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两世宠》 楔子 【楔子】 你知道吗?人往生之后会变回一缕游魂,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手中的汤,然后遗忘前世,继续人生新的旅途,不过……我不太一样,虽然我也站在桥边,但我不喝孟婆熬煮的汤,即便她已经问过我无数次了,但我每次都会告诉她:「不行不行,我在等人,下次吧下次。」 有时候,等待的过程太漫长、太无聊了,我会对着其实不太会有反应的游魂们说说话,当然啦,我跟游魂不太熟,也没什么好聊的,最常说起的倒是一则故事,这样吧,我也说给你听听—— 那是一个还有皇帝的年代,有一个女孩出生在一户姓柳的人家,父母为其取名柳云曦。柳云曦有上天赐予的美貌,也有后天养成的纯善,更有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因为——她有了喜欢的人,而那人也喜欢她。 柳云曦的心上人是武功高强、拥有侠义情怀的镖师莫言常。每每莫言常去外地护镖,回期到的时候,柳云曦都会在商队回城必经的路上等待心上人,而莫言常每回打外地回来,都会为柳云曦带来一朵象征优美纯洁之意的石蒜花送她。 从此,柳云曦的闺房多了石蒜花。每当莫言常从外地回来,花瓶里就会换上鲜花,而当他出城之后,她则开始细数凋零的花瓣,等他归来。 不料,两人感情渐深之际,一个财大气粗、有权有势的富商看上了貌美的柳云曦,直接向柳家父母提亲,并以钱财为诱惑,是以,柳云曦被迫出嫁。 柳云曦心知以莫言常的性子,很有可能为了保护她而得罪富商,甚至为此获罪入狱,而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所以,出嫁前的那一夜,她狠狠伤了莫言常的心,只为了让他相信她是爱慕虚荣的女子、是自愿嫁富商为妾,然而当事情如她所愿,他转身离去时,她的心也死了,如同房里那朵即将枯萎的石蒜花。 出嫁日,柳云曦紧握着她最后一次收到的石蒜花上了花轿,并在途中以剪子自刎。 入了地府的柳云曦不愿走过奈何桥,她总是拿着那朵似乎不会再枯萎的石蒜花守在桥头,苦苦等候。她想,人终有一死,她还想见见她的言常哥,她也想,两人是否一起投胎就能在下一世当夫妻? 等等等,柳云曦等掉了第一个七七四十九年,在等到莫言常之前,她先等到了阎王。她原以为阎王是来抓她这不愿投胎的鬼,后来方知她能在这里等待其实是阎王特许的。阎王说他此次前来是受她的痴情感动而必须跟她说实话,他在月老那查过了,她柳云曦跟莫言常本就只有一世错过的缘,数百年间再无姻缘,劝她早日投胎。 可即便如此,柳云曦仍旧不肯走,她说若这几百年间没有情缘,那她就等过几百年,她相信自己跟莫言常绝非有缘无分。 念她情深,阎王便在她手上的那朵石蒜花上施了法术,并说:「我就给你一朵花的时间去等他吧。这朵花,每过七七四十九年就会凋零一片花瓣,一旦这朵花彻底谢了,你就必须乖乖去投胎,但若在这朵花凋谢前真让你等到了与他的缘分,那我就许你跟他一起投胎,且可以不喝孟婆汤,保有前世记忆。」柳云曦点头允诺,她心想石蒜花的花瓣多,她有数百年的时间可以等待,而她相信两人的爱情。 漫长的等待中,柳云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奈何桥上看到莫言常,也只有在莫言常转世投胎之前,她的言常哥能拥有前世的记忆并跟她说几句话,她向来珍惜这样的机会,但她也对一件事起疑——为何言常哥投胎转世过好几回了,他身边却从来没有过相伴的女人,总是孤单终老? 为此,柳云曦曾跑去问后来渐渐熟稔的月老,月老却说,这事跟她当年自刎的事有关,可惜天机不可泄漏。月老不肯再多说,柳云曦也只能带着疑问继续等待。 期间,阎王特许她能去人间游历,而柳云曦在人间晃荡的时候,每每看到与她一样有缘无分的情人时,她都会心生不忍,总会偷偷折下一到数片花瓣放进时间小物,藉此启动时间魔法,让原本会错过的姻缘提前开花结果。 虽然,这会牺牲掉她自己等待的时间,但她就是心软不忍,想要藉由他人的幸福来弥补她当年的遗憾。 当然,月老是知道柳云曦的行为,但柳云曦帮助的那些情侣都是姻缘簿上有姻缘的,只是柳云曦让姻缘提早发生了,说起来也不算太大的事,最后月老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阵子,柳云曦才听人说起,石蒜花也被叫做「彼岸花」,是一朵「花与叶生生世世不能相见」的悲伤之花,她当时沉默一会儿后笑了。即便知道了又怎么样?就像阎王说的,她柳云曦就是学不会放弃啊。 一年复一年,这期间,柳云曦帮助了别人,却也还在等待她自己跟莫言常的情缘…… 好吧,故事说到这里,或者应该说,我并不知道这故事何时才会有结局,或者能不能有结局,毕竟还没有发生的事谁知道呢。 对了,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不晓得我有没有跟你自我介绍过——你好,我叫柳云曦,在你听到这则故事的时候,我即将迎接最后一朵花瓣凋零……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方子博十二岁那年,他家对面搬来了一对老夫妇。 那对老夫妇年纪很大了,光从外表看来,至少也有五十好几,膝下却只有一个跟他同年纪的女儿。 他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老来得子吧? 只不过,老夫妇虽然对这个独生女是宠爱了点儿,可她倒也不会骄纵到哪去。女孩个性活泼外向,乖巧有礼,见了人总是笑容满面的喊「伯伯早」、「阿姨好」的,嘴巴甜得不得了。 跟他这个冷漠自闭、惜字如金的死小鬼完全不一样。 起初,他觉得那个小女孩心机很重,简直就是生下来讨大人欢心的恶魔,所以,他其实很不喜欢那个叫做周昕瑞的女孩。就算整个乡里的大人们几乎都被她给征服了,他就是没办法喜欢她。 另一个更让他对她感冒的地方,则是她的眼神。 哦,别误会,她的眼睛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只是他不喜欢被那双澄澈晶灿的眼眸给盯着瞧。 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他常会有一种错觉——总觉得站在那儿盯着他的,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人。 以自然科学来解释的话,她的眼神就像是一把火,而他本身就像是一块冰。没有任何一块冰喜欢被火把接近。那就是他当时的感受。 好死不死,升国一那年,他俩被分发到同一班,她还坐在他的前面。 「嗨!」女孩落落大方,回头主动向他打了招呼,「我叫周昕瑞,住在你家对面。你应该记得我吧?」她毫不扭捏地对着他伸出了右手。 他则默默地盯着她的手掌,考虑了足足有五秒钟。终于,他伸出了手,握了握她,然后放开。 「记得。」他淡淡应了这么两个字。 掌心与掌心的触碰,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是什么?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全身上下的细胞好像都被她那纤细的手掌给吸引了过去。 他甚至觉得不够,他想握得更紧、更牢…… 这样的欲念太过莫名,并且令他惊骇,于是他将原因归咎于——因为他从未牵过女孩子的手。 所以过了几天之后,他私下问了一名在课业上还算谈得来的女同学,说:「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女同学双颊骤然绯红,娇羞地点头同意。 只是这一握,推翻了他先前的猜测。女同学的手,就只是手、很平常的手、一般人类的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的胸口里没有涟漪,毫无波澜,一如他过往里的每一天那般平静。 「好吧。」他放开那位女同学,叹了口气。 「……欸?好、好吧?那、那那那是什么意思?」前一秒还沉浸在粉红色气氛里的女同学愣住。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话还未说完,啪的一声,热辣的掌痕已经印在他的脸上。 「方子博,你太过分了!」女孩顿时觉得受辱,羞愤起身离开,之后再也没跟他说上一句话。 从此,方子博就明白了,周昕瑞对他而言是一个不能触碰的存在。 她的视线让他想逃;一个友好的握手就让他心神不宁。那,接下来呢?她还会在他身上变出什么化学效应? 他一点儿都不想在自己的身上实验。所以他佯装近视、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向导师请求换到第一排的座位,其实只是为了逃离以她为中心的九宫格而已。 可惜,周昕瑞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开始发挥她不可思议的缠功。 一开始以课业为由,接下来的借口则是千奇百怪。渐渐地,他似乎开始习惯了「她追着他跑」这件事,也慢慢地了解到这个女孩其实没有心机,心肠也不坏,她只是怪了点而已。 怎么个怪法? 例如,她会自言自语——这是最明显的。甚至她的自言自语不是自问自答,而是坐在那儿,好像对着一个隐形人说话。为什么他会知道?因为他曾经不小心在后操场目睹整个经过。 起初,他以为她大概是加入戏剧社,自己在那儿背剧本,可事后证明她不是;而且这样的状况也不是只有一、两回。 其次,她随身会带着一只铜制怀表,古色古香的那一种。 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学生,每个人的手表通常都是电子表,巴不得都是拿出来比酷、比炫的,除了她,谁会带个古董怀表在身上? 很多时候,他会见她静静坐在树下发愣,然后盯着那只怀表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他很想问她在想些什么,可他生性不爱过问别人的私事,所以总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行动过。 总而言之,她真的是个很怪异的女孩,怪到即使她有张足以成为校花的脸蛋,追求者却始终少得可怜。 他曾经在无意间对她说过一句话。 「你的行为举止这么怪,不怕没人敢追你吗?」 她却甜甜一笑,迎上他的视线,泰然自若地回答他:「如果追我的人不是你的话,就算来了一百个、一千个,我也不想要。」 那是她第一次向他表白,却是如此赤裸,毫无遮掩。她的脸上甚至没有任何一丝羞赧之意,彷佛这样的调情言语,她已经说过了不下千百次。 所以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在捉弄他罢了。 国中毕业之后,方子博不负亲友的期望,考上了北部的第一志愿。 周昕瑞一得知这个消息,二话不说,立刻掏出了爱相随的精神,同样选了台北的学校。 不过,她选的是一间烂到不可思议的学校,就是那种根本不需要经过考试,付了钱就能进去读的那一种。 方子博很震惊,完全不能理解她在想什么,他更不能理解她父母怎么会同意这种事。 「周昕瑞!你疯了吗?」他故意在她回家必经的路上堵她。 「嗄?什么?」她从脚踏车上跳了下来,一脸状况外。 「反正都是烂学校,你有必要特地去选台北的吗?」说穿了,他只是不想扛她这份责任。他知道她是为了他而选了那所学校,但他不想当那个「原因」。她凭什么把这么重的担子丢给他? 「哦,你说学校的事啊?」她懂了,笑了开来,丝毫不以为意的道:「就像你说的,反正都是烂学校,我当然要选一所离你愈近愈好的呀!」 「你——」他闭了眼,深呼吸,脾气差点儿就要上来。「你能不能理智一点、成熟一点?我不是你的谁,你也不是我的什么人。你为了我选了那么远的学校,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将来可能会后悔吗?」 「不会。」斩钉截铁。 「……你会不会太有自信了?」他故意挤出瞧不起她的口吻,「你现在才几岁而已?十五?十六?可能两个月后你对我就没有兴趣了,到时候,你会不会笑自己傻,为了我乱选学校、为了我随便决定你自己的未来?」 她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他。 方子博以为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岂料,才刚庆幸不到两秒就被打消了念头。 「安啦,我不可能会后悔的。」她的语气极轻,没有激动、毫无波澜,与他那咄咄逼人的质问呈现了极大的反差。 她还是扬起那抹「天崩地裂我仍逍遥」的笑容,又道:「其实呢,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怎么可能区区几年就动摇我的决心?」 「很久?」方子博嗤笑,冷哼,语气里充满了轻蔑,「很久是多久?了不起三年而已,三年对一个正常人类的寿命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小段。我到底是哪一点值得你这样子跟着我?」 她静了几秒,再一次跨上自行车,一副就要闪人的样子,临走前,她抬起头来望着他,「我要你想起我是谁,就只是这样。」 一听,方子博顿住。想起她是谁?她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半晌,他回过神来,抬手抹了抹脸,道:「好吧,是我笨,我不该期待你会像个正常人一样认真跟我讨论这件事。」 「我是很认真啊……」 「随便你,你高兴就好。」语毕,他转身就走,没有回头。 就这样,她又「若无其事」地缠了他三年。 他倒也没想过要去制止她,他已经很了解她了,知道说了也没用,何必浪费唇舌? 更何况,现在他所就读的学校里,全校师生都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正好替他挡去了不少桃花,省去了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 方子博从以前就一直很有异性缘,长得清秀,成绩优异,加上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酷劲,让他打从升上国中开始就有收不完的情书、小礼物。 第二章 但他很讨厌处理那些事情。尤其是每拒绝一次告白,就要面对一次哭哭啼啼,还要回答n次的「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他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难解的申论题。 所以他任由周昕瑞来校门口等他,任由别人误会他俩的关系。 放学的时候,她会替他买晚餐过来,然后两个人就这么肩并肩坐在操场外围共度短暂的时光。通常,他会一边吃饭,一边预习着课后辅导要上课的内容;她则是心满意足地盯着他看,好像他的脸比她手上的那盒饭还香。 「你都不用读书吗?」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这么问。 「我读的是烂学校,只要我不打架就可以毕业了。」她居然这么回答,而且还答得理直气壮。 「……」这答案很令他无言,却很接近事实。所以,他只是耸耸肩,然后低头继续看他的书。 「还有,明天开始我不能再帮你带晚餐过来了。」 突来的一句话让他僵愣住,他的脑袋停滞了三秒,然后轻咳了声,故意不抬头看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你终于想开了?」 「不是啦!」她苦笑出声,「因为我要去打工。」 「为什么要打工?」 「因为私立学校学费贵,加上住宿还有一些生活开销……我想说打工应该可以帮我爸妈分担一点。」 方子博挑了眉,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早就叫你不要来台北的。」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损她一下。 「我又没说我后悔。」她嘟着唇,故作不悦。 那模样很可爱,看得他胸口莫名一紧。他意识到了,赶紧别开目光,将视线摆回课本,试图抓回自己的注意力,可惜效果不太好,他的感知仍然停留在她身上。 直到他发现,自己居然在同一段文字上重复阅读了三、四回仍不知所云之后,他终于受不了了。 啪的一声,他断然阖上课本,站了起来,「等一下课堂上有小考,我要先回教室。今天你自己吃吧。」 「欸?可是你才吃不到一半……」 「我不太饿。」 然后他就这么烦躁地走了,把她一个人独留在空旷的操场边。 那天是方子博在高中生涯里,最后一次吃到周昕瑞送来的晚餐。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她打工的时段,只知道放学的时候,他再也不见她的出现;课后辅导结束了,她也不曾在校门口堵他。 但是他知道,她就算再忙、再累,打工结束,她还是会顺道过去他租的套房,敲敲门、看他一眼,或是对他说一句晚安。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周昕瑞,她才不会就那样乖乖的人间蒸发。 有一天,他终于看不下去,劝了劝她。「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你可以不必特地过来。」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很疲劳了,他宁可她赶快回去洗澡睡觉,也不要特地过来这里,只为了见他一眼。 「能看到你就已经够特别了啊!」 不出所料,依然是浪费唇舌…… 她毫不理会他的劝退,迳自拿起一只袋子递到他面前,笑盈盈的道:「呐,蛋糕。虽然是店里卖剩的,可是很好吃唷!要不要?」 「你是在烘焙店打工?」 「不是。」 「不是?」 「是餐厅,只是他们有附赠随餐的蛋糕甜点。」 原来是餐厅,那果然是很累人。他点点头,将纸袋接过手,朝袋子里瞄了眼,有两个蛋糕。啧,这企图还真明显,摆明就是想混进他的地盘、赖着他一起吃。 「进来吧。」他退身,让她进门。 「欸?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进去吗?」她惊喜,这可是他第一次肯让她进他的套房。 「不然你继续站在外面好了。」他冷冷应了一句。 「要!我进去、我要进去!」她慌慌张张地踢开鞋子,彷佛只要慢个一秒就会被锁在门外似的。 那惊慌失措的样子让方子博忍不住笑出声。 后来,他挪了个位置给她,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吃蛋糕,他则是依然坐在书桌前,一片蛋糕摆在旁边,没吃上几口,书本倒是已经翻了很多页。 端详着他苦读的背影,周昕瑞忍不住想,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真。不管他手边做的是什么事情,他总是倾心尽力地去完成它。 生生世世,没有例外。 突然,方子博像是想到什么,抬起头,转身朝她这儿望了过来。四目对上时,她心虚,也吓了一跳。 「你……没事干么忽然转过来?」她咬着叉子,有些错愕。 「快毕业了,你有替自己做了什么打算吗?」不是闲聊,他是很认真的在跟她讨论她的未来,「直接找工作?你应该不可能想继续读书吧?」 她歪着头,想了几秒。「一样啊,你考上哪里,我就去读你附近的学校。」 他不可置信地瞪人,「你还想来这招?」 「不行吗?」 「当然不行!」他就像是在斥责一个不懂事的小朋友一样,「我拜托你,都快成年了,可不可以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 她的确是在规划,只是在他的眼里,她却像是游戏人间。 「你口中的规划,不能是你吗?」她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因为喜欢你,所以想拉近跟你的距离;因为喜欢你,所以我可以牺牲掉其他的一切。这不能是你所谓的规划吗?」 方子博一时哑口无言。虽然早就明白她的情意,可突如其来的示爱还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抓抓后脑,思考着该如何向她说明这整件事情不对劲的地方,最后,他决定先厘清最基本的定义。 「既然你说了喜欢,」他深呼吸,视线对上她的双眼,「好吧,那你说说看,你到底是喜欢我哪一点?」通常女孩子会喜欢他,不外乎就是脸蛋、头脑,几乎没有别的了。 她低头垂眸,拿着叉子戳了戳蛋糕。 如果他打从心底就不相信她的话,那么,她就算把心都给掏出来了,对他而言那也只不过是一个器官而已。 「想不出来了?」他讪笑。 「不是。」 「那不然呢?」 「如果你想起我是谁,」她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那,你就会知道我喜欢你的,是你的全部,而且永远不会变。」类似的话,三年前她也说过,只是三年前的他不当一回事。 瞬间,方子博震住,心脏好像被她掐在手中。他觉得呼吸渐难,思考充满了障碍,更糟糕的是,他无法分辨此刻自己的情绪是什么。 他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可惜他的才智从来就不在这个领域。 好半晌,他回过神来扭身背向她,淡漠道:「你先回去吧,你在这里我没办法专心念书。再这样下去,到凌晨三点都读不完。」 她沉默,知道他不高兴了,只好勉强自己信了他字面上的意思。「好,我现在就回去。」她垂下双肩,起身离开,顺手把垃圾也带走,还不忘对他说了声加油。 然而她离去之后,方子博连一个字都读不进大脑了。 我要你想起我是谁。 这句话就像是个咒语,缠着他所有的思绪,久久不散。 她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她随便说说?还是真有意指?如果只是随口胡诌的戏言,怎么可能三年前和三年后会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何况她从来就不是那种谋略型的人,更不可能会有如此细腻的安排。 难道他俩在幼时就已经相识了?例如三岁?或者五岁?早在她搬到他家对面之前,他俩就已经认识了吗? 那一夜,为了她,他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了。 这让他更加坚信,周昕瑞绝对是一个他不能触碰的存在。也许她可以像只蝴蝶般地在他身边飞绕,可他却不能伸手碰她。每每当他想进一步关心什么或是刺探什么,他便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失常与失控,而且屡试不爽,百发百中。 所以,他不能说自己视她为蛇蝎,但起码是某程度的禁忌。 升上大学,方子博进了警大的监识科学系,周昕瑞则照她自己所说的,挑了一间距离警大只有三十分钟车程的科技大学,考进了哪一系就读哪一系,读什么对她来说似乎一点也不重要。 只不过,警大强制住宿,所以方子博的时间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由了,周一到周五他必须被强制留在学校里度过,周昕瑞知道了之后,心情大受打击。 「怎么会这样啊?其他人升了大学不是都更自由了吗?怎么你反而好像进了监狱?」 第三章 难得周六放假,她约了他出来吃饭,却是满脸哭丧,因为她的如意算盘完全打错。 「所以我当初才会叫你好好规划自己,不要把我当成你做决定的方向。」 闻言,她愣了下,惊讶道:「你早就知道你会住在学校里?」 「当然。」 「你好坏,居然不先告诉我。」 「你又没问。」 「这需要我问吗?」她真是好气又好笑。过去整整六年,她都是追着他跑,这种事情哪需要问? 当时,方子博以为相处的时间减少,周昕瑞或许就会渐渐对他放手,但他又猜错了。 两年过去,她一如初衷,没有改变。在他强制住校的期间,她就去忙自个儿的事——虽然他不太清楚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而每到六、日放假的时候,只要他一有空,她便会排除万难把时间挪出来,整天绕在他身边嗡嗡叫。 必须承认,他真的很佩服她的毅力。他好奇怎么有人可以在感情方面一头热了这么久,而且从未出现厌倦疲劳的征兆? 如果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算起的话,她在他身边也绕了八年了;可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是他担误了她八年。 日子一天一天浑浑的过,所以没有知觉;若是摊开来细数,那真的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想想,这样不成,女人的光阴太宝贵,禁不起他的残踏。对,他是不讨厌她,但他也不确定自己对她的感觉可以称得上是「爱」。 于是挑了一天,方子博很认真的把这件事情摊开来讲。国中、高中,他都可以任由她胡来,但是现在的他不想再继续粉饰太平。 「你已经在我身上浪费了八年。」开门见山,他点出了今日的话题重点。 「啊?」周昕瑞愣了下,有些状况外,「你怎么突然……」 「国中、高中,甚至大一、大二……以前你想怎么做我都随便你,我从来没有阻止你过,可是我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只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冷饮喝到一半,周昕瑞被他正经的语气给吓到。 她张着嘴,前前后后思考了一遍,最后,她才困难地发出了声音。「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一听,他愣住。「啊?」怎么会接到这里来?「没有!我忙死了,哪来的女朋友?」 「不然……你为什么突然要赶我走?」 「不是突然,好吗?我一直都有说过同样的事。」 「可是我不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她反驳。 「你只是现在不觉得——」 「不会只是现在。」她突然伸出手,覆在他的掌上。 那一瞬间的抚触,像是一道电流直窜进方子博的心脏,电得他心窝刺麻。他吓了一跳,直觉抽手,惊愕地瞪着她。 那不是厌恶,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烈到他无法驾驭的感觉。 他的反应刺伤了她,她眸色黯然,每一分感受都诚实地表达在脸上。他有些内疚,不愿见到她那样的表情。 「抱歉,我不习惯让别人碰到身体。」他随便扯了一句谎言。 她只是摇摇头。 「昕瑞,你听我说,就这一次,你好好的听我说。」他打破了沉默,重新切回方才的话题,道:「趁着现在还不会太迟,你把书读好,以后毕业了,可以找个好工作。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你一定可以爬到很高的位置。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聪明,只是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这真的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他说得句句有理,却字字割在她的心头上。她答不出话来,因为他正在把她推远。 阎王当初说的没错,有缘无分的爱谈起来真的好痛。明明最爱的人就已近在咫尺,却怎么样也触碰不到对方;明明她已经拚了命在追着他跑,他却怎么样都不会成为她的人。 她好累,但又有谁的肩膀可以让她休息? 「把书读好、找到工作,爬到很高、很高的位置,然后呢?」语毕——她抬起头 来看着他,苦苦一笑,「我等了几百年,早就不把那些事情看在眼里了,我要的就只有你而已,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懂?」 一听,方子博闭上眼,深呼吸。 又来了。这一次,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发了火。 「好,很好,你不想认真面对这件事情,那我也不必浪费时间奉陪。」他起身就想走人。 她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我很认真,我一直都很认真!」 「你认真?」他冷笑,低头俯视着她,「每次我只要提到这件事情,你就开始装疯卖傻,讲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来打马虎眼,你却说你很认真?」 说完,他狠心甩开她的手,迈步离开了速食店。 「子博!」她在他身后喊了他的名,而他却没有看见她的眼泪。 当天晚上,他睡得不好。 他作了一个很怪、很怪的梦。他梦见他和周昕瑞全都换了一张脸,而且成了古代人。 梦里的他们好恩爱。 他们在河边嬉闹,好不开心。玩累了,他以她的膝为枕,她则温柔地抚弄他的发丝,然后两个人在夕阳底下呢喃着情话。 