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捡赔钱货》 楔子 【楔子】 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小花园…… 拿包过包裹的牛皮纸背面当画图纸,有随兴如印象派画家的笔调,也有儿童涂鸦的线条,像是一大一小两个人拿着画笔,一起描绘梦想中的家园,画完之后,她们以展现世界名画的自信,兴高采烈地将画摊开在那个绑着辫子、穿着长马褂的男人面前,一脸严肃的男人竟也认真无比地欣赏起来,然后提起笔,在上头认真注记—— 爬满藤萝的土墙内,是凯特的花园。 蓝色圆形尖屋顶,屋顶上站着只小猫的,是小天使的书房。 有着白色水车的木屋,是他的工作间。 苍劲的字迹在那张涂鸦似的图画里,恐怕是最容易辨认的讯息了吧。 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杰作,随着他们逃离战火的流浪足迹,画纸边缘变得 破烂而卷曲。但她总是将它贴在他们每一个短暂落脚的「家」里,她的床边。 当外头可怕的轰炸巨响彻夜不肯停止,她就看着那张画,背后是母亲的怀抱,温柔地在她耳边哼着她早已不记得歌词,旋律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那首歌 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我的小天使会幸福地活下去。 那张画纸的下落呢?在她记忆里,那些可怕的东西最后一次轰炸过城镇时,她们匆忙逃离,却来不及带走。 轰!砰—— 她看着倾倒的墙和燃烧的火焰,将所有小小的梦想,摧毁殆尽,她笨拙的构图,母亲随兴却浪漫的填色,还有父亲苍劲的字迹,被战火吞噬,烧得一点也不剩…… 第一章 砰砰砰…… 「唔?」梁安琪睁开眼,恍恍惚惚间还搞不清楚今夕是何夕,倒是发现自己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一起身,不只双手又痛又麻,肩膀和背脊的僵硬程度也让她痛苦地呻 - 吟出声。 砰砰砰……那碰撞声再次响起,她终于认出那是敲门声,昨晚忘了关上的窗洒进一柱刺眼的阳光,看样子时候不早了!她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椅子被她匆匆忙忙的动作撞得向后倒,接着她以训练有素的神准踩过凌乱无章、机关重重的地板,来到窗边。 底下,爬满藤萝的土墙外,旷野一片翠绿,似乎是清晨时下了一场骤雨,草木被洗得莹泽翠灿,一个小女孩站在土墙外朝着她卧房所在的方向张望。 「唷——」她冲着小女孩招手,「马上来!」 砰砰砰……这次这些声音可不是她的杰作!门外的小丫头面无表情地听着屋内各种奇怪的撞击声,显然习以为常,她索性蹲下身,看着门前长满青苔的台阶上,正在缓慢爬行的蜗牛。 这座位在安平城外,傍着和歌溪而建的奇怪庄园,据说在很早很早之前,小女孩尚未出世时,被附近居民称做「怪人住的怪庄园」。 可不是吗?谁会把房子盖成圆形尖椎顶,漆成天蓝色,屋顶上还搁了只猫雕?另一栋紧临溪畔,水车日夜不停地被河水推转,屋檐下围着一圈檐廊的小木屋,还漆成了白色。 据说,在十三年前,小女孩出生以前,怪异的梁家父女搬到了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来自何方,只知道这对父女,老的装扮怪,前额剃秃了,脑后扎根辫子,还有着一身从没人见过的功夫和医术;小的样子怪,发色和眼睛极淡,五官特别突出,和海外那些金头发蓝眼睛的番人倒有些相似。 虽然梁家父女被附近的居民当成怪人,但梁师父的医术很好,他还有一门特别的独门功夫,梁师父称为「推拿」术,梁安琪又是县城外唯一的女大夫,所以他们的医馆生意其实不错,门前石阶没被杂草给掩没了。 三年前梁师父过世了,梁安琪其实也懂推拿术,她这间开在城郊的医所照理来说不该门可罗雀,但是啊…… 个人会穷,不外乎先命后运,但左右一生最大的仍是人格。梁安琪虽没有雄厚的身家,但好歹她的父亲梁羽给她留了座庄园和一身好医术,加上梁羽生前也算广结善缘,命底不算好,运势却也不算太差,梁安琪好歹也能跻身小康之家,成为小富婆。 怪天怪地,最该怪的是自己。如果让小女孩来形容她这位义姊为什么至今两袖清风,那么她会这么比喻…… 如果有人告诉梁安琪,她床底下十尺埋着黄金十万两,她会先想:十尺,看样子要挖很久,反正黄金也不会长脚跑了,不如等她吃饱睡饱,有力气了,再来想想,要怎么轻轻松松把黄金十万两挖出来。而她这一想,可能端午中秋都过了,到了大过年那时,她还是穷哈哈。 说她懒,她还理直气壮,她穷归穷,自给自足也饿不死,干嘛累死自己?小女孩将蜗牛移到不会被踩扁的一旁,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横出的铁杆上悬挂的黑色猫头鹰形木牌,歪七扭八勉强可辨识的白字写着—— 包有效医所 嗯,这是安视姊写的。原本梁叔叔那字迹苍劲有力的招腾,因为也开始斑骏了,被安琪姊收了起来保存好,换上她自己写的。来看病的人之中要找得出看得懂梁安琪写什么的,根据小女孩的调查是—— 没有! 因为梁安琪写得一手烂字,梁师父成功说服了小女孩的母亲赵大娘,让梁安琪继续免费教她识字,以便梁师父不在后,由赵怡之替病人写药方。 其实,赵怡之隐隐明白,独力扶养她的母亲很想让她念书,而安琪姊因此故意不把字练好,对安琪姊一向严厉的梁叔叔对此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最明显的佐证了。 一阵莽莽撞撞的脚步声之后,门被打开了,梁安琪亚麻色的长发随手用一根细毛笔盘起发髻,袖管卷到手肘上,那张可能是快清晨时才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的脸,依然亢奋地冲着她笑眯了眼。 「进来吧,我收拾一下咱们就可以出发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梁安琪自顾自地往白色木屋里走,今年就要满十一岁的赵怡之倒是沉着淡定地走进门内,不忘顺手替她把门带上。 「我吃饱了,这是你的。」赵怡之将母亲给梁安琪准备的两个夹了酸菜的窝窝头放到桌上,「要吃完。」她强调。 「谊母还准备早点给我?她真是太细心了。」梁安琪一边手忙脚乱地换上正常点的衣着,一边试着把一头乱发起码整出个不那么乱的样子——用手指拼命地梳开纠结的发,嘴里咬着疑似她昨天用来绑荷叶包萝卜糕的细麻绳。赵怡之看着她俐索地用麻绳把乱发捆成一束便了事,转身去换鞋袜,只好沉默地自己倒了杯水来喝。 桌上的陶壶还有水——当然了,这是她昨天来替她煮的!赵怡之常常庆幸自己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说不定照顾梁安琪久了,她还得对她负责。 虽然安琪姊是好人,她也很喜欢她,但她可不想当烈士。 受得了这女人的不是烈士是什么呢? 「快好了。」梁安琪穿戴好——不太要求的话她看样子是已经穿戴好了,反正腰带是束好的,衣裙皱得不像话而且可能好几天没洗也勉强凑合了,起码她没穿反。然后她跑回蓝色圆屋去拿她的药箧。 赵怡之便趁这时去把负责拉车的「豆子」牵到外头,豆子是头驴子,它的驴棚被盖在可以称为工作坊的白色木屋旁,因为偶尔需要它拉石磨。 在梁安琪提着药箧跑出蓝屋时,赵怡之还能悠闲地折回木屋里,替她带上窝窝头和水袋。反正她一定会忘记。 两人这便出发了。 安平城是离皇都最近的县城,由梁安琪家门外右手边那座竹子桥,过了和歌溪,直直往东走,不一会儿就能到了。至于往皇都最方便的道路之一,则是过桥后左转顺着和歌溪,一路往北。 即便是雨后,和歌溪的水势仍然平缓,果然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和谐如歌,左右两边拔高的堤岸是自然堆积而成的,土堤上冒着小白花的翠嫩草丛中可能藏着地鼠或兔子洞,丰年里一只只吃得肥滋滋,还三两成排站在路旁傻不愣登地看着她们的驴车经过。 小小年纪已经是乡野之间熟练小猎手的赵怡之,淡漠却肃杀的眼神瞥过那一群肥兔子,遗憾地想着,可惜今天有事,要不然抓一只回家,今晚母亲和安琪姊都能加菜!肥兔子们果然感受到她可怕的杀气,一下子全蹦跳着逃走了。 「谊母有要买什么吗?」驾着车的梁安琪问道。 赵怡之沉默良久,才道:「没有。」 梁安琪瞥了她一眼,看见她脚下穿的是新鞋,谊母肯定想给怡之置办一件能配新鞋的衣裳,「那买新衣服好了。」 「别乱出主意!」 「我问好玩的,你这丫头以为我昨天没问谊母吗?谁才是乱作主啊?撒谎的是小狗!」 赵怡之涨红了脸,嗫嚅道:「皇都的东西太贵了,别买,明天我到县城里随便买买就好了。」母亲确实拿了买衣裳的钱给她,但她并不希望母亲辛苦攒起来的钱花得这么奢侈。 「老娘我有钱哩,我偏要。」梁安琪哈哈笑。 赵怡之瞪了她一眼,「不要乱花钱!」 「我偏要!撒谎的小狗咬我啊,哈哈哈——」 赵怡之目露凶光,拿起窝窝头便塞进梁安琪大开的嘴里,「专心驾车,你这笨蛋。」 这条驿道,并非皇都对外的主要道路,大多只有农户使用,每月赶集市以外的日子几乎就只有牧童偶尔会在草堤上放牧,于是一路上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凉风送爽,春神的裙摆拂扫而来,作物像波浪般摇摆,有时会经过成片树林,有翠云嘉荫遮挡日头,偶尔则需要停下车,礼让放牧的羊群牛只或散步的母鸭带小鸭,倒也很悠闲。 对她们俩而言,每个月上皇都采买,一直都是值得期待的事,虽然得坐上 半天的车,考量到回程时不能拖到日头下山,她们甚至只能在皇都的南市逛一逛,吃点东西,买到该买的、在县城较难买到的用品,就得回家了。 皇都真的好大,而且充满了惊奇,光是立于正南门两边,不知用什么石头雕的,竟然通体光洁如玉的石狮子,就是她们个头的两倍高,城门也是仰起了头还看不尽全貌的雄伟崇隆。 赵怡之第一次跟着梁家父女一起造访皇都时,回程甚至一路吱吱喳喳没停地和梁安琪讨论着,那样厚重高大的门,到底要怎么开启跟合上? 一个位在皇都边缘最小的南市,她们都还不曾走遍全部,街道两旁争妍斗丽的布旗与造形五花八门的灯笼就已经够让她们眼花撩乱,更何况是那些玉堂奂奂,飞甍雕翠,不知做什么名堂的高楼与建筑,真希望有一天能把它们逛透! 这天,梁安琪还是趁着赵怡之不注意时,给她买了翠绿色裙子和湘色上襦,还给她多带了条鹅黄色发带。她自己则买了书、墨条、皮纸……皇都卖的货物品项总是特别齐全,她原本想来买比较好的鹿角胶做的松烟墨和竹纸,不过因为买了衣裳钱不够,但也无所谓,反正都是要消耗掉的,品级次等的也能用。另外还有一些较难得的花草种子;还顺道去找了钟表匠替她调整怀表。 怀表这种舶来品,在县城里,就是几个有钱的员外们都当成宝在显摆的, 近年皇都里小康之家也开始时兴摆上个别致的小钟,所以皇都才找得到修钟表的师父。梁安琪这只怀表是父亲留下的,从她有记忆起就见父亲带在身上,也不知道它怎么来的。帮她修表的是过去常年让她父亲看诊的一位廖师父,虽然廖师父已经老得耳朵重听,光秃秃的头顶都冒出花斑,还有着喜欢拿修表的玻璃透镜在来客脸上巡视的怪癖,不过性格和他的修表技术一样严谨而且实在,梁安琪总是藉着修表的机会,顺道给老师父看诊。 廖师父的铺子并不像一般的钟表匠铺子那般新颖,昏暗拥挤而且堆满了各种赵怡之没见过的怪东西,所以她总是找藉口要到外头去晃晃。梁安琪看完诊走出铺子时,也要眯起眼,等好一会儿才能适应外头的日光。 「我看这一回,小老板非拔了维少不可!」 闭着眼的当儿,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真正引起梁安琪注意的是「维少」这称呼。皇都的市井之徒口中的维少,只有一个人。 「嗳,龚老大去的真不是时候,维少这些年好不容易闯出一点名堂,但那样的出身就是在龚家也难以立足,往后维少怎么可能跟小老板竞争呢?」 「维少最多也就是庶出,能争什么?」 「可是我听说……」 「道听涂说,最好别乱说!」那人用力拍了同伴后脑杓一把,紧张地四下张望,赶忙拉着同伴一起躲进了暗巷。 第二章 梁安琪这才想起,前阵子皇都商会的主席龚天问仙逝了。 说起龚天问,三岁小孩都知道,他可不是单纯的商会主持。说穿了,能担任皇都所有商号行会的主席,没有一点来头,是坐不稳这位置的。 在皇都,所有妓院、赌场、当铺、澡堂、烟馆、酒楼、瓦舍,这类有黑道关照的铺子,如果背后大老板不是龚天问,起码也有他的分股,说他是皇都的地下皇帝也不为过。 龚天问只有一个独子,也就是方才那群人口中的小老板,今年好像三十了吧,要接下大位不是问题。但是龚天问在外头还有一个私生子,多年前还把他带回龚家认祖归宗,这私生子就是他们口中的「维少」,龚维忻。 「发什么呆啊?好了吗?」赵怡之显然逛得尽兴了,回到廖师父的钟表铺子前就见梁安琪呆站着发愣。 「噢,好了,走吧。」梁安琪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 算了吧。先不说她帮不上忙,实际情形她也不清楚,瞎操心有什么用呢? 离开南市以前,她们通常会在城门附近那家便宜实惠的小吃铺子吃过东西再走,虽然每次都点最便宜又最容易吃饱的糯米肠,配铺子供应的热茶,便算把晚饭也解决了,不过因为这家铺子的糯米肠又香又扎实,尽管不是什么名贵又具有特色的点心,倒也足够让两个丫头每个月期待吃上那么一回了。 两人赶在日头西斜时,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皇都。 一路上,梁安琪都心事重重,赵怡之也想着要怎么样才能替母亲分担家计,赚更多的钱,所以两人始终没察觉彼此异样的沉默。直到路旁的河边出现明显的、不该出现的「东西」。 「你什么都没看到。」赵怡之抢先开口,「不吉利的东西不要乱碰。」 来不及了,梁安琪已经让驴子停下来。 「我看那人好像还没死。」 「你怎么知道?要是死了怎么办?」 「应该说,要是没死怎么办吧?见死不救可是会天打雷劈的,死了就把人埋了呗。」 「要是那人是被人谋杀死的,你还帮忙埋尸,这就是帮凶了!假装没看见快跑吧!」 「怡之啊,你看大老爷办案看得入迷了?」她听说怡之好像在邻居的帮忙下,到县城的衙门里干些跑腿的小差事。 说话间,梁安琪已经爬下土堤,走近那个趴在河边,一身是血的男人身边。赵怡之只得把驴子拴在路边的小树旁,然后跟上去。 这种一身是血的,肯定来路不善。赵怡之一脸无奈。 梁安琪探过那人的颈脉,确认一息尚存,然后拨开披散在他脸上的乱发,虽然脸上同样是各种殴打的伤痕,但还是能辨识出轮廓,「啊……」 难道是老天爷听见她的悬念,把人送到她面前来了?话说回来,这条河是流经皇都的香河,到了她们一会儿将要经过的小山丘时,香河会分出一条支流流经安平城,那条支流就是和歌溪。 「你看,如果不管他的话,他可能会成为浮尸,然后可能一路漂到我家,到时尸体已经又烂又臭了,不如趁现在先处理好。」梁安琪头也没抬地检视着男人的伤口,一边道。 「……」赵怡之无言。反正她就是有理由插手,她还能怎样? 「去拿担架吧,他身上有多处骨折。」她对赵怡之说着,立刻就打开药箧做简单的处理,赵怡之啐了一声,仍是去拿拖车上的简易担架。 这担架是梁安琪的父亲做的,平时在车上就是车子底板的一部分,危急时拔下来就是担架,毕竟这车的作用在过去就是载着梁羽到各地去看诊,有必要这么设计。 一个人拔起担架并且扛着担架往回走,对小丫头片子一个的赵怡之而言竟是轻松自若,梁安琪看着她单只手臂夹着担架往回走,忍不住好笑地想要是这人没骨折,说不定怡之一个人可以把他扛上车呢! 当然,她是不会把这种事丢给怡之的。 两人合力将男人移到担架上。 「如果有人经过,就找人帮忙吧。」赵怡之还是希望尽快丢了这烫手山芋。 但是梁安琪想了想,龚维忻还是暂时别回皇都比较好,恐怕皇都现在没有医所敢收留他。 更何况,先不说她和龚维忻并不算没有任何交情,梁安琪认为这一定是老天爷给她的启示!她爹说过,做人不可打肿脸充胖子,被欠了钱,就要讨钱,晚个十年八年都不迟,龚天问可是欠她爹和她一大笔「保管费」。 梁安琪就怕龚维忻真如那些小地痞所言,被他的异母哥哥给「拔了」,到时要向龚家那个魔窟讨钱可就难了,比起龚维惇,梁安琪还是比较信任龚维忻。 「说什么呢?我自己就是大夫,难道把伤患丢给不懂医术的普通人吗?」 两人将担架在车上固定好,坐上了车,梁安琪一边说道:「怡之啊,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别忘了我是大夫,既然身为大夫,我早就有觉悟了,更何况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在这个世界,除了我爹,最了解我的就是你了,不是吗?」 是没错。但是没有任何人喜欢自己的家人卷入危险之中吧?安琪就是她的姊姊,她的家人——赵怡之是如此认定的。她瞥了一眼后头的男人,也只能安慰自己,看样子他的伤势很重,不至于乱来。现在只祈祷这男人的身分不要太复杂了。 梁安琪看了一眼赵怡之纠结的模样,决定还是别告诉她这个男人的身分比较好。 回到家时,因为路上的耽搁,最后一缕夕照已经幽渺无踪,她们大老远就看见屋子里有火光和炊烟。 大概是知道这两个丫头老是为了省钱,在皇都吃点东西就当作晚餐,赵怡之的母亲通常会在这一天的傍晚前过来,做晚饭之余也顺手整理一下屋子。以前是顾忌着梁师父还在,她若过来操持家务会惹人闲话,三年前梁师父一走,这就成了惯例。 「我们回来了!」两人先把龚维忻抬进门,然后安顿豆子和车。 「有人受伤了?」赵大娘并不奇怪医所里来了伤患,只是那名伤患重伤的程度让她有点担心,怕两个丫头卷入了什么纷争之中。 「伤势有点重,我先处理他,你们先吃吧。」 尽管梁安琪这么说,赵大娘和怡之仍是熟练地在一旁帮手。 赵大娘将做好的饭菜在还温热的灶上盖好,叮咛怡之今晚留下来帮忙,又给两个丫头烧了足够的热水,才回家去。 白色木屋有一间给病患休息的小房间。安置了龚维忻,送走赵大娘,把怡之赶去洗澡吃饭,梁安琪没有休息地立刻开始处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脏污,如果不是那鸡婆的丫头在一旁拼命催她吃饭,她可能还会干脆饿肚子。 等到稍微能喘口气时,都深夜了。 赵怡之已经在她的房里先睡了,梁安琪索性便坐在床边,看着床上也许还得昏迷一整天的龚维忻。他身上中了毒,幸好还难不倒她。 话说回来,这家伙的体魄和骨骼真是精实得让自小习医的她眼睛一亮——这就是爹以前常说的,练武的绝佳材料了啊!也因为资质好,这才能挺下来, 换作旁人早就命丧黄泉了。 梁安琪想起第一次见到龚维忻时,也是陪父亲到皇都去看诊。 那时候她和父亲刚搬到这里安定下来,父亲的能力与名声很快就传到皇都,当然也因为皇都有许多珍贵的资源,父亲还在时每个月固定上皇都两趟,都会带着她。 梁羽会允许当时才十四岁的女儿在皇都自个儿探险;他不是为了让她受到严密的保护才带着她。在他发现自己得了绝症后,不得不结束长达八年、没有方向的追寻,在安平城外定居下来。他希望在自己离开人世以前,把女儿磨练得能够自食其力—— 把她交给某个男人当然也是一种选择,但是让他信任的男人在他过世以前一直没出现,更重要的是,只要他走了,在这个世界,女儿便无依无靠,连娘家都没有,教她在任何状况下都能保护自己远比找个男人托付更实际。 从小到处流浪惯了,梁安琪当时胆子也很大,头一次上皇都,自己一个人乱逛,良家妇女都不敢接近的黑街,她逛大街似的也就走进去了。 她的面貌很容易引来侧目,她早就知道了。但她并不想以母亲给她的容貌为耻,所以总是光明正大,抬头挺胸。父亲说过,不想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就要有足够的实力对抗想逼她低头的势力,她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但她不知道在黑街,「杂种」也是一种「商品」,是会被抓到妓院去待价而沽的。 当她被四名混混包围时,心里想着,看来这次要不挂彩地全身而退,应该很难吧?父亲才不会问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只会问她:打赢了没有? 只要输了,就是蹲马步练拳练一整天! 那打赢了呢?要知道在父亲给她的标准里,只有全身而退不受伤才算是赢啊!她说她赢了,或者就算她真的打赢了,是没有用的! 所以,她真的很讨厌打架。 「各位兄弟,大家出门在外,何不给个方便,小弟刚刚看前面那家酒楼生意火旺,酒菜肯定是不差的,不如让小弟请各位大哥喝几杯?」梁安琪身上向来有男装也有女装,完全不伦不类,而且动作也大刺刺的,在外头遇到麻烦,就假装自己是男孩子。何况花钱消灾,绝对比练拳练一整天好! 那四名地痞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一阵嗤笑,「小姑娘,少装模作样,我们哥儿们刚吃饱,你识相的话想陪酒倒也可以,不过要换个地方。」 「我没胸没腰没屁股,你们会赔钱的。」她梁安琪从小就出来混,第一课学的就是能屈能伸! 其中一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放心,那些酷好狎玩杂种的大老爷不在乎这点。我看你挺识相的,会让你少吃点皮肉疼……」 说着,就朝她伸出手,而另外三人则将她的去路完全堵住。 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儿,梁安琪飞快地想着,大喊「我有花柳病」有用吗?或者狠踹其中一人的蛋蛋趁隙脱逃是更可行的方法?一个对四个,她就是双拳双脚都用上了,也够叫她吃力的了! 然而就在她犹豫未决的当儿,有人比她早一步踹了那伸手抓住她衣领的男人胯下。 「哦——」男人弯下身抱住有灭种危机而且剧疼不已的蛋蛋,痛到跌在地上打滚,看样子那人丝毫没有脚下留情。 梁安琪突然想,难怪她爹不喜欢穿短褂,要是站姿还习惯踩三七步的话,被人冷不防从屁股后偷袭也有可能啊! 男人的同伴像被捋了须的老虎转过身,一看清来者何人,却瞬间畏缩成病猫。 「维……维少!」 「别挡路。」 这个脸蛋比她方才看到的花魁姑娘还俊俏,穿着一身贵气白袍的少爷,是县太爷或郡守的儿子之类的吗?在梁安琪的印象里,流浪过这么多地方,她看过最践的小白脸,都是背后有个有权有势的爹在撑腰。 第三章 龚维忻当时身边只跟着一名脸形方正、身材魁梧的管家,全皇都的人都知道,这名管家是地下皇帝龚天问的左右手。但是当时那些混混并不是因为害怕这名左右手,龚维忻认祖归宗以前,在黑街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于说到挡路,其实当时他们所在的地方,位于角落,怎么样也碍不到他大少爷的路,总之四名地痞没人敢吭声。 龚维忻依旧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把她扔出去。」 然后那名脸很方、块头很大的管家朝她走来,梁安琪更加不妙地想着,这家伙比那四个小混混难对付啊!但接着她被扛在大块头肩膀上,大块头大步流星地走到黑街外—— 呃,黑街没标明那里就是黑街,只能说居民约定俗成,却苦了倒霉的外地人不小心误闯。但话说回来,黑街里头就是烟馆、妓院和赌场之类的场所,明眼人应该也不会没头没脑地闯入才是。总之那大块头出了黑街,便把她丢到地上。 噢!她的屁股……要是裂了怎么办?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照子放亮点,下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大块头面无表情地警告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那算英雄救美吗?一点也不算吧!龚维忻也许只是刚好看那些小混混不顺眼,又正好觉得她出现在那里很碍眼。 但是,后来她间接得知龚维忻的身分,了解皇都市井之中那些错纵复杂的权力结构,不自觉地就让龚维忻这个名字在她心里留下印象。 之后几年,父亲的能力让他的病患背景越来越复杂,对龚家的接触自然也不算少,关于龚维忻这个人,在她无意间听见甚至看见的那些秘密里,似乎渐渐能够拼凑出一个绝对不是坏人,而且很让她好奇的神秘面貌…… 「梁师父,这边请。」领路的仆役十分恭敬,和梁氏父女第一次到龚家看诊时,底下人爱理不理的态度大相径庭。据说那天之后,龚家老太爷的痼疾好了很多,对梁羽的推拿功夫赞赏有加,因此这一回他们父女被当成贵客招待。 这种富贵人家的富贵病,因为梁安琪学得够透彻了,不需要在一旁帮手兼学习,梁羽便允许她可以到处晃晃,当下只是给了她一个「敢惹麻烦就得自己擦屁股」的警告眼神,便让她放风去了。 龚家真是大。她父亲医治过不少有钱人,可龚家大宅却是她见过最气派、最像迷宫的。与第一次到龚家时不同,这次龚宅的总管派了个小丫头给她,说好听点是供她差遣,说白了只是盯着她不惹事。但是那小丫头哪里是她的对手呢?三两下就让她甩开了。 此刻,梁安琪正趴在连结两座花园的抄手游廊顶上,听打扫的下人说闲话。 「……母亲不过是个妓女,凭什么跟我们少爷平起平坐?」说话的是上一回梁安琪到龚家时,把梁安琪当成偷儿嚷着要送官府的龚家大房管事,梁安琪管他叫耗子脸。 「话是这么说,但你可得小心点。我听说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到黑街去随便抓个人来问,都知道他是怎么从黑街下三滥的窑姐儿之子翻身成为大流氓的!是在地下格斗场啊,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被送进他们称作铁笼子的地方,像斗犬一样打个你死我活,活下来的人就能称王。听说他在铁笼子里打了三年,三年里他没有一场败绩,皇都的权贵大老爷们把他当成宝捧着,在地下格斗场一摊千金就为了看他比赛……」 那人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可却逃不过梁安琪那对顺风耳,「我听说他曾经把想包养他的李老爷打趴在地上,高高在上地踩着李老爷将他狠狠羞辱了一顿……你们也知道李老爷酷爱狎玩男童。」他一脸作呕地补充道。 「那李老爷怎么没让官府把他给抓起来啊?」 该被抓的是李老爷吧?但金钱代表正义,在每个地方都是真理。 「何止不报宫?李老爷据说还因此更加狂热了。那家伙脾气越坏,越目中无人,那些大老爷不只不追究,还觉得他够性格,争相追捧他这个『地下格斗场皇帝』的权贵也越来越多,他还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嚣张起来,府尹的公子就被他踩断了鼻梁呢。」 「我看这一点也不单纯,说不定他和他那个窑姐儿的娘一样,那些权贵大老爷其实私底下好小倌的也不少,而且有些人确实就偏爱这一口……」说话间,众人都是一脸恶心、不敢恭维的模样。这座龚家大宅里的主子们各种奇怪的癖好,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当下多少都有些心知肚明。 「啸!我就是要你们当心点才说的,铁笼子是什么地方?多少牛鬼蛇神,直着走进去,横着被抬出来,他可是待了三年呐!说话当心点!」 梁安琪对底下那些人的嘴脸一点也不意外,世态炎凉,她看得可是够多了,不过她仍是继续听了一会儿,猜想他们口中极不愿意提及姓啥名谁,也不愿视为主子的「那家伙」,应该是龚家二少龚维忻,据说在一年多前才让龚天问接回龚家认祖归宗。 龚天问第一回请她爹到龚家看诊时,介绍过他的两个儿子,她一眼便认出袭维忻是之前在黑街替她踢了小混混一脚,又让人把她丢出去的贵气少爷。不过,龚维忻却面无表情,好像没认出她来,她也不好自讨没趣。 那一趟回去后,一听说她爹被龚家请去看诊,安平城与和歌村那些热心的 乡民们立刻聚到她家,一群人排着队给她爹推拿看诊的空暇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龚家大大小小的传闻,无非是想从她爹口中打探一些让小老百姓们好奇的琐事。虽然乡民们渐渐也发现了,她爹给病人看诊的时候是不说任何闲话的,口风比什么都紧,但这反而也让她爹的医德广受乡人信赖。 拜那些三天两头到她家闲磕牙的乡民之赐,梁安琪差不多连龚家兄弟的生辰八字都一清二楚了——其实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连龚家的人都没接触过。 此刻,梁安琪无聊地趴在廊顶,单手支着脸颊,忽然觉得那耗子脸越看越讨厌,她拿出小弹弓和总是随地捡拾放在口袋中以备不时之需的小石子,瞄准了耗子脸说闲话说得口沫横飞的嘴巴—— 啪!耗子脸被飞来的石子打偏了脸,疼得哀号了一声。 「是谁?」 梁安琪立刻伏低身子往另一边的花园后退,她以为能像过去那般灵敏地跳回地面,却不料双手攀附的瓦片竟然松落了,她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个四脚朝天,仿佛已经在墙下守株待兔许久的某人双臂一张,把她接个正着。 梁安琪抬头,迎上一张近看更显精致俊俏,神情却又冷又臭的脸,害她当下只能尴尬地冲着他傻笑。 「又是你。」 嗄?她「又」怎地? 耗子脸和那两名佣仆穿过海棠门想寻找恶作剧的家伙,不料却撞见抱着梁安琪的龚维忻,当下都没了主意。 方才是说得很不屑,可龚维忻到底还是主子,明着他们是不敢造次的。 「回去工作。」龚维忻淡淡地说道,耗子脸和那两名下人只得悻悻然又有些不甘心地走开了。 人都走了,梁安琪更加尴尬地和面无表情的龚维忻对视,正暗忖他打算抱到何时,龚维忻却毫无预警地双手一放…… 「啊!」幸亏她反应够快,立刻抱住他不放。 年纪尚轻的龚维忻没料到这丫头完全没有女人的矜持,反而因为她的举动紧张地倒退了一步。 梁安琪直到站稳了才松开手,看着龚维忻瞪着她,一脸不悦的模样,立刻若无其事地伸了伸懒腰,「今天天气真好啊……」然后她瞥见某人耳朵不自然地泛红,对比天生白皙的一张脸更明显了。 出身黑街的家伙,应该没那么容易害羞吧?梁安琪想着,打算就这么脚底抹油开溜,「多谢兄台搭救,小妹这就不打扰了,告辞。」 「不会有第三次,你最好别再惹麻烦。」他冷冷地在她背后道,梁安琪则吐了吐舌头。 又没要他救,干嘛这么践?啐! 那天梁氏父女离开龚家时,遇上了求助的龚家下人。梁羽一看就知道对方付不出诊金,不过还是出手帮忙了,梁安琪帮忙到药铺抓药时,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她心想该不会是耗子脸存心报复吧?不过直到父女俩替龚家下人看完诊回到家,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她也就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 想不到再一次和龚维忻有交集,却是他主动找上门来…… 狂风暴雨的深夜有人来敲门,梁安琪也不觉得奇怪,病痛是不挑时辰的,所以她立刻换了保暖的衣裳下楼要帮父亲,想不到来求诊的竟然是龚维忻。 应该说,是他背了个重伤的小混混大老远来求救。为什么皇都的医所不去,大老远跑来找她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这名伤患除了她爹以外,恐怕没人敢出手医治。 要说这方圆百里,从皇都到安平城,有哪一位大夫可以践到不把皇都的恶势力放在眼里,那一定就是她老爹了。梁安琪颇得意地想着。 当然,梁羽为了女儿未来的安危,其实与皇都那些恶势力都保持一定的友好关系,除了凭自己的能力让他们对他既敬重又客气,也识时务地不插手管不该管的闲事。如此一来,就算梁安琪以后自己一个人,那些地痞好歹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至于欺凌她。 龚维忻确实挑对了时机,狂风暴雨的深夜,谁顾得了郊区这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小混混伤得很重,梁安琪在一旁帮手,也就不小心听到一些内情。 「我……想像忻大哥一样……」 那小混混下巴已经碎得差不多了,还拼命想交代遗言,梁安琪也是很费神才能听懂他在说啥。总之大意是,出身寒微的小混混得罪了某个大老板,又急需一笔钱,于是异想天开地效法龚维忻站上地下格斗场的舞台。 要知道,她爹是人,不是神仙。