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出头天》 第一章 【第一章】 言至衡清楚记得自己十六岁的一个夏夜。 暑气在入夜后散去,床榻清爽舒适,他其实已经睡下了,却在寤寐中听见一阵细小却稚嫩的嘻笑声。 「然后呢然后呢?不会了吗?」 「自然是会的,你听呀,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四进二十,六进三十,八进四十……」 隐的虽然是枯燥无趣的口诀,但声音甜甜的挺好听,听着听着,睡意慢慢被好奇心给压过,他翻身坐起下床,脚步刻意放轻地走出房间,准备一探究竟。 通常只要下床走动,下人就会发现少爷起身了,尤其是从小看言至衡长大的奶娘,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目。这夜他都出了房门走到奶娘套间外了,那个稚嫩嗓音还在继续。 而且,就是从奶娘房间传出来的。 「……五归添一倍,逢五进成十……」 「真是好厉害啊。」奶娘称赞着,嗓音里全是笑意。 「我还会别的喔!」稚嫩的嗓音得意洋洋。 「是吗?那再背点新的来听行不行?」 「当然行,没问题的!」 因为太好奇了,言至衡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敲门,「奶娘,里面是谁?你跟谁说着话?」 里头突然全静了下来。半晌,奶娘才迟疑地问:「少爷怎么起来了?」 「被吵的啊。到底是谁?」继续敲门。 熟知少爷会追根究柢的个性,奶娘最后还是开了门。一向温和敦厚的她难得地有些慌乱,似乎急着掩饰什么,一直挡在门口。但言至衡已经一眼看到她身后两个人影,都扎着辫子,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样。 「她们是谁?」言至衡语气平平地问。 其实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只是好奇;但年少的言至衡五官清俊,面无表情时有股隐隐的气势,把两个陌生小丫头吓得搂在一起,半声都不敢吭。 「远房亲戚的女儿。」奶娘不想多说的样子,「少爷快回房里去吧!这天凉的,连件外衣也不多穿,要是招了风寒可怎么办——」 「这天还凉?」言至衡失笑,伸手一指,「我倒觉得挺热的,你瞧,她们可都在冒汗了。」 小丫头们动都不敢动,额头冒出来的全是冷汗。 虽然打扮得一模一样,但长相却不似姐妹。眼睛大大圆圆的那个,虽然一脸惶恐,但仍然直瞪着他看。另一个则是躲在姐妹身后,脸色都发白了。 「干什么瞪人?刚刚就是你们在念口诀吵我睡觉?」言至衡问。 女娃儿倒是有胆色,挺了挺胸,明显是逞强着朗声回:「是我一个人念的,要骂就骂我好了!」 「少爷——」奶娘忧虑地开口劝阻。 言至衡看了奶娘一眼,继续问陌生丫头:「念得挺流畅,跟谁学的?」 「我爹!」 「哦?你爹是谁?居然教得来这么小年纪的毛孩子,是哪儿的先生?」 这下子有人不服气了,「才不是毛孩子,我都要十二岁了!」 言至衡吃了一惊。「瞎说的吧,你有十二岁?我以为还不到十岁呢。」 「我……」 「少爷。」奶娘再度出声打断,这回索性出了房间,把门在身后掩上,满脸写着忧虑,「快回房去睡吧,时候真的不早了。」 「她们到底——」 「别管了。没事的。」 看得出奶娘只想快快打发他走,言至衡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又忍不住往房里看了一眼。灯火摇曳中,小小身影晃动,来到门边。显然是也好奇极了,跟了过来从门缝间窥望。 但从小带大他的奶娘虽然疼爱他,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默默挡在门前,完全不会让步的样子。言至衡停了片刻,只好放弃,转身离去。 没关系的,言府虽大,总不可能连两个新来的小丫头都找不出来。他一面缓步走回房,一面信心满满地想着。 他走后,奶娘一脸忧虑地开门回房,两双亮晶晶的眼眸直盯着她看。 「大娘大娘,那就是少爷吗?」满是好奇。 「他好好看呀。」这个则是一脸向往。 「嘘,别再多说了。」奶娘赶她们上床,「快点睡,明天还要早起呢。」 「大娘,少爷他是不是——」 「就说别再问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有什么好多说的呢。」 奶娘没说错,隔天之后,言至衡就再也没见过那两个小丫头。 「哪有什么小丫头、大丫头的。」不管怎么问,奶娘总是好脾气地笑着,给他软钉子碰。 「难不成我那天是见鬼了?」言至衡眯着眼,年少俊脸上毫无笑意。「明明吵得我没法子睡,要硬说我是发梦也太牵强了。到底人在哪里?」 言府上下谁都怕言至衡这个二少爷,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坏或是太任性,而是他从小就问题特别多,很爱追根究柢,总是问得大人无法招架,他还不肯罢休。 就是奶娘知道该怎么应付一手带大的少爷。「少爷别胡说,要是晚上睡不稳,让府里的董医生开个宁神的药——」 「谁要吃药了?」脸一拉,言至衡直率地问:「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难不成真是奶娘你买来的新女儿?」 这话说坏了,只见奶娘脸色一沉,转开了头。 「女儿哪有新旧,我也就那么一个心肝宝贝,多少钱也买不到。」说着,竟是泫然欲泣。 奶娘本来有个精灵可爱的女儿,但不到七岁就得急病死了,这些年来也没有再生。下人之间都在传说奶娘有意收个义女,不知怎么传到了少爷的耳里,他当真了。 言至衡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却又不知道怎么道歉,只能抿着薄唇闹别扭。 「少爷大了,嫌我这个跟前跟后的奶娘罗唆了吧,还不信我的话。」奶娘一副万念倶灰的样子,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说了总可以吧。」 碰了一鼻子灰,言至衡闷闷地走回书房。他也不是非得找出那两个小丫头 不可,但有件事梗在那儿挺难受,加上奶娘的态度不寻常—— 「喂,你!」一转进书房前的长廊,前头一个小僮正从房门出来,拐个弯要走,言至衡出声叫住他,「去我房里把我的书拿来……」 没想到那小僮一听见他的声音,话都还没说完,没有回头或停下,居然发足开始狂奔! 「等一就是你,给我站住!」 一主一仆在长廊上追逐,前面那个蓝衣小僮没命似的快跑,却敌不过少爷人高腿长,最后是被从脖子一把拎住,「跑什么跑?!做了什么亏心事?是不是从书房里偷了什么?」 「没有!」蓝衣小僮回头,圆圆的乌眸气呼呼地瞪着言至衡,「我才不是贼呢!」 言至衡胸口猛然一紧,心跳得比平时快上几分。 这双眼眸,他是认得的呀。 「我当是谁呢,你不就是奶娘的新女儿吗?」 乌眸瞪得更大,「胡说什么,人家我有爹有娘的。」 「喔,你有爹有娘啊?」他故意学她说话。 「当然,不然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那不成了猴子?」少爷笑了。 小丫头脸頼微微鼓着,有点不开心的样子,扭来扭去想净脱,「你、你才是猴子呢,放开人家啦!」 「人家什么人家,你没名字吗?」 「你才没名字呢!」 看来这小丫头用来用去就只会这一招,不大擅长吵架的样子。不像言至衡,自小夹在哥哥弟弟之间,兄弟三人虽不至于演出全武行,但吵起架来互骂可流利了。 「我当然有名字,你可记牢了。我姓言,名叫——」 小丫头眼眸闪了闪,面露得意地抢答:「我知道,你叫「少爷」。」 「哈哈哈——」言至衡这下子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结果趁他大笑时,小丫头用力一扭,挣脱他的箝制,又一溜烟地跑了,留下言至衡目瞪口呆。 难道她是故意引他发笑,好趁他不注意时逃掉?这样看来,小丫头倒是没有想像中的笨呀。 换了别人也许就算了,但偏偏言至衡就是这个一切都要追根究柢的个性,当下尾随时去。言府说大能有多大,他就不信真的搜不出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丫头来。 他一路跟到了西院,迎面遇上管帐房的夏先生。 言家经商多年,帐房规模非同小可,可以入主管帐的,非亲信能人不可。夏先生是高薪聘来的人才,上任才三个多月,为人低调寡言,极专注工作,言府上上下下都挺敬重他。 「夏先生。」言至衡打过招呼,劈头就问:「可有看见一个穿蓝衣服的小鬼从这儿跑过去?」 「二少爷怎么走到这边来了?」脑袋里除了数字好像装不了别的东西的夏先生面露闲惑,重复了几次,「蓝衣服?小鬼?蓝衣服的小鬼?」 「不是真的鬼,是个小丫头,穿着素面蓝布衫,下巴尖,眼睛圆圆的,眼角有颗小痣,大概这么高。」言至衡详细描述了小丫头的模样。 第二章 夏先生还是一脸茫然。 「可是……可是……」 「看起来鬼鬼祟祟,好像偷了什么东西。啊,前几天在奶娘房里看见她,还有另一个小丫头。脸蛋都挺陌生,不是咱府里的人。」言至衡捺着性子解释。 「可是……」 「她刚是往这边跑了,夏先生若是从帐房走出来,是一定会碰见的。别又跟我说是我大白天见鬼了吧。」 「啊……」被打断了好几次,帐房先生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可是,我没看见什么小鬼,刚刚跑回来的,是我家丫头。」 原来是帐房先生的女儿。而且,一次还带了两个。 听说夏先生原来是独自上任的,把家人留在家乡,但后来还是托人把女儿们接了过来。来了有一阵子了,言至衡到最近才发现。 「……那孩子们总有娘吧,怎么就只接了两个小鬼来?挺奇怪的。」 陪母亲用晚餐时,言至衡照例报告着大小事,顺口闲聊着,聊啊聊的,就聊到这件事上头。 平常母子俩挺有话聊,加上伺候的嬷嬷丫头们也会搭话,总是能解解闷,但这会儿倒是反常,摆膳的花厅里陷入一片沉寂。 夹起一块烟熏火腿缓缓嚼着,言至衡观察厅里众人,每个都在装忙,避开了他专注的研判眼光。就连他娘,都接过了丫头盛上来的汤,小口小口慢慢边吹边喝着。 这装模作样也太刻意了,鬼都知道他娘怕烫,丫头一定把汤吹凉了才端上来给夫人,怎可能让夫人自己费功夫? 「怎么冋事,这不能问吗?」言至衡忍不住问。 沉默了半晌,言夫人才缓缓开口,「衡儿,你今年也十六了。」 俊眉一皱,「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关系呢,要说没有是没有,但要说有也是有的。」言夫人把碗放下,看着眼前俊秀异常,却满脸不驯的宝贝儿子,她知道这样打哑谜似的说法最能让他认真听进去。 果然,儿子专注地望着娘,等着。 「十六岁,也该开始认真想想成家立业的事儿了。」她温婉地说:「心思别用在纠缠家里多了几个丫头之类的小事上。看看你大哥……」 言至衡没有顶嘴,但明显地有些不耐。又要讲这些他不爱听的了。 「——看看你大哥,十五岁起就跟着你爹做生意、看帐册。娘知道你打小对这些没兴趣,也不像你大哥有天分,不过你爹提过几次了,也该让你开始学着点」 听了一顿母训之后,言至衡也没什么胃口了。 草草吃完饭,请过安之后,便要告退。临去,还忍不住有些忿忿不平地回头问:「孩儿也不过就问了两句,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的说上一大套吗?」 言夫人苦口婆心安抚儿子,「娘也只是怕你走偏了心思——」 「哪有什么可以偏的,这么点小事。」嘀咕着,言至衡走了。 望着儿子瘦削的身影映在窗纸上经过,言夫人轻叹了一口气,喃喃说:「这事儿可小可大啊」 想当年,他爹就是十六岁时,与府里的丫头偷偷生了情愫…… 出了言夫人的小院落,刚转上长廊,就看到远远园子里一个深蓝衣衫的小小背影。言至衡顿时心头火起,立刻快步追过去! 要不是她们这么鬼鬼祟祟的,他今天又何必听这一顿训?! 「喂,你!」气势汹汹过去,却在看到她时呆了一呆,「你在做什么?」 小丫头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一堆记号,正攒眉苦思中,连有人走近都没发现。直到言至衡一出声才大吃一惊,吓得丢下树枝,起身又要跑。 「还跑?」他长手一伸,又轻易就抓住了小个子,「我说,为什么看到我像是看到鬼似的,不能好好说两句话吗?」 「奶娘跟爹都说,布准我们跟少爷多讲话——」小小手脚挥舞着,急着要挣脱。 言至衡看得有趣,更不想放手了。「哦?为什么?少爷有什么不妥吗?」 「那你该去问他们啊,我又不知道!」小丫头急得跺脚,「放开我啦!」 「你先告诉我,这鬼画符是些什么。」 「你才是鬼画符呢。」又来这一招。小丫头忿忿控诉着,「上回跟你说了两句话,害我给爹跟奶娘骂了好几天,你别再害我了好不好!」 「我刚刚也因为你被我娘训了一顿啊!」说到这他就不服气,「不过就是府里来了两个小丫鬟,有什么稀奇的?」 「你才是丫鬟……啊,不对。」小丫头话一出口就发现说错,懊恼极了。 「好吧。不然这么着,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们讲过话,这样谁都不会被骂了,怎么样?」言至衡看着她一脸不信的样子,忍不住要失笑,「我堂堂一个少爷,难道会唬你吗?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再放你走。」 「先说是什么事。」圆圆眼睛瞪着他。 言至衡点头,嘴角带着笑意,「很好,知道要先问清楚再答应,免得被人漫天开价,不愧是帐房先生的爱女——」 「快点说啦!」 「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瞪着他。那张被姐姐说了不知多少次好好看的俊脸上,此刻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夏有雨。」不甘不愿的回答。「我是在雨天出生的。放我走啦!」 少爷这会儿就笑了,是露出白白牙齿,很开心的那种笑法。「可是,还没说要你答应的事呢。」 夏有雨不敢置信,「不是已经说了吗?我的名字——」 「我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才放你走,可不是要你回答一个问题。」少爷好整以暇,细长的凤眼里闪烁隐约的得意,「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沙地上画的是什么了吧。」 她静了片刻,呆呆望着少爷。 看似发呆,但其实是把刚刚说的全在心里过了一遍。 「不可以。」最后,夏有雨一脸谨慎地说:「你又要骗我。我就算说了,还是不算答应你一件事。」 这小姑娘真的不笨哪,言至衡在心里暗暗赞赏。 「学得挺快的。」他点头,「你——」 「嘘。」她突然脸色一正,嗓音低下去,「奶娘来了喔,你快放手。」 言至衡好整以暇地微笑,「你当我三岁小孩?这种伎俩骗不过我的。」 「是真的,你转头看看嘛!」夏有雨神情慌乱,往他身后猛张望。 「别白费功夫了,我可是——」 自信满满的话还没出口,奶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少爷,你在那边吗?已经入夜了,园子里暗,怎没找人点个灯笼?」 言至衡一闪神,小鬼已经一溜烟的跑了。 他当然没办法追,奶娘都过来了,只好弯腰捡起那根被丢在一旁的树枝,偏头研究了一下沙地上的鬼画符。 「这不足在算数吗?」他微微一笑,手上树枝在沙地上画了几下,「亏她还是帐房的女儿,算错了也不知道。」 「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他伸出脚,在奶娘走到身边之前,把沙地上的痕迹全部都抹去。「哈事儿都没有。」 【第二章】 夏先生带来的两个女儿,很快的就不是秘密。甚至,连不是言府里的人都听说了。 原因很简单,姐妹俩长得挺好。尤其是姐姐夏有青,十六七岁出落得纤秀动人不说,举止言语都温柔似水,令人神往。相较之下,妹妹夏有雨可爱是可爱,却少了一分婉转,可惜。 「可惜什么呀。」夏有雨本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姐姐本来就比我美嘛。」 「美不美是一回事,你也学学你姐姐,乖乖静静的看起来多舒服,哪像你成天跑上跑下的,连头绳都掉了!」奶娘教训着,手上捏着蓝色的头绳一条,在她面前晃了晃。 夏有雨这才发现自己辫子一边早散了。她捏住辫尾,笑得一脸谄媚,「啊呀真的掉了,奶娘帮人家绑好不好嘛?」 「撒娇鬼。」虽说如此,还打了小姑娘一下,奶娘还是笑得眼尾细纹全跑出来。 拿过梳子,帮她梳开辫子重绑,她一面继续说教「哪里有姐妹差这么多的,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这样莽莽撞撞,连条头绳都给掉了也不知道,看看你姐姐——」 坐在窗边刺绣的夏有青抬头微微一笑,美得好像一幅仕女图,鬓边别的头饰稳稳当当;那么繁复的珠花要是安在妹妹有雨的头上,大概还没出房门就已经掉在地上了。 「看了看了,姐姐多好看啊!」夏有雨话声里全是骄傲。「这次的珠花特别衬她肤色呢。奶娘,你也快看!」 「你呀」奶娘忍不住要叹气摇头,流露心疼神色。 珠花这么美,价格自然不便宜。为了这副珠花,夏有雨可是帮小厨房记帐还兼跑腿了三个月,一文钱一文钱那样赚,小小心心存起来,存够了,才去帮姐姐买下的。 而她自己,长年用蓝色的朴素头绳随便绑住就行——那绳还是帮父亲编腰带时剩下的材料。 第三章 「别叹气呀,奶娘,听说叹气会漏财呢。」夏有雨煞有介事地转头说。 「你这个小财迷。」奶娘笑骂,「今天又是去哪儿赚外快了?」 「在书房帮他们搬书。总管说全部搬完要给我十文钱呢。」说着,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这么会赚,还不是穷鬼一只。」窗外突然有个带着调侃的声音经过。 「呀!」姐姐夏有青被这嗓音吓了一跳,脸蛋儿红起来。 「衡少爷来了!」夏有雨兴奋地跳起来直往门外冲,「贵人踏贱地,真是无任欢迎,快快,这边请——」 二十一岁的言至衡,已经不再是初遇时那个清瘦少年。夏有雨小他四岁,身高只到他的肩,所以他很轻易地就可以拍到她的头顶。「看到我这么开心?此间必然有诈。」 「闪为知道少爷您是送钱来的,对吧?对吧?」水亮水亮的双眸满怀期盼看着他。 言至衡也不多说,抽出塞在腰带间的荷包,数了几个铜钱给她。钱币碰撞传来盯盯声响,在夏有雨耳中犹如丝弦之音一般美妙。 「你这副垂涎三尺的模样,要是给奶娘看到,又要被骂了。」言至衡柔声说。 「那你就别说出来啊!」她急得哇哇大叫。 奶娘还是听见了,皴着眉走出来,「少爷,你又给雨丫头钱?这次又是怎么被敲竹杠?」 「你看吧!你看吧!」夏有雨顿足。 「啊,奶娘也在呀?我可不知道。」俊眉一挑,讶异完全是装模作样。气得夏有雨动手推他一把,惹得言至衡大笑起来。 「丫头,不准这么没规矩!」奶娘的斥责随之而来。 「最多嘴了,讨厌鬼!」夏有雨瞪了他一眼,一面不忘把铜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这次又是什么花样?」奶娘无奈地问。 「就是让她帮忙看看帐本,抓抓错。」少爷轻描淡写说。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俊眸始终含着笑,好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有趣玩意儿似的。 「是啊是啊,就是帮帮小忙,收点小酬劳而已。」夏有雨热切地说,「少爷若还有需要,别客气,尽管说就是。」 「是吗?有需要就可以找你?」他眉又是一挑。 「先说好报酬,什么都行呀,嘻嘻。」 「真是个小钱鬼。」奶娘实在是好气又好笑,「你爹到底是怎么冻着你、饿着你了,要你这么心心念念都是攒钱?」 听到这里,那张小小脸蛋顿时黯淡了几分。 夏先生不愧是高薪聘请来的优秀帐房,一进到帐房里就没日没夜的钻营研究帐本,把帐做得清清楚楚又一丝不苟。却常常忙得连饭都忘了吃、觉也忘了睡,更别提想起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他对数字虽在行,可是大概不记得自己的女儿几岁。 还好有奶娘疼爱。从她们进府里第一天起,奶娘真像是领养了两个女儿,这几年来照顾得无微不至,感情好到连少爷都要吃醋。 「看她就是一脸穷酸相,好像我们言家多亏待丫头似的。」言至衡上下打量她一下,忍不住要取笑。「全府的丫头就数你最丑了,这样不要紧吗?」 「少爷也管太多了,当心又被夫人说教啊。」人家可立刻反击了。几年训练下来,钱不见得存了多少,伶牙俐齿倒是非常长进。 「你们也别斗嘴了,都几岁了还这么爱吵,给人听了要笑话的。」话虽是这样说,奶娘脸上全都是宠溺的笑意。 「都是少爷啦,成天没事就爱挑副人。」眼珠子一转,夏有雨说:「不如这样,要是我什么都不说也不回嘴,就由着少爷取笑,少爷就给我两文钱,怎么样?」 「这主意不——」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挺不错的!」 「别再胡闹了。你们俩怎么——」 这边三人说得正热闹,里头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声响,以及轻轻的惊呼。 夏有雨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迅速往房里头冲,辫子一甩,没绑牢的头绳又掉了。