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独角戏 下》 第一章 【第12场 你,还要我吗?】 经过上一回合的交手经验后,龚云颦心知,自己完全不是杨仲齐的对手,她没那手段、也惹不起他,那她敬而远之总行了吧? 每回,只要在公共场合碰上,她总是避得远远的,顾政勳看她那样,忍不住说:「你干么表现得那么孬?现在是他对不起你,又不是你对不起他!」丢脸死了,这俗辣真是他调教出来的吗? 「问题是我好好的,干么要去惹他?」不是怕他,只是不想惹是非,她自己是怎样都无所谓,可总还是要顾一顾现任老公的颜面。 「我是没把握斗得过他,但你可以。」 「怎么说?」杨仲齐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没那样的手腕,哪有办法撑得起整个丰禾企业,让一堆年龄大他三倍的老家伙们把嘴巴管得牢牢的,她这嫩咖有能耐斗得过他?小顾会不会太高估她了? 「他这种人,再狠也是对外头的人。以你的道行,再修三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但如果是对站在里头的人,他完全不堪一击。相信我,哥哥阅人无数,不会错估的。」 问题就在于,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是站在里头,还是外头。 顾政勳笑了笑,拍拍她的头。「要不要测试看看?我也想知道,我调教出来的人,能不能整到丰禾的当家,有本事你倒是让我戴一次绿帽看看。」 「……」这是当人老公该说的话吗? 顾政勳的话,在她心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就在某日,去保母家接回小孩,车子在回家的路上爆胎后,她站在路旁,突然想起小顾的话。 大概是被洗脑了,一个冲动,就拨了一年多以来,没再使用过的那支号码。 这组数字,一直在脑海里,记得牢牢。 另一头,很快地接通,她反而呆呆愣愣。 这是干么?测试她在他心里有无地位?然后呢?测试出来要干么? 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动手想挂断时,另一头迟疑地喊出声——「小容吗?」 「……你怎么知道?」他是神吗?现在全世界,她是最不可能打给他的人吧? 因为知道道支电话的人,几根手指就数得出来,这上头显示的号码完全陌生, 不属于他任何一个家人,那就只剩下她。 他没多做解释,只问:「有事?」 好像……不说也不行了。「我……车子爆胎。」很鸟的理由。 他连废话也没多说一句。「在哪儿?」 「就——」她仰头,报了一下路名。 「好,等我。」他电话挂了。 真的假的?不会耍她吧?她有些傻眼。 有过上回不甚愉快的交手经验,先是很小人地质疑他会不会故意拐她,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吸汽车排放的废气,傻傻等他。 于是在心里默数,最多半小时,没看到他就要走人了。 等了十数分钟,娅娅在车内醒来,哭了。 她弯身从婴儿专用座椅内抱出小孩,哄了又哄,还在哭,猜想宝宝应该是饿了。 黑色轿车在她后方停住,她先是看见一双长腿迈出车外,沈缓步调在她跟前停住。 她仰头,无法不感到意外。 他真的来了…… 「还好吗?」杨仲齐上下打量,确定除了车子爆胎以外,人是安好无恙的。 「你抱一下。」她顺手将小孩塞到他手中,弯身在婴儿万用包里,取出热水瓶、奶瓶,还有奶粉,动作娴熟地泡起牛奶。 杨仲齐最初有些慌乱,他没抱过小孩,这种软软的生物,完全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些手段可以对付的,而且——她哭得很凄厉。 既不能威胁,也不能利诱,更没法命令她不要哭一她听不懂人话。 龚云颦抽空回眸一瞥,见他们一大一小互瞪,几乎被他打败。 「肘弯要托着小孩的头,小宝宝的脖子很软……肢体柔软一点……再抱低一点,她不舒服,你就别想她会让你好过。」 他肢体僵硬了好半晌,才听从指令,逐一调整角度,轻轻拍抚,尽其所能服侍她、取悦她,只求她不要再哭。 孺子可教也。她满意地回头,兑好奶粉与水的比例,将其摇匀,递给他。 娃儿哭声渐歇,寻着食物来源,贪渴地啜吮起来。 总算安静了。他吁了口气。 她不觉好笑。这个在商场上,千军压境也能谈笑应敌、眉头不皱一下的男人,居然会被一个软弱小娃娃搞得手足无措。 她静静看着这一幕,眼眶有些热。基于私心,想挽住这一刻,更长、更久——原本,他们也可以有这样的幸福,如果那个无缘的孩子能留下来、如果发生在更早之前、如果……如果那些如果能成立,今天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叫顾馨娅,目前十个月大。」 呃……该伸个手说,请多多指教吗? 对于一个还未满周岁的小娃娃,他实在很难展现他的社交礼仪——毕竟,女人这生物,各年龄层他都认识不少,但十个月大的……还不曾有过,再风度翩翩的型男,也遇到瓶颈了。 他决定略过他的礼仪,不熟就不用装熟,继续无言相对到地老天荒。 「她喝完了。」杨仲齐抬眸望向她。 她伸手,将孩子接抱过来拍嗝。 他移动脚步察看了一下,打开后车厢,取出工具跟备胎,直接挽起袖子更换后轮的轮胎。 她安静站在旁边,看着他换轮胎。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处理,车子爆胎,不会换就打电话叫道路救援,车内也一叠修车厂电话,再不济——孩子抱着,招手叫个计程车也可以,就是没必要动用到把上班的人紧急叫出来这种下下策。 但是,就像全天下被宠坏的老婆,都会患有一种叫「无能症」的毛病,出了状况,唯一会的处理方式,就是打电话给老公。 她一辈子都没干过这种事,也没有让自己耍任性去依赖的本钱。这是第一次,她不知道原来当出了事,能够用拇指解决,一通电话、一句求救,就有人出现在她面前,替她解决一切疑难杂症……是这种感觉。 很暖,很甜。 换好车胎,她抽纸巾让他擦手,听见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声。 他接起,听了几秒,道:「顺延半小时,我晚点回去。」 所以他刚刚,究竟在做什么? 明明很忙,为什么还要一通电话就赶来? 她有些摸不透。以前那个杨仲齐,她很懂,而且确定他会在接到电话后,替她打道路救援电话——解决完毕。 现在这个……她看不清,也完全不了解他在想什么了。 杨仲齐见她一脸茫然又困惑的表情,微微弯身与她平视。「还有问题?」 「……没有。」她闷闷地道。「你有事忙就快回去。」 「不急,还有点时间。你先上车,确定没事我再走。」 将小孩放回安全座椅安置好,她回到驾驶座,重新启动后,望向静立在车外的他。 「小容——」他突然喊道。 她降下车窗。「什么事?」 「……没事。开车小心。」他挥挥手,看着车身驶离,好半晌,才移动脚步,回到车上,打开置物箱,取出戒盒。 这枚被她退回的戒指,他一直想还给她,送了她的东西,就是她的,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不管她要卖要送,都可以。 前两个月,她避他避得像瘟疫似的,最后一回碰面时,她一看到他拿出这戒指,就直接变脸—— 「算我怕了你,我惹不起你,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可以吗?」 她一副就是——将他与那段两人共有的过去,视为人生污点,欲抹之而后快,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集的模样,他没想到,她还肯再与他联络。 他只是想告诉她,不必怕成这样,那只是气话,他不会真的伤害她。 话到了嘴边,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晚,听完她报告今天发生的事,顾政勳乐得在床上打滚。 妈呀,这杨少爷未免太好玩了! 「喂!」她脚丫子踢了踢床尾的人。「有那么好笑吗?」 她怎么不知道笑点在哪儿? 「这是慧根问题。」他爬回床头,趴在她身边。「拜托你,继续玩下去。」他还想多看看那位闷到内伤的傲娇少爷反应。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乐趣点在哪里,那是男人才懂的,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你想,如果你上演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戏码,邀前夫一夜情,他会有什么反应?」 「愈说愈不像话!」她直接一脚把人踢下床,朝隔壁墙喊:「阿国,来把你家的神经病带回去啦,烦死了!」 不一会儿,房门开启,神经病被拎走了。 她躺回床上,长夜漫漫,伴她一夜的…… 是隔墙传来的喘息呻吟。 就不能节制一点吗?她翻了个身,掩上被子,还是杜绝不了断断续续的暧昧音浪。 太、过、分、了! 虽然平常也没多规矩,但今天摆明叫得特别故意。 她坐起身,咬牙想——爬墙是吧?谁怕谁!没道理老公在隔壁房夜夜春宵,而她却要乖乖守空闺。 人家都大方争取绿帽配戴权了,她还不敢给他戴个端正吗? 一个冲动抓来手机,打下—— 明天,方不方便去你公司找你? 不一会儿,讯息回传——好。 等她回神时,发现自己竟抚着萤幕上那简单悧落的回应,犯了好一会儿的傻,立刻嗤了自己一声。 不过就是一个字而已!虽然看起来,好像娇宠无上限、纵容无底限的感觉,但那一切都是错觉,错觉! 她甩甩头,闭上眼睛让自己快快入眠。 隔壁休战了一会儿,又开始第二轮……到底有完没完? 她捧着手机,贴上心口,这才觉得心理平衡些。 「小容?」喊了几声,发现没有回应。 倾耳细听,另一端,是沈缓的吐息,偶尔逸出几声无意义呓语。 她睡着了。 这人熟睡的模样,他看过很多次,已经非常熟悉。 所以是——手机掉在床上,不小心按到拨出键? 「迷糊鬼。」他低喃。听着她规律起伏的呼吸声,却怎么也舍不得切断通话,心房涌起泛酸又带甜的疼意。 「晚安。」他无尽温柔地轻语,将手机搁在枕畔,伴他入眠。 只是,某人下个月收到帐单,可能会心脏麻痹。 ……这是你今天害我错过一纸上亿合约,该给的回报。我杨仲齐,不是那么好整治的。 下午,秘书打来内线通报——「有位龚小姐,说是与您有约。」 「请她进来。」他看了看时间,补上一句:「待会儿的会议,往后顺延。」 「好的。」 未几,龚云颦在秘书的带领下进入。 他在签呈的最底下签名,只瞄了她一眼。「找我什么事?」 一副就是「我很忙,有事快讲」。 对嘛,这才是她所熟悉的杨仲齐,永远工作至上,昨天那个一定是被外星人附身了。 她走上前,伸手压下他正要取来的下一份签呈。 以前,一直很想试试看,她如果耍任性,他会有什么反应,却没那个胆。现在无所谓了,她可以放胆随心所欲地玩,就算惹他不爽,那又怎样?横竖她也没什么损失。 第二章 杨仲齐一顿,抛开笔,双手抵着桌沿滑开些许,抬阵看她。「说吧。」 不生气耶。 她抬臀,坐上桌沿,他见状立刻皱眉。 「你裙子可以穿长一点。」由他这个角度,完全能够看见若隐若现的裙底风光,视觉效果很撩人,如果看见的是别人…… 他吸了口气,压下那股不舒服的情绪。 她一听,讶然失笑。 她是打算来背着老公偷情的耶,包得像粽子,谁理她? 她闲着无聊,扯玩他的领带。「如果我说,我根本没什么事,你会怎样?」 意思就是,来捣蛋的。很好翻译。 他拉回领带,容色清淡。「不怎么样。」只要想起某人一晚的手机费,他就很释怀。 你继续玩,我会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龚云颦一脸狐疑,看他斜睨她,悠然自在的神态,心底一阵毛。 她怎么觉得——他这样子很阴险? 输人不输阵。她实在不想表现出很怯场的样子,光气势就输人家一大截,太丢她师父的脸。 女人天生有一些优势,是男人所无法抗衡的。她心一横,也跟他卯上了。 倾近,双腿曲跪在椅侧,臀下贴坐在他大腿,双手搭上他肩膀,整个人几乎挂到他身上去。 杨仲齐怔然。「你做什么?」 光看到他这表情,就值了。 她扬唇,倾上前去碰他的唇。 他可以避得开,她意图太明显,要拒绝机会多得是。四片唇密密贴触的当下,反而是她愣住。 她以为他会推开她。 就像有一回,她亲眼看见一名女客对他献吻,他来不及闪避,然后下一秒,那女人就被他甩开,接着抽面纸擦拭。 不是存心给谁难看,那只是很直觉的肢体反应,对于他不想要的女人,他的反应是很直接,而且完全不留情面的。 所以才会觉得,在她第一次冲动吻他时,那个下意识抿唇的动作,很让她脸红心跳。 今非昔比,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女人,面对一个有身体洁癖的男人,她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要被推去撞桌子——但,她还稳坐在他腿上。 他不排拒她的碰触,这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额抵着额,两相对望片刻—— 「为什么我觉得,你看起来比我还惊吓?」被窃吻的人是他吧? 「所以……」她声音乾乾的。 所以,你还要我吗? 这句话,怎么能问出口! 「嗯?」 「……没事。」太逊了!主动出击的人居然还被吓到。为什么她老是会因为一些细微末节,情绪被他牵着走? 很蠢,很不济。 这样,她跟以前那个龚悦容,又有什么差别? 「只是要说,原来你不排斥我的碰触,受宠若惊。」她倾前,再掠一吻,还是没被推去撞壁。 「你测试这个做什么?我要不要你,重要吗?」 除非她愿意放弃目前拥有的一切,包括婚姻,然后回到他身边,否则对她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 「当然。」她笑着回道,轻轻吮咬他耳垂。她一向知道,他哪里最敏感。他心房一紧,力持平稳道:「所以?」她的意思是? 「既然你对我还有感觉,我老公出国了,我们要不要——」未完话语,落在他唇际,断点处有无限延伸空间。 他闭了下眼。 是他想多了。她要的,只是婚外情。 她怎么可能,放弃她堪称美满的婚姻?为了他这个——极力想否认的前夫。 「你会不会玩过头了?」邀前夫一夜情,就不怕他来真的? 抬眸对上她,发现——她也是来真的。 眼前这个性感而风情无限的女子,让他觉得陌生,却也不是太陌生,这身体每一寸的曲线他都熟悉,还有贴靠在他怀间的重量与契合度…… 她迎上唇,轻琢慢吮,逐渐加深——这味道,也是他所熟悉的。他闭上眼,禁不住回应,勾起记忆中,唇舌交缠的火热与美好。 他可以要她,她意愿明确,而且就跨坐在他腿上,他甚至只要将她推上桌,就可以…… 他打住思绪,沈沈吸上一口气……推开她。 「为什么?」她不是很保护她的婚姻?他搬出他们过去那一段时,她还气得几乎跟他翻脸,声明她扞卫婚姻的决心,为什么现在,要回头跟他纠缠不清? 「哪有为什么——」她还想再靠近,被他直接推下椅。 「说清楚!什么烂理由都好。」事出必有因,哪怕是寻求刺激、跟老公吵架、旧情难忘……什么理由都好。 她耸耸肩。「只是一点点小事,想请你行个方便。」 「说。」 「你们丰禾百货,业绩向来是独占鳌头……」 「然后?」 「我知道你们招商有一定的规章,商家及各大品牌,要争取在你这里上柜不容易,你容许我走个后门,向你要个好柜位吗?」 杨仲齐不可思议地瞪她。 她就为了替顾政勳争取在丰禾设柜的机会,用这种方式「说服」他?他是有预料到会是个烂理由,但没想到会这么烂! 「你就是这样帮他的?」他知道顾政勳里外事务都是她在安排打点的,但没想到她会如此。那个人难道只教会她用出卖色相、跟男人打情骂俏的手段? 「又如何?男人向来很吃这套,你刚才不也没拒绝?」他介意最好,气死他!那道冷冷投来的目光,她完全不痛不痒。 气氛一阵窒人的死寂—— 他不吭声,她也不急。反正那只是藉口,他拒绝不意外,把她轰出去也正常,反正能惹到他,她就算赚到了。 小顾跟她打包票,说他绝对不会对她如何,她自己也想知道,他能容忍到什么样的限度。 他霍地起身,按下内线。「晓寒,来我办公室,现在。」 「呃……」现在是进行到哪一段了?她恍了一下神,有点跟不上进度。 不久,一名女子敲了敲门,旋即入内,恭谨道:「杨总。」 「这位是龚小姐,她想在我们这里设柜,你跟她谈细节,看看条件是否符合规定。设柜的事,以后请直接跟我们招商部的虞经理接洽。」 「……」后面那句,摆明是说给她听,拒绝开后门的意思。 「那?」虞晓寒一顿,询问的眼神,似在等他指示……这个案是要从宽?还是从严处理? 「一切照公司规定,符不符合、成数问题,全部比照一般个案办理,我跟她毫无私交,不必顾虑。」 居然还要强调「毫无私交」,她咬咬牙,瞪他一眼。 杨仲齐完全视而不见,直接取来下一份公文审阅,送客意味分明。 「龚小姐,这边请。」 待两人离去,他停下动作,抬眸望去。 外头足音渐远,他这才拿起手机,直接交代下属…… 晓寒,给她挑个好一点的柜位,成数的部分不要为难她,一切条件从优处理。传完简讯,他扔开手机,往后仰靠椅背。 他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她的心思不会摸不透几分,他很清楚,她是存心惹他。 他揉揉脸,沈沈地吐出一口气—— 这样折腾我,真的很有乐趣吗? 【第13场 我等你,三年为期】 龚云颦发现,真的让小顾说对了,某人完全任她予取予求。 签完那纸合约回来,小顾同样笑到眼泪快飙出来,而她还处在痴呆状态。 虽然他嘴上拒绝她,把关系撇得一乾二净,但这张合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他所说的「按规定来」,丰禾给她这样的条件,完完全全就是在做功德了,如果不是上头授意,她想虞经理还没那么大权限。 后门完全大开,任她畅行无阻……这大概就是小顾的笑点吧,她想。 坦白说,她真的很意外。杨仲齐似乎……真的对她有求必应。 她想了很久,还跟小顾讨论过这个问题。 小顾反问她:「那你自己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是愧疚,想补偿我吧。」但是就像小顾说的,这人天生就是一副讨人厌的高傲姿态,腰杆子弯不下来,想为过去的事表达歉意也说不出口,只好换个方式,满足她任何要求。 「那你就继续玩,玩到找出你要的答案为止。」 于是,她也真的试了。 任何事,一通电话,他真的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声「不」。 真的就像在还她过去的亏欠,不让她再也找不到人,一个人孤零零面对问题——即便,那明明是她自己可以解决的。 对她提出的任何要求,无论合理或不合理,他嘴上没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会默默满足她,这些她都知道。 他在还债,还完,才能无愧于心。 既然如此,那她还跟他客气什么? 像个耍叛逆的小孩,一再挑战、探父母的底,也是一种无穷的乐趣,她现在就处在这种乐趣之下。 次数不多,大约一、两个月一次吧,偶尔想到就二、三下他,不让他日子太清闲。 就连——「太忙,走不开身,帮我去接小孩」,这种要求她都说得出来,并且最不可思议的是,堂堂大企业负责人,杨大总经理真的就乖乖去替她接小孩、顾小孩,自眨身价当奶爸任人使唤。 那双向来只经手亿万合约、连小孩都不会抱的手,现在换尿布、泡牛奶全都做得麻利又上手了。 晚上,接到她的电话,杨仲齐将小孩抱出来还她。 「你老公知道小孩在我这里吗?」明明清楚他们的过去,顾政勳有办法接受她私下与他还有往来?虽然只是把他当成假日托婴中心,但换作是他,绝对没有办法。 「干么说?」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明知道他会不开心,就说托朋友照顾就好了啊。」 「也是。」他意味不明地扯唇。 「娅娅睡了?」 「嗯。」 看起来,在他怀里睡得很香甜。 他现在,连抱小孩都架势十足了。刚开始有点认生的娅娅,现在都可以在他臂弯睡到翻掉。 张手要抱回小孩,睡梦中被惊动的娃儿不爽地咿唔,倒头往气味熟悉的温暖怀抱又钻回去,四肢死死巴缠住。 「她现在,手脚有力很多。」他淡淡说道。 是啊,很有力,她一时间竟还扒不下来。 她忽觉有些好笑。「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啊?」是给她喝了什么符水? 「我也想知道。」俯首,碰碰娃儿睡得粉扑扑的红润脸蛋,脸部表情放柔些许,轻轻扳开巴附在身上的小手小脚,将孩子交还给她。 「时间晚了,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站在原处,目送她,在短暂交会后,又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那才是她永久的居留处。 七月盛暑天,燠热难耐。 虽然工作室里开了冷气,还是整个人发懒,不太想动。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电脑前!下单,接着,有人送来午餐。 「人渣顾咧?」 她正要回答,里头装腔作势的嗲音传出——「宝贝,我在洗香香等你啊。」 「那你最好屁股给我洗乾净点。」某人不甘示弱回了句。 「有啊,我头头也洗得很乾净,等你来含。」 「你那颗猪头,最好我含得下去。」 「宝贝,你确定你的『动物名称』有用对?」 「……」这两个人,够了没?话题再辛辣下去,她就很难当没听见了。「你们两个,当我死了啊?」 「哦喔!姘头,我老婆吃醋了。」 「吃你的死人醋。」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陈建国啐了声,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能忍受他这么多年。 第三章 龚云颦撑着颊,看他将买来的食物搁在桌几上。这家的麻辣鸭血是小顾最爱吃的,跟他要来的路线不顺,但,这就是他宠小顾的方式吧。 所有重口味的辛辣食物,小顾都爱——就跟他的个性一样,玩起来辛辣又刺激,不是只会耍嘴炮而已。 有时候她都怀疑,这两个人个性南辕北辙,怎么能凑在一起? 陈建国,一如他的名,平凡无奇的菜市场名,外貌也是看过不见得会记住、平凡到没什么可提的那种,职业是修车黑手,读书时动不动就被当,一科英文学分可以修三年修不过,被小顾骂脑残。 他跟小顾不一样,原本他可以有一个平凡的名字、平凡的生活,娶妻生子,走完他跟世人没什么两样的平凡人生。但是某位东区千人斩,居然在玩遍花花草草后,把主意打到自家兄弟身上,简直就是畜生。 他老大知道后,第一反应是抡拳揍小顾,瞧瞧他名声有多烂,阿国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直接让人当成被染指的受害者。 最后还是他好说歹说,赌咒外加立誓,只差没到庙口斩鸡头挂保证,他是真的想跟阿国好好在一起,不是在玩,才让他老大暂且饶他一条狗命,交保候传。 「明明我才是被粗暴硬上的那一个,为什么还要被揍……」事后,阿国帮他上药推拿,他咬着情人的衣袖,泪涟涟又好委屈地抽泣。 阿国耳根红了红,啐他:「谁叫你素行不良。」跟他相比,自己完全是清纯的家草一株,恋爱经验值等于零,不揍他揍谁? 「咦?你这次用对成语了耶……」 这两个人,打打闹闹、斗嘴斗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料到,会斗出不一样的感觉来,还斗到床上去。 然后一在一起,便再也分不开。 有时她都会想,这两个条件南辕北辙的人,真在一起,心里难道都没有过任何疑虑吗?姑且不提社会观感、同性相恋的关卡,他们本身,就是很两个世界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可以这样坚定地牵着手,不放开? 就像小顾常挂在嘴上说的……我东区千人斩,居然败在小小美工刀手上,真是死不瞑目。 弄好餐点的阿国,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为什么这样看我?」 「只是在想,你跟小顾在一起,有没有疑虑过?」 「哪方面?」 「他的条件,你不会感到却步吗?」 如果不提那副死人德行,客观来说,小顾条件其实非常好。 出身名门、又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求学时年年是资优生,能成为东区千人斩,外貌更是不用提,俊俏又电力十足,魅力含括范围从男人到女人,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然后随便玩玩也不小心玩出个名设计师来,他的事业,从没靠过家里一分支援。 