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第一章 【第一章】 夜色的大氅覆在群山之上,浓云翻涌于天际。 四日前,代代由云取宫保管的阅魂录,遭不明人士盗出宫中,次日,云取宫宫主司徒勤于道家现任掌门清罡真人的监督下,自尽谢罪。 叶慈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西宫深处,在这夜已深人未静的时分,沿途廊上灯火,在飒冷的西风中奄奄欲熄,将地上的身影摇曳成一抹孤单的游魂。他停下脚步远眺向东宫的方向,与清冷空旷的西宫相比,正在举行宫内大丧的东宫灯影幢幢人声沸腾,为此,他暗恨地握紧了掌心。 按神宫律令,每一代宫主仙逝后,神宫中的大祭司必须卜算出下一任转世宫主所在之处,并由神官派出旗下神捕去迎。可如今,三日了,宫中十位大祭司与百来位祭司无一动手卜算,反倒是齐聚在东宫中,围着司徒勤的独子司徒霜一同哭灵,而那位人称少宫主的司徒霜,不但腆着脸在神宫中以主人之姿主持大丧,大有取代下一任宫主之势。 居然妄想窃据不该属于他的宫主之位……那位收拢了祭司一派的少宫主,真以为无人知晓他暗地里干了什么? 当日在宫主司徒勤自尽前,司徒勤就已告知自己的神官叶润,将阅魂录一书盗出宫的主使人,不是他人,正是他的独子司徒霜所为,单就盗窃镇宫之宝此一罪,司徒霜就不得不死,可爱子心切的他,却还是选择一力承担,情愿赔上性命也不要这等神宫丑闻公诸于天下。 司徒勤的做法虽出于私心,但为了神宫着想,叶润也不得不赞同,只因此事若真告知天下,日后神宫还有何威信可言?而世人又将如何看待素来以医药卜巫救世的神宫?神宫数百年来的清誉,断不能毁在司徒霜一人的手上。 于是司徒勤死了,连带的,叶润也不得不死。 按制,同样也是采取转世制的神官,代代就是两两一对,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谓主仆,亦可谓兄弟,一同转世,一同治理神宫,也因此,为追随宫主,一旦宫主死,神官,也得死。 叶慈恨恨地咬紧牙关,不断在心底问…… 凭什么? 司徒勤要为子扛罪就算了,凭什么他的师父叶润也得为了司徒霜那个自卑又自大的小人枉死?凭什么就为了司徒霜一个人的贪婪,就得赔上叶润的性命? 不过就只是个宫主之子而已,既无实权又无实力,生来体弱不能从武,也不像神宫之人对医药或卜巫皆有天分,除了为宫主所生亲子之外,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明明就是个外人,却妄想在害死宫主后,以子承父业之名成为下一任新宫主?他以为神宫宫主与人间皇帝一样皆是世袭制?就凭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东西,也配与尊贵的转世宫主相提并论? 他作梦。 伸手推开西宫干元殿的大门,叶慈缓缓抬起眼眸,看着一殿围绕在叶润身旁的神捕们,皆红着眼眶朝他看过来。叶慈只觉得忽然间他的脚下沉重如石,令他往前的步子怎么也迈不开。 「小慈,过来。」身着一身神官正式吉服的叶润,端坐在高位上微笑地对他招手。 「……师父。」叶慈哑声应着,拖着脚步一步步走向他,脚下的每一行、每一踏,所走的彷佛不是寻常里已走惯的大殿,而是通往自家师尊死亡的泥淖。 「替他换装,还有去把东西取来。」像没看见他眼底所盛载的哀戚般,叶润转头向身旁的神捕们吩咐。 「是。」 烛光灼灼明亮的大殿上,十五岁的少年眼底藏着眼泪,站在殿上任由沉默的神捕们为他换上神官正式吉服,并替他重新梳发,为他梳起神官特有的发髻,而两名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神捕,则是一人手捧着置有神官御印的玉盘,一人则两手捧着象征着神官地位的法剑。 待到都已打点齐全,叶润示意叶慈上前跪在座前,满意地瞧了瞧这名打小带到大的唯一弟子,一手轻轻抚上他年轻的脸庞。 「为师要走了,你身为神宫的下一任神官,在找到新宫主前,神宫就暂且拜托你了。」叶慈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他很清楚这孩子的本事,更放心于他的沉着稳重。 叶慈咬着唇,努力不让泪水模糊了眼眶,他频眨着眼,试图想看清楚师父他那一如以往慈祥的脸庞,而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小神捕已忍不住哭了出来。 「呜呜……」与叶慈一块儿长大的松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捧不住手中的玉盘。 「我不服,这是凭什么……凭什么啊?」脾气较直率的朔方,边哭边忍不住抖着嗓子嚷出声,「那些大祭司怎么可以天天来催叶大人去死……叶大人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怎么可以……」想起那些大祭司的嘴脸,他就恨不能提着刀,去东宫将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偏还坐享高位的大祭司都给砍过一轮。他就不懂,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他们怎能那样指着叶叔叔的鼻子口口声声叫他快些去死,好陪伴已逝的宫主? 「别说了。」叶慈低声向他喝道。 「可是……」朔方不甘地看着他,却不意在他眼中见着了更深的恨意后,怔怔地张着嘴,忘了接下来想说的是什么。 「师父,您接着说。」叶慈深吸了口气,压抑下心头的翻涌,抬起头柔声地道。 叶润不舍地看着他那伪装坚强的模样,他知道,在场最无法接受自己死讯,偏又不能逃避的人就是叶慈,可他没有选择,主死仆身殉,是神宫历代以来不可违背的规矩,他再不舍得眼前的少年,他也得放手让叶慈独自一人挑起重担,哪怕未来是遍地荆棘还是疾风骤雨。 「你记住,在新一任转世宫主回到神宫承接大统之前,你定要守住神宫,莫要让宵小窃据,你得牢牢守住神宫数代大统。」司徒霜明晃晃的野心,可说是连遮掩也不遮掩一下,只是这神宫,又岂是他一个外人可贪图的?他也未免太小看这神宫数百年来传承下来的规矩了。 「是。」 叶润一掌置于他的顶上,「为师这就把毕生功力传予你,你千万忍住。」 「师父……」至此叶慈再也忍不住,随着语调中泄漏出的哽咽,一颗逃窜的泪珠自他的眼眶翻落。 「好孩子,记得,未来的宫主需要你。」叶润不给他拒绝的余地,一把话说完便蓄起内劲,先是出手连点他十大保命穴脉,硬生生地将体内的武道根基拔起,强行为他灌顶。 神官体内建筑在武道之上的特有元力,宛如一道洪流自叶慈的顶上灌下,冲击他的四肢百骸之余,亦重新构筑起他的神智,代代相承的神官元力中隐藏的智慧与法则,庞大如海潮,过早塞进了他年幼的神智中,在充实了他之余,亦同时令他生不如死,缕缕的鲜血自叶慈的两耳中溢出,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苍白得几乎透明。 殿上包围着他们师徒俩的神捕们,或无声流泪或紧闭双眼,无人愿去看那面上始终都带笑的叶润,也无人愿直视那个被迫一夜长大的少年。 第二章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殿上苦熬着的众人,从不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他们不知道,在施与受之间,何者所受的痛苦较为摧心、何者又较折磨。他们只能无能为力的睁眼看着,随着传功的时间渐长,叶润的发丝渐渐由乌黑变得雪白,叶慈苍白的面容则是逐渐变得红润,随着宫外的天色亮起,原本温润如玉的叶润变得苍老消瘦,而叶慈则是体内生气勃勃,原本武力还是士级中阶的他,一鼓作气登堂迈入了相级初阶,体内蕴含的内劲变得更加浑厚沉稳。 一撤开置在叶慈顶上的大掌,叶润在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飞快地两手结印,再一掌狠狠击向自己心房,登时一口血自他发青的嘴中喷出,烫热的血液,其中几滴恰好落在刚睁开眼的叶慈面上。 「叶大人!」一旁苦候许久的神捕见状,赶紧上前左右搀住已撑不住,整个身子颓然往后仰倒的叶润。 方自浑沌中醒来的叶慈,双目呆滞地瞧着叶润犹置在心口的右掌,他怔怔地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感觉指尖传来的湿意,是那么的灼热。 他颤着声问:「师父,您做了什么?」 叶润喘息地倚在其中一名神捕的怀中,半垂着眼睫,适时地掩去了双目中流淌的精光。 「也没什么,就是……咳咳,顺手带些碍眼的人一块儿上路而已……」在司徒勤不得不自尽后,事前毫无半点准备的神宫,一时半刻间,定是找不着下一任转世宫主的。按以往的惯例来看,寻找下一任转世宫主,时间大多是在现任宫主将近晚年之时,然后花上一、二十年的时间来寻找。 可司徒勤死得太突然,又因司徒勤正当壮年,神宫自是尚未开始寻找下一任接替司徒勤的新宫主,在这等情况之下,神宫注定了往后将主位空悬一、二十年,那么在这段无主之期,也定然是司徒霜下手的最佳时机。 可他又怎能让司徒霜的狠子野心得逞呢? 那位司徒霜,也太不把他这位现任神官当一回事了。 既然司徒霜拉拢了祭司一派,欲让地位崇高的大祭司们为他皇袍加身,那么,他又为何不能毁去司徒霜手中能寻找并迫害转世宫主的筹码,为他的徒儿拖延上一段时日,让在宫中势力犹不稳的叶慈站稳脚步,并让叶慈成为目前神宫中地位最高者? 叶慈难以置信地问:「您……用了秘术?」 「为师倒要看看,司徒霜日后还有什么本钱同你叫板……」叶润虚弱地扯了扯唇角,很乐意拖几个同伴一道上路。 「可您要付出代价啊!」叶慈又惊又怒的低叫,「您会不能转世的您知不知道?」 「不要紧……」 「什么不──」 「小慈。」叶润打断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的徒儿,殷殷向他嘱咐,「你受了为师的传承,你就是神宫新一任的神官了,从现在开始,你要统领西宫众神捕,主持神宫宫务,尽全力找出新宫主,并在新宫主上任后助他统领神宫,知道吗?」 「知道……」叶慈跪在他的面前执起他枯瘦的掌心,将它贴在自己的面庞上。 「你十五了,是个大人了,为师有幸,在你三岁时就找到了转世的你,有机会亲手将你培养长大……」叶润目光充满怀念地看着他年少清俊的脸庞,指尖留恋依依地抚过他的面颊,「咱们神官,此生唯一的主子就是神宫宫主,眼下你的宫主还在外头等着你呢,他还在等着你把他找回来,你莫让他在外头飘零太久。」 「徒儿定不负师命……」叶慈面上流落的泪水逐渐浸湿了他俩的掌心,让他渐渐再按不住叶润往下滑的掌心。 「很好……」叶润眼帘沉重地垂下双眸,「为师累了,想歇一歇……」当黎明再次到来,云取宫第十五世转世神官叶润亡于西宫,同日,数名大祭司亦暴亡于东宫。 她不记得那一场开启天下大乱的祸事是从何而来的,她亦不记得,以往那一段平淡幸福的日子又是如何被毁去的,唯一至今犹不能忘的,是那一日连云朵都似也要被烧红的漫天火光。 「姑娘,醒醒,快醒醒……」张婶顾不得此刻是否是夜半三更,而自家小姐又是否好梦正甜,伸手推着她,直要她快起。 「奶娘?」莫名被推醒的野风犹迷迷糊糊。 「出事了,老爷子要咱们快逃。」张婶压低了音量,快手快脚地扶起她,并迅速在她身上套上衣裳。 「出了什么事?外祖他……」她不解地看向邻院的窗扇,只见上头灯影幢幢,「外头是怎么回事?」 「姑娘快别问了。」张婶穿妥她的衣裳,又随手在一旁的书柜上抓了几本医书,分别塞进她俩的中衣里头。 「奶娘,这衣裳?」她低首看着身上有些陈旧的男装。 「是护院林大爷他孙子的。」随手替她挽了个男孩的发髻后,张婶拖着她的手走向小门,探首看了外头空无一人的后院后,便急急拉着她往后院处走。 飒冷的寒风刮在面上有如刀割,野风被疾走的张婶拖着走得踉踉跄跄,一离开后院,张婶便拖着她放开了步伐直往下山的小径跑,哪怕她跟不上或是跌了,也只是将她拉起再继续拖着她跑,待她俩走至林间的小径上时,山顶上已是人声鼎沸,一束束高举的火把将山顶照得明亮如昼。 野风边走边看向身后,「外祖……」 数月前,在中洲附近的国家,出现了一种似神非神的东西,名唤为魂纸,据传闻所言,任何人只要在魂纸上写下心愿并付出代价,应许而生的魂役就会为其主实现心愿。 初时听到这个流传了数个国家的传言,县城里的每个人的反应,不外乎是嗤之以鼻,或是耸耸肩不当一回事,只拿它当成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可接下来,事情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在邻国接连出现了魂役的踪影,且好几座大城相继覆灭在魂役之手,当各国的流民或逃灾的百姓,纷纷涌进他们这个临海小国时,原本还安逸谈论这份传言的人们,脸上再也兴不起半分笑意。 魂纸与魂役所带来的魂祸,就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瘟疫般,很快即席卷了整座大陆上的各国。被邻近各国视为最后一处避难之所的沙屿国,即使将国境关闭亦阻挡不住各国窜逃而来的百姓。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就连他们这座位在沙屿国最偏远处的平波县城,亦出现了流民的踪迹。 身为平波县城的县太守,野浪为保县民安危,奉旨封闭平波县城,下令在魂祸引起的动乱结束前,整座县城许出不许进。然而即使是这样,高耸的城门依旧抵挡不住各式各样来历不明的魂役,与那一张张蛊惑人心的魂纸。 至于野风,也就是野浪的独生女,早在野浪听闻魂纸的消息后,即被野浪秘密送至山上外祖居处避祸,可他们皆没料到,哪怕此处再偏僻,离县城再遥远,最终此处还是遭到了波及。 「奶娘,咱们不等外祖?」眼看她们离山顶愈来愈远,满心不安的野风猛然扯住了张婶的手,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头幽暗的密林走。 第三章 「不等,老爷子先前说了,要咱们先走。」张婶扯了她就要走,没时间跟她多作解释。 「可外祖他──」骤感不对的野风才想回头去找外祖,却猛然僵住了身子,一阵血腥的甜味直冲她口鼻之间。 这是……武者的威压? 在野风反应过来时,她迅速扑倒没有习过武,在受到武者威压后早已摇摇欲坠的张婶,然后趴在她的身后,探出两掌覆在张婶的心脉上护住,并运起内力,屏气凝神地看向林间的远处。 来者是士级高阶?不,那无与伦比的威压,怎么可能会只是士级高阶而已?难道说,那是传闻中的相级高手? 眼看强忍着痛苦的张婶呕了几口血,野风当机立断地撑扶起张婶,决定冒险先将张婶带离此处。只是她才拖着张婶走没多远,地上枯草的摩挲声响便出卖了她俩的行踪,几道黑影飞快地来到了她们的面前,堵住了她们的去路不说,其中一名领头的男子还扬首朝身后大嚷。 「这儿有两个活口!」 不待野风反抗,一股庞大的威压已袭至她的面前,让只是军级高阶的她当下晕死过去。 待到她再睁开双眼时,她已身处在一辆挤满人的牛车上,脖子上套上了粗绳,双手也被绑缚在身后,而奶娘张婶,则是倒在她的脚边犹未醒来。她试着运起内力检查了一下身子,发现自个儿的经脉虽有受损却无大碍,这让她松了口气,这才有空抬眼打量一下自个儿眼下所身处的情况。 不大的牛车上,挤满了老弱妇孺,有些或受伤犹未醒来,有些则是受惊过度低低啜泣着,而在牛车的两旁,则有两名看上去像是武者的男子骑在马匹上看押着他们。 载运着他们的牛车在走过偏僻的官道来到了山道时,便无法再往前行了,前头驾着牛车的男子便弃了车,将他们一众人都拖下车,拖着他们颈上的粗绳,像是拖拉着牲畜般拉着他们走上崎岖的山道。 携着雪花的海风,越过了群山来到了萧瑟的山林间,一阵冰凉的寒意扑上野风的脸庞,她疲惫地抬起头,发现在连走了数日后,他们已来到了县城处的附近。随着沿路上山林的风景渐渐消失,一间间坐落在田地里的民房开始出现,而后又再次踏上官道时,她发现,眼前这座她曾熟悉的县城,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以往繁华的县城,原本整洁的街道早已不再,犹在燃烧的民宅所冒出的黑烟熏黑了墙面,街上四处可见被弃的马车残损的车架或是家当,遭到众多流民洗劫过的县城,此时已换上了哀戚的面容。一路上,一批批似他们这些人一样如囚犯被押进城的百姓,个个垂首丧气或失魂落魄地拖着脚步往城心走去。 当县衙已然在望,野风焦急地抬首左顾右看,却没见着那些原本该护卫在县衙前的士兵,只见着了一群面生的武者,她忍不住出声问向一群刚由县衙里拖出来的人。 「太守人呢?太守夫妻他们现下在哪?」这是怎么回事?身为太守的爹爹不是应该坐镇在这儿指挥吗?怎么四下半个官兵都没见着不说,四处还有一些实力高强的武者看哨? 「太守?」其中一名男子闻言抬起头,示意她看向一旁,「不就在那?」野风随着他的指示看去,就在县衙大门不远处的围墙上,双亲的身影如断线的人偶高挂在上头,她怔怔地瞠大了眼,哆嗦着身子刚想开口呼喊爹娘,走在她身后的张婶已偏过身子重重朝她一撞,令她狠狠扑跌在地。地上尖锐的石磕在她额头上,带来火辣的灼痛与片刻的清醒,那疼痛是那么的真实与残忍,令她深深倒抽了口气。 她还来不及咀嚼半点悲伤,就已被路旁的武者提起衣领,并在她身后踢了一脚要她继续往前走,脑袋犹空茫一片的她两脚都没来得及站稳,就又冷不防地再跌回地上,这一回,石砾狠狠划过她的面颊,令她的半张脸都染上了血污。 在她迟迟未起身,令那位武者十分不满又想再添上一脚时,张婶已扑至她的身后。 「大人、大人……我家孩子生来体弱,您行行好,就饶了她吧……」张婶边求情边用脚踢着野风,「愣着做什么?还不站起来快走?」随着颈间系着的粗绳的拉扯与身后张婶的推搡,野风摇摇晃晃地站起,重新回到列队中继续往前走,她在县衙内茫然地听着张婶向主事的人编造她俩的新身分,而后再被押至一座新盖好的大牢内。 长期的劳顿与过度的悲伤,打击着她这副幼小的躯体,才抵达牢内她便一头栽倒,身子滚烫得吓人,张婶两眼含泪地将她拖抱至怀中,怎么也不肯松手。 「奶娘……」野风困顿地睁开眼。 张婶将下颔贴在她的额际,沙哑地道:「今后,就剩咱们俩了……」关入牢中数日后,听着外头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不只是野风与奶娘,牢中的所有人,都为所打探到的消息无一不感到胆寒。 原来那些武者,他们并不是人,又或者该说,他们曾经是人,只是现下有了个新名称叫做魂役,他们都是由那位占领了县城的孟参军许愿许出来的,而孟参军之所以养着他们,是因为,他们是用来许愿的「材料」。 拥有魂纸的人都知道,许愿,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可想当魂主的人从没人想牺牲自身什么,更不舍得自身遭受什么伤害,于是他们便把主意打在他人的身上。 于是满城的百姓,与流离至此地的流民们,便成了用来许愿的免费材料。 经过数回尝试,孟参军发现用来许愿的材料,以年轻力壮的男子最佳,老弱妇孺最劣。杀了十来个男子作为代价所许出的魂役,不过就是个士级初阶的武士而已,杀了百来个男子许出的魂役,竟侥幸是个士级中阶,以此类推,倘若用上千条性命,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许出个一心只忠于自己的士级高阶武士? 若是用上了万条人命,是不是就能许出梦寐以求的相级高手,而在有了相级高手之后,来日要想在这乱世开疆扩土更上一层楼,则将不再是个幻梦? 于是在短短数月内,县城中的民宅寺庙等建筑一一被拆毁,腾出来的土地,在孟参军的令下,纷纷改建起一座座大型的牢房,用来关养着日后将会派上用场的许愿材料。一旦关着的材料用尽了,孟参军便大举派出旗下所有的魂役,攻向邻镇邻县任何有活口的地方,大举搜刮百姓充入牢中,以作为下一波的许愿材料。 春去秋来,县城里的十座大牢,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唯一人数没有大变动的,就只有关着老弱妇孺的那座大牢。因这等材料的实用性不高,许出来的魂役大多为普通百姓,故而孟参军也就挪开了目光没将他们派用上场,但他们也没被白养着,全数充为孟家家奴,平时白日里就让他们在孟府中做事,夜了就再将他们关回牢中。 两年的时光过去,野风的身分自太守千金摇身一变,成为了孟府别院倒夜香的小厮,成日与脏臭辛苦为伍,到了夜里回到牢中,她也没工夫闲着。 第四章 上了年纪的张婶,打从进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大牢后,身子骨便一日不比一日,在野风求了牢头看守后,便一直都在牢中歇息养病。只是众人皆不知,那个成日躺在两人牢房中的张婶,白日里在众人离牢去上工时,她便躺在墙边以银簪挖墙洞,待到野风晚上回牢后,再由野风接手细细续挖,这一挖,便持续了两年,而两年的时光,也终于让她俩挖出了个希望。 直至张婶病重,而她们身上用来贿赂牢头的银两也已用尽,眼看着张婶这病再不用药恐有危险,野风放弃了再多挖一段时日,好让牢洞大点两人可一块儿逃出去的想法,趁着夜深人静时分,她服侍张婶睡下后,便悄悄钻出了那仅可容她这孩子通过的小洞,摸黑溜进了以往是太守旧居现下却是孟府的别院,一路摸进药房里头,想找些可用的药。 天色将明时分,收获不丰的野风怀里揣着几块老姜与几根蔘须,偷偷攀上负责运送夜香的牛车混出别院,只是车行不过一会儿便在大街上被拦下,丛丛火把四下高举,大街明亮如昼,接着便是整齐的军队行伍之声由远至近。 驾车的车夫在士兵的吩咐下,很快即将牛车给引进小巷中以免阻道,紧紧缩着身子的野风躲在牛车的最里处,硕大的木桶遮掩住了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明车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小巷外人声逐渐吵杂,不久,种种呼杀喊打与求救之声充斥了整条大街。 突如其来的事态让人措手不及,野风两手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是把身子一缩再缩,丝毫不敢挪动半分。她不知自己究竟紧绷着身子等了多久,空气中黏稠的血腥气味愈来愈浓重,大街上求救嚎嚷的声音愈来愈少,一日过去,在夜色披着夜纱再次重临人间之时,整座城再次安静得让人慌急,也沉默得教人害怕。 三日后,大街上再次恢复了生息,饿得发晕的野风这才手软脚软地爬下牛车,手扶着屋墙小心走至小巷口。 两名兵士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巷口不远处,他俩压低音量的交谈声,一字不漏地落入了躲在巷口的野风耳里。 「没想到贺员外也得了魂纸……」身材较高的兵士不住地摇首叹气。 「可不是?」一名靠在墙上,身材较瘦的男子语带讥诮地哼了口气,「这年头,那些个得了魂纸的人就当自个儿是土皇帝了,打下这座县城,砍了孟参军的脑袋就以为改朝换代了?也不想想他同那个孟参军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贺员外的魂纸是打哪来的?」不是听说现在魂纸奇货可居,怎么就这么好运气给他得了一张? 「听说是花了万两白银自外地买来的。」较瘦的男子神神秘秘地问,「你可知他为唤出魂役付出了什么代价?」 「那吝啬的老头能付什么?」 「听说是把他的儿女发妻和一院子侍妾的命都给奉上了。」眼下这消息,贺员外半数的手下可全都知道了,可贺员外却根本就不在乎外人知道,更不管得知这消息的人会不会寒了心。 身材较高的兵士瞪大眼,「这、这……」 「他家的下人还说,贺员外有意在咱们这座县城盖座后宫,眼下正在搜捕全城十岁以上的女孩呢,你们哪家有女儿的,可千千万万要将自家的女儿给藏妥了……」躲在巷口偷听的野风,身子软软地跌坐在地上,犹有些不敢置信方才所听到的。 孟参军死了?这座县城……换主了? 她一手按着藏在胸口的东西,起身后转头就往小巷里头跑,掐准了头上的日光算好方位,急急地在错综复杂的巷弄中钻来钻去,一心只想往位在城南处的大牢赶去,但可惜的是,她还是来得太迟了。 挤在人群中的她按着急速起伏的胸,两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处原本该有十座大牢,如今却余烟袅袅的废墟。 听人说,这场大火,连烧了两个日夜这才将将熄灭,野风万万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城主贺员外,率着手下的魂役一破城后,先是杀了孟参军这个魂主,接管过这座县城中所有的兵马,接着便一把火烧死大牢里的所有人,在身旁已经有了一个武功至高无上的魂役后,他已经很满意了,因此他根本就不要什么其他许愿的材料。 「奶娘……」野风怔怔地在人群中跪下,任由自她衣襟里掉出来的药材掉了一地。 犹带火光的大牢废墟,在天黑人群散去了后,看来格外妖异恐怖,四窜的风儿勾撩起不肯瞑目的灰烬飞上天际,伴着幽魂般的轻烟摇曳,野风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人间炼狱。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魂役? 而上天,又为什么要纵容魂纸的存在? 都因有了魂纸,他们这些无辜百姓,生得似人,活得像蝼蚁,麻木地看着人命就如同地上随意践踏的烂泥。都因有了魂纸,那些不可一世的魂主,披上贪婪的外衣,利用魂役换权换利,用别人的骨肉血亲,换他们的平步青云。 一袭破旧的外衣披在野风瑟瑟发抖的身上,被残烟余火熏得泪眼看不清一切的她,缓缓回首,一张喜极而泣的脸庞就近在她的面前。 「姑娘……」 她眨去悬在长睫上的泪珠,抖着两手紧紧捉住他的衣袖。 「……赵爷爷?」她还以为他早就同她爹娘一块儿去了。 「老夫总算是找到你了。」身为太守师爷的赵元广将她揽入怀中,将放声大哭的她抱起,匆匆带着她走入夜色里。 哭到晕过去的野风是在赵元广的背上醒来的,那日趁着县城易主,县城防守不怎么严密,赵元广背着她混入流民中一块儿出了县城,披星戴月地走了二十几里路,这才带着又饿又病的野风回到县城外的乡下老家。 野风这一病养了很久,一个月后待她能起身时,赵元广来到她的病床前,为她带来了个消息。 「县城已经没了。」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都没剩下,半个活人也没有。」刚从邻家回来的赵元广轻抚着她的发,厚实且结满老茧的掌心徐徐在她的头顶摩挲着。 就着烛光,野风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元广写满风霜的脸庞,听他低声述说县城是如何再易了新主,以及贺员外又是如何在不甘心之余选择了同归于尽。 「这场魂祸,兴许很快就蔓延到咱们这儿,咱们得事先做好准备。」赵元广将气色好多了的她自床上扶起,眼对眼地凝视着她。 野风顿了顿,「要逃吗?」 「逃,一定得逃,不然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会有。」太守大人对他有恩,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大人的最后一丝血脉也殁于这场魂祸中。 野风不语地看他走去一旁拿来几套整齐的男装置在床上,而后又再去取来一柄剪刀。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赵元广不舍地看着她的长发,却不得不硬起心肠。 第五章 闻言的她,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便将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一把捉来胸前,毫不犹豫地剪下一大把,由着赵元广亲手为她束了个男子发髻,接着她起身下床,走至屏风后将衣裳换上,打扮周正后,她又倒了碗白水来到他的面前跪下,两手高举着茶碗。 「孙儿野风拜见祖父。」 赵元广强忍下喉间的酸楚,为她的聪慧,也为了她不得不抛弃的那些,他伸出手接过茶碗喝下,语调沙哑地对她道。 「今后……祖父要你学什么你就得学什么,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祖父会把所知的一切教授于你,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自己,日后你要顶天立地的活下去。」 「是。」她伏下身子朝他深深叩首。 晨光初初破晓,在村中还弥漫着晨雾的时分,野风与赵元广走出家门在大门上落锁,带着不多的行李,踩着微微湿润的村中小道离开了。 当他们越过国界不久,在邻国深山中的一处驿站休息时,听驿站中走商的商人提起,那个有着美丽的海岸线、她曾经的故乡沙屿国,已经在众多魂主所发起的诸多战役中没了。 听闻这消息的他俩,面上并无意外的表情,他们照旧吃睡作息毫无异状,只是在天亮离开这处驿站时,脚下的步子默默加快了几分。 三年后,于西苑国大都中最热闹的一家客栈外,野风接过来客递来的马绳,将疲累的马儿牵进客用的马厩中,刷过马背、喂完水草,这才结束了一整日的工作。 她边走向客栈后头小巷,边自怀中取出一只豪客打赏的小银袋,以指头点算过里头的碎银数量后,她脚步轻快地绕过小巷,踏进一间租赁的民房中。 「爷爷,我回来了!」 折好最后一件衣裳的赵元广抬起头,含笑地看向与三年前截然不同的野风。 这三年来,他们辗转去过许多地方,他们上山种过果树,也去海边晒过盐,挖过煤也跑过商,来到这西苑国后,她便从跑商商人身边的小厮,变成了在酒楼里跑堂兼牵马小厮,而他,则是被酒楼所聘的账房。 以往那个曾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女孩,如今已学会种田骑马、进山打猎、跑堂算账,每天在客栈里招呼商客往来,不但眼界开了、懂得世故和圆融了,她身上官家少女的影子,更是早就淡得已再瞧不见。 可是,光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明日咱们就离开这儿。」赵元广收回目光,边说边把折好的衣裳放进准备好的包袱里。 「这么快?」原本满心兴高采烈的野风一愣,没想到他们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几个月,转眼又要再次上路。 「这儿你能学的都已学会,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天下很广,世界更是辽阔,眼下她已能把日子过得如鱼得水,那便也够了,她可不能永远只窝在这儿当个小厮。 「接下来要上哪?」野风没什么精神地问,一想到又要奔波劳顿,她就无比怀念这阵子安稳的日子。 赵元广在她顶上轻敲一记,并顺手取走她手中的那只银袋。 「你该问的是接下来你要学些什么。」再让她待下去,她逢客便溜须拍马的功夫可就愈来愈厉害了,她是打算一辈子当个靠着打赏过日子的小厮吗? 「我该学什么?」她才几岁而已,就已经学了拉拉杂杂一大箩筐了,虽不是样样都专精,可也够用了,偏偏他就是认为艺多不压身,老要她多学点别的,也害得他们老像浮萍似的,一国又一国的漂过来漂过去。 「医药。」赵元广整理好包袱,将趴在桌上的她拉起来坐正,「你外祖可是个名医,你娘也有这方面的天分,而你嘛……」野风搔着发,「我就是打发时间背过几本医书而已。」当年她在大牢中,漫漫长夜里,除了挖洞外也就只剩背书这娱乐了,谁让她逃出外祖家时怀里就只塞了几本医书而已? 「几本?」 「十来本。」除了外祖家的外,还有赵元广买的。 「都背齐全了?」老早就看出异状的赵元广,不动声色地再问。 「……滚瓜烂熟。」她皱眉地想了想,发现那些所背过的内容竟像是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似的,半样没忘,字字句句都没落下。 他抬手在她的额上再敲一记,「因此你更是不该埋没这天分。」 「好吧……」她泄气地垂下两肩,「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不问问祖父为何要你学那么多吗?」赵元广在她转身欲走时,好笑地看着她认命的模样。 野风缓缓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没了方才的沮丧,有的却是对生活的期待与盼望。 「为了让我活下去。」打从他们离开沙屿国起,脚下每踏出的一步,每个曾留下的脚印,都是为了一个心愿。 只是为了活下去。 这三字看来似是简单,或可说是再寻常不过,可没经历过魂祸的人不会知道,当性命不被当成性命,甚至连身为人的资格都被剥夺,沦为成只是用来许愿用的材料时,这三个字,就成了屠刀下的艰辛。 生命中所有的希望,全都似被敲碎的骨头散了一地,无法合拢无法重聚,每日每日看着那些牢中的同伴不断被拉出去用来许愿时,自尊早已是落入泥地里的春花,没人认为它打紧,也无人有心神将它拾起。 