆洋枪,原来是为了对付我准备的……”亚达缓缓收了招法,微笑着又看向野雪,“和尚,你们来衡阳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莫非,是为我而来?” 野雪颤着双手退开两步外,惊魂未定。 “亚达兄弟,你听我细说,我真不是害你……” 野雪正要解释时,那远处端着洋枪的石老三却忽然抢话喊道:“亚达兄弟,你快走!” 野雪一愣,亚达一惊。他们双双望向了石老三。 “这和尚是骗你的!他来衡阳城,就是为了抓你!”石老三高声喊道,“这大和尚知道不是你对手,他一定会找别人来帮忙!趁援兵未到,你赶快走哇!” 这番话,让亚达脸上的笑意散去了。 “石老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贼!”野雪怒气冲冲要向石老三冲过去。 “大和尚,你别过来!”石老三手中洋枪一抖,稳稳瞄向了野雪的心口! 那幽黑的枪口一晃,让野雪脚下一颤,停下了步子。在武昌城外被洋枪击伤的回忆,裹挟着对洋枪的恐惧,猛地撞进了野雪的心口,让他动弹不得。 “石老三……”野雪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气愤,“你用洋枪指我?” 石老三咬着牙,不去理会野雪,却对亚达喊道:“亚达兄弟,这大和尚是冲你来的!你若不走,会殃及那些孩子的!” 亚达被石老三这句话说得一震,眉间猝然皱起了眉头。 “亚达!不要走!”野雪转身喊道,“你现在走了,今后就一辈子都是贼寇,再也洗不清了!” 亚达在月色中沉默着,冷冷看着这对师徒,却迟迟定不下决心来。 忽然,他在这夜色中隐约听到了一片杂乱的步声,正穿越山林向这山寺奔袭而来!他脸上一紧,急向寺门的方向望去。 “亚达,莫慌!”野雪急忙唤道,“是衡州府那师爷带着官兵来了,他与我约好了,只要你不动手,他们不会伤害这里的人!” 亚达猛地看向野雪,面露出嫌恶的神色来:“你把这山寺的位置,告诉了官府?” “我……”野雪慌张地解释道,“你相信我,那师爷真的是好人!” “和尚……”亚达的眼神,如饿狼一般可怖,“今日过后,我再来找你算这笔帐!” 说罢,亚达身形一闪,似一阵疾风般直卷向山寺外去了。 “犯人逃出去了!”野雪对着山寺外的援兵高声喊着,脚下蓄足了力道,眼看便要追去。 “大和尚!你不准动!”石老三端稳了样枪,厉声喝道。 野雪愣了愣,随即这面容便转为了一腔怒火:“石老三,连你也不信我!”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若敢去追亚达,我就开枪打死你!”石老三声嘶力竭地喊着。 你这蠢和尚!他在心中暗暗骂道,以你的本领,去追亚达,岂不是送死吗! 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站好,等着外头打完! 山寺外,老林中,人影重重。 “犯人逃出去了!”野雪的喊声,穿过山寺围墙,惊得林中树影为之一颤。 随着这话音一落,亚达的身形从山寺门中冲了出来! 他似一只猎豹般,从幽暗的山林中盯住了那层层的人影。 “布阵!”山林中,传来了一声嘶嚎。 人影在夜色中晃动,顷刻间便结成了前后两排阵列。借着月光,亚达清晰地看到,这些人穿着官兵的制服,每人手中都举着一杆样枪,对准了这山寺大门。 亚达在断碑前停下了脚步,冷冷望着身前的官兵,冷笑道:“怎么,连官府也使上洋枪了吗?” “官府,自不该用这些私购的军械……”官兵阵列后,走出了另一个人影,“只是,要对付你这样的人物,不得不用这般非常手段。” 亚达看向那人面容衣着,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莫非就是那和尚口中说的师爷?” 师爷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孩子,不要鲁莽。若寺里那位冯先生果真有什么冤屈,你可以告诉我。天下自有王法在,我可为你们作主。但你若执意要带走他,便是你们坏了王法。这里有二十杆样枪,这山林外还有恢恢法网,你们逃不了的。” 两排枪口,幽幽地对着亚达,似一只野兽,呼喘着沉沉的气息。 亚达低着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三年前,也是这样子啊……”他的喉中,发出了细若游丝的声音,在山林中轻轻飘散开去,“三年前,我信了你们,却血流成河。三年后,我还会信你们么?” 师爷微微一愣:“三年前?你说什么?” 亚达没有回答,只是慨然大笑。笑声里隐藏的杀气惊动了林中的蝠鸟,它们像是嗅到了极致的危险一般,疯狂地逃离这片山林。 这片凌乱的逃遁声让摆开了两列阵势的官兵们感到一阵心慌,手心里不觉渗出了汗水来。师爷缓缓向后退了半步,吃力地咽着口水。 “老师,对不起了。”亚达轻声在心底念道,“三年了,学生毕竟还是逃不过这宿命。” 他仰头望向了天际,任银色的月光将他的面容打成一片惨白。 “圣主,请给我一个明示——这便是你对我的安排么?”他将双手左右伸展开,摆成了一个十字状。他的脑袋微微向一侧偏过去,轻轻张开了双唇,面容逐渐扭曲了起来。 这姿势,怪诞恐怖,诡异至极,偏在月光下显出了一丝冷峻的凄美,让人胆寒又沉醉。 “邪教……”一个官兵被亚达的姿势惊骇,不觉缓缓向后退去,“邪教,他要用邪教的法术……” 他心中一慌,手上端不稳那洋枪,无意中抠动了扳机。 只听得一声枪鸣,弹丸从亚达的脸颊划过,打在了山寺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崩响。 亚达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残留着灼热的气息。他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那开枪的人影,嘴角竟是在笑! “多谢圣主,我明白了……” 第一百七十七话 骗子(四) “怎么会有枪声!”石老三被山寺外的声响一惊,不敢相信地看向了野雪,“大和尚,你竟让他们用洋枪对付亚达兄弟?” 野雪的脸上,也是焦虑的神色。他不再理会石老三,而是奋力向山寺外跑去。 “大和尚,你站住!”石老三唤不住野雪的身形,只好举着洋枪,跑出了禅房。 可他们刚跑了不远,便听到山寺外响起了如滚滚惊雷般连绵不绝的枪声,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二人在院中猛地停下了步子,心中的恐惧让他们不敢再向前分毫。他们只望见山寺墙外的夜色中,此起彼伏地腾起一道道洋枪炸起的火光,似炼狱烈火的残影,把寺外映照成一片血红。 一间禅房的门,忽然开了。 那采蘑菇的年长孩子,搀扶着墙壁,吃力地走了出来。野雪和石老三知道,是馒头里下的药力让这孩子使不出力气来。 “是什么声音!”那孩子隐约看见野雪站在院子里,便向他努力喊道,“谁在寺外?” 野雪低着头,默然无语。石老三把洋枪藏到身后,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那孩子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惊慌。 “亚达哥在哪里?”他对野雪吼道,“告诉我!” 野雪不敢面对这孩子的眼神,只呆呆地盯着脚下,不说一句话。 “亚达哥!”那孩子跌跌撞撞地从禅房中跑了出来,直向那大殿的方向匆匆奔去。 “小孩,别出去!外头危险!”石老三急忙要去拦他,却被野雪伸手拉住。 “大和尚!”石老三挣脱不出野雪的手爪,便拼命用枪杆砸着野雪的身子道,“你拉我干什么!快去拦着那孩子,别让他看见……” “不,让他看……”野雪任由石老三又砸又打,身形只是丝毫不动,“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要让这孩子清楚地看看。该让他知道,亚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野雪的眼中,露出了凛凛的寒光。 “亚达哥!” 那孩子叫喊着跌进了大殿里,却用双手双脚爬着,也要挣扎到山寺大门去。 那双因药力而模糊的眼中,隐约望到了皎洁的月光从前边洒落进来。那里一定是大门的方向…… “亚达哥,你还好吗!”孩子努力嘶喊着,却无力发出更大的声响来。 一个巨大的阴影,忽然打在了这孩子身上,像是一个人挡住了涌入寺门的月光。 “亚达哥?”孩子抬起头去,眼中的虚影一点点凝固成一个影像来。 他看到的,却是一双凌空悬起的脚,正挣扎蹬踏着。 那是一个官兵,被亚达锁住了脖颈,举到了半空中。亚达的面容冷峻异常,似失却了人的情感,化作了一头猛兽。 “亚达哥!不要杀人!”地上的孩子惊恐地喊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再杀人了!你答应过的!” 亚达的眼神,迷茫了一瞬。手指的力道,松了分毫,让那官兵有了一丝喘息的力气,却仍隐隐翻起了白眼,落在生死之间。 “反贼!”那官兵的脚,软软地踢在亚达的身上,即使已奄奄一息,口中仍呢喃喊着,“祸乱天下,死有余辜!” 亚达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拳头,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亚达哥!”地上的孩子哭喊着,“汝等不得杀人,这是圣主的教诲!是你教我的!他们都是误入歧途的人,不该死啊!” 亚达咬紧了牙,低下头,对那孩子轻声道:“可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伤害你们……” “若有人打你的右脸……”孩子努力喊着,“你该如何做?” 亚达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眼中的一切,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一间陈旧的私塾中。 那时,冯先生坐在亚达的身前,脸上是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痛的和善微笑。 “若有人打你的右脸,你该如何做?”冯先生用轻柔的语气问道。 那时的亚达跪坐在冯先生身前,紧握着拳头,低下了头。 “把我的左脸伸过去,让他打……”亚达紧咬着牙,对冯先生答道。 冯先生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道:“为什么?” 亚达任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抽泣着答道:“因我们要爱世间所有人,不只爱我们的亲人,也爱我们的仇人。凡他有求于我,便给他;凡他向我借贷,不可推辞。唯如此,我们才是圣主的子民,才能受圣主恩慈……” 冯先生满意地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子,让闯进了私塾的官兵捆绑了他的身形,将他押往官府。 “亚达,记住这些话……”冯先生的背影,随着他的声音渐弱,而越来越远。 亚达和一众孩子跪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他们把脸深深埋下,却藏不住喉中悲怆的哭喊声。 “亚达哥哥?”孩子的唤声,将亚达从那梦境般的幻象中唤醒,“你在做什么?” 亚达一惊,心神骤然回到了衡阳城外的山寺前。 大殿阴影中,走出了许多孩子,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山寺门外,倒下了许多人影。门前的亚达,锁着一个官兵的喉咙,将他提举到半空中。那官兵已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抽搐着,眼看就要死去。 “亚达哥哥……”孩子们颤抖着问道,“你在……杀人?” 亚达似被天雷劈中一般,身子猛地一抖,急忙扔下了那官兵,脚下不觉退了两步,扶着那断碑才站定了身子。 “不是这样的!”伏在地上的年长孩子慌张地对大家解释道,“亚达哥没有杀人,他是在保护我们!” 可寺外这些横竖倒在地上的人形,却让那孩子的解释显得那般无力…… “亚达哥!”那孩子对这寺门外喊道,“你快告诉大家,你没想杀人,对吗!” 亚达的手紧紧捏住了断碑,力道贯入指间,竟隐隐将碑石按出了几道凹痕来。 月光从天际洒落,打亮了亚达的身形,却唯独任亚达的脸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亚达哥?”年长孩子噙着眼泪,轻声唤道。 “孩子们……”亚达的声音,似锈蚀了一般,“照顾好冯先生……” 话音落定,亚达的人影忽然一闪,似一股疾风般向山林深处席卷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层层的树影间,觅不到踪迹了。 第一百七十八话 碎石 月影下,山林间,夜色冷峻。 亚达的身形如一只野兽般在树影间穿梭,惊起四散的鸟兽,标注了他的行踪。 亚达的脚步,似乎带起了一阵狂风。凡他所过之处,树影总是摇曳难平,久久不能静止。 但那不是风,是人。 亚达的身后,数不清的黑衣人借夜色隐藏了身形,在老树枝丫间跃动,似道道鬼影,惊动了月色下的山林。 亚达低着头在山林间穿行,却早清晰地听到了这些人的动静。正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的袭来,亚达才猝然离开了那山寺——即使他明白,在那些孩子们看来,这意味着逃离。 亚达将心中的愤懑都发泄在了脚力上,使他的身形迅猛如狂风。身后的那些鬼影,纵也是风驰电掣一般,但追逐亚达的脚步却都有些吃力。 唯有一个身形,紧紧跟住了亚达。亚达猜得到这个人是谁,毕竟他昨日已与此人有过一番交手了。 这场月色下的追逐,在一个肉眼无法看清的战场上,激烈地进行着。树干枝梢上,山林杂草间,一个脚步飞掠而过,必定有另一个身形紧随而至;一道人影转瞬而逝,必定有另一道疾风骤然起落。二人都不禁在心中赞叹对方的身形,却同时对彼此有了更深的杀意。 不知跑了多久,亚达暗暗计算着,应当已经把这些人带到了距离山寺很远的地方了——在这里交手,便不会殃及寺里的孩子了。 奔跑中的亚达忽然脚下用力一踏,身形腾空而起。他抓握住一树枝丫,借着树干将动势一转,忽自下而上窜入了那枝叶茂密的树影之中,失了踪迹! 追在亚达身后的黑衣人正诧异时,还未来得及停住身形,便只见一道人影骤然从正前方的树影中冲出,如疾风般向他袭来! 那人影的眼中,闪着如猛兽般恐怖的神采! 是亚达!他这招攻势的力道与速度,与刚才奔逃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这才是亚达的全力! 黑衣人双眼一沉,身形丝毫不慢,脚顺动势在树干上奋力一踏,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向右侧闪躲开去。就在他腾起的瞬间,亚达身形已至,一只脚踏在那树枝上,另一只腿影如闪电般向黑衣人面门上踢去! 招法的衔接,不留一丝空隙,矫捷而有力,根本防不胜防! 黑衣人却早料到这招法,双手已扣在了腰间的两柄短刀上。他望见亚达腿影一动,双臂便猛然发力,将双刀抽刀出鞘,自下而上,交错砍向身前的腿影而去! 这一招,对黑衣人是极险的招法。若他的刀不够快,先被亚达踢中了面门,以这一击的力道,必定是当场丧命,纵双刀出手也便伤不到亚达分毫了。但明知是险招,黑衣人却也不闪避,定要在此赌一把…… 因为上一次交手,正是因为他一瞬的失足,让江门失去了一战定胜负的机会…… 黑衣人没有躲闪,这让亚达也有些意外。但对亚达来说,他并不认为自己出的是险招——因为他对自己的速度有充足的自信,那黑衣人的刀快不过他的腿! 双方出手的一瞬,时间似凝固了一般,变得无比漫长。这片刻的凝固,让黑衣人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眼前,亚达的招法劈风而来,而他的刀却迟迟没能抽到身前。 他的刀,对亚达来说,太慢了…… 原来这一战,就是我的最后一战了。黑衣人心中默念着,在那蒙面的黑纱下却露出了一丝笑意——也好,人若死了,便不会再挣扎于那些虚妄的念想中了吧。 缓缓地,蒙面人脸上的神色一点点淡然散开去,只等着这最后一击的到来。 忽然,那段枝丫一响,顷刻间竟裂开了一道横贯的纹理,刹那间断作了两截! 那站在树枝上的亚达失了立足之地,身形一晃,眼看要从树上摔下来,哪里还顾得上出招伤人?他急忙将腿势一换,身形一转,在另一只树枝上一踏,借力遁入了头顶上的树影中去。 直到亚达重又遁去了身形,黑衣人手中的刀才终于抽到身前。他从空中翻下,沉沉地踩在了地上,似从鬼门关寻回了人间路一般,惊魂未定。 这树枝巧合的一断,让他死里逃生,像是天意。 他抬眼望去,亚达早已没了踪影,不知去向了何处。他竖耳细听,却只有风声树响,虫鸟嘶鸣,听不到亚达的动静。 亚达逃走了。 黑衣人的气息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再低头看向那地上的断枝,却猝然皱紧了眉头! 树枝的断面,明显有一个凹印,像是一只石子打在了树干上。黑衣人急伏下身形,在杂草间寻找,果然找到了几粒锐利的碎石,似是受了巨大的冲撞,才碎作了几块! 原来刚才不是巧合——那树枝被黑衣人和亚达奔袭而来,先后受了两番冲力,枝干早已受了内伤。而这石子力道惊人,一击如天崩地裂一般,枝丫承受不住,内伤蔓延向外,才骤然断裂,救了黑衣人一命。 他急在夜色中四处望去,定睛寻觅,果然在不远处一片树影间,望见了一个奔逃的人形! 月容? 正在黑衣人茫然时,远处乍亮起了一片火光,又骤然散去。黑衣人认得,那是霹雳珠的亮光。 是别处追来的江门刺客,寻到了目标的踪迹,撒开了霹雳珠作为信号,让大家合围过去。 黑衣人紧握着双刀,又看向了刚才那人形奔逃的方向,只见幽暗的阴影密布于天地间,在皎洁的月光下洒落成一片躁动的风叶。那人影还依稀可见,正一点点被夜色吞噬。 地上的碎石,草间的断枝,摇曳的风影,零落的人形。 黑衣人眉间紧紧锁住了眉头,手中的双刀缓缓插回了腰间,转向那奔逃的人影追去。他的身后,又亮起了几道明耀的火光,似漫天星辰一般,直把这山林树影映照得更加阴暗了。 黑衣人奔去的方向,却是一轮皎月,遥悬在天际。 第一百七十九话 月影 山林间,隐隐传出了孩童的笑声。 这笑声,若隐若现,似近似远,像是漂浮在林间风中的灵物一般,飘渺而难觅踪迹。 循着这笑声,一个黑衣人影在山林间穿梭。他的气息越来越急促,步法越来越矫捷。他听到的声响越来越清晰,也让他的心情越来越急切。 直到这声音终于凝成了一道似风铃般的脆响时,黑衣人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前,一片树影间,月光倾泻而下,洒落在一个娇小而熟悉的背影上。一个女子,左手执着一柄长刀,右手轻轻绕到背后,握住了后背上孩童的小手。孩童发出咯咯的笑声,与那月光相应和着,似一首纯真的小曲。 黑衣人扶着身旁的树影,一步步向那女子走去。他的眼中不断涌出泪来,却被皱起的眉头挤开,不让这泪眼模糊了瞳仁,朦胧了那月下的身影。 脚踩在林间杂草上,发出了莎莎的响动。女人的身形微微一怔,缓缓侧过脸去。 她脸颊的形状,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迷人的光晕,教人沉醉。黑衣人停下了脚步,害怕再前进一分一豪,这女人的身影便会如梦幻一般散却。 “秦狼……”女人的双唇间,发出了轻轻的声响,“我在等你……” “秦狼!”女人背后的孩子转过身去,望向那黑衣人,欢快地挥着手,用带着童稚的声音唤道,“秦狼!秦狼!” 秦狼在树影间痴痴地立着,久久没有迈步。 女人听不到秦狼的动静,终于转过身去。一片明亮的光影在女人脸上绽开,似乎这一刻天地间所有的幽暗,都是为了匀出一丝光亮落到她的身上。 “秦狼?”女人的脸上,淡淡地笑着,“是我,月容……” 树影最暗处,秦狼的身形默然立着。是眼中闪出的晶莹泪光,暴露了他的位置。 “又是在树林中……”月容轻轻笑了声,微微低下了头,“好像这些日子,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在树林里……” 她的右手,抚了抚身后孩子的面颊。“还记得这孩子么?当初若不是她的啼哭,也许我就与你生死相搏了。” 她提起手中的长刀,任月光将它映照得一片寒光凛凛:“这柄刀,是你带来给我的。这一年来,我的每一次生死危局,都是靠这柄刀才渡过……” 她又抬起头来,向秦狼的身形望去。 “秦狼……” 秦狼看到,月容的眼中,也闪烁着晶莹的光点。 他一点点从暗处走出,在月光下露出了一张被黑纱遮掩住的面容。 ——我以为你死了…… 秦狼的眼神,微微抽搐了一刻。 “是假死。”月容笑着答道,“若不假死,武昌城中便会有人要取我的性命……” ——你还好么? 秦狼的手,轻轻抬起,又缓缓放下。 月容微微垂下了眉眼:“如何叫好,如何叫不好?” ——对不起,我不该问…… 秦狼低下头,避开了月容的目光。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月容轻声解释道,“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片刻的沉默,让林间的幽静,袭入了两个年轻人的心头。 秦狼伸出手,缓缓转身指向了自己来的方向,然后望向了月容。 ——你救了我? 月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带着调皮的狡黠。 ——就像以前一样。 秦狼收回手臂,摘下了黑纱,对江月容轻轻笑了笑。 ——谢谢你。 江月容佯装不屑地白了秦狼一眼,脸上却带着得意的笑容。 ——还不是你本领不到家。 秦狼笑了,月容也是。月容背后的孩子,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岁月停在了这一瞬,该多好。秦狼的心里,默默想道。 但远处又一次乍亮起的火光,让秦狼心头一紧。他正要向那火光望去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了月容低沉的声音。 “不要去……” 秦狼一怔。 月容缓缓退后了半步,将手中的长刀微微提起,刀刃指向了秦狼的方向。 “不要去……”月容压低了声音唤道,“唯独今夜,不要去……” 秦狼的眼前恍惚起来,一段往事似刀剑般,直刺向他的心口。 深沉的夜色,映天的火光。 血色斑驳的吕家村,跪地嘶嚎的女人。 林间奔跑的两个人影,散落在地上的带着湿意的衣物。 好像这些日子,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在树林里…… 天地这么大,去哪里都好,唯独今夜,不要回吕家村…… “唯独今夜,不要去……”月容的声音,在秦狼的耳边徘徊,久久不能散去。 他抬眼时,看到月容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冷峻;月容脸上的泪,一点点变得干涸。 “江南鹤胜不过那少年……”月容的声音,没有了一丝感情,冰冷如月光一般,“你也胜不过他……” ——让他们厮杀,江南鹤必定败走。那时,就是我杀江南鹤报仇之日。 “秦狼,你还记得吗?许多年前,我说要离开江门,你毫不犹豫地帮了我……”月容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可手中的长刀却没有放下,“这一次,我不求你帮我杀江南鹤,我知道这对你太过残忍。但是至少,你可以不去,那里发生的一切可以与你无关……好么?” 火光又在远处闪耀开来,紧接着是另一片火光,紧接着又是第三片…… 此起彼伏的火光外,秦狼和江月容在月色中对视着。 两人的眼神,也似那闪耀的火光般起伏变化着,是一场无声的对话,在这目光间往来。 秦狼的脚步,轻轻向身后走去。他的眼睛仍看着月容的方向,但紧皱的眉头渐渐散开,面容渐渐变得没了表情,似呆滞的木人一般。 月容的眉间,却越来越紧,泪越聚越多,手中的刀也越握越紧。 “秦狼,你决定了么?”江月容低哑着嗓音,轻声问道。 秦狼低下了头,避开了月容的目光。 月容眼中的伶俐光彩散却了。她也低下了头,不再看向秦狼。 两个人影,在这林间低首相对,虽不相视,却都竖起耳朵,听紧了对方的动作。 眨眼间,秦狼脚底一动,化作一道疾风,向那火光起伏处飞奔而去。 刀影一闪,江月容的身形也骤然消失。 月如寒冰,映照着整座山林,一片凄凉。 第一百八十话 来历(一) 衡阳城外山寺中,许多官兵躺在大殿里,因疼痛而呻吟着。 野雪和石老三照料着众人,两人之间却沉默不语。 孩子们都守在冯先生的禅房外,手牵着手,组成了几道人栏。但夜深时,孩子们便困倦了。他们在禅房外彼此依偎着睡下,只留下那散却了药力的年长孩子照顾着大家,不曾休息。 大殿里和后院中,像是一个世界的两个镜像般。 师爷吃力地撑起身子来时,野雪急忙跑过去搀扶。 “大师……大家都如何了?”师爷焦急地问道。 野雪笑了笑,轻声宽慰道:“都受了伤,但不致伤了性命。放心吧……” “是么……”师爷却皱起了眉头道,“那般大战一场,竟没有一人被伤了性命?” 野雪还未回话,却是石老三站起身来吼道:“废话!分明是亚达兄弟手下留情!他若想杀人,你们谁活得下来!” 师爷心惊,野雪沉默。 大殿里的气氛,一时压低了下去。 师爷指着这头陀,对野雪问道:“这位是……” “是我徒弟,唤作石老三。”野雪冷冷答道。 石老三却不理会,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搭理这两人。 师爷看出了这对师徒因自己这事而有了隔阂,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今日先在这庙里休息一夜吧。”野雪轻声道,“亚达走了,那冯先生还在寺里。明日一早,先带冯先生回衡阳城,也算是交差了。” 话音落定,石老三气愤地转身望向野雪:“大和尚,你……” “我是在帮他!”野雪用粗大的嗓门打断了石老三的话,然后又把声音憋回了喉咙里,小声呢喃道,“冯先生若果真无罪,现今只有衡州府能给他这个清白。” “所以呢?”石老三质问道,“明天一早,你要从那些孩子手上把冯先生抢走?那些孩子等了一年才等回了冯先生,你真忍心再从他们手里抢人?” “规矩如此……”野雪说完,又正色加了一句,“王法如此。” 石老三却笑了,尽管眼里噙着泪。 “在武昌城的时候,你这大和尚整天讲大是大非,说得头头是道。你最恨的不就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吗?怎么,离了武昌城,想改作山贼强盗了?” 野雪铁巴掌往地上一拍,转身怒吼道:“我怎么是山贼强盗?你知道那姓冯的是谁吗!他是那两广天王的结拜兄弟!连亚达也是那天王信徒!后院里那帮孩子,不论大小,全都与当年在武昌城杀人无数的黎仁祖是一路人!他们才是山贼强盗!” 石老三的脸上,闪过一丝惊骇。但这惊骇,很快便被盛怒盖了过去。 “他们是孩子!是孤儿!”石老三吼道,“你赶走了亚达,又要抓走冯先生,你让这些孩子如何活下去?他们岂不是要流落荒山,孤苦无依?你从小有师父管你,没受过孤苦无依的日子,可我受过!你若要从那些孩子手里抢人,你先一掌打死我!” 野雪从未见过这样对他咆哮的石老三,一时有些木讷,只呆呆地站着,瞪大了眼睛,迟迟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大殿的后门,忽然走出了一个人影来。众人往那人影看去,竟是冯先生! “二位,是因我而争吵的吗?”冯先生的脸上,露出了苍白的笑容。 冯先生的身后,跟着许多孩子。每个孩子都伸手抓着冯先生的衣服一角,像是害怕冯先生被人抢走似的。冯先生的面容倦怠着,看得出是药力未散——野雪给冯先生下的药量,比那些孩子要大了许多。 石老三和野雪安静了下来,像是怕出了声响,便会伤了冯先生的身子似的。 冯先生勉强支撑着身子,走进了大殿,在正中央坐下了身形。孩子们搀扶着,依偎在冯先生身边,久久不肯散去。 冯先生对野雪身后的师爷微微拱手行了一礼。 “师爷,我们又见面了。”他轻声笑道,“怎么今日是你带人搜山?知府大人呢?” 师爷看了眼野雪,苦笑着答道:“知府大人身体不适,这些日子都由我代他公务了。” “原来如此……”冯先生点了点头,“有师爷主政,衡阳城里定是一片祥和。” “冯先生,他们是来抓你的!”石老三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道,“他们还设计赶走了亚达……” 亚达二字出口时,石老三看到孩子们的面容上,都或多或少显出了几分惊慌。他急忙收住了言语,没敢继续说下去。 冯先生也察觉到了孩子们的变化,回过头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老师……”年纪最小的孩子拉着冯先生的衣角,小声嘟囔道,“我看到亚达哥哥……杀人……” “亚达哥没有杀人!”那年长的孩子高声喊道,“亚达哥不会再杀人的,他答应过我的!” “不会再杀人……”野雪的声音,却悠悠地从师爷身边响起,“这么说……亚达确实曾杀过人,你知道这些,却没告诉大家?” 年长孩子望向野雪,心中匆匆涌起一股怒气,尽力压制着那份慌张。 “胖和尚,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就该早把你赶走!”他哭着吼道。 冯先生轻轻伸出手,拍了拍那年长孩子的脑袋。他的手似有沁透心灵的力量般,让那孩子很快平复了心境,抽泣着坐下了身子来。 “你们都这么在意亚达的过去吗?”冯先生望向四周众人,有些虚弱但语气坚定地说道,“若果真如此,不如我就为大家讲讲亚达的身世。师爷,你不是要带我回去审我么?不如就在这里,听我从亚达的事开始说起吧。” 孩子们纷纷退开,乖巧地坐成了几排。 师爷和官兵们挣扎着坐起了身子。 石老三望向野雪,他看到野雪低着头,默然无语。 冯先生轻轻坐直了身形,平淡下面容。那笔挺的身姿,竟似一尊巍峨的雕塑一般。 “我第一次遇到亚达,是在三年前……”冯先生缓缓说道,“因我听说,广西有一处平天山,那山中住着一个吃人的厉鬼……” 第一百八十话 来历(二) 三年前,广西平天山。 黄昏时分,天上鹰鹫盘旋,久久不散,因为地上腐肉的气息一直吸引着他们。 一个少年坐在尸体间哭泣,哭声在斜阳血色间徘徊,迟迟不能平静。 “孩子……”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从少年身前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身材瘦削的教书先生,站在腐尸间凝视着他。 少年虽然哭着,但那眼神仍如野兽一般可怕,让教书先生暗暗有些心惊。 教书先生的眼皮微微垂下,轻声笑道:“原来如此,你就是山民说的那吃人恶鬼么……” 山石之间,是遍野的尸体,有的穿着矿工的粗布衣服,有的穿着官府兵马的制服。 少年的身形忽然一闪,似一阵风般刹那间便奔袭至教书先生的身前。这招法如此迅猛,以致教书先生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及散去,便被那少年锁住了咽喉。 但少年的力道,在锁喉的一瞬间忽然止住了。 黄昏的血色光芒下,这两个人影定在了那一刻,久久不曾动作。 “你跟他们不一样……”少年的口中呆滞地说道。 “哪里不一样?” “你不挣扎,也不还手……”少年困惑道,“为什么?你不怕死吗?” 教书先生从被锁住的喉中,挤出了几声干涩的笑声。 “若是神明让我死于此刻,我无怨。我心向神明,为传福音而死,死后也当入天国,享永世宁静。” 少年费解地看着这教书先生,缓缓收回了那只锁喉的手。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少年冷冷说道。 教书先生用温柔的眼神望向这少年,仿佛一股暖风。 “你就是山民和官府所说的吃人恶鬼?”教书先生轻声问道,“你不像恶鬼,像个孩子……” 少年低着头,小声答道:“他们爱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他们就是喜欢给人安上一个名号,好让他们有借口杀人罢了……” 教书先生被这话惊得一怔,过了许久才轻声笑道:“这么说,这些人不是你杀的?” “只有一半人是我杀的……”少年随口答道,“另一半人,是被我杀的这一半人杀的……” “是么……”教书先生望着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脸上却不带惊慌,而是悲悯,“众生不受福音,才致如此,可叹,可叹……” 他又看向这少年:“世人说你吃人,看来也是误会了?” 少年却低着头,不回答这句话。 教书先生有些惊心,又小声问道,“怎么,你果真吃人么?” “他们把我困在山上,这山里只有石头,没有吃的……”少年呢喃着,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教书先生低垂下眉眼,看着眼前这啜泣的少年,轻轻把手放在了头上。 “愿天父圣主宽恕你的罪……”他在口中轻声念道,“愿迷途的孩子,寻回正途,不再迷失。” 说罢,教书先生轻轻扶起那少年的脸来,看着那张稚嫩青涩的面庞,柔和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着教书先生,眼中的杀意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少年,就是亚达?”衡阳城外山寺中,野雪低声问道。 冯先生点了点头,面色忧伤。 “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野雪愤然道,“怎么会逼得一个孩子困在山上吃人肉?” “这件事,师爷应当知道……”冯先生看向师爷,轻声说道,“三年前,有一件大事,波及湖南广西两省,师爷可还记得?” 师爷暗暗心惊,小声答道:“冯先生说的,莫非是青莲教之事?” 冯先生点了点头。 师爷皱起了眉头,似乎回想起了当年的惨状:“三年前,一个名唤青莲教的邪教聚众造反,在湖南广西一带劫掠州县,从九月闹到十月才平定下去……” 野雪困惑道:“两广一带,大小反贼多了去了。这青莲教才闹了两个月,怎么就算大事了?” 冯先生却笑了:“师爷,若话只说到这里,便是有所隐瞒了。” 师爷迟疑了片刻,终于握紧了拳头,小声续道:“贼众败灭后,朝廷震怒,命湖南、广西两省严查叛党。可那青莲教本就是江湖教派,官府哪里能查得清,无奈朝廷逼得甚紧,所以有许多衙门就……” “就什么?”野雪心焦地问道。 师爷低下了头,低声嘟囔道:“就只好枉杀无辜,充作叛党余孽,交付朝廷了事……” 枉杀无辜!充作叛党? 大殿中的每一个不知此事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但那师爷和一众官兵,都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种事,各地衙门当年都做了,没有谁是清白的。 冯先生沉吟良久,终于又开口讲道:“亚达原本自幼丧父,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所以九岁就为生计奔波,十四岁便习得一身武艺,只为保护家人。三年前,他本是平天山的一个少年矿工。那天,衙门骗那些山中矿民说有朝廷嘉奖。矿民们以为是天恩浩荡,扶老携幼前去受赏,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场屠杀……” 乱箭齐飞,血流成河。 哭喊声与惨叫声混在一起,震撼了天地。 “亚达习武,本是为了保护家人。”冯先生的喉中,响起了轻轻的哽咽,“可那天,他相依为命的家人全都死在了乱箭之下,他却一个也没能救下来……” 山寺大殿中,一片肃杀。一丝风动,都似千军万马一般嘈杂。 众人仿佛能在眼前看到,一个被悲痛和愤怒充斥了双眼的少年,似猛兽恶鬼一般在人影中穿梭,每到一处都溅起一片血光,直杀到自己浑身赤红。 众人仿佛能听在耳边到,恐惧的官兵丢盔弃甲地奔逃着,口中喊叫着那“吃人恶鬼”的名号,连滚带爬地试图挣脱那片人间炼狱。 冯先生微微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了一丝泪来。 “亚达所有的家人,所有的朋友,都因为被官府衙门莫名其妙地安上了一个‘叛党余孽’的名头,被枉杀在了那平天山上。” 世人总是喜欢用一个名号去定一个人的善恶,甚至死生。可一个名号,哪里定得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一百八十话 来历(三) 广西桂平县北,有一座紫荆山。山内林木幽深,人迹难至,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穿山而过。 这里,便是冯先生教书的地方。 三年前,亚达成为了冯先生的第一个学生。在那紫荆山中,除了冯先生,没有人知道亚达曾经是谁,又背负了哪些杀孽。 两广一带,是一个乱局。这里有太多的野心,也有太多的昏聩。有人借着大义的名义为祸一方,也有人凭着虚无的名号横征暴敛。而那紫荆山中,却是这片纷乱之地的一个僻静的避风塘。 有许多人想去紫荆山,可这山对他们就如蓬莱一般,越是寻觅却越是不得;有的人从未听过紫荆山,却在生死一线时遇到了一个少年,带着他们去到了那紫荆山中。其实,进紫荆山只有一个条件——无依无靠的落难人。 两年来,紫荆山中收留了许多孩子。他们在那里念书,玩耍,每日采摘野菜野果,每晚在简陋的书斋中席地而睡。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却也安心。对于这些早就被剥夺了生存之地的孩子们来说,冯先生就是他们的父亲,亚达就是他们的兄长,而紫荆山中这小小的书院,就是他们的家。 冯先生为孩子们教授了一门他们从未听闻过的学问。冯先生告诉他们,世间只有一位神明,唤作天父圣主。他曾降福于洋人,现在要降福于华夏。冯先生讲述了关于那神明的许多故事,让孩子们听得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在孩子们眼中,当冯先生讲起那神明的故事时,冯先生自己也仿佛被神圣的光芒笼罩了一般。有了那神明的庇护,孩子们似乎再也不觉得痛苦,再也没有了恨意。他们开始相信,他们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天父圣主的安排,是为了让他们永远生活在这紫荆山中,享受这份山外人渴望而无处寻觅的平静。 但这一切平静,在一年前被打破了。 官府兵马围住了紫荆山,封住了山外所有的出入口,每日在山中搜寻这书院的踪迹。书院里的孩子中,有许多是朝廷重犯的家眷,这本已让官府对紫荆山有了戒心。而更让官府心中不安的是,一个叫做“拜上帝会”的邪教在两广一带兴起,隐隐有了民变之象。而坊间江湖有传言,这邪教的教主,与紫荆山中的冯先生,竟是结拜兄弟。 与贼首结拜之人,不是贼众是什么? 当一个被捕的信徒将冯先生的身份透露给官府后,广西几处衙门都惊慌了——那紫荆山中的孩子,正是他们滥杀无辜的罪证! 这几处衙门的人马合为一队,围了紫荆山半个月,却迟迟寻觅不到那书院的踪迹。直到有一天,一个少年出现在了官兵们的面前。 “冯先生请你们去。”少年只冷冷地留下了这句话,便缓缓向山中走去。大队人马紧跟着这少年的步子,在山林间穿行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传闻中贼首重犯聚居之地——两间陋室棚屋,几处鸡圈草垛,一位教书先生,十几个孩子,仅此而已。 “你是主动伏法的?”衡阳城外山寺中,师爷惊讶道。 师爷只是听说,这位冯先生被抓时,意外地没有费多大力气。他却没曾想过,如此重犯,竟是主动请人入山去抓他的。 冯先生苦笑了起来:“千军万马围了十几个孩子,日夜搜寻他们的踪迹。孩子们不能在山中觅食,迟早会饿死。若我一人之命,能换他们所有人安全,为什么不换?” 孩子们都低着头,隐隐有些啜泣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像是怨灵。 孩子们都记得,那天冯先生被带走后,他们久久地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似乎只要不抬头,冯先生就仍会坐在那里…… 直到伏了许久之后,亚达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们离开紫荆山,去广东。”亚达说,“谁愿意跟着我,我会照顾他们;若有人不愿离开,我也不强求……” 正是这句话,终于让孩子们鼓起了勇气,停下了哭声。 那天,紫荆山中所有的孩子都跟着亚达走了。 他们一把火烧了紫荆山中那座书院,望着熊熊大火将两年的岁月浸作了漫天烟尘。孩子们都太小,多数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要烧了这书院。只有一个年长的孩子,已经懂了些道理——他知道,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亚达就不会再带着大家回到紫荆山了。 “孩子……”衡阳城外山寺中,冯先生摸了摸那年长孩子的脑袋,轻声笑道,“这一年里亚达做的事情,你知道得比我清楚。你来讲给大家听,好么?” 那孩子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犹豫。 他看向身边这些自己日夜相处的兄弟姊妹,又看看靠在大殿墙边的这些官兵师爷,再厌恶地看了一眼野雪。他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孩子……”冯先生笑着对他唤道,“说出来吧,没关系的。只有让大家知道亚达真实的样子,才能让大家都安心……” 那孩子暗暗握紧了拳头,咬了咬牙。 他回想起了离开紫荆山的那天,他看着山外的一切风景,都只觉得陌生而可怕。 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想要躲回紫荆山中去。 有一个身形挡在了他的身后。他抬起头,看到是亚达在那里。 亚达脸上仍然是爽朗而无邪的笑容,一如两年来的每一天。正是这笑容,让那年长孩子稍稍安心了些。 “亚达哥,我们为什么要去广东?”他小声问道。 亚达的笑容,微微颤抖了一瞬。那孩子从亚达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让他陌生的锐气。 “那时,亚达哥回答我说……”年长孩子低着头,小声嚅嗫道,“带我们去广东,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谁?”师爷问道。 “天王……”紫荆山外,亚达望着远处的山水天地,坚定地答道。 衡阳城外山寺中,那孩子的声音,在大殿中悠悠地响起,却让许多人的心里,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第一百八十话 来历(四) 几个月前,广东,一片不知何处的山林中。 一个孩子站在一处荒废的小庙外,焦急地等待着远方未归的人。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斜阳打在山林间,把树影拖得如刀剑一般锐利,直向这小庙刺来。孩子等得有些疲惫,软软地靠在了小庙的院墙上,任千万道树影似万箭穿心般映照过去。他的背后,紧紧握住了拳头。 终于,在天色昏暗下去前,他远远望见了一个少年的身影,背着一筐满满的食物,披着金光色的斜阳,破开那层层树影,缓缓向这小庙走来。 “亚达哥!”那孩子脸上的焦虑瞬间化作一面欣喜,飞快地向那少年跑去。 少年却低着头,脸上没有笑容。 “亚达哥,这筐里怎么有这么多吃的!”孩子兴奋地喊道,“是天王给我们的吗!天王真是好人……” “是啊……是天王给的……”亚达只是疲惫地重复着。 “亚达哥,我来帮你拿吧!”那孩子懂事地为亚达取下了大筐,抱在自己怀里时才意外地发觉这筐很沉,不像是只装了蔬菜瓜果,里头定是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米面。 孩子的脸上藏不住那份欣喜,纵是这筐沉得教他举步维艰,他也只觉得兴奋。可亚达卸下了这筐,却仍像是背着沉重的东西似的,脚步迟迟找不回往日的轻快来。 “对了,亚达哥……”孩子忽然随口问道,“你不是去向天王询问老师的下落了吗?天王找到老师了吗?” 孩子等了片刻,不见亚达回话,扭头望去,却发现亚达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只呆呆地站在山林间,低首不语。 孩子不知所措,轻声唤道:“亚达哥,怎么了?” 黄昏时分,日夜交替,太阳将今天最后的光芒绽出,把亚达的身形打得似闪着金光一般。 亚达抬起头来,被斜阳映照得有些耀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的笑意。 “阿成……”亚达小声唤道。 那孩子不解地看着亚达,轻声应道:“怎么了?” “你今年,该十三岁了吧……” 那孩子轻轻点了点头。 亚达笑了。 “我大约就是在你这年纪的时候,练成了这身功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手,眼中却尽是茫然,“我以为练这功夫,可以保护家人。今天才知道,练了这功夫,便是入了地狱,不由你独善其身……” 孩子困惑道:“亚达哥,怎么跟我说起这个?” “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亚达放下了手,却仍低着头,“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告诉庙里的其他兄弟姊妹。” 那孩子轻轻放下了筐,看着亚达脸上那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是愤怒、像是无措、又像是歉疚。 “亚达哥,是不是天王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天王……找到了老师的所在……”亚达轻声笑道。 那孩子欣喜道:“那太好了,老师在哪里?” 亚达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天王说,需我为他出一份力,才能告诉我老师的所在……” 孩子脸上的笑容,似是凝固了一般,僵硬了片刻,又化作了一滩惆怅。 “是么……很难办么?” “需离开很久……”亚达低声道,“所以我向天王要来了这些。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致饿着……” “很久……”孩子望着筐里的食物,却没有了刚才的欣喜。 可他强撑起一张笑脸来,抬头对亚达唤道:“不碍事。这是天王对亚达哥的安排,也是天父圣主对亚达哥的安排。我们如此虔诚,天父圣主必定会安排亚达哥带着老师回来与我们团聚的!你不在的时候,我来照顾大家就好,放心吧!” 亚达看着那孩子的笑脸,喉中似犹豫着要说什么,却又迟迟不敢说出口来。 “天王看中的,是我的武艺……”他终于支吾着说道,“所以他要我办的这件事……会破圣主诫令……” 孩子心底一惊。 “会破哪条诫令?” “不得杀人……” 日沉西山,天色昏暗了下来。 夜色阴影笼罩在山林中,将亚达的斜影吞噬,溶成了一体。 晚风微凉,拂到那孩子脸上时,却像是凉意刺入了心骨一般。 孩子张着嘴,想要说些宽慰的话。但想到亚达这一去,将会夺取别人的性命,他只觉得无论什么言语,都无法消解这份罪孽。 “会杀谁?”许久之后,孩子只是轻声问道。 “许多人。”亚达只是冷冷答道,“许多我不认识的人。” “不能不去吗?”孩子捏紧了那大筐的边沿,低声问道,“也许还有别的办法能找到老师……也许不是一定要靠天王才能找到老师……” “天王说,我只有两条路——为他办这件事,作投名状,正式加入拜上帝会;或者拒绝为他效力,那便是与拜上帝会为敌……”亚达低沉着嗓音,疲惫而无力,“我们已经知道了太多天王之事,他不会放心让我们走的……” “可亚达哥那么厉害,难道还怕天王吗?”孩子争辩道。 “我怕我保护不了你们……”亚达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的哭腔,“我的功夫再强,凭我一人之力,也保护不了你们所有人!我试过一次,一败涂地。我不敢再试一次……” 孩子第一次看到亚达哭。他印象中,亚达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 身后的小庙中,忽然响起了喧闹声。不知是不是庙里的兄弟姊妹等了太久,年幼的孩子忍不住担心了。这声响在山林间徘徊游荡着,像是夜幕临时仍无家可归似的。 听着那闹声,亚达面前的这年长孩子咬了咬牙,忽然抱起了那大筐来。 亚达茫然看着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亚达哥,答应我一件事,好么?”孩子小声问道。 亚达痴痴地点了点头。 孩子抬起脸来,竟露出了一张含着泪的笑容来! “只这一次!”孩子轻声唤道,“我只准你破这一次诫!若是为了救老师,那这次定是天父为亚达哥设下的考验。但这次以后,你就不可以再破诫了,好吗?” 亚达愣了愣,又笑了笑,接着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眼中,虽仍迷茫着,但至少恢复了一丝信念,重又燃起了几分光芒来。 第一百八十一话 儒与侠(上) 衡阳城外山寺中,夜色将大殿里打得一片幽暗。 所有人都低首沉默着,任这夜色在寂静中肆意蔓延开去。 过了片刻,寺中响起了抽泣的声音。 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眼泪从他低伏的脸上坠落,摔到地上,散作了一片晶莹。 这声抽泣,像是在柴草堆上引燃了一把火似的,很快便弥散开去。顷刻之间,孩子们起伏着哭声,久久不能平息。 冯先生轻轻叹息了一声,抬头看向野雪。 “大师……”冯先生轻声问道,“亚达的事,你从头到尾听过了。亚达为人,你也亲眼见过了。请大师告诉我,亚达是不是有罪之人,该不该受王法制裁?” 野雪暗暗握紧了拳头,却将头深埋在一片背光的阴影中。众人虽看不清野雪的面容神情,却从他的身上隐隐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敢接近的阴郁之气。 他迟迟没有回答冯先生的问题,甚至连那双眼瞳也隐匿了光彩,被夜色吞噬了一般,教人无从捉摸。 冯先生又看向了那师爷,笑着问道:“师爷,你如何认为呢?” “亚达有罪。”师爷平静地答道。 似一道闪电掠过天际,连这座大殿,都像是隐隐震颤了一刻。 人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来,只有冯先生脸上的笑意,未曾改过。 “亚达何罪?”冯先生问道。 “不仁,不义。”师爷答道。 “哪里不仁?哪里不义?”冯先生又问道。 “为一己之欲,夺他人性命,是为不仁。烧书院,舍幼童,为贼寇效命,是为不义。”师爷面容不改,正色答道,“被他杀的人,难道就没有父母亲友了么?亚达自己的亲人枉死,难道他去杀的人就不是枉死了吗?投奔贼寇,私劫大牢,只因为他自己心中所谓大义,却不知天下自有王法公道在,不是凭他一人的爱恨便能定得下善恶的。若人人都似他这般只看自己,不顾王法,天下岂有不乱之理?” 孩子们怒目看向了师爷,师爷却不作半点闪避。 冯先生沉吟片刻,又问道:“若依师爷,值此天下纷乱、人命无常之世,亚达该如何做才无罪?” 师爷端正了身姿,高声答道:“圣贤书中,自有良策。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生于何时,我们这些凡人固然无力决定。但我们本该做到的,是守住该守的道义。若亚达真觉得这世间不公,不甘于此,他应当寒窗苦读,求取功名,去入朝从政,去凭一己之力翻覆这不公的世间。若亚达没有这般志向,至少可以做到藏身避世,不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亚达固然有可怜之处,可他毕竟犯了王法,这便是罪。” 冯先生听完,却浅浅地笑了。 “师爷,何谓王法?”他轻声道。 “君王治国之道,谓之王法。”师爷答道。 “何谓君王?” “天命之主,是为君王。” “天命在天,凡人又如何知晓?”冯先生笑着问道。 这句话,却已隐隐有了些违逆之意,似一柄锋利的刀剑,在幽黑的大殿中露出了寒光。 师爷暗暗心惊,沉下了面色来:“冯先生,你想说什么?” 冯先生的脸上,却是一贯的从容淡然。 “众生既皆为天父所造,则天父之下,本无贵贱贫富,众生皆平等。”他用轻柔的语气缓缓说道,“众生平等,便不该有君臣。无君臣,自不该有王法。世间公道,本不该是君王之言,该在百姓心里” 师爷如被惊雷劈中一般,猛地站起了身子,惶恐地望着冯先生。 “大胆!”他恐惧地喝道,“如此无父无君的荒谬之言,岂能教给这些童子!” 冯先生看着师爷惊骇的表情,却仰头大笑。 “师爷,你说亚达有罪,说得不错。”冯先生仍平静地说道,“亚达有杀人之罪。人皆天父所造,是天父的辛劳。我们若敬天父,便不该枉取他人性命。可是,世人生来便有罪孽,谁不曾犯下过错?亚达之罪,本是为了救人,而非一己之欲。他更虔心向天父忏悔了自己的过错,愿以余生赎罪。天父博爱,自会赦免他的罪行。这便是天父圣主之法。” 他微笑着看向师爷道:“这天法,比你口中的王法如何?” “妖孽之言,岂能与圣贤书言相比。”师爷怒道。 “圣贤书言……”冯先生的面色,渐渐变得冷峻了下来,“师爷,你是什么功名?” 师爷一愣,低声答道:“屡试不中,秀才而已。” “你家知府,是个什么功名?” “进士及第。” “那知府读的圣贤书,比你如何?” “知府之才,自然十倍于我……” “那他当政时,他的王法,比你的王法如何?” 师爷心惊,无言以对。 冯先生见师爷不答,便又连番问道:“三年前湖南、广西各处衙门枉杀平民,充作叛党时,那些衙门官员,读的是不是圣贤书言?那些欺上瞒下,报喜不报丧,把贼首送到衡阳衙门,推诿无为的官僚,读的是不是圣贤书言?两广一带若不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怎会叛乱不止,民变多生?若你的王法管用,你的圣贤书言好使,却何以至此?” 这一番追问,一句比一句重,一个字比一个字沉,大殿中似闪动着刀光剑影一般,阵阵寒气逼人。 师爷默然良久,一句也不能回答。他心里,比这冯先生更加明白,官场从来不是一个讲圣贤书的地方…… “你们口口声声家国大义,孔孟圣贤,可你们早就不信这些圣贤书了。”冯先生的气息渐渐平静了下来,似经历了一场大战,得胜回营,擦拭了刀上的血迹,凝望着尸横遍野的沙场。 冯先生看向身边的这些孩童,用温暖的声音道:“唯有以天父圣主之道,博爱世人之法,才能救得了天下人。我教孩子们的,便是这个道理……” 他的声音正要落定时,那阴沉着脸的野雪口中,忽然崩出了两个字来—— “放屁!” 第一百八十一话 儒与侠(下) 野雪的声音,像一阵惊雷,震得这大殿里余音滚滚,久久不散。 冯先生和师爷都对野雪突然的插话感到惊讶,愣了半晌,不知所措。 野雪抬起头,露出了一双铜铃般的怒目,望向了冯先生。 “我是个粗人,不识字。刚才师爷说的那些,我听不明白……”野雪用低沉的嗓音吼道,“可你那套天父圣主的调子,我倒是耳熟得很。冯先生,你可听说过黎仁祖?” 冯先生皱了皱眉,缓缓答道:“我曾听过这个名号,是我结拜义兄麾下的一员大将。” 野雪冷冷地逼视着冯先生:“你可知道,这个黎仁祖在武昌城杀过多少人?” 冯先生平静地看着野雪,却迟迟不说话。 见冯先生闭口不答,野雪却冷笑着道:“那黎仁祖,可是虔诚得很呐。当年在武昌城,一口一个天王,一口一个圣主,叫得亲着呢。怎么,你家天父圣主,许他去武昌城杀人了?” “那是义兄之命,义兄自有道理……”冯先生小声答道。 野雪却狂躁地大笑两声,又逼问道:“若我所知不错,你那天父圣主,是护着洋人的神仙吧。” “圣主确实先降福音于洋,近世才传入华夏。” “那我问你,七八年前打仗的时候,洋人杀没杀人?” 冯先生又闭口不答,让野雪不禁狂笑起来。 “好一个天父圣主,真是个方便的借口!”野雪高声喝道,“口口声声说着不可杀人,若杀了呢,回去悔个过错,便大手一挥,当作没了这事!又说信了你家的道,就能博爱世人,你家天王怎么就能逼亚达去杀人了?这算是哪门子博爱?你倒理直气壮骂这师爷口是心非,怎么,信你家道义的人,就能比信他家道义的强了?” 冯先生微微闭上了眼睛,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那师爷得了野雪这一番言论相助,总算安心了些许,缓缓向野雪抱了一拳,正要躬身言谢时,却被野雪冷眼望了回去。 “还有你!”野雪指着师爷骂道,“你说的也不是什么人话!” 师爷一愣,茫然无措。 野雪眼中冒着怒火,似六亲不认一般。 “亚达凭什么有罪?他凭什么不仁不义?”野雪呵斥道,“真像你说的,世道不好就去山里躲起来,那当今两广这地方,哪里还能有人烟?分明是官府有错在先,枉杀了亚达全家,你不骂官府,倒说是亚达有罪?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官,到头来还不是好坏不分!” 师爷被这番话骂得猝不及防,呆呆愣在那里,迟迟回不过神来。 野雪坐直了身子,朝这庙里一众老少官民环视一圈,似个君王一般。 “什么圣贤言,什么神仙教,说得冠冕堂皇,到头来都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把黑的说成白的,弯的说成直的。”野雪正直了面容,低声吼道,“我今天就教教你们,江湖人是怎么断这是非曲直的!” 野雪把巴掌往地上一拍,发出了一声巨响。手起时,竟在那庙里地上拍下了一个厚重的掌印来! “江湖规矩,说起来有千万条,但说到根上,就只有一条!”野雪指着这巴掌印,中气十足地喝道,“谁欺负人,打他!” 声音落定,野雪又举起铁掌,照着地上的巴掌印拍落下去。 “恃强凌弱,打!” “仗势欺人,打!” “昏官恶霸,打!” “路见不平,打!” 野雪每说一句,都在地上猛拍一掌。每一掌落定,都似有地动山摇之势,令这大殿里徒生出一股热血来!几巴掌拍下来,竟把那手印深深地刻进了大殿里,成了一处深坑! “你们去看看那些孤苦百姓,他们身无分文,无依无靠,若再受欺凌,如何活得下去?官府不替他们伸冤,神佛不管他们死活,偏偏我们江湖人看不下去!若是没人能治的人,我们去治;若是没人敢管的事,我们来管!这就是江湖道义。”野雪收了铁掌,端坐在大殿中,望向众人,“亚达有没有罪?亏你们这时问得出来!他全家被杀的时候你们不问,他隐居山林的时候你们不问,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们也不问,现在他被逼杀人,劫牢救师,你们倒跳出来要定他的罪?亚达若是有罪,就罪在窝囊!明明有这么好的一身功夫,却活得处处受气,东躲西藏,算什么好汉!我若是他,三年前就砍了那些枉杀平民的昏官,一年前就带着师父杀出重围,大不了就是一死,还死得痛快呢!好过如今,被你们胡言乱语,被自家兄弟嫌弃,还被个和尚算计。” 野雪一番话说完,竟让这大殿里鸦雀无声。连那最嫌恶野雪的年长孩子,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野雪沉沉喘息着,像是施展出了平生本领,对着虚空打了许久的铁掌一般。此刻停了下来,却觉得有些精疲力尽了。 就在这大殿里陷入了沉寂时,山寺外远处,忽燃起了一片火光! 夜色正浓时,这火光便显得格外刺眼,似山林间腾起了几道星辰。 殿中的野雪被这光亮闪了眼睛,回头望去,却见那火光此起彼伏,每一道光亮都只闪过一瞬,便骤然消失了…… “来了……”大殿深处,响起了师爷无力的声音。 野雪心惊,回头喝问道:“什么来了?” 火光的映射下,师爷微微抬起眉眼来,露出了一丝无奈而嘲讽的神色。 “大师刚才不是说起江湖道义么……”他冷冷答道,“湖广江门,来了……” 湖广江门! 师爷扭头看向冯先生,苦笑一声道:“我还以为,江门是冲着你来的……” 冯先生紧锁起了眉头,有些慌张地望向了寺外。 “亚达……”他的声音,失去了一贯的平静,有些颤抖。 “亚达哥!”冯先生身前那年长的孩子站起了身子,眼看要向寺外跑去。他跑到了寺门前时,却被端坐在那里的野雪伸出一掌拦住。野雪冷冷地用力一推,将那孩子摔落进了大殿里。 “胖和尚,你干什么!”孩子焦急地骂道。 野雪却只是冷眼看着那孩子,低声答道:“你这点本事,去了又能怎样?” 那孩子正要再骂时,却见野雪缓缓站起了身子来。 “石老三,带上你的洋枪,跟我走……”野雪低声对石老三吩咐了一声,转身向山寺外迈步走了出去,“我们去把亚达兄弟带回来……” 第一百八十二话 火光(上) 深夜,衡阳城外山林中,火光起伏。 火光与月影相互映照,仿佛群山不眠,遥望广寒,彼此叹息。 火光外,月影中,两道人形如风般在山林间穿梭。人影间,隐隐传出了刀兵相撞的激响,和孩童的嬉笑声。 几番刀光闪过,两道人影落定身形。 一道是秦狼,一道是江月容。 秦狼将双刀摆在身前,缓缓平整着自己的气息,肩头起伏不止。而江月容只单手握着长刀,横在身侧,另一只手却腾出了空闲来,抚了抚身后孩儿的额头。 秦狼已将自己的步法跑到了极致,可江月容的脸上,却不见什么汗水,也没有多少喘息。秦狼暗暗将面容沉到了双刀下,紧紧锁住了眉头。 这一年来,江月容几度在生死间挣扎徘徊,她的功夫却也正因此而突飞猛进。秦狼却只是受着江南鹤的指派,借江门之力联手对敌。一年的历练,让过去一直难分伯仲的二人,如今在步法上已有了强弱高下的差别。 江月容把长刀横到身前,望着秦狼,宛然一笑。 “还记得么,一年前,是你拦我……”她轻声道。 秦狼的心口,猛地疼了一下。 月光一闪,秦狼化作一道疾风,又消失了身形。 江月容低垂下眉眼,轻轻拍了拍孩子的额头。 “孩儿,我们再玩玩……” 孩子轻声一笑,江月容的身形便在这笑声中骤然消散,将长刀上的光晕化作了一道流星逝去。 山林深处,莹莹火光下,却是一片鬼哭神嚎。 树影间,凌乱着无数黑衣刺客的身影,匆匆在山林间奔逃。 每一道火光亮起,便映照出一片人形。却有一个鬼影,在这片人形间往来。每当这鬼影露出了面容时,看到这面容的黑衣刺客便会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袭来。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这力道裹挟,或腾空而起,或猝然摔下,或翻落山谷。惨叫声随着这火光起伏,在山林间久久不绝。 “江门弟子,不要退却!”人影中,传出了阵阵嘶嚎,“门主正在赶来,不要走脱了他!” 惨叫声间,传出了江门刺客整齐的喊杀,伴着冲天火光,腾起了熊熊的杀气。 火光下,那鬼影骤然停住了身形,落在了一株老树梢上,冷冷地凝望着这四方刺客。 他似一个天降的鬼神般,俯视着层层黑影,目光中带着如皎月般的冷峻,像是神明俯视着苍生,巨龙睥睨着众兽。 这目光,让四方刺客迟疑了片刻,似身形被妖术定住了一般,战栗着,却动弹不得。 这一切,与三年前太像了。那鬼影在心中默然想道。似乎有一股被他熄灭了三年的怒火,积聚在心底,正要喷涌而出。 那鬼影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刺客,你们是罪人……”他的喉中,发出了轻微的震颤,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你们以杀人为生,视性命如同草芥。今日若不杀你们,你们便会去杀更多人……” 他抬头凝望向天际。皎月打在他白玉似的脸上,映照出冰冷的光泽来。 “天父圣主,我杀他们,是为了救世人。你能赦免我的罪孽吗?” 月色映照下,那鬼影的笑面间,滑落了两道泪痕。 秦狼的身形,被戚家长刀的力道一顶,沉沉向后退去,直到撞在一株老树干上,才停下了步子。 他膝盖一软,单膝跪倒在地上,将短刀插入泥土中才稳住了身形。 他的身前,江月容将长刀一转,双脚轻轻点在地上,收住身形步法,仍不见一丝喘息。 “秦狼,够了……”江月容轻声唤道,“江南鹤对你的恩情,你已用二十年报答过了。你不亏欠他什么,何必如此执着于他的命令?” 秦狼沉重地喘息着,迟迟没有抬起头来。他的双手,因为几番与那浑重的戚家长刀斗力,虎口已经微微肿胀起来,隐隐颤抖着,几乎握不稳那短刀的刀柄了。 短刀对长刀,本就是劣势。秦狼的步法又被江月容压制,论兵器论脚步都突破不了江月容的封锁。这一番交手,是秦狼的完败。 江月容看到秦狼迟迟没有再出手,终于把长刀按在小臂间,反手扣到了身后。她轻轻迈开脚步,向秦狼走了过去。 火光在她身后燃起,久久不散。江月容的面容,被身后的火光打落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晰了。 “秦狼……”轻柔的声音从江月容的双唇间传出,是秦狼从未听过的柔和语气,“这世间很大,有很多路可以走。天下就要变了,下一个时代,不再是我们这般刀剑之人的时代了。放下这刀剑,凭你的本领,自有你能去的地方。不要为江南鹤殉葬,不要为江门殉葬,不要为这江湖殉葬。” 秦狼低着头,看着那两柄插在了泥土中的刀刃。双刀的触感是那般熟悉,仿佛他一生下来,便带着这两柄兵器。 他忽然想起了武昌城的码头,想起了那对他拳打脚踢的工头,想起了棚中孩子身上的伤痕,想起了他深夜里爬上武昌城外的一株大树,遥望着吕家村的每一天…… 眼泪,打落在泥土间溅起,湿润了那刀刃。 秦狼的手,松开了刀柄。他的手有些僵硬了,松开刀柄的一瞬间,似连骨骼都要绷断了一般。 “秦狼……”江月容将左手的长刀按在身后,对秦狼伸出了右手,“谢谢你……” 秦狼抬起头来,借着月色,看到了那张他三四年来一直想看到的笑容。江月容的笑脸,似闪着皎洁的光芒一般,让他目眩。 可江月容的身后,又升腾起了一道冲天的火光。这火光太过艳丽,灼热而激烈,掩盖了江月容脸上的月光,也黯淡了江月容的面容。 秦狼含着泪,对江月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但他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杀意。 江月容被这杀意所惊,顿住了前倾过去的身形。 秦狼的手翻过掌面来时,露出了藏在手中的暗器! 第一百八十二话 火光(下) 几道黑影猛地飞出,直刺向天际而去。 江月容匆忙闪过身形,黑影从她面前擦过,惊出了她一身冷汗。 她避开了那暗器,左手长刀顺势向身前探去,要拦住秦狼的去路! 可江月容没有想到,秦狼的手中的暗器,并不是用来暗算她的。 暗器打在了上方的树枝上,忽炸出了几声轰响,闪出了一片火光——那暗器,原来是霹雳珠!霹雳珠炸开,将一段粗壮的树枝打断了半截。硕大的枝丫失了支撑,便顺势沉下,向江月容身后扫去。 这般招法,本没有什么威力。树干打在江月容身上,无非是撞她一下,惊出一身冷汗,却伤不到她分毫。可偏偏,江月容身后背着她的孩子! 江月容听到身后风响时,大惊失色,手中正要探出的长刀急忙收回,将脚底步法一变,身形扭转,横刀打去! 只听得一声乍响,那扫落下来的粗枝被长刀力道击得粉碎! 树枝带着火光,碎向四面飞去。江月容的背后,传来了孩子的哭声。等她再回头望去时,身边早已不见了秦狼的身形,只在地上的泥土间,留下了两道被泪水湿润的刀痕。 山林中,火光渐渐连成一片,燃作了一道冲天的火势。 夜色被这火光映照,将天地染成了血红。 秦狼的身形在林间穿梭,直直望着那片火光。他的脚步不顾一切地奔跑着,那种急切,早已不是为了杀人——江月容并不明白,对如今的秦狼而言,江门并不仅仅是一个收留他的住处。 “秦狼哥……”他的耳边,隐约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是去巡城么?” “秦狼哥……”是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当心些,早点回来……” “秦狼哥,我们定在江门勤练武艺,不给你丢脸!” “秦狼哥,你真厉害,我什么时候能像你那样……” 这些声音萦绕在秦狼耳边,在火光中徘徊着,迟迟不能散去。秦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想起这些话语来,更不明白为什么想起这些话语的时候,心如刀绞一般,脚下也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火光近了,秦浪感觉到烈焰的灼热从身前滚滚袭来。凄艳的红光越来越浓烈,空气中弥散着焦糊的味道,但秦狼没有听到喊杀声…… 为什么没有喊杀声?这火光肆虐处,难道不该是江门刺客与那少年交战的地方吗! 秦狼茫然地向着火光的中心奔跑过去,脚下的力道越来沉,也越来越重。 忽然,他的脚下踩过了一滩血水。血迹被他的脚步印在了泥土上,显出了他飞快的足迹。 这足迹,一点点变得慢了,像是失去了力道般。缓缓地,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在一片血水间站定了身形。 灼热的火光将他睁大的瞳仁映照得恐惧而悲凉,也让他的气息浑浊而无力。他手中的双刀,那平整的刃面上,映出了一片炼狱般的图景。 “秦狼哥……”一个年少的声音在秦狼耳边回响起来,“今日差那一步,错不在秦狼哥……” 重重火光间,有一个少年的人影,靠着一株老树,无力地坐着。 “是我们的功夫不到火候,拖累了秦狼哥……” 秦狼缓缓向那人影走去,每踩一步都留下一片血印。 “秦狼哥,是去巡城么?当心些……” 秦狼的手微微颤抖着,让刃面上的光影也战栗起来。 “我留在这里守夜,等秦狼哥回来。”秦狼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少年纯真的微笑。 秦狼缓缓在那树干旁坐着的人影边俯下身子,轻轻揭下了蒙在人影脸上的黑纱。 一张早已失去了血色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那张脸,正是衡阳城外卖艺人中,那个敲锣讨钱的孩子。 秦狼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上,插进了泥土里。刀面上,火光一照,映出了林间横竖躺倒的尸体。这些尸体,都穿着黑衣,蒙着面纱,淌着鲜血,失却了性命。 烈火灼烧了这血腥的气味,化作了一片烟尘,直向天际蔓延开去。 秦狼在尸体前沉默着,久久没有动作。他的脸被火光隐藏在暗影中,看不出面容。 一个浅浅的脚步声,从他身后逼近过来。秦狼借着身前泥土间的刀刃,看到了一个恶鬼般的少年,手中握着一柄血迹斑斑的短刀,向他走来。 那柄短刀,秦狼认得——是他身前这孩子进江门的第一天,秦狼亲手送给他的。 “还有一个……”那恶鬼的口中,发出了沉沉的低吟,像是连这声音也被火焰灼烧了一般,“敬告天父圣主,亚达今日的罪孽,就快结束了……” 秦狼的身子,静静地俯在地上,背后门户大开,全无防备,连兵器都扔在了地上。亚达走近时,秦狼竟不见半点反应,像是放弃了抵抗,等待着这恶鬼的索命一般。 “也好……”那恶鬼的口中轻声笑道,“至少这罪孽,能了结得快些。” 恶鬼在秦狼的身后停住了脚步,缓缓将手中的短刀举起,瞄准了秦狼的后颈。 “天父圣主,请宽恕我的罪……” 一道刀光闪过! 恶鬼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刚才就在他要落刀的一瞬,秦狼的身形忽然一闪,双手熟练地拔出了地上的双刀,借抽刀之力转身向那恶鬼腰间砍去! 秦狼的身法招式,与其余黑衣刺客不可同日而语,这突然的暗算让那恶鬼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恶鬼手中的刀,却在秦狼偷袭的一瞬间换了招法,向下一挡,正拦在了腰际! 秦狼的双刀,全都砍在了恶鬼的刀刃上。力道之迅猛,竟使得双刀都砍进了恶鬼短刀的刀身里,把三柄刀刃嵌在了一起! 恶鬼不敢再给秦狼攻击的间隙,急忙抢先出招,一脚踢在了秦狼的胸口上! 这招法虽因抢攻而未能发出全力,却仍把秦狼踢飞出去,狠狠撞在了那树干上!力道贯穿树干,竟将那株被烈火灼烧了一半的老树摧倒了! 树下的尸体静静地躺到了地上,目光中没有一丝神采。 恶鬼退开两步,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手中的短刀——刀刃被秦狼砍出了两道深深的凹痕,将刃面变作了一块短锯! 倒塌的老树中,秦狼的身形缓缓从火光间站起。双手双刀横在左右,暗影中的面容里,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了恶鬼的身形。 腾腾烈焰,两个少年持刀相对,默然良久。 忽然,光影一颤,便失却了两人的身形,只在这烈焰山林间听见了刀兵相撞的惨烈声响。 第一百八十三话 狼(上) 山林间,尸横遍野。 火光下,血影朦胧。 两道人影,在夜色中穿行,将手中的刀光拖成了两条流星。 每当刀光相交的一瞬,便是火星四溅,映照了亚达冷峻的面庞,和秦狼愤怒的眉眼。 秦狼的力道,让亚达手中的刀刃变得越来越钝。越来越卷曲的刃面使得这刀逐渐变得更像一柄短锯了。 但几番交手下来,亚达渐渐知晓了秦狼力道的斤两。终于,秦狼的双刀又一次轮番从亚达的刀刃上划过时,虽卷去了一片火花,力道却没能贯入亚达的身上。亚达待秦狼刀势已尽,飞起一脚,直踢向秦狼的腰际。这强劲的力道却摧得秦狼退开了三五步外,两脚在地上拖出了一双深深的划痕。秦狼的遮面黑纱上,渗出了血红的浆液。可他忍着痛楚,坚强地站着。 秦狼已吃了亚达两招,竟还能站住身形,这让亚达隐隐心惊。 亚达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消散了踪迹。秦狼却听到四面都是步声风响,根本断不清哪一个才是亚达袭来的方向! 直到亚达的刀刃擦过秦狼的身形,秦狼才本能地躲闪开去。他的眼前,却早已是一片血色溅开! 顷刻间,亚达几番出手,又几番跳出,来无影去无踪,让秦狼根本无从还击。秦狼的身上,已连中了四五刀,血流如注。若不是因为亚达不擅使刀,那刀口又被秦狼砍钝了,此时的秦狼早已毙命! 但秦狼仍勉强地支撑着身形,站立在一滩血水中,迟迟不肯倒下,像是一个武人最后的一丝倔强。 论步法,亚达即使背着一个冯先生,也能比秦狼略胜一筹,何况现在的亚达已是杀气腾腾。论力道,秦狼根本伤不到亚达分毫,却抵挡不住亚达的任意一击。论招法,论体魄,论计策,亚达无一不在秦狼之上。此时的秦狼,纵是强撑,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可他站定的身形,却透着一丝悲壮,让亚达暗暗赞叹。 亚达望见了秦狼力道渐松,终于沉下了眉眼,定下了杀心。他绕到秦狼身后,瞄准了这刺客的后颈,横住了短刀。 今日的罪孽,就到此为止了! 亚达脚下发力,身形如风般冲杀上去——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对秦狼使出杀招! 却就在这一瞬,秦狼转过了身来,将左手短刀掷了出去! 这一招,出乎了亚达的预料,但他并不紧张。他的身法之快,纵是连珠箭也能轻松躲闪,何况秦狼显然并没有听清亚达的位置,这刀掷得也并不准。 亚达只轻轻跃了一下脚步,便避开了秦狼的掷刀。 困兽之斗,也就如此而已了。 亚达的嘴角在火光中一动,单手短刀招法一变,改向秦狼肋下砍去——这一招,攻的也是要害,足可以将秦狼一击毙命! 但亚达闪避掷刀的那一瞬,终于让秦狼看清了亚达的身形! 秦狼等的,就是这一瞬! 亚达刀快,待秦狼看清时便已逼近了秦狼的肋下。秦狼却不作半点闪避——抑或是根本来不及做闪避。他那脱了刀的左手径直翻到肋下,竟忍痛捏住了亚达的短刃! 若是短刃锋利时,这一招扫过,当能切断秦狼的手,连着半截胸口砍出去。可偏偏这刀已被砸得似锯齿一般,凹凸处钩住了皮肉,竟被秦狼接了下来! 血水从秦狼的手中滚滚流出,那掌中定已是血肉模糊。可秦狼竟咬牙忍下了这钻骨般的剧痛,借肋下的力道迟滞了亚达的身形! 秦狼抬起一双猛兽般的眼睛,盯住了亚达—— 你若是鬼,我便是狼!纵杀不死你,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来! 这一瞬,亚达感觉到了一抹凉意袭上心头——这是搏命的招法,是唯有放弃了生欲之人才能使得出的,玉石俱焚的杀招! 秦狼的右臂不顾一切地向亚达的头颅削去,带着惊人的气魄,似恶狼张开了獠牙! 但亚达刀法虽不精熟,拳法却是登峰造极。他看准秦狼的刀路,腾出一只手来往秦狼的小臂上一刮,只顷刻之间,秦狼忽觉有千万股力道在那手臂上翻滚,震得他一阵麻木,右手短刀竟被这力道震得脱手飞了出去! 这般功法,秦狼闻所未闻,惊得心口一颤。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亚达松开了那柄被秦狼阻滞的短刀,腾出两只手来,向秦狼身上乱拳打去。眨眼间,秦狼直觉漫天都是拳影,身形在这拳影中筋骨尽断般抽搐着,连闪避之力都没有了,更遑论反击。 血水早将秦狼的蒙面黑纱拧成了一块湿巾,腥红的血色溅洒在四面火光下,似点点星光。 亚达再握回那短刀时,刀身上已没了秦狼的力气。他蹬出一脚,将秦狼身形踢飞出去,单手顺势将刀刃抽出,卷去了秦狼掌中几块血肉。 秦狼重重地摔在了远处一株树下,身上刀痕道道,掌中鲜血淋漓,湿重的面纱隐隐起伏,艰难地透着秦狼沉重却微弱的呼吸。 亚达收了招法,轻轻喘息了片刻。他看向秦狼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赞许。 亚达有许多年,没有遇到一个这样的对手了。那以命相搏的招法,现在想来,仍让亚达有些惊心。 “若你我不是敌人,我真想交你这个朋友。”烈焰火光下,亚达的面容带着隐隐的哀伤,“可惜,我杀了你的挚友,你应当永远不能原谅我吧……” 他将短刀微微抬起,瞄准了秦狼的方向。秦狼的眼睛仍怒视着亚达,没有一丝恐惧。 “若我是你,有人杀了那山寺中的孩子,我也定不能饶他……”亚达低哑着嗓子,无奈道,“对不起……容我敬你这最后一程。” 亚达身形一转,那短刀直直瞄着秦狼的脖颈飞去——这正是秦狼刚才施展的一招掷刀术,但以亚达的力道施展开来,却更有一番排山倒海的气势! 秦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刀影,似要将这怒目相对的姿态定在自己生死的一瞬,带着这副面容去向阎罗殿下,与厉鬼为伴。 第一百八十三话 狼(下) 山林中,一声锐响。 亚达微微一惊,秦狼也变了面色。 火光下,亚达那柄直取秦狼性命而去的短刀飞驰到半途时,却忽然停悬在了半空中,定住了身形。刀身在夜色下微微颤抖着,却不能再往前分毫! 仿佛是这柄短刀,插进了一堵透明的墙壁上,耗尽了动势。 亚达借着浓郁的火光,终于依稀看清,原来是有一只穿着黑色衣袖的手,从一株老树后探了出来,用两只手指凌空扣住了那飞驰而去的刀刃!那两只指间,一对映射着火光的指环与刀身的寒气融为了一体,摄人心魄。 这功夫是……江南鹤! 亚达暗暗退开了半步身形,在脚底蓄起了力道,却不敢妄动分毫——江南鹤是在何时潜入此处的,他竟没能察觉!他太过执着于与秦狼的胜负,却没有注意到逼近的危险! 秦狼的眼中,看到江南鹤的身形藏在老树后,只探出了半截手臂悬在树影外。江南鹤的眼睛,环视了这片火光下横竖的尸身。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奄奄一息的秦狼身上。秦狼看到,江南鹤的眼角带着一丝泪痕。 江南鹤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仿佛是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化作了力道贯穿进了他的身体,凝聚到那一双手指上去了。刀身也随着江南鹤的力道震颤起来,原本就已斑驳的刃面上,竟被江南鹤的指力嵌出了道道裂痕。裂痕随着刀身的战栗传开,如奔袭的千军万马,在刃面上冲杀嘶吼。 忽惊出一声乍响。 那短刀,竟被江南鹤凭二指之力给捏断了! 碎裂的刀身无力地坠落到林间泥土上,溅起几丝猩红,看不清是刃面上的血迹,还是林间火光的映射。 亚达暗暗心惊——看来这江南鹤的力道,比秦狼胜过百倍千倍,定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 “天父圣主,看来今日亚达的罪孽还没有结束……”他在心中默念道,“我将用余生偿今日的债,愿天父圣主庇佑我……” 他已屠灭了唐门,看来今日,也要屠灭江门了…… 亚达脚下蓄足了力道,眼看便要闪开身形向江南鹤奔袭过去!却恰在此时,黑暗中掠过两道风声,让亚达吃了一惊! 他急忙闪避开去,正避开了两支擦着脸颊划过的箭簇! 两箭几乎收尾相连,一箭藏在了另一箭后边。两箭前后插入了同一株树干上,后箭竟将前箭钻开,稳稳钉在了同一个位置上! 刚才亚达幸亏是急忙闪避,若是一时大意,以手去接这箭,便只怕接下了第一箭,却要被第二箭夺去性命! 又是连珠箭! 夜色掩盖下,亚达看不到那放箭人的身形。腾腾的烈焰灼烧着枯木,又掩盖了那放箭人的步法。亚达只在箭簇近到身前时,才能断得出这利箭的来向!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急将身形闪躲开来,似道道鬼影在烈焰山林中穿梭开去。那支支利箭却如影随形,总贴着亚达的身形擦过,虽未能伤到亚达分毫,却也将他步步逼退到了烈焰深处去了。 亚达遁走,秦狼身前便只剩下了那躲在老树后的江南鹤。 江南鹤缓缓从树影间走出。他没有追向亚达而去,却走到了秦狼身前,轻轻俯下了身子。 那双戴着指环的手指轻轻抬起,为秦狼揭下了那被鲜血浸得透湿的面纱。秦狼的面容,早被呕出的鲜血沾染得一片模糊。胸口阵阵起伏,似从断裂的肋骨间仍不断涌起着滚滚灼热。 江南鹤用自己的衣袖,为秦狼沾去了脸上的血。他凝望着秦狼的双眼,如慈父般轻声问道:“能撑住吗?” 秦狼似仰望神明般,虔诚地看着江南鹤的脸,努力地点了点头。 江南鹤的眉眼间,闪过了一丝歉疚。但这丝歉疚,却很快化作了一脸坚毅。 他站起了身子,走开几步,从阴暗的山林中寻到了秦狼脱手的两柄短刀,缓缓走回身去,重新站回了秦狼面前。 江南鹤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衬下,有着一股不容冒犯的威严。 秦狼静静仰头望着,与以往等待任务的每一刻都无差别。 “若你战不动了,就留在这里,安心休养。”江南鹤用低沉而威严的嗓音说道,“若休养好了,就带着这两柄短刀跟上来。” 他将两柄刀扔落到秦狼身前,锋利的短刀插入了泥土间,刃面上映照着熊熊火焰。 一年前,武昌城外码头上,江南鹤也是如此——在秦狼面前扔下了一把刀,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秦狼目光坚毅地看着江南鹤,郑重地点了点头。 江南鹤的面色仍凝重着,可那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 他再转过身时,远远听到了江南虎的利箭刺在山林间发出的炸响,和两个身形彼此躲避的动静。 前方烈焰中,便是修罗战场。 “秦狼……”一个轻轻的声音,忽然从江南鹤的喉中发出。 秦狼抬眼,看到江南鹤高大的背影在他身前投下了一片硕大的阴影,借着跃动的火光不安地颤动着,把他困在其中。 “入江门,你悔么?”江南鹤的背影间,一个淡淡的声响悠悠地传了出来。 秦狼一惊,长大了嘴巴,奋力地想要嘶喊着什么似的。可他的喉中,根本发不出半点声响来。 江南鹤却一直背对着秦狼,没有回头看秦狼的表情,只任秦狼在虚空中嘶嚎着。 “带你入江门,我没有悔过。”江南鹤的声音,似一阵云烟般,随着这林间晚风飘散,很快便消匿无形了。 似与那声音的消散几乎同时,江南鹤的身形一闪,眨眼便化作了一道黑影,遁入了那冲天的火光中。 他的身形,惊起了一道旋风,将这片火焰惊扰得四散奔逃。奔逃的烈焰又惊慌了山林树影,在泥土上打落了一片凌乱的明暗。 秦狼的身形,凝固在这片凌乱中,睁着泪眼望向江南鹤遁走的方向。他的手握住了身前的短刀,微微颤抖着,久久不能平息。 第一百八十四话 兄弟(一) 最后一波箭簇射落在草木间后,山林终于沉寂了片刻。 一株老树的枝丫间,亚达落定了身形。他的嘴角,露出了邪魅的笑意。 “箭射完了,你还有别的本事么?”他的声音,在火光间游荡开来,似飘渺的云烟。 光影之间,缓缓走出了一个黑衣人影。他的手上,握着一支精良的强弓,可腰间的箭袋里,已是一片虚空。 亚达在树枝上站起了身形,俯视着那黑衣人。 “你也是江门刺客?”亚达冷冷问道,“江门刺客中,原来也有人会放连珠箭?” 黑衣人仰面望向亚达,眼中满是悲愤。 “你就是石达开?”黑衣人的声音,低沉却响亮,似一口巨钟。 “是又如何?” “在下江门二门主,江南虎。”黑衣人的声音震颤着整片山林,“石达开,今日论计策,是我输给了你,我心服口服。” 江南虎说的计策,便是指江门入山围攻之策。原本江南虎的计划,是跟在官府队伍之后,在那山寺中击杀亚达。却不料,亚达的耳力非同凡响,竟事先察觉了江门刺客的踪迹,遁入了山林深处。江南虎怕再失良机,便仓促命令江门刺客全力追击,却正是这个命令葬送了大半个江门。 这片山林,亚达了如指掌,江门刺客却不知其中深浅。亚达凭着过人的脚力,领着步法快慢不一的众刺客在山林中追击,江门队伍很快便拖成了几节。亚达再凭借来去无踪的鬼魅身形回身反击,将江门刺客分成几段,逐个击破,一场战斗下来,竟让江门几乎全军覆没…… 这一场胜负,江南虎之败,害了整个江门。 他将手中的强弓似废物般扔进了腾腾的烈焰中,却从背后取出了一支浑重的玄铁长棍,转到身前摆开了架势。 “江门刺客,决不是那么轻易认输的——你敢下来领教我这棍法吗?” 亚达的面容,纵是在火光下,也显得异常冷峻。他的双手软软地垂着,任沾染在指间的血迹点点滴落。 “江南虎,若我放你走,你会走么?”亚达轻声问道。 江南虎却阴冷地笑了。 “你杀了我江门弟子无数,纵是追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性命!”江南虎低吼道。 “可你胜不过我的……”亚达缓缓说道。 “我知道……”江南虎在长棍中蓄足了力道,将一双锐利的目光似利剑般刺向亚达,“但我是你的敌人,纵死在你手上,也好对躺在那里的江门弟子们有个交代!” “我懂了……”亚达浅吟道,“如你所愿。” 他的身形忽然一闪,似一道光影消散了形状一般! 江南虎的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浅浅的落地声! 好快的身法! 江南虎却不回头,只大喝一声,将手中长棍轮转舞起,卷起了一片狂风!不论身前身后,落叶烟尘,全都被这狂风裹挟,围在江南虎四周,成了一片风阵! 亚达正要攻上前去的身影骤然一停,又消散开去。他围着江南虎跑过一圈,暗暗在心底赞叹——此人的棍法生猛异常,那般浑重的玄铁重棍竟被他舞得不露丝毫破绽! 江南虎在棍影中瞥见了亚达的身形,一股盛怒从心底腾起。 “看棍!”他一声长啸,将长棍往亚达身形横扫过去!这一招横扫,带着长棍轮转之势,已蓄了好几层力道,此时正是力盛之时! 棍如奔腾的滚滚江涛,直往亚达身上打去!却只在眨眼之间,亚达的身形一虚,待江南虎再定睛细看,原来亚达早已腾空而起,凭着刹那间的反应避过了江南虎这一击! 江南虎急忙要在抽回长棍时,那重棍却正砸在一株老树上,力道倾泻而出,又被粗重的树干弹回,震得江南虎双掌一麻,一时动不开招法来了! 原来这是亚达的诱敌之计!他故意在这株粗壮的老树前慢下身形,诱江南虎打来!树影昏黑,又被亚达挡住了一半,江南虎眼中便只有亚达,而不见那株老树。待江南虎的重棍撞到了树上,那层层蓄起的力道便消散殆尽,再要起势也来不及了! 亚达的身形在半空中露出了笑意——破绽到了! 他的单脚对准了江南虎的面门,收到腰际蓄足了力道,只在片刻间便能如长枪般刺出。 江南虎仰头望见这招法,眉眼间却不见惊恐,而是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意! “大哥!”江南虎忽然一声大喝,声震天地! 随着这喊声乍响,江南虎的身后忽然跃起了一个人影来!那人影身形高大,气魄非凡,右手已深深收到了肩后,握成一个铁拳,瞄准了亚达的胸口! 亚达大惊——他此时腾在空中,不能闪避,眼看已是必死之局! 他暗暗沉下眉眼,将后背贴到了身后的老树干上。 只在眨眼之间,江南虎身后的人影探出一只重拳,拳间又突出了一只食指,指节上戴着一枚寒光凛凛的指环,直刺亚达的胸口而去! 亚达用单掌挡在胸前,包住了那人影的拳头。他不拦拳势,也不发半分力道,只任这拳力直打过来。 拳中敌身,这人影却在那一瞬只觉力道如击在了一团棉花上,被层层卸去!待这力道卸到极致时,终感知到一块坚硬处,似是铜皮铁骨一般! 亚达身后的老树,忽然猛地一颤,像是被一只巨锤砸在了根茎上! 人影一惊,大喊一声:“不好!快退!” 江南虎听到这一声喊叫,急忙忍着双掌的痛楚,将长棍抽回,身形向后跃去! 亚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锐气! 人影只感觉到,那被层层卸去的力道又一点点凝聚回来,却不是凝回了他的拳上,而是聚在了亚达身上!这力道越来越强,越来越猛,终于向着人影反噬而去! 人影被这力道所震,竟往身后飞了出去!他在半空中翻过身形,稳稳落到了地上站住,惊诧地看向亚达——借着火光,亚达才看清那人影的面容,正是江南鹤! 亚达从树干上缓缓滑落,双脚轻轻点到地上,便落定了身形。而刚才他身后倚靠的那段树干上,被打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一声乍响,老树竟断作两截,轰然倒了! 第一百八十四话 兄弟(二) 江南虎翻回身形,挡在江南鹤面前,对亚达摆开了架势。他低声问道:“大哥,刚才怎么了?” 江南鹤看着自己的右手,沉吟了片刻。 “这少年的功夫,会借力……”他缓缓答道。 虽不知这是个什么功夫,如何使出来的,但刚才江南鹤清楚地知晓,自己打在了亚达身上的那一拳,力道其实是全都倾在了那株老树上。江南鹤看了眼江南虎的长棍,皱了皱眉道:“老二,你若带的是支有刃的兵器就好了……” 江南虎低沉下身形,脚底蓄起了力道,小声问道:“大哥,我们能伤到他吗?” “当然能……”江南鹤冷冷答道,“刚才那招,已经伤到他了。” 亚达的身形,在断树前静默着。他的左手,藏在了身后,在江南鹤兄弟看不到的地方微微颤抖着。那掌心上,隐隐残留着一个暗红的瘀伤,是刚才接下江南鹤那只指环时留下的。 “你们真要与我搏命吗?”亚达的声音,浅浅地响起,“江门的两位门主,如果都死在这里,江门便消亡了。即使如此,也要与我决一死战吗?” 江南鹤轻轻笑了两声,缓步走到了江南虎身边,与这位兄弟并肩摆开了架势。 “杀了你,江门才能活下去……”江南鹤的眼中,腾起了多年未有的战意,“这一年来,我都在为这一刻战斗,你不知道我牺牲了多少才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江门不可以倒在这里!” 亚达凝视着江南鹤的眼睛,微微垂下了眉眼。 “是啊,江湖人,都是这么执拗的。”他苦笑了一声,将两只手臂展开来,背靠着那株断树,摆成了一个十字状,“也好,就让我代世人承受所有的罪孽,愿你们在天国得到安宁。” 火光微闪,腾起了一片杀气。 江南鹤和江南虎暗暗压下了身形,眼睛瞄住了亚达。他们知道,论单打独斗,他们中任何一人都不是亚达的对手——但以二敌一,便有胜算。 “大哥,从小到大只有我向你挑战。与你并肩对敌,这还是第一次吧……”江南虎豪迈地笑道,“今日一战,江南虎死而无憾!” “兄弟,待杀了这少年,今后少不得要与你一同冲锋陷阵,为国效力!”江南鹤也笑道,“今日,不准你我有一人死在这里!” 江南鹤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黑纱,系在了面上。两个黑衣人影,高矮胖瘦几无差别,唯有兵器不同而已,看上去就似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两个镜像。 “大哥,戴上面纱,才像刺客!”江南虎笑道。 “今日胜过此阵,以后就再也不用戴面纱了!”江南鹤也笑道。 两道笑声,惹得光影奔逃,风林狂啸! 只听得一声踏响,两个身影分开两侧,一左一右向亚达袭来! 亚达冷冷睁着双眼,向左右各瞥去一眼。 