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鸿乱》 第一章 诛天教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一峰擎月,卓立千仞,相扶无傍,蜿蜒石砌依山而建,茫茫然直插穹顶。 此峰冠绝天下,名曰孤岚,实是巍峨而难攀。峰上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池馆水榭,缭绕生烟,天上与人间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愈发模糊。 绛云殿坐落其中,其规模浩大,地势最高,在雾云飘渺处凿崖而筑基,已是凌于万丈。殿内巨像林立,巍然仰止,四壁法器陈列,绘有日月江海,灵禽异兽,甚是富丽堂皇,阶下青、红、紫、黑、白各部齐聚,人头攒动,男女各半。 一人坐于殿中,汉玉九龙珮透着王者之风,好似睥睨天下,俯视万生。只见他赤须虬髯,环目圆瞪,身着青色缎绣蟒袍,爪有四趾,似龙非龙。 他倚坐在浮生龙莲榻上,清溪之水在脚下云台两端鼓着气泡,隐约可见赤信青蟒往来游弋,他便是诸天教五大诸天之首,娑竭龙王。 诸天本意为轮回中的善趣之一,源自佛教经典。佛曰,欲界有六天,色界之天,无色界之天,日月天,韦驮天,皆是诸法天神,诸天教便是由此得名。 教内设有五大诸天护法,分别是娑竭龙王莫舜尧,自在天王叶轻尘,鬼母子苏璨,阎摩罗王翁湮灼,月宫仙子常素娥,各持有相应的汉玉九龙珮,都直属于教主帝释天。 帝释天本名不详,素来青铜掩面,除月宫仙子外,无人亲见其容。世人只知其年事已高,且法架无定,教中便以娑竭龙王马首是瞻,暂代掌教之职。 翁湮灼面黑唇厚,蓬头散发,眉眼间不怒而自威,他跪伏阶前,不敢直视龙王法眼,斗胆问道:“不知掌教何意,竟让仙子一人涉险?阴阳竂已与盐帮建立了同盟关系,实力今非昔比,仙子此去,实是凶多吉少!” 娑竭龙王丹目圆瞪,剑眉直插入鬓,左手微摆,骨节咯吱作响,怒道:“常素娥向来踽踽独行,她的秉性你又岂能不知?这是仙子首轮下山,未能建功岂会轻易折返?” 他绷紧五指,青色指甲阴郁得鬼栗,似要抓破凡尘,洞开赤色梦魇。莫舜尧审时度势,分析道:“自在天王终日逍遥,连教主都不放在眼里,现在教中仅有你我三大护法和几千教众,不可再行分兵,若是梁军趁虚而入,我教必会捉襟见肘。” 苏璨银发玉面,妍姿俏丽,一双桃花眼甚是勾人。她怀抱婴孩,时不时的伸出舌头舔舐女婴面颊,伴着清脆的啼哭声响,阴笑道:“这美人啊,就是受人待见,教主对她百般疼爱,就连阎王也是满心挂念。不过话又说回来,师妹的武艺岂是阴阳寮那些怪胎所能企及?阎王把心放在肚子里罢,生死簿在你手中,还怕无常收了她不成?” 阴阳寮源自土御门神道,又称神道教,是在中原阴阳五行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神秘组织,教众皆以阴阳师为主。阴阳竂共有九大式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四上神,天一、腾蛇、太阴、太常、勾阵为五下神,分担了阴阳寮的大小诸事,在朝中颇得君王宠幸,其与盐帮同仇敌忾,乃是诛天教的两大劲敌。 翁湮灼一张铁面,不着情表,缓缓道:“教主素与李氏王朝不共戴天,乐平公主作为大唐的沧海遗珠,唐昭宗李晔第十一女,自是必除之而后快。朱友贞登基后,已是民怨四起,有识之士皆想效仿黄巢揭竿而起,只恨师出无名,故而乐平公主便成了必争之人。我教欲杀之,却与天下为敌,仙子此去必是有死而无生。掌教为何不加阻拦,反而纵之任之,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不成?” 娑竭龙王青面不改,道:“阎摩罗王心直口快,本座不与计较。月宫仙子乃教主近侍,本座又岂敢怀有杀心,是非曲直自有定论。古今帝王皆喜神鬼,对未知力量何等敬崇,皆想从阴阳师那里获得精神安宁和社稷的保障。乐平公主的下落,也只有在宫廷内院活动频繁的阴阳师方可知晓。素娥此去,暗中跟随天一,料其必有所获。” 殿内甚是安静,婴孩的啼哭一声高过一声,翁湮灼怒道:“谁家的孩子,鬼母要吃便吃,哭得好生心烦,绛云殿上,这成何体统?” 苏璨连连大笑,道:“这死人多,活人少,给这大殿添点生气不也很好吗?真真是相好的有难,就看不得别人开心,老娘还没玩够呢!” 苏璨看着婴儿,心道:“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只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世既是如此煎熬,你还要活着、受着、忍着、哭着?看你这般伤心,小眼泪真真如珠子一般,知道你是倦了,乏了,想要睡了……” 她用手捏住婴儿娇嫩的小鼻子,质感甚是柔软,婴孩遂张嘴抽泣,不觉中腮边汇成一道肉窝。鬼母子低头对着婴孩小嘴,竟是活生生将其舌头吮出,血腥之气梦魇般蔓延开来,她笑着道:“翁老弟,你看这孩子好生可爱,长大了定会像我师妹素娥一般美丽,你就收了她罢!只可惜不知其姓名,看来生死簿上又要多添一个无名之人。” 婴孩嘴角边鲜血如注,眼睛睁得如铜铃般大小,略微抽搐几下,自此断了气。苏璨将其抛入云台清溪,鲜血氤氲开来,犹如一幅殷红画卷,带有惊惧之感。 青蟒嗅到血腥味迅速游了过去,尾部缠绕婴孩颈项,将其拖入溪底,张开血盆巨口,开始吞食。 诸天教虽以佛典为义,教众却多为凶残之辈,淫邪之徒,眼看着婴孩在青蟒腹中蠕动,紫部女众连连尖笑,喝彩声不绝于耳,放佛看到了世间极为有趣之事。 白部是月宫仙子的部署,顾名思义,皆身着白衣。仙子与鬼母虽师出同门,却素来不和,此时白部见婴孩葬于蛇口,不禁一片哗然,凌霄宫宫女霜儿上前道:“鬼母如此滥杀无辜,可与教义相悖?” 第二章 黑白无常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霜儿是月宫仙子的贴身婢女,白衣长裙,黑发如云,相貌灵巧秀丽,颇有几分姿色。她性情温良,胆识过人,若论起武功资质,自是不值一提,但对仙子却极是衷心。 苏璨舔舐唇边鲜血,猩红的唇舌与满头银发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大笑道:“诸事皆无常性,万法由缘而生,众生因无明而轮回,死生何异?” 霜儿倔强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坚决,似乎定要争辩出结论一般,道:“死生固然相连,却由业力所牵,岂能由凡人肉胎堕生而向死,执意令其缘灭?一个小小的婴孩,鬼母何必如此狠心?” 苏璨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笑道:“死亡只是一种幻化,并非终结,既无缘起,怎会缘灭?婴孩与世间万事万物没有分别,只是空空皮囊尔。所谓色身若屋宇,经月之摧折,乃至颓圮残破,死,即旧宅迁居,非不足惜,兼或可喜,又何来狠心之说?” 霜儿傲眉轻扬,笑道:“鬼母即是如此豁达,将色身与屋舍同论,那为何鬼母不当众迁居?在这里大言不惭的妄谈佛理,实是可笑至极!” 只见一紫衣少女,白面青丝,薄唇皓齿,眉间一点朱砂,显得颇有灵气,怒道:“贱婢休得猖狂,别以为穿得白衣就能洁身自好,真拿自己当成了活菩萨。堂堂仙子高高在上,自居为天下第一美女,却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着实可笑,可笑!”此人正是紫部东岱宫宫女阿罗,为人偏激傲慢,牙尖嘴利。 诛天教分为三宫五部,三宫指的是月宫仙子的凌霄宫,鬼母子的东岱宫,以及叶轻尘的纤羽宫,因自在天王四处逍遥,纤羽宫亦在月宫仙子的掌控之中,是故常素娥在教中如日之中天,受人妒羡。 霜儿不甘示弱,反驳道:“岂容尔等下作之人玷污仙子名节?仙子独居尘上,不食人间烟火,自是不通世俗,易遭人误解或未可知。而你,身为本教中人,不规避谣言,反倒添油加醋,究竟有何居心?汝等肉眼凡胎,污人眼拙,怎配妄谈仙子之事?真是秽言不堪,心境如那极丑之物,难入我眼,实是不屑与谋!” 阿罗气急败坏,怒道:“骚浪蹄子,真是蠢如猪狗!”言罢,佩剑出窍,一道寒光从身后腾起,直握掌心,喝道:“贱婢,纳命来。” 阿罗回身腾转,紫衣翻飞,剑刃在空中如流星坠地,径直刺向霜儿咽喉。 霜儿九节鞭未及取下,以空手入刃,双指夹住剑尖,引向它处,玉璧挥舞,动作疾如闪电。 阿罗手腕反转,接着一招横扫,有斩腰而过之势,力有千钧。 九节鞭如蛇吐信,由腰间激射而出,瞬间缠绕剑身,霜儿握鞭两端,奋力拉扯,火星飞溅,竟似要把剑身拦腰折断。 阿罗感到由剑刃处传来的剧烈震动,竟欲脱手,心道:“霜儿武艺精进如斯,力拼定要吃亏,先用言语刺激于她,再寻隙下手,取她性命又有何妨?”接着道:“贱婢真以为你家仙子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成?常素娥下贱坯子,十四五岁便情窦初开,色诱鬼母的男人,好不要脸!” 众人听到此处,皆相觑莫名。昔日确传有仙子与鬼母为一个男子因爱生恨的故事,但故事终究是故事,经不得推敲揣摩。月宫仙子素来清心寡欲,现如今已是半老徐娘,依然孑然一身,想必定要孤独终老,谣言自然不攻自破。此时听得阿罗此言,莫不是要将流言做实,思来想去,倒也在情理之中。 苏璨表情僵化,桃花眼媚态尽祛,骤然绽出阵阵杀机。她身子一晃,白发飘逸,如影之附躯,隔空挥出一掌,掌力飓风般侵袭而过,阿罗竟被打得直翻了出去,佩剑在空中旋转,众人见状避散开去,佩剑瞬间刺入殿中。 阿罗吐出一口鲜血,知道自己刚刚多有失言,翻身趴在地上,想要跪下却没有丝毫气力,颤声道:“奴婢戏言,鬼母饶命……” 翁湮灼黑面怒雾缭绕,大喝道:“够了,月宫仙子身处险境,现已迫在眉睫,尔等不思作为,竟在绛云殿上同室操戈,成何体统?” 他双手合十,转身叩首道:“回禀掌教,仙子跟踪阴阳寮的三目天一已是数月未归,恐遭其毒手。现梁军西攻泽州,必是无暇顾及我教,分派人手也不无不可,至于跟踪一事,本座欲举荐一人。” 娑竭龙王起身道:“不知阎王所荐何人?” “一个不生不死之人,修罗地狱的勾魂司,黑白无常!”翁湮灼鬼目狰狞,可怖异常,转身喝到,“无常何在?” 黑部以地狱的光就居和泥卢都划分势力,分别由相应的判官执掌。黑白无常凌驾于判官之上,且不属于青、红、紫、黑、白五部任何一方,在教中极其神秘,真如勾魂厉鬼般谈之色变。 世间万物迁流无息,终而败坏,故曰无常。《金刚经》中言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正是对无常的解读。 各部教众听到无常二字,皆为之一振,纷纷避让,瞠目而视。 只见殿外飞阁流湍,烟笼寒山。一人衣分两段,黑白径庭,魂纸为带,通体无饰,步伐沉稳笃定,身形魁硕,缓步由阶下走上大殿,此人正是黑白无常童彧。 童彧少时于火中习练阴毒功法,半身肌损,本是一张俊脸,落得半面邪魅,半面惊栗,萎缩的肌肤皱巴巴的聚在一起,焦黑片片。他将青丝挽起,束发冠笄,毫不遮掩,似乎刻意任由恐惧蔓延。 他的眼,不含任何人世的情愫,他的脸,是对乱世最真实的写照。一黑一白,阴阳相悖,他注定活在矛盾与冲突里,注定沦落于美艳与丑陋中。他不言无语,薄情寡态,如同行走的尸体,来自地狱,却永无轮回。 无常就这样走上大殿,无人与之对视,只有霜儿收鞭伫立,凝望着无常的方向,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第三章 一线天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细雨微风,不闻人声,四月的天气略带些烦闷与寒意。 郓州西临黄河,东望泰山,这里的山区、湖泽平分秋色,可谓古寺云依鹤,高树入青峰,说不出的人间仙境。只是连年征战,致使农田尽毁,饿殍遍野,烽烟把这个美丽的郡地,焚化成了恢弘的墓场。 郓州东南二十里的郊外,吾山连绵而崔巍,蜿蜒数里,沉霭凭峦,两人相隔百步便全无影踪。“乌猿白鹤无根树,淡月疏星一线天”说的就是这吾山,崖壁陡峭,刀劈斧砍,人置身其中,仅见一线之天,徒生悲怆之感。 小陌在这条管道上已经守候了三天两夜,来时带来的干粮所剩无几,午后的倦意不觉上来,顿感沉重。他躺在山溪一角,细雨朦朦而蔽体,空旷的吾山峡谷似乎喊上一声便可回音至深夜。 四月本应入春,却不见春意,冷暖对峙,又适逢这多雨天气,寒意足可渗入骨髓。小陌已是一身寒战,下意识的缩紧衣服,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懒散的眼神洒向远方。 他生得俊郎,对穿着一向不加考究,粗布麻衣褴褛不堪,湿透了贴在身上。手里的剑已经锈得算不得武器了,剑鞘在数年前濮州战乱中遗失,现在只能用粗布裹上遮羞,挂在身后亦可招摇过市。 龙德三年闰四月末,这是中国历史上最灰暗的时刻。大唐盛世已成明日黄花,百姓在绝望中无力挣扎,等待他们的只有奴役与死亡。是时,天下大乱,藩镇割据,不晓得大梦初醒是否已改朝换代。 朱友贞登基后,枉自利用贪吏,狂征暴敛,民怨四起,康王朱友孜欲刺杀兄长朱友贞事泄而被诛,自此大梁禁武,只有守城将士达官显贵或持有习武书证者方能佩戴兵器,庶民习武者杀之。 禁武令搅得整个武林沸沸扬扬,传说少林寺的和尚从此只能吃斋、念佛、打坐、参禅,就连村口杀猪的都终日惴惴,真的是谈武色变。纯种小商小贩见到武林中人都是避而远之,远而不敬之,恨不得祖宗十八代都是迁客骚人。 他出生在一个三口之家,祖籍濮州,后迁居郓州。父亲终日酗酒,对小陌不闻不问,母亲过世的早,尸骨已随黄沙漫去,没有留下任何念想。在小陌模糊的记忆中,她就是神圣的化身,千面万相,美丽得不可方物。 记得那是十年前的冬天,去村五里,有个破败的项羽祠堂,年久失修,几近倒塌。自母亲死后,每有好的吃食小陌便会来到祠堂分给项羽一些,对着这个只出现在评书里的泥人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凭吊对母亲的思念。 是夜,风雪交加,他在项羽泥像前生起篝火,对着火光呓语,自认为英雄惜英雄。他冻得瑟瑟发抖,声音断断续续,他向火光靠近,却又不得不保持距离,所有的无助一刹那如漫天飞雪,冰冻了所有对人性的认知,然而小小的火焰又怎能融化得了这个冷漠的时代。 与此同时,篝火照不到的地方愈发的黑暗,却在黑暗的最深处萌发出更加黑暗的身影。不知是过于苍老,还是有伤在身,它摸索着前行,双腿战抖,却渐行渐近,能够听到战栗的声音。猝尔,它鬼魅般蹭到跟前,用浑浊的瞳仁注视着小陌的方向,送出堆褶的微笑。 那种眼神,小陌记忆犹新,只能用诡异来形容。没有瞳孔的瞳仁,混沌一体,忧伤得过于哀怨,似乎这一世的沧桑和对现实所有愤慨都蕴藏其中,仿佛孤身泛舟大海,环睹一线,道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小陌知道,这是一位有故事的老人。 老人喉咙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伸出冰冷的双手抚摸着小陌脸的轮廓。这是盲人惯有的识别方式,小陌也并不躲闪,只是觉得这双手要比冬夜还要刺骨。 他打量着眼前的这陌生得似乎生活在地狱的老人,在火光的映衬下,脸部和手部的纹路过于清晰,足见在这战乱年代生命的羸弱与不值一文。也许他并不苍老,只是乱世的风霜在他的脸上铭刻得过于显著。 小陌继续回到那个目光的审视下,如果这仍然能够称为目光的话。丧失颜色的瞳仁被风侵蚀得干裂,本应是红色的血丝却如干墨般铺陈。不知这位老人无助时是否仍有热泪,不知泪水的颜色是否仍然澄明。小陌心中不忍,却不应是同情,只能说是理解,感同身受。 老人如获至宝,频频点头,龟裂的唇角徐徐上扬,“细牙子,没得慌,老头子我不是鬼,鬼也要敬得俺三分。”声音难听至极,仿佛世界上两个最丑陋的东西相互摩擦而发出的声响。许久,老人放下双手,娓娓道来,“如果我的小子还活着,也和你一般大小了。” 他踉跄着后退,歪坐在缺腿的香案前,佝偻着背,脑袋享乐的摇晃着,或许是抑制不住内心久违的欢乐,就像最初的那抹微笑,仿佛是一个审判者对乱世的不屑与嘲讽,带有一个长者的仁爱与怜悯。 他不似外表那么严肃,眼角流露出俏皮神色。邋遢的胡须给人以油油的感觉,斑白的颜色似是在彰显他曾逝去的青春,和在肮脏的躯壳下的那颗平和的心。 “你是人是鬼,你一直都在这里?”小陌对他充满了好奇。 “没有吓到你吧,老头子我也人鬼不分了,活着死了没得区别。”老人颔首,缓缓叹道:“一年了,在这鬼地方足足一年了。” “你是盲人?平日里做什么吃食?”小陌追问。 “你看我眼睛瞎了,可心不瞎,野果,野味,能吃的都吃了,还有你带来的这些杂碎,细伢子不会真的以为泥人能吃东西吧?”他笑得爽朗,却又不停的咳嗽,龙钟体态展现无遗。 “你来自江湖?”小陌眼睛发亮。 “江湖?有人则有江湖,老头子我自然也没得例外。”他腮边有些抽搐,似是说到动情之处,“俺也算出身名门,本家姓冯,荣华富贵也是享受过的。细伢子,你看看外面,多少人饿死,多少人战死,你就会知道老瞎子我曾经是多么的不可一世。”他将脸朝向黑暗,深陷的眼眶仿佛无底深渊。他声音有些哽咽,却在吹进门的狂风中显得虚无缥缈,祠堂的门吱呀声响,开合不定,篝火被无形的气流淹没,祠堂里瞬间漆黑一片,耳旁尽是风声。 小陌细细的聆听,生怕漏下字来,老人的轮廓已然模糊,飞雪从门外吹来,散到脸上,身上。他觉得眼前这个餐风露宿的老人,有过昔日辉煌,往事种种如烟如尘,和他无关却又息息相关。在现实与回忆的双重打击下,老人的身影单薄而立体,小陌珍视这个忧伤的故事,如同珍视阔别已久的骨肉亲情。 如此十年有余,冯瞎子渐渐融入了这小小村落。他为人爽朗,待人真诚,通晓武林大小诸事,平日里疯疯癫癫,信口开河,村里人叫的顺口,也就都管他叫疯瞎子了。 小陌喜欢与这个老头打交道,小时候的花拳绣腿,站桩马步也是当年这个不算很老的老瞎子比划给他看的,虽不能打抱不平,却也不会被不平打抱了。 前些日子这个老而不死的老家伙不知从哪里听说盐帮帮主大婚,要上人头祭,如果讨得帮主欢心说不定能破格入伙,那可就是人在江湖狐朋狗友了。 第四章 落霞庄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写尽了黄巢之抱负,一个祖上三代以贩卖私盐为业的落第书生,一个壮志难酬的盐帮首领,很难想象在建立大齐政权后竟如此的荒淫残暴。他不但烧杀抢掠,而且放任齐军利用捣磨寨的杀人工具冲砸碾磨灾民与战俘,数十万人靠吃人为生。 盐帮帮主自黄巢起便有了吃人的习俗,战乱年代饥荒成灾,以人为粮并不新奇,若说他吃的是人,不置可否,这些或是活着或是死去的物件叫做两脚羊,这便吃得心安理得,吃得大快人心了。 盐帮自黄巢后,已历三主,黄巢之子刘鼎禅位于义子董骁,皆以复兴大齐为己任,只是不复当年盛况。盐帮的各种匪迹已被疯瞎子后期处理得近乎神话。尤其是帮主董骁,传说只有一只眼睛一条胳膊和一跟手指,擅长使毒下蛊,外号人皮傀儡,他日日杀人,夜夜笙歌,曾在皇宫大殿坐过龙椅,峨眉山上调戏过母猴,单指倒立尚能行走如风。当然,这也都是从疯瞎子口中得知,真假掺半。 在这个年月里,拿着人头到官府可以换些银两,以习武乱党论处,区区十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故而人头成了稀有物件,占山为王者,多向周边村落寻难民下手,搜刮抢掠,猎捕两脚羊。无头浮尸填满了清水河,滚滚猩红注入黄河流域,腐臭之气数月不散。偶有难民寻尸而食,或是交换孩子烹而食之,只因亲生骨肉难下其口。 冯瞎子捻着胡子抬眼望而望不到天,故作深沉的说,“细伢子,你习武多年,却从未与人交手,这个人头祭,就算对你初入江湖的一大考验。吾山一线天,你自求多福吧。” 一线天以险峻著称,来往行人甚少,不知疯瞎子意欲何为。无奈迫于好奇心的趋势,却也不得不来。小陌从小向往江湖,在他的人生观里,江湖不是仗剑天涯的行侠仗义,也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是恃强凌弱,饮白酒食牛肉,劫富而不济贫。在这人不像人,遍地白骨的日子里,能活到站着撒尿已实属不易。为了温饱弑父杀子,为了活命众叛亲离,亡国灭种已成饭后谈资。小陌活在其中,他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他不想做好人,只想做个人。 小陌慵懒的摆弄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额前垂发,在这乱风乱雨之中飘逸依然,潇洒得仙风道骨,只是身上淤泥点点,略显寒酸。市井传说刘海是一名仙童,额前总是覆盖一列短发,小陌便萧规曹随,对这缕青丝爱护有加,昵称其为刘海,以其名代己物,自恋程度可见一斑。 乌云盖顶,这雨不知会下到几时,官道上雨水汇集,略有些泥泞。一行七八人推着马车前行,车轮深陷,足见车上货物的沉重。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粟”,不晓得是何贵重物件。小童驾着另一辆马车紧随其后,车棚晃得厉害,里面定当无人。马车一端竖有小旗,金丝勾勒,字迹庄严,上书“落霞”二字,光从这架势上看,必是运庄无疑。 运庄也称运行,是近几年新兴的行业,是清代镖局的前身,主要为私人运送银两珠宝,分为漕运和陆运两种。做运庄生意的除了朝廷与绿林要打点关系外,自身的功夫也要可圈可点,由此可知做此营生的人都不好惹。 枣红色的马匹,不似中原之物,肌肉雄健,却也累得血汗淋漓,昂头嘶鸣,这一路奔波跃然尘上。为首的两三人,都是头戴蓑笠,面部黝黑,皮靴玉带,锦缎华服,看得出身怀绝技,只是其后却尾随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小陌提了提神,举手眉间定睛望去。只见白袍一袭,疑似贡品柔缎,身价不菲。高高绾着冠发,羽扇纶巾,眉目如画,唇色如婴,不像男子,却做男子打扮,一眼便认出此人女扮男装。 在这乱世当中,侠女游走江湖多做男子打扮,小陌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似这般清秀的女子也属罕见。小陌目光一直在那人身上游走,不禁看得呆了,目送她走了很久很久,由远及近。 村里面的确有几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姑娘,但大都土里土气,料想日后也基本生活在厨房了。小陌还从未见过如此婀娜而有气质的身影,仿佛一缕芬芳,袅袅而悠扬。 蓦地,她停了下来,在风中伫立,衣角随风舞动,手中折扇如剑如虹。她抬头辽望四周群山,不顾雨点拍打在脸上,似乎在欣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徐叔叔,这是哪里,景色竟如此壮丽?”她的声音略显沙哑,并没有想象中的动听,不知是声线如此,还是在刻意模仿男声。 一个蓄有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看起来魁梧异常,嘱咐道:“这是吾山一线天,地势极其险峻,婉儿千万要小心落石。”这个被称为徐叔叔的,正是双枪徐荣。徐荣是兖州落霞庄的供奉,虬须怒张,人也显得威严,擅使两把钩镰枪,柄部对接,枪长可达七尺二寸,挥舞起来猎猎生风。虽然他做事雷厉风行,但惟独对婉儿爱怜有加,接着道:“这连日阴雨,山体可能不稳,不过幸好把这山雾打散,要不然中了埋伏而不自知。” “徐叔叔就是多疑,落霞庄虽算不上名扬四海,却也绝非浪得虚名,江湖宵小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会犯我秋毫。”这个被叫做婉儿的女子柳眉上扬,一脸的桀骜神色,不难猜出,她便是落霞庄庄主许长风的小女许婉秋。 说起这个落霞庄,不得不让人竖起大拇指。许长风曾是开国侯王彦章麾下一员大将,擅使板斧,两军对垒必当先锋,与王彦章称兄道弟,和朱温也是患难之交。他性情刚烈,人称开天斧,曾受奸臣赵岩等人排挤,仕途不顺,才毅然决然弃官不做,做起了运庄的营生,这落霞二字,便是宦途之写照。因曾在朱温帐下,多年来敛财无数,家底颇丰,出手豪阔,江湖人心向之。后遇良配,中年得女,视为掌上明珠,从小作男子打扮,欲传家业。 “小姐啊,您慢点走,莲儿哪有您这脚力?”只见浅蓝色素衣裹身,外罩刺莲纱衣,简洁而不失清雅。长发挽起未梳云鬓,上斜蝴蝶发簪,玉手持伞紧随其后,巧笑嫣然似有梨涡,“雨这么大,着凉了,害了病,要我怎么向姨母交代,让赵公子多心疼啊!”莲儿虽身为奴婢,但因其母与许长风夫人李氏交好,死后将莲儿托付于许家,李氏待其如己出。莲儿知书达理,媚颖于外而秀于中,性温和,喜玩乐,此时正眯缝着双眼斜视一旁尴尬的赵公子。 赵隶乃许长风门客,在庄内任副总管要职。他自幼家贫,尝依附私塾墙外而窃读,虽谈不上学富五车,却落得满身的书生气,不似习武之人。许长风膝下无子,对赵隶寄予厚望,是故门客中也有等弟之分,无才无德者温饱足矣,似赵隶这般,食有鱼,出有车,是为首也。 第五章 吾山初遇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赵隶听到莲儿的调侃不禁莞尔,只见他一拢红服,外挂蓑衣,不扎不束,天质自然,举手投足间尽显龙章凤姿。他虽爱慕婉儿,但深知自己出身贫贱,又岂能高攀,恐为旁人言语,“莲儿说笑了,你自顾照看小姐,车内有蓑衣,取些出来,这雨水甚凉,莫害了寒气。” 莲儿三步并为两步,把纸伞罩在许婉秋头上,笑骂道:“小姐虽然变成了公子,但终归是女子,做不得假,除非重新投个胎,生得像赵公子这般俊朗,也算潇洒一回。” 赵隶把手伸向莲儿眉间,佯装敲打,悻悻道:“就你话最多,当初真应该让你留在府上,也落得个耳根清净。你言我俊朗,主上却说我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意思是嫌我没有英武气,我观志良兄才算得人杰,人家待你有情有义,只是不愿开口罢了。” 莲儿俏脸微红,目露羞赧之色。徐志良闻言回过头来,反驳道:“我只爱习武,从未有过其他念想,你不要在那里无事生非。”徐志良是徐荣长子,落霞庄的护院。他身形健硕,肃肃然如松下之风,高而徐引,黝黑的皮肤使得面容更加刚毅,剑眉入鬓,正气凛然,一根齐眉棍慑敌无数。 秦越拔出短刀,以刀背敲打车辕,铿锵似有节奏,狡黠的丹凤眼瞟向赵隶,笑道:“某人就是爱说实话,油头粉面果真不假。”秦越细脸柳眉,身长如竿,嘴角微钩,轻佻里带着风流,狡黠里暗藏阴损,他便是秦宗权的后人。 说起这秦宗权,便要从黄巢之死开始说起。朱温与李克用联手合围长安之时,杀尽了曾经一起浴血的战友,一起共事的朋友。黄巢不敌,败死狼虎谷,黄巢从子黄皓帅残部流窜而遭伏杀,蔡州降将秦宗权则取而代之继续反唐,期间骚扰残害百姓,还妄自称帝。相传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人烟几近断绝,荆榛蔽野,其兵士便把尸体用盐腌制起来以作军粮。 经过长达数月的围困作战,朱温活捉秦宗权,命许长风将其押往京师问斩。临刑前,秦宗权还在刀下大呼辩解:“我像是造反的人吗?我对朝廷是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只恨无处投效。”此时此刻此等言语,显得过于迂腐,本不是英雄,却真成了狗熊。一阵哄笑过后,手起刀落,血洒当场。 秦越虽也算是帝王之后,但是大齐政权的兴起于没落掺杂了太多的无妄杀孽,为万民不齿。他忍辱负重,自小苟活于许长风门下,受尽了庄内家丁的凌辱,谣言接踵而至。有的说他混入庄内就是想伺机为祖父报仇,有的说他欲借许长风之手光复大齐。旁人的嘲讽与鄙夷,使得秦越内心愈加幽暗,说话也就只道别人短处,显得很是不合群。他一手短刀快打,招招直取要害,人称鬼手,永远不知他下一刀砍向何方。 许婉秋回身一脚,溅了秦越一身,嗔道:“收起你的小刀,又不切瓜切果,我看你哪是鬼手,明明鬼猴一只。” 秦越坏笑道:“我是猴子,那你是什么,你能走货还不都是我的功劳吗?不要过了河就想着拆了桥,难免日后仍要过河。” 这句话说得许婉秋哑口无言,莲儿拉过她的手,缓缓道:“小姐啊,不要离得太远,你看这肩膀都湿了,莲儿的伞再大还能大过天去吗?” “是啊,再大还能大过天吗?”婉儿若有所思,这一路奔波,已是遇难民无数,所到之处满目苍凉,人间惨剧莫过于此。自己虽锦衣玉食,却不能兼济天下,想来心中苦闷。她虽骄纵蛮横,却也饱读诗书,平日里耍耍小姐脾气也就是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是要怀有慈悲心。 赵隶似是看出端倪,上前安抚道:“自古乱世皆是如此,怨不得天,尤不得人,若无乱世何来英雄?” 莲儿附和道:“姨父的功业是战阵上拼将出来的,小姐能有今日也是托这乱世福荫,人家过得好与不好我们顾暇不来的。”莲儿家道中落,自幼便住进了落霞庄,姨母待自己不薄,虽是婢女身份,但与许婉秋同寝同食,俨然闺中密友。所谓朱赤墨黑,身上自然也沾染了娇贵气,却也不失懵懂少女的灵秀与童真。 苍白的脸上一抹讪笑,许婉秋刮着莲儿的鼻梁,道:“好个没良心的,你又懂什么,现在命贱了,人也就如了草芥,一场大火伴着春风,哪里还有命活?”她打开折扇,上面金丝勾勒,山水栩然,雨水顺着扇骨流下,显然这金丝扇面水火不侵,素手微摆,清雅之气伴着凉意徐来,“不要小姐小姐的叫我,出门前不是说好了吗,要叫许公子。” “好的许公子,奴家这厢有礼了。”莲儿微微鞠躬,银铃般的笑声夹杂着雨声涤荡开去。 众人身后的小童驾着马车不发一言,十四五岁的年纪,做书童打扮,斜坐在四轮马车前板,手握缰绳。他自小跟随许长风左右,打点前后,做些粗活,是为家奴,庄里家丁皆唤其为小四,有小厮之意。他皮肤白皙,方脸阔口,眉眼间有不合年龄的稳重感。他见雨落甚急,却无人上车休憩,思忖再三,也不愿多说什么,自顾自的驾车,自顾自的听着同伴戏言,也颇以为乐。 莲儿搀扶“许公子”,生怕她多淋一滴雨,落错一寸地。一个是女扮男装,婉约中透着浩气,柔媚中流露飘逸;一个是略施粉黛,轻盈活泼,带着几分调皮,几分淘气,简直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莲儿乌闪闪的双目灵动聪慧,如中秋之月,圆润异常,在这雨幕中转来转去,最终望向野草繁茂之处,惊道:“小姐啊,你看前面,好像有个人影?就在那里。”她伸手指向前方,纤指微长,凤仙花涂抹的指甲在雨中浸得鲜艳欲滴。 但见无风草动,似有敝履露出,缓缓移动。小陌藏匿其中,引而不发,他知道江湖人拦路劫财抑或索命,都要对喊唇典,在运庄面前说得不合章法便是班门弄斧,丢了面子事小,一字不慎弄不好便要尸横于此。 徐荣停下货车,欲上前查探,却被徐志良拦下,俯耳小声道:“父亲莫上前去,恐有埋伏。”回身在货车底部抽出长棍,斜在身后,大喝道:“摆金顶红货过此,望无爆江,可否一谈?”摆金意为下雨,顶即为天,红货通常指运庄押运的货物,爆江是为流血。这句话便是江湖术语,意思是雨天运货路过此地,希望不要发生冲突,能否和谈。话语之中已是谦卑至极,足见了诚意。 小陌听得糊涂,也不敢妄动,在草丛下不断往脸上涂抹淤泥,动作谨小慎微,终于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缓缓探出头来,心道:“老子这般模样,已经惨得可以了,看你们还怎么忍心下手。”他心中盘算,脚下迈着碎步,摇晃着移动过来。 许婉秋见小陌耸拉着脑袋,看不清面容,全身湿漉漉的污秽不堪,走路左摇右摆,嘴中似是在嘟囔着什么,在这椎骨寒风中显得极是可怖。她下意识的将袖箭扣于掌心,反手将莲儿护在身侧。 莲儿打量着小陌,见他十五六岁模样,五官模糊难辨,衣衫破烂,身后似负有重物。她在许婉秋耳际小声道:“公子啊,我看他不像贼人,倒像极了难民,这瘦瘦小小的,年纪也不大,应该是受了伤藏在这里的罢。” 第六章 黑衣人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耳力极好,听到莲儿这般言论,灵光一闪,便趴在地上,竟是爬着过来,嘴中嚷嚷道:“好饿啊,饿死我了,给点吃的罢。”这几句倒是真心话,他腹中空无一物,早就搅得翻江倒海了。 徐志良看得愣了,本以为是强人劫财,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眼看着小陌从自己身边爬了过去,也不便出手干预。许婉秋放松了警惕,对莲儿道:“你去拿些馒头罢,我看他是真的饿了,怪可怜的,却也不像作假。” 小陌爬到许婉秋脚边,伸手紧紧搂住她的大腿,哭道:“我好惨啊,好饿啊,好可怜啊。” 许婉秋完全没有想到小陌竟然如此,想要挣脱又怕误伤了他,雪白的裤腿上瞬间留下了几道肮脏的手掌印。 小陌提着个嗓子,颤声哭道:“我好可怜啊,你们还有没有同情心,我不吃素的,不要你们的馒头,我要吃肉,没有肉我就活不成了。” 婉儿很不自在的晃动着身体,心下不知道喊了多少遍把你的脏手拿开,但对着如此“可怜”之人也不好发作。她强压怒火,柔声道:“小弟弟,我们这里只有馒头了,你就将就着吃些罢,车上还有米酒,也能暖暖身子,你先起来,不要总在地上趴着。” 她俯下身想要扶小陌起来,但见小陌身上竟无一处干净,一时找不到落手之处,双臂在空中尴尬的搁置着。 秦越怒道:“你这小娃娃挑三拣四,潦倒成这副田地,竟还要肉吃,那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再喂给你吃。”言罢,一脚踏在小陌的后腰上。 这一脚踏得不轻,小陌哎呦一声,只觉得肠子几乎都要贴到地上,心道:“就凭你这猢狲,也想割老子的舌头,你爷爷的。”他握着婉儿的小腿,坏笑几声,一口咬了上去,任她如何挣扎,愣是不松口。 许婉秋痛得美目圆瞪,狠狠道:“你这人饿疯了吗,连活人你都要吃,再不松口我便杀了你!” 小陌向后翻滚坐定,仍是哭丧着脸嚷道:“你们这些贼人,不给吃的也就罢了,居然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也不放过,还有没有人性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秦越收起短刀,走到小陌跟前,凤眼满是疑虑,道:“雨下得这般,为何你的脸上仍存有泥沙,莫不是刚刚涂抹以做掩护的罢?”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秦越说得极是,不禁颔首,秦越接着道:“你身后背的何物,戾气如此之重?”话音未落,长臂便向小陌背后伸去。 小陌一个踉跄,佯装摔倒状,心道:“这几人武功不弱,交起手来我定占不得半点便宜,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暂且孙子一把,来日定叫汝等数倍偿还。”心念及此,便大呼道:“啊呀,死了死了,小的身上没钱没吃食,就剩个头颅值些银两,我看大爷也不像缺钱的模样,就做个顺水人情,把小的当个屁给放了罢。”小陌躺在地上,连连蹬腿,撒泼打滚的功夫可谓一流。 秦越笑道:“我当是什么绿林好汉,原来是个市井无赖,竟在这里耍上了泼皮。今日你就算说出花来,我也断然不会放你,我很是好奇,要是人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还能不能说出话来?”他连笑三声,伴着黯云惊雷,响彻山谷。 小陌一个鲤鱼打挺,重剑顺势而出,虽然颇为吃力,却也来得洒脱,厉声道:“你爷爷的,你们以为老子是一个人来的吗,笑话!敢动老子一下试试,要是少了根寒毛,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怎么样,怕了罢?” 赵隶上前一步,挥手示意众人停止争吵,猝尔大喝道:“有埋伏!”山顶瞬间火起,映得黑云若烧。一线天垂下铁索数跟,几条暗影顺着崖壁滑下,其间夹杂刀光,如天兵骤降,杀气逼人。 小陌吓得连滚带爬,倚着树根勉强起身,重剑护在胸前,斑斑锈迹展露无遗。心道:“不用这么配合罢,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这回有嘴也说不清了,看来疯瞎子的话果真信不得。今日倘若留得命来,定要回城里老老实实的做做小生意,管它什么盐帮不盐帮的,这年头太他娘的吓人了!”他看向左右,伺机而逃。 秦越大怒,寒光一闪,短刀已向小陌脖颈斩去。小陌回手格挡,短刀游蛇一般在秦越枯柴似的手掌上游走,刹那改变方位,刺进小陌左腿,一股热流蹦出。小陌单膝跪地,侧身压住短刀,痛得嘴角抽动,但手上不敢放松,奋力把重剑送出,对准秦越咽喉。 这一招来得狠辣,两人近在咫尺,短刀又在小陌腿内侧压而下,秦越若是俯身躲避,必当暴露要害,若是弃刀而去,又颇为不舍。两难之际,秦越蓄力蹬出一脚,小陌闷哼一声,飞出丈许。 秦越欲再上前发难,不料身后刀锋已至耳际。说时迟那时快,他向前翻滚一周,回身横扫,能听到断雨之声。 暗影跃起,带起串串雨帘,躲过横扫之势。只见黑衣裹身,手持圆月弯刀,仅现双目圆瞪。 一阵龙啸划破长空,黯云涌动。忽明忽暗,阴风贯穿峡谷,雨幅骤然。十几个黑衣人轻功了得,顺着铁索点石而下,手中兵刃携风而至。 许婉秋弓起双腿,举手眉间转动机括,金丝折扇一声脆响,由扇骨伸出片片金叶,锋利异常。她右手一顿,折扇顺势打开,金叶呈弧形铺陈,俨然神兵利器。她左手连射三根毒针,移步莲儿身侧,道:“危险,快点躲起来。”毒针破风而过,没入黑衣人体内,不及反应已是见血封喉,扑通一声,坠落崖下,碎骨透体而出。 赵隶摘掉蓑衣,雨水带着凉意倾泻而下,醍醐灌顶。他接过小四递来的软剑,快步向前,脚尖踏积水而起,来去如风。软剑缠绕铁索,助其向上,顺势一脚踢在俯冲向下的黑衣人胸口,咯吱声响,深陷其骨。黑衣人一口鲜血喷出,立时气绝。他紧握剑柄,左脚踏进崖壁缺口,壁虎游墙般滞留半空,挥手连连斩断铁索。崖下,已是战得不可开交。 两声暗器破空之声响起,秦越猛一回头,见是婉儿抖手甩出两根毒针,直奔黑衣人云门穴射出。黑衣人侧身避过,以为脱险,不料婉儿早已栖身近前,金丝折扇在黑衣人腰际旋转一周,爆起阵阵血雾,扇柄复归掌心,前后动作一气呵成。 未觉疼痛,已是肠穿肚烂,一双圆目决眦欲裂。黑衣人茫然跪倒,抽搐着咽了气。婉儿道:“小猴子,我又救你一命,日后定要立个字据,以免你又要耍赖。” 秦越笑道:“放心罢,我的贱命早就是你的,你想要时可随时来取,我若皱眉便不是英雄。”他怕黑衣人不死,上前连补三刀,手到之处,削肉至骨,一晃之下已跃前三尺,卷入乱阵之中。 徐荣挥舞钩镰双枪,几丈之内雨水不落。黑衣人合围而至,不进不退,为首一人大喝:“那边的小娘子不会武功,先从她下手。”莲儿闻言大惊,蜷缩在马车之后,瑟瑟发抖,纸伞滚落脚边,犹似春泥护花。 徐志良安慰道:“莲儿莫慌,在那里蹲好,不要出来。”他快步绕到父亲身后,齐眉棍舞得龙啸九天,夹带劲风,中者非死即伤。 秦越将短刀一分为二,原来此刀是由两把极细的铁刃合拢拼接而成,以巧劲错开,分握两手。他左右手连斩四刀,左手全虚,右手皆实,只听哀嚎片片,已是分不清雨水与血水,寒光阵阵,刀速之快骇人听闻。 第七章 石棺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感到汗毛倒竖,顿时来了精神。踉跄着爬起,以重剑撑地,心道:“想来这帮鸟人误以为我是黑衣人同伙,必不会轻易放我离去,倒不如将计就计,做一回黄雀又能如何?”他见莲儿手无缚鸡之力,此时正蜷缩于地,取其首级易如反掌。日后入得盐帮,定能吐气扬眉,看谁还敢凌辱于己。 他慢慢起身,左腿鲜血直流,伤口混着淤泥,灼心蚀骨。他把重心依附于剑柄,朝着莲儿的方向,光靠臂力拖拽身体前行,心中暗骂:“这该死的猢狲,出手好生毒辣,老子今日命丧于此,定要拉你同往。”夹带着血色,留下一道深深的拖痕,区区数十丈的距离,仿佛走了几个世纪。 小四见状,上前拦阻,怯着嗓子嚷道:“走开,你个小无赖,休要打莲儿的主意。”小陌已是神志不清,摇晃着脑袋寻找焦距,只见一个矮自己半个头的文弱小童,在他眼前哆嗦着示威。小陌坏笑一声,啐了口血水,一掌将他推坐在积水里。小四吓得傻了,扯着嗓子跑进了马车里。 小陌苦笑,向前几个挺身,瘫坐在马车前,猝尔清楚的听见了来自身旁战栗的细碎声响。他回过头来,看到一个梨花带雨的姑娘,掩面惊恐万分。她浑身抖得厉害,小陌登时心中不忍,但转念心道:“老子也算将死之人,死前也未能如愿杀人,岂不做了亏本买卖?去他娘的大仁大义,假仁假义都要不得,亏了自己总之是行不通,今日便拿这小娘子开荤了。” 他伸出左手摸索,欲找到莲儿方位好挥剑斩之。但左手触到莲儿温软香肩时,仿佛时空凝住了一样。小陌感到莲儿在剧烈的颤动,她吓得只剩喘息。 小陌感到了一种未曾有过的温度,这几日蛰伏于此,挨冷受冻,虽已麻木了感官,但这种温度却突然逆袭而上,直撞心扉。仿佛突然触碰到了莫名的东西,如拨云见日,如日出东方。 小陌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只是乱世扭曲了人性,时刻警戒世人以暴制暴。可是鱼肉在俎,却难下其口,是何道理? 小陌收回重剑,侧身按住莲儿双肩,大声道:“你怕个什么,有什么好怕的,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莲儿支吾着哭泣,胸脯起落,出气多于进气。小陌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莲儿顿时懵了,傻傻的看着小陌。 只见额前碎发粘着乌七八糟的淤泥与血污,贴在脸上,雨水流过的部分一道惨白,未及的地方一片淤青。看不清鼻子的形状,也寻不到嘴唇的轮廓,只能见到一个洞口不断开阖,甚是滑稽。 莲儿竟没心没肺的笑了,两靥乱颤。小陌却愣在了当场,心道:“难道这一巴掌力度太大,直接打傻了?”想毕,双手略加气力摇晃。 莲儿大呼疼痛,似乎想到了什么,骂道:“好个小流氓,凭什么打我?” 小陌见她无事,心也算着了地,道:“打你怎地,老子就是喜欢打女人。”说罢,把手举高,嘴角微扬。 莲儿哪受过这样的“礼遇”,以为小陌言出必果,眼见手抬的这般高,一巴掌下来怎么也要晕死过去,便赶紧求饶道:“少侠饶命,莲儿以后不敢了,您是好人,不要和妇道人家计较啊。” 小陌心下连呼过瘾,暗道:“这个莲儿单纯可爱,要是今日不死,以后可有的戏耍了。” 浥雨轻寒,乌云把吾山峡谷盖得密不透风。伴着隐约火光,能看到两侧悬崖顶端轮廓,似有人头攒动。 十几根长矛,带着灌有鱼油的铁索,从崖顶射下,噗噗数声,尽数刺进货车之上,木屑四溅。枣红马仰天长啸,红鬃飞扬,竟脱缰而去。 赵隶辗转腾挪,已栖身崖下,欲上前补救,不等喘息,黑衣人已到身前。弯刀在黑衣人手上绕着古铜色金属支点旋转,发出刺耳声响,挥拳转向赵隶眉间。赵隶弓身向后,单脚撑地,右手向前,软剑如流星划破长空,后发先至,在空中如龙颔首,绕过黑衣人胸际,直点后心。不知何人铸造此剑,韧度极好,如银丝般透体而入。黑衣人只觉后心一凉,便在瞳仁里刻下了最后的光影。 一人刚毙,一人又至。黑衣之人仿佛催命丧钟,满眼的杀戮,不畏生死,甚是难缠。 小陌未及反应,只觉耳旁风起,眼前蓦地多了无数铁索,腥臭之气弥漫。瞬间火蛇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带着吞噬万物之势,沿着铁索由悬崖顶部奔袭而下,仿佛在天地间织成赤色巨网,浓烟滚滚,摄人心魄,马车焚于其内。 鱼油滴落满地,转眼顿成火海。小陌大惊,眼见莲儿衣服已然起火,二话不说抱着莲儿便向远处滚去。莲儿吓得花容失色,看到小陌扑到也不躲闪,任由他把自己压在身下,整个人都泡在了泥水里,嘴唇紧闭,生怕泥沙灌将进去。 小陌第一次这样抱着女孩子,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他只觉莲儿柔若无骨,气若幽兰,心道:“难道女人真是香的?颧骨是香腮,年纪是芳龄,甚至连名字都称芳名。这个莲儿虽然也大不了我多少,姑且也算作女人罢。” 此处地势颇陡,两人在泥地里滚了良久,最终仍是停了下来,小陌直起上身,道:“怎么感谢我啊,老子救你一命。”他满脸痞气的笑着,侧头看向躺在地上的莲儿。 莲儿眉头紧皱,说话已是气若游丝,道:“我的脚好像断了,好疼!” 小陌慌了阵脚,哪料得这泥里还藏有碎石,心道:“你要是死了可与我无关,怪只怪你出门没看黄历,你若到得九泉最好喝了孟婆汤投胎去罢,别真成了孤魂野鬼找我索命。” “好痛啊,我的脚是不是断了?”莲儿紧闭双目,睫毛抖动着,带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你会不会接骨啊?” 小陌褪去莲儿鞋袜,见左侧脚踝处色泽淤青,肿得像块馒头似的,道:“这里积有血块,可是老子不会接骨啊。” 莲儿急得哭了出来,嗔道:“怎么不早说啊,不会接骨你还看我,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这句话反倒提醒了小陌,他把莲儿的小脚拿在手中,竟是刻意的打量一番。见她脚型纤长,脚弓稍高,脚指匀称整齐,玉骨冰肌,竟如初雪般晶莹,心道:“幸亏老子心地善良,没能杀她,不然也真够可惜。” “怎么还不放下,你要气死我吗?”莲儿痛得额头渗出汗来,双颊透有红晕。 众人见马车火起,已燃烧殆尽,奈何黑衣人步步紧逼,腾不出手来,只能眼看这一路奔波在眼前消散如烟。 鱼油燃尽,马车里竟然漏出冷森森的一座石棺,众皆骇然。黑衣人面面相觑,瞬间聚拢,似是没了主意,显然石棺的出现并不在计划之中。 落霞庄虽然对待强人态度一贯谦和,但在原则问题上是十分坚决的。他们知道自己使命之所在,要严格保护雇主**,人在车在。虽然皆是以命相搏,却从不过问车中之物,但见石棺岿然,一时也乱了阵脚。 秦越退回数丈,凤眼杀意溃散。只见浓烟之中棺体呈长方形,棺壁全用页岩片石拼砌而成,刺满了铁索长矛,形状古朴瑰丽,上有铭刻,似回鹘文字,余烬斑驳,难以辨认,应是死者生平。 第八章 萨满国师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阴风怒号,惊雷从头顶掠袭而过,映出了青色战狼图腾。 一人于谷顶伫立,冷眼旁观山下战局,随带部族军分驻峡谷两侧,俯于灌木之后,在凄风冷雨中鸦雀无声,如同伏击猎物的狼群,一双双琥珀色的眼睛,仍有警戒之色闪动。 他身形魁梧奇伟,面容坚毅,棱角分明,二十出头的模样,髡发空顶,只在两鬓和前额留有少量余发,以作修饰,覆于头衣裹斤之下。只见他窄袖绯绿,短衣长靴,前襟左掩,不同于中原服饰。外罩袍服裘皮,菱纹袒领,纳有棉絮,腰缠蹀躞,鞓有金环,他便是雄踞北方苦寒之地,契丹国可汗耶律阿保机次子耶律德光。 契丹本属东胡族系,是鲜卑的一支,以游牧为生,信奉萨满教,认为万物皆有灵。自盐池之会后,七部酋长终遭伏杀,耶律德光的父汗耶律阿保机遂统一契丹各部,废除了三年一选可汗的习俗,建立契丹政权,自号天皇王。 阿保机育有三子,皆是回鹘族述律平所生,长子耶律倍,幼子耶律李胡。其中耶律德光的为人秉性,处世态度像极了阿保机,二十岁便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他不但武艺精湛,胆识过人,而且熟习汉人文化,此时正立于吾山之巅,蔑视的笑对众生。 耶律德光指着手中的匿名信件,不解道:“按信中所言,一线天会有我军欲求之物,并注明对契丹国运极为重要。写信之人不但对我军行踪了如指掌,而且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放下信件全身而退,此人不容小觑,是敌是友尚且不明。祭司以为,信中所指应为何物?” “以老夫愚见,定是落霞庄所运棺中之物。从棺体风格上看,应是沙陀族的殉葬方式,且必是王室贵族。而晋国似有内乱,李存勖近日称帝,有密探来报,李嗣源在魏博一带活动较为频繁,竟也是为了寻找一座石棺。可想而知,必是有人窃了李克用的陵墓,盗走了这具石棺。想那李克用与可汗有八拜之交,昔日两国交换地图以示联盟抗梁。李克用生前有言,死后便将此图入殓,誓不犯我边境。由此推测,棺内多半有我契丹国的地图绘本。”只见一人从部族军中走出,身着黑紫色神袍,其上镶嵌鸟兽图案,并直接佩戴骨羽。在他认为,这些正是万物灵魂的具象,依靠这些自然力量,才能翱天入地,到主体以外的客体任何一方,以求灵魂之升华。他右手边神杖及眉,杖柄裹有蛇皮,头遮防具,赤面獠牙,此人正是是萨满教大祭司巴图莫日根,契丹国辅国国师。他接着道:“汉人觊觎本国地广人稀,得此图必会挥师北上,对我们自是极为不利,元帅不可不防。” 耶律德光剑眉紧锁,道:“祭祀所言甚是,石棺既已在彼,那信中所言必不是子虚乌有,只是这黑衣人纵火焚之,竟是想要毁掉货物一般,是何道理?” 巴图莫日根道:“老夫起初以为黑衣人是晋国的鸦军,直至看到石棺上的回鹘文字方才明白。”在暗雷涌动的云幕下,恶魔之脸仿佛活了过来,黑色为底,红色为纹,诡异得从面具边缘蔓延开来,仿佛几条赤蛇首尾相噬。萨满称灵魂和生命为腾,腾一旦离体,人即死亡,所以契丹人身上脸上,甚至面具上多纹有图腾。 耶律德光道:“如若是李克用的鸦军,李嗣源也必定亲临,又怎会烧毁他义父的棺椁呢?” 巴图莫日根冷森森的道:“老夫正是此意,梁军主力西攻泽州,郓城一带最为薄弱,老夫料想晋军亦不会错此良机。也许李嗣源正酝酿着如何攻城拔寨,又怎会顾暇这一小小棺椁呢?即便黑衣人不巧正是晋军,元帅可知,夺回李克用遗体必是奇功一件,李嗣源早有谋反之心,这石棺他势在必得,纵然不会纵火焚之。”声音隔着面具传出,变了音色,沉闷异常。 人类佩戴面具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最初源自狩猎活动。猎人用面具把自己装扮成各种动物,便于接近猎物。后多用于祭祀,以表示对自然力量的尊崇。在世人的观念中,只有当自己成为或是吃掉某种生物时,才能具有它的某项本领,并依靠这种本领去实现预想之目的,非此,便不能,故而萨满的扮相成为了必行之事。 耶律德光望向山下火势,见石棺于火中焚炙,略加思忖道:“黑衣人下手狠辣,且计划周密,不似民间组织。既然不是晋军,那便极有可能是郓曹节度使的牙兵。晋梁一向对立,莫非是梁军想要毁了李克用的遗体不成?” 五代节度使都会设置牙兵,因高人一等,往往特立独行,平日骄奢蛮横,目无礼法。所谓牙兵,就是指亲兵和近卫队,是节度使亲自挑选的凶残爪牙,多为义子,属私人军队,只忠于个人,不知天子。虽然狂妄,却是武艺精湛,忠心不二。晋国的鸦军也属于牙兵,是李克用所置的沙陀亲兵,军衣通体黑色,嗜杀成性,故此得名。 巴图莫日根道:“这些黑衣人见了石棺已是方寸大乱,可见他们的目的并不在此,或许是被人利用也是不得而知。不论如何,既然有梁军相助,我军倒可坐收渔利。只不过石棺已现出端倪,我军不可久持,先下手为强,杀个措手不及,莫要将地图落入汉人手中。” “时机还未成熟”,耶律德光指着山下石棺道:“待火势稍减,我们再行动手,祭司莫要着急。让他们拼个死活,您老就当看个好戏,这里视野颇佳,只是露天野戏,风雨碍了法眼。” 巴图莫日根奉承道:“元帅深谋远虑,年岁尚轻却能在两军阵前安之若素,不动如山,不亚于可汗之勇。” 耶律德光道:“祭司过誉了,父汗千古一帝,岂是我等能够比拟?”他为人爽朗耿直,习武之余,深谙中原文化,他远观赵隶手中软剑,眼中满是神往之色,道:“祭司可知这鸿羽、青冥?” 巴图莫日根扶起左手边的木柄神刀,见崖下一红衣少年翩若惊鸿,问道:“似有耳闻,可是中原兵器?” 耶律德光笑道:“祭司帮着父汗日理万机,想不到也会对中原文化感兴趣?祭司请看,这位红服少年手中之剑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多半是铸剑大师欧冶子为越王所铸之剑,名为鸿羽。” 第九章 古剑传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史书记载,鸿羽剑可置鱼腹之中,剑身细长柔韧,能够沿鱼口插入,在鱼的胃肠中曲折弯转,而抽出时则恢复原形,钢韧无比,熠熠生光。 春秋时期,吴公子光欲杀王僚而自立,伍子胥便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那日,公子光宴请王僚,酒过三巡,便假装身体有恙,退出殿外。此时专诸正端着亲手烹制的梅花凤鲚炙上得殿来。大殿内甲士陈列,台阶两旁皆是王僚亲信,直排出殿外,死侍之多不可计数。 专诸心无旁骛,稳步向前。王僚颇爱美食,醉眼微曛,不觉间被专诸手里的菜肴所吸引,醒了醒鼻子,向前欠身。 殿内灯火依旧,极是安静,似能听到殿外飞鹰掠空,盘旋而过。 王僚抿唇,咕噜噜的吞着口水,眼睛直盯着餐盘,别无其他。专诸极是恭敬,道:“大王,这道菜叫梅花凤鲚炙,这里的梅花,是严冬的寒梅,凤鲚是酷暑才会出现的凤尾鲚鱼,小人用严冬寒梅的枝杆烤炙盛夏太湖里的鲚鱼,这道菜的特别之处,就在这鱼腹之中。” 言罢,伴着一声闷雷,王僚突然感到一股凛冽的杀气从鱼腹中激射而出,登时目瞪口呆,酒已醒了一半。 鸿羽剑破肠而出,百折千回,复又稳稳地握在专诸手中。死侍大惊,和围而至,鸿羽剑从缝隙中穿插而过,直取后心。 专诸手抖游龙,脚下生风,几步便至王僚跟前。鸿羽一声长啸,穿透了三层狻猊铠甲,杀气不减,依旧向前,终于透体而过,剑刃在王僚逐渐减弱的心跳声中,饮血蜂鸣。 除去吴王僚,公子光自立为帝,他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吴王阖闾。专诸死后,阖闾将鸿羽剑用银匣封存起来,沉入大海,永不复用,自此鸿羽下落不明。 耶律德光道:“鸿羽青冥,一阴一阳,鸿羽剑软而薄,青冥剑硬而阔,中原的江湖人士把二者视为了绝世神兵,我也只是在书中见过,心下向往,相较鸿羽,我更爱青冥。” 巴图莫日根道:“青冥剑老夫也略有耳闻,只是中原江湖中此剑失传已久,相传二十多年前,有个相貌极是清秀的年轻人,手握青冥重剑,人称玉面罗刹。中原汉人大多信奉佛教,佛教里的罗刹皆是食人血肉,捷疾可畏,可想这个年轻人在当年必是罪业深重。” 耶律德光道:“也不尽然,玉面罗刹曾助朱温围困凤翔,生擒李茂贞,杀敌无数,人尽丧胆,最终迎回唐昭宗,也算是中原武林的少年英雄。只是青冥剑树大招风,惹来杀身之祸亦属平常,却殊不知多少冤魂死于剑下。” 梁太祖称帝后,曾下重金搜罗此剑,玉面罗刹被迫归隐,如此十六年有余。有人说罗刹已死,与剑合葬,有人说玉面仍在,为剑立冢,有缘人方能得之。” 史料有云,青冥剑一说七星龙渊,传于唐朝时,为避高祖李渊之讳而更名,是由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为铸此剑,凿开茨山,放出山中溪水,引至铸剑炉旁,成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中,是名“七星”。 剑成之后,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深邃,仿佛有巨龙盘卧,是名“龙渊”。 周景王二十三年,伍子胥因遭楚太子少傅费无忌陷害,父、兄为楚平王所杀,被迫出逃吴国,发誓必倾覆楚国,以报杀亲之仇。伍子胥就这样亡命天涯,被楚国兵马一路追赶。这一日荒不择路,逃到长江之滨,只见浩荡江水,波涛万顷。前阻大水,后有追兵,正在焦急万分之时,忽听江上芦花丛中飘出阵阵歌声,“芦花明月一扁舟,打渔沽酒自春秋。江湖几日风波早,只待英雄第一功。” 伍子胥循声望去,茫茫江水张翕搏动,薄薄的暮霭下飘出一艘渔船。舟中渔翁身披蓑笠,星月之下难辨其面目。伍子胥略微迟疑,猝尔飞身上船。渔翁撑篙调头,小舟载着二人隐没于繁茂的芦花荡中,前后只在瞬息之间。 追兵将至,远处蹄声嘈杂,金铁之音犹在耳前。伍子胥横卧船头,冷汗涔涔直下,可以清楚的听到岸上羽箭的破空之声,声声震摄人心。回想前尘种种丧亲之痛流离之伤,脸上有种不合时宜的笃定。 楚军见江水奇寒,料来伍子胥不能久居,但兵士已在岸边搜索不下百遍,一个人又怎会凭空消失?就这样僵持不下,最终岸上追兵意兴索然,竟悻悻而去。渔翁见追兵远去,似无折返之意,便将伍子胥载到岸边,并为其取来酒食,饱餐一顿。 伍子胥千恩万谢,忙问渔翁姓名,渔翁笑言自己浪迹江湖,已淡出俗世,还要姓名何用?伍子胥拜谢辞行,走了几步,心有顾虑又转身折回,从腰间解下祖传三世的宝剑七星龙渊,欲将此价值万城的宝剑赠予渔翁以报救命之恩,并嘱托渔翁千万不要泄露自己的行踪。 渔翁接过龙渊,仰天长叹,对伍子胥道:“此剑戾气过重,乃不祥之物。得此剑者需明心静气,摒除杀念,否则必会被煞气所驱。然则今日搭救于你,只因念你国家忠良,损之为万民惋惜,并不图报。而你竟疑我贪利少信,老夫只好以此剑示予高洁,唯死而已。如若是剑下最后亡魂,也算终了这场无尽杀孽。”说罢,横剑自刎,龙渊隐世。 耶律德光道:“鸿羽阴柔灵动,以天界仙羽名之;青冥杀气过重,以冥界青寒名之。天界和冥界本就水火不容,两把剑相生相克,纠葛颇深。” 江湖传言,若有一对男女幸得双剑,便是天命所归的良偶佳配,永不相弃。只是天冥不容,二人情路必会历尽坎坷,至死方休。到底是要各执一剑,相忘于江湖,还是要携手浪迹,共襄波澜? 巴图莫日根道:“按中原的说法,青冥属阳,是为雄,鸿羽属阴,是为雌,为何得此鸿羽者,竟是男人?虽然他身披红袍,面白身细,隔着雨雾老夫也能认出他是男人,决计不错。” 耶律德光笑道:“传说不可尽信,只是茶余饭后谈资而。祭司若是看上此剑,夺来有何不可?” 巴图莫日根道:“元帅笑言,老夫见这火势已退,是时候出手了。” 峡谷风起,瞬间昏天暗地,乱雨如鞭。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黑衣人围着木制机括谈天说地,好不热闹,即便在这乱风乱雨中,也能传出嬉笑之声。本是劫货而邀功,计划已是周全,却全然不知成了瓮中之鳖。 第十章 剑雨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只见峡谷两侧每隔数步便置有巨弓,后带轮盘铁索。此弓由犁木制成,风干后涂抹桐油,可保不腐不烂,却已被烈火烤得焦黑,仍可依靠弓弦弹力投掷长矛,射出铁索,固连在轮盘之上。 如此精密机括,必是出自捣磨寨寨主周兴之手。周兴天资聪慧,却是误入歧途,为人阴险,唯利是图。曾集结草寇数千,占山为王,平日里杀人掠地,所到之处鱼烂鸟散,人烟几近断绝。 捣磨寨原为朱粲所创,盛唐时没落,却在黄巢起义时卷土重来。其残忍程度变本加厉,于陈州专研杀人机括,成了人肉工厂。大批活生生的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入舂,顷刻碓成肉糜,为义军解决了粮草问题,黄巢对其大为赏识。 焦黑的铁索随着烈焰长矛尽数没入石棺之内,仿佛从乌云里伸下的无数赤红魔爪,在天地混沌之时,欲焚毁这冥界之门。 耶律德光指着机括方向,一声令下,峡谷两侧的部族军蜂拥而至,个个掏出腰刀,如恶狼亮出獠牙,茹毛饮血,喊杀声夹杂着片片哀嚎,仿若山洪暴发,吞噬万物。 刚刚还在嬉笑的黑衣人,未及反应,头颅便已纷纷坠落崖下,脸上兀自带着惊诧神色。一阵刀光必然伴着一阵血色,人头如溅珠落盘,噼里啪啦的滚来滚去,有的弹得老高,身子仍是站着。 只是这抬手的功夫,耶律德光便已占据了至高点,他见一人被割了咽喉,双手压在颈项间颤抖,气体从气管内直接喷出,指缝里冒着血泡,仍在地上痉挛着。 耶律德光低头整理袍服,生怕溅上血迹,猝尔俯身摘下那人面罩,见是一满面惊惧的少年,稚气未脱,嘴唇抖动得厉害,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耶律德光面无表情,似是一切看得淡了,生命本就是建立在尸骨之上,动物称之为生存,人类称之为交易。 他拔出腰刀,对着少年心脏的方向刺了进去,没刃至柄。刀柄处嵌有宝石,绯碧之光冷而无情,仿佛阿鼻地狱,映着少年绝望的神色。他冷冷道:“汉人太多,杀而不尽!人性即是修罗,尘世才是地狱,今日送你去了,莫再转生为人。” 部族军显然训练有素,队伍整齐划一,未及收刀,已是依次列开。谷顶两侧的巨大轮盘各布两人,合力扳动,铁索回转,一圈一圈的缠在轮盘凹槽内。 天地间串联的无数铁索仿佛活了一般,铿锵游弋,由弛至紧,由曲到直,簌簌余烬瞬间剥落,夹带劲风,如漫天墨雨。 石棺竟顺势离地,缓慢升腾,直至与天平齐。如同某种祭祀仪式,诡异而惊栗,又仿佛昙花一现,铁索视为花瓣,石棺则为花心,向着遮天黯幕泣血盛放。 石棺没入空濛雨雾,只剩方形暗影,仿佛九天玄门,由黑暗的最深处,洞开了所有戾气。 两侧山顶弓弩手就位,耶律德光大手一挥,洒落了漫天箭雨,如星河般密集,破空之声如若龙吟。 崖下黑衣人乱了阵脚,明知中计,却也进退不得。一时间捶胸顿足,挥刀护住要害,却仍是被钉在了地上,死得不明所以。鲜血如注,不断从羽箭一端喷出,全身竟无一处完好,如同剥了皮的植物,形态各异,动也不动。 徐志良见状,飞身挡在徐荣身上。漫天箭雨,如同针板一般,重压之下,徐志良身子一沉,已如负箭草靶,重重的砸在了徐荣怀中。 秦越本就在马车一侧,但见石棺凌空而起,原想斩断铁索,怎料稍一犹豫,已是不及。正当抬头之际,眼见无数羽箭由崖顶坠落,巨浪推舟般侵袭而下,声势之猛,生平未见,想是见了哪还有命活,这一惊非同小可。 赵隶料见大事不妙,回身一掌,将许婉秋推出丈余,送出了射程之外。婉儿只觉得脚下一轻,身子竟向后飞去,白衣胜雪,云袖后摆,衣带在空中翻飞。 上有箭雨石棺,下有横尸乱陈,如同九天仙子误入了这血腥炼狱。 她满面惊诧,眼中映出赵隶修长的身姿,鸿羽熠然,长服飘逸。她怎么也想不到,危难之际,生死一线,赵隶竟能舍命救她。她来不及叫嚷,更来不及恐惧,只想多看上他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羽箭由崖顶射下,而石棺未及崖顶,这样一来,石棺之下便成了个天然屏障。秦越挥刀护首,只听噗噗数声,仿佛大地瞬间骤起荆棘,乌泱泱一片残骸。秦越双手拍了拍身子,前后摸了个遍,心下大喜,竟是逃过此劫,直呼命大。 赵隶脱下红袍,在空中乱舞剑诀,他擅使软剑,力道可透剑身任意位置,是挡是刺,是斩是拨,都恰到好处,已是庖丁解牛。这一拢红服,相较剑身,面积甚大,自是比软剑用得顺手。挥臂一兜,将羽箭之力卸掉,顺着来势,回手一拨,数十只箭如死尸般散落脚边,红袍瞬间缠于腰际,动作迅捷无比,身手干脆利落之极。 所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鸿羽虽然在叫法上仍称为剑,却因剑身柔软如绢,不着力道,是与硬剑大相径庭。故而习练时不易掌握技巧,所以软剑在江湖上已是凤毛麟角,能有人练到似赵隶这般,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的境界,实属骇然。 徐荣托起徐志良双肩,两手颤抖,老泪纵横。见他鲜血仍冒着热气,兀自涓涓涌出,脸上血色未祛,眉目间依稀有小时候的光影。徐荣抽泣着想要抱紧爱子,却发现徐志良身后尽皆箭柄,已无落手之处。 婉儿在空中寻不到重心,竟是重重的砸在小陌身侧,淤泥飞溅,白衣瞬间变成了青衣。 小陌大惊,见一白色巨物飞来,不及多想,忙伸出右腿补上一记,借着对方下落之势,这一脚踢的着实不轻。 只觉得脚似陷进肉里,甚是柔软,情急之下也不知道踢到个什么,只听哎呦一声,心道:“竟是个活物?” 第十一章 黄雀背后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莲儿忙起身,脸上又惊又喜,道:“小……呃……公子啊,你怎么也滚到这里来了,可是伤到没有?” 许婉秋双眉紧蹙,捂着肚子瞪着小陌道:“好你个小无赖,怎么还没死?” 小陌见是婉儿,笑道:“你没死,我哪舍得死呢?” 紫金折扇蓦的打开,金叶灿着杀气,“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婉儿手腕反转,扇刃已至小陌咽喉。 莲儿见金光一闪,以为婉儿真真动了杀招,求道:“公子不要啊,这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脑子定是有问题,却也不是什么坏人,决计和黑衣人不是一伙的。怎么会有这么不靠谱的坏人呢,你说是吧,公子?” 小陌面无惧色,撇嘴笑道:“放心罢,小娘子,你家公子也就是说着玩玩,哪有杀人还要和被杀之人商量的,我若说不信,她便当真不杀吗?她哪里舍得杀我,老子这么英俊死了多可惜,天下再无如我这般又潇洒,又善良的人了,看你们以后要嫁谁去?” 婉儿见小陌满面污泥,五官难辨,干笑了几声,道:“荒天下之大谬,嫁死人也不嫁你啊。你也不照照镜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要是英俊善良,我,我就是……总之不要玷污了这几个字。” 莲儿转头看向小陌,两眼茫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公子女扮男装呢,难道你真是细作?” “细作你个头啊,我看你脑子才有问题。瞎子也看得出,这么个大美人儿就算不穿衣服,我也知道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个凶巴巴的女魔头,滥杀无辜的。”小陌摇头晃脑,故作痞气,心道:“今日竟是掉进了胭脂堆里,好福气,好福气啊!” 莲儿正色道:“这话说得好生没道理,不穿衣服谁都知道是女人喽,何况瞎子怎能看东西?” 许婉秋又羞又恼,怒道:“莲儿你闭嘴,不要再和这种人说话了,简直臭气熏天,他就是一坨屎啊。” “哇,居然如此粗俗,我听说从美女嘴里喷出的都是香气,想不到尽是胡说,比那乱坟岗还要臭啊。”小陌坏笑道,“我看你就像一朵水仙,清新脱俗,是因为我心中有花,你看我像这个什么什么的,难道你心中是五谷轮回之所吗?” 婉儿被气得七荤八素,心下念着赵隶,不想多言,道:“你小小年纪,嘴不饶人,小心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陌眼珠向下,看着金丝扇面,见绣的江山万里,道:“谢谢小娘子的关心,手累了便放下罢,谅你也不忍谋杀亲夫。本相公呢,见你这女红不错,就是过于铺张。金线金叶子的,够村子里老老小小吃上个一年半载的,现在粮食比什么都贵,否则至于吃人吗。” 莲儿愕然道:“你还吃过人肉?” “那是当然,人骨为柴,肉为粮,还算新鲜事吗,少见多怪。”小陌腰板挺的笔直,仿佛吃人是多么自豪的事情,心下暗道:“姑且吓吓你们,老子只吃过猪肉而已,人肉肯定不好吃了,这年头饭都没得吃,血流干了还能剩多少肉来,白送我都不吃啊。” 婉儿道:“莫要听他胡言,满嘴没一句真话。”言罢,忽觉腹部疼痛,收起折扇,回手捂住小腹。 莲儿极是关切,道:“怎么了小姐,你也碰到了石头?” 许婉秋表情尴尬,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小陌的方向。 小陌见她朱唇皓齿,鼻梁甚高,鼻翼晶莹窄小,眉眼间极是诱人,很想捏上一把,便道:“还是我的娘子最了解我了,我这个人啊,一说真话就会肚子痛,痛得肠子都快打了死结,每次痛呢,捏捏鼻子就好了。”说罢抬手就往许婉秋脸上抓去。 婉儿侧身躲过,面露愠色,恨恨道:“把你的脏手拿开,看我不杀了你这淫贼。” 阴风乱雨,夹带血腥之气,由崖下升腾而起。散落一地的猩红,被雨水冲刷成暗粉色,逐渐向低洼处流去。 耶律德光缓步走向半空石棺,长靴踏在铁索之上,感到阵阵晃动,脚下即是百丈深渊。 巴图莫日根欲伸手阻拦,忙道:“何必元帅亲为,谷顶风大,稍有闪失,要老夫如何向可汗交代。” 云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狂风肆虐,硬是将铁索吹得左右摇摆。耶律德光即便努力的掌握平衡,身子仍是随着上下浮动,如同乘船一般,道:“莫要过来,我心中有数。” 铁索被火烤炙之后,余烬未散,伴着凄风苦雨,焦黑片片。这铁索虽长,但宽度不及鞋底一半,耶律德光每踏出一脚,便离危险近上一分。 他屏住呼吸,刻意不看脚下,但又不得不看,身子在风中飘摇不定,稍有不慎便会碎骨粉身。 人在半空,只觉得有无数双手想要拉人落崖,心下已是乱了。他快走几步,终于走过铁索,双手扶在石棺之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掏出腰刀,对准石隙处,将棺盖撬开,一股腐臭之气喷薄而出。 耶律德光用手掩住口鼻,借着幽暗天光,只见石棺内壁刻有壁画与几行回鹘文字,上面江山锦绣,却是狼烟遍野,甲胄分明。 树木、花草、河流、鸟兽、人面刻得惟妙惟肖,显然废了一番苦功,只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赫然是一具空棺。 耶律德光怔在当场,一时间手足无措,险些坠落悬崖,心道:“绘本不在这里?可是石棺正是李克用的不假,难道是有人设局,引我来盗?想我谨小慎微,看到石棺一角方才动手,却仍是棋错一招。或许绘本仍在落霞庄之手,也不无可能,狡兔三窟,不得不防。” 他复归谷顶,巴图莫日根道:“元帅莫慌,待我军杀将下去,活捉这些汉人,严刑逼问,定能有个结果,此时正是其疲弱之时,所谓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耶律德光眉宇间透出异常的冷静与果敢,缓缓道:“不可草率,落霞庄的虚实尚且不清,何况幕后似乎仍有旁人操纵。敌在明,我在暗,敌不动,我不动。运庄向以信用居首,货物无故被劫,许长风必然舍命夺回,祭司只需差人尾随,伺机而动,想来定会查出线索。” 耶律德光命部族军斩断铁锁,瞬间峡谷两端星火明灭,石棺如断线纸鸢,轰然巨响,坠成齑粉,溅起血泥无数。 第十二章 忠义效节都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许婉秋没好气的将小陌拖出,狠狠的摔在马车旁,掀开车帘,扶着莲儿上得车内。并吩咐小四照看好她,随后走到徐荣身侧,看到赵隶双拳紧握,眼中溢出泪光,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她知道徐志良是赵隶幼时玩伴,虽未焚香结拜,却也亲如手足。眼见徐志良瘫在地上,死状这般可怖,竟是全无办法。 许婉秋俯身蹲下,眼睛刻意避开徐志良伤处,安慰道:“徐叔叔,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您也不要太难过,志良兄也不希望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您要振作起来。” 徐荣跪伏于地,一支支从徐志良身上拔出羽箭,每拔一支,心中便是疼痛一分。但见纹龙齐眉棍仍是握在手中,鲜血顺着棍体流下,皆是自己的骨血,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胸中苦闷何人能懂? 他哭得极是伤心,嘴上不知所云的呓语着:“我儿死得可怜,好可怜,究竟是谁害了你?爹爹替你报仇!” 许婉秋目光笃定,道:“徐叔叔,你带着志良兄回落霞庄罢,先把后事料理了,不要让他做了孤魂野鬼,寻不到归路。赵隶、秦越还有我,必会为您讨个公道,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如若可能的话,定要将棺中失窃之物一并寻回,这样志良兄泉下有知,也不算枉死。” 徐荣绝望的眼中闪过一刻希冀的流光,忽然转身紧紧握着许婉秋的手腕,暗红的鲜血仿佛冰晶般在洁白的袖襟上蔓延着,“婉儿说的对,不能让我儿成了孤魂野鬼。徐叔叔这便回去置办法事,超度我儿亡魂。婉儿千万小心,货被劫了便是劫了,不可再多伤人命,务要早些归庄,不然庄主总会惦记。” 许婉秋连连称是,规劝徐荣不要过于伤心,秦越看在眼里,一时心生恻隐,收刀趟过血水,来到黑衣人跟前。见尸体已被射成肉筛,羽箭林立。他穿插缝隙搜索,料想必有所获。果不其然,秦越摸到个方形器物,将其取出,拭去猩红血渍,见是檀木所制的习武书证。木质坚硬,蚊虫不侵,万古不腐,其上镌有小楷,刻着“忠义效节都”的字样,他将此物转而递给赵隶。 赵隶拿到书证,手臂略微颤动,怒道:“忠义效节都?是郓曹节度使的牙兵,好你个忠义效节,想不到竟是薛崇这厮所为!” 许婉秋眼中满是疑惑,道:“郓曹节度使与我落霞庄无仇无怨,怎么会为了这棺中之物与我们撕破脸皮,甚至连自己的亲兵也不放过,居然尽皆射死,我观此事多有蹊跷。” 赵隶道:“这棺中之物对他必然十分重要,而且此事极是隐秘。现下石棺已是毁了,料想已然得手,故而毁尸灭迹,将知道此事的亲随一并除去,如此杯弓蛇影,真真像极了薛崇的作为。” 秦越凤眼深邃而不失狡黠,薄唇扬起诡异的弧度,反问道:“做事如此严谨之人,连活口都不敢留下,又怎么会遗落了这个足可指证元凶的器物?” 婉儿道:“小猴子鬼点子多,那你认为是有人栽赃嫁祸了?” 秦越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我能想到的,薛崇固然也能想到。或许是他故意与我们兜着圈子,引君入瓮,不论如何,薛崇现在嫌疑最大,若要知道真相,只有一个办法。”他卖着关子,顿一顿接着道,“把他活捉来,问个清楚便是。” 小陌坐在一旁,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甚是有趣,便插嘴道:“薛崇的亲兵没有一万,少说也有几千了,你们要报仇,想都别想。” 秦越怒道:“这小娃娃怎么还活着,再多嘴一句爷爷便宰了你。” 赵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眼看着小陌,问道:“你可认识薛崇?” 小陌心道:“老子要说不认识,岂不是没了利用价值,这小命肯定是不保了,先含混应付着。”嘴上道:“郓州城的人谁不认识节度使薛崇,他是这一带的土皇帝,平日里嚣张跋扈,残害良民,百姓都叫他薛大虫,没人敢正眼瞧他,我对他自是恨之入骨。” 许婉秋道:“认得那便最好,姑且信你一次。”说罢,将他推入车内,拔出匕首,抵住小陌胸口,恐吓道:“你予小四指路,寻个僻静处,带我们避了这场风雨,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样,本姑娘立刻让你去见阎王。” 小陌听她这样一说,知道自己暂且是死不掉的,便放肆起来,笑道:“能死在姑娘剑下,想想也是值了。” 许婉秋拿他没辙,把匕首交给了莲儿,嘱咐道:“这个小淫贼要是敢对你无礼,你便宰了他,莫要对他手软。”临走前还不忘瞪视小陌一眼,如秋水般的眸子即便满含恨意也是这般楚楚动人。 小陌心道:“这群鸟人好生难缠,竟似吃定老子一般。老子把你们带到项羽祠堂,如果能遇到疯瞎子那便最好,倒看你们还能嚣张几时?” 小陌想得投入,竟是笑出声来。莲儿见他傻笑,灵动的眼中有了几分尴尬神色,双手握紧匕首在小陌身前晃动着,颤声道:“你这淫贼在那里想些什么猥琐事,笑得这般轻浮。” 小陌斜卧在矮榻之上,环顾车内,见锦缎围着四壁,大多以暖色为主,仿佛少女闺房一般。其间夹杂几处蓬松兽尾以作点缀,附近挂着各色精致长鞭,小陌觉得这车厢甚是宽敞,足足可以容下三四个人,猝尔欠身对莲儿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缘,现在仅剩你我,是不是应该庆贺一番?” 两人离得很近,能够听到细微的喘息声响,莲儿只觉得心跳得很快,下意识的向后躲开,身子已是抵到了最边缘的靠背处。 小陌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这伙贼人忒也霸道,竟比那强盗还凶残。不仅把老子打伤了,还满嘴歪理邪说,弄得我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的,老子怎么就这么倒霉。” 莲儿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可是谁让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嚷着肚子饿胡乱咬人?你不但长得不像好人,而且还出言不逊,羞辱于我和我家小姐,你教我们如何礼待于你?” 小陌舒展四肢,几乎横跨了车内空间,委屈道:“我腿有伤,痛得要了亲命,必须伸直了才能舒服些,只可惜这车里空间忒小,你还这般臃肿。” 莲儿本就被小陌挤在一隅,只能将身体蜷缩起来,竟是带了哭腔,道:“我臃肿?开什么玩笑,你才臃肿呢!车里再大也禁不住你这般个卧法,你若再挤我,我便真要掉下车去了。你腿有伤,难道我腿就是好的吗,这伤也是拜你所赐,难道不是吗?现在你还这般欺负人家,不要忘了小姐要杀你的时候是谁在旁边规劝于她,你个淫贼还有没有良心?” 小陌道:“现在匕首在你手里,威逼利诱的,当然你说什么是什么喽。你若是把它给我,而后我再因为自己没有良心而懊悔,痛不欲生什么的,那才算你厉害。” “我是没什么见识,不过也决计不是傻子。把匕首给了你我还有命活吗?你若是再靠近,我便叫小姐杀了你。”莲儿莹彻的小脸上晕开一抹坚决,朱唇紧张得前后浸润着。 小陌心道:“谁会稀罕这一小小匕首,老子重剑还在身后背着,莫不是你们仗着人多势众,老子才不陪你们玩嘞。如若耽搁了入盐帮的大计,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车帘倏地掀开,许婉秋把徐志良的尸首放在了车上,意味深长的和小陌对视一眼,转而离去。 血腥之气瞬间弥散开来,刺激着所有的感官,小陌一个寒颤,赶忙把腿缩了回来。 莲儿不禁莞尔,道:“你不是说腿必须要伸直吗,你倒是伸直啊?”话音未落,当看清徐志良血肉模糊的躯体时,心下仿佛被扎了一般,一股酸意冲向鼻间,泪光在眼眶中潆洄,簌簌而下。 小陌最怕见血,尤其怕见别人的血,何况这位仁兄刚刚还和自己说过话,转眼间已不复生机,成了这冷冰冰的一具残尸,直愣愣的横在车里。但在外人面前决计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模样,他用手拍着徐志良湿漉漉的脊背,竟真的拔出个箭头来。 他觉得这个箭头好生冰冷,仿佛来自地狱,贪婪的吞噬着灵魂。他厌恶的松开手,狠狠的甩开,似乎想要甩掉所有的绝望与恐惧。 小陌干笑了几声,道:“现在腿好了不行吗,老子天生的学武奇才,伤口复原得自然比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快上许多,尽可能的羡慕嫉妒我罢,人和人就是有差别,你还真别不信。” 车辕轻微的晃动,吱呀声响,小四驾着马车按照小陌指引的方向一路前行,许婉秋、赵隶、秦越、徐荣四人紧随其后,风雨带着腥臭之气,如沐哀歌。 天地间一片混沌,似有谲月徐升。 第十三章 无名女尸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在车中探出头来,见山林茂密,犹如比肩接踵没了灵魂的行尸,招摇着残缺的肢体,婆娑而诡异。耳旁狂风肆虐,似是在为寻不到雨落的足迹而呜咽悲鸣。 小四默不作声,车轮在泥地里艰难的爬行,他抬头望向前方隐约现出的檐舍一角,残垣静默,在雨中淡然如画,透着凄清之美。 紫金折扇擎在头顶,雨珠沿着金叶滴落如帘,许婉秋举手在小陌耳旁打个响指,道:“喂,小鬼头,这便是你说的什么祠堂?” 小陌脸上淤泥早已干裂,紧绷得厉害,心里思忖道:“如果老子求着他们进去,显得早有预谋,多半有诈,这群贼人断然不是傻子。”他摇头晃脑,没好气的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方圆五里只有这么一间还能勉强算作避雨的所在,此处极是偏僻,香火断了,你们大可放心。不过我可不敢断言里面有没有什么脏东西,要是有胆子便去,没胆子便走,老子是无所谓,落在你们手里在哪儿都是一个样。” 许婉秋将小陌塞到车内,转头对小四道:“我们今日便住在这里,你快些扶莲儿过去,而后随徐叔叔回庄里罢,路上要加倍小心。” 小四连连点头,驱车在祠堂正门停下,扶着莲儿下来,交予赵隶,又将徐荣送至车内。徐荣身子已然湿透,虬须失了精神伏贴在脸上,他转身对婉儿道:“我这便回去向庄主禀明此事,再调派些人手过来,你若查不到线索便早些归庄,切记不可鲁莽行事。” 婉儿握着徐荣遒劲的双手,仿佛在他每一道纹路里都蓄有绝望与忧伤。她表情坚决,含混答应着,心中暗道:“这是我第一次走货,竟让志良兄惨遭不测,查不到线索我誓不归庄,如若无功而返,却教我如何面对父亲,他老人家一定很是失望。” 莲儿于不远处望着徐荣沧桑的轮廓,心下难过,附和道:“徐叔叔,有赵隶陪着我家小姐,您还放心不下吗,倒是您啊,路上照顾好自己,放宽心,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老天不会那么不长眼,一心只向着歹人。” 徐荣眼中酸涩,掩面辞别众人,莲儿目送马车远去,消失在蜿蜒小径的尽头,渐渐隐遁在风雨之后。 秦越细手伏在莲儿肩头,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就算望穿了秋水,你的志良兄也是回不来了。” 莲儿靠在赵隶身侧,伤处仍在隐隐作痛,她右手拉扯着衣袖,恨恨道:“好你个没良心的猢狲,你若再笑,回去我定要告诉姨夫你的所作所为,看你这猴子挨不挨板子。” 秦越摊手,面带不屑,他回身拖住小陌衣领,甩向祠堂的方向,道:“你小子满肚子坏水,这鬼地方找得倒是熟稔,莫不是早有埋伏?你先进去,要是敢耍什么花样,小心你脑袋搬家。” 小陌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觉得伤口已是好了大半,走起路来只是稍微有些迟缓,并无大碍。他四下里张望,见草木依旧,暗影幢幢,却寻不到疯瞎子的身影,想来必是躲在祠堂之内,不晓得是睡着还是醒着,却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老旧的墙面满目疮痍,被雨水浸润闪着不确定的光泽,残破得不知会倒向何方。低矮的屋棚幸得倾斜着,否则定会被这如注大雨击垮。即便如此,门楣处仍是高悬匾额,“项羽祠”三字勉强还能辨认出来,两侧兀自立着幅对联,阴刻着“一剑亡秦见帝星长聚,千载犹存叹日月无疆”,字迹气势恢宏,遥见昔日盛况。 小陌推开柴扉,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忽明忽暗的月光由门的罅隙舒展开来,万点微尘做起了垂死挣扎。 众人随着小陌进来,祠堂里一股发霉的气息让许婉秋蹙起了眉头。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前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恐惧弥散在空洞的幽暗里,无声无息。 小陌不知在心里咒骂了多少遍疯瞎子的坏话,暗道:“这老不死的老家伙,精神当真不正常,如此破烂天气仍要出去乱逛,简直坏了老子大事。”他脸上苦笑,却不好表现出失落感,满不在乎的道:“这荒郊野外没有驿站酒楼,环境差是差了些,不过仍能遮风挡雨,几位觉得如何,我们穷苦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有的吃有的住便是万幸了。” 赵隶扶着莲儿在草堆旁坐定,将斗笠摘下,露出了犹如雕刻的脸,缓缓道:“祠堂里阴冷潮湿,正巧这里有些干草,谁有火石,我们生了篝火,倒可驱避寒气。” 秦越生性多疑,凤眼睥睨暗处,道:“祠堂荒废已久,潮气淤积严重,怎么还会有干草存在?若不是近日有人暂住,以此为榻,那便是有不可告人之物,掩盖于此。” 许婉秋笑道:“小猴子的疑心病终究是改不掉了,依我看祠堂的潮湿必是雨天所致,这雨也才下了一日而已,有些干燥的草堆只能说明潮湿得不够彻底,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赵隶道:“秦兄弟所虑甚是,我们几人初涉江湖,难免动辄得咎,凡事多考虑一些有利无弊。”他转身在草堆中翻寻,将表面浮草推向两边,只觉得似有腐烂之气溢出,草色逐渐转为暗红。 莲儿屏住呼吸,一股凉意袭来,俏脸略显苍白。她颤着声音道:“这是血吗,难道里面当真有人?小姐啊,我们还是走罢,这里好生恐怖。” 浮草尽去,带着粘稠的暗红色,赫然现出了一具环抱婴孩的女尸。只见她衣衫破烂,瘦骨如柴,似是受过鞭挞之刑。她灰紫色的手臂上,留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割痕,盖在婴儿嘴边,只是婴儿早已死去,僵硬的脸上被结痂血渍覆盖,襁褓冷然如铁。 第十四章 乍现真容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婉儿挥起折扇遮住视线,侧过头来,表情冗杂,道:“谁会如此残忍,连妇人和婴孩都不放过。这位母亲好生伟大,以血代乳,竟是送了性命。” 秦越道:“既然是以血代乳,那么这位妇人便决计不是孩子生母。你们看,这襁褓圆金纹饰醒目,且用色丰富,乃上等的云锦。反观这位妇人,练布麻衣,散发无饰,相较婴孩,自是地位悬殊。既然能舍生相济,那二人便极有可能是主仆关系。” 赵隶离尸体最近,看得真切,道:“这妇人手腕脚腕处多有淤痕,身上被鞭笞得体无完肤,估计是被囚禁它处,逃生于此。” 秦越道:“如若逃得魔爪,又岂会寻不到食材,何必以血为乳,落得这般田地?如所料不错,这祠堂便是惨剧的第一现场。” 婉儿叹道:“真的很难想象,曾经在这个小小祠堂里发生了何种惨绝人寰的一幕,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里简直便是地狱,唯愿逝者安息。她伤得这般,到底是何怨何仇,竟能泄愤至此?” 赵隶道:“也许有人想要从她口中探得机密,方才对她严刑逼问,甚至于绝食鞭挞。而这个婴孩,或许作为诱利,也不无可能。” 小陌忽觉毛骨悚然,心道:“老子五日前还在这里见过疯瞎子,莫不是听他言语,又怎会为了入得盐帮而在一线天寻这人头祭,愣是惹了一身伤。若不是机缘巧合,便是疯瞎子有意支开我,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不让老子卷入这场莫名事端不成?” 他觉得事情变得愈加复杂,仿佛眼前罩着一层薄纱,看不清事物本来的面貌,只能凭空臆测,寻不得踪迹,找不到归途。他靠在香案边上,竟是大笑起来。 莲儿抱着双腿,不忍直视身侧女尸,皓齿咬着朱唇,流露出无助之感,她望着小陌,嗔道:“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常言道人心肉长,难不成你这心当真是铁石做的吗?” 小陌笑得前仰后合,手里指指点点,缓一缓道:“老子就是爱笑,管得着吗,觉得好笑难道还笑不得吗?老子就是要笑你们这伙人自以为是,有眼无珠,唧唧歪歪,左一句妇人,又一句母亲的,哪里来的女人,这分明就是男人,偌大的喉结你们都视而不见吗?” 众人犹似在梦中,听小陌语罢,细看之下顿时醒悟。虽然光线昏暗,但仍是能够看清在筋脉突兀的颈项间,确有喉结显现,这个身着女装之人自是男人无疑。 许婉秋惊容未祛,不解道:“此事颇有些诡异,此人身材瘦削,且身着女装,怀中抱着婴孩,任谁看去,都会认作女人,难道是凶手有意为他换装,想要隐藏什么重要线索吗?” 赵隶以手撑地,俯瞰尸体伤处,道:“衣服破损之处与伤口形状吻合,可见在行刑前便已着了女装。既然衣服不是本人所有,那么从服装质地上区分身份等第便是多此一举了,两人的关系为何,实乃扑所迷离,其中玄机恐怕永无参破之日了。” 许婉秋见小陌摆弄着头发,甚是闲适惬意,她心下烦躁,一脚踢在小陌腿上,指着案上香炉道:“你拿着这个,涮洗干净,给我接点雨水来,若是让我看到一粒尘灰,便叫你也成个无头公案。” 小陌拿起香炉,触手冰冷,上面蛛网纵横,灰烬成垢。他很不情愿的在祠堂门口蹲下,抬头遥望天际,见夜雨如天河决口,不多久香炉已是满了。雨水浑浊,在炉内打着漩涡,向外溢出。小陌心道:“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老子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居然也落得如此下场,想来这个臭婆娘定是要用这脏水擦拭身体,老子便让它大脏特脏,教你对老子凶神恶煞的。” 他向炉内吐着口水,抬起摇晃几番,心下已是乐开了花。 小陌稳稳的端着香炉回来,生怕洒落了半滴自己的杰作,自言自语道:“这香炉不知荒废了几百年,怎么说也算是个古物,却要被你们这般糟践,竟成了个涮洗的器皿,着实可惜。” 许婉秋吹去案上浮尘,倚在一侧,笑道:“小鬼头说的不错,不可亵渎神明,既然水已经打来了,断不可浪费,莲儿,你帮这位小公子把首脸擦拭干净,切记一定要用香炉里的水,他这一张泥脸,我看着便是心烦。” 小陌暗道不好,这聪明反被聪明误,本想羞辱于她,却反被戏弄。此时已是骑虎难下,看来终究是要现出真容了,心道:“这臭婆娘好生阴险,老子的口水你早晚有的吃啊,不急于一时。” 他把香炉放在“女”尸脚边,对莲儿笑道:“你家小姐果真明事理,知道老子脸上不舒服,怕有损于这绝世容颜,对造物者那是大大的不敬啊。” 莲儿从袖内掏出浅蓝色丝巾,在香炉内浸透,刺莲在污水中濯洄,离水时竟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她扶着小陌肩头,道:“莫要再贫嘴了,你这样藏头露尾的不像好人,男儿就要光明正大,我们留你在此也只是想让你帮助我们找到薛崇,断不会加害于你,你也不必刻意隐瞒什么。” 丝巾在脸上拂过,小陌竟有种想吐的冲动。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口水自然是圣水,既然是圣水当然不能便宜了他人,还是自己受用了罢。 五官轮廓逐渐清晰,只见他双目凛冽,即便被刘海遮住了眉目,却仍能闪出不羁的光。祠堂内阴冷昏暗,不觉间在鼻梁两侧渗出桀骜的阴影,与两瓣噙着不屑的薄唇相连,显得颇为立体。一张涉世不深的脸,带着些许稚气,些许对尘世的嘲讽与鄙夷,沿着白皙的面颊汇于尖尖的下颌,美得竟似妖精一般。 莲儿缩回双手,心脏仿佛要冲破肋骨的束缚,小鹿乱撞般跳个不停。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恍惚间似是看到了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脸上现出不知是惊恐还是诧异的神色,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刚刚满口脏话的小鬼头?莲儿苦笑道:“你竟生得这般好看!” 第十五章 摄魂铃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最怕与人对视,平素里泥浆涂面是常有之事。如今脸上干净了许多,倒觉得似全裸一般,浑身不自在。 他做着鬼脸,笑道:“是别人太丑,并不是老子好看,就好像你没有的东西,自是惦记旁人的。” 小陌固然知道自己容颜姣好,尤甚女子,只是男子长得太美,不见得是件好事。如同一把宝剑,在剑鞘上下足了苦工,本应是杀人工具,却真成了腰间配饰。漠视了锋芒姑且不论,却与玉佩何异? 莲儿不禁摇头,蝴蝶发簪美得扎眼,柳眉上挑,略有挑衅之意,道:“好一张利嘴,你是在嘲笑我吗?” 小陌向左歪着脖子,刺莲纱衣映出的浅蓝色月光晃在脸上,闪出俊冷的光,“看来你还不算很傻,竟然听懂了,着实令我意外。” 莲儿嘟着小嘴,将香炉丢在地上,怒道:“自己擦去,您太金贵,本姑娘毛手毛脚的,照顾不周。” 小陌道:“老子就是喜欢毛手毛脚的,冬天暖和。” 许婉秋不知从哪里走过来,对着小陌后脑重重的拍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小陌差点没咬到舌头,心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么快一巴掌就还回来了。” 小陌眼前白了一片,脑子里各种混响,只觉得有只青葱般的手指在眼前晃了晃,有人附耳小声道:“你个小淫贼,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许偷看,否则你知道后果。” 许婉秋拿着包袱,绕过层层蛛网,走到项羽泥像后,挥舞玉手扇去杂尘,纤细的身影融在未知的暗夜里。 小陌心道:“好个欲盖弥彰,公鸭嗓的臭婆娘,暴力娘!你不说倒好,既已说了,老子不去沾点便宜便是吃了大亏。” 他踉跄得爬起,在原地踱步,心下思忖着,“如若直接走过去吓她,定会被打个半死,说不定是谁吓谁了。如若不去,却也对不住自己这满脸的口水。”两难之际,搅得后脑生痛,不觉间似是产生了幻听,仿佛有金属敲击声由远及近。 遽然,阵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催促,其间清脆的铃声透过风雨之音萦绕耳际。 夜,狂妄得可怕,似乎不知不觉间,已溺死于自己制造的空茫。 鸿羽出窍,一道寒光似要将祠堂照亮。 秦越按住赵隶手腕,道:“听脚步声,对方人数不在少数,不可草率行事。此时我们正值疲乏,硬碰硬定会吃亏。” 小陌心下大喜,暗道:“真是上天眷顾,想什么有什么,好你个臭婆娘,老子让你尝尝圣水的滋味。”想毕,小声道:“你们聊着,我先去躲躲。”他拍了拍屁股,健步如飞,完全看不出半点有伤的样子。 许婉秋将湿透的外衣脱下,祠堂的温度令她不禁耸肩。还没来得及翻开包裹,便听到诡异的铜铃声乍然而起,伴着肆虐狂风,恐惧如约而至。 祠堂深处本是一片漆黑,但待得久了,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却也能隐约视物。 许婉秋只觉得面前有风吹过,随之眼前一暗,竟是被人抱住了上身,紧接着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在嘴上转了一圈,不知是人是鬼,许婉秋竟是大叫了出来。 夜风将柴扉推得洞开,月光肆无忌惮的泼洒进来,寒意侵入每一个暴露的毛孔,不舍离去。 赵隶听到许婉秋的叫声,惊容在俊美的脸上扩散开来,心下暗道不好,飞身赶了过去。 小陌目的达成,再不跑可要露馅了。他松开双臂,退至暗处,强忍住不发出声响,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许婉秋惊魂甫定,渐渐看清了眼前的红服少年,见他晶莹的眼睛直视自己,眉目间透着关切,“婉儿,没事吧,发生了什么?”赵隶扶住许婉秋的肩膀,只觉得触手柔软细嫩,顿时手掌一颤,弹了出来,支支吾吾道:“你的……你的衣服呢?” “赵隶!怎么会是你?”婉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起包袱压在胸前,脸上红得发烫,“你……你刚才做了些什么?” 此时秦越扶着莲儿躲了过来,道:“我们躲在这里,应该不会被发觉,你莫要出声。” 赵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也来不及解释,二话不说,回身将秦越压在身下,一张大手盖住凤眼。 秦越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屡次挣脱不开,不解道:“赵隶你疯了吗,怎么回事?”话未及讲完,嘴已被堵上。 整齐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伴着铜铃的节奏,一声一声逼近恐惧的边沿。 婉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身子一震,惊道:“摄魂铃!” 夜风竭尽所能的摇摆着枝干,在祠堂两壁映出婆娑剪影,仿佛遒劲魔爪,撕挠着残破的现实。 脚步声跨过门楣,瞬间分布祠堂两侧,铃声戛然而止,脚步声也随之消失。祠堂内静得出奇,能听到雨落的声音。 众人在泥像后一动不动,屏住呼吸,能清楚的感觉到胸口的起伏。莲儿怕得紧闭双目,拉着许婉秋的手,却感觉到了一阵冰凉。 小陌初生牛犊不识虎,竟探出头来张望。由于逆光,只能看到一具具瘦高的轮廓,冷冷的伫立风中。 每一个轮廓都如此僵硬,直挺挺的毫无生机可言。每隔六七尺一具,似乎用草绳联系起来。轮廓上方长细而坚挺,自是高筒毡帽无疑,细看之下,隐约现出一张张惨白的脸,白得干枯,白得瘆人,而额头上仿佛压着画符黄纸,垂在脸上,有一种被雨打湿的厚重感。 鬼?尸体?小陌的第一反应是,眼前所看到的绝对不是人! 风雨飘摇,一年岁尚轻的小道童手持摄魂铃,缓步走进祠堂。只见他鹤顶剑背,稚目疏眉。身穿一领青衣,腰环结草为带,芒鞋麻隔,耿耿然尽祛俗念。 他将铃铛悬在腰间,柔声道:“小道赶尸至此,如若惊扰了各位,莫要见怪。今日借宿一晚,以避风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第十六章 赶尸道童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赶尸是一种蛊术,蛊以“腹中虫”为解,有黑巫和白巫之分。赶尸属于白巫的五术之一,即“山、医、卜、命、相”中的山术范畴。即让客死他乡的尸体,尾随在赶尸者身后,穿州过省返回故土。 小陌对于蛊术略有耳闻,知道是研习超自然力量,注重画符念咒的一种妖法,却未曾见过。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并不是以讹传讹,却也不由得不信,俨然以为煞有其事。 适才许婉秋的叫声恰巧被道童听到,窃以为“走货”吓到了旁人,故而有此言论。 小陌见状跳了出来,手指缠绕刘海,戏言道:“何必如此客气,来了就是客,随便坐啊。” 小道目光呆滞,不苟言笑,似乎无情无感,抬手摇铃驱尸。 尸体仿佛活了一般,由头尸带领,在门板后面整齐的倚墙而立,小道回首作揖,道:“叨扰了。” 秦越欲挣扎得起来,复又被赵隶压住,刚要开口说话,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其表情苦不堪言,思来想去,甚为不解。 婉儿见状将湿衣穿回,触体甚寒,猝尔缓步绕过项羽泥像,紫金折扇于掌间翻飞。见她白衣胜雪,潇洒依然,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如常,道:“既是赶尸,为何住店?这里不是楚国,恕不留客。” 楚俗尚鬼,路上多置有死尸客栈,人是不住的。客栈的门板后面,是尸体停歇之处,与外界阴阳永隔,故大门终年敞开。赶尸者遇上大雨天气,为了保证尸体不腐,便在店里停上几天几夜,直至雨驻方才上路。 而在梁国,对于赶尸者来说,住客栈通常不被允许,故而多留宿山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赶尸者已经出离了人类的范畴,作为第三方神秘的存在,正应了那句话,鬼实弗神也,而其巫谋神之。 道童颔首,解释道:“户外夜雨甚急,必会打散固魂膏,腐化尸体,不宜赶路,不然小道定会在山间留宿。” 赶尸源自道家,所以赶尸者多作道士打扮,不一定真要归于三清。赶尸时为了避开大众视线,往往夜间行路,不打灯笼,手中摇着摄魂铃,使夜行人避开,亦使逝者安魂。 赵隶松开秦越,搀扶莲儿出来,道:“我观死者装束,多为梁国士兵,想来必是泽州战死的军士,既已赶路至此,那便住下罢,没有那么多忌讳。” 婉儿瞪了赵隶一眼,却见莲儿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婉儿道:“莲儿莫怕,死去原知是空,如蜡成灰,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正所谓人心难测。” 道童拂袖搜身,示意未藏利器,缓缓道:“公子请放心,小道绝不是歹人。即使所图不轨,以我一人之力也必不是诸位敌手。” 小陌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油然生出莫名的亲切感,上前搭住他的肩膀,道:“你这铃铛甚是有趣,借老子玩玩?” 道童肩膀一晃,已退出数步,道:“摄魂铃阴气过重,凡人触之恐有损阳寿,绝非把玩之物。” 小陌心道:“吾山的石棺和这些尸首可有本质联系?见这小童身手绝非善类,今日留宿莫不是另有所图?既然似敌非友,敌人的敌人便是老子的朋友,今日你是想走都难了。”小陌笑道:“开个玩笑,何必这么严肃。我们才是同类人,你不受待见,老子又何尝不是。” 小陌拉扯道童衣袖,将其带到怀抱婴孩的男尸旁,笑道:“你看这一对如此缠绵,能否把此二人摇将起来,我倒是想问问他俩是怎么死的。” 道童摇首道:“我能做的只是将死者的生辰用朱笔写在黄纸上,再画上安魂符,一份烧掉,和水吞服,一份贴在死者的额头,以驱尸术令尸体站立,并实现行走。欲让尸体开口说话,非要还魂术不可,小道修行尚浅,除非是家师在世。” 许婉秋撑开折扇,一派轩昂气宇,问道:“不知师承何处?” 道童略微迟疑,目光闪烁,缓缓道:“家师便是玄虚真人。” 秦越怔了一下,慨叹光阴荏苒,隐约记得自己在小的时候,还拔过玄虚的胡子,现如今已是二十年有余。 说起玄虚真人,便要从武安军节度使马殷主动向梁国称臣时说起。 马殷字霸图,早年以木匠为业,后投入秦宗权军中,隶属孙儒部下,玄虚便是孙儒的幕僚。 幕僚即将帅幕府中的参谋、记室之类的僚属,可参与军机,指挥军事。孙儒战死后,玄虚便一直追随马殷左右,出谋献策,上奉天子,下抚黎民,内靖乱匪,外御强藩,使楚国国势逐渐强盛,马殷便坐稳了楚王的交椅。 赵隶道:“想不到小兄弟你师出名门,听你所言,难道玄虚真人已不在人世?” 道童叹道:“家师一心为国,屡次冒死谏言,最终仍是被奸臣所害,落得个满门抄斩。”说到此处,眼中的戾气骤然而生,仿佛来自地狱,幽冥之界模糊难辨。 婉儿见说中了道童伤心事,便不好多言,转头安抚莲儿道:“不论天气如何,明日定要启程,你腿伤未愈,行路多有不便。既是如此,我和赵隶先随小淫贼入得郓城,沿途自会做好标记,你和秦越便留在祠堂,等小四回来,待与庄众汇合后,可寻迹找到我的住处。此行,我定要手刃薛崇。” 莲儿四下里张望,泫然欲泣,道:“莲儿不要,这里到处都是死人,何况秦越也不是个好东西。” 秦越笑道:“胆小鬼也是鬼,你怕不怕自己呢?” 莲儿铅泪成栗,鲛珠频谪,楚楚可怜。 许婉秋将莲儿拥入怀中,柔声道:“没事的,小四很快便会回来,何况秦越这么坏,鬼都要避开他的。” 许婉秋感觉到莲儿的依依不舍,从小两个人便腻在一起,同食同寝,想来自己又何尝舍得?她看向赵隶,见他眉目俊逸如画,回想刚刚的情景,真的是他亲吻了自己吗?想着想着,不禁晕生双颊。 第十七章 郓州城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脚下轻盈,高视阔步的徜徉在郓城古道。小雨淅沥,点滴阶前,仿佛一曲肠断,凄美决绝。恍惚间,整个街道蒙上了一层淡淡水雾,薄如蝉翼,如梦却真。 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青苔湿滑,泛着绯碧之光。两旁酒肆林立,却是柴扉紧掩,幸得飞檐蔽日,尤见昔时盛景。 偶有叫花倚门乞食,枯黄眼窝里闪着极度渴求的光。有些双颊塌陷,筋脉虬结,身体瘦得佝偻,口中呻、吟着漠视的怜音。梁上不时的盘旋着秃鹫鹰隼,似是在等待死亡来临,好分享一顿饕餮佳肴。有些皮包了骨头,瘫坐一堆,已然腐臭,家畜野禽相互争抢着、撕咬着残缺的肢体。 整个郓州城,透着萧条的韵味,颓废得直若荒村。许婉秋轻摇折扇,玉手掩着口鼻,时刻保持风骨。赵隶尾随在小陌身后,却不见了莲儿与秦越。 云间漏下的斑驳夕照,洒在粉墙黛瓦之间,映红了雨中飘摇的商铺旗帜,上书“醉云阁”三字,刻有前朝年号,是郓州城内少数开张的酒肆,小陌回首示意,大步跨入店中。 小二衣着褴褛,砸着遍布油污的围裙,一双鞋子却是亮丽光鲜。他满面堆笑的迎了上来,欠身道:“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陌挑着唇角,坏笑道:“好酒好菜的给爷招呼着,店里有什么特色,通通报上来,老子有的是钱。”说完瞥向婉儿,眼中玩味十足。 小二见来了财神爷,腰顿时弯得更深,笑道:“客官面善,小的定是在哪见过,只是一时愚钝,怎么也想不出来。说到本店的特色,那便是数到次日凌晨,也是言之不竭。本店的箸头春、一品官燕、喜鹊登枝、升平炙,都是宫廷秘方,其中的仙人脔乃本店镇店之宝,是用雕肉放在熊乳中熬煮而成,口感香醇,乃世间最上乘的美味,王母娘娘见了都要口水成河。” 小陌心道:“这个小二竟比老子还能吹牛,不过这厮第一句倒是说得没错,老子上次吃霸王餐就是在这家挨揍的。想来几个月未曾打过牙祭,好生难过,今日定要补上一补。”想毕,接着道:“即使如此,那便一样一份,给老子做仔细了。” 小二殷勤得擦拭桌椅,动作麻利至极,道:“客官先坐着,需要茶水否?” 三人在角落坐定,许婉秋面露微笑,如雾里看花,美得朦胧雅致,道:“就听这位小哥的,一样来一份,茶水就免了。敢问店家,可还有客房吗?” 小二略一皱眉,道:“哎呦,可不巧了,今日本店客满,就只剩下两间客房,不如客官们挤一挤,迁就一晚。” 赵隶俊眉轻扬,问道:“我们一路赶来,见城内所有店铺都闭门停业,是何道理?” 小二道:“客官有所不知了,现如今匪患猖獗,郓州这巴掌大的封地,自是天高皇帝远,官官相护,官匪勾结,受害的可都是我们平头百姓。节度使薛崇,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欺压良民,青天白日的没人敢招揽生意,却都是暗地里做着营生。” 婉儿怒道:“这么说来,薛崇果然是只为患乡里的大虫!” 小二道:“也不尽然,郓州若没了薛大虫的庇佑,想来早已成了空城一座,城内固然不得安生,城外却更是可怕,有的命出无的命回。我们百姓只是想留口气在,受压迫也好过没得活。您看我这破嘴,一说便是多了,客官稍等,酒菜马上便好。”言罢,躬身小跑而去。 许婉秋陷入了深深沉思,缓缓道:“不知莲儿现在如何,伤势有没有好转,把她留在祠堂想想总觉得过意不去,小猴子应该可以照顾她罢?” 赵隶道:“莲儿腿伤未愈,行走不便,加上连日阴雨,一路跟着我们危险不说,却也对伤势无益。” 醉云阁内,甚为空旷,稀稀落落的桌椅空置如斯,完全看不出客满的样子。只有邻桌坐了三条大汉,皆身宽体胖,甚为粗犷,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 一人须发丛生,杂乱无章,胡须上沾满了油渍酒滴,他指着窗外,镂空的雕花窗桕中,隐约可见红粉青萝,道:“孟老弟,您看对面是何逍遥所在,晚上可是热闹得紧啊。” 他醉眼朦胧,说话口齿不清,接着道:“兰桂坊是郓城出了名的烟花酒巷,头牌幽鸾能吟诗赋对,歌舞自成一绝,不知迷倒了多少王孙贵胄。游商巨贾为之一掷千金,却也难亲芳泽。老兄我此来,就是要一睹其容。” 那个被叫做孟老弟的,一副书卷气,惋惜道:“杨兄洒脱,爱恨由己不由人,只叹小弟早已许有婚配,自是无福消受了。” 旁边一人道:“此言差矣,男子无色不欢,偷、欢才是人生善趣之一,孟老弟还要多加勉励。” 孟老弟道:“李兄的风流债,恐怕这辈子是偿还不清了。小弟只是酷爱诗文,谈及幽鸾的文笔,神往已久,不求有肌肤之亲,惟愿以文会友,聊表心境。” 李兄细眼突腮,眉带风流,道:“幽鸾才高身贱,甚是聪慧机敏,自称卖艺不卖身。谁不知道,婊、子立牌坊,就是要留得美名,自抬身价。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风月场所的女人,就算装得再高贵,也是下作坯子。” 李兄醉眼微醺,旁若无人,面部红得发紫,连饮数杯,接着道:“明日便是薛崇老母七十大寿,幽鸾作为郓城第一名妓,定会以歌舞助兴。薛崇虽是一方霸主,鱼肉乡里,却对其老母极是孝顺,每年的酒席置办得恍如国宴。今年更是将寿贴发往各州,包下琉璃馆,酣饮三日。如若没有请帖,却只能逗留馆外,嗅一嗅酒香,远远的望上幽鸾一眼,也不枉此行。” 许婉秋听得如此污言秽语,顿时觉得耳根发烫,直烧于两靥。她轻哼一声,以示提醒,转而听到薛崇讯息,心下已是做了打算,斜眼瞥向赵隶,见他表情甚为尴尬,目光刻意避开婉儿,抹抹桌子,敲敲椅子,动作显得极不协调。 婉儿道:“我们想要找到薛崇看来只有从薛母寿宴入手,如果明日能得到寿贴最好,如若不然,只有想办法混将进去,伺机而动。” 于此同时,一阵魅笑声从后堂传出,如野蔷薇般放荡不羁。 第十八章 三娘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只见水蓝色绸裙席地,外罩月色纱衣,隐约可见诱人白皙。一张粉白桃花面,一点绛红朱砂唇,娇如芙蓉照水,嗔似玫瑰含露。蝉鬓轻薄,静逐游丝,绵绵垂于琉璃颈项间,寻不到岁月痕迹。 她轻扭腰肢,嫩指脆臂扶帘而过,由后堂辗转来至庭前。她将铜质算盘放于柜台,端起酒壶娇笑道:“客官人在曹营心在汉,小店的美食还不足以留客吗,竟是惦记着旁人?” 青葱般的手指间,泛出古朴质感,但见酒壶表面勾画了了,雕工精致,底有小孔,必是出自大家之手。 被称为杨兄的壮汉,醉意正浓,酒气氤氲满屋,举杯道:“非也非也,方才都是戏言,老板娘才是我的佳肴美味,其他菜色皆属凡品。” 虽是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老板娘瞳剪秋水,眉目含情,娇笑道:“客官定是醉了,满口的酒话。” 杨兄捋着胡子,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调侃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老板娘绝代风华,艳压群芳,只是不知如何称呼,日后回味时却不知所念何人?” “客官真会打趣,好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莲步轻移,盆底绣花鞋精致惹眼,小巧玲珑。她逐一为客人斟酒,双目秋波频送,体态尽显婀娜,仿佛丁香摇曳,百媚生姿,道:“叫我三娘便好,旁人都是这般称呼。” 李兄见她走到近前,鼠目映出桃花,道:“在下不才,敬三娘一杯,不知可否赏脸?” “奴家不胜酒力,缀上一口便是醉了。既是客官开口,三娘不能搏了脸面,只得量力而为。”她长袖掩面,一饮而尽。 几人连番敬酒,三娘却之不恭,皆一一饮下。如此数杯,只觉目眩神迷,肌肤红中泛白,显得愈加丰腴莹洁。 千般女人总有千种气质,三娘骨子里的媚态,注定是众星捧月。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在酒光的浸润下,闪着魅惑的光。 李兄醉得前仰后合,见三娘立于身前,便大着胆子,向三娘素手抓去,触手时顿感嫩滑,脸上现出猥琐淫笑。 三娘佯装踉跄,借势躲开,道;“客官定是醉了,酒足饭饱也该休息了,小二,快扶三位大爷回房休息。” 小二闻声跑了过来,身体略微有些发抖,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之物,侧面避开,不敢直视三娘,猝尔将客人送至房中。 三娘步步莲花,仪态万方,走到藤椅前坐定,似在缓解酒意。她将玉手附在额前,一幅弱不禁风,矫揉造作的姿态。 小陌已是辘辘饥肠,连声催促,不多时,酒菜皆已置齐。真可谓玉盘珍馐,色味俱全,小陌吃的狼吐虎咽,齿颊留香。 “你这般个吃法,岂不是糟践了美味?”婉儿夹取雕肉入口,质感鲜美,混合了熊乳的香醇,可有无穷回味,心道:“平日在庄里,山珍海味自是见得多了,什么灵禽走兽没吃过,不过雕肉配熊乳的妙想奇思,却是一绝。” 赵隶不喜肉食,尤恶升平炙。升平炙的食材是羊和鹿的舌头,想一想便是饱了。羊与鹿的舌,在唐朝以前是饱受争议的。早在前秦时期,贵族不食猪肉,亦不食下水与头脚,孔子曰:“割不正,不食”,即为此理。 中原的饮食文化,对于食材的来者不拒,便是始自唐代,而这场食材革命,便是一代医圣孙思邈发起的。赵隶不知有多么痛恨孙思邈,如果真能吃什么补什么,为何寿命不增?他握着筷子,抉择艰难。 许婉秋美目顾盼,见三娘拿着金属器皿,里面放置咸鱼肉干,怀中蜷缩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似乎对咸鱼不感兴趣。只见它面部扁平,鼻眼一线,夜空般的黑瞳溢出一股灵气,慵懒的伸着粉色前爪,样子着实可爱。 许婉秋停箸上前爱抚道:“好可爱的小家伙,可有名字吗?” 三娘醉得几欲睡去,美目眯缝着,缓缓睁开,眼波流转间,上下打量一番,见婉儿肌肤细腻,齿白唇红,长长的睫毛下汇集着婉约暗影,顿时会心一笑,道:“目前还没有名字,你可以给它取一个。” 婉儿朱唇轻启,略一思忖,道:“我见它头大身小,方面粉鼻,体态臃肿,就叫它小胖罢。” “小胖?是个好名字,果然猫如其名。”三娘娇笑中拉起许婉秋的手,见婉儿指甲窄而修长,显得甚是灵巧秀丽。 婉儿在这一瞬间竟似忘记男儿身份,任由老板娘把玩,柔声道:“平日里,有莲儿服侍在侧,晚上也要相依而眠。如今便要我一人入睡,想想甚是孤寂,颇为不适。老板娘为人豪爽,可否让小胖和我度过一晚?” 三娘揉搓小胖面颊,仿佛极有弹性,道:“前些日子,我在后院捡到它,见它可爱便收留至今。只可惜我焦躁没耐心的的性子,并不适合饲养家畜,不如三娘就将它赠予你罢。” 许婉秋受宠若惊,道:“真的要送给我吗?” 三娘颔首,笑道:“姐姐和你甚是投缘,见你是真心爱它,必不会始乱终弃,女孩子心思只有女人才能明白。” 许婉秋愕然,道:“姐姐怎么看出我不是男子?” 三娘朱唇笑得诱人,酥胸兔颤,道:“虽然你刻意哑着喉咙,但你的外貌身形,言谈举止像极了女子,是决计瞒不过我的。” 许婉秋道:“三娘真是好眼力,婉儿从小男装穿得惯了,换了女装反而不习惯。既是姐姐赠予,婉儿不好推辞,今日便是收下,定会记得姐姐的好处。”她将小胖抱起,比想象中的重了好多,猝尔回到赵隶身侧。 赵隶看得愣了,脸上甚是无奈,却也不好说破,道:“明日便去琉璃馆寻那薛崇问罪,带着它恐怕极为不便罢?” 婉儿抱着小胖,笑得如痴如醉,道:“不打紧,我自有办法。” 小胖努力向桌面上爬去,伸出粗短的舌头,舔舐仙人脔汤汁,由于面部平坦,使得两腮处皆被汤汁挂了彩。 小陌心道:“刚刚老板娘敬酒时所拿铜壶,名曰‘点铜’,壶下有孔,便于温酒贮存,料其必是善酒之人,却为何假意喝醉?若说欺瞒方才三人,固然情有可原,可是醉汉早已回房,三娘为何仍在此处惺惺作态?”小陌伸手抚摸小胖后脊,而后欠身一嗅,暗道:“小胖身上沾有劣质胭脂味,与老板娘身上的玉女桃花粉全然不在一个档次,而三娘喂食小胖咸鱼,小胖却爱熊乳,反观三娘身价,不似吝啬之人,可见小胖并不是她本人所有,这句话倒是不假。” 月色迷人,转眼已是万家灯火,郓城渐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城外群狼的唳鸣之音,不禁毛骨悚然。 第十九章 草木皆兵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客房安排妥当,小陌与赵隶一间,婉儿与小胖一间。推开房门,但见屋舍甚为空旷,雅致得熏了檀香,夜风徐来,沁人心脾。整个房间虽算不上琼罗玉帐,却也十分整洁。室内陈设简约,墙角边放有单人床铺,围着棋盘花纹帐幔。一侧衣柜货架、桌椅几案、四宝文房布置齐全,墙上挂有寒梅傲雪图,笔触精湛。地上铺着泥砖,不染纤尘,却略显潮湿。 小陌进屋便往床上一坐,道:“两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实为尴尬!老子睡觉不老实,不但磨牙、蹬被子,有时还梦游,真的不适合与人同眠。何况老子重伤未愈,正应该睡在床上,养精蓄锐,明日还要帮你们找到薛崇。赵兄便委屈委屈,在紫檀雕花椅上凑合一晚,胡床亦是床,同是周公解梦处,皆是一般个卧法。” 汉代以前,皆席地而坐,将以茅草、树叶或兽皮制成的“席”铺在地上,故称席地。而椅子的名称始见于盛唐,外形则要上溯到汉魏时传入北方的胡床,小陌此言,颇含深意。 赵隶把包袱放于几案,也坐得榻上,两人之间仅隔了一架趋避蚊虫的香炉,他指着远处紫檀椅,道:“好个小鬼头,竟是反客为主.今日的床我是睡定了,你快些回到该去的地方,注意自己的身份。” 小陌道:“我在床上时,还能拉下幔帐遮掩,如果睡在椅子上,赵兄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老子打呼噜在郓州城可是有排名的。” 赵隶道:“客栈的钱是我付的,只有我才能睡在床上,你睡在别处,这是原则问题。如果真如你所说,我自可遮挡幔帐,效果都是一般。” 小陌心道:“姓赵的小子忒也好骗,你以为老子真想睡床吗?紫檀椅离房门最近,夜间待你拉下帷幔,熟睡之时,老子便可溜之大吉,如果被发现了,亦可谎称梦游。老子管你们什么恩怨情仇,没这个菩萨心肠。再不走,盐帮帮主婚期都过了,拍不得马屁怎么入帮,老子的江湖梦还没做呢,可不想醒的这么早。”想罢,极不情愿的摇头,连声叹气,道:“谁让老子是阶下之囚,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老子不但低了头,还要去睡椅子,可怜,着实可怜!”心下不知笑得多么惬意,脸上却没有半分破绽。 此时,隔壁传来小胖的憨叫之声,由于身体太胖,叫声并不是喵喵的靡靡之音,反而略显低沉,与许婉秋的公鸭嗓简直天作之合。 婉儿与小胖玩的不亦乐乎,她用扇穗在小胖眼前晃来晃去,小胖身体起伏,用爪子在空中左摇右摆,粉色肉垫彰显着萌态。它似乎对毛柔柔金灿灿的东西极感兴趣,晶莹的双瞳仿佛直要滴出水来,憨态可掬。 雨驻风起,寒意如跗骨之蛆,将宁静渲染得恐怖。被雨洗刷过的夜空,闪着神秘莫测的光。 小陌见其睡熟,蹑手捏脚的翻找赵隶包裹,取出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上面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心道:“这个物件留在身边定有用处,自此老子便是有证之人,这把重剑拿的也算名正言顺了。” 他轻轻推开房门,侧身从门缝挤了过去,动作谨小慎微,生怕弄出半分响动吵醒赵隶,又怕缝隙太大,月色倾洒,那便是走不掉了。 他在门外听得赵隶呼吸,均匀平静毫无异状,心下大喜,踮步轻行,穿过曲折游廊,忽见小二拿着餐板从客房内走出,见到财神爷般的小陌便欲上前打招呼。 小陌见大事不妙,上去便捂住他的嘴,食指立在唇前,示意禁声,松手小声道:“小点声,夜已深了,莫要吵到旁人。” 小二恍然大悟,点头道:“客官真是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小的愚笨,没考虑得这么周全。” 小陌心道:“你爷爷的,你这一招呼,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老子跑了,差点坏了大事。”他见小二深夜送餐,转而问道:“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该吃的时候不吃,不该吃的时候反而要吃,半天下来鬼影都见不到,整个客栈竟如约好了一般。” 小二道:“都是一些运粮贩粟的商贾。” “哪里来的这么多商贩?”小陌好奇得问道。 小二刻意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城外乱得很,郓城的农户无人敢出城种粮,故而城外商贩便抓住契机,冒死运粮。如此一来,粮食的价格直翻了十倍之多。虽然明知道无奸不商,买了必然吃亏,却也不能饿死,没得办法。” 小陌追问道:“既是商贩,为何不见货物?” 小二向房门处努嘴,道:“都在屋里放着呢,大包小包的,着实重得很。” “放在室内?客栈里没有仓库可以存货吗?”小陌环顾四周,指着马厩旁的低矮屋棚问道。 小二连连点头,解释道:“当然有,只是客人不同意放在库房,说是怕我们私吞了货物。现在的官府形同虚设,哪里还有人敢打官司?强人横行,杀人越货皆是司空见惯的。所以他们心怀芥蒂,也是合乎情理,只是四五人一个房间,终日闭户不出,确实有些可疑,小的也不能多问。” 小陌惊道:“四五人一个房间,你这店里少说也有三十几间客房,算下来竟有百十来号人?” 小二镇定自若,道:“是这样的,薛崇老母寿宴,吃穿用度来得紧,商贩多些亦属平常,不足为奇。” 小陌心道:“既是商贩,不去街边贩卖,也不以真面目示人,却在这里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定有问题。何况明日便是薛母寿宴,粮食怎会仍在室内沉积?如何推敲都是与理不符。”小陌问道:“你可看清来人相貌?” 小二略一思忖,道:“前几日,来的一波一波的,却不是同时。都是身披蓑衣,头遮笠帽,也正巧都是夜间,辨不清面容,但各个都是彪形大汉。想想城外的情形,能冒死运货者,强壮些也是大势所趋。” 小陌坏笑着追问道:“我见你好似很怕老板娘的样子,是何道理?” 小二身子一震,目光闪烁,说话支支吾吾得道:“没……没有啊,怎么会,老板娘人很好的,只是偶尔克扣月钱而已。” “你在说谎,你的衣着邋遢,不修边幅,可鞋子却是光鲜,说明你必是取得月钱,置办的新鞋。”小陌深邃的眸子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质感,上下打量着双腿发抖的小二,接着道:“由于你的职业,常年跑腿,得到月钱后首先想到的便是买双好鞋,慰劳自己。而鞋子的布料极为上乘,你亦甚为爱护,只是以你的工薪不可能承担得起如此昂贵之物,可想你近日必是得到一笔重金。我观今日,你的目光不敢与老板娘对视,也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如若说对她怀有成见,却是言听计从,丝毫看不到任何不满之处,只能说明你从心底对三娘有种畏惧感。至于什么缘由,老子不屑知道,我只是关心你这笔钱是从何而来?独发财不如众发财,你也别藏着掖着。” 小二额头渗出冷汗,道:“客官早些休息,小……小的还有些事。”言罢,灰溜溜得溃跑而去。 小陌高扬蚕眉,如远山之黛,心道:“这狗娘养的破店,竟没有一个是正常的。一群藏头露尾的商贩,言辞闪烁的小二,本是善酒却假意宿醉的老板娘,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不羁的唇角微微挑起,俨然一副绝世之姿。 第二十章 别有洞天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几经迂回来至后院,此处野草繁茂,奇花点缀。四周白墙低矮,墙头皆用稻茎掩起,围聚见方院庭。墙下开有小洞,可供牲畜穿行。 星河横陈,灿然生辉,他举头望去,但见围墙后方粉墙黛瓦,飞檐掠空,一派玉宇琼楼,小陌心道:“想必对面定是几个醉汉口中的兰桂坊了,两家酒肆竟是邻里乡党,果然朱赤墨黑,老板娘的水性,定是效仿了隔壁的杨花。” 蓦地转头,望向右手边,二楼中段处,那里便是许婉秋的住所。此时窗轩敞开,飘出朦胧烛影,夜风中倩影明暗,心道:“臭婆娘真够精神,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下。”小陌啐着口水,寻找后门。 野草带着玉露,晶莹青郁,在佳木葱茏处,掩着一口枯井,上面苔藓附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小陌来到边沿处窥视,见井底漆黑一片,不识深浅,一股泥土的芬芳席卷而来。猝然,刘海被风吹起,露出了一字蚕眉。风中带着水汽,如针刺肌骨。小陌一个寒颤,觉得这股子邪风竟似从井底传出,心道:“此井青苔淤积,想是荒废已久,本应腐臭,却怎会传出清新土气,可见近日定是有人动工挖掘。而这井下有风,难不成藏有密道?莫不是金银珠宝,便是暗通它处。” 他寻石子丢下,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响,并无回音,亦无水声。小陌心道:“井下不深,老子倒可下去瞧瞧。这鬼客栈大有问题,搞不好是家黑店,下面必有不可告人之物,老子定要查它一查。” 小陌一跃而起,双臂撑住井壁两侧,交替着缓慢向下。不多时,脚尖便似碰到硬物,反复确认后,松开双臂,站稳了双脚。 井底漆黑一片,小陌在四壁摸索,果然身后被利器凿开,足有一人高的大洞。侧耳细听,有窸窣响动,或许是爬虫蚯蚓一类。 小陌壮着胆子向里面走去,洞壁湿滑,上方渗出水滴,缓缓滴落。人在狭小空间游走,总会有压迫感、窒息感。小陌喘着粗气,觉得胸口异常压抑,心道:“也没个火把,就算真有什么财宝,老子也看它不到,岂不是吃亏得很?” 走着走着,隐约觉得亮了许多,心道:“难道竟要走回地面上去?醉云阁的后门不会就是这里罢,害得老子白兴奋一场。” 随着光线的增强,前方现出一座石门。棱角突兀,未经打磨,俨然重逾千钧。石门并未完全闭合,留有一人宽的缝隙,光线便是由此传出。 小陌侧身穿过,石门后现出一见方石室,石室四壁零星灯盏,红烛泣泪,炬焰通明,隐约照见三娘倩影。 小陌一惊,猛然蹲下,心道:“这婆娘假意宿醉,原是来此密会。”他寻一石榻凸起处藏好,定睛望去。 “弥勒此来可是奉了尚书大人委任,来此监督三娘的吗?”三娘媚态横生,巧笑嫣然,道:“如若大人对三娘仍怀有戒心,三娘断可自废武功,不牢弥勒法驾。” 弥勒,始自梵文,译为慈氏,是世尊释迦牟尼的继任者,将在未来娑婆世界降生,亦称未来佛。 那个被称为弥勒的男子,身着浅黄僧衣,坦胸露乳,肚满肠肥,髡顶无发亦无香疤,必不是佛门中人。他双耳垂肩,天生佛相,笑道:“三娘来此月余,尚书大人的命令可是抛掷脑后,竟开店做起了买卖来?六扇门做事,向来果决,岂有拖沓之理,不知三娘为何一筹莫展?” 唐贞观年间,朝廷初建六部,六部包括吏部、礼部、兵部、刑部、民部、工部,各部置尚书一员,下有左右侍郎,为尚书之副。六部尚书与侍郎都为堂官,由皇帝亲自委任,皆隶属于尚书省。 尚书省是三省之首,与诸寺、台分别处理各类政务,确立于东汉,此后一直沿袭至今。而其他二省,中书省和门下省则成形于三国时期,意在制衡尚书省。直至隋唐,才整齐划一为三省六部,与君王同掌机要,共议国政,有封驳之权。 是时,虽有贞观之治,天下却并不太平。隋末农民起义军率余部流窜,各州豪强并起,刑部为解燃眉之急,遂建六扇门,搜罗将士遗孤,教以杀人功法,或从军队中选拔精英,专职训练新锐少年,名曰“鹰犬”。 六部中,刑部与大理寺并列,属有四司,一曰刑部司,二曰都官司,三曰比部司,四曰司门司,而六扇门正是刑部司的中坚力量。一个集密探、捕快与杀手于一体的神秘组织,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负责提审京畿监候,处理江湖纷争。六扇门的独特性,使得它入得衙门,出得江湖,三娘便是六扇门四神捕之一,与她对话的,便是笑面弥勒阿弥陀。 阿弥陀见三娘欲言又止,接着道:“前朝乐平公主的信物,已被阴阳寮知晓,想必六扇门中定有内奸。三娘你与白虎往来密切,暗生情愫,尚书大人对你有所提防也属常情,留你至今已是足见了仁慈,如果你再拿不到其他线索,恐怕只有提头去见了。” 三娘道:“我与白虎只是旧识,并无情感可言,何况我已嫁与他人。乐平锁是证明公主身份的唯一信物,这个消息整个六扇门的人都知道,为何只疑心三娘一人?想必定是有人谄无妄之言,谀小人之词。” 肥厚的大手握紧拳头,骨骼摩擦发出脆响,阿弥陀怒道:“三娘此言必有所指,倒不如挑明了说。阴阳寮狼子野心,虽在朝中得宠,却势必承公主之名,起兵反梁。你我皆为朝廷办事,请先想明立场,不可误入歧途,被奸人利用而不自知。” 小陌听得入神,不觉身旁多了一人。 只见一个**岁的孩童,双眉淡然如画,眸子闪烁如星,身材与小陌蹲下齐高。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薄唇弯弯上翘,带着玩味的笑意,似是看到稀罕之物。 小陌连连摇手,挤眉弄眼,示意不可出声。孩童不明所以,大声叫道:“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陌顿时一惊,吓得差点没咬断舌头。 第二十一章 化险为夷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一道劲凤骤然而起,阿弥陀僧袍浮动,长袖翻腾如龙。石室内瞬间烛影摇曳,一股杀气慑得心胆俱裂。 小陌只觉重心摇移不定,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移动,竟似有无形之手死命拉扯,心道:“老子这是中了哪门子邪?” 他伸手欲抓住石榻,却无着力之处,整个人被掌力吸附,竟是挣脱不开。 仿佛噬魂梦魇,空气中充斥着恐惧。小陌五脏在腹中纠缠,一阵目眩呕心,转眼已被拖出数丈,膝盖在地上磨得生痛,而后重重摔在阿弥陀脚下。 油腻的脸上横肉淤积,阿弥陀不屑得轻哼一声,怒道:“哪里来的小鬼,好大的胆子,适才可都听到了什么?” 小陌略微抬头,见阿弥陀打着赤脚,脚弓处一层厚厚的老茧,坚若磐石,心道:“这次多半是死定了,只好先拍个马屁,在气势上不能输了。”他竟大笑着站起,道:“这位前辈器宇不凡,一看便是醉云阁的老板,三娘的夫君了。小的也是刚到,纯属路过。” 垂髫若水,在懵懂双瞳间舞动,三娘俯身将孩童抱于怀中,两人笑语欢声,甚为亲昵。 小陌心道:“小鬼头天生一副奴才相,这张祸世的破嘴,着实生厌,老子恨不得扇他一二十个巴掌,气煞我也。”桀骜笑意挂于嘴边,小陌谄媚道:“方才看到三娘的孩子,好生可爱,竟似仙童一般,开口便叫我哥哥,着实有缘,小的便不由得陪他多玩了一会。这孩子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一看便是三娘骨肉,像极了娘亲,真真是天生丽质,无以复加。” 三娘白皙肌肤透出淡淡粉红,秋波湛湛泛出妩媚妖姿,笑道:“你胡说些什么,这孩子是奴家的相公柳文远。”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小陌马屁终是拍到痛处,嘴巴张得偌大,下巴竟似坠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三娘怀中孩童姓柳名昭,字文远,父柳晟,乃前朝东宫詹事司直,其母为宰相崔胤之女。柳氏素有顽疾,终不得子,遂抱养贫家幼女,许嫁未行而养诸婿氏,承冲喜之风。 三娘姊妹众多,为得温饱而嫁入柳家。婚宴之上,与傀儡对拜,许诺终身,而夫君尚未出世,亦是奇闻一桩。 天佑元年,朱温逼迫昭宗迁都洛阳,屠戮东宫,柳家自此败落。三娘幸免于难,十三岁时,便带着刚刚出世的夫君流落江湖,后入六扇门,成了朝廷鹰犬,金牌密探。 阿弥陀不由分说,举手掐住小陌脖颈,压在石壁之上,怒道:“小鬼头老实说话,刚才都听到了什么,敢有半句胡言,让你知道死是什么滋味。” 小陌道:“老子技不如人,死不足惧,只是可惜了你们,错过天赐良机。前辈要杀便杀,老子眨一下眼睛,便不是好汉。” 阿弥陀道:“此话何意?” 小陌眼波流转,已心生一计,道:“老子有办法助你们找到乐平公主,信与不信,全在于你。” 阿弥陀笑道:“好个不打自招,偷听得倒是仔细,今日定留你不得。” 小陌鼻头一酸,心道:“老子这英雄装的有点过了头,暂且服个软,这老秃驴吃软不吃硬。”瞬间泪湿眼眶,佯作无辜状,道:“在杀我之前,我还有句话要说。” 阿弥陀声音浑厚,每说一句,身上的赘肉便是颤动一分,道:“哪来这些个废话,到黄泉路上说罢。”大掌举起,意欲劈下。 小陌僵在当场,心道:“不会这么没耐心吧,老子卖个关子,龟儿子竟然不买账?” “慢着,先听他怎么说”,三娘薄唇红得耀眼,道:“如若尽是戏言,再杀不迟。小鬼头,你适才说能助我们找到乐平公主,可有何良策?” 小陌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脸色铁青,道:“还是三娘心思缜密,大和尚手劲太大,用不了多久老子便是见了阎王,哪敢胡言?三娘今日与醉汉畅饮,并不是兴致使然,而是听到了三个字,兰、桂、坊。” 直探人心的眸子轻轻一动,三娘媚笑道:“何出此言?” “醉云阁匾额上提的是前朝年号,乃百年老店,而三娘来此月余,必不会轻易盘得此店。如我所料不错,酒楼的主人定被挟持,至于藏在何处,也许不会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为安全。”小陌笑得深不可测,接着道:“小二对郓城极为了解,且业务娴熟,能报出招牌菜名与烹饪之法,可想他必不是新聘之人,故而他知道三娘真实身份,便不足为奇。所以,他才对三娘甚是忌惮,对你的身份亦是讳莫如深。你留他至今,必是看重他贪财的本性,三娘便以重金封口,令其打点前后。” 三娘不置可否,表情逐渐严肃起来,道:“你……你接着说。” 小陌眼中泛出冷峻涟漪,笑道:“老子知道你们六扇门要找前朝公主,而找到她唯一的线索便是乐平锁。三娘伪装成老板娘,即是为了方便暗中查访。选择了与兰桂坊莅临的醉云阁,亦绝非巧合。如我所料不错,大唐遗珠必在这妓院之内,也就是醉汉口中的兰桂坊。” 三娘道:“你是个聪明人,但你可知道,人若聪明过了头,便很有可能成了死人。” 小陌道:“老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聪明人,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才能帮助你们找到公主,我若是你,便不会伤我性命。” “那你倒是说说,如何帮我?”三娘妖面凛然生威。 小陌道:“以三娘的本事,区区柳市花街必是来去自如,如此数月,想必已然寻找不下万遍,而终无所获,那么只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人在妓院中,而信物却令存它处。” 阿弥陀鼻头渗出冷汗,道:“你小小年纪,思维缜密得可怕,留你必成后患。” 小陌笑道:“待找到公主再杀老子不迟,何必急于一时?”他看着三娘,柔声道:“想要知道良策,尽可附耳过来。” 三娘莹洁耳廓附于小陌嘴边,姿势甚为暧昧,小陌忽然嗅到了来自成熟女性的浓郁体香,猝尔小声道:“欲得公主下落,须得以假乱真。” 第二十二章 鬼道太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夕阳余晖在末世残喘中消亡殆尽,仅剩下天道对逝者的缅怀。夜幕桀骜,却渐渐垂下高昂的头,似是在无尽未知中变的愈加恭谨谦卑。 林荫古径,虬木参天,夜风鬼唳般吹入祠堂,残破的窗纸颤抖着、惊惧着。 莲儿抱膝蜷缩在角落里,灵动双目警惕的注视身周,但见直耸耸的尸体僵立满屋,冷飕飕的风吹动额上黄纸,露出死气浑浊的眸子,阴恻恻得令人胆寒。 莲儿睡意全无,哼起童谣壮胆,柔声唱道:“月光光,渡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歌声林籁泉韵,带着颤巍巍的律调,徜徉其间。 秦越升起篝火,火蛇腾跃,哔剥之音似也在节奏之内。他细面枯槁,双颊镀满了阴影,凤眼窥视一旁道童,警戒之色溢于言表。 赶尸道童白面丹唇,稚气未脱,跟着小调闭目摇首。摄魂铃垂于腰际,闪着诡谲之色。 夜,静得出奇,仿佛风暴前夕,孕育着一场惊世之殇。 火势稍减,秦越以刀刃拨挑,星火四溅,隐约间,映出一张森白的脸。 秦越大惊,见门后尸体皆开始移动,转眼已堵在门前。 他将短刃分开,双臂交叉护在胸前,环顾室内,寻找道童去向,竟是杳无影踪。 摄魂铃随即响起,铃声振聋发聩,瞬间冲破死亡的樊篱,如奏挽歌。 一具具尸体仿佛被叫醒一般,额上黄纸脱落,鬼目狰狞,喉咙中发出野兽的嘶吼,如同流涎的恶狼,眈眈虎视着到口的猎物。 道童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无数冥线由掌中生出,直通于各尸要穴。冥线在月光下跟跟分明,闪着摄魄光华。 秦越感到后脊处冷汗岑岑,双手莫名的颤抖,全身不由得的诠释着何为恐惧,道:“傀……傀儡术?你是何人,与阴阳寮有什么关系?” 《大唐阴阳书》中记载,傀儡术是阴阳师七十二阴阳术之一,是用双手借以冥线操纵无生命的器物。道童以人为儡,竟有十几人之多,双手操控,冥丝无数,乃傀儡术的至高境界。 炙目血红,竟欲滴出血来,道童面目一扫稚态,显得异常狰狞。嘴角处獠牙徒生,如吸血青翼,仙骨全无,道:“还算有点见识,让你死也死个明白,小道便是阴阳寮九大式神,鬼道太阴。” 祠堂内阴风阵阵,莲儿目光呆滞,竟似吓得傻了,不哭不嚷,怔怔的楞在当场。 秦越额上已见冷汗,缓缓道:“落霞庄与阴阳寮素无瓜葛,更无恩怨,鬼道何以如此?” 红唇化作一道诡异的弧线,太阴咧嘴笑道:“固然无怨,亦是无恩,阴阳寮做事,何须缘由。小道不想伤你性命,只要把莲儿留下,一切皆好商量。” 秦越本不是惧死之人,但不知为何,竟似犹豫起来。他余光瞥向莲儿,见她瘫坐暗处,粉面煞白,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也在注视着自己。 莲儿柳眉频蹙,看着秦越,求道:“小猴子,不要信他鬼话,你一定要救我,莲儿好害怕。”言罢,已是泪眼滂沱。 秦越咬牙,道:“莲儿只是落霞庄一小小婢女,鬼道要她又有何用?” “闲言少叙,你是交与不交?”太阴没了耐性,一双鬼目红得渗人。 枯槁双手握紧刀柄,大喝道:“痴人说梦!”秦越如箭脱弓,铁刃在手中疾驰如电。 刃过皮骨,挥手处衣肉横飞,血尸如幽冥厉鬼,此消彼长,前赴后继,区区十人,竟有万人之势。 秦越心道:“对手皆是死人,无痛无感,除非将肢体斩断,否则必无终了之时。”想毕,刹那数十刀已然砍出,残肢翻飞。 太阴一阵哂笑,冥线暴增,将残肢穿起,竟在眼前复归完整。 秦越杀得眼红,全然顾不得战局。死尸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仿佛受过巨大的痛楚般,嘶吼着,狂野着。 秦越只见身周尽皆残尸,高粘帽早已掉落满地,凌乱的头发夹杂了鲜血与泥土,极尽疯狂之能事。 冥丝轻摆,尸体成合围之势,瞬间从四面八方向秦越聚拢而来,个个张开血盆大口,不断撕咬秦越全身。 污黄的牙齿隔着衣布刺入皮肉,越是挣扎,伤口便撕扯得越深。 秦越被十几张嘴咬遍了全身,他猛一转身,将尸体甩出,衣衫被撕得四分五裂,满是模糊血肉。此时,贪婪之口正欲向秦越咽喉袭来,短刃劈过,头颅就势飞出,一串污血溅洒如注。 尸体没了头颅,却不倒下,另一具尸体蓦地从其胯部穿过,直若无骨,狰狞的脸上血口怒张,鼻子几乎碰到了秦越额头。 秦越向后挺身,只见血尸嘴里蛆虫遍布,向外蠕动而出,白花花一片。突然,血腥长舌由口中激射而出,竟有一尺之长,舌上镶有毒针。 秦越反手一刀割断尸体长舌,断处喷出一片绿油油的粘稠液体,向半空泼洒,不幸,正落于秦越左掌。 瞬间血筋突兀,乌青向臂弯处蔓延,速度之快,如倒悬之河。 秦越挥手斩断左臂,果决如斯,五指尚且紧握刀柄,刹那颤巍巍得飞出,爆出一片殷红之雾。 秦越一声嘶吼,痛得几欲晕去。断臂处,如火烤,如冰冻。 太阴气定神闲,面无情表,道:“你竟为了一个婢女送了性命,值得吗?” 凤眼略有游离,秦越望着莲儿,心道:“太阴手段凶残,我绝难匹敌,今日就算死在这里,莲儿也决计不保。倒不如留得青山,男儿尚有雄心在,岂能目光短浅?”转而道:“你若饶我姓命,莲儿你便带走罢,是生是死,于我无关。” 莲儿听到此处,哭声戛然而止,嗔道:“小猴子,你有没有良心,小姐走前是怎么与你交代的?” 秦越神色恍惚,回首骂道:“够了,小爷拼了命的保护你这贱人,你的命金贵,小爷的命就不值钱吗?”他抬起断臂,只见鲜血喷薄,一片模糊血肉,狠狠道:“我死了,你也别想活,你死了,我才能活。” 第二十三章 金乌太常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秦越拾起断臂,见五指淤青,筋脉尤现,带着令人作呕的厚重感。