她和许多时时徘徊在死生之间的人一样,在那等不可知是否还会有来日的困境中生存着,都只是想要多喘一口气,盼着下一顿饭能在汤水中捞到些许肉末,工作时能少挨顿打,身上能有一件避寒的冬衣……他人不会知道,单单只是要活下去,就已让她耗尽所有的精神与气力。 「是为了让你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下都能活下去。」赵元广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来面前,指尖徐徐抚过她面上留下的伤疤,「记住,唯有自身强大了才能护己,哪怕朔风再狂妄再奔疾,你都会是那一株不屈的劲草,永远不匍匐向地。」 「嗯。」野风撒娇地将他的掌心摆至脑袋顶上,并用头蹭蹭他的掌心。 他笑笑地用力搓了她几把,见她开心地咧着笑容,他再以指挠了挠她的下巴,她便像只猫儿般享受地眯了眯眼,舒服得就差没打起呼噜。 「早点长大,知道吗?」 「知道。」 桌上不安定的烛光,将祖孙俩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再摇曳成融融的温暖,哪怕窗外可能风刀雨剑,又或明日荆棘遍地。 接下来的数年,他们走过大江南北,走过各国与众城,穿过高山漠地,曾经为祸整片大陆的魂祸,在各国主事者的极力反扑下,亦渐渐宣告平息,诸国国内也再次恢复秩序,重新燃起生机。 而野风他们在流浪了十年后,由野风带着年迈且病重的赵元广回到他的故乡,伴他度过生命最终的数月,并以孙女的身分为他送终。 【第二章】 这些年,身在云取宫中的叶慈,并不是毫无所为,也非将双手置于身后,任由下一任神宫新主流落在外,从不派人去寻,相反的,他是只心焦的锅上蚁,无时不刻都想打听到新宫主的下落,以及能早日离开神宫这座牢笼,好亲自去迎他搁在心头上已多年的宫主。 第六章 可他不能。 打从叶慈接下神官一职,正式与少宫主司徒霜分庭抗礼起,整座神宫,就成了一座活生生的监牢。 由司徒霜所许出的魂役云过,乃千年前遭祸惨死的阵法大家,在魂主司徒霜的令下,云过不惜以耗费自身相级中阶的生命力为代价,在整座云取宫外围设下炼魂大阵,将云取宫上千宫众困于阵中,也将叶慈寻找新宫主的步伐死死困在宫中。 于是这些年来,叶慈一面在不断派人到宫外打听新宫主的下落,也拼命在闭关提升自身的实力,以求能在破阵后,亲自上极山道观好去求得那么一份消息。 而就在此夜 闭关已有数月的叶慈,刚一出关,就带人直闯设在宫外的大阵,闻讯赶来的云过,起先不过认为,叶慈又再次像以往一般行那徒劳之功,妄以为单凭他相级初阶的实力就能破阵。可就在云过欲前往大阵之处,打算再一次浇熄叶慈的期望时,蓦然间,原本天际上犹在闪烁的星子,似被黑暮给掩了去,斜斜缀在西方的弯月也失去了芳踪。 下一刻,极度刺耳的嚣音震天骤响,云过警觉地抬首,却乍见那九百九十九道被他缚在大阵中以支持阵眼的冤魂,已化为一道道白光呼啸上天。他登时心下一紧,连忙将身形化为一道黑雾冲向正在破阵的叶慈。 正倾尽全力破阵的叶慈,身后似长了眼般,在那阵黑雾欲袭向他时,他微偏过身子,及时避开由黑雾化为人形的云过所击来的全力一掌,同时抬起右手化掌为爪,快狠准地探入云过的左胸处,生生抓握住云过那一颗早在千年前就已不再跳跃的心。 云过怔怔地低首看着他没入胸口的手,瞠大的眼瞳中尽是不可思议。 「这不可能……」这小子……在数月前不过就是个相级初阶而已,要想杀他这相级中阶,最起码也得是同阶或是高阶,可这短短数月,叶慈他怎么就……叶慈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发力握碎了掌中所擒着的那颗心。 「你再困不住我了。」 刹那间,云过的身子在众人眼中化为一团黑雾,叶慈将袖一扬,彻底打散那团再不能拢聚的黑雾,并扬起拳头朝脚下所站的阵眼狠命一击,受不了这剧力的石板碎裂成无数小块,而多年来一直困缚着云取宫众人的大阵,亦宣告阵破。 「大人,你……」一直等在远处的朔方,见叶慈一击之后便呕出了一口血,他急忙迎上前,这才发现叶慈为了破阵,站在阵中遭受无数冤魂啃呓噬咬,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叶慈抹去嘴角的血丝勉力站起,「走一一上极山道观。」 「极山道观?」朔方赶紧拉住差点往旁栽倒的他。 「大祭司他们不告诉我宫主真正的下落不打紧,清罡真人定知道宫主在哪。」一刻也等不及的叶慈避开他的搀扶,揺揺晃晃地朝宫外的方向走去。 为免已得知大阵遭破的司徒霜派出旗下的魂役阻拦,这一夜,叶慈拼着身上的伤势不顾,在众神捕的合力掩护下,通过不再受阵法限制的地底密道离开云取宫,披星戴月地往极山道观的方向赶。就在半个月后,身处在极山道观极悟堂中的清罡真人,微扬着下颔,爱理不理的看着定立在大殿上,且明显受了重伤的叶慈,丝毫不管叶慈带来的那一票神捕,一个个都为此红了眼眶。 已经在殿上枯站了三个时辰的叶慈,再次压低了姿态,恳切地向他别身拱手。 「万望真人指点迷津。」就算以往云取宫与极山道观有过一些不快,要下马威也该下够了吧? 早看不惯云取宫的清罡真人,高高坐在位上还是没有开口,照样继续享受着叶慈的低声下气,摆明了就是不肯简简单单的放过他。 就在所有神捕都忍不住想要上前,将那身形已是揺揺欲坠的叶慈给带走时,过于静谧的大殿上,突然响起了一道突兀的女音。 「摆谱摆成这样……要我说,师父也太不近人情了。」躲在大殿一根殿柱后头的尚善,将头揺了又揺,满心看不惯自家师父老爱这样耍威风。 「这与人情无关。」一块儿来看戏的斐然,语调听来既欠扁又无限感慨,「基本上,我个人比较倾向真人他是天生的没人性,这不,瞧瞧他把我俩给虐待成什么德行?」尚善低首瞧瞧自个儿又再次消下去的肚皮,再看看斐然都被饿瘦的面颊,她皱皱眉。 「饥民?」距离他们上一顿偷渡吃到肉的时间,好像……已经有两个月了?他们该不该再策画一回下山吃肉的脱逃大业? 「饿殍。」天天嗑大白菜的斐然愈说愈哀怨,腹中满坑满谷的辛酸泪早已不知抹过几大把。 「唉,相煎何太急呢。」其实有时她也很怀疑,她家师父究竟是在养徒弟还是在养兔子,每每他们饿得死去活来还又哭又闹,她家的铁面师父,就只会用几根萝卜和白菜打发他们。 斐然不客气地白她一眼,「你是他捡的又不是他生的。」她家师父就是个天生的后娘啊,致力虐待别人的孩子不辍,不饿死他们绝不罢休。 「你也别五十步笑百步,好歹我头上还顶着个徒儿的名号,你呢?入盩的而已。」尚善凉凉地提醒他,目前在这座道观之中,地位最低下的人就是他这位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 斐然恶狠狠地哼了口气,「至少我过门时还带了嫁妆,哪像真人,他连个聘礼也都没替你出,小气外加小心眼简直就是你们这座道观的传统,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师父他都一日按三顿揍你了,还嫌不够丰富?」竟敢大咧咧的在人前落师父的面子还拈虎须?他就等着师父半夜替他加餐吧。 大殿之上,一个个竖起耳朵安静听八卦的人们,眼下憋笑的憋笑,掩嘴的掩嘴,更多人则是面带同情地看向殿柱的方向,即使尚善他们说得再怎么小声,拜这座极悟堂回音极为良好之赐,在场任何一个稍稍有点耳力的人,照样都……听、得、到。 「……」额上青筋直跳的清罡真人,不语地将手中的茶盏给握碎成了一地的粉末,两眼中淬出的杀意毫不掩饰,几乎要将那殿柱给生生的融化。 「……」其他无辜的路人甲乙们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诚诚恳恳地用动作表示,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听到。 毫无所觉的某而二人,还蹲在殿柱的后头,叽叽咕咕。 「话说回来,那个神官也挺蠢的。」尚善的话锋一转,马上就从家怨转向了宫怨,也不管外头的客人们听了会不会集体火气大。 「此话怎说?」 「他打一开始就来找师父指点下任神宫宫主的下落在哪儿就成了,他又何必跟神宫那票大祭司和魂役纠缠那么久?白白浪费时间与人力。」斐然伸出一指对她揺啊揺,「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是有苦衷的。」 第七章 「什么苦衷?」他洋洋洒洒道出神宫不为人所知的秘辛,「听说那位神宫的少宫主许愿许出了个精通上古阵法的魂役,把他们全宫大半的人都困在宫中出不了阵法,就唯有士级初阶以下的出得了阵、离得了宫,而那些被神官大人派出去寻找转世宫主的,往往还在路上就被少宫主派出去的魂役给灭了。」 「唔哇!」尚善瞠大了两眼,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有这等内幕。 他拿指尖在她的额头上点了又点,「还有,你以为他们困在里头出不来,就蹲在神宫里都没事可干了?人家可是天天都在同那些武艺高强的魂役玩生死搏斗呢。 今儿个少宫主派魂役暗杀神官大人,明儿个换神官大人率众神捕集体明杀魂役,搞得住在神宫里的一大家子,一年到头练功的练功、杀人的杀人、养伤的养伤,你来又我往的十年如一日,忙啊。」 「看不出那些神捕居然还挺不赖的,竟能抵挡得住魂役还活下来了?」听得津津有味的尚善不禁有些怀疑,因她实在是瞧不出那些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瞧不出来吧?」斐然两手环着胸,俨然一副内行人的模样继续再道:「别看那些神捕的武力看似都很普通,最强的几个也只是相级初阶而已,偏偏他们每个都通过那个神官获得了药神的恩泽,只要一日身在神宫之中,他们就一日拥有药神的庇护,因此哪怕魂役再强再横,神捕他们再怎么伤再如何残,他们就是有法子全须全尾的活下来。」 「打都打不死?」这么神奇? 「药神好歹也是个神。」不然他们老早就被魂役们给杀尽了。 「话说回来,你怎那么清楚别人家后院的事?」人家都被困在阵中内斗了不是,他居然还能打听得那么详尽? 斐然得意地扬起嘴角,「我皇爷府的探子们可不是干领银两的。」 「既然能跟药神护佑的神官和神捕斗了那么多年,那位少宫主身边的魂役们岂不是很厉害?」听得不够过瘾的尚善,也不管外头的客人们个个脸色大变,还一副纯良无辜的继续问下去。 他嗤声轻笑,「魂役再厉害又怎么着?直接干掉魂主不就得了?」要是换成了他的话,他才不会那么拖拖拉拉。 她不苟同地道:「万一魂主也很厉害呢?」 「不会找更厉害的高人去干掉他?」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不是? 「你以为江湖里的高人遍地俯拾皆是?」那个站在大殿上的神官很明显就是个相级中阶,而这样的人居然也让那位少宫主没法子,那肯定是那票魂役中有个修为比他更高的,这家伙该不会以为这年头相级高阶的都是他们后院种的大白菜吧? 斐然转眼想了想,万分诚恳的建议,「要我说,其实黄金门开的价码算是挺便宜的。」 「要不待会你帮他们介绍一下门路?」尚善兴致勃勃地参与起别人家的宫斗大业,「反正你跟蓬莱那么熟,兴许黄金门可以给个友情价也说不定。」回绕在殿上的余音袅袅不绝,捺着性子听完他们谈话的叶慈与神捕们,人人皆听得若有所思,而终于不甘寂寘的清罡真人,则总算有心思找回场子的主导权。他淡淡地将目光扫向殿柱,问得很是云淡风轻。 「说够了?」这两只吃饱撵着了的,拐弯抹角的在提点这些已有很多年没接触过世俗的神宫之人,他俩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呃,差不多……」柱后的某两人不约而同地缩了缩待洗的脖子。 「那就都滚出去吧。」清罡真人两掌一拍,两道刺目的金光云时自他的衣袖中疾飞而出,数十张金光四射的黄符当空徘徊了两圈后,迅即杀向殿柱的方向。 「师父,您别动不动就出大招啊!」尚善见态势不妙,马上就无情无义地抛弃了斐然,老练地抱头鼠窜。 早被打出心得的斐然则是边躲边嚷:「慢,虎毒尚不食子!」 「你算哪门子的子?」清罡真人万般不屑地看着他流利的又躲又跳,还不时就地找掩护的诸多动作,忍不住又再给他添上几张黄符。 「半子也是子!」斐然满头大汗地在大殿上飞来飞去。 「闭嘴。」清罡真人直接一记消音符就封上他的嘴巴。 「唔……」又再次被封住嘴的斐然重重坠地之后,连忙两手捂着嘴巴,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地往后头跑。 从没见过这等世面的某神宫一行人,叹为观止地欣赏完他们一家子别开生面的解决内部纷争之后,差点都忘了合上嘴巴。 「咳,继续。」清罡真人清清嗓子,把他们一众的心神都给拉回来,并将不怀好意的目光直叮在叶慈的身上。 叶慈被他期待的目光给看得一头雾水。 「继续什么?」方才他们什么都还设开始吧? 清罡真人倨傲地扬高了下颔,「求本道帮你。」 「……」他要不要那么执着啊? 偏就在清罡真人趾高气昂的这当头,尚善扯后腿的嘹亮嗓音已自殿外传来。 「里头那个叫神官的!提示你一下,我家师父为了我前师兄恨那个什么少宫主入骨,你只要针对这一点……」她扯开了喉咙只吼了一阵,但很快就变成了惊恐的音调,「哇!我错了、我错了,师父,您别用雷劈我……斐然!快点过来帮忙顶——」叶慈镇定自若地收回遥望殿外的目光,正正神色之后,他将衣袖一翻,拱起两手向清罡真人道。 「神宫叛徒司徒霜擅将阅魂录盗出神宫,害死老宫主亦害死家师外,亦害了令前高徒,如此十恶不赦之举,晚辈恨他之心绝不亚于真人,倘若真人能助晚辈一臂之力寻回宫主,来日待宫主重掌神宫,晚辈必定奉请宫主给您一个交代,相信宫主定会十分乐意将司徒霜的性命双手奉上!」清罡真人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你也太上道了。」能屈能伸都不足以形容他。 「真人过奖。」 「你随本道来。」原本就只打算刁难他一阵而已的清罡真人没好气地站起身。 「是。」叶慈恭谨的致意,随后抬手命朔方他们稍安毋躁原地待命,独自追上那道就快消失在殿上的背影。 穿过极悟堂大殿后方十拐八弯的回廊,跨步走进一处内院,叶慈强忍着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安静地站在院中。 「站进去。」清罡真人高站在一处石阶上,指着院子的正中心向他指示。 叶慈按着他的指示走至他所要的方位,低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整座院子就是一座极为复杂的八卦大阵,而眼下他就站在阵眼之中。 「为得那位转世宫主的下落,你愿付出什么代价?」清正真人微眯着两眼,看好戏似的问。 他设想到还有这一出,「代价?」 「本道占卜自是得付出代价,而谁来求的,代价自然得由谁来付。」他可没心思做什么善人,他又不是开善堂的。 「任何代价都可以?」叶慈谨慎地问。 「你自个儿决定。」 叶慈抬起头,目光清明地望进清罡真人的眼眸,无惧无悔地道。 第八章 「只要能寻得宫主下落,晚辈愿折寿。」 清罡真人听得相当不以为然,「若要折寿性命一百年,你可有百年寿数能付?你也不过一介凡人而已。」 「今世还不完,那就下辈子继续还,下辈子犹不成,那就下下辈子。」叶慈的心绪丝壹不受动揺,「晚辈相信,生生世世,终有能还清的一日。」低首看着他一往而前设有半点迷惑的模样,清罡真人敛去了嘴边嘲讽般的笑意,骤然拎起一军朝他发出一记威压,直将不设防的他压得双膝落地,一口心血亦喷出口中。 清罡真人淡淡再问:「不后悔?」 扑天盖地而来的痛楚,一下子钻入叶慈皮肤肌肉与骨头里,宛如来自地狱的业火,焚烧看他的理智也摧毁看他的心神,无处不在的剧痛令他昏茫了好一阵,他咬牙强忍,却生生地咬出了一口鲜血的味道仿佛更加刺激了那股来自上位强者的威压,以更猛烈的气势再将他压下一筹,令他触目所及皆是满天的血光。 而血光之中,则有看一处绝望之中的光亮,正轻巧巧地引诱看他往那处走,仿佛他只要收回了他的诺言,他就可自这处舌海中脱身而出,再不必受舌……「如何?」清罡真人清冷的嗓音,在他眼瞳中的光芒都快扩散开来之时,又再次在他的耳边传来。 叶慈奋力甩去那一丝绝望之处的希望,狠心阻绝了自身唯一的后路,宁投入死地也不悔初衷。 「只求能找到宫主……」 刹那间,所有强横据在他身上的痛苦如逝去的海涛,尽数自他的身上快速抽走,而他则如溺水之人,终于获得了续命之气,他不由得两手撵按在地上大声喘息,一身的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 清罡真人自怀中抽出一张银白的符纸,以心火焚烧之后,一阵银光便如离弦的羽箭,又疾又快地没入阵中,云时大阵隐隐震动,数百块的阵石全数飞起围绕着阵眼运转,阵石与阵石在运转时发出极为嘈杂刺耳的声响,就在叶慈总算能喘过气来时,那抹银光又自他的身上窜出,静静投射向一个方位,而大阵亦停止了转动。清罡真人指着被银光所点出的方位,「你要找的那位宫主,人就在那儿。」 「多谢前辈……」叶慈喜出望外地看向那个方位,并将它在心中牢牢记下。 清罡真人冷眼瞧着他狠狈不已的模样,半晌,一张黄符又自他的袖中飞出,而叶慈先是不解地看着那张贴在他胸口的黄符,在它消失在他的身子里时,他赫然发现,原先他在破开神宫外炼魂大阵时所受的暗伤,与方才他因受不了威压所新添的伤势,已在下一刻悉数痊愈。 「慢走不送。」清罡真人只打了声招呼就大揺大摆的走人。 等在极悟堂大殿上的众人,紧张又焦急地等了好一阵子后,总算又再次看到领着他们来此的神官大人了。他们兴冲冲地迎上去,很快即发现原本因受伤之故而气色不好的叶慈已换了个模样,不但神采奕奕,在他嘴边,竟还漾着一抹难得一见的笑意。 松岗急不可耐地问:「如何,可有宫主的下落?」 「清罡真人已经找到了。」叶慈微笑地看向众人,眼眸中盛着满满的希望,「咱们这就出发去迎回宫主。」 「是。」大地——层薄薄的白霜,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冷冽,跃过枝头的松鼠,四足紧抓住秋叶已落尽的树梢,蓬松的长尾在风中恣意招展,似是刻意在嘲笑树下之人。 站在树下的野风,伸手揉揉因抬首过久而感到酸涩的颈项,并以袖拭去方才在看呆时不小心流下的口水,打心底不承认,刚刚她在看得出神的恍惚间,她竟将那只体态过于肥美的松鼠,给看成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她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弯腰提起竹篓背至身后,野风边走边捡拾着柴火边在心里想,打从她自淮南那边救灾回来后,她就窝在自宅中呼呼大睡了三日,待她一觉一来她才发现,家中米缸空空,屋檐下吊着的腊肠也半条不剩,她扳着手指算算,这好像是她第三十次搬空了自家的存粮草去救人,然后又把自个儿给饿得颇无语问苍天? 她烦躁地搔着发,愈想愈觉得胡涂,怎么这两年来,她的情况是愈来愈严重?她自认从不是个好人,也不觉得自个儿有什么悲天悯人的高贵情怀,可约莫在五年前左右,她隐约的发现,自己的行为似乎开始有些反常。 但凡看到受伤病苦之人,她会走不动路、挪不开眼,一股强烈想要救治的使命感,总会驱使着她前去治疗或帮助,待到她做完一切后,她总会满心郁闷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自己怎会又莫名做了这些。 随着她的年纪渐长,救死扶伤简直就成了她的本能行为,只习过几年医术的她,医术随着她救治的人愈多,也变得益加高明,而她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一个四处行走的游医。 拾起一根微湿的枯柴扔进背后的竹篓里,野风在心底盘算着,她今日或许该进镇一趟领些银钱,然后去老周的药铺再囤些药材。这一回淮南水患受灾百姓是前年的两倍之多,加之地方官又不积极救治,她想,灾后疫疾发生肯定是避不过的,到时那些受灾的百姓就算没有死于水患,早晚也会死于疫疾之中。 只是光凭她一人的努力,她又救得了多少人? 满满的挫折感再次浮上她的心头,她沮丧地停下脚步,靠在林间的一棵大树上,怔怔地看着顶上无垠的穹苍。 自从葬了赵元广之后,她就孤身一人四处流浪着,她本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想走到哪儿算哪儿,但在前年八月,她在听说邻国的东歧县发了瘟疫后,便收集好足够的药材带上了金针,雇了辆车便一路往东歧急赶。 在灾地里耗费了数月的时间去救百姓的她,于灾情稍缓之时才离开了那儿没多久,一听说辽东那边初冬就发了场大雪,屋垮棚塌压死压伤了不少百姓,她脑中一热,就又不管不顾地急急往辽东的方向赶去。 一两年下来,四处奔波救灾治疗的她也发现了,冥冥中,似乎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总在暗地里支配着她的心神意绪,使得她无法对那些人的苦痛视而不见,也无法做到置身事外。 那种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初时她还笑笑的告诉自个儿,就当作是鬼上身吧,反正不过就是一时迷了心窍而已。可到后来,当她已走火入魔到了几乎要以治疗医民为人生己任时,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最要命的是,随着她的使命感愈来愈重,她总觉得似是遗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且就在这时,她开始变得多梦。 倘若只是寻常作个梦,她或许不会放在心上,偏偏她的梦永远都是同一个,而梦中那一张模糊得看不清的面容,好像,也一直都是同样的那一张。 夜夜陌生人于梦中相会,她从一开始的百思不得其解,到后来则是麻木到一夜没梦到那人反而觉得奇怪,久而久之,她便也习以为常。 第九章 对于那名总藏身在她梦中的男子,他的身形再熟悉不过,他的一举一动、他迎风舞剑的英姿、不太低沉的嗓音,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就算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她相信,只要他存在世上,她定能自人海中将他认出来……一声嘹亮的鸟呜声,惊醒望着天际发呆的野风,当她发现自己在想些什么时,她忽然很想来个掩面哀号。 「青天白日的,我居然在想男人……」算她求求那位梦中的仁兄了,拜托他高抬贵手,别再同她玩夜半私会了好不?再这样下去,她不疯也快差不多了。 「野风姐姐!」一个蹦蹦跳跳的声音,在野风额头去撞树身的这个当头,自远处枯黄的草丛中冒了出来。 与此同时,黄栗镇的镇长黄梁敞开了黄氏家族的祠堂中门,满面欣喜地迎来了千里迢迢赶来此地的神宫一行人。 早在三日前,神宫一行人就已来到小镇上,据那位负责出面交际一切事谊的神捕朔方所言,此回神官大人会携他们来此,是为了寻找神宫第十六世转世宫主,镇上凡二十四岁以下男女,于三日后齐聚于黄氏祠堂中庭,届时神官大人将亲自主持神宫寻主仪式。 虽然小镇上大多数人皆不知镇长口中的神宫是什么来历,但这并不有所妨碍所谓的神宫寻主仪式,相反的,这彻彻底底激起了全镇人们前所未有的热情,因凡是有眼睛之人,皆可清楚瞧见神宫一行人,衣着打扮、吃穿住行,是多么的高端贵气,若是能有机缘攀上那些看起来就是大富大贵之人,谁还愿意让自家的孩子窝在这不富裕的小镇上,继续为了生活落拓奔波? 站在祠堂中庭里的朔方,见时辰已至,镇上符合资格的男女也都已聚集在庭中,他回首看了坐在祠堂门前大椅上的叶慈一眼,见叶慈微微颔首,他随即让松岗打开准备好的三间厢房的门扇。 庭中排好队的年轻男女与孩童们,个个紧张兴奋地依次上前,以十人为一组,依次踏进第一间厢房中,房中几名负责的神捕让他们一一上前,来到准备好的数张置满了杂物的方桌前,让他们挑选他们所看中的物品。 小镇上人口并不算多,转眼间五十名受测之人已分批进入过第一间厢房,其中两名男女被松岗给留了下来,其余受测者则是请黄镇长请回家,而后那两名通过者又再进入第二间厢房,再次挑选物品,只是这一回的结果,却十分不如人意。 端坐在椅上的叶慈紧敛着剑眉,站在一旁的镇长黄梁则是拿着一张汗巾将额上的大汗擦了又撺。 「大人……」朔方不明白,为何镇上竟没有一人能通过最简单的宫主检测,难道说,就连清罡真人也算不出转世宫主的下落? 就在叶慈浑身散放而出的冷意,几乎就要将周遭的人都给冻上一层冰霜时,祠堂外,一阵听来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已远远响起。 「等等……等会儿,还有一个人没测!」 多少有些灰心丧气的众人,纷纷被转移了注意力看向祠堂大门外,闻声的叶慈也缓缓抬起头,一双秀美的凤目微眯,片刻后,他蓦地瞠大了双眼,甚至有些张皇失措的站起身。 「野风姐姐,你走快点……」牛家的小女儿妞妞,两掌置在野风的身后奋力推着她,深怕错过时辰她们就要赶不上了。 「已经在快了啊。」野风掩着嘴又再打了个呵欠,照样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慢慢的往前走。 沐浴在众人目光下懒懒走来的女子,脑袋上顶了个书生的儒誓,身上则是一袭樵夫或猎户常见的短打,不过怕冷的她又在短打的外头罩了件长衫……简单来讲,就是一整个的东拼西凑、不伦不类,而最招人注目的,则是她脸上那一道由她左眉眉尾,一路划过她的脸庞直抵她下颔处的白色伤疤。 「妞妞啊,你拖我来这到底是要做什么?」野风一路享受着众人诡谲的目光,在妞妞推着她走进其中一间厢房时,终于想起了要问。 「姐姐你别管,等会儿你只要挑你看中的东西就可以了。」早就打探清楚寻主仪式流程的妞妞,边推着她跨过门槛边道。 「挑东西?」走进房中的野风定眼一看,前头三张方桌上布置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物品,琳目什么都有。 「快挑。」妞妞使劲地再推她一把。 野风可有可无地走上前,左右看了两眼,便随意自中间的桌上挑起一只看似陈旧的小小药忤。 得到房中神捕的认可后,妞妞又再推着她前往第二间厢房命她再挑一一样,野风配合地又再挑中一本破破烂烂的医书,紧接着就被拖至最后一间厢房中,再挑了一只镲金又带银的酒壶。 在看到野风拿起那只酒壶时,不只是跑过来争先抢看的神捕们,都激动得涨红了脸,就连一直站在远处的叶慈,也都快压不下胸臆间那狂奔不受拘束的心跳。松岗反复深喘了几口大气,难掩情绪颤颤地问。 「你……你可知,这些人中何人是神官?」 野风抬首看了忤在中庭里的人们一眼,目光扫至叶慈时,她的头皮顿时感到阵阵发麻,原本平顺的呼吸一窒,她忙稳下情绪装作不动声色。 「他吧。」她看似不经意的指向叶慈。 「可敢验证?」就连朔方也忍不住冲上前紧张的问。 她柳眉一绕,「验证?」 大步走来的叶慈,排开人群来至她的面前,她在歪着头看向他时,他朝她伸出手。 「失礼了。」 野风不语地看着他慎重万分地执起她的右手,与他的左手轻轻交握,一股古怪的暖意与寒意就像是秋原上被点燃的野火,恣意且不受控制地在他俩交握的掌心中蓄起,并在下一刻化为摧枯拉朽的内劲,硬生生将叶慈整个震飞出去。 就在那眨眼一间,叶慈整个人腾飞起来狠狠撞断几根梁柱,再跌撞至院墙旁才停止。野风错愕地微张着嘴,眨眨眼看清叶慈的惨状后,她纳闷地低首看着自己平凡无奇的掌心。她好像……没做什么吧? 她再以指戳戳掌心,不明白啥时她这么天生神力了? 「你……没事吧?」她面带歉意地问向那个被撞飞了,居然还可以在下一刻就站起,拍拍衣袖就又朝她走过来的男子。 「无事。」叶慈紧握着犹带着她手心温度的掌心,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仰起的脸庞,目光最终停顿在她脸上的那道伤疤上。 「那就好。」见他无恙,松了口气的野风朝他点了个头后便转身要走。 「等等。」朔方忙上前去拦下她,「你这就要走了?」她应得很理所当然,「是啊。」 「你不知道我们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吗?」朔方在她要绕过他时赶紧再问。 「不知道。」她就是捡柴捡到一半,莫名被拖来这凑热闹的而已。 「那你还来?」 「这不是让人推着来的吗?」野风懒得在这点小事上纠缠,「若无他事,我回去了。」 「慢着,我们是神宫的人!」松岗忙大声地对完全就在状况外的她道。 她一顿,「神宫?」 第十章 「云取宫可曾听过?」松岗两眼饱含希冀地问。 遗憾的是,她非常不赏面,「不曾。」 「药神呢?」这个听也该听过吧? 「在下行医,自是听过祖师爷大名。」这下子,对什么事都惫懒的野风,总算是被他们勾起了点兴趣。 「我们是奉药神之命来此寻找转世宫主的。」怕她又要走,松岗连忙一鼓作气把话说完。 「这与我何干?」她有些不耐烦地问,照样抬起脚跟往外头走。 松岗死死拦住她,「自然有关,因我们的大神官刚刚确定了,你就是云取宫的新一任转世宫主!」野风刚抬起的脚跟云时又重新黏回原地,她讶然的转过眼眸,与近在咫尺的松岗大眼瞠小眼。 「你没搞错?」她沉默了一会儿,以看疯子的目光看着他。 「绝对没有!」她都可以从数百样物品中,确确实实地挑中第六世宫主生前所爱用的物品,就一如当年叶慈也是这般挑中第六世神官的随身之物一样,他怎么可能会搞错?不给野风丝毫反骏余地,叶慈已大步上前,将衣袍一掀,单膝及地跪至她的面前。 「宫主,我终于找到您了。」 野风俯身看着叶慈的脸庞,午夜梦回间,那一张总是不让她看清的容颜,练缓地自她的记忆最深的底处浮上,再默默贴合至眼前的这张俊容之上,令她在怔忡之间,忍不住伸出手以指轻触他的面颊。 「我没作梦?」 「并没有。」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叶慈再也忍抑不住,他迅即抬手反握住她欲离的指尖,站起身将她的掌心贴至他的面颊上。 野风僵直着身躯,「这么说你是真的了?」 「如假包换。」 她想也不想地抽开她的手,转身就走,脚下的步子踩得又急又快,待到绕过街角再看不到祠堂时,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快跑起来。 「这、这……大人?」朔方摸不着头绪地问着站在原地,既不上前追去,也无任何动静的叶慈。 大步跑过镇上的大街,一股源自胸腹间难耐的燥意,令野风不禁使出士级初阶的内力蓄于双脚之上,点踏之间她已飞过街上民宅的房檐、跳过镇墙,她最后转向地疾奔向镇外私宅的方向,聆听着耳际传来阵阵有如擂鼓的心跳声,令她几乎就要喘不过气。 奔至离家不远处的林子里,野风放缓了步伐,一掌撵按在树身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感觉她泛热的脑袋一回忆起那个被称作神官之人的脸庞时,她的整颗脑袋似就要燃烧起来。 身为行医者,她其实……不是不知道那座云取宫的。 她知道天下医者之所以能够习医,皆是源于药神的恩典,而药神又将所有的宠爱全都给了这世间唯一的代言人……那个承袭了药神法典,代药神在世间行医的云取宫宫主。 她更知道,那个传说中拥有药神无上法力的宫主,代代皆是转世投生的。 可……那等传说中之人,又怎会是她? 呵呵,开玩笑的吧?哪可能会有这种事? 但就在她极力想否认这来得太突然的消息时,于她心中,又隐隐约约的有种笃定,正一点一滴地消融着她的自欺,并提醒着她想要遗忘的心虚。 早在当年赵元广老是动不动就买医书给她时,她亦发觉了,平常背起四五书经,一直都不怎么勤奋也没什么天赋的她,只要一翻到医书或药典,她便过目不忘,就像是前世早已看过千百回似的,且她从不惧怕血腥,亦不会不耐烦那些庞杂难记的药理。 或许赵元广早就察觉了这一点吧,故而在他回今之前,他总是带着她四处行医治病,甚至是在临终前告诉她,若是日后在维生的百业中她不知该择哪一项,那她就不妨选择行医济世,因她的天分着实太过奇特。 脑际一片纷乱,野风推开掌下的树身,转身朝家门走去。沿路上,浮映在她脑海间的,全是那张她以往在梦中怎么都看不清,却在今日将她给吓得心不知该怎么跳的面庞。 不知不觉间,她已回到家门前,正打算掏出钥匙打开外门时,已有人自里头替她开启。 她愣愣地看着那些个神捕笑得过于热情的笑颜,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再次打量起自家家门和院墙。 嗯,这是她家没错。 她再转过头盯着这一大票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宫主。」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后的叶慈,恭谨地站在她的身后拱手对她轻唤。 一听到他那温润中又带点低哑的嗓音,野风的心跳险些又再次漏了一拍,她艰难地慢慢转过身,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位不但自她的梦中走出来,还在今日莫名奉她为主的男子时,她突然注意到他微微轻颤的双手,以及他的眼眸。 那是一双带着不可得的伤痛,无法诉诸于言语的眼眸,即使它不会说话,可她却能感到它那难以言喻的悲伤。 野风莫可奈何地闭上双眼,将那会楸扯着她心房,令她心房隐隐感到钝痛的眼眸隔绝在外。 