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她在里头一迭连声问,大呼小叫的,「怎么没事会打翻茶碗,啊呀!针线盒也翻了,有没有伤到手?姐姐别哭啊,很疼吗?到底怎么了?」 走廊上,奶娘和少爷互望一眼。被打扰的言至衡的眉一皱,年轻英挺的脸上流露出一抹难解的神色,一闪即逝。 有人就是不甘被冷落,一定要引起注意就是了。 「我不进去了,奶娘去看看吧。」先前的笑意全消失,他淡淡说。 「少爷——」 「跟小钱鬼说,要赚零花就来找我。」说着,少爷转身离去。 奶娘犹豫地看着少爷修长潇洒的背影,半晌才叹口气,进了房间。 小钱鬼正忙得风风火火帮姐姐收拾残局中,而温婉秀丽的夏有青坐在一旁抹眼泪。听见奶娘进来,抬头看了一眼。 那眼神,该怎么说呢?奶娘心头忍不住一凛。 「惊扰了少爷吗?真的对不住,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轻轻柔柔的嗓音楚楚可怜至极,谁听了都要心酸心疼,根本舍不得责备她。 「没事的!大不了下回,我让他多取笑个几句就是了。」夏有雨大声说:「姐姐是饿了吧?还是头晕了?我那儿有几样厨房送我的点心,我去拿来给姐姐吃!」 说着,收拾好了打翻的茶碗针线,她又一把火似的烧出去了,急着要拿辛苦帮忙拿到的报酬来讨好姐姐。 夏有青还在用绣帕轻轻按着眼角。奶娘则是一声不吭地什么都看在眼里。那眼角,明明半滴泪也没有啊。 「八文钱,九文钱……」 数着钱的嗓音甜甜软软,好像在喊心上人的名字一样充满情意。 夏有雨坐在床上,一头柔软长发披散,手中一枚一枚的钱币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装进荷包里。这就是一整天里最开心的时刻了。 「雨丫头今天存了多少钱?看你开心成那样。」奶娘忙了一天,晚上总喜欢到她们姐妹房里喝杯茶休息一下,说说笑笑几句,疲惫都好多了。没有什么比年轻姑娘们的笑脸更美更珍贵的了。 「妹妹最容易开心了,真好。」夏有青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青姐有什么好不开心的?长得漂亮,个性温柔可爱,手又巧。 妹妹数了一大串姐姐的好处,最后才睁着一双圆滚滚眼睛说:「要换成是我,一定是每天笑着睡着又笑着醒来,开心极了。」 「你呀,只有少爷给你钱的时候才会笑着睡着,隔天一醒,就又开始想上哪儿找新的钱了。」夏有青抿着嘴笑。 奶娘听了,眉头微微一皱。 这话里有刺,但雨丫头通常浑然不觉。 果然,夏有雨大乐,扑过去赖在姐姐身边撒娇,「就是就是,就知道姐姐最了解我了!」 「到底存那么多钱干什么?」奶娘忍不住唠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没个姑娘样,也不会买点珠花,做几件新衣裳打扮打扮。」 「奶娘嫌我丑吗?」夏有雨睁大眼,挺困惑地问,「以前不是老说我可爱来着,怎么今儿个又换说词了?」 「现在不比以前,你都几岁了,我像你这年纪时,都嫁人啦!」 夏有雨皱了皱鼻子,满脸不以为然,「谁要嫁人了?」 「姑娘家长大了,就是要嫁人。前两天也才跟夫人聊起呢,夫人已经答应帮忙留心,家里要是有那勤快又可靠的,就由夫人做个媒……」 奶娘说得兴起,夏有雨鼻子皱得都快掉下来了。 「这些话,我不爱听。」夏有青柔柔地说了一句,脸色有些苍白。 「看吧,姐姐也不爱听。」 「你姐姐不用愁,是你让人放不下心,全是说给你听的,快乖乖听着。」奶娘教训着。 「我又怎么了嘛!」夏有雨半撒娇半撒赖地大叫起来,「奶娘近来老是嫌我,现在又想把我撵出门了是不是?」 「傻孩子,奶娘是怕——」 「真的别说了,好像有人来了。」夏有青轻声说,打断老少两人的斗嘴。果然一个小丫头敲了门,捧着帐册进来,脸红红的,满是笑意。 「刚刚在外头遇到二少爷呢。」小丫头满脸都发光,能遇上二少爷,还跟她说几句话,这已经足够让小丫头跟姐妹淘们说上好一阵子了。「他说这是雨姑娘落在书房的帐本儿。」 「我又忘了拿?」夏有雨困惑地接过,随手翻了翻,更困惑了,「奇怪,我不记得有涂改过这些地方啊?下午跟大少爷对帐时检查了好几回呢。」 房里众人自然都没听懂她的嘀咕。半晌,夏有青才幽幽问:「雨儿,你跟大少爷对了帐?」 「是呀。」夏有雨说着,眉飞色舞起来,「爹不放心,我就自告奋勇说要帮眼,大少爷刚好也在,就一起对了帐。」 可以帮上她爹的忙,这是夏有雨最开心的事了,小脸都在发光。「我说你呀,一天到晚可就只知道钱钱钱——」奶娘可没有她开心,反而更忧虑了。 第四章 夏有雨却没听进去,她翻着帐本,突然秀眉一皱,爬起来,「二少爷又乱改人家的本子!讨厌,我找他理论去!」 她抓着帐本就往外冲,奶娘拦也拦不住。一路跑到长廊尽头,果然,一个修长身影正立在拦杆边,背着手,很优闲地欣赏着月色。 好像早就料目她会来兴师问罪,听到急促脚步声,言至衡悠然转身。「怎么了,谁惹我们雨丫头生气了?」 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令人看了更气! 「还问!还不就是你、你、你!」气冲冲的夏有雨用力摊开帐册,推到他面前,「你又改了这些地方,为什么?说过几百次了,记帐方式人人不同,为何老是要我改成你的方式?」 「我也说过几百次了,这是我家,你一天在这里,就得一天听我的。」 夏有雨急了,冲口而出,「前几百回让你这样说,也就算了,这回可是大少爷亲眼看过,还点了头的!」 言至衡一抹笑意在嘴角冻结,俊脸上突然像是罩了层寒霜。 小妮子还没注意,继续急急说:「大少爷总可以作主了吧,连他都称赞我本子写得又清楚又严谨——」 「这又关他什么事了?」言至衡冷冷打断。 「怎么没关他的事,现在府里的财务几乎交给大少爷打理了。人家大少爷」 「一口一个大少爷,有完没完?」 「我只是——」 「住口!」终于听不下去了。大手突然探出,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让夏有雨诧异得真的住了口。 怎么说呢,那气势,那神情都让她猛然惊觉,言至衡似乎不再是那个从小一起玩大的,主仆分际不甚清楚的文弱少年了。 他只稍微使力,她的下巴就被捏得发疼。圆圆的眼睛诧异的睁大,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该说够了吧。」居高临下,月光在他俊脸上投下险峻的阴影,是一种陌生的睥睨。「不管你够了没,我倒是听够了。」 「衡少爷。」她眨了眨眼,「该不会是,嗯,吃醋了吧?」 言至衡没有回答,依然那样看着她。 「都说衡少爷从小看大少爷不顺眼,但我总觉得,衡少爷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啊。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哥哥,何况——」 他嘴角微微一扯,一抹凉凉笑意浮现。 「奇怪了,叫你住口,是听不懂吗?」他缓缓说,「是不是要我用别的方式让你闭上嘴?」 「衡少爷今天才奇怪。」夏有雨直率地说,明眸直看进他眼底。可惜月光树影作祟,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是吗?」他又扯着嘴角,不再多说。 两人对峙了片刻,夏有雨才扭头,躲开他的箝制。 「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说着,还是忍不住委屈,「每次都这样找我麻烦,回头又要害我被奶娘数落……就你最讨人厌了。」 低头急步要离开——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突然,又被出声叫住。 「雨丫头。」依然是平静无波,却又像是压抑着什么的沉沉嗓子。「我是说真的,我是听够了,以后别再大少爷长、大少爷短的。」 被谁用这般命令口吻就算了,夏有雨却就是听不得他这么说。小脸一扬,无比不驯地回嘴,「我爱说谁就说谁,你管不着!」 只见长发一甩,纤细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长廊尽头。独自伫立月光下的英挺男子一动也不动,被树影遮去表情,无比阴暗。 【第三章】 不欢而散。 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从小到大拌嘴不知多少次,却从没像这次这样过。心里像是被大石头压住,让人透不过气。 不管是说着话,吃着饭,走着路,那块石头都不曾移动分毫。只有在赚了外快,或是把零碎铜钱存到换成银子时,可以让夏有雨稍微得到一点慰藉。 说到这个钱财嘛,果然神奇,什么都能摆平,难怪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夏有雨心里想着不敢说出来,不过如果有一天为了钱,问她愿不愿意舍身,她说不准是会肯的。 当然衡少爷那边还没解决,似乎仍在气头上,见了面两人互不搭理,话也不多说一句。换成脾气大一点的少爷——比如言家的三少爷——跟下人没话说这挺寻常,但大家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知道衡少爷跟雨丫头一向挺有得聊,现下一别扭起来,人尽皆知。 「雨丫头,你惹少爷生气了?」奶娘只是叹气,「已经不是孩子了,别再这么任性成不成?」 「奶娘说我吗?还是说少爷?嗯,少爷是顶任性的没错。」夏有雨故意摇头晃脑地说,被奶娘打了一下。 「人家怎么说也是少爷,还是去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吧。」她姐姐也柔声教导她,「男人都爱听好话,少爷不会跟你计较的。」 「我也爱听好话,怎么他不说给我听?」 夏有青震惊地望着妹妹,「雨儿!」 「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了。」夏有雨不大甘愿地住口。 不只这样,连其他丫头也都七嘴八舌插嘴:「衡少爷好像整天都绷着脸,没笑过哪。」 「话也说得少了,好让人心疼哪。」 「雨丫头,你快去道歉嘛,少爷一直那么疼你——」 「什么呀!」夏有雨忍不住大叫起来,「他怎么对我好了,一天到晚挑剔不说,还特爱找人麻烦,这是哪门子的疼?」 结果,众丫头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在长廊角落,她们把夏有雨团团围住,简直像是来寻仇的一样。 「傻丫头。」比较年长的,手指直接戳到她额头,「别讨了便宜还卖乖,少爷疼你就恃宠而骄了?下人要有下人的样子,懂不懂?」 「我又不是卖给言府的丫头。」 「知道你不是,但还是府里供你们一家三口吃穿,老爷夫人人又好,时候到了免不了送点银子当嫁妆让你们姐妹出嫁,怎么说你也该心怀感激呀。」 夏有雨瞪着眼,「我说你们啊,是奶娘附身了还怎么着,怎么口气一模一样?」 「我们是看你人虽傻傻的但不讨厌,有好东西也不小气常分我们,才出声提醒的。换了是别的心机重的什么人,我们才不管呢。」 「谁?」这话听了让人皱眉,「这是在说谁?」 丫头们用「说你傻你还真傻」的表情怜悯地看着她,没再多说。「反正你快去哄少爷开心就是了。」 「他开不开心很重要吗?」夏有雨忍不住反问,「不开心,躲开他就是了,你们又不是伺候少爷的,眼不见为净啊。」 「哪儿不重要,只要见着少爷一笑,我们就可以配饭吃三餐了。」 「少爷是咸菜吗?!」听得夏有雨大笑起来。「死丫头,敢取笑我们,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不行!」 「哇啊啊!别过来别过来——」 闹得正开心,银铃般笑声传得老远,刚转上长廊的言至衡自然听见了。抬头一望,就看到一群青春可爱的丫头笑闹着,风光无限美好。 他知道他该掉头离开的,但突然忘记了自己要上哪儿去,两条腿像被黏住一样动不了,只能静静远观。 直到有人被半扯半拖地推到他面前。 「少爷,您心地最好了,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个笨丫头计较。」这些话一听就是旁边几个丫头教导,硬压着头逼她说的。夏有雨鼓着嘴,圆眼睛里全是不甘愿,但还是乖乖讲了,做个长揖,弯着腰赔不是。言至衡沉吟着,浓眉一扬,正待开口时—— 「谁都知道言府少爷个个英明神武,又宽宏大量,又体恤下人……」 这下马屁拍到马腿上。言至衡俊脸一沉,刚刚要说的话又全部打住。 「是吗?那真好。」最后他凉凉说,「你这话别忘了跟大少三少说去。」 说完转头就走,身影俊逸潇洒,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他说很好呢。」夏有雨指着他的背影,转头,邀功似地对其他丫头说,「我都道歉了,这会儿没我的事了吧?快看,他模样真的挺好看的。」 结果旁边丫头们没一个感激,个个咬牙切齿。 「死丫头,你脑袋里装的都只有钱吗?连察言观色都不会?」 「笨死了,没看过这么笨的丫头!你还好是帐房先生的女儿,要是卖给大户人家的,早就被主人打死了!」 「我——」 冤啊,她真的冤到底了。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讨厌的二少爷的错! 虽然心里决定要全怪他,但夜深人静之际,夏有雨也不免会矛盾地想,会不会是自己的错?怎么这一次会惹得他这么不开心?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他对她是很好的。 哪儿好了,一点小别扭闹得这么多人知道! 直到连她爹都开口询问时,夏有雨才真的觉得事情闹得太大了,因为她爹向是全然不问俗事,只埋头在记帐对帐上的人。 第五章 言府除了内帐之外,因为多年来都受朝廷信任,经手地方上各式各样的贡品汇整,这份帐做起来更是工程浩大。言家三位少爷也都不像别家府上的,成天只会吃暍玩乐甚至嫖赌,他们不但自小要进帐房学抄帐本,长大一点开始跟着言家老爷出门,跟各式各样的商贾打交道,回到府里还要跟帐房夏先生讨教,务求熟练精通,有朝一日才能独当一面。 也因为这样,言府的帐房又大又气派,夏先生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要不是有人提醒,他连饭都会忘了吃。而夏有雨从小就最爱找机会进帐房,光是看那一册册精美整洁的帐册,列出一行行各项说明或数字就开心。她爹偶尔让她磨磨墨或排排书,她便像是拿到金元宝似的乐昏了头。 「爹,您找我?」夏有雨捧了杯热茶进来伺候她爹,满脸讨好的微笑,一面柔声问,「先喝口热茶休息一下可好?要不要用些点心?」 「雨儿,听说你同二少爷闹别扭?怎么回事?」她爹从面前堆积如山的各式帐本间抬头,有些迷惘地望着女儿,好像有点不相信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没有呀。」小脸上堆着的微笑立刻垮掉,「谁在爹面前嚼舌根了?」 「言家对我们父女恩重如山……」 来了来了,又是一样的老调,这几天来她已经听到烂熟,都快要可以编成山歌来唱了。夏有雨不敢顶撞父亲,所以忍耐着听完,没有顶嘴。不过表情越来越难看,活像被人抢走积蓄似的。 「……反正就是道歉赔个不是。再没多久要过年了,这时节大家都很忙,就别让人烦心了吧。」 她爹口吻其实很平淡,但听着听着,夏有雨突然一阵难受。 哽在喉头吞了好几次吞不下去,终于冲口而出,「爹,您就不问问女儿是不是受了委屈吗?」 所有人都这样,奶娘,姐姐,丫头们,甚至她爹全都不由分说要她去赔不是。无理取闹的,明明是衡少爷啊! 所以才说有钱真好,少爷就可以这样随便乱发脾气,其他人都得迁就。她有一天也要变得很有钱很有钱,让大家都捧着她! 夏先生摸了摸留得长长的胡子,一抹疲倦掠过眉目之间。他跟女儿其实不怎么亲近,也不知怎么关心起,当下有些尴尬地说:「啊,这个呢——」 父女俩相对沉默了片刻,夏先生什么也没再多说。 内心里小小的期望又落空,夏有雨只好打起精神,强笑道:「没事的,爹别担心,我今日就去赔不是。爹快喝了热茶吧,您辛苦了。」 转身出了帐房,鼻梁染上突然的酸意,她站在那儿深深呼吸了几口。 都几岁的大姑娘了,别再为这种小事伤心! 不过就是道个歉,有什么难的?嘻皮笑脸就过去了。 虽然如此,她却是深呼吸了好几口,依然无法下定决心走出去。 「啊,雨丫头,在这儿等我吗?」还在犹豫时,就这么刚好,遇上行色匆匆的大少爷,他劈头便问她,「有事没有,要不要随我去城西?」 「去城西?」她傻傻反问。 「嗯,得去朱家对几份帐。不如你来帮眼吧,粮米类的帐最繁琐了,你又细心又懂看帐,这几个小厮没一个比得上你。」 几句话让夏有雨听得眼睛发亮,「好好好,我去我去!」 她的踊跃逗笑了大少爷。大少爷言至街虽然是三兄弟里长得最平凡的,但是隐然有一股稳重气势。加上他和自己父亲的气质相近,所以虽然大家都觉得大少爷一直以来严肃疏离,但夏有雨还挺喜欢他的。 不像某个脾气大、又爱欺负人的讨厌鬼—— 她真的随大少爷一行人出门查帐去了。 一整天忙下来,一点儿也不累。夏有雨真心喜爱把杂乱的帐本理清楚的感觉,做得又快又好。最后大功告成时,城西的大商贾人家还留他们吃饭,双方都很开心。 回到言府,已经是上灯时分。她回房随便洗了把脸,衣服也没换,就又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不是刚回来吗?」奶娘在走廊上遇见她,远远追着她问。 「去跟二少爷道歉啊!」她理直气壮喊回来,「你们大家不是一天到晚逼我去吗?早点做完大家都轻松!」 一路直奔到二少爷的书房外,果然里头点着灯。言至衡晚饭之后大多在这儿,读书或写帐,喝杯茶吃个点心就准备就寝。 她毫不犹豫地上去拍门。 「衡少爷,我来道歉赔不是了。」半晌见没有回应,里头人影动也不动,夏有雨干脆在门外大声说:「我今儿个想通了,很多事就是一笔烂帐,要理清可麻烦死了,就让它过去大家都轻松。反正不管怎么得罪您的,您就别气了,我下回什么都别说就是。」 说完她转头要走。 身后门突然开了,健臂伸出,一把将她拉进书房。门在她身后关上,言至衡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就凑在她面前,吸了吸鼻子。 「你喝酒了?」言至衡轻笑,「来道个歉这么难,还得藉酒壮胆?」 「才不是呢。是朱家啦,硬留我们吃饭,还劝酒,不喝还不让我走。」夏有雨说着说着,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他家的帐房挺能干,帐理得清清楚楚,哎,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那样的话——」 「朱家?」 「是啊,就城西的朱家,这回负责一部分军马粮食采买,帐挺复杂的,分了三十大册,不过啊——」 「等等。」言至衡伸手挡在她面前,制止她继续滔滔不绝,两道浓眉慢慢锁了起来,「你是说你今天去了城西朱家?为什么?」 「大少爷找我一起去。」 说完,夏有雨瞬间觉得喘不过气。 因为言至衡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如刀一般锐利。 「哦,你陪大少爷去理帐。」他平平淡淡重复一次,语气却冷得像冰。 「嗯,是,那个,大少爷说」就算再笨,夏有雨也已经知道,在言至衡面前不要随便提到大少爷比较保险。她咬住下唇,硬生生忍住。 看着言至衡板着脸转身走回桌前坐下,拿起一本书翻看,完全不想再搭理她的冷淡样。 夏有雨默默跟过去。「我又惹你生气了?」 不回答。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她伸手戳戳他的宽肩。 还是没回应。 「干嘛给我脸色看,让人真的很难受啊。」她说着忍不住嘟起嘴,满腹的委屈,「大家都骂我就算了,来道歉你还这么凶;我今天啊,是头一回帮忙去理帐呢,好开心哪,想找人说说都找不到。」 有人撇过头,不过脸色明显的动摇了。 「我爹还是只看得见帐本,我想跟他多说几句也没办法。姐姐最近也怪里怪气的,老是像在发呆,说话也没听见似的。从小我什么事都是跟你说的,你现在也这样,那要我找谁说去?」 说着说着,居然是微微哽咽了。 有人似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气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 「就是这样才气人。」低低咕哝。 「什么?你说什么呀?」一见有回应,夏有雨立刻靠近,拉住他的袖子,「为什么气人?你把话说清楚可好?这样我下回才不会又惹你发这么大火。」 言至衡斜眼睨她。 小脸上,全是真切的焦急。大大的圆眼睛直瞪着他,试图要理出头绪。 「要让我消气倒也简单。」他慢吞吞说,「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请说请说。」别说两件事,二两银子她都愿意给了。 「第一,以后别跟大少爷来往。不准帮他忙,也别陪他出去理帐。」见她张口要争辩,言至衡冷笑一声,「你当然可以不答应我,但我当然也可以继续生你的气。你自己挑一样。」 她满脸不甘愿。「……先说第二件看看。」 「第二件嘛。」不知不觉地,修长的手指又再度拈住她尖尖的小下巴。这回是轻轻的,像怕把她捏坏了似的。 夏有雨有些头晕。可能是朱家的酒太好,也可能是别的。 两人靠得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他无言的,轻轻的叹息。 