这样的人,说白了,真的是人生胜利组。 「为什么要?」阿国奇怪地反问。「跟他在一起,我还觉得是我委屈了。」这人一副烂个性,从以前到现在,看起来感情世界很精彩,其实全是烂桃花,他如果不要他,还有谁肯要? 他是当自己在资源回收,做功德。 「……」 阿国大概看她一脸很困惑的样子,又补上一句:「他很寂寞。」 不要看小顾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其实内心极度空虚,周游在男男女女之间,却一点也不快乐,每次受伤就来找他喝酒。 喝着喝着,看久了,发现自己不舍得让他再难过下去,乾脆自己接收下来,至少他肯定,自己能够好好对待对方。 「两个人会在一起,一定有原因,不会是偶然,也许在你没看到的地方,你拥有某些对方很渴望的东西,而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为什么要觉得自己高攀了对方?为什么要去质疑,两人在一起的可能性? 「宝贝,你真了我。」身后,沐浴过后的清香扑鼻而来,某人攀上他肩膀,涎着脸凑上来。「说话好有哲理喔!一定是我的口水吃多了,来,啵一个……」还真的洗很香。 阿国白他一眼,一掌推开靠过来的脸,对方死皮赖脸硬要凑上来,推了两、三回,还是被啾个正着。 亲得啧啧有声是怎样?还舌吻?! 龚云颦撑着半边脸,永远无法适应小顾一再探底的咸湿尺度。 「姓顾的,你够了喔!」她拍桌站起。 顾政勳懒懒瞥她一眼。「火气这么大,不会去找某人的碴?我又没拦你。」说完,继续啵。 「去就去,怕你啊!」包包拎了,火速离开工作室,以免长针眼。这人低级无下限,发情起来是不管时间地点的。 大门「砰」地一声被关上,阿国没好气地推开他。「你干么惹她?」 「那你觉得,她又干么要三不五时去惹那个男人?」嘴上不都说,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了?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就找碴啊!她跟杨仲齐之间的恩怨,他是没有很清楚,但知道她到现在还没有谅解前夫,不想让他太好过,不是吗? 「那你一定是我的口水吃不够,来,再啵两下——」 阿国直接踹他一脚。「什么鬼啦!」 「我只是,给她一个理由而已。」 有人最近情绪乱焦躁一把的,还怪罪什么天气热,明明是太久没见某人,就什么都不对劲了。 瞧他这个现任丈夫多体贴,每次台阶都给她铺得华丽丽的。 他谁?东区千人斩耶!别的他不敢说,男女之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他是看得多、经历得多,久病都成神医等级了,瞒得了他吗? 这杨仲齐也真够……一人的,都已经明示暗示加色诱,什么都来了,怎么勾引就是不买帐,防线守得牢牢的,不知是太清高还是怎样,一年多下来都没能得手,让看得到吃不到的某人闷到快内伤,闺怨已经到达最顶点,他都不知道该嘲笑还是同情她。 他笑笑地揽着爱人的肩,一手挟鸭血,边吃边喂人。「你知道她刚刚,为什么会问你那句话吗?」 阿国才嚼了一小口,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吃辣,呛得眼泛泪光,赶紧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狂灌。 小顾好笑道:「不能吃就不要买啊,干么每次都要挑战?」自找苦吃。 「那你干么要喜欢它?」情人喜欢的,他至少也要能接受。 小顾懂他的心意,想陪着他,爱他所爱。 其实阿国说的也没错,跟他在一起,真的是对方委屈了。 陪着他走上这条不被认同的路,为了他的家庭包袱,默默地包容一切,让他去娶龚云颦。 「结了婚以后,我对那个家的义务就算了了,以后我们就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再管他们说什么。」那是结婚前,他给阿国的承诺。 阿国那时只是听着,然后点头。「好,你娶。」 一直到今天,没有一句怨言。 好不容易冲淡了嘴里的辛辣感,这才接续原话题。「我想,她问的应该是她自己本身的心结吧!她好像觉得,那个男人所在的位置太高,就算握在手中,她自己都还是会忍不住自我怀疑。」 「连你都看出来了。她换了名字、换了身分,让自己整个脱胎换骨,用不一样的面貌重新出现在那个人面前,但是骨子里,她根本没变,还是那个自惭形秽的龚悦容。」无论他如何调教,让她成为男人梦想中的女人,再美丽性感、风情万种、贤慧能干……她还是没自信自己能拥有那个人。 所以他只能继续帮她找理由,去缠着那个男人,也许缠出男人的真心、也或许缠出她的自信,愿意伸手,相信自己能握牢的那一天。 「找我出来什么事?」 约在隐密性十足的包厢内,前菜都还没上,他就问了,有够直截了当。 龚云颦喝了口汤,睨他。「没事就不能单纯找你出来吃饭吗?」 他挑挑眉。「只是吃饭?」 每回开头说没事,最后总还是会冒出个什么来。 「你这态度,好像是我只把你当工具人?」找他出来就一定是有可利用价值似的! 「这点,我持保留态度。」 「……」这样跟附议有什么两样。 回想起来,好像真的是这样。 平日一通问候电话也没有,隔一、两个月才打一次电话,每次不是要他顾小孩,就是利用他的人脉,再不然也是要请他帮谁牵个线什么的…… 单单纯纯吃饭,还真不曾有过。 她恼道:「这回偏偏就是纯吃饭!」 他不予置评,优雅地舀了口汤,旋即皱眉,嫌恶地推开。 什么态度!不相信就算了。 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顺手帮他挑出汤里的苦瓜,再推回去。 「还是苦。」又不是挑掉苦瓜,看不见就没事了,骗小孩啊? 「罗嗦什么,吃!难道你想娅娅有样学样?」 被扣上这顶大帽子,想不从都不行。 偏头,看见闲来无事的娃儿,正在榻榻米上开心地到处滚。 他张手抱到腿上,自了那盅凤梨苦瓜鸡汤喂她,娃儿沾沾唇,就嫌恶地偏开头,将脸往他肩窝藏,试图逃避。 「小滑头!」他拍拍小屁股。不能同甘共苦的家伙,枉费这段时间尽心尽力服侍她,他少爷从小到大,几曾伺候过谁?连她娘都没这殊荣。 侍者随后上菜,他单手进食,吃到不错的,也挟上一筷子喂小孩。 娃儿反应很直接,咬一口腐皮虾仁卷,不喜欢就直接别过头,他接着吃掉剩下的。见娃儿一直探身想染指桌上的高丽菜煎饼,他也挟来一块,让她双手抓着慢慢啃。 娃儿吃饱了,又有力气探险,他抽湿纸巾拭净小手,再解下围兜兜,放她去玩,然后才自己进食。 龚云颦单手托腮,看着他与小孩的互动。 更早之前,还是个连小孩怎么抱都不会的贵气少爷,现在照看、喂食,样样都得心应手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卸下那身都市新贵形象,他也可以是居家好男人。娅娅和他,感情好得不得了。 探险的娃儿似乎寻着有趣物品,咚咚咚地跑回来向他报告:「鸭鸭!」 他低头看一眼娃儿抓在手上的靠枕。「你喜欢?」 她点头。「鸭鸭!」 他也点头。「好。」 达成共识。 于是她又愉悦地跑开。 「等等、等等!现在是发生什么事?」龚云颦一头雾水。她有跟上他们的话题进度吗? 她努力地消化、理解了一下,郑重表达立场。「我们不能顺手牵羊。」再喜欢也不行。教坏小孩! 「谁顺手牵羊?」杨仲齐懒懒瞥她一眼。「她只是告诉我,她喜欢抱枕上的小鸭图案。」 「所以你那声『好』是?」表示理解? 「我答应会送她的意思。」 「喔。」她确定自己不太能理解他们的相处模式与默契。 跑跑跳跳的娃儿玩累了,又滚滚滚地滚到他脚边,偎靠着休息,半眯着眼爱困讨蹭的萌样,可爱到犯规。 他顺手将餐后甜点——烤布蕾喂她吃。 平日步调紧凑,工作满档,能够像这样一餐饭吃上两个小时,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四章 餐后,侍者送上茶点,他们喝着茶,聊聊彼此的生活与工作近况,聊着聊着,看娃儿已经犯困到眼皮打架,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哄入眠,放轻音量道:「你有没有发现,娅娅很聪明?」 「有吗?」才两岁,这她没特别注意。 「嗯。」他自己本身就是在精英模式的教育里长大,对这方面特别敏感。 「大概是父系那方的遗传吧,顾家个个高学历、高智商,要生出太庸才的小孩也不容易。之前买了一些启发智慧的小玩具陪她玩,发现她游刃有余,跟她讲什么——她都听得懂,理解能力很好。」以两岁小孩而言,是有些机灵过头了。 「……」难怪两人沟通零障碍。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苦恼地撑着下巴。「我要怎么教她啊?」她自己连幼稚园都没读过,顺其自然就长大了,跟一般人没什么不同,面对这种英才式的教育法,她还真的毫无头绪,有点担心教得浅了,会糟蹋娅娅那么好的资质。 「顾政勳难道不会吗?」超级资优生会不晓得怎么教自己的天才小孩,还得要她来烦恼教育问题? 「不是啊,他自己本身就是顾家的黑羊,搞叛逆他很行,你要他规规矩矩教小孩,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那个疯子,玩起来比娅娅还像小孩好不好,两个人混在一起,哪有一丁点当人父亲的样子?像娅娅的玩伴还比较多,哪能指望? 「……你暗示得很明显。」不就是要他自己识相,乖乖跳坑吗? 她心虚地乾笑。「所以你的意思呢?」 他叹气。「好,我教。」 「既然这样,下个月初娅娅能不能顺便托给你几天?」完全得寸进尺的最佳写照。 ——后话题!底有什么关连?她接得还真顺,根本就是有预谋。「你要干么?」 「喔,跟老公出国二度蜜月。他说独生女很寂寞,我也这样觉得,或许可以利用这几天假期,给娅娅添个弟妹。」 杨仲齐吸了吸气。她都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好。」 「还有,那个礼拜刚好是娅娅生日,你顺便替她过!」 「……」也无妨!反正他被「顺便」惯了,无所谓。 她正要再张口,迎上他的眼神,突然心虚了一把,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头了。 「说啊,还有什么?」 她失道她敢知口,无论什么他都会答应,而且没第二句话,但是这当下,有点玩他玩不太下去…… 「没有了。」她闷闷地回道。 他把玩杯缘,睇视她。 真的只是单纯约吃饭而已吗?他们现在,除了仅存的利用关系,还能有单纯的往来与互动吗? 他笑了笑,想都不敢想! 吃完饭,两人准备离去,他将睡到流口水的娃娃交给她抱,起身拿帐单的同时,脚下突然一阵晃动。 他直觉仰头,看见天花板上的艺术灯摇晃着,她一时没站稳,跌坐回去,震醒了睡熟的娅娅,初醒的娃儿一脸茫然,眨眨眼。 还在晃…… 过度剧烈的摇晃,让她有些心惊,身后的木柜倒落下来,发出剧响。杨仲齐第一时间靠近她,张臂将她们一道护进怀里。 一秒、两秒、三秒……大约过了有十几秒吧!震动转弱,然后静止。 接着……啪!四周陷入黑暗。 原本还在傻呆中的娃儿,瞬间放声大哭。 「娅娅乖,妈咪在这里,不要怕。」她低声轻哄。 他看了看四周,完全没有任何光源。他稍稍等瞳孔适应了黑暗,才道:「我们先出去。」 「好。」 他谨慎地扶她起身,一手护着她,另一手在前方摸索,小心地领着她往前走,推开包厢门以后,走道间也是一片黑暗,但至少不像包厢内伸手不见五指。其余包厢的客人急忙涌出,他肩侧被人撞了一下,只能更小心地护住她们,不与其他人碰撞。 来到大厅后,有紧急照明以及外头的光源,小孩的恐惧感弱了些,只剩微微的抽泣,他正要回头确认两人是否安好,忽见她上方摇摇欲坠的水晶吊灯当头砸了下来—— 他完全无法多想,唯一的反应,就是将她们拉了过来,以身体牢牢环抱住!碎裂声引起一室尖叫,他获了磨眉,低头看她。「小容,有没有受伤?」 她摇摇头,直觉抬手看了一下。 手肘外侧,被吊灯碎片划了一道口子,渗出血迹,但她没心思理会这个,急切地审视怀中受到惊吓、再度放声大哭的娃儿。「娅娅,是不是受伤了?在哪里?告诉妈咪……」 「先出去再说。」大厅人潮逐渐疏散,出了餐厅后,随着外头待命的救护车一道前往医院。 他怕待在急诊室,一会儿采访记者赶来,会引发不必要的事端,动用关系迅速安排好单人病房。 娅娅哭声已歇,正惊魂未定地缩在妈妈怀里,他向她要证件办完挂号手续,回来时,护士已替她处理好肘侧的伤口。 「伤口不深,应该不会留下疤痕,这几天小心不要碰到水。」护士固定好纱布,一面交代。 「那,额头。」他指指额上的红肿,不晓得什么时候撞到的。 「如果你们想谨慎一点,可以观察一个晚上,看看有没有脑震荡。」 护士推着推车出去后,他问:「娅娅没事吧?」 「我刚刚检查过了,没有受伤。」 「那就好。」 龚云颦抬首,见他单手把玩着她的证件,她伸手,将身分证拿回来。「你有话想说。」 他沈凝了会儿。 刚刚在帮她办手续时,看着、写着陌生的名字,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很想问她—— 「你为什么,会选择现在的生活?」过去的自己,她不满意吗?为什么要让自己改头换面,成为现在这个龚云颦? 很多时候,他看着她,常常产生陌生的违和感,觉得这不是她。 她一直努力在改造自己,白天帮顾政勳打理繁务都已经够累了,还利用晚上的时间进修,她究竟想让自己到达什么样的位置?这些对她,很重要吗? 他以为,她是不在乎学历,也没那么介意旁人观感跟社会价值观,跟婆婆在宜兰开个小民宿,生活一向过得怡然自得,不是吗? 「哪有为什么?不都说活到老学到老,能多学一点东西,不好吗?」 她在避重就轻。 「那为什么,这么急着嫁他?」一点挽回余地都不留给他。看着身分证后的配偶栏,那原本该填的,是他的名字。 「这还用问吗?女人想嫁,不都只有一个原因?」 「是吗?」所以—她爱顾政勳?就像当年,只思考三秒,就点头跟他一起签结婚证书的心情? 既是如此,那又何必拖泥带水地,扯着他不放? 若非这样,两人断得乾乾净净,或许他早就可以放掉她,将她从生命中抹除。在还没遇上她以前,他对情爱一事本就调性偏冷,从不认为自己会是多长情痴心的一个人,现在也一样。 是不是,只要把欠她的还个乾净就可以?他不想一直任由她折磨。 他点点头,说道:「我欠你三年,那就还你三年,从你和他结婚的那天算起。」痛与悔,从那一日起,不曾饶过他。 她呼吸一窒。「你什么意思?」 「三年后,我们就当两不相欠,请你放我自由。」他不会不知道,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对他慢性折磨,是他心甘情愿,放纵她的报复,因为那是他该还的。 她张了张口……又紧抿。 就在这个微妙点,顾政勳激动地冲进来,一把抱住她。 「宝贝,你吓死我了!刚刚看到新闻,想到你说要去那边吃饭,我还以为我要失去你了。你知道吗?刚刚最新的转播消息,那间餐厅的厨房还瓦斯气爆,有够夸张的,我们去吃过那么多次都没事,不知道是哪个衰人刚好也在那里,带赛给你了,我知道时太紧张,还不小心被钉书针刺到,流了好多血,你有没有很心疼——」噼哩啪啦就是一长串,真想问他会不会口渴。 而且根据她对他的了解……这演得有点浮夸了。 龚云颦有些无言地,看着他竖起中指,用力挤出一咪咪小血珠,来佐证那所谓的「流好多血」。 「你好了啦—」她推推他。手来脚来的,以前很乐意气死杨仲齐,可好歹他刚刚才拚尽全力保护她和娅娅而已,以身相护的诚意只要是女人都很难无动于衷,现在在他面前跟人搂搂抱抱,特别别扭。 她甚至忘了问——他有没有受伤。 「那个,你……」 她才刚开口,顾政勳像突然惊觉到他的存在一般。「咦?你也在啊?我就说嘛,是哪个衰咖带赛——」 她暗暗捏了他一下,要他口下留情。 「喔……好啦,我老婆提醒我要注意礼貌。如果没事的话,你可以有多远滚多远了,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照顾,反正她需要你时,你永远都不在。补偿?」他讽刺地哼了哼。「最好你补得了。」 杨仲齐面无表情,完全不受对方的冷言讽语影响,欠了欠身。「那我就先告辞了。」 移步往门口走去时,便听顾政勳不服气地争辩:「你干么不让我讲?他本来就是衰咖没错啊!瞧瞧你遇上他之后,人生被他搞得多惨!想到刚遇到你时那个模样,真想讲给他听,看看他还会不会觉得,他偿还得了……」 她扯扯他的衣服,低斥:「别说了!」 步伐一顿,杨仲齐侧首。「什么模样?我很有兴趣听。」 龚云颦用眼神警告他。 这个眼神他懂。小顾再爱玩,也懂得看风向,要真说了,会惹毛她。 他抿抿唇,将话咽回去。「没事,你快滚,不要打扰我们夫妻恩爱。」 杨仲齐看了看他们,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他走后,小顾才问:「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刚刚在门口,他都听到了,这男人说出口的话,就真的会做到,如果不说出来,直接绑死他一辈子,三年一到,她怎么样也留不住他了,她能忍受再失去一次吗? 她也知道,小顾耍任何手段,都是在为她盘算,但是…… 「不要说。」若说了…… 「你在心疼他?」怕他难受? 她张口,想否认,又觉得矫情,她的心思根本瞒不了小顾。 他思虑了下。「那,你要不要考虑离婚,回到他身边?」这才是真正,能永远留住一个男人的方法。 她讶然。「不要!」想都没想过。 会跟小顾结婚,就是再不打算与杨仲齐复合了,这点她很确定。 而且,离婚这事,小顾家里丢不起这个脸,父母肯定跟他没完。 他似乎也知她在想什么。「你不用考虑我,反正我这辈子一直都在让他们失望,也没差再多这一件了,至少不用为了我一个人,委屈你、他、还有阿国三个人。」 她摇头,笑了笑。「离婚这件事,不用再提。」她早就打定主意,当小顾一辈子的挡箭牌,绝不后悔。 另一头,杨仲齐才出病房门口,遇上迎面而来的护士。 「麻烦一下,替我处理伤口。」 「咦?」见他脱下西装外套,露出臂膀上的血迹斑斑,护士倒吸了口气,惊呼:「你怎么现在才——」 他以手势示意她噤声,指了指护理站方向。 第五章 事后,替他挑出碎玻璃、缝合伤口的医生,跟交班同事还刻意聊起这事—— 居然可以面不改色,是少了痛觉神经还是怎样?明明整件深色西装的外套袖子都染湿了,真是他见过最x的病人! 【第14场 在你背影他守候】 三年很长吗?其实短得很,转眼就到。 娅娅刚过完三岁生日,小顾已经在找她讨论这个问题。 「你想好了吗?」 「要想什么?」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会把自己说过的话吞回去吧?如果你还没看清他在想什么,那我替你翻译——我杨仲齐,不当任何人的备胎、婚外情,这是我身为杨家人最底限的原则与骄傲,你要嘛跟我走,要不就断得乾乾净净,再难我也愿意一次痛到底,把你从生命中彻底根除。」 龚云颦瞥他一眼。「你改行算命了吗?」连读心术都会了。 小顾嗤笑。哪用得着算,他顾某人阅人无数,这种人格特色的男人,他太了了了。尊严跟骄傲多得可以当饭吃,腰杆子宁死不弯的。 「现在的重点是,你要离婚吗?」不离,就等着失去杨仲齐,那人真的会跟她一刀两断,从此萧郎是路人。 以后,是想看都没得看了,她最好想清楚自己受不受得了。不像现在,相思难忍时一通电话call了就出来,乖乖任她招惹。 她张了张口,被他阻止。「不用急着回答我,自己好好想清楚,等我从日本谈完原料供应的合约回来,再告诉我答案。还有……」 他微微一笑,神态是难得的认真,像个疼惜小妹的温柔好哥哥,揉揉她的发。「他应该是爱你的,如果这是你迟疑要不要回到他身边的原因的话。」 这是顾政勳出国前,他们最后一次的谈话。 她没有想到,从此成了永别。 离开时,好好的一个人,回来时,成了一坛灰。 她想起,他离开时,送了她一只别针,他说,设计这只别针时,是希望她像别针上的这只蝶,破茧而出,舞出属于自己斑斓绚丽的美,勇敢去追寻幸福。 她戴着这只别针,去将他接了回来。 回来的那天,她突然想起,一年前,她也曾经历过地震惊吓,这是不是一种警讯?在预告她将会以这种方式,失去她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个人? 「是吗?」阿国听完她天马行空的想像,反问她:「那你当时,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小顾临死前,想的会是什么? 想什么?她用力回想了一下。 那时,杨仲齐正牢牢抱着她,有一秒钟,她曾经闪过…… 「他就在我身边,就算现在死了,我也没什么遗憾。」死前,她眼底看着的,是此生最爱的男人,还有什么好埋怨? 阿国抚着冰冷的坛身,说:「我应该答应跟他一起去的。」 原本,小顾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去?就当两人的小旅行。 虽然老大没有不准他的假,但做人要懂礼义廉耻,那时修车厂忙不过来,他也不好意思把事情全丢给老大忙,自己一个人逍遥度假去。 早知如此,他应该要去,至少这样,就不会让小顾一个人,孤零零地客死异乡,反正他在这世上也孤身一人,没什么牵挂。 两人决定在一起的那天,他曾问过小顾:「为什么你以前都没办法定下来,好好谈一段感情?」 小顾说:「大概是我太烂,没人要吧。」找他玩的人很多,要多都没问题,但若要说到天长地久,对方会嗤笑他头壳坏去,跑得比飞还快,没有人相信他可以认真定下来,好好谈一段感情。 「那给我好了。」当时也没想太多,直觉脱口便说了。「我要,而且不会把你丢掉。」 小顾当时笑他。「人又不是东西,不能用『丢掉』,要用『抛弃』啦,你的国文老师快哭倒长城了。」 但是他知道,藏在嘻笑怒骂背后,小顾其实很感动。 没有想到,最后被「丢掉」的人,居然是他。 一直到小顾临行前的那晚,都还在缠他,他被闹得睡不着,一脚踢开对方。「你去死啦!有够吵!我明天还要早起工作耶。」 他们本来就口无禁忌,常把死不死的挂嘴边。小顾没当一回事,四肢都巴了上来,回他:「死了变成鬼也会回来缠你。」 ——你说的。说话要算话。 他抚着坛身,喃喃在心里说着。 他跟龚云颦商量之后,替小顾举办了小小的告别式。 年轻时候的他,爱玩、爱疯、爱热闹,但现在的他,笑称自己已经收山从良了,只要几个至亲好友在身边,每一个都是真心无伪,这样就觉得很够。 所以他们邀的人不多,但全都是他会想见的人。 告别式那天,杨仲齐也来了。虽然与顾政勳素无交情,但挂心龚云颦的状况,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前往致意。 三岁的小娅娅,已经懂很多事,头一回面对残酷的生死大事,知道最亲爱的爹地再也不会回来陪她玩,这几天已经哭哑了嗓子。 看见他来,哭着奔过去,死死抱住他大腿。「杨叔——」 他弯身抱了抱她,上前行礼致意完,关切地审视龚云颦。「你还好吗?」 她张了张嘴,发出微弱而喑哑的声浪。「你知道吗……」 「什么?」 「没有他的话,我早就死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小顾对她而言,虽只是名义上的丈夫,却是她实质上的恩人、也是家人,给了她像兄长般的温暖关爱,是婆婆过世以后,她心灵上的支柱。 他总是懂她,知道她在想什么,无条件支持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如果不是他……那一段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得过来。 孩子情绪是最容易受到影响的,她一哭,娅娅更是不能自已了。 杨仲齐默然,看着母女俩抱头哭成一团。 处理完小顾的后事,她约了阿国,坐下来谈遗产问题。 有什么好谈的?阿国不解。 小顾没立遗嘱,龚云颦是合法配偶,继承遗产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你跟我都知道,你才是他实质的伴侣。」台湾同性婚姻未合法,若伴侣骤逝,另一半永远只能是亲密的陌生人,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想要那些。」从头到尾,他要的都只是一个平日没个正经,看起来玩世不恭,骂了一辈子死人渣,却也一直惦在心上、想要好好爱惜的那个人而已。 一直,都只要他而已。 无关他的身分,或外在所拥有的一切。 「你好好的把娅娅养大,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孩子是他的心肝宝贝。」 「我知道,但是有些东西,是你才有资格拥有的。」她说。 