江南鹤将右臂收到胸前,戴着指环的二指藏在左耳后,想必是要出一招甩臂,将铁指环砸向亚达的太阳穴。 而江南虎横过了长棍,身形动势全都凝在了那探出的棍梢上,想必是要借转腰之力横棍扫出,打向亚达的腰间。 亚达看得清晰,双手缓缓动了起来,在身前轻柔地画了一个圆圈,不着半点力道。他的气息,柔和得似春风吹拂嫩草一般,没有丝毫戾气。 刹那间,江南鹤右臂甩出,江南虎横棍扫来,两边各有千钧力道,开山劈石一般! 亚达的双眼猛地一瞪,两臂忽然伸展开来!右臂接住江南鹤,左臂拦下江南虎,却不硬打上去,而是把两股力道在身侧一绕,顺势卸开! 江南鹤的手臂被亚达往下一压,江南虎的长棍被亚达往上一抬,亚达自己却脚底一虚,借着两股力道跃走了身形!待亚达身形一散,他的手将兄弟二人的力道向中间一引,江南鹤忽望见一只长棍打到面前,江南虎乍惊觉一只铁指砸在耳边!二人急忙躲闪,各自避开招法,却也因此散开了身形! 江南鹤正要重整架势时,亚达却忽然在他身前显出形状来!亚达认定江南鹤的功夫,比江南虎更加危险,这是要先破江南鹤,再杀江南虎! 亚达的手影在江南鹤眼前一晃,江南鹤只觉被这手影晕厥了天地,一时什么招法也看不清了!亚达却趁这时抢入江南鹤心口,重拳打了出去! 初次交锋时,江南鹤便吃了这招法的亏。他在那衡阳城大牢中冥想了一日,正是在寻思如何破解这招法! 当亚达再次施展出这手法时,江南鹤却索性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亚达这招是迷魂手,本身并不是杀招,而是为杀招做掩护的打法。江南鹤闭上眼睛,便不会被这招法所迷。他只仔细听着自己身边的风动,隐隐便察觉到了亚达的拳势! 这拳法,借着声响,骤然在江南鹤的心中显出了形状来! 他把右手横在胸前,听准这拳来势,稳稳接在了手心里。纵是亚达的拳快如闪电,力道惊人,让江南鹤接住这拳时手心里一番灼痛,可江南鹤双指一扣,也总算扣住了亚达这只拳! 亚达惊愕了一刻,自他这套拳法练成以来,还从未有人能接得下这招法! “老二!”江南鹤奋力止住亚达的拳,忍着剧痛,高声喝道。 “得令!”江南虎的身形腾空而起,将一只玄铁重棍举过头顶,往亚达身上猛砸下来! 亚达急忙要躲,将自己的拳猛往回收去!亚达的力道之强,江南鹤凭单手竟拿捏不住,急又把左臂甩过来,压在了亚达的手肘上,才终于勉强按住了这只手臂! 亚达脱不得身,江南虎的长棍又已在半空中,势如满弓之箭! 亚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慌张! 火光冲天,三个人影,聚在一处。 江南鹤紧闭着眼睛,深深伏下身形。 江南虎飞在空中,举棍狂啸。 亚达凝望着天际,似迷茫地在夜空中寻找着一丝天启…… 长棍如开山劈石般落下,只听得一声炸响,惊起了四方旋风,卷得火光战栗,树影奔逃,将一片天地都打散了一般。 第一百八十四话 兄弟(三) 风尘中,只有火光,不见血色。 江南虎定睛看去,竟望见亚达伸出一只单臂,高举过头顶,生生凭蛮力接住了这招从天而降的重棍! 亚达的手掌受了这一击,生出了一道深深的瘀伤,连手指也颤抖起来,已不能再握住拳形。 另一边,江南鹤的两只铁指环,已扣进了亚达的皮肉中,道道血痕沿着亚达手上的筋脉展开,似岔开的树影枝丫一般。 但亚达的脸上,愤怒掩盖了痛楚,露出了如狂兽般暴戾的神色来!他微微抬起头,盯住了江南虎。那眼神,让见惯了凶悍人的江南虎竟也心生出畏惧来…… “老二,莫停下!”江南鹤竭力压住了亚达的一只手,对江南虎高声喝道,“乱棍打他!” 江南虎如梦方醒,急抽回了重棍来!亚达的手已受了重伤,指间没了力道,抓不住那长棍,被江南虎轻易夺回了兵器! “杀了你,江门就能再续百年!”江南虎似癫狂般对亚达喊道,“五百年江湖血债,就要在今日了结了!” 长棍裹着旋风落下,照着亚达脑门打去。 这长棍却忽被一道强劲的力道擦过,棍形一颤,落在了亚达身边的泥土地上,砸起了一片土石来! 江南虎一惊,抬眼望去,见亚达将一只手臂挡在身前,睁起带着血色寒光的眼瞳,冷冷盯着江南虎。 “只有这点本事,也敢大言不惭么?”亚达的声音,低哑阴沉,却透着深不见底的魄力! 江南虎急忙又将长棍挑起,自下而上,对着亚达的耳边横扫过去!亚达却似不在意般,只用小臂贴住那长棍,猛地一抖。一股力道又震得江南虎双手酥麻,那棍身擦着亚达的额头掠过,偏了许多,没能碰到亚达的身形。 那只小臂摆在亚达身前,就仿佛在亚达身边凝出了一股气墙,让江南虎的重棍寸步难近! 江南虎望见兄长江南鹤以双手之力压制亚达单手,已是竭尽全力,再无出招的余力了。若江南虎停手,被亚达抓住机会,回身打向江南鹤,这好不容易才困住亚达的局面便要被破解了! 江南虎心中一乱,便不顾双手的阵阵麻痹,只管乱棍往亚达身上打去。可亚达的功夫,着实怪异,虽看似每一个招法都不着力道,却偏偏这长棍就是破不开那只小臂!棍若横扫,就被亚达上托下按;棍若纵劈,就被亚达左推右拨。亚达只用一只小臂,就破尽了江南虎所有的棍招! 打了许久,江南虎已是喘息连连,亚达却竟面不改色! 亚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他暗暗把力道往另一侧匀了过去,江南鹤只觉得那只压在他双手之下的手臂一点点动了起来,似一只要破山开土,从地府冲上人间的妖魔! 江南鹤的力道,渐渐有些不支了! 江南虎心中焦急,见棍法总被亚达卸去力道,棍棍打空,便索性换了招法,将长棍收到腰间,望准了亚达的肋下——这一招,是要用玄铁重棍,使出一式枪法来! 棍势无论从哪个方向打来都会被你震开,是因棍长,你的手臂总能贴得住棍身。可若是直直冲刺过去,棍在你眼前只露出一个力道凝聚的棍梢,你当无法闪避了吧! 亚达望见江南虎的架势,却暗暗在心底露出一丝笑意——我等的便是这招! 江南虎一声大喝,长棍如疾风般探出! 亚达将那只被江南鹤擒住的手臂一弯,背到身后,身形顺势靠过去,贴住了江南鹤。江南虎的长棍,便从亚达的侧面到了他的身前。亚达用那早已失了力道的手掌贴住江南虎的棍梢,任长棍往自己身上冲刺过来! 江南虎这招棍势打在亚达身上,却似打在一片虚空上!分明已经碰到了亚达的身形,可这棍仍在向前探去,像是寻不到一个泄力之处似的。 江南鹤见亚达身形靠过来时,便心中一紧——这一招,不正是这少年刚才借树干化解他偷袭的招法吗! 只是这一次,少年背后倚靠的,不是那株被打断的老树,而是江南鹤的身形! 江南鹤急忙要撤,却不料亚达的步法更快一步,江南鹤已被他紧紧贴住! 江南虎的棍势进了许久,终于触到了一块坚硬处!棍中积蓄已久的力道瞬间倾泻而出,如疯狂的野兽般奔袭开去! 江南鹤只觉一片力道从亚达后背上袭来,排山倒海一般!他猝不及防,被这力道一震,脚下急忙一虚,任自己的身形飞了出去——若是站在地上硬吃下这股力道,只怕江南鹤要被震出一片内伤来! 江南鹤身形飞出时,江南虎的棍势便力尽了。亚达的嘴角微微一动,身形随之一抖,一股不亚于那冲棍之势的力道又从他身形四处凝聚回来,直往那长棍上反噬回去! 江南虎还未及收棍,便忽见这长棍反向着他的胸口急袭而来!他躲闪不得,只眼睁睁看着长棍将他的双掌磨破了一层皮***尾将他一撞,喉中涌出一口浊血,身形摔在了地上。 亚达挣脱了江南鹤的擒制,又打退了江南虎的长棍,自己却也几乎力竭。他勉强地站着身形,一只手被铁指环嵌得失了知觉,另一只手又被重棍砸得使不出力道来,连眼前都隐隐有些朦胧起来,耳畔响动的风声震得他阵阵眩晕。 毕竟刚才受了江南虎许多重棍,他是受了内伤的。 但他仍似本能般在身前摆开了架势,哪怕眼前已有了重影,哪怕双手都使不出招法…… 好一场苦战。亚达在心中暗暗叹服道,这场苦战,定是天父圣主对我最大的试炼,我定不能辜负了天父圣主的期待! “江门刺客,我们再打过!”亚达癫狂般咆哮道,声如猛兽,激起了本已嘈杂的晚风如千军万马般呼啸起来! 这风声,吵得亚达几乎昏厥。今夜,为何有如此大的风响? 亚达忽然心惊——不对,这不是晚风! 这是人声! 有第三个对手正向他奔袭过来! 第一百八十四话 兄弟(四) 躁动的火光间,隐约显出了一个人影来。人影的脚步极快,所过之处连光影都为他避让,只在脚步过后留下一地凌乱。 亚达急忙要扭转身形过去,望向那奔袭的人影,可他的身体受了太重的伤势,又几乎是力竭之态,身形便慢了几分…… 他朦胧的眼中,只看见一片火光树影,没来及看清人形。双腿膝弯上,忽传来一道刺骨的剧痛! 他一声惨叫,身子顿失了力道,虽勉强忍痛支持住身形不倒,却再动不开步法来了! 待亚达眼中虚影终于定住形状时,他看到是一个少年黑衣人的身形从他身后掠过!黑衣人手中的两柄短刀,从亚达的腿后划出了两道血丝,在火光下如两条燃着的丝线般…… “秦狼!”是江南鹤欣喜的声音,“到的正是时候!” 亚达这时才认出,那黑衣少年的身形,正是刚才被他重伤,却未能及时夺去性命的刺客! 秦狼的身上,血染的黑衣莹莹闪着光亮,恰如他的眼中,那饿狼般的目光! 他忍着身上的剧痛,挥舞着双刀,又向亚达身前杀来!亚达的双腿受了刀伤,不能再施展他那鬼魅般的步法,双手又被江南鹤、江南虎重伤,连视线也有些朦胧。偏偏秦狼手中的兵器,是带刃的双刀——刃面上的力道,不像那铁棍指环,根本无处借力! 秦狼的刀影,让亚达心中一横,咬紧了牙关…… 事态至此,已是绝境。若被这些刺客过了自己这关,那山寺中的老小,便是任人宰割了。 纵是同归于尽,也不可放走了这些刺客! 亚达大喝一声,竟照着秦狼的刀影冲杀了进去! 秦狼未曾料到这般招法,加之身上伤口未愈,运刀不如以往那般自如,一时间刀法竟有些凌乱了!他的刀胡乱挥舞过去,正砍在了亚达的两肩上!可力道未发,刀刃虽入了血肉,却没能深砍下去,反被这血肉嵌住了刀身! 亚达趁机用两只小臂夹住了秦狼的身形,腰腹发力,将前额猛往秦狼面门上撞去! 秦狼只觉如受了开山之力,眼前一黑,口鼻中喷涌出一腔血水,翻身向后倒去。亚达却没有停手,眼见秦狼失了力道,他用一只小臂抵住秦狼的左手臂弯,另一只小臂压过秦狼的手腕,将秦狼手中的短刀往秦狼自己的脖颈上划去! 秦狼及时醒过了神智,急将右手短刀举起,格挡在自己的脖颈前,拦住了这借力夺命的招法! 双刀相交,便成了角力。亚达死死压住秦狼的左手,使秦狼脱不出那刀柄去。秦狼的左臂被亚达两股力道夹住,筋骨撕裂般剧痛难当!剧痛之下,力道便会减弱,秦狼的右臂眼看便要不支,这角力即将败下阵来…… 亚达的身后,却在此时闪出了一个无声的人影! 亚达心惊,急要抽身闪避时,秦狼的左臂却牢牢缠住了亚达的手,亚达腿上的刀伤又让他施展不开步法来! 死局…… 一招甩臂杀至,一只寒光凛凛的铁指环沉沉地砸在了亚达的太阳穴上…… 这一瞬间,亚达力道尽失,眼前如有万千世界的幻影跃动起来,只觉月光火影交织在一处,又散向四方,映照出无数利刃般的山林老树,万箭穿心似地向他射落过来。 秦狼力竭倒地,江南鹤闪开身形,江南虎却将长棍探出,借弓步冲杀之势,直刺向那神志恍惚的亚达而去! 亚达听不到声响动静,看不清光影人形,只如行尸走肉般在原地晃悠着。江南虎这一棍,实实地打在了亚达肋下,竟将亚达冲飞开去,远远地撞在了一株老树上,沉沉落地,发出了一声浑闷的巨响。 这声巨响落定时,整个山林的声音似都消散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连火光都凝固了片刻。 三个江门刺客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形来,沉重地喘息着。他们惊恐地望着亚达的身形,总觉得这恶鬼纵是受了如此重击,必定还能站得起身子来…… 火影间,亚达的身形静默了许久,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臂竟又动了起来! 三个刺客惊慌地散开身形,一个摆开双刀,一个横下长棍,一个亮出铁指,屏息凝神地盯住了亚达。 亚达吃力地撑起了身形,四肢都支在地上。他的口鼻间,有浓稠的黑影滴滴垂下。他伸手擦拭了片刻,却迟迟擦不干净。 他想要站起身子来,但腿上的伤势像是耗尽了他的气力,让他在起身的一瞬便又跪倒了下去。他索性转过身子,靠坐到树干上,无力地看向身前的人影。 灼热的火,冰冷的月。明亮的光,幽暗的影。似乎这世间最相反的一切,都交织成了一片模糊的图景,在亚达眼前绽开——最相反的一切,就像生与死。 亚达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疲惫,像是徒步翻越了世间最高的山,却未能在那山巅上,看到天国的模样。他仔细想着,这疲惫为何似曾相识,自己究竟何时曾经历过一次?想了许久,思绪便缓缓回到了三年前,平天山上。 一个吃人肉的少年,终日在腐尸间徘徊,不知该去往何处。少年坐在山间,每日凝望着日出日落,天明天暗,在一片死尸间,忘却了做一个活人的感觉。 大概,就是那种疲惫吧…… 亚达想起了一个朦胧的人影。那是在一个明暗交界的时刻,另一个活人从远处走来,在他面前站定,问他道:“孩子,你怎么在这里?” 那一刻,是那疲惫终结的时刻。 “老师……”亚达在口中呢喃着,却发不出什么声响来。 他朝着那火光最盛处望去,只看见一片浓郁的亮光在自己眼前绽开,像是日出,又像是日落。 亮光间,忽然隐约生出了一个暗点。这暗点渐渐变得清晰时,却好像是个人形! “老师?”亚达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些,似将身上所剩的力道都聚在了这双瞳仁间。 那人影越来越清晰时,却不是冯先生的模样,而是一个胖大的和尚。 “亚达兄弟?”那和尚的声音,粗犷而嘹亮,“你怎么在这里!” 第一百八十五话 林中人(上) “亚达兄弟,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好久了……” 一声随意的叫唤,把这片火燃的山林从沉寂中唤醒了。 是一个胖大的和尚,缓缓从火光中现出身形来。这和尚的模样,三个刺客都认得—— 野雪! “和尚……”亚达强撑起虚弱的声音,对野雪喊道,“别过来……有刺客……” 野雪却淡淡笑了笑,任身形从那山林深处走出。 “早看见了……”他的目光,瞥向了远处火光下的三个黑影,“你没起身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江南虎搀扶着秦狼的身形,江南鹤站在二人身前,三双锐利的目光似六柄利剑直刺向野雪而去。 野雪在亚达身旁站定了步子,甩了甩衣袖,转身看了过去。他望见,两个高大的男人用黑纱蒙住了面容。其中一人,手指上戴着一双野雪曾见过的铁指环。三人之中,却有一个重伤的少年没有系黑纱,只露出了一张带着疤痕的面容——那少年的脸,野雪认得,是衡阳城外那个舞双刀的卖艺人! 原来如此,那伙人都是埋伏在衡阳城里的刺客。他们早就盯上了亚达,而野雪却不知不觉成了他们的帮手。 想到这里,野雪却哈哈大笑,似乎是要用这豪迈的笑声掩盖住内心的歉疚。 这笑声,让远处的三个刺客紧紧皱起了眉头,一时断不出野雪是什么意思。 “江南鹤!”野雪对着三个刺客高声喊道,“我认得你!我们见过!” 江南鹤暗暗将右手背到了身后,捏紧了拳头。 “何时?何处?”江南鹤佯作出一副低哑的嗓音,缓缓问道。 “武昌城郊,一片竹林外!”野雪高声答道,“你我曾携手御敌,对手是一个叫沈玉麟的京城人,你还记得吗!” 江南鹤的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 “记得……”江南鹤只是冷冷答道,不多说一言半语。 “想不到今日能在这衡阳城外,碰上了武昌城的故人!”野雪笑道,“你们打完了吗?若是打完了,我就把这小兄弟接走了!” “接走?”江南鹤谨慎地向野雪迈步走去,“接他去哪里?” 野雪暗暗将亚达挡在了自己身后,对江南鹤抱拳笑道:“我在武昌城中,受一个老主雇所托,要带这小兄弟走。大家都是江湖人,还是曾一起打过架的同道,求你卖我个面子,这小兄弟就归我了吧!” “老主雇?”江南鹤的喉中冷笑了一声,“好办,这个人可以让给你。” “多谢,多谢……” “但你需在此取他性命。”江南鹤冷冷地补充道。 野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抱在身前的双手,缓缓放了下来,身形却迟迟没有动静,不像是要回身取亚达性命的样子。 江南鹤微微挑起了眉毛:“怎么,你那老主雇,不是让你来杀他的么?” 野雪却嘿嘿地笑道:“我是和尚,不杀人的。我只是把他抓回去,不挡那老主雇财路便好……” “杀了他,不就不挡财路了么?”江南鹤笑道,“和尚,你可知道你身后这少年的本领?此刻若不杀他,待他恢复过来,三个你也不是他对手!” 江南鹤的声音,阴冷而幽暗,让野雪不寒而栗。野雪回身看去,那不可一世的亚达此刻竟是遍体鳞伤,无力地靠坐在树下,似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野雪来说,此时只需一掌从上而下拍碎亚达的天灵盖,就足以取他性命——就像不久前在山寺中,亚达曾要对他做的那样…… “和尚,我也认得你……”江南鹤的声音,离野雪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阴森,“去衡阳城中向官府告密,引来官兵入这山林的,不正是你吗?” 亚达微微抬起眼,冷冷盯向了身前的野雪。 野雪的面容避开了火光,被夜色侵蚀成一片虚无般的黑影。 “和尚,这份功绩,我愿让给你……”江南鹤已走到了野雪身边,低声说道,“他是反贼,杀人无数,祸乱天下。你杀了他,便是为民除害,拯救苍生。” 江南鹤凑到野雪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杀……” 野雪的眼中,猝然闪出一股杀气! 一只铁掌,忽破风而出,直逼江南鹤身前而去! 江南鹤却早猜出这招偷袭,单臂探出,绕过野雪的掌心,双指扣住了野雪的手腕,往下一压! 野雪这只铁掌,被那双指一扣,竟动弹不得! 两只手臂彼此压住,二人的面容便四目相对了过来。 “和尚,为什么对我出手!”江南鹤质问道。 野雪的脸上,却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你们江门刺客,也好意思说别人杀人无数,说你们拯救苍生?你们犯下的杀孽,比这少年少么?” 野雪说罢,另一只手掌也趁机翻出,直往江南鹤面门上打去! 江南鹤眉头一紧,却松开了压在身下的双指,跃开脚步向后退避,躲闪了野雪这一击。 “和尚,你家老主雇的话,你也不听了?”江南鹤低声问道。 野雪收过双掌,在身前摆开架势,冷笑一声道:“我家主雇,自是通情达理之人。他对亚达兄弟若有误会处,自有我去解释!” “和尚!你是要与这反贼做同道吗?” “我是和尚,他信圣主,如何做得了同道!”野雪的眼角瞥向亚达,轻声道,“只是,我答应了一个孩子,要把他亚达哥带回去。大丈夫,当言而有信!” “大师……”亚达以细若游丝地声音对野雪唤道,“你不是他们对手,不要出手!快回山寺去,带孩子们南下去广东,找天王照顾他们!” 亚达轻轻举起颤抖的手,揪住了野雪的衣衫:“我死,是因罪孽太重,不是你的错。今后,孩子们还要托付给你,你不可以死在这里……” 亚达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要带你去带,我才管不住那帮小妖怪呢!” 火光外,江南鹤阴沉着面容,把一对铁指环探到了身前,脚下蹲开了步法。 “和尚……”他低哑着嗓音,带着些悲凉道,“若早知如此,当初我不该救你……” 第一百八十五话 林中人(下) 见江南鹤摆开了架势,秦狼急忙飞奔前去,在野雪身侧亮出了双刀。江南虎迈开大步,绕到野雪身后,横下玄铁重棍。 片刻间,野雪被三个刺客三面围住,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不安。 亚达的眼前虽还看不清人影,但耳边却已隐约听得到动静了——当前敌我已分,他知道此时再劝野雪,为时已晚。 亚达借着背后的树干,一点点支撑着那重伤的身形,勉强站了起来。看到亚达起身,本已气势汹汹要杀上去的三个刺客心中一震,竟隐隐退下了半步去,将这阵势拉开了几分。 “亚达兄弟,你做什么?”野雪惊慌问道。 “大师既是来搭救我的,我自当为大师出几分力气……”亚达笑道。 野雪微微沉下了气息,轻声对亚达道:“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你这般高手。今日能与你联手对敌,这辈子值了!” 亚达却苦笑道:“我如今自身难保,还剩下多少力气我心里也没底。等会交手时,能跑就跑,不要恋战。” 他暗暗盯住了秦狼的身形,窃声道:“那个唤作秦狼的少年刺客,受伤最重,当从他那里破阵!只是要当心他的兵刃,此阵最险处也是他!” 野雪一惊,转面朝向这一面之缘的双刀客,低沉着嗓音问道:“你就是秦狼?” 野雪曾听过这个名字——武昌城外码头上那桩血案,据说凶手便是秦狼! 秦狼不答,只微微沉下脸去,算作是默认。 野雪的脸上,腾起一丝怒气:“一年前,武昌城外码头上,有一起血洗工棚的惨案,是不是你做的?” 秦狼手中的刀,缓缓转过一圈,比在自己的脖颈上,用刀柄轻轻划过。他的眼神,阴森可怖。 这便是认罪了。 “好……今日了完此事,我当再来寻你了那旧案!”野雪对着秦狼摆开一双铁掌,高声喝道,“亚达兄弟,跟住我的步子,我带你回山寺去!” “不准走!”江南鹤一声大喝,脚下一沉,圆睁怒目道,“老二、秦狼,今日不需留手!江门成败,就在此一战!” “是!”江南虎高喊一声,将长棍舞出一阵旋风,脚下眼看便要发出力气,奔袭而去! 秦狼将双刀一抖,瞄着野雪的身形,只等这和尚铁掌杀来! 却就在这大战将开的一瞬,林间忽然传出了一声浅浅的孩童叫声! “阿妈……怕……” 所有人都是一惊! 这孩童声响从那横尸遍地的火光间隐隐传出,似幽冥之声般,在这山林里徘徊良久…… “孩儿,别怕……”一个女人的声音,轻柔地从远处响起,“过了这炼狱轮回道,便是人间了……” 所有人都向火光中望去! 他们看到,一个女人,身后背着一个乖巧的孩儿,脸上蒙着一块拾来的黑纱,左手间一柄长刀闪着异色,右手中一支短刃亮着寒光。 似从烈焰中走出了一只厉鬼,又像是一具幽魂现出了身形。 “江月容……”野雪的口中,发出了这声幽幽的叫唤。语气中那一丝惊骇,令所有人都脊背发凉…… 江月容的眼睛,邪魅地盯上了江南鹤的面容。她眼角的笑意,竟隐约透出一丝血腥。火光映照着她的左瞳,月影冰凉了她的右脸,似生与死在这一刻,于她的身上合二为一。 “江南鹤,我从地府来寻你了……”江月容诡异地笑着,“我说过,我要化身厉鬼,做你的索命亡魂,你还记得吗?” 江南鹤的面容,隐藏在夜色间,似遁形于虚无一般。他的身形,没有丁点变化,仍探着右手二指,隐隐对着野雪和亚达。 秦狼凝望着月容的脸,微微颤抖着。月容的眼睛,却只是冷冷地从他面上扫过,不作一刻停留。 江南虎半转过身形,将长棍两端分别对着野雪和江月容,眉间紧紧锁住了眉头。 “大师……”亚达强撑着身形,倚靠在老树上,尽力定住眼前的虚影,口中小声唤道,“那女子,你认得么?” “是武昌城中一个背着赏银的江湖高手……”野雪暗暗向亚达退回半步,小声道,“我在武昌城住了大半年,与她有不少恩怨,却断不清她究竟是善是恶……” “她的本领如何?”亚达低声问道。 “能在那武昌城中,身背赏银活了一年,本领自然不差……”野雪应道,“亚达兄弟,我们怎么做?” “那女子的功夫,若足可与这些刺客一战,便是个好消息。”亚达低声应道,“她虽不是来助我们脱困的,但如今这局面,她确是个援兵。算上她,我们便是以三敌三,胜算大了不少。等会打起来,那女子定直取江南鹤——若她能胜江南鹤,我们便助她;若她不敌,我们还当以脱身为上策。” “既是你说的,我听你的。”野雪将双掌摊开,拦在亚达身前,低声自语道,“江月容,想不到来了衡阳城外,还是躲不开你的阴魂!” “和尚!”江月容提着一双长短刀,步步向这片阵地走来,“江南鹤的命留给我,其余二人,你们随意……” “偏偏在最麻烦的时候碰上这丫头!”江南虎喘出一口粗气,对另一头的江南鹤喊道,“大哥,我们如何做,请下令吧!” “如何做?”从江南鹤面容的阴影中,透出了一对冰冷地目光,“还用说么,全部杀光……” 秦狼惊恐地望向江南鹤,连江南虎也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大哥,那可是月容……” “是又如何?一年前,我就已经在亡妻灵位前做好了选择。”江南鹤的声音,阴森而平静,听不出丁点起伏来,“你去看看火里烧着的尸体,去看看这一路走来的血雨腥风,我舍弃了那么多才走到如今这步,现在最后一步就在眼前。除了走下去,我们还能怎样?一将功成万骨枯,今日若不能拿下那少年的人头,我们这一年的血,就全白流了!” 江南鹤把一双铁指微微抬起,指向了江月容的方向,低吼着命令道:“江门弟子听令!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第一百八十六话 六人阵(一) 山林中,火影轻颤。 一具具冰冷的黑衣尸骨,在如血的火光中静默着。 火光深处,一道疾风乍开,卷起四方风涌,惊扰了凌乱的光影。 是江月容的身形,如鬼魅般疾驰而去。两柄长短双刃,在夜色中拖出了一道冰凉的长影。 秦狼横过双刀,拦在了江月容向江南虎袭去的路上!那双刀一转,寒气四溢。 “大师,就趁现在!”倚树而立的亚达高声喝道,“快去破阵!” “明白!”野雪翻开两只铁掌,乱掌拍出,似一面铜墙铁壁往秦狼身上打去! 此时的秦狼面对着江月容,野雪便是从他身侧杀来!他被野雪一惊,又见江月容杀近,两面夹攻,自己无从抵挡,只好将脚下步子一松,先避开野雪的铁掌,往身后退去! 野雪见逼退了秦狼,急忙收住步法,转身喊道:“江月容,我来助你!” 他探出一只手掌,掌面朝上,横到腰间。 江月容心灵神会,足底发力,腾身一跃,将一只脚正踩在野雪的铁掌上。野雪借转腰之力,把铁掌往上一托,江月容顿如飞天之势,高高越过了秦狼的身形,直向江南鹤杀来! “大哥!”江南虎舞起长棍,眼看便要飞身杀去助江南鹤对敌。 “别管我!”江南鹤暗暗将一双铁指对准了江月容,口中对江南虎喊道,“先杀那少年!” 江南虎如梦方醒,看向那失了野雪护卫的亚达! 亚达吃力地倚着树干,迟迟定不下虚影的双眼无神地向江南虎的方向看去。 江月容腾在半空,瞄准了江南鹤的身形,将长刀深深收到肩后,身躯扭过半轮,面目狰狞似恶兽一般! “江南鹤,纳命来!”随着一声长啸,江月容腰间一转,动势沿长臂凝聚到那柄戚家长刀上,刀如电光火石般脱手而出,呼啸着厉鬼咆哮般的风响,直向江南鹤身上砸去! 这掷刀的气魄,令江南鹤也暗暗心惊。他没有自信能接下这一招,暗暗退后了半步,将右手横到身侧,把食指和拇指张开,却将其他三指收住。眼见这长刀临近,江南鹤腰间一扭,将右臂划出一个半弧扫向身前! 那一双铁指环,顺着这动势,狠狠砸在了飞来的长刀上!刀身受了这猝不及防的一击,似被打得懵了半晌,只凌空转过了半圈,却没了动势,失了力道,近不得江南鹤分毫。 这横转开来的刀身,正拦住了江南鹤眼前江月容的身影,也拦住了江月容冲杀的路途! 江南鹤凝望着这支早已伤痕累累的长刀刀刃,只觉似从这道道划痕间,看到了这一年来江月容的几度死生,一路血泪。 江南鹤的耳间,仔细听着火声杀声间夹杂的,江月容身形招法的响动。但他听了片刻,却皱起了眉头——他听不到江月容的动静! 只在刹那之间,那横转的长刀下忽闪起了一丝亮光! 是刀光! 江南鹤心中猛地一惊,脚下急忙一退!一支薄如蝉翼的短刀自下往上削起,擦着江南鹤的衣衫掠过。刀锋锐利至极,竟轻易划破了江南鹤的衣角,切开了江南鹤的袖口! 江南鹤身法极快,眨眼已落到三五步外。他再抬头时,见那横转的长刀已停下了动势——是一只手握住了那刀身。长刀挡住了江月容的眼睛,只在刀后现出了一个幽暗的身形。蝉翼短刀立在长刀前,刀身上密布着波浪般的细密条纹,那是轮番锻打、千锤百炼的名贵兵器才会有的标识! 江南鹤用余光瞥了一眼被划开的袖口,暗暗惊叹——好厉害的短刀! 这铸刀之人的技艺,几可与天工尉迟媲美! “你这短刀,是从何处得来的……”江南鹤低垂着眉眼,厉声喝问道。 江月容将长刀按下,露出了一双冰冷的眼神。 “是你留下的血债,凝成了这柄刀!” 忽闻一声巨响,一株大树轰然倒落! 是亚达倚靠的那株大树! 江南虎咆哮着,乱棍向亚达身上打去!亚达眼前看不清棍影,只能凭着耳边的风声判断江南虎的招法。他的双手不能发力,便只好以小臂抵挡那浑重的棍势。 凭如今这重伤之身,他已不能如先前那般轻易地卸去江南虎长棍的力道,虽每一招都能抵挡七八分,却总要将这棍上的力道吃去二三成。刚才以借力之法,将江南虎的杀招力道摧至身后的树干上,已是他如今的极限了。大树倒落,亚达便再无可依托之物,双臂也已密布了剧痛难忍的淤青,不知如何再抵挡江南虎的下一招了。 “江门的血债,今日可以了结啦!”江南虎将长棍在身后轮转一圈,高高举过头顶,对着亚达的脑门重棍砸下! 亚达的双臂已沉重得举不起来,双腿更迟迟无法施展步法,眼看这一击似是绝境了。 却正在此时,亚达身旁翻出一只铁掌向江南虎的长棍上袭来! 掌力一催,江南虎的长棍猝不及防,动势一时失控,反让江南虎不觉退开了几步,险些站不稳身形来! “亚达兄弟,你没事吧……”野雪在亚达身前站定,对身前的江南虎和追来的秦狼各摆开了一只铁掌,“方才被那使双刀的缠住了身形,来得慢了……” 亚达眼前的虚影稍稍缓和了些,却看到野雪的后背上,有几处僧袍已被刀刃划开,只是身上没见血色——想必是野雪身法奇快,秦狼的刀没能捉到他。 也不怪野雪难以绕开秦狼,毕竟凡是赤手空拳交战,最怕带刃的兵器。倒是江南虎使的长棍,凭野雪的铁掌反而更能应付。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亚达喘息着说道,“你我都没有兵器,单凭空手破不开这二人的阵势……” “那怎么办?” “我们这边,只有江月容有兵器……”亚达低声道,“需与她合力!” “怎么合力?那女人眼里只有江南鹤的命!”野雪茫然道。 亚达的嘴角却微微一笑:“那我们就去助她杀江南鹤!” 第一百八十六话 六人阵(二) 刀光间,两道黑影交织在了一处。 江月容的双刀,长短相间,攻守兼备。江南鹤在重重刀影间闪避着身形,只能偶尔以铁指环拨挡江月容的长刀,却断不敢接近那薄得看不清形状的短刃。 若说长刀尚还是寻常招法,那短刀却已是神鬼之技了。刀身薄,在夜色中便更难看清,也不会发出风响,让江南鹤不论用眼看还是用耳听都无从防范,空有一双铁指环而无用处。江月容施展这短刀时,招法更是快如闪电,好似不需蓄力,力道便能源源不断贯入那刀刃一般!一旦让江月容近了身形,便只见一片刀光绽开,似有千万道利刃,顷刻间便卷了过来…… 江南鹤紧锁起眉头,迟迟找不出破那短刃的办法——这丫头,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如此厉害的刀法! 只是,刀身划在江南鹤胸前,虽划开了他的衣服,却露出了衣服里那件天宫尉迟所造,刀枪不入的软甲!江月容这一番得势,虽逼得江南鹤没有还手之力,却没能伤到江南鹤分毫! 眼见江月容气势越来越盛,江南虎那边又迟迟没能得手,江南鹤暗暗沉住了眉眼,决定出一次险招。 那对长短刀,短刀又快又狠,只见刀影,不闻风响,江南鹤不敢去碰;但那长刀,毕竟浑重,招法便要慢了许多。何况江月容是握在长刀刀身上,以赵贞元的功法将这长刀当作铁拐用——赵贞元的功法,江南鹤太熟悉了! 待避过了江月容一阵短刀乱袭,果然又看到那长刀落下,短刀收回腰际重整态势,这便是江南鹤所等的机会! 江南鹤忽然探出右手,用二指扣住了那长刀的刀刃! 戚家刀浑重的刀势让江南鹤的指间生出一股剧痛,但总算勉强捏住了江月容的长刀! 江月容暗暗心惊,右手急忙将短刀转起,向江南鹤的右手上削来! 江南鹤大喝一声,凭着蛮力将那长刀扯到身前!江月容斗力胜不过江南鹤,左手往前一探,便露出了后背上的孩儿到江南鹤面前! 孩子茫然的眼睛,凝望着江南鹤的脸,那对灵动的双瞳让江南鹤心中隐隐作痛。 江南鹤高高举起左掌,紧咬着牙关,向那孩童的额头上打去! 这一招,若江月容能做到不顾这孩子的死活,借这孩儿挡下江南鹤的一掌,她便受不到半点伤害。待江南鹤掌落后,江月容右手向后一转,短刀便能削到江南鹤的面门!江南鹤门户大开,根本避无可避! 只要江月容肯牺牲这孩子,江南鹤几乎必死无疑! 但江月容看到一只手掌凌空举起时,面上只有一片惊恐的神色。 “江南鹤,你这禽兽!”江月容痛骂一声,不得不松开了那被江南鹤夺在手中的戚家长刀,急忙躲闪开身形去! 那孩子只呆呆地望着眼前这老人的面容忽然近了,又忽然远去。老人脸上的表情,似带着一丝悲悯。 江南鹤左掌落定,没有碰到那孩儿,因江月容已远远跳开了身形。可江南鹤的右手上,夺过了江月容的那柄长刀。 之前江南鹤不敢还手,是因为不敢以血肉之身去破江月容的短刃。原本以赤手空拳去对刀兵,便是天然的劣势。但如今手上有了长刀,局势便逆转过来了——长刀对短刃,是大优的局面。 “江南鹤,你竟对一个孩童出手!”江月容声嘶力竭地吼道,“刺客之道,你都忘了吗!” “我犯下的所有罪孽,都是为了江门。”江南鹤提着那柄长刀,在火光树影间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平静的面容,“我已走到了这一步,纵是亲生女儿,挡我路者我也要杀——何况,这孩子本就是吕家村的孽种,一年前就该死在那村子里。” “江南鹤,你可知道,你如今已堕魔道!” “是又如何?”江南鹤冷笑道,“江湖都快没了,谁还管你是侠是魔?” 江南鹤的脚下忽凝起一股力道,将那戚家长刀探在手中,瞄准了江月容的身形。 “月容,你的命是你母亲换来的。”江南鹤的喉中,发出了低哑的嘶吼声,“今日,你就把这条命还回来吧!” 忽然一声巨响,震撼了这片天地! 一株硕大的巨树,竟从天而降,直直撞到了江南鹤身上!错落的枝丫树影,眨眼间便吞没了江南鹤的身形! “江月容!”是野雪的喊声,“我们来助你!” 江月容回身看去,原来是野雪将亚达身后那半截断树掷了过来!野雪这般神力,让江月容也暗暗吃惊! “大师,江南鹤还没死!”亚达被野雪背在身上,在野雪耳边唤道,“万不可大意!” “明白!”野雪大喝一声,向着那刚落地的断树跑去,双手撑住粗大的树干,嘶吼着将这断树往前推去! 一时间,断树枝丫在泥土地上划出了一道道划痕,裹挟着那困在树影中的江南鹤,如巨犁般往远处冲杀! 野雪身后,江南虎和秦狼惊恐地追上前来。亚达急忙对江月容唤道:“拦住他们!” 江月容从惊愕中醒悟过来,急忙动开疾风步,将右手短刀翻飞舞起,杀到秦狼和江南虎面前!二人被刀影一晃,脚下步法顿时被拖住了! 野雪疯狂嘶嚎着,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那大树推往山林深处。忽然,一股力道从树梢前贯穿过来,直顶在野雪胸口上,竟让他的步法顿在了原地,进不得半步!那截断的树干上,还残留着道道针刺似的木茬,此刻支支扎在了野雪的血肉里,让他手中的力道不觉一松。 “和尚,你找死!”树影中,传出了江南鹤愤怒的咆哮! 那阻住了野雪的力道忽然向上一扬,野雪不能抑制。树干被江南鹤挑起到半空中,滚落一旁,露出了树影下江南鹤被枝丫刮出的遍身划伤,和野雪胸前被木茬卷起的道道血痕! “亚达,怎么办?”野雪捂着胸口,忍痛退了两步。 “等江月容过来,结阵迎敌。”亚达冷静地答道。 第一百八十六话 六人阵(三) 长棍一晃,风声一动,江月容退开了身形。 江月容的突袭虽迟滞了秦狼和江南虎追往江南鹤的步伐,但她手中毕竟只有一柄短刀,这短刀又是薄刃,不能用来抵挡江南虎的重棍。当江南虎棍势袭来时,江月容自知不能力敌,便把身形向后一跃,躲开了江南虎的扫棍。 却就在这棍影闪过的一瞬,一对双刀的寒光在江月容面前一晃! 是秦狼的身形,借着那棍势的掩护,直往江月容腰际杀来! 秦狼的刀,这一次没有留半点力道,是全力的攻杀! 秦狼看江月容的眼神中,再没有往日的怜爱——似乎是这场战斗,让他心中的什么东西彻底泯灭了。 江月容暗暗心惊,不是被秦狼的招法所惊,而是被秦狼的那双如野兽般的眼神震颤了。 她凭着脚下步法的灵动,转瞬间便跃出了很远,躲开了秦狼的杀招。她的眼中,看着秦狼的身形渐远,似乎这一次不只是两人的身形远了而已。 原来如此,秦狼,你最终选择了江门。 野雪背着亚达,在身前摆开双掌。他的身后,江月容退到亚达身旁,三人合作一处。 秦狼和江南虎追上来,与江南鹤三面合围。 这远离了火光的地方,成了一场三对三的六人战场。 江南鹤左手将长刀按住,背在身后,探出一只右手在身前,露出两只铁指环,隐隐透着杀气。 秦狼手中双刀摆开,刀光冷峻;江南虎横下重棍在前,棍势雄浑。 亚达扶着野雪的的后背,勉强地支撑着身形站立;野雪一手捂着胸口上的伤,一手探在身前指着江南鹤的方向;江月容将右手短刀藏住形状,不露刀光,左手轻轻抚了抚受惊的孩儿,止住了正要起势的啼哭。 孩子的声响,惊动了野雪。他微微侧目望去,却惊觉江月容背后这孩儿,面相竟与武昌城中那女施主的孩子颇有几分神似! 他再仔细看向那江月容的眉眼,虽在夜色下看不分明,却总觉得有几丝熟悉的气韵…… “江月容……”野雪的喉中,不觉发出了低缓的声音,“你……难道……” “我知你有许多事想问,但现在不是时候……”江月容压低了语气,冷冷打断了野雪的话,“待杀了江南鹤,我自会把一切始末告诉你——只要到时,你我都还活着……” 眼前这局面,极是凶险,确实不是说话的时机。 野雪沉下眉眼,按捺住了心底的困惑,转向另一侧问道:“亚达兄弟,怎么打?” 亚达沉吟片刻,缓缓应道:“这三个刺客,秦狼虽有双刀在手,毕竟身负重伤;江南虎长棍虽强,却最好抵挡;最难对付的是江南鹤,身上未伤筋动骨,徒手功夫最是厉害,现在又多了一柄兵器在手。若要脱身,最好的办法是牵制住江南鹤,从秦狼或者江南虎的方向突围……” “不可……”江月容冷冷驳斥道,“我是来杀江南鹤的,若你们不助我,我便只身逃遁。江南鹤的目标是你,必不来追我,到时候你们更脱不了身……” “江月容,你……”野雪正愤愤要骂,却被亚达拉住了衣衫。 “若强攻江南鹤,虽是险招,却也不是不可能……”亚达对野雪轻声笑道,“大师,我知道你还有后手,这后手可靠么?” 野雪一惊,随即暗暗沉下了面容来。 “不到最危急的时候,我也不敢用这后手……”野雪低声嘟囔道。 “现今便是最危急的时候了,大师,要不要赌一把?”亚达低声问道。 野雪在夜色中沉默了面容,久久没有回话。 火光渐渐弱了,天色却隐约有些明亮了起来。 山林中的夜,即将过去了。 江南鹤凝望了一眼秦狼和江南虎的身形,二人都是疲惫之身,难以持久了。 江南鹤自己,也许久没有受过这般伤势了。 五百年江门的江湖末战,总算称得上轰轰烈烈。 他将长刀横到了身侧——这是一个信号。 秦狼和江南虎暗暗沉下了身形,在脚底蓄起了力道,各自盯上了一个猎物。 “杀!”江南鹤一声号令,只见山林中忽起三道疾风,直向中心一点奔袭而去! “就是现在!” 随着亚达一声大喝,野雪将他的身形猛地一推。亚达借力跃出,身影在草木间一滚,向一旁奔袭而去! 亚达要逃! 秦狼脚下一转,便要往亚达的方向追去。江月容忽从一旁闪出,将右手短刀在秦狼眼前一转。刀光忽现出一片刺目的光晕,让秦狼心中一紧,脚下急忙止住了动势。 江南虎大步赶到亚达身前,把长棍一刺,直往亚达身上打去。亚达却用双臂贴住江南虎的重棍,借着这冲棍的动势,身形似片落叶般又向远处跃开——可他这次跃走的方向,正是江南鹤杀来之路! “哪里跑!”江南鹤已起了动势,脚下发力腾空而起,挥舞起那支长刀直直向亚达身上砸去。 他的身边,却翻出一只铁掌,在那长刀上一拍。一股刚猛的力道将这刀势挡开,也让江南鹤的眉眼间生出了一道如修罗恶鬼般的怒气。 “和尚!”江南鹤左手将长刀一绕,右手握拳往身前这和尚的胸口上打来! 野雪将气息沉到腰间,脚下稳稳扎紧马步,运起平生力气,再翻出一只铁掌往江南鹤的右拳上打去! 看看我这铁掌,挡不挡得住你这对铁指! 两股强劲的力道撞在一处,惊起了一片狂风,向四面席卷而去! 野雪只觉似被一杆长枪自那掌中刺入,贯穿了他的整只手臂,直从肩头探出一般!他顿失了力道,发出一声惨叫,身形被江南鹤的力道裹挟,沉沉向后倒去! 江南鹤的动势,却被野雪这一掌生生拦了下来!他的双指因剧痛而颤抖着,指环扣住皮肉的地方流出了几道脓血,那剧痛使得江南鹤紧紧皱起了眉头。 江南鹤正要收回这手臂时,倒在地上的野雪却忽然对着远处大喊道:“石老三,就是现在!” 林中的三名刺客都吃了一惊——原来还有人吗!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幽深的山林中忽响起了一声枪鸣! 似一只巨兽,从沉睡中苏醒,发出了一声雷霆般的怒吼! 第一百八十六话 六人阵(四) 血光一溅,化作四散的飞影,溶入了山林夜色中,杳无踪迹。 山林中的六人,都呆立住了身形,似被刚才的枪响吸走了片刻魂魄。 江南鹤低头看去,自己的右臂上已是皮开肉绽。似乎是直到这触目惊心的伤势映入眼帘时,那撕裂般的痛楚才终于传遍了他麻木的身形。 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夹杂着愤怒与不服,还有一丝绝望…… 那洋枪的弹丸,他听不到风响,也看不到来路,只在一瞬间,便已被这杀招所中,无从逃遁! 这是一种胜过了江湖间所有兵器功法的杀招,江南鹤在这声枪响面前,竟做不了半点抵抗…… “江南鹤!”江月容发出一声尖锐的厉喝,脚下腾起如风般步法,直向江南鹤身前杀去! “江月容!”江南虎弃了亚达,腾空而起,将长棍直打向江月容身前而去! 江南鹤惨叫着,捂住了伤重的右臂,似要晕厥般向后蹒跚几步,怒目瞪着亚达的身形。 明明只差一步!那少年就在身前! “石达开!”江南鹤似把浑身的力气都宣泄在了这一腔怒吼中,声音如炼狱的鬼嚎,刺破了这一片天地! 他忽将左手长刀高高举起,瞄准了亚达的方向,身形扭曲半圈,直把那长刀探到了身后去! 这姿势是——掷刀术! “当心!”远处地江月容惊恐喊道,“刀刃上有毒!” 似一道霹雳响彻了天地! 亚达感到了极致的危险,撑着身形,步步向后退开! 野雪在地上挣扎着,慌忙要爬起身形来! 但这一切,都只在一瞬间便已了结。 江南鹤手中的长刀,如闪电般飞出,卷起了一阵呼啸的狂风,划开这将明未明的天地,带着浑重的嘶嚎声,向亚达咆哮而去! 野雪探出两只铁掌,急急向那长刀上扑去,却只拍散了一片刀风,没能碰到那疾驰而过的长刀身形! 亚达慌忙要把双臂探到身前,却没来得及抬起时,那刀影已到了眼前! 刀势卷过,亚达呆住了神情。那刀身被狂风裹挟着,沉沉落到了亚达身后的地上,惊起了漫天沙尘。 江南鹤痴傻似的凝望着亚达的面容,眉间的褶皱都如凝固了一般。 野雪恐惧地回头看去,身躯因惊诧而动弹不得。 亚达缓缓探出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刀身在他面颊边划过,疾风残留下一阵刺骨般的疼痛,却没有划开他的皮肤…… 这一刀,掷偏了…… 远处,江月容刀影一闪。 秦狼看到手中这两柄早已伤痕累累的短刀,竟被江月容的薄刃刹那间削断了! 江月容飞起一脚扫腿,正踢在了秦狼的耳边。秦狼本已身负重伤,再受了这一击,终于力不能支,倒在了地上。 江南虎卷起一阵棍势逼退江月容,却不敢再恋战,只单手夹起秦狼的身形,向江南鹤奔逃过去。 野雪重新对江南鹤摆开双掌,亚达也从惊惧中恢复了神色,江月容又飞身追至,三人在江南鹤面前摆开了架势。 “大哥!”江南虎单手支着长棍,拦在江南鹤身前,低声道,“今日局面,已不能为继了……” 秦狼不省人事,江南鹤右臂重伤,二人都不能再战。单靠江南虎一条玄铁棍,抵挡不了江月容和野雪的招法,何况远处还有一杆洋枪,不知何时会再发出弹丸来…… 江南鹤死死盯住了亚达的面容,眼中竟噙了眼泪。 “只差一步……”江南鹤的口中咬碎了牙一般低吼着,“那么多江门弟子死在了这山林里,只差这一步!” “大哥!”江南虎厉声喝道,“你在,江门就在!如果今日连你也死在了这里,江门就真的没了!弟子可以再招,功夫可以再教,可江门门主,天下只有一个!” 江南鹤紧紧捏着右臂上的伤口,剧痛逐渐麻木了他的知觉——他知道,若再战下去,自己将血尽而亡,今日已无胜算…… “撤……”江南鹤终于从喉中挤出了这个字,又凝望向身前的江月容,怒吼着,咆哮着喊道,“撤!” “江南鹤,不准走!”江月容嘶吼着,向亚达和野雪挥手喊道,“拦住他们去路,今日定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但亚达和野雪没有动。 这一刻,江月容的面容从狰狞中醒悟了几分——她看到,亚达和野雪的脸上,没有得胜的快意,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是满面悲悯,似痴似傻。 “穷寇莫追……”亚达的声音,缓缓地响起,“今日他们失去的,远比我们多。” 亚达和野雪,本不必与江南鹤拼到你死我活。他们和此刻的三个江门人一样,只是想活着回去而已…… “大哥,走!”江南虎将长棍横住,目光盯着这三人的身形,缓步护着江南鹤向后退去。 黑衣人的身影,一点点溶进了最后的夜色中,模糊了形状,远去了声响。 另一头的火光,仍闪耀着未灭的火光。火光尽头,却是一轮朝日在山势间露出了隐约的形状来。 “阿妈……”孩子的唤声,在空荡的山林间回响,“亮了……亮了……” 江月容的面容低沉着,没有回话。 野雪见刺客人影远去,捂了捂胸口的伤势,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亚达身边搀住了他。 “走,我送你回山寺去……”他轻声唤着,又看向了江月容,“你呢?要一起来么?” 江月容沉吟了片刻,终于轻轻迈开了脚步。她走到亚达身后,拔出了那插进了泥土中的戚家长刀。 “我去追江南鹤……”她的声音,冷若冰霜,“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正要施展开步法,向江南鹤一行遁走的方向追去时,野雪忽然唤住了她。 “江月容,你到底是谁?”野雪低吼道,“让我看看你的脸,让我知道你到底是善是恶!” 江月容顿了顿身形,侧过脸,用余光瞥了一眼野雪。 “我说过,等我杀了江南鹤,自然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轻声应道,“江南鹤还没死,一切就还没有结束……” “江月容!”野雪愤怒地嘶吼道。 却在他这声音落定前,江月容已化作了一道黑影,在天光中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山林深处。 第一百八十七话 日出(上) 太阳隐隐从山势后露出了些许形状,昏暗的天色渐渐明亮了起来。 远处的火光,却缓缓熄灭了。 衡阳城外山寺中,人影重重。众人却都沉默着,任这片沉寂似夜影般笼罩了整个大殿。 十几个孩子聚在冯先生身边,有的已沉沉睡去,有的仍久久难眠。 许多官兵倚靠在大殿墙壁上,身上的痛楚仍迟迟没有消散,让他们除了休息,无事可做。 冯先生将身形坐得笔直,微闭着双目,不知是睡是醒。那平静的面容,似尊活佛一般。 师爷藏身于阴影下,却一直睁着眼睛盯向冯先生的方向。那眼神,像是暗处的一柄利刃。 