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独角戏 上》 序幕 【序幕 在别人的故事里,只是旁观者】 今天,是杨家三房长子结婚的大喜之日,晚上在饭店宴客,杨家至亲好友齐聚一堂,到后半夜,场子热了、人也全玩由芎了。 难得气氛好,杨仲齐也没拦阻,任他们去玩,在一旁看着场子,别让这群人疯过了头。 前阵子才被整过的杨季燕,很坚持冤冤相报,调个什么黄连酒要新郎官乾了,嘴上讲得很好听,说「吃苦当吃补是身为一名好老公必备的要件之一」,说穿了明明就是在替老公报老鼠冤。 这妮子疼老公疼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杨叔赵也很认命,不跟护夫心切的人妻较劲,很乾脆地受刑了,苦得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接着大夥儿拱新人喝交杯酒,新娘倒也大方,直接以嘴哺喂,瞬时口哨声四起,赞新娘上道。 只有杨仲齐敏锐地察觉,新娘舌尖悄悄偷渡过去的一颗情人糖。 谁说燕燕护夫?咱们新科的杨四夫人也不遑多让呢。 其实婚礼之前,叔赵来找过他,知道当初谈婚事时,女方那头要了一笔为数不少的聘礼,八成是叔魏说溜了嘴。 「我娶老婆,没有让你出聘金的道理。」 原本,叔赵很坚持要将钱还他,他没收,只说道:「哪里没有?弟弟结婚,哥哥尽点心意,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你只要负责给我开开心心过每一天就可以了。」其实这也没什么,杨家娶媳妇,聘礼自是不能上不了台面,这点小钱他还不看在眼里。 现在,看到连点黄连苦都不舍得丈夫嚐的新嫁娘,他知道,自己全力促成这桩婚事的决定,是作对了,叔赵会幸福的。 带着了然浅笑,悄然退居角落。 一直以来,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在别人的故事里,扮演着举足轻重、却不见得非他不可的角色。 很多年前,爷爷就曾经告诉过他,身为家族的守护者,要付出的很多,要犠牲的更多,也许到了最后,成就了每一个人的幸福,却没有自己的,这样,他还愿意吗? 是他自己点头,做下承诺,自愿走这条路,只要他的爷爷开心。 现在,他终於有些懂爷爷当年的那些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而他,再如何重要,也只是他们人生里的一个配角。 即便是燕燕,即便是叔赵,那些他一力促成的佳偶。 他,不是谁生命里的专一,与主角。 曾经,可以有的,但他放弃了,为了他的家族使命。 如今那个人还属不属於他,他无法定义;问他后不后悔,更是连自己都无从答起 当门锁转动声响起时,他偏首望去,门口的人见着他,也微感讶异。 「你堂弟不是今天结婚?」 「是啊。」走时还顺道替她外带了消夜。 龚悦容凑上前,看见中岛台上摆着龙虾三明治,而他正轻轻搅动电磁炉上的竹笙干贝鸡汤。 她一个跨步上前,由后头环抱住他的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小套房空间有限,开放式厨房只简单以中岛台区隔空间,多加入一个人,连转个身都有困难,他索性便不动了,任她贴缠。 「我没说不来。」闹洞房什么的,他从不搅和其中,尤其今天结婚的人是叔赵,大家都懂分寸,他只需交代声「别玩过头」即可。 「你以为我不来,怎么自己倒来了?」 后头的人顿了顿,随口哼应。「只是刚好路过,就顺道上来看看。」 路过?这里与她住处、或是店里,一点都不顺路。 怕是——也习惯了吧。 这每周一回的私会,制约了他,对她又何尝不是? 不是没想过要断,但时间一到,总还是会不知不觉又绕往这里来,走不了、也断不掉。 这一拖,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要耗到什么时候,连他都没个底。 关掉电磁炉,伸手要去拿汤碗,后头的女人开始手脚不安分,东摸西摸,又吻又咬,他不是木头,哪会没感觉? 被挑惹出情慾,他回过身,搂紧她,热吻,双手忙碌地剥除她上身衣物,她效率也不差,转瞬间已扯掉他腰间皮带。 衣着凌乱,抵着彼此的唇喘息,他勉强打住。「你……消夜……」 「那可以等,我现在比较想吃你。」 「……」这是女人该说的台词吗? 他笑叹。「我忙了一天,还没洗澡。」才刚到,正热消夜,她就来了。 「一起洗?」 这是个诱人的提议。 而他,没能禁得住这诱惑。 凌乱衣物沿路丢了一地,他们缠腻着进了浴室,在莲蓬头下热吻、替对方抹沐浴乳,尽情探索彼此的身体。 他先在她手上解放了第一回,也让她在他怀中高潮颤抖。 然后,才在进浴缸泡澡时,进入她。 通常,这样可以持续很久,细细品味性爱过程的快乐。 她是个很解风情的女人,对彼此的身体也相当熟悉,缠混了这么多年,很放得开,什么尺度、矜持、顾忌的,全都是浮云。 在性事上,他们更近似老夫老妻,进入对方的身体,已经不是最在乎的事,而是性爱的过程中,亲近、碰触,开发出以往所没发现的乐趣。 能够对一个女人持续探索,了解这么多、这么久,不曾想过离弃倦腻,更愿与她同担悲喜,若不是夫妻,还能是什么呢? 偏偏,他们无名、无分,连一同牵手走在阳光底下,都不能。 「你不专心!」身下的女人,仰首咬了咬他下唇,长腿圈上他腰际,主动迎上他。 他低哼,回应地重重深凿。 那是身体能到达的深度,而心,未必能。 将叹息咽回喉间,不再多想,全心投入於这场欢爱中…… 过后,他们回到床上,依偎着,相拥入眠。 「你刚刚在想什么?」 杨仲齐睁开眼。 以为她睡了,未料她会前事重提,他原本——没打算要说的。 「只是在想,我们这样算什么?」 见她闪躲的眼神,便知她根本不想面对。 「嫁给我,好吗?」这件事,他提了很多次,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挣开他,直接又乾脆地丢出回覆。「不要。」连犹豫都没有。 以他杨仲齐的傲气,怎么可能容许同一个女人拒绝他这么多次,偏偏——那个人是她,龚悦容,他这辈子唯一认定的法定配偶人选。 「小容,我三十五岁了,连赵叔都结婚了,我早晚也是要定下来的,不可能一直这样跟你耗下去。」 「那就等你要结婚那天再说。」 她不点头,他就永远不会有新娘,怎么可能会有那一天? 她背过身,掩上被子,不再讨论。 总是这样,只要提起这件事,她就是否决、逃避,不谈、不面对。 他起身,离开床铺,身后的人发觉动静,急忙扯被坐起,慌然的眸望向他。……就是这个眼神,绑死了他,让他走不开。 她眼底,还有眷恋。 「我没有要离开,只是去收拾一下而已,你先睡。」 见他套上睡袍,而不是自己的衣物,她这才安心躺回床上。 他一一拾回方才沿路扔下的衣物,来到客厅,收拾一口也没动用的食物放进冰箱。 空荡荡的冰箱,只有一瓶鲜奶、半条吐司、三颗鸡蛋,以及冷冻库里一些简易的料理包,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其实真要细算,鲜奶和吐司也都过期了,这冰箱还真是贫瘠得可怜。 不只冰箱,整间房子里都一样。一房,一厅,以及没什么厨具的简易厨房,只有两、三套换洗衣物的衣柜,乾净、整洁,却不像有人居住。 这里,不是家,没有家的温度。 更正确来说,它只是一对男女的偷——爱巢而已。 他杨仲齐,竟会沦为别人的偷情对象,要说出去,定让兄弟们吓死。 他苦笑,在中岛台前缓缓坐下。 他不是笨蛋,一个女人爱不爱他,他不会感受不出来。 她若真对他没感觉了,不会如此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身体,共享欢愉,分分合合、纠纠缠缠了长达十一年的时间,若贪的只是肉体的快意,无法如此长久,无论於他或是她。 就因为知道,也因为心底那抹亏欠,他由着她,陪她耗。 也许等有一天,她愿意再度为他开启心门,让他走进去。 也或许有一天,她厌倦了,最后那一丁点眷恋也不剩。 更或许有一天,是他累了,再也撑不下去,选择先转身走开—— 谁知道呢? 第一章 【第1场 初相遇,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龚悦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个贵公子。 并不是说他奢华炫富什么,相反的,他很低调,穿着简单,全身上下并没有多余的赘饰,入住她这间民宿时,只提了一只背袋。 然后一住,就是个把月。 他不像旅游、洽商或寻人寻物,就只是待在房里,偶尔在附近走走,安静不多话,也不太与谁互动。 会觉得他像个贵公子,是因为他的谈吐、举止,一看就知道是出身於教养良好的人家,那一身高贵优雅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民宿客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像他那样,要想不注意也难,但他食宿费用在每个月月初就预缴,乾脆又俐落,她也不能管客人爱怎么住、爱住多久。 再说,他是个好客人,对吃的没有太多要求,他们准备什么他就吃什么,不曾挑剔过,最多是有点小偏食,某些食物死都不碰而已,像是凤梨苦瓜鸡汤。 他好安静,讨厌别人在耳边聒噪,但有时假日住客稍多,难免惊扰了他的好眠,他顶多皱皱眉,起身自己到海边图安静,也没抱怨过。 除了性情较冷淡以外,他其实不难相处。 於是在他的住宿期迈入第二个月时,她主动说要替他收拾每日的换洗衣物。 「这里有洗衣店吗?」他不解,凝眉思索。 「这是小店的贴心服务。」她微笑地这么告诉他。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然后隔几日,便听婆婆说,他追加了洗衣的服务费用。 一个人的时候,他经常坐在窗边的坐榻,久久不发一语。 有一回,她进去整理房间,看他出神地把玩颈间银链,那看起来有点年代了,像是怀表那一类的,上头的铜漆有些斑驳,这年头还有人配戴这种东西吗? 在这时尚矜贵的年轻男子身上,超不搭的,不过平日藏在衣服底下,倒也看不出来。 她原想,要嘛就是跟家里闹意见的逃家贵公子,要不,就是情伤来着。 如今看来,好像都不是。 「嗨,我们下午有几组客人要学做压花,你要来吗?」 他回眸,似乎有些意外。 她也知道,这样提出邀约挺贸然的,形形色色的客人看多了,有些就是摆明了来耍自闭,拒绝被打扰,而他明显就是这一类。 一般而言,她都会很识相地避开,给客人安静独处的空间,过去这一个多月来也都是如此,难怪他会意外。 或许是因为—— 那落寞独坐的忧郁青年模样,挺惹人怜,一时不察,便冲动地脱口而出了。 「就!要做许愿笺,我看你好像也没什么事……不过没关系,如果你不想来就算了,我只是问问看——」 「许愿?」 「对呀,就前面土地公庙旁,有一棵许愿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都有游客在上头挂许愿笺,我们要来做压花书签当作许愿笺。」灵不灵验她是不知道啦,反正往来游客都会入境随俗,也已经成为他们这里的景点特色之一了。 他寻思了下,有几回经过,是看到一棵树上,挂满形形色色的许愿笺,纸片、竹笺、什么造型都有,微风吹来,还挺美的,他曾伫足观看了几秒。 「好,我去。」 「呃?」没料想到真会获得他的回应,这是他头一回参与他们的活动。她短瞬间愣了下,很快道:「好,下午一点半见。」 原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还真准时来了。 而且,做得比谁都认真,每个步骤都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像个听话乖巧的小学生。 她想,他应该真的有很想、很想完成的心愿吧! 他在听到「许愿」二字时,明显触动了下。 「这是先前准备好的,给你。」之前大家去外头摘取花材时,他没参与,於是,她将初步处理过的四叶幸运草给了他。 她想,或许他最需要的便是这个。 但—— 结果惨不忍睹。 她简直不可思议。明明就是简单的步骤,他怎么有办法把幸运草压成面目全非的草屑?这就是传说中的手工艺杀手吗? 看他挫败、懊恼、抿唇不说话,跟自己赌气的模样,她竟然觉得——好可爱。最后,还是在她的协助下,勉强完成。 他在傍晚时分,离开了一会儿。 后来,她再经过那株许愿树时,在迎风飘扬的各式纸笺中,看见了那张素净雅致的幸运草书签,以及,端秀字迹—— 可不可以,让我再见您一面,跟您说说话? 就算入梦来也好,我始终梦不到您,不敢去细数您离开的日子。 爷爷,我好想您。 她终於知道,这样一个外貌俊秀、气质满分,家世看起来也不差的男子,究竟缺了什么,连许愿这种虚无缥缈、心灵安慰性质居多的行为都愿一试—— 因为除了许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他。 「你在做什么?」 后方乍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回眸,看见直挺挺站在她身后的杨仲齐。 「除草啊。我们客人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喔!而且不洒化学肥料,完全有机种植。」 他蹲身,观察她的动作,研究了一下。「我帮你。」 「嗯?」他是客人耶,怎好差使他干粗活? 「你帮我做书签,我替你种菜。」他多补一句。 从不喜受人恩惠,会一直惦在心上。 所以是……回报她吗? 「你这个人,很讲究公平,一报还一报。」 「这句话……好像不是这样用的。」他凝思。 「……」她脸色一红。「我学问不好,反正你懂就好了啦。」 「我懂。」所以——是要不要让他帮? 她目光本能落在那双修长完美的十指,这双手,连碗都没洗过吧? 八成是她的质疑表露得太明显,他蹲下身,替她拔起一株杂草。 「啊——」 听见她的惊呼声,他不解地回眸。「怎么了?」 那是菜苗。 这个城市乡巴佬…… 她有些哭笑不得,也不好指正他,反应迅速地道:「不然——你帮我婆婆做那些要给客人带回去的纪念品好了。」 话才说出口,就想咬了自己的舌…… 他是手工艺杀手啊!而且超杀的!她干么自找死路? 怎知,有人当真了,点了下头,便往屋里去。 她好想哭…… 随后跟进屋里来,竟看见婆婆与他相谈甚欢。 说相谈甚欢也不尽然正确,通常婆婆说十句,他可能只回上一句,但婆婆还是与他聊得眉飞色舞的,看得出这男人很投她的缘,婆婆超喜欢他。 这两个人,合作无间,一个编中国结、做手工艺,另一个在小吊饰的竹片上题字,顺道写写谢卡。 「……你爷爷一定超骄傲的,要我有这样的孙子,半夜都会偷笑。」 她进门时,刚好听到婆婆说这句。 「婆婆!」她心里微微到了一下,怕不知情的婆婆误触人家的伤口。「你没事干么跟人家讲那个啦!」 婆婆回头,一脸无辜。「他自己说,家里跟他感情最好的是爷爷。」 他会愿意跟婆婆聊这个?龚悦容不无讶异。 杨仲齐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接续……「我爷爷从没这样说过。」 「一定是的啦!有这么棒的孙子,谁都会惜命命,只是我们老人家观念就是这样,只会夸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就算再有才情,也不会放在嘴边说,那是要留给别人讲的。他心里一定也知道,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得到他的认同,可是要他说……你很好、你比他的命更宝贝,老人家脸皮薄,打死也说不出口。」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浅到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对,爷爷真的很疼我。」 龚悦容看他似乎并不介意,也悄悄松了口气,坐过去帮忙将完成品分别装袋。 「你毛笔字写得真好。」 他笔尖一顿,重新润了润笔,才开口。「我爷爷教的。」 从小,就跟在爷爷身边,父母刚过世那两年,他每晚吵着要跟爷爷睡,因为他只省爷,害怕再睁开眼时,连爷爷都不见了。 爷爷大抵也知他内心的恐惧,总是宠着他,任由他跟前跟后,让时间慢慢消弭他的不安全感。 爷爷一直、一直地把他带在身边,爷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都看着、学着,爷爷写书法,他也学;爷爷看财经杂志,他也跟着看;爷爷泡茶,他也学品茗;爷爷下棋,他更要学,才能陪爷爷对弈…… 所有爷爷会的,他都要会。 刚开始,爷爷会笑着说:「小齐也想学啊?」 「想!」他点头,答得笃定。 於是,爷爷会把他抱到腿上,陪着一起看公司的帐务。 到后来,发现他的决心,慢慢地将毕生所学全都教给他。然后发现,他连皱眉、说话的口气都像三分,爷爷捏捏他眉心,笑他一副小大人模样。 后来,业界几个合作厂商逢年过节送礼,名贵洋酒、雪茄,他毫不痛惜地转手全送了人,被问起——这不是他最爱的牌子吗?难不成喜好换了? 他会笑笑地回对方:「全戒了,怕我家小齐也跟着学。」 那是他忙碌生活中,唯一的调剂小嗜好,却为了孙子,二话不说戒得乾净,因为那不是好东西,他答应要陪伴孙子到一百岁,所有伤身的都得戒。 於是稍熟的人都知道,孙子是他的心头肉,爷爷看重他,更甚一切,偏宠的程度,连堂兄弟们小时候都曾小小吃味过。 爷爷总说,他是所有孙子里,最聪明、领悟力最高的孩子,偶尔,爷孙俩私下独处时,会摸摸他的头,眼底流露一抹心疼,说:「这样你会很辛苦。」 那时,他说得好自信。「爷爷扛得起来,我就可以。」他是真的不怕辛苦,爷爷明知道他最怕的是么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他了。 龚悦容悄悄观察了一阵,发现他是真的喜欢跟婆婆聊天,不是勉为其难地应付。是因为……有个人能与他谈他心爱的爷爷?还是婆婆与爷爷年龄相近,能够让他寄托内心的思念? 她不知道,总之,确定这没让他不自在就好。 「……所以说啊,家里有那么疼你的爷爷,闹闹脾气是可以,事情过去就好,出来太久,你爷爷会担心。」 「……」才刚放下心来,婆婆又来这一手,害她坐立不安。 抬眼偷觑他,见他没太大反应,只是轻轻哼应一声,没多做解释。 经过一开始的「手工艺交流」,以及下午的「下午茶谈心活动」之后,她想,他们应该算小熟了吧? 於是几个住宿的客人约去看日出,她也顺道问了他一声。 「反正你常常半夜不睡觉,不如一起去看日出。」 没想到,他还真应允了,愈来愈好相处,不像刚来那时候,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僻气息。 她这熟门熟路的地方向导带领大家上山,各自找好方位窝好,也与杨仲齐在一处能挡风的大石边坐下,先用保暖的毛毯裹好身体保暖,再拿出保温瓶,倒些热茶递给他。 第二章 不远处有人在讲鬼故事,失控的尖叫声偶尔传到这里来。 她笑。「好像很剌激,要不要去加入他们?」 杨仲齐双手捧着杯缘,默然寻思了会儿,才开口:「我以前不信鬼神,但现在却宁愿相信真的有,至少这样我就还有机会再见到我爷爷。」 顿了顿,抬眸。「你看到了,不是吗?」 他没说,但她看到了,而且看的方式很矬。 她脸色瞬间爆红。 他那张许愿卡挂得很高,在形形色色的纸笺中,其实不容易一眼就察觉,她是刻意找寻,还爬到树上去看清楚每一个字…… 好糗!她没想到自己的窘样全被他看到了。 偷窥人家的隐私,还被逮个正着,世上还有比这更丢脸的吗? 「那个……我、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我很感谢你。」 就因为帮他做了一张许愿笺?这恩惠有这么大吗?值得他一谢再谢?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那一晚,我梦见我爷爷了。自从他过世以后,我不曾梦到过他,连头七都没有,这是第一次。」 「啊?」有没有这么神奇啊?「那,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床边看着我。我其实很生气,他明明答应要活到一百岁陪我,却没有做到,那我又为什么要遵守承诺?」 他问爷爷:「你是来劝我回家,担起我该担的责任吗?」 爷爷不说话,只是像以前那样,笑着摸摸他的头。 他一气,脱口道:「好,你不说话,我就不回去!」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无礼地顶撞爷爷。成年以后头一回耍叛逆,还闹离家,丢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以为爷爷必然气极了,可是等了好久,爷爷一次也没有入梦来斥责他。 好不容易等到了,就只是微笑,不发一语。 他真的不懂,爷爷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措手不及,明明一开始只是个小感冒而已,爷爷身体一向硬朗,少有病痛,在家里听他咳了几天,那时他刚在忙公司的大权交接,每天早出晚归,口头上念了爷爷几句,要他找时间去医院,爷爷总笑说没事。 谁知,这个「没事」,却让他一睡便再也没醒来过。 早知道、早知道如此,他再忙都该抽空陪爷爷去一趟医院,也许再早几天,就什么事都没了…… 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相信,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小感冒而已,怎么就成了天人永别? 他想了又想,最后甚至觉得,是不是卸下肩头的担子,把杨家,以及一生的事业交给他,爷爷就再也没有罢碍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不要接,他什么都不要管,爷爷能不能再活过来? 不知为何,他这模样,让龚悦容鼻头酸酸的。 「你这不是生气……」只是心太痛,不知道要如何排解那种痛楚、不愿意接受爷爷真的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而已。 离家是耍任性,但,那是一个孙子在对爷爷耍任性,谁说不可以?再幼稚、再无理,也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爷爷会包容的。 「你想……爷爷有没有可能是在告诉你,要你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等哪一天,你真的想回家了,再回去?」因为这个孩子,一直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总是想让爷爷开心,至少该有那么一次,让他顺从自己的心意,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宣泄悲伤的方式。 所以爷爷始终笑着,不加以苛责。 「是吗?」他眼底,有一丝迷惘。 「我只是猜测,假设是我婆婆,她会希望我怎么样?」无论她怎么想,都觉得婆婆会希望她用最能让自己释然的方式过活。同样的,那么疼爱孙子的杨爷爷,舍得不入他的梦里,或许是不希望他一直沈浸在悲伤中,早早走出来。 然后,看到他做许愿笺,那么卑微地乞求,才知道,原来孙子如此渴望,所以笑笑地来看他,满足他的思念。 杨仲齐安静听着,缓缓搁下手中冷却的马克杯,将脸埋进双掌之中,久久、久久,一动也不动。 她也没再出声惊扰他,适时给予他空间,让他独自理清纠葛纷乱的思绪。 过后,他们没再交谈,偶尔分享热茶以及食物,除此之外再无赘言。 「你看……」 点点橘红色的光,穿透云层。天将破晓前,朦胧的美丽光晕,在云雾间渲染开来。 大夥儿已有志一同地拿起相机狂按快门。 「很美吧!」她回首,灿笑望他。 「嗯。」云层中,洒落点点光晕,灿亮了她的容颜,他目光缓缓移向她。这张脸,算不上绝美,至少在他见过的女孩子里,只能算得上清秀甜美,但是与她在一起的感觉,意外的舒心。 紧掩的心扉,孤独、寂寞,以及没有人懂的忧伤,在这趟放逐之旅中,意外遇上了她,就像这天将破晓前,珍贵的一抹光亮。 温暖,柔软。 