小混混还是挂了……梁安琪叹了口气,想要在人生路上奇迹般的逆转胜,实在是需要一点运气和一点过人的天分,她看过太多太多没有运气的普通人了,有些人还有再站起来的机会,有些人却再也没有了。 龚维忻一直陪在小混混身旁,直到他断气还回不了神。清晨时,梁安琪替他打了洗脸水来,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巾拧干,却是替小混混擦着脸上的血迹,梁安琪有些无语,默默的又有些难过。 仔细想想,一个大少爷在狂风暴雨的深夜背着小混混来求诊能有什么好处呢?论时间点,绝对比不上他那有着「至善公子」美名的哥哥龚维惇,在皇都年节的庙会里背起昏倒的老奶奶跑过半条街找大夫来得万众瞩目,论小混混的背景,更不如袭维惇闲闲没事也能在街上凑巧救下郡主这么让人津津乐道。 虽然小混混没能救活,龚维忻还是郑重地谢过她爹——脸色依旧很臭很难看。梁安琪默默地想着,看来这家伙天生脸臭……真可怜。 第四章 梁羽陪着龚维忻把那名小混混安葬了,似乎还陪着他到黑街去找小混混的家属。梁安琪记得老爹回到家后,有些感叹地道:龚家二少面冷心热,虽然能忍人所不能忍,可惜心还是太软,待在龚家迟早会出事。 梁安琪后来常常觉得,她爹其实还能去摆算命摊子,肯定也会出名的。 之后没几日,梁安琪又陪着父亲到龚家去看诊,在龚家遇到了龚维忻,他也只是淡淡地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那张脸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地冷淡,只是梁安琪不再把它当成恶意了,反而趁着没人注意时冲着他露齿一笑,就算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也无所谓。 那天她又趴在屋顶上偷听耗子脸和下人聚在一起讲闲话,不过这回她发现了树上的蜂窝,当下脸上的贼猫笑真是想藏也藏不住,没一会儿花园就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鸡猫子鬼叫,而她已经翻过墙准备开溜。 才在另一处花园安然落地,却又看见龚维忻双手抱胸,像是已经等在那里许久,一见她跳下来,他只是让人去准备擦蜂螫的伤药,然后有些责备意味地瞥了她一眼。 梁安琪挑眉回视,她这次可不需要他出手相救了吧? 「还呆在那里做什么?你也想被自己打下来的蜂螫吗?」这里和隔壁的花园可是只有一墙之隔。 做坏事被逮到,她小脸红了红,「我只是路过,不关我的事。再见!」 她再次脚底抹油开溜,但这回她爬上屋顶跟落地的位置不太一样,方向一时有些迷糊了。 「左边直走。」龚维忻心里没好气,口气和脸色却仍然平淡地道。 不是说不会帮她第三次的吗?梁安琪笑着道谢,还真当自己只是路过,一点也不把隔壁的哀号当回事地蹦蹦跳跳跑开了。 然而何止是这第三次? 之后每回梁安琪跟着父亲到龚家或黑街看诊,总会很巧地在做坏事时遇上龚维忻,而且还不小心让他救了第四、第五……到后来都数不清第几次。这家伙出手救她也就罢,不说她没开口求救,他还非要冷冷地数落几句不可,害梁安琪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没事专门盯着她呢! 而龚维忻大概是因为小混混的前例,似乎觉得她爹挺靠谱的,什么阿猫阿狗伤了病了,皇都的大夫不敢接手,龚维忻就大半夜来找她爹——因为不只她爹不想得罪皇都的权贵,龚家少爷的身分也让他不再自由。 最后一次,是她爹过世不久前,龚维忻为了一个命在旦夕的妓女来找她爹,当时她还陪着老爹一起到窑子里去救人。 那一次她才知道,就算最让人轻贱的妓女也有分等级,多的是在暗无天日的社会底层被糟蹋到满身又毒又烂,孤老病苦无人闻问的。明明已看过太多的死亡与悲惨的命运,但那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愧疚,并且真正因为他们父女俩只是人,不是神仙,无力回天而难过—— 她都要以为自己忘记那种无力感了呢! 也许是那样的出身,让龚维忻对于黑街里同样身世卑微的人们总是特别心软,梁安琪也明白她爹是渐渐喜欢这名后辈,所以好多次都是破例出手帮忙。仔细算一算,龚维忻跟她也认识十三年了,只不过三年前她爹过世后,她与他的交集就少了,而且她其实不太愿意和龚家那个魔窟牵扯不休—— 魔窟是她给龚家大宅取的绰号,一个迷宫里住着一群整天想着争财产害人的妖魔鬼怪,不是魔窟是什么? 不过,看样子龚天问在天之灵,可没忘记当年请托他们父女俩的事,她是非蹚进这淌浑水里不可了。 将思绪从往事中拉回来,梁安琪又将龚维忻的身体擦洗过一遍。下手伤他的人真是狠啊!看样子是知道他过去的出身,一般的攻击对他不见得有效,净挑要害打。她用掉了一整瓶父亲留下来的药酒和家传秘制药丹,虽然她自己也做了一些,但至少要封存到明年才有疗效,眼下她不得不把原本要用个几年的分量,一次全用在他身上。 接下来就只能靠他自己啦! 「你要撑下去啊,好歹让我看一次奇迹行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都快要以为这就是真理了,看在我那么累的份上,反驳我一次行吗?」梁安琪忍住甩他两巴掌看看能不能叫醒他的冲动。她想她还是快去准备煎药比较实际。毕竟,虽然她对老天很没信心,但她对自己的医术倒是很有信心。 她不是神仙,但是她也同样很不服输呢! 他从小就善于忍受疼痛,因为别无选择。久而久之龚维忻也相信自己确实比旁人更善于忍耐。当急剧的疼痛追逐着他的意识,来到梦境深处,他前半生所经历过的,最脆弱的那些时刻,便化作梦魇来缠他。 杀了他!那些其实胆小无比,只敢躲在铁笼子外,以旁人的残杀自娱的人们嘶吼着,而他早就知道这一次他遭遇的对手,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闯祸,一起挨打,一起作着出人头地美梦的好兄弟。 来吧!你可以的!曜子的脸被他打得面目全非,但仍刻意露出一个夸张的、挑衅的笑脸和动作,让铁笼子外的那些疯子更加狂热,但他从曜子的眼里看到的却只是安抚和无奈的微笑。 从小到大,他们无数次为了各种理由,毫不留情地让对方吃自己的拳头,然后对着彼此狼狈的模样笑咧了嘴,击掌言和,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一架得打到至死方休。 他可以弃权不打那场比赛的。 不行。你才刚起步,而且我们没有时间了,我需要那笔钱,你是那种地方出身的,你知道要是一辈子葬送在那里有多凄惨,我只有一个妹妹 那么让他诈输吧。曜子赢了比赛,他一样有分红,虽然非常少…… 嘿,不行,你少看不起人了……曜子当场翻脸,比赛前一天晚上却把他找出来喝酒。我把全部希望赌在你身上了。曜子推了他一把,我从来没打臝过你,别否认了,你总是放水。我们之中真正能够在这里站稳脚步的只有你,你就当我把责任推给你好了,以后要一场接一场打个不停的可是你。 他无法反驳。而且,确实,如果他输了,一年以来的苦心都会白费,那些猪猡看不起输了死斗的丧家犬;而且就算他弃权,曜子同样得和别人打个你死我活…… 第一次站在铁笼子里时,他曾经那么想着就算死也不会后悔,他要用自己的性命拼一次机会。后来每一战他都是这么想的。在黑街,他那样的出身,只有靠搏命才能让自己不被别人糟蹋。 但是那一次……后来的日子他无数次地想着,他是不是错了? 打死他—— 那些猪猡在铁笼子外不停地叫嚣,曜子见他迟疑,扑了上来。 动手啊!我就靠你了! 拜托—— 拜托。谁能想像,这样苦苦的哀求,是为了求对方打死自己?因为他需要用命换钱。 第一次在铁笼子里打死人,十二岁的他手抖个不停。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后悔,那是他抵死对抗命运的第一场胜利,他不愿意再当无能为力的弱者,躲在腐臭的黑暗中埋怨老天爷不公平。 能够的话,谁也不想埋怨。 他只是不想被人糟蹋,而曜子兄妹只想脱离父母欠下的一屁股烂帐过平凡日子,只是这样而已不知是血或眼泪让他的双眼刺痛,满腔的愤恨涌上他胸口,他只能欺骗自己,眼前不是他的兄弟,是操弄他们命运的那一双手!是让他们一次次抵死挣扎,却仍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承认失败的那一双手!他疯子似的反击几乎一击就让曜子倒地不起…… 他又写下一页不败传说,猪猡们在铁笼子外为他欢呼。曜子全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身子仍在抽搐颤抖,嘴角却往上勾,他觉得内心有些什么正在崩毁。 「我不要你的脏钱!」曜子的妹妹根本无法谅解他,「带着你的胜利滚回那些人渣身边!」 龚维忻没有解释。他仍是拼上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还了曜子父母的债,却还不了他心中万分之一的亏欠与自我厌恶。 那只是一个开端。他不败的王座是用每一个同样命运坎坷的牺牲者的血肉堆筑而成,他的对手有罪犯,也有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谁是心甘情愿用命来换钱? 我想像忻大哥一样—— 那是第几个错把他当成英雄的孩子?他的选择究竟为那些只想翻身过平凡日子的孩子捏造出多少错误的期待?他看着那张年轻却血肉模糊的脸,感觉到手心里握着渐渐冰冷的温度,而他的血液也跟着冻结,灵魂坠入冰冷深渊。 身体永无止尽的疼痛,也许就是他的惩罚了吧? 意识又是一阵浑浑噩噩,分不清是梦境,或他终于来到地狱,被往逝者的幽魂纠缠,而疼痛有时如火烧,有时像千万根针扎着他的骨肉,有时……不知是否痛过头,他竟然出现「不痛了」的幻觉。 当龚维忻总算睁开眼时,房间里的一切似曾相识,甚至他确信这地方曾出现在梦里,因此让他更不能肯定此刻是否仍在梦境之中。 龚维忻试着坐起身,虽然扯动了伤口,但这股疼痛比起昏迷那时折磨他的,根本不算什么。 这里是……他想起来了,这房间,他曾经造访过,只是那时是深夜。 「你醒了?哇——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梁安琪捧着水盆一进到房里,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惊慌失措地将水盆往床边矮几一放,压着他躺回床上。 「伤还没好,你想浪费我的药吗?」他迟迟未醒,害她又用掉一瓶库存的药酒,心都在淌血了。 龚维忻先是愣愣地看着梁安琪,仿佛没想到会再见到她,而后她的话让他恢复平日阴沉的脸色。 「你为什么要浪费那些药跟力气?」那些伤药应该留给更值得的人吧。 「呃……」他在生气吗? 「因为我怕死人,不想处理尸体,那超可怕的。」 也很麻烦,要去买棺材——棺材才贵啊!就是最便宜的也很花钱。然后还要挖坑,这是最累的,而且……她觉得他的名字很难写,要是把他的墓碑写得太丑,她怕他晚上来找她……这还不可怕吗? 话说这几天晚上,因为他一直没醒,所以她还真的开始练习写他的名字,可惜还是很丑。尤其那个姓,有够难写。 等会儿一定要收起来,别让他发现了。梁安琪背脊冒汗地想着。 「……」龚维忻一直觉得很奇怪,梁师父就算是受他请托,去了黑街最贫困最无法无天的那些地方,也总是带着梁安琪,甚至从来不阻止这个好像对什么都很好奇,对人却不够防备的丫头自个儿四处晃悠。 可是他发现,梁师父总会对女儿解说他们遇上的一切,从情势到缘由,为什么会导致这一切,又该如何掌握有限的资源解决最迫切的问题……龚维忻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梁师父也许是将女儿当成男孩子在教养,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但这确实比让她变得无知又无能来得好。 第五章 他不相信这女人没处理过尸体。梁师父医治过那些伤处让人作呕的病患,都是这丫头担任梁师父的助手,他还见过她前一刻替父亲处理病人溃烂长蛆的脓疮,接着出了病房赶紧将几个饭团狼吞虎咽地吃下肚,面对他不可思议的瞪视,她还无辜地解释,她两手用酒洗过了,而且她早上什么也没吃…… 那不是重点好吗?! 「你不把我捡回来的话,就不用处理了。」他根本不值得被救起来。救人还被嫌弃,若是怡之那丫头听见了,肯定气得跳脚。幸好因为龚维忻昏迷了好几天,那丫头心防也松了,这几天又照常地在安平城的衙门里跑腿赚点钱贴补家用。 「可是你的尸体可能会漂到我家。」啊,梁安琪忽然想到,这家伙也许不习惯被救,所以在闹别扭吧。 她立刻道:「而且,我想如果是我爹,他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提起梁羽,龚维忻果真住了口。 对梁师父,他不只觉得亏欠,也有一份敬仰之情。梁师父的过世曾让他感到沮丧和绝望,这世上也许是有好人的,但真正内心没有贫贱与富贵之分的好人却少之又少,他曾经认为没有这样的人存在,梁师父却让他对这世间多了一分信心。 他记得很多年前,梁师父刚被请到龚家为老太爷治病,他偶然撞见龚家的下人在梁师父离去后偷偷央求梁师父帮忙看个病。 他当时以为梁师父会拒绝。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那名下人其实已经被龚家某一房赶出去,一分钱也没给,还被打得跛了脚,是偷偷躲在侧门跟着梁师父。明眼人都能分辨在大宅子里,谁是值得巴结的得势奴才,谁是无须花 心思理会的无用贱役。 当时他只当梁师父不属于明眼人吧?但他一路悄悄尾随,发现梁师父在看见对方破落的门户后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仍是替对方看了诊,临去前似乎也猜想到对方没钱抓药,还让女儿先到药铺去把药抓了回来。 是个滥好人吧?龚维忻当时心里悻悻然地想,他也讨厌滥好人。因为这种人喜欢当好人却不懂得善后,往往制造更多的麻烦。 可是,梁师父显然不是滥好人。他也明白那位下人早就被赶出龚家,却不点破,倒是接着在给龚老太爷看病时,做了一些外行人也看不出所以然的举动,然后说这是他特别为老太爷研究的诊疗方式,多向龚家要了一笔钱——刚好和那天抓药的钱数目一样。 龚维忻笑了起来。该说他老奸吗?可他确实替老太爷多推拿了几下,把老太爷整治得服服帖帖,对梁师父的手艺赞不绝口,还大方赏了更多银钱呢。 后来,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背着一位在黑街里他看着长大,却异想天开学他参加地下格斗而被打成重伤的小弟去找梁师父。梁师父二话不说地出手相救,虽然小弟终究回天乏术,那份恩情他却永远记在心上。 往后,他每一次开口,梁师父既不会跟他客气,但也从不推拒。比起他付给梁师父的那些车马费和医药钱,真正难以还清的是恩情,这样的好人没能长命百岁,皇都那些猪猡却到发鬓霜白都还在折磨别人,龚维忻总是忍不住讥讽地想着,老天爷到底想让他看清多少这世间残酷又恶心的真面目呢? 既然他清醒了,也该吃点东西,虽然他暂时不适合做任何费力的举动,但梁羽盖的这间病房却有许多这个世界还没有人想像出来的巧思—— 该说,已经拥有技术,却没能想到该运用在这上面。 例如这张病床,床板被拆成两个部分,上半部可以升起,关键就在转盘与齿轮,只要转动摇杆便能将病床慢慢往上抬,龚维忻曾经见识过这间病房的奇妙之处,所以并不感到讶异。 梁安琪隐隐觉得提起她爹好像颇有用,便道:「看在我爹的份上,你先把这药喝了吧?」 她每天都熬药,但他却迟迟未醒,害她每天都浪费一帖药,好不容易终于不用浪费了,当然要逼他喝个精光! 梁安琪先一步舀了一口汤药,吹了几口,然后送到他嘴边。 龚维忻瞪着她半晌,纵使觉得别扭,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那口药。但是药才入口,他差点就一口吐出来。 梁安琪干笑,「良药苦口嘛。」这药煎得太久了,所以……呃,精 华嘛!反正,他最好还是别不知好歹。 龚维忻认命地将药喝得一滴不剩。 见他愿意喝药,梁安琪很快又回到厨房,把本来想留到晚上吃的饭菜从温热的灶上取下来。 因为龚维忻需要更多精力让身体痊愈,她这两天还煮了鱼汤。 她这里吃鱼倒容易,春秋之际和歌溪里的游鱼最肥,白色木屋有一部分盖在河面上,坐在檐廊下就能钓鱼。后院也养了几只鸡,以前她不想吃自己养的鸡,总觉得残忍,但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她可不是吃素的料。 现在鸡养大了她就拿去市场卖,卖来的钱买猪肉或鸡蛋,或买牛羊鸡肉,做成荤瓜汤,放个一年半载都不会坏。 她把饭菜送到病房里时,龚维忻正看着敞开的窗外在发愣。 这间病房的窗口面向后院,正好可以看见后院的瓜棚,翡翠威蕤,碗大的丝瓜花在日头下像一朵朵小太阳。她在瓜棚下摆了木椅和木桌,偶尔幻想一下自己家里花园好大,她可是坐在玫瑰花棚下喝茶看书,而不是摘豆子梗忙着农活或家务。 梁安琪悄悄将餐盘连同搁在床上的矮几移到他身前,龚维忻回过神来,她扯起一个几乎是讨好的笑脸,「那药喝完了不能空腹,否则效果不彰,看在我爹的份上,你可要吃完……虽然……呃,菜色随便了点。」她想这些粗茶i肯定不会出现在龚家的餐桌上。 龚维忻看着她端上来的饭菜。一碗白饭,一碟番薯叶,一碟醤瓜,一盘豆 腐,和一碗鱼汤,还有一颗卤蛋。他忍不住苦笑,对黑街长大的孩子来说,期待一顿像这样平凡的饭菜都是奢侈的,真正的「随便」可不是这样。 最贫贱与最豪奢,他都经历过了。却没想过真正的平凡小日子,原来是他这辈子最欠缺也最不敢奢望的。 梁安琪看他只是盯着饭菜发愣,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手不能动,才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动手将白饭填满汤匙,然后夹了一口青菜铺在上面。 她把汤匙递了过去,龚维忻没来得及思考就直觉地张口把饭吃了。他突然间觉得耳朵有点热,故意把视线撇开,心想是因为他根本不习惯被这么照顾。 「应该还可以吧?青菜汆烫过后我只用酱油和蒜蓉调味。」有时用一点麻油和腌过的蒜蓉,也很好吃。 龚维忻只是点点头,仍然盯着病床前方的窗外,不知为何就是不敢看她。他对吃根本不讲究,儿时吃的是青楼里客人的剩菜剩饭,少年时在黑街闯荡,因为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能吃他就不挑,乃至后来那些名目荒唐豪奢的挡口菜,他也吃不出所以然来。 但是她都这么说了,于是他便细嚼慢咽。原来青菜是这么料理的,穷苦人家饭配盐就是一餐,富贵人家家里,这类青菜也上不了台面。但是原来一口温热的白饭和只拌酱油料理的青菜,这么好吃。原来酱油不只是有咸味,饭也不只是能填肚子,它们是香甜又温暖的。 因为始终不好意思看她,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混帐,于是龚维忻闷闷地低声道:「……很好吃。」 「啊?」梁安琪又把汤匙填满白饭和半块豆腐,没听清楚他模模糊糊地说些什么。 龚维忻把头一撇,破天荒地觉得很糗,「没事。」 「你如果想解手,我可以扶你去。不用顾虑我,我从小看得很多了,我不会搞砸的。」她又把汤匙喂了过去。 「……」龚维忻突然觉得很不妙,眼前他真的无法自理各种需求,而且相较于这个……根本不能用与一般女子应对的想法来思考的女人,自己无法克制的尴尬与害臊实在很羞恼! 梁安琪见他耳朵泛起红晕,心里忍不住想着,原来龚维忻也会害羞啊?不过话说回来,要让一个女人服侍自己解手确实很难为情。 「你就把我当男的呗!」她还好心地安抚他,笑得一脸诚恳。 龚维忻决定,他一定要尽快让自己康复! 「要不要……我帮你吹口哨?」某人很体贴地提议。 「……」龚维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女人已经开始用各种方式吹起口哨,他两颊升起懊恼的臊热。 她花样还不少,先是细细长长往上扬的音,然后一阵急促的、鸟啭般的短音,紧接着千回百转宛若游龙穿越百岫,而龚维忻额间的青筋也越来越明显。 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被登徒子轻薄的良家妇女一样困窘?而相较于他的尴尬,这丫头的镇定令他显得小题大作。龚维忻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解决完小恭,某人脑袋探过来,便迎上他黑炭般的脸色。 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是不是女人?他忍住大吼的冲动,看着她把尿盆端出去,然后又捧着水盆折回来。 好吧,她是大夫,不能以常理视之,何况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龚维忻仍旧对这股陌生的羞窘感到不爽快。从小在黑街长大,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梁安琪并非惹人厌,他也不是觉得痛恨或不耐烦,只是他从小到大害羞的时候可能一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此刻却…… 他简直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第一次跟女孩子同处一个屋檐下一样的别扭! 哦……也许更糟! 于是,当梁安琪再次回到病房时,他决定非要做点什么来扭转局势。 当然,后来他也明白,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并不只是为了扭转局势。 梁安琪一进房,就见龚维忻微笑地盯着她,那笑容,那视线,盯得她头皮阵阵发麻。 不知道为什么,殴打龚维忻的人虽然下手毫不留情,但他的脸上却只有两处刀痕和一处瘀伤,否则她也很难认出他来。也许连下手伤他的那人都觉得打伤他的脸很可惜吧? 龚维忻是好看的,所以当他那样微笑地看着一个女人,照理来说,应该会让对方脸红心跳才对。 梁安琪这辈子还没有脸红心跳过。她抚着胸口,默默怀疑难道传说中与龚家浪子四目相对时必然会出现的心悸就是像现在这样——但是她觉得龚维忻那眼神比较像地头猫棉花盯着老鼠的模样啊! 「有件事,我觉得很抱歉。」龚维忻开口道,他垂下眼睑,虽然没有流露出忧郁的表情,但仍是让人感觉到他心情沉重。 「呃……什么事?」他想为方才的态度道歉吗?她心胸很宽大的,只要他知错能改,她一定既往不咎! 龚维忻又深沉地看着她良久,「我们成亲多久了?」 「啊?」梁安琪大张的嘴,起码可以塞下一颗卤蛋——嗯,卤鸭蛋。 龚维忻好整以暇地研究她夸张的表情,自清醒以来一直很低落的情绪总算稍稍上扬。接着他低下头,「咱们孤男寡女,你又如此尽心尽力,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如果我们不是夫妻,我也必须对你负责。但我看你如此熟悉于服侍我,应该是我的发妻吧?」 第六章 梁安琪目瞪口呆的脸上,慢慢地,闪过各种让他忍俊不住的变化。但龚维忻掩饰得极好。 然后,梁安琪来到床边,把水盆往桌上放,视线始终没离开过龚维忻。她伸手以食指和拇指撑开他的上下眼皮,仔细观察了他的眼睛好一会儿,一脸深思地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龚维忻拧起眉,「我……我的头有点痛。」他还很有那么一回事地扶住额头,病弱的模样让人于心不忍。 梁安琪恍然大悟,但又觉得奇怪……他刚醒来那时不像失忆的样子啊! 「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他一脸困扰。 「你不是记得我爹吗?」她直接坐到他身边,急切地问。 「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一个我很敬重的长辈印象,是岳父大人吧?」其实那一瞬间,龚维忻还是有点心虚的。 梁师父,对不住。他想……他是真的累了,他想远离皇都,安安分分地躲在像这样宁静的小地方,过平凡的小日子,哪怕必须当一回无赖……话说回来,他相信他在世人眼里,原本就是个无赖。 这下换梁安琪哑口无言了。 「如果我们不是夫妻,那……」他看向窗外,一脸黯然,「看来我是个亡命之徒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不应该留在这里给你惹麻烦。」 怎么说得好苦情好可怜的样子?梁安琪有些急了,「那个……」 该老实告诉他真相吗?但是现在的他也回不了皇都,无处可去吧? 「嗯?」龚维忻暗忖,这丫头还挺难拐的啊!梁师父的女儿果然不是单纯的蠢货。 梁安琪看着他,蓦地,过去对他的种种认识,父亲对他的惋惜,以及她偶尔心里升起的同情,在看着他白皙的脸上那些伤口时,全都涌上心头。 他背负得太多,宣泄得太少。父亲曾经说过。 如果不是她发现他,他早就死于非命。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折磨一个人?能够忘记过去,也许是因祸得福。 「对啦,我们成亲了,哈哈哈。」反正就……只好那样啦!她临时也编不出他的新身分啊! 这下,又轮到龚维忻有些傻眼了。 「你啊」既然决定这样做,前因后果也得交代清楚才不会有破绽。梁安琪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我平常就告诉你,不要每次都板着脸瞪人嘛,你看你这次就得罪人了,得罪那个……那个……皇都最凶恶的大流氓龚维忻!」 「……」龚维忻忍不住瞪着她。 不过当梁安琪瞥向他的时候,他又立刻端出一脸受教的模样,梁安琪凑近 他道:「你听到这名字,有没有什么感觉?」比如很熟悉,很亲切之类的? 龚维忻暗忖这丫头在试探他的可能。 「感觉……不像大流氓。」 「那你觉得像什么?」 龚维忻定定地看着她,那双大眼闪闪发亮、无比好奇……这丫头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好像有点印象,觉得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家伙。」话落,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丢脸。 可恶,都是这丫头,害他净想一些幼稚无聊的事,才会有这么幼稚又无聊的反应! 就算失忆了也觉得自己很厉害,这男人该不会无比自恋吧?梁安琪挑着眉心想,然后耸耸肩,「总之你得罪了他,他让人把你打成猪头,幸好啊,为妻我一听到消息,立刻快驴加鞭,驴不停蹄地冲到皇都,但是那个龚恶魔不肯轻易放人,我内心焦急不已,立刻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动他的铁石心肠,最后,他开出了条件,要我躺针床,踩火炭,过铁人巷,挑战十八铜人,通过重重考验,才能把你带回来。」 「然后呢?」还有没有?龚维忻忍住用眼神掐死她的冲动。「然后?我当然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啊!夫君只有一个嘛,你答应要赚钱给我花,还要永远替我做牛做马,绝不让别人欺负我,只要有好吃的都给我吃,只要有辛苦的都你来做,只要有麻烦都由你扛,任劳任怨绝不反悔,而为妻我只不过是流点血流点汗,就能保住你的命,算得了什么呢?」她还伸手拨了拨额前的发丝,一派潇洒地道。 龚维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微笑变成狞笑。 忍住,这臭丫头好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听起来……咱们感情很好?」 「呃……」这问题竟让梁安琪有些尴尬,骗他安心以养伤为第一要务,跟骗他的感情是两回事啊!看他万般别扭又无处可去,她才会灵机一动,心想若他以为两人是夫妻,也许会安心一点。她没有要欺骗他感情的意思,可是这个问题却让她发现自己正在欺骗一个已经没有过去,只能依赖她的男人的感情。 「还还不错啦。」她心虚地移开眼,终于萌生了说谎的不安,而眼尖的龚维忻像是终于逮到她小辫子那般暗暗地笑了。 「能够让我立下那样的誓约,又能够让娘子如此义无反顾,看来我真是幸运,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厮守。」 梁安琪全身都冒汗了,「也不至于那么夸张啦……」她成了爱情的骗子!她会被雷劈吗? 「娘子害羞了吗?」她就坐在床边,于是龚维忻故意凑近她,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混合了药材和某种不知名香草的气味。 他早就知道她从不搽胭脂水粉,但倒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皮肤比丝绸还光滑,那一瞬间他的手几乎产生碰触她的骚动,但她却更快地退了开来,涨红了脸支支吾吾。 「不是啦,你……啊对了,你先洗个手脸,我待会儿帮你把脉跟换药。」龚维忻若有所失地退开,心里却想着,暂且放她一马也无所谓,反正这丫头撒了这样的谎,他都忍不住好奇她接下来要怎么应对了呢! 而且,等他身子康复了,到时候……呵呵! 龚维忻敛起眼底期待的笑意,全然没想到梁安琪会撒这个谎,他要负最大的责任。那当下他只觉得看这丫头怎么出招很有趣,当她替他解开手上的白布清理双手时,他还刻意轻佻地不停碰触她的小手。 只不过,龚维忻随后就发现,除了谈到两人之间的感情以外,这女人对人跟人之间肢体上的暧昧相当迟钝。虽然能理解她身为大夫,所以频繁地与伤患接触早就习以为常,可是像这么毫不设防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又让他很生气! 龚维忻想起过去对她的几次短暂印象里,她不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就是正在做一般女子不会做的事。例如在别人家里闲逛,还爬到墙上偷窥,猫着身子跟踪别人想要看热闹之类的。 每次看见她跟着梁师父一起出现,他总是忍不住拧起眉。不是厌恶看到她,而是他心里总会想着:好了,这下他又得费心注意这丫头,以免她趁着梁师父忙于看诊、无心他顾时,又跑到不该去的地方! 梁安琪想必没察觉,每次她和父亲到皇都去,除了第一次的偶遇外,之后总会不小心撞见龚维忻,未必都是巧合。 回想起那些往事,再加上眼前种种,都让龚维忻得到一个结论:这女人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却多到过剩——她对人完全没心机,好奇心却过度泛滥!他冷着脸让梁安琪替他换药,当她几乎贴在他身上替他绑好胸前的药布时,一点也不觉得哪里不合适,还一边笑着说,他醒来真是太好了,替他包扎可以省很多力气。说完还低下头…… 啊!龚维忻又差点暴吼出声。她的气息吹在他乳 - 尖上,而这女人只顾着研究他胸口的瘀痕,还伸手摸了两下,然后咕哝着自言自语些他听不清楚的话。忍住!她是大夫,他最好别太小家子气,别小心眼! 但龚维忻仍是微愠地想着,这么久以来,究竟有多少人在像他这样接受治疗时,心怀不轨偷吃豆腐……或者是被她吃豆腐,这家伙也完全没感觉吧?梁师父在的时候或许不会让那些登徒子有机可趁,但梁师父走了之后呢? 基于对梁师父的亏欠,他今后有必要将她纳入管辖范围里。 这是报恩!虽然只有他自己这么认定。 「对了,我忘了问最重要的事。」他在她捧着脏污的水要离去时,开口说道,当下其实有点不甘心自己只能呆坐在病床上,而她却还有其他杂活得忙,必须离开。 「什么事?」 「我叫什么名字?」他忍住笑意,看戏般地等着她如何圆这个谎,不得不说,他还挺期待她惊慌失措伤脑筋的模样。 啊咧……她竟然忘了这回事。都怪方才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害她不忍心告诉他,他是皇都大流氓,臭名远播,而且很可能是被自己那有着圣人美名的哥哥派人毒打一顿,丢到河里毁尸灭迹! 这下,她得编出更多谎,来圆这一个忘了深思就脱口而出的谎。 「我心爱的结发妻,你该不会忘记我的名字吧?」他坏心地讪笑道,梁安琪额冒冷汗、暗自慌张的模样显然大大取悦了他。 