殿外断碑旁,一个年长的孩子忍着困倦守在那里,向远处火光的方向张望着。 他脸上焦急的神色,忽然一颤——远处,出现了三个隐约的人影! 他仔细看了许久,终于首先认出了其中一个和尚的胖大身形! “回来啦!”他兴奋地向大殿里喊道,“胖和尚他们把亚达哥带回来啦!” 这一刻,大殿中却忽生出了一片肃杀之气。冯先生微微睁开双眼,和暗处的师爷冷冷对视,如刀剑相交。 远处山林中,野雪扛着亚达的手臂,搀着他一步步向山寺走去。石老三紧紧跟随着,手握着洋枪,时不时慌张地回身望去,却只看到树影道道,不见追兵人形。 “大和尚,那个江南鹤若知道是我开枪打他,以后会不会来杀我?”石老三的声音哆嗦着,连脚下的步子都虚了下来。 “放心吧,江月容追上去了……”野雪随口答道,“江南鹤受了那么重的伤,定不是江月容的对手。” “你这大和尚也真是的,干嘛要在江南鹤面前喊我名字!你这不是害我吗!” 石老三说完,野雪还没答话,却是亚达笑道:“何必害怕,你‘石老三’又不是真名……” 野雪一愣,石老三一惊,亚达却哈哈大笑,笑得连身上的伤口都疼了起来。 临近山寺时,亚达的笑声却忽然消散了。亚达的脚步,也与这笑声一起,停了下来。 “怎么了?”野雪问道。 亚达低沉着面容,苦笑了一声,迟疑地答道:“我怕孩子们不愿再见我……” 他长久以来在孩子们面前,都藏住了自己暴戾的一面。可昨天夜里,孩子们亲眼看到亚达拧住了官差的脖颈——再回去时,孩子们会如何看他,还会如以往一样喊他亚达哥哥吗? 这如家一般的气氛,是否已经被昨夜的光景摧毁了? 野雪轻轻笑了一声,安抚道:“你过去的事情,冯先生都讲给大家听了。遇到冯先生以前,是官府做的不对,不能怪你。遇到冯先生以后,你杀的所有人,都是为了保护那些孩子,他们更不会怪你。之前一直是我误会了你,把你当成了恶人。听冯先生讲完你的事,连我都豁出命去救你了,何况那些受你照顾的孩子呢?” 可纵是野雪如此劝过了,亚达仍迟迟不动步子,只低头看着地上的泥土,像是被这片山林裹住了双脚似的。 野雪看亚达如此消沉,心中涌起一股自责,此时也终于说不出话来,只陪着亚达低头站着,久久不动。 却在此时,他们耳边,忽然响起了石老三欣喜的喊声! “你们看!”石老三指向远处。 亚达和野雪被这喊声一惊,抬头看去,竟见到山寺里那年长孩子一路飞奔着向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 “亚达哥!”那孩子的声音里,虽是兴奋,却也夹杂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亚达呆呆地看着那孩子向自己跑来,一时竟不知所措。 孩子跑得近了,也不收动势,只管撞进亚达的怀里,将他的腰紧紧抱住。 亚达脚下乏力,竟被这孩子撞得退开了两三步。靠野雪拉住了亚达的胳膊,石老三在身后搀扶了亚达的后背,这伤痕累累的少年才站稳了身形。 那孩子将一副哭泣的面容藏在亚达怀里,却任那不知是欣喜还是宣泄的嚎啕哭声溢出,直铺满了这片隐约将要明朗起来的山林天地。 “亚达哥!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孩子哭喊着,两手握成了拳头,轻轻在亚达的后背上拍打着,“下次你若再扔下我们走了,我定不饶你!我就不让这和尚去救你,让你死在外头好了!” 这又哭又骂,却藏不住欣喜的叫喊声,却让一旁的石老三和野雪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大,竟至前仰后合,停不下来了。 在这两旁的笑声和一腔哭喊间,亚达似缓缓恢复了神智般,双眼中重又燃起了往日那和善的目光来。 他抬起略带颤抖的双手,缓缓搭在了身前孩子的脑袋上,轻声笑道:“好,一言为定。以后,我若是再扔下你们走了,就让我死在乱军之中,无葬身之地。” “混蛋!你说什么胡话!”那孩子却骂道。 这下不只野雪和石老三,连亚达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抱着那孩子,拨摇不止。 就在此时,山寺的方向上又传来了一片噪杂的响动。 亚达抬眼望去,只见十几个孩子似千军万马般奔袭过来,卷起了一片沙尘! “亚达哥哥!”孩子们纷纷张开了手臂,哭着笑着,直扑向亚达的怀里! 亚达脚下没有力道,不能如往日那般抵住这帮孩子,竟似被大浪倾覆的扁舟一般,被孩子们扑倒到了地上! “坏了!”野雪匆忙去拉扯那些孩子,惊恐地喊道,“别压了,亚达兄弟受了重伤,还没好呢!” 他急忙要喊石老三帮忙,抬头一看,却见另一边的石老三倒兴奋地招呼着孩子们似叠罗汉般扑上去,口里还乐不可支地喊着:“压,再压一个!全压上去!压死他……” 这头和尚拉着,那边头陀补着,直教这一帮孩子们似寻到了乐子似的在两人间周旋。 那被压在最底下的亚达,只是爽朗地笑着,抚着每一个孩子的脑袋,不知何时忘却了身上的痛楚。 第一百八十七话 日出(下) 山寺大殿中,孩子们都跑了出去,只剩下了冯先生坐在大殿中央,被师爷和衡州府的官兵们围住。众官兵虽也身受重伤,不能动弹,但那一双双目光却似铜墙铁壁,封住了冯先生的去路。 冯先生在众人的目光间缓缓站起了身子来——他身上的药力,终于过去了。 “站住!”师爷厉声喝道,“那些孩子可以走,但你不能走!” 冯先生冷冷望向师爷:“为何?” “因为你是朝廷重犯!”师爷正色答道,“若你不跟我回衡阳城,走出这山寺大门后你就是逃犯。那些孩子跟你在一起,迟早会受你牵连!天下所有衙门都会抓你们,四海王土之内都无你们立足之地。” 冯先生却轻声笑了:“天下,四海……师爷,你眼力所及之处,原来还在夜郎国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爷沉下面容问道。 冯先生凝望向渐明的天色,面带着惬意的微笑。 “这世道,快要变了。洋人的枪炮,只是一个启示,是天父圣主在惊醒我们这些华夏子民。从几年前那场华夷之战开始,这片山河间的一切会天翻地覆,许多你我闻所未闻的东西会出现,许多你我以为是恒常的东西会消逝。我非圣贤,不知道一切会如何变化。我只知道,若坐在这里,寸步不动,待天翻地覆时,我将尸骨无存。师爷,你也一样……” 冯先生看向师爷的眼神,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这是与那些孩子们在一起时,冯先生从未流露出的神色。 这份冰冷,也许才是冯先生真正的面容! “纵是如此,你有什么良策相授么?”师爷低声问道。 冯先生却苦笑了一声。 “我又能有什么良策……”他低垂下了眉眼,脸上闪过了一丝软弱和无奈,“我为什么要信天父圣主?为什么要结交天王?说到底,不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么……” 他看着山寺外天光渐明,初生的暖阳照亮了一方云霞。云霞在明暗间变幻,令人目眩神迷。 “师爷,我也曾与你一样,寒窗苦读,求取功名,以为孔孟之言、王法王道是这世间恒常不变的真理。但当我在广东的海岸上看到洋人船炮的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了——我错了。” 那天上的云霞,隐约化作了一片军舰。浩瀚的苍穹,遥似一片汪洋。 山寺中仰望天际的教书先生,似换了年轻的容颜,变作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 “天道,是变化的。所谓恒常,只是人生太短,看不出这变化罢了。”冯先生的口中,缓缓说着,“看到洋人炮舰的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恐惧。我忽然意识到,我对于这个所谓天下,根本一无所知。我所学、所信、所争、所弃的一切,原来都不过是这浩瀚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粒浮沉而已。” 战火、饥荒、叛乱、囚禁,一幕幕往昔在冯先生眼前掠过,唯有那紫荆山中的片刻安宁,让他的嘴角浮出了一抹微笑。 “我试过了一切办法,去追上变换的天道。但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冯先生说着,眼中的神色渐渐落寞了下去,“直到连紫荆山的书院也不能为继时,我迷茫了。我安心被官府带走,关押在那衡阳城的牢狱中,每日参悟着这天地奥义,试图寻找这天道变换的答案。可我枯坐了一年,一无所获……” 冯先生的眼前,变幻的回忆终于在此刻天色将明的山寺间沉淀了下来。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在官兵的包围中,低垂着面容。 轻轻地,冯先生又笑了起来。 “但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他的笑声,清脆地回响在这大殿中,“我真是个愚笨鲁钝的人,过了这么久,才终于想通了这件事——我那结拜大哥,可是许多年前就顿悟了,我远不如他。” “你想通了什么?”师爷悠悠地问道。 冯先生对着天色,缓缓张开了双臂,似要将天地都拥入怀中一般。这突如其来的一动,让满殿官兵都惊骇了片刻。 “我明白了,天道本无常,岂是我这种凡人所能揣测的!”冯先生似癫似狂地喊罢,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眼中,“既然揣测捉摸而不可得,不如——索性亲手创造一个天道,不就好了?” “我不明白……”师爷紧紧皱起了眉头。 “师爷,你说,亚达为何突然出现在衡阳城?”冯先生笑着问道。 师爷心惊:“难道说……” “是我,送出了口信,让天王派亚达来救我的……”冯先生此刻的笑容,阴森而恐怖,“也是我,让天王给亚达设下了重重试炼,以观他心性……” 满座皆惊! “冯云山,你到底想做什么!”师爷斥骂般喝问道。 “去找我结拜大哥,与他一起开创新的天道。”冯先生轻声笑着,“无它,如此而已。” “冯云山,你要造反?”师爷要挺起身形来,身上的瘀伤却让他疼得动弹不得! “若用你的话来说,便算是造反吧。”冯先生笑着答道,“还要多谢你们官府,让我明白了看破天道之人是不能为世俗所容的。我试过做隐士,试过远离苍生,你们不许。现在,我要试试另一条路了。” “你错了!你走的这条,是死路!”师爷喝道,“天道从来没有变过,伦理纲常自古皆然,万世不废,不会变的!洋枪洋炮又如何?刀枪弓箭又如何?这些东西都只是器具而已,器具之下,自有伦常,自有道义。不论拿着什么兵器,天下都有善恶,有侠、有寇,有正、有邪,难道换个面貌你便不认识了么?” 冯先生失望地看着师爷,冷冷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便只好让我们各走各路,待来日沙场对决,再来看看你我所言,究竟谁对谁错了。” “好,冯先生,你我一言为定——你拉下反旗之日,就是我团练起兵之时!” 冯先生对着师爷,探出一只手,伸出二指,在自己的额头、胸口、左肩、右肩各点了一下。 师爷伸出双手,在胸前缓缓拱手,微微躬身,便算作是回礼。 旭日东升,终于照亮了这片天地。 山林中的夜色,散却了。 第一百八十八话 败阵 天色渐明时,黑色的夜行衣便失去了那几分隐蔽身形的效用。 衡阳城外山林中,两三个黑衣人影,在林间寻到一处尚留着几分昏暗的树幽处,遁住了踪迹。但他们知道,这地方藏不了多久——沿路留下的血水,会暴露他们的踪迹。 秦狼从昏迷中渐渐清醒了神智。他睁开眼的一瞬,浑身的痛楚袭来,让他不觉紧张地颤抖了一下身子。 他的身上,缠满了纱布,总算缓解了这满身的刀伤。他的手上,仍紧紧握着那两柄断刃,像是长在了手上似的。 他迷离地抬眼望去,见到江南鹤已摘去了蒙面黑纱,虚脱般靠坐在一株树下,左手上满是血迹,右臂无力地垂着,由身边的江南虎为他包扎着伤口。江南虎将那最喜爱的玄铁重棍随意地放在泥土间,两眼只凝重地盯着江南鹤的手臂。 秦狼再定下目间虚影时,却望见江南鹤的眼中,似一潭死水,没有半点神采。这意气风发的江门门主,此刻只呆呆凝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微张着嘴唇,不发出一丝声响。 江南虎回头看到秦狼睁开了眼睛,终于露出了一丝欣喜。 “大哥,秦狼醒过来了!”他轻声对江南鹤唤了一声,又转向秦狼问道,“怎样,能动么?” 秦狼忍着身上传来的伤痛,勉强直起了身子来。却没想到,一个如他这般身法迅捷的高手,此刻只是直起身形,便已喘息了起来。 江南虎有些失望,但随即又勉强地笑了笑,对江南鹤轻声道:“总算江门又多留下了一员强将。大哥,莫灰心,我们还能东山再起!” 他做好了包扎,总算止住了眼前这手臂上不断流出的血水。血止住了,便不致因此丢了性命。 可江南鹤却只是垂着手臂,那戴着一对铁指环的手掌绵软地落在泥土间,任手臂上流下的血迹干涸在了掌中。 “我们……折了多少弟子?”他的喉中,忽然发出了似锈蚀般的声响来。 江南虎微微怔了怔,转头看了眼秦狼,沉下了面容。 “五十人出战衡阳,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他小声答道。 江南鹤望着天际,口中轻轻呢喃道:“这一年,江门弟子折损了多少人?” 江南虎低头看着林间泥土,暗暗握紧了拳头。 “一年来……总共折损……八十二人……” 江南鹤发出了一声苦笑,这笑声从喉中涌出,却似呜咽的哭泣一般。 “你们……”他忽然将眉眼低垂下来,看向身前的江南虎和秦狼,“你们怪我么?” “大哥说笑了……”江南虎努力压抑着心底的苦涩,却用一副轻描淡写似的语气答道,“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门。江门列祖泉下有知,会明白大哥苦心的。” “秦狼……你呢?”江南鹤轻声问道。 秦狼愕然,想要解释时却只觉肩上剧痛难忍,无力动开手臂,只好急忙伏下了身子,诚惶诚恐。 他的命都是江南鹤给的,他又哪里有资格去责怪江南鹤所做的事? 江南鹤冷冷看着秦狼,眉间越皱越紧。他知道,这一战,受伤最深的,正是这个从不曾违抗过他的少年。他所珍视的一切,几乎都在一夜之间葬送了——而葬送这一切的人,正是他江南鹤。 也许,若不在江门,对秦狼会更好?也许,回到江门,才是秦狼犯下的最大的错…… “秦狼……”江南鹤的面容,郑重了起来,“是不是我说的话,你都会遵守?” 秦狼沉沉地点了点头。 “好……”江南鹤的眉宇间,此刻却缓缓现出了一分释然,“秦狼,你听好——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 他的话说到一半时,忽然顿住了。 不只是他,江南虎和秦狼的面色也猛地警觉了起来。 是山林中,传来了隐约的声响。浅浅的叶响,急促的脚步,还夹杂着几丝孩童或哭或笑的声响。 江月容追来了…… 地上残留的血迹,对于江月容这般高手来说,太过显眼了。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躲在此处的三个刺客。 听远处声响,似乎追来的,只有江月容一人…… “大哥,你和秦狼都受了重伤,应该先走……”江南虎摸起了那支玄铁重棍,低声说道,“我去拦住月容,保你们安全……” 江南鹤向秦狼望去,有些落寞地低下了眉眼,缓缓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先回衡阳城……” “不可回衡阳城!”江南虎慌忙道,“大哥,你先前大闹衡州府,已得罪了城里的知府和官兵。如今身受重伤回去,我怕他们对你不利。何况,石达开还在衡阳城外,若他也要追杀我们,衡阳城就太危险了……” “那你觉得,我们该往何处去?”江南鹤茫然问道。 “回武昌城吧……”江南虎恳切地答道,“那里是我江门的根基,回去重整态势,再收弟子,便可等待时机,回来报仇!” “回武昌城?”江南鹤暗暗心惊,“若就这么回去了,如何向曾大人交代!” “这次虽没能杀了石达开,但念在江门往日功劳不少,给曾大人好好说说,朝廷也许不会怪罪。大不了,我们再等一年,朝廷总会给江门机会的!” 外头的步声叶响越来越近了,也许是此处的话语声已经引起了江月容的注意。 江南鹤犹豫地望着秦狼,沉默不语。 “大哥!”江南虎急切地唤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秦狼也咬紧了牙,努力地站起了身形来,伸手搀向了江南鹤的左臂。秦狼的眼中,燃着热血般的赤诚,让江南鹤心底阵阵刺痛。 “老二,你小心些……”江南鹤低声道,“我和秦狼,在武昌城江门大宅等你。” 江南虎提起长棍,在胸前抱上一拳,坚定地答道:“兄弟得令。” 他的语气又微微一缓,柔声道:“大哥,一路当心。你们先走,兄弟随后就来……” 话音落时,山林中已现出了江月容厉鬼般的身形面容。 “江南鹤!”江月容凄厉地咆哮着,“出来受死!” 第一百八十九话 虎(上) 山林间的血迹,到了此处便模糊了。 从痕迹上,看得出是有人刻意用脚擦去了血色。仓皇逃跑中的人,是绝不会这般闲暇的。 江月容知道,这意味着江南鹤他们在附近藏匿了身形,开始疗伤了。这血迹朦胧处,是为了不让追击者轻易觅得他们的去向。 附近的山林间,隐约有人低语,断断续续,时隐时现。江月容知道,这意味着她已经接近了自己的仇人! 江月容将左手长刀指向四方,右手短刃藏在腰间,对着这片天地厉声喝道:“江南鹤,出来受死!” 山林中,江月容的喊声肆意弥散开去,震得树影摇曳,落叶缤纷。 但迟迟没有人应和这喊声。 “江南鹤!出来!”江月容的喊声,声嘶力竭一般,透着浑重的杀意。 她背后的孩儿被这杀意所惊吓,委屈地抿着嘴哭泣起来。他等待着母亲的安抚,可江月容却迟迟没有理会他。 “江南鹤!”江月容嘶嚎着,任长短刀的光影惊扰了这黎明的深林。 忽然,步声一动,一片树影随之摇曳开来! 江月容扭头望去,正要在那树影间看清人形时,身侧却传来了另一阵如猛兽般奔袭而来的步响! “江南虎在此!”一道棍势卷起沉重的旋风,直向江月容身上袭来! 江月容暗暗吃了一惊,脚下急忙跃起,身形凌空一转,便看到江南虎的长棍已高高举到了头顶! 玄铁重棍,势大力沉,凌空落下便有震山碎石之力!这一招,是重棍最猛的招式! 江月容不敢力敌,急忙再将脚下一点,跃开了身形,让那重棍狠狠砸在了她身前的地上,发出了一声怒吼般的鸣响,拦住了江月容的去路。 江南虎定住身形,将长棍收回手中,舞了两番轮转,退开三五步外,在身前摆开了架势。他的身后,树影的晃动渐渐平息了,那声声步响也渐渐远了。 江月容收住步法,将左手长刀轻轻点在地上,身形侧对着江南虎站定,藏住了右手上的蝉翼短刀。她低垂着的眉眼间,透出两点闪着异色的瞳仁,在黎明的天光下暗暗瞄向身前的长棍。 “江南虎,又是你拦我去路……”江月容的声音,阴沉而可怖。 一年前,江门雨夜,正是江南虎手中的这支玄铁重棍,打断了江月容的短刀…… “月容,够了……”江南虎喝道,“你爹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你还觉得不够解恨吗?” “他还没死,当然不够。”江月容冷冷答道。 “混账!他放了你一条活路,你难道不知道吗!”江南虎怒吼道,“当年火烧吕家村,他派秦狼去拖住你,就是想留你性命!一年来你几次三番与他为敌,他却一再纵容你,难道你看不出他的用心吗!” 江月容却冷笑道:“江南虎,我以前以为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想不到你也如此谎话连篇。” 江南虎微微一惊:“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句句实情?”江月容的冷笑渐渐变得狰狞了,“是谁在我身上下了赏银,让那些江湖人来取我性命?是谁去宁波找来了沙黑虎,让他来寻我报仇?分明是你们几次三番陷害我,倒说得好似恩德一般,你不觉羞耻吗!” “放肆!从来只有我江门拿赏银杀人!我们要杀的人,何时出过赏银?”江南虎呵斥道。 江月容心底微微一震,眉间皱紧,片刻之后却又松了下来。 “原来如此……”她似乎恍悟了这一切来龙去脉,自言自语道,“一直陷害我的,不是江南鹤,是那个隐姓埋名的江南蛟……” 江月容的脸上,又凝起了一片杀气。 江南虎暗暗吃了一惊,后悔自己一番话语让江月容抓住了破绽。 “月容,今日你坏我江门大计,也算是报了你的大仇了。若你肯就此离去,放下这段恩怨,我江南虎向你保证,江门绝不会再动你分毫。江门毕竟于你有养育之恩,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斗了……” 江月容缓缓挑起了左手长刀,指向了江南虎的脖颈。 “让开……”她的语气,冰冷得让人战栗,“否则我连你也杀。” “月容!你定要杀得五百年江门断绝于此,才肯罢休吗!”江南虎咆哮道。 “不错,我的仇人不只是江南鹤。”江月容阴沉的面容里,带着几分癫狂,“整个江门都沾了吕家村的血,我要江门为吕家村殉葬!” “区区一个村落,有什么资格要我江门殉葬!”江南虎喝道。 “区区一帮刺客,又有什么资格谈家国大计?”江月容却冷笑着答道,“杀人偿命,以你们的杀孽,当永世不得超生。”78中文首发 . . 江南虎凝视着江月容,他脸上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在江月容的长刀前缓缓低下了头,手中的重棍微微颤抖了起来是因为江南虎的力道凝在了这棍上,使得这浑重的长棍似要裂开一般。 “月容,你越来越放肆了。”江南虎的语气中,再没有了哀求,反透出了长辈的威严来。 “若我不让路,你连我也杀?”他冷笑了一声,缓缓沉下了马步,“好,月容,就让二叔看看你这一年,究竟长了几分本领!” 江南虎将长棍探到身前定住,沉稳的马步扎在泥土间,隐隐似有旋风萦绕。 这架势,正是一年前那雨夜中,江南虎挡住江月容的功法!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暴雨下的玄铁重棍,直到几个月前,还曾在江月容的噩梦中现出形状来…… 江月容沉下后弓步,将长刀探在身前,短刃藏在腰后,目光游移着瞥向了江南虎身后。 与一年前一样,过了江南虎,才能寻得到江南鹤。 “这一招,我会出杀招……”江月容低声道,“你当真不肯让路?” “只管打来。”江南虎的声音,低沉却响亮,“纵你不出杀招,为了江门,我也要取你性命。今日一战,你我只有一人能走出这片山林。” 江月容暗暗垂下眉眼,盯住了江南虎的双眼:“那就如你所愿一决生死吧。” 第一百八十九话 虎(中) 腿风一动,棍势骤起! 江南虎的重棍轮转开来,如一面铜墙铁壁在身前翻舞,掀起狂风阵阵,排山倒海般向江月容滚滚而来! 能将重棍舞得如此利落,江门中唯江南虎一人而已! 江月容眉间微蹙,脚下急退开步法,向层层林中闪避进去。只听得林中几声乍响崩出,江南虎的长棍磕碰到粗壮的树干上,竟将那几株老树擦开了层层树皮,砸出了道道坑洞! 江月容被这威势所镇,一时不敢轻易出手去碰那棍势。她本以为,山林密处,长棍必定施展不开,短刀便有胜过长棍的可能。但江南虎这般打法,丝毫没有被山林阻滞的意思倒不如说,他这棍势足可以为他清出一片空地来,山林间这些老树哪里能阻滞得了他的招法。 江月容将眼一横,按住长短刀,紧了紧背后的布袋,脚下忽然发力,纵身一跃,跳上了身后的树梢。论力道,她固然不如江南虎那般生猛,但论步法,江南虎必不如她灵动!若能似亚达那般以山林为掩护,凭鬼魅般的身法寻到破绽近身,则江南虎必败! 棍影间,江南虎望见月容在树梢上遁去身形,心中便猜到了她这般计策。只听得江南虎大喝一声,将手中长棍一转,照着江月容藏身的老树上打去! 铁棍在树干上一撞,似地动山摇一般,整株老树都震颤起来,惊散了落叶新枝无数!江月容暗暗吃了一惊,在枝梢间哪里还能立得住身形,急忙翻身跃下。这一落,却正落在了江南虎身侧!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江南虎不给月容半点喘息之机,手中长棍一收,棍头变棍尾,棍尾作棍头,直向江月容小腹上冲撞过去! 江南虎的招法,间不容发,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江月容才刚抬眼,便望见那棍势往自己身上冲来!她大吃一惊,急忙施展开步法,向后跃出身形去。 这一招冲棍,棍势尽时,只差半步就能碰到江月容! 江南虎一棍未中,不作片刻停留,口中一声大喝,脚下步法一动,前手撑住棍中,后手握紧棍尾,力道横贯而出,直把那棍头如恶犬的獠牙血口般撕咬开来,化作重重棍影向江月容打去! 江南虎精通所有兵器招法,一条长棍可作大刀重斧,也可作戟槊枪矛,变化万端,运用自如。 江月容一步退,步步退,在江南虎的攻势下,竟连转身的时机都没有!山林中,树影重重,一旦身后有一株老树阻挡了身形,江月容脚下一慢,顷刻间便会为江南虎乱棍所伤!她又担心背后孩儿受了树枝刮打,不敢退得太快,只好用长刀在身后探路,一边闪躲棍势,一边寻觅反击的时机。 可江南虎的棍法,没有半点破绽,这时机如何寻觅得到?两人交手不过数合,江月容处处受制,双刀招法无从施展,隐约已有败象! 江门武艺总教头,不是浪得虚名…… 江月容一边退避,一边在脑中寻觅这一年来所见招法,有哪一招能破得开如此绝境。一年来遇到的每一个对手,都在她脑中飞逝而过,如走马灯般。 忽然,一个令她有些心痛的身影,凝固了片刻…… 武昌城外,道成寺的后院里,正是落叶时节。 四支枯木枝,两两相对。 一阵风起,一合落定,胜负便分晓。 一个笑容,勾起了一声永无法兑现的承诺 “到我归隐时,若江姑娘还在这庙里,我们便用这后院的枯枝,每日决一场胜负……” 江月容暗暗握紧了手中那杆长刀柳亦隆,求你佑我这一招逆转危局! 江月容忽然大步向后一跃,身形顺势倾向前去。她将左手握住长刀前端,只露出刀尖一掌的刃口,却把浑长的刀身横在小臂上。她的右手,暗暗藏紧了那蝉翼短刀,刀刃的寒光隐隐从腰间透出。 “月容,受死!”江南虎一声长啸,重棍往前冲出,如恶兽般扑向江月容胸口而去! 江月容看准了这棍势,单脚向前迈步,稳稳踩在了泥土间。她将护在左臂的戚家长刀往江南虎的棍上贴去,排山倒海的力道顷刻间便顺着那玄铁重棍导向了长刀刀身,摧得江月容左臂一阵酥麻!江月容咬牙一推,借着这力道顺势将身形一转! 长棍被江月容一推,这招冲撞便已失了准心。江月容又顺势转身,重棍便擦着江月容的肩头而过,却没有伤到江月容半分! 江南虎心中一惊,脚下奔雷般的步法猛地往泥土间一踩,眨眼间便止住了身形! 但江月容的身法,却更加灵活!她借那转身之势,左臂拦住长棍,脚下步法一变,右手转瞬间便往江南虎脸上甩去! 正如一年前的道成寺后院中,江月容用两支枯枝,破了柳亦隆的长短刀法! 这一切变化,只在转眼之间! 江南虎心中惊骇,急忙向后跃开脚步,将身形倾倒过去。他虽被江月容近了身形,但江月容右手要起招法,最多也只有一招甩臂而已。只要躲开了这一招,再整棍形,仍是长棍胜短刀的大优之局! 他却没想到,在江月容的右臂间,忽闪出了一片刀光!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这片刀光似在顷刻之间,忽似绽开了花瓣似的,化作了四五道虚影散开,好像只在一瞬间,江月容不需蓄力,便发出了四五个招法来! 江南虎身形倒地,顺势向后一翻,抽回长棍,再起身时便又摆开了一个攻守兼备的起手式。 江月容不敢怠慢,将右手短刀一收,重新撤回腰间藏住。左手长刀探在身前,点在地上,侧过身形摆开架势。 山林中乍起的响动,转瞬间便散却了,只留下了漫天落叶受了惊扰,还在空中翻舞。 两个刺客,四目相望,身形似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 缓缓地,江南虎感觉到自己的面颊上传来一丝隐隐的刺痛。他谨慎地探出一只手,在面颊上轻轻擦拭了一下。 一丝浅浅的血迹,在他的指间留下了一道腥红的印记。 第一百八十九话 虎(下) 太阳的形状从山势间现了出来。第一缕暖阳打落在这片山林间,驱散了些许阴凉,也让江南虎手中的血色显得更加鲜艳了。 刚才江月容的四五招刀法中,只有一刀,江南虎没能避过。这一刀,只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丝不甚疼痛的血痕。 但江南虎,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你的短刀……”江南虎抬起眼,低声问道,“也涂了毒,是么?” 江月容身形未动,只轻轻点零头。 江门奇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救。这是当年江南风在江门时,精心调配的毒药。江南风被逐后,江门中再无人能配制此毒。 江月容拿得到这毒药,必定是江南风给的。可笑的是,江门自己,却早将当年江南风留下的毒药用完了。 江南虎的眉头,缓缓地松开了。他脸上的杀意,渐渐散却,化作了一片彻骨的疲惫。 “也好,如此一来,我便是输给了三弟,不是输给了你……”他轻声道。 自幼习得的力道,急速地从江南虎的手脚间逝去。那玄铁重棍似乎越来越沉,终于随着一声闷响,脱出了江南虎的双手,落到霖上,溅起几分微尘。 长棍落地时,江月容的面色终于随之缓和了下来。她将探在身前的长刀收回脚下,右手的短刃重新藏回了腰间的鞘郑 她再抬眼看去,却发觉刚才与江南虎战得火热,身形闪避下退出了很远,早忘记了江南鹤逃走的方向是哪里。如今这片陌生的山林中,只有树影,不见人形血迹。 原来如此,江南虎以攻势逼退江月容,也是为了让江月容无法再追击江南鹤。江月容想到这里,有些悲悯地低首看向了江南虎这么来,这个人男也许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纵是抛却他自己的性命,也要让江南鹤安全逃走。 招法上,江月容胜了。计策上,毕竟是江南虎略高一筹。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阿妈……”江月容身后的孩子,轻轻为她拭去了后颈上的汗水,“休息……阿妈,休息……”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山林间回响,似之音。 听到这孩子的唤声,江南虎轻声笑了。 他背靠着一株被他砸下了凹印的大树,勉强坐下了身子,仰头看向眼前这对母子。 “这孩子,真乖巧。”江南虎的语气,似乎从没有如此柔和过,至少江月容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叔。 “若不是你们害死了吕良,这孩子本该喊你二叔公……”江月容冷峻的嗓音,没有丝毫变化。 江南虎无力地笑了笑。 “这一切的源头,都只是因为我们当初枉杀了吕家村的人么?”他像是在问江月容,又像是在仰首问。 这一年来,江门屡遭强敌,折损至此,是不是都因为一年前,我们坏了祖宗的规矩,枉杀了无辜之人? 江月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苍无语,只是任朝阳在际散开了光亮。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新的一,又开始了。就像过去的每一,也如未来的每一日,不曾有半点喜怒,也不曾为任何人迟来片刻。 “看来,江门列祖,毕竟还是责怪我们了……”江南虎看着如血的朝阳,无力地唤道。他的脸色一点点平静下来,感受着每一丝气力从自己身上流散出去。他忽然觉得,这一刻,是自己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江湖恩怨,再也不必早晚苦练生怕技艺生疏。林间鸟语,边云霞,像是地都在为他饯校连眼前这个视他为仇饶江月容,此刻也静静凝视着他的离去。 他杀过许多人,知道不是每个人死时都能如此平静的,他当知足。 一股浓郁的困意袭来,让他的眼皮有些沉重,连意识也有些模糊了。 是时候要到了吧…… 就在江南虎要闭上那双眼睛时,忽然有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他挣扎着张开嘴,似要耗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般,急切地问道:“刚才,你究竟出了几刀?” 他的语气有些慌张,像是怕问得晚了,便听不见回答了似的。 “五刀。”江月容冷冷答道。 江南虎的面色释然了他笑了。 “我避过了其中四刀,不枉这一生的功夫了。”他慨然道,“可惜,可惜,只差最后这一刀……” 着,江南虎的声音越来越,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僵硬。 当初升的旭日暖阳照亮了他的身形时,他已闭上了双目,放下了兵刃,似安详入睡般,在山林间静默了下来。这一生的江湖风浪,终在这一刻凝成了一个平静的黑衣身形。多年来让他不安的江湖末日,总算没让他亲眼见到,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凉。 许多年前,五台山上,宫尉迟的院落里。 一个少年沉重地喘息着,身前的一个学徒却不见半点喘息。 少年横过了手上的兵器,厉声喝道:“大哥,我们再打过!” “为什么?”学徒茫然地望着少年,轻声问道,“我已自愿离开了江门,你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因为,守护江门,需要强者!”少年喊道,“若我能胜过你,便由我来镇守江门。若我胜不过你,江门就该由你来护卫!” 又是一番交手。 少年趴倒在地上,终于站不起身来了。 学徒冷冷地看着这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你太执迷了……”学徒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去。 “江南鹤!”倒在地上的少年却撑起残存的力气,高声喊道,“五百年江门,你就没有半点执迷吗!” 学徒停下了脚步。 少年仰头看着学徒的背影,哀求道:“大哥,跟我回江门去,做江门的门主吧!有你在,江门才能万世不衰!” 学徒缓缓侧过脸来,用余光看向这少年。 “若我做了门主,你做什么?” “我将尽平生之力,辅佐大哥!”少年坚定地答道,“我不求以江门门主之名受人尊崇,我只求有朝一日,为保护江门而战死!” “为保护江门而战死?”学徒有些惊讶,“你苦练武艺,不为求生,却是为了死么?” “从今日起,我江南虎,再不对江门门主有半点非分之想!”少年坐起了身形来,正色道,“从今日起,我江南虎这条命,为死而生!” 第一百九十话 岔路(上) 几日后,衡阳城外,山林深处。 一队孩子,唱着山歌,欢快地向南行进着。领头的,是一个身形健硕的少年,和一个神材瘦削的中年人。 这群孩子的队伍里,却有两个大人显得颇为刺眼一个胖和尚,一个瘦头陀。他们虽不会唱山歌,但跟着一起哼哼,倒也自得其乐。 不知走了多久,这队伍终于走出了这片广袤的山林。山林外,现出了一个岔路来,一道往东,一道往南。 队伍走到这岔路前时,山歌声停了。 “大师,沿着这条路往东直走下去,便能看到湘江。顺江水北上,就是衡阳城的码头了。”少年指着这岔路,笑着对和尚说道,“你往东,我们往南,到这岔路,就是分别的时候了。” 和尚对少年抱了一拳,正色道:“多谢亚达兄弟。这些日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将来若在武昌城遇上,我再给你赔罪。” 少年慨然笑道:“若不是大师出手相救,我几日前就被刺客杀了。将来若在武昌城相见,当是我去谢大师才是……” 少年身后的中年人缓缓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大师,你一定要回武昌城么?” 和尚点了点头道:“武昌城中,有位恩人待我不薄。无论如何,我当回去向他复命,解释这衡阳城一战的来龙去脉。” 他还藏了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他要去找江月容,问清许多事情。 “大师忠义,冯某佩服。”中年人缓缓道,“只是,如今天下将乱,正是用人之际。难得大师你这一身本领,正当为天下人出力,却要委屈在一个区区武昌城,可惜了。不如,与我们一起南下,去投奔我那结拜大哥?” 和尚却急忙摆手:“我与那天王,有许多旧恩怨在,怕他不会收留我。只盼你们去了两广,能劝劝那天王,收敛些戾气,莫行枉杀之事。我也知道如今天下纷乱,各地衙门都是草菅人命,他若是为民请命的人,自然是好事。我相信有冯先生和亚达兄弟在,那天王便不会再如以前那般胡来了。” 中年人见和尚去意已决,苦笑了几声,又看向了和尚身边的头陀。 “石师傅,你呢?”他温和地问道,“孩子们那么喜欢你,要不,你也跟我们南下吧。天王本不是奸恶之人,他是立志拯救天下苦难人的。你若去投奔,天王定愿收留你。” 和尚回身向头陀望去,脸色有些矛盾,隐约似有些不舍。 头陀看着和尚的眼神,有些得意地仰起了头:“亚达兄弟照顾人,可比这大和尚强多了,我当然愿意跟亚达兄弟走。只是……” 头陀的面色,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少年问道。 头陀笑着紧了紧背在后背上的洋枪,苦笑着答道:“这杆枪是借的,我若要走,当先把这枪还回去。你们先去广东等我!我跟这大和尚回一趟武昌城,还了这杆枪,我便去广东找你们!” 少年与那中年人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 “既然如此,我们就小别几日吧。”中年人对和尚头陀各行了一礼,正色道,“我常听江湖人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以我们的缘分,将来定有再会之时。二位师傅,一路当心,我们来日再会。” 和尚头陀对着这些孩子拱手抱拳,良久不落。 “胖和尚!”一个年长的孩子忽然跳了出来,“回了武昌城,也别忘了我教你的东西!当心吃了有毒的蘑菇,可没人去救你!” 众人哄然大笑,唯那和尚挠着头,不敢看这孩子的脸色。 岔路一别,这队伍便分作了两头。和尚头陀往东寻湘水而去,冯先生和亚达则领着一帮孩子,缓缓向南走着。 孩子们欢快地唱着歌谣,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而亚达的面容,在背过孩子们的眼睛时,却露出了些许不安和彷徨。这面容,避得开那帮欢快的孩子们,却避不开一双久经世故的眼睛。 “亚达……”是冯先生低沉的声音,“你的伤势,痊愈了么?” 亚达扭头对冯先生笑了笑,缓缓点了点头。 “这便好……”冯先生正色道,“你当明白,我们这一趟南下,意味着什么。” 亚达凝望向远处的山色,褪去了笑意。 “圣主临世,天下大乱。”亚达的声音,有些沉重。 “你决定了么?”冯先生问道,“这一路,你会杀许多人,会破许多诫。你身后的这些孩子,不会永远做孩子,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你所做的一切,也跟随你去做你或许做不完的事情。你的一生,也许将再无安宁之日。纵是如此,你也无悔么?”78中文首发 . . 亚达沉吟了许久,不曾回答。 冯先生轻轻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亚达的肩头:“亚达,若你还心存疑虑,老师不逼你……” “老师说笑了……”亚达的声音,忽然清脆地响起,“学生只是在想,老师所说的这件事,若学生不做,老师不做,天王也不做,那还会不会有人来做?” “哦?”冯先生来了兴致,微微挑起了眉毛,“想出答案了吗?” 亚达点了点头:“会有人做。这个人,也许是那和尚,也许是江月容,也许会是个洋人,也许是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但一定会有人做。天道即将大变,世人不可能永不知觉,总会有人先醒过来,做下这件大事。并不是我们要挑起一场天下大乱,而是天下注定要乱,天父圣主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来做而已。” 平天山上的血迹,紫荆山中的官兵,衡阳城外的刺客,一切逼迫着亚达,一步步走到了这里。也许,这也是天父圣主对他的安排吧。 冯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的答案,比我的好……”冯先生赞许道。 亚达轻声笑了,冯先生也跟着笑了。两人的笑声越来越响,让身后的孩子们以为他们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也没来由地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队伍被欢歌笑语声庇护着,缓缓向着广东远去了。 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第一百九十话 岔路(下) “大和尚,你看!真的有条江!”石老三兴奋地指着山势尽处显出的一条江水,对野雪喊道,“亚达兄弟果然没骗我们!” 野雪凝视着远处翻滚的江涛,隐约又找回了几分武昌城的气息来,一时有些恍惚。 他停下了步子,深深吸了几口江气,却迟迟平静不下心境来。 石老三见野雪没跟上步子,回头喊道:“怎么的,大和尚,来的时候我跟着你跑,怎么回去的时候你倒没我有力气了?” 野雪望着石老三那兴奋的样子,沉吟了片刻。 “你……当真要跟亚达他们去广东?”野雪忽然问道,“广东那地方,隔三岔五就会闹一阵叛乱。你又没什么本领,去哪里怎么活得下去?我还是跟胡老爷说说,给你安排个……” “大和尚,你再不跟上来,我可就一个人走啦!”石老三像是故意装作没听见野雪的话,只蹦着步子往前跑去。 “你这小贼,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呐!”野雪匆忙赶上去喊道,“我是为你好,胡老爷是个好主雇,你只要……” “大和尚,你快看!”石老三忽然又打断了野雪的话,指着南边喊道,“好多大船呵!” “什么大船,你别打岔,先听我说……” “你先别说,快看!”石老三兴奋地喊着。 野雪无奈,回头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这一条江上,十几艘高大威猛的江船列成一路,浩浩荡荡向北边驶来,隐隐如有气吞山河之势! 野雪和石老三在武昌城码头上做工,见惯了商船。可纵是那些大商铺,大镖局,一趟活计最多也就一两艘大船。如这般十几艘大船的场面,纵是在长江上也不多见。 “这些是湘江上的客船吗!”石老三欣喜地喊道,“大和尚,我们赶快跑去码头,兴许能赶上坐进这拨船队里去,那多威风!” “你急什么,这船哪有你我的份!”野雪低声斥道,“看清楚了,这些不是客船,是官船!” 石老三一愣,细细定睛看去,才发现每一艘船上都挂着迎风招展的官旗,气魄逼人。待船走得近了,还能看到甲板上来往的官差护卫,身着精致的护甲,手握长枪利刃,威武不凡。 石老三空欢喜了一场,却仍带着几分欣羡道:“坐不得就坐不得吧,能看上两眼,也是福气。” 野雪看着这气派的船队,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官船开过来?”他有些不安地呢喃道,“莫非,是南边出事了?” 这一日的午后,衡阳城中沸腾了起来。 一支军兵,在衡阳城码头靠岸。十几艘大船的声势,震撼了大半个城池。 一队兵马,从其中一艘大船上走出,两边开道,堂堂进入了衡阳城内。 这队兵马,直奔府衙而去。 府衙里得到这消息时,早已乱作了一团。那衡州知府还重伤未愈,此刻也不敢躺着了,只在衙堂里向师爷打听状况。可师爷对这突然到来的官兵人马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正当他们手足无措时,那大队人马已在府衙外站定。一个将官踏入府衙,对着大堂里慌张不已的衡州知府高声喊道:“兵部左侍郎,曾大人驾到。衡州知府是谁,还不出来迎接?” 兵部左侍郎! 朝中高官突然来了衡州府,若有半点怠慢,被这位侍郎大人回去参一本,官运断了事小,万一惹来杀身之祸可就糟了。知府急忙捂着还带肿胀的脸颊,匆匆起身便要出门去迎接。 可师爷忽然拉住了他。 “大胆!”师爷对门口的将官厉声喝道,“此处乃是衡州府衙!府衙里头,知府最大!你是何人,竟敢在府衙喧哗,使唤知府大人?” 这话把那将官听得一愣,倒把知府吓得一凉。 “师爷,你干什么!”知府回头骂道,“你不要脑袋,我还要呢!” “知府大人莫慌,我怕其中有诈!”师爷正色答道,“兵部左侍郎,乃是朝中一品大员。如此高官,断不可随意离京,除非有圣上谕旨,遣为钦差。可若是钦差大臣,一则衡州府当先得谕令前去迎接,二则钦差一到就该宣读圣旨。可如今大军进城,一无谕令,二无圣旨,不觉得奇怪吗?” 知府听罢,拈着胡须思索片刻,觉出了几分道理来,便挺起了腰杆,对门口的将官喝问道:“你说你家大人是兵部左侍郎,他不在京城呆着,跑到这千里之遥的衡阳城来做什么?” “我家大人,丁忧在家,不在京城。”将官高声答道。 “丁忧?”师爷站上前来,护住知府,正直地应道,“朝中官员丁忧在家,连家门都不能出,怎么还带了大队人马来衡阳城转悠?今日你若说不出其中道理来,莫说我们不去迎接,就是连夜写一份折子送入京城去,告你家主子聚兵谋反,你也无话可说!” 将官被师爷这一声呵斥,倒慌了些心神,脚下不觉退开了半步,一时说不出话语来了。 将官身后,却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好厉害的师爷啊……”一个穿着便服的老爷,缓缓从将官身后走了出来。 那将官见了这老爷,急忙让开了路,恭敬地侍立到一旁,不敢再出声响来。 师爷和知府茫然对视一眼,不知其中深浅。 那老爷凝望着师爷的面容,带着和善的笑意道:“若是寻常时候,确实如师爷所说,丁忧官员是不能出门的。但现在,却不是寻常时候了。” 师爷冷冷望着那老爷,低声问道:“何出此言?” 那老爷的眉眼间,忽然掠过了一道剑气。 “广东,有贼人造反了。” 此言一出,师爷还未动,那知府却笑了起来:“我还道你要说出什么话来呢。广东那地方,三五个月就造一次反,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不,这次不同……”那老爷的笑容散却,显出了几分如巍峨高山般的威严来,“此番乱局,将波及半壁江山。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无一处能得以安宁!若处置不当,恐将天下倾覆,改朝换代!” 