小顾还没走前,有一回跟她聊起过,阿国这个人,老实又没心眼,一辈子埋头实干,当拧∮田犁到死的那种人,就算给他再大的产业,他应该也会把百货公司当柑仔店经营吧,他没那头脑。 所以啊,他最不放心的恋人,如果将来自己怎么了,想留给他的,应该就是钱最实际。 她试着推测——如果是小顾,会怎么做? 她想,应该是将名下大笔能活用的存款部分给阿国,然后店面交给她来经营吧。 其余不动产,他们结婚时买的房子归她,另一处他跟阿国在一起后购置的房屋,产权会过户到他的另一半名下。 小顾,我替你做了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 他们掷茭问了小顾,连得三个允茭,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世俗的身外物好处理,但是感情上的牵挂呢?又该怎么处理? 走出小顾的长眠处,阿国说:「你跟那个人……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可以,就不要再放开他了。小顾出国前才跟我提过这件事,说打算跟你离婚,让你回去他身边,他想看你幸福。」 「我知道。」她忍着鼻酸。「你也是。找个好对象定下来,他……更希望你能过得好,不管有没有他陪着。」 阿国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临去前,再度回眸瞧上一眼,那半掩在山岚烟雾间,男人的长眠处。 顾政勳刚过世的第一年,她完全心力交瘁。 结束没有设计师的工作室,然后专心打理他留下的三间店面,她绝不能让他一手创立的品牌,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消失。 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不会让他失望。 这些,杨仲齐都看在眼里。 看着她,丈夫骤逝,顿失依靠,还要强忍悲伤,撑起一切。 而,女儿的情绪也很不稳定,时时夜里啼哭,醒来说要找爹地。 身与心的负荷,都到达极限,无暇再妥善看顾女儿的状况,她想,自己还不够坚强,才会那么糟糕地,与女儿抱在一起哭。 这样不行。杨仲齐知晓她的情况,主动要她把娅娅送过来,暂时由他来照顾,让她专心去忙她的,也给她时间调适心情,否则两个情绪都不稳定的母女放在一起,影响只会是负面的。 亲人这头,他只用「朋友的小孩」带过,大家看娅娅看习惯了,也不觉有什么奇怪。 娅娅刚来的前几晚,还是每夜都哭,醒来就找爹地。 杨仲齐抱着她一起睡,耐心地哄。 他白天、夜晚,都把娅娅带在身边,她现在的情况,送托儿所也不放心。 头一个礼拜,情况一直没改善,公司里一些较年长的主管便建议他,要不要带去庙里收收惊? 他?时尚新贵跑庙宇?会不会太跳tone? 想归想,虽觉无稽之谈,挺不科学的,还是听了员工的建议,带了娅娅去庙里收惊,反正试试没损失。 同时,也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每天花不少时间与她谈天,开导她的情绪。这孩子,他也是从襁褓带到现在,看着她一点一点抽长,参与了她每时期的成长变化,心里总是有一分特别的感情在,如今又失去父亲,更加惹人怜惜。 第一个月过去之后,她夜里比较好睡了,有时可以趴在他胸口一觉到天亮,连翻身都没有。 从以前,娅娅就很喜欢他,现在,更黏他。 他看公文时,她会爬到他腿上陪他一起看,他也由着她,一手抱小孩,一手处理公事。有时睡翻掉,流淌的童涎湿了大半页公司重要的年度报表,他竟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好笑,还有——怎么睡相可以那么萌、那么可爱呀! 有时,开会开到一半,她揉着眼,一手拖着她的小被被过来,仰着脸说:「叔,想睡。」 她现在还是挺没安全感,睡觉一定要人抱。 他会张手将她抱进怀里拍哄,一边开会,不忘注意小被子有没有兜拢,别教娃儿着凉,会议室人人自动降低音量。 有一回,阿魏说:「二堂哥,你这样……好像一个当爹的。」成天带进带出, 不管做什么事,胸前永远攀着个小东西,简直像个称职的袋鼠爸爸。 还有,他办公室的小桌子、童书、玩具、小枕头、小被子……这是一个堂堂大企业总经理该有的「装潢」吗?一点都不时尚,更不ok好不好! 「是吗?」那也无所谓,他很乐意给娅娅多一分父爱疼惜。 第六章 这孩子,总是让他想起,父母刚过世那时候的自己。 他问娅娅,为什么一定要抱? 娅娅说——怕,杨叔也不见了。 爹地明明说,只去七天,她的小手手还没扳完就到了。可是她扳了好久、好多次了,爹地还是没有回来。 她知道什么是死掉,死掉就不会再回来,扳多少次小手手都一样,她很怕,别人也会这样,尤其是杨叔叔。 听完后,他轻轻抱住她,承诺。「我会陪娅娅长大。」 他懂那种心情。那时的他,又何尝不是成天缠着最爱的那个人,跟前跟后的,就怕连爷爷也失去。 他现在,是娅娅感情的寄托,投射她对父爱的渴望,他懂。 娅娅在他这里寄养了一年。 直到她吃完四岁蛋糕,他物色了间幼稚园,送她去读。 龚云颦看着那间贵族幼稚园的简介,咋舌。「连收费都很『贵族』。」 杨仲齐白她一眼。「钱我出。」 他挑选孩子的学习环境很谨慎,从教学模式到就读环境、学伴、师资、设施安全,甚至最重要的保全控管问题,各方面都得考量,比较半年才选上这间,并不是盲从于物贵即佳的迷思。 之后抽空带娅娅去试读,确定她也喜欢,才定案下来。 「干么要你出?女儿我的,我自己养。」 娅娅开始上幼稚园以后,才让龚云颦接回去同住。 一年下来,娅娅情绪已经平稳许多,夜里也不太会惊醒或哭泣了,他想,龚云颦应该应付得来。 不过,下了课以后,姬姬还是会常往他这里跑,等到夜里,龚云颦忙完才来接女儿回去。 如此又过了一年,姬姬五岁了。 近来,听到一些传闻,加上八卦杂志的捕风捉影,知道她和某位营建业董座走 很近,这位大老板还很大手笔,年终尾牙提供给员工的奖项,直接向她下订单,让她业绩是直接八位数进帐。 这段时日,她历练得更有女强人味道,精明干练,处事圆滑,不得罪人、却也不容谁欺凌瞧轻,他现在,连出手帮忙都不太需要了。 她有一套她自己的处事风格,不需倚赖任何人,也能过得很好。 而且,生意愈做愈好,今年预计要再开一家店面了。 既是如此,他就算放手,也能无愧于心了吧? 那位营建董座的事,他旁敲侧击问过她,她也没否认,还笑弄他:「干么?你身边有人要买房子?我可以帮你乔到不错的价钱喔!没想到你也有需要用到我人脉的一天。」 他刚好想到,跟了他多年的机要秘书正在准备结婚的事,购置新房也是其一,便顺势替人牵线,也真的让她乔到出乎意料的友情价,看来,她跟这位董座的交情确实不太一般。 想想也是,顾政勳都离世两年了,她想开始经营一段新恋情,也不是太奇怪的 事。他与她的三年之约,因为她人生突来的剧变,也延迟两年了。 如今,她一切都稳定下来,他,是否也该放手,真正走出她的生命中? 一旦她开始新的人生,他也会让自己彻底断念,让彼此回归到两条不交集的平行线…… 【第15场 ——为爱,筑巢】 早说过,这世界很小,转个身就会碰上。 近两年,他很少应酬,真有不得不为之的饭局,也会尽早回家陪小孩,被亲友笑弄……明明是单身,怎么搞得像有家累一样? 娅娅俨然成了他甜蜜的小包袱。 中场,他寻了个藉口出包厢,在走道尽头打电话回家。 「小甜馨,我今天会晚点回去——不行!你最晚十点半一定要上床睡觉,不用等我……这个可以,我房门没有锁,自己找你的小被被进去睡。功课做好没?好乖。明天我再检查,晚安。」 挂了电话,一转身,差点与转角走来的人撞个正着。 「对不——仲齐?」对方仰首,见是他,微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有应酬。你呢?」伸臂扶住龚云颦,嗅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 「一样。那娅娅谁顾?」明天周休,女儿下课前就打电话来报备,说要去找她杨叔叔。 「有管家在。幼秦今晚也回家住。」不怕没人顾小孩。他倒是比较担心眼前这个——「酒少喝一点。」 「我也知道。」就推不掉啊。应酬嘛,哪能繁花绿丛过、片叶不沾身?这他应该很清楚。 他淡淡点个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回他的包厢去了。 约莫十一点,饭局结束,他在大厅门口,等泊车人员将车开来,见另一头,龚云颦的饭局似乎也差不多了,与会人员二散去,而她也正在忙着话别。 他眯眼,认出那某科技新贵,股票前些日子上市上柜,是最近的媒体宠儿,报导报很大,被誉为前景看好的青年才俊。 对话断断续续传来,对方明显对她有意思,邀她单独续摊。 其间,有意无意的肢体碰触,不至于冒犯,颇有示好意味,探测她的意愿、以及有无发展可能性。 她婉转地推却了,但没把场面做死。至于这是不想让对方太快追到手,还是犹在观望中?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的追求者很多,每个都叫得出名号,以她的身价,姿态高些确实不为过。 与对方应酬完,她踩着微醺的步伐,转身朝他这儿走来。 杨仲齐原是以为,她要请饭店人员代叫计程车,她一靠近,却是一头往他怀里栽过来。 他连忙伸手稳住她,再迅速推出一臂之外。 「大庭广众的,你当心被狗仔拍到。」到时,他们都解释不完。无孔不入的记者们若是再深入一点,把他们过去那段也挖出来,那就更精彩了。 他是无所谓,只怕影响到的是她的身价,保证追求者立刻少一半。 他不想再添一笔,被她埋怨,误会他又想搞破坏,见不得她好。 反正,跟他那段过去,早被她视为人生污点了。 她仰首,半眯着眼,冲着他浅笑。两颊彤云艳艳,流露几分媚态,颇有勾人意味。 「送我回去。」 女人的醉态,若运用得当,会很迷人。而她似乎便是个中好手。 「刚刚人家要送你回去,干么不接受?」他没好气地,推开她一再靠上来,软若无骨的娇躯。 「你听到了?」她轻笑,凑近他耳畔。「吃醋?」 「又如何?」他未置可否。 「不是的话,送我回家。是的话——后面就是饭店。」 某人贴着他的身子,轻轻在他耳畔呵气,很是挑逗。 他不觉微闷。 刚刚在别人面前,怎么就不敢?只会吃定他,不会对她乱来是吧? 从顾政勳还在时,她就肆无忌惮在挑惹他,不时说些暧昧话、调情小动作,欺负他一再压抑、无法妄为,很乐是吧?一整个玩他玩上瘾,不知收敛。 简直欺人太甚! 「不要以为我不敢。」现在他单身,她也单身,他可没半点顾忌。 「是吗?」 就冲着这个问号,杨少爷一恼,直接揽上纤腰,开房去! 他一进门,就狠狠吻得她喘不过气。 一阵长吻过后,他抵着螓首,喘息着与她对望。 到了这个阶段,应该已经教会她,男人不容挑衅。 他没想让她后悔,这一刻是给她最后的抽身机会,否则今晚他绝对跟她来真的。 龚云颦挣开他,退了两步,踢掉脚下的高跟鞋,在床畔缓慢地解衣扣,睇他,媚眼如丝。 那姿态,很性感,也很撩人。 于是他一个大步上前,迎上她的唇,将她压进床铺,单手接续她未完的动作,迅速让两人裸捏,急切地梭巡每一寸肌肤。 「你好急。」她娇嗔。 「换作你是我,看你急不急。」不是谁,被一逗再逗、逗了又逗,忍五年都能不爆发的。 今晚,他跟她没完没了! 「等、等一下啦!」她轻呼。 谁理你! 由着她摆布五年,也该轮到他作主一次。 他现在,又热、又硬,贴着她的身体,亢奋难耐,与他亲密过无数回的她,还是忍不住害羞了一下。 套一句小顾会说的话……现在是用下面的头在思考。 「你——这些年,有过别人吗?」她问了一句据说会让男人在床上,三秒钟立刻阳痿的话。 他顿了顿,阳痿是没有,倒是哼了哼,拒绝作答地吮咬她。 依她对他的了解,这应该叫默认吧? 她心房软了软。即便以为,她在别的男人怀里幸福,他还是没有找别人。 她比谁都清楚他异性缘有多好,只要他愿意,绝对有条件女人一个月换一打,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一直都只有她。 今晚,不欺负他了。她笑着回应他的吻,软腻小手往下探寻,掌握住他亢奋而敏感的部位,殷勤服侍,当作对他的奖励。 他低哼,几乎无法招架她的主动与热情。 「等、等等——」 她太熟悉他,知道如何让他得到快乐,节奏、力道完全掌握得宜,掐牢了他的死穴,腰椎窜上一阵柔软又酥麻的快感,紧绷着在她掌心爆发。 他倾靠在她肩侧,微微喘息。 若是闭上眼睛,不去思考,这一刻真的好像回到过去,还在筑缘居的那段时光,而她,仍旧是他温柔多情的小娇妻。 微微倾前,浅吻颈肤、侧容,一路吮上柔软唇瓣,温存地、缓慢轻碾、细琢,品尝她的味道,然后才逐渐加深,进入温软唇腔,与之交缠。 不是只有她,才熟悉他的身体,她的每一寸肌肤,他也了如指掌,知道如何让她在他身下颤抖、快意、激情难耐。 她没有变。同样的敏感点,还是能让她娇吟,哭泣求饶。 他蹭着她,感受她动情的湿润,与轻颤。 「混蛋!你快——」话未说完,沈沈撞进深处的充实感,令她娇吟出声。 没让她有喘息机会,一下下进占得又快、又急,像要追讨这五年来的压抑与慾求不满。 她攀着他的肩,细细呻吟,偶尔在他力道失控时,咬他肩膀一口。 「轻点,你好粗鲁!」 他轻笑,搂着她,时快时慢、忽轻忽重,深深浅浅地撩逗着她,肢体贴缠,放纵感官,享受性爱欢愉。 一整晚,纠缠着,不知餍足。 一床凌乱中,男人侧身熟睡,薄被半掩去腰身以下的裸肌,透露前一晚的激清酣战。 此时,被子底下的肢体,仍亲昵交缠。 龚云颦动了动,撑起上身,打量他慾望历足后,沈睡的脸容。 好久没像这样在他身边醒来,看着枕畔男人不设防的安稳睡容,好怀念。 长指轻轻抚过他的眼、眉、鼻、唇,以指腹记忆俊雅容颜。在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那么想念这一贺。 才刚刚睡下的男人,拒绝被骚扰,皱皱鼻闪躲,模糊呓语了声—— 老婆,别闹。 一句无意识脱口的「老婆」,喊得她心房暖融,倾身啄吮了下他的唇,轻声道:「好,不闹,你睡吧。」 轻巧地移身下床,到浴室冲澡,清洗欢爱后一身的腥甜气味。 几乎在她离开床铺后不久,触着另一方余温散去的冰冷床位,杨仲齐便醒过来了。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龚云颦裹着浴袍步出浴室,看见他缓慢坐起,朝她望来。 「早安。」她随意打声招呼,捡起地上的衣物,毫不介意当着他的面更衣。 第七章 接着坐到妆台前,吹乾头发、俐落上妆。 她走路姿态……有点不大自然,细心一点的人就看得出来,很容易联想到她前一晚都做了什么。 他昨晚太放纵了,完全不知节制。 原本他还在思考两人目前的关系定位,迅速将仪容打理完毕的她,已经起身抟 起包包。「我先走喽,你晚点再出来,免得被哪个好事者看到,四处嚼舌根。」有什么好嚼?男未婚女未嫁,正常往来是犯了哪条法律?她会怕人议论,就表示跟他没什么后续可谈。 他听得懂言下之意。 「对了,房钱你付喔。」 「……」他白她一眼。幸好她没说她要付,否则他还真会有被买了一夜的感觉。 叹了口气,随后也下床冲澡,待她离开后半小时,才走出饭店。 回到家,放轻动作打开房门,睡在他床上将醒未醒的人儿,揉揉眼坐起身,看着他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再走出来。 「早安,小甜馨。」他单手别上袖扣,走近床边,让伸手讨抱的撒娇小娃亲亲他脸颊。 小娇娃嗅嗅他颈侧。「洗香香,昨天有做坏事。」 他一惊。这娃儿会不会太精了一点?才五岁,怎么可能懂这么多? 「而且你整个晚上都没回来,我等好久。」 「……」这是争风吃醋吗? 如果不看她的年龄、身形,他会有种……在外面偷吃,回来被床上的大老婆逮个正着的感觉。 「小鬼。」他捏捏娃儿鼻头,转身走开。 「哼,大人都这样。」被说中就装傻。 他进浴室刷牙,假装没听到。 其实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单身,而且身价还不差,有正常的男女社交,这是合情又合理的事,绝对称不上「坏事」。但—— 就是不想灌输她这样的观念。 基本上,他会希望,她的性行为是建立在有婚姻制度的前提之下,很老八股的想法,但或许,全天下每个当父亲的心态都是如此,担心宝贝吃亏,不允许哪个浑小子,轻慢了自家的掌上小珍珠。 「作业写完没?吃完早餐我要检查。」赶快转移话题,以免她在这上头兜转。 一起站在洗手台边漱口的小娇娃,本能回他一句:「你『忙』一个晚上,不用先睡一下吗?」 「……」 顾政勳,你女儿到底怎么生的? 某些事情,一旦开了先例,有一就会有二,然后习惯成自然。 几回佳人邀约,在外头纵情嚐欢过后,一支冰凉的金属物被放进掌心。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多出来的那把银制钥匙,询问眼神望向她。 「我租的,地址待会儿给你,这样比较方便,我每个礼拜六过去。」龚云颦补充说明。 偷情偷到直接筑巢了,她会不会太放肆了点? 杨仲齐没说什么,笑笑地收进外套口袋。 至少这表示,她是预备让两人的关系长期而稳定地走下去,并非短暂的露水欢情而已,只不过暂时还没打算公开。 无妨,台面下发展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很好配合。 但是有时,对佳人的热情邀约,他也会耍耍嘴皮子…… 「家里大老婆管得严,你别害我回去难交代。」 「大老婆?」她困惑地眨眨眼。他家几时有这号人物了? 「喔,姓顾,名馨娅。你熟得很。」他凉凉回道。 她失笑。「你会搞不定一个五岁的小丫头?」 「你最好别小看她,这丫头聪明得不可思议,都不晓得是遗传到谁。」五岁?哼,人小鬼大得很,现在就已经时常让他落入无言的窘境,再过几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难得遇到对手,看他没辙,龚云颦显然乐得很。「你活该。」 「共犯有什么资格说风凉话?」有本事她现在就从他身上下来,放他回家陪小孩,树立高风亮节的良好典范。 「加油,好好维持你模范好爸爸的形象。」她拍肩勉励他,完全就是坐着说话不腰酸。 他侧眸瞥她。 一声「模范好爸爸」,说来自然而不忸怩,他心窝微暖。 如果能跟她,一起陪着娅娅,让这孩子在有父有母的环境中健全成长,他一点也不排斥那样的远景。 入冬以后,他发现,公司员工也变懒散了,工作绩效略微下降。 大家工作的冲劲是都跟着冬眠了吗?还是一天到晚想回家抱棉被? 尤其是他家秘书,结婚以后,过去的事业心都不晓得哪儿去了,找到饭票,有男人养了就什么企图心都没了是吧? 他看着手中的会议纪录皱眉。以往这种季报会议,秘书都会心思缜密地自动将每季业绩增减变化做成图表一道附上来,图表呢? 拿着资料夹,开门要吩咐,意外地发现,他的机要秘书居然在工作时间处理私务。 他错愕道:「你上班时间给我玩团购?!」这是他那敬业又认真的秘书? 当场被抓包,秘书慌然起身。「那、那个……因为……它是日本国际团,很难得,三点半大主购就要收团了,所以……」 这是理由吗? 还跟银行一样赶三点半咧! 「……杨总监也有跟团。」她低哝。最后的垂死挣扎,是把头儿的堂弟拖下来当垫背。对不起,杨总监,你真的是好团员,准时缴款又不跑单,我这也是迫于无奈…… 「……」其实杨仲齐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上司,秘书一向尽忠职守,从他上任一路跟着他披荆斩棘到现在,多年来把事情打理得井然有序,也没出过什么包,就跟个团购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看他精明干练、沈稳端庄的秘书,难得慌张又语无伦次的模样,还挺有趣的。 他双手环胸,不吭声,看得秘书小姐心慌慌,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它叫猫咪肉球棉花糖,你看你看,泡一杯热饮,好可爱的猫脸在里面载浮载沈,慢慢融化,超萌的有没有!是女人都抗拒不了啊……」这样罪真的有比较轻吗?她自暴自弃,已经想自我了断了。 见上司盯着电脑萤幕,迟迟不语,她含泪心想,等会儿该去写辞呈了…… 半晌,上司蠕动双唇,留下一句话,转身回办公室。 等等!是她悲怆过度,听错了吗?刚刚,头儿是不是说了…… 再加我两份?! 是吗?是吗?他有说这句话吗? 一、二、三秒,前头的门板再度开启—— 「还有,季报图表快点送上来,否则不管那只猫脸猫爪有多萌,我都会扣你考绩!」 【第16场 你(你)开心,就好】 这是女人的战争。 然而,他究竟为什么会卷入这场女人的战争? 「杨叔,你偏心,为什么我没有猫咪棉花糖!」看妈咪泡的红茶跟别人都不一样,超嫉妒。 问她为什么会有?她说杨叔送的,于是有人当下就心理不平衡了。 接到电话控诉,他静默了会儿。「我不是买两份吗?」 「……妈咪,你暗坎!礼义廉耻你会不会写啊!」六岁小娇娃在另一头抗议。而杨仲齐在这头,听着那方的争论不休,无言望了望天花板,叹气,挂电话。然后,改拨另一通。 「阿魏,上次你跟的那个团购品,手上还有剩的吗?」 「送人了耶。」收到当然是赶快拿去讨好他的宝贝小心肝啊,看佳人扬唇一笑,感觉超爽的好不好!杨叔魏完全理解唐明皇为什么要千里送荔枝了。 是说——「仲齐哥,你要这个干么?」 那是十足十萌女孩子的甜心小物,他应该没有那种要孝敬的对象吧? 「……」懒得解释。改拨另一通时,内心有点小凄凉。 为什么他在下班时间紧急call员工,不是为了调什么千万订单的货,而是为了区区一仟多块的团购物? 好不容易从秘书手中要到一盒,还得再三叮咛,下次有开团记得揪一下……「呃……好。」秘书超错愕又超结巴,他都不想去思考,自己的威严主管形象还剩多少了。 但是,当他说!「小甜馨,不要再跟妈咪吵了,我明天再给你」时,电话另一端狂啾他,又甜又满足的笑声,让他瞬间整个心都融了,只觉得——好像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她们开心就好。 现在,他完全成了秘书的一号好团员,女孩子喜欢的小东西,他从没研究,但秘书是他的活指标,那些可爱小物,龚云颦和娅娅多半都喜欢。 有一回,秘书顺口说了句:「杨总好宠女朋友。」 他抬眸,望去。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那眼神,让她怕怕的。她是不是……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秘密了?好像没看杨总公开和哪个人走得比较近……她不会被灭口吧?他收回目光。「没什么。」 原来,这就是宠吗?他从来没有想过。 不必昂贵钻戒、鲜花排场,几个据说「很萌」的小东西,就能让她露出笑容,女人要的宠爱,如此简单。 明明不必耗费他过多心思,他以前,为什么会吝于去做? 那个周末,在她租赁的小套房里,缠绵厮混了大半夜,中场休息时,她套着他的榇衫,盘腿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吃超商买来的微波食品补充体力,一边闲聊。 「最近对我这么好,有什么企图?」 侧卧在沙发上的杨仲齐瞥她。「这样算好?」 「是不差啦。」 他伸手,揉揉她的发。「你喜欢就好。」 「真的没企图?」她睨他。 通常有所求的人都是她吧?他对她能有什么企图? 龚云颦侧过身,挖了匙炒饭喂他。「你最近心情似乎不大好?」 问什么企不企图的,原来是拐着弯在问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失笑。关心就说关心,这女人愈来愈不坦率了。 「只是一点公司的事。」 「你杨总也有解决不了的事?」 「我是人,不是神。」没她想的那么万能。「这些问题从以前就存在了,就算爷爷在也不见得有办法。那些当年跟着爷爷一起打拚过来的老功臣,对他们总要有几分尊重,虽然讲白了,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们真的可以回家养老了!但——谁敢讲?他们总还有一定的势力,拔桩这种事,需要时间跟耐性,无妨,我就跟他们漫漫斗。」 啧,说穿了,就是各家企业都会有的派系斗争嘛。 「不会有问题吧?」 「没事,他们要玩,我跟他们玩,见招拆招就是了。」 「喔。」 他虽说得自信,总难免还是会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对方如果来明的,大家台面上较量,他不见得输,但往往很多时候,用的都是台面下、脏到不行的手段。 这一回合,他认败。 心情很糟,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内,一下午不见客。 而后,有个情绪暴冲的家伙,直接闯进去理论。 