如此温暖而瑰丽的梦境,却让他惊醒了过来。他在漆黑的房间里,汗湿衣衫、喘着大气,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作了那么诡异的梦? 一定是因为周昕瑞的话太奇怪,才会间接影响到他。 是了,一定是这样。 连续一个月,周昕瑞没再出现过,连通电话也没打过来,整个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这太不像她的作风。 从前,他就算是出言酸她、损她,隔天她照样刀枪不入,仍像没事般,嘻嘻笑笑地出现在他面前,然后继续绕着他打转,可是这一次却反常了。 第一个星期,他还在气头上,她不来烦他是正好.,第二个星期,他以为她可能真的有在反省,所以也没多想;然而第三、第四个礼拜过去了,他的情绪开始转为担忧,甚至焦虑。 他很难得地主动打电话给她,但,她没接。 最后,他根本无法专注在课业上,连一刻都无法。于是,终于等到星期五,他匆匆出了警校,亲自来到她的学校宿舍堵人。 她的室友却告诉他:「她请假回台南了喔。」 他一愣。请假回台南?回台南干什么?而且为什么完全没有告诉他?他向对方道了声谢,在离开校园的同时立刻拨了她的号码。 她的手机仍然是关机状态,万般不得已,他打了通电话回家,彼端接听的是他母亲。 「喂,妈,是我。住对面的那个周昕瑞,你有看到她回去吗?」 「哦、有啊,她当然要回来啊,都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听了,他胸口一沉,僵在那儿。 「什么意思?她为什么当然要回去?」 「就她爸妈的事嘛……前几天开车要出门,在前面那条省道被一辆砂石车撞。她爸已经先走了,妈妈现在还在医院,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 母亲的话像把刮刀,刮去了他脑袋里所有的东西。 隔天,他起了个大早,搭了七点多的列车赶回台南。虽然他是跟家里说:「很久没回家了,回来看一下。」可真正的理由,他自己心知肚明。 周六,下午方子博立刻去了医院一趟。 远远的,他就看见周听瑞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紧握着她母亲的手。他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的背后,亲近她。 那一瞬间,不知哪根筋不对劲,他竟想一把从她身后将她拥入怀里。这个要命的念头令他惊骇、抽气,莫名被自己呛到,猛咳了两声。 也因为这一咳,周昕瑞吓了一跳,倏地转过身。 「……子博?!」见到是他,她先是错愕,随后是露出微笑,「你怎么回来了?回来看你爸妈吗?」 他仅是浅笑,没有回答,倒是反问:「为什么没跟我说这件事?」 语毕,他看着病床上的妇人,全身大小伤口,插满了各种不同的管子,他想,状况应该是很不妙。 她到底独自面对了几天? 「因为你一直都很忙嘛……」她苦笑着别过头,视线再度落到母亲身上,「而且跟你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只是把不好的情绪带给你而已。」 「但是,至少你有一个对象可以说话。」 他本来想这么说,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前阵子才把她的手给甩开,斥责她老是装疯卖傻。现在把这句话搬出来岂不是自打嘴巴?所以他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陪她这么坐着。 第四章 探病会客的时间结束后,他俩离开了加护病房。 「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搬回台南?」 她耸耸肩,道:「大概会先休学吧,不然以现在的状况,我负担不起学费和平常的开销。」 方子博听了,近乎直觉般的反应,他连想也没想地冲口就道:「别放弃学位。学费你可以靠打工赚,住的地方,你跟我住总行了吧?」 她呆愣住,眨了眨眼,以为他是在寻他开心,便要笑不笑地撇清,「你不是住在学校的宿舍吗?我怎么可能去——」 「我会另外在校外租一间套房,正好我六、日也有地方可以去。这样每学期你至少可以省下三、四万。」 周昕瑞张着嘴,瞠目结舌。她想,这家伙是怎么了?前阵子才嫌她烦人,怎么这会儿突然说要收留她?是……同情她吗? 好半晌,她终于回神,出言的却是拒绝。「我不要。」 「为什么?」他意外,以为她应该会狂喜点头才对。 「我不要变成你的负担。」 「我无所谓。」几千块的房租算什么负担,「警校每个月有一万多的津贴,租一间套房绰绰有余。」 「我也不需要你同情我。」 「路上比你更需要同情的人有一卡车那么多。」 「可是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她眼直直地瞪着他,「但你知道我对你很有兴趣。」 他失笑出声,不以为然道:「你真以为你动得了一个男人?」 从前她动不了,现在他进了警校就更是动不了他了。 的确,体能操练让他的身材变得更加精瘦结实。肩变宽了,背肌也变厚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从一个男孩成为了男人。 她瞅着他,早忘了该做什么挣扎。 「所以呢?到底要不要?」 「……要。」 当然要,怎么可能不要?可以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即使一周只有短短两天,对她而言也是恩典了。 「那你妈呢?她怎么办?之后谁来照顾她?」 「我已经先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我回去上课之后,会有两个阿姨轮流来照顾她。」 听了她的话,方子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隔天,方子博先行北上,等到周昕瑞的事假结束,回到大台北地区,方子博也已经找好了套房、打好一副备份钥匙交给她。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这种不怎么同居的同居生活。 四个月匆匆过去。 由于已经离开了通勤便利的台北市,为了方便她来往学校以及打工的地方,所以方子博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摩托车借给了她代步。 可是毕竟骑车是肉包铁,所以他总会再三叮咛她骑车不要发呆、不要超速、别顾着作白日梦,然后平安回到套房了就打通电话给他。 而每到了周五,他会早早离开学校,回到这个两人同住的小套房,通常这个时候周昕瑞是不在的。 少了父亲这个经济支柱之后,她变得更加忙碌了。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假日更是要兼上两个班,就算他替她省了住宿费,她还是必须赚取昂贵的学费以及每个学期的生活开销。 所以他会坐在书桌前,安静翻他自个儿的书,直到她回来。 若是平时的周五,周昕瑞差不多都在十点四十分左右进门,最迟不会超过五十分,但是今天她慢了。 这惹得方子博有些焦虑、不安,开始以每两分钟的频率,不断地抬头探看墙上的时钟,转眼已经十一点十五分。 难道是跑去同学那儿住了吗?这也不无可能,毕竟她也是一个年轻爱玩的大学生,偶尔和同学出去夜游、狂欢都是很正常的事吧? 可她真的会忘记「今天他会回来套房」的这件事吗?他很怀疑,除非她铁了心就是故意要抛之脑后。一想到这点,他的胸口竟有些酸涩。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也不必非要回到这里来,不是吗?思绪至此,他立刻拿了手机,拨了她的号码,耳边听了半天的铃响,彼端却无人接听。 他的情绪更加浮躁,犹如雪上加霜。 似是担心,也像气恼,搞不懂她为什么不肯接电话。他又试着拨打了几次,彼端仍是没有人接听。 突然,套房的门被打了开来。 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将手上的行动电话搁下,冲口就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岂料,嘴边的话还未说完,他便注意到她那捆着白色纱布的右手掌。他顿住,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周昕瑞进了门,将门带上,被他那夸张的反应给惹笑了,「这个啊?只是小烫伤,没怎么样啦!不用担心。」 方子博拧了眉头。她居然说不用担心?「你看过医生了吗?」 「呃……」她心虚,低下头。 事实上,二十分钟之前,她曾经顺道绕去医院的急诊室看过。只不过她见急诊室里人满为患,心想这一待下去,少说两、三个小时跑不掉,她不愿意浪费掉难得的周末相处时光,当下立刻离开了。 手上这纱布也只是从店里的急救箱挖出来应急而已。 见她低头支支吾吾,方子博心里有底了。于是二话不说,转身拿起外套披上、拾起摩托车的钥匙,他直接发号施令,「走,我载你去医院。」 「嗄?现在?!」 「废话。」 「不、不用麻烦了啦……都这么晚了,我明天再去药房买药膏擦就好。」 「万一你要是感染了、发高烧,只会更难处理。」他仍是心平气和,以淡漠的口吻说得好像很严重,「到时候我反而要特地请假来带你去看医生,不如现在就把它处理好。」 周昕瑞哑口无言,最后只得呐呐地点头应允。 其实方子博是故意的。 几年下来,他早已经摸透她的个性。若非把她说得好像是他的困扰似的,她便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帮助。 想当初,这间套房刚租下的时候,他其实隔了两个星期才初次踏进来。第一次进门,他差点没昏倒……因为是他的地方,所以她在那张单人床铺上了男性的蓝灰色床单,然后自己则是在床边打地铺。 老天爷,整整两个礼拜她都睡在地板上,放着一张床在那儿晾? 她有必要这么老实吗? 所以那一次回来,他弧她说新的床垫要常常有人上去睡,那张床躺起来才会比较舒服,而她信了。自此之后,才终于肯像个正常人一样,乖乖睡在床上。 不过,只要每到礼拜四,她仍然会自动自发提早把自己的棉被、床单全都搬到床底下,坚持绝对不让这套房的「男主人」回来的时候睡到冰冷的地板。 所以他每次都笑她像是活在古代的小媳妇。 凌晨四点半他俩才总算从急诊室回来。 她累得像一滩泥巴,双眼几乎闭上。沿途她在后座不停打盹,他怕她滚下去,所以这辈子第一次允她抱着他的腰、倚靠着他的背,谁知道这丫头居然照睡不误,丝毫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可见得她真的累了。 「你这样可以自己洗澡吗?」一回到套房,他便这么问道。虽然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毕竟他总不可能帮她洗吧?那干脆一刀刺死他比较快。 「嗯,可以。」她举起那只几乎被纱布包成一团的手掌,笑了一笑,「你帮我用塑胶袋包起来,不要让水喷到就好了。」 比起帮她洗澡,这事情根本是小儿科,他爽快地照做了。 然后她进了浴室,关上门,接着是水流淅沥哗啦的声响。 方子博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声音,但是今夜却比往常的每一次都还要来得在意。起初,他只是在意着门内的女人是不是笨手笨脚、会不会让莲蓬头砸到,可不知为什么,脑海中的画面却愈来愈……旖旎。 倏地,七彩缤纷的想像突然狂放地在他的脑海中奔走。他倏地惊醒,赶紧收起心绪,背向浴室的门侧卧,然后闭上双眼,装睡。 十分钟之后,周昕瑞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清香出了浴室。她僵在门前,呆望着眼前的画面。 「喂,子博,你怎么……」他怎么会睡她的位置?那她等一下要睡哪呀?可他看起来好像已经熟睡了。她歪着头想了想,先是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肩,确定真的叫不醒他后,这才替他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躺好。 大概是因为折腾了一整天的关系,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发出细小的鼾声,这前后不过是五分钟的事。 第五章 然而另一个人却怎么样也睡不着——即使他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了。 空气里有股属于她的香氛,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明白,原来自己也是有「兽性」这种东西。他翻来覆去,焦躁难眠,那股淡雅清香不停地侵蚀着他的理智。 最后,他有些恼火地翻开棉被,俐落地坐起身子,却看见床上的女人毫无戒心地睡得香香甜甜,领口内的风光若隐若现。 ……啧,这没神经的女人!她到底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功能正常」的成熟男性?还是她真的认为就算被他怎么样了也无所谓? 等一下,慢着,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他对她产生「性趣」了?他怎么可能会突然对她产生性趣?都已经这样相安无事地「睡」了三、四个月,怎么可能莫名其妙 忽然有「性趣」了起来? 一定是因为最近累过了头,脑袋出了点问题。例如,前额叶皮质的自制力下降之类…… 「嗯……」突然,她嘤咛了声,翻过身来面对着他。 方子博吓了一跳,以为她醒了。不过,还好,她并未睁开眼睛,似乎只是在说梦话而已,他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不知道她明天又要上几个小时的班? 想到她每天都这么累,方子博心口一紧,有些不舍。他不禁开始怀疑,当初坚持要她一定要拿到学位到底有没有意义?毕竟她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那张薄薄的毕业证书。 「对不起……言常哥……」冷不防地,她吐出了这么一句梦话。 他顿住。言常哥? 「言常哥……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她皱着眉头,身陷在不怎么美好的梦境里。 然后,他看见她的眼角渗出了泪水,缓缓滑下,一滴、一滴的被枕巾给吸收,成了一滩不易被察觉的湿痕。 言常是谁,方子博不知道,但那浑蛋竟能让这傻丫头在梦里为他掉眼泪。从小到大,他从没见周昕瑞哭过,第一次见到她的泪水,竟是为了别的男人。 没想到这滋味竟是如此令人难以下咽。 思及此,他的心口倏地紧缩、发疼起来,那是一种遭人背叛、抛下的感受——当然,他的理智不允许他拥有这样的情绪,因为他和周昕瑞之间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任何的承诺。 所以,这代表她终于放开他了吗? 他的嘴角扬起了抹浅浅的苦笑,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发丝。在她清醒的时候,他绝对不可能会这么做。 半晌,他相信就算再这么继续躺下去,他大概也很难睡得安稳,于是他留了张以课业为由的字条,蹑手蹑脚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在周六的清晨离开了这间两人同住的小套房。 周昕瑞睡到十一点才醒来。 「……子博?」 她睁开眼,没见到他。他人不在书桌前、不在床铺上、不在浴室里,她原以为他可能出去买早餐了,可是桌上有一张字条,所以……不是去买饭,他去买饭从来不会留字条的。 室友找我讨论课业,这星期我先回宿舍住。记得吃饭,记得换药。 字条上的说明很简洁,可她读完了之后才发现底下还有另一张附注的。 餐厅的工作别做了吧,既危险又累人。便利商店斜对面的书店有几个职缺,你有空去看看。 读完,她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原来他还是很关心她嘛,只是不喜欢当面表露而已。想了想,周昕瑞拿着那张字条,笑容漾得更开了,心头禁不住一阵暖。 「干么?跟女朋友吵架了?」 一句话从后方传来。 方子博顿了下,连头都不想回,只是冷哼了声,「你头壳坏了吗?我哪来的女朋友。」 「没有?都被小钟抓包同居了,还不想认帐吗?」 「那只是偶尔住在一起而已,不是女朋友。」 「……」徐裕盛脸一阵青,左手肘撑在桌面,另一手则是想拿起书本狠狠扔过去,「哇靠,你这男人真是畜生!吃干抹净了还不想给人家名分?」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我吃干抹净?」方子博仍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死德性。「废话,都住一起了——」 「我说过,就只是偶尔住一起而已。」终于,方子博总算转过身来,视线对上了他有些不耐烦地道:「而且严格来说,我只有周末会过去那里陪她,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这里跟你们几个男人瞎耗,记得吧?还是我真的那么没有存在感,才会让你们觉得我在外面跟女人同居?」 一周两天不到,这算哪门子的同居?度假还差不多。所以,他从来不承认那可以称作「同居」。 徐裕盛睇着他,「你这是挑语病,那不是我问话的重点。」 「我只是就你的话去澄清而已。」转过身去,方子博继续低头读他的书,「话说回来,你这星期没回家?」 寝室里就剩他们两个人留下来度过周末,其他四个人似乎都回家去了,或者去找女朋友……随便,反正不干他的事。 闻言,徐裕盛耸耸肩,试图以一种像在谈论卤肉饭好不好吃的口吻,淡然道:「没什么,不想回去而已。」 「干么?这个月花太凶,钱不够买车票?」 「怎么可能!」徐裕盛笑了出来。 「不然呢?」 又静了静,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过长的沉默让方子博忍不住回头瞟他一眼。 「……家庭因素?」他替他接话。 「算吧。」徐裕盛低下头,有些无精打采。 「事情严重吗?」方子博也不想打听细节,毕竟这归类在个人隐私,而他并不想去刺探。 「也还好。」徐裕盛挤出了个怪表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常态嘛……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平静了。」 方子博双眉挑起,两手一摊,「好吧,你如果想找人聊的话,反正我哪里也去不了。」 这话惹得他笑出声。「我赌一个便当,你一定是被女朋友赶出来。」 「就说她不是我女朋友了,你是耳朵长茧还是脑血管不循环?」 不出三句,先前的凝重感已然一扫而空。 这或许也是他俩合得来的原因,可以亲近,却必须给予距离;可以嬉闹,却不能擅自逾矩。 从大一上学期开始,两个人随机被分配到同一寝室,成了合得来的朋友;而现在大三了,好死不死又抽到同一间寝室,接续了这段比较像是孽缘的情谊。 方子博甚至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就算毕了业,出了社会,他可能还是会天天见到这家伙的脸。 那天是周六夜,徐裕盛不知道外出去哪了,没有回来宿舍,方子博猜想他可能去朋友家。 至于他,大概是因为警校平常的生活相当规律,所以也早早就躺上床,阖眼就寝,却又再次作了奇怪的梦。 他曾经梦见自己和周昕瑞全都换了张脸、然后成了古代人。 当时他并不以为意,只觉得是个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梦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没有特别放在心里面,然而当这样的梦境再次出现时,他不再认为那是巧合了。 就如同她那句「我要你想起我是谁」一样。 梦里,同样是那溪边,这回却是在深夜。 女子依偎在他的怀中,他则是举臂将之轻拥。虽是不同的脸蛋,可那对深情的美眸却几乎和周昕瑞的眼睛一模一样。 花前月下,暧昧的氛围缠绕。 他情不自禁俯首吻上那片温润柔软的唇瓣,噙住她的小嘴辗转轻吮。四片紧贴的唇瓣之间逸出细细绵绵的低喘,女子揪着他胸前的布衫,承受着他那近乎掠夺的吻势。 湖面上倒映的两抹身影,热烈交缠。 女子被他吻得几乎站不住脚,终于抬起手臂勾住他的颈,柔软的娇胴因而整个贴上了他阳刚的身躯,他的理性瞬间溃不成军。 「云曦……你愿意嫁我,做我的娘子吗?」他轻轻开口问道。 「愿意、当然愿意!」 她那双明灿灿的眼珠子,在月光下闪着隐隐的泪光,她带着毫无掩饰的狂喜,与他额抵着额,道:「能够嫁给你,早就已经是云曦此生唯一的心愿了,你说我怎么会不愿意呢?言常哥。」 ……言常哥! 顷刻之间,方子博睁大双眼,吓得整个人从床上弹起,瞪着漆黑一片的寝室。妈的,见鬼!那是什么毫无逻辑的梦? 言常哥是他?!还是他不小心梦见了自己变成言常哥?不、不对,重来一次,他为什么要梦见自己变成言常哥? 第六章 难道是因为他嫉妒那位不知名的言常哥,所以潜意识就把自己变成了对方?这也太荒谬了吧! 「你干么?」 突然一个声音从隔壁床传来,方子博吓了一大跳,差点滚下床。 「你——」原来是徐裕盛不知道哪时摸回来了!「靠,你回来是不会出点声音吗?」 「你自己睡死了,还怪我?」 「我——唉!算了……」他摆摆手,又倒回床上,却再也无睡意。 「你作恶梦?」隔壁床的人问。 方子博吁了口气。那算恶梦吗?「可能吧。」至少他是被吓醒的没错。 「我没看过你作恶梦。」 他嗤笑了声,道:「原来你可以透视别人梦见什么?」 「我当然是指那种让人吓醒的恶梦。你在想什么啊?」 「你怎么能确定没有?搞不好是你睡死了没发现。」 「不可能,我睡眠很浅。」徐裕盛说得十足把握,「半夜谁下床去尿尿我都非常清楚。」 「……」这种特殊技能应该算是不幸吧?表示这家伙很难有一觉到天亮的时候。 「你梦到鬼吗?」 「我又不信那个。」 「不然是?」 「你干么那么好奇?」 「可以借我剖析一下嘛,我正好最近修到心理学。」 「……你们系上修的是变态心理学吧?干么用在我身上?」要不是现在漆黑一片,那姓徐的一定可以看见他的白眼。 「所以是梦到女人?」 冷不防飞来一句,令方子博有一种被掐住咽喉的感觉。 「我说对了。」徐裕盛毫不怀疑自己的答案。 须臾,方子博苦笑出声,这出其不意的攻击太奸诈,杀得他措手不及。「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很高竿的刑警,还没毕业就这么会问讯。」 「是那个跟你住在一起的女人吗?」 方子博先是静了几秒。 算吗?「……不太算是。」 「不太算?」这是哪门子的答案? 嗯,应该不算。 「不算。」他不想在警大里面被当成疯子,他立刻决定更改答案。 「所以你到底梦见了哪个女人?」没想到这姓方的看起来斯斯文文,暗地里居然是个千人斩。 「我们可不可以结束这个话题?」 「理论上是可以,可是我其实不太想结束欸……」 「妈的,我还理你想不想继续咧!」语毕,方子博翻个身背对着隔壁床的徐裕盛,然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之后,这才又缩回温暖的被窝里。 「这星期还是不回来?」对着手机的彼端发出哀嚎,周昕瑞的脸上难掩失落,「可是,你已经连续三个礼拜没离开学校了,会不会太辛苦了点?」 「还好,最近课业真的忙。」 这样的理由,假得连方子博自己都快听不下去。所以,他一心一意只想赶快挂断电话,否则多扯一句也只是必须多圆一个谎罢了,他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对她说谎……而且是恶意的谎言。 殊不知,这些言语听在周昕瑞的耳中倒还比较像是嫌她烦、连一个字也懒得跟她说。 她静静的让手机贴在耳边,对方不说话了,她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题来填这一段令人窒息的空白。 从前,他虽然不爱她,但他至少不会从她身边消失。 但是这一次不同,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可她就是感觉得到她最心爱的男人正在企图与她疏离。 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那天凌晨回到套房里来,她洗了澡,踏出浴室,发现他睡在她的位置上,所以那天她改睡床垫。 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吗?那为什么一觉醒来之后,就风云变色?先是方子博留了纸条,说他必须提早回校,然后好不容易又期盼了一个礼拜,他却打了通电话来说:「这个星期有报告要交,不过去了。」 接着,又让她枯等了一个礼拜,他仍是抛来了一句:「上星期的报告被退了回来,我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重写一份。」 才怪!她根本不信他的话,她知道他的课业没那么差。可是转念想想,机车的教授还是有,搞不好就是有教授存心要整他……好吧,她不该怀疑他的。 或许是质疑之心让她有了一些些的愧疚,她垂眸静了几秒,才对着手机的彼端轻道:「那……总可以出来吃个饭、放松一下吧?」 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他的人,讲白一点,她想念他,想到都快滴出了眼泪。 话机彼端的人沉默了好半晌。他没有急着答应,却也没有否决,只是沉长地犹豫着,然后道:「还是别了吧。」 最后的答案仍是令她失望。 「为什么?」她叹了口气,「不然我买一些好吃的东西送过去给你?」 「我怕我一松懈就要花更多的时间收心。」 「你才不是那种人。」周昕瑞完全不信他的话。 「真的。」 「我不信。」 打从两个人相识开始,方子博就是那种「只需要学习如何找乐子,而不需要町嘻他读书」的小孩,所以他说他需要时间收心?想骗谁呀!随时进入k书状态根本就已经是他的内建功能。 「好了,我还有事要忙,先这样。」 「可是我……」 很无情的,他没让她有反驳抗争的机会,就这样挂断了电话。她呆然盯着手机画面,直到画面暗去,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抬头看着警大的正门。 明明就已经这么近了,她却连见他一面……仅是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争取个到,她垂下肩,轻吁了口气,挫败感几乎吞噬了她。 是不是那天她受了伤,给他添了麻烦,所以他才会生气?还是她占据了他的空间,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习惯,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 或许这三、四个月下来,他一直在容忍她,只是口头上不说破而已。其实想想也是,他又没欠她什么,平白无故替她缴房租就算了,每个礼拜还要特地空出时间陪她吃吃喝喝,她又不是他的谁。 人在沮丧的时候,悲观的念头特别容易犹如雨后春笋,一发不可收拾,没完没了。 最后,她装可怜般地传了封简讯给他。 好啦,不吵你了,我自己去角落画圈圈,你别阻止我。 方子博在寝室读了简讯,不自觉皱了眉头,却也扬起唇角觉得好笑。 画圈圈?这哪招? 他大概可以想像她在输入这封简讯时的表情。或许是嘟着唇,然后模仿前阵子很流行的大头狗,露出一双无辜可怜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发出呜咽可怜的声音…… stop! 他关闭简讯画面,搁下手机,阻止自己再多一分想像。 正因为那样的画面太诱人,所以他才迟迟没有勇气回到那个套房,与她独处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看她的视线已经不再单纯如昔。坦白说,他不是圣人,他也没有某方面的洁癖,他当然能够理解男人在盯着女人看的时候,脑袋里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画面。他不能接受的是他自己。 明明当初拍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对她产生「性趣」,为什么现在却冒出了那样子的慾念? 哪怕只是一丁点,他还是觉得自己失去了某种资格……让她安心住在他身边的资格。 只不过,当方子博终于把愧疚感给放下的时候,周昕瑞似乎也把他给放下了。事隔将近一个月,虽然这段期间内他每天都会拨通电话给她,但他们却连一面也没见上。 这真是奇妙,明明距离没几公里,他却觉得彼此好像是台北与高雄那般遥远。是啊,问题又是出在他,每次都是他。 所以这次回来,他怜了袋她最爱的杯子蛋糕,当作是一种弥补。 只不过,门一开,他愣住了。 房间里的摆设空荡许多,属于她的东西全都已经不在。