「给我点时间。」 不只是叶慈,挤在大宅门里的神捕们,此刻都屏气凝神地看着野风。 「我得好好想想。」她抬手以指揉着作疼的额际,「在你们突然跑来这儿给了我一个青天霹雳之后,我想,我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是。」眼见她并不是全然拒绝,叶慈的眼底又再燃起希望。 野风颇无奈地转身走向自家家门,绕过那票碍路的神捕穿过厅堂来到后院,正准备打开自个儿的房间门扇时,她注意到了在眼前的门扇之上,除了倒映着她的影子外,还另有一人。 「跟着我做什么?」她回过身,皱眉地看着身后的跟屁虫。 叶慈不慌不忙地对她道:「我名唤叶慈,乃是您的神官。」 「所以?」他一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模样,「我得跟着您。」 「无时不刻?」野风的肩头一歪,有气无力地问。 「是的。」 「理由?」他都已在梦中骚扰她那么久了,现下他连现实生活也不肯放过? 「为了保护您。」他找到她的消息,相信很快就会借由各方之手传回神宫之中,亦传至司徒霜的耳里,又或者,一直都在暗地里监看着他一举一动的那些魂役,早已将她视为眼中之钉,随时都可能对她下手。 野风没好气的瞠着他,「贴身保护?」 「是的。」她是没见过那些魂役的厉害,眼下此处可不是有着药神恩典的神宫,他可没有让她毫发无损的把握。 「不分男女与昼夜?」都土匪似的闯进她家来了,还想得寸进尺,要不要这么没脸没皮啊? 「是。」叶慈仍是一派义正辞严,仿佛此举再天经地义不过。 野风对他款款一笑,犹如三月春风拂面,接着她推开门走进房里,在他的面前不客气地合上门扇。 「你想得美!」 【第三章】 今年的冬季来得早,第一场初雪甚至提前了半个月,纸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扰一了浅眠的野风,满室无处不在的寒意,亦将窝在被窝里的她给冻得瑟瑟发抖。 第十一章 深深呼出一口热气,看它在朦胧的烛火下化为一团白雾,野风认命抹抹脸,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袍、套上鞋子,决定大半夜冒着刺骨的寒意,去柴房抱些煤炭回房烧两个火盆。 轻轻打开门扇,某张令她醒着梦着都不安稳的脸庞,就静静忤在她的面前,冷不防被吓着的她倒抽口气——不明白他何时成了她的门神了。 「宫主。」叶慈低声轻唤,目光在触及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后,两道好看的剑眉不动声色地拢了拢。 心有余悸的野风可没什么好心情。 「我继承你家神宫了吗?」三更半夜不睡觉,还忤在房门口吓人,他都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大人。」他立即换了称呼,并在她绕过他往外走时紧跟在她身后,还边走边脱下自己身上厚实的长衫。 「我年纪不大也没做过官。」野风摸黑走过大厅,正打算开门去隔壁柴房时,一袭温暖已拢住了她。 「主子。」叶慈掏出怀中的火折子,一手举高为她照明,另一手则是替她把身上遮风长衫拢紧些。 野风被冷醒的起床气与被吓着的不满,登时都在他体贴的举止下消减了大半。她索性带着他一道去了柴房,「我叫野风,你别开口闭口您呀您的,也别唤什么主子,我听不惯。叶慈顿了顿,不语地去了柴房替她拾了一蒌子的煤,而野风等了半天,在他都已带着她回主屋还点了火盆后,仍是等不到他出声喊她的名字。 她也不强人所难,「算了,不为难你,随你叫吧。」 「是,宫主。」在房里都因火盆而温暖起来时,野风才后知后觉的回想起,道位夜半不睡觉的神官大人,他可是拖了一大家子来寻她的,夜里天气冻成这样,也不知那些人会不会被冻着。 「神捕他们呢?」一屋子冷清清的,也不知都消失到哪去了。 闻言的叶慈,一脚跨出门槛,然后不语地将手往上一指。 野风照着他的动作,也将半个身子探出房外,然后往上一看,接着她仿佛可以听见,自家这间老宅的哀号声。 好家伙,居然把她家的房梁上头都睡满了?就算他们武功不弱还是神宫出身的高手,也不必这般彰显他们的存在感吧? 「不会掉下来?」她死死瞠着房梁上,那票或坐或卧或躺,还频对她眨眼或挥手的神捕。 「不会。」神宫内斗那么多年,能活下来的自是实力都不弱的,别说是根横梁,就是给他们根绳子也照睡不误。 野风语气沉重地再问:「房子会不会垮?」那票家伙想怎么睡她不在意,但她家这间三十年的老房子可不一定能撵得住。 「……有可能。」叶慈难得被噎了一下。 「叫他们统统都挪地方睡去!」野风烦躁地一甩衣袖,转身就想回房,但又想了想,「书房和客房都可以挤挤,还有柴房里有柴有煤,叫他们自个儿看着办,不然冻着了我可不负责。」 「是。」叶慈的唇边噙着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为她的心软,也为她的在乎。 命朔方和松尚去将一大票人给安顿好,叶慈在厨房的灶上烧了壶热水,提着产进房时,果然发现被他们吵得没睡意的野风,正坐在桌边伸出两手烘着火盆,一双眼出神地看着盆中时明时灭的炭火。「不知宫主你可考虑好了?」叶慈替她倒了杯热水奉至她的手心中,顺道也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身边。 手捧着热烘烘的杯子,一日之间,突然被重责大任加身的野风显得很茫然,她幽幽地问。 「你肯定我是转世宫主?」 「肯定。」他宁静平和的声音,就像是滑过夜色的风儿,「契约认定了就是你。」 「什么契约?」她除了转世之外,难道身上还带着什么契约? 「魂契。」他摊开右掌掌心,让她看清他掌心中那个生来就有的云形胎记,「神宫历届的宫主与神官,就是靠着神官与生俱来的魂契认出彼此的。」 「白日里你会飞出去就是因为这个?」她好奇地伸手摸摸那个形状古朴的胎记,感觉碰触的指尖立即传来些许热意。 「嗯。」 野风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眸,在他专注的目光之下,先前她心中尚有的一点点想自欺欺人的想法,也都似春季的雪原,一点一滴的正在消蚀中。毕竟,人家都把证据送到了她的面前,姿态也低得不能再低了,她要再拒不承认或是抵赖下去,似乎也太过无请。 她大大吐了口气,问得有些无奈,「你很急着要带我回云取宫,让我成为新一任宫主?」 「非常急。」岂只是急切而已?这些年来她一人流落在外的这件事,一直都悬宕在他的心坎上,简直就要成了他的心魔。 野风将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心底回忆半晌后,冷不防地问。 「眼下我可有性命之忧?」她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有。」叶慈并不打算瞒她,「前任宫主之子司徒霜,率宫中祭司们欲窃占神宫,司徒霜一直很想杀了你取而代之。」她就知道……野风朝天翻了个白眼,在心底唾弃起自个儿的狗屎运,君不见,打她自小到大,天上掉下来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七色彩衣或金元宝,却往往都会是避都避不掉的麻烦或倒霉事。 「我讨厌麻烦,更讨厌复杂的事。」她沮丧地将下巴搁在桌面上,一想到她平安且无波的日子已将过去,接下来将可能会是腥风血雨陪伴她度过,她就有点后悔。「宫主……」叶慈紧张地看着她,深怕她会反悔,或是就这么打退堂鼓不承认她的身分了。 野风有气无力地转过脸,「对了,神官的职责为何?」既然有那劳什子契约,他的身分应该也很特别吧? 「保护宫主,辅佐宫主。」他立即道出历代神官皆引以为豪的责任。 无奈她就是个再世俗不过的凡夫,「简单来讲就是保镖兼管家?」 「……差不多。」他怎么突然有种地位一下子往下落了好几丈的感觉? 「我听人说,魂纸是自神宫中流出来的?」她趁机把想得到的都顺道问一下。 提及魂纸这二字,叶慈的面色就骤黑了不只一点,「是。」野风不动声色地别过眼眸,并缓缓收紧了拳心。 「明日先同我说说神宫的情况,我总不能像个摸象的瞎子是不?」她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准备回内室再睡一场回笼觉。 叶慈跟在她的身后,「是。」 「这是做什么?」她在走至房内欲脱衣上床时,有些不明白地瞠着亦步亦趋的他。 「保护宫主。」深怕好不容易找着的宫主就这么跑了或是遭到不测,叶慈拿出全面紧迫叮人的严防姿态,下定决心要将她守得滴水不漏。 她觉得他太过草木皆兵了,「我在自家里头有危险?」他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可能会有。」司徒霜手下的那些魂役太神通广大了,他必须将任何危险性都扼杀在揺篮里。 野风本是想同他聊聊所谓的男女大防,或是女子名节这类的东西,可看在他那一副一往无前的固执样,她登时就省了那些多余的心思。 第十二章 「行,我睡内室你睡外间。」既然他的脸皮厚得什么都不顾忌,那她退而求其次总成了吧? 叶慈回头看了看外间的距离,再掉过头来,一语不发地凝望着她,眼神还不时溜到她身后的床上去。 「不然睡梁上?」野风哪可能让他真爬上她的床来? 咻的一声,本还在她面前的某人立即消失在原地,野风头疼又无奈地往上招着手。 「下来下来……去把外间的那张床给搬进来,就摆我床边总行了吧?」她家是闹鬼还是怎么着了? 一个个都特爱往梁上钻。 去替他自衣柜里抱来一套床褥和被子后,野风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就钻上了她自己的床榻,任由叶慈自个儿去折腾他的睡处。听着仅有一墙之隔的邻房,传来此起彼落的打呼声,野风闭上眼拉妥被子,感觉她的生活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她原以为在这种扰人的吵杂声中她会睡不着,却没过一会儿已翩然入梦。 距离野风睡处三步外,侧躺在床上的叶慈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的睡容,窗外的初雪不知是何时停了,一直被藏在云朵中的月儿露出皎洁的娇颜,这般看着月光下的她,叶慈不禁想起今日在初初见着她时,她那与众不同的模样。 身姿挺拔如竹,虽无男子的粗犷,但也无闺中女子的过于柔弱,飘荡在她身后黑缎般的长发,色泽闪亮地反射着明媚的日光……在人群中,他一下子就把她给认了出来,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份打心底深处生出的感觉,那是种失而复得的美好,将他的心房涨得满满的,只是在他的目光滑过她的面容时……叶慈无声地下床来到她的床畔,蹲在床边就着还算明亮的月光,静静看着她脸上那一道刺痛他眼眸的疤痕,感觉那道白色的伤疤不但盘据在她的面上,它亦像是藤蔓尖尖的刺,蔓延至他的身上,扎进柔软的心房中,没给他机会,疼痛就让他心疼得想掉泪。 他都做了什么? 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外头迎着世事的风雨,一人艰难独行,本该伴在她的身旁为她挡去一切风雨的他,怎可以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她都经历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是如何一人活下来的?他都不知道。 因自身的不济,他被困在神宫中,光是要破阵而出他就花了那么多年,他不敢想象,他要是再迟来几年,她的身上会不会再多添几道伤痕?又或者,他要是再晚了一点,她是不是就会……睡得不是很安稳的野风,忽地睁开眼,不知被什么扰醒的她警觉地看向一旁,就见某人正像抹幽灵般地蹲在她的床边,眼中来不及掩去的,皆是赤裸裸的自责。 「你就行行好放我一马吧……」她呻吟地拉过被子盖住脑袋,「我跑不了的,你都已经登堂入室了,今晚就别再跑进我梦里来骚扰我了成吗?」要是再被他多吓两回,她就真要去找个道士收收惊了。 叶慈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将被子拉下免得她喘不过气来,弯身替她盖得密密之后,他张开两手,隔着被子俯身紧抱住她,并将脸埋在其中。 「叶慈?」被熊抱得动弹不得,偏偏他还没有放开的意思,野风忍不住要出声问问他这又是哪一出。 埋在被里的声调听来有些模糊,「就纵容我一会儿,就一会儿……」野风任由他抱着,感觉他的力道和动作,像是碰触易碎瓷器般小心翼翼,那股举止之间都带出来的珍惜,就像他的体温一般,正透过被子漫至了她的身上。 她怔怔地在想,许是真在乎极了,所以他才会这般吧? 一如当年奶娘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挡去牢中所有风雨的坚毅神情,也一如赵爷爷严厉中又百般呵疼着她的决心。 回想起他那如影随形跟随在她身上的眸光,那是甚想靠近她,却又担心吓着了她,故而只能压抑下的惆怅,不知怎地,这让她心头一热。 她合上双眼并别开脸庞,哑声道:「你慢慢来吧,我先睡了。」不再去管叶慈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是否依然徘徊在她的身畔,也不睁眼去看寡言少语的他,总是藏不住心事的一双眼晴。 野风原以为,在闭上眼隔绝了那份搁浅在她身上的目光后,她可以安然再投向睡海睡上一觉的,可在他的指尖悄悄钻进被子里握住了她的,并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掌心时,她才发现,这很可能,将会是一个难眠之夜。 次日清早,叶慈集合了所有神捕,齐聚在野风家小小的厅堂里,为自家寻之不易的宫主讲解有关于神宫的事,上从药神如何创立神宫,下至今日神宫所面临的种种窘境。 几乎一夜未睡的野风,听得目瞠口呆。 半晌,她先是木然地看着说完后脸不红气不喘的叶慈,再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一票或坐或蹲在地上的神捕,正都用一双双干净通透的眼眸看着她,眼中尽是藏不住的喜意与期待,直教她看得脑际有好一阵昏眩。 他们……真是已经成年,且身怀高强武艺与医术的神宫之人? 骗鬼去吧! 他们其实是养在深闺无人识,从不曾被外界染黑,也不曾沾染过风霜的大家闺秀吧?要不然他们就是心思简单、性情纯洁的白纸一张张,就算她用力弹一弹指甲也都不掉半点灰的那种? 听听方才叶慈都给她说了些什么? 她即将要回去继承大业的云取宫,打从建宫以来,历任宫主为了让旗下宫众专心学习医药,皆不约而同采职了与世隔离政策,神宫之人不出宫不离山,对外与对各国皆毫无交流,也不兴与江湖上的各门各派往来,他们就是一门子心思的躲在山中专心习医做学问。 倘若只是这样倒还也罢了,最让她深感气血逆行的是,他们代代学了那么多那么久的医药与学问,他们就这样只搁在脑袋里,既不出去悬壶济世,也不卖药经商,他们追求的是在医药方面更高更精深博大的智慧,所以……宫门一关,继续再做学问数百年! 至于全宫上下的吃穿住用?无妨,神宫本就有大量金银珠宝,且山里头有田有地有溪有园,他们自耕自种自牧自养也自吃,从不劳烦外人。 一想起方才叶慈在说到这儿时,那票神捕还一脸自豪的模样,这让悲愤不已的野风甚想喷喷他们一脸淋漓的鲜血。 什么叫不劳烦外人?他们玩了几百年的闭门造车不够,还要带上故步自封以及坐井观天,偏偏他们还浑然不觉这有什么不对,他们到底是哪座古墓刚新鲜出土的古董? 被一大票男人给结结实实呕得一口血是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野风奄奄一息地半趴在桌面上,心头满满的都是懊悔与挣扎。 居然扔给她这么一个烂摊子…… 那个该死的前任宫主司徒勤要不要死得这么早、死得那么痛快?好歹也再给她多活个三十年啊,她一点都不想这么早就接手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外带嗜死人不偿命的烫手山芋。 这种鸡肋似的神宫到底有啥子值得抢的?送她她都不想要,司徒霜的脑子是被牛车辗过不成? 第十三章 「宫主,你怎么了?」近坐在她身旁的叶慈担心地看着她,总觉得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许多。 「一时气血不顺……」遭到打击太过,她的神魂一时之间还飘飘荡荡,有些触不着实地。 叶慈听了就起身,「我去倒杯水。」 「宫主,不如我给您诊诊脉再配副药?」坐在另一头的朔方也心急的跳起来。她无力的挥挥手,「免,等会儿我捶捶心肝肠肺,让它通一通就行。」眼下最需要就医之人不是她,而是他们这一大家子才是,他们的脑袋都需要通通风透透气。 实话说,要是那个司徒霜真那么执着,一心想要在神宫搞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话,她是很乐意大方拱手相让的,保证到时绝不讨价还价也不打打杀杀,因这种神宫……留着她嫌再闹心不过,可不收下,她又备感头疼。 殊不知,人生中不可承受之苦,其中就包括了莫名其妙被一票下属给绑上一艘破破烂烂的贼船,这艘船除了又旧又漏水还随时可能会沉外,船上的船员们,不是被养在深阇中的奇葩,就是长年关在宫中打打杀杀都被打傻了脑袋瓜。 云取宫的宫主究竟有何好当的?人间三百六十行,就属要养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属下的宫主这一行命最苦。 伸手接过叶慈递来的茶水,野风豪迈的将一整碗茶都灌下腹后,她深吸口气提振起精神,然后将一个他们似乎已遗忘许久的问题抛给他们。 「药神之所以创立神宫是为何?」 「为救世人。」他们想也不想就齐声答道。 她将秀眉一挑一一 「所以你们就代代都关起门来救世?这世上的病人是会自动自发掉到你们家门口等着捡,还是病人都已神通广大到了会托梦?」冷不防被如此一问,众人皆是一怔,好半天,厅堂里沉默得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喘气声。 野风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他们指出问题重心。 「神宫之人,都已远离世俗太久,你们高高在上太过习惯,住在象牙塔里的你们不懂民生疾苦、不懂天灾人祸、不懂旦夕祸福。你们不懂,除了权与势与利与神宫之外,这世上仍有着生活。」怪不得世上大多数人不是没听过神宫,就是根本不知道在他们眼中神神秘秘的神宫是用来干嘛的,因这原因就出在,他们压根就没亮相过。 他们年年月月,刻苦习医识药,练出了一身好本事却从不曾扬于外,一个好剑客十年磨一刹,尚还懂得要把剑拿出来亮亮相,好晒一晒名号讨得世人的赏识,偏他们却是特立独行,硬是将一身的本事都给搁在宫里头长蘑菇。 浪费呀浪费……见过暴殄天物的,却没见过像他们这般糟蹋的,神宫以往的那些宫主究竟是在想什么?她绝不承认她是那些个老宫主转世投胎的。 看着底下一张张惶然不知所措的脸庞,野风在头疼之余,亦深感到压在她身上的责任担子有多重大。 唉,要不是看在他们都单纯得跟张白纸似的,不在一旁看顾着她不放心,不然她早早就丢了这宫主的担子逃得远远的了。 她揺首长叹,「真要让我回去了,往后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众神捕不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太明白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倒是叶慈在见着了她愈皱愈深的两眉时,适时地在一旁道。 「一切都遵照宫主的吩咐。」 「行了,在我决定要不要同你们回去前,先让我想想。」她揺头晃脑地起身走向自己的内室,打算好好琢磨琢磨这一大家子惹出来的烦心事。 「是。」 而野风这一栽进房里头去想,一想就想了两日。这两日来,负责伺候照顾她起居的,自是与她形影不离的叶慈。 当她窝在房里对着上头的房梁发呆时,他就坐在一旁陪她发呆;她趴在窗口数麻雀兼出神时,他替她盖上一件避风的衣裳,并奉上一碗暖手的香茗等她醒神……他就像一道安安静静的影子,让人感到贴心舒适,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 直到总算是想通什么的野风回过神,她这才发现,一直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神官大人,今儿个瞧她的眼神好像有点古怪。 野风顺着他一动也不动的视线看向上方,又伸手摸摸这两天她都忘记要去打理的发誓。 「有什么不对吗?」 叶慈的两眼还是直叮着她那随手乱扎成一团,且很明显是男子儒生式的发髻。 被他看得浑身上下统统都不对劲,感觉有点发毛的野风索性扬手把顶上的发髻拆了,再到妆台边摸索了半天,找出一柄发梳交给他。 她小心地问:「不如你来替我梳梳?」别继续用这等热烈又执着的目光控诉她了,不就是没把头发梳好吗? 「这是我的荣幸。」盘据在叶慈眉眼间的乌云,云时风流云散,他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再乐意不过地接过发梳。 于是在午后的窗边,就出现了这么一副景况。 日光暖融融地洒落在野风的身上,身后男子修长的长指,正轻柔地穿过她凌乱还有些打结的乌发,以指替她顺开纠结后,再拿着木梳细细替她由尾到头梳顺,不过多时,一个造型优美的仕女发髻已替她梳妥,并簪上数柄质地温润的玉簪。 被伺候得差点睡着的野风,在他轻拍着她的肩时才发现他已大功告成,她揉揉眼,正打算留住那份睡意爬上床去睡个午觉时,她突然感觉到,某种令她毛骨悚然的目光又再次投至她的身上。 她慢吞吞地回过头,果然又再看见,叶慈扬起一双好看得过分的凤眼,再次目不铐晴地叮着她。 「这回又是哪儿不对了?」她两手上上下下地在身上拍了一会儿,也没找着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叶慈不语地为她捧来一套他日前替她准备好的衣裳。 野风单单看那色泽粉嫩、质料上等的衣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忙连退两步,还不忘挥手对他打回票。 「这个没得商量,我穿不惯那种软绵绵又轻飘飘的东西,穿那玩意儿行走坐卧统统都不方便,免谈。」开什么玩笑,她都当个粗人当了十来年了,要她一下子从今野小民跳升至闺阁千金的规格?他不怕她扮起来不伦不类,她还担心她精神上会水土不服。 遭到拒绝的叶慈似是早料到她会有这反应,他既不气馁也不多话,只是继续用那种让她头皮发麻的目光看她。 「你很坚持?」她紧蹙着眉心,没想到这个自己送上门的管家管得还真宽。 他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半点动揺,「嗯。」 「刚好我的脾气也很硬,咱们比耐性吧。」她撇撇嘴,也没拿他的坚持当一回事,我行我素地就同他扛上了。 叶慈眼底隐隐闪动过一丝精光,「行。」 打从赵元广逝去之后,独自一人生活的野风,就成了个无人拘束的脱缰野马,无论是衣着打扮、行止言谈,皆是随性而为。早些年前,赵元广携着她上山下海四处走,大大开拓了她的眼界之余,也从此令她远离了寻常女子该有的生活,但野风并不在意,也从不在乎所请世俗的眼光。 第十四章 只是……不到两天的时间,她就变得很愿意去在乎了。 原因无他,谁让她耐性不如人? 那个无时不刻都出现在她身边的叶慈,自那时起,他就跟个背后亡灵似的,幽幽怨怨的眼神不分日夜的往她身上扫,不管她抬头、转身还是吃顿饭,那双凤目总是能准确地对上她的,害得她成天总打哆嗦,临夜睡了也睡不安稳。 令她更加感到无奈的是,叶慈还是个新出炉的相级中阶武者,精神体力样样比她这个小士级初阶强,再加上生性本就坚忍的他,都可以在神宫中一忍十多年了,因此论起耐性与毅力,他俩更是远远没有可比性。 野风苦着一张脸,抵挡不过紧迫叮人策略的她,欲哭无泪地自他手中夺来那套在他手中捧了快两天的新衣裳。 「我换,我换还不行吗?」呜呜,好可怕的管家,简直比她以前严格的奶娘还要恐怖,她要求换人。 一直都板着张幽魂脸的叶慈闻言,愉悦地勾扬起嘴角,朝她漾出一抹再满足不过的笑容,登时把她给看呆了。 这是……打哪来的美人? 英挺有型却不张扬的剑眉一双,略薄却形状完美的双唇,再衬上了貌似与外族混血的深邃眼眸,她自认走遍多国也曾见识过各种美貌与风情,却怎么也没见过这等宛如冬雪初融的美丽。 狠狠被惊艳了一把的野风,在这日终于深刻体悟到,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叶慈勾起别人的魂来,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一个面上老是冬霜覆面之人,骤然给她来了个春回大地,害得没点心理准备的她,险些还以为她认错人了。 趁着她犹站在原地捧着衣裳细细回味,得逞的叶慈老早就拉着松岗一块儿去镇上帮她采买其他新行头了,待她咽咽嘴醒过神,她忙急匆匆一把拖过路过她门口的朔方。 「宫主?」朔方不解地被她拖去房里,还被她两手给压坐在椅上。 她一副发现新秘密的模样,压低了音量小小声地与他分享。 「有没有人说过你家神官是个美男?」不笑不知道,一笑吓一跳,她差点就得去找人来替她收收魂了。 「岂只是美男?」朔方两眉一挑,以一副看同道的眼光看着她,「还有高岭之花、冰山上遥不可及的雪莲,等等应有尽有。」他家大人的美貌可是有口皆碑的,只要是识货之人,每个都曾竖指夸赞过。 「你知道?」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平淡,「那你们怎没被他给迷得死去又活来?」 「谁敢啊?又不是嫌命长了。」朔方敬谢不敏地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不忘搓搓两臂,「往常大人就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才会笑得那么一凉心动魄。」 「何种情况?」 「他又想杀人时。」谁人不知愈毒的花儿开得愈美丽?每每叶慈那么一笑,宫里所有的神捕就都晓得,大人他又想提剑去戳那些护着司徒霜的魂役几剑了。 「……」野风有些担心地摸摸自己保存尚且完好的脖子。 朔方没大没小地拍着她的肩膀,要她安下心。 「宫主,您大可放宽心,您是不同的,大人爱护您保护您关照您呵护您都来不及了,他怎可能会去伤害他的心头宝兼眼中的珍珠?」打小起就与叶慈一块儿长大,他很清楚,不爱笑的叶慈之所以会在她面前展现笑颜,怕是笑得真心实意,而不是带着杀意。 心头宝兼眼中的珍珠? 野风不由得再摸摸自个儿的脸颊,受宠若惊之际,心下亦满是狐疑。 「我有这么合他眼缘?」明明她就生得平凡又普通,叶慈的眼光会不会是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眼缘的关系,而是他都已盼你盼了一一」朔方知无不言地说了一半,蓦地神色大变地急掩住嘴,没把话给统统都说溜嘴了。 「怎么不接着说下去?」 下文咧? 「再说下去就会被剥皮了……」朔方一把抹去额上的冷汗,随口找了个借口就忙着开溜去了。 直到叶慈自镇上回来,野风也没能再自朔方那边探到半点口风,不过根据他所透露的那些,也足够她在心中兜转几回了。 这晚在用过由叶慈亲手张罗的晚膳后,野风两手环着胸立在窗边,边吹外头随着天候寒意愈来愈重的夜风,边看叶慈又是帮她铺被,又是坐在桌边细致周到的替她叠起今日所添的新衣。 烛光不安定地轻揺,光影顺着叶慈面上的轮廓,分割成壁垒分明的明与暗,在朦胧泛黄的灯影下看来像安逸的画,也像个看不真切的好梦。 这般看着他,野风一时思潮起伏,侧耳聘听着在她记忆中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的往事,蹑着脚尖悄声走回她的身边,举手轻敲着回忆的门靡。 然而那些曾经拥有的,不管是酸的甜的,还是苦的痛的,曾经以为永不可磨灭的,终究还是在流光的抛掷下,被她淡忘在一日日的生活之后。玉枝琼树尚会在岁月的磨砺下化为轻烟,更何况是份已不会再回来的过去? 半晌,她闇上窗扇,带着一身的寒意来到他的身边坐下。 在她落坐时,叶慈就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凉意,他放下手中折叠好的衣裳,去替她取来一件今日刚制好的厚实袍子替她披在身后,又去烧炉子替她泡盏暖身的热茶。 当暖呼呼却不烫手的茶盏被塞入她的手中时,一股犹如细雨润物无声的暖意,一路自她的掌心渗进了她的身子,不疾不徐地暖上了她的心坎,驱走了满身的寒意,也悄悄拂开了自赵元广逝去后,一直覆在她心中,说什么也不肯走的荒凉。 她静静地瞧着叶慈在灯下的侧脸,而后下意识地拉来他的右掌,将它置在自己的头上。 叶慈侧首看向她,「宫主?」 「摸摸我的头,就像老人慈祥的摸着孩子那般。」她语带怀念地说着,带着眷恋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 叶慈不知一直凝望着烛火的她一时间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抽掉她发誓上的玉簪,任由她的发披落而下,再按她所说,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她,就像在哄慰个孩子似的。 许久过后,她转过面颊,再把他的手挪到她的下颔处,他愣了愣,试探性地动动手指挠了挠。 感觉到指尖的抚触,野风顿时眯起眼睛,就像只被满足了的猫儿,叶慈没想到灯下的她会有这种表情,他不由得再接再厉摩挲着她的下巴。 在他的抚触下,舒适得都已闭上眼睛的野风,看似就快睡着时,她的声音忽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咱们明儿个收拾收拾就准备出发。」 叶慈顿下手中的动作,「上哪儿?」 「如你所愿,回宫。」她张开眼眸,微笑地看着这个替她掌家管家,又一心想要带她回家的男人。 轰然的狂喜刹那间化为海涛淹没了叶慈,他怔怔地看着她唇边婷婷的笑意许久,他强忍下激越的心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 第十五章 打从找到野风以来,一直都急着想带她回神宫的叶慈很心焦,恨不能插上羽翅,就带着她飞回神宫,而一众神捕也都等不及想看司徒霜在见着宫主后吃惊的模样,偏偏临到出发前,野风却秀眉一皱,两手往腰上一叉,直接给他们浇了盆冷水。 「停,全部都换装去,没准备好前谁都不必走了!」她绝对是傻了才会呆呆的跟着这一票比她更天真的家伙上路。 打包好行李、大半都已爬上马车的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皆在彼此的身上找不出个问题,于是他们求救地望向跟在野风身后的叶慈。 叶慈耸着宽肩,也不晓得她怎会在临行前突然有这要求。 野风嫌弃再嫌弃地指着他们身上的行头,「瞧瞧你们,一个个富贵祥瑞样,浑身金灿灿得跟个招人的金元宝似的,这不摆明着在说你们来历不凡身分高贵?走在路上又有哪个人不多瞧上两眼?」 「那又如何?」朔方摸摸脑袋,还是想不出这等对他们来说很平凡的打汾有何不妥。 她突然觉得牙根挺痒的,「你们是缺打劫的,还是怕司徒霜派出的魂役逮不着你们?要不要敲锣打鼓的告诉他们一声咱们就在这啊?统统都给我换个模样去!」真要让他们就这样一路赶回神宫去,她敢打赌,这一路上不但不会太平不说,定还会有着意想不到的惊吓。 听她所说的也有理,众人便乖乖的听她的话下了马车,正打算照着她的话去做时,他们就又马上碰着个以前从没体验过的问题。 松岗苦着一张脸,「要……换成什么样?」 「简约低调有内涵,懂不?」她两手一摊,再实际不过地教育他们。 满头雾水的众人,动作整齐划一,都瞠大充满疑惑的眼睛对她揺首。 她啥时候养了一群纯洁又无辜的闺女…… 野风抚额告饶,「总之,愈俗愈好,卖相愈路人愈佳,就是那种扔到大街人堆里,别人也不会多看你们一眼的模样,可懂?」她决定了,待她回宫接掌大位之后,她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他们统统都自云端上拉下来,变成一个个老实在红尘中打滚的凡人。 恍然大悟的众人都乖乖地点点头,正打算照她的吩咐去办时,她另一条吩咐就又抵达他们耳边。 「马车也顺道换过,去弄几辆普通点的,不然就全都用走的。」也不知那个去买马车来代步的朔方是怎么想的,居然给她弄来又是度金还通身都用沉香木打造的豪华马车……也都不想想这车有多花银钱,这只花钱如流水的死孩子。 一听她打算要用走的,叶慈连忙向一旁指示,「去弄几辆粮车或商队的车来。」待到急忙赶往镇上张罗全新行头的朔方回来,帮众人都换过个新造型后,野风便依照他们的衣着打扮分配任务。 「来来来,咱们先分配一下。」她一手拉着叶慈的臂膀向所有人指示,「我是夫人他是老爷。」 