天下倾覆,改朝换代! 知府被那老爷的语气惊呆了。 师爷走上前去,对那老爷缓缓行了一礼,低声问道:“未请教,阁下是……” “在下,曾国藩。”那老爷正色答道。 第一百九十一话 暗枪(上) 气,慢慢热起来了。 春末夏初,武昌城外的货船已是往来不绝,各家商铺都是生意兴隆。 码头边的李家铺子里,工伙计忙做了一团,连掌柜也手忙脚乱的。虽是辛苦,但经过了一年的打拼,这家新商号总算是在武昌城扎下了根,慢慢有了熟客了。 商铺后的院子里,却是另一派景象。午后暖阳映照间,传出了老爷和夫饶欢笑声。是夫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孩子的每一丝挤眉弄眼都能让那李老爷开怀大笑。 路过的伙计们互相私语道,从没见过如此恩爱的夫妻。那些久在商铺的工却个个报之以冷眼似这般恩爱的模样,他们看见,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李家铺子,是底下最平静的地方了。能在这里做活,是你们的福气。”他们得意地对那些码头来的伙计道。伙计们有时跟着打趣两句,有时又不服地争辩起来,却让这商铺的店面里更加热闹了,也让那新来的掌柜更加忙不过来了。 正在这午后的闲暇让李老爷忘却了商铺外的纷乱时,二楼书房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霖上。 这响动虽不大,可后院里的平静,多少被它打破了几分。 老爷和夫人都向书房的方向望去,夫人是一脸困惑,老爷却微皱起了眉头。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怎么,书房里有人么?”夫人轻声问道。 李老爷干涩地笑了两声,摇头道:“大概是我出来的时候,账本没放平稳,落到霖上吧。我去收拾收拾便回来。” 着,李老爷缓缓向楼上走去。他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眼夫人。夫人正捧起那婴孩对向李老爷,婴孩兴奋地伸着手,像是在对父亲打着招呼,叮嘱着早去早回似的。 李老爷也笑着招了招手,直望着那孩子又对着母亲嘻笑起来,他才恋恋不舍似地离去了。 里屋的二楼,一间不大的屋子,便是李老爷每夜查账用的书房。铺中的账目,虽是掌柜打理,可每晚李老爷都要亲自核对一遍。寻常人只道他是信不过新来的掌柜,却只有李老爷自己知道是这商铺里有些生意,连掌柜也不曾知晓。 李老爷走到书房门外,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无人经过,才心翼翼地推开了门来。 书房里,落了一地纸笔。深处的窗台前,一个人影被暖阳打作一团模糊的黑影,静静凝望着李老爷的方向。 这屋中的声响,李老爷早猜到是何人所为了。不如,李老爷等这个饶造访,已经等了半个月了。 “大哥这趟去衡阳,倒是去了许多时日啊。”李老爷转身关上了房门,还未回头,便笑着道。 他只等自己回过头去时,便能看见一个春风得意的江南鹤,高胸告诉他,这一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江门终于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他们终于不再是飘摇的江湖人,而是朝廷的正规军了! 然而,接下这句话的声音,却是李老爷始料未及的。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江南鹤的暗线。”这是一个女人冰冷的声音! 李老爷一惊,急忙回身看去,却见到一双如刀剑般锐利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他呆滞了许久,才缓缓从喉中挤出了一个仿佛是从阴曹地府中归来的名字…… “月容?” “江南蛟,好久不见了……”江月容面色阴沉,语气凝重,言语间竟透着一股杀气,让眼前这位江门三门主隐隐有些惊恐。 “你怎么会……”江南蛟的嘴微微颤抖着,分明有许多话要问,却一时不知从哪里问起,“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问你几件事,你当如实回答。”江月容低声道。 江月容缓缓向前迈出一步,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放在了身前的书桌上。这柄薄刃刀,刀身上密布着如波浪般的条纹,映照着窗外射入的午后暖阳,似流淌的血色般。 “你要问什么?”江南蛟沉下心神,冷眼盯住了江月容的眼睛。 他的手,缓缓背到了身后,探入了书房门边的一处书卷间。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一年前,我去江门寻仇的那夜,有人对我放了一弹洋枪,险些取了我的性命。”江月容的面容,被窗外暖阳打成了一片泛着光晕的阴影,唯有一双闪着异色的瞳仁在这阴影中腾起熊熊的杀气,“那时的江门,应当还没有洋枪才对。这一枪,是不是你放的?” 江南蛟皱起了眉头,没有回答。 一年前的那场雨夜,江月容在江门的院墙上咒骂着,如滚滚惊雷。 雨夜的楼宇间,江南蛟缓缓举起了一杆洋枪,瞄准了江月容的身形。 一声尖锐的枪鸣,乍惊了漫雷雨。 “果然,是你打伤了我……”江月容冷峻着面色,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江南蛟默然对着江月容,不作半句辩驳。 “我在城外寺中安身,却有人在我身上下了赏银。”江月容又问道,“我本以为,是江南鹤所为。但江南虎告诉我,江门杀人,从不借他人之手。我身上的赏银,若不是江门所下,是谁下的?是不是你……” 江南蛟背在身后的手,暗暗从书卷中,摸到了一支兵器。 一年前,那场雨夜后,江南蛟在码头上遇到了一个姓刘的掌柜,失魂落魄般奔逃着。江南蛟拦下了那掌柜,询问其中缘故,掌柜告诉他城东道成寺,来了一个女鬼,杀了寺里的住持。 几后,武昌城码头上传开了一个流言有人立下赏银,要一个叫江月容的人,而这人就在城东道成寺郑 “几个月前,沙家镖局来到武昌城走镖。沙黑虎却夜袭道成寺,要取我性命,为他妻子报仇……”江月容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知道当年那件事真相的,只有江门中人。是谁设下这毒计要取我性命?是不是你……” 江南蛟的喉中,发出了轻微的笑声。 “原来如此,我连番暗策都没能杀了你,到头来毕竟引火上身了。”江南蛟的眼中,散去了那富家老爷的闲散,依稀恢复了几分往日做刺客时的锐气。 第一百九十一话 暗枪(下) 江月容的面容间,隐约闪过了一丝凄凉。 “为什么?”她轻声问道。 “为了江门……”江南蛟缓缓答道,“大哥不杀你,便是留了后患,我当为他除之。” “就因为这样,便要取我性命?” “你一个饶命,怎能与五百年江门相比?”江南蛟正色道,“杀你也好,血洗吕家村也罢,只要能让江门得到朝廷器重,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 “江南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江月容沉下了嗓音,噙着泪道,“我在江门时,你是江门中最血气方刚之人!若是违背江门祖训,有违道义之事,就算江南鹤要你办,你也坚决不肯。连当年我去杀楚云飞,整个江门也只有你一人反对,为此还与江南虎大吵一架。我不相信,如今的你,竟能出刚才那般话来……”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江南蛟的心微微一颤。 若不是月容这番话,也许江南蛟自己也忘记了他曾经是那样一个人。他忽然恍惚起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把为了江门杀人,视作理所当然的了…… “当年,我是孤身一人……”沉默了良久,他终于轻声答道,“无牵无挂时,起那些豪言壮语,总是更容易些,因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但如今,我有了家室,不再是当年那个死在何时都无所谓的人了。为了妻儿,为了这李家铺子,我不能再做江湖人唯有得朝廷相助,我才能真的摆脱江湖。你也试过退隐江湖,你当知道这有多难……” “到头来,是为了你自己?”江月容含泪道。 “若你要如此……你找大哥报仇,不也是为了你自己么?”江南蛟的面容,冷峻了下来,“我们这些江湖人,不论得如何冠冕堂皇,到头来,不都是为了自己么?” 江月容眼中的泪光,也渐渐消失了。 四目相对时,隐隐有炼剑之气,在这书房中弥散开来。 “多谢四叔教诲。”江月容的声音,缓缓在这房间中漾开。 在这声音落定的一瞬,书房的窗台边,忽卷起两股疾风! 江南蛟的手,猛然从背后甩出!手指间,摸出了一支兵器,眼看要向江月容的方向甩去! 但这兵器还未来及指向江月容时,一柄薄刃短刀已划开屋中疾风,似闪电般直刺向江南蛟胸口! 这刀的来势太快,江南蛟还未来及瞪大眼睛时,便看到眼前溅起了一道血光…… 薄刃短刀如利箭一般,轻易便刺透了江南蛟的胸腔。全身的力道被这短刀一刺,顷刻间便消散开去,连那甩到了一半的手也忽然无力地垂倒,将手中那兵器软软地扔到了一边,撞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 江月容向那兵器望去原来是一支短的手铳,看那纹饰,应当是从洋人那里购得的。 这手铳打落在地上,让江月容心生出一丝悲悯来。她望向江南蛟,有些迟疑地道:“你的招法,慢了许多……” 江月容的暗器功夫,是江南蛟传授的。那时,江南蛟是江门中最强的暗器高手,江月容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练习,也总要慢这位年轻的四叔几分。 却没想到,生死之际,原来江南蛟的动作,竟是如此迟钝。 江南蛟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笑。 “多年不练,生疏了……”他无力地唤道,“本以为这洋物的威力,用来自保足矣。没想到,你的招法,竟快过了我的暗枪……” 江月容凝视着江南蛟的苦笑,却感到一阵心酸袭来即使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仇人。 “老爷?”书房外的回廊里,传来了夫饶声音,“我听见书房里响声有些大,你还好么?” 这声音,让江南蛟的脸上骤起了一阵惊慌! 他恐惧地望向江月容。这恐惧中,夹杂着几分哀求。 江月容的面色,被身后的阳光掩盖过,沉浸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晰。 “老爷,你在书房吗?”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像是要推门而入…… 这声音间,带了几声孩童的嬉笑! 江月容眉间一蹙,有些茫然地望向门外的方向去。 “老爷?”夫饶声音,已在门口,与那倒在门边的江南蛟只有一墙之隔…… “夫人!”江南蛟挣扎起最后的力气,对门外喊道,“莫进屋来!屋里书卷倒了,凌乱得很……” 他口中喊着,眼睛却仍惊慌地盯着江月容。那眼神,似乎是在恳求江月容,放过门外的无辜人。 江月容在窗前沉默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老爷,你没事吧?”夫人轻轻躬着身子,对着门缝唤道。 “我没事……”江南蛟匆匆应道,“只是需多收拾会,你去院子里安坐着等我便是……” 过了许久,夫人终于缓缓应道:“老爷莫太辛苦了,这才走了片刻,孩儿已经想念你了呢。” 江南蛟应了一声,便听到门外的夫人转过身,轻轻离去的步响。 “夫人……”江南蛟忽然有些焦急地唤道。 门外的夫人一愣,回头道:“老爷,有事么?” 江南蛟笑了笑,轻声道:“我想听听孩儿唤我,好么?” 夫人无奈地笑了笑,将孩子抱到那门缝外,温柔地对这家伙道:“孩儿,对着里头,喊一声阿爹?” 孩子懵懂地张开嘴,咿呀地了两个不甚清晰的字眼,听不出是什么语调来。 门里的江南蛟,却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老爷,我们就在院子里,你早些下来呀。”夫人笑着,抱起了这孩子,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那散起几分血腥气的书房。 书房里,两个人默然相对,直到门外的响声远去,再听不到半点动静了。 “到底,江湖人,毕竟还是江湖人……”江南蛟低头望向自己那只染满了血水的手,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又仰头望向江月容,目光中透着哀怜。 “月容,谢谢你……” 江月容沉默着,良久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生命一点点从眼前这个男饶身上流逝而去。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直到这男人,落下了手臂,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九十二话 丧事(上) “大和尚,你快看!” 石老三的声音,将野雪从那因船行起伏而生的阵阵眩晕中唤醒了过来。这和尚捂着刚吐了酸水的嘴,顺着石老三的手指望去,隐隐约约见到了远处江岸边,矗起了一座高楼,似一支獠牙刺向际一般。 野雪愣了愣,仔细盯着瞧了许久,才终于从那楼宇的形状间看出了几分熟悉的气质。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黄鹤楼?”野雪忽然唤道。 “没错,就是黄鹤楼!”石老三兴奋地喊道,“大和尚,咱们回武昌城啦!” 野雪长舒一口气,软软地瘫坐到了甲板上。 “太好了……”他几乎哭着叹道,“赶紧靠岸下船吧,再不踩到地上去,我这胃都要吐空了……” 着,一口酸水涌上来,急得野雪忙又平了船边,对着那滚滚江浪吐了个稀里哗啦。 武昌城的码头,本是野雪和石老三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以往,他们只在那码头里看江上的客船,却从没站在船上远眺整个码头。直到这一,偌大的码头似一道画卷般铺展开来,竟让那石老三惊叹不已。 “原来武昌城的码头这么大……”石老三紧了紧背后的黑色包裹,眼中似放出了光来。 船一靠岸,便是人来人往。船上的商客旅人熙熙攘攘,让这片码头似沸腾般热闹起来。 那艘客船,却只是这码头的匆匆过客,停了一阵,便又破浪而行,驶往别处去了。船虽走了,却在这码头上留下了两个和尚头陀。野雪站在浮桥边上,仍对着江水干呕不止。纵是踏上了岸来,脚下不再有江浪起伏了,可野雪只觉得似是自己的身子成了那江浪,摇摇晃晃地,迟迟静不下来。 石老三陪在野雪身边,一边着风凉话,一边志得意满地往这码头上张望着,像是个衣锦还乡的大官似的。远处码头上,正有几个相熟的伙计路过,这石老三一兴奋,便挥着手对那几个伙计高声叫唤了起来。 几个伙计听见石老三的声音,顺着这唤声望去,纷纷大喜道:“野雪大师回来啦!” 石老三的脸色顿时僵了分明是他打了招呼,怎么这伙人眼里光看见了旁边这和尚! 那几个伙计跑上了浮桥来,却决口不提石老三,只一口一个野雪大师,直叫得那头陀生起了闷气来。 “野雪大师,连你也回来了!”伙计们的语气,惊喜中却带着几分深沉,“是要往李家铺子去吧?” 野雪忍着眩晕未散的阵阵反胃,缓缓点零头:“李老爷那里,自然是要去的……” 这话完,一个伙计忽然握住了野雪那铁巴掌,含着泪唤道:“野雪大师真是个好人,还特意赶回武昌城来……” 这表情语气,却把野雪看愣了。 一旁的石老三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们几个,演演样子差不多就行了,哭个什么劲,又不是十几年没见这大和森…” 几个伙计相对看了几眼,苦笑了几声,擦干了泪,对野雪道:“大师,回来就好。李老爷平日里待你最好,有你去送他,他一定高兴。” “送他?”野雪更加茫然了,“怎么,李老爷要出远门了么?”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几个伙计却都是一愣。 “怎么,野雪大师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野雪和石老三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李家铺子外,店门紧闭,门檐上挂起了悠悠的白灯。 送葬的队伍,静静守在门外,等候着屋内的祭奠结束,好将那棺木抬出来。 许多人围在这李家铺子外,议论纷纷。屋中传出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阵阵夹在这漫漫人语间,如翻滚的江涛一般。 野雪和石老三仓皇地一路狂奔过来,粗暴挤开了人群,直平那送葬的队伍里,看着人人穿丧,个个披麻,好似片白茫茫迷雾一般。紧闭的店门,忧怨的哭声,让野雪痴痴呆立在原地,如遭雷,不能动弹分豪。 石老三从震惊中醒悟过来时,却正望见这送葬队伍里,站着那新来的刘掌柜。他急忙跑过去,仓促地拉过了这掌柜的身形来。 “石老三?野雪?”刘掌柜看到他们时,有些吃惊,“连你们都赶回来了?” 罢,他又轻轻叹息了一声,拍了拍石老三的肩膀道:“也好,难得你们有这心意,就跟着我们一起送老爷一程吧……” 石老三喘息未定,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怎么回事?我们走时李老爷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刘掌柜听罢,面容间却掠过了一丝恐惧的神色。 “怎么,你们不知道么?” “我们是到了码头,才知道这事的!”野雪大步走上前来,“掌柜,李老爷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这般年纪就走了?” 刘掌柜犹豫了片刻,悄悄凑近了二人身前,声道:“李老爷,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这句话,让野雪胸中腾起了一股浓郁的恨意来。他猛地揪起这掌柜的衣领,咬着牙喝问道:“谁?谁干的!” 刘掌柜被野雪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答道:“江……江月容……” “江月容?”野雪和石老三都愣住了。 江月容,不是几日前还在衡阳城外吗!野雪还曾与她联手对敌,怎么会…… “江月容与李老爷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杀他?”野雪又喝问道。 刘掌柜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大师,这件事我知道些缘由。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须答应我,万不可出去……”刘掌柜的语气,有些阴森。 野雪和石老三相视一眼,微微点零头。 刘掌柜从野雪的手中取回了自己的衣领,整了整衣物,附到野雪和石老三耳边,窃声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江月容的藏身处在哪里……” 野雪一惊,慌忙问道:“哪里?” “武昌城正东宝阳门外,有一处庙,唤作道成寺……” 刘掌柜的话,让野雪心中似腾起了惊涛骇浪一般! 石老三正要话时,却被野雪粗暴地捂住了嘴。 “继续……”野雪冷冷地对刘掌柜道。 第一百九十二话 丧事(下) “那道成寺里,原本的住持大师是一个得道高僧。我在这武昌城做了多年掌柜,与那住持大师也是多年的老相识。” “一年前,有一天临近黄昏时,我去那道成寺中与住持大师闲谈。我们是老交情,常常聊上整整一夜,困了就在他那寺里的仓库打个地铺睡下。那天闲聊时,住持大师说起,当天早上曾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路过寺前。他看那女人可怜,上前询问了一番。你猜怎么着那女人说,她要去江门寻仇!那可是江门,去那里寻仇,不是自寻死路吗!” “我们没聊几句,天色昏暗时,就下起了大雨。我看见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就去那寺里的仓房搭起地铺睡下了。可就在我被雨水吵得睡不着时,我听见门外有声响。还好我当时多了个心眼,没把门打开,只扒了条门缝看出去……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那主持大师的脑袋被人砍了下来,又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跟恶鬼似的,手里拿着半截断刀,刀刃上还滴着血!” “我趁那女人进了禅房的时候,拼命跑了出来,一路连头都不敢回!恰恰就在那晚,我跑到码头时,碰见了李老爷当时这李家铺子刚刚搭起来,李老爷也是初到武昌城。” “我当时吓坏了,就把我在那寺里见到的事情全告诉了李老爷。我本想先寻个地方躲起来,明日一早开了城门便去报官,可李老爷是个聪明人,他劝我不要说出去。” “李老爷虽刚来武昌城,却像是个懂得江湖世故的人。他猜测那女子定是个江湖人,就是报了官怕也管不了。到时候怕杀人的抓不到,反害我这报案的让那女人盯上。我问他怎么办,他说江湖事自当按江湖规矩办,他愿以他的名义出个赏银,找江湖人来抓那女人!”78中文首发 . .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看见的那杀人的女子,名字叫做江月容。自杀了那住持大师之后,江月容就自己霸占了道成寺,在这武昌城了做了一年恶事,杀人无数。只怕李老爷也没想到,这江月容竟是个如此残暴之人。到头来,江湖人没能把她拿下,反是那江月容,到底找到了李老爷头上……” 刘掌柜一口气把这往事讲完,有些歉疚地看了眼那悬着白灯的李家铺子。 “那天,是李老爷第一次见我,便如此信我……”刘掌柜轻声叹道,“可惜,到头来,却是我害了他当日若不是碰上了李老爷,今日睡在那棺材里的就该是我了……” 野雪低着头,沉默不语。石老三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痴痴望着刘掌柜,呆立良久。 “刘掌柜……你说的这个……”石老三支吾着,怯声道,“会不会有什么地方记错了?” 石老三的话,让刘掌柜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露出半点惊慌。 “大师,我是看你对李老爷一片赤诚,才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刘掌柜小声道,“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要不然,怕江月容也要去找你的……” “谢过掌柜了……”野雪低首沉吟着,恍惚地答道。 他缓缓迈开了步子,拉着石老三,向人群外走去。 “大师?”刘掌柜有些仓促地喊道,“你不给李老爷送行么,这是要去哪里?” 野雪咬着牙,没有回答,只蛮横地从人群中破开一条道路来。 “大和尚……”石老三仓皇唤道,“若真是刘掌柜说的那样,那……那小寡妇岂不是……” “闭嘴!”野雪的喉中,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厉喝。声音虽不大,却带着强劲的气势,让石老三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对师徒粗野地在人群中拨挤,惊得众人发出了阵阵埋怨喝骂。野雪并不搭理,石老三不敢说话,却有另一个人,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 “野雪大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缓缓传来。 野雪被这唤声一惊,循声望去,见到一位老爷静静站在人群外,正冷冷凝视着他。 “胡老爷!”野雪失声唤道。 那胡老爷沉静地望着野雪,双手背在了身后。在野雪看不到的地方,胡老爷紧紧握住了拳头,那力道似要将手背上紧绷的皮肤撕裂开一般。但他的右臂,使不出十足力气,这让胡老爷的眉间,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们……刚从衡阳回来么?”胡老爷的语气中,却藏住了这股力道,显得平静而淡漠,“来李家铺子,是想找我么?” 野雪急忙领着石老三挤出了人群,可临到胡老爷面前时,野雪却只是呆呆立住了步子,一时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胡老爷,我……你交代的那件事,我……”他口中吞吞吐吐,迟迟说不清一句话来。 “大师,跟我来。”胡老爷轻声打断了他,“我刚好有事要跟你说……” “胡老爷!”野雪的声音,因许多情绪在腹中横冲直撞,以致说话的力道也有些凌乱,听起来显得十分粗鲁,“我有件急事,需先去一趟城东。这话说得冒犯,但若胡老爷方便,不妨先跟我定个地方,我明日一早便去找你!”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胡老爷的身子,刚转过一半去。野雪的话,让他停下了还未迈开的脚步。 他微微侧过脸,面容有些阴冷。 “大师,你的急事是什么?”胡老爷低声问道,“是刚才那掌柜跟你说的江月容之事么?” 野雪心惊。 那掌柜的话,是附在野雪和石老三耳边说的。四周人声如此嘈杂,胡老爷竟能听得见那掌柜的话! “我要找你说的,也是江月容之事。”胡老爷淡淡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银子,伸向了野雪,“这是定金,事成之后,来码头上找我,还有白银六百两相赠。” 六百两白银! 野雪和石老三被这几个字吓出了魂魄般,瞪大了眼睛,却不能动弹分毫。 “胡老爷,你要我做什么事?”野雪痴痴地问道。 “我要你,去杀了江月容。”胡老爷的声音间,掠过了一丝颤抖。 第一百九十三话 送葬 午后,天色渐渐有些昏暗了。 武昌城东的荒原上,生出了菁菁绿草,成了一片青草地。 草地间,孤零零矗着一座破旧的寺庙。庙门前,碧草茵茵的院子里,一个刚满岁的孩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兴奋地在这原野间奔跑。 暖风阵阵,卷来清新的泥土气息,拂过寺门口一个女人疲倦的脸颊。女人看着那孩子嬉闹的模样,嘴角扬起了浅浅的微笑。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武昌城东宝阳门外,一对师徒,正快步向那破庙走去。和尚走在前头,虽未飞步奔驰,却有着惊人的气魄和速度。头陀在后头追着,却不似和尚那般面色坚定,倒显得十分慌张。 “大和尚,你不会真要去杀人吧!”那头陀的声音颤抖着,“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那小寡妇怎么会是江月容呢……你别听人随口说了两句就信了……” 和尚只是自顾自地迈步走去,也不回头搭理这头陀。他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坚定而有力。78中文首发 . . “阿妈!”孩子的呼喊声,把靠坐在破庙门边的女人从半梦半醒间唤了回来,“和尚……和尚……” 孩子的手,指向了武昌城的方向。 女人的眼睛顺着这手指的方向望去,隐约看到草纹如波的原野上,有两个身形正向此处走来。 女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孩儿,过来。”她向那孩子轻声唤道,“去禅房里休息下,等会莫要出来……” 女人说着,暗暗看向了那藏在禅房中的戚家长刀。 武昌城西码头上,出殡的队伍从李家铺子中走了出来。洒落的纸钱如片片雪花,将这队伍走过的路途染成了一片白茫茫。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扶在棺木旁,泣不成声,几近晕厥。 她膝下一软,正要跌到地上时,一个不认得的老爷忽然快步抢上前来,搀住了这女人。 女人怀里的孩子,凝望着那陌生的老爷,脸上带着几分好奇,小手轻轻从母亲怀中探出,似要去摸那老爷的胡须。 孩子看到,那老爷的脸上,有几道泪水流下,顺着胡须点点滴落,像是屋檐上的雨滴一般。 “夫人!”队伍里的家仆丫鬟们急忙拥上去,搀起了这女人来。 待这片喧闹散却,夫人缓过了精神来,众家仆再抬眼望去,要寻刚才那轻薄了夫人的陌生老爷可那老爷,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处觅踪迹了。 只有那女人怀里的孩子,轻轻伸着手,向不远处的屋顶上探去,口中发出了含混的声响,像是在叫唤什么。 那屋顶上,一个人影骤然消逝,避入了暗处,只在屋顶留下了点点泪痕。 武昌城外送葬的队伍,引起了一阵喧哗。连城里的许多人,也纷纷涌到汉阳门外去看这热闹。 人群议论纷纷,传开了各式各样的流言。在这嘈杂的人群中,却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买酒人,在那城门边伫立了良久。 他凝望着这送葬的队伍,像是在目送一个老相识离去。他的脸上看不出怅惘或是悲伤,只是不带一丝表情地注视着。直到这队伍转过了城墙去,看不到人影了,他才收回了眼神,唱起了小曲,向城里走了回去。 “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这酒鬼唱着唱着,到了兴头上,竟旁若无人地摆起了身段,翘起了兰花指,带着几声轻狂的笑意,直向那翠红楼后走去了。 他却不知,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住了他。 翠红楼后,有一间简陋而破败的棚屋。那蓬头垢面的买酒人,哼唱着小曲,笑着跳着,轻轻推门走入了那小屋中去。 已是午后了,再过不久,翠红楼便会开始了营生。今夜,是阿香唱曲的日子,对这酒鬼来说,便是大好的日子。 他轻轻将特意备好的美酒放到了桌上,擦净了一支精致的酒杯饰在旁边。那封盖揭开来时,便能闻见清新的酒香在小屋中弥散开去。这买酒人似闻香自醉一般,一时情难自已,便在这屋中手舞足蹈起来。酒香在他的身形间萦绕,像是缠绵的恋人。歌声在小屋里回响,似满座宾客的应和。 一道清风,从小屋的窗前拂过,惊扰了那酒气,似青烟般晃动了几许。 一声清脆的倒酒声,忽然轻轻地从窗台前传来,如一柄利剑,刺破了小屋的平静。 “谁!”买酒人猛地回头看去,却发现那窗台前,不知何时落下了一个人影来,正面对着窗外的翠红楼,缓缓将桌上的酒倒在了杯中。 买酒人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可这高大的背影,却透着一丝熟悉的气息这份熟悉,让这买酒人回想起了一份深深的恐惧,似无数支钢钉,将他死死钉在了地板上。 酒入杯中,响开一阵欢快的跃动声。 酒香四溢,却散发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人影将酒杯拿到身前,深深吸了一口酒气,又轻轻抿了一口浊酒,却微微摇了摇头。 “此酒苦甚,几难下咽。”低沉的嗓音,似锈蚀的铁器。 沉默了片刻,那人影却忽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浊酒的辛辣扑鼻而来,让这人影缓缓流出了两道泪痕来。 他将这酒杯放回了桌上,又轻轻倒满。 他侧过身形,露出了半边面容,望向了屋中那怔在了原地的买酒人。 他的泪眼下,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老三,你也喝一杯吧?”人影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好多年没跟你喝过酒了,今天忽然有了兴致。陪陪我这个大哥,好么?” “江南鹤……”买酒人的喉中,发出了颤栗的声响,“你……怎么……怎么会来这里……” 江南鹤苦笑了一声,回头望向了窗外。那渐渐暗却的天色下,翠红楼里燃起的烛灯显得越来越醒目。 红烛似血,斜阳渐逝。 “我没有别的兄弟了……” 微风拂过,吹干了江南鹤脸上的泪痕。 第一百九十四话 佛(一) “大师?你们回来了?” 女施主热情的唤声,让野雪和石老三有些恍惚。 熟悉的寺院,熟悉的面孔,好像他们从不曾离去,又好像从未曾来过。 “衡阳城如何?比武昌城热闹么?”女施主在寺门前轻声唤着,“回来见过胡老爷了么?他怎么说?愿意收留我们母子么?” “他……”野雪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处说起。 石老三紧张地注视着野雪的面容,双手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洋枪。 “女施主,你这些日子独自在这庙里,还安稳么?”野雪忽然问道。 女施主微微点了点头,轻轻笑着道:“自大师离了武昌城,这庙里都不曾有人来了。我每日与孩儿在这里嬉戏,日子过得虽有些清闲,倒也自在。” “是么……这便好……”野雪吞吞吐吐地说着,缓缓迈步走进了这庙里。石老三急忙跟上,满脸的焦急和仓皇却瞒不过那女施主的眼睛。 一声混沌的闷响,仓库的大门被野雪缓缓推开了。 清风卷着灰尘,扑面拂来,呛得野雪和石老三各自打了个喷嚏。 仓库里,许久无人收拾,还残留着半个月前野雪和石老三在此住下的痕迹。地上的被褥,架上的书卷,一切都恍如昨日,却又显得那般陈旧。 野雪凝望着这仓库,微微蹙紧了眉头。 “自我们走后,这仓库便未打扫过么?”野雪轻声问道。 他没有回头,因为怕女施主看到自己此刻阴沉的眼神。 “这是大师住的地方,自大师走后,我便再未开过这扇门……”女施主轻柔着嗓音答道,“一切都保留着你们在时的模样,不也挺好么……” “大和尚,人家小寡妇说得多好……”石老三的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让他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有些虚假,“你别这么粗鲁,当心吓着了小寡妇……” 野雪沉默了片刻,又微微抬眼向禅房的方向望去。 “女施主,你那孩儿还好么?”他又低声问道。 “每日在院子里嬉闹,玩得累了,便去禅房里休息。”女施主带着几分惬意唤道,“这孩子已会说话了,似也开始记得事了。我常想,再过些日子,等他能把路走稳了,便请大师教他些功夫呢……” “好说,好说,这大和尚整天想着收个徒弟呢!”石老三强撑着一丝兴奋唤道,“大和尚,你该高兴了吧!你收了个小徒弟呢!” 野雪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他暗暗把双拳藏进了袖中,轻轻握住了拳头。 虚掩的禅房木门后,似隐藏着千万分的凶险,让野雪按捺不住胸中腾起的阵阵杀意。 “这庙里的主持大师,究竟云游去了哪里?”他忽然又问道,“为何一年了,还不见他回来?” “我也不知。”女施主缓缓答道,语气不疾不徐,没有半点慌张,“我猜测,大概云游一说,只是住持大师的借口。他是看我们孤儿寡母,无家可归,便把这寺庙让给了我们。住持大师慈悲为怀,所以小女子每日点一支佛前烛,为他求个平安。”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女施主有心了。”野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从未曾变过神情的佛陀,不屑地扬了扬嘴角,“这些日子,武昌城里出了些什么大事没有?” “大师这话,问错人了。”女施主却笑道,“我们母子每日在这庙里住着,不曾出去,哪里知道武昌城里的事情……”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是么……冒昧了。”野雪又沉吟了下来。 似乎不论野雪问什么,这女施主都能对答如流,语气词句都不露丝毫破绽。纵她真的不是江月容,可这对答如此流畅,似早有准备一般,连片刻的思索也没有这可能么? “大和尚……”石老三轻轻拉拽了野雪的衣袖,带着委屈的声音道,“别问了……咱们跟小寡妇都半个月没见了,就不能坐下来喝两口稀粥,说两句闲话么?” 石老三的话,让野雪那紧紧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 “女施主……”野雪的声音,隐约似和缓了下来,“有粥喝么?” 女施主轻轻笑了笑,转身向佛像后走了过去。 “两位师傅在这里稍等会,我这就去做……” “不必了,女施主,我来帮你吧……” 野雪说着,忽然施展开他那灵活的步法,抢在女施主之前向后院跑去! 女施主暗暗吃了一惊。随后,她平静的面容间乍起了一丝惊恐! “大师!”女施主仓促地跟上去时,却看到野雪冷下了面容,在后院里凝望着她。 “怎么了?”石老三匆匆赶了过来,“大和尚,小寡妇,你们怎么一惊一乍的!” 野雪发出了一声冷笑:“石老三,你自己过来看看。” 石老三暗暗吃惊,匆匆绕过了女施主呆立的身形,跑进了后院中。他看到,野雪打开了那米缸的木盖,露出了缸中满得几要溢出的米粮。 “石老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离开武昌城的前一晚,为女施主扛回了满满一袋米,铺满了这米缸。”野雪冷冷说道,“半个月过去了,这缸中米,却没见少几口。说她半个月都呆在这庙里,不曾进过城,那这半个月她和那孩子吃的什么?” 石老三惊恐地望向了那小寡妇。小寡妇呆呆地凝视着野雪,那呆滞的面容,却一点点阴沉了下去。 野雪扔下了手里的木盖,从口鼻中哼出了一口浊气。 “女施主,我再问你一次这半个月,你当真在这庙里么!” 女施主沉默不语,只冷冷望着野雪,把身形藏遁在大佛的阴影中。 “小寡妇,你快答话呀!”石老三终于不再强装镇定,只焦急地尖声唤道,“你肯定是藏了什么吃的,平日里不肯给我们,都留给你那孩儿了,对么!快告诉这大和尚,你不是……” 说到这里,石老三忽然顿住了他不敢说下去,因为在他心底,也恐惧着这小寡妇的回答。 “你……是不是江月容?”野雪低沉的嗓音,似滚滚雷鸣一般。 女施主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一定要知道么?”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异常,“不错,我就是江月容……” 第一百九十四话 佛(二) 日渐西斜,天光愈加黯淡了。 江月容的面色,在佛陀的影间,透出了隐约的敌意。 石老三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却不意踩空了一脚,跌在了后院的尘土间。 野雪凝视着江月容,缓缓抬起手来,轻轻卷起了垂下的袖口。 “如此轻易便承认了么?”他低声问道,“都瞒了一年,不肯多瞒几日么?” “我答应过你,待一切了结,便会告诉你真相。”江月容缓缓答道,“既然你等不及,又何必要再骗你我的复仇,就快结束了,今后也不再需要你的护卫了。” 她的眼中,映出一道让石老三陌生,却让野雪隐约觉得熟悉的锐气。 “原来如此……”野雪的眉眼间,闪过几分落寞,“你瞒住我们,只是为了借我之力,去对付你的仇人……这一年来,我和石老三不知多少次落入险境,原来都是为了救一个骗了我们的刺客……”78中文首发 . .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几声,却流下了几滴泪来。 “和尚,你今日,是来杀我的么?”江月容问道。 野雪扎紧了袖口,冷眼望向江月容:“我只问你一件事码头外李家铺子的李老爷,是不是你杀的?” “他根本不是什么李老爷!”江月容低声答道,“他本名江南蛟,是江南鹤的兄弟。一年来,一直是他几次三番设计要害我……” “我没问你他是谁!”野雪忽然咆哮道,“我只问你,人是不是你杀的!” 野雪的声音,似一道惊雷,震得这破庙的屋瓦嗡嗡作响,震得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风云变色。 江月容紧咬着牙,凝望着野雪此刻杀气腾腾的面容。 她终于低下了头,将自己的脸彻底隐入了暗影中。 “是……” 一声浅浅的回答,似风中残烛,跃动了一丝光影。 野雪轻轻抽泣了一声,缓缓垂下了双手。两只铁掌,在轻风中沉默着,掌口却隐隐对向了江月容。 “石老三……”他的喉中,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来,像是虚脱般疲倦,“你的洋枪里没有弹丸,这一场你帮不上忙。记得躲远些……” “大和尚……你不会……”石老三颤抖的话语还未说完,院中忽卷起一阵疾风,将一片沙尘惊起,扑打在石老三的脸颊上,刺得生疼! 野雪的身形,似一只猛兽,嘶吼咆哮着向那破庙中奔驰而去! 江月容的身形,在阴影中一闪,鬼魅般的步法腾挪开来,似消散了人影一般! 这狭小的破庙,顷刻间化作了江湖战场! 一声巨响,野雪的铁掌被江月容闪过,拍在了那硕大佛像的背上,竟深深地在那黄铜铸的身躯间印入了一个浑厚的五指掌印! 佛陀一颤,那慈悲的面容被这掌力摧得似生出片刻痛楚来。 禅房木门一开一合,露出了江月容冷峻的面容,和她手上握持的一柄浑重长刀。 江月容将长刀收在小臂间,露出刀刃,缓缓亮向了野雪。 “和尚,你不是我的仇人,不要自寻死路。”江月容的声音中,已觅不到半点那女施主的气息,只如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头,对生死早已麻木。 “江月容,你有什么资格用那柄刀!”野雪圆睁怒目,似一个地狱修罗,“你这妖妇,满嘴谎话,嗜血成性,今日我野雪,就在你身上开我杀戒!” “杀我?”江月容冷笑一声,“你哪有这本事?” 话音未落,江月容身形一闪,遁入大殿中去了。 “江月容,休走!”野雪大喝一声,迈开似奔雷野火般的步法,直绕过那佛陀,向大殿冲杀而去! 却就在他身形探出佛陀阴影的一瞬,一片如繁花般的刀光便直向他身上卷去!这刀光晃得野雪眼中一片眩晕,哪里还能施展得出招法抵挡,只胡乱将铁掌向身前拍打出去。那刀光,却恰好避开了野雪的两只巴掌! 只在眨眼之间,浑重的刀身已在野雪的肋下肩头,接连噼啪打下四五招去!野雪只觉似被乱棍围攻,浑身一片剧痛,脚下急忙退开步法,才从那阵刀光中脱出身形来。 这刀法,就仿佛是那陈长祁的拳法般,竟绵延不绝,快得看不清刀影! 待他再抬头看去,见那早埋伏在佛像前的江月容收了招法,立在大殿中央。背后天光打来,直把那娇小的身形映照得似神明一般。 “和尚,你不是我对手……”江月容的声音,缓缓响起,“刚才我若用刀刃砍你,你已经死了。” 野雪却似疯了般嘶吼一声,探出一双铁掌咆哮道:“江月容,有本事你别躲,也接我一掌试试!” 他又迈开那奔雷步,将一双铁掌翻飞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往大殿中冲杀过去! 江月容蹙紧了眉头,再次闪开了身形。她脚下一跃,便轻盈地跳到了那佛陀的肩头,避开了野雪的攻势,只探出刀刃俯视着野雪道:“天下兵器,各有克制。你凭赤手空拳,是胜不过长刀的。” 野雪收住步法,似怒骂苍天般,伸手指着那佛陀肩上的江月容:“枉你一身武艺,东躲西藏,算什么好汉!你若还是个江湖人,就下来与我分出一招胜负!” 江月容却轻轻摇了摇头。 “和尚,枉你自称江湖人,江湖的规矩,你却根本不懂。”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我不懂?”野雪怒道,“好,江月容,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江湖!” 野雪把一双铁掌翻开,足下蓄起力道,口中一声大喝,忽然向那大佛奔袭而去! 两只铁巴掌,竟裹着疾风骤雷般,直向那佛像上拍打过去! 两声沉闷的浑响,佛陀的身躯痛苦地摇晃起来。剧烈地颤动让江月容在佛像肩头上竟坐立不稳,急忙探出一脚支在那佛陀竖起的手掌上,才勉强撑住了身形。 她惊讶地看向野雪,面色有些惊慌。 “江月容,给我下来!”野雪不由分说,又将双掌抡起,运足力气,向那佛像上猛拍过去! 佛像身形间,深深印入了一道道五指掌印!声声震响,惊得这破庙梁宇乍裂,屋瓦坠落! 第一百九十四话 佛(三) 这吵闹的拍打声,震耳欲聋,惊吓了禅房中的孩儿。那孩子的哭声,似从门缝间撕开了一道孔隙,在大殿里破开了一阵风响,直刺入了江月容的心底。 江月容猛抬起头来,向禅房的方向望去。 房中的孩儿,哭泣着呼唤着“阿妈”,却迟迟等不来那个守护他的人。 “和尚!住手!”江月容忍着双臂间被震颤的酥麻,勉强撑着身形喊道,“你是血肉之身,打这铜铸的佛像有何用!” “血肉之身又如何!神佛无道,我也要用这铁掌拍死他!” 佛身的凹印间,隐约有了几丝血迹。随着每一掌落定,这血都越集越多,直至掌掌都是五指血印!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那硕大的佛像,被轮番拍打后,竟微微倾斜了! 江月容暗暗吃惊,她眼前这佛陀的面容,带着一丝无奈和歉疚的笑意,缓缓向禅房的方向陷了下去…… 佛像要塌了! 不止佛像,这间破败的寺庙早已老迈,梁柱间都生出了裂纹来,如何经得起野雪这般震颤!坠落的砖瓦在地上碎成粉末,破庙的骨架随着每一掌落定都溅起一片浮尘。连那佛像身下的地板,都已经裂开了纹理,横生出许多木茬来,崩起飞溅得满地都是…… 江月容眼中,这破庙似一个勉力支撑着身形,却早已不堪重负的老者。它还撑住这最后一口力气,似乎只是为了护住禅房中那哭泣的孩子…… “江月容,下来!”野雪大吼一声,奋起又一只铁掌,如饿兽般拍打在那佛像身上。 