触手时,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剜得心痛。 想到自此便成了废人,他不禁一阵冷笑,道:“我竟落得如斯下场,可笑、可笑!既是如此,小爷现在可以走了吗?” 鬼面如月落寒江,一片肃杀,太阴颔首,“小道从不食言,你拿着断臂去罢,好自为之。” 秦越踉跄着走出祠堂,通体无一完好处,背影显得甚是哀伤落寞,渐渐融入广袤之境。 莲儿自知没了依靠,怕得紧闭双目,睫毛颤巍巍的晃动着,珠泪哭得已是干了。 太阴打个手印,冥线收于袖中,阴测测的笑道:“丫头,你乖乖听话,小道绝不伤你性命。你跟我走上一遭,去个逍遥所在。” “你杀了我罢,我是不会和你走的。”莲儿酥粉交融的脸上哭得开了花。 太阴走到莲儿跟前,火光背后的暗影将莲儿覆盖,恐惧瞬间凝固。他缓慢伸出冰冷的手,托起莲儿下颏,见她薄施粉黛,装束华贵,道:“走与不走,还由不得你,四上神要的人,无有不至。” 猝然,破空之音响起,木柄神刀穿破纸窗,径直刺向太阴。 鬼道大惊,袍服轻晃,已跃后数丈,只见屋内凭空生出个暗紫色阴影,举手接住神刀。 只见其遍身骨羽,头遮防具,青丝垂至后腰。无尽空冥的瞳孔中遮掩不住深藏的暴戾,偶尔闪过的猩红,蕴藏杀机。面具上四颗极尽夸张之能事的獠牙,触目惊心,令见者不寒而栗。 太阴眯起双目,道:“前辈乃是萨满装束,此等身手,可是契丹国师?何必插手我阴阳寮的恩怨?” 来人正是巴图莫日根,自吾山之役后,一路尾随,见鬼道赶尸至此,知其必有预谋。虽不晓得是何目的,但有莲儿在手,不怕落霞庄不交出地图绘本,也好向耶律德光有了交代。 他扶起蛇头神杖,缓缓道:“老夫本不想涉足中原江湖恩怨,但此女关乎契丹国运,兹事体大。” 太阴鬼目涣散,心中多有忌惮,道:“小道自知不是前辈敌手,如若前辈硬要咄咄相逼,小道也只好拼尽全力,到时鱼死网破,结局堪忧。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巴图莫日根道:“老夫来此不是谈判,而是拿人,没有商量的余地。” 莲儿愁眉舒展开来,明眸如春水流波,莹澈乖张,道:“前辈小心,这个鬼道士能操纵死人,可怕得紧。” 巴图莫日根回首望着莲儿,面具在火光下闪着悚然之光。莲儿身子一怔,梨涡似是塞满了恐惧,竟是分不清敌友,一串酥麻从头顶直窜到脚底。 太阴迟迟不动,似是被巴图莫日根淫威震慑,面现惊恐之姿。 祠堂外,依旧狂风肆虐,卷浮起的砂粒,拍打在窗纸上,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窗内,篝火仍是那般跳跃,不时地爆起一串赤色花火,随即一缕黑烟蜿蜒升腾。 祠堂内温度急剧升高,仿佛烈焰在眉心烤炙,刹那间,漏下一串流光。竟有一团火焰从屋顶直砸而下,屋棚四分五裂,尘土飞扬。 檐上茅草开始燃烧,零星火焰缓缓滴落,如天河决口,溅洒碧落繁星。 轰然巨响,梁柱砸在身侧,莲儿一声惊呼,但见火团熊熊然,竟有一人之高,火中似有人影浮动。 骨羽被星火引燃,巴图莫日根挥舞神杖,劲风将火势碾灭于萌芽。 火团中蓦地伸出一掌,直接打向巴图莫日根。 双手在空中接壤,巴图莫日根只觉得掌心如万虫相噬,直通入骨,他大喝一声,将火团震出丈许。 烈焰由赤色转为淡蓝,逐渐化成人形。只见一婀娜少女,与太阴同龄,身着五色彩衣,红、蓝、黄、白、黑五色相映生辉。 她窄袖对襟,百褶裙尽显媚态,飘逸多姿。裙底短不及膝,镶绣花边,并系有蜡染围腰,添加少许精致银饰以为衬,云髻高挽于顶,上别银簪、银梳,缩褶帽高耸华丽,银光琉璃。 此人正是阴阳寮九大式神,金乌太常。太常原意为日精,乃三足之金乌,善控火之术。 太阴成竹在胸,笑道:“既是金乌在此,以我二人之力,想必定能与祭祀一较高下,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笑声如金铁撞击,极为刺耳。 巴图莫日根蔑视道:“你二人齐上,老夫自是不在话下。” 太常一双美目媚意天成,不由分说,赤焰神掌再次拍出,一团火蛇如骤雨狂风般,疾驰而过。 太阴猿臂伸出,冥线万绦垂下,地上残尸嘶吼着跃起,仿佛已然静待多时,摩拳擦掌,如饿虎扑食。 巴图莫日根面具上红纹如血,毅然置身烈焰之内,强大的气流护于周身,火势被一分为二,他将热浪汇于掌心,向太阴处送出。 火蛇反噬,冥丝瞬间燃起幽蓝之焰,迅速向两侧蔓延。太阴急于收手,尸体如剥离了灵魂的躯壳,重重坠下,不复生机。 太常美目怒睁,大喝一声,全身火势爆增,直欲焚毁祠堂般,照亮了每个角落,毫厘毕现。 巴图莫日根幻化成多重暗影,骨羽扇动,仿佛驱影之翼,由四面八方袭向太常。 太常将火焰激射四方,骨羽未及身周,皆焚为灰烬。 头顶神杖蓦地砸下,正中太常百会穴。 四方分身余烬未散,缩褶帽骤然震开,银饰五裂四分,一头青丝翻腾飘逸。 太常口中鲜血喷出,香娇玉嫩的脸上满是骇然之色。太阴扶住太常,想不到巴图莫日根竟在一招之内,接连将二人制伏。 太阴叩首道:“祭司神功盖世,今日放我二人离去,日后再遇前辈,绝不敢造次,告辞!”言罢,从怀中取出轰雷震,向地面摔下,一阵浓烟起处,二人已然遁去。 黑底红纹的面具下,一双赤目尽是空冥之色,巴图莫日根缓缓向着莲儿走去,呼吸在面具后传出,异常沉闷。 莲儿连连后退,已是退到香案边沿,一口气提在胸中,压抑得几欲晕去。 第二十四章 大和尚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祠堂里阴郁得可怕,恐惧在绝望的伤口处结痂,仿佛急需有人竭力呐喊,释放心之梦魇,来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莲儿春目含泪,如雨落镜湖,漾起层层波澜,颤声道:“前辈,你是来救莲儿的吗?”她看向不远处杂乱残缺的肢体,眼中流光清漪,“那个鬼道士害得小猴子没了手臂,定是个坏人,而前辈能与他为敌,那必是好人。可是前辈您身怀异相,好生可怖,莲儿不敢看您。” 秦越虽是怕死贪生,弃得莲儿于此,但毕竟损折一臂,莲儿并不恨他,只在心里祈祷,惟愿这个不够义气的小猴子能挨过此劫。 修长手臂掩住獠牙,巴图莫日根将头低下,面具落满阴影,模糊难辨,缓缓道:“老夫只是戴了面具而已,并非生得这般,丫头莫要惊慌。老夫容貌自是平常得紧,与旁人一般无二。” 莲儿提吊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粉面透着童稚的灵气,道:“他们称前辈为萨满祭司,恕莲儿愚笨,不知萨满为何,只知道中原佛教中称呼教众为长老、和尚,前辈可是与沙弥相仿吗?” 巴图莫日根被问得一愣,无奈得摇首道:“也可以这么说。” 莲儿见鬼面人承认自己是和尚,便是松了戒备,道:“莲儿听前辈声音有些苍老低沉,年纪定是不小了,怎么还能是小和尚呢,应该算作方丈了罢?” 巴图莫日根觉得莲儿甚是可爱,笑声从红纹面具中传出,带着压迫之感,道:“没错,按照中原的说法,老夫倒也可以算作方丈。” 莲儿眼语笑靥,美得纯净,落落而大方,“既是佛门中人,想来必是慈祥积善的修行者。大和尚,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你说莲儿关乎契丹国运,是为何意?” 巴图莫日根闪烁言辞,不置可否,道:“那是哄骗太阴的虚妄之言,作不得真。老夫见你身处危难之中,便伸以援手,中原佛教皆以慈悲为怀,契丹萨满亦复如是。” 莲儿频频点头,眼中饱含崇敬之意,道:“那大和尚能帮莲儿找到我家公子吗?她就在不远处的郓州城里,不难找的。” 巴图莫日根略一踌躇,心道:“如此甚好,老夫自可将计就计,博取落霞庄的信任,也方便探得线索。”鬼面狰狞,直戳人心,巴图莫日根收起木柄神刀,接着道:“当然可以,老夫既是帮人,那便帮它到底,只是这郓州偌大,怎么才能找到你欲寻之人?” 莲儿淡眉微挑,道:“我们落霞庄走货在外,通常要沿途刻绘标记,只有庄内人方能看懂讯息,以便后援随时接应,如此便不难找到我家公子。大和尚,你若能真心帮我,我家公子必有重金相酬,绝不会让您白忙一场的。”莲儿怕他觉得繁琐,中途反悔,故以利诱,岂知对方另有所图。 巴图莫日根摇首道:“老夫帮你不取分文,钱财乃身外俗物,修行之人又怎会有所觊觎?” 莲儿低头沉思,转而愁上眉梢,道:“大和尚,你固然想要帮我,可惜莲儿的腿脚不够争气,走不得路,这可如何是好?” 巴图莫日根俯身近前,悚然之容慑人心魂,道:“老夫背你便是。” 莲儿见面具上黑底红纹,仿佛巨蛇相噬,甚为诡异,不禁心生胆怯,道:“大和尚,你能否将面具取下,莲儿看着好生害怕。” 浑厚笑声再次从面具后方传出,仿佛跨越生死,巴图莫日根道:“皮囊只是表象,以貌取人尚且不能,何况面具乎?老夫佩戴此物,自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缘由,纵然不能取下,待得看得久了,自然会顺眼许多。” 莲儿粉唇鼓处,娇艳生姿,极不情愿得被巴图莫日根背起,忽觉骨羽甚是暖和,有的刺在脸上,痒痒的,极是有趣,莲儿道:“前辈身上有好多羽毛,那莲儿取它一根,权当做大和尚送我的礼物罢。”未及巴图反应,莲儿伸手便已拔出一根,见其在月光下鳞鬣莹透,毛茸茸,紫灿灿,极是唯美。她将羽毛放于掌心,边沿处随着夜风浮动,显得轻盈俊逸。 她伏在巴图莫日根的背上,觉得肩膀甚是宽阔,没有了最初的结缔,她不禁抱得紧了,卧得深了,猝尔渐渐睡去。巴图莫日根听得莲儿鼻息之音,笑着摇头,仿佛已然多年未笑,竟不知笑意为何。 项羽祠伫立风中,残破得颓然四壁。星辉下,巴图莫日根背着莲儿向郓城走去,风染层林,似是为莲儿谱写催眠乐章。她在梦中正与婉儿相会,二人相谈正欢,一抹笑意映着莹澈泪光,不可方物。 月夜笼罩大地,泛眼一片苍凉。 秦越一路上跌跌撞撞,强忍着剧痛,瘦面没了血色,直若垂死之人。他右手握紧了伤处,沿着溪水穿行,鹅卵石凸凹无序,仿佛刻意拖缓行程。在他眼中,万事万物充满了敌意,皆欲逐渐消磨自己残存的意志,企图耗尽自己仅有的微末体力。 终于眼前一暗,秦越瘫倒溪中,殷红鲜血随着湍流之水汇聚成线,蜿蜒而去。他在这一刻,仿佛感受到了祖父刀下之辱,仿佛看到大齐政权的没落,仿佛听到父亲临终嘱托。秦越心道:“孩儿复国无望,去得地府阴曹,却教我如何面对父王殷殷寄托。” 他含恨而泣,不觉间布袋罩头,冰冷铁索瞬间缠绕单臂,一股劲力到处,秦越被拖拽而起,惊道:“什么人,为何绑我?”四下里只有风的低吟,秦越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他就这样被强行拉走,疾驰而去。 布袋内透着隐约微光,难以视物,且透着霉气,窒息得压抑,耳旁尽是铁链摇晃而发出的凄冽之音,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秦越屡屡绊倒,却又被大力拉起,甚至在地面上拖行,全身被锐利石子豁磨得渗出血渍。不知何人,竟有如此惊人臂力,丝毫听不得半分喘息之音。 秦越反复追问,却依然得不到答复,铁链在手上缠绕,挣脱不开,潜意识中觉得,仿佛沿着山路穿行。 秦越口唇干裂,甚是难熬,断臂处酥麻无觉。布袋棉麻密集,憋闷异常,本是虚弱,加之一路奔波,整个人似丢了魂魄,不觉东方既白。 铁链一端垂下,秦越觉得身子瞬间松弛,瘫软在地。他欲张嘴呼喊,却只能发出微弱之音,“有人吗?有……有人吗?小爷还……还不能死,不能死……”他虽然已是气若游丝,却死死不肯松开断臂,仿佛救命稻草般,牢牢握住。 只听得铁索撞击之声,紧接着似有木门敞开,发出吱呀声响,极为刺耳。 一个声音道:“大哥,外面躺了个人,却不是死人。” “什么,活人?狼虎谷能见到活人倒是新奇。是哪个不要命的,好大的狗胆!” “这兔崽子好像少了个爪子,是个残废。” “那倒是有趣,给老子带回寨中,今日有的消遣了。” 如那魑魅般的邪笑,在夜间回荡,经久不散。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杂乱而无章法,仿佛死亡的迫近,带着最原始的战栗,直面人心。 第二十五章 金扇公子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莺巢燕垒,顿成柳市花街,兰桂坊门前红灯嫩柳,如醉似痴。门内几落楚馆秦楼,极是气派,红纱粉幔由楼顶倾泻而下,在风中妞动腰肢,透着朦胧之美,如真似幻。 许婉秋来到这烟花酒巷,什么物事都觉得新奇。只见满院皆是冶叶倡条,果然是卖笑追欢的一幢风月之馆。她附耳小声道:“小淫贼,你确定我们此来定能见到幽鸾吗?” 小陌炯目灼然带笑,道:“把心放在肚子里罢,一切按照计划行事。只要你倾囊大度,幽鸾想不来都难。” 原来小陌以过人口才,逃得枯井,复又回到赵隶房中,叫上二人直奔兰桂坊而来。只因夜间醉汉所言,幽鸾必会以郓城第一名妓的身份,在薛母寿宴上献歌献舞,故而想要混入琉璃馆寻那薛崇复仇,必先从幽鸾入手。小陌既是以此为由,哄骗许婉秋,其实暗中另有勾当,心道:“要不是六扇门手段凶残,老子管你们这些个鸟事,现在只能设法找到公主,保住小命才是正事。” 许婉秋轻摇折扇,扇骨敲打赵隶肩膀,压低声音道:“你在前面开路,我随你过去,这里数你年龄最长,便是做个表率。” 赵隶肌肤白皙胜雪,似是散发着淡淡荧光,红服在风中纠缠,尴尬道:“我也是第一次去,没有半分经验,说不得行话。” 院内嬉笑怒骂之声嘈杂,鸨妈挪着碎步从人群中挤出,妞着肥腰,蹭到跟前,显得极是殷勤,大声嚷嚷道:“大爷好久没来了,可想死奴家了,春花秋月,还愣着做甚,快来招呼着!”此时几人依门卖笑,搔首弄姿,忽见许婉秋手摇金扇,这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小陌心道:“仿佛每家妓院都有一对春花秋月一般,取个名字都是这般敷衍,毫无新意。”几声清脆的笑声拂过,几人簇拥而来,虽是胭脂俗粉,却也颇含姿色。 许婉秋尴尬得苦笑,不觉已是上了贼船,转眼被众人拉至正厅雅座,无数双手在眼前晃得心烦意乱。赵隶与小陌彼此对视,眼中情绪复杂,虽不是寻花问柳而来,但见许婉秋俨然成了焦点,竟觉得似受了冷落一般。 正堂内酒气氤氲,只见众人皆是纨绔子弟,与郓城遍地饿乞浮殍形成强烈对比。仿佛门外地狱,门内天堂,虽只是一门之隔,却已难逾生死鸿沟。 秋月春花分坐两侧,娇笑着往许婉秋嘴中频送美酒。小陌略使眼色,婉儿瞬间会意,忽然拍案而起,怒道:“这些个俗物,污得眼睛生痛,是怕本公子没钱吗?让你们开开狗眼!”言罢,从怀中掏出汇票文牒,足有数万缗之多。 鸨妈哪里见过这许多飞钱,乐得嘴角流涎,道:“哎呦,大爷消消气,小店近日生意不景气,还望大爷多多关照着,日后常来,好酒好菜都给您备着。”鸨妈肥厚的嘴唇连抿数下,接着道:“兰桂坊虽说不大,却也是郓城数一数二的酒肆舞馆。大爷喜欢什么样的,尽管说,包您满意。这月宫的嫦娥没有,蟠桃园的仙女决计是少不了的!” 小陌端起酒杯,笑道:“我家公子,没什么缺点,就是有一种怪癖。”众人听到此处,纷纷移目注视,小陌接着道:“总是苦恼自己忒也有钱,这钱财付之如东流之水,花之不尽,用之无竭,每日变着法的寻找花钱门窍,着实伤透了脑筋,一日不花掉他十七八万缗,便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鸨妈愕然,道:“世间竟有如此怪癖,妈妈我也算长了见识。” 小陌一副不屑神色,道:“所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也算不得什么。既是兰桂坊号称郓城第一,那老子倒是要看看,金屋藏的是哪门子娇。都给爷叫出来,在桌前排成一列,老子好好的挑上一挑。” 鸨妈与小陌相视一笑,互通心意,道:“好说好说,来了我们兰桂坊,是大爷最正确的选择。无论舞姬还是乐坊,皆是当今上乘。大爷先垫些酒菜,稍等片刻,姑娘们马上就来。” 琴筝悠扬,笙箫悦耳,而香尘动处,一对对粉捻香搓的绝色佳人移着莲花碎步,嫣然登场。许婉秋大笑道:“也不过如此,俗,俗不可耐!” 鸨妈额上渗出虚汗,赔笑道:“大爷还没细看,怎可妄下言论。”言罢,从中拉出个人来,只见此女身姿窈窕,红妆漫绾,羞脸生红,衣着最是华丽,虽说未必是这花中之翘楚,却也美得挑不出半分诟病,此人名曰烟云,是兰桂坊小有名气的歌姬。 烟云款款踱来,斜坐在赵隶腿上,双臂顺势环于颈项之间,道:“奴家见你必不是那薄情寡性之人,大爷可知,这风月场馆,皆是满口违心之言,什么海誓山盟,转瞬皆非。这红粉青楼,当场即是幻,还讲甚么情呢,尽是一时贪恋。烟云每每焚香告天,就是念着遇到似大爷这般品性之人,小女子虽是落于风尘之中,却也不愿居于,自知不是那无瑕玉,又怎么配得上客官这无暇之躯呢?” 烟云虽说不上灵心四照,妙舌连环,却也周旋得春风满座。赵隶白面刹得红透耳根,身子挺得笔直。 鸨妈登时傻了眼,小声道:“我的小妮子,我的姑奶奶,是这位白衣大爷,你抱错人了。” 烟云尴尬得起身,欲要圆场,许婉秋摔了酒杯,怒道:“虽是姿色可嘉,却是榆木脑袋,朽木难雕!本公子听说,兰桂坊有郓城第一名妓,可是当真?” 鸨妈眼珠一转,道:“有是有,想必客官定是慕了幽鸾之名而来。只可惜不巧了,她今日已有恩客,现下已是乏了、累了,这个时辰,想必已是睡了。” 许婉秋怒道:“怎么,本公子有钱还叫不得人吗?竟还有先来后到不成?” 鸨妈惊得肉跳,道:“大爷有所不知,幽鸾平素断不接客,只是这位极是特殊,妈妈我也拿他没得办法。大爷若有需求,我这兰桂坊数以百计的姑娘,还不够大爷您挑的吗?” 小陌一抹坏笑,在许婉秋耳际小声道:“你在这里周旋着,千万不要露出马脚,老子有办法让幽鸾自己出来。”猝尔大声道:“我家公子说了,兰桂坊深夜接客,着实辛苦,全馆上下,不论婢女龟奴,通通有赏!” 此言一出,兰桂坊上下乱作一团,各各交头接耳,乐不可支,全馆之人,似在一瞬之间尽数到场。 小陌眼射寒星,转而绕出人群,向后院逡巡而去。 第二十六章 五觉艳谈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偷偷潜进了这柳户花门,月色静谧,树影斑驳,在粉墙黛瓦上摇摆不定。 他蹑手蹑脚,转过几个回廊,却见满目的枇杷门巷,外观极是相似,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道:“这婊、子住的房子果然表里如一,都是红粉色调,没个高低贵贱,尽是一般的下作。这要老子从何找起,看来只能误打误撞,碰碰运气了。但愿臭婆娘能多拖上它几个时辰,老子可不想这么早被发现。” 银色的月,眷恋繁星的依附,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存。明峻而孤傲,带着神秘的怅惘,扑进幽冥之界,于这万籁寂静中沉沦苦海。 他走过穿堂,见厢庑一隅,芭蕉叶后,烛灼影动,想来定是有人。他弓腰踮脚,悄无声息的来到阶前,右眼向门缝探去。 屋内轻纱缭绕,热气蒸腾,恍若仙境。隐约可见青竹浴盆边沿处露出的玉软香温,云鬓花颜,辗转间似有水声,可谓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小陌心道:“还是早些走罢,这要是清水出了芙蓉,便是想走都难了,非得惹出事端不可。”心念及此,转头便欲离开,回身之际,身旁却多出个人来,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只见一中年男子,口鼻内插着芦苇,一根接着一根首尾相连,几个迂回穿进门缝之中,不知伸向何处。几块粗布在头上斜缠单目,仅漏出半个鼠目贼眉。两手堵住耳朵,嘴边蓄有少许胡须,呈八字形。双颊深陷,颧骨稍高,样子极是猥琐。 他固然知道身旁有人,但看到小陌却仍是一惊,将芦苇从鼻孔中取出,右手推开眼罩,道:“小点声,莫要旁人听到了。” 小陌心道:“虽然此人缠了眼罩,却也并非瞎子。既是怕我声张,那便绝不是青楼中的龟奴,多半是没钱的嫖客,来此过足眼瘾。待我和他周旋几番,探探虚实,省得老子走后,他再贼喊捉贼。此等长相,阴损至极,不得不防。”想毕,作揖笑道:“原来是同道中人,幸会幸会。” 那人拱手还礼,道:“相逢既是有缘。”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小陌神色甚是恭维。 “贱名何足挂齿,江湖散人一个。”那人摇首,语意轻佻。 小陌心道:“在这种地方被人撞见,那自是不愿透露姓名。”略一停顿,上下打量一番,接着道:“小弟愚钝,见识浅薄,实在看不出前辈的行头有什么功用,真是绞尽脑汁也难以领略前辈的莫测高深。” 那人笑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人的感官有触觉、嗅觉、视觉、味觉和听觉,如此五觉,阴损则阳盛,失此而彼生。” 小陌听得糊涂,半天没有言语,那人接着道:“你看我手内芦苇,中空且柔,趁人不备伸入这闺房之中,房内的香气便会通过芦苇传入口鼻。我将双耳堵住,失去了听觉,这嗅觉和味觉便会大增。右眼遮住,则左目视觉大盛。单目视物,往往难辨距离之远近,这样一来,犹如身临其境,其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小陌心道:“你爷爷的,这也真是一朵奇葩,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尤其是在这花柳深巷中,到处都是鸟人。”小陌眼含热泪,佯作激动状,道:“真是感动,要不是场合不对,小弟定要插他个十七八柱香,与前辈义结金兰。前辈真乃当世之高人,话中禅机颇深,让小弟茅塞顿开,只不过越想越是伤心难过。” “不知贤弟因何事挂怀?”那人手捻八字胡,一副奸损之态。 小陌叹道:“只可惜了这十几年的韶华光阴,真是白活了。不过幸得天可怜见,今日得与前辈偶遇,相逢恨晚。前辈是个中高手,小弟初来乍到,不及前辈之万一,实乃惭愧。” 那人表情极为诚恳,道:“岂敢岂敢,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觉悟,已是难得,日后必成大器,莫要妄自菲薄。” 小陌见他交领对襟,腰带佩玉,清寒中似有墨色浸染,雕刻了了,精细入微,在这巴掌大的玉佩上竟有九龙盘卧,“自在”二字笔下生花,小陌不禁赞道:“前辈的玉佩着实名贵,小弟生平未见,想来必是古物无疑。” 那人将玉佩盖在衣襟之下,略显尴尬,道:“都是些少女随身佩戴的信物,在成人时送给如意郎君以作定情之物。所谓人红是非多,仰慕在下的懵懂少女实在太多,为兄也着实苦恼。” 小陌见他自称为兄,便顺竿上爬,道:“如若不弃,小弟便叫前辈一声大哥如何?” “如此甚好,为兄也觉得与小弟你甚是投缘。”那人直起腰版,拍了拍小陌肩膀。 小陌捶胸顿足,极是惋惜之状,叹道:“只恨小弟无能,不能为大哥分忧,纵使想要分担也没这艳福。” “这话又从何说起?贤弟你貌胜潘安,这一生的桃花劫那决计是少不了的。”那人笑得淫邪不堪,一副奸佞小人之相。 小陌道:“想来世上多少痴儿怨女尽其一生贪恋,对于红尘俗物趋之若鹜,大哥却对此深恶痛绝,其境界之高,不亚于在世活佛。” 那人双手合十,道:“佛本万象,酒肉是佛,美色是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在心中,心本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两人在这青楼之内,做着龌龊勾当,竟你来我往一顿吹捧,最后竟以活佛喻之,想来已是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了。 两人正寒暄之际,门突然吱的一声开了,雾气弥漫,伴着一缕芬芳,向远处淡开。 小陌惊得坐在了地上,旁边的猥琐大叔逃得竟比兔子还快,转眼间全无影踪,门前只剩小陌一人,心道:“你爷爷的,这跑路的功夫倒是出神入化!老子和这鸟人胡诌一气,竟是被抓个正着,这回可真是死了。” 小陌把眼睛闭上,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转念一想,反正是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竟有了宠辱不惊的架势。 第二十七章 千尘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仿佛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极是温柔,身子不觉间已是酥麻了一半。他缓缓睁眼,逆光之下,仅能看到个婀娜的轮廓,不识何人。 “小陌,小陌,我的小陌,今天可算让我逮到你了,快些随我来。”小陌立刻被提起,莫名其妙的就跟着进得香房之内,朱扉随后掩紧。 “刚刚还在念你,想不到这一开门的功夫便是遇见了你。好生奇怪,你怎么不言不语,哑巴了吗?”一个声音如清泉击石,婉转清悦。 小陌还没回过神来,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见是一美貌女子,身着罗裳,弱骨纤形。她颊间淡抹胭脂,腮如琼花,看着甚是眼熟,思来想去,只记得千尘二字,也不知对错与否,姑且赌上一回,忙道:“见到姐姐小陌我开心的都说不出话来,千尘姐真是一日美过一日,几月不见,小陌都不敢认了,竟比那西施貂蝉还要美艳三分。不对不对,岂止是三分,应是万万分啊。” 千尘笑道:“油嘴滑舌,你又哪里见过西施貂蝉?” 小陌见蒙得甚准,而且这马屁拍得果然受用,却也不知为何认得此人,脑子里一片空白,道:“不需要见过,千尘姐已是美得这般惊心动魄,无以复加,不可能再有人能出其右者,自是貂蝉西施所不及。” 千尘一双桃花眼笑得眯了起来,从桌案上端出果盘,道:“这是玉露团和酥花糕,你将就吃点罢,放在我这里扔了可惜。” 小陌心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至理名言!这小妮子对我极是殷勤,难道另有目的,不会是糕点有毒罢?”嘴上却道:“千尘姐真是心疼人,弟弟还真是有点饿了,不过好东西自是姐姐先吃,做弟弟的才敢动嘴。”说罢,拿起糕点送到了千尘嘴边。 千尘轻启朱唇,小小的咬了一口,道:“小陌真乖,姐姐没白疼你。” 小陌见她无事,便狼吐虎咽的吃了起来。 “你也别光顾着吃,陪姐姐说说话。你今晚来这里做什么,不会是专程来看姐姐的罢?”千尘掩嘴娇笑。 小陌怕她使诈,便道:“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喽。” 千尘心情极好,拉着小陌绕过浴盆,来到床榻边坐定。只见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颇为豪奢,帷幔底卷,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绣着各色花枝,散出淡淡幽香。床上锦被绣衾,一对鸳鸯枕放在床头,显得落寞却也温馨。 千尘就这样坐在小陌身旁,两个人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体温,只觉得她暗香袭人,芳馨满体,充斥着诱人的气息。千尘缓缓道:“方才弟弟在外面什么都看到了罢?” 小陌心下一惊,差点没被噎住,忙道:“别……别误会,弟弟只是路过,路过而已。”小陌见她笑而不语,似乎解释便是为了掩饰,暗道:“你爷爷的,老子真是路过,这辈子第一次说实在话,结果仍是没得人信,看来世人只爱听假话、大话、空话,真真蠢如猪狗!”嘴上却道:“我说什么姐姐固然不信,那也就不说了罢。” 千尘伸出纤细素手,挡在小陌眼前,一缕香气袭来,酥麻入骨,似乎颇为熟悉,不知在哪里闻到过一般。小陌不解,道:“姐姐,这是何意?” 千尘樱粉色的嘴唇圆润光洁,抿嘴一笑,道:“五十两!” 小陌咽了口酸水,心道:“看你一眼就值五十两,你是金子做的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老子不陪你玩了。”脸上故作惊讶状,一字一顿的道:“五、十、两?我哪有那么多?弟弟今天还有事,先走了,姐姐不必相送。” 说罢起身,却被千尘按在了床上,亮出自己手上的玉镯,道:“傻弟弟,你想哪里去了,姐姐我什么阵仗没见识过,像是缺钱的人吗?金山银山如若我想要,不知多少人心甘情愿的给我推来、背来、送来,跪在地上求着姐姐收了它,如若不收,那便是不给脸面,我又怎会向弟弟索要报酬呢?” “说的也是,弟弟真是糊涂。千尘姐穿金戴银的,就这么抖上一抖,便够我吃喝一年的。”小陌干笑几声,缓解尴尬之色。 千尘抿嘴笑道:“是我给你五十两,今晚就别走了罢。姐姐这枕边无人,夜里也没人可以说说心里话,好生寂寞。” 小陌打了个寒颤,毛孔张得老大,纵使千尘美艳如斯,小陌仍是不以待见。明知道她是墙花路草,心中未免有着隔阂,心道:“老子平素已是够无耻了,今天却遇到比我还无耻之人,竟是拜了下风,这可如何是好?” 千尘伸手便欲解开小陌衣襟,道:“弟弟越发出落得俊朗了,你可知这**一刻,价值千金,我们不要浪费了这曼妙光阴。” 小陌急道:“千尘姐,我是真的有事,你再这样,我可是要叫了。” 千尘肤若凝脂,眉似墨描,笑道:“那你叫好了,不要忘了,这里可是青楼,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应你的。” 小陌哑口无言,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道:“小弟夜间睡觉不老实,总爱蹬被子,冻坏了姐姐,弟弟于心何忍啊?” 千尘手挽青丝,置于耳后,道:“不打紧,姐姐我身体好着呢,弟弟莫要挂怀。” 小陌正色道:“弟弟如今做了大官,这公事繁忙,不便久留,至于这个过夜,我看还是免了罢。” 千尘不禁窃笑道:“就凭你,还大官呢,你能认得几个字来?” 小陌长若流水的碎发伏贴在脸上,微仰着头,俊脸魅人遐思。见她不信,心道:“敢瞧不起老子,你等着,吓不死你!”心念及此,便从腰间取出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千尘不屑的笑着,道:“这是个劳什子,腥臭难当的。”她一双美目,如淡梅初绽,接过书证,仔细端详一番,惊道:“你……你这小子,三脚猫的功夫,怎么竟跟了薛崇去。” 第二十八章 烛火机括 墨黑碎发挡在前额,隐藏住魅惑双眸,小陌指着自己左腿,解释道:“姐姐请看,弟弟中的可都是刀伤,平日里风里来雨里去,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每每执行公务,那都是九死一生。哪个不要命的敢阻拦,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姐姐知道,薛崇的牙兵,在这郓州城里向来是嚣张得惯了,这天高皇帝远的,谁敢说三道四。” 千尘表情木讷,觉得这书证甚是烫手,拿它不住,竟掉在了床上。 小陌笑道:“姐姐莫要害怕,小弟再怎么不通事理,也决计不会对姐姐下此毒手。今日弟弟定要留下来陪姐姐,即便节度使怪罪下来,也决计不说是姐姐指使弟弟这般做的。” 千尘媚含春水,慌乱中起身,道:“小陌说笑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姐姐便不留你了罢。” 小陌拿起书证,翻身下床,见轻易便骗了千尘,心下暗喜,道:“既是姐姐这般说了,小弟也不好推辞,便先行告退,日后寻得空闲,定会再来看望姐姐。” 千尘面如土灰,着实不知所措,柔声道:“小陌现在出息人了,比不得从前那般贪玩,姐姐真的替你高兴。只是这薛崇性子阴晴不定,手段凶残得紧,弟弟日后定要注意言行,凡事三思,量力而为,莫要被他抓住把柄,无故送了性命。” 小陌见千尘待自己如此真诚,心里很不是滋味,竟是感到从未有过的负罪感,暗道:“老子骗人骗得多了,自己都不知道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纵然不想做好人,却也做不得六亲不认的大恶人。”小陌面如霜雪,正色道:“姐姐代弟弟这般,弟弟必会铭记于心。” 沉湎的夜,透着似有若无的光,仿佛平静深海,扬不起半分波澜。小陌辞别千尘,在庭院里东游西荡,只见两旁皆是抄手游廊,当中穿堂蜿蜒,放着一块厚重的大理石插屏。转过插屏,便映出小小的三间花厅,花厅之后,现出错落有致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间上房,阶梯扶摇而上,皆是红粉色调,富丽堂皇。游廊两边挂着各色鹦鹉、画眉,楼下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相谈甚欢,似是刚从许婉秋手里领到赏钱。 小陌耸肩踱步,上得扶梯,生怕发出半分响动。略一举头,拐角处立时现出一块珠字铜牌,上书“幽鸾”二字。牌上插了金蕊,挂了彩球,高高悬在门楣。 嘴角汇成喜悦的弧度,小陌如释重负,心道:“老子今日的运气还算不错,这偌大个青楼,竟也能被老子撞个正着。”他见纸窗轻掩,窗缝中透出淡淡微光。猝尔从缝隙中窥视,只见屏风孤立,挡住窗外寒风,镂刻了了,隐约可见四壁皆以锦缎遮住,室顶亦用绣花毛毡隔起,显得极是温馨华贵。 室内充斥着鼻息之音,榻上似有人卧,想是入梦良久。小陌推窗而入,大气不敢喘一下,废了几番周折,已绕至屋内。见案上放置铜镜,两侧象牙盒内塞满了玉镯金钗,周围尽皆胭脂水粉、针线刺绣等物,一侧几个横七竖八的檀木箱中也都是些女子衣物。 烛台静默榻前,红泪孤艳,檀木殷实,显得古朴大气。旁边花屏惹眼,挂有杂乱袍衫,其中圆领窄袖,麒麟纹饰,想来必是官服。小陌不识官阶,上去便是在夹层间一顿翻找,除了几沓进奏院的汇票文牒和几两铜钱外,别无其他。 小陌心道:“这定是个大大的贪官,每张都是一万缗,这些少说也有二十几万。你爷爷的,老子今日悉数全收。”他把汇票叠在胸口按实,生怕掉将出来。 窃喜时,见身旁酒桌杂乱,碗筷未收,桌上菜色俱佳,酒香浓郁。小陌不禁拿起酒盅,小酌一口。入口火辣,猝尔通体舒畅,瞬间精神了许多,小陌暗道好酒。 而后蹑手蹑脚来至榻前,见得榻下两双素履颇为缠绵,小陌掩嘴憋笑,见榻上二人搂抱在一起,睡得很沉。 床上男子大腹便便,阔耳肥头,身材略显矮小,与旁边女子差了一大截,一张大口隐没在杂乱胡须中,吐着酒气。身旁女子,想来必是幽鸾,她正侧身依偎怀中,长发铺面,辨不清面容。 小陌心道:“这卖艺不卖身的说法果然是个噱头,纵使恩客,也不至于斯,想来醉汉所言,必不是空穴来风。” 他在案上取出针线,在酒盅内涤荡一番,拿出后一端挂于红烛泉泪之下,一端穿引于锦缎绣衾之上,待得蜡烛燃烧至线头处,烛火便会沿着沾满酒渍的绣线,直达衾褥之上,小陌心道:“等火势一起,老子早跑得远了,倒要瞧瞧你这头肥猪,没了被褥,是走与不走?”随即坏笑几下,从窗户翻将出去。 小陌沿着来路回至正厅,见许婉秋与赵隶仍是被众人簇拥着,场面着实热闹。他从人缝中挤将过去,伏在许婉秋肩头,小声道:“现在他们拿了你的好处,自是难以推诿,你再次要求幽鸾陪侍,鸨妈定然拗不过你,幽鸾迟早便来。” 许婉秋一副淡雅之态,瞬间会意,拍案怒道:“本公子的耐心有限,本不想动用武力,奈何你们不给脸面,今日就算将兰桂坊翻个底朝天,也要见上幽鸾一面。” 鸨妈肥面丹唇,赔笑道:“妈妈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幽鸾真的已经睡下,大爷为何如此顽固?我们家烟云虽说不比幽鸾,却也决计不差。” 小陌道:“我家公子金口玉言,妈妈这是不给脸面吗?那便把刚刚领的赏钱悉数归还罢。” 鸨妈惊得肉颤,道:“大爷说得玩笑话,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之理?”此时龟奴从远处匆匆赶来,在鸨妈耳边小声得说着什么,神色颇为慌张。 小陌心道:“看来这线引之火已是烧了,却也见不到烤肥猪的窘态,着实可惜。” 鸨妈起初眉头深锁,而后愁云尽散,笑得谄媚,丑态十足,殷勤道:“既然公子这般执着,妈妈我也甚为感动,几次遣人催促,幽鸾马上便来。” 第二十九章 幽鸾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酒盏弃于一旁,许婉秋轻缀香茗,缓摇金扇,美目笔直送出。只见明黄色罗裙袭地,腰间以翠色织锦围系,背上挽迤丈许轻绡,仙姿卓约,顿显袅娜体态,款款徘徊近前。 美色在彼,众人皆凝目相送,眼里春心荡漾,口中流露轻薄之言,不觉忘记身畔桃花妩媚。 鸨妈迎了过去,嘴里飘出啧啧怪响,道:“姑奶奶,你总算是来了,睡得可好?” 来人正是幽鸾,她长发乌黑如泉,络络盘成发髻,将肌肤衬得湛白,搔首间百媚尽生,道:“妈妈,您这是说的哪里话,羞煞鸾儿了。”她对着婉儿媚笑道:“这位白衣公子器宇不凡,出手这般豪阔。幽鸾何德何能,不过区区一名舞姬,竟令公子这般抬爱。” 小陌心道:“这婆娘装得好生淡定,刚刚还是蓬头散发,这梳洗得倒是麻利。” 许婉秋晶莹双眸骤然亮起,觉得幽鸾眉眼间虽是美艳,却透着狡黠之姿,顿然心生厌恶,但嘴中却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以你的名头,就算当今圣上来此,也是不足为奇。” 幽鸾眼波脉脉含情,柔声道:“公子说笑了,幽鸾外貌不及千尘,才学不比烟云,只是舞技受人追捧,被传得出离了本心。” 许婉秋金扇熠熠,四下里张望一番,道:“这里闲人冗杂,不如我们换个雅致所在,仅有你我二人,何如?” 鸨妈摩挲双掌,觉得遍地金银,取如探囊,道:“那便到后院花厅一叙,大爷所求之物,一应俱全。” 婉儿颔首,撑开折扇,缓送清风。幽鸾欠身,恭顺道:“公子请。”琼目望向婉儿,许婉秋刻意不予对视,回手敷衍作揖道:“姑娘请。” 众人跟随鸨妈出得正厅,一群青眼流涎之人皆被关于门外,一人嚷道:“妈妈偏心,我也算作常客,方才见了幽鸾几面,何以只认得钱财,庸俗不堪!”半晌见无人理会,却也不舍离去。 走过穿堂,绕过大理石插屏,眼前现出三间琉璃花厅,厅内幽然静好,飘来阵阵檀香。粉色帐幔惹眼,头顶袭袭流苏弄情,随风轻摇舞动。牙床精琢,繁复华美,云罗稠如春水,碧波荡漾心扉。 许婉秋见古琴立在角落,文房四宝置于醒目之处,石砚端立,墨色未干,心道:“皆言幽鸾文思敏捷,我观未必真有实学,姑且试她一试,若得捉襟见肘,以平我心头之愤。”睫毛带着不屑,傲慢得翘起,在眼窝处漏下鄙夷暗影,道:“素闻幽鸾文笔卓绝,有前朝名妓鱼玄机之能,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见识姑娘才情?” 幽鸾满头珠饰垂下,于鬓间摇曳,道:“比自鱼玄机皆是恩客谬赞,幽鸾哪里能及,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许婉秋以扇骨敲打掌心,道:“乐府双璧普及最广,姑娘可还记得东汉献帝年间,发生在庐江郡的一桩传世之殇?” 幽鸾唇绛齿洁,粉面嫣如丹果,道:“公子说的可是焦仲卿、刘兰芝夫妇?” 婉儿颔首,道:“正是焦刘二人,此二人为了打破世俗礼教,厮守终身,死后化成孔雀作东南之飞。在下每每诵读,颇为动容。姑娘可否以此为题,赋诗一首,律诗、绝句皆已烂熟,不如别体诗来得奇巧。” 幽鸾眉不描而黛,肤无粉若脂,柔声问道:“别体诗?却也不无不可,不知公子欲用何词牌?” 许婉秋眼波流转,心下盘算既定,道:“前朝词人裴思谦到长安参加殿试后,曾与同行之人共付风月,于今日此情此景颇有渊源。姑娘便以桂枝香为词牌,抒寄幽情,不知能否满足在下这一小小请求?”她刻意将小小二字说得极是大声,仿佛多么平常之事,信手拈来一般。 桂枝香全片共一百零一字,许婉秋的刁难之意已是昭然若揭。女人天生便爱妒忌女人,尤甚比自己美艳之人。婉儿虽然着了男装,但仍是怀揣少、女之心。 幽鸾笑着摇头,却也并未拒绝。只见她缓缓走向矶案,金步摇灿然生辉,回首道:“那幽鸾便是献丑了,写得不好,公子莫要见笑。” 她玉手扶笔,在宣纸上挥墨成雨,转瞬成文:“惘绪零落,掠霜秋三度,鸾凤独泊。千古朱颜迟暮,羁恨愁多。咫尺天涯心碎处,惊飞鸿,凄情犹阔。往昔难觅,仙琼华梦,阑珊蹉跎。徒怆然,沉霭凭峦。叹青庐残泪,芳履池寒。憔母空悲庭木,虬枝东南。冷月孤坟风萧飒,荒丘海誓没苍寰。无边泉路,乾坤泣惋,奈何肠断。” 一百零一字,字字珠玑,婉儿粉靥生晕,看得目瞪口呆,显得极是诧异,心道:“幽鸾竟真的如传言这般,如非亲见,如何信得?” 小陌在一旁东游西逛,胡乱吃些瓜果,甚是无趣,心下埋怨道:“你爷爷的,弄得什么玄机,老子完全插不上话,好生憋闷。” 赵隶明眸闪出欣羡之意,道:“姑娘果然好才情,鱼玄机在世也莫过如是。” 许婉秋瞥了赵隶白眼,甚为不悦,转而问向幽鸾,道:“听闻兰桂坊笙乐一绝,不知姑娘能否以此新赋之词,伴着天籁泉音,一展歌喉?” 鸨妈殷勤得笑道:“大爷算是来对了地方,馆内的八音坊是郓州城最好的乐坊。离明日薛母寿宴,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八音坊须得与幽鸾一同献艺,那可是节度使钦点的,决计错不了。” 婉儿与赵隶对视一眼,心道:“竟然忘记此行目的,幸得鸨妈无意提醒,否则必然坏了大事。”接着道:“如此甚好,那便请乐师前来,为我等奏得一曲。” 鸨妈叫来龟奴,附耳吩咐几句。不多时,一行八人,三男五女,体态不均,穿着却极是统一,皆是青褂圆襟,拿着丝竹匏革进得厅内,其间排箫箜篌、古琴筝瑟一应俱全。 赵隶见厅外一片旖旎之景,空无一人。天边已是玉兔坠地,金乌徐升,猝尔将房门掩住,道:“既是来了,那便走不得了。”鸿羽骤然出鞘,游蛇般颤动,杀气瞬间弥漫满厅,寒光流转,铿锵复直如弦。 第三十章 大都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众皆骇然,鸨妈一声惊呼,嚷道:“杀人了,杀人了!”声音尖锐至极,仿佛踩了鸡脖子一般。 小陌轮圆了胳膊,送出一记巴掌,鸨妈只觉得耳廓蜂鸣,脸上已是红紫一片,现出清晰掌痕,叫声登时憋了回去。 袍服起处,鸿羽已至眼前,八音坊见状,皆扶墙而立,一人须发皆白,长者模样,不解道:“客官这是为何,好端端的,怎么动起手来?” 赵隶虽是面如敷粉,唇若施脂,却是身姿凛凛,仪表堂堂,正色道:“适才多有得罪,晚生只想借八音坊之名,潜入琉璃馆内,断不会伤及诸位性命,老者自可安心。” 八音坊众人面面相觑,惊恐之色溢于言表,听得赵隶话软,却是哪个肯信? 小陌细碎长发遮住凛冽双目,从后背处取下重剑,搭在鸨妈肩头。此剑锈迹斑斑,异常沉重,压得鸨妈跪伏于地,连声求饶道:“大爷,哪里不满意您倒是说啊,别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 小陌目露凶光,笑道:“只要乖乖听话,老子保你不死,若是敢耍什么花样,小心打得连你亲娘都认不得。” 鸨妈一张肥面臃肿滑稽,挤得眼窝凹陷,道:“大爷何故如此,若是疼惜囊中之物,妈妈断可招集姑娘们把赏钱退回,却也不必动粗。倘如惊扰了官府,定叫尔等吃不了兜着走……”未及说完,又是一声脆响,鸨妈被打得天旋地转,迷了方位。 小陌只觉入手颇具弹性,竟是打得上瘾,忽听得正厅处人声鼎沸,回首道:“惊扰官府又能如何?好你个肥婆,忒也歹毒!你快去替老子出去瞧瞧,外面都是些什么人,顺便取来几件八音坊的行头。若是敢与旁人暗通眼色,你就等着替幽鸾收尸罢。” 幽鸾听得此处,脸上现出恐慌之色,不禁退到床边,清雅之态消磨殆尽。 许婉秋借势将幽鸾按在榻上,紫金折扇爆出片片金叶,吓得幽鸾双股战战,一张妖面失了血色。婉儿心中窃喜,讥讽道:“你若以此为题,可还能赋诗一首?” 幽鸾清秀的脸上现出病态苍白,不解道:“公子此去琉璃馆所为何事,不知可否讲予鸾儿?鸾儿虽是女流,却也识得薛崇,定会向其引荐诸位,何必废得如此周折?”幽鸾极是聪慧,竟已是猜到三人潜入琉璃馆,便是为了薛崇一事。 许婉秋眼波动处,一股傲人气韵,道:“此事关乎重大,不容有失,却教我如何信你?” 花厅内氛围压抑,鸨妈冷汗在肉、缝中淤积,顺着粗糙肉项潺潺流下。小陌提起重剑,只见一坨肥肉直欲滚将出去,鸨妈勉强笑道:“大爷稍等,后院确有衣物,妈妈去去便来。”言罢,颤巍巍得蹭出门外。 白皙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小陌从怀中取出暗藏多时的银色饰物,坏笑着来至榻前,伸手便是挂在幽鸾鹅颈,恐吓道:“你且戴好,若是见你私自取下,老子便把你剁成肉糜!” 幽鸾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双颊冰冷,朱唇酥麻,但见小陌近前,并未听清讲得什么,已是频频点头。 小陌暗喜,心道:“这狐假虎威的感觉忒也舒坦,想不到老子也有这么威风的时日,果是时来运转。” 幽鸾身子不敢妄动,金叶正抵于咽喉。她好奇得以余光窥视,见颈间挂的似是木制器物,表面镀了银漆,轻飘飘得毫无质感可言,上书“乐平”二字。定是刚刻之物,做工粗糙,毛刺未去,在颈项间磨得生痛。 许婉秋明眸流眄,不解道:“此乃何物,你这淫贼又是从哪里寻来?” 小陌故作深沉,道:“山人自有妙计,便不劳你多问。” 吱呀声响,朱门瞬间敞开,鸨妈满面堆笑,入得厅内,脸上指痕已祛,现出焦躁之色,手中兀自托着八音坊装束,道:“大爷快些藏好,节度使的牙兵已在正厅催促多时,随行亲兵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正是来接幽鸾与乐坊的。” 赵隶与小陌换好行头,见许婉秋取下冠笄,长发没了束缚,如那流水般倾泻。她举手随意挽以发髻,银簪随即斜插而上。众人看得呆了,鸨妈大呼道:“大……大爷,竟然是女儿身?真是奇了怪了,妈妈我阅人无数,却仍是看走了眼。” 小陌撇嘴,心下鄙视,暗道:“你这肥婆满眼的铜臭,哪里看过人来?” 彤云在天边弥漫,赤日如初生婴孩,啼破空冥佛晓。 婉儿搀扶幽鸾,金叶抵其腰际,二人相互依偎,缓步向正厅走去。小陌将重剑藏于古琴之内,随着赵隶与八音坊众人出得花厅,尾随其后。 正厅内满是披盔戴甲之人,腰间佩有长剑,未负弓矢,皆是装甲骑兵,全馆的姑娘都服侍在侧,其场面何其壮观。小陌心道:“为了接个婊、子,没必要这么大阵仗罢?其中定有玄机!” 鸨妈笑面相迎,道:“李大都头,让您久等了!”只见一人从军中走出,身高七尺,骨健筋强,脯胸横阔,有万丈凌云之风。腰间带有书证,上提“忠义效节都”字样,笔触浑厚,此人正是大都头李儒。 李儒一袭宽紫长袍,脚踏白鹿云靴,外罩赤色皮甲,袍脚上翻,塞入玉带,豪迈笑道:“妈妈来了便好,马车已在门外静候多时。” 许婉秋目现凶光,欲待发作,却见赵隶摇首相示,猝尔平复心境,暂且作罢,心道:“好个忠义效节,本姑娘迟早取你项上人头,以告慰志良兄在天之灵!” 李儒见幽鸾身旁婢女甚是面生,道:“妈妈,这位是?”一双大手向许婉秋指去。 鸨妈双目游离,满头虚汗渗出,舌头似是打了死结。幽鸾双腮如琼花绽放,颈间银锁醒目,她侧眼看向婉儿,竟是替其解围道:“这是鸾儿本家姊妹,家道中落,来此投于我处,既是留在兰桂坊做了鸾儿的贴身婢侍。” 李儒剑眉微耸,带着轻佻韵味,道:“我道为何如此可人,活脱脱的美人坯子,原来是幽鸾姊妹,这看起来倒有几分相似。” 许婉秋心中暗骂:“本姑娘天生丽质,怎会像这**坯子,看我不剜了你这双狗眼!” 小陌躲在人后,低垂着头,忽见前方烟云身侧,现出婀娜倩影,看着极是眼熟。此人美目笃定,娇面僵白,眼睛正直勾勾得看将过来,不是别人,正是千尘。 小陌咽下口水,额上已见冷汗,心道:“老子刚刚还在骗她,说自己是薛崇牙兵,想不到这一转眼的功夫,便又是遇到。若是千尘不合时宜的打了招呼,这些个计划还未实施,便是前功尽弃,弄不好老子小命也要丢在此处,这可如何是好?”想罢,不禁胆吊心提。 第三十一章 琉璃馆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千尘姿容秀丽,较于幽鸾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正皎目流光,注视着小陌方向,表情冗杂,不苟言笑,有些惊诧,又有些莫名神伤。 小陌已是做了必死准备,随着众人穿过正厅,当与千尘擦肩而过之时,见她未作丝毫回应,顿觉不解,心道:“难道这婆娘没有发现老子,那她看得是谁,好生奇怪!” 门外乘舆陈列,小陌、赵隶与八音坊分入二舆,许婉秋、鸨妈和幽鸾共乘一舆,驷马红棕飞扬,向着琉璃馆疾驶而去。 旭日红染东方,万道金光挣脱黯云束缚,为死寂的郓州城添了生气。 车轮窸窣作响,不觉间已走了两个多时辰。小陌终是按耐不住,从车窗内探出头来,见赤盔甲士胯着战马,阵列有序,在马车前后默默护送,李儒走在最前,头上玉冠透着王者之风。 不远处,一座巍峨宫殿映入眼帘,只见鎏金匾额高悬,上有“琉璃馆”三个斗大阴刻,后镌小楷“书赐郓州节度使薛崇”,两侧各立对联,“筵前青幛琉璃,问画里寻诗,添得闲情小叙;槛外春风如许,恐醉不复醒,惹得顿起乡情。”皆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 小陌回首,见车内一柔弱女子怀抱琵琶,羞面生晕,正斜眼看着自己。目光在空中交汇,琵琶女不禁一怔,迅速垂下头去。小陌见赵隶不在此处,便无需掩饰什么,笑道:“姑娘既是八音坊的乐师,可是见过薛崇?这郓州城的大虫到底是何三头六臂,能有多大本事?” 他欲从此女口中探得薛崇线索,即便蛛丝马迹也好对落霞庄有了交代,心道:“若是被臭婆娘知道老子根本不识薛崇,不知这个暴力娘会做何感想?” 琵琶女方才回神,眸子未敢抬起,红着脸道:“八音坊虽是节度使钦点,但我们并未见其真容,每次都是隔着屏风演奏,但从剪影看来,应是矮胖之人。” 小陌似乎想到了什么,暗道:“幽鸾在花厅时曾说自己识得薛崇,这李大都头一眼便是认出许婉秋乃新增之人,可知幽鸾并未说谎。而鸨妈又言幽鸾昨日接待之人身份低位特殊,竟是为了此人胆敢得罪活脱脱的‘财神爷’,这并不符合一个视财如命之人的正常举措,想是此人来头必然不小。老子在幽鸾房中见到的矮胖子,莫不就是薛崇本人罢?竟是这般巧合,同处屋檐下,愣是擦身过。想来可笑,皆言老虎屁股摸不得,老子不但摸得,竟是烧得!”略一摇头,证实道:“姑娘可知,昨日薛崇有无到过兰桂坊?” “这薛崇虽被称为大虫,却是怕极了娘子,纵然不敢到得兰桂坊寻花问柳。”琵琶女说得甚是肯定。 小陌不解道:“既然未到过兰桂坊,又怎么听取诸位仙乐?” 琵琶女眼波流转,似陷入回忆之中,随即娓娓道来,“客官有所不知,八音坊每次都是在薛府内廷演奏,皆是蒙了双目来去,待得入了石室方能取下眼罩。薛崇行踪隐秘至极,又怎会轻易露于外人。” 小陌心道:“如此说来,昨夜幽鸾房中之人必是薛崇无疑。因房中火起,大虫怕暴露身份,故而深夜潜逃遁去。今晨便遣忠义效节都来此护送,否则区区墙花路草,绝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由此可以断定,薛崇对幽鸾必是极其眷恋。一个惧内之人,竟敢在外留宿,何况今日便能相见,却是急于昨夜一时,想来二人正值难分难舍之际。”思绪飞转,顿时有了主意,俊脸堆满了坏笑,妖冶至极。 车辕停滞,众人胸前皆戴起金花,意为参演之名角,便于出入,而后随着都军入得殿中。石砌逶迤,似是走之不尽,当中螭案星陈,皆置有铜鼎,烟雾缭绕,袅袅升腾,一路上恍如仙境,光是穿堂便是这般恢弘。 小陌抬着古琴,内藏重剑,走得腿脚酥麻,不觉已是入了正堂。但见琉璃馆内云顶范金,悬珠为饰,四周檀木作梁,玉璧交融,帘幕万星点缀,粲然生辉,地铺白玉,凿以为莲,极是华美。 馆内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正消磨着醉眼,婢女托着果盘陪侍其间。有的躺在地上,以身为案,成了活生生人肉台盘,供人戏谑。 许婉秋伸手触碰地面,只觉温润异常,竟是以蓝田暖玉砌凿而成,花瓣鲜活玲珑,花蕊细腻可辨,如此穷工极丽,婉儿也是平生初见。 幽鸾目露鄙夷之色,竟是忘却恐惧,讥讽道:“公子莫要大惊小怪,小心露了马脚,鸾儿跟着无故遭殃。” 许婉秋不予理会,举目远眺,但见身畔纱幔低垂,隐约舞袖鸿姿。所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想不到郓州郊外已是人踪绝灭,城内却能见到这极尽之奢靡。 李儒示意鸨妈近前,道:“妈妈随着秋菊步至后堂休憩,待得稍时,自会有人通传。”言罢,带领都军匆匆离去。许婉秋眼中满是恨意,素手撑起折扇,杀气流于金线山水之间。 秋菊婢女模样,满脸稚气,身着水仙散花绿叶裙,体态姣好,姿容却是平平,道:“姑娘公子们,快快随我来。”身子欠得极低,双手扶着幽鸾,笑得殷勤谄媚。 众人走出正堂,穿过凌空飞廊曲径,下逾百尺,清泉急湍,两旁甲士陈列,战斧银枪灿着幽冷之光,对面便是错落楼宇。 许婉秋扶着幽鸾进得临华殿,八音坊与鸨妈则在最末位的空谷阁暂歇。小陌推门跨入,见室内陈设古朴,便索性往当中一坐,喝起茶水来。秋菊嫣然一笑,欠身闭门而去。 八音坊见赵隶立在一侧,鸿羽缠于腰际,皆不敢坐下,脸上惊容栩然,鸨妈亦是畏畏缩缩,大气不敢喘出声响。 小陌笑道:“现下我们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若妈妈心怀鬼胎,自是拖不了干系。既已来此,便也无需紧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相信妈妈是个聪明人,定然明白,不需老子多言。” 鸨妈勉强堆笑,脑子里一片空白,恐怕这辈子的冷汗早已流尽,缓缓从骨子里透出阵阵寒意,如坠冰窟。 第三十二章 伯牙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用过午膳,秋菊便已在门外传唤。小陌提着古琴,赵隶拿起玉箫,随着八音坊来至琉璃馆正堂。 赵隶四下里张望,却未见婉儿,不禁问道:“敢问姑娘,可有见过幽鸾和她身边的白衣婢女?” 秋菊不禁冷笑,神色极是傲慢,道:“怎么,这规矩还要我重申不成?八音坊跑场子累月积年,现在倒觉得自己成名成角了?别以为得了节度使赏识,便不知天高地厚!” 赵隶被骂得莫名其妙,光洁的脸上满是疑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八音坊老者轻咳一声,附耳道:“少侠有所不知,这些个糟心的都是郓州民间不成文的乡规。幽鸾是名角,自是压轴而出,在正堂的莲花台献舞,我等只是小小乐坊,脸都露不得,又怎能见到幽鸾其人,奏得三日领了赏钱便可去了。” 赵隶顿时明白过来,为何秋菊这般说法。方才在幽鸾面前见其毕恭毕敬,现在翻脸直如变天,想不到此女竟是这般势力。 秋菊一脸苦相,愠道:“你们在那里嘀咕些什么,莫不是在嚼本姑娘的舌根罢?小心散席后,连赏钱都没得领!” 小陌瞳仁灵动,笑道:“姑娘果有自知之明,竟是一猜便中,小陌佩服至极。” 秋菊气得粗气频喘,遥指帷幔后的方台,道:“尔等便是在这里随着其他乐坊一同演奏,没得特例,如此接连三日,曲谱都摆在案上,看仔细了。切记琉璃馆内不许胡乱走动,小心都军拿你们当成贼人,剁了首级。若是有屎有尿,都给本姑娘憋回去,懒得招呼!”猝尔拂袖而去,口中咒骂连连。 老者看向小陌,叹了口气,摇首道:“小公子何故激怒于她,官家的草木都比人命金贵,我等只是平头百姓,贱如猪狗,人前受辱,便是为了糊口养家,今日你这般做法,恐是绝我后路。”他将古琴放在案上,盘膝而坐,面露难色。 小陌不以为意,笑着照猫画虎,提着古琴也欲放在石案之上。只是这琴内藏有重剑,松手之际,一声巨响,吓得身旁清音坊众人身子一震,皆侧目相视。 清音坊虽不及八音坊声名远播,却也是坊间佳话。只见一人张了大嘴,满面的惊愕神色,道:“小兄弟,你这古琴怎会这般沉重?” 小陌肌肤莹洁胜雪,清雅入画,正色道:“阁下可知伯牙子期?”那人颔首,小陌接着道:“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在下这古琴便是琴仙伯牙之器,名曰知遇,逾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那人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小,惊道:“知遇琴?恕晚生孤陋寡闻,竟也是初次听说。八音坊真乃郓州第一乐坊,实至名归,果不虚传。伯牙一代琴仙,想不到仍有信物传于今世,不知晚生可否有幸,听得前辈弹奏一曲?”他虽以年过半百,却是爱乐之人,在“知遇琴”面前,怎敢倚老卖老?故而谦称晚生,反叫十六岁的小陌为前辈。 小陌紧闭双目,显得颇为沉醉,道:“欲弹此琴,必先醒琴。” 那人眼中满是渴求之色,却是从未听说何谓醒琴。顿时觉得小陌高深莫测,崇敬之意溢于言表,恭敬道:“在下真是枉活半生,窃以为在琴意上已达化境,想不到只是固步自封,抱残守缺而。前辈可否不吝赐教,这……这何为醒琴呐?” 赵隶一拢红衣,玄纹云袖,正坐于角落里看着热闹,心道:“这毛头小子,牛皮吹得过了头,我看你如何收场。” 小陌神色如常,不急不躁,仿佛自己都欲信了,缓缓道:“所谓醒琴,便是将琴弦松掉,用意念化为琴弦,手指在琴面上悬空游走,当与琴身达到完美契合、心意相通之时,方可弹奏,否则必不成曲调。” 那人觉得玄机颇深,道:“却不知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需要多久?” 小陌摇首道:“此地乌烟瘴气,甚是嘈杂,我恐难凝心静气,既是阁下有意听之,那我自当尽力而为。”他将琴弦取下,手指在琴面往来,装得煞有介事,滥竽充数已是这般光明正大,实乃奇闻一桩。 赵隶见小陌吹得神乎其技,不禁莞尔。他举首环视,但见琉璃馆内酒池肉林,甲士往来其间,却是寻不到薛崇身影,他无奈提起玉箫吹奏,萧音凄婉决绝,仿佛悼念手足之义,同袍之情,不觉间,已入黄昏。 帷幔动处,秋菊欠身而过,将众人带回空谷阁,满面阴郁,放下餐点悻悻离去。 小陌见秋菊走远,便拾起古琴,拉着赵隶出了空谷阁,回首瞪视鸨妈一眼,随即嘴角扬起狡黠笑意。 一路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往来军士密如辰星,因二人身上佩有金花,故而无人拦阻。天色将晚,夕照如血,猝尔二人来至临华殿门前,轻扣朱门。 许婉秋果然仍在房中,见赵隶到来顿时喜上眉梢,引得二人进得殿中,见墙角边香床醒目,悬着鲛绡罗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雾海一般。床上幽鸾抚了抚头上青丝,肌肤莹亮如雪,竟是全无惧意。 “我们杀将出去,取了薛崇首级,不能再等了。”紫金折扇绽出粲然金叶,婉儿柳眉频蹙,几欲失去理智。 赵隶按住扇面,眼中闪着千般光芒,道:“我与小鬼头戴着金蕊方才在此处出入自由,却是过不得通往正堂的飞廊。而此时我们不知薛崇确切方位,若是短兵相见,却是有死无生,还需另谋它路。” 许婉秋梳了难得的发髻,繁丽雍容,怒道:“就算九死一生,也要试他一试,否则来此为何?” 小陌脸上溢出戏虐光泽,笑得莫测高深,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想杀了薛崇?若是出得此门,便是与数以千计的重甲兵为敌,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是见了阎王。真真榆木脑袋,不自量力,关键时刻,还得听老子的。”顿一顿,接着道:“欲杀薛崇,我倒有个妙法,能教薛崇自己前来受死。” 许婉秋傲眉上扬,冷笑道:“荒谬,他又怎会自己过来?” 小陌一张不羁的脸上,现出笃定神色,道:“这你得问问郓城第一名妓,幽鸾小姐了!” 幽鸾身子一怔,不可思议的看向小陌,眼中春水奇寒,流淌着无底之境。 第三十三章 节度使薛崇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梳背椅上刻凤雕龙,圆梗均匀排列,其上卧有一人,艳抹浓妆,眉间有股子傲慢与威严。她头戴凤飞九天镂空冠,金步摇与玛瑙翡翠点缀其间,耀以万丈光泽,她便是薛崇正室,大梁一品诰命夫人冷梓月。 她举目远眺,见两个妙龄少女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从两旁林立甲士的甬道中走将过来,她连忙迎了上去,笑道:“母亲今日可是过得舒心,此次寿宴非同往年,排场自是不必多言。方才一日,寿礼已然堆积如山,道贺之人遍及各州,纵使王母蟠桃盛宴也莫过如是。” 薛母脸上皱纹清晰可辨,仿佛讲述着曾经一波三折的往事。眉眼间慈祥仁爱,体态却是康健,毫无龙钟之状,道:“吾儿有心,只是每年寿宴皆是大同小异,如此劳民伤财,却也不必大操大办,甚是铺张浪费。”她虽是极为满意,但嘴上却说着违心之言。 薛崇卸下赤色战甲,一袭墨色便服裹紧圆鼓酒囊,皮肤粗糙如麻,胡须怒张,双眸烈如冥火,恍若钟馗在世。只是身躯不及五尺,肥胖臃肿,少了些许勃然之气,道:“母亲高兴便是,莫要顾及旁骛。整个郓州皆是犬子封地,这偌大江山,我已占据十中有一。莫说区区筵席,即便攻克开封坐拥天下,也是不无不可。” 薛母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流露不悦之色,怒道:“怎可妄谈如此忤逆之言,能在乱世苟活已实属不易,休得怀此灭门之念。” 冷夫人眉如翠羽,心比天高,素手搀扶薛母,柔声道:“母亲不必挂怀,他那点微末本事,您又岂能不知?在家里说说大话也就是了,哪有什么壮志雄心?在这郓州城里耍耍威风,充其量算作一方霸主,又哪里有什么九五之相!” 薛崇肥面堆笑,似是怕极了冷梓月,大手抚摸虬髯,道:“还是夫人最是了解,母亲只管享乐,孩儿过了嘴瘾,纵不敢有何逆天之行。” 赤盔闪着悚然之色,李儒托着披风,匆匆赶来,见冷夫人在侧,一时犹豫,叩首道:“义父,孩儿有重要军情相讨,不知父将可否移步议政殿商榷此事。” 薛崇虎目与李儒对视,见其瞳仁飘忽,目光闪烁,瞬间会意,道:“母亲在此小憩一番,夫人好生服侍着,孩儿去去便来。” 薛母银丝皎洁,不安道:“不会是晋军犯境罢?出了什么事可千万不要隐瞒老身。” 薛崇笑道:“母亲莫要疑心,郓州固若金汤,就算天兵骤降也休想入城半分。母亲把心放在肚子里罢,先用些晚膳,填补腹中之饥。”大手连鼓三下,秋菊遂端着餐盘翩翩而入。 冷梓月笑靥如花,齿若编贝,安抚薛母道:“母亲尝尝冷儿亲自为您烹饪的杏仁佛手,不知可否合您口味。” 她接过秋菊端来的餐盏,汤匙已送至薛母唇边。薛母衰年善忘,却偏爱美食,这一转眼的功夫,已是沉浸于仙乐食色间,忘却身外俗物。 薛崇见状,随着李儒出得观景台,向议政殿大步而去。琉璃馆共有七七四十九处观景台,分布馆内各处,对外秘而不宣,机关重重,有重兵相守。薛崇每隔半柱香的功夫便是换上一间,其谨慎程度可见一斑。 李儒驻足,眼含笑意,解释道:“孩儿见夫人在侧,莫敢多言,故以军机谎称。”他从袖中取出沉香珠囊,接着道:“这是幽鸾令孩儿转交于父将,说是有要事相商。” 薛崇接过熏囊,见其素绢缝制,施以彩绣,狭长精巧,内有花椒、茅香和辛夷等物,遥忆幽鸾那句“芳心罗帐寄影衾,合字香囊藏轻语”,此囊正是幽鸾随身之物。 薛崇将熏囊放于鼻间,深深一嗅,顿时神清气爽,笑道:“儒儿越来越是长进,忠义效节都皆是骁勇之辈,粗鄙不堪之人,也只有吾儿颇具慧眼,附庸风月,深知我心。” 李儒见这马屁拍得甚为受用,立时喜形于色,带着薛崇来至临华殿前,道:“孩儿守在殿外,若是见到夫人来此,便大声知会父将。父将如有需要,可随时传唤,儒儿随叫随到。” 薛崇短舌舔舐嘴唇,双掌摩挲发出窸窣响动,笑道:“若是听得什么风吹草动,莫要大惊小怪,免得搅扰义父清梦。” 李儒笑得淫邪不堪,连连颔首,道:“孩儿明白,孩儿明白,义父自可放心。” 薛崇显得极是心焦气躁,轻叩朱门,催促道:“鸾儿快些开门,莫要延误时辰。”肥腻的脸上激动得有些发抖,悲喜掺半。喜的是又能见到幽鸾,悲的是冷梓月即在不远之处,一颗提吊的心终难放下。 月夜糜深,一轮圆月遥挂当空,肃索之景仿佛孕育无穷杀机。 临华殿内,幽鸾身着云霏花缎锦衣,胜雪肌肤画得淡淡烟熏,显然作了一番打扮,款款欲推殿门。 榻上放着泉玉抱香枕,铺着玉罩叠罗衾,小陌将幔帐拉下,六尺矮榻上,竟藏有赵隶、许婉秋与小陌三人。 赵隶为避男女之嫌,蜷于床尾,小陌却和许婉秋挤在床头,二人离得极近,小陌已然能够嗅到婉儿发香。 许婉秋握着金扇,眼中杀机四伏,金叶映得雪肤通明,透出婉约之美,全然未觉小陌已是近在咫尺。 小陌坏笑着对许婉秋眉间吹了口气,青丝浮动,现出娇羞玉面,小陌摇首叹道:“小娘子,想不到我们这么快便已同房。你今日梳了发髻,修了妆容,虽仍是穿着男装,却也着实惊艳,相公我颇感欣慰。” 许婉秋方才回神,见小陌躺在身侧,呼吸直欲喷到脸上。小陌一张俊逸之容,如精雕细琢的琼丽美玉,精致得令人一阵恍惚。婉儿素手掐紧小陌脖颈,怒道:“小淫贼,休得猖狂,待得杀了薛崇,便是你的死期!” 小陌毫无惧意,他已猜到薛崇并非真凶,胆子自是大得许多,笑道:“欲杀便杀,只惜你又哪里舍得?” 第三十四章 乐平锁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圆月高悬天幕,宁静安详,仿佛狞笑之容,睥睨万生。 水蓝色绸裙铺在醉云阁飞檐一角,月色纱衣罩着诱人香肩,三娘媚眼望着兰桂坊方向,已是静候多时。 鸨妈迟迟未归,朱扉紧掩,灯熄烛灭,四下里漆黑一片,想是姑娘们皆已睡下,偷来这难得闲适。 阿弥陀僧袍浮动,一张笑面显得极是阴郁,道:“三娘何故相信那个油尖嘴滑的小鬼头,竟然将此大任承于其肩,若是出得差错,恐怕三娘无命离此郓城。” 三娘亭亭玉立,如琼枝一树,缓缓道:“如此月余,三娘明察暗访,终是无果,现下也只能姑且一试,别无他法。我观其逻辑严谨,思维缜密,倒是个可造之材,日后必成大器。” 肥厚皮囊在月色下闪着油腻之光,阿弥陀露乳坦胸,打着一双赤脚,立于檐侧,道:“三娘莫不是有意拉拢,想他入六扇门不成?如此滑头之人,乳臭未干,只是耍耍小家之聪,哪里会有大智大慧,想是三娘看走了眼。” 三娘一双美目,灿如繁星,娇笑道:“若是他的计谋落得实处,助我六扇门寻得乐平公主,自是奇功一件。尚书大人向来赏罚有度,邀其入六扇门又有何不可?此时正是用人之际。” 阿弥陀肥手击顶,稍加思忖,道:“这小子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对着本门藏书《大唐图鉴》雕出乐平锁的仿制品,却也是个奇才。只是他满口荒唐之言,直若地痞流氓,难登大雅之堂。” 三娘纤腰一束,不盈一握,明眸顾盼流连间,已是万种风情,道:“四神捕中,属江一燕最是机敏,他为人洒脱,行事不拘一格,向来独往独行,我观小陌神色之中竟有江一燕的风骨!他小小年纪,既能想到伪造公主身份,引蛇出动,此计化被动为主动,玄妙至极。” 阿弥陀厚唇阔口,肥耳垂肩,道:“如若贫僧是公主,见到旁人戴有乐平锁,自是不敢多问。至于是否会私下寻找,却也并非定数。” 三娘眸子水遮雾绕般灵动朦胧,笑道:“弥勒若是公主,恐怕生下来便已被昭宗掐死,断不会留此怪胎存于世间。” 阿弥陀见三娘拿自己打趣,不以为意,道:“如若不巧,幽鸾正是前朝公主,岂不是将其拱手让人?江湖中有人欲杀之,有人欲夺之,而琉璃馆内各州富商齐聚,这口耳相传,不出一日,必招惹杀身之祸!” 三娘红唇微张,丰泽嫣然,笑道:“弥勒多虑了,乐平公主能隐藏一十八载而未被发觉,念其必有过人之处。幽鸾若是公主其人,又怎会索性带此信物招摇过市,表露于众人之前?三娘料其并不知情,故而公主仍在这兰桂坊中,风满楼提供的线索从未出过差错。” 风满楼是六扇门四神捕之首,乃刑部尚书心腹之人。乐平公主本在其管辖范围内,但因尚书另有委任,命其追查搁置十载的博王朱友文一案,故而三娘中途接手。 阿弥陀与风满楼素来不和,眼中透着杀气,怒道:“如此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若是无人出来,汝将奈何?” 三娘美目含俏,魅笑道:“平心静气,真相自当浮出水面,弥勒莫要心急。” 夜色如墨,静观星移斗转,沉湎不化。风过柳梢,寒意涤荡满楼,兰桂坊红绡粉幔,飘摇往复间,竟真的现出一人来。 三娘眉间来了精神,见其青纱掩面,毡布盖顶,鹤氅裹身,一路张望轻行,甚是谨小慎微,转眼已出了兰桂坊,向内城走去。 三娘肤光胜雪,回首道:“此人真假难辨,或许调虎离山,不可不防。三娘且跟将过去,弥勒你留在这里继续监视,切记不可漏了行踪。” 阿弥陀揉搓空顶,觉得三娘所言极是,但不可表现得过于木讷,怒道:“贫僧还不至容你指指点点,如此肤浅道理,又岂能不知?” 三娘回以娇笑,绸衫舞动,盆底素履凌空,转眼已是踏风而去。 古道空无一人,青石板路折射出翡碧之光,隐约可见两侧商铺横栓闭户,皆无灯盏。举头远望,遥见琉璃馆灯火通明,映得一轮血月悚然惊魂,仿佛恶魔之眼,洞悉痴人命途。 鹤氅宽大,隐约弱骨纤形,裙摆间露出小巧花履,辇着碎步,行得不急不缓,姿态蹁跹。 月色如常,风吟依旧,转过枯木层林,现出一座破败屋舍,四周杂草丛生,似乎已将柴扉掩死。幸得矮墙坍塌,可通往来。 两侧木牌分立,雨水腐蚀,蛀虫糟粕,文字虽是残存,却已难辨,凭着臆测亦可通读“泗水文章昭日月,杏坛礼乐冠华夷”,竟是一座荒废经年的夫子孔庙。 唐朝贞观四年,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之庙。”自此孔庙遍及各州,此地有之亦属平常,却意想不到,圣人之宇,已是残破如斯。 她压低毡帽,回首张望一番,脸部盾于暗处,不识何人。猝尔躬身穿过矮墙缺口,从怀中取出花铲开始挖掘。 因连日阴雨,润得泥土疏松,不多时,已现出银匣端倪。她身子一震,直接伸手插入泥中,将其拔出。银匣暗沉,不知已在土内封存几时,上面铜锁兀自挂着,叮铃作响。 她掏出钥匙,颤抖得打开铜锁,却是迟迟不敢敞开银匣。蓦地摇首,似乎心下盘算既定,青葱玉指瞬间推开银匣。 借着赤月之辉,赫然现出一道银光,缓缓汇聚成形,上书“乐平”二字,精巧得俨然鬼斧神工。 蓝纱袭地,只见一人娇若天仙,艳胜牡丹,缓缓跨入庙中,笑道:“姑娘来得好巧,竟是与三娘同路。” 那人后脊处阵阵冰凉,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她急忙起身,将银锁置于身后,毡帽却被三娘掌风掀起,现出粉嫩娇容。 朱唇一点,容姿无双,桃花眼惊得失了光华,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尘。 第三十五章 鸦军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千尘眼中流露惊慌之色,不识三娘何人,一时间敌我难辨。孔庙里阴森可怖,偶尔吹过冷飕飕的风,打着诡异漩涡,千尘伫立其中,不禁一身寒战。 她后退几步,颤声道:“前辈意欲何为?千尘只是兰桂坊小小舞姬,与旁人素无仇怨。今夜出得匆忙,身上也并未携带贵重器物。” 三娘黑耀双眸姝璃清丽,玉手掩面娇笑道:“尽是胡说,姑娘手中之物,银灿灿、华丽丽,岂有不贵之理?” “这……这个却是不能给你,你若看上千尘发饰,随便拿些,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也值些银两。”千尘将银匣塞入鹤氅,眼神刻意避开三娘,惊得花容已然失色。 清脆笑声从艳丽朱唇中缓缓飘出,三娘美目含娇,道:“姑娘莫要惊慌,三娘是友非敌,不必如此紧张,方才戏言而。三娘见姑娘研姿俏丽,想来定然投缘,特地来此替姑娘赎以身资。” 千尘淡妆彩影,清丽绝伦,不解道:“替我赎身?三娘说的哪里话,我们……可曾见过?” “未曾见过,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三娘请你到家中一叙,不知可否赏光?”她桃花粉面,绛砂撩人,笑得羞月妒花。 千尘眸眼开阖间,似是冥思良久,缓缓道:“既是陌路之人,三娘何故屈身相请?” 三娘掩嘴轻笑,猝尔单膝跪地,竟是躬身叩首,道:“不瞒姑娘,三娘是六扇门金牌密探,奉了尚书委任,来此迎接乐平公主圣驾。” 千尘檀口微启,惊道:“公主?你说我是公主?” 三娘未敢举头,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柳家世代侍于东宫,家夫柳文远乃前朝宰相崔胤外孙,故而三娘与姑娘也颇有渊源。你的生母是积善皇后,与姐姐平原公主不幸在乱军之中惨遭毒杀。昔日昭宗迁都洛阳,朱温残暴,屠戮东宫,清点尸首之时,竟然发现少了一具女婴尸骸,而这个女婴,正是姑娘。” 千尘觉得一切来得甚是突然,心下已是翻江倒海,惊道:“你说我的生母是前朝何皇后?这……这如此匪夷所思,却教我如何信得?我的身世自己尚且不明,三娘又怎会知晓?” 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媚态,三娘道:“公主离宫时方才初生,不识身份亦属平常。本门秘宝《大唐图鉴》中记载,昭宗在得第十一女乐平公主时,曾命能工巧匠刻以银锁,上书乐平二字,故而乐平锁便成了象征公主身份的唯一信物。三娘说的,便是公主手中银匣之物,至于公主身份,亦是由此推断得出。” “即便我真的是公主,可大唐王朝已然覆灭,三娘虽是嫁于柳家,却仍是梁国捕快,为何对千尘行此大礼?刑部尚书乃当朝要职,却又为何寻找前朝遗珠?”千尘纤腰似柳,鬓发如云,在赤月下泛着惊疑之色。 “三娘一日入得柳家,便终身视李氏王朝为正统,故而有此一拜,也算尽了仆主之义。现如今江山更替,三娘无奈侍以二主,皆因家夫年幼,也是别无他法。时值乱世,各方势力皆欲夺得公主,以复唐灭梁为由,号令天下,从而改朝换代。是故尚书大人欲将公主带离郓州,于开封府保将起来,绝了豪强之念。”三娘发饰华美,溢彩流光,依然低垂着头,显得毕恭毕敬。 千尘美目笃定,现出毅然之容,笑道:“三娘武功盖世,小女子纵然不允,却也无力回天。只是千尘有一事不明,为何尚书大人要留有活口,今日三娘杀了千尘,不正可杜绝后患吗?”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公主毕竟流淌着皇室血脉,尚书大人乃前朝重臣,李氏王朝对其有知遇之恩,对于公主又岂敢怀有杀心。”三娘乌黑长发散于双肩之上,衬得肤色湛白,猝尔明眸顾盼,蓦地起身,将千尘拉至墙后,玉指抵住丹唇,示意千尘禁声。 千尘只觉得这一拽之力甚大,不禁一个踉跄,扑在三娘怀中。三娘身子柔若无骨,潆洄着成熟女性特有的体香,浓烈馥郁,和她的性子一般奔放妖冶。 阵阵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带着整齐的节奏,显是训练有素。三娘从矮墙缺口处探视,见远处暗影幢幢,乌青战甲闪着幽冥之色,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金铁之音沙沙作响,犹在耳前,仿佛死神的催促,寒侵入骨。 郓州固若金汤,怎会凭空生出这些个人来,竟是向着琉璃馆的方向奔袭而去。三娘绞尽脑汁,终是想之不透,回首道:“城内危如累卵,恐难久持,公主莫要再回兰桂坊,今夜便随三娘出城罢。” “今夜便要走吗?可……可我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千尘心下犹豫,面露难色,眼中秋水漾起不安的涟漪。 “姑奶奶,生死攸关,你还惦记着行李?”三娘一阵摇首,但心中已如明镜,知道千尘话中另有所指,却是不知为何难言之隐。 千尘顾此言他,追问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皆是黑盔黑甲,可是大梁军队?” 三娘柳眉微微皱起,神色颇为慌张,道:“夜间虽是难以视物,但三娘可以肯定,这些黑甲军士决计不是梁军。从行军阵法上看,必是李嗣源的鸦军。如我所料不错,今夜李嗣源必将血洗郓城,再不走恐怕凶多吉少,我们必困死城中。” “鸦军?李嗣源是如何突破防线,竟然毫无征兆?”千尘似乎刻意拖缓时间,迟迟不肯离去。 三娘清灵透彻的眼中密布疑云,道:“这一点三娘也甚为不解,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些随我走罢。” 千尘欲言又止,双手挣脱三娘束缚,向后退去,缓缓道:“我是不会和你走的,除非……除非你再带上一人。” “公主所言何人?”三娘一时间手足无措,拿她全无办法。 千尘眼含春水,晕透双颊,柔声道:“薛崇的牙兵,那个油嘴滑舌的小鬼头。” 第三十六章 暗伏临华殿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星月暗沉,仿佛将浮华尽祛,晦暗得不复生机。琉璃馆内灯火通明,酒香浓郁,全然不察这焚天之劫。 幽鸾敞开殿门,见殿外星光旖旎,映出片片甲胄之辉,不禁微闭双目。薛崇立时扑了过来,将其拥入怀中,笑道:“美人,小虫虫想你想得好苦啊!” 小陌虽被许婉秋掐住脖颈,但听到“小虫虫”三字,竟也差点没笑出声来。婉儿隔着帷幔怒目相视,仅能见到斑驳暗影,恨不得生唌其肉。 幽鸾媚笑着挣脱开来,回手将殿门掩死,却并未落以横栓,道:“瞧你这猴急的样子,小心隔墙有耳!”她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瞟向殿内牙床红绡。 薛崇哪里晓得,虎目中只有幽鸾倩影,容不下周遭外物。他见幽鸾望于床榻方向,眼中欲迎还羞,猝尔大笑道:“美人竟是比老夫还急,今日情况不比往常,需得速战速决。不过美人大可安心,这琉璃馆戒备森严,如那铜墙铁壁,任谁听去?美人着实多虑了!”他牵起幽鸾玉手,直拉向床边。 幽鸾无法,却也不便直接道出原委,杏眼频谒,柳眉蹙得极深。 薛崇素来谨慎,但在幽鸾面前,往往顾此失彼,无暇生死之嫌。他见幽鸾身子僵直,鹅颈间挂着银锁,随着步伐的移动,上下攒动着,显得着实轻巧。薛崇心下暗喜,窃以为幽鸾刻意妆扮,以此取悦自己,故而眉开眼笑,心无芥蒂。 余光无意中瞥见案上古琴,见琴弦松弛,琴面透着摄人寒意,隐隐泛出幽冥之光。薛崇不以为意,一双大手拉开牙床帷幔,烛光瞬间倾泻而入。 瞳孔中立时现出细如星火的亮芒,亮芒急剧扩大,薛崇顿时一惊,连连后退,竟是被剑风带得蹲坐殿中。 鸿羽曲折弯转,游蛇般定在薛崇眉间,震颤得发出清脆轰鸣之音。红服飘逸,牙床内竟是飞出一俊朗少年,赵隶星眉朗目,周身流露着耀眼光华,正色道:“你这郓城的大虫,为患乡里,速速还我兄弟命来,今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幽鸾明知如此,却仍是一惊,双手抱紧薛崇,殷红薄唇扯出一抹悲悯之态,求道:“公子不可伤他性命,薛崇虽是作恶多端,却也保得一方平安。节度使一死,郓州城内必然大乱,迟早沦于番邦之手。” 听此言论,确是肺腑之言,赵隶一时间犹豫不决,漆黑无底的眸子,如龙潭深水,直淹得薛崇无处喘息。 紫金折扇在空中滕旋之际,绽出如许金叶,许婉秋举手接住扇尾,一张玉面现出难得娇容,光滑平额下,青黛勾出的柳眉动人心魂,怒道:“赵隶,莫听这贱人胡言乱语,搅扰心智,尽管杀了便是!你若信了,必然中计。想想志良兄可怖的死状,你已是忘了吗?志良兄在天有灵,断然不至枉死。” 剑身寒意氤氲,带有压迫之感,在眉宇间进退维谷。薛崇额头已现冷汗,见身旁幽鸾舍生忘死,待自己以这般真情,不禁感慨万千,柔声道:“鸾儿莫慌,想我薛崇堂堂热血男儿,岂能惧死偷生,效仿乞人之怜?你我有今生无来世,只可惜你这殷殷真情。”他与赵隶冷目对视,“小兄弟,你要杀便杀,老夫死不足惜,只是尚且有一事不明。方才这位姑娘口中所言,竟似老夫杀了什么人一般,这志良兄为何许人也,老夫并不识得,想是其中必有误会。”他转而望向婉儿,眼中带有试探的沉稳。 许婉秋白衣胜雪,衬得面色红润,怒道:“好你个狗贼,本姑娘便让你死得明白!想我落霞庄与你节度使无仇无怨,你却为何赶尽杀绝?”她眼中怒火徒增,怅然若失,仿佛秋水漾起空洞波澜,接着道:“吾山一线玩伴,庄内护院,便是这般以身殉职,你且有何话天,地势险峻,适合伏击猎杀。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了这刀下之俎。落霞庄走货,向来畅通无阻,**白道的都要給上三分脸面,而近日却在一线天中了黑衣人埋伏,不仅抢走了货物,还以乱箭射杀我庄内之人。徐志良是我从小说?” 薛崇虎珠缱绻,思来想去,甚为不解,道:“一线天?老夫不曾命人去过,近日忙着老母寿宴,岂有余暇?姑娘有何凭证,怎便认定是老夫所为?” 许婉秋眯缝双目,美艳中透着狠辣之姿,怒道:“事到如今,还敢狡辩?小猴子已从黑衣人身上搜得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难道非要本姑娘把书证摆在你面前,才能承认不成?” 薛崇握紧幽鸾素手,感到了似曾相识的温度,眼中流露着不舍,阴刻着眷恋,缓缓道:“老夫已是将死之人,自知罪业深重,不求姑娘原谅,但老夫没有做过的事,却教我如何认得?” 赵隶玉面如春晓之花,莹洁俊雅,仿佛栽于黑山白水间,仙姿傲骨,道:“空口无凭,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若无实证,在下恐难相信,唯以命抵命,告慰志良亡魂。” “老夫并未下达任何命令,又怎会在一线天与落霞庄发生冲突?简直荒谬!既然这位姑娘从黑衣人身上搜得书证,那必是有人栽赃嫁祸。薛某性格直爽,平素树敌无数,有人设计陷害也在情理之中。不如老夫传唤犬子李儒进谒,事情原委曲直你们一问便知。”薛崇目光灼然,不似心虚之状。 “万万不可,莫要信他鬼话!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多半是要搬以救兵,本姑娘岂是三岁孩童?”许婉秋阵阵冷笑,眼中杀意已决。 小陌躺在床上甚是闲适,侧卧着欣赏这难得的景致,心道:“薛崇这厮老奸巨猾,绝不会留有书证供人指认,断然不是凶手,这一点老子早已知晓,只是未待证实。老子在琉璃馆顺了薛崇二十几万汇票文牒,想来也是对他不住,不如帮他一帮,还个顺水人情,也是不无不可。”他翻身下床,在许婉秋耳际小声道:“小娘子,消消气,相公我神机妙算,已是心生一计,能教李儒乖乖道出实情。” 第三十七章 三目天一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夜月仿佛隔着面纱的羞容,皎洁淡雅,透着烛火之辉,氤氲得绯落双靥。 李儒在殿外持剑巡逡,不觉间身上已是披了一层薄薄银纱,忽听得薛崇在殿内厉声传唤,遂轻扣朱门。 幽鸾笑面相迎,李儒见其黛眉开娇,如横远岫,绿鬓淳浓,仿佛淡染春烟,不禁一阵恍惚,立时垂下头去,躬身走将进来。 殿内烛盏俱灭,略显沉昏,借着漏进来的隐约微光,可见薛崇坐于牙床边沿,身后粉幔低卷,看不到床上光景,想来必是凌乱不堪,故以帷幔遮掩,遂叩首道:“夫人并未察觉,义父大可安心,不知叫孩儿来此所为何事?” 薛崇面色阴郁,低沉着声音道:“儒儿可是有事瞒着义父,现在说清原委,义父断不会加罪于你。” 李儒神色略显慌张,道:“义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莫不是小人进了谗言,孩儿并没有什么事情隐瞒父将。” “擅自调兵,乃是死罪,堂堂都头,岂会不知?吾山一线天,你因何事无故起兵?”薛崇怒目相视,带有试探之意,虎目深邃,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难攀。 李儒心道不好,竟是漏了风声,辗转间以头抢地,道:“义父怎会知道此事,孩儿辜负了义父信任,确是动过兵符不假,但孩儿有苦难言,初衷皆是为了父将,为了郓州啊!” 他珠泪决眦,显得甚是诚恳,缓一缓道:“不瞒义父,孩儿前几日收到一封匿名信件,信上说晋军欲趁着梁军西攻泽州而袭掠郓城,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晋国监运司会在当日午后途经一线天。孩儿贪功心切,故而未及禀报,便潜人暗中埋伏,并且动用了捣磨寨的飞索轮盘。此役声势浩大,本欲拔得头筹,谁料反遭埋伏。” 他痛心疾首,哭得极是伤心,道:“探子来报,孩儿方才知晓,派出去的人手全军覆没,尽皆乱箭射死。那车中押运之物并不是晋国粮草,而是一具石棺。孩儿自知大错铸成,故而不敢禀于父将。” 帷幔低卷,挡住幕后三人。赵隶卧在床头,手中鸿羽直指薛崇后心,此时正看向一侧婉儿,二人皆是一般惊愕神色,想不到射杀徐志良的另有其人,而忠义效节都也是深受其害。 究竟是何人写得此信,与埋伏梁军之人是否同出一处,阴谋之中暗藏阴谋,谁是黄雀,谁又是黄雀背后的黄雀?整件事如云遮雾绕,简直匪夷所思! 薛崇不禁摇首,笑声苍凉凄婉,道:“少侠可以出来了罢,老夫终是蒙在鼓里,想不到最是信任之人,也会对老夫有所隐瞒。” 赵隶眼射寒星,缓缓撑开粉幔,鸿羽依然指向薛崇要害。李儒刚欲拔剑,却见薛崇在对方牵掣之下,不好发作,故而还剑入鞘,道:“汝等何人,敢在琉璃馆撒野,好大的狗胆!快些放了义父,否则穿云剑一出,难留你全尸。” 小陌笑得如玉山之将崩,上气不接下气,道:“你才好大的狗胆,真真蠢如猪狗!你老子在我们手里,还敢这般说话,是嫌老头儿命长吗?” 李儒身子顿时一震,道:“只要不伤及义父性命,我可以放你们全身而退,倘若你们胆敢对义父不利,必成我剑下之魂。” 许婉秋将毒针扣于掌心,反手擎住幽鸾玉臂,道:“薛将军,你的爱姬在我手里,你最好配合一些,带我们远离琉璃馆,否则玉石俱焚,终无善果。” 幽鸾美目失了娇容,身子僵直不敢妄动。薛崇无奈摇首,带得众人出了临华殿,小陌抱起古琴跟了上去。 飞廊掠空,仿佛翱翔九天之际,摇摇似坠。飞廊下逾百尺,清泉掩映,激流暗涌。两侧甲士林立,赤盔赤甲,闪着冷然之色。 小陌抱紧琴身,走得大步流星,重剑在琴内撞得叮咚直响,心下暗道:“老子真是菩萨心肠,竟然帮人帮得如此诚心诚意,真是奇哉怪也,这个臭婆娘莫不是有什么魔力罢?”他看着许婉秋婀娜背影,隐约联想到一线天的那个金扇公子,白服飘逸,风姿傲骨,自己佯装乞人咬过她的秀腿,假装鬼怪舔过她的嘴唇,在醉云阁与兰桂坊散尽她的钱财,想来可笑!此次出了琉璃馆,小陌必赴盐帮之宴,如此一别或成永别,想想也颇为不舍,他眼中竟是含了热泪,小声道:“臭婆娘,别死在老子前头!” 幽鸾踉跄得跟着婉儿,生怕一不留神碰到身侧毒针,自此一命呜呼。她美目蕴着恨意,鹅颈间银锁刮得肌肤又痒又痛,却也不敢取下,纷扰间似有冷冽目光注视着自己,不禁后脊处阵阵冰凉。 猝然寒光闪现,凛冽至极。只见一人伫立飞檐一角,正注视着幽鸾方向。 他身材高挑秀雅,上服素褶而下着缚袴,其外不覆裘裳。乌眸透着桀骜,细脸带着风流,他玉手托起樽底,长袖掩面,饮下这玉液琼浆。猝尔回手掷出酒樽,飞身斜斩,将酒樽一分为二。酒气瞬间回荡于太刀长刃与血槽之间,沿着刀刃弧度熠着冷峻之色,此人便是阴阳寮五下神之首,三目天一。 阴阳寮源自土御门神道,其教众皆以阴阳师为主。阴阳师能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生存,必然熟稔一切风雅之事,还须看穿人心,深谙命理,故而阴阳师俱是当世一等一的俊彦之才。 天一一举一动,若万丈凌云,转而将长刃护于眉间,双臂伸直,掌中不留空隙。无名指和小指紧握刀柄,拇指和食指轻捏,而中指则不繁不松地搭于柄上。 黯云涌动,星月无光,但见天一唇角不经意的上扬,由楼顶俯冲急剧向下。赤盔甲士纷纷聚拢而来,喊杀声震得头皮发麻,瞬间在这狭长曲廊间汇聚成利刃之流,直冲向天一周身各处。 天一太刀舞得猎猎生风,一路摧枯拉朽,恐惧直焚人心,他眉宇间突现凛然之气,太刀一旦苏醒,心中便只有一个念想,那便是如何击倒对手。 兵刃在空中相接,如吹毛断发,天一直若入得无人之境,走着七星连环步,转眼已至幽鸾面前,笑道:“公主,随我走上一遭!” 幽鸾顿时一惊,仿制的乐平锁在赤月下闪着神秘光华,仿佛一缕薄纱,蒙住痴人肉眼,看不穿凡尘具象。 第三十八章 蝙蝠扇 阴阳师滥觞于中土,弘扬于扶桑。天一以赤日为腾,缠于额上,湖蓝狩衣规避天皇禁色,身袖分离,隐约可见肩部的紫色单衣。 他高而徐引,头戴乌帽,凛冽双目溢出摄魄光华,此时正看向幽鸾,报以邪魅笑意。 婉儿见天一鬼魅般游至身前,如若任其带走幽鸾,自己便无傍身之符,薛崇便可趁虚而入。忠义效节都皆是骁勇善战之辈,即便有赵隶在侧,也恐难逃脱,心念及此,决意护住幽鸾。 紫金折扇璨着冷芒,围绕幽鸾腰身旋即一周,许婉秋回手接住,金叶直点向天一眉心。 浅踏木屐起处,现出两片森白木齿。袖括飞扬,天一仿佛不倒之翁,梁脊几乎贴于飞廊基面,向后掠身而过。如秋风落叶,带有凋零之感,闪腾之际,不觉已入乱阵之中。 薛崇见天一欲对幽鸾不利,故而一声令下,忠义效节都舍生忘死,合围而至。 赤盔闪着果决,百般兵刃带有千钧之势,由天一头顶直劈而下,竟欲将其剁成齑粉。 长袖浮动,铜扇骤然而出,在空中腾转不下,仿佛线引,直若附灵。 天一身周金光熠熠,扇舞疾驰如电,所到之处,血洗残盔。 此扇名曰蝙蝠,由五根扇骨构架而成,青竹为材,撑起铜质扇面,雕工卓绝,俨然飞瀑流湍,其富丽程度较于女用桧扇,亦不显丝毫逊色。 蝙蝠绕梁数周,复归掌心,顺势置于腰间当带。天一在空中一个转身,潇洒落地,一切仅在瞬息之间。 眸子嗔视而若笑,唇角震怒而怀情,天一绸面娟秀,凛凛然有万夫莫敌之雄风,慑得众人无敢近前。 “我当是谁,原来是落霞庄的大小姐,婉儿姑娘,近日可好?”天一苍白之脸带有森然笑意,太刀冷而无情。 许婉秋蹙紧冷眉,清丽得入骨三分,道:“谁要与你如此客套,你是何人,怎会知道本姑娘的身份?” 天一妖面白得渗人,带有尸骸戾气,邪笑道:“阴阳师能看透凡人命途,区区身份,岂在话下?在下不才,便是阴阳寮九大式神,三目天一。” 小陌满面不屑神色,心道:“你爷爷的,竟比老子还能吹牛!这厮若是能参透命理,又怎会称幽鸾为公主,还不是被老子戏耍于股掌?” 许婉秋挥扇成风,昂首怒道:“妖言惑众,胆敢阻挡本姑娘去路!当今圣上昏聩,才信尔等怪力乱神之言,以至家父愤恨弃官。昔日朱温帐下,家父领兵之时,未能剿了阴阳寮,实乃生平大憾,以至留有后患。”她转而望向薛崇,道:“薛将军,若是落霞庄助你抗御外敌,可否抵消先前误擒之过?” 薛崇扶着栏杆,斜目飞廊下方,见假山嶙峋,如剑指青冥,一侧飞湍急流,如翻瑞雪,若是落得廊下,哪还有命活!他面不改色,短手护住幽鸾,显是见过阵仗之人,道:“如此甚好,阴阳寮蒙蔽圣听,残害忠良,大梁江山迟早败于其手,今日承蒙落霞庄鼎力相助,正好挫其锋芒。”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鸿羽骤然出鞘,荡起万丈光华,赵隶红袍起处,已是跃前数丈。 四周甲士如风过层林,纷纷避让,李儒见状,也加入战阵之中,穿云剑舞得如骤雨狂风,迅捷如斯。 太刀破空而过,带有鬼厉尖啸,天一每砍一刀,双臂间距不变,就连握法也终是保持原状。御敌时没有丝毫迟疑犹豫,刀刃在空中舞着十字,“嗡”的一声锐响,霎时划出银色耀斑,由脚踝处斜劈而上。 李儒挥剑护住,只觉得虎口震得生痛,穿云剑抖个不停,直欲脱手。他回身将力道卸去,剑尖仿佛活了一般,如鱼打挺,向着天一胸口刺去。 一股炙热之气蒸腾而起,李儒只觉得胸中滞闷异常,竟是喘不过气来,手腕不觉下沉。穿云剑在空中弯曲,前方似隔有某种看不到的空气屏障,终难逾越。 赵隶袍服飘逸,鸿羽曲折无形,如风涤柳涛,剑柄在前,剑刃在后,令人捉摸不透。 天一不觉间已见血色,竟是不知身上何处负伤,鸿羽剑刃极薄,透体已是无感,只觉丝丝凉意,直侵入骨。 赵隶似舞绸绫,剑尖落点不定,仿佛数十之剑同时从四方随机刺出,爆出片片冷芒。 太刀翘首,脊弯无饰,刃部狭长,天一细指抚过刃背,感受到那一抹惴寒杀气。速尔小步近前,举刀过顶,大喝一声,如雷震怒,太刀携带万钧之势,蓦地斩下,与鸿羽在半空铿然相触。 细刃如柔绳缠绕,天一觉得这一刀斩下,竟似劈入棉花之中,完全不着力道。鸿羽急退,竟带得天一一个踉跄,险些曝露要害。 许婉秋见三人战得难分难舍,美目流转,寻找罅隙伺机突袭。忽见雕栏在月下泛着靡靡之色,仿佛偷闲世外,漠视众生。 紫金折扇爆出片片金叶,翻腾之际,削断飞廊护栏,只听一声脆响,栏杆在空中略一翻转,许婉秋顺势将断木推向天一。 断裂处异常锐利,携带劲风,奔袭而去。 太刀仿佛罩有烈焰,燃得实物扭曲,热气蒸腾。天一周身无形气浪刹那剧增,将众人冲散四方。 无数甲士拥挤在狭小曲廊,不进不退,相互推搡,皆是纷纷坠落飞廊,断骨之音萦耳,惨叫之状不忍相视。 断木在空中蓦然停滞,哔啵之音仿佛分筋错骨,栏杆不堪重负,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向着八方炸开。 不及尘埃落定,两剑一扇同时刺出,李儒、赵隶、许婉秋已然使出全力。 天一眼如朗星,嘴角流露不屑笑意,他右手将刃背搁于后肩,借身体向上之势,挡开三把神兵,左手下索腰间,拔出赤柄小太刀,一片流光涌动,两把太刀于空中交叉,一短一长,此消彼长,鲜血瞬间溅洒当场。 三人向后退出数丈,皆是捂住伤处,频喘粗气。 许婉秋痛得柳眉紧蹙,见腰下伤口翻着皮肉,白衣已然洒染得殷红不堪,想不到天一竟然英勇如斯,三人合力全然不是敌手,婉儿不禁一口鲜血喷出,急火攻心。 第三十九章 冷梓月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面对如此强敌,三人面上现出骇然之色,腰间皆已负伤。赤柄小太刀开有血槽,虽是入体不深,却也血流如注,实乃灼烧难当。 赵隶搀扶婉儿,眼中满是关切之意,道:“我们还是走罢,莫要蹚这场浑水,天一志在幽鸾,与你我何干?忠义效节都已是分身乏术,自保尚且不能,哪有余暇顾及你我之事?” 婉儿粉面失了血色,珠汗成粟,已是痛得没了风骨。她口唇枯干,香气频吐,缓缓道:“想要出得琉璃馆,只有设法通过前方飞廊,别无他路。阴阳寮与落霞庄乃是上辈恩怨,天一又怎能放任我等离去,必会生擒于我,从而制衡庄主。此地凌空百尺,人头攒动,一个不小心便会坠成齑粉。所以我们只能与牙兵联袂抗敌,方得一线生机。” 赵隶眼带星河,俊逸之容愁惹春烟,道:“话虽如此,但天一恐怕只用了七成功力,已是这般骁勇,如此僵持下去,有死无生。赵某死不足惜,你若有何闪失,却教我如何向老庄主交代,志良之仇何日得报?” “如若终是不敌,你便自行去罢。以你的轻功,绕过飞廊自是不在话下。”许婉秋望着赵隶琼玉之容,眼中似秋水凌波。 李儒痛得皓齿狠咬,三人中伤得最重。他大手裹紧宽紫长袍,血透指缝。白鹿云靴一前一后,单膝跪于薛崇身侧,穿云剑不甘示弱,直欲再入杀场,举首道:“儒儿无能,让义父受惊了。孩儿这便杀将过去,誓死捍卫都军尊严!” 长河渐落,星月争辉,清亮笑声缓缓从远处传出,细微却显浑厚,婉转若琴瑟交融。 只见凤飞九天镂空冠闪着威严之色,金步摇熠熠生光。薛崇搭在幽鸾肩上的肥手立时弹开,满面惊惧,已是惶恐至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品诰命夫人,冷梓月。 衣带飘飘若仙,翡翠粲然呼应,冷梓月娇身化作一道流光,在赤盔甲士间游走如飞,转眼已至薛崇跟前,笑道:“好一对郎情妾意,生死关头已是这般恩爱,真真羡煞旁人!”话中醋意十足,凤眼杀机四伏。 薛崇欲待转移话题,冷汗沿着肥面划着圆圈,道:“夫人来得正巧,快些救救老夫。” 又是一阵冷笑,长睫微遮凤目,“救你,凭什么救你?你又与我何干?”冷梓月柳眉上斜,庄严中透着巾帼之风。 薛崇尴尬笑着,虎目变得慈祥温婉,柔声道:“夫人莫开玩笑,现下危难关头,待得渡过此劫,老夫再与夫人详谈。” “你还知道我是夫人?议政殿怎么换成了临华殿,这军情谈得可好?”冷梓月浓妆掩盖年龄,而盛怒之下,眼尾处隐约现出的纹路,彰显出岁月痕迹。她转而望向李儒,神色极是严肃,道:“好你个李儒,果然忠于主子,竟然算计到老娘的头上,好大的胆子!” 李儒顿时一惊,夹在二人中间,着实两难,不论是薛崇还是冷梓月,都是迁罪不得,故而叩首道:“儒儿其罪当诛,无颜再见夫人,唯死而已!”言罢挺身,穿云剑挂着斑驳倒影,急剧升腾,李儒面容刚毅,豪无惧色,竟欲横剑自刎。 纤指如葱,猝然生出寸许长的殷红指甲,在月色下,闪着悚然之辉。长袖拂动,冷梓月已钳住穿云剑刃,直拉向一边,怒道:“死又如何?覆水已是难收,纵然真心,却换得这寡性薄情。薛崇!你我夫妻二十载,竟是敌不过这墙外杏花不成?” 薛崇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语塞,肥面色如土灰。他极了解冷梓月的性子,知道她心狠手辣,做事从来不顾及后果,故而平素对其礼让三分,敬畏多于疼爱。他见冷梓月凤眼流露杀意,生怕她对幽鸾不利,遂向前一步,反手将幽鸾护在身后,壮着胆子道:“老夫……老夫本欲纳幽鸾为妾,只是时间仓促,未待与夫人商榷。故而今夜趁着老母寿宴,合家欢庆之日,带着幽鸾去观景台拜谒母亲与夫人,正式的认个门,也好留个名分。” “荒谬,堂堂一州节度使,竟要纳这墙花路草,母亲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冷梓月眸中寒意透骨,直慑得薛崇倒吸凉气。 幽鸾扶在薛崇肩头,脯胸起处,气吐如兰,颤声道:“夫……夫人,小女子与将军乃是真心相爱,望您成全。” 素手推开薛崇,只见指甲修长殷红,阴测测得如十把利刃,招摇着诡谲之姿,直抓向幽鸾香腮,冷梓月目现凶光,定是要将幽鸾命绝当场。 袖括飞扬,太刀在眼前一晃之际,天一已立于幽鸾身前,一张妖面白如死尸,阴笑道:“夫人家事,固然不便干预,只是幽鸾乃上神欲求之人,在下须得带走,夫人却是伤她不得,否则兵戎相见,莫毁了夫人一世英名。” 冷梓月怒发随风舞动,殷红利爪溢着勃然之色,怒道:“就凭你?”粉面不禁一阵哂笑,“不自量力!” 廊外数千弓弩手齐聚,人浪如潮,泱泱直排出馆外,皆是身着赤色重甲,仿佛红色梦魇,杀声震天。满弓起处,箭已搭弦,奈何节度使与夫人混在人群之中,一时间犹豫不决,不知是进是退。 薛崇大喜,肥面挤出笑意,想不到画风突变,天一竟成了恩人,心道:“好在阴阳寮牵制住夫人,老夫自可暗中带得幽鸾离此是非之地,否则在夫人利指下,鸾儿哪有命活?天一虽是身手不错,却也不见得便是冷梓月的对手,二人实力不相上下,颇合我意。” 忠义效节都自知不敌,却也逐渐逼近,仿佛一堵堵绯红之墙,向着中心由四方堆砌而来。 李儒痛得行动滞缓,倏见天一在侧,顿时咬牙挺身,穿云剑溢着冷芒,正欲挥剑斩之。 此时余光无意瞥见薛崇,见其使以眼色,顿时会意,缓缓还剑入鞘,心道:“义父果然老奸巨猾,竟是连夫人也待算计。”他双指在空中打着交叉,乃是撤军暗语,忠义效节都皆愕然驻足,略一停顿,纷纷四散而去。 第四十章 毒信腾蛇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天一妖面一阵哂笑,红唇微挑,带着玩味的戏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冷夫人果然嫁个好郎君,如此恩爱,羡煞我也。” 话音未落,寒光骤然而起,太刀瞬间爆出寸寸冷芒,在空中如雷震怒,直劈向冷夫人琼额,刀速惊人,迅捷无匹,直欲杀个措手不及。 青丝被刀风带起,冷梓月傲眉微蹙,身子扶摇而过,笑道:“杀你毋须旁人干预,人多了反而成了累赘。我待让你十招,以免旁人言我以大欺小。你若十招之内杀我不得,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天一略一紧眉,窃以为冷夫人嘲讽于己,故而攻势愈加猛烈。可无论天一如何逼近,冷夫人都与其保持着一刀之隔,仿佛影之附躯,行既随行,停既与驻,看似若即,实则若离。 如此十招有余,天一额上渗出冷汗,沿着刀削之脸缓缓流下,心中竟怀有畏惧之感,手上却无丝毫迟疑。 他招招皆斩向要害,已是拼尽了全力,却是终难企及,甚至连冷梓月的衣袖也未曾碰触。二人实力差距悬殊,明眼人一看便知,冷夫人只守不功,却已然占了上风。 婉儿看得焦灼,一双美目疑云重重,不禁问向身旁赵隶,道:“这冷夫人何许人也?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可身手却是这般了得!” 朗月之下,映出一副惊世之容,赵隶缓缓将鸿羽插入腰间环鞘,道:“听二人话中之意,她多半便是薛崇原配,当朝一品诰命夫人。相传冷夫人是邺王杨师厚的关门弟子,昔日李存勖惧攻魏州,正是忌惮杨师厚的银枪效节都,故而冷夫人武艺精湛如斯,也就不足为奇。若论其实力,必在天一之上,固然不容小觑。” 婉儿略一迟疑,思忖道:“若冷夫人凭借一己之力便已驱走阴阳寮,以薛崇阴晴不定的性子,必不会放任我等离去。此人反复无常,乃奸佞小人,冷夫人对其用情颇深,明知他负心薄幸,还在为其舍命圆场。如若天一反败为胜,劫走幽鸾,想我们方才挟持了薛崇,她定然不会就此罢休,如此两面受敌,如何是好?” 赵隶被问得一时语塞,觉得婉儿审时度势,分析得极具慧眼,此时的场合无论哪方胜利,皆对自己不利。 他猝尔撕开内襟,叠成小块,压在婉儿伤处,并脱下红袍裹紧许婉秋纤细腰肢,缓缓道:“婉儿莫慌,你且护住伤口,静观其变,待时机成熟时,我自会出手相助一方。” 薛崇见二人你来我往,缠斗得难舍难分,肥面顿时挤出些许贼笑,遂拉起幽鸾素手正欲离开。 此时一道赤色流光划破长空,带起一阵尖啸,面前雕栏应声而裂,木屑纷飞,尘灰四起。薛崇立时一惊,挥手护住幽鸾眉眼,不禁向后退去。幽鸾耳中蜂鸣,满脑子空空如也,只顾胡乱叫嚷,已是声嘶力竭。 冷梓月掌间红光四溢,弹指之际,赤甲化影如万箭射出,无数流光破空而过,长服飘逸如仙,美目含怒,嗔道:“你若再走,下次中的便不只是护栏!小心姑奶奶我辣手摧花,到时香消玉殒,玉碎瓦全,是去是留,你且自行选择。” 素手带着凛冽指锋,向着天一骤弹数下,太刀连斩八方化影,星火明灭间,映出一双摄人鬼目。 天一周身缭绕殷红煞气,蝙蝠扇未及出袖,数道指痕已是透体而过,爆出朦胧血雾。 天一目无情表,仿佛肌损而无感,双手掌控太刀,在空中直取捷径,刀刀劈向冷夫人仙鬓,带有凌云之势。 赤甲格挡,叮咚之音不绝于耳,火花衬得星月无光,二人在空中战得正酣,天一不觉间已是血洒如雨。 阴风顿起,刹那叶落缤纷,繁尘漫天,众人几乎同时掩住眉目,透过指缝尤见隐约鬼影。 长服无骨,由琉璃馆正堂扶摇而出,一晃之际,已绕飞廊数周,如青色巨蟒,穿梭似风。 青衣仿佛九天卷下的万里长虹,频现溢彩流光,在空中滕旋不下,转而幻化人形。 只见此影纤细高挑,娇媚无骨,肩若削成,腰似约素,身着绯碧笼烟衫,外罩翠水薄霭纱,逶迤青色罗裙拖地,简直如画中丽人,入艳三分。 天一全身血渍斑驳,妖面喜色栩然,见来人正是阴阳竂九大式神毒信腾蛇,故而收刀伫立,阴笑道:“冷夫人,还不乖乖束手就擒,以我二人之力,取你性命直若探囊。” 冷梓月傲骨仙姿,气若悬河,昂首怒道:“休得口出狂言,阴阳竂各个畸形怪胎,今日姑奶奶便要大开杀戒,斩妖除魔!” 赤甲在素手间纠缠摩挲,发出刺耳声响,仿佛战鼓轰鸣,直若死神顿奏墓歌。 只见指甲殷红化影向着四方激射而出,带有猎猎狂风,飞廊黛瓦瞬间分崩离析,漏下斑驳月影,缓缓泻入这令人窒息的战场。 蝙蝠扇如约而至,环绕天一周身,挡下这阵阵红芒。天一手压结印,攻以阴阳太刀,守以蝙蝠雕扇,是故攻守兼备,实乃为战而生,为杀正名。 腾蛇身子极软,竟好似每个骨节都能分离开来,整个人或圆或扁,或长或短,完全不似人形,仿佛一面旗帜,迎风招摇,俨然骇人听闻。 只见其于空中几个迂回,尽皆避过指痕,复又稳稳落于飞廊基面,依然弱骨纤形,好似多病之躯,惹人疼惜。 冷梓月见腾蛇柔术已达化境,不禁萎腇咋舌,袍服起处,金步摇灿然争辉,转眼已是欺身近前,陷入僵持缠斗之中。 薛崇肥面绷得僵硬,额上汗洒如雨,挥袖拭去,心道不好:“阴阳竂两大式神居然齐至于此,竟是为了抢夺幽鸾,还称鸾儿为公主,是何道理?本以为夫人武艺不在天一之下,奈何腾蛇这般难缠,如不出手相助,恐怕鸾儿性命不保!”他不禁抱紧幽鸾,感到了来自爱姬的丝丝颤意,遂安抚道:“鸾儿莫怕,老夫这便发兵相助。”他向着李儒频频施以眼色,嘴角连连抽动,示意出兵援助。 李儒已是静候多时,抬眼之际,目光于空中相交,登时蒙了,不禁怔在当场,心道:“义父何意,到底是救与不救?” 第四十一章 月宫仙子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薛崇几乎将毕生表情尽数用光,虎目直欲挤出泪来,心道:“李儒真是痴儿一个,该机灵会意的时候反而迟钝迂腐,难道凡事都要为父挑明了说吗?”薛崇心中脏话已是堆积如山,嘴中大喝道:“逆子,夫人在阵中这般危急,你居然置身事外,旁观战局,迟迟不肯发兵,是何居心?” 李儒大惊,想不到义父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把责任全然揽到了自己的头上,无奈摇首,遂将双指举起,斜于冷夫人方向,示意进军。 忠义效节都无有怨言,手持长剑,由四方列阵,奔袭而来,喊杀声直冲霄汉,震得飞廊簌簌扬尘。 长兵冲开缠斗三人,冷梓月向着临华殿飞出丈许,转而落于乱军之中,笑得婉转激昂,道:“我的夫君怎会弃我于不顾,我们夫妻恩爱,生活甜蜜,岂容外人诋毁,今日汝等大难临头,插翅难飞!” 这话分明是说与天一听之,冷夫人虽已年近半百,本应淡看世俗,超脱物外,奈何这攀比心理却是不减反增。她恨不得向世人正名,自己与夫君每日如胶似漆,过得是何等举案齐眉的日子,即便自己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一图口舌之快。 薛崇被说得面红耳赤,回以尴尬笑意,猝尔转头望向身侧,眼中只有幽鸾倩影,再也容不得旁人。 腾蛇周身皆藏有毒针,分布于皮囊之下,通过气运全身,将毒针抵出,穿透纱衣,赫然露于体外,是为毒信。她的肉身仿佛便是一把神兵利器,原本若脂肌肤瞬间变得青紫异常,虬筋郁结,毒液浸润满身,闪着血淋淋的摄人流光。 只见腾蛇身子如青蟒般缠绕众人,恍如毒蔓勒紧赤色铠胄,万点毒针顺势压入皮甲,随着身子的由弛至紧,毒针缓缓贯穿敌人皮肉,针不露底,血溢暗红。 中毒之人初时麻痹感官,动弹不得,而后七孔流血,奇痒难当,因披盔戴甲,双指遂划破青面,周身腐蚀溃烂,最终爆体而亡。 一侧天一杀得兴起,阴阳太刀在血瀑中涤荡潆洄,只见断兵残肢如暴雨倾盆,夹杂着哀嚎与喘息之音,溅洒于地,其场面惨绝人寰,令见者不寒而栗,直若误入那地府阴曹。 死亡已是这般迫近,压得人难以喘息。忠义效节都皆无丝毫惧意,舍生而忘死,心中只有李儒进军号令,若无撤军指示,便不可退后半分,俨然耿耿死侍。 赵隶扶着婉儿,不觉望向前方战局,玉面缓缓现出悲凄之色,仿佛又见一线天黑衣之人,不禁想到徐志良惨死之状,渐渐泪湿眼眶。 穿云剑一声尖啸,李儒大手互分,忠义效节都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般,纷纷规避开去,于飞廊间刹那构成一人宽的绝杀甬道,李儒咬紧牙关,忍着剧痛,挥剑奔袭而去。 天一邪魅带笑,太刀遽然迎上,铿然巨响,两兵于空中相接,擦出片片粲然花火。 李儒大喝一声,以增胆势,遂踩踏甲士递过来的盾脊,借势跃起丈许,反手挥剑斩之。 谁料蝙蝠扇迅捷飘出,环绕天一腰身,扇面雕工精绝,瞬间划破李儒剑屏,扇刃透体而过,带起一串殷红。 腥臭之气直冲鼻息,一口鲜血登时喷出,李儒在空中略微沉吟,而后重重坠落于地。 太刀未及停歇,对着李儒玉冠直劈而下,力有千钧,似欲将其尸分两段,刀势凌厉至极。 两侧甲士以铜盾架以高墙,将李儒围于其内,铜盾叠得密不透风,俨然铜墙铁壁。 天一面露不屑之意,太刀破盾如切风断雨,铜皮盾甲瞬间四分五裂,轰然炸开,滚滚浓烟中现出李儒惊惧之容。 血滴沿着太刀弯脊滑落,在天一脚下汇聚成潭,映出繁星倒影,恍如脚踏星河。 檐外皓月当空,高傲清冷得悬于天幕,仿佛孕育了不可告人的惊天秘事,睥睨着这场沐血之殇。 它婉约朦胧,皎洁淡雅,于无声处倾泻如水凉意,不觉间寒彻入骨。其上几点斑驳暗影,可是吴刚伐树?零星几落莹彻亮洁,争知广寒之宫?它隐忍蛰伏,若娇羞嫣容,它飘渺深邃,似无底深潭,香风起处,不觉间,月下竟飞出一人来,她白衣胜雪,单靴立于临华殿兽首飞檐。 众人不约而同,皆举头望向半空,只见此人一身白衣飘廖若仙,银丝抹胸遮挡凝脂白皙,细看之下隐约现出淡淡荧光。她青丝挽起,花簪斜插入发,飘飘然若仙子误落凡尘。 天一舔舐刃背鲜血,鬼目闪着不羁之色,道:“此等祸世之姿,想来必是诸天教五大诸天护法常素娥。月宫仙子驾到,小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拱手作揖,面露邪魅之容,接着道:“皆言常素娥乃武林第一美人儿,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常素娥于风中伫立,衣带飘飘然若鸿姿舞袖,顿显万丈仪态,道:“休得乱语胡言,本宫来此欲取一人性命,无关人等莫要干预,免得误伤性命。如若冥顽不灵,本宫只能神挡弑神,佛挡杀佛!”她的眼,望向幽鸾颈项之间,笃定神色在眼波中流转,杀气竟可这般万种风情。 天一妖面桀骜,调侃道:“仙子可是为了乐平公主而来?小生见你一路尾随至此,窃以为仙子倾心于我,想不到果是我自作多情。幽鸾乃四上神欲求之人,仙子终是杀她不得,小生不才,唯以命御之,倒要看看仙子如何弑神戮佛!” 常素娥面罩薄纱,朱唇微隐,长长的睫毛下一泓秋水,美得令人无法直视。她的美,似在刻意隐藏,仿佛怕失了那六朝粉黛,祸了这浮华苍生。她檀口丹砂轻启,渐渐隐于面纱之后,缓缓道:“纵然阴阳竂九大式神齐至,又当如何?本宫断可裁决生死,阎王也要听我号令,今日幽鸾必死,已成定数。尔等宵小不自量力,蝼蚁之命怎与天地齐寿,萤烛之火难与日月争辉!” 白服起处,如翻瑞雪,常素娥挺胸昂首,气吐如兰。辗转间,柔美而不失威严,似旖旎韶华惹了一江烟水,可堪入画。 四十二章 仙绫死域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冷夫人簪尖垂系如水珠帘,华丽而高贵,不禁掩面轻笑,道:“这位仙子般的姑娘看不出年纪,是姐姐还是妹妹?既然不以真面目示人,姑且便算作妹妹罢。好似妹妹与我的目的相仿,皆是想要取那骚浪蹄子的项上人头,我们不妨联手,借此除去阴阳竂这两大畸形怪胎,妹妹觉得可好?” 幽鸾听到此处,已是吓得面色发青,仿佛见到前方一片岩浆血海,直若入得修罗地狱,不禁藏于薛崇身后,双肩抖得不停,香汗涔涔,恍若青鸟作着将死哀鸣。 宝鬓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常素娥眼带不屑,傲视万生,道:“谁要与你攀亲带故,本宫行事,无须旁人插手,乐平死期已至,勿再多言!”言罢,飞身而下,直冲幽鸾而去。 薛崇大惊,月宫仙子的威名在江湖上已是谈之色变,薛崇又岂能不识?相传常素娥不通世俗,素来踽踽独行,无情无感,乃诸天教教主帝释天近侍之人,深得真传。虽不是滥杀无辜,但帝释天的命令自是万字真言,无有不从。掌教提笔书于阎摩罗王生死簿上之名,绝无偷生之望,唯死而已。 虎目瞪得直欲裂开,薛崇横肉淤积脸上,色泽青紫,随着胸脯起伏而左右晃动着。幽鸾一声惊呼,薛崇立时醒悟,大喝道:“都军何在?” 忠义效节都听到薛崇呼救,一时慌了阵脚,击杀目标一换再换,着实伤了脑筋,略一滞顿,眼看已是不及。 常素娥掌风到处,震得薛崇耳廓蜂鸣,五脏绞痛,笈冠遽然粉碎,长发飘出,随着衣衫乱舞,已是狼狈不堪至极。 瞳孔中只见琼玉之手向着自己急剧靠近,带有排山倒海之势,这一掌若是落得实处,哪里还有全尸可言?薛崇吓得心提喉中,已是语无伦次,脏话脱口而出,爹娘乱嚷,已是不顾身份。 凛然之光骤现,太刀直斩向仙子皓腕,常素娥收臂转身,衣带翻飞如鸿。 阴面白得渗人,天一笑道:“想要杀了公主,还要问过我手中冷刃。明知不敌,小生也要姑且一试,纵然尸横于此,也要做这垂死之争!” 赤盔甲士见天一晃身之际,已在薛崇身侧,一时敌我难辨,皆纷纷望向李儒,李儒大怒,道:“一个个的都是蠢货吗?看什么看,还不杀将过去,保护义父!” 忠义效节都喊杀震天,由四方挥剑向着天一围聚而来,仿佛赤色洪流,直欲吞噬万物。 薛崇气得青筋突兀,怒道:“蠢货,蠢货,都他娘的蠢货!不是阴阳竂,是仙子,月宫仙子!都给老夫提亮招子,杀了常素娥,得其头颅者,赏田百亩,汇票万缗。” 甲士冲到半途,觉得这脑筋一转再转,不觉已是蒙了。前军听到薛崇此言转了方位,后军离得最远,在这震天喊杀声中听不得分毫,仍然快步向前,如此前军羁绊后军,队列瞬间乱作一团。 常素娥飞身而起,身后一轮圆月勾勒出仙子银辉剪影,万条仙绫由月中飘向四方。仙绫一出,无血不收,划地为域,有死无生。 仿佛风染层林,水落石隙,仙绫洁白胜雪,于乱军之中往来穿梭,围系于两侧雕栏与四方飞檐之上,瞬间将众人隔离开来。 绫边如刃,只听得水落之音,白绫顿时氤氲暗红,惨叫之声振聋发聩,血如涌泉,涓涓然顺着仙绫直排于飞廊之外,恍如猩红血雨,泼洒惊栗之风。 仙子姣姣出尘之人,手段竟是这般出离人性,毫无慈悲可言,诸天教素以佛典为义,想不到却与阴阳竂一般无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儒见同袍之血溅如飞湍,一时急火攻心,盛怒之下冲昏了头脑,遂以穿云剑撑起重伤之躯,血目望向仙子鸿姿。 绫身仿佛活了一般,瞬间变换了缠绕角度,绫刃相错,又是片片哀嚎,残肢纷纷滚落飞廊。 李儒只觉颈间一凉,刹那身分三段,颤巍巍得瘫倒于地,一双绝眦怒目现出萎靡之色,愕然无措。 腾蛇于万道绫刃间行走如飞,游刃有余,身体随着仙绫方位的改变而改变,完全不似人形,柔术练至非人境界,实属骇然。她穿过绫域,周身爆出万点毒芒,化为一道青练,直袭向仙子法影。 许婉秋与赵隶在仙绫攻势范围之外,暂无大碍,婉儿以折扇掩住眉目,不忍直视这场人间炼狱。回首之际,却见小陌抱着古琴躲在身后,此时正玩味的看着自己。婉儿见他无事,心中不知为何竟有种莫名的喜悦,嘴上却道:“好你个小淫贼,这么多人都死了,你这该死之人居然还没死!” “老子就是命大,天下人都死得,唯独老子死不得。”小陌将古琴侧立,尖尖下颌搭于其上,一张涉世不深的脸,一双璨如星河的眼,美得令人窒息。 冷夫人见夫君与幽鸾陷于绫域之内,素手瞬间生出殷红利爪,飞身绞碎仙绫,反手却点向幽鸾咽喉。 薛崇为了保全幽鸾,自己身上已被绫刃划得遍体鳞伤,行动略微滞缓。虽是刚刚获救,眼见幽鸾命在旦夕,心下一凚,暗道:“这还了得?”故而未及喘息,立时侧身挡在幽鸾身前。 冷夫人血甲离薛崇胸口只有半寸方才停住,指风早已划破衣衫,皮肉已现深深指痕,鲜血随即溢出体外。 薛崇满面溅染鲜血,央求道:“夫人,不可伤她性命,凡事我都依你,可是这次,唯独这次,夫人万万纵我一回。否则便杀了老夫,我们来世再作夫妻罢!” 冷夫人愁眉紧蹙,不禁一阵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竟然对此风月之人动了真情。我可以留她性命,只是……” 薛崇大喜,追问道:“只是什么,不论什么老夫都依你,只要你放过鸾儿。” “只是旁人杀她,便不是我之过错。”一阵狂笑过后,袍服翻卷,冷梓月招摇着诡谲利指,向着仙子方向助阵而去,金步摇带着皓月之辉,似是在为数以千计的效节阴魂指引转生泉路,凄婉而决绝。 第四十三章 铁索悬桥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常素娥见冷梓月飞至,挥袖间三条仙绫仿佛游蛇般追击而去,绫刃先散后聚,聚而又散,毫无规律可循。 血指在空中旋即数周,冷梓月双掌交叉挽以手花,长甲波浪般此起彼伏,仙绫未及近身,已是四分五裂。 “妹妹莫要动手,姐姐是友非敌,今日有缘,你我姐妹联手,正可除魔卫道!”一语未毕,冷梓月为表诚意,素履随即腾空,指锋遂点向腾蛇眉心。 纤腰后摆,腾蛇由自己胯下穿将而过,身软如练。长舌色泽青紫,并开有双叉,由口中激射而出,向着冷夫人缠绕而去。 夜风肆虐,仿佛鬼哭狼戾,舌身毒液四溅,腾蛇曲若无骨,姿态诡谲,俨然人蛇难辨。 冷梓月一个转身,潇洒避过,笑道:“妖人怪胎,姑奶奶今日便送你归西!” 薛崇见冷夫人卷入乱阵之中,竟是欲助仙子得脱,假借他人之手戮杀幽鸾,心道:“毒妇真乃蛇蝎心肠,怎就偏偏容不得鸾儿,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想我堂堂一州节度使,竟是活得如此窝囊!”他虽见自己衣衫残破,遍体鳞伤,却仍是不忘安抚幽鸾,道:“鸾儿莫怕,老夫这便遣人杀了常素娥,再也无人敢动你分毫。” 幽鸾梨花带雨,哭得极是伤心,鹅颈间仿制的乐平锁仍是挂着,闪出虚妄之辉。 薛崇转而望向琉璃馆内堂,见弓弩手被缠绕于飞廊上的无数仙绫隔离开来,一时踌躇不前。有识之士纷纷以火烧剑劈,如此往复,而仙绫终是不化,仿佛高山仰止,利刃千般。 肥面挂着斑驳血渍,显得极是狰狞,薛崇怒道:“蠢货,简直酒囊饭袋!在那边磨蹭什么,还不爬将过来,是要眼睁睁看着老夫葬于此处否?仙子在彼,速速除之!” 军士听得薛崇号令,不及多想,已是卸掉长弓,皆拔出腰间佩剑,沿着仙绫缝隙匍匐前进。明知误入死域乃是有死无生,一张张坚毅之容却无丝毫惧色。 死域随风幻化腰身,仙绫时而交叉重叠,时而相去甚远,绫刃交替,往来不定,刹那穿透皮甲,哀嚎阵阵。 鲜血沿着绫身流淌,殷红泻去,绸面光洁如镜,依然纯白若新。 仿佛如芒在背,弓弩手虽是一往无前,却也难免心惊胆寒。众人皆是爬过同袍残肢,一双双向死之目注视着无尽飞廊。 廊上尸骨已然堆积如山,一片片模糊血肉,难寻完尸。 风过无形,带动绫身舞动,随即爆起串串暗红,似有落体之音,不觉萦耳。 军士在血浪中穿行,寒风掠袭,瞬间在周身结痂。此时此刻,似乎飞廊化成火海刀山,区区百步距离,犹如万里之遥。 果不出所料,仙绫刹那变换方位,入域之人无一生还,残肢血海终是积攒不下,纷纷滑落飞廊。 忠义效节都右军赶到,血红之盔如飓风侵袭而来,由琉璃馆正堂赫然推出六架飞索轮盘车来,立时停在飞廊边沿。 巨弓闪着果决,六根长矛带起铁索怒射而出,绕过飞廊死域,凌空架起六根铁索悬桥,颤巍巍得随风舞动。上无约束,下逾百尺,直连向临华殿黛瓦白墙之间。 数百都军训练有素,霎时阵为六列,皆是手执圆月弯刀,横于铁索之上,飞身滑过飞廊,仿佛一线天肃杀之景重现,呐喊声再次响彻天际。 常素娥挥舞仙绫,连连斩断铁索,临华殿前瞬间星辉明灭,甲士人在半空,仿佛落红坠土,茫茫然缤纷富丽,数十人直砸向下,呼救声由近及远。 但见廊底假山林立,峰尖遽然穿体而过,鲜血沿着山棱,缓缓滴入花径长渠,滚滚淡去。 长矛再次发出,噗噗噗数声,尘埃未及落定,隐约可见忠义效节都又是架起六根铁索悬桥,横于琉璃馆与临华殿之间,招摇着无畏之风。 月宫仙子傲眉紧蹙,面对如此视死若归之人,实是无法。仙子本欲取得幽鸾首级,奈何死侍如此执着,却是不愿再多伤人命。现如今大错铸成,已是血洗了琉璃馆,冤魂数以千计,残肢堆积如山,此等惨状绝不是仙子初时所愿。她在面纱之后吐纳香气,缓缓收定心神,不予理会,长袖浮动,转而在身后划地为域。 仙绫纠缠叠加,刹那间拉开了常素娥与天一的搏杀距离,仙子脚生莲花,如踏弦歌,在都军未至之前,已然立于薛崇身侧。 铁索悬桥下逾百尺,巍然绕过飞廊,从护栏低处连接临华殿高墙,如此一低一高,本末倒置,故而都军无法快速进军,只能凭借双臂交替之劲,吃力得缓缓前行。 薛崇肥面惊得肉跳,冷汗滑过遍体血痂,浸润得腥臭难当。他声嘶力竭,央求道:“有话好商量,莫要下此杀招。仙子已然杀了老夫千余人,还不够吗,如此以命相搏又是何必?鸾儿自幼生活在郓州,怎么会是前朝乐平公主,简直奇哉怪也,仙子决计是认错人了!” 幽鸾后脊抵住飞廊残存护栏,畏畏缩缩得蜷于薛崇身后,双臂抱紧虎背,仿佛抓住薛崇,便是握紧了一线生机。 “仙绫划地为域,有死无生,江湖名宿皆闻之而丧胆,哪个不识,谁人不晓?本宫事先已经给予警示,奈何薛将军冥顽不灵,怪不得本宫。乐平已是阎王生死簿上划名之人,纵使本宫不知幽鸾何人,今日也必取其首级。”常素娥轻挽衣袖,威严得清丽绝伦。 薛崇一片茫然,道:“仙子又怎知幽鸾便是乐平公主,这……这从何说起啊?” 常素娥半遮半掩,美得含蓄婉约,缓缓道:“阴阳竂在宫中深得昏君垂信,故而窃取六扇门情报易如反掌。既然天一称幽鸾为乐平公主,并且竭力抢夺,自有其道理。既是如此,本宫无须知晓其中缘由,只要是阴阳竂欲求之人,不论是谁,本宫杀了便是。兹事体大,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走一个,否则复唐有望,梁国后患无穷。” 第四十四章 三目巨鲸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薛崇肥面青紫,汗如雨下,不解道:“听仙子言论,竟是欲绝复唐之念,实乃忠君爱国之人,可又为何称圣上为昏君?” 常素娥腰间汉玉九龙佩墨色晕染,透着王者之风,月宫仙子四字笔下生辉,只见其美目蕴着杀意,怒道:“忠君爱国?笑话!本教教主丰功伟绩,文韬武略皆属当世一品,反观大梁君主昏聩无能,教主欲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到时天下一统,乃万民之福,故而乐平必死,以绝豪强复唐之念。教主坐拥的只可以是大梁天下,绝不再立国号,而李姓一脉不可存于世间,以保江山永驻。” 薛崇刻意用话语牵制仙子,以争取忠义效节都的救援时间,接着道:“帝释天为何执着于国号,夺了天下,还不皆是一般?” 常素娥眼带不悦之色,怒道:“本教之事不足为外人道,闲言少叙,薛将军请自行离开,免得无故送了性命。” “今日老夫绝不会弃鸾儿于不顾,想要杀了幽鸾,便从老夫尸首上踏过去罢!”薛崇见拖延不得,故而表情坚决,已是视死如归。 “冥顽不灵!”长袖甩处,薛崇直飞出丈许,随着一声闷响,肥臀落地。虎目环视一周,见已是飞廊边沿,退无可退,冷汗涔涔而下,神情一阵恍惚,险些滑落断栏。 “看在冷夫人的面上,暂且留你狗命,自此夫妻和睦,好自为之。顺便提醒你一句,如此负心薄幸之人,祈祷莫要遇到本宫的苏师姐,鬼母纵然饶你不得!”一股劲风骤然而起,仙子白袍鼓荡飞扬,仿佛初绽之雪莲,清雅中透着铮铮傲骨,素手随即由袖中伸出,五指遂钳住幽鸾鹅颈,缓缓将其提于半空。 幽鸾只觉得呼吸滞闷,双脚已然离地,想欲呼喊却终是不能,恐惧犹如跗体之蛆,灼心蚀骨。 她在半空挣扎,眼中的无助化成串串明珠,朦胧中,隐约可见仙子身后白绫活了一般,由四方聚拢,仿佛数条白蟒,一层层缠绕幽鸾玉颊。 绸面光滑,触体而无感,缓缓裹紧幽鸾头部,鸾儿透过轻薄绫身,仍能见到仙子琼丽之容,不觉间,已是神志恍惚。 薛崇听得仙子提及师姐鬼母,知道苏粲乃诛天教五大诸天护法之一,与月宫仙子齐名,平素杀人如麻,食人血肉,仙子与其向来不和,却不明常素娥话中玄机,此时又哪里有闲暇顾此言他? 但见幽鸾玉面已被仙绫束缚若茧,薛崇心如刀绞,泪湿眼眶,央求道:“仙子不可伤了鸾儿,老夫愿意付出所有,节度使可以不做,甚至一命换一命,无有不可,望仙子成全!” “本宫取你性命何用?尔等奸佞小人,杀你恐脏我手!”常素娥眼露杀机,仙绫缠绕速度骤然加快,只听得骨骼“咯吱”脆响,幽鸾已是头身分离,明黄色罗裙坠地,鲜血溅洒如雨。 银光闪现,乐平锁带有幽鸾体香,缓缓从仙绫边沿滑落,在地上旋即一周,不慎滚落百尺飞廊,随着湍流渠水,倾泻而去。 小陌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雕刻的仿制品本欲引蛇出洞,却是害得幽鸾无辜送了性命,自古红颜多薄命,可惜了幽鸾如斯才情。 仙绫轻薄如雾,仍可清晰辨别幽鸾眉目。薛崇见其双目紧闭,面上兀自挂着些许笑意,似是没有丝毫痛楚。而颌下断颈却触目惊心,竟是被仙绫齐刷刷的扭断,手段之残忍实属骇人听闻。 薛崇急火攻心,虎目氤氲血红,不禁大喝一声,于飞廊边沿摇摇欲坠,登时晕了过去。忠义效节都方才赶到,所剩之人寥寥无几,忽见义父昏厥,顿时慌了阵脚,团团围上施以援手。 天一见幽鸾命绝当场,奈何前阻死域,后无它路,终是过之不得,一时间怒盈胸臆,却哪里知道幽鸾并非前朝乐平公主,只当行动功亏一篑,誓要杀了仙子,以解心中不忿。 只见其手压结印,纤指挥舞如飞,竭力召唤式神。他身子于空中辗转之际,袖括飞舞,飘廖若仙,身后仿佛有幽蓝鲸腾盘卧,乃土御门神道的家族文耀,是为三目巨鲸。 他周身好似突然健硕一圈,青筋瞬间暴起,反手握紧阴阳太刀,食中二指取下额上赤日之腾,收于腰间当带。 只见乌帽之下,双眉之间,赫然现出一条赤色立纹,仿佛一道伤口,永无结痂。 随着一声爆喝,立纹竟然缓缓分开,邪魅之面荧光闪动,额中竟然现出第三之瞳。 仿佛火焰熊燃,赤目如血,炯炯若谪仙在世。 太刀架于双臂,天一紧闭鬼目,单由异瞳视物,天地间斑斓尽祛,只有阴阳双色架构万物。每个毛孔,每缕青丝,皆是毫厘毕现,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如滞不前。 异瞳乃上古之馈,可以洞察人心,兼或缓滞时空。当繁华尽去,世间已是再无玄机。一切如此明了,万物都是慢的,大千世界固然瞬息万变,却也不离其宗。 一片溢彩流光顿起,映得临华殿已无落影之处。太刀炙得烈焰徒升,幽蓝之火缭绕周身,滚滚浓烟中,已将仙绫尽数焚毁。天一绕过死域,太刀向着仙子琼额骤然斩去。 只觉得一股热浪袭来,仙绫蓦地卷出,竟是向着小陌的方向,速度之快,仅能见到白光一闪而过,仿佛惊雷明灭,转瞬即逝。 古琴脱手,携风而过,顺势挡住烈焰太刀,琴面在仙子身前轰然炸开,木屑带着蓝焰簌簌而落。 重剑在空中几个迂回,斜插于临华殿阶前,剑身入石三分,竟是未有丝毫晃动,只闻一声闷响,震得小陌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月宫仙子身子一怔,回手将幽鸾首级收于腰际,仙绫骤然而出,瞬间便在天一、腾蛇周身布满死域,而后脚下乘风,遂至临华殿阶前,拔出重剑。 如水目光环视剑身,斑斑锈迹如绿萍浮于江面,钝剑无锋,似曾相识,却又不识,傲眉紧蹙,似陷深深回忆之中。 第四十五章 罗刹之子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心道不好,见重剑握在仙子手中,反复斟酌,竟是咬牙跑将过去,笑道:“这位大婶……呃……还是姐姐的,总之不会是妹妹罢?蒙着个脸老子也着实看之不清,如有失礼还望海涵。现下也不是闲聊的时候,能不能把剑还给老子,老子就这么些家当,可是丢它不得!” 常素娥抬眼之际,见到一副祸世之容,小陌一字蚕眉下,一双琼目带有几分戏谑,几分不恭,正望向仙子。 如绦青丝飘摇间,露出的眼神如此桀骜而炙热,陌生又熟悉,仿佛冰封千载的记忆,于此夜顿然坍塌。 常素娥略微摇首,叹道:“像,好像,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琼丽之容现出悲戚之色,仙子仿佛极度哀伤,眼中竟是潆有泪光。 小陌坏笑道:“像?像什么,老子俊朗得已是这般惊世骇俗,怎会还有人如老子这般,岂是天理能容?” 目光于空中相触,仙子不禁又是一怔,她朱唇紧闭,以传音之术强加于小陌,声音飘忽不定,隐隐然字字入耳,旁人却是听之不得。 “这把重剑你是从何处寻来?你和玉面罗刹究竟有什么关系?快说,若敢有半句胡言,本宫现在便取你狗命!”声音如泉籁林音,仿佛世间最美之乐,无以复加。 面纱轻薄,月宫仙子丹唇红晕未动半分,眼波流转间,正注视着小陌方向,神色肃杀,美艳得若嫦娥在世。 小陌左顾右盼,见四周无人,这声音又是从何处传出,惊得他竟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道:“你这贼婆娘,说话嘴都不动,忒也瘆人。”他见语失,故而捂住胡言之口,尴尬笑道:“大婶手中这把重剑是老子的老子留给老子的,至于大婶口中的玉面罗刹是何许人也,老子并不认得。” 常素娥被世人冠以江湖第一美人的称谓,虽不以为荣,却也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仰慕之人若是排起队来,恐怕能绕大梁国一周仍有余数。而今夜忽然遇此大言不惭之人,竟称自己为老子,戏言仙子为大婶,常素娥即便再有涵养,心中也难免些许酸涩,怒道:“黄毛小童,乳臭未干,在本宫面前胆敢自称尊长,想是活腻了吗?” 小陌毫无惧色,心道:“月宫仙子乃是武林神话,江湖中的泰山北斗,自不会与老子一般见识。”故而胆子大上许多,笑道:“小的初涉江湖,还没闯出什么名头,死了也着实可惜。若论起辈分,实乃不足道哉。小的腌臜之躯,污秽之血,恐脏仙子圣体,还不配劳烦仙子动手。可是人固有一死,倘若今日能命绝于仙子掌下,想来必会名垂青史,被万民妒羡,或译为评书,流芳于千古,自是比活着来得洒脱,来得风流。” 常素娥朱唇仍未开阖,面现狐疑之色,追问道:“休得出此市井之词,言归正传,你当真不识得玉面罗刹?” 小陌望向常素娥腰间玉带,见仙绫中兀自裹着幽鸾断首,鲜血淋漓,心下不觉一凚,瞬间清醒了许多,暗道:“这贼婆娘满手鲜血,杀人直若拈指摧花,老子莫要激怒于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下重剑在彼,老子实是有求于她,若说不认识玉面罗刹,重剑要不回来事小,恐怕小命也要丢在此处,着实吃了大亏!见她看老子的眼色,依稀含情,莫不是老子与她的那个什么什么罗刹的姘头,有着相似之处。既是如此巧合,乃是上天引路,岂容错过?姑且骗她一骗,纵使你武功盖世,又能奈我如何?”嘴上却道:“仙子果然好眼力,在下不才,便是罗刹之子。” 话一出口,登时悔得肠穿肚烂,小陌恨不得扇自己一二十个耳光,心道:“老子真是糊涂,聪明反被聪明误。罗刹既是贼婆娘的姘头,那罗刹之子岂不是她的儿子了?一个人生没生过孩子自己又岂能不知,老子明显便是说了谎话。如若是私生之子,那老子便是野种,这个倾心于罗刹的贼婆娘又岂能饶我。真是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左右皆死,如何是好?” 素手握紧小陌单肩,指尖直欲扼进骨髓,仙子神色略显慌张,怅然若失,道:“你……你说你是罗刹之子?”虽是心中有百般疑虑,但看到小陌凛冽双目依稀有罗刹之影,却也不由得不信。 小陌本欲辩解,但被仙子抓得痛痒难当,竟是连半个字都说之不出,口中仅剩喘息余地,心道:“贼婆娘这般问我,看来是认定老子便是罗刹私生之子,此时解释如同掩饰,反倒不如不说,来他个死不认账。” 小陌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忽见仙子神色恍惚,并未下以杀招,不觉间,二人陷入久久僵局。 月下仙绫招摇着万千利刃,兀自隔着三人去路。腾蛇穿梭其间,正与冷夫人纠缠,长身幻化万般状态,实是捉摸不定,她望向天一道:“在那里磨蹭些什么,快去杀了仙子,老娘腾不出手来,这冷夫人甚是难缠。” 太刀瞬间爆以幽蓝之焰,仿佛蛰伏千载,一朝得脱。猎猎狂风中,刹那焚毁仙绫死域,犹如信手而拈来。天一在空中如鬼魅般迫近,喉咙中发出野兽的嘶吼,刀刃直斩向仙子云鬓。 常素娥神游九霄,口中沉吟呓语,遥忆昔日场景。看到小陌音容,仿佛罗刹即在身侧,不觉蓝焰已炙得肌肤火辣,但见刀刃熊熊然,如火山之将崩。 小陌一声惊呼,无意中打破了一片死寂。他竭力挣扎,却终是无法挣脱仙子束缚,已是进退不得,心道:“贼婆娘自己想死,不要拖着老子啊,你爷爷的!” 月宫仙子方才回神,仙绫未及出袖,反手遂将重剑送出。两兵相接,暴起一片流光,重剑未有丝毫震颤,却被太刀蓝焰燃得红热异常。 只听得声声龙吟,震得天地色变。太刀不幸脱手,遥遥坠于飞廊基面,刃没近半。天一被这股巨力推搡向后,即便身体刻意控制,却终是无法顿足。 只见浅踏木屐连连退后,笃笃之声萦耳。天一不敢相信此剑竟有如斯威力,第三鬼瞳闪着莫测光华,惊道:“不……不可能,此等废铁,怎么会,怎么会?” 第四十六章 杀与不杀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圆月高悬天幕,静谧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血落成空。 它安详淡雅,直若嘲讽,它无瑕冰洁,如同鄙夷,谁料这一剑之鸣,直羞得月隐云后。 冷梓月见夫君昏厥于地,忠义效节都群龙无首,辗转间正望向自己。冷夫人哪敢恋战,故而无暇腾蛇攻势,赤甲瞬间绞断仙绫,飞身越过死域,回首道:“谢仙子不杀之恩,如今幽鸾已死,我也不复何求。你我姐妹缘尽于此,各相珍重,就此别过!” 她抱起夫君臃肿之躯,举重而若轻,长服起处,仙履借以长索之弹力,飞身越过曲廊死域,转而落入琉璃馆正堂。厅内都军纷纷围聚而来,连连惊呼义父,铁血男儿霎时柔情若水,可见忠勇无双。 临华殿前,仙子以重剑撑地,纵然身怀盖世神功,竟也被这两兵相触的后坐之力震得气脉逆行,花容失色。 她傲眉紧蹙,愕然望向剑身,此剑兀自挂着斑驳锈迹,被蓝焰太刀烤炙绯红,赫然便是一把残破生铁,怎会啸以龙吟? 恍惚间,仿佛青冥问世,只是持剑之人何在?仙子于心中叹道:“二十载江湖风波不断,鸿羽沉海,青冥隐世,如今天子无能,江山已是危如累卵,正是英雄群起之时,男儿建功立业之日,却偏偏少了你这爱剑之人。” “你可否记得我吗?也许你只把本宫当做她的附属,当做一个普普通通仰慕你的小妹妹,与旁人一般无二。你可有半分对我的牵挂,半分对我的思念?而我,又可有片刻走入你的心海,成为你回忆的零星闪段?”常素娥悲痛欲绝,往事种种,直撞心扉。 小陌被仙子五指抓得直跪于地,肩膀撕裂般疼痛,心中不知骂了多少遍贼婆娘,老巫婆,但终是无法逃脱,急得冷汗涔涔,背脊生烟。 腾蛇见冷夫人带离薛崇,大喜过望,真真去了一大劲敌。她趁着常素娥晃神之际,化为一道青影,委身斜缠而上,刹那毒芒闪现,万千毒针穿透皮肉,尽数刺入仙子冰躯,白衣若花开万株,瞬间氤氲暗红。 常素娥一口毒血喷出,运以巧力才得以将腾蛇震开。仙子玉指松开小陌,挥手封住自己周身要穴,重剑脱手,滚落阶前,不觉间,仙子已是瘫倒于地。 小陌踉跄得摔倒,谁料常素娥中毒之际,下手更重,小陌只觉得骨头几欲断裂,右手捂住左肩,痛得竟是在大殿前打起滚来。 面纱挂着血污,仿佛雪中傲梅,铁骨铮铮,常素娥怒道:“本宫一时大意,竟是中了偷袭,着了小人之道,说来可笑!你们今日杀得本宫又能如何,乐平已死,既成事实,尔等妄称式神,却也回天乏术!” 腾蛇身软如练,袅袅幻化人形,娇笑道:“所谓兵不厌诈,与仙子对阵,不施以偷袭,又怎能怀有胜算?倘若是旁人,恐怕早已化成血水,狼藉一片了,仙子果然超脱尘上,绝非凡类。此毒对于仙子来说,实是渠水入海,纵然要不得仙子性命,无须担心。” “荒谬,本宫又岂是惧死之人?尔等宵小,待本宫调息既毕,定要取你狗命!”常素娥欲调用纯阴之气,将毒液逼出体外,奈何丹田气海已是空无一物,稍加驱动,便会隐隐作痛,常素娥不禁愁眉深锁,眼中现出绝望之色。 腾蛇轻扭腰肢,笑道:“此毒对于仙子虽不致命,却可麻痹神经,阻断气海,最多十个时辰动弹不得,仙子没了道术,看来只能任由摆布,好生有趣。” 天一拾起太刀,回手将鬼瞳盖在腾带之下,缓缓睁开双目,身躯纤细如常,杀意溃散,笑道:“皆言仙子美胜嫦娥,乃武林第一美女,却是无人得见其容,终日面罩薄纱,颇惹争议。小生今日定要掀去面纱,看个究竟,为仙子以正其名。若是仙子容貌真如世人所言,小生倒也不枉此生。” 绯碧笼烟衫透着妖气,纤腰摆处,腾蛇掩面轻笑,道:“瞧你猴急的样子,当真没见过世面。现在仙子行动不便,自然任你摆布,别说掀去区区面纱,就算脱得精光,又有何难?老娘定要在她身上割得一二百刀,洒以毒虫,毁其容貌,到时看看谁才是这天下第一美人儿?” 常素娥以传音之术道予小陌,话语之中已是决绝至极,“在你离开之前,本宫还有一事相求。这把重剑阔而无锋,似剑非剑,你快些拿回去罢,以此重剑杀了本宫,莫要让我落于敌手。”她无奈得摇首,眼中满是温情,“小子,你我年纪相差一轮有余,若论起辈分,你应叫我一声姨娘。小时候你我并未谋面,想不到今日初见,竟成了永别。” 小陌不禁一怔,心道:“贼婆娘真把老子当成了罗刹的儿子,但听她话中之意,仿佛罗刹和她并非情人关系,可两人之间定有情感纠葛,否则她又为何如此看我?贼婆娘让老子称她为姨娘,这又是怎么个关系,难道罗刹是她姐夫不成?着实有趣,她竟爱着她姐姐的姘头!” 小陌将重剑提起,剑尖置于常素娥锁骨之间,抖个不停,不知为何,这一剑竟是迟迟不肯刺下。 腾蛇见仙子一心向死,暗道:“常素娥在诛天教中的地位如日中天,若是让帝释天知道仙子死于我手,想我哪里还有命活?此时正好假以人手,我自可置身事外,坐收渔利。”故而大声笑道:“小鬼头,别犹豫,刺下去!方才是谁欺凌于你,现下正是复仇之时,快,快杀了她!” 小陌看着仙子如水的眸子,而仙子也正看向小陌凛冽双瞳,四目相接,仙子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练剑初时,依稀见到自己在云台外围荡着秋千,嫉妒得看着师姐与罗刹情意绵绵,剑意相投,最终相守而相杀。 常素娥眼中似噙着泪水,颔首相示,朱唇未启,音传而出,“杀了本宫,杀了本宫……”一遍一遍,无有终了,声音轻入而重达,带有蛊惑之感,恍如魔咒,直若催眠。 第四十七章 夜袭郓州城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剑尖碰触肌肤,肮脏的剑锈与仙子锁骨间的莹洁白皙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阴阳两面,充斥着诸般极端。 小陌手握重剑,一时犹豫,心道:“老子在吾山一线天寻那人头祭,守得三天两夜,颗粒无收,腿上还烙下了刀伤,可谓是九死一生。想不到阴差阳错被落霞庄一路挟持,来得琉璃馆中,无意见到了这么大的阵仗,在这小小飞廊间,竟云集了这么多江湖中一等一的绝世高手,说出去简直胡吹大气,老子自己都难信得。” 腾蛇见小陌犹豫,故而笑道:“小兄弟,月宫仙子乃是乱臣贼子,杀了她便是为大梁国除去蛀虫隐患,为当今圣上分忧解难,实是忠君爱国的大义之举,小兄弟扬名天下,便是在这一念之间。” 小陌听得腾蛇激励之言,颇有蛊惑之风,又见仙子表情笃定坚决,耳中兀自充斥着仙子隐隐铃音,不禁暗道:“想我从未伤过人命,幽鸾却因我而死,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因何丧命,实是冤枉。乐平公主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已然现出真身,若是老子计划落空,便和六扇门结下了梁子。现下这贼婆娘又求着老子杀她,老子决计不是傻子,杀了她岂不是反成了替罪羔羊?到时六扇门和诛天教追着老子屁股后面喊打喊杀的,那还了得?” 他转念一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几个仇家又能如何,反倒增加了些许人气。若是老子能提着月宫仙子的项上人头,去盐帮狼虎谷恭贺帮主新婚,董骁的眼珠子还不得瞪将出来,到时老子坐上二当家的交椅还不是易如反掌?想不到老子第一次杀人便是书写了一段江湖传奇,即便以身犯险,也是值了。”他心中窃喜,嘴上竟是笑出声来。 此剑虽是无锋,却极是沉重,若不是小陌全力提起,恐怕早已透体而过。常素娥感到来自剑身的惴寒杀气,缓缓闭上双目,眼角似有泪光闪动,若是今夜必死,她惟愿以此像极了青冥的重剑了却残生。 小陌终是难下其手,心中反复纠结,面对如此仙子般的尤物,实是无法狠下心来。他握紧剑柄,已是僵持多时,胸中暗骂自己无能,心道:“如此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辗转间忽见四方火光通明,似萦有金铁之音,吵杂异常,余光瞥见廊下人头攒动,乌泱泱黑盔黑甲蚂蚁般将琉璃馆团团围住,喊杀声骤然而起,震得人心惶惶。 数以万计的火矢如天河决口,带着滚滚浓烟席卷而来,仿佛万星拢月,携带劲风,破空而过,琉璃馆不觉间顿入火海。 热浪带着血腥之气,熏得众人直欲窒息,一片鱼油火舌中,燃烧着飞廊堆积如山的断体残肢,烈焰冲得老高,仿佛恶魔惊惧之容,欲将凡尘尽数化为灰烬。 仙绫在火中焚炙,绫刃变换着方位,无有定数,虽是烈焰徒升,却依旧随风舞动,完好如初。 忠义效节都乱作一团,一人高声嚷道:“是鸦军,鸦军!李嗣源来了,李嗣源来了!”声音带着撕裂之感,吼得声嘶力竭。 都军听到李嗣源三字,皆为之色变。见飞廊死域犹在,冷夫人与节度使仍困在正堂,此时鸦军合围,势必生擒薛崇,军士纵然心急如焚,却也进退不得。 数十人沿着铁索爬行,却活脱脱成了人肉靶子,紧接着一声声闷哼,带着热焰纷纷滚落飞廊。余下众人面面相觑,明知是死,也纷纷上得铁索,向着琉璃馆正堂爬去。 