「二堂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晓寒!」 他冷冷抬眼,望向那个向天借了胆,敢拍他桌子的家伙。 「杨叔魏,在公司,我是你上司,请注意你的职场礼仪。」 「了不起吗?高高在上的杨总经理,欢迎你把我也停职了。」 「这几年,我以为你多少磨练了点,怎么还这么冲动?」难道不明白,亲自下这个人事令,他比谁都呕。「你知道晓寒是冤枉的,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就是着了人家的道,不吞下来,行吗?」 第八章 「所以你就牺牲掉晓寒,直接砍了她来堵别人的嘴,稳自己的声望?好一个弃卒保帅!枉费晓寒这些年来一直对你尽心尽力,全力挺你,就算不顾念她的忠心,好歹这一片痴心,你连一点感动都没有吗?」 杨仲齐愕愕然望去。 都这么久了,怎么阿魏还在以为,晓寒心里那个人是他? 这颗猪脑…… 他有些无力地撑着额。晓寒心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这么明显的事,为什么某人就是有办法把它搞得这么复杂? 果然,他真的只有致力在开发下半身而已,上半身每天固定format,左右脑完全原始。 好羞耻,真不想承认这个笨蛋跟他有血缘关系…… 「你干么不说话!」心虚啊?要忏悔去找晓寒。 「只是觉得,跟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叹上一口气。「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晓寒是我的人,被拿来开刀,是直接赏我一巴掌,他们今天砍了我的左右手,我会不比你气吗?换作是别人,不必我多说什么,你一定懂,只是刚好那个人是晓 寒,你是关己则乱,我不跟你计较。」 杨叔魏愕愕然,张口闭口了半天,舌头被猫偷去。「你、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不就一副替自己的女人出头的态势吗?」当别人跟他一样没脑?「替我转告晓寒,暂时委屈她,这口气,我一定替她讨回来。」 「你们……还真有默契。」杨叔魏闷闷地道。刚刚他要来,晓寒死死拖住他,说杨总会为她讨回公道,不急。 还说,不必刻意去替她解释,杨总会相信她。 她只是怪自己,跟了他那么久,道行还那么浅,轻易着了别人的道,给他增添麻烦,她觉得很抱歉。 似乎,什么都不必说,一个眼神,对方就完全懂。这样的默契,他大概一辈子都追不上。 现在看来,真的就如同她说的那样,他急着跑来替她出气的行径,感觉上……好像跳梁小丑。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很多年以前,爷爷曾在岁末时,带仲齐哥去过一家育幼院关怀送暖,另一方面也是想给仲齐哥机会教育,这世上还有许多比他更不幸的人, 该时时为自己所拥有的,怀着感恩的心。 仲齐哥多年来一直长期资助那家育幼院的院童,有资质、知进取的,他都无条件栽培,是院童们心中共同敬爱的长腿叔叔。虽然他嘴上总说,那是在为自己培养人才,但——有些是走政途、律师、牙医、老师、会计师,又有几个真正对他有助益? 晓寒,也是那家育幼院出来的孩子。 在她心中,仲齐哥一直有着不同于旁人的独特地位,是她人生的光,始终搁在心上敬重、仰慕。 这些事,晓寒不说他还真不知道。 仲齐哥早了他那么多年住进晓寒心里,又是那么特别的意义与存在,拥有别人所无法理解的默契,他怎么可能超越得了…… 杨仲齐看他旋风似的卷进来,又像斗败的公鸡,垂死般失魂落魄晃出去,也不晓得哪根筋又拐到,现在也无暇去顾及他的情绪问题。 那个周末去陪龚云颦,后半夜她几乎快睡着时,听见枕边人压低音量讲电话:「给我盯死他!敢动我的人,不好好回报,我就不姓杨。」 就像爷爷说的,没有人能玩到他头上来,除非他自己愿意。还以为人人都是龚云颦吗? 枕被另一方动了动,娇容由枕间抬起,看他结束通话,将手机搁向床头,倾下身搂抱。「抱歉,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谁惹你了?」连他最骄傲的姓氏都拿来对赌,可见真的惹毛他。「记得晓寒吗?我们公司招商部主管。」 「喔,虞经理,她怎么了吗?」 「前几天,被人拍到她私下收取厂商赠礼。」 滥用职权收厂商回扣、图利己身,这是招商部大忌,不免她的职,很难平风波,尤其有心人士在背后操弄,更是不容他轻易将事情压下来。 他提拔上来的人出了这种纰漏,他也难免脸上无光。 「你就那么肯定,虞经理是清白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我相信她的操守。」 「这跟你前阵子说的,派系斗争有关?」 「嗯。」他捏捏她的颊,赞许她举一反三的能力。「柯董是公司的大股东,股份是由他父亲继承而来,我礼貌上也得喊上一声柯叔。柯爷爷其实不太管事情了,这几年的暗潮汹涌,都是台面下,我顾着爷爷那一辈的交情,一直在隐忍。」连一家企业最重要的财务部,他都拱手相让,还不够礼遇吗? 如今拔他的桩拔到他爱将身上来,这么大的动作,分明已不安于室,想直接斗到台面上来。 晓寒才刚停职,都还在查证阶段,后脚就向他施压,举荐自家人顶招商部头儿的位置,未免也太急,算不准哪天连他这个总经理都想换掉了。 公司两大命脉都让人掐住,他还有戏唱吗?欺人太甚。 「那你——有办法应付吗?」 对上她忧虑的眼神,他笑笑地揽近她,亲昵依偎。「我不是软柿子,我是让,不是真拿他们没办法。」这些年,在财务上做的小手脚,他不是不知道,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既然要玩,他乾脆把洞挖大些,请君入瓮,否则光玩些低级的小把戏有什么意思? 龚云颦光看他那令人发毛的冷笑,便知他心里有底,知道该怎么处理,心下也安了一半。「那个虞经理的事……」或许,她帮得上忙。 「怎么了?」 「没事。」她笑笑地带过。暂时没把握的事,还是等确定了再说。 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月,杨仲齐在下班前接到龚云颦的电话。 「晚上,有没有空?」 佳人邀约,通常只会让他联想到那回事。 身为某人的固定性伴侣,随口便笑弄了几句:「你会不会太急了点?」周末都还没到呢,需求量有这么大吗?女人年近三十,果然如狼似虎。 「……你给我正经点!有重要的事找你。」 他低笑。「我今晚被大老婆预约了,你晚点来接她,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切!」小老婆只好很闷地退让。 晚上十点钟,到杨家祖宅接人时,他已经盯着娅娅做完作业,正在陪她玩小游戏。 龚云颦靠过去看了一下。 这算游戏吗?爱因斯坦的逻辑解谜—— 就是那种五间房子排成一列,每位屋主都来自不同的国家、养不同的宠物、抽不同的烟、喝不同的飮料,然后再根据什么国家的人住在养什么宠物的人隔壁、养什么宠物的人又喝什么饮料、抽什么烟的屋主喝啤酒……之类的线索,然后问——谁养鱼? 她光看头都昏了,他跟六岁小孩玩这个?! 她一脸狐疑地望去,发现娅娅表情很专注,解题解得有模有样。 妈呀,她女儿是怪物!! 当然,杨仲齐会适时地给些引导,娅娅玩得投入又认真,破解谜题后,笑得好开心,超有成就感。 「……」这两个不属于正常人类的变态。龚云颦默默地龟缩到角落,她发现那完全不是她能理解的世界,她被排挤了…… 杨仲齐陪小孩玩完游戏,抬眸见她瘫在一旁,一脸悲情。「怎么了?」 「你们就不能玩点正常的游戏吗?」让她有点参与感嘛,呜。 他讶笑。「那是以前我爸陪我玩的谜题。我九岁才解得出来的东西,娅娅六岁就能解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也有小小被打击到。 「……你还自卑吗?」她悲愤地咬牙。她到九十岁都解不出来好不好! 娅娅收完作业,坐到她腿上撒娇。「没关系,妈咪老了我会养你。」 「……」谢谢你喔。 杨仲齐闷笑了一阵,才想起正事。「对了,你说什么事找我?」 「喔,这个。」她赶忙从包包里取出一支录音笔递去。 他按下播放键,听了一阵,敛容。「这个,你哪儿来的?」 「店里有个vip客户,常带他包养的对象来挑些珠宝饰品,因为有一回攀谈,他自称是丰禾某位重量级董事的桎儿,让我对他多了点印象。那天听你提到公司的事,就想说试试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挖出一点什么来,还真的运气很好,这件事他有分。」 当然,直接略过这家伙手脚不安分、很爱吃女人豆腐。会知道他的底,也是当事人太刻意炫耀身家。她那时只暗觉好笑,堂堂的丰禾总经理都是她男人了,她还会看得上小小的丰禾董事侄儿、财务部经理? 要探对方口风对她来说不难,那人约了她好几次,每回来店里都刻意攀谈,被她技巧地回绝了,她随便几句话约吃饭,几杯黄汤下肚,还有什么套不出来?「这下好玩了。」他笑哼。闷了一个月,终于可以替晓寒讨回这个公道。 当初拿这事大作文章,在会议桌上指着他的鼻子,说他识人不清,现在他倒要问上一句——是我的人不规矩,还是柯叔您的人无风起浪? 龚云颦见他舒眉,一扫月余来的悒闷,不自觉也跟着扬起唇角。 「你开心,就好。」 他俱阵瞥去,阵心暖暖。「小容,谢谢。」 他的女人,全心为他,这份心意,他受下了。 这件事,其实可大可小。 晓寒收礼一事,是柯董侄儿私下运作,与厂商套招,真要放大来看,他可以像柯董那样,将事情无限放大,来个株连九族。 当然,也可以说它纯属误会一场,不去动他侄儿的官位,棋盘抹一抹,当没下过这一着,岂不皆大欢喜? 对比当初硬逼他铆了晓寒做交代,他心胸算是无比宽大了。 末了,再将对方的话原原本本奉还……就像柯叔您说的,人都难免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咱们上头的人,哪能对底下每个人做的事都了如指掌呢?是不是? 柯董闷恼地吞下这口气,带着一腔内伤离去。 他快意大笑,拨内线到小堂弟办公室。「阿魏,把晓寒从你床上挖起来,她的假期结束了。」 【第17场 你,归我保护】 若说这事就这么轻易了了,当然不可能,杨仲齐不是任人惹了还能当没事,全身而退的善良人士,但他不急,这笔帐可以慢慢讨。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可他忽略了,小人报仇,通常很即时。 莫名栽了跟斗,要猜出是谁让自己吞下这闷亏,一点也不难,但杨仲齐却是到了某个周未,迟迟等不到龚云颦时,才意识到这件事。 如果她不克前来,一定会事先告知,不会让他傻等一晚。 一直等到了凌晨,他开始狂拨她手机,当一向维持收讯畅通的电话也突然关机时,他已经确认事态不寻常。 他开始大半夜里四处找她。从住处、店面、她可能去的地方,都一遍遍地找,凌晨三点钟,开着车边找、边联络她有可能往来的朋友。 直到这一刻,才发现他能使用的资讯,竟是如此的少。她的生活圈中,他熟知的只有工作上的往来,其余私交的部分,他数都数不出来,除了住处还有店里,几乎无处可寻。 第九章 他们之间,除了每周一回的幽会,还有什么? 除去娅娅、以及肉体上的交会外,他们几乎是毫无交集,不曾融入对方的生活,对她的一切,他其实跟陌生人没两样,连她平日常去哪些地方,都不知道。 他一夜无眠,在街上漫无头绪地寻找,直到天亮之后,手机突然传来一封讯息,看看发讯人,是龚云颦。 上面只有一个地址,他无法多想,点开车上的导航便按指标寻去,一路开往山上来。 很偏远的山区。 车子无法再往上开,他下车循着偏僻小径而去,在山路尽头,看见一处小屋。她在里面。 惊慌担虑了一晚,推开破败木屋乍见她的那一秒,重重松下一口气。 里头的龚云颦,听见开门声,瞬间堆起满脸惊慌,惊惧地往角落缩了缩。 「是我,小容。」 她被蒙着眼、捂住嘴、双手綑绑,完全失去自由。过度的惊吓,让她瞬时神情空茫,连最心爱男人的声音,也无法辨识。 杨仲齐快步上前,替她解除困缚。双眼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她怔怔然瞧着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睛所接收到的影像,重重撞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她用力地哭,近乎歇斯底里。 好恐怖。 她从来不知道,山间的夜晚有这么可怕,静得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听得到,风声、还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动物叫声,她听得见老鼠声音,还有蟑螂爬过她脚边,她甚至怀疑有蛇的爬行声…… 各种脆谲的声音都听得见,她看不到,只能猜测,到最后,已经不确定是真实还是过度恐惧所产生的幻听…… 她还听见,杨仲齐喊她,她一定是快疯了。 看她完全崩溃的模样,他不敢想像,这一个晚上,她受到多大的精神折磨。他用力抱紧她。「不要怕,小容,没事了。」 一个使劲抱起她,将她带离这个令她心生恐惧的地方。 下山后,直接将她送往医院,医生替她打了镇定剂,让她平静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他在病床边,默默凝视她,脑袋已经开始运作,拼凑事情的始末。 若是问她主使者是谁,连眼都被掩住的她,八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她是生意人,而且处事圆滑,基本上愿意博佳人一笑的很多,得罪过的人几乎少之又少,他怎么想也只有一个。 为了他。 应该就是前阵子柯家的事了。柯志民着了她的道,以那狭溢胸襟,怎会甘心就这么吞下这口鸟气? 会通知他去寻人,显然就是冲着他来的,对方以为,她是他的一颗棋子,她完全是受他所累。 再者,对方应该也没想把事情闹大,只是出口气,吓吓她而已。 但用这么恶劣的方式去报复一个弱女子,绝对不是一句恶作剧就可以带过的,他们甚至对她动粗! 盯视她红肿的双颊,他现在很火,前所未有的火! 就算是之前数次交手,历年来层层叠叠、出手绊脚的小动作,再加上晓寒那笔暗算的嫌隙加总起来,都没有这一桩这么令他动怒。 这回,真的彻底惹毛他了。 龚云颦惊醒,目光往下看,他才惊觉自己无意识掐痛了她掌背。 杨仲齐连忙松缓力道。「抱歉。」他只是,真的被吓到了,一个晚上可能会失去她的猜测,再加上看到她饱受惊吓的样子,令他几乎心痛得难以忍受。 「我没事。」她看起来,情绪已平复许多,虽然一张口,声音仍沙哑得难以辨识。 他坐上床的右侧,倾下身,柔柔亲吻她的唇。「让你受委屈了,最多三年,我一定连本带利替你讨回来。」 愈是生气,就愈要沈得住气爷说,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他懂得吞忍、蛰伏,然后将对手一击毙命。 昨晚的事,已经完完全全毁掉他最后一点仁慈,他不会再为对手留余地。 龚云颦抬掌,抚抚他的颊。 刚刚他的表情,又冷、又阴狠,有人真的踩到他的地雷区了。 她当然知道,坐在那个位置上,不可能心慈手软,在他的保护伞下还有太多的人,必须仰赖他庇护,许多时候,他的手段可以是她想像不来的狠。 但是,面对她时,他还是那个杨仲齐,温雅、无害。他永远都不会拿那些手段来对付她。 她哑着声,低低安抚。「不要生气。」 他贴着她的颊,轻蹭。「我是害怕。」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杨总,也有害怕的事?」她笑弄道,试图让气氛和缓些。 「当然有。」他轻道。「我怕失去你。」一整晚找不到她,很怕。 一直到那时,才惊觉自己不曾走进她的生命中,真正拥有她。 「小容,我们结婚吧。」 他想昭告全世界,这女人归他保护,谁也动不得。 他想分享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喜欢吃什么、常去哪家店、跟谁往来、每天发生什么事……这些他都想知道。 他想……名正言顺拥有她。 无论如何,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周一回的地下情,像极偷情男女,他们明明在一起,哪里见不得人? 她唇畔笑意僵了僵。「你不是老爱拿那张结婚证书威胁我,说我们本来就是合法夫妻?」 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一时失言而已,她还拿来说嘴,他哪会真使强硬手段逼迫她? 「龚小姐,你不看新闻的吗?仪婚制已经走入历史,中华民国现行法令规定,婚姻改采登记制。」管你婚礼办得再浪漫,席开上千桌还是办上十天十夜的流水席来宴客,没登记前,都还是未婚人士,八竿子打不着一块。 「喔。」她笑哼。「原来我单身了啊。」 有需要这么开心吗?他不是滋味地低哼,轻咬她下唇。「那就再结一次。好不好?再当一次杨太太。」 她左瞄瞄,右瞧瞧。「点滴快打完了耶。」 杨仲齐直起身。「我去叫护士来换。」 走出病房,嘴角笑意敛去。 小容一直在转开话题,他不傻,自然看得出,她不想嫁他。 但是——为什么? 自从在医院首度与她提及婚姻一事,之后又过了两年。 这一年,叔赵结婚了,而他们,依然停留在原地。他数度旁敲侧击,暗示明示都来,她没有一回正面允诺。 他一知始不懂,原想她或许心里还有顾政动的影子,无法允诺。 可若说待他的心意已不若过去那般坚定,不确定要与他过一辈子,似乎也不尽然。 柯董一事,她受他牵累,其实在她心里造成不小的阴影,小娅娅告诉他,妈咪都不敢一个人睡,晚上一定点着灯,一点点小小的声音就会惊醒,这情况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但是,面对他时,总一副事过境迁的模样,不想他内疚难受。 自己受了委屈,却还顾虑他的情绪,一心为他,有那样的深情厚意,为什么不肯嫁? 但,无论如何,该给她的公道,他在两年后兑现承诺。 这件事,新闻闹很大,连多年不过问公司事务的杨叔赵都注意到了,私下问他—— 「柯志民哪里得罪你?」 「怎么这样说呢?」他横了堂弟一眼。说得活似他冤了谁又害了谁似的。 「你少来。」杨四爷完全不吃他这套。 当初,会愿意把财务部经理的位置拱手相让,纵然是一方面杨家出大事,既要处理他父亲的后事,又挂心在加护病房里的他,无心争什么权,但另一方面,也得有容人的襟怀,顾上几分情面,才抬个手放人过。 但是要说侵吞公款、中饱私囊到数亿元钜款,他不认为仲齐心胸有宽大至此。再说,以柯志民的本事,有办法在仲齐眼皮底下吞掉这么大笔钱,还两年后才发现,除非他瞎了! 当初既能容人,今天又何至于搞到对方倾家荡产、铍铛入狱?晓寒一事,有到让他怒火一烧烧两年,下手如此之狠?抑或者……自己错过了什么? 瞒者瞒不识,识者不相瞒。面对全天下最懂他的人,杨仲齐摊摊手,大方招了。「别说得一副我枉屈贤良,洞是他自己挖的,我只不过一个失手,不小心就替他挖大了。」 ——然后,再一个失手,把人推进坑里,直接埋掉。 杨叔赵默默在心里,替他把话接完。 侄儿出了这么大纰漏,柯董在公司哪还站得住脚,仲齐借题发挥,来个雷霆一怒,顺势清清门面、再拔几颗钉子,最后修理两句,让柯董数年内在公司都发不出声音来。 这一仗,打得漂亮,也替杨家人出了一口鸟气,让人认清楚,谁才是主子,别给上几分薄面就忘了形,喧宾夺主起来。 阿魏这几天,心情好到都可以听见他哼歌。 「就因为他没长眼,动了晓寒?」有让他要这么赶尽杀绝,不留活路? 「不只。」 「还有谁?」 杨仲齐冷笑。「我老婆。」这梁子够不够大了? 「……」静默了好一阵子。「还是她?」 「嗯。」一直,都只有她,没变过。 「人呢?」不是说,找回来,要带来给大家看? 「暂时还不行。」 杨叔赵默默地望去,他再抱歉地望回来。 「……」厨房边,切完水果的杨四夫人,长长地叹上一口气。「两位,麻烦说人话!」完全听不懂啊,需要排挤她排挤得这么彻底吗? 「果然是小心肝啊……」这两个人。「只有你懂我的心……」 自从某一回,杨叔赵不经意提到了那段捐肝往事,就被老婆动不动拿来说嘴调笑,戏称他是某人的小心肝。 他一脸抱歉地望去,果然看到杨仲齐满脸黑线,被雷到脑袋放空。 「……」对不起,是他没教好。 叔赵说,要他公开将人带回来,介绍给家人认识,他自己又何尝不想? 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报纸。 近一、两年来,他都已经摸不清,他们算是个什么关系了。 一开始,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不需言说的默契,他们属于彼此,只是暂时她还不想公开而已。 无妨。真的,他什么都可以配合,直到她愿意承认他们的关系,坦然与他牵着手,走在阳光底下。 去年,她被媒体拍到,与某位企业家富二代姿态亲密,连搂腰亲吻的画面都上报了,他当时的震惊可想而知。 心里是有几分不舒坦,但他选择相信她,理性地没去质问她什么,等着她主动来解释。 那个礼拜见面,她看起来很心虚,几度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交代都没有给他。 这种事,开了先例,就不会只是个案。 她似乎,认为自己还是单身,没有约束力,也不必基于对谁的尊重,与异性保持不被非议的距离,一回、两回、三回,习惯成自然,到最后,她完全的习以为 常,连一丝丝的心虚都没有了。 那这样他算什么?只是她周末时的炮友? 就因为她身边的追求者从来没有少过,这类暧昧小花边更是不曾断过,他家人从不曾将他与她之间做过度联想,这回更过分,连出入温泉会馆的照片都出来了。跟男人进出这种场所,还要他怎么想? 这样,他要如何跟家人解释,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第十章 如今想来,她确实不曾给过他任何近似承诺的言语,只是自然而然地滚到床上去,是他自己自作多情,把纯粹的肉体交集,过度引申了。 他当自己是她的男人,可她,从未认定自己是他的女人,两年下来,开口提过无数次婚姻,她未曾允过。 他后来才发现,某些事情其实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每当他试探地提及婚姻,想进一步改变他们的关系时,她就会闹个小花边出来。 一开始没留意,后来才懂,她如果是想藉由这种方式与他拉开距离,或是向他宣告什么,那么,很清楚。 她不要他、不稀罕杨夫人的名分,真的很清楚。 门锁转动声传来,他抬眼望去。 「咦,你今天来得有些早。」 何止早,都看完一份报纸,也清楚拜读完她近期的艳情史了。 龚云颦将带来的消夜放到桌上,目光触及桌面上的报纸,愣了愣,旋即若无其事地走向他。 她还是没打算解释吗? 杨仲齐盯着她的反应,她却只是迎上前来,吻他。 总是如此,带着消夜来,热烈交欢大半夜,然后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再疲倦睡去。 他们之间,除了肉体的纠缠,还剩下些什么? 突然间,觉得好腻。 他要的,从来都不只是情慾上的宣泄而已,那样的关系,太空虚。 扯开她,退开一步,同时看见她错愕的表情。 他从没拒绝过她,这是第一次。 「我没心情。」身体真的热不起来,那篇报导,让他整个人都冷透到骨子里去了,甚至觉得……有点脏。 他杨仲齐,自负了一辈子,骄傲多到可以当饭吃,如果不是她,他又怎么可能容许别人作践他到这般地步? 「你——」她张了张嘴。其实谁都知道问题在哪里,却谁也没有真正说出口。他在等,等她一言半语的表示。其实,他不会不相信她,只要她有开口解释的 意愿,说什么都好。 而她,却只是沈默,任僵窘的死寂,一再蔓延…… 他吸了吸气,又道:「前几天,叔赵问起我——的事。」 「你说了?」她一脸惊慌。 需要这么大反应吗?是有多见不得人?「我没说是你,但他希望,我能找个机会带你回去……以妻子的身分。」 「我不要!」 总是如此,只要提到结婚,她永远是慌乱、逃避。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我说过,我不可能跟你这样一直耗下去。」 她僵默了好半晌,迟迟不出声。 不说是吗?「那我回去了。」 他转身,穿回外套,在玄关穿鞋时,她犹豫的嗓轻轻传来……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婆婆出事的那一夜,你会怎么选择?」 他停下动作,直起身,审视她的表情。 「原来,你仍旧在报复我?」以为已事过境迁,是他想得太单纯,她从来没有一刻,忘记婆婆的死、以及对他的怨。 