一阵断裂的鸣响,从这庙中四面传来――这破庙,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支撑不住身形了…… 硕大的铜铸佛陀横倒下身形,那沉重的佛头直栽向禅房的方向去! “孩儿!”江月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奋起全身力气一跃而起,将单脚踩到了佛陀身后的那面墙壁上! 她将力道从腰腿间贯入墙壁,身形受力,把这娇小的身躯猛地往那高大的佛陀背后撞去! “滚开!” 随着江月容的一声吼叫,那佛陀的身形似受了倾泻而出的洪水撞击一般,竟改变了倒下的方向!佛头凌空横扫开去,擦过了禅房的木门,撞入了仓库中,直把那库房的梁柱砸得稀烂,经卷书架席卷作了碎渣,连墙壁上也生生砸出了一片窟窿来。 还未等这佛头停下动势,早已朽坏的仓库顶棚便轰然塌下。砖瓦无情地砸在佛陀的侧脸上,直把那面容打得坑坑洼洼,满面风尘。 江月容恍惚地从地上爬起身形,只见四周被大佛卷起的扬尘遮蔽了天地,不知西东,一片茫茫。她的身前,是一扇被袭去了半边的木门,隐约露出了禅房深处的几分模样。孩子的哭声,从木门后的方向传来,在这一片狼藉中,似一盏明灯。 “孩儿……”江月容几乎是本能地唤道,“莫怕,阿妈来了……” 她蹒跚地站起身形来,还未迈出步子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阵风声! 一只铁掌,破开层层翻滚的浮尘探出形状来,似一支利箭,直刺向江月容的后背! 江月容心中只挂念自己的孩儿,却对这一掌偷袭毫无防备。顷刻间,排山倒海般的力道倾泻而出,直贯入她娇小的身躯中,将她的肺腑震得如江潮海浪般翻滚开来! 她口中喷出一口浓稠的血浆,身形被那力道裹挟,沉沉地飞入了禅房中去! 又听得一声轰响――似乎是这禅房被江月容的身形撞入,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道,颓然塌了下去。 砖瓦似暴雨般倾泻而下,将屋中的一切打作粉尘,掩埋在了滚滚烟雾间。四周的墙壁,只剩下两面残破的骸骨,裸露着骇人的砖石。一面木墙,一扇木门都缓缓倾倒下去,砸在散落的碎瓦间,为这破庙的倾覆,落定了最后一丝声响。 浮尘渐渐散却,露出了野雪的身形。他的身上满是灰土,两只铁掌无力地颤抖着,肩膀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不止。 他耳中的阵阵耳鸣缓缓消逝,却只觉这天地间,安静得如同虚无一般。 倾倒的佛陀,坍塌的寺庙。 翻舞着、零落着的尘土,在野雪手指间缓缓滑落的血水四周萦绕。 直到野雪肩头的急促起落,慢慢平静了下来。 似乎,一切终于结束了…… 忽然,一声啼哭从这废墟中传出,打破了此处片刻的宁静。 野雪微微睁大了眼睛,向那坍塌的禅房深处望去! 碎落的砖瓦间,有一丝起伏! 一个身形缓缓隆起,让铺满了禅房的碎砖破瓦轻轻向两边滑落开。 一个娇小的身形,从废墟间坐了起来。那身形的怀中,抱着一个孩童。 禅房坍塌的一刻,江月容用自己的身子,为孩儿挡下了一切。 “江月容……”野雪伸起颤抖的双掌,缓缓摆开了架势。 刚才一掌,竟然没能取下江月容的性命!野雪心底不安起来,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伤势,恐怕无法与江月容正面力战了…… 但江月容的面色,却是一片惨白。她的嘴角,留着一道血痕。 她茫然地望向野雪,那眼神在孩童的哭声中,失却了一切锐气,只显得呆滞而疲惫。 野雪忽然明白了――江月容虽勉强活了下来,可野雪那全力打出的一掌,加上禅房坍塌时坠落的砖石瓦片,已让这个女刺客受了沉重的内伤!此时的江月容,光是坐起身形来已十分勉强,根本再无反击的力道了! 这是杀江月容最好的机会! 野雪咬紧了牙,谨慎地向江月容迈步走去。 江月容只绝望地看着野雪,双手僵硬地抱着怀中的孩儿,却无力去抚摸孩子的额头,让这孩子止住那哭声。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野雪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铁掌,缓缓指向了江月容的天灵盖。 “江月容,你作恶多端,天地不容!”野雪低沉着嗓音说道,“今日,我野雪是替天行道,取你性命!” 他将那单掌高高举起,眼看便要奋力拍下! “住手!”一声大喝,从野雪身前传来! 野雪一惊,抬头看去――那残垣断壁后,是石老三举起了洋枪,对准了野雪的身形。 第一百九十四话 佛(四) “石老三……”野雪的声音,似浮尘般缓缓响起,“你做什么?” 石老三的面容,低沉在那洋枪后。 “住手……”他的声音,轻轻颤抖着,“你若杀她,我就杀了你……” “杀我?你那洋枪是杆空枪,里头没有弹丸,你拿什么杀我?” “我知道!”石老三尖锐的嗓音呼啸而过。 他手里那杆空枪,却没有偏转分毫,仍固执地对着野雪的眉心。 野雪茫然无措。 “为什么?”他低吼道,“这女人是个骗子!她是个杀人无数的刺客,连李老爷也死在她手上!你这小贼,怎么是非不分!” “我不管!”石老三竟也高声喊道,“我本就是个贼,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分是非做什么!我只知道,这小寡妇是我相依为命的同伴,你要杀她,就是不行!” “她是你同伴,我就不是了?” “她怀里还有个孩子!你杀了她,孩子怎么办!”石老三咆哮道,“这孩子已经没了爹,你还要他再没了娘?到底她是恶人,还是你是恶人?” 石老三的声音中,再也藏不住哭腔。喉中的抽泣,带动那杆洋枪也上下起伏,迟迟对不准野雪的身形了。 野雪低下头,凝望着眼前这女子。江月容只呆呆地抱着那孩儿,任孩子的哭泣声从自己怀中漾开,轻轻地在这遍地砖瓦间弥散开去。 就是这副面容,楚楚可怜,让野雪失了防备。江月容的表情,总是那般随心所欲,能把假的演成真的,直至连她自己恐怕也分不出真假来。 野雪的手掌,又缓缓抬了起来,隐隐蓄起了力道。 “大和尚,你住手!”石老三惊叫道。 “住手?”野雪的面色,阴沉了下来,“你若要我住手,不妨用那洋枪打我试试……” 石老三惊诧地抬起了脸来,露出了满面泪容。 野雪凝望着江月容,低声道:“李老爷于我有大恩,我必须要报答。天下间我真能守住的规矩并不多,至少这一条,我需做到。” 江月容无力地低垂下了眉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把孩子的身形深深埋进了自己怀里,不让这孩子看到即将飞溅出的血迹。 “江月容……”野雪将身上残存的力道都贯入了那高举的掌中,“这辈子欠你的,我下辈子用命偿你!” 一声闷响,几滴血水飞溅开来。 一块碎砖,带着血迹,翻滚着落到了瓦砾间。 江月容微微睁开眼,却不见那铁掌落下。她茫然抬首望去,却看到野雪猛地退后了几步,捂住了自己的眉角。一片腥红,盈入他的掌间,渗出了指缝。 是石老三,向野雪掷出了那块碎砖。 “你这小贼,想找死吗!”野雪愤怒地咆哮道。 石老三却毫无畏惧,拾起地上的碎砖,盛气凌人地对着野雪。 “你若要杀他,先杀了我!”他疯狂地嘶嚎道,“把这一年来与你朝夕相处的人全部杀光,等你死后去了地府,跟佛爷解释说你是个好和尚,看看佛爷信你不信!” 说罢,又是两块飞砖,直往野雪身上砸去。 野雪的铁掌翻开,凌空将那砖石击得粉碎,炸开了一片尘雾。 尘雾未散,已有一个瘦削的身形忽然闪出,撞在了野雪的腰腹上。可野雪如一座巨山般,这瘦削的身形根本撞不动他分毫,只能用两只细弱的胳膊将这胖和尚死死抱住。 “石老三,你敢对我动手?你够我打的吗!” “我知道我打不过你!”石老三咬紧了牙根,似连这话语声中都耗着他全身的力气,“可我就是要打你!我不在乎打不打得过,不在乎你会不会打死我,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石老三今天要打你!” 他把一双脚深深踩进了那砖瓦中去,汗水浸透了衣衫,却就是推不动野雪的身形。野雪怒气腾起,双掌架住石老三的腰,只肩头稍用力气,便把那瘦猴似的石老三凌空抛起,重重摔在了身后的大殿里去。 石老三的身子,远不似那些江湖人结实。这沉沉的一摔,已把他摔得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息来! 野雪抹去了眉角的血迹,重又迈开脚步,踩着砖瓦向江月容走去。 却又是一块砖石,重重地砸在了野雪的后脑上,让他向前蹒跚了半步,险些跌在了这扎脚的瓦砾间。 他带着怒意回过头去,却看到石老三竟忍着痛楚站起了身子,拾起地上的砖石,喘息着望向野雪。 “大和尚,别跑哇!”他似个乱世豪杰般,掂着手里的砖块,如横刀立马,“我还没打完呢!” “石老三!”野雪怒气冲冲地向他走过去。 石老三掷出的砖石,轻易便被野雪打碎。野雪只一探手,便揪住了石老三的衣领,勒得这头陀脖颈生疼。 “你怎么不识好歹!定要逼我出手打你吗!” 野雪的怒喝还未落定,石老三的巴掌便毫不犹豫地照着野雪的脸上拍打过去! 这巴掌,虽是石老三的全力,可对野雪这般江湖人来说,只是在面颊上留下了一片红印而已,算不得几分伤势。 但野雪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受了致命一击似的,整个身形都动弹不得…… 石老三只睁着那风干了泪痕的眼睛,凶狠地盯着野雪。 片刻之后,又是一掌,狠狠拍在了野雪的脸颊上。 石老三没有半点畏惧,只咬紧了牙,不说话地瞪着野雪。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 随后又是另一巴掌…… 野雪竟被石老三这豪气打得懵了,迟迟没有反应。 石老三的手,早似肿胀般疼了起来。但他对这疼痛,却像是麻木了一般。 终于,石老三的最后一巴掌打落时,被野雪捏住了手腕。 野雪的力道,轻易便让石老三整只手臂都动弹不得。 那红肿的手掌,停在了半空。 石老三的手腕上,却留下了野雪的血手印。 “来呀,蠢和尚!”石老三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总算想出手了是么?打死我呀,看看你良心痛不痛!” 但野雪只是轻轻一推,把石老三的身形推进了大殿里那倾倒的佛像旁,摔坐到了地上。 第一百九十四话 佛(五) 这一摔,让石老三身上的痛楚一齐发作了起来。他挣扎了片刻,却没能站起身子来。 他仰起头,看到野雪的脸色,阴沉地在半截屋檐下静默着。硕大的身躯,透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有些骇人。 石老三不是江湖人,他曾听人说起过江湖人能看得出杀气,却从不知杀气是什么模样。此时野雪这阴沉的面色,或许就是杀气了吧。 想到这里,石老三却并不觉得惊慌。他只是盛气地瞪着野雪,迎着那腾腾的杀气,只当作是大风吹了面颊。 “你这蠢贼。”野雪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我当初就不该收留你。” 石老三微微一愣,停下了挣扎。 直到他静下来,才发觉野雪的脸上,那不是杀气,而是悲凉。 “是非不分,鬼话连篇,什么时候也没给我省过心。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贪图我的银子。” 野雪的袖口,轻轻地散落下来,被微风拂起,里头空无一物。 “每次要你做活,你就偷懒;一到拿银钱的时候,你倒比谁都快。早上太阳都上杆头了,你还不肯起床;晚上吃饭,你却没完没了,总说吃不过瘾……” 仓库里,一片狼藉。经卷和书架的碎片散落在砖瓦间,将两张床铺掩埋进了废墟里。 “每次一出事,就往我身后躲;没出事的时候,就到处去说你救过我的命。”野雪的声音,平静而舒缓,似失却了力气,“不过是个没本事的小贼,倒在我面前装起好汉来了……” 石老三望见,野雪的脸颊上,淌下了几行泪滴,轻轻坠落。 江月容看到,野雪的肩头,浅浅地起伏抽搐着,久久不止。 野雪唠唠叨叨地低声骂了许久,却渐渐地,听不出丝毫气愤来了。 “我早就烦透你了……”野雪咬着牙,有些凶狠地说道,“既然你不肯听我教你道理,定要跟这女刺客为伍——好哇,你带着她滚出武昌城。从今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 石老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大和尚,你……” “走!”野雪忽然嘶吼起来,似要将自己浑身的力道都贯入这片刻的宣泄中去,“远远地离开武昌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今后若再有人问起,我会说你们已经死了——被我这双铁掌打死了。” 野雪紧紧握住了拳头,直把那双掌间的血水撵作了红尘,飘洒到这倾覆的道成寺中。 他话音落定后,是片刻的宁静。只有孩童的哭声,还倔强地在这片废墟间徘徊。 野雪的身后,忽然传出了江月容轻轻的唤声。 “孩儿,坐在这里,等等阿妈。” 野雪和石老三微微吃了一惊,向江月容望去。 孩子止住了啼哭,在碎石间坐稳,茫然地望着母亲。 江月容从废墟间拾起那杆浑重的长刀,作拐杖支起了自己的身形,艰难地向野雪走去。 “小寡妇,别……”石老三仓皇地喊出声来,却被江月容微微抬手,拦下了话头。 野雪警觉地望着江月容,冷冷道:“怎么,你倒要与我一决生死了么?” 江月容只是冷冷地在野雪身前站定,缓缓探出那戚家长刀,横在了身前。 一柄长刀,隔开了野雪和江月容。 “这柄刀,是柳亦隆的。”江月容似倦怠般轻声说道,“柳公子曾对我说过,若他死了,愿将这刀供奉在道成寺中。我想,他是想求佛陀,洗去这刀上的罪孽,度化刀下的亡灵。” 后院的老树上,新芽迎着清风,上下翻舞着。 “大师,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拿这柄刀。”江月容将那长刀,往野雪身前递去,“今日起,我将离开这道成寺,再不回来。请大师将这长刀留在寺里,以慰柳公子在天英灵。” 佛陀的面容,在砖瓦的碎渣间,静默微笑着。 野雪痴痴地抬起手,接下了这浑重的长刀。握住刀身时,野雪意外地发现,这刀比他预想的要沉了许多——或许是刀身上凝聚了几百年的腥风血雨,让人轻易提不动吧。 江月容那细弱的臂膀,竟能舞得动这柄长刀! 放下了兵器,江月容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这刀握了太久,如今放下了,倒觉得如此自在…… 她搀扶着这破庙的残垣断壁,缓缓绕过那倾倒的佛陀,缓步来到后院里。 破庙的坍塌,似乎丝毫没有打破这后院的平静。三块坚实的墓碑,挺拔地并肩立在院落中央。 江月容在墓碑前跪下,对着三座碑石凝望许久,似默默对碑下沉眠的亡灵倾诉着什么。 过了许久,她缓缓伏下身形,对着三块墓碑,磕下了三个响头。 这三声响头,每一下都如沉闷的雷响。 野雪提着那柄长刀,石老三瘫坐在地上。两人都茫然地看着江月容的身形,不知所措。 江月容站起身时,她磕碰的地上,留下了几分斑驳的血迹。 她的身形,蹒跚着走回禅房的废墟中,轻轻抱起了自己的孩儿,调皮地用自己的额头触了触孩子的脸颊。孩子咯咯地笑了,用一双小手拍打着自己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色,却没有半点嫌弃。 “大师,还记得么,我曾对你说过……”江月容忽然侧过脸,轻声唤道,“我们不可能在这庙里躲一辈子,迟早是要出去的……” 野雪微微一怔,缓缓向四面望去。 小小的道成寺,如今已是一片废墟。佛陀塌倒在砖砾间,禅房和仓库都被尘土掩埋。只有这大殿,还有半截屋瓦,依稀辨得出几分往昔的风采。 “这间老寺,不知是何年所修,何人所建。”江月容的目光在废墟间肆意游荡开去,“我们对这寺庙来说,不过是匆匆过客。这寺庙对于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说罢,这娇小的身形缓缓迈开了步子,走出了这片凌乱,向着渐渐黯淡的天色中,遁去了身形。 这时候,已是黄昏。 斜阳从武昌城的方向打来,在江月容身前拉开了一道狭长的人影,似这天地间只剩下了一对母子般孤寂。 第一百九十五话 雪隐(一) 黄昏时分,武昌城西。 码头上的喧嚣,在临入夜时渐渐消散了。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却就在这人影渐渐稀疏的时候,一片江矶上,一位老爷垂下了鱼杆,迎着西沉的残阳在江中垂钓。 江水被这片江矶所阻,奔腾的气魄缓和了几许,却仍把那细细的鱼线卷得似奔逃般挣扎。那双握杆的手,却沉稳如山,将一支钓竿握得纹丝不动,只任鱼线被江涛拉扯了许久。 这垂钓人,将面容藏在了一副硕大的斗笠下。斗笠的阴影,遮蔽了他的一切表情,只露出了一根叼在嘴里的长长芦苇杆,探出这斗笠外,像一支随风摇摆的嫩芽新枝。 忽然,有鱼儿咬住了这钓竿下的饵食。长江里的鱼,比普通湖中的鱼要大得多。常年与江浪搏斥的它们,力道远非那些静水中的鱼虾可比。这鱼儿咬着鱼钩,奋力撕扯起来,竟让那鱼竿的前端也挣扎着弯折过去。 可这垂钓者,却不见什么动静,只似个雕塑般稳稳坐在江矶上。鱼儿挣扎的力道,到了这鱼竿深处,便被垂钓人持杆的力气盖过,像是山中小妖遇上了万年神佛,翻不起丁点风浪来。 斗笠下,垂钓人无神的眼睛,默默盯着那挣扎在江浪中的鱼线。鱼儿不懈的拼死抵抗,让这垂钓人的眉间,皱起了隐隐的眉头。 “胡老爷!” 垂钓人的身后,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呼喊。 垂钓人的心神猛地一乱,手中的力道不觉颤了一下。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动鱼竿断了。 江中的鱼儿带着那丝线,顺着滚滚江涛,刹那间便奔逃了身形,再觅不到踪迹了。 垂钓人手中握着那半截钓竿,轻轻取下了咬在嘴角的芦苇杆,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未落时,他的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野雪和尚,刚出了汉阳门,寻到这片码头上来了。 “胡老爷,你……”野雪有些狐疑地唤道,“你怎么在长江里头钓鱼啊?” 胡老爷微微侧过脸去,轻声问道:“怎么,不行么?” “武昌城附近有这么多湖,垂钓的好去处多了去了,怎么偏选在这长江里头钓……”野雪有些憨傻地笑着说道,“长江水急,我看见那些渔夫都是拿网叉打渔的。你这么根细杆子,怎么钓得了长江的鱼?” 胡老爷轻声笑了笑,抚了抚手上这根断竿。 “湖里的鱼,没什么力道,钓着无趣……”他只缓缓说道。 江声阵阵,催得斜阳西落。再过不久,武昌城就要闭城门了。 胡老爷缓缓站起身形,取下了斗笠,对野雪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野雪的脸上,挂起了一副勉强的笑意。 “办好了……”他低声道,“那江月容,再也不会挡胡老爷的路了……” “是么?”胡老爷冷眼凝望着野雪,眼神中似有些深邃的东西,让野雪感到阵阵心寒。 野雪只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直视胡老爷那双眼睛。 “大师……”胡老爷忽然问道,“你那徒儿呢?怎么没见他同来?” “他……”野雪的声音轻轻颤了一下,“我把他赶走了。这徒儿,大用没有,净会添乱,没什么出息……” 野雪说话间,不经意地露出了一双伤痕累累的铁掌。那一双如钢似铁的巴掌,此刻竟斑驳着血痕! 胡老爷瞥见这手掌的模样,微微怔了片刻。 “是么……也好,大师自己的事情,我不便多问。” 说罢,胡老爷收回了那冰冷的眼神,一甩手把那半截钓竿扔进了长江里,转过身向武昌城走去。 “大师,跟我来。”他随口对野雪唤道,“若晚了,怕城门就关了……” 野雪急忙应了一声,匆匆跟在了胡老爷身后。 “胡老爷今日,钓了几只鱼上来?” “没钓上。”胡老爷答道,“江鱼太大,钓不上来……” 武昌城里,快到宵禁的时候了。 出城人和进城人都来去匆匆,似被斜落的夕阳催促一般。 胡老爷领着野雪,却似悠闲地散着步子一般,在这武昌城中缓缓走着。胡老爷的步子不快,野雪也不敢快起来,更不敢对这恩公老爷有半点催促。 不知走了多久,野雪被这老爷领着,绕过了许多街巷,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座大宅前。 这大宅的位置,着实隐蔽。野雪在武昌城呆了一年,竟从不知道城中还有这样一座宅院! 这大宅的墙很高,看起来纵是身法灵活的江湖高手,也跃不过这墙头去。大宅的正门上,挂着一个巍峨的牌匾,却只在牌匾上写着区区两个字。 野雪并不识字,不知道那牌匾上写的是什么。但他猜测,这上面写的,应该是“胡老爷家府邸”的意思吧。 胡老爷在这大宅的门上轻轻敲了敲,宅门里很快便传出了仆人快步跑来的声音。 看来不会错了,是胡老爷把野雪带到自己家中来了! 野雪望着这片气派的大宅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来这地方,可比城东那破庙好看得多了,定是个好住处!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从今以后,这穷和尚,也终于要住上大宅子了! 门缓缓打开,野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向那开门的仆人脸上望去。 开门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有着健硕的身形,脸上还残留着隐隐的疤痕…… 这面容,野雪似乎在哪里见过…… 忽然,衡阳城外,火光下的山林间,一张被刀光照亮的脸浮现在了野雪眼前! 秦狼! “胡老爷,当心!”野雪匆忙喊出一声,脚下步法轻灵地一变,眨眼间便绕到了胡老爷身前! 他将一双铁掌翻出,忽如排山倒海般向秦狼身上打去! 秦狼吃了一惊,脚下却没有半点犹豫,轻轻在地上只一点,转瞬便向后跃开了三五步外,警觉地对着野雪摆开了架势。 “好你个刺客,竟敢潜入胡老爷府中!”野雪一招不中,怒喝一声,再摆开双掌,对向秦狼道,“今日有我在,你休想伤胡老爷分毫!” “住手!”野雪的身后,却传来了胡老爷的厉喝。 第一百九十五话 雪隐(二) 野雪茫然回过头去,他看到身后的胡老爷对这个刺客的凭空出现,没有丝毫意外。 胡老爷缓缓看向那刺客,轻声道:“秦狼,你也住手。” 他对秦狼说话的语气,竟比对野雪更加柔和…… 秦狼静静地收了招法,缓缓对胡老爷躬身行了一礼。 胡老爷从野雪身旁走过,堂堂迈步进了那宅院中去。 “大师,请进吧。”他只是侧过脸,随口对野雪说道。 野雪在门口愣了许久,不知所措。 但胡老爷并没有等他,而是径直向宅院深处的大堂里走去了。秦狼凝视着野雪,却并没有几分敌意,而是像仆人等候着老爷的客人一般,甚至还带着些许恭敬。 野雪终于缓缓迈开了脚步,走进了这气派的宅院中。 这片院落,没有什么回廊树木,只在两排摆了满满的兵器架子,空出了中央一大片空地。与其说是院落,倒不如说,更像是个演武场。 院落尽头的大堂里,空旷地摆着两排座椅,却在这大堂深处,布下了一墙似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灵位灵牌,让人望去便心生出几分敬畏来。 胡老爷在那面牌位墙前站定,轻轻点燃了一支香,恭敬地举过头顶,在那片牌位前默默地念着什么。野雪进了大堂,抬眼望去,虽一个字也不认识,却能猜得出,这定是胡老爷家列位先祖的灵牌了。 野雪的身后,秦狼缓缓跟上,在那大堂门口停下了脚步。秦狼的步响,让野雪皱起了眉头——好似鱼入网中,被秦狼收住了网口一般。 刚到这宅院外时的兴奋,此刻已荡然无存。这里的气氛,让野雪有些不安。 胡老爷将那支香插在了灵位前的香炉中,一缕青烟缓缓萦绕去了屋顶梁宇,徘徊着消散了,化作一阵浅浅的香气。 胡老爷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野雪,冷冷道:“大师,你当知道我是谁了……” 野雪一愣,困惑道:“你不是胡安胡老爷么……” 胡老爷听罢,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原来如此,你不识字……” 野雪蹙紧了眉头,低声道:“识字又怎的?” “你若识字,该认得外头那块匾额,上面写着‘江门’二字。” 江门! 野雪不觉退开半步,双掌几乎本能地护到了身前。 “胡老爷,你……你莫非就是……” 胡老爷将双手背到身后,傲然立在那五百年江门先辈的灵位前,正色答道:“在下,江南鹤。” 好似晴天霹雳,教野雪动弹不得! 江门大宅,孤军深入,前有江南鹤,后有秦狼。野雪心中,忽生出了一阵绝望来。 想不到今日一天之内,就要有两番大战——看来真是佛陀,要怪罪他野雪的冒犯了…… “难怪你要我去杀江月容……”他怅然道,“你是要报衡阳城外之仇,先借我手杀了江月容,再杀我解心头恨。江南鹤,你好歹毒!” 他在那大堂中摆开了双掌架势,一掌对着秦狼,一掌指向江南鹤,威风凛凛地喝道:“来呀!今日我野雪就施展平生所学,与你们斗个天翻地覆!要你们知道,我的命,不是那么好拿的!” 江南鹤却缓缓摇了摇头。 “我请你入江门,不是为了杀你……” 野雪微微吃了一惊,展开的双臂,一时竟显得有些滑稽。 “若不为杀我,诱我来江门做什么!” 野雪的声音落定,江南鹤竟轻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中,夹杂着些许颓丧,让秦狼听来,隐隐要流下泪去。 “是啊,在天下人眼中,我江南鹤就是一个刺客。刺客,除了杀人,还会干什么……”江南鹤轻声叹道,“大师,你我一年前相遇于武陵城时,觉得我像个刺客么?” 野雪茫然片刻,眼神中却又忽然生出了几分敌意来:“你们江门刺客,那张脸都是会骗人的!江月容有这本事,我已领教过了。她的本领都是你教的,你自然更胜于她!” 江南鹤的脸上,有几分失落:“大师说得有理,你确实不该信我,我也确实骗过你。但不论你信不信,一年前我们相遇时,我本已解散了江门。那时我只想放下恩怨,从此隐居在那洞庭湖边。我没想过有一天要借你之手去杀人,更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手上还会再沾杀孽……” 他转过身,看向那高大的列祖灵位。在那灵牌前,他的身形竟显得渺小了许多。 “可我最后选了一条不归之路,害了我所有的兄弟,也害了江门……”江南鹤说着,那眉宇间却渐渐从颓然间生出了一股英气来,“可江门不能就此沉沦——我答应过一个兄弟,要重整旗鼓,让江门延续下去……” 他悠悠地侧过脸去,用眼角余光瞥向了野雪:“大师,从一年前,我就看中了你的武艺……” “我?”野雪暗暗心惊,“这么说,你是要我加入江门,跟你一起做刺客?” “今后的江门,不会一直做江湖刺客!会加入朝廷麾下,成大清的一支强军。”江南鹤有些亢奋地转过身来,扬起了双臂,高声喊道,“衡阳城一战,江门损失惨重,正需大师这般强者为我所用!最多一年,朝廷便会收编江门,到那时,为国而战,名流千古,岂不好过在这武昌城码头上做个苦力吗!” 野雪望着这有些癫狂的江南鹤,缓缓沉下了脸色。 “我若不肯呢?”野雪低声问道。 他的身后,传来了秦狼从腰间抽出短刀的声音。 “大师,我中意你的本领,也曾几次暗中关照过你……”江南鹤缓缓将双手背到身后,脸上的张狂也微微沉寂了些许,“衡阳城外,你坏我江门大计,我本该杀了你,以告慰那些死在衡阳城外的江门弟子。现在,是我给你一个机会,让我饶恕你。于你于我,于整个江门,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 江南鹤说着,背后的双手,暗暗在袖中动了几分。 野雪的脸上,却是不屑的笑意。 “我只回答你一次,你当把我这话牢牢记到心里头去!”野雪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野雪,今生今世,都不会与你这般恶人为伍!” 第一百九十五话 雪隐(三) “恶人?” 这两个字,让江南鹤哑然失笑了。 江南鹤的笑声,让秦狼缓缓收回了腰间的短刀,也让野雪茫然地松弛了掌间的力道。 “江南鹤,你笑什么!”他粗暴地问道。 “我笑你枉有一身武艺,混迹江湖这么多年,竟还没懂得这江湖是个什么地方……”江南鹤大笑道,“你竟用世间的善恶,来断江湖事。” “怎么,有错么?” 江南鹤收了笑容,冷冷盯住了野雪的眼睛。 “大师,江月容是善是恶?” 野雪眉间一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江南鹤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又逼问道:“李家铺子的老爷,是善是恶?” 野雪暗暗心惊,正要回答时,忽然想到——若胡老爷是江南鹤,那李老爷恐怕正如江月容所说,是江南鹤的兄弟…… 这个问题,野雪把几到嘴边的言语吞了回去。又不敢回答。 “看来要断这两个人的善恶,有些为难大师了。”江南鹤冷笑一声,又问道,“那我再问一个——你在衡阳城外救下的那个少年,是善是恶?” “亚达兄弟当然是善人,这是我亲眼所见!”野雪坚定地答道,“他一个人,照顾了十几个孤儿,忍辱负重为天王效力,只为救出他的恩师。这种人,怎么会是恶人!” “可他杀过的人,恐怕比我还多……”江南鹤只是缓缓道。 “他杀的人,都是草菅人命的昏官,诡计多端的刺客!是别人要杀他,他才会去杀别人!”野雪正色答道,“若不是别人生死相逼,亚达兄弟绝不会杀人!” 江南鹤微微挑起了眉毛,轻声笑道:“这么说,大师并不知道这位亚达兄弟如今在做什么?” “亚达兄弟当然是带着那些孩子寻个安身之所去了,怎么?” “不……”江南鹤摇头道,“他跟着那位两广天王造反了。天王拨给了他和那冯云山一队军马,如今已席卷两广各处州县。天下,就要大乱了。” 野雪惊呆了。 “你……你骗我!”他似痴傻了般,支吾着喝斥道,“这些事你如何知道的……” “我为朝廷做事,两广叛乱这般大事,我如何不能知道?”江南鹤冷笑道,“如今两广一带已是战火纷飞,几个月内就将烧过半壁江山!到时候,天下人自然都知道我所说是真是假。那位亚达兄弟,现在是天王麾下先锋大将!横行两广,领兵攻城略地的头一个贼首就是他——大师,你救下的,可是我大清国的祸根呐!” “江南鹤,你休要用这般鬼话来诓我!”野雪用一声怒喝打断了江南鹤的话,“纵别人是恶人,你也不会变成好人!” “为何?” “因为你是刺客!” “就因为我是刺客?”江南鹤哼出一口浊气,指了指野雪身后的少年道,“大师,你看秦狼是恶人么?” “他当然是恶人!一年前码头血案,他杀了码头上一个工棚几十号人,怎么可能不是恶人!”野雪喊道。 江南鹤冷笑一声,对野雪身后喊道:“秦狼,脱去你的外衣让这和尚看看!” 野雪一愣,回头看去。只见秦狼收了腰间兵刃,扯下外衣,露出了那一身健硕的肌肉,和密布在这肌肉间大大小小的疤痕! 如此多的伤痕,让野雪这般吃惯了苦的人,也看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 他呆呆地望着秦狼,一时忘却了戒备。 “这些疤痕是……” “四年前,我解散了江门……”江南鹤的声音,沉重了下来,“秦狼自幼在江门长大,除了江门,无处可去。迫不得已,他只得去码头上做了苦力,却日夜被工头伙计虐打折磨,留下了这一身的伤疤。” 码头上那些工头伙计是如何欺辱人的,野雪比谁都更清楚。就连他初到武昌城时,也没少受过打压。可此刻秦狼身上的伤痕,却让野雪意识到,他或许并不真的了解那片码头——码头上的人,对弱小者,绝不会像对野雪那般客气。 “可是……你功夫这么高,为什么不打回去呢?”野雪问道。 “因为那些工头伙计若打不得秦狼,就会去打别人。”江南鹤代为答道,“那间工棚里,还有许多孩子,连身子都还未长开便被骗去做了苦力。这些拳脚,若是打在那些孩子身上,他们恐怕早就死在了那工棚里,连尸体都被扔进了长江,无人知晓。秦狼是为了救那些孩子,甘心替他们挨打的。” 野雪听得心头一震,痴痴地望着那重新穿回衣裳的秦狼。 “大师,你说石达开不是恶人,因他杀人都是被逼的。你又怎么知道,秦狼杀人不是被逼的?又怎么知道天下所有生死,哪个不是被逼的?”江南鹤追问道。 野雪痴痴地放下了双掌,神智间一时一片空白,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些孩子……”野雪忽然似寻到了一根救命绳般,焦躁地唤道,“你刚才说工棚里还有许多孩子——那些孩子后来都如何了?” 江南鹤垂下了眉眼,缓缓答道:“他们没有死,都跟着秦狼一起加入了江门。” “把他们喊出来,让他们说出当时的事情来!”野雪狂躁着喊道,“我不听你一面之辞,你说他们都在江门,喊他们出来见我!” “大师,你应该见过他们……”江南鹤冷冷地凝望着野雪那游移的眼神,语气低缓地答道:“那些孩子,全都死在了衡阳城外。” 秦狼的眉头猛地一蹙,双手不觉握住了拳头。 衡阳城外,深夜的山林间,残火跃动着,照出一片血色的光影,映亮了遍地的尸骸。 野雪从这尸骸间穿行而过,虽心中惊骇,却不曾停留,只为赶紧去救下那亚达兄弟。 “是你救下的人,杀了他们所有人……”江南鹤悠悠地说道。 野雪惊讶地看向江南鹤,嘴张开了许久,却迟迟发不出声音来。 江南鹤注视着野雪,面色似是冷漠,又似是怜悯。 他知道,野雪的信念,刚刚被他击碎了。 第一百九十五话 雪隐(四) “江湖,是一个王法外的天地。”江南鹤缓缓向野雪走去,“江湖人,以武犯禁,王法不能制约,于是便有了江湖规矩,有了正道邪道。江湖的一切,由江湖人自己来管;江湖的善恶,由江湖人凭本领定;江湖人的是非,自然不能以世间常理去断,因为这地方,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 他轻轻将手搭在了野雪的肩上,轻柔下声音来,缓缓说道:“人在江湖,你我都不是恶人——或者,你我都是恶人。” 野雪的面容,在斜阳间沉默着。他的掌间,在江南鹤的手搭在肩上的一瞬,忽然贯出一股力道来! 江南鹤被这力道一惊,脚下本能地向后跳开去! 就在江南鹤跃走的一瞬,野雪忽然发狂般将双掌四面打开,震出一道道强劲的旋风,直吹得这泱泱白虎堂内风吼阵阵,似虎啸龙吟! 秦狼一惊,急忙抽出短刀要冲杀上去,江南鹤却在白虎堂深处落定,微微对秦狼抬起了一只手来,止住了秦狼的动势。 秦狼不解,再向野雪望去时,却看见野雪虽将平生所学都尽兴般施展出来,打得这大堂中杀气四溢,可那些招法力道却都落在了虚空中,没有一招是对着人打的。 这一套野雪自幼习练的掌法,动若疾风,力碎山河,每一招一式都有吞天吐地的架势,每一声吼叫都藏着奔雷烈火般气魄。江南鹤望着野雪这宣泄般的招法,幻想着自己在这招法间闪躲腾挪,仿佛自己正与这和尚生死搏杀般,脸上竟也冒出了腾腾的杀意来! 这一番招法,打了许久,才终于落定了身形。野雪的最后一掌,向着江南鹤的方向拍去,力道贯往这白虎堂深处的列祖灵位,竟卷起一阵疾风,将那祖宗牌位也惊得躁动起来,不安地晃动了几分。 野雪沉沉地喘息着,一双带着伤痕的手掌露在江南鹤面前,却悬在了虚空,不曾近江南鹤半步。 江南鹤也缓缓长舒出一口浊气,似乎自己刚刚竭尽了全力,才终于从这一套招法下死里逃生一般。 他赞许地对野雪点了点头。 “大师,好功夫。” 这句话,是真心话。天下间,似野雪这样的高手,已经不多了——今后,也许不会再有了。 野雪缓缓收了招法,凝望着江南鹤,沉默了许久。 “胡老爷……”他忽然唤道。 江南鹤有些意外,微微挑起眉来:“怎么?” “一年前,在武陵城,我们本是要较量一场的,你还记得么?”野雪昂首喊道。 武陵城,那喧闹的茶馆里,看客们清开了一片空地。 一个和尚在这头摆开了架势,一位老爷在那边沉下了步法。 就在招法将出的一瞬,却被一个仆人打断了兴致…… “胡老爷,当天你走时,曾与我约定,要跟我完成这场比试。”野雪冷冷垂下了眉眼,“不如,就在今日如何?” 秦狼闻言一惊,双刀瞬间出手,在身前摆开了架势。 江南鹤却微微笑了笑,对秦狼轻轻挥了挥手,让他收下了兵器。 “与你约好的事情,自不能反悔。”他对野雪笑道,“就按一年前的规矩,我们点到为止,一招可定胜负。” 野雪扎紧了袖口,对江南鹤抱上了一拳,高声喝道:“请!” 江南鹤不见半点变色,只微微颔首道:“请。” 秦狼有些不安,双手仍握在那刀柄上,脚下缓缓退开了步子,来到了大堂外的院子里。 他冷眼望见,野雪静静绕开步法,选了一个背着斜阳光影的位置,沉下了身形。 野雪蹲开弓步,将一掌探到身前,一掌收到腰间,侧身对着江南鹤。他的身形,拉伸到极致时,便是如脱弓之势冲杀上去的时候。 江南鹤却只是单手背在身后,随意地站在原地,正面对着野雪的身形,看似毫无防备,哪里都是破绽——这反倒让野雪有些狐疑,不知其中深浅,不敢冒昧攻杀上去。 沉吟了许久,野雪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这一场交手,他便不去猜测江南鹤会出什么招法,只管快步抢上前去,将一只铁掌拍到江南鹤身上。不管伤他几分,也不管他如何动作,只要这掌拍中了,便算是他赢。 他要靠这场胜负,定一件事—— 若他赢了,便离开这江门,离开武昌城,去两广寻那冯先生和亚达兄弟,将一切问个清楚明白。到时候,若他们果真误入歧途,能劝便劝回来,劝不得便打他们一顿,不管打不打得过,至少要把他们打醒! 可这场比武,若是他输了,他便退出这江湖,安心做个和尚,再不过问江湖人的是非,再不去管谁对谁错,谁善谁恶。到时候,拜个和尚师父,学学认字念经。等死了去地府,便托阎王爷带话,给佛爷赔个不是。 他终于定下了这一切,抬头望向了江南鹤那带着笑意的面容,回想起来武昌城中这一年所经历的一切,恍然如梦幻一般。 “胡老爷,我要出手了,你可当心!” 仿佛是那武陵城的茶馆里,野雪听着看客们的起哄,燃起了满腔斗志。 “大师,请出招吧。” 江南鹤站在高大的江门列祖牌位前,轻声笑道。 忽起一阵疾风,惊得斜阳变色! 野雪的身形,像一只猛兽,呼啸着向江南鹤的身前扑杀过去! 秦狼握住双刀的手,因惊慌而微微一颤! 江南鹤凝望着野雪的攻势,却没有半点躲闪…… 就在最紧急的一瞬,野雪的步法却猛然一停,身形顿在了江南鹤面前。 野雪瞪大了眼睛,江南鹤却阴沉着面色。 秦狼看不到情况,有些心焦,也顾不得江南鹤的命令,只管施展开步法,快步跃入那大堂深处。 他看到,野雪的铁掌,停在了江南鹤的面前,却没有打下去,只惊起了一阵轻风,拂过了江南鹤的须发。 江南鹤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却只在眨眼间便探到了身前。那只手里,紧握着一柄短剑。剑尖抵在了野雪的胸口上,止住了他的身形。 第一百九十五话 雪隐(五) 暗红的血色,浅浅地从野雪的衣衫间透了出来。 这血色,在那短剑的刃口绽开,似一朵开在了铁枝上的鲜花。 血未喷涌而出,只是缓缓沾染在衣物上。可见这伤口并不深,只刺破了一点皮肉而已。但野雪的面容,却像是受了生死一击般惊诧。 “我与你公平比武,你却用暗剑伤我?”野雪颤抖着声音道。 白虎堂中,野雪的余音徘徊回响着。 “是啊……”江南鹤的语气,却平静如止水,“这,便是江湖。” 野雪微微一怔。 细细思索了片刻,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些什么,竟仰头大笑起来。 他笑这高大的江门列祖牌位,笑这气派恢弘的白虎堂,笑江南鹤,笑秦狼,也笑他自己。 他笑着收了那铁掌,垂下了袖子,甩了甩手,转过身朝那大宅门外走去。 秦狼探出身形,要拦住野雪的去路。江南鹤却对秦狼摆了摆手——他凝望野雪背影的眼神,带着些悲凉。 秦狼困惑地望着江南鹤,缓缓让开了路来。 那狂笑着的野雪,与秦狼擦肩而过,不带丁点戒备。 秦狼可在任何时候出刀,都定能取这和尚性命。可野雪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放肆地甩手走了过去。 他自己拉开了那大宅正门,堂堂走了,未受半点阻拦,也没有半点留恋。 秦狼走到江南鹤身前,用费解的眼神向江南鹤发出了疑问。 江南鹤只是看着野雪离去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如今这和尚,即不能为我所用,也不再是我们的阻碍了……”他低声说罢,又轻轻加上了一句,“其实,我有些羡慕他……” 野雪的笑声,随着那斜阳余晖,渐渐远离了这空旷的江门,直至消散。 武昌城外,是日落时分。 人影来去匆匆,要赶在宵禁闭门前各回各家。 野雪从恍惚中清醒过神智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已习惯似地出了城东,向着那道成寺的方向走去了。 他忽然想起,道成寺这地方,已经没了。 太阳落了西山,可天光还未暗去。此时城门还未紧闭,若回头去还能在城里寻个地方落脚。 野雪想着,又习惯似地抹了抹袖口,却摸不到那锭藏了一年的银子了。 没有银两,如何能住得了店? 野雪茫然站在这原野上,只望见前后都是两条茫茫路,自己却无处可去。 正在迷茫间,他忽然听到远处的官道边上,传来了凄惨的哭号声! 他心中一惊,急忙施展开步法,飞奔过去。 那官道边,原来是几个富户的打手,夺了一个老农的粮食。那可怜的半袋粗粮看得出是节省着吃了许多日子才剩下的,另有几根野菜也分明是这老农刚从附近荒地里挖出来的。 几个打手抢了老农的东西,却还似不过瘾般,又把这老农围在中间踢打,直打得这老农浑身泥土,哭号连连。 野雪望见这般光景,哪里能忍得住这口气来! 他忽然大吼一声,直从官道上冲了出来! 几个打手正嬉笑着,哪里提防得到远处的和尚?待他们听到了动静,往野雪的方向望去时,却早见一个胖大的身躯眨眼便撞到了身前! 两只铁掌翻出,两个打手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整个身形竟被一道排山倒海的力道卷挟,腾空飞出了七八步远,重重跌到地上,呕出了三五口鲜血来! 剩下的打手正要吃惊,却还没来得及多作一下反应,便只望见一道黑影似的铁掌往自己脸上拍过来!顷刻之间,乾坤翻转,日夜倒颠,只把这几个打手拍得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连站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野雪顿住双脚,不过一眨眼工夫,竟已把这帮打手悉数拍翻在地,哀嚎不止,动弹不得! “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怎么狠得下心,抢这穷苦人家的东西!”野雪怒骂道,“你们以为武昌城里没了官老爷,就能许你们这帮下贱东西胡作非为,欺凌弱小吗!” 野雪的声音如惊雷一般,身形更似个怒目金刚,吓得那几个打手在地上挣扎要跑,却一个个站不起身子来,只能在地上爬。 野雪捡起那被抢的半袋粗粮,几根野菜,扔还给地上的老头。他自己却不解气,愤愤地跑过去对着那几个要爬走的打手身上又踩又踢,苦得那几个打手连连告饶,哭爹喊娘。 野雪正在气头上时,却是那挨打的老农从野雪身后抱住了他的身子。 “大师,我求求你,别打了……”老农哭喊道,“他们要拿这些粗粮野菜,你就让他们拿去吧,给我抢回来做什么呀……” 野雪一愣,不解其意,回头喝道:“他们欺负你,我替你打他们,你不谢我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替这几个恶人求情?” 老农跪在了地上,扒住了野雪的僧袍,哭喊道:“大师,你本领高强,你打得过他们,自然不受他们欺负。可我没你那么大本事呀!今日遇见了你,帮我抢回了这点粗粮。等明日你不在了,他们还要来抢回去,我又要多捱一顿打。到时候,连本带利,我要受的苦反比今日更多!我看我这把年纪,如何吃得了这个苦哇。大师,你大慈大悲,求你发发善心,就把这点东西给他们吧……” 老农说着,泣不成声,竟对野雪叩起了响头,一声声撞在地上如雷鸣一般,让野雪心中一阵阵颤抖着。 “老人家,你快起来!”野雪靠着蛮力拉起了这老头,苦恼地问道,“我是来救你的,我不想看你捱这些恶人的打,受这些恶霸的欺辱,我该怎么做才对?” 老农抓着野雪的胳膊,恶狠狠地说道:“那你去杀了他们,让他们不再来找我!你去杀了天下所有的恶霸,去变了这人欺人的世道!” 野雪茫然:“可我只是个和尚啊……” “那就让他们欺辱我,让他们拿了这些粗粮野菜去。求求大师,你慈悲为怀,别管我了……”老农哭泣着,无力地坐到了那泥土地间。 他的哭声,将这武昌城的最后一丝天光,哭得昏暗了下去,直在这夜色中久久不散。 第一百九十五话 雪隐(六) 夜色渐渐充盈了整个天地。 武昌城东的这片原野间,只有那残月繁星的光亮肆意地漾开,把半间破毁的寺庙,镀出了一片银色的亮光来。 夜色中,一个人影缓缓向这半间破庙走来。 是野雪疲倦的身形,慢慢从夜色星光间显出了形状。 昏昏沉沉地,他在这坍塌的道成寺前停下了步子。 道成寺里,已没有了人影。江月容带着那孩儿走了,石老三大概是带着她去两广投奔亚达兄弟。纵不是如此,那两人也定有出路反正遇上野雪之前,他们也过得挺好的。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那间为野雪搭了床铺的禅房,此时静默在一片瓦砾间。一座破庙,塌去了一半,只剩下了半截大殿还倔强地立着,迟迟不曾倒去。 四周都是茫茫荒原,只有这半截寺庙,还算是个可过夜的地方。 野雪缓缓走进那排粗陋的木栅栏围起的院子,用脚踢开了挡在大殿正门前的碎石,抬头再望去时,却看见那尊大佛横亘在这大殿里,侧身躺着,不肯留出多少空地容野雪睡下。 野雪苦笑了一声,往那仓库的废墟走去,一块块拾起了地上的碎砖瓦扔到外头。用这两只铁掌挖到了夜深时,终于把那佛头从瓦砾间清了出来。 他拍了拍这佛头上的尘土,倚靠在佛陀的下巴上,沉沉地喘了几口气。 佛陀只是带着微笑,凝视着野雪和他身后那片武昌城,目光中带着慈悲。 “佛爷,我对不住你,害你吃苦了。”野雪竟对着那佛像,兀自说起了言语来,“我听别的和尚说,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变得,什么道理都懂。我以前觉得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世间有那么多道理,可真用得上的却没有几条。人在世上活着,知道些简单的规矩就够用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连最简单的道理,都还没想明白你说,若是你来教我,我学得会吗?” 佛陀只是笑着,沉默不语。 