下一刻,他的唇覆上了她的。 她的头更晕了,屏着气息不敢出,任由他在她唇上辗转,温柔含吮,像在品尝什么点心似的。 最后,还轻轻咬了一下她的下唇,才放开。 乌黑圆眼蒙上一层水雾,被尝过的嘴儿艳红湿润。她傻傻望着微微笑着看她的男人。 「是,我是吃醋了。凭什么要听你称赞那位大少爷。」言至衡索性直率承认了,低着嗓音慢吞吞说,「你也知道从小你是跟我好的,不许你忘了。这就是你得答应的第二件事。」 有没有这么霸道的!红晕满面的夏有雨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那刚刚那个——」便宜都给他占去了,不算是第二件事吗? 言至衡笑了,俊挺五官染满笑意。 第六章 「哪个?刚刚有什么事吗?」他料定羞成这样的她不敢再提,才故意这么问。大手抚上她发烫的嫩脸蛋,「瞧你,不会喝酒就别喝,喝得脸红成这样——」 「才不是……是你……」 「我怎么样?嗯?」他就特爱她这个说不出话的模样,所以多年来才这么爱逗她招惹她。「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人家——」 可怜她话还没说出口,又被含住了唇,堵住了所有的抱怨或质疑。 二少爷,真的是个专门欺负人的坏蛋! 【第四章】 衡少爷跟雨丫头似乎已经没事了。不过,又好像有哪儿不大对劲,让人仿佛雾里看花,看不出端倪来。 少爷心情好得多,笑容也多了,事实上,平常不大搭理人的二少爷近来越发和蔼可亲,让府里只敢远观欣赏的丫头们心花怒放。 而听到其他丫头兴高采烈讨论着二少爷,夏有雨没有跟着聊,也没有嗤之以鼻,她就是呆呆的好像在出神,好几次都被戳了额头,「发什么呆呀,没听见我们说话吗?」 「听是听见了」回答得有气无力。 「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该不会是撞了邪吧?」年纪比较大的丫头有些忧虑地说,「啊,对了,刘婆婆好像知道哪儿可以驱邪,要不要随她去上个香或念念经?」 「我没事啦,别担心。」 要说撞邪是言重了,不过她近来走路确实特别小心,因为一个不注意,就会撞上更邪门的人—— 然后那人就会一把扯过她,抱进怀里,一点儿也不客气。 还是不太敢相信两人变成这样。被他搂着,心儿总是跳得像要撞破胸口掉出来似的,怕得要死。 也不敢挣扎,因为二少爷标准吃软不吃硬,如果硬是想挣脱,就会被抱得更紧更紧,像要把她揉碎了一样! 「这可不就是那些说书人讲的吗?什么无良少爷强要丫鬟的。」夏有雨有次忍不住嘀咕,被听见了,少爷却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低沉笑声震动胸口,让贴着他胸膛的她脸蛋更烫了。 「没想到你这个眼里只有银子的小钱鬼,也爱听说书人胡诌?」 「才不是胡诌呢。」她停了一会儿,才老实说,「是姐姐爱听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每回都听得又哭又笑的,听完是好结局的话都好开心啊。」 「所以你就把辛苦攒的钱,都白白送给你姐姐听说书去了?」玩弄着她的发梢,言至衡轻描淡写地说。 听得夏有雨微微皱眉。 「真奇怪,为何每回讲到姐姐,就是这个口气?你不喜欢自己兄长就算了,连别人的姐姐也不喜欢吗?」 言至衡没打算多说,搂紧怀里的人,在她耳边说:「别讲那个了。既然你听了不少说书,应该知道再来要怎么发展,是吧?」 「怎么发展?」她忍不住好奇,「我不知道呀,每回说书都说到少爷看上丫鬟,然后就是一夜无话,接着就被人看出来了,被老爷或夫人知道,就出面阻挡……」 「傻丫头。」他轻笑,一面亲吻她细致雪白的耳朵。 怕痒的夏有雨闪躲着,又要笑又要气,「别这样,上回我还被奶娘问怎么耳朵红了一整天,是不是给虫子叮了……你这算一夜无话吗?怪不得这么容易被人发现!」 言至衡又是大笑,「这哪儿算了,你这傻瓜,看来我得认真多教你一些说书人没讲清楚的——」 院子隐密角落里,笑语暂歇,突然落入一片暧昧寂静。 言至衡亲吻她时总是霸道,拿捏不好力道,就像要把她吞进肚子里一样。舌头被用力吮住时,夏有雨又羞又难受地轻吟起来。 「嗯……呜……」鼻音甜甜软软,让抱着她的双臂箍得更紧,她都快透不过气来了,只得用力推他。 好不容易分开时,他的大手又抚上她的脸蛋,拇指摩挲着红润的樱唇,含笑问:「怎么了?不舒服?」 她只是恨恨瞪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就难受了,以后怎么办?」话里似有深意,但看她没听懂的样子,言至衡只是一笑,「不说了,你快回房去吧,不然奶娘又要出来找人了。」 「还不是被你抓住,不然我早回去了。」夏有雨扭着身子要挣脱他的怀抱,「有人就这么霸道,不准我帮大少爷的忙,最近在帐房都待不久,早早回房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又不能像姐姐那样绣绣花读读书——」 「这么想碰帐册,那你来帮我忙吧。」 「不要。」 「为什么不要?就能帮别人,不能帮我?」 「你一定会东挑西挑的找我麻烦。」一口咬定。 言至衡哭笑不得,「这是怎么说的?我哪时找过你麻烦?」 「从小到大,最爱找我麻烦的就是你了。」她又瞪他一眼。 娇惑可爱的模样让人把持不住,本来要放她走的,又反悔了,再度拉回怀里搂住,低头又是一阵甜蜜热吻。 「少爷真不害臊。」从他越来越肆虐的唇际挣脱,脸蛋红透的夏有雨轻轻喘息着,一面抱怨,「到底够了没有,要不要让我走啦?」 「不想。不过你还是快些走比较好,不然——」故意语带保留。 「不然怎样?」敌不过好奇,她还是问。 「不然我要教你更过分的事儿了。」含笑的眼神说有多坏就有多坏,夏有雨扭头就走,放他一个人在后头大笑。 夜里虽凉,她的脸蛋却一直烧烫烫的,怎样都褪不掉,就像上了昂贵胭脂一样红嫩好看。虽然泼了凉水又在外头长廊上来回走了几次吹吹风,等到进房时,她姐姐还是一眼就看出来。 「雨儿,你怎么了?」夏有青放下绣花的竹绷架,困惑地柔声问。 「没、没事啊。」做妹妹的心虚地低下头快步走过,「大概刚刚从帐房出来走得急了些,有点热。」 「今晚挺凉的啊,而且先前我在帐房那边没看到你呢。」夏有青起身走过来,仔细看着低着头逃避注视的妹妹。「有雨,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事瞒着姐姐?」 「我——」 心跳变得好快好快,好像要从喉头跳出来。夏有雨觉得自己像是做坏事被抓到的小孩,心慌意乱到极点。 但她却也好想说出口。从来没说过谎,没骗过谁,更何况是最亲的姐姐? 不过要她开口说和二少爷现下如此这般,耳根子又是一阵阵发烫。这,这怎么说得出口嘛! 被夏有青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听见她质问:「是二少爷买了胭脂送你?」 「咦?」夏有雨猛然抬起头,「什么胭脂?没有啊。」 她从来不用胭脂水粉的,二少爷送她那些干什么? 「难道是大少爷?」夏有青的语调有些怪异,「听说你近日跟大少爷出门去看帐了,表现很好,大少爷挺夸奖你的。是这样吗?」 还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姐姐会知道这件事,还知道大少爷怎么想,夏有雨立刻矢口否认,「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有的话,我一定会马上转送给姐姐的!」 「说得好像我欺负你呢。」姐姐娥眉微蹙,「有雨,你真的觉得姐姐都在欺负你,占你便宜吗?我听其他丫头说着,真的好难受」 「哪有这回事!是谁说的,我去找人算帐!」夏有雨立刻大声起来。 谁敢这样讲她姐姐?!想到姐姐被那些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就一阵心疼加上生气,她简直当场就想冲出门去。 是夏有青拉住了她,幽幽叹口气说:「没事的,在大户人家生活,总是少不了被说东说西。可以的话,总得出人头地,让人不敢多说呀。」 听过不少次这种论调,夏有雨其实不大懂,不过她知道怎么安慰姐姐,「我知道,我一定会努力攒钱,我们会出人头地的!」 「傻丫头,你一文两文的攒,要攒到哪一天?」姐姐拉着她坐下,苦口婆心劝说,「可以的话,得想法子赚大钱,或是找个少爷嫁了,才是正经。」 「咦?」她更不懂了。 「不是小孩子了,有些话可以直接说给你听。比方你啊,得到老爷太太的信任,可以自由进出帐房,这就是个机会呀,好好观察别人都是怎么赚大钱的。」姐姐握着她的小手,一脸认真,「还有,二少爷从小就喜欢你,你别让这大好良缘溜走了,懂不懂?」 她呆呆地望着姐姐。突然之间,好像不认识那张秀致温婉的脸蛋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极了,大家都说二少爷喜欢她,而二少爷也真的很喜欢她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夏有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可以的话,她真想像列帐目一样,把事情一桩桩列出来,搞清楚到底哪儿让她心头像有小虫在咬似的,就是不舒服?「姐姐,我——」 「我知道,我们虽不是家生丫头,但总不能算得上是千金小姐。」姐姐又露出忧郁的表情,「要当正室夫人这辈子大概是无望了,不过只要少爷喜欢,愿意跟老爷夫人提,当个侧室是绝对不委屈的。过个几年说不定正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扶正了也不是不可能。」 第七章 「所以,姐姐,是你想嫁给少爷吗?」夏有雨困惑着,「是大少爷吗?还是二少爷?不不,你一向有些怕二少爷的样子难道是三少爷?」 「不许胡说!」姐姐用力捏紧她的手,疼得她皱起了眉,「我是为你好,为了你打算呀!」 「可是我——」从来没起过念头要嫁给少爷呀。这话说不出口,夏有雨停下来思考了一下,才困难地问:「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少爷当侧室?难道我们只能等正室死掉吗?」 「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这种人,有正宫夫人的命吧?真傻。」夏有青说。不知为何,她觉得姐姐温柔嗓音中,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怨气。 不,即使这阵子以来和二少爷之间不一样了,她也根本没想过这回事。在她脑袋里,她们就是受雇的帐房先生的女儿,有一天要和爹一起离开言府的。突然,莫名地,胸口一紧。 不是嫁给少爷当小,就是要离开。照姐姐说,似乎结局只有这两个。夏有雨一向清明的心头突然蒙上飘渺烟雾。两个结局,她都不想要啊。 常常被说现在是大姑娘了,该如此这般的,但夏有雨从没放在心上过。直到这一阵子,心里压着这样那样的烦人事儿,她才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从身上荷包里倒出两枚铜钱,在手心里抛着玩。小小院落里长日闲静,谁都不在,她其实也该上帐房去看看,或是到厨房或别的地方找事做,好赚点外快银子。不过,她坐在院子里石凳上玩铜钱玩了很久,就是不想动。 古旧铜钱已经年代久远,又不值什么,但夏有雨很珍惜地收着它们,因为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仅有的遗物。小时候每回哭闹,她娘拿着用红丝线绑着的铜钱逗她,她就会破涕为笑—— 像所有人说过的,她是个小钱鬼,连走路都还不会,就知道要讨钱来玩。长大了果然忙不迭的要继承父业当帐房,可惜这套功夫传子不传女,她爹从来没认真想教过她什么。 其实一开始她只是思念亡母,不大懂为何娘不再回来。铜钱玩着玩着,碰撞声音清脆,红丝线却断了,她还是喜欢那清脆的钱币叮当声。 如果她攒到了好多好多铜钱,多到足够请好医生,那娘会不会回来? 如果她把铜钱换了好多好多银子,多到足够让她爹专程做帐,她爹会不会跟她多说几句话,好好听她的想法? 如果……如果…… 如果她知道答案就好了。 她应该是心无城府,有钱就开心的傻丫头,不该有这么多烦恼。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玉手一用力,两枚铜钱又被抛到空中,碰撞出声。然后,被身后伸过来的大手一榜,接走了。 夏有雨讶异回头,下一刻就被揽进温暖怀抱中,然后,男人的唇就封住了她欲语的小嘴。 恣意辗转品尝,柔软樱唇一下子就被肆虐得红润可爱。 「一个人坐在这儿,不寂寞吗?」 言至衡略略放开,在她嘴角轻笑着问:「还是,是在等我?真是好乖。」 「谁等你了。」她咬住下唇,使劲推他,「把钱还我,你越来越嚣张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 「光天化日之下怎样?轻薄丫头?」言至衡搂着她,仰头大笑,「谁要你长得这么可爱,又让人有机可乘……好了,别打了,打死了少爷,丫头要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 听到他这么笑说,夏有雨陡然安静,也住手了,只是呆呆望着那张笑得神采飞扬的俊脸。 「怎么了?」感觉到怀里人儿神色不大对劲,言至衡的笑意略略收敛,温声问:「没事吧?怎么走了神?」 「你真好看。」她由衷地说,「而且,好像对我真的很好。」 是不是真心诚意的呵护关心,她也不是笨蛋,当然感觉得到。 放眼这世上,和她最亲近的人,是爹和姐姐。但在内心里——她知道但不愿意承认——最疼爱她的其实是奶娘和二少爷。 「那是当然。」有人可是一点也不客气的,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尖,「那你说说看,要怎么回报我?先说好,我可不要铜钱或银子。」 他多得是。 夏有雨咬唇想了半天,搂着她的人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等着。 然后,踮起足尖,轻轻吻上他含笑的嘴角。 少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主动送上来的温软红唇,头一偏,咬住她的小嘴。唇舌并用,一下子就让她弃守,含羞迎入霸道的探索。「唔……」 火般热,蜜般甜,带着害怕被发现的紧张感,她拼命要忍住轻吟。 他搂着她往浓密树荫后去,一转身把她抵在松树的树干上。虽然还是一身朴素到极点的水蓝布衣——他的雨丫头从来不爱打扮——却衬得她肌肤无比雪白,双颊粉嫩,眼睛水汪汪的,就是初尝爱恋滋味的甜美模样。 老是跟她斗嘴的薄唇这会儿不再吐出挑衅或调侃,而是一再尝她,像是怎样都不够似的。男性的身体坚硬发烫,压得她几乎要透不过气。 通常到这时候,夏有雨会挣脱,但今日她却乖巧地顺着他,任他拉扯她的衣带,大手甚至伸进前襟里,隔着薄薄内裳大胆轻薄,薄唇在她细嫩颈侧印下一个个火烫的吻。 她其实害怕得微微发抖,却一直没有抗拒。最后,是言至衡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用微眯的俊眸默默盯着她看。 「雨儿,到底怎么了?」他哑着嗓子问,声音有些不稳,「你不怕我就在这儿要了你?」 她茫然地望着他。圆眼睛又黑又深,好像似懂非懂,又像知道得太多。 「这档子事,真的这么好吗?」从小她就与他无话不谈,这次也一样。她悄声问:「说书的都讲过,男女好上之后,就离不开彼此,遇到什么阻碍都想在一起。是这样吗?」 「这个嘛——」言至衡居然有被她问倒的一天。 「所以,一定是真情至爱,才会成了相好,对不对?」她追问,「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可以一次跟很多人相好?娶了妻又有了妾?」 「嗯——」 其实,年纪尚轻,情窦初开的两人,哪里知道真情至爱四个字的分量?当下言至衡只是抱紧她,调笑着说:「你啊,是不是说书的听太多了,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呀。」 「钱啊,还有什么。」她也微微一笑,笑意有些苦涩。 「我想也是。你这小钱鬼。」他的语气中透着无限宠溺,「要是有一天我给了你多到算不清楚的钱,你怎么办?」 「就做本帐嘛。」她的回答让言至衡再度大笑起来。 甜蜜温存终不敢也不能长久,府里虽大,到处总有人来去,他们很快依依不舍地分开。 离了他的温言笑语和温暖怀抱,夏有雨独自走在长廊上,居然真的觉得有些凉意,忍不住抱住双臂。 她没有回房,也没有去帐房,默默往平常很少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到……言家夫人厢房所在的院落。 「夫人要我这时候来。」她硬着头皮告诉面露诧异的丫鬟,「方便吗?夫人可否见我?」 「我帮你去问问。」 没一会儿,丫鬟把她领到言夫人面前。花厅里跟她们那边完全不同,又宽大又华丽,气氛寂静肃穆,丫鬟手脚很轻,说话更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夏有雨走进来,也跟着低眉敛目,平日的调皮都飞到九霄云外了。 言夫人倒是很和蔼,招招手让她过来身边,还让丫鬟们都出去了。 「吃过晚饭没有?这个点心很好,你试试。」随手拿了桌上摆的精致点心给她,言夫人看着眼前少女紧张拘谨的模样,忍不住微笑,「别这么害怕,像其他人一样在我面前吓得什么都不敢说,那多无聊。来,陪我说说话。」 「夫人……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其实夏有雨心跳得又猛又快,简直要从胸门蹦出来。照着说书的回路,这会儿该是她与二少爷事迹败露,被强力拆散阻碍的关卡了。 她一被告知夫人要见她时,就吓得像这样心儿扑扑直跳,差点要吐了。连见到言至衡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又担心又害怕,六神无主到极点。 而夫人此刻越和气,她就越心虚…… 怎么办? 夫人是不是要骂她?是不是会要她不准再跟二少爷见面,甚至要她离开言府? 她爹的工作会不会受到波及?要怎么跟她爹开口解释这件事? 还有她姐姐怎么办?奶娘怎么办? 那个又讨厌又让人牵肠挂肚的二少爷,怎么办? 不过言夫人只是拉起她的小手,面容温婉,语气更温和地问:「我听你姐姐说,你不想做小,可有这回事?」 「咦?」圆眼睛倏然瞪大。夏有雨完全没料到是这个开头。 「没事的,不用怕,照实跟我说就是了。」言夫人的眉目其实与二少爷极为神似,言至衡的俊秀大部分都来自母亲,此刻正微笑望着她,「我帮你姐姐安排的对象,虽然不是什么王公贵胄,但也是清清白白,很上进的年轻人。是做工的没错,在我们府里也很多年了,很可靠的。起先你姐姐说要照顾你还不想嫁,人家也愿意连你一起接过去……」 第八章 夏有雨越听越惊,冷汗沿着背脊一直流下去。 「她说你坚持要当大房,绝对不肯迁就。但她好歹是你姐姐,长你好几岁,要她委屈,似乎说不过去呀。」言夫人温和地说:「女孩子心头高是件好事,不过雨丫头,你得再想想,如果因为这样耽误了你姐姐的终身……」 夏有雨完完全全愣住。 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怎么比说书的讲过的故事还离奇? 【第五章】 从那天开始,夏有雨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攒钱存钱,因为觉得钱可以买到笑容的傻丫头。 因为真的太困惑,所以她直接问她姐姐了。为什么瞒着她,在背后说这些话,还是对夫人说。 面对妹妹的疑问,夏有青只用一句话就挡回来,「难道,你就没有事情瞒我吗?」 被这样反驳,夏有雨完全愣住。 面前那个文秀脸庞上毫无笑容,眼神也很疏离的美丽女子,真的是她的姐姐吗?为何看起来这么陌生? 她自己也不大一样了。还是认真在这儿帮帮忙、那儿跑跑腿地攒零花,领钱时,却没有以往的双眼发亮,寸爱的笑声也不再。 人都知道有事,却都不敢多问。 虽然小心避开言至衡,但他总是有办法找到她,有时还算准时间,直闯到她一个人在的小书房。小书房连在帐房旁,通常都只有她爹在用,但她爹出门或正忙时,会让她进去收拾整理。 帐房这边气氛挺沉静肃穆,不是随意就可进出,但少爷就是少爷,他想上哪儿去自然没人敢拦他。这天他就直接走进小书房,把正在抹桌子的夏有雨给吓了一大跳。 「你、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这儿可是我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言至衡放下手中拿的东西,大步走过来,伸手就直接拈住她的下巴,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怎么又瘦了点?」 夏有雨闪避他的眼光,偏过头,心虚嘀咕,「没什么,就没胃口嘛。」 「那正好,帮我把讨厌的点心吃掉。」他放开她,在窗边檀木椅上大刺刺的坐了,挥挥手指着刚拿进来的东西,「说什么是进贡用的,难吃死了。这种东西怎么给皇上吃,你倒是评评理。」 她一听就有火,转过来瞪他,「胡说什么,都是辛辛苦苦做的好东西,你这人最奇怪了,从小就老爱乱批评,明明都是超好吃超精致超希罕的点心,到底懂不懂惜福啊!」 「什么你啊你的,不会叫少爷吗?」