鸿羽骤然弹出环鞘,没有半分迟疑,曲折弯转,铿锵游弋,将婉儿周身尽皆护住。赵隶不顾腰间剧痛,令其负在肩头,柔声道:“婉儿莫慌,赵某这便带你离开此地。”他以红服缠绕腰际,将二人系在一起,意为生死相依。 许婉秋朱唇失了颜色,已是气若游丝,怒道:“快些放我下来,你这样无疑是去送死,带着我只会是累赘。” 赵隶转头,婉儿见到一张完美侧脸,在火光映衬下,勾勒出如水线条。赵隶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报以微笑,仿佛骄阳融化冰雪,暖彻人心,道:“死也要死在一起,何况还有一线生机。” 玉手搭在赵隶肩头,许婉秋竟被其说动,随着赵隶飞向铁索悬桥。婉儿轻功不及赵隶,此时重伤之下,身体难免沉滞,幸得赵隶轻功卓绝,否则必坠下飞廊。 火矢擦身而过,鸿羽蜂鸣声中,挡去根根致命之箭。纹靴遂踏着铁索,凌空绕过攀爬到半途的都军,赵隶若风似电,即便带着婉儿,也是身轻如燕,转眼已达彼岸。 腾蛇见万箭射来,并未有丝毫惧色,反而喜上眉梢,心道:“这毛头小子迟迟不肯动手,正巧晋军杀到,实乃天助我也。常素娥毒已攻心,没有十个时辰休想走动分毫,老娘倒要看看,你是死与不死!”想毕,顿时化成一道青练,与天一乘风而去,娇笑声在红彤彤的夜空回荡,夹杂在鸦军愈演愈恶劣的呐喊声中,渐渐淡去。 小陌见婉儿随着赵隶遁走,竟是将自己孤零零得弃下,不知为何胸中有种莫名的憋闷,暗骂道:“臭婆娘这么没有良心,见到小白脸就不要相公我了,看老子不休了你!” 他抡圆了重剑,舞得猎猎生风,看似威武,却是毫无章法,即便如此,也能护住周身要害。 好在飞廊逾地百尺,火矢射上来力度与速度有所滞缓,否则以小陌的身手,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喊杀声如擂战鼓,震得人肝胆俱裂,仿佛暗夜笼罩大地,向着琉璃馆滚滚而入。 常素娥仙裙铺地,勉强侧身,以传音之术道予小陌,道:“莫要胡来,妄自送了性命。快些背我起来,本宫可以带你离此是非之地。” 小陌不及多想,便将月宫仙子背了起来。忽觉身后一软,只见仙子玉臂跨在小陌双肩,光洁而莹彻,由于身中剧毒,素手遂在小陌胸前轻握,毫无力道可言。 仙子芳馨满体,柔弱无骨,整个人轻飘飘的依附在小陌背上。小陌握着重剑,回手托住常素娥纤腰,走得迅疾如飞,蹦蹦跳跳的好不自在,随即坏笑几声,刻意说着反话,调侃道:“都说你是江湖第一美人儿,老子却是不信,我看你倒像是江湖第一千金,可压死老子了!” 第四十八章 逃离魔窟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月宫仙子三十有三,冻颜而无龄,素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虽已徐娘半老,但朱颜终是不改,仿佛时光因流连于娇柔美色,在她的脸上回味而驻足,不舍离去一般。 仙子眉目清雅如画,较之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深信小陌便是罗刹之子,忽见晋军杀到,攻势之猛,已是有死无生。仙子顿时绝了向死之念,定要指引小陌去路,为罗刹留下这唯一血脉。 她负在小陌背上,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与异性如此亲昵,她甚至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小陌身体的温度,感受到他纤细手臂在自己腰间支撑与摩挲。 虽然小陌与其年龄相差一十七载,但仙子见其出言轻薄,行为恶俗,终难视其为懵懂孩童,不觉间双腮晕红,隐隐发烫。 仙子听得小陌戏言,却哪里知道是调侃反语,便是信以为真,颇觉难堪,道:“本宫真的很重吗?也许是气海凝滞,使得身躯沉顿。” 小陌见其不谙世事,着实好骗,油然生出些许成就感来,笑道:“不要找借口了,胖了就要承认,想来你定是大鱼大肉吃得多了,还整日飞来飞去,都不用走的,真真是想瘦都难。” 毒已入骨,仙子神情渐渐恍惚,颇为吃力得举起一根手指,指向临华殿外沿,柔声道:“带本宫去这里,快,晋国鸦军骁勇,李嗣源必在阵中,晚了便是走不掉了。” 小陌连连点头,走得健步如飞,身周火舌潋滟,转眼已穿过滚滚浓烟,直呛得小陌眼泪横流。 他扶住尽头栏杆,向下望去,只见殿下水流湍急,巍巍然百尺之距,已是无路,心道:“这里?这里也没有路啊,你爷爷的,贼婆娘莫不是在耍老子罢?”不禁侧首问道:“是要我飞出去吗,老子哪有这能耐,即便有这能耐,自己早跑了,还需要你在这里装腔作势,指指点点吗?” 常素娥半睁美目,显得极是无精打采,说话已是气若游丝,道:“我怀中藏有仙绫,你取些出来,缠在一起,由此处栏杆顺将下去,陆路恐有晋军埋伏,你便沿着渠水自行去罢,莫要管我。” 小陌握着仙子玉手,躬身令其靠在雕栏望柱,心道:“仙绫?就是飞廊上杀人于无形的白绸子吗?贼婆娘身中剧毒,此时已是动弹不得,莫不是憋着损招,想要谋害老子罢?”心念及此,故而坏笑道:“怀中?这男女授受不亲,老子岂能趁人之危。” “我们虽没有血缘关系,但你既是罗刹之子,从本宫师姐那边论起,你须得叫我一声姨娘,我则称你一声侄儿,这便不需太多顾虑,没有什么男女之嫌。”常素娥玉嫩秀靥娇嫩无比,面纱在火光映衬下,闪着飘渺而圣洁的光。 小陌心道:“听她此言,却也不像骗我,她既以为老子是罗刹之子,断不会加害于我。何况她若不出手助我,在这乱军之中老子定难活命,倘若她知道老子骗她,不知这贼婆娘会作何感想?” 他将重剑以粗布裹上,背在身后,双手遂按住仙子腰肢,缓缓向上摸索,明知而故问道:“这什么仙绫的,长得什么样子姑且不论,放在了哪里总得告诉老子,不至于一寸一寸的找过罢?” 银丝抹胸随着喘息声上下起伏着,仙子侧过脸去,微闭双目,显得极是紧张,缓缓道:“在本宫左襟素囊之中,快些取出,莫要多看。”她虽说不避男女之嫌,但事到如今,看着小陌俊逸之容,依稀罗刹光景,难免现出娇容。 小陌掀开仙子若水纱衣,但见内襟银丝勾勒,甚是华丽,绢料随身,贴紧常素娥玉骨冰肌,透出隐约白皙,小陌不禁恍惚,略微回神,果然在左襟处发现一袋青囊,方欲取下,仙子身子顿时一震,急道:“等一等!” 小陌怔在当场,心道:“莫不是贼婆娘怕老子心怀不轨,对她有什么企图罢?你爷爷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命都快没了,老子哪里还有这等雅兴,贼婆娘忒也自恋。” “绫刃锋利,取时小心些,莫要割断手掌。”常素娥眼中满是关切之意,竟是说得小陌无地自容,心道:“看来世间最自恋的还是老子,我都在想些什么?” 双手方才触碰,青囊洞开,仙绫遽然飘出,小陌一声惊呼,蹲坐地上,谁能料到,这绸绫竟如活物一般。 “你爷爷的,吓死老子了!”他在心中暗骂,起身将仙绫缠在雕栏望柱之上,心道:“此乃杀人利器,断不能系在身上,否则一不小心便是肠穿肚烂,只能以重剑代之。” 他将重剑取出,与仙绫系在一起,量它也不能斩断此剑,心道:“这贼婆娘虽然捏得老子肩膀生痛,却是待我不错,把她留下于心何忍,老子可不能学那臭婆娘翻脸不认人。” 他俯身将仙子襦裙系在自己腰间,左手揽住常素娥香肩,二人靠在一起。仙子站之不稳,身子飘摇不定,美目望向小陌,不觉一阵恍惚,脉脉而含情。 小陌看着仙子炙热目光,想来定是中毒之际产生了幻觉,把自己认成了罗刹罢?故而坏笑道:“贼婆娘,你我一同跳将下去,并不是念你的什么恩情,只是老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找个人来垫背。若是老子不幸命绝于此,在黄泉路上也能有人陪着逗趣闲谈,不会感到丝毫孤寂落寞,唯此而已。” 言罢,纵身跌落临华大殿,仙子衣带翻飞,被腰间襦裙牵引,随着小陌一同跃下。 渠水鼓荡,如翻瑞雪,瞳孔中一条白练急剧扩大,殿下已是一片刀山火海,硝烟弥漫。 小陌与仙子人在半空,骤然而落,眼看着幽鸾俏首从仙绫中滑落,与二人一同落下。 四方烈焰烤炙得小陌汗流浃背,皮肤如万针攒刺,飓风刮面如刀。 习习热浪炙得眼不能睁,耳不能闻,简直痛不欲生。紧接着咕咚咕咚的水声响起,小陌与仙子齐齐入水,漾起滚滚殷红。 仙绫瞬间绞碎雕栏,二人随着残肢断体,湍流而去。 第四十九章 石敬瑭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鸦军以轰然之势,奔袭碾压而至,军士足有五千人众,仿佛天兵骤降,来得毫无征兆。 晋军突破郓城防线竟是无人通禀,是何道理?郓州城防固若金汤,怎么会不战而破,凭空生出这许多人来?冷梓月绞尽脑汁,终是想之不透。 她扶着尚在昏迷中的薛崇,为了保全夫君性命,故而滞留馆内,辗转间立于都军中心,四周死侍虽是忠勇,披荆斩棘,浴血捍卫,却也被鸦军逼得退无可退,拥挤在看台一角,已成将死之状。 冷梓月赤色利爪现出森然之色,心道:“怎么不见大太保李嗣源?当今武林能号令鸦军者,也只有这个老匹夫而已。” 她知道鸦军隶属于晋国君主李克用,而李克用已死了一十五载,鸦军怎会重出江湖?李克用义子众多,美其名曰十三太保,可谓是天下闻名。现如今,死的死亡的亡,十三太保只剩其二。一是晋国现任君主,三太保李存勖,二是蕃汉内外马步军总管,大太保李嗣源。而李存勖近日于魏州称帝,改国号为唐,新皇登基诸事繁重,绝不可能领军至此,那么能号令鸦军之人,必是李嗣源无疑。 李嗣源先后随从李克用征战三十余载,扬名天下,若是此人领兵,岂有生念?冷梓月不禁一身冷汗,自顾自望向薛崇肥面,颇为不舍,心道:“你我夫妻缘尽于此,你虽薄情寡性,但同榻之情怎能说忘就忘,能舍便舍?今夜你我必然葬身此地,我不恨你,愿你也莫要恨我。” 琉璃馆中,已是战得不可开交。鸦军通体黑色,仿佛融于暗夜,如影随形。纱幔低垂,却阻隔不了这剑影刀光,琉璃馆何其堂皇富丽,地面暖玉尚且温热,残骸已是堆积如山。 忠义效节都余部残喘中御敌,军士皆疲乏异常,战力有所削减。不觉间,鲜血四溅若雨,勾勒足下玉雕青莲,涓涓流于馆外。 鸿羽透甲而过,金叶粲然生辉,肌肤撕裂之音萦耳,血雾缭绕满堂。赵隶和许婉秋背靠着背,刚刚逃离飞廊死域,却又卷入这乱军之中。 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二人武功不弱,却也难耐这长久鏖战。婉儿唇色发青,俨然失血过多,伤上加伤,急道:“不要管我,你带着我是逃不出这里的。鸦军军纪严明,绝不滥杀无辜,此役意在攻城,断不会拿我如何。你快些离开这里罢,沿途与庄内人士汇合,再寻救我之法,否则我们谁也别想离开这里。做人不可过于感情用事,你到底明不明白?” 赵隶不置可否,如同雕刻的脸上现出决然之色,鸿羽曲折弯转,穿插鸦军缝隙,直取敌人后心。 许婉秋是主,赵隶为仆,虽有爱慕之心,却是岂敢僭越?赵隶加冠经年,长婉儿五载,正是成家立业之时,却是迟迟未有动向,想来必是纠结于世俗礼教,最终爱隐于心。 此时二人以红服相系,共同御敌,进则同进,退则同退,直若生死而相依。许婉秋余光望向赵隶,她又怎会不知他的良苦用心?自己素以男儿之身示人,势必造就了她泼辣蛮横的性格,但在情爱面前,却仍是娇滴滴的妙龄少女,懵懂而怀羞。 昔日在兰桂坊花厅之时,婉儿令幽鸾赋别体诗一首,并以《桂枝香》为词牌,一方面是全片字数繁多,刻意刁难,一方面是桂枝香中的“枝”与《孔雀东南飞》中的“自挂东南枝”遥相呼应,以此为题,浑然天成,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却是无人会意。焦仲卿与刘兰芝被世俗观念束缚,最终选择双双殉情而死,婉儿正是欲以此来点醒赵隶,可是这个榆木脑袋终是不懂,想来可笑又可气。 二人合力缠斗多时,但见四周火光潋滟,滚滚浓烟直冲霄汉,腥臭之气弥漫其间,堂外一人大喝道:“总管有令,降将不杀,活捉薛崇,生擒冷梓月!” 晋国左射军如暗涛汹涌,冲入琉璃馆正堂,军衣鎏金,被火光映得明晃晃,金亮亮,各个精壮骁勇,足有数百人之多,长枪重甲间,赫然走出一人来。 只见此人三十岁上下,步履轻盈,身着麻衣素服,未披战甲,手持赤霄宝剑,眉清目朗,风度翩翩,他便是蕃汉内外马步军总管李嗣源爱将,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梁国朱温与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争雄之时,石敬瑭冲锋陷阵,战功卓著,颇得李嗣源宠信。石敬瑭父名臬捩鸡,相传是春秋时期卫国大夫石碏、汉景帝时期丞相石奋的后代,但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却在他写的《新五代史》中言道:“其姓石氏,不知得其姓之始也”,可见此人心机颇重,城府极深。 半月之前,石敬瑭收到一封匿名信件,按信中所言,近日郓州城必有内乱,晋军可一袭而得。送信之人来去无踪,敌我难辨,但军机不容错过,宁信其实。他遂将此信递予义父李嗣源过目,并献以妙计,可破城于旦夕。 原来醉云阁中藏头露尾的贩粟商人便是鸦军乔装改扮,偌大的郓州城,无数酒肆茶楼皆住满了他国之兵,足有千余之众,故而家家客满,门扉紧闭,不复迎客。 郓曹节度使忙着置办薛母寿宴,席间食材紧缺,用度浩大,哪有余暇盘查外来商贩?薛崇自当是利字当前,商贾趋之若鹜,如此舟车劳顿,冒死运粮,只为哄抬物价,扩充囊中之物而,却哪里料得,已成这瓮中之鳖。 石敬瑭听得琉璃馆杀声四起,城内军士围聚而去,伤亡过半,不禁大喜,认定了信中所言非虚,故而召集城内暗伏鸦军,里应外合,打开了郓州城门,晋国大军杀至,直捣琉璃馆而来,欲活捉薛崇,攻克郓城。 此时石敬瑭正从左射军阵中走出,忽见许婉秋面色苍白,五官姝丽,长发乌黑如泉,白衣飘飘若仙,不禁心神激荡,暗道:“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 他握紧赤霄剑柄,在这乱军之中柔目似水,注视着婉儿方向,仿佛时光凝滞一般,瞬息万年。 第五十章 反客为主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石敬瑭见婉儿腰间缠以红服,竟是和身着亵、衣之人牵在一起,二人近在咫尺,相偎而相依。 石敬瑭剑眉紧蹙,心中五味杂陈,猜测红服必是赵隶所有,二人关系定然暧昧难舍,否则不至于如斯缠绵,不觉间妒上心头,怒火徒增。 许婉秋从小便是着了男装,莫不是为了混入琉璃馆中,又怎会假扮幽鸾婢女,断然不会梳此发髻。这一身的娇媚气,对于婉儿来说,实是千载难逢,可无有不巧,正被石敬瑭看中,一时心生爱慕,便对赵隶冷眼向视。 赤霄出鞘,寒光骤然激射而出,于鸦军缝隙处割断赵隶红袍。石敬瑭闪身近前,逼退赵隶,反手却将婉儿搂入怀中,笑道:“美人儿,这小白脸有什么好?中看不中用,还是趁早跟了我罢!” 石敬瑭来得突然,许婉秋毫无准备,心下一惊,本就身负重伤,红袍还被剑气震断,婉儿立时没有了支撑之力,便是跌入石敬瑭怀中。 大手扼紧婉儿纤腰,石敬瑭大喜过望,刻意将身子贴得极近,感受着婉儿起伏的喘息与莫名的惊惧。 二人身高差距悬殊,婉儿琼额只能抵到石敬瑭胸口,颇有小鸟依人之状。她见石敬瑭下颌略宽,隐约少许胡茬,浑身散发着男子气息,煞有雄壮之风。只是一双细目藏珠,眯缝得淫邪不堪,顿时心生厌恶。 婉儿方欲挣扎,便是感到了来自腹部的剧痛,伤口带着撕裂之感,痛得香汗淋漓。 金扇携带劲风,旋即向上,竟是向着石敬瑭手臂呼啸而来,风驰电掣,速度快得惊人,金叶璨出冷芒,果决如斯。 石敬瑭大惊失色,立时放开婉儿,后退半步,以剑身挡飞折扇。只听砰的一声脆响,额上已见冷汗,略一定神,仍是心有余悸。 若是方才慢了半分,手臂早被金叶斩断,只因贪恋婉儿美色,却忘了愈是美丽的事物,便是愈加危险难测。 紫金折扇于半空盘旋,划出瑰丽弧度,刹那绕过鸦军缝隙,复归婉儿掌心。 许婉秋没了气力,仿佛落红入土,瘫坐于地,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出此轻薄之言?” 石敬瑭听得许婉秋音色沙哑,与此绝色娇容实是不符,故而连连叹气,“可惜了,可惜了,常言道人无完人,果有其理,在下石敬瑭,见过姑娘。” 婉儿不识石敬瑭何许人也,只知道他当众羞辱轻薄自己,盛怒之下,伤口处传出剜心剧痛,不觉蜷缩起来,怒道:“赵隶,愣着做什么,快帮我杀了他,不想再看到这**嘴脸。” 话音未落,万般利刃蓦地斩下,竟是向着婉儿云鬓呼啸而来,鸦军见其瘫坐于地,欲趁其不备,取其首级。 赵隶大惊,二人距离尚远,纵使轻功盖世,相救已然不及。但见红光起处,赤霄挡开众人,石敬瑭怒道:“这是老子的女人,谁也动她不得,球大个东西,都是活腻了吗?” 他俯身扶住婉儿香肩,鼻子贴在许婉秋颈项间深嗅一口,仿佛久旱逢了甘霖,甚是舒坦,笑道:“我的美人儿,你若是死了,却教我怎么独活?” 许婉秋感到浑身一阵酥麻,想要躲开却已是不及,满面的鄙夷之色,怒道:“淫贼,你不得好死!” 众军士见石敬瑭难得的大发雷霆,并爆以粗口,一时相觑莫名,纷纷望向婉儿。这个来路不明的白衣女子,何时便成了都头的女人?石敬瑭平素绝非滥情之人,为何偏偏今日一见而倾心,简直不似都头作风。 鸿羽蜂鸣声中,赵隶飞身而起,无数剑影在石敬瑭面前铺陈阵列,杀意瞬间笼罩周身,赵隶喝到:“放开婉儿姑娘,你的对手是我,今日非是你死,便是我活!” “原来你叫婉儿,果然好名字。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石某甚为爱慕姑娘,姑娘可知我心?你且在这里等我,石某去去便来!”赤霄不甘示弱,迎面而上,与无数剑影相触,“乒、乒、乒……”火花四溅。 石敬瑭环顾四周鸦军与左射军,见军士有助阵之意,便高声嚷道:“莫要插手,这小白脸的狗命,老子是要定了!” 他认准了许婉秋与赵隶是恋人关系,便一心欲在婉儿面前展露身手,定要凭借一己之力,杀了赵隶,夺得婉儿芳心,仿佛动物最原始的的悸动,上演着一场关乎爱情的戏剧搏杀。 赵隶没了玄领红服,仅剩灰白亵、衣,但是俊逸鸿姿未减半分,于空中飞来往复,飘摇不定,直若流风之回雪,辗转间,周身弹出万点剑芒,皆被赤霄宝剑尽数挡下。 二人武艺实是不分伯仲,缠斗数个回合终是难分高下。鸦军见都头战得颇为吃力,瞬间围聚而来,以长兵抢地,铿然似有节奏,口中大喝战号,以增士气。 许婉秋见人群中剑光凛冽,杀意四伏,如此僵持下去,鸦军必会倾巢而出,哪里会顾及什么江湖道义?绝不会令都头以身犯险,赵隶实是凶多吉少。 她觉得石敬瑭对自己甚为爱慕,断然不会加害于己,故而大声喝到:“石敬瑭,你口口声声说爱慕于我,便是这般兵戈相见,礼待于我吗?我可以选择留下来,但你要承诺放我朋友离开,你若再不停手,我便死给你看!” 紫金折扇蓦地展开,金叶呈扇形铺陈,扇尖直抵住婉儿咽喉。肌肤娇嫩,几欲渗出血来,许婉秋傲眉紧蹙,竟是以死相逼。 这一计反客为主,用得简直出神若化,局面转换得鬼使神差,看得鸦军怔在当场,想是征战多年,生平未见。 “美人儿莫要胡来,停手便是停手。你想怎样都可以,老子什么都依你。只要美人儿能够留下,心甘情愿的陪在老子身边,别说放走区区一个小白脸,就算你要老子的命,石某也断然给得!”赤霄黯然归鞘,直臂按压入袍,石敬瑭转而望向许婉秋毅然之容,嘴角扬起一抹轻笑。 他大手一挥,军士纷纷避让,瞬间留出一条血路,直直通往琉璃馆外。 第五十一章 桑维翰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纱幔轻卷,穿堂风过,缓缓吹散浓烟。火舌狰狞,直吞琼顶,热焰烤得琉璃馆四壁焦黑。 黑盔甲士让出的血色甬道,仿佛通往未知泉路,两侧隐隐刀光,暗伏杀机。 众人见赵隶手染同袍之血,鸦军又岂能善罢甘休?只是碍于都头脸面,故而纷纷避让,却是有违心之所向。 自李克用死后,鸦军只听命于李克用义子大太保李嗣源,而石敬瑭是李嗣源身边得宠之人,不得不礼让三分。 赵隶素来沈厚寡言,什么话都是憋在心里,纵然万般不愿,却也拿这个任性刁蛮的大小姐毫无办法,一时踌躇,只是看着婉儿冷目,迟迟不肯离去。 “真是榆木脑袋,你若再不离开,便是留下来替我收尸罢!”扇尖缓缓刺入如绸肌肤,鲜血仿佛冰泪而盈眶,遽然滑落,婉儿高昂着头,面露痛苦之色。 虽然伤在咽喉,但金叶入体不深,看似触目惊心,实则仅是皮外之伤,并无大碍。 鲜血配合着婉儿脸上精湛的演技,直吓得石敬瑭冷汗涔涔,急道:“美人儿这又是何苦呢?气归气,断然不可自残身体,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啊!”他连连摇首,转而望向赵隶,话语之中竟是带了哭腔,道:“你小子是要闹哪样?老子都破天荒的放你走了,怎么还是赖着不走,这里有什么值得你这般留恋,死都不怕了吗?难道你是要老子跪下来求着你走,岂有此理?” 赵隶手持鸿羽,俊眉深锁,自当是婉儿下了必死之念,却哪里晓得实是苦肉之计,故而柔声道:“赵某不会弃你于不顾,此去定然与庄众汇合,再寻营救之法,如若三日之内未见庄内动向,赵某自来领死谢罪。”他与石敬瑭对视,见其对婉儿甚是关切,却也不像作假,双眸瞬间闪出杀意,怒道:“婉儿身上有伤,你且照看好她,若是敢对其心怀不轨,动其分毫,赵某必将登门取你项上人头。” 赵隶素来没有城府,说话直来直去,许婉秋心道不好,简直气得七荤八素,不禁暗道:“你这个笨蛋、木头!你这般说了,这些歹人又岂会放虎归山,我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个傻瓜?” 只见一人从左射军中走出,身披金甲兽面连环铠,仅露出一双寸光鼠目,显得奸诈万分。他全身捂得严严实实,没有一处不覆以金甲,即便活动频繁处,仍以麻线穿引片甲,生怕露出半分肉来,此人便是左射军掌书记桑维翰,是石敬瑭的幕僚,乃心腹谋士。 桑维翰小石敬瑭六载,字国侨,河南府洛阳人,父桑拱,曾任河南尹张全义客将。桑维翰屡次参加科考,皆因主考官厌恶“桑”与“丧”同音而不予录取,有人劝他放弃科举,但桑维翰曾著《日出扶桑赋》,以铭其志。 他长相丑陋,身短而面长,窃以为“七尺之身,不如一尺之面”,曾立志要做公辅,因见石敬瑭有九五之相,故而作以僚属,也自得其乐。 他身材瘦削,衬得铠甲垮大,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拖泥带水,邋里邋遢得甚是滑稽。他小跑着近前,走得颇为吃力,遂附在石敬瑭耳际小声道:“大人,我们合力杀了这个小白脸,不是一样可以抱得美人归吗?还能绝了后患,何乐而不为?这个小白脸若是死了,婉儿姑娘没了情郎,必然死心塌地的跟着大人,到时成就了鱼水之欢,何愁芳心不许?” 石敬瑭心下思忖再三,觉得桑维翰所言甚是,但转而望向许婉秋如秋水般的眸子,紫金折扇仍在颈项间映着血色,不禁略微一怔,赤霄剑柄连连敲打桑维翰金盔,小声骂道:“蠢材,你又懂什么?这小白脸死了,美人儿也死了,老子和死人过下半辈子吗?何况在美人儿面前怎么可以出尔反尔,说了不杀便是不杀,尔等庸才,真是白食了俸禄!” 金盔震得嗡嗡作响,桑维翰只觉得耳廓蜂鸣,头重而脚轻,身子摇移不定,险些摔倒。想来这殷勤献得不是时候,马屁拍得毫无水准,顿时深为懊悔,但转念一想,立时心生一计,缓缓向琉璃馆看台走去。 石敬瑭掸了掸衣上灰尘,神色间颇为尴尬,他看向赵隶腰间,见挂有檀木方牌,上书“落霞庄”三字,心中已是清如明镜。 落霞庄庄主许长风的大名,江湖谁人不知?何况昔日朱温帐下,梁晋争雄之时,许长风与李嗣源曾大战数百回合,难分高下,义父将此事时常挂在嘴边,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可他又哪里知道,许婉秋便是落霞庄的大小姐,想是知道了,必不敢如此造次。 石敬瑭大笑道:“石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随时恭候赵老弟大驾光临。至于婉儿姑娘,在下断然不会施以兽行。假以时日,必将备以重金,八抬大轿向着落霞庄迎娶姑娘过门,自不牢您费心。” 鸿羽复入腰间环鞘,赵隶非凡身姿,朗目间星河璀璨,他见没了外衣,书证曝露于外,不及多想,遂拱手嘱咐道:“婉儿保重,定要等赵某回来,莫要再做傻事。” 言罢,赵隶气运丹田,略一沉吟,腾身而起,如遁走惊鸿,脚下生风,只见亵、衣翻飞,潇洒俊逸,刹那无影无踪。 两侧鸦军一片哗然,只觉得白光闪现,握在手中的长枪战斧未及出手,赵隶已然遁去于无形。 冷梓月倚住看台雕栏,左手兀自扶着昏睡中的薛崇,冷眼望向正堂战局。 忽然苍老之音从甬道深处传来,由远及近,熟悉得令她身子一震,讶异中声声入耳,“冷儿,冷儿……快快救救老身……” 冷梓月愕然回首,但见薛母老泪纵横,被鸦军挟持而来,四把钢刀架在短项之间,老母嘴中反复念叨着那句话,声音带着惊惧之感,已是神色恍惚,“冷儿快快救救老身,快快救救老身……” 本是一场奢靡寿宴,竟是落得如斯下场,桑维翰从薛母身后走出,带有阵阵邪笑,道:“冷夫人,可认得这位老妪否?” 第五十二章 曲终人散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冷梓月勃然大怒,心道:“我若束手就擒,便是正中晋军下怀,到时别说母亲性命不保,可能夫君也是在劫难逃,决不可示弱于人。”心念及此,赤甲刹那生出寸许,遂指向桑维翰兽面金盔,怒道:“尔等小人,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对待于妇道之人,好不要脸!母亲年迈,岂容尔等这般蹂躏,若是有何闪失,琉璃馆纵然甲士众多,也休想活着离此半步。” “夫人请先弄清楚状况,现在人质在晚生手里,是生是死全在晚生的掌控之中,所谓兵不厌诈,哪有什么小人之说?方才听夫人所言,竟有恐吓之意,晚生实在是想之不透,夫人何来如此怒火,全然不顾老母死活?”桑维翰声音从金盔中传出,带有尖锐的邪笑,却被兽面阻隔得暗沉窸窣。 冷梓月昂起下颌,火光在她永驻的娇颜间徜徉来去,笑道:“姑奶奶什么阵仗没有见识过?银枪效节都纵横魏博之时,你恐怕还在襁褓之中啼哭求乳,竟然在此处妄自尊大,目无礼法,嚣张到老娘的头上来,想是活腻了吗?” 又是一阵邪笑,桑维翰取出匕首,在薛母眉眼间游走几番,转头对冷夫人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苟延残喘乃是垂死之争,老子不给你见点血,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薛母哭得泣不成声,精神紧绷得已在崩溃边沿,忽见寒光袭来,立时清醒了许多。老泪纵横间,遥见薛崇躺在冷梓月怀中,自当是已然气绝身亡,哭诉道:“吾儿命苦,怎么就偏偏娶了你这泼妇,真真死不瞑目!生死关头你竟然只顾着自己,全然不管老身死活。贱人!亏得老身平日对你百般疼爱,真真瞎了眼睛,看不出你这毒妇蛇蝎心肠。吾儿常自懊悔,不该娶此江湖儿女,老身尚且言语相劝,果是白费心机,你这贱人,还不如一条生畜懂得感恩。” 冷梓月岂是不孝之人?她自嫁予薛崇,便是淡出武林纷争,决然献出自己韶华光阴,全心全意的作夫君的好娘子,婆婆的好儿媳。虽身为一品诰命,在家中却如婢女般服侍薛母,无有不允,凡事毫无怨言,想不到此时此夜,竟被误解如斯,不禁意冷而心灰。 她见忠义效节都仅剩三十余人,各个面容坚决,血染征袍,比肩接踵得将自己与夫君团团围住,密不透风,誓为节度使战至最后一刻。 食中二指于空中交叉,这是都头李儒的撤军手势,冷梓月无奈效仿,示意都军不可抵抗,缓缓道:“老祖宗有难,还不快快退下。” 赤盔甲士愕然相望,他们自小跟在节度使身边,皆为薛崇义子,一生的宿命便是护卫左右,无有其他。此时退兵而降敌,必成奇耻大辱,怎是男儿所为?圆月弯刀透体而过,忠义效节都纷纷自刎身亡,一腔热血溅洒冷夫人满身。 惊惧之容流露于外,顿感难以承受之重,冷梓月玉面满是血腥,愕然无措。 桑维翰拍手笑道:“薛崇这厮何德何能,竟有如此死侍耿耿而忠心,实乃吾辈之楷模。”他从左射军中接过铐链,扔在冷夫人脚边,接着道:“不需晚生多言,夫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了罢?” 冷梓月拾起锁链,扣在皓腕之上,遂看向薛母沧桑之面,衰老之躯,兀自隐忍于刀光之下,苦笑道:“母亲,冷儿这样做,您满意了吗?” 薛母见都军自刎身亡,鲜血如大雨倾盆,自己哪里见过这般光景,早已吓得不知所云。 冷梓月将自己与夫君铐在一起,生怕被人拆散一般,将其紧紧搂入怀中,心道:“你竟为了其他女子悲痛欲绝,却把冷儿比作如此不堪之人,你我夫妻多年,你对我难道就没有半分情分吗?现如今郓城已破,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好一对苦命的老鸳鸯,冷夫人真情感人肺腑,看得人颇为动容。晚生平素最讨厌婆婆妈妈,摇尾乞怜之人,好在冷夫人通情达理,巾帼不让须眉,也省得晚生浪费唇舌。”桑维翰见冷梓月自上枷锁,显是放弃了抵抗,一心求死,故而胆子大上了许多,三步并为两步走在鸦军前方,笑道:“冷夫人忠肝义胆,实是女中豪杰,在这乱世之中虽说不足为奇,却也我见犹怜。夫人最为难得的是面白唇红,虽是中年之人,却见不得半分颓态,遥忆昔日娇容。若是将夫人献予总管大人,他老人家必然极为受用,晚生加官进爵,就指望着夫人您了。” 冷梓月方欲发作,忽而转念一想,心道:“若是能见到总管李嗣源,正可取其首级,或者挟为人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嘴上却道:“我冷梓月怎么可能任由驱策,简直笑话,荒天下之大谬。尔等奸佞小人,我恨不能生啖其肉!” “夫人不要忘了,您现在是阶下之囚,这可由不得您了。总管大人日理万机,平日没什么可作消遣,偏偏就是好夫人这口。”桑维翰望着狰狞火势,见浓烟弥漫,已是辨不清咫尺容颜,回首怒道:“都他娘的蠢材,还愣着干什么,杵在这里给梁军当靶子吗?这两个乱臣贼子,狂妄之极,都给老子带下去,好生招呼着。老子先撤了,若是再不走,这琉璃馆可就要塌了。” 鸦军素有傲骨,甚为不齿如此行径,奈何碍于石敬瑭脸面,却也不得不言听计从。众人略一迟疑,遂将冷夫人、薛崇与薛母三人带离,向着李嗣源落脚之处匆匆而去。 冷梓月逆来顺受,自顾自搀扶老母,似乎早已将母亲方才“戏言”抛之脑后,薛母尤似在梦中,神志已然不清。 婉儿亦在随行之中,石敬瑭服侍在侧,殷勤献媚。她步履蹒跚,被左射军前后左右的簇拥着,仿佛名贵瓷器,生怕摔到碰到一般。 许婉秋多么盼望赵隶能够路遇庄众前来解救于她,却又极不情愿见到他三日期满来此领死的场面,两难之际,回首望着恢弘的琉璃馆在火中香消玉殒,不觉愁上心来。仿佛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消亡的一日,仿佛一切辉煌都将成为过眼烟云。人类就是这般渺小,可叹,可悲。 第五十三章 屠城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鸦军阵列有序,与左射军一路无语,不觉已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放眼望去,逶迤千丈暗流,向着外城匆匆踱去。 桑维翰见时机成熟,拖着沉重之躯拉开眼泛桃花的石敬瑭,移步巷尾无人处,附耳小声道:“大人,总管有令,郓城上下不能留有活口,不论男女,不分老幼,见一个杀一个,以免城内发生叛乱,恐迟则生变。”他以手划刀,在自己颈项间往复来去,鼠目直勾勾的盯着石敬瑭,现出试探之意。 “屠城?义父果有此言?偌大个郓州城,这要杀到几时方休?如此,军士必然疲乏,乃用兵之大忌。”石敬瑭不禁一怔,猝尔怒目相视,道:“临行前义父交代不可打草惊蛇,莫不是你假借义父之口,欲行此有违纲常之举罢?” 桑维翰随军奔波一路,人尚在金甲之内,背脊处早已暗流汹涌,汗透全身,他鼠目流光,邪笑道:“小人的心思终是瞒不过大人您啊,总管确实没有下达此等命令,屠城云云,皆是小的一己之见。只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杀戮纵然封不住万民悠悠众口,却也能令梁**士闻风而丧胆。到时大军到处,必将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石敬瑭面现鄙夷之色,怒道:“胡言乱语,此乃小儿之言!自古伐城而贿民,以安人心,岂有妄杀之理?若是屠城的消息传将出去,各州节度使必会死守而严防。战是死,降亦是死,到时只会徒增杀戮,损兵折将,破城难上加难。义父若是知道了,还不活剥生吞了你。” 桑维翰摇首叹道:“非也非也,伐城而贿民说得轻巧,却终难实施。大人方才提及郓城偌大,刁民是杀之不尽。时值灾荒,郓州方圆百里无有良田,我军粮草供给已成问题,却又如何养活这数以千计的瘪腹灾民?民无粮必乱,后果大人可想而知。” 石敬瑭哑口无言,略一沉吟,反问道:“纵然无法救济,却也不至于走到屠城的地步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所向天下唾手可得,如若失了民心,便是将江山社稷拱手让人,汝将奈何?” “民心固然重要,但亦要审时而度势。大人可知道离此不远处,雄踞狼虎谷,被梁国昏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盐帮否?”桑维翰见石敬瑭表情愕然,料其必然不识,故而接着道:“就是昔日黄巢余孽,大齐政权的他系旁支。盐帮嗜杀成性,实力不容小觑,且有觊觎天下的野心,欲光复大齐政权。若是被其得知郓城沦陷,必会趁火打劫,到时兵戎相见,胜负难断。” 石敬瑭恍然大悟,急道:“兵贵神速,乃乱中求胜。我军方至,未能站稳根基,正值疲弱之时,确是不得不防,国侨既已洞悉,可有良策?” 桑维翰缓缓道:“我军可以放出流言,说大军到处,无有人烟,一路搜刮抢掠,焚烧屋宇,郓城已然成为一座萧条死城。并且言语之中夸大我军实力,将五千说成五万,盐帮纵使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舍命来犯,抢夺区区一座鸡肋空城。” “话虽如此,但盐帮又怎会轻易信得?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真假一探便知,这不是此地无银,徒然招惹是非吗?”石敬瑭握紧赤霄剑柄,剑眉锁得极深。 金盔映着朦胧月色,流溢出深邃质感,桑维翰眯缝着双目,看向同样小眼的石敬瑭,正色道:“自古江山建立在尸骨之上,没有流血哪有新生?我们不但要散播流言,还要将流言做实,杀他个三天三夜,定要血洗郓州城!” 石敬瑭心下一颤,觉得桑维翰心狠手辣,远胜于己,不禁汗盈满额,道:“这……这动作太大,万一惊扰到义父,你我便是百死而莫赎。不要忘了,这属于擅自调兵,在军中乃是死罪无疑,你就算有几十个脑袋都不够义父砍的。” 桑维翰不以为意,笑道:“大人莫慌,这屠城也可假以他人,无须自己动手。我们做的只是平乱,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无过而有功,不知国侨何意?”石敬瑭已被桑维翰绕得晕头转向,目光沉滞,下意识举手拭去额间冷汗。 桑维翰见关子卖得正是时机,凡事讲求适可而止,缓缓笑道:“大人莫急,听小的细细道来。欲借他人之手,达到屠城的效果,只需一纸一笔而。”缓一缓,接着道:“我军可以在郓城各处张贴征兵告示,并扬言从军者不杀,一日后屠城。降兵军阶可由至亲血肉来换,须得初死之人,不得以腐尸充数,强调杀的人愈多,俸禄愈是丰厚。如此一日,强者入营,弱者惨死,郓州城内必然大乱,我军再以平乱为名,将余众尽数屠戮。即便总管知道了,也自当是刁民生变,见大人三下五除二便平了此事,必会重赏于大人。如此一来,不但扩充了我军战力,还解决了粮草问题,何乐而不为?” 石敬瑭愕然问道:“粮草问题?哪里来的粮草?” 桑维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昔日黄巢与秦宗权起义时,粮草供给不足,军士便以人肉为粮,填补腹中之饥。我军断可萧规曹随,将郓城尸骸尽数捣碎,腌制起来,方便随军而贮存。一来警醒军士,强者食人,弱者只能被食,如此优胜劣汰,无形中增添了斗志。二来粮草取之不尽,食之不竭,待得天下既定,历史还不是我等纂写,后人只看得丰功伟绩,谁会纠结于这血腥真相?”桑维翰见石敬瑭犹豫难决,急道:“胜者王侯败者寇,大人不可优柔寡断,怀有妇人之仁,请速速定夺。” 赤霄出鞘,射出森然剑光,石敬瑭望着殷红剑刃,隐隐杀机四伏,不觉颔首,道:“坐拥天下者,必先踏尸成桥,死者已矣,乱世只能为活人牟利,非我不仁!天下事终无定数,天下人以谋胜天,一切就按国侨计划行事!” 石敬瑭抬首之际,见月色亘古不变,似是看淡了众生往复之轮回,期盼曙光默默来临,堪叹归期何期? 第五十四章 幻林深处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夜风徐来,层林既兴,恐惧瞬间笼罩广袤寰宇,似乎前路迢迢,走之无尽。 月隐崖后,但见密林深处,二人有说有笑。一人懵懂灵巧,一人沉稳寡言,很难想象为何性格如此迥异之人,会相处得这般融恰。 紫羽随风舞动,茸茸而繁复,在眼前晃了又晃,仿佛催眠般带有其固有频率,深植入念。 莲儿趴在巴图莫日根宽阔的背脊之上,已是醒而又憩,憩而又醒,如此往复,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 但见银盘皎洁,缓缓落于山后,正值万籁俱静之时,却是难定神弦。心中兀自挂念着小姐,不知许婉秋有没有顺利寻得薛崇,不知徐志良大仇是否已然得报,不知那个小淫贼现在是生是死,不知小四是否已然归庄? 种种杂思搅扰得后脑昏沉,莲儿嘟起小嘴,心道:“纵使我在这里急得火烧了眉毛,却也没有半分用处。天杀的小淫贼,害得我行走不便,不知会不会落下病根。如果日后真的跛了,定要你养我下半辈子!” 她抱紧巴图莫日根健硕之躯,感受到一抹笃定的温存,不禁将脸贴在暖暖紫羽间,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果是少女、之心难以揣测,方才阴云密布,这瞬间便转悲为喜。只见她一对笑靥透着些许灵气,自顾自的把玩着骨羽,也颇得其乐,笑道:“大和尚,你们契丹的寺庙山规好生奇怪,僧袍置办得已是这么别具特色,还必须佩戴这个黑色面具,莲儿虽未出过远门,但姨娘信奉佛教,僧弥自是见得多了,但是像大和尚这般奇异装束,却从来没有见过。大和尚本就魁梧,现在穿了这么多羽毛,看起来圆鼓鼓的,滑稽不说,却是真的不热吗?” 獠牙狰狞,黑面红纹,巴图莫日根低垂着恶魔之脸,走得极是缓慢,似是怕路上颠簸,弄痛了莲儿伤处一般。 他平素少言寡语,仅见的猩红血目,不怒而自威。莲儿哪里知道,他便是萨满教大祭司,契丹国辅国国师,其地位何等尊崇,此时竟被唤作大和尚,若是此事传到了天可汗耶律阿保机的耳朵里,非得笑掉了大牙不可。 莲儿便是有这般魔力,无论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来,都会令人无条件选择原谅。巴图莫日根觉得莲儿甚为可爱,不觉耸了耸肩,感受着莲儿身体若有若无的份量,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若是你和老夫一样,也生在极北苦寒之地,便不觉得这有什么古怪稀奇,反而会认为中原服饰滑稽可笑,这便是习惯促成的审视标准,都是片面的主观臆断。” 他步履轻盈,身姿雄健,声音从面具后方传出,显得沉闷而浑厚。他虽然自称老夫,却见不得半点龙钟之状,举手投足间潇洒大气,神杖几若成了摆设。 莲儿掀开巴图莫日根颈间黑紫羽衣,见袒领绣有精致的鸟兽图案,不禁笑道:“大和尚此言差矣,所谓入乡随俗,你虽然是北方的僧人,但到得中土,便要沿袭汉人的习俗,否则必会被视为另类异族,恐招惹无谓祸端。”她娇笑着敲打面具后沿,接着道:“等入得郓城,莲儿定要给大和尚换身行头,打扮得美美的。这里面的衣服显得极是华贵,姑且保留,但紫羽裘氅和这么可怖的面具,就不要再戴了。” “衣服可换,但这面具却断然摘不得。”巴图莫日根指着前方参天古木,见旁边赫然立着大理石路碑,上刻“幻林”二字,四周杂草缠绕,青苔附着,显得诡谲异常,“绕过这片密林,便是进入郓州主路了,明日清晨定可见到人烟。” 莲儿见此处阴冷潮湿,地势低洼,四面环以崖壁,挡住飘渺月色,隐隐传有林音,不觉悲从中来,竟是鬼使神差得读起碑文来。 “郓州城郊狼虎谷,野兽横行,人迹罕至,四周崖障参天,终不得日月之辉。谷口杂木栉比,多无名之株,易迷人神志,故名曰幻林……”话音未落,只听得腹中一阵怪叫,想是已然饥肠辘辘,莲儿害羞得将脸埋在骨羽之间,不禁晕透双颊。 巴图莫日根笑道:“小娃娃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罢?”他见地上野草茂密,直没过膝,遂将莲儿放下肩来,接着道:“老夫去给你找些吃的,你在这里坐好,不许胡乱走动。方才路经小溪,老夫见旁边果树林立,距此不足百步,老夫去去便回。” 莲儿鼓着小嘴,心道:“怎么所有人都喜欢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么恐怖的地方?在项羽祠里,那么多尸体,小姐居然毫无顾忌的离开了,权当小猴子会保护于我。可谁料避雨的小道士居然是阴阳师,莫名其妙的要来抓我,还害得小猴子无辜丢了手臂。如今来到这破林子里,四下黑漆漆的,大和尚还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心念及此,颤着声音道:“莲儿不要,莲儿宁可饿着肚子,这里太可怕了,碑文上说幻林会有野兽出没,大和尚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啊。” 巴图莫日根笑着摇首,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状的器物,俯身交予莲儿,道:“老夫这里有一枚火信旗花,如若遇到危险,只要拉扯尾部红线,便会发出讯息。但要小心竹筒爆裂时莫要伤到眼睛,到时会有一束花火在半空燃起,野兽最怕爆竹焰火,即便吓不走它,老夫亦会赶回搭救。” 相去百步,扬声既闻,何故用此火信旗花,岂不是多此一举?莲儿明知巴图莫日根在话语中刻意将距离缩短,以此来安慰自己,故而极不情愿的接过旗花,但腹中绞得眼前一阵晕厥,已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不得已默许道:“这个莲儿明白的,就像我们落霞庄的柳笛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焰火,一个是笛音,都是一般功用。” 巴图莫日根道:“如此甚好,小丫头放心罢,不会有事的。”他望着莲儿清澈如水的眸子,点头给予些许鼓励,转而沿来路匆匆而去。 四下里一片黑暗,仅能感受到风过耳畔,巴图莫日根渐行渐远,缓缓融于暗夜。 莲儿只觉得出奇的孤寂,仅仅一日的功夫,便对巴图莫日根产生了莫名的依赖,此时看他走远,仿佛自己被整个世界孤立一般,不禁握紧了手中旗花,陷入漫长愁思中。 第五十五章 人鬼难辨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草地湿滑,刺莲纱衣挂满了晶莹露珠,水气缭绕满身,不觉寒意徒增,缓缓袭上心头。 莲儿耸肩抱臂,仿佛吝啬身体的点点余温般蜷缩起来。脚踝处淤青未散,肿块醒目,本已酥麻得无感无觉,但在此处坐得久了,似乎感官不合时宜的苏醒过来,顿感痛痒难当。 幻林在风中静默,仿佛一具具僵死之躯,彰显着死亡的迫近。莲儿在心中默念着:“我不怕你,我不怕你,莲儿是最勇敢的,最坚强的,大和尚马上就会回来的……”她嘟着小嘴,希望夜晚快点过去。 四下里黑如泼墨,草丛中不时传来爬虫窸窣响动,并夹杂着蚊蛾震翅之音。莲儿觉得自己并不孤寂,至少还有这些被人漠视的小生灵陪伴左右,仿佛许久的等待,只为了与自然契合的瞬间。 莲儿心中澄然如镜,恐惧竟已烟消云散,就在这放松戒备之时,忽见幻林深处人头攒动,赫然走出三五人来,竟是向着自己的方向,缓缓行来。 莲儿不觉一惊,素手捂住丹唇,恐发出半分声响。她刻意减缓呼吸节奏,方欲牵引旗花,却见来人扶老携幼,大包小包的林林总总,走得甚是匆忙,显是逃难至此,并非什么不良之人。 莲儿见来人离自己愈来愈近,隐约可见前方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体力稍有不支,被身旁妇人搀扶着,口中满是叮咛之语。 莲儿低头冥思,暗道:“大和尚曾说绕过幻林便是进入了郓城主道,看来这些难民是从郓城的方向赶来,莫不是城内出了什么乱子?不好,小姐可还在城中!”她念着婉儿安危,故而壮着胆子,遥声问道:“老爷爷,何故深夜赶路,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者瘦得已是皮包了骨头,勉强还有一口气在,忽然听得草丛深处传出女子呼喊,虽是耳背,却仍是吓得浑身一抖,险些一命呜呼,此时愕然望着莲儿方向,连声咳嗽,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身旁妇人吓得一声惊呼,吞咽着口水嚷道:“我地个亲娘啊,谁……谁在那里?” 莲儿觉得自己问得确实有些突兀,歉声道:“小女子是人不是鬼,只是脚踝有伤,走不得路,所以驻留此地,夫人大可放心。不知夫人是否从郓城赶来,城内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那妇人三十岁上下,头裹粗布麻巾,下摆低垂,遮住眉目,隐隐露出耳间肌肤,暗沉而无光,惊魂甫定间,缓缓道:“姑娘藏在此处,也没个预兆,确是吓到奴家了。奴家是李府的佣人,这位是奴家的公公,我们确是逃难至此。郓城已是待不得了,就在方才,城池被晋军攻陷,城内兵荒马乱的,无有落脚之处。真的是如那天兵天将,来得突然,城门莫名其妙的就开了,看那阵仗,足有上万人之多,疯狗一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想那李府四进庭院,万贯家财,尽数焚于火中,只是可怜了我的夫君,不知是生是死。现如今我们已是无家可归,成了这落魄之人,也只好逃往他处,暂避风头。” 莲儿惊道:“什么,城内见人就杀,那……那郓城的将士呢,都是死人不成?” “晋军人多,且残忍至极,别说郓城的将士,就连节度使恐怕都是自身难保,郓城早已是死城一座,血可泊舟了。”妇人唉声叹气,隐隐传有哭诉之音。 莲儿额上渗出冷汗,心道:“如此说来,小姐必然凶多吉少。晋军屠城,以小姐的脾气,怎会坐视不理?何况小姐此去为得就是寻找薛崇复仇,或是审问以查明真相。晋军攻城又岂能放任节度使安然离去,定会围追堵截,薛崇再以重兵相御,小姐便是无形中卷入两军纷争,这可如何是好?”莲儿辗转间竟以单腿支撑,顺势站了起来,素手扶住身侧古木,不觉旗花滚落脚边,入草而无声,莲儿并未察觉,道:“夫人可是从幻林过来?是不是沿着这个方向穿过去,便能见到郓州主城?” 妇人站在昏暗处,辨不清容颜,仅能见到瘦削而不乏婀娜的轮廓,缓缓道:“狼虎谷实是禁地,奴家也是道听途说,人言此地强匪横行,野兽出没,生者入内无有活出。若要离境,须得绕路行之。但生死关头哪里在乎得了这些?奴家确是从此林中穿过,却也并未见得有何异状。想是盐帮众匪立此石碑混淆视听,欲形此天堑以阻隔梁国兵力,或是防止生人进入,也是不无可能。” 莲儿心道:“小姐有难,纵然刀山火海,今日莲儿也是闯了!大和尚,莲儿不能信守承诺,莫要怪我。” 她踉跄着向幻林深处走去,脚尖触地,伤处传来一阵剜心剧痛,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她走得极为吃力,当与老者擦身而过时,竟是感到了一股莫名凉意,不及多想,道:“感谢夫人告以实情,若是有缘再见,定会重金相酬。” 老者仍是咳嗽,眼眶深陷见不得瞳仁,喘息粗重,喉咙中沙沙声响,似乎饥饿难耐。 莲儿与妇人对视良久,相互无言,仿佛周围所有人皆用异样目光注视着自己,似是嘲讽,似是鄙夷,眼中隐隐猩红,木讷而无情。不知为什么,竟是淹没在目光的洪流中,全身酥麻难当,透着窒息之感。 莲儿不禁一个寒战,觉得幻林阴气颇重,一时间人鬼难辨。她加快了远去的步伐,似乎想要迅速逃离此处,心中记挂着婉儿,一心只想穿过幻林。 她摸索周身,发现旗花不知所踪,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已然失去,觉得此行毫无生念。 她单腿跳着,痛着,摔倒了,爬起,复又摔倒,紧接着再次挣扎得起身,到得后来,干脆徒手爬行。 仿佛众人在身后狞笑,仿佛自己已然步入垂死之林。指甲深深陷入泥里,砂砾磨得掌心生痛,莲儿咬牙挺过,泪水在眼中坚强潆洄,终是溃然滑落。 第五十六章 异香幻境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妇人掀开头衣裹巾,露出一张焦虑而苍白的脸,阴测测得望着莲儿慌张窜逃的身影,渐渐遁于幻林深处,不禁陷入无限遐思。 素手下索腰际,按实鼓鼓青囊,妇人心道:“为了这些个汇票飞钱,就要出卖灵魂吗?”她看向身畔老者,沧桑羸弱得已是风烛残年,挨得了今日,恐过不得明朝。 她无奈得摇首,见自己小腹一日大过一日,腹中胎儿似是在为娘亲的谎言而感到羞耻般蠢蠢欲动,她不禁暗道:“相公困于牢狱之中,生死未卜,却教奴家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养活这一老一小?别说为了钱财散播流言,就算牺牲自己能换得孩子的一生平安,也是好的。” 记忆仍是清晰可辨,她清楚的记得桑维翰狡黠鼠目是如何蔑视得望着自己,隐于金盔后的嘴脸定然淫邪不堪。他将厚厚一沓汇票塞在妇人手中,邪笑道:“只要你按小生说的去做,这些曾经于你是废纸,现下于你如金山的票子,就统统归你所有,即便它们原本便属于这里。”他指着妇人略微隆起的小腹,接着道:“这孩子的父亲可还在我们手中,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若想要孩子永远见不到亲生父亲,断可拒绝于我,小生从不强求于人。” 她皓齿死咬,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原来桑维翰领军搜掠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药铺绸庄,正是欲拿鼎盛富户下手,杀鸡儆猴。而这位妇人正是李啸海的发妻,李府如假包换的女主人周艾岚。方才她以佣人自居,佯装粗鄙之态,正是欲隐藏身份,免得招惹匪人,引火烧身。 桑维翰将李府焚烧殆尽,财产洗掠一空,并生擒李啸海,扣押庄内家丁女眷,以此要挟周艾岚。他从搜刮来的财物中取得冰山一角,分予众人,令其务必散往各州,宣扬五万晋军屠城的讯息。 周艾岚与众家丁出得郓城,分路而行,一心只想逃离魔爪,却哪里知道五万是假,屠城是真,想那李啸海落在了桑维翰手中,却哪里还有命活? 她扶着垂危老者,见他一夜不眠不休,加之旅途奔波劳顿,本就重病缠身,现下已现将死之状,浑身抖得厉害。 “公爹,您没事罢?若是累了便在此处休憩一番,莫要急着赶路。现在哪里还不都是一般,城内住不得人,城外更是匪患猖獗,死了容易,活着已是难若登天。”周艾岚现出悲戚之色,声音带了哭腔,略显哽咽。 老者身子抽搐起来,眼中血丝剧增,冲得老目几欲爆裂开来。满是褶皱的瘪嘴中赫然露出两排森白獠牙,嘶吼着向周艾岚颈间咬去。随着一声惊呼,獠牙刺入肌骨,鲜血瞬间溢满狰狞之面。 老者身子仍在抽搐中,没入颈项的獠牙也随之晃动,只听得皮肤撕裂之音,血口粘黏着皮肉,刹那分离开来。 周艾岚愕然捂住伤处,鲜血沿着指缝喷薄而出,她痛得喘息起来,喉中血水倒灌。 她见众人面色阴郁,竟是互相啃咬,仿佛丧失理智,直若行尸走肉。密林间哀嚎阵阵,众人在草丛中缠斗,翻滚,啃咬,肉沫血泡殷红片片,可谓触目而惊心。 周艾岚拔出发簪,向着老者头部刺去。只见一串污血喷出,老者遂倒在血泊之中,额上小洞血如泉涌,眼中满是错愕神色,喉中呓语隐约可闻:“为什么,为……为什么……”话未讲完,已然气绝身亡。 她蹲坐地上,双股战战,手中紧紧握着带有亲人血肉的夺命发簪,很难相信自己会做出如此凶残之举。忽见众人扑来,口中獠牙醒目,皆是向着自己啃咬而来。 她挂念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这可是李家唯一血脉,相公待自己不薄,这个孩子断然不能失去。她又怎会听天由命,甘心命丧于此?周艾岚挥舞着发簪,发了疯般向众人额间刺去。 众人见周艾岚失了神志,口中惊叫连连,竟然将老者无故刺死,而后躺在地上乱舞发簪,“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起狂来?”众人见呼喝无效,遂欲上前制止,却见其变了一副模样,口中兀自露出森白獠牙,样子可怖至极。 恍惚间,仿佛身边众人都换了容貌一般,竟互相啃咬起来,鲜血溅洒,风传猩红,凶残得全无人状。 奇香袭过,不知哪堪为幻,哪可谓真,众人不觉间,已是误入这异香幻境。 莲儿见身后众人厮打起来,仿佛野兽捕食般狰狞凶险,只听得惨叫之音响彻山谷,不禁回想起吾山之役,一线天惨剧犹在眼前,不觉心惊而胆寒。 她咬紧牙关,手上加了气力,在草丛中艰难爬行,忽然嗅到一股奇香,顿感神色恍惚。 脚踝处的剧痛令她难以站立,只能像爬虫般穿行,如此体力消耗巨大,已是累得香汗涔涔。纱衣湿透了贴在身上,纵使窈窕身形,也显得狼狈不堪。 一抹亮色沿着光洁肌肤滑落,颗颗滴在身下,润于黝黑冻土。四面温度急剧下降,莲儿觉得汗毛倒竖,寒侵入骨,心道:“怎么回事,初春咋暖还寒,却也不至于这般刺骨?” 她举臂拭去额上冷汗,但见手臂划有数道血痕,手掌处淤青片片,血色粘稠。 “这不是我的血,区区皮外之伤,哪里来的这么多血?”莲儿向四下里张望,见周身杂草冗长,深可蔽体,隐约幻化成水,顿呈殷红之态,俨然猩红血海,莲儿赫然漂浮其间。 阴风阵阵,血浪滔天,茫茫一片密林,竟似骤然成海。滚滚猩红直灌入口,莲儿在血海中挣扎,无数残肢断体擦身而过,万张人面沉浮往复,顿感血水奇寒。 海面一望无垠,与黯然天幕相交成线,不知多少冤魂徒生,才能以血汇海,泱泱如斯。 双腿一阵痉挛,口中吐气成冰,莲儿大呼道:“大和尚,快快救救莲儿,这里好冷,好冷……” 远处暗流汹涌,涓涓旋为涡流,一个巨大身影从血泊中缓缓浮将出来。 第五十七章 食尸鬼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血液粘稠,沿着臃肿肌肤缓缓滑落,肥胖之躯挂满了人手人脚,甚至以人眼串珠,缠于肥颈。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衣不蔽体,满身残肢为饰,体态肥硕,正是盐帮玄鹰寨大当家,江湖人称食尸鬼的樊景铄。 真是人如其名,樊景铄素以尸餐,血盆大口兀自嚼着人骨,惊得莲儿不忍相视。 血瀑露出肉色屏障,沿着低洼处灌将进去,缓缓现出眼鼻口耳。 只见一个开阖的洞口,腥臭难当,其间零星利齿,偏倚相错。肥舌绕过齿缝舔舐嘴唇,食尸鬼笑道:“小丫头,胆子却是不小,竟敢独闯幻林,不知道这里是盐帮地界吗?狼虎谷素无活人出入,今日倒是热闹,来了这许多人,有趣,着实有趣!” 莲儿在血水中拼命挣扎,勉强止住下沉之势,腥臭之气瞬间灌入鼻腔,直呛得阵阵咳嗽,道:“莲儿……莲儿只是路过,只因挂念我家小姐安危,故而走此捷径,真的是无意冒犯,前辈可否放我过去?” “路过?每个误入幻林之人都是这般说辞。有的声泪俱下,有的威逼利诱,有的满口谎言,窃以为能打动于我,妄想偷生,而这些痴儿却永永远远的留在了这里。”食尸鬼指着海面漂浮着的无数狰狞人面,笑道,“这里有老人,小孩,妇人,口感各有千秋,樊某却独爱一味,便是如你这般娇俏可人的少女芳躯,咬上一口,回味无穷!” 莲儿听食尸鬼所言,已是吓得瞠目结舌,眼前这个满身污秽的死胖子,竟如那食人血肉的恶魔般无有人性,若是在平日哪里肯信,只是这血海涛涛,横陈眼前,却也不由得不信。 莲儿一张伶牙利嘴,此时也急得语速滞缓,求道:“小……小女子瘦骨嶙峋,体态娇小,哪有多少肉来?这……这满身的骨头,吃着定然麻烦,前辈还是放了我罢。” 食尸鬼摇着肥首,一本正经得道:“不打紧,不打紧,愈是美味的东西愈是不能多食。凡事物极则必反,就是要留有些许遗憾,存个念想。否则一次吃了个够,即便山珍海味也尝不出个所以然来,真真是暴殄天物。” 莲儿不禁一怔,觉得死胖子说得甚是有理,竟然毫无反驳之法。她见食尸鬼目光诚恳,全然不察自己话中玄机,显然心智不全,看来只有胡说八道一番,方有一线生机,故而解释道:“前辈怎么知道莲儿一定美味呢?小女子虽然外表看起来文文弱弱,清清秀秀,可实际上,却极是大大咧咧,特别不讲究个人卫生,一年到头能洗得一次澡便是好的。只是这几年漂泊在外,想来已经三年多滴水未沾,倒时前辈吃起来必然酸酸臭臭,还会有各种砂粒磨牙,岂不是坏了雅兴?” 食尸鬼竟是笑了起来,笑声浑厚,经久不绝,震得身周血海漾起圈圈涟漪,向着远处涤荡开去。 他刻意将人骨嚼得咯吱作响,笑道:“小丫头如此好心,着实难得,只惜多虑而。此地乌烟瘴气,腥臭难当,樊某游弋其间,全无不适之状,岂会在乎你身上异味否?樊某虽然上了岁数,但这牙口却是不减当年,别说区区砂粒,即便你身披重甲,坚若磐石,樊某也断然合骨咬得。” 血浪翻着无名之脸,向着莲儿缓缓漂来。食尸鬼仿佛出水巨鲸,俯身看着莲儿,扁平鼻头带着粘稠血色,沿着胸口直嗅到莲儿头顶,笑道:“香,香,果然好香!小丫头尽是胡说,害得樊某险些错过如此美味。” 模糊血脸与莲儿近在咫尺,莲儿可以真切得感觉到他粗重呼吸喷到脸上,可以清楚得看见他颈间挂有数十只眼珠串成的惊悚配饰,每个眼球上血丝突兀,瞳孔竟似齐刷刷得盯着自己,愕然而无神。 莲儿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白骨森森,漂于血海之上,与其他浮尸一般无二。而自己引以为傲的灵动双瞳,注定会挂在死胖子的肥颈之上,永无瞑目之日。 食尸鬼张开大口,零星利齿间阵阵恶臭袭来,莲儿不觉紧闭双目,扼住鼻吸。 忽觉脸上一湿,食尸鬼竟是伸出肥舌,舔舐莲儿面颊与琼额,口水顺着莲儿鹅颈般的鼻梁流溢满身。 就在这直面死亡之际,莲儿觉得一股暖流汹涌而来,四周香风顿起,仿佛万花凋零,茫茫缤纷五色花瓣,飘摇乍落,天地间纷纷然一片绚丽,令人目不睱接。 幻林瞬间流光四溢,只见一个粉色身影从远处飘摇而来,身法轻盈灵动,落地而无声。 “老鬼,莫要胡来,可还认得我吗?”粉影挥袖间,红粉随风,点点如星,刹那散往各处。粉中藏毒,可将一切虚无幻象返璞归真。 血海遽然凝固,归拢于一隅,杂草疯涨,连于天际。遥见万木参天,俨然茂密无尽之林。 莲儿方欲挣扎,发现血海消于无踪,自己竟然躺在野草之内,原来一切尽是幻象,却又怎会如此逼真? 樊景铄大惊失色,回首望去,见来人三十岁上下,粉衣长裙,云鬓花颜,身上挂满了毒囊熏炉,体态婀娜,浓妆而艳抹,此人正是阴阳寮九大式神,毒蝎勾阵。 勾阵以用毒见称,外表酷似懵懂少女,而心地却远胜蛇蝎万分。虽然武艺在江湖中名不见经传,但在阴阳寮却位居五下神之末,其实力固然不容小覻。 “当然认得,这一别经年,姑娘可好?”食尸鬼挺直腰身,口水兀自挂在嘴边,笑道:“今日狼虎谷真是蓬荜生辉,不知下神来比有何公干,如此行色匆匆?盐帮与阴阳寮素来交好,樊某在自己的地界吃只两脚羊,又碍得姑娘什么事来?难道姑娘认得此女不成?” 勾阵拱起掌心,拖住小小熏炉,炉上烟气缭绕,镂有小孔,数只蜈蚣穿梭其间,显得颇为诡异。 她允吸着炉内烟气,笑道:“小女在老鬼面前,怎敢妄称下神?我本不便来此,奈何此女乃四上神欲求之人,为座上之宾,老鬼却是伤她不得!” 第五十八章 鬼手魂潭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食尸鬼望着莲儿粉嫩娇容,只见梨花带雨般的眸子楚楚可人,不禁摇首道:“这个女娃娃不会半点武艺,没得丝毫神通,赫然便是一具肉身凡胎,怎会令四上神这般垂青?下神既已委身相请,不给脸面却也说不过去,只是不知此女到底有何来历?” “此女的来历,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既是四上神委托,岂有不从之理?”勾阵眉若墨描,唇似绛砂,妆容偏于暗色,显得成熟而不乏妖冶,猝尔笑道:“知道的愈少,活得便是愈加长久,老鬼能在盐帮分舵坐得大当家的交椅,想来必是熟稔此道,无须旁人多言。还请行个方便,莫要为难于我。” 食尸鬼面露不屑之色,撇嘴道:“话虽如此,只是这到口的美味怎可轻易拱手让人?樊某没有别的嗜好,唯独善食人肉,纵使阴阳竂四上神到此,樊某也未必妥协,何况你这小小毒虫?” 勾阵收回熏炉,手挽兰花,拈出一串毒囊,笑道:“小女知道,幻林乃盐帮门户重地,今日擅自登门确实有些唐突,奈何神旨难违,如若老鬼冥顽不灵,小女自知不是敌手,也只好以命相搏。” 食尸鬼大口喘着粗气,周身散发着阵阵恶臭,心道:“阴阳竂四上神自命清高,竟是不吝金口指名道姓得要掳走这一区区弱质女娃,想来必有所用。倒不如老夫将她献予帮主,一方面作为帮主新婚贺礼,一方面也好和阴阳竂做笔交易,如此送上门的大块肥肉,怎可轻易错过?”心念及此,颇觉自己宏韬伟略,决胜于千里,平日隐忍得够了,实是有屈良才,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道:“就凭姑娘这三脚猫的功夫,毒毒蚊虫尚可,却还不配与樊某过招。无有肉身终难投胎,如果姑娘不想死得难堪,便快快退下,免得成了幻林无名野鬼。今日,这个女娃娃老夫是吃定了!” 莲儿听得勾阵话中玄机,竟有相请之意,虽不明其目的,却是能暂且保住性命。反观食尸鬼之行状,已是下了决心要与上神为敌,决意吃掉自己,一时敌我分化清晰,莲儿心下斟酌再三,欲激化二人矛盾,动摇食尸鬼心志,故而大声嚷道:“死胖子好不要脸,身为前辈,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便是欺凌弱小,哪里有做长辈的样子?你若吃了莲儿,便是公然向阴阳竂宣战,到时重兵压境,此等罪过,你担当得起吗?” 食尸鬼顿时一惊,转身瞪着莲儿,怒道:“你这丫头插得什么话,竟敢数落老夫?阴阳竂与盐帮世代交好,又怎会因你而大动干戈,真是荒谬!” 莲儿摇首叹道:“小女子死不足惜,只是苦了前辈您啊!”她顿一顿,接着道:“姑且不论两派纷争,单说这位姐姐不辞辛劳,赶来邀请于我,本是好意,而且对前辈毕恭毕敬,言辞谦卑至极。而前辈却毫不领情,一再咄咄相逼,恐怕后人会传前辈凭借地利优势,以大欺小,难为一个后生晚辈。如此行径为万民所不齿,前辈这一世英名,必将毁于一旦。莲儿有心提醒,望前辈三思而后行,莫要行此无谓之举。” “那你待如何,难道要老夫放了你不成?”食尸鬼摸索着肥首,周身污秽不堪,断体残肢在胸口晃了又晃,仿佛贩肉屠夫般,极尽凶残之能事。 “莲儿正有此意,却终是出不得口。既是前辈这般说了,小女子便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莲儿灵动双瞳闪着聪慧光泽,一对笑靥美胜繁花。 勾阵美目流转,看着莲儿莹闪亮瞳,相视一笑,遂对着樊景铄作揖道:“小女子谢老鬼成全,改日必将献上童男童女,犒慰前辈洪恩。来日方长,若有用得着小妹的地方,尽管开口,小妹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食尸鬼不禁一怔,觉得自己似是陷入泥沼般愕然无措,明知勾阵以言语相激,奈何自己口齿笨拙,无以圆说,故而怒道:“老夫不与尔等浪费唇舌,多说无益,这个女娃娃老夫断可不食,但下神却也带她不走。老夫劝你早些回去罢,莫要等到弟兄们巡山路过此地,他们可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恐怕那时下神便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他肥身一晃,血落满坪,厚手出袖,遂将莲儿控于掌下,笑道:“盐帮清冷,倒是缺少你这么一个伶牙利嘴的小丫头,老夫今日定要带你认认山路,带你看看这天下第一大帮,是何等气派!” 阴风乍现,震得落叶缤纷,食尸鬼抱起莲儿腾身而起,不觉间,带起一串暗红血雾。 莲儿一声惊呼,只觉得一股恶臭袭来,不禁掩住口鼻,方欲回神,却已然落入怀中。 大手扼紧腰身,污血顺着狰狞肥面和臃肿之躯,缓缓淌在莲儿脸上,身上,浅蓝纱衣瞬间冷然若铁,暗红如浆。 “老鬼休走!”勾阵解开毒囊,刹那五色药粉飘向四方,花草触之即枯,蝇虫嗅之即陨,她遂将毒气汇于掌心,向着食尸鬼方向送出。 掌风瞬间化为五色云霞,美得按伏杀机,勾阵怒道:“放下莲儿,不然教你化于无形。” 樊景铄左手打着结印,大笑道:“雕虫小技,街头卖艺尚可,却在这里装神弄鬼,此等杂耍,实是难登大雅!” 狂风起处,树移成障,瞬间挡住毒粉攻势,隐天茂叶招摇着鬼厉之姿,遮掩入山斜径。 勾阵见其去远,奈何前阻幻林罡阵,难辨其方位。就在这进退维谷之际,但见脚下伸出三只猩红血手,死死掐住脚腕,将自己牢牢定在地上。 她柳眉深锁,用尽全身气力,却终是挣脱不得,口中呢喃自语,道:“鬼……鬼手魂潭,这……这可如何是好?” 只见指甲陷入肉里,衣破而肌损,露出浆白踝骨,痛得勾阵蜷缩起来,不禁撕挠着三只无感死臂。 长草渐渐化为深潭血水,潭水奇寒,隐约传有冤魂戾鸣之音。 三只满是疮痍的溃烂之手突然青筋暴增,乌青的颜色彰显着幽冥之辉,仿佛癫狂般死命向下拉扯,勾阵愈是挣扎,便是陷得愈深。 第五十九章 树茧血蚕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狼虎谷四面环山,遮天蔽月,故而密林中一片黑暗,隐约可见点点荧光在草丛中闪现,犹如天河倒置,绚烂如梦。 那是一个个在绝望中挣扎的羸弱生灵,与乱世颠沛流离之民如出一辙。惊风过崖,吹散它们仅有的微薄希冀,于不觉中企盼幻灭。 巴图莫日根已是走得多时,望着前路茫茫,仿佛置身于无限虚空中,不识身处何地。忽闻远处溪声淙淙,如天籁琼音,巴图莫日根顿时喜上眉梢。 方才背着莲儿走得正是此路,见溪边果树林立,故而折返寻之。奈何沿途岔路繁多,幸得连日阴雨,致使土壤疏松,这脚印若是留心,亦不难辨识。 巴图莫日根拔出木柄神刀,刃脊光滑如镜,映出一张狰狞鬼面。他素来谨慎,脑海中回荡着莲儿不久前诵读的碑文,不觉心生疑虑,暗道:“幻林迷人神智,凡事需得小心,纵然听到水声,也不见得确有其实。” 他缓步近前,见乱石罅隙果有急湍飞漱其间,水面流光斑斓,至清而无鱼。 他伸指试探,觉得水温尚寒,且流速飞快,必是由崖顶山涧硗塉处流淌至此。他从怀中取出竹筒,舀水封存,心道:“这溪水若是幻觉,断然不会有此触感,想来必是真实无疑。小丫头等得久了,必会口渴难耐,多留一些存起来,也好路上饮用。” 他见石溪两旁古木虬谲,藤蔓依依,且姿态各异,在夜风中招摇着惊惧之容,诡异得直透人心。 古木枝繁而无叶,缠绕在一起,于头顶形成墨色巨网,难舍而难分。藤上结有无名之果,红衣绿囊,密如星辰,不知可否生食。 在这深山荒野,奇花异果时常有之,却也不足为奇,但并不是所有野果野菜都能充当裹腹之物。颜色愈是艳丽,便愈有可能蕴有剧毒,巴图莫日根又岂能不知? “此地凶险难测,不可延误时辰,小丫头还在等着老夫回去,恐迟则生变。不管此果有毒没毒,姑且尝它一尝,量它也不能伤到老夫分毫。”心念及此,他试探得拉扯藤蔓,野果随着剧烈摇晃簌簌而落。 巴图莫日根俯身拾起,握在手中仔细端详,野果带有少许温度,竟然缓缓蠕动起来。 红衣剥落,绿囊逐渐膨胀,现出几道清晰横纹。隐约的脉动,使得开口处流溢出乳白色粘稠液体,滴在巴图莫日根手上,初时带有灼烧之感,而后逐渐冷却,略有凉意。 “这……这哪里是水果,分明是毒虫幼卵!”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遂将虫卵甩出,原来头顶上方数以万计的“红衣绿囊”并非生长于树上,而是依附于藤蔓的寄生之所,俗称树茧血蚕,能够孵化蚕虫,食人血肉,凶残至极。 阴风徐来,万千虫卵波涛万顷,仿佛一个个不够安分的小孩,带有渗人的啼哭声响。 虫卵似被唤醒,一股热浪燃得草枯石裂。红衣滑落,缤纷恣坠,乳白液体从绿囊中滴落成雨,洒入奔流溪水,沸腾之音不绝萦耳,泛起阵阵白烟。 烟雾散尽,只见液体泻入寒池后,逐渐转为透明,原来此水乃林间虫卵体液汇聚,带有熏人的浓重戾气,向着远处奔流而去。 巴图莫日根不禁一阵干呕,遂将竹筒扔入腐溪之中,随流泻去,心道:“这幻林怎么如此诡异,幸亏老夫发现及时,否则被小丫头喝入口中,后果不堪设想。” 虫卵的震动愈演愈烈,微弱的响动汇聚成滔天之势,仿佛野兽的嘶吼,回荡在这无尽深谷。 幼虫的破茧之音响起,茫茫然一片吵杂,绿囊瞬间四分五裂,露出蚕虫幼崽肥鼓鼓白花花的肚皮,牵扯着粘稠的丝网般的体液,油腻至极。 巴图莫日根举首望去,但见数以万计的蚕虫从天而降,口分四瓣,舌呈针形,身体蜷缩成球状,张开后竟有人脸般大小。 满身的细足开始蠕动,这是一种类似于蜈蚣的软体动物,由于谷底终年黑暗,幼虫并未生有双目,嘴旁兀自立有触角,应是其辨别方位的唯一途径。 神刀未及挥出,紫羽裘氅已被蚕虫体液覆盖,腥臭之气经久不散。巴图莫日根觉得身子一沉,行动略显滞缓,稍一定神,发现自己几乎被蚕虫掩埋,万千细足死死勾住羽衣,扭动着湿滑嫩躯,游走全身。 耳中回荡的尽是蚕虫吮吸之音,肥厚的躯壳叠在一起,密密麻麻,白花花得如同人骨的颜色,狰狞异常。 无数蚕虫伸出如针细舌插入皮肉,大口吸食鲜血,并张开四瓣利嘴,啃噬巴图莫日根裸露在外的少许肌肤,肌肤瞬间暗沉,逐渐转为青紫。 蚕虫的咬合力度并不算很大,仅能擦破皮肉而已,但它们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极度嗜血,且吸血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只的力量固然薄弱,奈何这数以万计的啃咬与无休无止的吮吸,直痛得巴图莫日根一阵晕厥。 面具上爬满了肉白蚕虫,竟是向着眼窝处爬去,吸完血的蚕虫身体呈现淡粉色,肥鼓鼓的身子白中泛红,晶莹剔透,似乎吹弹可破。 巴图莫日根大喝一声,紫羽腾空,飞旋得如同一条墨色巨龙,呼啸间将身周蚕虫尽皆震碎。 仿佛暴雨倾盆,白浆混着血色溅洒开去,曲折山径铺满了粘稠体液与无数幼虫残片,随着这一声震天龙吟,瞬间荡开一条血色杀路。 蚕虫本无血,何来的这满地殷红?巴图莫日根不禁一阵感慨,想不到仅仅在这瞬息之间,蚕虫竟然已从自己身上汲取了这么多鲜红血液,若是迟得半分,恐怕早已被吸成干尸,命绝当场。 而在不远处,数以万计的蚕虫蓄势待发,无数张饥饿之口,正对着猎物宣示着主权,可怖至极。 这是它们生平第一次攻击,那种来自心底的嗜血**,无须历练,与生俱来。蚕虫拨弄着触角,向着巴图莫日根的方向聚拢而来。 第六十章 无相鬼童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神杖握在手中,杖柄蛇头闪着粼粼凶光,可以清楚的见到上面挂满了蚕虫碎片与其分泌的粘稠体液,沿着杖身纹路缓缓滴落。 “这些毒虫好生难缠,如此僵持下去,实是凶多吉少……”巴图莫日根已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纵使他武艺冠绝天下,但在这万千蚕虫面前,也显得颇为胆怯,心道:“但愿小丫头平安无事,真不应该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乳白色身躯开始蠕动,数以万计的蚕虫互相踩踏堆叠在一起,茫茫然一片密密麻麻,犹如翻卷着的白色浪潮,带有汹涌之态。 忽然阴风乍起,吹动紫羽裘氅,巴图莫日根感到后脊处汗毛倒竖,如同枯槁利爪滑过肌肤般冰凉酥麻。 “什么人?”他大声嚷道,面对成群蚕虫已是分不得半分精神,明知身后有异,却也不便转头,他以余光扫视身后,仅能见到遍地体液的幽靡之色。 蚕虫肉身略微一滞,发出呜咽般悲鸣,仿佛见到了世间极为可怕之物,竟是向着相反的方向疯狂窜逃。 巴图莫日根怎么也想不到,蚕虫来得毫无征兆,去得也是这般突然。树影在风中恣虐依旧,只见白浪轰然泻去,匆匆没于无尽黑暗。脚下长草复兴,幻林随即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能够清晰得听到天地间所有战栗之音。 巴图莫日根没有放松警惕,他觉得自己身后一定藏有某种更为可怕的生物,不然蚕虫怎会如此统一得消散于无形? 他带着疑虑向后望去,但见来路默然无踪,隐于密林深处,仿佛树的位置发生过改变一般,处处透着陌生的气息,虽是晦暗得压抑,却并未发觉有何异状。 巴图莫日根心道:“方才明明感到身后有股阴冷气息,必是有人或是某种野兽蛰伏于此,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便是寻它不到?” 他观望良久,又转而看向前方,嗜血蚕虫一经散去,幻林仿佛活了过来。藤蔓低垂,乱舞腰肢,不觉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啪声响,似是上苍对尘世的无情鞭挞。 零星肉卵兀自挂在上面,显是尚未成熟,仍在孕育之中。红衣包裹着绿囊,乍一看去,似是在这阴冷色调间添加的一抹春意。 藤蔓交错,虫卵间赫然飘出一缕墨色长发,在风中凌乱而招摇。只见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孩童,分不清是男是女,正孤零零得背立在树下。 它散发无束,长服去饰,下摆拖在地上,沾染蚕虫体液,褴褛中透着阴森鬼气。它动也不动,就这样死死的站在那里,背对着巴图莫日根,半晌无话。 神杖杵在地上,溅起一片尘沙,巴图莫日根挥舞木柄神刀,斜插于腰际,猝尔气运丹田,大喝道:“何人装神弄鬼,还不速速现出真身!老夫路经此地,无意冒犯,着实不愿在中原屡树强敌。” 声音响彻幻林,且刚劲十足,直震得虫卵簌簌而落。巴图莫日根正是想以此浑厚内力吓走对手,令对方知难而退,免得兵戎相见。 风吟依旧,却并未有人作以回应,它依然立于树下,背脊向前佝偻着,长服现出几落嶙峋骨节,隐约少许起伏。 不多时,它竟缓缓抬起左手,手中赫然握着契丹国的火信旗花。旗花刻有殷红图腾,上书契丹小字,正是巴图莫日根赠予莲儿的防身之物。 玄靴踏前一步,大手握紧刀柄,巴图莫日根怒道:“旗花怎么会在你的手中,你到底把小丫头怎么了?尔等妖人,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竟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下此毒手,这便是中原人常挂于嘴边的江湖道义吗?” 仿佛死去了很久很久,浑身撒发着腐烂的气息,它将旗花收入怀中,缓缓转过身来。它的身子显得僵硬滞顿,动作异常缓慢,本是瞬息之际,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般漫长。 长发依旧低垂,乌油油得如幕如帘,死死遮住眉目,终是看不出五官轮廓,这一张隐于长发后的鬼面,竟与后脑一般无二,仅能从衣领处分辨身体之前后。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他曾听说过中原武林有一个人形怪胎,其行为诡异,善养蚕虫,能与万物沟通,唯独不解人言。相传此人天生没有五官,不能说话进餐,因为身材矮小佝偻,被世人称为无相鬼童,可实际上已是中年之人,并非什么懵懂孩童。 他感到阵阵寒意袭来,心中泛起抵触之意,不禁暗道:“想来方才的毒卵必是其饲养之物,他驱策蚕虫进攻老夫,却于中途收手,是何道理?” 鬼童之母姓名不详,昔日鬼童胎死腹中,其母郁结多年,怀胎十月而未消,腹肿如怀瘤,终于一日破腹而出,便成了这副模样。 虽说无相,但一个活人怎么可能没有眼睛而识路,没有嘴巴而进食,没有耳朵而闻音,没有鼻子而呼吸,实是超出人类所有的认知,却也无人胆敢撩开头发察个究竟,只得以讹传讹,便有了这无相之说。 巴图莫日根自当是鬼怪奇谈,江湖戏言而,却哪里料得,竟于今夜狭路而相逢。 巴图莫日根收定心神,明知鬼童看不见听不到,但仍是拱手道:“不知阁下何意,难道是以此旗花提醒老夫什么吗?” 鬼童仍是不言无语,僵愣愣得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任由东风吹散长发,仿佛一棵低矮植株,生长于修罗地狱,繁茂于惨淡人间。 巴图莫日根心道不好,反手拔出神杖,暗道:“无相鬼童在这里不进不退,沉默不语,先是以蚕虫缠身,却未取老夫性命,后又以旗花相激,莫不是有意延误时机,上演着调虎离山之计罢?小丫头难道还在原地?老夫定要回去瞧个究竟!” 心念及此,巴图莫日根方欲转身离去,却发现无相鬼童不知何时已然立于身后,空气瞬间凝固起来,带有莫名的压抑。 第六十一章 幻林罡阵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无相鬼童正用乌黑“后脑”注视着巴图莫日根,不带丝毫动作,没有半分言语,也许它只是随性使然,亦或是无从发声。 整张脸阴测测的,虽然看不清五官轮廓,却比任何鬼面都要恐怖万分。 长服逶地,不见足履,无相鬼童身子佝偻着向后飘去,在地上赫然留有一道深深血痕,仿佛是由身下流出,猩红中散出阵阵恶臭,血痕接触空气,旋即消散无踪。 鬼童与巴图莫日根始终保持着距离,由于身子弯曲得严重,乱发几乎垂到地上,墨色晕染,似与暗夜融合,很难想象身材如此矮小枯槁之人,竟会蓄有这般飘逸长发,显得极不协调。 巴图莫日根将神杖横在胸前,见无相鬼童并未有何动向,一时分不清敌友,却也不便先行出手,不解道:“阁下何以拦着老夫去路,究竟有何企图?方才蚕虫攻击老夫,可是阁下出手相助?如是这般,老夫先行谢过。” 随着一呼一吸,无相鬼童身子上下起伏着、抖动着,似乎佝偻的背脊令它呼吸困难般,压抑之感难以名说。 他伫立良久,见无相鬼童始终站在那里,显然是在阻止自己营救莲儿,不禁暗道:“小丫头究竟有何来历,为什么阴阳竂与盐帮都要极力抢夺?老夫见她天真可爱,懵懂无邪,却也不像怀有诡秘之人,这其中必有玄机!” “事情变得愈来愈复杂,中原武林尔虞我诈,明争暗抢,显是孕育了一场惊天浩劫。那么如何才能洞悉此劫?如今老夫落入山中,横看成领侧而成峰,赫然成了这盘上棋子,锅中游鱼,到了这任人宰割的地步,是何道理?一线天石棺乃诸事之始也,看来老夫也只能从落霞庄入手,不得不拜谒许长风,一探究竟了。”紫羽随风舞动,巴图莫日根感到周身阵阵酥麻,疑惑得似是坠入无底深潭一般,这潭水浑浊,腐蚀人心,辨不清今夕何夕,看不穿凡尘具象,只能任由摆布,听天由命。 正在这焦灼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声女子惊呼,声音穿透层林,清达入耳,无相鬼童仿佛充耳不闻,依然立在那里,不动声色。 巴图莫日根自当是莲儿呼救之音,却哪里按捺得住,立时飞出,紫羽幻化无数暗影,向着鬼童奔袭而去。 异香乍起,巴图莫日根人在半空,不禁一阵恍惚,但见无相鬼童身子剧烈得抽搐起来,身下流溢出滚滚猩红,刹那铺散开来,血水溶化长草,茫茫一片绿坪顿成血海。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很难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不禁暗道不好。这如斯密林遥遥无际,何以凭空生出血海来? 他哪里知道,这异香幻境会令人迷失神志,看到人心中最阴暗、最薄弱、最恐惧的一面,而对于巴图莫日根来说,什么才是他心中最不愿提及的伤痛? 血浪滔天,无数蚕虫狰狞着从血海中爬出,白茫茫铺满三面要路,唯独留有一面可供行走。无相鬼童驱策蚕虫刻意留出生路,正是想要对方由此遁去,从而有去无回。 巴图莫日根不及多想,紫羽归于一处,向着这看似唯一的一条生路飞奔而去,窃以为能逃出生天,救得莲儿,谁料已是正中下怀。 脚踏血海而起,巴图莫日根无视泛起的人面残肢,一路畅行无阻,不觉中误入罡阵,想是有死而无生。 幻林罡阵开有八门,两树之罅为一门,即“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如此八门,门与门之间可以叠加,从不同的门进入,便会见到不同的幻象,由一重幻境最高可叠加到六十四重,但无论从任何一门进入,皆从死门而出,是故误入罡阵者,无有生还。 海水逐渐退去,玄靴落在草丛中踏实,巴图莫日根从“伤门”而入,惊魂甫定间,却见身周树移成障,绕着自己急速旋转,直晃得头晕眼花,俨然困在中央,无路可行。 异香缭绕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浓郁起来,巴图莫日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云端。 树影迁移似墙,刹那堆叠成偌大宫宇,飞檐高可掠空,巍峨遮天,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直若幻境一般。 大殿内歌舞升平,酒气氤氲,正堂中心处长案横陈,两旁坐满了王孙贵胄,赫然便是一场奢靡盛宴。 众人似乎忙着享乐,竟是无暇理会这衣着怪异的不速之客,实是有违常理。巴图莫日根走在人群中,见无人看向自己,甚至连守卫也视而不见,仿佛人间蒸发,毫无存在之感。 他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舞池中央,异常的醒目,歌女在台上穿梭往来,舞袖漫卷,皆是从自己身体中穿行而过,如那鬼魂一般。 “老夫已经死了?难道这里是天堂不成?”巴图莫日根试探着拉扯舞女飞绸,大手用力握紧,却如竹篮打水,终是抓了个空。 巴图莫日根看向四周陈设,似曾相识,细看之下仿佛回到了契丹境内,忽见席间一个俊逸少年啃着羊腿,弄得满脸油腻,头发都快吃到了口中。少年眉眼间英气勃发,身着墨紫色裘氅,十三四岁模样,比同龄人壮实许多,显得老成,却是做着孩提时贪嘴的糗事。 巴图莫日根穿过舞池,屈膝伏于案前,红纹鬼面正对着少年清雅之脸,一双血目流露出温婉之色。 他觉得少年甚是眼熟,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音容笑貌,不觉悲从中来。 少年吃得眉开眼笑,蓦地抬眼与巴图莫日根对视,缓缓伸出油腻小手敲打狰狞铁面,笑道:“叔叔为什么一直带着这个面具,难道是怕仇家认出你吗?” 仿佛少年能看透人心,竟是道出了巴图莫日根隐忍多年的秘密,巴图不禁一怔,惊道:“你这小娃娃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能看得到老夫? 少年不以为意,满不在乎的吃着羊腿,笑道:“因为我就是你啊!” 第六十二章 尸坑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少年的声音仿佛暮鼓晨钟,一遍一遍的回荡在如梦似幻的广袤寰宇,巴图莫日根瞪大了双眼,直直的盯着这个笑容诡异的孩童,半晌无话。 “是的,我就是你,我就是面具后的你。”少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若是旁人自是听不出这话中玄机,而巴图莫日根又岂能不知? “这一定是幻觉,快告诉老夫,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他的眼猩红若血,铁面似乎也陷入了癫狂之态,他想扶住桌案,却又是扑了个空。 油腻的小手在裘氅上擦了又擦,少年舔舐嘴角,邪笑道:“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除非……除非你死在这里,你的尸体便会离开罡阵,但最终注定会成为蚕虫腹中之物。” 巴图莫日根眼露不屑,大笑道:“如此说来老夫今日非死不可了?简直荒谬!所谓人定胜天,世间万事万物安有定数?” 笑声刚劲十足,却逐渐淹没在笙歌靡曲之间,忽然刀光骤起,两侧帷幔翻卷,赫然冲出数十伏兵,举刀向众人砍去。军士皆身披重甲,头戴貂裘,分明便是耶律阿保机的侍卫亲兵。 杀声四起,七部贵族酒意溃散,扔下樽盏疯狂窜逃,口中嚷着污秽之言,于人群中横冲直撞,却哪里跑得出去?只能眼睁睁得看着殿外部族军杀将进来,一眨眼的功夫,已是血聚成河。 少年脸上毫无惧色,始终挂着令人悚然的笑意,冷冷的望着巴图莫日根,一字一顿的道:“怎么样,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会的,怎……怎么可能?”巴图莫日根激动得握紧神杖,雄健之躯颤抖起来,“这……这里是盐池?” 少年颔首,一抹暗影洒满俊雅之容,阴测测得道:“没错,这里就是炭山东南滦河上的汉城盐池,一个你和我皆想抹去,却怎么也无法磨灭的记忆。” 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窒息之感无情得淹没了巴图莫日根,他的眼真的流出了血泪,沿着面具后的脸缓缓滑落,“这……这是老夫的记忆吗,你是我臆想出来的自己吗?” “不,这里不是幻境,也不属于谁的记忆,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包括死亡,包括我。”少年端坐案前,面对如此情境,不但没有胆怯,反而不闪不避,一幅处之泰然的闲情逸致,浑然置身事外一般,“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是这世间独立而真实的存在,我可以看到你,感受到你,而你却无法触及到我。你无法改变历史,也无法把握现状。是的,我比你自己更加了解你自己,我就是你心里罪恶的缩影,是你生命延续下来的分支。” 巴图莫日根已是目瞪口呆,不禁怔在当场,眼看着部族军纷至沓来,已然立于少年身后,几人拔出腰刀,狂笑着在少年身上恣意乱砍,刀刃极是锋利,裘服瞬间四分五裂,露出了雪白肌肤与开在上面的无数血痕。 少年周身晕染着血色,阵阵殷红激射若泉,他邪笑着,仿佛不知痛楚,苍白的脸上点点猩红,流露出狰狞之态。 他的笑声异常清晰,似是在巴图莫日根的伤口处荼毒撒盐一般,说不出的刺耳与诡异。 每斩一刀,虽是伤在少年后脊,却是痛在巴图莫日根的身上,仿佛某种附魂蛊术,以少年为媒,蚕食着巴图莫日根所有的意志。 全身撕裂般剧痛,不见血色,却是痛入肌骨,巴图莫日根拄着神杖,单膝跪地,面具之后不知是何等愁容,怒道:“够了,你想要老夫的命尽管来取,何故如此折磨于我?” 少年僵坐于地,就这样被刀劈斧砍,已是遍体鳞伤,他口中噙着鲜血,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兀自喃喃自语,笑道:“我不想杀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杀了自己。”他狞笑着,身子抽搐着,痉挛着,“痛吗,愤怒吗?这种痛楚熟悉吗,这种愤怒熟悉吗?” 红纹面具挂满了少年飞溅过来的鲜血,沿着铁面蓄于獠牙鬼口,血腥之气直灌鼻息,巴图莫日根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的捂住耳朵大喝道:“你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声音震得四壁坍塌,轰然巨响,但见巨石飞落,将流窜众人碾压其下,霎时间,血泥遍野,肉沫横飞。 大殿瞬间夷为平地,滚滚浓烟起处,震动未减半分,大地竟是下陷而去,形成了这百尺见方的无底深坑。 殿中尸体缓缓浮出尘上,一片模糊血肉,白骨成浆,萧条肃杀得凄凄惨惨,俨然一处血浪滔天的万人尸坑。 少年仍有口气在,倔强得拖着支离破碎的身躯,从尸堆中奋力爬出,肢体当啷着,摇晃着,仅由筋脉勉强相连,似乎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 他拖出一串血色,盖在粘稠而暗红的浆液之上,几经波折终是爬在巴图莫日根脚下,眼中满是祈怜之色,与方才的邪魅阴损简直判若两人,他颤着声音道:“救救我,救救我,您不是祭司吗,怎么会见死不救?” 巴图莫日根跪在血泊之中,紫羽裘氅已被血污覆盖,羽毛粘黏在一起,显得狼狈至极。他感到周身出奇的剧痛,仿佛真的被人活生生的肢解了一般,这种痛感是如此的熟悉,不知是源自真实,还是记忆无情的复苏。 他忍着剜心剧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发现自己与这个将死之人近在咫尺,少年的样子再熟悉不过,仿佛时空重叠,昔年的情景不断浮现于眼帘。 是的,这个少年正是自己,记忆残存且缓缓拼接起来,重叠复又重叠,他把未来的自己当成了真正的萨满祭司,正祈求着“巴图莫日根”,企图他能以自己尚且不知的某种巫术为自己延续生命。 “您不是祭司吗,怎么会见死不救……”巴图莫日根与少年反复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现出阵阵苦笑。 哔啵之音不绝于耳,万人尸坑不知为何,竟然自己燃烧起来,熊熊热焰烤炙得肌肤火辣,腾腾火苗反射得碧空血红。 火蛇爬到身上,死死的缠住少年,苍白血面在火中慢慢变得焦黑,一双血目与巴图莫日根一般无二。 第六十三章 移动的界碑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魂潭深不见底,潭泥早已覆盖过膝,勾阵深陷其中,纵使轻功无双,奈何身处泥沼之内,无有着力之点,亦是力不从心。 三只溃烂鬼手钳在肉里,伤口深可见骨,此时仍是没在泥里,直痛得勾阵大嚷大叫,全然没了风骨,怒骂道:“老鬼,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老匹夫,畜生,没有人性的食人魔,老娘即便死在这里,化成厉鬼也非要宰了你不可!” 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蚊虫簌簌飞过,扑扇着的翅膀在肆虐狂风中不慎剥落。勾阵眯起双眼,神情颇显低迷,自己在这无限寰宇又何尝不是如此,慨叹蜉蝣之于天地,沧海之于一粟。 勾阵心灰意冷,明知呼救实为徒劳,却也难定心神,不禁暗道:“为了这个贱婢,真的要搭上性命吗,果是不值。四上神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个黄毛丫头,如若无功而反,恐怕结果都是一般,左右都是个死,如何是好?”她眼中似乎噙着泪水,怎会甘心就这样香消玉殒?她挥舞双手,始终出不得魂潭半分,故而大喝道:“这个鬼林子里除了死人就没个能喘气的吗?什么鬼地方,有人能听到吗,快来救我啊……” 前方罡阵“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矗立,阴森森得透着死气,仿佛一把把利刃钢刀,直插穹顶,阻隔住上山斜径,想来亦不会有人由此下山,即便自己喊破了喉咙,也终是一场徒劳。 她见罡阵并未移动,与勾阵保持着百尺之隔,不知食尸鬼意欲何为,难道是以此魂潭给予警示? 她在心中暗骂道:“老鬼行事蠢笨,向来自以为是,他碍于盐帮与阴阳竂的关系,本不欲杀我,奈何高估了我的实力,这一小小魂潭,对于他来说,固然不放在眼里,却着实要了老娘亲命!” 由于终年见不到日月之辉,狼虎谷出奇的寒冷潮湿,这便衍生了许许多多不同于外界的奇特生物,以及一系列怪异甚至灵异事件。 而盐帮能在乱世争雄,于狼虎谷根深蒂固,必是仰仗了这以奇门、六壬、太乙三大术数为基础,悉心栽植的幻林罡阵,俨然人间鬼域一般。 但见石碑森然立于密林之间,青苔附着,字迹斑驳,隐约可辨,却是不知迷惑了多少忘途之人。 原来二十多年前,那时还是东平王的朱温曾多次发兵围剿,军士皆望而生畏,擅入林者,有进无出,是故唐军立此界碑,以警醒后世者莫要以身犯险,妄自送了性命。 随着时光推移,林子逐渐扩大,这尊石碑虽然未动,但却相对于膨胀之林,逐渐由林口迁移而入,最终留在了幻林境内。直到莲儿诵读之时,巴图莫日根窃以为幻林以此为界,遂将莲儿留下,只身寻找泉溪果木,以填补腹中之饥,谁料二人不觉中早已落入了幻林鬼域,全然不察这四伏危机。 勾阵面露痛苦之色,显得焦躁万分,她觉得前路无望,便瞥眼身后,听得夜风扩散在遥遥无尽之林,发出莎莎声响,只将自己孤立于这晦暗的最深处,无人问津。 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断的招摇着可动之躯,期盼奇迹的发生。可事与愿违,下陷的速度不减反增,她越是挣扎,伤口撕痛之感便越是剧烈。 此时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直吓得一身冷汗,恐惧袭上心头,惊栗之色无以复加。勾阵奋力得扭动腰肢,身上毒囊熏炉相互碰撞,发出悦耳声响,她忽然心生一计,暗道:“枉我以毒蝎自居,在这危难关头竟是忘了老娘的看家本领,着实可笑……” 她笑着摇首,乌唇透着邪魅的压迫感,她不急不缓的从毒囊内取出少许化尸粉,洒在泥潭之中。 化尸粉呈颗粒状,上有淡蓝结晶,与肌肤相触不见异状,唯独遇水生热,遇血腐蚀。 潭水血色粘稠,冰寒刺骨,方与药粉接触便是冒着气泡,不多时,潭水温度急剧上升,仿佛沸腾了一般。 勾阵心道不好,口中咒骂着自己,只见泥沼蒸腾,泛起滚滚黑烟,她本欲腐蚀鬼手,却忘了自己也身陷其中。 仿佛热油浇灌到腿上,勾阵痛得险些晕厥过去,她呼喊得声嘶力竭,喉咙早已喊破,声音伴着肆虐狂风,扶摇而去,“救我……救我……” 忽见前方密林深处紫影闪现,一个身材魁梧头遮玄铁鬼面之人飞入罡阵之内,口中兀自喊着“莲儿”二字。原来巴图莫日根误把勾阵呼救之音听成了莲儿的求助讯息,却哪里按捺得住,一时愤恨、焦躁齐聚,恐慌冲昏了头脑,便是这般轻易得着了鬼童之道。 无相鬼童本不想伤其性命,奈何巴图莫日根先行下了杀招,只得将其引入幻林罡阵,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参天古木将巴图莫日根围在中心,竟开始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猎猎狂风打着漩涡,直吹得勾阵粉衣翻飞,身子竟然缓缓得拔出魂潭,奈何鬼手死死钳住脚踝,终是无法脱离束缚。 鬼手本就溃烂,无痛无感,但在化尸粉强力腐蚀下,逐渐消融成水。爪力随之减弱,指甲遂从伤口处脱离开来,勾阵瞬间飞出丈许,摔入长草之中。 鲜血涓涓逆流而上,瞬间漂于潭水表面,由于持续高温,血水混着潭水,兀自鼓着气泡。 勾阵惊魂甫定,却见罡阵带有癫狂之态,逐渐扩张,竟是向着自己的方向蔓延而来。如此下去,自己必会卷入八门之中任何一门,不论从哪里进入,都将从死门而出。 纵然刚刚逃离魔爪,却又再入死域,勾阵惊得粉面失了颜色,苍白而战栗,现出将死之状。 她见自己双腿脚踝处白骨裸露于外,粉裙腐烂殆尽,脚尖直到膝盖处烫得血泡密布,全然不成样子,哪里还能走得路来?眼看着罡阵袭来,只能眼睁睁得等死吗? 红光遽然亮起,只觉得身后一团火焰熊燃,一双葱白美手由火中伸出,抓紧勾阵香肩,赤脚踏长草而起,带得勾阵飞出百丈之距,银铃般的笑声由火中传出,“你这个不要命的小蹄子,脑子锈住了吗,怎么胆敢一个人擅闯幻林?若是让四上神知道了,还不活剥了你!” 第六十四章 金乌再现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火中映衬出婀娜剪影,仿佛日中金乌,缤纷耀目,勾阵人在半空,不禁回首相视。 只见一妙龄少女身着五色彩衣,百褶裙短不及膝,露出修长美腿,整个人泛着阵阵油光,竟然于火中焚炙。 缩褶帽高悬头上,银簪银梳点缀其间,布满所有可置之处,显得华贵异常。此人与勾阵言辞熟络,话语之中颇有调侃之意,赫然便是阴阳竂九大式神,金乌太常。 二人双双落地,赤焰在太常肌肤上不断燃烧,仿佛一袭殷红纱衣,炎炎飘廖,照亮了四周奇花异草、古木繁藤,不觉间,热焰窜起数丈,将勾阵的身影拉得清晰而颀长。 太常于项羽祠援手鬼道之际,与巴图莫日根交起手来,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即便太阴太常二神合力,也无法挽回战局。正在三人缠斗之时,巴图莫日根的化影分身迷人眼目,神杖终是落于太常头顶百会穴,蛇头坚韧无比,太常就这样不慎被其所伤。 巴图莫日根初涉中原,本不愿屡树强敌,尤甚阴阳竂这种在朝中筑有根基的江湖势力,是故出手前先行收了八分气力,纵使如此,神杖下落之势已若千钧,直震得太常气血逆行。 幸得云鬓高挽,缩褶帽串金鎏银,勉强减缓这一击之力,太常虽然吐了口鲜血,却也并无大碍。 幻林凉风习习,透着阴森之感,熊熊热焰在这种极度阴冷潮湿的环境下,也逐渐萎靡起来。 太常手打结印,催动体内至阳真气,收于丹田气海。火光随着内劲的牵引逐渐淡去,缓缓由赤色转为幽蓝,随后慢慢熄灭。 太常露出满是油光的小脸,莹白肌肤上沾染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某种秘制的防火涂料,显得滑腻而诱惑。太常嫣然笑道:“吃到苦头了罢?狼虎谷没有四上神的首肯,怎可贸然进入?你伤成这般,没个数月静养绝对别想随意走动,这莲儿的差事,只得由我一人料理了。” 勾阵方才落地,一张挂满汗珠的羞容显得过于苍白。由于失血过多,眼前昏昏沉沉,头中一阵晕厥。她努力得摇首,时刻提醒自己保持镇定,并从怀中取出白玉颈瓶,拔下瓶塞,将药粉点洒于伤处。 她的手仿佛不听使唤得颤抖着,粉末在空中飘摇,缓缓铺散到腿上,此药有消肿止痛的功效,可加速肌肤再生,只是用量过猛,未必便是好事。 伤口囊括了膝盖以下几乎大半的皮肤,密密麻麻的水泡接触到药粉时,竟纷纷爆裂开来,破损处流出一滩滩粘稠血水,沿着长腿滴落,直痛得勾阵眉头深锁。 她撕开内禁,缠在双腿之上,不多时,鲜血已是氤氲而出。她处理既毕,转头望向太常,怒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老娘怎么说也大你一轮有余,你便这般与我说话?” 太常脚腕处戴有金环,走起路来清音悦耳,增添了些许灵气。她看着勾阵踝骨裸露,伤得几乎成了废人,不禁大喜过望,邪笑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姐姐何必如此虚荣?你我皆属式神,无有等第之说,如若论起辈分来,我固然要叫您一声姐姐,只是我纵然叫得,你也应得吗?” “妹妹以言语相激,屡次无视于我,老娘并不放在心上,但你且记住了,别以为四上神对你抬爱有佳,你这后生晚辈便可在老娘面前指手画脚。你虽排行第八,我居第九,但这排名座次不可成为你傲慢之资,张狂之本,妄自乱了尊卑。腾蛇可不是吃素的,别怪姐姐没有提醒过你……”勾阵极是看不惯太常目中无人的性子,故而出言警示,接着道:“莲儿乃是四上神座上之宾,上神本是命我出山相请,你和太阴又何故插足?鬼道素来谦和,莫不是听你怂恿,又怎会行此不义之举?” 太常俏脸带有些许不屑,大笑道:“就凭你这微末本事,又怎是落霞庄的对手?神旨固然难违,却也要审时度势,伺机而动。莲儿虽然不会武功,却一路跟着赵隶、秦越、许婉秋,你又岂有下手的时机?若不是一线天之乱,无巧不巧得伤了莲儿,太阴才会佯装赶尸制造了这独处之机。本是万无一失,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但救走了莲儿,还一路护送,真不明白契丹何故蹚这场浑水,不知这个小丫头到底有何来历?” 勾阵不解道:“妹妹说得可是萨满祭司?” 太常颔首,银饰琉璃醒目,道:“正是此人,契丹的辅国国师,萨满教的执杖祭司。” “那妹妹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这个巴图莫日根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此话怎讲?” “方才我见一头遮鬼面之人误入罡阵之中,从身形与服饰看来,必是鲜卑一族。” 太常大惊,怒道:“如今莲儿被食尸鬼所擒,必是凶多吉少,本以为巴图莫日根会领军杀入盐帮,莲儿自不会有性命之忧。现如今祭司身陷罡阵之内,哪里还有命活?莲儿若是死了,上神盛怒之下必会迁怒众人,你我皆是难逃厄运,这……这可如何是好?” 勾阵觉得太常所言甚是,略一思忖,忽然心生一计,道:“罡阵固然玄妙,但毕竟是古木所立,阵内迷人神志,有进无出,但阵外却无有屏障,妹妹倒可以火焚之。” 太常恍然大悟,笑道:“待得救出巴图,其必会舍命相救莲儿,到时他与盐帮拼得两败俱伤,你我自可从中渔利,莲儿在手,再杀他不迟!勾阵啊勾阵,人言你心胜蛇蝎,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烈焰骤然而起,映得幻林通明,隐隐直若白昼。太常双臂交错,掌中劲力回旋,但见身后金乌振翅,袅袅张开两翼金羽,呈飞腾之状,刹那溢出万丈光华。 赤焰神掌蓦地送出,火舌带着汹涌之势,将罡阵笼于焰心,四周温度急剧上升,热浪滚滚似无尽之风,迎面刮来。 此林湿气淤积,不易焚引,烈焰烧得多时,太常只觉得气海逐步空虚,眼中血丝突兀,已现疲乏之色,心道:“这是什么破林子,任它玄铁所铸也早该化了!” 古木仍在旋转,速度快得惊人,旋风将火势提高,仿佛殷红巨龙,沿着罡阵外围不断盘旋,不觉中甩出阵阵白烟,勾阵心下大喜,见罡阵竟真的燃烧起来。 第六十五章 噬魂鬼洞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水汽散尽,幻林仿佛换了一番容貌,处处透着萧索景象。热焰将古藤烤炙得枯黄萎靡,突如其来的高温迅速榨干了阴森鬼气,狼虎谷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暖色韵调,似乎欲将阴霾一扫而空。 火口吞吐着浓烟,口中火舌带有燎原之势,恣意得舔舐着罡阵上空。只见暗幕被火焰映得通红,几乎将幻林未曾见过的所有光芒于一夕之间尽数补齐。 青丝被热浪带起,星火在眼前明灭,勾阵重伤之下行走不便,不得已坐伏于地,此时被这焚林之火熏得连连咳嗽,无奈得挥手散去浓烟。 她从未见过如此滔天火势,或者说从未见过太常如今日这般孤注一掷。罡阵仿佛噬魂鬼洞,不断汲取着热量,吞噬着太常所有潜在的异能。鬼洞极端凶险且贪得无厌,吸食得欲罢不能。 太常仿佛陷入了无尽循环,不断燃起火焰,复被罡阵吸取,似乎对面那张贪婪巨口,要将世上所有光芒尽数吞没,无有终了。 勾阵打量着太常隐于烈焰之下的白皙背脊,见上面纹有金乌图腾,应是湘川一带以蚩尤为祖的苗寨习俗。 苗寨于五代时期仍算作尚未开化的族群,且极度迷信。苗人尚火,信仰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尤其是太阳,认为日中生有火鸟,乃三足之精,是故身上常常纹有金乌图腾。 太常出生时未见有何异状,只是啼哭时体表会出现红肿,并带有灼烧的迹象。三岁以前双手竟可燃有火焰,这件事在寨中口耳相传,太常本应被视为火女,乃天之骄子,奈何太常生于无月之夜,却被视为了不祥之人,以至于被其生母所遗弃。 太常初时不能很好的控制火焰,时常烫伤自己,后入阴阳竂,得四上神亲传,这便练就了一身骇人听闻的奇特功法,使得火焰收放自如,能够为己所用,成了今日这无形利器,怒可焚天。 勾阵柳眉深锁,不觉提了戒备之心,一张因失血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流露出阴损杀气。 幻林罡阵在旋转时可以吸收附近一切外物,故被称为噬魂鬼洞,勾阵正是以此诱骗太常,欲令其落入这无底漩涡,若是太常因此丧命,岂不是一桩美事? 果是毒蝎心肠,勾阵邪笑着,不禁暗道:“难怪四上神对其甚为赏识,太常小小年纪,赤焰神掌竟然已经练到如此境界,若不想个主意将其除去,终有一日必成大患。小丫头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最是好骗,我便好好的给你上得一课,免得到时骑到老娘的头上拉屎拉尿。” 压迫之感袭上心头,太常琼额间汗洒若雨,心下已是乱了方寸。她见火势怪异,沿着罡阵外沿不断卷入阵心,想是自己从未这般无休无止的催动气焰,显然已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太常周身火苗四蹿,跳动得毫无章法,全然不听使唤一般,竟有反噬之意。星火随风散落各处,脚下青草开始燃烧起来。 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炙热之感,全身如针刺刀割,眼看着乌青血丝沿着玉臂攀爬,直连向双目,恐怕再不收手,必会焚身于此。 她将左臂退回,食中二指挽以手花,连点偏历、曲池二穴。力劲到处,掌心玄境遽然收缩,焰龙一声长吟,瞬间消散于无形。 太常单膝跪地,身子剧烈得起伏,她感到腹中五脏绞痛,但在勾阵面前,脸上不好现出难色,她强装镇定,蓦地起身,不觉喉头一甜。 勾阵见太常胸脯起伏,神色稍有异状,故而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金乌也会怕起火来?” 太常含着血水,暂且不能开口说话,她明知勾阵出言讥讽,却也不以为意,心道:“这冥火入阵,如那石沉大海一般,漾不起半分波澜,幻林罡阵难道真的无法可破吗?世间怎会有如此诡异之林!” 她愤怒得回望罡阵,兀自急速得旋转着,但见万道火蛇由八门蹿入阵心,随着回旋飓风直冲天际,仿佛赤色纽带,连接了真实与虚幻的两个世界。 阵内尸坑莫名起火,少年愕然陷于火中,他那一双血目直直得盯着巴图莫日根,触目而惊心。 这火本不是幻觉,却可焚毁虚妄,接壤现实,是何道理?勾阵本想焚烧外围古木,不料却将幻境引燃。 异香幻境可以将人心底的**表露无遗,所谓万物皆有灵,此火作为入阵之物,亦不会例外。 罡阵开有八门,分别代表了世间的八种**,而火焰最本真的欲念便是燃烧,焚毁一切阻碍。这便无形中闯入了巴图莫日根的记忆,燃烧掉记忆中所涉及到的一切怨念与愤恨。 少年癫狂着,谵语着,一遍一遍得重复着同样一句话:“你忘了吗,你又记得吗?顶着一副假面,你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我们的仇,你是报与不报?” 巴图莫日根低垂着头,显得浑浑噩噩,猝尔大笑道:“你在自欺欺人!昔日的我早已经死了,今日的巴图莫日根是一次浴火重生!你骗不了我,因为你并不是我,代替不了我!” “你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你顶替了别人的身份,为了一张面具而活,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还记得这种真切的痛楚吗?”少年狞笑着,火焰爬到身上、脸上,将皮肤烤得焦黑,仅留下一双鬼目,流淌着酸涩血泪,声音兀自从喉咙中发出,“此仇不报,我又如何瞑目!” 少年的遭遇是巴图莫日根永远不愿提及的伤痛,他像是被剥离了灵魂一般,怔怔得跪在血泊之中,眼看烈焰在身下窜起,燃烧着紫羽裘氅,却是动也不动。 尸体不见了,宫阙消失了,远处零星记忆在火中化成飞灰,飘荡于无尽虚空,而痛楚却逐渐加剧。 耳中似是萦回着莲儿清脆铃音,抚动着巴图莫日根极度脆弱的心,“大和尚快去快回,莲儿等着你回来……” 巴图莫日根瞬间清醒了许多,大手握紧神杖,紫羽刹那化成无数暗影,随着热焰飓风急速旋转起来。 热浪骤然膨胀,挤满了有界之虚,紫羽仍在旋转,压力大得无以复加。 巴图莫日根高喝一声,声音凄婉至极,直震得幻林蝇虫俱散,罡阵竟然四分五裂,向着八方轰然炸开。 第六十六章 尸堤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渠水鼓荡着血泡,涓涓流过郓城九曲石桥。水中藻荇交错,碧萍横生,杂七杂八的糟粕之物混合着殷红血水,如汤汁般粘稠。 仿佛如释重负,远去的腐臭之水,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响,急切地奔向荒野城郊,却将水中浮殍滞留于桥下。 桥墩矗立,几步一落,残肢断甲堆积如山,似乎成了人肉堤坝一般,渠水沿着缝隙倾泻而出,带走了片片殷红,留下了苍白恐惧。 尸堤散发出阵阵恶臭,可以清楚得看到苍虫飞舞其间,鹰隼于空中徘徊。小陌从尸堤中清醒过来,发现重剑插在浮尸体内,剑柄仍是死死握在手中。 他拔出重剑,听到了肋骨在剑刃上摩擦而发出的刺耳声响,他回手将重剑负于身后,脚下似是踩到沉尸,不至于陷入渠底。 他漂浮在水中,抹去满面猩红,露出了一张精致得不似人间之面。身边堆满了臃肿浮尸,虽然只有一夜的时间,却如过了一年般漫长。 由于河水的浸泡,尸体腐烂的速度加快,并开始浮肿溃烂,皮肤都是松松垮垮的,仿佛披了件极不合身的外衣。 他举目远眺,遥见天边旭日东升,照亮了一座阴森死城。错落屋宇镶嵌在红日里,不觉洒落了满城暗影。家家户户皆是闭门不出,街道上连个鬼影都没有,鹰隼在空中盘旋,仿佛进入了腐食者的盛世,肉食者的天堂。 腥臭之气熏得小陌一阵晕眩,他不禁掩住口鼻,心中暗道:“老子最怕见血,经此一役,想是再也不会怕了。你爷爷的,从此以后老子也算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这可有得吹了!” 小陌脸上挂着血色,头上浮藻混着泥沙,显得狼狈不堪。下身兀自浸在水里,渠水极深,水面上仅仅浮出个头来,乍一看去也颇为惊悚。 他忽然感到后脊处阵阵酥麻,觉得似乎有人注视着自己,目光寒可入骨,带有些许怨气,甚至是一种诅咒,恐惧瞬间笼罩着自己。 他壮着胆子侧目相视,转头之际,额头碰到个圆滚滚的物件,不觉中将此物推出寸许,在血水中带起一串狰狞涟漪。 此物在水面上打转,复又停了下来,只见一张森白死面仍然注视着自己,脖颈处断痕醒目,仅剩一颗头颅浮在水面上。 此头珠饰华贵,凌乱得插挂在乌黑长发间,发鬓松动,面目横飞,五官揉在一起,却也隐约可辨,显得甚为熟悉,赫然便是一颗女子俏首,死的不明所以的幽鸾其人。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小陌吓得差点没叫出声来,若不是自己为求活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幽鸾又怎会无辜丧命?琉璃馆到九曲桥少说也有几里水路,此头落水时小陌是眼看着它脱离了仙绫束缚,决计不会看错。而它竟然沿着奔流渠水一路尾随,于九曲桥处再续前缘,简直巧合得如鬼似魅,任谁肯信? 小陌从未杀人,此人却因他而死,事中机缘难以名说。幽鸾仍是怒视着小陌的方向,眼中瞳仁涣散,充满了绝望与无助,悲悲戚戚,凄凄惨惨。 小陌胸中五味杂陈,他虽不信鬼神,却难免问心有愧,觉得对她不住,故而央求道:“姑奶奶,不要这么看我好不好,再看……再看你也是死人一个,还能活了不成?你若是死不瞑目,非要找人报仇雪恨的话,便去找醉云阁的老板娘和那个驮着什么佛的死胖子罢,你的死可与老子没有半点渊源。” 他忙着撇清关系,但看到幽鸾白得如蛆虫般的肌肤时,胃中略有不适,自欺欺人得闭上了双眼,暗道:“这兰桂坊的金花头牌果然名副其实,竟真的只剩下个头颅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子和幽鸾却实有缘,分别了也怪可惜的。反正老子也需要一颗人头,拿了旁人的固然容易,却不是死在自己的剑下,着实没有成就之感。你死也死了,还是因我而死,便帮老子一回,到时老子入了盐帮,定会给你烧香烧纸,你下辈子投胎就做我的小老婆罢,谁让老子的大老婆已经有了人选呢!” 他奋力得挣扎,始终保持着头部露出水面。身后重剑令他不断下沉,他就这样在水中扑腾着,显得颇为吃力,而脚下怎么也找不到方才那具尸体,口中因此呛进去不少血水。 他屏住呼吸,伸手将幽鸾长发撩起,露出了一张浮肿鬼面,眼睛兀自瞪着自己,仿佛在宣泄心中愤恨一般。 小陌不禁暗道:“姑奶奶,小老婆已经不错了,您还挑三拣四的,就您现在这副尊容,辟邪尚可,老子收了你都是做了善事。” 他将幽鸾长发拉入水中,反手系在腰带中央。他整个人浸在水里,渠水微寒,隐约刺激着感官,浑噩的神经逐渐绷紧,小陌忽然碰触到襦裙一角,似乎想到了什么,身子不禁一震。 他记得二人于临华殿纷纷坠下,正是以腰际襦裙牵引,才不至被渠水冲散。襦裙既然仍在腰间缠绕,料来月宫仙子并未漂远,必在这石桥之下。只是她已身中剧毒,这一夜蹉跎,不知是生是死。 他将裙摆拉出水面,纱裙断处丝丝连连兀自埋在尸堆之间,他游将过去,推开如堤浮殍,四下里寻找起来。忽见白衣胜雪,陷于粘稠血浆之内,是如此得扎眼,如此得不协调。 小陌心下一凚,暗道:“贼婆娘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死了罢?”他将仙子从腐肉中拉出,见她一身白衣湿透了裹紧婀娜身姿,显得苗条而不失丰腴。苍白的脸上依然罩着面纱,眉头舒缓,双目微闭,睫毛隐约颤抖着,已是不省人事,但尚且还有一口气在。 残尸的腐臭固然浓烈,却也掩饰不住她体内的芳香,小陌将仙子抱在怀里,心道:“如此出尘之人,竟也落得满身糟粕,想来乱世又何来纯洁之人?” 小陌腰间挂着幽鸾头颅,带着仙子上得岸来,若是将其扔在岸边却也于心不忍,复又背在身上,暗道:“你爷爷的,就算老子欠你的!” 第六十七章 死城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周遭的腐臭味混合着仙子浓郁体香,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奇特味道,不觉令小陌禁了禁鼻子。 他斜眼看着幽鸾残首,见她被长发牵引于自己双膝处无规律得摇晃着,仿佛巨型玉佩,沉甸甸得招引着蚊虫鸟兽。 小陌不禁暗道:“老子为了这颗死人头险些送了性命,到底值与不值?若是五日内出不了城,错过了盐帮帮主的婚期不论,恐怕幽鸾头颅早已溃烂得不成人形,到时蛆虫密布必是恶心至极,难道老子要一直生活在腐尸旁边吗,这可如何是好?”他无奈的摇首,叹道:“可惜啊可惜,若是疯瞎子在老子身边就好了……” 心念及此,又是一阵感概:“现如今疯瞎子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没有他的锦囊妙计,就凭老子一个人真的很难在这乱世立足。想不到老子竟然如此依赖这个信口开河的疯老头,真是奇哉怪也。” 他背着仙子和重剑,腰间兀自挂着幽鸾俏首,走得颇为吃力,他这一身的水渍血污覆盖着本就褴褛的衣衫,直愣愣的如铜皮铁罩般多有不适。 死城上空乌鸦盘旋,似乎不想失去任何到口的美味一般,期盼着小陌能够不堪重负的瘫倒于此,如此三人便成了自己喙中佳肴。 它们一路跟着小陌走街过巷,“呀,呀……”的叫着,不觉绕过栉比商铺,绕过曾经熙攘的街道,转入了一片幽深密林。 此地号称隐逸之丘,虽是与闹市莅临,但在死城一隅,却显得颇为恬静怡然,仿佛超脱于世外,赫然便是一处不可多得的隐居之所。 月宫仙子玉臂搭在小陌脖颈两侧,手腕无有节奏的上下摆动着,身体紧紧贴合在单薄的背脊之上,不断起起伏伏,似是竭力的彰显着生命的迹象。 她逶地长裙被渠水冲刷蹂躏,虽然不见污垢,但水中混杂了兵戈碎片与砂石藤草,裙摆已是撕掉了一大截,好好的长裙变作了短衫,露出两条修长美腿,光洁若雪。 此时双腿正跨在小陌腰间,被一双小手稳稳的托住,小陌坏笑着在其大腿内侧狠狠的掐了一把,已是下了死手,料来仙子腿上必会红肿一片。 没有预想的结果,小陌见她毫无反应,实在是无趣,故而自我陶醉得放声笑道:“你这贼婆娘比落霞庄的臭婆娘还要霸道蛮横,自以为天下无敌,可有想到有今日这般下场?纵使你高高在上,自号月中之仙,还不是被老子玩于股掌?” 纤指在眼前动了又动,月宫仙子不知是听到了小陌玩味的讥讽之言,还是腿部传来了阵阵剧痛,她不合时宜的苏醒过来。小陌只觉得背后气吐如兰,吓得提快了脚步,仿佛要迅速的逃离是非之地一般,不料却把“是非”背负在身上。 常素娥缓缓睁开惺忪睡眼,记忆仿佛迷路的小孩,哭泣着渐行渐远。她不记得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因何受伤,口中支支吾吾的呓语着:“这是哪里,你……你又是谁?” 蛇毒深入骨髓,常素娥唇色发青,面现痛苦之色,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忍尽数覆于面纱之下。 蛇毒虽不致命,奈何凝滞气海,十个时辰无法催动内力,是故仙子动弹不得,现下连说话几乎也要成了问题。 月宫仙子在诛天教的地位仅次于娑竭龙王莫舜尧,乃是凌霄宫的一宫之主,何时在外人面前落得如此狼狈?她的身子显得极度虚弱,每说出一个字都好像要调动全身的气力,“你……你是谁,快……快放本宫下来……”仙绫光滑莹洁,无血无垢,于身后随风舞动。 小陌满面血污,且背对着仙子,常素娥自当是身在宫中,并未看清小陌容貌,只能见到个依稀侧脸挡在刘海之后。她知道这是个肮脏的男人,凌霄宫何时进过男人,月宫仙子不觉也是一惊。 小陌心道:“贼婆娘这么快就认不得老子吗?真是白费了这难得的善心,你爷爷的!好人果然没有好报,老子再做好事便是龟儿子,乌龟王八蛋!”他没好气的嚷道:“这里是郓州,你中毒了,是老子救了你。” 常素娥隐约记得自己到过琉璃馆,但在琉璃馆发生过什么却始终想不起来。她负在小陌背上,重剑隔在二人中间,忽然嗅到源自小陌身上散发的阵阵恶臭,不觉柳眉微蹙,怒道:“汝乃何人,快点放本宫下来,不然小心你的狗命,本宫平生最恨男人!” 小陌见她干打雷不下雨,说话已是气若游丝,没得丝毫霸气,与琉璃馆的月中之仙简直判若两人,料来毒素未清,故而胆子大上许多,坏笑道:“你就老老实实得给爷趴着,再敢废话,老子便割了你的舌头!想下来固然没门,除非,除非等老子到了地方。” 常素娥被小陌气得一阵晕眩,顿时杀机四起,她听得小陌音色,知道年纪尚小,怒道:“黄口小儿,真是大言不惭!你知道本宫是谁吗,你究竟要带本宫去哪里?” 她方欲催动体内真气,但换来的却是腹中无休无止的绞痛,她想要挣扎,却终是动弹不得。 前方枝叶繁茂,一片青葱掩映下,赫然现出一堵墙来,小陌笑道:“老子要去的便是这里!”他指着前方灰蒙蒙的土墙,接着道:“贼婆娘莫要着急,你我有的是独处时光,不急于一时,无须这般激动。”小陌快走几步推开柴扉,大步跨了进去。 低矮的土墙围聚出不大不小的一进庭院,院中甚为空旷,遍地积水使得路面泥泞不堪,其间杂草丛生,荆榛醒目,荒芜得不似有人居住,直若旷野山郊一般。 庭院当中置有一口水井,井上青苔淤积,碧油油得显是荒废已久。一旁茅草屋棚伫立一隅,是院中唯一的屋舍,仅起避雨功用,竹筐竹篓挂着层层蛛网堆积于门前,堵住将倒之门。 小陌踢开竹筐,背着常素娥进得屋内,但见室内无有陈设,缸碗碎片散落一地,四面皆是土坯干草,墙角锅碗瓢盆锈迹斑斑,置于板凳之上,家徒四壁莫过如是。 第六十八章 汉玉九龙佩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月宫仙子身软无力,此时已是动弹不得。她极不情愿的负在小陌背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苍白的脸上挂着隐隐红晕,竟如少女般娇羞。 这是她生平初次接触男子,就这样任凭小陌将其背入屋内,放躺于土榻之上。她的目光刻意避开小陌,睫毛微微颤动着,眼角流溢出惊愕神色,窃以为小陌会对她心怀不轨,故而恐吓道:“这是哪里,你带本宫来这里做什么?黄口小儿胆大包天,你若敢对本宫无礼,小心你项上人头!” 她的身子凹凸有致,散发着成熟女性独有的魅力,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仿佛绸绫般柔若无骨。她虽然年逾小陌一旬有五,但冻颜无龄,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岁月痕迹。 芳馨之躯横在小陌眼前,长裙残破,**裸露在外,显得珠圆玉润,如冰雪般晶莹。一种莫名的欲念搅扰着思绪,小陌竟然有种想要摸上一把的冲动,忽然努力的摇晃着脑袋,刻意看向它处,心道:“老子虽说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何时变得这般龌蹉?方才一路背着贼婆娘,双手未曾离开过长腿半刻,甚至还使坏掐了一记,却并未有何异样的感觉,怎么现在反倒起了邪念?” 他在心中狠狠的批判着自己,躬身从榻下抱来一摞茅草,覆盖在仙子腿上,笑道:“月宫仙子名震江湖的时候老子可能还在玩着泥巴,如此推算下来,仙子恐怕都可以当我小妈了!老子正值青春年少,且貌胜潘安,对于仙子这种迟暮之花决计提不起半点兴致,大婶着实多虑了!” 常素娥虽不愿小陌对其动手动脚,但听到此人对自己竟然毫无兴趣,言语之中多次讥讽自己徐娘半老,仙子心中难免酸涩,怒道:“你是何人,言语如此粗俗,你带本宫来此究竟有何企图?” “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婶在琉璃馆抓得老子肩膀生痛,现在浮肿仍是未消,怎么这一夜逍遥,便是不认得老子了吗?”小陌坏笑着看向常素娥颤动的睫毛,见她矜持得似少女般欲迎还羞,娇容覆盖在面纱之下,显得神秘而不可亵渎。 常素娥微微睁开双目与小陌桀骜双瞳对视良久,忽然瞳仁一颤,似是噙着泪水般闪闪发光,往事种种如九天悬瀑骤然滑落,在仙子脑海中回旋来去,漾起圈圈涟漪。 她想起昨夜所发生的一切,并清楚的记得小陌这炙热而熟悉的目光。常素娥仍是无法起身,她傲眉深锁,惊道:“本宫记得你,你……你是临华殿前拿着玄铁重剑的少年,你就是罗刹的后人!” 小陌颔首,脸上带有戏谑的光泽,笑道:“看来大婶的记性还算不错,老子没白折腾一场。仙子乃是武林神话,江湖的泰山北斗,自是知恩图报,老子昨夜救你一命,仙子该如何感谢老子呢?” 常素娥镇定自若,一双美目让人过目难忘,它温柔若水,威严似冰,一刚一柔尽显王者风范,“金山银山本宫向来不放在眼里,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世间还没有我常素娥得不到的东西!”她双眉微挑,显得高不可攀,正色道:“你这滑头怎么还叫我大婶,你既是罗刹的儿子,那便是我的侄儿,你需要什么姨娘都会满足于你,但你必须先告诉本宫,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小陌见她答应的爽快,显是并未起疑,不禁暗道:“老子谎称罗刹之子,勉强算是保住了性命,但谎话毕竟是谎话,只能瞒住一时还能瞒过一世吗?常素娥与罗刹固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眼人一看便知,只是二人必然熟知彼此,甚至包括行为习惯生活起居。如果老子实话实说,岂不是很容易便露出了马脚?”小陌回望身后空旷房舍,接着道:“这里……这里老子朋友的宅子,破是破了些,姑且还能暂避风雨。待得晋军撤了,城内太平了,我们再行出去。” 小陌一生说谎无数,已经成了一种常态,而这次不无例外的又说了次弥天大谎。没错,这间破败屋舍正是小陌在郓州的避风港,是老头子留给他的唯一的家。 “老头子”是小陌给予父亲的专属称谓,虽然在名义上二人仍称为父子,但他与小陌却并无交集。 小陌从不安分守己,整日走街窜巷,幕天而席地,浑然如乞丐一般。他喜欢住在项羽祠与疯瞎子闲谈逗趣,只因母亲过世得早,家中皆是惨痛回忆,他不忍想起亦不愿提及,只是一味的选择了逃避,这便使得他与老头子的关系渐行渐远。 小陌不记得老头子年轻的时是个什么模样,也不知道母亲因何而死,每每问及此事,老头子总会支支吾吾,变得极度疯癫,甚至到了自残的地步。自母亲死后,老头子从此一厥不振,自甘堕落得性情大变,他变得暴躁易怒,时而癫狂,时而谵语。他蓬头散发,不洗面不剃须,终日酗酒且嗜赌如命。不仅散尽了家财,还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而后人间蒸发了一般,只留下小陌和这个如茅房般破败的土屋。 城外兵荒马乱,老头子不会半点武功,想是早已命丧黄泉,凶多吉少了,小陌自当他死了,所谓国将不国,却又何以为家? 常素娥眼中颇有不屑之意,看着小陌恍惚的神情,窃以为其贪生怕死,却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故而笑道:“本宫何时需要藏头露尾,区区蛇毒只能困我于一时,待得本宫伤势痊愈,自会离开,如今乐平已死,本宫也要回去向教主复命了。” 小陌心道:“若是月宫仙子知道她杀的幽鸾并非乐平公主,而是老子随便找的一只替罪羔羊的话,不知仙子会做何感想?” 他强忍住笑意,忽见仙子腰间墨色晕染,隐隐透出阵阵寒气,小陌不觉提了精神,将一块玉佩从仙子裙摆中取出,摆放于掌心,细细得端详起来。 玉佩通透,无缺无裂,且与手掌同宽,上面雕工精细,竟有九龙盘卧,上书“月宫仙子”四字,一看之下不觉惊出一身冷汗,这块玉佩愈看愈是熟悉,定是在哪里见过! 第六十九章 古玉传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将玉佩翻了过来,只见正反两面刻有不同的纹饰,正面是九龙戏珠,反面是一些残缺不全的怪异纹路,殷红若血,与正面的墨龙形成了鲜明对比。 红纹在玉佩边缘处莫名的断开,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小陌不禁暗道:“贼婆娘的玉佩怎么会这般眼熟,老子到底在哪里见过?这种阴寒之气如此独特,老子应该一眼便能认出才是,怎么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玉是古玉,正面的文字与龙雕乃是新镌纹饰,反面的奇怪纹路似乎有些年头,仿佛地图一角或是某种罕见图腾。既然玉佩上提有仙子名讳,想来必是诛天教象征身份的信物,否则仙子不至于随身携带。” 小陌在心中盘算着,不禁问道:“那个姨……姨娘啊,您这玉佩雕工考究,质地细腻,而且手感滑润,极富灵气,定是个稀罕物。侄儿听说古玉清寒,热得极是缓慢,而此玉握在侄儿手中却未曾温过,由始至终带有阵阵寒意,使人神清气爽,宁心而静气,想来必是珍品无疑。” 常素娥听到小陌首次称自己为姨娘,而且话语之中刻意将“老子”换成了“侄儿”,显得亲近了许多,不觉心中喜悦,柔声道:“这块玉佩是本教的至尊宝玉,名曰汉玉九龙佩,相传是汉景帝时期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个刘姓宗室诸侯的调兵虎符。刘启平定七国之乱后,此玉便流入汉庭,原本是一整块,后被分割为九枚并散往各州。如此千年倥偬,古玉上原本的图案已是难以辨认,本教教主费尽心思寻得其中五枚,并在每块古玉的反面刻上龙纹和尊号,分发给教中五大诸天护法,象征着无可替代的崇高地位。” “如此说来,五大诸天是人手一块喽?那教主帝释天岂不是做了亏本买卖,把好好的东西拱手让人,脑子忒也迂腐!”小陌仿佛想到了什么,不觉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之中,暗道:“此玉共有九块,而月宫仙子玉不离身,想来老子见过的并非此玉,而是九块中的其中一块。如果老子将其余八块搜集起来,沿着红纹拼接,或许便能参破汉玉之玄机。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子既然见过其他佩玉,岂不是说老子在此之前便遇见过除了仙子以外的其他诸天护法,难不成是在兰桂坊与老子一起偷看千尘洗澡的那位猥琐大叔罢?他腰间确有一块相似之玉,并且戏言此物乃是少女随身携带的定情信物,虽然只有惊鸿一瞥,但老子可以确定上面刻有‘自在’二字。诛天教自在天王叶轻尘以轻功闻名天下,怎么竟是这般丑陋淫邪之徒,甚至与老子称兄道弟,真可谓三观尽毁!” 月宫仙子面露愠色,怒道:“莫要胡言,怎可妄谈本教之事!你这小滑头,口无遮拦,当心隔墙有耳,无意招来无常索命,平白无故勾了你的魂去!” 小陌摇头晃脑,痞气十足,笑道:“世间也只有姨娘的美貌可以勾走侄儿的魂魄,区区无常哪里有这等神通。” “果然是油嘴滑舌,和谁学的这些个俏皮话!”常素娥被逗得笑了起来,笑声微弱,却如风铃般清脆悦耳。她朱唇失了血色,薄薄两片在素白面纱掩盖下隐约可辨,整张脸带着朦胧之美,透着婉约之态,实是惊为天人。 小陌连连摇首,脸上作出诚恳之状,正色道:“在姨娘面前侄儿怎敢说谎,一切皆是肺腑之言!谁人不知月宫仙子乃是江湖第一美人,可是谁又知道这位绝色佳人竟是老子的姨娘,还对老子百般疼爱,小陌就是立刻死掉,也是值了!” “原来你叫小陌,姨娘惭愧,竟是忘记问起你的乳名。世人皆言本宫美貌无双,或许是惧怕月宫仙子的威名,可谁又真的见过本宫真容?你又何必人云亦云,道听途说后便开起了姨娘的玩笑。”常素娥眼中泪光潆洄,深情得望着小陌如罗刹一般炙热的眸子,眼波温柔若水,似是布满了愁思的无底深潭,让人心甘情愿的殒身其中,无法自拔。 她顿一顿,接着道:“你的父亲近日可好,他既把重剑留给了你,可是尚在人间?” 小陌被问得一怔,暗道:“贼婆娘这般个问法,看来她并不知道玉面罗刹的去处,如此便是好办了许多!”小陌佯装痛苦之状,眼中泪如雨下,情绪变换得迅捷无匹,想是亲生之子亦是莫过于此,他颤着声音道:“他……他已经死了!” 月宫仙子瞪大了双眼,竟似比小陌还要痛苦万分,耳中反复回荡着那句话,“他……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一遍一遍,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眼中流溢出绝望的神色。 她收定神弦,见小陌哭得极是伤心,本想再问罗刹死亡缘由,却哪里问得出口?故而安抚道:“死去原知是空,无死亦无生,侄儿莫再难过。罗刹年少成名,招人妒羡,所谓树大招风正是此意。只是可惜了他这一身的武艺,没有传你半分便是这般去了,那他死前可有提到过青冥的去处?”月宫仙子怕小陌不识此剑,复又补充道:“就是一把和你背上所负之剑极其相似的玄铁重剑,名曰青冥。” 小陌摇首,说了句难得的真话,道:“未曾提过……”他在心中盘算着,暗道:“老子孤家寡人,一生飘零无依,世间除了疯疯癫癫的冯瞎子和死缠烂打的千尘外,再也无人疼无人爱,此时平白无故多出个亲人来,感觉倒还不错。即便老子欺骗于她,量这个贼婆娘也分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是否出于真心我亦是不知。她口口声声说关心于我,实则是伺机询问青冥剑的下落,恐怕贼婆娘动机不纯,凡事需得多加小心,不能把话给说死了,免得老子没了利用价值,无故送了小命!”心念及此,嘴上却道:“虽然未曾提过,但父亲临死前却对侄儿说了句奇怪的话,等姨娘伤好了,侄儿再行告之。” 他未等仙子开口,企图岔开话题,接着道:“姨娘说过,侄儿想要什么赏赐都可以,但侄儿思来想去,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便是什么都不缺,一时也想不到需要个什么。但现下侄儿却有了个请求,不知姨娘能否满足侄儿这一小小的好奇之心。” 第七十章 一见倾心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常素娥神色笃定,她却哪里知道小陌的心思,缓缓道:“不论什么请求,姨娘都应允,侄儿但说无妨。” “这……这个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小陌略微犹豫,似是做着某种思想斗争一般,脸上装出极其艰难且极度纠结的表情,而后坏笑道:“侄儿……侄儿就是想要看看姨娘面纱之后的样子,唯此而已。” “你……你要看本宫的样子,为什么会有这等想法?”常素娥没有想到小陌会提出如此尴尬的请求,不觉脸上热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侄儿亦是世俗之人,固然没得例外。”小陌目光诚恳,注视着月宫仙子超凡脱俗的眉宇,正是这种带有温度的目光,总会让仙子想起罗刹的风姿,桀骜里掺杂着愁绪,着实令人难以抗拒。 小陌心下暗道:“贼婆娘曾经说过,从她师姐那边论起,老子便要称她一声姨娘,也就是说玉面罗刹与她师姐曾是一对恋人。既然仙子认可了老子身份,说明罗刹确有一子,而此子且必不是月宫仙子师姐所生,否则常素娥又岂会不识。想来罗刹与旁人必有私情,那他与仙子师姐的姻缘终是无有善果!常素娥是凌霄宫的宫主,凌霄宫与东岱宫皆隶属于诛天教三宫五部的范畴内,而教内唯一可能是月宫仙子师姐的人也就只有那个嗜杀成性的老巫婆,江湖人称鬼母子的银发妖女苏粲了。苏粲极度痛恨男子,或许是受了情伤也不无可能。” “罗刹啊罗刹,虽然老子并不认得你,但也不得不批判你几句。你这负心之人不但害得仙子种下相思之苦,还惹得鬼母成了怨妇中的怨妇,而后又牵扯出一位新的婆娘,也就是老子现在的‘娘亲’。至于这个婆娘与罗刹之后的故事,常素娥定然不知,否则也不会问起罗刹与青冥剑的下落。老子姑且将此二人都给说死,省得一不留神便露出马脚来。” 小陌见常素娥尚在讶异之中,故而哭道:“姨娘不要误会,侄儿绝无轻薄之意。只是母亲过世得早,世间除了父亲就只有姨娘对小陌最是体贴,所以侄儿想要记住姨娘的样子,也好在心中留个念想,否则夜深人静每每想起,脑海中浮现出的仅仅只是一幅面纱,难免心寒。” “既是如此,那本宫也不好说什么,你便看上一眼罢。”月宫仙子闭紧双目,似乎面临了生平极大的难事,睫毛颤动着,“看过之后不许将此事说出去,烂在心里最好,本宫在师祖面前发过毒誓,不得让本门以外的其他男子见到本宫容貌,否则……否则……”她欲言又止,接着道:“你是罗刹的后人,也就算不得外人了,却也不是本宫违背誓言。” 小陌连连称是,想不到一切进展得这般顺利,心下已然乐开了花,不禁暗道:“贼婆娘听到罗刹姘头死亡的噩耗,居然毫无反应,莫不是真被老子给蒙对了罢?不得不说老子真是幸运,世间男子皆想一睹仙子芳容,却是求而不得,想不到老子竟有如此艳福,或许是祖坟冒了青烟,真得感谢我那不知去向的老头子,留给老子这么一处风水宝地,没准有大罗金仙保佑,日后老子加官进爵,混个皇帝当当也不无可能。” 小陌坏笑着伸手探入常素娥乌黑发鬓间,发丝轻柔,如蚕丝般柔滑,少顷便触到了仙子耳后的银丝挂钩,遂将面纱取下。 纱质轻薄,仿佛一层淡淡雾霭,随着小陌手臂的拉扯,薄纱缓缓拂去世俗所有的糟粕、虚妄与污秽,现出了一张净白得不染纤尘的脸。 他可以真切得感受到常素娥身体散发出的湿热温度,其中夹杂着浓郁且诱人的体香,仿佛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压迫着小陌所有的神经。 他以为自己与仙子的距离仅仅只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此时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没有面纱的束缚,她,不负月仙之名,一如既往的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忘却乱世所有的杀戮,甚至可以无视惨淡的现实,仿佛置身于臆想中的天堂,无忧无虑,飘飘若仙。 小陌觉得仙子至高无上,可望而不可即,两人隔得不仅仅是一幅面纱,而是整个世界。 “姨……姨娘真的好美……”小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窃以为自己长了一张祸世之容,故而常常泥浆涂面,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一生虚假,从未说过真话,此时确是发自肺腑之言,难得的夸了旁人容貌,不禁暗道:“世间怎会有如此无暇之面,这哪里是姨娘,叫声姐姐都不足为过!” 他慨叹造物者何其不公,不觉说话支支吾吾,一张引以为傲的唇舌已是打了死结,缓缓道:“想是月中的嫦娥见到了姨娘也……也会这般说辞,侄儿真的是世间最为幸运的男子,只愿能一生陪在姨娘左右,就这样默默的看着姨娘就好。” “还不快把面纱挂上,你要看到几时方休?”常素娥似少女一般晕生双靥,嗔道:“你这滑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小小年纪就是这般胡言乱语,日后可待如何?” 小陌不舍得将面纱挂回原处,手掌停留在常素娥耳际,暗道:“贼婆娘时而霸道,时而温婉,至少对旁人蛮横,对老子体贴,着实难得。她这一张俏脸确实要比臭婆娘来的精致,霸道蛮横或许相形见绌。难道老子大老婆的宝座就这样易了主人,是不是有点见异思迁,太对不住婉儿了?”心念及此竟是大哭了起来,心下不知叫了多少声好,颤声道:“完了,完了,侄儿看过姨娘容貌,定会寤寐思服,日后如何看得上旁人,恐怕注定孤寡终身了!” 常素娥若水秋眸冷冷的看着小陌,嗔怒而怀情,缓缓道:“莫要再说此等言语,你这样口无遮拦与市井无赖有何不同?” 小陌方欲辩解,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起,竟是向着茅屋而来,小陌登时从痴痴冥想中惊醒,手指立于唇前,小声道:“姨娘,外面好像有人,不会是晋军追来了罢?” 第七十一章 故人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惊慌失措,下意识得抱紧常素娥纤腰,脑袋顺势埋在仙子小腹之间,不觉中嗅到了一阵带有温度的体香,搅得心神激荡,实是压制不住胸中欲念。 肮脏的血面在仙子银丝纱衣上蹭了又蹭,不知是源于真实的恐惧,还是刻意想与常素娥发生一些肢体接触,亲昵得仿佛甚是熟稔,如孩童在母亲身上撒娇一般。 他来得突兀,月宫仙子不觉也是一惊,小腹剧烈得收缩起来,显得极是紧张。 小陌坏笑着抽泣,满是血污的俊脸藏在常素娥视线以外的暗影中,心道:“老子现在的身份是贼婆娘的侄儿,适当得搂搂抱抱也不足为奇。她虽然大我一十七载,但看起来或许比臭婆娘还要年轻一些,江湖第一美人的称谓果然是实至而名归。” 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锐利之刃一寸一寸得刺入肌骨,恐惧瞬间弥漫满屋。小陌将双臂搂得更紧,几乎呈现环抱之势,暗道:“这脚步声略微有些熟悉,而且行走得极是缓慢,倒像是零散的行人,可仔细听之却又不像。其中混合了一些奇怪的杂音,实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老子可以肯定,这软塌塌的脚步声绝对不是军靴所能发出的声响,必是草履或是布鞋才会如此轻浅无力。” 他明知晋军正值疲乏,又怎会来此围堵两个毫不相干之人?小陌心知肚明,脸上却挂着泪痕,迟迟不肯松开双手,样子甚是可怜,哭嚷道:“现下姨娘中了蛇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这晋军赶到,必会杀了侄儿,甚至会凌辱于姨娘。侄儿无能,出不了城,仅仅寻到这么个鬼地方,实是死不足惜,却连累了姨娘无故遭殃,这……这可如何是好?” “莫要慌张,有姨娘在,你还怕个什么?”仙子耳力极好,听得脚步声慢条斯理,声声清晰可辨,泰然自若得由远及近,似是趟水而行,不觉间舒缓了紧蹙之眉,正色道:“这绝不是晋军,来者步履蹒跚且由木杖引路,应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但木杖落地不实,不似借力,更像是在探路。或许这位老者视力不佳,甚至双目失明,那么他对此处地势必然极为熟悉,否则不至于在这密林深处盲眼寻得此径。” 常素娥身中剧毒,躺在土榻之上像是丢了魂魄的躯壳般动也不动,只有莹闪闪的双眸与颤动的睫毛证明着生命的存在。腾蛇此毒虽不致命,却使得气海凝滞,十个时辰无法催动真气,纵使常素娥武功盖世,也浑然成了废人一个。