「不,不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抿抿唇,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后悔过?如果知道这会让你失去我,你还会不会抛下我?」让她一个人,恐惧地面对那一切。 他静默了。 他知道她要的答案是什么,这一刻,无论真相是什么,他的回答只能有一个,就算是要欺骗她…… 「不,我没有后悔过。」挣扎了片刻,还是选择吐实,不愿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欺瞒与不诚恳。「就算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救叔赵,不惜代价。」 即便,会失去她。 她轻轻地笑,早知答案会是这样。这才是杨仲齐,一点也不意外。 「你问我原因,这就是原因。」因为她知道,同样的事若在未来发生,他还是会为了他对爷爷的承诺,为了他对家族的使命与责任感,选择放弃她。 「你以为,女人要的是什么?你的财富?你的成就?你的社会地位?不是的,仲齐,贩夫走卒我都甘愿嫁,只要我的丈夫,把我摆在第一位,全心全意,这样就够了。」而他,永远都做不到,在他的人生里,她不会是他的第一个选择,她不要一个随时会为了任何事,犠牲掉她的男人。 被他舍在身后的那个人,很难堪。 他永远不会理解——「当你的女人,很苦。」 这是当年,她来不及对他说出口的真心话,她不想让自己,再落入那样的痛苦深渊里。 杨仲齐愕然望她。 从来没有想过,答案会是这一个。他肩上背负着太多东西,心里的考量重重叠叠,若她要的是他这一生全部的爱情,他给得起,平凡夫妻,执手晨昏,他又何尝不想?但他的人生还有太多的事物,自身的需求,永远摆在最后面,无法一心一意,只看着她。 她要的全心全意——他做不到。 那天晚上,离开小套房后,他想了很多,彻夜辗转无眠。 到最后,他终于懂了。 她说,不要一个无法全心全意的丈夫。这句话,不过是变相地在控诉他,当年舍弃了她。 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阴影,她一辈子都无法忘却,他曾经弃她于不顾,害她失去唯一的亲人,受人欺凌,孤立无援。 她对他,始终有怨,从无一刻释怀过。 她说……当你的女人,很苦。 其实是在说……杨仲齐,你是个失败的丈夫。 那道伤,很深、很深地刻划在心里,淡不去,痛得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再次接受他,回到他身边来。 她其实很矛盾,不敢要,又走不开,因为心里,对他还有太多的眷恋——她爱他,这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让他们陷在今天这样,进退不得的尴尬局面里。 那道伤,是他划下的,说到底,终究还是他欠了她。 他懂了。 从那一日起,他再也不干预她外头还有谁——即便,真的有过谁。 他只能等,拿岁月来跟她耗。 也许等到她真正释怀的那天,便有他们的未来。 也或许,等到她情淡,然后,真正地走向另一个人。 无所谓了,这么些年来,他哪一刻不是在等?差别只在于——过去,有顾政勳时,他的等待还有个时限,而现在,他不知道有谁,等待却是漫无止境。 【第18场 不舍得转身,怕你哭泣时,没人理会】 又过了两年,这几年之间,他看着亲人们一个个有了稳定的归属,大堂哥、季楚、季燕、幼秦,还有最让他放不下心的叔赵,也都在婚姻里,从磨合阶段、离婚风波、怀孕过程,然后到现在,享受孕育新生命的喜悦…… 这就是人生必经的阶段吧,无论笑泪悲欢,总是充实了自己的生命,不像他,始终停留在原地,夜深人静,双人床上只有他一人,他的一切,无论荣耀或悲欢,身边没有人能够分享,合握起双掌,只是一片空虚。 就连心性不定的叔魏,都有了晓寒,唯独他,什么都没有。 许多时候,他其实也会寂寞。 大堂哥近来也频频在问他,有没有适合的对象?考不考虑定下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需不需要替他介绍?别净顾着弟妹还有工作,偶尔也要替自己盘算一下,都三十七岁了,没多少年好蹉跎…… 是啊,眼看都要坐三望四了,他还有多少年可以等? 他不是没有其他好对象可选择,只是……心底犹有一丝火苗未灭,每每心灰时,总忍不住想,他若就这样转身,放她一个人,孤单哭泣时,没有人理会,该怎么办? 他还放不下。 有些事,若不是发生了某些触发点,痛着痛着,久了其实也就麻痹了,说不准,他真的会就这样麻木地等一辈子,但—— 一旦真正让他去面对,他发现心胸依然没自己想的宽大,知道和看到,完全是两回事。 那个周末,她说年底了,要在店里忙查帐,不过去了。 他于是应了兄弟们的邀约,出来喝两杯。偏偏,就这么巧,遇上她……那个说要在店里查帐的人。 她目光与他对上时,有一瞬的心慌。 他扯扯唇,没表示什么地收回目光。 她现在,连对他撒谎都会了。以前的她,待他那么真诚,连说句违心论都还会脸红结巴。 「咦?那个好像是娅娅的妈,叫什么……」杨季楚留意到他目光短暂的停驻点,偏头努力思考了一下。 「龚云颦。」他淡淡接续。 小娅娅大家都很熟,娅娅的妈却很不熟。她跟他的家人没有太多交集,多数时候也只有来接小孩,偶尔会碰到,寒暄几句客套话。 她从来都没有那个心,想与他的亲人拉近距离、打好关系,跟个陌生人没两样。 「要不要去打声招呼?」杨叔赵审视他的表情,问道。 「不必。」 「好像每次看到,跟她传绯闻的都不是同一个耶。」杨叔魏惊叹。「都一个孩子的妈了,行情还那么好。」 跟她纠缠最深的那个,还就坐在你旁边。 杨仲齐满腔无奈,开口纠正。「娅娅是她前夫的小孩,她没生过。」 拜托你资料也一下好不好?不要只会指令。 「咦?是吗?我看娅娅五官跟她有几分像。」一直以为是她生的耶。 「我倒是觉得娅娅眼眉间的神韵有些像二堂哥,连说话的样子也愈来愈像。」杨季楚发表个人心得。毕竟是二堂哥一手教出来的孩子,以前也常觉得,二堂哥跟爷爷很像。 「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宠物养久了会愈像主人的意思吗?」 「大堂哥,你的比喻很烂。」不过……好像也通。 杨仲齐无声在心里叹气。「不提她了,人家有多少桃花、生不生小孩,都跟我们没关系。」 「输人不输阵,要不要跟她比一下?你要是有心,桃花也不会开输她啊。」杨伯韩怂恿他。 「我比那个做什么?」大堂哥还真是不死心,一逮到机会,就鼓励他发展恋情。 从头至尾,他没再往她的方向望过一眼。 中途,他去了一趟厕所,在走道边,被随后而来的龚云颦抓住手臂。 「仲齐,你听我解释——」 听听,这开场白,多八点档。 他回首笑了笑。「你抓那么紧,不怕被人看到?」 瞄了眼后头经过的客人,她赶紧松手。 他意味不明地扯扯唇角,移步便往男厕去,谅她也没胆跟来。 从厕所出来,她还等在门外,一见他,急忙道:「我今晚是真的在对帐,只是刚好——」 「我是你的谁?」他打断她,反问。 她愕愕然张嘴,答不出来。 「既然什么都不是,那就别说了。」他脚下未停,头也不回地掠过她,回到兄弟们那方。 她,终旧没有勇气,走上前来。 约莫十点钟过后,兄弟们手机开始很忙,陆陆续续地响。 这头说——交代别喝太多,早点回家。 那头问——什么时候到家?替你准备消夜。 再有——吩咐喝酒别开车,我去接你。 最后一个响的,是杨叔赵。 也不知他家老佛爷说了什么,他低头猛笑。 挂了电话,才分享给兄弟们听。 第十一章 「我老婆说,今天晚上没看到我,小瞳瞳一直满屋子张望,八点多的时候,抱着她去倒垃圾,就见她冲着垃圾车手舞足蹈,含糊不清地勺勺叫,几乎要跟着去,旁人还问了嘉珉一句……你老公是垃圾清洁员吗?」 「那你女儿干么追着垃圾车喊你?」杨伯韩没反应过来。他没那么垃圾吧? 杨叔魏拍桌大笑。「我哥为了胎教,从瞳瞳还没出生,就弹各种古典乐给她听到现在。」 所以是……〈少女的祈祷〉? 杨叔赵也很哭笑不得。他一点也不想以后女儿冲着垃圾车乱认爹,他的曲谱得调整一下了,另一首垃圾车御用名曲……〈给爱丽丝〉,以后绝对不弹。 杨仲齐默然旁观,不敢让眼神透出一丝一毫的欣羡。 平凡的家庭生活、琐碎的趣味小插曲、有人叮咛注意安全、有人在另一处等着他回家……这些,他哪里会不想要? 有家室的人,过了十点就归心似箭,安安分分回到那个有人等待的小窝,没有在外头游荡的理由。一一道别散了场,店门外,虞晓寒已在那儿等着,她来接杨叔魏,顺道与他打个招呼。 「杨总,送你一程?」 他摇头,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另外还有事。」 即使是未婚的叔魏,也有感情稳定的另一半。入了夜,是属于情人的旖旎时光,他没那么不识相。 挥手道别后,他一个人走在夜里的人行道上,吹吹风醒酒。 哪会有什么事呢?藉口罢了,现在全世界有伴侣的都忙,只有他最闲。 一个人,闲到孤单。 回想龚云颦方才着急想解释的模样,不觉冷冷讽笑。 其实,解释什么都不重要,如果是一对名正言顺交往中的情侣,打一开始,在同样场合碰上了,只要过来打声招呼,说声临时有应酬,这样就可以了。 这哪有什么呢?根本连误会都称不上。 而她,硬生生搞得像偷吃被逮着一样。他真正在意的,是她遮遮掩掩的态度,如果她当时敢上前来,无论解释什么,他都会听,而不是划清界线,让他很难堪地,听着兄弟们谈论她的花边史,他却连吭都无法吭一声。 「仲齐!」身后,高跟鞋杂遝声由远而近,他懒懒瞥去一眼。 「你还没走?」 「原本要走了……」但是,刻意留下来等他。 他脚下未停,表情没什么变化。 龚云颦偷觑他,由他沈晦的容色中,实在看不透喜怒。「那个……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他有喝酒,不能开车。 杨仲齐停步,定定审视了她一阵。「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没有!」她很快摇头。 「那好,陪我去个地方。」 「好啊。」她答得太乾脆,根本没料到,他要带她来的,会是「这种地方」。半夜来这里,好吗? 她有些毛。 杨仲齐完全不理会她的反应,步履沈稳地走在前方带路。 「这是我家人长眠的地方。」他停在某一处,开始跟她介绍。「上面是我爷爷,这一排是我爸、我妈,还有叔伯。再下来这处,是留给我跟我的妻子的。」 所以这里,是他们杨家人,共同的长眠处吗? 「你没事干么说这个啊,多忌讳。」 他笑笑,不以为意。「有什么好不能说?我们家从不避讳谈生死,何况我也不年轻了啊。」以男人的平均寿命来算,他人生都过一半了,更别提他父亲走时,也差不多就这年纪,人生祸福,谁料得准呢? 「当年跟你结婚,我只完成一半爷不只要我交付订亲的凭信,也说一定要带来给他看。我一直延宕到今天,才真正带你来,将你介绍给我的至亲,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媳妇。」这是为人子媳,应当有的基本礼数。 「你干么突然说这个……」她有几分不自在。都那么久的事,早就是过去式了…… 他正视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只是想告诉你,一直到今天,我心里认定的妻子人选,始终只有你,我希望四十年后,住进我旁边这个位置的人,是你。」 「你没有别的招了吗?」拿灵骨塔来求婚,他是史上第一人吧? 站在杨氏亲族面前,她只觉格外别扭,那是内亲才能进来的地方,转身便想离开。 「小容。」他喊住她。「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愿不愿做我杨家人?当着我爷爷、父母的面回答我。如果你点头,我现在立刻联络所有的亲人,正式将你介绍给他们。」 让她拥有他的姓,走入他的家族,分享他的一切。这是十三年前,就应该要给的,他现在还她。 「我没有办法永无止境地等你。欠你的,我努力在还,但如果这些你已经不要了,那我也希望,让我爷爷来做个见证,就在这里结束,从此,男婚女嫁,你我再无瓜葛。」 然后他会告诉爷爷,他真的尽力了,杨家子孙,并不是负心人。 她回头,愕瞪着他。「你在威胁我?」 「你要这样想,也可以。」算是最后通牒。 「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遍了……」为什么他们每次都要在同一个死胡同里兜转,每提一次,大家都不愉快。「就维持现在这样,不好吗?」 「我有我的责任。我说过,我终归要结婚生子,对杨家,我有传承的使命,如果这些你不能办到,那么——我们分手。」 「是啊,你有你的责任,当我与你那了不起的责任感起冲突时,你第一个必然是舍掉我。」 「你要跟我吵架吗?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冲突,你只是在借题发挥。」 她没与他争辩,只是悲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这就是她最后的决定了吗? 他们的问题,一直都在那里,他知道,她也知道。她走不出来,他们就会一直卡死在那里,拖沓着大家一起痛苦。 「爷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爷爷只教过他,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掌理整个杨家,却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处理感情的事。 他事业成功,感情路却走得一塌糊涂;一个员工们心目中成功的领导者,却是他女人心中,最失败的丈夫。 他蹲下身,疲惫地,将脸埋在掌中。这条路,他走得好累。 杨仲齐很少生病,但是一生起病来,也是惊天动地。 当晚,便发起高烧。 隔日管家发现异状,紧急将他送医。 昏昏沈沈中,反覆发着高烧,引发肺炎。 此事惊动了杨家所有人。杨仲齐身体一向很好,最多是偶尔跟风来个小感冒,但也没在看医生,很快就会被免疫系统根除,一病就病成这样,着实吓坏大家。医生说,生病有时是生理加上心理的因素。 他太累了,把自己绷得太紧。人的生理机能有一定的运作上限,必须保留适当的休息空间,否则长年过度操劳,再好的身体,一旦撑到上限,反扑力道也是很惊人的。 这话,说得杨家上下,脸上皆是一字排开的愧疚。 仲齐有多累,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除了忙公司以外,杨家由上到下,哪个人的事没让他担过?他是杨家的许愿井,只要对着他说心愿,就能美梦成真。 一肩,担起所有人的烦忧。 但,他自己呢? 一天睡不到六小时,庸庸碌碌了半生,到底忙些什么?全是为着别人,至今,大夥儿幸福快乐,他却什么都没有,连生了病,身边都没个人照顾他。 一个人,独自发着高烧,到天亮。 杨季燕退到医院长廊边,捂着嘴无声哭泣。 他这一病,就整整昏睡了三日。 昏昏沈沈中,有时会无意识地流泪。 大夥儿轮流来照顾他,见他这样,私底下互问:「他有什么烦恼吗?」 他上回大病一场住进医院,已经是十岁父母双亡那年的事了,之后,便没人再见他哭过,他强得彷佛能一肩担尽古今愁。 没人有答案。他知道所有人的烦恼,却没有人知道他的。 第四日,他恍恍惚惚,半回复意识时,病床边的人是杨叔赵。 「你、怎么……」喉间哑得像灌上十斤沙,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生病了。」 是吗?原来这种全身力气抽空的感觉,是生病。 他闭了闭眼,意识有些游离。「我……」 「你看起来还是很累。再休息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再谈,我时间很多,可以慢慢等你,不急。」十多年的劳累,不是三天就补得回来的。 于是,他不再抗争,任自己松懈,再度跌入无意识的深眠中。 再一次醒来时,看见的人是谭嘉珉。 「找你家小心肝?他刚回去休息,走前有交代,你醒来打电话给他。」 「……」你打吧。 过后不久,杨叔赵赶来,而妻子问过医生后,先回家准备些流质的食物,好让数日来只打营养针的病人补充体力。 「我好像睡了很久?」身体还是不太使得上力,但脑子清醒许多了。 「还好,不算久。」杨叔赵淡淡地回他。「在你休息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有两件事,我们来谈一下。」 「什么?」 「我决定回公司上班,你给我任何职务都可以,只要你认为,那是我能给你最大帮助的位置,我都接受。」 杨仲齐愕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些年,他和叔魏劝得口都乾了,连嘉珉也劝过他无数回,都没见他动摇过,执意不去碰触杨家的事业体,怎么睡一觉醒来,世界全变了? 「你……吃错药吗?」 杨叔赵白他一眼。「我脑袋很清楚,至少比你清楚。」顿了顿,又续道:「我只是不小心想起,自己遗忘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承诺——」 「什么?」 「我挺你。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替你担那另外一半。」但是他没有做到,就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血亲身分,故作清高地避嫌,却让他的兄弟,一个人单打独斗,独自扛起一切。 「对不起,仲齐,我食言了,这些年你一个人,一定很孤单。」 杨仲齐默然。 很想像过去那样,故作清淡,说声「没什么,我还可以」,但…… 「我好累……」他嗓音微哑,低低地,流泄一丝不曾在人前表露的脆弱。 真的,好累,身心倶疲。 杨叔赵点头。「没关系,我帮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挺你。」一字字,清楚又坚定地,重复八岁那年,给过他的承诺——这一次,绝不食言。 他笑了,领情地颔首。「谢了,兄弟。」 「小事。你要我做什么?」 「财务部以前有三叔在,我一直很放心,之前清理门户扫掉柯家的人,财务部就一直群龙无首,阿魏火候还不够,一家公司的命脉我也无法轻易交到外人手上,想来想去——」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杨叔赵也不必装傻。「好,我接。」 他点头,闭眼调息了会儿。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有点喘。 「还有件事——」 「嗯?」他撑开眼皮,望去。 「你跟她……」杨叔赵迟疑了一阵,才出口便见他神色微变。「可以谈吗?」 对方僵默了会儿,启唇。「我们,结束了。」 第十二章 怎么会?!杨叔赵微讶。 这一算,纠纠缠缠也十三余年了,没有足够深刻的感情,又怎么能缠得这么深?真要分得掉,早分了。 「是——龚云颦对不对?」 他愕然,瞪着对方。 「不用那种表情,我也是前几天才发现。那时就觉得你看她的眼神不太一样。」他掩饰得其实很好,但是阿魏他们在谈她的时候,他嘴角一点笑意都没有,从那之后,便觉得他就算是跟着兄弟们的任何话题互动,气氛再怎么轻松,嘴角的笑就是没有到达眼底。 他整晚都在留意。 仲齐那晚的心情,非常差。 「你们不公开,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 「最初三年是我,后来是她。」算了算,用十年连本带利还给她,也够了。「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跟她分手?」 杨仲齐没搭腔,算是默认。 想想也是。别的不提,单就那晚兄弟们当着他的面,笑谈她的情史,他听在耳里,感受该有多难堪,自己的女人,却不能说,任由家人不知不觉踩在他的痛点上,还不能吭声,谁受得了? 杨叔赵默然沈思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其实,换另一个角度去想,你用什么样的心情与她纠缠十三年,她必然也有同样的心意,才会到现在,身边都还有你的位置。我是不知道她挣扎的点是什么,但是在你忍受孤床冷被、一个人的寂寞时,她不也在承受同样的事?」 不能公开,若说他有十分苦,她少说也嚐了个五分吧? 杨仲齐奇怪地瞥他。「你为什么一直替她讲话?」他以为,家人应该会对她颇有微词。 「因为我知道,你说要断,就一定会断。但——就算能再开始另一段,你这辈子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了。」十三年,若他还不清楚仲齐交付的感情有多深,那就枉为他最知心的兄弟了。 他不在乎龚云颦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只知道,这个人能令仲齐深爱,也只有她给得了仲齐幸福。 「所以,再试着跟她谈谈看好吗?给彼此最后一次机会? 杨仲齐定定回视他,良久—— 点了下头。「好。」 他,再试最后一次。 【第19场 女人的爱情,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她的全部】 踏进这里前,龚云颦做了好几回的深呼吸,然后才轻轻推开门。 自门缝间,透出几许灯光。 她重重松了口气,推门而入。 他一向都来得比她早,上礼拜她来的时候,看见里头一片阗暗,心里着实慌了一下。 等了一晚,他都没出现。 他不来,也没告知,想起两人最后一回的争执,如果他还在生气,爽约也不是不能理解。接下来这一整个礼拜,她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不确定他那时说的究竟是认真还是气话。 那现在他会来,应该是气消了吧? 还肯来,是不是就表示……他并没有要分手? 走向透出灯光的卧房,推开半掩的门扉,见他侧卧在床边补眠,平缓而规律的吐息,显示正处于深眠中。 她悄然走近,蹲在床侧,轻轻抚上他颊侧。 他似乎清减了些,两颊略微消瘦。 他眉心一动,撑开困倦的眸,微微扬唇。「你来了。」 「嗯。」直到看见他这记熟悉的笑容,心才真正安定下来,忍不住便抱怨他上回爽约带给她的惊吓。「你上个礼拜没来!」 「抱歉,有点事耽搁了。」那时人就在医院。 「连电话也没接,最后还关机。」明明就是刻意躲她。 「应该是没电了吧。」手机还在他房间床头边,会拨那支电话的,都晓得该去医院找他,唯独她,不知道。 「到底什么事?」他明明手机都会随身带着,因为怕家人有事找不到他。他这个人,把责任感看得比命还重要。 他笑了笑。「不重要。」会觉得重要的,只有家人,而她,即使知道又如何呢?她只是一个……连他生病,也没有守在他身边照料的立场与身分的「普通朋友」。 「想知道的话,先戴上婚戒再说。」 「……」又来了!他真的是什么话题都有办法扯到那里去。 龚云颦不想听,但也不想再为这事跟他不愉快,索性迎上前吻住他的唇。 「等等——」才一个闪神,上衣已经被解下好几颗扣子。吻与吻的间隙,他模糊地吐出声:「我们先谈谈——」 「如果是破坏气氛的话,就别说了。」 杨仲齐叹息,索性便由着她了。 他不确定……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回拥抱她。 心房掠过阵阵疼意,他闭上眼,不再多想,让自己专注地投入这场性爱中,认真感受她体肤的温度、唇齿间嚐起来的滋味,甚至是亲密结合时,在她体内,每一分幽微的脉动。 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也太依恋,他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真能抛舍得掉。 一场性爱,做得欢畅淋漓。 过后,她趴在另一侧床位喘息。「你今天很投入?」 很久没看他有这样的兴致了,格外恋战。 他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休息了会儿,她下床去冲澡,再出来时,他已经穿好衣物,正单手扣着袖口钮扣。 她打开衣橱更衣,没看见他的,短暂困惑了下,然后才后知后觉,看见他搁在旁边的行李袋。 她瞬时冻住脸上所有的表情。「你……」 杨仲齐穿好衣服,回头看见她视线的落点。「这就是我刚才想谈,你不让我说的事。」 在她来以前,他在这里收拾个人物品,才发现原来他只留下两套换洗衣物、盥洗用具,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空到一个行李袋装不满一半。 