看她恢复斗嘴的力气,言至衡嘴角微微上扬,嘴里还是不饶她,「你一口都没吃,哪知道好坏。」 夏有雨被激得一个箭步冲上去,拿起那精致小点往嘴里一塞。入口便是甜香四溢,美味得令她眼睛都眯起来,「明明好吃极了,你真爱胡说!」 他闪烁着眼神看着她。 一注意到他的表情和视线,夏有雨的脸就火辣辣烫了起来。她现在认得这样的神情。 「你……」 「真这么好吃?我也尝尝。」嗓音蓦然沉了。 小书房里陷入一片沉寂。已经快到上灯时分,房里其实挺暗的,让人感觉很安全,不怕被人看见。 她一开始挣扎了一下,之后就乖乖让他抱在怀里,仰着脸承受他稍微霸道却又无比疼惜的亲吻。 「在躲我吗?这些天都看不见人,怎么了?」他放她喘口气的时候,压低了嗓子问,手却没闲着,已经在解她的衣带,「听说你和你姐姐有点误会,可是这样?所以才摆着这个苦瓜脸?」 「应该是奶娘同你说的吧?」夏有雨叹口气,小手徒劳地推拒着,「你别这样,不能好好说几句话吗?」 「不成。我们已经好些天没见面了,这利息我得跟你算回来。」他扣着她的腰,把她拉到面前,膝盖硬是分开她的腿儿,让她跨坐在自己大腿上,「你尽管说,我在听。」 在听才怪。什么利息不利息的,这笔帐她听得头昏脑胀,也没听懂,「什么啦……」 前襟被拉扯得敞开不说,他还伸手解了她肚兜系绳,露出雪白的胸口。她羞得无地自容,只能紧抱住他俯下的头,全身都可怜兮兮地颤抖着。 「别这么害怕。」少爷轻笑着,薄唇印上她高耸的酥胸。一手撑着她的腰背,另一手则大胆抚弄另一边嫩乳,指尖揉着顶端,一下子就挺硬起来。 「嗯……会疼……」她难受地呻/吟着。少爷总是拿捏不大好力道,让她又舒服又难受,一阵阵羞意火辣辣烧着皮肤。 「疼吗?我帮你。」言至衡俯下去,含吮住刚刚逗弄得艳红可爱的乳 尖。「不是啊、啊,别咬嘛……」她的嗓音又软又腻,比刚刚的甜点心更甜。 大手滑到她纤细腰际紧扣,像是要捏碎她一样。随着他的力道她难受地扭着腰,扭没几下,就听见少爷的喘息更粗更急了。 「小坏蛋,你想让我疯掉吗?」他用力往上顶了一下,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他的灼热坚硬,重重撞上她腿间最柔嫩的部位,让她又忍不住叫了出来。 好难受啊,却又有种好奇怪的甜蜜,让她腿间羞人地湿润着,越是磨蹭,就湿得更厉害—— 「雨儿,雨儿。」他放开了红嫩嫩的一边乳 尖,又去欺负另一边。他模模糊糊在她胸口说:「跟了我好不好?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会照顾你的。」 「唔……」 火热纠缠中,他一路沿着她雪白柔嫩的颈子吻上去,想要再尝她甜蜜的小嘴时,却尝到了一股淡淡苦涩。 言至衡诧异极了,抬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满脸是泪。圆圆的眼中有着氤氲春情,却也水汪汪的全是欲坠的泪珠儿。 「怎么了?」言至衡先是大吃一惊,心疼得几乎口齿不清,「是吓到你了吗?乖,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 夏有雨只是猛摇头,一直摇一直摇,摇得那么用力,泪珠掉到他前襟,落下一个个深色的印子。 「不行……不行啊……」 果然是年纪到了,言家少爷的婚姻大事似乎不容再搁置,与言府越来越重要的地位齐名,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家有闺女的,纷纷托人来询问。积极点的,甚至连画像都直接送到言府。这些大部分居然都直接指定是要给二少爷看的。 「嫁给大少爷,就是长房夫人,这位子责任可重大啦,上头有老爷夫人,八字轻一点的坐不住。」丫头们闲聊时自然不会放过这话题,七嘴八舌聊着,「而且要论样貌,二少爷俊俏多了,是我的话,我也要嫁二少爷。」 「哪儿轮得到你啦!」其他丫头一听就是哄笑,「真不害臊,人家二少爷哪会看上你这小丫头!」 「不是那个意思嘛!少爷自然是要娶千金小姐的,我只是说,要换成我是千金小姐的——」 「别多说了,我们都知道你想嫁二少爷!」 一群丫头笑闹得正热闹,旁边也在帮忙揉面团的夏有雨,笑容却有点勉强。她揉着面团,神情茫然。 「雨丫头,你有没有听说什么?」一个丫头靠过来问,让夏有雨心头猛跳了好几下。还来不及反应,只听那丫头继续说:「大少爷的婚事不能再拖,大概年底前就要定下来,你姐姐——」 「我姐姐怎么了?」她猛然抬头,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对方。 被她的神情吓到,对方连忙说:「哎呀,没什么啦。」 种种迹象显示她姐姐有秘密,而且跟大少爷有关。夏有雨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里一直绕着最近的事儿,根本睡不着。 突然怀念起以前了。姐妹俩挤在一张床上吱吱喳喳,夏有雨因为赚到一点小便宜而开心,一起计划她攒的钱可以买什么,怎么花…… 而从她十四岁,姐姐十六岁开始,她和姐姐就不再同床而眠。姐妹虽然就住在对院,院子还很小,最近却连面都见不着了。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 夜还没深,姐姐应该还没睡,她心里只绕出最后一个念头…… 她要问姐姐到底怎么了,而且,要把二少爷跟她之间的事,全部说给姐姐听!像这样怀抱着秘密,真的太痛苦了! 跳下床,连外衣都没披,她直奔对院姐姐的房间。 果然房间里还透出光亮,姐姐还没睡。夏有雨连想都没多想,敲了门就直接推开闯进去—— 里头没有人。 夏有雨呆了呆。转念想到也许姐姐是暂离片刻,所以干脆在门口等候。结果一等就是好一会儿,蜡烛都摇摇晃晃快烧完了,姐姐还没回来。 太奇怪了啊。她困惑地在小院落里绕了一下,又怕弄出声响吵醒了奶娘又是一顿唠叨,轻手轻脚地四下张望着。 跨出了小院,连接着的是庭园。园子里黑漆漆的,根本没人会进去,她壮着胆子正要走过时—— 听见很轻很轻,一不小心就会忽略的细微声响。 第九章 夏有雨停住脚步,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不管。」是她姐姐的声音,却又不大像,似乎带着哭腔,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娇柔。「别亲,不准你碰我,你只会欺负我……」 先是耳根子火辣辣地烧起来,然后像是被冰水迎头淋下。夏有雨不再是一无所知的傻姑娘,她自然听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男性嗓音沉沉响起,也刻意放轻,但是不难辨认。 「除了不能娶你当夫人之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了,还哭什么呢?」真的是大少爷,语气十分无奈。 「你爹在这儿的工作,你和妹妹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哪一样不是我力保的?」 「谁理我爹或我妹了,你想想我啊,我也什么都给了你!」夏有青细声哭着控诉,无比委屈,「便宜都给你占了,十五岁开始就是你的人,对你一片真心,你却只会嫌弃我!」 「什么嫌弃不嫌弃——」 「我不管,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是你亲口说过要娶我的……」 被一阵羞人的啧啧声打断,大少爷似乎也知道怎么让女人住口。两人亲嘴儿亲得热烈,夏有雨听得一阵热一阵冷,双腿像是给钉住了,动弹不得。 突然,她的手腕被人用力扯住。她吓得差点惊呼出声。 一路被拖回小院子,才发现是一脸气急败坏的奶娘。 「你在做什么?」奶娘质问,「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会惹祸上身的你懂不懂?真是傻丫头,都几岁了还这么冲动!」 「我……」看着奶娘脸上担忧的神色,夏有雨突然一阵鼻酸。这是真心在关爱她的人啊。「奶娘,你一直都知道吗?姐姐跟大少爷——」 「全府里不知道的大概只有你了。」一个声音冷冷从身后传来。 言至衡手里握着帮她重新检查过一遍的帐册缓步走过来。他本来想放了帐册就走,没想到才走到小院落门口,就看见有个连外衣都没披的傻瓜直奔出去。 夏有雨浑身发抖。是冷,也是恐惧。言至衡索性伸手揽她入怀。 她先是一呆,然后用力想挣脱,却被言至衡牢牢压制住,使尽全力还是动弹不得。 「奶娘……」她对着奶娘求救。 奶娘只是叹了一口气,对于眼前的情景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放开她吧,二少爷。」 奶娘劝说着,「这会儿事情还不够多吗?」 「她都吓成这样了,我怎么放?」 「抱着她也不能解决事情啊。被人看到了少爷在这边,不但会更麻烦,雨儿也不好过,难道这样会比较妥当吗?」 劝了好一会儿,言至衡才不情愿地放开怀中一直在发抖的人儿。奶娘又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才把他先劝走了。 奶娘把门关上,拉着夏有雨到床前并肩坐下,有着风霜皱纹的手牢牢握住她的小手。 「奶娘——」夏有雨一开口声音就抖得厉害,「姐姐跟大少爷……怎么办?」 「能怎么办?」奶娘叹气,「这种事儿在所难免,哪个大户人家没遇过,要不就是让少爷收房,要不就是给一笔银子打发掉丫头,就这样了。」 「夫人,那天,也是,这么跟我说。」夏有雨嗓音抖得断断续续,吞吞吐吐说出了真相,「我、我没关系的,我真的没关系,怎么样都好。可是爹怎么办?姐姐怎么办?啊,姐姐还对夫人说,要我一起嫁给黄长工——」 奶娘苦笑一下,脸上皱纹陡然深了许多,看起来十分苍老。 「你姐姐只是用你推托,不是真的要嫁长工,你别怕。她一心想着要嫁给少爷当夫人,可哪有这么容易呢。要是一意孤行,下场就是被撵走,这也不是第一回发生了,我已经劝了有青几次,她却完全没听进去。」 她茫然地望着奶娘。最近这一切,比繁复的帐目更令她困扰,以及恐惧。 「那怎么办?」夏有雨一直抖一直抖,抖到声音都破碎着,「如果姐姐真的走了,那我要去哪里?留下的话谁照顾姐姐,跟着走的话谁照顾爹?还有,二少爷怎么办?」 奶娘又是叹气。 「傻丫头,你也为自己担心一下吧。」奶娘最后摇头说。 【第六章】 她姐姐没有再跟她说过话。事实上,她拒绝跟任何人多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来劝都没用。 夏有青说得很清楚,她不要嫁给长工,也不要屈就当侧房。大少爷当初可是允了她,要娶她做夫人的,哪有反悔的道理。要是逼急了她,更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一个丫头这么强硬,这是前所未见的。老爷夫人伤透脑筋,把大少爷叫去骂了好几次,连两个弟弟都被波及。尤其是言至衡,大家似乎也都认定他与夏有雨也是一样的状况,他解释了半天也没用。 「反正这两个丫头是不能留了。」最后,言夫人直接说,一向温婉面容露出异样坚决,「我一早就说要送走,是你们分别来求情,我一时心软才导致现在的结果。现下都不许再多生枝节,明天就叫她们走。」 「那夏先生呢?」言至街皱着眉问,「帐房不能没他主持,我们就这样把他两个女儿送走,夏先生不可能什么话都不说的,得想办法劝。」 闻言,言至衡诧异地看了大哥一眼。 听这个口气,他大哥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夏有青姐妹的去留,反而更关心帐房与夏先生。 这也难怪,毕竟他近年十分受到器重,已经算接下大半老爷的担子,把朝廷委托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要言至街为了一个小婢放弃这一切,甚至只是受到些许影响,他都不会愿意的。 虽然嗤之以鼻,但说真的,换成是言至衡自己呢? 「夏先生知道这些事儿吗?」言家的老三年纪最小,没有卷入这次的风波,他有些困惑地问,「他总是关在帐房里,跟女儿们好像也不大有话说,会不会连出事了都不知道啊?该有人去同他说一说。」 花厅内一阵沉默。这其实说得很有道理。 夏先生这边自然不是一无所知。他把女儿叫去小书房长谈,只不过,叫去的是小女儿夏有雨。 「你姐姐啊——」才开了头,夏先生就是一声无奈长叹。「闹到言家老爷夫人要赶我们走了。有雨,你说怎么办?」 夏有雨也是一阵茫然。她近日心里都是这样空荡荡的直发慌。从小到大虽然都是她在担心不问世事的父亲与美丽却柔弱的姐姐,但她其实也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而已。 「我、我这些年攒了一些银子,虽然不太多,但要过简单日子,应该也是够的。」被问了就强打起精神,夏有雨安慰着父亲,「姐姐那边,我多去劝几次——」 「你那些银子,被你姐姐花得差不多了吧。」别的不说,帐房先生对银子来去可是很上心的。他疲倦地挥挥手,「罢了,你娘留下来的钱你拿去,回老家去吧。乡下地方加上你又不大花钱,应该够了。」 夏有雨沉默着。过一会儿,才小小声问:「爹,您也要撵我吗?」 她爹没回答。「那姐姐呢?」 「你姐姐又任性又没用,没人照顾是不成的。让她闹过一阵子,之后应该就没事了。倒是你,不必留在这里看人脸色。」她爹低头继续翻阅帐本,竟是打算结束话题的样子。 「是老爷或夫人的意思吗?要爹来对我说?」她还不死心地追问。 「胡说什么,我们靠言府吃饭,你虽不是家生丫头,也是个下人,老爷夫人犯不着这么忌惮迂回。」 所以,真的是她爹要她走了。 所以,她一路坚强,换来的就是忽略,相信她不用人照顾也会没事。而她姐姐任性又没用,人人都放心不下,所以百般容忍。 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不知为何,夏有雨一直记得她爹那天的脸色。下午的书房光线不算明亮,她爹的脸庞在阴影里看起来有种疲倦病态。 她呆呆的不知道可以再说什么,站在书桌前好久好久,见她爹不再开口,又再度埋头工作,她最后只能静静地退出来。 走回自己的房间,脚步无比沉重。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从小到大,夏有雨最怕被丢下。母亲过世,父亲去外地工作,把女儿留在乡下给亲戚照顾,姐妹俩在亲戚的脸色下过日子,心里存着深深恐惧,怕父亲跟母亲一样不再回头,怕被赶出去没有地方睡觉没有饭吃。什么都怕。 姐姐想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妹妹连一文钱都要赚要存要计较,都源自于这份恐慌。 如今噩梦成真了。离开了其实也不是她家的言府,夏有雨要去哪里呢? 才刚跨过月洞门,远远就看到自己房门口,一个修长的身影焦急守候。瞥见夏有雨出现,俊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夏有雨心尖儿一疼,像给人打了一拳似的。 她一时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拔足往他狂奔而去,什么话都没说地投入他的怀抱,紧紧搂住他的腰。 第十章 「吓死我了。」言至衡真是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下午到处都找不到人,连奶娘都一问三不知,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她只是狠命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她这样,知道是哭了,言至衡也不再多问,抱紧颤抖的人儿,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没事了,什么都没事了。」 「爹叫我走。」这么简单的四个字都哽咽到说不清楚,她的委屈和恐惧全部决堤。 「走?走去哪?」言至衡眉头紧皱,其实没听懂,但他知道这时候必须尽力安抚,「你哪儿也不准去,乖乖留在我身边就好,听到没有?」 听言至衡这么说,夏有雨才慢慢冷静下来。 她知道他对她好,可是这样的话,她跟她姐姐有什么差别?她爹会被她们烦死了,老爷夫人会伤透脑筋。这次事情闹开之后,就算愿意做小服低,让二少爷收房当丫头,他们要面对的,也依然会是排山倒海而来的阻挡。 先前夫人已经和蔼地对她解释过了。那些家有闺女的名门世家,要是听说少爷还没娶妻,房里就已经养了小妾,这名声其实很难听;要是不小心怀上孩子,事情更是麻烦到极点。不说别的,光是正妻小妾之间的斗争,就足够搞死像夏有雨这么单纯的傻姑娘。 可是她真的不想走啊。离开了言府,谁帮她爹留心帐本的错误,帮他打点食衣住行,帮她姐姐存钱买珠花?谁帮奶娘跑腿,帮她穿针,帮她搬搬抬抬?还有,谁陪这个骨子里有些孤傲的二少爷斗嘴闲聊?谁哄他开心? 光想到他可以成天都不开口也不笑的模样,就是阵阵心疼又不舍。这笔帐啊,到底怎么算? 言至衡那天哄了夏有雨很久,却不见她重展欢颜。她后来也不哭不闹,就是苍白着一张小脸好像在出神,跟她说什么也不大听见的样子。 她要是像她姐姐那样哭闹就好了,至少想要什么说得很清楚,但夏有雨一直沉默着。那个会说会笑,娇憨可爱的姑娘突然不见了。 半夜,受到二少爷请托的奶娘,悄悄起床查看。对门夏有雨的房间果然还点着小灯,还没睡的样子。奶娘偷偷走到窗前,从缝里偷瞧—— 夏有雨床上摊了白花花的银子,她正认真看着算着。 奶娘看了心一惊。 虽然知道她一直在攒钱,也知道她是完全不花的人,但看到那么多的银子还是吓到了。 原来雨丫头这么有钱?她拿这些银子,要做什么? 只见她愣愣地看了半晌,又把银子都包回旧旧的花布巾里,打了两个牢靠的结,是个包袱模样。旁边另外摆了个稍大的包袱,似乎是衣物。 这,居然是要离开的样子。 果然二少爷最了解雨丫头,他早早就对奶娘说了,怕雨丫头会走,要奶娘多帮他注意。没想到被他猜中。 二少爷自己最近也不怎么好过。被老爷夫人盯得超紧,完全没办法来找夏有雨。父母要硬逼他快快选个名门闺秀娶进门,成家立业,好专心帮忙家里的工作,别再跟丫头下人纠缠不清了,说出去多难听啊。看看他大哥,快刀斩乱麻,不管夏有青怎么闹,不理就是不理—— 「这样丢着不管,一定会出事。」言至衡斩钉截铁说。他理事头绪绝对不输给兄长,但从来不肩抢功也不强出头,保持距离便是。这次要不是大哥的丑事波及到他身上,让雨丫头也受了委屈的话,言至衡也根本不想插手管的。 但他的雨丫头哭了!这就不行。言至衡不准。 偷瞧得内心怦评跳的奶娘离开窗前,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道该不该连夜去通知二少爷时,只听见里头收拾好了,夏有雨突然开门出来。 「奶娘,这么晚了还不睡?」 才不过几天,雨丫头就瘦了憔悴了。原本圆润的脸蛋儿尖了些,乌溜溜的眼睛显得更大更深,老是洋溢的笑意全不见。别说二少爷,连奶娘看了都心疼死了。 不是小丫头样,而是个大姑娘了。 「你也还没睡啊。在做什么?」奶娘假意问,满脸关怀,「这几天没吃好睡好吧,瞧你都瘦了,本来就没几两肉,现下瘦成这样,给二少爷看到的话,又要取笑你了。」 「没什么,就睡不着,收拾点东西。」她慢慢地说。 「收拾东西做什么?」 夏有雨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一段蓝色系绳给她看,「奶娘您瞧,刚刚翻到的,小时候您帮我打的头绳。」 奶娘接过来,仔细翻看了一下,忍不住唠叨:「你当年啊,跟野马一样,走路都没法子慢慢走,辫子绑好了也没用,一天到晚掉头绳。这不是一对儿的吗?怎么只剩这一条了?」 「不知道呢,等会儿再看看。我也找好久了都找不到。」她无限怀念地小小声说,「现在奶娘都不帮我梳头了,以前辫子都是奶娘绑的呢。」 「大姑娘了,该把头发梳得漂漂亮亮,配上珠花才好看,哪有人还在梳辫子的,又不是小孩了。」 「是啊,都不是小孩了。」夏有雨接回头绳,默默看了一会儿,随即展颜一笑,「是说,我也好久没帮奶娘槌背了,奶娘,这会儿要变天了,腰酸不酸,肩膀疼不疼?我帮你好不好?反正我们都睡不着。」 「好呀。」奶娘笑得一脸皱纹,拉着她的小手走。不过没回到奶娘卧室,反而是到了另一边的小厅。 这儿通常是她们日间休息谈天做做女红,夜里不大有人来的。奶娘选了把窗边的椅子坐了,喜孜孜地让夏有雨帮她槌背揉肩膀,哼哼说着舒服。过一会儿说要去拿薰香点,叫夏有雨等着,就从另一边的暗门出去了。 夏有雨独自站在小厅窗边发呆了一阵子,直到有人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肘。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身子放软,依偎进那人怀里。 「嘘。」言至衡在她耳际低声道:「别出声。我身边有人跟着。」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奶娘这不就是帮他们制造独处机会吗?才会故意把她带来这儿。他们从小一起玩大,言至衡又是奶娘带的,这一进厢房的机关他们全都烂熟于胸。 言至衡由后往前紧紧搂住怀中人儿,埋首在她发际,汲取她的气息。才几天没见着面,他都快疯了。要是她真的离开言府,言至衡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熬过漫漫长日。 两人都没有出声,而她一回首,就迎上一个火辣辣的长吻。吻得又缠绵又火热,像是要把她吞吃下去似的。 