她此时这般说辞,实是在安慰小陌,她心中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所谓来着不善,善者不来,却也不可不防。 小陌听到失明二字已是猜得十之**,但见常素娥仅仅凭借声音便能揣度得如此透彻,不由得心生敬畏,暗道:“脚步声中的杂音应该便是仙子口中的木杖探路之声,常素娥耳力过人,即便伤成这般,亦能洞悉于百步之遥,想来老子的伎俩终是瞒不过有心之人。若仙子所述俱实,那么一个老者能对隐逸之丘熟悉得到了盲眼穿行的地步,除了疯瞎子外,还有何人有此能耐?疯瞎子在郓州蛰居十载有余,虽然目不视物,怕是连满城酒肆茶楼的匾额联牌都能倒背如流,从项羽祠寻到老子这里还不是易如反掌?既是如此,老子定要摆出个慷慨就义的架势,让贼婆娘为老子感动一番。” 小陌起身,连连抹去腮边泪痕,深情得望着常素娥,缓缓道:“姨娘智慧与美貌并存,真是羡煞侄儿了!想我资质还算好的,若能学得姨娘本事的万一,也不至落得如今这副田地。姨娘请稍作安歇,躺在这里莫要出声,侄儿去外面查个究竟,不论什么牛鬼蛇神,都休想伤得姨娘半分,侄儿即便死在这里,也要护住柴扉,任何人都别想踏进此屋半步!”他说得诚恳,自己都似信了,话语激昂,视死若归,一语未毕竟被自己感动得再次哭了起来。 常素娥自当小陌出于真心,看到他如罗刹一般炙热的眸子,正热切得注视着自己,眼中流溢出太多太多酸涩的回忆,仙子不觉一阵恍惚,仿佛罗刹“死而复生”,就这样站在床前,与自己深情对视。 她泪眼涟涟,柔声道:“你死了,本宫亦不会独活!”话一出口,她觉得有些不合时宜,想要说些什么挽回,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早已陷入记忆的涡流中难以自拔,眼睛不由自主的看着小陌似曾相识的双瞳,苦涩之意满满的写在了脸上。 小陌不知道月宫仙子与玉面罗刹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听到常素娥的真情流露,自当是说予自己听之,却哪里料得仙子在心中早已将其视为罗刹的化影,或是某种记忆的替代品,睹“物”而思人。 小陌瞬间觉得玩笑开得有些大了,如果常素娥因此而莫名其妙的爱上了自己,却也着实麻烦。他似乎为了逃避仙子令人窒息的目光,灰溜溜得绕出门去。 院中春风和煦,日头遥挂当空,万道光芒沿着墨云缝隙遽然洒落,在一个老者身上勾勒出金色边沿。 他蓬头垢面,长髯斑白,显得落魄而又不羁。他瘦得佝偻,斜倚着拐杖,仿佛饔飧不继的乞人,满身的补丁必是倒街卧巷之故。一双苍白而无神的眼睛四下里寻找着什么,忽而侧过脸来试探得问道:“细伢子,是你吗,为何杵在那里也不说话?” 小陌见来人果然是疯瞎子,一时间不知是喜悦还是恼怒,霎时间悲喜掺半。想来自己这一路九死一生,几乎把这辈子的死人都见上一遍,终于在此处看到了故人,虽然间隔不足十日,却仿佛许久未见,怒骂道:“好你个老瞎子,害得我好惨好惨!你居然还有脸来见老子?小心拔光你的胡子,让你也在鬼门关走上一遭!” 第七十二章 看不透的老人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疯瞎子满面褶皱堆叠在一起,笑得极是难看,笑声沙哑,仿佛源自地狱的哀嚎,带有渗人的韵调。 他“望”着小陌的方向,眼睛混沌一体,干裂得苍白、暗沉、枯槁、无有颜色,他用耳朵辨别着方位,猝尔缓缓道:“真是白教了你这一身武艺,虽然不能与强者比肩,至少可以保住你这条小命。现如今遍地白骨,让你寻个人头岂是难事?自己不争气,却赖到别人的头上,怎么又说是俺害得你呢?” 疯瞎子虽然教过小陌花拳绣腿,但从来不承认小陌是他的门徒,权当作忘年之交,二人趣味相投,甚是惺惺相惜。小陌表面上对其不恭不敬,但在心里却早已把他当做亲人一般看待,至少比老头子要亲上许多。 “遍地白骨老子是领教到了,想是终身难忘。可老子怎么说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此时还能站在这里和你闲扯,实是老子命大!”小陌一手搭住冯瞎子佝偻的背脊,脸上坏笑着,显得颇为兴奋,一手拉起他残破得丝丝缕缕的衣袖,将满是纹路的大手放在自己腰间,笑道:“谁说老子不争气,摸摸这是个什么物件?” 疯瞎子沿着小陌腰间长发向下摸索,竟是摸到个圆滚滚的球状物,触手时略感松垮冰凉,似有双眼、鼻梁、和一张未曾闭合的小嘴,赫然便是一颗浮肿人头。 他咳嗽几声,阴测测的道:“好你个小鬼头,倒是有些长进,杀人的感觉如何?” 小陌撇嘴道:“没得什么感觉。” “怎么会没有感觉?你与老夫实话实说,这头颅断裂处甚是齐整,就凭你身后的这把钝剑,是绝不可能斩出此等缺口,这……这不会是你小子随便捡回来的残尸,于此哄骗老夫罢?”疯瞎子的脑袋左右摇晃着,死鱼般的双眼隐匿于蓬松乱发间,多疑的性子使得他盲眼却能在乱世存活,即便是最为亲近之人,亦不可尽信。 小陌在疯瞎子面前踱来踱去,甩了甩刘海,满面的桀骜神色,怒道:“你这老不死的,忒也胡说八道!老子平日里虽说爱吹牛,但何时欺瞒到你的头上来?此女不是旁人,正是郓州最大的烟花酒肆兰桂坊的头牌,素有鱼玄机之誉的幽鸾其人。” 疯瞎子清了清喉咙,似是怕有损自己形象一般,解释道:“老夫可从来没有去过兰桂坊,不过这个幽鸾俺也确是认得。”他挺了挺胸,发现腰板仍是直不起来,而后笑道:“你小子是怎么进的兰桂坊,幽鸾可是有节度使的庇佑,你又如何近得她身?” “老子是何许人也,不仅貌比潘安,而且智胜诸葛,不动一刀一枪,既可平定天下,世间绝无老子办不到的事,何况区区人头而?”小陌自吹自擂,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幽鸾认得薛崇,难道你这老匹夫鬼迷心窍,也去过兰桂坊不成?” “胡……胡说!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像这种春闺糗事老头子我知道的多了去了,还能每个都说予你听吗?你这滑头,居然敢质疑到老夫的头上来!”疯瞎子尴尬的笑着,忽然脸色一沉,正色道:“你一路上不但背着重剑,还挂着人头,胆子确是不小。你这般招摇,也没有个书证傍身,就不怕路遇官兵,把你当做强人给就地伏诛了?” 小陌捧腹大笑,道:“官兵?开什么玩笑,恐怕此时都已去见了阎王,排着队等着喝孟婆汤呢!疯老头,你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吗?你不会还不知道罢,郓州已被李嗣源攻陷,此时已是死城一座,哪里还有人管得着老子?” 疯瞎子微微颔首,苍老之面暗藏玄机,显得莫测而高深,他在心中暗道:“想不到李嗣源来得这么快!”他举头,仿佛一切了然于胸,下巴遂向前拱起,指着茅屋方向,笑道:“你这屋里藏了何人?” 小陌惊得一身冷汗,不解道:“你……你怎知屋里有人?”话一出口觉得说漏了什么,补充道:“自老头子走后,便再无人来过。” 疯瞎子身体佝偻得厉害,口中连连咳嗽,双手拄着拐杖侧耳对着小陌,笑道:“你又怎么瞒得住老夫?适才你与我寒暄之际,我便已是猜到屋内有人,否则你为何挡住去路,迟迟不肯领俺进屋,故而屋内必然有人。” 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让人猜不透内心的想法,疯瞎子仿佛一本无字天书,总能让小陌觉得读之不透,他阴森得笑道:“这庭院肮脏恶臭,屋内却传来阵阵幽香,想来必个女子。她呼吸微弱,听起来气若游丝,不似孩童,更像是身体极度虚弱的成年妇人。”他将手指立于唇前,小声道:“细伢子,你看到的往往不是真实,你且闭上双眼,用心细细聆听……院中爬虫缱绻,望屋而止步,乌鸦也只停留在老夫身后的土墙上之上,觊觎你腰下人首,而茅草屋棚却空无一物,这固然不符合常理。只有一种可能,屋内虚弱的女子必然身中剧毒,此毒定是采自蛇蝎毒液,且异常罕见,所以鸟兽不敢近身。老夫听你说话支支吾吾,实是欲盖弥彰,料来屋内多半是个美人。都说金屋藏娇,而你这茅草棚里居然藏了当世第一美人,也就是诛天教的月宫仙子,常素娥!” 小陌被说得哑口无言,愕然道:“你又如何确定她便是月宫仙子,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罢!” “猜中是谁又有何难,明明是你告诉老夫的。”疯瞎子故作深沉,卖着关子秘而不宣。 “我?开什么玩笑?”小陌惊得目瞪口呆,忽而恍然大悟,试探得问道:“你指的不会是幽鸾的断首罢?” 疯瞎子大笑道:“你的脑子还算灵光,断痕如此整齐,必是极薄极快的刀剑砍销所致,当世也只有鸿羽与仙绫能杀人与无形。鸿羽下落不明,已随银匣沉入深海,而仙绫死域乃是月宫仙子的成名绝学。反观屋内,一个身中罕见奇毒的女子,生得貌美如花,不是仙子,还能是何人?” 第七十三章 眼中眼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与疯瞎子的对话悉数传入常素娥的耳中,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已被疯瞎子的睿智深深折服,不禁暗道:“江湖中何时多了这号人物,真是闻所未闻。此人盲眼而知物,以心眼洞悉世间百态,实是我所不及。”她仍是躺在土榻之上,华贵的衣饰与茅屋的陈设显得极不协调,她觉得全身酥麻无觉,似乎毒素不减反增,眼前明暗交替,神色已是恍惚。 她用尽全身的气力,提着嗓子高声道:“正如前辈所言,本宫身中剧毒,诸般多有不便,恕不能当面拜谒。本宫极少出山,些许名头都是江湖人士的抬爱,不见得确有其实,只是不知前辈何门何派,孤身来此所为何事?” 声音隔着门板传出,即便微弱,却亦可闻之。疯瞎子苍白而龟裂的瞳仁迎风而无感,血丝竟如干墨般铺陈,他会心一笑,用极度沙哑的嗓音嚷道:“老瞎子无门无派,也不是什么前辈高人,年长数载也没得用处,在仙子面前不过区区蝼蚁尔。老夫此来不为别的,只是看看细伢子的近况,为他指点迷津,仙子莫要多疑。老夫不知道你与细伢子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俺借走小陌数日,不知仙子有无异议?” 常素娥觉得疯瞎子好似误会了自己与小陌的关系,言语之中已是把小陌当作了自己的情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何况还是在这深山密林之中,难免招人误解。常素娥面颊绯红,连忙解释道:“前辈不要误会,小……小陌是本宫相认不久的侄儿,既然前辈与贤侄乃是旧识,也谈不上借与不借,本宫又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小陌听得糊涂,不知疯瞎子此言何意,遂附耳小声道:“瞎老头,你没事罢?平白无故你要借老子做甚?” 疯瞎子一幅潦倒的穷酸相,佝偻着背,长发肮脏的纠缠在一起,散着浓浓恶臭,比之乞丐无有不及。他咧嘴笑着,露出满口黑牙,参差不齐,道:“刚刚还在夸你脑子灵光,怎么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忘记了正事?”他用拐杖敲了敲幽鸾断首,接着道:“你若再不走,这头颅恐怕早已溃烂殆尽,还怎么入得盐帮?为了屋内的红颜祸水,你便要错过了盐帮帮主婚期,这数日奔波究竟为何,你倒是说说,值与不值?” 小陌颔首,心下斟酌再三,他才与疯瞎子聚首,却又面临诀别,还有屋内凶巴巴的贼婆娘,虽然不是亲人,却已熟络得与故交无异,脸上不觉中写满了不舍,缓缓道:“红颜倒是不假,祸水却不见得。细细想来,你说的甚是有理,入伙才是正途,老子这便回屋与姨娘道别。” 木杖横在身前,阻住小陌去路,疯瞎子摇首道:“还是别回去了,见了美人你小子还能走动路吗?不过你怎么突然多出个姨娘来,还是诛天教的一宫之主,老瞎子我居然毫不知情,莫不是你这张破嘴又胡说了什么罢?” 小陌连连施以眼色,笑道:“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他停住脚步,忽然转身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费尽心机欲把老子支开,不会是对仙子有什么企图罢?” “胡说!细伢子还不知道俺是个什么人吗,你……你想到哪里去了?即便俺有什么企图,也是力不从心,不……不对,是根本没有企图!”他正儿八经得道:“咱们言归正传,细伢子若想入得盐帮,还需听俺一言。你由此路下山,会经过沙皮巷,转过清河坊后,便会看到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药铺。” 小陌沿着疯瞎子木杖指引的方向举目望去,但见前路迢迢,皆是杂木乱石,也辨不清个东南西北,不觉暗道:“你爷爷的,老子忒也天真,这瞎子指路,想是生平初见!” 虽然他不识此路,但听到“金字招牌”四字,心中已是了然,求证道:“你指的可是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药铺何春堂?” 疯瞎子点头称是,小陌不解道:“老子去那里做甚?” “想入盐帮岂是易事?去城四十里有个巨野泽,可乘舟渡之,而后便是进入绿萝村的地界,也就是你昔日的落脚之处。绿萝村已成一落荒村,村尾处有一幢石门禁地,平日有村民把守,而近五年内已是无人。细伢子由此可直接通往狼虎谷,乃是一处捷径。也就是说,欲要潜入盐帮首寨玄鹰寨,则必须设法通过石门进入谷口,最后穿过狼虎谷的幻林,便是盐帮的辖区了。”他顿一顿接着道:“此林以幻境闻名遐迩,误入幻林者无有生还,是故此林乃盐帮安身立命之本,细伢子想一个人穿过,绝无可能。” “你爷爷的,那你还让老子找什么人头祭,到最后还不是一纸空谈?”小陌气急败坏,满嘴的脏话脱口而出。 “非也,非也,你若想活着走出幻林,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需一味药材便可。老夫已和何春堂的掌柜交代过,只要你能说出暗语,他便会告之后续事宜。” “什么暗语?” “曲径通幽处,掌柜自会说出下句禅房花木深,如此而已,但你不能说出是来取药,亦不能交代老夫身份,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好,便再信你一回!”小陌把玩着疯瞎子邋遢的胡须,坏笑道:“如果老子顺利入得盐帮那便最好,否则定要拔光你这无用之须!” 他提着重剑大步而去,烈日下,幽鸾的断首兀自在腰间晃荡着,犹如死亡的诅咒,挥之不去。小陌笑得极是开心,仿佛已然踏入玄鹰寨,插了香拜了山头一般,几步便是一颠,口中哼着不成名的曲子,消失在茫茫密林深处,无影无踪。 疯瞎子听得小陌走远,佝偻的背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竟然缓缓直起身来,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冷冷的“望”着小陌远去的方向。 常素娥在屋内听得真切,不禁问道:“世间当真有此等灵药,能轻易穿过幻林?” “当然没有,皆是老夫戏言而!”苍白的瞳仁蓦地扬起,枯槁深陷的眼眶中赫然露出一对血红鬼瞳,原来疯瞎子眼中尚存一目,阴森森得猩红无匹,可怖得难以名状。 第七十四章 生死抉择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常素娥觉得小陌此去凶多吉少,不觉心下一凚,美目缱绻中溢满了关切之意,使得本就苍白的脸上徒增些许忧伤,不解道:“无有此药?那……那何春堂的暗语之说也是戏言吗?” 乱发蓬松,遮掩不住深藏的暴戾,疯瞎子笑得高深莫测,单凭揣度无法参透其心,他垂首笑道:“暗语是真,药材是假,如若幻林轻易可破,自黄巢后盐帮屡遭重创,却又如何残喘至今?是故幻林绝无可乘之隙,奇门、六壬、太乙之术亦非儿戏,这正是盐帮自汉朝起便立于不败之地的缘由。” 常素娥感到来自地狱的森森寒意,实是猜不透疯瞎子的意图,追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疯瞎子阵阵苦笑,道:“老夫也是人鬼不分了!你说俺是人,俺便是人,你说俺是鬼,俺便是鬼,随仙子怎么称呼,俺终归是副腌臜皮囊。” “小陌如此信任于你,你何故这般欺瞒于他?”傲眉紧蹙,琼额已然透出汗香,问世间除了玉面罗刹,月宫仙子何时会为了一个男子这般挂怀,她努力得起身,却仍是动弹不得,眉宇之间甚是无奈。 “细伢子生逢乱世,一心只想跻身江湖之列,奈何天生良善,纵使向恶而生,却注定命不久长。如不经生死历练,怎能安身而立命?等到细伢子进入何春堂,一切迷雾自散,他便会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若能逃得此劫,细伢子便会成长一分,若是葬身于此,只能怪他难成大事!老夫就是要用血的事实告诫于他,江湖险恶,人心更是难测!”鬼目狰狞,仿佛一轮赤月对影成双,诡谲而神秘,充满无限之遐思。 疯瞎子布履趟过积水,向着院外蹒跚而去,口中自说自话,“不置之死地如何浴火而重生?细伢子是个可造之才,只是行事优柔寡断,如不让他抉择生死,命悬一线,这个小滑头何时才会有所长进?” “前辈行为偏激,简直丧心病狂!你凭什么决定小陌的生死?难道你是盐帮匪贼不成,一心拉其入伙,究竟是何目的?”常素娥怒不可遏,声音较之方才大上了许多。 “非也,非也,盐帮是细伢子欲求之所,与我老瞎子何干?老夫无门无派,世间本无我,我亦非此我,你问老夫是谁,可着实把俺考问住喽!”他笑着向院门徐趋而去,转瞬消失于无形,空留仙子一人独自神伤。 疯瞎子就是这般,让人看不穿,猜不透。他神神秘秘,古古怪怪,似人而非人,似鬼而非鬼,天知道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陌没心没肺的走着,穿过丘林,踏入了这荒芜的街巷,周遭寂静得风声亦闻,遍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长街两侧屋舍栉比,不见炊烟,偌大个郓州竟真的成了一座死城。 时值晌午,艳阳出奇的明媚,炙热的光晕笼罩着僵立的门楣。有的横栓闭户,有的门扉洞开,屋内空空如也,一家人坐在榻上相对无言,似是做着某种艰难抉择一般。 街上未见有人,无头尸骸被劈砍得体无完肤,东一块,西一块,模糊血肉沾黏在墙上,隐隐传出血腥气,带着体温的血水沿着石缝晕染开去,勾勒出遍地的死亡图腾。 小陌不禁暗道:“躲在屋里苟且偷生者尚可理解,这开了门儿的是报着怎样的心态,难不成要唱空城计吗?”他连连摇首,浑然不把遍地尸骸放在眼里,只要一想到能上山入伙,浑身似是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哪里管得了这些糟心的琐事。 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纵使天下人都死得干净,皆与自己无关。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人不像人,命贱如草的荒年里,死亡或许是一种最好的解脱。而自己却宁可浑浑噩噩的忍受生者带来的恐惧,也不愿享受死亡所带来的释然,这便是人类固有的求生欲,人性无以粉饰的矛盾本质。 他走得大步流星,重剑斜搭于肩上,瘦削而颀长的身躯与庞大沉钝的剑身形成了鲜明对比,乍一看去颇为滑稽。他哼着小曲,节奏随着步调的起伏显得杂乱无章,七七八八得听不得出处,自当是解乏之乐由心而生,心念到处曲调既成。 忽而身后传出急促的脚步声响,似有预谋的打破亘古的沉寂。小陌回首望去,遥见一满面泪光的女童踏着血水向自己跑来,脸上兀自刻着惊惧与惶恐,哭喊道:“救我,救……救我……” 重剑一横,欲将其拦住,小陌卷抚着刘海,斜眼见她哭得可怜,鼻涕眼泪混在了一起,显得污秽不堪。粉红的小脸上挂着殷红血迹,衣衫已被撕扯得破烂,却不见伤痕。小陌难免心中不忍,怒道:“你跑个什么,哪个丧心病狂的连个孩童都不放过?” 女童见是满身血污的怪人以重剑拦路,却并未驻足,低头绕过重剑,向远处狂奔而去,没跑出几步便被残尸绊倒,娇小的身躯趴在血泊之中,哭得昏天暗地。 小陌怔在当场,未及回神,却见巷尾处跑来两人,前方妇人异常醒目,肥胖的身躯挡住大半的视线,吼得如杀猪一般,与兰桂坊的鸨妈倒有几分神似之处。 后面是一精壮男子,正挥舞着菜刀追赶着前方这位惊恐的妇人。刀上挂有鲜血,闪着冷冷寒光,不知已然伤过多少人命。果不出所料,男子一个箭步窜了过去,遂将妇人按于身下。他光着膀子,黝黑的肌肤挂满了血汗,笑得狰狞,道:“跑也是白跑,不如早些死了一了百了!” 他开始劈砍起来,妇人虽然看起来肥硕,却哪里撕扯得过精壮男子,略微挣扎几下,已是被劈砍得不成人形。 女童哭嚷着起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体力,飞快得又从重剑下方钻了过去,竟是向着如屠夫般的男子跑去,口中哭道:“爹爹,杀了碧儿罢,不要杀娘亲,不……不要杀娘亲!” 第七十五章 人头盛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妇人口中吐着血沫,痛得连翻白眼,但意识尚存,颤声道:“碧儿,快……快跑,不要管娘亲,你爹爹……你爹爹他疯了,满城满世界的人都疯了!” 碧儿不听劝阻,双手扶地,一步步爬到母亲身边,伸手拉扯父亲衣袖,求道:“杀了碧儿罢,不要伤害娘亲!”她声音微弱,却说得极是坚决,想不到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竟有这等气魄。 男子双膝抵住妇人小腿,腰间粗布缠裹着三颗人头,从粗布缝隙中隐约可以辨认出性别,细看之下,不觉背脊发麻,赫然便是十岁以下的懵懂孩童。 男子听到碧儿哀求,却是无动于衷,狞笑道:“不急,一个一个来,等杀完你娘亲,爹爹便让你去陪她,就像你的哥哥姐姐一样,我们一家在阴曹地府团聚!” 妇人抽搐着,眼睛瞪得直欲裂开,怒道:“你为了求生,便是如此狠心伤害我们的孩子吗?我真是瞎了眼睛,看上了你这么个人面兽心的败类!所谓虎毒不食子,你竟然连亲生孩子都要杀害,真是连……连畜生都不……都不……”话未说完,已是人头落地。 男子提着妇人肥首,挂在自己腰间,反手又将碧儿搂入怀中,柔声道:“碧儿乖,莫要哭,莫要闹。你的娘亲死了,哥哥姐姐也死了,若是留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爹爹又怎么忍心?姊妹之中爹爹最疼爱的就是你,难道这么快你便忘记了吗?如今只有你们的人头才能救爹爹性命,牺牲一下又有何妨?”他笑着捂紧女童口鼻,见她挣扎得敲打自己粗大的双手,力道逐渐减弱,不多时已是没了气息。 冰冷的刀刃划过咽喉,男子沿着刀痕用力拧断了碧儿脖颈,鲜血刹那溅洒满身。他面如土灰,却挂着猩红的颜色,心下暗道:“爹爹仁至义尽,已是让你受到了最少的痛楚,我们一家人迟早都是要死的,明日晋军屠城,必会比今日凶残万分,不如让爹爹代为下手,还能好过一些。爹爹拿了你们的人头去投军,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你们在家便是无人照料,终归逃不过一死。碧儿,你在下面和姊妹们好好玩耍,莫要责怪爹爹,爹爹……爹爹真的怕死,不想死啊!” 男子起身,仿佛失了魂魄的躯壳,眼睛黯淡无光,他笑着流泪,泪痕不经意的打湿了血渍,缓缓流溢满面。 他将碧儿的脑袋塞在包裹里,挤得鼓鼓的,麻布表面氤氲着腥臭的暗红色,仿佛死亡的沙漏,滴滴皆是源自人性的恐惧。 这一眨眼的功夫,他腰间已是挂了五颗人头,沉甸甸的坠在那里,小陌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看着他面色浆白得向自己走来。 小陌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甚至怀疑是否置身于梦境之中。常听人说乱世以人骨为柴,以人肉为粮,甚至交换孩子烹而食之,自当戏言尔,却哪里料得弑妻杀子的人间惨剧就这样在眼前发生了,他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得望着男子与自己擦肩而过。 男子回首,见小陌腰间挂着浮肿人头,善意得提醒道:“小兄弟,公告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能以腐尸充数,必须是至亲血肉的头颅才可换取军阶,并且杀的人愈多俸禄愈是丰厚,我见你腰间人头浮肿得这般明显,真当李嗣源是傻子不成?” 小陌听得糊涂,遂将重剑提起,搭于男子肩头,心道:“你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便别想活着离开了!老子满肚子的怒火正愁无处发泄,你爷爷的,世间怎会有如此人面兽心之人?” 剑阔而无锋,黝黑的剑身锈迹斑斑,直压得男子跪伏于地,他没有想到如此瘦削之人竟有此等神力,已是惊出一身冷汗,求道:“少侠饶命,我……我无意冒犯,真的是出言提醒,皆是出于一片好心。” 小陌轻哼一声,怒道:“好心?你这厮也配说好心?老子虽说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见不得有人比老子还残忍,亲生骨肉说杀便杀,这……这天理何在?” 男子被压得胸中滞闷,苦笑道:“天理?你与我说天理?可笑,着实可笑!天若有理,怎么会眼睁睁得看着这满地的残尸,却置若罔闻?你我又怎会于此处如此血腥的邂逅?苍天必然无眼,自古皆是如此!”他顿一顿,接着道:“你以为我真的想吗,真的愿吗?明日晋军屠城,满城的百姓都逃不过一死,只有拿着至亲头颅才能换得一命,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你爷爷的,你倒是有理了?苍天纵使无眼,你脑袋上长的这两个招子难道是出气用的吗?岂有此理!今儿个不巧了,你小子让老子撞见,算你命中有此一劫,还有什么遗言尽管说罢!”小陌死死的握着剑柄,已是恨得咬牙切齿。 “你若杀了我,又与我有什么不同?我的妻子和孩子岂不是白白的丢了性命?”男子双手撑地,玄铁的份量尽数压在身上,顿时感到了难以承受之重,说话已是极度困难,央求道:“看在我……我那死去的孩子的份上,饶我一命,也算他们死得……死得其所……” 小陌不禁一怔,暗道:“这厮说的确实有那么点道理,人死不能复生,老子又何必为难一个求生之人?”嘴上却道:“老子可以不杀你,但你必须告之实情,你欲带着人头去何处交差?” 男子面色铁青,背上已被重剑压得现出深深血痕,急道:“就……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何春堂,有晋军作账目,记录人头,分发赏银与粮……粮食……” 小陌心下一凚,暗道:“这厮居然也要去何春堂,真的只是巧合吗?”他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复杂,决心一探究竟,恐吓道:“你且带老子过去,若敢耍什么花样,老子立时便让你与家人团聚!”他将重剑提起,抵住男子后心,一路尾随来至一处熙攘的所在。 但见前路万人空巷,几乎排满了各色各样的行人,每人腰间皆挂有或多或少的猩红人首,周身散出阵阵恶臭。 乌鸦鹰隼霸占了大片大片的天空,盘旋着,戾鸣着,似是观望着一场人头盛宴,仇视着这蜿蜒曲折的“长龙”,沿着长街直排向何春堂正门。 第七十六章 杀无赦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石敬瑭在药柜前踱来踱去,剑眉深锁,似是心事重重。桑维翰未穿重甲,着了一身紫色蟒袍,不无例外的躬身服侍在侧。他见石敬瑭将两张羊皮铺在案上,反复斟酌起来,他便也将长面凑了过去。 但见羊皮经过打磨,整洁且易留墨,俨然写有文字,墨色淡染,勾画磅礴,却署有奇怪的名讳。 左手边提有“郓城内乱,一袭可得——琉璃馆”的字样,右手边写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言此暗语者,杀无赦——何春堂”,桑维翰看得不明所以,不解道:“大人,何事如此忧心,这两张羊皮是何人所写,您又是从何处得来?” 石敬瑭将手托于颌下,试探得问道:“国侨只看这些文字,能看出什么?” 桑维翰挤着鼠目,看得仔仔细细,笑道:“若在往日小的定然以为右手边信件是何春堂所写,但到得郓州自会知道何春堂并非人名,而是一家药铺,是故两封信件必是匿名之函,但看笔记却不像一人所书。” 石敬瑭指着羊皮文字,缓缓道:“国侨请看,左手边的羊皮是半月前我军驻扎魏博一带收到的匿名信件,信中言道郓城内乱,所以我军才能把握时机趁虚而入,一夜之间袭得郓州。而右手边的信函与上一封间隔一日,在我枕边发现,不知是何人所送,巡夜军士竟然全无察觉。若不是此人轻功盖世,便定是混入我军之人。” “原来大人进献破城之计,竟是受了此信启发,究竟是何人写得此信,真是匪夷所思!方才听大人话中之意,是怀疑军中藏有内奸?”桑维翰眯缝着小眼,斜视身后众人。 石敬瑭摇首道:“不是内奸,而是朋友!初时我见两封羊皮信件字迹有异,窃以为是不同的人书写并遣同一个轻功极佳之人送于我处。其中一张未有署名,乃是匿名之信,信中涉及军机要务,宁信其实,是故报予义父。而另一张署名何春堂,却不知何春堂乃何许人也。反观信的内容古古怪怪,自当是调侃之物,不予理会,哪里料得确有何春堂之所!想来我军的每一步皆在送信人的掌控之中,包括攻城,甚至于抢掠李啸海的药铺绸庄,写信之人料事如神,实是可怕至极!” 他将羊皮旋转,拼在一起,竟然严丝合缝,接着道:“两张羊皮出于一处,纵然刻意使用两种不同笔记,但两封匿名信必是源自一人之手!我猜羊皮共有多片,皆是散往各处,故而送信之人拿着多片羊皮,并未发觉两封信件可以拼接在一起。也就是说,我军是众多羊皮信件受益者的其中一方,如此一来,便猜不透写信之人的真实目的。但是既然前一封信能够助我军破城于旦夕,那么后一封信多半是对我军的一种警示,料来送信之人,是友非敌!” 桑维翰阴测测得笑着,道:“大人果然心思缜密,只惜小的愚人眼拙,如此细节恐是极难发现。既然有多封羊皮信,那么郓州内乱或许由其引发也不无可能。不知是何方神圣,决策于千里之外,已是将每一步都计划周全,你我皆是他的小小棋子,难以臆测整盘布局。如像大人所言,此人是友非敌,何故藏头露尾?莫不是以小小甜头作以掩饰,酝酿着更大的阴谋罢?小的宁愿此人对我军有利而无害,否则如此强敌,着实可怕!” 他将右手边羊皮提在手中,反复打量起来,目光不觉中落在“杀无赦”三字上,仿佛感到一股莫名的杀气蕴藏其中,缓缓道:“大人,凡事须得三思,莫要被人利用,这信中所言亦不可尽信。人,可以抓错,但不可以杀错,一刀下去,便是无以挽回。” 石敬瑭握紧赤霄宝剑,朗目如星,注视着桑维翰的方向,追问道:“国侨所言甚是,在不明敌我的情况下,确实不可妄动杀念,可……可你待如何?” 桑维翰将身子压得更低,显得甚是恭谨谦卑,笑道:“小的以为,此人行文有着其固有格式,何春堂对应着琉璃馆,说明言此暗语者必会出现于李啸海的药铺何春堂之中。想来这点大人已是明了,否则不会大清早的便带着小的来此药铺等候。此人刻意用此格式书写,极有可能是有意让我们在此药铺等候,分散我军兵力,或许是调虎离山之计,欲对总管不利罢?” 石敬瑭与桑维翰正是在何春堂的偏厅小筑商议此事,说起何春堂,也算是大梁赫赫有名的一处门面,其与绫罗璞并驾齐驱,二者是郓州极富名气的药铺绸庄,几乎垄断了梁国大半的丝织与药材产业,皆在李啸海的名下。算将下来,李啸海每年的收入足有几千万缗,可以说是富可敌国。时值乱世,药材供不应求,何春堂实是大发了一笔横财,而桑维翰又怎会放过这到口的肥肉? 他先是率军霸占了李府,并借花献佛迎入了蕃汉内外马步军总管李嗣源,着实拍了一记响亮的马屁。后又扣押李啸海,遣散家丁与李夫人周艾岚,命其散播屠城谣言,防止盐帮趁火打劫。 他倚住桌案,笑得极其猥琐,接着道:“我军既然已经攻克郓州,便是无形中证实了羊皮书的真实性,任谁也不会怀疑下一封信的内容。如果此人利用了大人的这种心理,鸦军皆守在何春堂附近,李府必然空虚,总管大人实是凶多吉少!依小的愚见,不如加派人手保护总管,数十鸦军足可将此暗语者扣押,并将其带入李府,如此可保万无一失。而且严刑逼问,多半可以从此人口中得知送信人的某些讯息,到时敌我立现,杀与不杀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 石敬瑭大喜过望,笑道:“如此甚好,国侨足智多谋,深得我心!”他大步跨入正堂,桑维翰心下欢喜,乐得已是合不拢嘴,殷勤得紧随其后。 他见鸦军乌泱泱得夹道而立,遂尽数遣回,仅留十余人囤于门前,静候暗语者的到来。 第七十七章 人间炼狱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堂外血腥弥漫,满眼的萧索景象,“长龙”蜿蜒,皆是浴血而生,期盼着苟延残喘,惟愿于乱世留有一条卑贱之命。 男子走在小陌前首,先行进了队伍,回首道:“就是这里……”他指着前方熙攘的人群,手上兀自挂着至亲血色,“来这里的人都是拿亲人头颅投军的,如不这般,只能等候明日晋军屠城,那时哪里还有生路可言?我也是迫于无奈,能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小陌顺着男子血手望去,但见朱扉洞开,红木招牌高高悬于檐上,赫然写着“何春堂”三个斗大金字,石阶两侧铜炉兽首遥相辉映,周遭站满了黑盔甲士,有十余人众,皆是手执长兵维持着秩序。 小陌腰间仍是挂着幽鸾断首,在这背着、抱着或是提着残肢断首的人群中,显得如此协调,已是自然得全无存在之感,仿佛滴水沉入深海,瞬间浸染成蓝色,寻不到半点堕落的踪迹。 小陌不禁暗道:“这些人简直无有人性,或者说,这便是**裸的人性。在金钱与死亡面前,爱情,友情,甚至于亲情统统变了本质,原来乱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欲求不满的凡尘之心!” 身旁一位哭诉着今晨经历的老者引起了小陌的注意,他声音沙哑,体态龙钟,小陌能够清楚得看到老人脸上沧桑的纹路与斑驳的泪痕。 老人的大儿子从了军,数年前马革裹尸而还,家中仅剩下尚未加冠的小子陪侍在侧。小子不识文字,听说只有拿着至亲血肉才可生存,却哪里知道是征兵公文。是故为了让老父活命,竟主动死在了父亲面前,死前曾说:“爹爹,孩儿不孝,不能再照顾您老人家了!孩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延续您的生命……您莫要伤心,拿着孩儿的头颅去罢!” 老人含泪抚摸着怀中眉眼分明的少年头首,恸哭道:“可怜我的孩儿,救了我这么个废人又能有什么用?晋军怎会收留一个将死之人?吾儿糊涂,糊涂啊!” 男子蔑视一笑,不屑道:“说得好听,哪个信得?天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死的,站在这里的人,谁不是为了活命?别把自己说得和圣人一般,自欺欺人尔。” 小陌打量着这个憔悴的老人,见他瘦骨如柴,在这群精壮莽汉面前显得颓然而单薄,哪里像个行凶之人?他身上并无利器,亦未浸染鲜血,小子青丝有序,根根分明的缠束在一起,没有挣扎的迹象,而且头首分明被悉心擦拭过,足见骨肉之亲情。小子虽然死去多时,但眉眼间兀自带着从容,可想死前并不痛苦,小陌心下暗道:“种种迹象表明,老者所言非虚,只是这个年头什么都做得,唯独好人做不得。满世界的疯子,如果不与其发疯,反倒成了疯子!” 老者被说得哑口无言,等候在这里的人皆是贪生怕死之徒,无情无感之人,谁又会相信人间有情?是的,在邪恶面前,良善往往无地自容。 老者双目迷茫,支支吾吾的解释道:“胡……胡说,你怎就认定小子是老夫所杀?老头子我……我怎么下得去手?若按你的说法,老夫……老夫还算是个人吗?” “人?我们哪里是人,如草芥,如猪狗,唯独不似人!”老者身后走出个粗犷男子,须眉怒张显得凶神恶煞,腰间钩挂满满尽是人首,再无可置之隙,接着道:“老头儿方才说得有理,晋军绝不会收留一位将死之人,但却会留下新鲜人首!” 未及语毕,长刀已将老者头颅割下,鲜血瞬间溅洒而出。羸弱之躯微微一颤,瘫倒于地,身周却响起阵阵喝彩之声,“好样的!”“杀得好!”“最看不惯如此虚伪之人!” 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小陌目瞪口呆。要知道,一个人只需拿一颗头颅便能活命,而这些人,竟然为了饷银的丰厚制造出这么多无妄杀孽,难道这就是天道人心吗?桑维翰无形中给小陌上了沉痛一课,他宁愿什么都没有学到,实是不愿再见如此泯灭人性的人间惨剧。 粗犷男子将老者与小子的头颅塞入布囊,对着众人讥笑道:“老匹夫满口谎言,就算我不杀他,晋军也不会善待于他。早晚都是个死,倒不如成全老子,也算死得其所。年逾花甲还想从军,简直就是笑话!这厮老都快老死了,实是死不足惜!” 小陌向前几步,重剑直指男子眉心,只要他向前一戳,便可取了男子性命,怒道:“你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就因为你比他强壮,手中有刀吗?” 男子拍了拍鼓鼓布囊,已是心满意足,面对小陌如此稚嫩的恐吓,脸上全无半分惧意,笑道:“哪里来的小鬼,在这里多管闲事,爷爷我再添颗头颅也绝不嫌多!”当他看到小陌腰间浮肿人首时,差点没笑出声来,嘲讽道:“大家快来瞧瞧,小鬼捡了颗死人头跑来这里充数,简直就是孬种!” 小陌恨得咬牙切齿,暗道:“这些人完全丧失了理智,皆是被求生的欲念冲昏了头脑,老子与其说理,才真是疯了傻了!”他无奈得摇首,提了重剑不由分说的径直向何春堂走去。 纤细的臂膀挤过密集人群,身上不觉中沾染了无数鲜血,吸引了所有仇恨的目光。周身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满眼都是乱发与血痂,仿佛在只属于人间的炼狱中穿行,隐隐的刀光照亮了小陌桀骜之容。 人群霎时沸腾起来,纷纷讥笑道:“小鬼,不许插队!”“这小子捡了个死人头就敢过来,想是傻了吗?”“孬种!”“废物!”“小鬼等不及了,拿个破烂货充数,看你怎么死!” 鸦军见人群溃散,竟是骚动起来,故而大喝道:“都给我老实点,怎么回事,嫌命长吗?”忽见小陌在人群中穿梭,心下立时明了,遂将其拦下,呵斥着,“到队尾排着去!”话一出口,蓦地一怔,怒道:“你小子活腻了吗,提着个腐烂人首,当我们弟兄们都是瞎子吗?” 众人喜不可遏,齐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喊声震天撼地,直欲撕开穹庐,泻走天河。 第七十八章 安重诲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被鸦军推搡着强行拖出人群,军士口中咒骂着,讥讽着,遂将其按跪于地,冷冷的兵刃架在肩颈处,仿佛叛逆者的桎梏枷锁,恐惧不约而至,牵一发则动全身。 “告示写得明明白白,你小子不识字吗?胆敢戏耍老子,弟兄们,教教小鬼,死字怎么写!”黑盔带着嘲讽的光泽,安重诲居高临下的看着小陌,隐约可见的眉眼口鼻虽然端正,却挂有狰狞笑意,似是享受着碾压蝼蚁的成就感。 安重诲二十出头,沙陀族人,其父安福迁,事晋王李克用为将,是故安重诲自小便跟了大太保李嗣源,任鸦军副都统要职,随从李嗣源南征北战,颇见亲信。他为人明敏谨恪,却不通文墨,故而每每以此弱项侮辱旁人,显得自己博学强识,学富五车一般。 小陌昂起头,回首看到郓城子民邪恶的嘴脸,不禁心生厌恶。数千平民面对几十鸦军,竟然畏首畏尾得言听计从,宁愿杀妻灭子,也不愿起身反抗,如若归心一处,胜败或未可知!奈何乱世扭曲了人性,使得百姓变得懦弱,甚至习惯了逆来顺受,认为理应如此,或是本该如是,此时众人依然喝彩着,激动得叫嚷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即便喊得声嘶力竭,也颇以为乐。 小陌感到从未有过的辛酸,胸中泛起莫名的涟漪,似乎被人出卖了一般,卑躬屈膝得辱于人前,不觉怒道:“你爷爷的,都给老子把嘴闭上!一个个没有人性的畜生,真是猪狗不如!” 他转而望向鸦军,笑道:“老子不是来投军的,诸位莫要自作多情,我们今生注定是无有同袍之义了!老子来此只是要见何春堂的掌柜而已,若是耽误了军机要务,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众军士见小陌慷慨陈词,不禁笑道:“这小子果然是个疯子,何春堂的掌柜已经在下面等候你多时了,我们正是要送你去见他,你还急个什么?” 长枪缓缓移动,棱刃在小陌满是血污的脖颈处留下深深浅浅的割痕,枪柄提起,十几根长枪直欲洞穿小陌胸膛。 军士动作娴熟得整齐划一,似乎经过严苛的训练,他们讥笑着,仿佛看到一件稀罕的玩物,眼中尽是戏虐光泽。 小陌心下暗道:“何春堂的掌柜难道已经遭其毒手?这……这可如何是好?疯瞎子哪还有一句真话可言?是生是死,姑且赌他一把,你爷爷的,不信老子就这么死了!” 他面露欣羡之色,笑道:“军爷既然要教小的识字,想来必是才高八斗之人。小的有一事不明,这前朝诗人常建曾著有《题破山寺后禅院》,其诗文意境清迥,令小的颇为动容,只惜记不得曲径通幽处的下句是个什么,恕小的愚钝,还望军爷不吝告之。” 众人一怔,齐齐得望向安重诲,眼中似是写着这小子在诋毁大人一般,嘴上却道:“小鬼开始胡言乱语了,竟然和哥几个对起诗来,曲径通幽处的下句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小子可以下去问问常建本人了!”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小陌咽了口口水,不禁暗道:“难不成密语也是假的?瞎老头你害得老子好惨!”心念及此,遂握紧重剑,企图做垂死一搏,奈何长兵压制,实是不好发作,眼看着枪头离自己只有数寸之隔,生死仅在一念之间。 “曲……曲径通幽处?”安重诲额头渗出冷汗,他虽不认得常建何人,亦不识得破山寺的哪厢禅院,却对此句记忆犹新,想是忘却姓名也决计不会记错一个字来,急道:“慢……慢着,哥几个险些坏了大事!速速给小爷扶将起来,总管大人等的就是这位官爷!” 鸦军一片哗然,见安重诲称这个叫花子模样的小鬼为官爷,不觉面面相觑,遥忆桑维翰临行时的嘱托:“总管有令,将言此暗语者请到李府去”,其中这个“请”字,着实让鸦军惊出一身冷汗,迅速收回武器,恭谨得将小陌拉起,陪笑道:“误……误会,纯属误会……” 安重诲固然不识小陌,既是总管大人的座上之宾,自当是朝中权贵,否则不至于对接暗语,弄得这般神秘,嘴上笑道:“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如有惊扰到兄台还望恕罪!马车已备好,等的就是您了,真是让您见笑了,见笑了!” 小陌莫名其妙得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还未坐热,就见安重诲端着餐盏而来。安重诲一方面是倚仗老父安福迁的权势,另一方面是靠自己的一腔热血与三寸不烂之舌,一路上披荆斩棘,溜须拍马,才能有今日这等成绩。 他眉开眼笑,与方才的独断专横判若两人,殷勤道:“想必兄台这一路奔波,定是饿了,小的准备了些许酒菜,虽说上不得台面,却也勉强裹腹,您老就将就着吃些罢。” 小陌接过餐盏,心道:“晋军若要对老子不利,早些便已下了杀招,无须在食物中投毒,如若多此一举,岂是智者所为?”故而胆子大上许多,狼吐虎咽得吃了起来,只听得车辕滚滚,竟是向着内城驶去。 安重诲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口中兀自振振有词:“小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与安某,安某必定赴汤蹈火,宁效犬马之劳。你我皆为皇上办事,其中酸楚也只有安某能够晓得,在外不易,皆是兄弟,只盼得战胜归国,衣锦还乡。” 小陌含混得应付着,心下暗道:“疯瞎子怎会认得李嗣源?难道老瞎子曾是晋国高官?看这架势老子竟如贵宾一般,莫不是晋军想要围剿盐帮,设法通过幻林,弄了些定神的药物,拿老子试水不成?” 他吃饱喝足,觉得想多了也没得用处,故而倒头便睡,睡梦中隐约觉得车子一震,立时停了下来,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时辰。 安重诲斥散众人,躬身相请,他引着小陌下了马车,向着李府徐趋而去。 第七十九章 十面埋伏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李府位居郓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此时已被鸦军团团围困,军士皆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小陌,猜测着安重诲为何如此谦卑得礼待一位邋遢的少年。 小陌举头望去,但见一落恢弘府邸占据了眼前整片的旖旎风光。院外危墙环护,绿柳垂周,不愧是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庄园,其富丽程度较于琉璃馆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重诲走在前首,一路上畅行无阻,鸦军纷纷避让开来,形成了一条笔直甬道,沿此望去,视线的尽头赫然矗立着一幢朱红大门。 几人吃力得推开府门,院内风光霎时倾泻而出。只见飞楼蔽空,绣槛雕甍,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美得朦胧秀雅,竟将奢靡粉饰得如此清幽。 张延朗于树影斑驳处踌躇来去,忽见门外风尘仆仆立着二人,细看之下认得是副都头安重诲,故而一路小跑过来,附耳小声道:“大人在中堂梨园等候都头多时了,大人设了宴,请了乐师,听的是郓城第一乐坊演奏的琵琶曲,淮阴平楚。” 张延朗祖籍汴州开封,事梁而臣,李嗣源攻克郓城后,复任其为郓州粮料使。他初入晋军,为了立稳根基须得寻到一座稳固的靠山,他见安重诲年纪轻轻便任鸦军副都头的要职,料其前途不可限量。是故欲以言语点拨,告之总管心意,卖些甜头予他,也方便日后的打点,他斜眼看着安重诲,眼中满是期盼之色。 张延朗话中所言的琵琶曲,讲述的正是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由此可知,总管等待的这位“贵客”,必是那瓮中之鳖。若是安重诲能把握住时机,在埋伏的刀斧手下手之前先行拿人,自然又是奇功一件。 安重诲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会知晓《淮阴平楚》的出处,自当是总管兴致颇高,以此盛宴恭迎小陌,心下暗道:“方才还在怀疑他的身份,现在看总管的排场,料来小鬼必是大有来头之人,还好没能杀他,不然定是大大的罪过!” 小陌耳力极好,二人的私语声声入耳。要知道项羽可是小陌的“故交”,韩信率军三十万于彭越会师,以十面埋伏逼得项羽乌江自刎的故事,小陌已是倒背如流。他知道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不觉暗道:“看这厮愕然的表情,料其必是不学无术之人,倒可戏耍于他。老子来此之前,疯瞎子反复提醒不可说出取药事由,亦不可交代老瞎子的真实身份,否则必有杀身之祸。方才听二人话中之意,李嗣源已是备好了鸿门宴,老子须得守口如瓶,不可走漏了风声,看来老瞎子并未胡说!” 安重诲端详着张延朗,见他四十岁上下,苦目塌眉,颇为面生,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在军中胡乱穿行?” “小……小的是郓州粮料使张延朗”,他以为安重诲刻意问起自己名讳乃是联盟之意,故而喜上眉梢,连连施以眼色,不断得瞥向小陌,小声道:“此人不似擅武之人,待得总管问清缘由,未待旁人动手都头一擒可得。这天赐的良机,不费吃灰之力便能抢得头功,断然不容错过!” 小陌笑道:“你这朝秦暮楚的墙头草,说话颠三倒四,小小的粮料使还不够你贪吗,怎又觊觎起都头的位置来?你先说总管设宴款待于我,又要都头在总管面前拿人,究竟是何居心?” 安重诲不觉一怔,觉得小陌说的甚是有理,一脚便踢在了张延朗的小腹之上,将其送出丈许。张延朗只觉得腹中绞痛,哪里说得出话来,忽而脚下一轻,已是飞了出去。 安重诲怒道:“滚远点,想断了老子财路,没门!”张延朗讨了没趣,连滚带爬得跑开了。安重诲满面堆笑,接着道:“还好兄台提醒,不然便是着了小人之道!” 二人一阵寒暄过后,便已穿过了密集如织的鸦军封锁,小陌只觉得一进一进的庭院在眼前出现复又消失,已是看得目眩神迷。 忽见两旁冷兵陈列,正前方隐隐现出一堵筑在池水上的低矮白墙,墙高五尺,上覆黑瓦,一带清流从墙尾花木葱茏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 正中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有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传来,听着甚是熟悉,门上匾额醒目,提着“梨园”两个烫金大字。 梨园原是前朝都城长安的一处地名,因唐玄宗李隆基在此地教演乐工,此后梨园便成了戏班子的别称。 安重诲带着小陌进了梨园,入门便是曲折游廊,再进数步,渐向北边,便逐渐平坦宽豁起来。 梨园中甲士逡巡,三根圆木高悬,矗立于露台之上,圆木间隔三尺,当中赫然倒吊着个中年男子。此人臃肿肥胖,大头朝下,脸面憋得青紫,汗如雨下,不是别人,正是节度使薛崇。 薛崇青筋暴露,但意识尚存,口中呓语着,声音显得极度沙哑,不知呼喝了多久,怒道:“李嗣源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放了我的娘子,你这个孙子,孬种,乌龟王八蛋!” 小陌听到薛崇声嘶力竭的叫嚷着,声音微弱得渐渐隐没于弦乐筝瑟之间,不觉好笑,暗道:“看来日后‘孙子’二字绝对不能与旁物齐骂,免得招惹误会。薛崇既骂了李嗣源孙子,又骂了他畜生,孬种,乌龟王八蛋,岂不是在喊老子不是人,不是个好东西,是乌龟,是王八吗?” 小陌余光瞥见露台上一位老者甚是眼熟,猝尔细细端详起来。见他银发白髯,长琴古韵,再看身侧众人,三男五女,体态不均,皆是青褂圆襟,丝竹匏革,箫篌筝瑟一应俱全,原来张延朗口中的乐工竟是八音坊的一干人众。 上有薛崇大呼小叫,下有八音坊丝竹乱耳,一悲一喜,一闹一唱,场面甚是滑稽,小陌却来不及发笑,心下已是乱了方寸,暗道:“你爷爷的,这满院子的熟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小陌拉着安重诲来至游廊一隅,见四周佳木葱茏,无有巡兵,显得极是隐蔽,便道:“我看兄台特别面善,而且你我年纪相仿,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如何?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第八十章 听雨轩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刻意将“死”字说得极重,但脸上却带着无害的笑意,暗道:“李嗣源烧了琉璃馆,害得老子找不到大老婆,所谓朱赤墨黑,他的小喽啰哪里还有好人?老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拉你垫背!” 安重诲哪里知道小陌的心意,自当是巴结到了朝中权贵,受宠若惊得连连颔首,急道:“如此甚好,甚……甚好!” “本官还要亲见李嗣源,时间仓促便无须外在的形式。为表诚意,我们交换个信物,而后拜过天地,也就算礼成了罢!”小陌从怀中掏出满是血污的檀木方牌,上镌小楷,字迹不知何时已被改动过,“忠义效节都”的“都”字被其刮得干干净净。 此牌正是习武书证,安重诲初来乍到,又怎会认得梁国物件?何况各州的书证略有不同,而且还在九曲石桥下沾染了尸堤鲜血,仿佛在刮痕上涂了层殷红油蜡,任他如何端详也是看不出半分猫腻。 小陌正色道:“既是结拜,自然会有长幼之序,不可乱了纲常。我观兄台的身形相貌,估算年岁必在本官之上,那我便称兄台一声大哥,哥哥便叫我一声贤弟,如何?”他将习武书证递给安重诲,意味深长的笑道:“这是皇上亲手赠予小弟的,上面的忠义效节与遍布的血渍,足见为臣者的忠心不二。此物对小弟极为重要,实是千金不换,我便将此物送予兄长罢!” 安重诲将书证捧在手中,感到出奇的沉重,颤声道:“此……此物带着贤弟的一腔热血与皇上的殷殷寄托,如此珍贵,愚兄怎么……怎么消受得起?即便是收了,也没有个上得了台面的物件复赠贤弟啊!” 小陌指着安重诲乌闪闪的头盔,笑道:“俗,俗不可耐!小弟早已视金银如粪土,纵使万贯家财皆是身外俗物,小弟不要别的,只要兄长的头盔足矣。” 安重诲将头盔取下,露出一幅铮铮铁面,愕然道:“贤弟要此物何用?” “征战沙场之人视战马与铠甲如同生命,我见兄长的马匹肌肉雄健,必是千载难逢之良驹,又怎么好意思索要呢?这个头盔,姑且充当大哥的人首,寄存在小弟这里,以示生死之交。”小陌说得慷慨激昂,眼中竟似含了泪花。 安重诲觉得小陌说得句句在理,所谓礼轻情意重,对于一个视钱财如粪土之人,也只有这浴血之盔才能聊表心境,缓缓道:“此物随我征战六载有余,已是挂满了刀剑之痕,今日便赠予贤弟罢!”他蓦地一怔,接着道:“瞧我这记性,敢问贤弟尊姓大名?” 小陌思忖道:“老子若是道出真名,这如诅咒般的‘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得固然轻巧,万一这厮是个短命鬼,老子岂不是吃了大亏?不可,不可,宁愿自己早死些掉让这厮来陪葬,也不愿无故折寿半日。不如找个已故之人,胡乱充数,量他也不晓得。”嘴上却道:“小弟姓李,单名一个儒字。” 安重诲知道李乃国姓,仿佛捡了大便宜一般,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将钢盔带在小陌的头上,道:“愚兄安重诲,现任鸦军副都统,这一个副字,已是剥夺了大半的权力。好兄弟,以后有什么事为兄都替你扛着!自古结拜皆是同饮血酒,叩首换帖,我们便无须这么麻烦。”他双膝跪地,举起左手,与眉同高,拇指和小指收拢,仅立三指起誓。 小陌见状,赶忙跪了下去,齐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李儒与安重诲今日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违背,乱箭穿身,不得好死!” 行过了八拜之礼,小陌搓了搓手站将起来,心下暗道:“李儒啊李儒,你死都死了,也就不怕再多死一回。” 他随着安重诲步入内堂,身子刻意欠得低些,黑盔已是遮去了大半的脸面,仅露出双眼视物,口鼻呼吸。 八音坊声歌依旧,琵琶急切得如雨打芭蕉,薛崇仍在空中晃荡着,咒骂着,众人目不斜视,愣是没认出小陌何人,纵使看了,也自当是鸦军宵小尔。 小陌心下窃喜,忽见听雨轩中走出一人,乍一看去眉清目朗,显得颇有风姿,来人三十岁上下,正是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石敬瑭看到小陌带着晋国钢盔,身后背着重剑,穿得练布麻衣,腰间兀自挂着浮肿人首,满身的血腥味,不觉也是一惊,他望着安重诲,不解道:“这……这位是?” 小陌怕言多必失,抢先道:“曲径通幽处!” 石敬瑭立时会意,笑道:“总管大人恭候多时了,少侠里面请!” 听雨轩纱幔缭绕,正对着梨园露台,实是观戏听曲的绝佳方位。轩内石砌节节攀升,两侧桌椅横陈,玉盘珍馐不可计数。在石砌的尽头,一架高约七尺的朱漆方台坐北而朝南,上面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李嗣源坐卧其间。 他身披常服,缺袍绣以黄龙,幞头缯质青黑,巾角向前包裹发髻,龙纹在脑后结扎,飘带于双鬓处自然垂下。身体略有些发福,腰间革带中虚而外澁,镶嵌石玉无数。 李嗣源慈眉善目,一双睁不开的惺忪睡眼如两片枯叶般服帖在脸上,口边蓄有长须,乌黑的颜色似画中神人般仙风道骨,他比想象中还要年轻,看不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身侧一位绝色佳人正为李嗣源斟酒喂食,倾国倾城之貌隐约幻现,不盈一握的柳腰娉婷袅娜地倚在雕龙扶手旁,斜眼看向小陌,眼神中尽显媚态。 小陌打了一个寒战,随着石敬瑭入了酒席,安重诲立于轩外,摇头晃脑的听着淮阴平楚,对听雨轩四伏的杀机全然无觉。 石敬瑭缓步走上石砌,在李嗣源左手边小声说着什么,李嗣源大梦初醒,动了动眉毛,向前略微欠身,看到阶下衣衫褴褛,瘦如蝼蚁的少年,不禁笑道:“老夫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走进这听雨轩的,竟是一位乳臭味干的黄口小儿,真是比戏文有趣,比评书惊艳啊!” 他大笑着,笑声古古怪怪,仿佛金属摩擦发出的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第八十一章 天子门人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李嗣源畅饮着递到嘴边的美酒,睡眼只顾着身侧丽人,全身懒塌塌得卧在座椅之上,完全无视了小陌,缓缓道:“你是何人,受谁人指使,来此何干?” 接连三个问题直问得小陌晕头转向,不觉暗道:“都说了暗语,怎么还问老子来此作甚?疯瞎子没有交代过吗,不会又把老子给耍了罢?你爷爷的!” 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面对满桌叫不出名字的菜色佳肴,嗅着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却提不起半分兴致。他向四下里张望,三面皆罩有纱幔,忽然觉得纱幔厚叠成障,低垂得甚是诡异,清风徐来却未见其摇动,隐隐然似闻呼吸之音。 小陌料来帷幔后必然暗伏杀机,此时骑虎难下,不觉中已然落入难复之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命运只能掌握在旁人的喜怒之间。他感觉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即便是初春午后,听雨轩仍然透着渗人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疯瞎子的嘱托,绝不可泄露他的身份,否则必有杀身之祸,故而笑道:“你我属于一类人,皆是为皇上办事,为大唐王朝分忧,万死而不辞!” 小陌知道李存勖称帝后,改国号为唐,而粱国仍然称后唐为晋,后唐却自称为唐,认为自己的国家乃是李氏正统,所以小陌刻意改了口。 李嗣源不动声色,不知是装得镇定还是早已历练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宠辱不惊得道:“为皇上办事?这么说,你小子是李存勖的人?” 小陌见他直呼李存勖的名讳,哪里有为臣者对于天子的敬畏之感,而且他身着黄龙缺袍,料其必有不臣之心,暗道:“节度使李克用生前曾册封十三个儿子为太保,除三太保李存勖外,其余十二人均为养子,所以李克用死后,李存勖坐拥天下是大势之所趋。李嗣源是十三太保之首,权势自然在李存勖之上,老子在他面前说是李存勖的人岂不是自找没趣?这…这可如何是好?看来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姑且吓他一吓,看你能奈我何?”心念及此,笑道:“说的没错,老子就是天子门人!” 石敬瑭怎么也想不到,世间居然有人敢在李嗣源面前自称老子,不觉怔在当场,想来此人不是疯子便是傻子,或者来头必然不小,否则哪里来的如此胆量,心中将信将疑,他怕小陌背后仍有高人暗伏,试探得问道:“天子门人?口气不小,此来可有准备?” 小陌听得糊涂,以为石敬瑭指的是取药事由,笑到:“从老子出生起便已做好了准备,现下已是迫不及待了!” 石敬瑭感到后脊阵阵发凉,如果李存勖做好了万全准备,真不知道自己该相助哪一方。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嗣源胜了固然是平步青云,若是李存勖胜了,自己这微末道行,哪里还有命活?他心中存有侥幸,再次问道:“空口无凭,怎么证明你是皇上的人?莫不是梁军余孽,在此大言不惭,想你一条小鱼,能翻出多大浪来?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小陌大笑道:“老子怎会是粱国人?朱温篡权,乃是大奸大恶之徒,他淫、乱朝纲,昏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老子恨不能生啖其肉!我祖上被神武孝文皇帝赐了李姓,传于我处已是家道中落,却仍是李家王朝的亲信之人。老子与安重诲曾是八拜之交,是过命的好兄弟,安重诲征战多年,从未到过粱国,可想而知,老子又怎会是粱国人?”小陌见安重诲不识书证何物,料定他从未到过梁国,是故有此一说。 石敬瑭剑眉深锁,疑惑道:“你说你与安重诲有八拜之交,为何我从未听他提起过?” “老子在朝中身份隐秘,别说是你,就连当今刘皇后与韩淑妃都不知道有老子的存在!安重诲也是迫于皇族压力,不敢道出老子的真实身份,也在情理之中。如若不信,一问便知。”小陌回首抢着嚷道:“大哥,圣上的信物你可收好?那可是你我兄弟结拜时的念想!” 安重诲沉浸于弦乐之中,正听得尽兴,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曲子,但也能听出些许门道。只觉得琵琶弹得激昂,筝瑟点缀得奇巧,心不在焉得道:“收着呢,皇上的信物即便是丢了脑袋也是丢他不得。贤弟你且吃着,乐着,不用管我,这曲子着实好听!” 小陌轻抚着刘海,笑道:“怎么样,听得可够真切?老子一生忠君爱国,何时说过谎话?” 石敬瑭表情木讷,愕然道:“既然你身份隐秘,为何又自己承认,岂不是前后矛盾?” 小陌顾此而言他,将矛盾指向旁人,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我想总管大人比谁都清楚。” 李嗣源终于有了反应,左边的眉毛微微扬起,暗道:“看来儿皇帝已经对我存有戒心,难道委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来此试探老夫不成?”为证实中心所想,问道:“老夫又不是先知,怎会知道你的心思?莫要插科打诨,告诉老夫,你来比所为何事?” 小陌心道:“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老子还不是为了加入盐帮,来此拿药穿过幻林吗?疯瞎子还不让老子提取药之事,这让我怎么回答?你爷爷的!”心念既定,笑道:“老子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石敬瑭不禁一怔,见李嗣源蹙着眉毛,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遂附耳小声道:“大人,难道李存勖怕你夺了郓州后,壮大了势力,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恐怕皇上是派这小子来拿兵权的,如果大人给了,固然证明忠心不二,对这大唐江山无有想法,但没了兵甲之利,恐怕难逃李存勖魔爪。如若不交,岂不是公然向其宣战?倒时交起手来,梁军必然趁虚而入!” 李嗣源居然笑了起来,面色显得极是难看,怒道:“老夫若是不给呢?” 小陌窃以为李嗣源说的是药材,急道:“不给?不给老子只能硬抢了,岂可空手而归?” 石敬瑭站在石砌顶端,面带不屑,遂拔出赤霄宝剑,指着小陌喝道:“就凭你?即便尚有高人在侧,也是爱莫能助,你可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李嗣源摔杯为号,酒尊落地,霎时摔得粉碎。帷幔蓦地掀开,左射军重甲鎏金齐齐奔出,竟有数十人之多,刀光瞬间将小陌笼罩其中。 琵琶正弹到激昂之处,仿佛又回到了垓下之战,曲中流溢出霸王临终之叹:“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琴音凄婉,四面楚歌直震得木叶潇潇。 第八十二章 爱乐成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佳木茏葱,奇花熌灼,将梨园妆点得直若仙境,露台静默园中,其上已是乱作一团。 八音坊众人见刀兵顿起,心绪何其复杂。适才经历过琉璃馆的两军对垒,一夜之间陨落千人,区区乐坊能逃过此劫已属命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能成想,刚过了一日未待喘息,却又见刀光。 众人慌乱窜逃,走的走散得散,只留有白须老者正襟危坐,琴音不绝。 老者手中古琴梧桐作面,杉木为底,显得极其厚重。琴漆由于弹奏时的震动,留有断纹,彰显着岁月的沧桑感。琴额扁圆,琴项颀窄,琴尾镶有龙龈,用以架弦,两侧冠角尖锐,整体呈古剑形,乃伏羲氏的千年古琴。 身旁琵琶女柳眉深锁,竖抱着半梨音箱,左手往复按弦,右手套着精雕细琢的长甲,兀自弹奏着,娇声劝道:“爷爷,此地凶险,恐遭不测,我们还是走罢!” 老者白眉长髯,身形瘦槁,完全沉浸于曲调之中,微闭着双目,缓缓道:“一曲未毕,怎可中途离去?咱们收了军爷的钱,便要将此曲奏完,岂可坏了八音坊的名声?” 琵琶女无法,实是拗不过如此倔强且爱乐成痴的老者,她手未离弦,美目观望着轩中战况,只盼着莫要将自己与老者牵扯进去。 轩内杀声四起,小陌见大事不妙,立时踢翻桌案,酒菜未动分毫已是噼里啪啦得洒了一地。他向前翻滚挺身,重剑由身后布囊中激射而出,宽阔的剑身仿佛环绕着隐隐龙吟,带有揣摩不透的森森杀意。 此剑极是沉重,在空中笔直升腾,未及轩顶剑尖已是不堪重负,不偏不倚得急骤而坠,深深插入了轩厅石基。 小陌握紧剑柄,黝黑的剑面凹凸不平,锈迹斑斑得似生铁,似火棍,惟独不似武器,不似剑!此时重压之下无锋顿刃竟带有微弱寒光,巍巍翼翼得如流水之怒波。 小陌刻意将事态夸大,不禁暗道:“所谓人心肉长,不信吓不死你!”他将重剑提起,指着左射军大喝道:“老子就料到你们有此一招,尔等乱臣贼子,当真想要谋反不成?敢动老子试试,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小心你们远在故土的父母妻儿!” 左射军在帷幔后潜伏多时,早已听得真真切切,确信小陌必是天子门人,言之凿凿,确可信据,故而出来前已是提了三分戒心。反观当下局势,李嗣源谋反既成定局,自己固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无故牵扯到父母妻儿,却也难免动容,众人心下犹豫,相觑莫名,竟然齐齐得驻在原地。 石敬瑭气得火冒三丈,一张俊脸变得扭曲,怒道:“都在想些什么,皇上行事懦弱,且天生良善,优柔寡断,又怎会行此不义之举,不怕失了民心吗?这小子分明是在胡说,你们如何信得?” 左射军觉得石敬瑭说得有理,知道被小鬼戏耍,如大梦初醒般摩拳擦掌,誓要生吞活剥了小陌。 轩内杀机顿起,安重诲立于轩外,已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呆了,不觉怔在当场,暗道:“谋……谋反?这要是让父将知道了,还不得宰了我?老父对先帝忠心耿耿,是故辅佐李存勖亦会忠心不二,而我却随了李嗣源,总管大人不甘屈居人下,瞧这架势谋逆已成定局。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怎么偏偏让我给遇到了,这……这该如何抉择?”他看到小陌身处险境,不觉又想:“结拜为义,既然忠孝难全,断不可成了这不义之人!” 心念及此,立时飞身而起挡在了小陌身前,在左射军长枪利斧下叩首道:“大……大人,小陌是我的结拜兄弟,说过的‘有难同当’岂是戏言?旁观是忠,却陷于不义,大人要想杀他,便一并杀了我罢!” 李嗣源推开身侧佳人,怒目相视,阴恻恻得道:“你自小跟随老夫左右,屡立战功,老夫对你寄予厚望。有功要赏,有过必罚,今日你顶撞于我,当真以为老夫不敢杀你吗?” 石敬瑭与安重诲素来交好,规劝道:“你这又是何苦?何故拘泥于忠孝仁义?此人我断可不杀,却也放他不走!” 左射军会意,知道石敬瑭想要抓活的,纷纷绕过安重诲,向小陌奔去。 安重诲仍是跪着,碍于总管脸面,兹事体大不好过于干涉,故而无奈得望着小陌,喊道:“快跑,大哥也是爱莫能助!” 长枪从四面八方斜刺而来,小陌毫无章法得挥舞重剑,只听得声声龙吟,眼前星火明灭,左射军竟然被震得连连后退。 小陌没有想到安重诲如此重情重义,举手作揖道:“大哥与我分事二主,其中自有为难之处,小弟心如明镜。值此危难之际,大哥能挺身相继,公然顶撞主上,小弟已是感激不尽……”他知道自己凭借重剑之利勉强挨过一时,长此下去必不是敌手,眼看着十几重甲兵向自己涌来,未及语毕,拔腿就跑。 小陌奔出听雨轩,忽见前方石桥凌空,下有寒池,忽然心生一计,回首笑道:“有本事过来抓我啊,你爷爷的!”说完便是跳了下去。 池水极深,加之重剑的份量,整个人没入了水中,霎时间无影无踪。岸上军士一片哗然,以为小鬼投池自尽,站得多时,未见气泡鼓出,心下已是乱了,暗道:“都头要的可是活人,这……这人死了,却要我们弟兄如何交代?”众人暗通眼色,不由分说得尽数跳入水中。 只听得扑通扑通的水声不绝于耳,石敬瑭看得傻了,口中满是脏话,怒道:“蠢材,都在做些什么?”忽见小陌从对岸窜出,刘海湿透了伏贴在脸上,头盔不知丢到了哪里,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显得狼狈不堪。 小陌抹去脸上积水,在池下奋力的挣扎中已将污血尽数洗去,此时露出了一张妖冶俊面,大笑道:“有桥不走,都是傻子吗?”他吹了声口哨,接着道:“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自此拜别!” 他转而跳上露台,一不留神竟与琵琶女撞了个满怀,他没有想到露台上仍有人在,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第八十三章 琴魔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被撞得莫名其妙,重剑不慎脱手,自己也瘫坐于地,再看身后寒池中的翠荇香菱,已被左射军搅扰得摇摇落落,十几人在水中扑腾着,重甲的份量使得他们极难上岸。 小陌惊魂未定,忽见一张娇俏可人的面庞,甚是熟悉。若隐若现的罥烟眉,似嗔似喜的含情目,分明便是由兰桂坊到琉璃馆的马车之中,怀抱琵琶并偷窥自己的柔弱少女。 遥想那日自己还向她询问薛崇的相貌,而此时薛崇正挂于头顶圆木之上,挣扎着嘶吼着,忽而望向小陌,二人对视良久,皆是各怀心思。 琵琶女看清小陌俊逸之容,不觉一声惊呼,与薛崇齐道:“怎么是你?” 小陌咽了口口水,看了看薛崇,又看了看琵琶女,面对两人出奇一致的问题,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笑道:“幸会,幸会……” “原来你没有死啊,真是太好了!”琵琶女喜形于色,略施粉黛的妆容落落而大方。 小陌一副愕然神色,心道:“琉璃馆死尸堆积如山,晋军又纵火焚之,为何小丫头和这不知死活的瘦老头却能安然无恙,这不符合常理啊?”嘴上却道:“原来你也没死,不过老子死与不死于你何干?” “你这娃娃忒不讲理,我明明是在关心你啊!”琵琶女从雕花椅上站起身来,眼睛始终注视着小陌,害怕就此一别,便永无再会之日。 小陌抱怨道:“老子不需要你的关心,无亲无故的,何必惺惺作态?要不是你在此挡路,老子早就跑了!” “你想跑出这里吗?出了梨园,便是鸦军的封锁线,你若不信,可以问问薛崇,他挂得高自是看得真切。”琵琶女指着露台当中的圆木,表情童稚而天真。 薛崇不觉一怔,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的头上来?他下意识的举目望去,见园外清溪泻雪,石磴若云,密密麻麻的尽是鸦军,不觉背脊生寒,缓缓道:“小丫头说的没错,你小子是逃不出这里的,认命罢!” “命?老子偏偏不信命!”小陌拾起重剑,暗道:“薛崇这厮能在郓州横行霸道,想来或多或少能有些本事,再不济也能比老子强些罢?既然李俯已成晋军据点,多个帮手也好过老子单打独斗。”心念及此,遂提着重剑向前数步。 他抡圆了胳膊,一剑横扫,只听得震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小陌手腕酥麻。 重剑无锋,仿佛铁棍捶打在圆木之上,此柱依然纹丝不动得立于露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就连痕迹也没有留下半分。 圆木未经打磨,树皮呈暗红色,上面密布着白色斑点,分明便是产自东瀛的铁桦木,较之生铁还要硬上三分,如何砍得? 薛崇大惊失色,急道:“你……你小子疯了吗?幸亏木质坚硬,不然圆木一断,老夫大头朝下,还不得立时摔死?” 小陌微微一怔,觉得薛崇此言甚是,笑道:“那老子便不管你了,出了梨园能否活命,无需尔等挂怀……”话未说完,硬生生得憋了回去,暗道:“这回是死定了,你爷爷的!” 园外鸦军听到小陌劈砍铁桦木所发出的巨响,刹那一拥而入,月洞朱门应声而开,只一转眼的功夫,千余人便将露台团团围住,台下人头密集,乌泱泱一片一片,无有落脚之处。 左射军挣扎半晌,终于从池水中爬出,金甲失了颜色,遍布着池泥,显得甚是滑稽,忽见鸦军赶到,不觉羞臊难当。 一人气急败坏,大喝道:“小贼莫走,纳命来!”言罢,随着鸦军纷纷冲上露台。 老者兀自危坐抚琴,整个人陷入曲调中无法自拔,明知晋军赶到,却是不闪不避。 此琴音质深沉而悠远,内涵土、金、木、火、水,外合宫、商、角、徵、羽,一器具三籁,可状人情之思,亦可达天地之理。 此琴的来源无从稽考,起初五弦,后因文王囚于羑里,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琴身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犹如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因而名曰“绿绮”,逾今已有千年。 老者须发飘飘,左手按弹得声之位,吟猱余韵,细微而悠长。手指于弦上往来,动荡有声,此弦为七弦中最厚一弦,属土为宫,乃用八十一根天蚕丝捆绑成束。 老者轻抚此弦,霎时狂风顿起,仿佛生出无形气浪,汇而成剑。此剑通透澄澈,名曰为宫,宫剑无形却可伤人,剑音浑厚,松沉而旷远,令人起远古之思,呼啸着向左射军吹刺而去。 左射军身披重甲,交叉双臂护住眉眼,仿佛有无数双手推拉自己,金靴在台面木板上平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未及回神,已是纷纷滚落露台。 老者再抚一弦,音如天籁,清冷入仙。此弦属木为角,角剑一出,落地生根,台下仿佛凭空生出千丈泥沼,陷人于无形,左射军举步维艰,呼喊着咒骂着,却是动也不动。 四弦属火为徵,徵剑幻化成火,向着八方激荡而去,轰然巨响,仿佛赤日爆裂开来,眼前五色缤纷,鸦军看得愣了,方欲拔剑,却已被烘烤得退下露台。 滚滚热焰烤炙得衣衫飞舞,小陌满头大汗,却打了个寒颤,不禁暗道:“你爷爷的,想不到瘦老头居然这么厉害!老子在琉璃馆挟持过八音坊,岂不是无故结了梁子,这可如何是好?” 听雨轩回荡着琴音与热流,帷幔鼓荡,猎猎生风,李嗣源面色极是难看,坐立不住,惊道:“琴……琴魔裴茹海?想不到五绝仍在人世!” 石敬瑭拔出赤霄宝剑,护在李嗣源左右,不解道:“五绝?何为五绝?” “中原的江湖传说,琴、医、鬼、妪、相,乃是武林翘楚,当世无人能及。”桑维翰不知何时躬身从帷幔后走出,缓缓踏上石砌,一脸的焦灼之状,道:“琴是琴魔裴茹海,他爱乐成痴,退隐江湖三十余载;医为鬼医孙迁楚,是药王孙思邈的九世孙,有起死回生之能;鬼为玉面罗刹,其姓名不详,相传与青冥合葬;妪是九指神婆古雯菲,已是下落不明,生死难测;而相最为神秘,相传是一位疯癫老人,能未卜先知,亦是不知身处何方,如此五绝,乃旷古奇人尔!” 第八十四章 瑶琴九剑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石敬瑭初次听说裴茹海的名讳,虽不识其人,且观当下局势,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叹道:“此人将琴曲汇于剑意之中,是故剑气无形,能伤人于百步之外,若非亲见如何信得?” 桑维翰身子躬得极低,颀长瘦面阴云密布,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左右缱绻,似乎刻意想要在李嗣源面前表现一般,笑道:“小的也只是听说,琴魔手中的古琴名曰绿绮,曾是西汉司马相如的爱物,由于绿绮的独特音色,再配合司马相如的精湛琴艺,使得此琴名冠天下。只是想不到千年倥偬,此琴几番周转,终落于乐痴裴茹海之手,不但将琴曲达到化境,还能衍生出如此奇特功法,已属骇然。相传琴魔共有九剑,蕴含在每根琴弦之内,若是七弦连弹,数剑齐出,其威力不可估量!” 石敬瑭听得入迷,思忖再三,不解道:“国桥此言差矣,古琴又名文武七弦琴,乃七弦尔,若是一弦一剑,何来九剑之说?” 桑维翰摇首道:“大人有所不知,固然一弦视为一剑,但琴中确有九剑,只恨世间武者多庸碌,无人令其使出其余二剑尔。”他看着露台无形气剑,娓娓道来,“一剑声沉重而尊,刚猛无匹;二剑此消彼长,绵延不绝;三剑落地生根,画地为牢;四剑火烧连营,可融日月;五剑聚集清物之相,以水为魂;六剑柔以应刚,有进无出;七剑刚以应柔,至阴而至阳,裴茹海仅仅以此七剑足可独步天下,便无需八剑的诛神弑佛与九剑的毁天灭地,是故其余二剑终是无人得见,只能凭空臆测,不知其理也。” 李嗣源厚掌扶着金漆龙首,怒道:“独步天下?十三弟李存孝在世时,也未敢说天下无敌,琴魔竟然在老夫面前如此猖狂,敢笑天下无人乎?不给老匹夫颜色瞧瞧,却让我颜面何存?” 桑维翰见李嗣源神色有异,连忙奉承道:“总管大人神功盖世,早已超越了昔年的十三太保,若说武艺天下第一,非得大人莫属了!这乡间草寇,乃井底之蛙,有了小成便胡吹大气,他们哪里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石敬瑭毛遂自荐,拱手道:“末将愿去会他一会,赤霄已然安奈多时,倒要看看何为中原五绝!” 李嗣源拉长了脸面,颔首默许,龙睛直直得望着梨园露台,杀意直达彼端。 但见露台狂风大作,热焰一浪高过一浪,数千军士竟然无敢近前,铠甲被烤得滚烫,有的嘶吼着跳入寒池之内,只听得嘶嘶水汽之音,仿佛催命之曲,有的向着园外狂奔而去,带得数百人一并涌出,众人疯狂溃逃,场面极是混乱。 圆木矗立风中,薛崇仍倒吊着,肥面憋得青紫,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颗颗滴落,于半空中蒸发成汽,刹那升腾而起,缭绕满身。 他回想起曾经隔着屏风听八音坊唱曲的日子,不觉浑身发麻,眼看着无形气焰围绕露台开始燃烧,越往上空越是燥热,奈何无处遁逃,只能任凭烤炙,喝骂道:“你这老匹夫,是在公报私仇吗?老夫在位时,大把大把的汇票打赏着,也未曾亏待于你,你……你若再不停手,老夫就快烤熟了!”说到此处,已是带了哭腔。 小陌被热浪冲得晕头转向,险些飞落露台,他趴在地上,双手扣紧露台木板缝隙,竟是爬着过来,双目勉强睁开,刘海却被吹得如墨蛇狂舞,颤声道:“瘦老头,你这是救我还是害我?你烧了鸦军也便是了,怎么连老子一并祸害,你爷爷的,想是疯了吗?” 琵琶女兀自站着,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衣未飘,面未红,恍如置身事外,不在一个时空。她怀抱琵琶,缓步走到老者身后,指着小陌求道:“爷爷,快救救小公子,他也是为了逃命才冲撞于我,并非出于本心,何故如此对他?” 裴茹海神态自若,悠然抚弄琴弦,曲调不急不缓,时如人语,可堪对谈,时如心绪,纷扰多变,缓缓道:“露台之上,岂容外人?芙儿可是看上了这个鬼灵精的小鬼头?” 芙儿羞面生红,嗔道:“爷爷,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只是看他可怜。” 裴茹海笑道:“如此甚好,芙儿的心思何时瞒得过老夫?小鬼头面相俊朗,做事天马行空,却非托付终身之人,最好莫要与其往来。” 芙儿不觉一怔,那日在兰桂坊中见过小陌,便已痴迷于他那妖冶祸世之容,若是此等五官放在女子的脸上,必是倾国而倾城。正巧那日与其乘坐同一辆马车,还和他说过几句话,想是终生难忘。她欲待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支支吾吾得应付着,神色显得极是尴尬,蓦地大惊,急道:“爷爷小心!” 忽见石敬瑭踏着石砌飞身而起,麻衣翻飞如鸿,霎时间离了听雨轩,穿过密集人群,赤霄宝剑在空中一声蜂鸣,向着裴茹海直刺而来。 裴茹海不动声色,小指轻弹,二弦为之一振,此弦属金为商,商剑一出,露台四周火焰哔啵跳跃,随着商剑极速旋转,巨大的涡流将鸦军与左射军往中心吸取,军士不觉瘫倒一片,哀嚎声不绝于耳。 热焰仿佛两条巨龙首尾相噬,一路盘旋直至穹顶,爆出片片赤芒。双龙颔首,纠缠着呼啸着,将石敬瑭笼于爪下,张开血盆大口方欲吞食,赤霄斜斩屠龙,热焰刹那收于剑槽。 此剑仿佛无底深渊,噬火如命,剑身流光溢彩,冒着滚滚浓烟,炙热无比,细看之下有焰浆网布于剑面,乃是异兽图腾,石敬瑭大笑道:“赤霄无火不利,如此热焰正壮了宝剑雄风,还要谢过前辈,晚生也从未见过此剑如今日这般充满战意!” 裴茹海依然闭紧双目,白眉微蹙,人尚在曲中。此时琴曲已接近尾声,他轻抚第六文弦,文声主少宫,柔以克刚,乃文王所加之弦。 少宫剑一出,刹那黄沙漫天,吹石若粉,茫茫天地一片混沌。飓风由琴底凭空生出,以露台为心,向四方漫去,不觉已将众人席卷其中。 第八十五章 少宫剑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六道风龙牙尖爪利,铺天盖地得凭空而生,仿佛随着琴曲舞动,恣意得狂扭九曲腰身,呼啸着下了露台,漫卷人群。 少宫剑幻化成风,且风速奇快,千余军士拥挤在梨园之中,互相推搡着无处闪躲,尽数被龙身缠绕,瞬间带离地面,风中兀自回荡着咒骂之音,却渐渐被龙吟覆盖。 飓风下可触地,上而插云,声势浩大得如末日般侵袭,直搅扰得赤日无光,风云变色。 梨园方才还是一片火海,高温融金而煅石,仅一转眼的功夫,气温便急骤下降,众人仿佛置身于冰窟之内,已是吐气成冰。 薛崇被绳索缠绕,不论如何挣扎,也是动弹不得。此时被飓风吹得东摇西晃,身子僵愣愣得起来复又落下,折磨得生不如死。 冰霜覆盖满身,黑色便服冷然若铁,刚刚还被熏烤得汗流浃背,现下湿衣未干,便立时成冰,这冷热交替任谁忍受得了?只见喷嚏鼻涕连绵不绝,遂哀求道:“你且放老夫下来,而后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何故连累于我?” 他见无人理会,顿时一阵失落,忽而念起结发之妻,便又骂了起来:“李嗣源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夫人带到哪里去了?若是伤她一分,我决不饶你!你这个不要脸的老畜生,淫贼,不得好死!” 他骂得尽兴,口中多次提到了冷梓月,仿佛早已忘了兰桂坊那个至死不渝之人,心中回想起的尽是冷夫人的贤良淑德与温柔体贴,如果他知道幽鸾的断首正挂在小陌腰间,已经溃烂得不成人形,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小陌双股战战,冻得瑟瑟发抖,他抱臂蜷缩起来,似是吝惜身上仅有的余温。料峭寒风吹干了先前溢出的汗水,一切斗志与所有的精力仿佛已被风龙汲取殆尽,只觉得恐惧、寒冷、无助齐至,将自己摧残打压得体无完肤。他最痛恨这种感觉,只是希望自己变得强大,而不是任人凌辱。 芙儿不知何时蹲在小陌身旁,眉眼间透着与凡尘女子不同的灵气,柔声道:“不要怕,爷爷不会伤害你的,你现在很冷吗?”她伸手搭在小陌肩头,将身子靠了过去,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来为其取暖,呵护之意溢于言表,“现在有没有好些?” 小陌把对裴茹海的恨意尽数落在了芙儿的身上,心下暗道:“你爷爷的,凭什么这小丫头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把老子折磨得这般狼狈,瘦老头到底使得哪门子妖法?” 他忽然感到身侧一软,见是芙儿将他抱在怀中,他能体会到来自芙儿身上的温度与她淡淡的体香,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如此的温暖,仿佛时空凝滞,忘却了俗世纷争,果然好受了许多,嘴上却道:“给老子滚开,冻死了也用不着你来可怜,假惺惺得做给谁看?” 他将芙儿推开,刻意做出凶狠的姿态,他不相信世间有人愿意真心的对待一个非亲非故之人,他甚至觉得这种假惺惺的温存令人作呕,这个小丫头定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否则何故一而再再而三的与自己搭讪。 小陌就是这么奇怪,对他越好他越是觉得恐慌,想要尽快逃离本不属于他的友情、亲情甚至于爱情,越是打他骂他,他便觉得越是真诚,就像动不动就要杀他宰他的许婉秋,总是无缘无故的出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琵琶落在地上,芙儿一个踉跄躺在了露台上,她并没有发火,只是看着小陌,专注得旁若无人,问道:“你为何如此恨我?芙儿是做错了什么吗?” 冰霜依附在小陌长长的睫毛上,似是装点着桀骜而无情的眸子,他玩世不恭得笑道:“你有这么厉害的爷爷,哪里会有错?错得只会是我,老子实是无福消受你所谓的关心!” 小陌刻意不去看她,回手拔出重剑,插在了露台之上,不偏不倚得阻隔住芙儿的视线,他自顾自得观望战局,心中有股莫名的东西撞得胸口滞闷。 石敬瑭落于飓风中心,忽而脚下腾空,整个人浮将起来,随着鸦军在风中回旋,浑身不受控制得瘫软,竟带有难以言说的撕裂之感,心中暗道:“这……这是什么剑法!”他面现骇然之色,已是将琴魔惊为天人。 他握紧赤霄剑柄,眼中充满了恐惧,但见砂石消磨成粉与碎剑残盔堆杂在一起,于飓风外围形成了厚叠屏障。 砂石阻隔住视线,仿佛铜墙铁壁般禁锢了一切,石敬瑭只觉得出奇的寒冷,俊面爬满了冰霜,已是冻得四肢麻木,无痛无感。 赤霄仍是倔强得燃着图腾,面对如此强风与深寒,最终极不情愿的妥协了,赤红的剑面覆盖了洁白冰层,无精打采得黯然无光。 露台上,裴茹海端坐如峰,案上绿绮在指下横陈,琴头上部为额,额下镶有架弦硬木,称为“岳山”,裴茹海正于“山”下抚弦,此处琴弦绷得极紧,音频最高,霎时间宫、商二剑齐发,宫剑刚猛无匹,加之商剑的叠加,直震得水波潋滟,风龙溃散无形。 没了风龙的束缚,石敬瑭随着千余鸦军飞了出去,重重得摔在听雨轩外,只听得声声闷响,仿佛下了一阵砂雨,金铁混合着砂石簌簌而下。 石敬瑭气息不顺,一口鲜血喷出,双手勉强撑住地面。他面色暗沉,举头望着安重诲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杀了老匹夫!” 安重诲仍是在阶下跪着,回首看到石敬瑭伤势极重,遂将其扶起,斜眼看向朱漆方台上的雕龙宝座。 李嗣源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盛怒之下拍案而起,他那一双睡眼眯缝得不见瞳仁,眼袋抖得厉害,雄壮之躯未显老态,一袭缺袍逶地,黄龙惹眼,喝到:“老夫来领教领教,何为瑶琴九剑!” 他气运丹田,蓦地送出一掌,掌风刚猛,几案被震得粉碎,听雨轩纱幔狂卷,几欲爆裂开来。 第八十六章 五虎断魂枪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裴茹海兀自低头抚琴,双目未睁,长须飘逸,他左手无名指半扶,右手食指轻托,五弦微微颤抖,琴音似有若无,仿佛高山流水,静听万壑松风。 五弦属水为羽,羽剑澄然若波,由四方汇于寒池,寒池之水刹那腾起,形成百尺高屏,阻挡住李嗣源这一记浑厚掌力。 掌风入水而无声,但见水墙遮天蔽日,当中一对掌痕由浅入深,渐渐绘出两侧清晰五指,隐隐带有扩张之势。水墙清澈透明,带有粼粼波纹,仿佛吹弹欲破,却是这般坚不可摧。 李嗣源透过遮天水幕,能够看到扭曲的露台与遍地的残盔断甲,露台上的白须老者依旧闭目抚琴,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由于身材瘦削,裴茹海一袭青褂显得略微松垮,伴着徐徐清风,鼓荡飘逸,乍一看去极是仙风道骨。 李嗣源心中怒火徒增,掌中便加了三分气力,不禁暗道:“这老匹夫当真厉害,已是超出了我的臆想,实是让人心生畏惧。他身子未动半分,仅仅动了动手指,却已将剑意挥毫如斯,倘若老夫不用上全力,恐怕定要吃亏。” 心念及此,缺袍立时被热浪鼓起,掌痕接触到听雨轩中源源不断的浑厚内力,蓦地从水幕中凸出寸许,向着裴茹海径直拍去。 由于水墙的牵制,掌痕行进得极为艰难,不多时便萎靡下去,空留两个手纹与水墙僵持不下。 正在这焦灼之际,宫剑直刺而来,随着一声撞钟般的巨响,百丈高墙立时崩塌,掌纹四分五裂,带得水花飞溅,仿佛大雨倾盆,涕泗滂沲。 众人未及起身,又被震得四散开去,手中剑弩断得断,弯得弯,无有一人着装完好,面上皆是骇然之色,想是有生以来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遮天水幕裂为万点琼珠,阴柔之水竟如暗器般溅向八方,不觉中已将四面围墙尽数洞穿,阳光从园外泄入,点点光斑汇聚若海。有的落于鸦军身上,皆是透体而过,只听得哀嚎片片,霎时血流成河。 安重诲大惊失色,见头上水珠网布成帘,茫茫然劈天盖地得肆意乱溅,稍一犹豫必会被射成肉筛。他大喝一声,起身护住石敬瑭,遂从身后抽出五虎断魂枪,指天骂道:“管你什么狗屁五绝,什么瑶琴九剑,老子怕你便是孙子!” 他身材魁梧,铁面黝黑,宽额阔口显得粗鄙,剑眉峰鼻透着刚毅,即便是隔着重甲也能隐约见到嶙峋肌肉,若非此等雄壮之躯,如何驾驭得了一丈三尺二寸之枪。 但见此枪虎头錾金,乃精钢锻铸而成,金光熠熠得杀气十足,枪锋多刃,点到必死,枪身雕有花饰,重逾百斤,是故扫到必亡。相传五虎断魂枪是越国公罗成的祖传之物,不知挑落了多少骁勇战将,亦不知挂有多少英雄热血。 安重诲握紧枪尾,挥臂一挑,阶前兽首香炉应声而起,在空中急速旋转,牢牢得挡在身前。 此炉有一人多高,乃青铜所铸,下置三足,上刻狻猊吐雾,被这一挑之力带起,滞留空中。隐约可见炉内高香明灭,只听得“噗噗”数声,池水洞穿了铜炉,霎时香灰四散,扑面而来。 安重诲连连挥舞双手,散去烟灰,再看炉身已是千疮百孔,竟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砸来。 五虎断魂枪立时横于胸前,抵住铜炉下坠之势,安重诲没有想到池水的反作之力如此巨大,只觉得似擎起大山一般,枪身已被压得弯曲,双臂一推,蓦地弹开,立时感到了来自枪身的剧烈震动,直震得虎口生痛。 安重诲连连后退,终而停住,眼看着铜炉在空中回旋数周,忽然四散开来,散碎于脚边。 石敬瑭伤了心脉,一时动弹不得,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水滴的份量,周遭暴起的阵阵尘灰迷人眼目,耳旁尽是碎石之音。 他调匀气息,再一看去,石基表面皆是大小不等的深坑,密密麻麻得看之后怕,如果池水尽数落在自己身上,哪里还有全尸可言,想是早已碎成齑粉。幸得安重诲出手相助,才能捡回一条命来,虽是感激,但心中记挂着李嗣源,遂大喝道:“莫要管我,快……快去保护总管大人!” 听雨轩内纱幔低卷,如万云追月,飘渺若梦,又似舞袖鸿姿,婉约如画。窈窕佳人下了朱漆方台顺势躲在大理石柱旁,以障扇掩面,扇上各色鸟羽茸茸富丽,随着她的喘息左右摇摆着。 此女名曰沈梦篱,李嗣源喜欢称她为沈美人,她平素浓妆艳抹,看不出年纪,此时以扇遮面,掩藏住了源自心底的恐惧。 她眼波流转,忽见阶下桌案颤动着,桌上酒菜随之震得叮铃作响,酒水也洒了一地,原来桑维翰面色苍白,正抱头蹲在几案之下,浑身抖个不停,沈梦篱嘲讽道:“你一个大男人怕个什么?总管大人尚未使出全力,否则哪里轮得到山野村夫在这里撒野?” 李嗣源这一掌虽是刚猛,却被琴魔轻描淡写得化解掉,反而误伤了自己人,他面色极是难看,但听得沈美人此言,脸色稍有缓和,低头却见桑维翰蜷缩在桌案下,面现惊恐之状,怒道:“真是废物,果然是石敬瑭调教出的好部下,如此胆小若鼠,怎能领兵?竟是连个女子都不如,实是酒囊饭袋!”他一边骂着,一边大步跨出了听雨轩。 轩外白石为栏,环抱着寒池外沿,石桥兽面衔吐,本应是一派奢华景象,却被血水冲刷,腥臭之气弥漫。 池水里飘着战甲残骸,路面刺满了弯折残剑,李嗣源伫立当中,缺袍随风狂舞,黄龙仿佛活了一般,龙睛怒视露台。 他撑开五指,赤霄宝剑从石敬瑭手中脱离,瞬间握于掌心,李嗣源双指抚过剑面,感受着来自剑身的隐隐热流。 此剑乃汉高祖刘邦斩蛇所用之剑,剑长三尺,剑格饰有七彩珠、九华玉,剑身赤红,刻有异兽图腾,李嗣源笑道:“老夫便以此剑会一会你的琴曲,恐怕今日过后,绿绮将绝迹于江湖!” 他大笑着挥舞赤霄宝剑,腾身而起,身子与日齐高,猝尔举剑过顶,直斩向琴魔裴茹海苍白之首。 第八十七章 巅峰对决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伸手遮住视线,由指缝中举头望去,见李嗣源身影融于日中,赤日灼目,使人极难睁眼,便不知其身处何方,赤霄何时斩下亦是无有定数,不禁暗道:“这一招果然来得狠辣,只是瘦老头以心眼视物,又怎会举目观日,李嗣源这绝佳的一招却又显得愚蠢至极了!” 裴茹海低垂着头,苍老之面随着琴曲左右摇摆,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迫近。终于,他拨动了第七琴弦,武声主少商,少商剑一出,蓦地下起了漫天剑雨。无形剑气在空中盘旋,带起阵阵狂风,蓦地似鱼群一般冲入日中。 剑气无穷无尽,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飞驰着,只听得半空中金铁之音一声高过一声,星火尽数隐没于骄阳的底色中。 挡落的剑气力道丝毫不减,瞬间铺散开来,如惊雷触地,所落之处入土三分,石飞若粉。 军士方才被池水击中,死的死,伤的伤,哪里跑得出这小小梨园,但见剑气铺天盖地,残肢断体纷纷扬扬,一片哀嚎声中,血雾弥漫,恍如人间炼狱一般。 李嗣源面不改色,于万剑中穿梭,竟是无一剑可近其身,缺袍完好,黄龙如生,已是废了几番周折,终于穿过层层剑网,从日中飞出,赤霄带着滚滚热焰,呼啸而来。 裴茹海双手按弦熄音,显然整曲已是奏完,他心满意足得笑着,余光瞥见日中黑斑,正对着自己急骤扩大。 绿绮前广而后狭,琴额扁圆,冠角极其锋利,裴茹海遂握紧琴项,竟是将其提于手中,想不到绿绮本身既是瑶琴第八神剑,裴茹海面对大太保李嗣源,不得不使出最强杀招。 他迎着烈日腾身而起,挥舞着绿绮,在空中与赤霄碰撞,只听得轰然巨响,瞬间爆出片片耀眼光芒。此芒之盛已远远超过了当头赤日之辉,仿佛两轮烈日同处一幕,直晃得天地一色。 剑气弥漫,堕石成粉,震得露台塌陷而下,圆木埋于石基,故而未动分毫,薛崇提吊的心终是放下,但小陌却没有那么幸运。忽见芙儿惊得花容失色,小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善心大发,竟飞身过去,扶住香肩,二人一起坠了下去。 芙儿重心不稳,直直得砸在了小陌身上,她精致的羞容挂满了露台暴起的尘灰,但依然掩饰不住双颊滚热的绯红。 小陌关切得问道:“臭丫头,没事儿罢?死了也别忘了应一声。” “没……没事”,芙儿抱紧了小陌,觉得这个不算宽阔的胸膛,竟也有那么点小小的担当,“我还活着,你没事罢?” “你爷爷的,没事还不起来,要压死老子吗?”小陌将她推开,侧身吐出一口鲜血,怒道:“老子骂了一辈子你爷爷的,只有今日骂得这般贴切……” 他无奈得笑着,口中噙着的鲜血并未尽数吐出,血腥之气冲得脑仁发涨,只觉得胸中滞闷,眩晕欲呕。 狂风于耳边呼啸,空中仿佛风雨际会,双剑相触后,赤芒经久不散,在最耀眼的地方,缓缓移出两道光斑。 二人双双落地,李嗣源握着赤霄的手颤抖着,他知道自己不是裴茹海的对手,一心只想求和,不解道:“裴兄淡出江湖三十余载,却为何又管江湖之事?” “老夫本不想插手江湖纷争,本以为就这样隐于郓州弹琴奏曲了此残生,谁料城破人亡,总管大人的所作所为实是让老夫大失所望!”裴茹海轻抚白髯,枯槁瘦面神采奕奕,他将绿绮插入石基,瑶琴底部现出大小两个音槽。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如果以琴身为剑,龙池凤泽便成了绝佳的血槽,如此重剑,像极了青冥。 李嗣源面现愕然之色,完全听不懂琴魔话中之意,道:“不知裴兄所言何事?” “这满城的公文,大人都视而不见吗?”裴茹海气定神闲,仿佛一种质问,他的目光不躲不闪直视李嗣源。 “什么公文?老夫真的不明白。”李嗣源说得极其诚恳。 芙儿抱着琵琶,指着李嗣源骂道:“是你命令手下人做的丑事,还未过得一日便是忘了吗?公文写得明明白白,晋国征兵须得至亲血肉来换,杀得越多俸禄越是丰厚,这般泯灭人性,难怪你不愿承认!” “此事老夫并不知情,必会彻查到底!” 小陌以重剑撑地,站起身来,笑道:“瘦老头何故惺惺作态,昨夜琉璃馆你也在场,一夜之间不知死了多少人命,你又做了什么?冷眼旁观吗?现下郓城已破,你又来充作好人,还有何用?” 李嗣源不禁一怔,问道:“昨夜琉璃馆之战,裴兄真的在场吗?为何昨夜隐忍不发,偏偏等到今日?” 裴茹海若有所思,缓缓道:“老夫原是前朝羽林卫,昔日朱温篡权,鱼肉百姓,老夫也是无力回天,只盼得李氏王朝收归故土,还百姓一个空前盛世。李克用虽然并非李氏正统,但他一心想要光复大唐河山的志向老夫颇为敬重。是故晋军攻城,若能以一时的杀戮换得万世太平,岂不是莫大的功德?谁料方走一狼又至一虎,晋军变本加厉,不但将郓州变成了一座死城,而且张贴告示,逼得乡民弑妻杀子,实是有违纲常!” 他说到动情之处,已是老泪纵横,接着道:“大人说不知此事实情,老夫姑且信得。是你也好,不是也罢,你既身披黄袍,必有不臣之心,老夫希望你即位后能善待百姓,如此而已。今日死去的亡魂,就当做老夫为万千黎民讨得公道,自此江山更替我便不再插手。不管天下姓朱也好,姓李也罢,百姓期待的永远是一位英明君主,望大人三思。”他转而喝道:“芙儿,我们走!” “这……这就要走吗,我们不带走他吗?”芙儿指着小陌,急道:“他在这里很危险,所有的人都要杀他。” “我相信总管大人看在老夫的面上必不会为难于他”,裴茹海去意坚决,反手提起绿绮置于身后。 “可……可是”,芙儿看着小陌,见他衣衫破烂不堪,腰间布袋似有东西鼓出,遂伸手取了出来,细看之下不觉心下一凚,见是一女子木雕,青丝根根分明,眉眼姿色出尘,连忙问道:“这……这是你的心上之人?” 第八十八章 问道抚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陌拄着重剑,口中兀自回荡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身子佝偻着,虚弱得摇摇欲坠。 他被裴茹海的漫天剑气震得气血逆行,此时急火攻心,面色显得极是难看。他并不知道自己腰间布囊何时破损,竟是露出了木雕一隅,是故被芙儿轻易夺得。 芙儿将木雕握在手中,她可以确定这是一尊女子雕像,且观眉目,猜测年纪与自己相仿,权当作小陌的心上之人,料来他每日将其带在身上,睹物而思人,一时间芙儿心绪复杂,不知是嫉妒还是憎恨。 她又哪里知道这块木雕是小陌亲手所刻,跟了他十几个年头,每个纹路都有情感蕴藏其中,对他来说意义极其重大。他刻的是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刻的是儿时模糊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陌对母亲的印象愈来愈是模糊,想是日后再也刻不出如此惟妙惟肖之作,再也寻不到曾经的这份真挚的感觉了,所以他把木雕视为母亲的生命,甚至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小陌心急如焚,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邪魅的笑着,显得神色自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下暗道:“这丫头多半是看上老子了,我若说不是,她必会将木雕留在身边,乃是大大的不妙。我若说是,她必会极其厌恶,取回还不是易如反掌?”心念及此,讥讽道:“没错,这就是老子的心上之人,怎么样,比你漂亮,比你有女人味罢?” 芙儿双眉舒展开来,似乎不为所动,试探得问道:“这是你亲手所刻?” 小陌颔首,拍着胸脯笑道:“心上之人若是让旁人雕刻,岂不是坏了雅兴,完全没了诚意,老子岂会做出如此偷梁换柱之事?”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手艺!”芙儿娇俏玉面现出犹豫之色,玲珑挺秀的鼻梁甚是惹眼,她将木雕放于怀中,柔声道:“这个我留下,你且记住我的容貌,亲手为我雕刻一尊,日后若能相见,便用我的木雕来换取这尊雕像。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论外界多么凶险,一定要保住性命,否则这尊雕像你便再也寻它不到。” 小陌咽了口血水,神色木讷,不解道:“你的木雕?让老子刻你?这……这说得容易,你知道有多耗损精力吗?雕刻肖像至少也得让老子看着你罢,我又不是过目不忘,怎会记得你的眉眼和旁人有何不同?你爷爷的,小小丫头没比老子大上多少,竟怀有出阁之念,你……你这是强人所难,凭什么这么霸道!” 芙儿不点自红的樱唇颤动着,缓缓道:“我就是要你永永远远的记住我,记住我现在的容貌,记住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我的名字,我叫李若芙,而你不必告诉我你叫什么,因为我会知道的。” 她站在裴茹海身侧,既已情不自禁,乃信口吟一歌曰:“池塘一朝春风渡,吹散芰荷意万株,望你莫要负我,有缘我们自会相见!” 芙儿意味深长得笑着,尾随裴茹海大步跨出梨园,园外鸦军密集如织,皆是手持利器,竟是无一人上前阻拦,自觉得让出了一条曲折甬路。 小陌方欲追赶,却哪里走得分毫,只觉头晕目眩,胸涨欲裂,心下暗骂:“你爷爷的,走也不带上老子,这回死定了!一老一小果然都是疯子,郓城已破,二人必不会在此久留,这江湖之大,却让老子上哪里去找?” 李嗣源伫立良久,见二人行得缓慢,遂高声问道:“裴兄珍重,不知此去何方?” 裴茹海并未回首,寥落的背影盖在古琴之下,显得瘦削而单薄,他听得真切,却亦未驻足,大笑道:“天下之大总有老夫容身之所,自此隐居山林,问道抚琴!” “琴在手中,道又在何处?”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道,无处不在。在蝼蚁身上,卑微如斯,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何处都是道。”裴茹海轻抚白髯,仿佛由画中走出的仙山之人,再次行入画中一般,“道心可容万物,装得下锦绣河山,亘古星辰,惟独容不下人心,总管大人,好自为之!” 裴茹海袍挂飘飘,大步而去,芙儿颊似粉霞,紧随其后,时不时的回首看着小陌,也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梨园中平静下来,隐隐传有鸦军与左射军喘息之音,小陌一个人站在坍塌的露台前,头上薛崇依然倒吊着。 李嗣源见二人走远,遂厉声喝道:“愣着做什么,速速将小鬼拿下,吊将起来!” 园外鸦军鱼贯而入,百余双手将小陌捆绑倒吊起来,顺势架在左手边第一根圆木之上,与薛崇仅隔三尺之距。 幽鸾断首立时垂下,砸在了小陌头上,由于双手束缚着,无奈只能任凭腐烂人首紧贴着脸面,直熏得阵阵眩晕。小陌刻意抿着嘴唇,生怕一不留神亲将上去,想一想腹中便已翻江倒海。 薛崇见小陌落得如此下场,不觉好笑,讥讽道:“你小子也有今天?在琉璃馆嚣张跋扈挟持老夫,可有想过在此与我团聚?” 小陌暗道:“薛崇这厮竟然没有认出幽鸾,真真枉顾幽鸾如此深情!”他闭紧嘴唇,光靠口舌震动发声,声音模糊难辨,颤声道:“你且管好自己罢!老子是天子门人,又是鸦军副都统的结拜兄弟,加之瘦老头的庇佑,小命姑且算作保住,而你可就说不准了。身为一州节度使,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哪里还笑得出口,着实比老子还要心大!” 薛崇的笑容被硬生生得呛了回去,想到自身的处境,确实如小陌说的这般,已是凶险难测,遂高声喝到:“李嗣源你这个老匹夫,要杀便杀,何故折辱于我?老夫一生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娘子,如此而已!” 李嗣源不加理会,提着赤霄宝剑信步走到石敬瑭身前,剑尖直指咽喉,怒道:“你小子长本事了,公文的事为何隐而不报?” 石敬瑭侧卧于地,口边挂着鲜血,显得极是虚弱,他看着听雨轩中躲在桌案下瑟瑟发抖的桑维翰,道:“是……是国侨之计,我也是为了大人着想,绝无半点私心!” 第八十九章 火烧郓州城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李嗣源将赤霄插于石敬瑭身侧,睡目环顾梨园四周,见满院的残肢断体猩红惹眼,弯戟折剑铺散遍地,军士互相搀扶着踏过粘稠血色,一步一顿的走出园外。 安重诲收回五虎断魂枪,暗道:“看来都头有了麻烦,还是带其先行撤下,免得惹祸上身。”他连忙扶着石敬瑭起来,禀明李嗣源道:“都头有伤在身,卑职带他回房休憩,还望大人息怒。” 石敬瑭勉强拔出赤霄宝剑,收归剑鞘,颤声道:“大人问过国侨后,一切自然明了,我……我也是有苦难言。” 李嗣源闭紧双目,鼻息间满是腥臭之气,他强压怒火,呵斥道:“速速加派人手,将园子冲刷干净,免得坏了老夫雅兴!国侨何在?如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还不如实交代!” 安重诲铁面满是果决,正色道:“大人放心,一个时辰后,梨园必会焕然一新。”言罢,搀扶石敬瑭出了梨园,向着蓼风斋缓缓踱去。 桑维翰听到总管呼喝自己的名字,不觉泛起一身寒战,明知事泄,却也要硬着头皮圆场,便连滚带爬得起来,长面堆满笑意,拱手倾身道:“大……大人,您有所不知,这盐帮众匪极度凶残,雄踞离此四十里外的狼虎谷中,早已觊觎郓州多时,如不令此城失去其固有价值,盐帮必会趁火打劫。仅仅一盏茶的功夫,裴茹海便伤了我军千余人,而援军远在千里之外,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这……这盐帮众匪若是突然袭击,我军不但丢了郓州,料来必会全军覆没,还望大人三思。” 李嗣源眉头深锁,龙睛在眼缝中左右游走,似在斟酌利弊,缓缓道:“盐帮历经千载风霜,仍然可在江湖立足,想来必有其过人之处。朱友贞多次发兵剿灭,尽是有去无回,确是不可不防!那依国侨之见,你待如何?” 桑维翰知道自己已然保住了性命,笑得极是猥琐,阴测测得道:“小的倒是有些刍荛之见,还望莫要污了大人龙耳。只要在盐帮犯境之前毁了郓州,便是一了百了!留守是亡,还不如险象环生,大人不可优柔寡断,成败在此一念之间。” 李嗣源不解道:“毁了郓州?偌大的郓州如何毁得?” 鼠目闪着冷光,桑维翰刻意将声线压低,笑道:“强拆自是耗时耗力,不如以火焚之,盐帮看到火起,必不会再犯州境,可保我军安然无恙。”他看着李嗣源面色,顿一顿接着道:“烧了郓州对我军无形中亦会造成损失,故而小的张贴告示,以此征得强悍凶残之辈,壮我军威。他们杀亲弑子,造得满城风雨,我军可趁乱搜集尸骸,佯装掩埋,实则扩充军粮,而引火之事全交予他人,日后也方便我军澄清,史书上只会记载百姓因灾荒而暴乱,我军只是镇压尔,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日后再行破城,便由这些亡命之徒作以先锋,可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我军伤亡,还能堵住悠悠众口,将此秘密绝于人世。” 李嗣源想到裴茹海临行之言,不觉羞愧难当,暗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夫也是权势的玩偶,天地之间的羸弱浮游,实是有苦难言。所谓成王败寇,夺了天下,一切过失都将抹去,到时再安抚灾民又有何不可?和平往往建立在尸骨之上,唯有以暴制暴,才可立足于天下,妇人之仁只会将江山社稷拱手让人!”他思忖再三,小声道:“此事做得干净些,老夫自此不再过问!” 桑维翰笑得淫邪不堪,长面足有双掌并立之距,笑道:“小的明白,想必大人也是累了,不如到偏厅休憩一番,小的引荐一人,还望大人赏光。” 李嗣源不解道:“引荐何人?” “大人去了便知。”桑维翰卖着关子,斜眼看向李嗣源,接着道:“此人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的,小的也是费了一番心血,大人这边请。” 李嗣源随着桑维翰走出梨园,来到一落偌大的庭院,院中甬路相衔,怪石嶙峋,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显得富丽堂皇,当中五间抱厦,上悬“凌烟阁”三个阴刻篆字。 桑维翰推开阁门,引着李嗣源进入内堂,堂内甚是空旷,显得阴沉而晦暗。 阁内设有一对梅花几案,左边文王鼎青烟缭绕,匙箸香盒铺陈满桌,右边汝窑美人觚玲珑剔透,四周茗碗茶具一应俱全,当中巨榻极为惹眼,铺着猩红兽毯,上面正坐着一人,从身形观测,应是一窈窕女子。 窗棂微掩,隐约可见四根锁链带着森然之态,一头缠于床柱,一头穿于此女颌下琵琶骨中,点点猩红沾染在黝黑的锁链上,触目惊心。 李嗣源略微一怔,他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凄惨光景,不解道:“此为何人?” 桑维翰向前迈着碎步,躬身笑道:“她便是薛崇结发之妻,大梁一品诰命夫人,冷梓月。此人乃邺王杨师厚的关门弟子,深得真传,虽在江湖中籍籍无名,但爪功足可独步天下,只因嫁予郓州节度使,故而退隐江湖。小的见她颇有姿色,所以擒来献给大人,念她武艺超群,怕她生事,是故锁其琵琶骨,暂且废她武功。” 李嗣源微微颔首,仿佛极感兴趣,大步走到冷梓月身前,抬起她低垂的脸,见她妆容淡去,面色显得苍白,眉眼间淡雅如画,却透着些许威严。她头发挂着风尘,显得凌乱不堪,凤飞九天镂空冠虽然傲立着,却也渐渐失了颜色,金步摇于一旁左右晃动着,似带有战栗之感。 李嗣源大喜道:“国侨深知我心,此女果然非凡,只惜场面过于血腥,实是扫了雅兴。” 冷梓月痛得唇色发青,但意识尚存,她微微睁眼,颤声道:“你……你可是大太保李嗣源?你放了我的相公,我便死心塌地的跟……跟着你。” 李嗣源睡眼已是睁开了一半,笑道:“此话当真?” 冷梓月感到来自胸口的阵阵撕裂之感,不能点头亦不能摇头,只是眨眼默许。 李嗣源伸手将桑维翰拉了过来,急道:“速速将薛崇赶出李府,免得这厮满口污言秽语,还不快将美人身上的锁链取出,简直大煞风景!” 第九十章 许长风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小四驾着马车日夜兼程,终于到了兖州地界,只见车畔雾气缭绕,春燕低飞,再看头上烈日当空,外罩晕环,隐隐流云浮动,呈现鱼鳞之状,西北边不出所料的开了“天锁”,显然孕育了一场暴风骤雨。 车内徐志良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阵阵恶臭终是蓄而不散,小四不禁皱起了眉头,刻意减缓着呼吸,身旁徐荣老泪众横,即便怀着丧子之痛,却也入不得车内,只能与小四坐于马车前板,一路无话。 大禹治水划天下为九州,兖州即为其一,而瑕丘坐落于兖州东北部,此丘突兀乍起,周环碧水,杂木参天,沿堰拾阶而上,可见落霞庄岿然矗立。两侧石狮栩栩如生,守着朱红铆门,左右各立赑屃短碑,一曰“落霞绝艳”,一曰“功名永驻”,皆是开平元年郑滑节度使王彦章所立。 小四下了马车,遂掀开车帘,背起徐志良沿阶而上,徐荣走在前首,率先来至门前,拉起铜环轻叩庄门。 不多时许言、许侍便迎了出来,此二人是庄内门房,因仆从主姓,故而赐姓为许,许言幞头平直,显得文质彬彬,笑道:“原来是徐老爷子,我说怎么隔着大门就感到了阵阵贵气,这一路可是顺利?” 许侍身材魁梧,看起来颇为憨厚,他方欲说话,立时捂住鼻息,愕然道:“你确定闻到的是贵气,可……可这贵气为何令人如此作呕?” 许言瞥了他一眼,怒道:“到底会不会说话,徐老爷子一路奔波,身上难免留有汗臭味,跑江湖的不比读书写字,哪里还有闲暇附庸风雅?” 二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正互相嫌弃间,忽见小四背着个腐烂尸首走了进来,二人见他身上所负尸骸衣衫破损,浑身溃烂不堪,已是辨不清容貌,不知其何许人也。 许言不禁一怔,知道事态不妙,躬身道:“庄主在承光殿与剑圣议事,小的这就前去通禀,徐老爷子请随我来。”他回身踢了许侍一脚,呵斥道:“还不快去卸了马车,愣在这里做什么,偷懒也不会找个时辰?”言罢,引着徐荣与小四入得庄内。 虽然未感疼痛,但许侍仍是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暗道:“为何每次挨打出力的总是我,不是说好今天你来牵马卸车的吗,怎么翻脸不认人?实在不够哥们义气!”他无奈得下了石砌,驾着马车向后门缓台驶去。 落霞庄崇阁蔽日,层楼高起,小四一路躬身而行,已被腐尸熏得龇牙咧嘴,面露青紫之色,显得痛苦万分。但见脚下曲径错综,石阶皆以花岗岩铺就,树荫斑驳,略显湿滑,两侧碑碣林立,极是古朴威严。 许言见身后无人,不解道:“怎么未见副总管与小姐?志良兄弟和小猴子怎么也没了踪影?这是小姐第一次走货,庄主可是日盼夜盼小姐能够凯旋而归呢!” 徐荣铁面显得苍老了许多,虬须多日未曾打理,已是脏乱不堪,摇首道:“此事一言难尽,小兄弟莫再多问。” 许言讨了没趣,便不再多说什么,一路小跑得穿过演武堂,再往前行,来至一处宽豁场地,此台百尺为径,仿佛圆月坠地,细看之下,刻有太极图案。 但见古剑巍峨,直插圆台中心,且由八道铁索牢牢固定。剑高十丈,宽可障目,剑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剑柄彩焕螭头,遥接青冥,显得宏伟异常。 三人绕过巨型古剑,便是进入了承光殿中。殿内帷幕低垂,旌旗高悬,两侧壁绘诸法天神,琼顶悬着天王雕像。大殿由十八根朱漆石柱顶起,高檐与之相衔,当中麒麟宝座金光熠熠,旁立三人,执盏相谈正欢。 左手边乃是剑圣古冥幽,他身着道袍,袍襟处八卦太极纹饰醒目,腰间湛卢即便隔着黝黑剑鞘亦能透出惴惴冷芒。他虽已是不惑之年,但束发冠笄,双目锐利,且未蓄胡须,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看不出年岁。 右手边是亚圣莫百川,头顶嵌玉银冠,身着靛蓝长袍,袖口领口处皆镶绣着银丝流云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锦带,而立之年的他,可谓是名扬天下,纯钧重剑负在身后,剑柄雕饰如星宿运转,闪耀着深邃之光。 当中一人五官立体,环目圆瞪,留着与徐荣一般杂乱的虬髯,恍若钟馗在世。他头戴镶碧鎏金冠,身着紫色宽大蟒袍,遮掩不住卓尔不群的英姿。他腰间扎束着金丝蛛带,长身笔挺,整个人丰神俊朗中透着威震天下的王者之风,全然不似年过花甲之人,他便是落霞庄庄主,人称开天斧的许长风。 只听得“咣啷”一声,许长风手中酒盏掉落阶面,他面色突然凝住,显得极其呆滞,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蓦然惊醒。 他哪里按捺得住,脚尖点石,几个纵跃掠下台阶,来到小四身前,深深一躬,见小四背后负的尸首正是徐志良,急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婉儿呢,婉儿在哪?” 徐荣面色极是难看,颤声道:“都怪老夫办事不利,途径郓州一线天,遇到了郓曹节度使的伏兵,不料万箭而下,小子……小子就这般丧了性命。婉儿为了替小子报仇,随着赵隶、秦越去寻郓曹节度使薛崇理论,如今生死未卜,老夫特此前来搬以援军。” 许长风雄身挺起,天生一副君临天下的王者之状,怒道:“你是说赵隶带着婉儿去找薛崇复仇?赵隶行事素来谨慎,为何如此鲁莽?堂堂一州节度使,岂是他们说见便见,想杀便杀,简直胡闹!” “老夫也劝过小姐,凡事须得小心,我想有赵隶陪侍,必不会有何闪失。”徐荣兀自看着小子尸首,泪眼涟涟,显得极是伤心。 此时殿外惊雷掠空,立时奔出一人来,口中大呼道:“谁伤了我的兄长,我定要灭他满门!” 只见来人眉目与徐志良极其相似,简直如死而复生一般,身后天地色变,一场大雨滂沱欲下。 第九十一章 猩红血印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来人正是徐志良的同胞兄弟徐千筹,若论起才学武艺,乃是落霞庄内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较之赵隶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论起音容相貌,自是与徐志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乍一看去,难分彼此。 他身材本就魁梧,加之古铜色肌肤的衬托,便更显精壮。他五官轮廓分明,幽暗深邃的冰眸狂野不拘,此时已是剑眉深锁,不由分说得冲了过来,顾不得殿中阵阵恶臭,哭喊着扑在徐志良身上,怒道:“兄长死得好惨,平素你与人和善,绝不过问江湖之事,只是一心钻研武学,果然好人无好报,竟是令你受这万箭穿身之苦,究竟是……究竟是何人下此毒手?果是丧尽天良!”盛怒之下,说话已是带了颤音,可见二人极是手足情深。 古冥幽缓步走下石砌,袍服被殿外冷风鼓起,凛冽双目散出勃勃英气,不解道:“郓曹节度使与我落霞庄素无瓜葛,为何以乱箭射之,这……这于情理不符啊,料来其中必有诡谋。” 莫百川身形伟岸,靛蓝长袍被肌肉撑起,也只有此等雄壮之躯才可驾驭纯钧一百二十三斤之重,他虽看起来膀大腰圆,但思维极是缜密,附和道:“古兄所言甚是,所谓江湖凶险,人心更是难测,郓曹节度使在朝中树敌颇多,极有可能是有人栽赃嫁祸,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徐千筹泣不成声,怒道:“从长计议?家兄死状可怖,简直惨绝人寰,如若伤在你身,也能这般忍得?” 古冥幽摇首道:“千筹莫要胡言,没大没小的,亚圣也是为了你那死去的兄弟。”他转而问向徐荣,“不知货物可有保住?” 徐荣痛心疾首,往事种种历历在目,眼眶复又湿润,缓缓道:“老夫走货多年,竟是初次作了阴差,想不到车中之物竟然是一尊石棺,已被忠义效节都摔得粉碎,货物亦是洗劫一空,没有留得分毫。” 许长风面现愕然之色,惊道:“石棺?那货物乃是何人尸首?” 徐荣摊开双手,无奈道:“老夫也未曾见过棺椁中的尸首,就连忠义效节都的身份,也只是从黑衣人身上寻来的习武书证中得知,薛崇怕此事外泄,竟是将其亲随一并射死,手段之凶残,生平未见。” 许长风不解道:“既是未见过尸首,那你又怎知货物被洗劫一空?” “因为石棺从山上坠下,里面确实空无一物,只能说明货物被人劫走。”徐荣看向众人,双目红肿,尽是茫然之色。 莫百川掠下石阶,分析道:“非也非也,货物可能有三种形态,其一,货物本身便是一座空棺,如此这般,货物不但没有被劫,反而被毁;其二,货物藏在棺椁之内,是尸体也好,财物也罢,自是被人劫走;其三,棺椁本应有物,却凭空消失,致使歹人弃棺而走。” 许长风附和道:“说得有理,那莫老弟认为哪个可能性最大?” 莫百川为证实心中所想,遂望着徐荣,问道:“不知石棺如何被发现,又是如何被毁呢,许老爷子可留有石棺残片?” “郓曹节度使调用了捣磨寨的轮盘铁索,从一线天悬崖两端射出长矛,矛后固连铁索,并灌以鱼油,是故火起,沿着铁索将石棺从马车木箱中烧出,两侧铁索一同拉扯,便将石棺带离了地面,而后有人从铁索上走过,撬开棺盖取走了货物,最终斩断铁索,将石棺坠成齑粉。”徐荣摸索怀中,取出两寸见方的碎岩,呈片状,接着道:“这是秦越交给老夫的,他离石棺最近,已是寻了其中最大的一块。” 莫百川将石棺残片拿在手中,放于鼻端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既然有人设以伏兵劫货,说明他必是知道了车中之物,如果他想毁掉石棺,纵火便是多此一举,说明他并不确定,是故以火探路,从而确定车中是否当真是一座石棺。铁索将石棺提在空中,没有收回,反而令一个人前去取物,说明此人的目标不是石棺,而是棺中之物。料来此物必不沉重,否则又怎会一人前往?”他将残片展示给众人,解释道:“我认为石棺并非伪装,上面带有浓重的尸臭味,想必有些年头,否则不至于浸透石隙。而棺壁上刻有文字,虽然字迹残缺不全,但也能辨认出是回鹘文字。放眼当今天下,能在石棺内阴刻回鹘文字的,必是晋国或是契丹的王孙贵胄!徐老爷子,你可有看清空中取物人的衣着打扮?” 徐荣略一思忖,道:“悬崖极高,老夫并未看清,但隐约觉得此人身材魁梧,似披有裘氅。” “裘氅?你是说取物人与劫货者的衣着不同?”许长风似乎想到了什么,愕然望向莫百川。 莫百川连连颔首,解释道:“如我所料不错,劫货杀人者,必是契丹无疑。至于什么缘由,便不得而知,只知道是为了一个极小的物件,且此物对契丹必然极为重要,否则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契丹嫁祸薛崇也好,利用薛崇也罢,这便不再值得我们关注,而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到真凶寻回货物尔。我从徐志良伤口的密集程度可以断定,契丹必是大军犯境,料来这几日也走不出郓州,我们正可迎头赶上,将此事彻查清楚。” 许长风摇首叹道:“货物固然重要,但小女的安危岂可置之不顾?不如莫老弟领军,替老夫走上一遭,先到郓州查看局势,希望小女莫要胡来!” 一语未毕,惊雷再次响起,殿外立时暗了下来,仿佛赤日被天狗吞没,刹那狂风大作,初时小雨淅沥,未待回神,已呈瓢泼之势。 冷风阵阵,许长风不觉打了个寒战,忽见殿门外隐隐猩红,细看之下不由得一惊,急道:“你……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随之望去,殿外只一瞬的功夫便被积水覆盖,雨点打着圈圈涟漪,洗涤着片片殷红,赫然现出一串血红脚印,热气蒸腾,异常清晰,由殿门三尺起步,逐渐向远处蔓延开去。 第九十二章 风满楼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众人随着血印来到殿外太极坪中心,阵阵猩红却于剑底处消失无踪,八道铁索一端固连在青黑剑面上,一端锁于坪沿铁环中,索链随着狂风乱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巨剑孤落其间,傲然而独立,似乎享受着风雨的洗礼,沐浴在恐惧之中。 许长风不解道:“这是何人鲜血,方才未现端倪,怎么会凭空而出,并且血中尚有余温,应是刚刚沾染不久,却为何雨水冲刷不尽?” 莫百川觉得事有蹊跷,遂俯身以手探之,果然余热炙手,他捏起血水放于鼻端深嗅,却未有异味,不禁心下暗道:“看脚印的轮廓与步伐间的距离,料来此人身姿伟岸,必然极其雄壮,但这殷红之水似血非血,有色而无味,着实奇怪。” 蓝白相间的道袍在雨中涣散,古冥幽略一举头,双眉立时深锁,遂指着巨剑顶端,神色显得极是慌乱,惊道:“快……快看,剑上有字!” 古剑于眼前岿然矗立,巍峨如山,众人一片哗然,纷纷举首相视。此剑十丈有余,剑身平阔,阴刻了了,当中赫然提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七个猩红血字,字迹在雨中变得愈发清晰,笔走游龙间似乎蕴藏着极深的剑意,每一字足有一人多高,醒目异常,不觉中给人以压迫之感。 空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息,许长风神色有异,锐利而深邃的目光却显得空泛无神,口中似是呓语着,缓缓道:“风满楼,怎么会,他怎么会查到这里来?” 徐千筹被兄长的腐尸沾染得满身血腥与恶臭,此时被雨水淋得丢了魂魄一般,湿衣裹紧全身,魁梧之躯凸显而出,他抹去脸上雨水,指着血字问道:“风满楼,此乃何人?听着有些耳熟,可是六扇门的捕快?” 雨水沿着徐荣突出的眉骨滴落似帘,虬髯粘黏在一起,显得邋遢而不修边幅,苍老之态实是展露无遗,他神色凝重,解释道:“朝内无人敢提起这个名讳,江湖中对于风满楼的传说已是神乎其神,相传此人相貌极其俊雅,却是嗜杀成性,达官显贵觉得他冥顽不化,对金钱美色无动于衷,似乎没有弱点一般,始终与死神站于一处,对他的所作所为往往嗤之以鼻,却难免败给邪恶本心。同朝为官者,哪个没有些见不得光的经历,多数黑白通吃。而这个风满楼天生执拗,乃是大梁的铁面判官,六扇门四神捕之首。他不知天子,只听从刑部尚书委任,在他的眼中,真相至上,无有人情。此人心狠手辣,足智多谋,你要知道,六扇门是专门培养朝廷鹰犬的所在,集杀手密探于一体,能从六扇门死亡深井中存活下来的人,才有机会成为神捕的候选人。风满楼既是四神捕之首,便是杀手中的精英,密探中的王者,若说武艺,在江湖中必属上乘。他既然能在万人坑中爬出,这正是死神的选择,料来此人必然极其凶残,行事泯灭人性,是故庄主也是望而生畏。”他看着巍峨剑身,接着道:“风满楼有一个奇特的癖好,每每查案,皆会在嫌疑人可见之处提上诗句,此句正是出自许浑的《咸阳城东楼》,原句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只要看到这行血诗,必会伴有牢狱之灾,如若心存侥幸,妄加干预,恐怕只能以命相抵了!” 徐千筹听得糊涂,不解道:“查案?他查他的案子,来落霞庄作甚?如此装神弄鬼,难道庄内当真有什么案子可查?” 许长风沉默不语,面色阴郁,显得极是难看,他好似怕极了风满楼一般,双目已是阵阵恍惚。 古冥幽看着许长风犹豫之态,似是做着艰难的抉择,便意味深长得道:“难不成风满楼在调查昭宗一案?此事仅有你我二人知晓,已是隐秘至极,他又是从何处得知?除非死人开口说话,否则他又怎能盗得天机,简直是匪夷所思!” 莫百川直起身来,银冠被雨水冲刷得玲珑剔透,不解道:“昭宗?古兄说得可是前朝圣穆景文孝皇帝李晔否?” 古冥幽连连颔首,道:“正是李晔!” “看来纸是包不住火的,有些事迟早会被查出,风满楼不愧为当世第一神捕,竟然找到老夫的头上来!”许长风不禁阵阵苦笑,愁容挂在脸上经久不散。 “不如庄主出去避一避风头,风满楼找不到欲求之人,也就知难而退了。”古冥幽拔出腰间宝剑,湛卢通体黑色,浑然无迹,若说此物是剑,却更似一目,仿佛洞察万物的幽冥之眼,摄人心魂。其剑刃细如柳叶,剑身却厚如石柱,令人畏惧的并不是它的锋利,而是大巧不工的剑中之心,古冥幽面现狰狞之色,怒道:“风满楼若想血洗山庄,却也要问过老夫手中之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定不负我剑圣之名!” 许长风深深一鞠,道:“有剑圣庇佑,老夫又怎会放心不下,山庄姑且交予你手,老夫正可随着莫兄弟去趟郓州,一来暂避风满楼的追查,二来还能找寻婉儿下落。” 古冥幽还剑入鞘,拱手道:“如此甚好,老夫必不负庄主厚望,人在庄在,倒要看看风满楼究竟有何能耐!” “事不宜迟,许言、许侍,速速备车!”许长风高声嚷道,随着众人复入殿中。 许侍方至,见许言于剑下伫立良久,正举头凝思中,遂调侃道:“平素你自诩学富五车,现在可能告诉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下句是个什么?” 许言不禁一怔,初时觉得诗句极是熟悉,到得后来终是思而不得,口中却道:“这有何难,下句是……下句是……” 许侍面现讥讽之色,笑道:“连这么简单的诗句都对不出,日后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许言仿佛想到了什么,不觉身子一震,神色却又渐渐暗淡下来,他心中恼怒,立时踢了许侍一脚,急道:“你这呆瓜,若能对出下句来,此后尽是我来备车!” 许侍呆头呆脑得笑着,道:“此话当真?那你快去准备准备,此句只有上句,没有下句。” 第九十三章 万兽圣君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地牢内光线晦暗,潮气淤积,空气中回荡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黑暗无声无息得侵袭着每个角落,不觉中衍生出难以明说的畏惧与未曾体会过的压抑。 秦越捆绑在刑架上,此架由生铁铸就,中空外镂,下可燃火,此时已粘黏在背上,极难分离。耳旁回荡的尽是鞭挞之音,却未有叫喊与之相随,显得诡谲异常。 他衣服破烂不堪,血色氤氲,沿着外翻的伤口弥漫满身,整个人显得极度虚弱,甚至连颤抖的力气都被消磨殆尽。 他双目涣散得望向空洞的黑暗,隐约可见湿滑四壁爬满了碧油油的青苔,仿佛为黑暗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毯,遮掩住血腥的过往,铁门矗立一隅,锈迹斑驳,带有冷冷的惊惧之感。 “这是什么鬼地方,还有人在吗?有种给老子来个痛快的,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这些畜生,怪胎,不得好死!”他有气无力的咒骂着,声音从干裂的口唇中发出,断断续续,在这空洞的地牢内却显得异常清晰。 不多时便听到头顶通风口传来了金属敲击之声,点点亮芒倾泻而下,紧接着一人阴测测得笑道:“老实点,想死没那么容易,进了轮回窟,这辈子是别想活着出去了,何必急于一时?你若受不住煎熬,断可盼着早些寿终正寝,否则永远挣扎在生与死之间,最终成了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你可知道,这活人要比死人好玩得多,我们又怎么舍得杀你呢?” 秦越但求速死,可此时此刻,死亡对他来说却变成了无法企及的奢望。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在这所谓的轮回窟中到底陨落了多少生命。他只知道自己无形中成了别人戏虐的玩偶,这里尽是些无有人性的怪胎,他们对自己一遍一遍的鞭挞、炮烙、割肉、剥皮,以折磨生者为乐,手段极是残忍。 秦越神智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祖父伟岸的身姿,听到了父亲临终嘱托:“在这个世道,死是一种解脱,一种逃避,只有勇于活着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王者。越儿,光复大齐的重任自此便落在你的肩上,答应父王,无论如何,都不能妥协,切莫妄加轻生!” 曾经的忠告字字珠玑的在耳边回荡,秦越立时振作起来,心中怀揣万千求生之言,却碍于脸面,终难出口,凤目只是凝望着远处,但见一个瘦削的身影逐渐逼近,似有野兽的喘息盖住了所有的战栗。 此人步伐矫健,隐隐带有野兽蛰伏的窸窣声响,他不假思索的推开牢门走了进来,手中兀自牵着三只人形血豺。 血豺肌肉雄健,浑身青紫,并覆有少许猩红毛发,给人以腌臜污秽之感,兽面长有眼鼻口耳,轮廓与成年男子无异,脖颈处青筋外露,拴有铁环,并以铁索牵引,一端牢牢得握在乔逸轩的手中。 血豺正虎视眈眈得望着秦越血肉模糊之躯,口中流涎三尺,争抢着嘶吼着,有前冲之势,铁链被抻得僵挺,直震得“哗哗”作响。 原来三只血豺本是乡间弃婴,从小被乔逸轩当做野兽饲养,生长于铁笼之内,是故身体畸形,如豺狗般大小,不通人语,不可直立,腿部佝偻萎缩,与臂同长,它们只知道饥饿与杀戮,喉咙中始终流淌着“沸腾之血”,隆隆有音。 乔逸轩身材矮小,仿佛先天残疾,背部和腿部略有佝偻,与血豺倒是有着几分神似之处。他身着酡红直襟长袍,一双凶残鬼目异常狰狞,他擅驭猛禽异兽,可通物语,江湖人称万兽圣君。 他将血豺栓于牢门处,孤身来至刑架前,看到秦越胸前伤口开始结痂,已有愈合之态,便伸出食中二指,对着伤口缓缓戳了进去。 手指瘦得皮包了骨头,枯槁干裂,棱角分明,显得极是坚硬,锋利如刀。 皮肉立时绽开,秦越一声闷哼,鲜血溅洒而出,伤口愈合复又撕裂的痛楚简直难以名状,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白眼直翻,遂央求道:“我与你无仇无冤,何故如此待我?你若放我离去,我……我定会虏获更多的生人进献,到时任君亵玩,如何?” 万兽圣君面目狰狞,从秦越胸口拔出枯骨般的手指,放在嘴中吮吸,感受着指端浓重的血腥气,身子仿佛置身云端,细长狭目满是沉醉之色。 他颧骨极高,对着血淋淋的伤口狂笑着,似乎惨痛的呻、吟能令其兴奋一般,讥讽道:“说得真是好听,当我三岁孩童吗?你若活着下山,又怎会再入幻林?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小子能活着穿过狼虎谷,实是百年罕见,想必定有过人之处。既是如此有缘,让我遇见了你,那你便安心得留在轮回窟中,体验生死之间的奇妙状态,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秦越细面挂满了冰冷汗珠,随着身子的颤抖缓缓滴落,他喘着粗气,颤声道:“当日我中了尸毒,无奈自断一臂,不知何人以布袋罩头,虏我至此,我确实不晓得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如若打扰诸位清修,实是无心之过,却又何故刁难于我?” 乔逸轩仿佛听到了世间极为有趣之事,大笑道:“清修?这里是匪窝,哪里来得清修?告诉你也无妨,你脚下踩的便是盐帮玄鹰寨的轮回窟,是专门关押活死人的所在。你才来得几日,便是受不了了?你可知道在这庞大的地窟中,如蚁穴般错综复杂,进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曾经有人坚持了三十余载,在牢狱中饱受摧残,全身难堪重负,逐渐开始溃烂、腐臭,蛆虫密布,却仍然有口气在,只是没了思维,亦不会叫喊,俗称活死人。乔某不喜欢这样的玩法,没有了交流,便无有折磨的快感,所以我又怎么舍得放你、杀你呢?” 秦越听到盐帮二字,不觉身子一震,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反问道:“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身份?就算是诸天神佛又能如何,在这玄鹰寨的轮回窟里,老子就是无上的主宰!”乔逸轩举手过顶,长袖滑下,露出了枯槁猿臂,长满了化脓的烂疮。 秦越冷哼一声,笑道:“你不觉得小爷的的血与旁人不同吗?” 乔逸轩方才饮血时并未留意,此时秦越提起,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愕然道:“你……你的血是冷的!这不可能,不可能,你……你到底与秦宗权有什么关系?” 第九十四章 九幽冰血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轮回窟百尺之上,玄鹰寨依山而建,千户竹楼合抱,迢迢复道萦行,缓缓漫至晦暗峰顶,一弯碧水似青罗玉带,汇于山寨中心,旋而成潭,潭下便是轮回窟的所在。 秦越面色苍白,缓缓抬起凛冽凤目,直直得注视着圣君法眼,双目于空中对视,似乎看到了无境之虚,他邪魅的笑着,颔首道:“秦宗权是我的祖父,我身体中流淌的,正是秦家的九幽冰血,注定不死不灭!” 江湖传说,秦宗权是个永生不死之人,身体中流淌着九幽冰血,此血奇寒,有重生之效,在强光下可见依稀结晶,故曰为冰。 秦宗权背脊碧绿,有淡黄色的凸起物,密密麻麻得似鳞类甲,僵硬若铁,他曾是蔡州降将,后为大齐的第二任君主,嗜杀成性,食人血肉,所到之处荆榛蔽野,人踪绝灭。 南出江淮,北至卫滑,一听到秦宗权的名讳,无有不闻风丧胆者。九幽冰血的重生之效,使得秦宗权伤口愈合速度加快,如蜥蜴般断尾而复得。当年许长风将其押往京师问斩,手起刀落,还不忘以火焚尸,正是惧怕秦宗权死而复生。 乔逸轩额上渗出冷汗,双目闪烁,似乎极难相信。他撩开秦越左侧衣袖,但见断臂处猩红惹眼,竟真的有新肉生出,上面血丝密布,正随着心跳脉动着,却也不由得不信,心下暗道:“如果这小子言之凿凿,我岂不是铸成大错?此事事关重大,我须得禀明帮主再作打算。” 心念及此,便反手解开索链,人形血豺仿佛隐忍许久,三双血目决眦欲裂,它们终于按耐不住腹中的饥饿,纷纷冲向秦越,口中黄牙锋利如刀,若是咬上一口必然全身溃烂而亡。 圣君将索链拴于腰间,拉着血豺退到暗处,棱角分明的脸上阴气十足,笑道:“秦宗权朝秦暮楚,乃跳梁小丑尔,黄巢死亡之谜悬而未决,极有可能是秦宗权与宰相尚让合谋,杀之而夺位,最终却被许长风斩于长安独柳之下,自此葬送了大齐命途。你既是秦宗权的后人,身上又怎会带有落霞庄的习武书证?”他从怀中掏出檀木方牌,上面赫然提着“落霞庄”三个朱红小篆。 秦越面色沉了下来,反问道:“谁说秦家后人不可拜入许家门下?虽然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可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许长风,而是梁太祖朱温。祖父与许长风分事二主,其中自有难言的苦衷,我又何尝不知?许长风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岂能恩将仇报?”秦越说得义正言辞,细眉蹙得极深,“朱温已死,大仇无以得报,但其四子朱友贞尚在人世,小爷正是要灭了大梁,手刃昏君,至于天下何人坐得,便于我无关。盐帮一心想要光复大齐,而董骁觊觎朱友贞的位子已是多年,这正与我志同道合,我们何不做一笔交易?” “想凭你一己之力灭了大梁,简直大言不惭!你有何德何能,与我妄谈交易?”圣君笑得极是猥琐,对秦越慷慨之言嗤之以鼻。 “只要你能让我入了盐帮,我自有办法替帮主夺取天下,而我要的只是刃仇人,无需其他。”秦越注视着万兽圣君,等待着他的答复。 枯槁瘦面堆满了鄙夷神色,乔逸轩摇首叹道:“你要入盐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跻身匪列,但哪个可以如愿?盐帮高手云集,何况尚有阴阳寮相助,夺取天下指日可待,何须你的帮助,简直笑话!” “阴阳寮?不知是我可笑,还是贵帮可笑。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寰宇难擎双日,待得天下既定,青龙又怎会将江山拱手让人?到时两派相争,诸天教必然从中渔利,帝释天何许人也,哪里会将四上神与帮主放在眼里?”秦越刻意称呼董骁为帮主,话语之中已是拉近了二人距离,只盼得圣君妥协,将自己带离有死无生的轮回魔窟。 乔逸轩觉得秦越说得有理,不禁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得道:“话是这么说,可……可孤军奋战,必会被诸天教分而击之,立足尚且不能,岂可妄谈天下?”一语未毕,只觉得头上青苔簌簌而落,似乎行有千军万马,直震得地动山摇,乔逸轩提了九分的精神,料来盐帮必有大乱,他高声喝到:“上面何事,可是梁国大军犯境?” 通风口蓦地掀开,一束天光泻了进来,洒在秦越苍白的脸上,眉目清晰可见。 一个声音嚷道:“大……大哥,不好了,外面打得天昏地暗的,大当家的喊你多时了!”秦越身子一震,觉得这个声音甚是耳熟,定是在哪里听过。 “慌什么,是梁军还是晋军,来了多少人马?”万寿圣君临危不乱,心中暗念退敌之计。 “不……不是梁军,也不是晋军,只来了一个人!” “一个人?”乔逸轩面现骇然之色,惊道:“何人有此等能耐,樊景铄拿他没办法,我去了又有何用?你可知此人年龄,相貌?” “小的也没看到,听说是一个带着玄铁面具的异族,年纪应是不小了,自称老夫老夫的,大当家的和数千帮众正与其交手,此人极是难缠,恐怕……恐怕要惊扰到帮主了!”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万兽圣君颤声道:“玄铁面具?难道是帝释天不成?这……这可如何是好!”他顺着通风口向上望去,但见潭水粼粼,点点血色氤氲如花。 玄鹰寨人头攒动,杀声震天,细雨轻纱般笼罩天地,数十只雄鹰于空中盘旋,不屈傲骨迎风震翅,唳鸣之音响彻苍穹。雄鹰羽白若锦,仿佛雨中雪花纷飞,可谓是鹰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狂风拂吹着狰狞鬼面,雨露缓缓的汇聚成珠,顺着铁面獠牙滑落若帘,雨声时断时续,清越得如仕女轻击编钟。 巴图莫日根手握木柄神刀,在盐帮众匪间徜徉来去,但见裘氅翻飞如龙,血色溅洒满身,他高声喝到:“速速交出莲儿,不然老夫定要血洗盐帮,荡平玄鹰寨!” 第九十五章 夜游神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玄鹰寨飞檐翘首,悬廊环护,毡布、茅草、红毯、朱绫钩挂其间,显然孕育了一场盛大的婚宴。盐帮帮主婚期将至,本应是一派祥和景象,怎奈刀兵顿起,将山寨搅扰得一片肃杀。 盐帮众匪呈合抱之势,将巴图莫日根围于阵心,长枪战戟铺天盖地的袭来,无有罅隙,纵使巴图莫日根神功盖世,也难免湮没于人浪剑海之间。 他缠斗多时,已是战得极为吃力,但心中挂念着莲儿安危,明知此举极是蠢笨,单凭一己之力如何敌得过盐帮数以万计的骁勇战将,何况自己有伤在身,功力仅仅发挥三成,想是此行有死无生。 他从幻林罡阵中逃脱,还要仰仗于太常的误打误撞,若不是赤焰神掌的幽冥之火将记忆焚毁,恐怕自己早已葬身幻林,成了万千骸骨中的一粒小小尘埃。 太常搀扶起勾阵,临行曾言:“在项羽祠中前辈饶我一命,如今一命抵了一命,我们互不相欠!莲儿已被玄鹰寨大当家虏去,此时生死未卜,食尸鬼素以尸餐,若是去得晚了,恐怕连尸骨都见不到。莲儿乃是四上神欲求之人,绝不可死于人手,何况盐帮是本门禁地,晚生无能为力,自此拜别,望前辈珍重!” 太常说得极是诚恳,巴图莫日根宁信其实,他明知莲儿有难,又怎会坐视不理?未待喘息,便一路寻径而上,孤身闯入了玄鹰寨中。 不知为什么,巴图莫日根一想到莲儿如花笑靥,便是心神不宁,此时人尚在乱阵之中,稍一分神已是挨了数刀,冷刃划破皮肉,火辣辣的灼心蚀骨,鲜血混合着如丝骤雨,浸透了紫羽裘氅。 食尸鬼体态肥硕,满身秽物本已青黑,却被细雨浇灌,呈现绯红之色,肥厚肚囊裸露于外,整个人烂肉缠身,腥臭难当,仿佛浮肿残尸般令人作呕。 樊景铄大吼一声,浑厚嗓音足可喝断碣石,怒道:“何人装神弄鬼,不以真面目示人?小丫头与你什么关系,竟然连身家性命都能不管不顾?你越是这般抢夺,樊某便越是不交,如此美味怎可痛失良机,小丫头必是樊某腹中之物,汝能奈我何?” 他本不想伤了莲儿,料其必是大有来头之人,否则阴阳寮何故如此纠缠?他盘算着将莲儿进献给帮主,奈何事态闹得这般严重,只怕杀声惊扰到帮主清梦,董骁若是怒将起来,自己性命定然不保,故而以言语相激,盼望巴图莫日根能够知难而退。 紫羽幻化无数暗影,向着食尸鬼侵袭而来,巴图莫日根挥舞着蛇头神杖,飓风竟然将雨水倒流于天际,浑厚内劲立时将众人冲散开来。 樊景铄大惊失色,见墨羽如刀,呼啸着穿透百余厚重皮甲,刹那暴起阵阵猩红血雾,墨羽力道未减分毫,尽数向着自己聚拢而来,若是躲闪不及,必会斩为肉糜。 “萨……萨满妖法!你是契丹狼族之后?”食尸鬼环目圆瞪,飞身躲过了墨羽功势,圆滚滚的身子滞留半空,残肢断体钩挂了了,在雨中招摇,人眼佛珠兀自垂于颈项之间,散发着阵阵恶臭。 樊景铄举臂过顶,手中握紧三尺森白臂骨,上面乌七八糟得仿佛刚刚从身体中抽离一般,骨端五指弯曲,打磨得异常锋利,霎时由空中直斩而下。 墨影挟带劲风,挡下这凌空一击,蛇头神杖坚硬无匹,只听得轰然巨响,数百人被震得长兵脱手,众人连连捂住蜂鸣之耳,瘫软得跪伏于地。 五指接触到神杖,带有有合拢之势,巴图莫日根不退反进,在五指钳住神杖之前,便将樊景铄送出丈许,怒道:“莲儿一个弱质女流,懵懂可爱,不会半点武功,必然无害于江湖,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樊景铄失了重心,向后极速而退,沉重之躯仍在空中,颈间串起的二十余颗干裂之眼竟然齐齐得望向一处,但见食尸鬼身下寒光一闪,巴图莫日根颈上立时多了一道血痕,伤口还没完全张开便已是合上,连血都没流。 巴图莫日根未见其人,已是伤于要害,不觉心下一凚,他感到伤口只有一寸多深,初时冰凉,而后带有灼烧之感,必是极快、极长、极细的刀剑,才可以留下此等伤口。 夜游神从食尸鬼身下飞出,一袭墨纹红袍尽显龙章凤姿,手中握有两人高的细刃,刃柄颀长,裹以赤斤,刃脊弯窄,细如柳叶,由始至终闪着惴惴寒光,异常惹眼,此刃名曰弑天,想来必是锋利至极。 乌黑长发一泻而下,全无散漫疏狂的味道,反而显得清逸儒雅,浑然读书人一般,无有强匪之状。他身上始终散发着不同于兰麝的木香,双眼湛蓝澄澈,放佛晚云渐收,淡天琉璃,可以望穿前世今生。 夜游神方才站定,双目笑如弯月,缓缓道:“世间能活着穿过幻林者,除了阴阳寮的四上神,诸天教的帝释天,和五绝琴医鬼妪相外,便只有契丹的铁面祭司了!” 鬼面微微垂下,复又扬起,巴图莫日根审视着面前的俊雅少年,见他皮肤白皙,唇色绯然,山寨中多是些粗莽壮汉,或是凶残猥琐之徒,如此俊逸之容实是罕见,不觉叹道:“想不到中原武林还有人认得老夫,小兄弟眼力不错,我正是巴图莫日根,契丹的辅国国师。” 只听得一声闷响,食尸鬼重重得摔在地上,周身断臂遂将其直愣愣的撑起,仿佛一条肥胖而溃烂的蜈蚣,怒道:“还是改不掉你那虚伪的毛病,要杀便杀,莫要与其客套!” 夜游神刀速奇快,肉眼极难分辨,是故在杀人前必先寒暄数句,问出身份来历,否则杀了何人都不晓得,只是拔刀的功夫,对方便已无血无痛的尸分两段。 他横刃拱手,显得极是谦卑,眼角微微上扬,湛蓝色的瞳仁与妖媚的眼型相得益彰,倾身笑道:“晚生有自知之明,适才于乱军之中伤到前辈实属侥幸,又怎会企图以蚍蜉之力,撼动天地之威?晚生韩凡,江湖人送外号夜游神,在此见过前辈!” 韩凡素来口不对心,外表显得谦和,实则极度凶残,话语之中暗藏阴损,他将弑天刃立于胸前,手腕绷得笔直,时刻保持警惕,周身散发着凛冽杀意,双目肃若寒星。 第九十六章 弑天刃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血盆大口开阖间露出了零星利齿,上面仍是挂着猩红血色,长舌舔舐着人骨,品尝得津津有味。 食尸鬼见巴图莫日根行动滞缓,且心绪不宁,知道是在幻林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心下已是做好了盘算,喝道:“玄鹰寨是盐帮门户重地,囤有精兵数万,皆是匪中豪杰,不信杀不了一个苍老重伤之人,万兽圣君何在,还不速速现身!” 轮回窟石门洞开,忽而水声大作,仿佛山洪暴发般振聋发聩,潭水打着漩涡,缓缓向四方散开,却未灌入窟内分毫。 “潭龙”急骤扩大,竟露出了百尺长阶,万兽圣君寻阶而上,手中牵着三只人形血豺,穿过了轮回寒池,便已是入了乱军之中。 众人纷纷避散开来,似乎怕极了血豺,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万兽圣君细目环顾,杀气竟带有浓厚的尸臭味,蓦地扑面而来。 雄鹰由空中俯冲直下,于其身周盘旋,仿佛见到了主人一般,迟迟不舍离去。乔逸轩看到前方倒伏一片,猩红血色中傲然立得一人,此人身着紫羽裘氅,头上黑底红纹的玄铁面具狰狞异常,他可以确定此人并非诸天教教主帝释天,心下便已平复了一半。 夜游神两片薄唇绯红若血,高声调侃道:“听说轮回窟中又添新丁,乔兄玩得可否尽兴?” 乔逸轩连连颔首,邪笑道:“有个能叫嚷的,自然比活死人有趣得多!可惜此人来头不小,须得禀明帮主后,再作打算。” 巴图莫日根怒不可遏,误以为二人说的是莲儿,一时间胸中滞闷,感到全身真气乱窜,仿佛走火入魔一般,怒道:“你……你们这些山野草寇,居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下此毒手,还有人性吗?” 巴图莫日根直视韩凡双眼,猩红血目仿佛带有几分凄凉之色,这种眼神即便隔着厚厚铁面,也能令韩凡为之一震。 夜游神握紧颀长刃柄,心中斟酌再三,他知道巴图莫日根有伤在身,且极为牵挂莲儿,此时若不趁其不备除了此等强敌,日后必成盐帮大患,心下暗道:“既然巴图莫日根这么看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我正可以此为由,扰乱他的心智,到时取其首级必是易如反掌!” 心念及此,却引而不发,他在等待时机,等待可以一刀毙命的绝佳时机。 弑天刃擎在手中,仿佛高可插云,雨水沿着弯脊滑下,洗涤着赤红冷刃,弑天一旦苏醒,不知又要陨落多少生灵! “果然是用情颇深,我知道前辈在寻找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惜……可惜来迟了一步,但韩某定会送你在阴曹地府与其鹊桥相会!”韩凡神色冷峻如冰,正色道:“前辈可知晚生为何被称为夜游神吗?” 巴图莫日根怒火中烧,沉默无语,忽觉喉头一甜,竟然吐出血来。夜游神看准时机,飞身而起,未待巴图莫日根举手格挡,绯红利刃已至眼前。 韩凡笑道:“不是因为韩某昼伏夜出,而是死于弑天之魂,未见韩某出手,已然气绝。双目涣散之时,天地混沌,晦暗一体,我的容貌便永远封存于黝黑瞳孔之中,故曰夜游!” 电光石火间,冷芒在巴图莫日根胸口处一闪即灭,他真的没有看到韩凡何时举手,立时感觉到胸口一痛,低头审视间,不禁身子一震,但见伤口极深,本应皮肉外翻,可此时已是合上,带有灼烧之感,却连半点鲜血也未曾溢出,如此快的身法,如此快的刀,着实令人生畏! 巴图莫日根满眼的骇然之色,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得败给了旁人,况且对方只是个儒雅少年。 韩凡直挺的鼻梁挂满了斑驳雨露,轻笑时若纤羽飘落,不禁叹道:“国师即便气脉不顺,且身受重伤,却仍有罡气护体,看来韩某不使出全力,是极难取了前辈首级!” 话音未落,韩凡又连进数步,其步法之轻灵,有若画壁飞仙。弑天刃在空中虚虚实实连翻赤浪,刃芒呼啸着冲天而起,向巴图莫日根红纹鬼面直斩而来,冷风袭面,周遭尽是断雨之音。 墨羽铺天盖地,仿佛狂风漫卷般,将二人笼罩其间。零星羽刃挡下夜游神数番猛攻,巴图莫日根足尖点地,腾于半空,无数墨羽幻化成风,竟有托举之势。 弑天刃横扫而过,此刃极长,由下而上,已至巴图莫日根铁面之下。刹时,长刃与风墙接触,只听得一声巨响,弑天刃竟被震得脱手而出。 夜游神心道不好,竟然凭空消失,待得巴图莫日根落于阵中,韩凡已然立在食尸鬼身侧,弑天刃完好得握在手中,惊道:“怎……怎么可能!” 食尸鬼大喝一声,怒道:“我来拖住他,你们两个分头夹击,今日势必将其拿下,莫要惊扰到帮主!” 他手打结印,但见巴图莫日根脚下地面立时如泥沼般陷了下去,魂潭极深,隐约传有冤魂戾鸣之音,当中蓦地伸出三只溃烂鬼手,向着巴图莫日根脚踝处狠狠抓去。 万兽圣君枯槁之面笑得极是僵硬,遂松开手中铁索,三只血豺立时奔出,速度之快,直若离弦之箭,铁链与地面摩擦,铮铮有音,它们嘶吼着穿过众匪罅隙,向巴图莫日根撕咬而来。 惊呼之音此起彼伏,其中夹杂着咒骂与战栗,血豺身上被乔逸轩涂抹了乌青尸毒,只要轻轻触之,必死无疑,若是被血豺咬上一口,不但丧失意识,还会全身溃烂,最终爆体而亡。 军士避之如瘟神,纷纷遁逃得仿佛浪潮般汹涌,霎时让出一片猩红空地。 轮回池畔,无相鬼童伫立良久,它正低垂着头,身体佝偻着,长发乌黑得诡异,已被雨水浸透,粘黏于“后脑”处,依然辨不出五官轮廓。 它衣衫浮动,任凭血豺在身边奔袭而过,仿佛死去了许久之人,浑身散发出阵阵恶臭。 第九十七章 六芒星阵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无相鬼童不言无语,立在轮回池畔,旁观着血腥战局,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或者说它欲言却无口,**而无瞳,整个“人”活在未知的黑暗里,无法揣摩它永不跳动的心。 巴图莫日根见脚下石面陷了下去,三只鬼手青筋裸露于外,上面满是乌青色的脓疮,缓缓从猩红潭水中伸出,森白利爪异常锋利,一旦抓到脚踝处,定然钳入骨内,势必被其拖入潭底。 他心道不好,坚硬的石面幻化成吞噬万物的猩红泥淖,姑且不论真实还是幻象,脚下没有了着力之处,必然无法纵跃,眼看着就要落入魂潭之内,生死牵于一发,已是紧迫至极。 鬼手招摇着利爪,离自己双脚仅仅隔了三寸之距,手中凉意袭来,顿时感到寒毛倒竖。神杖遂敲击魂潭边沿,雄壮之躯借势而起,紫羽穿过朦胧雨雾,飘摇如风,巴图莫日根刚刚脱离险境,却见血豺已至近前。 馋涎带着腥臭之气迎面扑来,巴图莫日根可以感受到血豺口中的热度,见其似犬非犬,似人非人,嘴角两边曾被利器豁开,皮肉外翻,绯红若唇,似乎主人想要增大开口角度一般,牙齿亦被打磨,沿着长“唇”龇出寸许。 血豺兽目狰狞,身体青紫,脸上身上依稀布有少许猩红毛发,十指根根分明,与成人无异,巴图莫日根心下一凚,这哪里是山野豺狗,赫然便是以毒素喂食,药酒浸泡,悉心调教兽化过的成人,可如今已是全无人状。 巴图莫日根心下暗道:“盐帮众匪简直泯灭人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极度凶残,杀人如麻,不以为耻反以为乐,甚至比修罗地狱更为阴暗,莲儿落在这些人手中,多半是凶多吉少!这些溃烂的人形野兽,起初定是苦难之人,老夫又怎么下得去手?” 他忽然心生恻隐,不忍伤其性命,遂挥舞着蛇头神杖,周身瞬间暴起滚烫热焰,赤芒将细雨蒸发,带有朦胧扭曲的畏惧之感,企图震慑血豺,令其知难而退。 兽目描绘出火的轮廓,三只血豺立时止步,望着雨雾中被火焰包裹的巴图莫日根,佝偻萎缩的后腿在地上撕挠着,喉咙中发出凄婉的哀鸣之音。 万兽圣君没有想到巴图莫日根重伤之下,仍能以内劲将潮湿的空气引燃,其实力不容小觑,遂指着赤焰方向,怒道:“愣着做什么,冲上去撕碎他!” 血豺听到主人的呵斥,竟真的冲了过去,炙热的浪流将湿透的毛发烘烤得枯干,星火落在身上,瞬间焦黑片片,它们没有丝毫畏缩,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杀戮与饥饿而活。 紫羽幻化无数分身,瞬间穿透了殷红火墙,在血豺周围往复来去,划出了六芒星的形状,火势暴涨冲天。此火乃内劲所汇,水浇不灭,风吹更盛,是故真气不退,便永无终了。 巴图莫日根滞留空中,神杖遂插在六芒星星阵中心,石基顿裂,而星芒大盛,烈焰霎时升腾如龙,三只血豺被震得飞了出去,带着尸毒与热焰砸向盐帮众人。 众匪溃散而去,有的沾染了尸毒,没跑得几步便一头栽了下去,毒血蔓延开来,浑身显得青紫异常,眼鼻口耳乌血横流,动也不动得就此气绝。有的被喷射过来的火焰溅到身上,湿透的衣衫竟然也能起火,众皆愕然,便不由分说的在地上打起滚来,却怎么也无法扑灭这如鬼魅般的火焰,最终尽数被焚为干尸。 夜游神湛蓝的眸子怒意徒增,手中握紧弑天刃柄,喝道:“妖人纳命来,纵使盐帮与契丹结下梁子,韩某也要与君一决高下,不信你能凭借一己之力,便绝了玄鹰寨数万精兵!” 韩凡一晃之际,已是越前数丈,蓦地腾身而起,与巴图莫日根近在咫尺,弑天刃如漫天骤雨,舞得细密如墙,刃影之间竟然无有缝隙。 木柄神刀幻化出无数冷芒,由巴图莫日根腰间飞出,在其身周环绕,但见星火四溅,夺人眼目,无数铁刃碰撞在一起,数以万计的金铁之音似乎混为一声。 刃网急骤扩大,竟是将夜游神围于中心,韩凡面现骇然之色,暗道:“神刀攻势无穷无尽,我能以此极限刀速撑得一时,如此僵持下去,必会虚脱而亡,若是慢上半分,定然成了刀下之魂,这……这可如何是好!” 铁面被刃芒映得通红,鬼目狰狞,一片肃杀,巴图莫日根怒道:“快些放了莲儿,不论是生是死,即便是骸骨老夫也定要取回!你的刀速虽快,却无法突破神刀刃网,老夫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一道墨紫色身影从刃网中溢出,巴图莫日根紫羽飞舞,落在了众匪之间,鬼手魂潭几步一落,仿佛在寨中开出了无数潭花,逐渐蔓延开去,追着巴图莫日根,如影之随形。 数百帮众奔跑不及,尽数落入魂潭之中,无数鬼手遂钳进肉里,纷纷向潭底拉扯,众人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呼救之声不绝于耳。 血豺再次奔袭而至,不料与帮众一同落入了魂潭之内,它们身材本就矮小,还是以四足着地,故而没有挣扎几下,便已陷入了泥潭深处。 万千鬼手在潭底开始撕扯起来,血豺痛得咧开长“唇”,冰冷的潭泥无所不至,遂灌将进去,不多时血豺被鬼手撕得粉碎,毒血溅洒而出,魂潭表面热气蒸腾,好似开始腐蚀起来。 万兽圣君大惊失色,他知道血豺已被幽境蚕食,是故高声嚷道:“十年的培育啊,不知浪费了多少毒虫,多少珍稀药材,这……这都是老子的心血啊!大当家的快些住手,伤到自己人了!” 樊景铄不禁一怔,立时收了结印,鬼手瞬间化为青烟,随着狂风散去,魂潭亦随之消失无踪,而石基却未损分毫,没入潭泥者,尽数被复生石基截断了双腿,有的没入半身,便是肠穿肚烂,模糊血肉堆积一片。 万兽圣君心如刀绞,他将二指放入口中,尖锐的哨音响了起来,其中愤恨与凄婉冗杂,身周盘旋的雄鹰好似听懂了一般,纷纷向着巴图莫日根飞击而去。 第九十八章 人皮傀儡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雄鹰张开双翼时足有一人大小,而玄鹰寨本就依山而建,万寿圣君以鹰身为阶,几步便是踏上云端,俯瞰着寨中一片肃杀的战场。 他从腰间拔出昆吾重剑,剑长三尺五寸,两侧刃如霜雪,传说乃盘古脊椎所化,剑身龙雕醒目,直若借着漫天细雨逃离束缚,翱翔于九天之上。 万兽圣君握紧昆吾剑柄,由空中直斩而下,古剑的份量加上俯冲而下的急坠之势,其速度快得惊人,宛如一道闪电,划破了层层雨幕。 巴图莫日根侧身避过这雷霆一击,感受到周身剑气刮面如刀,但见昆吾插入石基之内,无数裂痕向远处蔓延开来,恍若末日般侵袭,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食尸鬼便已立在身侧。 血盆大口吐着阵阵恶臭,长舌猩红,在齿缝里舔舐着,身上数十双手断手仿佛沉睡了千年,蓦然苏醒,五指刹那张开,带有令人战栗的溃烂脓疮。 指甲纤长而锋利,直刺入肉里,钩挂住巴图莫日根全身上下所有的关节相连之处,鲜血混合着雨水滴落如帘,樊景铄大笑道:“让你也尝尝冥锁的滋味,纵使五绝在此,也休想动得分毫!”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甚至连呼吸都感到阵阵剧痛,他知道自己若是移动半寸,全身关节必然会被冥锁尽数分离,不死也是成了废人,一时间怒发冲冠,喝道:“速速将鬼手撤下,而后交出莲儿,老夫不想伤你性命!” 食尸鬼大笑道:“不想伤我性命?你可知现下是何等处境,你不思哀求,反而威胁恐吓于我,简直可笑至极!” 他表情狰狞,肥厚的身躯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腐臭之气蓬勃而弥深。二人隔着玄铁面具,樊景铄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是故无法揣测他的心意。 巴图莫日根整个人神神秘秘,仿佛一道鸿沟铺陈眼前,终是无法逾越一般,叹道:“老夫事先提醒过你,既然你冥顽不灵,便莫要后悔!” 樊景铄颈间的人眼佛珠齐齐的望着巴图莫日根,眼珠干裂,血丝密布,却仍带有生前的印记,凄婉与恐惧在瞳仁中幻化成死亡的战栗,压迫着巴图莫日根所有的神经。 食尸鬼面色阴郁,笑道:“胡吹大气,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世间还无人可以脱离冥锁束缚,别说是你,即便是帝释天来了,我也是照吃不误!”言罢,遂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巴图莫日根肩膀处狠狠得咬了下去,似是要将巴图莫日根活生生的吞食一般。 肌肤的撕裂之感使得鬼目徒睁寸许,玄铁面具挂着血色,却被雨水冲刷殆尽,巴图莫日根痛得冷汗涔涔,他没有想到食尸鬼竟然真的咬向自己。 不多时,樊景铄直起身来,口中紫羽混着皮肉,显得粘稠而血腥,笑道:“究竟是谁要了谁的命,如今一看便知!” 巴图莫日根怒道:“你以为这样真的可以困住老夫吗,真是痴人说梦!区区附魂之术,能奈我何?”话音未落,神刀立时飞了过来,刀刃割断了巴图莫日根关节处的所有断手,污血霎时溅洒而出。 食尸鬼尚未下咽,喉咙中便是一声惊呼,急忙收手,却被震得连连后退,眼中满是愕然神色。断手处污血流个不停,即便隔着粘稠秽物,依然可以看到樊景铄苍白的面色,他口唇发青,好似真的割断了双手一般。 神刀复归掌心,巴图莫日根见身上断手仍未落尽,零星几个还在颤抖着,跳动着,指甲钳进肉里,钩挂连连,腐烂之气刺激着鼻息,难闻欲呕。 夜游神心下大喜,见神刀刃网溃散而去,他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弑天刃顺势插在地上,身体就这样瘫软下去,连连喘着粗气,喝道:“老鬼、圣君,萨满国师妖术颇多,韩某决计不是他的对手,已是尽了全力,实在是爱莫能助!” 食尸鬼与万兽圣君对望一眼,似乎谁都不想先行攻上,乔逸轩面现犹豫之色,颤声道:“血豺已被大当家的幽境蚕食,我哪里还有什么本事与这老匹夫抗衡?大当家的神功盖世,岂会畏惧一个将死之人?” 夜游神立时会意,湛蓝色的眸子肃然如星,高声嚷道:“老匹夫全身已被冥锁洞穿,毫无战力,大当家的只需动动小指,杀了此人便在瞬息之间,毋须旁人插手!若是传将出去,盐帮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孤寡老人,岂不是有损帮主威名?” 樊景铄怔在当场,大手握紧鬼指钉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今冥锁已破,直若断了数臂一般,定然不是巴图莫日根的对手,只能望着远处,冷汗涔涔而下,显得极是尴尬。 但见远山黛隐,峰姿影绰,一顶花轿纱云缭绕,蓦地从远处飞了过来,轿子由四个婢女模样的小丫头轻抬,殷红的异兽图腾布满了整个矫身,紫色珠帘从矫顶一泻而下,不知轿内所乘何人。 众匪看到轿子飞至,轻飘飘得落于轮回池畔,数万人立时面色铁青,尽数跪在地上,高呼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帮主洞幽烛微,明鉴万里,文崇武德,济世为皇!”声音整齐划一,直震得风住雨歇,昏天暗地。 珠帘密集,隔着层层雨雾很难看清轿中人的容貌,只能见到诡谲暗影端坐于内,忽然一个声音从帘后传出,“何事闹得这般吵杂?远来即是客,却为何如此粗鲁?” 声音极度刺耳,好似妇人,又似孩童,有苍老而沙哑的尾音,又有青年人的婉转激悦,声音跨越了性别,模糊了年龄,甚至是由不同的人同时发出一般,囊括了所有对声音的认知,而轿身狭小,哪里会容得下人世百态? 巴图莫日根知道此人必是盐帮帮主董骁,再看四周抬轿仕女,不禁汗毛倒竖,她们皮肉松垮,白得渗人,仿佛穿了件极大的外衣,全无血色,亦无生机,赫然便是四具人皮傀儡。 第九十九章 鬼宠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玄鹰寨中青松拂槛,朱栏绕砌,众匪面向轮回池畔,娴熟得叩拜着,呐喊着,而后以头抢地,蓦然无声,似乎等待着极为恐怖之事,寂静得风声亦闻。 如果无相鬼童佝偻的身躯仍能称为站立的话,人群中便只有巴图莫日根和无相鬼童傲然矗立着,他环视众人,玄铁面具獠牙醒目,一双鬼瞳猩红若血。 食尸鬼面现骇然之色,颤抖着跪伏于地,肥首埋于双臂之间,虎目不敢直视帮主法驾,满身的血污铺散开来,乍一看去,宛如一滩腐烂人肉。 昨夜于幻林深处,樊景铄见勾阵极力抢夺自己到口的美食,窃以为莲儿大有来头,或是知道某些极有价值的讯息,所以欲将其擒获,并献予帮主,从而有制衡阴阳寮的筹码。 虽然两派结盟,可是一山不容二虎,双方皆是狼子野心,却也不可不防。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竟然引来了巴图莫日根这般强劲之敌,把山寨搅扰得腥风血雨姑且不论,最终还是惊扰到了帮主。若是如实交代,自己即便有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他又哪里敢承认此事,不禁暗道:“我就来它个死不认账,帮主忙着置办婚事,无暇寨中俗务,还不是我说什么是什么?” 心念及此,决定赌它一赌,颤声道:“回禀帮主,此人是萨满教大祭司,契丹国辅国国师,不知为何来寨中滋事,真是不把帮主放在眼里啊!” 董骁不禁一怔,笑道:“契丹人?果然是难得一见的贵客,幸会幸会!”笑声难听至极,隐约带有女子的温婉,亦有男子的粗犷,笑声未绝,珠帘蓦地掀开,暗影从轿中飞出,一晃之际已是跃前数丈,竟是来到了无相鬼童身侧站定。 巴图莫日根定睛望去,只见董骁冰蓝色的袍服绣着竹叶花纹,雪白滚边装点着他非凡的气质,如烟似云的墨色长发垂在双肩之上,掩住了苍白之脸,看不清五官轮廓,亦不知其何种表情,遂拱手道:“在下巴图莫日根,虽然未曾见过阁下,却也听说过阁下的英雄事迹。” 董骁伸出森白大手,抚摸着无相鬼童佝偻的背脊,一举一动充满了邪魅之态,仿佛无相鬼童是他饲养的鬼宠一般,邪笑道:“英雄是假,匪迹是真,国师怎么会有如此闲情逸致,不会是专程来看望本座的罢?” 红纹暗沉,鬼面显得愈发狰狞,巴图莫日根正色道:“老夫是来寻找一位朋友,一个十七八岁名叫莲儿的小丫头,只是她生死未卜,还望阁下为老夫主持公道,即便莲儿只剩下骸骨,老夫也定要将其带回,决计不会空手而归。” 董骁以长袖掩面,姿态婀娜得全然不似男子,大笑道:“一个小丫头?既然国师如此挂怀,想来必不是胭脂俗粉,恕本座多嘴,此女与国师是何种关系?” “并无任何关系,也没有丝毫交情,只是老夫在项羽祠中救了小丫头的性命,在此之前并未谋面,固然不是旧识,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看她落入匪窝。老夫答应过她,要将其护送到郓州,找到她的主子,既然许过承诺,老夫便不可食言!”紫羽沾满了粘稠血色,乌青一片,被细雨冲刷,于脚下汇聚成潭,向着远处扩散开去,巴图莫日根气海亏空,强忍着剧痛说完了每一个字,只盼得莲儿能有一线生机。 “想不到堂堂萨满祭司,竟然也会如此的菩萨心肠!”董骁轻抚长发,冷面对着食尸鬼质问道:“祭司口中所言可有此事?” 一股寒意袭来,由头顶直达脚面,樊景铄不禁双股战战,可语气却是异常坚决,高声嚷道:“绝无此事,这个鬼面之人信口雌黄,他……他欺我帮中无人,曾扬言要血洗盐帮,荡平玄鹰寨,简直是大言不惭!” 长发在雨中随风舞动,却仍然看不清面容,董骁笑道:“荡平玄鹰寨?口气确是不小,阁下可曾说过?” 巴图莫日根微微颔首,毫不掩饰的道:“老夫的确说过,若是见不到莲儿,老夫定要将盐帮从武林中除名!” 董骁连连摇首,猝尔蹲了下去,右手抚摸着无相鬼童乌黑长发,轻声言道:“此人要将盐帮从武林中除名,你说本座应该如何处理?” 无相鬼童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活着的迹象,董骁附耳过去,似乎倾听着什么,二人长发混在一起,显得异常诡异。 蓦地蓝影一闪,董骁毫无征兆的飞了过来,苍白大手由袖中伸出,掌风刚猛无匹,且蕴有惴惴寒气,直带得雨落成冰。 鬼目猩红,映出了董骁婀娜身姿,巴图莫日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只见长发飘摇间,露出了一张似人非人的男性鬼脸。他皮肤松垮,苍白中带有浓重的尸臭味,眼鼻口耳似是生错了方位,耸拉着,扭曲着,仿佛徒手便可揉搓出任意形状。他这一身的恶臭皮囊,决计不属于董骁本人,像极了一件胡乱穿戴的外套,赫然便是剥下来的腐烂人皮。 巴图莫日根伸掌迎了上来,可董骁竟然如布囊般瘫软下去,巴图莫日根知道中计,蓦然回首,但见一个女子模样的皮囊出现在身后,穿着与董骁一般无二。 巴图莫日根立时出掌,双掌于空中相触,只听得轰然巨响,狂风与亮芒凭空而生,直慑得众人眼不能睁,耳不能闻,周身石基刹那掀将起来,纠缠于风中,终而粉碎如尘。 紫羽散落满地,巴图莫日根却被震得飞了出去,落地时仍是止不住后退之势,几个踉跄险些坠落轮回寒池,“叮铃”一声脆响,玄铁面具竟然落在了轮回池畔。 巴图莫日根额间银丝斑驳,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纹路,细面琼丽如玉,眉眼间带有一股稚气与威严,充斥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淡淡的睁开紧闭的双眼,猩红鬼瞳衬得俊面愈发苍白,带有说不出的冷峻与神秘,他哪里是个龙钟老者,分明便是而立之年的白发男子。 第一百章 剥皮换脸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冰蓝色长袍给人以萧索肃杀之感,似乎比他的掌力还要寒冷,董骁身材本就纤细高挑,加之这一张女子面皮,便更显妖冶婀娜。 此面苍白无神,眉目间依稀可见生前的柔媚与细腻,他掩面轻笑,笑声清悦浑厚,已是男女莫辨,高声道:“萨满教的大祭司竟然是一位俊雅少年,真是奇闻一桩!不知可汗耶律阿保机是否也被蒙在鼓里,你如此掩藏身份,究竟有何目的?” 众匪听到帮主此言,不禁一片哗然,纷纷举起头来侧目相视,但见巴图莫日根光洁白皙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俊逸,猩红深邃的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很难想象而立之年的他,常常自称为老夫,而且武功卓绝,可谓是独步天下,少说也有百年的根基才可练至如斯境界,任谁也无法将萨满教的大祭司与一个儒雅少年同日而语。 玄铁面具蓦地腾起,于半空处盘旋数周,猝尔稳稳的落在巴图莫日根的手中,他向前略微欠身,将其罩在脸上,墨发掺杂着斑驳银丝飘摇而出,整个人竟然苍老了许多,声音隔着面具传出,愈发的沉闷粗犷,正色道:“老夫的家国之事毋须阁下垂问,只是希望董帮主能为老夫守住这个秘密,不论我的身份如何,戴有玄铁鬼面之人便是巴图莫日根,世间再无二人!” 董骁双目无神,枯唇咧开了微扬的弧度,显得诡异而惊悚,缓缓道:“本座欣赏你的个性,善于隐忍之人,必成大事,今日本座便交了你这个朋友,日后我们可以兄弟相称!” 他空洞双眼环顾四周,浮肿大手拈花般指向众人,喝道:“都听清楚了吗?日后巴图莫日根就是盐帮贵客,见他如同见我,如果今日之事传将出去,祭司又因此有何不测的话,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为其陪葬!” 数万人畏首畏尾得蜷缩在地上,吓得肤寒骨栗,面色青紫,寒意似乎笼罩着广袤寰宇,冻结了所有神经,众匪只顾着叩首,齐道:“帮主大可放心,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喊声异常整齐,却仍有一个极不协调的声音掺杂其中:“此事万万不可,巴图莫日根鬼面罩头,不以真面目示人,恐怕连身份都是假的,又怎配与帮主称兄道弟?” 董骁白面极是狰狞,笑得凄凉而尖厉,他左手伸出,强劲的吸力立时将其抓起,右手遂插入此人眼眶之中,鲜血霎时溅洒而出。 他挣扎着,口中语无伦次的呼救着,两个圆滚滚的物件带着血色坠下,董骁竟是将其眼珠活生生得剜了出来,而后送出一掌,此人一声闷哼,便是飞了出去。 掌风奇寒,那人不觉中已被冰霜覆盖,身体显得僵愣愣的,笔直得砸在地上。双手连忙捂住耳朵在人群中滚来滚去,血色从指缝中溢出,落地成冰,周遭竟是无人施以援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嘶吼得声嘶力竭,但自己却听不到任何声响,眼前尽是一片黑暗,已然又聋又瞎,成了废人一个。 董骁掏出紫色绣锦,擦拭着指端鲜血,仿佛极为厌恶的皱起了眉头,接着道:“都看到了吗?这就是口无遮拦的下场!教你们日后再敢多看多言,且记住一点,死人永远不会犯错,想要活得长久,只要闭紧这张嘴便好!” 巴图莫日根没有想到满身尸臭却衣着华丽的董骁,行事作风竟然如此雷厉风行,不禁暗道:“此人喜怒无常,而且心狠手辣,极度癫狂,若是老夫背其道而行之,恐怕无法离开盐帮,性命尚且不保,又怎么保护莲儿?”心念及此,遂拱手道:“老夫初涉中原,便能交到阁下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祭司过誉了,本座能交到国师这样的能人异士才是生平大幸!”董骁苍白之脸愈加阴郁,似乎闻到了面颊间的血腥气,蓦地以手掩住鼻息,身子竟是颤抖起来,猝尔望着方才被自己剜去双目之人,怒道:“真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座好不容易弄到这么合身的人皮,竟然被你的脏血给玷污了!” 指甲遂刺入肉里,他将女子面皮沾有鲜血的部分撕了下来,腐烂人皮极富弹性,被森白大手拉得老长,皮后猩红一片,筋脉钩挂连连,浮血尽祛,露出了一半男子鬼面,不知是其本来面目,还是另外的一张生人皮囊。 数年前盐帮为了抢夺五大诸天护法的汉玉九龙佩,欲解开玉后的千古之谜,遂与诸天教在孤岚峰下决一死战,最终以盐帮惨败收场,天下第一大帮从此一蹶不振,只能仰仗狼虎谷的地利优势,在群雄割据之时苟延残喘于乱世一隅。 董骁虽在此役中存活下来,但其筋骨分离,四肢尽数被帝释天罡气震断,整个人血肉模糊得仍有口气在。樊景铄便四处寻医问药,最终以重金请来鬼医孙迁楚为其穿筋补骨,并以数百人的鲜活之躯塑就了全新人形,用以延续董骁生命,但由于身体强烈的排异反应,使得他终日生活在剧痛之中,浑身开始溃烂,竟然带着浓重的尸臭味。他生得俊朗,江湖人称千面郎君,是个极度自恋自负之人,是故只得以人皮裹身,掩饰自己溃烂之躯,从此变得喜怒无常,人鬼难分。 巴图莫日根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眼看着董骁在自己面前剥皮换脸,一半是男子青黑之面,一半是女子苍白之脸,惊悚之状无可言喻。 他刻意避开视线,忽见远处跑来一个窈窕的身影,其后三三两两的彪形大汉穷追不舍,她跑得甚是匆忙,在跪伏的众匪间异常醒目。 此女正当韶龄,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刺莲纱衣在雨中淡雅如画,长发挽起,蝴蝶发簪摇曳生辉,肌肤白得耀眼,嘴边兀自挂有浅浅梨涡,不是别人,正是许婉秋的贴身侍女,巴图莫日根苦苦寻找的小丫头莲儿。 巴图莫日根大喜过望,立时纵身过去,双手扶住莲儿香肩,颤声道:“你……你真的还活着!” 第一百零一章 往生笼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莲儿惊魂甫定,看到来人正是巴图莫日根,一时间所有的委屈尽数化为酸涩的泪水,在眼眶中潆洄,她笑中带泪,扑在巴图莫日根怀中哭诉道:“莲儿知道大和尚会来找我的,莲儿就是知道!” 她抽泣着起身,似乎早已将巴图莫日根视为亲人一般,纱袖缓缓扬起,凤仙花涂抹的指甲在蜷缩于地的盐帮众匪间往复来去,缓缓道:“这些人古里古怪的,都是很坏很坏的大恶人,他们不但杀人饮血,竟然以尸为餐,简直比鬼怪还要可怕,大和尚,快点带莲儿离开这里罢!” 巴图莫日根抚摸着莲儿乌黑长发,鬼目满是关切之意,安慰道:“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就离开盐帮,老夫答应过你,要把你平平安安得送到郓城,找到你家主子,老夫说到必会做到,即便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他看到莲儿脚踝处裸露在外,只是一夜的功夫,浮肿尽祛,淤青化为淡淡的暗斑,挂有猩红血丝,不禁问道:“老夫见你从远处跑来,并未有蹒跚之状,这么说你的腿已经痊愈了吗?” 莲儿双目游离,似乎带有隐隐的恐慌,颤声道:“刚刚被人追得紧,跑起来也就不觉得痛了,只是在狼虎谷中耽搁了时辰,即便立马出发恐怕也是来不及了。郓州被晋军攻克,李嗣源率领鸦军大肆屠杀,郓州已然成了一座阴森死城,只是可怜了我家公子,不知道是生是死?” 紫羽微微一颤,莲儿虽然看不到玄铁鬼面后的表情,但仍能感受到惊愕压抑的氛围,巴图莫日根正色道:“既然郓州沦为死域,那老夫绝不会再让你以身犯险。如果你家公子不幸葬身刀枪之下,那我们过去了也是无济于事,倘若他尚在人间,必然成了鸦军战俘,我想也只有元帅出面,才可化解此事,如若这般,老夫便带你回到部族军中,与元帅商量调兵事宜。” 莲儿娇俏玉面红中泛白,一对梨涡在雨中愈发的娇嫩,她摇首道:“莲儿就不麻烦大和尚了,我想小四和徐叔叔应该早已到了落霞庄,不出数日二位剑圣必会来郓州找寻我家公子,莲儿便在郓城附近的驿站住下,等等他们罢。” “傻丫头,城外匪患猖獗,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老夫又怎么放心得下?元帅素来亲和,你到了军中必不会为难于你。”鬼目显得极是诚恳,巴图莫日根知道莲儿并未看到自己的面容,是故口中仍称自己为老夫。 莲儿容色绝丽,美得令人无法直视,她表情坚决,认定的事便无法改变,摇首道:“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出入军营?如果大和尚放心不下莲儿,就随我一同去驿站等候罢,也好有个照应。” 她将长发捋到耳后,忽见手上布满了鲜血,再看巴图莫日根身上,已是千疮百孔,立时身子一震,惊道:“你……你怎么伤得这么重!我们快些走罢,莲儿找郎中为你诊治,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腌臜面孔了!” 巴图莫日根带着莲儿方欲离开,董骁不知何时已然立在身侧,他看到山寨中凭空多出个女娃娃,知道巴图莫日根并不是无事生非,便阴测测得笑道:“祭司这么快就要走吗?三日后是本座的大婚之日,不如祭司留下暂住,我们大可化干戈为玉帛,也好热闹一番。有朝一日盼得祭司向本座引荐贵国元帅,本座久仰耶律德光威名,很想见一见这个少年英雄。” 巴图莫日根拱手道:“老夫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在贵帮叨扰,还望帮主见谅,而元帅公务繁忙,恐怕也是无有闲暇。” 莲儿看到董骁苍白死面男女掺半,再听声音细腻中却带有粗犷杂音,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息,调侃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人,成亲之日你是新娘还是新郎呢?” 董骁长袖掩面,邪笑道:“这女娃娃着实可爱,所谓童言无忌,本座不予计较,既然二位不愿久留,那便送客罢!” 夜游神连滚带爬的起来,将弑天刃收还入鞘,湛蓝双瞳注视着巴图莫日根,躬身道:“祭司这边请,方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幻林虽然以奇门、六壬、太乙三术为基,却尚有可破之法,祭司请随我来。” 莲儿见韩凡衣冠楚楚,且面相俊雅,不似抢匪之貌,便向他做了鬼脸,又对着身后众人伸了伸舌头,而后随着巴图莫日根走出了阴森鬼蜮,中途竟真的无人拦阻。 食尸鬼知道自己命不久长,肥面带着惊恐之状,指着尾随莲儿奔来的三个莽汉,质问道:“这……这都是什么情况,她怎么跑出来了?” 三人互相对视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目光一滞,一人道:“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不但满口胡言乱语,还……还会咬人,小的最怕女子蛮不讲理,所以……所以一个不留神便被她跑了出来!” 他双眉深锁,委屈得掀开衣袖,只见长臂上一连串的猩红齿痕异常醒目,接着道:“大当家的让我不要伤了她,这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还望当家的饶命,我真的是尽力了!” 樊景铄恨不得立时扑过去将其生吞活剥一般,双目瞪得直欲裂开,怒道:“真是废物,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还能做些什么!” 董骁空洞双目泛着凛冽杀气,浮肿大手指着樊景铄怒道:“你才是个废物,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本座面前信口雌黄,你可知罪?来人啊,将樊景铄锁入往生笼中,坠入轮回池底!” 少顷,数十人抬着金色巨笼走了过来,口中喊着口号,显得极为吃力,汗水混合着雨水湿透了衣襟,于轮回池畔将往生笼放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巨响,石基被压得粉碎。 笼身荆棘密布,整体呈齿夹状,想必重逾千斤,众匪合力将其撑开,往生笼瞬间裂为四瓣,宛如野兽般张开了血盆大口,无数獠牙令人望而生畏。 樊景铄闭目走入金笼圆台,往生笼感受到血腥与重量后自行合拢,荆棘顺势刺入周身各大要穴,鲜血溅洒如泉,众人将其抬起,扔入了轮回池中。 第一百零二章 轮回往生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食尸鬼大半个身子浸泡在轮回池中,仅仅露出肥首可供呼吸,往生笼抵在石砌之上,并未完全沉于池底。 池水奇寒,冰霜覆盖在樊景铄的脸上,不多时便结了厚厚的一层,他没有丝毫的战栗,只因身子动上一分,必然回以十分甚至是百分的痛楚。 他全身被笼牙刺得皮开肉绽,加之寒流的侵袭,仿佛有千万条毒虫啃食着皮肉,有些钻进伤口,腐蚀着肌骨,鲜血瞬间氤氲开来,宛如一幅殷红画卷。 往生笼与轮回池是盐帮惩罚帮众的两种极为严苛的刑罚,意为轮回往生之苦。活人进入轮回池中,几个时辰之内必会将所有的体温汲取殆尽,最终封印于寒冰之内,肉身固然完好,却永无超生之日。而往生笼更为残忍,每动得一分,便会夹紧数寸,直到彻底合拢为止,笼中之人可以体验到生命消亡的全过程,感受着肌肤寸寸撕裂的痛楚,恐惧如影随形。 当往生笼遇到了轮回池,其残忍程度变本加厉,轮水池的寒流不但腐蚀伤口,还会让痛感加剧,时刻让人保持着清醒,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依然触感敏锐,甚至能够感受到灵魂出窍的剥离之痛。 樊景铄满身的尸臭被轮回池的寒气湮没,他胸中窒闷,本是出于好心,却难辞其咎,这口气又如何吞咽得下,颤声道:“帮……帮主饶命,老鬼也是为了帮主着想,为了盐帮的千秋基业煞费苦心啊!” 他面色青紫,每个字似乎都说得极为吃力,声音伴着寒气从他齿缝中挤出,随之而来的便是剜心的剧痛。 死面阴郁得鬼厉,董骁轻抚垂肩长发,柔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敢嘴硬,那你倒是说说,哪里是为了本座,哪里是为了盐帮呢?” 食尸鬼心下大喜,觉得尚有一线生机,立时咽了口血水,急道:“我在幻林中偶遇莲儿,觉得她肉质鲜美,胜过无数浮尸饿殍,又怎会错过此等美味?方欲吞食,便被勾阵打断,想不到阴阳寮的四下神居然为了这个小丫头独闯幻林,说是此女乃是四上神欲求之人,显得极是神秘。我观小丫头懵懂可爱,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所以想将她擒获献予帮主,也好有了制衡阴阳寮的筹码。临走时怕其追来,便用鬼手钳住勾阵双足,带着小丫头入了玄鹰寨,关在偏房之内。本以为万事俱备,谁料引来了萨满大祭司巴图莫日根,这……这全然不在计划之中,还望帮助饶了老鬼这条贱命!” 董骁身子一震,怒道:“你不说还好,说了就别想活着走出往生金笼!你为了个毫无用处的女娃娃,竟然得罪了四上神,若是本帮与阴阳寮的联盟瓦解,定是拜你所赐,真是朽木难雕!” 食尸鬼被说得哑口无言,只恨自己行事鲁莽,暗道:“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他闭紧双目,竟真的不再哀求。 万兽圣君躬身走了过来,小声道:“帮主,小的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神神秘秘的,圣君但说无妨!”董骁回首,长发耸搭下来遮住了半张死面,仅露出女子眉眼,显得妖气十足。 “前几日弟兄们在寨门口发现一个断臂之人,此人头罩布袋,身缠索链,乍一看去极为神秘。属下许久未见生人,便不及多想,将其带入了轮回窟中日夜把玩。可……可属下无意中得知了他的身份,他居然是不死人秦宗权的后辈,属下不敢造次,遂先向帮主禀告。” 乔逸轩从怀中掏出一块满是血腥的檀木方牌,交到董骁手中,接着道:“这是从他身上搜得的习武书证,上面居然是落霞庄的字样,这其中恐怕多有蹊跷。” 董骁打量着习武书证,不解道:“秦宗权的后人?这个倒是新奇,想不到九幽冰血仍存于世!可秦宗权死于许长风之手,这厮又怎会成了落霞庄的家奴?” “此人名叫秦越,说是祖父之仇乃是梁国昏君庸碌之故,与养父许长风无关,并且口口声声说自己想要加入盐帮,欲为帮主夺取天下,只为了手刃朱友贞,绝非觊觎天下之人。他既然是秦宗权的后人,其志必当高远,若是寻到契机,定会鹏程万里。属下建议除之而后快,免得养虎为患!”乔逸轩佝偻的身躯皮包了骨头,一副阴损神色游走在枯槁瘦面间,恍如暗云之闭月,猜不透他心之所想。 董骁不以为意,邪笑道:“一个小娃娃,能掀起多大浪来?天下何人居之自有定数,本座一生苦心孤诣,最终还不是落得这般狼狈,他又有何德何能,胆敢妄谈江山命途?你带他来见我,本座倒要看看此人生有何等猖狂嘴脸!” 万兽圣君叩首后,转身向着轮回窟中走去,池水打着漩涡,露出了百尺长阶。阶上金笼醒目,樊景铄仍困在笼中,满身遍布着乳白色毒虫,在伤口处密密麻麻的蛰伏着,睹之欲呕。 乔逸轩目不斜视的寻阶而下,不多时便将秦越架了上来,只见秦越唇色青紫,细面煞白,浑身一片模糊血肉,遂瘫软在董骁脚边,已是气若游丝。 “你就是秦宗权的后人,有何为证?”死面略带兴奋,董骁似乎对秦越充满了好奇。 “我身中流淌的便是不死不灭的九幽冰血,这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身份吗?”秦越伸手握住董骁花履,颤声道:“你……你就是盐帮帮主吗?希望帮主给我个机会,我要入伙!” 董骁厌恶得将秦越的血手踢开,心下暗道:“我的身子残缺不全,皆是衔以旁人血肉,使得周身溃烂,绝非长久之计。若是能得到九幽冰血的重生之能,自此便无须穿戴人皮,倒是可以将其留在身边,终有一日定能参透冰血奥秘,那时再杀他不迟!” 他拉起秦越衣领,将死面凑了过去,二人离的极近,几乎贴到了鼻子,董骁邪笑道:“想要入伙也不是没有可能。” 秦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之感,鼻中呼吸的尽是腐烂的恶臭,颤声道:“我……我需要怎么做?” 枯唇微微张阖,沙哑的声音仿佛源自地狱,一字一顿的道:“只要你替食尸鬼受罚,三日后留得命在,盐帮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第一百零三章 溃烂人首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暮雨潇潇,梨园朦朦胧胧得晕染着夕阳火红的色彩,雨水顺着听雨轩外的飞檐滴落如帘,不断冲刷着遍地的殷红,不觉中散发出一种难闻欲呕的血腥气息。 露台坍塌,但小陌与薛崇依然倒吊着,二人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湿涝涝得贴在身上,折胶堕指般寒侵入骨。 小陌缩紧双肩,浑身僵挺得如死尸一般,他举目远眺,见天边被火光映得通红,滚滚浓烟缓慢升腾,勾勒起乌云的金色边沿,整个郓州几乎与晚霞融为一体,天地间一片血红。 他不知道自己被吊了多少个时辰,但他知道李嗣源定是趁着夜色恣意屠杀百姓,搜刮抢掠民脂民膏,欲将郓城尽数焚毁,以此掩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这惨绝人寰的恶行。 他斜眼看到幽鸾断首牢牢得贴在自己脸上,腐烂的肌肤膨胀得直欲裂开,真是后悔当初将其带在身上,若是再吊得数日,恐怕蛆虫亦会爬到自己脸上,想一想已是奇痒难当。 雨水倒灌入口,直呛得薛崇连连咳嗽,他清了清喉咙,接着骂道:“李嗣源你这个乌龟王八蛋,老夫即便化成厉鬼,也要寻你索命!” 小陌被薛崇的咒骂声吵得极为烦躁,怒道:“李府这么大,你再怎么叫嚷也是无济于事,这样只会白白的耗损体力,反正你迟早都是要死的,就别报什么希望了,若是连你这厮都能活着走出梨园,老子就是你孙子!” 薛崇喊得口唇枯干,终于静了下来,缓缓道:“老夫知道这些纯属徒劳,也知道自己定然活不今夜,但死前也要骂够了李嗣源,过了嘴瘾固然好过忍气吞声,不然死了就真的骂不动了!想来世间绝无冤鬼勾魂,不然活着的人又怎会过得这般逍遥?”他看到小陌被断首熏得泪眼涟涟,显得狼狈至极,不解道:“小兄弟挂着个人头作甚,难道你也想参军不成?” 小陌蹙了蹙眉头,刻意提高了音调,“参军?老子是天子门人,何来参军一说?” 薛崇面露不屑之意,调侃道:“你那点花花肠子哄骗晋军尚可,又怎能骗得了老夫?在琉璃馆中我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你若是天子门人,老夫便是玉皇大帝,西天佛祖了!” 小陌不觉好笑,暗道:“我们何止有过一面之缘,兰桂坊中还要谢过你的那些汇票文牒,不知锦衾火起,有没有搅扰到你那一夜贪欢?”他强忍住笑意,余光见四下里无人,正色道:“我们屡次相遇,也算是有缘,只可惜今夜既成永别,你这一身的肥膘,死了也着实可惜。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子还真就不认识什么李存勖,更没出过梁国半步,这颗死人头也不是从军的筹码,而是作为盐帮帮主新婚的贺礼,老子只想加入盐帮,从此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了江湖。” 薛崇意味深长得笑道:“江湖,你小子认为哪里又是江湖?” “曾经有个老瞎子告诉我,有人则有江湖,不过我认为那些都是屁话,江湖若是随处可见,为何惟独老子见它不到?我认为江湖必然矗立于尸骨之上,隐藏在刀光剑影之中,有恩怨情仇,亦有王权霸业,以至于近几日老子没得丝毫准备,便已被江湖打压得不成人形!”小陌说得眉飞色舞,不时的看着幽鸾,生怕她恶臭的发丝不慎吃入口中,接着道:“不过想要在江湖中出些风头,至少也要先有个拿得出手的身份才行,所以老子才削尖了脑袋硬往盐帮里钻,可惜连个影子都没见到,便被吊在了这里。盐帮虽然臭名昭著,但老子管他什么正邪之说,名头响亮即可,在这个世道,好人难做!” 薛崇肥面一片茫然,不解道:“你小子替人出头,跑到琉璃馆来刺杀老夫,弄了半天你竟然不是落霞庄的人?” 小陌连连摇首,琼丽之容满是无奈之色,叹道:“老子是被臭婆娘挟持,否则哪里管得了这些个闲事!盐帮帮主婚期将至,若是三日后老子不能站在玄鹰寨中,恐怕这辈子是没有机会拍得到帮主马屁了!” 薛崇笑道:“那日见你与擎着金扇的小丫头甚是熟稔,眉来眼去的同处一榻,分明便是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孽缘,试问你又怎会是她的阶下之囚?” 小陌听到此处,立时来了精神,小声道:“你这厮虽然用情不专,但眼力却是极好,臭婆娘便是落霞庄的大小姐,也是老子未过门的大老婆!” 薛崇神色木讷,听得极是糊涂,问道:“兄台既已成家立业,娶了落霞庄的大小姐为妻,却又何愁入不得江湖?” 小陌尴尬的道:“惭愧惭愧,她虽是我的大老婆,但我却并非她的好相公!” 薛崇会心一笑,“相思**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原来小兄弟也是多情之人,所谓最苦莫过相思,老夫能够理解!” 小陌撇嘴道:“你爷爷的,莫要把老子和你相提并论,你这厮朝三暮四,乃是滥情之人,怎配妄谈多情之说?既然你命不久长,我也不再瞒你,老子腰间挂着的人头你也认得,看着可有眼熟?” “小兄弟说笑了,溃烂成这般模样,老夫又怎会认得?”薛崇以为小陌拿自己打趣,不以为意的道:“我虽然滥情,但也不是在郓州随随便便捡个女子人首,老夫便要认得。” 小陌口中发出啧啧怪声,竟然真的笑出声来,“没觉得此人发质似曾相识吗?她可是兰桂坊的头牌,瞧您这健忘的速度,忒也惊人!” “幽……幽鸾?”薛崇瞠目结舌,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正是幽鸾,想不到你们两个如此有缘!” 小陌话音未落,朱门立时敞开,细雨中隐约可见安重诲带着数十鸦军走了进来,他们不由分说得将绳索斩断,薛崇一声闷哼便是坠了下来。 铁面闪着黝黑的光泽,安重诲提着五虎断魂枪,身姿傲然挺立着,一字一顿的道:“算你命大,冷夫人暂且留下,你,可以走了!” 薛崇大喜过望,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举头玩味的注视着小陌,邪笑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臭小子,日后莫要这般嚣张,速速叫声爷爷,若是有缘我们爷孙还能再见!” 小陌气得差点没咬断舌头,只是愕然得望着薛崇,半晌无话。 第一百零四章 金屋藏娇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安重诲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交予薛崇,红色的折子上镶绣着金色花纹,大手顺势覆盖在上面,生怕雨水溅落分毫,解释道:“你拿着它可保一路上畅行无阻,出了郓州后,自此隐姓埋名,夹着尾巴做人,总管大人不希望你出现在唐军的封疆之内!” 薛崇被吊得久了,浑身仿佛万针攒刺般酥麻难当,他勉强起身,将公文收好,不解道:“谢过总管大人的不杀之恩,可……可老夫的娘子……”他欲言又止,心中似乎已然明了。 安重诲面色阴郁,眯缝着双眼道:“你是个明白人,不需本官多言,总管大人怜香惜玉,冷夫人自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薛崇连连苦笑,身子摇摇晃晃的绕开众人,走得极为吃力,他明知冷夫人有难,却连头也不回,甚至没再多看幽鸾一眼,几乎是爬着走出了梨园。胸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人生的大起大落浓缩于一夜之间,他只觉得耳中蜂鸣,脑袋里空无一物。 小陌侧目看向幽鸾,似乎为她不幸枉死感到了深深内疚,不禁暗道:“想你也算是一方名妓,颇有才情,只惜跟错了郎,许错了心,老子若是留得命在,定要替你好好的教训教训这郓州的大虫!” 他见安重诲伫立在坍塌的露台旁,正好可以想个主意溜之大吉,随即笑道:“小弟落得如今这副田地,大哥可还认我吗?” 大手架于眉端,安重诲略微举头,注视着小陌充血的双瞳,正色道:“说过的誓言岂可作废?不论是生是死,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贤弟大可放心,总管大人夺的是天下,反的是天子,决不会迁怒于你。” 小陌佯作痛惜状,颤声道:“人固有一死,乃天道人常,何所惧哉?只可惜小弟不能常伴兄长左右,甚至连我们结拜的信物都落入了寒池之内,睹物尚且不能,只能凭空思忆我们的结义之情,真是生平大憾!” 安重诲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说话竟是带了哭腔,“贤弟不畏生死,一心记挂着结义之情,真可谓是重情重义!为兄实在惭愧,竟然将钢盔之事抛于脑后。不过此盔异常沉重,必不会随着流水泻去,我这便派人下水搜寻。” 鸦军面面相觑,纷纷跳入了寒池之内,池水瞬间便已没过了头顶,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气泡浮将上来,搅扰着凋零殆尽的蓼花菱叶,不多时便有人拿着钢盔爬上岸来。 小陌大喜道:“果然还在,真是天可怜见!那兄长速速将小弟放将下来,我也好把头盔收在身上。” 安重诲摇首道:“为兄与贤弟私下对话已经是犯了军中大忌,若是让总管知道我放你下来,不但贤弟性命不保,恐怕我也难辞其咎!头盔暂且由我来保管,等总管气消了,贤弟便可行动自如,那时我再亲手交还贤弟,还不都是一般?” 小陌心道:“老子能随意走动还要你这头盔作甚?你爷爷的,竟是白忙一场!”嘴上却道:“你不说我不说,谁又会知道,兄长何必如此顽固?” 安重诲神色坚决,拱手道:“贤弟保重,为兄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言罢领着鸦军出了梨园,只留得小陌在风中凌乱。 深夜悄然来临,几许红烛置于灯纱之内,闪烁着依稀冷芒,直照着小陌憔悴而苍白的面颊,他伸手欲抚摸烛光,却发现仍被麻绳束缚着,难动分毫。 寒风拂过,卷起席席往事,小陌心下暗骂:“你爷爷的,再吊一夜不饿死也要冻死了,老子死便死了,却再也见不到大老婆,想想也着实可惜!” 他忽然想起许婉秋冷峻花颜,真的很是怀念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惨痛时光,虽然多被欺凌,却是发自内心的舒坦,甚至觉得紫金折扇都如此的亲切,可许婉秋又身在何方,江湖如斯之大,恐怕今生无缘再见。 闲云闭月,细雨如棉,蓼风斋青瓦飞凤,浮窗玉砌,室内陈设简约,透着墨客的儒雅之风。当中放着一张大理石花案,案上垒着各种名人法帖,插笔如林,西墙挂着泼墨烟雨图,左右各有一副对联,提曰:“烟霞沁风骨,泉石荡宦涯”。 东边设着酷似回廊的软榻,葱绿纱帐轻卷,露出了许婉秋曼妙的身姿,她清颜白衫,云丝墨染,整个人被捆绑于床榻之上。 她怒目注视着石敬瑭,腰间血色暗沉,隔着纱衣依然清晰可辨,缓缓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吗?得罪了本姑娘,有你的好果子吃!” 婉儿声音略显沙哑,也许是从小习惯了男装,不得已将女子的讯息掩藏,实在是与她清雅柔媚的容貌格格不入,显得极不协调。 “不论你是谁,是月中嫦娥也好,九天仙子也罢,只要是落在了石某手中,你就是我的私人物品,必然会烙下了我的印记!”石敬瑭坐于床沿处,霸道得注视着许婉秋,双手在眼前摩挲着,竟伸手欲解开婉儿衣衫。 许婉秋花容失色,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石敬瑭玩世不恭的笑着,而立之年的他,俊面如雕,带有成熟的魅力,又有些许王者之风,笑道:“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说石某会做些什么?” 许婉秋双眸冷如秋水,鼻子较常女为高,仿佛从梦境中走来的画中之仙,怒道:“你若敢对本姑娘无礼,我……我决不会放过你的!” 石敬瑭大笑道:“你现在动也不动,放着这么个美人儿只做远观,岂不是暴殄天物?就算石某对你无礼,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又能奈我如何?” 他麻利得解开婉儿衣襟,撩起素白亵、衣,露出了腰间厚厚的一层纱布,上面点点殷红触目惊心,却仍是遮掩不住她曼妙的身姿。 石敬瑭双手扶住婉儿纤腰,顺势将脸凑了过去,呼吸着她淡淡的体香,邪笑道:“果然是不盈一握,婉儿姑娘不但人美,身材竟然也是这般罕见,只可惜你性格粗暴,嗓音沙哑,行为多了些男子气息,不过人无完人,石某已然知足了!” 第一百零五章 情痴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许婉秋即便刻意瞪视着双眼,却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她身子绷得僵直,呼吸略显急促,方欲道出自己的身份来历,企图以落霞庄的威名制止石敬瑭的不轨之行,但转念一想:“不能让他知道我的身份,否则他必会告之李嗣源,定然以我的性命要挟爹爹起兵反梁,那时恐怕想走都难了!”心念及此,立时喝道:“你……你要做什么?快把你的脏手拿开!” “石某就是喜欢你蛮横的样子,你愈是愤怒,便美得愈是无以复加,既然上天让我在琉璃馆遇到了你,那我决不会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缘。”石敬瑭自顾自的在婉儿腰间抚摸着,似乎对许婉秋的恐吓置若罔闻。 “你身受重伤,若不是李府的下人为你换了纱布,恐怕早已因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你不会真的以为靠着小白脸的红袍就可以挨到今夜罢?你的命是我挽救回来的,就算是知恩图报你也迟早是我的女人,但我要的并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心!”石敬瑭指着婉儿胸口,冷目直摄心底,他剑眉蹙得极深,神色异常果决,似乎每个字都是发于真心。 许婉秋不禁一怔,她知道石敬瑭口中的小白脸指的必是赵隶,心下暗道:“石敬瑭认定我与赵隶是恋人关系,我正可以此为由激怒于他,让他死了这条心,或许还能逃出李府。” “将军的厚爱婉儿心领了,但我早已心有所属,恐怕再也容不下旁人。”许婉秋苍白的脸上闪着淡雅之色,朱唇一点,若仙若灵。 石敬瑭在琉璃馆中便已看出许婉秋注视赵隶的目光含情脉脉,二人相偎相依,同仇敌忾,颇有舍生忘死、同赴黄泉之状,他嫉妒心素来极强,不觉间愁上眉梢。 他虽然早已心知肚明,但这句话从许婉秋口中娓娓道来,着实令人心寒,石敬瑭醋意正浓,怒道:“你凭什么喜欢他,小白脸哪点比我好?是比我有权势,比我有财力,还是比我英俊,比我武艺高强?” 许婉秋看到石敬瑭游离的目光,不觉窃喜,反问道:“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试问你会比历朝天子有权势有财力,会比中原第一美男玉面罗刹英俊潇洒,会比诸天教教主帝释天武艺高强吗?如你说的这般,爱情可以衡量,可以抉择,那我又凭什么会喜欢上你?” 石敬瑭被说的哑口无言,只是愕然的望着婉儿绝美的容颜,颤声道:“强……强词夺理!不管怎么说,你的命都是我的,石某不杀你,好吃好喝的礼待于你,你就没有一丁点的感激之情吗?” 许婉秋侧目看向手腕和脚腕处的绳索,冷笑道:“礼待于我,你就是这般礼待于我吗?” “你可知李俯中盘桓着多少兵马?以你刚烈的性子,我若不捆了你,你定会跑出蓼风斋,到时没走出半步必会成为刀下之鬼!”石敬瑭舔舐着嘴唇,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种沧桑的美感,眉眼间满是无奈之色。 许婉秋怒道:“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若是死了一了百了,免得看到你这幅腌臜嘴脸!若是活着,赵隶定会前来搭救于我,是时落霞庄援军赶到,胜负或未易量!” 石敬瑭摇首道:“你何必如此自欺欺人,我知道在你的心中绝不希望小白脸前来领死,否则在琉璃馆中你何故以死相逼?可你有为我想过吗,难道他一年不来,我就要等他一年,十年不来,我就要等上十年吗?” 他在心中暗自盘算,而后伸出三根长指,接着道:“小白脸临走时定下三日之约,最多三日,三日后他若是敢来,我绝不会为难于他,还会将你完完好好的送出李府。若是三日后不见他的身影,即便石某不再挽留于你,恐怕你也不会轻易离开了罢?一个贪生怕死之徒,言而无信,还有什么值得你去留恋?你看看我,在你的身旁便有一个如此痴情之人,你就真的视而不见吗?” 许婉秋深吸一口气,胸脯略微的上下起伏着,她现在极为矛盾,虽然不希望赵隶前来,但如果赵隶真的不来,却也并非心之所愿,缓缓道:“他来也好,不来也罢,我都不会看上你这种势利小人!” 石敬瑭笑道:“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形象,婉儿姑娘,你又哪里了解于我,真是误会石某了!” “没错,我并不了解你,而你也并不了解我。你口口声声说爱慕与我,还不是觊觎皮相的肤浅之人?你可知道光阴荏苒,韶华易逝,十年后甚至于百年之后,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去贪恋?”许婉秋注视着石敬瑭如星朗目,四目在空中相接,竟是毫不闪躲。 “这只是你的一己之念,时间会证明一切,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谁才是真心待你的那个人,纵使海枯石烂,我也决不会放弃。”石敬瑭俯身解开婉儿腰间缠裹的纱布,露出了一道极细的刀痕,略呈愈合之状,她的肌肤白皙胜雪,在烛光的映衬下带有淡淡荧光,隐约与白袍融为一体。 许婉秋在落霞庄内是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平素蛮横任性,着以男装,下人中也只有莲儿与她无所不谈。石敬瑭的一席话让她感到浑身炙热,没错,这是她生平初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表白心意,虽然对方是她极为厌恶之人,却也难免心中一凚。 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就见石敬瑭卸去了自己腰间纱布,身体没有了束缚,立时面上一红,惊道:“放开我,你……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石敬瑭从怀中掏出白玉颈瓶,拇指弹开瓶塞,在婉儿伤口处点洒殷红药粉,药粉均匀得散落在伤口之上,立时泛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气泡,许婉秋直痛得皓齿紧咬,额头不觉中渗出了阵阵冷汗。 石敬瑭将纤腰托起,又把纱布缠了回去,猝尔抚平婉儿衣襟,大笑道:“莫要惊慌,石某岂会趁人之危?把心放在肚子里罢,早晚有一天,石某会让你心甘情愿的爱上我!” 第一百零六章 筏鬼客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暮云低垂,夜雨如豆,黄河之水横穿郓州东南,河水突兀耸立,翻腾如龙,不舍昼夜的咆哮奔腾着,涛声几欲吞噬万物。 常素娥纤腰一束,裙摆稍有破损,一双颀长秀腿裸露于外,上面淤泥点点,全然失了风骨,想是仙子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之状。 她在雨中艰难穿行,身子被夜雨浸透,显得凄凉而无助。十几个时辰早已过去,此时虽然行动自如,但蛇毒并未尽祛,仍是使不出半分内力,是故只得孤身立于河畔,望着汹涌浪涛茫然无措。 平日数里水域常素娥一跃既过,世间恐怕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仙子去路,现如今却只能盼得偶遇载客船舶,可是城外尸气浓郁,人踪绝灭,又何来摆渡之人?她明知等待乃是徒劳,只恨自己误中小人诡谋,实是不该小觑了阴阳寮的九大式神。 诸天教位于兖州西北部的孤岚峰顶,教内的东岱宫与凌霄宫冲突不断,常素娥下山日久,唯恐迟则生变,故而急欲向娑竭龙王禀明刺杀乐平公主一事,而渡了此河便是兖州地界,是故黄河既是一处捷径,亦是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 正在这焦灼之时,忽觉身后脚步声响起,其步伐之轻盈,显是轻功极佳之人。常素娥不禁一怔,心道不好,若是阴阳寮与盐帮趁虚而入,自己却提不起半分内力,试问哪里还有还手的余地? 月宫仙子初次体会到惊惧之感,她愕然回首,只见密林深处走出个修长身影,于不远处站定,晦暗的星光下男女莫辨。此人面白唇红,看起来极是俊朗,他身着雪白**,即便被雨水打湿,却仍是纤尘不染,不是别人,正是赵隶。 他出了郓州后便直奔数日前落脚的项羽祠,于半塌的祠堂中寻不到莲儿与秦越的踪影,料其已然归庄,便沿途折返,欲横渡黄河,尽快的赶回兖州,却不料与月宫仙子不期而遇。 赵隶细细的打量着常素娥,见她一副茫然神色,且年长自己一轮有余,却仍然娇容清丽,器宇非凡,二人固然不是初次相遇,但赵隶仍是被仙子的美貌深深折服,不愧为武林第一美人,慨叹世间岂会有如此明珠美玉般媚极无俦的绝色女子,遂拱手道:“晚生久仰前辈大名,不知前辈可是诛天教的月宫仙子?” “你竟然认得本宫?”常素娥吐语如珠,声音柔和清悦,带有三分惊异,七分威严,追问道:“你是何门何派,何许人也,如实招来!” “前辈大可安心,晚生是友非敌。”赵隶长发漆黑如墨,无意衬托出脖颈处的迷人光泽,他言辞谦和,显得极是恭顺,缓缓道:“晚生赵隶,在琉璃馆中与前辈有过一面之缘,您的傲骨风姿让晚生过目难忘,但在乱军之中前辈也许并未注意到赵某的存在。” 常素娥面露不悦之色,她深居宫中,对尘世的江湖称谓一无所知,不觉怒道:“不要前辈前辈的称呼于我,本宫哪里有如此老迈?” “恕晚生口齿笨拙,前辈之说只是聊表尊敬之意,并不是在暗讽龙钟老态,仙子超凡脱俗,不似凡尘女子,决计看不出是一位年近三旬之人。”赵隶哪里知道月宫仙子不喜欢别人夸耀自己的美貌,但却对年龄极为看重,赵隶这般说辞,无疑是碰触到了仙子底线。 常素娥窃以为赵隶在调侃自己,不觉气得七荤八素,怒道:“口齿笨拙本宫算是领教过了,若是在平日里,恐怕你早已见了阎王!”她欲言又止,心下暗道:“不知此人有何目的,决不能让他知道本宫身中剧毒。” 常素娥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在纤弱的身形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接着道:“闲言少叙,此地去城较远,你又来此作甚,究竟有何企图?” 赵隶指着腰间的檀木方牌,神色显得极是诚恳,解释道:“赵某来自兖州的落霞庄,一路走货过此,只因大小姐被晋国左射军所擒,我正要沿途迎以援军。” “本宫见你轻功不弱,可否孤身跃过此河?”常素娥双颊白得亮眼,威严中透着三分媚意,鹅鼻朱唇云遮雾绕的尽数掩藏于面纱之后,她以言语试探着什么,似乎有意让赵隶带自己飞过这磅礴“泥沼”,碍于身份脸面却也着实不好出口。 赵隶望向茫茫河面,只听得耳边狂风肆虐,天地间混沌一片,遂连连摇首道:“这……这无有借力之处,恐怕百丈已是极限,不过赵某或可一试,若是中途不慎落水,亦可游将过去。” 常素娥心灰意冷,看来也只能绕路而行,她方欲离开,忽听得河面处传来一声轻笑,不禁回首相视,但见一叶扁舟从远处飘了过来,舟中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老者于船尾处持桨荡舟,华发披肩,全身上下一片赤红,显得异常诡异。 他佝偻着身躯,站在尸堆上神色如常,大笑道:“老夫渡人载鬼三十余年,乘客中有喘气的,也有曾经可以喘气的,这死人多过活人,可还是初次听说有人胆敢游过此河!” 笑声振聋发聩,仿佛源自地狱的哀嚎,借着狂风飞至,听得二人不寒而栗。 轻舟由远及近,透过层层雨幕依稀可见此舟是由水曲柳木捆束而成的方形框架,并在横向绑以藤条,数十只黄褐色的透明皮囊顺次扎在木条之下,赫然便是散着阵阵恶臭的羊皮筏子。 老者须发皆白,应该便是江湖中以舟载尸的“筏鬼客”,这是一桩在刀口浪尖上讨的营生,与赶尸出于同宗,战乱年间,陆路赶尸,水路筏鬼,皆是冒死将尸体送归故土,换以钱粮,多数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便以此为生。 黄河之水张翕搏动,行此营生者必然深谙泅浮之术,且讲究颇多,不能说“破、沉、碰、没、断”等不吉利的字眼,出行前亦要挂红、焚香、祭奠,是故老者身着红衣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一百零七章 人皮筏子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客官可是要渡河?这夜雨甚急,恐怕再无船舶过此,二位等了也是白等。这位姑娘,若是不害怕皮筏中的尸骸,便随着身后的这位少侠一齐坐将上来,老夫不取分文,权当作行善积德,广交好友。”筏鬼客一张阴面笑得神神秘秘,双目凹陷下去,死气沉沉得注视着常素娥,惴寒之气缓缓的弥漫开来。 月宫仙子见皮筏的柳木方架上可以容纳六七个人,但尸体却堆叠似丘,有些早已肠穿肚烂,秽物满身,实是无有落脚之处。正犹豫间,忽见筏鬼客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宛如死亡的邀请,猜不透心之所想。 常素娥傲眉紧蹙,不禁暗道:“黄河水急,白日行舟尚且困难,何况是深夜里的一只皮筏?筏鬼客年近六旬,浑身上下透着阴森鬼气,立于腐尸之中面上全无惧色,绝非常人可及。他声若洪钟,双臂孔武有力,显是习武之人。本宫无法催动内力,若是筏鬼客于河中发难,着实难以招架,但他若有谋害之心,却又为何让赵公子陪同,难道他真的只是出于一片好心?”她茫然得望着赵隶,似乎等待着他的决策。 赵隶双眸肃然若星,仿佛天山之巅的一泓秋池,拱手道:“老人家盛情难却,赵某又怎敢驳了脸面?便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走到月宫仙子身侧,附耳小声道:“筏鬼客终日与尸体为伴,行为古怪些也属平常,仙子独居尘上,涉世未深,可能不太了解江湖中运尸走货的营生。落霞庄虽然以古剑闻名天下,却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运庄,不论什么雇主,无论什么货物都可承接,偏偏不保奸臣,惟独不接阴差,说起来与筏鬼客倒是有些渊源。是故赵某了解做此营生者素以诚信为本,筏鬼客怪是怪了些,但决计不是歹人。” 他顿一顿,接着道:“仙子肤色苍白,气息略显凝滞,应该是重伤之状,不过您大可安心,我们只管渡河,若是情况有异,赵某舍命也要保您周全!” 为了防止筏鬼客听到二人对话,是故赵隶口唇离仙子耳廓较近,并以手掩之,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清了常素娥绝美之容,虽然隔着薄薄的面纱,仙子白皙的肌肤依然明艳动人,无暇得宛如昆仑山巅的千年雪莲一般,修长玉颈下,锁骨随着呼吸愈发的清晰,赵隶看得愣了,神色有些恍惚。 常素娥感受到赵隶炙热的呼吸萦绕耳际,不觉中身子已是酥麻了一半,她完全没有想到赵隶会突然做此亲昵之行,也完全没有想到这般木讷之人心思竟会如此细腻,一眼便能看出自己有伤在身,她眼波流转,反问道:“可本宫又如何信你?” 赵隶没有丝毫表情,但他清澈的双瞳却写满了忠诚,小声道:“赵某言出必果,岂会加害于人?” 他那略带忧郁的气息感染到了常素娥,月宫仙子向后退了几步,刻意的与赵隶保持着距离,柔声道:“好,本宫信你一回,望你莫要食言!” 赵隶手握鸿羽剑柄,小心翼翼的上了皮筏,常素娥紧随其后,秀美莲足穿插着尸骸缝隙立于船头,筏中无有落坐之处,二人就这样双双站在风中,对于脚下的腐烂尸骸避之唯恐不及。 筏鬼客载着赵隶与常素娥向远处荡去,骤雨抽打着水面,雨花溅洒开来,天地间混沌迷潆,一派肃杀景象。皮筏行进的极为缓慢,随着巨浪上下左右的摇摆着,三人似乎随时都有溺水的可能。 筏鬼客面色极为狰狞,笑道:“客官还是坐下为好,夜中难以辨物,且风急浪高,难免会有颠簸,若是二位不慎跌落水中,必会成了水鬼腹中之物!” 赵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道:“老人家的意思是,这……这黄河水中竟有鬼怪?” 筏鬼客意味深长的道:“鬼本无形,客官信则有之,不信则无,但这水鬼固然是有的。老夫说了您也未必信得,老夫不说您也不见得浑然不觉,客官请看水下,暗影幢幢中往来游弋的绝非鱼类!” 赵隶虽然对未知力量将信将疑,但听得老者这般说辞,心下不由得一凚。他拨开脚下溃烂尸首,坐于斑驳血色之中,隔着密布的藤条,依稀可见一只只半透明的黄褐色皮胎漂浮在水中,表面异常光滑,显然经过脱毛处理。此皮取自羊身,断然不可划破分毫,否则无法吹气使之膨胀,足见刀工之精妙,而皮胎之下一片晦暗,极难看清水下何物。 常素娥嗤之以鼻,正色道:“莫听他胡言乱语,虽然释迦牟尼把众生分为六道,灵魂记忆正是前世与今生的关联所系,《正法念处经》中将鬼魂分为三十六种,可谁又真的见过?世间鬼怪之谈皆是源于痴人对死亡的恐惧,以讹传讹,道听途说,无以佐证!” 赵隶微微颔首,对仙子之言深表认同,他反复打量着水中皮胎,总觉得哪里不对,不禁问道:“老人家,这皮筏可是您亲手所做?” 筏鬼客轻棹双桨,一路穿风破浪,逆流而行,转眼已达河心,众人放眼望去,四面水天一线,不禁慨叹黄河之壮丽。 他枯槁瘦面绽出诡异的微笑,暗幕之下一双苍老之目异常雪亮,缓缓道:“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同吗?” 赵隶仍是坐着,伸手指着脚下腥臭皮囊,不解道:“皮胎应是从羊的颈部入刀,慢慢将整张羊皮囫囵褪下,头首一般多会斩去,并将四肢与尾部扎紧,以充盐水之汽,才可不腐不烂的浮于水面,可……可为什么这些羊胎肤质细腻,并未留有尾根?” 筏鬼客扔下双桨,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一拢红服猩红若血,大笑道:“客官果然见多识广,眼力也的确不错,老夫只载死人,从未载过活人,而你们也注定会成为死人!就像老夫脚下的腐烂尸骸,生前并未发现皮筏的秘密,便已经成了厉鬼冤魂!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这些跟本不是什么羊皮,而是每一个曾经站在筏子上的生人皮囊!” 第一百零八章 水精虫童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赵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立时站起身来,反手握住鸿羽剑柄,却并未从环鞘中拔出,双目注视着筏鬼客的一举一动,生怕他蓦然发难。 赵隶环顾四周,只见茫茫河水横无际涯,细雨迷蒙,已将老者团团围住,似乎无情得把现实与未知隔离开来,看不透面前这个满身尸气的渡鬼之人,不禁暗道:“四下里空无一人,筏鬼客孤军奋战,他又怎会如此自信的认为此役必胜,难道水下真的有水鬼不成?” 常素娥不以为意的笑着,美目寒气逼人,“你说本宫注定会成为厉鬼冤魂,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便欲截杀本宫,简直是大言不惭!”她扬起雪白衣袖,青葱般的玉手遥指筏鬼客苍老的眉心,怒道:“世间能与本宫匹敌之人屈指可数,你还不配与本宫交手,速速道出身份来历,究竟是何方神圣?” 筏鬼客阴测测的道:“老夫便是捣磨寨寨主麾下红袍裨将,韩江城!” “韩江城?无名宵小,岂敢与日月争雄?尔等不于陈州逍遥,却又来此作甚?”月宫仙子眉眼间媚意天成,隐隐有股不怒自威的气韵,但话音却极是温婉。 韩江城衣饰华贵,在乱尸之间没有沾染到丝毫血色,但瘦削的双颊却给人一副穷酸之相,衰老的面容兀自挂着无害的笑意,显得诡谲而虚假,缓缓道:“盐帮帮主大婚又怎会少了捣磨寨的身影?董骁素有拉拢之意,老夫正是随着寨主前来,以赴三日后的幻林盛会!” 常素娥美目流转,似是心事重重,追问道:“你是说周兴也在郓州?” 韩江城微微颔首,邪笑道:“没错,寨主此时正与董骁攀谈,老夫闲来无事,便在黄河上做起了昔日的营生。但此次走货绝不是为了钱财,而是搜集沿岸的两脚羊,以此来喂食老夫的心血之物,却没有想到偶遇二位,正好可以让孩儿们尝一尝新鲜人肉的滋味!” 赵隶体段峥嵘,一副文人墨客之风,他听韩江城称呼灾民为两脚羊,一时无法压抑胸中怒火,鸿羽立时出鞘,剑刃由腰间抽出,曲折弯转,复直如弦,喝道:“周兴空有旷世之才,却是误入歧途,一心钻研杀人机括,冲砸碾压灾民,以人为粮贩卖于各方豪强,大发乱世横财,简直无有人性!而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助纣为虐者死不足惜,赵某今日便是替天行道!” 韩江城满头华发仿佛秋日的第一缕霜,衬托得苍白死面愈发的鬼厉,他直直得望着鸿羽剑刃,神色略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这……这怎么可能,难道吴王阖闾以银匣沉海竟是掩人耳目,鸿羽果然尚在人间,只是可惜了,可惜了这把绝世之剑!” 赵隶满脸的愕然神色,不明韩江城话中所指,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鸿羽已死,死剑便无法认主,它注定不属于你!”韩江城冷目与赵隶对视,压迫之感慑得人心惶惶。 “鸿羽乃赵某家传之物,从未听过有认主之说,你又何必危言耸听,铁刃无心,岂有生死之别?”食中二指抚过鸿羽剑刃,双目杀意徒增。 韩江城连连摇首,笑道:“鸿羽青冥历经千载,早已生有剑中之灵,只有解开古剑封印才可唤醒沉睡之魂,反观你手中之剑,与茅草何异,实是暴殄天物!” 赵隶将信将疑,觉得韩江城高深莫测,话中玄机颇深,立时谦卑了许多,拱手道:“敢问前辈,赵某要如何解开鸿羽封印?” “只有鸿羽认了主人,封印才可自行化解,但你首先要找到剑中之心,这就是为什么鸿羽青冥盛极一时,却无人争抢的缘由,世间也只有青鸿二剑视主而仆,你要知道,有心之刃才配称之为剑,否则在老夫眼中皆是凡铁,无非夺命之器!”韩江城满脸的狰狞之色,枯唇随着粗重的喘息微微颤抖着,接着道:“若是古剑无心,必会汲取持剑者的精魂,你握剑之手已呈暗色,也就是说鸿羽已然开始反噬其主,你注定命不久长,若是今夜没有遇到老夫,你亦要为自己料理后事!” 赵隶剑眉紧蹙,回想自己确实有头痛的隐疾,难道真的是鸿羽汲取精魂之故?他不敢相信韩江城骇人听闻的论调,只是默默得望着鸿羽细如柳叶的惴寒之刃,不解道:“什么才是剑中之心,谁又是鸿羽真正的主人?” “剑心如魂,须得以人命祭之,此剑乃不祥之物,其主必是不详之人!”韩江城从袖中掏出拳头大小的镂空铜球,当中置有红丸,并以长绳牵引,他挥手将其投入黄河之内,手中牢牢握住长绳一端。 红丸带有浓厚的腐烂气息,即便沉于河底,依然腥臭难当,常素娥不禁掩住口鼻,惊道:“万尸丹?赵公子莫要呼吸,此丹遇水化毒,乃母虫体液所固,难道黄河中竟会生有水精虫童?” 常素娥话音未落,千万条张牙舞爪的“黄磷巨龙”挟雷裹电般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蓦地由河中腾空而起,倒灌于皮筏之上,仿佛决堤之水,冲力几欲将皮筏断为两截。 但见水中无数黄褐色生物以所向披靡之势前呼后拥得奔袭而来,吼叫声如雷之贯耳,无数暗影嗅到母虫气息随之集聚而来,万星拢月般绕着皮筏不停的旋转。 水幕尽祛,三只生满鳞片的异兽立于韩江城身侧,其裸形人身,眼耳鼻唇皆具,鬼面似虎,长嘴如喙,背脊佝偻着,似覆有坚硬躯壳,看上去像极了五六岁的懵懂孩童。 它们肌肤粘滑,长发如草,头顶生有椭圆型凹陷,并蓄有少量河水,仿佛力量之源。《幽明录》中记载,此物名曰“水虫”,或曰“虫童”,离水既亡,故而头顶载有少许河水,以延其命,并能根据周围的环境改变自己皮肤的颜色,果不其然,黄褐色的鳞片逐渐转变为浓浓的血红色,几乎与韩江城的红袍一般无二。 无数虫童由黄河中探出头来,密密麻麻的在皮筏周围寻找着什么,口中发出鸟类般尖锐的吼叫声,直若水中厉鬼,饥饿得瞪视着筏中之人。 第一百零九章 荒村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腐臭之气异常浓郁,赵隶虽然掩住鼻息,但阵阵恶臭仍可倒灌入口,万尸丹遇水化毒,此毒沿着雨幕蔓延开来,不但搅扰心神,还能迷人耳目,赵隶只觉得耳廓蜂鸣,且立足不稳,几欲坠入奔流之河。 常素娥近前一步,顺势将朱红药丸送入赵隶口中,柔声道:“你且服下,这是本宫身上最后一颗丹药,此乃本教独门秘药龙息丸,是以朱砂、龙骨、琥珀、夜交藤研磨而成,有镇惊安神,平肝潜阳,聪耳明目之功效,亦可趋避尸毒。” 赵隶没有丝毫迟疑,将龙息丸吞入腹中,不解道:“此毒虽不致命,却搅扰心神,既然这是仙子最后一颗丹药,为何不自己服食,偏偏给了赵某?” 常素娥面无情表,冷冷道:“尸毒不在《五行毒谱》的范畴之内,属毒中下品,难伤本宫分毫,你且管好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韩江城躬身抚摸着虫童猩红鳞片,满眼的慈祥神色,似乎数以万计的水中异兽皆是自己的骨血一般,邪笑道:“果然是浓情蜜意,一个貌胜潘安,一个容比月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今夜便要成了亡命鸳鸯,只能在炼狱之中再续前缘了!” 常素娥面色阴了下去,怒道:“把你的狗嘴放干净些,本宫一生洁身自好,终日徜徉于青灯古刹之间,虽未皈依,却仍可算作修行之人,岂容你来妄加诋毁?” 猩红血舌舔舐着干裂枯唇,韩江城直起身来,正色道:“如此美人儿当世少有,姑娘正值韶华之年便要断情绝念,着实可惜!老夫只要一声令下,孩儿们便能将你撕得粉碎,它们心中只有饥饿,绝非怜香惜玉之人!” 月宫仙子掩面轻笑道:“你已中了千面郎君合纵分溃之计,却还在这里浑然无觉,真是可笑至极!盐帮曾是诸天教的手下败将,孤岚峰一役,千面郎君董骁筋骨寸断,只有头颅躯干尚可保全,盐帮从此地居一隅,几乎销匿于江湖。但董骁没有一蹶不振,其素有夺取天下之心,是故一而再再而三的吞并各方山寨,其意便是扩充势力,以便与梁军抗衡。玄鹰寨首当其冲与盐帮合并,寨主一夕之间死于非命,只因食尸鬼请来鬼医孙迁楚从阎王手中夺回董骁一命,所以樊景铄便顺理成章的坐上了玄鹰寨大当家的交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捣磨寨无视前车之鉴,必会步了后车之覆,周兴死期不远矣!” 韩江城听得目瞪口呆,惊道:“你……你到底是谁?这些事你是从何处得知,竟如亲见一般!” 月宫仙子从腰间掏出汉玉九龙佩,朱唇隐于面纱之后,朦胧中透着王者之风,大笑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宫便是凌霄宫宫主常素娥!” “常素娥”三字仿佛晴天霹雳一般,韩江城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就是诸天教的月宫仙子?” “正是本宫!”常素娥冷目环视皮筏周遭水域,数以万计的恶臭虫童兀自浮于河面,兽首密布如林,但她面上却全无惧色,缓缓道:“别说是你,就算是周兴亲至也要给本宫三分脸面,区区水精虫童能奈我何?仙绫死域一出,网布于黄河之上,任你数万之众,入域即死,江湖名宿闻之尚且胆寒,我想你也应该清楚!” 韩江城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处偶遇诸天护法,天色昏暗,雨幅骤然,加之他老眼昏花,又哪里看得出仙子身中剧毒,即便以数万虫童足可与之匹敌,可是得罪了诸天教,帝释天又怎会善罢甘休?到时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会牵连寨中弟兄,韩江城面如死灰,拱手道:“仙子的威名如雷贯耳,韩某自知不敌,只求仙子网开一面,饶了老夫性命。” “赵公子与本宫颇有渊源,你将他载向对岸,此事便可一笔勾销,本宫不予计较,只是日后不想再看到你的这副阴森嘴脸!”常素娥浑身娇媚无骨,实是入艳三分,盛怒之下仍可美艳如斯,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虫童驱散,若是伤到赵公子,本宫拿你是问!”她怕韩江城发现自己萎靡之状,是故话语之中强调过河之人乃是身旁的白面公子。 面对月宫仙子凌人的气势,韩江城只得认栽,即便打掉了门牙仍是要往肚子里咽,他遂将万尸丹提出水面,并擦去冰冷水渍,反手收于袖中,又将脚下尸骸尽数搬入水中。 尸体僵愣愣的漂浮在水面上,向着兽首密集处缓缓荡去,韩江城身侧的三只虫童仿佛发现了极为美味的猎物,纷纷跳落皮筏,入水后行动异常灵敏,腐尸瞬间被利爪尖喙拖入河底。 数以万计的虫童开始争抢分食,无数暗影汇于一处,在筏底形成了巨大的涡流,其场面极为残忍悲壮。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片片猩红浮将上来,冒出斗大的血泡随着东去之水滚滚泻去,仿佛整条黄河都跟着沸腾了一般。 韩江城复归筏尾,载着二人来至对岸,神色间毕恭毕敬,一扫往日的阴森鬼气,生怕一不留神再次得罪了常素娥,临走时仍是不忘寒暄数句,躬身道:“聆听仙子教诲使老夫茅塞顿开,韩某这就赶回盐帮,望得寨主莫要中了小人诡谋!” 长杆插入河岸淤泥,韩江城轻轻一推,皮筏既已漂出数丈之距,细雨唤苏了万物,使得血色更浓,暗夜更深,黄河依旧奔腾如昔,浑浊之水腾转急旋,不知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赵隶与常素娥下了皮筏,已是进入了兖州地界,二人行得半柱香的功夫,不知不觉已然陷入了密林深处。四下里古木峥嵘,隐天蔽月,辨不清身处何方,只听得隐隐传有野兽的戾鸣之音,盖过了凤染层林的婆娑声响。 再往前行,眼前景色一换,一处无名村落灯火全无,静默于茫茫雨幕之中,显得空濛而诡异。此村方圆数里人烟绝灭,所有居民早已逃避一空,不知与世隔绝了多少个年头。 漆黑的夜里只有晦暗月光,偶尔闲云掠过,仿佛恶魔之手,笼罩着这个无人荒村。 第一百一十章 义庄鬼宅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月宫仙子面色愈发的苍白,她忽然扶住赵隶肩头,体力略有不支的瘫软下去,柔声道:“方才在韩江城面前强装镇定,谎称尸毒对本宫无效,实则此毒已然渗入脾脏,如今蛇尸二毒在本宫体内互相牵制,彼此不容,恐怕毒性已经发生转变,想要解毒必会难如登天。现下本宫腹中疼痛难当,气海仍是虚空,须得寻个僻静所在,暂避风雨,望能恢复些许元气,有劳赵公子再送本宫一程!” 赵隶感到常素娥温软的身躯无力得依附在自己身上,鼻端芳馨缭绕,一时乱了阵脚,不觉怔怔得立在当场,右臂在仙子腰间空悬着,双手不知该放往何处,颤声道:“能为仙子效劳是赵某的荣幸,路见不平尚可拔刀相助,何况我们也算风雨同舟,一齐共过患难,仙子莫要这般客套。” 他尴尬的搀扶起常素娥,向荒村深处走去,路面湿滑,遍布着泥沼与水塘,农用木器皆由绳索串联,整齐得铺陈开来,偶有野兽尸骸零星的散落其中,恍如架起了一处天然墓场,整个村落的氛围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赵隶双眸环顾,只见周遭的茅草屋棚破败不堪,上面布满了粘稠秽物,阵阵恶臭裹着霉气经久不散。奇怪的是每间茅屋门窗俱无,空洞的房门竟然以石棺堵塞,棺椁异常沉重,深陷淤泥之内,棺盖被雨水冲刷,闪着阴森冷芒,仿佛一张张狞笑之容,掘起源自心底的恐惧。 赵隶眉头深锁,缓缓道:“此村看似荒废经年,但木器却沉于水塘之中,并以绳索相连,应是为了趋避天火之灾,不可能多年无人打理仍可这般齐整,必是有人居住的迹象。但你我二人已然走了多时,却没见半个人影,甚至连脚印都没有见到分毫,既似有人,又似无人,着实怪异!” 常素娥现出萎靡神色,显得极为疲乏,补充道:“不只如此,既然农器一应俱全,保留得如此完好,却为何无有稻谷良田?此村房舍皆被石棺堵塞,不知是兖州风俗如此,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赵隶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整个村子诡异得不似人间之域,正色道:“这里分明便是一处聚阴之所,应是发生过瘟疫或是被强匪劫掠之故,村民为了求生所以溃逃一空,只留下了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仙子深居宫中,也许对山下之事不甚熟悉,战乱年间粮草短缺,没有稻田实是不足为奇,至于农具,或许是防身之器也不无可能。但赵某有一事不明,就算是荒村,为何只见遍地的野兽尸骸,却没有人骨人尸,难道真的置于石棺之内?” 常素娥微微颔首,冷目注视着月下石棺,神色显得极为凝重,柔声道:“没错,城外尸横遍野,为何偏偏这座死村中无有人尸?简直不合逻辑,难免令人生疑。或许是村民临行前将尸骸藏于石棺之内,让灵魂永远驻守家园,足见对故土的一片热忱,赵公子若要知道真相,打开棺椁一看便知!” 赵隶伸手抚摸着冰冷棺盖,一种刺骨的冰寒萦绕指端,他觉得事情没有想的这么简单,摇首道:“不可,恐怕棺内暗藏玄机,行走江湖凡事须得小心,还是莫要勘探为妙。若是棺中真有尸骸,姑且不论是否死于瘟疫,我们只要掀开棺盖,都是不道德的行径,于乱世苟活者,皆为可怜之人,惟愿逝者安息,赵某实在不愿惊扰棺中亡魂!” “想不到赵公子不仅思维缜密,还有一颗侠义之心,实是令本宫刮目相看!”月宫仙子轻抚额上碎发,侧头的一瞬,又见赵隶明亮如星的的眸子,他俊美得几乎模糊了男女,雪白的脸庞露出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成熟。 赵隶刻意避开常素娥冰冷中暗含炙热的目光,尴尬得道:“仙子过誉了,我们还是继续赶路,此地不宜久留。” 二人相互依附着再行数步,脚下曲径蜿蜒似河,无声无息得泄入了空濛密林,似乎黄泉鬼路走之无尽。两侧齐斩斩的茅草屋棚宛如雨后春笋,在肆虐狂风中与此地诡异的氛围保持着由始至终的和谐,整个村落固然颓败,却大得超乎了想象。 月宫仙子借着晦暗星光,隐约看到前方一落庭院在雨中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残垣断壁中露出了一根根褐色木桩,支撑起紧闭的院门。此门年久失修,已然腐蚀出一人多高的巨洞,两人并排尚可横穿无碍,乍一看去像极了异兽血口,似乎随时都要贪婪得择人而噬。 月宫仙子面色过于苍白,竟然没有半点血色,说话已是气若游丝,颤声道:“恐怕毒已攻心,本宫再也走不动分毫,眼前这个院落恰巧无有石棺堵塞,本宫便在这里调息,赵公子,我们就此别过!” 赵隶看向常素娥憔悴的面容,怎可在其危难之时弃于不顾,正色道:“荒村中皆是以石棺为门,为何只有这里门窗洞开?莫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引得仙子陷入绝境!” “生死无别,本宫早已看淡,天下哪里还不都是一般?莫再犹豫,就是这里罢!”细雨不经意的洒落在常素娥花簪之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凄清韵味,与荒村的诡异氛围形成了一道大相径庭的绝美风景。 她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不敢逼视。她说得如此坚决,赵隶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搀扶仙子踏入门内,即便此去有死无生,亦是无怨无悔。 庭院中几落茅棚并联在一起,当中矮墙上兀自贴着殷红对联,上提“泽及后裔典万古,德昭乡里名千秋”,其下竟然陈着数列石棺,阴森森得尽数贴合在一起,此院哪里是什么住户,分明便是安放灵柩的义庄鬼宅! 月色晦暗,似乎在刻意规避义庄的阴森鬼气,赵隶始终觉得遍地的石棺仿佛在微微震颤,隐隐散发出摄人心魂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有某些未知生物从中奔袭而出,欲阻拦误闯荒村的一切生灵。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常索命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想不到石棺没有堵塞住院门,竟然在院内整齐的陈列,此地并非住户,而是荒村义庄,我们还是另寻他处罢!”四周的空气变得愈发寒冷,似乎院里院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赵隶停下了脚步,打从心底讨厌这座看似荒芜的村落。 常素娥双眸莹然有光,摇首道:“你一个大男人,做事畏首畏尾,区区义庄鬼宅,有什么好怕的!石棺内皆是不言无语,不可行动的死人尸骸,无有灵魂者与砂石何异?你可知这世间也只有活人之心才是最毒最恶之物!” 赵隶被说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的道:“话虽如此,可……可此地阴气极重,恐怕……” 话音未落,一道乌芒势如奔雷的从石棺罅隙急射而出,速度之快,瞬息既至,赵隶惊慌失色,喝道:“仙子小心!” 未及多想,鸿羽立时由环鞘拔出,只听得声声脆响,细刃已然缠住乌芒,原来此芒乃是长索牵引的萃毒乌锥,赵隶承受不住这诺大的冲力,鸿羽被瞬间弹开,自己也跟着后退连连。 乌锥势不可挡,整根没入了常素娥的香肩之内,鲜血瞬间氤氲而出,猝尔长索绷得笔直,乌锥顺势拔出,只是一闪之际,再次隐没于石棺之内。 月宫仙子一声闷哼,忍着剧痛瘫软于地,伸手捂住洞穿的伤口,乌青鲜血沿着指缝激射若泉,她收定心神,面上竟然毫无痛苦之色,冷笑道:“这……这是黑部的追魂索,想不到翁湮灼还真是有心,始终记挂着本宫!” 棺盖蓦地弹开,重重得砸在淤泥之内,只见一个魁硕身影从石棺中缓缓站起,大步向着仙子走来,此人步伐沉稳笃定,长衣黑白相间,魂纸于腰际扎束为带,在雨中显得异常鬼厉。 他半身肌损,萎缩的肌肤焦黑片片,此人正是修罗地狱的勾魂司,游历于人间且无有轮回的黑白无常! 童彧一张俊脸半面邪魅,半面惊栗,大笑道:“仙子连中蛇尸二毒,仍能活到现在实属奇迹,童某也来凑个热闹,不知此毒能否要了仙子之命。” 赵隶反手抵住门框,方才止住脚步,亵、衣在雨中翻飞,他喘息着注视眼前的怪异男子,不解道:“你是何人?仙子身中剧毒,行动尚且不便,你究竟与她有何仇怨,竟然趁人之危,行此下三滥的偷袭之举,还有没有江湖道义?” 童彧素来不言无语,薄情寡态,如同行走的尸体一般,他满脸的冷漠神色,一动不动的望着月宫仙子憔悴的面容,缓缓道:“这是本教教内之事,无需外人插手,不想死的就快些离开,若是你一心求死,便速速报上名来,生死簿中也好再添一人!” 赵隶虽然不识童彧何人,但听到“生死簿”三字,心下不由得一凚,阎摩罗王在江湖中地位尊崇,江湖名宿尚且闻风而丧胆,其实力必不在月宫仙子之下。反观此人装束,应是阎摩罗王的亲信之人,遂拱手道:“在下赵隶,与仙子并不算熟稔,但即便是偶遇之人,赵某也决不会坐视不理,岂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人为非作歹,滥杀无辜?” “无辜?常素娥杀人之时,你恐怕还在襁褓之中,你又如何了解仙子为人?不要看到美人儿便是神魂颠倒,枉自送了性命多有不值!不过这厮口气倒是不小,你可知道童某的身份来历?”黑白无常眼射寒星,似乎不含任何人世的情愫,杀伐之意愈加的浓烈。 常素娥面白如霜,回首道:“他是本教的勾魂使,定是来取本宫的汉玉九龙佩,赵公子,你绝不是他的对手,快些走罢,此事与你无关,本宫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赵隶俊面闪着果决之色,柔声道:“赵某说过要保你周全,便会说到做到,今夜之事并不是仙子有意拉我进来,而是赵某多管闲事,即便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童彧仿佛听到世间极为有趣之事,邪笑道:“常素娥不愧为天下第一美人,走到哪里都有痴情之人甘心为你去死!仙子说的没错,只要你交出汉玉九龙佩,童某便饶你二人性命!” 常素娥怒道:“痴人说梦,汉玉九龙佩乃是教主亲传,岂是尔等说拿便拿?童彧,你若杀了本宫,就不怕教主问罪于你吗?” 黑白无常由身后提起一柄血镰,镰柄几乎与人同高,镌刻着殷红花纹,而那银白狭长的弯刃,长度也超过了四尺,其上散发出水波潋滟的柔和光晕,银芒吞吐间显得锋利异常,冷笑道:“教主法驾无定,自会以为仙子死于阴阳寮的四下神之手,又怎会怀疑到童某与阎王的头上,仙子真是天真烂漫,可爱至极!” 鸿羽散发着凛冽的剑气,直指童彧眉心,赵隶怒道:“赵某自知不敌,仍是要领教使者高招!” “这……这是古剑鸿羽?你从何处得来?”黑白无常冷漠的脸上现出了惊异之色,斩魂镰由始至终萦绕着银色烈风。 赵隶双指抚摸着鸿羽柔软的剑刃,眼中充满着凛冽的杀伐之气,缓缓道:“此剑乃是赵某家传之物,虽不知何为剑中之心,但以此无心之剑,足矣与使者一较高下!” 黑白无常邪邪一笑,道:“鸿羽青冥,一阴一阳,你一个男子却拿着至阴古剑,难怪你白面唇红,像极了女子,着实可笑!想不到童某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此等绝世之剑,只是此剑落在你手着实可惜,童某今日便要打破鸿羽的不败传说!” 赵隶轻功卓绝,使得他身影若隐若现,百尺之距转瞬既至,如绢细刃已然刺向童彧眉心。 黑白无常神色自若,邪笑着看着赵隶俊逸之容,足尖一点,身子一偏,追魂索再次朝着月宫仙子的方向甩去。 赵隶眼看着乌锥闪着悚然之光,于耳畔疾驰飞过,怒道:“卑鄙小人,你的对手是我,莫要再伤仙子!” 他见常素娥身处险境,手上不敢怠慢,鸿羽瞬间将铁索斩为两段,乌锥偏了方位,刺入身侧石棺之中,只听得轰然巨响,棺椁被震得粉碎,里面雨水带着腐烂人肉倾泻而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斩魂镰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月宫仙子看到石棺中的腐烂肉沫,不觉心下一凚,腹中难免跟着翻江倒海,原来满村的石棺之内装的并非囫囵尸骸,而是捣碎的溃烂人肉,定是军营曾驻扎于此,以石棺储存“军粮”。 赵隶眉头深锁,刻意得避开视线,不知是何方势力竟然如此凶残,他听说过战乱年间以人为粮,却是未曾亲见,如今石棺成了器皿装着满满的人肉摆在面前,却也不由得不信。 他尚未回神,但见斩魂镰夹带飓风斜劈而来,若是躲闪不及,必会拦腰而过。他依仗着自己盖世轻功,身子竟如秋叶般随风飘远,长刃在胸前一闪既过,只是划破了肩上皮肉,伤势并无大碍。 赵隶高喝一声,怒道:“棺内之物,与诸天教可有牵连?”他口中振振有词,手上却未有丝毫滞缓,鸿羽飘忽不定,向着童彧攒刺而来,剑刃化为无数亮芒,戾鸣之声响彻云霄。 童彧半张溃烂之面现出鄙夷神色,腰间魂带猎猎生风,嘲讽道:“何必假仁假义,生死之际哪里会考虑天道人伦?食人血肉多为被逼无奈,何况此事与本教无关,莫要乱扣罪名!你小子轻功确实不错,只是剑法差强人意,真是枉费了如此绝世之剑!” 斩魂镰带起无数风刃,瞬间席卷着赵隶潇洒鸿姿,他不甘示弱,剑影舞得密集如墙,尽数挡下童彧的无形风刃。 黑白无常袍服飘逸,动如魅影,静似人尸,他是诸天教的勾魂使者,杀人夺命从不讲求招式,只在乎如何一击毙命。在他心中万般武学皆是杀伐之物,似乎活着就是为了嗜血与杀戮。 他只攻不守,即使搭上自己性命,也不能让敌人残喘于世,这便是他的骇人之处。阴风拂过,卷起漫天风刃,冷意袭来,天地间弥漫着凄凉的肃杀之意。 亵、衣被雨水打湿,包裹住赵隶刚柔并济的身形,风刃呼啸而过,与其周身剑网一一接触,他面色沉了下来,立刻加强了鸿羽攻势,明知这奋力一搏必是徒劳,却也不能放任童彧在自己面前屠杀无有还手余地的月宫仙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常素娥如此“忠诚”,若是自己不幸身亡,三日后不能复归郓城,婉儿会待如何?面对黑白无常死神般的嗜血魅影,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不觉间耳中阵阵蜂鸣。 斩魂镰化作一道银色闪电,向赵隶直劈而下,鸿羽划出一条白练迎了上去,只听得轰然巨响,镰刃与剑芒撞在一起,霎时散落了漫天星河,花火四溅若雨。 两人兵刃相交后同时跃出,赵隶在空中腾转急旋,并缓慢落下,双脚轻轻的点在石棺边沿,仿佛失去了重量,真的如柳叶一般。 黑白无常万万没有想到赵隶轻功如此绝妙,远在自己之上,不禁暗道:“若不使出绝杀一击,取其性命,恐怕缠斗多时,必会落于下风。此人武艺平平,轻功却是当世罕见,不仅轻盈如叶,还能快似闪电,恐怕当世也只有月宫仙子常素娥与自在天王叶轻尘能与之匹敌!” 赵隶点石而起,前后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之流水,鸿羽曲折弯转,似绸如练,直指童彧咽喉。 黑白无常毫不躲闪,以攻为守迎刃而上,全身劲力灌注镰内,但见一道灰色闪电骤然从星河中激射而至,准确的轰击在镰刃之上,银色弯脊骤然漆黑如墨,带有浓厚的戾气,墨芒急骤扩大,逐渐变得扭曲,弯刃似乎承受不了如此强大的劲力,一颤一颤的宛如心跳一般。 鸿羽化作一点寒星,直欲穿喉而过,剑尖在空中立时改变了方位,童彧人在半空,蓦地转身,鸿羽立时落空,只是割断了无常腰间魂带。 月宫仙子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寒流夹杂着风刃扑面而来,急道:“赵公子小心,这是无常的惊雷斩,莫要与其硬拼!”话音未落,却是为时已晚,鬼宅内一片死寂,二人早已分出了胜负。 斩魂镰在月光的反射下闪着刺眼的寒光,弯刃上兀自刻着殷红图腾,两道暗影于半空交错,黑白无常轻轻的在赵隶耳边阴测测的道:“你……已经死了!” 风吟依旧,夜雨潇潇,童彧稳稳的落在地上,赵隶却从空中摔落,胸口亵、衣残破,露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痕,鲜血由痕中涓涓流出,他俊目圆瞪,感受到身体的温度正在寸寸剥离,恐惧难以名状。 黑白无常淡漠的拭去镰刃鲜血,素衣黑白相间,与自己半面邪魅半面惊悚之脸一一对应,他冷眸如霜,放佛目空一切,转而望向月宫仙子,笑道:“怎么样,心疼了吗?这小子生有一副好皮囊,实是不比玉面罗刹逊色分毫,难怪仙子会移情别恋,对他情有独钟!” 常素娥冷目寒若冰霜,怒道:“休得胡言乱语,本宫与赵公子清清白白,并无任何情感可言,即便是玉面罗刹,本宫亦不想提及!他与师姐鬼母子的爱恨纠葛,早已逝去多年,是他用情不专,害得师姐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并非因为本宫苦苦痴恋!” “清白?这小子身着亵、衣,与你搂搂抱抱,亲亲我我,甚至为了救你以命相搏,你却在这里和我说并无情感,简直可笑至极!”黑白无常缓缓向赵隶走去,冷冷的道:“你若不想看到他身分两段,便自觉地将汉玉九龙佩交出,童某念在同门之义,便饶他性命,可你却非死不可,不然教主岂会善罢甘休!” 月宫仙子神色黯然,柔声道:“赵公子,本宫平生最讨厌欠下人情债,你即便舍生忘死的相助与我,我也绝不领情!本宫事先提醒过你不要牵扯进来,可你一意孤行,自不量力,汉玉九龙佩事关重大,涉及到本教生死存亡,甚至是江山命途,恕本宫不能轻易交出,你在泉下有知,莫要怪我!” 赵隶颤抖得瘫坐于地,他双耳蜂鸣,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记得自己在空中看见了一双可怖鬼瞳,这双鬼瞳无有任何人世的情愫,恍若死尸一般,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觉得胸口一凉,就这样丧失了战力,他心有不甘,不禁暗道:“我……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八卦毒蛛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不,我还活着,还……还没有死!”赵隶神色黯然,似乎遏制不住源自心底莫名的恐惧,整个人颤颤巍巍,略显颓势。 他下意识的抬起左臂,食中二指轻轻抚过胸前血痕,他能真切的感受到伤口处若有似无的接触之感,恐惧与寒冷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证明着自己生命的存在,他支支吾吾的呓语着:“我……我不能死,婉儿还在等我……还在等我!”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栗,仿佛身体变得愈发轻薄,甚至可以感受到心跳的份量!斩魂镰只是在胸前隔空一闪,风刃便已将皮肉割破,剧痛之下鲜血横流,却并未伤到筋骨。 他在心中反复的问着自己,为何伤无大碍却像个游魂一般萎靡,难道在空中与黑白无常对视的瞬间,灵魂便已脱体而出,封印于无常的鬼瞳之内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耳边兀自萦绕着童彧渗人的语调,一遍又一遍,无有终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黑白无常浑身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仿佛源自地狱的厉鬼孤魂,没有任何人性的特征。他半张鬼面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诡异笑容,双目直勾勾的注视着月宫仙子,就连目光也可这般寒冷,他邪笑道:“仙子果然口是心非,童某绝不相信你会眼睁睁的看着小白脸身首异处!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当真以为童某不敢大开杀戒吗?” 童彧一步步向着赵隶走去,步伐沉稳,带有死亡的惊栗,走得甚是缓慢,仿佛时间停滞一般。斩魂镰宛如死神蝎尾,就这样拖于身后,镰刃在泥沼中恣意划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常素娥面不改色,气吐如兰,她看向赵隶失魂落魄的俊面,冷冷道:“此人与本宫并无瓜葛,是死是活自有他的命数,又与本宫何干?怪只怪他不该与本宫相遇,不该卷入这场无端是非。赵公子,你安心去罢,生逢乱世,死了未必是件坏事!” 黑白无常停下脚步时已然立于赵隶身旁,阴测测的道:“仙子果然与众不同,你的心比你的脸还要冷上万分,能做到视死若归无情无感实属不易,仙子是个天生的杀手,难怪帝释天如此待你!” 赵隶仿佛充耳不闻,没有丝毫言语,只是怔怔得看着愈发青紫的掌痕以及手中惴寒之剑,思绪似乎沿着黄河早已漂向郓城,不禁暗道:“韩江城曾说剑心如魂,须得以人命祭之,那到底什么才是剑中之心,谁又是这祭剑之人?简直匪夷所思!难道非要命丧于此,鸿羽才可浴血重生?筏鬼客与我素不相识,何故告之实情,难道他另有图谋?不论今夜是否能够逃离此劫,我亦是命不久长,如若三日后不能复归郓州,石敬瑭能否善待婉儿?想我投身落霞庄十载有余,深知婉儿对我颇含情愫,只惜我出身卑贱,根本不配婉儿垂青!何况鸿羽无心,反噬其主,终是无法长相厮守,明知结局苦痛又何必开始?” 他微微举头,看到常素娥冰一样的眸子和那谜一样的面容,缓缓道:“仙子虽然冷漠无情,但字字皆是发于真心,说话毫不掩饰,乃是敢爱敢恨之人,一切随性之使然,就算仙子是世间极丑之人,赵某也绝不会见死不救!仙子莫要自责,赵某绝不惧死,何况我已是将死之人!” 童彧冷哼一声,斩魂镰高举过顶,镰刃携带墨色烈风,几欲将赵隶笼罩其中,邪笑道:“你小子还真是个痴情之人,常素娥乃是凌霄宫的一宫之主,是个江湖中出了名的冰霜美人儿,为她生为她死的人不胜枚举,你又何必自作多情,趟这场浑水?纵使你情比金坚,貌胜潘安,仙子也绝不动容,现下你可知道这种行径是有多么的迂腐可笑?闲言少叙,童某便以汝血喂食此刃!” 镰刃蓦地斩下,断雨之音不绝于耳,赵隶身子一侧,竟然轻而易举的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向着远处爬滚而去。 鸿羽撑地,剑刃缓缓弹起,他便借着反弹之势站起身来,正色道:“赵某没有觉得丝毫的迂腐可笑,救人只是出于侠之本心,并不期望某人心心念念,不论仙子领情与否,此事赵某非管不可,若要为难仙子,便从赵某尸身上践踏而过,否则必成鸿羽剑下之鬼!” 黑白无常僵愣愣得立于原地,身子动也不动,单是半张萎缩死面和一双冷血鬼瞳,就已经足以令人心胆俱寒,缓缓道:“你小子可真是执着,方才没能杀你,现下便让你尝尝死亡的滋味,诸天教的勾魂使绝非浪得虚名!” 话音未落,斩魂镰便在童彧身后分出八道化影,镰刃以虚化实,长柄一端置于身后八卦魂盘的刃槽之内,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与魂镰化影一一对应,而另一端向着八方伸展,招摇着诡谲之姿。 八道魂镰闪着幽冥之色尽数插入泥中,黑白无常双脚自然离地,整个人俯躺于半空,想不到镰柄竟然能够弯折,如同手臂般行走自如。狰狞鬼面缓缓抬起,双目由始至终注视着赵隶惊惧之容,整个人宛如墨色巨蛛,惊悚异常。 常素娥傲眉紧蹙,本就失了血色的肌肤变得愈发惨白,厉声道:“赵公子,既已无碍便速速离去,何必枉送性命?你口口声声说要营救你家小姐,便是这般轻生?无常以魂镰为足,此乃诸天教的不传秘法,八卦毒蛛!兽化后的黑白无常极度嗜血,此时的它不通人语,无有心智,你……你绝非敌手!” 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赵隶叹道:“世间怎会有如此奇特功法!” 鸿羽曲折弯转,立时护在胸前,剑身戾鸣之音不绝于耳。他面色煞白,不觉连连后退,身子已然抵住鬼庄残垣,发现已是退无可退,不得不止住战栗双足,遂举首瞠目而视。 但见斩魂镰蓦地张开,“巨蛛”竟有两人多高,八刃疾行,直向着赵隶俯冲而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帝释天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面对如此“异兽”,赵隶实是不知应该如何抵御,整个人怔在当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镰刃袭来。 身畔似乎有凉风吹过,寒意足可渗入骨髓,不觉中卷起了漫天暮雨,恣意得拍打在脸上,雨刃刮面如刀,他忽然被阵阵剜心剧痛蓦然“惊醒”,才发现生死已然悬于一线! 斩魂镰迎风挥出,乾、离二刃形成了两道刃网,乌青寒光携雷裹电般直取赵隶咽喉,镰刃未到,森寒戾气早已刺破层层雨幕呼啸而过,赵隶脖颈处竟然真有血迹渗出。 危难之时他心如明镜,知道若是躲闪不及必会被乾、离二刃透体而过,成了这刀下之鬼。他此刻仿佛变了个人,神色间不再犹豫,没有了丝毫萎靡憔悴之色,脸上焕发出坚决而耀目的光泽。 他反手驭剑,鸿羽平举当胸,左手双指轻点如绢刃脊,呈托举之势,双目死死的盯着“八卦毒蛛”的一举一动,始终不离无常狰狞鬼瞳。 鸿羽剑气逼人,蓦地与颀长镰刃正面相触,只听得声声巨响,鸿羽被两道镰刃重压而下,刃脊顺势弯曲,宛如弦月当空,无形中卸去了“毒蛛”大半的斜斩之力,赵隶虽然侥幸脱险,但虎口仍是滴出血来。 兽化后的黑白无常不仅丧失了语言能力,仿佛连视觉也一并失去,似乎只能用敏锐的嗅觉搜寻着赵隶惊恐的讯息。正因如此,他那慑人心魂的鬼面与赵隶惊惧之容近在咫尺,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心跳,甚至呼吸既闻。 无常半张死面仿佛活了一般,逐渐变得粘稠,如宣纸上点洒的墨迹,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蔓延,乌青的色泽缓缓扩大,直到整张死面,甚至于整个身躯皆被萎缩褶皱的肌肤所覆盖,全然不似人状。 赵隶看得目瞪口呆,双手在镰刃的重压之下难移分毫,却见坤、震、巽、坎四刃同时提起,席卷赵隶周身各大要穴,霎时间,亵、衣被鲜血染红,血腥之气呛得脑仁生痛。 他气血紊乱,全身一片模糊血肉,已是皮开肉绽,甚至连骨头都快化去,口中兀自噙着鲜血,又酸又涩。 他一声长喝,借着腥风退散而去,玄靴轻点,瞬息无影无踪,唯听风声豁然,雨幅依旧。 黑白无常愕然搜寻,暮色下的鬼宅阴森可怖,石棺紧紧贴合在一起,林立其间,除了正门处的月宫仙子外,已是空无一人。 赵隶去往何方,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黑白无常蓦地举头,但见头顶白影闪动,似燕如鸿,刹那震剑急坠,破云而堕月。 剑芒犀利,由月中斩落,鸿羽蜂鸣,急欲一招取敌,锋锐直斩,一派嚣狂剑气席卷而来。 常素娥没有想到赵隶在重伤之下,仍能爆发出如此惊人潜力,似乎被他独树一帜的迅捷身手所深深折服,但面色却极是难看,高声道:“赵公子莫要硬拼,你不是它的对手,八卦毒蛛是由身后魂盘操控,只要击碎魂盘,无常必败!” 赵隶于空中听到仙子此言立时会意,遂注视着无常身后一尺见方的八卦魂盘,手中鸿羽急转刺落方位,剑招破风而出,不料却被坤刃尽数挡下,一时间星火明灭,直映得鬼宅亮如白昼。 他意在降敌,鸿姿腾空不落,剑影也随之飘忽不定,猝尔又是一阵横扫,鸿羽招招点向魂盘中心。 无常嘶吼着,仿佛发了疯的野兽一般,八刃齐旋,无数风刃将赵隶送出丈许,竟是以血肉之躯将鬼宅残垣洞穿,摔向密林深处。 赵隶闷哼一声,忽觉心口绞痛,一口鲜血登时喷出,染红了脚下浑浊泥沼。他紧握手中长剑,再次起身,生平从未遇强而降,今日又岂会轻言放弃? 星光晦暗,谲月如钩,赵隶神色异常果决,似乎不为无常摄魄鬼眸所动分毫,誓死而战的决心溢于言表,他继续艰难的前行,身子摇摇欲坠,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得扶住鸿羽柔韧剑脊,仍是立在那里,却再也无法行进,仿佛灵魂随时都会脱离而出。 常素娥眼中似是噙着泪水,莹澈而澄明,怒道:“赵公子,你这又是何苦?本宫不想欠你人情,即便你当真救了本宫,本宫也会亲手取你性命,否则你的恩情本宫无以为报,你……你还是走罢!” 细雨似乎诉泣着此战的凄烈,赵隶右手拄剑高跪于地,左手颓然垂下,颤声道:“赵某心意已决,死后不求仙子记挂,只求死得其所,问心无愧!” 赵隶话音未落,但见身后狂风顿起,金光弥漫,恍若佛陀现世,四周威语轻抛,直震得雨幅颤颤,木叶潇潇,“降可生,抗则死,黑白无常,还不速速退下!” 声音震耳欲聋,在天地间涤荡良久,仿佛汹涌暗涛,滚滚而至。赵隶心下一凚,他生平初见有人声可断雨,简直骇人听闻! 无常不识人语,哪里认得来人是谁,斩魂镰不由分说的便向光心斩去,即使魂镰威能如斯,但仍是被光中佛手震出丈许,但见一道佛影催动内元,掌引风雷,一股强大的内劲惊涛骇浪般将无常湮没其中。 一掌贯胸,肺腑俱震,黑白无常头冠震离,长发蓦地飘出,显得狼狈至极,很难想象无感鬼瞳中竟然也有惊惧之色在隐隐闪动。 无常略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然堕入尘中,“八卦毒蛛”奋力站起,忽见无数丝线由金光中徐徐飘出,杂乱无章却又井然有序,上面金辉熠熠有流光闪动,雨水溅落其间,皆是骤然成汽,显然此线灼烫异常。 此乃诸天教的无上至宝断念刃,既是丝线亦是刀刃,紧贴着无常俯躺之躯停滞一瞬,蓦地收紧,而后松开,断念复归光中。 童彧尖叫一声,鬼目自凌乱的发丝间射出怨毒的光华,鲜血从手腕,手肘,肩颈,膝盖飞溅而出,像是赤红色的梦魇,刹那蔓延开来。 魂刃归于一处,失魂落魄的插于石棺之上,童彧溃败后现出了真身,他愕然举头,但见金光从天而降,坠于鬼宅之中,乱雨似乎避道而行,当中一个魁硕佛影如鬼似魅,长袍逶地,猩红若血,佛头却隐于面具之后。 铁面异常狰狞,此人似佛若鬼,赫然便是诸天教教主帝释天的幻影分身!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六丈金身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常素娥仙髻凌乱,满面的憔悴之容,她见帝释天的六丈金身伴着狂风落于庄内,几乎将方圆百里的如帘细雨蒸发殆尽,霎时间鬼宅雾气弥漫,热浪烤得众人口唇枯干,她收定神弦,高声道:“属下恭迎教主法驾,素娥身中阴阳寮、捣磨寨与本教三派剧毒,是故行动多有不便,恕不能行此叩拜之礼。” 她冷目斜视棺椁间瘫软于地的黑白无常,怒道:“阎摩罗王委派童彧来此刺杀本宫,欲嫁祸于阴阳寮的九大式神,其行当诛!而翁湮灼觊觎本教秘宝汉玉九龙佩多年,定是有谋逆之心,教主不可不防!” 金芒熠熠,佛影诡谲,帝释天鬼面环顾,一派傲视众生的王者气度,缓缓道:“此事本座早已知晓,我教五大诸天素来不和,皆是各怀心思,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会衍变到非生即死的地步!如今天下未定,正值用人之际,本座还需诸位相援,实是不想看到你们彼此残杀,死于自家之手!” 黑白无常惊魂甫定,他知道帝释天收回断念已是手下容情,不然早就被万千细刃斩为肉糜,他顾不得周身伤口的撕裂之感,立时跪了下去,求道:“教主饶命,属下也是奉命行事,阎王命童某抢夺汉玉九龙佩,只是想要寻求古玉之谜,绝无坐拥天下的狼子野心!” 帝释天微微颔首,铁面反射着耀眼佛光,令人望而生畏,看不透心之所想,厉声道:“翁湮灼果然教徒有方,此时无常仍在为其辩解,着实难得!你回去告诉阎摩罗王,本座很欣赏他的阴狠毒辣,若是没有此等魄力,也不配称为诸天护法。但伤及同门之事此后不容再犯,月宫仙子不比旁人,她是本座近侍,深得我心,龙王、鬼母皆死得,惟独仙子死不得,日后莫要再打常素娥的主意!” 黑白无常连连称是,颤声道:“教主的心胸可容天地,非我等蝼蚁可堪揣摩,属下这就归教禀明阎王,谢过教主的不杀之恩!” 童彧扣了三个响头,额头陷进泥里,由始至终没敢看上教主一眼,他连忙起身向远处遁去,黑白鬼袍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鬼影既散,天地间仍是一片迷蒙。 帝释天见无常走远,冷冷的望着常素娥,怒道:“你可知乐平未死,大唐遗珠另有其人!你初次下山便办事不利,如此剧毒由你自行化解,生死听天由命!” 月宫仙子满脸的愕然神色,惊道:“琉璃馆中的女子不是乐平公主?可……可属下分明看到了乐平锁,而且天一、腾蛇亦在极力抢夺,怎么会……怎么会……” “乐平公主已在六扇门的掌控之内,此女名曰千尘,乃是郓城兰桂坊的小小**,素无雅名,不知其真实来历,但她身上确有乐平之锁,不论此女身份真假,你一并杀之!六扇门正于郓城西南处的鸡鸣驿落脚,风满楼不在其中,只有阿弥陀与三娘二人,你若是再有任何闪失,便提头来见!”帝释天的六丈金身仍是浮于半空,声音从金芒中蓦然飘出,回荡在死寂的鬼宅之内。 常素娥神色果决,拱手道:“属下谨遵教主法旨,若是有幸留得命在,三日后必是千尘死期!” 仙子话音未落,金芒与佛身骤然消散,细雨宛如脱离了束缚,滚滚而下,寒意刹那间将热浪冲散,方才种种如梦似幻,飘渺得如此不切实际。 赵隶看得目瞪口呆,极难相信世间有人可以来去无踪,他将鸿羽收归腰间环鞘,蹒跚得走到月宫仙子身侧,不解道:“此人就是诸天教教主帝释天?不愧为当世奇人,可与五绝比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分身在此,本尊可仍在左近?” 常素娥摇首道:“教主的幻影分身可伤人于千里之外,但却只能驻留片刻,他老人家身在何方本宫也难以确定。” 赵隶眉眼如画,生得风流韵致,他喜怒不形于色,一身的忧郁气息俊逸非凡,但此刻却显得异常慌乱,急道:“那……那帝释天就任由仙子毒发,完全无视你的死活?他口口声声说正值用人之际,便是这般对待于你?” 常素娥神色黯然,叹道:“本宫办事不利,按照本教教规理应处死,教主这么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若是本宫不幸死在了腾蛇、筏鬼客与无常之手,却也不配做这凌霄宫的一宫之主,实是死不足惜!何况以我十方乾坤的护体神功,此毒未必便能夺去本宫性命。” 赵隶目射寒星,直直得望着月宫仙子如水的秋眸,正色道:“赵某虽然武功不济,但却生有一颗赤子之心,仙子为人傲慢偏激,却绝非大奸大恶之人,赵某定然不会让仙子死在我的面前!” 他俯身将月宫仙子抱起,缓步向内宅走去,常素娥方欲挣扎,却是使不得半分气力,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赵隶沉默不语,只是将月宫仙子置于宅内棺盖之上,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甚为尴尬。 他将常素娥湿透的衣襟缓缓拨开,露出了白皙而圆润的肩膀与锁骨之间的青色伤痕,伤口皮肉外翻,乌青的色泽触目惊心。 追魂索萃有剧毒,乌锥虽已被无常拔出,但毒血仍是湍流不止,赵隶不由分说得将脸凑了过去,竟是欲将仙子毒血尽数吸出! 常素娥感受到棺盖传来的阵阵冰凉,不由得提了三分精神,眼看着赵隶的嘴唇离自己的伤口只有半寸之距,急道:“你……你莫要管我,这样你会死的,何必为了本宫枉送性命?” 赵隶与常素娥离得极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仙子身体的微微震颤,他没有丝毫犹豫,眼中似是闪动着千般琉璃,柔声道:“赵某一生只会遵从心之所念,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仙子身中剧毒,既有可解之法,赵某又岂会见死不救?” 言罢,他向前欠身,两片薄唇正对着月宫仙子血淋淋的伤口开始吮吸,并将毒血吐于脚下,如此往复,忽觉口唇麻木,身子阵阵冰凉,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于石棺之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伐筋洗髓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常素娥双瞳飞雾流烟,惨白的脸上透出了丝丝晕红,她见赵隶为自己吮吸毒血,不禁怒道:“赵公子何必如此固执?即便你当真救了本宫,本宫也一定会亲手了结你的性命!”她虽然言辞孤傲,但说话已是气若游丝,宛如梦中呓语,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昏睡而去。 赵隶清秀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嘴角边挂着的乌青鲜血流溢而出,显得异常醒目,缓缓道:“赵某生无所恋,何况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求仙子能够平安无事,我的命便任由仙子处置!”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且命不久长,不能给生平挚爱任何承诺,活着只会徒增婉儿的相思之苦,若是能一命换得一命,却也值得。 月宫仙子刻意将脸部朝向黑暗,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绯红营造出一种少女的娇羞,她只觉得头痛欲裂,竟是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如冰似霜的眸子,整个人明艳得不可方物,给人以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之感,即便她就这样躺在赵隶身旁,亦像遥隔千里的月中之仙,不容世人亵渎。 赵隶昏昏沉沉得如醉酒一般,勉强保留住些许意识,他先是将仙子纱衣整理妥当,而后反手掩紧宅门,一个人步入雨中,仿佛失魂落魄的浪子,游历于陌生的江湖。 “我……我就这样死了吗?赵某如此作为真的对得起老庄主,对得起婉儿姑娘吗?她若是知道我为了其他女子枉送性命,不知会作何感想?不,最好莫要想起我,鸿羽已然开始汲取精魂,若是无有剑中之心,我迟早都是要死的,不如提早绝了念想!”他扶住院中林立的石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今夜会如此的冲动,难道真的是因为月宫仙子霍乱苍生的容颜?也许琉璃馆的惊鸿一瞥,常素娥的傲骨仙姿早已在心中烙下了印记,他连连摇首,想来自己又岂是如此肤浅之人? 寒意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自己仅有的意志,赵隶感到浑身气血逆行,仿佛有万千条毒虫啃咬肌骨,他瘫坐下去,任凭夜雨洗涤着憔悴之躯,浑然不察鬼宅上方有个高挑人影始终注视着自己。 此人交领对襟,淡蓝色长袍镶绣着点点红梅,下摆宽松,如雪月流华倾泻于地。他腰缠蹀躞,熠熠有光,其下挂垂着清寒古玉,上题“自在”二字,此人正是诸天教五大诸天护法,自在天王叶轻尘。 他眉清目秀,肌肤莹洁如玉,淡紫色的双眸摄人心魂,给人以浓重的异域风情,显然并非汉人!他的身子总是缭绕着淡淡的清雅之气,分明是个风流倜傥的俊逸少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与兰桂坊中以芦苇窥视千尘闺房的猥琐大叔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叶轻尘擅使易容之术,只要是攀谈数句之人,不分男女老幼,皆可诠释而出,毫无破绽可循。那日乔装改扮后夜潜兰桂坊,并非为了饱尝肉眼之福,而是为了暗中查访千尘的公主身份,不料却与小陌在门前偶遇,便是胡诌一气,甚至以兄弟相称。 自在天王轻功当世无人能及,可瞬息万里,来去如风,他在屋檐上方停驻多时,甚至连月宫仙子亦未察觉分毫。叶轻尘看到赵隶与无常一战,颇有惺惺相惜之意,见其步伐轻盈,闪身之际便可销匿无踪,其与八卦毒蛛实力相差悬殊,却仍可酣战多时,不由得心生敬畏之意。 叶轻尘由屋顶飞至,踏水而无痕,遂从怀中掏出红色丹药送到赵隶口中,笑道:“常素娥有十方乾坤护体,真的是想死都难,你小子又何必多此一举?这颗洗髓丹本是教主命本王赐予仙子之物,教主如此溺爱常素娥,又怎会任凭仙子毒发?现下你小子将仙子毒血尽数吸去,素娥定然伤无大碍,不出三个时辰必能行动自如,且功力恢复如常,这颗丹药便是便宜你了,是福是祸听天由命,也算你我有此机缘!” 赵隶神色黯然,他知道洗髓丹乃是诸天教五仙灵药之首,可使至阴真气生生不息的在体内循回,摒除一切秽恶,不受外物干扰,是故百毒不侵,功力亦可有所提升。但服药之人若是心存杂念,必会反其道而行,不但毒火攻心,周身还会如斧劈刀砍般疼痛万分,世间也只有真正的修行者才可洗去凡髓,脱胎换骨,对于欲求不满之人反成了剧毒之物。 叶轻尘料定教主欲以此绝情之丹迫使仙子摒除杂念,可常素娥又如何能够忘却玉面罗刹的潇洒风姿?叶轻尘心中爱慕仙子,即便违抗教主法旨,也着实不愿伤及素娥分毫。 “非体亦非用,体用两不立,非理亦非气,一言透天机!”叶轻尘默诵口诀,轻点赵隶周身各大要穴,使得真气贯穿,未待赵隶发问,便扬长而去,瞬息之间袍服便隐于雨幕之后,笑声响彻云霄。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毫无喘息的余地,赵隶不禁暗道:“此人言行无拘,随性而为,且轻功当世无匹,既然提到了教主帝释天,想来必是五大诸天护法的谪仙散人叶轻尘,他何故逼我服下洗髓丹,到底有何企图?” 雨驻风歇,一切仍是静默,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拂晓登空,庄内的石棺挂满了雨露,似乎摒除了所有的鬼气。 宅门蓦地打开,常素娥面色苍白的走了出来,看到赵隶卧躺在淤泥之中,浑然如死尸一般,她冷目无情,缓缓道:“你……你整晚都守在门前?” 赵隶微微颔首,仍是一息尚存,颤声道:“赵某不便深夜与仙子同房,只能守在雨中,但绝不敢有片刻合眼,生怕无常折返。仙子既已无碍,便杀了赵某罢,我绝不怨你!” 月宫仙子提掌拍下,素手却停在中途,掌风炙热无比,蒸去了赵隶周身所有的寒露,她负手身后,冷冷道:“本宫不愿杀你,但也绝不救你!尘世繁芜,人性丑恶,不过浮生一梦,梦尽则缘散,再无牵挂之理,亦无念想之事,赵公子,你好自为之,是生是死,我们各安天命!” 言罢飞身而起,月宫仙子白衣浮动,飘廖若仙,似乎没于层云,向着郓城西南扶摇而去。 赵隶望着仙子远去的身影,心中有种莫名的滋味,不知婉儿现下可好,一想到她蛮横的音容,忽觉胸中绞痛,如万针攒刺,一口鲜血立时喷出,自此睡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宁郡主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烛影闪灼,映出了石敬瑭略带成熟气息的迷人侧脸,他仍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许婉秋灵动双眸,嘲讽道:“过了亥时便是三日期满之约,你的小白脸恐怕早已不知了去向,婉儿姑娘不会还在心心念念的等着他罢?” 许婉秋双手双脚被绳索束缚,整个人躺在软榻之上,仅能小小的做以舒展,她黛眉如画,一双流盼生辉的眸子黑白分明,荡漾着令人迷醉的风韵,解释道:“从郓州赶到兖州,再从兖州返回郓州,三日如何能够?即便快马加鞭,也会显得疲惫而匆忙,石都头为何会对赵公子的行程如此挂怀,甚至锱铢必较,难道你打从心底在害怕什么吗?” “害怕?世间还没有什么会令石某感到恐惧,若说害怕,定是怕他不来,难免伤了婉儿期盼之心!”石敬瑭姿容既好,神色亦佳,他邪邪一笑,接着道:“小白脸在琉璃馆一纵即逝,左射军分立两侧,即便摩拳擦掌仍是无人可挡,足见其轻功了得。对他来而言,两州之距三日足矣,何故时至今日任然未见其人?” 许婉秋神色恍惚,仿佛陷入了两难之境,她既希望赵隶如期而至,也盼着他莫来领死,着实不知所措,冷冷道:“赵公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否则决不会弃我于不顾,何况我并不希望他孤身前来,一切正如我意!” “婉儿姑娘何必自欺欺人?”石敬瑭摇首道:“你当真是如此想法?显然是心口不一!小白脸贪生怕死,分明生就一副薄情皮相,定是有人对他投怀送抱,恐怕早已将你抛之脑后,乐不思蜀了。不过石某不得不承认,小白脸确实比我生得俊朗,甚至可以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容颜只是一时的色相,我想这点你比谁都清楚,石某也算是仪表堂堂,对你死心塌地,难道你真的视而不见吗?” 许婉秋双眉紧蹙,面色显得极是难看,怒道:“休得胡言乱语!亥时未过,你又急个什么,难道石都头就这么渴望死于鸿羽剑下?” “鸿羽?你是说小白脸手中软剑就是古剑鸿羽?”石敬瑭双目徒睁,立时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愕然之色,“不……不可能,鸿羽早已沉海,又岂会存于世间?” “怎么,你一个番邦异族也会了解中原兵器?”许婉秋仙髻无饰,只是简单的由白纱绾起,散发出一种孤傲的气质,这已经是她作为女子最为华贵的装扮,正色道:“没错,鸿羽虽然沉海,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银匣中封印的并非剑身,而是剑鞘。赵公子家学渊源,历代守护神剑,鸿羽青冥历经千载,却仍是旷古奇珍!” 石敬瑭面露不屑之色,笑道:“鸿羽青冥石某略有耳闻,相传罗刹死后与剑合葬,青冥自此销匿于江湖,只是想不到鸿羽竟然会落在小白脸的手中,真是暴殄天物!可石某并未觉得此剑有何不同之处,想来江湖传说必是危言耸听,区区软铁怎配与我手中赤霄相提并论?” 他拔出腰间佩剑,赤霄剑格处饰有七彩宝珠,当中镶嵌着九华古玉,剑身赤红,隐隐刻有异兽图腾,他将古剑展示给许婉秋,邪笑道:“此剑乃汉高祖刘邦斩蛇所用之剑,剑长三尺,削铁如泥,随我征战多年,无往不利,鸿羽岂有此等锋芒?” 许婉秋不屑一顾,刻意激怒于他,笑道:“赤霄固然是把绝世之剑,但与鸿羽相比,较之甚远!世间能以软剑为兵者,屈指可数,即便有人得到鸿羽,亦是发挥不出古剑威力的万分之一,赵公子的武艺并非上乘,所以石都头没有发现鸿羽的骇人之处也属平常,却又何必拿此废铁妄加比拟,尽是无稽之谈!” 石敬瑭怒不可遏,竟是将赤霄插于婉儿身侧,剑芒炙热无比,仿佛一条赤色巨龙在耳边吞云吐雾。 他整个人伏在榻前,双手握紧婉儿香肩,怒道:“石某在你心中当真如此不济?你看清楚,赤霄剑刃之下不知陨落了多少亡魂,梁军皆是闻风而丧胆,何来废铁之说?” “是的,你就是一无是处,即便赤霄杀了再多的人,它在我眼中仍然是块废铁,甚至连废铁都不如!