「怎么可能……」梁安琪干笑,脑袋飞快地转着,「你叫……朱大毛!」 「……」他可不可以捏死她?龚维忻黑着脸,看着某人因为危机解除而眉开眼笑,显然还对自己的急中生智感到无比佩服。 见到龚维忻明显铁青的脸色,似乎对自己的名字感到绝望,梁安琪心里当然有些过意不去——没法子,情急之下,她脑袋里只有一团浆糊,生不出什么有文采有诗意的名字啊!她只好干笑着,尽可能笑容甜美地讨好道:「大毛哥,那我先去忙了哦!你好好休息……」 最后一个字都还没落下,她已经脚底抹油开溜了,留下龚维忻坐在病床上,杀人的视线像能将墙壁瞪出两个洞来。 现在是什么情形? 病房里,一男一女和一个小鬼。男的瞪着那多出来的小鬼,小鬼也瞪着那多出来的男人。 「这该不会是我们的女儿吧?」虽然明知不可能,但那个小鬼不友善的眼神却让他忍不住故意这么问道。 梁安琪呛咳了起来,而赵怡之挑起眉,对自己不过两天没出现就遗漏了这么一大段剧情感到不开心。 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不是,怡之是我义妹。」赵大娘是她谊母,怡之当然就是义妹了。 赵怡之左右想了想,拉着梁安琪的衣袖,示意她到外头谈。临去前还不忘丢给不能下床的龚维忻一个挑衅的回阵。 「……」哪来的小屁孩?龚维忻没打算跟个小鬼计较,他不用想也知道她们在外面讨论什么,只不过现在他发现自己不太喜欢那女人把他晾在一旁。 「……就是这样,等会儿你可别说溜了嘴。」梁安琪简单解释了缘由,但是对龚维忻的真实身分三缄其口。 赵怡之翻了翻白眼,「好人做过头了吧?」 「他很可怜啊,而且这样一来,他的仇家也比较不会找到这里来吧?」 「最好他康复后,发现附近的人根本不认得他这个『邻居』时,他不会察觉真相!他很快就会发现你不是朱大嫂而是梁姑娘!」 「怡之啊,天天跑衙门,你倒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呢,看着大老爷办案真的那么有启发效果啊?」 第七章 她一脸骄傲是怎么回事?赵怡之又想翻白眼了,「那你倒是搬到衙门里去住,看看有没有救!」她本来就很聪明了好呗! 「我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总之走一步算一步,更何况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 梁安琪想的是,如果龚维忻要待下来,最好还是改变一下容貌,附近的人也许不认得龚维忻的真面目,但这里毕竟是离皇都最近的县城城郊啊!只是她还想不出要怎么样让他愿意改变容貌,又要如何改变…… 梁安琪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彻底研究龚维忻的身体,研究父亲所谓「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材」究竟是有多百年难得一见! 醒来第三天,龚维忻已经能够拄着拐杖下床走一小段路。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一遍她家,然后问这地方干什么用。 虽然来过好几次,但他每次都觉得,那栋蓝色圆屋,真是只有怪胎才盖得出来。可是多看几眼,看着紫色香草和黄色小花在圆屋周遭迎风摇曳,窗台上各种模样的破瓦盆按照大小排列整齐,倒也觉得挺顺眼的……如果别进到里面,发现杂物堆到跟天花板一样高,几乎找不到立足之地的话。龚维忻决定,这栋圆屋他短期内都别踏进去比较好。 他没能走完整座庄园,因为后院还挺大的,让目前仍需要休养的他有点吃不消,走上三五步就得坐下来休息,但已经大大胜过整天坐在床上发呆! 当他坐在白色木屋外的檐廊下喘口气,那只叫棉花的猫就躲在一旁偷看。棉花猫如其名,是只毛色银白柔软蓬松的长毛猫,一只眼蓝,一只眼金,坐着时很有一点睥睨众生、威严不可亵玩的气势,只不过一旦被梁安琪顺毛外加揉腮边伺候,节操和尊严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龚维忻本以为棉花是梁安琪养的猫,但她说棉花是地头猫,她不是它的主人,只不过它肚子饿或想睡觉时就会来找她。 根本是专吃霸王餐、还吃到耍大牌的自来猫。但龚维忻也没资格鄙视棉花就是了。 刚开始,棉花只敢躲远远的,在角落偷看他这个陌生的外来者。例如此刻,那半张猫脸正探出花盆,密探似地,一脸阴沉地盯着他。当龚维忻一站起来,这货跑得比被猫追的老鼠还快。 还地头猫哩,真逊。 白木屋后头架了瓜棚的花园里,种了一盆盆能作为药材的香草,所以称它花园也不为过。花园周遭围了一圈竹篱笆,竹篱笆外则是一片田和几棵果树。梁安琪很老实地告诉他,木瓜和林檎结的果很甜,橘子和石榴种不甜,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几只鸡自由自在地到处闲晃,竹篱笆只是为了不让鸡跑进花园里来啄食那些比较贵重的药草而搭盖的。 「那个码头做什么用的?」后院菜田旁,有一道通往河边的小门,小门外是一座长长的、小小的码头。龚维忻好奇很久了,这条小溪顶多能划个小竹筏,但是能划到哪去?要到对岸,走桥不是更快? 「那个?钓鱼和洗衣服用的啊,那不是码头,只是长得像码头。」不过,坐在「码头」上视野极好,旷野一览无遗,她其实比较常坐在那里发呆。 「你想去看看吗?那里风景很好哦,今天午餐就在那里吃吧?」 那天中午,他们就坐在「码头」吃午餐。盐巴饭团、腌梅子、鱼干和热 茶,龚维忻看到她赤着脚伸到溪水里,有点羡慕,可是他的脚伤还不能碰水。 从能够下床开始,他除了跟在她身后,问她在干嘛,或看着她做那些日常工作以外,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庄园里各个地方发呆。 为什么以前的他没想过,不要求出人头地,不要求争一口气,只要找个小地方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 但是,年少时的他,懂得怎么过平实的日子吗?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钓鱼,但是怎么钓肥羊倒是很拿手。他是在跟阴沟一样的环境里出生和长大的,如果真有普通人愿意雇用黑街出身的孩子,他们用得着在刀口下混饭吃吗? 从来不知道世间也有人这样的生活着。但是,不是挣扎到遍体鳞伤,也许不会渴望这样的平淡。毕竟他到今天都还能鲜明地想起当年决心进铁笼子比赛时,有多么痛恨那些把他们理所当然踩在脚下的人们,也是想要翻身和报复的渴望,让他活到今天。 他常常疑惑而不甘地想着,为什么上天会让人出生在一个不得不逼自己长出毒刺来自保的环境,然后再用际遇让这些毒刺被现实狠狠拔除,每拔一根就是一次血流不止和椎心的痛,那么到人生尽头时他们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你等着,我钓一尾大鱼,晚上烤鱼吃!」梁安琪说着,像个老练的钓手那般甩了甩鱼竿。 坐在「码头」上的他仰起头看着,这女人明明顶着一头乱发,但也许是阳光刺得他眼花了,他竟然觉得她有点帅气,让他心生羡慕之情,本来还想取笑她太夸口,最后却是赧然地保持沉默。 她确实比他能干多了。 「这里的河水为什么这么干净?」这是香河的支流之一没错吧?在皇都,为了疏导河水,避免雨季时泛滥成灾,香河被辟出数条水道,其中一条就在黑街。他记忆里的河流腐臭污浊,不时漂浮着各种排泄物和尸体,如果是人的尸体,没身分或查不出身分的,官府就当作意外,反正黑街什么没有,意外最多。 黑街里的河,脏污得仿佛连流动都有些凝滞,因此总是滋生蚊虫,一到夏天就爆发瘟疫,整条黑街都被封锁,当年曾经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活下来了,母亲没有。 「不知道耶。偶尔也会有奇怪的东西漂过来啦,不过和歌溪是真的很干净没错,有很多水黾,不够干净的水源它们是不会聚过来的。以前我傻傻的把那些水黾抓来玩,被我爹骂惨了,他说那虫子是专门吃蚊子幼虫的……你在这里都没发现蚊子对吧?要感谢它们啊!」 水黾,那是什么东西?他听都没听过。龚维忻还在纳闷着,身边的女人却开始大叫。 「哈哈哈……一定是条大鱼!好大的鱼!」她扯紧钓竿,脚下却绊到自己随手搁在地上用来盛食物的竹篮,但她坚决不肯放手,龚维忻只得双手抱住她的腰,最后大鱼被钓出水面时,两人双双仰躺在地,他这伤患成了现成的肉垫。梁安琪根本没来得及享受钓到大鱼的喜悦,几乎是立即弹跳而起。 「你没事吧?」本来都快康复了,要是被她压坏怎么办?她双手忙不迭地在他身上一阵摸索,从头脸摸到肌肉结实的胸口,又摸到腹肌垒垒分明的肚子,一寸也不放过,接着还要再往下探 龚维忻翻了翻白眼,抓住她的手,「娘子,这里可是大太阳底下,不太好。」他怀疑这女人故意吃他豆腐! 「呃」还会开玩笑,看样子没压坏。该称赞他果然骨骼精实,恢复力惊人,还是她又变瘦了,身轻如燕? 「等会儿先再帮你看一次。」毕竟他身上有多处内伤和挫伤,她很不放心。 意思是,等一下要脱衣服让她再彻头彻尾摸一次他娘的,他干嘛脸红啊?龚维忻瞥向一旁在地上弹跳不止的鱼,眼角余光还瞥见一团银灰色毛莺茸的影子正钻过篱笆底下的破洞,悄悄匍匐而来。 「你的鱼。」某只猫躲在篱笆后双眼发亮! 梁安琪抓起鱼线,然后一手扶着他,「有没有哪里痛?要告诉我啊!」 「没事。」从小就习惯挨拳脚,被摔是家常便饭,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本能地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尽量不受伤。 梁安琪扶着他,两人走回屋子,棉花不怕他了,屁颠屁颠地一路尾随。 「你想吃哪种口味?用鱼露和酱油炖煮的?撒点柑橘柠檬用烤的?」她都要忍不住滴口水了。 「能吃的我都不挑。」 「你吃过蒜瓣白酒蒸鱼吗?再切一点老姜和枸杞……」啊,她口水真的滴下来了,「晚上做给你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笑,「好。」等伤好了,他也来学钓鱼吧! 「你也有份啦,别心急啊。」梁安琪低头对着那只贪吃猫说道。 龚维忻瞥了棉花一眼。突然有种,这只贪吃猫瓜分了梁安琪要做给他的晚餐的不爽快 - 感。 要如何改变龚维忻的容貌以避开皇都中熟识他的人,还未有解决之法,但关于邻里间如何看待梁安琪家里多了个男人,某个大婶倒是替两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方大婶是安平城里杂粮铺子的女儿,嫁给邻近的和歌村的村长,算起来也是个郷下地方的贵妇,最大的生活调剂就是到处串门子,散播欢乐散播爱。这代表方大婶只要知道一件独门消息,当天晚上全和歌村的人都会知道,到了隔天,连安平城里的人也会知道。 那是龚维忻醒来的第四天。一早,梁安琪到县城出诊,龚维忻送她到门口,虽然板着脸,不知为何她却感觉他好像被抛下了一般,身影寂寥,垂头丧气好没精神,害她看完诊也不像平常一样在城里多晃一下,买了小点心就赶紧回家。 她买了驴打滚,和龚维忻就坐在檐廊下,被满园子的香草盆栽包围着,一起吃点心,这时本来在下午才和她约好要出诊的方大婶就来了。 「我听说你早上去包家看完诊就回来了,因为我下午有事,就想提前过来给你看看。」方大婶提着几包白米、小米和高粱便自顾自进屋来,因为梁安琪说过想酿酒—— 在别人家看诊时随口提起的,想不到方大婶连这也打听得到,趁着看诊时替她把材料一并提来,包打听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这下梁安琪更不好拒绝,幸好方大婶进到屋里时,本来待在檐廊下的龚维忻已经先一步回房,让她松了一口气。 梁安琪不知道他为何躲回房里,但是也偷偷庆幸自己不用想藉口说服他躲起来,她心想也许龚维忻因为失忆了,对陌生人的防心比较重吧? 龚维忻自然不会在这时拆梁安琪的台,但他明白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明明把问题丢给她去烦恼就好,他只需要在一旁看戏,这才是他一开始撒谎整她的目的,不过或许是因为他真心想赖住她了,此刻他竟认真地思考起来 梁安琪一边帮方大婶推拿,一边听方大婶照惯例分享最近搜罗到的各门各户的小道消息,只要听方大婶聊个一盏茶时分,就约莫能把整个安平城与和歌村近日发生的大小事都一手掌握了! 只是方大婶每次讲到最后,都会提起一个数年来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未来想必也会孜孜不倦地提到让梁安琪举手投降为止的话题—— 「安琪啊,我上回跟你提的那人,你在包家见过了吧?印象如何啊?」 「呃……」早上在包家那么多人,她怎么知道方大婶是指哪个? 还有,方大婶果然神通广大,难道方大婶知道她要去包家看诊,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对方恰巧到包家作客? 第八章 「嗳,不是我要说你爹,要把一身医术传给你,也不见得不能让你成亲啊,当初我可是替你找过不少能入赘的,不会耽误你习医,你爹都不满意,你看到了现在,能挑的又更有限了。包家那个远亲还不错,是做茶叶生意的,最近收了生意回来想过清闲日子,虽然是死了妻子要续弦,不过毕竟你实在老大不小啦,再拖下去我都不知道上哪去替你找对象……」 梁安琪陪着笑,心里想着,其实她就打算拖到方大婶找不到的那天呢!到时她耳根子就清静了,哈哈! 还有,难怪她今天到包家去,包家上上下下明明没一个有病的,却还是一群人围着她要看诊,原来是相亲来着?可男方是哪一位?她完全没印象啊! 「嗳,不然上上次,那个状元郎!我觉得那个条件是最好的,为了功名至今未能成家,本来有了功名后能找个条件更好的,但我看他很有心,还记着你爹的恩情,对你也有那个意思,你就答应下来别再拿乔了。」 她没有拿乔啊!为何没有意思却要被当成是拿乔? 唉…… 待在病房里的龚维忻终于听不下去,走出来道:「娘子,谁来了?」哪个八婆要介绍男人给她? 梁安琪与方大婶同时瞪大了眼,梁安琪甚至惊愕得连手上的推拿动作都忘了继续做。 「他是……」方大婶精明的双眼立刻将这名陌生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咦,这年轻人,有些眼熟啊…… 「呃,他……」梁安琪脑袋一片混乱,瞪着没事跑出来给她添乱的龚维忻,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龚维忻失忆了,他相信他俩是夫妻,听到方大婶要给她介绍对象,不气得跳出来骂人才怪! 「年轻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方大婶坐起身,眯起眼审视他。这话让梁安琪与龚维忻同时吓出了一把冷汗。 「不……不可能啊,大毛哥前天才从海外回来的,我以为大毛哥还在午睡,所以没替你们介绍……」梁安琪说到最后,声音都有点抖了。 「是吗?但是我对自己认人的能力很有自信,只要看过一次就绝不会忘,我一定有见过你。」方大婶走向面无表情的龚维忻。 这倒是真的。梁安琪的心简直凉透了! 虽然想过县城里可能也有人认得龚维忻,但梁安琪却没想过她连办法都没想到,家门也没踏出去过,他就被人认出来了! 听见方大婶「啊」了一声,梁安琪开始飞快地思考要怎么补救,而龚维忻当下想的却是,这偷来的一切,果然不可能真的属于他,他的神情越发空白,等着承受早已习惯的失去…… 「对啦!你来找过梁师父,梁师父那时说了你是他远房的外甥!」方大婶击掌道。 梁安琪觉得她快虚脱了,而龚维忻则是明显地愣住。 确实有几次,他来找梁师父时被人撞见,梁师父不慌不忙地随口搪塞了。 爹啊!您真是神机妙算!梁安琪真想痛哭。 「是啊,表哥前天才到,因为遇上一点意外,这两天都在休养。」梁安琪赶忙解释,毕竟龚维忻失忆了,不可能理解眼前的情况。 「可是他刚刚喊你『娘子』?」方大婶可不会放过任何不单纯的小细节。 神啊!她以后再也不敢说谎了!说一个谎,要用千千万万个谎来圆!「那个……」 梁安琪绞着衣袖,看了一眼龚维忻,原以为会看到他发觉受骗的表情,毕竟她一开始对他说的是两人成亲已久,却见他只是一脸「单纯」地看着她。 危机解除。龚维忻当下竟然坏心眼地看起好戏来了——他现在是失忆的无辜大毛哥! 梁安琪真想哭,「其实,我还在娘胎时我爹便把我许配给大毛哥,可是我娘过世后,我爹转而要求大毛哥入赘,所以我们的婚事拖了很久,直到现在,我们在我爹牌位前简单拜过天地就算完婚了……」 等等!梁安琪突然想起,她这些话一说出口,可是跟私下骗龚维忻不一样,她到死都赖不掉了啊! 她本来想,龚维忻也许会恢复记忆,那么到时她再好好解释,一切皆大欢喜。虽然她也不知道万一龚维忻一直没恢复记忆怎么办,反正她这人向来走一步算一步,只要还有转园的余地,她就懒得担多余的心。 但是来不及了,方大婶已经一脸不赞同地摇头,「怎么可以简单拜过天地就算了?好歹得摆个筵席通知邻里吧!我这就回去张罗!你这丫头,怎么跟你爹一样随便?」虽然没赚到媒人红包,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她非常坚持。 梁安琪头皮发麻。办筵席,就是让龚维忻公开露面,到时可不见得像现在这么好运了! 「不行啊,之所以简单拜天地是有原因的,因为大毛哥家里出事了,我们不方便铺张。」梁安琪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了,但她现在只希望快点把方大婶打发了,谁知道她的「急智」能发挥多久,情急之下说词会不会有漏洞? 「这样啊」方大婶的视线又在龚维忻身上转,然后拉过梁安琪,「你这大毛哥,家里靠什么营生?老不老实?」 「大毛哥以前在当镖师。」其实,她觉得赌场打手比较适合他,但这么说可会吓死这些纯朴的乡民啊! 「看样子身体结实,果然是练家子,应该挺耐操,样子也俊,不算没好处,以后家里有个男人你也踏实一点。」 梁安琪干笑两声。 于是乎,梁安琪连怎么向邻里解释都省了,天还没暗,全村都知道梁家那个老姑婆嫁了来依亲的指腹为婚的表哥。这算好事吧? 「明天来酿酒吧。」送走方大婶,梁安琪觉得自己好像打完一场仗那样精疲力尽。 还会酿酒!有没有什么是她不会的?龚维忻咕哝着,但他可没打算让梁安琪觉得可以蒙混过关。 「所以你今天起个大早就是去和包家那个远亲见面?状元郎又是怎么回事?」他可不是在吃醋,他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她现在的身分! 啊,她还以为他会先问指腹为婚这件事,想不到他关心的是别的,果然没那么好过关呢!梁安琪搔了搔后脑杓,以龚维忻现在的认知,妻子背着他跑去相亲,确实会很生气没错。 「我没见着啊,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至于那个状元啊,其实他只是个书呆子,一辈子躲在家里念书,没接触过女人,有女人对他笑,他就胡思乱想了,更何况是在他得风寒时照顾他的。他心肠不坏,一直想报答我爹,就只是这方面蠢了一点,你不用跟他计较。」 龚维忻却沉默了。 某方面来说,他不也是想报恩吗?突然间心情有点恶劣,觉得自己以报恩的名目赖住她,卑鄙得令他自己都觉得厌恶。 「喂……」他有些粗声粗气地喊她,就像以前他毫不掩饰自己就是个大流氓一样。过去是陋习改不过来,现在却是故意的。 「嗯?」梁安琪一边把米倒进米缸,一边略觉奇怪地回头。 龚维忻看着她,原本想把一切都招了——告诉她,他没失忆。他不想占她便宜,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好像要逼自己把某个握在手心里霸占的事物还回去一样,明知不是自己的,却幼稚地舍不得放手。 他才不想跟那个自作多情的书呆子一样——啊!原来搞了半天,他不爽的是「自作多情」这一点! 可笑,他什么时候跟自作多情扯上边了?就算出身在烂泥坑,他也从不缺女人,他不曾留情,只是因为他不想!他跟那种从没接触过女人,错把好意当好感的臭书呆才不一样! 龚维忻双手抱胸,一脸凶恶,看得梁安琪额冒冷汗,心里猜想这家伙又是哪里不高兴了? 「教我怎么包扎伤口跟照顾病人吧。」龚维忻灵机一动,得到一个雪亮无比的结论。 没错!从今天开始,他要杜绝所有男人对她自作多情和偷吃她豆腐的可能!他要独占被她照顾的这项特权!未来所有来看诊的男人虽然仍是由她问诊,但是要包扎要看护一律由他来!哼哼哼…… 这样一想,他心里果然一片舒坦。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总之问题解决了,他果真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呃,是可以啦。」他的脸色也变得太快了吧?「等你伤好再说吧。」 「那现在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我快无聊死了。」这已经是他醒来后数不清第几次这么问了,只能呆坐着看她忙进忙出,总是让他很焦躁。 她平时照顾他已经够忙的了,家务和杂活又不能不做,他气愤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虽然那个姓赵的小鬼会尽可能来帮她的忙,但他心里却隐隐地想证明他真的能扮演好她丈夫的角色。 「有啊,」梁安琪的回答千篇一律,「把伤养好!」 从那天开始,就不停有邻里的人以各种理由跑来围观竟敢娶了梁安琪的烈士,梁安琪虽然担心龚维忻的身分被认出来,却也莫可奈何,只能尽可能以丈夫在养伤的缘由把人打发走。 又到了每天最纠结又最期待的一刻—— 不对,不管是纠结或期待,他全都不承认!那女人都无所谓了,他干嘛纠结?而且他根本一点也不期待! 「手看来好很多。」梁安琪替他把手洗干净,右手断过,比较麻烦,但左手已经可以活动了。「换手。」 他乖乖地把右手交给她。 梁安琪熟练地用热水将他的手臂泼湿,然后以澡豆搓洗掉药膏的痕迹,她的动作很仔细却很温柔,某人刚开始的紧绷也很快就被安抚得服服帖帖,神情极度放松,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在她大腿上睡大头觉,她则尽可能专心在自己的动作上,不去看他的表情。 和棉花被她顺毛顺得极舒服时简直一模一样啊!偏长的眼微眯,向来紧拧的眉头和嘴角也都放松了,样子意外地稚气。她得很专心才不会失笑。 因为伤口慢慢都结痂,已经较能碰水,也需要保持干净才痊愈得快,最初几日她会替他洗洗头脸和手脚,然后擦澡…… 第一天清醒着让她替他擦洗身体,龚维忻还抗拒半天,后来实在是梁安琪始终一脸无所谓,反而让他恼羞成怒,豁出去了。 「你想看,老子也不怕你看!」他气虎虎地双手叉腰,挺起胸膛,往她身前一站,可惜脖子以上臊红一片,而且还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伤口,痛得他拧起眉一声闷哼。 「呃,我没……」 他眼神更加凶恶地瞪着这个已经卷起袖子准备替他洗白白的女人。她该不会想告诉他,她一点也不想看吧? 梁安琪在安抚龚维忻方面渐渐摸索出一点心得。 他脸红的时候,最好别一副「老娘看多了」,或者「你这肌肉 棒子老娘看不上眼」的表情——对了,她从没有这样的意思,可是这家伙总会闹别扭地这么想,她也很头疼啊!她天生淡定、专业至上也不行吗?大体她洗过不少,如果不是因为对他的脾气有一点了解,她差点想对他说: 你就当自己是尸体吧。我很拿手滴! 她相信,如果她这么说,他会真的抓狂的。 第九章 他生气的时候,最好也别跟他来硬的,也千万别嘴硬不信邪,大少爷的脾气比那些总是得让她顺毛顺半天才肯给抱的猫咪还难搞。 但是,这么一来,为难的就变成她了啊!这是要她怎样啊? 于是那天她只好拳头抵唇,尽可能娇羞又温柔地道:「大毛哥」不知错觉否,她每次喊这名字,他脸颊就一跳。 「妻子替丈夫梳洗沐浴,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别生气。」这话说得她自己鸡皮疙瘩都掉满地了,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对闹别扭的龚维忻竟然很管用,他果真就像被顺好毛的猫咪一样静了下来,任由她脱衣裳,上下其手。 他真的很像猫啊。每次要抓棉花洗澡时也得这么安抚半天。 龚维忻想的是,这丫头明明很清楚,他们不是夫妻,她明明可以装死,等他伤好了再让他自己洗,虽然这样一来,他会有几日不太舒服,毕竟身上的药味和汗味混在一起,不只闻着有点恶心,皮肤也闷得难受,整个人又黏又腻,无论如何她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你也会替别的病人……这么做吗?」想到有别的男人被她的小手这么伺候过,他就对那些男人感到不爽。 他是在吃醋吗?「哪一种人?死掉的洗过不少,没死的你是第一个。」不会连死人的醋也吃吧? 「……」所以这丫头把他当大体吗?虽然这让他手有点痒想捏她一把,但是比起「别的男人也能享受被她照顾的特权」这件事,起码比较能接受,「你还兼差洗大体?」 这丫头可真忙啊! 「不是啦!是有特殊原因,因为从小我爹就不忌讳让我接触人的尸体,所以我胆子也比较大,洗大体是有几次衙门那边委托的,有些案子比较特殊,我只是在旁边帮忙,并没有打算靠那个营生,其实我还挺怕鬼的,要是洗不好人家半夜来找我,我会吓死。」 他怎么一点也不意外她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幻想出来的东西? 龚维忻不相信这世上有神。至于鬼,倒不是真的完全否定,只是他坚信绝大多数鬼神之说只是世人杜撰的,而真正的鬼,不一定会比人更阴险可怕。 然而说实话,这到底是梁安琪第一次面对清醒的裸男,本来自恃没少看过,可是手心底下热烫的身躯,和随着呼吸起伏的肌肉,甚至是他说话时胸膛隐隐的震动与气息的吹拂,都让她内心渐渐升起躁动。 何况,她得承认,不是谁都能有一副这样的好体魄,虽然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旧伤疤,却依然强悍而迷人。父亲所谓适合习武的身体,包括骨骼的硬度与骨架要端正,肌肉则是后天锻链来的。父亲说过人的肌肉有两种,爆发力专 长的白肌与耐力专长的红肌——父亲之所以不避讳让她接触尸体,主要就是为她解释这些医学知识。所以某些跑江湖卖艺的人,因为表演需求,白肌发达些,体魄看起来就特别夸张,胸前和手臂上好大的两块硬石头。 龚维忻从小在刀口下讨生活,他的体格不见得比某些虎背熊腰的大块头夸张,而且是偏瘦的,却还是能一击撂倒他们,因为他不管是哪一种肌肉都无比结实,看起来反而不会特别剽焊壮硕——这是梁安琪摸了好几天的结论。 刚开始是真的因为好奇而研究半天,久了也没什么好研究了,各种不正经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冒了上来,害得她心猿意马。 但龚维忻可不是死人,被她这么摸摸揉揉还无动于衷,他不想承认自己被伺候得舒服极了,而且,更呕的是,在男欢女爱的经验上,他肯定比她丰富得多,却总是被她摸得心跳如脱缰野马,正眼也不敢看她…… 除了在医理上特别在意以外,梁安琪并不善于对男人品头论足,也没兴趣这么做。不过,他的背真是好看……从肩膀到细腰,到又小又翘的臀部,害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在上面乱摸是非常邪恶的事——但她也不想停手就是了。她忍住用双手捧住他的臀部做些猥亵动作的冲动,因为怕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喂……」 大少爷非常不喜欢她跑到他视线范围以外的地方太久。梁安琪又发现了这一点,只好认命地回到他身前。当然啦,他本身就长得好看,她绝没有嫌弃的意思,只是在他面前要维持正经又专业的形象,连淫笑都不行,太辛苦了。而且,洗着洗着,他就……站起来了。 活的果然有差,搓两下就有反应。但是话说回来,这玩意儿不洗也不是,刻意去洗也不是,而它的模样,说复杂不复杂,但说简单也不简单,随便洗洗也洗不干净,真的很麻烦啊…… 龚维忻原本窘迫地想撇过头去,却发现梁安琪的耳朵红得可明显了。原来这丫头也会害臊啊?他突然心情大好,故意在她耳边道:「要洗就洗干净一点,要我教你吗?」 梁安琪瞪着害她手滑了一下,但却猛地高高昂起、更加亢奋的男性。某人不只刻意在她耳边吹着热气,语气也像看好戏似的。 这家伙当她是被吓大的吗?是啦,她方才是起了邪念,所以刚刚只是偷偷吞了口口水,但是他若以为她会被吓得手足无措,那就太天真了。 她握住他肿胀的男性,只有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好快,膝盖有点发软,唾液泛滥。这男人全身湿透的模样太可口了,黑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和手臂上,眼睫也沾了水气,使得一对黑眸看起来既深邃又无辜,结实的肌肉因水光而湿亮,明明剽悍美艳如猎豹,却顺从地站在她身前任她「这样又那样」……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她抬起头,冲着他有些邪气地笑了,握住他男性的手稍稍使了点力,就令他白皙的脸又涨红,却不服输地瞪着她。 要摆出凶悍的模样,龚维忻是真的很拿手,他曾经光是瞪着一个大男人就让对方吓到尿裤子。可是久而久之他这副模样对梁安琪却越来越没吓阻力,只是让她更想逗他而已。 完蛋了,她八成有病,竟然在这时候心跳加速,觉得这家伙一脸凶悍却涨红了脸的模样可爱得要死。 她提醒自己,把他洗白白、好好养伤的事要紧,邪念淫念什么的都靠边闪!「从小我就跟着我爹天南地北的四处闯荡,有一次,我才十岁,在某个类似黑街的地方遇到一个混蛋,对着我把他的裤子脱了,要我摸他的那话儿。」 「……」 「幸好我跑得快,然后我爹就说,如果有一天,我还是逼不得已要面对我不喜欢的男人的那话儿,就回想一下他说的某个关于团结力量大的故事……」 「什么?」他有点无法专心,因为这恶女正来来回回、仔细地洗着他的男 性雄风,很轻柔、很安抚的力道,害他差点呻 - 吟出声,最后她又用力握住,不至于让他吃痛,但感觉到一股威胁性。 「从前有个父亲,为了告诉儿子们团结的重要,他拿了一把筷子要儿子们折断,我爹说我只需要抱着充满求知欲的精神,就能在那当下知道男人的那话儿会不会比一把筷子更坚固,我完全不需要因为被胁迫而感到害怕或羞耻。」 「……」 她差点失笑地感觉到某个东西回复原状,而且某人恶狠狠地瞪着她。 「不过那是在逼不得已,而且是在面对我不喜欢的男人的情况下,不用担心,乖。」她把他推向澡盆,「好了,可以冲水了。」 所以……他的脑袋突然闹哄哄地,直到沐浴完毕都还回不了神。 她的意思是……是不是…… 然后他纠结了好几天。当天夜里他甚至梦见梁安琪那邪气的笑,手里没停地对他的男性抚弄。梦里她没有说那个杀风景的笑话,只是用她做惯了粗活、有些粗糙但柔软的手,以磨人的力道折腾着他。 他甚至梦见她低下头,张开小嘴,伸出舌头…… 然后他不只射了,还惊醒过来!天底下有什么比这对一个欲求不满的男人来说更呕的? 后来,他都不知道该抱持什么心情面对她替他沐浴这件事。他死都不想承认他有点期待。不过,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明天开始他可以自己清洗,心里因此萌生的失落感让他忍不住有些羞恼。 可是,龚维忻不禁也想着,其实这女人待他很不错,做的东西又好吃——他吃不出来,但是跟她一起吃的时候,或者她喂他吃的时候确实很好吃。她替他擦洗或按摩上药时也很舒服。 「你好像不讨厌吃甜食?今晚有绿豆汤哦。」 他发现,从来没有人会跟他说这些,外出时想起家里有他在等着,所以提早回来;虽然做饭是两个人一起吃,但是她会让他知道她也是做给他吃的。 所以,她对他很好。龚维忻得到结论。 这夜临睡前,他看了一眼外头的灯火,想起过去有几个早上发现梁安琪趴在客厅的大桌子上。他记得她的卧房在那栋蓝色圆屋里,不可能是因为他占用了她的床,比较可能是她照顾了他一天,又照常忙些家务,累到睡着了。 于是这天晚上他走出房间,果然见到梁安琪趴在桌上,鼾声小小的。似乎把这里当作免钱客栈的棉花则睡在她大腿上…… 羡慕忌妒恨啊!