不能出声,连呼吸都要放轻,压抑的结果却是让彼此都更热。 明知道不可以,明知道一点都不适合,他还是解开了她的腰带,大手探进去抚摸她柔腻的身子。 水汪汪的眼眸一直盯着他,像是要仔细看清楚他的模样似的。 「看什么?」他压着嗓子问。 「衡少爷对我真好。」夏有雨软软地说。 「我可是在欺负你,这样算对你好?」他失笑。 「嗯,真的很好很好。」她主动凑上去,温柔亲吻他刚硬的下巴,含着笑的嘴角,无限依恋。 再多的烦忧似乎都融化消失了。在她的温言软语中沉醉,言至衡真想把她抱回房里床上去,甚至,就在这儿好好欺负一回,以解相思之苦—— 但门外响起的脚步声让他们惊醒。言至衡警觉地抬头,把怀中甜蜜人儿的衣服重新拉好,低声说:「没事的,先别出声。」 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似乎不大对劲。 奉命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厮断然不可能这样慌乱狂奔,而且,远处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 「你先回房去,让奶娘过来。」言至衡对她说,一面轻轻把她往暗门的方向推,「我是来跟奶娘讲讲话的,等一下让奶娘跟我一起出房门就可以。」 她依言要走,才两步,又被他一把用力拉回来。 「嗯?」 又是热辣辣的吻压上来。言至衡无论如何舍不得就这样放她走。 两人又亲又抱的,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分开。临走前,夏有雨红着脸蛋默默看他一眼。 「快去,不然我又……」 她低头一笑,加快脚步离开了。 回房才没多久,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有人来敲她的房门。 不,根本不是敲,而是大力在拍门。 「雨丫头?雨丫头?」是管家那边的人,平常很少过来夏有雨她们住的小院的,这会儿在外头大声喊:「睡了吗?快起来,雨丫头,你开门!」 被这声势阵仗吓得脸色惨白,她以为是老爷或夫人下令要连夜撵她走了,去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 「怎、怎么了?」 「快披件外衣跟我来,你爹不好了!」 夏有雨每个字都听见了,可是没听懂。 「你说什么?我爹怎么了?」 「快跟我来,再慢点就来不及了,快!」 第十一章 【第七章】 竟然,先离开言府的是她爹。 竟然,她没有见到爹的最后一面。 那天夜里挺晚的时候,有人听见帐房里的重物坠地声,过去关心时便发现夏先生倒卧在地。连忙请了府里的大夫去诊治,又连夜找了城内的名医来,却都回天乏术,没能把夏先生重新唤醒。 这一切仿佛是连续不断的噩梦,夏有雨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她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哭,跟着总管处理父亲丧事,忙东忙西,心里只是一直在想:假的吧,都是假的,哪有可能这么多坏事接二连三发生? 夏先生粹逝,帐房当然是一片乱。多年来的理帐习惯不可能一下子就让副手接掌,何况主事者已经不在。大少爷焦头烂额之际,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找了夏有雨去帮忙。 夏有雨反而很感激大少爷。在这种时候,能有事情让她分点心,真是太好了啊。她干脆没日没夜地泡在帐房里。夜深人静时,独自翻阅着父亲亲笔注记的帐册,看那些一丝不苟的项目和计算,她常怔怔地流下泪来而不自知。 就是这些,耗去了父亲大半的岁月。 字在眼前,人却已经不再回来了。疏离的父女情感也没有修补的一天。 加上姐姐近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非常冷淡,长夜漫漫,夏有雨只觉得蚀心的孤寂感不断涌上,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她宁愿在帐房熬夜。 二少爷总在夜深人静时来看她。从小与她斗嘴惯了的言至衡,这会儿反而不多说了,就是安静地抱抱她,陪她坐一会儿就走。对于她和大少爷成天在帐房相处虽然心里还是泛酸,但看在她憔悴如斯的模样,也舍不得说什么。 她躲在这儿也好,外头……难听话已经如火如荼的传着了。 这天夜里一进门,就看她呆呆望着帐册不动,知道又在伤心了,言至衡关好门走了过去,一言不发,用手上拿着的以米纸包住的温热点心往她脸颊一贴,把她吓了一跳。 「听说晚上又没吃了,这样不饿吗?都二更了。」言至衡温和地问。 「啊,我……」夏有雨仰脸看他,一脸的迷茫,「嗯?已经二更了?我没听见打更声啊。」 「你什么都听不见吧。」他笑笑,在她身旁坐下,「把点心吃了,喝口茶休息吧。过来,让我抱一下。」 夏有雨乖乖地起身过来,被他拉到腿上坐了,柔顺得像个孩子。 「整理得怎么样?忙了这些天,有些头绪没有?」他轻吻着耳朵问,还半打趣地说:「干脆让你接帐房好了,也别花脑筋让刘副手上来,只不过这样你就成天泡在这儿了,我还得送饭进来给你吃,那不反了吗?不成不成。」 本以为会逗笑她的,没想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了?」 「二少爷也辛苦了。」她只小小声地说。 「知道我辛苦就好,这阵子过去,你可得好好补偿我,听到没有?」他还是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耳根,压低嗓音,「我要收利息的。」 还是没笑。她转身抱住他的脖子,紧紧的。 「你啊,真是个傻丫头,不怕被吃掉吗?」他继续打趣,「抱得这么紧,小心我——」 「二少爷要什么,有雨就给什么。」嗓音软软的,甜甜的,让人真的差点要按捺不住。 但还不行。谁都没心情之外,现下混乱成这样,不能节外生枝。要是让她有了孕,非但不是助力,还可能更加激怒言夫人。 所以,要忍耐。 「不急,总有机会让你好好报答我。」 「可是,我怕……」她欲言又止。 「怕什么?」 她也说不上来。心很乱很乱,总隐约有种坏事还没尽的恐慌。当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但那种心慌却始终萦绕不去。 一直以来,有这种心慌时,她就是更认真赚钱存钱,可是现下却觉得,这一回好像连银子都没法解决—— 连银子都解决不了的,该怎么办?夏有雨真的不知道。 言至衡离开之后,夏有雨继续整理帐册。 大少爷晚些也过来了,和她讨论了几句今天整顿的结果之后,她还是忍不住问:「大少爷,我姐姐今天——」 「没事的,管好你自己就成了。」不管怎么问,大少爷的回答就是这样。 「可是都这么多天了,连面也不肯见,我很担心。」她苍白着小脸说, 「姐姐一定都在哭吧?她身体又不好大少爷能不能劝姐姐,让我去陪着?」 大少爷看着她,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是摇头。「你就在帐房待着吧,这会儿别再多生什么枝节了。」 兄弟俩的想法不谋而合。 等到好不容易整理出头绪,副手也能接手之后,夏有雨突然发现,已经进入酷寒的时节。 天气冷,周遭的人情更冷。多年未置新衣的她索性披上父亲的旧棉袍,紧紧裹住自己,还是冷得发抖。众人都客气疏离得过分,流言如锐利细冰一样刮在脸上,夏有雨只是日渐沉默。 听说她命中带煞,克母克父。而因为夏先生死得突然,再怪力乱神的谣言都有人信,更何况这话是她姐姐亲口说的。 还听说她为了要留在言府,不但跟二少爷好,也开始对大少爷献殷勤了。没看她成天待在帐房,黏住大少爷硬要当帮手吗?当然这好像也是姐姐有青讲出来的。 虽然不见得全部相信,但半信半疑就够伤人的了。 直到夏有雨快要被困惑淹没的时候,一天夜里,已经疏远很久的姐姐突然来到她的房间。 总觉得,她姐姐似乎跟印象中的那个人,不大一样了,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什么呢,怨气? 夏有雨本来坐在床沿收拾东西,见她推门进来先随手一塞,讶异之余要站起来走过去迎接。 没想到她姐姐把门关了,快步过来,往她面前身形一矮—— 竟是跪了下去! 「姐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下子夏有雨真是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要拉她,「为什么要这样?姐姐你起来啊,先不要哭——」 「有雨,怎么办?爹就这样走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个,我真想就这样随爹去了算了,一了百了。」她姐姐哽咽着,不肯起来也不肯抬头,「有雨,你从小就比我聪明伶俐,不像我,这么笨又这么没用,你说到底怎么办?」 「我……我……」哪里聪明?她这会儿头昏脑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连想要问姐姐的,比如为什么说出那些伤人的话,都问不出口了。 「爹的牌位,无论如何总是要送回老家去的。有雨,爹生前最疼你,你跑一趟好不好?」说不知道怎么办的姐姐,珠泪盈盈的,却又有条有理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是姐姐,本该是我回去才是,但爹老说你就像儿子一样,不但可以在帐房帮忙,又这么能干坚强……」 「真的,爹这样说过我?」夏有雨鼻子也酸了。 「雨儿,你一定懂的,对不对?」姐姐拉住她的小手,无比恳切,「你自小就最重视钱,为了钱什么都肯做。我们是姐妹,性子都是一样的,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顾其他一切。姐姐不想再过人下的苦日子了,厚着脸皮求你,你就帮我最后这一次,好不好?」 「到底要我帮什么呢?」她无比困惑地问,「姐姐你说啊!」 「姐姐知道你心里很喜欢二少爷,想要嫁给他,可是,有雨,你可不可以先帮帮姐姐?」她姐姐一面说,眼泪一面涌出来滚落脸颊,楚楚可怜,「大少爷眼看是不会娶我了,他是要当家的人。我想去求二少爷,你可以帮我吗?」 夏有雨觉得自己大概在作梦,而且是一个荒腔走板的噩梦。 所以,是谁都可以吗? 「可是,姐姐,你不是从小就很怕二少爷——」 姐姐缓缓摇头,「是因为二少爷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只对你好而已。奶娘也是一样,爹也是一样,从小都疼爱你,没人对我好。」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 「可是——」 夏有青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美丽泪眼逼视着她,「二少爷没注意到我,都是因为你一直在我旁边啊!你送爹的牌位回老家之后,在那儿住一阵子,可以吗?让我有机会好好接近、伺候二少爷。至于以后,二少爷如果要娶你做小,姐姐绝对也会帮忙到底。反正你的命格不适合当夫人,你看爹和娘都——你也要为二少爷、为整个言府想想啊!」 她只会摇头,「不行,姐姐,这样真的不行……」 不说别的,要让言至衡知道她们姐妹这样算计过,一定会暴怒,而且绝对不会原谅她。 但姐姐说中了她心底的痛—— 是她吗?克父克母,以后说不定连最喜欢的二少爷都克? 她是单纯,但遇上了二少爷的事,遇上了最近这些一件接着一件的事儿,心思开始会绕来绕去,这种理不清又说不明的混乱,真的,让人好难受啊。 第十二章 「你最想要的,爹跟娘留下的银子,刚刚不是在收拾吗?我都看见了。那些全部都给你,姐姐一文钱都不拿,这样够不够?」 她姐姐身段真的够软,不但跪了这么久,这会儿还弯下身子要向她磕头,哭着说:「有雨,你是我的亲妹子,这世上我们只剩下彼此了,你要是不帮我,我真的不如、不如就在这儿一头撞死算了——」 这真的不是一场噩梦吗?夏有雨不断不断地这样想着。 如果真是,她为什么还不醒来? 混乱之际,只有帐房紧迫的工作,让夏有雨有暂时逃脱,可以喘口气的感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就算是二把手接过了,她还是一直在帐房帮忙。 众人这才发现,就算夏先生以前没教她,她成天耳濡目染,加上自己偷偷用功,也学了八九成功夫。 「雨丫头,朱家的帐你看过了吗?」大少爷这会儿非常倚重她,有什么问题也会直接找她帮忙想法子了,「先前不是带你去朱家对过一次帐,你有印象没有?」 「有的,有雨都记在脑子里——」 大少爷明显松了口气,「那太好了,下午你跑一趟朱家可好?我真的分不开身,他们又急着要这份帐,你既然先前帮忙过,那就你去吧。朱家的帐房姓冯,你上回也见过,他人很锐利,小心点应付。」 「是,有雨知道了。」 来到朱家,她被奉为上宾。有些受宠若惊的夏有雨连忙推辞,不过下人笑道:「是冯先生特别交代的,夏姑娘就别客气了。」 冯先生本人倒是没这么多礼,就事论事,把一些很麻烦琐碎的帐都丢给她处理。 夏有雨捺着性子认真工作,一直到夜幕低垂,还没打算休息。 「差不多了吧?手脚快一点。」冯先生晃进来对她说:「这点事情就搞这么久,要等你忙完再吃饭,全天下都饿死了。」 「已经做完了,核对的结果在这儿。」夏有雨温顺地回答。 「啊,还真的做完了。赶着回府吃饭吗?不用怕,我们朱家也不会饿着你的。等会儿马上开饭。」冯先生超故意的,明明不是坏心,但嘴巴就是坏。 夏有雨并不介意——她此刻什么都不大介意了——只是惨惨一笑。 「倒也不是赶着回去」她喃喃说。想到言府目前的状况,应该说她自己身在言府的状况,脚步就沉重了起来。 冯先生没说什么,只是锐利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半晌,才轻描淡写说:「这么不想回去,那就留下来吧。」 「嗯?」夏有雨没听懂,睁大眼望着神色莫测高深的冯先生。 「我说,要不要留下来?」他翻了翻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帐册,「你手脚不算太慢,又很听话不大回嘴,我应该可以让你帮忙。」 姿态摆得很高,口气又无比讨厌,但夏有雨还是听出了他的本意。 「冯先生……是想要我来帮忙的意思?」 「当然不是。」立刻被否认,「我啊,只是觉得,应该可以让你有这个机会服务我。」 夏有雨被搞胡涂了,这人说话真的好奇怪呀。 冯先生斜眼看她,「怎么这么笨?我是给你天大的恩惠哪。一年五十两,怎么样?」 她的心,突然像是死了好一阵子,又突然活过来似的。 「冯先生是说真的吗?」嗓音都发着抖。 「你是觉得我在信口开河?」有人不悦了,「我冯潇说一是一,从不随便胡扯的,你要是不想来,大可直接说了。」 「不不不!当然不是!」夏有雨大惊,连忙解释,「只是,有雨不过是个丫头,而且在言府——」 「你在言府,近来处境不怎么妙吧,何必留恋呢。」冯潇直率地说,锐利言语像一把刀刺进她胸口,「我是觉得你还勉强堪用,给你个机会,你自己用那不大灵光的脑袋想想去。」 她默默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只见过几次面,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愿意伸出援手呢?而她最亲近的人,不是离她而去,就是突然变了一个样子,让她都不认识了。 而那个心底最想亲近厮守的人,却不能靠近。 这一切,是都要怪命运吗? 那天夜里,回言府的路上,她独自坐在朱家派的送她回去的车里,一路都在哭。 这段円子以来的眼泪,都像是要一次出清一样,一颗颗一直落下来,没有停过。 她哭得那么伤心,到下车时,眼睛都肿了。 送她回来的朱家家仆伺候她下了车,忍不住劝她:「夏姑娘别难过了,再坏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是,谢谢这位大哥——」她哽咽着道谢。 「你还年轻,什么挺不过去呢?而且跟你爹一样可以做帐房,这不是挺行的吗?你爹一定很骄傲的。」 是这样就好了。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那一夜之后,夏有雨确认了去向。 她也就不哭了。 因为哭要耗费好多好多力气,一点儿也不划算啊。 她是会算帐的人,这点利益得失,怎么可能看不清楚呢。 几天之后,当言至衡来到他母亲面前,发现花厅里夏有雨也在时,心里只觉得有些困惑和讶异。 而等他听了母亲说的话之后,他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等等,娘,您说什么?」 俊眉皱得像是打结,「可以再说一回吗?」 「怎么不好好听着呢?」言夫人轻斥,却是满脸的笑意,「我说,雨丫头真是贴心又懂事;专程为了夏先生的后事来道谢,还说二少爷特别照顾,在离开前一定要亲口谢你呢。」 离开? 一定是听错了。前些天夜里还依偎在自己怀中,柔顺得令人心疼的人儿,跟此刻站在他母亲身边,一脸淡漠的夏有雨,真是同一个人吗? 为什么一个字也没对他说?「离开?上哪儿去?」 他娘明知他的心意,语气却更愉悦了,「这个雨丫头真有本事,朱家来讨人了呢,说是帐房想用她。一年啊,要出五十两银子聘她当帮手呢。」 后头他没听进去了,只注意到五十两这句话。确实是钜款。 言至衡的心沉了沉,嘴巴却还在挣扎,不饶人,「有这等好事?」 「真是好哪,以后跟朱家做生意,有我们的人在,双方都方便。」言夫人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一个烫手山芋居然就这样主动解决掉,她先前为了儿子白的头发都可以黑回来了。 「朱家生意越做越好,被朝廷重用,还要举家迁到京城去呢,雨丫头要送夏先生牌位回老家,与他们上京还正好顺路。听说京城里皇上还御赐了宅子。雨丫头,你可以上京去开眼界了,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站在夫人身边的人儿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一身灰蓝色的衫子让她十分黯淡,鬓边别的白花非常显眼。 言至衡看了,又是怜爱,又是愠怒——这个丫头,又在搞什么鬼,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了? 「别说笑了,我们言府自己的人,哪儿需要上别地方去当帮手?」言至衡一口就反对,「何况,再来我会娶——」 「这可是她出头的机会,难道你要雨丫头在这儿当小婢一辈子吗?」言夫人立刻打断儿子,不让他说下去。 「我是说,我要娶——」 「人家夏先生才刚过世,雨丫头在戴重孝,你就口口声声娶啊娶的,这像话吗?」言夫人动气了。 「夫人,少爷,一直以来,多谢对我们的照顾了。」夏有雨这才终于幽幽开口。 言至衡望着她,简洁地说:「不行,我不许你去。要服丧也不用走。」 「有雨要送爹回郷.而且,已经答应了朱家的。」 「那又怎么样?我不信他们敢来抢我言至衡要的人。」 这人要霸道起来,确实就是这么不顾一切的霸道。 但她这一回没办法顺着他了。 「少爷,府里能服侍您的人很多。」她很有耐性地提醒,「有雨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少爷身边,何况,有雨并不是言府的家生丫头,没有卖身契的。」 也就是说,只要她想走,是随时可以走的。 这言至衡知道,他只是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要走。 虽然她从来不是百依百顺的姑娘,但斗斗嘴是一回事,这会儿坚持起来,完全激怒了言至衡。 「是吗?五十两银子真的这么有用?」言至衡怒极反笑,扯起嘴角,露出嘲谑笑意,但眼神却是冰冷的。「是说,谁出钱都能买得了你吗?那么我出五百两可好?买你十年,够不够?」 「衡儿。」脸色不好看的言夫人出声制止,「别这么说话。你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同兄妹,现下都要分开了,你不能开开心心地送走雨丫头吗?要这样使性子说难听话?」 情同兄妹。好一个情同兄妹。 他娘为什么不干脆把银调羹直接插进他胸口,把里头的心挖出来算了。 啊,不用,因为已经被夏有雨硬生生地徒手挖走了。 第十三章 「你到底为什么要走?」他质问。 「已经答应了朱家的,而且老爷跟大少爷都说,这机会非常好。」 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那你答应了我的事呢?」 「我答应过少爷什么?」夏有雨困惑地问。 言至衡语塞。堂堂二少爷,居然被反问到说不出话来。 是,她没有答应过他什么。因为他把一切看得太过理所当然,从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比如夏先生会骤逝,比如夏有雨会想离开他。 厅里陷入一片沉寂。言至衡盯着眼前一身肃穆蓝衣的人儿。 而那个人,却一直都没有看他。 「不如这样,我来作主,你和雨丫头就结拜成义兄妹好了。」言夫人打破。寂,努力故做欢快地说:「夏先生不在了,雨丫头成了孤儿,从小看她长大的,我也很舍不得。你和雨丫头投缘,不如——」 「没这回事。」言夫人已经是大大的让步,但言至衡还是一口就拒绝,干脆把话挑开来讲明了,「我是要雨丫头跟我姓,可不是要她当我妹妹。」 