你可知道长剑乃百兵之君,并非杀人利器,落霞庄素以古剑闻名天下,江湖中绝无二人能比本姑娘更懂何谓剑中之意!”许婉秋没有想到石敬瑭竟会如此激动,只觉得肩膀快被握得裂开,直痛得香气频喘,怒道:“快……快放开我,你弄痛我了!” 许婉秋话音未落,斋门蓦地敞开,一个婀娜身影快步走了进来,石敬瑭不由得一惊,他知道在左射军与鸦军之中,能够做到无人通禀而随意出入蓼风斋者,除了总管李嗣源外,便只有那个霸道蛮横的小郡主了。 但见此人身穿粉红色绣花罗衫,下着湖蓝百褶长裙,月光映在她瓜子型的小脸上,使得两腮润色得像极了初绽的琼花,她脖子上带有一条精致项链,隐隐约约透出紫色光泽,显然价值不菲,为其增添了些许贵气,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嗣源第三女永宁郡主,李紫瑶。 她二话不说便将石敬瑭从床榻上踢了起来,伸手捏住石敬瑭的耳朵扭转一圈,动作十分娴熟,许婉秋借着烛光可以清楚的看到郡主手腕处带有乳白色玉镯,温润的羊脂白玉散发出一种顽皮而倔强的光辉。 李紫瑶气得胸脯连连起伏,怒骂道:“石敬瑭你这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竟然背着本郡主将俘虏带到房中,你眼中还有没有军纪,还有没有瑶儿了?竟然被我捉奸在床,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石敬瑭双膝跪地,面对着永宁郡主哪里还敢还手,直痛得五官扭曲,英姿顿无,大呼道:“石某与婉儿清清白白,郡主莫要误会!” “婉儿?叫得这般亲昵,本郡主若是晚进来一步,你和她是不是就要洞房花烛了?”永宁郡主长发及腰,额前挂垂着一串白色与粉色相间的嵌花发链,和她一身的浅素装扮相得益彰,怒道:“速速将这个贱人放了,若再让本郡主见到她,我便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双头魅影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永宁郡主自小在军营中长大,终日里随军奔波而不辞劳苦,只为了常伴总管左右,所以李嗣源对其宠爱有加。她虽然武艺平平,但舞刀弄枪已是家常便饭,这就塑造了她霸道蛮横的个性。 其性情刚烈,常与军士切磋,好勇斗狠,即便军中精锐亦不敢胜其分毫,皆是避而远之,生怕得罪于她,或是免受皮肉之苦,她这一身的男子气,与许婉秋倒是有几分神似之处。 永宁郡主正值韶龄,和平常女子一般情窦初开,对石敬瑭芳心暗许,是故每每刁难于他,并扬言非他不嫁,此事闹得满城风雨,着实令石敬瑭苦恼至极。 寒夜糜深,却全无睡意,永宁郡主便在李府中闲逛,鬼使神差的走进了蓼风斋,无意撞见石敬瑭与婉儿的“丑事”,哪里还能安耐得住,便不由分说的冲了进来,恨不得立时将二人凌迟处死。 石敬瑭双手扶住扭曲的左耳,生怕被永宁郡主硬生生的撕扯下来,遂央求道:“郡主消消气,石某的耳朵再也吃不消您这般摧残,我……我现在就将她赶出李府,今生今世绝不与其相见,这样可以了罢?” 永宁郡主微微颔首,神色间带有赞许之意,笑道:“都头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瑶儿便不再追究此事,但你可知道本郡主没让你亲手杀了这个贱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望你莫要食言,否则明日瑶儿便告诉爹爹你欺负于我,让你立刻迎娶本郡主过门,喜宴就在李府中置办了!” 她松开双指,玩味的看着石敬瑭惊慌的俊脸,笑得花枝乱颤,接着道:“如此可好?” “郡主大可放心,石某决不食言!”石敬瑭揉搓着略微发红的耳朵缓缓起身,无奈得走到榻前,反手拔出赤霄神剑,割断了许婉秋手脚的束缚,并从腰间解下环状佩玉,小声道:“婉儿姑娘,小白脸弃你于不顾,但石某绝非无情之人!你带着这块玉佩离开郓州罢,此玉跟了石某三十个年头,军士见玉如同见我,此后鸦军与左射军都不会为难于你,若是有朝一日想念石某,我定会在左射军中随时恭候姑娘大驾!” 许婉秋翻身下床,将玉佩垂于腰间,笑道:“除非天地倒悬,否则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石都头真的是多虑了!” 她侧过身去,临行前没有再多看石敬瑭一眼,只是默默的走到李紫瑶身旁,附耳小声道:“你的这位心上人对本姑娘图谋不轨,郡主最好替我认认真真的教训他一番,岂能轻易放过此等负心之人?男人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须得让他长了记性,绝对轻饶不得!” 许婉秋直起身来,拱手道:“婉儿先行谢过郡主的不杀之恩,我们自此别过,希望莫再相见!” 她扬长而去,单薄的身子湮没于晚风之中,蓼风斋的门吱呀声响,隐约可见院中逡巡的重甲军士,仿佛一条条墨色急流,绕着李府湍流不息。 永宁郡主见婉儿走远,面色立时沉了下来,试探得问道:“我若是让你亲手杀了她,你会这样做吗?” 石敬瑭略微迟疑,敷衍道:“会,当然会,郡主金口玉言,石某怎敢违抗?” 白皙的脸上闪过一抹杀气,永宁郡主冷哼一声,怒道:“好你个狗奴才,诸如此类问题不是应该立刻回答吗?你……你居然犹豫了片刻,还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本郡主怎么调教于你!” 她嬉笑着将石敬瑭按在软榻之上,拳头巴掌夹杂着狂野的笑声密如雨下,而后由腰间掏出绕指花蟒鞭,双手在鞭纹上摸索着,眼中流露出既似同情又似兴奋的状态,邪笑道:“我的小瑭瑭,你真是让我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是生是死全看你如何表现了!” 只听得蓼风斋中响起石都头的各种哀求之音,门外鸦军不禁停下脚步,皆是面面相觑,但见郡主花轿停在门前,便立时心领神会,纷纷报以邪邪一笑,一人道:“石都头真是可怜,难怪会对落霞庄的小妮子如此死心塌地!” 夜色静谧,雪月银华仿佛轻盈薄纱混合着夜的旋律,缓缓自空中飘落,似乎到处都有凄切的虫鸣之音,血腥之气与焚城的滚滚浓烟交织成一张恐惧的大网,将所有凄清与无助笼罩其中。 许婉秋白袍胜雪,不染纤尘,就连月光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树影,她解去头上三尺白纱,青丝一泻若水,并将后脑的长发向前收拢,只是胡乱的盘了个男子发髻,整个人竟似变了副模样。 月色之下许婉秋俊逸非凡,晚风习习迎袖,纤白玉手挥舞流光金扇,她嘴角轻钩,美目莹洁似水,未语先含三分俊意,端的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 她穿过蓼风斋的厢庑游廊,四周悉皆小巧别致,不似琉璃馆的轩峻壮丽,院中随处可见树木山石,鸦军与左射军穿梭其间,竟真的无人拦阻,甚至问也不问,全然如空气一般。 她抚摸着腰间佩玉,心下暗道:“看来石敬瑭并非戏言,确也是个痴情之人,可惜你我立场不同,何况我早已心有所属,不论赵隶待我如何,我亦不会爱上他国之人!” 几经周转,方才出了院门,忽见左手边低矮白墙下忽开一隙,滚滚清泉灌入梨园之内,再往上瞧,半空中赫然倒吊着某种不知名的生物,星月之下难辨其面目,隐约可见一身两首,缓缓于风中摇曳,诡谲异常! 许婉秋不禁一怔,这个双头魅影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见此物衣裳褴褛,体态瘦削,双头低垂而下,细面莹然有光,单从剪影很难分辨是人是鬼,但她可以确定,此物定是在哪见过! 素履轻点,许婉秋飞身绕过黑瓦白墙,缓缓落入梨园之中,未待回神,阵阵恶臭蓦地袭来,不由得令她掩住鼻息。 她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原来梨园被军士悉心打扫过,大理石路面水渍未祛,但鲜血肉与沫仍是刷洗不尽,带有斑驳的惊惧之意,刺激着婉儿所有的感官。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冤家路窄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梨园内光线晦暗,鸦军正逡巡间忽见墙外白影一闪,不偏不倚得飘于回廊之侧,便纷纷围聚而来,乌黑战甲比肩接踵,手中长枪林立,密集若墙,借着飘渺月华闪出惴寒之辉,不由分说的将婉儿困于长兵中心。 一人眼疾心快,瞥到许婉秋腰间清寒古玉,立时身子一震,赔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都头的女人,幸会幸会,姑娘即便换了男装仍然是一副美人坯子,哥几个都散了罢,这位是左射军未来的石夫人,你我断然迁罪不得!” 许婉秋轻摇折扇,金丝勾勒的江山万里熠熠生辉,衬出一派轩昂气宇,她以扇骨拨开利刃,不解道:“乱说些什么,谁又是石夫人?既然你声称本公子为自己人,那你可否告之圆木上倒吊的是何许人也?” “这……这个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此人是朝中贵族,当今圣上的秘旨钦差,但我料定多半是滥竽充数,怎会有人年纪轻轻便已位居高官,简直无有天理!”那人收了兵刃,向前略微欠身,显得极是恭顺。 许婉秋强忍笑意,遥指圆木上一身秽物似人非人的诡异暗影,不禁问道:“你说他是晋国贵族,既是高官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这也是小人不敢苟同之处,所以对其身份持有怀疑态度,只是他与副都头有过八拜之交,却也不由得不信!”那人表情冗杂,尴尬的道:“姑娘有所不知,圣上乃李氏正统,其在位期间北却契丹、南击朱梁、东灭桀燕、西服岐秦,早已成就一方霸业,并改国号为唐,姑娘莫再提及前朝旧历,难免触犯天威!” 许婉秋敷衍着应允,猝尔绕过众人,走上复建如初的露台一隅,但见脚下满是呕吐秽物,三根圆木矗立其间,当中一人衣衫残破,倒吊而下,周身遍布着鲜血和淤泥,一侧挂着腐烂人首,一侧细碎的刘海盖垂下来,却遮掩不住他凛冽而桀骜的双眸,高挺的鼻梁下两瓣噙着不羁的薄唇微微开阖,似乎多日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枯干得直若树皮一般。 许婉秋心下一凚,她手腕反转,紫金折扇顺势合拢,负于身后,惊道:“小淫贼?你小子居然还没死,怎么阴魂不散的哪里都能遇到你?” 小陌神色恍惚,整个人倒吊而下,竟似瘦了一圈,三日来他食不果腹,入口之物未待消化尽是呕吐而出,甚至周身骨节都快寸寸分离,简直摧残得不成人形。 此时他双目微睁,依稀可见梨园灯火俱灭,身下乌甲密集如云,人头攒动间似乎都在怔怔得望着自己,当中立有一人,细看之下甚为面熟,窈窕的身形显然女扮男装。 此人白衣胜雪,容色无双,小陌立时来了精神,急道:“臭婆娘?你不是和小白脸跑了吗,怎么还在郓州?” 许婉秋傲眉紧蹙,似乎仍在记挂着赵隶安危,缓缓道:“这个说来话长!” “你可真是我的好老婆,为何每次见到相公我都似遇到了仇家一般?”小陌眉开眼笑,全然忘记了身处何方。 许婉秋下颌微微扬起,双眸璀璨如星,怒骂道:“还真是个下三滥的地痞无赖,谁又是你的好老婆?臭不要脸的小淫贼,休得胡言乱语!本以为你已经死在了琉璃馆,没想到你尚在人世,不过还好上苍有眼,让你落得这幅田地,也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小陌连连摇首,叹道:“好个没良心的,还真是人心不古,家门不幸啊!娘子心心念念着小白脸,完全无视了你的好相公,老子现下能活着都是奇迹,没想到还能如愿见你一面,真是死了也值得!不过说来也巧,为何老子每次遇见你都是饿着肚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前世有缘?” 许婉秋讥讽道:“没错,前世你定然是本公子饲养的一条赖皮狗,由于仆从懒惰饿死了你这个小畜生,今生你便化身为人,变着花样的来寻我复仇,也真是亏了你的这份执着!” 小陌坏笑着调侃道:“狗也好,人也罢,能陪在大老婆身边,做鬼也值得!”一语未毕,猝尔红芒由空中斩下,小陌只觉得有风袭过,脚上长索立时崩断,他闷哼一声,整个人直砸而下,许婉秋未及躲闪,竟被撞个满怀。 两人翻身跌倒,口唇相触,一上一下的叠在一起滚落露台,许婉秋不由得身子一震,连忙将嘴唇侧向一边,极其厌恶的吐着口水,怒道:“小淫贼,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快给我滚开,这……这满身的秽物,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许婉秋素有洁癖,连忙避开了小陌肮脏俊面,却看到一颗腐烂人首紧贴在自己鼻端,长发显得凌乱而油腻,满面蛆虫白花花的堆叠在一起,蠕动着,啃食着,散发出阵阵恶臭。 婉儿吓得花容失色,说话竟是带了哭腔,“这……这都是些什么?你带着个人头做甚,快点给我起来,你压死我了!” 小陌仿佛一条巨型鲤鱼,上下左右的挺了挺身,最终仍是瘫软下去,无奈的道:“老子被捆的如粽子一般,如何个让法,反倒你这臭婆娘有手有脚的为何不躲?分明是你硬生生的把嘴凑将过来,竟然在这里倒打一耙,速速还我清白!” 许婉秋推开小陌,踉跄着站起,怒道:“真是无耻之徒,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反咬我一口,你……你还是人吗?本公子今日非杀了你不可,剥皮抽筋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紫金折扇蓦地撑开,金叶呈弧形铺陈,她挽以手花,向着小陌咽喉直刺而来。 “妹妹快些住手,这个小滑头你还伤他不得!”声音妖冶至极,缓缓由夜空飘落,只见水蓝色绸裙随风漫舞,三娘桃面粉白,口上朱砂一点,身段窈窕若水,姿色风韵犹存,她怀中兀自蜷缩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其面部扁平,鼻眼一线,正憨憨得望着许婉秋毛茸茸的扇穗,晶莹的双瞳直要滴出水来。 许婉秋本亦不愿伤及小陌性命,只是吓他一吓,以填胸中愤慨,此时愕然举头,面上又惊又喜,高声道:“姐姐,怎么是你?” 第一百二十章 碧落黄泉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三娘仿佛从夜幕中凭空生出,转身之际纱衣鼓荡而起,飘飘然绸裙逶地,素履轻点,稳稳的落于露台之上,她身姿丰腴却不乏窈窕曲线,媚笑道:“婉儿妹子,近日可好?” “城外火光潋滟,婉儿还在担心姐姐的安危,没想到却在晋军集聚之所遇到了姐姐,更没想到的是,姐姐的武艺竟然这般了得,真是深藏不露,恐怕此等轻功当世已属罕见!”许婉秋见到“故人”前来,显得极为欣喜,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一颦一笑落落而大方,“不知姐姐为何到此,难不成是专程来看望妹妹?” “说来惭愧,三日前姐姐早已发现鸦军动向,明知李嗣源会夜袭琉璃馆,本应前去相助妹妹,只惜姐姐有重任在身,不得不一忍再忍,何况以我一己之力,也是无法挽回郓城颓势!”蝉鬓轻薄,垂于琉璃颈项之间,三娘长袖掩面,扭捏中媚意天成,她看着小陌肮脏的背影,笑道:“姐姐并不知道妹妹会在李府之中,今夜此来只是要带走一人,一个自以为是,终日油嘴滑舌的小鬼头,既然遇到了妹妹,我们便一并离开!” 小陌双手双脚仍是被绳索捆束着,就这样瘫在大理石铺就的路面上,已是动也不动,只能背朝露台难以转头,但从音色仍可辨认来人身份,她见许婉秋称呼此人为姐姐,已然料定来人必是醉云阁的老板娘,六扇门的金牌密探,不禁心下暗道:“我在醉云阁的枯井中曾经说过,找到公主后再杀老子不迟,难道三娘是来此找我晦气吗?若是这般,老子岂不是非死不可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姑且先应付几句,探探虚实,没准尚有一线生机!”嘴上却道:“老板娘万福金安,小的托您的洪福,至少还有口气在,不知三娘可否找到银锁的主人?” 三娘凤眼微眯,媚笑道:“算你小子聪明,以假乱真引蛇出洞之计用的奇巧,人是已经找到了没错,但她性情古怪,极是偏激,说是见不到你誓死不肯离开郓州,我也是拿她没有办法,就只能四处找寻于你,幸亏你小子挂得甚高,否则这偌大的郓州,着实让我好找!” 小陌仿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的茫然之色,不解道:“她……她要见我,开什么玩笑?银锁之主又怎会认得老子?”小陌心下暗道:“兰桂坊中能叫出老子名讳的屈指可数,除了死去的幽鸾,便只剩下那个无脑的千尘了,难道她就是乐平公主?这怎么可能,如她这般粗鄙之人若是大唐公主的话,那……那老子都能是大唐皇子了!不管是哪个疯婆子指名道姓的要见我,至少证明老板娘不是来杀我的,看来老子的小命算是保住了!”他心下大喜,遂高声道:“姑奶奶,你就是我的神啊,救……救命啊!” 小陌这一声嘶吼端地是平地惊雷,鸦军不由得身子一震,方才回神,当中一人放了火信旗花,火束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暴起阵阵金芒,梨园外脚步阵阵,大军蓦地碾压而至。 三娘俯身松开左臂,小胖翻滚着肥胖之躯趴在了露台之上,慵懒的隆起后脊,伸了个沉沉的懒腰,并憨叫几声,向着婉儿的方向缓缓踱去,走得闲庭信步,它又哪里知道四周弥漫着数千鸦军凛冽的杀气。 许婉秋连忙将它抱在怀中,看到它夜空般的黑瞳似乎滢满了泪光,小声道:“那日潜入兰桂坊中,带着你多有不便,不得已将你留在了醉云阁中,但见城中火起,商铺尽毁,我还着实担心了一番,没想到姐姐竟然把你也一并带来了!” 三娘浓妆艳抹,散发着成熟女人独有的气息,笑道:“小胖是姐姐送给你的礼物,日后可不许再让它独处,再让它伤心,希望你看到它的时候也能想到姐姐,想到郓城昔日的模样!” 一语未毕,千种兵刃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声势之浩大,直若山洪暴发,三娘盯着如星刃芒,双手缓缓伸出,一股戾气从她手掌间蔓延开来,刹那包裹住全身,只见两把利刃突兀而出,刃芒犀利,分握两手,左手碧落,右手黄泉,双剑散发出森然之气,恍如死神莅临! 左手碧落,乃是东方的第一重天,剑宽一尺三寸,青色的剑面光洁若水,直照人心。 上有九重之天,下有黄泉之境,右手黄泉乃灵魂所聚之器,剑长四尺八寸,其上印有金黄龙图,丹睛熠熠,栩栩如生,剑身隐隐透出慑人戾气,凶险异常,使人望而生畏,背脊发麻,不由得感到了源自心底的恐惧。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如此双剑,未战而怯敌! “婉儿妹子,照看好小滑头,莫要让人伤他分毫,等三娘退了前军,自会带你离去!”她高喝一声,琼音响彻天地,霸气中带有阴柔之美,即便身在战阵之中,也会令人酥麻入骨。 她双手紧握碧落黄泉,身体扶摇而去,但见道道血光明暗交替,残肢断体翻飞如絮,霎时间哀嚎片片,血溅当空。 鸦军不畏生死,喊杀声盖过了一切的战栗,凛冽的杀伐之气顿时化为无数戾念,贯穿了整个梨园。 “知道什么是黄泉之境吗?”三娘如在梦中呓语,“莫要以为梁军无人,即便李嗣源当真杀入开封,羽林卫与六扇门足以令其有去无回!” 青、黄双剑刃芒大盛,残兵利器于空中节节粉碎,似乎有股力量直达灵魂深处,摧残着死亡的最后一层防线。 三娘挥舞双剑,碧落黄泉如割风断雨,瞬息之间斩开一片空挡,直达园门彼端,血雨漫天而下。 这是一条铺满鲜血的黄泉之路,此路之上无有生者,甚至连尸体也看不到分毫,这便是三娘口中的黄泉之境,但令她极为讶异的是,黄泉彼端竟然立有一人。 此人乌甲傍身,雄躯笔挺而修长,森白的肌肤仿佛九幽厉鬼,刀削的剑眉微微上扬,给人以凉薄之感,众人不禁侧目而视,究竟何人能够立于黄泉? 第一百三十章 天宫倒影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焚城大火接连数日,无情的将毕生繁华堕为虚空,郓城百姓死的死降的降,使得本就荒芜的街道,变得更加凄清。 滚滚浓烟聚集一处,在郓州上空形成了夜幕般的黑云,时刻笼罩着这座被鲜血浇灌过的古城,此时万落屋舍已无可燃之物,放眼望去一片焦黑,城内火势骤减,而梨园却是火光通天。 李嗣源缓缓举起左手,掌呈弓状,遂将雨水托在其中,他反复的打量着,不解道:“水质浑浊,且略显粘稠,应是满城飞灰沾染之故,实是平常的紧,老夫并未发现有何不同之处。” 梨园中充斥着枯木的哔啵声和夜雨淅淅沥沥的低吟声,仿佛上苍早已为世人敲响了末世的警钟,震撼着每一个残喘的生灵。 李嗣源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惨叫声不绝于耳,他愕然回首,但见鸦军乱作一团,黑盔重甲被火蛇缠绕,此时愈演愈烈,宛若贪婪的恶魔,吞食着所有卑微的灵魂,“这是何故,为什么雨水不能扑灭赤霄冥火,江捕头,你在雨中做了什么手脚?” 许婉秋躲在小陌身后,那双水亮双眸瞥了火中一眼,她看到鸦军无人恋战的开始疯狂窜逃,最终难免葬身火海,甚至郓城暗淡下来的火势,也开始死灰复燃,整个郓州恍如人间炼狱一般,炙热的温度不断攀升。 她心中不忍,颤着声音道:“方才赤霄觉醒,剑气引燃了虚空,现下李嗣源并未出手,怎么火势不减反增?” “这有什么稀奇,因为这根本就不是雨水!”小陌分开额前垂发,一张细面涂满了淤泥和鲜血,使得他五官模糊难辨,但凭着分明的轮廓,俊秀的容貌仍是依稀可见。 “胡说什么,从天上落下的怎么可能不是雨水?”许婉秋以扇掩面,黑亮的双瞳忽然亮了起来,衬托得愈发沉鱼落雁。 “这你可就说错了,臭婆娘即便穿了男装,也掩饰不了你是女子的事实,那从天上落下的,固然也可以不是雨水。”小陌显得极为镇定,似乎早已看穿了一切,他坏笑道:“你可有闻到什么异样的味道?” 许婉秋挥舞折扇缓送清风,举手投足间无不展现轻盈之美,她深吸一口气,猝尔连连咳嗽,怒道:“你这小鬼头,是在耍我吗?满院的血腥气,有什么好闻的?” “这正是江一燕的高明之处,他利用梨园的血腥气掩盖住雨水独特的气息,因为这并非什么无根之水,而是六扇门悉心萃取的松脂和鱼油!”小陌谜一样的神色中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注视着江一燕修长的身影,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鱼油?”许婉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朱唇轻启,宛如淡梅初绽,未见奢华却有恬静怡然之色,“鱼油怎会出现在空中?” “没错,正是鱼油!”小陌指了指翻腾的流云,接着道:“臭婆娘看看天上,难道不觉得今夜的星河过于璀璨吗?” 晦暗的夜空墨云如雾,半遮半掩的欲迎还羞,不觉中遮挡住大半的视线,许婉秋定睛望去,茫茫云海间赫然亮起了“万家灯火”,仿佛海市蜃楼一般,将平地的繁华移到了百丈高空,许婉秋看得糊涂,追问道:“那……那是什么,难不成是天宫的倒影?” 江一燕大笑道:“小兄弟果然心细如丝,难怪三娘这般喜爱于你,你说的没错,空中漂浮的正是松脂竹灯。” 松脂竹灯一曰孔明灯,相传诸葛亮被困平阳时,无法派兵出城求救,孔明只得算准风向,制作了能够飘浮的红色灯笼,并系上求救讯息,终而脱险。 小陌摇头晃脑,很是自得其乐,解释道:“我猜六扇门是以竹篾扎成方架,架上糊以红纸,做得如灯笼一般,底盘放置松脂鱼油,可供燃烧,灯架凭借热流得以升空,但唯一不同的是,鱼油并非液态,而是固态,并且盛放的器皿下必然开有小孔,上层松脂燃烧起来,就会使得底部冰冻的鱼油开始融化,缓缓从小孔中滴落,便会形成你所看到的雨水,这夜雨甚集,少说也有千盏红灯,可见六扇门必有大军在侧,咱们两个算是有救了!” 江一燕虽怒时而若笑,嗔视而怀情,他看了看三娘羸弱之躯,面上流露出关切的神色,而后意味深长的望向李嗣源,拱手道:“李总管,两招已过,三娘仍是完好的站在这里,你要履行承诺,还不放我四人离去!” 三娘不觉好笑,随声附和道:“李总管执掌天下兵马,身份何等尊崇,又岂会言而无信,江老弟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陌拔起玄铁重剑,负于身后,他心下暗道:“你爷爷的,这么无赖的话居然也能说得出口,果然和老子志同道合!” 不嗔撑地,李从珂双膝受损,这口晦气如何吞咽得下,他将不满尽数写在脸上,眼中不时的闪过一丝鄙夷,他转头望着李嗣源,高声道:“江一燕断章取义,玩的是文字游戏,总管大人千万不可一时冲动放其离去,四大神捕乃是烫手的山芋,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李嗣源略微沉思,似乎想到了什么,怒道:“江捕头,你刻意用铁树梨花冰冻赤霄,原来是为了引出炼狱火海,于其强盛之时以鱼油烧我府宅,焚我千军,果然手段高明!可是鱼油落点不定,郓州必会沦为火海,你又如何逃得出去?真是枉称天下第一聪明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梁气数已尽,你何苦做着无谓挣扎?” “江某自有方法可以离去,世间还无人能够阻我去路,毋须总管挂怀!”百蝶穿花长袍沾染了几许油光,江一燕神态甚是潇洒,他随手拂去发间油渍,一张玉面英气逼人,“江某从小跟了尚书大人,常常与友人把盏言欢,散漫得惯了,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查尽天下冤案,为百姓平反昭雪,刑部尚书知人善任,对我与风满楼颇为赏识,我愿足矣,至于江山更替,自有其定数,非我等力所能及,江某胸无大志,让李总管见笑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星海烟墙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贤弟,你乃当今天子的心腹之人,又怎会与六扇门牵扯不清?这究竟是何道理,愚兄希望听到你合理的解释!”五虎断魂枪平举当胸,安重诲怔怔的望着小陌的方向,一张铁面阴云密布。 “兄长是在质问小弟吗,怎么每个人都以为老子与六扇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驮着什么佛的死胖子恨不得弄死老子,而这个九尾妖婆也未必安得什么好心!”在鱼油的浸润下,小陌的脸上闪动着诡异的光泽,他看着江一燕傲立“雨中”的颀长身姿,感受到一丝丝的笃定,和那难以名状的必胜决心。 他心下暗道:“万火流星江一燕面对李嗣源居然面不改色,想来必有过人之处,他既然能将松脂竹灯变为降‘雨’的工具,无形中抢了龙王的差事,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常听疯瞎子提及六扇门的江湖逸事,其中风满楼与江一燕的传闻居多,老子本以为他疯言疯语的,没想到确有其人。他曾说风满楼冷血无情,忠义无双,但却拘泥于宗教礼法,不会变通,即便天子有过,也会一查到底!而江一燕风流倜傥,偏偏生得多情,行事作风天马行空,令人难以揣度,两个人一正一邪,仿佛两个极端,却共处于三法司衙。一个是大梁的铁面判官,一个是游走在历法与人情的官场浪子,在朝中地位难分伯仲。相传有起死回生之能的鬼医孙迁楚,和窥测天机的癫狂相士冯道,也就是瀛州景城百姓时常挂在嘴边的长乐老人,与其皆是忘年之交,而鬼医的孙女对江一燕更是念念不忘,早就默许终身,中原五绝琴、医、鬼、妪、相,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便又给江一燕填了些许神秘的色彩,如今见其临危不乱,料他必有全身而退的绝妙法门,老子无需担心什么,看来是时候与安重诲道出实情了。” 心念及此,不由得带了三分笑意,他高声喝道:“老子自生下来就是大梁百姓,从未到过太原,根本不识得谁是李存勖,又怎会是天子门人?一切都是小弟戏言尔,只是为了在乱军之中保住性命,但小弟很是欣赏兄长的英雄气概,您重情重义,为了搭救于我不惜得罪主子,是条汉子,这个朋友老子交定了!你我既然拜了天地,许过誓言,那安兄永远都是我的好大哥,兄长有何差遣,小弟万死不辞,而我相信小弟有难,大哥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这……这个……”安重诲双目游离,似乎做着艰难的抉择,他已经猜到小陌并非什么晋国官僚,但万万没想到小陌竟然真的是个无权无势的一介布衣,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爽快的承认他的身份,并声称与自己是过命的交情,是最要好的兄弟,如果不能冰释前嫌,却又显得自己度量不够,正在犹豫间,忽见李嗣源的面色极为难看,他心下一凚,厉声喝道:“莫要痴人说梦,所谓道不同不足与谋,安某看在你我结拜一场,姑且留你性命,但绝不会放任其他三人轻易离去,鸦军阵中,其容尔等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不论兄长认不认小弟,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大哥,只要兄长一句话,小弟甘心留下与大老婆同生共死,绝无半句怨言!”小陌明知六扇门有大军在侧,是故有此一说,他又哪里舍得就此见了阎王?当他说到“大老婆”的时候,刻意瞥向石敬瑭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颇有挑衅之意。 他一方面是说予安重诲听之,企图感化这个立场不明之人,一方面是说予石敬瑭听之,话语中亮明自己与婉儿的关系,仿佛在说许婉秋名花有主,而另一方面是说予自己身后的金扇“公子”听之,希望能令她感动一番,只可惜婉儿早已将三娘搀扶起来,嘘寒问暖间颇显亲昵,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一般。 “贤弟能如此以怨报德,愚兄真是惭愧!今日之事我便不再干预,你好自为之!”安重诲双眉紧蹙,他不敢看向李嗣源的惺忪睡眼,只是单膝跪在地上,拱手道:“忠义自古难全,总管大人,末将有苦难言,恕我先行告退!”言罢,提枪而去,双靴踏在火中,渐渐的隐遁于浓烟之后。 额前长发仿佛上好的丝绸般光滑顺垂,鱼油沿着青丝流淌在脸上,勾勒出下颌的形状与绝美的五官,小陌在心中盘算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何况还是李嗣源麾下的五虎上将?虽然安重诲与我有结拜之义,但老子并非李儒,自然不会与其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厮比老子大上许多,若是一起死了,老子岂不是吃了大亏?不过话又说回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老子的老子姓甚名谁,一个无名无姓之人又怎能与他人结拜,说来也是尴尬!” 他看着李嗣源被安重诲气得发紫的面庞,见其浑身抖个不停,却仍在强装镇定,遂调侃道:“李总管,您能有如此重情重义的裨将,还真是三生有幸!” “说的不错,如安都头这般跨越种族、跨越国界的凛然大义,还真是吾辈楷模!”江一燕双目斜飞,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意,他似乎早已想好了抽身之计,只见长袖浮动,立时洒落了弹丸无数,镂空的铜丸雕工精美,散发出熠熠金芒,仿佛漫天星雨,夺人眼目。 弹丸随着剧烈的旋转从镂空的花纹中溢出了万千黄磷,黄磷金灿灿的,如黄沙狂卷而来,鸦军未带反应,粉尘便随着热浪飘入火中。 火舌狰狞,直窜向云霄,只听得声声巨响,弹丸依次爆裂开来,黄磷就这样被抛散在空中,一遇到空气自行燃烧起来,并不断生出滚滚浓烟。 数以万计的弹丸齐齐爆裂,无形中构成了道道烟墙,遮挡住众人视线,可谓是一叶障目,恐难知秋! “星海烟墙?”李嗣源大笑道:“老夫以为天下第一聪明人会想出何等脱身妙计,江捕头不会以为凭此飘渺之物就能逃出郓城火海,还真是痴人说梦!别忘了李府尚有数千精兵,区区松脂鱼油,岂能燃尽钢盔重甲?” 第一百三十二章 捆仙索 去÷小?說→網』,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去÷小?說→網』,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浓烟厚叠成障,在众人眼前滚滚升腾,霎时与空濛“雨”雾融为一体,仿佛为梨园的杀戮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帷幔。 “纱幔”轻卷,遮挡住众生视线,恐惧便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无情的滋生与蔓延,直到在李府中根深蒂固,纵使烟墙飘渺无定,却依然隐天蔽月,经久不散。 “快保护总管大人和永宁郡主,莫要让六扇门趁虚而入!”鸦军一片哗然,不由得四下里张望,奈何烟墙障目,伸手难见五指,更何况是数丈开外的景象?众人拥挤在一起,兵刃相触,有的甚至透体而过,鲜血溅洒当空,不觉中又响起了阵阵哀嚎。 “慌什么?速速堵住梨园大门,不相信江一燕能带着三人如飞燕般跃出李府,只要他困在此地,注定是那瓮中之鳖!”李从珂怒不可遏,遂挥舞起双手,企图散去面前浓烟,他尝试再三,却是徒劳无功。 随着弹丸的不断爆裂,黄磷越积越多,仿佛支离破碎的灵魂,就这样飘散在空中与火中,点点亮芒叠加在一起,直欲焚天灭地! 硫磺的味道充斥着鼻端,直呛得永宁郡主眼不能睁,她双目紧闭,泪水不禁决堤而出,耳旁回荡的尽是鸦军的咒骂之音,“这……这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爷爷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格老子的,你小子扎伤我了,往后退,往后退!” 烟墙滚滚,高可擎天,由始至终给人一种压迫之感,令人难以喘息,永宁郡主抱膝蜷缩在原地,口中咳嗽连连,她凤目缱绻,寻找着石敬瑭的方向,仿佛觉得身子周围尽是长兵利刃,似乎动上半分立刻会被肢解了一般,遂高呼道:“狗奴才,你跑到哪里去了?不是说好陪在我身边吗?为何出尔反尔,瑶儿还能再相信你吗?我好害怕,好害怕啊!这里什么都看不到,眼前灰蒙蒙的,你……你到底在哪里,石敬瑭,你听到了吗?” 即便李嗣源距离永宁郡主三丈开外,但她的声音仍是颤颤巍巍的,竟是带了哭腔,她在危难关头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左射军都统石敬瑭,足见石敬瑭在永宁郡主心中的份量,也许除了他,真的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人。 “瑶儿莫怕,石某就在左近,现在就过去找你,你站在原地,最好莫要随意走动,若是鸦军手中的长兵误伤到郡主,那可就大事不妙了!”石敬瑭掩住口鼻,刻意的减缓呼吸,惊容已然占据了整张俊雅的面庞,他厉声喝道:“总管小心,江一燕行事怪异,毫无章法可循,或许这烟中蕴有剧毒,大人不可不防!” “石都头想得倒是周全,若是这烟中有毒,尔等又待如何?”宫绦随风飘摇,显得潇洒不羁,江一燕长身笔挺,渐渐隐没在浓烟之后。【愛↑去△小↓說△網wqu】 弹丸的爆裂声一声高过一声,烟墙也随着向远处蔓延开去,只听得一个声音从露台的方向缓缓飘来,“既然知道这是六扇门的星海烟墙,那最好立于原地,免得自相残杀。李总管虽然见多识广,但您还是有一件事情说错了,松脂竹灯洒落的漫天鱼油,只是为了增强火势,并非江某有心伤人。” 赤霄仍在李嗣源的手中牢牢攥握,鱼油沿着剑身滴落如帘,不知不觉已然在脚下铺就了一层殷红火毯,热焰借助风势窜得数丈之高。 李嗣源就这样立于火中,他双目血红,在烟墙中努力的睁开惺忪睡眼,不解道:“增强火势不是为了伤人,那是何故?江捕头莫要卖弄玄虚,老夫愚钝,不知此话何意?” 小陌连连躲开飞溅过来的星火,生怕沾染半分,他上蹿下跳的,显得颇为狼狈,不觉心下暗道:“老子满身鱼油,若是沾到半点火星,还不立时死在这里?你爷爷的,江一燕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真是要玩死老子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九尾妖狐还在烟墙之中,试问江一燕又怎会忍心荼毒?既然石敬瑭捕风捉影,那老子姑且吓他一吓,不信吓不死你!” 小陌坏笑道:“石都头是个聪明人,凡事一猜便中,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烟中确实有毒,中毒者半个时辰内不可催动内力,否则必然毒发身亡,三娘与婉儿早就服过解药,要不然岂能逃出李府?” “你……你是说婉儿已经离开了?”石敬瑭双眸环顾,满眼的萧索景象,浓烟滚滚,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不嗔划破虚空,李从珂大笑道:“真是信口雌黄,荣丽娘若是脱离险境,岂会留你一人在此?何况婉儿姑娘一直在蓼风斋中,怎会服过解药,真当我们是三岁孩童?” “老子有心提醒,信不信由你!”小陌摆弄着额前垂发,颇为闲适怡然,他嘴角微微扬起,刻意的提高了声调,“您说是吗,江捕头?” 江一燕会心一笑,缓缓从怀中掏出三根银索,银索与指同宽,其上鳞纹突兀,一端将小陌、许婉秋与三娘拦腰缠住,而另一端则牢牢的握在手中,他随声附和道:“小兄弟说得没错,烟墙中确实有毒,现在江某就将解药留下,诸位接好!” 他话音未落,乱军之中又暴起了阵阵躁动,只听得脚步声此起彼伏,显然经过了一阵哄抢,竟真的有人举起了双手。 “你爷爷的,什……什么鬼东西?”小陌一声惊呼,觉得银索如长蛇一般将自己缠绕而起,但见鳞纹光洁静好,隐隐有亮芒涌动,宛如云层间翻滚的银色闪电,甚至是蜿蜒的五趾巨龙。 “捆仙索?”三娘被一股巨力托举而起,仿佛失去了重心,已然将全身的力量依附在若软如绢的银索之上,她心中记挂着婉儿,小声道:“此物越挣越紧,一切顺其自然,妹妹注意脚下,莫要沾到梨园火焰,稍后不论见到什么,都要保持平衡,江一燕做事,向来铤而走险,天马行空,妹妹习惯便好!” 江一燕大手一挥,三根银索被抛向空中,遂拱手道:“李总管,我们后会有期,若是赤霄不灭,鸦军不死,我们开封再续!” 谲云漫卷,只听得呼呼风过,破空之音震耳欲聋,仿佛无数雄鹰在头顶振翅盘旋,翱于九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访观星台(中) (本文作为全文第一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真是胡言乱语,妖言惑众,既是三山妖盟的灵姝圣女,又岂会私自产子?”一张掺杂着讥讽、鄙夷的枯槁人面缓缓从人群中浮现而出,不羁的唇角微微上扬,仿佛一直带着揣度不透的笑意,此人正是朱温第三子,郢王朱友珪。 “谁不知道上清、灵宝、天师三派合在妖盟旗下,皆是拜三清的修道之人,圣女至纯至净,岂能婚配,又何来鬼胎一说?”朱友珪摇头晃脑的在心中数落着青龙的罪责,带着公子王孙独有的凌人气度,“圣女纯洁静好,乃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冷血美人儿,虽为妖体,但她的月貌花容绝不输予‘云雨巫山枉断肠’的杨玉环,江湖人人对其垂涎三尺,本王也是慕名已久,奈何无缘得见圣女真容!” “遥喜莫要胡言,且听上神说辞!”朱温挥袖呵斥,双目仍是打量着青龙变化无端的情绪。 朱温口中的遥喜,便是朱友珪的乳名,那夜朱温率军途经亳州,遂召营妓陪侍,朱温离去数月后,此女便诞下一子,朱温大喜,将朱友珪接入宫中,这便是“遥喜”二字的由来,此事不胫而走,连掖庭的宫女都知道郢王的生母是亳州营妓,朱友珪出身卑微已是人尽皆知,是故郢王注定无法继承大梁江山。 “三山妖盟的灵姝圣女与诸天教的左右追魂使玉面罗刹有染,怀胎生子亦在情理之中,江湖传言玉面罗刹为了灵姝圣女叛教归隐,帝释天何许人也,岂会让叛教者苟活?”青龙血目微肿,低垂的眼袋下蕴藏着深邃的暗影,蛇虫爬过眼睫,血目却未动半分,“三山妖盟也同样在找寻灵姝圣女,虽不至杀了圣女,屠戮鬼胎,但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朱温思忖再三,不解道:“这个婴孩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为何天降异象,这又与朕的江山有何牵连?” “灵姝圣女?玉面罗刹?一鬼一妖,竟能生儿育女,也算是奇闻一遭了……”朱友珪讥笑道,“青龙,青龙,满身的蛇虫毒蝎,也配谓之为龙?观星相面者竟敢妄称上神,真是大言不惭!” 朱友珪话音未落,一段刺耳的笑声蓦地由远及近,仿佛平地惊雷,拨动了琼华殿内所有提吊的心弦,“郢王仿佛对世间所有的私子野种都是出奇的挂心,还真是饮水思源,悲天悯人呐!”一条白练一晃而过,众人只能闻到一段香,终是难辨一剪影。 来人轻摇画扇,双履稳稳的落于军中,单从身段上判定,此人是男非女。 长剑骤然出鞘,金铁之音响彻云霄,“有刺客……保护皇上!”羽林卫呼喝着将朱温围于阵中,重甲映得通红,带着体温和杀机的炙热,而长枪剑林却森然若冰,羽林卫临危不惧,各个视死如归。 朱温连退三步,双手扶住郢王左肩才能勉强站立,白影来得突然,一时敌我难辨,纵使朱温身经百战,也难免额头结珠,显然吓出了一身冷汗,怒道:“尔乃何人?” “天上白玉京,阴阳楼五城,仙人抚虎顶,结发受长生!”来人驻足长笑,儒雅之气溢于言表,他将画扇收于腰际,就这样吟诵着诗句,字字如虎啸万壑,盖住了观星台下所有的战栗之音。 朱友珪定睛望去,火束熊燃,依稀可见此人长发未绾未束,光滑顺垂得如同上好的丝缎一般,一袭雪白的直襟长袍于风中翻飞,腰间挂垂着一块清寒古玉,墨色晕染,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上提“阴阳竂”三个雕花大字,朱友珪身子不由得一震,惊道:“白……白虎?” 戴思远看了看袁象先,二人交换了眼色,彼此心照不宣,不禁暗道:“白玉京、抚虎顶,诗中有白虎二字,正是白虎其人!阴阳竂四上神已至其二,虽不能兵戈相向,但也决不能任由宰割!”遂大手一挥,左右羽林卫立时会意,收了兵刃,但阵法未乱,仍是严防死守,生怕阴阳竂蓦然发难。 “郢王好眼力!”白虎俊面胜雪,与袍服几乎融为一体,“你我素未谋面,想不到竟能认出小神。” “放肆,还不退下!”青龙颧骨高耸突兀,衬得森然鬼面更加的瘦骨嶙峋,他缓缓走下观星台,一字一顿的道:“陛下莫慌,方才空中云气闭障,但仍能看到彗星由牵牛而出,竟是朝着凶星连珠的方位一闪即逝,彗星是除旧布新之意,而牵牛是日月五星的发起之地,象徵着历数的开端,彗星从牵牛而出,长达十六日之久,意为十六年后大梁必将改朝换代,而这个始作俑者,正是灵姝圣女诞下的十世鬼胎!” 彗星出牵牛曾出现于汉哀帝建平二年,同年六月哀帝下诏将建平二年改为太初元年,但仍是未能阻止西汉王朝的衰亡,最终王莽代汉改制,天下一统。 “陛下三思,彗星出牵牛确有江山更替的说辞,但星移斗转,变化多端,自古嫡庶相杀导致荧惑守心、星赤如血的异象也是不胜枚举的,故文献中屡见荧惑守心,人主恶之的说法,但汉安帝却无法同日而语,永初元年的那次异象正逢汉安帝登基,此后在位二十年之久,足见星象之不定也!”兵部尚书敬翔躬身谏言,一双老眼不含任何尘世的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他肤色黄褐暗沉,有斑于眼下,墨色长发垂在两肩,泛着淡淡幽光。 他见朱温对星象异术深信不疑,遂冒死谏言,接着道:“《后汉书》中有言,荧惑逆行守之,为反臣,表面上看似乎说得通,实则不通,至于彗星出牵牛,固有自身定律,并非人气、时运干扰阴阳所能致,是故天象不可尽信,怪力乱神之说祸国殃民,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非也非也,陛下常说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不信,尚书大人又何必如此呢?”白虎眼角微微上挑,朱唇轻抿,似笑而非笑,“星盘如书,识文断字者方能道破天机,世间万事万物皆可预知,非为定局,以凡人之力,无法更迭天意,若要逆天而行,需得祭天之器,以震乾坤!”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访观星台(下) (本文作为全文第一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朱温领秀升龙,外罩玄衣,通体顺垂而青黑,上纁十二章,八章在衣,四章于裳,他缓缓拔出腰间佩剑,于阵中仗剑而立,两袖自然下垂,遮挡住惴寒剑芒,摇首道:“子振所言朕又何尝不知?只是兹事体大,宁信其有,莫再多言!” 青龙将鬼面埋入黑暗的最深处,只能看到袍服不断蠕动的诡异轮廓,“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所谓天道有常,无往不复,陛下反其道而行,非为不可,亦待天时!” 似是梦呓,又似自语,声音清达入耳,却又字字锥心,朱温只觉得汗毛倒竖,听得浑浑噩噩,不知所云,颤声道:“万籁俱寂,钟磬余音,上神出言如雾,何不直言?” 青龙面色阴郁,血目中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食人漩涡,极尽所能的汲取周遭精魂,令人不寒而栗,朱温打了个寒战,转而望向白虎,不解道:“不知何为祭天之器?” “尊上所言,是要陛下静候天时,待时机成熟,天道亦可逆行。”额前长发被夜风吹起,露出了一双颜色迥异的瞳仁,一颗湛蓝若海,一颗色赤如血,白虎撑开折扇,掩住半张俊面,他邪魅一笑,猝尔刻意的压低了声线,正色道:“陛下可知鸿羽、青冥?” “鸿羽青冥”四字一出,白虎微扬的唇角逐渐被冷峻抚平,他本就面白无血,加之那一身的白衣玉带的衬托,更添森然鬼厉。 朱温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冷水由天灵盖上直接泼了下来,他感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冰寒刺骨,颤声道:“朕……朕未曾听过……” 话未出口,他便痛恨自己的懦弱,而后摩拳擦掌,还剑入鞘,不由得心下暗道:“想我戎马一生,何其骁勇,如今得了天下,却愈发的贪生怕死,朕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江山未稳,心却变小了,想来可笑!”他环顾四周,高呼道:“德明何在?博王常年随军征战,且饱读诗书,江湖轶事想必是如数家珍了!” 朱温口中的德明正是博王朱友文,此子小朱温十载,平素不苟言笑,学富五车,虽是养子,但德才兼备,骁勇善战,若论将才,乃当世一品,一度被认定是大梁储君的不二人选,所谓树大招风,锋芒毕露不见得是件好事,也许注定是其杀身之由! 墨色长发散乱的搭在前额,隐藏住哀怨的双眸,高挺的鼻梁于乱发中隆起,其下擒着一张刚毅的薄唇,博王面相不算俊美,几乎平凡得不似王孙贵胄,但其五官的契合,偏偏巧夺天工得恰到好处,给人以春风拂面,极易亲近的感觉,但那一双哀怨的双眸,总有段说不完的故事,令人充满了好奇,却又无从得知。 朱友文上前数步,朝着兵部尚书敬翔的方向拱手道:“尚书大人是金銮殿大学士,父皇要问也要先行问过子振才是。” “子振不才,博王过誉了。”敬翔身材挺秀高颀,虽略显消瘦,却是毫无老态,他拱手还礼,长发泛起的幽光将他黄褐色的皮肤映得清冷而阴郁,整个人飘逸出尘,仙风道骨一般,“江湖传说,鸿羽剑软而薄,青冥剑硬而阔,金乌坠地衍生青冥,玉兔徐生化为鸿羽,如此二剑一阴一阳,乃是江湖中的不世神兵。所谓天道相生,人道相克,二剑本是彼此相吸,但持剑之人却是彼此互逆,终无善果!” 戴思远下意识的抚摸着腰间佩剑,满面的欣羡之色,缓缓道:“欧冶子铸造的古剑冠绝华夏,其为越王勾践铸了五柄,分别是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后为楚昭王铸了三柄,其为龙渊、泰阿、工布,想来鸿羽的前身必是鱼肠,而青冥自是龙渊的化名。” “如是这般,确为绝世之器。”朱温颔首,猝尔眉头深锁,显是心事重重,复又追问道:“敢问上神,这鸿羽青冥下落为何?” “青冥剑本是诛天教的震教之宝,但玉面罗刹是帝释天的首徒,也是中原五绝之一,所以青冥剑便顺理成章的成为玉面罗刹的傍身之物。”青龙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莫名的怨念,直撞人心,“陛下请看,此时凶星正盛,彗星与之遥相辉映,玉面罗刹和灵姝圣女虽有诛天教与三山妖盟的围追堵截,但十世鬼胎必会逃过此劫,这青冥认主,非常法可逆也,是故青冥重剑得来实属不易,反观鸿羽,至今下落难明,相传早已随着银匣沉海,永不复用!” 白虎秀得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那一双勾魂摄魄的明眸骤然一亮,一蓝一赤的双瞳仿佛两个极端,令人无法逼视,邪笑道:“尊上有所不知,小神早已知道了鸿羽下落!” 纵使无情无感的木讷之人,听到此处,身子仍是一震,青龙血目圆瞪,似乎极是不满,怒道:“你……你去了卧龙峰?” 画扇微摆,墨色山水衬得一张俊面愈发的苍白而诡异,“没错,小神昨夜在卧龙峰以重金求得鸿羽下落,冯道那个老匹夫终于开了金口,八卦往生索通了阴阳,坤匣中别无他物,只有这零星笔墨……”他从怀中掏出出一块腐臭之物,但见血渍未祛,仿佛是一张刚剥下来的人兽毛皮,上提“赵博渊”三个大字,字迹模糊难辨,却是银钩铁画,笔走游龙。 朱友珪眯缝着双眼,勉强辨认,急道:“赵……赵博渊?可是赵州刺史?赵州是李熔的封地,区区一个刺史,怎敢违背圣意?父皇可下旨令其交出鸿羽,否则兵戈相见,素闻赵博渊忠君爱国,想必鸿羽唾手可得!” 青龙以指节为卦,清算着命劫凶吉,血目紧闭,似是陷入了沉思,而后剑眉微蹙,道:“陛下若能得到鸿羽,便是筑巢引凤,小神自有法门令青冥归位!冯道能知过去未来,有未卜先知之能,在江湖中位居五绝之首,此人不为朝廷所用,不可不除!”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卧龙峰(上) (上一章剩下的部分) 朱友珪眯缝着双眼,勉强辨认,急道:“赵……赵博渊?可是赵州刺史?想不到鸿羽竟然落入他的手中!赵州是李熔的封地,区区一个刺史,怎敢违背圣意?父皇可下旨令其交出鸿羽,否则兵戈相见,素闻赵博渊忠君爱国,想必鸿羽唾手可得!” 青龙以指节为卦,清算着命劫凶吉,血目紧闭,似是陷入了沉思,而后剑眉微蹙,怒道:“陛下若能得到鸿羽,便是筑巢引凤,小神自有法门令青冥归位!但冯道能知过去未来,有未卜先知之能,在江湖中位居五绝之首,此人不为朝廷所用,日后必成大梁隐患,不可不除!” 朱温颔首,遂传令神威神策军,令其兵分两路,直取郓州卧龙峰与赵州刺史府,势必诛杀冯道,斩获鸿羽,而后上了帝辇,随军远去。 (新章内容) 晦暗的苍幕下,群峰幽然若铁,暮霭随着征尘微微泛起,将群山隐于虚无。 神策军昼夜奔波,此时已是人困马乏,金铁的摩擦之音回荡在望魂崖的千沟万壑,仿佛一曲追魂,透着断肠之伤! 朱友贞不急不缓的勒紧缰绳,侧头俯瞰望魂崖下,但见崖底石笋林立,恍若刀山剑林,蔚为壮观,崖间似有腥风拂面,不知多少人骨葬于此间。 他拭去两靥风尘之露,紧紧跟在神策统军薛舒玄马后,他骑术不佳,生怕一不留神连人带马一并跌落崖下。 均王朱友贞刚过加冠之年,正是朱温与元贞皇后张惠的嫡子,此人仪容俊美,生性懦弱,喜与儒士往来,现任东京马步军指挥使,虽有官衔傍身,却从未带兵征战,如今也算大姑娘上轿,纵使满心欢喜,也难免心生畏惧。 “薛将军,这里便是冯道的隐居之所,号称九重天的卧龙峰?”朱友贞虽是身披重甲,但仍能看到两肩处纤细的轮廓,他那份来自骨子里的柔弱与稚嫩,全然不似一个习武之人。 他遥指不远处蓦然突起的一座孤峰,瞥见薛舒玄颔首相示,遂赞赏道:“卧龙峰果然超然物外,仙气十足!” “想不到王爷还有此等闲情逸致!”薛舒玄大笑道:“均王可曾听到琴音?此音由卧龙庄内传出,想必冯道正在庄内焚香抚琴,此人号称五绝之首,自比诸葛卧龙,真是不自量力,我观此人亦是欺世盗名之徒!” 朱友贞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莫名的神色,他双目纯净,毫无果决的帝王之气,仿佛生错了人家,也正因如此,才能免去步步为营的储位之争,他见薛舒玄听音发笑,不解道:“薛将军,何出此言?” “既是未卜而先知,又怎会身在庄内?神策军兵分八路,早已将卧龙峰围得水泄不通,纵使飞蛾也休想离此半步,更何况是个装神弄鬼的文弱相士?这五绝之首,言过其实尔!”薛舒玄一马当先,其后重甲密集若墙,二人谈笑间,已至主峰之侧。 此地名曰望魂崖,其崖九落,因高低无序,故有九重天一说,而这九峰中唯独卧龙主峰最为高耸笔挺,其余八峰甘当陪衬,呈环抱之势,一立万载。 薛舒玄以马鞭点数其余诸峰,依稀可见人头攒动,冷芒熠熠,遂阴测测的道:“望魂八峰皆有重兵严守,冯道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老夫倒要看看,这待宰的羔羊,其鸣何哀?” 薛舒玄左臂平举,众皆止步,神策军步履整齐划一,只听得一声闷响,而后陷入了一片沉寂,只能听得琴音飘渺,犹闻天籁。 山径虽为死寂,但尘沙未散,这便使得暮霭变得愈发的殷实浑厚,军士只觉得此处诡谲神秘,后脊正逐步发麻,沿着脊骨渗入脑髓,呼吸亦变得迟缓而沉重。 “但愿尽如将军所料,本王若能首战告捷,定会在父皇面前为将军美言!”朱友贞喜形于色,而后望向卧龙主峰,双目逐渐木讷,最终被愁容掩埋,“主峰如此险要,纵使神策雄兵数万,却又如何可攀?” 众人举目远眺,但见卧龙主峰毗邻望魂诸峰,峰顶高逾丈许,仅仅与八方神策军百步之隔,但此峰孤立而插云,恍若擎天一柱,无有依傍之位,且崖壁异常扭曲,呈螺旋状,仿佛八条墨龙扶摇直上,想来卧龙峰便是由此得名。 “无有悬梯,如何能去,非是轻功绝伦者,莫能至也!卧龙主峰正如那天外楼阁,看似触手能及,却是遥隔千里!薛将军,这可如何是好?”朱友贞满眼的错愕神色,“快……快看,那是什么?” 暮霭重重,仍能看到八颗巨岩龙头栩栩如生,竟然与峰顶平齐,就这样朝着八个不同的方位,龇牙吐舌,口中蓦地有“清泉”涌出,是时狂风肆虐,搅扰得“泉水”上升而下旋,细雨般溅落在朱友贞的金盔之上。 此水并非透明之物,不知是鲜血还是积存万载的山涧晨露,沿着金盔散落眉端,朱友贞只觉得一股股腥臭之气充斥着鼻端,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在其俯瞰仰望之余,竟是伴随着一种晕眩之感,未及反应,已是摔于马下。 “啊……”朱友贞惊恐万分,他话音未落,又是噗噗声响,八道铁索由石龙口中激射而出,铁索势如雷霆,声如怒涛,直震得山体不稳,万千碎石簌簌滚落崖下。 铁索乌黑,其上布满了淤泥锈渍,正中望魂崖的吊环后,环绕一周,复又送入石龙口中,前后仅在瞬息之间。龙口闭合,显然已将铁索固连牢靠,惊风掠过,铁索随之左右摇晃,一时间星火四溅,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响,直若地狱的哀嚎。 原来卧龙峰是以八道铁索与望魂诸峰相连,每道铁索被赋予了卦象的含义,名曰“八卦往生索”,平素收于龙口之内,每日酉时岩龙“复苏”,铁索便可自行运作。其上置办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银匣,银匣内有书简、笔墨,可将雇主询问事宜写入书简,并与汇票文牒一齐放入银匣之内,通过八卦往生索传至卧龙庄,若是询问事宜与八卦属性相符,且报酬喜人,询问之事无有不复。 “王爷小心!”神策军一哄而上,十几双手将均王搀扶而起,此处地势陡峭,加之山体的震动,若是军士晚来半分,朱友贞必会滚落崖底,摔得尸骨无存。 他收定心神,遂摇手驱散众人,颤着声音道:“本……本王无碍!”他勉强起身,而后琴音清达入耳,平淡处安静致远,高亢处铿然有力,朱友贞沉浸其中,似乎忘却了方才的狼狈之态,叹道:“此乐不疾不徐,可谓是太古之音,清冷入仙!” 朱友贞怯懦那份未知的恐惧,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蛊惑,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巅峰问道抚琴者,究竟是何等的莫测高深!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卧龙峰(中) (本文作为全文第二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均王实乃爱乐之人,在这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寄情于弦,起这远古之思,老夫生平罕见!”薛舒玄翻身下马,抚须长笑道:“若不是圣上不容此人,王爷可否愿意将其收于账下,共论天道人心?”薛舒玄话语酸涩,略有讥讽之意。 “若能如此,岂不美哉?”朱友贞侧耳聆听卧龙庄内悠扬的琴音,他朗目微熏,显得极度痴迷,“薛将军戎马一生,对用兵伐城之术融会贯通,但在音律行文上难免捉襟见肘,你终是无法体会本王的心境,不可喻之,不可喻之!” “薛某行伍出身,乃是粗鄙之人,自不比公子王孙!”神策统军薛舒玄于弓马上掠得天下,自是尚武嗤文之人,大笑道:“所谓耕当问奴,织当访婢,薛某实是不知这弦乐有何异同?此地机关重重,迷雾障眼,而又廖无人烟,多半是冯道装神弄鬼,欲摆上空城之计,企图吓退老夫的数万精兵!” “薛将军有所不知,这抚琴极是讲究,它需要一处安静的所在和一颗沉稳的内心,九重天水光云影,时闻鸟语虫鸣,正和了琴曲之意,并非有意为之。”朱友贞向前数步,来到八卦往生索前端,望魂崖就此裂开,再无可行之路,于此不远处各落诸峰隐于雾中,恍如一幅泼墨山水,时有时无。 他抚摸着黝黑铁索,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冰寒,而后细细端详,见铁索下端挂有银匣,其雕工精美,质感沉重,上书“离匣”二字,不晓得内置何物,缓缓道:“若要在此地妄动杀孽,本王实属不忍,冯道世外高人,何不招降?真是父命难违,皇命更是难抗,哎……汝之奈何?” “冯道虽是文人,却也不容小觑!”薛舒玄握紧腰间佩剑,一身重甲使得七尺之躯变得异常雄壮,“老夫听闻江湖中有这样一段传说,‘琴医鬼妪相’有通天之能,俗称中原五绝,琴魔裴茹海以琴御剑,鬼医孙迁楚能起死回生,玉面罗刹人鬼同体,九指神婆杀人如麻,如此四人皆是人中龙凤,却是各为其主,唯独相士冯道号称五绝之首,却独居九重之境,无门无派,不知心之所向。相传冯道身染重病,需以天运为己延寿,是故终日寻找能定乾坤之人,非为九鼎之相者,誓不与谋,如此十数载有余。” “如此说来,冯道亦是个治世之才,难怪父皇信了青龙,欲杀之而后快,既已十数载有余,可有寻到那乱世明君?”朱友贞回首相问,双眉深锁,俊面如玉。 “若是得主,岂会屈居九重天抚琴而终?冯道郁郁不得志,相传七年前收养一孩童,取名江一燕,此人虽是关门弟子,却也是冯道的唯一门徒。”薛舒玄将均王扶起,附耳小声道:“琴魔与相士皆为爱乐之人,王爷可能听出高下?” 朱友贞若有所思,正色道:“琴魔裴茹海将琴曲化为杀人利器,非吾之愿也,冯道晓音而尊乐,方为人上之人,其高下立现。” “冯道诡谲多谋,以琴曲相诱,王爷莫要中了埋伏,待老夫试他一试!”薛舒玄俯身打开离匣,于书简上奋笔疾书,而后合上机括,向后退出丈许。 朱友贞不解道:“薛将军此为何意?” “老夫倒要看看,冯道可有真才实学?”薛舒玄环睛怒张,眉宇间变得异常狰狞,“老夫在书简中写上了生辰八字,冯道既是能知过去未来,那他定会算到今日命丧我手,不知这琴音可会由喜入悲?”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将军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入离匣之内,可有深意?”朱友贞话音未落,只听得声声巨响,八道铁索竟然同时晃动起来,铁索通过吊环旋转,一进一出,银匣就这样远离崖壁,一寸一寸的被巨龙吞入口中。 龙口开阖间,血雾如泉,无名之“水”散落在八方神策军的重甲之上,此物似血而非血,似油而非油,沾衣不湿,却无法抹去,军士只能嗅到一股异味,极似腐烂之物。 薛舒玄定睛望去,只见八卦往生索扶摇直上,仿佛由断魂崖升起的八道黝黑虹芒,直通霄汉,遂高呼道:“这……这卧龙庄内果真有人?” 绝壁尘沙漫天,暮霭相阻,众人只能看到卧龙峰高耸的轮廓和卧龙庄内斑驳的围墙,依稀可见鞭子似的多节竹从墙垣间垂下,宛若枯槁人手,向凡尘伸出地狱的邀请。 夕阳如血,无时无刻不在昭告世人生命的消逝,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薛舒玄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陨落于风中,而琴音未绝,依旧高山流水,柔美如常。 “冯道当真会以兽皮回书否?”朱友贞将金盔取下,露出了一张涉世不深的俊雅面容。 薛舒玄性格急躁,如何等得,怒道:“装神弄鬼,老夫定要会他一会!”言罢双手扶住铁索,欲攀爬至卧龙峰顶。 铁索触手冰寒,直欲穿透皮肉,与指骨相连,“王爷小憩片刻,老夫定要面见冯道,看他生得怎副尊容?是人是仙,是佛是道,老夫一看便知!” “可……可本王……”朱友贞欲言又止,他首次带兵,毫无经验可言,若无人从旁指点,纵使雄兵百万,亦为一滩散沙,他深知自己的不足之处,哪里舍得让薛舒玄以身犯险,颤声道:“将军何必如此?” “老夫若是一去不回,王爷只管乱箭焚之,莫管薛某死活,若是冯道无能,薛某侥幸无碍,还望均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为老夫加官进爵!”薛舒玄几个纵跃,已至半空,随即挥臂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五字出口,势若惊涛拍岸,千军如梦初醒,纷纷提箭搭弦,箭簇上裹有粗布,浸染了松脂鱼油,前军火束熊燃,蓄势而待发。 四面八方的烈火照亮了晦暗的苍幕,薛舒玄轻功极佳,转眼已入墙垣之内。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卧龙峰(中) (本文作为全文第三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围墙极是高耸,恍若林立着堆积如山的僵冷尸骸,挡住了群峰炙热的焰芒。 薛舒玄点地无声,重甲反射出的诡异流光逐渐向远处蔓延开去,他四下里张望着,依稀可见脚下石砌遮满了碧油油的浮萍,双脚仿佛踏在冰面之上,立足难稳,而身周雾气缭绕,杂木丛生,仅见十步之距,全然不似人间之状,只听得琴音袅袅,依旧悠悠不已。 薛舒玄心下暗道:“真是奇哉怪也,此地乌烟瘴气,寒可入骨,哪似世外高人的隐居之所?卧龙庄遍地浮萍,显然疏于打理,荒废经年,难道有何用意?冯道这个老匹夫装神弄鬼,究竟耍得何种手段?”他张望着、思忖着,一路上循音而走,步履行得极是坚定缓慢,却毫无畏缩之态。 院内竹林掩映,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幽远静谧之感,到处可见的多节竹本应给人以盎然生机,却在诡谲星光的照耀下,变得异常鬼厉。果不出所料,在迷雾的尽头,密集如织的多节竹裂开了一道缺口,前方立时开阔起来,阴风拂过,赫然现出一座巨大的古宅。 古宅肃然独立,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经年累月,变得黯淡无光,此时已然成了竹叶的墓场,积水如渊,当中匾额高悬,“卧龙”二字红得扎眼,与九重天凝重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似乎一面是生,一面是死,令人捉摸不透。 “来者可是神策军统军薛舒玄?”一个苍老的声音由帷幔中飘洒而出,仿佛每个字都在琴曲的韵律之中,声音虽不洪亮,但压迫之感戳心刮肺,令人窒闷难当,“远来皆是客,恕冯某有疾在身,不能相迎!” 飞檐吞吐,各系风铃铜片,而这琴音如手,不断的拨弄着铜质风铃,一时间清音悦耳,仿佛在苍色的山巅之上细着数着恐怖的痕迹。 薛舒玄浑身一震,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绞痛起来,仿佛无形巨浪从卧龙庄内滚滚而出,随着冯道苍老的声音将自己湮没了一般,此时举步维艰,只能立于原地,他方知冯道绝非鼠蚁之辈,心下已是乱了方寸,口中大笑道:“阴阳师卜卦占星,可控生死,捉妖师驭兽通灵,三山为盟,不知神相师从何门,技从何派,与那青龙白虎有何牵连?” “世间万事万物离不开一个道字,身心顺理,唯道是从冯某不才,又岂会超然物外?”冯道坐于帷幔之后,刻意得遮挡住半个身子,星光晦暗,辨不清容貌,只能听到帷幔后发出一个垂暮之人的喘息之音,他连咳数声,龙钟体态展露无遗,双手依旧弄弦抚琴,动作不急不缓,残躯却端坐如钟。 薛舒玄心下暗道:“此人确有过人之处,难道老夫真的要命丧于此?待我稳住此人,以乱箭焚之,量你纵有通天之能,亦成我剑下之鬼!”他收定心神,试探得问道:“神相身居九重之境,果有先知之能?” “非是老朽洞悉如神,只是一切早成定局!奈何世人蠢钝,繁华障了双眼,欲望迷了心智。”冯道于内堂盘膝端坐,任凭银河淼淼,天幕森森,他却依旧闲适如常,“薛将军看到的并非是真,看不到的亦非为假,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 “世人蠢钝,惟独你冯道独善其身?简直可笑!”薛舒玄面目狰狞,怒道:“老夫纵横疆场,杀敌无数,命途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安有定论?” “道者,天灵而无形,可融万法,亦可包罗天地,育养群生,是为万物之本也!薛将军,你可知这人道、天道,皆为阴阳之道,那又何为先知,何为不知呢?”帷幔厚叠成障,扭曲的暗影逐步扩大,仿佛恐惧的蔓延,使得整个古宅变得愈发阴郁可怕。 “神相既然知道老夫今夜来此,何故坐以待毙?死到临头仍不自知,还敢妄谈人道、天道?”薛舒玄强忍住胸中翻腾的暗流,鲜血在喉中不上不下,极是难熬,他刻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目不视人。 青灯隐隐,将冯道单薄的身躯描绘在纱幔之上,丝质轻薄,随风古荡而起,露出了一双满是纹路的枯槁人手,在琴弦之上往复来去,“死到临头而不自知的并非老朽,而是阶下身披重甲,自恃清高之人!” “胡……胡言乱语!”薛舒玄拔出腰间佩剑,欲待发作,却是动弹不得,他只能环目圆瞪,终是看不到神相面容,只能辨认着帷幔中扭曲的暗影,和那双毫无血色的枯槁人手。 “薛将军来时必是翻墙而入,没有注意到庄门的位置罢?所谓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卧龙庄正是一处难得的阴宅!”冯道大笑数声,伴随着喉咙粗重的摩擦之音,恍若地狱的哀嚎。 “阴……阴宅?哪里有建在山顶的阴宅?”薛舒玄神色错愕,不解道:“相传神相身染重疾,需以气运为己延寿,是故屈居九重之境,等待识君之人,如此隐疾可与此宅有关?难……难道,难道你想长眠于此,以山为棺?” “龙山向水之合,一度之差,满盘皆非,薛将军应是略通风水之人,必是知道无水则风到气散,有水则气止无风,而其中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自古阴宅必取其一。而卧龙峰藏风得水,兼具其二,可谓是霍乱阴阳,逆其道而行。所以卧龙庄非在地底,而在峰巅,正是阴阳调和之故,正是阴宅之首也!”冯道不断拨弄着琴弦,琴音飘渺,三音交错,可谓是变幻无方。 薛舒玄感到后脊发凉,颤声道:“何……何为阴宅之首?” “卧龙峰讲究乘龙之气,以龙行气脉的聚合为穴,各穴分立巨岩龙首,并以八卦往生索与外界相连,以山水之护而得天地之气,其与自然之契合,绝非造作可得也!” 冯道一声长笑,笑声直震得铜铃簌簌,积水如鳞,“此处藏风得水,又立于诸峰之巅,是为阴宅之首,厉念之源,生人是有进而无出!”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卧龙峰(中) (本文作为全文第四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老夫剑斩千魂,踏遍万尸,未曾陨命于疆场,区区阴宅,能耐我何?”薛舒玄嗤之以鼻,环目中流溢出不屑的神色,大笑道:“既是生人有进无出,神相为何坐拥孤峰,如此自在逍遥?难道你早已魂归九天,深埋于黄土之下,与老夫阴阳永隔了?” “老朽方才言道,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薛将军听到的琴音,乃是风过琴隙之故,看到帷幔上老朽疲弱的轮廓,亦为虚无之念,老朽游历名山大川,足迹遍布华夏神州,惟独这望魂诸峰,从未来过!” 枯槁双手在琴弦上托抹勾挑,骨节纤细如枝,仿佛野兽的利爪在梧桐木上恣意的撕挠。 “什……什么?胆敢戏耍老夫,暗影姑且不论,但这双人手明明在彼,岂有错视之理?”薛舒玄顶着至纯至阴的无尽声浪,向前缓慢的移动着,似乎离冯道越近,压迫之感便愈发的强烈,他全身的铠甲开始震动起来,几乎要崩裂引线,向着八方炸开。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所相信的,看到他们所看到的,正如薛将军这般,执念于眼,偏信于耳,迂腐于行!”暗影泼洒在帷幔之上,随着琴曲的律动,微微的颤抖着,不知是阴风袭过,还是苍老之躯无法承受久坐之痛。 滞闷的感觉梦魇般扩散,薛舒玄将佩剑插于石隙,勉强阻住后退之势,遂颤声道:“你……你让老夫如何信得?江湖中多有访山寻卦之人,时有得复,既然庄中无人,兽皮之上又为何人所书?” “世人皆言老朽未卜先知,既是先知,岂有不知之理?老朽虽是云游四海,寻觅仙踪,但自知何人问卦,甚至于所虑何事,是故将其所求之事尽数写于兽皮之上,共计三千四百六十七卦,分布在巨岩龙首的银匣之内,静待访卦之人。”琴曲来到了高昂之处,仿佛飞至巅峰复又堕入谷底,音律变幻莫测,正如冯道其人。 “薛将军若是再向前几步,便入了内堂,此地顺应天时,正是薛将军的葬身之所……”琴曲以虚静推于天地,其悲如诉,其喜如颂,恍若万壑松风,浸透人心,“将军若是不信,断可向前一试!” “真是胡言乱语,莫要以言语相激,所谓筑土为坟,穴地为墓,老夫倒要看看,这卧龙庄是我薛舒玄的坟冢,还是你冯道的陵寝!”一语未毕,便是纵身而起,借着佩剑的反弹之势,跃入了无形而炙热的音流。 重甲被音流压得咯吱作响,薛舒玄双耳开始轰鸣起来,似乎寰宇之间仅剩下眼前的帷幔,和帷幔上不急不缓的诡谲暗影。 他双臂高举,复又直斩而下,剑芒霎时划破长空,“呲……”的一声脆响,寒光激射在帷幔之上,暗影随即碎裂开来,露出了空洞的屋舍,琴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青灯摇摇曳曳,做着垂死的挣扎,终而被杀气扑灭,卧龙庄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洞开了地狱之门,直欲将庄内的一切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轰……”石板碎裂开来,剑刃竟是将瑶琴斩断,深入地基,冯道枯槁的双手不见了,暗影也随之融入虚无,似乎帷幔之后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冰冷奇寒,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琴弦尽数崩断,带有磷光的粉末飘散于空中,恍如星河倒置,一闪即灭,薛舒玄捂住鼻息,但仍是不慎将其吸入口中,心下暗道:“这……这是什么?” 他挥舞着佩剑,发了疯似的尽数斩断周遭所有的纱幔,仿佛落花离了枝干,飘入庄内腌臜的积水之中,玷污了一世的洁白。 “冯道!冯道你这个老匹夫,你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现身与老夫决一死战,定让尔等魂断九重之境!还说什么先知,谈什么天机,老夫不信鬼神,只信战阵之中,非是你死,便是我活!” 庄内一片昏暗,没有了纱幔的阻隔,变得空旷异常,不知薛舒玄一剑之力碰触到何种机括,忽然声声巨响,打破了这份瘆人的死寂。 卧龙峰尘灰簌簌,八条“墨龙”仿佛活了过来,跟着山体左右的蠕动着,朱友贞大惊失色,眼睁睁的看着八卦往生索脱离了吊环,尽数收于龙口之内,阻断了由望魂诸峰攀爬至卧龙庄内的唯一去路。 军士一片哗然,但仍是弯弓搭箭,火束于箭簇旁炙人眼目,在浓雾后等待着均王号令,众人冷目森然,如狼群,如兽灵般蛰伏,直欲将静默的卧龙庄焚为灰烬。 “琴……琴音停止了!可,可没了铁索,纵使雄兵百万又能如何?”朱友贞瞪大了双目,在崖边踱来踱去,举棋不定,“难道神相早有准备,薛将军真是鲁莽,何必以身犯险?如今将军仍在庄内,这羽箭是发与不发?” “王爷莫要妇人之仁!”参军张奕尘徐趋近前,附耳小声道:“薛舒玄自命清高,仗着自己军攻斐然,便是目中无人,毫不将王爷放在眼里,如今的处境亦是其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冯道乃中原五绝之首,何其神通广大,若是放虎归山,必成大梁隐患。何况皇命难违,若是杀不得冯道,别说是薛将军,就连小的也难辞其咎……小人觉得,理应发箭,给它来一个玉石俱焚!” 朱友贞一张玉面愁容密布,他思忖再三,摇首道:“不可,等薛将军脱身后,再发不迟,若是将军有去无回,父皇必会迁怒于本王。” 张奕尘面色稍暗,没有丝毫清雅细致的感觉,但紧蹙的眉峰,为其增添了些许英气,很难想象如此凛然之容,竟也阴险如斯,他心下暗道:“若是能将冯道与薛舒玄一并除去,神策军统军之位非我莫属!” 他心中窃喜,面上却极为沉痛,躬身道:“均王有所不知,圣上老迈,早有立储之意,反观当下局势,博王非其己出,立储恐有非议,而郢王乃营妓所生,身份卑贱,亦不适合君临天下,如今圣上让王爷随军,正是要王爷立下赫赫战功,才可传以储位。是故因天之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望王爷三思啊!”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章 卧龙峰(中) (本文作为全文第四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朱友贞俊面儒雅,通透似玉,此时已被火束与金盔衬得莹然有光,他望着卧龙庄的方向,一双眼睛写满了焦虑与不舍,仿佛秋水漾起圈圈涟漪,慨叹愁思亦可波涛万顷,他心下暗道:“如若放箭,薛将军定会焚身庄内,命陨于此,如若不放,冯道必乘其隙,逃之夭夭,这天下之大,何处寻之?倘若博王在此,不知他又会如何行事?” 博王朱友文乃朱温养子,长朱友贞二十余载,因少年华发,愈添苍老之态。(此处描写与前方朱友文略有出入,以此为准)朱友文智勇双全,博闻强识,梁军无出其右者,尝以天地之道说予均王听之,朱友贞深信其理,对博王言听计从,敬兄如父。 此夜正值危难关头,抉择难定,朱友贞便回想起那日在承冥殿内与博王促膝长谈,朱友文为人洒脱,照例衣着散漫,银发拂面,却仍盖不住他炽烈的双瞳。那日,他说了很多,苦口婆心,曾笑言“朝野如舟,顺者可生,逆者必亡”,若是如此,难道自己注定要成为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吗? 朱友贞努力的摇首,似是做着艰难的抉择,他实是不想为了王权霸业致使父子反目,甚至是兄弟相残,亦不想用鲜血洗涤自己的虚荣,以尸骸构建起这冷漠的江山,他在心中斟酌损益,“想我饱读诗书,淡薄名利,盼着能效仿古之先贤访山拜川,吟诗作赋,可为什么偏偏要把本王推向权利的深渊?” 张奕尘看出均王内心的挣扎,知道必须推上一把,不然以其优柔寡断的个性,定会错过诛杀冯道与薛舒玄的时机,导致自己遗恨终身,遂窃语道:“王爷虽对九五之尊不屑一顾,但郢王心狠手辣,暴厉恣睢,若是令其得势,定然不顾兄弟之情伤及王爷与皇后,如此绝非可行之举!” 朱友贞素来忠孝仁义,对元贞皇后更是扇枕温席,若是母后有何闪失,必会啃指痛心,他方才如梦初醒,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大势所趋,本王安能不允?” 刚毅的棱角遮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张奕尘仿佛已经看到薛舒玄千疮百孔的尸首横卧于刀山箭林之中,邪笑道:“王爷乃圣上嫡子,生性宽厚仁慈,坐拥天下亦是名正言顺,是故今夜务必立下战功,此箭不得不发,伤一人而为大梁窃得一代明君,可谓万民之幸也,还望王爷莫再延误军机,众将士就等着王爷您的一声号令,自此青史留名!” 随着时间的推移,暮霭愈发的浓郁滞闷,恍惚间仿佛在望魂诸峰架起了飘渺危墙,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神策军洞若观火,屏息凝神,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隐于雾后,苍幕间的万点星火,仍在揣摩着故事的结局。 “罢了罢了,薛将军你莫要责怪本王,你的妻儿本王自会代为照顾,你一路走好!”朱友贞正了正头上金盔,回首道:“奕尘所言极是,赵博渊生自书香门第,且忠君爱国,郢王此去赵州探寻鸿羽,成败已为定局。而临华殿前,他主动请缨,正是欲将冯道这个烫手的山芋留给本王,本王岂是不谙世事之人?传我将令,八路神策军万箭齐发,不得手下容情!” 张奕尘连连称是,遂躬身退入军中,他摇旗呐喊,高呼:“弓弩手准备”,八路神策军浑身一震,本就搭弦之箭愈发的灿着冷芒,每个身披重甲之人都仿佛没有生命没有温度的兵刃,刺满了光秃秃的崖顶,就这样冰冷的站着,麻木的等着,不言无语。 朱友贞下颚微微扬起,玉面遥对星空,他闭紧双目,极为不舍的拉动了腰间的火束旗花,霎时羽箭如万龙出海,向着卧龙庄的方向呼啸而去。 火光被托出了长长的尾巴,仿佛倾覆了炼狱火海,颠倒了众生之念。 “怎……怎么可能,琴音已驻,均王何故发箭?”薛舒玄满脸错愕的望着漫天星火,甚至可以感受到摄人心魂的杀伐之气。 热焰熠煜灼目,毫无征兆的侵袭而来,他并非怕死之人,只是冯道并未在此,自己岂不是枉送性命,安能瞑目?他知道定是张奕尘进了挑唆之言,不然以均王的个性,决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薛舒玄心下暗道:“世事难测,老夫悔之晚矣!”他痛恨自己刚愎自用,非要一睹冯道之容,一会测天之机,现在想来,即便知道传言非虚,又能如何? 他剑指潋天怒焰,高呼道:“张奕尘,若不是老夫收你于麾下,你安有今日之能?早看出你生有反骨,没想到你当真恩将仇报!老夫死不足惜,只是你终日跟在均王身侧,吾心何安?” 吼声凄婉决绝,震颤着卧龙庄内萦耳清溪和那婆娑诡异的晦暗竹林,他本想让朱友贞听到一切,奈何风声肆虐,龙音贯耳,末世低吟足矣盖住万籁的哀鸣! 羽箭密集如墙,铺天盖地的重压而下,破空之音直欲撕裂苍穹,刺入肌骨,只听得“噗噗”声响,卧龙庄已然堕入火海。 热焰烤得汗如雨下,薛舒玄身在庄内,因有屋檐支撑,还不至立时万箭穿身,但庄内已成火海,终是难逃焚身厄运。 他怔怔得望着卧龙庄内四处跳动的焰心,仿佛看到堆积如山的尸骸中伸出的一双血手,它在腥风中颤抖着、挥舞着,如同挥舞着将自己送入炼狱的军旗一般。 没错,正是自己将那个少年从死亡深渊中拖出,并委以重任,他聪慧而不乏野心,正气凛然的小脸总是挂着揣摩不透的深沉,如今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年已然长大成人,此时竟于火中朝自己微笑,双瞳燃起蓝色火焰,口中兀自呼喊着“救我……救我!”,还如当初那般无助。 “即便你飞黄腾达,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为了一箪食一豆羹而劳碌奔波的少年,但你始终不要忘了你来于尘、归于尘,所谓权如博弈,人如微尘,此后老夫便唤你弈尘,随我出征……”薛舒玄痴痴呓语,重复着昔年感动,他仿佛进入了无边幻境,终难自拔。 一段笑声阴恻恻的由身后响起,薛舒玄不觉后脊发麻,如同被冷水浇熄了怒火,整个人云里雾里,不明所以,“这……这庄内还有旁人?”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卧龙峰(中) (本文作为全文第五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薛舒玄猛然回头,只见一清雅少年肤如凝脂,缓缓从火光中走出,此人沐火如风,亦幻亦真,应个是七八岁的男童。他十指纤细,稳稳的将离匣捧在手中,竟然于堂外驻足,立于滔天热焰之中,戏虐的注视着堂内的一举一动。 “薛将军看这绚烂之火如此出神,可知最美的风景莫过人心?”少年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蕴藏着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与笃定。 “人心是美是丑,老夫又从何得知?”薛舒玄怔怔得望着被热浪冲刷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很难将其视为孩童,他心下暗道:“世间绝无浴火而生者,亦无鬼怪妖孽之谈,此人多半是幻非真,应是老夫斩断瑶琴时,吸入让人神志不清的磷粉之故!” “薛将军固然不知,否则也不会罹难如斯!”少年雪白的小脸透着粉红,此时被火光映得通透异常,仿佛晶石般瑰丽而神秘,“只惜万事早有定局,当将军在往生索前选择离匣写下生辰八字之时,便早已注定今夜焚身火海,灰飞烟灭!” 薛舒玄瞠目而视,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将离匣递往近前,方才一役他本已对冯道敬若神明,奈何神相之能远在常人揣度之上,仿佛寰宇本是一盘任由摆布的棋局,冯道身于千里之外,谈笑落子,挥手间天下即定。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舒玄无奈得摇首,自语道:“老夫本欲火烧卧龙庄,却是自食其果,难……难道?难道世间真无神相不晓之事?” 薛舒玄环目中迷茫空洞,错愕得颤抖起来,“想不到老夫从一开始就已经成了冯道手下的一颗棋子,按照其定好的轨迹痴痴的走着,在神相眼中,世人是多么可笑,多么无知,老夫还有何脸面存于世间?” 疏星明煜,火光潋天,离匣在少年手中静默,其纹路晶莹,闪着莫测幽光,就这样在火中嗤笑,嗤笑世人的羸弱与无知! “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薛将军何故执念于生死?”少年玲珑俊雅,飘逸多姿,腰间素带冗长,与其瘦小的身躯显得极不协调。 “老夫自知再难活命,只是不能为朝廷效力,空有这七尺之躯!”薛舒玄还剑入鞘,端立如峰,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忧国忧民。 少年眼中闪着戏虐的光泽,他嘴角微微上扬,始终保持着童稚的微笑,仿佛见惯了生死,有着悚然的韵味,嬉笑道:“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将军要顺其自然,生死无常亦有常!何为国?何为家?何为生?何为死?不过生息轮回,万念皆空。” 薛舒玄固执己见,但直面生死之际好像看开了许多,他收起易怒的秉性,拱手笑道:“小兄弟良言相告,老夫铭记于心……”他忽而注视着少年如水玉面,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解道:“这离匣怎会在此,难道小兄弟便是神相门徒?” “江某山野竖子,不通礼数,还望前辈见谅。”江一燕深深一鞠,却将银匣举过头顶,“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之内留了何物吗?”江一燕缓缓举头,余光瞥视着前方,冷冷的色泽直抵人心,似是一种邀请,又似某种诅咒。 薛舒玄眼看着烈火在离匣周遭肆虐,但仍是缓步走下石砌,心下暗道:“卧龙庄已成火海,老夫避无可避,终是难逃此劫,倒不如死前了却心愿,看看冯道是何企图?” 他着魔中邪般落脚生根,毫无犹豫之态,奇怪的是火焰并不炙热,而是越往烈焰深处,越觉得冰寒刺骨。他脑中没有任何念想,只能嗅到刺鼻的浓烟和看到近在咫尺的离匣,仿佛伸手可触,又似遥隔天涯。 猝尔,他停下脚步,离匣反而向着自己靠近,薛舒玄浑身一震,他从未感觉到如此压抑,恍若死亡的迫近,带有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江一燕俊面煞白,尸骸般僵立火中,口中复述着同一句话,“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之内留了何物吗?”一遍一遍,恍如生死轮回! 世人总是对未知保持着敬畏之心,薛舒玄亦不例外,他虔诚的将离匣捧在手中,并缓缓打开,匣内绘制着八卦星象,却没有见到臆想中的兽皮,而是空无一物,随即传来江一燕阴冷的嗤笑,笑声极度刺耳,仿佛利刃在伤口上恣意穿行。 黝黑匣底好像无底深渊,它蠕动着、翻滚着,薛舒玄仿佛听到了源自地狱的嘶吼,不知何时,一只无眼幼虫沿着匣壁爬到手中,此虫扁平而柔软,适合在尸体与骨骼罅隙间爬行,其身细有纹,隐隐有墨色荧光闪动,口中兀自流着粘稠体液,利齿尖锐如刀。 薛舒玄大惊失色,他知道此物名曰尸虫,可在尸体上产下幼卵,繁衍速度惊人,其以食腐为生,常出现于千年古墓之中,世所罕见。 薛舒玄欲抛开离匣,但为时晚矣,只见密密麻麻的尸虫源源不断的从匣内涌出,仿佛洞开了炼狱之门,火舌也无法将其燃尽。 尸虫好似墨色梦魇,将薛舒玄笼罩其中,并纷纷由战甲的缝隙进入,紧紧贴合着肌肤爬行,瞬间游走全身,令其痛痒难当。 忽然,群虫毫无征兆的钻入体内,刺痛之感无以言说,鲜血未待涌出,墨色斑点便已沿着手臂、脖颈蔓延开来。 薛舒玄亲眼见到自己裸露于外的肌肤浮肿化脓,失去了本有的颜色,开始暗沉、坚硬,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剥离躯壳,甚至可以听到尸虫啃食肌骨的声音。 “咯吱……咯吱……”或许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比肌骨磨损的细微声响更加令人恐惧,“啊……”他吼得声嘶力竭,浑身开始不协调的颤抖,切肤之痛莫过于此。 热焰的哔啵声盖住了一切喧嚣,薛舒玄耳中只剩火舌的轰鸣,他开始神志不清,口中痴痴呓语,“为……为什么,为什么?”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卧龙峰(下) (本文作为全文第五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卧龙庄内浓烟障目,烈焰飘渺,火舌在竹林与屋宇间恣意穿梭,欲将万物化为虚无。 薛舒玄环顾四周,发觉江一燕已然消失在火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他身体上的寒冷开始加剧,犹如灵魂抽离肉体,与死亡促膝长谈。 他痛得握紧双拳,紧绷的神经令其愈攥愈紧,能够清楚的听到指骨刺入肌肤的声音,混杂在竹林的哔啵声中,好像源于地狱的华美乐章,演绎着乱世的死别与生离! 时间过得很慢,余光下意识的探寻身上战甲,然而串联战甲的绳索早已燃断,薛舒玄看到的是被热焰侵蚀后的皮肤,萎靡、焦黑…… 他方才醒悟,原来火中根本没有手持离匣的孩童,亦没有密密麻麻的食腐幼虫,一切都源于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不约而至的幻视与幻听,而冯道的目的正是引诱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入火中,这切肤之痛绝非尸虫啃咬,应是烈焰焚烧之故。 他僵倒在滚烫的积水中,眼神麻木涣散,但仍有疑虑蠢蠢欲动,心下暗道:“这是老夫第几次横卧疆场?这满院的烈火定会将老夫化为飞灰,只是……只是老夫迟早葬身火海,冯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不论如何,能将老夫的骨灰留在大梁沃土,也算是因果福报了,何况卧龙庄还是一处绝佳的阴宅!” 心念及此,薛舒玄会心一笑,但焦黑的肌肤却无法浮现任何表情,也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他在坦然的等待死亡,神智变得异常清晰。 忽而阴风大作,强大的涡流铺天盖地的将烈焰引开,向着八颗巨岩龙首集聚而去,火势潮退一般抹去了庄内的腌臜印记,刹那将阴宅焕然一新。 万点微尘随风鼓荡,仿佛挣扎着哀鸣,它们可有痛楚,可有知觉?卧龙庄内火起火灭,仅在瞬息之间,好似南柯一梦,像极了生命的涌来、逝去! 薛舒玄气息微弱,身上已是半肉半骨,全然不似人形,他忽而想起江一燕口中的“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心下叹服:“原来冯道早有预谋,他知道卧龙庄水火不侵,是故引得老夫焚身于此,葬送在自家手中,想来可笑!冯道啊冯道,不愧为中原五绝之首,老夫败得心服口服!” 卧龙庄积叶成灰,在滚烫的水面上打着漩涡,薛舒玄怔怔得望着空中依稀漏下的星光,仍是合不上眼睛…… 与卧龙峰百步之距的望魂崖间一片沸腾,朱友贞退下金盔,但见火势骤减,九重天刹那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他剑眉深锁,不解道:“何处刮来的妖风,这……这火怎么……怎么说退便退?” 张奕尘颤抖的拭去额头冷汗,谏言道:“神相再怎么高深莫测,还是个凡胎肉体,焉能不死?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神策军不提着冯道狗头归朝,何以面圣?小人以为,只要寻来利矛铁索,以弓弩射之,不怕军士上不得卧龙峰,到时四下搜寻,定有所获……” 张奕尘话音未落,但见八颗龙首遽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口中利齿森然,兀自挂着斑驳秽物,直欲撕裂苍穹,泻走天河! 山体随着墨龙的低吟开始了剧烈的震动,仿佛群山拦腰折断一般,未待众人反应,忽而阴风伴着烈焰由龙口中极速喷出,宛若殷红飘带,串联了九落孤峰。 火势伴着狂风,惊涛骇浪般袭面而来,朱友贞瞪大了双目,全然没有料到消失的烈火竟会由巨岩龙首中再次喷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口中大呼:“救……救我!” 他俊面煞白,已是豪无人色,自顾自的抱头蹲了下去,金盔脱手,随着山体的震动不慎滚落崖下。 张奕尘追随薛舒玄出生入死,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但如九重天这般诡异之所,亦是生平罕见,他虽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但深知求生之道,是故离均王越近便越是安全,遂扑在朱友贞身侧,喝道:“保护王爷!” 众人惊惧之余仍是视死如归,忽见均王蜷缩于地,神策军立时回过神来,这是军人的使命,其以身为盾将朱友贞围在中心,竟是生生的挡住了滔天热焰。 巨大的喷射力虽然将众人推落深渊,但神策军仍是源源不断的立于均王身前,一人倒下便再补一人,即使浑身火起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一座座沉默的丰碑,守护着唯一的信仰! 朱友贞檀口微张,未敢抬头,耳旁尽是风声、吼声和战栗之声,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炙人的温度,吓得进气多于出气,浓烟从神策军的缝隙中挤将进来,直呛得朱友贞连连咳嗽。 张奕尘跟着朱友贞频喘粗气,感觉到胸中窒闷难当,仿佛有无形热浪欲冲破肌骨,爆体而亡,遂颤声道:“王……王爷切莫呼吸,烟气恐有余毒,而此地异常偏颇,千万莫要乱动,落崖焉有命在?” 一旁战马被火蛇吞没,于栈道间横冲直撞,将士躲闪不及,落崖者不可计数。八方神策军虽为铁血男儿,但在热焰的洗礼下岂有不痛之理?只听得将士的哀嚎与战马的嘶鸣络绎不绝,仿佛一曲追魂,带着悚然的余晖! 稍时,众皆倒地,朱友贞刻意避开将士的残尸缓缓起身,错愕的看着群峰堕入火海,竟是比卧龙庄的火势大上数倍之多,他的双眼被热浪熏得血红,不禁质问自己,“这……这究竟何故?” 眼看着浓烟与暮霭融为一体,火光也无法将其抹去,朱友贞听到了熟悉的乡音,想着来时每个将士望着自己的那双朴实的眼神,他痛心疾首,叹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所有人的生死系于我手,本王何德何能?” “王爷请看,烧焦的尸首火势不减反增,其战甲上必有异物!”张奕尘伸手在残尸表面摸索着,并将手指放到鼻端轻轻一嗅,只觉得一股浓厚的腐臭味充斥着鼻端,令其皱了皱眉头,“怎么可能……这……这是尸油?”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唐陵疑云 (本文作为全文第六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朱友贞生具一张琼丽之容,此时已被烟气熏得青筋暴露,他浑然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仍是沉浸于自责与悔恨的深渊,忽闻参军说辞,不觉得微微一怔,急道:“尸油?是为何物,又怎会淋在军中?” 张奕尘目光游离,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之物,半蹲的身子略有颤抖,使得额上冷汗混着飞灰缓缓滴落,他阴恻恻的道:“小的听闻这样一则传说,相传阴阳师会将逝者下颌残忍割下,并用白蜡焚炽,滴下来的油状物便唤作尸油。其中多以怀有身孕的妇人为主,他们认为女子属阴,胎儿属阳,遂将尸油涂抹于眼中,可通阴阳!” “参军的意思是?”朱友贞一副茫然神色。 “阴阳寮早有不臣之心,其刻意在临华殿前恭维冯道,正是欲让圣上感到恐慌,并出兵围剿,从而借着冯道之手削弱神策军力!”张奕尘目光笃定,刚毅的棱角透着凛然之风,说话也是字正腔圆。 朱友贞半信半疑,他将满是血渍的双手凑近鼻息,嗅得果有腐臭之物,不解道:“这一路上翻山越岭,昼夜奔波,本王从未见过旁人,尸油又是何处所染?” 张奕尘左眼微颤,不假思索的道:“应是朝中所设!” “可本王并未察觉……”朱友贞思忖再三,仍是云里雾里,接着道:“阴阳寮怎会知晓神策军围困卧龙峰定会以火攻之,而后却又遭到火舌反噬?” “这……”张奕尘被问得一愣,缓缓道:“阴阳师懂得观星相面,可知灾异,何况白虎曾经造访过九重天,并求得兽皮箴言在临华殿前向三军展示,小的以为,不排除阴阳寮与冯道结盟的可能。” “阴阳寮如此作为,有何目的?”朱友贞不安的踱来踱去,摇首道:“即便神威、神策军全军覆没,朝中仍有左右羽林军与南衙十二卫,何况刑部六扇门汇聚天下英豪,岂容小觑?而阴阳寮区区数人,焉能撼动我大梁江山?青龙再怎么嚣张跋扈,亦不会公然与朝廷为敌,其身在宫中,岂不是作茧自缚?” “小的目光短浅,愚钝不堪,险些中了冯道诡谋。虽然此役可能与青龙无关,但阴阳寮的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圣上初得天下,惜才若渴,否则决计不会让阴阳寮出入宫中。”他看到朱友贞紧蹙的眉头,心道不妙,忽然发现这“昭然若揭”之事均王并未察觉,急道:“王爷与人和善,毫无猜忌之心,日后必为明主仁君!” 张奕尘眼看着群峰在火中变得扭曲,忽而双瞳缱绻,好似想到了什么,遂将石间沙尘投入脚边星火之中,果不出所料,本就奄奄一息的火苗窜起数尺,他起身行至崖边,指着万丈深渊毫无征兆的发问:“王爷可知望魂崖下葬有多少人骨?” 朱友贞俯身下望,遥见深渊悠悠,暮霭缭绕,来时仍能见到崖底石笋林立,但眼下只能臆测万丈的距离,不禁叹道:“其崖名曰望魂,应为乱葬之所,世人也只能通过瞭望来凭吊思亲之痛,本王虽非亲见,但亦有所感!” “王爷可知尸体在高度腐烂时,便会有尸油溢出,而望魂崖下尸骸堆叠如山,如此积年累月,尸油便渗入了山体之中。”他遥指卧龙峰上的狰狞龙首,见其龙睛熠熠,仿佛蕴有某种未曾见过的生命,张奕尘神色间略有慌乱,他刻意调整呼吸,一字一顿的道:“我军来时见到龙口中喷出的似油非油、似水非水的腐臭液体,绝非山涧血泉,而是乱葬崖下的尸油无疑!” 朱友贞恍然大悟,想不到令其坠马之物,竟也无声无息的飘向了八方神策军,是的,冯道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凭借阵阵阴风,“亲手”为神策军涂满了尸油,他心下暗道:“来时的那抹腥风应是崖间尸腐之故,而望魂崖栈道狭隘,神策军不得不排成一列,如此火舌便可迅速蔓延,何况砂石间早已浸透了尸油,而神策军重甲繁琐,极难脱下,致使伤亡过半,也在情理之中,想来冯道运筹帷幄非是虚妄之谈,当世恐怕无人能及!” 心念及此,他不禁回望劫后余生的卧龙庄,只见青烟袅袅,带有神秘的、桑感的、无法触及的诡异静默如初,朱友贞不由得感叹道:“所谓风纬雨经,织成天网断古今,冯道,真乃神人也!” 巨岩龙首在二人的注视下变得愈发活跃,但见龙口颤巍巍的开阖间,八卦往生索蓦地飞出,黝黑铁索立时绕过吊环复归龙口,再次将卧龙峰与望魂崖连接起来,其速度之快,如雷似电。 张奕尘瞪大了双目,完全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惊道:“王爷快看,银……银匣!” 黝黑铁索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的蠕动着,仿佛一条血迹斑驳的巨蟒,若不是银匣正一点一点移至朱友贞脚下,二人很难发现铁索蠕动的方向。 那正是薛舒玄写下生辰八字的银匣,也正是幻象中江一燕手捧之物,张奕尘心中暗喜,因为他看到银匣并未闭合,里面盛着模糊血肉,触目而惊心,他口中说得悲悲切切:“那……那定是薛将军的皮肉,将军待我如师如父,对我有知遇之恩,小的无从得报了!”言罢,他声泪俱下。 银匣中的一滩血迹,在朱友贞看来尤似一片血海,那般惨不忍睹的物事,他又何曾见过? 均王不由得腹中作呕,他干咳数声,仍是定睛望去,他知道那是以利器活剥下来的人皮,但却显得枯萎焦黑,更加确信是薛将军无疑,他痛心疾首,真的很难想象除去肌肤而成为淋漓血块的薛舒玄是何等痛苦。 朱友贞颤抖的拿起这块仍有余温的人皮,忽见上面写着模糊字迹,他刻意避开众人视线,一个人在心中默念:“鸿羽觅仙踪,青冥熠当空。唐陵十八落,兰亭隐山中。”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唐陵疑云(下) (本文作为全文第六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这是何意?”朱友贞仿佛坠于无底深渊,一时间峰岭难断,他心下暗道:“神相究竟是敌是友,如此立场不明之人,可能信否?鸿羽觅仙踪,青冥熠当空,唐陵十八落,兰亭隐山中,这分明便是五言绝句,冯道是要告诉本王什么吗?” 朱友贞知道这寥寥数字必有深意,或许关乎大梁命运,或许是冯道对于自己的谆谆告诫,他不禁暗道:“诗中前两句说的是仙人踏鸿远游,且行踪无定,飘摇即逝间仅剩艳阳遥挂当空,乍一看去正是写景无疑,但稍有江湖阅历之人必能看出,前两句说的是鸿羽青冥两把绝世之剑。至于唐陵十八落,应是指关中十八陵,也就是长安周边的帝王墓,而最后一句‘兰亭隐山中’又是指代什么,难道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相传《兰亭集序》的原帖传至智永时,智永和尚已然遁入空门,临终时又将其传给弟子辩才,而辩才和尚尤擅书画,对原帖视若珍宝,遂将《兰亭集序》藏于僧房梁间暗槛之内。是时,唐太宗遍求兰亭真本,于是派遣御史萧翼专程赶到越州设计骗取,萧翼得手后,辩才和尚痛惜不已,竟是气昏于地,惊悸而终。 朱友贞微微颔首,他想到唐太宗临终时,应是将《兰亭集序》埋入了昭陵之内,致使天下第一行书长埋地底,那么这“兰亭隐山中”便能和“唐陵十八落”联系起来,但《兰亭集序》又与青冥鸿羽有何牵连,诗文蕴意极深,需得向博王当面请教,或可参透其中玄机。 朱友贞痴痴的看着手中血色淋漓的物件,感受到薛舒玄似有若无的体温,竟是比望魂崖上的烈焰炙热万分,他痛心疾首,却又在心中反复铭记人皮上的二十字箴言,而后果断的将人皮扔落崖下,转身步入军中。 张奕尘并未察觉到均王的有所保留,他只是望着银匣在风中摇曳,见鲜血沿着匣壁氤氲而下,显得醒目异常,他心中暗道:“匣内定是生人皮肉,应是冯道杀人示威,看来薛将军已然罹难。此役虽是无功而返,但神策军怎可一日无主?看来归朝后,统军之位非我莫属!” 张奕尘心中窃喜,但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仍是一副沉痛之状,他心细如发,且狡黠多谋,忽见均王神色有异,深知朱友贞胆小怕事,必是对冯道颇为忌惮,遂趁机煽风点火,规劝道:“王爷莫要悲伤,所谓大将难免阵前亡,军中马革裹尸亦是常有之事。我观冯道神鬼莫测,神策军最好还是趁夜遁去,要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养精蓄锐或可明日再战。王爷五陵年少,而冯道已是风烛残年,如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若是王爷贪功冒进,不晓得卧龙庄内还有何种机括,小的死不足惜,只是王爷有何闪失,将士们百死莫赎!” 朱友贞深谙其理,但一想到薛舒玄难免心中不忍,两行清泪混合着满脸的污浊洒落眼眶,他见神策军丢盔卸甲,瞬息之间已是一败涂地,摇首道:“罢了,罢了,冯道至今未曾露面,且虚实不明,何况我军伤亡惨重,确实不应贪功冒进……” 话音未落,他顿时感到胸中滞闷,好似一座大山压在身上,朱友贞生而富贵,素来一呼百应,今夜他第一次体会到凡人之于天地是何其渺小。 他回首凝视着带有嘲讽意味的星光,就这样无情的洒在卧龙峰上,为那个本就神秘的“国度”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它如墓碑一般昭告着世人,好以一个特立独行的审判者,冷眼旁观着望魂诸峰间跳动的火焰。 沉默,正一点一点侵蚀所有人的战意,直欲穿透厚实的战甲,烘烤着羸弱的灵魂,栈道间的烈火似乎没有任何低迷的征兆,而嘶吼声仍在火中持续蔓延,朱友贞一字一顿的道:“传令,撤军……” 他说的不情不愿,因为他知道今夜一退,已然落入了郢王事先布好的陷阱,没有军功便在父皇面前失去了竞争太子的筹码,或是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如此,母后亦会失势于朝,不仅后位难保,恐有性命之忧。 “为何本王要生在帝王之家,非吾所愿!”朱友贞愁眉深锁,眼中仍有希冀隐隐闪动,他只盼着郢王此去功败垂成,若是朱友珪轻而易举的得胜归朝,必会再次掀起一场宫廷浩劫,那时兵戈相见,定然血洗开封。 九重天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仿佛平静的海面一望无垠,又似婉约处子,婀娜静好,可谁又能想到在平静的最深处,蕴藏着何种汹涌的暗涛,亦或是某种扭转乾坤的神秘力量。也许,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泛浩摩苍,掌控着凡尘诸事,但身在局中的棋子,却未能察觉。 旭日东升,大雾未曾消散,而百里之外,沉寂数月的神威军如猛虎出笼,直奔赵州泱泱而去。 赵州平沙沃野,位于太行山东麓,本应是万顷梨园,繁花如雪,想当年也是花海泛舟,香气袭人,引得文人墨客嬉戏其间,而如今却饱受战火洗礼,鸟飞不下,兽铤亡群,早已是满目疮痍。 这日,神威军已是行到赵州城下,一时间征尘蔽空,四野静无人声,只听得整齐的步伐和枯萎人骨碎裂的声响。 神威军密密麻麻,中央步军数千,两翼骑兵相佐,总计万余人的重甲大军如浩荡江水,洗刷着堆满人骨的苍凉旷野。 郢王冷目环顾,可见遍地尸骸风悲日曛,腐臭之气经月不散,而这战乱年间何处不是如此,朱友珪早已见怪不怪了,他邪笑道:“开封府外未曾见过如此瑰丽景象,刁民不死,怎可保得一方安稳,你说是吗,冯将军?” 郢王一马当先,他黑盔黑甲,满身的鎏金纹饰显得华贵异常,胯下墨色战马通体黝黑,唯有马蹄洁白赛雪,它正高昂起分鬃驹首,对着赵州城墙隐隐嘶鸣。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兵临城下(一) (本文作为全文第六章,先放在这里,稍后整理,《青鸿乱》百万字剧情已编剧完成,敬请期待! 赵州城门紧闭,旷野静无人声,只听得阴风拂过人骨,仅看得青苔爬满城郭。 朱友珪勒紧缰绳,一张笑面令人揣摩不透,他显得神态自若,因为他早已料到李熔必会引兵于此,绝不让神威军轻易踏入城门。 他身子略微一滞,好像发现了什么,随即大笑数声,并以马鞭遥指城上府兵,侧目示意冯廷谔,窃语道:“冯将军,那便是你的猎物!” 冯廷谔策马近前,身后宝刀灿着“霜雪”,使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沉浸在逆光之中,仿佛在汲取精魂,令人望而生畏。 他顺着郢王马鞭的方向定睛望去,遥见城上有人在府兵中逡巡,此人身材魁硕,步伐急促,好似做着某种艰难抉择,而后绕出人群凭栏远眺,颇具王者之风。 朱友珪见冯将军满脸的错愕,心下不觉好笑,解释道:“此人便是赵王李熔,李熔乃前朝旧臣,被哀帝赐了李姓,窃以为攀龙附凤,是故举止傲慢,目中无人。父皇登基后,杀尽前臣,惟见李熔贪生怕死,料其必是朝秦暮楚之徒,遂将赵州分封于他,每年须得向朝廷进贡绸缎布匹、文牒汇票,如此方能相安无事。只是近年盐帮匪患猖獗,贡品行至赵州境内常被劫掠,一时间人死如麻,父皇盛怒之下断了赵王粮饷,李熔只好自给自足,终日枕戈待旦,生怕父皇收回封地,想来也是可笑。” 冯延谔恍然大悟,望着城上目不交睫之人,一脸的鄙夷神色,阴笑道:“如此说来,赵王定是以为王爷奉旨讨伐赵州,否则也不会这般兴师动众,神威军浩浩荡荡,征尘漫天,李熔鼠蚁之辈,恐怕早已吓破了胆!” 两人笑谈之余,不知多少心思夹杂其间,冯延谔能由一介仆夫提拔为神威军统军绝非易事,除了他精湛的武艺外,还需站对行列。他初登帅位,其势未稳,只能依附于郢王的势力,只盼着郢王能够入主东宫,日后君临天下,自己便可顺理成章的权倾朝野。是故冯延谔对郢王言听计从,二人有着共同的利益关系,但时间越久,冯延谔越觉得自己对郢王有了知遇之恩,可谓肝脑涂地不足报也,而朱友珪只是把冯延谔当做一只家犬,奈何如兽不如人。 不远处古城斑驳傲立,似乎对二人的嘲笑无知无觉,而城上焦灼的暗影却愈发坐立难安。 李熔双鬓斑白,岁月在他的脸上无情得刻下了沧桑,却没有留下丝毫沉着,他不知道郢王心之所想,亦不知神威军意欲何为,他居高临下,颤抖的拍了拍冰冷石墙,额上已然渗出冷汗,试探的问道:“赵州穷乡僻壤,不知郢王来此何干?” 若是说出来意,赵博渊必会有所准备,到时鸡飞蛋打,鸿羽无踪,恐怕前功尽弃,朱友珪心中盘算着,而后微微扬首,黑盔黑甲衬出他飒爽的英姿,恍如琼枝一树,微笑着立于人群之中,高声喝道:“赵王将城门紧闭,拒本王于千里之外,却于城内秣马厉兵,难道誓与朝廷为敌,意图谋反不成?” 李熔不由得一怔,他虽是老谋深算,但仍是被朱友珪反问得汗毛倒竖,他知道郢王有心回避,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朱友珪若是有心栽赃,自己也是百口莫辩。 他连忙退出数步,混在府兵之中,仿佛多了些许底气,颤着声音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并非本王有意与朝廷为敌,只是小王曾是前朝旧臣,树敌颇多,而朝中良莠不齐,奸佞当道,本王聊有私心,恐被奸人暗算,若是有人通敌叛国,假传圣谕,而本王因此错开了城门,致使赵州覆灭,却又如何向圣上交代?” 朱友珪忍俊不禁,他没有想到兵临城下之时,素来贪生怕死的赵王竟是指桑骂槐,好似刻意激怒自己一般,或是故作强势,令自己“知难而退”,遂大笑道:“本王闲游于此,只是领略赵州的风土人情,如今天下未稳,大梁江山亦是风雨飘摇,乱匪横行无忌,是故神威军护佑于侧,又是有何不可,赵王实是多虑了。” 阴风徐来,却是刮面如刀,冰冷的触感瞬间游走全身,李熔打了个寒颤,竟是变得冷静许多,他岂会相信郢王的小儿之谈? 他怔怔的望着朱友珪狡黠的面孔,感受到郢王无害的笑容中,蕴藏的那颗莫测而又昭然若揭的勃勃野心,他不由得又是一个寒颤,怒道:“庙小无僧凭风扫,天高有佛以月灯,赵州蚍蜉之地,容不下神威军数万之众,郢王还是请回罢!” 吹打在城门上的细碎砂砾,仿佛化为战阵上厮杀的喧嚣,郢王闭目微笑,眼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本王欲求之物、欲求之人,甚至是欲求之事,未有不得、不许、不达之时,凭你,休想阻住本王去路!” 李熔目光游离,心中颇为躁动,但仍是在府兵的簇拥下伫立着,乍眼看去的瞬间,他笃定沉稳,无有情绪,好似在以一种静默的姿态暗示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焦虑,“不要以为本王怕了神威军,赵州府兵过万,实力不容小觑,可与神威神策势均力敌,本王绝不相信你敢大动干戈,都是自家兵马,相煎何急?若是晋军李克用、李嗣源趁机来犯,一举攻克赵州,一路摧枯拉朽直抵开封,郢王,就算你有十个脑袋都砍了,亦是难辞其咎!” “休得胡言,李克用焉有此能?早晚是父皇刀下之鬼!”朱友珪神色漠然,收去笑容的脸,竟也会如此阴森,“本王今日就是要入这蚍蜉之地,尔等鼠辈,能奈我何?” 话已至此,似乎一切都变的不再重要,天地间仿佛只有李熔一人,他在心中暗道:“郢王言辞闪烁,必是为了攻城而来,若是开了城门,本王焉有命在?若是放手一搏,胜负或未易量!”心念及此,他带着必死的决心,高声喝道:“本王早已言明利弊关系,郢王若是执迷不悟,莫怪本王手不容情!” 第一章 阴阳伞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九月的秋,微凉的雨,总是带着悚然的韵味,黑云遮月,白雨跳珠,乱入了这个被人遗忘的冰冷角落。 古城风来风散,伴着滂沱大雨和漫天漫地的疾风响雷,仿佛百鬼唳鸣,霎时间,狭小的空巷已是积水如天。 一行人如鬼似魅,在这古城深巷中穿梭来去,他们装束整齐,皆是黑衣黑发,鬼面罩头,好似阴差般找寻着遗落人间的不归游魂。 说是阴差,却也绝不为过,他们仿佛能将黑暗引燃,又能令生命逝去,给本已晦暗的古城种下了最为阴森的种子。 面具后的男子鬼目缱绻,他巡视着身周栉比屋舍,而后叫停了众人,窃语道:“阎摩罗王的心思全放在了青冥剑上,势必以罗刹叛教为由,杀人夺剑。如今听到了些风吹草动,说是玉面罗刹携灵姝圣女在陈州出没,一时群雄毕至,皆是冲着青冥而来,也难怪阎王坐立难安。” 此时于鬼卒前说话的男子,正是诸天教黑部的拘魂鬼,相传拘魂鬼的相貌与生人无异,常常结伴而出,身上多藏有将死者的名册,只要轻唤死者姓名,灵魂就会脱体而出,如此便可缚住魂魄,将其拉往幽冥。 五代的江湖人士常以神鬼互喻,虽不能道法通神,但总有相似之处,而被喻者窃以为果报殊胜,并以此为耀, “青冥在手,罗刹便是与天下为敌,或许不用你我出手,二人必会命陨于此!”拘魂鬼连笑数声,一张铁面阴郁得极为可怕,他吩咐道:“此城看似萧条,家家闭户不出,但万盏灯火亮若白昼,岂曰无人?灵姝圣女临盆在即,玉面罗刹定会找到一处安静的所在,我观远处琴舍孤立,周遭颇为静谧,或可一探究竟……” 拘魂鬼话音未落,众人已是飘身远去,他们穿梁跳槛,如飞叶在雨中盘旋,玄靴到处水落无痕,飞檐走壁亦是片瓦未惊,浑然一人,只是巷尾的琴舍甚为空旷,破败得一览无余,众人遍寻无果,就连拘魂鬼也是乱了阵脚。 他伫立当场,怔怔得望着远方,脚下早已溺死在积水中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宛若通往奈何桥下的阴曹之路,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传闻不可尽信,难道二人早已离了陈州?”拘魂鬼将怒目眯成了一道剑痕,即便隔着血色狰狞的鬼头面具,仍然能够感受到源自心底的悲愤与怅惘。 可能由于雷雨的缘故,街巷廖无人烟,酒肆茶楼门楣上的红灯笼三三两两,正随着晚风摇曳,“咯吱……咯吱”,一声弱过一声,而后逐渐消融在风雨声中,不觉间,已是为血腥的乱世平添了几许寂渺与萧凉。 风雨,总是无处不在,它滂沱直下,绵延不绝,使得红灯所及的区域沐浴在了“血色”之中。 但见一段婀娜剪影在这“血色”中若隐若现,单看衣着打扮,应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此女身姿曼妙,正在冒雨前行,仿佛一汪清水,错入了地狱的深渊,而手中殷红纸伞却与这份阴郁相得益彰。 鬼面人纷纷停在女子身后,似乎察觉到她身上的某种异常,一双双狰狞血瞳立时注入了炙热与癫狂,宛若食不果腹的野兽,面对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们口中流涎,好似看着一餐美味,直欲生吞活剥了眼前这个妙龄女子。 女子全然未觉,她走得不疾不徐,手中殷红纸伞并未打开,而是被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整个人就这样置身雨中,任凭耳旁呼呼风过,任凭身上水渍斑驳。 她好像一个落魄的幽魂,在天地混沌之时漫无目的的行走着,她为何有伞不用?为何孤身出没?又为何浑身湿透仍是走得闲庭信步?种种疑虑令众人兴奋不已,鬼卒们极度渴望,渴望着能掀开“面纱”,一睹真相芳容。 “那……那是人是鬼?”面具后的男子由于过度兴奋,开始颤抖起来,“如此佳人怎会出现在深夜空巷之中?此女行为诡异,举止无端,绝不会是普通百姓!” “是人如何,是鬼又能如何?在老子眼中,她由始至终都是一具尸体!”玄靴踏过积水,发出“哗啦……哗啦”的细微声响,鬼卒们凭借风雨的庇护与女子行得愈来愈近,近得几乎可以嗅到女子身上的段段体香。 拘魂鬼忽然变得异常冷静,他行到中途,立于了人群之中,鬼面下血目如炬,他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在风雨中行走的红衣女子。 借着血色烛光,可以清楚的看到女子足登一双骨白娟鞋,周边缝有赤色鸟绒,显得玲珑小巧,又带有野性的喧嚣。一身红色罗裙席地,本应是飘廖多姿,但此时已被雨水浸透,紧紧的裹在身上,随着女子步伐的移动微开微合。她整个人纤瘦若魂,好似剥了皮的未知生物,诡异得难以名状。 “小娘子,一个人走夜路,好不寂寞!”鬼卒们带着调侃的意味徐趋近前,企图借着晦暗天光看清女子容貌,只是风潇雨晦,挡住了女子苍白的侧脸,众人竟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女子脸部的轮廓。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鬼卒们顿时汗毛倒竖,感到后脊阵阵发麻,不禁下意识的打量起来,忽然发现女子腰间束着粉白腰带,其上有各种诡异花纹密密麻麻的分布着,细看之下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些所谓的“花纹”,赫然便是源自地狱的图腾。 玉带上獠牙参差,鬼目猩红,各种似人非人的鬼物正在炼狱分食人肉,而四周景色竟是以残肢断体拼凑而成,每一座苍山皆是人骨,每一条红河尽是人血,究竟何人会将如此凶残的画面雕刻在玉带之上?她究竟来自何方,欲去往何处? 氛围立时降到了冰点,众人不由得握紧了腰间佩剑,齐声喝道:“姑娘,请留步!” 女子仍然没有丝毫的回应,秋深雨凉,夜风如刀,她这般悄立雨中,不出半刻,足以掠去女子身上所有的体温。而她好似没有了知觉,仿佛生命只是为了行走,只是为了到达彼端。 深夜的空巷,莫名出现的红衣女子,孤身一人遇到了诸天鬼卒竟然避也不避,仍是头也不回头的悄然而行,难道是聋子、瞎子不成?鬼面人心中盘算着,而后厉声喝道:“姑娘,请留步!” 女子竟然真的停了下来,沉默的背影无声的诉说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幽怨,似乎是在讲述着未曾经历的故事,凄凉、落寞和那种刺入肌骨的孤独。 拘魂鬼觉得胸中异常滞闷,是那种未曾体验过的压抑,而这些压抑绝非源于恐惧,他颤着声音道:“姑娘可有见过一男一女结伴而行,女的身怀六甲,装扮华贵,男的俊面如玉,有重剑傍身,请姑娘一定知无不言,此事关乎重大!” “未曾见过……”女子声音凄厉,令闻者哀伤,不觉间已是愁肠百转,仿佛一曲追魂,在风雨声中迟迟不能退去。 忧伤袭来,令拘魂鬼如坠冰窟,他仿佛被女子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所牵引,被那种幽怨所左右,他缓步走出人群,一字一顿的道:“此夜风急雨骤,不知姑娘为何有伞不用?” 长裙红的鲜明,净的透彻,与古城苍凉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女子仍是没有理会众人,越是这般,越是将自己身上蒙上了一层渗人的诡栗。 “姑娘绝口不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拘魂鬼推算着时日,并注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心下暗道:“灵姝圣女的模样我并未见过,相传圣女容貌清丽,能御兽通灵,而此女年纪相仿,却未有身孕,难道鬼胎早已问世,就藏在了这把雨伞之中?” 他凝目女子手中的殷红纸伞,总觉得里面似有百鬼僵卧,仿佛伞内是另外一个世界,它红得阴郁,暗得鬼厉,宛若鲜血浸染,透着死亡的韵味。 拘魂鬼成竹在胸,他阴测测的道:“这把纸伞精美异常,定是个稀罕物,既然姑娘喜欢雨夜信步,何不将纸伞借我一用?” 女子仍是不动声色,她背对着众人,就这样僵立雨中,良久方语:“公子笑言了,此伞污浊不堪,乃是世间最为粗鄙之物,怎会入得公子法眼?” 她寥寥数句,却是蕴意颇深,似是诉说着纸伞的来历,又似暗喻着伞内包容的未知。 “我本是腌臜之人,入了这混沌之世,穷其一生都是挣扎在死亡的边沿,无有定数,又怎会厌弃区区一把纸伞,即便它浸满了人血,又能如何?姑娘话语之中过于苛责,放眼当今天下,有什么能纯洁静好,无垢无尘?”拘魂鬼知道女子是在刻意回避,便似认定了她的身份一般,而后微微摇首,邪笑道:“世间尽是些泥丸俗物,最怕这霏霏夜雨,如若姑娘不弃,可否与在下一路同行?” “公子为了得到纸伞还真是煞费苦心……”女子的声音显得极其微弱,似乎欲言又止,“你我素不相识,更何况男女有别,民女又怎能与公子一路同往呢?” 女子掩面轻笑,而后默然独立,她用无声的背影昭告着乱世苍生,似乎已然洞悉了结局,冷冷的道:“公子枉然生了一副俊美容貌,却终日活在面具之下,如此便可不受尘世的纷扰,不受夜雨的洗礼,可谓快哉!既是如此超然物外之人,为何非要民女手中的纸伞不可呢?” 红衣女子说得极是淡然,她未曾回首,却是如何知道拘魂鬼的相貌?难道二人曾是旧识,若非如此,又怎会未卜先知?可拘魂鬼思来想去,终是不识此人,难道此女有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就藏在了青丝云鬓之中? 空气瞬间变得异常滞闷,拘魂鬼心念及此,不由得汗生满额,豆大的汗珠沿着眉骨缓缓滴落眼中,仿佛鬼目里噙着的一汪血泪,已然将女子囊括其间。 “公子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果有非凡神通!只是公子一再的咄咄相逼,全似是冲着纸伞而来,不知公子是如何知晓民女伞中另藏它物?”女子声音略显飘渺,仿佛来自远方,直听得人酥麻入骨,又带有阴森的韵律。 拘魂鬼心下一凚,已是认定了女子必是三山妖盟的灵姝圣女,而十世鬼胎理应藏在纸伞之中,若是凭借众人之力抢得鬼胎,何愁青冥不至? 他在心中盘算着,于是徐趋近前,拱手喝道:“纸伞臃肿,较之常伞大上许多,应是藏物之故,而在下只想看一看伞内究竟藏有何物,实是别无他念,还望姑娘成全!” 空旷的街巷满目苍凉,偶尔袭来的阵阵阴风伴着漫天漫地的滂沱大雨,肆意吹卷起女子鲜红的裙摆,使得她纤细的轮廓暴露无遗。 只见她双腿异常苍白,苍白得豪无人色,就这样伫立在奇寒的积水之中,许久未动,“既然公子再三恳求,民女又怎会驳了公子的脸面,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幽怨的嗓音在这秋夜深巷中徜徉来去,好似本应停留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叶一秋,辗转间已是瞬息万载。 不知过了几时,红衣女子终是将纸伞递向身后众人,而身子仍是僵立不动,像极了死亡的使者,毫不吝惜的向世人伸出了最为华贵的邀请。 “公子只管遣人拿去,权当做民女赠予阎王的小小贺礼!” 女子话音未落,忽有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人群中飘了出来,声音极是难听,宛如野兽的嘶吼,其间总是夹杂着难以明说的战栗:“阎……阎王?她怎会知道我们的身份?她到底是谁?她……她到底是谁!” 男子吼得声嘶力竭,而鬼卒们只是默立当场,怔怔的望着女子凄凉的背影,和她手中的那把殷红纸伞,好似看到了极为可怕之物,又似想到了极为可怕之人,不由得脱口而出:“阴……阴阳伞!”。 第二章 陵光上神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吼声如鱼入海,使得诸天鬼卒沸腾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而后又安静了许多,一颗颗提吊的心随着四处翻飞的雨帘不停的颤动着。 隔着层层雨幕,仍能看到鬼卒们面具下的狰狞血瞳,他们互相推搡着小步近前,开始疯狂的吮吸起空巷中迷漫着的阵阵死气,仿佛愈是腥冷之物,愈能令其迸发出最原始的杀伐之欲。 一人仰面深嗅,血目中流溢着莫名的渴望,他阴恻恻的道:“此女人鬼莫辨,绝非善类,她身上散发出的就是鲜血的味道,就是死亡的气息,好久没有在生人的体香中感受过如此浓烈、如此纯正的尸气了!” 惊雷掠空,为墨云镶了一层明艳的银边,仿佛与门楣近在咫尺,几次与红灯擦肩而过。 拘魂鬼剑眉深锁,隐藏在面具后的不知是何种神色,他试探的问道:“姑娘红服单薄,竟然能在奇寒夜雨中沾衣无恙,若不是尚能言语,便和尸体无异!你我虽然相隔百尺,但我仍能感受到姑娘血液中的寒意,仍能嗅到姑娘身上的味道,这种异常浓郁的尸气,绝不会出现在活人的身上,既然姑娘敢将阎王的名讳挂在嘴边,想来与我必是同道中人!” “民女本是一介女流,怎会和公子相提并论呢?”女子肩膀微微耸起,鹅颈却是低垂,似是欲将阴冷俏面深深的埋入自己的怀中,她冷冷的道:“夜雨洗涤着江山,令一切虚妄无所遁形,民女苟活于世,身上沾染了乱世的腥风血雨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皆如草芥,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分别,或许死亡亦是一种超脱……” 拘魂鬼盛怒之下仍是心细如发,他不禁暗道:“女子方才所言的伞中之物,究竟指代为何,而她手中的殷红纸伞,真的就是名震江湖的阴阳伞吗?此女既非三山妖盟的灵姝圣女,那又为何言语吞吐,好似有所隐瞒一般?灵姝圣女虽不至惊鸿绝艳,但她仪态静娴、风姿绰约,早已美誉江湖,反观此女妖冶阴郁,身上尸气颇重,难道是我认错了人?” 拘魂鬼心念及此,不由得反问道:“姑娘话语周旋,始终与在下打着哑谜,难道当真以为我不敢取下这把纸伞吗?” 女子背影纤弱,几乎隐匿于风雨的罅隙,仿佛水中倒影,朦胧,淡然,却又真实得可怕,“阎王与我乃是故交,而我又岂是吝啬之人?公子若是不惧阴冷,拿去又有何妨?” 摇曳的烛火无声的洒在“血雨”之上,总能将晦暗铺陈,令死亡迫近,拘魂鬼不敢掉以轻心,于是眯缝着双眼,再次打量起女子递向众人的殷红纸伞,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已然印证了女子的非比寻常。 拘魂鬼刻意的调匀了呼吸,但细看之下仍是双眸微张,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伞面色泽暗沉,恍若鲜血正在逐步结痂,上面分布着细微毛孔,看上去略有凸起,紧凑得密密麻麻,像极了鸟类的皮囊。 其上伞骨僵白,似有两段关节,分明便是以生人拇指削磨而成,削磨得异常锋利,仿佛一触之下必能豁开皮肉,深陷肌骨,竟与传闻中的阴阳伞一般无二。 “难道用兽皮和人骨缝制的雨伞真的可以通往阴阳?”拘魂鬼心中盘算着,他心下暗道:“莫要小觑了此人,神鬼之说虽不足信,但阴阳师的手段已是骇人听闻,须得早做打算……” 他知道红衣女子与阴阳师脱不了干系,对女子的身份猜得也是十之**,拘魂鬼霎时显得投鼠忌器,他连连向后退出数步,企图混在人群之中,伺机而逃。 “这天杀的风雨,挡住了姑娘的美貌,如此妖娆的身影实在是我见犹怜!想必姑娘早已掌握了阎君的行踪,所以早早的在陈州等候,今夜你我狭路相逢,也算作有缘,姑娘何不将头转将过来,让兄弟们开开眼界?”鬼卒们吞咽着口水,正一寸一寸的向着女子靠近,只听得利齿的摩擦声响回荡在每个人的喉咙深处,不觉间已然化为了嗜血的渴望。 “红颜自古祸水,更何况民女相貌平平,没有那倾城之貌,何须一睹呢?所谓欲兴天下之事,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士,公子为了无用之皮相,搭上了性命,着实不值!”她话语之中杀机四伏,仿佛一种警告,又似一种挑衅,已是令众人禁声半晌。 “哼哼……哼哼哼”女子微微侧头,黑发红衣愈发显得诡异,她好像后背生了双眼,正冲着虚空冷笑,“公子是在胆怯什么,何故愈行愈远呢?是怕了民女的身份,还是怕了这伞内之物?民女虽是出身卑贱,但送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难道公子就不想看看民女伞内究竟藏有何物?” 古城忽明忽暗,仿佛夜空中滚落的天火惊雷,霎时照亮了每一张惊惧之容,鬼面人纷纷议论着,忽听得一段清晰的嗓音由吵杂声中脱颖而出,声音沙哑果决,显得异常滞闷:“相传阴阳伞能汲取生人精魂,使人的肌肤迅速的风干剥落,最终化为一摊白骨,我只当戏言,却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有幸在陈州得见。据说此伞的寄主是阴阳寮的上神朱雀,江湖人称陵光上神,难道此女……” 鬼面人话音未落,众人立时躁动起来,忽有一人附和道:“朱雀的实力绝不在阎君之下,其手段凶残,不亚于昔日食人血肉的义军黄巢!” 鬼卒们一片哗然,这突如其来的躁动,愈发显得女子的静默,似乎静默得逆来顺受,如同死尸般僵立当场,任凭夜雨如鞭,狂风肆虐。 “哼哼……哼哼哼……”阴风拂过,捡拾起女子凄婉的笑声,其间总是带有几分轻佻,几分不屑,好似哭诉着惨绝人寰的过往,又似啜泣着人死如麻的乱世。 “陵光上神”四字出口,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几乎令所有人为之一振,诸天鬼卒虽不惧死,但面对难以逾越的强大对手,难免心存畏惧。于是,鬼面人终是按捺不住,他提声喝道:“小娘子,这把纸伞是你从阴阳寮中窃取而来,还是你的仿造之物?” 他仍是抱有着幻想,倘若此人正是朱雀,恐怕无有一人可以活到驻雨之时。鬼卒们沉默了许久,仿佛乱葬岗上矗立的丰碑,他们直勾勾的注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似是等待着某种预期的回应,但女子仍是不言无语,纤弱的背影深渊般令众人愈陷愈深。 良久,空中已是黯云低迷,暮色如漆,使得诸天鬼卒沐浴在了黑暗的最深处,即便暗色无疆,却仍是遮掩不住一张张狰狞鬼面下蕴藏的癫狂与焦虑。 “杀了她……杀了她!”面具后的双双鬼目忽然变得异常炙热,直欲将女子焚为灰烬,而女子仍是僵立雨中,她显得凄凉而无助,陌生又鬼厉,众人凝目半晌,也无法将其写入脑中,竟似初见一般。 “左青龙,誉孟章,右白虎,号监兵,前朱雀,名陵光,后玄武,字执明……”女子一字一顿的道,“阴阳转而不穷,是为伞也,民女不才,正是阴阳寮的陵光上神!” 女子握紧纸伞的森白素手变得僵冷如冰,那份源自血液里的寒意无形中向着八方蔓延,似是为恐惧描绘出了诡异的轮廓,令人不忍逼视。 鬼卒们瞠目结舌,一时间愕然相视,他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忽有一人厉声喝道:“阴阳寮离此百里之距,朱雀怎会出现在陈州,难道陵光上神也是冲着青冥而来?” 诸天鬼卒与女子行得近无可近,已然将女子围聚其间,像极了一群扑火的飞蛾,明知必死却仍是癫狂着、狰狞着,为其短暂的生命做着最后一搏! 突然,混沌的天幕荡开了一道裂纹,几组不规则的线条由裂纹中喷薄而出,直照得古城亮若白昼,无比强烈的青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搅扰得天地为之变色,尤似鸿蒙初开。 雷声未及消散,又是“铿”的一声爆鸣,红芒乍然而起,洞穿了女子身后的钢铁鬼面,阴阳伞仿佛一把利刃,由男子后脑处露了出来。 森白指骨挂满了鲜红的色泽,仿佛由青丝中绽放的一束嫣红,它以人骨为枝,以鲜血为花,装点着一场死亡的饕餮盛宴。 男子感到血液流动的愈来愈慢,寒意反而游走全身,难道这就是死亡的触感吗?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普普通通的一把纸伞,竟然可以刺穿颅骨,击碎眼前的一切阻隔! 他瞪大了双目,瞳孔逐渐变得浑浊,死鱼般瞪视着朱雀凄凉的背影,竟是眼睁睁的看着红芒刺穿了自己的眉心,鲜血随即喷溅若泉,随着雨水在脚下氤氲而去。 只听得阴风的怒吼盖住了男子喉咙中发出的细微声响,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狰狞鬼面被阴阳伞一分为二,露出了一张粗犷的面容。 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满脸的横肉随着粗重的喘息颤抖着,他努力的张开嘴唇,污血瞬间涌了出来,使得含混不清的话语变得愈发模糊,他颤着声音道:“这……这绝无……可能……” 纷乱的杂音盖住了鲜血流淌的战栗,盖住了面具滚落积水的沉闷声响,下一刻,赤色流光冲天而起,朱雀已然将纸伞从男子头颅中剥离开来,并缓缓将其撑开。 她动作极是缓慢,却如行云流水般潇洒而娴熟,身后的鬼面人仍是僵立不动,雨水洗过的残躯变得愈发腥冷,他开始抽搐起来,仿佛极力为恐惧增添着色彩。 朱雀笑得癫狂无忌,笑声在风雨中回荡着,青芒再一次的划破了长空,映照出鲜红而又硕大的伞面,像极了舞榭歌台上高翘的飞檐。 不知是暮色晦暗,还是伞面过于硕大,阴阳伞下漆黑一片,已然将朱雀隐于虚无。她整个人就这样融于黑暗,即便空中雷鸣电闪,即便身周烛火通明,终是无法照亮阴阳伞下的一丝一毫,仿佛伞内真的通往另外一个世界,那里黑暗、阴冷,无有人迹! 朱雀没有回首,亦没有转身,却是向着身后不断的“蠕动”着,鬼卒们唏嘘不已,并下意识的退了出去,已是将朱雀身周留出了一片空地。 但见烛火摇曳,照亮了骨白娟鞋旁边粼粼的血纹,朱雀好似地狱的涡流中生出的一座殷红丰碑,她冷冷的道:“公子终于得偿所愿了,可有看到你臆想中的结果?” “在下试想了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纸伞中竟然空无一物,上神何故戏耍于我?”拘魂鬼不由得蹙紧了眉头,鬼目里满是疑虑,他高呼道:“阴阳寮从江湖之远到庙堂之高,深得君王宠幸,早已是位高权重,不知羡煞多少名门望族,上神既已志得意满,何故再插手江湖之事?” “朱帝生性多疑,岂会尽信于我?”红服趟过积水,已是行到鬼面人身侧,她冷冷的看着那张青紫的面容,和那双枯木般浑浊的双瞳,只见男子眉心的洞口不再涌出鲜血,显然已是死去多时,她嘴角轻挑,意味深长的道:“阴阳转而不穷,伞内岂能无物?” 朱雀化为一道暗影,鬼魅般向着男子靠近,黑暗包裹住了伞下的一切,鬼面人立时燃烧起来,他的肌肤开始剥落,在烈焰中逐渐枯萎,终而焚为了一缕青烟,连一丝残渣都没有留下,便已然陨灭在纸伞的边沿。 热焰的余晖映出了一张森白鬼面,仅仅瞬息之间,伞下又一次堕入了黑暗,一人瞪大了双目,似是参透了伞内的玄机,高呼道:“轮……轮回,是轮回,阴阳伞中暗藏的物件,就是生死轮回!” 忽然,阴风乍起,吹散了众人头上的乌云,一轮圆月不合时宜的遥挂当空,俯瞰着这条血色弥漫的曲折小巷。 风雨仍在继续,而月光却笼罩了众人的身体,不由得令众人举目望去,但见月色皎洁淡雅,婉约朦胧,于无声处倾泻着如水的凉意,不觉间已是寒彻入骨。 忽有一人凌空而立,几步点踏过去,已然落于空巷的最高处,她白衣飘逸,长发拂肩,似乎雨不沾衣,头不染露,一张俏面极是惊世骇俗,清丽得世所罕见。 冷风吹拂,夜里带着丝丝冷意,朱雀凝目空中的白衣女子,阴笑道:“月宫仙子大驾光临,想不到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之人,竟也会对青冥重剑趋之若鹜!” 。 第四章 兽灵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白部尽是些阴柔女子,她们温婉姝丽,心清如水,能在风雨中默立也绝非难事,如此暂可保得性命,而黑部却没有这般幸运了。 鬼卒们屏住呼吸,但身子一颤之际,冥丝立时拦腰而过,他们口中骂着恶言恶语,终而滚落在积水的洪流中,被那段段猩红冲散了躯体,血色瞬间弥漫在古巷幽深的角落里,宛若一条赤色蜈蚣,正在蚕食着送到口边的腥冷之物。 刮面而来的阵阵阴风使得冥丝颤动起来,恐惧瞬间烙印在每个人的血液中,长剑骤然脱手,就这样插于足下,只听得声声脆响,数名白衣女子已被割得粉碎,鲜血竟是比风雨来得更加肆虐。 如水的眸子徜徉着心酸与绝望,白部众人眼看着冥丝透体而过,眼看着凌霄宫的姊妹们身首异处,却没有丝毫的办法,一时间悲从中来,不禁泪盈满眶。 呜咽声夹杂着天火惊雷,如同乞人跪伏在恐惧的屋檐下,似是在为死亡歌功颂德,拘魂鬼吞咽着口水,高呼道:“是风吹动了冥丝,是风杀死了她!阴阳寮的傀儡术竟与我教的仙绫死域异曲同工,仙子为何还不出手,难道誓要纵容此女,灭我门人?” “还真是阎王一手调教出的好徒儿,竟敢对仙子出言不逊,即便龙王和阎君法驾至此,也不能对仙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仙子登高远眺,早已洞悉全局,岂是尔等宵小能揣测之万一?”水若彤盛怒之下柳眉频蹙,胸口微微的起伏使得鲜血溅洒出来,点点血渍在雪白的衣裙上晕染着,如同梦魇般扩散,她望着白部惊恐的面容,高声喝道:“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胸中虽已翻江倒海,但身子仍是未敢移动半分,她的官能变得异常迟缓,呼吸也跟着微弱起来,好像在极力保持着镇静。 冥丝轻柔的在她伤口中“喘息”,好像切割着肌骨,腐蚀着灵魂,水若彤感到呼吸变得愈发阴冷,而这种阴冷使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竟似忘记了自己被穿在了冥丝之中,几次险些迈开了步伐,被冥丝尸分两段,就此堕于黑暗,她厉声喝道:“阴阳师手段阴毒,仙子决不能小觑了此人!” 飞檐蔽空,割裂了滚落的雨帘,而檐上逆于月色的白衣仙子仿佛失去了知觉,那张置身事外、看惯了生死的清丽容貌,仍是没有丝毫的表情,“吾本不想伤人性命,奈何朱雀不仁,也休怪本宫无义!水姑姑,你若是死了,便安心的去罢,还魂之夜本宫定要用阴阳寮四上神的首级,来祭奠你的亡魂!” “仙子无碍,属下虽死无憾……”水若彤似是说到了动情之处,下意识的将脸朝向了迷蒙夜空,大雨洗刷着凄婉的双眸,已是不见了泪痕,她接着道:“只是日后不能相伴于仙子左右,必是含恨九泉了!” 水若彤仍是动也不动的僵立当场,她别无选择,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阴阳伞下的一切,恨不能生唌其肉,“妖女,还有什么手段尽管招呼着,如此不痛不痒的好生难熬!” “急什么,奈何桥上容不下多少冤魂,到时成了孤魂野鬼,可莫要怪我,哼哼……”朱雀又是阵阵冷笑,她握着冥丝的枯槁人手缓缓收于伞中,伞沿却向着嫦素娥的方向高高翘起。 “月宫仙子断情绝念,小神也算是领教一二了,面对同门殒命,竟然无动于衷,仍然神态自若的旁观战局,这仙子的心,果然比小神狠上百倍!仙子小小年纪便已是凌霄宫的一宫之主,想必有你的过人之处,小神斗胆,特此领教仙子的忆君剑法,到底何为至阴,何为至寒,你我一战便知!” 嫦素娥仗剑独立,一派轩昂气宇威慑八方,她冷冷的观望着檐下的血腥“炼狱”,一张玉面冰肌莹彻,平静得如同一副行走的画,而那不时落在阴阳伞上的清冷目光,如同审视着一朵开在炼狱的花。 “萤烛之火,怎敢与日月争辉!”月宫仙子气吐如兰,手中长剑伴着隐隐鸾鸣,十数字脱口,彰显着王者独有的霸气。 突然,青瓦被仙履震得粉碎,嫦素娥话音未落已是飞出丈许,但见白服起处如翻瑞雪,仙子整个人就这样化为一缕雪白剑芒,刹那刺入了阴阳伞下的一片晦暗。 剑芒所到之处,雨幕尽数碎裂开来,破空之音直震得人心慌慌、肝胆俱裂,即便忆君剑炙若天光,却仍是无法瞥见朱雀脸上的一丝一毫。 