「那我们呢?」众人看看他们,再瞧瞧剩下没分配的人。 「管家和护院们。」她飞快地替他们分起队,指着其他三辆马车道:「其他人都照此分队,还有车队行进时采同个方向却不同道路前进,距离嘛,以能见着烟火施放能立即赶来为准。松岗实在想不明白出个门干嘛要这么麻烦,「这又是为何?」 「分散风险。」她语重心长的开口,目光扫过这些出宫后早已失去保护伞的人,「就跟撒网捕鱼一样,你们总不想魂役一来就把你们给一网打尽吧?别忘了你们现下可不在神宫里头,药神的恩泽可惠及不到你们身上,若是对上了那票听说很强横的魂役,千万记住保命第一,因若是伤了或残了,这儿可没有药神能救你们。」众人一点就通,「我们这就去办!」拍拍手打发了这群伪闺女后,满心成就感的野风一回头,就撞上了一张略显灰暗的脸庞,她定眼一瞧,发现她家平常表情不怎么多的管家大人正低垂着眼帘,看似心情挺低落萧索的。迎上那双再次写满自责的眸子,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开解他那又不知想哪去的心思,于是她只能抓抓发开始搜思索肠。 叶慈拉下她的手,边替她把差点被她弄掉的玉簪重新簪妥,边低声道。 「是我不好……」要不是他太无能,这么点小事怎会劳她烦心?他早该在她开口之前就先一步替她做好,而不是让她一人在这教导他们。 「不是你不好,而是你被关在神宫中太久,偏偏世事变化得太快,生活又是学无止境的。」野风拉过他的掌心用力拍了拍,并积极向他鼓励,「以往的你,不过是没机会去学而已,往后若有不懂的、从来没听过的、己身有所不足的,就好生学习把它收为己用,我相信你定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周到。」 「宫主这些年就是这么学过来的?」 「不然呢?你看我像长了九条尾巴吗?」她睐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扬着嘴角,「生在这世道,要是不懂保己,九条命都不够用。」深受教诲的叶慈颔首,「我明白了。」 「很好。」野风打铁趁热的把手往他的面前一摊,「对了,你有多少私房?统统都掏出来。」叶慈低首看着那只不甚玉白甚至还有些粗糙的掌心,再看向她身后这栋破旧的宅院,以为她是为生活所苦或缺钱了,当下二话不说地掏出藏在怀中的银袋,还自袖中摸出一叠银票给她。 野风早习惯这票人的财大气粗了,她不客气地接过且点了点,犹不满足地道。「叫其他人也都把私房给掏出来,只留下路上衣食住行该用的。」光是这么点哪够? 他不明白她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宫主,你这是?」 「花钱消灾。」她懒洋洋地公布之前早想妥的计划,「我准备请保镖兼打听叶慈说,司徒霜手下的那票魂役,有六个相级初阶、三个相级中阶不说,还另有三只是相级高阶。依她看,那整座神宫就跟个生猛凶残的斗兽场没什么区别,她要没有两手准备就冒冒然的回去,她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就是想把自个儿当成块上肉送去给人啃。 再说,司徒霜手下的魂役武力水准,放到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种祸害,也幸好司徒霜的脑袋可能天生就不好,只想要得到一座小小的云取宫而已,要是让那些魂役离了宫四处为非作歹……「为何要请?」叶慈在她边想边皱眉时,伸手去抚她纠结的眉心。 她感慨地拍着他的肩,「你不是说神宫里头有着一票魂役正等着我回去自投罗网?我是要回去打仗的,而不是舒舒服服就能坐上大位的,既然要战,那就要搏图最大的胜算,而冒失去做件没把握的事,向来不是我的作风。」他听了急欲开口,「但我……」 「并不是我不相信你,当然也不是我嫌弃你,只是,哪怕你武艺再如何高强,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她不疾不徐的向他解释,「我可不想在回宫后,也似你们一般被关上个十来年,所以说,未雨绸缪多添几个助力总是没错。」听了她这话,让自小就以成为神官为人生目标的叶慈很难受,他总认为他能护在她的身旁为她挡住一切的风雨,可血淋淋的现实却又告诉他,他实力不够。 第十六章 「不知……」他困难地启口,「这保镖要上哪请?」虽然现实很难以接受,但只要为了她好,只要她能无忧,他什么都愿去做。 说到这一点,野风就是自信满满,眼中都绽出期待的亮光。 「自然是什么生意都肯做的黄金门。」周游列国那么多年来,黄金门的大名她早听得再耳熟不过,她更知道黄金门的信誉有多可靠。 不光是极山道观的斐然这么说,连她也这么说?只是一个门派,能抵得过那么多相级中阶或是高阶的魂役们?会不会太托大了? 叶慈有些怀疑,「他们能行?」 她甚有底气地扬起下颔,「当然行,他们年年上坟烧纸钱可不是烧假的。」那些个高人,可是专做魂纸魂役这生意的。 低首看着她抬起下巴,叶慈忍不住伸手挠了挠,然后就见她又舒服的眯上眼晴,这让他嘴边不禁逸出一丝笑意。 待到其他人都重新打点好后,野风也不管外头风雪大不大,或是日色将墨,在她的吆喝下,一众人等都上了安排好的商队马车一并按着商量好的路径兵分三路前进。 接连赶了十来日的路途,眼看就要步入云取宫所在的青麟国了,可就在他们赶至青麟国的邻国男儿国之时,商队的马车皆整齐的停下不再急吼吼的赶路。 位于男儿国边境的商岚县,正逢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尽管男儿国皇帝已派大军前来赈灾,但因灾民人数过多,与天候日益恶化,再加上大军所携来的军医严重不足,一些本就受伤的灾民,在顶受不住寒冷的天候而纷纷着了风寒,随后一人传一人,渐渐演变成大规模的患病。 于是野风就走不动了。 控制不住满腔救人热血的她,一古脑地投入了救灾行列,并顺手拉上了所有打小起就习医药的神捕,直接让叶慈去与男儿国军队那方面的人商量过后,借来当地衙役,开始替闻讯前来的灾民们义诊。 天不亮就起床的叶慈,带着朔方他们去大军驻地取来由男儿国富商所献的药材后,便顶着扑面的风雪将那几车的药材给拉回了县衙。连停下脚步喝杯热茶的时间都没有,叶慈在外头的灾民又开始排队,等着县衙大门一开就进来求诊时,已快步走至县衙的厨房,先确认用来熬煮汤药的柴火是否足够,和派发给灾民暖身的米粥是否已熬妥确认一切都照旧进行顺利,他便职了一份热腾腾的早膳,快步走至问诊的大堂,再轻轻揺一一连几天都是睡在堂上的野风,一勺勺的将热粥喂进整个人迷迷糊糊的野风嘴里,再替她打点一下门面,这时,负责维持县衙外秩序的松岗,已将第一波病人给请进了县衙内。 虽说每个神捕都会医药也会看病,但他们皆没野风来得有经验,于是泰半的病人都是由野风接手,因此往往一整日下来,最累之人也是她,但她不以为忤,也从不说苦,她总有无比的耐心为每个人看诊。且很懂得嘴上花巧的她,也总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往往没片刻工夫便将每个病人给哄得心情不再那么阴而这些,皆是没有经验的神捕们所做不到的。 叶慈一直都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又或者该说,他不懂她为何要那样去讨好每个病人,明明她就是在救人,该弯下腰、该求人的,不该是那些病人吗? 然而野风却在百忙中偷空这么告诉他。 「腰杆算什么?能让每个人都开心比较重要。」一直都随侍在她身侧的叶慈,看着她不断拿手揉着她快笑僵的脸庞,和她眼底下因疲惫而生的青痕,他张了张嘴,很想告诉她不要为了让他人开心,而将她自个儿给累得至此,可他又不知该不该开口,因他看得出来,她是尽心尽力的投入,她情愿。 野风伸手扳着酸涩的颈子道:「我不博爱,更讨厌假仁假义的作为,当然我更不会有什么大善天下的宏图伟愿,我不过是想尽力救治我的病人而已,救身,也治心。」叶慈顿时止住了想强行带她去休息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在这阴沉的雪季中,唯一似朝阳般发光发亮的她。 她还歪着脑袋问:「倘若不想救人,你们为何习医?」原来…… 原来就只是这样啊。 在他脑中那团一直都驱不散的迷雾,就像吹拂过三月杨柳的清风,云时将云雾都打开,让他接触到了另一片他从未看见过的天地。他仔细回想着云取宫历任宫主的作为,再想到她这阵子下来所做的,他总觉得,比起总是据在一方自视高洁的云取宫,生在草根中的她,比任何一任宫主更加贴近赐给世人恩典的药神。 那晚在野风又再一次打算将就着点,再次趴在大堂的桌案上睡一晚时,叶慈悄然无声地背起她,由朔方在她身上加了一袭大氅后,顶着绵绵密密织如雨网的雪势,叶慈在雪地中一步一深印,带着她前往男儿国赈灾将军所替他们安排的临时行馆。 夜色迷蒙中,街上家家户户大门处照明用的灯笼,将雪地映成一地霞色般的温暖,一如缩在他身后的野风,用她温暖的身子暖暖地熨在他的身后。他顿住步伐将又往下滑了点的她往上挪了挪,继续在漫天的雪花中背着她前进。 早就累得趴下的野风,在揺揺晃晃中,似醒非醒地以脸颊磨蹭着暖了她面颊的背脊,犹不甚清醒的她缩着臂膀,环紧了正背着她走的人。 「……爷爷?」 叶慈踩在雪地上的脚步有那么片刻的停顿,在他继续往前走时,野风掲开了覆在她身上的大氅一隅,就着迎面的寒风,当下神智悉数回笼。 「我睡多久了?」她懒懒打了个呵欠,然后贪恋地又再缩回他的背后。 「不久,宫主可再多睡一会儿。」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的,今晚叶慈的音调听来格外温柔。 野风在步伐的揺晃中,差点又被他给揺得再睡回去,她勉强打起精神,脱离他带给她的小小春天。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这阵子,她不是没有看见他眼底的疑惑,也不是没发现其他神捕的百般不适应。但她都视而不见,只管等着时间的消磨,磨平他们以往的坚持与骄傲,也磨灭他们曾有过的想象;再赤裸裸的把世俗的现况搁在他们的身边,好让他们近距离的将它看清楚。 「从不曾。」岂料叶慈的答案颇出乎她的意外,毕竟在她以为,能够深刻的把神官的职责刻在骨子里的他,绝非是在数百年的道统之下,能够接受她这与众不同宫主的第一人。 野风有一瞬间的怔忡,好一会儿,她才慢条斯理的环紧了搁在他颈间的手臂。 「我就是这个样,没法子改的。」她埋苢在他的颈间喃喃地道:「我的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宫主,有许多事我做不到视若无睹,所以你要做好准备,你的神宫,不见得能接受这样的我。」叶慈完全不把她隐藏的忧虑给看在眼底。 「我能接受你就成了。」她再特立独行又如何?他这一生,就只认一个宫主而已,哪怕她是好是坏,是佛是魔,他总会站在她的身后。 第十七章 她听了忍不住轻笑,「兄台,愚忠可不是好事。」 「本心而已。」因他这话,她愣住很久很久,久到他几乎要以为她又睡着时,她温热的吐息又再次萦绕在他的耳畔,而那语调,浅浅的,也有些沙哑,就像秋日边黄的银杏叶在风中的低语,绵绵有韵,也撩人心弦。 「你这是病,得治。」 「我不愿治。」 这些年来,被困在宫中,他日日夜夜想着的,不只有尽快提高自身武力好冲出囹围去寻宫主,他总想着,他的宫主,会不会也在等着他?他的宫主,是不是也因为找不到他,而感觉生命中缺失了一块必要的存在?会不会也想着他?是不是也梦着他?他多渴望将他的宫主接来云取宫这座小小的城池中,让他补偿,让他疼惜,也让他弥过。 这般想着她念着她,他早发现,他虽接受神宫传承,却始终都不能晋级至相级中阶,是因为他不只有心魔,他的宫主,甚至还成了他执着中唯一的心病。 自从叶润死后,她就成了他唯一的执念,一日找不到她,他的心就一日不能落实与安宁。 他知道,以往的宫主和神官,是如何慢慢磨合再携手共治神宫的,但在找到她后,他才赫然发现……他等不及,他根本就无法等待,他没法放缓步调去接触她,好让她能适应并接受他,他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与她成为如影随形的一体,他想时时刻刻伴着她,再不错漏任何一眼,也再不错失她的片刻行踪。 他当然知道这是种心病,但最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是,即使明知道这等强势介入她生活的作为是种勉强,他照样想这般勉强着她,哪怕她会害怕,哪怕她会退缩。 踩在雪地上的足音听来很沉重,可是逸在他耳边的笑音,听来无比的轻快。 「我赚了。」野风拢紧了双臂,用脸颊狠狠在他耳边磨蹭了一番。 「嗯?」 她再把他揽紧一点,「接手一个神宫,却得了你这么一一个神官,太划算。」这年头忠心耿耿又不求回报,再加上还是美男的管家,太缺货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叶慈的心房被暖意盛得满满的,而他嘴边的笑容也格外醉人。 「我要接着睡。」浑身的倦意如潮似水,野风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后,语带睡意的道。 「嗯。」他轻声应着,小心护着她放缓了脚步,直至听到耳畔传来的匀匀呼吸声。 揣着满心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叶慈静静在想,若是可以,他希望就这么背着她再走久些,这条路再漫长一点,他俩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第四章】 商岚县因雪灾所带来的大规模病情,在男儿国军方大力与神宫的配合下,于半个月后宣告渐缓。带着县民们和军方的满满感激,野风被叶慈给挎上了马车,继续投身在白茫茫的大道上往云取宫的方向赶。 许是一路上的顺利已到了头,又或者他们已经把这阵子来的运气给用光了,一踏入青麟国,他们就接连遭遇上了三波由魂役所主导的刺杀。 第一波的刺客,约莫五十来人,俱是魂役不知上哪找来的流浪军人,还好那些军人的人数虽多,武力却不怎么高强,众神捕很轻易的就打退了他们。 但吸取教训前来的第二波刺客,就不似上一波的那般马虎了。 也不知司徒霜是下了多大的血本,竟请来了流窜武林间的赏金杀手,十来个武力皆是相级初阶的杀手齐齐上阵,让神捕们应付得很是吃力,好在车队中有个相级中阶的叶慈坐阵,一看到求援的烟火,二话不说就抟着长剑杀过去。 在这之后,相隔不到两日,第三波的刺客到了,而这一回,野风他们则再没有了侥幸。 司徒霜座下五名实力高强的魂役,直接就将他们给截堵在路上,其中一名相级高阶的魂役,更是在重伤了叶慈后,连连杀了十来名神捕。 叶慈拼着腹间被刺两剑的重伤,在与神捕们的剑阵配合下,勉强将野风护在阵中,并带着众人往山头的方向撤,怎奈那些魂役就似见着了肉骨头的饿犬般,死命紧咬住他们不放,万不得已下,叶慈倾全力的向积雪甚厚的山头击出一掌,借由雪崩机会,拉着野风遁入了危险幽暗的山林里。 雪崩后的山头变了个大样,且壮盛的冬季雪势也出乎所有人预料,那夜刺杀后,不只是被困在山林里的野风他们难以出山,被大雪挡在山下的刺客们,一时间也找不到个好法子可以上山。 因此山下的刺客们不知道,那夜躲进了山林里后,野风脚下其实一刻也没有停歇,身为士级初阶的她,背着伤重昏过去的叶慈、拖着一大票受了大小伤的神捕,在举步维艰的雪势下翻山越岭,最终在两座矿山的山坳处,找着了一座矿工小镇,买齐大批药材后,就继续拉着众神捕往大雪封山的矿山进发。 在其中一座矿山的山腰处捡了一个已废弃多年的矿坑后,野风把又伤又残的一大家子都往坑道里头塞进去,自个儿则冒着大雪下山,去镇上捜罗来保暖的各式用品,也拖了十来捆的柴上山,这才把所有人都安顿好。 趁着雪势未停,且叶慈的伤势也有了好转,野风带了两名伤势最轻的神捕再次下了矿山,连爬了一整日的山路,这才回到事发地点。小心四下打探过后,发现那些魂役似乎是入山找他们去了,她这才有机会为那些不幸送命的神捕收尸。 就在野风忙着替死去的神捕们安葬之时,矿坑中已醒来的叶慈正仔细听着朔方的汇报。 叶慈大约有些明白这么久以来,一直都迟迟不动手的司徒霜在打算些什么了。 那夜在看见司徒霜连相级高阶的魂役都派了出来后,他就已知道,司徒霜这回是下了狠心,决意要将他们全都击杀在神宫之外,丝毫不给野风半点回宫的机会,也许在下一回,司徒霜手下的魂役就将会倾巢而出也说不定。 只是到了那时,他们又该如何抵挡? 光只凭他一个相级中阶,是万万敌不过那三个相级高阶的魂役的,且就算相级高阶的魂役不出马,光派那一大票相级中阶的魂役齐上阵,也照样能轻而易举将他们全都磨死于宫外「还有多久能到神宫?」一直坐在矿坑坑口处等着野风回来的叶慈,边看着外头的雪花边问向身后。 「离宫约有十日路程。」松岗的神色委靡得似一片枯叶,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不只是他,其他人都躲在无人处偷哭了好几回。 叶慈侧首不语地看着外头许久,一想到雪停之后他们将可能再面对的,他就不容许自己就这么等着而什么都不做。 「我要闭关,代我看好宫主。」他站起身转首看向远处幽暗的坑底。 松岗有一瞬间的茫然,「大人?」闭什么关?他不是前阵子才刚闭关,由相级初阶升至中阶吗? 一旁脸色也不好的朔方,则是在静静听完他们的话后脸色蓦然大变,他一骨碌地自地上跃起,冲上前拦住要往坑底走去的叶慈。 第十八章 「不行,大人,你这是拿命去赌啊!」 「不必说了。」已下定决心的叶慈绕过他,心底很清楚唯有这么做,才能为他们所有人,也为野风开辟出一条生路。 朔方慌急地拦在他面前,「大人,你不久前才晋至相级中阶,莫说还要数年或十数年才有可能再次晋阶,现下你身上还有伤一一」 「我有圣药。」好歹,也还是在绝望中有着一线的希望。 「那哪是什么圣药,说是死药还差不多!」朔方气急败坏地大吼,「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年神宫因为这圣药的缘故,都已经吃死几个神捕了,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我意已决。」叶慈扬起手中的长剑将他格开,「十日内,谁都不许打扰我闭关,十日后,无论我有无成功,你们皆不必管我,一定要护送宫主回宫。」 「大人!」无论说什么都没法改变叶慈的心意,朔方等人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运自走至黑暗的坑底处,拿剑在坑壁上另辟出一个小坑洞,等进入坑洞里头后,再用大石将洞口给填上。 因此当野风千辛万苦的爬回矿山时,她连一口气都还没能喘过来,一众神情愁苦、又个个眼眶泛红的闺女们,已团团将她围住。 她听得一脑门子的雾水,「闭关?闭什么关?」 「大人他……」松岗边说边拿袖抹着泪,「他闭关是为了强行晋阶……」野风的杏眼骤然眯起,「叶慈他现下的实力是相级中阶没错吧?」 「嗯。」 「因此你的意思是,他正在闭传说中的高阶生死关?」好哇,她在外头逐风踏雪的为收尸而奔波,而她家伤势严重的神官,则是一声不响的在坑底给她搞自杀?「是……」松岗一想到当时叶慈毅然决然的神色,又忍不住再次哽咽了起来。野风当下的反应像吃了几斤暴烈的火药。 「你们怎不拦着他?事前怎都不先同我商量商量?他进去多久了?还来得及阻止他不?都愣着做什么,说话呀!」已经在坑底守了一整日的朔方,自责地在她的面前压低了脑袋。 「来不及了……大人已吃了圣药,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紧急闭关的,现下再去阻止,已是太迟了……」习武之人皆知,一旦开始晋阶,就再没法停下了。 野风猛然抓住一个她从没听过的重点。 「什么圣药?」怎么她不知道晋阶还可以靠吃药的? 「宫中自古传下来的方子。听说是可以激发体内所有潜能,哪怕实力不及内力未至,亦可强行越阶。」她根本就不信有这等好法子,「代价是?」 「不知。」朔方难过地揺首,「自古至今,从无人成功过……」眼看一个个汉子都紧握着拳头,在她的面前无声地流泪,野风深吸了口气,先叫朔方带她去叶慈闭关的洞外确认情况,发觉洞里没什么动静,她又折回去命所有人都把身上的丹药拿出来,并要他们就地打坐养精蓄锐,以备不时之需。 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三日后,野风终于等来了坑底的动静,整座矿山宛如经历了地龙翻身般的剧烈震动,狂暴无法控制的内劲,化为无形的刀刃在坑底四处乱窜,绞裂割碎着坑壁,坑底石壁纷纷化为碎石落下,露出坐在洞里早已不省人事的叶慈。 「救人!」野风朝身后的众人大吼,无视于坑底伤人的内劲,硬是和朔方联手将叶慈自一地的碎石中给拖了出来。 伸手覆上叶慈的腕间,野风很快即发觉,看似昏迷的叶慈,其实已濒临走火入魔,他体内的经脉承受不了因圣药而生的过量内力,几乎就要被撵裂,她忙掰开他的嘴硬塞进了颗定气凝神的丹药。「宫主,大人他……」急如锅上蚁的松岗,眼晴红得跟兔子似的。 「没工夫看你哭,你要有空就快去替我多找些丹药来!」野风一脚踹走碍事的他,边继续往叶慈的嘴里塞药,边掉头对其他人嚷着,「朔方,你和其他神捕都坐过来,他的经脉和丹田能不能保得住就看你们的了!」合所有神捕之力,叶慈体内足以撵死人的内力,在野风的疏导之下,二传至其他神捕的身上平均替他分担,她趁着每个人都苦苦撵着的这时机,出手在叶慈的身上不间断地连点了两个时辰的穴,两盒的金针也插满了叶慈的身子,这才稳住了他扩大的丹田,还有他那已经变宽的经脉。 眼看所有的神捕吐血的吐血,就快要支持不住了,野风命朔方缓缓的将那些内力再导回叶慈的身上,然后一鼓作气抽走所有的金针并封住穴道。 「大人他……」累趴在地上的朔方喘息的问。 「不知道。」野风松开置在叶慈腕间探脉的手,「这得看他接下来能不能扛过去。」喘气声在坑道内此起彼落,累极的众人皆无力再问什么,野风先是将叶慈背至另一条清干净的坑道中将他安置好,再回来替神捕们喂些恢复力气的丹药,并命松岗好生照顾他们。 接下来两日,衣不解带照料着叶慈的野风,她的手就没从他的腕间离开过,直到他的脉象已渐趋缓,且隐隐已有了一来的迹象时,她这才总算搁下了悬在她心头上的那颗大石。 叶慈刚醒来,就张着犹迷茫的双眼四下找人,直至野风的面庞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安心地松口气,气若澥丝地问。 「你没事吧……」 听到他醒来不是先探问自身性命安危,所担心的却是她,这让野风心中不禁一动。 她恨恨地瞠着这个做事不经考虑的神官,气他的独断独行,更恼他的所作所为,偏偏他的出发点全都是为了她。 「为什么?」明知他唯一的答案会是什么,野风就是想亲耳听他说出口,因若不这样的话,她不肯相信这人能够傻到什么程度。 叶慈扯着嘴角,「为了宫主……」 别这样,别这样对她…… 她受不起的,真的。 她只是一个平凡人,他人的血肉牺牲,倾力相护,都不在她人生的安排上,可他们却将这些沉重的伽锁置在她的身上,不给她挣扎的机会,全心全意的相信着她,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她,让她陷入一片由忠心与恩惠所造的泥淖中,甘心的闭上眼为他们沉陷下去。 她心痛得几乎无法把话问出口,「值得吗?」 「值得……为宫主,死都可以……」他虚弱地一笑,没过多久,就又两眼一合,再次陷入了昏睡。 叶慈没能看到的珠泪,下一个瞬间滚落野风的面颊,她俯身紧紧抱住她的傻神官,不让呜咽的泣音逃离他的胸口。 当另一条坑道中的神捕们,大都已恢复了元气,伤况也都好多了时,一觉睡得很沉的叶慈这才幽幽转醒,野风再三确认他已无事,并在惊涛骇浪中度过了生死关,奇清性地达到了相级高阶后,忍耐许久的她,终于等到了与他算账的机会。 第十九章 「我欣赏你的忠义,也敬佩你的置死生于度外,但我看不上你的单纯。再说得直白点,为了什么人而去死这种事,再蠢不过了!你的脑袋究竟是被车辗过还是被猪踩过或是遭马踢过?你知不知道要是没有我们,你就把你的一条小命给葬送在坑底了?」生平头一回遭人劈头盖脸的骂,叶慈里着被子坐在干草堆上,两手捧着药碗乖乖喝着调理伤势的汤药,以往他面上总是冷清难以接触的神色,已适时调整成再安分不过的模样。 「我没想要死……」他微弱的反驳声都埋在药碗里。 耳尖的她听得柳眉倒竖,「没想死你还给我搞自尽?」 「那不是自尽……」其实有个词汇叫孤注一挪。 野风气得想把他拖去外头狂扁一顿,「时候未到且实力不足就去闯生死关,不是找死是什么?你当你天赋异禀?你当你祖宗烧过几箩筐的高香,所以你定会走八辈子的大运?闭生死关的武者多了去了,还死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先烈,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安然无恙的晋阶成功?居然把性命当成了用来豪赌的筹码,连来路不明的药也敢乱吞,你当我是死的啊?以为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宫主是天生没脾气的不成?」他低声喃喃,「不,你的脾气大得很。」 「不许顶嘴!」 「是。」一蓬怒火连烧了一整个早上都还烧之不尽,看样子她的确是气得狠了,因此他还是认分点都顺着她为上。 「别以为装闷葫芦就能打发我了,给我一个认错的正确态度!」野风才没想轻易放过这个搞得大家都鸡飞狗跳的元凶。 喝了一肚子的苦药,眼下叶慈的腹中暖融融的,而她又气又怒的种种举动,则是在她毫无所觉中,将她的面颊染上了一片嫣红,不知怎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这让他的心情很好。 他望着她那张明媚张扬的脸庞,真心地道。 「我是你的神官,这一生,只忠于你一人,只愿与你生死相依。你若有恙,我绝不独活。」她一点都不觉得这话听了有感到什么安慰。 「你除了保镖和管家外还兼了跟屁虫一职?居然要我一辈子都甩不开你,百年后还得双双携手上黄泉?」什么绝不独活?敢情他是要把愚忠进行到底就是了?他执迷不悟地颔首:「嗯。」野风错愣着眼,只觉像是一棍子打在棉花里,几日下来积蓄已久的怒火,登时在他这句柔软又理所当然的「嗯」中,宣告败北溃散。 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痛骂这傻子一顿,可她也多多少少知道他的性子就是固执如牛,说不改就是不会改,任他人说破了嘴皮子都没用。 谁又能想到,似他这般俊朗伟岸的男子,为了她,竟是连尊严与性命都不要了? 她泄气地倚着坑壁滑坐在干草堆上,仍有些不甘心地跟他絮絮叨叨。 「往后你要敢冒冒然又跑去晋阶,或是跟人打打杀杀掉了根头发,又或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伤,看我不等着收拾你。」 「嗯。」叶慈一副乖觉样,眼神纯良得一如初生的小鹿。 「听好了,你的宫主不许你死,也不许你随意糟蹋自己,这点给我牢牢记在心底知道不?」 「是。」他必恭必敬绝对听话,就像个被无良的后娘欺凌,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无辜。 野风瞠着他的可怜样,愈念愈苍白无力,「再敢玩一次先斩后奏……」 「绝对不敢。」他一口气应完,眼巴巴地瞅着她,「我累了,想躺一会儿,你也过来一块儿歇歇吧?」结果那日下午,野风也搞不清究竟是她把他给念睡了,还是她被他给哄睡了,总之好长一阵子都忙得团团乱转,一直找不到时间安歇的她,就窝在叶慈的身畔睡了个难得的好觉。待到北风咆哮奔过山顶,夜色早被埋藏在帘似的雪势中,大半夜的,野风找来了朔方与松岗,并交给他们各一纸单子,要他们尽快去镇上把上头写的东西弄来。 「宫主,这是?」松岗纳闷地看着单子,不懂那些用来制毒的各式材料她要来做什么。 她阴恻恻地笑着,「既然司徒霜跟我来阴的,我也没必要坚持某些无谓的正大光明是不?」倘若不是司徒霜不肯给她一条活路的话,叶慈怎会被逼得狗急跳墙,不得不去晋高阶生死关?若不是司徒霜千方百计不让她回云取宫,那些由她亲手所葬的年轻神捕,此刻又怎会躺在那冰冷的雪地里? 她从来都不曾是个好人。 而这一点,她相信,司徒霜会在日后好好的明白。 鬼鬼祟祟下了山的两人,花了些功夫才找来她所要的东西,野风留下对调配药剂颇有天分的松岗,由他陪着一块儿连夜制药,而朔方则带着一大票人散布在矿山的四处,依她的命令在合适的定点埋藏大量火药。 在他们忙着的时候,叶慈也没闲着,他在坑道内打坐消化与适应着体内突生的庞大内力,以期能够早日将内力化为己有。 赶制了一大批毒药的野风回来时,叶慈已睁开了双眼,她掀开他的衣裳检视他腹上的伤口并替他换过药,而后她便再提不起半分气力,就这么懒洋洋地将脑袋搁在他的腿上,大有就如此枕着他睡之势。 叶慈将身上御寒被子分给她大半,动作无比轻柔的指尖,时不时地抚过她的头顶,或是伸至她的下颔处挠挠她,就见满身疲惫的她,果然没过一会儿就睡得很熟了。 看她就连睡着时,唇边都扬着满足的微笑,叶慈的心,都因此而快化成一摊水。 以往他一直都不能明白,魂役为何会那般为魂主卖命,哪怕是穷其所有,甚至出卖了灵魂也都愿意。 但现下他懂了。 小心放下盘坐的长腿将它们换了个姿势,叶慈俯身将睡熟的野风按进了怀中,再用被子密密地将她盖妥,只留下这张令他百看也不厌的睡颜。 眼下的情景,对他来说就像是个梦。 当年在师父死前,他发誓定要找到她,经过多少年来的苦苦等待,他多么期望能将她护在手心中、并保她一世安然康泰,如今她人就在他的怀中。日日看着她的笑脸、她生气的模样、听她颇粗鲁的吼声、受她精心的医治……他多么想对上天说,他什么都不求了。 熟睡的人儿在他的怀中动了动,他垂下头,将面颊贴在她的额上,闭上眼细细品味着这份得来不易,哪管明日天明时雪势会不会停了,又或者那些搜寻着他们的魂役可能即将找到他们。 次日雪霁天晴,缠绵不舍分离的风和雪,终不得不翩然而退。 晌午一过,埋伏在矿山外的神捕们,在察觉了魂役们的行踪后,于午后点燃了暗藏的火药。 森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巨大的山壁与不计其数的碎石,纠缠着大量积雪从天而降,回荡在山坳里不绝于耳,黄白硝烟直冲天际,火药刺鼻的味道拌在冰冷的风中四处飘散。 「宫主。」负责指挥众神捕的朔方,在火药全数用尽后来到坑道口向她禀报。她扬目远眺整座山谷,「战绩?」 第二十章 「炸毁废弃的矿山四座,埋了两个魂役,沿路上还毒翻了两个。」不知何时起,长相看似老实的朔方,眉眼间也沾染上了些许阴狠的痕迹。 得了他的话,野风举步走至叶慈养伤的那条坑道,期待地看着盘腿运气的叶慈。朔方与松岗所能做的,大抵也只能是那样了,真要出手对付那个听说名叫车迟的相级高阶,只怕还是得由叶慈亲自出许久,在一片静谧中,叶慈缓慢地睁张开双眼。 「你觉得如何?」野风小心地打量着伤势看似已经恢复近八成的他。 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庞,气定神闲地一笑。 「可以一战。」 车迟没想过自个儿会死。 至少,他以为在魂主寿元燃尽之前,他曾逝去过的人生,能在这世间再重新好好来过一回,而不是短暂地重活了十来年后,就又再次化为灰烬。 那夜在雪崩后,车迟率着一众魂役,终于自雪崩处破雪而出,顶着漫天的大雪,在一座座山头中四处捜人,连搜了十日却总是遍寻不着。 任车迟怎么想也想不通,那群神捕不是长年都被困在宫中,也没见过外头的世面吗?他们怎能对山岭地形还有天候那么熟悉,竟能在他们的追捕下不留下任何痕迹,也让他们白白在山岭间挨饿受冻了十日。 就在他们再也不想忍受户外的严寒,打算找座镇子抢间宅子好好歇上个几日时,就在这座挖矿的小镇上,他找到了神捕们曾不意留下的蛛丝马迹。 也不等休养个几日,一心急着要完成魂主所交付任务的车迟,急不可耐地率着其他魂役去了矿山。 可就在入山未久,方通过山脚下的嗌口,轰然一声晴天巨响,嗌口顶上的山体,已被炸成为数众多的大小石块,大面积地成片落下,一名走在最后头的魂役避之不及,当下就惨死在落石之中。 惊险逃过一劫的他们,都还没能喘过气来,下一波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已接连响起,抬头四望,山坳处剩下的三面山体,已在火药的威力下化为一道道夺命的连环锁,若不是生前曾为狐妖的他,有着非凡人的跳跃能力,只怕他早已像另一名魂役一般血溅四处。 他从没料到那些看似天真良善的神捕,为除掉他们这些魂役,手段竟是这般凶狠,且一招连着一招紧紧扣着,虽没能一鼓作气全数炸死他们,却让另两名双手曾接触过山壁或是石面的魂役,在转眼间毒发死于剧毒,而他,若非他生性爱洁,只怕下一个该躺下的,很可能就会是他。 抚着急剧起伏的胸口,车迟神色阴郁地抬首,望向众神捕聚集的矿山山腰处,在他打算上去将他们杀了个干净时,叶慈一步步走下了山。 士隔三日刮目相看,这一别十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叶慈,已与十日前有所不同,此刻他浑身上下所外放的气势与内劲,很明显的就不是之前的相级中阶。 短短十日之内就晋升为相级高阶?这怎么可能? 「你做了什么?」