言夫人还在强笑,「说笑什么呢,这是没可能的。」 「为什么不行?爹都可以——」 「衡儿!不许你胡说!」 眼看言家母子又要吵起来,夏有雨小声却坚定地插嘴,「夫人,少爷,不用多费心了,有雨明日就会离开,随朱家上路,先送我爹的骨灰和牌位回老家。」 厅内顿时再度陷入沉默。 最后是言至衡说话了,像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磨出来的。「你这是故意跟我作对吗?」 对她,言至衡虽不能说是百依百顺,但用尽了心思要留她在身边,得不到支持就算了,她竟是如此绝情。 朱家的事,要走的事,全都没说。两人相处时他说的计划,她总是微笑听着不接口,现在想来,她是在笑他吧,笑他一相情愿。 「真的别这般麻烦了,二少爷。」乌黑的圆眼睛终于抬起,定定望着他。「少爷的厚爱,有雨会铭记在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夏有雨摇摇头,没有多说。最后只安静地说:「夫人,少爷,请多保重。」 请多保重。她对他这样说,仿佛用一拳直接揍上他心口。 多年的呵护亲近,相伴相契,近来的甜蜜,全都像是一朵烟花,放完了就全没了,毫无痕迹留下。 她竟是如此狠心。 言至衡也一直记得她要走之前的那个冬夜,离开小厅,走上长廊时,发现正静静的下着雪。 一片片雪花飘落犹如洁白鹅毛,落地悄然无声。 【第八章】 春去秋来,流年似水,转眼,夏有雨来到京城已经是第四个冬天。 她对于北地的季节递嬗还是不大适应,尤其到了严寒的冬季,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时刻,她常在窗前一驻足就是好久,看着鹅毛般的雪花片片飘落出神。 「天上掉下来的可是雪花,不是银叶子,你别望着流口水哪。」一个调侃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夏有雨嫣然一笑,转身,「冯先生真爱说笑。」 「哪里还有时间说笑,这几本帐不赶出来,你我就等着被抹脖子。」来者是个修长清俊的男人,眼神锐利,动作俐落地把帐册丢在她面前,「都拿去,快点上工了。」 她接过,什么都没争辩也没多说。 毕竟不是以前那个吵吵闹闹的小丫头了,她现在是朱府帐房的二当家。大当家的就是眼前这位冯潇先生。人是又年轻又能干,可惜就是嘴巴坏了点,脾气又古怪了点。 但不管冯先生怎么挑剔严格,夏有雨从不动气,就是笑笑接受。 这要是在以前,整个言府都不会信吧,她曾经是个一点儿小事就跳得半天高的毛躁丫头。 现在她不一样了。人聪明,心又静,帐房工作做得无比出色。和冯先生联袂查帐的时候,男的俊女的美,赏心悦目之余,又快又精准。 「别以为时间还很多。老爷近日接了新的生意,记得吧,明年御用的丝绸有一半要换新货,帐本得从头造,有得忙了。」他说着,又补了一句,「江南来的代表指定要你去交涉。」 「江南?谁?」 「不知道,又是些脑满肠肥的色鬼吧。」冯潇鄙夷地撇撇嘴,「那些老不修大概误以为帐房是青楼,平头整脸些的就当花魁捧了,真是一群瞎子。」 夏有雨微笑,没打算接腔。她拿起帐册翻了翻,「我回帐房去了。」 这一进去就到上灯时分还不出来。核对细目无比专注,直到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全暗,不知谁进来帮她点过灯了,还搁了茶在窗前小几上。 夏有雨有点恍惚。她仿佛成了她爹,而照料她的,是刚刚蹑手蹑脚进来,却得不到一点注意的小女儿—— 她自然是没有女儿的。别说女儿,就连夫婿都没有。进来的应该是朱家的下人。说来也是她真的运气好,前后遇上的主子对她都很照顾。朱家不但给她优渥报酬,生活起居上也很尽心,吃的穿的从不吝啬,招呼得十分周到。 但在专属她的帐房里,她还是习惯披一件陈旧的灰蓝色棉袍。冯潇已经不只一次皱着眉嫌弃她穿得像个乞儿,她也不管。 「你有多少漂亮衣服可穿,为何老是这副苦哈哈的穷酸样?我说,朱家是哪儿刻薄你了?」 这话听起来多耳熟啊。这人和以前那人是多么相似,与她身份更加匹配,冯潇更是当年开口要聘她来朱家的贵人。但夏有雨对冯潇,却从来不曾有过一丝情生意动。 原因很简单,他们只是相似。冯潇从来不是那个人。 等到冯潇走进她的书房时,只见他能干又寡言的副手正咬着笔杆在发呆,墨渍在桌上的绢纸上渲染出深深浅浅的印,看样子已经呆了好一阵子。 「喂!」冯潇走过去,往桌子就是用力了拍,把她吓得跳起来。「发什么呆,我一个月多少银子找你来这儿发呆的吗?」 夏有雨弯身把震掉的帐册资料全捡回来,过一会儿,才老实说:「不晓得哪,近来老是这样突然走神。」 「是老了吧。」冯潇不怀好意地眯着眼说,「你也是大龄姑娘了。」 夏有雨还是微笑。「是啊,就是这样。」 冯潇顿时泄气,「你不但穷酸样、大龄,而且还无趣得紧,跟你说话真是会闷死人。罢了罢了,今天做了多少,给我看看。」 两人谈了一会儿,把今日工作做结。冯潇准备离去时,回头又加了一句,「对了,后天晚上老爷设宴请江南来的老不修们吃饭,你我都得作陪。你最好打点一下门面,别这个快被穷鬼抓走的死样子现身,懂吧?」 「知道了。」回答就这么简单。 到了晚宴那日,帐房的两位自然都没给朱府丢面子。冯潇果然名不虚传,俨然是风度翩翩的斯文先生,这也就算了,等到夏有雨走进花厅时,众人眼前才真正都是一亮。 什么穷酸样?只见她一身贵气浅蓝色精绣衫裙,衬得头发黑缎般乌亮,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一双眼眸也是水汪汪的。雪白素手里拿着两本帐册,手腕上挂着的几只镶了宝石的镯子闪闪发亮,随着动作撞击出清脆好听声响。 这哪儿是帐房先生,要说是朱府的千金都说得过去。 夏有雨脸上倒是毫无骄矜之气,微笑着一个个招呼过去。这几年在生意场上打滚,虽不用尔虞我诈,但应对进退是娴熟极了,得体又大方—— 直到她看到坐在朱老爷身边的,所谓江南来的老不修。 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个眉梢眼角,那双眼睛。 还有那张她闭起眼睛就看得见,却又常常看不清楚的俊脸。十四岁的,二十二岁的,现在近在眼前的。 「这位该是旧识了吧。」朱老爷笑着介绍,「虽然当年冯先生慧眼识人,但也要多谢言府让贤。夏先生真是不负众望。这会儿,我们帐房可真不能没有夏先生了。」 「我可没这么说过。」冯潇压着嗓子嘀咕。 慌乱之际,夏有雨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眼光只敢飘过去看了冯潇一眼。「瞪什么啊。」 牙尖嘴利的冯潇自然不会饶过她,「你真以为没你不行?老爷人好,拜托你别当真了。」 「好了好了,先坐下来吧。」朱老爷打圆场,一面向客人们解释,「我们这两位先生虽然老是在斗嘴,但感情其实是不坏的,这几年来合作无间,帮了我很大的忙。」 「朱老爷真是好度量。」 「可不是,贤臣也得遇上明主才有用武之地。」 「朱老爷是伯乐啊!」 客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 歌功颂德说得朱老爷笑成了弥勒佛样,气氛热烈,夏有雨却不敢看过去。就像四年前那个初雪的冬夜,她站在言夫人温暖的花厅里,却一身冷汗,怎样都不敢看俊脸冰冷,眼神更冷的言少爷。 那时是怎么说再见的?说了后会有期,还是什么别的? 虽然当时她真心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第十四章 真的吗?那么,她这些天的恍惚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心底偷偷的、隐约的在期待,也许,也许—— 「是吗?那……当初可是我们言府走了宝,不懂惜才。」一直没开口的言至衡——是,他便是江南来的,朝廷指派的代表——终于开了金口。 朱老爷听了却无比受用,笑得合不拢嘴,「真要谢谢言府。来来,这酒非敬不可,言少爷快请。」 这话却让夏有雨脊背一凉,暖洋洋的厅里,她又开始冒起冷汗。 因为他也没有看她,话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与温暖。 不是没想过重逢,总是开了头,不敢往下细想。但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是如今的景况。 他自然是记得她的,但也仅仅如此。对于过去,谁都没有多提。在朱家作客的几天,两人只在讨论帐务时有交谈,其他时候,就算在帐房,言至衡也不大开口,看不大出来在想什么,完全深不可测。 「这个言二少真是令人摸不透。」冯潇横她一眼,「本以为你在言家长大的可以矢道多点,怎么跟言少爷不太熟的样子,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被这样说,夏有雨只能苦笑。 「是了,你那时是跟着大少爷来查帐的,应该是跟大少爷比较熟吧。」玛潇想起来了,「当时觉得你还算机灵,谁知道后来是这个笨头笨脑的傻样。」 「这回怎么不是言家的大少爷来?」想了半天,她终于想出这一句可问。 冯潇给她老大一个白眼,「你真是没良心,昔日主子家的事都没听说吗?这几年言家二少爷把工作都接过去了,这会儿是他当家。大少爷归大少爷,毕竟是丫头所出,是吧……」 夏有雨没答腔。水亮的眼眸低下去,望着眼前的帐册。上头自己亲手抄写的小字都像是浮了起来,在眼前打旋儿。 她真的是后来才听说。言家的大少爷其实是言老爷在十六岁时跟伺候的丫头好上怀的种。生下来是儿子便留下了,狠狠闹过一场却没结果的丫头最后被一笔银子打发走。之后明媒正娶了言夫人,一年多之后才又生了言至衡。 所以很多当年的事儿慢慢的浮出答案。 比方言府里伺候少爷的一律是小厮,没有丫头。 比方夫人为何这么害怕儿子跟丫头们太亲近。 比方她姐姐妄想跟大少爷成亲这事,遭到如此巨大的阻碍,怎么吵、怎么闹都没用。 比方二少爷跟大少爷始终不亲近。 比方虽然老爷器重大少爷,但是当事关家产或香火传承时,还是嫡子言至衡重要—— 但那些都与她无关了。都是言府的事儿,她现在人在朱府,不是吗? 「又发呆?你真是没救了。」冯潇用帐册推了她一下,「要是帐做错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下个月的月俸先扣一半起来……」 「抱歉,想到一些事儿。」夏有雨立刻赔不是,「我会小心的,冯先生一定要扣月俸的话就扣吧。」 冯潇冷笑一声,「谁不知道我们夏先生视钱财为身外之物,月俸这点小钱还不放在眼里呢,当然随我扣是吧。」 「不是的,哪有这回事,我只是……」 只是吃得饱、穿得暖,朱府供吃供住,还不时有礼物孝敬先生们,这样就够了。她对钱,真的已经看得很淡。 当年她拿到一大笔银子时,是最不快乐的时候。银子又买不到快乐,甚至会深深伤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只是什么?只是钱太多?」 「冯先生何必为难我……」 「现下又怪我为难你了,全都怪我就是了吧。」 「不是那个意思……」 一个低沉的嗓音从后面加进来,「聊得真热闹。没打扰两位吧?」 光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夏有雨一颗心差点从喉头跳出来。她根本连回头都不敢,只能求援地望着一脸刻薄的冯潇。 冯潇眉一挑,无声地用眼神在问——要我救你? 她轻轻点个头。 两人朝夕相处,一起工作了近四年,这点默契是有的。只见冯潇对着她身后点了点头,「言少爷,还没休息?今天草拟的帐目可有问题?」 「有点小地方要修正。」身后的人在翻着本子,「不晓得能不能跟两位商讨一下?还是,不方便?」 这口气很淡,却很可怕。夏有雨只觉得心一直沉下去。 她算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却从没有这种惊慌的感觉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摸不清也猜不透,只觉得阵阵恐惧涌上,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怎么会呢,我来帮言少爷看看。不过,夏先生好像还有别的事儿要忙,是吧?」冯潇说着,对她使个眼色。 夏有雨像是得救了一样猛点头,抱着帐册就低头往外走,走过言至衡身边时还差点撞上他,踉跄了一下。 「小心。」言至衡伸手扶了她,又即刻放开。「夏先生走好。」 她不敢有任何反应,加快脚步出了门。 手臂一阵阵发着烧。才轻轻碰一下,她却觉得像是被火烫了似的。 热意一直蔓延到肩膀、脖子,耳际,好几天都不退。只要想到那一瞬间,耳根子就会麻麻的痒起来。她更加不敢想他。 然后就听说,言少爷回江南去了。 没有招呼,自然也没有道别。她不过是个帐房副手,人家是少爷又是朝廷钦点的代表,要走要留何必向她说? 「要过年了嘛,自然得赶回去。」最佳消息来源还是一直跟言少爷一起工作的冯潇,他伸个懒腰,在书桌后面打个大大的呵欠,才说:「言府现下是二少爷当家了,一定挺忙的吧。」 「是吗?」她低着头在划记,一面随口应了。 「可不是。说起来,言二少确实比大少爷能干。不过大少爷也挺可怜,辛苦那么多年,最后还是得让位给弟弟。听说前些年闹过一阵子……你都没有听说吗?」 她没答腔。 「真是绝情啊。」冯潇挑着眉看她,「希望你离开朱府以后,不会像这样不闻不问又毫不关心。好歹这几年我们也没亏待你哪。」 夏有雨抬起头,有些困惑的样子。 「冯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叫我走了吗?」 冯潇只是撇着嘴笑笑,继续翻阅着夏有雨呈上去的记录,一面轻描淡写地说:「你总不会在朱府待一辈子,迟早要离开的。」 她的心突然沉了沉。 是,朱府不是她的家,她不会在这儿待一辈子。 不过,说起来,哪儿才算是她的家? 老家没有人,言府虽有姐姐,也已经快四年不闻不问,她托人捎去讯息或手信,几乎全都石沉大海。而奶娘在她离开没多久就告老还乡,也没消息了。她在这世上,确实是孤零零一个人。 所以说,要钱做什么?能买回她的家人吗? 「对了,言少爷离开前说——」 虽然思绪飘得老远,但听到这一句,夏有雨立刻就回神了,不过表面上一点儿都不敢表露出来——不然会被冯潇拿来大做文章——只是问,「嗯,说了什么?」 「好像要准备成亲了吧。」冯潇耸耸肩。「所以更要早点回言府,婚事什么的,很多要准备。算起来言二少这会儿才成亲已经算迟了,都二十八?二十九?过了年应该是快三十岁了,挺老……」 「二十六而已,一点儿也不老。」她冲口而出。说完无比后悔,恨不得把话吞回去。 不管怎么挑衅、取笑、诱导、逼迫,夏有雨是从来不搭腔也不多说的。冯潇听了她希罕的回嘴,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看得她坐立不安。 当她正在忐忑这会儿又要被怎么言语攻击凌迟的时候,冯潇却站起身,又伸了个大懒腰之后,慢吞吞的转身走了出去。 「冯先生……」 「我今年几岁,你知道吗?」他没回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嗯?」夏有雨整个摸不着头脑。 「这么笨,可怜。」冯潇只丢下这一句,离开了。 【第九章】 开春之后,跟江南的生意往来更频繁了,一两个月总有一回碰面。言至衡对待夏有雨,不,该说对待朱府的每一个人态度都一样,并没有对她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就是一视同仁。 从初重逢的紧张恐慌,然后是带着歉疚的五味杂陈,现在则是慢慢习惯,可以平静应对——一路以来并不轻松,夏有雨几乎夜夜不成眠,多了很多时间核对帐册,工作可说是无懈可击。 不过这样也没人欣赏或感谢。 言至衡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像是根本没注意似的。而更别指望冯潇嘴里会吐出什么好话,他近来越发刻薄,闹得夏有雨即使什么都忍了也不回嘴,还是精疲力尽。 天气渐渐回暖,她喜欢在帐房挑灯夜战时开着窗,贴心的朱府丫头会帮她点上一炉清香,据说是宫里恩赐的好东西。朱府至今还没有少爷或千金,这些好东西都让她享受了,真是奢侈。 第十五章 她总想起以前言至衡使的小手段。总骗她宫里来的东西多么名不副实,其实不过是要拐她吃点心而已。想到这儿,她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他对她真的是百般千般的疼爱。在言府的日子,也因为有他相伴,此刻回想起来才这么温暖。至于后来的纷乱走调,也只能归咎于命运—— 「帐册这么好看?」他的嗓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把夏有雨狠狠吓了一跳,手一抖,笔掉到帐册上,墨迹染黑了一大片。 「啊!」她晚上辛辛苦苦抄的,全都泡汤了。夏有雨懊恼地用袖子试图印干墨水,却让污渍越来越大块,真是糟透了。 「吓着你了?」言至衡淡淡说,「冯先生不在?有点疑问要请教。」 「不、不要紧。有什么问题吗?」她连忙振作精神,起身问。 两人就着帐册谈了一会儿,言至衡一直看着她袖子的污痕,最后说:「毁了夏先生一件衣服,抱歉。」 「真的没事儿,洗一洗就成了。」她低着头说,一直想把手缩进袖子里。他凝视着自己的手的眼神令她莫名地心慌。 深蓝袖子衬得她的小手雪白。虽是在帐房穿的陈旧衣衫,虽然还被墨渍弄脏了,但她很珍惜地捏着袖尾,准备去后头用水洗掉—— 「这,是以前你爹的外袍吧?」这些日子以来一向公事公办,不曾多说一个字的言至衡,突然这么说。 夏有雨有点讶异地回头。没想到他认出来了。 从言府离开时,她只带了她娘留的一对铜钱,她爹的骨灰与牌位,以及几件她爹的旧外袍。后来她在朱家,在帐房时总是披着改小的深蓝色外袍,已经成了习惯。 「看来我没记错。」言至衡笑笑,还是盯着她的袖口看,缓缓说,「没想到夏先生对衣服就这么长情,挺令人意外的。」 她好像被兜心打了一拳,酸疼迅速窜上来,让她鼻梁一麻,眼泪差点就这样迸出来,只能深深呼吸忍住。 怎么可能听不懂,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里的刺。 但夏有雨没有回嘴。被怎么怨恨都是她应得的。当下只是低头,「我、我先去洗一下这袖子。」 落荒而逃。 后头自有下人准备着让她洗手用的水盆。脱下外衫浸湿,春夜的寒意还是让她双手颤抖。浅浅墨色在水里漫开,落在水面的泪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屏着气息等汹涌的思绪平复,却忍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因为这样,所以听见一声如风一样轻的叹息。 是听错了吧,还是,根本只是风声? 手浸在冷水里,都红了。有一双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把衣衫接过拧干,放在一旁,然后,握住她的小手,拉出水面。 「别泡冷水了,当心写字手会抖。」他轻描淡写说,「来把刚刚那些错误都重新抄过吧。还是,你要我自己改,或是找冯先生来改?」 「不不,不敢烦劳二少爷和冯先生,我来就是了。」夏有雨惊恐之际,脱口说。 言至衡又在看她,还是那个冷冷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就这么怕冯潇?」他低声说,「以前,你可一点都不怕我。」 重逢以来不曾多说一个字,此刻听他提起以前,夏有雨诧异极了,连忙急急否认,「不,没这回事,我——」 「也怕我吗?不大像啊。真怕的话,怎么敢把人的心意践踏在脚下?」 一个字一个字都像带着刀,割在她心口。 她只能住口,低头盯着他长衫下摆,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又装什么可怜呢?你不是挺能说的,怎么不回嘴了?这跟我记得的不大一致。还是,你也跟你姐姐一样,人前人后会变样子?」 就让他说吧,这是她欠他的。所以夏有雨只是咬着唇,默默听着,连眼泪都不敢掉。 「真的不回答?为什么——」 还好,冯潇碰巧这时候走进来了,听见言至衡的最后一句话,出言相救,「言少爷别为难她,她就是这个笨样子,有什么问题我来处理就是了。是怎么了呢?」 言至衡似乎要说什么,开了口又没说。「没事了,刚刚夏先生已经改好,就是,下午说的那些帐目要更动。」 「啊,是吗?我本来打算先重新对一次货商的名单和造册——」 「我那儿有本子,挺重的,让小厮去搬过来好了。」 「那个不急,言少爷更动的地方在哪儿?」 眼看他们又谈了起来,夏有雨安静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她打算就这样静静地退出去。 「啊,不如你去对名册吧。」冯潇随口说,把手上拿的卷宗塞给她,一面上下瞄了她一眼,「怎么外衣也没披,不冷吗?」 她摇摇头,接过纸卷就走,还听见冯潇在后面嘀咕,「最近老是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都想扣她月俸了……」 来到客房的外厅,果然看到言至衡带来的册子,一本本排在窗前特别新设的书桌上。 夏有雨走过去,素手轻轻拂过。 封皮上的字是言至衡亲手写的,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在言府的那几年,言至衡就爱涂涂改改她抄的东西,有时是故意惹她,但大部分时候都是细心地帮她重新检查过一次。 