「我不是晚上不睡,是睡不着。」他突然说。 从爷爷过世后,就这样了。夜里总是难以入眠,愈是想睡,愈是容易失眠。总是清醒着,到天亮。 而她,知道。 即便他没有点灯,也知道他在窗前独坐到天明。 知道他不是像婆婆说的那样,与家人吵架,负气离家。 知道他悬挂在许愿树上的深深渴求。 每每婆婆提起敏感话题,用那么担忧的眼神频频偷瞧他。 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会特别避开他不碰的食物。 主动替他洗衣服,再摺叠整齐放在床上,每一件都带着晒过阳光的清香味。 时时都在关切他的情绪与需求。 用了那么多的心思在关注他,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但他不是木头人,那样的眼神所散发出的讯息,他在很多女孩子身上看到过,一点都不陌生。 二十岁的大女孩,懵懂、生嫩,她还不懂那是什么,而他知道。 知道,却不说破。 他偏开头,望向将明未明的夜空。 【第2场 心,触动】 头一遭允了邀约后,先例一开,后头便没完没了。 民宿有什么活动,她都会邀他一起。 他懂她的心思,怕他一个人沈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总是想各种名目,转移他的注意力。 刚开始,他是无可无不可地应邀,反正闲着。 后来,他的失眠症不药而癒,玩累了,回来一沾枕便不省人事,每晚都睡得很好。 有时淡季,店里没什么客人入住,他陪婆婆聊聊天,做做手工艺,一天日子也很好打发。 再不,陪她开车下山去补货,添购店里所需耗用品,一天也过去了。 不知是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好人样?还是这对祖孙太无防人之心,她们似乎并不将他当外人看,后来婆婆甚至私下来跟他说,不收他的住宿费,他有空帮忙打点一下里外事务就好。 大概是怕他长期住下来,又没有收入,担心他的经济能力,嘴里又不好明说,才拐着弯想这种折衷办法。 这对祖孙是难得的好人,好脾性,软心肠。 他只是领了她们的情,没多做解释……说得多了,没必要;什么都不说,婆婆又会想很多,替他穷操心。 既然应允了,他就会将自身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占人便宜不是他的行事作风爷教他的处事原则早就根深柢固,能做的,绝不敷衍了事,要嘛别答应,一旦允诺下来,若不全力以赴,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别人。 龚悦容从外头回来,前前后后没看到他的人,问了婆婆一声。「仲齐呢?」 「说要去拍照,更新网站要用的。」 「干么不等我?这里有什么景点我比较熟啊。」 一旁摺乾净毛巾的婆婆看了过来。「有必要黏那么紧吗?也不过才分开一会儿,就在碎碎念。」 「……才不是。是前天入住的那群大学生,傍晚要在空地那边倥土窑,大家在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啦。」 既然不是,你在脸红什么?讲得那么心虚。 婆婆也没拆穿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个仲齐,能力似乎不错。」 「呃,对呀。」只要婆婆不用那种解剖的眼神,说那种意有所指的话,任何话题她都很乐意陪她聊。 一开始,婆婆只是好意,怕他负担太大——虽然这点她觉得婆婆真的是想太多,杨仲齐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但也没制止她去说就是了。 要他帮忙打点民宿业务,只是口头上说说,以免他心里过意不去,没想到他应允下来,会做到这种程度。 一开始,是盥洗用品这类耗用量最大的供应商,他与原来的厂商不知怎么谈的,折扣谈得超漂亮。 其他杂七杂八的耗用品,以往都要辛辛苦苦开车到山下的大卖场去补货,他重新安排过后,找了食品商、材料行送货过来,款项月结。 一个月下来,她结帐时发现,居然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 说到结帐,他连记帐的方式也做了规划,电脑里那套新的记帐软体,让她省了不少功夫。 亏婆婆一开始还想让他送送毛巾、带带客人,做个样子就好,根本没料到他能力这么强。他不是那块做粗活杂工的料,但天生就有一种领导者气质,靠脑袋吃饭的那种人。 对於那种在商言商的说话话术,她不懂,折扣怎么谈、技巧如何拿捏、人性攻防战、进退间的收放,这当中的运作她并不是很懂,最多也就只会市场买菜再拗把葱那招了,从来都不晓得,原来还有这么大的议价空间,他就是有办法谈到对方点头。 然后,这阵子他开始着手推新的企划方案,也跟她讨论过好几回,目前正进行到网站的更新。 他说她们这里的资讯管道并不新颖,如果不是熟客介绍,其实很容易淹没在成群的广告传销里。 他做得太多、太好,无可挑剔,对外的运筹、资讯流通,到对内规划、开源节流……什么都想到了,现在反而是她心虚,觉得是她们在占他的便宜。 「他……很像那种大老板,对管理这一类的事情很熟悉。」婆婆若有所思。很像长年的训练有素,要他来打理这小店,还有种埋没人才的感觉。 连她都感受到了,婆婆七十年来吃过的盐比她二十年吃的米还多,又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小容,分寸要自己掌握好,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终於知道,婆婆拐着弯,是在暗示她什么了。 「没、没那回事。婆婆你想太多了。」 「没有就好。我不希望你抱着不实的期待,最后会受伤。」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孙女,认为她配不上他,而是两人落差太大,理解的世界也不一样,没办法走在一块儿的,仲齐那样眼界的人……小家碧玉,不会瞧得上眼。 婆婆的话,她放在心上,反覆想了又想。 她真的,让人产生对杨仲齐有什么非分之想的错觉吗? 可是……她真的没有啊。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人似乎很不快乐,他在这里住愈久,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就愈多,知道他很多很多小动作、小习惯、飮食好恶、情绪起伏……只要与他有关的事情就会特别关注。 但,那并不表示,她就有想要跟他怎样,就只是看着而已,不可以吗? 第三章 美好的事物,可以欣赏、可以喜爱,不一定要收藏。 杨仲齐,是一个很美好的男人,她是这么觉得。 他人缘很好,很有长辈缘,附近的婆婆妈妈都喜欢他,桃花缘更好,来住宿的女客,总有几个向他婉转示好,好几次都让她瞧见。 附近几个民宿的负责人都曾经来找过他,问他想不想去他们那边住,他们的环境、住宿条件都比这里好,而且不收他费用。 她那时候就躲在门后,屏着气息,好担心他真的答应。 他虽然没有答应,但拒绝的方式很有技巧,让人被拒绝了还能保有好心情。他说:「开门做生意,就是要广结善缘,掌握自己能建立的人脉,因为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到目前为止,她还真的找不到一个对他有微词的人,但又不会让人觉得他随便,他与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人欣赏他、却无法亲近他。 这男人,有种孤高清傲的气质,让人无法亵渎,所以,她真的没有多想什么,不必婆婆说,她自己也知道,攀不上。 但是,在还能看着的时候,好好地看、纳入心版记忆,应该不过分吧? 她圈起双臂,趴卧在膝上,换了个方位继续观望。 这个男人,真的不管从任何角度欣赏都好看,连走路的姿态,都有一种别人仿不来的独特味道,从容沈定。 他其实没有特别摆高姿态或身段,有时去逛夜市,一件三九九的衣服他也能穿出别人所没有的味道。他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能把三九九穿出三万九的价值,大概也只有他了,所以她才说,他是天生的贵公子气质啊! 任何环境下,他几乎都能入境随俗,悠然自在地融入大家,但就是自然而然会成为人群里的焦点,他的气质、他的谈吐,有一种旁人学不来的优雅与清傲……即便是穿着三九九的衣服与她逛夜市。 那是自小就养成的自傲与自信,也有那个条件自信自傲。 男人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弯身俯视。「大白天,作什么白日梦?」 是啊,是白日梦没错。 看得到、摸不着的白日梦。 她笑了笑,坐直身,捧着免洗餐盘递到他面前。「你吃了吗?婆婆说你中午过后就出去了。」刚刚简直像战争一样,她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抢到这只鸡腿,特地替他留的。 他微微捧高手中的笔电与相机,完全没多余的空间接手。「连水都没时间喝,听婆婆说你在这里,就先过来。」 「啊,那你坐,你坐!」她拍拍身旁的矮凳,忙着替他张罗吃的。「要喝什么?有可乐、乌龙茶,还有……」 「茶。」 「我就知道,老人家!」他真的除了白开水外,只喝茶,不喝其余色素加得乱七八糟的饮料,习惯一整个很老人,八成也是受他爷爷影响。 他将笔电搁在腿上,只喝了一杯茶,就专注在手边的工作上。 「你先吃一点啦,土窑鸡很好吃,跟都市里的味道不一样。」她以筷子去骨,剥开软嫩腿肉,挟了些递到他嘴边。 他顺势吃了,将笔电稍稍挪往她的方向。「这里,我打算放几个景点介绍;这里,可以放我们的一些活动小花絮,像是压花教学、带团活动的行程,还有上次去看日出,不是有几张拍得还不错?可以拿来用。最后这里,是店址和联络方式……大致上是这样,你有其他想法吗?」 「那可不可以再放个留言版,作为跟客人交流的小园地,他们来过以后,可以发表一些旅游照片或者是心得分享,也可以说说有什么要改进的小意见,我们才会知道。」 「有,顾客交流的部分我会放在这里。还有上次,有客人问我,婆婆做的蜜饯和腌萝卜很好吃,可不可以另外购买。我在想,或许可以留个区块,做顾客的伴手礼选购区,分享一些婆婆的私房小物和手作纪念品,多增加一笔收入。」 就说了,这人不仅仅节流,还很懂得开源,他真的是生意人。 不知不觉,喂完一只鸡腿,她又顺手剥了一条红心番薯喂食。 最后一抹夕阳隐入地平线,那群大学生开起营火晚会,於是他们也被拉过去凑热闹。 龚悦容其实是一个很会带团康、炒热气氛的人,甜甜的笑容很有渲染力,是个让人很舒心的女孩。 他单手支着下颚,看她与负责人一搭一唱,很快气氛便热络起来。 晚会的活动流程,有一半是她贡献给负责人的,他大致看过,只要大家配合,要冷场不太容易。 活动一路进行到玩大风吹游戏,已经一连有几个犠牲者为大家散播欢乐散播爱。到了第六轮,反应慢半拍的龚悦容成了第六号犠牲者。 她一派大方的走到签筒前,抽她该执行的指令。 然后,惬意的笑容消失,换上一抹窘意。 敢玩的人,也很敢於承担,不会扭扭捏捏,这不是她的作风。 那……现在这被雷劈到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 离她最近的女大学生,大声念出签上的指令……向喜欢的人告白! 这一招可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且过往还促成过几对暧昧中的佳偶。她这样,算不算自食其果? 她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再看看天空、望望地板…… 「不要挣扎了,快点,勇敢地、大声地说出来!你是英雄!」 一旁被迫害过的人,开始鼓噪。 到底玩游戏跟英雄有什么关系啦……她好尴尬,怎会刚好抽到这个?! 再看一次左边、右边;天空、地板,然后……跑到他面前。 个人造业个人担。 他正想说……我没打算替你解围。 她突然便深吸了口气,大声喊出来。「杨仲齐,我喜欢你!」 好热血,好青春。 但……她快中风了吧?她还记得要呼吸吗? 那脸,红得像番石榴,定定地,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每个人,都有告白的权利,对吧?眼里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孩子,喜欢了,都敢於向他表示,那,为么么就只有她不可以? 不见得一定要有什么结果,但至少有个机会,能够认认真真对他说出心意,就像,那些女孩一样。 他挑挑眉,从容回应。「十里外都听到了。你是抽到大声公指令?」 「啊!」她说太大声了吗?很没情调吗?很失败是不是? 她有些慌乱地思索,加上有人在起哄……难怪请你帮我传话约他,你都不肯,原来是监守自盗……她一脸傻愣,反应不过来。 那呆萌样,让他一时不察笑出声来,伸手拉了她坐到身旁。 二十岁的大女孩,面容仍带些稚嫩,她肤质很好,白皙柔软,脸红时特别明显,她很嫌弃自己的婴儿肥脸蛋,就算不肥也会因为圆润的脸而产生错觉。 不过,他倒不觉得难看,清甜水嫩,挺耐看。 她真的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但,意外地很顺他的眼。 而,他还真的很手贱地伸出去捏了苹果脸一把——手感也不错。 「你干么啦!」她含糊不清地低哝,却也没闪躲,乖乖任他捏,任他玩。 力道不重,其实不会痛,她只是觉得……在她告白完以后,他做这种小动作,很有调情意味,都不怕她误会吗? 他趁着旁人没注意,拉了她的手,悄悄开溜。 「要去哪儿?」 「没,四处走走。」 然后,真的就只是散散步,闲嗑牙,没别的。 但——他手忘了放开耶。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提醒他。最后心底的小恶魔战胜,假装她也忘记,偷偷回握住。 他说,刚刚那种团康活动,对他而言太青春了,很不习惯。 她问他:「不然你以前的校园活动都做什么?」 读书、考试、拚学位。一心只想快点完成学业,好帮爷爷的忙,寒暑假也都是在公司实习,很少有玩乐的心思。 小时候,一般孩子看的儿童读物,他一本都没看过,他床头边放的永远是爷爷在看的各种公司文件。 十岁,他已经能独自看懂公司的财报。 「可怜的孩子。」她说。「所以你都没有叛逆期?」 「有啊。现在不就是?这辈子没这么放纵颓废过,家里八成急得快上吊,巴不得爷爷气到从坟墓里跳出来痛骂我一顿。」他半自嘲地道。 「您老高龄?」 「二十四。」他愉快低笑。 「切!」都几岁了还在学人家搞叛逆,而且还搞得很半吊子。 嘴里说是要耍任性,但还不是忍不住给家里捎了讯息,告知一切安好,没真让家人急坏,了不起算离家旅行而已,算什么叛逆? 「这叫放纵颓废?一辈子没干过坏事的乖宝宝,你该去看看那些三天两头到警局保小孩的父母,数数他们头上白发有多少。会让家人担心的事,你一辈子也做不出来。」 「你不相信我敢?」 她笑了笑,不答。 「……」他被瞧得很扁。 她不知道,那些话会改变她的一生,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她不晓得自己还会不会那样说。 行经湖畔,看见前方的脚架、打光板,一群人围在那里。 「有人在夜拍?」这里的湖畔小屋,夜景很美,星光迤逦,情侣谈心、偶像剧常挑这里拍摄,有时还会撞见几对激情难耐的爱侣做某些好事。 「喔,就有一对新人在这里拍婚纱,我下午回来的时候有看到。」她答。他停步,回望她。「你说,婚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两个不相干的人, 会愿意绑在一起一辈子,万一将来腻了、倦了、后悔了,怎么办?」一辈子,光想就好长、好久。 「哪有怎么办?最坏的结果,就是发现选择错了,然后分开而已,你这一辈子,难道都没有做过错误的选择吗?很多事情,在当下只是感觉对了,很想跟这个人在一起而已。你这个人,就是想太多、想太远,才会那么不快乐,人生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是吗……」他沈吟。 当下的感觉对了,就可以? 那如果,他现在看眼前这个人,很对眼呢? 「你说,我不敢做出太疯狂的事?你错了,我敢。」他顿了顿,丢出一记震撼弹。「龚悦容,你敢不敢嫁给我?」 「啊?」 「现在。」他补上一句。 「你疯了!」 「也许吧。那你奉不奉陪?」 「……」她发现,他是认真的,眼底没有一丝玩笑意味。 她应该要拒绝,然后啐他一句……神经病,谁要跟你一起疯! 「……现在是半夜。」她听见自己蚊蚋般的低嚅。 「前面有文具店,买得到结婚证书。」结婚,不就那么简单一件事吗?一纸婚书,名一签就成了。 他听她的,不想太多,生平头一回,真正的放纵,与自我。 於是,两人还真的手牵着手,到附近书局买了婚书,然后,跑去跟那对拍婚纱的新人说:「恭喜你们,也请你们祝福我,帮我们签个名,可以吗?」 那对新人超讶异的,但是惊讶过后,还是很大方的给予祝福,连摄影师都来参一脚,毕竟是喜事,沾沾喜气也是好的。 第四章 从主婚人、证婚人,到介绍人,一应俱全。 他们还买了几手啤酒、以及两大包的卤味给大家当消夜,大家吃吃喝喝、请客请一请、啤酒乾一乾,热闹了一阵,宴客程序完成。 她看着新出炉的结婚证书,上头还有她刚签好的名字,脑袋晕乎乎的。 不是……才告白而已吗?是怎么走到这个阶段的? 他浅笑,左手在她失焦的眼前挥了挥。「嗨,杨太太,请多指教。」 喔,对,还有,他左手,跟她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也是刚刚跟附近的小贩买的,不贵,就很普遍的情人对戒,一千元有找。 「回家了。」他牵起她的手,说起回家,那么自然。 他们,真的会有共同的家吗? 前方,「筑缘居」的木刻招牌在望,穿过小径,檐下点了盏晕黄灯光,木质地板有些老旧,每每踩上去,在寂静夜里发出的咿呀声特别明显,像在告知屋内的人,夜归人的到来—— 「龚小容,你玩野了是吧!现在才回来——」婆婆人未到,声先到。 门一开,看到婆婆,想起她早先的告诫,她心虚地挣开他的手,而后,婆婆上前来,一把拧住她的耳。 其实不痛,就做做样子而已。 婆婆很悍,管她很严,那是外界的形象,其实她知道,婆婆心里很疼她。 她被婆婆拉着进屋,悄悄回眸看了他一眼。 晕柔灯光下,男人微笑站在那儿,静望着她,眸光温谧一如这晚的夜。 【第3场 今宵为向郎边去,手提金缕鞋】 隔天,杨仲齐依旧早起,倒是龚悦容,难得地晚起了。 怪不得她呀,昨晚惊吓太大,失眠了大半夜。 当她出来时,他已经忙进忙出好一会儿了,还被婆婆叨念,说她——「愈来愈懒散,也不知道昨天在兴奋什么,翻来覆去大半夜,吵得我也不能睡。」 她们的房间是那种很古早的和式榻榻米,她从小就黏着婆婆睡,长大了,空间还是够大,任她怎么翻滚都不成问题,便也没想过要改变。 但现在—— 杨仲齐刚好端着水壶和乾净的毛巾经过,似有若无地瞥了她一眼。 她脸色一红。 「婆婆!」她霍然阻止,并且一脸严肃地声明。「我长大了!要求自己独立睡一个房间!」不然心事全被看光光,一点隐私都没有。 婆婆啐了她一声,连回都不想回。 「我是说真的!婆婆,喂——婆婆,我很认真,你理我一下嘛——」 她一路追进厨房,被婆婆拿馒头来塞她的嘴。 吃完早餐出来,看到杨仲齐在帮客人办住房登记,她慢吞吞地移步过去。 「早。」他温温地打招呼。 「呃,早。」悄悄观察了他一下,神色如常,态度淡定……所以,经过一夜沈淀,他还没有后悔昨晚的冲动,撕了那张结婚证书? 他突然低低笑出声来。「你这样,很像新婚过后,人妻的娇羞。」 「么、么、什么人妻!」那是个什么鬼啦!「我们昨晚又没有滚过来再滚过去、这样又那样,我是要娇羞什么!」 「嗯?」他凝思了会儿。「你口气听起来很失望。」 「……」她现在才知道,他使坏起来,嘴巴也很讨厌。 「我说老婆——」 「嘘!小声点,你想害我被婆婆剥皮?」 他挑挑眉,倒是没在这上头与她争论,办好住宿登记,将证件还给客人。「两位,这边请。」 走出柜台替客人带路前,弯身在她耳边低道:「我倒是很期待你争取房间独立权——我、等、你。」 这这这又是什么鬼?他是认真的吗? 她又呆又错愕地看着他从身边走开。 稍晚,他送客人离开时,住了一个礼拜、也缠了他一个礼拜的某位女客,悄悄递了名片给他,对他说:「有空联络。」 他微笑送客后,一转身,看见某人小嘴紧抿,一脸闷地看着他。 这女客是大胆了些,有几次几乎是在暗示他晚上可以去敲她的门,龚悦容也知道,心里的不爽堆积很久了。 看她小嘴嘟到可以吊三斤猪肉,他暗觉好笑,捏捏她的颊。 然后是中午,她经过廊边时,看见客人与他攀谈。隔了段距离,听不太清楚他们说了什么,隐约像是「对这附近不熟」、「能否请他当个向导」啦之类的。 虽然他后来是技巧地推掉了,说如果有需要,民宿主人会很乐意给予协助,他也是初来乍到,不熟。 但是后来,那个女客连问都没有来问过她一声,真的是需要协助? 然后傍晚时,隔壁琉璃园那间民宿老板的女儿来找他,两个人在院子里谈了很久,也不知谈些什么,八成不死心,又来游说他去那里住。 三天两头,藉口送吃送喝的来给他,老往这里跑,谁都看得出是何用意,他自己是明眼人,不会不清楚。 到底是谈什么要谈那么久啦! 明明这些事每天都在发生的,今天就是格外难受。这男人的桃花究竟是怎么有办法旺成这德行? 她杯子愈擦愈浮躁,索性站起身往外走,刚好看见那只试图碰触他的手——虽然他很快地侧身避开了。 这一侧身,正好看见她。 她也不知那时在想什么,就觉得有根弦绷断了,一个冲动便快步走向他,迎面凑上他的唇。 然后,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什么,慌然退开,因为太慌乱,右脚还绊了一下,幸好他及时稳住她肩膀,才没让她跌个狗吃屎。 天,好糗,好难看。 一瞬间,好想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 想到自己的恶霸行径……不给商量,没得拒绝,简直比那个递名片、邀他晚上到房里「谈心」的女客还要性骚扰。 才刚涌起一抹心虚,回头又想,他自己都可以说那种很暧昧的话来挑惹她,那,她暂时先假设那纸婚书还是有效力的,她亲一下自己的丈夫,不算太过分吧?对吧?是这样吧?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理直气壮些,压下霸王硬上弓的心虚感,仰眸看他。没在他脸上看到反感,还好。 也没有生气的迹象,她更加松口气。 「先进去。」他温声道,语气跟往常没什么差别,她安下心来,不敢再留下来丢人现眼,一溜烟跑了。 回到屋里,想想还是不安心,在窗边悄悄探头观望。 那女孩让他打发走了,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盯着地面不知想些什么,然后轻轻含吮下唇,那个她刚刚碰过的地方,像是在品味她留下的味道,支着额低笑出声。 轰——她脸颊倏地烧红。 这个暧昧的小动作,比任何露骨的调情话都有用,让她莫名害羞,捧着热辣辣的颊,热度久久不退。 婆婆已经睡了。 她翻了个身,身边传来这些年已听惯的呼噜声,婆婆睡得很熟,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悄悄坐起身,爬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从这个方向,看得到左前方小屋,杨仲齐的房间。 他还没有睡,刚洗完澡,倚坐在窗边坐榻。 他的睡眠时间似乎很少,晚睡、早起,不知是因为祖父骤逝,失眠以致乱了作息,还是从以前就这样,将自己逼得太紧,时时时刻利用能利用的每一分钟,从不耽溺於安逸、玩乐,总是想把每一件事都做好,让他的爷爷骄傲。 十岁就看得懂财报的孩子,得付出多少努力与心血?一般的孩子连加减乘除都还算不好,他就算再聪明,那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做了那么多、那么拚了命地成为一个最了不起的杨家子孙,全都是为了他的爷爷,却没来得及,听到爷爷一声赞许,告诉他,他够不够好?