某人眼里迸射出地狱火光,走过去把猫拨开,任它滚到地上喵了几声,一金一蓝的猫眼对上大流氓杀气腾腾的一瞥,立刻识时务地钻到角落某个不知做什么用的陶罐子里。 不如大腿温暖,但大流氓气场太可怕,这儿勉强凑合了,伤心。 虽然梁安琪避免让他做粗活,但龚维忻真想告诉她,过去在黑街,他可不是不曾受过伤,才能下床就回到出生入死的修罗场是家常便饭。不过他可没忘记自己现在是失忆状态。 龚维忻弯下身抱起梁安琪,决定别挑战抱着她硬闯机关重重的蓝屋比较好。那栋蓝屋他进去过两次,就算躲过地板上各种杂物,也躲不过头顶上的。再加上他也有私心,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抱着她回自己原本睡的卧房。 他坐在床边看着梁安琪一沾上床就抱着棉被睡得更沉的模样,白日里仅仅是压抑着,有些困窘而别扭地不愿被发现的渴望,在此时更加炽烈。他随即也躺上床,由她身后紧紧地、牢密地抱住她,像是抱住不想被抢走的宝物那般。 梁安琪早在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时就醒了,有些搞不清楚他的意图。当他躺上床抱紧她,她的身子僵了僵,尤其在感觉到他硬挺的男性抵住她腰部后方,她再也无法佯装熟睡地睁开眼。 她想过会有这么一刻,但也太突然了吧?她吓得睡意全消,当下飞快闪过脑海的是—— 不!她穿了洗旧的抹胸和亵裤! 「我今天……」 「让我抱着就好。」他的脸贴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地道,双臂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她反倒觉得有点愧疚了,而且,她怎么觉得他好可怜啊?让她忍不住伸手往上,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和颈子。 「明天做糖不甩给你吃。」 「……」她在哄小孩吗?龚维忻才不承认他会被小零嘴安抚。 第十章 也许安抚他的不是小零嘴,而是她总是说,做给他吃,好像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她的家人。 「安琪。」 「嗯?」他好像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虽然记忆没了,习惯显然改不过来,平常不楚喊她「喂」,就是喊她「女人」,她倒是不介意,只不过这头一次听他喊她的名字,却害她差点呻 - 吟出声。 如果他老是用这种似低吟似叹息的嗓音喊她,就算是喊「喂」或「女人」,她都会腿软吧! 「我会当个好丈夫,你……也要一辈子跟我做夫妻,好吗?」 「……」梁安琪其实想过,这男人也许因为失忆了,所以就像雏鸟一样对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无条件的依赖与信任。但这句话不只让她融成了一摊水,更让她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又或者记起些什么? 如果是那个龚维忻,他会对她有兴趣吗?她很怀疑。虽然过去他常常会在她被黑街小混混找碴时冒出来,但那时候她对他的想法可以说一无所知,毕竟他不是面无表情,就是看起来正在生气。 「喂!」迟迟得不到答覆的某人,有恼羞成怒的倾向,贴着她耳朵的凶恶暴吼让梁安琪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家伙的前半生,当过流氓,做过大少爷,脾气大得很,可是梁安琪知道他再怎么凶也不会对她真正动手。从他失忆以前就是如此,对她乱闯不该闯的地方惹出来的麻烦总是一脸不耐烦,却从来不曾真正袖手旁观,这也让她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她知道此刻的他绝不是因为气愤才吼她,他的心跳得好快,她可以想像他的脸必然也红透了。 「好啦。」她只是愣住了,没说不答应啊。 这么勉强?龚维忻瞪着她的头顶,有些赌气地用下巴撞了她一下,「很不甘愿嘛!你以为老子会跟你客气?我是绝不会让你说话不算话的!」 「嗳……」很痛啊,「我都昭告天下了,怎么说话不算话啊?你有精神胡思乱想,不如乖乖睡觉快把伤养好吧。」 「知道就好。」虽然不是他满意的答案,但勉强可以接受。只是,他也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话说回来,什么是好丈夫啊?」要是他对好丈夫的定义和她不同,那她算不算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赚钱给你花,还要永远替你做牛做马,绝不让别人欺负你,只要有好吃的都给你吃,只要有辛苦的都我来做,只要有麻烦都由我扛,任劳任怨绝不反悔,这样行吗?」 这家伙记得真清楚。梁安琪笑了起来,虽然这原本是她打算坑一个免钱长工时想的说词。 「还不错啊。」临时免钱长工变永久免钱长工了,她算赚到了吧?「快睡吧,睡得饱,身体才好得快。」她又拍拍他的头。 「嗯。」他抱紧她,总算安心入眠。 因为龚维忻只要一没事做就会拼命来吵她,最后梁安琪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把这背起来,然后照着做。」 她找出父亲以前天天叫她练的内功心法口诀。龚维忻初时觉得莫名其妙,看着看着竟也看出兴趣来了。 总算,在梁安琪悉心照料之下,加上龚维忻恢复力惊人,而且她父亲留下来的内功心法应该也有点助益,梁安琪一宣布他能够自由行动,龚维忻立刻屋里屋外忙了起来,害得她忍不住检讨自己是不是无意间表现出「刻薄女雇主」的模样。 「别太勉强啊。」他在后院劈柴,她就像奶妈似的一点也不能放心,频频从窗口探出头张望。 长工和男主人不同的地方,当然不只是能不能名正言顺睡在女主人床上……呃,他的意思是,虽然对自己渴望的事物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基于雄性的本能,在他决定将梁安琪纳入「管辖范围」之后,他很自然而然地将这里视为他的「领土」,在领土内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工作,对男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天生的本能,他在受伤期间全都一一观察过了。 首先,也许因为劈柴的工作不轻松,所以梁安琪总是需要时才劈一点点,这会让日常工作效率差很多。虽然柴火受潮是一定的,在烧柴时将部分柴火放在一旁烤干就行了。 柴火有向樵夫买,也有自己捡,小树枝什么的都能当柴烧。身体好一点以后,他每天清早就出门在这附近绕一圈,路上捡点柴火,幸运的话用弹弓逮只野兔,回到家就能让梁安琪料理给他吃。皇都那些纨裤子弟时兴打猎,他也学了一手,弹弓和弓箭都难不倒他。 邻居与环境都打探好,顺道自我介绍;梁安琪是我婆娘,以后大家就是邻居,请多关照。邻人们便一脸了悟,原来是那栋怪庄园的新男主人。 简言之,龚维忻这种举动就和所有雄性野兽在自己的地盘上做记号一样,虽然有些愚蠢,但他显然很有成就感,梁安琪无意间发现时,默默地觉得有点无语。 篱笆和屋瓦差不多自梁羽过世后便不再有人维护,虽然幸运的还没有出现损伤,不过有些看来已经摇摇欲坠。既然这里已经有男主人——虽然是冒牌的,但等到它们出现破损才补救的话可是男主人之耻,于是他事先便留下适合修补的木柴,附近邻居刚好是烧砖瓦的,经他打探,信誉可靠,他平时送点多猎得的野味过去,人家也把本来替某大户人家烧的,品质好一点的瓦,剩下几片零星的让他拿回去补屋顶。 所以,当龚维忻能够活动以后,他倒是比梁安琪忙呢。这会儿她再探出窗外时,他人已不见了,害她咕哝半天,不放心地跑到屋外查探,发现原来他在修补篱笆。 「要记得留个小洞。」她说。他真要做,她也懒得客气就是了。 「……」给那只贪吃猫留个路是吧?「我知道。」 虽然对那只贪吃猫有些不满,他倒也照令行事。 龚维忻突然灵光一闪,有些坏心眼的想,这洞做得结实点,那只贪吃猫要是哪天吃得太胖,看看它会不会卡住!哈哈…… 梁安琪笑着回去忙她的工作了。 这日,梁安琪得到县城出诊,龚维忻也要跟。 「我需要一些工具,家里旧有的大多锈了,也得拿去找铁匠磨利。」 梁安琪自然担心他被认出来,县城里经常往来皇都的人更多,如果硬要他留在家里,她又怕他觉得不对劲。但她没料到龚维忻早就想好对策,就见他取出一顶斗笠戴上,只露出下巴,刻意留了三天没刮的胡子就派上了用场。 也多亏梁安琪就想着怎么让他不显眼些,除了她爹的旧衣服之外,也去向村子里的人讨了一些旧衣裳,乡下人的打扮较朴实,此刻龚维忻乍看之下还真像个庄稼汉……呃,如果他别瞪人,讲话江湖味别那么浓的话。 于是出发前,梁安琪又忍不住再三叮咛,「乡下人比较憨厚,你不要板着脸。」 「你要我傻笑吗?」他并没有板着脸!他绝不承认她间接说他脸色难看让他有点受伤! 不笑跟傻笑之外还有很多选择吧!不过她对安抚这家伙是越来越拿手了,立即道:「你笑起来好看些。给人家印象好一点,以后人家才会给你方便。」 是吗?所以她喜欢他笑的样子吗? 「……」梁安琪瞪着那笑得露出一颗虎牙和酒窝,明明三天没刮胡子,却还是一脸稚气的男人,默默别开视线,但是又觉得有点可惜地多瞥了好几眼。 那让龚维忻心情很好,当天在县城里还真是逢人就笑,笑得一票大婶姑娘们心头小鹿乱撞,没多久梁安琪就后悔了。 进城后,龚维忻送梁安琪到第一个跟她约出诊的杂粮铺子,龚维忻照例又是一番「所有权宣示」,梁安琪在一旁听着,尴尬得直想找地洞钻。龚维忻接着便先去办他要办的事,两人约在第二个出诊的翔鹤酒楼李老板家碰头。 县城里女大夫不多,梁安琪又有些独门功夫,照理来说她其实有余裕雇个小丫头或老婆子做杂工,不过龚维忻发现梁安琪大多数的时间不是看书,就是忙着田里和家里的杂活,而且乐此不疲,相比之下她对出诊就显得濑散许多,一天最多就出诊两次,有时还干脆足不出户,也不在乎有没有生意,所以日子始终得过且过。 她那样也没什么不好,龚维忻完全不替她操心。倒是他自己将来要靠什么养老婆,他到现在还没什么头绪,也由不得他多想,暂时还是专心把家中里里外外打点好再做其他打算。 梁安琪替李老夫人看完诊,来到李家大厅,龚维忻已经来接她,而李家几个年轻的女眷都在。翔鹤酒楼是女老板当家,李家又阴盛阳衰,也因为开酒楼,对子弟要求首重手腕与能力,李家千金们都不例外。事实上在皇都,商会里的不少大老板都是女性,女子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是前朝,甚至更久以前的事了。 李家千金貌美又手腕高,龚维忻虽然一身粗布衣裳,却一点也不显得猥琐寒酸,也许因为他身形挺拔,装扮朴素却极为整洁,目光也明亮清澈,不说两人衣着上的差异,男的俊女的美,倒是十分相配…… 啊,她可不是小心眼。而是那画面,连梁安琪自个儿都看得有些痴傻了,龚维忻不板起脸来时,任何人都会喜欢看着他的,更何况是怀春少女呢? 龚维忻见她出现,原本客气拘谨的笑容竟是温暖了起来,梁安琪这才发现方才那一幕好像哪里不太对——她本以为是他不太习惯一直保持笑脸的关系。 「娘子,要回家了吗?」 她是不是在他眼里看到感动的小星星?梁安琪心想,伤才刚好的他应该是累了,「嗯,看完了。」 龚维忻替她提起药箧,而她转身去向李家人交代替李老夫人煎药该注意的细节时,还不小心瞥见李家两位千金,一个冲着龚维忻依依不舍、不忍回神地凝视,一个看着她的眼神又羡又妒。 「以前都没听说你有指腹为婚的远房表哥,怎么一下子突然蹦了出来?」 李家大姑娘忍不住问道。 「我没说的事可多着呢。」梁安琪笑着道,她和父亲本来就不太提自己的事吧?「方才交代的,姑娘可记牢了?」 「……知道啦。」梁安琪的回答倒显得她是三姑六婆似的。 因为这件小事,回程时,梁安琪不禁若有所思地想着,她竟然没想到,万一龚维忻在皇都已经有了要好的姑娘怎么办?她不只欺骗失忆的他,还拆散了别人的感情啊!梁安琪越想越心惊,虽然一直没听说龚维忻和哪一家的姑娘要好,但是她觉得以龚维忻的性格和身分,如果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也许会刻意隐瞒她的存在?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幻想,可是梁安琪越想就越不安。 「喂!」喊了她几次都没反应,大流氓天生不懂耐心两字怎么写,气得在她耳边大吼。 梁安琪吓得脚一绊差点往路旁滚的同时,龚维忻已经一手圈住她的腰往怀里抱。 第十一章 「你吓了我一跳……」梁安琪惊魂未定,没察觉自己还被他抱得紧紧的。 「是你自己不专心。」龚维忻虽然放开她的腰,但顺势捞起她的手握住,「你拿那个什么鬼东西?」 「这个啊?」药箧被龚维忻背过去了,梁安琪手上就只有一捆被荷叶包得鼓鼓的包裹,「鸡肉啊,今晚炖鸡汤给你喝。」她趁着看诊的空档去买的,还和李家借了冰窖存放买来的鸡肉。 「今天什么日子?要炖鸡汤。」平常两人的餐桌上最多的肉类是鱼和荤瓜汤,今天是第一次炖鸡汤。 「没有什么特别的日子啊。我平常只是懒得煮麻烦的东西,这是给你补身子用的,大病初愈该吃点好东西。」她一边估算,以他的食量吃掉整只鸡可能不是问题,如果有剩的话就做成荤瓜汤好了……或者,干脆叫赵大娘和赵怡之一起过来吃,人多也热閙! 袭维忻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反而不敢看向她。也许是对于自己总是因为这个没心机的女人一点小小的举动内心就震荡不已,感到有些羞赧与狼狈。 他母亲从来不管他的死活,一顿饭也没做给他吃过。他经历过不谅解、恨、麻木,直到在黑街闯荡,看了更多,他反而释怀了。 大概是从小一切靠自己,谁对他好,哪怕一丁点,他的感受总是很深。这样的他又经历了地下格斗场铁笼子里满手血腥的岁月,和在龚家那些身不由己的尔虞我诈,他才又更进一步地体会到一件事—— 这世上会无条件对别人好的人,都是笨蛋,而且是稀有的笨蛋。 来时白灿灿的日头就要飞上天顶,如今已经奔向远山,炎光早被旷野的风吹落在原野间,只留下几许金色碎片,散落在河神的鳞片和花妖的指尖。 梁安琪向来觉得,这县城里反正不缺大夫,她也犯不着为了赚钱多看几次诊,赶投胎似的草草了事,所以她看一次诊总是比别人耗时更久。 因此虽然他们还未过午时就出发,带了饭团在路上吃,现在都申时了,赶晚市的人潮还没出现,只有三三两两临时到县城办事的人正要前往县城或回家,路上偶然遇到熟人,冲着梁安琪和龚维忻笑得难掩戏谵,梁安琪才想起她的手被他牢牢握着,而龚维忻大方地打招呼,谨记着她的叮咛,没给邻人脸色看,梁安琪这下也不好松开让龚维忻握着的手了。 虽然失忆了,但本性似乎是不会改变的。如果龚维忻在皇都真有要好的姑娘,也必定备受他的呵护吧?她忍不住瞄了一眼龚维忻,愧疚之余,却也忍不住对龚维忻那个未知的对象有些又羡又妒啊。 从县城一路向西,会先经过和歌村,正想着到赵大娘家去,身后不期然冒出赵怡之揶揄的嗓音。 「要出来逛大街晒太阳,用不着把别人也晒晕吧?」 梁安琪又想抽手退开,反正她就是在这一点上莫名的胆小,说不定是因为心虚吧!但龚维忻可不让她如愿,手一施力就把她拉向自己,力气大了点,梁安琪便往他怀里一撞。 「啊,怡之,我正要去找你,晚上和谊母一起过来吃饭吧?」梁安琪笑得一脸尴尬。 赵怡之看了一眼她手上鼓鼓的荷叶包,应道:「好啊,不过,我先回去问问再说。」 她古灵精怪的眼眸上下左右打量着两人,在龚维忻牢牢握紧梁安琪的手上,和他又板起来的脸孔来回看了看,最后偏要挑衅地扬起头回视。 她最近多了个小乐趣,就是杀风景。 当晚,赵大娘带了炖白萝卜和拿手的酱瓜卤豆干,顺道带了一罐自己榨的胡麻油给梁安琪,到了梁家又顺道帮梁安琪炒了一碟枸杞子白菜,四个人围在饭桌前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厚脸皮的棉花也在一旁吃鱼吃得稀哩呼噜。 眼看连母亲都将这位「朱大毛」堂而皇之地住进梁安琪家视为「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赵怡之心里只能默默摇头。母亲始终希望安琪姊找到一个好归宿,但这也不代表在路上随便捡一个都不用追究来历吧?只是木已成舟,经过村长夫人的大力散播,梁安琪以后想否认也不可能了。 于是当天晚上回到家,赵怡之拿出她写了好久、制作精美的「烈士评量表」,咬笔思忖半天。 满分十分,下头则罗列各种她认为能够照顾梁安琪的「烈士」应该要倶备的条件。 财操度,十分…… 虽然这位朱大毛才痊愈几天,她每天去梁家都会发现大幅度的改变,也不见朱大毛手忙脚乱或心余力拙的模样。再说受那么重的伤却能这么快康复,她怀疑这十分可能不够用。 细心度,十分…… 砍下来的柴堆得一丝不苟,她不晓得朱大毛是不是因为听说了梁安琪曾经被自己砍好却像垃圾一样堆起来的柴绊倒过,所以后来都只砍一点点,而且他跟梁叔叔一样有随手把工具归位的好习惯——要知道在梁安琪的认知里,只要东西还在她家,就算「归位」;修好的家具在细节上也都没忽略,例如棱边全仔细修磨过……赵怡之默默叹气,觉得十分好像真的不太够用。 巧手度,十分…… 连那辆破车和部分木板已经被溪水冲坏的水车都能修得焕然一新,这免钱长工简直太好用了!赵怡之真想再加十分。 忠诚度,暂时是十分…… 赵怡之发现,只要朱大毛出现在村子里,街上临时出门打酱油的女人就特别多,有的只是含蓄地纯粹欣赏,顺便打探八卦,有的想送东西示好,还有的明目张胆地表示家里男人不在。 但自从那人称千人斩,村里的女人们都怕自家男人跟她沾上的王大娘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师不利后,朱大毛最近在邻里间又多了新称号,叫朱石头,因为不管明示和暗示,他似乎根本没听懂,连脸红都不会。 不过,想想今日在村口看到的,朱石头可不见得是朱石头!至于会不会脸红,应该是要看对象吧?她就看过朱大毛在梁安琪面前,脸红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呃,虽然在这同时,他的暴吼声也非常之地动山摇就是了。 本来还有一项是善心。但赵怡之左想右想,这种东西梁安琪已经很多了,最好别再出现一个跟她一样心软不知防人的家伙,两个滥好人凑在一块儿,光想像都让她全身打冷颤,所以她把善心改成精明能干。 两件小事就让赵怡之给了十分。 一是朱大毛开始替梁安琪编病患的病历表,详细记录了诊金入帐的日期和药单的内容,避免日后发生纠纷。前几天去到梁家,朱大毛还教她病历分类的方法,让她对他刮目相看,她原本还以为这家伙只是个粗人呢。今天她还瞄到朱大毛趁着梁安琪和赵大娘在厨房里忙着时,写家里开销的帐本。 二是收帐,梁安琪又心软又懒散,明明不是好唬弄的人,但就是懒。有些诊金,赵怡之都怀疑这辈子有没有收回来的可能,可是朱大毛才出马收一次就齐了!其中一笔是村里的大流氓,方圆十里没人敢招惹的金有财父子,朱大毛还连本带利讨回来了,现在金有财父子在路上看到朱大毛,还会绕路而行,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最近他开始替梁安琪收诊金,据说到目前为止,没人敢赊帐。这不给他十分说不过去啊! 宽容—— 本来没打分数。毕竟又要精明能干又要宽容,似乎强人所难。不过,今天有件小事让赵怡之一边窃笑着,一边想着回家时替他在这个项目上打个十分。 朱大毛显然对棉花这贪吃又厚脸皮的大懒猫很有意见,但今天把鱼端给棉花吃时,却见朱大毛一边叨念着,一边替棉花把鱼骨剔掉了……要知道梁安琪才懒得这么做哩! 爱屋及乌,哪怕是本来看不顺眼的大懒猫,他也摸摸鼻子伺候了,给个十分不过分吧。 所以,下一项:体贴,也是十分…… 剔鱼骨的行为只能说是可见一斑,因为常到梁家去,赵怡之最近也偶尔会跟朱大毛共事,给他帮手,虽然他很少有好脸色,讲话又粗鲁,但对于照顾人,倒是真的一点也不吝啬。 脾气,先给五分…… 毕竟只看人前的表现不准……但话说回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弄清楚他们私底下到底如何,难道要她躲起来偷窥吗?赵怡之把笔搁在噘起的嘴唇上,认真地考虑起来。 耐心…… 本来是五分,这格的分数反覆修改,因为朱大毛显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他吼梁安琪可是吼得一点也不客气,而且前一格的脾气本想给一分,可是赵怡之最近开始怀疑朱大毛根本是只纸老虎,又或者他的没耐心碰上梁安琪懒散的性格,根本是碰上了天敌,今天再去梁家,赵怡之犹豫了起来,又改成十分。 能够忍受梁安琪的懒散和漫不经心,吼半天却也没动手,这「耐心」完全是另一种层级和另一种境界,不能以世俗眼光来衡量! 再说能把猪窝改造成人住的屋子,这耐心应该有二十分! 白木屋平常有她和母亲偶尔顺手整理,还算勉强维持,今天一进到屋里,她差点想抬手抵挡那股洁净的光芒……好神圣!她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席间还听见梁安琪抱怨朱大毛连她的蓝屋也不放过,朱大毛则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梁安琪也只能默默扒饭。 赵怡之默默又在最后加了一条。 治得了梁安琪:十分! 加加减减,分数就要破百了。这下赵怡之更纠结,总得有个人保持清醒吧?但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要是错过这一个,下一个破百分的烈士等到猴年马月都不见得会出现! 赵怡之叹了口气,将评量表又妥善收好,虽然对这件事十分烦恼,但晚餐吃得也十分满足的她躺上床,没一会儿就睡得打起了呼噜。 在药材铺子遇到庄文儒的时候,梁安琪心里就有不妙的预感。 「梁姑娘。」 「庄公子,来抓药啊。」她看着他两只眼睛下方明显的黑痕,发丝散乱,衣裳看起来也好几天没换,想起以前他未考取功名时这副模样很常见,但既然功名已得,此番又是为哪桩啊? 「梁姑娘,我听说你因为梁师父生前的安排,嫁给了远房表哥……是真的吗?」庄文儒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害得梁安琪忍不住倒退两步。 「是啊,我……我嫁人了。」梁安琪说着自己都心虚了,忍不住瞄了眼正在捣药和秤药的冯老板夫妇,尽管两人表现出一副专心在做活儿的模样,她心里还是暗暗叫糟。药铺老板娘和村长夫人刚好是手帕交啊! 庄文儒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那是你父亲生前的约定,你何必委屈自己?那人为何到现在才来娶你?也许……也许是图谋不轨!」 她是有什么好图谋的啊? 梁安琪很肯定老板娘往他们这里偷瞄了一眼,捣药的手劲好像深怕打扰了他们「叙旧」一般,可是她又想赶紧脱身,只好道:「不委屈啊,其实在搬到这里以前,我和大毛哥常常玩在一块儿,我们是青梅竹马,嫁给他……还不错啦,一点都不委屈。」 第十二章 这已经是她眼前所能想到,最不尴尬也最能让庄文儒死心的说词。 可是她旋即想起药铺老板娘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只蚂蚁都能形容成一匹马!今天她说的这句话,也许明天就会变成——嫁给大毛哥,梁安琪开心得要飞上天了! 「那么,我们的过去算什么?」庄文儒痛心疾首,这下连药铺老閲都抬起头,忍不住惊讶地看着他们了。 梁安琪脸色铁青,「什么过去?我们什么都没有吧?」她没杀人啊!「你可能有些误会……」 「你明明曾经对我情深意重……」 娘啦!「庄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作了什么梦之类的?」 「是啊,真是一场梦,想我从来不介意你容貌奇特,就像你也不曾介意我身无分文,亲自替我送药,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是没睡醒吧?「谢谢你的不介意哦,不过我觉得我长得还挺美的。」不管别人怎么看,这张脸迥异于旁人是源于母亲的血统,她才不要为了别人的看法眨低母亲给她的容貌,而且…… 「送药跟情深意重有什么关系?」 「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柔弱的姑娘特地从厨房替我送汤药。」多么感人肺腑,叫他难以忘怀! 「那时我爹也在,因为他正在替你把脉,才叫我到厨房端药。」 「梁师父当时明明见证我们两情相悦。」 梁安琪捏扁刚包好的药包,「他只见证你把药吐了一床铺。」 「而你温柔又耐心地替我收拾善后,真是用情至深。」 「因为那是我家的床!」这回她连药包里的药材都捏碎了。 「我已经睡过你家的床,这么多年来始终挂念着一定要对你负责,你却弃我而去……」 梁安琪已经瞠大眼,鼻孔喷气,向来极少发怒的她也开始隐隐颤抖,如果不是一旁有两个看戏的,她才不会急于把事情解释清楚,却反而被这臭书生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只要是梁家的病人,都能睡那张床。」从铁匠铺子取回修好的工具,绕过来接她的龚维忻,挺拔的身影掀开药铺的布帘子出现在她身后,「但只有她丈夫,才能睡她的床。」 这句真是……神补刀啊!只是这刀捅的不只是庄文儒,还有梁安琪!药铺老板夫妇继续假装忙手边的工作,耳朵拉得可尖了。 「你……你……」庄文儒颤抖的手来回指着梁安琪和龚维忻,但龚维忻凌厉的气势却让他不禁把手缩回来,「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罢了!今日我总算看清了……」 他拂袖准备离去,却不料龚维忻一把揪住他衣领,单手将他提起,任他双脚惊慌失措地在半空中晃着。 「把你的臭嘴放干净点!少在那自作多情,我娘子嫁给我时白的跟纸一样,再让老子发现你造谣,老子就让你这把穷酸骨头有几根断几根!」说罢,龚维忻一把将他甩到大街上。 庄文儒被他摔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仍不忘狺狺狂吠。 「你……我可是新科状元,就要担任官职,你敢对我动手动脚!我……我才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要是让这豆腐脑当官还得了?梁安琪拉住想冲上去揍人的龚维忻,一边暗骂,脑子馊了也能当官,怪不得爹以前常说官场多畜生。 「所以你寒窗苦读,是为了靠官威欺负老百姓吗?」这家伙除了脑袋装馊水之外,其实既固执又傲骨,否则不需要为了自己幻想出来的「深情」,在高中科举后回来找她,毕竟身为新科状元,皇都里多的是想招他当东床快婿的权贵,「我本来以为你有点骨气,所以是我和我爹错看你了。」 这种骚动当然立刻引来乡民们围观,梁安琪接着便要拉龚维忻走人,龚维忻却来到庄文儒身前蹲下,很努力地装出一脸和善解释道:「我丈人生前是出了名的侠骨仁心,路见不平必定拔刀相助,这点我相信大家都知道,所以我娘子的意思是,当初他们觉得帮助了一个正直的年轻人,并不是对你有任何的情意,不要表错情了。」 龚维忻的阅历让他根本不把庄文儒的威胁放在心上。当官的可不只要会考试,还要懂得看脸色,老是会错意的人要如何在勾心斗角的官场上生存?他很怀疑这家伙真的能在官场上混下去。 龚家不少人已经捞到了一官半职,过去必须看地下皇帝脸色的大老爷也不在少数,他曾交手过的大官不知凡几,庄文儒是成不了气候的。 像他这种人,倒是很有可能被派去当小县令或边疆的州牧。虽然这年头,一个小小县令也可以折腾死老百姓,只是越笨、越不懂趋炎附势的就只会被派到越偏远的地方,皇都邻近的县令与州牧一职,通常是能够接近朝中派系权力者的人才有可能担任,因为离中央越近,越方便升官,越能替那些权力者壮大声势,是以皇都附近的县城若有官职缺额,也都是内定的。 总之,把庄文儒甩在脑后,两人一刻也不愿多留地回家了。 隔天,全村都在讨论着「朱大毛和庄文儒抢着上梁大夫的床」这件事,让梁安琪呕得要死的是,对照他们三人在药铺里所讲的话和这十五个字,还真的完全没有冲突! 什么是文字能杀人?她真是见识了! 庄文儒那件事情,真正让龚维忻在意的,是他俩没有公开的、正式的婚礼仪式,因此才会连庄文儒这不相关的旁人也敢光明正大地表示不服气。 但,龚维忻很清楚他必须更加低调地过日子,他们无法冒险举办婚宴。越想揣在手里,不愿失去,就越容易发觉那有多握不住。 他的心绪低落好一阵子,也不太爱说话,梁安琪看得都有些担心了。「我对那个蠢书生真的没有任何意思,就连一丁点都没有,你别把他放在心上。」 梁安琪绞尽了脑汁地想让他开怀点,自己也没想过为什么如此在乎他开心与否。 所以,当龚维忻在她洗完澡正在晾衣服时从她身后抱紧她,他胯间的硬挺抵在她腰后,梁安琪只是动作僵了僵,却没打算抗拒。 今天还是他硬压着她进浴间。龚维忻早就发现这女人生活习惯相当懒散, 非到身子开始有不舒服的黏腻时才会甘愿洗澡。最初她每两天帮他洗一次澡,那时因为她自己的衣服也会湿透,所以不得不在替他洗完后自己也清洗一番。当他痊愈后就故态复萌,好几天才洗一次…… 因为先把目标放在打扫屋子,他暂且不管她。如今连蓝色圆屋里她的闺房都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女人先是哀号,对自己小小的领域被侵犯当然不能接受,接着却露出崇拜不已的神情,他挥汗打扫她的猪窝,她却蹲在角落双手交握着看戏兼当大型路障…… 是啊,连他都不得不佩服起自己,他打扫的功夫堪称一代宗师了。 龚维忻拨开她的长发,在她肩上和颈上又啃又舔,熟练地咬开了抹胸的系带,双手像铁箍一般圈上她的腰和胸口。 他知道他们不是夫妻,更明白梁安琪对此也心知肚明,可是他却宁可用强的也要牢牢抓紧她。 其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如果她反抗,他会不会心软?他只能确定自己会很难过。 他的手探进她衣襟内,一下子就钻入松垮的抹胸,握住柔软的雪乳。梁安琪身子颤了颤,他感觉到她渐渐放松了下来。 仅仅是如此,已经让他血液沸腾。 若她明知两人不是夫妻,却默许他的亲近,那么这是否代表,她对他是倾心相许?他几乎是狂喜地扳过她的脸,吻住她的唇,两手激切却又不忍心太粗鲁地揉捻起她的雪胸,直到她的抹胸掉到地上,衣襟敞开,她的肌肤很容易就会因他的一点玩弄而泛红,他早就知道了,每当他被她的言行逗得又气又好笑时,恶作剧那般轻轻捏她的脸,粉颊就酡红一片,在这厚脸皮的女人脸上多么难能可贵,害他都有些上瘾呢。 他高高捧起她的双乳,将其狎玩得峰顶红梅都挺立了起来,还恶劣地以手指玩弄,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这丫头身子被逗弄得一颤一颤,很明显她是第一次被这么深吻,他却一点也不客气地卖弄他高超的吻技,以灵巧的舌头在她敏感又湿热的口中挑逗和翻弄,一下子银痕从她嘴角流淌至下巴。 龚维忻存心使出浑身解数,要以熟练的调情技巧逼她放纵一步便无法回头。 刚开始是因为,她想,该来的总是会来。她撒了谎就要付出代价。 其实这几日,梁安琪一得空,总会忍不住思考着她和龚维忻如此理所当然地成了夫妻,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当日的骑虎难下,随口扯谎? 如果换成别人呢?换成那个她不认识的包家远亲,或是庄文儒?她把她所认识过的男性都试着代入龚维忻受伤后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有的让她觉得讨厌,有的会让她在第一天就急忙撇清关系,有的会让她在撒谎后整天烦恼着要怎么解释清楚——她同样也假设那些人全都像龚维忻一样得罪了皇都某个权贵,而且失忆。 当然啦,她所认识的大多数男人,村里的人也都认识,也都有自己的归处,可是即便如此那也不包括,她愿意被一个男人抱着,一觉睡到天亮…… 这真的很可疑!她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觉得自己说谎的心思不单纯。 她甚至不讨厌跟他以夫妻相称,要她抱着他睡觉都行! 她得承认自己一开始对他有好感,有情有义又有着过去的男人,大概很难让女人反感,何况他的相貌本就迷人;而他失忆又无依无靠,更是大大地松懈了她的心防,让她想好好照顾他。 