包括床单,包括棉被,包括那颗有绵羊图案的枕头,包括牙刷、毛巾、沐浴乳、洗发精、还有那把缠着两人发丝的梳子…… 无庸置疑,她搬走了,离开了他的羽翼之下。 他现在第一个想知道的是,她到底去了哪里?他很不情愿地想起那个什么「言常哥」,可他不由自主,彷佛脑袋已经不是他的。 半晌,他回过神来,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行动电话,速拨的画面第一笔就是她的号码。 彼端铃声响了半天,却无人回应,最后转至语音信箱。 他挂断,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第七章 周六午后,他枯坐在套房里,像个疯子一样每隔一分钟就无法自拔地望向手机。除了傻傻等她回电之外,他根本什么事也做不成,就算勉强自己去做也是心不在焉,做得七零八落。 直到太阳西下,方子博才终于接到她的回电。 如果房间里有一面镜子立在床边的话,他一定可以看见自己的样子有多么狼狈狰狞。 「你搬走了竟然没有告诉我?!」电话接起,方子博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其实五秒钟前,他压根没打算要凶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嘴巴一张,脱口而出便是满满的不爽。 「我、我有试着想告诉你啊……」彼端的声音是何其无辜。 她焦急,试着解释道:「只是、只是你……每次都好像急着要挂电话,我才想说你可能真的很忙,觉得我一直在烦你,所以我才想等你忙完再告诉你……」 方子博听了,气势瞬间软化,被她唤醒了之前的记忆。 的确,有那么几次,她在电话里显得嗫嚅胆怯、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想告诉他,只是当时的他并没有多作联想,单纯以为她大概是要叫他回去陪陪她或是约他出去吃吃饭罢了,于是也就这么忽略过去,毫无追问的打算。 他断断续续回想起那些,无法为自己辩驳,可若要说后悔的话,又显得太过于桥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他的确是不太希望她搬走,可是,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若她继续这样和他同住下去的话,擦枪走火只是早晚的事情。 届时,他将会以负责之名,顺理成章与她交往,而她大概会心甘情愿、毫不后悔地献身予他。 但这真的是他俩要的东西吗?她要的是他的爱,但他却不能保证自己对她拥有那种纯粹的情感。 「子博?」久未等到他的回应,周昕瑞的声音再度怯懦地传来,「你真的生气了吗?我不是故意要激你生气,我只是——」 「我没有生气。」他轻吁,制止了她的揣测。 「可是你明明就……」对她大小声。 「那不是生气。」方子博不自觉地抬手搔了搔额头,庆幸她不在房里,不然被她看见这副窘样就糗了,「……你就这样突然离开,我如果完全没有反应,那才叫奇怪吧?」 一听,彼端突然没了声音。 其实是她心动、耳热了。 「……昕瑞?」她的沉默令他有些浮躁,开口唤了她一声。 「我才不会那样做。」她回了这么一句话。 「啊?」他皱着眉,一脸不解,「不会哪样做?」 「你刚才不是说,我就这样突然离开?」她重述一次他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唷!因为我这辈子最不可能会做的事情,就是从你身边离开。」 听了,他胸口一窒,本想笑笑带过,却哑然说不出话。 他不是没听过她如此率直的表白,可这种几乎贴在耳边低语呢喃的,却是第一回。 虽然是透过手机,但其实威力不相上下……他突然觉得脑袋有点晕,耳根有点热,胸口有点闷。 又来了。她永远都是他那不可触碰的存在。 每次面对她,他的智商就会开始下降,逻辑能力衰退,生活打理能力退化,最近甚至有恶化的倾向,他开始喜怒无常,情绪彷佛不是掌握在他自己手上。 他作梦的次数变多,发呆的时间变长。 从前他只要躺上床,五分钟内一定可以入睡,现在却必须躺上三十分钟;从前他只要一坐到书桌前,翻开书本立刻可以进入状况,现在他就算坐了半小时也未必能读完三页。 这样下去,他不会完蛋吗?他一定会完蛋吧。 所以,他是应该继续往前走、往下跳,还是应该就此停住脚步,然后转身回头,走回岸上? 这么形容或许可笑,但是毫无理由的,打从他认识周昕瑞以来,他便一直觉得她就像是断崖底下的那片汹涌浪涛,好像一跳向她就会被吞噬一样。 即使她美丽夺目。 即使她向来是如此的吸引他。 「……昕瑞。」他迟疑了几秒过后,缓缓启唇,唤了她的名。 「嗯?」 「你知道那天晚上,为什么我会突然回宿舍去吗?」 「为什么?」她的声音透露了浓浓的好奇。 然而,他虽是主动提起,却也立刻后悔。他知道一旦说出来了,就是主动打开禁忌的黑盒子。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吐息,才淡然道:「算了,反正现在提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至少我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高兴——」 「拜托,算我求你,你不要老是往那个方向想。」他抹抹脸,被她打败。她怎么老爱把他幻想成是气炸锅?他哪有那么爱生气?根本没这回事吧! 警校的同学曾经说他是铁面人——没有喜怒哀乐,还说他跟机器人没两样,就只有她,天天幻想他在生气,而且还是生她的气,简直莫名其妙。 最后,他终于问了最重要的事。 「所以,你搬走了之后,现在住在哪里?」真可笑。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居然无可遏止地心率加速。 不过,周昕瑞没急着回答,倒在电话的彼端神秘兮兮地笑了两声。 「你干么笑那种声音?」他被她的笑声给逗得扬起唇角。 「你猜。」 「反正就附近这一带嘛,你还能去哪。」 「吼,很没趣欸!再猜。」 「我隔壁。」 「……」 「我猜对了吗?」 「差一点点啦……」她愈说愈小声,也没了刚才那股嚣张的气势。 方子博听了,忍不住大笑,「那就是隔壁7-11楼上了吧?」 「骗人!为什么你知道?」亏她还打算给他惊喜的。 「因为我看过隔壁那栋楼有贴过雅房出租的红单,最近这几天突然被撕走了,然后你刚才一说,我脑中就自动产生了串联。」 「……你在学校很用功吗?」 「普通而已。」 「啧,这种谦虚听起来真不舒服。」 她的口吻虽故作嫌恶,却令他发笑。随后,紧绷了整个下午的神经瞬间松懈,方子博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连续两餐未进食。 「你吃过了没?」他想也没想地问。 她迟疑了下,盯着那袋刚才顺路买回来的广东粥。「呃……」 「呃什么?吃过和没吃而已,想那么久?」虽是出言催促,可方子博的声音里带点微微的笑意。 「我是还没吃啦,可是——」她尾音拉长,嘶了声,才继续道:「我手上已经有一碗很大碗的广东粥。那,你想一起吃吗?」 周昕瑞租的雅房很小,顶多四坪。 狭小的单人床、狭小的书桌、矮小的和室桌、迷小而老旧的电视机,不仅如此,还要和其他不认识的人共用浴室。 龙蛇杂处,有男有女。 眼睛看到这些,脑袋又想到那些,方子博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的租约签多久?」他突然问道。 「嗯?」周昕瑞解下围巾,脱下厚重的外套,披挂在椅背上,「房东说一开始三个月一期,之后住得惯的话,下次可以签六个月。」 方子博完全忽略了后半段。「三个月后就搬回去吧。」 虽然跟他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是想到她在这里可能会睡不好、睡不暖,出入的人口又杂,他的心里就有一种不怎么安稳的感觉。 她听了,先是发怔,「可是……我在那里不是会打扰到你读书?」 这话让他有些惊讶,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想。 「我什么时候讲过这种话了?」 呃,你当然是没有明讲啦…… 她瑟缩了下,开始装忙。先是忙着将袋子里的广东粥取出,分装成两碗,才支吾地说道:「那是因为,我看你每次回去也只忙着x书,不太理我,所以我想我应该是很碍事……」 语毕,她歪着头嘿嘿干笑了两声,然后将两碗粥分别摆在和室桌的两端,硬塞了支汤匙给他。 「先别说那些,赶快吃吧!天气冷,食物都凉得特别快,再不吃的话都快变成冷粥了。」 方子博轻吁了口气,木然地接过汤匙,坐到桌前,叹道:「我说你啊,如果不是那么擅长心理学,就不要随便猜我在想什么,行吗?」 她扁嘴,瞪了他一眼,「可是问你,你又不见得会说。」 唔,她说的好像也对。他愣在那儿,被反将了一军。 第八章 然而,话又说回来,这种事情需要问吗?如果嫌她碍事,当初他怎么可能自找麻烦,自掏腰包租间套房来让她住,还每个礼拜亲自陪她大小姐过周末?她当他是哪来的慈善机构? 「……你还是吃饭好了。」低头,他吃了一口粥,不再表示意见。 「你看!你看!我就说吧,你每次都!」她忍不住嚷嚷抗议。 他却出声转移了话题。「你工作换了没?」 她顿了顿,注意力当真就这么被他给转移了。「嗯!换了,前两个星期就换了。」 他莞尔,忍不住暗想,这丫头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明明应该很聪明的,在他面前却老是这副傻里傻气的模样。 「真的换到书店去啦?」 「嗯哼。」 「……你还真听话。」 「难得你会替我担心嘛!」她抿唇含着汤匙,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好看的弧线,两颊还各有个浅浅的酒窝,好不诱人。 他想,她在学校里一定很多人抢着追,所以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的「行情」,那太令人分心了。 其实她从小就很漂亮,长大之后更是愈发出色——巴掌大的小脸,八头身的完美比例,细致清秀的五官以及那嫩滑如婴的肌肤。只是他一直都在刻意忽略这个事实。 若非她那古怪的性格与反常的举止,她大概走到哪间学校都会是校花吧?他从未怀疑过她在异性眼中所产生的魔力。 突然,他注意到她微敞的领口。 她依然配戴着那只古铜色的怀表,就系在一条金色的链子上,像颗坠子般地垂挂在她白皙的胸前。 那只怀表几乎跟着她十年了,打从他对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拿在手上把玩…… 所以真正的时间或许还要更久吧? 「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其实,他的视线已经透露了他的心思。 她眨眨眼,放下汤匙,伸手摸了摸胸口上的怀表,道:「是这个吗?」 「是。」他点了个头,大方认了自己的好奇,「我想问很久了。我搞不懂为什么你一直戴着那个怀表?我注意到你至少留着它十年了。」 周昕瑞低头一笑,却垂眸沉默,这样的反应不像她惯有的。 方子博静了一会儿,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问问而已。」 「不是的,」她赶紧澄清,「不是不想说,而是……」 而是说了,他肯定不信她的话。 这样的一来一往她已经体验太多次,说不累是骗人的。她不想骗他,可是实话却屡屡带来满身的伤害。 就算她不怕痛好了,可她却害怕失去他。 每当他对她失去耐性、拂袖离开的时候,殊不知她有多害怕他会就此消失,然后从此不再理会她。 「而是?」见她发愣,方子博唤了她一声。 周昕瑞骤然回神,倒抽了口气,「嗯?你刚才……说什么?」 他笑了。 「你刚才话只说了一半。」 「哦……」她低头,苦笑了下,「我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了,」她顿住,然后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你从来就不相信我的话。」 她的眼神是这么样的认真。 他倒也习惯了她这种一下正经、一下疯颠的态度。 「你又想搬出怪力乱神那一套来唬我?」他不以为意,舀了口粥继续吃,反正吓不倒他了。 「我从来没唬过你。」 「所以这一次又是什么?」他洗耳恭听。 「因为这表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当然要很珍惜。」她说得跟真的一样。 这回,他分外觉得逗趣,事实上,他以为她在跟他开玩笑。「哦?所以十年前我去哪生来这表送给你?」 「你送我的时候,它不是表。」而且也不是十年前。 「哦,不然它本来是什么?破铜烂铁吗?」没想到这丫头还发挥了科学制造的创意发想。 不过,他太天真了。 「是花。」 咚!汤匙掉到碗里。愈扯愈离谱了,花会变成表3方子博忍不住闭了眼,抚抚眉间,突然有点胃绞的感觉。 「我说你啊……」他叹口气,道:「你是最近在书店翻了哆啦人梦,才觉得我可以把花变成怀表吗?」 「不是啦!」 「不然你到底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他永远搞不懂她的脑袋在想啥。她却僵在那儿,哭笑不得。 最后,挡不住他的逼问,她只好瞎掰说她最近翻了一本励志书,劝人要以一种超自然的思维去看待身边所有的事物……事实上根本没这本书,当然也没这些狗屁理论。 方子博听了,眉头皱得更深。 「书名是什么?」他认真想去买一本来翻翻。 「呃……呃……」完蛋,死定了,她哪掰得出书名呀?「我、我我我……突然忘记书名是什么。」 「是吗?」他不疑有他,反正忘记书名这种事情很常见,「你有去上班的时候再帮我留意一下。」 「哦,好、好……」 稍晚吃完饭后,方子博回他自个儿的套房去了。 周昕瑞收拾了瓷碗和汤匙,拿到外头的洗手槽准备清洗,却莫名想起了方才方子博那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送我的时候,它不是表。」 「哦,不然它本来是什么?破铜烂铁吗?」 他真的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 可这也是当然的吧?他会记得才奇怪。 瞬间,她胸闷眼热,喉咙一紧,想哭的情绪无预警地涌了上来。她赶紧扭开水龙头,劳动双手将餐具洗净。 曾经,她苦苦守着两个人的记忆,不肯遗忘,一守就是几百年。 她不肯投胎、不愿喝下孟婆汤。就算再苦再痛的记忆,她都愿意背在身上,一起带到了这一世,只因为她舍不得忘记他。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要扛起两人份的感情,这是何等孤单而漫长的一条路。 这辈子他会想起她的事吗?她不确定。 这辈子他会爱上她吗?她不知道;就算爱上她了,他俩最后会成就良缘一桩吗?她没把握。 思绪至此,一颗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滴入水槽中。她迅速抬手抹去泪痕,吸吸鼻水,深呼吸,再深呼吸…… 「你最近压力是不是很大?」 趁着寝室里难得只剩下两个人,徐裕盛终于把忍了好几天的话给问了出口。方子博先是顿了顿,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侧身问道:「你在跟我说话?」 「当然,不然这里还有别人吗?」 「压力大?我?」他重复了一遍对方口中的关键字。 「对,压力。」 方子博皱了皱眉,满脸莫名,「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没料到他会否认得如此彻底,徐裕盛这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呃……该怎么说呢,有些压力是很深层的,你可能自己根本没发现。例如,你的课业压力很大,或是家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也或者是感情上——」 「你能不能有话直说?」方子博终于打断了他那一串鬼打墙的言论。 「可以。」对方倒也干脆。 闻言,方子博象徵性地阖上书本,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你说吧。」 「你最近晚上常作恶梦。」 「我知道。」他当然知道自己睡不好,只是他不确定那算不算恶梦。 一听,徐裕盛愣了下,转而委婉道:「我指的……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那种程度。」 方子博默不吭声,只是静待下文。他想,不然还能是哪种程度?他总不可能半夜梦游醒来掩面痛哭吧? 好半晌,徐裕盛才道:「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半夜你会发出呻吟……是听起来很痛苦的那一种。」 这话一出,的确是吓到了方子博。 他虽面无表情,却是震惊在心里,他看得出来对方不是在说笑。 徐裕盛的脸上毫无说笑之意,「坦白说,你那个样子真的很让人担心。你到底都梦见什么?」 「我不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徐裕盛皱着眉,打死不信。他一直当他是梦见了什么索命黄道带或是绝命终结站那类的剧情。 「是真的。」 梦境一闪即逝,彷佛像是掌间的细砂,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便已从他指间飞散无踪。 「我只记得……很像是古时候的时代,其他的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古时候?」徐裕盛眉心蹙得更紧了,「你在开我玩笑吗?」 「我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 也对,他一脸正经。 第九章 「所以……就这样?」徐裕盛呆若木鸡。穿着古装演演戏有什么好可怕的?还是他梦见了《聊斋志异》? 「我刚说过了,我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 「我的妈,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那么冷静?我怎么觉得心理学在你身上一点用都没有?」 方子博忍不住笑出声,转过身,再度翻开教科书,道:「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正在对我用那种东西。」 「那好吧,我把它忘了,咱们现在friend to friend,你老实告诉我你有什么压力,行不行?」 「我要是知道的话,还会睡不好吗?」说完,他翻到了下一页,不以为意,淡漠一如往常。 「大哥,你行行好,你懂我的吧?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啊……」他可不想成为安眠药一族。 「不然这样好了,」方子博吁了口气,回头道:「下次我再发出什么恼人的声音,你就一脚把我踹醒,我那天晚上就撑到天亮。」他似乎自行做出了结论。 「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徐裕盛闭上眼,有一种挫败感。 「我知道你不是。」方子博看了他一眼,「但我坚持。你就当作是帮我从恶梦里救出来好了,可以吗?」 「治标不治本。」徐裕盛苦笑了声,「难道我每隔几个晚上都得把你端醒?然后你以为你可以连续几天不睡觉?你不想把源头找出来好好解决吗?」 方子博没答话。 见了那别有深意的表情,徐裕盛恍然大悟。「你知道源头是什么,对吧?」 「你果然在剖析我。」 「真是不好意思,我大脑里没有on跟off?可以切切关关。」 他两手往大腿上一拍,既然本人知道原因,那方向就好猜了,「我本来推估会不会是课业压力太大,后来去你系上探听,发现你的成绩好到不像话,人缘也没什么问题——」 「你居然还跑去探听……」是有没有这么爱他啊? 「所以呢,既然不是课业,也不是人际的话,只剩下两个问题了。」徐裕盛一副明察秋毫的嘴脸,「一是你的家庭问题,二是那个女孩子。」 「哪个女孩子?」 「少在那边跟我装蒜。」 「你说以前跟我住一起的那一个?」 「哦?现在终于肯承认‘同居’过了?」 「可以请你说重点吗?」方子博叹了口气,开始觉得太阳穴隐隐犯疼,「我跟她可能是有些问题存在,但我跟你保证绝对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徐裕盛冷冷嗤笑了声,「例如被别的男人把走?」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令方子博几乎是顿了足足两秒。 「你这闷锅,这么在意就去抢回来,干么死撑着折磨自己?你条件比那痞子好几百倍,你怕什么……」 「等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方子傅制止了对方。 徐裕盛愣了下,盯着他好半晌,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死?」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说很多次了。」 「……所以,就算我对你说,上星期我去书店找书,连续三天都看见同一个男的每天跑去书店缠你马子——更正,缠着你‘同居的女性好友’,这样你也无所谓?」 方子博静了一会儿,随即察觉这句话好像具有强烈的违和感…… 「慢着,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而且居然还知道她在哪里打工?这太夸张了吧?! 徐裕盛顿了顿,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为什么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他可不记得自己有介绍过。 徐裕盛冷笑出声,道:「拜托,每个礼拜都看你们俩同进同出、狂放闪光,你真当我是瞎子?校外的闹区就那么一丁点大,随便都遇得到你们两个好吗?」 「……」方子博被堵得哑口无言。 不过,也罢,那不是此刻的重点。于是他别过头,切回正题,淡漠道:「那又怎么样?她条件很好,没人追才奇怪。」然后继续低头读他的书。 「哦?真的不介意?」徐裕盛眉一挑,「那好吧,我下次会毫不犹豫的把你踹醒。」 「记得轻点。」 「你试试看连续好几天被人吵,看你还记不记得要轻点。」他真是受够了这家伙的口是心非。 闻言,方子博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声,心思却被刚才的话给悬着。 方子博想,其实,姓徐的说对了一点,周昕瑞的确是他的病灶,但是却想错了方向。 他并非是因为失去她、疏远她而开始恶梦缠身。绝对不是,也不可能。 相反的,正如他从小就心知肚明的那般,唯有亲密过头了,他才会开始出现一连串的反常,就像是滥伐之后会招来土石流那样浅显易懂。 十年过去,他永远都搞不清楚他俩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必须承认,他对她始终又爱又惧。 他对任何人总有办法筑起高墙,唯独对她无法,她总能找到他心房上的隙缝,然后攻其不备,趁机溜进他心里最深层、最隐密的地方。 而这正是他最害怕的感觉。 自他有记忆以来,对任何事情他早已习惯了有效率的掌控。他不会误了——划好的时程表,不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他不会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白日梦上面,也不会花费心思去烦恼跟他没关系的人事物。 总之,他是个很「精准」的人,而她则是让他乱了序的祸根。 若不是如此,他何苦为了那姓徐的一句话,就反常地来书店前站岗等她下班?也许徐裕盛又说对了一点,他真的是闷锅。 而他也发现,徐裕盛没有眶他,真有个男的一直站在柜台边死命巴着她攀谈。其实,他本来没有进店里的打算,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要干扰她工作。 只是他见了她感到困扰的表现。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一个会摆臭脸的女孩子,可他太了解她了。她若感到不自在、不舒服的话,她不会表现在脸上,而是表现在手上。 她会双手交握在前,然后无意义地捏手指。 于是他没多想,踏进了店里,闷不吭声地往柜台一靠。 「子、子博?!」 没料过他会跑到自己打工的地方来,周昕瑞吓呆了,瞪大眼睛望着他,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显灵了,「你你你……你怎么会突然跑过来?啊,对啕,是、是过来找书吗?」 「不是,当然是来找你。」他冷应一声,视线随即瞟向一旁的男性,并且将对方从头打量到脚,「这位是?」 「哦,我是——」男人抢着答话。 「我是问她,不是问你。」他却打断了对方的话。 周昕瑞怔愣了下。方子博向来温和……呃,这是好听一点的讲法,讲白一点是冷漠,总之他从未这样子跟任何人说过话。 怪怪,他今天吃错药吗? 「这……他是我学校的学长……」她声如蚊蚋般地回答。 「只是学长?」 「嗯。」 这学长还缠得真紧。 方子博点了点头,确认是郎有情妹无意之后,视线再度投向那位像是被定了身似的学长。 「以前你可能不知情,所以我不跟你计较,但是明天过后,我不想再看到你缠着我女朋友,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女朋友?!周昕瑞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倒抽了口气。 「女、女朋友?」那男子瞬间瞪大双眼,困惑地望了望周昕瑞,「你、你不是说你没有男朋友?」 周昕瑞耸耸肩,「可是我说过我有喜欢的男人啊!」 「你又没说你们在一起了……」 「你说够了没?」罗哩罗唆,真想把他拎出门。 最后,那学长心有不甘地跑了,嘴上似乎还骂了几句「只不过是漂亮了一点而已」之类的咕哝。 他见了,摇头叹息,颜面肌肉这才松懈了下来,恢复到平时那个没什么表情的方子博。 「你还要多久下班?」他问。 「再一个小时……」她的心情依然为那三个字而震荡。 很傻,对不对?明明知道他是故意那样说的,根本没有实质上的意义,可她听了还是好高兴,这不是傻是什么? 「那我去外面等你。」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出店外。 「欸,等等——」 「嗯?」他停住脚,回头。 「外面很冷,为什么不在里面?」 他眉一挑,道:「我站在店里面,你看我就好了,还能专心上班吗?」 「……」一针见血,好像一支箭从她脑门穿过去。 她僵凝当场的模样惹得他发笑。 第十章 「无所谓,站店里我反而不自在。我去外面绕绕,一个小时后回来。」交代完毕,他走出了书店,却没有如他所说的去哪里绕绕。 他只是伫立在水泥柱旁,静静等候她下班。 一个小时之后,方子博陪周昕瑞走到她住的公寓楼下。 她却说:「难得你来接我下班,我当然要陪你走回去啊!」 坳不过她的坚持,就只好由着她。 自从她搬出去之后,她就鲜少回到他的套房来。门才一开,熟悉的气息扑鼻,房里充满着两人共有的记忆。 她胸口一窒,猛然一股泪意涌上,她甚至连脚都还没踏进门就想哭了。 她赶紧仰头眨去湿意,随口开了个话题。「你……刚才在店里好凶。」 「嗯?你说刚才那件事?」他脱了鞋进门,回头瞥了门边的她一眼,道:「这么久才想起来啊?」 「哪有?是找不到适当的时间提起嘛。」 「对付那种人,不凶一点的话,他下个礼拜保证又会缠上来。」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手将背包一搁。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人的事?」 「室友告诉我的。」 他背对着她脱下外套,披挂在椅背上。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回过头,却见她还杵在门边傻愣着,连鞋也还没脱,「……你不进来吗?」 周昕瑞没答话,只是凝视着他。 「怎么了?」她的模样挺反常的。 因为进去了就会舍不得离开。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可他似乎永远都不会明白。周昕瑞低下头,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有点晚了,所以……」 闻言,方子博这才确定她真的不正常,以前她从来不会以这种理由离开。他沉默了半晌,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她却回避了他的目光。 他不喜欢她猜他的心事,同样的,他也不爱猜她的心思。他轻吁了口气,抬手撑在门框上,问道:「你是在生气,还是真的累?」 她困惑。「我为什么要生气?」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问你。」 