当时年纪小,没能完全领悟,后来回想起来,才真切感受到,那个看似什么都不在乎,都戏瞻以对的二少爷,其实有多疼她。 都是以前的事了。她在心里默默说。 案上自然有簇新的笔墨砚台,她自己动手磨了墨,却找不到吸干墨迹用的细绢纸。在小厅里找了一会儿没找着,又去翻旁边本来叠得好好的几本书。掉下来一张泛黄的纸,原本夹在书里的。她一看,又怔住了。 上头是一些涂涂抹抹的笔迹,就是小时候背的口诀,夏有雨用自己记得的记号抄写下来背诵用的。这张纸绝对超过十年了,已经又黄又脆,好像一用力就会破碎。 但却被小心翼翼地夹在这些书里,保存至今。 而这书,是言至衡带来的。 她握着那张陈旧脆弱的纸,愣愣地坐下。不知道坐了多久,猛然想起她刚磨的墨大概都要干了,才抬头—— 言至衡站在门口,安静看着她,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 「啊,我——」大吃一惊,夏有雨迅速起身,纸张飘落坠地。 言至衡关上门走过来,俯身捡起那张纸,重新夹回书页之间。表情冰冷,一言不发。 「我不是故意翻的,只是在找东西」她急急解释,声音却越来越小。 看着他的表情,夏有雨停了一会儿,才小小声问:「为、为什么?」 「为什么?想问为什么留这张纸吗?」言至衡反问,然后犀利地说:「为行么不留?我总得留点东西好提醒自己,堂堂言家二少爷,也曾经如何愚笨的被个小丫头玩弄跟欺骗,还被狠心抛下。」 她的小脸瞬间苍白,被堵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你现在如愿以偿,出头了,钱赚得多了,有没有曾经愧疚过?」他伸手握住她的下巴,用的力道狠了,她疼得脸色更白。「还是,觉得理所当然,晚上都睡得很好,良心完全过得去?啊,是说,你可有良心?」 一颗眼泪落在他手上,言至衡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她的脸偏到一边。 「不要用这一招。你姐姐的眼泪我已经看腻了。」他厌恶地说。「连你也要演这种楚楚可怜的戏码给我看吗?」 她重重咬住下唇,忍着不回嘴,也不敢再哭,转身就要走,却再度被抓住。 「不行,不准这样甩头就走,我还在跟你说话!」那个霸道的二少爷又回来了。他用力抓得她的手臂生疼。 「抱歉,对不住你。」她苍白着脸细声说,「二少爷要怎么样都好,要什么都可以,全是有雨的错,我都认了。」 他依然不肯放。抓着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考虑她说的话。 「这样好了,你先告诉我,此刻,可存了多少银子?」半晌,他问。 夏有雨侧头想了想,说了一个数字。「二少爷是想要钱吗?那么,全换成现银给二少爷,可好?」 「才这样?」言至衡语气嘲讽,非常不屑的样子,「朱家不是付你大把银子让你光鲜亮丽的当帐房,而你存了这些年,也不过如此?」 「只有这样了。」她苦笑一下,解释道:「贵重镯子珠花什么的,全都是朱夫人大方出借的。冯先生的主意,这样出去做事见人比较有气势点。」 冯潇最重视门面了。 这些也都算了,听到冯潇被提起,他的手劲突然又大了些。 被抓得疼了,夏有雨急道:「是真的,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银子?」言至衡冷笑一声,手上动作却不一样,他的拇指抚过她被自己咬得鲜红的唇。 本以为只是不经意,却在她愣了一下之际,感觉他的指停在唇间,缓缓来回抚摸着。 「二少爷?」 「怎么会没有了呢?这个很值钱吧。」他压低嗓音说,一面靠近。已经近到可以感受他的气息,夏有雨的心儿不听话地猛跳起来。 第十六章 下一刻,他俯下来吻住了她。 虽然吐出的言词犀利,但他的亲吻还是温和的,先是在唇上辗转,然后舌尖舔过她咬伤自己的痕迹。 她轻吟一声,不由自主地顺着他,轻启樱唇。 他毫不客气地侵入,纠缠她怯怯的舌尖,大手游移到她头后抵住,不让她退却,然后,吻得更深。 纠缠好久好久之后,她都晕得快站不住了,言至衡才放过她。 水汪汪的眼阵又黑又深,带点委屈又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怎么了?你不知道我要什么?」他问,嗓音也有些不稳。 「不管二少爷想要什么,有雨尽力做到就是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又狠狠捏了她下巴一下,这才放手,随即丢下狠话,「在我回江南之前,把你答应的全送过来。逾时不候。」 她一直在拖,拖到言至衡要起程回江南的前一天晚上,才在夜深人静时,带着花布包袱,悄悄来到客房。 包袱打开,白花花的银子闪得让人睁不开眼。让言至衡确认过之后,她就俐落地包好,交给了他,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虽然这么一点儿银子不入我的眼,但,你真舍得?」他已经准备就寝,只披了件单薄外袍,长发也散着,却有种难言的俊美潇洒。夏有雨不敢直视,只是点了点头。 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了,眉宇间的笃定气度令人心跳加快,夏有雨只想快快从他身边逃开。 「那,请二少爷早些安歇。」 还来不及转身,她已经被拦腰抱起。她吓得惊呼,又连忙按住嘴。 「再大声点,引来了下人,甚至是你们那位冯先生,我可不管。」 他像从齿缝中一个字一个磨出来似的说,「你该不会以为,送来这么点银子打发我之后,就可以全身而退吧?」 「不是少爷说」 「我什么时候说了?是你自己说要给我的。」 仔细回想,似乎真的是这样;但说真的,夏有雨也不大确定,她的头晕得像是天旋地转一般。 二少爷抱着她,还往床边走去,她整个六神无主了。 「这也是你自己答应我的。什么都可以给我,不是吗?」说着,言至衡弯腰将她放上床,高大坚硬的身子随即压了上来。 「少爷……」她的嗓音软软的,可怜兮兮的。 这种时候用这种声音叫他,无疑是火上加油,他随即堵住了她的小嘴。 他很霸道,但她也完全没有推拒,乖巧得令人心疼。 但言至衡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样子,又吻又咬,在她白皙肌肤留下一个个红色的印记。手也没停,一下子就把她的衣带扯开,外衣就算了,贴身的内裳被他不耐烦地直接扯破。 大手攫住她丰润的雪峰,手劲大了些,疼得她轻抽一口气,却还是毫不抵抗,努力放软了身子迎合他。 感觉到身下人儿的顺从,他反而停下动作,气息有些不稳,像是在生气似地质问:「真的就这么听话?被我强要了也没关系吗?」 乌黑圆眸只是静静望着他。「是我自愿的,少爷哪里用强了呢。」 言至衡冷笑一声,「这是以退为进吗?没用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雪白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她主动轻吻他倔强的嘴角。「雨儿从没想过……跟别人。心里一直,从来,都只有……少爷。」 「哪一个少爷?」他故意问。 「二少爷。衡少爷。只有你。」她红着脸小声说,说完羞得不敢看他,紧闭着眼,承受他狂风暴雨般的啃吻。 已经不需要更多言语了。不管是不是说谎,是不是刻意讨好,言至衡已经不想再多费心思。 「嗯、嗯……」承受不住时,她会无助地呻/吟,随即又苦苦隐忍。 「疼吗?」他毫不犹豫地侵入她时,豆大的汗珠也从额上滴落,但言至衡没有缓下动作,只是咬住她的耳朵,喘息着狠狠说:「就是要你痛这一回。给我牢牢的记住,是谁在欺负你。」 「少爷……求求你……」软软求饶伴随着轻泣。 「求什么?」他缓缓退出,又重重贯入,力道之重,简直要把她弄坏。 她真的很想完全接纳,但实在不容易;男人的喘息喷在她耳边,坚硬身子紧紧压着她,而热烫的亢奋深埋在她体内,她整个人都要被撞散了。 当急躁的最初过去,他放慢速度,开始缓缓磨蹭她的身子时,不适感稍微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酸软—— 她慌得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抓住他的肩,颤抖着说:「少爷,别……」 「乖,不要怕。」他托起她的翘臀,调整角度,抓对了力道,几下之后,让她再度叫出声,这一回,却不全然是不适了。 「这样好吗?舒服点没有?」他还要低声问。 真的不行了,那种陌生又火热的感受,她已经晕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是当年说笑过的,所谓的「一夜无话」。 夏有雨确实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话,她只记得自己不停在呻/吟,轻泣或讨饶——如此一夜。 无话。 【第十章】 要说起来,这些年也是经过好一番奔走和努力,言至衡才接得了江南的大生意;而那之后,对内对外,才算是完全奠定了当家的地位。 他知道他大哥心里有怨,但是为了争取筹码,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言夫人自然是最满意的。闹过丫头们的事之后,这几年言至衡的表现完全符合夫人的期望。 当然,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一桩事儿搞定了,就得开始烦恼下一桩。这会儿言夫人又开始伤起别的脑筋了。 当儿子来请安之际,言夫人只随便应了,扶着额,说没几个字,就配上一声长叹。 又在搞什么花样了?言至衡心底在嘀咕,表面却很淡定,「娘,您身体不适吗?要不要请董大夫来看看?」 「已经看过了,就是头疼的老毛病,一烦心就犯,说是没药医。」言夫人有气无力地说。 言至衡站在一旁直想笑,偏过头去咳嗽两声做掩饰。 「是吗?那真要请娘多保重身体。近来这天候,变化可剧烈了,孩儿似乎也有些咳——」 眼看儿子就要把话题扯开,言夫人急急打断,「先别管咳嗽!我的头可是疼得紧哪!」 高亢语气有精神得紧,哪有什么病态?! 「娘精神还是不错的样子——」 「没这回事,哎呀,我头好痛啊!这一阵一阵的疼真恼人,该不会是什么严重的病吧?」又赶快转换成有气无力,「唉,衡儿,若娘这一回撑不过去了,最不能甘心的,就是没见你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我们言家的香火——」 是吧,给他猜对了。他老早知道他娘的装模作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言至衡当下还是按兵不动,故意说:「不会的,娘看起来气色红润,刚刚还声若洪钟,身子骨应该还健朗,这事儿不急。」 气色红润是被他气的!言夫人忿忿瞪他一眼,「少来这个吊儿郎当的贫嘴样。当儿子的不能帮父母分忧解劳,这样可对?」 「娘有什么忧、什么劳?还请赐教。」 言夫人不再装模作样,直接说了:「还不就是担心你。当家都这几年了,一切上了轨道,也该成家了吧?」 「娘,您又要儿子当家,又要儿子成家,做儿子的分 身乏术啊。」 他娘嗤之以鼻,「分 身乏术?有这么忙?我瞧你一天到晚上京去,倒是跑得很勤啊,非常有空的样子。」 「上京去都是公干——」 「不用哄我,我知道你都在搞什么鬼。」言夫人面露忧虑,「我说衡儿,你就别再拖了,迟早要面对的,为什么不干脆点呢?你快些完成了娶妻大事,你爹和我也好放心啊。」 「娘,这话我也想对您说。」言至衡笑笑,「是因为娘一直不肯面对,儿子才没法子完成所谓的大事嘛。」 言夫人脸色都变了,「我哪儿不面对了?这些年来,为娘的帮你挑了多少名门千金,你看都不看一眼就算了,这会儿还怪起我来?」 「娘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见母亲脸色大变,言至衡挑起眉,不急不缓地说下去,「儿子想娶的人始终就那么一个,娘一天不让我娶,我就一天成不了家,传不了宗,接不了代。就是这么简单。」 「衡儿,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为何又提——」 言至衡这才收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正色道:「娘,这事儿从来没有过去。难道从头到尾,您只当我是随便乱闹一通的孩子吗?」 言夫人说不出话来。她确实以为几年前只是儿子一时鬼迷心窍。 「我可不是爹。爹以前做过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宣告:「决心,只会因为时间的淬链而更显坚定。」 「为什么?」言夫人大惑不解,「不过是个丫头——」 「娘,这一点您始终看不开,是吧?」言至衡笑笑,「以前是以前,人家现下可不是丫头了。」 第十七章 言夫人懊恼地不语。 「听孩儿一句劝,还是早点看开吧,这事儿就只会是这样,不管几年前或几年后,都是一样的。您早点看开,早点轻松。」 「衡儿,依娘说,还是再斟酌——」 「不用了,娘。」他非常温和地说,「从以前到现在,娘可以想想,我的态度可曾变过?」 说得也是。这个儿子个性确实任性又霸道,一直都没变。言夫人愣愣看着儿子,一面在想。 连小事都无比任性固执的他,怎可能在大事上会乖乖顺从父母的意思?自小给宠坏了,他不要则矣,执念想要的,上山下海也非给他拿到不可。 这一点,言至衡的性子可从来没变过。 「娘要继续坚持,那我也没法子。」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言至衡只是闲闲叶出威胁,「反正就是这样耗下去,最后要是没能为言家开枝散叶,也不是我愿意。然后,让大哥先成了家,有了子嗣的——」 「好了好了,够了。」言夫人的头,这会儿还真的阵阵发疼了起来,都快裂了。「你让我想一想吧,别再说这些威胁的话了。」 「儿子怎么敢威胁娘呢——」明明是利诱啊。 「别再说了!」 夏有雨在床上睁开眼时,晨光已经洒落窗前。 有一瞬间,她忘记了一切,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小姑娘,那时爹还健在,姐姐还温柔美丽,有奶娘疼爱,有二少爷一起斗嘴。 那大概是几年来觉得最幸福的一刻了。多少银子都买不回的快乐。 随即她被外头敲门声唤回神思。下人在催她起床梳洗,待会儿要进帐房了。 时序已经进入夏天,北地的夏季其实相当炎热,夏有雨近日已经穿不住厚重衣物,虽然依然是深蓝衫裙,轻薄布料掩不住她窈窕身形。加上她越发红润的唇和乌黑的眼阵,看见她的人都能感觉到,夏先生越来越好看了。 不是夺目的美貌,而是像甜美果实成熟了,透出的娇艳欲滴,令人想伸手采撷,好好尝上一口。 丫头帮她梳洗时,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夏先生,今天要不要换朵华丽点的珠花?」 「又不出门,不用了吧。」她其实本性就不怎么喜欢那些繁复的装饰,觉得都是累赘。 「啊,不用吗?」丫头想了想,才又说:「可是,我听说言少爷今儿个就到了呢。晚上老爷又要设宴款待——」 夏有雨低下眼,乌黑睫毛遮去眼神,低低自语:「那又怎么样呢?」 这人一个月,至多一个半月,就会来一趟,有什么希罕的。 就算不见得每回都接受朱家的招待,但他总会来露个面。明着说是为了工作,但大家都在传说,言少爷对夏先生有意,每回都是特地来看她的。 夏有雨没有否认,也不知从何否认起。面对丫头们羡慕的眼神,她根本无言以对,只能淡淡说:「真的不用了。」 「又是蓝衣服?」小丫头一面帮她整好衣物,一面不经意地说:「夏先生也守丧三年满了,可以除服了吧。」 夏有雨这才吃一惊,「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啊,要不然,怎么年纪轻轻,穿得跟老人一样灰扑扑的。」 丫头吐吐舌,「不是老被玛先生挑别吗?大家都替你抱不平。玛先生啊,有时也真刻薄。」 「他——」 「啊,是说,冯先生长得那么俊俏,被他刻薄几句也好。」小丫头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遮住脸偷偷笑,「夏先生,您到底喜欢哪一个?是言少爷,还是朱先生?」 夏有雨嫣然一笑,答得很快:「自然是言少爷了。言府那么有钱,人家还是少爷呢。」 小丫头叹口气,「又寻我们开心,夏先生都没句实话吗?夏先生自己就很有钱。月俸高又不花,大家都说夏先生的银子都是一缸一缸的埋在后院呢。」 她是存了些银子,可惜不但被嫌少,现下也全不是她的了。但这又怎么说得出口? 下午时分,言至衡果然风尘仆仆地抵京。她收拾好了帐本书册,同冯潇出门去见他。因为言至衡频繁上京需要,言府在京里也物色了新房,一进门就一股淡淡新漆气息迎面而来。 「这房子挺不错啊,嗯,花了不少钱的样子。」冯潇四下看看,又忍不住要嘴坏,「言少爷一个人住也太大了,真是不划算。」 「划不划算,得看言少爷怎么想吧。」夏有雨小小声说。 「你现在会回嘴了?」冯潇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真是翅膀硬了。姑娘家就是这样,养大了就向着外人了。也不划算。」 夏有雨忍了一下实在忍不住,「我可不是你养大的。」 「你自然不是。要是有人叫我声爹,我还生受不起呢。」 她在脑中想像冯潇当爹的样子,忍不住掩嘴要笑,「冯先生其实也不小了最讨厌这种话题的冯潇脸色顿时苍白,没好气道:「住口,你最好马上给我住口!」 本说得正热闹,被硬生生打断。言至衡带着小厮大步进来,先是溜了一眼两人,然后眼光就胶着在那个脸颊泛着淡红的人儿身上。 「在聊什么?挺投机的嘛。」 就这样一句,夏有雨心儿就狂跳起来。她知道晚上又有得累了。 这阵子以来,两人明着工作接触频繁,私下更是如胶似漆。言至衡吃起醋来真不是微风弱浪,总要欺负得她频频讨饶还不肯罢休。 她偷瞧他一眼。果然,俊脸上阴晴不定。她连忙低头装作在翻查帐本,什么都不敢再多说。 结果没等到晚上。冯潇在隔壁花厅忙着对帐之际,被叫去抄写的夏有雨才抄了没两行,就被抓住了,按在书桌边,狠狠亲了嘴。 「唔……别……」她不敢挣扎,但被咬得疼了,还是轻轻讨饶。 「别什么?怕被你们冯先生发现?」言至衡真是冒火。 好一阵子没见了,加上一见面就看见她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他腹中怒火熊熊狂烧。 不但往上烧,还往下窜。他用腿间已然坚硬的热烫磨蹭她,让她禁不住脸红似火。 「可是……还是大白天的,又在这儿……」 「你跟别的男人,就可以大白天的在这儿打情骂俏?」他不顾她微弱的推拒,把她抱得更紧,膝盖硬挤进她腿儿间。 感受到她腿心的潮润,他的声音顿时更低沉了,「想我了?」 她无助地点头,乖乖任他把自己抱上桌,解开了衣物。 夏裳轻薄,白嫩的肌肤一下子就全部裸露。他贪婪地吮吻着,咬出一个个红痕。长指也毫不犹豫地探进她腿心,急躁地抚弄起来。 「嗯……」已识风情的她被逗了一会儿,情潮就已泛滥。她咬住唇,遏止自己羞人的呻/吟,「别,可是,隔壁有人」 就隔着一面墙,还可以听见冯潇跟助手讨论的细微说话声。门虽然关了,但随时一推就可以进来。在这样的情况下,言至衡还是没打算放过她的样子。 「你怕吗?怕给人发现你是我的人?」他咬着她的耳根低声问,一面缓缓把热烫的亢奋推进她身体。 她仰起头承受,好半晌,才娇喘着轻说:「不……我不怕。」 「是吗?」他重重一撞,她咬在他肩头,才没有叫出声。「真的不怕?」 「嗯、嗯……」 「不怕的话,那么——」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敢不敢嫁我?」 夏有雨整个人愣住了。完完全全,说不出话。 答案依然是不。 言至衡觉得自己对她已经够有耐性的了,但是此刻,他真想把眼前那个低垂着头的人儿咬碎,全部吃进肚子里算数。 「为什么不行?」他要非常努力克制,才没有大吼出声。 夜未央,小厅里点起的灯照得四下亮如白昼,她的神色表情完全逃不过他的眼睛。找个理由把她留下,让冯潇先回去了,没有预想的浓情纠缠,反而像是公堂会审一样。 「二少爷……原来,还是想娶我吗?」她其实是很吃惊的。 都几年了,当初又那么绝情,而今她能给的也全给他了,为什么又绕回这件事上头?夏有雨脸色只是阵阵发白。 「哼。」言至衡不想多说,只是咄咄逼人,再度追问:「为什么不行?我有什么比不上冯潇的?」 夏有雨诧异地望着他,「这关冯先生什么事?」 他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感情挺好的不是吗?不是要嫁他,那为何不能嫁我?难道是像你姐姐一样,谁都想讨好?」 听他提起姐姐,夏有雨安静了。 「你倒是说清楚,为了什么不能嫁?」言至衡说着,有些失去冷静地提高嗓音,「而且,当初还说走就走又是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这话说得她鼻梁一酸。 当年真的伤他很深吧。否则现下,他什么便宜都拿去了,也不用负任何责任,大可轻松占她便宜之后拍拍屁股就走。但,至今言至衡还不能让这」页翻过去,他还是极在意。 第十八章 「二少爷很好很好,什么都好,真的。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除了奶娘,就是二少爷了。」她真心诚意地说,乌黑的眼眸定定望着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什么都好,可是你就是不喜欢,可是这样?」 