有没有达到对方的要求? 二十四年努力的目标,像是瞬间落了空,只能着慌地逃开,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闹着脾气,假装不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就不存在。 他真的,很爱很爱他的爷爷,却没有人能抚平他心里的伤。 这让她,心口隐隐作痛,为这个男人,很心疼、很心疼,想拥抱他、收容他的寂寥与忧伤。 除了守护家族的使命,他其实,一无所有。 他不懂得爱自己,没关系,那就让她来爱,她会用尽全力,拚命地疼惜他,就像,他想守护他家族的心意那样。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有没有他那样的能耐、他又会不会需要她的守护,但——她想试。 她轻悄地起身,怕惊动婆婆,轻手轻脚地开房门,将鞋拎在手上,没发出一丁点声响。 木质地板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发出声音,她踮着脚尖,穿过回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缓慢、小心。 杨仲齐听见敲门声,看到外头那人的瞬间,先是一愕,目光从她手上拎着的鞋,到穿着保暖棉袜的小脚,失笑。 「你笑什么?」她一脸不解。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镂鞋。」 「什么?」没听懂。 「说你很可爱。」他微笑带过。「婆婆睡了?」 「呃……嗯,对呀。」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半夜来敲男人房门,是多暧昧又大胆的举动,简直像在投怀送抱。 虽然,最初的本意只是想陪着他,不忍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深夜独坐——她瞬间别扭起来。「那个……我是想说,你睡不着的话,我可以陪你出去散散步,聊个天……」 「现在?就穿这样?」外面温度估计最高不到十五度,她穿着睡衣,是要去哪儿逛? 「那我回去换个衣服——」 「你不怕吵醒婆婆?」想再出来就难喽! 她为难了一下。「不然,聊天?」 「我没有在大半夜聊天的兴致。」 她泄气地垂下肩。「……那,算了,不打扰你,我回去——」话没说完,男人轻轻抱住她,低笑。 「说打扰就生分了,老婆又不是外面的野女人,门爱怎么敲都可以,不必跟我见外。」他半笑弄地道,大方恭迎娇客入内。 微微俯首,轻贴着她的颊,温存地轻蹭。「真要陪我?」 长夜漫漫,娇妻自愿相陪,哪有不领情的道理? 「那个……我……不是……」本想解释,她原本没别的意思,但,他怀抱好暖,被他牢牢圈着的感觉,很好、很好。 好到——她连一点点都不舍得挣离。 他微微松手,定定凝视她,眼神极专注,而后,试探地,倾前轻碰柔唇。只一秒,轻触、然后分开。但彼此的唇温、肤触,已留在唇心。 那感觉,不差。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学着他下午那样,只是单纯地,想将他的温度留住。他眸一热,再度抵上唇瓣,这一回,停留得久些,熨上彼此的气息、感受肌肤贴触的触觉,辗转厮磨,然后加深,试图描绘她的唇形,像是探险一般,逐步探索、深入。 他没吻过谁——至少没有那么深入地去了解,探索一个女人唇上的味道、温度、触觉,以及亲吻的滋味。 她的唇,丰润柔软,吻着的感觉,很好,甚至会让他有些流连忘返,再三吮弄,心跳为此而失去原来的频率。 原来,这就是接吻的感觉。至少打破他以前的差劲印象了。 第五章 他一吻再吻,小佳人低低嚷哮,不知所措地揪紧了他胸口的衣襟。 他低哝,在她耳畔出言鼓励。「脱掉它。」 她看了看掌下凌乱的衣物,再抬眼看他,只犹豫一秒,便动手执行任务。他微笑,再度迎上柔唇深吻。 他不是木头,佳人厚意,岂会不懂? 为奴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他们的第一次,其实不怎么美妙。 她痛,他也没多舒服,两只经验值相加等於零的菜鸟,只是凭着本能碰触、贴缠,找寻情慾宣泄的方式。 以技术层面来讲,稍嫌笨拙。男人是很感官的动物,他在她体内、被她柔润肌肤包围的快意,一度令他放肆了力度,失控地弄疼她。 然后,看着她咬唇,不敢发出声音,泪眼汪汪看他的模样,不知怎地,心房一阵软,产生近似怜惜的温柔情绪,搂住她吻了吻。 他没有折腾她太久,第一次,最多就赚个经验值而已,快感当然还是有,但要说欲仙欲死、激情酣战什么的,就有些言过其实了。 但,他很喜欢彼此肌肤相贴的感觉。 两人裹着一条棉被,暖呼呼的身体拥抱依偎,情事过后,交换几句耳语低喃。 「……你说,你没谈过恋爱?」她好讶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来的时间?」他反问。 也是。既然连恋爱都没谈过,那…… 「刚刚?」 「跟你一样。」 她张大眼,撑起身子看他,发现他不是在说笑。 「干么那么讶异。」他将她拉回怀里,搂好。没好气道:「我是那种会跟外人乱来的人吗?在你眼里,我有这么随便?」 爷爷对他的教育中,乱搞男女关系是不被允许的,性这种事情,很神圣,必须建立在合乎情理的关系上,不是谁都能半夜进他房间的,这位小姐! 「我不是那个意思。」至少这段时间里,向他示好的女人数不清,但她一个也没见他接受过。 就她的观察里,他还有某程度的洁癖,不喜欢与人肢体碰触,更别提是做爱那么亲密的事,心贴着心、身体贴触交缠。 「所以……该不会也是初吻?」 「……如果偶尔失察,被强吻不算在内的话。」 「……」怎么突然有股心虚的感觉。 「不是说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她一阵闷恼,挣开他,自己滚到边边去。 他叹气,自己靠上前,将赌气背过身去的老婆环腰圈抱,牢牢陷落在他怀中。「老婆,你清算完了吗?」幸好他过去没有什么烂帐可以让她翻。 她低哝。「我才没有。」 「那以后就不要乱吃飞醋,我懂分寸,不会背着你乱来。」 「……哪有!」很理不直、气不壮。 所以院子里的事,就是活见鬼了? 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咕哝:「你快点睡觉啦,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的人格操守,可以了吧?」 「嗯。」杨仲齐抱牢了她,确实也有些想睡了。 闭上眼,安心培养睡意后,两人没再交谈。 睡意来得很快,没多久,他已陷入半入眠状态,怀中的女子轻巧地转回身,极力放缓动作不去惊扰他,轻轻地,在他唇际落下一抹温暖。 「晚安,希望你今晚能睡得好。」 嗯。他无意识地扯唇,回应她淡浅的笑痕。 身心全然放松,这一晚,有怀中人儿相陪,他确实睡得极好。 结果,今天轮到他睡晚了。 向来不曾贪眠,醒时看见床头电子钟的数字,小小意外了下。 他很久、很久没睡那么沈了,算算竟睡足了八个钟头。 来到厨房时,看见她在飮水机前倒水。 「早。」她低声打了招呼,又转开脸,耳廓涌现一抹淡淡的红。 天将亮时,他有短暂醒来过,半梦半醒间,看见她下床,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房间。 刚刚进来前,看婆婆神色如常——所以是,没被发现? 她端了盛好的稀饭给他,又顺手替他煎了一颗荷包蛋,他坐在餐桌前,就着桌上几碟小菜吃了起来,顺口问:「闹钟是你按掉的?」 「嗯。」她轻哼。「你可以多睡一点,不必那么早起来。」 他点头,吃了半碗稀饭后,不期然又开口:「抱歉,昨晚是我的疏忽,太临时了,没有准备。」 「咳——咳咳!」正在喝水的她,冷不防呛到。 他好笑地看着脸色爆红的她。「那么大反应做什么?」 他只是刚刚进来时看见她在吞药,至於是什么药,大家心照不宣。 「我、我——什么叫太临时!」好像没防到她会半夜饿虎扑羊一样。 「干么挑语病。」算了,找碴与碎念是老婆的权利,人夫得认命。 「我只是想说,以后我会准备。」避孕这种事,男方来做比较好,药再怎么样总是吃进身体里的,会不会带来负面影响都是未知数。 他吃完早餐,将空碗拿到流理台,她接手要洗,他突如其来地扯过她,低头给了她一个早安吻。 「我昨晚睡得很好。」 她晕乎乎地任他吻,仰着脸,呆呆回他:「喔,那就好。」 「那你呢?」 「也、也很好……」 他笑了,意犹未尽地再琢两口。 他后来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他冲动地签下那张结婚证书?现在他想,他找到答案了。 或许,就是她仰着脸望他时,一直都很专注的眼神,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那般地全心全意,就只凝望他一个人。 喜欢她眸心,永远只映着他的形影。 喜欢她隐藏不住、满满的痴迷与情意。 他很喜欢、很喜欢这双清澄无伪、直率坦然的圆亮大眼。 最重要的,是她总是很及时地,在他空泛冷寂的心里注入一丝暖意,在她身边,永远觉得温暖、安心。 他拥紧她,轻声叹息——「能遇见你,真好。」 【第4场 成就原来的你,才对得起我的爱情】 这种感觉,简直像偷情一样。 他们会在无人的角落,偷偷交换几个甜蜜的小吻,趁没人留意时,碰碰对方、勾个小手什么的,还有各自向婆婆编派一套说词,先后开溜,到外面去约会。 当然,还有她等婆婆睡后,悄悄溜到他房里来,那无数个激情旖旎的夜晚。杨仲齐对爷爷一向磊落,头一回干这种亏心事,感觉还满新鲜的,很刺激。原来,搞叛逆、欺上瞒下就是这么回事。 「我都不知道,你说谎大气都不会喘一下的——还高中同学约吃饭?」 「你自己还不是说跟供应商谈……嗯……」那重重撞击的力道,太深了,她禁不住,哼吟出声。 「小声点。」他嘘她,扶住纤腰不让她逃,每一回都紮实地顶入深处。「我这是被谁教坏的?」 想他以往,可从不曾对家里头的尊长如此谎言眶骗过。 「你……」浑蛋!她暗骂。「轻点……」 「不要。」 会搞出声响来,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吗? 她咬牙,怒得勾下他脖子,狠狠吮咬他双唇。 他低哼,捧抱住她腰臀,加快性爱频率。 床上一双爱侣肆意翻滚,肢体纠缠,情事正酣,床架羞人的嘎吱声,回应着两人难捺的情火沸腾。喘息着,她用力吻住他,连同呻 吟一道送入他口中,牢牢攀着他,与他一起到达极致。 他抵着她额心,微喘,而后翻身平躺,牢牢搂抱着,让她趴卧在身上。 掌心挲抚她汗湿的体肤,缓慢调匀气息。 「你想,婆婆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也在配合他们装傻? 她摇头。「我看不出来。」 「被抓到,会怎样?」他很好奇。 「大概是把我耳朵拧下来,剁一剁当花肥吧。」反正留着也没用,话都不知听到哪里去了。 他愕笑。「这么惨?」 「所以拜托你不要害我。」 他抿抿唇,不予置评。「我想,她只是太担心你。」 他完全能够理解婆婆的心情,她这傻气又固执的性子,认定了就埋头一迳地勇往直前,也不管危不危险、吃不吃亏、公不公平,就只是一心一意地爱着,坚守她的爱情,不去想别的。 他懂。如果他是她的家人,也会为这样的她心疼、担忧。 「婆婆……其实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嗯?」他挑眉。听她喊婆婆,他一直以为她是婆婆的外孙女。 「那一年冬天,婆婆在门口捡到我,我还只是个刚满月没多久的小娃娃。那时候公公还在,报案做完笔录以后,怕我的父母后悔,回来找我,所以就跟员警商 量,不要送慈善机构,暂养在她这里,没想到养着养着,养出感情来,也舍不得送走了,他们没有小孩,最后就乾脆收养我,附近这些二、三十年的老邻居都知道这件事。 「然后五年前公公也走了,就剩下我和婆婆两个人,撑着这间民宿。虽然有时候会觉得好累,时代已经不一样,老民宿很难跟那些新颖、设备又好的新型态民宿竞争,生意已经大不如前。赚的钱不多,事情却很多,想想乾脆收起来算了。 「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这是公公唯一留给婆婆的东西,婆婆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很珍惜。她三十年的岁月与记忆都在这里,她把筑缘居看得像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在她还看得见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她维持住。」 杨仲齐没说话,只是轻轻拍抚她,无声拥抱。 从某方面而言,她其实跟他很像。 为了爷爷的信念,他也可以用一生来坚守,不怨不海。 婆婆的想望、爷爷的信念,都是他们为了自己挚爱的亲人,所愿意付出的,就算旁人不懂,说他们傻气。 「睡吧。」少有的温柔语调,轻哄着。 我的夜,你来陪我度。 你的梦,我便替你守。 他在这年初秋时到来,转眼,冬将尽。 为了即将到来的圣诞节,民宿里里外外开始着手布置,营造节庆气氛。 两人开车到山下添购布置用品,龚悦容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不只今天,这几天都这样,有时,莫名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来以后,杨仲齐在屋里和圣诞树过招,他们讲好了,灯泡交给他,小饰品之类的装饰则是交给她。 她悄悄地,将他顺道买回来的那本杂志挟带到院子里,一一翻看。 到底是什么,让他看得那么专注呢…… 她一页页地翻。财经杂志她一辈子也没碰过,里头大企业、大老板们的名字, 十个有九个没听过,也提不起兴趣了解,那是她所不懂的世界,亿来亿去的天文数字对她来讲,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这是第一次,她看得那么认真。 丰禾企业…… 这个她听说过。 不是她有多长进,而是知名的百货公司,周年庆一定得朝圣一下的,至於那些企业体系、成长啊、文化啊什么的,她依然一概不知。 原来创始人姓杨啊。 熟悉的姓氏,让她逐一看下去,然后,懂了杨仲齐的神思不宁。 一字不漏、清清楚楚地读完整篇报导,直到最后一个句号,她合上杂志,若有所思的目光,往里头那个布置圣诞树的男人望去。 嘴上说什么都不管,但心里,他比谁都放不下他的家族。 第六章 一个礼拜后的圣诞夜,他们晚上和民宿里出来游玩过节的客人们一起同乐,吃吃喝喝了大半夜,到大家趴的趴、挂的挂以后,两个有心机维持清醒的小爱侣,手牵手偷偷溜回房,过他们自己的圣诞夜。 婆婆被自己醸的梅子酒搞醉了,今晚她可以光明正大在这里留宿,不必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担心被活逮。 温存过后,肢体在被子底下亲密交缠,窝在一起耳鬓厮磨了好半晌,她才想起什么,爬起来在凌乱的衣物里找到一只约莫比巴掌大些的长形纸盒。 「圣诞节快乐。」 见他怔了怔,没马上收下,困惑地问:「你家没有交换礼物的习惯吗?」 「……有。」他回神,收了下来,然后也打开床头边的抽屉。「圣诞快乐。」她喜孜孜地收下,立刻拆起她的礼物。 从小到大,她最爱拆礼物时的神秘与期待感。 圆嫩的小脸,笑起来时,颊畔有深深的小酒窝,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甜。她总是可以笑得很真诚,彷佛快乐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那种小女孩寻宝似的雀跃感染了他,也跟着她拆起刚收到的礼物。 他送的是一只水晶发夹,蝴蝶造型,栩栩如生,晃动时会有轻盈舞动的错觉,没有很贵,两千元预算就绰绰有余。 以往因公司业务而礼貌性往来所送的礼,动不动都要五、六位数,像这种不考虑市场价值及品牌知名度,单单只是顺眼而买下来送人的,还是头一回。 他不是不能买更高单价的礼物,只是——一来不确定她会不会有所顾忌,反而破坏原本送礼的心意;二来,单纯觉得这个蝴蝶发夹,她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这一刻,看着她在收到礼时,把玩发夹,露出纯然的欣喜笑容,他想,他应该送对了。 「喜欢?」 「嗯。」她用力点头。「好好看。那你的呢?」 他低头看了一眼,浅笑。「不错。」 她送了他一只表,因为前几天有客人喝醉酒发酒疯,他去处理,不小心把表面撞出裂痕,他就收起来,没再戴了。 「那我帮你戴上。」兴冲冲替他戴上表后,两人再度回床上窝着,闲聊。 「以前,你圣诞节都怎么过?」 他静默了下。「跟家人一起爷有规定,圣诞节、农历过年,置有叻秦旳生日,一定要回祖屋,谁都不能缺席。」 龚悦容了然。 这应该是他第一个没跟家人一起过的圣诞节吧?难怪他会那么神思不定,准是想着他的亲人。 她诱哄着,要他多说一点。 他解释,幼秦是他最小的堂妹,因为父母离异,没亲人在身边挺可怜的,内心脆弱又爱倔强装坚强,大家给她的怜惜总是多些,要是有男人让她伤心,不等大堂哥动手,他就先忍不住想揍人了。 他还说了一些历年圣诞节发生的小趣事。 例如大堂哥这个大老粗,老是不懂得挑选送女孩子的礼,后来大家便有不成文的默契,让两个小姑娘互相准备对方的礼物,比较不会有埋怨。 还有一年,有个白痴包错礼物,cosy与的情趣女郎装也能放在台面上送吗?搞得在场两个小少女羞臊了脸,直骂:「脏死了,还有手铐!那么变态一定是杨叔魏这个白痴!」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澄清,是他一面赶学校报告太累,一时恍神,把秘书准备送客户的礼拿错了,那个客户很好这一味,你知道的,这世上什么人都有。 当然,也有他这种无耻之徒……让堂弟背黑锅。 这么丢脸的事,他怎么可能承认?还在众人大肆挞伐时,顺势踩上一脚,对百口莫辩的阿魏淡淡地说了句:「收敛点。」 一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真相,他表现得太淡定,并且素行良好,根本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她听得笑不可抑。「你心肝好黑!」 「谁叫他十六岁就脱离处男行列,不怀疑他怀疑谁?」 「难道你爷爷就不管他?」不是说不能乱搞男女关系? 「个人资质不同。」怎能期许每个人都是青莲一朵? 再好的良师,也要懂得因材施教,他开发的是上半身,有人的潜力是在下半身,往后公司再不济,至少还能卖某人的身体来赚业绩,不算没用处。 她笑捶他,揩揩眼角笑出的泪花。「你真的很坏。」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弟弟啊! 「他习惯了。」敢唉上一声,他会让人连唉都唉不出来。 他还说了很多,或许是这个特别的日子,弱了心防,特别容易被勾诱出心底话,连幼年的丰功伟业都对她说了。 像是小时候,有人欺负到他们家头上来,都是他出谋划策,然后大堂哥去执行,每次被抓包,都是大堂哥被痛打挨罚。 但,一次也没把他供出来过。 他半夜偷偷帮被禁食罚跪的大堂哥送吃的,大堂哥总说,他是长兄,本来就要扛事情,保护弟妹,他皮粗肉厚,打不疼啦! 这些事,爷爷真的都不知道吗?他觉得不尽然,爷爷私底下曾对他说:「阿韩重情义,但论起谋略,远不如你,这几个孩子里,你最聪明、心思最缜密,算计人不留痕迹,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没人欺得到你头上。」 「爷爷,你这是拐着弯在说我很阴险吗?」他听得出来喔! 爷爷笑了笑,说:「只是在说,把这个家交给你来守护,再适合不过。」 思及此,他阵光黯了黯。 龚悦容心知肚明,被子底下,无声将一样物品递到他掌心,他低头一看,是他的手机。 从来这里后,就不曾开机过的手机。 询问的眼神正望过去,便听她轻轻开口。「跟他们联络吧!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他们,所谓的家人,就是了解对方的情绪,互相体谅、互相包容。他们知道你需要时间去平复心里的伤痛,所以再累也会一肩扛起,不向你埋怨,但你真的有办法不管吗?那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下午,看到那篇杂志的报导时,她便知道,他非走不可了。 杨爷爷把毕生的一切,泰半都留给了他,包括祖宅、名下现金、有价证券、公司股份等等,在外人看来,是继承惊人财富,独宠二房孙儿,但是对他的意义,是责任的传承。 那是所有杨家人,早有默契的事。 如今,他二话不说,在祖父丧礼办完后就搞失踪,连律师公开遗嘱那天都没有出现。他是杨家第三代的接班人,合法继承了大量公司股份,他不吭声,谁也不能替他作主,每开一次股东会就要炸一遍。 企业不可能长期群龙无首,他叔父、堂弟们一直在顶着,但能顶得了多久?正主儿不出现,公司就一日动荡不安。 他要能坐视,那就不是杨仲齐了。 「叛逆期结束了,做回你自己吧。」虽然,这让她有些心酸酸,知道他的家世背景后,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又更远了,远到……摸不着,高攀不起。 但她知道,她爱上的原本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聪明、自信、骄傲、有才干的贵公子,杨家第三代主事者,那才是他。 原本那个沈默、忧郁的长期住客,说穿了只是他人生中一个过渡期……就像,与她相遇的这一段。 人这一生,总会脱序个一回,做上一件这辈子都不会做的疯狂事,然后,再回归人生的正轨,好好地,走他应该走的路。 她懂的,也早就看得很透澈,想得很清楚了。 成就原本的那个杨仲齐,也才对得起她的爱情。 杨仲齐微讶,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要他回去。他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没想到她早就看穿了。 是啊,怎么不会呢?这女孩,一直看着他,很专注、一心一意看着他,看着他每一分情绪、每一分悲喜,他的心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她。 他默默接过手机,按下开机键。 数不清的讯息、留言,立刻涌入,几乎塞爆他的信箱。 仲齐,你在哪里?我们很担心。 对了,提款卡、信用卡有带吧?钱不够用要说。 ——大堂哥 仲齐,我说过,会帮你扛,你好好照顾自己,调适好心情,就回来。 ……但我希望,不要太久。 ——赵 年纪一把了,苦儿流浪记不太适合你,仲齐哥。 好歹,回个讯息,让我们知道你没事。 ——楚 二堂哥,拜托你回来凌虐我! 没人欺负的日子我超不习惯的。 ——魏 看到这里,忍不住手痒回了:「杨叔魏,你这个神经病!」这么欠虐吗? 还有…… 「大堂哥,我从小到大都比你有钱。」要也是我救济你。 接着又看了几封燕燕和幼秦的讯息,像是说好的,一迳装可怜,使用哭哭、讨拍那招,刚开始还会说—— 我知道你会想我,所以传张照片给你聊慰相思,想看本尊就快回来。 谁想你啊!拍照角度摆一副闺中怨妇样,是哪招? 「她好漂亮。」相比之下,龚悦容有些自卑。他家人都那么好看,而她要脸蛋没脸蛋,要气质没气质,跟他好像真的不太衬。 「明明就是个二百五。」再美也还是个二百五。 小幼秦倒是说:「二堂哥,你都不接电话、不回我简讯,一点都不担心我被臭男生欺负,没人帮我出气吗?」 不看还好,一字字看下来,思念倒真翻涌得难以自制了。 龚悦容看他抚过手机萤幕上的字句,寥寥数语,就连她这个外人都能感受到他们兄弟间的相护相挺,还有他对妹妹的疼与宠、小堂弟对他的畏与敬…… 他抬眸,祈谅地望向她。 她点点头,回他一记理解的微笑。 於是,他没再迟疑,点开联络清单,按下回拨键。 另一头,电话很快被接起。「仲齐,是你吗?」 「嗯,三叔。