她苦笑了声,低下头,道:「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不然呢?」他侧着头,努力迎上她的目光,「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我才脱个外套你就突然翻脸不认人?」 「……我在闹别扭,你别管我,我睡一觉就好了。」她故作不悦的表情。 「你确定?」 「嗯,晚安。」她作势就要走人。 最好他是真的会这样任由她离开。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肘,将她拽回玄关前,「你脑袋里到底又想了什么?可以多透露几个字吗?」 「不然你吻我一下,我就说。」 「……」他确定自己的心脏应该发生了激烈的震荡。他一愣,随即干笑了下,当她是在捉弄他。「别闹了,我是跟你说真的。」 她却默不吭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眼,想在他的眸里寻找她要的答案。可她却找不到——这男人的眼中除了惊愕、装傻外,她找不到任何「想要」、「心动」、「渴望」……等等任何与她相同的感情。 于是她失望地垂下肩。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不是说真的?」语毕,她抽手,转身重新迈步。 「等等!」他一时心慌,猛地扣住了她的腕,将她拉了回来,「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 「放开我。」她回头,对上他的目光,自嘲一笑,道:「突然?这怎么会是突然?我爱你爱了这么久,渴望你一个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会是突然?」 这句话宛若一记正拳,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胸口上。 是呀,不可能是突然的,他在说什么傻话? 她只是压抑了很久很久而已。她一直都在顾虑着他的感受、顾虑着他的立场,所以忍着不说、忍着不讨。 她的话在他心上狠狠鞭笞了一记,留下艳红的血痕。他心猛然抽痛,压根儿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让她苦苦守候这么多年。 「放开我,我要回去了。」她又说了一次。 他沉住气,深呼吸了几回。 罢了。失控就失控,脱序就脱序,那又如何? 「要我放开就别说那种话。」 语毕,他一把将她拉进门内,将门带上,顺势将她锁在臂膀与门板间。 他低下头,压向她,沉着嗓子道:「你明不明白这一吻之后,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就会永远改变?不是零,就是一百,不然就是一百之后又归零,再也不会有中间值。这真的就是你要的吗?」 周昕瑞惊愕地瞠着眼,可她分不清楚究竟是被他的举动吓到,还是因为他所说的一字一句。 她那受惊失措的模样让他自嘲地苦笑出声。只是这样,她就怕了吗? 「你以为我当初一直留在学校不回来,真的只是为了论文?你真傻,那是因为我每天躺在你旁边都在压抑着想碰你的慾望。 「我知道我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像你一样热情……我也不想在这种半调子的心态下对你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所以我不想回来,也不敢回来。」 聆听着,她张着嘴,哑然失声。她从来都不知道方子博藏着这样的心事……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碰触他的脸。 「别碰我。」 被他断然制止。她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何阻止。 殊不知他已全然豁出,毫无保留,几乎是把自己血淋淋地剖开,挖出半颗心来交给她。 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陌生且未知的感受,过分的亲密感令他恐惧,并且莫名惊惶。此刻,他的理智犹如一条紧绷而脆弱的弦,只怕她一个触碰就会断裂。 她那红润的唇瓣仍在诱惑着他。 最后,在他俯首吻上她之前,他忍不住问道:「你确定你真的想跟我这样的人交往?」 一听,她呆若木鸡,不敢相信她所听见的。「你刚才……说什么?」 「即使我这个人很无趣、一点也不热情、没有浪漫的细胞。」他不自觉以指腹滑过她的下唇,继续道:「甚至以后毕了业,到警局上班还会为了办案而冷落你。这样,你还是想要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简直快哭了。 「我追着你十年,你见我犹豫过吗?」她迸出笑声,视线有些模糊。 「这倒是没有。」对于他,她一向都是勇往直前一路冲,这也是他一直很困惑的地方。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执着?」 她一顿,似乎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扔出这个问题。「……欸?」 「我曾经问过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但是你始终没有给过我一个像样的答案,而我现在想知道,我到底哪一点让你这么执着。」 对,他条件是不错,但也没有好到可以让人这样猛追十年。 周听瑞却沉默了半晌,答不出话。 他不可置信。「你爱我爱了十年,却连一个理由都说不出来?」 「就、就因为太久了嘛——你要我……你要我从哪一点开始说?」她无法自己地 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发现了。 「你在说谎。」要拆她的谎,轻而易举。 「是真的啦,理由太多了……啊,还有,因为你人很好,没有人比你更照顾我了。」 「我不是一开始就对你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一开始对你的态度可以说是很糟糕。」 「那时候我喜欢的是你的脑袋。」 鬼扯!他渐渐失去了耐性。 「你要是觉得我看不出来你在骗我,那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 「……那我要怎么说?你真要我说实话?」她凄然苦笑,「你真要逼我说,我这么执着,是因为上辈子我嫁你没嫁成,所以这辈子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你就是想听到这个吗?」 说出这句话,就像是亲手把一只玻璃杯掷下,她早已能预见后果了。 果然,方子博默不吭声,他动也不动,毫无反应。空气像是在两人的周围硬生生地凝结,周昕瑞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她知道的,她完全知道接下来会是如何发展。 好半晌过后,他缓缓收回自己的双臂,然后替她开门,送客意图再明显不过。 「是你要我说实话的。」她望着他,视线渐渐模糊。 真是讽刺,才几分钟前,她的眼泪是因为喜悦,而现在她却必须捧着自己碎裂的心,被送出这扇门。 方子博抹了抹脸,同样的,他也无法再承受更多,「抱歉……就因为我知道你没说谎,所以我才要你走。」 「为什么?」 「我现在不想解释。」 第十一章 三分钟前,他下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抛下所有的顾忌、所有的成见,放胆去接受她、去爱她,然而三分钟后,他发现她爱他的理由竟然只是因为她相信他是她前世的爱人。 就只是这样而已。 原本,他可以无视她的迷信,他可以不在乎她的怪、她的疯颠,他接受每个人的个体差异、他尊重每个人的信仰,可唯独这一点他不能让步。 她爱他的理由怎么能够建立在迷信之上? 这表示,这么多年来,她认命跟着他并非是他这个人有多好,并非她迷恋他身上的哪个特质,而是她完完全全相信了「命运」与「轮回」,才会对他这么执着不放……这认知简直比拿刀剖他的心还痛。 「你走吧,拜托。」他别过头去,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 「子博……」她伸出手想碰他,却被他挡下。 她愣住。 「我叫你走,你听不懂吗?」 虽不是咆哮,但对她而言已经够残酷。 她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地滴滴落下,她知道这回他是认真的。她垂阵,抬手解下颈上的链子,递上前。 「这怀表你带着……」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串,一颗又一颗。 他看在眼里,撕心裂肺。怎么?他是傻子吗?自己的伤口都顾不得了,却还连她的份都一起疼。 「我不需要。」他别开视线。 她却硬是塞到他手上,说:「这怀表你带在身边,希望有一天你看着它……可以想起以前的事。」 说完,她留下了她最珍爱的东西,只带走了她自己的眼泪。 关上门,方子博靠在门板上,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 除了上回的梦呓之外,他从没见她哭过,更别说是像刚才那般伤心落泪、无声低泣。 到底是多痛的伤口才能让昕瑞这样的女孩子无声痛哭? 他忽然想起她方才跟他索吻的表情,为什么他们两人明明心里都有对方却不能在一起?思及此,他的理智终于断弦,转身立刻开了门,追了出去。 他很快就追上她的脚程,她边走边哭的身影彻底击垮了他。 「听瑞!」他扬声叫住她,走了过去,毫不犹豫地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他不在乎他俩是否正在马路边,他不在乎旁边有几双眼睛看见,他渴切而热情地吻吮着她的唇,像是要把她烙上印记般地深吻着。 方子博作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在大马路上这么做。 吻歇,两人细细低喘,额抵着额,先前说过的话,一语成谶。 不是一百,就是归零。 「……以后,我们别再见面了,」他眉心紧拧,胸口疼得发烫,他深深地渴望她,但如果她的感情是源自以为他是别人,这份爱他不能受。 「我们这样下去也只是互相折磨而已。」 不是问句,不是建言。 她能怎么说?她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不是吗?周昕瑞抿紧唇瓣,默默掉了眼泪,也默默点了头接受。 他见了不舍,却也明白这份心疼将会把他俩再次拉回相同的回圈里。 半晌,他拿起那只她最珍视的怀表,替她系回颈上,道:「这你带走吧。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你期望我想起什么?」说完,他立刻转身离开。 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坚毅不摇。她甚至只要开口要求他——不必多,一句就够了,他便会毫不迟疑地留下。 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周昕瑞茫然,也凄然。 从现在开始,她该何去何从?她是为了他而来,如今他不要她相随了,那么她又应该要去哪? 她不自觉地伸手握着颈上的怀表。 他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你期望我想起什么?」 怎么会没有发生过? 曾经,他对她说:「记得我的话,就把我找出来。」 她牢记着每一个字,费尽心思来到他的身边,可当他不要她了,要她离开的时候,她又该怎么办?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想起两个人曾经拥有的记忆?难道真要等到两个人又走过一世、重回奈何桥前,才能盼到他亿起她的那一天?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望向星斗,不禁又是一阵鼻酸。 前一世的周昕瑞,出生在一户姓柳的人家。 柳家老爷柳天善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历经数十载打拚挣了不少钱财,算是地方上的大户富豪,偏偏柳夫人肚皮不争气,夫妻俩成亲多年了,迟迟没替柳家添个孩子。 直到成亲第十年,柳夫人终于绝望,打算劝夫君纳妾的时候,他们却在这个时候怀上了第一胎。 美中不足的是,产下的孩子却是个女娃。幸好柳天善非但不在意,还宠得紧,连邻人都说他简直疼女儿疼到骨子里了。 女娃满月那天,柳夫人盼她将来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柳天善则寄望她将来个 性就像那云上的日阳——不烈、不灼,锋藏云后,恰如其分,于是柳天善便为女——取名为「云曦」。 此后,柳夫人再也没有怀上第二胎,从未如愿替柳家添个男孩。 光阴匆匆,滚滚流逝。柳云曦很快的已经十六芳华,出落得婷婷玉立,窈窕绝美,城村附近许多自恃条件甚佳的男子纷纷上门提亲。 而柳天善的生意可就没那么热络了。 几年前,柳天善被他最信任的挚友骗走了大半的钱财,还差点丢了老命,从此之后性情大变,原本客客气气的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当然也就连带影响了生意上的信用与名声。 柳天善变得极为易怒,终日神经兮兮,长年在商场上所经营出的名望终于不堪打击,生意日渐惨淡,最后,柳家人只得收起生意,靠老本度日。 柳天善知道这样下去终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见女儿一天天长大了,遂将女儿的婚事视为是一座金矿山。 只是那些不像样的小家子户他可看不入眼,他要女儿嫁给真真正正的大户公子爷,这才供得起他柳天善后半辈子的无尽奢华,是不? 打从柳云曦及笄之后,柳天善便每天打着这如意算盘。每天每天,日日夜夜。 当然,这心思埋得很深,柳云曦并不知晓,柳夫人也从未察觉。 一日,柳云曦带着从小陪着她的丫鬟春枝出门去散散心,顺道绕去附近的武财神庙烧了炷香,替父亲的生意和身体求了愿。 回府的路上,她俩沿着溪畔而行,无话不聊。春枝虽是丫鬟,可她打从周岁起就和小姐一起长大,交情自然诚挚而深切。 「小姐有没有中意哪家的公子了?」春枝不经意地问起。 柳云曦失笑,道:「哪有什么中意不中意?还得看爹娘的意思嘛……」 「春枝明白小姐的孝心,可是婚姻付出的是女人的一生,小姐不希望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吗?」 「想嫁给心爱的人,也要先有那么一个人吧?」说罢,柳云曦浅浅一笑,若有所思地望向河面。 虽然都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她却还迟迟不识情滋味。 连日来,她偶尔会想,若爹娘真的将她许给了不错的人家,那么她的一生是不是就会这样,平庸的慢慢走向结束?像是含苞的花朵,在来不及绽放之前就必须走向凋零。 这是她寄望的吗?若不是,她又该寄望什么? 「小姐?」 忽地,春枝的声音由背后传来,唤回了她的心思。 「小姐您瞧瞧,树上那黑影……可是个人躺在那儿?」 柳云曦细眉微蹙。树上躺个人?树上怎么可能会躺个人?她举袖掩嘴笑了笑,旋身随着春枝望去,道:「我说春枝呀,你这眼睛真是愈来愈差了,我看你还是去城里找大夫治治吧?不然哪天——」 话未落,她一口气顿住。春枝不是说笑,还真有个人躺在上面! 那是个身着灰色衣袍的年轻男子。他闭着眼的卧在粗枝上,背倚着树干闲适而歇,双手交叠环抱在胸,手持长剑,似乎是习武之人。 柳云曦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朝着他走去,却被春枝及时拉住衣袖。 「小姐,别去!」 「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恶人?」男人只要见了小姐的美貌,几乎无不心生歹念的。 「可他看来不像恶人。」 「就算他不是,他见了小姐的貌美,肯定也会想这样、那样的,春枝一个弱女子,保不了小姐呀!」更何况那人手里还有剑呢! 闻言,柳云曦忍不住笑出声。 「什么这样那样!不得无礼。」 第十二章 说完,她迳自绕过春枝,朝树下走去。 春枝知道小姐的性子,她下了决心的事谁也拦不住,于是跺了跺脚,认命地跟在后头。 「这位公子?」柳云曦抬手遮去叶缝间洒下的烈阳,望着树上那黑影。瞧对方动也不动,于是又问了句:「……这位公子,您还好吗?」 终于,那团黑影有了动静。 男人挪动了身躯,低头望下,遮去了一束刺眼的日光,柳云曦这才看清楚对方的脸庞。 他生得好俊,而且他身上有一股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气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他好特别。 「我很好,小姑娘。」 清梦被扰,莫言常并无不快,只觉得逗趣。其实早在她俩一搭一唱的时候,他便已经醒来,听着她身边那丫鬟预料着他是否会这样、那样。 可当他的目光对上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他总算明白丫鬟的心思。 她气质清逸脱俗,相貌如花似玉,彷佛仙女降临凡间。她像朵白色的莲花挺立在淤黄的泥池中,用那双美丽如琥珀的眼睛望着他。 莫言常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动了心。若他不承认,那才是最大的戏言。 那时候的他们还不明白,胸口里那种几乎满溢出来的情怀,原来是五百姻缘天注定——他是她注定的夫君,而她是他注定的妻。 自那天起,两个人一见倾心,几乎再也不能没有彼此。然而,莫言常并非当地人,他是跟着商队一起来的。 据他所言,他受雇于那些经商富豪,替他们护航,以确保商队能够平安往返于两大城间,也因此他必须时时在外,小俩口的相聚并不频繁。 每月初一、十五他会随着商队出城,月余之后再随着商队归来,在城里短暂停留数日,直至下个初一、十五。 思情渐浓,快到了他归来的日子,柳云曦便会跑到河边的路上去盼他,她知道那是商队进城必经的路。常常一等就是三天、七天的,风吹日晒,她从不嫌苦。相思才叫苦。 原来,这就是情愁。柳云曦全懂了。 时节入秋过后,有一回他顺手摘了几朵花儿回来送她,那束艳红瑰丽的花她从没见过,觉得新奇,抱在胸前嗅呀嗅的。 「这什么花?」 「好像叫做石蒜吧。」 「石蒜?真不可爱的名字。」不过无妨,花儿可爱就好。又问:「你去哪偷摘来的?」 「什么偷摘!」莫言常轻弹了下她饱满的额,道:「长在崖壁边,没人的,我见它漂亮便顺手摘了几朵回来送你。怎么?不喜欢?」 崖边?柳云曦皱了眉。「长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不要了。」她作势要还他。他失笑,连忙安抚,「安心,安心,你安一百个心。那对我来说几乎与平地无异,没事的。」 柳云曦仍是一脸担忧。 「怎么?这么瞧不起我呀?」可不是他臭美,他的身手在商队之间向来拥有一等一的好口碑,愈是价值不菲的货物,就愈是缺不得他的护航。 柳云曦低着头说不出话,最后只是倾身依在他怀中,声如蚊蚋,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梦到你伤了这里、痛了那里……也常常梦到你被山贼剌死了、被鬼差押走,我连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 虽然仅是恶梦一场,却每每使她从湿泪中醒来。 她的丝丝柔情令他动情,也令他心酸。他忍不住轻拂她的长发,说:「有你这番话,我就算是被鬼押走了,也会从鬼门关前杀回来让你见一面。」 她涩涩一笑,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的胸膛上,「就爱贫嘴。」 「逗你开心喽。」 从此,柳云曦的闺房里多了几朵石蒜花。每当莫言常从外地回来,瓶里便会换上鲜花,而当他出城了之后,她就开始细数凋零的花瓣,继续等他归来。 柳天善非常不满意这段情。 不为别的,因为莫言常只是个习武粗人,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万贯的钱财、没有数十顷的家产。 所以耳闻女儿跟这么一号人物来往甚密后,他大发雷霆,将柳云曦软禁,不允许他俩再见上一面。 柳云曦日日垂泪,托人带信给莫言常。 她说,他武功那么高,要翻过柳家高墙进来见她肯定是轻而易举,谁知他性子耿直,坚持要正正当当从柳家大门进来见她,否则便对不住她的名节。 莫言常每天跪在正门前日晒雨淋,没吃饭、没喝水,就为恳求柳天善将女儿许配给他,可惜柳天善的心像铁打的,连眉头都没皱过。 柳云曦听了,心如刀割,哭到泪都干了,几乎要泣出血来。 春枝终于再也看不下去。她找了一天,趁着子夜时分拿了自己那些破旧、不起眼的青衫给柳云曦穿上,再偷偷替小姐开门,并悄声告诉她:「我已经告诉莫大哥,说你会在桥下等他。」 柳云曦泪眼蒙胧,连感谢都说不出口,只是咬着唇瓣激动地看着春枝。 「快去,还磨蹭什么!」春枝心急地催促着。 她点了头,在黑暗中没了命地向前跑,来到春枝说的地方,桥下早已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眼里一纳入对方,苦苦压抑的思念顿时像两杯打翻在彼此身上的茶水,烫人,失控,收不回。 他走向她,伸手捧住她小巧的脸蛋,看见她哭肿的双眼,心疼不舍,比刀剑割在身上还要疼上千百倍。 「春枝都告诉我了。」他拨了拨她颊畔的发丝,柔声道:「你别只顾着哭,记得吃饭、记得休息,要不,你搞坏了身子,想让我将来娶不到你的人,反娶到你的魂吗?」 「如果我生不得嫁你,非要死了才行的话,那我宁愿死了也好!」 「嘘!」他及时伸手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说,「别乱说话。傻子,你死了,我独活还有什么意义?」 她噤声,泪又快流下。 「真是爱哭的姑娘。」可他却爱进了骨子里。他轻轻叹息,忍不住俯首吻去了她的泪,吻上了她的唇。 半晌,他抬起头来,开口问道:「云曦……你愿意嫁我,做我的娘子吗?」 柳云曦先是惊愕,而后回神。 「愿意、当然愿意!」若是不愿,她又何必冒着被亲爹打断双腿的后果,也非要来见他不可?「能够嫁给你,早就已经是云曦此生唯一的心愿了,你说我怎么会不愿意呢?言常哥。」 听闻她的一字一句,莫言常踏实了许多。 他忍不住又欺上去吻了吻她,道:「有你的这句话就够了。即使要我跪到天荒地老,我也会求你爹把你许给我。」 「我才不要你跪,我听了心好疼。」 「不疼。」他望进那双真心担忧他的美眸,「我发誓,真的不疼。」 比起失去她,区区膝下的皮肉之伤,哪里是疼? 桌上那朵石蒜花彻底凋零了,这回却没换上鲜花。 秋末,莫言常随着北阳城来的商队归来,他照例给柳云曦摘了花朵,却不得其门而入,柳天善交代了下人,说什么也不准许女儿见到这个男人。 莫言常实在不解,为什么柳天善这么恨他?他真这么糟糕吗?殊不知,他不明白自己在柳天善的眼中,有如断他财路的妖魔。 而柳天善的财路,自然是他独生女……那美若天仙的独生女能嫁进大户人家。盼呀盼的,终于被柳天善给盼到了一条大鱼。 听说这次从北阳城来的商队,有一名魏姓商人。据说魏家世世代代经商,事业版图囊括之广,上至国力,下至民生,累积的财富几可敌国,连君王都要惧他们三分。 这次前来造访的魏峒镇,正是上一代魏家老太爷的正室所产下的三儿子。魏峒镇年纪已过半百,拥有一名正妻、三名侧室,儿女共七名。对柳云曦而言,他肯定不是什么好对象。 可对柳天善来说并不打紧,他只在意如何把女儿送进魏家大门,然后把魏家的钱财一点一点给挖进柳家的后门。 但要怎么做才能让魏峒镇这条大鱼上钩,而他又能全身而退呢? 思谋了半天,柳天善想出了一计。 这日,他算准了商队要回北阳城的时辰,来到女儿的房间,故作凝重神色,语重心长道:「你……去送他吧。」 柳云曦听了,张着小嘴,不敢相信,以为父亲终于成全了他们,全然未觉这竟是送羊入虎口的诡计。 当小俩口在河畔边离情依依时,商队经过,贪恋美色的魏峒镇一见到柳云曦的美貌便上了心。 第十三章 当下他不动声色,回到北阳城后,立刻命人带着金银珠宝前往柳家提亲,望能娶她为妾。 「我不嫁!我宁愿死也不要嫁给他!」柳云曦得知父亲收了魏家送来的大礼,绝望崩溃。 「曦儿,你听话,魏峒镇是有地位、有钱财,有见过世面的人,他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那男人几乎能当她爷爷了,她如何能嫁他? 可柳云曦除了伏案痛哭之外,哪有余力反抗。接下来数日,她不吃不喝,只是卧床发愣,形同活尸。 柳天善心想这样下去不成,好好一个美人儿若是交到魏峒镇的手上,却发现成了干巴巴的一朵残花,岂不被退婚? 于是他来到女儿的床塌边,说之以理,动之以情,无论是软的、硬的,甚至不惜拿他那条老命来威胁也要让女儿明白,他是如何迫切需要魏家在钱财上的援助。柳云曦原本以为娘亲会替她说上几句话,却没料到爹说什么,娘也附和。她的心无望了。 婚期将至,莫言常捎了一封信,约了她在老地方见。 同样的月前,同样的桥下,却可能是两个人的最后一面。两人无语相对,柳云曦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哭。 「为什么同意嫁他!」莫言常握紧拳头,指甲崁入肉里,拧出血来。 「我没有选择。」她闭上眼,珠泪滚滚串落,痛哭出声。 胸口一窒,莫言常怒火燃起。 「有,你有!」他握紧腰间剑鞘,迈步就要离去,「我去杀了那淫贼,你就不必嫁他了!」 「别去!」她及时拖住了他,紧紧抱住他的手,不愿他为她而误了自己,「你别这样,你会被处死的!」 魏峒镇是什么样的人物,杀了他,岂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你被他蹂躏?!」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无能,连最爱的女人都护不了。 他愈想愈恼,忍不住举拳愤恨槌胸,却解不了那一口闷。 「言常哥,你别这样!你别——」 柳云曦哪里阻止得了他,心疼他自残,他伤了自己,亦是伤她。 她忍痛,决定放他自由、放他快活。 「莫言常!你别再这样子了,我是心甘情愿嫁他当妾的,你懂不懂?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3」她几乎是含泪嘶吼。 一听,莫言常顿住。「你说什么?」 「我说……」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彷佛这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我是心甘情愿要嫁他,我没有不情愿!」 此话一出,莫言常像是被掴了巴掌。他杵在那儿动也不动,吐不出话来,半晌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柳云曦强作轻笑,道:「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好日子。我从小过惯了穿金戴银的生活,我如何能跟你这样的人一起携手到老?」 「你说谎,你不敢看我的眼。」 「我没有说谎。」她迎上他的目光。 那一夜,她狠狠伤了他的心,只为了让他信她虚荣浮华,只为了让他能对她放下。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的心也死了,如同房里那朵枯透的石蒜花。 迎娶之日,莫言常本来铁了心打算不理不听,可他的心终究没那么硬。 他舍不下她,他忘不了她那双悲切而绝望的眼神。 于是他跟着花轿,暗中像是护着她,却也矛盾地在心中暗暗盼着——不如,来几个山贼劫亲吧?这样他便可名正言顺从山贼手上救回云曦,从此双宿双飞,逃离这滩泥沼。 老天爷或许听见了他卑微的心愿,路上真出现了山贼劫亲,然而当他出手救人时,花轿里的柳云曦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她以一把作为嫁妆的剪刀,自刎了。 莫言常见了那艳红的画面,理智全然崩溃,悲痛的咆哮几乎穿透云霄,他身上的杀戮之气吓跑了所有人。 一瞬间,山林中只剩下他,还有静悄悄的她、像是睡着了的她。 他将她从花轿里抱下,拥在怀中,坐在黄泥枯叶上。 「云曦,你真傻……」他的泪水滴落,湿了她的脸颊。他以指腹替她抹去,恸道:「你怎么会那么傻?!」 语落,他苦笑,笑着笑着,成了痛哭。 「你不是说过,我武功那么高,要翻过柳家的墙何难之有?所以在洞房之前,要翻过魏家的墙把你带走,何难之有?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 他紧紧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像个无助的孩子,摇着、晃着,除了痛哭,他没有其他排解的方法。 