车迟扬起手中那柄闪烁着寒光的长剑,刹尖直指他的眉心。 「蠢事一件。」叶慈漫不经心的应着,「不过我觉得值。」 「说。」谁有闲心去管他什么值或不值的?他只想知道能让武者在短期内快速安然晋阶的秘密。 叶慈云时抽剑出鞘,「待我拿你祭过我的兄弟后,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与一众神捕躲在上头观战的野风,在他俩动起手后,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底下正大打出手的那两个,好像……都是相级高阶? 在武道的世界中,一个相级初阶,可以在江湖上横着走。 一个相级中阶,就算一国之君见了,也得要对他弯下金贵的腰杆来。 而一个相级高阶? 据说在修练大成后,飞沙走石是轻而易举,毁山毁城毁国家根本不是难题,打遍武林无敌手是稀松常态,再加上物以稀为贵,往往武林同道要是命不好撞上了他们,不是死得不能再死,就是有先见之明的赶紧逃之夭夭。 那她现下在干嘛? 猛然发觉小命就悬在刀口浪尖上,野风刷白了一张脸,慌慌张张地拖着一票跟她一样不知死活的神捕,能离得他们有多远是多远,只是他们两脚才下矿山,就见车迟拍过来的一掌直接毁了他们的去路,并在地上开了个大坑,让收势不及的他们,似下饺子般一个个都落进里头去。 叶慈见状,直接将手中之剑化为千枝万叶,银白色的长剑闪烁着乍亮刺眼的光芒,凌厉绵密毫无空隙的剑网,将车迟整个人兜拢在其中寸步难进,车迟鼓足一口气仰首震天长啸,刹那间刺耳高亢的啸音,令叶慈的心跳有那么片刻的失序。 紧抓住这时机的车迟重振旗鼓,以快速鬼魅的身形疾速欺近叶慈的面前,一剑快狠准地朝他刺出,另一手则化掌为利爪,瞄准的就是叶慈的丹田处。 扬剑抵住疾来的一刹之时,叶慈探出那只有着魂契的掌心,正面迎上车迟的利爪,下一刻,药神所赋予的神力,已通过他的掌心气势磅礴地击出。 剧烈的疼痛自掌中直窜抵至他的心房,再扩沿至四股百骸,车迟震惊地瞠大了眼眸,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腾飞至空中,被强烈的力道狠狠撞至对面的山壁上,再重重坠落至地。 晴朗不过一日的天色,很快就如娇羞的新妇般,再次躲进了层层飘来的密云里,一朵朵晶莹的雪花,又再次飘落在大地之上。 其中一朵雪花,在未及落地之前,已先一步落在车迟因不敢置信而睁得老大的眼瞳中,感觉那股力量自叶慈的掌心穿透他的身体后,他的指尖乃至全身的骨头尽皆碎裂,因此在叶慈提着刹向他走来时,他犹怔怔的无法回神。 「不可能……」望着以前曾被他视为蝼蚁的叶慈,他怎么都不想承认这是事实,「我不会死的,好不容易再活一次,不会的……」叶慈懒得再多听他说上一句,腕间一转,指尖已削下他的首级,而剑尖上所悬的血珠尚未落地,车迟整个人已化为一道紫色的烈焰,在雪地中燃烧得格外凄美壮盛,过后就犹如快速凋萎的蔷薇,在下一阵雪花落下时,已寻不见。 飞扬起的沙石与尘灰,在雪花纷纷落下后,很快就消散在与雪花的擦肩而过中。叶慈收好刹,快步走至大坑前,弯身拉起正被其他神捕推上来的野风,随后他再以剑身拉起坑底的神捕们。 野风两手按在膝上大口地喘着气,方才差点因想看热闹,而差那么一点就被殃及池鱼……早知道相级高阶的动起手来都没个分寸,她就该把神捕们给撤出个十里八里的。 叶慈修长的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颔,他先扶正她的身子检查她可有受伤,确定安然无恙后,才拿出怀中的帕巾,心疼地揺拭起她黑不溜秋的小脸。刚刚自坑底冒出来的她,很像只藏在地洞里的小老鼠,从头到脚都黑了个彻底。 「甭管我了,你可有受伤?」她一把按住他的手,阻止他又变身成幽灵般的管家婆,一心急着想看看他是否又再次吃了亏。 第二十一章 「只是一点小伤。」叶慈根本不在意那些被剑风划过的小伤口。 野风如临大敌地瞠着眼,「又伤哪儿了?」 他刚翻开他的衣袖,想让她看看手臂上的伤口,她却已先一步上前两手捉住他衣襟的两侧,大咧咧地拉开,坦露出他精壮的胸膛,一双手还上上下下的四处摸着。 在她都已经开始拉扯他腰间的系带时,他困窘地按住她为祸的小手。 「别。」她确定真要在这个地方,剥蛋壳似的剥光他?她也瞧瞧在他们四周,还围着一票都快要被她吓坏的神捕好不好? 她不耐烦地想拨开他的手,「害羞什么?反正该看的我早都看过了,别跟个大姑娘似的。」 「宫主……」叶慈把她的手紧紧按在腰际上,说什么都不肯再让她挪动半分,并恳求地对她放软了音调。 「行行行,咱们回去坑里头脱衣服。」要顾忌颜面是吧?她很顺应民意地捞过他的手臂,精气神十足地拖着他就往矿山上跑。 「……」一众被抛弃的神捕,头一次发现,他们家宫主剥男人衣服的手脚有多快速利落,而总是冷面如霜的神官大人,居然也有那么羞涩的一天。 一回到蜗居了十日的坑道里,野风就将他上身的衣裳都拉开,检查完他腹部的伤口是否又再渗血,还有他身上因剑风又多了几道长长的口子,老练的为他清洁伤口并上药,接着,她的两眼便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犹在原位的腰带,对他再三保证腰带以下的部位,绝没有半点伤口之言,完全听不进耳。 俗话说眼见为凭嘛。 因着她过于专注的目光,叶慈整个人尴尬不已,偏又走人不得,于是慢慢地、慢慢地,他两耳的颜色有如初秋的枫叶,渐渐转红。 察觉到他稍稍有些紊乱的呼吸,野风往上瞄他一眼,乍见他连耳根都红透的双耳时,她当下就忘了方才还想替他脱裤子的原因是什么。 美人如玉,颜色艳如霞啊…… 被她这般看着,很快的,叶慈的脸也不争气地开始变色。 不想错失美景的野风,一点都没想到他的困窘,反倒还欺身上前兴奋地将他好生欣赏了一番,两手还不忘离家出走至他犹如瑰霞染过的面上。 「咳,宫主,你这是?」叶慈不得不出声提醒一下,眼前这个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走神的某人。 「调戏你,美人。」 「行了,别再勾引我了。」她就是那种一头栽进去后,又能很快就拔出来的实例,「等会儿咱们就上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神宫,省得司徒霜那个不死心的家伙,又再派什么魑魅魍魉把咱们给阻在路上。」,「是。」总算脱离困境的叶慈,很感谢她转移了注意力,可在庆幸之余,心底又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失落。 匆匆集合众人,并迅速打点完毕火速上路后,这一回,即使野风没有开口,叶慈等人也自动自发的往山里的深处走,受够教训的他们,没再搏运气地往官道上蹦,或是在乡间小道上遛达,他们一致决定,放弃自云取宫正门处光明正大的进宫,改从云取宫的后山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地底下入宫。 由于赶得急,原本十日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成七日,叶慈推开后山一座由百姓们供奉的药神小庙大门,掲开神座底下的开关,拉着野风的手走入密道之中。 相传云取宫中有两条密道,一条为百年前,神捕们为私底下向百姓换物资所造,另一条为十年前祭司们为帮助司徒霜,在宫中药园处所挖的密道,而这两条密道,宫中的两派人马皆知它的存在,却从不知对方的密道位在何处。 身在黑漆漆的密道中,昏天暗地走了近一日,被叶慈牵着走的野风,因困意而闭着眼边走边点着头,点着点着,她都不知何时众人已停下脚步,等她一过神来,她已来到了历代宫主埋骨的地宫之中。 宽广辽阔的地宫中,冰冷的殿廊与宫柱无声错落于地底之下,鱼膏点燃的灯火,宛如一朵朵来自幽冥的绿焰,勾撩着人们的神魂,也诱惑着野风一步步走向祭台。 什么都还来不及想,野风只觉得整个人似被某种力量操控,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踩着奇怪的脚步迈入阵法之中,而阵眼处的祭台上,有一张玉制的长桌,桌上置着云取宫代代传承下来的金印与药神法典。 左手拿起金印,右手掌心按向药神法典,刹那间,一道璀璨的金光自药典中逬出直射向她的眉心,祭台边的大阵忽明忽亮了一会儿,便消失不见,这时原被挡在阵外的叶慈快步奔上前,一把捞住整个人往后栽倒的野风。 明亮刺眼的火光自野风的身上冒出,而后缠绕在她的身上,看似化为一袭揺曳着火焰的衣裳。抱着她同样置身在烈火中的叶慈,全然不觉得有半点烫热,可整个人身心都扑腾在熊熊烈焰中的野风却不这么想。 古老的传承化为火焰,一步步烧尽野风身上曾拥有的过去,再注进药神与前人代代流传下来的智能与记忆,其中的痛苦,令野风时而紧缩着身子抵挡痛苦,时而极力伸展着四肢,甚想要逃离这片无止境的折磨。 时间不知到底流逝了多久,等到野风在叶慈的怀中再次一来时,原本跟着他们的众神捕,已先行一步回到地上的云取宫去了,此时偌大的地宫中,就只剩下叶慈一人与她作伴。「我的脑袋就快被煮熟了……」她呻吟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身子偶尔还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 「不会的。」他轻声安抚着,伸手替她拂去湿淋淋地贴在她颈间的长发。 「怎不会?」她闷在他怀中发出不平的低叫,「那是火啊,你难道没见着吗?我发了一头一身的火,那火大到我还以为我这是香炉了……」叶慈强忍下不合时宜的笑音,再一次替她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水。 「快瞧瞧我有没有被烧掉什么。」她浑身仍热得难受,全身上下也似脱了力一般,没法动弹之余她也只能请他帮忙。 他配合地抬起她的脸蛋,指尖抚过她的眉眼,再滑至她的发誓上替她卸掉头上的累盩,缓缓以指梳松她的发好晾干,免得一头的大汗等会儿会冷着她。 「还好,都还在原位。」 「真要烧掉,这座神宫很快就会被我改成和尚庙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她很乐意拖着他们有难一起当。 「睡会儿吧。」叶慈合上她的眼帘,不忍心告诉她,其实传承一事还没有结束,她抱怨得太早了。 她整个人昏乎乎的,虽也很想按他的话一睡解千痛,可一直窜进她脑海的庞大记忆,却怎么也不肯放过她。 「云取宫保管的阅魂录……是不是不只一本?」在他以为沉默许久的她已睡着时,她突然语调清晰地问。 他一怔,许久才回答。 「嗯。」 「清罡真人当年没全数追回来?」身为道家之首,他就这么放过其他本的阅魂录? 「只追回一本。」一直藏着这秘密的叶慈,不得不重新提及这件再不想回忆起来的往事,「当年,司徒霜一口气用去了近半本,剩余的半本,则和其他两本皆失在外。」 第二十二章 「失在外?司徒霜他怎会没全抓在手中?」 「听说是被他许出来的魂役给盗走了。」这些年来,为了这个黑吃黑,司徒霜派出了最得力的两名魂役一直在外头寻找着。 「什么?」她没想到还有这等内幕,「魂役中出了个叛徒?」不是听说魂役是全面服从魂主,且尽忠职守全无二心吗? 叶慈揺揺头,「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或许对司徒霜来说,手底下有个叛逃的魂役,是个再打脸不过的耻辱,因此司徒霜宁可窝着藏着,也不愿告诉任何人实情。 森冷且无处不在的寒意,突然像一柄脱了弓的锐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射入她的身子里,极热之后骤冷,不知道接下来还有这一遭的野风,在这莫大的差距下,冷得牙关频频打颤,差点就咬着了她的舌头。 「宫主?」感觉她的身子大肆颤抖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只虾米般,叶慈忙把她抱紧一点。 「我冷……」嘴唇冻得青紫的她,恨不能将整个人都缩进他的怀里般,一运地将身子紧缠在他的身上。 「忍一忍。」叶慈脱去她湿透的内外衫,将祭台边准备好的衣袍给她换上,「没事,天明后就会好一些的。」她迫不及待地扯开他的衣襟,将浑身发冷的身子贴上他火热的胸膛,任他用他的衣衫将他们两人包在一块儿,并两手紧紧攀住他的背后,紧抱住眼下在冰天雪地中唯一的热源。 叶慈的大掌,徐徐抚着她的背后替她生暖,她在冻得就快受不了时,蓦然抬首望着眼底满是不舍的他。 「你当年……继承神官之时……也、也像我这么惨吗?」既然他俩是形影不离的一体,那么她现下所受的,他当年不就也曾经历过? 叶慈静默了一会儿,才云淡风轻地道。 「我疼了一夜。」且心,也痛了一夜。 就在叶润走后。 【第五章】 「你们这群败家的孩子……」 在地宫中挣扎了两日两夜,被火烧、被冰冻,生不如死的挺过了所请药神传承之后,野风总算被叶慈拎出了地宫重见天日。 只是乍见这传闻中的云取宫,却让她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恨不能挽起衣袖、再找几根鸡毛掸,将这群一直住在金窝银屋里的神捕,统统都拎过来打顿屁股。 目光所及之处,这座隐世数百年不为人知的神宫,金璧辉煌得有如仙界的宫廷,横在她顶上的殿梁,是上千根沉香木所构成的;殿上用黄金铺成的台阶,金光闪闪得差点闪瞎她的眼;宫中的地上,则清一色铺上价格她无法估算出来的白玉,殿外廊上的栏杆正散放着檀香木浓郁的香气,宫殿外头的花园中植满名贵的高级药草;最过分的是,中庭处那一池清澈没有结冰的水池,似是用大量青玉和珍珠砌成的。 叶慈伸手合上她掉落的下巴,「宫主?」 野风茫然地转过头,先是看了看对周遭环境毫无所感的叶慈,再看向那票神情兴奋的神捕,直在心底感叹,为什么她为生活汲汲营营,一分钱都恨不能把它掰成两半用,可这里却有着一票自小不食人间烟火,更像是养在珠宝盒中的矜贵闺女? 「你怎么了?」 「价值观刚刚被颠覆了一回。」野风力求振作地抹抹脸,并下定决心地握紧了拳,「没事,我很快就能把它扳正过来。」叶慈拉起她的手,「咱们先回干元殿歇。」 「不急,我先做件事。」她步至殿外,打量了四下的方位一眼,便蹲下身子,将掌心轻置在地上。 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波动,似水纹般在空气中漫开了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野风忽发力朝地面用力一击,那股波动即化有为无。 「宫主,这是?」松岗好奇地站在她的身后。 受过药神传承的她坏坏一笑。 「云取宫主人的特权,有仇报仇。」哼,将叶慈他们关在宫中十来年是不是? 这回她就让司徒霜尝尝,什么叫笼中鸟的溢味。 在叶慈将整个人都快累翻的野风打包回殿,将她洗刷过一回,也喂饱了她后,一直都按叶慈吩咐,率人警戒着干元殿四周的朔方,满脸阴郁地来禀。「大人。」 「何事?」叶慈正打算将吃饱喝足,正打着小盹的野风给搬回寝殿去。 「大祭司他带人过来了,说是要瞧瞧你找回来的冒牌货。」宫中青黄红白四殿的祭司们,皆已在大祭司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往宫主所居住的西宫这方向来了。 「岂有此理……」叶慈紧敛着一双刹眉,右掌也落在随身的佩刹之上。 野风懒洋洋地道:「叶慈,让他们都进来吧。」她都还没召见他们,这么快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是。」 殿外闹哄哄的祭司们,不改惯常的趾高气昂,一路推搡着引路的神捕们来到干元殿中,见野风窝在宫主大座上打着呵欠,他们便纷纷义愤填膺地挽起了衣袖就要冲上前,若不是座前还忤了个寒意四射的叶慈,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只怕这会儿他们真要上前将她自座上拉下来。 「下来!那位子是你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能坐的吗?」在大祭司的默许下,带头的红殿祭司头一个骂道。 青殿祭司也不落人后,「就是,我云取宫岂是尔等鼠辈可放肆的地方,还不快给我下来!」任由他们一个个在下头又骂又叫得欢快,野风在他们都气吼吼地还想再吼上一轮时,诚心地向他们建议。 「倘若你们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真的。」 「你算什么东一一」红殿祭司大步上前指着她的鼻子,口中谩骂的词汇都还没能说全,就已夏然而止。 殿上的人都没瞧见叶慈是何时出剑的,他们只看到一道白光蓦地在他们眼前闪过,红殿祭司的首级就已落地,而一直安静站在座前的叶慈,则像是动也未动。 野风一手托着下颔,不咸不淡地道。 「不都叫你别说了?」所请的杀身之祸,往往就是由嘴巴招来的。 叶慈微侧过身子,深怕这近在眼前的杀戮会吓着了她,可他却发现,她对一地的血腥视若无睹,神色也丝毫未变,还因爱困而又打了两个呵欠。 其实对于眼前的场面,野风是真的不放在心上,打从她八岁起,身处在人间炼狱里,她什么大风大浪、什么残忍屠杀没见过?对她而言,这不过是日常的一景而已;一殿的静默中,她带着困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其实呢,原本我的脾气,是很中正平和,外加平易近人的。要换作是平常,我断不会让叶慈对你们如此失礼。」大祭司额间的青筋都气得冒出来了,眼下这情况,单单只是「失礼」二字就能简略过的吗? 野风还笑咪咪地问:「只是近来我的火气颇大,又刚被药神传承给烧过一回,还差点就被冻成根冰棍,因此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体谅,我在经历过冰火二重天的煎熬后,这时很想杀杀人放放火的心情是不是?」[众人闻言神色骤变。 药神传承?她已经得了药神法典成为神宫主人了? 第二十三章 来自黄殿的祭司虎目圆睁,「不可能,这定是假的!」野风也不在意他们都急得想跳脚的模样。 「你们是不是很怀疑我是怎么逃过这一路的追杀,还返宫顺利继承了法典?要我说,其实错不在你家主子的身上,他可是下足了血本截杀我,只可惜事与愿违,胜利总是站在邪恶的那一方。」邪恶的那一方? 不只是大祭司他们,就连一殿的神捕也禁不住有些发愣……呃,方才他们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别怀疑,我指的就是我自个儿。」她大咧咧地承认,并潇洒地对他们摆摆手,「至于我想做什么,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叶慈朝旁一瞥,「朔方,送客。」见识过叶慈不可同日而语的身手后,高调前来的祭司们,很快就被暗恨他们在心的朔方给派人撵出去。 野风揉揉眼,呵欠连天地楸着叶慈的衣袖,半眯着眼由他给带回寝宫里去歇息。 她在钻进被窝里时,对着正俯身替她掖被角的叶慈道。 「方才那票祭司之所以会来找我的碴,是因为我把司徒霜的东宫给封了。」也不知那个法典究竟是啥做的,硬是在她的脑子里胡塞海塞了一大堆有的没用的东西,她可是想了好半天才从脑海中捞出一样能用的。 叶慈的两眼登时灿灿闪亮,「宫主,你已获得药神所赐的法力了?」 「嗯。」她索性拖着他在床榻边坐下,「司徒霜他不是爱设阵困人吗?他再过不久就会明白,以前他玩的那些都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他但笑不语,打心底感到欣慰,又有那么点不舍,他伸出手轻抚着她脸上的伤疤,在心底回想方才她在殿上的处变不惊,究竟是如何练就的。 她抓住他的手指,捞回他那不知出神到哪去的魂儿。 「很丑?」她知道他一直都很介意她的这个疤痕,或许他不知道,平日里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流连在这上头。 「一点也不。」 「这是我保命的代价。」野风垂下眼睫,一绺落下的发丝掩盖住了她的神情,「它要我一辈子记得,我的亲人是如何惨死,而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叶慈拨开她的发丝,甚想也就这般拨开她对他隐藏着的过去。 相识以来,她的过往,她从来不说,他不知她这是想减少他对她的愧疚,抑或是她再也不想提及那一段从前,她只把热热闹闹的生活摆在他的眼前,却不说那道伤痕的由来。 「日后,你有我。」他放软了音调,轻声向她保证,「我会是你的刀剑也是你的护盾,再不会让你付出什么代价。」她侧首看向他,「哪怕我要你做把屠刀?」 「便是屠刀,我也愿意。」 她怎会让他染上那些不干不净的颜色? 打从知道保管阅魂录是神宫宫主的责任后,她就没想过要逃避责任,日后她将会因散佚于各国的魂纸而面对什么,她大抵也知道。当风雨迎面而来时,他以为,她会狠不下心或是内疚?他其实根本就不知,她的心,早就刀枪不入了。 早在她当年沦为魂主们的许愿材料时,就已是如此。 熟悉的大掌拍抚在身上,没过许久,早就累惨的野风就睡得很熟了,也是满身疲惫的叶慈,正想去打床被子好在她身边打个盹时,松岗站在门外轻敲着门扇。 「大人,黄金门的人来了。」 「先安顿好他,晚点我再请宫主去与他一谈。」 「是。」当野风狠狠大睡上两日,补足所耗费的体力和精神后,她将神宫内所有的神捕全都聚齐,并站在殿上大声对他们宣布,自今日起,神宫将开始改革。 在朔方与松岗的指挥下,众神捕兵分十六路,于次日天色都还灰蒙蒙时,展开神宫内铁血大抄家,以往那些大祭司与祭司们在司徒霜的默许下,利用地宫密道出宫,将神宫内的丹药卖给江湖中人,所大赚的无本不义之财,在野风的令下全数抄收,且这抄家一抄,就连抄了七日。 每当朔方将一位祭司给抄得家中锅底朝天之时,就会有人气冲冲地来找上野风抗议。 「你怎可如此不肖?老夫可是宫中三朝元老!」青殿祭司气得面色通红,嘴上白花花的胡须都乱翘。 野风神色淡然地道:「我乃一宫之主,我是主你是仆,既然神宫是我一人的,我凭什么不能处置你?要不要叫你滚出去,也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在叶慈把剑架上青殿祭司的脖子上时,他这才闭上嘴,满心不忿地任人给拖出干元殿外,只是又过了一日,又有下一位祭司也找上门来。 白殿祭司在听说野风之所以抄众祭司的家,原因就是她在日后要让众神捕带队去各国义诊,且她还要利用那些钱财开办医药馆,好教授世人神宫的医学与药典,他痛心不已的大喝。 「你这是吃里扒外!云取宫已避世数百年,从无人出世,你这么做是糟蹋祖宗的清净,与世俗同流合污!」野风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身为大夫,医人治病还有错?宫中哪条律令规定不许我开创先河的?找出来让我瞧瞧先。」就在抄家行动已结束,野风派叶慈改拆起宫中用来装饰在建筑上的金银时,所有的祭司全都一块儿杀上门来找她了。 「祖宗数百年血汗结晶,就这般被你拿出去换世俗的金银,你怎能如此败坏祖宗积攒的大业?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她咧嘴一笑,照样有招拆招,「您老在说笑吗?你口中的祖宗已经铐世投胎在我身上了,我就是你口中的祖宗。」眼见她横竖就是软硬都不吃,被逼得狗急跳墙的祭司们索性也不走了,死皮赖脸的就待在干元殿内与她横眉对眼,她既不让他们好过,他们也就让她的日子不得安生。 野风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愿走就留着咽,反正叶慈说咱们地宫牢房多。」叶慈转身面对一众撒泼打滚的祭司,身上猛然迸发出的相级高阶威压,当场将他们全给击昏,然后他冷着脸一扬手,朔方随即派人将这些祭司全都安顿到地宫的新居住。「司徒霜饿死了没?」野风边拨着算盘边问,正忙着清算宫中所有财产的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理会东宫那边断水又断粮的司徒霜了。 叶慈的目光透过窗棂看向东边的方向,「尚未。」 「朔方,撒在东宫的毒药药量翻倍。」她朝朔方弹弹指,但想了一会儿后,又嫌这个收效太慢,「算了,干脆夜半时一把火烧了东宫。」朔方再乐意不过,「是。」叶慈忙按下冲动的朔方,再转首对野风道。 「这样是烧不死他的,别忘了那些魂役会护着他。」司徒霜的身边还有着两名相级高阶的魂役,只要他们使出看家本事,区区一把火奈何不了他们。 她撇撇嘴,「就算不死折腾折腾他也好,反正我怎么痛快就怎么来。」才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那票祭司就在司徒霜的指挥下黑了宫中无数钱财,还豪宅美屋盖了一幢又一幢,她这个为生活奔波的小老百姓不平衡啊。 叶慈好笑地揉揉她的发,「别忘了你还没拆东宫换钱呢。」 第二十四章 「也是。」她斟酌一二后,很快就改了口,「朔方,在东宫外头架柴生火,再往里头添点好料的,务必要把他们熏得欲仙欲死!」 「是。」在这之后,朔方是如何乐颠颠地拉着松岗去干坏事,野风就不知了,只因神宫庞大的家产她是算也算不完,好不容易教会了叶慈如何算账拨算子,再由叶慈去教会一群年纪幼小的小神捕,她的工作量这才减轻了些。 当她终于清点完家产,收拾好所有的账本,这一日,依着她的命令,叶慈将那票被关在地宫牢房里头的祭司,都给拉上来晒晒人间的日光。 高坐在殿上的野风扬起手,对那些精神委靡,甚至看上去苍老许多的祭司招呼。 「都坐下。」 众祭司张着一双双恨目,在牢房中被饿得没什么体力的他们,眼下只想去东宫找司徒霜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根本就无心听她这个罪魁祸首说些什么。 她似笑非笑地问:「要我亲自请吗?」 不待他们开口,叶慈所释放出的威压已将他们都压跪至地,逼迫他们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今日我把话搁在这儿。」野风两眼一一扫过这些不安分的赦人,「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则不可做。有些心思可起,有些心思则是打一开始就得捻熄在骨子里。」 「就凭你这来历不明的野路子?」蹲坐在人群中的大祭司嗤声笑道,哪怕已被关了数日,他照样像一株傲霜的孤梅,压根就没打算对她低头。 「忠诚这二字,有那么难懂吗?」野风取来座旁一株绿意益然的岁兰,指尖在叶面上滑呀滑的。 大祭司梗着脖子,「老夫不知阁下这是何意?」下一刻,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那盆原本鲜活翠绿的岁兰,在她手中迅速走过四季泛黄枯萎,最后化为一一缕时光余烬的烟灰。 野风轻拈着手中的灰渣,「在我拥有了药神的神力后,你还认为司徒霜有胜算?天真虽是好事,但阁下也得瞧瞧您的年纪。」大祭司面色如土,音调颤颤地,「属、属下不敢……」 「我还真不在乎你敢与不敢。」她将手递予叶慈,由他拿着丝帕拭净,「再说,无论是你还是他们的保证,我一个字都不打算去信。」 「宫主?」既然她不打算信他们,又没说要杀了他们,那……她这是招不招降? 叶慈自怀中取出一只玉制的方盒,打开后交给她,她低首朝盒内轻轻一吹,一阵带着桃花香气的清风便朝他们吹去,在那个片刻,他们于恍恍惚惚中,仿佛真看见了迎风舒展着花瓣的桃花。 「这是?」大祭司摸了摸头顶,发现似沾上了什么粉末。 「蚀心咒。」野风大大方方的向他们警告,「每月十五记得找本宫主吃解药,不然死了就只能算你们倒霉。」 「你……」她交握着十指,眼底的寒意看得他们打心底发凉。 「我不怕你们不忠不诚,更不怕你们诈降后再反水,反正咱神宫不缺人,想死尽管试。另外,我虽不知司徒霜许了你们什么好处,可以让你们一心一意为他且不畏生死,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绝对能让你们生不如死。」黄殿祭司听了再也忍不住,气吼吼地跳了出来。 「我们也不过是听从少宫主之命办事而已,且少宫主好歹也是前宫主之子,你为何要这般针对他?」 「谁让他杀了我的闺女们呢。」闺女?众人面面相觑。 野风记恨地眯细了眼,「他要不做绝,我又怎会成为刀俎?」十三年前的魂祸,或许已经离得他们很遥远了,而由司徒霜一手造成的血腊印子,也或许正日渐在岁月中变淡,被世人遗忘,但她却从无一日忘记。她更记得的是,那一日在山林里,雪地上那迤逦蜿蜓了一路的血迹,那时她身后所背着的,是忠心护卫她而死的神捕,他们年轻的脸庞、僵硬的身躯,在风雪中无言地对她诉说着,她除了得对神宫负责外,在她的身后,还有着一心为主的神捕们。 他们或许很单纯,为了她什么都肯做,可在这些之外,他们也是活生生的生命。 司徒霜的野心和欲望,凭什么要由他们来买单?他们不是蝼蚁,亦非草木,他们是曾睡在她家梁上对她招过手,或是完全不禁她逗,一说笑话就笑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也是在矿坑中红着眼晴,不知所措的年轻神捕,他们的人生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他们……野风再不掩饰眼底的积恨,「谁砍我一刀,我必回他千刀万剐,司徒霜伤我一人,我要他拿所有手下来陪葬,他让我日子过得不顺心,我便要他此生永不安宁!」由她口中所说出的话语,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化为一股类似武者的威压,当下如同千重山峰般的重力,从天而降,狠狠将他们给压趴在地面上不得动弹,某些上了年纪的祭司,甚至还吐了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她看也不看他们的惨状,衣袖一翻扬长而去。 冬日里的山林静寂无声,因雪深山冷,不仅不见人烟,连动物亦难见,偶尔除了叶梢上的积雪堆积过盛,落下的雪块带来些声响外,这片属于云取宫腹地的山头,一直以来就像一潭独自美丽,却不生半点涟漪的湖水。 直至前几日为止。 素来安分窝在宫里读书制药的神宫上下众人等,打从前阵子起便大兴土木,以往神宫正堂前一大片由数百年前名家所设计,美不胜收的庭园造景,如今已被铲为一片平地,清早便可见年纪尚幼的男女小神捕们,顶着寒风正在那儿精神抖擞地打着拳。 宫中收藏众多金银珠宝的天元楼,如今已被改建为读书楼,每日在天黑点灯前,皆可见神捕们穿梭在楼中,学习由新任宫主所带来的世俗知识。而就在天元楼相隔不远处的阅珠阁,也已被新宫主改为账房,进出其中的神捕们,每个人莫不皱着眉头,手拎着一只令他们又爱又恨的算盘。 日日高站在东宫楼阁顶上,冷眼看着底下的改变,司徒霜直在心底将野风给杀了千百回。 草下覆在面上的帕巾,司徒霜的两眉就又再次皱成一线,打从前几天起,西宫的那个朔方就命人在东宫外头燃烧柴禾,并在其中添了许多不知名的东西,阵阵浓烟顺着风势一路飘进宫中,带来各式令人作呕的气味,还甜苦辣咸五味皆俱,摆明就算是将他们困在东宫中,也不让他们好过。 他传动身下所坐的轮椅,转身不满地质问随身伺候的魂役。 「还是无法破阵?」都已经被困有半个月之久了,难道他们就连点法子也想不出来吗? 身着一袭黑衣,总像一抹影子跟在他身后的倚谰上前回禀。 「回少主,此乃神阵,当今世上,非药神转世者无法解阵。」 「废物!」司徒霜想也不想地一巴掌就往他的脸上招呼。 倚谰将身子稍稍往后一闪,及时避过了他的掌心,当下即招来他更激烈的反应。 第二十五章 「我牺牲自身将你们许出来,你们就是这般回报我的?」他赤红着眼,长期遭到关押的感觉,逐渐累积成为一种难耐的暴躁,偏又化不去解不开,于是他也只能把怒气发泄在他们的身上。 倚谰低垂着头,「属下不敢。」 「还不快再去试试如何解阵!」 「是。」 司徒霜气急败坏地咬着唇,一想到原本唾手可及的宫主之位,就在叶慈出宫找到转世宫主之后便宣告破灭,他就深恨自个儿当年为何不多许出几名魂役,好在叶慈有机会成长之前就命人砍死他,而教他更憎恨的是,那个总是在暗地里坏他好事的清罡真人。 想当年他只是一介平凡的神宫少主,天生病弱,又身无特长,虽上头有个身为宫主的亲父对他宠爱非常,但他也知道,在神宫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一旦失去了父亲的羽翼,与这身分所带来的地位,他与宫外的那些普通凡人并无异处。 非是他不愿甘于平凡,而是每个人在骨子里,本来就是种名唤为贪婪的野兽,为了保住他所拥有的,也渴望着那些他一辈子所不能企及的,他选择了铤而走险。 为得阅魂录,他不惜牺牲了自己的生父司徒勤,甚至为获得实力强横的魂役,他再进一步牺牲了双腿作为代价,许出了在魔界呼风唤雨的魇魔流士,尔后又在倚谰的帮助下,派人捉来清罡真人的爱徒,取出壬牛的枏骨化为水,让他获得了能以水镜占卜的力量,甚至进一步逼死了前任神官叶润。 他做了那么多,就是为想得到这座由药神一手打造,在他眼中如珠如宝的云取宫,为了能坐在西宫那个唯有神宫宫主才能坐上的药神之位,让他能够永恒地站在云端之上俯看世间,他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可清罡真人却破坏了这一切。 