跟他假扮夫妻的这几日,她甚至觉得挺幸福的,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甚至,比过去一个人更好。 所以当下她放弃抵抗,也放弃去想他恢复记忆以后,或是万一他在皇都真的有个要好的姑娘。当然,最后根本也无法有任何思考…… 他像是暂且放她一马,让她能够大口呼吸,唇舌转移阵地,吮吻着她下巴的湿痕,直到颈间,一只手则往下,迫不及待地想确认她是否动情,熟练地解开了她的腰带,长裤和裙子顺势滑到地上,他的手在她两腿夹紧前探进谷间。 「唔……」她几乎要惊醒了,这里是后院!虽然家里没人,四面是瓜棚,后门廊与果园,可是到底还是屋外! …… 当她膝盖有些发软时,龚维忻迫不及待地横抱起她,直接走回蓝屋里,她的闺房。 梁安琪脸埋在他颈间,她早已熟悉他的味道,总是混合一点青草或澡豆的气味,每夜每夜,他乞求她的怜悯那般,要求抱着她入睡,像个害怕作恶梦的孩子,那总是让她心软,渴望在他熟睡之际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安抚,有时候那会让他睡得更沉,更往她的胸口贴近,灼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胸前或臂上的肌肤,让她浑身燥热,辗转难眠。 第十三章 直到,他紧紧抱住她,而她藉由与他的阳刚密合地贴紧,安抚体内无以名状的空虚,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云雨像轻烟飘渺,似有若无,苏醒之后什么也记不起来。 但此刻,脑海隐约浮现那些片段的模糊印象,他化作蛇,或藤,或云雾一般无所不在,缠紧并包覆她,神秘的一端探进她两腿的火热之间,她夹紧了双腿,扭动腰身迎合一种古老的脉动,而他的身躯在她身上滑动,磨蹭,并且爱抚…… 梦里的他也会吻她,但轻浅得像蝶恋花,轻轻一触,便翩翩飞去,徒留怅然。 此刻的他却吻得像野火燎原,像饥渴的兽,要把她需索殆尽。 他何时把她的床单也换了?换成了大红色,她怎没察觉他居心不良?她近乎赤裸地被平放到她床上,有些娇嗔,他却不给她指控的力气,要她在红眠床上为他迷乱癫狂。 出身黑街的妓女之子,他没有保有自己清白的权力。为了不想被糟蹋而进了铁笼子,赢得自己这辈子最艰难也最痛苦的尊严,可他依旧摆脱不了那个烂泥坑,为了利益交换也好,为了生存也好,他被迫学会各种淫浪放荡的手段。年少的他曾经从某个肉体横陈的昏暗地狱逃开后,躲在恶臭的暗巷里把胆汁都呕了出来,不是因为巷子里有多臭,而是他相信自己比地沟更污秽恶心。 永远也清不净的污秽! 但是,安琪和那些仿佛只为欲 - 望而生的行尸走肉是不一样的…… 也许他一方面渴望她,一方面又害怕肮脏的自己玷污了她,所以才能忍到今天。 他好想要她,却悲惨地惊觉自己全身腐烂且长满毒瘤,他不配得到她,却仍是怀抱着绝望而且悲伤的饥渴,吻遍她的全部。 不可以……不可以!他会弄脏她!可是他真的真的好想跟她在一起……他吻遍那些她羞耻的地方,好像她是甜美的蜜与糖,当他的脸埋在她两腿间饥渴地吸吮并且舔舐时,梁安琪差点颤抖着翻上高潮。 「别」 他似乎有些狂乱,对她的身体的迷恋,仿佛某种仪式,他甚至拨开细毛中层层包覆的嫩瓣,伸出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过。 「唔……」她不是他的对手,那从未经历过的刺激与高超的舌技逼得她情潮如灼热的熔岩汹涌而出,全身颤抖痉挛地迎向第一波高潮。 而他仍不停地吻她,吻她的大腿根部,吻她的膝盖后方,吻她的小腿肚,她的脚掌和脚趾,连后背也不放过。她回过神来,却感觉到他在进入她之前全身紧绷地,颤抖,抽搐,脸埋在她颈间却不敢有所动作,尽管她能感觉到他两腿间的男性无比的肿胀,甚至激昂地泌出了水液。 他不配……他不配……他仿佛在崩溃边缘呓语着。 梁安琪转过身,柔软的手抚过他泌出薄汗的俊脸和额头,手指梳过他的发。 有时,他会作恶梦,也像现在这般。 于是她总在想,有什么是能安抚他的?拍拍抱抱之外……或许隔天做个小点心或好吃的给他吃吧? 她其实很渴望,也很喜欢看见他眉间舒展开来的模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那时候听着父亲和所有人说着关于他的故事,她心里有些遗憾,遗憾不能走进故事里,安慰他,对他伸出援手。 她的拇指揉了揉他眉心,然后倾身向前,吻了吻他的额头,他的眼,她尝到一股咸涩,却没停地一路向下吻,吻他挺直的鼻尖,直到他的唇。 龚维忻的眼,慢慢地,有了焦距,好像突然间醒了过来,喘了好大一口气,但全身肌肉仍是紧绷。 她安抚地微笑着,将他的头抱在胸前,手指梳着他的发,细雨般的吻落在他眉眼间。 他将脸埋在她胸前,大口喘着气,她的怀抱有一股安心感,她的气味好像某种解药,解他的疼,他的渴,他的无力与愤怨,他听见她哼起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旋律…… 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拥抱着我心爱的天使,我们找到了幸福她那些模糊的,听不懂唱些什么的低柔嗓音,仿佛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穿透他,安抚他心上所有自卑的,恐惧的,憎恶的存在,好像一场温柔却丰沛的雨水,洗尽了最恶臭的烂泥坑,不知名的芬芳静谧绽放。 他仍是渴望她。哪怕会伤害她也渴望着她!于是他横了心那般莽撞地进入她,顽劣地,即便在感受到她的紧绷和疼痛,也不肯退开。 他知道他很脏,但给他一次机会!今后他会只属于她! 他的吻和他的誓约同样的蛮横而且不容抗拒,狠狠地霸占她的甜美,双手和身躯蛮横地箝制她的手腕与她的大腿,仿佛要她所有的感官全都只能有他!龚维忻持续地挺 - 进和抽出,每一次都贪婪地想要更深入的需索,她却柔软而且温暖地紧紧接纳了他。 彻夜地,他不肯退去,即便激 - 情的火焰已化作缠绵的烟,他仍是埋在她体内,孩子气地将脸埋在她颈间,手臂像铁箍似地不肯放开她。 她好热! 「放手。」她拍了他的脸一巴掌,没使力,但也够呛的。 龚维忻只是耍赖地将脸撇向另一边,埋在她体内的男性甚至不知羞耻地缓缓朝她体内挺 - 进几分。 「出去。」 「你赶我走?」他瞪着她,不知错觉否,那双眼睛怎么好像红红的? 「我是说那东西……」她脸颊似火烧。 龚维忻双眼清亮地看着梁安琪。而她面对着他那双好似哭过的眼,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他学着她,五指爬梳她发间,让她更加地贴向他。「安琪。」 「嗯。」他的神情,让她心窝一热,下腹和两腿间因为心动而有些发紧,还把男性留在她体内的他想必感觉到了,梁安琪故作镇定,脖子以上却发烫。 她是喜欢他的吧?即便知道他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龚维忻」。从梁安琪频频阻挡他那些可能让身分曝光的行为来看,她应该猜得到他惹上了大麻烦。 她救了他,也许是因为她是梁师父的女儿,有着同样的侠骨柔肠,但她会答应与他做夫妻,是因为她喜欢着他吧?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你是不是……」他口干舌燥,心跳得好快。 他的脸是不是比她还红啊?她又做了什么吗? 分不清是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又或者太想听到肯定的答案,他反而退缩了,「不,没事。」 没事就没事,他到底要不要出去?梁安琪又想打他了。 「你……」 她看着他吞吞吐吐又脸色潮红的模样,只觉好难得啊!看起来真像不知所措的小男孩……嗯,忽略那个在她体内又恢复精神的凶器的话。 她的手像在顺猫毛似地安抚他的颈背。 「你答应过,我们是一辈子的夫妻。你要记得。」他又冲着她,咧笑露出了虎牙和酒窝。原本只是情不自禁地想微笑,但记起她喜欢他的笑,于是刻意勾引似地直直凝望着她的眼。 梁安琪瞳仁放大,心脏急剧地撞击着胸口,不知自己究竟是傻了,还是晕眩了,不只因为他的笑,还有他的话,像撒娇又像任性的叮咛一般,令人无法抗拒的话。 这到底何时成了她的软肋?为何她像一箭中心,虚软地融成一摊蜜水那般俘动不已? 「呃……嗯!当然。」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敢期待是爱,那么是有一点点喜欢吧?那样就很好了!不是真的听她亲口说也没关系,他没有勇气去掀开这个竟然能拥有的宝藏的真是他的运气 从来都不好,能够拥有希望的那时总是最幸福的。 一往情深太遥远,情有独钟太奢侈。他只要她有一点点喜欢他,就很高兴了。 梁安琪像安抚着小动物那般拍着又将脸埋在她肩上的龚维忻,脑袋仍一片闹哄哄地,良久良久,直到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 「喂?」 回应她的只有他绵长的一呼一吸。 这家伙竟然就这样睡着了?继四肢并用的八爪鱼似睡法,现在又多了……多了……嗯,五肢并用,虽然够低级但她可笑不出来。她好想掐死他! 这是叫她怎么睡啊? 吼——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因为龚维忻的关系,虽然又到了前往皇都采买的日子,但梁安琪却找了藉口取消了,反正暂时没缺什么东西。而赵怡之想着,上次去皇都,捡了个男人回来,天知道这回会捡回什么?何况安琪姊背着她替她买了新衣裳,虽然她很喜欢,可是想到那花了不少钱就让她心痛,这个月不去花钱也罢。 梁安琪劝退龚维忻找差事的念头,也许会被讥笑吃软饭,但暂时也只能这么办了,他专心照顾一园子蔬菜香草水果和鸡只,全权料理家务,后来又买了三头节,没打算宰了,主要是挤奶,可卖可自用。梁安琪给了他一叠书,那是当初她爹和她自己搜罗来的,有关农牧和园艺,其他得靠经验的,就由梁安琪口头传授,有空则打些野味,加菜或和邻人换东西。 梁安琪则空出更多时间读她感兴趣的医书,看诊也勤快些了,一天最多还是看两个人,但最起码不会有一个客人都懒得看的时候。 反正,日子简简单单,平平安安,也就满足了。凉风送爽的午后或星光灿烂的夜,肩挨着肩坐在檐廊下或「码头」上,同样的风景似乎总是看不腻,有时一起静静坐着,有时有一句没:句地闲聊,还有点闲钱就买些小点心一块儿吃,或者偶尔邀赵大娘与怡之,四个人一起烤鱼、烤野味。 这片澄净星空之于她,如此熟悉;但对他来说,却是仙境。夜里吹熄了烛火,她食指轻抵唇前,神秘地微笑,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看星星下凡来…… 他果真来到仙境。 这天,根据龚维忻的观察,果然是地头猫的棉花,得寸进尺地 带回了另一只毛色灰褐、鼻头深黑,双眼湛蓝如晴空的猫朋友。 「这是你马子?」龚维忻嘴角叼着一根草管,修剪盆栽枝叶之余,伸手不客气地搔起棉花的脖子。他的动作向来粗鲁,又抓又揉,棉花一开始总会恼羞成怒,不过这货孬得很,吃硬不吃软,老是让梁安琪安抚半天,碰上粗鲁的龚维忻却完全没辙,只能默默忍受蹂躏。 「自己吃霸王餐,连马子也找来一块儿吃,有没有这么嚣张?」他伸手去捞那只蓝眼猫,想不到那猫睁大眼,弓起身子,一溜烟地逃到角落。 龚维忻嗤笑,「物以类聚。」不过它的动作可比棉花俐索多了,竟一下就跳上了栏杆。 梁安琪听见他说话,从前院走来,看见那只蓝眼猫,趁着那猫不设防,一把捞了起来。 龚维忻没能抓住,她倒是一把就抓住了,看得出那只蓝眼猫还愣了一下。「哪来的小可爱啊?」 她又用那种对幼儿说话的嗓音道,扳过猫的身子,这猫意外地比棉花温驯多了,「咦,是小兄弟啊。」 所以他错怪棉花了?但是带兄弟来白吃白喝,同样不可取!「没看过你哦,从哪里来的呢?」 第十四章 她坐到龚维忻身旁,把猫放在大腿上,搔了搔它的脖子,棉花巴巴地凑到她脚边,羡慕地睁着大眼,看着自己的「宝座」就这样被抢走了。 「你只能将就我了。」龚维忻看它怪可怜的,一把捞起棉花,依然是粗鲁地蹂躏,可怜的棉花冲着梁安琪,泪汪汪地喵喵叫。 「你温柔一点嘛。」 「男人只需要对自己的女人温柔就好了,对畜生温柔什么?」这话说得昨夜被他的「温柔」磨了一夜的梁安琪双颊绯红,他还恶劣地翻过棉花的胖肚子,「啧!瞧瞧这肥油都几层了?」说着还掐了一把…… 「喵呜——」棉花凄厉地惨叫一声,脱兔般飞奔向屋内,好半晌见龚维忻没追过来,缓慢地小碎步折回门边,露出半张哀怨的猫脸偷窥。 「叫你『煤炭』好了。」煤炭似乎挺喜欢梁安琪,一下就被哄得顺服。 「……」龚维忻没出声,悻悻然地想,煤炭再怎么样也比朱大毛好吧?这女人实在没有取名字的天分,他还是多念点书,以后两人有了小孩,他才能取个像样的名字。 以后啊…… 其实他真的不敢贪心地想以后,但越来越想抓住眼前这一切,却让他压抑不住地萌生了渴望。 有几个他和她的萝卜头就好了。 但前提是他不用再躲躲藏藏,能够光明正大地谋个差事…… 然而,半生在刀口下讨生活,到了龚家之后除了勾心斗角之外什么也没学到,这样的他又能靠什么营生呢?要了他半条命,让他不得不隐姓埋名的那只黑手一天不消失,他连能不能保住眼前的这一切都仍是未知之数。 不过,小萝卜头暂时没有,黑猫白猫倒各有一只,而且这两只畜生还得寸进尺,天天赖着不走了,逼得他不得不真的开始学钓鱼。 钓鱼给安琪吃就算了,钓给这两只贪吃鬼,龚维忻实在有点不爽快啊,可是安琪喜欢这两个小家伙,他只有勉为其难了。 煤炭比棉花安静优雅多了,梁安琪猜想煤炭应该原本有主人饲养。而且比起懒散的棉花各种脏兮兮的地方都能待,煤炭可是相当爱干净,虽然它不太愿意让龚维忻抚摸——比棉花有骨气多了,不给碰就是不给碰,不高兴时不会撒野,而是直接赏一血爪,然后跳得老远,冷冷地躲在角落,像雕像般躲一整天也不成问题。 「你觉不觉得,煤炭跟你挺像的?」梁安琪又搔着煤炭的下巴,这货前一刻端出又践又傲的姿态,在她的爱抚下却节操和骨气都没了,软躺着喵喵撒娇。 龚维忻杀人的视线瞥向正趴在他妻子大腿上一副淫 - 荡模样的贱猫,「哪里像?」 确切来说,是像过去的龚维忻,「对不喜欢的人冷冷拽践的,很凶悍,谁的帐也不买,孤傲得像王者,而且特别爱干净。」却独独只接受她的亲近呢。当然这句话,她是偷偷在心里说的,嘴角忍不住因此浮现温柔的笑意。 虽然说,在爱干净这点,棉花应该是特例。还真没见过比它更懒散更邋遢的猫了……呃,跟某人倒是有点像啊,而且也同样只能屈服于龚维忻的淫威下,又更像了。 王者跟爱干净他接受,像那只猫就免了。他又瞪了一眼往梁安琪怀里钻的煤炭。娘的,贱猫,再吃他女人豆腐,信不信他拿伺候棉花那套伺候它? 「这两只贪吃猫,既然要住我们家,就得遵守我们家的家规,棉花洗干净了,现在轮到它!」龚维忻卷起袖子,不由分说地抓住被梁安琪伺候得毫不设防的煤炭。 「喵呜——」一人一猫的战争开打了。 而沦为小媳妇的棉花呢?因为夏天到来,猫毛又乱飞而被龚维忻剃毛剃得剩一颗狮子头,也被洗得塌塌的,此刻正郁闷地面朝某个墙角,孤独饮泣。 煤炭不敌龚大魔王淫威,被洗得干干净净之后,这个家的「王者」地位俨然已经确定!龚维忻一个冷眼,梁安琪和两只猫都不敢放肆了。 明明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啊!每天每天,被龚大王硬抓去洗白白,接着吃干抹净后还得被他八爪鱼似地抱紧紧一起入眠,梁安琪都不禁无语问苍天。 谁叫她当初手贱,捡个把自己吃死死的大魔王回来,什么都归他管,根本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下未来连翻身都难喽! 厨房传来麻油的香味,今天有麻油鸡得吃。龚维忻加快了手边增建羊圈的工作,好让三只小羊能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梁安琪掀开锅盖,查看鸡肉会不会煮得太老。棉花高高站在搁锅碗瓢盆的木架上,瞟了一眼锅里冒着烟的食物,没看到它感兴趣的,狮子头一甩,气呼呼地走开了。煤炭则一如往例,优雅地端坐在瓜棚下的木桌上,神情严肃地盯着竹篱笆另一头正在散步的母鸡。 前头有人敲门,好半晌似乎发现门前粗绳的用处,挂在门内的铃铛急剧地晃动了起来。 「我去就好。」梁安琪探出窗外,见龚维忻放下工具要起身,抢先道。 灶上只剩零星的一点火,她估计这锅麻油鸡起码得吃上两天,还是别煮太老得好。 「来喽!」她冲到前庭,把脸探到门孔前,见到和歌村的村长站在门外擦着汗,一见是熟人,她放心地开了门,「方叔叔怎么……」 梁安琪像瞬间变成了哑巴,盯着村长身后,白袍玉带,面容俊朗,笑得一脸温文儒雅的龚维惇……以及显然是他带来的一大票人马。 冷静!也许这家伙有什么隐疾求助于她。「梁姑娘,久违了。在下是特地前来接舍弟回家。」 梁安琪脑袋飞快地想着,先不管龚维惇怎么知道龚维忻在她这里,重要的是当初欲置龚维忻于死地的人究竟是不是龚维惇? 「维少怎么会在我这里?」她故作不解,「我今天没病人。」 「我知道。舍弟在这段时间受你照顾了,显然不是以病人的身分和梁姑娘同住。」 梁安琪偏不让他唬住,「你要打哑谜,去别的地方,我忙得很,失陪了。」她说着,便要把门合上,龚维惇的手下快一步,伸出脚要挡门,肌肉纠结的手臂也硬推着门板。 梁安琪拧起眉。想来硬的?当她被吓大的?她眼明手快,出手的速度让人眼前一花,那名手下已经哀号地撝着眼睛,而脚背惨遭她狠狠一踹,更是痛得荤瓜宠缩回脚。 「你爹没教你做人的礼节吗?」梁安琪飞快地把门关上。 但龚维惇身边的保镖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擒拿手像捕食的老鹰一样疾冲过来,梁安琪侧身闪开,要拿门板夹对方的手,也不知是她幸运,或抓的点太好,门板喀地夹在对方手腕关节上,她接着用身体挡住门板,一边狠狠地往那只被夹得涨红的手泄恨似地拍了好几掌——想过要用咬的,但万一对方如厕后没洗手怎么办? 「在下的保镖都是孤儿出身,倒是要讲教养,梁师父看来也挺疏忽。」龚维惇在门后没有一丝着急地道。 「笑话!你们几个大男人编了个骗鬼的理由就想冲进我一个弱女子的家里,我他娘的还得跟你讲道理?抢劫还有脸怪被你抢的人没礼貌,好一个饱读诗书,你读了什么书?淫书?」 「在下并没有打劫姑娘的意思,只是想找回舍弟。」 「你弟今年几岁?」 「……二十有九。」 「他是白痴?行为不能自理?你在我这里找一个二十九岁的大男人,说得好像要找一个九岁的小鬼一样,到底你是白痴,还是你把我当白痴?」 争执间,龚维忻已经来到前院,梁安琪整个身子都奋力挡在门上,转过头见他走来,没注意到他阴鸶的脸色,只是冲着他直摇头,拼命使眼色。 「别出来。」她以口形道。 门后,龚维惇决定不再让她继续找藉口拖延。给了手下一个眼色,一名彪形大汉走上前,单手一推,门后的梁安琪就被推得往前一趴,幸好龚维忻一把抱住她。 「躲起来!」她低声道。 龚维忻有点想笑,她怎么会以为他会让她一个人面对? 何况也来不及了,门一推开,龚维惇和他带来的手下便鱼贯入内,还有两名打手熟练地守在门外,俨然就是龚家讨债时的阵仗。 「这不是在这儿吗?」龚维惇好整以暇地道。 「我跟你们走,别为难她。」龚维忻淡道。 梁安琪无语,并没有立刻想到龚维忻骗她。毕竟这群人一副来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模样,大毛哥也许只是不想她有危险才这么说。 龚维惇笑了笑,「为难一个姑娘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但是既然你肯合作,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虽然没有动作,但他带来的四名打手早已在四个位置站定,刚好将龚维忻包围在中间。这四个人一看便知非比寻常,梁安琪根本不相信这样的阵仗会没有恶意,她立刻就站到龚维忻身前。 「我找到他时,他被人打个半死,现在也不记得过去那些恩怨了,龚维惇,你最好别以为你真的想怎样就怎样,你弟弟受伤了,你不把伤害他的人揪出来,却跑来我这撒野,你这兄长怎么当的?」 「……」龚维惇还真没想到梁安琪竟然对他说起教来了。而龚维忻在她身后看着她母鸡护小鸡似的背影,心窝暖暖的,有些苦涩,却也有些好笑。 「打伤我的人不是维惇。」他道。 「……」梁安琪傻了,将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的龚维惇差点失笑。 「我会跟你们回去,但我有个条件。」 他还真当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龚维惇挑眉,「什么条件?」 「她必须跟我一起走,到了龚家之后我要她留在我身边。」 龚维惇微笑,笑容里有几分掩饰得极好却难以被龚维忻忽略的嘲讽。 「有何不可?龚家不会吝啬多一双筷子吃饭。」 梁安琪回过神来。她有说要跟他们一起走吗? 「我有话要私下跟她说。」龚维忻道。 龚维惇点点头,做了手势让底下人撤出门外,然后打开怀表,「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我相信你不想节外生枝,更不会希望梁姑娘因为你而遇上麻烦,所以最好不要动歪脑筋。」接着他退到门外,两名打手仍然门神似地矗在门边。 梁安琪瞪了那群人一眼。开口闭口就是威胁,果真无法无天。 龚维忻拉着梁安琪到屋子里,看着梁安琪双手抱胸,等他解释的模样。 「对不起,其实……」也许他能骗她,他突然回复记忆?但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卑劣又下流。当初只是被这里平凡静谧的一切启动了心中的渴望,于是异想天开地以为能隐姓埋名过平凡日子—— 而且,也有点想赖上她的意思。当时只单纯地觉得,跟她在一起好像还不错,现在她成了他最不想伤害和欺骗的人,所有的一切毕竟都比不上有她的陪伴,他一直希望能有弥补的机会,希望有一天两人之间是真正的,没有谎言阴影的夫妻。 「我并没有失忆。但我是真的渴望当你的大毛哥。」 第十五章 梁安琪看了他良久——该只有他们俩觉得很久。事实上,她一下子就原谅他了。 为什么不?她当初之所以立刻就接受他失忆的事实,不正是因为真心觉得他能忘记过去,与过去切割,是件幸运的事?她又怎么忍心为了他其实也真的渴望与过去切割,怪罪于他? 更何况,她其实也有求于他,因为龚维忻是龚家之中她唯一信任的人,龚天问请托他们父女俩的事早晚得做个了结,过去她因为讨厌麻烦而拖一天是一天,如今龚维惇的现身只是给了她直捣黄龙的机会罢了。 龚维忻害怕看到她失望伤心的模样,于是那片刻对龚维忻来说被拉长成等待审判结局的漫长煎熬,「你答应过我,会跟我当一辈子夫妻,你记得吗?」 他不提,她还忘了他这根本是耍赖哩!但这不也证明了,他并不是想占她便宜才撒谎,若是藉口失忆然后拍拍屁股不认帐,她也不能拿他如何。 更何况,她一开始是有机会澄清两人关系的,不是吗?反倒是他,明知事实,却偏要与她亲口承诺,与她纠缠,那份心思都让她脸红了。 「我记得啦。又没说要怪你。」她甚至连看也不好意思看他,眼神飘向一旁,默默觉得自己没骨气了点。 「那,你会跟我一起走吗?」他抓住她的双手,牢牢在掌心收着。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爹过世时,他要我把他的骨灰,一半撒在河里,一半撒在空中。所以除了这座庄园,和庄园里他留下来的东西,我没有任何一处地方可以纪念他。」要离开这里,她难以割舍。这座庄园,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能纪念父母的存在,这是她和母亲亲手画的,她和父亲亲手建造的家园。 龚维忻想起,他原以为梁师父的坟会在附近,但确实没有,只有安琪每天会在白木屋里供养的父母牌位上炷香,那牌位与一般的牌位不太一样,先不说形状像人偶一样有头和身体,安琪说过,她母亲很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她只是刻了个牌位留念,起码有样事物是能代表母亲,让她在年节和她生辰时给母亲供奉一点供品,后来父亲过世,她也如法仿制了另一个牌位,龚维忻没想到那是因为梁师父没有留下坟塚让女儿祭拜。 「我跟你回去,他们不会把我们关起来吧?」她还是觉得不对劲。也许是在皇都无意间听到的那些,让她先入为主地将龚维惇当成坏人。但话说回来,想把受伤的弟弟接回家,有必要带上一群身手显然不一般的打手吗?再怎么怕死,保镖带两名也就够了吧? 「这倒不会。现在的龚家,我应该还是二少爷。」他有些嘲讽地勾起嘴角。 「那当初打你的究竟是谁?」 龚维忻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我只能跟你说,维惇虽然没有完全接受我这个弟弟,但我跟他勉强算是合作关系,他应该是先将打伤我的那些人处理完了,才来接我。」 是这样吗?梁安琪还是没那么容易放下成见。 「这里是你家,你随时都能回来。但我必须回龚家一段时间。」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你就当我又耍赖,想把你带在身边,跟我回去住一段时日,好吗?」 他这样说,她哪忍心不答应啊?梁安琪双颊又红透了。她明明不是怀春少女,干嘛老是因为他的一两句话脸红?她在心里咕哝道。 「好啦,我先整理一下东西。」 女人收东西,当然不只一刻钟。龚维忻双手抱胸,站在白木屋门口,不让龚维惇有机会开口催促,龚维惇也只有摸了摸鼻子,带着一大票人巴巴地等。 鸡和羊可以让怡之来帮忙喂,菜园的话,怡之知道怎么把水车的木栓拔起来,后园里的小水车能够灌溉整个菜园。 麻烦的是书,去到龚家没书看多无聊啊?她从蓝屋探出头,朝龚维忻招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龚维惇就算拉长了脖子,也听不清她说些什么。 龚维忻没告诉她,要什么书,他都能替她弄到,给她辟间书房都没问题,他只是转身走向门边,「不想枯等的话,进来帮忙搬书。」 他支使得很大方,龚维惇的手下你看我,我看你,倒也不敢当耳边风。龚维惇点点头,让所有人都去帮忙,他自个儿坐上马车,无聊地拿扇子掮风。 幸亏他有先见之明,多备了一辆马车。 差不多搬了一车的书,梁安琪又去提她的药箧,甚至把她爹娘的牌位也带上了,因为不知这一去要住多久嘛。本来以为总算是最后的东西了,她来到门口,又击掌道:「啊!还有……」旋即跑回屋内。 龚维惇有些坐不住了,而龚维忻偏偏什么都不说,只伸手取过她的药箧然后在一旁等待,却意外地有些忍俊不住。从来没有人能让龚维惇这么坐立难安又无法开口表示不满,梁安琪完全不用费心思就做到了。 大概这么来来回回三次,龚维惇已经跳下马车,脸色铁青。完全没把他当一回事的梁安琪总算叹了一口气,心想把家里搬空了也不好,只好放弃再做挣扎,「好吧,走了。我坐哪儿?」 「跟我们坐一车。」龚维惇道,梁安琪的东西在另一车。 「要是我的东西载丢了怎么办?」她实在不想跟这家伙同车,感觉怪不舒服的。 「要是有损伤或遗失,我赔你一车黄金。」除了马车翻覆之外,怎么也不可能载丢,就是便宜了这丫头,哼! 「谁要你的黄金啊,我那些书可是捜集了很久,丢了不知要去哪再买。亏你还号称饱读诗书,连书的重要都不懂,你读的是帐本吧?」 「……」龚维惇脸色绿了绿,龚维忻在一旁很困难地憋着笑。 梁安琪很少这么对人说话带刺,除非她跟这人相处时有不愉快的经验。龚维忻虽然不知道梁安琪和龚维惇有什么过节,但倒是很乐见她不会这么容易被龚维惇牵着鼻子走,甚至能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虽然龚维惇显然是有原因不愿在这时与梁安琪作对,但他还是觉得很愉快。 龚维惇几乎是语气微愠地命令手下,要「死命」确保车上的东西能安全运回龚家,然后瞪了梁安琪一眼,率先上了车。 梁安琪觉得莫名其妙,她不要他的黄金也不行吗?但她仍是在龚维忻的搀扶下爬上马车。 「啊!等一下!」她大叫。 正要爬上马车的龚维忻很确定龚维惇额上已经青筋毕露了,这回他憋笑憋得很完美,「怎么了吗?」 相较于龚维惇的不耐烦,他俨然就是个体贴好丈夫的模样。 「锅里的麻油鸡怎么办?还有棉花跟煤炭呢?」 「棉花和木炭,我们龚家多到能施舍乡里,梁姑娘怕不够用的话可以一起来领。」 龚维忻知道龚维惇已经等得不耐烦,而且对安琪方才给他的难看耿耿于怀,才会说出这种完全不像他会说的话,他只是看好戏那般地保持沉默,反正他也不会让龚维惇恼羞成怒地对梁安琪动手。 梁安琪回头鄙夷地瞥了龚维惇一眼,「你用点脑筋想,也会知道我说的棉花和煤炭,绝不是普通的棉花和木炭。怕人家不知道你龚家财大势大吗?」 「……」虽然车内昏暗,但龚维忻很肯定龚维惇脸又绿了。 「先吃完再走吧。」龚维忻握着梁安琪的手,扶她下车。 「还要吃饭?」龚维惇差点没跳起来。 「干嘛?饭都不给吃?牢头都没那么刻薄,这真的是名闻天下的至善公子龚维惇吗?」 龚维惇用力合起扇子,「梁姑娘对在下似乎有许多误解,在下当然没说不让你们吃饭。就请梁姑娘和舍弟尽快用完膳好上路。」 「说的还真像你是牢头,赶死刑犯去吃饭似的。」 「……」龚维惇握紧了扇子,看着车窗外,让心绪放松,绝不再让这丫头激怒。 两人就在屋里吃起了麻油鸡,那香味还真是香传十里,龚维惇看着守在门口的部下明显的咽口水动作,干咳了两声,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两名打手忙不迭地转身面向大门外,目不斜视。车内却接着传出一阵肚子的鸣叫声所有人眼睛都不敢乱瞟,车窗上的布帘被用力拉上了。 麻油鸡本来煮了一大锅,梁安琪先盛了一些在原本要送去给赵怡之母女的方型食盒里。然后她写了封信交代怡之替她看家,请显然一脸心虚的村长帮忙送去给赵怡之母女。 「对不住啊,梁大夫。」村长早知道龚维惇来者不善,因此始终不敢正眼看梁安琪,「你也知道龚家财大势大……」而且,他完全没想到,朱大毛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地下格斗场皇帝、龚家二少龚维忻! 「我知道,所以要麻烦村长替我办件事。」 「梁大夫尽管说,只要……不是和龚家作对就行。」村长讪笑道。 「我干嘛要你和龚家作对啊?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是想麻烦你替我把这送去给赵大娘,还有这封信,是请她们替我看家的一些交代。」 「这件事好办,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就替你送去。」 「汤汁别洒了啊。」 「当然,我会小心。」村长这就离开了。 锅里还剩一些,毕竟本来要吃个两三天,梁安琪想了想,「让那些家伙也进来吃吧。」倒掉了可惜嘛。 龚维忻只愣了一下,也没反对,走出去对那些守在门外的打手们道:「进来一起吃。」 几名打手对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地看着马车的方向,然而马车内却一点动静也没有。龚维忻想也知道龚维惇绝不可能放下身段,索性就自己去捧来一叠碗,亲自盛了一碗又一碗的麻油鸡,刚好盛了七份。 然后他一手捧着一碗,亲自递给每一名随龚维惇来的保镖。 龚维忻仍是龚家二少,更何况,龚维忻在外人眼里,和在同样出身黑街、于龚家为奴为婢的下人眼里,是两个不同的面貌。在龚家的这些年,底下人尊敬龚维惇,对龚维忻却有一种敬爱与相惜之情,是以当下有人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的马车,便低声道谢接过麻油鸡,还有人主动进到屋内替龚维忻端剩下的麻油鸡给同伴,而那些还在犹豫的,见已经有人吃得满嘴油腻,还厚脸皮地问能不能再吃一碗,当下也唯恐自己吃不到,接过龚维忻递过来的麻油鸡。 「你也吃吧。」龚维忻掀开帘子,见到龚维惇正闭目养神,眉头紧拧,想必是努力抗拒着竟能穿透布帘而来的香气。 「不用了。除了马婶和江都酒楼的大档头煮的麻油鸡之外,其他的我都吃。」 「是吗?」龚维忻有些似笑非笑,幸而龚维惇闭着眼,什么也没看到。他转头询问:「那,你们还有谁想再吃一碗?剩下这一碗。」 「我!」几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举手。 龚维忻忍住笑,「你们猜拳决定吧。」他悄悄瞥了一眼马车的方向,车帘依然纹风不动。 当所有人终于吃饱喝足,笑容满面地上车时,有人的脸可是臭得很。 「呃……抱歉。」梁安琪偏偏打了个饱嗝,然后撝着嘴窃笑。 