两日后,他将她葬在石蒜花田下,以泪水养花,并且以他的鲜血在石壁上刻下誓言——他莫言常,从此生生世世,非她不娶,永无二妻。 入了地府的柳云曦,不愿走过奈何桥,她总是拿着那朵石蒜花守在桥头,苦苦等候。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人终有一死的时候,死了就要来地府。所以她只要守在这儿,总有一天就会等到言常哥吧? 直到有一日,一名白发、长胡须的老人缓缓走了过来,站到她身旁对她瞧了几眼。 「请问有事?」她疑惑。 老人笑了一笑,指了指她手上的花,道:「花很美。」 「是啊,是很美。」她扬起温润笑容回应。花在阴间不会凋零,多好。 岂料这念头才刚这么闪过罢了,花瓣竟落了一片。 「啊!」她哀曝了声,「我的花……」 那夸张的反应逗得老人哈哈大笑,害得柳云曦也跟着不好意思了。 她收敛了态度,又问:「对不住,敢请教您老人家是哪位?」 老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弯身拾起方才飘下的花瓣,交到她手里。 「这一片,四十九年。」 她一顿,困惑不解,「……四十九年?」 「老夫瞧你在这里等了四十九年,不吭不怨,不曾见你有倦色。」 她这才懂了意思,不禁张着嘴,很是讶异,居然已经过了四十九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 「所以老夫想问问,你还是坚持等他吗?」 「是。」 「即使八百年内,你们仍然修不到夫妻之缘,你还是想等下去?」 「想。」 「好吧,老夫明白了。」 可她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和蔼地笑了笑,道:「再过七日,莫言常的魂魄会来到奈何桥前,与你相听闻这话,柳云曦喜不自胜,几乎溢泪。 然而不好的消息总是接踵而来。 老人道,莫言常跟她的重逢只是短暂,他很快就必须喝下孟婆汤,投胎到下一世,与今生断得干干净净,包括和她的记忆。 她若坚持要等,就必须吞下这样的苦果——看着他不断轮回、重生,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遗忘。 那么,她究竟在等什么?其实柳云曦也不怎么明白,只是舍不下有他的记忆,舍不得忘记他们曾经共有过的美好。 一旦过了这座桥,喝了那碗汤,就什么也没了。 半晌,老人睇着她瞧,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云曦摇摇头。 老人突然大笑几声,面貌骤变,突然换了一个模样,转瞬,慈眉善目的老人不见了,转化而出的是一名看来凶神恶煞、气势威霸的红发高大男子。 柳云曦立刻认出了祂。 「从你来到地府的那一天起,本王便一直在等你来向我报告你的冤屈。黑白无常却跟我说:「‘这姑娘拗得很,哪儿都不去,只是拿着一朵曼珠沙华,硬要站在奈何桥前,一站就是四十几年。’」 「我——」敢情现在是阎王亲自来抓人了? 呃,好吧,是抓鬼。 可柳云曦想错了。事实上,是阎王见她这般可怜痴情,再加上莫言常还在世的时候,几乎是拿他的余生悼念了她一辈子,他虽能掌管人们的投胎轮回,却干涉不了男女姻缘。 于是他化为月老星君的外貌潜入月老宫,偷看了惊鸯谱,发现这两个人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间仍是有缘无分,他替她遗憾,却莫可奈何。 「我可以让你保有记忆去投胎,好让你可以找到他,可你们注定无缘,这点本王实在无能为力。」 「我愿意等到月老肯许我们姻缘。」 「但本王不能让你这样一直等。」即便是特权,也不能毫无节制。 「那么,我能拥有多少时间?」 第十四章 阎王看了看,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石蒜花,索性回道:「就这一朵花的时间吧。四十九年落一瓣,直至枯萎,你就必须舍下这一切乖乖去投胎,届时你将失去前世的记忆。」 「好。」柳云曦一口答应,绝不食言。 而这一等,便是六百年。 六百年很长,她受到了特许,得以在阳间游荡,也认识了一些没有缘分的有情人,因此,她将石蒜花的花雏借了出去,盼望这额外的四十九年能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暗中替有情人牵线,成了她调皮而善意的一大消遣;保护新嫁娘不受到伤害,也成了她的使命。 这段时间里,莫言常曾经投胎成了书生、商人,也曾经成了军人,医生,但很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身边从来没有过女人,一个都没有。 这太奇怪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曾经跑去问过月老:「为什么言常哥连续四辈子都没有娶妻?」 月老只是低低地笑着,道:「天机不可泄漏。」 问不出所以然,她只得暂且忘了这件事,仍继续伴在他左右。幸好她是一缕幽魂,他看不见她,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赖在他的身旁,时时贪恋他的气息。 「这位少爷,留步。」 一日,铁口直断的挂布就横在前方,令柳云曦吓了一大跳。 那算命的直往她这儿瞅,肯定是看得见她吧? 莫言常当然,这一世他不姓莫了,也不叫言常。这一生,他姓严,落在战乱的年代,他出身军校,却志在行医。 「有什么事吗?」 「你的身边有个女鬼,你可知道?」 「啧,」他嗤笑出声,「您别逗了,我不迷信。」说完,他提步就要离开。那算命的却在他身后扬声道:「她手上拿着一朵红色的彼岸花。那朵花,你有记忆吗?」 他本是不想理会算命的,却突然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他胸口一窒,骤然止步,回头惊愕地望了对方一眼。 他怔忡了一会儿。「……抱歉,我没听过那种花。」语毕,掉头离去。 柳云曦僵在原地,半晌回不了神,直到那算命的又开了口。 「那朵花,不吉利喔。」 她一愣。这、这是在对她说话吗?她杵着盯住对方好半晌,这才意识到对方似乎是个盲人。 「唔……你、你看得见我?」她试探般地问道。 「当然。」对方说得好像这很正常似的。 「为什么你说这花不吉利?」 「最近这里来了许多日本人,是日本人告诉我的。」那算命的笑了一笑,继续道:「开了花,只见花,不见叶,生生世世不相见。你说,这吉利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微笑。 「不打紧。这是他送给我的信物,不管吉不吉利,都是我最重要的东西。」说完,她向对方道别,又去追随心上人的脚步了。 转眼数十载又过,他再度走完一生。 眼下,花儿仅剩那么一瓣,柳云曦跑去问月老,若她现在跟着言常哥一起投胎到下一世,他俩可否能有良缘? 月老连鸳鸯谱都不必翻,直接摇头碎了她的希望。 她来到奈何桥前,与莫言常相会。 这一别,又是永别了吗? 「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你再忘记我了。」她挂着泪,舍不得放手。 六百多年来,唯有在这座桥前,莫言常才得以在这短短的瞬间想起他俩的一切。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发丝,淡淡微笑,那笑容温柔似水。 「傻瓜,就算忘记,我不是每次都会想起来?」 「那是因为我还在这里,一直在这里提醒你,不许你忘记。可是如果连我也忘了,那我们是不是就真的什么也没了?」她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注意到她颈上那条坠子。 不,不是坠子,是怀表,而怀表上印刻的纹路,正是他送她的石蒜花。 他笑了出声,「这个是?」 「我想把你送给我的信物随身携带,又想到它象徵着我们剩下的时间,就把它变成了怀表,好时时刻刻提醒我,你还会记得我多久……」 话未说完,语尾没入他的吻里。 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上。吻方歇,他说:「如果你还记得我,我就不会忘记你。」 时辰到,他被引渡过桥,离开了。 最后他回首,喊道:「记得我的话,就把我找出来。我莫言常发过誓,生生世世,非你不娶。我只认你一个妻!」 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柳云曦的心像是碎成了一地残骸。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因为这样,他才会一直没有妻子吗?连续四世,一个妻子都没有。 这就是原因吗…… 「如何?」 突然,一个浑厚的嗓音自背后传来。她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阎王。 「这一次,你想随他去投胎了吗?」 「花落之前再不投胎,我就不能保有前生的记亿吧?」 阎王点了头。 「那我去。」说什么也得去。 「你真的不悔?」 「我等了数百年,为什么要悔?」 「你记得两个人的一切,他却把你忘得干净,而你不管再怎么努力,注定不会有结果。这条路你会走得很痛苦,还不如一碗汤下肚,把过去抛开!」 「真要抛开,六百年前我就会这么做了。」 她由衷展笑,谢过了阎王的建言。 同年,她带着记忆跳进人间,投胎重生,命名为周昕瑞。 她的亲生父母是对非常年轻的情侣,无力养儿,所以一生下她就将她转送给别人收养,而她的养父母则是一对有点年纪的老夫妻,多年来膝下无子。 那对老夫妻本来没有特别的宗教信仰,直到周昕瑞三岁那年,有个修行的师父突然不请自来,说:「府上有个孩子,身上是带着神恩投胎。这孩子前世有段很深的情缘未解,还请两位务必帮助这个孩子。」 两夫妻听得满头雾水,只当对方是神经病,没放在心上。 这事情过了两年,有一次夫妻俩在农历年间带着女儿去庙里拜拜,住持一见到年仅五岁的周昕瑞,便对他们夫妻道:「这小孩是带着记忆投胎的,神明是特地挑上你们夫妻俩来帮助她。」 夫妻俩半信半疑。回家之后想了半天,像是在逗孩子似的,问她:「瑞瑞,你知道什么是上辈子吗?」 周昕瑞看着夫妻俩,看了好久好久,最后她微笑说:「我记得。但我还是你们的女儿。」 就这句话,夫妻俩信了。 十二岁那年,周昕瑞终于找到了莫言常……不,是方子博这个人。她向养父母说明了来龙去脉,也说明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到对方的身边去,就算是自己独立居住在外地也无所谓。 父母完全相信她拥有成熟的灵魂,可她的身体毕竟是个孩子,于是没有太多的考量,为了这事,他们举家搬去了台南。 「就是那个孩子吗?」周母第一次见到方子博的时候,忍不住俯首问了一句。 「嗯。」周昕瑞笑了一笑,无论他的模样再怎么改变,她总是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好像是个不错的男生呢。」周母也跟着露出笑容。 「嗯……看起来很难接近的样子。」伤脑筋。 「别担心,」周母拍拍她的背,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人家不是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吗?没问题的。」 她暗暗叫了声苦,无法不介怀方子博那双冷漠的眼神,「唉,年代早就不一样了啦……」 阎王说的没错,这条路肯定很难走。 可是她心甘情愿,无怨无尤。即使重来了一千次、一万次,她仍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走向他。 毫不犹豫。 一声刺耳的手机铃响划破冰冷的空气。 方子博几乎是被吓醒,他瞠大双眼,瞪着天花板,久久才从虚渺的梦境里回到了现实,然后他撑起身,忍着微微的晕眩,伸手往床头柜胡乱摸了一阵,摸来那支响个不停的手机。 「喂?」他的嗓子有些沙哑。 「我啦。」 光用听也知道是谁。 「有案子?」方子博甩了甩头,试图醒脑。 「当然,不然我找你泡茶吗?」 「ok……位置呢?开车过去十分钟内到得了吗?」边说着,他翻开棉被,冷冽的空气直扑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你家楼下。」 方子博顿住,瞬间清醒,「我家楼下?!」 「是,我已经在你家楼下等你了,你主管要我绕过来顺道载你一趟。」 呃,原来是这样,害他以为他家楼下变成刑案现场。 第十五章 「拜托,下次讲话讲清楚一点。等我五分钟。」方子博吁口气,切断通话,顺手将手机往床上一扔,下床低头步入浴室里。 扭开水龙头,他想起梦境里那片红艳的彼岸花田。 自从六年前与周昕瑞不欢而散之后,他老是会梦见那片奇怪的彼岸花海,至今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他会梦见自己走到花田当中,然后挑了一朵最顺眼的摘下。但为什么要摘下,他也不知道,只觉得那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他也曾经梦过自己颓坐在花田前,目无焦距地望着那片花海,心如死灰,每呼吸一次都是疼,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泪来。 究竟为了什么而伤心,他亦毫无头绪。 可话说回来,为何要在意?不过就是一场梦而已,不是吗?睁开眼之后就是一场空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必要。 思及此,他骤然回神,顿时想起有个家伙还在楼下等候。于是收起心绪,掬起冷水往脸上一泼,没再分神。 下楼,钻进了副驾驶座。 「是什么样的案子?」在系好安全带的同时,方子博问道。 「找凶器。」 「……啊?」半夜特地出勤找凶器?是有没有这么认真? 徐裕盛发动了引擎,入档,朝着目的地出发,「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嫌犯,如果今天早上八点之前再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法官就不得不放人了。」 「好吧,我懂。」方子博点了点头,揉了揉鼻梁,看了看车上的电子钟——剩不到五小时,看来会是一场不怎么好打的硬仗。 徐裕盛睐了他一眼,忍不住问:「干么?没睡好?」 打从毕业后,他俩就一起在刑事警察局里上班,许多案子都是一起配合侦办。对于这家伙的肢体语言,没人比他更熟悉。 闻言,方子博低笑了声,「还问我?你自己连睡都没睡吧?」 「我白天又没值班,你忘了?」 「我整天都在实验室里,哪会知道你有没有值班?」 「也是。」 最后,徐裕盛的车子停在垃圾掩埋场的前方,方子博下了车,望着那座高耸如山的垃圾袋,眉纹渐深。 「靠,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的态度像是在开玩笑吗?」徐裕盛眉一挑,迳自拿出橡胶手套戴上,一副准备开工的样子。 方子博默不吭声,彷佛像是在冷静消化这一切。 八点之前?在这一堆里头找到凶器? ……这绝对需要奇蹟。 半晌,他叹了口气,也戴上了橡胶手套,道:「你的情报最好是正确的,不然我宰了你。」 白白犠牲了他宝贵的睡眠时间。 「安啦,我保证那把水果刀一定就在这里面。」徐裕盛胸有成竹地咧嘴一笑,蹲了下来,随手撕开垃圾袋,开始逐件搜索。 方子博也跟进,拎来一袋撕扯开来,依序翻出了香蕉皮、便当盒、吃一半的爆米花、沾了油渍的纸巾、糖果包装、鸡骨头—— 「哦对了,有一件事情……」徐裕盛突然出了声。 「嗯?」方子博没抬头。 「我前几天在查一件案子。」 「什么案子?」 「本来只是很单纯的诈欺案,后来也证实是误会。不过,为了要调查那一家软体开发公司的关系,我又查了跟他们配合的几个工程师。」 「嗯哼?」他仍是低着头,并没有分神。 「然后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哦?」 「你家对面住了一个很厉害的软体工程师。」 方子博嗤笑了声,翻了个白眼,「这哪里有趣了?」 「噫?不是你认识的人吗?」徐裕盛故作吃惊,继续道:「麻省理工学院硕士学位的喔。」 「那又怎样?邻居我没认识几个。」正确来说,应该是连一个都不认识。「啧啧,你这个人真是有够难相处,也不懂得敦亲睦邻。」 「我没杀人放火就很好了,还嫌哩!」说罢,他又拖来一袋,撕开,一阵恶臭散出,他抬手挥了挥,才继续道:「所以呢?你讲了一堆,真正想说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啊哈!」徐裕盛笑了出声,「你真了解我。」 「废话。」 「那个人的资料,我放在你桌上。」 他一愣。这未免也太反常了。 方子博终于停下了动作,有些惊愕地看着身旁的徐裕盛,「那东西……算证物吗?」 「当然不算,你在说什么傻话?」 「那你为什么突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方的举动。 徐裕盛耸耸肩,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想法。我想听听看你对这个案子的意见。」 「我的意见?不是结案了吗?」他皱了眉头。 「理论上是结案,但也不完全算是。」 「……」这是哪门子的鬼答案。 半晌,方子博眉一挑,不搭理他,反正他也习惯了对方莫名其妙的作风。「算了,你要我看,那我就看吧。但我不保证会给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想法。」 「没关系,无所谓。」徐裕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更正。 准确来说,是比较接近诡谲的微笑…… 赶在八点之前,他们不负期待,找到了一把沾了血的水果刀。 方子博本来想直接回家补个眠,后来想起徐裕盛的交代,这才又折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想不透,不过就是个工程师而已,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好吧,是一个很行的工程师,又恰巧住在他家对面,那又怎么样? 摇头叹息,方子博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上头摆着一只资料夹。他拿起,目光简单扫视一遍,就是很平常的个人产权资讯而已。 只不过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周昕瑞。 周昕瑞?周昕瑞?这三个字宛若湖面上的涟漪,开始无尽地放大、再放大,一直、一直向外扩张…… 他就像是被梅杜莎给瞪了那般,石化了。 她就是那个软体工程师?! 麻省理工学院硕士?住他对面?很厉害的工程师?瞬息之间,有太多太多的关键字在方子博脑海里窜过。 下一秒,在他还没回神之际,他的身体已经抢先一步移动。他直闯徐裕盛的办公室,二话不说就揪起他的领口。 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伸手扯住对方的领口要干么。 揍他吗?当然不可能。 在旁的人全傻住了、吓呆了,从来没人见过这样子的方子博。他向来不温不火的,几乎没什么情绪表现,突然见他这样,谁能不惊吓? 有,还是有的。 徐裕盛一脸泰然自得,甚至微扬唇角,若无其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彷佛对方只是来跟他打招呼似的。 「没想到你反应这么热烈,真是超乎我的想像。」坦白说,他还挺满意的。方子博差点为了这句话而挥出拳头。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你不想知道吗?」 方子博一愣,答不出来,他无法违心地说「不想」。 平心而论,以他身处的工作环境、以他握有的工具,要查出她的下落,何难之有?他只是一直在制止自己别去触碰那一道脆弱的防线。 然而这浑蛋却轻易地就把那条可怜的线给剪断。 半晌,他终于无话可说,只是放开了对方的衣领,扔下那叠资料,掉头走了出去。 他前脚才一踏出,同事后脚便围了上去缠着徐裕盛猛问。 「喂喂,子博是吃错药啦?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平常交情不是很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徐裕盛苦笑了下,拾起被抛下的那只资料夹,叹了声,「没事啦……他在天人交战,过几天就好了。」 但,真的会是这样吗?他自己也很怀疑。方子博那个人平常没什么情绪,可情绪一来便是惊涛骇浪,简直不是人类可以应付的程度。 想想,他又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资料上显示,周昕瑞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 虽然邻居他没认识几个,但住了五年下来,左邻右舍的几张熟面孔他好歹也都见过,他实在没理由完全碰不到她。 所以原因只会有一个。 她清楚他的作息,而且刻意避着他。 他的作息其实说来也挺好掌握的,每天朝九晚五,但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他几乎每天都会加班到晚上九点多,偶尔遇到特殊的案子,则会在半夜、假日……等等一些非上班的时间出动值勤。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只能用「规律」两个字来形容……好吧,是「无趣」。客观分析起来,要避开他真的不难。 第十六章 于是,方子博特地请了一天假,他依惯例早上八点半离开家门,却在驾车离开了社区之后,在九点十分左右再度折回。 他故意把车子停在巷口外,然后开始等候。 有一部分的他其实是在赌。赌她或许再过三十分钟就会下楼去买早餐;赌她就算不吃早餐,至少过了三小时之后也该下楼买午餐。 果然,不出三十分钟,一个女人走出了公寓。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曾经熟悉、如今却略显陌生的身影。 方子博直勾勾地望着她,无法移开目光。 她变了好多。发型变了,人也瘦了,气质亦是成熟了不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都过了六年,谁能毫无改变? 那么,他在她眼中是否也是如此?变了许多,变得陌生? 他下了车,静静地跟着她的脚步。 她低着头,步伐不急不缓,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方的他。方子博不自觉露出了苦笑,她这点倒是和以前一样粗心脱线,哪天半夜被尾随了都不知道。 最后她走进一家星巴克,点了一杯热可可、一份可颂三明治,然后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入座。 她还是没有注意到他……他刚才甚至还排在她的后方。 方子博忍不住抹抹脸,没想到她对环境的洞察力是如此令人不敢恭维。是因为认定了他去上班,所以毫无戒心了吗?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被这么粗心的傻丫头瞒了三年,教他这个刑警情何以堪?他见她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状似开始浏览着什么文件还是网页,他则点了一杯热拿铁,在等待饮品的同时,视线从未自她身上移开。 他没想过她会变成软体工程师,真的,死都没想过。 当然,他以前就知道她其实很聪明,只是不爱读书、不肯用心而已,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走上电脑工程这一途。他总以为她会往社会人文路线发展,或是服务业方面……独独理工方面是他料想不到的。 「来宾一百九十六号!」 此时,服务生突然扬声喊了他手上的号码,打断他的思绪。 他顿时回神,领了咖啡之后,毫不考虑地往她的位置走去。她始终低着头,专心一意,他不经意瞄了眼她的平板,似乎是英文技术文件。 他叩的一声将杯子放上桌,挺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终于被引起了注意。这人干么坐她对面?这是她瞬间的困惑。 于是周昕瑞本能地抬起头来,却在四目对上的那一瞬间,她傻了。她张着嘴,瞪大眼睛望着对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发誓,他绝对在她眼中读到了「想夺门而出」的念头。必须承认,这样的发现让他很坏心眼的暗笑在心。 半晌,方子博率先打破沉默。 「很惊讶吗?」他微扬唇角,可在这个节骨眼却反而显得好像笑里藏刀。 她蓦地清醒过来,像是定身咒被解除的那一瞬间一样夸张。 「呃……我……早餐……这里附近……」她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比划着没有意义的手势,直到她发觉好像哪里不对劲的时候,这才一愣,道:「你……不是应该去上、上……」 「我不是应该去上班了,是吗?」说完,他啜了一口热拿铁。 她又呆了。 他将纸杯搁回桌上,道:「对,我本来应该是要去上班,可是路上我想一想,被你这样耍了三年实在是太不甘心,所以我又绕了回来,想当面问问你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一段话说得周昕瑞哑然无言。 所以这不是巧遇。他知道了,知道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 她启唇,闭上;启唇,又闭上,反反覆覆数次,却始终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她试图解释,但是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他不会听,也不会信。 吐实向来只会自伤,然后害他心烦。只会这样而已,毫无其他意义…… 见她低头沉默许久,方子博渐渐不耐烦了。他倾身向前靠了些,低头看着她垂眸的模样,「你不觉得你应该稍微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形吗?」 她扬睫,怯生生地迎向他的视线。 「我……其实一开始没打算瞒这么久。」他的视线太逼人,她忍不住又低下头去,「但是我真的找不到适合的时机——」 「什么才叫适合的时机?」他打断了她的话,讽道:「三年来都找不到的话,我看接下来的五年你也一样找不到。」 他说的没错,所以她反驳不了。 两人陷入了难以忍受的沉默。她偶尔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见他眉宇深锁,很是不悦,心里便是一阵煎熬。 天知道她从来就舍不得他生气、难受。 「……对不起。」她到底还是让他受气了。 「为什么要道歉?」她什么不说,偏要道歉,这让他更为光火。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废话!」他并没有咆哮,但口吻却是严厉的,「换作是你,你不气吗?整整六年,我以为你终于把我放下、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可结果是什么?你居然就住在我对面,而且我还是从别人那边知道这件事!」 对,他是气,气得想拍桌,但他气的肯定是自己。 她闷闷的说不出话来。这三年间,她一直不敢露面,就是害怕有朝一日终将得面对这样的场面。 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成为配得上他的那种女人,可她真的不知道「那种女人」又是哪一种。 为了更懂他的思维,她投入了理工科的世界;为了体会他的生活步调,她也让自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去上班,她便在家里着手接回来的软体开发案子;他下了班回来,她便跟着休息。 她过的几乎是他生活的翻版。 半晌,她仍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放弃了。 或许就像六年前他说过的那句话一样。就算他们继续下去,也只是互相折磨而已,痛苦永远大于欢愉。 思及此,他起身离席,不发一语掉头就走,却在踏出店外的瞬间,他想起了当年吻上她的那一夜。 他,真的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假装毫不在乎吗? 当初把她从身边赶走,别人看他或许无情冷漠,但唯有他自己清楚,他才是最后悔的那个人。 她从十二岁就缠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若要说她烦人倒也不是真的,她其实很识相,他需要安静的时候她就绝不会打扰他。