每每他想透过水镜占卜传世宫主的下落,好让流士他们先叶慈一步去找到新宫主,远在云取宫外的清罡真人,就是有法子透过道法察觉他的小动作。只要他一开始占卜,清罡真人便会冲破距离的围蓠,那只不留情的大掌随即自水镜中而出,硬生生抓住他的颈项。 他算一回,清罡真人就掐他一次……这些年下来,他的占卜之能变得毫无用武之力,也白白错失了找到转世宫主的机会。 偏偏掌握着西宫的叶慈也硬气,这些年下来拼着性命不要,和那些神捕又有着药神的护佑,魂役们纵使武力或法力再高强,亦不能与他们身上的神恩叫板……都因他们,那个同粗鄙村妇没两样的女人,竟就这么进宫了,哪怕他派出再多人手,她就是命大的没死在路上,反而还回到宫中打算抢走他的一切。 这教他怎么甘心?又如何能够放弃?明明神宫中所有的一切本就该是他的,她一个也不知哪来的野种,又怎能与血统高贵的他相较? 她凭什么就能理所当然的得到叶慈的承认?而药神又为什么要将无上的法力赐予她?她不过只是个来自世俗间,还位在社会阶层最底下最不堪入目的蝼蚁而已,她付出过什么?她似他一样给过巨大的代价吗?她怎能什么都没有做,就平白获得了他作梦都想要的一切? 明明神宫就是他的,他才是神宫最好的主人,这教他要如何压下胸口的这股不平? 将身子半倚在阁门外的倚谰,收回观察司徒霜的目光,自袖中取出一枚毫毛大小的冰针,扬指朝司徒霜一弹,确认冰针已自司徒霜的颈后刺入后,他的目光淡淡划过站在楼梯转角的流士,与他四目交接。 司徒霜想方设法,急于离开神阵所造成的囹围之时,位于西宫的野风已将手边的琐事处理得差不多,率着宫内泰半的神捕浩浩荡荡地前来,准备找司徒霜一清旧账。 野风扬起左手,飞快地掐了个手诀之后,困住司徒霜的神阵阵围,在早晨的日光下看来,就像一颗巨大的彩色泡泡,正静静包围着东宫。随着她的手诀改变,泡泡的范围便渐渐开始缩小,将司徒霜与他的魂役们驱赶至东宫开元殿的正中心处后,这才缓缓消散。 在倚谰的扶持之下,司徒霜好不容易才在轮椅上坐稳,他不适地低首轻咳了几声,满心不快地看着野风就这么大揺大摆的闯进他的地盘来。 「你来这做什么?」 身着一袭飒爽男装的野风,先是打量了正殿的摆设与装饰后,她这才慢条斯理的转过身正眼看他。 「要你滚出云取宫。」还能怎么着?自然是来通知他搬家的。 「放肆!」 「先任宫主仙逝已有十三年,这十三年来你借住在此,一文钱从没付过,我要的也不多,就算你白银十三万两好了。」开什么玩笑,这么多年白白吃她的用她的,还不许她赶人搬家?乞丐赶庙公也没他那般厚脸皮。 司徒霜怒极反笑,「我取用自家之物,你凭什么来跟我要钱?」 「就凭我是房主。」一朝翻身,坐拥无数家产的野风很是趾高气昂,「叶慈,等会儿把他身上的东西都给扒下来,那也是神宫财产,记得一件也别落了。」 「是。」叶慈还真的把两眼定在他那一袭华丽的衣着上。 从没遇过野风这等气质胜过刁民的人等,司徒霜一张病容白了又红、红了又翻白,从没想过一个再低贱不过的今野村妇,也敢向出身高贵的他出言不逊。 「你敢?」仗着身边有两位相级高阶的魂役,司徒霜面色阴沉如水地握紧了拳。 野风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很不给面子地笑得两肩一抖一耸的。 他毛火地问:「你笑什么?」 她伸指揩去眼眶间笑出来的泪水,「这位少爷,回家找找你忘了带出门的脑袋吧,你爹地下若是有知,八成会羞愧得再死一遍。」 「你胡说什么?」 「说你蠢呗。」一野风唾弃地拆开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壳,「这位没脸没皮没见识没用处只会躲藏在魂役背后,还死死扒着我家门槛说什么都不肯走的客人,你当我和你爹一样,会爱护着你这朵长歪了的娇花?食食人间烟火吧,这世间是很残酷的。」 「给我滚出去!」司徒霜被她调笑的言论气得脸色铁青,简直就像是刚自墓地里爬出的厉鬼一般。 她还嘲弄地将他的身子上上下下瞄了个遍,「鸠占鹊巢还以为自个儿真是只鹊了?不知所请。」司徒霜的胸口剧烈起伏,「我乃先任宫主之子,这神宫自然是该由我来继承,哪由得你这来历不明还不三不四的女人叫嚣!」野风两手捧着心房,故意歪倒在叶慈的身上,面上一派陶醉状。 「听听,这话说得真是无与伦比无可比拟无可形容的无耻啊。」怪不得会抢别人的家产抢得这么理直气壮了。 「嗯。」叶慈又好笑又无奈,但看上去仍是神情凛然。 「你……」 她截住他的话,不紧不慢地道:「你当神宫宫主是家族世代罔替?你的脑子是没自娘胎里一块儿带出来还是被门夹了或被猪踩了不成?咱们玩的是转世制的,你命格不好运气不佳没投了个好胎,所以转世再怎么也转不到你身上来怪谁?本宫主身上可忤着十来位的先宫主呢,你一个莫名其妙搞不清楚本分贪心过了界还死皮赖脸赖着不肯走的泼皮兼废物凭什么来跟本宫主叫板?」司徒霜被她这么一长串不停顿还顺畅无比的话语一堵,胸口的一口气险些喘不上,他浑身颜抖地握紧了轮椅椅架,终于忍无可忍朝身后大喝。 第二十六章 「流士!」 两轮宛如弯月般的黑色弯刀,云时浮现在流士的掌中,他握住刀柄之时,身子便似一柄飞射的快箭,已快速朝野风的方向奔来,但就在他扬起的弯刀正欲向前砍下时,一柄闪烁着银辉的长剑已一剑横削了过去。 刀剑相交的火花在众人眼前闪过,司徒霜定眼一瞧,赫然看见,以往几乎可说是被流士压着打的叶慈,此刻竟稳稳地架住流士手中的弯刀,且不惧于流士相级高阶的内劲,叶慈的两脚仍妥妥地站在原地,半步也没被逼退。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圆张着嘴,怎么也没法理解他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能阻止得了流士。 被朔方和松岗联手护着的野风,自他俩身后探出头来。 「以为手中有两个相级高阶的魂役就了不起?我这边也是有人才的。」早知道他会有这一手,她老早就把下一步给备好了。 「我且看你还能猖狂到何时……」司徒霜冷冷哼了哼,「倚谰,还有其他人都给我上!」野风不慌不忙地抬起两掌拍了拍,一具高大伟岸的身影立即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及时迸发出相级高阶的剑意,生生将正欲上前的几个魂役给往后逼退了几大步。 又是相级高阶?司徒霜瞎大了两眼。 相级高阶不是世上少有吗?何时起,相级高阶……他有她也有,像是大街上卖的西瓜到处是了? 「打手大人。」野风淡然自若地向众人展示暴发户的风范,「待会儿你若是打残这些魂役,我加一万两,若是全数打死,我加三万两,要是直接宰了司徒霜,我再贴你三十万两!」手执长剑的玄灵,看似并未对她的提议有多动心,但因昨夜已与她签过合约,他当下如她所愿地道。 「一言为定。」 在叶慈已与流士交手,玄灵也二话不说地直奔向另两名护着司徒霜的魂役时,眼看这一票非同凡人的高手又要开始大肆破坏环境了,野风眼捷手快地左手扯着朔方,右手拉着松岗,带着他们边往外头撤,边对辛勤工作中的玄灵大喊。 「我忘了说,要是不小心纵走了他们任何一个,每一人我要你赔我十万两!」 「……」方才他是不是不该那么嘴快? 被她拖着避难的某二人,边跑边无言的看向自家宫主,他们家的这位宫主……她其实不是转世成济世救人的大夫,而是账房吧? 将所有人撤出足有半个神宫远的距离后,野风与一大票神捕眼巴巴地齐望着东宫的方向,紧张地听着远处不时传来巨大的剑啸声,或是刀剑交击之时金石之音,过后不久,楼房倒榻、木头崩断等种种声响也随之传来,配合着漫天飞扬起的尘埃,远处东宫所在之地,全然陷入一片由尘灰所制造出的浓烟之中。 待到一切声响都消停下来,野风拉着一票人回到东宫,站在几乎可称为废墟的东宫遗址处,她点了点地上躺着的几个人,而后两手环着胸,对玄灵漾出比骄阳还要灿烂的笑靥。 「不包括环境损失费用,算一算,合计你得赔我三十万两。」居然让司徒霜和两个相级高阶一块儿跑了?看来黄金门的信誉这下可得打个折了。 素来就面瘫的玄灵,此时看上去,脸似又更黑了点……众神捕不禁同情地看着大老远跑来这做白工的他。 野风还刻意拉长了音调问:「以黄金门的名气和地位……你不会不认账的是不?」玄灵可不愿力也出了、汗也流了,还得白白赔上这么一大笔,于是懒得多言的他,难得多说了两句。 「事前的商议不是这样的。」昨晚他同她签合约时,可不知她今日还会有这些额外加码。 她还是笑得很笃定,「是不是这样,你不妨把合约书再拿出来瞧瞧。」玄灵不信邪地自怀中取出那纸合约,仔细再看过两回后,这才发现,在合约的最角落边,那一行几乎要看不见的小字,而这行字,因昨晚烛火不明的缘故,他并未在灯下看见。 「上头写了什么?」 「雇主可口头添加工作内容与要求……」玄灵缓缓抬起头,目光隐隐带着杀意,「你坑我。」野风将头一甩,承认得相当爽快,「现下才知道,晚了。」 「……」回去后二师兄会不会杀了他? 「我的账簿从不留坏账,还请黄金门记得早点赔钱清账!」将怏怏不乐的玄灵送出宫中时,野风还愉快地在他身后浑着手。 看着自家得了便宜还要别人把钱吐出来的宫主,众神捕不约而同地齐心忏悔,他们真不该让宫主流落在外那么多年的,瞧瞧外头的人都把他们宫主给教成什么样了? 一路跟着神采飞扬的野风返回西宫,叶慈先是去换过件衣裳,后又来到野风的面前,由她帮忙治疗方才不慎受的伤。 「你很担心?」她好笑地问着一脸欲言又止的叶慈。 他不得不这么想,「此举会不会得罪了黄金门?」他们把人请来办事,没给钱就算了,还要人家赔?且她还是动了手脚的那一方,这教他能不担心吗? 「你不懂,我这是给蓬莱动力。」她三两下就把他身上伤口收拾好,还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别烦恼。 「动力?」 「不这样,他怎会下血本来帮咱们?」她早就想过,要对付手中拥有那么多魂役的司徒霜,光凭他与玄灵两个人怎可能够?要想在下一回将他们一网打尽,那就非得让黄金门派出更多的高手才能成事,可黄金门的人是那么好请的吗?当然得弄点手段。 叶慈只希望黄金门真像传说中的,爱钱爱面子,不然这个烂摊子可就难收拾了。 她边收着药瓶边对他道:「日后若联系上了黄金门,告诉他们盯紧那个叫流士的,和另一名没开口的相级高阶,不然就直接宰了司徒霜。」 「为何?」 「你不会真以为司徒霜那个草包太子真有什么本事吧?」野风自认她的眼力不错,也不似司徒霜那般好骗,「那个叫倚谰的魂役,怕才是真正有问题的那个,司徒霜大抵不过就是被他们利用来许愿的刀子而已。」叶慈转眼想了想,也忆起了今日在见到了司徒霜后,发现司徒霜的气色与以往所见的大有不同,那等似病非病的模样,怕是早被那些魂役给动了什么手脚。 野风敛去面上所有的笑意,神色凝重地道:「我不管他们背后有何目的,总之,杀了魂主,他们也就不存在了。」 「是。」 【第六章】 常言道,夜路走多了,总有机会撞见鬼的。 恣意奔驰在坑人无数的奸商大道上,多年下来,蓬莱不敢说他坑遍天下无敌手,但至少,从无人敢在他这尊枢钱太岁的头上松松土。 可就在今日,他深深领悟到了踢到铁板是什么感觉,而这铁板还是自家的孩子带回来孝敬他老人家的。 「没用的东西……」两眼死盯着自家的寡言师弟,差点吐血三升的蓬莱一手掩着胸口,极力克制住自己想抡拳头揍人的欲望。 玄灵面无表情地迎上化身为喷火龙的某人,嘴角一撇,继续立在他的面前眼观鼻,鼻观心。 第二十七章 蓬莱大掌重重往桌上一拍,「我怎会有你这么蠢的师弟?」 「你教的。」他很诚实地提醒某人,全师门上上下下的师弟妹们,均是被谁给一手带大。 「住口!」知道这点是他心头的弥天剧痛,就识相点不要提醒他! 身为旁观者的莫追,静静躲在书房一角,眼看怒火连天的蓬莱将一口牙磨了又磨,还来来回回地在房中绕圈,他不禁有些同情地看着难得捅了个大楼子回家的三师兄。 其实论起整座师门中最是可靠老实之人,那想都不必想,肯定是排行第三的玄灵莫属。他不但办事效率高,也不似其他师弟妹老爱在外头惹麻烦,最重要的是,由他接手的生意,就没一桩是办不成的。 可如今从无败绩的玄灵出门接一趟生意回来,不但搞砸了生意,坏了黄金门的口碑,他竟还得倒贴赔钱给雇主?这教视钱财如命根子的蓬莱如何能忍得住? 蓬莱忿忿地瞠着毫无反省之意的玄灵,「你那些个师弟妹,一个比一个机灵,一个比一个会惹麻烦,怎到你身上你的脑袋就不会多拐几个耷?让你出门做趟生意,你没赚钱不说,还给人坑得血本无归?是谁把你给养得这么呆的?」 「你养的。」 「闭嘴!」就说了不要提醒他嘛。 「那个……」莫追颤目地在恶龙的面前举起手,「二师兄,就算要算账,晚点再谈也不迟,咱们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解决神宫这事吧?」人家神宫宫主还摊着掌心要他们赔钱呢。 「你说!」蓬莱一听当下火力全开,气极地指着玄灵的鼻尖,「这钱怎么办,你赔?」玄灵不语地想了一会儿,在蓬莱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终于老老实实地吐出有求于人的一句。 「二师兄……」 蓬莱用力哼口气,「这时候知道叫我了?你答应那个宫主前都想了啥啊?」平时赚钱时,每个人都偷偷摸摸的扣下报酬往口袋里头塞,以为睁只眼闭只眼的他不知道?现下好了,赔了一大笔银子,这小子就只知道回家找二师兄来负责? 莫追赶在蓬莱用眼晴把人生吞活剥前,一把拉过木讷的玄灵,然后顶着张灿烂的笑脸迎上前去。 「其实这也不能全都怪三师兄,毕竟他接生意前,也不知云取宫的新宫主会这么坑他是不?」谁知道那个神宫宫主胆子那么大,还根本就不怕他们黄金门。 蓬莱冷冷瞥了友爱的某对师兄弟一眼,「言下之意这还不是他的错了?那这笔钱该算谁头上?全师门的?」莫追可怜巴巴地扁着嘴,「二师兄……」蓬莱火冒三丈地别过脸,不去看他那小狗般的眼神。 「小八,准备派信!」他前世定是杀错仇家、挖错祖坟,所以才罚他这辈子有这么一群不省心的师弟妹,还要他像个老妈子般天天替他们操心。 「派给谁?」 蓬莱一口气把手中能用的人选都点上了,「老四老五老六还有老七,叫他们全都放下手头的工作火速返回师门。」 「不过一笔生意,需要出动我们那么多人?这样一来我们要少赚多少生意啊?」莫追怔怔地张大嘴,没想到他的手笔这么大。 「还赚?你们不给我赔钱就够谢天谢地了!」爱面子的蓬莱,一点都不想给云取宫的人小瞧了去,「总之,叫他们同老三去办妥这事,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也不在乎你们造不造孽,若是还拿不下那些个魂役,再让那位新宫主来跟我讨债,你们今年就统统都不用想回山烧纸钱了!」他摸摸鼻尖,「好吧……」 「我去向大师兄报告这事。」发落完毕的蓬莱整好衣衫,边往外走边不忘再吼上玄灵一句,「老三,你把皮给我绷紧点,再有一回我就把你卖了去填账!」玄灵不痛不痒的在嘴边喃声道:「拼尽全力跟你打,我不一定会输……」 「你再嘀咕个两句试试!」 「口误。」玄灵深深觉得,他之所以会打小就寡言少语,有八成原因就出在蓬莱的身上,因他每每一开口,蓬莱就跟吃了火药般老叫他把嘴给闭上。 位在后山佛堂里的大师兄,在听完蓬莱的报告后,不怎么意外地问。 「云取宫新宫主继任了?」之前在打听到清罡真人为神官出手卜算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蓬莱规规矩矩地站在佛堂前,「是。」 「可有药神传承?」 「不但有,探子说连神官也已经认可了。」如今的新宫主,正是云取宫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他早看不顺眼很久的司徒霜,不过就是只准备过街的老鼠而已。 大师兄沉吟了一会儿,做出一个出乎蓬莱预料的决定。 「你暂且放下门务去闭关三个月,师门琐事就交予小八。」既然早来晚来都要面对,那还是早一点盘算好该怎么准备吧。 蓬莱愣愣地抬起头,「我要闭什么关?」不是说不准他再晋阶,也不许他再修习任何武艺吗?怎么……「天下三方,两方已立,相信再过不久道家辜门也会有所行动。三个月后,你走一趟极山道观,与清罡真人一起商讨关于阅魂录之事。」要不是知道清罡真人那性子有多么让人不敢恭维,他也不想让蓬莱闭关,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让蓬莱多点成算较好。 一想到清罡真人那小得比绿豆还要小的心眼,蓬莱顿时就像吃了只苍蝇一般无言。 「怎么?」久不闻蓬莱出声,大师兄的语调有些好奇。 蓬莱满心皆是驱之不散的嫌恶,「我……一定得去?」他情愿上刀山下火海,或是去收拾那一串老让他头疼的师弟妹,他也不要独自去见那个根本就是只恶龙投胎的假面仙人。 「你不去的话,难不成让老三去?」大师兄莞尔地问。 蓬莱想都不想就揺头再揺头,他家那么乖、那么实诚的好孩子,哪会是清罡真人的对手?不行,绝不能送羊入虎口,清罡真人会吃了老三的。 他甚是不甘地皴紧了眉心,「大师兄,天下习武之人那么多,武道界更是大有能手,又不是非得咱们黄金门去担这个重任。」大师兄冷冷地捂醒他现实,「武道界有资格站在清罡真人面前的,你大可说出来。」一大堆的人名登时在蓬莱的脑中飘来又荡去,可挑拣了半天,蓬莱莫可奈何地体认到,只要有清罡真人那个妖孽忤在那儿做对比,他就啥子人选也挑不出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师兄,你还是不出关?」黄金门最大的杀器不出关,那他也只能认分点,亲自送上门去给清罡真人虐待了。 「时候未至。」 他搔搔发,「好吧,我这就去吩咐小八。」 就在蓬莱转身欲下山之时,长年都紧闭着的佛堂大门门扇突然开启,蓬莱回过头时,正好看见门扇内探出了一掌,一道令他浑身寒毛都竖起的雄厚内劲已自那个掌心中逬出,笔直袭向后山对面的那一座小山坡,并在转眼间轰碎了那座小山坡。蓬莱一双天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第二十八章 「魂役?」居然摸到黄金门的家门口来了,敢情他们师门烧纸钱的名号还不够响亮是吧? 「闭关前,记得先将门庭料理干净。」门扇又再次关上前,大师兄的声音淡淡响起。 蓬莱冷冷地勾扬起唇角,「包在我身上。」 盼望多年的愿望,终于等到了实现的一日,云取宫中的所有人,终于驱散了十三年来挥之不去的阴挖去祸害宫中的毒瘤,一扫心头上沉重得就快要难以负荷的枷锁,吹散了重重的迷雾再见青天。 但他们都还来不及品尝这得来不易的喜悦,就在野风的令下开始忙得团团转,压根就没那闲心和时间去庆祝宫中新主掌位,甚至连每一任宫主该有的继位大典也没能抽出时间筹办,还被枢着每一两银子过日子的野风,以一句浪费银钱给直接驳回。 除开宫中一直都缓慢在进行着的节缩殿宇范围的工程,以及拆卖宫中过度浪费装饰的要务外,如今松岗已接手由野风筹办的宫中账房,每日与一票年岁幼小的孩子,昏天黑地的一块儿打算盘和看账朔方在训练出前十批医疗小队后,已先后将他们派往各国,并加紧训练着下一波即将要出发的神捕们。 叶慈则仍是与以往一般,负责掌控着宫中大小琐事,并接手医药馆的建筑工事,然而即使他忙到每日都只能睡上短短的几个时辰,他却还算不上是宫中最忙的那一个。 为了让日后来此习医的学生们都有医书可读,野风将神宫历来古老的医书,以较近于现世也较白话的笔法重新誊写过,重新展现在世人的面前。也将药神法典中,单单只传给神宫宫主,却不传于世的典籍誊写了数册。 于是日日埋于书海中的她,就直接在藏书殿内筑巢安居,吃喝住睡都在同一个地方,整整一个月过去,叶慈也没见她挪过窝。 叶慈曾不只一次告诉过她,不需如此心急,也不必急着把所有的事情都赶在一块儿做好,就连松岗也劝过她,不如就将义诊或办医药馆其中一项暂且先放下,他们就算是出世了,也不必那么急着去讨好神宫外头的人。 然而野风只是笑笑地对他们道。 「我这是在拉拢各国的百姓。」有付出才有收获嘛。 松岗咬着笔杆发愣,「拉拢?」犯得着吗?或者该说,应该是完全相反了吧?以神宫的地位,该赶着上来凑着他们的,不是各国才对吗? 「为何要如此?」叶慈一手抽出松岗口中之笔,顺道替他合上下巴。 「人生自古谁无死,是人,就终有一病。」野风拨拨被她用笔杆搔成鸟窝状的头发,「只要将百姓拿捏在手心中了,就不怕日后各国君王不将我云取宫看在眼里,为了云取宫的日后长远打算,我们必须让各国的主子们明白,云取宫他们只能敬着,不能远着。」叶慈一点就通,「你这是……为了保护神宫?」借由各国之手,来护着天下仅有的这么一座药神神宫? 「对。」她用力点着头,终于成功将顶上揺揺欲坠的发簪给点了下来。 叶慈不语地将手中抄完的书本交给松岗,并找了个借口将他支出去,接着转身看着她眼底下的青影。 叶慈不语地将手中抄完的书本交给松岗,并找了个借口将他支出去,接着转身看着她眼底下的青影。 他知道她怕新生的云取宫太脆弱,一旦失了隐世的保护网,暴露在外人的面前后,说不定会引来各路有心人马,或是有着贪婪的野心者,所以她才这般急着要派出医疗小队至各国义诊,一来,是向那些君主打声招呼,二来,则是为云取宫在民间累积民望。 「可这样一来你会很累。」他职出随身的玉梳子替她梳发,隐隐觉得她这头乌黑的青丝,近半个月来似乎是失去了不少光译。 「谁让我拖家带口的,不累怎么养一群闺女?」她丢下毛笔,由他在梳顺了她的发丝后,以指在她的头皮按摩。 将她按得眼帘都忍不住垂下来后,叶慈坐在她身边轻轻捏按着她僵硬的颈项和肩头,在他的大掌覆上她的两肩时,他这才发现,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她,一双肩膀,是那么桥小,也那么脆弱。 一直都形影不离的跟在她的身旁,他知道,她的肩膀是如何扛下整座云取宫的,他也看见了她对宫中之人所花费的心思。她教着他们一步步打开宫门踏进世俗,扶着他们的手贴近宫外的生活,领着他们走过大城小镇,带他们去知道了解外头与宫内的不同处。 伸手轻轻将被他按着按着、就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她小心揽入怀中,叶慈的指尖搁在她的腕间仔细为她诊脉,深怕做起事来就像在拼命的她,再这般熬着,恐会熬出个好歹。 「就知道你不知节制……」他挪开指尖,也不知该对这张睡容叹息还是责备。 野风无意识地蜷起身子往他的怀中缩了缩,他见了忙拿过一旁替她准备的毛毯为她盖上,待到她的呼吸匀匀,他才抱起她往后头他铺设的睡床上放,骤然接触到床单上的冷意,还睡不熟的野风有些挣扎,他哄了好一阵,在她睡稳后,他便起身去打来一盆热水。 温热不烫人的毛巾,有耐心的轻触在她的脸庞上,替她折去脸上沾得到处都是的墨汁,他拧过毛巾,蹲坐在她的床前,顺道为她将被墨汁染黑的指甲缝也清干净。 掴看她一呼呼的小手,叶慈一直都忘了要将它松开。藏书殿外的日光,穿过殿上有看雀鸟缠枝雕饰的窗棂,将光影映成一张造型绮丽的图画,随看时间和日光的挪移,枝头上的雀乌走过床畔,来到他仴交彳屋的军心,再落到远处的书柜上。 聆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叶慈觉得这阵子以来,他除了忙于她所交付的公事外,他的脑海里总在琢磨个念头……该如何再对她好一点。 世人所说,捧在手中怕碎、含在口中怕化,究竟该是何等作为,他不是很清楚,但与她相处久了,他倒挺明白她的性子。 凡间普通女子所求,她一概看不入眼,也老嫌麻烦。他就曾试过,给她罗裙软香、飞花流红,她嫌他吃饱撵着;给她珠花妆钗,她说她对美感完全没有追求;给她布置舒适温磬的生活环境,她说她今晚要熬夜抄书,给她盈盈笑面、温言款语,她说你有什么目的就直接说出来吧! 他不过想对她好一些而已,可……怎就那么难? 不知不觉间,偷偷探入殿内的日光已不知所踪,窗外的天际上红霞漫天,这时,在他掌心中的指尖忽地动了动。 从晌午一路午睡到快天黑的野风,边揉着眼边努力想挣脱睡魔诱人的怀抱。 「……我睡多久了?」 叶慈眼晴眨也不眨地扯起谎,「才一会儿而已,再多睡些也无妨。」她眯着眼看着满室的残阳,很快就明白,自家溺爱成性的管家大人又犯了什么毛病,她没好气地掀起毛毯想起身。 「这招你用过好几回了,我不会再被你骗回被窝里的。」都怪他生得太过端正,只要他亮出这张看似凛然正直的脸庞,不管他有没有成心想骗人,她就是会轻易咬铒上当。 第二十九章 他不赞同地按住她的身子,「你需要休息。」 「还有一堆事等着忙一一」 「休息。」叶慈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快速将她放倒躺平,再盖上毛毯与厚被。 她不情愿地在嘴边咕哝,「有没有人说过你挺专制的……」 「嗯?」他的剑眉高高耸起,音调云时低沉得有若山雨欲来。 她抖抖身上的寒毛,识时务地赶紧缩回被子里。 「设什么……」每次与他的意见左右时,说好听点他是给你谏言,她是听也得听,不听,还是一样要听,不然,一旦让他固执的性子又犯起来,最终得往后退让一步的人,也一样总会是她。 硬是被押着再睡了场回笼觉后,当野风神清气爽的醒来时,叶慈已端来她的晚膳,并坐在床畔等着服侍她用膳。 「我自己来……」她忙拦住他举筷要喂她的举动。 叶慈淡淡地问:「宫主的手还能揠住筷子?」透过诊脉,他早得知她的身子由里到外都已太过疲乏,眼下的她还想逞什么强? 她闻言动动抄写书籍面日,已达到极限的右手……呃,好像真的不太行。 一块香喷软嫩的鱼肉哨至她的眉边,她在他专注的目光下,不得不乖乖张开嘴接受他的投喂。 十八般武艺俱全的叶慈,亲手为她所做的晚膳,一如以往还是那般可口,野风细细咀嚼着饱含着他所有爱心的晚膳,顺道两眼瞄着他的那张俊脸当配菜,她吃着吃着,一双眼睛就在他的脸庞上生了根,一时间忘了该怎么拔回来。 因近来事忙之故,她已经有好长一阵子设这般仔细看过他了,这让她想起,早在几个月前,她还只能自梦中远远地看一看他模糊的背影而已,曾几何时,他就近在她的面前,她如今吃着他亲手所喂的食物,累了就滚进他的怀中安睡,每每她又不小心把她不耐烦打理的长发,给弄成七月女鬼造型时,他会巧手为她盘出她永远也弄不来的精巧发誓。 还有,在她的性命遭受威胁时,他总是会挺身挡在她的面前……「别对我太好。」她沮丧地垂下两肩,浑然不知自己竟在这段时间内,被他给宠得像只掉进精罐里的小老鼠。 「为何?」 她微微舌笑,「你不明白,我天生就是个贪得无厌的。」万一她不想离开精罐,还想把里头的精都给吃光怎么办?她相信,以她的个性,她是绝对会这么干的。 「那又如何?」他十分不以为然,对他来说,再好,也永远不够。 「幸亏我不是个孩子,不然照你这宠法,我要不祸国殃民或成个纨裤,岂不枉费你的付出了?」偏他天生就是个纵容无下限的,「宫主想当什么就当什么。」或许叶慈说的这些皆是出于本心,但在总是容易想很多的她的耳里,这简直就不啻于甜言蜜语,她满脑袋晕乎乎的瞧着这张过于俊美,还时不时就诱得她心痒痒的面容,忍不住想再给他一个机会提醒他一下。 「真的,别惯着我,不然你会很后悔的……」 「我拭目以待。」叶慈全然没将她的警告放在心上,取来汤盅,将香气诱人的补身鸡汤,一匙匙地喂进她的嘴里。 吃着秀色可餐的神官大人……啊,不是,吃完一顿让野风从脚底甜到天灵盖的晚膳后,她又再次坐回桌案前想继续抄写古籍,可那些书页上的文字,无论她再怎么看,却怎么也走不进她的眼底。叶慈见她心不在焉,便拉着她离开藏书殿出去外头走走,适逢宫中一群神捕也要出宫前去邻近的镇上采买,他干脆就带着自入宫后,即一直没踏出宫过的她一道前去镇上逛逛。 临近年关,即使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小镇的大街上依然是人潮满满,南来北往的商旅与行人,将平时安静的小镇点缀的格外热闹。 叶慈在人群中紧牵着野风的手,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在人潮中弄丢了她,野风好笑地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拉着他离开街上拥挤的人群,一头钻进行人较少的小巷。i家家户户明亮的烛光,透过窗棂,将幸福的光影投射在小巷两旁的墙面上,踩着地上松松软软的积雪,野风竖起耳朵,聆听着每一户人家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她揺揺叶慈的手,在他低首看她时向他要求道。 「今年过年,咱们宫中就办一场盛大的围炉吧,把所有人都聚在一块儿,好好庆祝一下。」 「好。」看着她眼中那抹藏不住的羡慕,叶慈微微轻笑。 接连走过几条小巷,当雪花再次自天际落下时,他们重回到街道上,钻进一家客栈里头避雪,正巧客栈戏厅里头的戏班子刚要登台演出,野风就与从没看过戏的叶慈买了票,一块儿坐至人挤人的戏台下。 为数众多的烛火与铜镜,将戏台照亮得有如白昼,叶慈揽过她的肩头,仔细着不让她被旁人碰着或磕着了,而野风则是看了台上的戏码一会儿,心神便被身旁的叶慈给拉走。 半倚在他的胸前,她虽听不懂台上的小生和花旦们咿咿呀呀的在唱些什么,但她能明白,他胸膛底下传来的心跳声正在对她诉说着什么。那自她耳边回荡到她心底的声音,是她在漫长的岁月中,所渴望的一种安稳,是她在无止境的流浪中,一直都期待着的停泊。 刻画在她身体里,她曾以为将会永远都存着的孤独感,一点一点的融化在这片融融的体温中,她忍不住想抓紧这份久违多年的温暖,就盼着它能恒久地停驻在这里,别再教她尝到那份分明就很害怕孤独,却又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活下去的痛苦。 台上戏子们手臂间翻飞的水袖,与引来台底下掌声与喝采的美妙身段,很快即不再吸引好奇的叶慈。他将靠在胸前睡着的野风拉至他的身上,正打算离开吵杂的戏厅时,外头一阵突来的大风将客栈内未关紧的门窗都吹掀开,冷一一的寒风直灌进大厅里头,所有走避不及的人们,皆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片刻过后,众人不是忙着关门窗,就是忙找来厚厚的大氅,唯有让人护着的野风依旧睡得安详,叶慈伸出一手轻轻掩住她的耳,不让四周的吵杂吵一了她。 待到戏台上的戏散场,外头的风雪也已大得没法走人了,在客栈的柜台处,叶慈挤在众多的客人中花了笔小钱才抢到了间上房,打算今晚就不冒着风雪赶回宫中,干脆在此将就一晚。 当野风喘着气在夜半一来时,定眼一看,她这才发现自个儿老觉有重物压在胸口上的原因,就是因叶慈怕客栈质量不好的被子恐会盖不暖,于是便一口气在她身上加盖了三床被子。 她失笑地挪开其中一床被子减轻重量,再将倚在床栏边打盹的叶慈给拖进被窝里头,叶慈许是也累了,不太清醒地调整好两人的姿势,将她牢牢护在怀中后,不久他便沉沉睡去。 这般被他抱在怀中,野风能感觉到,她的心一直在往下沉,直沉到一个很安定的地方。 夜色静谧似水,窗外的大雪依旧在下,野风闭上双眼埋首进他温暖的颈间,并忍不住再将他揽紧一点。 第三十章 【第七章】 即使野风以开源节流的名义,推去了原本在她继任时就该举行的继位大典,但神宫中某些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却不是可以轻易废去或省略的,也因此,相隔十三年的神宫祭天大典,在大年初一那日的黎明时分,隆重且盛大地在西宫正殿外的高台上举行。 叶慈梳起发誓,换上一袭神官正式吉服,手执一长剑,傲然独立于铺设着红毯的高台之上,于第一道晨光破云而出抵达大地时,扬起长剑翩翩舞起神官独有的剑舞。 银白色的剑身划过空气,剑柄下艳红的穗带在风中飞扬而过,配合着叶慈复杂又多变的舞姿,在台上形成了白与红的两道流光,而叶慈的剑势既快且重,他的舞姿却轻盈如风,无论是扭腰回旋,还是转身跳跃,每一个姿态都是那么无懈可击。 野风一手抚着胸坎,痴迷地望着台上飘然似仙的叶慈,从没想过有时一板一眼,有时婆婆妈妈的他,也有如此魅力无限的一面。 「太迷人了……」这也美得太过头了吧?害得她都想当场把叶慈给打包回家,再牢牢锁在她房里不让任何人偷看。 「我就说吧?」定力还算足够的朔方点点头,然后回首瞧瞧身后一大票神捕,不是张大着嘴在偷抹口水,就是最陶醉的连魂都找不到路回家。 如一毛般的细雪,在云朵又重新拢聚在天顶上时,纷纷随风飘揺落下,伴着独舞的叶慈,在众人的眼中形成一副绝丽的彩画,即使后来叶慈一舞已毕,收起长剑接过松岗奉上的神官祭天帖,站在台前吟帖向天上祝祷,台底下的人,照样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野风几乎是捺着性子,一直等到叶慈终于把那落落长的祭文给念完,她便迫不及待地扯过朔方的衣领,直拖着他往祭天会场的外头跑。 「朔方,咱们来个有深度的促膝长谈!」 「啊?」莫名其妙遭人拖走的朔方,只来得及留下一个字。 绕过众多犹陶醉在叶慈剑舞中的神捕,偷偷躲至两殿之间隐密的角落,野风兴冲冲地蹲在雪地里,看着被她拖得满面涨红的朔方。 「咳咳……」他摸着差点就被她谋杀掉的脖子,「不知宫主你要与我谈什么?」 「叶慈。」朔方一怔,而后小心翼翼的问,「可是大人他犯什么错了?」她摆摆手,「他完美得很,怎可能会有错?!」 「那……」他盯着她兴奋的神色,心头隐隐约约地浮起某种预感。 一道修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俩面前,他们正欲长谈的那位对象,此刻正打量着鬼鬼祟祟蹲在墙角交头接耳的某二人。 「你们在做什么?」 野风挫败地抬起头,并默默在心底埋怨,他没必要那么快就找过来吧?