新闻我看到了,对不起,造成你们那么多困扰。」 杨显叔叹气。「自家人,说什么见外话。公司我还顶得住,自己心情调适好最重要。在外头,一切都好吗?」 「我很好,吃住都好,人也平安。」顿了顿,迟疑地启口:「大家……都在吗?」 「在,都在,就缺你了。楼下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你不在,他们也没心思玩乐。」 以往这个时候,祖屋里大概都闹翻天了,喝酒、玩闹、说鬼故事……没到天亮是静不下来的,吵得楼上长辈都不能睡。尤其拆礼物时最精采,看别人抽到自己更想要的礼物,还会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他回想兄弟们干过的低能事迹,唇角隐隐泛笑。 「仲齐,你……人在哪里?」对方试探性地开口。「我现在叫叔赵去接你,好不好?」 他静默了下。「过两天,我会自己回去。」 杨显叔显然松了口气。「那就好。」 简单与三叔聊过家里以及公司的近况后,他收了线,看向枕边人。 她背过身,卷着被子像是已经睡熟了。 他将手机搁回床头,移靠过去,轻轻将她揽进怀里,闭上眼陪她入睡。 两人像这样共同枕着一个枕头睡的机会,也不多了,不再是她提着鞋、溜出房就能到达的地方。 他叹息,没戳破—— 她其实佯睡技巧很差。 第七章 清晨,天未亮,她还在睡。 以前这个时候,她已经醒来,自己蹑手蹑脚溜回房了。 昨晚她其实没怎么睡,一直到刚刚才不小心睡着,他放轻动作下床,拿了换洗衣物到浴室冲了个简单的澡。 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门,惊见婆婆就坐在廊道尽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她自己酿的梅酒,见他开门出来,朝他瞥了一眼。 对啊,这酒是她自己酿的,喝了三十多年,哪那么容易醉倒? 他心下了悟,走上前,陪她一同坐在阶梯上。 婆婆递了杯子给他,替他斟满,没说什么,只是与他一同小酌,欣赏破晓之际,山岚晨雾的朦胧美景。 好一会儿,才道:「你打算怎么办?」 他侧阵,回道:「我得回去。我有我的家族、我的责任要扛。」 「就这样?」她冷笑。「我不管你是谁、从哪里来、背景来头多了不起、家底又有多丰厚,我只问,你怎么对我孙女交代?」 杨仲齐蹙眉。她以为,他打算一走了之? 那这样他算什么?玩弄女孩、那种最低级的感情骗子? 他姿态端坐,面对女方长者,端出无比的认真与诚恳。「我从来就没有玩玩就算的想法,说出口的承诺,我一定会做到,这是我们杨家人的担当。」绝不让爷爷蒙羞。 婆婆容色缓了缓。「所以呢?」 「我爷爷刚过世,孝期内,要办婚事也不合宜。何况,我听小容说,筑缘居是您的命,您不可能放弃这里,您不走,小容难道就会跟我走,放你一个人吗?所以暂时,真的只能这样。」 原来,他真的有放在心上,认真斟酌过。 他取出一张名片,递去。「上面有公司的地址还有电话,背面我补上家里、还有私人的手机,不过刚开始我应该会很忙,待在公司的时间比在家里多,但是手机我会全天候开机,有任何事情,拨个电话通知我。」 婆婆接过名片看着,好一会儿才道:「不对,筑缘居不是我的命,小容才是。」她抬眼,直视他。「所以你最好说到做到,谁欺负我的孙女,我会拿命跟他拚。」 「嗯。」他点头,慎重承诺:「除非悦容不愿意,否则我的身分证配偶栏一定会是她的名字。」 确认他话中无一丝虚假,婆婆松了口气,反倒笑出声来。「你到底看上我家丫头哪一点?」 不是瞧不起自家孙女,而是以他的条件,不像是会喜欢小容这一类型的女孩子。美丽、端庄、优雅、气质、学问……她一样都没有,甜美有余,风情不足;他要的,应该会是大家闺秀,而不是清秀佳人,会动念认真想把她娶回家,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所以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他会辜负她。 哪一点? 杨仲齐当真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她,能解我意。」 每个人,内心深处总有些别人碰不着的角落,柔软、脆弱、带伤,连自己都无能为力。而她,总是能到得了那个地方,有一双柔软又温柔的手,抚平那些疼楚,在最适时的关键点,带给他温暖。 绝丽佳人,他看得太多、太多,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掐着他软肋,给他这种 带点酸、带点疼、带点痛麻的触动感,她总是知道他要什么,将自己交给她,很安心,因为他知道,她会比他自己,更珍视他。 她看了看他房间的方向,想到里头那个熟睡的傻丫头,神色放柔和了。「这丫头,很惹人疼,从小就会帮忙这、帮忙那的,别人家的小朋友在玩乐、写功课时,她是里里外外地跑,帮我和老头子减轻负担,读书也读得半吊子,才读完高职,就嚷着不读了,说读那么多书也没用。 「我气得骂她没出息,其实是心疼她,哪里会不明白,她是想帮我的忙。她知道公公身体不好,忙不来了,急着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扛。我这个宝贝孙女就是这么傻气,总是把她爱、她在乎的人,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而亏待了自己,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她,不要让她受委屈。她或许条件不是最好的,但是在我眼里,她就是全天下最美好、最善解人意的女孩,值得被任何人真心善待。」 他郑重点头。「婆婆放心。」 接着,婆婆又出卖了不少龚悦容小时候干过的蠢事,而,那个酣眠中的小妮子,仍旧好梦正甜,浑然不知早已事迹败露…… 【第5场 用你想要的方式,不造成压力地,爱你】 龚悦容这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后,匆匆忙忙出房门,婆婆在后院晒萝卜乾,表情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所以……没发现她睡在杨仲齐房里? 既然人家没问,她自己当然不会找死自揭疮疤,很鸵鸟地假装天下太平。 「这丫头……怎么会蠢成这德行?」私底下,婆婆很羞耻地叹息。这么脑袋简单的家伙,真是她养出来的吗? 杨仲齐低笑。「婆婆,你不要欺负她。」那惴惴不安、标准干亏心事、害怕东窗事发的模样,看得他怪不忍心的。 「不准你说!」婆婆冷声一喝。她倒想看看,这丫头有几个胆,敢满她多久。 「……」隐瞒内人跟得罪内人的长辈,哪一个比较严重?精明的生意人左右权衡了一下利弊得失,只能在心里暗暗对不起小娇妻。 笨老婆,请你放精明一点,不要自己找死,否则我也爱莫能助。 结果,那个照子很不亮的家伙,依然执迷不悟,打算摆烂到底,而且还更嚣张,夜夜偷溜到他房里,胆子都养肥了。 当他出言嘲弄时,她一脸委屈,瞅着他不说话。 装什么可怜啊!他好气又好笑,搂着她,掌心轻轻挲抚她背脊。 「我看,你跟婆婆坦白吧!」他暗示她,试图给她留条活路。 「……」她含糊低哼,朦混过去。 他都要走了,她说了要干么?本想好好把握他在这里的最后几天,还被他嘲笑。 「……」老婆,我真的尽力了。 他叹气,又道:「我后天离开,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她静默了好半晌,埋在他怀间的头颅轻轻摇了一下。 「那,睡吧。」 一直到他离开的前一晚,她都还在他房里,陪着他同床共眠。 他要离开那天,她从床上醒来,没看到他的人,慌张地坐起身,正好看到他推门进来。 她怔怔地,呆坐床上看他。 「发什么呆?」他上前,揉揉她乱糟糟的发。 「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一旁搁着整理一半的行李,他打开衣橱,只收拾了来时所带的那些衣物,至於后来他们一起逛市集,随兴添购的那些日常衣物……全都还吊挂在衣橱内,没打算带走……包括县市热闹的节庆活动,他们一起买下的应景丁恤,那时,她心里还小小甜蜜了一下,悄悄当成情侣装在穿…… 也是。她悄悄咽下喉间的酸涩,回到他原来的世界,这些都用不着了,跟他的身分也不搭衬。 不管是那些衣物,还是……她。 「你就坐在那里凉快?老婆这么好当吗?」他将手边的衬衫往她方向丢。「老公出差,哪个老婆不用帮忙整理行李的?」 她抓下罩在脸上的衣服,低哝:「你又不是出差。」手上仍不由自主地动手摺起他一件件抛来的衣物。 他倾身,手掌扶着她脑后,给了她一记长吻。「那你不妨就当我出差。」能吗?她可以这样想吗? 她不确定的眼神里,有一抹脆弱,他明白,却无力慰藉。 「小容,我很抱歉。」 暂时,他没有能力顾及所有人,只能委屈她。 「没关系。」这是早就知道的,两厢情愿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 她扬起笑,故作轻快地问:「你订几点的票?我送你去。」 「不了。刚刚接到电话,有客人订房,两人房、三间,待会儿就要过来了,我先帮忙打理入住事宜,吃过中饭再走,你留在家里,不然婆婆忙不过来。」 「……喔。」他这样,真的好像只是暂时离家出差的老公,叮咛琐碎家务,交代她要好好照顾家里…… 「快起来,再赖床又要被婆婆念了。」 「啊!」她惊跳起来,开门时,还不忘左右探看了下,才快速溜回房,看得他好笑。 还掩饰什么啊?全世界大概就只有她还觉得这是秘密。 他说的那组客人,在一个小时之后到达,打点完住宿事宜,她又花了一点时间,跟对方介绍当地景点以及游玩路线的建议。 真正清闲下来后,只看到婆婆坐在大厅。 「仲齐呢?」 「半个小时前就走啦!」 她瞬间呆怔。「怎么……没来跟我说一声?」 「看你在忙,就没叫你了。」婆婆斜瞥她。「你是人家的谁啊?又没欠你住宿费,走还得向你报备?」 「……没有。」她闷闷地,转身走开。 婆婆在后头,气归气,看她像个主人忘了拉线的木偶娃娃,动作迟缓又呆滞,一下午不是恍神就是发呆,还是会忍不住心疼这个笨孙女。 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晚上,再等到深夜,不时地查看手机,可是……他没有打来。 宜兰到台北,不需这么久的车程,想打,早打了。 她搁下手机,将脸埋进圈起的臂弯里。 从此,真的两不交集了。 回到家时,是傍晚时分。 亲人全聚在祖屋里,守株待兔。 逮到他后,先是一人一句疲劳轰炸过一回,然后又一夥人约出去用餐,等大家散场后,他回来与三叔和叔赵讨论公司目前的情势,初步有了个底。 等到真正清闲下来时,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凌晨。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手机拿起,想想又搁回床头。还是先洗个澡,早点上床养精蓄锐,明天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 接着,他先是处理祖父遗嘱的继承手续,然后是公司方面,面对股东们的重火炮轰,质疑他这样毫无责任感的行为,如何能够担当大任…… 即便有三叔及叔赵护航,还是打了一场很辛苦的战争。 目前,应该算留校察看吧,他想。 毕竟他手上,加之杨家成员的持股比例,总数恰恰过半,杨家人自己不窝里反,大股东们再如何想扯下他,一时间也不是容易的事,只要短时间内他不再犯任何足以教人说嘴的失误。 每天,光是忙着安内攘外,已令他无暇喘息。坐上这个位置,太多双眼睛都在看,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如何坐得稳大位,拚出一番成绩服众。 爷爷三十岁创业,白手起家能够创出这番光景,二十四又如何?不仅守成,更要开拓新局,他是爷爷一手调教出来的,绝不能失了爷爷的颜面。 每天回到家,都已经是半夜,累得一沾枕就失去意识,回龚悦容电话的事情,就一直搁置下来。 等到稍微清闲下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 难得今天回来得早,洗完澡打开衣橱时,看见搁在下方的木盒。 那是他回来当天,她整理完行李,临时想到又塞进去,说他睡眠品质不好,回去如果又睡不着,或许用得上它。 他取出木盒里的精油,滴了几滴在香精灯里,这个味道他已经很熟悉,之前在民宿,她每晚都会这么做。 第八章 顺手捞来手机,按下拨出键,靠坐在床头,待另一头接起时,低哑地开口:「老婆——」 对方愣了一下。「抱歉,你打错了。」 打错?头一回被挂电话,他愣了一下,先是确认号码,无误。况且,那声音他也不会错认。 於是,再度拨出。 这一次,接得很快,语调急促。「仲齐,是你吗?」 「不然你有几个老公?」他没好气道。「老婆,你干么挂我电话?在生气?」气他冷落了她一个多月? 「不是……」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她没有想到……他还会再跟她联络。 「抱歉,我真的有点忙。」接着,很无耻地替自己找脱罪藉口。「我没空打电话,你也可以打给我啊,叮咛老公准时吃饭、睡觉,不是老婆的责任吗?」 「……我没有你的电话。」好委屈的口吻,像个被打入冷宫的弃妇。 「婆婆没告诉你?」 「婆婆?」她像突然领悟了什么。「你等一下。」 他这头,隐约听到某人爆气的大吼——「婆婆!」 好肺活量十足,他耳朵都痛了,忍不住暂时将手机拿远些。 「……混蛋!你怎么可以暗坎?」超气的。 「不是说跟他没有关系?给你干么?」 「可是、可是……你明知道人家很想他,躲起来偷哭,你还装没看到!」 「现在有关系了?」 「有啦有啦!快点给人家,拜托啦——」声音快哭出来了。 「这笔帐再慢慢跟你算!」 没多久,熟悉的软嗓再度响起。「我回来了。」 「嗯。」 「再等一下喔。」然后是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好了。我到你之前住的房间讲,不想理婆婆了。」 前后连贯一下,他大致也拼凑得出来是发生什么事。 你早点承认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婆婆是在惩罚你的欺上瞒下,嘴巴不老实,活该被整。 他只是没想到,婆婆连他都摆了一道,害他被小娇妻埋怨—— 「电话居然给她不给我,你乾脆去叫她老婆好了。」 「连婆婆的醋你也要吃?」递名片,那是在介绍身家、表达诚意啊,否则将来正式提亲难道不用长辈点头吗?哪知道婆婆玩这么大,这祖孙俩斗气的方式实在……教人无言。 「仲齐……」她低低唤道。「你好不好?」 他换上耳机,躺到床上,调整好最舒适的姿态,半眯着眼,姿态慵懒地与她闲聊。「忙死了,每天睡不到六小时,快爆肝。」 「我知道,我……有看到。」 「你有看?」她不是从来不碰那些商业杂志的吗?想像她耐着性子一字字读那些她不懂的内容,心房莫名一阵温软。 那是为了他。 任何与他有关的字句,都不想错过。 他放轻音调,软声道:「你想知道什么,可以自己来问我。」 「可以吗?」她迟疑了一阵,看着手中的名片。「……电话,真的可以打吗?」 「为什么不行?龚小容,你要知道,后面那支手写的号码是私人专线,只有家人才有,你最好不要给我满街撒。」 她小心翼翼、很宝贝地将那张薄薄的名片贴进心口,凝肃保证:「我会收好。」 他被那郑重口吻惹笑。 「可是……你不是很忙吗?快去睡啦,老是睡眠不足,对身体不好……」虽然很舍不得这通久久才盼到的电话,但是更舍不得他撑着疲倦,犠牲睡眠。 他换了个姿势,闭上眼睛。「没关系,你继续说。抱不到老婆,听听老婆的声音助眠,聊胜於无。」 「手机费很贵。」 「你老公付得起。」 「仲齐……」 「嗯?」 「那个……你送我项链,是什么意思?」最后一晚,他在她睡着以后,将随身戴的那个怀表,挂在她身上。 早上慌慌张张离开他房间时没有发现,后来忙完客人入住的事,要再回头问他时,他已经离开了,她想了好久,一直不懂他这是意味着什么。 那个怀表,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身上,每回亲密时,拥抱着,心贴着心,也能感受怀表冰凉的金属温度,随着他们的激情,染上热度…… 这怀表的价值,不是以市场价值来估量,而是对他的意义,她多少猜得出,是杨爷爷留给他的很有纪念价值的物品。 打开怀表时,看见里头嵌着一张老旧的黑白结婚照,应该是他的爷爷奶奶吧。那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留给她? 他低哼。「那是我奶奶送爷爷的定情物。我奶奶是千金小姐,怀表在那个年代是很值钱的,爷爷说他年轻时太帅了,千金小姐都愿意跟他走。 「大约是十岁那年吧,爷爷把我抱到腿上,戴上这只怀表,他说,所有的孙子里我最像他,要留给我,将来让我给孙媳妇订亲用,他好去替我下聘,一整个很老派对不对?」 老派归老派,他还是照做了。留下怀表,虽然那个要为他下聘说亲事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惜我不是千金小姐。」 「没关系,我也不是爷爷当年那个穷小子。」他们,会有自己的故事。 「你还是很想念爷爷吗?」 「想啊。」他低浅道。「但想念的方式有很多种,完成爷爷交代我的每一件事,也是表达对他想念的一种方式。」 就像,用爷爷的怀表,订下他的孙媳妇。 或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也可以将他的孩子抱到膝上,为他戴上那只怀表,告诉孩子,他有一个多了不起的祖爷爷。 「嗯。」听他这样说,她知道他已经走出最初狂乱伤痛、失去理性的阶段,回到原来那个沈稳、优秀的杨家第三代。 说着、聊着,他应答声愈来愈轻,到最后剩下无意识的哼应。 「仲齐?」另一头只剩几近梦呓的哼吟,她放轻了音量。「晚安,祝你有个好梦。还有!」 极尽温柔地,对着电话另一头深爱的男子低声道:「我好想你。」 再一次见面,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 那时,她正在后院晒萝卜乾,头戴斗笠、身穿防晒袖套,被婆婆叫到前头时,还以为要帮忙什么,冷不防见到站在大厅的他,当场傻住,呆呆望他。 那男人先是一愣,而后大笑。「怎么——愈来愈像村姑。」 「啊!」她回神,掩着脸羞愧奔逃。 这还不都是为了他啊!之前讲电话,他不经意说到,自己比较喜欢皮肤白皙些的女孩,害她防晒做得超彻底。 「龚小容,你给我站住!」他几个大步上前,逮住她。「一见面就跑,这么不想看到我?」 「不是啦,你要来干么不先讲?」害她好丢脸。 有人站在前厅,一整个就是潇洒俊逸、风采逼人,不用开口就一堆爱慕眼光投射而来,她咧?居然成村姑! 「回家还得报备吗?」见招拆招。 「……你让我先进去换个衣服啦!」 「不必费事了,多此一举。」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很暧昧? 她羞了羞。 「婆婆,你孙女借我。」直接往她腰上一搂,往房间方向拐带,超霸气。他边走,倾近嗅了嗔。「一身萝卜味。」 「……就叫你让我先洗澡了啊,你是有这么饿吗?」她的原意本来很单纯,一出口就觉得好像怪怪的。 「是很饿。」他低语。 「……」 后头,频送秋波未果的客人,好奇地转向婆婆打探。「老板,那个人是谁呀?」 「他呀?」婆婆笑了笑。「我孙女婿。」 「喔。」好失望地应声,低头,继续用餐。 他很失控。 一进房就做得激狂热烈,她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衣服便让他给剥光,一上床便缠得难分难舍。 他们一共做了三次。 过后,他拥着她,很快进入深眠中。 她轻悄地坐起身,细细审视他沈睡的脸容,指尖轻轻抚过每一寸轮廓起伏,贪婪目光怎么也看不够。 直到回过神来,已是晚餐时间,发现自己居然与他在房里厮混了一下午,羞臊着脸赶紧下床冲澡,快速打理好自己出去帮忙。 婆婆见她出来,随意一瞥,状似自言般碎念:「还睡不着,出去走走咧!洗得一身香喷喷,是走到哪里去了?」 这绝对是调侃! 之前几次半夜溜去仲齐房里,天未亮时回来被婆婆看到,她总是用「睡不着、出去走走」之类的烂藉口,婆婆表面上没戳破她,其实心里很清楚她做什么去了,身上沐浴过后的味道骗不了人。 「怎不见仲齐?」婆婆问。 「还在睡,他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我就不吵他了,让他休息。」 她忙完后,再回到房里,他仍在沈睡中。 她悄悄钻进被窝里,挨靠着他,重温久违的共眠滋味。 他一直睡到半夜才醒来,睡了近十个钟头。 他一有动静,她很快便跟着醒,揉着眼问他饿不饿。 「有一点。」从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刚来时还做了「大量运动」,要不饿也难。 他看着她起身,用了只鲨鱼夹将长发随意盘起,明明一脸爱困,还是很甘愿地起身替他煮食。 只是一把白面,丢些青江菜和配料,再打颗蛋,再简单不过的一碗面,他吃着不特别美味的清淡料理,却觉得,很好吃。 原来,这就是老婆做的事,倦累归来之后,醒来身边有人伴着,夜半心甘情愿为他煮食。 暖暖地,熨着他的心。 他匆匆到来,又在三日后离去。 虽然他嘴里不说,但龚悦容知道,要挤出这三日假期,已经是用尽他的极限了。 他们成了假日夫妻。 刚开始,他才接手公司大权,一切还未上轨道,要忙的事情很多,尤其他太年轻,以前有爷爷坐镇,没人会不服,但现在,爷爷将一切都交到他手上,他必须做出成绩来证明自己,堵众人的嘴。 改朝换代,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第一年,他总是隔了数月才来一回。每回来,都一副很累的样子,第一天睡眠时间会特别长。 然后,陪着她,好好度过剩余的假期。 她知道,这是他要的,来到这里时,他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好好放松自己。於是,她安於等待,从不做多余要求,静静的。 然后,在他需要时,将他想要的,给他。 知道自己还是有能力给予他小小的快乐,她便觉幸福。 这是她的爱情,用他想要的方式,不造成压力与负担的,爱他。 【第6场 一个人的爱情,太寂寞】 到了第二年,他来的频率稍微多些,大概一、两个月一次。 每回,能停留个三到五天不等。 他从来不会主动说外头的事,但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了不起。以前,有爷爷坐镇护航,总能堵了那些好事之口;而现在,爷爷走了,他必须单打独斗,虽有叔父与堂兄弟等自家人撑持,但仍不够。 那些股东们,有些是跟他爷爷一起走过创业路的老夥伴,人们总爱倚老卖老,拿年纪来说嘴,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辛。 但是去年,全公司在他的带领下,年营业额成长了一倍,他用他的能力与魄力,证明了自己不是徒具外貌与家世的富三代。 第九章 这张成绩单,足够让那些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自己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还多的老家伙们,把嘴巴闭好。 从财经到一些三流的八卦杂志,都有他的报导,对他是一面倒的大力赞扬,有能力、有家世、有外貌,多少名媛淑女倾心、商界大老视他为佳婿人选,身价炙手可热。 这些,她也都知道,他条件太好,选择多不胜数,但,她也从来没问过。 年初,他着手在南部筹备新馆,又变得很忙,每回来的时候,都觉得他又瘦了几分。 她努力帮他进补,在有限的时间里替他调理身体,让疲惫的他能好好休息。 有一回他来时,看到她用攀在屋顶上的方式迎接他,吓得说:「老婆,我知道太久没回来是我的错,你快点下来——」 忙了两个月,一来就见老婆用当空中飞人的方式表达抗议,这惊吓有点大。 「你在说什么啊!」她失笑道。「前两天下雨,屋顶有点漏水。」 「我来,拜托你下来。」 