那一路陪伴,她在他的身边待了十年,几乎长成了他心上的一块肉,亲手割下,怎能无感? 他常常想起她的声音、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撒娇缠着要他陪她吃饭的模样,想起她总会打电话叮咛他记得偶尔也要放松一下自己的口吻…… 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念头至此,他旋身折回店里,再次走到她面前。她抬头见到他返回,表情显得有些错愕,也有些惊惶。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他发现自己居然有股想俯首吻她的冲动。 当然,他还没冲动到这般程度。 「……我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他咳了声,将自己的兽性先藏好,「你在考虑该不该搬走。」 她张着嘴,僵住。因为他说对了。 看着她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她果然又想发挥那远古时代小女人的识相精神。 他抚抚眉间,叹了口气。 「很久以前你对我说过一句话,」他沉吟了几秒,才继续道:「你说,你这辈子最不可能会做的事情,就是离开我。我有记错吗?」 一听,她讶异,没料到他会记得。 怔愣了几秒之后,她如梦初醒,急忙摇头。 他见了,满意地扬起唇角。所以,既然她记得,而他也记得的话…… 「那就不准走,留下来把那句话兑现。」 语毕,他没再多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开了咖啡店,留下满脸困惑的她。 周昕瑞呆茫地坐在原位,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漏听了哪个字? 否则……子博怎么可能要她「不准走」?这不可能吧?他赶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留她? 倏地,她蓦地惊醒,追了出去。 「子博!」这么重要的事,她得问清楚才行,「方子博!」可骑楼间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一杯咖啡摆上桌,作为和解的开端。 徐裕盛从文件里抬起头来,见是方子博,他露出了微笑。 「我听说你昨天请假。」很难得,这家伙除了病假之外,从未缺勤过。「你去找她谈过了?」 方子博只是简单点了个头。 第十七章 「所以呢?有个结论吗?」徐裕盛欣然地接受了那杯咖啡。 方子博侧头想了想,那算结论吗?而后耸耸肩,没有绝对的答案,「大概吧,我不太清楚。」 「为什么会不清楚?」徐裕盛露出了一丝讶异,顺手拉来一张椅子,「坐着吧,你站着我好有压迫感。」 方子博照办,但事实上,他根本毫无久坐的打算,他只是来送杯咖啡,顺便为那天的事情道声歉而已。 「那天我的反应过度了,抱歉。」 「唉,抱歉什么,我根本没放心上。」徐裕盛笑了笑,摆摆手,真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也无话可说,尴尬地坐着,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方子博轻吁了口气,低声道:「介意我问一句不太恰当的问题吗?」「嗯?」都什么交情了,怎么可能介意? 「……在你看来,我爱她吗?」也许旁观者清。 听了,徐裕盛先是一愣,随后却笑了出来,这惹得方子博微微蹙眉。 「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在我看来,你根本爱死她了。」他摇摇头,不可置信,「你真的没有自觉?」 方子博答不出话。 「你如果真的毫无自觉,那你的感情迟钝度连国中生都不如。」 「去你的。」方子博忍不住苦笑。 徐裕盛拿起那杯热咖啡,递到唇边,道:「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你们两个可以搞得这么复杂。」 若没有爱,她何必远从南部只身来到台北,进了一所烂学校,只为了可以每天见他一面?若没有爱,他何必自掏腰包租套房让她住,只为了减轻她打工的负担,还特地每个星期空出两天去陪她? 这两个人的感情,好到无需言语,旁人一目了然。 然而有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把她赶走了,就在他大三上学期结束的那个时候。 徐裕盛一开始以为导火线是那个缠人的学长,可后来据他观察,事情似乎又不是那么单纯。 就算问了,方子博也从未松口过。 但他看得出来,那女孩的离开对方子博造成很大的杀伤力。从前他只是冷漠了点,后来他几乎完全没有笑容;过去他本来就很用功,那件事后他更是疯了似的把自己埋在书堆里。 更糟糕的是,他浑然不觉。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反常,甚至深信自己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忆起过去种种,徐裕盛想起自己在资料库里看见「周听瑞」三个字的时候,当下的心情有多么激动。 「你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不是吗?」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承认她?」 他发誓,他从来就没有兴趣当别人的红娘,只是他真的看不下去,才忍不住替那个女孩敲了这家伙的龟壳一把。 不料,方子博竟自嘲地笑出声。 「哦?换你觉得好笑了吗?」徐裕盛挑眉,虽然他不懂对方的笑点在哪里。 「是啊,我们本来是可以在一起没错。」方子博想起了那一夜,他们的确是差一点点就能够在一起。就差那么一点…… 「然后?」他听出弦外之音。 方子博先是默然,而后不自觉地拿起桌上的原子笔,在两手间转弄着。 「我当时问她,她追我追了十年,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她对我说!」 突然,他的声音像是梗在喉咙,迟迟说不出口。 「……说?」徐裕盛等着下文。 好半晌,方子博抿抿唇,才道:「她说,她这么执着的原因,是因为我和她的……前世。」 短短几个字,远比他想像中还要来得沉重。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淡忘,没想到如今再从自己口中转述一次,却仍然还是心如刀割。 「这样不好吗?」突然,徐裕盛冒出了这么一句。 「啊?」他愣了下,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奇特的反应。「这样应该要好吗?」 「这代表她永远不会变心,不好吗?」 「这怎么会好?」方子博自嘲苦笑了声,「这代表她那十年来,眼里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幻想出来的那个前世。」 「你又知道了?」徐裕盛却嗤笑他,「你不是她,怎么能断定她看见的是什么?」 闻言,方子博顿住。这话听起来也许有点古怪,但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徐裕盛明白他动摇了,便继续道:「人的想法本来就有差异。有人为了你长得帅而喜欢你,有人为了你聪明而喜欢你,她为什么不能为了她所相信的信仰而喜欢你?你的前世不是你吗?」 说到此,他把那杯热咖啡往保温杯旁一摆,又道:「你给我的咖啡,倒进我的杯子里,还是你送给我的咖啡啊。有差别吗?」 他逗笑了方子博。 「……你的例子很烂,」方子博闭上眼,深呼吸,却也叹息,「但我懂你的意思。」 「懂?懂就好。」 徐裕盛笑了开来,顺手拿起咖啡啜了一口,还是忍不住再念了一句:「与其拚命想搞懂她爱你的原因,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想不想要她?」 一句话,敲痛了方子博的胸口,也像是敲醒了他的脑袋。 答案,是肯定的。 不然他也不会在解开心结前,已经先不自觉地要她留下不准走…… 下了班,方子博拎了一袋周昕瑞以前最爱的杯子蛋糕过去。 一看到他,她又愣在门后。 「我没这么吓人吧?」他苦笑了声。 「呃,不是……因为我没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 「我这不是来了?」语毕,他将袋子递上前,「不请我进去?」 她这才猛然回神,连忙退开,弯身替他备了一双室内拖鞋。他进了室内,发现她的笔电留在工作画面,也发现她穿得很单薄。 「你穿这样不冷吗?」 一件领口略低的长袖棉丁,下身则是一件浅色棉质短裤,标准的睡衣穿着。 「嗄?」她愣了下,低头看看自己,懂了他的意思,忙道:「啊,还好,这里室内不太会冷,温度还可以,所以就……」 那根本不是他的重点。 他的重点是她露太多了!不过,他想这个天兵应该是不可能了解,所以他干脆直接脱下自己的夹克扔给她。 「披着吧。」 这夹克飞来得有些莫名,可周昕瑞没多说什么,乖乖套上。 他的衣服带着一丝属于他的味道,那是她曾经很熟悉的气息。 霎时之间,心窝一紧,情绪波荡,她激动得连谢谢都忘了说。若不是他还站在这儿,她真想狠狠抱着他的衣服猛嗅,过个干瘾也好。 「你在工作?」 他的声音打断了她脑中的妄想。 「嗯?!」她倏地回神,抬头望向他,「啊,对……在修改一些东西。」 他静了几秒,顺口提起,「听说你是麻省理工学院毕业?」 她眨眨眼,点头。 虽然早已经看过书面资料,不过当场与她确认又是另一种震撼,「你什么时候突然这么用功了?而且还跑去修了电脑工程?」 他狐疑地瞅着她,「你是不小心撞到头,神经接错线了吗?」 「哪有……」她干笑。 「不然你怎么可能会去学什么电脑工程?」他记得她以前看到数理就哀哀叫,为何会去主攻理科? 「那是因为——」她低头,枢枢眉尾,甚是难为情。 事实上,当初被他狠甩了之后,她曾经伤心到连学校都不想去了。后来母亲告诉她:「既然子博爱读书,你就跟着他读;他对理科着迷,你就跟着他一起研究理科,或许两个人就能愈走愈近。」 正好,她当时就读的就是一所科技大学,于是她副修了资讯工程的课,一头栽进去,没日没夜地苦读,简直成了第二个方子博。 当然这些话她实在说不出口,但瞧她的表情,方子博也猜得出来和他八成脱离不了关系。 他想了想,别过头迳自在沙发上坐下,突然想到了一件不怎么重要却很论异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虽然他很认真地问,可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听见什么「树妖托梦给我」之类的答案…… 幸好她给的答案不是树妖。 「你妈告诉我的。」 但还是拥有同样令人震惊的效果。「我妈?!」 她点点头,坐到他的斜对角,道:「我刚从美国毕业回来的时候,有去台南整理一下东西。那时候碰巧遇到方妈妈,我就随口问了一下你过得怎么样,结果她直接把你的地址抄给我,还说我有空可以去找你泡泡茶。」 第十八章 于是,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成了她的考验。 她一直告诉自己不可以去找他,她会让他觉得很困扰,可是最后,她败给了自己的思念。她好想念他,即使他可能一点也不想见到她,她也愿意远远地望着他就好。 就像是前几世那般,当她还只是一缕幽魂、默默在阳世陪伴着他的那时候,她看得见他,可他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听了她的话,方子博唇瓣微启,讶异得说不出话。 他并非讶异她得知住址的方式,而是讶异他母亲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情。至少他妈也该说句什么吧?例如,「我上星期有把你的地址给昕瑞」之类…… 但是没有。他母亲连一个字都不曾提过。 「所以你搬到我对面,却从来没打算要来找我泡茶?」他笑了声,目光直瞅着她。 「我——」她开口欲辩,却立刻心虚低头,「我不敢,我知道你见了我就会生气了。」 「你确定那是生气?」 「欸?」被他这么一问,她抬起头来,有些困惑。 「从以前就常发生这种事,你很喜欢把我的反应解读为生气。」说完,他起身,挪动身躯移到了她身旁。 这让她有些紧张,整个人绷紧神经。 「现在,你回想一下,除了你所谓的‘对你生气’之外,你见过我对别人发火吗?」 她呆了呆,抬头望着天花板,十多年的记忆瞬间在脑中跑过一回……不,其实正确来说是六百多年的记忆。 但她还是很快就搜寻到他要她想起来的事。 她记得国三的时候,因为她的行为举止太奇怪,有些女同学会欺负她。 记得有一次,有个女同学故意在她的椅子上挤了红色颜料,让她的裙子上印了红污渍,想让她出糗。事实上,那些小小的捉弄她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是方子博却不这么认为。 他很生气,气炸了,硬要女同学向她道歉,简直没完没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如此强硬的方子博。 第二次是在高二的时候,她照例去他的学校等他下课,却被他们学校的学生调侃。 那次就真的过分了些,几个男学生见她的制服是来自一所不怎么样的学校,便出言轻蔑,说什么:「我一个月给你五千块零用钱,你要不要连我一起服务?」 好死不死,被方子博给听见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赏了对方一记拳头,然后睨着对方,冷冷道:「五千块付给我好了,我会好好‘疼’你,你愿不愿意?」 然后他甩甩手指,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离开。那时候她的魂全被他给牵走了,哪还记得他发不发火啊。 而第三次见他生气,大概就是他替她赶走那缠人的学长…… 不,那应该还不到生气的程度。 她歪着头,回忆了好久。 「你也想太久了吧?」他失笑,「到底想起来了没?」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那眼神好无辜,「想是想起来了,可是我为什么要回想这个?」 「有了对照组,你还是觉得我是在对你生气吗?」 「那又不一样、」她苦笑,别开了视线,盯着自己的膝盖,「他们或许不在乎你,可是我在乎。你笑,我跟着开心;你难过,我也不好受;你生我的气,我会害怕你再也不理我。这怎么会一样?」 方子博听了,静默不语,说不出话来,胸膛里闷得像是吞了一口沙。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扶着她的颊,让她转过头来正视他。 「重来一次吧。」他说。 「啊?」 「当年你向我要的那个吻。」 语落,吻也落下,她尚未回神,他已紧紧含住了她的唇瓣。他再也不想管那么多了,六年前可以抛去的东西,此刻他却不能再抛下。 她的气息让他疯狂。 他彷佛听见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她那笨拙而生涩的回应更是将他撩拨到了极限,他不自觉地倾身压向她,舌尖强势地撬开她的贝齿,放肆汲吮她嘴里的甜美。她轻闭着眼,任他需索,完全瘫醉在他的吻之下,这和六年前的那个吻全然不同。 她几乎是喘不过气来,两个人吻得难分难舍,气息渐渐粗重浓浊,直到一声手机铃声响起。 「你……」她抢得一个喘气的空档,「你的手机……在响……」 「可以不用理它吗?」额抵着额,他同样气息急喘。 「如果是……公事的话怎么办……」 也对。 所以他认命地放开了她柔软的身体,从她身上的夹克口袋里掏出了行动电话。接听前,他瞄了眼来电显示,是刑事局的号码。 「喂?」他按下了接听键,然后随着十几秒过去,他的神色愈发凝重。他听完后,应了声:「好,我马上过去。」 「怎么了?」在他收了线之后,她忍不住问。 「我要先出去支援,应该会很晚才回来。」他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自己早点睡,嗯?」 「你还好吗?」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对劲。 「还好,没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仍是摇摇头,俯首吻了她的额,「抱歉,目前我不太能谈这个。你也别想太多,时间晚了就先休息,知道吗?」 她抿唇,也只能点头应允,然后看着他匆匆出门。 犯罪现场惨不忍睹。 虽然几分钟前在电话中已经略知大概的状况,但实际亲眼所见,方子博还是难掩震撼。 屋内一片狼藉,血迹四处飞溅,这画面简直就像是…… 「黑道火并吗?」他叹了声,戴上橡胶手套。 「很像,」徐裕盛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弹壳,「但据线民回报的说法,确定不是帮派斗争。」 「不是?」方子博皱眉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尸体,认出几张熟面孔,那些都是黑道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不是黑道火并的话,谁活得这么不耐烦?」 徐裕盛沉默了几秒,迳自戴上橡胶手套,活像是在卖关子。 「你有谱了?」方子博看着他的侧颜。 对方眉一挑,靠了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个名字。 顿时,方子博瞠大双眼,不可置信地道:「你确定?!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目前是这个方向最有可能。」徐裕盛耸耸肩,不以为然。 「你有几成把握?」 「我有九成,检方有八成。现在动机有了,证人也有,就差物证而已。」 闻言,方子博再次望向一片混乱的室内。 原来如此。 「物证是吗……」他懂了,「所以我们和嫌犯要找的是同一种东西?」 「没错。」徐裕盛一笑,「先上工了,等等还有其他两个现场要过去看看。」他提醒了方子博这件残酷的事实。 「另外两个地方也很惨吗?」 「差不多。」 方子博沉默不语。听说这次总共死了十七个人,大多都是黑道分子,但黑道分子也有家人,所以受害者里头还是有女人和孩童。 他在电话里听见的时候,很难过。他从来没经手过这么重大的命案,过去他侦办的都是一些凌虐案或是分尸案……而非这种冷血屠杀式的扫射。 「你还好吧?」 徐裕盛的嗓音突然传入耳。 「嗯?」他猛然回神,「你说什么?」 「你还可以吗?要不要先出去透个气?」徐裕盛鲜少见他在现场失神,便多问了一句。 方子博摇摇头,拒绝得毫不犹豫。 「上工吧,等等要快点过去支援另外两个现场。」他淡淡地重复道。 整整隔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方子博终于回到家。 他拖着一身疲惫进了家门,打开灯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拉开窗帘,瞧瞧对面的窗户。 对面的灯还亮着。 他看见周昕瑞的笔电仍旧显示着工作画面,但她似乎是睡着了,伏趴在桌面上,动也不动,身上还是只穿着那件薄薄的棉丁。 这丫头实在是…… 他暗啐一声,拿手机拨了她的号码,目光直直瞅着她的身影。 电话响了,她的身子震颤了下,几乎是被惊醒,然后他见她慌慌张张地在桌上翻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出手机,忍不住扬起嘴角。 「喂?」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起来,」他直接发号施令,「要睡去床上睡。」 「啊?」她还在状况外。 「啊什么?睡那里会着凉。去房间睡!」 「呃……」她这才意会过来,转头朝窗外一望,对上了他的视线,「啊,你回来了?」 他点了个头,「刚进门而已。」 第十九章 即使隔了一条巷子的距离,她还是能读出他神情间的疲惫。她静了会,柔声道:「我有看到新闻了,你就是出门去办那件案子吗?」 「嗯。」他仅是淡应了声。 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而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打算让这难熬的气氛持续太久,于是正当他启唇要结束话题的时候—— 「我可以过去吗?」她突然打断了他欲开口的话。 他愣了愣。「现在?」三更半夜? 「是啊。」她起身走到窗前,与他直视,「今天晚上好冷,你那边比较温暖。」 听了,他笑出声来,「你从哪一点判断我家比较温暖?」 「因为多一个人排出二氧化碳。」 「……」有道理。可是一听就知道是个藉口。 他苦笑了下,也罢,反正这并不违背他的意愿。在抵抗了自己这么多年之后,他早就决定弃械投降了。 或许就像徐裕盛所说的,与其拚了命厘清她爱他的理由,不如先看清自己有多么想要她。想想也是,爱一个人的理由本来就像是申论题,从来就不可能会有绝对正确的答案。 「过来吧。」最后,他这么道。 「真的可以?」她有些惊喜。 「当然。」他一笑,却有但书,「不过,我不保证你可以全身而退。」 她先是一愣,而后耳根发烫了些,然后她冷哼了声,笑道:「你少抢我台词,那是我要说的。」 语毕,她收线,换了一套连帽休闲服后才匆匆下楼。 他开了门让她上来,一见她红扑扑的双颊,忍不住俯首就是一记轻吻,像根羽毛般地落在她的颊上。 她顿住,一时之间还是无法适应他突如其来的亲密,竟像尊雕像般地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呆茫的表情逗得他迸出笑声,原来顺应自己的心意,竟是这么美好的感觉。 「怎么?你傻了?」他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 周昕瑞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啊……不是,因为从来没看过你对我这么……热情……」 「从来没有?」他故作不悦,「那请问前天半夜,我在你家的沙发上都在做什么事?」 他甚至还记得她唇上湿软的触感。 她脸颊倏地飞红,「哎唷,那个又不太一样……」 突然,他注意到她颈上那只眼熟的怀表。他怔忡了下,意外她居然还把它留在身边。 「你还戴着这个?」他探出手,拿起表身端详。 话题一下子转太快,她错愕了下,注意力连忙跟着他转到了怀表上,「当然啊,我说过它很重要吧。」 她确实是说过,而且理由也令他非常深刻。 话说回来,虽然知道她戴着这怀表已经十多年,可他其实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古董表是长什么样。 方子博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意外发现表后方所印刻的花纹很眼熟,而且令他有一种很怪异的感受。 「这刻纹是什么花?」他几乎僵住了。 她不傻,读出了他眉宇间的异样。 「那是……石蒜花。」她云淡风轻地回答,心里却隐约激动。 听了,他心头一震。 石蒜花亦是彼岸花,也是他有事没事就会梦见的那片红艳花海……这是巧合吗?不,不可能会有这种巧合。 她难掩期待地望进他的眼眸底,难道他想起什么了? 「怎么了吗?你联想到了什么?」 方子博歪着头,眉心不自觉拧起,喃喃道:「前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挺常梦到这种花。不是梦到你的表,是梦到一整片红色的鲜花。」 他不知道这句话对周昕瑞来说有多么震撼,她几乎是不能自己的倒抽了一口气。 「然、然后呢?」她结结巴巴了起来。 「什么然后?」他有些莫名,不就是一场梦吗?「能有什么然后?」 果然。她泄气,颓丧地垂下肩。 那反应令方子博困惑,「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她摇摇头,抿着唇瓣苦笑,「没有,没什么。我以为你会有别的想法……」 「我应该要有别的想法吗?」他怔愣。 她却仍是摇头,只是张手想拥抱他。 他察觉了,心一惊,立刻退开。 他回避的反应让她错愕当场,她瞠着眼,朱唇微启,难道他的本能还是在抗拒她? 「啊!你误会了。」方子博知道她爱胡思乱想,连忙解释,「我刚从三个案发现场回来,还没洗澡,全身上下都是……你知道的。」 满身的血腥味。 原来如此。 她一笑,松了心,其实她早就嗅到了,只是她自始至终没在意过。 沐浴后,方子博拥着周昕瑞就寝,两个人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当年「同居」的日子。 蹭着他的胸膛,她出了声,「欸,我问你哦……」 「嗯?」 「为什么你愿意接受我了?」 他露出了微笑,「为什么不?」 「可是你以前死都不愿意。」她记得他俩决裂的那一夜,他明明也说是对她有感情的,不是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揉揉她的发丝,才道:「以前我只想要过得平静。可是在你身边,我怎么样都静不下来,心思太容易摆在你身上了。」 她听了,哑然无言,胸口有一阵暖流拂过。 「那……现在呢?」她抬阵,看着他好看的下颚,「现在你已经不想要平静了吗?」 他又笑了,她就是想要逼他说出恶心肉麻的话? 「不是不想要,而是更想要你。」 这话一入耳,她眼眶莫名发酸。她槌了下他的胸,想要说些玩笑话来缓和气氛,然而一口气梗在喉间,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个……」好不容易,她再次启唇,「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希望你想起我是谁?」 然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子博?」她抬头。 他居然睡着了。 什么嘛?她苦笑了声。不知道是谁,刚才还夸口说什么「不保证让你全身而退」的,结果发出豪语的人居然自己先睡着了。 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而他毫无反应,仍然睡得香甜。 她失笑,也涌现不舍之情。 可见得他的确累了。她比谁都了解他很能撑,若非真的体力透支到了极点,他不会就这样睡着。 周昕瑞托着下巴端详着他的睡顔,细细享受着这一刻。 只是那份隐忧就像是光线底下的阴影,阳光有多强,影子就有多黑,愈是感到幸福,她就愈是害怕。 她始终牢记着投胎前自己问过月老的话,如果他俩今生仍是没有结局,那么,最后老天爷会怎么拆散他们? 这一夜,失眠的人成了周昕瑞,不再是方子博。 十七条人命的刑案,无可避免地成为轰动社会的大事件。 警方破案的压力自然不在话下,方子博虽然尽量不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回家,但是他连休假都明显心不在焉。 直至目前为止,检警所找到的都只是间接证据,没有任何可以将对方定罪的有力物证。而检警也明白,那份「物证」一定很不得了,否则,对方又何必为了找出那份证据而杀红了眼。 只是,难得两个人可以到餐馆吃饭约会,方子博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饭桌上。 周昕瑞终于看不下去,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柔声道:「真的放不下心,要不要干脆回局里去帮忙?」 方子博醒神,愣了几秒。 「不了,」他摇摇头,牵动嘴角,「就算去加班也帮不上什么,连点头绪也没有,就是找不到那份直接证据。」 周昕瑞静了会,才道:「所以……真的像媒体报导的那样,命案跟市议员有关系?」 方子博眉一挑,不置可否。 一桩利益上看百亿的建设案,白道与黑道挂勾,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早就已经不是新闻。而事后利益谈不拢、黑吃黑不成,怀疑是黑道那一方以威胁抖出挂勾事实来作为手段,逼得白道那方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只是最关键的证物怎么找也找不到。 不过,这一切都还只是检警的推论。 如果最后不能定罪,全部都是一场空,甚至连十七条人命能不能找出凶手都是个未知数。 思绪至此,他又想起了那片血迹斑斑的墙面。 周昕瑞看着他渐渐恍神的神情,心疼他整个礼拜都是这样,食不知味、睡不安稳。 她想帮他却丝毫插不上手,唯一能做的只剩下这样子握着他的手,期望能带给他一点点的抚慰…… 突然,一个沉寂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闪过她的脑海。 第二十章 她一顿,连忙抬头问道:「你们在找什么样的证物?」 无预警飞来这么一个问题,方子博有些怔愣,却还是照答了,「帐本、现金、秘密人头的帐户……任何可以证明市议员有收受好处的证据。」 「原来是这种东西……」她愣愣地点着头。 「怎么?」 