「不是的,真的不是。」她真的急了,冲口而出,「姐姐哭了啊。她一直哭一直哭,还跪着求我,我能怎么办?」 说着,要努力呼吸,才能忍住快掉下来的眼泪。 不准哭。这么多年都没哭过了,不准在他面前又成了爱哭的小可怜。 她都出头了,不是当年那个孤儿小丫头。 「你姐姐哭着求你,你就什么都答应了?」言至衡不敢置信地反问,语气已经放软了些,「有没有这么笨的人?你姐姐是怎样的个性,你真的不知道?从小她就最会用眼泪跟装可怜达到目的,你被她利用了一辈子还不明白?」 「我跟她有什么不同呢?她只是想出人头地,我也是啊,所以一直在攒钱存钱,常常被笑是小穷鬼,爱财奴。」夏有雨苍白着脸苦笑。「只是我运气好了点而已。」 一时之间,灯下两人相对无言。 「而且,二少爷也听说了吧。」她慢慢说下去,声音细细的,吐露出她深藏多年的心病:「我的命格克父克母,姐姐说,娘跟爹都是给我克死的。我继续留在言府,还不知道要克死谁呢。如果——」 言至衡叹了一口气。 「亏你对数字这么精明,结果脑袋笨成这样。」语带怜悯。「命中带克,那你就多积点阴德吧。」 「嗯?」夏有雨没听懂。 「雨丫头,你听清楚了。」他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不嫁我可以,但只能是因为你不想嫁,其他都是藉口,我不接受。听见了吗?」 「可是——」刚刚讲了那么多,二少爷是都没听进去吗? 「可是什么,可是你姐姐跪着求你?」他嗤笑一声。「这倒也简单。」 只见他起身,长衫下摆一撩,竟是作势要跪的样子。 「二少爷!」夏有雨大惊失色,急忙扑过去拉住他,「千万别这样!求求你!」 「你求我,我才想求你呢。」言至衡语调带着戏谵,只不过夏有雨吓得脸色发白,根本听不出来。「求真有用的话,那就当我求你的,行不行?」 夏有雨只是猛摇头,「二少爷为什么这样逼我?」 「因为我不甘心。」他的语气很决绝,伸手轻抚她脸蛋的动作却很温柔,「凭什么两情相悦,却不能同鸳帐?我从小就只喜欢你一个,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大家都不懂,连你也搞不清楚的样子。」 「我也喜欢二少爷啊!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她终于还是哭了,傻乎乎的抹掉眼泪,「分开之后每天都在想,可是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以为,以为二少爷会忘记我,然后去娶名门千金,或是像姐姐那样又温柔又漂亮的——」 「我不要名门千金,我要你。还有,算我拜托你,别再提你姐姐了。」他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安抚,一面开着玩笑,「这些年都只有你了。我都等了这么久,让你服完父丧了,你不该赔我这几年的光阴吗?」 又爱她乂气她,一开始的狂怒之后,渐渐被思念取代。知道她和冯潇朝夕相处时怒火熊熊,重逢时见到她依然可爱到令他心弦震动,就是放不下。 真心疼爱一个人,是不可能无视的。总是担心她受委屈,心疼她没被好好呵护,又气她不懂珍惜把握自己。 「我已经把银子都给二少爷了,还有——」还有她自己,也整个人全交给他了,这样还不够吗?夏有雨说着,脸红了红。 言至衡嘴角一挑,笑意悄悄爬上他眉梢眼角。「自然是不够的。我要你名正言顺的,好好的服侍我一辈子。」 「有雨会服侍少爷——」 「我知道你会。我很满意你的「服侍」。」他故意在她耳边说,把她耳根子全说红了,「可万一你以后嫁别人怎么办?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把你调教得这么乖巧可爱,难道是帮人养老婆吗?你这么会算,倒是算算看,这样可划得来?」 「我——」 「说啊,从小就在帐房混,现在还出头了,当上帐房先生,这么威风,你倒是帮我算算嘛。」说着,大手一点也没闲着地在解她衣带。 「二少爷,先等等——」 「我都等了三年多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言至衡温和却坚定地说,「若真的被克,我也认了。只不过,要是真被你克死了,还没你陪葬,你说这不是蚀本蚀到底了吗?」 她已经听得头昏脑胀,什么划算蚀本的都算不了了,小手只是按住他含笑的唇,「不会的,二少爷不会被克死的!」 「这不就对了吗?」他的舌尖舔过她细致的手心,让她敏感地颤抖,赶快抽回,却又半路被抓住了,往他下身带。 「你啊,要是真的过意不去,就乖乖帮我吧。」 夏有雨脸红透了,水汪汪的眼眸闪啊闪,就是不敢看他,不过小手很听话地握住他腿间高昂的热烫,温柔地抚弄起来。 「嚼是,就是这样。真乖。」他喘息着,在她耳际啃咬,「乖乖听我的就是了,什么都不准再多想,知道没有?」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头贴上他的唇,主动献出甜甜的吻。 小手不只会打算盘会记帐,小嘴儿虽然不大会说好听话,可是,依然能服侍得少爷舒舒服服,心满意足。 这一回,他是不会放她走了。 她依然还是没有嫁。 已经是过了明路的,言家二少爷让所有人——特别是冯潇——清楚知道,他就是冲着夏有雨来的。结果夏天过去,秋天都来了,还是按兵不动,什么都没发生。 「拿什么乔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丑八怪。」冯潇越发刻薄了,总是斜着眼睛看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快去嫁人,我好去找新帮手,看能不能找到聪明灵光点的。」 「冯先生老是说我笨,我到底哪里笨?」被言语凌虐了这么多年,夏有雨终于按捺不住反问,「我从来没给冯先生出过乱子,帐房也管得好好的,交代的事儿都做到了,笨在哪儿啊?」 冯潇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好半晌才说:「就是笨。笨死了。」 问不出个所以然,夏有雨也没法子。这人就是嘴坏,但确实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收容了她。对此,她深深感激。 但也只是感激而已。她清楚知道,就算长相俊俏,就算也和她挺有话聊,就算一样会拿话撩拨她,但她喜欢的,就是言家的二少爷。心里有了人,就从来没办法看见别的。 「又发什么呆?这么想情郎,就快去嫁啊?」 夏有雨叹了一口气。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她忍不住吐露真心话,「我总觉得,少爷就该娶个千金,名正言顺,大家都开心。而我在朱家也做得好好的——」 冯潇冷笑,「所以说穿了,你是贪图朱府的银子跟位置?」 「我——」 「嗯,这也难怪,自小颠沛流离的没过过好日子,现今让你赚到了银子又有了地位,不想放弃是很自然。」冯潇点着头。 夏有雨不出声,只是默默翻着眼前的帐本。 过了一会儿,见冯潇没有说下去的打算,她才有些诧异地问:「冯先生说完了?没打算取笑我?或是劝我几句?」 冯潇摇头。 「你我都是在方孔里打转的人,银子这档子事呢,早该看开了。」他只是淡淡对她说,「钱财或地位,最多都只是工具而已,世人从来就是参不透这一点,没想到手上成千上万银子在翻滚的你,也是这样。」 不知为何,说着这些话的冯潇,俊脸上有种肃穆的,令人生敬的光芒。 「冯先生,您都看开了吗?」夏有雨很崇敬地看着他问,「所以才这么无欲无求,好像快要得道的神仙哦。」 「心要静才能当好帐房,杂念太多就容易出错。」他横她一眼,「前些年你挺不错的,最近已经不行了,迟早要给我出大漏子。还是快快嫁给你言少爷去享福吧,别在这儿折腾我了。我也好——」 「也好什么?」 「没什么。」 秋意渐浓的北地,天色很快昏暗。披着深蓝外袍的夏有雨走在廊上,忍不住瑟缩。工作暂告一段落,两人正一起往开饭的小厅走,走着走着,冯潇又嘴贱嫌弃起来,「我说你啊,能不能别再披这件丑得要命的外袍了,看着伤眼,没有光鲜亮丽点的可穿吗?」 平常她顶多闻言一笑,都听惯了。不料今天她想了想,突然站定。 「你做什么?」 夏有雨没回答,只是把外袍当场给脱下了。 「是时候了。」冯潇点头。 「是啊,也是时候了。」笑意嫣然,小脸,不,整个人都亮起来了。 尾声 【尾声】 传说大年初五是财神爷的生日。各行各业这天开工开市,特别是做生意的人家,都要点爆竹、备牲礼以迎接财神。言府自然不例外。 这日在言府忙进忙出的,是个窈窕鲜丽的人儿。来往拜年的亲朋好友或生意往来众人,一开始都没认出来,不过定睛一看就恍然大悟,「这不是雨丫头吗?现在变得这么漂亮了!」 「人家不是丫头了。」言府众人都会这样回。 「可之前不是听说——」先前的事儿果然在私下传得如火如荼。「您有所不知啊。」这时言家的人就会压低声音,像要揭开什么大秘密似 的说:「雨丫头八字超漂亮,身上有财星,给财神爷特别眷顾的。她在我们言家那几年,老爷生意做得真好;后来去了朱家,您看朱家不是就大发了吗?所以啊,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求回来——」 「喔!是这么一回事。」听者都会恍然大悟,猛点头,「那是一定的,难怪你们:一少爷这么宠她,原来是靠着她才成为当家的。有财神爷罩着嘛!」 「是了,就是这样。」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言至衡可是一点儿也不介意——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这里头可有大部分都是他有意无意放出去的消息。 这还是跟当年的事件学的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初传来传去的什么克父克母难听话全没证据,众人也都相信;这会儿夏有雨是堂堂朱家的帐房,朱家近年风生水起正在势头上,说是夏有雨过去帮的忙,大伙儿自然也都深信不疑。 只要一点点开端,底下人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比什么都有用。这些当然也顺利传进言家老爷夫人耳里。 连他娘听多了,都皱着眉找他去问话。「难道我们言家真的走了宝吗?」 「这就不知道了。当初不是娘要撵她?」 「哪有这么回事,是雨丫头自个儿——」 「朱家就是有眼光,这几年生意才会做得比我们好,连皇上都特别信任他们,听说光在京城就有四幢宅子。」言至衡凉凉说,「而且朱夫人多年没有生养,膝下无子,还想要收雨丫头当女儿呢。人家可不怕克。」 「瞧吧,我以前不就说要让雨丫头当你义妹,你偏不肯,这下子可好,要让人捷足先登了。」言夫人无限懊恼,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全往朱家流去。 「这事儿侄也不难解决。」布局这么久,就是等这一刻,言至衡很淡定地说:「就照我原来意思,让我娶雨丫头吧。娶了之后,包准兴家旺夫,财源滚滚,毕竟是有财神爷加持的财星。您看朱家不就知道了吗?」 可以算是软硬兼施了,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言夫人还能怎么样呢? 这些夏有雨当然不晓得。事隔好几年回到言府,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爹不在了,奶娘回乡了,当年寄人篱下,最后还黯然离开的小丫头,再度回到旧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身份和心情。 她这回,可是名满京城的朱家帐房先生,来言府洽公的。冯潇坚持要派她一个人来这一趟,说是工作忙加上她跟言府够熟,应该搞得定。 何止搞得定生意上的帐,言府上上下下甚至府里大小事都来请教。本来是当帮忙,到后来她忍不住婉拒:「这些……该去问当家的吧?我是个外人,不好插手做决定——」 「哪儿是外人!你从小在这儿长大,而且再来也是当家主母了!」 听了也只能苦笑。她真的没这样想过。 而一路心心念念这样想着,要当当家主母的人,至今始终依然没有如愿。睽违多年,再度回到言府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找她姐姐。 离开这些年,夏有雨一直没有姐姐的消息,只知道她是跟了大少爷,人一直还在言府,但写信或托人传口信全石沉大海,后来问言至衡也不得要领。这一次她也可以亲眼看一看—— 看了之后,却是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先说好,看了不许哭。」言至衡见她听了这话脸色发白,便补了一句:「我觉得现下这样挺好的,你自己看了再决定吧。」 他陪她来到大少爷的院落。大少爷出远门谈生意去了,厢房静悄悄的。走进花厅,只见有个纤瘦身影坐在窗前,好像在绣花。 走近一看,果然是她姐姐夏有青。 四年不见,姐姐容貌依旧,打扮得无比华丽,只是待在家里,也穿着外出的漂亮衣服,插了珠花,挂了手镯,首饰一应倶全。 听见有人叫她,她抬起头,脸上是温柔的微笑,眼神却有些呆滞。 「姐姐。」夏有雨一开口就哽咽,吞了几下口水,才继续说:「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绣花啊,要帮夫君绣一条手帕,还要绣一个荷包,他回来要看的。」夏有青语调如同唱歌一般,「我的夫君呢,做了好大的事业,生意遍及各地,成天都在外头忙呢。妹妹你说,是不是很风光?」 「是的,很风光的。」夏有雨应和着,心底无限苦涩。她转头轻问:「像这样子很久了吗?」 「总有两三年了。」言至衡握着她的小手,紧了紧,「我大哥那时本来要跟田府的千金联姻,双方都谈好了,但你姐姐大闹一场还试图投水轻生,刚怀上的孩子也掉了,从那之后,就——」 「所以,都是大少爷在照顾她?」夏有雨难受地说:「该跟我说的,应该是我回来照顾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姐姐。」 「没用的。救回来之后,她就不大认得人了。」他停了停,才说:「其实就像小孩子一样,想要什么就给她,她便开心了。」 所以把她留在内院,然后让进出的下人都称她夫人。反正足不出户,夏有青开开心心地留在自己的院落里当少夫人。有没有成亲,外面怎么想,她都管不着也无能力管了。 「能这样哄她开心,真的难为大少爷了。」说着,她的声音又哽住了。 言至衡叹口气,把人儿拉到怀里搂住,「人生在世,也不过就是求一个开心。她此刻得偿所愿,你能说她不是真的满足吗?我还羡慕她呢。比起她,我的心愿都还没了。」 夏有雨没回答,只是往他温暖怀里又依偎得更紧。 「不放心姐姐的话,就留下来吧。」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会儿不是少爷娶丫头,是娶了个京城有名的女帐房先生,还有什么好多说的呢,这儿里里外外都需耍你哪。」 「是吗?」她望着眼前一身华服,低着头绣花,眉宇间带着温柔满足神情的姐姐,恍惚之间想起冯潇的话。 银子和地位,都是得到最想要的东西的工具而已。而她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天天能和身边这人聊天斗嘴,把烦恼说给他听,也帮他分忧解劳。就是什么都想对他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有这个人。只有对他。 「嗯,蒙二少爷不弃,有雨只能尽力以报。」她终于小小声说,眼波流转,全是水汪汪的笑意。 「你忘了说以身相许。」他轻吻她一下。 她则是默默看他一眼。「那个早就——」 「是也没错,不过中间那段时间的帐,我们得好好算一下。我说过了,我是要收利息的,绝对跟你明算帐。」 听到这儿,夏有青突然抬头,满脸讨好的笑,「二少爷要算帐吗?我妹妹挺行的,她从小跟在我爹身边,自己偷学了好多呢。让她帮二少爷吧。」 「好啊,就这么办。」言至衡温和地应允。 「姐姐——」就在跟前的夏有雨忍不住叫。 夏有青只是微笑着看妹妹一眼,有点抱歉地说:「这位夫人有些面生,真对不住,是随哪位少爷来找我夫君谈生意吗?我夫君出门去了呢。」 「她是来跟我谈生意的。」还是言至衡在解释。 「啊,是吗?」不过显然是没听进去,夏有青对着妹妹笑,「那就老爷们去谈生意,我们太太们自己聊聊好解闷。有空多过来找我嘛。」 「我会的,以后会常来陪您说说话。」 走出房门,初春夜里的风还是吹得她一阵轻颤,言至衡拥紧了她。 「冷吗?」他轻问,「怎么没披外套?」 「不是你说的,服了三年孝已满,我该除服了。」夏有雨轻轻说,「新外衣还没来得及做——」 「明天马上找人来量身。」高大的他把她护在怀里,似乎可以挡去外界的一切风雨。男子汉对于心爱的人儿,都有这样的肩膀与怀抱。 「现下快回你房里去吧,省得风吹多了又受寒。」 夏有雨忍不住用眼角瞪他,没好气道:「什么我的房里,你把我的东西全搬到你的厢房去了,不是吗?」 言至衡只是扯起嘴角一笑。 「本来就该这样的。我从十六岁起就知道了,只是你多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搞清楚状况。」他难掩得意地说,「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多绕了这么大的圏子,真是不聪明。」 其实她也早就知道了,只是,这会儿不必强出头,让男人去得意吧。 「是是是,二少爷英明神武,洞烛机先——」 「这会儿一拍起马屁来了,想必是想要银子吗?」他忍不住用少年时代两人的对话与玩笑逗他。 只见夏有雨笑了,笑容甜得犹如调了蜜。 「不,不是要银子。」她温和地说,「我想要的,银子买不了,而且,已经得到了。」 世间至宝,皆为无价。 最最难得的,自然是有情郎。 后记 【后记 舒格】 大家好,我是舒格。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我有个堂弟,小我很多岁,从小就很酷,话很少很少,也不大胡闹,就是个稳重的小男生这样。 记得有一次家族一起出游,我为了安排行程大伤脑筋之际,当时才读小学的他,老气横秋地对我说了一句:「就量力而为吧。」 当下被教训得目瞪口呆。 我堂弟!小学生!叫我量力而为! 而最近这一阵子,我老是想起这句话。量力而为。 过去的两年,对我来说算是很辛苦的,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一样。 当然不见得都是坏事,但是处在压力之中,总让人忍不住焦躁。 压力可说是现代文明病的最大源由。当我莫名其妙皮肤过敏,发夺麻疹而去求医时,医生就直接地告诉我是压力弓起的。 而且医生也说,这种症状只要发过一次,以后免疫力一低就会又出现,吃药只是治标而已,要根治,就是要改变生活型态,尽量减压。 减压,我也很想啊!但无奈性格造就命运,我总是会搞出一堆压力压在身上。身在其中还无法看清楚,都要到了事过境迁之后回想,啊,当时似乎真的是很累啊。 而也因为这样,强迫我面对一些改变与调整。「生命中的缺憾,会引领你到该去的地方。」这么有道理的话当然不是我说的,而是出自舞台剧「re、turn」。近来跟量力而为一样,成为我的座右铭。 一年就这样又到了尽头了。二〇一三对我来说,真的是很有纪念性的一年。也因为我很清楚这一年将会在人生中扮演怎样的里程碑,所以对每一个快 乐或辛苦的时刻,都尽力去珍惜。 也许再来会走不同的路,也也许,只会回到二〇一三年以前的旧模式,但即使如此,我也已经不一样了。 看到这里的您,不管是第一次翻开我的书,还是一直以来都看着的,舒格在这里都一样深深感谢。 能用故事与您相遇,这也是特殊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缘分。所以即使我不认识您,也满怀珍惜与感谢。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到日本福冈玩了一趟。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博多拉面或运河城,而是在小仓城旁,优美的松本清张纪念馆。 作为一位作者,生平与作品能被这样保存并纪念着,真是非常动人的一件事。在那儿的二楼,有一面大墙上展示了好几张松本清张在写作时的黑白照片与影像。我在那面墙前驻足很久。 那些照片是不同时间,不同场所拍的,不变的是作者伏案专注的身影。他像是被关在书本、书桌与笔筑成的牢笼之间,只能头也不抬地一直写。 当然和一代宗师相较,我只是微不足道的,连专业作家都称不上的小小小小角色。但是,那种被故事绑住的囚禁感,只要是创作者,都能轻易理解。 但故事里又是如此自由。 时间空间人物,全是挥洒驰骋的天地。就是这样的自由与不自由交织,成就了写作时迷人的,会让人上瘾却又痛恨的快乐与痛苦。 无论如何,能写,就是一件很棒的事。 而如果写出来的东西,能让人喜欢或有共鸣的话,那更像是中了彩券一样的幸运。所以,每次读者的来信和分享,都能带给我有中奖的喜悦感。 所以在这里,也要谢谢愿意让我中奖的读者。 岁末之际,希望大家回顾过去一年,都能跟我一样心存侥幸,啊不是,是心存感谢。而放眼新的一年,也要祝福大家都能心想事成,平平安安。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