那天晚上,他们缠绵了大半夜。 每回他来的第一天,总是会特别没节制。曾经有一回,她不小心问了句:「你在外面有别人吗?」 被他咬了一口,没好气道:「你在鼓励我婚外情吗?」 她想,不用任何直接的答覆,从他的回应及表现,应该可以确定,这个有严重身体洁癖的男人,除了她真的没有别人。 欢爱后昏昏欲睡之际,感觉指间套入一抹冰凉,她撑开眼皮,困惑地看着手中那枚光芒晶灿的银戒。 原来那只,被他取下放在桌面。 「这?」 「我们的婚戒。」前阵子帮一个重要客户挑选礼品,看到这只对戒,想起他好像不曾送过她什么正式的礼物,连婚戒都是在路边摊顺手买下的四九九廉价品,想到这里,一个冲动便买下它。 抓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嗯,果然不错。」 「它看起来很贵……」那是一枚心形银戒,中间镶的闪亮亮钻石,她可不会天真地以为是什么廉价水钻。 「还好,七位数而已。」详细数字记不得了。刷卡时只瞄了下几位数,送老婆的不用太计较价钱。 她吓得差点手软。 「我突然觉得手重到举不起来。」几百万在手上,好重。 「有人几千万戴在脖子上都不担心扭到了。」他老婆胆子这么小,当初怎么有勇气背着婆婆跟他偷情? 说笑归说笑,笑完了,连忙要拔下来还他,被他制止。 「这很贵,万一我工作时不小心弄丢或弄坏……」白天常常要跑进跑出,粗活一样都少不了,戴着它会提心吊胆。 「弄坏就弄坏,再买过就是了。」 「……」有钱是这样花的吗?「仲齐,我还是觉得……」 「老婆,这是婚戒。」婚戒就是要戴在手上的,难不成买来搁着积灰尘? 她还想再说什么,被他按回怀中,拍拍脑门。「乖,不要想太多,睡觉了。」 从她那里回来后,隔一个礼拜,他在家里看公文,手机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在忙吗?」 就算刚开始没发现,后来也逐渐察觉到,她总是小心翼翼,怕造成他的困扰,就连打个电话给他,都要再三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有空跟她说话,没打扰或耽误了他什么要事。 因而,在许可的范围内,他尽可能地不拒绝她,只因她从不对他要求什么。 心里不是没有亏欠,他总是冷落她,少之又少的关心、屈指可数的相处时光……让她一个人,寂寞而孤单,若不是有那纸婚书,有时都觉得,她跟被包养的情妇没什么分别,安静、认分,数着日子等待他的到来,不做多余要求。 或许就是因为她太乖巧,他知道她会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他,在他的诸多考量里,她总是被排在很后面,最后一个才被他顾虑到。 上个月会冲动买下那只对戒,便是下意识里,察觉自己的自私、以及对她的亏欠,想要弥补她一点么么,至少,也该有对像样的婚戒。 「不忙,我在家。」他迅速回传讯息,没说出书房里还有另一人存在。 「真的?」她回得很质疑。 之前才问过他在外头有没有别的女人,现在的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个方向去。 「老婆,你在查勤吗?我没跟野女人鬼混。」 会跟野女人鬼混的那个,现在正在旁边,被他魔鬼特训。 「不是啦!因为你之前如果方便,就会立刻回电。你如果真的不方便要说,不要勉强。」 这般小心翼翼,为他顾虑,让他瞬间涌起些许疼惜与不忍。 「没什么不方便,我真的在家,你要证据吗?」 「那你可不可以随便拍个家里的场景给我看?我想了解你成长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他顺手拍了身后那一大片书墙,回传过去,这面墙放着企业管理类的书籍,是他小时候的床头读物。 「你的要求好小,以后我让你亲自来看家里每个角落。」 她回了他一个笑脸,问:「好多的书。这些你都看过吗?」 「是啊,全看完了。」 「好可怕,你不是人!」回得好快好直接! 他无言了半晌,传了几个「……」并提出抗议:「老婆!你这样对吗?」 「……是神。」很狗腿地补上这句。 他瞬间笑出声来。「虚伪!」 书房另一头的杨叔魏,以为自己被这堆积如山的企划案搞到精神失常,错愕地抬头望来。 「看什么!读你的企划案。」三叔已经授权给他,这个小儿子随他怎么操、怎么凌虐。都快大学毕业了,还漫不经心的,真想以后只拿青春的肉体作为对公司唯一的贡献价值? 「我刚刚……好像看到你在笑?」这些企划案实在太可怕了,居然会让人产生幻觉。 「你管我要笑要哭,这些没看完,今天你别想走出这道门。」 「二堂哥……」 「才这些就在唉?」他以前看的还不只这样,抱怨什么?他已经够手下留情。 「公司职员太闲了是不是?没事写这么多企划做什么?」 「不做什么,考验你的眼力而已,不然你以为上司这么好当?下属可以有事没事写一下当消遣,当老板的至少要有三分钟看出什么是宝、什么是垃圾的能耐,否则不用多,一人丢一份上来,就够忙死你。」 很风凉地说完,拿手机出去跟老婆温存,完全不想理会那根废材的死活。 七月间,他南下高雄,为成立新馆的事,已往返无数回,勘察地点、开会、讨论等诸多事宜。 龚悦容打电话来时,他正在和重要干部开会中。 「小容?」 「对、对不起,你在忙吗?」 「在开会,怎么了吗?」她声音不对劲。 他立刻起身,到角落与她详谈。 「婆婆……摔倒了。我、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好!你先不要急,婆婆目前状况怎么样?救护车叫了吗?」 「撞、撞到头,流了好多血。我有先做紧急处理了,救护车说半个小时内会到。」 「那我们保持联络。你到医院时,看看情况怎样再告诉我,如果有需要转到医疗设备比较完善的医院,我再来联络接洽,好吗?」 「好……」她迟疑了一会儿,颤抖的语调显示,她情绪仍在惊吓中。「你……可不可以回来?」 她其实,不是要他告诉她怎么做、替她安排更好的医院,这些她都会,她只是……想要他在身边,抱抱她、叫她别害怕,这样而已。 婆婆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在最恐惧无助的时候,她需要有个人在身边,成为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他凝思了下。「小容,我在高雄。」 「喔……」她似有若无地低应一声。「那,没关系……」 他听得出来,她很失望。「小容……」 「真的没关系,你忙你的,拜。」 处理完分馆的事,急忙赶回宜兰时已是三天以后。 婆婆额头缝了几针,左手肘轻微骨折,所幸没有大碍,正在医院安心疗养。 他赶来时,她情绪已经平复,对自己当时的情绪失控感到很不好意思,赧红着脸向他说抱歉。「对不起喔,我太大惊小怪了,你工作已经很累了,还害你这样来回奔波。」 「不要这样说。」他抱了抱她,将她按在心口处轻轻拍抚。「没事就好。」 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无法久待,探望过婆婆,确认无碍后,又匆匆赶回台北。 那年入冬,民宿有个国外来台自助旅行的客人,偏偏她英文很破,对方说的她十句有九句听不懂,只能靠翻译机勉强撑一下场面。 他来的时候,她像遇到救星,抓着他诉苦,说这个客人已经住一个礼拜了,双方每天都陷在比手划脚、沟通不良的痛苦中。 他上前与对方聊了一下,她被晾在旁边,一来一往的流利对话里,她完全跟不上速度,惨到连一句都听不懂。 事后,她问他们讲什么,他只是回以简单几句:「没什么,问我们这里什么地方好玩,请我们给他一点建议。」 她沈闷了好一会儿,突然热血十足地宣告:「我要好好学英文!」不然站在他旁边,显得她好逊。 杨仲齐瞟了她一眼。「james先生——噢,就是刚刚那位客人,他说他也想学中文。」 「咦,那正好,他住在这里的这几天,我们可以互相交流——」 他冷眼扫来。「你试试看。」 怎么……突然下雪了?她有种被冻到的感觉。「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凉凉说道,转身走开。 「你去哪儿?」 「蔚房。我饿了。」 「要吃什么?我来煮。」 他坐在餐桌旁,看着为他煮食的忙碌身影,突然开口,问了句:「如果有其他选择,你会放弃我吗?」 她回头,瞪他一眼。「被你说得我整个很没行情。」活似没得选择,只好乖乖窝在这里等他一样。 「我没这么想。」至少刚刚那位james先生,就对她很有意思。 他们刚刚,其实是在说—— james先生问他,这位甜美的小店主有没有对象?他想追求她。 他说:「你们语言不通,恐怕有困难。」 james则是说,他可以为她学中文。 她倒好,也很有默契地同时说想学英文,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他情绪微闷。 那时,他做了这辈子也没做过的事,直接放话撂倒对手。「她是我的妻子,请你保持应有的礼貌,别对她做非分的遐想。」 在james出现之前,他当然也知道她不会没有人要,只是……遇到了,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有其他的选择,她还会愿意等着他、守着他,毫无怨尤吗? 他其实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理想的对象,撇开外在所附加的优越条件不谈,一个身上有太多包袱的男人,只会让身边最亲密的人受苦。 头一个,就会是他的女人。 选择别人,她或许会轻松很多,也快乐得多,他其实!没有太多的自信,认为她会愿意等他。 龚悦容捞起煮熟的水饺端上桌,弯身琢了他一口。「我不会放弃你,除非再也不爱了,否则我就会一直等着做。」 第十章 他望着她,舒眉笑了。 因为他知道,这名女子待他有多情深意重,要等到情爱消磨殆尽的那天,很难。 拉回她,细细亲吻。「你想学英文,我来教。」 然后,迈入第三年,初春。 婆婆经过了数月的休养,已大致痊癒,只是手部的石膏才刚拆,龚悦容也不想让婆婆太劳累,事事总是抢先揽下来做。 一日晚上,婆婆审视她,皱眉道:「小容,你脸色不太好看。」 「没事,应该是生理期快来了。」这两日,腹部微微闷痛,有轻微出血,工作量又大,气色差些很正常啦,多睡几个小时就补回元气了。 她原是不以为意,直到某日下午供应商送食物来,她在搬一大箱面粉时,突然腹部一阵剧痛,重重摔落地面,疼痛难忍。 「龚小姐?龚小姐!你没事吧?」 她摇头,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送货员赶紧喊来前厅的婆婆,婆婆见她脸色惨白,上前去扶她。 她本想出言安抚两句,忽觉下腹一阵热流,看到身下一片血迹斑斑,两人都傻了。 「好……痛……」痛得她再也无法乐观地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强烈的疼痛感,一度夺去她的意识,又恍恍惚惚地醒来过几回,半昏半醒间,知道自己大量出血被送进医院,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再也不清楚了。 再一次醒来,是在全身麻醉的手术过后。 她望向病床边的婆婆,寻求答案。 婆婆叹了口气。「子宫外孕,已经八周了,造成输卵管破裂,才会大量出血。」 「是吗……」原来,她怀孕了。 掌心,不自觉抚向腹间。 她和仲齐,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只是……没能留住。 宝宝,你怎么不乖乖的,待在该待的地方,好好长大呢?这样,妈妈才能把你生下来啊…… 婆婆望住她眼底的泪雾凄伤,轻声问:「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仲齐?」 她看着递来的手机,空茫的神情顿了好一会儿,才缓慢接过。 好想……听听他的声音。 另一头接通,熟悉的沈缓音律传来后,她反而哽住声音,说不出话来。 「小容吗?怎么不说话?」 「你……在做什么?」 「整理行李。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要去上海一个礼拜?老婆,你记性很差。」对,他要去上海,下午的飞机,她想起来了。 「可是……我想要你过来。」 「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看看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来抱抱她? 「小容?」他不解。明知他稍晚就得去赶飞机,没时间、也没心思安抚她,她从来不会这般任性地要求他、为难他的。 「一定得有事吗?我只是想你而已,你不是满口喊老婆吗?那见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还要有理由?为什么……为什么见你一面,会这么难……」永远都要先确认他的行程,而她,永远被排在行程的最后。 喉间一哑,她哽咽失声。 他在另一头,静默了。 好一会儿,他只是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压抑泣音,两相无言。 而后,低低叹息。「小容,你别这样。」 她让他,为难了,是吗? 听见他的叹息,与困扰,她闭了下眼,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稳住情绪。「对不起,只是两个月没看到你了,心情不太好,有点无理取闹,你当我没说,去忙你的,我没事。」 他也知道,自己确实太亏欠她,补偿似的说:「等我从上海回来,再找时间去看你,好吗?」 「好。」她忍着心酸应声。 「别胡思乱想?」 「嗯。」 虚应了几声,切断通话后,见婆婆若有所思地盯住她。 「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这件事他也有分。」 「说了又怎样?」能来在她一开口时,就会来了,何必让他为难?反正孩子也已经没了。 他避孕措施一直都有在做,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有小孩,这只是他没预料到的一个意外而已,她其实有一点点害怕,如果他知道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婆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开。 有时候,她会想,丫头遇上仲齐,究竟是福?还是一场人生的劫? 如果不是遇上他,丫头或许可以找一个疼爱她的丈夫,没有仲齐那样的好条件,但至少平平凡凡、温温实实,也是一辈子的幸福。 活了七十多个年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不会看不透,傻丫头是抵上命,死死爱惨了那个男人,可仲齐呢?小容在他心里的分量并不够重,他还不懂爱——至少没有那么爱。 在不对等的感情天平里,小容打一开始就吃了闷亏,傻气地一迳付出,在爱情里,姿态卑微、爱得委屈,连一丁点任性与要求都不舍得,就怕看到那个人为难蹙眉的模样。 在乎对方更多的那个人,注定了要吃苦受罪。 她,一直都在唱着独角戏,一场男主角不够投入、无暇奉陪的爱情戏。 【第7场 赌一个,在你心里的位置】 杨仲齐从上海回来后,先处理公司堆积了一个礼拜、较为紧急的公务,再到宜兰来看她时,已是两周过后的事。 那时,她已经出院在家休养。 「怎么……看起来瘦了?」他审视她,瞎子都看得出她不太好,憔悴容色瞧得他蹙眉。 「就——重感冒,拖了一阵子都好不完全,烦死了。」她笑笑地,伸手揉揉他眉心。「干么皱眉?那天只是生病心情不好,才会闹脾气,你不用放在心上。」 「所以……真的没事?」 「没事。」 他舒眉,轻搂她入怀。「好好照顾自己。」 「好。你不用担心。」 被她轻描淡写带过,他便没再细究。公司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待上一晚,隔天又匆匆赶回台北。 她看得出来,婆婆并不是很苟同她隐瞒仲齐这件事,但……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再说,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够多够重了,真的不必再加上她。 当初,就说好要用最无负担的方式来爱他,如果她的存在也成为他的烦恼,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婆婆不会懂的,不懂她有多爱这个男人,不懂她能为这个男人付出的,远超过所有人想像。 日子,便这么持续过着,什么也没变。 他依然台北、宜兰之间来去。在台北的杨仲齐,是那个卓绝出色的商界精英,而来到她身边,他就只是龚悦容的丈夫,穿着她买的夜市二九九丁恤,牵着她的手逛街嚐小吃,平凡夫妻执手相依。 那年冬末,他来时,龚悦容告诉他。「我觉得婆婆有心事。」 这阵子老是恍神、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东她却答西,连笑都笑不太出来。问她在烦恼什么,她也不讲,只会推说没事。 於是她想……「你去帮我问问看好不好?说不定她会愿意跟你说。」 真有什么事,婆婆说不定会觉得反正跟她讲也无济於事,不想她跟着一起烦恼,但仲齐不一样,他很强,让人有种「没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安心感,也许婆婆会愿意向他倾诉,听听他的想法。 杨仲齐揉揉她的发。「好,我再找机会跟她谈谈看,你不要担心。」 这件事搁在心里,原想找个适当的时机当切入点,问来比较不突兀,搁着、搁着,不经意便抛诸脑后,遗忘了这事。 直到从她那里离去,开车回台北的路上,突然接至她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她讲得很急、很乱,只知道他离开后没多久,家里来了几个人,婆婆不让她听,把她赶出房间,也不知道谈了什么就吵起来。 他暂时将车停靠在旁边,听她说完一长串,还是不清楚实际状况究竟怎么一回事,只能先安抚她,叫她先把场面稳住等他回去。 挂上电话,正欲掉头返回,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看也没看,接起便道:「怎么了?小——」 「二堂哥,是我!你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是阿魏。声音是他不曾听过的慌急。 今天是怎么了?大家凑热闹吗? 他闭了下眼,吞下叹息。「什么事?」 「我爸出车祸了!还有我妈、我哥……我、我爸他……」 杨仲齐凛容,忙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很不……」另一头声音颤抖,连语法都忘了,不知该如何去拼凑完整句子。 杨仲齐一怒,冷道:「杨叔魏!你给我撑着点,把话说清楚!」 「我妈……刚刚已经去了……我哥还在急救,我爸他撑着一口气,很不乐观,他、他说……一定要等到你,有、有话要、要跟你说……」声音一哑,哽咽失声。 「仲齐哥,你快回来,再晚、再晚……」 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他听懂了言下的暗意。 「我立刻回去!」切断通话,看到上一则通话记录,指头一顿。 前进?还是回头? 他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便再无迟疑地踩动油门,前往——亲人所在的方向。 他戴上耳机,拨出那个被他舍去的选项,匆匆向她解释。「小容,对不起,我家里出事了,我必须赶回去。」 「可是……」她怔然,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也需要你啊…… 「是车祸,我必须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小容,你能体谅的,对吧?」 「我、我可以,但是、但是……」她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那些人看起来好凶神恶煞,抛下她一个弱女子面对,他就不怕她出事吗?「他们刚刚……砸了桌子,现在屋里一团乱,仲齐……」她也想体谅他,真的 很想,可是……她好怕,她其实没有那么坚强。 他心思一团乱,根本无暇顾及到她。「小容,你自己坚强一点,好好跟他们谈,弄清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能解决,叫他们改天再来,我再跟他们谈,可以吗?」 「我、我不知道……」 一声剌耳的喇叭声传来。 杨仲齐险险避过一辆违规左转的小货车,定下心神,才又道:「小容,我现在必须专心开车,有事我们再电话联络。」他不想哪里都没去成,自己反而先出事。 「可……」 他挂了电话。 一心一意,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他的亲人身边。 他到医院的时候,三叔只剩一口气,不知哪来的意志力,撑着,就是要等到他来。 「仲、仲齐……」 「我在。」他急急上前,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握住他的力道好紧、好紧。 他忍住眸眶的泪,稳住声音道:「三叔,您想说什么?我在听。」 「我、一直、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你……知道的……」 「我知道。」在还没有阿魏的时候,三叔是左手牵叔赵,右手牵着他,对他的疼惜没有比亲生儿少。 怜惜他失去父母,很努力在填那块空缺,在他心中,三叔不只是三叔,俨然已是他的另一个父亲。 「你说……以后……会当成父亲孝敬我……三叔,想向你讨这个人情……」 「什么事?您说。」 「叔赵……他、他……是我心爱的儿子,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他……」他不知道,这场车祸,会让那孩子失去什么,但他相信,他那坚强的儿子,一定挺得过来。 第十一章 三叔这是怕他会因为叔赵的身世,而对他与其他杨家人有差别待遇? 「我会。叔赵是我兄弟,我从来没有动摇过这一点,杨家人有的,绝少不了他,无论如何,我一定护他一生。」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与他一起长大、说要把父亲分给他、帮他撑身上重担的兄弟情义。 「还有……阿魏……多磨磨他……」上头有兄长顶着,身为么儿的阿魏,性子有些被养娇了,玉不琢,不成器啊!杨家男儿,怎能出废材? 「我会盯着,以后,交给我管教。」 「那就……就好……只是……辛、辛苦你……」合不上的眼眸,还有他对尘世的牵念,临去前,心心念念,全是他心爱的儿子。 「不苦,我不辛苦。」他忍着喉间的酸涩,伸掌为叔父合上双眼。「您,一路好走。」 移身双膝点地,与床尾泣不成声的杨叔魏,一同跪拜磕头,行儿子的大礼来送他的三叔。 这个夜,很不平静。 三叔、三婶走了,叔赵仍在急救,尚未脱离险境。 熬了大半夜,暂时送入加护病房观察。 医院里时时都有人,大家轮流留守在加护病房外,因为叔赵的状况随时都会生变,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数日来,医生已发了七张病危通知,要他们随时都要「做好准备」。 杨仲齐已连日不曾睡好。 倚靠在医院走道尽头的露台,揉揉酸涩的眉心,想起还有件事悬在心上,数日来,龚悦容不曾与他联络,不知事情处理得如何? 他拿出手机拨号,关切她的状况,未料,另一头接起,口吻淡凉—— 「有事吗?」 他怔了怔,一时无法适应她的疏冷,好一会儿才道:「婆婆的事——」 「那是我的亲人,我自己会处理。」 「小容!」他蹙眉。「事有轻重缓急,这道理你不了解吗?有什么事会比人命更紧急?不要跟我闹这种脾气,我——」 「对,事有轻重缓急,我的事对你来说永远是最轻的,我家人的命,怎么比得上你家人?