她却忽略了他的声音,怔怔地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她想起方子博的前一世是个战乱时代的医生,他曾经握有一份很重要的机密文件,那份文件来自一名军官,当时,他为了不让敌军取得文件,所以把那份文件藏在—— 「浴室的地板!」她击掌,想起来了。 方子博一脸莫名,不自觉笑了出来,「什么浴室的地板?你傻了吗?你很久没这样疯疯颠颠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些东西有没有可能埋在浴室的地板下……呃,或者是墙壁的水泥里?」 听了,方子博一顿。 有人会把「随时要拿出来威胁对方的东西」埋在水泥墙里吗?这么做好像不太符合使用效率。不过,转念一想,如果都有人会为了它而夺走十七条人命,那么把它埋在水泥里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你为什么会认为它会被埋在浴室的地板下?」 他反而比较好奇这女人的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他抚抚下巴,「你该不会是看电视学来的吧?」 「当然不是。」她一脸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然后道:「因为你以前就这么做过啊!」 「……」他僵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他抹抹脸,「你当我没问过好了。」 由于周昕瑞的推断毫无根据,所以方子博并没有请调支援。当天下午,他只身带着简单的工具前往第一现场,踏进了满是血迹的浴室。 上一回,监识人员进来的时候,注意力全放在浴室的尸体上,确实没有人留意浴室的地板究竟有没有翻新过。 他蹲下身,仔细端详脚下的瓷砖以及瓷砖间的细缝,而当他发现有四片瓷砖是新瓷之后,他心里喊了一声「bingo」,知道中奖了。 还真的被那丫头说中了! 与其说他兴奋找到物证,不如说他讶异她居然会猜中这种事情。 因为你以前就这么做过啊! 他突然想起她说过的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很确定自己没有把任何东西埋进水泥墙里的前科,但她为什么要那么说? 不过,方子博没困扰太久,他很快就甩去杂思,call警方来支援,把地板撬开。 就这样,他们找到了汇款细目、录音档案,还有双方频繁见面的证明。 如此一来,那位自称清白的议员插翅也难飞了。 方子博立了很大的功,可是同仁的每一句称赞他都承受不起,他知道真正的功劳不在他身上。 把物证归档之后,他回到家,很认真地问了周昕瑞——「你到底为什么会知道那些东西埋在地板下?」 她看了他一眼,转头继续写她的程式码,道:「瞎蒙的。」 「回答我。」 「我不想跟你吵架。」这一次她连头都不回。 她学乖了,不想再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例如诚实。 听她这么说,方子博知道当年那一夜对她的伤害仍然留在她的心上。他摸摸鼻子不再追问,只是迳自起身走到她身后,弯腰在她头顶上印下轻轻的一吻。 之后,他回自己的家去了。 凌晨三点,方子博仍然无法入眠。 所以他下了床替自己倒杯水,本想喝了就回床上去睡,后来他却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向外探了一眼,发现对面的灯居然还亮着。 是还在工作吗?抑或者她又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 对面窗帘虚掩着,他看不见周昕瑞的身影,猜不到她究竟在做什么。考虑了几秒,他相信是前者,于是拿起手机打了通电话过去。 响没几声,彼端便传来她的嗓音。 「喂?」她似乎是有些疑惑,「你……还没睡?」 「那是我要问的吧?」他干笑,低头盯着脚尖,「你还在忙工作的事?」 「嗯……反正也睡不着,干脆就把东西弄一弄。」 他沉默了几秒。「我泡杯热可可过去给你?」 这话让她逸出了一声甜甜的笑声,「这是你想过来我这儿的藉口吗?」 一如当年她总是为了见他,把理由推到各种宵夜的头上。 听了,他莞尔,道:「没有,不是藉口,只是想起你容易手脚冰冷而已。手指冻僵了很不容易打字吧?」 她心头一阵暖,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明天我打一把备份钥匙给你啦,干么特地打电话问?傻瓜。」 十分钟后,方子博带着一只装着热可可的保温瓶来到周昕瑞家。 她的手指果然冻得都快成了冰棒。 他将保温瓶搁着,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搓暖,忍不住碎念道:「你就不能穿厚一点吗?」 来这儿好几趟了,她总是穿一件薄薄的棉丁,再也没有更多。 虽然是在室内没错,但这里可不是国外,正常情况下并没有空调,难道她的神经真的粗到这种程度,连温度高低都感觉不出来? 「反正穿再多手还是会变冰嘛……」她努努唇,好无奈,可是也好窝心。渐渐地,她的手指开始有了温度,他的心口却是渐渐酸涩。 她以为他们认识多久了?他还不够了解她吗?她一定是因为几个小时前的不愉快,所以埋首在电脑萤幕前,以工作麻痹自己,然后她忘了饿、忘了冷、忘了疲惫,只为了甩去心里面的那股烦忧。 他当然懂,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及此,他心里莫名难过,便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收拢双臂,紧紧、紧紧地把她锁在臂膀间。 这拥抱来得令她有些手足无措。 「子博?」她怔怔地,抬起手臂回拥住他。 他困难地深呼吸着,回亿起那一夜,他狠狠地藉着她的坦白来伤害她,如今想来,他何尝不是拿同一把刀去割他自己? 「我曾经……」他顿住,心脏像是被人勾吊着,「我曾经很害怕,你眼里看见的人根本不是我。」 她一愣,退开了他的怀抱,困惑地凝视着他,不解他的意思。 「你说过,你对我执着的原因,是因为你相信我们的前世有些渊源什么的……那些我不懂,也不记得,所以听在我的耳里,那句话的意思是,这辈子的我不管是什么样子、不管我是谁、不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前世。」语毕,他眉头深锁,终于道出了六年来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记忆。 他的话,令她愕然。 周听瑞从没想过他竟是这样的心思。所以,当年他盛怒把她赶走,并不是因为单纯讨厌她的迷信,也不是嫌恶她胡言乱语? 她的心猛地抽紧,顿时五味杂陈。她忍不住槌了他胸口一拳,又气又难过,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换了张皮相、换了副身躯,还不都是他吗? 「你居然为了那种事情让我、让我!」他这笨蛋,到底在纠结什么? 鼻一酸,眼热了,她想起这六年来的酸楚,视线模糊了,她赶紧眨了眨眼,不愿哭哭啼啼,「那现在呢?你还是这么想吗?」 他先是静默,睇着她好一会儿。 「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如果我是那杯可可,不论我在哪个容器里面,我都是那杯可可。」 闻言,周听瑞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那样。」她闭上眼,顺了顺呼吸,才睁开眼轻声道:「如果你是那杯可可的话,不论你是甜的、苦的,热的还是冷了,你就是你,我都会一直执着下去。」 他沉默,无法回应。 心窝一阵压迫,强烈的悸动让他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会迸出胸口。他决定靠上去,以吻代替累赘的言语。 他俯首噙住她的唇,或吮、或咬,辗转舔舐,齿舌交缠。 深夜的长吻,轻易点燃深埋已久的情潮慾望。 方子博从一进门就没想过要压抑什么,他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卧房,连灯也不开了,直接将她酥软的身躯放上床。 周昕瑞目眩神迷,痴醉地望着幽暗中的男人。 他好整以暇地欺在她的身上,缓缓地脱去上衣,往床下甩去,那动作惹得她发笑。 「你好有经验的样子……」 有经验?他眉一蹙,她是瞎了不成?除了她之外,她哪只眼睛看过他亲近任何女人? 第二十一章 他扬唇,俯身一吻,柔声道:「小姐,我初夜。你愿意负责吗?」 「哦?真巧,我也是。那你要不要负责?」 她举臂勾着他的颈后,以轻松淡然的言语轻巧回话,微颤的身躯却透露出她其实紧张又害怕。 他的手掌探入薄薄的棉丁底下,抚上她的腰侧,滑过她细如丝缎的肌肤,她抽口气,闭上眼,霎时全身紧绷。 「要停下来吗?」他在她的耳边,细语徵求她的应允。 「别……」她把他搂得更紧,「不要停……求你继续……」 那声带着娇吟的「求你」像把利刃,割锯着他的理性。 「你确定?」他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的颈窝间眷恋地磨蹭着,「待会你要是中途后悔,我可没把握那时候的我能有克制力……」 「你见我后悔过吗?」 的确没有。 但也可能是他现在的脑袋已经没有思考能力,可方子博不想浪费时间去琢磨那种事,他撑起身子,俯首牢牢含覆她的嘴,狠狠吻住她。 他想,他一定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他殷切地在她身上探索,在她绵软弹性的浑圆上温柔地抚弄。她在他的身下渐渐变得急喘,发出阵阵难耐的轻吟。 那是她从来没让任何人听过的声音。 一想到这点,便让他的慾望愈发胀得难受。他低咆,额汗落下,滴在她雪白的胸前,他的视线落在那只怀表上,心神一荡,拨开那只怀表,用力吻住她柔润的肌肤,吮出了一道红艳的吻痕。 「昕瑞……」他无意识地呢喃,「我好想要你……」 她听见了。 十指插入他的发间,迎上他的唇,「何必要?我一直都是你的。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人……」 听闻如此情话,他全然崩溃,几乎无法分辨自己在做什么。他褪去了她身上所有的衣物。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直至天色转白,他仍以贪婪的步调在床上继续与她缠绵,丝毫不见疲惫。倒是她,欢爱三次之后便累瘫了,才刚冲完澡,衣服套上,一句床边的情话都还没说就倒头立刻沉入梦乡,他甚至隐约听见鼾声。 「睡着了?真的假的?」 他凑到床边瞄她一眼。是真的,她已经睡到周公那儿去了。 方子博忍不住扬起唇角,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低头烙下一记深吻。虽然明知她听不见,可他还是说了。 「你睡吧,我去上班。」 语毕,他穿妥衣物,静悄悄地离开了卧房。 才刚抵达刑事局没几分钟,方子博的手机就响了。他瞄了萤幕一眼,显示着「昕瑞」两个字。 他忍不住露出微笑,按下接听键,刷过门禁卡,踏进了刑事局的实验室。 「你这么快就醒了?」他说。 「你姓方?」 一愣,电话的彼端竟是个男人?! 他顿住,步伐骤然停止,「你哪位?」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 他登时心一凉,全身有股坠落感。他静静地把话机拿离耳边,找到了录音功能,按下,然后再凑近耳朵,道:「你想要什么?」 「我有几样东西被你们偷走了,那些东西现在就在你们局里面。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些东西。」 他当然知道。方子博不语,只是聆听。 「我要你去把那些东西偷出来,之后再等我消息。」 「没用的。」方子博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泰然的口吻,「那些证物都已经归档,就算我偷给你也没用。」 彼端却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你当我好耍的吗?在你们交给检察官之前,给我偷出来就对了。」 「不可能,我办不到。」他闭上眼,「你太看得起我——」 「办不到?」对方制止了他的辩解,「那你等着收尸吧,反正十七条人命都做了,不差这一条。」 手机里没了声音,彼端已切断了通话。 方子博呆茫地看着手机,脑中一片空白,掌心不停出汗,只剩下阵阵晕眩。这是真的吗?还是一场恶劣的玩笑? 他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回拨周昕瑞的号码,却再也听不见她甜润的声音,唯有冰冷的机械制式语音留言…… 方子博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地任凭摆布。他猜测,对方或许只是一枚收钱办事的棋子,既然如此,那么对方肯定没有辨识物证真伪的能力。 于是他召来小组,在隐密的会议室里,公布了录音档的内容。 「肉票是什么人?」有组员发问。 那句话狠狠刺痛了他,不,精确来说,是「肉票」这个词。 「我女朋友。」他绝对是淌着血来回答这句话的。 会议室顿时一阵静默。 同时,徐裕盛推门走了进来,拿着一些临时伪造出来的假物证,「如何?有消息进来了没?」 方子博摇摇头。 「是吗……」徐裕盛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任何抚慰都是废话,他拍了拍方子博的肩,道:「我大概已经锁定几个昕瑞可能会被囚禁的地方。」 囚禁。又是一个足以撕裂他的关键字。 原来,这就是当事人的感受。他办案那么多年,熟悉的术语千百个,却没想过原来那些用语放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的时候,感觉竟是那么痛。 方子博忆起那些倒卧在血泊中的冰冷身躯,狠狠皱了眉。不,不会的,昕瑞一定会平安归来!方子博明知「理应」做好最糟的打算,却还是无法面对现实。光是想像周昕瑞可能会受到的凌虐,他就一阵呼吸困难,心乱如麻。 见他那模样,徐裕盛也不好过。 「子博,你先回去吧。」 他听了,抬起头来,似是哭,也是笑,「你要我怎么待在家?换作是你,你能吗?」 「但我也不能让你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 「你能吗?你扪心自问,你现在的状况真的能够办这个案子吗?」 「如果接下来不让对方相信我是一个人行动,你认为对方会怎么做?」方子博忍不住站了起来,「乖乖投降?还是一气之下把人杀了?你觉得哪一个可能性比较大?」 徐裕盛静静的瞅着对方,半晌,他深呼吸,下了命令,漠声道:「我现在以职权命令你待在这里,不准碰这个案子。」 「你……」方子博一顿,不可置信,「裕盛,你太夸张了!你这是在玩她的命!万一她出了任何差错,我会恨你一辈子——」 「对!你就恨我好了!」徐裕盛突然咆哮出声,过来揪住他的领口,拉近,吼道:「出了事你可以恨我、你可以恨团队,但如果你自己去呢?出了事,你恨谁?恨你自己吗?他妈的,你以为我不了解你?!」 方子博愣住,当场说不出话。 过了几秒,他回过神来,世界已经濒临崩毁。他低下头,毫无余力了,「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为什么要说得好像她回不来……」 「我本来就不做乐观的预设。」对自己人,更该残酷在先。 两人对峙无语,会议室里气氛降至冰点。 最后,方子博不得不妥协,他其实也明白,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专业的态小组离去之后,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只能等待……一段度秒如年的漫长等待。此时他才发现,他浑身一直颤抖着,并非寒冷,而是恐慌。 他不禁苦笑,裕盛说得没错,他真的不该踏出门去面对罪犯,他全身都是破绽,连瞎子都能看穿他。 直至晚间十点多,消息传来,说人找到了。 然而,方子博还来不及感到欣喜,噩耗便接着来临。 被害人颈部有刀伤,大量出血,被发现的时候生命迹象微弱,已经送往医院抢救,目前还在昏迷中…… 听到这里,眼前刷过一片黑,他跪了下去,苦撑的城墙终于粉碎。 半个月过去了,周昕瑞没再睁开眼。 为了她,方子博不再加班,每天五点下班就到医院来,坐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偶尔说上几句话,但大多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容颜。 他每天都希望时间可以倒转。 但,要倒回至哪一刻?他不知道,他没有头绪。每当他闭上眼,他总是隐隐后悔,如果他从未推开那扇星巴克的门、如果他从未与她再次搭上桥梁,他是否就不会害得她今日如此? 然而,谁能令时光倒转?无人能够,所以他懊悔又能改变什么? 他想得出神,直到清脆的敲门声响才回过神来。他一抬头,站在病房门外的竟是徐裕盛。 方子博有些意外,「你怎么会……」 第二十二章 徐裕盛耸耸肩,轻牵嘴角,道:「没什么,在附近办案子,就顺便过来看看你们两个。」 「哦。」方子博只是点点头,没多说。 「啊,还有一件事——」他又补述一句,「那件案子确定会起诉了,定罪的机率应该很高。」 方子博仍是没说话,仅是颔首示意。事到如今他已然麻木,破案与否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不曾开口说话,不哭不笑,脸上没什么表情,亦没有露出任何一丝痛苦,他活像是把自己冰封了起来。 见他这副德行,徐裕盛其实比谁都难过。 「对不起。」突然,徐裕盛的道歉冲口而出,「是我无能,我没有把她平安带回来。」 方子博苦笑了声。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仍是低着头,凝视着周昕瑞的脸庞,「报告两百多页,我都看过了,伤口早在你出手交涉之前就有了,那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凶手一开始就打算灭口,甚至我该感谢你,是你用最短的时间找到她,才能救回她一命。」 语毕,他抬起头来,望进徐裕盛的眼底。「其实,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吧?猜到他打算灭口。」 所以才会那么强势地不让他去碰这个案子。 不愿他留下不可抹灭的阴影,不愿他目睹残酷的第一现场。那样的记忆,太折磨,即使是陌生人都震撼了,更何况是他最爱的女人? 事实的确是如此,但徐裕盛并没有表态。 没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匆匆赶回局里去忙,方子博则继续待着,空对无言的自己。 他不懂,为何总是如此,第一次决定要爱她,他却亲手把给她推远.,第二次下了同样的决定,死人的镰刀却无情挥下……死神?他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一套了?突然,病房的门又被推了开来,他本能望去,以为是护理师。 「阿姨?」 居然是周昕瑞的母亲。两人见了彼此,眼底都是满溢的惊讶。 周母率先露出了微笑,道:「这不是子博吗?好久没看到你了……前几趟过来都没遇到你,原来你都是晚上来呀。」 方子博顿时如梦方醒,连忙回答,「是啊……白天我要工作,所以都是晚上才来看看她。」 周母有些蹒跚地走到床边,方子博拉了一张椅子让她坐。她说了声谢谢,笑容依然如他记忆里那般和煦。 「我听昕瑞说过,说你在刑事局上班?」 他点点头。 周母笑了笑,从提袋里拿颗橘子出来递给他,「要吃点水果吗?」 他摇摇头,拒绝了。 然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周昕瑞的身上。周母低头,剥了橘子,仍是把半颗推给了他,方子博只好接过手。 「你知道昕瑞不是我亲生的吗?」 毫无预警抛来的一句话,令方子博怔愣住。他转过头,有些傻愣地看着周母,彷佛是在确认自己刚才不是幻听似的。 周母笑道:「你没听错,昕瑞不是我亲生的女儿。」 「我——」他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确实,他有留意过这家人的互动很奇怪,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周母低下头,笑容渐渐转淡,她回想起这个女儿得来的经过,以及全家南迁的原因,接着说下去,「当年我们夫妻俩生不出孩子,正好有一对年轻未婚情侣养不起,就把昕瑞送给我们。昕瑞这个小孩很奇怪,很少哭,很懂事,很早熟,一开始我们没有多想,后来我们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方子博一时没听懂,以为是很常见的儿童心理层面问题。 周母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往哪里联想,反正他铁齿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她笑了一笑,转过头来睇着他,道:「昕瑞跟我们说过,你和她的上辈子有些纠葛还没解决呢。」 他愣了下,有些困窘,不自觉地避开了周母的目光,干笑,「啊……是,她是有这么说过……」 「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 「啊?」他又愣住了,他怎么可能记得什么?方子博尴尬地笑了一笑,道:「我想那应该是昕瑞看了什么星座书,或是哪个算命师让她产生那样子的认知——」 不料,周母却打断了他的推论,「不是哦,你误会了。」 「欸?」 「昕瑞并不是像一般女孩子,拿着你的生日或姓名什么的去配对,然后说你是她上辈子的情人。」说到此,周母顿了下,迟疑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还没读过书,她就对我们说她是带着记忆来到这个人世间,因为她要来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后来过了几年之后,有一天她拿着一串地址,告诉我说她终于找到那个人了、她一定要搬到他的身边去,因为那是她唯一亲近他的机会。」 周母注视着方子博,「那串地址,就是你家的地址。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听完,半颗橘子滑出方子博的掌心,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他骤然醒神,连忙弯身去拾起。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接下来,他一直处在震惊的状态,周母没坐多久就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在那儿愣愣地发呆。 我要你想起我是谁。 你到底是谁?他都快分不清楚周昕瑞究竟是谁了。他丧气地垂下头,埋首在掌心里,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浓雾中的孤岛上,前方是一片白茫茫,身后亦没有退路可走,他就只能死死站在原地,被迷惑缠身。 突然,生命监视仪器传出尖锐的鸣响,他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朝仪器望去——她的心跳停止了! 瞬息之间,他的世界似乎也跟着停止运转。 「护理师!来人!」 方子博激动地喊来医护人员,惊惶地看着一群人在周昕瑞身上施行急救、在混乱中将她推进了手术房。 然后,他茫茫然地坐在手术室外,看着那红色的手术灯,手里握着她时时刻刻都要挂在身上的怀表,心急如焚,却莫可奈何…… 他不信神,也从不拜神,但他此刻却诚心祈求上苍能助她顺利度过这一关。时间一分一秒流过,他想起了许许多多有关于她的回忆。其实,光这辈子就够他回味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前世? 岂料这个念头才刚闪过,他掌中的怀表竟然淡化了,变得有些透明。 方子博愣了愣,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看仔细点——没有,不是他看错,那怀表居然就在他的凝视之下,渐渐化为一朵艳红色的…… 彼岸花。 他震住,吓坏了,差点跌下椅子。 那朵花的美丽没有持续太久,只是绽放了几秒,就在他的掌中瞬间凋零枯萎,成了一朵枯黄干燥的死花。 刹那,一阵淡淡的花香,拂过他的鼻尖。 你送我的时候,它不是表,是花。 她的声音,就这么溜进他的脑中;那片经常入他梦里的彼岸花海,就这么浮现在他的眼前。曾经,他搞不懂梦里的自己为了什么理由而摘它,现在他想起来了,他是为了她而摘。 因为她在等他。 在那遥远的城镇上,有一个姑娘苦苦地在等着他回去。 他想起来了,就像是漆黑的房间里突然摸到了电灯的开关一样。 他,全都想起来了。 记得我的话,就把我找出来! 那是他在来到这一世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食言,死守着承诺。可他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把她推远,一次又一次地令她失望。 鼻一酸,泪水骤然迸出方子博的眼眶。 他突然溃堤了,低头无声痛哭,紧紧捏着那朵枯萎的花,一如他曾经也这样捏碎她的心。他是如此自责,为什么他无法早点想起这一切?为什么他不肯放宽心胸去相信她所说的话? 十分钟后,手术灯熄了。 医生踏出了手术室,宣告周昕瑞辞世的不幸消息,并遗憾的问道:「你想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方子博却摇头拒绝了。 「不用,我知道该去哪里见她。」而且不该是最后一面。 语毕,他断然旋身离开了手术等候区,留下满脸错愕的医生。 疾步踏出医院,方子博立刻拿出手机,拨了徐裕盛的号码。 「喂,裕盛。」 「嗯?」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八成是正在吃晚餐。 「医院附近有一座高架桥,横跨一条溪,记得吧?」 「知道,干么?」 「你现在开车到那里要几分钟?」 「十分钟吧,怎么了?」 「那就十分钟后见。」 「啊?」 第二十三章 「十分钟后到桥下打捞我,你慢个两分钟我就bye了。」 「嗄?!等等、等一下!你、你别干傻事啊?!喂!你——」 他挂了电话,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是,他是在干傻事,可他不得不赌这一把。除了这条路之外,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带回来。 所以,他决定在生与死的弥留之际,把自己送进地府里,去找生死簿的掌管人谈一笔交易。 方子博花了五分钟火速开到桥上,他下了车,跨过生锈的栅栏,毫不犹豫地纵身向下一跳…… 冷冽剌骨的溪水没多久就让他失去了知觉。 「……子博?」 那是她的声音。 「子博?」 是她的声音没错,但,怎么听起来有种违和感?好像是近在耳边的呢喃呼唤,却又虚渺得像是自己脑袋里的记忆? 霎时,落水的记忆呼的一下子窜进方子博的脑子里……嗯,不对,正确来说是他自己跳下桥的片段。 啊!就是这个,他想起来了! 为了向阎王讨人,他赌上了自己的一条小命,现在可不是舒舒服服躺在这里的时候。 思绪至此,他蓦地睁开眼,整个人几乎弹了起来。 「昕瑞!」他不自觉地喊出了她的名。 「我在这儿。」 出乎意料之外,她就蹲坐在他身边,一脸担忧地凝望着他。 她探出手抚着他的脸颊,道:「子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的阳寿未尽,只要顺着原路走回去,你就能回到阳间——」 「不,我不能现在回去,我必须见阎王,你让我去见阎王……」 「子博!」周昕瑞突然吼了他。 他怔住。 见他冷静下来,她这才敛起情绪,缓道:「我懂你或许内疚,但我会死真的不是你的错。这种事情生死簿早有定数,不是你来求阎王就能改变什么,所以算我拜托你,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闻言,他露出了比哭还惨的苦笑。 「那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再嚐一次这样的考验?」 「欸?」她不懂。 「上辈子,你以一把剪刀刚烈地离开人间,我被你独留下来,守着你的坟,一守就是四十九年。那这一生呢?我又要一个人守多久?」 「子博……」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他突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近,道:「既然如此刻苦铭心,没道理在你的明示、暗示之后,我还迟迟想不起来,不是吗?