黑暗无休止的蔓延,只听得“铮”的一声脆响,朱雀竟是避也不避,硬生生的将伞柄抽了出来,借着仙子袭来的如霜剑芒,可以清楚地看到由黑暗萌生出的森白利刃,其形似剑,其质若骨,修长的骨刃略有弯曲,竟有半人多高,未及细想,已是迎着仙子的剑芒斜斩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宛若雷声千嶂而落,光明与黑暗的碰撞,令数以万计的冥丝尽数剥裂开来,紧接着又是声声闷响,黑白众人已是脱离了冥丝的束缚,鲜血便不再涌出,但痛感仿佛寻到了归途,众人忽觉脚下立足不稳,尽皆瘫软下去。 而三丈开外,阴阳伞已被震得飞了出去,大理石路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霎时间,积水混着鲜血倒灌而入,仿佛一条蜿蜒血径,指引着朱雀的方向。 剑芒骤然消散,复又现出了人形,仙履终而踏入积水,白服却于身后翻飞如梦,即便生死关头,仙子仍是未染半点凡尘。 朱雀双膝跪伏于地,整个人仍是包覆在阴阳伞下的黑暗之中,她口内噙着鲜血,说话已是含混不清,“月宫仙子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原以为徒有春华,并无秋实,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难怪帝释天如此赏识于你!” 鬼面杀机四伏,一双隐藏在面具后的狰狞血瞳充斥着嗜血的渴望,拘魂鬼粗气频喘,他将左手盖住胸前的伤口,右手勉强的支撑住身体,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他颤着声音道:“杀了她!莫要养虎为患,阴阳寮身在庙堂,心在江湖,日后必成我教大敌,此女不可不除!” 嫦素娥剑芒所及之地,落雨已被蒸发殆尽,此时竟有团团雨雾缭绕在仙子身侧,经久不散,仿佛旖旎韶华惹了一江烟水,可堪入画。 她缓缓收回了忆君宝剑,发现风雨中只有自己傲然独立,忽有一种寥落之感袭上心头,她将冰眸瞥向一侧,辗转间柔美而不失威严,“水姑姑,此人是杀是留,权由你一人定夺。” 水若彤盘腿而坐,正在闭目调息,她由于失血过多,已是面如土灰,说不得半句人话,此时也只能微微颔首,表示对仙子的回应。 “既是如此,莫怪本宫嗜血无情!”嫦素娥凝目阴阳伞下空洞的晦暗,而后侧过头去,似乎极是不愿看到接下来的一幕、一幕…… 两条仙绫仿佛活了一般,竟由仙子身后探出“头”来,此物洁白胜雪,绵延无尽,看似绫罗绸缎,实为夺命之刃! 绫宽三寸,其刃如刀,飘飘荡荡的将阴阳伞围聚其间,好似一双源自地狱的森白素手,欲抱紧一切,欲摧毁所有。 乱雨漫无目的的滂沱直下,伴着轰鸣的雷音覆盖住了古城的一草一木,即便如此,大雨在仙绫上却未能停留片刻,其汇而成珠,沿着绫刃滚滚滴落水中。 仙绫无穷无尽,它不湿不腐,转瞬即可杀人于无形,所谓:“仙绫一出,无血不收,划地为域,有死无生”,足见世人对于仙子的敬畏。 鬼卒们重伤之余,皆是瞪大了双眼,似是等待着一场血腥的审判,他们含着鲜血,齐呼道:“杀了她,杀了她!” 绫刃如刀,回首之际几乎将阴阳伞一分为二,骨刃与仙绫频频相触,星火明灭间已是将朱雀震得气血翻涌,她提声喝道:“你我无冤无仇,仙子何必赶尽杀绝,难道你不想知道罗刹的下落吗?” 阴阳伞触到了身周低矮的围墙,朱雀已是退无可退,眼看着仙绫层层涤荡而来,朱雀情急之下将一口鲜血喷出了黑暗的边沿。 “恐怕世间只有小神知道罗刹的行踪,诸天教欲杀叛教之徒,三山妖盟更是饶不了灵姝圣女,更何况群雄逐鹿陈州,尽是冲着青冥而来,姑且不论罗刹是否有伤在身,单单带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就足以破绽百出!罗刹此行负累一身,想必是凶多吉少了,仙子就这般狠心,真的不念昔日旧情?”骨刃割风断雨,在阴阳伞下划着诡异的弧线,朱雀意在激怒仙子,仍是做着最后的挣扎。 “胡言乱语,本宫与罗刹何时有情?”嫦素娥知道朱雀以言语相激,定是打算寻隙而逃,于是她口中言语着,手上却不敢怠慢,她冷笑道:“哼哼……阴阳师卜卦占星,能通阴阳,上神可有算到今夜会有此一劫?” 在仙子强大的攻势下,伞内的晦暗开始急剧收缩,仿佛冰雪消融般褪去,而后现出了一个女子纤弱的背影,朱雀仍是背对着仙子,血腥模糊了视线,好像生之希望,尽数寄托于逃离的瞬间。 “哼哼……”朱雀冷笑数声,鲜红的裙摆正随着阴风舞动,不知几时,她将指骨含在唇齿之间,竟是吹出了一段动人的旋律。 灵音悠扬而凄婉,在鬼卒们低沉的呼喝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好似某种呼唤,呼唤着令人恐惧的未知,朱雀一曲未毕,随即转过身来,容貌仍是被低垂的伞沿遮挡住,无法辨识分毫。 突然,一段鸾鸣乘风而来,众人不禁愕然相视,在混沌的苍幕中寻找着声音的源头,遥见南方云霞骤明,一团火焰由墨云罅隙急转而下,复又在空中盘旋来去,其音不绝。 初时,众人窃以为惊雷具象,但是凝目半晌,方才发觉火焰的最深处竟藏有庞然巨物,此物翅大似鹏,腿细如鹤,麟前鹿后,鹰头蛇尾,后背却驮有厚重的龟壳,遍体龙纹醒目,似鸟而非鸟,不知是为何物? “这……这是什么?”众人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再一看去,巨物已然飞至古巷上空,翱翔于百尺开外,翼展几乎横跨了整个古城。 它在火中低吟,正绕着阴阳伞飞来转去,不觉间已然将乱雨烤得滚烫如油,只听得呼喝声与咒骂声此起彼伏,众人在沸腾的积水中滚来滚去,犹如身坠炼狱,立足火海! 火焰遇水不熄,反而愈燃愈烈,逐渐形成了巨大的涡流,连接了古巷和云端,终而将朱雀笼罩其间。 巨大的漩涡急剧扩大,已是照亮了晦暗的古城,照亮了混沌的苍幕,焰心清健壮美,淡雅华丽,隐隐五色齐聚。 拘魂鬼望着涡流深处的阴阳伞,见朱雀正在火中狂笑,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颤着声音道:“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为凤,难道,它……它就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 嫦素娥眯缝起一双冷目,频频瞪视着空中的庞然巨物,肌肤已被火光映得通红,闪耀着迷人的色泽,她厉声喝道:“凤凰者,鹑火之禽,区区牲畜尔,何所惧哉!” 滚滚浓烟由烈焰深处喷薄而出,梦魇般在众人身周逡巡来去,水若彤调息即毕,立时从滚烫的积水中站起身来,她行到仙子身侧,附耳小声道:“此物绝非凤凰,而是代表了炎帝与南方七宿的神兽朱雀。朱雀属火色赤,其形类鸟,由天星结合阴阳二气的变化而成,凤凰亦要受其统辖,此乃圣物,仙子莫要近前!” 仙绫未损半分,忽而从火中抽了出来,缠于腰际,嫦素娥思忖再三,不解道:“御兽者非是三山妖盟不可为之,何故阴阳师亦可御兽通灵?” “仙子有所不知,捉妖师所御之兽谓之灵兽,而阴阳师所御之兽谓之兽灵,灵兽确有其实,而兽灵乃是以阴阳二气驭使的灵体,亦幻亦真,虚实难明,俗称式神!”水若彤一字一顿的道:“式者,侍也,阴阳师能把凡人看不到的灵体以幻术成形,或以音律、符咒操控,甚至连人的魂魄都可以使用,如若将活物充当式神,便成了蛊物,凶险异常!” “哈哈……”朱雀狞笑不止,笑声在涡流深处化为了无尽的恐惧,突然,一道鲜红暗影从烈焰中冲天而起,点洒在阴风乱雨之间,“月宫仙子功高盖主,恐怕诸天护法也是容你不得!他日若是有缘,你我再行一战,阴阳寮多所翼助,胜负或未易量!”空中死气弥漫,朱雀话音未落,竟然与热焰一同消散无踪。 古巷立时变得奇寒入骨,透着断肠之殇,嫦素娥凝目远处裂开的几许长空,遥见四星连珠,心绪早已不知飘往何处…… m。 第五章 观星台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彗星三见,星陨如雨。 观星台横亘开封府琼华殿南端,逾地数尺,玄梯为架,青龙沿着星盘五宫的方位游走其中,终而停在了荧惑之位。 他面色阴郁,显得颇为躁动,看似是在观星演卦,实则早已参透了天象玄机。只见一席玄青色蟒袍缠裹着僵冷的残躯,领口处镶绣着金线祥云,整个人阴郁中透着优雅,气度何等逼人,他心下暗道:“鸿羽剑软而薄,青冥剑硬而阔,如此二剑阴阳相克,却也彼此相吸,青冥位于人手,可这鸿羽却是下落为何?” 青龙双眉颦蹙,目光显得迷茫而空洞,他在口中反复的默念着:“难道鸿羽当真随着银匣沉海,永不复用?” 虽是午夜时分,观星台仍是被火光映得通明,其上石器交错,对应着寰宇中七曜与二十八宿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其下雄兵肃立,重甲森然,将士们各执长兵火束,护佑于梁太祖朱温前后,想来左右羽林卫必是倾巢而出。 朱温领秀升龙,外罩玄衣,通体青黑顺垂,上纁十二章,八章在衣,四章于裳,他就这样身着衮冕之盛,审视着青龙的一举一动,如同朝圣般虔诚。 台下虽已人头攒动,却是静无人声,青龙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枯木般伫立,他面色暗沉,整个人没有丝毫生机可言,若不是剑眉微微的颤动,很难看出生命的迹象。 “难道出了什么差错?朱帝夜临琼华殿,乃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此时不至,更待何时!”青龙似是等待着什么,他心中倍感焦虑,只能痴痴的望着远处,遥见夜空星光晦暗,暮云中似有墨色涌动,岂不知多少冤魂掺杂其间? 当是时,天下大乱,朱温伺机篡唐,一时间割据混战,诸侯奔走,奈何人死如麻!如此动荡的时局,搅乱了星辰运行的轨迹,致使云气闭障,漫天斗星中唯有四星骤亮,其游游走走,后又聚为一线,在这晦暗的夜空中显得异常醒目。 内侍总管宋弘文身着绯碧长袍,乌纱下宽额细眼,纹路纵横,两鬓青丝与华发掺半,显是操劳所致,他见朱温颇有疲态,遂轻摇拂尘,躬身道:“陛下,神鬼之力讲求福源时报,更何况天机最是难测,非是一时三刻能有定论,陛下何不早些就寝,莫要误了明日早朝。” 朱温微微摇首,似乎并无折返之意,冠冕两端依稀垂着白珠十二旒,掩住了眉目,不知其心之所想。 “阴阳竂狼子野心,妇孺皆知!父皇每与四上神会面,必陈重兵相护,既是如此提防阴阳师的神鬼莫测之术,为何还要对青龙这般重用?”银色长发散乱的搭在前额,隐藏住了哀怨的双眸,高挺的鼻梁于乱发中微微隆起,其下却擒着一张刚毅的薄唇,来人正是朱温养子,博王,朱友文。 朱友文的面相算不上俊美,几乎平凡得不似王孙贵胄,但其五官的契合,偏偏巧夺天工得恰到好处,给人以春风拂面,极易亲近的感觉,只是博王少年华发,显得苍老了许多,而正是这一双沧桑哀怨的双眸,总似有段说不完的故事。 他干咳数声,并与内侍总管宋弘文暗通眼色,已是表明了立场,忽见朱温略有不悦之色,语气便缓和了许多,接着道:“儿臣听闻星辰的颜色以及运行的轨迹讲究颇多,恐怕当世除了青龙亦无可用之人。阴阳师与道家颇有渊源,靠的是讽经设醮为生,但在宫中设坛建醮者,青龙应是大梁第一人,不知这……这可是有违纲常?” 唐时道风既盛,但凡与鬼神相关者,多被奉为天神,富庶之人喜招羽士设坛,以为功德,所谓“霓轩入洞齐初月,羽节升坛拜七星”,权门贵族时常祭祀操办,而在皇宫内院却是少之又少,所以博王有此一说。 羽林卫统军袁象先终是按捺不住,此人生性宽厚,仗着是朱温的外甥,万安长公主的嫡子,说话自是无所顾忌,他听到博王的谏言,已是急得七荤八素,随声附和道:“虽说青龙可通阴阳,但此人好大喜功,雄心勃勃,绝非人臣之资!” 古之帝王皆有自己的驭人之术,近之不逊,远之则怨,其中尺度的拿捏最难把握,所谓“窃珠者贼,窃国者侯”,朱温能使江山易主,便绝非庸碌之辈。 他表面上浑浑噩噩,但仍要在朝堂机要之处对青龙讳莫如深,于是,他冷笑道:“哼哼……青龙固然忤逆,但阴阳竂势单力薄,又能掀起多大浪来?阴阳师懂得观星相面,具有支配神鬼的能力,朕初登大宝,江山未稳,变数颇多,外有晋军李克用占据了进击太原的必争之地,甚为棘手,内有盐帮乱匪,烧杀抢掠,骚扰各州百姓,而诸侯划地为疆,皆是打着复唐的旗号,联合起来与大梁分庭抗礼,如此内忧外患,搅扰得天下大乱,朕需要的就是如青龙这般知灾异、晓阴阳的修道之人。” “哼哼……”他冷笑数声,而后缓缓举起酒樽,饮下了樽中的琼浆玉液,但目光由始至终未离青龙半刻,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下,朱温可以清楚的看到青龙窄袖蟒袍中汹涌的暗涛,那并非青龙身体在蠕动,而是满身的蛇虫正紧紧贴合着肌肤爬行,像极了一具腐臭的残尸,正在被万虫啃食。 朱温就这样冷冷的注视着观星台的方向,将酒樽放回宋弘文托举的雕花木盘之上,高呼道:“天运三十年谓之小变,百年而中变,五百年则遇大变,上神连夜操劳,朕已铭记于心,只是上神观测多日,却不知如此异象,是为何故?” “回禀陛下,小神观测到彗星的周期,在心中已有定论,只是等待恰当的时机来验证小神的论断尔。”青龙脸上仍是一副阴郁之状,他缓缓睁开双目,血瞳如蛇吐信般猩红而鬼厉,“陛下请看,空中骤亮之星,谓之凶也,虚、危、毕、舆鬼,四大凶星连珠,意为鬼胎降世!” “鬼胎……何为鬼胎?”朱温眯缝着醉眼,错愕的望着青龙的方向,表现得甚为不解,他知道星象的变化绝非无端,所谓“天下太平,五星循度,亡有逆行,日不食望”,是故对于观星之术已是深信不疑。 “哼哼……”青龙冷笑着,他显得极为消瘦,好似几近枯萎的枝干,任凭蛇虫啃噬,“世间能诞下鬼胎者,必是三山妖盟的灵姝圣女。” 他仍是低垂着头,可以清楚的听到蛇虫在自己身上爬过的窸窣声响,而后缓缓举起右手,遥指东南方向,静立良久。 朱温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正色道:“三山妖盟以驭兽为业,与阴阳师相近却也不同,至于三山妖盟的灵姝圣女,朕,确有耳闻!” 忽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飘了出来,那人厉声喝道:“尽是胡言乱语,灵姝圣女岂会私自产子?” 一张掺杂着讥讽与鄙夷的清瘦人面立时浮现在朱温身侧,不羁的唇角微微上扬,仿佛一直带着揣度不透的笑意,此人正是朱温第三子,郢王朱友珪。 “谁不知道上清、灵宝、天师三派合在妖盟旗下,皆是拜三清的修道之人,圣女至纯至净,岂能婚配,又何来鬼胎之说?”朱友珪摇头晃脑的在心中数落着青龙的罪责,带着公子王孙独有的凌人气度,“圣女纯洁静好,乃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冷血美人儿,虽为妖体,但她的月貌花容绝不输予‘**巫山枉断肠’的杨玉环,江湖人人对其垂涎三尺,本王也是慕名已久,奈何无缘得见圣女真容!” “遥喜莫再胡言,且听上神说辞!”朱温挥袖呵斥,双目仍是打量着青龙变化无端的情绪,而他口中的遥喜,便是郢王的乳名。 那夜朱温率军途经亳州,遂召营妓陪侍,大军离去数月后此女便诞下一子,朱温大喜,将朱友珪接入宫中,取名“遥喜”,此事不胫而走,最终连掖庭的宫女都知道了郢王的生母便是那亳州营妓,是故朱友珪出身卑贱已是人尽皆知。 “灵姝圣女与玉面罗刹有染,怀胎生子亦在情理之中,江湖传言罗刹为了圣女叛教归隐,帝释天岂会让叛教者苟活于世?”青龙血目微肿,低垂的眼袋下蕴藏着深邃的暗影,蛇虫爬过眉心,血目却未动半分,他冷冷的道:“三山妖盟也在寻找圣女下落,虽不至屠戮鬼胎,但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朱温不解道:“这个婴孩有何特别之处,为什么天降异象,难道与朕的江山有什么牵连?” “灵姝圣女生具妖体,玉面罗刹更是恶鬼缠身”,朱友珪讥笑道:“这一妖一鬼,也能生儿育女?还真是奇闻一遭了!” 他话音未落,忽有一段刺耳的笑声由远及近,仿佛平地惊雷,拨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哈哈,哈哈哈……郢王仿佛对世间所有的私子野种都是出奇的挂心,还真是饮水思源,悲天悯人呐!” 一条白练一晃而过,众人只能闻到一段香,终是难辨一剪影。 来人轻摇画扇,双履稳稳的落于军中,单从身段上判定,此人是男非女。 长剑骤然出鞘,金铁之音响彻云霄,众人齐呼道:“有刺客,有刺客!”羽林卫呼喝着将朱温围于阵中,重甲被火光映得通红,而手中的长枪剑林却是森然若冰,羽林卫临危不惧,各个视死如归。 朱温连连退出三步,双手扶在博王左肩才能勉强站立,白影来得极是突然,一时间敌我难辨,纵使朱温身经百战,也难免额头结珠,显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提声喝道:“尔乃何人?” “天上白玉京,阴阳楼五城,仙人抚虎顶,结发受长生!”来人驻足长笑,儒雅之气溢于言表,他将画扇收于腰际,就这样吟诵着诗句,字字如虎啸万壑,盖住了观星台下的战栗之音。 朱友文银发飘逸,犀利的双眸灿着慑人的杀意,他将朱温护在身侧,而后定睛望去,遥见火束熊燃,照亮了一个翩翩少年。 来人长发未绾未束,光滑顺垂得如同上好的丝缎一般,一袭雪白的直襟长袍于风中翻飞,腰间纹饰醒目,看似粗糙却又古朴沉郁,上提“阴阳竂”三个雕花大字。 朱友文身子不由得一震,惊道:“白……白虎?”他瞥了瞥身后的羽林卫统军袁象先,二人交换了眼色,彼此心照不宣,左右羽林卫立时收了兵刃,但阵法未乱,仍是严防死守,生怕阴阳竂蓦然发难。 “博王好眼力!”白虎俊面胜雪,显得极是清秀,整个人与袍服几乎融为了一体,浑身散发出一股儒雅的气息,他见了朱温竟是不跪不拜,浑入了无人之境。 “陛下莫慌!”青龙颧骨高耸突兀,衬得森然鬼面愈加的瘦骨嶙峋,他缓缓走下了观星台,一字一顿的道:“方才空中云气闭障,但仍能看到彗星由牵牛而出,尽是朝着凶星连珠的方位一闪即逝。彗星有除旧布新之意,而牵牛是日月五星的发起之地,象徵着历数的开端,彗星从牵牛而出,长达十六日之久,意为十六年后大梁必将改朝换代,而这个始作俑者,正是灵姝圣女诞下的十世鬼胎!” “荒天下之大谬,陛下三思啊!”兵部尚书敬翔躬身谏言:“彗星出牵牛确有江山更替的说辞,但星移斗转,变化多端,自古嫡庶相杀导致荧惑守心、星赤如血的异象不胜枚举,故文献中屡见荧惑守心,人主恶之的说法,但汉安帝却无法同日而语,足见星象之不定也!” 一双老眼不含任何尘世的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敬翔肤色黄褐暗沉,有斑藏于眼下,墨色长发垂在两肩,泛着淡淡幽光,他见朱温对观星异术深信不疑,于是冒死谏言,“《后汉书》中有言,荧惑逆行守之,为反臣,表面上看似乎说得通,实则不通!至于彗星出牵牛,固有自身定律,并非人气、时运干扰阴阳所能致,是故天象不可尽信,怪力乱神之说祸国殃民,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非也,非也,陛下固然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不信,尚书大人,您又何必如此呢?”白虎眼角微微上挑,他朱唇轻抿,似笑而非笑,“星盘如书,‘识文断字’者方能道破天机,世间万事万物皆可预知,非为定局。以凡人之力,无法更迭天意,若要逆天而行,需得祭天之器,以震乾坤!” 朱温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缓缓拔出了腰间佩剑,两袖自然垂下,遮挡住了惴寒剑芒,而后他怔怔的望着白虎炙热的双瞳出神半晌,不解道:“这……何为祭天之器?” m。 第六章 望魂崖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所谓天道有常,无往不复,陛下欲让江山固存万载,非为不可,亦待天时!”青龙寥寥数句,似是梦呓,又似自语,声音清达入耳,却又字字锥心。 朱温直听得浑浑噩噩,不知青龙所云,追问道:“上神出言如雾,何不直言?” “尊上所言是让陛下静待天时,只要时机成熟,天道或可逆行。”白虎撑开折扇,反手掩住了半张俊面,额前长发被夜风吹起,露出了一双颜色迥异的瞳仁,一颗湛蓝若海,一颗色赤如血,显得异常诡异,“至于这祭天之器嘛,乃是两把绝世神兵。” “哼哼……”白虎邪魅一笑,而后压低了声线,正色道:“陛下可有听过鸿羽、青冥?” 他话音未落,微扬的唇角便已被冷峻抚平,白虎本就面无血色,加之那一身的白服玉带,更添了几分阴郁。 “鸿羽……青冥?”朱温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仿佛一盆凉水从天灵盖上直接泼了下来,他还剑入鞘,回首望着兵部尚书敬翔的方向,似是某种询问:“昔年六扇门彻查此事,后与诛天教一战而伤亡惨重,所以寻剑一事暂被搁置,六扇门乃子振的心腹,其中原委想必也只有子振最为清楚。” “微臣实是有负圣望,四神捕仍在探寻青冥下落,不日便可归朝。”敬翔身材挺秀高颀,长发泛起的幽光将黄褐色的皮肤映得颇为神秘,他解释道:“江湖中有这么一则传说,相传金乌坠地衍生青冥,玉兔徐升化为鸿羽,这鸿羽剑软而薄,青冥剑硬而阔,两把剑本应是一对相辅之器,但天道相生,人道相克,致使持剑之人终无善果!欧冶子铸造的古剑冠绝华夏,他为越王勾践铸了五柄,后又为楚昭王铸了三柄,吾料鸿羽的前身必是鱼肠,而青冥自是龙渊的化名。” 朱温眉头深锁,显是心事重重,“青冥乃是诛天教的镇教之宝,后又被帝释天赠予首徒,而玉面罗刹号称五绝之一,在江湖中难逢敌手,想要夺得青冥绝非易事,子振也不用如此自责,朕已是心知肚明。” “陛下洪福齐天,凡事必能逢凶化吉,只是此时凶星星芒正盛,彗星又与之遥相互映,乃是鬼胎全盛之时,也难怪六扇门为此苦心孤诣,终是徒劳无功。”青龙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莫名的怨念直抵人心,他用余光瞥向白虎,似是某种暗示。 白虎秀气的叶眉下一双勾魂摄魄的明眸骤然一亮,颜色迥异的双瞳令人无法逼视,他邪笑道:“哼哼……青鸿二剑极是认主,非常法可逆,旁人得来亦如废铁一般。” 纵使无情无感的木讷之人,听到此处身子仍是不由得一震,朱温虎目圆瞪,他显得极为不满,怒道:“既是废铁,得来还有何用?” “陛下有所不知,鸿羽青冥一阴一阳,这青鸿二剑认主的方式已成了千古之谜,但陛下大可安心,对于星盘来说它们只是祭天之物,用以改变时局,至于双剑认谁为主已是无伤大雅。”白虎画扇微摆,墨色山水衬得一张俊面愈发的苍白,“小神在卧龙峰以重金求得鸿羽下落,已是连夜赶回,冯道这个老匹夫果然认财不认人,竟是对小神开了金口。八卦往生索循环往复,终而通了阴阳,但这坤匣中别无他物,小神也只是得到了一张零星的笔墨……” 白虎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腐臭之物,此物血渍未祛,竟是一张刚刚剥下来的兽皮,上面字迹模糊难辨,却是笔走游龙,“赵博渊”三个大字是以极细的利刃刻在兽皮之上,乍一看去猩红异常。 郢王朱友珪眯缝着双眼,勉强辨认兽皮上的文字,急道:“赵……赵博渊,可是赵州刺史?” 他在心中盘算着:“赵州是李熔的封地,区区一个刺史怎敢违背圣意?只要父皇下旨令其交出鸿羽,想来不费吹灰之力鸿羽便能唾手而得,此等美差岂能让与他人?”于是躬身道:“儿臣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六扇门蝼蚁之辈,不堪重用,儿臣愿替父皇走上一遭,势必夺取鸿羽,为父皇分忧!” 朱温微微颔首,看着郢王清瘦的面容会心一笑,“哼哼……还是遥喜深得朕意,此去赵州路途遥远,恐遇乱匪劫掠,喜儿可自行调遣神威军一路随行,切记勿伤人命。” “陛下若能得到鸿羽,便是筑巢引凤,小神自有法门令青冥归位!”青龙以指骨为卦,清算着命劫凶吉,他血目紧闭,似是陷入了沉思,“冯道隐居卧龙峰,号称五绝之首,可知过去未来,只惜不为朝廷所用,日后必成大梁隐患,此人不可不除!” 朱温抿起双唇,虎目中流溢着难以描摹的威严,“上神所言极是,谁愿替朕前往卧龙峰取下冯道首级?” “儿臣愿往!”朱友文毛遂自荐,一头银发盖住了哀怨的双眸。 “哼哼……”郢王冷哼一声,似是对博王的举措嗤之以鼻,他心下暗道:“父皇尚未立储,岂能让旁人抢了本王的风头?冯道乃五绝之首,岂是尔等说杀便杀?何况博王身经百战,纵使卧龙峰暗礁险滩,想必也能全身而退,倒不如将此烫手的山芋交予均王,令其有去无回!”朱友珪心念及此,便厉声喝道:“博王早已军功赫赫,在朝中羽翼颇丰,何必再去争这一箪食,一豆羹?” 朱友文目力如刀,刹那由银发中飘了出来,直刮得人心惶惶,“不知郢王何意?” “兄长戎马一生,为父皇打下了这大好的江山,想必对于太子之位觊觎多时。”朱友珪讥笑道:“自古立长不立幼,传嫡不传庶,兄长虽是人中翘楚,但养子终归是养子,不能委以重任,更何况皇后的嫡子刚到加冠之年,从未带兵征战,无有军功日后怎能立足朝野?你我同为臣子,这心胸不能过于狭隘,兄长何不将此等差事让与均王?” 朱友文竟是被说的哑口无言,若是一再争取倒似显得动机不纯,若是就此应允,恐怕均王凶多吉少,他转而看向内侍总管,口中喃喃自语道:“这……” 宋弘文轻摇拂尘,躬身小声道:“陛下,均王年岁尚轻,恐难当此大任,若是元贞皇后知道了此事,定会埋怨陛下的。” “真是妇人之仁!”朱温回身上了帝辇,缓缓道:“贞儿大了,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了,有神策军相助,还能少得了他的一根寒毛?” 宋弘文知道朱温爱子心切,如此说辞实是无奈之举,他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于是微微摇首,高呼道:“起驾回宫!” 尖锐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着,羽林卫化为了一条长龙,护佑着朱温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临华殿的尽头。 深宫中杀机四伏,看不见的刀枪剑林尽数抵住了咽喉,郢王与博王相视无语,二人的心思已是随着徐来的晚风飘往了郓州城郊,辗转间,已逾半月之久。 神策军昼夜奔波,此时已是人困马乏,金铁的摩擦之音回荡在望魂崖的千沟万壑,遥见苍幕晦暗,群峰幽然若铁,暮霭随着征尘微微泛起,将群山隐于虚无。 均王朱友贞不急不缓的勒紧缰绳,侧头俯瞰望魂崖下,但见崖底石笋林立,恍若刀山剑林,崖间似有腥风拂面,不知多少人骨葬于此间? 他拭去两靥风尘之露,紧紧跟在神策军统军薛舒玄马后,他骑术不佳,生怕一不留神连人带马一并跌落崖下。 均王刚过加冠之年,正是朱温与元贞皇后张惠的嫡子,此人仪容俊美,生性懦弱,虽有官衔傍身,却从未带兵征战,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纵使满心欢喜也难免心生畏惧。 “薛将军,这里便是冯道的隐居之所,号称九重天的卧龙峰?”朱友贞虽是身披重甲,但仍能看到两肩处纤细的轮廓,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柔弱与稚嫩,全然不似一个习武之人,他遥指不远处蓦然突起的一座孤峰,赞赏道:“卧龙峰果然超然物外,仙气十足!” “想不到王爷还有此等闲情逸致,难得,真是难得啊,哈哈哈……”薛舒玄大笑道:“均王可曾听到琴音?此音由卧龙庄内传出,想必冯道正在庄内焚香抚琴,此人号称五绝之首,自比诸葛卧龙,我观此人亦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朱友贞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莫名的神色,他双目纯净,毫无果决的帝王之气,仿佛生错了人家,即便如此也未能免去步步为营的储位之争,他见薛舒玄听音发笑,不解道:“薛将军,何出此言?” “冯道既是未卜先知,又怎会身在庄内?神策军兵分八路,早已将卧龙峰围得水泄不通,纵使飞蛾也休想离此半步,更何况是个装神弄鬼的文弱相士?这五绝之首,言过其实尔!” 薛舒玄一马当先,其后重甲密集若墙,二人谈笑间,已至主峰之侧。 此地名曰“望魂崖”,其崖九落,因高低无序,故有九重天一说。而这九峰中唯独卧龙主峰最为高耸笔挺,其余八峰甘当陪衬,呈现环抱之势,一立万载。 薛舒玄以马鞭点数其余诸峰,依稀可见人头攒动,冷芒熠熠,“哼哼……望魂八峰皆有重兵严守,冯道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老夫倒要看看这待宰的羔羊,其鸣何哀?” 薛舒玄左臂平举,众皆止步,神策军步履整齐划一,只听得一声闷响,而后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山径中尘沙未散,使得暮霭变得愈发殷实浑厚,军士们只觉得此处诡谲神秘,后脊正逐步发麻,沿着脊骨渗入了脑髓,呼吸亦变得迟缓异常,只能听到由卧龙峰传来的琴音,飘渺悠扬,犹闻天籁。 “但愿尽如将军所料,本王若能首战告捷,定会在父皇面前为将军美言!”朱友贞喜形于色,而后望向卧龙主峰,双目逐渐木讷,最终被愁容掩埋,“主峰如此险要,纵使神策雄兵数万,却又如何可攀?” 众人举目远眺,只见卧龙主峰毗邻望魂诸峰,峰顶高逾丈许,仅仅与八方神策军百步之隔。但此峰孤立插云,恍若擎天一柱,四周无有依傍之位,且崖壁异常扭曲,呈螺旋状,仿佛八条墨龙扶摇直上,想来卧龙峰便是由此得名。 “无有悬梯,本王如何能去?非是轻功绝伦者,莫能至也!卧龙峰如那天外楼阁,看似触手能及,却是遥隔千里,薛将军,这可如何是好?”朱友贞满眼的错愕神色,急道:“快……快看,那是什么?” 暮霭重重,仍能看到八颗巨岩龙头栩栩如生,竟然与峰顶平齐,就这样朝着八个不同的方位龇牙吐舌,龙头口中蓦地有“污泉”涌出,是时狂风肆虐,搅扰得“泉水”上升下旋,细雨般溅落在朱友贞的金盔之上。 此泉并非透明之物,不知是鲜血还是积存万载的山涧晨露,沿着金盔散落眉端。朱友贞只觉得一股股腥臭之气充斥着鼻吸,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在其俯瞰仰望之余竟是伴随着一阵晕眩,未及反应,已是摔于马下。 “啊……”朱友贞惊恐万分,他话音未落,又是“噗噗”声响,八道铁索由石龙口中激射而出,铁索势如雷霆,声如怒涛,直震得山体不稳,万千碎石簌簌滚落崖下。 铁索乌黑,上面布满了淤泥锈渍,正中望魂崖的吊环后环绕了一周,复又送入石龙口中,前后仅在瞬息之间。 龙口缓缓闭合,显然已将铁索固连牢靠。惊风掠过,铁索随之左右的摇晃,一时间星火四溅,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响,恍若地狱的哀嚎。 原来卧龙峰是以八道铁索与望魂诸峰相连,每道铁索被赋予了卦象的含义,名曰“八卦往生索”,平素收于龙口之内,每日酉时岩龙“复苏”,铁索便可自行运作。 八卦往生索上置办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银匣,银匣内有书简、笔墨,可将雇主询问事宜写入书简,并与汇票文牒一齐放入银匣之内,通过八卦往生索传至卧龙庄,若是询问事宜与八卦属性相符,且报酬喜人,询问之事无有不复。 “王爷小心!”神策军一哄而上,十几双手将均王搀扶起来,此处地势陡峭,加之山体的震动,若是军士晚来半分,朱友贞必会滚落崖底,摔得尸骨无存。 均王收定心神,摇手驱散众人,颤着声音道:“本……本王无碍!” 他勉强起身,而后琴音清达入耳,平淡处安静致远,高亢处铿然有力,朱友贞沉浸其中,似乎忘却了方才的狼狈之态,叹道:“此乐不疾不徐,可谓是太古之音,清冷入仙!” 朱友贞怯懦那份未知的恐惧,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蛊惑,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巅峰问道抚琴者,究竟是何等的高深莫测? m。 第七章 卧龙峰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均王实乃爱乐之人,在这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寄情于弦,起这远古之思,老夫真是生平未见呐!”薛舒玄话语酸涩,略有讥讽之意,“若不是圣上不容此人,王爷定会将冯道收于账下,共论天道人心吧?” “若能如此,岂不美哉?”朱友贞侧耳聆听卧龙庄内悠扬的琴音,他朗目微熏,显得极度痴迷,“薛将军戎马一生,对用兵伐城之术融会贯通,但在音律上难免捉襟见肘,你终是无法体会本王的心境,不可喻之,不可喻之啊!” “薛某行伍出身,乃是粗鄙之人,自不比什么公子王孙!”薛舒玄翻身下马,大笑道:“哈哈……所谓耕当问奴,织当访婢,薛某对于乐理实是狗屁不通!王爷听归听之,但凡事要多留些心思,九重天机关重重,迷雾障眼,四野更是廖无人烟,多半是冯道老儿在这儿装神弄鬼,欲摆上空城之计,企图吓退老夫的数万精兵!” “薛将军有所不知,这抚琴极是讲究,它需要一处安静的所在和一颗沉稳的心,九重天水光云影,时闻鸟语虫鸣,正和了琴曲之意,并非冯道有意为之。”朱友贞来到了八卦往生索前沿,望魂崖就此裂开,向前再无可行之路。 于此不远处,各落诸峰隐于雾中,恍如一幅泼墨山水,时有时无。朱友贞就这样坐于崖边,开始抚摸起脚下的黝黑铁索,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冰寒,而后细细端详起来。 忽见铁索下端竟是挂有银匣,银匣雕工精美,质感沉重,上书“离匣”二字,不晓得内置何物? 朱友贞神游九霄,良久方语:“若要在此地妄动杀孽,本王实属不忍,冯道乃是世外高人,我们何不招降?真是父命难违,皇命更是难抗,哎……汝之奈何?” “冯道老儿虽是文人,却也不容小觑!”薛舒玄握紧腰间佩剑,一身重甲使得七尺之躯变得异常雄壮,“老夫听闻江湖中有这样一段传说,中原五绝‘琴医鬼妪相’有着通天之能,琴魔裴茹海以琴御剑,鬼医孙迁楚能起死回生,玉面罗刹人鬼同体,九指神婆杀人如麻,如此四人皆是各为其主,唯独相士冯道独居九重之境,不知心之所向。相传冯道身染重病,需以天运为其延寿,所以老匹夫终日寻找着乱世明主,非为九鼎之相者,誓不与谋,如此已有十数载有余。” “如此说来冯道亦是个治世之才,难怪父皇会信了青龙的谏言欲杀之而后快。冯道屈居卧龙峰既已十数载有余,那他可有寻到这乱世明主?”朱友贞双眉深锁,俊面依旧清朗如玉。 “若是得主,岂会甘心在这九重天抚琴而终?相传冯道七年前收养了一个男童,取名江一燕,此人虽是冯道的关门弟子,却也是老匹夫的唯一门徒,可见他也怕了百年以后自己这一身的本事付与东流啊!”薛舒玄俯身将均王搀起,附耳小声道:“琴魔与相士皆为爱乐之人,王爷可有听出个高下来?” 朱友贞若有所思,正色道:“琴魔裴茹海将琴曲化为杀人利器,非吾所愿,冯道晓音律更能尊乐爱乐,方为人上之人,如此琴魔与相士高下立现。” “王爷所言,其意颇深呐,只是冯道诡谲多谋,他定会以琴曲相诱,王爷莫要中了埋伏!”薛舒玄将均王护于身侧,他以长剑挑开离匣,于望魂崖上伫立良久,遥见匣内无有伤人机括,便已放松了警惕。 他俯下身来于匣内奋笔疾书,而后合上银匣机括,并带着均王连连向后退出丈许,朱友贞不解道:“薛将军此为何意?” “老夫倒要看看冯道是否有着真才实学?”薛舒玄环睛怒张,眉宇间变得异常笃定,“老夫在书简中写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冯道既然可以知过去晓未来,那他定能算到今日命丧我手,不知这琴音可会由喜入悲?”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将军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入离匣之内,可有深意?”朱友贞话音未落,只听得声声巨响,八道铁索竟然同时晃动起来,铁索叠加在了一起,上出而下进,通过吊环开始急速旋转,银匣就这样远离了崖壁,正一寸一寸的被峰顶的巨岩龙首吞入口中。 龙口开阖间“血”雾如泉,无名之水散落在八方神策军的重甲之上,此物似血而非血,似油而非油,它沾衣不湿,却是无法抹去,军士只能嗅到一股异味,极似腐烂的气息。 薛舒玄定睛望去,只见八卦往生索扶摇直上,仿佛由望魂崖升起的黝黑虹芒,直通霄汉,他高呼道:“这……这琴音未绝,银匣竟能自动收回,难道卧龙峰内仍有旁人?” 绝壁尘沙漫天,众人只能看到卧龙峰高耸的轮廓和卧龙庄内斑驳的围墙,依稀可见鞭子似的多节竹从墙垣间垂下,宛若一双双枯槁人手,向着凡尘伸出地狱的邀请。 夕阳如血,无时无刻不在昭告着生命的消逝,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薛舒玄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陨落于风中,而琴音不绝,依旧是高山流水,柔美如常。 朱友贞将金盔取下,露出了一张涉世不深的俊雅面容,他不解道:“薛将军写下生辰八字,难道是等待着神相以兽皮回书?” “正是如此!”薛舒玄性格急躁,如何等得,他拂袖径走,怒道:“装神弄鬼,老夫定要会他一会!” 一语未毕,薛舒玄双手已是扶住铁索,欲攀爬至卧龙峰顶,铁索触手冰寒,直欲穿透皮肉,与指骨相连,他回首道:“王爷小憩片刻,老夫定要面见冯道,看看他生得怎副尊容?是人是仙,是佛是道,老夫一睹便知!” “这……”朱友贞欲言又止,他首次带兵毫无经验可言,若无人从旁指点纵使雄兵百万亦为一滩散沙,他深知自己的不足之处,哪里舍得让薛舒玄以身犯险,于是颤声道:“薛……薛将军,何必如此呢?” “老夫若是一去不回,王爷只管以乱箭焚之,莫管薛某死活,若是冯道无能,薛某侥幸逃得此劫,还望均王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为老夫加官进爵,这行军打仗就是一场赌博,老夫绝不相信世间会有此等能人!” 薛舒玄几个纵跃,已至半空,随即挥臂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五字出口势若惊涛拍岸,八路神策军如梦初醒,纷纷提箭搭弦,箭簇上裹有粗布,并浸染了松脂鱼油,前军火束熊燃,已是蓄势待发。 四面八方的烈火照亮了晦暗的苍幕,薛舒玄双目炯然,看准了卧龙庄的方向,转眼已入墙垣之内。 围墙极是高耸,恍若林立着的僵冷尸骸,挡住了群峰炙热的焰芒,薛舒玄点地无声,重甲反射出的诡异流光逐渐向着远处蔓延开去。 他四下里张望,依稀可见脚下石砌遮满了碧油油的浮萍,双脚仿佛踏在冰面之上,立足难稳,而身周雾气缭绕,杂木丛生,仅见十步之距,全然不似人间应有的气象,只听得琴音袅袅,依旧悠悠不已。 薛舒玄心下暗道:“真是奇哉怪也,此地乌烟瘴气,寒可入骨,哪似世外高人的隐居之所?卧龙庄遍地浮萍,杳无人烟,显然是疏于打理、荒废经年的一处深山死宅,难不成冯道有何用意?老匹夫装神弄鬼,究竟耍得何种手段?” 他一路上循音而走,步履行得极是缓慢,两侧竹林沐于重霭,清泉环绕其间,给人以说不出的幽远静谧,而此时却在诡谲星光的照耀下变得异常鬼厉。 “前方总会有出口!”薛舒玄心中盘算着,果不出所料,在迷雾的尽头,密集如织的多节竹裂开了一道缺口,阴风拂过,吹散了障目之气,赫然现出了一座巨大的古宅。 古宅肃然独立,其上残缺的琉璃瓦经年累月,变得黯淡无光,已然成了竹叶的墓场,积水如渊,其下却环绕着骨白薄纱,而当中匾额高悬,“卧龙”二字红得扎眼,与九重天凝重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似乎一面是生,一面是死,令人捉摸不透。 “来者可是神策军统军薛舒玄?”一个苍老的声音由帷幔中飘洒出来,仿佛每个字都在琴曲的韵律之中,“远来皆是客,恕冯某有疾在身,不能相迎!” 声音虽不洪亮,但压迫之感戳心刮肺,令人窒闷难当,薛舒玄不由得浑身一震,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绞痛起来,仿佛一波波无形巨浪从卧龙庄内滚滚而出,随着冯道悠扬的琴音将自己湮没了一般。 此时薛舒玄举步维艰,只能立于原地,他方知冯道绝非鼠蚁之辈,心下已是乱了方寸,口中却大笑道:“哈哈……阴阳师卜卦占星,可控生死,捉妖师驭兽通灵,三山为盟,不知神相师从何门,技从何派,与那青龙白虎有何牵连?” 飞檐吞吐,各系着风铃铜片,挂垂其间,而琴音如手,不断的拨弄着铜质风铃,一时间清音悦耳,仿佛在苍色的山巅之上细着数着岁月的痕迹。 冯道坐于帷幔之后,刻意得遮挡住大半个身子,星光晦暗辨不清容貌,只能听到帷幔后发出一个垂暮之人的喘息之音,“世间万事万物离不开一个道字,身心顺理,唯道是从,冯某不才,又岂会超然物外?” 他双手依旧弄弦抚琴,而后连咳数声,龙钟体态展露无遗,即便如此,他仍是在纱幔之后端坐如钟。 薛舒玄心下暗道:“此人确有过人之处,难道老夫真的要命丧于此?待我稳住此人,以乱箭焚之,量你纵有通天之能,亦成老夫箭下之鬼!”他收定心神,试探的问道:“神相身居九重之境,果有先知之能?” “非是老朽洞悉如神,只是一切早成定局,奈何世人蠢钝,繁华障了双眼,欲望迷了心智,未能参透而已……”冯道于内堂盘膝端坐,任凭银河淼淼,天幕森森,他依旧闲适如常,“薛将军看到的并非是真,看不到的亦非为假,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 “哼哼……世人蠢钝,惟独你冯道独善其身?”薛舒玄面目狰狞,“老夫纵横疆场杀敌无数,命途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安有定数?” “道者,天灵而无形,可融万法,亦可包罗天地,育养群生,是为万物之本也!薛将军,你可知这人道、天道,皆为阴阳之道,那又何为先知,何为不知呢?” 帷幔厚叠成障,扭曲的暗影逐步扩大,仿佛恐惧的蔓延,使得整个古宅变得愈发的阴森可怕。 “神相既然知道老夫今夜来此,何故坐以待毙?死到临头了仍不自知,还敢妄谈人道、天道?”薛舒玄强忍住胸中翻腾的暗流,鲜血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显得极是难熬,他刻意的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目不视人。 青灯隐隐,似乎有意将冯道单薄的身躯描绘在纱幔之上,幔尾轻薄,随风鼓荡而起,露出了一双满是纹路的枯槁人手,“死到临头而不自知的并非是老朽,而是阶下身披重甲自恃清高之人呐!” “胡言乱语!”薛舒玄拔出了腰间佩剑,他欲待发作,却被琴音形成的气浪压制下来,薛舒玄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得望着帷幔上扭曲的暗影和那双毫无血色的枯槁人手,即便他怒视良久,终是看不清神相面容。 “薛将军来时应该是翻墙而入,没有注意到庄门的位置罢?所谓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卧龙庄正是一处难得的阴宅,哈哈,哈哈哈……”冯道大笑数声,伴随着喉咙粗重的摩擦之音,恍若地狱的哀嚎。 “阴……阴宅?哪里有建在山顶的阴宅?”薛舒玄神色错愕,不解道:“相传神相身染重疾,需以气运为己延寿,所以屈居九重之境等待识君之人,如此隐疾可与此宅有关?难道……难道神相欲长眠于此,以山为棺?” “龙山向水之合,一度之差,满盘皆非!薛将军应是略通风水之人,必是知道无水则风到气散,有水则气止无风,而其中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自古阴宅必取其一。” “哼哼……”冯道不断的拨弄着琴弦,琴音飘渺,变幻无方,“而卧龙峰藏风得水,兼具其二,可谓是霍乱阴阳,逆其道而行,所以卧龙庄非在地底而在峰顶,正是阴阳调和之故。薛将军,自你进门之时便已是踏入了阴宅之首,注定是有去无回了,可悲、可叹呐!” 第八章 阴宅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薛舒玄冷汗涔涔直下,他立时感到了未曾体会过的恐惧,颤着声音道:“何……何为阴宅之首?” “卧龙峰讲究乘龙之气,以龙行气脉的聚合为穴,各穴分立着巨岩龙首,并以八卦往生索与外界相连,是以山水之护而得天地之气,与自然的契合绝非造作可得,哈哈,哈哈哈……”冯道一声长笑,笑声直震得铜铃簌簌,积水如鳞,“此处藏风得水,是为厉念之源,活人是有进无出啊!” “老夫剑斩万魂,踏遍千尸,都未曾陨命于疆场,区区一个阴宅,能耐我何?”薛舒玄环目中流溢着不屑的神色,怒道:“卧龙庄是阴宅也好是阳宅也罢,既是活人有进无出,那么神相为何还能如此自在逍遥?难道早已魂归九天,与老夫阴阳永隔了?” “老朽方才言道,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薛将军听到的琴音乃是风过琴隙之故,看到帷幔上老朽疲弱的轮廓亦为将军的虚无之念呐。”冯道枯槁的双手仍在琴弦上托抹勾挑,仿佛野兽的利爪在梧桐木上恣意的撕挠,“老朽喜好游历中原的名山大川,足迹遍布了华夏神州,惟独这卧龙峰却是从未来过啊!” “这……这双人手分明在此,老夫岂有错视之理,难道和老夫言语的竟是鬼魂不成?”薛舒玄觉得琴音一浪高过一浪,他欲先发制人,于是顶着至纯至阴的无尽声浪向前缓慢的移动着,似乎离冯道越近压迫之感便来得愈发强烈。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所相信的,看到他们所看到的,正如薛将军这般执念于眼、偏信于耳,更是迂腐于行呐!”冯道消瘦的身影就这样泼洒在了帷幔之上,暗影随着琴曲的律动微微的颤抖着,不知是阴风吹动了帷幔,还是苍老之躯无法承受久坐之痛。 琴音强大的压迫感梦魇般扩散开来,薛舒玄将佩剑插于石隙方能勉强阻住后退之势,他全身的铠甲开始震动起来,几乎要崩裂引线,向着八方炸开,他颤着声音道:“你……你让老夫如何信得?江湖中多有访山寻卦之人,时有得复,既然庄中无人,那银匣中兽皮上的文字又是何人所书呢?” “世人皆言老朽能够未卜先知,既是先知岂有不知之理呢?老朽虽是云游四海寻觅着仙踪,但自知何人前来卧龙峰寻山访卦,甚至于他们所求何事,所以老朽便将这些人所求之事尽数写在了兽皮之上,共计三千四百六十七卦,分布在巨岩龙首的银匣之内,老朽便可在千里之外静待访卦之人,如是而已……” 琴曲忽然来到了高昂之处,它以虚静推于天地,其悲如诉,其喜如颂,仿佛飞至巅峰复又堕入了谷底,音律实在是变幻莫测,正如冯道其人,“薛将军若是再向前几步,便已入了内堂,此地阴阳顺理,八卦相合,正是为薛将军量身打造的葬身之所,将军若是不信,断可向前一试!” “哼哼……冯道老儿莫要以言语相激,所谓筑土为坟,穴地为墓,老夫倒要看看这卧龙庄是我薛舒玄的坟冢,还是你冯道的陵寝!”他一语未毕便已纵身而起,借着佩剑的反弹之势跃入了无形的音浪中,重甲反被音浪压得“咯吱”作响,他双耳开始轰鸣起来,仿佛寰宇中仅剩下了眼前的帷幔和帷幔上消瘦的暗影。 薛舒玄双臂高举复又直斩而下,剑芒霎时划破了长空,“呲……”的一声脆响,寒光激射在帷幔上,帷幔随即碎裂开来,露出了一间空洞的屋舍,琴音竟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舍内的青灯被剑风吹得摇摇曳曳,焰心开始做着垂死的挣扎,但最终仍是被杀气所扑灭。卧龙庄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好似洞开了地狱之门,直欲将庄内的一切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轰……”石板碎裂开来,剑刃竟是将瑶琴斩断,深入了地基,琴弦尽数崩断,带有磷光的粉末飘散于空中,恍如星河倒置,一闪即灭。 薛舒玄捂住鼻息,但仍是不慎将其吸入了口中,喃喃自语道:“这……这是什么?”他环顾四周,发现冯道的双手不见了,帷幔上的暗影也随之消失了,似乎这间屋舍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他立时挥舞着佩剑,发了疯似的尽数斩断周遭所有的纱幔,纱幔仿佛落花离了枝干,纷纷飘入庄内腌臜的积水中,玷污了一世的洁白。 “冯道!你这个老匹夫,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现身与老夫决一死战!说什么先知,谈什么天机,老夫纵横疆场就是不信鬼神,只相信两军对垒非是你死便是我活!”他喊得声嘶力竭,似是极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庄内仍是一片昏暗,没有了纱幔的阻隔变得异常空旷,不知薛舒玄这一剑之力碰触到何种机括,忽然声声巨响,打破了这份瘆人的死寂。 “轰隆……轰隆……”卧龙峰尘灰簌簌,八条“墨龙”仿佛活了过来,跟着山体的震颤开始蠕动着、盘旋着。 朱友贞大惊失色,眼睁睁的看着八卦往生索脱离了吊环,尽数收于龙口之内,阻断了由望魂崖攀爬至卧龙峰的唯一去路。 军士们一片哗然,但仍是弯弓搭箭,火束于箭簇旁越贴越近,他们在浓雾后等待着均王号令,众人冷目森然如狼群、如野兽般蛰伏着,直欲将颤动的卧龙峰焚为灰烬。 “琴音已驻,想来庄内必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可没了铁索纵使本王有着雄兵百万又能如何呢?”朱友贞瞪大了双目,在崖边踱来踱去,举棋不定,“难道神相早有准备?如今薛将军仍在庄内,这羽箭是发与不发,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爷莫要妇人之仁!”参军张奕尘徐趋近前,他附耳小声道:“薛舒玄自命清高,仗着自己军攻斐然便是目中无人,毫不将王爷放在眼里,如今的处境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冯道乃中原五绝之首,何其神通广大,若是我们放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梁隐患。何况皇命难违,若是杀不了冯道,别说是薛将军,就连小的也难辞其咎啊……小人觉得理应发箭,给他来一个玉石俱焚!” 朱友贞一张玉面愁容密布,他思忖再三,摇首道:“不可,断然不可!本王要等着薛将军脱身以后再发不迟,若是将军有去无回,父皇必会迁怒于本王。” 张奕尘面色稍暗,没有丝毫清雅细致的感觉,但紧蹙的眉峰为其增添了些许英气,很难想象如此凛然之容竟也阴险如斯,他心下暗道:“若是能将冯道与薛舒玄一并除去,神策军统军之位便是非我莫属了……” 他心中窃喜,但面上却显得极为沉痛,躬身道:“均王有所不知,圣上早有了立储之意,反观当下的局势,博王乃是圣上的养子,立储恐有非议,而郢王乃是营妓所生,身份极其卑贱,并不适合君临天下。如今圣上让王爷随军正是要王爷立下战功,才能委以重任啊,所以因天之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王爷三思啊!” 朱友贞俊面儒雅,通透似玉,此时已被火束与金盔衬得莹然有光,他望着卧龙庄的方向,一双眼睛写满了焦虑与不舍,仿佛秋水漾起圈圈涟漪,慨叹愁思亦可波涛万顷,他心下暗道:“如若放箭,薛将军定会焚身庄内,如若不放,冯道必会趁机逃之夭夭,这天下之大何处寻之?倘若博王在此,不知他又会如何行事呢?” 博王长朱友贞二十余载,因少年华发,便愈添苍老之态。朱友贞对博王言听计从,可以说是敬兄如父,此夜正值危难关头,抉择难定,朱友贞便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承冥殿内与博王促膝长谈的情景了。 朱友文为人洒脱,照例是衣着散漫,银发拂面,那日博王对均王说了很多,他苦口婆心,笑言道:“朝野如舟,顺者可生,逆者必亡!” “若是如此,难道本王注定要成为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吗?”朱友贞努力的摇首,他实是不想为了王权霸业致使父子反目甚至是兄弟相残,亦不想用鲜血洗涤自己的虚荣,以尸骸构建起这个冷漠的江山。 他在心中斟酌损益:“本王饱读诗书,淡薄名利,只是盼着能够效仿古之先贤访山拜川,可为什么偏偏要把本王推向权利的深渊呢?” 张奕尘看出了均王内心的挣扎,知道必须推上一把,不然以均王优柔寡断的个性,定会错过诛杀冯道与薛舒玄的最佳时机,“王爷虽对九五之尊不屑一顾,但郢王心狠手辣,暴厉恣睢,若是令其得了势,定然不会顾及兄弟情谊,甚至会伤及王爷与皇后,如此绝非可行之举。” 朱友贞忠孝仁义,对元贞皇后更是扇枕温席,若是皇后有何闪失,必会啃指痛心,他方才如梦初醒,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大势所趋,本王也只有铤而走险了!” 刚毅的棱角遮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张奕尘仿佛已经看到薛舒玄千疮百孔的尸首横卧于刀山箭林之上,他邪笑道:“哼哼……王爷乃元贞皇后的嫡子,生性宽厚仁慈,坐拥天下亦是名正言顺呐,所以此箭不得不发,伤一人而为大梁窃得一代明君,可谓万民之幸也!还望王爷莫再延误军机,众将士就等着王爷您的一声号令,自此青史留名!” 随着时间的推移,暮霭愈发的浓郁滞闷,仿佛在望魂诸峰间架起了一座座飘渺的危墙,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神策军洞若观火,各个屏息凝神,他们无声无息的隐于雾后,苍幕间的万点星火仍在揣摩着故事的结局。 “罢了罢了,薛将军呐,你莫要责怪本王,你的妻儿本王会代为照顾,你一路走好……”朱友贞正了正头上金盔,回首道:“赵博渊生自书香门第且忠君爱国,郢王此去赵州探寻鸿羽,成败已为定局。而临华殿前他主动请缨,正是欲将冯道这个烫手的山芋留给本王,本王岂是不谙世事之人?传我将令,八路神策军万箭齐发,不得手下容情!” 张奕尘连连称是,躬身退入了军中,他摇旗呐喊,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八路神策军浑身一震,本就搭弦之箭愈发的灿着冷芒,每个身披重甲之人都仿佛没有生命的兵刃,刺满了光秃秃的崖顶,他们就这样冰冷的站着,麻木的等着,不言无语。 朱友贞下颚微微扬起,玉面遥对星空,他闭紧双目极为不舍的拉动了腰间的火束旗花,霎时羽箭如万龙出海,向着卧龙庄的方向呼啸而去。 火光被托出了长长的尾巴,仿佛倾覆了炼狱火海,颠倒了众生之念。 “怎么可能……琴音已然停止,均王何故发箭?”薛舒玄满脸错愕的望着漫天星火,可以真切的感受到摄人心魂的杀伐之气。 热焰熠煜灼目毫无征兆的侵袭而来,薛舒玄绝非怕死之人,只是冯道不知去向,自己岂不是枉送了性命?他知道定是张奕尘进了挑唆之言,不然以均王的个性,决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薛舒玄心下暗道:“世事难料啊,老夫悔之晚矣!”他痛恨自己刚愎自用,非要一睹冯道真容,一会这测天之机,现在想来即便知道传言非虚,又能如何呢? 他剑指潋天怒焰,高呼道:“张奕尘,若不是老夫收你于麾下,你安有今日之能?早看出你生有反骨,没想到你当真是恩将仇报!老夫死不足惜,只恨你终日跟在均王身侧,吾心何安呐?” 吼声凄婉决绝,震颤着卧龙庄内的清溪与竹林,薛舒玄本想让朱友贞听到一切,奈何风声肆虐,“龙”音贯耳,末世的低吟盖住了万籁的哀鸣。 羽箭密集如墙,铺天盖地的重压而下,破空之音直欲撕裂苍穹,刺入肌骨,只听得“噗噗”声响,卧龙庄已然堕入了火海。 第九章 尸虫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热焰烤得薛舒玄汗如雨下,他身在庄内,头上有屋檐的支撑,还不至于被万箭穿身,但庄内已然成了一片火海,薛舒玄最终仍是难逃这焚身厄运。 他怔怔得望着卧龙庄内四处跳动的焰心,仿佛看到堆积如山的尸骸中伸出的一双血手,它在腥风中颤抖着、挥舞着,如同挥舞着将自己送入“炼狱”的军旗一般。 没错,正是自己将那个少年从死亡的深渊中拖出,并委以重任。那时候他聪慧而不乏野心,正气凛然的小脸总是挂着揣摩不透的深沉,如今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年已然长大成人,此时竟于火中朝着自己微笑,少年双瞳燃起蓝色火焰,口中兀自呼喊着:“救我……救我……”,还如当初那般无助。 “即便你飞黄腾达,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为了一箪食而劳碌的少年,但你始终不要忘了你来于尘、归于尘,所谓‘权如博弈,人如微尘’,此后老夫便唤你弈尘,随我出征吧……”薛舒玄痴痴呓语,重复着昔年的感动,他仿佛进入了无边幻境,终是难以自拔。 “哼哼……哼哼哼……”忽有一段笑声阴恻恻的由身后响了起来,薛舒玄不觉后脊发麻,如同被冷水浇熄了怒火,整个人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 “这庄内还有旁人?”薛舒玄猛然回头,只见一清雅少年肤如凝脂缓缓的从火中走了出来,此人沐火如风,亦幻亦真,应个是七八岁的男童。 少年十指纤细,稳稳的将离匣捧在手中,于堂外驻足了片刻,竟然立于滔天热焰之中,戏虐的注视着堂内的一举一动。 “薛将军看这绚烂之火如此出神,可知最美的风景莫过人心?”少年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蕴藏着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与笃定。 “人心是美是丑,老夫又从何得知?”薛舒玄望着被热浪冲刷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很难将其视为孩童,他心下暗道:“世间绝无浴火而生者,更无鬼怪妖孽之谈,此人多半是幻非真,应是老夫斩断瑶琴时吸入了让人神志不清的磷粉之故!” “薛将军固然不知,否则也不会罹难如斯啊,哼哼……”少年雪白的小脸透着粉红,此时被火光映得通透异常,仿佛晶石般瑰丽而神秘,“只惜万事早有定局,当将军在往生索前选择离匣写下生辰八字之时,便早已注定今夜会焚身火海,灰飞烟灭!” 薛舒玄瞠目而视,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将离匣递往近前,方才一役他本已对冯道敬若神明,奈何神相之能远在常人揣度之上,仿佛寰宇本是一盘任由摆布的棋局,冯道身于千里之外谈笑落子,挥手间天下即定。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舒玄无奈得摇首,自语道:“老夫本欲火烧卧龙庄,却反受其害,难道世间真的没有神相不晓之事吗?” 薛舒玄环目中迷茫而空洞,错愕得颤抖起来,“想不到老夫从一开始就已经成了冯道手下的一颗棋子,按照他定好的轨迹痴痴的行走着,在神相眼中世人是多么可笑,老夫还有何脸面存于世间?” 疏星明煜,火光潋天,离匣在少年手中静默着,匣壁纹路晶莹闪着莫测的幽光,就这样在火中嗤笑,嗤笑世人的羸弱与无知。 “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薛将军何必如此执念于生死呢?”少年的身躯娇小玲珑,腰间素带冗长,与其瘦小的身躯显得极不协调。 “老夫自知再难活命,只是不能为朝廷效力,实是一大憾事啊!”薛舒玄还剑入鞘,在浓烟中端立如峰。 “薛将军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忧国忧民呐……”少年眼中闪着戏虐的光泽,他嘴角微微上扬,始终保持着童稚的微笑,仿佛见惯了生死,“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将军要顺其自然,生死无常亦有常。何为国何为家,何为生何为死,不过是生息轮回,万念皆空!” 虽然薛舒玄固执己见,但在直面生死之际好像看开了许多,他收起自己易怒的秉性,拱手笑道:“哈哈……小兄弟良言相告,老夫必会铭记于心。” 他忽而注视着少年如水玉面,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解道:“离匣怎会在小兄弟的手中,难道小兄弟便是神相的门徒?” “江某山野竖子,不通礼数,还望前辈见谅。”江一燕深深一鞠,却将银匣举过头顶,“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内留了何物吗?”江一燕缓缓举头,余光瞥视着前方,似是一种邀请,又似某种诅咒。 薛舒玄眼看着烈火在离匣周遭肆虐着,但仍是鬼使神差的缓步走下了石砌,他心下暗道:“卧龙庄已成火海,老夫避无可避,不如在死前了却个心愿,倒要看看冯道耍得何种手段?” 他着魔中邪般落脚生根,就这样一寸一寸的走入了火海,奇怪的是火焰并不炙热,而是越往烈焰深处越觉得冰寒刺骨。他脑中没有任何念想,只能嗅到刺鼻的浓烟,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离匣,而离匣仿佛伸手可触,却又遥隔天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离匣反而向着自己靠近,薛舒玄浑身一震,他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压抑,恍若死亡正逐步迫近,竟是带有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江一燕俊面煞白,尸骸般僵立火中,他口中复述着同一句话:“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中留了何物吗……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中留了何物吗?”一遍一遍,恍如生死轮回。 世人总是对未知保持着敬畏之心,薛舒玄也不例外,他虔诚的将离匣捧在手中,并缓缓将其打开,匣内竟然没有臆想中的兽皮,而是空无一物。 他再一看去,只见四壁绘制着八卦与星象,黝黑匣底深渊般蠕动着、翻滚着,薛舒玄仿佛听到了源自地狱的嘶吼,不知何时,一只无眼幼虫沿着匣壁爬到了自己的手中。 此虫扁平柔软,适合在骨骼罅隙间爬行,它身细有纹,隐隐有墨色荧光闪动,口中兀自流着粘稠体液,利齿尖锐如刀。 “哼哼……哼哼哼……”薛舒玄身后传来了江一燕的阴冷嗤笑,笑声极度刺耳,仿佛利刃在伤口上恣意穿行。 薛舒玄大惊失色,他知道此物名曰尸虫,可在尸体上产下幼卵,繁衍速度极为惊人,它以食腐为生,常常出现于千年古墓之中,世所罕见。 薛舒玄欲抛开离匣,但为时晚矣,只见密密麻麻的尸虫源源不断的从匣内涌出,仿佛洞开了炼狱之门,火舌也无法将其燃尽。 它们纷纷由铠甲的缝隙中钻了进去,紧紧贴合着肌肤爬行,瞬间便已游走了全身,令薛舒玄痛痒难当。 突然,群虫毫无征兆的钻入了体内,鲜血未待涌出,墨色斑点便已沿着手臂和脖颈蔓延开来。 薛舒玄亲眼见到自己裸露于外的肌肤浮肿化脓,开始变得暗沉、坚硬,失去了本有的色泽,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剥离躯壳,甚至可以听到尸虫啃食肌骨的声音。 “咯吱……咯吱……”或许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比肌骨磨损的细微声响更加令人恐惧。 “啊……”他吼得声嘶力竭,浑身开始不协调的颤抖,切肤之痛莫过于此。 热焰的“哔啵”声盖住了一切的喧嚣,薛舒玄耳中只剩下火舌的轰鸣声,他开始神志不清,口中痴痴呓语:“为……为什么……为什么?” 卧龙庄浓烟障目,烈焰飘渺,火舌在竹林与屋宇间恣意的穿梭,欲将万物化为虚无。 薛舒玄身体上的寒冷开始加剧,犹如灵魂抽离肉体,与死亡促膝长谈。他强忍着剧痛环顾四周,忽然发觉江一燕已然消失在了火中,仿佛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般。 他握紧了双拳,紧绷的神经令其愈攥愈紧,指骨刺入肌肤的声音混杂在竹林的哔啵声中,好像源于地狱的华美乐章,演绎着乱世的死别与生离! 时间过得很慢,余光下意识的探寻着身上的铠甲,然而串联铠甲的绳索早已燃断,薛舒玄看到的是被热焰侵蚀后的皮肤,萎靡、焦黑。 他方才醒悟,原来火中根本没有手持离匣的孩童,亦没有密密麻麻的食腐幼虫,一切都源于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不约而至的幻视与幻听,而冯道的目的正是引诱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入火中,这切肤之痛绝非尸虫啃咬,应是烈焰焚烧之故。 他僵倒在滚烫的积水中,眼神麻木涣散,但仍有疑虑蠢蠢欲动,他心下暗道:“这是老夫第几次横卧疆场?满院的烈火定会将老夫化为飞灰,那冯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他究竟有何目的?纵是如此,若能将老夫的骨灰洒在大梁的沃土也算是因果福报了,何况卧龙庄还是一处绝佳的阴宅!” “哼哼……”心念及此,薛舒玄会心一笑,但焦黑的肌肤却无法浮现出任何表情,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他在坦然的等待死亡,神智忽然变得异常清晰。 忽而阴风大作,强大的涡流铺天盖地的将烈焰引开,向着八颗巨岩龙首集聚而去,火势潮退一般抹去了庄内的腌臜印记,刹那将阴宅焕然一新。 万点微尘随风鼓荡,仿佛挣扎着哀鸣,它们可有痛楚,可有知觉?卧龙庄火起火灭,仅在瞬息之间,好似南柯一梦,像极了生命的涌来与逝去。 薛舒玄气息微弱,身上已是半肉半骨,全然不似人形,他忽而想起江一燕口中的那句话:“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由得心下叹服:“原来冯道早有预谋,他知道卧龙庄水火不侵,所以引得老夫焚身于此,哼哼……老夫葬送在自家手中,想来也是可笑!冯道啊冯道,不愧为中原的五绝之首,老夫输得是心服口服啊!” 卧龙庄积叶成灰,在滚烫的水面上打着漩涡,薛舒玄怔怔得望着空中依稀漏下的星光,仍是合不上眼睛。 与卧龙峰百步之距的望魂崖上一片沸腾,朱友贞退下金盔,但见火势骤减,九重天刹那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他剑眉深锁,不解道:“何处刮来的妖风,这……这火怎么……怎么说退便退?” 张奕尘颤抖的拭去额上冷汗,谏言道:“神相再怎么高深莫测仍是个凡胎肉体,焉能不死?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神策军不提着冯道狗头归朝,何以面圣?小人以为,只要寻来利矛铁索以弓弩射之,不怕军士上不得卧龙峰,到时四下里搜寻,定有所获……” 张奕尘话音未落,但见八颗龙首遽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口中利齿森然,兀自挂着斑驳秽物,直欲撕裂苍穹,泻走天河! 山体随着墨龙的低吟开始了剧烈的震动,仿佛群山拦腰折断了一般,未待众人反应,阴风便已伴着烈焰由龙口中极速喷出,宛若殷红飘带,串联了九落孤峰。 火势伴着狂风惊涛骇浪般袭面而来,朱友贞瞪大了双目,全然没有料到消失的烈火竟会由巨岩龙首中再次喷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口中大呼道:“救……救我!” 他俊面煞白,已是吓得豪无人色,自顾自的抱头蹲了下去,金盔脱手,随着山体的震动不慎滚落崖下。 张奕尘追随薛舒玄出生入死,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但如九重天这般诡异之所亦是生平罕见。他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深知求生之道,所以危难关头只要离均王越近便越是安全,于是扑在朱友贞身侧喝道:“保护王爷!” 众人惊惧之余仍是视死如归,忽见均王蜷缩于地,神策军立时回过神来,这是军人的使命,他们以身为盾将朱友贞围在中心,竟是生生的挡住了这滔天热焰。 巨大的喷射力将众人推落深渊,但神策军仍是源源不断的立于均王身前,一人倒下便再补上一人,即使浑身火起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一座座沉默的丰碑,守护着他们唯一的信仰。 朱友贞檀口微张,他未敢抬头,耳旁尽是风声吼声和战栗之声,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炙人的温度,吓得进气多于出气,浓烟从神策军的缝隙中挤将进来,直呛得朱友贞连连咳嗽。 张奕尘跟着均王频喘粗气,感觉到胸中窒闷难当,仿佛有无形热浪欲冲破肌骨爆体而亡,于是他颤着声音道:“王……王爷切莫呼吸,这烟气中恐有余毒,此地异常偏颇,若是掉了下去,焉有命在?” 一旁战马被火蛇吞没,于栈道间横冲直撞,将士们躲闪不及,落崖者不可计数。 八方神策军虽为铁血男儿,但在热焰的洗礼下岂有不痛之理?只听得将士的哀嚎与战马的嘶鸣络绎不绝,仿佛一曲追魂,带着悚然的余晖。 第十章 唐陵疑云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不知过了多久,朱友贞终于从将士的尸骸间缓缓站起身来,他的双眼被热浪熏得血红,此时正错愕的看着群峰堕入火海,竟似比卧龙庄的火势大上了数倍之多。 眼看着浓烟与暮霭融为一体,耳旁回荡的尽是些熟悉的乡音,他回想起出征前每个将士望着自己的那种朴实的眼神,不由得痛心疾首,“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所有人的生死系于我手?” “王爷,恐怕我们早已被奸人设计了,将士们身上的火势不减反增,想来身上必有异物啊!”距离均王一步之隔的张奕尘伸手在焦尸上摸索着,并将手指放至鼻端轻轻一嗅,只觉得一股浓厚的腐臭味充斥着鼻端,令其皱了皱眉头,“怎么可能……这……这是尸油?” 朱友贞生具一张琼丽之容,此时已被烟气熏得青筋暴露,他浑然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急道:“尸油是为何物,怎会淋在我军之中?” 张奕尘半蹲的身子略有颤抖,使得额上冷汗混着飞灰缓缓滴落,“小的听闻阴阳师会将逝者下颌残忍割下,并用白蜡焚炽,这滴下来的油状物便唤作尸油,逝者中多以怀有身孕的妇人为主,阴阳师认为女子属阴,胎儿属阳,于是便将尸油涂抹在眼睛里,说是可通阴阳啊!” “参军的意思是?”朱友贞一副茫然神色。 “阴阳寮早有不臣之心,他们刻意在临华殿前恭维冯道,正是欲让圣上感到恐慌……”张奕尘目光笃定,刚毅的棱角透着凛然之色,说话也是字正腔圆,“圣上居安思危,必会出兵围剿,于是青龙便可借着冯道之手,削弱神策军力啊!” 朱友贞半信半疑,他将满是血渍的双手凑近鼻息,发现果有腐臭之气,不解道:“一路上我军翻山越岭,昼夜奔波,本王从未见过旁人,这个尸油又是何处所染呢?” 张奕尘不假思索的道:“应是朝中所设!” “朝中?”朱友贞思忖再三,仍是云里雾里,“阴阳寮怎会知晓神策军围困卧龙峰的时候会以火强攻,然后又会遭到火舌反噬呢?这完全说不通啊……” “这……”张奕尘被问得一愣,“阴阳师懂得观星相面,可知灾异,更何况白虎曾经造访过卧龙峰,小的以为,不排除阴阳寮与冯道勾结的可能。” 朱友贞不安的踱来踱去,摇首道:“即便神威、神策全军覆没,朝中仍有左右羽林军与南衙十二卫,何况刑部的六扇门汇聚了天下英杰,岂容小觑?而阴阳寮势单力薄,焉能撼动我大梁江山?青龙再怎么嚣张跋扈,也不会公然与我朝廷为敌,他身在宫中,这样做岂不是作茧自缚吗?” “均王果然是一代明主,小的目光短浅,愚钝不堪,险些中了冯道老儿的离间之计啊!虽然此役与青龙无关,但阴阳寮的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圣上初得天下,惜才若渴,否则也决计不会让阴阳寮擅入宫中啊。” 张奕尘眼看着群峰在火中变得异常扭曲,好似想到了什么,他将尘沙投入脚边的星火之中,忽然发现本就奄奄一息的火苗窜起数尺之高,他立马起身行至崖边,指着万丈深渊毫无征兆的问道:“王爷可知望魂崖下葬有多少人骨吗?” 朱友贞俯身下望,来时仍能见到崖底石笋林立,但此时浓烟滚滚只能臆测其万丈的距离,不禁叹道:“其崖名曰望魂,应是乱葬之所,世人也只能通过瞭望来凭吊思亲之痛,本王虽非亲见,但亦有所感呐!” “王爷可知尸体在高度腐烂时会有尸油溢出,而望魂崖下的尸骸堆叠如山,如此积年累月,尸油便渗入了山体之中。”张奕尘神色间略有慌乱,他遥指卧龙峰上的巨岩龙首,刻意的调整呼吸,“我军来时见到龙口中喷出的似油非油、似水非水的腐臭液体,绝非山涧晨露,而是望魂崖下的尸油无疑!” 朱友贞恍然大悟,想不到令其坠马之物竟也无声无息的洒在了八方神策军的身上,是的,冯道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凭借阵阵阴风,“亲手”为神策军涂满了尸油,他心下暗道:“由于望魂崖栈道狭隘,神策军不得不排成一列,何况砂石间早已浸透了尸油,如此火舌便可迅速的蔓延,神策军重甲繁琐,极难脱下,致使伤亡过半也在情理之中,冯道还真是运筹帷幄,非是虚妄之谈呐!” 他心念及此不禁回望劫后余生的卧龙庄,卧龙庄青烟袅袅,带有神秘的、桑感的、无法触及的诡异,静默如初,朱友贞不由得感叹道:“风纬雨经,织成天网断古今,冯道真乃神人也!” 卧龙峰颤巍巍的在众人的注视下变得愈发活跃,龙口开阖间八卦往生索蓦地飞出,黝黑铁索立时绕过吊环复归龙口,再次将卧龙峰与望魂崖连接起来。 张奕尘瞪大了双目,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惊道:“王爷快看,那是什么?” 黝黑铁索仿佛一条血迹斑驳的巨蟒,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的蠕动着,若不是银匣一寸一寸的移至朱友贞脚下,众人很难发现铁索蠕动的方向,那正是薛舒玄写下生辰八字的银匣,也正是幻象中江一燕的手捧之物。 张奕尘心中暗喜,因为银匣并未闭合,他看到了里面盛着的模糊血肉,触目而惊心,他口中说得悲悲切切:“那……那定是薛将军的皮肉,将军待我如师如父,对我有知遇之恩,小的无从得报了!”言罢,他声泪俱下。 银匣中的一滩血迹在朱友贞看来尤似一片血海,那般惨不忍睹的物事他又何曾见过?均王不由得腹中作呕,他干咳数声,仍是定睛望去,见那应是以利器活剥下来的人皮,人皮表面枯萎焦黑,显然是被烈焰焚烧之故。 朱友贞痛心疾首,真的很难想象除去肌肤而成为淋漓血块的薛舒玄是何等痛苦,他颤抖的拿起这块仍有余温的人皮,忽见上面写着模糊字迹,朱友贞刻意避开众人视线,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着:“鸿羽觅仙踪,青冥熠当空。唐陵十八落,兰亭隐山中。” “这分明便是五言绝句,冯道是要告诉本王什么吗?”朱友贞仿佛坠于无底深渊,一时间峰岭难断,他心下暗道:“神相究竟是敌是友,如此立场不明之人,本王可以相信吗?” 他知道这寥寥数字必有深意,或许关乎大梁命运,或许是冯道对于自己的谆谆告诫,不禁心下暗道:“诗中前两句说的是仙人踏鸿远游,且行踪无定,飘摇即逝间仅剩艳阳遥挂当空,乍一看去正是写景无疑,但稍有江湖阅历之人必能看出前两句说的是鸿羽青冥两把绝世之剑。至于唐陵十八落,应是指关中十八陵,也就是长安周边的帝王墓,而最后一句‘兰亭隐山中’又是指代什么呢,难道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相传《兰亭集序》的原帖传至智永时,智永和尚已然遁入了空门,临终时又将其传给弟子辩才,而辩才和尚尤擅书画,对原帖视若珍宝,于是将《兰亭集序》藏于僧房梁间暗槛之内。 那时候唐太宗遍求兰亭真本,曾派遣御史萧翼专程赶到越州设计骗取,萧翼得手后,辩才和尚痛惜不已,竟是气昏于地,惊悸而终。 朱友贞微微颔首,“唐太宗临终时应是将《兰亭集序》埋入了昭陵之内,致使天下第一行书长埋地底,那么这‘兰亭隐山中’便能和‘唐陵十八落’联系起来,但《兰亭集序》又与青冥鸿羽有何牵连呢,诗文蕴意极深,需得向博王当面请教,或许能够参透其中玄机。” 朱友贞痴痴的看着手中血色淋漓的物件,感受到薛舒玄似有若无的体温,竟是比望魂崖上的烈焰炙热万分,他痛心疾首,却又在心中反复铭记人皮上的二十字箴言,而后果断的将人皮扔落崖下,转身步入军中。 张奕尘并未察觉到均王的有所保留,他只是望着银匣在风中摇曳,见鲜血沿着匣壁氤氲而下,显得醒目异常,他心中暗道:“匣内定是生人皮肉,应是冯道杀人示威,看来薛将军已然罹难。此役虽是无功而返,但神策军怎可一日无主呢?看来归朝后统军之位非我莫属了,哼哼……” 张奕尘心中窃喜,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仍是一副沉痛之状,忽见均王神色有异,他深知朱友贞胆小怕事,必是对冯道颇为忌惮,于是趁机煽风点火,规劝道:“王爷莫再悲伤,所谓大将难免阵前亡,军中马革裹尸亦是常有之事。我观冯道神鬼莫测,神策军最好还是趁夜遁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养精蓄锐或可明日再战。王爷五陵年少,而冯道已是风烛残年,如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若是王爷贪功冒进,不晓得卧龙庄内还有何种机括,小的死不足惜,只是王爷有何闪失,将士们百死莫赎啊!” 朱友贞深谙其理,但一想到薛舒玄难免心中不忍,两行清泪混合着满脸的污浊洒落眼眶,他见神策军丢盔卸甲,瞬息之间已是一败涂地,摇首道:“罢了,罢了,冯道至今未曾露面,且虚实不明,的确不应贪功冒进……”他顿时感到胸中滞闷难当,好似有一座大山压在了身上。 朱友贞生而富贵,素来是一呼百应,今夜他第一次体会到凡人之于天地是何其渺小,他回首凝视着带有嘲讽意味的星光,就这样无情的洒在卧龙峰上,为那个本就神秘的“国度”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卧龙峰冷眼旁观着望魂崖间跳动的火焰,沉默,正一点一点侵蚀着所有人的战意,直欲穿透厚实的战甲,烘烤着羸弱的灵魂。 栈道间的烈火似乎没有任何低迷的征兆,而嘶吼声仍在火中持续蔓延,朱友贞一字一顿的道:“传令,撤军……” 他说的不情不愿,因为他知道今夜一退便是落入了郢王事先布好的陷阱,或许是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元贞皇后也会因此失势于朝,不仅后位难保,恐怕还有性命之忧。 “为何本王要生在帝王之家,实是非吾所愿!”朱友贞愁眉深锁,眼中仍有希冀在隐隐闪动,他只盼着郢王此去功败垂成,若是朱友珪轻而易举的得胜归朝,便能顺理成章的坐上太子之位,以他狭隘的心胸必会掀起一场宫廷浩劫,那时兵戈相见,定然血洗开封! 九重天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仿佛平静的海面不起半分波澜,可谁又能想到在其平静的粉饰下,究竟蕴藏着何种汹涌的暗涛? 也许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泛浩摩苍,掌控着凡尘诸事,可以将万事万物化为一盘棋局,只是身在局中的棋子,终是不能察觉。 神策军浩浩荡荡的向着开封日夜兼程,而离此百里开外的陈州,早已是夜深人寂。 被雨水洗过的古巷散发出了泥土的气息,一扇扇闪着幽光的窗棂,正纷纷打量起这条穿城而过的百尺清溪。 溪边,一个身着红色高腰罗裙,上面披着半臂短襦的年轻女子,正将织好的布帛铺在砧板上,她以木棒将其敲平,“咚……咚”,捣衣之声回荡在清冷的古巷,忽有一种寥落之感油然而生。 女子袖沿处沾染了些许油渍,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烟火之气,她借着由客栈飘来的灯光瞥向身旁的男子,二人相视一笑,显得极是恩爱。他们缠绵之际旁若无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有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嫦素娥就这样倚坐在藤榻上,双眼望着窗外怔怔的出神,身旁几个茶壶零零散散的摆放在大榆木桌子上,而她并没有喝茶的习惯,她只是用手护着一盏青灯,生怕烛火被晚风吹熄。 仙子双眉蹙得很紧,她痴痴的望着二人,绝美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憔悴。 第十一章 青冥剑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水若彤微微摇首,略有凹陷的双眸噙满了关切,她躬身近前,生怕挡住了嫦素娥的视线,缓缓道:“夜来应寒,属下这就命人再添些被褥,仙子早些就寝吧,不要胡思乱想,有些人真的不值得仙子如此挂怀。” 古朴的屋舍虽是陈旧,但却布置得整洁有序,烛光由仙子手心中蔓延开来,将舍内照得通明,水若彤欲上前吹熄蜡烛,却被仙子止住了。 嫦素娥护着灯盏慵懒的起身,雪白的裙摆瀑布般垂于脚下,她一步一步的向着窗前走去,摇首道:“世人皆言我冷若冰霜,是个断情绝念的无心之人,水姑姑,世人蠢钝,怎么连你也不懂本宫了呢?” 她痴痴的望着窗外,即视而含情,遥见溪边的男子做着书生打扮,一身墨色长衫显得古板执拗,修长的双手不时的擦拭着红衣女子额头上的汗水,恩爱得如胶似漆。 “女子捣衣只求布帛柔软熨贴,才能为郎君量体裁衣,如此平凡却又不凡的感情最为动人,本宫今夜定要为他们留下这盏灯。”嫦素娥将灯盏放于窗前,她不忍心就此熄灭蜡烛,令二人在黑暗中奔波劳碌,于是感叹道:“本宫总是会时不时的想起过往,既然是过往,那便是过而往之,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可本宫就是抑制不住对他的思念,实在是有愧于教主,更加没有办法面对师姐,本宫真的错了吗?” “世间本无对错,我们行为所带来的一切后果都要自己来承担,只是有些承担得起,有些承担不起。”水若彤抿着嘴唇,显得颇为踟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姑姑但说无妨!”嫦素娥冷眸含霜,回首注视着水若彤的一举一动,好似想要在她身上找到答案一般。 “属下以为,仙子不要慨叹世事的不公,因为仙子失去的只不过是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而仙子得到的,也终会渐渐失去。”水若彤虽已年过半百,但她青丝不改,花容犹在,正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看着月宫仙子,接着道:“佛曰四大皆空,一无所有才是你我最终的宿命,凡事都要顺其自然,不能苛求啊!” “姑姑此言非虚,只是如教主这般佛学深厚之人,不也会为了江山社稷而劳碌半生吗?若能做到无欲无求,又是谈何容易?”嫦素娥转头望向窗外,但见清溪悠悠,正在绕城前行,而溪边捣衣的情侣已是不见了踪影。 二人互相搀扶着沿着小溪渐行渐远,但仍在目力所及之处,嫦素娥望着女子纤弱的背影怔怔的出神,眉头蓦地蹙了起来,急道:“水姑姑,这个背影好生熟悉,应是在哪儿见过!” 水若彤不由得一楞,她看到巷尾处的女子云鬓高悬,摇晃珠色的钗簪挂垂其间,与她高裹的罗裙衬托起一副纤弱的身姿,仿佛幽魂般踽踽前行,即便身旁立有一人,孤独之感仍是浸满了人心,水若彤颤着声音道:“这……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穿着却极是考究,她头上的金钗竟然纹有凤图,难道……难道是宫中之物?” “‘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民间女子即便三餐不济,哪怕是竹木做的荆钗也要买上几支,清晨对着铜镜绾发修容,便是一天伊始所做的第一件事,但钗簪禁用凤纹乃是人尽皆知,想来此女必是那宫中之人!”嫦素娥心念及此,立时拔出了忆君宝剑,寒光瞬间将灯盏分为两段,屋舍终是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见不得半个人影。 月宫仙子二话没说,竟是从狭小的窗棂中飞了出去,剑尖直指女子纤弱的背影,瞬息已达彼端。 水若彤双手扶住窗棂,显是乱了方寸,她向前微微欠身,高呼道:“仙子此去何处?” 嫦素娥身如白练,在夜空中一晃而过,眼看着巷尾的二人穿过曲折游廊,互相依偎着进入了一落庭院之中,而男子方欲踏入房门,忽然感到身后阴风乍起,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回首一望,已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见月色皎洁,在群星的环抱下静默当空,而月中却有一段暗影急剧扩大,竟是向着自己呼啸而来。 “娘子小心……”男子高喝一声,本能的挡在了女子身前,企图拦下仙子的夺命之剑。 嫦素娥身在空中,一双冷目凝视着男子身后的妇人,已是认定了此女必是阴阳竂的陵光上神,她心下暗道:“朱雀与男子的情感不似造作,难道她在民间已然婚配?而男子一身的书生气,绝非习武之人,本宫若是一剑刺出,朱雀必会显露武功,纵使你剥皮换骨,也是难逃此劫!” 月宫仙子虽然在心中盘算着,但忆君剑的力道却是不减半分,剑尖正对着满脸错愕的男子急剧下落,而男子身后的红衣女子仍是双目混沌,满脸的惊惧之色,她竟然没有丝毫的动作,好似见到了极为可怕之物,直吓得浑身抖个不停。 仙子心下一凚,“难道……难道本宫认错了人?”嫦素娥方欲收剑,但为时晚矣,只见忆君宝剑已然刺进了男子的胸膛,点点嫣红爬满了剑刃,刹那间凝成了猩红的霜花。 “嗡……嗡”,奇寒的剑刃在空中震颤着、蜂鸣着,嫦素娥向后几个转身,已是稳稳的落在了庭院中央。 她将忆君剑负于身后,身子习惯性的向着一旁侧了过去,仙子没有正视二人,一席白衣在月色下闪着淡淡荧光,依稀照亮了身旁的竹园和秋山。 对面朱阁的一角飞檐从竹林中窜了出来,上面匾额高悬,阴刻着“私塾”两个烫金大字,而在仙子身旁的一方隙地,几丛矮竹掩映着石桌与石凳,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月宫仙子儒雅非常,她就这样伫立其间,即便手中握着夺命之剑,却仍是没有半点违和。 “原来……这是一方书院?”嫦素娥在心中质疑着自己,“本宫当真认错了人?不……这不可能,这绝无可能!” 忆君剑再一次的对准了二人,杀机已是堆满了书院的每个角落,嫦素娥厉声喝道:“妖女,你还要装到几时,非要本宫杀了他不可吗?” 男子双膝跪在地上,颤抖着捂住伤口,半晌无话,而后他连咳数声,已是吐出了几口淤血,缓缓道:“虽然在下没有半点武功,但也是个七尺男儿,先贤的教诲钟磬余音,犹在耳边,在下绝不会在姑娘面前失了气节,姑娘杀了我可以,但不要……不要伤了我的娘子……” 墨色长衫略显松垮的铺陈下去,只有胸前寸许地方被鲜血浸透,紧紧的裹在了身上,即便如此仍是看不出鲜血流过的纹路,嫦素娥瞥视许久,不知其伤势几何,于是冷冷的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 她缓步走向二人,忆君剑已是抵住了男子的咽喉,而后她看向一旁手足无措的妇人,接着道:“即便他在你面前死去,你也无动于衷吗?本宫不信你真的心如铁石!” “娘子自幼不能言语,是个聋哑之人,姑娘何必如此呢?”男子好似看到了希望,急道:“姑娘再仔细看看,我家娘子不过是个山野村妇,从未涉足过江湖,我想姑娘一定是认错了人。” 男子抚摸着女子憔悴的面容,而女子只是趴在地上不断的摇首,喉咙中支支吾吾的没有半句人话,竟是急得哭了出来。 她开始对着仙子连连叩首,浑然一副奴才相,而那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清瘦面容更是充满了烟火之气,哪里像是杀人如麻的阴阳师呢? “‘宫钗折尽垂空鬓,内扇穿多减半风’,姑娘头上戴的分明便是那宫中之物,还敢于我抵赖,真当本宫是那三岁孩童?” 忆君剑对着男子的咽喉一寸一寸的刺了进去,鲜血如同凿开冰面的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呃……”男子本能的呼痛,但仍是没有躲闪开来,他的目光极为坚定,仿佛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也不会选择逃离,即便他仍是畏惧死亡。 “娘子家境贫寒,又怎会有什么宫中之物?在下不才,未能金榜题名,害得娘子与我相依为命,尝尽了世间的辛酸苦楚,乃是我的生平之憾!”男子忽然感到血液里冰寒刺骨,仿佛灵魂正在脱体而出,他口中含着鲜血,说话已是模糊不清,但他意识尚存,仍能保持着镇定,“姑娘可是六扇门的捕快?若是娘子真有宫中之物,想必也是田间误拾之故,罪不至死……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为何……为何要赶尽杀绝呢?” “无冤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阴阳竂助纣为虐,人人得而诛之!”嫦素娥话音冰冷,绝美的脸上无有半分怜悯,她看到男子凝望过来的炙热双瞳,总会让她想起自己最不愿提及的“负心”之人。 嫦素娥不忍杀了男子,如同不忍想起那段不能碰触的回忆,但仙子的脸上仍是没有丝毫的表情,她如此的漠视生死,其实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 “朱雀啊朱雀,看你还能忍到几时,本宫不信你会为求自保,无视郎君的死活!” 嫦素娥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脆响,暴起了阵阵亮芒,忆君剑竟然随着亮芒碎为了两段,星火明灭之际,剑身向着身后飞了出去,“扑通”一声,已是落在院外的溪水之中,随着滚滚清溪奔腾而去。 仙子愕然看着手中的断刃,发现断口处异常整齐,而剑身仍在震颤着,这世间能在仙子手中斩断忆君剑的屈指可数,嫦素娥在心中已是猜到了来人。 亮芒骤然消散,现出了一把宽逾四寸的庞然巨物,此剑极为沉重,无修无饰的巧夺了天工,而剑面却是光洁如玉,绝非常剑可堪比拟。 嫦素娥凝视半晌,恍如眺望着无底深渊,此剑正是世人苦苦追寻的青冥宝剑,而持剑之人,已然立于了仙子身侧。 来人长发飘飘,衣袂涟涟,几许青丝随着晚风散落眉端,他不笑,笑则倾城,而手中的青冥重剑更是显得熠熠生辉。 “是你?”短短两个字,已是将仙子心里积蓄的所有委屈、所有思念尽数爆发出来,嫦素娥以为自己害怕告别的时刻,原来她同样害怕重逢。 “是我……”一段极具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仙子循声望去,只见罗刹身着暗锦鹤纹长褂,与自己六尺之隔。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松散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额前仍有乱发遮挡住了两道一字蚕眉,慵懒得不修边幅,却已绝艳得惊世骇俗。 “你怎会变得这般冷血无情,我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罗刹清秀的面孔在月色的照耀下现出了完美的轮廓,他就这样深情的看着月宫仙子,目光足以令世人沉沦其中,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无果的沦陷,将生命摧残得满目疮痍。 嫦素娥望着罗刹白皙的面容,始终未能移开视线,不由得反问道:“本宫变了吗?谁不知道月宫仙子断情绝念,是个心狠手辣的冷血之人?玉郎,你现在看我,是不是越来越像师姐,越来越让你觉得恶心呢?” “不……”罗刹摇首道:“鬼母是鬼母,而你还是凌霄宫的那个女孩,虽是同门,但仙子和鬼母绝非同类!” “女孩?哼哼……”嫦素娥冷笑着,“本宫在你心中就是一个女孩,就是一个妹妹对吗?我曾经无数次的路过你的心,不是本宫不想停留,而是你不肯收留!玉郎,本宫知道你只是把我看成妹妹,看成你最要好的朋友,但本宫已经大了,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小孩!”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嫦素娥强行抑制住心中杂陈的情绪,脸上仍是没有任何表情,她显得极为不屑,口中只是狠狠的说着:“不,师姐是女人,本宫也是,鬼母子心狠手辣,而本宫眼里更是容不得半粒沙子,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第十二章 千里追魂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嫦素娥几次欲将断剑狠狠扔下,但此剑有着太多的回忆,可以说是见证了成长、度量了青春,仙子又怎会舍它而去?于是她还剑入鞘,仙绫蓦地从身后飘了出来,绫刃借着月色迸发出摄人的杀机,仿佛一缕青烟般缭绕在仙子身周。 她本是不想伤了这对璧人,但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就站在私塾的庭院之中,与自己咫尺之隔,而仙子面对罗刹更是有话不能说,敢恨不能恨,心中的情绪已是堆叠到了顶点,并逐渐的丧失了理智,她冷冷的道:“阴阳竂虽不是我教大敌,但朱雀在宫中得势一日,便会对教主的大业阻挠一分,何况四上神狼子野心,待得阴阳竂羽翼丰满之日,便是大梁江山易主之时!而青龙不甘屈居人下,誓与教主不共戴天,所以但凡我教中人,路遇阴阳师者,必然以命搏之,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走一人!” 只听得“嗖嗖”声响,绫刃已然割裂了哑女脸部的皮肉,鲜血沿着凸起的颧骨缓缓滴入口中,血腥之气令其清醒了许多,但身子仍是颤个不停。 女子立时捂住脸上的伤口,喉咙中支支吾吾的不知所云,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只因脸上的裂口细如发丝,仿佛刚被割裂便已然愈合了起来,而身旁的男子却没有这般幸运了,他高呼一声,已是被绫身震得飞了出去,重重的摔于阶前。 罗刹平举着青冥重剑,正对着仙子桀骜的轮廓,厉声喝道:“这分明便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无有半点武功,与阴阳竂又有什么关系?你若真的杀了她,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哼哼……本宫若是下了杀招,她还焉有命在?”嫦素娥没有将这句话表露出来,她只是在心中苦笑,而后冷冷的望着罗刹精致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要在罗刹面前掩饰自己脆弱的灵魂。 仙子蹙紧了眉头,口中狠狠的道:“玉郎,你早已叛离我教,你我之间又何来同门之义呢?你若执意拦我,本宫就替教主清理门户,杀一杀中原五绝的威风!” 她方欲出手,忽有一段柔美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质朴神秘,宛若就在耳边:“妹妹枉生了一副好皮囊,怎会如鬼卒般滥杀无辜呢?月宫仙子的威名冠绝江湖,想不到也是帝释天的夺命傀儡……” 灵姝圣女怀抱男婴,迈开莲步从私塾偏舍中行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未施粉黛,几缕青丝脱离了发簪的束缚于耳边散落下来,足见这一路的奔波,“我早已看出了妹妹的心思,知道仙子不忍伤了二人,既然不忍,为何还要装得这般辛苦,是要做给玉郎看吗?” 嫦素娥寻声望去,遥见沈梦篱着了一身淡蓝色的织锦长裙,裙裾上镶绣着点点红梅,并以玉带将不盈一握的纤腰稳稳束住,而肩上却搭了件红狸皮袄,略显臃肿繁复,应是怕月内沾染风寒之故。 嫦素娥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非是圣女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而是看到了沈梦篱怀中熟睡的男婴,仙子极是不愿接受眼前的一切,目光中蕴藏着的不知是愤恨还是错愕,痴痴的道:“这……这是……” 不知何时,她已是将仙绫收了回去,空洞的双眸几乎无有半点颜色,漫无目的的环顾了一周,最终停在罗刹的身上,“玉郎,你对得起师姐吗?她爱你、恋你,为了你……她……她宁可……罢了罢了,本宫不想再提及此事,玉郎,你好自为之!” 嫦素娥欲言又止,怎料一段女子的笑声从天而降,笑声带着极重的怨念,悲悲切切的由四面八方飘了过来,直震得风过即断。 “哈哈,哈哈哈……妖女装得这般清高,最终不也是堕入了红尘?世间男子何止千万,为什么偏偏抢走了我的玉郎?” 声音虽是笑着,但总给人以悲戚之感,石隙间的几丛矮竹竟也跟着尘灰簌簌而落。 “师姐?”嫦素娥对着群星举头瞭望,她高呼着、寻觅着,但见繁星熠熠,夺人眼目,然而漫天斗星俱在,却是无有半个人影。 她缓缓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已是舒展开来,仙子极不希望师姐寻到此处,不然以鬼母子的脾气,定要和沈梦篱拼个死活,那时刀光对着剑影,恐怕至死方休了。 沈梦篱听到此处已是吓得面如土灰,说话已是带了哭腔:“玉郎,这个声音是……是鬼母吗,她找到我们了,她找到我们了!” 她将怀中的婴孩抱得愈发紧了,生怕失去了这个至亲骨肉一般,“我们藏在这里就是为了生下陌儿,而如今陌儿刚刚出世,这天下之大,我们又要去哪里呢?” “这是鬼母子的千里传音,虽然声音犹在耳边,但粲儿定然不在左近”,罗刹深知苏粲的伎俩,但仍是将圣女护在身侧,七尺之躯完全遮挡住了沈梦篱纤细的轮廓,只能看到青冥反射的幽光照亮了一张完美的侧脸。 “你且照看好陌儿,我们速速离开此地……”罗刹与沈梦篱相视一笑,而后提起了青冥重剑,直指仙子额上的三点朱砂,厉声喝道:“定是你向鬼母子透露了风声,粲儿才会知道我们的行踪!你我同门一场,为何要如此待我?” “师姐的搜魂大法可在方圆十里,利用旁人的眼睛看到一切,这里除了本宫仍是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诬陷本宫一人?”嫦素娥注视着罗刹炙热的双瞳,四目于空中相接,有过一刻的沉默。 “院内所有人的举止从未出现过异常,为什么你到了私塾后,粲儿就能知道一切?”罗刹刻意的避开了仙子视线,好似某种逃离,他缓缓道:“纵使鬼母子的搜魂大法出神入法,也不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上了你的身,若说你们不是沆瀣一气,我又如何肯信?我只求能与阿篱长相厮守,从此淡出江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嫦素娥一张俏面冷得如霜似雪,盛怒之下正迎着徐来的晚风颤抖着,她仍是不愿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只是在暗地里阵阵苦笑,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哼哼……本宫若是知道你们藏身此处,又怎敢来到这里与你相会呢?不曾想,本宫在你心中竟然是这样的不堪,即便朝夕相处之人也难免会有一时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何况你我早已形同陌路,本宫又能和你解释什么呢?” 仙子绝望之际痴痴的站在原地,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离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被人误解,而这些误解若能在罗刹心中留下丝毫的念想,也是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价值。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宫又何须多言?”一行清泪洒了下来,她刻意的将头转将过去,生怕被人看到一般,于是仙子终于发现,自己最害怕的仍是离别。 “哼哼……”嫦素娥冷笑数声,接着道:“尘世之繁芜,人性之丑恶,不过是浮生一梦,梦尽缘散,再无牵挂之理,亦无念想之事,玉郎,我们后会无期……” 言罢,仙子几个转身已是化为了一道白练,游蛇般向着圆月奔袭而去,雪白的身影与月色融为了一体,如同梦境与潮汐,在繁星的尽头烟消云散。 罗刹望着仙子远去的身影,心中有种莫名的东西撞了一下,他立时收回了青冥宝剑,向着阶前的男子拱手道:“在下叨扰多日,承蒙先生收留,不想给先生带来了诸般不便,实在是无以为报。我与娘子一路上被人追杀,皆是为了在下手中的这把传世之剑,希望先生能够守口如瓶,莫再提及此事,你我就此别过!” 男子擦拭着唇边鲜血,勉强的挺起身来,重伤之余仍是保持着一副读书人的执拗,寒暄道:“既然少侠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多留,只愿你与夫人能够百年好合,远离江湖的恩恩怨怨,从此田间煮酒,儿孙绕膝。” “妹妹果然好福气,找了一个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男人,若是有缘我们或可再见。”沈梦篱微笑着与女子告别,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出了春风般的和煦,她怀抱男婴与罗刹穿过几许回廊,沿着狭小的古巷渐行渐远。 而女子没有丝毫的回应,她急切的冲向男子,双手抚摸着男子被鲜血浸透的胸口,不由得哭了起来,二人旁若无人的抱在一起,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彼此胸口急剧的起伏,可以清楚的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 女子只是呜咽着,仍是没有半句人话,她将下巴抵住男子不算宽阔的肩膀,目光始终未离开青冥半刻,她的双眼立时变得猩红无匹,与其苍白的面容显得异常分明,唇齿间的戾气已然弥漫在私塾的每个角落,浸入了骨血之中。 没错,在阴阳伞下她是陵光上神,而在阴阳伞外她便是柳文远的结发妻子,一个活在阴曹与凡尘的女子,一个戏里戏外完全寻不到自己的上神朱雀,她在自己世界里迷失了自我,却在别人的世界里找寻着自己。 朱雀眼看着罗刹一步一步的走向尊上布好的棋局,血目中的瞳孔开始旋转起来,漩涡般令人望而生畏,只是远处攀谈的二人却是未能察觉。 沈梦篱看着襁褓中肥嘟嘟的小脸,愁思已是爬上了眉梢,摇首道:“鬼母子的搜魂大法令一切无所遁形,恐怕只要有人在的地方,苏粲终会找到我们,玉郎,天下之大,我们究竟要躲往何处?” 罗刹将圣女散落的发丝放于耳后,双手温柔的拂过她细如柳叶的眉毛,微笑道:“就像你说的那样‘天下之大’,我们可以找到一处无人的所在,从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可……可寻到一处没有人的所在,又是谈何容易?” “最美的风景莫过人心,娘子请看,那云端的最高处,便是你我的家!”罗刹将圣女揽入怀中,青冥熠熠,遥指着远处插入云中的一座雪山。 “云鹭山?”沈梦篱忽然明白了罗刹的良苦用心,而后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你我从此就做那冰中之人,死后你的尸骨万年不腐,玉郎,你陪我百年,我愿在那里守着你的尸骨,伴你一生!” 灵姝圣女不死不灭,而玉面罗刹终是一个凡人,二人的爱恋仅仅是圣女生命中的小小插曲,百年以后罗刹入土,圣女真的可以守着冰冷的尸骸,静候万载吗? 古巷中阴风凛凛,寒意正浓,二人缠绵之际,已是旭日东升,陈州于苍幕下静默如初,似是怕惊扰了城西绵延千里的一方雪域。 雪域中以云鹭山最为高耸,山顶极为平阔,放眼望去百里点苍,即便是盛夏时节,仍然萦云载雪,而山中竟有一间破庙残砖败瓦,在雪域中显得异常扎眼。 庙门前的石阶被积雪覆盖,露出了零零散散的青白棱角,庙内更是古樟参天,两个大香炉傲然挺立在大殿门前,已是没了香火,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飘飞的雪绒。 冷风就这样穿堂而过,殿内的空气几乎可以冻成了冰,一座三丈高的巨大佛像竟然被人斩断了佛头,手指也掉了几根,正指着坍塌的庙顶端坐如钟。 眼看着天上飞着大雪,庙里也跟着落起了小雪,雪妮怎么可以让少主坐在雪野之中呢?她很快的撑开了纸伞,罩在风满楼的头上,显得极为贴心。 五代的信徒中不仅有那些强悍的男性,还有一些温柔的女子,她们远离尘世,在门闩紧闭的尼姑庵中诵读着经文、恪守着清规,努力的以一颗圣洁之心去叩响她们理想中的超然之门,而雪妮正是这种人。 她头上兀自烙着几点香疤,平添了些许俏皮,水灵灵的大眼睛镶嵌在鹅蛋脸上,有着少女的娇羞,乍看去八九岁的样子,不出几年,定能出落成一方佳人。 雪妮嘟起小嘴,在雪地里连连跺脚,不解道:“少主,是尚书大人的吩咐吗?我们在这间庙里已经等了两日,我们……我们究竟是在等些什么?” 第十三章 十世鬼胎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雪妮口中被称为少主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他坐在被斩落佛头的肉髻之上,悄无声息的隐遁在大殿一隅,似是对雪妮的服侍习以为常。 殿内几落香案负着积雪并未坍塌下去,而男子却是视而不见,偏偏坐于佛头,经典有云,佛有三十二相,于头顶处高起如髻乃是尊贵之相,而男子就这样毫无顾忌的坐了上去,足见此人对于传统信仰的蔑视与嘲讽,也许注定是个不羁之人。 男子将宝刀插于足下,积雪顺势盖住了刀身上的金色官印,露出了一道猩红刃芒。此刀取名昆吾,乃是昆吾石冶炼而成,刀刃正对着佛头白毫的方向,将如来慈祥的笑容映得诡谲非常。 相传伊水西二百里有昆吾之山,此山出名铜,色赤如火,若是以此为刀,切玉尚可成泥,而昆吾刀的寄主正是六扇门的铁面判官,江湖人称第一神捕的风满楼。 只见风满楼圆领紫衣,胸前明晃晃的“捕”字力透衣背,他瞥见轻薄的伞沿为自己挡去了飞雪,而雪妮却一直淋在伞外,小脸已是冻得通红,但仍是没有丝毫的怨言。 他心中顿觉不忍,怜惜之意溢于言表,但口中竟是没有半句关切,只是摇首道:“这不是尚书大人的命令,大人终日操劳国政,哪有闲暇插手江湖之事?只不过有人欲借六扇门之手来达成私欲罢了,没错,正是青龙,就算是阴阳竂卖给六扇门的小小人情吧。” “青龙?尚书大人生平最恨阴阳之道,少主怎会与阴阳师扯上了关系?”雪妮听得云里雾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了又转,不解道:“阴阳竂的势力如日中天,尚书大人也是开罪青龙不起,少主任他差遣难道是要浑水摸鱼不成?” “你小小年纪倒是个鬼灵精,不是神仙下凡,便是那妖怪投胎啊!所谓水至清则无鱼,风某就是要趟一趟这场浑水……”风满楼幞头下剑眉斜飞,一张铁面更是棱角分明,蕴藏着一双“狩猎者”独有的锐利黑眸,他缓缓的道:“阴阳竂看似深得重用,但这些只不过是表面上的风光,朱帝最擅驭人之术,他与青龙各取所需,如是而已。阴阳竂势单力薄,欲拉拢六扇门入他青龙的麾下,于是便将青冥剑的下落透露于我,令我在此守候,说是不出三日必有所获。” “如此说来少主就要立了大功,若能抢了青冥宝剑,圣上必然龙心大悦,尚书大人才可以拜相封侯啊,哈哈!”雪妮笑得极是开心,嘴角边兀自挂着醉人的酒窝,散发出本不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魅力。 只见她一身泥黄色的僧袍与其稚嫩的容貌极不相称,越发显现出身材的娇小可人,僧袍的对襟处绣着朵朵兰花,几株简约几株张扬,冷艳芬芳中给人以幽静之感,似乎象征着美好与高洁,预示着典雅与贤德,正如雪妮其人,她接着道:“有朝一日六扇门成了禁军翘楚,雪妮也扮个捕快当当,虽然不能为民请愿吧,至少也能在羽林卫面前威风一把,也算是没有白跟了少主一场!” 二人你来我往的攀谈之际,不觉中已是日上三竿,骄阳的余晕穿过雪雾落在了二人身上,却是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雪妮透过残垣四下里张望着,忽然发现在雪雾的尽头现出了两个婆娑暗影,飘飘摇摇的仿佛梦境一般,她急忙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去暗影愈发的清晰了起来,急道:“少主,那边好像有……有东西,不知是人是鬼!” “世间本无鬼怪,一切尽是心魔!”风满楼缓缓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姿高大挺秀,宛若雪中飞鹰,冷傲孤清中带有着威慑之感。 他望着远处行来的暗影,感觉在雪域中竟是这般的渺小,削薄轻抿的嘴唇微微的扬了起来,笑道:“哼哼……青龙果然神机妙算,来人正是玉面罗刹。” “原来是诛天教的人,少主可要小心呐……”雪妮话音未落,忽然觉得一股股寒意袭满了全身,她的瞳仁变得混沌起来,烟雾一般盈满了眼眶。 “搜魂大法?”风满楼不由得一惊,剑眉已是蹙了起来,他看到雪妮粉嫩的小脸逐渐变得青灰,好似死去多日的尸骸,浑身透着一股子戾气。 雪妮竟似换了一张脸,表情开始变得异常狰狞,她松开了手中的纸伞,任凭纸伞落红一般滚落雪中。 “不要怕,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风满楼立刻扶住了雪妮的双肩,生怕她瘫软下去,左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见她眼中凝固了一般,竟然没有任何的动向。 突然,雪妮竟然开头说话了,整个人颤个不停,仿佛身体中进入了另一个灵魂,正以一个极为成熟的女子嗓音痴痴的道:“奸夫,你以为逃到了这里,本宫便找不到你吗?” 一语即毕,混沌的瞳仁扩散开来,现出了圆滚滚的轮廓,而肤色也由青灰逐渐变为了粉红,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雪妮只是抱紧了双臂,口中抱怨道:“好冷啊,怎么……怎么突然这么冷?” 风满楼将雪妮送入怀中,双手在她光溜溜的头顶上抚摸着,安慰道:“没事的,你刚才只是被鬼母上了身,她应该在雪域中搜寻着罗刹的下落,所以便用了你的眼睛,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一切。” 雪妮听到“鬼母”二字立时推开了风满楼,淡淡的柳眉弯成了奇怪的弧度,急道:“那……那我们快去啊,先抢了宝剑再说,不然被鬼母子捷足先登,我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青龙让我在此等候,或许正是为了让鬼母子多添一双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风满楼俯身将纸伞拾了起来,反手交给了雪妮,意味深长的道:“现在还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在云鹭山上还有一场好戏等着你我来看呢!” “少主真会开玩笑,这么冷的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哪里来的戏班子?”雪妮痴痴的望着风满楼棱角分明的俊脸,童稚的样子着实让人怜惜。 “你呀,终归还是一个孩子!”风满楼缓步走向破庙的断壁处,伸手指着云端飞来的一道残影,孑然独立间散发出了傲视天地的霸气,回首道:“此人戾气颇重,轻功也算是当世一品,在女子中绝不次于月宫仙子,看样子来者不善,云鹭山上免不了一场恶战呐,哼哼……你我只需坐收渔利,青冥早晚都是我风某的囊中之物!” 云鹭山上奇寒无比,只能听到狂吼的风在耳旁呼唤着死亡的名字,只能看到肆虐的雪遮挡住了一切生机。 就在这天地混沌之时,难免会给人以萧索凄清的感觉,忽然一道紫色暗影从飞雪中飘了出来,给这份凄清更添了几分惊惧之色。 长剑蓦然出窍,“铮……”的一声脆响,溢出了凛冽的杀伐之气,鬼母子仗剑独立,遥指襁褓中熟睡的婴孩。 男婴依附在灵姝圣女沈梦篱的怀中,雪白小脸被寒风侵蚀,逐渐变成了醉人的绛红色,而婴孩始终朝着玉面罗刹的方向,喉咙中酣音渺渺,仿佛乱世羸弱的低吟。 鬼母子距离二人百尺之外,内着一件紫色长裙,外衬白锦貂绒大褂,任凭周身朔风呼啸而过,卷起了漫天飞雪,雪束团团簇簇,无有停歇,宛若纠葛颇深的不世之仇! 她手中三尺二寸之剑取名绝云,昔有诗曰:“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细雨离了流云后凄然殒身,最终堕土而逝,自此与流云绝了前缘,剑意已是如此凄婉,可想持剑者必是冷血无双、断情绝念之人。 “好一个细嫩乖巧的小娃娃,看着甚是可人,倒是有几分玉面罗刹的风姿,可惜是个千夫所指的孽种鬼胎,本宫绝不容许此等妖物存于世间,本宫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休想得到!”鬼母子苏粲面色阴郁,始终缭绕着怨毒的愤恨,眉眼间竟似糅合了仙妖之气,镌刻着蚀心跗骨的媚惑雍容。 绝云剑在她手中微微震颤,似乎与炙热的心房同步跳动着,她恨不得立时飞身过去,将婴孩碎尸万段,怒道:“沈妹妹还真是逍遥,你可以放弃荣华富贵,放弃三山妖盟灵姝圣女的身份,与一个负心薄情之人厮守终生,真是可悲可叹!难道你宁可违背誓言,甘心堕为妖物,也要栖居深山幽谷中饱尝万箭穿身之苦?而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为了一个无情无义、满口谎言的伪君子吗?” “不论我和玉郎走到哪里,仍是逃不过姐姐的眼睛……”沈梦篱怀抱男婴,纤细玉臂裸露于外,可以清楚的看到皓腕上满是狰狞的齿痕,上面却掩盖着串串银质手镯,抬手间银镯发出的碰撞声渐渐随风漫去,仿佛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这空荡的奇寒之巅显得异常诡异,“苏姐姐,我和玉郎已然拜过了天地,这个孩子名正言顺,何来孽种之说?陌儿生具凡人之相,却流淌着罗刹的鲜血,注定是个不祥之人,只怪造化弄人,陌儿命中有此一劫罢!青冥剑只认罗刹为主,若是罗刹在陌儿体内复苏,不知又要在江湖中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苏粲眼中的愤恨如同决堤的浪涛,几欲湮没一切违心之人,怒道:“沈言还真是家门不幸,生养出妹妹这般无耻之人!你当真以为仰仗三山妖盟便可为所欲为吗?沈言身为盟主,早已到了烛龙之境,但烛龙师与我诸天护法孰强孰弱,尚未可知。玉面罗刹身为诸天教的追魂使,早已与本宫默许终身,他虽是无情,我却不能无义!沈妹妹,本宫今日可以饶你性命,但这孩子却断然留他不得!” 烛龙乃上古异兽,其人面龙身,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睁眼是为白昼,闭目则为天黑,三山妖盟奉此异兽为尊,所以烛龙师便成了三山妖盟的无上天尊。 “家父的名讳岂容尔等妖人随意挂于口边?你身为诸天教紫部东岱宫的一宫之主,说话怎可如此粗俗无礼?”沈梦篱素来玉面静娴,此时却流露出了难得的暴戾,她穿了件红狸皮袄,一身的琼花锦缎衬托出显赫的家世。 烛龙师掌管着各方符录法坛,上清、灵宝、天师等派合在妖盟旗下,号称“三山妖盟”,而三山妖盟正是捉妖师的集聚之所,其上有煅天师与烛龙师两重法境。 捉妖师不但能布阵通灵,还可驱策异兽,由于尽是些修道之人,所以禁止门人婚娶,并将“断淫”作为修道者的重要标准之一。所以捉妖师无有子嗣,而沈梦篱正是盟主天尊以道术堕生所得的万妖灵胎,历经二十余载饲而为人,从此不死不灭,便成了沈言的掌上明珠。 “妖人?诸天教青红紫黑白各部,皆是跳出轮回的业道之人,我若是妖,三山妖盟的那些鬼道士又能奈我如何?”鬼母子三千青丝高高绾起,鎏金发簪斜插入鬓,她直直得注视着沈梦篱,傲人的双眸带有着阴森的鬼气,她接着道:“沈妹妹,你身为灵姝圣女,竟然毫无廉耻的诞下了鬼胎,你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了三山妖盟的千古罪人!你既与男子通婚,便是背离了天道,难免堕而为妖,从此不复人形!终有一日定会被体内的妖毒反噬,丧失与生俱来的驭兽之能,你的后半生注定活在剜心的剧痛中,饱尝人世之苦,你觉得这样真的值得吗?” “粲儿,你放过我们罢!”玉面罗刹搀扶着沈梦篱,玄青色的滚边大氅露出了三寸白狐狸毛,不时点落着多株砂梅,整个人孤霜傲雪,显得盛气凌人,他摇首道:“粲儿,你……你何必如此执着?难道一定要亲手杀了陌儿,才能抵消我对你犯下的过错吗?我们早已形同陌路,究竟让我如何弥补,才能令你放下恩仇,成全我与阿篱呢?” “成全?你教本宫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远走高飞,看着你们儿孙满堂吗?”鬼母子苏粲一双血目顾盼生辉,有着似有若无的哀愁,而哀愁背后却隐藏着一层常人无法揣摩的怨念,怒道:“我心已死,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去留恋,这个婴孩今日必须死在我的剑下,本宫定要以十世鬼胎的鲜血,聊祭我心!” 第十四章 鸿蒙虚境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qq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这个孩子来之不易,他不食母乳,只吸人血,致使阿篱的手腕已无一寸完好的肌肤。”罗刹俊面绝美如雕,双目闪烁着淡天琉璃,让人捉摸不透,他苦苦的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只有圣女的鲜血才能封印陌儿弑杀的本性,阻止罗刹幽魂在他体内生根发芽,我实在是不想看到陌儿如我这般不人不鬼!阿篱为了这个孩子舍弃了圣女的身份,甘心堕入凡尘,化身为妖,就是为了换得陌儿的一腔命脉,不管日后这个孩子命途如何,他永远都是我罗刹的后人!” 只见他手中的青冥重剑光洁如玉,反射着灼目天光,他注视着鬼母子的方向,接着道:“粲儿,你若是冥顽不灵,一再的咄咄相逼,莫怪我不念昔日旧情!” “你终于承认我们昔日有情,本宫很想知道,我与这个婴孩在你心中哪个更为重要?”苏璨话音未落,身子立时化为了一道紫光,向着沈梦篱直冲而去。 剑芒凛冽,在绝云的蜂鸣声中隐隐可以听到婴孩的喘息之音,这是灵姝圣女为玉面罗刹诞下的十世鬼胎,苏璨恨不能生唌其肉,痛饮其血。 鬼母子人在半空,怔怔得望着襁褓中熟睡的男婴,不由得双眉紧蹙,她早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怒火直欲融化漫天的冰雪,湮没凡尘一切丑恶。 “不要把我的罪责负累到孩子的身上!”青冥莹彻如玉,仿佛一道白练扶摇而至,玉面罗刹神色果决,竟然没有半分迟疑的迎了上去。 鬼母子猛然一惊,忽觉青冥重剑带着惴寒之气呼啸而来,剑风携势万钧,声如雷霆震怒,“玉郎,你竟敢出手拦我?” 苏璨立时清醒了许多,她在空中猛然转身,几乎是擦着青冥剑刃一跃而过,身子辗转腾挪之际,素履复又踏入了雪中。 她下索腰际,只见绸裙已被剑气割开了一道长长的缺口,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她蓦然举头,回望玉面罗刹琼丽之容,怒道:“你竟然为了这个妖女与本宫反目成仇?难道你忘了曾经许下的誓言吗?你可知……” 雪鹰凄婉的哀鸣回荡在冰山之巅,带走了鬼母子对往日的无限憧憬与美好的眷恋,她欲言又止,话语中似乎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罢了,罢了!世间唯有人心最是难测,本宫还真是错看了你!不过如此也好,本宫便先送你归西,再除去灵姝圣女与她怀中的十世鬼胎,让你们一家三口去黄泉相会!” 她莲步轻移,绝云剑宛如银蛇狂舞一般向着罗刹迎头斩来,无数刃影笼罩着剑身,散发出炙人的温度,不觉中融化了周遭飞雪,甚至连空间也发生了短暂的扭曲。 绝云在苏璨手中恣意挥舞着剑诀,几欲将目力可及的所有虚空尽数撕裂,杀伐之气令所有生灵感到了阵阵心悸,沈梦篱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她知道玉面罗刹绝不忍心伤害鬼母,而鬼母子注定不会手下容情! “苏姐姐,快些收手罢,你绝不是玉郎的对手!”在殷红皮袄的衬托下,沈梦篱雪白的肌肤愈发显得晶莹剔透,她高声嚷道:“方才你还在质问于我,为了个薄情之人放弃圣女身份到底值与不值,现在轮到妹妹问你一句,你身为诸天教紫部东岱宫的一宫之主,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枉送了性命,这样便是值得吗?” 鬼母子芳心已死,就连泪水也几近干涸,她口中痴痴呓语,长剑却未有半分迟疑,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没有了玉郎,本宫生无可恋,即便死在了这里又有何妨?” 青冥破风而至,剑身开始微微的跳动起来,似乎早已迫不及待的吞噬着灵魂、畅饮着鲜血,罗刹高呼道:“璨儿,你何必如此?一旦罗刹幽魂蔓至体外,我便丧失了神志,恐怕……恐怕真的会伤害于你,甚至伤害到阿篱与陌儿!” 他话音未落,绝云便已攒刺而来,玉面罗刹下意识的横剑格挡,双剑在空中接触,巨大的撞击力使得绝云猛然调头,刺入了身后突兀而起的雪柱之中。 只听得轰然巨响,百尺冰柱骤然崩塌,裹在冰层里的飞石溅落如雨,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仿佛整个云鹭山脉都跟着震颤起来。 鬼母子一招扑空,立时收定了长剑,连连避开飞石,冷笑道:“哼哼……想要杀了本宫,却也没有那么容易!”苏粲脸上黑气徒生,窈窕的身姿立时映射出了十方幻影,向着玉面罗刹集聚而去。 鬼母子本体未动,幻影却是先行,十方残影虽是苏粲衍生而出,但终是没有汇为人形。只见残影灰蒙蒙的飘忽不定,当中隐隐有雷纹闪动着,仿佛一团团墨色烟火,柔软得如雾似云,在这堆银垒玉的云鹭山巅显得异常清晰。 青冥宽阔的刃脊映出了凛冽的双眸,玉面罗刹身子只是轻轻的一晃,竟然连残影都没有留下分毫便已然穿透了虚空,莫名的出现在鬼母子本体背后,他只是轻轻的道:“粲儿,你怎么还不死心,我本不愿伤你,奈何你咄咄相逼,现在……我们就做个了断罢!”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罗刹缓缓举起了双手,剑刃在空中闪动着果决的幽冥之辉,复又直斩而下。此剑异常的沉重,带起的阵阵寒风推拒着飞雪向着八方炸开,只听“呲”的一声脆响,巨大的破空之音在众人耳边萦回着,甚至连灵魂都跟着齐齐的震动起来。 沈梦篱不觉看得呆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罗刹会对鬼母子下了如此的杀招,难道玉郎体内的幽魂已然复苏了?她高喝一声:“不……不要伤了苏姐姐,玉郎,你的双手若是再染鲜血必会被罗刹驱策,恐怕永无苏醒之日了!” 罗刹好似充耳不闻,青冥剑刃竟真的透体而过,剑身自然垂下,仿佛割风断雨般毫无阻力,鬼母子动也不动,白锦貂绒大褂就这样碎为了浮尘。 苏粲没有躲闪的欲望,也没有过多的言语,浑身肌肤寸寸剥离开来,竟然滴血未流。单薄的身影被青冥斩得粉碎,宛如细碎的沙粒渐渐随风漫去,这哪里是鬼母子的本体,分明便是诸天教的镜湖幻象。 十方残影在罗刹最初的位置聚为一处,缓缓化为了人形,原来鬼母子以三魂七魄幻化分身,魂魄归于一处,肉身自然聚成,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二人已然换了方位。 鬼母子冰冷孤傲的双眸注视着青冥重剑,深黯的眼底充斥着汹涌的怒涛,她颤着声音道:“你……你当真要杀了本宫,还是你早已料到,那不过是我的幻象而已?” 罗刹的脸被雪光映得煞白,他刻意避开苏璨绝望的目光,生怕触碰到心底最为薄弱的部分,他早已知晓自己斩落的并非苏璨本体,但仍是要将幻境打破,只是希望鬼母子能知难而退,莫再咄咄相逼,他开始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说着违心之言:“是的,我就是要亲手了却这段孽缘,因为在你出手的那一刻,你我便已恩断义绝,再无任何情分可言!” “你还是我的玉郎吗?想不到你竟如此绝情,果然是帝释天一手教出的好徒儿,哈哈,哈哈哈……”鬼母子连连大笑,笑声在雪山之巅回荡着,“中原五绝,也是不过如此!” 突然,她震剑而起,素履在风中轻点,已是踏雪无痕,绝云立时化为了无数刃芒,向着玉面罗刹席卷而来。 “为何你还不死心?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不要再苦苦纠缠了……”青冥径直刺入了绝云的剑影中心,两股强大的气流于半空骤然相撞,星火瞬间引燃了虚空,宛若两轮烈日遥相辉映,即便云鹭山雪密风急,周遭的温度仍在急剧攀升。 两股亮芒夺人眼目,霎时间,炙热的浪涛向着远处涤荡开去,一股股莫名的力量将飞雪震得粉碎,一切仅在瞬息之间,剑芒未待消散,鬼母子便已是向后飞了出去。 “呃……”她闷哼一声,仰面坠于了积雪之中,发簪不慎脱落,青丝顺势铺散在雪中,如同炼狱开出的墨色毒株,缓缓结下了最为怨毒的果实。 鬼母子就这样平躺在雪中,宛如剥离了灵魂的躯壳般动也不动,枯竭的心随着漫天的飞雪上下起伏着,她伤得极重,能清楚的感觉到五脏六腑传来的阵阵剧痛,却无法感受到山巅刺入肌骨的温度,整个人仿佛融于冰雪,试问又有什么能比一颗枯竭的心更加寒冷? “苏姐姐,你若真的为玉郎着想,就不要苦苦纠缠了!”沈梦篱伸手抚摸着怀中婴孩的小脸,神色间充斥着慈祥的母爱,又有某种难以名说的眷恋,“陌儿就是我的一切,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希望苏姐姐能够释怀,不然妹妹只会活在罪恶与痛苦中,永远无法说服自己。” 鬼母子握紧绝云剑柄,勉强撑起沉重之躯,整个人显得憔悴了许多,在这跗骨的寒风中摇摇欲坠,“沈妹妹,你口口声声说这个孩子是你的一切,而玉郎又何尝不是我的一切?” 她痴痴的望着罗刹的俊逸之容,缓缓道:“玉郎,你对得起本宫吗,不觉得这样做对我很残忍吗?所谓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你我七年的情感,当真比不过三山妖盟的一夜贪欢?” 苏璨神色黯然,她只是默默的望着远处,白皑皑的飞雪模糊了似曾相识的身影,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期待,千百年来未曾改变过模样,不知点点冰芒还在等待着什么? 罗刹还剑入鞘,眼中的杀意已是涣散了许多,他摇首道:“璨儿,你醒醒罢,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朝夕相伴了,我现在不能直视你的目光,每次看到你,在我心中浮现出的只有亏欠二字!你走罢,今日我不愿杀你,也绝不会杀你,我与阿篱从此退隐江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踏入兖州半步,你就当作我已死了,或是根本没有存在过!” 飞雪洋洋洒洒的飘落在脸上,又逐渐被她炙热的体温消融殆尽,仿佛两行冰泪挂垂眼下,鬼母子不禁阵阵苦笑,“哼哼……哼哼哼” 她望着这个白皑皑的世界,感叹飞雪看似冰寒却仍是被人性所化,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常常自诩冷血无双,却往往被情所困住、为爱所伤,若能像师妹月宫仙子一般,做一个“真正”的断情之人,却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鬼母子嘴边噙着鲜血,就这样伫立于风中,绝云剑缓缓的被她举起,遥指罗刹咽喉,怒道:“杀人诛心,本宫早已死了千回万回,何惧再多死一回?教主传了你一身武艺,使你位列中原五绝之一,乃是莫大的功德,而他并未倾囊相授,有一门幻术只传了本宫而未授他人,玉郎,你可知本教的鸿蒙虚境吗?” 听到此处罗刹身子不由得一震,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惊道:“你……你是说鸿蒙卷宗,我又岂能不知?卷宗上记载了本教的无上神功,拓本历经百年早已残缺不全,即便是娑竭龙王也没有资格一睹残卷,你……你又是怎么?” “哈哈,哈哈哈……”鬼母子大笑不止,妖冶玉面愈发显得狂躁起来,“早在七年之前,教主就已经把卷宗交予我手,也许帝释天早已猜到你会背离我教,正是要本宫来此清理门户,真是天理昭彰,万事皆有定数啊!” 一双媚绝天下的桃花眼逐渐变得黄褐透明,瞳仁中夹杂着云雾状的琉璃光辉,正直直得注视着罗刹的双眼,仿佛在他头顶上浇下了一盆冷水,刺激着所有的感官。 鬼母子琥珀色的双瞳带有阴森的怨戾之气,刹那笼罩着整个云鹭山脉,二人身子一动不动,好似风化的岩石般伫立在原地,而灵魂早已脱体而出,被鬼母拉入了虚境之中。 这是一个飘渺的时空,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或者说是鬼母子一手掌控的混沌鸿蒙,鸿蒙之中若是分不出胜负,便无法身魂合一,所以只有胜者才能活着离开此地。 在这里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无有日月星辰,无有灵禽异兽,有的只是杀戮与鲜血、烈焰和死亡,在这里鬼母子便是唯一的王者,是鸿蒙无上的主宰! 第十五章 万魂妖锁 青鸿乱最终版,以此为准,读者交流群:477523336,欢迎加入 滚滚浓烟蒸腾而起,充斥着虚境的广袤空间,腥风拂过,吹起了额前碎发,露出了一双炽烈的双眸。 罗刹周身缭绕着血红色的烟气,仿佛置身在炼狱的岩浆火海,炙热的温度烤得他口唇枯干,他颤着声音道:“这这是哪里?” 他微微举头,但见头顶上赤云翻腾,好似深海暗涌的涡流,于是他愕然环顾身周,忽然发现整个雪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时空。 在他惊愕之际脚下突然现出了一眼深潭,潭水翻卷着猩红浪涛,应是由鲜血汇聚而成,只听得“轰隆”声响,竟是从翻腾的血浪中升起了一座伟岸巨像,逆光之下只能看到个婀娜剪影,辨不清何等物件。 此物高逾百尺,状似人形,使得诡谲暗影铺散在红潭之上,巨像的影子被血浪拉得很长很长,已是盖住了目力所及的一片水域,罗刹望着巨像,口中痴痴的道:“粲儿,是你吗?” 劲风呼啸,吹乱了鬼母子披散的长发,她身体悬浮在血浪之上,宛如一根擎天巨柱牢牢的钉在虚境中心,窈窕身姿不再渺而是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威严气象,她调侃道:“这么快就忘了本宫吗?” 玉面罗刹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能怔怔得望着血浪中浮起的庞然巨物,感到了源自心底的恐惧正在蔓延全身,“这这是幻觉吗?” 苏粲微微颔首,仿佛睥睨天下的女帝一般威慑四方,她阴笑道:“哼哼虚境中都是本宫的戾念,玉郎,你来到了这里就别想活着出去,你我就在虚境中做个了断!” 她话音未落,人形巨像已是变得淡如紫烟,鬼母子幻化出了千万残影,正快速的在虚境中穿梭来去。 “好强大的幻术!”罗刹在心中盘算着:“虽然我不愿伤了粲儿,但阿篱仍在云鹭山盼我归去,我决不能在这里任人宰割” 他方欲抵抗,却发现自己拔剑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被噩梦魇住了一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停顿着,只觉得一股股雄浑的力量欲将自己焚成肉糜。 不知过了多久,在青冥彻底出窍的那一刻,绝云再次与之相触,强烈的震动使得罗刹脚下的深潭爆起了阵阵血雾。 他方欲回神,忽然发现玄青大氅已被冥火燃尽,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的皮肤正在寸寸剥离,裂口由手掌开始蔓延,而鲜血竟然流向了空中,被罗刹头上的赤云吸附殆尽。 “感觉到痛苦了吗?你可知本宫的心要比你痛上千倍、万倍?”鬼母子长身扭曲,立时化为了无数人脸,在玉面罗刹身体周围不断的旋转着、升腾着,仿佛环绕在罗刹身周的是以人脸架起的千丈高墙,此墙下可触水,上可通天,强烈的窒息感伴着鬼母子口中诵念的法诀,将玉面罗刹彻底湮没在亦真亦幻的冥想之境。 “这是这是曾经死在虚境的人吗?粲儿,我最恨你滥杀无辜,而你却笑我妇人之仁,你与阿篱还真是天壤之别!”罗刹望向四周巍峨的人墙,发现每张人脸都挂满了血色,使得松垮的肌肤愈发显得苍白,一双双闪着凶光的鬼眸直直得注视着自己,其中竟然没有一张相同的面庞。 人脸堆积的高墙旋转得愈来愈快,口中不断的嘶吼着,利齿开阖间无数双鬼手从血口中伸了出来,招摇着猩红的手指将罗刹困在中心,仿佛手臂便是嘴里的舌头,诡异得难以名状。 猩红的指甲刺入肉里,鲜血随之喷薄而出,罗刹恍若坠入了荆棘丛中,被指甲刺得体无完肤。 “璨儿,难道你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他举头望去,只见无数双鬼手纠缠在一起,似乎欲将一切光亮隔绝在人墙之外,“快放我出去,粲儿,你你快放我出去!” 罗刹就这样在晦暗的虚空中呐喊着,他知道这是虚境中的万魂妖锁,属于一种缚身术,可暂时封印灵魂,一旦灵魂离体过久,肉身便会丧失生命体征,最终二者阴阳永隔。 他奋力的挣扎着,却不能移动分毫,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就这样定格在那里,仿佛身体不属于自己,麻木的如同死木一般。 而虚境外的灵姝圣女眼看着飞雪无声的落在罗刹和苏粲的身上,自此不再融化,逐渐将二人埋在雪中,仿佛墓碑一般直愣愣的杵在那里,动也不动。 她手足无措,眼神中伴着几分期待、几分犹豫,不知二人生死如何,她只能将陌儿抱在怀里,这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也是她从今而后存在的价值。 圣女对着熟睡的婴孩轻声呓语,仿佛是说给自己,说给坚强背后极为脆弱的灵魂:“陌儿,玉郎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你要相信娘亲。” “哈哈,哈哈哈”鬼母子浑身一震,竟然动了起来,纤细的手臂穿透冰层,露出了媚极无匹的妖冶风姿,大笑道:“沈妹妹,你的死期到了!” 苏粲五指缓缓张开,掌中黑气弥漫,显然是蕴有剧毒,她接着道:“沈妹妹,你甘愿背离妖盟,诞下十世鬼胎,为玉郎付出了太多太多,难怪他会为你着迷!如今玉郎已死,看谁还能搭救于你?” 鬼母子话音未落,身子一晃之际便已跃前数丈,她眼看着沈梦篱笃定的面容,掌心却向着小陌直拍而去。 这一掌下去,小陌还焉有命在?只是苏粲手掌还未碰到襁褓,沈梦篱竟然将婴孩向后抛了出去,襁褓在空中并未散开,而后稳稳的坠入了积雪之中。 小陌睁开惺忪睡眼,双眸有节奏的左右摆动着,只见四下里一片银装素裹,却不见了熟悉的面孔,只能看到雪鹰于空中盘旋来去。 寒风呼啸而过,将飞雪盖在脸上,小陌打了个喷嚏,而后哭了起来,哭声极其尖锐,已是伴着寒风,响彻云霄。 “沈妹妹还真是当机立断,若是你犹豫片刻,别说是那个孽种,就连你也会被本宫的毒掌震得筋脉寸断!”鬼母子盛怒之下将沈梦篱整个人提了起来,怒道:“你的死期将至,可有后悔过吗?” “江湖身远,难得年少,不瞒苏姐姐,妹妹从未悔过!”沈梦篱容颜憔悴,任由雪花染满了发髻,瘦弱的身躯腾于半空,在风中显出几分摇曳。 “既是不悔,便莫怪本宫手下无情!”鬼母子竟然将左手插入圣女的胸口,她掌锋如刀,缓缓从沈梦篱两扇肋骨中间穿了过去,顺势托起了心房。 赤雪纷飞,覆盖住脚下的猩红点点,一切肃杀竟也能变得这般无瑕,鬼母子媚眼摇曳,邪笑道:“哼哼,只要本宫轻轻一捏,妹妹便能和罗刹在黄泉相聚了,但本宫绝不会如此轻易的让你死去,本宫要你亲眼目睹这个孽种葬身此地!” 沈梦篱痛得花容失色,眼看着鲜血浸透了红狸皮袄,却是没有任何举措,她颤着声音道:“只要只要苏姐姐能饶过陌儿,妹妹妹妹死不足惜” 苏璨口唇未动,却是字字清晰可闻,她以传音之术说予圣女道:“沈妹妹何必装得煞有介事,你的陌儿是罗刹的骨血,难道本宫的康儿就不是吗?三山妖盟杀了康儿,敢说与你无关?现如今本宫便要杀了这个孽种,来祭奠康儿的亡魂!” “你你说什么”沈梦篱双目圆瞪,惊道:“姐姐也怀了罗刹的骨肉?我真的一无所知,苏姐姐,你为什么不告诉玉郎呢?你若说自已经有了他的骨血,或许玉郎不会舍你而去!” “与一个薄情之人又有什么好说呢?本宫不愿用康儿来留住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本宫希望玉郎永远不要知道此事,我就是要杀了你、杀了这个孽种,让玉郎记恨于我,让他永远永远无法忘记我,生生世世活在痛苦之中,只可惜他没能离开虚境,与我阴阳永隔了,但本宫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哈哈,哈哈哈!”苏璨笑得极为狰狞,一双桃花眼阴刻着圣女苍白的面容,她冷冷的道:“而对于你,本宫绝不会手下留情,我要你生不如死,要你感受到生命寸寸剥离的痛楚,我要你比我痛上千倍万倍,要你注定无法与罗刹长相厮守!” 鬼母子托起沈梦篱跳动的心房,掌中黑气如那翻腾的流云一般打着漩涡,而后从黑暗的最深处衍生出了一只六足蠕虫,蠕虫不足半寸,肉鼓鼓的身子带有红色花纹,愈是鲜艳绝美之物,愈是藏有剧毒。 