却在这时,落下了一片皎洁的月光,映照在了那佛陀的瞳仁上。 一片野雪忘了清扫的浮尘,被这月光一照,缓缓从佛陀的瞳仁间滑落。夜色中看去,就像是佛陀落了泪一般。 “看来你也不懂,把你都急哭了……”野雪忽然笑道。 这爽朗的笑声,在残垣断壁间,似那月光星辰一般,闲庭信步,肆意地游移着。 月光映亮了这一片方圆间的草木,微风拂起了地上的几缕浮尘,光影和风尘从野雪与大佛边划过,让这两个笑颜相对的大小人儿间,隐隐生出了一丝惬意与悲凉。 “好!”野雪把那双铁巴掌在大腿上一拍,猛地站起了身子来,“既然咱们都不懂这道理,咱们就一起参悟。兴许有一天,我们都忽然想明白了,便带着这道理去地府,讲给那阎王老爷听!” 他将那一双手掌扶在了倾倒的佛陀肩头,双脚稳稳在瓦砾间清出的一片空地上踩稳。 “好佛爷,别慌,我扶你起来!” 说着,野雪将全身的力道都贯入这双臂之间!他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吼,两臂和额头上都暴起了道道青筋,一张粗大的面容憋得通红,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随着这声低吼越来越响,那佛陀身上的碎砖破瓦纷纷动了起来。渐渐的,这动势越来越急,片刻后便如瀑布般从佛陀身上倾泻而下! 那佛陀的身形,竟一点点离开了地面,重向大殿深处的佛坛上坐了回去! 终于,随着野雪的吼声撕扯着爆发出来,那硕大的佛像身下发出了一声雄壮的炸响! 半截道成寺被这炸声一震,又惊落了许多屋瓦来,打在了地上啪啪作响,像是天地间为这佛陀的归位发出了阵阵欢呼喝彩一般。 野雪靠在这佛陀身上,用胳膊擦了擦满头的大汗。他望向自己那双铁掌,此刻竟因力道用得过度了,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连握成拳头都做不到了。 他苦笑了一声,重又走回这大殿正前方,往那佛像上望去。大概是佛像底下的地板已塌陷了半边,让这佛陀坐不正身子,只斜着向一侧倒去。斜坐的佛陀,少了几分庄重,却多了一点诙谐,加上那满身的巴掌印,半脸的坑洼麻子,竟显得有些滑稽。 野雪被这佛陀逗乐了,笑得满地打滚,过了许久才擦着眼泪站起了身子来。 他从大殿的废墟里找出了江月容藏下的许多蜡烛,又翻找出一个香炉,两片火镰来。 他点了一支烛,轻轻插在佛前的香炉上。插好了烛火,他又缓缓退了两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跪下了身子。 一双颤抖而无力的铁掌,被他合在了身前。 一双眼睛微微闭上,一张疲倦的脸低沉下去。 歪着脑袋的佛陀前,似有一个虔诚的信徒,正在这破败的庙中,对着佛陀祈祷了许久。月光洒落在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间,竟将这残破的半截寺庙,映照出了几分神圣的色彩来。 野雪正低首默念时,他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浅浅的风响。 他微微一惊,睁开眼向身边望去。 “这佛爷,好像摆歪了……” 那带着些戏谑的声音,是一个野雪再熟悉不过的声响! 野雪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不知眼前人究竟是真还是幻…… “石老三……”他喃喃地唤道,“你……你没走?” 石老三端正地跪坐在野雪身边,斜过脑袋望着那佛陀,口中随意地答道:“我在那后院里头睡得好好的,又让你这大和尚搅了美梦……” 说着,石老三却笑了:“不过这佛爷,还是该竖起来才像话,躺着太难看了。” “你……”野雪茫然问道,“你怎么不去广西,去找亚达兄弟去?” 石老三却不屑地瞥了野雪一眼。 “你这和尚,又不认得字。”他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答道,“那一库房的经书,若我不在了,谁念给你听?” 野雪一愣,随即想起这是一年前的往事,不觉轻声笑了起来。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石老三也不多说话,只跟着野雪一起,开怀地在这破庙废墟里笑了许久。 歪脑袋的佛陀,垮了半截的寺庙,胖和尚与瘦头陀,漫天的星辰,一地的月影。 “石老三,要不我教你些功夫吧……” “不学。”石老三轻声,却坚定地答道,“打死也不学!” 第一百九十六话 风止(上) 日西斜时,武昌城码头上的喧闹,随着那送葬队伍的远去渐渐消散了。 残阳渐暖,凝成了一道道带着血色红晕的晚霞,映照在武昌城里。 这暖光透过那点亮了烛灯的翠红楼,映落在了楼后的一座破陋的茅屋窗前。 茅屋中,江南鹤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任口中那苦酒的气味冲入眼鼻,熏出了几滴泪来。 他的身边,隔着一张桌子,便是惊恐的江南风。 桌子上,摆着一杯盛满的浊酒。可江南风迟迟不敢去拿这酒杯甚至,他并不敢动弹分毫。 “我看到,你去城外送葬了。”江南鹤的声音,轻轻地在屋中漾开,有些飘渺,亦真亦幻,不知是不是被酒气醺醉了几分。 江南风拘谨地点零头。 “也不算是送,只是在队伍外头张望了几眼……”他轻声答道。 “知道这队伍送的是谁么?”江南鹤问道。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知道……”江南风声答道,“是码头上一间商铺的老爷……” 江南鹤缓缓又抿了一口苦酒,任双眼又被泪朦胧了几分。 “是老四……”他冷冷道,“江南蛟,你还记得么……” 江南风只低着头,脸上却并无几分意外。 “记得,是老四,江南蛟……”他有些麻木地重复道。 苦酒难咽,又惹来了江南鹤的几滴泪水。 “是月容杀了他……”江南鹤缓缓道。 “是……”江南蛟只是呆滞地应道,“是月容杀的……” 屋中人沉默了片刻。 有些刺鼻的酒气萦绕在杯间,将那斜阳的光彩,也染作了一片落寞。 “老二也死了。”江南鹤为自己斟满一杯浊酒,口中随意地道。 江南风的身形,却微微一颤。这一次,他没有回话。 “在衡阳城外……”江南鹤只是平静地着,却止不住两眼间这苦酒化作的泪纹绵延开去,“他为保我撤走,只身留下断后,被月容杀了……”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江南鹤眼角余光瞥见,这句话落定时,身边的江南风忽然举起了那杯满满的浊酒,猛仰起头,一饮而尽。 浊酒的气味十分刺鼻,纵是平日里喝惯了这酒的江南风,也多是口慢抿。似这般仰头一贯而入,让这蓬头垢面的落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被酒气熏得口鼻火辣,双目朦胧。 江南风的喉中,发出了几声呜咽,不知是被这苦酒呛了口鼻,还是哭泣悲鸣。 “我知你不愿见我。”江南鹤在这呜咽声中,为江南风又轻轻斟了一杯浊酒,“但这世上,能陪我喝酒的兄弟,只剩下你一人了。” 在酒将要漫洒出来时,江南鹤的手收住了。这晃荡的一杯苦酒,恰恰斟满,再多一滴也受不住了。 “慢些喝,莫要急。”江南鹤轻声唤着,“难得买了这壶酒,不要洒了。” 江南风不回话,只将那酒杯送到了嘴边,贪婪地吮吸着这杯中物,求那火辣的气息摒去了脑中的一切回忆,莫让他记起片刻往昔来。 江南鹤看着江南风这卑微的饮法,缓缓摇了摇头。他自己则坐直了身形,只缓缓把酒杯探到嘴边,轻轻嘬了一口。 “我在衡阳城,与月容过了两手……”他凝望着窗外,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见丝毫起伏,“月容在兵器上淬了毒,所以老二才死在了她手上……” 这平静的话语,却让江南风猛地一惊!他手中一颤,将那酒杯失手落到了床上,洒落了一片酒香。 江南鹤只是冷静地将酒杯捧在双手间,似个参禅的老僧般坐定。 “来讽刺,自你走后,江门中再无人能调配得出这江门奇毒。”他缓缓地道,“如今,连江门里,这剧毒都用尽了。月容这丫头,究竟是从何处,寻来了这般奇毒呢?” 他的眼睛,终于微微转向了江南风看去。 江南风只佝偻着身子,把脸对着那床上渐渐散开的酒渍,任那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泪流满面。 屋中的微风,也如这刺鼻的酒气般,化作了千万支利箭,向江南风心口扎来。 “老三,你没什么话要对我么?”江南鹤悠悠地问道。 江南风只是呜咽抽泣着,不敢回话。 江南鹤等了许久,终于重又望向窗外,看着那燃起疗火的翠红楼。 “离了江门,大地大,你去哪里不好,为什么要安心在这青楼后头搭起这么个棚屋来……”江南鹤抿了一口浊酒,低沉下嗓音道,“老三,若我没记错当年你是因为和一个青楼女子了身份,才被逐出江门的吧……若我没记错,那青楼女子就是这翠红楼里的姑娘?名字……好像是江…阿香?” “江南鹤!”一个粗粝的吼声忽然在屋中炸响开来,“一人做事一缺!月容的毒药,是我给他的,与别人无关!” 江南鹤苦笑了一声。 “你当年若能有这般气概,何至于被父亲逐出江门?”他惨然笑道,酒气熏出的泪痕却在这笑容间散开,一时分不清是笑是哭来…… 过了良久,江南鹤终于收住了面容,沉下脸来看向江南风。 “我曾在父亲灵前立下重誓,若有一日你与江门为敌,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这阴冷的声响,似一道利刃,架在了江南风的脖颈上。 但也许是酒气熏去了江南风的怯懦,这时他正面盯上了那曾让他在噩梦中恐惧到颤抖的江南鹤时,他却忽然发现,这兄长的面容并不似梦中那般狰狞恐怖。 此时的江南鹤,与江南风一样脆弱。 江南风竟放肆地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屋中阴冷的气氛瞬间散却了。 江南鹤茫然地看着江南风,困惑着这蓬头垢面的落魄人,此刻竟能如此洒脱。 他也许无法明白,江南风此刻的心境他的惊惧和惶恐,都是源于对生的眷恋和对死的畏惧,但当死成为了定局时,这恐惧反而消散了。 他怕了江南鹤几十年,却唯独在今,他面对这个兄长,没有了半点仓皇。 “江南鹤,你这一年,过得如何?”他忽然似个多年未见的兄弟般,关切地对江南鹤问道。 第一百九十六话 风止(下) 斜阳打落,在这小屋间留下了一片红晕。 江南鹤缓缓横下了眉眼来。 “怎么,我这一年做了什么,你会不知道么?” 江南风笑了笑,提起身前的酒壶,缓缓往江南鹤的杯中斟了一杯浊酒。 就像一对落魄旧友,久别重逢。 “我知道……”江南风笑道,“我知道,你做错了……” “错了?”江南鹤的声音,微微扬了起来。 “错了。”江南风停下了酒杯,却没掌握好力道倒在了江南鹤杯里的酒,漫了出来。 “哪里错了?”江南鹤只是冷冷问道。 “错在,你不懂官场,也不懂朝廷。”江南风轻轻拾起自己身前那倾覆的酒杯,缓缓为自己斟起了酒来,“你是江湖人,懂得江湖上的世故,也懂得许多拳脚功夫。可官场,不是江湖人该去的地方。在那里,不论你是江湖好汉,还是落魄流民,人家都管你叫百姓。” 江南鹤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想说什么?” 江南风微笑着,不觉又用过了力道,把自己杯中的酒也斟得漫洒了出来。 “这世上,君如天,官是漫天云雨,百姓是地上的浮尘。”他说着,有些心疼地舔去了漫在指间的浊酒,“江南鹤,你可曾见过,天上的雨怕打着地上的浮尘,这雨就不下了?” 江南鹤沉默了下来。 江南风却举起了酒杯,对着江南鹤手里碰了一下杯脚,便豪爽地将这杯中物灌入了喉中。 一股熏人的酒气在他肺腑间乱撞,却化作了一片朦胧的笑意,漾到了他的脸上。 江南鹤只静静握着那酒杯,对着窗外良久,默然无语。 直至这夜色渐浓,江南鹤暗暗琢磨着,去往道成寺杀人的野雪和尚,差不多该回来了…… “老三,我最后问你一件事。”江南鹤忽然唤道。 江南风正往自己的杯中斟酒,便随口应道:“问吧。” 江南鹤望着眼前这华丽的翠红楼,轻声问道:“你这一生,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沦落至此,值得么?”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江南风手中的酒壶,忽然停了下来,只在那杯中留下了半杯浊酒。 他也抬起头,透过这小窗,看向了翠红楼上的灯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面带着微笑,喃喃地念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江南鹤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所谓。”他笑着叹道。 江南风也大笑起来,向江南鹤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来。 两杯一碰,溅洒出几点酒星,被斜阳的暖光映亮了。这点点鲜艳的酒星,仿若是那翠红楼里的灯火,进了这破屋中一般。 入夜时,翠红楼里灯红酒绿,一片繁华景象。 翠红楼后的这片小屋,却隐没在夜色中,似沉睡了过去一般,没有动静。 一个女人的身影,忽然落到这小屋的棚顶上。女人的脚步极稳,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来。她的怀中,还有一个沉沉睡去的孩子,在美梦中安详着,未曾察觉这下起伏。 女人轻轻从屋顶上翻下,矫健地落在了小屋的正门前。 屋中人似没有察觉这响声,任这小屋在昏暗中冷清地睡去。 “三叔?”江月容迟疑的声音,从小屋门外传进了屋中。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有些嘶哑,也有些颓然。 “三叔……”江月容听不到江南风的回话,又缓缓在门缝间小声唤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半个月前说了那般绝情的话,我本也没有面目再来找你。可如今,我无处可去了……” 屋内只有风声,没有人响。 江月容抚着怀中孩儿的额头,不觉流下了两行泪来:“城东那破庙被和尚拆了。和尚受了江南鹤的挑拨,要杀我。我自不怕无处藏身,只是这孩儿还小,不能让他跟着我一起受苦三叔,求你开下门,让我这孩儿在此处住上一两日,好么?” 屋中的寂静,有些怪异了。 江月容暗暗皱起了眉头莫非今夜,江南风不在这小屋中? 江月容轻轻用力,便推开了那本无什么遮拦的门板。 空旷的小屋中,只在那窗前的床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人影对着窗外的翠红楼,微微低着头,似睡去了一般。 人影的嘴中,有什么暗红色的黏物,正顺着嘴角滴滴滑落,远远地传来一阵腥气……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是血!江月容这般刺客,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三叔!”她失声喊着,抱住怀中的孩儿向那人影跑去! 江南风的身上还留存着余温,像是强忍着痛楚,克制着那致命困意的袭来。他眼角的太阳穴上,有一个深深的凹印,好似将皮下的头颅骨都打碎了一般! 是江南鹤的招法! “三叔,你别怕,我去给你拿药!”江月容惊慌地把那孩子放在了床头,向着小屋门口的药柜跑去。 可拉开这药柜,却见满目都是药瓶,昏暗的天色下哪里分得出彼此来!江月容只觉眼花缭乱,又急火攻心。 “三叔,哪瓶药能救你?”她一边在那药柜中翻瓶倒柜,一边仓皇地喊着,“这么多药,总有一瓶能救命的!告诉我,我拿给你!” 这片嘈杂声中,江南风缓缓向江月容扭过头去。 “贱人!”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从江南风喉中轻轻地传出,“给我安静点!” 江月容一惊,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嘈杂的声响落定时,江月容才听清,原来是从那翠红楼里,有一阵婉转如天籁的唱曲声,悠悠地潜入了这小屋来,轻柔地在江南风的耳边调情似地抚弄着。 月色如雪,灯火繁星。 江南风在这唱曲声中,被夜色洗净了面容,任晚风梳理了须发,像个翩翩公子般,坐在了离这唱曲人最远端的雅座上,遥望着佳人的靓影,陶醉着曼妙的歌喉。 一切都恍如梦幻,却又如此真实。 一曲声落定,江南风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像是一个痴情的贵公子,远远地与那台上的歌妓相视一笑,让女子的脸上生出了一片绯红来。 “可惜,今夜唱的,不是桃花扇……”江南风的口中,淡淡地说道。 晚风一拂,吹起了几缕茅屋上的碎草。 江南风的眼睛,在远处隐约的看客叫好声中,沉沉地合上了。 总算,今夜阿香的小曲,听上了。 此生,值得了。 第一百九十七话 哀江南(上) 又是一日清晨,天色微明,人间渐醒。 武昌城中,一家药材铺的掌柜伸着懒腰,撤下了挡门的木板,准备开始今日的营生了。 这木板撤下时,他一抬头,却见到那没什么行人的街道上,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背后背了满满一布袋的药瓶,等在了这药材铺门口。 掌柜茫然地望着她。 “姑娘,你是来买药的么?”掌柜轻声问道。 女人摇了摇头。 “掌柜,你这里,收药材么?”女子的声音,平静而低沉。 掌柜愣了愣,微微点头道:“若是名贵药材,外头难买的,我也收得。你有什么药材让我收?” “醉生梦死散。”女人缓缓答道。 掌柜哑然失笑:“这是个什么药材,我做这行生意快三十年了,可从没听过……” “自然没听过……”女人浅浅笑了笑,“这药材,天下只有我这里买得到。” 掌柜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女人,心中虽有些狐疑,但女人说话的语气沉稳又坚定,总让这掌柜觉得不像是骗人的。 “你这醉生梦死散,有什么功效?” 女人笑着从背后的布袋中取出了一瓶,扔到了掌柜怀里。 “取一勺药粉,和水服下,足可教人昏睡一个时辰,纵切肉割骨也不醒来。”女人低声道。 掌柜心中猛地一惊——这药,说得莫不是“麻沸散”! 传闻东汉末年,名医华佗造出了一种药剂,唤作麻沸散。此药专为病情深重,药不能至者服下。服药者当即昏迷不醒,华佗便可以刀具切开病人皮肉,在骨骼肺腑间除其病根。 但这麻沸散的配方,已经失传了上千年!上千年来,无数医家药师,费尽心血想要再造出这麻沸散了,竟无一人成功!掌柜原本以为,这麻沸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 如今这女人手上拿的,若真是麻沸散,那可是无价之宝! 掌柜不敢怠慢,轻轻打开了瓶盖,倒出了几缕粉末来放在手心里。这粉末研磨得十分精细,似掌柜这般精通药理之人,只观其形,闻其气,浅尝其味,便知道这药粉乃是精心调配,其中玄机万千,决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出来的! “你这药,是从哪里得来的!”掌柜仓皇地问道。 女人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你只说,这药你收不收,愿花多少银两来收……”女人冷冷道。 “我收!”掌柜似失了心智一般,高声喊道,“多少银两我都收!你这里所有的药粉,我全都收!” 早晨的翠红楼,落了灯火,散了浮华。 看尽了一夜红尘的客人们,或失落,或眷恋地对楼中的情人挥手作别。 散去的红尘客间,却有一个人影逆着这人流,向翠红楼中走去。 那是一个女人,身后背着一个满岁的孩儿。这女人毫不避讳路人古怪的眼色,径直走入了正要安静下来的翠红楼。 “站住!”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声音,尖锐地从翠红楼中传了出来。 背着孩子的女人站住了脚步,抬眼望去,见是一个穿得花枝招展、涂抹了许多胭脂水粉,却仍掩盖不住花颜逝去的老妈妈。那老妈妈迈着匆匆的脚步,向翠红楼上走了下来。 老妈妈在翠红楼活了一辈子,凡是往这翠红楼里走的人,她看一眼就能猜出几分底细来。 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大清早来这青楼里,十有八九是糟糠妻子来寻负心丈夫了。若她未寻到,也许闹一闹就走了;万一真让她寻着了,这夫妻俩在翠红楼里闹起来,没有一两个时辰怕是消停不下来的…… 对老妈妈来说,负心的男人见得多了,并不稀奇,也没什么可同情的——只是翠红楼闹不得,怕传出去,坏了这翠红楼的名声,惹得那些负心汉不敢来了…… “那姑娘,你别往里走了……”老妈妈在背孩子的女人身前站住,叉着腰喘了几口粗气,带着几分粗鲁唤道,“这是翠红楼,女人进来可就出不去了!你还背着个孩子来,是怕我这翠红楼里没有下人使唤么?” 老妈妈说着,便要伸手上去,把这女人赶紧推走——纵是要闹,别在翠红楼里闹便好。 可她这双手推在那女人身上,却像是推到了一座巍峨高山,纵她如何使力,也推不动这女人分毫。 “你是这翠红楼里管事的么?”女人微启双唇,发出了如冰霜般冷淡的言语。 老妈妈推不动这女子,心里有些慌张,急忙退了两步,强定着心神道:“姑娘,我不知你是来寻谁的,我赶你走可是为你好呀——凡是进了我这翠红楼的男人,心思便不在你身上了,你追来也无用,何苦伤了自己呢?” “这么说,你就是这翠红楼里的老鸨了?”女人的语气,仍平静而冷峻,让老妈妈心里似受了刀光般颤抖了几分。 “你……你可别在翠红楼闹事!我可告诉你,整个湖广好多达官贵人都是我这翠红楼的常客,你若得罪了我,可没好果子吃!”老妈妈强打起几分勇气,撑起了满面气势对那女人喊着,可这气势却似她脸上的胭脂般,越是涂抹得厚实,反而越显出了胭脂下的憔悴来。 女人不作言语,却忽然似疾风骤起般探出了一只手来!老妈妈只见那女人手影一晃,再低头看时,自己的手腕竟已被那女人捏在了手心里! 女人的力道一动,老妈妈那娇贵的身子哪里受得住?她只觉这手腕快让人给捏断了般,惊恐地惨叫了起来。这叫声还未落定时,老妈妈却忽然止住了声响,脸上猛地一惊——那女人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老妈妈的手里,老妈妈用手掌心一触,只觉冰凉又浑重,似是个熟悉的物件…… 老妈妈再低头看去,手掌心里原来是白花花的银锭! “姑……姑娘……你这是……”老妈妈摸着这银子,脸色忽然变得谄媚了起来,“您可早说呀……您这般客人,咱们没遇上过……我可去问几个丫头出来,您先看看?” “我是来赎人的。”女人的语气,仍是那般冰冷。 老妈妈脸色又是一变:“你要赎谁?” “翠红楼里,是不是有一个叫阿香的姑娘?”女人冷冷地问道。 第一百九十七话 哀江南(下) 出了武昌城,往南走去,便是一大片树林。 林间有条小道。不像是为人辟出的官道,而像是走得多了,草木生不出来,便空出了一条道来。 阿香抱着喜爱的琵琶,有些紧张地跟在一个女人身后,走入了这林间小道中。 她身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身后却背了一个刚满岁的孩子。 那孩子好奇地回首张望着,伸着小手探向阿香,露出了无邪的笑意。 阿香有许多年没见过小孩子了,对着这孩童,她倒有些不知所措,只抱进了怀里的琵琶,尴尬地对那孩子笑着。 她身前这个不说话的女人,刚刚用二百两银票为她赎了身。 其实,若放在三四年前,莫说二百两,就是上万两白银,翠红楼里的老妈妈也是舍不得放阿香走的。但女人的容颜,就似那江中水一般,滚滚东去,总有一日会老了芳华。对似阿香这般歌妓来说,她的年纪,已过了能为翠红楼招揽客人的时候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放下那琵琶,跟在老妈妈的身后,渐渐习惯了容颜老去的日子,熬成翠红楼里的下一位老妈妈。 却没想到,自己这一生,还能有走出翠红楼的一日。 “你到底是谁?”阿香跟着那背孩子的女人走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女人停下了脚步,微侧过脸,用眼角余光看向阿香。 “我赎了你的身,你便是我的人。”女人冷冷地答道,“你不需知道我是谁,只需跟着我走便是。我要你去哪里,你便去哪里;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阿香微微怔了怔,随即缓缓低下了头。 原来翠红楼外,也是一样。她仍只是个玩物,不是人。 “你为什么要赎我?”阿香抱着琵琶,喊着浅浅的哭腔,轻声问道,“我在翠红楼中,虽不似往日那般得宠,却也过得些快活日子。你赎我出来,又让我跟你走——我分明不认识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背孩子的女人沉吟了片刻,轻轻转回了头去,只留下一个背影在阿香面前。 “许多年前,有位姓江的公子,曾对你许下承诺,要赎你出翠红楼。你还记得他么?”那女人小声问道。 阿香蹙了蹙眉,低下了头来。 “哪个江公子?”她怯生生地反问道,“我名声最盛的时候,每隔几日就有些张公子、李公子,信誓旦旦说要为我赎身。起初时,我信过,日夜盼着他们再来。可他们都只是嘴上说说,过了一两月,便把我忘了。后来,对我说过这话的人太多,我便也不当真了。逢场作戏而已,这种话,本没有当真的……” “是么……”女人低沉着嗓音,苦笑了一声,“也对,翠红楼里的人,能说得了几句真心话?” 那女人终于回过身来,看着阿香,笑了笑。阿香这时才看清,这女人笑起来,似一朵鲜花,煞是好看。 “我赎你出来,是有件事需你帮我去做。”女人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这件事做完,你便可以走。你愿意去哪里,愿意做什么,天大地大,都由你自己决定,我不会管你——但这件事,你定要替我做好。” 女人的笑容,让阿香微微平静了些心神。 她轻轻点了点头,跟着这女人,向树林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在一块简陋的坟前,停下了脚步。 那坟头,似是新挖的,连泥土间深色的湿气都还没有散尽。坟头上立下了一块无字的木碑,碑前摆了一个酒壶,一个酒杯,残着几滴浊酒在那杯中,落了许多灰尘。 背孩子的女人转过身,对阿香道:“你会唱曲,对么?” 阿香抿嘴笑了笑,带着几分婀娜的风韵,轻轻点了点头。 “我要你在这坟前,弹唱一支曲,可以么?” 阿香抚了抚手中的琵琶,柔声问道:“你想听哪首曲?” 女人望向那木碑,沉吟了片刻,又对阿香问道:“你……会唱《桃花扇》么?” 阿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来。 “《桃花扇》是一出大戏,有许多角色,单我一个人唱不来的。”她见女人脸上有些失落,便急忙又说道,“但《桃花扇》中有几首小曲,我会唱。我名声盛的时候,许多客人来听我唱这些小曲。你可挑一首,我唱给你听,好么?” 女人迟疑了一阵,轻声问道:“以前那些客人,都要你唱哪首?” 阿香寻思了片刻,缓缓答道:“有一首《哀江南》,客人们最爱听。” “哀江南?”女人似被这名字惊了心神,痴痴地站了一会,又看向那木碑去。 阿香并不知道,这首曲,在此处唱起来,再贴切不过了。 “好……”女人的眉目,坚定了下来,“就唱哀江南。” 清晨日初,城南老林,一块坟头边。 阿香寻了块树桩坐下,调试了几声琵琶,那修长的玉指在弦间拨弄扫过,只听得如潺潺流水般的乐声,轻盈地在枝丫间跃动了起来。曲声抚过嫩芽新枝,将枝叶间的清风浮尘都引得沉寂下来,陶醉在琵琶声中,不敢打扰了那分神韵。 曲声似湖面的波纹般漾开,阿香缓缓动开了那轻柔的双唇。一道悠扬的歌吼涓涓地流出,带着几分暖意,又伴着几丝清凉,浅浅地落在这幽静的林中。曼妙的歌声,时而似蝶儿在老树间翻舞,时而如细雨在泥土上弹落。连那暖照过来的旭日,也被这歌声柔和了几分光亮,和着小曲,与清风在林间跳起了和缓的舞蹈。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一曲唱罢,阿香抚平了弦上的余韵。 这林间,只剩下了风声,叶影,和一个似被小曲陶醉了的浅浅坟头。 阿香回头向那背孩子的女人看去。 却哪里还见得到那女人的身影? 只有几锭白银,两串铜钱,静静地摆在那空旷的林间地上,在清晨的风中默然不语。 第一百九十八话 末日(一) 道光三十年夏,有两个消息传入了武昌城。78中文首发 . . 其一,是广西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叛军攻州掠县,短短一两个月间已隐有燎原之势。但广西距离武昌城毕竟还远,在那时的城中百姓看来,这战乱当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其二,是空缺了近一年的武昌府知府,终于有新官上任了。 自上一任知府辞官离职后,这个官职迟迟无人敢接。纵是得了朝廷任命,上任之人也往往故意拖延上路的时日,花银两上下疏通关系,在到任前便改派去了别处。 所有人都知道,上一任武昌府知府,是被江湖人打走的这武昌城中的江湖人,已是无法无天了。 如今,这新知府的事耽搁了一年,总算有了下文。府衙里的衙役们一大早便在那空了快一年的衙门大堂里集合了队伍,准备去城外迎接新来的官老爷入府衙了。 一清早,天还没亮,队伍便昂首阔步地出发,向城西汉阳门外走去。 “大家伙都精神起来!”一个守城的老兵神气地走在所有人前头,得意洋洋地喊着,“我就说过,这武昌城不可能一直让江湖人占着的!” 老兵身后,一个小兵有些兴奋地唤道:“不知这新上任的官老爷是个什么来头,是不是个好官……” “好官谁派到这武昌城里来?”老兵笑道,“听说这新来的官老爷,以前是在衡州府当知府的。从那太平地方,调到这江湖人横行的武昌城来,定是在衡州府犯下了什么过错,被贬过来的!” 小兵听罢,心凉了半截:“若是个贪官,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老兵倒乐了,“贪官才好呢!跟着贪官,才有好日子过!最怕碰上个清官,他自己不捞油水,还不让你捞,那才难受呢!” 这一老一小两个兵将,带着身后那雄赳赳的队伍,说话间便来到了汉阳门前。 众人打开了那紧闭的城门,厚重的门板后,却显出了一支齐整的军队来! 城中这些衙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跌作了一团。众人寻了一圈,才终于各自找齐了兵器,结成了一片松垮的阵势来,守在了城门里。 “你们是哪里来的队伍!”那老兵仗着身后有兄弟们助威,又见城外那军队迟迟没有趁乱打过来,终于壮着胆子喊道。 城外,气势非凡的军阵缓缓让开一条路,容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上前来。 那骑马的人,穿着上品官服,一脸傲慢的模样,可那驭马之术却着实差劲,脚下催促了几番,那马就是不愿加快步子,只慢腾腾地向前挪去。骑马人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对着马脑袋上打下一巴掌去,小声骂道:“你这畜生,给我走上前去!” 那马受了这一打,却耷拉着脑袋,停下了步子,索性俯首吃起了地上的野草来! 那些原本惊骇的武昌城衙役们,倒让这骑马人狼狈的模样逗得忘了戒备,一个个在肚子里憋着笑,不敢出声来。 终于,那大队军马里有个穿着像师爷的人看不下去了。这师爷走出身来,牵过了那马缰,拉着这匹没精打采的马儿走到了军前。那骑马人也终于恢复了些威严的气势,挺起了胸口,俯视着城中这帮衙役。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马在汉阳门下站定,马上人冷冷对城门里的凌乱军阵喝道:“你们就是这武昌城里当差的吗?” 衙役们面面相觑,不知这骑马的是个什么来头。却是那小兵站了出来,反对这老爷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带了这大队军马来武昌城外,是要造反吗?” “放肆!”骑马人吹胡子一瞪眼,用马鞭指着这小兵喊道,“我是受朝廷任命,今日来武昌城上任的新任知府!” 城里这些衙役兵将们一听,脸色吓得惨白这新任知府,带了大军过来,莫非是广西的叛乱要闹到武昌城来了! “当今天下纷乱,叛军起势,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这新知府继续高声骂道,“似你们这般懈怠,连个军阵都结不好,等贼寇杀来,你们岂不是丢盔弃甲,一触即溃!武昌城乃九省通衢,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岂能赖尔辈据守,自断我之手足,而教敌寇展眉……” 这番话,说得这些衙役们一脸茫然没人听明白了这知府在讲什么,只知道他定是在骂人。 知府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骂了许久,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了下来。 直到这知府说完了,那牵马缰的师爷才走上前来,对这些衙役吩咐道:“知府大人的意思是,今后,你们便不必再来衙门当差了。如今局势危急,知府大人受朝中兵部侍郎之令,带了团练兵马入城。武昌城,就由他们来守护了。” 这话,衙役们终于听明白了新知府一上任,城还没进,就把城里的官差全给撤了! 大清早欢欢喜喜来迎接新老爷的众人,全都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我们……我们守武昌城,都守了几十年了!”衙役里,一个老兵忽然对那师爷喊道,“这城门上的划痕是哪年被谁划上去的,我都能一个一个说给你听!你就这一句话,城就不让我们守了?” 那师爷冷冷地望向这老兵,幽暗的眼神让老兵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你既是守城的兵将,为何让这城门上受了划痕?”师爷低声问道。 老兵哑然,痴痴地站在原地,半晌答不上话来。 “这便是为何要换了你们。”师爷静静地补了一句。 不只那老兵,城里的衙役们都失落地低下了脑袋。他们知道,武昌城从今天起,变了天了。 师爷看着这些落寞的兵将,冰凉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转过身,对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知府拱手道:“大人,我们毕竟新入武昌城,对城中状况还不熟悉。不如,今日就先让这些老衙役再守一天城吧。明日,我们再换下他们,如何?” “听你的。”知府不屑地看了这些衙役一眼,猖狂地对着身后的兵马招了招手,尖声喊道,“大军进城!” 第一百九十八话 末日(二) 晌午时分,江门。 一声巨大的撞响声,打破了这空旷大宅里的寂寥。 一阵急促的脚步,随即从大宅深处响起。 江门中仅有的二十余名弟子,紧跟在江南鹤的身后,快步走入了白虎堂中。 堂外的院子里,一个面带着和善笑容的长者,正闲散地踱着步子。看到江南鹤从白虎堂中现出了身形来,这位长者笑着转过身去,对着白虎堂正色行了一礼。 “江门主,好久不见。” 江南鹤的脸上,是惊诧和警觉的神情。 “曾大人?”他低沉着眉眼,盯住了那长者的身形。 江门大宅的正门,只微微虚掩着。横在门上的横梁,断作了两截,垂落到地上,阻住了这门的动势。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门是被强行撞开的,刚才那声撞响,想必就是曾侍郎破门而入的声音。 只一声撞响,就撞断了那粗壮的门梁! 江南鹤隐约能察觉到,门外还有许多人的气息在看来,曾侍郎不是一个人来的。 曾侍郎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向院落一旁的兵器架边走了过去。 他抚了抚兵器架上的微尘,轻轻叹了口气。 “江门主,这院子……好空啊……” 曾侍郎悠闲的语气,让江南鹤蹙紧了眉头。 “曾大人今日怎么突然造访武昌城,不似往日那般书信约我在黄鹤楼上见了?”江南鹤缓缓从白虎堂中走出了身形,低声问道,“不怕被人发觉,曾大人丁忧期间还四处乱跑么?” 曾侍郎轻声笑了笑。 “这还得多谢江门主啊……”他说着,缓缓从兵器架中抽出了一支细长的软木棍,捏在了手里。 “谢我?”江南鹤不解。 “江门主,我让你去衡阳杀人,你办得如何了?”曾侍郎擦拭着软木棍上的灰尘,悠悠地问道。 “曾大人,此事说来话长。衡阳城一战,江门损失惨重……” “不……”曾侍郎忽然打断了江南鹤的话,“衡阳城一战,损失惨重的不是你江门是朝廷。”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江南鹤一惊:“大人何出此言?” “你们不仅放跑了石达开,还逼反了冯云山。”曾侍郎轻轻将那长棍探在身前,舞了一个棍花,依稀展露了几分当年闯荡江湖时的风采,“江门主,托你的福,广西叛乱,江南各地邪教趁机响应,战火不日就将烧到湖广来了。贼人要杀官了,你说,我还如何在家中待得住啊?” “曾大人!”江南鹤急忙辩解道,“两广邪教,叛乱之意已久,决不是江某之罪!江门为朝廷尽心尽力,办了一年的苦差,大人可是亲眼所见!纵是衡阳一战不利,可天下哪有只赢不输的将军?念在江门为朝廷稳住了武昌城,请曾大人务必……” “江门主……”曾侍郎又一次打断了江南鹤的话语,“你觉不觉得,今日我们相会,与去年在武陵城很像?” 江南鹤微微一愣。 但他仔细想来,倒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是曾侍郎不请自来,擅自进了宅中,还带了些乌合之众围了这宅邸。 “只是,在武陵城时,见到了你那兄弟江南虎……”曾侍郎随意地挥舞着那细棍,在这院子里走开了身形,“今日,怎么没见到他出来啊?” 江南鹤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我家二弟,为替朝廷分忧,战死在了衡阳城外。”江南鹤低声答道。 “噢……”曾侍郎随口应了一声,一边在院中走着,一边看着那白虎堂中的二十几个江门弟子,“在武陵城时,你跟我说你们江门有上百人。怎么今日数来,还不到三十人?” “曾大人……”江南鹤的声音,低沉得似有杀气般,“江门为朝廷征战一年,损兵折将,才致如此。你何必明知故问?” 曾侍郎却微微笑了。 “看来,传闻是真的……”曾侍郎将长棍忽然矗到了地上,扬起了一片尘土。 “什么传闻?” 曾侍郎伸出一只手,指向了那白虎堂深处。 “你们江门,供奉了列祖牌位……”曾侍郎的语气,有些阴森,“这牌位中有些人,当年清骑南下时,可是杀过八旗子弟的。江门主,你供奉这些人的牌位,莫非是……” “曾大人,你究竟什么意思!”江南鹤厉声喝道。 他的声响,震得这片院落似也颤抖起来了一般,余音迟迟不散。 曾侍郎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来看向江南鹤时,那一贯的和善笑容忽然消失了,换作了一副骇人的阴冷面容。 “江门主,接招!” 曾侍郎脚下忽起一阵疾风,手中软木棍似毒蛇吐芯般向江南鹤身上探去! 软木棍,棍身柔软,力道一震时,棍梢便化作了无数棍影,叫人眼花缭乱,断不清这棍势来! 这曾侍郎虽已是官场中人,从这招法来看,年轻时习得的功夫却并没有落下! 江南鹤吃了一惊,身手却丝毫不慢!他脚尖一点,身形骤然向后跃起,右手凌空甩出,那手指间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一对铁指环! 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曾侍郎探出的万千道棍影,被江南鹤铁指一捏,便合而为一,稳稳地握在了江南鹤手中! “好招法!”曾侍郎大喝一声,身上力道却不减,只以双手力道抖动那木棍,要挣脱出江南鹤的指间来! 江南鹤暗暗心惊,只觉似千万股力道在这棍上凌乱奔走,每一股力道都十分强劲!若换作寻常人,受了这许多力道,木棍早就脱手而出了!但江南鹤那一对铁指,却将棍梢稳稳捏住,使得这棍身纵似个泥鳅般翻滚,棍梢却化解了万千力道,纹丝不动! 江门弟子见曾侍郎对江南鹤出手,纷纷跃出身形,亮开兵刃,围在了曾侍郎身后。 正当众人要出手时,江南鹤却悠然地伸出了左手,止住了众弟子。 曾侍郎用尽了招法,却夺不回这木棍,正惊诧时,忽见江南鹤将单腿弹出,猛地在这软木棍上踢了一脚! 千万股力道,都被这一脚拧在了一处!力道倾泻而出,刹那间便把那长棍崩作两截,溅起碎渣无数! 江南鹤扔去了手中的半截木棍,冷冷收了招法。 “大人,你想试江某的功夫?”他望着那惊魂未定的曾侍郎,口中悠悠地说道。 第一百九十八话 末日(三) “江门主果然好本领。” 曾侍郎的脸上,又现出了那和善的笑容来,似乎刚才的一番交手,果然只是这个旧日的江湖豪杰,向江南鹤讨教了几手。 但江南鹤心里知道,刚才曾侍郎的棍法,是动了杀心的。那似烟花般绽开的棍影,每一道都有着强劲的力道,不慎中了任意一招便是当场晕厥,乃至毙命。 曾侍郎的功夫,并不差。 “江门主,我的功夫,比那石达开如何?”曾侍郎饶有兴味地看着手里这半截断棍,笑着问道。 江南鹤轻轻摇了摇头。 “曾大人若要与石达开比,就不应该跟他比武艺……” 这话,说得虽是委婉,却也让曾侍郎的笑意间生出了几分苦涩来。 他扔下了那断棍,轻轻叹了口气。 “江门主,可惜了……”他轻声唤道。 “可惜什么?”江南鹤低眉问道。 “可惜……我的功夫,胜不过你。”曾侍郎的语气间,多了一分冷峻,“我敬你江南鹤是一代江湖豪杰,本想凭功夫杀了你,让你死在江湖里,也算是对你的尊重了……” 话音一落,江门众人心中都猛地一惊! 这言语间的杀气,激起了人群中一个持双刀的少年!他疾步如风般卷出,双刀在手中划过两圈,直探向曾侍郎后背而去! “秦狼!”江南鹤望见这般动势,脸色骤变,“不可出手!” 曾侍郎却早听到了耳后的风响,脸上微微一笑,身形竟忽然向后跃起,腾在了半空中! 秦狼未曾料到曾侍郎能有如此身法,双手刀势还来不及变招,便忽觉肩头一沉是那曾侍郎凌空踩在了秦狼的肩头上,借着秦狼这力道纵身跃出,飞脱了那二十多个江门弟子的围困,轻易便落到了宅门前! “江南鹤,你门下弟子对朝廷命官出了刀,是什么解释?”曾侍郎的语气,令人胆寒,“莫非,你江门号称为朝廷办事,其实私底下,却是与两广贼寇为伍,要颠覆朝廷?” 江南鹤暗暗吃了一惊,低声喝道:“曾大人,你今日擅闯江门,几番挑衅,到底是什么用意!” “用意?”曾侍郎笑了,“江南鹤,我教过你的官场这地方,是个看不见刀的江湖。你忘了?” 曾侍郎拉开那虚掩的大门,仰天大笑着,堂堂走了出去。 江南鹤急忙带着众弟子追去,却不料这江门大宅外,早被一片齐整的兵马团团围住!曾侍郎悠闲地骑上了一匹骏马,对追击而来的江南鹤,似乎毫不在意。 因为他身后有一支大军,围住了这只剩二十多人的湖广江门!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江南鹤停住了脚步,展开双手挡住身后弟子,冷眼望向四周这严密的军阵。 “江门主,我们又见面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对江南鹤悠悠唤道。 江南鹤一惊,抬眼望去,竟发现曾侍郎身边,另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竟是那衡阳城里的知府! “你怎么会在武昌城!”江南鹤低声喝道。 那知府哼笑了两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南鹤道:“还得多谢曾大人提拔,向朝中上书,举荐我来上任这武昌城知府。从今往后,武昌城便不是你江南鹤作主的地方了。” 江南鹤横下眉眼,冷笑道:“怎么,你以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武昌府知府么?” “自然不是……”知府笑道,“但我定是最后一个!”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知府把手一扬,这江门大宅四周的兵马忽然从巷中拖出了许多沉重的器械来,看形状像是火炮,炮口处却是一片蜂窝似的小孔,幽深而骇人…… 这物件,江南鹤认得是当年在武陵城,曾侍郎向他演示过的那洋人的神物! “江门忤逆听着!”知府忽然提高了嗓门,对着这大门中的二十多人喊道,“自武昌城归于我大清国以来,你江门贼寇据守这江汉之间,目无王法,屡屡作乱,犯下血案无数!今由朝中兵部左侍郎曾大人查证,去年武昌城外吕家村血案,便是你江门所为!曾大人英明神武,亲自前往江门要求凶犯伏法。江门不肯交人,反对朝廷命官行凶!呜呼,武昌城中江湖人之气焰竟嚣张至此,与逆贼何异!此贼不剿,王法何存!今有曾大人率精锐团练兵马入城,定要荡平江门草寇,还武昌城太平!” 知府话音落定,四周兵马响起三声喊杀,声震天地。这般气势,远非一年前武陵城中那帮乌合之众可比! 江南鹤瞪向了曾侍郎,几要将铁牙咬碎! “姓曾的!”他怒指曾侍郎骂道,“吕家村血案,是你要我去杀的!” 马背上的曾侍郎,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轻声道:“江门主,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朝廷的事,若有功劳,那是朝廷领导有方;若出了罪责,便是下属办事不利。你说是朝廷让你去杀人,可有凭证?” “你!”江南鹤圆睁怒目,“你敢骗我!” 曾侍郎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江南鹤,你知道我当年为何不做江湖游侠,改去考功名了么?”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骤然散去了。 “做江湖游侠,你能救一人一时,却救不了天下苍生。我曾国藩要救的,是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在江湖里,我做不到,那我就去一个我能做到的地方。”