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为什么?」 她抿紧唇瓣,眼眶热烫,心口发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以前,她或许没想过,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可现在她明白了——因为那份记忆太痛苦。 人类的肉体虽是枷锁,却也是个绝佳的堡垒。几乎是本能的,它替方子博挡下了所有令他产生不安与痛苦的资讯。 这就是为什么她的靠近总是会让他莫名烦躁、失常,因为,她就是那把开启记忆黑盒子的钥匙。 突然,一阵白雾袭来,将两人团团包围在其中,方子博警戒地抬头左右探看了看,这感觉好熟悉。 「祂们来了。」她轻声道。 「祂们?」他一愣,看着她。 「是黑白无常将军,来带我去交差。」她扯唇,浅浅一笑。 也就是说,自此一别,便是永远,下辈子再相逢的时候,早已认不出你我,各自平行过活,甚至各有嫁娶—— 「不对,那不是我来的目的,我不是来跟你说再见的。」语毕,他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湿源滴,水滴不停地往下流淌。 「子博,你别这样。」她跟着起身,不忍心他被执念给囚禁,「我刚才也说过,这种事情早有定数,不是你求了阎王就能改变……」 「我当然知道!」他按住了她的双肩,眼神里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所以我不是光来求祂,我是带着条件来交换的。」 闻言,周昕瑞愣愣地眨了眨眼。「交、交换?」 可她还没来得及搞懂他话里的意思,就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真以为本王什么事都能商量?」 一道浑厚的嗓音自天边传来,两人吃了一惊,抬头环视一圈,四周却毫无任何动静。 不久,白雾里渐渐走出三抹人影。 那是阎王,以及他身后的两位无常将军。浓雾散去,一王二将气势凛然地来到两人……不,或许该说是两缕幽魂的面前。 「姓方的,」阎王开口唤了他,「还是我该叫你莫言常?」 方子博几乎是立刻跪下。「我愿以余生之年与昕瑞共享。求阎王成全。」 一听,周昕瑞倒抽了口气,「子博!你为什么……」她没料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倒是阎王态度从容泰然,似乎早在他跳下桥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心里的盘算。 祂抚抚下巴,沉吟了会儿,「本王凭什么答应?」 「我明白这是不情之请,望阎王施舍。」说完,他俯首就往地上磕头。 「若说本王不愿呢?」阎王双手一甩,交握于身后,低头睇着他。 方子博抬起头来,与阎王那双慑人心魄的目光对望,道:「若您不愿,就连我一同带走,我也不需要再回阳间了。」 「这可不成,地府可不能收阳寿未尽的鬼魂。」 「那么,我会再来。即使每次都被打回人间,我还是会再来,我会缠到这地府有我容身之处为止。」 「子博,不要再说了!」周昕瑞心急,连忙一同跪下。 这简直是挑衅。她现在怕的已经不是谁不记得谁了,她反而担心他冲动冒犯了阎王,因而吃上被送入地狱的审判。 「为什么不?」他转头,望进她的眼底,「现在不说,我还有机会说吗?从前,你还有几百年的机会可以等待,可是我没有,我连这种机会都没有。你走了就是走了,我上哪去等你?」 她听了,震住,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见了这场景,阎王忍不住摇头,真是有够爱找麻烦的一对鸳鸯,「本王现在才明白,原来你卯起来比这丫头还拗。」 语落,阎王手掌一摊,一本册子平空冒出,落在祂的手上。微风吹来,吹动了书页,祂低头蹙眉读了几行。 「本王细察过,你的阳寿还有五十二年,」说到此,生死簿又从祂手上倏地消失,「按你的意思,你愿意拿出往后二十六年的寿命来分给她?」 「是!」方子博毫无迟疑。 阎王不作声,只是低头眼直直地打量着他。 「即使你们两个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你也愿意这么做?」阎王突然冷冷笑了声,「即使她可能以你的性命重生,却嫁作他人妇?」 这句话让方子博的心宛若被人以利刃狠狠刺穿。 他苦笑,真奇怪,明明没有肉体,为什么仍会感到心痛? 「我才不会嫁别人!」周昕瑞忍不住扬声厉言否认。 阎王却投来一记意味不明的目光,道:「是吗?六百年前,你也曾经以为你不会下嫁他人,但是结果呢?」 「那是不一样的时代!」她反驳。 「时代的确是不同,」阎王扬唇微笑,「但是命运弄人这一点却是恒久不会改——」 「我愿意。」 方子博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争辩,「不管我们是什么结果,不管她最后会嫁给谁,我要她活着就好,我只要她活着就好……」 与她阴阳相隔的那种痛楚,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生生世世,他从不信鬼,因为信了,他就会期待她的存在、渴望她的存在。 他曾经每天晚上坐在她的坟前,只为了再见她一面,哪怕是鬼也好;也曾经夜夜睡在她的墓碑下求她来入梦,对他再说几句话。 原来如此,他总算明白了。 原来,他过往所讨厌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要封印那份思念……那份超出他所能负荷的思念。 他的回忆、他的心思,阎王无一落下地读进心里。 想了想,这姓方的几世下来所累积的功德不在话下,答应这一桩也无妨。「好吧,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方子博听了,张着嘴,不敢相信。 所以阎王是答应了吗?还是另有条件? 「只不过——」 然而方子博还没来得及聆听下文,胸口突地一阵紧窒难受。他侧卧倒地,紧揪着心窝,浑身痛苦不堪。 没一会儿,他只觉得身体渐沉,意识逐渐遥远…… 对了,是徐裕盛。 一定是他! 方子博猛然瞠大双眼,接着一阵剧咳,将肺里的水全都咳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见他终于苏醒,徐裕盛这才松了口气,翻身往旁边一躺,累瘫在河岸上,转由在旁的救护人员接手。 五分钟前,他根据目击者的说法推测方子博落水的位置,抢在救援队赶来之前率先跳入水中去寻他、把他拖上岸。 该说这家伙是命大还是运强?幸好今天水流不急,加上他被两颗大石头卡住身子才没被水流冲远,否则他这趟赶来还真的是来收尸了。 一想到这里,徐裕盛一把火又上来。 他撑起身爬到方子博身旁,也顾不得对方还在猛咳,甚至半死不活的,一个使劲扯住对方的衣领,咆哮道:「王八蛋!你学人家跳什么河?!」 「呃,徐警官,伤患他……」救护人员试图制止。 「放心,他死不了的!现在不骂他几句,这口气我吞不下!」他继续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开过来的路上是什么心情?啊?你讲得很轻松嘛,十分钟后来捞你?你以为你在演什么剧?!」 听见这熟悉的鬼吼鬼叫,方子博这才从混乱的意识里逐渐回到现实。 他拧着眉,眼前一片模糊,他必须很用力地凝视才能看清楚眼前男人的五官,好半晌,视线总算开始清晰。 深灰色的夜空,红蓝相间的警示闪灯!还有徐裕盛狼狈的怒容。 方子博吃力地抬起手臂,拉住他的衣袖。 「医、医院……去医院……」他的声音虚弱且沙哑。 徐裕盛更加不爽,「废话!我当然知道要送你去医院,你是溺傻了还是在水底下撞石头撞到脑残?」 「不是……咳、咳咳、不是我……去医院,」方子博很忙。忙着咳、忙着喘气、也忙着说话,「电话……你打通电话、去听瑞……咳、咳咳……去昕瑞的医院——」 终于,他撑不住了,连话都还没说完便翻过身去,伏趴在碎石泥沙上,又是一阵猛咳。 救护人员见他状况不是很妥当,连忙道:「徐警官,我必须先送他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不用!我没事……过一会、过一会儿就好了,」方子博硬是撑起身子,眼底布着血丝,眼神万分坚持,「你快打电话去医院确认!」 那模样吓到了徐裕盛。他搞不懂,周昕瑞不是还在昏迷中吗?子博到底要他确认什么? 「好好……你冷静点,你要我确认什么?」 方子博低头思忖了几秒,是啊,要确认什么?他喘着大气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确认她的手术是不是重新进行……或者,她是不是已经回到病房里。」 闻言,虽然有点状况外,可徐裕盛还是照办了。 由于手机在刚才匆匆跃入水中的时候已经完全泡汤了,所以他走回车上使用无线电与医院联系,方子博则被医护人员强迫坐上救护车,暂时处理一些简单的外居菊。 半晌,徐裕盛走了过来。 「怎么样?」方子博坐立难安。 「我问到了,只是……」他皱了眉头,表情有些困惑。 「只是?」 「对方说……周昕瑞刚才疑似是假死状态,现在手术重启还在进行中,但是目前很顺利?!」说完,他的目光落到方子博身上,「你听得懂医院在说什么吗?」 一听到这里,方子博仰头闭上双眼,总算是松了口气。然而也正因为全身松懈了下来,他突然身体一晃,阵阵晕眩感浮现。 「喂,子博?」徐裕盛立刻察觉他的不对劲,「你还好吧?我看你还是先去医院做个检查比较好。」 方子博皱了眉头,觉得耳里听见的声音,全都变得好像是被厚厚的玻璃隔在另一端之外。 他甩甩头,试图清醒,「没关系,我——」 不过,他来不及把话说完,下一秒他已经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方子博看见的是受了潮的白色天花板。 空气中那带点药的气味,让他立刻知道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花了几秒钟整理思绪。 对了,他必须去确认昕瑞的状况才行。于是,他撑起身子翻开被单,一副要直接下床的样子,然后,毫无预警地对上了周昕瑞的脸蛋。 他整个人僵滞当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周昕瑞坐在床边,笑望着他好一会儿,道:「醒啦?」 方子博傻愣了好久、好久,整整十几秒过后才回过神来,道:「那是我该说的吧,我可是在你床边等你醒来等了半个月……」 话说到此,他突然瞥见她颈侧上那明显的伤疤。他顿住,想起了那伤口的位置居然和她上辈子自刎的位置一模一样。 是巧合?还是注定? 他那惊愕的视线或许透露了他的心思,周昕瑞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却也泛出了泪光。她低下头,轻抚颈侧的伤疤,道:「你还记得那些事情……我还担心你会不会醒来后又把一切全都遗忘了……」 她太渴望他恢复记忆,渴望到几近患得患失。 「傻瓜,」他因她的话而笑了出声。他勾勾手指,是甜腻的命令,「来,靠近一点,过来我这儿。」 「嗯?」她听话,离座倾身向前。 他蓦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拥抱得紧紧的。他的胸口炽热,内心激荡,他是如此贪恋她的美好、舍不得放下她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没忘记那句话——「即使你们两个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你也愿意这么做?」 阎王的宣告残忍,他忘不了。 这意味着终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她将会以某种形式再一次地离他而去吗?光是想像就令他心痛得无法呼吸。 「子博?」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连忙放开她,收敛了神色,「没有,没什么……病房有点闷,我们去中庭走走吧。」 听了,她露出笑容,道:「那我去向护理站借轮椅。」 他一愣,什么轮椅?「等等,为什么要借那种东西?」 她失笑出声,「你的腿骨裂了,难道你要用走的?」 啊?他露出诧异之色,超震惊。「我腿骨裂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脚上还裹着石膏呢!你自己都没感觉吗?」她盯着他打量。天哪,这真的是那个心思缜密的方子博吗? 方子博尚在惊愕当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将被子掀起一瞧,还真的如她所说,左膝以下裹着厚厚的白色石膏,石膏上还被签了一堆人名…… 「还有签名?!」他是被恶搞得多惨哪,「我是昏迷了多久?」 「大概七天吧,可能再久一点点。」她掩嘴,唇角忍不住上扬,她指指石膏上的战绩,道:「那些是你局里的同事留下来的纪念……」 他抹抹脸,深呼吸。 从河岸被救上来的时候,他没什么明显的痛感,怎么昏迷过后一觉醒来,不但这里痛、那里酸、还断了腿? 「啊,对了,」周昕瑞突然一个击掌,阻断了他的思绪。 「嗯?」他望向她。 「既然你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她也回望着他。 只是那眼神令他起了警戒。「……你又想干么了?」 「好奇嘛。」 「好奇什么?」 「你功夫记起来了没?」 「噗!」他噗哧大笑出声,那笑声连外头的护理站都听见了,「周昕瑞,你异想天开也要有程度吧!」 「吼,就说人家只是好奇问问嘛,干么笑那么大声……」她脸一红,跺脚不说了,转身自个儿借轮椅去。 今天气温正好回暖,阳光难得露脸,适合外出,中庭也有不少人出来散步透气。 他俩找个位置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她发现方子博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一对老夫妻的身上。 那对夫妻看来至少七、八十岁了,老奶奶挂着点滴,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老爷爷身体还算硬朗,推着她四处走动。偶尔似乎是怕老伴着凉,老爷爷会弯下身去替老奶奶将肩上的毛氆拉上来些。 子博在想什么? 是羡慕他们可以一同白头到老,还是羡慕对方可以活到那个年纪?她其实不太确定。 她虽然记得他所有的事,却不怎么了解他的想法。 曾经,她为了抗拒一桩令她作恶的婚事,以激烈的手段结束自己的性命以表忠贞?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即使再痛苦、再煎熬,他还是让自己宛若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 过去她不明白他何苦自虐苟活,但是现在的她懂了,那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赎罪。 「你会后悔吗?」她不自觉地脱口问。 第二十五章 「嗯?」回过神来,方子博转头瞥了她一眼,「后悔什么?」 「把你的命……分了一半给我。」 他笑了出声,「怎么可能?求都来不及了。」 「可是你看着那对夫妻的眼神——」好悲伤。 他沉默,笑容渐渐转淡。半晌,他才缓缓道:「那不是后悔。我只是在想像那是什么感觉,想像着,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也可以像那样,头发都花白了,还是可以紧紧互相依靠……」 话说到这里,他打住。那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又何必勾勒不切实际的美好?于是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些。反正生命重质不重量,是吧?只要你在,我也在,那就够了。」 他的笑容很逞强,他说的字字句句也很逞强。 周昕瑞忍不住伸出手,拨了拨他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 「欸,你娶我吧?」 一听,他瞠大眼,看着她那从容的表情。「……你是认真的?」 「嗯哼。」她点点头,「还是你不想娶我?」 「不想娶你的话,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跳河?还少了我二十几年的寿命?」 「说的也是。」她努努唇,勉强算是满意这个答案,「那结论呢?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我个人的意愿是很高啦,但……我们应该没有一个很完美的……」方子博皱着眉,困惑不已。他双手比划着莫名其妙的手势,支吾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阎王应该有说过,这辈子我还是没办法跟你……」 「对,那是你听到的。」她打断了他的话。 「啊?」难道还有不同的版本? 「那时,你突然被拉回了阳间,不是吗?」她提醒他。 他侧头想了想,的确是那样。「……所以?」 「所以你不好奇在那之后,阎王对我说了什么?」 闻言,他一愣,还当真没想过这一点。 她笑了下,开始娓娓道来—— 「子博?!」 见方子博露出痛苦的神色,倒卧在地挣扎,周昕瑞整个人都慌了,「子博!你怎么了?」 她手足无措地抬起头来,望着一脸泰然自若的阎王,道:「阎王,子博他怎么了?他、他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放心,只是因为阳间有人正在对他急救,他很快就会没事了。」 「欸?真的吗……」 果然,才一转瞬的时间,她再次低下头,已经不见方子博的踪影,「子、子博?子博?」 「他回阳间去了。」 她肩一垮,松了口气,却怅然若失…… 「你觉得呢?」阎王拉回了正题,「你想接受他那二十六年的寿命吗?」 她想了想,犹豫了好久。「我接受的话,会给他带来不幸吗?」 阎王笑了一笑,道:「幸不幸,在于个人造化;但你不收,他便会像莫言常一样,孤苦一生。」 「那我收。」她没有第二句话。 二十六年,对她来说简直就像一眨眼,可是她不忍心再让他走一次同样的路…… 想着想着,眼泪不禁扑敕较地落下。 「唉。」阎王叹口气,伸手出掌轻轻一划。 说也奇怪,祂这大掌一挥,她的泪水竟突然悬在空中,成了晶莹透明的几颗珠子,飘到了她的眼前。 她震惊,止住了泪意。 「罢啦,本王也不打算取方子博的阳寿了。」 「欸?」她错愕,抬头望着阎王。 「这几颗明滴露珠,你就当作是仙丹吞了吧。吞了之后,你回阳间去和他重逢,别老是在这里哭哭啼啼,本王都看着你哭六百多年了!」 她张着嘴,说不出话,仅是茫然地伸手接过那几颗细细小小的透明珠粒。珠粒看来硬冷,在掌心里却异常灼烫,令她感到意外。 「只不过有个条件。」阎王补述道,「你的痴情曾经感动了下凡勘查人间的神只才得以有此庇偌,只是你受了这份神恩,就必须谨守三个纪律。」 周昕瑞呆愣了一阵。 原来如此,这是天界的甘露,难怪她这缕鬼魂会觉得烫手。她如梦方醒,猛点着头。 「听好了,你必须记得尽孝道,心存善,恪守夫妻之忠诚。」 听完,她纳闷了。 没有姻缘,哪来的夫妻忠诚?「可、可是,我和子博这辈子并没有夫妻之缘,难道我真要嫁别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是否该考虑今生到此就好? 阎王颇具玩味地扬起笑意,道:「这个问题本王无法回答,你得要好好问一下你后面那位高人。」 她一愣,后面? 意会过来之后,周昕瑞连忙转过身去,月老星君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月、月老?!」 月老露出慈和的微笑,上前一步,道:「心心念念,你们两个就是不懂什么叫放弃,是不?」 鼻一酸,眼眶热,她哇的一声嚎哭。 阎王眉头蹙起,「还哭啊?不给,哭;给了,也哭,你这丫头是怎么回事?」 她也不想呀! 可她情不自禁,完全不能自己,因为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紧握着那几颗烫手的珠粒,泪如雨下,即使灼伤了自己的灵魂也毫无所觉…… 「所以月老成全了我们?」 聆听之后,方子博瞅着她,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点了点头,相当肯定。 他又愣了好一阵子。「那,你的命……」 她扬起唇角,笑道:「放心,没有动到你的寿命,我们还是可以跟他们一样,活到头发都花白了……呃,应该啦!」 他倒抽气,其实搞不太懂自己是放松还是震惊。「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看,」她摊开掌心,「我醒来之后,发现我的手掌上多了这些症。」 她的掌心上多了三点红色的小小恪印。 「这是?」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露珠。」 「它真的会烫人?!」 「不然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我以为你是夸饰法。」 「啧,什么嘛,」她板起脸,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总之呢,就是这样,你该担心的现在都不必担心了。」 他呐呐的说不出话来。他想,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可突然,他又觉得四周的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他不自觉地抬头,不看还好,一看吓到。 周遭不知哪时多了十几个人直盯着他俩,简直当他们是一对疯子情侣似的—— 也是啦,有哪个正常人会这么聊天的? 阳寿?阎王?月老成全? 见旁边那个没神经的女人还在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他尴尬地苦笑,手臂碰了碰她,低声道:「喂,你有没有觉得旁边的视线很热烈?」 「啊?」她打住原本说到嘴边的话,愣了愣,「什么视线?」 语毕,她转头往一旁望去。瞬间,她懂了,立刻面红耳热。 「呃……」好尴尬,她刚才好像忘记要克制音量。现在想起来,自己好像说了不少很惊悚的话。 他向她的耳边凑过去,低声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要换个地方避一避?」 「好!」闻言,她立刻站起身,推着他便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逗得他哈哈大笑,她真的变了呢。 不,应该是说他俩都变了,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地变得愈来愈像彼此。若是在学生时代,碰上刚才那种场面,落荒而逃的肯定会是他。 想想,这一路好长。 他的笑容渐淡,最后,他回头唤了她一声。 「昕瑞。」 「嗯?」她低头微笑看了他一眼。 「我们结婚吧。」 她停下脚步,不自觉的。 那反应让他逸出笑声,他让轮椅转了方向,面对着她,道:「干么那么惊讶?不是你向我求婚的吗?你刚才的气势跑到哪去了?」 她抿着唇瓣,下巴微颤着。 是啊,是她潇洒求婚没错,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哭?她举起双手捣着口鼻,身边来往的路人不断,毫不停止的泪意令她很尴尬。 方子博盯着她看了半晌,道:「你的反应是no的意思吗?」 「笨蛋!」她突然放下双手,吼道:「我哪时候对你说过no!」 「有,多了。」 「哦?什么时候?」她不服,还不忘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要你别跟我上台北,要你别配合着我选大学,要你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要你离开我去好好过你的人生,要你——」 话,说不下去了。 她以霸道的吻直接告诉他,答案就是yes,不管他要怎么解释、不论他想如何扭曲…… 这就是她的答案。 尾声 【尾声】 闹铃响起,一只手探出被窝,在床头胡乱摸了一阵,按掉闹钟,接着习惯性地翻身往旁边的人儿抱去,懒洋洋地磨蹭了蹭。 啊啊啊……这软绵绵的手感真让人不想起床…… 「嗯……」 床上的美人嘤咛了声,转过身来回抱住对方,钻进他结实的胸膛里,「子博……起床了……再赖床会迟到唷……」 两个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嗯……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赶快下床……」 「我再睡五分钟就好……」 「不行啦,你一定会一觉不醒……」 果然,再睁开眼,已经是三十分钟后的事了。 「谁叫你昨天晚上不克制点!」 「是今天凌晨。」 「吼,都一样啦!」 真是不可思议,新婚都已经过了半年,他的工作一样繁忙,却还是经常上演「一夜七次」…… 呃,好啦,是没有那么夸张,但也相去不远了,简直与禽兽无异。 没想到他看上去斯文冷漠,关起门来居然这么——原始狂野。 「你脸红了。」 「啊?」 「你脖子也红了。」 「……快吃你的早餐!」 周昕瑞深呼吸,转身继续做爱妻便当,「今天时间不够,没办法做豪华便当,只能做草民便当,中午你就将就一下。」 方子博拿起咖啡啜了一口,耸耸肩,笑道:「我无所谓,只要是你做的便当我都吃得很高兴。」 听了,她回头睐他一眼,故作嗤声道:「是吗?早知道你这么好养,我天天都做贱民便当就好了嘛!干么做得那么辛苦。」 她的话惹得他发笑。 「啊!」他突然又惊呼,「我要赶上班了。」 语毕,他匆匆搁下马克杯,拿了车钥匙就要冲出门。 「欸欸……你的午餐还没拿啊!」 「啊对!」他在门前一顿,仰头拍额,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一天比一天脱线?」当初那个细心、谨慎、冷静、漠然的方子博怎么好像被吸进黑洞去了? 他冷哼了声,伸手打算接过便当,道:「还不都是被你传染了。」 语毕,他的手转了方向,轻轻揪住她的领口,拉近,倾前深深一吻。 两人又是缠绵了一阵,直到她觉得他不得不出门了,才推了推他,「你今天……也是九点下班?」 他居然反常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今天会五点走。」 她错愕。「为什么?」 「你忘了?」 她又是一阵呆愣,「呃……我、我忘了什么?」 「今天是你生日,你真的不记得?」 欸?欸?!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僵了下,好震惊,她居然对自己的生日完全没有印象。 他笑出声,她果然不记得,「看来我被你的迷糊传染了,可是你也没被我的细心感染嘛……」 哦,不,其实还是有的。 只是她的细心全都用在他身上,所以为了回敬她,他只得放宽对待自己的标准,好把这一部分的心思拿来照顾她。 于是他摸摸她的头,吩咐道:「今天晚餐不用准备了,我有订餐厅,我会回来接你过去,ok?」 她依然怔怔地呆立着,毫无反应。 「……昕瑞?」 她抽气,道:「没……不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记得我的生日,所以我很意外……我也以为你不在意那些节日什么的……」 「傻瓜,我从国二开始就记得你的生日了。」他说得云淡风轻,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的记忆力很好,你忘了吗?」 听了,她又是一阵怔愣。 「可是、可是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表示过……」 「那时候的我没有任何立场表示什么。」他直接替她解答。 她心一紧,是啊,那时候的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他俩之间的「立场」。 甜蜜的相对便是苦涩。当时的她只看得到他的抗拒,却没看见他抗拒的动机竟是令他无法负荷的思念。 忆起过去的一景一幕,心里的悸动难掩。 她忍不住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 突来的拥抱让方子博有些手足无措,他抬手抚挲着她的背。 「怎么了?突然这样扑上来?」 「我好爱你。」 「我知道。」 「臭美。」 「我真的知道。」他扬起微笑,嗔了嗅她的发香,道:「亲爱的,你这么热情我很感动,但是我跟你说,我已经迟到了。」 「啊!」她大叫,骤然放开他,望向时钟,果然已经超过九点,「怎么办?那你赶快出门!」 他失笑,拿了钥匙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便当!你又忘了拿!」 「啊!」他仰首,再度抚额。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