不劳您费心了,就算有事,我的亲人我也会自己处理后事。」 他错愕,意识到事态不寻常。 婆婆对她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再怎么生气,她也不会口没遮拦地拿这种事来咒自己的亲人,除非…… 他心下一突。「婆婆怎么了?」 「你在乎吗?」 「小容,不要跟我赌气,到底怎么了?」 她声音一软,泄出泣音。「很、很危险,医生说……可以准备了……」 准备什么,不必明说。 「仲齐,如果你真的有一点点在乎我,现在过来,拜托你!我真的……很需要你在身边。」她一个人,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他本能回头,看向廊道那一头,也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手足,也许前脚一走,下一秒,又是另一次的天人永隔。 龚悦容见他迟迟不应声,也知道他的决定了。 「杨仲齐,你今天不来,我们就完了。」 他闭了下眼,内心纠结。「小容,别为难我。」 「我为难你?」这四字听进耳,竟觉格外讽剌。「我曾经为难过你吗?就是为了让你没有任何的挂虑,我什么事都自己吞、自己扛,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你承受了什么,你问问自己的心,我几时让你为难过? 「婆婆念我、说我傻,我觉得这是我自己活该,为了爱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赔上自己,我不会有一句怨言,但是今天,连我唯一的、最重要的亲人都拖下水,为我的爱情陪葬,你还要我怎么样?继续体谅你? 「我唯一的亲人只剩一口气了,她一直在问你来了没有。我只是想让她看看你、给她一句承诺,说你会好好照顾我,让她可以安心地走,这样的要求也很过分?也是为难你?」 「那你要我怎么办?不管叔赵的死活?」肝衰竭,命危——每收到一张病危通知,都是家属椎心的痛。他们还在等医生的检验报告,也许他可以救叔赵,这一走,叔赵若真怎么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在三叔临终前保证过,会护着叔赵。 下个礼拜,就是叔赵的二十五岁生日了,他不想以后这个日子,就只剩下痛楚遗憾。 她突然在另一头静默下来。 各据一方的窒人死寂持续了半晌,她突然发声。「仲齐,你爱我吗?」 他一怔,第一时间竟答不出声。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一次都没有。无论是我向你告白时,还是开口要我跟你结婚时,甚至是这三年当中。你只是恣意索求我的爱情,却不曾回应分毫。」这个答案,其实很清楚,他知,她也知。 「你不爱我。」她代他,说了出来。「更正确地说,你根本不懂要怎么爱一个人,只是刚好,我爱你的方式,是你可以接受的,你享受被我所爱的感觉,将我当成避风港,在身心倦累的时候,才会想起我。你在利用我,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刚好这个女人太爱你,愿意被你利用。如果我曾经吵闹、曾经有过非分要求,让你有一丝为难困扰,我们的关系还能维持这么久吗?不可能,你怕是早就断得乾净了。 「所以我不能跟你的工作、跟你的家族责任、跟你的兄弟亲人,甚至跟一些芝麻蒜皮大的事争宠,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争不过,在你心里,我是敬陪末座,我的事你从没认真放在心上过,一旦争了……恐怕也会失去你。」她爱得如此卑微、如此委曲求全,他曾经看到过吗?如果他对她有一丝丝在意,曾将她放在心上、重视过,又岂会浑然不觉? 他不爱她,所以轻忽。 她不是笨蛋,怎会不知? 「所以——那晚,你其实连一秒都没有犹豫,就决定舍下我,赶回你的亲人身边,对吧?」她不是真的想为难他,逼他放下亲人来到她身边,她要的,只是他的挣扎,至少,那代表她在他心中还是有些重量,那她或许还可以甘愿些,但——从来都没有,她连他的一秒,都要不到。 爱一个人爱到这地步,也够悲哀了。 他粗了声,一句话也反骏不出来。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装傻下去吗?我们……就这样吧。」就当是作了一场梦,他本来就不是她能够拥有的男人,梦醒了,也该回归现实。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声音一阵紧绷。 「我们分手,你今天若不来,以后就再也不必来。」这是她头一回,强势向他提出要求,赌他的一点真心。 「小容,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吵架好不好?我们现在状况都不好,先各自冷静一下,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婆婆那里——我会看情况,尽可能赶过去,好吗?」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各自挂了电话,他往后仰靠玻璃门,闭上眼,掩去眸底的纠葛痛楚。 她指责他,不懂爱,待她不上心,但——她又怎么知道,他连怎么爱自己,都不知道。 一直以来,他所有的心思,都只有他的家族,如何让每一个人更好、如何不让爷爷辛苦创立的事业毁在他手中,他拚尽自己的全力。 这辈子,他早就将自己奉献给家族,连自己都容不下,又怎么装得下她? 他不爱自己,也不爱她。 但是,贪恋她给的温暖、贪恋被她所爱的感觉。 他知道这对她不公平,也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自私、清楚自己亏欠她,可是,他无力还。 他不知道,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该怎么去爱她,回报她最想要的爱情。 他自己,又何尝不痛苦? 「二堂哥?」 身后传来杨叔魏迟疑的呼唤。 「怎么了?」他挺直身,回头。 刚刚……是不是在二堂哥眼底,看到一抹泪光? 虽然擦得很快,但,他有看到颊畔留下的残泪。 「那个……护士刚刚来通知,检验报告出来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话未说完,杨仲齐几个大步迈开,率先走在前头。 医生已经等在加护病房门口。 「亲属里有没有比对符合的?」他一来,劈头便问。 叔赵情况太紧急,多拖一刻,变数就多一分。 「杨仲齐哪位?」 「我。」 医生点头,抽出他的检验报告递去,以及,捐肝的手术同意书。 「你考虑看看,要不……」 一目十行看完报告结果,他直接抓来手术同意书,一秒签完名,再塞回对方手里,连犹豫都不曾。「请用最快的速度安排手术!」 杨叔魏眼眶泛红,满心感动。仲齐哥明知道,大哥实质上跟他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却仍愿义无反顾。「谢谢你,仲齐哥……」 杨仲齐瞪他一眼。「我救我自己的兄弟,用不着你谢。」 更久、更久以前,那时,叔魏还是个不懂事的小笨孩。 父母出国洽商,原本,是晚三日才会归来,只是为了陪独生子过十岁生日,提前划了后补机位,却成了那班死亡班机的两抹幽魂。 他连哭,都哭不出声。 父母是变相地为他而死,他有什么立场哭? 他更怕,那么疼他的爷爷,会不会也这么想?然后开始讨厌起这个害他最心爱的儿子赴上死亡班机的孙子。 他讨厌自己的生日,他不出生就没事了。 但爷爷说:「这个家,原本是显仲在扛,现在他不在了,当儿子的就要担起父亲的职责。」 他懂了,也重新找到自己人生的立足点,可是……心还是好痛。 那时候,只有叔赵知道,他每晚流不出泪的无声哭泣。 他总是来陪他,安静地弹琴给他听,弹一整晚,重复弹同一首。 他还记得,那是萧邦的〈夜曲〉。 每一晚都弹,一弹就是大半夜。八岁小孩,没有更好的安慰技巧,他只会弹钢琴,傻气地想到用琴声来安慰他。 直到有一晚,乾涩的眼眸突然涌出水来,停也停不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旋律会让他那么想哭,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放声痛哭起来。 叔赵坐在他旁边,拍着他的背,八岁小孩能想到的极致安慰,只是一句——「没关系,我爸爸分你。」 「我其实……很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心事,只能对年龄相近、与他感情最亲厚的叔赵说。颤着声吐实:「爷爷说,要把这个家交给我,代替爸爸做他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我怕……我会做不好。」 「那我帮你。以后你做什么,我都挺你,不要怕。」 猛然睁眼,一时无法将情绪抽离,胸房纠扯,疼痛。 惊慌想坐起,腹间痛楚让他摔回病床,无声喘息。 在病房照顾他的杨幼秦赶紧上前来。「仲齐哥,你要什么?」 「叔、叔赵。他——」说好,要一辈子挺他的那个人……还在吗? 「他没事。医生说术后状况很稳定,不过还没有醒来。」 「我要去看他。」 「可是你才刚动完刀……喔,好啦好啦,我去问一下医生。」心知二堂哥想做的事,没人能劝退,杨幼秦直接省下力气,去护理站借轮椅比较实在。 第十二章 等到加护病房开放探视的时间,杨幼秦推着轮椅,与他一起进加护病房。他静静地看着,苍白脸容、微弱到必须靠仪器维持的呼吸,生命力脆弱到一碰就会消散…… 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人一一离他而去,他却无能为力,这种痛,他嚐得够多了。 他拿起随身听,按下播放键。「还记得吗?这是你弹的。」他一直都记得,彻夜为他弹琴、说要将父亲的宠爱分一半给他,一生相挺的手足情义。 「杨叔赵,是你说要挺我一辈子的,我连肝都给你了,不要骗我,不要放我一个人单打独斗。」不要再让他,失去亲爱的家人。 这首〈夜曲〉,在当年,伴他熬过哭不出声的夜晚,他希望,也能带着叔赵,走出醒不来的黑暗。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倾前,在那人耳畔悄声道:「我结婚了,三年前。」 直起身,笑了笑,眨去眸底的泪雾。「惊讶吧?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想不想看她?想就快点好起来,我带她来给你看。」 「看谁?」幼秦好奇地问。 「不关你的事。」 「……」算了。这两个人常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爱搞小团体。 幼秦吸吸鼻子,一面腹诽他,一面鼻头泛酸。 ——所以四哥,你真的不要丢下他,不然仲齐哥性子那么深沈,有事又爱闷着不说,现在连唯一分享他心事的人都没有的话,他会更孤单。 去过加护病房的当晚,杨叔赵终於清醒。 接着,一日比一日更好,生命迹象趋於稳定。 杨仲齐的一块肝,换回了他的命。 鬼门关前绕一圈回来,失去健康的双腿,却能好好活下来,为此,杨家上下无比感恩,再不敢有更多要求。 【第8场 倾尽一生情爱,只为情尽后的解脱】 最后,杨仲齐还是没能赶得及去见婆婆最后一面。 手术后,医生禁止他出院,他的活动范围仅限於这间很大、很舒适、设备很齐全,却让他无比焦躁的vip病房。 他打了无数次电话,她一开始不肯接,后来是乾脆关机。 他改传简讯,她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也差了人去她那里,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回来的人只说,龚家在治丧,她一个人把事情处理得井然有序,且谢绝援助。 「她——看起来怎么样?」 「很平静,看起来没有大碍。」 他点头。「那就好。」 一时之间,她可能会无法谅解,但他想,晚些待状况允许,他再亲自去向她解释,安抚她的情绪,悦容性子温顺,只要好好说,她会理解的。 他没想到,这一耽搁,就真的完完全全失去了她。 待出院后去找她,筑缘居已人去楼空。 他向左邻右舍探问了一下,隐约探知,似乎是旁人欺婆婆是老人家,不懂土地买卖等繁琐手续,从中动手脚,骗走了筑缘居。 那日,婆婆气不过,跟他们起了冲突,受伤送进医院,就再也没出来。 到地政事务所去调誊本,此处确实已然易主。 他想起,早先龚悦容有跟他提过,婆婆的心事重重…… 他满心懊恼。若当时能多放些心思在这上头,早做处理,这些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那一日,在医院的通话中,她曾指责他…… 我的事,你从不放在心上。 她在怪他吗?怪他待她,过於轻忽…… 走得如此乾净俐落,连只字片语也没留给他。 原来,她那天是认真的,不是在闹脾气威胁他,那一日没来,就真的再也别想见她。 数日后,他在公司收到一份署名给他的私人文件。 里头,是一份三年前签下的结婚证书跟一只钻戒……他唯一送过她,最有价值的物品。 连结婚证书与婚戒都退还给他,还能不懂她的意思吗? 抓起手机拨打,回应他的仍是一成不变的关机讯息。他一时怒上心头,打下讯息传出。 婚姻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当这是儿戏吗?二十五元的挂号费就搞定? 左等右等,等了三天,才收到姗姗来迟的回覆—— 我们的婚姻,真的存在过吗? 它从头到尾,本来就是一场儿戏,在你最堕落、刻意放纵自己时所做的儿戏行径,一个耍叛逆孩子的作为,你会跟它认真? 你,就跟这只婚戒一样,是高价、却华而不实的奢侈品,从一开始,跟我就不搭。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 在当时,他确实也不是基於什么婚姻神圣之类的理由而向她提婚约。 轻率、不够尊重。 不曾交往、不曾提亲、没有婚礼、不办登记,更不曾将她介绍给任何一名亲友,花两百五买来的纸书婚姻,如今换来对方用二十五元结束,只是刚好而已。他不晓得这三年当中,她从没当自己是他的妻子过。那……这些日子的一切,又算什么? 当了三年夫妻,他才发现,自己从来不曾真正懂过她。 小容,我们谈谈,我不接受用这种方式结束。 而后,她说—— 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知道吗?婆婆的死,我们都有责任。 我真的好后悔。 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从来不认识你。 心房,莫名地一阵痛。 他从来不晓得,自己竟会因为她,而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 是真的痛,每看一次「情愿自己从来不认识你」,字里行间深浓的怨悔,都让他胸口紧缩,无法思考。 他让她,连见一面,都难以忍受。 他让她,恨得情愿不曾认识过他。 他让她,悔不当初。 他不懂,无法及时赶到她身边,这错有这么大吗?大到……让她与他绝断,情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而后,无论他再如何努力联系,她再也没有回应,这支号码,成了空号。 一直到分开,他似乎才更懂她一点点。 温驯柔顺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比谁都刚烈。 所以,最初的她,可以豁出去的爱他,用她的一切。 所以,如今的她,也可以恩断情绝,死生不复相见。 她说——我不会放弃你,除非,再也不爱。 再也不爱。 他懂了。倾尽一生情爱,原来,为的是掏空后的释然,情尽后的解脱。她,等到了她的解脱。 再也不爱。 再也不等。 天黑了吗? 龚悦容由包裹的被子里,迟缓地露出半张脸。 好半晌,瞳孔适应了黑暗,才慢吞吞移身下床。 紧掩的窗帘透不进光,她也不需要光,阴暗、冰冷,就像她的心,再适合她不过了。 白天,黑夜,时间对她,毫无意义。 就着微弱的光源,走到流理台边,打开橱柜,只剩寥寥几包泡面。 她冲了开水,将泡面端到桌几上,看见那里已经有一碗。 是她泡的吗? 眯眼回想了一下。是早上?还是昨晚泡的?不记得了,反正是泡完就遗忘了,它已经泡得发烂发臭。 突然间,一点食慾也没有。 她缩起双腿,蜷抱住自己,窝在那张小沙发上,放空自己。 她找不到目标,找不到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一条,不知尽头在哪儿、也不知该怎么走下去的人生路。 她掩住脸,无声哭泣。 婆婆……小容好想你…… 只有在这时候,她会特别怨那个男人,如果没遇上他、如果没认识他,是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她还有她的婆婆,还有她的筑缘居。 她其实,更恨的是自己。 如果不要爱上他,根本什么事都不会有。 是她不自量力,妄想留住不属於自己的事物,活在自己幻想的小小幸福里,才会拖累了婆婆。 那个给了她二十三年宠爱的人,收养她、呵护她,守了一辈子的筑缘居都舍得拿来给她当嫁妆,一心盼着她幸福,就连命都献给了她,到最后一刻,还惦记着替她的未来盘算…… 「婆婆活了一辈子,看人不会错的。仲齐本性不差,他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对他的亲族,能这样用尽全力去保护,这样的人,不会薄幸。 「我观察了他三年,他不是嘴巴上说说而已,是真的有对你负责的诚意,如果你可以不要去钻牛角尖,日子也会过得稳稳妥妥。其实回头想想,什么情啊爱呀,又有什么打紧呢?我跟你公公,结婚前只凭父母一句话就嫁了,不也过了四、五十年?一个有肩膀的男人,比懂情爱的男人,更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是你选的男人,你自己认定了他,没有他,杂都不行,那就不要去计较他爱不爱、爱多少,只要知道,他配偶棚上会是你的名字,那么重恩义的男人,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对你不离不弃。」 婆婆想了很久,左思右想,都是在为她盘算。 还说,知道是她老太婆,拖住了他们小俩口的脚步。 这两、三年,她什么都想、也什么都看在眼里。 以前仲齐还没出现时,祖孙俩日子虽忙,倒也还安安乐乐。但孙女一天天长大,是岂蔻年华的小少女了,她也会需要有双坚实的臂膀依靠、需要被呵护疼惜。 然后,那个人出现了,小少女心魂全没了,跟着那个人的一言一笑,痴迷得不能自已。 她原本,可以走一条更平稳的路,家里有一个男人依靠,不用自己爬高爬低、修屋顶、换灯泡;家里头出事有人可以商量,不至於慌然失措,强迫自己学坚强、学独立。 偏偏她爱的,是个不能为她停留的男人,必须习惯孤单,学习等待,就连流产,都得忍着,不能找丈夫哭诉…… 她看着,很心疼。 想了又想,既然他不能停留,那就让丫头跟他走。 其实筑缘居不过是身外物,有什么打紧呢?最要紧的,是宝贝孙女的幸福,一旦确定那个男人能承诺她一辈子安稳,且永不辜负,她还有什么不能舍? 怕她家世平凡,小家碧玉会被夫家看轻,自己暗暗打定主意,卖掉唯一傍身养老的家当,好给孙女当嫁妆,添添她的脸面。 只可惜,最后还是搞砸了,什么都没能留给她…… 她愧疚地说着这些话时,龚悦容已泣不成声,哭得不能自已。 「婆婆,我不嫁仲齐,不跟他走,你不要担心这些……」 「傻孩子,你一定要嫁,好好跟仲齐过日子,我才会安心。」做了这么多,为的,也只是这个而已……成全孙女的爱情,与想望。 甚至,为此而赔上自己守了一辈子、看得比命更重要的家业。 对於没能留下些什么给她,婆婆看起来很过意不去,弥留之际,声声都在问仲齐来了没?有些话要交代他。想问他——能把孙女交托给他吗?会不会好好善待她的孙女?是否嫌弃她一穷二白,连个娘家添妆的人都没有…… 仲齐没来,婆婆走得极不安心。 她替婆婆合眼,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是她哭着趴在婆婆耳边,一遍遍说,她会很好、跟仲齐很幸福地过日子,婆婆才肯闭上眼睛。 可是……她真的可以吗? 婆婆为了她的爱情连命都赔上了,她还可以快快乐乐、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她一厢情愿的愚昧爱情吗? 第十三章 她没有办法,只要想到婆婆,她就好痛。 她忘不掉,一个人在医院面对婆婆命危的恐惧与无助,任她声声哀求,他都没来,让她的婆婆死也不瞑目。 怨他,更恨自己。 她不要爱上他,就没事了,就没事了…… 「对不起……」她答应了婆婆会去找他,可是她真的做不到。 这段时日以来,她哭乾了泪,一颗心麻麻木木,人生无以为继。 但是……她的人生,真的要像那碗泡面一样,被自己遗忘,任它发烂发臭吗?如果婆婆还在,应该会拧着她的耳朵,臭骂她一顿吧? 她动了动,涣散的眸底,凝聚些微光亮,看向一旁静止的手机。 她调成静音,杨仲齐打过很多次,她总是任它无声地震动,直到电力耗尽,关机。 之后再开机,总会有他的讯息。 小容,我要见你。 我不接受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 是不明不白吗?他到现在还不懂问题究竟在哪里,因为一直以来,他习惯了忽略她的感受。 婆婆说,或许是她的名字取坏了,害她一生要为所爱的男人蹉跎。 女为悦己者容。 为了那个「悦己者」,她改变自己的模样,迎合他想要的那个样子,安静、温柔、乖巧、没有情绪、没有声音,她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如今回想起来,只觉背脊发寒。 而那个男人甚至还不爱她,充其量,只是「己悦者」。 女为己悦者容,更悲哀。她怎么可以容许自己变成那样?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太牵强,就好比她送他的那支表,在她一厢情愿替他戴上时,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好或不好,就只是由着她。 那时,她没想太多,他情绪本就内敛,笑容一向都浅浅的,虽然不至於让人觉得虚假或敷衍,但久了……才慢慢思索,那些无差别笑容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场面? 他对谁都是这样,面对媒体、镜头,也能这样笑。她研究了好久,原来,她并没有比较特别。 她其实知道,他回到台北,一次也没有戴过那支表,因为不衬。 他所在的场合,衣着、饰物,随便一样都会被大作文章,如同他送的钻戒,她戴来也是战战兢兢,浑身都不对劲,只有在他来时,才会戴给他看,作个样子。他们,都是一样的。 不搭的人与物,搁在身边终究是别扭。 她不知道该怎么见他,维系他们的,一直都只是她单方面的痴迷而已,可是现在的她,再也没有力气爱了,一旦连这都没了,他们之间又还剩什么? 虽然她还不知道,她的未来在哪里,但是现在,她很清楚——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掉这支手机号码。 【第9场 没能让你在遇见我后,比原来更幸福】 杨仲齐再也联络不上她,两人彻底断了音讯。 他找了徵信社探寻她的消息,但是至今,还没有回音。 杨家目前也正值多事之秋,无暇顾及到她。忙完三叔与三婶的后事,他要面对的,是公司权力重心的改变,以往,有三叔与叔赵做他最有力的后盾,无论他做任何决策,都可以无后顾之忧地放手一搏。 如今,杨家一死一伤,他真的只能单打独斗,很多时候,备觉力不从心。 幸好,叔魏经此一事似乎沈稳许多,父母走后,无数次蹲在兄长病房外,无声痛哭的无助大男孩,现在却可以站在至亲病床前,坚毅地对他说:「哥,你安心养病,我会扛起所有的事情,你以前做的,我都会做到。」 