龚维惇恶狠地睁开眼,几乎是恶声恶气地命令外头的人,「还磨蹭什么?走了!」 第十六章 梁安琪不再说话,就顾着拿出方帕擦嘴,擦完还体贴地去擦龚维忻的,两人擦嘴就擦嘴,还相视微笑,含情脉脉,大手贴小手,看得龚维惇都觉得眼睛生疼,哼地一声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喵……」棉花坐不住,爬出竹篮,一下就跳到它想念已久的宝座上,大爷似地趴卧着,对周遭的一切显得处变不惊,:脸舒服到要升天的模样。 龚维惇猛地睁开眼,本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却见梁安琪大腿上竟然趴着一只……头莫名大的猫!「为什么会有猫?」他大吼,后背贴紧马车车壁,神色和语气简直可以说是惊恐的。 梁安琪见状,似乎猜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诡笑,「棉花和煤炭啊。」 她掀开竹篮子的棉布,煤炭依然端正地坐着,但看起来似乎很紧张,毛茸茸的小身子有些僵硬,梁安琪心疼地摸摸它的头顶。 「我没说猫可以上车!」龚维惇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堂堂至善公子,不过是两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咪,你也太小心眼了吧?」梁安琪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怕猫吧?」 「我是不希望他们弄脏我的衣服!」 梁安琪一脸受不了,「棉花和煤炭很干净的好吗?大毛哥……维忻昨天才帮它们洗过澡。我不会让它们靠近你,行了吧?」 龚维惇瞪着她,最后视线一转,更加恶狠狠地瞪着明明知道他「不喜欢」猫,却一句话都不说,上车后始终看着梁安琪微笑的龚维忻。 可恶……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东西」,他一定把这女人跟她的猫丢下车!龚维惇眼里闪过深沉复杂的神色,之后一路更加阴沉不语。 龚家的马车是两匹马拉的,比驴车快多了,所以虽然午后才出发,回到皇都时日头仍炙艳。梁安琪好奇地拉开马车窗帘,父亲倒下后她就不曾造访皇都南市以外的地方了。话说回来,就是她搬到这里十多年,父亲还在的那时,她也未曾熟悉整座皇都,据说若是驾着单匹的马车,从皇都最南到最北,早上吃完早点就出发,待正午时差不多可以到达北市吃午茶。 当然,这并不单纯只是表示皇都非常大,而是它同时也相当繁华,平民百姓的车不能在直通皇城的驿道上奔跑,只能走人来人往,摊商云集的街巷,花的时间当然也多。但据说龚维惇已经在朝中谋了个官职,想当然耳此番是行使特权的好时机。 驿道两旁,绝大多数是富贵人家的豪门大院或官邸,每一户人家的围墙仿佛都在比赛谁家的更长更阔气,军爷的巡逻也相当频繁,住的地方越接近皇城所在的西北方,地位就越崇高。 至于龚家,势力遍布整个皇都,龚家大宅位在西市的驿道旁。不过此番,梁安琪发现马车并没有朝龚家大宅走,而是往反方向—— 嗯,她起码是认得出东西南北的。 龚维忻显然也发现了,但他只是瞥了一眼龚维惇。 「你暂时不用回大宅,反正我看他们也受不了这惊吓。」龚维惇讽笑道,「你先回你的八云楼去安顿好吧,过两天再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不只龚维忻有些诧异,连梁安琪都愣住了。 八云楼,在皇都可以算是远近驰名的地标,放眼皇都,要找到比它更壮观的建筑,恐怕就只有皇城了。八云楼是龚家的产业,汇集了酒楼,茶馆,青楼,澡堂,赌场,当铺……等八大行业,而且只招待有头有脸的人物,说穿了就是有钱人才能去的瓦子,而且不是单纯的瓦子。但众所周知的是,它是最早被龚天问分配给龚维忻,让他管理,并且培养自己势力的地方。 所以,其实龚维惇真的是单纯想接弟弟回家的好人吗?梁安琪不禁对没把 麻油鸡留给他感到有几分愧疚。 「……谢谢。」龚维忻知道这是让他有余裕做好准备,龚维惇确实是帮上了忙。 「不用谢我,你答应我的事一样要做到。我只是不想跟猫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已经在梁安琪腿上睡到打呼噜的棉花。 龚维忻答应了他哥哥什么事呢?梁安琪忍不住好奇地沉吟起来。 八云楼就盖在驿道和香河旁,舟来车往的,说这里是皇都最热闹的地方也不为过。璇阶玉宇,重檐四垂。铺着绿琉璃瓦的飞檐,雕着流云与金蟾的梁柱,回字纹漆金栏杆,几千几百盏的红灯笼会在夜晚时亮起,白昼里则像缀在碧玉琉璃瓦下,一颗接着一颗又圆又小巧的红珊瑚珠子。 总共有六层楼的主楼,一层一层如阶梯往上叠,楼顶之上还有尖塔,两旁各是五层楼高的陪楼,陪楼与主楼之间,每一层都有回廊相连,艳阳天或大雨天,回廊会挂上竹帘或色泽鲜艳的各色流苏,那又是另一种风情。 虽然有如仙宫奢华,却也掩藏不住灯红酒绿的糜烂之气。 正大门,山形墙回廊前,是两座鎏金的貔貅,也有成人高。真是够珠光宝气了。 「二少爷!」 马车才在门前停妥,已经有人迎了出来,可不就是当年第一次见面便把她摔得屁股快开花的方脸大块头吗?这大块头当年是龚天问的左右手严总管,后来安排给了龚维忻,但龚维忻毕竟是庶出,也有人认为这等于是「降级」了。 大块头严总管之后,是几名在八云楼干活的仆役,清一色穿着深蓝短褂的小厮。然后才是八云楼各层楼的管事,因为梁安琪识得其中几名——驼着背,总是披条汗巾的玉露池乌掌柜;手执一根老银镶白玉烟管的掖芳楼郭老鸨,戴着眼镜,总是笑咪咪的云中居高掌柜,还有脸上丑角的小花脸还没洗掉的镜花堂王团长;这几个以前曾经是她爹的病患。其他几个虽然不认识,但八成也是管事的。 龚维忻先跳下车,然后转身小心地搀扶梁安琪,另一手取过她挂在手臂上的竹篮,篮子里的煤炭静静躲在棉布下,只透过一个小小的隙缝警戒地观察外面的风吹草动,方才被他捏醒的棉花正挂在梁安琪的另一只手臂上,毛茸茸的大头贴在她胸前,还冲着龚维忻眯起了一对奸笑似的贼猫眼,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呵欠,看样子在梁安琪大腿上睡了好舒服的一觉—— 啊!他真想命人取笼子来把这只贱猫丢到里面去。 「二少爷,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严总管似乎因为上了年纪,身形变得矮小了,梁安琪总觉得他看起来没有以前高大。 「我没事。」他指了指梁安琪,「还有,我成亲了,见过我妻子,你们的主母。」 梁安琪没料到龚维忻这么直接地介绍她,但也只能尴尬地笑看着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 「这下好了,你们还指望他娶叶老板的千金好巩固地位是吗?」八名管事之中,有人悻悻然地道。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脸上,明显是不同的心思。 龚维忻看了发话的水烟馆汪掌柜一眼。龚维惇在这段期间,把八云楼上下换了不少自己的人马,依他的个性,就算是要帮他,也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没拿,这才是龚维惇。而汪掌柜其实不算龚维惇的人,说穿了只是个骑墙派。 但,龚维忻可不是能容忍被刮脸的人,当下脸色阴沉地开口警告道:「我从没打算娶什么叶老板的千金。以后八云楼的老板娘只有一个,就是梁安琪,谁要是搞不清楚状况,来找我,我会让他清醒一点。」 呃?「我没要当老板娘啊。」她扯了扯龚维忻的衣袖。 龚维忻脸颊一颤。更正,就只有这女人刮他的脸,他无论如何都得忍! 「回房再说。」 所以,他们要住在这里?梁安琪觉得很不可思议,她没住过这种高楼呢。 「意思是,以后咱们看病,不用找别的大夫了?」郭老鸨在两人走过时打趣地道。 「还是要给钱。」龚维忻的口吻虽是没得商量的余地,眼神却在笑。 「半价优惠!」梁安琪连忙补充。毕竟是丈夫的员工嘛。虽然「丈夫」这两个字还是让她一想到就心跳加速。 怪了,都睡那多次了,怎么就独独在这件事上特别害臊?梁安琪低下头看着被握牢的手,乂觉得脸颊发热,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你就这么爱当冤大头?」他心疼她当滥好人,累死自己却没有一点回报,但口气就是又冲又呛改不过来,只是这话一说出口,龚维忻才惊觉自己是最没资格说别人的。他还把她都吃干抹净了呢! 梁安琪一脸无辜,「你不是要养我吗?」 既然这样,她替他的员工便宜治病,不是很刚好吗?员工就是他的本钱,她在照顾他的本钱耶! 龚维忻一阵好气又好笑,心里却意外地有了踏实感,「是!我养你,你就随你高兴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穿了,仍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害怕自己 在这段感情当中,是个无能的被守护者;害怕自己出身黑街,所以没能力付出。 付出的定义是什么?原谅他其实没有机会广泛地体会和了解,但他还是渴望证明自己也有守护幸福的能力,有给她幸福的能力。 哗!这辈子第一次住高楼,就住到最顶楼,要不要这么考验她的心脏啊? 八云楼,左边的陪楼是玉露池,皇都里所有达官贵人都酷好在公务之余,到玉露池洗个澡,泡个温泉,坐在隐密的琼室丹房应酬交际。 右手边,男人的温柔乡,皇都四大妓院之一的掖芳楼。然而皇都四大妓院,有三大就是龚家管的,另外一大,据说有皇亲国戚在背后撑腰。龚家顶了半边天,这话真是假不了。 主楼这儿,地下还有一层,是当铺镇金阁;镇金阁同时也是黑道交换或买卖赃货之处,当铺掌柜似乎才换了人,只顾着陪笑向龚维忻介绍自己。 一楼是和兴茶馆。茶馆掌柜同样也是新上任,由始至终就在一旁不搭话。和兴茶馆平时就是小老百姓喝茶吃点心的地方,然而黑白两道有什么事情要谈判,几乎都会约在和兴茶馆,因为双方都会想,不看僧面看佛面,真谈不拢,要翻桌也得看龚家的面! 二楼是云中居,设筵席请客唱堂会,就看这里,龚家人脉足,又有名厨坐镇,久而久之八云楼酵中居口碑也有了,来往客人少不了绣衣朱履的富贵名流。 三楼是逍遥居,水烟馆,皇都的富人们时兴酒足饭饱再抽根水烟,想得倒周到。梁安琪最不爱这里了,一走上来,就是隔着屏风和流苏帘子,都觉得头有点晕。 四楼是赌坊,还有个豪气干云的雅名,叫千秋阁,大概是希望客人出手豪气一点吧?千秋阁围事也是个新上任的。梁安琪忍不住想,该不会是因为龚维忻受伤,他的手下都被撤职了? 这里的赌坊,没有身分地位是进不来的。这是龚维忻上任后立下的规矩,本来龚家大力反对,可是事实证明,穷人家输光了家底,也不及有钱人输一把!龚维忻还开放让客人和客人对赌,龚家只收酬庸和吃红,更不用说每逢双月十五举办的珍品竞标,凭龚家的门路搜罗来各种黑市珍品,让千秋阁成了富贵人家趋之若鹜的地方! 第十七章 五楼是皇都戏剧名团镜花堂的场子,原则上团里戏剧表演都在一二三楼,但也招待一些老顾客上来包一间厢房听戏;六楼是龚维忻的地方,也是当铺仓库所在,放在地下室当铺里的金库固然保险,但是地下湿气重,而且要是有人挖个地道,那可就万事休矣。 八云楼每一层楼的楼梯和每一个出入口,都有两名虎背熊腰,肌肉纠结的黑衣打手镇守左右,真能上到最顶楼,那可不比闯了龙潭虎穴容易,贵重的东西藏在顶楼还是比较靠谱的。 一口气爬到六楼,幸亏她有练过。原本父亲离开后,她可以不用再练那些不想练的东西,不过也许是基于对父亲的怀念,她仍保持着练拳的习惯,才能和龚维忻一路脸不红气不喘地爬上楼来。「我说真的,以后老了我可不住这里。」 龚维忻忍住笑。他还没想到两人年老后会是如何,如果一起回安平城外的庄园,那倒是挺让人期待的,「老了就交棒给年轻人了,不用勉强自己。」 放下猫篮后,两只捣蛋鬼就探险去了。 六楼是最顶楼,所以规模也最小,但光是房间就有八间,总加起来还大过她家——连后院也算进去的话!大楼梯上来后分成三个部分,右手边仓库,中间是掌柜或围事们来请示事情时的厅堂,左手边就是过去龚维忻住的地方。 在认祖归宗后,龚家大宅虽说也有他的院落,可是龚维忻也明白龚家大多数人并不喜欢他,他还是宁可住到这里来,而他起居的地方在这座穿廊圆拱、珠帘玉户的八云楼,摆设显得简朴许多——堂拐进来,先是他自己起居吃饭的小厅,一进屏风后左右两边是四张太师椅和茶几,正面是一张炕,摆了几张皂色蒲团,紧挨着炕的墙上是一扇八角窗,八角窗棂上镶着朱、青、翠、黄与白色相间的四色玻璃。 「这里本来是吃饭的地方,有张圆桌,但我过去一个人吃饭,用不上那张圆桌,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让人再挪张圆桌来吧。」 梁安琪听得一阵心酸,但是她仍开朗地道:「那以后我们就在炕上吃啊,也不错!」 龚维忻点点头。 小厅进来右手边是书房。梁安琪最感兴趣的大概就是这里了,龚维忻反倒有些尴尬,「这些书我平时不太看,也不太需要用到书房,以后就全换上你要看的。」 「不急不急,我如果没兴趣再做处理。」她一一浏览书架上的书,看得出来龚维忻对某些书真是兴趣缺缺,大多是读书人钻研的那此——其实连她也没兴趣;他平日主要还是研究跟生意有关的知识,而这些大多不会以书籍记载。 但是,龚维忻还是很感谢龚天问。十五岁以前他是文盲,龚天问却请先生教他识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了。这里的书大多是龚天问留下的,基于感谢,就算没兴趣,他也没想过要收拾掉它们。 不过,在梁安琪面前,自己是个市侩俗气的人,多少让他觉得有点羞涩。 桌上还搁着帐本,梁安琪随手翻看,一下就认出龚维忻的字。毕竟他也替她那个破医所写了帐本,她一边翻一边尴尬地笑,「你的字还比我漂亮多了。」人家十五岁才学写字,她可是七岁就开始学啊!真丢脸。 这倒是真的。龚维忻忍不住失笑了。 转回小厅里,穿过小厅,来到对面,就是龚维忻的卧房。 先不说,比她的闺阁干净整齐不知凡几,但她一见那张四柱大床,脑门就一热,别的也无法再仔细欣赏,当下暗暗觉得自己简直太淫 乱了,大白天看到床就在胡思乱想。 龚维忻庆幸自己坚持不让那些冲着他流口水的家伙进到这里来,毕竟是儿时最痛恨的忌讳,他不想连睡梦中都被那些气息纠缠。不过也因此这张床只有一个枕头和素色的被褥,他走上前由身后抱住梁安琪,「他们会送来成对新人的枕头和被褥,你有没有别的想添购?我让他们立刻去准备。」 一身孑然的大毛哥,跟一堆手下可以支使的龚维忻,这转变让她真有点不适应。但话说回来,她最初认识的就是龚维忻,而不是大毛哥吧? 「不用啦……」其实当下她心里想的是,她还是比较喜欢她住了十三年的狗窝欸。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都答应跟他回来了,再想这些岂不是不打算把他当家人?她环视了一眼房间,「我觉得,搞不好住没多久,你这里会连东西都没地方摆……」 龚维忻一阵没好气,但完全了解这绝对是事实,他捏了捏她的下巴,「无所谓,我也认了,你只要把你自己天天洗干净就行。」 「……」还要天天洗澡,有没有这么麻烦?「你让人天天扛水扛上六楼,太不厚道了吧?」 「玉露池有我专用的澡堂,你每天都给我到那里去把自己洗干净,若是洗不干净,我不介意帮你洗。」 梁安琪完全不怀疑这句威胁的真实性。他真的曾经把她扛进澡间里,杀气腾腾地剥光她衣服,再把她从头到脚洗去一层皮! 因为龚维忻的交代,底下人很快地准备了许多成对的用具送上来安置,并且送来几套现成的女装,裁缝师父傍晚会过来。 晚上还会有一顿饭局。云中居已经挂起今晚歇业的牌子,掌柜的只能一一向大失所望的来客解释,因为今晚八云楼有重要的喜事,至于是什么喜事,依照龚维忻的交代,暂且不透露。 龚维忻打算请八云楼里自家人先吃顿饭,介绍梁安琪。虽然他和龚维惇还有恩怨未解,他都打定主意把安琪留在身边,至于对外的公开,他想他无论如何都欠安琪一个正式的仪式,他开始希望尽快了结跟龚维惇和龚家之间的事,能给她一个真正的名分,而到了那时,他不见得还是八云楼的老板,但现在这些对他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起码他不再欠龚家,也不用再顾虑龚家。 底下人忙着布置,龚维忻就带着安琪来到外头的露台,就在他卧房外。 「哇——好漂亮啊!」在她的身子探出栏杆的当儿,龚维忻额冒青筋地一臂将她拦腰抱起。 「你给我离这里起码一步距离,否则以后都别想站在这里!」他恶狠狠地警告。 「我双脚站很稳的好呗!」 「这里风大,跟在平地不一样。」龚维忻把她捞回露台上的观景亭里。 「住这里也挺不错的啊。」观景亭盖在稍微高一点的台子上,这样一来就算不靠近栏杆,也能将景色一览无遗。 「你喜欢吗?」那么,他是否该考虑放弃坚持,与龚维惇交换条件? 梁安琪看了他一眼,「坦白说,跟龚家大院比起来的话,这里是好一点。」本来在马车上,她一想到要和龚维忻回龚家,就眉心纠结,实在是答应了他又不能反悔。 「为什么?」虽然这么问,但他也想到,过去她和梁师父一起到龚家看诊时,这丫头就爱乱跑,坦白说现在想想,他挺担心若是真住在龚家,他恐怕每天出门都不放心吧?他忍不住伸手拉过她的手牢牢握住。 「龚家很大是没错,可转过来绕过去都是同样的东西,假山假水和娇养的名贵花卉,墙里俨然是另一个世界。大概我从小在外头流浪惯了,还是喜欢能看见墙外天地的地方,那样子至少知道自己是自由的,只是安于收起羽翼和家人窝在一个小天地里。」 「你父亲走后,你一个人很孤单吧?」但是,今后她有他了,他将他俩的手,五指扣紧五指,掌心贴着掌心。「还好欸,我有怡之和谊母啊。」 「……」也对,但是…… 「就这样?」 「还有棉花。」 「还有呢?」 「还有煤炭。」 某人不说话了,神情好黯淡好不开心,逗得梁安琪终于忍俊不住,她起身坐到他大腿上,「当然还有你啊,我的大毛哥。」 就算是哄他的,他还是笑了。梁安琪忍不住觉得这男人好可爱,心疼地像安抚煤炭那般拍拍他的头,「对不起哦,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话说回来,他既然没失忆,听到这名字,应该很内伤吧?梁安琪越想就越觉得好笑。 龚维忻顺势将脸埋在她肩上,好像累了想休息,又好像只是在撒娇,「你知道就好,所以你要对被取了这名字的我负责一辈子。」 是这样吗?他只是想说说情话,但只会这样说吧?梁安琪好笑地在他肩颈上安抚的拍着,然后瞥见严总管站在露台入口前,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一脸尴尬,眼睛不知道该看哪儿。 梁安琪只好拍拍龚维忻,「他们好像结束了。」 龚维忻坐起身子,一回头,严总管立刻正经八百地走来,梁安琪想起身,龚维忻却不放手。 「老板,都安置好了,你和夫人要不要进去看看?」 龚维忻点点头,和梁安琪回到卧房。才不过一盏茶时间,他们已将整间卧房布置得像新房一样,枕头和被褥换成喜气的红色,用具类也都换成了一对。 梁安琪觉得害臊得很,龚维忻倒是颇为满意地点头,「还可以。」 当晚还真有喜宴的气氛,不过在此之前,龚维忻把她抓到玉露池顶楼,他的私人浴池,洗了一场鸳鸯浴。 玉露池的澡堂分数种,但大致分成众人一池,或私人厢房。 至于龚维忻的私人浴池,则又相当于一个独占一整层楼的厢房了,有起居间,卧房,饭厅,书房,外头一样有露台。 「这是酒池肉林啊!」一个私人浴池就比她家的浴间还大!那座方形浴池与地板一样是桧木搭盖的,她怀疑她能在浴池里泅水了!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造一个给你。」 梁安琪转过头,一见他浴袍前襟几乎敞开,简直像在勾引她似的,脸颊热辣辣地转过头去,「不用了……你……你干嘛跟着我进来?」 「一起洗比较快。」他由身后抱住她,双手熟练地交叉探进衣襟内。 跟他一起洗,绝对不会比较快。之前因为她家的浴桶较小,澡间也较小,两人裸裎相对也不能尽兴地做某些很爱做的事……呃,他很爱做!她……只有一点点爱而已! 梁安琪捧着脸,想赶紧把某些情景自脑海内驱逐,免得被某人发现她起了淫念,到时可不是取笑一番了事,他会厚脸皮地表示要替她满足所有的「淫念」——根本就是他自己的! 站在澡间干那档子事,虽然很刺激,但地板湿滑实在不太方便,最后两人都是草草洗了澡,赶回房间去,然后那天晚上她就别想下床了。 「别磨磨蹭蹭,筵席已经在准备了,再拖下去要晚了。」 叫她别磨蹭,还偏在她脖子上又咬又啃的,一双贼手从胸前摸到肚子还摸不够似的,她腰上贴紧的那一根棍子又是怎么回事? 「对啊,别磨蹭。」梁安琪豪气万千地拉开浴袍,甩到一旁的鹅颈椅上,然后像背后有猫盯着的老鼠那般,逃命似地跳进浴池里,缩在角落。 第十八章 半晌,只听见泼水声,背后却没再有任何动静,她忍不住转过头…… 龚维忻是真的很认真在洗澡!将热水一瓢瓢往身上泼,然后抹澡豆。梁安琪这才觉得自己小心眼,而且……有点失望。 唔!她才没有失望!她小心翼翼地滑到池边,想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澡豆,这时龚维忻突然走来,她坐在浴池里,他站在浴池外,因为浴池底较浴池外的地板高,于是那雄壮威武的男性就这样大刺刺挺在她眼前。 说真的,以前她根本不把这玩意儿放在眼里,那时还可以握着它说「团结力量大」的故事呢!那样的胆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吧!现在她看着那玩意儿,只会记得龚维忻是怎么「欺负」她的,而且她绝对认得这家伙蓄势待发的模样,当下就只有腿软的份。 梁安琪往后退,龚维忻却一脚跨进浴池,一脚跨在外头,浴池边缘刚好够一个人坐卧,他手上拿着澡豆对她道:「起来,我帮你。」 「不……不用了,我自个……」 龚维忻没让梁安琪把话说完,弯下身一只胳臂绕过她腋下,把她拖到浴池边,「上来,不然等一下我直接让你在这里腿软到走不出去,要不要试试?」 梁安琪立马火烧屁股似地爬上浴池边,背对着龚维忻,双腿并拢,手抱膝盖坐好。 龚维忻哼笑,先是替她把雪背抹上澡豆。梁安琪后背最怕痒了,他一边抹,她一边毛毛虫似地忍不住扭动身子,但龚维忻偏要慢慢来,抹到背心处时,她一阵呻 - 吟,又差点跳起来,自个儿都觉得丢脸极了。 然后龚维忻贴近她,持澡豆的手来到她胸前,梁安琪的眼睛实在不知该望着哪儿,只能直视前方。 他先仔细地搓洗她的双手,连手掌都让他握住,仔细而温柔的搓洗,每一根手指都不放过。梁安琪不知道他只是洗她的手,自己干嘛脸红心跳,但她现在终于知道,手指间被情人所触碰,也销魂得让人想呻 - 吟。 然后他的手穿过她腋下,覆在她双乳上,藉着澡豆搓洗出来的泡沫,来回推揉着,他的呼吸则有意无意地在她同样怕痒的耳边掠过。 然后他的手探向腹部——梁安琪开始颤抖,因为说不出是期待或紧张,知道接下来会再往下,偏偏他坏心眼地,迟迟让她等不到。 直到她不安地挪动臀部,两腿稍开,龚维忻露出一个诡计得逞的笑,右手顺势滑了进去。 「唔……」梁安琪忍不住并拢双腿,她害羞的是身体明显地出现了动情的反应。 「张开,这样我怎么洗?」龚维忻的声音可是十分认真,她则忽略了后背那又热又硬的肿胀,只好听话地,一点一点张开腿。 而他毫不迟疑地开始搓揉她两腿间,一处也没放过,湿滑的声响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梁安琪耳朵红透了,可她又不想阻止他的手不停地在她私 处揉洗,只能悄悄闭上眼。 「转过来,洗腿。」他在她耳边道,声音紧绷而沉哑,梁安琪也没心思矜持了,这便转过身面向他。 龚维忻捉起她一只足踝,先从脚掌和脚趾洗起,和清洗双手一样地仔细,每一根脚趾都没放过。梁安琪因为这个动作不得不面向他,双腿大开,他一定能够明显地看见她两腿间没有澡豆的泡沫,倒是布满晶亮的湿痕,可是这一刻她只是双手撑在后背,咬住下唇,让他洗完她的脚趾,手指爱抚着脚掌,然后按摩着小腿肚,在膝盖后方来回画圆,最后双手在她大腿上来回搓洗,手指有意无意地贴向腿心的私 密 处。 他把她两腿都洗过,才道:「起来,还剩一个地方没洗到。」 梁安琪听话极了,她跪在浴池边,来到龚维忻身前,双手扶在他宽阔的肩上,有意无意地将双乳凑近他的脸,而他双手捧住她的臀,有些粗鲁地搓揉,然后一手扶住自己的男性,「坐上来。」 梁安琪不再推拒了,她大腿内侧早就湿了一片,龚维忻就是能不知不觉地让她投降。 紧密而且被充实到极致的欢愉感,让梁安琪立刻就扭动腰身,将身下的男人当成马儿驾驭着,两人身上都抹了澡豆,肌肤相贴时那种滑润感竟意外地激起微妙的快 - 感,于是他们抱紧了彼此,尽可能以全部的身子和情人厮磨着。 「啊……维忻……」 「对,喊我的名字。」他持续地扭动强悍的腰向上挺刺,而她贪婪地抱紧他,想感受他的全部,柔软而丰满的乳放浪地贴着他精壮的胸膛,硬挺的乳珠在他坚硬的胸肌上滑动,有时几乎与他的乳首相推挤,让她更加卖力地,像蛇妖一般要缠紧他精悍的身子每一寸。 直到他在她体内宣泄过一回,他抱着她双双跌回浴池里,但仍是不知足地让她扶着浴池边缘,澡豆的泡沫被水洗去后,他握住她的腰,再一次野蛮地挺 - 进,这一次她很快就乏了,趴在浴池边,任由身后的男人强悍地要她,甚至让她虚软的身子贴在桧木浴池上,被他蛮焊的力道所驾驭着,敏感的乳首因为身子无力的颤动而在木头上磨蹭着,跪在池底的膝盖又得十分勉强才能跪稳,她几乎只能被动地承受他向来强烈的需索。 梁安琪觉得他说话不算话。因为她还是腿软了。 依照龚维忻的吩咐,底下人给梁安琪备了一套正红色的大袖衫,内着雪地红梅襦裙与金革带,让两个老婆子来替她着衣梳头。 穿得太正式,她都不知怎么走路了。梁安琪呆站在镜子前,直到龚维忻走过来,看着她,将她两手握在手里。其实他想说些赞美的话,可惜书读得不多,一时竟只觉满肚子笨拙,满脑子空洞,有几丝羞窘,却也舍不得不看她。 「爷,给夫人选几件珠钗吧?」老婆子见小夫妻难分难舍,把首饰盒推了过来。 龚维忻一愣,这才转身在四大箱首饰盒里翻找,梁安琪也好奇地探头看,可惜她平常不太用这些东西,当下只担心,要是不见了多可惜?毕竟她平常就蹦蹦跳跳地,谁知道头上东西牢不牢靠? 琢磨半天,龚维忻只挑了支白玉梅花钗,和一对古银缀红珊瑚耳饰。 「我这辈子有十五年都在烂泥坑里,学不来名门大户那些风雅,品味俗气,所以向来不敢自作聪明。」只知道简单素雅,不容易出错。他把耳饰交给老婆子,让她替梁安琪戴上,自己则替她簪上玉钗。 「我这辈子有二十多年都穿得很随便,学不来大家闺秀的气质,你可千万别把我妆点得花枝招展,我怕吃个饭回来这些东西都不知落哪去了。」 龚维忻简直笑不可抑,心里直叹拿她没辙,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那么他才不告诉她,虽然他不是什么品味卓绝的雅士,但是经营当铺和黑市训练出来的眼力倒是挺自豪的,仅仅挑了两件饰品都非俗物。但反正那四大箱都是她的……龚维忻迟疑了一下,他觉得安琪会比较喜欢他送一屋子书给她吧? 最后梁安琪只在唇上和腮边上了点胭脂,龚维忻便牵着她的手下楼去了。他那副恨不得把妻子拴在腰带上,手牵太紧好像还怕她疼,不牵着心不能安的模样,真是吓掉了八云楼上下所有人的下巴,就是才被龚维惇换过来的新人,也对龚维忻的风评不陌生—— 龚家二少对女人都一样粗鲁,更不会看着一个女人,好像眼里就只有她一样。 就在他们怀疑着龚维忻是别人易容假冒时,龚维忻的注意力转向妻子以外的人,却又瞬间回复成往常大家所熟悉的维少。 看来,他们老板的温柔体贴,只留给老板娘啊。 那天的筵席,几乎就如同自家人关起门来办的喜筵,让龚维忻把梁安琪介绍给自己的手下,也把他的心腹介绍给梁安琪。 说是心腹,其实梁安琪感觉龚维忻把他们当伙伴,心腹往往是为了权谋与利益而去信任并重用一个人,龚维忻并没有所谓心腹。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当初也是黑街角头的围事们,独独肯服龚维忻的原因。也因为这些黑街角头有一定的名望地位,龚维惇动不了他们,否则整个八云楼早就大换血了。玉露池的乌掌柜,掖芳楼的郭老鸨,云中居高掌柜,镜花堂王团长,以及被龚维惇撤换下来,但暂且在各楼打杂的原和兴茶馆掌柜花大娘。原千秋阁和镇金阁的掌柜也都受邀在列,但两位掌柜目前是离开八云楼,在外自创门户或在家休养。 虽然没有明媒正娶的仪式,但是对这些出身勾栏、来自黑街的半个江湖人来说,龚维忻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筵席散后,龚维忻和梁安琪都喝了不少酒,回到顶楼后便到露台上吹风。 龚维忻突然发现,原来,他这片露台上的星空,也很美。 他十九岁那年,龚天问就把八云楼交给他了,他可以说在这里住了十年之久。八云楼是这整个西市最高的建筑,这里相当于皇都西市的最高处,也是整个西市最接近星空的所在,更是最能将万家灯火的繁华尽收眼底的地方。可是他却到了今天才发现,这里也是一处让人欣羡向往的仙境。 以前他只觉得这里好冷。高处不胜寒。 「你知道吗?」龚维忻头枕着她的大腿——被贱猫霸占那么多次,终于有一回轮到他这正主儿享受了!他仰起头看着梁安琪,今天这一整天,他不只一次地回想起自己的出身。 全都是因为龚维惇在意料之外的时间敲醒了他的美梦。 「我刚进龚家那时,是个大文盲。所以面对那宅子里所有人,都觉得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只虚长我一岁的维惇,每当他说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话,我总是不敢回嘴,因为他才十五岁就已经是名闻遐迩的才子,满腹经纶,久而久之我好像就习惯在他面前矮一截。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兄长……」而是因为自卑。结果,今天龚维惇却频频在安琪面前吃瘪,他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书读得多有什么了不起?」梁安琪向后靠在柱子上,打了个酒嗝,「你看庄文儒,书读得多不多?你会羡慕他吗?哈哈哈……」 真是个好比喻。他有些没好气地失笑了。 「我告诉你啊,真正的博学多闻,是不会说出来的,就要像你娘子我一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道怎么种田,也知道怎么治病,还做得一手好菜……嗝!我告诉你,我还会……医治牛羊马狗猪驴鸡猫鸟!厉害吧?我这么厉害,都不会到处去说我饱读诗书,你看……嗝!」 你已经说出来了!龚维忻坐起身子,凑近看她,发现这妮子根本喝醉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梁安琪也学他身子向前倾,两人鼻尖贴着鼻尖,龚维忻闻到一股酒臭味,却没退开。 她连酒臭味都是香的。他心里想。呃……前提是她别吐出来。 第十九章 「我……我还会太极拳!我可是那个什么……丰的,在这世界的唯一传人,而且,我比我爹还厉害,我爹练到那个什么……什么境界,他就无心练功了,因为,我娘……不见了。然后我,就天天被他逼着练,突然有一天……我就练到了……那个什么……神之领域!我告诉你……今天要不是你出来……我一掌把他们全打回皇都,连车都不用坐,嗝!」 虽然,有听没有懂,但他还是觉得很好笑。 「你!你放心……」梁安琪直接将头靠在他肩上,整个人懒得使力了,却伸手在他头顶拍了拍,「以后……有我在!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嗝……你要抬头挺胸,因为……你娘子我……是天下第一高手高高手我……超……强……」然后是一阵呼噜声。 龚维忻简直笑到身子抖不停,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睡死的梁安琪抱在怀里,他的脸埋在她发间,不住地在她额前吻了又吻,说不清心里是感动多一点,或无语多一点。 「我也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受伤害。」 「哇!连这也有?」 在镇金阁位于顶楼的金库里,梁安琪让花大娘陪着她挑东西。 回到皇都后这大半个月来,梁安琪都是由已经没有正式职务的原和兴酒楼掌柜花大娘陪着她在西市四处逛逛,回到皇都不比在安平城郊,龚维忻自然该把心力放在工作上,梁安琪倒是很能自得其乐,除了逛街,就是看书,再不然吃吃那些她没听过的酒楼招牌菜,她也不忘买些东西让人送到和歌村给谊母和怡之,不外是书啊,衣裳啊,干货杂粮之类的。 