这里他明明就待了这么多年,但对他来说,却像这个行李袋一样,空旷得几乎没有存在感,这样的日子,他说什么也不想再继续。 他神色沈然,最后一次告诉她。「这里,我不会再来,如果你愿意,杨家的大门会为你开着。」 这一刻,他还在等她的答案。 只要她一个决定,他们可以有全新的身分、不同的未来,他会尽他全部的力量,给她幸福。 真的,就等她一句话而已。 「我不懂,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有无那纸婚书,到底哪里重要?她曾经拥有过,但结果呢?那张纸,根本保障不了谁的幸福,那她到底要来干什么? 他没与她争辩,只简单地反问了她一句。「你是我的吗?」不结婚也可以,但她敢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她是他的?就像阿魏与晓寒那样,单纯名分上的认定与互属? 她答不出来。 杨仲齐苦涩地笑。「你做不到。」她不愿意是他的女人。 一句「当你的女人很苦」,直接宣告了他死刑。 她甚至不是他的,那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因为你不是我的,所以我甚至没有权利要求你和别的男人保持距离,再多人追求,我也不能吭声,那这样,我算什么?」 「你还在气那天的事?我说过我可以解释——」 「然后呢?对外我们依然是陌生人,你依然享有被追求的权利,还是可以跟男人去泡温泉?」 「没有!只是一个国外的客户,约在附近谈事情,他泡完温泉我去接他,尽尽地主之谊招待他而已。仲齐,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从头到尾,我只有过你一个,我不会让别的男人碰我——」 从头到尾,只有他? 那顾政勳呢?为了留住他,她都能睁眼说瞎话到这地步了。以前,她可以很透明地让他看见最真实的她,但现在,连她说过的话,他都分不清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都不重要了。」她有过谁,他不会回头看,只要她现在愿意走向他,他只会看他们的未来。 但——她这一步,迈不出来。 时间在无言地对望中,一点、一点流逝。 他想,他等得够久了。于是,别开眼,提起角落那只行李袋,她无法过来,那就只能他离开。 「仲齐!」她追到房门口,满眼的慌。 他是认真的!一旦让他走出这道门,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瓜葛了—— 「我爱你……」她语调微颤,一字字轻弱道:「一直……只爱你……」 这些,对他也都不重要了吗? 停在玄关处,他顿了顿,凝思了会儿,缓声道:「其实,如果能少爱一点,你早就离开我了,不是吗?」 她走不开,就是因为爱情在心底刻划的痕迹太深,断不了。 与顾政勳结婚,足见想断的意念有多坚决,却还是在相遇之后,撩动相思,挨不住,每隔一阵子,便来撩拨他。 他之所以任她予取予求,默默在原地等着她,只不过是因为那一夜,她入睡后误拨的电话,听见她喃喃的一声呓语。 仲齐…… 她入睡后,心里惦念的还是他。 很傻。就因为一声呼唤,听见了她的真心,他便不走。 这些年,如果有个谁,能让她心里那道痕迹淡些,她必然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她其实也在试,试另一个能够触动她的心的人,说难听些,不过就是骑驴找马罢了。 因为还爱,不甘心放手让他走。 因为还恨,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他明明都知道,真正下这个决定,不仅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至少让她从爱与恨的矛盾中,得到解脱。 既然看清他们不可能,就不必再自误误人,她不是蔑视婚姻的人,她不要的只是他给的婚姻,换个对象,或许他们都还有幸福的可能。 还彼此真正的自由,对他们都好。 他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了,今天走出这道门,便断然不会再回头。 将钥匙搁在玄关柜。「把房子退租了吧,或者,将它留给你下一个男人。」而后,头也没回,坚定地举步离去。 而她,滑坐地面,颓然地,无声痛哭。 结束了。 解脱的感觉,并没有想像中的轻松。 现在,每个周末,空出来的夜晚,他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大片落地窗外,那片只有寥寥几颗星子的夜空,让自己放空。 那么高,有比较接近星星吗? 许多年前,有个人很纯真地,这么问他。 他曾试着将手伸出,贴在清透的玻璃窗上。 「并没有。一切都是错觉。」如果再有机会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他会这么说。 三十层楼,以为很高吗?银河更遥远,他存在的位置,就跟平地没两样。一切都是错觉,触不着。 就像,他与她。 无论贴得再近,一度有交会的错觉,最终还是不属于他。 他等了她一个月,她没有来找他,答案应该很清楚了。 最后这个周末,他想,就用来凭吊。过后,他的人生,将不再有她。 走出会议室,秘书告诉他,他的小娇客来了。 娅娅进出这里已是常态,一般都会直接让她进办公室里等。 娅娅,是他跟她之间,最让他为难的一个环节,就像许多夫妻离异后,不知该拿孩子怎么办的心情。 他思考了很久,该怎么对她说? 娅娅盯着沈默猛灌咖啡的他,反倒语出惊人地替他说了最难启齿的部分。「杨叔是不是在想,要怎么叫我滚蛋,以后别来烦你?」 第十三章 他愕愕然张口。「没……」不是那个意思,但以结果论来讲,没有错。 娅娅耸耸肩。「我猜得到啦。」 这一个多月,他没有一通电话,每次打给他,都有藉门推托,再看看妈咪的样子,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你跟妈咪,是不是吹了?」 他已经不想浪费力气去表达讶异了。 娅娅似乎从很早就看出他与龚云颦的事,至于有多早,他实在不晓得,这丫头太精明,又跟他与龚云颦的生活密切相连,真从哪个环节观察出破绽,也不需要太意外。 他们分手,唯一要交代的人,居然是娅娅。 「我跟你妈咪,不可能了。」他顿了顿,思索措词。「所以我们,暂时也先不要联络,但绝对不是嫌你烦或想甩开你,你不可以那样想,知道吗?」 「我知道,你是怕跟我还有联络,会让妈咪抱着错误的希望,以为你们还有可能。」所以跟妈咪有关的,全部都要断得乾乾净净。 这丫头……比他以为的,还要了解他,他似乎什么都不必说,她就懂了。 他有些不舍,张手抱了抱她。「再过两年看看,好不好?如果那个时候,我跟你妈咪,都有了新的对象,我们再联络,我保证不会忘记你。」 娅娅张了张口,流泄出一丝泣音,赶紧将脸埋向他肩窝,试图用调笑的轻松语 调带过。「没想到我比妈咪还有人缘……」有人不要妈咪,但舍不得她呢。 他笑揉她的发。「当然,你是我的小甜馨啊!」自襁褓时期带她带到大,这份情感,怎么假得了? 「说到要做到,你真的不可以忘记我,真的、真的、真的不可以喔……」用力强调了很多遍,他感觉到肩窝上的湿润,也听出浓浓的鼻音。 「我保证。」 他没有来…… 连续四周了,她再天真,也不会看不懂他的决心。 龚云颦缩在沙发上,满心空茫。她知道这一次,真的要失去他…… 她说,房子是租的,那是骗他的,从一开始,她就买下来了,她没有想过要退租、要离开、要……结束。 女人一旦下定决心,就是一辈子,他永远不会明白。 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害怕。 怕自己再像过去那样,守着小小的一方天地,等待着他,因为那是她为他筑的巢,她走不了。 她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就会放心地将她摆在最后头,因为她走不了,就像以前,签下一纸婚书,便将她摆在筑缘居,有余力时,再来看看她。 知道她深爱着、等待着,便什么都不怕。 她只是……想要他吃醋,多在乎她一些、多放点心思在她身上,让他知道,她还是很多人追、身价好得很,她不是他的,不要太吃定她的痴心…… 说穿了,所有的小手段,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在对情人邀宠而已。 她没有存心想折磨他,更非要他痛苦,真的不是。 他又怎么知道,他每回转身时,被遗落在身后的她,有多凄凉,盼着他回过头,看看她。但是他没有一回,曾在离去时回头,否则就会看见,她眼底的凄伤,看见她有多想留住他。 他说,她恨他。 其实不是。她是怨他,怨自己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但更多的是恐惧。因为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当她与最重要的起冲突时,他还是会再一次舍掉她。 数年前的绑架事件,她没有告诉他,她原本可以不必受那些皮肉痛,对方曾要她拨电话给他——想知道,她在他心中算是个什么咖。 她没有,任凭对方甩她巴掌、对她动粗,她还是不肯拨出这通电话。 如果她当时打了,对方拿她与他谈条件,他会怎么选择?保住她?还是他杨家的事业? 她不敢去想,不敢与他的使命感争宠。 丰禾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也是他们杨家的命脉,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如果让她再一次面对被他舍弃的悲哀,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面对。 她……会活不下去。 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属于他,不在他人生的选项里,就永远不必面对被抉择的悲哀,却……还是失去了他。 有时候,她真的很怨恨他,她可以用生命去坚持她的爱情,一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放手,而他为什么总是放弃得太轻易? 男人的爱情,与女人的爱情,终究是不同的。 男人在爱情之外,还有事业、家族,总总的考量,尤其是杨仲齐这样的男人,心上有太多的东西,永远不会一心一意,只看着他的女人。 可是她不一样,女人的爱情,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她的全部,她甚至可以为了讨好他、让他开心,帮他稳住公司的地位,被卷入男人的权力斗争里也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她可以为他犠牲一切,可他,却会为了他的一切,犠牲她。 十年前那一夜的无助,她至今回想起来,心仍会隐隐作痛。如果不是遇上小顾,她都不确定自己现在还能不能活着。 她没有勇气回到他身边,宁愿就这样跟他耗着,蹉跎一生青春也无妨,反正,她也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她只是没有告诉他,她也会寂寞,大多时候,她也想有人陪、有人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夜里挨靠着心爱的男人,想要他时时刻刻陪在身边,而不是每周末的幽会就够。 她的矛盾、她的痛苦,又有谁知道? 将脸埋在膝上,无助地落泪。 混蛋杨仲齐…… 【第20场 我们的爱情,已经沾染太多的颜色】 容他再重复一遍……这圈子真的很小的。 分手伴侣狭路相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杨仲齐还真的是经验有限,他的伴侣一直以来都只有那一个,也一共就分手过两回,而——每一回都算不上好聚好散。 中途离席去厕所,清洗沾到酒渍的袖口,便见龚云颦站在门口瞪他。 「你也在这儿?」刚才还真没看到。 「那是什么局?」说是公事上的应酬,不像。傅老早就退休不管事了,傅家小姐也在,连他两位堂弟都在座,哪来的生意这么大面子,要动用到两大企业负责人,外加高阶主管全列席。 杨仲齐倒也大方,坦然回应:「两家联谊。」 她容色一沈。「联谁的谊。」 「我。」如何?犯了哪条法? 「杨仲齐,你故意的?!」 他笑了笑。「是。又如何?」向她提过不止一次,她不屑一顾,否则今天坐在那里的人会是她。既是如此,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他发飙? 「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玩!」她被他激到口不择言。信不信走出这道门,她的选择不会比他少? 「这种事,不必跟我交代。」他从来都不是她的谁,不是吗? 「仲齐!」她真的慌了,顿时发现,自己对他,一点筹码都没有。 他谈天气似地,淡淡地说:「你似乎以为,我会一再把自己的话吞回去?第一次,是我们的三年之约,我没走;第二次想了断,却莫名跟你滚上床,不清不楚缠了好些年。这一次,我若是再没走成,这辈子我就认了,任凭你折磨到死。」 折磨——她对他而言一就只剩折磨? 他抽了两张纸巾,压压沾湿的袖口,随后从容地自她身边走过。 龚云颦被他的淡定激到失去理智,一个冲动便扯住他手腕往厕所里去。 倒也不是挣不开,有心要拒绝的话,一个女人的力道哪能跟他比?只是觉得拉拉扯扯很难看,有失风仪。 门板「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他讶然失笑。「龚小姐,这里是男厕。」气昏头了吗? 是,她是真的气昏头了。 踮起脚尖,迎面重重吻上他,过重的力道,甚至咬痛了他的唇。 「够了没?」杨仲齐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过度反应。 望上他冷然无绪的眸,察觉到他态度有多淡漠,她怔怔然。 他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冷,连眼神,都没有温度。 他伸手扯开她。「我不是你的泄慾对象。」再也不容她,如此作贱他。 「我……不是……」 「不是吗?」那是什么呢? 他动手抽纸巾擦拭,彷佛连一丁点属于她的气味,都无法忍受留在他唇心,一如……过去对每个女人那样。 她现在,只是那些女人之一而已了吗? 龚云颦满心惶然,一张手,牢牢攀住他颈脖,将脸埋入。 「不要闹了……这不好玩……」她知道他不开心,但是不要这样吓她,不要把她隔离在他的生命之外,当成陌路人,她无法忍受这个。 他电话关机、不见她,连娅娅都不要了,完全断得乾乾净净,好不容易见到他,却是在跟别的女人吃变相的相亲饭局……她快要被他逼疯了! 杨仲齐静立着,背靠着冰冷的磁砖,胸前抵着她暖热的躯体。 一直以来,他都陷在这样的局面里,冷热交替,苦乐参半,在痛苦中快乐着,矛盾不已。 他没有伸手拥抱,只是麻木地,幽寂道:「你不也一直这样对我?」 从不肯让他真正拥有,隔着一段距离,看他为她苦恼伤神。 「我、只是……」想让他多在意她一点。 「只是想折磨我?」 「不是!」她懊恼道,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明白…… 词穷了好半天,只能低抑地、委屈无比地吐声:「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他知道。 知道她爱着,也知道她恨着,爱恨交织,无法释怀。 再这样纠缠下去,他们都会很痛苦。 他叹息道:「放过我吧,我真的累了,没办法再跟你磨下去,欠你的,这十年够不够还?如果不够,让我下辈子再还,可以吗?」 「我不要!」她本能道,说什么也不想跟他恩怨两清,他们这辈子,不可能扯得完的。 「你不是总说,我是你老婆吗……」她记得啊,心里也一直认定,自己是他的妻,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我的妻子,是龚悦容,不是你。」不是眼前这个有太多复杂心事、太多防备与计较的龚云颦。他的妻,很纯粹,一心一意爱着他,没有那么多曲折心事。 他……很想她。 很想念那双圆圆亮亮的纯净双眼,仰望他时全然的爱慕光芒,想念她没有保留的拥抱与亲吻,想念她无条件给予的爱情。 现在这个她,只让他觉得陌生,与疲惫。 「我们的爱情,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颜色,你懂我在说什么。」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得去,过去那段纯粹的爱情、单纯的喜乐。 她懂得,所以无言以对。 那个像白纸一样,傻气纯真的龚悦容,她又何尝不想念? 一倾首,抵着他胸口,无助低喃:「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他静默了良久,僵在半空中的手好半晌,终究还是没给予抚慰,选择将她推出一臂之外,转身开门。 好死不死,杨叔魏就在这当口踏进来。 「咦?二堂哥,你是在厕所里溺毙了喔,我们都、都、都……」声音卡住,看到他后头的龚云颦时,瞪直了眼,硬是吃螺丝半天,转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第十四章 仲齐哥跟娅娅的妈,几时有这么好的交情……呃,或者说「奸情」?!会一男一女共同关在——所里,怎么想都只有那回事…… 「我袖扣掉了,龚小姐在帮我找。」他摸摸袖口,随意抓了个一听就觉得很敷衍的藉口。 「喔。」杨叔魏只能照单全收,低头帮他找。 「这里。」龚云颦伸出手掌心。刚刚用力过猛,被她扯下来了。 「谢谢。」他礼貌地接过,拒绝她替他别上这类太亲密的举动,率先离开。 杨叔魏看看他二堂哥,再看看后头表情也很耐人寻味的龚云颦。 一男一女关在厕所里找袖扣?会不会太瞎了? 不过两人看起来仪容端整,不像「乱来」过的样子,无凭无据也不好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弧!要拐人也用心一点好不好?我看起来这么好骗吗? 「那个……」场面有点乾,又不是不认识,而且之前去她柜上挑首饰送晓寒,她给了他一个超杀的折扣,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理人,便顺口说了几句应酬话。「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好。」 「……」呃,他只是说说场面话耶,怎么她真答应了? 他后来觉得,他真是挖坑给自己跳。 好好的联谊饭局,除了男女双方与亲属外,没事乱入个路人甲做什么? 仲齐哥一直冷眼瞪他。呜,他现在知道了,原来这两个人的交情真的既不好也不熟…… 没事自作聪明,现在好了吧,把场子搞得更尴尬,连坐他左手边的老哥,都半掩着脸偏向他这头,由齿缝间低低挤出声音。「你这个白痴……」 自己挖的坑,只好自己填,拚命找话题暖场,幸好傅小姐很捧场,肯接他的话题,还说龚云颦店里的饰品,身边的人都挺喜欢,一直想找时间去捧个场,希望她能给她一点小小的优待之类的,然后女孩子稍微聊了一下目前流行的走向,整个场面看起来还算自然。 最终,整个饭局在有点小走调、然后他又说不出怪在哪里的诡异氛围下结束。 在两家的推波助澜下,杨仲齐无可无不可地与傅家小姐往来过几回。 就单纯吃个饭而已,他不确定能不能发展出什么来,但,至少试试。 这一日,约好去听音乐会,下班前接到对方传来的简讯,他看完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覆:「好,那里我知道,我去接你。」 无巧不巧,就是龚云颦店里。那天说了会找时间去她店里捧个场,还真的说到做到。 他原想,人到了,就传个简讯,告知在外头等她,避开就好。 谁知—— 「咦,你到啦?进来呀,想听听你的意见。」 无可奈何,只好停妥车,举步入内。 傅家小姐朝他招招手,晃了晃两款耳环。「哪个好看?」 「这个吧。」她肤色白皙,不需要太华丽,简单的流线造型,就很雅致。 龚云颦静默旁观。 原本,傅小姐在这两款耳饰间很是犹豫,他一来,随口一句话,傅小姐便连迟疑也没有,将他指的那款饰品递向她——「那就这个了。」 典型的女为悦己者容,就像过去的她。 傅小姐很明显是有那个意思,那,他呢? 她望向他,想由他脸上找出一丝线索。 他支着下颚,随意观看,目光停驻在展示柜的某一处。 「这个……」 她顺着他指示之处望去。「那是……对戒。」 「我知道。」有眼睛看,很明显好吗? 她极力稳住心绪,将他指定的对戒取出。 他端详了好一会儿,道:「就这对。」 「你——」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了吗?如果只是单纯当情人戒,不会慎重至此,百万钻戒怎么想都只有一个方向—— 她一直知道,他有结婚的渴望,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还不到两个月…… 她吸了吸气,故作轻快地调笑。「杨总好眼光,不问问价格?」 「不需要。」 「戒围……」 「这样就可以。」 那不是她的戒围。她不会自恋到以为,那是为她准备的。 她一阵怨恼,故意一点折扣也不打,原价给他刷下去! 他眼也没眨,不痛不痒地签下大名。 她喉头扼住,困难地挤出声音。「杨总……挺大手笔的。」 「送家人的,不必计较。」 他……当初送她婚戒时,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只是现在,那个让他一掷百万,娇宠在手掌心上的人,已经不是她。 明知她是想到哪里去了,他偏不置一词,结完帐便转身走人。 「那个……」傅家小姐在身后,犹豫了会儿。「你跟龚小姐……」 「怎么?」 还要装傻吗?「我刚刚,看到她眼眶泛红。」 见他定下脚步,静默着不吭声,再道:「她功力没你深厚,你深沈到剥去十层假面具,都还看不到真正的心意,她不一样,你随便刺几下,她就痛到飙泪了,看得出来,她真的很爱你。但是,不管你们的故事有多悲情又有多无奈,我一点都不想当别人爱情里的陪衬。」 望向男人沈晦面容,叹了口气,补上最后一句…… 「所以,我们还要继续吗?」 「抱歉。」最后,他回了这句话。 然后,送她回家。 没听成音乐会的夜晚,一个人独自待在家里。 这偌大的屋宅,节日时还好,大夥儿回来聚聚,一屋子欢声笑语,很是热闹,但是大多时候,他是一个人守着祖宅,夜晚来临的时候,静到连说话声都有回音。 龚云颦或许不了解他的坚持,说他挨不住寂寞也好,说他爱得不若她坚定,轻易放弃也好,甚至说他薄幸寡情,什么都好,他真的不想再一个人,守着空寂屋宇,挨漫漫长夜。 「混蛋杨仲齐!」 数不清第几次咒骂,失眠了一整夜,清晨起床,看见镜中的自己……双眼浮肿、脑袋胀痛。 她烦躁不已。 杨仲齐,你最好别给我来真的,要是真敢向别的女人求婚,我跟你没完!都到了这地步,还会不晓得他有多认真吗?他是决计不会再为她让步了,那她呢? 左迂右回、想东想西,所有顾忌不全都是为了他吗?一旦没有了他,这一切又还有什么好拘泥的? 即便十三年前的事再重演、即便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她、即便爱他很苦很累、即便她的爱情再没尊严……那又怎么样?最糟也糟不过失去他。 她这辈子,唯一怕的也只是他不要她而已,而现在,她已经在面对了,还顾虑什么以后? 她抓来手机拨打,另一头仍是一成不变的机械女音。 关机、关机、关机! 杨仲齐,你一定要逼我低头是吗? 好,我认了!谁叫我是爱得比较惨的那一个,这辈子注定任你搓圆捏扁。你给我等着! 杨仲齐开会开到一半,秘书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杨总……」 会议被打断,他不悦地蹙眉。「我说过,任何事等我开完会再说。」 「但——娅娅打电话来。」她顿了顿,犹豫该不该说下去。杨总脸色不太好看耶。 「说。」 「她……在哭,声音听起来很急,说要自己跟你讲……」 下一秒,还在位置上的那个人,已经迅速掠过她,快步走出会议室。 「宝贝,什么事?不要急,慢慢说……」 杨叔魏随后跟出来,就见他听完,扔下电话往外冲。 「仲——」喊都喊不住。他从来没见过行止沈定的仲齐哥这样失了方寸、慌张失措的模样,步伐完全凌乱,还撞到桌角,弄倒一大叠文件,只除了……那年在公司,听到爷爷昏倒送医急救那回。 