叔赵只是点点头,吩咐他们找律师过来,把手头持有的股份转到他名下。「仲齐现在只能靠你了。阿魏,我和爸都在看着,不要让我们失望。」 他们的大男孩,长大了。 现在,无论陪他熬夜加班到多晚,都没喊过一声苦。 身体很累,每天只睡五个小时,躺上床本该好好休息,脑袋却异常清醒,挂念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人儿,如今好不好? 对情爱一事,他本就看得极淡,也不曾怀抱过期望,如果她愿意留下来,接受这样的他、接受他能给的就只是这样,那么,杨夫人这个位置也一定会是她的。 既然她决意走出他的生命之中,依他的个性,也不会强求,在一起必须两相情愿,若一方不情不愿、心有怨慰,那还有什么意思? 寻她,只是基於道义,他对她有责任,无论如何得安排好她的未来,确认她一切无碍,如此,他也才能没有龄欠。 再说,他也得跟她把话说清楚,不该这样不清不楚,几句话含糊带过。 若说谈过之后,她还是坚持离开他,他也会尊重她,潇洒地放手,就此结束。他承认,在男女情事上,他确实凉薄。 只是,如今胸口空晃晃的惆怅与挂念,却是他不曾预期的。 他真的在想她。 想念她的声音,想念她偶尔传来的简讯,想念她叮咛穿衣、吃睡的关怀心意,想念她柔恬的笑容、拥抱的体温。 於是,在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秘书依往常惯例,替他将假期密集排成三天连假时,他还是习惯性地来到同一个地方。 他后来,查了产权,将筑缘居买回。 那时只是想,让她回归原来的生活,如果她真的厌恶到再也不想看见他,他也可以承诺,永不再踏入这里一步。 即便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欠她的,不是还她一个筑缘居就能两相抵销。 他站在铁栏外,想着,以前的这个时候,已经有一道身影飞扑而来,将他的怀抱填满。 他轻抚过门口的木刻招牌,原本,这已在那日被砸毁,他请人按原样修复,只是,太过新颖,还是少了原来的古朴味。 齐现在只能靠你了。阿魏,我和爸都在看着,不要让我们失望。」 他们的大男孩,长大了。 现在,无论陪他熬夜加班到多晚,都没喊过一声苦。 身体很累,每天只睡五个小时,躺上床本该好好休息,脑袋却异常清醒,挂念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人儿,如今好不好? 对情爱一事,他本就看得极淡,也不曾怀抱过期望,如果她愿意留下来,接受这样的他、接受他能给的就只是这样,那么,杨夫人这个位置也一定会是她的。 既然她决意走出他的生命之中,依他的个性,也不会强求,在一起必须两相情愿,若一方不情不愿、心有怨慰,那还有什么意思? 寻她,只是基於道义,他对她有责任,无论如何得安排好她的未来,确认她一切无碍,如此,他也才能没有亏欠。 再说,他也得跟她把话说清楚,不该这样不清不楚,几句话含糊带过。 若说谈过之后,她还是坚持离开他,他也会尊重她,潇洒地放手,就此结束。他承认,在男女情事上,他确实凉薄。 只是,如今胸口空晃晃的惆怅与挂念,却是他不曾预期的。 他真的在想她。 想念她的声音,想念她偶尔传来的简讯,想念她叮咛穿衣、吃睡的关怀心意,想念她柔恬的笑容、拥抱的体温。 於是,在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秘书依往常惯例,替他将假期密集排成三天连假时,他还是习惯性地来到同一个地方。 他后来,查了产权,将筑缘居买回。 那时只是想,让她回归原来的生活,如果她真的厌恶到再也不想看见他,他也可以承诺,永不再踏入这里一步。 即便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欠她的,不是还她一个筑缘居就能两相抵销。 他站在铁栏外,想着,以前的这个时候,已经有一道身影飞扑而来,将他的怀抱填满。 他轻抚过门口的木刻招牌,原本,这已在那日被砸毁,他请人按原样修复,只是,太过新颖,还是少了原来的古朴味。 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取出钥匙,开门入内。 原本凌乱的大厅,他也差人整理过,砸毁的桌椅已全数换新,看起来,好像一切如旧,却又好像,已经有哪里,再也回不去了。 柜台边,之前来时有一滩血迹,看来触目惊心。这几日脑袋空闲下来,总想着……她那一日,会有多惊慌?多盼望他赶来,支持她? 可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穿过长廊,进到房里。 这间房,一直都保留着,没再对外开放来客住宿。 有一回婆婆说……丫头想你时,就会去那里睡。 这间房,不只摆放他的私物,也处处都有她留宿的痕迹,看来她睡在这儿的次数还不少。 她走得似乎很仓促,许多东西都没带上。 桌上还放着几本英文会话书刊,那日她说要认真学英文后,就买了书回来,很认真在读,他答应了要教她,先写下一些与客人比较常用到的对话与单字字卡,叫她背完,之后一忙,完全忘了这回事,她也没拿这些事情烦扰过他。 他拉开椅子,桌上还搁着他写的字卡,她每一张都做了记号,显示已熟记。他再补充新的单字与对话运用,放进她的字卡盒里。 随手抽出一本会话书籍摊开,浏览过几页她自学进修的成果,忍不住摇头叹息。 「小笨蛋,你到底是怎么读的?」完全瞎子摸象。 拿起红笔,在那些对话练习句里,一一订正文法错误之处。 当晚,他在这里留宿。 以往,来到这里总是能一夜舒眠,这一晚,他辗转了大半夜,才疲倦睡去。睡梦中,隐约还听得见她的声音,她问…… 「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 「没有。你怎会这么问?」 「因为……你、就……那个……」 「小姐,先吞避孕药的人,似乎是你。」 「那是因为……我以为……」 「你以为我在玩一夜情。」他替她说出来。「现在确定我没在玩了?」 「确定!那你到底要不要小孩?」 「要。但是再过两年吧。等公司状况更稳定,我们再来计划这件事,我希望能多点时间陪小孩长大,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很孤单。」 「你在说你自己对不对?我觉得,你对家人真的很好,比对自己还好。」 「你也是我的家人啊。」 「最好是。」 「你这口气——似乎是在抱怨?」 「没有、没有啦!你不要压着我……会痒啦……」愉悦的笑语,最后被低浅的喘息所取代,年轻而冲动的身体感官,恣意追求性爱欢愉,就在这张床上,无数回火热翻滚、尽情缠绵…… 张手,扑了个空,醒来。 寻不着熟悉的柔软温香,双人床上,只余他。 伸掌,揉揉脸,想让自己清醒些,下床冲了个冷水澡,让躁热的身体冷却下来。 他没有过别人,身体对她是忠实的,但,真的这样就够了吗? 夫妻,并不只是这么一回事,在他说着,她也是他的家人,满口「老婆」地喊时,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他其实,不曾相信她。 爷爷曾说过,他性子深沈,防心也重,除却家人,其实不太容易接纳外人,考量得太多,这是优点,却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他不确定他们能走多久,所以不曾将她介绍给家人,三年来,始终被隔离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只是承认她,却没有信任她。 第十四章 如今这结果,他该说——看吧,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还是说,这本就互为因果,不被接纳的人,离去又何尝不是预期中的事? 她一直都是外人,她心里绝对知道这一点。 想想也讽刺,买回筑缘居时,还花不到他一千万,他杨仲齐的老婆居然因为九百七十万而失去唯一的亲人,这种事,在杨家根本不会发生,在他密密筑起的保护网下,谁都不容许受到这样的委屈。 他为杨家每一个人,撑起一片安稳晴空,却没有为他的妻子,挡去突来的一夜骤雨,任由她,风吹雨淋。 他掩住脸,压抑心头忽起的一阵闷疼。 冲完澡,窗外天色蒙蒙亮起,他已了无睡意,顺手披了件外套,到附近买了蛋饼和热豆浆回来当早餐,进厨房要找盘子盛装,目光捜寻了一下,看见搁在水槽边的陶瓮。 那是她用来炖补用的,可以将鸡肉炖得软嫩,入口即化,他一吃就上瘾了。 每回他来,她搂上他的腰,总是知道他胖了还是瘦了。 ……太的手,像一把尺。 脑中,忽然想起这句温情无比的广告老台词。 一旦发现他瘦了,便会默默为他炖补,清晨天未亮就起来东忙西忙,用陶瓮才不会失了中药的药性,还要调整口味,他有些挑嘴,太难喝怕他不赏脸…… 她总是有许多考量,全都绕着他打转。 眸眶一阵热,涌起淡淡的酸涩。 而他,又为她做了什么? 前庭落叶堆了满地,他顺手拿竹扫帚清扫。 以前,这些事都是她在做的,有几回他顺手捡起来做,很快就被她抢回去。 问她,她说:「就觉得……画面怪怪的。」 「哪里怪?」 「应该说,你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你从小到大,都没扫过地吧?」 他思考了下。「好像真的没有。」 那不是一双拿扫把、抹布的手,她不舍得,一个娇养的贵公子,矮下身段。她是这样宠着他的,连一点点委屈都不舍得他受。 可是,这哪有什么委屈呢?他说:「以前没做过的事,不代表以后不能做,老婆是民宿的小老板,我也可以是杂役兼跑堂小二。」 身段什么的,他从来都不拘泥。 他还说,未来,如果有一天,他能够卸下肩上的担子,再也没有任何考量或顾忌的时候,就回到这里,跟她守着筑缘居,平凡夫妻共度晨昏。 白头到老。 她看起来很开心、很感动,抱着他久久不放手,说:「你说得让我好期待这一天。」 细细想来,他给过她的承诺还真不少,却没有一样真正兑现过—— 他只是个高明的骗子,用一纸婚书,骗取她的痴心无悔。 下午,他坐在庭院前发呆,买菜回来的邻舍看见他,「咦」了一声,上前攀谈。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以为小容去找你了。」 他回神,仰眸望去。「她有说要来找我?」 「是没有啦,不过她只有龚婆婆一个亲人,婆婆不在了,也只能去找你啊,不然她一个女孩家,孤零零的能去哪儿?想想也怪可怜的。」 见他沈默不语,邻家大婶忍不住想多嘴几句,推开铁栏,坐到他旁边。「小容这个孩子出,我也是从小看到大的,她真的很乖,平常就帮忙家里,也不会到处去 玩,连男朋友都没交过,你真的要好好对人家啦!」 「我没有不认真对她。」为什么全世界,都觉得他会辜负她? 「咦?可是你……」大婶顿了顿。「不是我多嘴,你知道左邻右舍背地里都怎么看她吗?你久久才来一次,大家都觉得,她是被你包养的,劝她不要这样糟蹋自己,虽然她一直解释,说你们有结婚,可是附近这些老邻居哪个人收过喜帖?喝过你们一杯喜酒?也没看你上门提亲过,大家都当她是自我安慰而已。你真的有要娶她吗?」 原来,大家都是这样看待她的吗?那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她没有骗你们,我们真的是夫妻,没有谁被玩弄。」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每次她出事,你都不在?没有人老公是像你这样当的,连太太流产都——」 「流产?!」他一愕,眯眼望去。 「这个……我也不是很确定啦!就有一天,她被送上救护车,那时我有出来关心一下,她……『那里』流了好多血,女人会这样,通常很容易被往那个方向想。 那时不少人都有看到,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儿在医院当护士,就有一些消息传出来。小容是没有亲口承认啦,不过大家已经传成这样了。她没跟你说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就今年年初左右的事情而已。」 今年年初……他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他去上海前,她那通情绪失控的电话。 她哭着说—— 我不是你老婆吗?为什么见自己的丈夫,会这么难? 我只是,想看看你、想要你抱抱我。 但是他没有做到。 在妻子小产后,他连一个拥抱,都吝於给她。 杨仲齐闭了下眼,将脸埋进掌中。 突然觉得……自己好浑蛋。 让她一个人,那么痛、那么怕,哭着等不到丈夫的怜惜。 他从上海回来以后明明有来看过她,如果他上心一点,多问几句,不会察觉不出来。可是他轻易的,就让她一句「感冒」给打发,就算看见她的脸色有多憔悴,也选择视而不见,只待上一晚,便匆匆离去。 他并不是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只是选择性的,不让自己面对,因为害怕良心的谴责,害怕自己,担负不起那样的亏欠,与内疚。 没有人自愿当个识大体的女人,她是被逼着吞忍委屈,因为她知道,忍不了,就会失去他,那天在医院,她就是这么说的。 他讶异地发现,她其实比他自己,还要更懂他。 可是……他跟她都没有料到,在听闻这些事之后,他的心会这么痛。 原来为一个女人心痛,就是这样的感觉,她的泪、她的委屈,会让他胸口一阵一阵地抽紧,难以喘息—— 待他察觉时,掌心已一片湿濡。 「啊我看你明明就很心疼她,那晚干么不来帮她?那几个人看起来不太好惹,我们也不敢多事。小容一直跟他们说——『我丈夫就快来了,他跟你们谈,不要欺负我婆婆。』但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你,他们就以为小容在耍他们。 「后来他们耐性也没了,婆婆跟他们起了冲突,豁出命想扞卫筑缘居,说这是要留给她孙女的嫁妆,不让夫家瞧轻她。 「小容哭得心都快碎了,一直跟婆婆说,没关系,她不要嫁妆,婆婆陪着她就好,反正你也不见得愿意娶她。 「推挤中,也不知怎么搞的,婆婆一个踉跄,就撞到大厅的柜台。会闹出人命,大家都料想不到,不过心里最不好受的应该是小容,她那性子,八成会觉得婆婆是为她而死的,无法原谅自己吧。看她们一个老人家、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你就那么忍心放她们任人欺凌?还敢说自己是人家的丈夫!你都不知道那晚她有多可怜,哭得嗓子都哑了,一个人处理婆婆的后事,有泪都流到没泪,还真怕她想不开……」 大婶叨念到最后,瞥见他眼角一抹泪光,也不忍再批斗下去。 他看起来……也不太好过的样子,并不是真那么没心没肺,不顾小容死活。 最后,只能拍拍他的肩,叹上一口气。 「大婶。」他抬起头来,郑重地请托。「如果你有看到小容回来,麻烦你告诉她,我在等她。无论是筑缘居,还是杨太太的身分,我都会替她守住,一直等到她回来。如果——」 顿了顿,微哑的喉间逸出声来。「如果她不要的是我,那至少接受筑缘居,那是婆婆留给她的。」 邻家大婶允诺他,看他起身,缓慢地步行回到屋内……那背影,看起来挺落寞的呀。 以前,觉得是小容攀着人家,他条件那么好,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气质、样貌都不缺,高尚得让人沾不得。 可是现在觉得……好像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少了小容跟前跟后、挽着他臂膀、漾着甜笑攀住他,竟觉得——像尊雕像一样,完美,但清冷得一点人气都没有,单调又空虚。 她想,或许这男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有小容衬着的人生,才温暖。 他在黄昏时离去,掩妥了每一道门窗,锁上铁拦。 抚过筑缘居木匾,临去前,犹回首流连。 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一切他有多依恋。 对不起,小容。没有让你在遇见我后,比原来更幸福。 直到今天,才终於学会心痛,也—— 懂了爱情。 【第10场 锁爱,不再开启】 「我的二嫂呢?」 得了空,去医院探视叔赵,对方冷不防抛来这句。 「什么二……」杨仲齐一顿,反应过来。「你有听到?,」 「当然。」杨叔赵审视他的表情,眯眼。「难不成——骗我的?」 「没有。我几时骗过你?」要拐也只会拐杨叔魏那个笨蛋,玩叔赵没乐趣。「那,二嫂?」完全讨债姿态,要他快快履行承诺。 他沈吟了下。「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长说。」 小幼秦说,仲齐哥看起来好像压了很多心事。 他有什么事,从来不会主动对人说,大概是觉得,他是杨家的支柱,心理素质 一定要比别人更强,所以总是让自己看起来无坚不摧的样子,很——一人。 但他也是人,是人难免有脆弱的时候,撑久了总会累。 如果有谁能让他愿意说说心里话,那就只有四堂哥了。 杨叔赵这才想起,平时公司的事太忙,一休假某人就跑得不见人影,兄弟俩有一阵子没坐下来好好谈谈心了。 似乎应该好好给他关切一下,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 「就——她觉得我不够在乎她,把结婚证书和婚戒丢还我,跑了。然后我才发现,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以为你不爱她,所以跑了老婆,接着才发现,其实你是爱她的?」他理解能力有没有出错? 杨仲齐叹气,点了下头,肯定了他的理解力。 「杨仲齐,你这只猪!」羞辱得直接又彻底。这么扯的事,他也做得出来!平日的精明都到哪里去了? 「……兄弟,需要这样落井下石吗?」 「把话说清楚,一段都不许漏掉。」在医院的病人别的没有,时间最多,他很有空听。 杨仲齐只得一五一十,全招了。 只除了——车祸那晚的事。不想让叔赵知道后,心里有负担。 「情爱这种事,对我来讲太陌生,我真的不知道,爱情应该要是怎么样。」 他以为他不懂爱、不会爱,却到失去之后,一天,又一天,慢慢回涌、加深的千思万绪,才顿悟——他已经在爱了。 所有的女人在他眼中,全是一个样,美丑毫无意义,唯有她,漾着甜笑的容颜,总是清楚的停留在脑海,格外清晰立体。 第十五章 只有她,看来最顺眼,就连鼻头的小雀斑,都觉得可爱——有一回,他不小心说出来了,她大惊失色——「什么?我有雀斑?!」 「……」完蛋!他有种失言的不妙感。 然后哭笑不得地看她挣脱他的臂弯,找镜子细细审视。 「还真的有……」她一脸晴天霹雳。「我自己都没留意到,你怎么会知道?」 「就……吻你的时候。」近距离,总看得到。 她掩着脸,哀嚎,受到太大打击,连心里话都碎碎念了出来。「亏我昨天还特地敷脸、去角质,想说今天美美的给你看……」 女为悦己者容,她的心思那么明显,结果却被他这个说错话的白目给破坏掉,他颇内疚,因为她看起来介意得要命,还严格规定他,以后吻她都要闭着眼,不准乱看,免得又让他看到什么粉刺、痘痘的。 这些两人相处当中很平凡的小片段,以前不甚在意,现在总会被一些小事件触发,每天想起一点,像只小虫子,一点一点嘱食着心。 他以为他不在意,却已经融入他的血液、呼吸里。 每次回到她身边,总能一夜好梦。 也只有在她面前,才能真正放松,做回他自己。他可以不是丰禾的主事者、杨家的守护人,单单纯纯只是杨仲齐。 对外人总是防备的他,不介意被她看穿心事,不介意,她懂他。 这如果不是爱情,他决计不会让一个女人介入他如此之深。 他从来不知道,为一个女人心疼的滋味会是这样,每当想起她,会心房紧缩,彻夜辗转难眠,他只是还不了解爱情的面貌,并不是真的不懂爱、不爱她。 杨叔赵定定凝视他,静默了半晌。「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找到她,把心里最真实的感受,完整地告诉她。」至於她知晓以后能不能接受,那都无妨,他有得是一辈子,可以慢慢抚平她心里的伤,在她身边尽其所能、好好地呵护她。 杨叔赵点头。「你自己有打算就好。只要你们的爱情还在,我相信没有什么会过不去,但是这回,别再把她藏起来,带来给我们看。」 「嗯。」 只是谁也没料到,等待到最后,结果会是如此——杨仲齐找了她整整一年有余。 起初,是锁定宜兰一带,心想她自小在这里长大,总不会离得太远。 寻人未果,渐渐地往花东、南部扩展区域性,就是没有想过往北。因为她说过,再也不想见到他。 於是他想,她不会想待在有他的城市里,便没往这头去深思。 谁知,她偏偏就是待在他没想过的地方,离他——出乎意料地近。 请了三家徵信社,回回失望,却是在自己预料不到的情况下,再见到她。 在那之前的一个月,秘书收到一张喜帖,那时他没放心上。公司这一类婚丧喜庆的邀请帖不少,有时基於人情应酬,不得不露露脸,如果不是非他不可,他大都让叔魏去,反正交际应酬这回事,他完全不担心叔魏会应付不来。 有时间,他宁可回宜兰走走,屋里屋外打扫一下。 一年下来,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固定回去,问问左邻右舍,她是否回来过,接收到他留给她的讯息? 他现在,扫地扫得超乾净,洗窗子、换床单,样样都上手了,不晓得现在的她若看到,还会不会觉得他是大少爷,不舍得他做这些,把事情全揽下来,将他宠上天? 他真的……很想她。 某个加班的夜晚,他在公司处理公务,正想起身冲杯咖啡提提神,手肘不意撞倒了堆积成叠的卷宗。 他弯身捡拾掉落地面的资料夹、以及一桌杂乱,看见那张月余前的喜帖,顺手翻看了一下,神情瞬间冻住。 他怀疑,是他熬夜太累,产生幻觉了。 喜帖上,新人的合照幸福洋溢,新娘是个美人,依偎在夫婿身边,笑得好甜好满足…… 不对,不是她。 应该……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很像的人。 他的小容,不会对别的男人露出那么甜的笑容。 下巴尖了些,五官更细致,细细的眉、精致描绘的眼妆风情十足,不像灵眸晶灿,仰望他时纯然而真诚、笑得眼眉弯弯的妻子,发色样式也不对,她是长直发,不染不烫,抚摸的触感柔滑又美好,还有、还有…… 连名字也不对。 最不对劲的是!她怎么可能属於别人? 她怎么可以! 即便他可以举出一百个不同的地方,他还是一眼就确认,那是他失踪了一年的逃妻。 他一怒,揉了喜帖,理智崩毁,失手扫光桌面物品。 待回过神来,怔怔然看着办公室内,满室的杂乱。 弯身,捡回那张红得剌心的喜帖,一字,一字地读。 「茫茫人海中,我们遇见了彼此……」有些字句,他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什么叫两心相属?什么叫珍惜上天赐予的难得缘分?什么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完全看不懂! 他的妻子,跟别人执手偕老?那他算什么? 滑坐在凌乱的地面,压抑了一年的情绪溃堤,将脸埋在膝上,无声地,狠狠痛哭。 他不是不痛。他也慌、也怕、也有满心的恐惧。 他慌——一天又一天过去,她会将他的形影抹去,开始另一段。 他怕——她铁了心,再也挽回不了她。 他惧—就算找回了她,婆婆的死也会一辈子卡在他们之间,她永远也无法释怀。 他想过很多、很多。但他还是等,要自己相信,她的爱没有那么禁不起考验,她曾经说过的每一句情话、她仰望着他时全心全意的爱恋神情,他都还牢记着。他以为,她只是需要时间去平复。 他以为,只要给她一点时间跟空间,让她整理好心情,她会回来的。 他以为,她嘴里虽怨,心里还是有他。 他以为,她的爱情不会那么轻易被抹灭。 他以为,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求取她的原谅。 他以为,尽管她再怨再恨,也不会背叛他…… 这所有的「他以为」,轻易地让一张喜帖,撕得粉碎。 她决绝得——连一丝挽回余地,都没有留给他。 恭请阖第光临见证我们爱情的誓约 才一年,她就将他抛诸脑后,成了别人的妻,还要前夫去观礼,见证她新的爱情誓约。 龚悦容,算你狠! 她这记回马枪,确实击得他——一身狼狈,痛不堪言。 一直到今天,他才真正认清,自己低估了她的怨。 