曾侍郎在马背上挺起了胸膛,正色望向江南鹤道,“江门主,其实你我是同一类人。我们都认清了这世道要变,我们也都有成大事的志向。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为了做成大事,可以牺牲你的亲生女儿,了不起,可惜还不够。如今,我比你更接近那志向,可我还差最后一步杀了你,灭了江门,让朝廷少了一个如鲠在喉两百年的威胁,朝廷便能认可我,让我在湖广举起团练的大旗。江门主,我只差这一步,你便再助我这最后一次,如何?” 十余台洋人的神物,径直对准了这江门大宅的门口,幽幽地凝视着江南鹤和他身后最后的江门人。 第一百九十八话 末日(四) 你可曾见过,天上的雨怕打着地上的浮尘,这雨就不下了? 江南鹤茫然望着那环绕着自己排开的幽深枪管,那只戴着铁指环的右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江门弟子……”他的喉中,发出了微弱而沉重的声响,“撤……” 不论能逃得出多少人,哪怕留下一个,也是江门的血脉! “别让逆贼跑了!”马上的武昌城知府尖声叫喊道,“开枪!” 一声令下,忽如天雷滚滚,江涛阵阵,连番不断的轰鸣声从那蜂窝似的炮孔中响开! 无数弹丸间不容发地射出,分明看到了燃起的火花,分明听到了炸裂的声响,分明是漫天铺来,不留空隙一般,可这宅门前,就是看不清那弹丸的一丝影踪!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弹丸将这江门大宅层层炸开,打得砖石木屑似血肉般飞溅,如繁花般绽放。 很快,江门的院墙便崩塌了。弹丸却不作半点停歇,又呼啸着向这江门大院深处飞驰而去! 飞弹疾驰而过,所到处便是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可这弹丸不作半点停歇,直炸开四处人影,竟放肆地打进了那白虎堂中! 纵是五百年江门先辈的牌位,高高在上,不落凡尘,却哪里挡得住一粒奔驰的弹丸?只见这片灵位层层炸开,不过顷刻功夫,便轰然倒塌,噼啪坠落,眨眼化作了一地的尘渣。 知府在马上得意地笑着,向身边的曾侍郎道:“大人,这洋物打得,可真痛快呀!” 但知府看到,曾侍郎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反倒是一片阴沉。这面容,让知府也急忙收了笑容,不敢有半点言语。 江南鹤,若刚才我能凭功夫杀了你,该多好……曾侍郎在心底默默念道。 忽然,白虎堂前,有一个人影冒着这枪林弹雨,拼死站起了身形来! 曾侍郎和知府都是一惊,急忙看去那站起来的,原来是遍体鳞伤的秦狼! 秦狼似乎正嘶吼着,可他的嗓中发不出半点声音,只露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容。 他猛地抓起两片快要被飞弹打断的门板,奋起最后一丝气力将它们挡在了身前,也拦住了那白虎堂的入口。78中文首发 . . 这白虎堂,似忽然与外边的乱世隔绝开了一般,有了片刻的安宁。 “快打死他!”知府忽然有些惊慌起来,“所有人,都给我瞄着那门板打!” 连环打出的枪林弹雨,顷刻间如江潮般,直向秦狼的方向射去! 飞驰的弹丸,似撩拨开水面的刀刃,轻易便射穿了那两片薄薄的木板!弹丸打在秦狼身上,溅起了一片血肉,炸开了道道红雾。 “秦狼!”白虎堂中,响起了江南鹤惊恐的呼喊。 但秦狼没有理会,也没有回头,只忍住几已麻木的剧痛,挡在那白虎堂前。江南鹤虽看不到秦狼的面容,但他知道秦狼如此做的用意白虎堂的入口被木板封住,外头的枪弹便只能瞄住秦狼打,却瞄不到这屋中的人。对江南鹤而言,这是他唯一一次逃跑的机会! “我的命,是江门给的。今日,我便还给江门。”秦狼在心底,默默地嘶吼着。这声音,无人听见,只化作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背影,在枪林弹雨间阵阵抽搐着。 生是江门人,死是江门魂。 白虎堂外,是江门弟子遍地的尸骸。 白虎堂内,是江门先祖散落的灵牌。 在连番轰鸣的雷声中,江南鹤绝望地意识到,他一直恐惧的那场变革,终于来了。 他看着秦狼的背影在门板间的光亮下抽搐着,终于咬紧了牙,腾起了身形…… 江门外的枪声,不知响了多久才停了下来。 待那洋物的枪管冒着蒸腾的热气止住了嘶吼,知府的耳中仍是阵阵鸣响,已几乎听不清声响了。 他抬眼望去,只见那白虎堂已被这威力惊人的洋物打得坍垮了大半,正面的所有墙壁都散落开去,露出了凌乱而空荡的破堂。只是,有一对木板,仍倔强地立在白虎堂前,不肯倒下。 莫非这般乱枪打去,都没有打死那少年刺客? 知府心中惊骇,一时慌了手脚,茫然地望向了身边的曾侍郎。 曾侍郎阴冷着面容,微微对身后的兵士抬起了手,低声吩咐道:“进去看看。” 兵士得令,端起了手中兵器,间或夹着几个持洋枪的枪手,谨慎地走进了这被打作了尘埃的江门大宅。 院子里,是许多年轻的尸体,大都已血肉模糊,难以辨识。洋物的威力着实惊人,打在这些刺客身上的弹丸,都几乎将他们的身体炸开了。 兵士们的脚在尸群中踩过,很快便将地上的血水沾到了脚底,在通往白虎堂的路上,踩下了一片血痕,像一条腥红的乱花小道。 兵士们从两面向白虎堂围去,小心翼翼地绕到那木板后头,却看到一具早已残缺不全的僵直尸体,用木板支住身形,站着便死去了。这少年尸体的身躯上,穿着一片寒光闪闪的软甲,看来当是件宝物,可如今已被乱枪打出了无数窟窿,成了一片废铁。 兵士们松了口气,向宅门外等候的江南鹤打了个手势,示意此处已无活人。 “还好,还好……”知府急忙向曾侍郎拱手道,“曾大人,大功一件,可喜可贺!” 曾侍郎却微微紧锁着眉头,沉默不语。 忽然,包围在江宅后方的兵士那里,传来了一阵骚乱! “江南鹤跑啦!”隐约有兵士的喊声,隐隐传了过来。 知府惊得几乎要跌下马来,匆忙对兵士们下令道:“快追!千万不能让贼首跑了!” 兵士得令,各自卷起疾风般的步法,直向江门后追杀了出去。 众人绕过那少年刺客的尸体,任那少年坚强地拄着两扇木板,却拦不下任何一个人来。 “曾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知府慌张地向身旁望去,“走了谁,也万不可走了那江南鹤呀!” 可知府却看到,曾侍郎的脸上,此刻反倒露出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很快便被一抹悲悯代替了。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曾侍郎口中,不知是对谁,轻轻地念道。 第一百九十九话 报仇(一) 正午的武昌城,却没有了往来的行人。 新任知府上任第一天,便下了禁出令,不准城中百姓走动——说是为防广西叛贼的内应,今日要在武昌城中清剿所有的江湖人。 堂堂江湖重镇武昌城,一个靠江湖人管理了一年的城池,终于要变天了。 城中只有最后一天当差的衙役们,还拿着自己熟悉的兵器,在这片守了几十年的街道间做着最后的巡视。说是巡视,在这些衙役看来,却更像是临别前,对这城里的每一片砖瓦道一声珍重。 他们的巡城,从未如此郑重而仔细,生怕遗漏了哪怕一个小巷。 城东宝阳门前,只有两个兵将守城——一个老兵,一个小兵。 反正这官道上也无人出入,偶尔路过的也都是府衙里的同僚,这“守城”也便显得没什么用处,只是拿着兵器闲站一阵罢了。 那老兵支着长枪,望着这片早已斑驳的武昌城楼,楼门上悬着的“武昌”二字不知何时也落了些颜色,显得苍老了许多。 老兵轻轻叹息了一声——想不到这每日都见的景致,直到今天才品出了些许味道来。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忽然对站在城门另一边的小兵唤道。 小兵愣了愣,茫然无措。 “或许回老家去吧。”这孩子愣愣地答道,“老家离武昌城也不远,回去照顾爹娘,种种田地,等什么时候哪家官府再招壮丁了,我便再去拿一份官粮吧。” “真好……”老兵笑着叹道,“你还有老家在,回去了就别再出来了。安心在老家娶个媳妇,过些平淡日子便好。” “那可不行!我娘常说,好男儿要志在四方,要干出一番出息来……” “我娘当年也是这么说的……”老兵笑了笑,“谁家的老娘没说过这话……” 说着,他看了眼自己身上这套老旧的兵服,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叔,你有什么打算?”小兵忽然问道。 老兵有些落寞地往这无人的空城里看了一眼,苦笑道:“我小时候跟爹娘逃荒来的武昌城,爹娘很快就走了,剩我一人在这城里过了大半辈子。我习惯了在府衙里混混日子,习惯了每晚换个城楼睡一觉,本以为这辈子都能这么过下去。现在突然说要我走,我还真不知道能去哪里——武昌城外是个什么模样,我早就忘记了……” 在小兵听来,这老兵的语气,似乎从未如此低沉过。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老兵,便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忽然,老兵的身形向武昌城里的方向转了过去。 “小子,你帮我看看……”老兵喃喃道,“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小兵一愣,也向城中抬眼望去。 果然有一个身形,奔跑在屋顶房檐间,借着街巷的暗处藏避着身形,矫健地穿过这片无人的城池,忽然一翻身跃到了官道上来!远远地,两个守城兵将看到这来人穿的,不是衙役的官服! 小兵有些紧张地举起了手里的兵器,指向那人影。 “小子,你干什么?”一旁的老兵茫然问道。 “大叔,咱们是守城兵,你忘了?”小兵压抑着心底的紧张,小声答道,“咱们在这城里当差的最后一天,只有这一个任务——不让任何人进出城门。” 老兵微微一惊,迟疑了片刻,终于也拿起了手里的长枪,学着这小兵的模样,哆嗦着向那来人指去。 那来人在地上落定了身形,正要朝城门外飞奔而去时,一抬眼,却望见了这两个守城的兵将。他急促的脚步,在距离城门十余步远的地方,缓缓停了下来。 三个人,隔着这十余步,对峙了起来。 两个兵将望见,眼前这个来人,左臂无力地垂着,被右手捂住了左肩。他的右手上,戴着两个寒光凛凛的铁指环。左肩上渗出的血迹不断从那对指环间涌出,顺着垂下的臂膀,滴落到身下。 或许是因为血流得太多太急,他的面容苍白而憔悴。一路的狂奔,让他喘息不止。他看着这对兵将的眼神,是茫然而绝望的,似乎是一只困斗了许久的野兽,知道自己已将力竭,仰头望向那向自己走来的猎人…… 没过多久,远方的街巷间,隐隐传来了沸腾的人声。 “莫让江南鹤跑了!”是湖南口音的兵马,在街巷间高声嘶吼着。 来人一惊,对着这两个兵将伸出了右手,摆开了架势。但他不敢冲杀上去——因为他知道,追他的人手中有洋枪,相隔百步也能取他性命,而眼前这两个兵将只要发出一声呼喊,就足以引来那枪林弹雨…… 这来人的性命,就捏在两个守城兵将的手心里。 然而,老兵的面色松弛了下来,静静收起了兵器。 这让另外两人的脸上都生出了一丝惊诧。 一支老旧的长枪,靠在了武昌城的城楼边。一身官兵的衣帽,被这老兵缓缓脱下,扔到了那来人身前。 “穿上我的衣服再逃。”老兵对这落魄人笑着唤道,“穿上这身,便不用怕人拦你了。” 来人痴痴地望着这老兵,一脸茫然。 “为何……”他的喉中,发出了锈蚀般低沉的声音。 “你是个江湖人吧。”老兵把手插在了那粗壮的腰间赘肉上,嘿嘿地笑道。 来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老兵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定受了许多苦。快穿上这些衣服,逃命去吧。去武昌城外,再寻一片安稳的地方,多过几天好日子。这武昌城已经变了天了,谁知道外头还能坚持多久呢。趁着外头还有活路,快离开武昌城吧。” 说罢,这老兵不再理会身边的小兵和身前这落魄人,只转过身去,不带一丝留恋地向着武昌城外,大摇大摆地走了。 小兵看着老兵离去的模样,迟疑了一阵。 终于,他也扔下了手里的长枪,脱下了那件本就不甚合身的铠甲。 “大叔,我跟你一起走!”他高声喊着,快步追上了那老兵,似两个出城回家的平头百姓般,逍遥地在城外的原野间漫步开去。 那来人看着地上的两间兵甲,口中轻声苦笑着,双目却不觉泪眼朦胧了。 他回头望了眼这武昌城,虽看不见半个人影,却能隐约听到人马奔驰,四处搜寻他踪迹的声响。 这武昌城里的最后一个江湖人,终于迈开了步子,离开了这空空的城楼。 第一百九十九话 报仇(二) 武昌城东,是一片荒原。 荒原上,视野开阔,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避身形。江南鹤知道,若在这里被身后的追兵赶到,乱枪齐放,便是死路一条。 虽然披着那守城兵将的铠甲,可在这片荒原上,他不敢有片刻停留。一路的狂奔,像是宣泄着此刻的恐惧和绝望一般。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在远处看到了一片不大的竹林! 有林就有遮蔽处,有阴影就能藏匿身形!这片荒原外,只有那竹林是一线生机! 江南鹤狼狈地嘶嚎着,几乎麻木地奋起脚步,疯了般向竹林深处扑杀进去。竹林间,光影婆娑,似晃动的刀剑。他的身形在苍竹间乱撞,惊扰起一片喊杀似的莎莎声。这声响在江南鹤听来,像是滚滚江涛,像是声声雷鸣,又像是那看不到半点残影的弹丸齐齐往他身上打来! 他不敢回头,只拼命地往竹林深处跑去。衣衫挂在了竹上,被他奋力撕扯直至碎烂。竹叶划过了他的面容,留下了道道血迹刮痕。直至他脚下脱力,一步踩空,跌落在一片空旷处。 他把身形蜷在那披到身上的铠甲间,畏缩地颤抖战栗着。 竹林久久不静,枝叶间似厮杀般碰撞着,喧哗声迟迟没有平静下来。 这杀声间,江南鹤仿佛看到白虎堂中的列祖牌位在枪林弹雨下化为齑粉,看到江门弟子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痛苦嘶嚎,看到那幽黑的枪管中喷射出灼热而骇人的火舌,看到一座空旷的武昌城在风云中倾覆…… 风渐止,林渐静。 仓皇的光影,慢慢沉淀了下来。 当那林间的喊杀声消散去了,江南鹤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他缩在那副老旧的守城铠甲下,捂着自己的左肩,呜咽不止。 他有许多年不曾这样哭出声来了——也许自他记事以来,自己从未这般哭过。 他把脸埋在了地上的泥土间,任凌乱的须发沾染了污尘。他捏紧了左肩上的衣物,像是要将这衣衫捏碎。 他开始嚎啕大哭,如长歌一般。 竹林间,似应和着他的哭声般,忽然传出了幽幽的孩童笑声,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江南鹤被这笑声一惊,急忙止住了气息! 这笑声,拂起了竹叶,晃动了光影,似鬼魅般,轻轻地向江南鹤靠近过去…… 月容? 江南鹤从铠甲下脱出身形来,挣扎着站起身,茫然地望着四周竹影。那孩童的笑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江南鹤只觉到处都是声响,一时竟断不清其来路! “月容?”江南鹤的喉咙已经嘶哑了,纵是竭尽了全力,也发不出大的声响来,“是你么,月容?” 似乎是回应着江南鹤的这一声呼喊,那孩童的笑声骤然停了下来。 一个人影,踩着落在地上的竹叶,缓缓从这竹林的暗处现出了身形。 一双透着几丝惊诧的眼睛,在那暗影间闪出了光亮来。 “江南鹤?”这声音,因不敢相信而显得有些颤抖。 江南鹤看到,那竹影间走出的,正是抱着孩儿的月容! “你……还活着?”江南鹤痴痴地念罢,忽似疯癫般笑道,“太好了,你还活着……” 江月容却是一脸错愕,看着这个似乎已失了神智的癫狂人。 “月容,跟我走吧!”江南鹤几乎泣不成声,“武昌城,已不是江湖人的地盘了。江门覆灭,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逃了出来——是秦狼拼了命,才让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月容,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也害了整个江门。如今我的一切都失去了,可苍天有眼,让我们父女在此处团聚——月容,你原谅我,好么!” “是么,所有人都死了……”江月容低垂下眉眼,面容间掠过了一丝歉疚。 “但你还在,这孩子还在,那便好!”江南鹤哀嚎道,“你们都是江门的血脉,我再授你们功夫,再寻个地方重组江门!只要我们三个还在,江门就还有望……” “你……怎么会在这里?”江月容的脸上,渐渐凝作了一片冷漠。 “这里?”江南鹤茫然四顾,恍惚道,“这里是哪里?阴曹地府么?” 是他江南鹤已死,才遇到了本该被野雪所杀的江月容么? “江南鹤,你不记得了?”江月容的眉眼间,燃起了一片肃杀之气,“这里,是吕家村外的竹林。” 江南鹤心中一颤,不觉向身后退开了两步。 像是宿命般,分明是这般偌大的一片荒原,偏偏江南鹤和江月容先后走进了这片竹林。 “我说服新上任的武昌知府去查吕家村的血案时,还担心自己再没有机会亲手报仇了……”江月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暗笑,“想不到,苍天有眼,特把你的性命,留给了我……” 如晴空霹雳,江南鹤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是你?”他颤抖着右手,指向了那面容阴冷的江月容,“这一切,是你的计策?” 江月容却冷冷笑了:“不,你高估我了。我本想不到这借刀杀人的毒计,是你让野雪来杀我,我才学会的。野雪将我逼走,你又杀了三叔让我在城中无立足之地,我无处可去,只得终日在这吕家村的废墟间游荡,像个孤魂野鬼。却正是在吕家村,我遇到了那进城的大军。他们此去,就是去杀你的。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只是给了他们这个理由而已。” 狂风骤起,卷得这竹林间的叶影如千军万马般咆哮起来。 江月容的身形,在这片翻飞的叶影中显得异常骇人! 江南鹤凝望着江月容的脸,面目变得越来越扭曲。 “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江南鹤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你可知道你犯下了多么大逆不道的罪过!” “罪过?” 一声哼笑。 江月容缓缓将怀中的孩儿放落在身旁的苍竹下。再站起身时她的手探向了自己的腰间。 “我说过,你讲的那些大道理,我听不懂。”她的声音沉稳着,“我只知道,谁杀了我所爱之人,我就要他偿命。” 一柄薄如蝉翼的波纹短刃,从江月容的腰间闪出了寒光。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江月容的声音,低沉得似嘶吼的猛兽一般! 第一百九十九话 报仇(三) 天色,阴沉下来了。 一片乌云自东方来,遮蔽了茫茫天日,落下了一片黑影。 黑影惊起了四方狂风,似厉鬼嘶嚎般奔驰开去,将人间化作了一片炼狱。 风卷着江月容的发丝和衣衫,凌乱地拍打着她的面容。 一支短刀,在这狂风中更显得阴森可怖。 江南鹤望着月容的眼色,仿佛在那眼神中看到自己这一年来所做的一切,是如何一步步将自己逼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功名,荣耀,家族,门派,一切都如云烟散去。此刻,这竹林中,只剩下了一对反目成仇的父女,和世间最纯粹的恨。 江南鹤颓然的面容间,恍惚现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是啊,这就是江湖啊。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若非爱恨,便是死生。 他缓缓将身形侧过,把右手探向了身前。右手中伸出两只铁指,暗暗瞄住了江月容的身形。 “月容,让父亲看看,受了这一年历练,你究竟有多少长进。”江南鹤的声音,纵如何低沉,也压抑不住一股自内心深处涌出的癫狂。 风云一变,竹影骤惊! 一道刀光,像闪电般往江南鹤脖颈上削去! 江南鹤嘴角暗笑,身形闪动,忽化作一道黑影在竹林间消散! 林间忽闪出无数刀光,在四周苍竹上刻下了道道纹理。这万千刀影间,朦胧映出了江南鹤癫狂的笑容! 蝉翼刀与铁指环彼此划过,溅出了一片片火星。江月容杀气腾腾的眼神,在火光间闪动了一瞬! 竹势剧烈地抖动起来,惊落了如雪的枝叶。枝叶间,偶过几阵旋风,将这细碎的绿影卷上了天际。 女人的嘶喊,和男人的狂笑,在竹林间此起彼伏,一声似一声凄厉,一阵比一阵骇人。 地上的孩儿茫然地看着四周骚动的苍竹,四面八方都是刀声竹响,却见不到一个人影……78中文首发 . . “阿妈……”这孤单的孩儿噙着眼泪叫唤着,在四卷的狂风中蹒跚地站起了身子。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却四处望不到母亲在哪里。 天色阴沉,乌云夹杂着隐隐的滚雷声向这片竹林奔袭而来。 “阿妈!”孩子哭着,在竹林中喊叫起来,“我怕……阿妈!” 不远处,两支高大的苍竹轰然倒下,乍起了一片簌簌的响动。 那倒下的苍竹旁,有两个人影站定。 “阿妈!”孩子迈着稚嫩的步法,一点点向那里走了过去。 苍竹坠地,天雷轰鸣。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江月容喘息着,怒目瞪向了身前的人影。 一柄削铁如泥的薄刃短刀,刃面上却已劈砍出了道道坑洼。此刻,这刀刃被一双铁指环紧紧扣住。指环嵌入了刀身深处,将这千锤百炼的波纹钢面印出了隐隐的裂纹! 两股力道在这刃面上交战开来,似并驾齐驱,谁也胜不过谁!力道的搏杀让这薄刃微微颤抖着,僵持许久。 江月容反握着刀柄,侧过身形,将全身的力量往江南鹤身上压去!刀刃几乎要贴在了江南鹤的脖颈上,可偏偏就差了那么一丝力道,让这刀再进不得分毫! “你的功夫,是我教的……”江南鹤似痴似狂地凝望着江月容,语气间却没有杀气,而像是慈父欣慰地望着出落的女儿,“你是我教出的,最出色的弟子……” 那眼神,正是江月容从小到大,渴望从江南鹤那里得到的东西! 儿时与兄长的争雄,少时逃出江门的叛逆,到后来一次又一次为江门出力,犯下无数杀孽,可江月容从没能让江南鹤的眼神在她身上有片刻停留直到此时此刻,她斑驳的刀刃,停在了江南鹤脖颈前两三寸的地方。 “月容……”江南鹤痴痴地笑着,“我的女儿……我的弟子……我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 “不……”江月容的喉中,发出了浅浅的低吟,“你是我的仇人!” 电光一闪,惊雷乍响! 刀刃上的力道,忽然一散! 江南鹤未曾察觉时,江月容的手猛地从这薄刃刀的刀柄中,抽出了一支如缝衣针般粗细的暗剑! 那年正月时的一个清晨,武昌城东道成寺的后院里。 江月容望着手中这柄漂亮的薄刃短刀,被刀身反射的光影陶醉了。 “这短刀,如此名贵,当有个名字……”她轻声唤道。 后院里,有一位老人家笑了笑。 “你不是诨号负子刀娘么,这刀便唤作负子刀好了。” “负子刀?”江月容茫然地笑了笑,“委屈了这柄好刀,得了这么个不知所谓的名字。” “不,不委屈……”老人家笑着,从江月容手中接过那刀,轻轻从刀柄后抽出了一支暗剑! 这暗剑正藏在刀柄的纹饰中,隐蔽得极其巧妙!江月容把刀凑在眼前,竟都没能发觉这机关! “唯如此,才当得起负子刀这名号。”老人家得意地笑道。 武昌城外,苍竹林间,忽又生出一片新的刃影来! 江南鹤觉出短刀上力道散却,心中一紧,不敢怠慢!他趁江月容抽出暗剑,身形背向自己的一瞬,往江月容后背上踢了一脚! 但江南鹤只望见,江月容单脚点地,腰马一转,身形借着江南鹤这一踢的力道在他面前猛地转过一圈! 江月容右手上那细针一般的暗剑,在昏暗的天色下划出了一个平滑的圆弧,留下一道似虹霞般的光亮。 这光亮沿着江月容的身形绕过一圈时,正好蓄足了一轮力道,风驰电掣般向江南鹤面门上平削过去! 这招法,江南鹤从未教过,更从未见过! 江月容知道,要胜江南鹤,就一定要用他从不曾知晓过的招法!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一式,灵犀望月! 光影一闪,溅起一片血色,朦胧了这片天地。江月容的身形,恍然如血般鲜艳! 江南鹤发出一声惨叫,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蹒跚几步,向身后跌倒了过去! 他的指缝间,渗出了腥红的血色! 江月容刚才那出人意料的一剑,刺瞎了江南鹤的双眼! 第一百九十九话 报仇(四) 天上炸起一声雷鸣,忽然落下了几滴斑驳的雨点。 这季节的武昌城,雨总是忽来忽去,难以捉摸。 雨声打落了竹林间的腾腾杀气,也静下了狂风中骚动许久的光影。 江月容缓缓拾起地上的蝉翼短刀,将那暗剑插回了刀柄的机关中。刃口上虽已有许多磨损,但毕竟是天工所铸的神兵利刃,多削下一个首级当不在话下。 江月容向江南鹤的方向望去,这曾经意气风发的江门门主如今虚弱地躺在一株老竹下,任竹叶间渗落的细雨在他身上拍打着,渐渐浓密起来,形成了一片雨雾。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江南鹤的脸上,淌下了两行血泪,纵他用手去捂,也遮拦不住。血泪掺杂着几声哀嚎般的呜咽,轻轻地在雨声间漾开,沙哑而阴郁,苍凉又悠远。 江月容仰起头来,任天雨浇打在她的面容上,溅开一片清凉的水花。一头秀发被雨水卷挟而下,压垮了发髻,披散下来,似乌黑的瀑布一般。 就要结束了。江月容的心中,轻声念道。 这一切,起自这片竹林,也终于这片竹林;起于楚云飞的那一招剑法,也终于同一招剑法。像是宿命,像是轮回,江月容和江南鹤都曾努力想要跳出去,却兜兜转转,终还是回到了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吕良……”月容轻轻动开双唇,在这乱雨的浇淋中浅吟道,“你的仇,我终于替你报了……” 仿佛那俊美书生,从天际伸出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了月容的面颊。 细水涓涓地淌过她的面庞,却不知几分是雨,几分是泪。 “外公……”一个童稚的声响,忽从轻雨竹林间传出。 江月容微微心惊,循声望去! 是她的孩儿,被雨水浇打得有些委屈,懵懂地走到了老竹下的江南鹤身边坐下! “外公……”那孩子轻轻揪住了江南鹤的衣袖,用力拉扯着,似乎是要江南鹤松开那捂着眼睛的手,去替他遮挡些风雨…… 江南鹤的呜咽声,缓缓静了下来。 “江南鹤!”江月容忽然摆开了架势,惊扰了几分细雨,凌乱地向四周散去! 刀光再起,又惊扰了几道轻风竹影。 江南鹤的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外公!”孩子撒娇似地唤着,轻轻摇晃着江南鹤的身形。 江南鹤的右手,颤抖着从双目间移开,向着那孩子伸了过去。掌中的血水,和着细雨垂下,不需片刻便洗净了这掌心。两只铁指环,击碎了坠落的雨滴,点点散开,映出异样的寒光来。 江月容摒住了呼吸她的身子,因为极致的惶恐,竟动弹不得! 这时候,无论什么招法,都不可能在江南鹤碰到那孩子前,先取下江南鹤的性命!就在这最后一刻,偏偏江南鹤又有了伤害江月容的招法…… 但江南鹤只是微微笑着,循着这孙儿的唤声,把那只右手放到了孩子的额头上,轻轻拍了拍。 还不懂什么爱恨情仇的孩子调皮地笑了笑,倚着那老竹,把身子蜷在江南鹤那巨大的手掌下,轻轻依偎在了江南鹤的怀里。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细雨如丝,竹影摇曳。 莎莎的响声,似天籁般。 江南鹤搂着自己的外孙,像个享天伦的老者,带着满足而惬意的浅笑。那笑容,是江月容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的,如孩童般无邪的笑意。 那戴着两只铁指环的右手,温柔地在孩子的额头上轻抚着。力道如此柔和,竟让那孩子轻轻打起了呵欠。 江月容痴痴地看着这图景,缓缓收下了架势。她的身形在雨中沉默着,良久没有动作。 “月容?”江南鹤沙哑的嗓音,轻轻地从老竹下传来。 江月容微微抬眼,淡淡应了一声。 “杀了我……”江南鹤的声音,似细雨一般。 雨打在江月容的短刀上,发出了清脆的嘀嗒声。 “我犯下的罪孽太深重了,不论对你,还是对江门。我如今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的业报。” 两行血泪,顺着江南鹤的脸颊,缓缓淌下,滴落在他的衣衫间,散作一片暗红。 “今天,我失去了我所有的一切。但我感谢上苍,在我的最后一刻,赐我如此安宁。我感谢上苍,愿让我死在你的手上。” 竹林深处,细雨间朦胧的人影,伫立良久,任细雨将她的容颜打得凌乱颓然。 “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想休息了,打不动了。月容,帮帮我,好么?” 积雨的泥土间,传来了江月容轻轻的脚步声。 “阿妈?”江南鹤的身边,孩子轻声唤道。 江南鹤安详地笑了笑,放下了全身的力道。 他看不到江月容的刀,看不到任何招法。他只能想象,江月容的身形在他面前摆出了怎样的起手式是江南鹤过去曾教她的哪一招,还是这一年来她学会的哪一式? 总之,定是个极漂亮的招法吧。 细雨间,二人静默了片刻。 江月容轻轻伏下身子,抱起了那孩儿,为他拂去了脸上的落雨,用面颊温暖了他的额头。 “阿妈……”孩子在江月容怀中轻声撒着娇,“外公……外公……” 江月容不回答,只是抱着这孩子,转过了身子。 一声声浅浅的步响,渐渐远离江南鹤而去。 “月容?”江南鹤嘶哑的唤声,带着些惊诧和紧张,在雨声中响起,“你不杀我么?月容!” 江月容的身形,在雨中停了片刻。 她微微侧过脸去,用眼角余光瞥向了江南鹤那残废的身形。 “杀你做什么?”这语气,冷若冰霜,“你已经在炼狱中了,何必要杀?” 话音落定,雨骤然大了,倾盆一般。 暴雨打在这竹林间,惊起了嘈杂的响动,淹没了江月容的步声。 “月容?”江南鹤向前探着右手,徒劳地在虚空中挥舞着,“不要走,月容!回来!回来杀我!月容!” 他力竭般的嘶喊声,在竹林中响了许久,迟迟没有散去。 滚滚雷鸣,莎莎雨响,荡涤了天地间的一切。 荒原上那片孤寥的竹林,仿佛寂静无声。 最终话 萨婆诃 大雨滂沱,倾覆了一片天地。 江月容抱着孩儿,在茫茫大雨中走了许久。 临近黄昏时分了,虽看不到斜阳西落,但天色仍固执地暗了下去。 “阿妈……饿……”江月容怀中的孩儿,娇滴滴地对母亲唤道。 江月容只是茫然地在这大雨中停下了脚步,前后张望了许久。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 过去,她留在武昌城,是因为大仇未报,她的仇人在那里。如今,报过了大仇,道成寺却毁了,吕家村早已消亡,沙家镖局如今已是仇敌,刀客杨亮远在陕西…… 她忽然意识到,没有了那深仇大恨,她在这天地间竟无可依藏。 不知走了多久,她在雨幕间远远望见了一座尼姑庵。 怀里孩儿的呼唤,和腹中隐隐的饥渴,让她沉下了眉眼来。 轻轻地,大雨下的尼姑庵前,响起了柔和的叩门声。 一个年轻的女尼被这声音惊扰,忙撑起了一把老旧的折伞,快步走了出去。 这女尼推开庵门,看到一个被大雨淋得披头散发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刚满岁不久的孩儿,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庵前。那女人的眼睛,一点点垂了下去,直至晕在了雨中,不省人事。 当江月容再次恍惚地听清窗外雨时,她的身上,盖上了暖和的被褥。 发丝上的残雨,沾湿了她的枕头。一点烛灯,映亮了睡在她身旁的孩儿。 她望着孩儿的面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姑娘,你醒了?”一个柔缓的声音,对江月容轻轻唤道。 江月容朦胧的耳边,像是忽然响起了许多年前,吕良与她初见时的第一声问候…… “谁?”她有些惊慌,又有些急切地转过脸去,似乎这一回头,便能看到吕良守在她的床边,这四年来的一切都成了黄粱一梦! 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秀美的陌生面容。 “我刚煮好了姜汤,你快喝下,别凉了身子……” 说话的,是一个年岁比江月容略大一些的小尼。 此处,是一间闲静的禅房。房中没有什么陈设,一张床,一点灯,灯前展开了一卷经书,仅此而已。禅房的门半开着,露出了房外燃起的炉火,透进了雨夜的阵阵寒风。 “师傅……”江月容稍稍低沉了些眉眼,掩饰了自己面容间一闪而过的失落,“谢谢你……” 她勉强地坐起了身子,接过了女尼递来的那碗暖汤,吹着蒸腾的热气饮了两口,这才恢复了几分力气。 女尼悲悯地望着江月容,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叹息了一声。女尼的眼神,似带着暖意,就像道成寺里那尊佛陀一般慈悲。 “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冒着这么大雨,抱着这么个小娃娃在外头走?”她轻声问道。 “我……”江月容微微张开了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又低垂下眉眼去,“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女尼微微惊诧了一声。 但很快,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明白了江月容说不出口的一切。 “我懂的……”女尼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缕暖风,“这世上,受着苦难的人有太多太多。你我都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有许多伤心事,不愿说便不说了吧。” 原本正在胸中编织着一套谎话的江月容,看着这女尼的眼睛中渗出的点点泪珠,忽觉自己像是伤了这恩人似的,有些惶恐。 那女尼接过了江月容手中的碗,苦笑了一声,带着有些湿润的迷离泪眼,便要转身回到那烛灯前,拾起地上的书卷,继续默诵经文。 但江月容轻轻拉住了这女尼的衣袖。 女尼微惊,回身看去,却见江月容低着头,缓缓抽泣着。 “师傅……”她哽咽着嗓音,轻轻说道,“这些年,我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我从不曾对人说过,纵有人问起,我也定会编个谎话骗过去。过去,我骗他们,是因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怕他们会受到伤害。可我的谎话,到头来,还是让他们每个人都受到了伤害。师傅,若我想对你说说实话,说说我是谁,说说我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你愿意听么?” 女尼对江月容亲切地笑了笑,捋了捋江月容额间湿气未散的凌乱发丝,坐在了她的身边。 “众生皆苦,我明白的。”她柔和地握住了江月容的手,轻声唤道,“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但若你愿对我说,我便仔细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与你共同受你的苦,为你分担些你的罪。姑娘,说吧……” 江月容沉吟了片刻,缓缓抬起了头。 “我叫江月容,本是江门门主江南鹤的女儿。”她缓缓说道。 风烛一动,禅房中扰起了几分光影。 那一晚,江月容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 她从楚云飞说起,说到吕家村中与吕良的初遇,说到江南鹤犯下的罪孽,说到武昌城外道成寺,说到野雪和石老三,一直说到衡阳城外的血战,说到翠红楼后的死尸,说到竹林深处的复仇…… 她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似乎这些年来藏在心底的一切都如滚滚长江般奔涌而出,滔天一般,势不可挡。 女尼只是悲悯地听着她的故事,有时轻轻点点头,有时微微叹口气,却从不打断她,也从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直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地上的烛灯燃去了大半截,江月容的言语才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江月容反握住了女尼的手。直到这番故事终于讲完,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起了力道,将女尼的手心都捏红了。 当言语散却,禅房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女尼忽从沉思中醒过来,仓皇地擦了擦脸上的泪,对江月容笑了笑。 “你身子还冷么?我去看看外头给你再热一碗姜汤来……” 说着,她站起那有些麻木的双腿,缓缓走了出去。 江月容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像是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轻轻放落到了地上。那被巨石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不论悲喜,都猛地一齐袭上了心头,朦胧了她的泪眼,却也扬起了她的嘴角。 是啊,这一切,都结束了。恩仇也好,爱恨也罢,武昌城中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轻轻抚着身边那孩儿的面容,呆呆地看着孩子起伏的鼻息,忽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 不久,女尼带着温暖的热汤,又走进了这禅房中。江月容接过这碗,轻声谢过,便把暖汤倾入了腹中。一股暖流顺着胸口沉下,似将这一年来积郁在心底的所有苦痛,都与那寒意一同驱散了。 女尼看着江月容饮完了这姜汤,低头沉吟了片刻,忽然轻声道:“姑娘,我与你一样,有一件往事一直藏在心底,不曾对任何人说过。我每日吃斋念佛,只希望自己的心境,有一天能淡忘那件往事。可我越是想忘,便越是忘不掉。姑娘,我的故事,你愿意听一听么?” 女尼的眼中,是深深的渴求。 江月容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她此刻的笑意,不掺一丝虚假,恍如孩童般天真无邪。 女尼垂了垂眉眼,轻轻动开了双唇。 “我本是武昌城边一户农家女,过得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称得上自在快活。我是家中幼女,受爹娘疼爱,不曾吃过什么苦,也不曾见过什么恶。我本以为,这一生都会这般平凡地过下去,普普通通,倒也没什么不好。 “但有一日,我与伙伴在溪边浣衣时,遇到了城中豪族张家的二少爷。那少爷看中了我的容貌,便遣些霸道的家丁把我绑入了府中,侮辱了我的身子。我爹娘却张家府外哭喊,知府大人又去张家斡旋,才终于让那二少爷把我放了出来。 “我本以为逃出了虎口,日子便能回到平常。却不料,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被污了身子,便都躲着我,说我是荡妇。连我爹娘都不再宠爱我,生气时便骂我为家中招来了秽气。我恨那张家二少爷,可我又能如何?他是豪族少爷,我不过是个农家女子…… “几日后,我不堪羞辱,便寻了一口枯井,只愿这一点方圆,了结我这无用的恨意。但就在我要跳下去时,一个大侠路过,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哭着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那大侠。大侠说,让我离开这村子,寻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生活——我的仇,我的恨,他来替我承担。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侠士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是顺着他给我指的路,便来到了这座尼姑庵中。我在这里出家为尼,舍弃了过去的名字,也舍弃了过去的生活。我在等着有一天,那大侠会回到这尼姑庵中,再来看看我…… “后来,我听说,张家二少爷死了。杀他的人,用的是一柄很长的剑——那日救我的大侠,用的兵器便是长剑。 “我知道是大侠帮我报了仇,我知道他报过了仇一定会来这尼姑庵中看我,我期待着能亲口告诉他我有多么感激……可是,几日后,我听说那大侠死在了一片竹林里——他的名字,叫楚云飞。” 女尼说到这里,拭去了两颊的泪痕,缓缓抬头,看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的眼神,有些迷离。她感觉到阵阵眩晕,滚滚向她的眉间袭来。 她的手微微一松,将手中空空的汤碗落到了床上。 “你说起楚大侠的事时,你可知道我如何心如刀绞?”女尼的声音,隐隐颤抖了起来,“我这时才明白,天意要我守在这庵中,就是为了今日,等你出现,让我报仇!” “报仇……”江月容的意识恍惚着,口中喃喃念道。 但女尼说完这咬牙切齿的一句,声音却忽然软了下来。 “我本以为,你杀了楚大侠,我杀你当不会有半点犹豫。”她的双肩,微微抽泣着,“可偏偏你让我听完了你所有的故事,我又觉得你分明也是个苦命人。你所受的苦,你心里的恨,一点也不比我少。我虽同情你,但你是我的仇人,我不得不杀你。我虽杀你,却不知我做得对不对,你究竟该不该杀……” 女尼声音中的隐隐起伏,终于化作了一阵哭腔,模糊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直至泣不成声。 江月容却轻轻笑了。 “你下了毒?”她问道。 女尼咬着双唇,点了点头。 “武昌城中一家药铺,新进了一批奇药,说是叫麻沸散。”女尼压抑着心底的忐忑,颤抖着说道,“掌柜说,这药若一次吃多了,便能杀人。我在你刚才那碗姜汤里,倒去了半瓶。” “是么……”江月容忽觉一阵讽刺,让她止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分明是临死之时,江月容却笑了。 “你为什么笑?”女尼茫然问道,“我杀了你,你不恨我吗!” 江月容摇了摇头:“杀我的人,不是你,是楚云飞。” 女尼茫然。 江月容的耳畔,忽响起了四年前竹林深处,楚云飞死前为她下的毒咒—— “我咒你。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 “我咒你所亲之人都互相残杀。 “我咒你被天下所弃,无一人可信。 “我咒你被恶鬼缠身,无一日安宁。 “我咒这世间,再无有罪之人回头之路。 “我咒这天下,再无刀剑之人容身之地。” 楚云飞,你好厉害。你的每一句话,都应验了。 “我欠他的,也该还他了。”江月容只是无力地说着,轻轻靠在了床边,望向了身边的孩儿。 “师傅……”她忽然又轻声唤道,“若你真怜我是个苦命人,我死前有两件事求你,你能帮我么?” 女尼噙着眼泪,压抑着喉中的呜咽,点了点头。 “第一件,是这孩子……”江月容抚了抚孩儿熟睡的面容,“你的仇人是我,与这孩儿无关。我死之后,求你将这孩儿养大,但莫让他学功夫。等他明白事理了,就告诉他,他父亲是谁;但不要让他知道,他母亲是谁。” 女尼望着那乖巧的孩儿,眉间凝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江月容笑了笑,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柄伤痕累累的宝刀,放在了床前。 宝刀寒气四溢,纵是刃口已损毁多处,仍不伤那份凌厉的杀气。 “第二件,是求你在我睡去之后,用这柄刀杀我。”江月容浅笑着道,“曾有人对我说过,刀剑之人,必死于刀剑之下。我毕竟是杀孽深重的人,自当承受我该受的一切。” 女尼战栗着接过那柄短刀,坚定地望向江月容。 “我答应你。”她啜泣着答道。 江月容的脸上,浮出了一抹微笑。 “谢谢你。”她轻轻说着,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 武昌城中,府衙里军马往来,一片热闹,似有着一番盛大的调度,打破了庭院里经年的沉寂。 武昌城东,一个和尚和一个头陀编起了草棚,有说有笑,修葺着一座破败的庙宇。 陕西一座庄园里,一个独臂人抱着孩儿,与妻子依偎在院落中,望着旭日东升。 宁波城中,一座镖局打理了最后一捆行囊,镖头父子挥别了这座老宅,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长江边一处不知名的渔村前,一个年轻人忽然从同行的大叔身边跑开,拦住了一个小姑娘的去路。 “是你!”那年轻人惊喜地唤道,“你还认得我吗?我们在武昌城里见过!当时你摔倒了,是我去扶你起来的!” 小姑娘像是认得这人,又像是不大认得,正茫然间,身后传来了长辈关切的呼喊:“芸娘,到了江边小心些,别又掉下去啦!” 天地间一座小小的尼姑庵中,传出了小童稚嫩的唤声。 一位女尼,抱起这孩子,与他一起望向了天际。 雨后清晨,浓云散去,云间架起了一片彩虹,似指引着地上的迷途人儿,去往苍天。 那小孩在窗前兴奋地对彩虹挥舞着小手,像是在那虹桥间,望见了亲切的面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