那个情绪一向埋得很深、很内敛,不容他人看透的男人,如果不是生命中最在意的人,是不会让他露出那样的惊慌神情,但……那个在他心中,直追爷爷地位的人,是谁? 娅娅?还是……他脑中,本能地浮现另一张脸。 会是她吗? 龚云颦出了车祸。 接到娅娅电话,来的路上他心思纷乱,诸多的可能与假设几乎令他崩溃。 不要再来一次。拜托你!我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的失去了。 他可以承受分手,一辈子不见面也无妨,但那和生命消逝是两回事。她可以不是他的,但她不能不活着! 娅娅什么也说不清楚,医生也不会对一个九岁孩童说得太深入,他完全不清楚情况究竟如何。 一路赶来医院,医生已经处理好外伤部分,基本上没有大碍,至少不会有危及生命的大碍。 情绪瞬间大起大落,他几乎虚脱地跌坐椅中。 「脑部的断层明天会出来,详细的情况也要等明天才会知道。另外——龚小姐怀孕九周了。」 尚未回归定位的心绪,再度被震出一脸茫然。 「你是孩子的父亲吗?」先问清楚,才知道有问题该联络谁。 「我是。」他怔怔然,本能回应。 医生点点头。「胎儿生命力很强,安稳地待在母体,没受到影响。」 「是吗……」所以,是最后那一回? 对了,他们那时各怀心事,压根儿都忘了避孕这回事。甚至还是夫妻的那三年,有些时候也是算安全期,避孕措施做得并不彻底。 他那时是想,真有了也无所谓,他从来都不排斥有小孩…… 离开诊间,脑袋仍觉晕眩,有些无法消化。他竟然……当爸爸了。 回到病房,看见娅娅趴在母亲病床前,眼眶红红,他不觉心房一阵疼。 娅娅朝他望来,他直觉张手,待小人儿快速飞奔而来,将他紧紧抱住。 「杨叔,我好害怕……」她只剩妈咪一个亲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怕。」不知是刚得知自己当了父亲,一颗心格外善感温软还是怎地,只觉怀中人儿令他极其不舍,看她红着眼眶、无助又脆弱的模样,无边无际的怜惜在胸口蔓延。 他蹲身,很轻、很温柔地一字字说道:「宝贝,你听我说。我跟你妈咪分不分手是我们大人的事,那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会因此断了我们的缘分,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在,所以你不用害怕只有一个人。」 娅娅吸吸鼻子,点了一下头。「那妈咪怎么样了?医生都不告诉我,只叫我打电话找大人来……」 「放心,她没事。」就算有,他也会一肩扛起。那不是九岁孩子该烦恼的事。有了他的保证,姬姬这才安下心来。 她相信他,无条件相信。 一直以来,只要有杨叔在,就什么事都可以解决。 有杨叔在,她就不怕。 她抹抹泪,让自己安心地,依靠他。 【第21场 记忆有时候,是一种负担】 「傻丫头,为什么不回去?婆婆临终前,你答应过我,会和他好好过日子,现在这样,是想让你最爱的婆婆死也不瞑目吗?」 她很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 「再说,全世界我最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没有他,你活得了吗?」 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没有她,还是可以好好的,可是她没有他,连一刻都不知道要怎么挨下去。 他没有她那么爱。她总是很怨怼这一点。 「那,我来帮你决定好不好?」 好。 第十五章 她相信他。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的人是他。 她还是得,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她一个人像游魂一样在路上晃荡,不晓得该去哪里,也不晓得什么地方可以让她停下脚步,人生茫然得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 然后,他差点开车撞到她。 她跌坐在地上,又茫茫然地站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痛。 他追上来,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她摇了摇头。去医院干么?她讨厌医院,现在那里会让她想起婆婆,想起她一直等、一直等,都等不到她的丈夫…… 她好失望,甚至忍不住开始怨恨他了。 「这个时候你应该要假装很痛、爬不起来的样子,然后狠敲对方一笔。」这个人好奇怪,怎么会教她如何敲诈他? 「痛……」她皱眉。 「不是吧?这么快就现学现卖……我教的招别用在我身上啊!」 「不是……真的痛……」她捂着肚子,好痛。 那人慌慌张张将她送到医院。 好痛,仲齐…… 怎么喊,都没有用,他从来不会在她需要时留在她身边,她只能一个人痛。后来,那个人问她:「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 她想了又想,最后说:「我想要……改变自己。」想变成一个漂亮、举手投足尽皆风情,能够让男人倾倒的女人。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很糟糕,她不要这样的龚悦容。 女为悦己者容,再也不要了。 她要当自己,只为自己活,像天上的云朵,一颦一笑都牵动男人心绪的那种风姿耀眼的女人。 但是绕来绕去,她还是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她的心根本离不开他。 「你呀,说什么不要了。从二十岁遇到他,你就只为他而活了。让自己变成这样,不就是自卑,怕配不上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有魅力,想抓住的还是只有一个男人的目光,你的心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那,要怎么办? 她觉得好痛,爱得好痛,可不可以不要了?她不想要再爱了…… 反正,他也不要她了。 「记忆有时候,是一种负担,对不对?人如果能像张白纸一样,单单纯纯想哭就哭,想爱就爱,毫无顾忌,那也是一种幸福。」 她想起,他也说过,她变得不一样了。 他想念以前的龚悦容。 她也想。想单单纯纯去爱,没有那么多计较,没那么多心机,没那么多惶恐与顾忌。 「那这样好了,我帮你带走它。」 好。 只要他说的,她都相信。 他只会为她好。 她后来有问过他,为什么会追上来,一直缠着她,那时觉得他很无赖。 他笑笑地说:「因为那时候,我觉得如果我不管你,你应该会死掉吧。」 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吗? 也是。那时的她像抹游魂,记忆一片空白又麻木,如果不是遇上他,如果不是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力量,她一定撑不下去。 谢谢,小顾……能遇上你,真好。 「那就好好跟他过日子。你不要的累赘,我替你带走。」 「你是谁?」 杨仲齐想,自己这一生,鲜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但她,总是能令他失去镇定,变得一点也不像自己。 例如,昏睡时还流着泪,声声喊着「仲齐」,醒来后,却对着他问:「你是谁?」的这一刻。 「别闹,小容,这不好玩。」风水轮流转,数日前她才这样求过他而已,没想到今天会轮到他说这句话。 他以为,她还在跟他呕气。 但她,很认真,一点玩笑意味也无。 「我不认识你。婆婆呢?我要我的婆婆——」 她的眼神、动作,都太稚气,他开始感到一丝不对劲。 询问过医生,得到的答案却是…… 「我们看过龚小姐的断层扫描,初步判断,应该是脑部的海马回受到损伤。简单点解释,我们的大脑主要分为几个部分:脑干、小脑、边缘系统和大脑。海马回是属于边缘系统的部分,主要是掌管记忆,将日常生活所学,长期地储存在这里,当这些记忆日积月累,就会累积成智慧、经验,与知识。龚小姐也许是因为撞击,使这部分受到些微损伤。」 也就是说,她失去了某个区块的储存资料,也就没有那一段的成长经历。 「能恢复吗?」 「很难说。劝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换个方式想,就像电脑某个磁区损坏,所以无法再读取那部分的资料,与其想方设法将它还原,做那些不见得有成效的事,我们会比较建议——」 直接格式化,重新建档,输入新的资料。 他听懂了。 连日来一再受到震撼教育,饶是再沈着的男人,也很难再维持镇定。 龚云颦闹了数日,好说歹说,才终于让她接受,她的婆婆已经过世很多年,她现在只有他,还有一个女儿。 她张大眼,像个迷路孩子的茫然模样,让他很是心疼。 幸好,她跟娅娅的相处还不错,有女儿在一旁安抚她的情绪、陪伴着她,这几天她的心情有比较平复些,有的时候,还可以和女儿玩些小游戏。 「跟一个年龄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的妈妈相处,感觉好奇怪。」娅娅后来悄悄地这样跟他说。 他摸摸孩子的头。「辛苦你了。」现在,似乎是女儿的心智年龄成熟些,要担待母亲的喜怒哀乐。 她摇摇头。「不会辛苦。」自己的妈咪,照顾她是应该的,反倒是杨叔,才真的是跟妈咪没有关系了。 「你现在还要跟妈咪分手吗?」在妈咪这么需要他的时候。 「我不知道。」其实现在,分不分手根本不重要了,跟一个心智年龄只有十来岁的人,能谈什么感情? 「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娅娅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妈咪很喜欢杨叔,杨叔看起来也不是对妈咪没有感情的样子,那为什么一定要分开? 杨仲齐凝思了下,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说明—— 「我的存在对她来说,就像一根扎在手掌心上的钉子一样,握牢了只有满掌鲜血淋漓的痛,想放开,又扎得太深。」所以,与其这样慢性折磨,尽误一生,他才会替她作下这个她不能作的决定,一次发狠地拔除它,虽然一时会让她痛彻心腑,但只有这样,才能让时间,慢慢地癒合伤口。 尽管,会让她怨恨他太狠绝。 娅娅似懂非懂地听着,偏头思考。「那为什么你要当钉子?当便利贴不可以吗?虽然握牢了会有一点绉啦。」 他想起,之前将他和娅娅的联络方式写在一张便利贴上,他们一个要上班、一个要上课,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交代她如果有事,再拨电话给他们。 龚云颦很小心收着那张便利贴,连睡觉都握在手掌心上,怕不见。 是啊,娅娅说的没错,对她来说,这二十年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被全数抹去,现在的她,与一张白纸无异,如果真的要格式化重新建档,他为什么不给她所有最美好的一切? 他可以不再是那根扎得她鲜血直流的钉子,而是温馨牵挂的便利贴。 事已至此,他只能调整自己的步伐,陪她走下去,即便只有十岁的心智年龄又如何?最糟也不过就是失去而已,他们连失去的痛都辗过一回了,还有什么不能面对? 他可以,慢慢陪她长大。 之前漫无目的,都愿意等十年,再加码个十年赌注,也没什么差别了,横竖他这一生也没别的可能了。 他叹上一口气。这样都走不了,话还真不能说太满。 人说事不过三,既然他三回都没走成,看来,真得任她折腾一辈子了。这什么孽缘啊…… 处理完比较紧急的公务,赶来医院时,娅娅在一旁的家属看护区睡着了。 这孩子也够累了,每天跟他一样,学校医院两头跑,把妈妈看顾得无微不至,超龄的懂事。 他检查完摆在桌上的作业,起身将病房冷气强度调弱,找毯子给她盖上,不经意听见她喃喃的一声呓语—— 「爹地……」 她,很想念顾政勳吧? 也是。才九岁的孩子,谁不渴望父爱与陪伴? 她在作梦。 但又不太像是梦,很早很早以前,爹地还在的时候,问她:「再给你一个把拔好不好?」 她听不懂。每个人,不都只有一个爸爸吗? 爹地说:「爸爸和爹地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念法、写法,都不一样。」 「喔。」三岁小孩,很好唬弄。 但是爹地还没告诉她,要给她的新把拔在哪里,他就再没有回来过了,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问。 没有人知道,其实她有记忆得很早,记得很多爹地说过的话,也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梦,隐约间,好像又听见爹地的声音,对她说:「小宝贝,送你一个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但我不告诉你在哪里,你要用自己的智慧去找,找到就是你的,你会很幸福很幸福。」 是吗?那这个礼物在哪里? 「嗯,我算算看。你大概要吃个十五次生日蛋糕,才有那个智慧,看见你的礼物吧。」 好久喔!我可不可以赖皮,早一点看到我的礼物? 「可以呀。」爹地笑了笑,依然像以前一样,很宠爱、很宠爱地摸摸她的头。 「那你就要张大眼睛看,我们的小娅娅那么聪明,一定找得到。」 她还想再问清楚一些,但她找不到爹地,拚命地一直追、哭着喊爹地,他都没有理她—— 用力睁开眼,俯视她的男人,很是怜惜地替她拭泪。「又梦见你爹地了?」 她一张手,抱住他的脖子哭。 从以前,每次梦见爹地,醒来都是杨叔在身边安慰,像现在这样,轻轻搂抱、很疼爱地拍抚她的背。他一直、一直都在她身边,陪着她长大。 爹地说,要送她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然后醒来,她就看见杨叔。 对她来说,全世界最珍贵的,除了妈咪就是杨叔,但,杨叔是她的吗?这个疑问,已经在心里很久、很久了,妈咪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回答她,那她只能自己找答案。 她跳起身,自己把泪一抹,抓着他的手往外走。 「等等,小甜馨,你要拉我去哪儿?」 左弯右拐,一面仰头看指标,最后停在血液检验科……应该是这里没错吧?她问护士小姐:「我要做亲子监定,是这里吗?」 「是的。」护士小姐带着亲切微笑问,问的当然是大人。「请问是两位要做亲子关系监定吗?」 杨仲齐完全状况外,不比护士小姐好多少。 「对。」依然是娅娅回答。 「这边请。」 填完表格、做完采样,娅娅说:「请用最速件处理。」 护士小姐看看他。 仍有些无法反应的杨仲齐,本能附和:「听她的。」 「……」到底谁是大人啊?怎么感觉好像是小孩在作主? 护士小姐走开后,他蹲身与娅娅平视。「为什么要做我们的亲子监定?你怀疑你是我的女儿?」 「我不确定,但就是有这种感觉。杨叔难道都没有怀疑过吗?」 第十六章 坦白说……还真没有。 没有人告诉过娅娅她的身世,她一直都认为自己是龚云颦生的,母亲与他过从甚密,小孩难免会有这样的联想。 既然孩子有疑虑,那就验吧,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免得这事长久搁在心上困扰着她。 隔天下午,检验报告出来,娅娅很心急地催他去取件。 医院漠视小孩人权,什么都不跟她讲,让小人儿扁嘴在一旁呕气,看得杨仲齐一脸好笑。 「你是在急什么啊?」 取完件回来,看到报告的结果,反而是他被雷打到,久久说不出话来。 「有这么意外吗?」得到答案后,反而是娅娅有心情笑弄他了。要是没几分把握,她才不会跟杨叔瞎闹。 「你……怎么会知道?」看她的样子,像是已经有七成把握,这张检验单,只是证实而已,不会太讶异。 而他这个当爹的……居然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这么大了,还日日在他眼前晃…… 如果他会有孩子,那孩子的妈绝对只有一个人选。 袭小容! 他咬牙,看着坐在病床上啃苹果,一脸好悠闲的事主。 明明是两造共犯,怎么她可以好纯真、没事人一样地在一旁看戏,而他却要被雷劈成焦屍,还连骂都骂不得? 「杨叔……不太开心吗?」娅娅嘴角笑意敛了敛,不安地看他。 杨仲齐回视她。「你呢?有很开心吗?」 「嗯。」她重重点头。不是爹地不好,而是杨叔在她心里,一直有不同的地位与分量,爹地去世的时候,都是杨叔陪着她,她记得的。 明明不方便,可是还是到哪里都带着她,她记得他一边开会、一边抱着她睡;记得他看文件,她爬到他腿上缠赖;记得他陪她玩游戏,再忙都会每天跟她谈谈心;记得他喂她吃的每一口饭、送她的每个宠爱小礼物、哄她睡觉的每一则床边故事。 在她的心里,杨叔的位置跟爸爸没两样,现在知道他们真的有很亲密的关系,她得到的疼宠是名正言顺的,感觉,很开心。 对上女儿忐忑不安、等待他反应的面容,他缓缓露出微笑,朝她张开臂膀,看着女儿毫不迟疑地飞扑而来,紧紧抱住。 她从小被杨叔抱到大,但这个拥抱,感觉却很不一样。 是父亲的拥抱。 「爸……」她要告诉爹地,她很聪明,不用十五岁就找到她的礼物了。 这个礼物……真的很棒。 杨仲齐吸了吸气平复情绪,低头亲亲女儿额心。「小甜馨,你是妈咪送给我最棒的惊喜。」 他的女儿比他还聪明,他都没发现的事,还得她来告诉他。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娅娅乔了一下方位,舒舒服服枕靠在他肩窝。「大家都以为小孩子不懂,其实我三岁的事情都还有片段记忆,妈咪从来不跟爹地一起睡,但是跟你却可以那么亲密,要说我是谁的小孩,你的话说服力比较大。」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跟你妈咪……很亲密?」他自认不曾在孩子面前,有过度逾矩的行止。 「喔,就有一次,看见妈咪买男生穿的内裤,然后我在你衣柜有看见……」 「好,停!这个议题跳过。」耳根窘热。他一点都不想跟女儿讨论内裤的事。 「还有这个。」她抽出藏在衣服底下的银链。「妈咪说它很重要,叫我要收好,不可以搞丢,那是爸爸要给我的。我后来在你的书房看见你跟祖爷爷的合照,照片里的人跟这个很像,今天要看报告,我就想戴来问你。」 他轻轻抚过银链,握住底下的坠饰。「对,这个怀表是我送你妈咪的,照片里是年轻时候的祖爷爷和祖奶奶。」 没想到龚云颦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很慎重地交给女儿了。 「所以你说,妈咪怨恨你,但我觉得,好像没有很恨。」因为妈咪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还是很有爱的感觉。 是啊,如今再去回想她那些行为,他原先以为是折磨、利用的总总行径—— 她藉口要出国旅游,让他陪女儿过两岁生日。 她藉口工作忙,拿他当假日托婴中心。 她将女儿的教育大任推给他。 她动不动就撩拨他,绊着不让他走…… 但,她这些行为,让女儿的童年里,有满满的他,如今回想起来,竟一点遗憾也没有。 他参与了女儿每个时期的成长,与她那么亲密,感情那么好。替女儿泡过牛奶、换过尿布,牵着她的手走第一步路,教牙牙学语的她说人生第一句话,分享她的喜怒哀乐、教育她的品德与知识……除了不晓得两人的关系,其余一切,他与一名父亲又有何差别? 她只是没有明说,其实一直在给他机会陪伴女儿,他管教女儿时,她从不干预,给他十足的权限与信任,不曾剥夺他身为父亲该有的权利。她连这些都为他设想到了,怕他心里有一丝遗憾,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恨他的? 她说……从头到尾,我只有你一个男人。 他以为,那是为了留住他的谎言,但是连娅娅都说,她跟顾政勳不曾同房,她自始至终,真的没有叛离他们的爱情。 她跟顾政勳结婚的时候,都已经有了娅娅,顾政勳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放任她带着娅娅来撩拨他。再者,娅娅若真是顾家的骨血,顾家那头怎么可能不吭声,把孩子留给后母,这并不合常理。 细细一想,便觉那段婚姻背后必然另有文章,且顾家人多半知情,所以娅娅跟顾家人不亲,反倒跟杨家人亲多了。 他起身走向病床,来到那个啃着苹果观赏父女相认年度大戏、看得津津有味的观众面前。 龚云颦见他一迳望着她,也不说话,伸手将啃了一半的苹果递去。「要吃吗?」要吃就说,干么一直看? 他没往递来的苹果咬上一口,而是弯身抱住她。「谢谢你,小容。」 那一年,她恸失唯一的亲人,又怀着身孕,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陌生异地流浪……如果不是遇上顾政勳,会发生什么事他想都不敢想。 光是假设,就已心脏抽紧,疼得不堪负荷,难怪她不要顾政勳说。不想让他难受,更不愿意用他的愧疚感来绑住他。 她让他,欠她好多。 龚云颦有些别扭地挣扎,她不习惯跟男生靠太近,求助的眼神望向娅娅。 「妈咪,这是你等很久的。」等爸爸一记疼惜的拥抱,她知道的。 「你记不记得,之前总是一个人,半夜睡不着,泡一杯茶,坐在阳台发呆,有时候会很轻很轻地哼歌,看起来好惆怅。」 「什么歌?」她不记得了。 「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你还告诉我,以后要多爱自己一点,千万不要爱一个男生比自己多,更不要去爱一个有太多包袱,多到放不下你的人,很苦的。」杨仲齐闭了下眼,掩去眸心的泪光。「对不起……」 他以为,放手是两人的重生,却不晓得,放开她,她不能独活。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用尽全部的生命在爱他,而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爸,你的包袱,我能替你扛吗?」 他松了松手,意外地望向女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知道。」整个杨家。 她在杨家混了这么久,又不是混假的。她知道她的爸爸很了不起,承担一间公司数万人的生计,还有杨家的荣辱兴衰。 大家都说,他是杨家的骄傲,她也觉得,这样的爸爸是她的骄傲。 以前她不能说什么,现在她也是杨家的子孙,那应该有资格帮他扛吧?她也想成为爸爸心中,最骄傲的女儿。 「那很累。我十岁就承担那样的使命。」一路走来,比谁都知道个中辛酸。 「你跟妈咪不是都说我很聪明吗?那爸爸十岁可以,我九岁也可以。」 「你确定?」他当年……好像也跟爷爷说过类似的话,娅娅不愧是他的女儿。她想了一下。「这样,妈咪是不是就会快乐?」不用再一个人落寞地哼歌,爸爸也不用为难,觉得亏欠妈咪太多,两个人都可以很开心,对吧? 他点头。「我会尽我全力。」 她也点头。「好,那我也会尽力。」 他张手,心疼地搂了搂女儿。 才刚成为杨家人,得到的不是无尽的娇宠,而是沈重的责任,或许,当原来的顾馨娅,会比杨馨娅轻松许多。 他现在,有些懂爷爷当年那个拥抱的心情了。 【第22场 心的记忆不会丧失】 妈咪身上的外伤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院了,至于其他部分,那是家属该去努力的,医生也爱莫能助。 出院以后,父亲把她和妈咪接到家里来照顾。 长期观察下来,实在不是她要说,她觉得妈咪好像比她还难教。 「人家不要这个名字。它好难写!」妈咪有时使性子,气到摔笔。 爸爸叹了口气,说:「这是你自己改的。」 「不要嘛!我要婆婆给我取的名字,我要叫小容!」不记得的人,什么都可以耍赖。 「好,我明天找时间陪你去改回来。」然后爸爸隔天真的抽空带她和妈咪去户政事务所,帮妈咪把身分证上的名字改回来,也顺便办认领手续,让她入杨家的户藉。 她现在,叫杨馨娅了。 喔,对了,爸爸把她们接回来的那天,有召集所有的杨家亲友,给她和妈咪正名,好像除了四堂叔,大家都在捡下巴。 「我就说!一男一女关在厕所捡什么袖扣,捡肥皂还差不多!」 这句她有点听不懂,捡袖扣和捡肥皂的差别在哪里? 「有未成年在这里,说话节制点。」五堂叔被爸爸瞪了,但她还是想知道什么叫「捡肥皂」啊,不要漠视小孩「知的权利」嘛! 「二堂哥欺骗我的感情,亏我还心疼你孤家寡人,长夜寂寞,原来都是白心疼了,还我眼泪来!」 「眨个眼而已,居然就有妻也有儿了,还硬是比我家小皮蛋大上一岁,有够赶进度的,搭高铁都没那么快……」 大家闹了一个晚上才散去,妈咪已经累到眼皮打架,早早就在一旁梦周公,最后是爸爸把她抱回房间去睡。 