龚维忻把金库的钥匙交给她,说里头应该有些书册典籍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在黑市不算好卖,历朝的春宫图算是其中的抢手货,其他也真有部分收藏家在收购,只是大手笔的古书收藏家可遇不可求,他让梁安琪进去把想要的挑出来,若不是古籍,看到喜欢的也可以直接拿走。 金库的门有四重,还不算上要八道钥匙,只有梁安琪身上这一副能够一次开八道锁。 镇金阁新掌柜也在场,不过显然是监视居多,只要梁安琪一拿起价值不菲的古玩,他就有各种理由让梁安琪把东西放回去,连花大娘都看不下去了。 「你是主母,还是夫人是主母?话也太多了吧?」 「我也是为龚家做事的啊。」镇金阁新掌柜笑了笑。梁安琪不是笨蛋,知道镇金阁掌柜说话还算委婉,没明着说怕她把龚家搬光罢了。 「你也不用跟我拐弯抹角了,什么好卖,你老实地说了,我就不碰,也不想碰,行了吧?」她要是真想搬了龚家,也会要现银,要这种还得大费周章找门路卖的做啥?啐—— 「还是夫人明事理。」 「这东西黑市也有人要买啊?」梁安琪好奇地绕着一个需要成人合抱的大型天体仪,真难想像谁会拿这种东西来典当? 「啊,夫人眼睛真利。其实这玩意儿的主人,和我们老爷生前是挚友,那人过世后他的子女把他一堆东西都典当了,老爷念旧留了一些下来,这个是因他不知做什么用所以搁在这儿,其实还真没人买。」也就是个大型垃圾。 梁安琪笑了笑,「这么巧,那给我搬到书房去吧。」好东西都不知道珍惜。 大型垃圾处理掉,仓库能放更多值钱事物,镇金阁新掌柜眉开眼笑。 梁安琪又挑了个别致的金鸟笼,虽然她不养鸟,不过灵机一动,想到别的用处;还有就是一些古籍和海外来的外文古书籍,她真的很讶异会有这些东西,因为皇都里看得懂的人少,她平常也不可能买得到,她说了要把它们搬走,镇金阁掌柜也没什么意见。 这种来自海外的奇怪文字,当年她爹就教过她,而且很坚持她一定要学会。爹告诉她,这是母亲的语言,也许是她这一生和母亲仅剩的联结,所以她学得很勤。看看她爹什么都懂,就是没人称呼他什么什么公子,所以说什么饱读诗书,什么高中状元,也没啥了不起嘛! 后来她又看中几枝玻璃笔,掌柜本来是有意见的,但花大娘跑去和龚维忻告状,当天晚上龚维忻就带着她进金库,把所有玻璃笔和那些昂贵的文具,全让人挪到她书房给她使用。 没几天,龚维忻的书房,还真彻底成了她的书房,堆满各种她想研究的、觉得奇怪好玩的东西。龚维忻每天一早和她一起吃过早饭,就出门办事,大概吃晚饭前回来,偶尔忙到深夜,但一定都得到书房去,穿越各种他百思不得其解,也恨不得当作没看到的重重障碍,把窝在书桌前的女人扛到玉露池顶楼去洗澡,然后才一起回到寝间休息。 这天他回到八云楼,没意外就看见梁安琪窝在书房,桌上搁着谭中居每天 三餐都会送上来的饭菜。这天的午餐看来是鱼翅汤面——已经冷掉了,但是为了避免两只贪吃猫把猫爪伸向她的面,她拿金鸟笼罩在汤面上,棉花挨在笼子边大眼巴巴地盯着看,煤炭还算客气,躲在角落偷偷地看。两个小家伙每天有鲜鱼和柴鱼片伺候,尤其是三楼的茶馆和酒楼,为了让这两只小祖宗转移注意力,别去骚扰客人,见到它们现身,一定会准备好吃的,这两个吃货肚子都肥了一圈,可是看到吃的照样眼放绿光。 龚维忻像豹子一样地走进书房,什么都没惊动,只有煤炭缩回角落,棉花顾着将鼻子和爪子塞进金笼子里,也没反应,等梁安琪察觉到龚维忻的袭击时已经太迟…… 「喂,你等等,我刚在书里看到一个重要的东西……等一下嘛」 被扛在龚维忻肩上的梁安琪还在做垂死的挣扎,双手和双眼都黏紧了书房的方向不肯移开,比跟情人道别还难舍难分。这让龚维忻更加臭着脸,大步流星地扛着她,一刻也不迟疑地往玉露池移动。 而一路上,不管是负责守卫的保镖也好,打杂的仆役也好,甚至是各楼的管事,这大半个月下来,天天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通常,在玉露池洗完澡,龚维忻会让人送饭菜上去。又或者是送到他卧房外那片露台,再不也是精心寻一处风景优美之处,和梁安琪一起悠哉地吃顿饭,原来是哄媳妇吃饭还得要一起赏星星看月亮才行,看来大半辈子都不懂风花雪月的大流氓,也会有开窍的时候。 底下人今天才知道,他们家老板,不只想把媳妇拴在裤头上,还非得每天盯着她洗澡吃饭赏月睡觉。 泡澡泡得全身舒爽,又是酒足饭饱,一沾上柔软的床,梁安琪这才觉得困了。但龚维忻可没这么好打发,他就像猫儿一样安静又轻柔地贴向她,熟练又迅速地解开她身上所有的衣物,一件件毫不留情地往床下丢,直到她浑身赤裸,只能抱着大红丝绸被褥抵抗这夏夜的些许寒意。 …… 「你……混蛋……」那天他究竟要了她几次,她都数不清了,最后他甚至拿肚兜塞住她的嘴巴,将她双手和膝盖绑在床头,继续那意乱情迷的冲 刺。 她到天亮才得以休息。还真是让她「很早」睡。 「你这王八蛋!」她槌死他! 总算魇足的龚维忻含 住她半边拳头,色情地舔吻着。 「男人日日月月年年对自己的婆娘发情,怎么能算王八蛋?」 去死啦…… 而且那天下午醒来时,这男人还在,她才知道他开始休三日的假。 原本她还开心了一下,那天下午大概是想弥补她,龚维忻带她出去四处逛逛。但之后的三天,她没有一天离开得了顶楼。 日日月月年年对她发情,他还真是执行得很彻底! 龚维忻休这三天的假,似乎并不寻常。虽然底下人口风紧,可就有那么几个唯恐天下不乱,不让梁安琪过得太悠闲。 「维少若是和龚家闹翻,龚家一定会收回八云楼,到时候运气好也就是什么都没捞到,运气不好,就是龚家得讨回这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难算喽。」 梁安琪瞥了一眼那被称为骑墙派的逍遥居汪掌柜。她默默地想,十多年养育之恩,龚维忻不也替龚家做牛做马了吗?外面随便抓个人来问,都知道八云楼当年交到龚维忻手上时,其实已经快易主了,赔钱赔到龚家不想再经营,所以龚天问将它分配给龚维忻,当时龚家没人有意见。 现在意见倒是多了。 「可是我看小老板有意拉拢维少,这才把他找回来不是吗?小老板应该还是希望兄弟联手跟老太君和舅爷那边的人抗衡。」镇金阁掌柜也在一旁搭腔。 两个龚维惇的人马特地在她下楼来给千秋阁的围事看诊时跑来表演相声,她不认真听好像挺说不过去的? 「那也得是维少肯娶叶老板的千金为前提啊,没有叶家当后盾,维少能给小老板的助力等于没有,小老板何必容忍维少?他自己收了八云楼一样可以经营得有声有色。而且,叶家小姐是金枝玉叶,人家是不肯屈就当妾的,我听说叶家也不接受平妻呢。」 原来是为了这原因。 「那龚维惇干嘛不自己娶叶家小姐啊?」梁安琪忍不住问。 「因为……」本来答得很顺的汪掌柜一愣,这才发现梁安琪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呃……因为,叶家千金喜欢的是维少。」 梁安琪点点头,「算她有眼光。」 「所以……」汪掌柜有些猜疑地看着她,吞吞吐吐地。 「怎样?」 「夫人愿意做小吗?反正您和维少也还没有正式拜堂。」汪掌柜被镇金阁掌柜用肘子推了几把。 梁安琪想了想,「不愿意。」 「可是维少能不能过这一关,就看他能不能娶叶家小姐了。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维少对夫人也是百般呵护,夫人不应该为了一己之私让维少陷入绝境吧?」 梁安琪仍是不为所动,她写了张药单,交代了几句话,然后道:「你们是龚维惇的人,反正再怎么样也不至于饭碗不保,这么担心这个做什么?如果维忻跟我开口,我会成全他啊。」 「夫人的意思是……」 「梁大夫,始终都是梁大夫。」她收了药箧,转身上楼去。 梁安琪这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不跟别的女人共享丈夫的妒妇。但她说的也是真心话,如果龚维忻真的必须娶叶家千金,那她无论如何都会求去,她自私吗?她并没有阻止他娶叶家小姐,只是她想不出任何理由是她必须牺牲某些东西去和别的女人共享男人,而且后半生得当一只笼中鸟。 委曲求全这种话,都是说给鬼听的。因为有所求,才会相信牺牲能换得圆满,并且自我安慰牺牲真能拥有圆满,何尝不是怨慰对方的幸福是自己的牺牲才能够换来的?问题是她没有任何要求,只要龚平平安安,只要她能依照父母的遗愿过自己真正想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没别的要求,两人从此各过各的也是一种选择。 相爱的两人,能够生在同一个世界,知道彼此安好,那已经是一种幸福,这是她的父母让她了解的。 不过,老话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维忻都没开口了,她干嘛管两个小丑说什么? 第二十章 梁安琪发现龚维忻是真的陷入让他焦躁的困境,他的需索更剧,除此之外常常趁她睡着时坐在床头发愣,两人醒着时也越来越容易心不在焉,问他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的事,或工作上有什么困扰,他却总要她不要操心,他会自己解决。梁安琪不知道这时候开口对他说自己的想法,会不会造成他的负担,所以也只能静观其变。 她以不变应万变,想要她变的那人果然按捺不住,出招了。 这日她和花大娘在西市逛着,龚维惇的马车停在她面前。 「弟妹肯不肯赏脸,陪我去喝杯茶?」 因为好奇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她也不想龚维忻的困扰持续下去,怕他身体吃不消,于是便上了马车,安抚花大娘,让她自个儿先回去。 「看来我已经得到弟妹的信任了?真是光荣。」龚维惇见梁安琪单枪匹马上车来,让马车夫策马而行,转身对她道。 「我只是想看你玩什么把戏。」再说,她也不认为他能拿她怎么样。 「弟妹好像一开始就对我充满敌意,是因为维忻说了什么吗?」 梁安琪搓了搓下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特别的愚蠢却不自知?他们都觉得自己很有魅力,很受欢迎,别人讨厌他们,一定是有人嚼舌根。即便他们所谓的别人根本没空嚼他们舌根。」 龚维惇自讨没趣,可是仍觉得很无辜,「好,不是任何人嚼我舌根,在下只是想知道哪里得罪了弟妹,毕竟以后我们是一家人,如果弟妹对在下有什么不满或误会,希望能够解释清楚。」 「我不讨厌你,但也不喜欢你,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这就是答案。」 「如果是因为过去我对梁师父的态度,那么我在这里跟你道歉。」 他不讲,她还忘了。「你啊……」 想起过去在龚家看到过的,龚维惇弄大两个婢女的肚子,都是曾经对龚维忻有好感的,后来纳了个小妾,也是原本对龚维忻情有独钟的名妓。她忍不住猜道:「是不是只要对维忻倾心的女子,你都想招惹?」今天才特别跑来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 龚维惇脸色变了变,却笑道:「弟妹觉得我在向你献殷勤的话,也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小人,但我肯定你不是君子。」她笑咪咪地道。 「哼,总之在你眼里,龚维忻是宝,而我是混帐。但我今天可是好意来告诉你真相。」 「你就这么愚蠢地告诉我你打算搬弄是非,你觉得真有笨蛋会上你的当?」 「你不想知道是谁打伤维忻,而他又顾忌着什么导致无法回皇都吗?」 梁安琪沉默了。 龚维惇嘲讽地笑了,「走吧。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答案。」 龚维惇带着她来到西市龚家茶楼的会馆。龚家在皇都的茶楼大大小小也有四十几家,所以有一个同业会馆。龚家的各个会馆规模自然不是一般,进门前就有四名黑衣保镖,在前院大门与正大门处守着。 这龚维惇说要带她进龙潭虎穴喝茶,她真进去了就是傻瓜,不进去,事情又会回到原点。 「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把人带到这里来让人看着了,而且这会馆里掌蔚老师父的手艺,是我从小吃惯了的。」龚维惇说着,率先走了进去,门口两名保镖恭敬地喊了声老爷,他状似随意地指了指梁安琪,「见过你们二夫人。」 「二夫人!」 梁安琪也无法再有更多迟疑,当下只能跟着龚维惇进入会馆。 会馆是一座四合院式的楼房,一进正门,一名管事模样的男人恭敬地上前来替他们领路,龚维惇照样向他介绍梁安琪。穿过中庭,一路来到后栋三楼,警戒反而没那么森严,只有龚维惇将要使用的那个房间有两名保镖守着。 梁安琪在经过那一间间门扉紧闭的厢房时,虽然静默不语,却若有所思。 龚维惇来到一间显然是自家人平时使用的厢房,已经备了些简单的茶点,两人份。 这家伙搞不好从她离开八云楼就一路跟着她,还厚脸皮假装是偶遇,果然老奸巨猾。 「把人带上来。」龚维惇对着那名管事吩咐道。 「你怎么抓到打伤维忻的人?」她还是有点狐疑。 「那天你捡到维忻时,并不是大半夜,这表示当他被打时是大白天,你说要只手遮天有那么容易吗?」他嗤笑道,倒了杯茶喝干大半。 「别人不能只手遮天,但龚家能。」 龚维惇抬眼看她,笑道:「是啊,能做到光天化日之下把人打伤了丢到河里,这事还真只有龚家自己人。」 梁安琪没答话,龚维惇的话,她只信五分。「是老太君和舅爷的人吗?」 「看来你也打听了一点。」 「这种事皇都里随便一个人都知道。」 「是啊,龚家现在四分五裂,老太君想重掌大权,我舅舅妄想改朝换代,所以我觉得我和维忻应该团结一致,你说对不对?」 梁安琪忍着没提叶家小姐的事。无论如何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那人被五花大绑地 带上来,龚家果然已经动了私刑。但让梁安琪惊讶的是,这人她也认得,八云楼原千秋阁的围事宫千,那天龚维忻设宴,他也有到场。 「他是老太君或舅爷的人?」 「不,宫千一直都是维忻的人,是曾经跟他在黑街闯荡的后辈。」 「那他是被老太君或舅爷收买了?」 「你何不自己问他?」 「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宫千打伤的?如果宫千打伤维忻,在自家人设的筵席里怎么可能还会邀请他?要找背黑锅的屈打成招,也找个有说服力一点的!」 「梁姑娘,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们在八云楼设筵时,宫千也到场了。你为何不想想当天维忻与宫千有没有什么异状呢?人证跟物证我都有,赌坊里的人在两个月前亲眼看见维忻和宫千进了铁笼子,之后宫千消失了数日在家养伤,这也有人可以作证。你的盲点就是把我当主谋,把维忻当成无辜的受害者。」 「你是说维忻自己找人把自己打个半死?然后哩?」 「在说然后之前,不如让我对你这个始终没有踏入龚家门,真正拜过天地的龚家『二夫人』说一说关于我爹过世后发生的事以及现状吧,你应该也很想了解维忻最近的反常所为何来吧?啊,你可以顺道看看,我们是否对宫千动了重刑,比起维忻当日受的伤,我相信我们的小小刑罚不算什么。」 梁安琪当然是立刻起身检视宫千的伤口,龚维惇说的没错,宫千不至于开不了口,可是一对上她的眼,却只是、地把视线别开。 「我爹过世后,他的遗嘱才被公布,结果却造成现在这混乱的局面。原因是他让我和维忻都只能掌管三分之一的龚家产业。我一分,维忻一分,但还有一分……」他顿了顿,「这一分让很多人现出原形,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只有资格读到遗嘱的前半部,于是就以为这剩下的三分之一人人都可以抢,其实并非如此,这三分之一还有下文,我爹将代表管理这三分之一财产权力的某项重要『宝物』,在十多年前交给一个跟龚家完全没关系的人,在他大去后,我和维忻谁先秘密找到那样宝物,谁就能暂时管理那另外的三分之一。」 「……」梁安琪一阵无语。龚天问还真就如同她以前对他的粗浅理解,是个作风豪气,但做事很乱来的老头啊! 「而且在寻找这项宝物时,我们兄弟都必须遵守一项规则,就是绝不能对管理『宝物』的人用任何威胁的手段,我们必须请她自愿交出宝物,并且绝不能让这三分之一的真相走漏给除了我,维忻,和公布遗嘱以外的人知道。」 「凭你的手腕和才智,应该会比维忻先找到宝物的管理人才对。」梁安琪不动声色。 她早该想到,龚天问对当年请托他们父女俩的事,不会一点交代也没有。「是啊,可是正因为我比维忻想得多,所以错失先机。我想的是要如何让管理宝物的人,在不知宝物的作用下交出宝物,毕竟这空出来的三分之一管理权所引起的后果你也知道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呐。」 梁安琪笑了起来。这句话由他来说真是很滑稽,因为自己贪心,所以防备别人贪心,到头来却取笑别人贪心,真讽刺。 「我没想到,在我苦思良策时,维忻却比我早出招了,而且还志在必得地用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我舅父的人收买了宫千对付维忻,而维忻却想黑吃黑,和宫千合谋,两人将计就计。」 「说得好像你是神一样,当天我能不能捡到龚维忻都还是未知之数吧?」 「梁姑娘,你还是没把成见和盲点放掉。如果我想杀龚维忻,我不会找人把他打个半死,直接做了一了百了;至于维忻骗了你多少,我不清楚,至少我知道从皇都把人丢到香河,尸体要漂到你会经过的和歌溪,机会其实不大,撇开他是否故意不谈,我相信你应该也想起些什么了吧?为何这么巧,你是保管宝物的人,维忻却刚好被你给救下?我还真不是神,因为我输给维忻的神机妙算!只有这次是输得心服口服。」 「就算我是宝物保管人,维忻也从没打探过这件事。你的挑拨离间也挺高明的,不用自谦。」 「反正我是坏人,我认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是维忻通知我去把他接回来,应该是他想通了,明白自己无法硬干,决定找我合作。而且如此一来,要不惊动你而把宝物找回来,更加容易,毕竟这大半个月,你都不在家。」 「他不在这里,你想怎么说都行。」 「我既然把你找来,就是要让你和他当面对质。我相信他也快到了。」 事到如今,梁安琪也很难不为所动。可是龚维惇为何揭穿龚维忻?他们兄弟不是打算合作吗?「揭发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是捞不太到好处,但是总比再海底捞针得好。我猜我们的人在你家根本找不到那样宝物,而龚维忻既不想辜负你,又不愿放弃荣华富贵,却还被你当成宝,这不是很让人气愤吗?我现在告诉你实话,你自己选择将宝物交给我们兄弟的任何一个,这样对你比较公平。」他微笑道。 「也许我最后就算伤心失望,仍是决定交给龚维忻呢?」 龚维惇摊手,「至少有答案了。而且人不应该太贪心,爱情与荣华富贵都想要,不是吗?」 是为了叶家小姐吗?她交出宝物,离开龚维忻,对谁又是最有利的?梁安琪忍不住想笑。是啊,她也不可能占住宝物,不交出去,事实上她也不无辜,一开始不就是想让龚维忻成为自己的盟友,以确实取得她想向龚家讨的补偿?她甚至想过,如果能让龚维忻与她合作,也不怕龚家小气或不认帐,还能让钱滚钱,她也乐得轻松! 只是没想过,她以为她算计他算计得毫无痕迹,却不如他们兄弟俩的计中计,黑吃黑! 第二十一章 没多久,龚维忻让会馆的总管领着入内来,一进到厢房,见到宫千和梁安琪,心下立刻猜到大半,他脸上慌乱又苍白的神色让梁安琪的心也凉了半截,她本想等他开口,但龚维忻却只是来到她面前,低着头。 「是你让他打伤你?」梁安琪只得道。 「是,但是那不全是为了接近你。」 「不全是?」梁安琪差点笑出来,「不全是,也就是你根本有想过了不是吗?你知道我是保管『宝物』的人,龚维惇会找到和歌村也是你通知的?」 她凭什么质问他?梁安琪心里也觉得可笑,但是于此同时她才发现其实在她心里,她并不是真的想要算计龚维忻才与他成为夫妻。 她以为他渴望家的温暖,其实,是她自己渴望着。 「是,但是那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你。」 「不想伤害我,所以来个调虎离山,方便你们的人搜查我家?」梁安琪几乎想将一切吼出来,可是她拔高的音调已经掩饰不住颤抖。 她告诉过他,那个庄园对她的重要性了不是吗?即便想算计她,为何连她荤瓜宠最重视的地方也不放过? 「我并不想利用你。何况那样东西对你也没有用处……」他的间接坦承与理直气壮,让梁安琪忍不住一巴掌打断他的话。 「对我没用处?真是理所当然!就像你们派人搜我家一样!我受够你们兄弟俩了!」她转身要离开,龚维惇的人却拦住她的去路。 「梁姑娘,你还是得把那样东西交出来,那是属于龚家的。」 「安琪,把那东西给维惇,然后听我解释好吗?」 给他?她应该的吗?所有人费尽心思地守护的重要事物,这大少爷想要她就应该给?梁安琪气得想各甩他们兄弟一巴掌。不!揍他们一顿都嫌客气!但她只能打眼前的龚维忻,于是又气得狠甩他-巴掌。 「如果是龚老爷留下遗嘱,要拥有那样『宝物』才能掌管三分之一,那么他想必提醒过,那是因为他希望我父亲鉴定你们够不够资格,而现在这责任落到我肩上,我坦白告诉你们,你们两个都吃屎吧!那三分之一还是捐了做善事,看看能不能替你们积点阴德!」 「不交出那东西,你别想走!」龚维惇使了眼色,顷刻间整个会馆原本埋伏在各个房间的黑衣打手倾巢而出,光是门外走廊就站了一排的黑衣打手。 「维淳,不准对她动手!」 「只要她交出龚家的东西,保证她一根寒毛也不会少。」 「我梁安琪有胆直的走进来,就有能耐直的走出去!」说话间,她已一击撂倒守在门口的两名黑衣保镖,让他们翻个跟斗,脑门砸在地板上,走廊上一共八名黑衣人立刻一涌而上。 梁安琪虽然气愤,但过去父亲的磨练让她依然在必须行使武力应敌时立刻回复冷静,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全放倒他们,重点是让他们无法拦住她,她看准了对手的隙缝就出手攻击要害,如果没有隙缝,便自己制造隙缝! 梁安琪像猫儿似的一跳便抓住了天花板上的横梁,避开前后左右夹攻,接着翻身跳到楼梯上,身后又有人追上来,她翻过栏杆跳到二楼,仿佛背后生了眼睛那般,握住从背后持刀偷袭的家伙手腕,手指在麻穴上施力,立刻令对方感到酸麻而松开手中的兵刃,然后毫不留情地肘击来人下巴柔软处。 陆续有黑衣人从楼上或楼下加入助拳,但其余的人全让龚维忻打倒在地,地下格斗场出身的龚维忻,一出手必让敌人见血,于是瞬间二三楼走廊上伤病处处,龚维忻向来是打到对手怕得无法还手,而梁安琪却是专打膻中、太阳、廉泉等穴,或专挑手脚的关节与要穴打,动作俐落绝不迟疑,有的被打得手脚麻痹,有的则昏了过去。 龚维惇从厢房里走出来,神色阴沉地想着,真让这两个家伙在一起,根本是人间凶器! 「安琪,听我解释!」龚维忻揪住胆敢偷袭梁安琪后背的人一阵快拳猛打,然后甩开被打得吐血的保镖追上梁安琪。 「滚开!我再也不要听你的鬼话!」她把一名被她踹了腿骨,重心不稳的打手借力使力推向龚维忻,这名打手又被不耐烦的龚维忻拉住衣领,他抬起膝盖往打手胸口狠狠一顶。 「别挡路!」 这小两口一路从三楼追到一楼,也一路从三楼打到一楼,又追过天井和大厅,伤兵也一路扩散,整个会馆简直就像被两部重炮前后辗过…… 龚维惇示意身边两名对这一切闹剧面无表情的保镖出手,两名真正的武林高手立刻上前压制住龚维忻。 「龚维惇!」尽管两人确实有合作关系,他早该想到龚维惇为了怕他独占那样宝物,会对安琪说出那些话。他派出去的人一直找不到宝物,而他也始终害怕向安琪坦白,一个月下来已经让龚维惇怀疑他的居心。横竖就是失去那三分之一,龚维惇要对付势均力敌的他易如反掌,整个龚家毕竟都是龚维惇的人马,而他在八云楼的人也被削去了大半。 但是,龚维惇就怕他先得到那三分之一,这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梁安琪,你可以不交出那样东西。」 龚维惇隔着天井对她喊话,「但其他人也别想得到它!」 梁安琪回到八云楼,立刻收拾包袱。她瞪着之前搬过来的一堆书,烦躁得想尖叫。 最后不得已,她只带上了棉花和煤炭,以及父母的牌位。书反正再捜集就有了,幸好她都没带上最重要的那些。 她拿龚维忻给她的镯子,雇了辆马车,一刻也不想耽搁地回家去,回她真正的、唯一的家! 她无法再多容忍一刻那些杀千刀的跑进她家翻箱倒柜,只为了寻找别人费尽心思守护,他们却想不劳而获的那样「宝物」! 一路上,梁安琪难忍愤怒和伤心,却又讽刺地想着,那两个混蛋肯定没想过龚天问这个大男人,为什么用「宝物」来形容那样东西吧?她听到时很想笑,但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想到那两兄弟的嘴脸,又气得想哭。 去死吧!两个王八蛋! 她沉浸在自怜的情绪中好久好久,直到她估算也差不多该到家了,掀开窗帘,果然见到熟悉的景物。 没关系,只要回到熟悉的家,父亲和她亲手打造的家,就把皇都那些混蛋忘了吧!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好的!龚家的债不讨也罢,她早该相信自己的直觉,那笔帐不过是一笔让人不得安宁的横财,想多了是自找麻烦。 只有母亲和她亲手画的蓝色和白色小屋,她和父亲亲手打造的家,是她真正的栖身之所,能够安慰她蒙受背叛与谎言而受伤的心,她虽然没有娘家,但她还有一家人的梦想建造而成的堡垒,胜过皇都所有琼楼玉宇。 然而,转过大弯道,路的尽头,黑烟袅绕,她以为自己眼瞎了,或出现了幻觉,每每从皇都回到家时迎接她的景象已面目全非,成了一片焦黑。 梁安琪,你可以不交出那样东西。但其他人也别想得到它! 不…… 小天使,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的父亲和母亲,真是两个极端的结合体,母亲总是疯疯癫癫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父亲却是严谨而寡言,但也总是用带着纵容与微笑的眼看着她们母女俩。 那是她七岁以前的事了,那些回忆被大爆炸粉碎成无数个不连贯的片段,如果不是父亲后半生的寂寥与思念,她会以为那不过是儿时作过的恶梦。 在那些破碎的恶梦里,整个世界都惨遭战火的蹂躏,父亲是飘洋过海到异乡求学的游子,在异地遇上了离经叛道的金发褐眼姑娘……关于他们的故事,后来孤身大半辈子的男人总不愿意说太多,因为总是起了个头,他便嗓音瘠瘂,双眼灼热而刺痛,陷入了回忆之中。 当战火横扫西方世界,狂热的恶魔掀起灭族式的屠杀,许多人都不能幸免于难,男人那时说,他们不如逃回东方吧!逃回他的国家。 能逃去哪儿呢?遥远的东方大陆,也在军国主义的魔爪下呻 - 吟着,这整个世界,竟然没有一处安身之所,渴望和平的羔羊只能等待宰割。 那时候母亲常常哄着被外头的轰炸声吓得不敢入睡的她,作着遥不可及的美梦。 她们不要天空的城堡,只要在一处没有战争的地方,盖一座母亲的小花园,一座她的书房,一座父亲的工作坊,一家三口过平凡踏实的宁静日子。 她和母亲画出了梦想中的城堡,那张画纸伴随着他们一家三口逃离战火的足迹,边缘都破烂了,却始终像宝贝那样珍藏着。 当整个世界容忍魔鬼的暴行,最后谁都不能幸免于难! 其实我是女巫唷!咯咯咯……母亲总是说着各种天马行空、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在魔鬼的军队即将对他们藏身的小镇展开轰炸的前一夜,母亲对她这么说。 小天使,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哦!母亲对她伸出了小指,那是母女俩做约定的手势,她笑得两颊酡红,和母亲勾勾手。 那一夜,是她对母亲的怀抱最后的记忆。黎明前最深的黑,魔鬼的军队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小镇…… 后来父亲没说,但梁安琪知道,他很懊悔,为何在那场爆炸之中,他只抱住了她。他以为死命地握住了妻子的手,最后原来什么也没抓住…… 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梁安琪已经没有印象。父亲慌乱地只想寻找母亲,但梁安琪是记得她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印象的。 知道吗?她从没看过那么多眼里没有恐惧的人,在田野间忙碌着,和平的天空,原来如此湛蓝。 「你妈咪一定是在爆炸时和我们走散了,她一定也来到这个世界。」父亲始终这么相信着,在她十四岁以前,带着她,在这个世界无止尽地寻找着。相较于父亲的焦心与企盼,才七岁的她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好奇与向往。 他们始终没找到母亲。梁安琪不忍说出她的想法,如果母亲跟他们一样来到这个叵界,他们应该不会分开。母亲早就知道结局,才会和她做那样的约定。但她什么也没说。寻找妻子、相信妻子一定也安然活在这世上的某一处,是父亲这后半生最大的精神支柱。 直到,父亲发现自己得了绝症。他不得不为她的未来着想,他必须寻找一处能栖身的所在,开始为她的后半辈子打算。 你看,我们把这栋房子盖出来,如果你娘也在找我们,一定会听见人说,这附近来了个头发剃了一半,脑后留根辫子的男人,如果她经过这儿,看到你和她一起画的房子,就能知道这是我们的家。房子刚盖好那时,她和父亲站在前庭,父亲这么说道。 一定的!爹你那颗头实在太奇特了,我们来到这世界后去过那么多地方,都没人有呢!她笑嘻嘻地回应。终于能安定下来后,她偷偷给母亲刻了个牌位,不敢让老爹知道,反正她刻得四不像,老爹也不知那是啥,但她还是能每晚对着牌位和母亲说话。 第二十二章 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她和父亲找到了那样的地方,生在战火下贫瘠的想像也描绘不出来的美丽家园,最心爱的人却不在了。 妈咪,今天我也很幸福。每晚,她会这么跟母亲的牌位报告。她想父亲一定知道,却不点破,他开始把他的「希望」放在心中,只是偶尔,他看着远方,眼里却仿佛穿越了时空,她知道父亲心里始终割舍不下最后一丝奢望。 对不起,爹什么都没能留给你。父亲临终前几日突然苍老了数十岁,仿佛挺过了十几年已经是极限,身子一衰败就耗弱得连呼吸都无比困难。 梁安琪知道父亲一直是为了她,为了等待母亲才能拖着得了绝症的病体,撑了十年之久。 不会啊,爹留给我很多东西。爹教我的一切就是你留给我最好的礼物。梁安琪这么说着,却在心里怪自己,是不是无意间让父亲发现她把拳法学得太好,所以他觉得自己能安心离开了? 但她也不忍心再看着父亲受苦了。 不知道死后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呢?又或者凯特只是一直没找到我们?我的骨灰顺着水流与风的话,也许能更容易找到她呢? 父亲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终于出现许久不见的笑容。 会的,一定会的。她只能笑着忍住眼泪,知道不能自私地说出不舍,他已经思念了太久。 从小流浪惯了,她很少有什么感伤,父亲走了之后她才明白所谓失去了根、无所归依的感觉。她在这世界,已经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连一个可以祭拜的坟也没有,但是她想,她还有和父亲一起亲手盖的房子,把儿时和母亲涂鸦似画的房子盖出来。 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小花园他们梦想中的家,就算不曾真正地在家里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就算错置了时空,就算逝者已去,这座庄园就是她对家人最温柔的怀念。她从来不曾觉得寂寞,因为她知道她如母亲所期望的那样在和平的世界里好好活着,在同时拥有父亲和母亲回忆的庄园里平平安安,自给自足。 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我的小天使会幸福地活下去。 「姑娘……」那马车夫有点担心,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要他载她到这座废墟来。 