不过就是稍稍离开了他眼前一会儿而已,他们真有必要做到形影不离的地步吗? 「问她。」相当懂得趋吉避凶的朔方,想都不想地就把问题直接推给野风。 在叶慈的目光扫过来时,野风干脆先声夺人。 「叶慈,我想喝鸡汤。」 他顿了顿,「我这就命人去做。」 「我想喝你熬的。」她想打听的事可多了去,不耗他一点时间怎么成? 「好。」叶慈虽是很奇怪她怎会突然有这要求,但他还是照她的吩咐去办。叶慈前脚刚走,野风就又赶紧凑回朔方的面前。 「快快快,同我说说你家大人的事,有多少底细就抖多少,能掏的尽量掏!」她相信在今日过后,宫中迷恋叶慈的人数定会暴增,她得赶在他们之前赶紧下手才行。 「大人他啊……」朔方懒洋洋的应着,就算一开始他不明白她拖他来这想谈什么,光看她面上的绯色,与期待的模样,这下他也懂了。 他洋洋洒洒地开始叙说起关于叶慈的往事,包括孤苦零丁的他是如何被前神官叶润收养,如何在叶润的宠爱下长大。及至叶润死前托孤,偏偏这个孤还不知在哪儿,于是成为神宫众人唯一依靠的少年,他就那么兢兢业业的守着他所给的诺言,也沉默地守着神宫,一心只盼望着能够早日找到他心心念念的宫主……原本朔方以为,野风在听了那一段可歌可泣的往事后,她或许会感动落泪什么的,可下一刻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很快即打破他的想象。 「朔方,云取宫宫主可否嫁人?」野风一手抚着下颔,再严肃不过地问。 他眨眨两眼,还有些转不过来。 「呃,应该……可以吧?」怎么话题一跳就跳那么远?神官大人的奋斗史呢?还有他一心只为主上的伟大情操,她置于何地? 「很好。」说的也是,司徙霜他老爹都能成亲生子了,同样都是宫主,没道理因她是女人就不行。 「不知宫主为何有此一问?」 她白他一眼,「当然是因我肚子饿了。」这还用问吗? 如此宜室宜家,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男人,自然是伴侣头号人选,喔,对了,他还会跳舞呢,很艳很勾人的那种,勾得她心头小鹿乱撞到她都想不开,决定放弃独身一人一辈子的念头了。「肚子……饿?」这与宫主嫁人有什么必要的关联性? 她都对叶慈说过了,她是个很贪得无厌的人。 偏叶慈却从不防备她这个有着大胃口的人,他不懂,就因她什么都设有,所以她自小就养成了,一旦有了目标就紧抓住不放的性子,既然他都把她给惯成这样了,那么,他也该负起责任是,而她所想要的很简单,身为一只长年都饿着肚子不满足的兔子,她就是想吃吃窝边草。 野风一掌重拍在他的肩头上向他释疑,「听着,你家宫主是只好兔子,而好兔就要吃窝边草。」他家大人的地位,已经沦落到窝边草的地步了吗? 「……不担心这株草很难啃下腹?」她确定她要把目标定得那么高?那可是他们神宫之花啊,且她对自己的神官下手这真的好吗? 野风自信十足地扬起一拳,「有志者事竟成,大不了把脸皮豁出去就是。」 「……」就连窝边草都不挑食的相中了,她还有脸皮那类的东西可言? 当叶慈两手捧着一盅刚炖好的鸡汤前来寻她时,某二人已在私底下达成某种秘密联盟。 很可能是因那日叶慈剑舞的印象太过强烈,接下来的几日,她时不时就对着他的那张脸走神,还偶尔会在魂游天外时,一不小心就忘记要维持住她这个宫主的形象。 刚刚同一众神捕一块儿用过早膳,野风正抚着过饱的肚皮,对着窗外雪地红梅的景致发着呆,她漫不经心的在嘴边说着。 「既然饱暖,怎能不思那个……」 「哪个?」本性单纯,思考还从复杂不来的松岗,以好宝宝的目光迎上她不规矩乱飘的眼珠子。 「淫欲。」 「咳咳咳咳……」不光只是好宝宝,所有神捕当场集体岔气猛咳。 在座之中,就唯有朔方仍安然地端着茶碗不为所动,他慢条斯地啜了口茶汤,俨然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 第三十一章 相较之下,叶慈的面色就不只是有点难看而已,一张俊容似被泼了墨计,上从印堂下至弧度优美的下颔,颜色黑得不能再黑,而方才还被他握在手中的茶碗,已无辜地陈尸在他的掌心里。他默然张开掌心拍去握碎的茶碗屑,以帕巾拭去满手的茶水,一双锐利的眼眸,将在场的众神捕扫了又扫、看了再看,一时之间,却没法从这些神捕中找出个嫌疑犯来。 究竟是谁勾引了他的宫主? 身为与她最是亲密的神官,他甚至都还不能达到与她亲密相依死生相托的地步,眼下就有人想要介入他俩之间? 浑然不觉自个儿掀起多大风浪的野风,一过神时频搓着两臂,顿觉殿上似是刮过几道阴风。 「怎么感觉有些冷?」 「是很冷。」朔方观察完叶慈的反应后,头一个站起来清场,「来人,关窗了、关窗了!」可刚被雷劈过的神捕们,大多犹处于震惊状态,朔方无奈地提拎起他们的衣领,一个个都赶去大殿四周,独独留下那尊他赶不来的大人。 「宫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叶慈转过野风的身子,面沉如水地问。 她茫然地揺首,「没有哇。」 然而叶慈却不采信她这说词,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他皆是以防盗防小偷的态度,牢牢严守着野风的周遭,并仔细过滤与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 自从离开她家后,野风就已很久没再被他这般全面监控过日子了,眼下她除了上茅厕和沐浴时可独自一人外,其他的时间,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她全被他盯得紧紧着。在她抄书工作时,身后有他盯着;走路时,手有他拉着;吃饭时,嘴巴有他喂着;睡觉时,有他在一旁躺着……好吧,虽然美男随侍在侧的溢味很不赖,但那不代表他那怨妇般的眼神,和他时时刻刻防敌来袭的姿态,她也同样消受得起。 她双手合十向他告饶,「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么紧巴巴的跟着我,就差没长在我的腰带上是为哪桩?」 「饱暖思淫欲。」叶慈神色不善地瞠着她,没想到她自说了这话后,她就从没想过要跟他坦白,是他不够尽责,所以她才会连商量也不想同他商量一下? 就为这? 野风错愣着眼一一好半晌没回神,但在见着他眼底,那浓厚得就快要化为实体的幽怨时,她好笑地问。 「若我说,我思的就是你这一味呢?」既然他都那么烦恼了,那就让他更烦恼一点吧。 青天霹雳的溢味,叶慈终于也有机会体验了一下,他呆怔怔地瞧着她的小脸,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趁他还没回神,野风心情很好地伸出狠爪,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见他还是没反应,她又食髓知味地伸出两手,在他精壮结实的胸膛过过手瘾,反正送上门来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她在临走前伸指轻弹他的眉心,「不要以为装纯良扮无辜我就会舍不得下嘴了,你好自为之。」眼看野风都偷完香也窃完玉,还拍拍屁股走人了,叶慈却始终都没半点动静,朔方揺头晃脑了好一会儿,这才走至叶慈的面前将他用力摇醒。叶慈的三魂七魄总算回窍,「朔方,她……方才说的是?」 「宫主看上大人你了。」身为野风私底下同谋的内应,朔方自是不会放过这等机会,适时地在火上添添油。 叶慈微蹙着两眉,好似碰上一一个不可解的谜题,愈是想表情也就变得愈迷茫。 「宫主说过,好兔就要吃窝边草。」朔方及时拉回他又飘远的神智,「你知道,咱们宫主她向来就很节俭,且相当懂得物尽其用的。」 「所以?」他轻飘飘地落下一句,「不吃近在眼前又现成的你,简直太没天理。」他只是照本宣科啊,她真是这样说的。 朔方屏气凝神地等着他的反应,设想到他既不发表看法,也不出声吭个两句,就是一迳地陷入沉思中。「很挣扎?」叶慈有些迟疑地启口,「也不是……」 「很惶恐?」 「呃……」好像也不是那样。 「或者有些暗自窃喜?」朔方把能想的、能猜的都端上了。 他剑眉一挑,「嗯?」 朔方兄弟深情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知道知道,你就不必藏着掩着了。」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当天夜里,在野风打算就寝之时,平时早早就已在床榻上躺好的叶慈,今夜却难得一反常态,抱着自个儿的锦被,神情有些踌躇地站在她的床前。 她是会吃人吗?干啥摆出一副羞羞答答,羔羊要进虎口的模样? 野风轻轻叹口气,推开被子在床上坐起,决心在这事上速战速决。 「你自小可订过亲?」 「无。」他都发过誓此生只效忠她一人了,他哪可能把心神分给别人? 「可有心仪之人?」 「无。」宫中不是兄弟就是姐妹好吗? 「可想过婴妻成家?」 「没有……」他所有心思都光在她的身上转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告诉你。」野风深吸口气,再乘着气势一鼓作气向他表白,「我看上你了,想把你攥在手里、放在心里,最好还能吃到腹里。」远处花桌上的烛焰爆响声,在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宫主,你……」叶慈的眉心皱得都足以夹死蚊子了。 「太直白了些?」 「嗯。」说惊吓还差不多。 「要我含蓄点?」 「呃……可以吗?」难道她还要再来一回? 「很可惜含蓄我没学过,温柔婉约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我家爷爷只教过我要心狠手辣一击中的。」感受到夜里的寒意,野风说完便拉起被子重新躺下。 还一击中的……她当这是上战场打仗吗? 她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我不会强迫你,你当然也有权拒绝我,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我一下。」等在被窝里半天,却久久等不到他的下文,野风在被窝都暖起来后,悄悄探出头来,发现自家神官还是抱着锦被,一副傻不隆咚样地对着她发呆,她转眼想了想,动作快速地钻出被窝凑至他的面前,在他唇上偷了个小吻后,又飞快躲回被窝里。 叶慈好不容易才稍微理清的思绪,在她冷不防的偷袭之下,又再次化为一团浆糊,野风心满意足地舔着唇瓣,设什么良心地道。 「唔……你慢慢挣扎吧。」 他被非礼了。 对他行凶的对象,还是完成神宫复兴大业,且胸中有丘壑,行事利落果断,带领着神宫众人走出封闭的世界,走向新局,更是宫中人人引以为傲的宫主大人。 同时,她还是被他如珠如玉般护在怀中,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美好,都捧至她的面前的同床之人……啊,不,是拥有他魂契之人。 叶慈记得,他的师父叶润教导过他,身为宫主的神官,须做到以主上为天,完美执行主上所下达的命令,主动为主上分忧解劳,全心全意信任主上,并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主上等等。只是,将一切都奉献给主上,这其中……包括贞操吗? 师父没有告诉过他啊! 第三十二章 有监于无法将叶润招魂回来问个仔细,故而叶慈的一颗心,全都扑腾在「是否该乖顺地从了主上?」以及「宫主与神官之间可以这么做吗?」这两个问题上,好不苦恼。 但也就因为他一直在这两者之间揺摆,这才导致了今日他进退不得的窘局。 抱着锦被一路站到天亮,此刻叶慈眼底挂着两圈浓重的青影,带着满心解不开的烦恼,一如往常地跟在野风的身后,而在他屁股后头,则还有一大票喜闻乐见的神捕紧跟着。 一整日都带着一长串人马在宫中四处走来走去,野风认为,说威风是挺威风啦,但也真的挺吵挺碍事的。 她两手叉着腰转身对他们大喝,「一个个都跟着我是怎样?当我母鸡带小鸡逛大街吗?」首当其冲的叶慈,乍然对上她那双明亮的杏眼,昨晚被偷袭的回忆,宛如潮水倒流进他的脑海里,登时就让他的两耳红得像染过胭脂似的。 「我得保护宫主……」他不由自主地别开目光,音量也比往常小了不少。 接受他的答案后,野风再往他的身后一瞄。 朔方回答得再理直气壮不过,「今日我无事可忙,故等着听从大人的吩咐。」 「我……纯粹围观?」找不到好理由的松岗,天生就是个扯后腿的。 众人指责的目光,纷纷集中至乖宝宝的身上……兄弟,你一定要这么诚实吗? 野风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想也知道,朔方定是把她和叶慈之间的事,透露给他所有的好兄弟知情了,不然她的身后不会随时都有着一串人,而今日在宫中与她不期而遇的神捕,也不会那么多。 她深深吸了口气,直在心底告诉自己,围观就围观吧,这年头要倒追男人,就得先拥有厚脸皮的坚强实力,这点小情况难不倒她的,但,那位就近忤在她的面前,眼下还红着耳根,多看他两眼,脸蛋也跟着红起来的叶慈,这……相当挑战她的忍耐力啊。 以往形象高贵冷艳的神官大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撵不到十息,便害羞得跟只小白兔似的,真的让她……很想用力欺负他啊。 不行,在他自个儿想通之前,要忍,也必须忍,不然若是吓跑了他,她上哪儿再找一个这么顺她眼、合她脾胃的对象? 还是再忍忍吧。 领着一票人马巡视过已接近完工的医药馆,走回宫中时,已是倦鸟归家的时辰。跟在叶慈身后的神捕们,早在叶慈杀人的目光下一哄而散,而这一一整日下来,叶慈的面皮也渐有长进,不会动不动就露出一副秀色可餐样给她瞧了。 「我累了……」她弯着腰捶打着大腿酸软的肌肉,打心底后悔她今天出门时,干嘛不听从叶慈的建议骑马或乘轿。 叶慈二话不说地走上前将她背起,她两手环着他的颈项,又累又倦地在他耳边抱怨。 「我说,到底是哪个宫主闲着没事干,所以才把这神宫给盖得这么大的?去个宫或去个院都得用上轻功,或是得找东西代步,他究竟是想折腾谁呀?我连在自家里走个路都会走得腿酸,这真的正常吗?」怪不得全神宫上下之人,除了都具备医术之外,还个个通晓武艺。 心神紧紧绷了一整日的叶慈,嘴边噙着一抹笑意,边走边听她埋怨起神宫不合理的种种。 当她从神宫宫门的造型,一路抱怨至厨房的设计太过时,他已背着她走回了西宫,可看她似乎还意犹未尽,因此在她没察觉的情况下,他开始在宫内的各殿各院绕圈。 等到野风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时,她才发现他俩在外头耗了多久,好脾气的叶慈没同她计较什么,回到寝宫中后就忙着为她传晚膳。 在烛光下走动的叶慈似乎是恢复正常了,经过一日之后,他不再像早晨那般拘谨尴尬,也不闪躲她的目光了,他又再次成为那个有时会将她迷得最头转向的优雅神官,宫中的高岭之花。 忍忍忍,必须忍。 渔夫若想让鱼儿上钩,就得心怀等待这项美德……心痒痒的野风不停的提醒自己。 但当叶慈又再次对她漾出那惑人的笑意时,当下她的世界天也晴了,星星也亮了,花儿也朵朵绽放,她发誓她清楚听见,心中那头野兽咬断锁链的声音。 不行,再忍下去就不是好兔而是圣人了。 「宫主?」叶慈正想服侍她洗手用膳,一个设留神,就被她给按坐在椅上,他不解地看着气息急促的她。 「不许动。」 他挑起剑眉,「要做什么?」 「强吻你。」她边说边伸手扣住他的脑后,俯身将唇印上他的。 透过四片相连的唇瓣,一股一一麻麻的感觉,快速流窜至他身上的每一处,他伸手扶住她的腰际两侧,本是想推开她的,但在嗔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时,他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尤其在她的牙齿啃咬着他的唇时,他更是觉得在他的心底深处,有蔟微小的火焰被她点燃了。 凭着一股冲动完成壮举后,野风气喘吁吁地与他四目相对,然后转身掉头就跑,其速度之快,就像身后有阎王爷追债似的。 朔方在被她自饭堂给拉出来时,手中还捧着饭碗,他满脸茫然地看着她。 「宫主?」 「我是禽兽不成?」她烦躁地在他的面前踱来踱去。 朔方张口结舌,「呃……」这下该接什么? 「即使是呆呆愣愣又还不太开窍,我照样还是狠得下心对他下手啊!」听完她的兽行,朔方一手拿着饭碗一手背在身后,转身看向远方,那模样似是看破一切,显得格外超脱凡俗。 「……您慢用。」连神圣高洁的神官大人都强得下去……用不着她来张扬,早早知道她是只禽兽了。 「不行,我还是回去看看好了。」野风在原地兜转半天,还是决定回去面对现宝。 「大人他还好吧?」 「他还设回到人间呢。」还不是又神游天外天去了?现下大概还在她的寝宫中伪装石离吧。 朔方沉吟了一会儿,而后向她抛出一个看似可行的建议。 「依我看,宫主,你不如多多强迫大人吧,只要他早日习惯了,他也不必动不动就玩天外飞仙。」任何事都可以习惯成自然嘛,那么她只要追求那个自然就可以抵达目标。 「这样也行?」他以为把一个聪明伶俐的神官,给时常吻成呆瓜是种好现象吗? 他不负责任地耸耸肩,「试试不就知道了?」 于是,从没追求过男人的野风,自这天起,开始认认真真执行朔方的良谏,每日早中晚必定押着自个家的神宫强吻他,也不管宫中之人是否掉下把的掉下巴、捡眼珠子的捡眼珠子,照样贯彻强迫良家夫男的举动。 令人欣喜的是,叶慈在这阵子的适应下来,他从远离大人进步到手足无措,再到脸红心跳,最终总算练就了无风无浪坦然接受。 野风垂着一边的肩膀,错愕地看着叶慈在又被她给强吻过后,一派老神在在的模样。 「你会不会适应得太快了?」这不合理!前阵子的天外飞仙跑哪去了? 叶慈淡然地道:「雨露皆是君恩。」 「……」接下来要不要喊声吾皇万万岁? 第三十三章 「只要宫主你高兴就好。」他想通了,宫主就是宫主,不管她是内人外人,或是她想发展什么关系,反正她只要还是她,那就一切都没有问题。野风听得很想抓狂,「什么只要我高兴就好?我这是逼良为夫啊,你别这么逆来顺受成不?」 「难道我需要反抗一下?」叶慈斜睨她一眼,不排除满足她的要求。 「呃,不准。」 「日后可还要强吻我?」 「当然要!」 他两手一摊,「那就继续吧。」 看吧,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当晚,某人再次被野风从饭堂给拖出来时,这回,他手里还抓着只油腻腻的鸡腿。 「这种完全没有成就感的感觉是怎样?」她是不太能接受,叶慈就这般平淡如水的应了她的追求。 「……」她到底是在期待叶慈要有多剧烈的反抗啊?顺风顺水顺她心意还不好,偏要找虐? 在知道野风的内应是谁后,叶慈很坚定地隔离了她与她的狗头军师朔方,省得她三不五时就又有什么出人意表的新举动。 打从那之后,围观的群众,在得知神官大人已克服万难,再次由普通凡人做回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神人后,他们也没兴趣继续围观了,于是在野风带着一支义诊小队前去邻国义诊时,跟在他们后头的小尾巴们少了许多。 由云取宫宫主亲自为百姓义诊这一消息,在邻国的一座商城传扬开来后,原本只是单纯的小镇义诊,当下成为了大规模的全国义诊,甚至他国的百姓在风闻消息之后,也都匆匆赶来此处,就为了一见传说中的神宫之主。 因此行所带上的神捕并不多,叶慈在发现事态巳有了失控的倾向之时,他决定不找来更多的神捕来此支援人手,而是中断义诊火速带野风返宫,以免发生在计划外不必要的意外。 只是大批排在门外候诊的病人,却让野风不能说走就走,只能叫叶慈向他们宣布再诊三日,之后他们便结束义诊打道回宫。 在第三日期限来临时,随时日光的脚步一步步向西山逼近,排在门外候诊的病人们,心情也就跟着愈来愈焦躁,大大小小的几波人马闹事,插队、吵架或谩骂,野风都睁只眼闭只眼忍了,而叶慈也一直紧护在她的身边,丝毫不敢离开她半步,但她没想到,她还是见着了她一直都很不想见到的。 一行衣着不凡,看似富家子弟的人群,姿态强横地挤入辛苦排队的人群中插队不说,其中主事的一名年轻女子,甚至还命身强力壮的家仆取来白花花的银两,用银两砸人。 在门外排队的人们,大多是付不起医资药资的穷苦人,敢怒不敢言的他们,就只能瞠视着目中无人的富家小姐,硬生生地在义诊就要结束之前插队。 野风在看完手中的病人后,不发一语地走至外头,弯身拾起地上用来砸人的银两,转身使劲地砸回那位娇小姐的身上。 「大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何人?」愤怒的家仆们迅速冲出人群,将行凶的野风拦下,而一旁的仆妇们则是拥住泪涟涟的千金小姐。 她看都不看就往回走,「叶慈,交给你了。」 那日在夕阳落下时,野风一行人便不顾当国国君的挽留,当下马不停蹄地赶回神宫,至于叶慈是如何处理那事的,野风不想知道。 回到宫中的她,坐在寝宫后头一座由白玉砌成的池子边,将被叶慈养得白嫩的双脚置在水面上,脚尖轻轻点起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并不断回想着,那日由家仆们蔟拥着的那名金尊玉贵的女孩儿。感受到身旁熟悉的气息,她就算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她只是盯着水面开心。 「你知道吗?我也曾是那粉离玉琢,被双亲捧在掌心中的女孩。」十三年前,在那个如今已消失的小国中,她也曾有过一个家的。 但司徒霜却夺走了这一切。 叶慈在她怔怔地对着水面出神时,已坐至她的身旁,他将她白晳的双脚挪回岸上,用柔软的帕巾拭干后,他将她的右脚置在掌心中,再取来修剪的工具,细心修剪起她的脚指甲。 「都说过了,别宠坏我,后果很严重的……」她想抽回她的脚,偏又被他牢牢握住。 他专注地看着掌心中的莲足,对她的挣扎不为所动。 「我乐意。」她往日的生活,他虽无法重现,但他却可以给她更好的。 默然地看着他修剪完两只脚的指甲,野风收回两脚往前趴在他的腿上,侧首望着水面的潋一波光,他则轻抚着她的发,陪着她一块儿沉默。 「你为我做得够多了。」她轻轻合上眼帘,「其实你不需想那么多,只要像这样,继续让我依靠就好。」叶慈抚过她发丝的动作,当下变得益发温柔。 「我尽量。」 【第八章】 春在枝头已十分。 当宫外的大地已披上一袭嫩绿的外衣,云取宫的高墙之内,已是百花齐放的春之繁景,西宫各殿遍植的杏花,在柔柔的东风中招揺展现风姿,东宫那边所植的瑰樱全数盛绽,迎风落花满径,顿时将整座东宫埋陷在一片花海里。 松岗拂去满头的杏花花瓣,站在殿门处禀告。 「大人,宫外有来客。」 「什么客?」 「来求医的。」这还是云取宫出世以来,头一回有人主动递帖上门求医。 求医的? 叶慈接过他手中的帖子,满心好奇起,打从他们放出神宫出世的消息,且也不时派出义诊小队至各国为民服务,始终都保持着观望态度的诸国,究竟会是哪一国率先与他们云取宫接触,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答案是西苑国。 据拜帖上所书,递帖之人,乃西苑国采苹都主与其驸马,因采苹郡主身罹顽疾多年,西苑国宫中太医与名医皆束手无策,日前听闻民间传言,云取宫宫主乃药神在世上唯一传人,故才抱着一试的心态登门求医。 对于这个财力与国力等同正比的堂堂大国,叶慈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因西苑国虽是国富民强,神宫若要如野风所说,多结交些正面的盟友,它本是很好的对象,只是,不管是野风还是他,都对西苑国之人没什么好印象。 「大人?」还等着他答话的松岗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先去把人迎进宫来,将他们暂时安顿在南门殿的迎客楼。」叶慈打算等会儿就到寝宫那边,将犯了春困毛病的野风,给自被窝里头挖出来由她自个儿拿主意。 「是。」 野风半眯着杏眼,一脸惺忪地坐在妆台前任由叶慈替她打扮,等到他打点好她的门面时,她眼底才有了几分清醒。 「西苑国?」 「嗯,宫主打算怎么办?」来者是个大国的郡主,若是拒绝,恐怕面子上就第一个过不去。 「既然是来看病的,那就替她看。」在看病方面,野风才没有他想的那么多。 晌午一过,叶慈便派人将野风送至了迎客楼,在野风替采苹都主诊过脉后,确定她确实是得了难治之疾,而都主也愿以一张珍藏多年的魂纸,作为治疗病痛的费用,双方即很快达成了协议,并让都主一行人在宫中住下。 第三十四章 收回了一张自宫中流出去的魂纸,按理,叶慈应当是很高兴的,可他却面色阴蛰,恨不能没在一开始收到那张拜帖时,就将那些人都给踢得远远的。 来者不愧是来自于风评从没有好过的西苑国之人,那位病得面色如土的都主,在野风为她诊脉时,居然还一直以色迷迷的眼神盯着他直瞧。而与她同行的郡马,在初见野风面上的那道伤疤时,眼眸中流露出的鄙夷神色,要他想装作没看到也难。 偏那个郡马在得知野风的身分之后,立即态度急转直下,竟腆着脸凑至野风的面前,舌粲莲花极尽讨好之事。 最令他心火骤起的是,那位郡马竟还在私底下,偷偷避过了都主的人手找上野风,并明里暗里的向野风表示,若是,冶不好青春已逝的都主……也无妨的。 他的宫主,是什么人? 是他心中的天上明月,是博爱仁慈,拯救病人于痛苦之中的善中之善,可这家伙将她当成什么了?他有什么资格这般轻贱于她? 然而野风却像看不见这一切似的,那位驸马是否想在都主死后攀上神宫宫主这高枝,或是又藏有什么觊觎的歹心,她照样每日去迎客楼替郡主治病,也照样与驸马谈笑风生。 这让叶慈十分恼怒,也同时觉得很受伤。 而让叶慈感到更失落的是,当他都已经习惯她的每日三次强吻了,打从都主那班人来到神宫后,野风她就一直安安分分的,嘴上老说贪图他美色的她,居然都没有再对他动手动脚,也不再亲昵地偎在他的怀里头睡觉。 她就像个一夜之间突然长大的孩子,她松开了握住他的手,不再那般依赖他,她正一步步走出他为她撵起的小小天地。 为此,宫中的每个神捕都觉得,近来神官大人总是愁容覆面,望着宫主背影的眼神,亦藏着丝丝的幽怨。 偏偏让叶慈记恨的驸马,还天天在宫中闲逛,尤其特爱大老远的逛到西宫来,好在野风的面前制造存在感,其积极的行动力,让野风每日最少能偶遇上他三回。 这一日,当驸马在迎客楼的外头,堵住正要回西宫的野风,并想邀野风一道去东宫赏花时,隐忍到极点的叶慈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情,当下强行将野风背起,派用上相级高阶的内力直奔西宫。被人一路以疾速背回西宫的野风,不语地趴在叶慈的背上,任由他背着她一直在开满芍药的园子里走路绕圈圈,直到她都数到上百圈时,她以指点点他的肩头。 「有点晕,走直的成吗?」晕车晕船算什么?她最背。 叶慈脚下的步子方向一改,开始背着她在西宫中一殿逛过一殿,就在他的心火都因此刻两人的亲近而渐渐有歇息之势时,那个已治好病,早就能活蹦乱跳,却一直死赖在神宫不肯走的采苹都主,刚巧带着女官们一脚跨进干元殿外的殿门。 乍见俊美无双的神官大人,采苹郡主两眼一亮,踩着细细碎碎的步子就想要贴上来。 「神官大人……」 叶慈胸臆中愤怒的火苗云时点燃成一丛旺火,他扬袖一挥,就将她们一群给掮飞至殿门外。 野风趴在他肩上淡淡提醒他。 「那个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治好的。」幸好她有事先收下那张魂纸,不然她就做白工了。 「再治就是。」 没等叶慈将野风带回寝宫避开这些烦人的外人,那位神出鬼没的驸马,正捧着一束他不知从哪擅自采下的鲜花,深情款款地朝野风走来。 「宫主,今日一一」 叶慈没让他有机会把话说完,直接一掌将他拍飞,野风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他。 「那个我没收钱。」 叶慈扭头朝躲在暗处看戏的某人大吼:「朔方,派个账房去给驸马结医资,顺道送他们出宫!」 「他都还没治伤呢。」朔方自芍药花丛里冒出头来,幸灾乐祸地看向殿门外,那位正趴在地上纳凉的驸马。 「先收再治。」 「口屋。」才来两个就打一双,这样日后会不会没人敢上他们云取宫求医啊? 接连看了几场戏,回到寝宫中的野风感觉自己又犯困了,而她的睡榻虽就在她的身边,偏叶慈就是不肯松开手让她沾枕。 「你到底是怎了?」她抬首看着满心焦虑不安的叶慈,感觉他好像又从高台上走下来,又变回了一介有脾气也会紧张的凡夫。 叶慈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道出,这些日子累积下来的难言之情,可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又太像面照妖镜,静静映照着他的狠狈不堪,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伸出手似往常一般拍抚着她的头,见她不为所动,他又忙着去挠她下巴,可她还是不言不语地凝望着他,「叶慈……」野风重重叹口气,不得不承认,她真是败给这棵傻木头了。 宛若惊弓之鸟的叶慈又把她背起来,继续在她的房里绕起那张花桌。 她贴在他的耳边喃声道:「你就继续犯呆吧,要是我不小心被人勾走了,到时你就别后悔莫及。」他急急收住脚步,将她放下后,转身紧紧把她按在怀里,深怕真会如她所言,将会有人真前来同他抢。 「收收手劲……」她吸了口气,忙拍打着他的后背,「别忘了你可是相级高阶,我这凡人禁不住啊。」还有他从未有过的害怕。 他登时急得在房里走来走去,末了,他干脆走过来将她一把揽至怀叶慈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那一双好看又特爱勾她的凤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委屈「宫主……」野风抬起一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过来,恶狠狠地在他的唇上亲他一记,然后她立即感觉到,他原本僵硬得很不自然的身躯,在她的一吻之下终于放松了。「呆成这样,你说,我收你收得合情合理吧?」叶慈看着她面上婷婷的笑意,感觉她的话就像一柄抹了糖的利刃,一刀直刺进他的心房,然后流淌在其中的,都是不可思议的甜蜜。 她边说边再啃上他的唇,「先收利息。」 他弯身迎上她的吻,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腰际,再缓缓地,缓缓地把双臂收紧。 一、二、三、四……五。 野风默默在心里点了点来客的人数,然后一手抚上自个儿的面皮,再次在心底感慨,云取宫宫主的面子就是够大,竟能让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黄金门门徒,一口气就来了五个。 「你们这是?」她心情愉悦地看着客座上,一个个都用力瞠着她,像是想自她身上瞠出几块金子的诸君。 口舌远比玄灵伶俐的月穹,优雅地起身向她拱手。 「黄金门特意来瞧瞧云取宫新任宫主的风采,顺道代我大师兄向你问声好。」她其实也不愿大老远来跑这单没钱赚的生意啊,可二师兄都已发话了,他们还能不来这儿找回黄金门的场子吗?「多谢。」野风笑吟吟地应着,但下一句话就马上将他们打回原形,「银两都带齐了吗?」不要以为对她摆几张笑脸,就能让她忘记某人还欠了她三十万两这事没想到她连块遮羞布也不给他们留,月弯讪讪地陪着笑。 第三十五章 「这个……好歹也要给我们一个机会将功补过嘛。」这要让二师兄倒贴银两的话,依她看,甭说是上坟烧纸了,明年她坟上的草都会长得很高了。 「那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实力。」野风已经不太相信她家的招牌,虽然这回来的人数有点多。 月穹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回我们铁定能办成。」不就是干掉几个魂役和魂主?放心,这事他们熟手得很。 「你肯定不会再砸锅?」她可不想白白浪费那三十万两。 「那自然是。」月穹边说边走上前,贿赔似地交给她一只包袱,「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宫主你千万别客气。」野风伸手解开那只包袱,在看见了里头的那一套艳二娘精装全集后,她忍不住飞了飞两眉。 「好东西啊。」她决定了,往后叶慈床边的新读物,就是这套艳二娘全集了! 月穹心有灵犀地对她眨眨眼,「您内行。」 「既是如此,那么司徒霜之事,我便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野风坐回椅中,两手交握着十指,「不限时间,你们何时完成皆可,但我一定要有结果。」 「你要什么结果?」她的眉边泛起冷笑,「司徒霜的命。」 「那我三师兄所欠下的债银?」 「何时办妥就何时一笔勾销。」 「行。」 送走黄金门一行人,野风在人前堆出来的笑容便垮了下来,她阴郁地握紧了拳心,带着一身的冷意走回她的寝宫中。 叶慈落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在她又再次来到殿后的那座玉池边上时,叶慈取来了伤药在她的身畔坐下。 她盯着水面上漂浮着的杏花花铺,面无表情地问。 