妈咪现在,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学起,爸爸替她找了家教,但是很多事情,妈咪还是会跑去问他。 爸爸对妈咪很有耐心,包容完全无上限。刚开始妈咪本来还有点跟他保持距离,现在整个超黏他,晚上没有他都睡不着。 她都不知道,爸爸也有那么像老妈子的一面,叮咛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做,什么事情都要留意,毕竟妈咪现在的状况,一切都得由爸爸来担待,他承担了父与母的双倍责任。 一个心智年龄只有十来岁的小孩,怀孕简直是一场灾难,她没有足够成熟的心智去担待身体的变化与不适,每天都在闹脾气,挺着肚子更让爸爸无时无刻提心吊胆。 她其实觉得爸爸有点可怜,更多时候妈咪比她更稚气、更像小孩,要说家庭幸福都是骗人的,实际上他跟照顾两个女儿有什么差别? 终章 有一次半夜起来喝水,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他以前和妈咪的合照,脸上的表情还有眼神,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她想,平常时候的爸爸,也不可能让别人看到他那么无助脆弱的样子吧! 然后妈咪醒来没看到他,找到客厅来。 他仰眸看过来时,妈咪扯扯他的袖,问:「心情不好?」 「没有。」 「你骗人,眼睛湿湿的。」 于是爸爸张手,用力抱住妈咪。「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没关系。」 妈咪一脸茫然,她知道妈咪听不懂,但是她听得懂。 她咽下满腹的心酸,悄悄回房。 转身时,听见妈咪小小声地说:「好啦,我不挑食了,你不要生气……」 后来,弟弟出生,他变成要照顾三个小孩。 但是,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看见爸爸拨空陪妈咪说说话,把她抱在怀里听听她的心事,从来没有因为忙碌而忽略妈咪的感受。 他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而且很努力在这么做,让自己成为妈咪掌心那张紧紧握住、最温馨的便利贴。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也是最好的丈夫。她觉得很幸福,她想,妈咪应该也是这样觉得吧。 杨叔魏送文件来杨家大宅,顺道讨论完一些工作上的事,杨仲齐低头要审阅公文,见对方步伐迟迟没移动,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 「还有事?」 「呃……一点私事。」想了想,补充:「算是我的个人疑惑。」 杨仲齐点头,目光没离开手中的卷宗,一心二用。「说吧。」 杨叔魏看了看窝在旁边背单字、喝ㄋㄟㄋㄟ,乖巧又安静的「二嫂」。 目前怀孕进入第四个月,被规定每晚要喝一杯鲜奶。每次看他们的相处,都有种……不太像丈夫,反倒更像奶爸的感觉。 「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下得了手』吗?」 「下什么——」抬眸,意会到堂弟指什么,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就……有点担心你的性生活而已。」面对一个男女情事懵懂无知的「女孩」,真下手好像有点「辣手摧花」,仲齐哥应该是做不来。 「与其关心我的性生活,不如多花点心思,打算一下自己的未来。」 「我要打算什么?」他很好啊,晓寒宝贝贴心又解风情,性生活超美满。 杨仲齐打开抽屉,捞起一只戒盒扔向他。 「干么?」杨叔魏打开戒盒。「哇,好闪,眼睛睁不开。」 耍什么宝。这德行到底怎么当人丈夫? 杨仲齐没好气道:「能干么?去向晓寒求婚!」 这本来就是替阿魏买的,当人哥哥的,不替他盘算盘算,还不晓得他要拖到哪年哪月。只是之后发生小容车祸的事,便一直搁在这儿没机会拿给他。 「我、可是……」 「可是什么?成天跟人家混在一起,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你的人,你不娶她她还能嫁谁?」 也不是不想娶啦,他超想的好不好!问题是…… 「我怕她拒绝啊!她心里不知道还有没有你……」 杨仲齐几乎想叹气了,乾脆一次跟他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为什么一直要坚持她暗恋我?」怎么说都说不通! 「就、有一次、跟她『那个』……」 「等等,哪个?」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那个』啊!」瞪他一眼。「好死相。这种事还要我明说。」 他面无表情。「好,继续。」十六岁就摆脱处男行列的人,居然有本事摆这副黄花小处男的含羞答答样,要不要脸? 「然后,她就不小心喊了你。」 杨仲齐蹙眉。「她喊我的名字?你确定你没听错?」 「也……没有很明确啦,她只喊了姓,就吞回去了。」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但是他的限度到了。 杨仲齐一怒拍桌。「全世界姓杨的只剩我一个吗?」就为了这么鸟的理由,冤他这么多年!想死就再说一次看看! 「因为你最有嫌疑啊!」杨叔魏也很委屈。「第一次的时候,我和她根本还不认识。」他又怎么会自恋地以为,那是在喊他? 晓寒跟了二堂哥很多年,又有那样的恩义在,除了二堂哥,他想不出还有谁,有那样的条件让晓寒痴心恋慕。 「你还跟人家搞一夜情?」杨仲齐摸摸额上青筋。真是家门不幸,怎么会出这 种没人格没节操——还连脑袋都没有的子孙。 三叔,我对不起你,没有调教好…… 他认了,真的江郎才尽,决定丢给别人去管教。 坐回椅中,无力地道:「去,跟晓寒开口,她要是拒绝你,我就跟你姓。」 「那还不是姓杨……」唬他啊! 「既然知道你也姓杨,还来跟我罗嗦什么?!」气得把人轰出去,以免短少十年寿命。 一杯茶递到他眼前来。 「喝茶吗?」 他看着眼前的杯盏,再抬头看看不知何时静立在眼前,一脸纯真的龚悦容——不知怎地,有种说不出的喜感。 他突然笑出声,张开臂膀,她好乖巧地窝进来,自动自发抱住他的腰。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很习惯他的亲近,而且……很喜欢。 她也说不上来,就是很想牢牢跟着他,太久没看见就会心慌。 他搂抱着她,轻轻摇晃。 像这一刻,甜甜依偎的感觉,她也很喜欢。 「你心情很好?」他嘴角有笑。 「嗯,是啊。看见你,心情就好了。」 虽然,所有爱过他的记忆,都已荡然无存,但是心的记忆不会丧失,潜意识里,她还是知道,他是那个她最在乎的男人,所以依然比谁都在意他的情绪,总是问他「不开心吗?」、「生气吗?」、「心情很好?」…… 他不可惜,真的不觉可惜,那些会让她流泪的记忆,忘了就忘了,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从头累积相爱的记忆,这一次,他会给她最美好的一切,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爱着,让她,一如这一刻,坦然而真诚地说——「好啊,那我一直、一直让你看。」 忙到快中午时,虞晓寒送资料进来,杨仲齐随意一瞥,看见指间划过的辉芒,抬眼朝她瞧去。 「那家伙终于开口了?」 虞晓寒抬起右手,晃晃指间钻戒。「这个,谢谢。」 他挑挑眉。「怎么知道是我?」 「他为了向我保证不会再乱来,全数家当都交给我保管了。」每月开销多少、花在哪里,全都一目了然,如果有这么大笔支出,她不会不知道。 随便想想,这背后支援的金主,不是他就是杨叔赵。 「这笨蛋。」杨仲齐笑斥。连身家都交出去了,还不快把人娶回家,要不是遇到太有良心的晓寒,人财两失都不晓得。 话又说回来,这两个人也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了。一个脑袋明明很精,但遇到晓寒就变笨蛋一个;另一个是八风吹不动、公司里还有人在背后喊她面瘫冰山女,只有他们家的搞笑咖,能让她表情丰富起来。 「我说你!到底暗恋我家那个笨蛋多久了?」 第一次见面,就对她手来脚来,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而且一吃再吃,吃不完还可以打包带走,以为这是谁都能有的福利吗?笨蛋杨叔魏。 她扯扯唇角。「秘密。」 他笑了笑,也不深究。总之这两人的事尘埃落定,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对了,下午晓阳是不是会来公司报到?」 「嗯,直接带他来我这里,我想让他待总经理室。」 虞晓寒微讶。「您要亲自带他?」 「有什么好讶异的?晓阳资质很好,用心栽培的话,将来会是娅娅最有力的后援。」从现在,就得开始为女儿铺路了,这一切,将来都得留给她。 她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说要帮他扛,就真的是以行动向他证明决心,看她每天做完功课,很认真地看他吩咐她阅读的商业书刊,怎么抽考都活用自如,看得出是下了苦功的。 他这女儿,真的很聪明,反应快、学习力强,但是有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同龄的孩子正忙着玩耍、无忧无虑成长,她却是在被他特训,心里总有几分心疼。 他对女儿的亏欠,只能用在尽全力为她铺好未来的路,让她走起来平顺些,至少别像他那样,一路披荆斩棘,困难重重。 这是他身为一名父亲,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了,因为他已经承诺另一个人,最多再等他十年,之后,他给她一个完完整整的杨仲齐。 没有责任、没有包袱,能够全心全意爱着她、陪伴她,只属于她的杨仲齐。 尾声 【终场 回到初相遇,这一次,只为你而活】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卸下肩上的担子,再也没有任何考量或顾忌的时候, 就回到这里,跟你守着筑缘居,平凡夫妻共度晨昏。 许久以前,他许诺过她,而这个承诺,在漫长的二十余年后,终于兑现。这条路,他们都走得很辛苦,但庆幸的是,他们还牵着彼此的手,终究没负她这一片痴心。 他们去扫了婆婆的墓,在心底承诺那个二十年前来不及给的保证,要婆婆安心,他会用一生,陪伴小容走下去。 再来,将筑缘居大举翻修,重新营业。 「堂堂丰禾总经理,来经营这小小民宿,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点?」龚悦容笑弄他。 「没办法,这里有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迷得我不想走。」他现在,也学会跟 她打情骂悄,逗逗老婆,看她红着脸笑捶他一记,骂他「贫嘴」,也挺有乐趣的。 筑缘居请了员工,内外场都有人照应,管理百货公司的人才来管一家小小筑缘居,费不了他多少脑容量,大多时候,他们夫妻还是保有泰半的私人空间,享受悠闲的「退休」生活。 午后,他在后院,躺在懒骨头上晒晒日光浴,便接到女儿的来电,抗议他在宜兰度假,她在这里卖小命,不公平! 女儿,你二十岁,成年了。老子养你到这,也算仁至义尽,有种,你告我遗弃—— 叩! 他其实也知道,女儿只是想念,打电话来跟他斗斗嘴,联络感情,不是真心要抱怨什么。 他现在算是处于半退休状态,只担个顾问虚衔,公司交给娅娅,有叔魏、叔赵帮衬着,还有一干为她培养的得力助手,他很放心,大多时间都待在筑缘居,偶尔回去走走,照看照看。 「你也不要太欺负晓阳。」人是他培养来帮她,不是给她玩的。 「我哪有?人家我对他超好,还亲自给他准备午餐。」 「你?」女儿厨艺是跟他一起比烂的好不好!忙着学习企业经营的知识兼啃报表,哪有时间学厨艺?女儿很悲剧地没有遗传到妈妈的厨艺天分,帮晓阳做午餐,那是谋杀吧…… 他一面觉得有趣,状似无意地道:「我先把我的立场表明清楚,晓阳这孩子我不反对,追得到手就是你的。」 「什、什、什么啦,我听不懂——」 口齿伶俐,五岁就让他陷入无言窘境的女儿,居然结巴了。 他最后笑笑地说!「我过几天回去,叫晓阳撑着点。」 挂上电话后没多久,妻子端着热茶过来,他探手将人搂抱入怀,冬日午后,宁馨依偎。 「过两天回台北一趟,女儿在想我们了。」 龚悦容想了想,抬头望他。「这样真的好吗?」 刚刚,她都听到了。对于他将杨家事业完全放下,带着儿子陪她一起回筑缘居的决定,到现在她还是很讶异,不敢完全相信。 「你不信任自己的女儿?」怕女儿搞垮杨家基业啊? 「不是……」就觉得,他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说放下就放下?「娅娅有点可怜,还有……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待在这里,对他来说真的是大材小用,委屈了。 「不会,我很忙,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做。」 「什么事?」她看他明明就很闲。 「忙着了解我妻子的喜好、她皱眉是什么意思、她今天的心情、她希望我送她什么结婚周年礼物……好多好多,很忙的。」他现在,只想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她身上,为别人忙了前半生,后半生,只想为她一个人忙。 全部……都是跟她有关的。 她羞了羞,既是感动,也满心喜悦。他真的,事事都以她为重心,用全部的心力在疼宠她,她感受得到。 「你猜,我刚刚整理房间,找到了什么?」 「什么?」 「这个!」她将刚刚随手搁在旁边的英文会话书拿给他看。 车祸前学过的东西都忘光光了,这些年全部都得重新学起,是他很有耐心地教着她。她曾经问过,她以前的英文也是他教的吗? 他说不是。 「你还说不是!里面明明就是你的笔迹,我认得出来。」臭老公,干么不承认?是在害羞什么啊? 他看了一眼,想起那一年,回来找她,人去楼空的惆怅。 「真的不是,是一个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教的,我很感谢他。」 「谁?」 「过两天回台北,我再带你去看他。」 「喔。反正不管是谁,我记得的是你。」 是啊,命运让他有这个机会,将给她的承诺都一一兑现。 这些年,一点一滴看着她的成长与蜕变,开始有少女的娇羞、看着他会脸红、第一次在他耳边诉情……很多时候,都像看着二十岁初相遇时的龚悦容。 还有这双……凝视他时,全心全意的爱恋眼眸。 他俯首吻了吻她额心。「有时候看着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老了。」 她让他觉得——太少女,有时会有这样的错觉。 「干么这样讲!」她抗议地瞋他。「你就算到七十岁,还是很帅。」 才四十七,很有熟男魅力,就算要偷吃也很有本钱,每次看到有女客向他示好,都让她一肚子不爽。 「我老婆嘴真甜。」他低笑,嚐了嚐软甜的小嘴。「不考虑我,你自己呢?喜不喜欢这里?」 「嗯。」她头点得毫不犹豫。这里让她有说不出的亲切感,十岁以前的记忆也都在这里,感觉上,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 他笑了笑。「所以呀——」 「什么?」 你还是当龚悦容的时候,最快乐。那才是真正的你。 而他现在,只想以她的快乐为快乐。她好,他便好。 这一次,再也不会令她流泪。 编注:杨家相关作品,已happyending的故事如下—— *杨伯韩、董允乐,请看《秘密》。 *杨季楚、冉盈袖,请看《宁愿相思》秘恋小套书 *杨幼秦、余观止,请看《爱情时差之分岔路》。 *杨季燕、徐孟磊,请看《爱情,上映中》。 *杨叔赵、谭嘉珉,请看《爱情,预告片》。 后记 【后记 楼雨晴】 大家好,我是楼雨晴。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写完了。 这本书写好久,像写了我一生一世…… (基本上,这样的篇幅,也差不多要写完男主角的一生一世了。) 再来,让我来聊聊本书二三事。 开稿之初,原是想探「双生双旦」的写法,杨仲齐为主线,杨叔魏为副线,相?说这样故事性会比较丰满,结果……一切都是浮云!别忘了晴某人贴在工作台上的名言: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我其实没有料到,杨仲齐的「人格意识」会这么强,完全没让人有涉足他故事的空间,我发誓我真的有很努力想让杨叔魏上场,但,你们也知道,如果硬是要写,一定会被杨二爷强大的气场压过去,毫无存在戚,还不如插个花比较有喜感。(可怜的杨五爷) 啊现在咧?东插一下花,西抹一下边,好像也差不多把杨五爷的故事带完了,这样我还要写吗?(仰头看看天空,嗯,今天天气真好,出去踏踏青吧……)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一度让我想到《姗姗来迟》,两位男主角在某部分的人格特质上有其相似度,都是家庭责任咸很重的人,因而身为他们的伴侣,难免要忍受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辛酸,连杨仲齐自己也说,扣除掉外在条件的优越,他其实并不是很理想的配偶人选。 只不过,杨仲齐的优势在于,《姗姗来迟》着重女主角的心理描写,大家会对岳姗姗的苦恋比较有同理心,而《爱情,独角戏》全程几乎着重在男主角层面,大家应该会跟着他的心理活动而偏心于他,其实中肯来讲,这本书女主角没有惨输岳姗姗。 前三年是女主角的爱情独角戏,虐的是女主角。 后十年是男主角的爱情独角戏,虐的好像是男主角。 但事实上,男主角被虐,深爱着的女主角也没有豁免权啊,整个十三年根本是隐性地在虐女主角…… 套一句书中男主角的内心独白——他以为,放手是两人的重生,却不晓得,放开她,她不能独活。 一语中的。光看就知道谁比较惨。 只是我私心偏爱杨家的游雅贵公子,写到十八、九场,男主角的人格特色完全定型,身上贴了十层假面具,怎么虐都虐不掉他优雅自持的表相,不然我也好期待他马景涛上身…… 写到最后一段,两人之间所纠结的点时,我不知道有些人会不会觉得女主角根本是自找的,但我试着在揣摹女主角心境时,想到一件事……去年那场将我撞进加护病房、大半年不良于行的车祸过后,一直到现在,我完全不敢经过那条路。 明知道不会再让自已受伤,但我就是没理性地怕,不敢靠近那条街。 大抵就是心理恐惧这回事吧,它很微妙,难以用理性去分析它。 曾经被抛下的人、曾经撕心裂肺的痛过,要说心中没有任何阴影,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我写女主角心无芥蒂地接受男主角,不会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哪天又被他舍去,我觉得很难办到。 明知道男主角也很为难,但——理性跟情绪,完全是两回事。理性层面能够理 解,但戚情层面,不可能不痛不怨,这就是人性啊。 记忆有时候,是种沈重的负担。真的,我万分认同。 所以这样的结果,我想对他们才是最幸福的吧! 不过另一位的结局,就真的让我很纠结了,(相信我,我真的有惆怅很久)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在挣扎小顾这个便当要不要真的给他发下去…… 忘记在哪里看到(好像是部落格吧),有读者超敏锐的,问我要不要把人渣顾和脑残国配一对?反正bl都撩下去了。 我当时看到,心里有小小到一下。(啊你怎么会看到我脑袋里的o.s.?) 之前在《心不设防》时,没有点得很明,因为不确定读者到底能不能接受有bl配对,不过我心里是默默把这两只配成对的。 我知道大家会把我骂到臭头,真的,我很有自知之明。(阿国你撑着点,我再帮你问一下小顾的档期,看他有没有空回来跟你团圆……) 谈完内文的部分,再来讨论一下主角形象部分。 会不会有人疑惑,女主角同样是那张脸,为什么数年前只让人觉得清秀甜美,数年后会让人觉得眼睛为之一亮的美丽? 是这样的,我在写这部分时,心中其实有特定人选当蓝本,脑袋里一直把女主角的形象用这个人套上去。 最早接触到林依晨这个演员时,是在「我的秘密花园」这部偶像剧,那时,觉得她脸圆圆,还有点小小的婴儿肥,像邻家女孩一样清秀,我会说她可爱,但不会把美丽这个词套在她身上。(应该多数人都不会吧?……) 然后到「我可能不会爱你」时的程又青,那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有女人的风情与魅力,同样是那张脸,但不同的气韵,我却觉得她妩媚漂亮。 女主角的蜕变,我想大抵就是这种戚觉吧,这样,你们有没有比较好想像? 至于书中提到的婚姻制度问题,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脑中一直记得很多年以前〈不要怀疑,真的很小时候〕看过类似法律园地的一个公共节目,用一个小剧场带出一些法律问题,然后再由那个家的律师爸爸来解答疑惑。其中有一集,就是讲到一对男女朋友,心血来潮说要结婚,直接拿出一张纸书写婚约,签下两人大名,请朋友当证人,然后女方一直收着这张纸,也当两人是夫妻了,相信男的有一天真的会娶她。 但是很不幸的,男的在数年后移情别恋,不认帐。问这个律师爸爸,他告诉 女儿:「只要有公开的仪式、两个证人、书面约定,你朋友这便是有效婚姻。」 那时晴姑娘多震搣哪!原来要成为已婚人士这么容易,在餐厅跟朋友聚餐,突然说要结婚,拉他们来签名就行了! 不过这个仪式婚姻的制度,早早便走入历史了,我记得约莫是在我写《征服》那段时间,有接触到这个新闻。 《姗姗来迟》便是在改为登记制之后写的,公开举行婚礼、宴了客,但隔天新郎出车祸,很抱歉,没有登记,两人还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差别就是这么大! 接下来,注记一下每场的场记小语,有几句非晴姑娘原创,在此说明。 第1场——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原文来自于郑愁予的〈错误〉,在写的时候,脑海本能就浮现这句话。 第3场——今宵为向郎边去,手提金缕鞋。 李后主背着老婆跟小姨子偷情,偷到写词当证据,是有没有这么高调?(笑) 第11场——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这句应该大家都知道吧?司马光的〈西江月〉。 第19场——女人的爱情,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她的全部。 取自陈淑桦的一首歌〈问〉……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为她所爱的人。 再顺便分享一下书中提到的猫咪肉球棉花糖,它长这样—— 我第一眼看到,就整个被萌到。 而书中提到的那个爱因斯坦的逻辑解谜,是晴姑娘二十来岁时看到的,但我 解不出来,(泣)我是凡夫俗子它的原文是这样………… 1,有五间房子排成一列。 2.所有房屋的外表颜色都不 3.所有屋主都来自不同国家 4.所有屋主都养不同的宠物 5.所有屋主都喝不同的饮料 6.所有屋主都抽不同的烟。 问题……,谁养鱼? 提示: 图(不显示) 我大学的时候,曾经很认真地拿去跟我的逻辑老师讨论,结果最后我们两个都战败了。(囧rz) 各位有兴趣的话,不妨也来试试看,您是杨仲齐挂的,还是龚悦容那一挂…… 答案我就不在这里公开了,以免破坏大家的解谜乐趣。它在网路上google得到,懒得找的人就到睛姑娘粉丝团看答案吧! 注:晴姑娘的个人部落格:http://bright0920.pi/blog 睛姑娘的个人粉丝团:http://.facebook/bright0920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爱情,独角戏 上》作者:楼雨晴 2、《爱情,独角戏 下》作者:楼雨晴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