梁安琪木然地拔下手镯给了车夫,将猫篮提了出来,马车夫原想再多问些什么,但时已向晚,当下也觉有点毛毛的,便很快掉头回去了。 猫头鹰形招牌仍在,但字迹已烧焦得看不清。她走进前院,白木屋和水车都已烧毁,只剩残骨。蓝色圆屋墙垣仍在,但屋顶塌了,放眼望去,后院一片荒芜。 「喵……」棉花和煤炭纷纷受不了刺鼻的烧焦味,跳开了。 梁安琪就连父亲过世时,都不曾如此委屈地想呜咽出声,这一刻满腔压抑的情绪,却几乎要崩溃。 她对家人唯一的思念,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就这么被那对恶棍兄弟一把火给烧了,就像那恶魔让军队肆虐城镇,烧毁了她和母亲的画一样地无情,她什么都没有了…… 有个人影突然从后院跑了出来。 「安琪姊!娘!安琪姊回来了!」赵怡之满脸像被烟熏过般黑,但仍蹦蹦跳跳地朝梁安琪跑来。 赵大娘也连忙跑了出来。 梁安琪回过神来,仿佛从一场恶梦中惊醒,「你们……」 「对不起」赵怡之突然低下头来,「我知道那些书对安琪姊很重要,我想进去救书,可是火烧得太大,我只能跑回村子里找人帮忙……」 「怡之都是清早来你这里,今天一早她就发现起火了,这才跑到附近去求救,村里的人和附近邻居都赶来帮忙,但能救的东西有限,小羊和母鸡是还没遭殃,剩下是一些村人抢救出来的盆栽……就只有这些了。」 她这才发现,有几个盆栽安然地摆在角落,原来是村子里的人冒着大火,把它们抢救了出来…… 梁安琪看着赵怡之垂着脑袋,想着这傻丫头真的会冲进火海里抢救她那些书,立刻便蹲下身来抱住她,「笨蛋,还好你没事!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怡之为了抢救那些书而受伤,她才无法原谅自己! 「安琪,你没事吧?」赵大娘似乎隐约知道些什么,「怡之本来也通报了衙门,但想不到他们连派人过来查看都没有,就判定这是意外。」甚至一口咬定昨天怡之离开时一定忘了烛火,但她很清楚,怡之从来不会这么粗心大意。 梁安琪看着赵大娘和赵怡之。她怎么会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她还有谊母和怡之!她不能让她们也陷入危险。 「应该是龚家的人干的。」 赵大娘的脸色倏地刷白了。 能救的东西虽然有限,但她还是前前后后巡视过,尽管每一处焦黑的痕迹都让她的心淌血,对龚家兄弟就越是不谅解,可是村里的人冒险抢救回来的,哪怕只是一个父亲的旧药箧,都让梁安琪忍不住哽咽地想哭。 当天晚上,她只能睡在赵大娘家。村子里一堆人来关心她家里的情况,方大婶送来两袋米,王大叔送来一只老母鸡,张嫂送来几件她出嫁女儿的衣裳,林奶奶过得不好,也送来一颗大白菜,一下子村人送来的东西堆满了赵家小小的屋子,还不够放。 「别担心,我家那口子最近闲着也是闲着,你要重盖房子的话,我叫他把那票兄弟找过来帮你!」赵家隔壁的何嫂子说道。 「谢谢。」梁安琪笑着,眼眶却好热好热,眼前的一切都快看不清了。 「我就说,家里还是有个男人靠谱些……」方大婶一时口快,哪壶不开提哪壶,惨遭众人白眼。 大家不忍梁安琪尴尬,方大婶自个儿也感到抱歉,这就赶紧散会了。 看来,朱大毛就是龚维忻,梁安琪被龚家兄弟带走这件事,村长完全在意料之中地说漏嘴了。 那天晚上,三个人克难地挤一床铺,怡之睡后,赵大娘才轻轻地问:「龚家知道了什么吗?」她认出龚维忻时,虽然觉得不妥,但是她明白安琪的侠义心肠不可能见死不救。 后来,安琪和龚维忻两人之间的含情脉脉,她看在眼里,也就更加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想不到最糟的事情仍是发生了。 梁安琪把龚天问遗嘱的事说了。然后两人陷入好长的沉默,小小的屋子里只有赵怡之熟睡的鼾声。 「事到如今,你也有资格决定怎么做的,你做决定吧,我支持你。」 她该怎么做呢?这件事困扰着梁安琪,更何况,想到龚维忻的背叛,愤怒之后就只剩伤心与失望,辗转无眠。 他们都错以为对方真的别无所求地对自己好,在感情上,她其实没资格怨他的吧? 最后她仍是无奈地笑了。这一定就是她贪心的惩罚吧?还痴心妄想以为自己捡回一个大金矿,妄想把龚家欠她的那份债讨了,顺手赖一个免钱长工,她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想不到最后她最重要的家却因此被一把火给烧光,还有什么比这更蚀本? 那天深夜,三人都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 赵怡之仍然困倦地揉着眼睛,梁安琪和赵大娘却是立刻便惊醒了,两人交换个眼神,赵大娘哄着赵怡之下床,梁安琪来到窗边查探,并没有发现以为会看到的大批人马和火光,月光下,门廊前,似乎只有一个人影。 如果只有一人,那就好办了。谁敢再动她家人的主意,她这次会果断一掌让他们飞到天边去!于是梁安琪打开门闩,拉开一条门缝。 「是我……」 梁安琪一听见龚维忻的声音,想也不想地要关门。「安琪,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不能待太久。」 「先让他进来吧,要不连邻居都吵醒了。」赵大娘道。 梁安琪却想,就让他把邻居吵醒,看他能怎么着?但话说回来,她也不希望她和龚维忻的恩怨,把谊母和怡之给扯下水。 反正大不了等一会儿再把他摔出门去。 梁安琪一开门,龚维忻闪身进屋内,赵大娘已经点起了油灯,却差点吓得尖叫出声。 龚维忻这一身伤,让他原本俊美的容貌,看起来狰狞不已。 他还有胆用弃犬似的眼神看她?梁安琪火都冒上来了,「怎么?反正你皮粗肉厚,苦肉计可以多使几次,是吗?」 龚维忻知道要得到她的原読很困难,但是他不想什么努力都不做。「你在会馆那样问我,我只能那样回答,但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原因?维惇很聪明,他知道怎么扭曲一件事实,这一直是他在行的。」 「那你说。」她双手抱胸,一副母夜叉似的凶悍模样。 赵大娘好意给他搬来张椅子,龚维忻摇头,「一开始是骗你没错,但是你别忘了,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是。而且,当我决定将计就计,让宫千在铁笼子里打赢我好向维惇的舅舅交代时,其实真的想过如果我死了,也就算了,我想离开对我充满敌意的龚家,想诈死,但宫千不那么想,他知道只有你能救我,所以我会被你所救,是有预谋,但不是维惇所说的那样。 「我骗你失忆,是因为想留下来。我说希望跟你当一辈子夫妻,却是真心的,那时我根本没想过你保管了三分之一信物的问题,当我想到时也已经太迟了,我不想你多心,但却已经把你扯进来。」 「你想起来却不说,最后又通知龚维惇,说你想离开龚家谁信?」 「如果我真的那么重视在龚家的一切,那何必通知维惇?我可以骗你我受了维惇的迫害,让你拿出另外那三分之一帮我,不是吗?」他摸了摸胸口,其实身体是真的很痛。 龚维惇找来真正的武林人士要逮他,却不料他会不要命地挣扎,而且梁安琪要他背的内功心法也派上了用场,最后才逃了出来,他却没敢回八云楼,因为他知道龚维惇的目的是软禁他,让琪也无法将最后那三分之一给他。 「也许你是被他的舌粲莲花给骗了,只要把我交出去,他可以跟你平分龚家财产。」 龚维忻失笑,「我虽然没念过书,三分里的两分,跟两分里的一分,哪一个较多,我还不至于会分不出来。我之所以求他帮忙,是因为维惇的舅舅仍然想除掉我,我不得不隐姓埋名。可是那样的话我一辈子都只能靠你养,也会让你陷入危险,所以我跟维惇做了交易,如果他能帮我解决这件事,这三分之一,甚至包括我的,都能让给他。」 「你在八云楼时又为何不说?」如果他早说了,那么她也能和他商量,而不是让龚维惇搬弄是非!梁安琪越想越呕。 「我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你胡思乱想,你告诉我?」 「现在又是我的错了?」她现在只想把气发在他身上。 「不!都是我的错!谢谢你听我解释,你可以怪我,恨我,但别跟我划清界线,好吗?」 第二十三章 梁安琪瞪着他身上的伤。其实当日捡到他时,是真的很危险,何况就是要让她捡回家,一路上不可预测的情况也太多了,他很可能还没到她家就先挂了。 现在想想,她选择相信龚维惇的说法多一些,不也很蠢吗?被打伤然后假意接近她,那下手也不需要那么重,那种打法不是普通的苦肉计…… 她到底怎么回事?梁安琪真想槌自己的脑袋。但话说回来,龚维惇真不愧是在魔窟长大的,怎么把黑的说成白的,怎么靠搬弄是非让风向对自己有利,他果真是个中高手。 「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梁安琪剥开他衣服想查探。 「我没事,至少比被你捡到那次好很多,我是来告诉你短时间内不要回到你家去,维惇会派人盯着你。」 「他把我家烧掉了。」看到屋子全毁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是真的很痛,可是现在反而比较能够接受了。 大概是因为,她感受到太多人的关心的缘故吧?而且她原来不是一个亲人也没有,她转头看了一眼虽然很困,但仍然努力保持清醒的赵怡之,与始终担心地看着他们俩的赵大娘。 「我知道,我看到了,所以我猜你会在这里。我也不能在这里留太久,维惇一定会防备我和你接触,我逃出城后一直躲到深夜才敢来找你。」 「那你现在能待在哪里?你好歹也有另外三分之一,现在被龚维惇压着打,你是笨蛋吗?」梁安琪一想到连他也被龚维惇欺压得无法还手,就一股无明火冒了上来。 「我只是怕回八云楼会让维惇有机会拦着我出来找你,毕竟他在八云楼安插不少人马,他身边又有武林人士在,我怕你有危险。」 「他都把我家烧了,还想怎样?」 「我想维惇不会那样就死心,他应该还是从你家搜走不少东西,等这个月十五,太叔公下山来鉴定那些东西是不是『宝物』。」 「太叔公知道宝物是什么吗?」她反问。「知道,太叔公是除了你之外,唯一知道『宝物』真相的人。」 所以,她最好在十五日以前,龚维惇发现他捜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宝物而抓狂时,想法子安顿好怡之和谊母。 梁安琪咬着唇思忖半晌,问道:「太叔公会在哪里鉴定『宝物』?」 「龚家祠堂。」 「如果现在我跟你一起回八云楼,会有危险吗?」 「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他的表情简直喜出望外,「我发誓我会保护你!我立刻把维惇的人全调走!」 他迫不及待表明心意的模样,让梁安琪的心都软了化了,可她还是板起脸孔道:「你先回去搞定八云楼,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十四号以前搞定,够吗?」 「一天!我搞定了,你就会立刻来找我吗?」龚维忻一脸期待,简直就像亟欲讨好主人的狗儿一样双眼熠熠发亮。 「等你搞定了再说。」她忍住拍拍他安抚的冲动。 龚维忻似乎有点失望,但至少她肯跟他回去,身上的伤口好像也不那么痛了,「那我走了,你小心一点。」 要把受伤的他直接赶回皇都,梁安琪当下其实有些不舍,赵大娘心思细,立刻道:「好歹让安琪看过你的伤再走吧,我这里还有一些安琪之前留下来的金创药。」 于是,梁安琪就让龚维忻坐在赵家的餐桌上,替他查看起伤口。 所幸没有内伤和挫伤,倒是刀伤有点发炎。梁安琪替他上了药,写了张纸条,叮嘱他回到八云楼一定要立刻照做。 隔天,龚维忻回到八云楼,不意外龚维惇已经派人来把梁安琪当初搬来的东西全搬走了,虽然梁安琪可能会很生气,不过一想到她愿意回到他身边,当下其他的事也就不再重要了。 反正,最多也就是龚维惇得到了那三分之一了,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当天,龚维忻一刻也不耽搁地,大力整顿八云楼,撤走龚维惇的全部人马,包括那株墙头草汪掌柜。 赵怡之因为衙门不肯派人来,决定再也不去替他们跑腿了!而梁安琪思考着,这件事让怡之自己做决定比较好。 一开始她自顾自算盘打得响亮,想着能依靠龚维忻,取回原该属于怡之的一切,以及龚天问承诺过将会给他们父女俩替他照顾「宝物」十多年的「保管费」,这根本是自作主张。 救回龚维忻那晚,她想着,龚天问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他对龚维忻会觉得有所亏欠,对怡之必然也是同样的,只是赵大娘生性淡泊,绝不会主动争取,既然机会送上门来,她若不把握,将来怡之要讨回她的那份肯定更加困难,但事实证明人的心念若是歪斜,下场就是天翻地覆。怡之其实很聪明又成熟,她一定知道怎么做正确的决定。 于是这天,她趁着和赵怡之一起到河边钓鱼时和她说了,选择在河边是因为这里视野好,旷野上风吹草动一览无遗,除非龚维惇能派人扮兔子偷听! 赵怡之静静听着梁安琪说完前因后果,从一开始傻眼,到最后深思,直到正午时赵大娘送来午饭,她吃完了午饭,才终于开口道:「我想好了!」 梁安琪差点噎到,赵大娘则不明所以地看着女儿。 「想好什么?」 「干嘛这么愁苦兮兮的?梁叔叔不是常说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怕了龚家的笨蛋不成?我们就直捣黄龙,把该拿的都拿回来!」 赵大娘没想到梁安琪竟然把一切告诉怡之,但话说回来,她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放着手上有的牌不出,难道一辈子挨打不成? 「问题是,龚维惇恐怕会拼命想法子对付我们。」梁安琪就是担心太早曝光谊母与怡之跟龚家的关系,会让她们陷入危险之中,才始终找不到机会对龚维忻开口。 毕竟,龚天问会这么大费周章请她父亲保护他的「宝物」,原本就是有原因的。 「所以我们要先找盟友啊,而且他会想法子对付你,而不是对付我们,我们只要在那个什么太叔公下山后坦白一切就行了。」赵怡之双手抱胸道。 「去哪找盟友?」话落,梁安琪却发现赵大娘和赵怡之都静静地看着她。 「」会意的梁安琪一阵无语,「你们就真的信了他的话?」 「你不信吗?」赵大娘可是很清楚她早就心软了。 「当然信喽。」赵怡之站起来踱着步,「那个什么蠢的,告诉你那些,无非是为了要挑拨你和大毛哥,这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怕大毛哥拿到那三分之一,一开始就是防着他的啊!但大毛哥他明明早就能利用你的心软去拿那三分之一,却始终没开口,比起直接对你开口,把你扯进这件事,他的挣扎更大吧。而且大毛哥真的要骗你,他其实可以打死不认……我说他笨死了,在你说的那个什么会馆跟你对质时只要一口否认,回家再好好安抚你,那什么蠢的也拿你们没法子,你们还能有时间套好招。但这不能怪他笨,因为他也急了,事关安琪姊,我总觉得大毛哥会特别笨。」 「怡之啊……」赵大娘那神情都不知道是一脸崇拜,或一脸呆滞,而梁安琪则是被说动了。 「我知道!我不是看大老爷办案才这么聪明的,我本来就很聪明!」赵怡之得意地鼻孔朝天,「而且啊,要去哪里找另一个评分破百的烈士娶你啊?」 赵怡之拿出了她的烈士评量表,梁安琪和赵大娘好奇地凑上前,一堆她们看不懂的评分,但最后两项,却非常简单易懂—— 治得了梁安琪:十分! 被梁安琪凶不还口,打不还手:十分! 「我哪时凶他,哪时打他了?他才凶我好吗?」梁安琪喊冤。 「不一样啊,他那是害臊装暴力,你昨天是真的摆冷脸给他看啊。」赵大师开释道——啊,如果龚天问的遗嘱能顺利公布,怡之能够认祖归宗,那以后可得改喊龚大师喽! 「你什么时候写了这种鬼东西啊?」梁安琪反覆翻看,一脸被她打败的神青。 两天后,梁安琪带上了谊母和怡之,上八云楼投靠龚维忻。 龚家祠堂以厚重的玄木和巨石建造,门宽三仞,高一丈,正厅四门并列,地铺玄色大理石,气象森森,庙貌崇隆。 大厅左右两翼,各有二十四张太师椅。左手边是历代龚家辈分最高的长老;右手边足龚家旗下各商会二十四名代表,此四十八人将会见证龚天问遗嘱的实践,即便龚维惇为嫡长子,也无法恣意妄为。 龚家当前辈分最长的太叔公,一进祠堂,倒是健步如飞,容貌比在座许多晚辈看起来都要年轻健朗许多。 「维惇说他取得了『宝物』,在哪儿呢?」太叔公往左手边二十四张太师椅当中的第一张落坐后,问道。 龚维惇立刻招手,让人将他从梁安琪那些家当中捜来的、可能是宝物的东西全抬上来,「就在这当中。」 二十三名长老与二十四名商会代表,纷纷交头接耳,也有好奇地引领张望,太叔公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在这当中?」 龚维惇暗忖,太叔公连看都不看,怎么可能知道「宝物」不在其中?「这是梁大夫亲自送给我,让我拿来给太叔公鉴定的,除非……她骗了我,为了贪图袭家产业!」 这句话立刻让原本有些质疑龚维惇做法的龚家长老,纷纷炸了开来。 「荒唐!龚家百年基业岂能让一个外人定夺,要是她真的贪了那件『宝物』,难道龚家三分之一的产业就要落到她手上?」 「安静。」太叔公没有拉高嗓门,低声一喝,却已震慑全场,他起身走上前,面无表情地巡视过那些龚维惇呈上来的事物,直到其中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龚维惇欣喜地看着太叔公拿起了那只怀表。他就知道,凭梁安视根本不可能拥有一只怀表。 「混帐东西!这些东西你怎么到手的?」太叔公却怒喝。 龚维惇相信自己不可能泄漏些什么,除非,太叔公今早下山时听到些什么风声,「太叔公是听到谁说了弟子的不是吗?弟子是冤枉的!」 太叔公举着怀表,「这只表,是我的故人,梁羽梁师父的遗物,他的女儿必定片刻不离身,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也许是借的,也许是请求的,但只有这只怀表,不该出现在这里!」 「怎么可能……」龚维惇脸上笑容不变,立刻见风转舵,「一定是安琪胡涂了,把她的表也拿给了我,其实我跟安琪情投意合……」 「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这混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梁安琪大步走进祠堂,一见太叔公,只觉有些眼熟,但当下也没多想,只想指着那不要脸的家伙鼻子臭骂,「烧了我家还敢装无辜,别以为老天也治不了你,你爹今晚就到你梦里打你屁股!」 「哪来的野丫头,在龚家祠堂放肆?」 「她是我未婚妻。」龚维忻道。 「原来你这……」龚家长老当中对龚维忻这黑街出身的私生子仍有不满的不在少数,但毕竟轮不到自己说话。何况,龚维忻如今好歹也是半个当家,对面那二十四个代表,有一半是他的人啊。 终章 梁安琪捜寻了祠堂一眼,唯一看到模样和气势像太叔公的,就只有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她怀表的那人了,「前辈真是好眼力,这只怀表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不幸被某个厚颜无耻的混蛋偷走了。」 太叔公瞥了一眼梁安琪身后的赵怡之,笑了笑,「梁姑娘,你是来臭骂龚家的子弟,或是来宣布我们龚家的不肖子弟没有一位通过了考验?」 「当然不是,我的任务暂时到这里结束。」她退开来,示意龚维忻上前。 「你找到了你父亲的宝物是吗?维忻。」太叔公沉稳地开口,似乎早已知道结论。 「是。」龚维忻牵起有些胆怯的赵怡之走向太叔公,「父亲指的宝物,是她,我和维惇的小妹,父亲是希望我们找到她,并且带她回家认祖归宗,在她成年以前,属于她的三分之一财产,将由保护她直到她身世公布的人保管。」 也就是暂时交给梁安琪保管,这就是当初龚天问请求梁氏父女保护私生女的代价。 事实上,就是梁安琪也有些意外龚天问做的安排,想来是他当年没能来得及让迫害龚维忻母亲的凶手失去权势,却发现自己的重病无法再拖延,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当年,龚天问就说过,如果他有生之年能让怡之认祖归宗,那么到时梁家父女同样是怡之的义父与义姊,龚天问会让他们在龚家有一席之地,拥有一笔可观的财富。梁羽当然不会拒绝,他正需要有人替他照顾女儿,于是就答应了。 如果龚天问来不及让女儿认祖归宗,又或者怡之还未满十六,她的财产同样交由梁氏父女代为暂管。 而龚天问的这份遗嘱,目的就是希望两个儿子能与梁安琪合作。只不过梁安琪心里其实另有别的臆测,但这部分她却没对龚维忻说。 梁安琪合理地猜想,龚天问这份遗嘱,对龚维忻其实更为有利。她在听龚维忻转述遗嘱内容时突然想起,以前每当她陪父亲到龚家问诊,她自个儿在龚家到处闲晃,偶尔会巧遇龚天问。 而这位大叔,从来不对她在龚家的鬼祟行径有任何不悦的表示,反而总是笑咪咪地问她有哪些发现,而她当时也真的很没心机,把她对大宅子里每个人的观察,都对龚天问说了。龚天问总是笑眯了眼,细心聆听,不作任何表示。但是当他大去之后,却把龚家财产三分之一的定夺权交给她,肯定是当年心里就有的打算。 龚天问当时是知道她对龚维忻与龚维惇两兄弟的评价的,她从以前就特别偏袒龚维忻,龚大叔一定清楚这件事。 太叔公笑了笑,「没错,你答对了。」 「又是私生子?谁知道这回是真是假?天问已经过世了,这时冒出来就要我们相信?要是真的,早就像维忻一样带回来认祖归宗了吧?」长老中又有人发出不满之声。 「关于这个问题,就要交由梁姑娘来解答了。」太叔公显然对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毕竟他是龚天问最信任的长辈。 梁安琪早就知道自己今天的任务,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用她一惯让人疏于心防的微笑道:「各位长辈,各位叔叔阿姨,关于这件事,要从维忻母亲的遭遇说起了,各位都知道,维忻的生母,在生下维忻以前就惨遭毁容,只能离开原本的青楼,没有了花魁的风光,就此沦落黑街。我相信各位都心知肚明,是谁造成的……」 「大胆!你是暗指我娘心狠手辣吗?」龚维惇怒道。 「阿蠢啊,你是真的蠢,还是假的蠢啊?推给女人当然方便,终究她只是让自己的情敌消失,真正心狠手辣的,是谁你不知道吗?」梁安琪看向龚家诸位长辈,「这人不是龚家的人,却处心积虑对付龚家的血脉,这个外亲很可怕啊!再让他继续留在龚家,不知道有多少龚家子孙要受害了。」 「你有什么证据?」一位说话也颇有分量的长辈开口了。梁安琪的一番话让龚家的老人家都心生警戒,毕竟再怎么不满龚维忻的身世,他终究是龚家的种,这事他们不能不管。 再说龚维惇的舅舅,这个目前最嚣张的外亲,早就令他们如鲠在喉。 「当然。」梁安琪一弹指,守在门外的宫千垂首入内来,当着龚家所有大老的面,将龚维惇的舅舅收买他的事给说了出来。 「你血口喷人!」当天也在祠堂的龚家舅爷立刻反驳道。 而龚维忻之所以和宫千将计就计,无非也是打算引蛇出洞,搜罗凶手当年陷害他母亲的罪证,宫千忍辱负重果然没有白费——所以当时在龚家的会馆里,宫千根本无法替龚维忻辩解什么,他仍是扮演着被舅爷收买的间谍角色, 岂能因为梁安琪的误解而让他们布了许久的反间计破了局? 他们知道要找到当年龚维忻母亲受害的证据相当困难,但是要让舅爷垮台却容易得多,只要把他私吞龚家财产的帐本找出来便成,而宫千也留下了舅爷收买他,杀害龚维忻的证据和证人。 龚家对舅爷早有不满,只要有一丁点罪证,就足够让他们对舅爷除之而后快,龚维惇也早已不想再护着舅舅。 龚维忻拔除了龚维惇舅舅在龚家的势力,但为母亲讨回公道一事,才正要开始呢。 当天太叔公也名正言顺地宣布,龚家另外三分一的产业,由梁安琪与龚维忻暂管。 虽然只是暂管,但到怡之成年以前,龚维忻所能运用的资源,已经大大超过龚维惇,尽管他无心于此,不过为了养老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重任。 那天,太叔公离去前,朝梁安琪走来,将那只怀表拿给她。「谢谢太叔公。」 「丫头,你知道这只表有玄机吗?」见梁安琪一愣,他取过手表,将调整指针的转轴一拉,然后将指针转向十二时整,怀表「喀」地一声,表面轻轻向上弹开,露出了另一个内层。 梁安琪瞪大了眼接过,翻开内层,赫然惊见一张黑白照片——不,这世界还没有黑白照片,但她却一眼就认出那是黑白照片。 照片中,年轻的父亲,拥抱着一名抱着婴儿的异族女子,她看着那女人好久好久,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那张笑脸却让她以为已经褪色的记忆瞬间鲜明了起来,眼前立刻模糊成一片…… 小天使,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哦! 看着梁安琪含泪的眼眶,太叔公笑了笑,看了看龚维忻,又看了她一眼,然后背着手大步离开,「失而复得,要好好珍惜啊。」 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拥抱着我心爱的天使,我们找到了幸福…… 父亲走了之后,梁安琪都是和怡之与谊母一起在年夜时吃团圆饭。 而龚维忻十五岁以后,虽然能吃到团圆饭,但他知道龚家并不欢迎他,头几年他为了父亲在龚家吃团圆饭,之后总以生意忙为缘由,自己一个人,或与八云楼那些没有亲人能吃团圆饭的手下一起吃。 但,今年想必都是他们俩这辈子吃过最热闹的团圆饭了。 「新年快乐,怡之小姐!新年快乐,老板!夫人!」除夕,没有家人陪的八云楼员工,排队领红包领得眉开眼笑。 依然是和那些出身黑街,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手下吃年夜饭,不过今年,龚维忻在桌子底下的手,不时悄悄握住了身旁肚子微隆的妻子,并且在已经有些分量的肚皮上轻轻地安抚,然后低语: 「小子,乖一点,别让你娘难过,否则等你出来老子让你好看!」 梁安琪不禁失笑,「要是女儿,我看你怎么办?」 「……」 很好,龚维忻开始担心吓到女儿了。 「宝贝,爹开玩笑的。你还是要乖一点,等你出来,你爱怎么折腾,爹都让你折腾!」 饭后,龚维忻带着妻子、小妹,以及义母,上顶楼喝茶吃点心,赏烟火和星星,两只肥猫一人霸着一个王座——赵大娘和龚怡之——因为自从梁安琪怀孕后,任何胆敢坐在她大腿上增加她负担的,都会被龚魔王狠狠蹂躏。 「等怡之能接下商号了,我们就回安平城外,把你爹跟你一起盖的房子重新盖起来,我们到那里过与世无争,男耕女织的日子,好不好?」怡之这妮子实在鬼灵精,对经营商号倒是真的很有天分,龚维忻相信他最多只需要再烦心十年吧?这丫头一定能接下当家重任。 梁安琪并不意外他这么说,安抚地拍拍他的头,「好。」 但是,若是怡之迟迟找不到愿意入赘的佳婿,他就只能期待她肚子里这只喽! 龚维忻虽然对外很大男人,私底下却爱撒娇得很,这会儿整个人又趴在妻子身上,看起来是他赖着大肚子的妻,其实却是让梁安琪靠在他怀里休息。 赵大娘见小俩口卿卿我我起来,拉着怡之,抱着两只猫先回屋内了。 「安琪。」他的头枕在她肩上,呢喃似的嗓音吐在她颈边。 「嗯。」 「谢谢你肯原谅我。」他抱着她的双臂紧了紧。 梁安琪揉了揉他的颈项,「我也谢谢你这么疼我喽!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爱你。」 那天,梁安琪很呕。 因为烟火声盖过了某个开口说了一次「我爱你」就害臊得不肯再说第二次的大少爷声音,而且还气她没听到,让她哄了一个晚上啊! 尾声 【尾声】 ……财神。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喊他,他没搭理,继续舒服地酣睡着。 财神! 喊他的家伙拉住他耳朵大吼,睡得正香的「前」财神爷差点吓得魂不附体,他瞪大了一金一蓝的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大老远下凡来吼他的某星君。 「娘的,你吃饱撑着?」日子过得太爽,他决定不跟疑似也有更年期,跑下凡来吼人的星君计较,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我是好心来告诉你,玉帝看你达成任务,可以回归神职了。」 「哦……」财神爷坐没平:相地翻了个身,「不过我暂时不打算回去。」 「为什么?」不会是为了……星君瞥了一眼蹲在角落,妖异的蓝眼警戒地盯着他们的猫妖,虽然是妖类,也有正常修练而来的,再过几百年就能修成猫仙,只要能遵守凡间的规矩,大家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干嘛回去啊?」财神已经大刺刺地躺成一尊卧佛,只差没枢鼻孔抓屁屁,小尾巴还骄傲地一甩,「当神仙哪有当猫好?猫只要吃饱睡,睡饱吃,还有奴隶伺候,就算脾气坏性格又懒,也会有人捧着脸颊大喊『好可爱』;当神仙要忙这又要忙那,如果爱计较了点,还会被说小心眼,做得太过火了呢,还会犯天怒,一下被罚这个,一下被罚那个,我干嘛啊我?」 某星君一阵无语。 没错,因为屡屡苛待善良的好人而犯下天怒的财神,被天罚转世成了猫,而他这一世的使命,就是要当被他苛待的梁氏父女家里的招财猫,如今八云楼不只经营得有声有色,被誉为天下第一楼,也因为八云楼专门雇用清苦人家、出身黑街的孩子,积了不少阴德,财神也提前功德圆满。 不过看样子他并不打算提早回归仙籍,这只招财棉花猫,依然坐镇八云楼,保佑着龚维忻和梁安琪,财源滚滚来。 至于财神和他欢乐的小伙伴猫妖煤炭的恩怨呢,那当然又是另一个说不完的故事了…… 后记 【后记 金吉】 大家好,我是金吉。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虽然上一本说过,想写个s型,武力超强的男主角。不过写着写着,还是觉得,让女主角调戏脸色暴红的男主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梁安琪:没有啊!我没有要调戏他!!慌忙撇清。)(龚维忻:你什么意思?!大少爷默默别扭地想着,难道她不想调戏我?) 所以喽,这故事也s不起来。但是没关系,这代表,未来的每一本,我还有好多好多机会!各位喜欢s型男主角多一些,还是m型男主角多一些?啊,我两种都差不多的喜欢,所以两种都会写到高兴为止a-a 关于这个故事,虽然很不愿意,但是仍想和各位聊聊《羊男的迷宫》这部电影,毕竟女主角的背景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曾经幻想过这样的故事。(不愿意提是因为,如果有看过电影,你可能会开始胡思乱想……天啊,那这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就像电影结局一样?) 后来想想,我觉得这也是我会开始写小说的原因之一,因为本人脆弱的心灵,从小到大,总是备受这些有着悲伤结局的好故事折磨,每每在银幕前暴怒大吼:虐你老木啊—— 电影也好,漫画也好,小说也好,各种各式各样的故事,每当我心爱的角色领便当,我脆弱的玻璃心就经历一次「桑心」的磨难,于是我立志当一位绝不发便当的言小作者!(摆出自由女神像威严的pose!背景是磅礴大浪——)(什么?你说我弧,谁谁谁明明就领了便当?孩子,这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然而,话说回来,在当年我看完《羊男的迷宫》后,虽然是开放式结局,而悲观的世人也往往是朝警世方面去想像结局,我总会不服气地想,你又知道只有这充满暴力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小女孩幻想出来的美善世界是虚假的?其实一切正好相反,要明白诗人之所以永垂不朽,正是因为他们创造出来的世界超越了现实与幻梦,成为真正的永恒啊!在这个仅仅只是苍天眨眼间即结束生老病死的世界里,他们的精神才是唯一的真实。 好了,废话多了,总之,如果你很闲,不妨怀着宫崎骏式绮丽的幻想,再把故事看过一遍吧,哈哈哈哈哈。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我要有钱黑吃黑篇之一《吃净黑心货》; 2、我要有钱黑吃黑篇之二《错捡赔钱货》; 3、我要有钱黑吃黑篇之三《反骗二手货》; 4、我要有钱黑吃黑篇之四《暗算走私货》;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