会做出寄喜帖的举动,摆明了心存报复,不让他好受,她怕是——恨他恨到骨子里,再难原谅。 他懂了,真的懂了。 在失去她的一年后,才看清—— 他们,再也不可能了。 他后来,还是查了她新婚夫婿的来头。 这不难,因为要查的对象本就小有来头。 顾政勳,出生名门,父亲是知名医院院长,兼医学系客座讲师;母亲是妇幼团体兼基金会负责人,常在公益活动中露脸发声;兄长是承办过不少大案,连政治人物贪渎案都办得风风火火的检察官……身家一整个看起来就是很有头有脸。 而,他自身是个很有才华的珠宝设计师,办过的发表会很少不引发话题及轰动性,但是据闻,其父对这小儿子并不太满意……虽说年收入一点也不马虎,但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钱——老说这个咬笔杆涂鸦的犬子「没出息」。 也是,整个几乎可以被裱框放进纪念馆、供人瞻仰的高道德楷模世家,相较之下,顾政勳这个不太「伟人」的「正常人」,的确算是最没出息的了。 杨仲齐读了满满十数页顾政勳的个人资料,当然,这当中也包含了他与新婚妻子相识相恋的过程。 他曾在一次采访中,透露与妻子是在一次模特儿甄选中认识的。慧眼,识明珠——他一眼就看见她,惊艳,且移不开目光。 他形容,妻子是颗未经雕琢的明珠,却难掩风华,他看见她、赏识她、爱慕她,一天比一天更迷恋,无法自拔。 终於,妻子在他强力的追求下,被攻陷芳心,成为他独藏的绝世明珠。 每每提及妻子,他就有说不完的话,对她永远赞誉有加,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爱他的妻子。 杨仲齐停顿了好几次,必须努力做深呼吸,才有办法往下看。 这颗明珠,真的在他的雕琢下,光华独绽。 她很美。如果单从男人的角度去看,她的姿容、气韵,确实无可挑剔,就像一尊完美的琉璃艺术品,美丽得让男人移不开目光。 但—— 那不是他的小容。 那朵朴实无华、清秀可人的解语花。 如今这个,太精致,更像——交际花。 他很不愿意用这种形容词来形容她,但,看完所有的资料,他只有这种感觉。太成熟、太世故、太八面玲珑。 笑容很完美,像是嘴角该弯到什么弧度,都仔细测量练习过,永远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进退得宜,举手投足,风情无限,优雅得无懈可击,这样的她,应该会是很多男人的梦想,但……却失真了。 小容,这样的生活,是你要的吗? 完完全全摆脱了过去的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但……你真的快乐吗? 或许,是心底一抹火苗未灭,他让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站在她与新婚夫婿的爱巢外,吹了数个小时的寒风,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都答不出来。 铁门开启,银色车辆滑出车库,车窗半降,他看见那张妆容完美的娇颜探出,往里头喊了声:「顾政勳,你给我快一点,再敢给我数你的眉毛,我今晚就剃掉它!」 过了一会儿…… 男人怀中抱着小娃儿,慢吞吞地步行而出。「我说,被喻为今年度最有气质靓女的龚小姐、顾太太!你这模样要是被记者看到,我怎么替你圆场子?」 「我会说……女人在家里,通常被赋予河东狮吼的权利。」全世界唯一被女人允许可以没形象的,就是在老公面前,反正是无法退货了。 接着,懒懒再补一枪……「毕竟,也没几个女人,可以容忍老公眉毛是一根一根画的,出门永远是我在等你!」 「你都不懂,这是画眉之乐啊。」 「……」所谓画眉之乐是这样用的吗?「你是阿国口水吃多了是不是?中国文学博大精深,不懂就不要乱用成语!」 「不是吗?」他一脸困惑。 「等哪天你肯帮我画眉时,你就懂了。」不过,有得等了,他连自己的眉毛都搞不定。没见过这么爱漂亮的男人,比女人更龟毛,每次念他,都回她——没办 法,我是吃时尚这行饭的,自己就是门面兼活招牌,要是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样,那他设计的作品还有说服力吗? 她不以为然哼了哼,下车要抱小孩。 「车你开,娅娅我抱。」 「不要,我女儿干么要给你抱?」 「你很计较耶……对了,出门前换过尿布了吗?」 「换了。是说,你干么给她穿那件粉红色的?我早就叫你不要买那件,俗气死了,一点设计感都没有。」 第十六章 「哪里俗气?女孩子就是要粉粉嫩嫩的才可爱,你不懂啦!」 「最好是。你这个坏后母,现在就在虐待继女,怕她比你漂亮。我可怜的娅姬,要变成白雪公主了。」 「你够了喔!白雪公主的命运之所以悲惨,是因为她有一个没路用又短命的国王老爸。」 「呃!我中枪了。」 她笑捶他一记,接抱过安睡的小娃娃。「去开车啦!」 「宝贝,爹地得暂时含泪跟你骨肉分离一下下。」低头依依难舍地亲亲蹭蹭,彷佛真被逼着拆散骨肉一样。 直到欢声笑语逐渐随着远去的车影消逝,杨仲齐倚在灯柱下,闭了闭眼。 那一幕,无疑就是一家和乐,任谁也不会怀疑,她现在过得有多幸福。 气质高雅只是给外界的形象兼保护色,在自家男人面前,她还是那个率真、忠於自我的龚悦容。 幸好,她的丈夫也不是软弱的乖乖牌,不讨家人欢心就自己搬出来住,她也不用拘束在那种处处被规范的家庭里受折腾。 这男人,懂最真实的她,小俩口拌拌嘴、打情骂俏,生活过得多自在。 虽然,男人过去的私生活没有那么检点,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就多了个女儿。不过那是过去的烂帐,跟她交往以后,他很安分,既然她不计较,也真心接纳了那孩子,便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孩子还小,在身边好好养着、真心疼着,将来跟自己生的也没分别,感情依然可以很亲厚。 这样,他还能再跟她说什么? 她的婚姻,美满到挑不出毛病,她在那个人身边,比跟着他得到更多的快乐,他这个失败至极的前夫,夫复何言? 当晚,他看着四年前两人一同签下的结婚证书,深夜独坐。 而后,在夜尽天明时,合上它,锁进抽屉最底层。 永不再开启。 【第11场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太,很多时候,愈是不想见的人,愈是会碰上面。 杨仲齐始终知道那人在哪儿,谨慎避着,不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因为他不知道,真碰上了,该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她?又该对她说什么? 当作素不相识?还是用前夫的身分,大方祝福她? 无论哪一个,他都演不来。 只是,再怎么谨慎,还是在数月后,撞个正着。 名流圈,不就这么小一丁点?哪避得了一辈子? 这位商界大老,与爷爷素来有些交情,在爷爷刚过世那段时日,由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掌权,说实在话,外界并没有多看好,在一波波抛售股权、人心动荡的时期,这位大老动用大笔资金稳住股价,出面力挺。 他说:「我相信杨老的孙子,不担心这些钱成壁纸。」 人家八十大寿,若不亲自走这一趟,就太不上道了。 亲自送上贺礼,对方仍不忘搬出陈年老词。「真的不考虑我孙女?」 这话大概从他爷爷还在时就提到现在了,如此强力推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孙女是多滞销。 其实不是,只是太欣赏杨仲齐,极度想要这人当他的孙婿而已,就算被嫌厚脸皮,还是忍不住一提再提。 杨仲齐也知,一拒再拒,实在有损女方颜面。 傅小姐条件其实很好,有学历、有外貌、有才情,将家业打点得有声有色,严格来说,他们条件相当,门户匹配。 刚开始,他才二十岁,全心只想好好地帮爷爷,没什么心思在这上头,爷爷便说,小俩口还年轻,过两年再看看。 之后,他遇上了龚悦容,当然就更不可能了。 傅老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指间。「这阵子,似乎没再看你戴戒指?」之前,推说是已经有人了,虽是将信将疑,但无名指上始终戴着不知是订情戒还是什么的,总是无法让人推翻,他已与某个人定下名分的事实。 他下意识,抚了抚空旷的指间。戴了三年,上头原有一圈淡浅的戒痕,取下后不到两个礼拜,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不见。 爱情,不也是这么回事吗?无论嘴上说有多刻骨铭心:一旦分开了,不到一年,便抹得乾乾净净,连婚都结了。 他扯唇,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嘲弄爱情,有些悲凉地讽道:「暂时没心思想那些,一个人也挺好的。」 「所以,是真的没有了?」 「没有。也不想要。」 傅老点点头。「没有就好。」没有,他孙女就有努力的机会。 本想送个礼便要离去,无奈主人强力留客,他应邀与傅小姐开舞,撮合意味挺浓厚的。 傅小姐倒也落落大方,说:「我爷爷就是这样,想看我穿婚纱想疯了,你别介意。」 「不会。」他一笑带过。不过就是一支舞而已。 掌心贴扶住纤腰,随着音乐进退,他们的脚步与节奏配合得完美无缺,他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吧!只是……少了一点点的火花。 「为什么叹气?」她仰眸。 「有吗?」他有叹气?俯视那张妆容完美的丽颜,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你真的没有对象?」还是傅老唬他的?她条件明明不差。 她笑了笑。「难道你没有同样的困扰吗?家世太好,有时也会让人望之却步。」 他想起,某人曾说过,他像高价的奢侈品,不敢妄想拥有。 「人人看似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是这些选择背后,何尝不是被一堆条件局限住?条件不及我的男人,谁敢来追?谁不疑虑,娶了我像迎回一尊武则天,从此只能当个小男人?」而,条件足以驾驭她的,却是少之又少。 他低笑。「听起来很辛酸。」他们这些高价奢侈品的辛酸。谁又会知道,他们要的其实只是一分简单的温暖而已。 跳完一支舞,她忙着招呼宾客,他与几个工作上有往来的旧识,彼此应酬几句,过后便退到阳台外,图个清静。 他暗暗思量,约莫中场时,再向主人家告辞,如此也较不失礼。 而后,他看见了她——他的「前妻」。 她很活跃,游走在不同的对象间,游刃有余,而且很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虽然,这种应酬的手腕,在这样的场子是基本配备,但他还是觉得…… 那不是她。 怎么样也不能习惯,眼前这个长袖善舞的社交女王。 在场的,大多小有地位,不会叫不出名字,而她眼色很尖,做人又圆滑,看了半晌,他便知道,这是在为她的丈夫做公关。 甚至,不着痕迹地替丈夫谈下一笔金额不小的订单。 而现在,她正与一名驻台的外商主管相谈甚欢,对方赞她:「你英文说得真好,有下过苦功?」 她笑了笑,回道:「我丈夫教的。他是个严师,在这方面完全不讲情分。」 「你们中国,不是有一句话,叫严师什么的……」 「严师出高徒吗?高徒不敢当,但他真的是一个很棒、很优秀的男人,我一直都觉得,这一生能遇到他真是太好了。」 是吗?能遇见那个人,是今生之幸?那遇到他这个「前夫」,或许就是她人生中的不幸吧! 一个……总是开空头支票,到头来,什么也没能为她做的骗子。 他自嘲地想,无声朝她走近。 龚悦容谈完,一转身,几乎撞上那近在咫尺的身形,她连忙往后退,优雅地一侧身,避开他的扶持。 「你贴那么近干么?」媚瞋他一眼。 那一点也不讶异的表情,显然早知他在这里,却一点也没有过来跟他说句话的意愿,完全当陌路人就是了? 好,她要演,他也不是不能奉陪。 顺手捞来两杯香槟,一杯朝她递去,举杯敬邀,气度翩翩。 她倒也赏脸,接手,带笑轻啜了口。 「我们谈谈。」他率先往阳台的方向去。她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尾随。 定住脚步,他回身,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 一年多来,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审视她,她变了很多,许多部分,都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样子,直觉便脱口道:「你似乎……胖了点。」 好你个杨仲齐,一开口就挑衅。 她吸了吸气,堆起虚伪的甜笑。「喔,我丈夫喜欢丰腴一点的女孩子,抱起来比较舒服。」 「我不喜欢。」他本能道。 关我屁事。她在心底冷哼,脸上笑意却不曾稍减半分。「真遗憾。不过我好像也不需要迎合您的好恶。」 「不需要?」 「当然。」你是我的谁呀! 他定定望住她,看她虚假的笑容要挂到什么时候。 「杨先生,你要继续跟我大眼瞪小眼吗?如果没其他的事……」 答案出来了……那副虚伪的表情,是她的第二层皮,完全撕不下来。 很好,他跟她卯上了。 「有你的,杨太太。」完全不需当事人同意,就直接由她的先生,变成杨先生,算她行! 「你记错了。我先生姓顾,你可以喊我顾太太。」很有礼地递上名片,请多指教。 他低头看了一眼。 龚云颦。 一如印在那张喜帖上的名字。 没事改个笔划多得要死的名字,写完旁人都打瞌睡了,有什么好? 对她一心想摆脱过去,连名字都能舍弃不要的行止,莫名惹怒了他。 「是吗?」他勾唇,笑得比她更虚伪。「要不要赌赌看,你究竟是杨太太,还是顾太太?」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恐怕还搞不清楚状况。」他倾前,一字字格外清楚地在她耳畔柔缓低语: 「我们的婚姻关系,一、直、存、续、着。」 她挑眉。「你在说笑吧,我们大概只比陌生人强些而已。」有哪个丈夫,会当到像他这样,连一年见几次面都数得出来,别笑死人了! 「你可以试试看,我是不是在说笑。」他敛容,续道:「你从来都没弄清楚过,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说娶你,就真的是娶了你,我们的夫妻关系,是铁铮铮的事实,不容否认。你以为我会胡乱喊谁『老婆』?」 她微怔,唇畔笑意略失。 怎么?现在觉得晴天霹雳了? 他冷笑。「我倒想看看,杨太太,你这糊里糊涂犯下的重婚罪,该怎么收场?」 然而,错愕也只是瞬间,她很快回过神来,压下心头翻腾的怒火,漾开一抹更甜、更腻人的微笑。「是吗?好吧,那就只能遗憾法院见了。不过就是重婚罪,法官怎么判,无所谓,了不起我就主张『两人已不堪维系婚姻关系』,你觉得,我能举证出多少例子来证明这点?证明你是一个多失败的丈夫?」 即便它是一段有效婚姻,又如何?马儿不吃草,还能强押牠头点地吗? 顿了顿,她再补上几句。「不过我想,我现任丈夫应该不介意赔偿你的『精神损失』。」 婚姻关系是否存在的意义,大概也只剩赡养费可谈了。 杨仲齐退开一步,目光沈沈地望住她。 「你究竟有多恨我?」连赡养费这样的暗示,都能拿来羞辱他,以前的她,断然不会这样对待他。 她甜笑,回他:「你说呢?」 他点头。「好,我懂了。」还真是相见争如不见,昔日耳鬓厮磨,今日成了言语厮杀,字字砍骨削肉,未免可悲。 终章 他背过身,宁可望向楼外暗沈夜色,也不愿再多瞧她一眼。 他其实,在发现她时,还有机会可以避开,但他没有,或许潜意识里,还有一点点不甘心,想确认,她心底对他是否还留有依恋;想知道,现在的他,对她还有没有一点意义…… 是他自找羞辱。 再无温情的脸容,他不愿、也不想再多瞧一眼。 那不是他温存多情的妻子,只是一个——宁可跟他打官司,也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的陌生女子。 她不是个言词刻薄的女人,面对心爱的男人,她也可以很似水柔情。 曾经,那是他独享的,如今,她已经偎在另一个男人怀中,软语温存。 杨仲齐几近麻木地,看着远处的她,双手攀在那个男人颈后,依偎共舞。男人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她嫣然一笑,娇嗔地轻捶他肩膀。 他甚至看见,她仰着脸,等待男人温存的细吻落下。移开眼,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屋外。 「你故意的?」 中庭的喷水池边,顾政勳劈头便问。 「对。」很故意。她大方承认。 「想知道,他还在不在乎你?」在前任面前,和现任刻意耍亲密、晒恩爱,要说心思有多单纯,鬼都不信。 杨仲齐是老江湖了,这种小把戏不会看不出来。 只是这个「故意」背后是什么动机,就很值得大家坐下来讨论讨论了。 「做得那么明显,你就不怕我吃醋?」 「想太多!」龚云颦白他一眼。「只是不想让他太好看而已,你不觉得,这样像活生生掮他一耳光吗?尤其是他这么高傲的人。」 在不在意这个女人是另一回事,男人这种生物,永远受不了自己的所有物变成别人的,而且还比跟他在一起更快活,面子上多挂不住。 「那倒是。」同为男人这物种,他完全点头附议。 「男人——嗟!」她嗤哼。 「……」他怎么觉得,自己也中枪了?「老婆,你这种哼法很没气质。」 「又怎样?」她正一肚子不爽。 「你就那么恨他?一丁点能伤害他的机会都不放过?」还把全天下男人都拖下水一起鞭。 「对。」绷着俏脸,答得毫不犹豫。 「……」他扯扯她的袖。「好啦,不要生气。你嫌他碍眼,那就不要看,我们回家,别影响你的心情?」 「……好。」这提议让她脸部表情和缓些。想起家中的可人儿,嘴角微微扬起,一手挽上他臂膀。「回家玩女儿!」 「我女儿不是生来给你玩的!」他抗议。 「借玩一下嘛,小器……」 「……哼。」 声音渐行渐远。 暗处,一道身影走出,望向两人远去的方向,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合而为一,逐渐缩小,再也看不见…… 「只是,为了羞辱吗……」 敛眸,掩去深瞳底下,幽晦如潮的万般意绪。 有人火气很大…… 很知道看风向的顾政勳,一回家就抱着女儿闪得老远,以免扫到台风尾。 「可恶!浑蛋!王八蛋!没心没肺的渣男!」她气得狂捶抱枕半小时,才终於觉得解气一点。 喘了口气,趴向沙发扶手。 居然一点点愧疚、心虚感都没有!他难道都不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吗?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吗? 自己可以跟女人浪漫共舞、谈笑风生,一转身却又理直气壮,跟她讨论婚姻存续以及自身权利的问题,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他还真有脸说! 再说,他早在大半年前就知道这件事了……虽然寄喜帖不是她的本意,只是顾政勳自作主张,她事后知道也很意外,但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明明一开始就清楚这件事,而且完全像被蚊子叮一下,不痛不痒,只让杨叔魏包来礼金了事。 既然八、九个月来完全不闻不问,那究竟有什么立场,在见面时一副被遗弃的受害者嘴脸,向她声讨自己的权利?姿态高成这样! 可恶,浑蛋至极! 对了,他还一开口就嫌她胖! 想想有气,又抓来另一颗抱枕用力捶两下。 她到底为什么会爱上这个没心没肝的男人! 亏她之前还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至少在他心中还有一点点地位,好歹找一下 她、关心她好不好之类的……结果,什么都没有!连知道她在哪儿,也完全把她当空气,问也没来问她一声。 顾政勳看她趴在那里,久久没有动静……应该是发泄完了吧? 这才缓步踱出,问道:「你还好吗?要是还不解气,不然,我找人去揍他几拳、砍他个十刀、八刀的,你觉得如何?」 龚云颦抬眸,又蔫蔫地瘫回去。 旋即,像想到什么,迅速坐起身。「我问你喔,如果只是在结婚证书上签个名,这样的婚姻,真的有效力吗?」 杨仲齐不是那种夸大其词的人,他敢说,恐怕就真是这么一回事。 「有吧。我大学修过法学绪论,印象中我国的婚姻规范是采仪式制。」 「就算没登记、没宴客……好,算有,两包卤味请路人甲乙丙丁吃喝一顿这样也算?」 「应该……吧。」他不是很肯定,毕竟,这么瞎的结婚方式没几个人办得到。 「你等一下,我问嫂仔。」 接着,立刻拨手机—— 「老大,嫂仔在不在……喔,就有点小小、小小的法律常识想请教一下我们的语音六法全书……」过了八秒钟。「嫂仔,借问一下喔,如果只是路边随便买个结婚证书,抓两个人来签名当证人,而且也一直都没有去登记,这样的婚姻有没有效力?」 又过了三十秒,他垂死挣扎。「就算只是两包卤味、一手啤酒……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龚云颦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是真的?」 顾政勳点头。「没错。嫂仔说,登记只是其中一种承认婚姻的方式,另外一种是,只要有公开的仪式、两个证人、男女主角心甘情愿在上面画押……恭喜你,当下婚姻已经生效。」就算你是丢两瓶可乐、几包乖乖来请客,也一样。 所以……杨仲齐不是闹着玩的,他既然清楚法律规范,就是真的愿意娶她,并非儿戏,她的确当过三年货真价实的杨太太。 受到太大的震惊,她瞬时表情空白。 「嘿!打击太大吗?」顾政勳右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不要担心啦,就算是这样,了不起让他告,大爷我有的是钱,精神抚慰金什么的,老公我替你出,抚慰他破碎的小心肝。」 「……你的嘴脸好机车。」害她忍不住反省,自己刚刚在杨仲齐面前说类似的话时,看起来是不是也这么欠扁。 「不然你还心疼他啊?」 「只是觉得……没必要跟他硬碰硬。」杨仲齐若真不肯善了,吃亏的绝对是他们,光基本面就站不住脚了。 这事说穿了,争的不是老婆属於谁,而是一口气。闹出这笑话,对杨仲齐没损失,他就是个受害者,立场稳得很,但他们不一样,没有本钱跟他玩。 她自己是无所谓,最多就当上辈子欠他的,还没还完。但若是将小顾也拖下水,她绝对跟他没完! 顾政勳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哼。「想太多了你!哥哥我名声从没乾净过,有差这一条吗?从自恃甚高的杨家贵公子手中抢到他的女人,光这个就够我爽到高潮!」 明知他是在安慰她,不想她内疚,还是忍不住被逗出笑来。「最好真的无所谓啦!你不在乎名声弄臭,难道也不在乎损及你家人的颜面吗?」别人再怎么非议,总脱不开「顾家的儿子」,他再潇洒,也不会真的无视家里的名声。 「我看,我还是找个时间,跟他谈一谈好了……」 「不需要。」 「可……」 「我说不需要。」他坐到她身边来,捏捏她的颊。「你太嫩了。」 杨仲齐随便几句话,就把她唬得一愣一愣。 「我跟你赌,他绝不会来硬的。」 真要跟她计较到底,何必等到现在?在他看来,那男人对她还有几分怜惜,把她搞臭这种事,他怎么也不会做,不过就激激她、顺便探探她心意而已,哪会真不顾情分? 偏偏,开口第一句话就把她气到炸掉。 在他来看,那绝无攻击意味,男人如果没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又怎么会连她身形增减几分都知道? 不过他不会笨到去替那个笨蛋澄清,这种一辈子活在云端的天之骄子,八成没被女人拒绝过,既然拉不下身段,那就活该憋屈到死!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爱情,独角戏 上》作者:楼雨晴 2、《爱情,独角戏 下》作者:楼雨晴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