「你想说什么?」 叶慈单刀直入地问:「你恨司徒霜?」 这样都能看出来呀……她侧过脸庞,面上的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冽。 「我自认我从没表现出来过。」 「可我不是别人。」长时间跟在她的身旁,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情绪起伏,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想知道原因?」 叶慈拉过她的掌心,定眼看着她掌心中,因过度用力而掐出来的血痕。 「我是想问。」她不像他们一样,神宫之人与司徒霜结下死仇,是因司徒霜的所作所为越过了界,也伤害了他们所在乎的人们,而她呢?在进入神宫前,她根本就没有接触过司徒霜。 看着眼前幽幽荡荡的池水,野风仿佛又再次看见了当年整座县漫天的火光与血花,和她心上永不能抹灭的痛。 「因我原本的人生尽毁于他之手。」 她当初之所以会痛快地与他回来神宫,不光只是因为她的身分和责任,也不只是为了积欠他和众多神捕的情谊,她是为了,那个开启天下魂祸的主谋。 今日人们在提及十三年前的魂祸之时,莫不感慨一会儿当年的死伤惨重,或是为那些死去的人献上一声叹息,将那些不忍再探的往事给轻轻放下了,大多数的人都觉得,如今天下之所以大定,各国安据于一方,大半的原因要归功于当年众国因魂祸之故。 当年众小国为方寸国土,动不动就引兵相见,长年各国相互并吞残杀,导致了天下动乱不安。但经历过魂祸之后,众小国纷灭,而实力雄厚的大国也在经过鲜血的洗礼后浴火重生,国力与民心比以往更甚,并在十三年的努力经营之下,这才开创了如今天下安稳不再动乱的局面。 可在他们赞许着世事福祸相依,魂祸所带来的也未必全只是死亡与权力,有谁想到当年那些死于魂祸战火下的百姓? 谁会似她一般记得,她那为保护百姓而死在魂役手上的爹娘?谁来可怜可怜被一把大火烧死在牢中的奶娘?又有谁能体谅她这失根漂流于世的孤儿,这十三年来历经风霜的心情? 叶慈抚上她微微抖颤的掌心,将它包拢在他的大掌之中,透过彼此的肌肤,他仿佛能透过她手中的温度,真实地去碰触到她那埋藏已久的伤痛。 可沧海已成桑田,他无法替她分担她的折磨,他也不能替她痛。 「其实不光只是他,我还恨着这世上所有为恶的魂役。」野风仰起螓首,望着枝头上被风带离了原处的飞花。 「为何?」 「自然是因他们也是刽子手。」 叶慈一怔,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但你也知道,魂役之所以为恶,大多是奉魂主之命而为。」 「你可曾想过,魂役并非是对魂主百依百顺,而是会抗命的?」阅魂录之所以遗失在外,是因何?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谁能够全面控制谁,因灵魂与心,从不会是他们这些凡人能束缚的。叶慈震惊地喃喃,「司徒霜的身边就出了个魂役叛徒……」是啊,魂役就算抗命不从了又会怎样?难道魂主真能耐他如何? 她轻声冷哼,「再者,魂役若有杀心,就算不用魂主吩咐他也改变不了他嗜杀的本质,而一心为善者,又怎会任由魂主予职予求,纵容魂主去涂炭生灵?」传说中魂纸束缚魂役的效用,是真的存在着没错,但却也不是全部,因她自小看过太多重新获得生命后,就自以为天下无敌的魂役,在他们心里,就只有他们的性命才是珍贵的,其他人等只是他们刀锋下可屠戮的牛羊。 「宫主……」 「我之所以那么努力的活到今日,是因为我的恨意必须找到一个出口,你懂吗?」她苍凉地笑着,在她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悄声落下。 当生命中的挚爱,一个个都离她而去,其实要一个人孤独又勇敢的活下去,真的很难。 为此,当年她在赵元广辞世之后,她给自己许下一个愿望。为了那死去的人们,若她有能力,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阅魂录,也定要手刃司徒霜,她需要有一个理由,好让自己努力活下去。叶慈低叹地将她拥入怀中,她转身抱住他的宽背,任由她苦苦压抑了多年的泪水落在他的怀里,将他的衣裳染湿了一片。 当殿外的日光已西移,哭够的野风不再啜泣,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叶慈仔细拭净她颊上残留的泪痕,然后俯身将温热的唇印上她的眉心、带着湿意的眼睫,再款款落至她的唇上轻轻吸吮。 她茫然地眨着眼,「这是做什么?」 「从了你。」 「这么贴心?」虽然他能主动是很好,但他该不会是又开始逆来顺受那套了吧? 「我是在争职。」有些急促的吐息滑过她的耳边。 怕痒的她微缩着颈子,「争取什么?」 「代替你失去的亲人,永远都陪着你。」 转眼间,野风先前还堆在心坎上的伤愁,都似飞絮般被春风柔柔吹飞得老远,她瞬也不瞬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叶慈,浓浓的不舍盘据在他的眼底,可他的面上却带着她最爱看的笑颜。她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傻成这样,你也不容易……」 「是你招惹我的,既是你开的头,就不许你后悔。」他闻言负气地低首咬在她的唇瓣上,一双手臂将她紧锁在怀中。 「宫主、宫主,出大事了……」 第三十六章 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奔入宫中,朔方在殿后找到他们,并见着他俩正亲昵的姿态时,他随即把话吞回腹里转身就走。 「您俩慢忙,我这就告退。」 野风清清嗓子,「回来。」 顶着叶慈那似想杀人的目光,朔方硬着头皮把外头最新的传言告诉她。 「青麟国旁的三个小国,都要派兵攻打云取宫?」建宫数百年来,不是一直都安安分分地当着邻居,并相安无事吗?他们怎会突然起了这个心思? 「嗯。」 她纳闷地问:「他们起兵的名目是?」 神宫有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吗? 「他们说,宫主你……窃夺神宫。」朔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我夺了谁的?」她听得两眼一亮,并为这荒唐的原因有些哭笑不得。 「还能是谁?」朔方没好气地握着拳头,「不就是那个几日不上窜下跳,就浑身不自在的司徒霜?」上回都让他们溜走保住一命了,没想到司徒霜竟还是死性不改。「司徒霜许了他们什么好处?」若是没有诱因,司徒霜凭什么能让他们替他卖力? 「宫中世代累积的财宝。」 她将十指握得格格作响,「果然,临江打鱼,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宫主打算怎么做?」叶慈将她扶起,领着她与朔方走进殿内商议。 野风左右辗想不过一会儿,就有了决定。 「将离宫在外的神捕全都召回宫中,并从今日起,神宫关门谢客。」一个神宫去与三个小国对垒?首先人数方面就差太多,她才不干这种蠢事。 叶慈没料到她的想法那么保守,「宫主,你不与青麟国主商量一下三国之事,并且共同御敌?」她揺揺头,「青麟国不过是个小国,那位国主躲麻烦都来不及了,他会帮我们?」 「我去灭了那三国的国主。」身为相级高阶,叶慈想到最快速收效的做法,就是直接去消灭那些司徒霜的共犯。 她白他一眼,「呆子,谁让你出门去拼命了?」 「那……」 「不急,我先去写几封信。」 「小七,找到没有?」容易站在树下,抬首望着三两下就爬上树顶的傅衡。号称有双尘眼的傅衡,站在树上张目眺望一望无际的林海,半晌,在察觉远处有不自然的动静后,他松开攀握住的树枝,像只鸟儿般自树顶跳下。 「找到了,北方三里处。」他边说边将背在身后的灵弓取来握在手上,并转首看向自家三师兄。 「追。」玄灵说完便提起内力,率先朝北方的方向疾奔。 就在傅衡所指的三里外,流士正一手撵在树干上频喘着气,带着司徒霜的倚谰,也累得几乎快挪不动两脚,他们已经想不起上一次是在何时休息的,连着十日下来,只要他们稍稍缓下脚步戢息一会儿,一直都追在后头的追兵便会追上。 他们不知黄金门的人是如何找到他们的,打从十日前起,黄金门的那五人,就一直阴魂不散地追在他们身后,只要一让那五人逮着机会,他们便像群见着骨头的饿犬,疯狂地扑上来死咬住他们不放。 拜那五人之赐,他们原本一行的十四人,这十日来,已经被黄金门的人杀得只剩下三人而已。 刚开始时,流士根本没把黄金门的五人给看在眼底,毕竟五人中只有一个是相级高阶而已,而他这边却足有十三名魂役,就连相级高阶也有两个,可黄金门的人却不管敌人的人数有多少,武功又是何级何阶,他们只认定一个目标,照追,也照杀。 莫怪江湖上会传言,宁可得罪阎王老爷,切勿得罪黄金门。 熟悉的箭啸声破空而来,十日下来,这啸声流士已听得太过耳熟,他猛然抬掌当空一抓,随即抓住一柄射来的锐箭,反应不比他慢的倚谰,也扬剑击走一支箭,并把在地上的司徒霜给拉起来。 倚谰恨恨地瞠着啸音传来的方向。 「又追上来了……」那五个是疯子吗?不眠不休的追了十日还是不罢休,难道他们就不觉得累也不需要休息? 「我来拦住他们,你带司徒霜先走。」流士毛火地握住一柄弯刀,再也不想继续被他们给追得这般狠狈,他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些烦人的虫子。 倚谰当下扛了司徒霜就跑,流士站在倚谰的身后浑刀横砍,斩下三柄瞄准倚谰后心处的箭,决定第一个就先收拾这个老放暗箭的臭小子。 傅衡飞快地挪动脚步,在流士朝他冲过来时,在弦上架上三箭同时齐发,流士躲开了两箭,却没避过其中一支角度刁钻的,火辣辣的痛感自他的左臂传来,登时激起他心头更大的怒意,他大吼一声朝傅衡冲过去。 一刀一刹,分别自他的左右两方同时袭来,他游刃有余地举起两柄弯刀将它们架住,他方运上内力将它们震开,那支眼熟的缨枪就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旋身踹开那柄缨枪,准备一刀砍了那个使枪的再来,一旁的月穹和容易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两人联手再次让他的两柄弯刀忙得没空停下。 在那柄缨枪又无声无息的刺过来,和那个放冷箭的小子又再扎了他一箭后,流士终于释放出相级高阶的威压,打算一鼓作气解决他们,偏偏他们像是早习惯了这种威压,一见苗头不对,就集体往不同的方向后撤,让他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浪费他的内力。 他气急败坏地瞠着这四人。 「不知死活的东西……就凭你们也想对付我?」两个相级中阶,两个相级初阶,他们会不会太托大了? 「已经够给你面子了。」月穹甩出一排金针,而远处的傅衡又是三箭齐发。而在林子的另一头,带着司徒霜逃跑的倚谰,扛米袋似的将司徒霜扛在肩头,使出无上轻功飞奔在林间的草叶上。 来得突然的剑气,将他面前一整片的树木拦腰扫断,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刚把掌心覆在剑上,下一波剑气已再次袭来,且瞄准的就是他肩上扛着的司徒霜。 倚谰急忙将司徒霜自肩上扯下,改为一手环着他的腰躲过这波剑气,他转头扬起剑尖指向正慢条斯理朝他走来的玄灵。 「你们这群疯狗……」手中有个累盩的倚谰,气得朝他破口大骂,「神宫宫主给了你们多少钱我愿意翻倍!」玄灵懒得多言,一套由大师兄亲传给他的剑法已再次使出。 倚谰一见又是那套要人命的剑法,他忙放下司徒霜转身迎上,可玄灵剑剑直指司徒霜,让他又要小心自己又要护着司徒霜,一时分身乏术忙得甚是狠狈,倘若流士还在这儿,那么流士还能帮他一二,偏现下他们却分散了……担心师弟妹们的玄灵,这次采速战速决,全然放开了束缚,将不轻易展现的实力派用上场,手中的长剑化为漫天的银光,密集的剑影似铺天盖地的雨丝,在倚谰伸出一手想拖走司徒霜时,一刹刺进倚谰的丹田。 「你……」倚谰怔怔地看着他,感觉体内的内力正似流水般逝去。 玄灵抽剑而出之时,顺便一拳重击在他的头上直接撂倒他,云时林间又再次恢复了宁静。 第三十七章 他赶时间地弯身提起地上的两人,抬首一看,天际已铺上层层瑰霞,正是逢魔时刻。 血色迷茫的夕霞下,容易扬拳自枝头跃下,暗藏着无比巨力的拳头,眼看就要击中树下躲藏之人,来者在察觉疾速的掌风之际,已侧身朝旁一滚,适时躲过那记砸出一处大坑的重拳。 一记银光穿透林间茂盛的林叶,在流士正忙着闪躲容易追上来的一拳,利箭已划过他的耳畔削去了一块肉,流士火冒三丈地唤出两柄弯刀,一刀砍向死黏着他不放的容易,另一刀则甩向躲在林间向他施以暗袭之人。 月穹赶在那柄弯刀就要令容易毁容前,眼捷手快地扯过容易,心狠手辣的她,朝流士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金针,他忙挥刀将那片针群扫落,可数枚漏网之针仍是刺进了他的身子里。 一种类似被吞噬啃咬的剧痛,分别自他的伤处传来,他拼上内力疾速往后飞跃,在确定已拉远一段安全距离后,不敢置信地问。 「你在针上淬毒?」他还真是小看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黄金门,为能达成任务,再下流再歹毒的事,他们都做得出来。 月穹睐他一眼,「剧毒哟。」 早在中针后就已蓄着内力的他,听了立即运上内力打算逼出毒针,没注意到他脚下的草地上,初春鲜嫩的草叶正无风轻揺,下一刻,一双玉手自地底破土而出,牢牢擒握住他的双脚,其力道之大,甚至握碎了他右脚的腿骨,当下令他眼中凶光大盛,刀尖一转就要将弯刀刺入土中,一只掌心已无声无息覆在他的头顶上。 玄灵如同一抹幽夜中的鬼魅出现在流士的身后,当他明白这是个猎捕的圈套时,玄灵已用上七成的内力,将五指陷入他的首级之中,随后一把将流士扔至一旁,看他瞠张着眼瞳,在紫色的火光中化为林间的一缕尘灰。 以汗巾拭净手中的血迹后,玄灵弯身将还窝在土里的再莱给拉出来,将灰头土脸的她交给月穹去打理。 容易甩着酸疼的胳膊抱怨,「三师兄,你不是说目标只有三个?」 「是三个。」 「那么那些魂役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什么只有三个?他们接连着十日待在这座大山里头,追了再追、杀了又杀,偏就是没完没了,永远都还有下一个魂役在等着他们。 「问问不就知道了?」身后背着一把弓的傅衡,边说边走向玄灵摆置战利品的大树。 被玄灵一路提过来的倚谰,手中抱着听说天生病弱的司徒霜倚坐在一棵大树下,在他们联手杀了最难搞定的流士之后,他缓缓睁开眼晴。 「那些魂役自然是我们许出来的。」抬首望着疲累都明显写在脸上的五人,倚谰抿着唇,对他们浅浅轻笑。 「魂役……能许愿?」容易愣住了那么一会儿。 傅衡则是听得嗤之以鼻,「别说笑了,魂役连此生的生命都属于魂主,哪有什么资格可以许愿?」 「诸位不信也罢,不过,我家主上要我转告你们一句。」倚谰将手中的司徒霜拖抱至身上一手环紧他,再别有深意地看向他们。 「有屁快放!」没耐心的容易可不欣赏他的摆谱。 「天下三道,亦不在他的眼下。」 「什么?」 没待他们反应过来,众目暌睽下,倚谰自袖中职出一张类似魂纸的纸张,将之撕开后,他整个人就遭一阵来得诡异的疾风卷起,眨眼间,他的身影已出现在林间的另一头。 月穹拦下急着想去追人的两个师弟。 「都别追了,这事有古怪。」 「有什么古怪?」容易可不愿辛苦一整日的成果就这么白白跑了。 「我认为,方才那个倚谰所带走的司徒霜,早就死了。」怪不得她老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四师姐,你没弄错?」天真的再莱歪着脑袋,一直以来根深柢固的魂主死,魂役亦亡的想法,就在她的这么一句话中轻易的被推翻了。 副业是大夫的月穹挫败地搔着发,「没呼吸没心跳,脸上的尸斑亦不是假的,不是死人是什么?」忙活了那么久,得到的却是这个突如其来的诡异终曲,这令他们每个人都十分难以接受,更不敢相信倚谰竟在他们的眼下就这么跑了。 「三师兄?」众人不约而同地问向主事者。 玄灵眼中的眸光分外冷凝,「先回师门将此事禀告大师兄。」远在数国之外,身为云取宫宫主的野风,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 听闻三国将起兵,将矛头对准了云取宫而来,野风先后修书数封予曾经接受过云取宫帮助的各国基层百姓,仔细说明云取宫遭难的原由,很快的,她想要的回音,便在各国领地中四处掲起。 受过恩惠们的百姓们,不需要野风派人鼓动喧闹,他们在得知云取宫的消息后,先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消息传遍各国国内,再以药神的信仰为号召,汇集数量庞大的百姓向君主们施压。 都因云取宫的乐善好施,且不求回报,因此他们所引发的民意浪潮,出乎各国主事者们想象的还要强烈,令原本只想保持观望态度,不想管闲事的他们,最终在百姓的要求下,不得不出手干预。在野风的令下,关上门缩躲在云取宫的众人,与包围了云取宫外山脉的三国联军僵持了那么久后,在这一日,他们终于盼到了打破这局面的好消息。 「如何?」野风忐忑不安地问着叶慈。 叶慈收起手中自京都递来的国主亲信,「各国来使,已于昨日抵达青麟国京都,准备与国主商议该如何保护云取宫。」她深吁口气,「太好了……」殿外不远处,朔方兴冲冲地跑向他们,并兴奋地扯开了嗓门。 「宫主,原国大使来了!」没想到第一个突破重围,向神宫展示善意的,竟是距离神宫最远的原国。 「快请。」 一改在极山道观上狠狈示人的印象,出使至此地的斐然,已再次恢复了原国公子的翩翩风采,让见过他一面的叶慈差点就认不出来。 「怎么是你?」他不是个道士吗? 斐然揺着手中的折扇,一派风流潇洒。 「我乃原国断皇爷三弟,今次,我是代表原国皇帝而来的。」反正这里没有清罡真人,他爱怎么拽就怎么拽。 「久仰然公子大名。」见过不少世面的野风,也听过然公子这个响当当的名号。 他优雅的行礼,「宫主。」 「我就长话短说了。」野风不拖泥带水地问:「贵国可欲与云取宫结盟?」 「云取宫乃药神遗留于世间的恩泽,我原国自是愿结成永盟之好。」这种好事,小皇帝求都求不来呢,光是一个继承了药神法典的宫主,就足够让小皇帝跑第一个来这驰援了。野风神色严肃地向他拱手,「我代云取宫多谢贵国皇帝。」 「宫主客气。」斐然正色地道:「相信神宫之危,很快就能解除,万望宫主还得为天下百姓多多保重。」 「承你贵言。」与野风签完盟约,被送至迎客楼的斐然,很快就沉醉在终于解禁开荤的食肉喜悦中了,但野风则仍不能放下心。 第三十八章 「西苑国的使者还没到吗?」光只有原国一国,无法凸显出云取宫的重要性,她要的是天下诸国的反应。 「别急。」叶慈明白她急躁的心情,大掌轻轻抚过她的头顶,「预计三日后,将会随西苑国大将军所率的铁骑营进入青麟国境。」 「黄金门的人到底搞定司徒霜没?」在司徒霜替他们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后,黄金门的人要是再不给她一个交代,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叶慈一顿,想到昨日接到玄灵的来信,他的神色就变得有点古怪。 「有,也没有……」 「怎么回事?」她挑挑眉,不懂他干嘛说得这么不干不脆的。 「听说司徒霜死是死了,但他的魂役却还活着。」这种结果不要说玄灵他们无法接受,就连他也觉得太不可思议,按理魂主一死,魂役该是随着灰飞烟灭才是。可玄灵顶着黄金门的招牌,根本就没有必要眶他。 野风错愕地瞠大了眼,「这不可能。」 「所以黄金门还在追查那魂役未死的原因。」他叹口气,心底在想,不知玄灵是否后悔接了这一桩没完没了的生意。 在震惊过后,野风不甘心地咬着唇,踩着烦乱的步子在殿上走来走去,在她都快绕昏叶慈的眼睛时,她猛然止住脚步,终是不得不逼自己道。 「告诉蓬莱一声,咱们两清了。」 「为何?」他还以为她会利用黄金门到底。 「因为接下来的就算我不追根究柢,此事黄金门也绝不会罢休。」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世上最跟魂纸魂役过不去的就是黄金门?光看他们处理魂纸的态度就知道了,江湖上甚至还有人传言,黄金门的前任掌门黄金生前恨魂役入骨,故而才会命门下所有弟子,必须将世间的魂纸全数消灭。 关于司徒霜这件事,忙碌的野风接下来也没时间再关注下去。 因在西苑国的大使,在原国首先与云取宫接触后,紧接着也踏入青麟国国境,但同大使一道前来的铁骑营,却没跟着大使一道去云取宫,反而是带着随行的大军取道云取宫外的丛山中,去围了三国中其中一国的军伍。 南贞国的使团们在拜访云取宫时,则是告诉野风,南贞女皇縻下的暗旗杀手们,已经去另一国和其国主来个亲密的秉烛夜谈了,相信该国国主很快就会做出不与神宫为难的正确选择。 相较于西苑与南页国的有诚意表现,北蒙国那方面就看似冷淡多了,只派了信使前来通知野风一声,仅剩下的那国国主,已在北蒙的相级高手的建议下,亲自去了天上向药神谢罪。 看了手中有关北蒙国的报告,野风忍不住想嘀咕两句。 「北蒙皇帝就没有更好的做法吗?」居然就这样轻易杀了一国国主,后头的烂摊子谁来收啊? 「他或许是懒得做表面工夫吧。」懂得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快速取得的利益,既省时又省力,即使,面子上可能会很不好看。 「算了,只要事情能摆平就成了,日后的事日后再想……」她提不精神地往叶慈身上一趴,「我要撒娇。」叶慈搂住她的腰际,手法熟练地拆去她头上的装饰,大掌自她的头顶上一路抚至她的背后。 「不摸头。」她不满意地撇撇嘴。 他马上抬起她的下颔像摸只猫儿般以指轻挠。 「也不挠下巴。」她在他怀中站直身子,两手环在他的颈后,眼中盛着大大的不满。 温润的吻似雨般落在她的面上,他好整以暇地吻过她的眉眼,还有她还嘟着的嘴。 她两手捏着他的耳朵,「这也太敷衍了,你就不能给点劫后余生的诚意?」就非要她明示不可吗? 叶慈朗眉往上轻挑,一手扶着她的脑后,俯身覆上她的唇,如她所愿给她一个火辣辣深吻,直把她吻得喘不过气。 「我是个合格的宫主吗?」她将脸贴在他的颈间,半眯着眼问。 「心怀天下苍生,你自是。」可以想见,经过三国围攻一事后,以往在世人眼中神秘的神宫,将会成为世人眼中,心怀仁德、济世救人的神宫了。 她一点都不虚心,「还有呢?」 「把闺女们养得很好。」 「再来。」 他弯身将她抱起,「还是只懂得挑窝边草的好兔。」 【第九章】 时隔近一年,再次来到极山道观的山门前,叶慈仰首望着山门后那蜿蜓直上青云的上千阶台阶,将身后的野风背稳了后,迈出坚定的步伐踏上台阶。 深藏在众山与云雾中的极山道观,要想登顶入观,得先爬过七岭八峰来到山门处,再挑战完这处山阶,沿途上,飘缈的山岚飞过他们脚底下的山头,带着冷意的雾气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致与上回叶慈来时并无二致,可叶慈却再无那时迫不及待的心情,眼下在他胸臆间塞得满满的,是对神宫未来的发展,还有走出象牙塔的宫中之人,该如何在往后好好融入民间等事,他再不是那个一心急着提升武力,只想急着找到宫主的神官,他有了自师父死后就不曾再有过的寻常生活,在他的身边也有了温暖,而这些,全都是他身后背着的野风所给予的。 野风无奈地趴在叶慈的背后,一路欣赏着山林间的美景,见跟着上山的朔方他们,都被这连绵不绝的石阶给累得满头大汗,就她一人无事一身轻,享受着有人代走的特殊待遇,她实在很想告诉他们,往年她还在四处流浪时,翻山越岭多了去了,她压根就没把这点小山道给放在眼里,偏就是没人相信。 「清罡真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百般无聊中,她也只能跟爬起石阶游刃有余的叶慈闲聊。 叶慈一想到上回在极山道观所遭受的待遇,以及清罡真人他那令人不敢领教的性子,他回答得就有些犹豫。 「他……基本上不能算是人。」说是妖孽还差不多。 她的好奇都被他勾起来了,「不是人那是什么?」 「听我师父说,他是已得道却未成仙的仙人。」所以只要实力摆在那儿,哪怕清罡真人的脾气再怪,每个人照样都得对他低头。 「我听朔方说上回你在他那儿吃了点亏?」 「呃,算是吧……」把他晾在那儿等着他开口求人算不算? 护短的野风拍拍他的肩,「没事,待会儿我就替你讨回来。」反正云取宫和极山道观也没什么好交情,所以也没啥该不该交好的问题。 叶慈叹了口气,「宫主,咱们是来商议大事的,不是来踩场子的。」他知道她近来在宫里蹲得很无聊,可一出宫又会被各国前来求医的人给堵得回不了家,因此闲得不能再闲的她,可能是体内淤积的闷火过多了,所以近来老是动不动就战意十足。 她很敷衍地应着,「知道、知道……」 爬上那很可能是用来整人的千层石阶后,来过一回的叶慈熟门熟路的领着他们进入雄伟的极山道观,并在极悟堂外,见着了两名刚见证过清罡真人今日心情的先烈。 第三十九章 野风愣愣地看着上回见面时,犹意气风发的然公子,此时正与一名身穿道袍的小女娃一块儿蹲在地上,且他两人嘴巴上都被贴住了一张黄符,哪怕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照样撕都撕不下来。 「斐然他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又被封嘴了。」其实清罡真人能够忍受聒噪的这两只,也挺不简单的。 绕过蹲在殿门处碍路的两人,野风来到极悟堂大殿上,并在空旷的大殿上,看到了那个浑身仙气飘飘,可嘴边正挂着一抹邪笑等着他们的清罡真人。 她先是微微颔首向他见了个礼,再转首看向四下。 「武道的代表还没来?」怎么没见到蓬莱的影子? 悠然自得品着茶的清罡真人,心底有数地答道。 「大概是还在路上磨蹭着不想见本道吧。」那小子见他一回就摆臭脸一回,这次要不是他家大师兄逼他来,恐怕那小子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极山道观一步。有礼数的叶慈,也不疾不徐地上前见礼。「见过真人。」清罡真人淡淡扫了他一眼。 「贵宫的神官大人,武艺进步相当神速呢。」年纪轻轻就贪快强行晋阶,她这主人是怎么教导他的? 「一心为主嘛,应该的。」清罡真人的话要有多酸,她的脸皮就有多厚。他冷冷笑道:「怕是短期内连续晋阶将会境界不稳,恐会有伤寿数。」她今日的笑意则是格外妩媚,「幸好我神宫什么不多,就是丹药多得有点过剩,他的那点小毛病,我早早就帮他给调理好了。」叶慈看着他俩在短暂的嘴上过招后,就半句话再也不说,只一运地互瞠起对方,他转身朝等在殿上的朔方他们摆摆手,要他们退出殿外去,省得若是出了什么事,到时恐会被波及。 来到殿外加入斐然他们的行列后,无事可做的众神捕,在尚善的怂恿下,开了几桌府将桌,一块儿打打牌消磨起时间。 半个时辰后,松岗跑去殿门处往里头一看,嗯……那两个正主还在激烈地目光交流中。 一个时辰后再去看……好吧,他们脸上都挂着阴阴的笑意,还笑得很愉快。 一个半时辰后,姗姗来迟的蓬莱,总算是爬上极山道观来解救众生了。 乍见久违多年的故人,清罡真人很痛快地放弃再与野风暗地较劲,一改冷清不待见任何人的恶劣态度,朝蓬莱唤得很亲切。 「小、蓬、莱。」 蓬莱不慌不忙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痞,有板有眼地向他行礼致意。 「见过清罡真人。」死老道,都说过不要叫他那种名字了,年纪大就记性不好是不是? 「你家大师兄近来可好?」 「回真人,大师兄仍在闭关中。」 「怎么,那小子他还是成天想出家?」清罡真人没多久就再现出欠揍的原形,「说来你们黄金门也够有趣的,门下的弟子不是贪财就是恋权,不但有小偷,更有唯恐天下不大乱的,怎么你们上头就偏偏出了这么一个天天想遁入佛门的奇葩?」 「……」可以给他两刀吗? 「咳咳。」野风在蓬莱暗自磨牙霍霍时,不忘提醒这儿还有着她的存在。 「见过宫主。」地位不如人的蓬莱,再次弯下他的腰杆。 她也是一开口就让人想拿菜刀的那款,「我说蓬莱兄,虽然我是说过咱们的债务是两清了,但先前黄金门所积欠的利息,还有损坏我宫中建筑的赔偿费用,你能不能紧着些,早点派人把它给还」。「……」能给她三刀吗? 呜呜,大师兄有人欺负我…… 仿佛已经看见蓬莱背后的丛丛怒焰,颇同情他的叶慈不忍地转过身,不忍看那两个都爱在嘴上损人的家伙虐待他。 「你近来的武艺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清罡真人在他脸上的表情愈来愈不耐,大有下一刻就撂脸子走人之势时,及时扔出一个话题。 岂料蓬莱却是误会了,以为清罡真人这是嫌弃他的实力。 「真人若是嫌我没资格站在这儿,大可找个能替下我的。」他也不想来啊,可大师兄就是指名了他,他还能推出去不成? 清罡真人就算不看也知道蓬莱的实力在哪,只是见他说得那般自信,他忍不住屈指算算,然后他羟扯着薄盾露出嘲弄地一笑。 「原来是杀神转世。」 久违的字眼一入蓬莱的耳底,蓬莱原本墨色的眼珠即刻变得血红,叶慈见状连忙将野风拉进怀里,并往后退离了数步,唯有抖人家底细的清罡真人,没把蓬莱抑住,不断自身体里迸出的内劲给看在眼底。 顶着一殿狂昜的杀气,野风躲在叶慈的怀中向蓬莱提醒。 「收收你的杀意,我可不是大老远专程跑来这打架的。」要不要这么激动,才一句话就爆底,他家大师兄怎么放心把他放出来? 蓬莱强行压下眼底弥渴的杀意,握紧了双拳,试图平复下心跳和喘息,一旁作壁上观的清罡真人在野风赏了他一记白眼时,这才不情不愿地自袖中射出一张黄符贴在蓬莱的身上,满殿的杀气塞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野风这下也设什么耐性与他们话什么家常,准备速战速决走人的她,在大殿上的气氛平定的差不多时,开口就直指重心。 「阅魂录的事,你们有何打算?」她今日会来这就是想解决十三年前的破事,和负起该有的责任,「既然阅魂录是自我宫中流出去的,那么我就有责任将它收回,以免它再在日后危害天下,就算收不回,我也要毁了它。」自从那回玄灵追杀倚谰失败,这一回,在大师兄的帮助下,黄金门的探子倒是查出了许多有关于阅魂录的秘闻,而大师兄之所以会派他来此,就是因这事的严重性并非只是他们三道就能承担得起的。 「魂纸祸乱天下,这事只能算是小的,重要的是,咱们不能让数百年前的祸首再复生。」 「祸首?」野风纳闷地扬起柳眉,但一旁没搭话的清罡真人,倒是不语地更进一盏茶。 「我师弟玄灵日前追查出,司徒霜所许出来的那两个魂役,虽是奉司徒霜为主,但他们却可能在世上另有其服侍的主人,且他们这些魂役,拥有能将魂主制成愧儡以保魂主不死,又不受魂主控制的能力。」野风当下刷白了脸色,能够脱离魂契的约束,并不受魂主控制的魂役? 那天下还不乱套了? 「真人?」蓬莱求教地看向在座活得最久,知晓世事也最多的清罡。 清罡真人搁下手中的茶盏,思忖了半晌后,他才启口。 「你们可知,阅魂录是打哪儿来的?又是由何人所制出?」 他俩齐齐揺首,「不清楚。」 谁会知道那玩意儿是由谁弄出来的?当年他们都还没出生好吗? 「本道只知,制出魂纸之人,当年所制出的第一批魂纸,材料用的就是他的子女,而在他离世之前,他恐怕也嘱咐他的传人,将他也给制成魂纸,借以转生万代。」 「什么!」 「因此你们要有空在道儿待箸,还不如赶紧下山去找出那位远在数百年前,就已放话想要转生的制纸者,不然下一回咱们将迎接的,就不是魂祸而已,而是魂难了。」 「合我等三方之势,再联合众国,难道还怕奈何不了他们?」蓬莱紧敛着眉心,很难接受日后将会有那种未来。 清罡真人一手撑着面颊,对他露出莫测高深的笑意。 「若本道说,有点难呢?」 后记 【后记 绿痕】 大家好,我是绿痕。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跨年那天,我和暗夜还有仙仙三人在网路上跨年。 在等时间时,我们三个闲着无聊,就聊起了过年许愿这回事,然后聊着聊着,就开始歪楼,一路愈走愈远,直到……某痕:「如果世界末日到了,你们要囤啥?」某仙:「武器。」 病友:「粮食。」 某痕:「就设人想囤卫生纸吗?」 某仙:「……」 某病友:「……」 某痕:「我看过不少描写关于末世的小说,里头的男女主角们,在得知末世要来时,都嘛是食物囤呀囤、衣服堆呀堆,武器弄得跟军火商似的,只是在我眼中,他们就是一群屁股折不干;争的男女主」」聊天室现场有好一阵子寂静。 某仙:「你还是作者吗?我不想看作者在书里描写男女主角是怎么上厕所的啊……」 病友:「……你要是那样写,那本不会卖的。」 某痕:「要是我的话,不只卫生纸,我连牙膏都想囤……」 某仙:「你够了!」 好吧,现实和小说总是有差距的。 这阵子美国在闹冰雹,全美五十州零下急冻,看了新闻后…… 邻居:「喏,真实版的『明天过后』,囤粮了设各位?」 病友:「她会先囤卫生纸……」 某痕:「还有牙膏。」 某仙:「你回去写古代吧你!」 结论,好吧,我可能跟丧辰横行的世界末日,还有「明天过后」不太有缘,就算我想爬回现代也有人想赶我回古代。 祝大家新春愉快。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