它蠕动着身子,被鬼母子浑厚的掌力打入了沈梦篱炙热的心房,这是由蛇蝎蜥蛛等物放入同一器皿,使其互相啮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唯一毒虫,江湖中称呼这种毒虫为蛊物,而苏粲掌中的这只蛊虫,正是情花剧蛊。 此蛊是鬼母子每日以活人心血喂养,十年方得其一,蛊虫在心房中吮吸鲜血、啃食腔壁,中蛊者每日必会毒发一次,那种苦楚也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描摹一二。 积雪被罗刹的体温融化了,只见他体内蛰伏的幽冥之力开始躁动起来,耀眼的黑芒充盈在白皙的体表,游走在每一滴的血液之中。 罗刹双目变得血红,直愣愣得望着苏粲的方向,仿佛丧失了所有的意识,他口中隐隐发出了不属于人类的声音,“杀了我杀了我!”他狂态毕露,竟是向着鬼母子缓缓走去,口中仍是喃喃自语道:“杀了我,杀了我” “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想不到有人可以活着离开鸿蒙,看来是妖锁封印了你的灵魂,促使罗刹在你体内复苏,常言玉面罗刹人鬼同体,果然是名不虚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天下第一美男哪里去了,玉郎,你可有想过,会有今日这般下场?”鬼母子未动分毫,绝云便已脱手而出,仿佛一道银色闪电径直的飞了出去。 剑身呼啸着穿透层层雪雾,没入了罗刹的体内,凛冽刃芒映出了一张森白鬼面,恍如死去许久之人,也只有闪动的双眸才能彰显出生命的迹象。 罗刹怅然若失的停下了脚步,眼看着鲜血从剑隙处涓涓涌出,他不言无语,只是痴痴得望着沈梦篱苍白的面容,任凭魅影吞噬掉自己所有的灵魂。 鬼母子双眉紧蹙,神色间颇为慌乱,急道:“你你为何不躲?” “躲开又有何用,你能善罢甘休吗,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吗?”罗刹双膝跪地,他声音虚弱,一字一顿的道:“今日今日能死在你的剑下,也算是赎了我昔日之过” “你犯下的过错,来世也不能偿还,本宫放不下,你也休想让本宫放下!”鬼母子化为了一道紫雾,蓦地出现在罗刹身后,她左手微微扬起,高喝一声:“破!” 绝云剑仿佛听到了召唤一般,在罗刹胸口处震剑蜂鸣,突然,剑刃洞穿了他的胸膛,带起的阵阵血雾弥漫在风雨的罅隙,而剑柄拉起了一串红信,稳稳的握于苏粲手中。 “呃”罗刹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就这样躺在积雪之中,自此失去了知觉。 鬼母子还剑入鞘,并慢慢的扬起了下颌,似乎不想让泪水落在双颊,她竭力的掩饰着自己,但身体却无比诚实。 “哈哈,哈哈哈”她狂笑不止,青丝瞬间染为了华发,斑白的色泽与她苍白的面容融为一体,甚至与漫天飞雪一般无二。 鬼母子转身之际已是满头白发,整个人苍老了许多,恍如百岁老人一般,矗立在飞雪之中,她在遏制自己悲痛的情绪,但她早已清泪满面,显得痛苦至极,口中痴痴的道:“玉郎玉郎” 沈梦篱瘫在原地,鲜血流了出来,已是将周遭的冰雪消融殆尽,变成了一湾淡粉色的泥潭,她在潭中捂住伤口,勉强的站起身来,缓缓道:“苏姐姐,你这是何苦呢,你你怎么这么傻?” 第十六章 极地蚕皇 沈梦篱瘫在原地,鲜血将周遭的冰雪消融殆尽,变为了一湾淡粉色的泥潭,她在潭水中捂住了伤口,缓缓道:“苏姐姐,你这是何苦呢,你……你怎么会这么傻?” 苏璨幽魂一般矗立于风中,飘飞的白发愈添凄婉之色,沈梦篱见她已无杀念,于是勉强的站起身来,望着罗刹的方向心下暗道:“世人觊觎你手中的青冥宝剑,没有一人不想占为己有,如今你已伤成了这般,又怎能和群雄抗衡?我只有毁了青冥宝剑,令世人死了这条心,才能挽救你和陌儿的性命,你我才能长相厮守,玉郎随我去个地方,是生是死全由天定吧!” 沈梦篱手打结印,口中反复的诵念着法诀:“日出东方,赫赫天光,灵神卫我,急离远方!” 她话音未落,周身立时环绕起阵阵阴风,吹乱了她悉心妆点的发髻,这是捉妖师驱策灵兽时惯用的法门。 “不好……”鬼母子知道大事不妙,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出去,但见脚下的积雪开始震颤起来,仿佛雪下有着某种巨大的生物蠢蠢欲动一般。 “哇……哇”小陌的哭声仍未停歇,而在他身下的积雪中赫然出现了一条条巨大的裂痕,无数裂痕汇聚在一起,形成了百尺深坑,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着。 小陌竟然也跟着积雪陷了下去,婴孩的哭声陨灭在深坑里,岂不知坑内藏有着何种可怕的生灵? “怎么可能?”鬼母子看得目瞪口呆,她深知捉妖师可以御兽通灵,但没有想到圣女为了召唤出灵兽,竟然毫不顾忌婴孩的死活,她心下暗道:“这……这还是方才那个誓死保护孩子的母亲吗?” 鬼母子不断的向后挪动着步伐,始终与坑沿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眼看着扩张过来的无底深坑吞没了罗刹的身体,而圣女却“悬浮”在深坑之上,好似神明一般睥睨众生。 鬼母子高呼道:“沈妹妹疯了不成?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坑沿蓦地停了下来,鬼母子惊魂甫定,遥见坑内一片混沌,积雪形成的白雾洋洋洒洒的遮挡在眼前,只能听到几声粗重的喘息由深坑中传了出来,声音之大,宛如群山崩于面前。 未及鬼母子喘息,忽有一只巨大的“手掌”由坑中伸了出来,并重重的扒住了坑沿,鬼母子情急之下拔出绝云宝剑,怒指遮天巨物,厉声喝道:“贱人,还我玉郎!” “轰隆……轰隆……”巨物每蠕动一寸,便会给山体带来极大的震动,云鹭山阴风阵阵,忽见一只乳白肉虫自坑中艰难的爬了上来。 此虫形状肥圆,身子虽然血红,但体表却裹了一层厚厚的霜,使得身体像冰一样寒冷,像雪一样洁白,深坑四周飞雪弥漫,便将肉虫隐匿了一般。 此物正是四大凶兽之一,名曰极地蚕皇,蚕皇四足六翼,没有五官,在本应是眼睛的位置上生长了触角,而圣女看似悬浮在深坑之上,实际正是站在蚕皇的触角边沿,她望着鬼母子苍白的面容,摇首道:“苏姐姐何故向我索要玉郎,玉郎明明死在了姐姐的剑下,难道姐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鬼母子面目狰狞,银色长发在雪中乱舞着,她颤声道:“本宫杀了玉郎,本宫……本宫杀了玉郎?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痴痴的望着绝云剑上猩红的色泽和沈梦篱的那张笃定的面容,一时也乱了阵脚,她连连摇首道:“是本宫杀了玉郎?不……是你害了他,是你把他从本宫身边夺走,是你,你才是害死玉郎的罪魁祸首!” 鬼母子瞪大了双目,那双魅极无匹的桃花眼中盈满了杀欲,她眼看着蚕皇张开血盆大口,离自己愈来愈近,口中的气息就这样喷在了脸上,那种刺入肌骨的寒意令鬼母子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她只能立在原地,怒视着沈梦篱的一举一动。 蚕皇利齿间挂着粘稠的体液,舌头从口中卷了出来,竟是将小陌和罗刹托举在半空,原来二人并非坠落坑底,而是被蚕皇含在口中。 玉面罗刹已然失去了知觉,如同死尸般僵卧在蚕皇宽逾七尺的舌头上,而身旁的小陌仍是躺在被体液浸透的襁褓中,好似一个初生的婴孩,在蚕皇舌尖处啃食着手指。 小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眼眶中转了又转,当他看到蚕皇肥鼓鼓的身躯时,竟是笑了出来,小陌和蚕皇仿佛两个许久未见的熟人,正用一种常人未知的情绪交流着。 沈梦篱通过蚕皇的舌头能够感受到罗刹微弱的心跳,但她仍是要让鬼母子误以为罗刹已死,这样她才可以带着罗刹与陌儿安然离去,于是她冷冷的道:“苏姐姐,罗刹已经死在了绝云剑下,现在你满意了吗?我要把玉郎的尸首带离此处,找一个风水宝地好好的安葬。我知道无药可解,不论我还有多少时日,必会将陌儿抚养成人,如果你真的爱过玉郎,请不要伤了玉郎在世上的唯一骨血,姐姐……姐姐好自为之吧!” 沈梦篱转身之际,蚕皇已是向上跃起数丈,竟是将灵姝圣女吞入了口中,蚕皇肥鼓鼓的身躯在深坑里下陷而去,瞬间湮没在黑暗之中。 “贱人休走!”鬼母子方欲追赶,但为时晚矣,只听得轰隆声响,强烈的震动使得山体滑坡,雪浪瞬间倒灌而入,抚平了眼前的百尺深坑。 鬼母子立足不稳,险些随着积雪没入坑中,她足尖微点,立时飞身过去,双脚踏入积雪,竟然无法下陷分毫,原来积雪早已被蚕皇冻成了万丈冰锥。 “为什么,为什么?”她挥舞着绝云宝剑,企图割裂足下的一片冰原,但此冰竟比生铁还要硬上三分,鬼母子只觉得手腕一震,绝云便已脱手而出。 “本宫不相信你就这么死了,本宫绝不相信!玉郎,不论找到天涯海角本宫都要找到你,本宫要你眼睁睁的看着至亲骨肉就这样死在你的面前!”鬼母子盛怒之下已是放松了警惕,她忽觉后颈一凉,血红色的刀刃已是架于左肩。 一切仅在电光石火之间,刀刃方才碰触到肌肤就已经渗出血来,鬼母子心下一惊,她生怕微微侧头便已身首异处,急道:“是谁?谁在本宫身后?” 来人轻抿着薄唇,戏虐的笑容在一张铁面上显得极不相称,他冷笑道:“哼哼……诸天教东岱宫的一宫之主,也是不过如此嘛,为了贪嗔痴爱和灵姝圣女争风吃醋,毫无一派宗师的大家风范,真是给帝释天丢尽了脸面!” “你……你到底是谁?本宫死也要死个明白!”鬼母子杀人无数,对于生死早已看淡了许多,但当她直面死亡的这一刻,总觉得有股莫名的东西袭上了心头,她心下暗道:“本宫虽不惧死,但还未手刃罗刹的孽种,还没有亲手杀了那个贱人,本宫心有不甘,又怎能含笑九泉?” 于是她刻意的拖延,寻找着对方松懈的瞬间,但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任何破绽,她只能受到由刀刃处传来的阵阵寒意和颈项间火辣辣的疼痛,好似无论向哪个方向躲闪,都可以被对方轻而易举的取下首级。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死在了谁的刀下!”来人双目漆黑如夜,空洞中写满了不羁与洒脱,仿佛失去了情感一般。 “江湖中能近我身者屈指可数,想要猜出你是谁也并非什么难事!”鬼母子动也不动的立于原地,她不敢侧头,只能用余光瞥向脚下的一片冰原,借着冰面上反射出的倒影竟是看清了身后人的轮廓。 依稀可见来人着了紫色官衣,幞头下一张铁面棱角分明,虽然胸前绣了个大字,却辨不清是个何等字样。他整个人显得雄壮异常,足足比鬼母子高出一尺之多,野兽般蛰伏在目力难及的神秘角落。 而身旁的一方佳人已是满头华发,曾经的倾城绝艳已然沦为了敝履一双,即便在生死关头,鬼母子仍是悲从中来,她无意看到了自己的样貌,不由得心下暗道:“本宫真的错了吗?玉郎,你何时真的懂我,何时真的在意过我?今rb宫能死在这里,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想到了动情之处,鬼母子开始微微的啜泣起来,肩膀起伏中忽觉此刀异常的沉重,不似钢铁所制,更像石器雕凿而成,她立时恍然大悟,惊道:“这……这是昆吾石,想必阁下便是那朝廷的鹰犬,江湖人称第一神捕的风满楼了?” “鬼母子好眼力,风某本是冲着青冥而来,但没想到会在云鹭山偶遇一场好戏,也算是过足了戏瘾。”风满楼大笑道:“哈哈……你还真是心狠手辣,连个婴孩都不放过,问世间还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你鬼母子做不出的呢?风某自知不是罗刹的敌手,想要夺取青冥绝非易事,若能提着你的首级面见尚书大人,也算是对朝廷有了个交代。” “江湖中人人对青冥宝剑趋之若鹜,现在朝廷竟然也打上了青冥的主意,想不到狗皇帝还有这般的闲情逸致?”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糅和了仙妖之气,鬼母子即便没有回首,风满楼仍是感到了一种蚀心跗骨的魅惑,她顿了顿接着道:“青冥本是我教的镇教之宝,剑中的秘密也只有五大诸天护法与教主最为清楚,你若放了本宫,本宫断可助你夺取青冥。” 风满楼摇首道:“尽是胡言乱语,你又岂会帮我?” “玉郎已死,青冥便落在了三山妖盟的手中,本宫只想杀了那个贱人,青冥送你又有何妨?你与本宫立场一致,我们不应是敌人,你说是吗,风捕头?” 剑眉蹙得愈发紧了起来,风满楼犹豫片刻,心下暗道:“苏璨一介女流,早已被爱恨冲昏了头脑,或许……或许她真的可以帮我夺回青冥……” “少主千万不要被她蛊惑了,快……快杀了她!苏璨天生一对桃花眼,相传极是勾人,虽然现在头发白了,但容貌仍是没变,尚书大人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不是什么好东西!” 泥黄色的僧袍被雪域提亮了许多,映出了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雪尼三步并为两步从破庙里跑了出来,不多时,便停在风满楼的身后,小声道:“少主不要忘了,她是反贼,还是皇上钦点的头号大反贼,简直是翻了天了!少主和她联手必会被旁人抓住把柄,到时还会牵连到尚书大人。” 鬼母子听到雪尼的嗓音,知道雪尼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而自己是东岱宫的一宫之主,掌管着诸天教紫部的数万兵马,地位何等尊崇,此时竟被一个小娃娃指名道姓的骂了起来,直恨得苏璨咬牙切齿,怒道:“你个贱种,看本宫不撕烂你的嘴!” 风满楼极是呵护雪尼,当他听到鬼母子骂雪尼为贱种时,不由得无名火起,遂将昆吾刀压得重了几分。 鬼母子只觉得肩膀吃痛,颈项的伤口竟被扩开了几寸,鲜血立时被寒风冻结,仿佛在鬼母子苍白的肌肤上,点下了朵朵寒梅。 “你这个老妖婆,满头白发了还不知羞,有本事你就过来撕啊!”雪尼的身高只有风满楼的一半,此时她踮起脚尖勉强的将纸伞罩在风满楼的头顶,并向着苏璨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嘴边的梨涡更添了几分俏皮。 突然,她感到左肩撕裂了一般,竟是被人向后拖出丈许,不知何处刮来的阵阵阴风,将周遭的飞雪吹向天际,纸伞也随着狂风漫卷而去,雪尼立时高呼道:“少主……少主救我,雪尼好疼啊!” 风满楼心下一凚,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高喝一声:“不好!”遂将鬼母子转了过来,胸口硬生生的抵住了苏璨的后脊,右手顺势将昆吾刀横在鬼母子身前。 “呃……”苏璨闷哼一声,眼看着昆吾刀再一次触到了自己的咽喉,只觉得鲜血已被凉风冻住,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楚。 风满楼伏在鬼母子耳边窃语道:“不许乱动,你若敢动一下,风某立刻取了你的首级!” 他口中说着,眼睛却瞥向它处,只见云鹭山上雪雾弥漫,依稀有个白色身影飘飘若仙,不知何许人也,单看轮廓已是美得无以复加,风满楼心中不由得蹦出四个字来:“月宫仙子?” ... 第十七章 六合花蕊 嫦素娥右手搭在雪尼的肩上,指力深陷如刀,只听得骨裂的声音伴随着雪尼的哀嚎,声声如鞭挞一般,抽在了风满楼的身上。 仙子左手抚摸着雪尼的小脸,动作极尽温柔,但一张清丽的面容却是冷若冰霜,她附耳小声道:“哭什么,还不憋回去,本宫有这么可怕吗?” 她的声音在贯耳的狂风中显得极其微弱,不知是一种关切,还是某种威胁。雪尼战栗着发出了动物般的哀鸣,哪里听得到仙子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身周飞雪环绕,一重套着一重,似是欲将天地凝为一处。 “少主救我,雪尼快要死了”,水灵灵的大眼睛开始寻找着风满楼的方向,仿佛在夜幕降临时迷路的孩童一般,啜泣道:“真……真的好疼啊!” “雪尼不怕,再坚持一下,风某不会让你有事的!”风满楼剑眉斜飞,双眼显得极是锐利,不知是看惯了生死,还是心中早有了主意,他反问道:“月宫仙子乃是凌霄宫的一宫之主,也算是一代江湖名宿了,仙子这般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恐怕欠妥吧?” 嫦素娥眯缝起双眼,睫毛顺势盖住了一泓秋水,美得如霜似雪,她冷冷的道:“只要风捕头放了我师姐,本宫便放了这个小丫头,你我一人换一人,天公地道。” “师妹?怎么会是你?”鬼母子惊愕的望着远处模糊的身影,她开始有些犹豫,直到听见仙子的声音已是确信无疑,鬼母子霎时由喜入悲,怒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跟踪了玉郎?师妹啊师妹,你为什么还是要与本宫作对,小的时候你要抢本宫的东西,长大了你还要抢本宫的人吗?” “没错,我自陈州一路尾随至此,方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我本不想出面干预,但也决不能眼看着师姐受了委屈”,嫦素娥顿了顿,接着道:“本宫对不起师姐,是我忘不掉他,是我忘不掉……” 嫦素娥说得情真意切,而身旁的雪尼在仙子的束缚下又开始呜咽起来,她反复的捶打着仙子,几次试图挣脱,但越是这般越会加剧自己的痛楚。&;&; 雪尼只能乖乖的立于原地,她在心中盘算着:“少主此行本是为了青冥宝剑,但宝剑早被肉虫吃掉了,若是没有反贼的首级,少主回去又如何向尚书大人交代呢?” 于是她高呼道:“少主不要管雪尼,快些杀了这个老妖婆!”雪尼不时的啜泣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低吟,她的眼睛紧闭着,开始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拳头,想要竭力止住抽泣,“雪尼一点都不怕,少主快些杀了这个老妖婆,若是错过了今日,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丫头,你在胡说些什么,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嫦素娥手上加了气力,青葱般的手指已然陷入雪尼的肉里,僧袍霎时被鲜血浸透,向着四周晕染开来。 雪尼仍是狠狠的咬住自己的拳头,鲜血在她口腔中潆洄着,她听到仙子威胁的话语,便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雪尼不信,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生死不过轮回,有什么可怕的。” “够了,仙子为何要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毒手?”风满楼怒视着嫦素娥的方向,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对雪尼的关切,他厉声喝道:“什么事都可以冲着我来,仙子杀我也好,辱我也罢,只希望仙子不要伤了雪尼。” “本宫不愿与你多言,你若真的挂心这个小丫头,就快些放了我师姐,不过风捕头大可安心,本宫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嫦素娥慵懒的脸上仍是没有丝毫的杀意,她可以为相濡以沫的恋人留下一盏青灯,也能为了一己私欲夺人性命,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善恶,更没有对错,有的只是此时此刻的自己,自由洒脱的凭心而活。 “何必在这里虚情假意,本宫不会领你的情!”鬼母子容颜未改,却已苍老如斯,她整个人显得憔悴了许多,再也寻不到昔日妖娆的模样了,她只能微微举头,从银发缝隙中瞥视着仙子的方向,目力刮面如刀,“走开,本宫的事不需要你管,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本宫不想再看到你!” 风雪似是被鬼母子所震慑,带着懒散的步调小了起来,云鹭山上一片银装素裹,白皑皑的雪域竟也跟着辽阔了许多,嫦素娥就这样立于冰原,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流溢着王者的威严,她摇首道:“师姐从小待我不薄,你与本宫恩断,本宫却不能与你义绝。&;&;你我师出同门,救你是本宫的事,你若真的想死,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本宫无关。” 雪雾逐渐的消散,使得视野愈发的清晰起来,风满楼痴痴的望着远方,他现在可以清楚的看到在雪尼身后凝望自己的绝美女子,真的很难相信如此脱俗之人竟也逃脱不开尘世的攘权夺利与那份爱恨纠葛,他不由得感叹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仙子乃人中翘楚,果然是月中之仙!” 四目在空中相触,有过一刻的沉默,嫦素娥立时将头侧了过去,长发随着飞雪飘洒在脸上,直如海棠醉日一般,美得令人一阵恍惚,“风捕头笑言了,只要你放了我师姐,本宫自会履行诺言。” “月宫仙子一诺千金,风某便赌上一回,若是雪尼有何闪失,风某宁愿以死谢罪!”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仍是将鬼母子推了出去,接着道:“还不放了雪尼!” “本宫最是欣赏如风捕头这般爽快之人,想不到六扇门中除了鹰犬,也有忠良。小丫头不过一介女尼,风捕头为何如此紧张于她?”嫦素娥只是一个转身,白练飘摇“万里”,雪尼竟是被爆起的阵阵雪雾托了起来,已然送入了风满楼的怀抱。 “没事了,没事了,雪尼不哭……”风满楼还刀入鞘,立时将雪尼抱在怀里,二人就这样依偎着一同坐在了冰原之上,他双手颤抖着划过雪尼肩膀上血淋淋的伤口,一时间痛心疾首,追问道:“疼吗?” “不疼!”雪尼说到此处,已是哭得梨花带雨,她躺在风满楼的怀里,全身抽搐起来,只听得压抑的、痛苦的唏嘘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从灵魂深处一丝一丝地抽离了出来,她颤着声音道:“雪尼打了诳语,少主,雪尼真的好疼啊,雪尼不想离开少主,雪尼想要永远永远侍奉在少主身边……” “傻丫头,风某在世一日就不会让旁人欺负于你,雪尼还要穿着六扇门的衣服陪着四神捕捉坏人呢,开封的未来,甚至是大梁的未来,仍是要落在你的肩上,风某怎么可以让雪尼先走一步呢?”风满楼抚摸着她光秃秃的头顶,亲吻着她头上的香疤,刚毅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温柔。&;&; 而数丈开外,鬼母子以十方残影瞬移到仙子身前,方才她与罗刹一战已是耗损了大半的体力,加之气血逆行,急火攻心,三魂七魄汇为人形时险些摔入雪中。 “六扇门与我诸天教势不两立,终有一宫要亲手宰了狗皇帝,将他的狗头挂在开封的城墙上,让世人瞻仰一下朱温生得怎副尊容!”鬼母子收定心神,偷偷的将涌到口边的鲜血咽了回去,银色长发随风乱舞,使得桃花粉面变得愈发狰狞,她大笑道:“哈哈哈……风满楼号称天下第一神捕,竟然也和三岁孩童一般,你以为放了本宫就可以活着离开云鹭山吗,简直是痴人说梦!” 鬼母子右手微摆,绝云剑“铮”的一声飞了出来,剑芒在空中一闪而过,最终稳稳的落在了鬼母子的手里,她剑指二人调侃道:“风捕头,本宫虽是有伤在身,但月宫仙子伫立在侧,我若与师妹联手,你觉得自己还有几成胜算?刚才风捕头大可杀了本宫,只恨你优柔寡断,怨不得旁人,不过这个孽种本宫可以饶她性命,也算作还了个人情。而你,身为六扇门的四神捕之首,乃是我教大敌,断然是留你不得!” “如此说来,风某倒是要谢过鬼母了?常听人言,鬼母子心狠手辣,不亚于位列中原五绝的九指神婆,既然雪尼能够保得性命,风某就是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妨?”风满楼仍是坐在原地,他将雪尼庇护在怀里,竟是大笑起来。笑声洪亮至极,随着肆虐的狂风织成了一张恐惧的大网,罩住了苍幕下的一切生灵。 鬼母子神色间略显慌乱,她怕自己疏忽了什么,总觉得风满楼的笑声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于是她向后退出数步,厉声喝道:“又在耍什么花招,死到临头了有什么好笑的?” “云鹭山冰封千里,尸首可以万年不腐,风某若能长眠于此也算是一桩好事,不过这并非风某发笑的缘由。”风满楼仍是笑着,整个人透出一股子神秘的气息,缓缓的道:“鬼母身上戾气过重,对你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要知道恨意会蒙蔽你的双眼,令你暴露出所有的破绽。” 雪尼从风满楼怀中探出头来,她立时心领神会,讥讽道:“少主说的极是,老妖婆已是身中剧毒而不自知,你说可笑不可笑?” “尽是胡言乱语,本宫现在就取你二人性命,看你还能笑到几时?”鬼母子被气得七荤八素,绝美的五官几乎拧成了一团,只见她一席紫衣被积雪包覆着,满头散乱的长发也与飞雪交融在一起,整个人好似雪妖一般,立在了云鹭之巅。 风满楼大笑道:“既然鬼母不信,断可在你的膻中穴上试上一试,只要轻轻一点,真相立现。” 绝云仍在手中震剑蜂鸣,杀机早已穿透了一切阻隔,令人胆寒三分,鬼母子蹙紧了眉头,她心下暗道:“风满楼能够位列四神捕之首,便绝非浪得虚名。相传此人文武双绝,上到王孙贵胄,下到黎民百姓,无人不对其礼敬三分。若是本宫真的中毒已深,定然沾不得半分便宜,本宫不妨一试,如若无碍,再杀他不迟。” 苏璨心念既毕,便伸出了食中二指,在胸前正中、第四肋骨之间轻轻一点,霎时间,一口污血喷了出来,她立足不稳,已然跪在雪中,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仿佛一株生长在冰原上的雪莲一般,动也不动。 污血不断的从她口中涌出,苏璨只觉得一股股烧灼之感充盈着全身,胸口似乎被巨石压住,有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她连连咳嗽,颤着声音道:“这……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给本宫下的毒?” 嫦素娥不由得一惊,急道:“师姐莫慌,膻中乃是诸气之会,被击中后内气漫散,轻者心慌意乱,重者神志不清,这理应是正常现象,莫要被风满楼和小丫头蒙蔽了。” “不,常人点膻中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本宫……本宫分明便是中了剧毒……”鬼母子的脸上毫无血色,使得口边的污血愈发的鲜明起来,她一字一顿的道:“此毒令我气血逆行,毒性绝不寻常,而且……而且本宫心跳滞缓,显然毒已攻心,即便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了,仙子……仙子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师姐,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你我之间何时有过深仇大恨?”嫦素娥俯下身来,一席白衣就这样铺散在雪中,她双手搭在鬼母子的肩上,眼中满是关切之意,摇首道:“本宫不会让你死的,本宫带你去找鬼医,去找孙迁楚,孙迁楚号称五绝之一,能够起死回生,即便他救人以后必然杀人,但在他杀你之前先将他除掉,师姐的毒不就可以解了吗?” 鬼母子显得极是厌倦,她挣脱开来,颤声道:“每一个找鬼医治病的人都是这般想法,但孙迁楚依然在鬼谷逍遥,而他救治过的病人也都死在了他的手中,这根本行不通,鬼医的实力远在你我之上,除非……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二人你来我往的攀谈之际,嫦素娥忽然发现苏璨后脊溢出了点点猩红,在其满身的积雪中显得异常分明,她伸出手掌,将鬼母子体内的针状物吸了出来,而后将其捧在掌心,细看之下不由得浑身一震。 她发现针状物根根细如发丝,头尾略有卷曲,竟有十数根之多,呈现淡粉色,她感到掌心酥麻起来,立时将其扔入雪中,惊道:“这……这是朝廷的**花蕊?是由夹竹桃的花心所制,此花,叶似竹,花似桃,实又非竹非桃,中毒者初时呕吐、心跳缓慢,最后会出现晕厥、抽搐,终而死于循环衰竭,此毒……此毒无药可解!” 第十八章 笑面弥勒 “客官有所不知,城外乱得很,城里没人敢出城种粮,所以城外的商贩就抓住了契机,冒死来郓州送粮。”小二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如此一来,粮食的价格直翻了十倍之多,百姓明知无奸不商,但也不能饿死啊,没得办法。” 小陌不羁的唇角微微挑起,俨然一副绝世之姿,“既然是商贩,怎么不见货物?门外停着的都是空车,货物哪里去了,不翼而飞了?” “不不不……”小二向身旁努了努嘴,透过纸窗可以看到一摞暗影堆叠在一起,“喏,都在屋里放着呢,大包小包的重得很。” “放在屋里?客栈里不是有仓库可以存货吗?”小陌指着院子里的一处马厩,但见星河横陈,灿然生辉,不觉中已是照亮了马厩旁的低矮屋棚。 小二连连点头又摇了摇头,解释道:“当然有,只是客人不同意放在库房罢了,说是怕我们私吞了货物。现在的官府形同虚设,哪里还有人敢打什么官司?强人横行,杀人越货那是常有的事!不过说来可笑,这些外地人为了守住货物四五人挤在一起,货物保是保得住,但整天闭门不出还怎么做生意了?小的虽然有满肚子的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这个年月知道的越少活的就越长,小的只看不说,看过也就忘了。” “你小子倒是聪明,说的句句在理!”小陌撇嘴道:“郓州的百姓都不富裕,已是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谁会去买商贩的东西呢,哪里还有油水可捞?” “油水还是有的,薛崇老母的寿宴吃穿用度来得紧,别说这一屋子的粮食,就算是一城的粮食,薛大虫也买得起。”小二看了看四周,生怕被人发现一般,小声道:“千里做官只为财,薛崇是郓州的土皇帝,定是富得流油了,只要马屁拍的好,站在千丈外都能接他个钵满仓肥,想要从他口袋里拿到汇票,那比劫路来得可容易多了。” 小陌高扬着眉毛,仿佛远山含黛,俊美得如同雕琢的一块美玉,却带有些许不羁的污点,他凝目客房中的零星灯盏,双眉已是蹙了起来,“你可看清商贩的样貌?” 小二略一思忖,缓缓道:“前几日来的一波又一波的,都是身披蓑衣头遮笠帽的粗犷汉子,也辨不清面容,哦对了对了,还有一个极其貌美的白衣女子,身边跟着一个老婆婆,她……她真的是美极了,可能穷尽小的所有辞藻都无法形容她的美,但小的不敢看她,只要看到她的眼神小的就觉得冷,特别冷!” “难道是诸天教凌霄宫的贼婆娘?她和阴阳寮的四上神有多大仇多大怨啊,竟然从项羽祠一路追到了郓州城?”小陌神色凝重,不解道:“我见你很怕老板娘的样子,可有此事?” “没……没有啊!”小二身子一震,支支吾吾的道:“怎么会呢,老板娘人很好的,只是近日克扣了小的月钱。” “胡说,你小子衣着邋遢,鞋子却是光鲜,应是取了月钱置办的新鞋吧?”小陌深邃的眸子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质感,仿佛一眼直抵了人心,“你常年跑腿,得到月钱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买双好鞋慰劳自己,但这鞋子的布料极为上乘,以你的工薪不可能承担得起,我猜你必是得到了一笔重金,所谓独发财不如众发财,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分一点给老子!” 小二额头立时渗出了冷汗,颤着声音道:“客官说笑了,你……你早些休息吧,小的还有些事不能陪客观闲聊了,告……告辞!” 言罢灰溜溜的跑了,只留下串串红灯在小陌眼前晃了又晃,灯光照亮了空荡荡的走廊,有种寥落之感袭上了心头。 小陌望着纸窗中的幢幢暗影,表情愈发的凝重起来,这一群藏头露尾的商贩和大堂里本是善酒却假意宿醉的老板娘,将醉云阁蒙上了一层看不穿的雾,盖上了一层掀不开的纱。 “这间狗娘养的破店,没一个正常人,说来也是怪了!”小陌苦笑着摇首,几经迂回来至醉云阁后院,此处野草繁茂,四周白墙低矮点缀着各色奇花,墙头皆用稻茎掩起,围聚着见方的院庭,而墙下开有小洞,应是供牲畜穿行的甬道,隐藏在野草繁茂之处。 他举头瞭望,见围墙后粉墙黛瓦,一派玉宇琼楼,不由得心下暗道:“想必对面就是几个醉汉口中的兰桂坊了,两家酒肆竟然是邻里乡党,果然朱赤墨黑,老板娘的水性定是效仿了隔壁的杨花!” 小陌在院中踱来踱去,头上竟然传来了一阵憨叫之声,声音略显低沉,不似人类的声音。小陌猝地转头,遥见二楼中段窗轩洞开,从里面飘出了朦胧烛影,那里,正是许婉秋的住所。 透过窗棂可以清楚的看到许婉秋与小胖玩的不亦乐乎,她正用扇穗在小胖眼前晃来晃去,小胖身体起伏着,开始用爪子在空中左摇右摆,粉红色的肉垫彰显出独有的萌态,小胖似乎对毛柔柔金灿灿的东西感兴趣,晶莹的双瞳直要滴出水来。 夜风中的倩影明暗交替,却是真真的映在了小陌的眼里,他心下暗道:“臭婆娘的公鸭嗓与胖猫的叫声倒是天作之合,都什么时辰了她还不睡下,莫不是在想老子?”小陌啐着口水,连连摇首道:“我呸,老子都在想些什么,真是着了她的魔!” 小陌心中盘算着,脚下却未曾停留,遥见不远处野草带着玉露掩着一口枯井,井口处苔藓附着,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来到井沿处向下窥视,见井底漆黑一片,只觉得有股泥土的芬芳席卷而来,突然,小陌的刘海被井风吹了起来,风中带着水汽,如同钢针刺破了肌骨一般,不觉中已是阵阵酥麻。 “你爷爷的,好一股子邪风!”小陌打了一个寒颤,觉得这股子邪风竟似由井底传出,他心下暗道:“井口青苔淤积,看来是荒废已久的一口枯井,可井里没有腐臭味,反倒是清新的泥土气,难道近日有人动工挖掘?” 他寻石子丢下,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响,而后再没了回音,“井里不深啊,倒可下去瞧它一瞧,醉云阁看似平静实际上大有问题,搞不好是家黑店,既然是黑店那井里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子这是要发呀!” 小陌跳进了枯井,双手双脚撑住井壁交替着缓慢向下,就这样行了许久,忽觉井壁的距离急剧增大,已是无法下去分毫。 他踢了踢左侧,又踢了踢右侧,确信井壁没了着力之处后不由得万念俱灰。突然,井下又是一阵凉风袭过,虽然都是同样的风,但在井下风力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小陌觉得耳旁尽是“龙吟”,直震得耳膜嗡嗡直响,直冻得鸡皮疙瘩散落满地。 他不慎脱手,未及反应已是重重的摔于井下,“咕咚”一声,仿佛尾骨撞到了咽喉一般,小陌痛得连连打滚,浑身被淤泥所覆盖,浑然不似个人形。 小陌踉跄着起身,他顾不得拂去淤泥便已然向着一旁走了过去,心下暗道:“幸亏井底不深,不然老子还哪有命在?真是下来容易上去难,老子头脑一热也不想想后果,井里连个梯子都没有,是要老子飞上去不成?不过既然有风,说明井下必有出口,先找找看。” 小陌无奈的摇首,他见井底乌漆墨黑的,只能靠双手摸索来分辨事物,由于淤泥的覆盖似乎抬腿困难了许多,身子也比以往重了三分,小陌不知摸索过了多久,终于摸到了一处被利器凿开的洞口,洞沿竟高出自己两头有余。 他侧耳细听,洞中隐约传来了窸窣的响动,不知是为何物?小陌壮起胆子往里面走了进去,脚下的淤泥极为湿滑,洞壁已是渗出水来,不偏不倚的滴在了小陌的脸上。 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总会有压迫感甚至是窒息感,小陌连喘粗气,一张俊脸已是憋得通红,抱怨道:“就算真有什么宝物老子也看不见啊,如此说来岂不是吃了大亏?” 小陌虽说有所顾忌,但事已至此便绝了折返之意,他走着走着,洞里竟是提亮了许多,随着光线的增强赫然现出了一座偌大的石门。 石门被古藤覆盖着并没有完全闭合,而是留有一人多宽的缝隙,光线正是由此处传了出来,仿佛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地狱之门,向着所有探索者敞开了征途。 小陌抚摸着石门的棱角,知道此门没有经过任何打磨,俨然是天然的巨石,看似重逾千钧,他一咬牙侧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眼前豁的一亮,立时现出了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被零星的灯盏装点着,整间屋子炬焰通明,照见了三娘的妖冶风姿和她身旁男子的臃肿体态,小陌心下大惊,连忙寻找石榻后躲了起来,心道:“老板娘假意宿醉原是想来此密会呀,那这个死胖子不会就是老板娘的姘头吧,这……这人也太丑了,老板娘什么品位!” 三娘媚态横生,全然不知石室已然多了一人,她望着肥胖男子的方向,痴痴的道:“弥勒此来可是奉了尚书大人的委任,监督三娘的吗?如若尚书大人对三娘怀有戒心,三娘断可自废武功,不牢弥勒法驾!” 那个被称为弥勒的男子坦胸露乳,身着一袭浅黄色僧衣,肚满肠肥的油腻无比,光溜溜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更没有半点香疤,必不是佛门中人,但他双耳垂肩已是天生了一幅佛相,大笑道:“哼哼……三娘来此月余,竟然心安理得的开起了酒楼,生意做的很红火嘛,看来是要把尚书大人的命令抛掷脑后了。六扇门做事向来果决,岂有拖沓之理,三娘下了重金购得此楼,为何还是一筹莫展?” 小陌不由得一怔,他知道唐贞观年间朝廷初建六部,刑部为解李世民的燃眉之急,创设了一个集密探捕快与杀手于一体的神秘组织,取名六扇门,而六扇门中多是将士遗孤或从军中选拔的精英,小陌心下苦笑道:“六扇门行动诡异,入得了衙门,出得了江湖,想必这个死胖子就是四神捕之一的笑面弥勒吧,叫陀什么佛的,老子是记不清了,相传是六扇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我这是羊入虎口啊,跑是不掉了!” 阿弥陀见三娘欲言又止,接着道:“前朝乐平公主的信物已被阴阳寮和诸天教知晓,也就是说六扇门中必有阴阳寮和诸天教的眼线!三娘与阴阳寮四上神的白虎往来密切,尚书大人对你有所提防也属人之常情啊,留你到现在已是足见了仁慈,如果三娘再找不到其他线索,恐怕只有提头来见了。” “我与白虎只是旧识,并无情分可言,何况我早已嫁予他人,又怎会与白虎有染呢?”四壁红烛泣泪,映出了三娘凝重的脸,她将双眼眯了起来,眼中杀意弥漫开去,怒道:“乐平锁是证明公主身份的唯一信物,这个消息整个六扇门的人都知道,为何只疑心三娘一人?想必是有人在尚书大人面前谄无妄之言,谀小人之词!” “三娘此言必有所指,倒不如挑明了说!”阿弥陀握紧了拳头,骨骼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响,“阴阳寮狼子野心,虽在朝中得宠,但势必承公主之名起兵反梁,你我皆为朝廷办事,请先想明了立场,不可误入歧途。” “前朝公主,大唐的最后一个公主?老子好像在哪里听过,好像诸天教的贼婆娘也在找什么公主。”小陌想得入神,双眉蹙得愈发紧了,他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不觉中身旁已是多了一人。 忽见一个八九岁的男童双眉淡然如画,一双眸子更是闪烁如星,他与小陌蹲下齐高,正站在石榻一侧注视着小陌的一举一动,两双眼睛只有三寸之隔。 小陌连连摇手,吓得已是渗出了冷汗,挤眉弄眼的道:“不……不要出声,小祖宗啊,你千万不要出声,你这一张嘴老子是死定了!” 男童不明所以,只见他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上带着玩味的笑意,似是看到了极为稀罕之物,大叫道:“泥人,这个泥人活了!” “你爷爷的,谁家的孩子!”小陌顿时一惊,吓得差点没咬断了舌头。 突然,一道劲凤骤然而起,阿弥陀僧袍浮动间长袖翻腾如龙,石室里烛影摇曳,一股杀气慑得人肝胆俱裂。 第十九章 鬼道太阴 小陌只觉得重心摇移不定,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移动着,竟似有双无形的手死命拉扯自己,他想要抓住石榻却找不到着力之处,整个人完全被阿弥陀的掌力所吸附,梦魇般僵在那里,愣是挣脱不开。 五脏六腑在小陌肚子里纠缠来去,不觉中一阵目眩神迷,未及反应已是被拖出了数丈开外,“咚”的一声重重摔在阿弥陀脚下。 “哼!”阿弥陀不屑得轻哼一声,油腻的脸竟也跟着颤动起来,怒道:“哪来的小鬼,好大的狗胆,适才可有听到什么?” 小陌的发冠被震得飞了出去,长发决口似的垂下,盖住了一张涉世不深的脸,他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显得极为狼狈。 “没……没有,小的对天发誓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要是听到了半句,就要小的立刻死了也是甘愿!”小陌一语未毕忽见阿弥陀打着赤脚,脚弓处一层厚厚的老茧坚若磐石,与他只有半步的距离,小陌心下暗道:“死胖子连鞋都不穿,对自己已是这般,对旁人就更不会心慈手软了,还不得把老子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了?事到临头跑是跑不掉,只好拍个马屁搅了这潭混水,在气势上可不能输了。” 心念及此竟是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石室中显得极为洪亮,阿弥陀被小陌笑得愣在原地,两道不算清晰的短眉硬生生的挤在了一起。 “是你?”三娘痴痴的望着小陌,婀娜的身姿被烛火勾勒出朦胧的轮廓,散发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不解道:“客官为何发笑?” “笑,自然是开心了,见到老板和老板娘如胶似漆,小的是由衷的高兴啊!”小陌勉强的站起身来,长发在他凛冽的双瞳间流淌着,他指着阿弥陀的方向调侃道:“这位佛爷器宇不凡,一看就是醉云阁的大老板,果然是贵人贵相,多半是弥勒闲游至此,贪恋了凡尘的花花世界不舍离去,便留在郓州投了个胎,化作大老板的模样救济苍生为民情愿啊!” “哦?客官说的煞有介事,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吗?”三娘俯身将男童抱在怀里,伸手抚摸着粉嘟嘟的小脸,显得甚为亲昵。 男童乐不可支,懵懂的眼描绘出了小陌落魄的魂,他指着小陌嚷嚷道:“泥人,我要玩泥人!” “你爷爷的,小鬼头天生一副奴才相,这张破嘴着实让人生厌,老子恨不得扇他一二十个大巴掌,还不打死你这龟孙!”小陌在心中谩骂着,桀骜的笑意仍是挂于嘴边,谄媚道:“方才看见三娘的孩子好生可爱,竟似仙童一般,小的不由自主陪他多玩了一会,这孩子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一看就是三娘的骨肉,真真像极了娘亲,说是天生丽质也不足为过!” 三娘白皙的肌肤霎时透出了淡淡的粉红色,娇笑道:“小鬼头胡说些什么,他是奴家的相公,姓柳名昭,父亲柳晟是前朝东宫的詹事司直,母亲是宰相崔胤之女。柳氏家族中有一顽疾,须抱养贫家幼女作为童养媳,承冲喜之风才能得子。三娘为得温饱而嫁入柳家,婚宴之上与傀儡对拜,我的夫君尚未出世奴家就已经许诺了终身。” 小陌嘴巴张得偌大,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心下暗道:“我记得天佑元年朱温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并且屠戮了东宫,柳家应该是在那时败落的,三娘能幸免于难也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难怪兵部尚书对三娘有所提防,这个和朱姓天下有仇的人竟也能被六扇门重用,敬翔也真是来者不拒呀!” 阿弥陀不由分说的举手便掐住了小陌的脖子,重重压在石壁之上,怒道:“小鬼头老实说话,刚才都听到了什么,别以为叫洒家一声佛爷,洒家就信了你的邪!” “佛爷爱信不信,小的也是佛门的信徒,一生中从未打过诳语。”小陌被疯瞎子抚养长大,学的正是佛门的内功心法,至于秽语诳言一生可能是说不完了。 阿弥陀肥厚的嘴唇颤抖着,“你哪里像什么佛门中人,分明便是个地痞流氓,市井无赖!老实交代你都知道些什么,是谁派你来的,你有什么目的,你小子要是有半句胡话,洒家就送你去西方极乐守着青灯古佛,聊忆残生吧!” “老子技不如人实在是死不足惜,只是你们错过了天赐良机,佛爷要是不怕尚书大人怪罪,那就杀吧,老子眨一下眼睛都不是好汉!” 秋波湛湛泛出了妩媚的妖姿,三娘不解道:“尚书大人?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六扇门正在找乐平公主,诸天教的贼婆娘也在找什么前朝公主,这两个公主或许就是同一人,老子来他个借刀杀人,量你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小陌寻思着,眼波流转间已是心生一计,缓缓道:“你杀我相当于曹操杀了华佗,戏文里说过,华佗死了谁来治曹操的头痛呢,最终曹丞相不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手里?佛爷掐死老子可别后悔,我有办法帮你们找到乐平公主。” 阿弥陀大笑道:“哈哈……好个不打自招,你小子听得倒是仔细,今日定然留你不得!” 小陌鼻头一酸,瞬间泪湿了眼眶,他佯作无辜状,求道:“在杀我之前,我……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哪来的这些个废话,你小子到黄泉路上说去罢!”阿弥陀声音浑厚,每说一句身上的赘肉便是颤动一分,肥厚的手掌举了起来,这一掌下去小陌还哪有命在? 小陌僵在当场,已是吓得面如土灰,他心下暗道:“不会这么没耐心吧?老子就是卖个关子而已,龟孙竟然不买账?” “弥勒慢些动手,且听他怎么说……”三娘薄唇红得耀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媚态,“如若尽是戏言,再杀他不迟!小鬼头,你适才说能助我们找到乐平公主,可有何良策吗?” 小陌被阿弥陀大手压得透不过气来,脸色憋得铁青,颤声道:“还是三娘仁慈,佛爷……佛爷手劲太大,用不了多久老子便是见了阎王,还哪敢胡言?三娘今日与醉汉畅饮,并不是兴致使然,而是听到了三个字……”小陌直探人心的眸子动了动,一字一顿的道:“兰、桂、坊!” 三娘不由得一怔,媚笑道:“哦?何出此言?” “醉云阁匾额上提的是前朝年号,很明显是间百年老店,而三娘来此月余必不会轻易盘得此店,如我所料不错,酒楼的主人已被三娘所杀,至于藏尸何处也许不会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为安全了。”小陌笑得深不可测,接着道:“小二对郓城极为了解,而且业务娴熟,能报出招牌菜名与烹饪之法,所以他不是新聘之人,因此他知道三娘的真实身份,对你甚为忌惮。而三娘留他至今应是怕自己露出马脚,还有就是看重他贪财的本性,三娘便以重金封口令他打点前后,不知小的可有说错?” 三娘不置可否,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说的没错,你……你接着说。” 小陌脸上泛出了冷峻的光,邪笑道:“嘿嘿……老子知道你们在找前朝公主,而找到她唯一的线索就是乐平锁,三娘伪装成老板娘,选择了莅临兰桂坊的醉云阁绝非巧合,如我所料不错,大唐的最后一个公主就在这妓院之中,也就是醉汉口中的兰桂坊了。” “你是个聪明人,但人若聪明过了头,就很有可能成为一个死人。”阿弥陀虎目圆瞪,杀气已是弥漫在石室的每一个角落。 “老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聪明人,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世上能多活一日算一日!”小陌撇嘴道:“我能帮你们找到乐平公主,佛爷,我若是你,就不会杀我。” “那你倒是说说,你要如何帮我?”三娘一张妖冶粉面凛然生威,很难想象在这张魅极无匹的脸上也会流露出难得的怒意。 “以三娘的本事,区区的柳市花街必是来去自如了,如此数月有余想必寻找了不下千遍,连三娘都找不到,我又怎能找到呢?”小陌顿了顿,接着道:“那么只可以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人在妓院中,而信物却另存它处!” 阿弥陀粗大的鼻头已是渗出了冷汗,他颤着声音道:“你小小年纪思维就已经如此缜密,留你必成后患!” “佛爷大可放心,小的无害于朝廷,只是个平头百姓,又怎会与六扇门为敌呢?等佛爷找到了乐平公主再杀老子不迟,何必急于这一时三刻?”小陌坏笑着望向一侧,柔声道:“三娘欲求良策,尽可附耳过来。” 三娘放下了夫君柳昭,轻扭腰肢缓步走了过来,“好,看你能说出什么?” “嘿嘿……想要知道公主下落,我们须得以假乱真!”小陌挑了挑眉毛,三娘莹洁的耳廓就这样附了过来,二人的姿势甚为暧昧,小陌甚至嗅到了来自三娘的浓郁体香,不由得又是一阵目眩神迷。 众人在井下私语着,不觉井上的夜色已是行到了尾声,繁星的余晖在末世残喘中消亡殆尽,似是等待着旭日的恭谨与谦卑。 正当苍幕欲亮未亮之时,林荫古径愈发显得阴森可怖了,夜风吹入了项羽祠堂,窗纸颤抖着惊惧着,将一切恐惧尽数汇聚在堂中的少女身上。 莲儿抱膝蜷缩在祠堂的角落里,灵动的双眸警惕的注视着身周,冷飕飕的风吹动尸体额头上的黄纸画符,露出了一双双浑浊的眸子。 莲儿睡意全无,便哼起童谣壮胆,歌声林籁泉韵却是带着颤巍巍的律调,“月光光,渡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秦越蹲在莲儿身边再次升起了篝火,火蛇在堂中照亮了他枯槁的细脸,他正窥视着道童的方向,警戒之色溢于了言表,“道兄在祠堂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来一起烤火?天气这么冷,你带的死人定然无事,可你这小身板怎么吃得消呢?” 道童白面丹唇,看起来稚气未脱,俨然是一副童子模样,他在门口踱着碎步,竟跟着莲儿唱的小调哼了起来,摄魂铃就这样垂于腰际,闪着诡谲之色,“不了……不了,小道怕光,尤其是带火的地方!” 秦越冷笑道:“哼哼……道兄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如此的见不得光!” 道童静默,没有给出丝毫的回应,仿佛风暴前夕孕育着的一场惊世之殇。 眼看着火势稍减,秦越拔出了鸳鸯刀以刀刃拨挑篝火底部,让冷风尽可能的灌将进去,火焰跳跃着,隐约间映出了一张张森白的脸。 门后的尸体开始移动起来,已是堵住了祠堂,秦越大惊失色,高喝一声:“不好!”他连忙将鸳鸯刀一分为二,双臂交叉护在胸前,怒道“道长!你在哪?” 他环顾室内,寻找着道童的去向,摄魂铃蓦地响了起来,铃声瞬间冲破了死亡的樊篱,如同演奏着一首挽歌般毛骨悚然。 尸体瞬间被铃声唤醒,额上的黄纸画符尽数脱落,鬼目也跟着狰狞起来,“啊……啊……”群尸喉咙中发出了野兽的嘶吼,如同流涎的恶狼眈眈虎视着到口的猎物。 “秦兄弟不要慌,小道在这里!”道童不知何时已然立于门外,无数冥丝由掌中凭空而生,直通于各尸要穴,冥丝在月光下根根分明,闪着摄魄的光华。 “我记得大唐阴阳书中记载,傀儡术是阴阳师七十二阴阳术之一,是用双手借以冥丝操纵无生命的器物,他竟然以人为儡,乃是傀儡术的至高境界!”秦越心中寻思着,双手莫名的颤抖起来,他感到后脊处冷汗岑岑,正用身体诠释着何为恐惧,“傀儡术?你……你到底是谁?” 道童双眼赤红,红得直欲滴出血来,他嘴角处獠牙突生,如同吸血的蝙蝠般全无了仙骨,“还算你有点见识,那就让你死个明白,小道正是阴阳寮第八式神,鬼道太阴!” 第二十章 金乌太常 祠堂里冷风阵阵,在群尸罅隙中穿梭来去,只觉得一股股腐臭味充斥着鼻息,莲儿吓得呆了,口中痴痴呓语着:“小猴子……小猴子快来救我,它们……它们怎么活了?” 秦越额上已见冷汗,他吞咽着口水缓缓道:“昨夜若不是朱雀阻住拘魂鬼去路,我们早成了诸天教的刀下之鬼,我还没谢过道长,道长又何故如此呢?先是救我,现在又来杀我,是何道理?” “阴阳师做事何须缘由?随心随性,大道破,前辈也沾不得半点好处,不如……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老夫来这里不是和你谈判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巴图莫日根注视着太阴的方向,无尽空冥的瞳孔中遮掩不住深藏的暴戾,偶尔闪过的猩红蕴藏了阵阵杀机。 莲儿愁眉舒展开来,明眸如春水流波一般,莹澈乖张得惹人怜惜,她将眉毛蹙了起来,高呼道:“前辈要小心啊,这个鬼道士能操纵死人,厉害的很,而且死人身上还能喷毒,无药可解!” 巴图莫日根回首望着莲儿的小脸,面具在火光映衬下闪着悚然的光,“谢谢小丫头的提醒,不过像阴阳寮的这种小角色,想要伤了老夫已是无望了。” 莲儿终于看清了巴图莫日根的“脸”,她身子不由得一震,两侧梨涡似是塞满了恐惧,只觉得一串酥麻从头顶直窜到了脚底,颤声道:“你……你的脸……你的脸好吓人!” 祠堂外依旧狂风肆虐,卷拂起的砂粒拍打在窗纸上,发出“沙啦、沙啦”的细微声响,太阴似是被巴图莫日根所震慑,站在那里迟迟不动,壮着胆子道:“前辈好大的口气,这里可不是契丹的版图,祭祀到了小道的地界,以为小道还会怕你吗?” 篝火仍在脚边跳跃着,一缕黑烟从火舌中缓慢升腾,使得祠堂里的温度急剧攀升,仿佛烈焰就在眉心烤炙一般,不多时,一串流光由棚顶漏下了来,屋棚立时四分五裂,竟有一团火焰直砸而下。 只听得轰然巨响,梁柱就这样砸在身侧,莲儿一声惊呼,发现檐上的茅草开始燃烧起来,如天河决口一般溅洒于碧落疏星之中,不解道:“昨夜刚刚下过雨,怎么会……怎么会着起火来?” “此火遇水不熄,反而愈燃愈烈,绝不是普通的火焰!”骨羽被星火引燃,巴图莫日根挥舞起蛇头神杖,劲风立时将祠堂的火势碾于萌芽。 但见火团熊熊竟有一人多高,火中蓦地伸出一个女子手掌直拍向巴图莫日根,女子掌力浑厚,带起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无有终了。 “轰……”,双手在空中接壤,巴图莫日根只觉得掌心好似被万虫啃噬,直痛入骨,他大喝一声,“不好,掌中有毒!” 巴图莫日根话音未落,已是将火团震得飞了出去,火焰并未熄灭,而是由赤色转为了淡蓝,最终化成人形。 只见一婀娜少女与太阴同龄,身着五色彩衣,红蓝黄白黑五色相映生辉,一袭百褶裙更添了媚态,裙底短不及膝,镶绣着各色花边,来人正是阴阳寮第七式神,金乌太常。 “祭祀不用担心,此毒只是麻痹神经绝不致命,何故大惊小怪呢?”太常云髻高挽于顶,上别银簪银梳,已是极尽了奢华,她顿了顿接着道:“小丫头,你若是不喜欢这个矮道士,还是跟姐姐一起走吧!” “我矮?你也不高啊,少在小道面前装腔作势!”太阴成竹在胸,下陷的眼窝里透着一股难以描摹的阴郁,“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来得可真够及时的,我们联手定能与祭祀一较高下,今夜就取了他的首级,圣上必然龙颜大悦!” “哼哼……”巴图莫日根冷哼数声,一张鬼面好似与人世隔离开来,闪着冷峻的光,“就算你们二人联手,老夫也不在话下。” “哦?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契丹人都是这般目中无人吗?”太常一双美目媚意天成,她一语未毕赤焰神掌再次拍了出去,火蛇如骤雨狂风般疾驰而过,直映得祠堂亮若白昼。 第二十一章 玄鹰寨 “好!也让契丹人瞧瞧咱们阴阳师的手段!”太阴猿臂伸了出去,群尸仿佛静待良久,立时嘶吼着跃起,直奔巴图莫日根扑了过去。 面具上红纹如血,巴图莫日根毅然置身于烈焰之中,强大的气流将太常的火势一分为二,竟然引向了太阴手中的根根冥丝。 冥丝遭到火蛇反噬,瞬间燃起了幽蓝之焰,并向着两端蔓延开去,太阴急于收手,尸体如剥离了灵魂的躯壳般重重的坠了下去,太阴大喝一声,怒道:“你长没长眼睛,怎么烧起我来?” “不是我,我没有!”太常美目怒睁,全身的火势爆涨了数倍之多,不解道:“萨满的巫术中也有控火之术?” “萨满是神与人的沟通者,世间万事万物无不在老夫的掌控之内!”巴图莫日根说话间已是幻化成了多重暗影,由四面八方向着太常急袭而去。 “真是大言不惭,再多的化影又能如何?祭祀休想近了我的身!”赤焰神掌再次拍出,已是将四方骨羽尽数燃尽,太常放声长啸,不觉头顶的蛇头神杖已然砸了下来,正中了百会穴。 “咚”的一声闷响,太常满头的银饰应声四分五裂,一头青丝就这样散落腰际,她口吐鲜血,香娇玉嫩的脸上满是骇然之色,“怎么……怎么可能?祭祀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四方化影归于一处,现出了一个雄壮的身躯,巴图莫日根浑身的骨羽扇动着,竟然未损分毫,“你们走吧,趁老夫现在心情好,还不想多伤人命。” 太阴自知与巴图莫日根实力相差悬殊,再斗下去恐怕真的要葬身于此了,他连忙拱手道:“祭司神功盖世,也算是给小道开了眼界,日后再遇前辈绝不敢造次了,告辞!” 他从怀中取出三颗墨丸向地上一摔,阵阵浓烟竟然凭空而生,待浓烟散去后太常与太阴已然遁去多时,空留一地的残肢横陈脚下。 巴图莫日根向着莲儿的方向走了过去,黑底红纹的面具下一双赤目尽是空冥之色,呼吸在面具的后面传了出来,显得异常沉闷,“小丫头,你没事吧?” “你……你不要过来!”莲儿吓得连连后退,已是蹭到了香案边沿,一口气就这样提在胸中,压抑得几欲晕厥过去。 祠堂里阴郁得可怕,好似在绝望的伤口处填补着恐惧的烙印,莲儿春目含泪,如雨落镜湖般漾起了层层波澜,“前辈,你是来救莲儿的吗?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巴图莫日根迟迟不语,对于汉人来说契丹人就是一匹觊觎中原版图的恶狼,而对于眼前的女孩来说,巴图莫日根真的不算是一个坏人。 莲儿看向不远处群尸残缺的肢体,眼中流光清漪,哭诉道:“那个鬼道士害得小猴子没了手臂,定是个坏人。小猴子虽然弃我在此,但我并不恨他,他没了手臂也怪可怜的,何况他根本不是阴阳寮的对手,要是苏公子在这里鬼道士也不敢这么猖狂。莲儿只想在心里为小猴子默默祈祷,希望这个不够义气的小猴子能挨过此劫吧。前辈能与鬼道士为敌,也不会是什么坏人,可是前辈身怀异相,好生恐怖,莲儿不敢看您。” 巴图莫日根掩住了面具上的四颗獠牙,不由得将头低了下去,“老夫戴了面具,并非生得这般模样,小丫头不要惊慌,老夫容貌平常得紧,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莲儿提吊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她长舒一口气,眼中泪光闪闪嘴上却是笑着,“那个浑身是火的异族女子称呼前辈为萨满祭司,恕莲儿愚笨不知道萨满是个什么宗教,只知道中原佛教中称呼教众为长老啊和尚啊,那前辈可是与沙弥相仿吗?” 巴图莫日根被莲儿问得一愣,他在契丹呼风唤雨受万民敬仰,此时却被莲儿说成个沙弥,一时不觉好笑,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无奈的道:“嗯……也可以这么说。” 莲儿见大祭司承认自己是个和尚,便放松了戒备,只见她一张粉面透着童稚的灵气,着实惹人怜惜,“莲儿听前辈的声音有些低沉,年纪应该是不小了,怎么还能是个小沙弥呢,应该算作方丈了吧?” 巴图莫日根觉得莲儿甚是可爱,笑声带着压迫之感从红纹面具中传了出来,“哼哼……若按照中原的说法倒也不错,姑且就算作方丈吧。” 莲儿笑得两靥乱颤,美得纯净而大方,“既然是佛门中人,那就一定是个慈祥积善的修行者了,大和尚,你为什么要救莲儿呢?” 巴图莫日根言辞闪烁,“老夫……老夫见你身处危难之中,便伸出了援手,中原佛教皆是以慈悲为怀,萨满也是如此啊。” 莲儿频频点头,眼中饱含着崇敬之意,“莲儿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了,那大和尚能帮莲儿找到我家公子吗?她就在不远处的郓州城,不难找的!” 巴图莫日根略一踌躇,心下暗道:“如此甚好,老夫倒可将计就计,博取了落霞庄的信任,也方便日后探听地图绘本的线索。” 巴图莫日根收起木柄神刀,狰狞的双瞳直戳人心,“当然可以,老夫既然帮了你,那就一帮到底吧,只是这偌大个郓州城,怎么才能找到你家主子呢?” “庄里的人要是走散了就会沿途刻上标记,以便庄众随时接应,但这种标记也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旁人看起来就和天书一样了,我们只要找到公子留下来的标记,就可以找到我家公子的住处了。”莲儿柳眉轻挑,一副得意的模样,“大和尚你若是真心帮我,我家公子必有重金相酬,落霞庄有的是汇票文牒,绝不会让您白忙一场的。” 巴图莫日根摇首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修行人怎会如此浅薄呢?” “大和尚不要多心,这只是莲儿的一份心意,并不是怀疑你的初衷。”莲儿低头沉思着,不觉间愁容悄悄的爬上了眉梢,“哎……大和尚,你固然想要帮我,可莲儿的腿脚不争气呀,走不得路,不然早就和公子同行了。” 巴图莫日根俯下身来,柔声道:“不打紧,你身子娇小,或许还没有老夫的拐杖重呢,老夫背你便是。” 面具与莲儿离得愈发近了,悚然之容真真的映在眼里,她见面具上黑底红纹,仿佛两条赤蛇首位相噬,不禁心生胆怯,“大和尚,你……你能不能把面具取下来,莲儿看着好生害怕!” 浑厚的笑声从面具里传了出来,巴图莫日根摇首道:“皮囊只是个表象,小丫头不能以貌取人啊,更何况是一副面具呢?老夫佩戴面具自然有老夫不能为外人道的缘由,是不能取下的,等你看得久了自然会顺眼许多,千万不要害怕,老夫不是坏人。” 莲儿憋了一口气,粉嘟嘟的小脸鼓了起来,美得娇艳生姿,她极不情愿的被巴图莫日根背起,忽然感到他身上的骨羽甚是暖和,有些刺在脸上痒痒的极是有趣,笑道:“大和尚身上好多羽毛啊,那莲儿就取它一根,权当做你送给莲儿的礼物吧!” 她话音未落便已拔下一根,紫色的羽毛在篝火的照耀下鳞鬣莹透,边沿处随着夜风浮动起来,她随手将羽毛放在掌心,反问道:“我相信大和尚不会这么小气吧?一根羽毛而已,送给莲儿吧,莲儿留在身边就会想到今夜和大和尚的相遇,也算是有个念想了。” 巴图莫日根点了点头,大笑道:“小丫头古灵精怪的,想要就拿去吧,老夫这一身的装束可能还不及你头上的一根簪,不及你身上的一段绸啊!” “大和尚最好了,那一言为定,莲儿可就收下了!”她笑着伏在巴图莫日根的背上,觉得他的肩膀甚是宽阔,莲儿没有了最初的芥蒂,抱得紧了,卧得深了,渐渐的也就在巴图莫日根的背上睡去了。 “小丫头,我们走吧!”巴图莫日根听到了莲儿熟睡的鼻息之音,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心也是够大的,好好睡吧,老夫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祠堂里风声依旧,残破的四壁沐浴在星辉之下,围固起一方血腥的炼狱,巴图莫日根背着莲儿走出了项羽祠堂,一路上风染层林,似是为痴睡的人们演奏了一曲悲伤的旋律,旋律凄婉,令闻者哀伤,令听者流泪。 月夜笼罩大地,泛眼一片苍凉,秦越拿着断臂,硬是要找到一处绝佳的所在将此臂葬下,他就这样强忍着剧痛跌跌撞撞的走出了数里开外,瘦面没有了半点血色,浑若一个垂死之人。 他用断臂压紧了伤处,正沿着溪水穿行,鹅卵石凸凹无序的在溪水中排列着,仿佛刻意拖缓秦越的行程。 在他眼中世间万事万物似乎都充满了敌意,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想要消磨自己残存下来的意志,都是想要耗尽自己仅有的体力。 终于,他眼前一暗瘫倒下去,鲜血随着湍流之水蜿蜒北去,猩红的色泽已是笼罩了秦越身周。 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祖父的刀下之辱,仿佛看到了大齐政权的没落,仿佛听到了父王临终的嘱托,他心下暗道:“孩儿懦弱,已是复国无望了,去了阴曹地府却叫我如何面对先祖,如何面对父王,父王的殷殷嘱托犹在耳前,孩儿……孩儿死不瞑目啊!” 秦越含恨而泣,大喝道:“想我忍辱负重在仇人的羽翼下活了二十三年,我还没有手刃许长风,还没有替父王夺回属于他的天下,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在郓州?” 他在水中翻滚着,好似强烈的求生欲要他滚出这片森林一般,不知何时一块布袋罩在了自己的头上,一股股发霉的气息充斥着鼻端,他颤着声音道:“这……这是什么?” 他连忙伸手撕扯布袋,忽听得铁链的摩擦声猝的响了起来,冰凉的感觉瞬间游走在每一滴的血液中,秦越稍一迟疑铁链已然缠绕了全身。 劲力到处整个人竟被拖出了数丈开外,而后以一种极难界定的速度继续拖行着,一切来得毫无征兆,秦越不知所措的嚷嚷道:“什么人?为何绑我?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还不报出名讳,让小爷死个明白!” 四下里风音贯耳,尽是些铁链的凄冽之音,秦越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全身已被锐利的石子豁磨得渗出血来,直痛得忘却了断臂之辱。 布袋里空间狭小,令他有种强烈的窒息感,秦越睁开双眼见布袋透着隐约微光,但仍是看不清身在何方,他高喝一声,怒道:“是谁,要带小爷去哪?” 秦越反复的追问着,但仍是得不到半句答复,布袋棉麻密集,秦越在里面憋得甚是难熬,他本就虚弱加之这一路的奔波,整个人好似丢了魂魄一般,已是放弃了抵抗。 不知过了多久,铁链一端垂了下去,秦越觉得身子松弛了许多,他方欲张嘴呼喊却被嘴里的鲜血呛得连连咳嗽,颤着声音道:“有人吗?这是哪里?小爷还……还不能死,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秦越声音沙哑已是出气多于了进气,即便如此仍是不肯松开断臂,好似拿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的握在了手里。 突然,铁索的撞击声响了起来,当中似有木门的摩擦声掺杂期间,忽有一个声音道:“大哥,外面躺了个人,却不是个死人。” “什么?活人!他是怎么穿过幻林的?玄鹰寨外还能见到活人倒是新奇,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来盐帮凑热闹?”这个被称为大哥的步履有些蹒跚,光听声音就能感受到一种难以描摹的癫狂。 “这兔崽子好像少了个爪子,是个残废!”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倒是有趣,给老子带回寨中,今日有的消遣了!”魑魅般的邪笑在夜空里回荡着,只听得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杂乱无章,仿佛死亡的迫近,带有最原始的战栗,直面人心。 第二十二章 兰桂坊 万簇霞光从云层中迸射出来,为醉云阁勾勒出一圈又一圈的绛红色,晨风推开窗棂,不觉中现出了一段婀娜的身姿。 许婉秋将写好的四段生宣揉成纸团,在案上排成一列,她撑开折扇,金丝扇面映出了一张憔悴的脸。 小胖蜷缩在首饰盒里,黄白相间的身子有大部分被挤在了外头,当它看到纸团的时候眼里溢出了一股灵气,它慵懒的从盒子里爬了出来,伸出前爪试探的拨弄了其中一团。 许婉秋把小胖拨弄过的纸团放在掌心,并缓缓将其打开,她见上面字迹清秀,赫然提着一个“问”字,许婉秋不由得笑了起来。 “还是小胖最懂娘亲了,那你就在屋里等娘亲回来,可不许乱跑!”许婉秋把小胖抱到床上,回身将门窗关好,兴冲冲的跑下楼去。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令苏有雪惊醒过来,他掀开纱幔睡眼朦胧的开了房门,当他看到许婉秋灵动的双瞳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惊道:“婉妹?你怎么起这么早?” 许婉秋乌黑的长发高高绾起,憔悴的脸上全无了睡意,她连连摇首道:“不是我起得早,是我一夜没睡。” 苏有雪神色黯然,“志良惨死婉妹也不用如此自责,货物丢了便是丢了,能不能找回来都是命数,强求不来,何必苦了自己呢?” 许婉秋默默的低下了头,竟是娇羞起来,“不……不是因为这些……” “那是什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苏有雪满脸的错愕神色,不解道:“是嫌床榻简陋吗?醉云阁的环境不比落霞庄的奢华,但也算是整洁干净,我们出来走货不餐风露宿就已经是万幸了。” 许婉秋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红晕,她着了一身男装,扭捏的姿态愈发显得突兀起来,“不,都不是,我是因为你……” 苏有雪听得糊涂,反问道:“因为我?我又惹婉妹生气了?以后苏某说错什么婉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的脾气秉性你还不了解吗?” “你没有惹我生气,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许婉秋抬起头,一张俏脸红得发烫,羞赧之色溢于了言表,“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的回答我,不许骗我。” 苏有雪微微颔首,他笑面如风,俊美得一如华灯初上,“苏某什么时候骗过你?婉妹但说无妨。” “好,那你不许笑我!”许婉秋努力的吸了一口气,好似做着某种艰难的抉择一般,缓缓的道:“你……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苏有雪不由得一愣,急道:“婉妹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许庄主看得起我才会有苏有雪的今天,苏某吃的用的都是老庄主给的,就算让我为老庄主死上一千次一万次苏某也是甘愿,你是主,我是仆,苏某对你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胡说!你明明就是喜欢我,在项羽祠的时候,你……”许婉秋欲言又止,她顿了顿,接着道:“家父曾是梁太祖朱温帐下的一员猛将,后遭贬谪做起了运庄的营生,落霞二字就是对家父仕途的写照,落霞庄虽然富庶,但已经不复昔日的荣耀,何来主仆一说?” 苏有雪好似想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在项羽祠的时候苏某也是无心之过,婉妹还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吧!” “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许婉秋一脚将苏有雪踢坐在椅子上,一条腿顺势踏于扶手,紫金折扇蓦地撑开,金扬,笙箫悦耳,不多时一对对粉捻香搓的绝色佳人移着莲花碎步嫣然登场,竟真的在桌前站成了一排,纷纷给许婉秋作揖道:“奴家见过公子!” 许婉秋觉得事态越闹越大,恐怕难以收场,本已羞臊发红的脸愈加的烫了起来,她轻摇折扇,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片刻,摇首道:“俗,俗不可耐!” “这……这也俗吗?这都是兰桂坊压箱底的宝贝了,大爷的口味可真是叼啊!”鸨妈额上已是渗出了冷汗,她望向桌前红妆漫绾的绝色佳人,缓缓道:“大爷还没细看怎可妄下断言?她们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绝活,比如这位……” 鸨妈从人群中拉出个人来,只见此女衣着最是华丽,气质与旁人截然不同,鸨妈与她暗通了眼色,解释道:“这是我们兰桂坊小有名气的歌姬,名曰烟云,长相未必是花中翘楚,却也美得挑不出半分诟病了。” “妈妈抬爱了,女儿哪有这么好!”烟云羞脸生红,正低垂着头从人群中款款踱来,“公子真是器宇不凡,烟云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到了公子,对公子已是芳心暗许。” 烟云绕过酒桌不偏不倚的正坐在苏有雪的腿上,苏有雪一张俊脸已是红透了耳根,他将身子挺得笔直,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烟云见他半晌无话,伸手便环在苏有雪的脖子上,小声道:“在这风月场馆说的都是违心之言,什么海誓山盟当场即是幻,还讲什么情分呢?奴家见你必不是那薄情寡性之人,烟云每每焚香告天,就是念着能遇到似公子这般品性之人,真是天可怜见,公子……公子你就带我走吧!”” 鸨妈在一旁看得傻了,怒道:“我的小妮子,我的姑奶奶,不是这位爷,你……你抱错人了!” 烟云方欲圆场,许婉秋已然摔了酒杯,只听“乒”的一声脆响,整个兰桂坊都安静了下来,“妈妈是在耍我吗?这个烟云虽是姿色可嘉,却是个榆木脑袋,朽木难雕!” “是妈妈我管教无方,还请大爷息怒……”鸨妈瞪了烟云一眼,盛怒之下脸上的赘肉也跟着跳动起来,“真是皮痒痒了,平时八面玲珑的架势都哪里去了,看不出个眉高眼低,把我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鸨妈小指动了动,只见三个壮汉手持长鞭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正摩拳擦掌注视着烟云的一举一动,烟云吓得哭了出来,抱着苏有雪的手愈发的紧了,“不……不要,公子救救我,他们会打我的,他们会打死我的!” 许婉秋看在眼里已是气得七荤八素,一张粉面黑了下来,她恨不得立时把烟云从苏有雪身上拖走,但转念细想她也是个为了温饱被钉在耻辱架上的可怜人,想到此处这口怨气竟被压了下去,摇首道:“罢了罢了,妈妈何必如此?正是开心的时候可不要扫了本公子的雅兴!我听说兰桂坊有一名妓,此女吟诗赋对,歌舞自成一绝,妈妈为何不请她出来,陪本公子喝上一杯?” 第二十三章 千尘 鸨妈眼珠一转,顺势将烟云拉了回来,赔笑道:“有是有,可惜不巧了,幽鸾今日已有恩客,想必已是睡了。” “怎么,本公子有钱还叫不得人吗?信不信我现在就把兰桂坊给拆了,妈妈还想不想做生意?”许婉秋拍着苏有雪的肩膀,只见寒光一闪,鸿羽已然将桌案斩为两段。 酒菜呼啦啦的洒落一地,鸨妈直看得心惊肉跳,颤声道:“大爷有所……有所不知,这位恩客极为特殊,妈妈我也拿他没有办法,兰桂坊数以百计的姑娘还不够大爷挑吗,为何只点幽鸾一人?” 许婉秋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在堂中踱来踱去,金扇挥舞得越来越快,一旁的小陌心生一计,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你在这里周旋着,千万不要露出马脚,老子有办法让幽鸾自己过来。” 他坏笑着高呼道:“妈妈不肯让幽鸾迎客定是怕我们吝惜钱财,我家公子说了,兰桂坊全馆上下不论婢女还是龟奴通通有赏,你们还等什么,我家公子撒钱啦!” 此言一出屋内已是乱作一团,众人将许婉秋围在中心,一双双狰狞的眼瞪得许婉秋浑身发毛,全馆上下似是在瞬息之间尽数到场。 “都有份,大家不要挤,一个一个来,我家公子有的是钱!”小陌硬生生的挤出人群,竟是朝着后院的方向跑了过去,晨风拂面而来,其间夹杂着刺鼻的胭脂味,浓郁得仿佛掉进了香料缸里。 小陌蹑手蹑脚的转过了几许回廊,却见满目的枇杷门巷,粉墙黛瓦的极是相似,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道:“幽鸾的闺房怎么也得奢华些吧,这窑子为何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老子从何找起?看来只能误打误撞碰碰运气了,但愿臭婆娘财大气粗,能拖上半个时辰。” 他走过穿堂,见厢庑一隅芭蕉叶后,一间屋舍似有人影闪动,他弓身踮脚悄无声息的来到阶前,右眼向门缝探去。 依稀可见屋内轻纱缭绕,热气蒸腾,青竹浴盆就这样从水汽中露了出来,浴盆里一个玉软香温的女子胴体映入了小陌的眼帘。 此女云鬓花颜,辗转间似有水声从房里飘了出来,小陌吞咽着口水怔在当场,暗道:“还是早些走吧,这要是清水出了芙蓉老子是想走都难了,非得惹出事端不可。” 小陌心念及此转头便欲离开,回身之际身旁赫然多出个人来,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小陌咒骂道:“你爷爷的,吓死老子了!” 忽见一中年男子口鼻插着芦苇,一根接着一根首尾相连,几个迂回穿进了门缝之中,深蓝色的布条在头上缠住了一只眼睛,仅漏出一侧的鼠目贼眉。 他两手堵住耳朵,固然知道身旁有人,但看到小陌仍是一惊,于是将芦苇从鼻孔中取了出来,反手推开眼上的布条,正直勾勾的注视着小陌的方向,窃语道:“小点声,别惊扰到旁人!” 小陌见他并非是个瞎子,已是颇为讶异,心道:“此人既然怕我声张,那便不是兰桂坊的龟奴了,多半是没钱的嫖客来此过足眼瘾,待我和他周旋几番探探虚实,省得老子走后他再贼喊捉贼,此等长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老子不得不防!”小陌作揖笑道:“原来是同道中人,幸会幸会。” 那人双颊深陷,颧骨稍高,嘴边蓄有少许胡须,呈八字形,样子极是猥琐,他拱手还礼,笑道:“相逢既是有缘,小兄弟仪表堂堂,真是人中龙凤啊!”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小陌甚是恭维。 “贱名何足挂齿,江湖散人一个。”那人连连摇首,语意略显轻佻。 小陌心下暗道:“在这种地方被人撞见,自是不愿透露姓名了。”小陌略一停顿便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男子手持芦苇,布条仍是缠在头顶,不解道:“小弟见识浅薄,实在看不出前辈的行头有什么用处。” “小兄弟还是年轻啊,这人的感官有触觉、嗅觉、视觉、味觉和听觉,如此五觉阴损则阳盛,失此则彼生。”他见小陌听得糊涂,解释道:“你看我手里的芦苇中间是空的,只要趁人不备伸入这闺房之中,房里的香气就会通过芦苇传入我的口鼻。我再将双耳堵住,失去了听觉,这嗅觉和味觉便会大增,我又将左眼遮住,则右目视觉大盛,单眼看物往往难辨距离之远近,这样一来犹如身临其境,其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呐。” “你爷爷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尤其在这花柳深巷中,到处都是鸟人!”小陌心念及此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眼含热泪,佯作激动状,“小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场合不对定要插他个十七八柱香与前辈义结金兰!前辈真乃当世之高人,话中禅机颇深让小弟茅塞顿开,只不过越想越是伤心难过。” 那人捻着八字胡,一副奸损之态,询问道:“不知贤弟因何事挂怀?大可说与兄长听听,我能帮你解决的尽量帮你,要是帮不上什么,也能开导开导嘛,怎么说兄长也是过来人。” 小陌唉声叹气的,摇首道:“只可惜了这十几年的韶华光阴,真是白活了,不过幸得天可怜见,今日得与前辈偶遇,真是相逢恨晚,前辈实乃个中高手,小弟初来乍到不及前辈之万一,实乃惭愧,小弟又怎能不伤心难过呢?” 那人信以为真,似乎小陌的马屁拍得极为受用,他神色诚恳,缓缓道:“岂敢岂敢,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觉悟,日后必成大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唉,和前辈相比,相差甚远呐!”小陌低头强忍住笑意,忽然看到他腰间挂垂的清寒古玉,古玉似有墨色浸染,上面雕刻了了,精细入微,在这巴掌大的玉佩上竟有九龙盘卧,“自在天王”四字笔下生花,小陌不禁赞道:“前辈的玉佩着实名贵啊,应该是个古物,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这都是些少女随身佩戴的信物,在成人时送给如意郎君以作定情之物。”那人将玉佩盖上,神色间略显尴尬,“所谓人红是非多,仰慕在下的懵懂少女实在太多,为兄也着实苦恼。” 小陌已是猜到此人来路不凡,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撇嘴笑道:“如若前辈不弃,小弟便叫您一声大哥如何?” 那人直起腰版,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颔首道:“如此甚好,为兄也觉得与你甚是投缘。” “只恨小弟无能,不能为大哥分忧,纵使想要分担也没这艳福。”小陌捶胸顿足,露出了一副惋惜之状,“想来世上多少痴儿怨女尽其一生贪恋,对于红尘俗物寤寐思服,大哥却对红尘不屑一顾,其境界之高不亚于在世活佛啊。” 那人笑得淫邪不堪,双手合十道:“佛本万象,酒肉是佛美色是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在心中心本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两人在这青楼之内做着龌龊勾当,你来我往的一顿吹捧,最后竟以活佛喻之,想来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了。 寒暄之际只听“吱”的一声脆响,房门蓦地开了,屋里的水汽随着一缕芬芳向远处淡开,小陌惊得瘫坐在阶前,而身旁的猥琐大叔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爷爷的,跑路的功夫倒是出神入化,老子和这鸟人胡诌一气,竟被抓个正着,这回可死定了。”小陌惊惧之余仿佛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声一声极尽温柔之能事,声音带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如清泉击石一般,婉转清悦得撕挠着小陌的每一寸肌肤,身子已是酥麻了一半。 “小陌,小陌,我的小陌,今天可算让我逮到你了,快些随我来。”小陌立时被提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就跟着女子进了闺房,“刚刚还在念你,想不到这一开门的功夫便是遇到了你,怎么不说话呢,不认得姐姐了?” 小陌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到个弱骨纤形的美貌女子,女子颊间淡抹胭脂,一袭罗裳五色斑斓,看着甚是眼熟。 “这人是谁,怎会认得老子?”小陌记忆中是有个歌姬在郓州路演时常常给自己果子吃,但窑子里的女人装束大多相同,小陌思来想去终是不识此人,只记得三娘口中曾经提过“千尘”二字,也不知对错与否,姑且赌上一回,忙道:“见到姐姐小陌我开心的都说不出话了,千尘姐真是一日美过一日,数月不见小陌都不敢认了,竟比西施貂蝉还要美艳三分,不对不对,岂止是三分,应是万万分!” “油嘴滑舌,你又哪里见过西施貂蝉?”千尘抿嘴笑道。 小陌见蒙得甚准,却不知千尘为何会对自己这般亲热,“不需要见过,千尘姐已是美得这般惊心动魄,不可能再有人比姐姐更出众了,自是貂蝉西施所不及。” 千尘一双桃花眼笑得眯了起来,连忙从桌案上端起果盘,走到小陌身边,柔声道:“这是玉露团和酥花糕,都是客人送的,我不爱甜食,你吃些罢,放在姐姐这里扔了也怪可惜的。” 小陌接过果盘,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心下暗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是至理名言!这小妮子对我极是殷勤,难道另有目的,不会是糕点有毒吧?”小陌咽了口口水,嘴上却道:“千尘姐还真是心疼人,我是有点饿了,不过好东西自是姐姐先吃,做弟弟的才敢动嘴。” 言罢拿起了糕点送到千尘嘴边,千尘朱唇轻启,小小的咬上一口,笑道:“小陌真乖,姐姐没白疼你。” 小陌见她无事,便狼吐虎咽的吃了起来,“不错不错,郓州的有钱人倒也阔气,这东西一定不便宜。” 千尘抚摸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肩膀,一颦一笑间极是撩人,“你也别光顾着吃,陪姐姐说说话,你今晚来这里做什么,不会是专程来看姐姐的吧?” 小陌寻思着:“看你?想得美,套老子的话可没那么容易!”小陌怕她使诈,便道:“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喽。” “来,跟姐姐过来……”千尘心情极好,遂拉着小陌绕过青竹浴盆,来至床榻边坐定,只见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颇为豪奢,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一对鸳鸯枕放在床头,显得落寞却也温馨。 “方才弟弟在外面什么都看到了吧?”千尘就这样坐在小陌身旁,两人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小陌仍是吃着糕点,只觉得千尘芳馨满体,充斥着诱人的气息,忽听得千尘如此说辞,心下不由得一惊,忙道:“别……别误会,弟弟只是路过,路过而已。” 千尘笑而不语,小陌却是急了,似乎自己解释便是为了掩饰一般,心下暗道:“你爷爷的,老子这辈子第一次说了实话,她却不信,看来世人只爱听假话,真是蠢如猪狗!” “你看这个怎么样?”千尘伸手挡在小陌眼前,她五指纤细,显然从未做过粗活。 一缕香气袭了过来,小陌深深一嗅已是酥麻入骨,这股子香气颇为熟悉,竟与小胖身上的味道极为相似,小陌不解道:“姐姐,这是何意?” 千尘樱粉色的嘴唇圆润光洁,一字一顿的道:“五、十、缗!” 小陌咽了口口水,心道:“看了你一眼就值五十缗?你爷爷的,老子不陪你玩了!”小陌故作苦相,哀怨道:“五十缗,我哪有那么多钱?弟弟还有事,就先走了,姐姐不必相送。” 小陌刚要起身却被千尘按在了床上,她伸手抚摸着小陌脸颊,而后亮出自己手上的玉镯子,笑道:“傻弟弟,你想哪里去了?姐姐我什么阵仗没见识过,像是缺钱的人吗?金山银山如若姐姐想要,不知多少人心甘情愿的给我送来,我又怎会向弟弟索要报酬呢?” 第二十四章 幽鸾 “我真是糊涂,千尘姐穿金戴银的,就这么抖上一抖就够弟弟吃喝一年的,别说五十缗,就算五万缗对姐姐来说也是小数目了。”小陌干咳说声,似笑而非笑,他在想尽一切办法来缓解这尴尬的氛围。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富庶,赚钱多不容易啊,姐姐空有些穿戴,手里的汇票却是不多。”千尘抿嘴笑道:“傻弟弟,是我给你五十缗,今晚你就别走了,姐姐孤枕难眠,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生寂寞。” 纵使千尘美艳如斯,小陌仍是打了个寒颤,他明知道千尘是个墙花路草,心中未免有着芥蒂,心道:“老子已是够无耻了,今天却遇到比老子还无耻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千尘伸手便欲解开小陌衣襟,柔声道:“弟弟越发出落得俊朗了,春宵一刻价值千金,我们不要浪费了这曼妙的光阴了。” 小陌吞咽着口水,急道:“千尘姐,我是真的有事,你若再这样我可是要叫了。” “那就叫好了,不要忘了这里可是青楼,就算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应你的。” 小陌被说得哑口无言,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缓缓道:“小弟夜间睡觉不老实,总爱蹬被子,若是冻坏了姐姐,弟弟于心何忍啊?” “不打紧,姐姐身体好着呢!” 小陌紧紧握住千尘的手,正色道:“千尘姐有所不知,如今弟弟做了大官,公事繁忙不便久留,至于过夜嘛,我看还是免了罢。” 千尘不禁莞尔,长发伏贴在小陌的脸上,笑得花枝乱颤,“就凭你还大官呢,你能认得几个字来?” 小陌微仰着头,一张俊脸魅人遐思,心道:“敢瞧不起老子,你等着,吓不死你!”小陌心念及此便从腰间取出了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在千尘眼前晃了又晃。 “这是个劳什子,腥臭难当的。”千尘不屑的笑着,一双美目如淡梅初绽般亮了起来,她立时接过书证,仔细的端详了一番,惊道:“你……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就跟了薛崇去?” 小陌指着自己被秦越刺伤的左腿,解释道:“姐姐请看,弟弟中的可都是刀伤,平日风里来雨里去,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每次执行公务都是九死一生,哪个不要命的敢阻拦,那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薛崇的牙兵在郓州城里向来是嚣张得惯了,天高皇帝远,哪个敢说三道四?” 千尘神色木讷,忽觉书证甚为烫手,一时拿他不住,竟是掉在了床上,“薛崇……薛崇杀人不眨眼,他就是郓州的大虫,是郓州的阎罗王啊!” 小陌坏笑道:“姐姐莫要害怕,小弟再怎么不通事理也决计不会对姐姐下此毒手的,今日我定要留下来陪姐姐过夜,节度使若是怪罪下来,就都怪在我的头上吧。” 千尘连忙起身,颤声道:“小陌说笑了,这……这时辰也不早了,姐姐就不留你了。” 小陌拿起书证,翻身下了牙床,他见轻易便骗了千尘,心下不觉好笑,躬身道:“既是姐姐这般说了,小弟也不好推辞,那我先行告退,日后寻得空闲定要再来看望姐姐。” 千尘吓得面如土灰,只顾抚摸着小陌脸颊,柔声道:“小陌现在出息了,姐姐真的替你高兴,只是薛崇的性子阴晴不定,弟弟日后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凡事都要三思,莫要被薛崇抓住把柄,无故送了性命。” 小陌见千尘待自己如此真诚,心里很不是滋味,竟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负罪感,他心下暗道:“老子骗人骗得多了,自己都不知道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我纵然不想做好人,却也做不得六亲不认的恶人,这世上能对老子掏心掏肺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了。” “姐姐待我如此,弟弟必会铭记于心!”小陌面白如霜,就这样躬身掩住了房门,对于情情爱爱小陌是不大懂的,他只是举头望天,沉湎的流云中透着似有若无的光,仿佛平静的深海,扬不起半分波澜。 小陌摇头晃脑的在庭院里东游西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忽见两旁皆是抄手游廊,当中放着一块厚重的大理石插屏,转过插屏便映出小小的三间花厅,花厅之后现出了一方错落有致的正房大院。 院里五间上房皆是红粉色调,游廊两边挂着鹦鹉和画眉,楼下台矶上坐着几个小丫头,似是刚从许婉秋手里领到赏钱,几个人相谈甚欢,对于小陌的出现毫无察觉。 小陌耸肩踱步上得扶梯,生怕发出半分响动,他略一举头,拐角处立时现出了一块珠字铜牌,上书“幽鸾”二字,牌上插了金蕊挂了彩球,高高悬在门楣。 小陌如释重负,心道:“老子的运气还算不错,在偌大个兰桂坊里找一个人的居所谈何容易,想不到随便逛逛都能被老子撞个正着,说来也是巧了!” 他见纸窗轻掩,便从窗棂缝隙中窥视,只见屏风孤立挡住了窗外的寒风,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四壁是以锦缎遮住,室顶用绣花毛毡隔起,显得极是温馨华贵。 小陌推窗而入,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他扶着屏风斜眼看去,榻上似有人卧,只听得满屋子的鼻息之音,想是幽鸾与恩客早已入梦良久。 小陌废了几番周折已然绕至桌前,他见桌上放置了一面铜镜,两侧象牙盒内塞满了玉镯金钗,周围尽是些胭脂水粉、针线刺绣等物,乍看去价值不菲。 几节竹屏将床榻围了起来,上面挂了件墨绿袍衫和一件黄色罗裙,小陌不识官阶,只觉得袍衫麒麟纹饰醒目,想来必是官服。 “这厮竟然穿着官服来也是张狂得可以啊,大清早睡这么香,幽鸾又不是你家娘子,是时候让给老子了!”小陌把绿袍拉了过来,上去便是一顿翻找,发现布袋里除了几沓进奏院的汇票和几两纹银外,别无其他,小陌心下暗道:“这定是个大大的贪官,每张都是一万缗,这些少说也有二十几万,你爷爷的,老子今日全收了。” 他把汇票叠在胸口按实,生怕掉将出来,正窃喜时忽见身旁酒桌杂乱,上面碗筷未收,小陌不禁拿起酒盅小酌一口,酒水入口火辣,瞬间精神了许多。 他蹑手蹑脚的将竹屏移开,见榻下两双素履离得极近,显得颇为缠绵,榻上的男子大腹便便,一副阔耳肥头的中年之态,嘴唇隐没在胡须中,开合间吐着酒气,而幽鸾正侧身依偎在男子怀中,长发铺散开来,辨不清生得何种容貌。 小陌灵机一动,便从桌上取出针线放入酒盅内涤荡几番,拿出后将针线一端系于红烛泉泪之下,一端穿引在锦缎绣衾之上,待得蜡烛燃烧到线头的位置,烛火便会沿着沾满酒渍的绣线燃烧到床榻之上,小陌心下暗道:“等火势一起,老子早就跑得远了,到时没了被褥,扫了雅兴,看你这头肥猪是走与不走!” 小陌连忙从窗口翻了出去,悄无声息的沿着来路回至正厅,遥见许婉秋和苏有雪仍是被众人簇拥着,场面着实热闹。 “让开,让开!”他从人群中挤将过去,附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兰桂坊拿了你的好处自是难以推诿,你再次要求幽鸾陪侍,鸨妈定然拗不过你,如此下去幽鸾想不来都难。” “这就是你想的馊主意?还以为你小子多聪明呢,钱都给出去了,幽鸾不来又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吃了个哑巴亏?”许婉秋瞪了小陌一眼,心中叫苦不迭,她转身之际全无了淡雅之态,拍案怒道:“本公子的耐心是有限的,幽鸾什么时候过来,今日就算将兰桂坊翻个底朝天,也要见上幽鸾一面。” 鸨妈吓得肥面乱颤,连忙陪笑道:“大爷消消气,消消气,我已经说过了,幽鸾真的是脱不开身,大爷为何如此固执呢?我们家烟云虽说不比幽鸾,却也决计不差,怎么就不合大爷胃口呢?哦对了对了,谁看到千尘了,这死丫头片子跑哪去了?” “我家公子金口玉言,妈妈这是不给脸面吗?”苏有雪仍是一副沉静优雅的姿态注视着鸨妈的一举一动,仿佛正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凝视,牵引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妈妈若是执迷不悟,休怪苏某手中的宝剑不谙世故人情!” “既然这样那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妈妈就把刚才领的赏钱悉数归还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哪有收了好处不办事的道理?何况我这哥们手起刀落,这里所有人的小命就很难保得住了。”小陌仗着苏有雪撑腰,桀骜的脸上满是嚣张之色,他坐在坍塌的桌案一角,将酒樽一个一个扔在地上,一时间“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这……这……”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鸨妈强压怒火,试探的问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来的道理,大爷说得是玩笑话吧?” “不好了,不好了!”鸨妈话音未落,几个龟奴模样的壮汉从远处匆匆赶了过来,在鸨妈耳边小声的说着什么。 小陌趁乱看向面无表情的苏有雪,朝露般的双眼令人捉摸不透,他坏笑一声,窃语道:“看来这火终究还是烧了,只是见不到烤肥猪的窘态,着实可惜!把人烧跑了倒还好,如果真把人给烧死了,就只能仗着小白脸杀出重围了。” 鸨妈起初眉头深锁,而后愁云尽散,她来到许婉秋跟前,笑得极是谄媚,“公子的执着与慷慨让鸾儿颇为动容,妈妈我几次遣人催促,终于有了结果,什么恩客不恩客的,谁能有大爷您金贵呢,鸾儿……鸾儿已经在路上了。” “好,本公子倒要看看幽鸾是否言过其实!”许婉秋轻缀香茗,已是将酒盏弃于一旁,一双美目透过人群笔直的送了出去,忽然,一段明黄色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美色在彼,来此寻欢之人皆是凝目相送,众人眼里春心荡漾,口中流露出轻薄之言,不觉忘记了身旁的桃花妩媚。即便如此,竟无一人敢与幽鸾对视,或许众人是陷于幽鸾的美貌,亦或忌惮于薛崇的权势。 “妾身无礼,让公子久等了……”幽鸾腰间以翠色织锦围系着一袭明黄色的罗裙,背上挽迤丈许轻绡,仙姿卓约间顿显袅娜体态,款款徘徊近前。 “姑奶奶你总算是来了,睡得可好?”鸨妈迎了过去,嘴里飘出啧啧怪响。 幽鸾长发乌黑如泉,络络盘成发髻,将肌肤衬得湛白,搔首间百媚尽生,“妈妈这是说的哪里话,羞煞鸾儿了。” 她回首对着许婉秋媚笑道:“这位白衣公子器宇不凡,出手这般豪阔,兰桂坊上下无不对公子感激万分。幽鸾何德何能,不过是一名卖艺不卖身的舞姬而已,竟能令公子这般抬爱,幽鸾没有那倾城之貌,更没有什么经世之才,或许令公子失望了。” 小陌上下打量着幽鸾,心道:“好一句卖艺不卖身,老子方才是瞎了吗?这婆娘装得好生淡定,刚刚还是蓬头散发的躺在别人怀里,现在却如圣女一般站在这里侃侃而谈,梳洗得倒是麻利。” 许婉秋觉得幽鸾眉眼间虽是美艳,却透着狡黠之姿,顿时心生厌恶,但嘴中却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郓城第一名妓芳名远播,就算是当今圣上慕名而来,也是不足为奇。” 幽鸾柔声道:“公子说笑了,鸾儿容貌不及千尘,才学不比烟云,只是舞技受人追捧,被传得出离了本心。” 许婉秋轻摇折扇,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笑道:“姑娘谦虚了,正堂闲人冗杂,不如我们换个雅致的所在,仅有你我二人,如何?” 鸨妈摩挲着双手,觉得许婉秋就像聚宝盆一般,简直就是遍地的金银,取如探囊,连忙陪笑道:“那便到后院花厅一叙,大爷所求之物,一应俱全。” 幽鸾微微欠身,一双美目脉脉含情,她就这样看向众人,恭恭敬敬的道:“公子们请。” 许婉秋刻意不与幽鸾对视,斜眼瞟了瞟苏有雪,见他并没有把目光落在幽鸾的身上,许婉秋一时心情大好,作揖道:“姑娘请。” 众人走过穿堂,绕过大理石插屏,眼前现出了三间琉璃花厅,花厅内幽然静好,霎时飘来了阵阵檀香。 许婉秋见古琴立在角落,文房四宝皆置于醒目之处,石砚端立,墨色未干,显然幽鸾常在此处作画题诗,她心下暗道:“常听人言幽鸾文思敏捷,我观未必有真才实学,姑且试她一试。” 许婉秋在花厅里踱来踱去,睫毛傲慢得翘起,在眼窝处漏下了鄙夷的暗影,“素闻幽鸾文笔卓绝,与前朝鱼玄机齐名,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领略到姑娘的才情呢?” 第二十五章 八音坊 幽鸾微微欠身,满头的珠饰垂了下来,正于鬓间摇曳,“那些都是恩客的谬赞,小女子哪里能及?” “就算不及,想必也有你的过人之处吧?”许婉秋以扇骨敲打掌心,一张俊面透着三分嘲讽,“乐府双璧普及最广,姑娘可还记得东汉献帝年间,发生在庐江郡的一桩传世奇闻?” 幽鸾不假思索的道:“公子说的可是焦仲卿与刘兰芝夫妇?” “正是焦刘二人,此二人为了打破世俗礼教,死后化为孔雀作东南之飞,在下每每诵读颇为动容。”许婉秋顿了顿,接着道:“律诗和绝句早已烂熟,实在不如别体诗来得奇巧,姑娘可否以此为题赋诗一首呢?” “别体诗?却也不无不可。”幽鸾仍是一副淡雅之态,仿佛吟诗作对是件多么平常的事,任由自己信手拈来一般。 许婉秋眼波流转间心下盘算既定,缓缓道:“前朝词人裴思谦到长安参加殿试后,曾与同行人共付风月,与今日的此情此景颇有渊源,姑娘就以桂枝香为词牌,聊寄幽情吧!” 桂枝香全片共一百零一字,许婉秋的刁难之意已是昭然若揭,女人天生便爱妒忌女人,尤甚比自己美艳之人,许婉秋虽然着了男装,但仍是怀揣了一颗少女之心。 幽鸾笑着摇头,但口中并未拒绝,她缓缓走向矶案,金步摇在她头上灿然生辉,“妾身献丑了,字写得不好,公子莫要见笑。” 幽鸾玉手扶笔在宣纸上挥墨成雨,全片一百零一字竟是一气呵成,但见宣纸上题着:“惘绪零落,掠霜秋三度,鸾凤独泊。千古朱颜迟暮,羁恨愁多。咫尺天涯心碎处,惊飞鸿,凄情犹阔。往昔难觅,仙琼华梦,阑珊蹉跎。徒怆然,沉霭凭峦。叹青庐残泪,芳履池寒。憔母空悲庭木,虬枝东南。冷月孤坟风萧飒,荒丘海誓没苍寰。无边泉路,乾坤泣惋,奈何肠断。” 许婉秋粉靥生晕,直看得目瞪口呆,身旁的苏有雪连连叫绝,双眼流露着欣羡之色,“姑娘果然好才情,即便鱼玄机在世也莫过于此了。” 许婉秋瞥了苏有雪一眼,脸上甚为不悦,她觉得幽鸾以舞技闻名,歌艺恐怕就捉襟见肘了吧,于是她有意刁难道:“听闻兰桂坊笙乐一绝,不知姑娘能否以此新赋之词,伴着天籁一展歌喉呢?” “大爷算是来对了地方,馆内的八音坊是郓州城最好的乐坊了!”鸨妈笑得极是殷勤,“今晚正是薛母寿宴,八音坊须得与幽鸾一同献艺,那可是节度使钦点的乐坊,决计错不了的。” 小陌不由得一怔,眼波流转间已是心生一计,坏笑道:“嘿嘿……如此甚好,那便请八音坊为我等奏得一曲,也让我家公子提前感受下薛母寿宴的氛围。” “好说好说,小六子还不快去请人,愣着做什么?”鸨妈一脚踢在龟奴的屁股上,那个被称为小六子的只顾着颔首,没吭出半句声来便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不多时,八音坊从插屏后缓缓的踱了过来,他们拿着丝竹匏革进得厅内,其间排箫箜篌、古琴筝瑟一应俱全。 小陌开始打量着八音坊,见他们三男五女,老的老小的小,穿着却极是统一,都是青褂圆襟毫无纹饰,看起来颇为寒酸,或许真正的爱乐之人都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吧,至少小陌是这样以为。 他将房门掩住,看了看许婉秋又看了看苏有雪,眼中颇含深意,坏笑道:“嘿嘿……苏兄,给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苏有雪不是个蠢笨之人,小陌的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那张集聚天地之灵秀的脸上不含有片刻的犹豫,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鸿羽骤然出鞘,杀气瞬间弥漫在花厅的每个角落里。 “既是来了,那便走不得了!”鸿羽在苏有雪手上游蛇般颤动着,剑身寒光流转,照亮了每一张惊惧之容。 “啊……杀人了,杀人了!”鸨妈一声惊呼,仿佛踩了鸡脖子一般尖锐至极,小陌轮圆了胳膊,“啪”的一声送出一了记巴掌,鸨妈被打得莫名其妙,只觉得耳廓蜂鸣,脸上已是红紫一片,叫声登时憋了回去。 苏有雪红袍起处,长剑已是向着八音坊刺了过去,众人见状皆是扶墙而立,好似退得晚了便会尸分两段一般。 忽见一长须老者从八人中走了出来,老者须发皆白,显然过了花甲之年,他将一个怀抱琵琶的少女护在身后,整个人几乎顶在了鸿羽细如秋悠的躺了下去。 “惊扰官府又能如何?九五之尊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小小的节度使呢?”小陌话音未落,忽听得正堂人声鼎沸,不知来了何人,他怒视着鸨妈的方向,接着道:“还不出去替老子瞧瞧,外面都是些什么人,顺便给老子取两件八音坊的行头,若是敢与旁人暗通眼色,你就等着替幽鸾和八音坊收尸吧!” 小陌提起重剑,鸨妈才能勉强的站起身来,肩上被压下去的一坨肥肉直欲滚将出去,陪笑道:“大爷稍等,后院确有多出来的衣物,妈妈去去便来,不过大爷要八音坊的服饰有何用处?” “费什么话,要你去你就去,管那么多做什么?”小陌没好气的道。 花厅的氛围格外压抑,鸨妈的冷汗仍在中淤积着,她心想少了幽鸾和八音坊这两颗摇钱树可是使不得,于是连连点头,颤巍巍得蹭出门外。 幽鸾听到此处,脸上现出了恐慌之色,她不禁退到床边,适才的端庄早已被恐惧消磨殆尽,“你们去琉璃馆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刺杀节度使吗?” 许婉秋借势将幽鸾按在床上,紫金折扇爆出的片片金叶抵住了幽鸾咽喉,直吓得她双股战战,一张粉面失了血色,“你……你要做什么?” 许婉秋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窃喜,调侃道:“你若以此为题,可还能赋诗一首吗?” “公子……公子说笑了!”幽鸾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种病态的苍白,“公子此去琉璃馆所为何事,可否讲与幽鸾?鸾儿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懂得忠孝仁义,薛崇为祸乡里,人人得而诛之,只要公子不杀我,我定会向薛崇引荐诸位,到时公子见了薛崇是杀是剐悉听尊便,何必乔装改扮废得如此周折呢?” “此事不容有失,却教我如何信你?”许婉秋眼波动处,流露着一股傲人的气韵,“你来引荐,恐怕见我们的不是薛崇而是他的牙兵吧,真当本公子是那三岁孩童吗?” “别和她浪费唇舌,这小妮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信她还不如信鬼呢!”小陌白皙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俊秀,他从怀中取出个银色饰物,坏笑着挂在幽鸾的脖子上,恐吓道:“你且戴好,若是敢取下来,老子就把你剁成肉酱去喂鸡喂狗,实在不行老子自己吃了,看你细皮嫩肉的味道一定不赖。” 幽鸾双颊冰冷,朱唇愈发的酥麻起来,她本已吓得花容失色,但见小陌近前,并未听清楚他讲的是什么,就已经频频点头了。 她身子不敢妄动,因为许婉秋的折扇正抵在自己的喉管处,好奇心的驱使让她以余光窥视,她看到小陌给她挂上的是块木制饰物,形状像锁,看起来极为精致,木锁的表面涂了层银漆,上面刻着“乐平”二字,轻飘飘得毫无质感可言。 许婉秋明眸流眄,斜斜的瞥了小陌一眼,不解道:“这是什么,长命锁吗?你这淫贼从哪儿找的?” “山人自有妙计,不劳许兄多问。”小陌故作深沉的道。 只听得“吱呀”声响,鸨妈满面堆笑的推门而入,手中托着两件八音坊的装束,恭敬的道:“大爷快些藏好,节度使的牙兵已在正厅催促多时,随行的亲兵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他们正是来此接幽鸾献艺的。” 苏有雪与小陌连忙将八音坊的服饰套在身上,并让许婉秋取下冠笄,装成幽鸾的婢女混将出去。 许婉秋的长发没了束缚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她随意的挽了个发髻,并从妆台上取下金簪斜插在头上,整个人唇绛齿洁,粉面嫣如丹果,美得千般难述。 鸨妈吞咽着口水,高呼道:“大爷竟然是个女儿身?真是奇了怪了,妈妈我阅人无数却仍是看走了眼!” 小陌坏笑道:“你这肥婆早就掉进钱眼儿了,哪里看过人来?”他与许婉秋对视良久,方欲调侃已是看得呆了,痴痴的道:“臭婆娘不赖嘛,看得过去!” “何止是看得过去,本公子天生丽质,你就羡慕去吧。”许婉秋搀扶着幽鸾,二人依偎着缓步向正堂走去,紫金折扇不偏不倚的抵在幽鸾后腰,只要婉儿轻轻转动机括,金叶便会将幽鸾拦腰斩断。 小陌将重剑藏在古琴里,随着苏有雪与八音坊出得花厅,正堂里满是披盔戴甲之人,他们腰间佩有长剑,身后未负弓矢,小陌心下暗道:“为了接个没必要这么大阵仗吧,薛崇和幽鸾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大都头,让您久等了……”鸨妈笑面相迎,“这酒还喝得惯吗?” “十八年的女儿红,怎么能喝不惯?在郓州城里最懂李某人的,除了义父就要数妈妈您了!”大都头李儒缓步从军中走了出来,李儒身高七尺,骨健筋强,着了一袭宽紫长袍,脚踏白鹿云靴,有着万丈凌云之风,“幽鸾来了便好,马车已在门外静候多时了。” 许婉秋无意看到了李儒腰间的习武书证,上题“忠义效节都”五个精美小篆,婉儿立时目露了凶光,却见苏有雪摇首相示,她心下暗道:“好你个忠义效节,本公子迟早取了你的项上人头,以告慰志良兄的在天之灵!” 李儒见幽鸾身旁的婢女甚是面生,询问道:“妈妈,这位是?” 鸨妈双目游离,满头的虚汗渗了出来,舌头似是打了死结,楞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大都头也不常来,怎会认得本家姊妹呢?”幽鸾脖子上的“银锁”极为醒目,双腮笑得如琼花绽放一般,她侧眼看向许婉秋,缓缓道:“她常年在外地务工,近日特来郓州投奔于我,于是就留在兰桂坊做了我的贴身婢侍了,手脚倒还麻利,伺候得很是周全。” 李儒剑眉微耸,带着轻佻的韵味缓缓道:“哦?我道为何如此可人,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原来是幽鸾的妹子啊,这么一说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相似。” 第二十六章 琉璃馆 “兰桂坊里都是节度使的爪牙,要是被千尘姐认了出来,老子可就一命呜呼了!”小陌吞咽着口水,额上已见冷汗,他刚刚还在哄骗千尘,说自己是薛崇的牙兵,不料这一转眼的功夫便又是遇到。 千尘容姿秀丽,较于幽鸾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正皎目流光,注视着小陌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极为冗杂。 小陌已是做了必死的准备,随着众人穿过了正堂,当他与千尘擦肩而过时,发现她并没有看到自己,而是痴痴的望着幽鸾,未作丝毫回应。 小陌似乎想到了什么,暗道:“千尘姐绝不简单,她看的不是老子,而是幽鸾脖子上的乐平锁吧?千尘姐虽是美艳,但没有丝毫的贵族气,怎么会是大唐的公主呢?” 他躲在苏有雪身后摇了摇头,眼看着门外的三辆车马已是备齐,便随着八音坊上得车内,他怕闲谈中漏了马脚,刻意与苏有雪分开乘坐,许婉秋带着幽鸾和鸨妈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但见红鬃飞扬,驷马朝着琉璃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轮窸窣作响,不觉走了半个时辰,小陌终是按耐不住,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遥见万道金光极力的从云缝中挣脱着,为死寂的郓州城增添了些许生气。 军士们胯着战马,阵列有序的护送众人,再往前行,一座巍峨的宫殿映入了眼帘。 宫殿上一块鎏金匾额高悬着,上有“琉璃馆”三个斗大阴刻,下方镌有小楷,写着“书赐郓州节度使”字样。匾额两侧各立了一幅对联,上联是“筵前青幛琉璃,问画里寻诗,添得闲情小叙”,下联是“槛外春风如许,恐醉不复醒,惹得顿起乡情。”上联和下联皆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 小陌放下窗纱回过身来,忽见车里一女子怀抱琵琶,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此女眉不描而黛,肤无粉若脂,算是颇含姿色了,此时,她正斜眼看着小陌,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琵琶女不禁一怔,但目光仍是不移半分。 “你是躲在老者身后的女孩吧,是他的孙女?女儿?徒弟?还是小情人?”小陌见苏有雪不在车里,便毫无顾忌的问了起来:“姑娘既是八音坊的乐师,可有见过薛崇?这郓州的大虫到底生得怎副尊容,能有多大本事?” 琵琶女方才回神,眸子仍是在小陌身上打量着,“八音坊虽是节度使钦点的乐坊,但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他,每次都是隔着房间演奏,但听脚步声,节度使应该是个胖子。” “哦?一个胖子?”小陌撇了撇嘴,接着道:“薛崇常去兰桂坊吗?” “节度使虽然是郓州的土皇帝,但他怕极了娘子,纵然是不敢到兰桂坊寻花问柳的。”琵琶女说得极为肯定。 “你是说薛崇从来没有去过兰桂坊?开什么玩笑,那他怎么会听过八音坊的演奏?” 琵琶女冲着小陌微笑,那笑容纯净中带了几分倔强,她微微侧头,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我们每次都在一间石室里演奏,去的时候被蒙了双眼,到了指定的房间才能取下眼罩,节度使的行踪很是隐秘,怎么会轻易露于外人呢?” “如此说来,幽鸾房里的死胖子多半就是薛崇了。鸨妈只是恩客恩客的说着,却从未提及死胖子的来历,而薛崇呢,因为房中起火,怕暴露了身份,所以才偷偷跑出了兰桂坊,回去后又担心幽鸾被臭婆娘扮成的公子哥拖住,所以才遣人来琉璃馆护送幽鸾,确保今日的寿宴幽鸾和八音坊能够准时到场。一个惧内之人,竟敢在兰桂坊留宿,想来节度使和幽鸾正值难分难舍之际,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呐!”小陌略一思忖,心中顿时来了主意,只听“嘎吱”声响,车轮蓦地停了下来。 他刚下马车,胸前就被琉璃馆的护院插了金叶,以此金叶为凭,可在琉璃馆内任意出入。他瞥了许婉秋一眼,发现凡是参演歌舞之人都有相应的配饰,他和八音坊身上佩戴的的是一朵金叶,而幽鸾和许婉秋身上的,则是一朵五瓣金花。 众人随着都军入得殿内,脚下石砌逶迤,似是走之不尽,两侧皆有铜鼎相称,鼎内烟雾缭绕,在众人身周袅袅升腾。 小陌抬起古琴,生怕玄铁重剑掉了出来,这一路上光怪陆离的,恍如仙境一般,但见琉璃馆内云顶范金,地铺白玉,其上凿出了莲花纹饰,看起来精美绝伦。 馆内的达官显贵正消磨着醉眼,婢女们托起果盘陪侍其间,有的直接躺在了地上以身为案,成了活生生的人肉台盘,供商贾们戏谑把玩。 郓州的百姓早已食难果腹,而琉璃馆却是笙歌不减,有官如此,真是可悲可叹! 苏有雪心中很不滋味,他伸手抚摸着地砖,只觉得地砖温润异常,竟是以蓝田暖玉砌凿而成,上面的莲花鲜活玲珑,如此穷工极丽,任谁都是平生初见。 许婉秋举目远眺,遥见舞台上纱幔低垂,隐约间舞袖鸿姿,正所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想不到郓州城郊人踪绝灭,而城内却有这极尽奢靡的所在。 “妈妈随着秋菊去后堂休息吧,待得稍时自会有人通传,李某人还有公事在身,就不陪妈妈了,先行告退。”李儒言罢带着都军匆匆离去,许婉秋望着李儒远去的身影,眼中满是杀伐之意。 “是幽鸾姑娘到了,快些随我来!”秋菊看起来满脸稚气,生得一副婢女模样,她体态姣好,容貌却是平平,只见她硬生生的挤开了许婉秋,双手扶着幽鸾,笑得极是谄媚。 众人穿过琉璃馆正堂,来到了后院的一架飞廊上,飞廊凌空而建,气势极为恢弘,而廊下假山林立,清流湍急,又为这份恢弘增添了些许诗意。 许婉秋随着幽鸾走过飞廊,眼前现出了落有致的一片楼宇,她和幽鸾进得临华殿内,其他人则被秋菊带到了最末位的空谷阁暂歇。 “桌子上有茶水,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秋菊嫣然一笑,欠身闭门而去。 “凭什么要老子待在这里,空谷空谷,光听名字就知道没什么档次了,真是扫兴!”小陌没好气的跨了进去,只见阁里陈设简约,虽没有正堂的奢华,但也算是颇为考究了,小陌索性往当中一坐,竟是喝起茶来。 八音坊见苏有雪立在一侧,鸿羽兀自缠于腰际,众人不敢落座,氛围一度十分尴尬。 鸨妈也是畏畏缩缩的,赔笑道:“大爷,你们已经如愿的进到琉璃馆了,怎么不去找节度使复仇呢?” “妈妈这是怕我们不死啊!”小陌端起茶壶,对着壶嘴直接喝了起来,他抿了抿嘴,笑道:“好茶好茶,估计这一口也能喝出个几百缗了!” 苏有雪把鸨妈拉了进来,一双冷目直淹得她无处喘息:“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苏某和小鬼被抓了,妈妈也是拖不了干系,既然如此你也就不用再紧张什么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相信妈妈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吧?” “明白……明白!”鸨妈勉强的挤出了一张笑脸,脑子里一片空白,恐怕这辈子的冷汗早已流尽,缓缓从骨子里透出了阵阵的寒意。 用过午膳,秋菊便已在门外传唤,小陌把鸨妈绑在了床上,并取了麻布塞到鸨妈嘴里,坏笑道:“在这儿等老子回来,不要耍什么花招!” 言罢,他提着古琴,苏有雪拿起玉箫,二人随着八音坊来到了琉璃馆正堂,苏有雪四下里张望,却未见婉儿,不禁问道:“敢问秋菊姑娘,可有见过幽鸾和她身边的白衣婢女吗?” “哼哼……”秋菊不禁冷笑,神色显得极是傲慢,“怎么,这规矩还要我重申不成?八音坊跑场子累月积年,现在倒觉得自己成名成角了?别以为得了节度使赏识,便不知天高地厚!” 苏有雪被骂得莫名其妙,光洁的脸上满是疑问,“姑娘何出此言?” 八音坊老者轻咳一声,附耳道:“少侠有所不知,这些个糟心的都是郓州民间不成文的乡规,幽鸾是名角,自是压轴而出,在正堂的莲花台献舞,我等只是小小乐坊,脸都露不得,又怎能见到幽鸾其人呢,奏得三日领了赏钱便可去了。” 苏有雪顿时明白过来,暗道:“秋菊在幽鸾面前毕恭毕敬,现在翻脸直如变天,想不到此女竟是这般势力。” 秋菊一脸苦相,愠道:“你们在那里嘀咕些什么,莫不是在嚼本姑娘的舌根吧?小心散席后连赏钱都没得领!” 小陌瞳仁灵动,坏笑道:“姑娘果有自知之明,竟是一猜便中,小生佩服,佩服!” 秋菊被小陌气得频喘粗气,她遥指帷幔后的一方平台,怒道:“你们就在这儿和其他乐坊一同演奏吧,没得特例,曲谱摆在案上,都给我看仔细了,切记不许胡乱走动,小心被都军剁了首级,要是有屎有尿都给本姑娘憋回去,懒得招呼!”她口中咒骂连连,猝尔拂袖远去。 老者将古琴放在案上,盘膝坐了下去,他看着小陌的脸,摇首道:“哎……小公子何故激怒于她,官家的草木都比人命金贵,我等只是平头百姓,贱如猪狗,人前受辱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啊,今日你说了她,恐怕是绝我后路。” “都一大把年纪了,就算给你留了后路,也是无福消受吧?”小陌生平最恨懦弱之人,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成怨,他只知道人应该为了自由而活,他不想改变这个世界,同样的,也不想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他把头侧了过去,似是不愿见到老者的嘴脸一般,而后将古琴放在了案上,琴内藏有重剑,在小陌松手之际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直吓得清音坊众人一片惊呼。 清音坊虽不及八音坊声名远播,但也算是坊间佳话了,忽有一人张了大嘴巴,满面惊诧的道:“小兄弟,你这琴怎会这般沉重?” “阁下可知伯牙子期?”小陌见那人颔首,坏笑道:“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在下这古琴便是伯牙之器,取名知遇,逾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知遇琴?恕晚生孤陋寡闻,对于知遇琴竟是闻所未闻!”那人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惊道:“伯牙乃一代琴仙,想不到仍有信物留了下来,不知晚生可否有幸听得前辈弹奏一曲,也算是没有白在人世走上一遭!”那人虽以年过半百,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爱乐之人,所以谦称晚生,反叫小陌为前辈了。 “欲弹此琴,必先醒琴。”小陌紧闭双眼,显得颇为神秘。 那人眼中满是渴求之色,却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何谓醒琴,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高深莫测,崇敬之意溢于了言表,“晚生窃以为在琴意上已达化境,想不到只是固步自封,抱残守缺而已,前辈可否不吝赐教,告诉晚生何谓醒琴呐?” 此时苏有雪正坐在角落里看着热闹,心道:“小鬼头古灵精怪的,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所谓醒琴就是将琴弦松掉,手指在琴身上悬空游走,当演奏者与琴身达到完美契合、心意相通之时,方可弹奏。”小陌不急不躁的神色如常,仿佛自己都欲信了。 “却不知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需要多久呢?” “哎……此地乌烟瘴气的甚是嘈杂,在下恐难凝心静气,既是阁下有意听之,那我自当尽力而为。”小陌将琴弦取下,手指在琴面上游游走走,装得煞有介事。 “还真有你的!”苏有雪见小陌吹得神乎其技,不禁莞尔,他略微挺身,遥见琉璃馆内酒池肉林,却怎么也寻不到许婉秋的身影,他无奈的摇首,只能提起玉箫吹奏起来。 萧声凄婉决绝,仿佛悼念着手足之义,歌颂着同袍之情,不觉渐入黄昏,只看得帷幔动处,秋菊欠身而过,将众人带回了空谷阁。 第二十七章 临华殿 “苏兄随我来,老子带你去看一出好戏。”小陌见四周无人,便拉着苏有雪出了空谷阁,还不忘回首瞪了鸨妈一眼,发现她仍是被绑在床上,心中不觉好笑。 他对琵琶女使了眼色,嚷嚷道:“老肥婆平日里对你们吆五喝六的,今天谁也不许替她解开,你们就在她面前吃,在她面前喝,不信气不死她!” “小英雄去杀节度使,一定不是坏人,他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罢,爷爷,我们就别给这老东西解开了,也该惩罚惩罚这个恶毒的老女人了!”琵琶女拉扯着老者衣袖,竟是撒起娇来,袅娜的身段不由得让小陌多看了几眼。 老者微微颔首,眉宇间掺杂着一种难以明说的隐忍和愁苦,抚须长笑道:“傻丫头,全依你,全都依你……” 夕阳如血,将苏有雪身上挂了一层明艳的金边,他挣脱开小陌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追问道:“小鬼头,你要带我去哪,难不成你在宴席上发现了薛崇的行踪?” 小陌指着飞廊前后逡巡的军士,小声道:“看到了吗?琉璃馆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再往前我们是去不了的,现在八音坊被节度使孤立在后堂,别说宰了他,就是看上薛崇一眼,都已无望了。” “我们想要进入琉璃馆就必须过了这架飞廊,但路已经被都军堵住了,没有秋菊引路,真是寸步难行啊!”苏有雪正自犹豫间,已是被小陌带到了临华殿前。 许婉秋见苏有雪站在门外顿时喜上眉梢,说来也巧,不久前她梳了个难得的发髻,繁丽雍容的,女人味十足,她恨不得苏有雪多看她几眼,于是步子放得慢了下来,窃语道:“你们见到薛崇了吗?琉璃馆人多眼杂,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我们中只有小淫贼见过薛崇,但就凭着小淫贼的一面之词,我又很难信他。” “婉妹,我们还是收手吧!”苏有雪被许婉秋引入殿中,俊朗的脸上早被愁容覆盖,双眉已是蹙了起来,“想是你我侥幸杀了薛崇,又哪有命离开呢?苏某死不足惜,只是婉妹……婉妹你……” “我?你是在担心我吗?”许婉秋玩味的看着苏有雪满是柔情又不乏冷漠的眼,“快说,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臭婆娘还真是自作多情,小白脸是怕你死了,他回落霞庄后没法向老庄主交代,别把他想的那么崇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陌吊儿郎当的推开纱幔,进屋后四下里端详起来,他看到墙角边的一座香床极为醒目,上面悬着鲛绡罗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雾海一般。 “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幽鸾卧在床头,她见小陌和苏有雪闯了进来,惊得差点跌下了床沿,她连忙伸手抚了抚头上青丝,惊惧之色被雪白的肌肤暴露得昭然若揭。 许婉秋瞪了小陌一眼,怒道:“要你胡说,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转而对着苏有雪痴痴的道:“我知道你关心我,但你忘了志良的死吗?你忘了徐叔叔哭得多伤心吗?我认识的苏有雪是个重情重义的真男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紫金折扇蓦地撑开,绽出了片片金叶,许婉秋柳眉频蹙,几欲失去了理智,“本公子死不死的与你何干,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若能替志良兄报仇雪恨,什么都是值得的,现在要么你和我杀将出去取了薛崇首级,要么就和我一起想个万全之策,我不能再等了!” 苏有雪立时按住了金丝扇面,眼中闪耀着千般琉璃,“我与小鬼头戴着金花才能在后堂出入,却过不得飞廊,此时我们不知道薛崇的确切方位,就这样愣头青的冲出去,只会枉送性命,我们还需另谋他路啊。” “他路他路,他方要是有路,我还用在这里苦等吗?你告诉我,路在哪里?”许婉秋收了折扇,微微扬起了下颚,“就算有死无生,本公子也要试他一试,否则我们费尽周章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 “就凭你们两个也想宰了薛崇?别开玩笑了,你俩想死可别带上老子!”小陌脸上溢出了戏虐的光泽,不由得笑了起来,“嘿嘿……臭婆娘要是踏上飞廊半步,我敢打赌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数以万计的都军就能让你见了阎王,真是个榆木脑袋,不自量力!”小陌顿了顿,接着道:“你们要是真想杀薛崇,老子倒是可以让他自己过来。” 许婉秋的眼睛亮了一下,而后轻哼一声,冷笑道:“荒谬,他又怎会自己过来?” “荒不荒谬的,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吧?”小陌眼中闪过一瞬戏谑的光泽,“这你得问问郓城第一名妓幽鸾小姐了,她与节度使的关系可不一般呐!正所谓言多必失,我是不会让这丫头片子传话的,万一她和薛崇说了什么暗语,老子岂不是栽在她手里了?嘿嘿……我只需在她身上取一个小物件,就能让薛崇乖乖的自己过来,而且不会惊扰到别人。” “你……你要做什么?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啊?”幽鸾不由得一怔,眼中春水奇寒,似乎悄无声息的流淌在无底之境,隐藏住一切悲愤与恐惧。 不远处,巍峨的琉璃馆仍在声乐中静默着,顶楼的无数窗棂中唯有一扇灯烛阑珊,在这亮若白昼的奢靡中显得格格不入。 观景台里,一架梳背椅上雕龙刻凤,圆梗在靠背处均匀的排列着,椅上卧有一人,此人艳抹浓妆,眉间有股子傲慢,有股子威严。 再行细看,她头戴凤飞九天镂空冠,金步摇与玛瑙翡翠点缀其间,耀以万丈光泽,此女不是别人,正是薛崇的正室,大梁一品诰命夫人冷梓月。 冷梓月微微举头,见两个妙龄少女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从两旁林立的甲士中走将出来,她连忙迎了上去,笑道:“母亲今日可过得舒心,此次寿宴非同往年,排场自是不必多言,方才一日,寿礼已然堆积如山了,道贺之人遍及各州,纵使王母的蟠桃盛宴,也是莫过如此啊!” 薛母年近古稀,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辨,仿佛是在讲述着一波三折的往事,眉眼间极尽慈祥与仁爱,“吾儿有心了,每年的寿宴都是大同小异,如此劳民伤财却也不必大操大办了。” 薛崇前后脚的跟了过来,只见他卸下赤色战甲,一袭墨色便服露了出来,“母亲高兴便是,莫要顾及什么百姓,顾及什么民生,整个郓州都是孩儿的封地,偌大个江山我已占据了十中有一,或许他日攻克开封,坐拥天下也是不无不可啊!” 薛母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流露着不悦之色,怒道:“怎么能说这些忤逆之言,小心隔墙有耳,我们母子能在乱世苟活,已属不易,休得怀此灭门之念啊!” 冷梓月眉如翠羽,看起来心比天高,即便她有着母仪天下的打算,但嘴上却不能多说,于是上前几步搀住薛母,柔声道:“母亲不必挂怀,他那点微末本事您又岂能不知?在家里说说大话也就是了,没什么壮志雄心,充其量也就算作一方霸主,又哪里有什么九五之相?” 薛崇双眼烈如冥火,恍若钟馗在世一般,只是身高不及五尺,肥胖臃肿得少了些许勃然之气,的的确确不似帝王之相。只见他肥面堆笑,似是怕极了冷梓月,一双大手只顾着抚摸脸上的胡须,缓缓道:“还是夫人最了解我了,母亲只管享乐,孩儿过了嘴瘾也就是了,纵然不敢有何逆天之行,母亲大可放心。” 不多时,李儒托着披风匆匆的赶了过来,赤色盔甲在要熄未熄的烛火旁闪着悚然的光,他看到冷夫人站在薛崇身侧,一时犹豫起来,叩首道:“义父,孩儿有重要军情与您相讨,不知父将可否移步议政厅商榷此事?” 薛崇与李儒对视片刻,见其眼珠子飘忽不定,知道他必定有事不能当着夫人的面直说,便道:“母亲在此小憩一番,孩儿去去便来。” “不会是晋军犯境罢?出了什么事可不要瞒着老身。”薛母银丝皎洁,闪着不安的光。 “母亲莫要疑心,郓州固若金汤,就算天兵骤降也休想入城半分!”墨色便服裹紧了薛崇圆鼓鼓的肚子,他皮糙肉厚,杂乱的胡须怒张着,分明一个粗犷的汉子,但在母亲面前仍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薛崇的大手连鼓三下,秋菊便端着餐盘翩翩而入,冷梓月笑靥如花,安抚薛母道:“母亲尝尝冷儿亲自为您烹饪的杏仁佛手,不知可否合您口味?” 冷梓月接过秋菊端来的餐盏,汤匙已送至薛母唇边,薛母衰年善忘,却偏爱美食,这一转眼的功夫已是沉浸于仙乐食色间,忘却了身外之物,“月儿最懂娘心,不用尝就知道好吃了……” 薛崇见状,立时随着李儒出得观景台,殊不知琉璃馆共有七七四十九处观景台,分布在馆内各处,里面有重兵把守,对外则秘而不宣,薛崇每隔半柱香的功夫便是换上一间,正所谓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月夜方至,繁星冲破了底线,在看不见的云层中孕育着无穷的杀机。二人毫不知情的走过了几处回廊,却在拐角处停了下来,李儒解释道:“孩儿见夫人在,就没敢多说什么,后来想了想,便以商讨军情为由,创造了与义父独处的机会。” 他坏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熏囊,接着道:“这是幽鸾姑娘遣人转交于父将的,她可能有要事与义父相商。”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事来?”薛崇接过熏囊,见熏囊素绢缝制,并施以彩绣,显得狭长而精巧,里面的花椒、茅香和辛夷混合在一起,他提起熏囊深深一嗅,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此囊正是幽鸾的贴身之物。 李儒回想着侍卫传达给自己的一首诗,他本已在胸中记得烂熟,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思考了良久这才说道:“芳心罗帐寄影衾,合字香囊藏轻语,幽鸾姑娘送出的是一枚熏囊,说明她有话要对义父讲啊!” 薛崇大笑道:“哈哈……儒儿越来越是长进了,世人皆言我薛某的牙兵都是些粗鄙之人,谁料也有吾儿这等附庸风月的雅士,你还真是让为父刮目相看啊!” 李儒一直认为投其所好是拍马屁的最高境界,眼看着薛崇乐开了花,想来自己的仕途必是顺风顺水了,于是他带着薛崇来至临华殿前,躬身道:“孩儿就守在殿外,要是见到夫人来了,便会告知父将,父将如有需要可随时传唤,儒儿随叫随到!” “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那你就在外面守着吧,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大惊小怪的,免得搅扰为父的清梦!”薛崇舔了舔嘴唇,双手不断的在胸前摩挲着,显然已是迫不及待的要见幽鸾了。 “哈哈……”李儒笑得淫邪不堪,连连颔首道:“孩儿明白,孩儿明白,义父大可放心!” 薛崇轻叩朱门,肥腻的脸上激动得有些发起抖来,催促道:“鸾儿快些开门,不要延误时辰!” “来了来了,急个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幽鸾身着云霏花缎锦衣,胜雪的肌肤涂抹了淡淡胭脂,显然作了一番打扮,她方欲起身,却被苏有雪按了下来。 “再等等!”他回身将幔帐拉起,让小陌和许婉秋一齐躲在了床上,床宽六尺,上面放着泉玉抱香枕,铺着玉罩叠罗衾,苏有雪踟蹰半晌,一咬牙也跳上床去。 苏有雪为避男女之嫌,刻意的蜷在床尾,小陌却和许婉秋挤在了床头,二人离得极近,小陌甚至可以嗅到许婉秋的阵阵体香,“好香啊,娘子涂了什么,怎么会这么香?” 许婉秋握紧紫金折扇,眼中杀机四伏,金叶从扇骨中刺了出来,直映得雪肤通明,“你离我远点,恶不恶心,待我杀了薛崇,便是你的死期!” 第二十八章 三目天一 小陌脸上毫无惧意,他知道许婉秋不是这种心狠手辣之人,胆子自是大上许多,笑道:“欲杀便杀,只惜你又哪里舍得?”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吵吵闹闹!”苏有雪的眉毛蹙得愈发紧了,一张俊脸移向帐外,美玉般令人一阵恍惚,他见幽鸾敞开殿门,殿外星光旖旎,映出了甲胄之辉。 幽鸾方欲开口,薛崇立时扑了过来将其拥入怀中,大笑道:“美人儿,小虫虫想你想得好苦啊!” 小陌虽被许婉秋恐吓着,但听到“小虫虫”三字,差点没笑出声来,许婉秋隔着帷幔只能看到两个暗影耳鬓厮磨,却见不得薛崇容貌。 幽鸾媚笑着挣脱开来,回手将殿门掩死,却并未落下横栓,只待得高喝一声能有人冲将进来。她想呼救,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委婉的说着:“瞧你这猴急的样子,小心隔墙有耳!”对于后四个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不断瞟向牙床上微微颤动的几许红绡。 薛崇哪里晓得,他见幽鸾望着床榻的方向,眼中欲迎还羞,他连忙牵起幽鸾的手直拉向床边,大笑道:“美人儿竟比老夫还急,定是想我了!” 幽鸾无法,却也不便直接道出原委,而薛崇素来谨慎,但在幽鸾面前往往顾此失彼,早已无暇生死之嫌了。 “美人儿真是有心!”薛崇见幽鸾鹅颈间挂着银锁,显得轻盈灵巧,不由得心下暗喜,窃以为幽鸾刻意妆扮以此来取悦自己,于是眉开眼笑的早已心无芥蒂了。 他无意瞥见案上古琴,见琴弦松弛,琴面隐隐泛出幽冥之辉,若在往日他必定有所警觉,可如今美人在怀,薛崇哪里还能顾及许多,只盼着不被夫人发现便是万幸了,一双大手连忙拉开床上的帷幔,烛光瞬间倾泻而入。 与此同时,床内现出了微如星火的一点亮芒,在瞳孔中急剧扩大,薛崇顿时一惊,直吓得连连后退,竟是被剑风带得蹲坐殿中。 鸿羽曲折弯转,游蛇般定在薛崇眉间,剑身发出的轰鸣之音如同死神的挽歌,拨弄着所有人的心弦。 但见红服飘逸,牙床内竟是飞出一个俊朗少年,苏有雪星眉朗目,漆黑无底的眸子如龙潭深水般,直淹得二人无处喘息,他正色道:“薛崇,你为患乡里,鱼肉百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幽鸾明知如此却仍是一惊,双手抱紧薛崇,唇边扯出一抹悲悯之态,求道:“公子不可伤他性命,薛崇虽是作恶多端,却也保得一方平安,节度使一死,郓州城内必然大乱,迟早沦于番邦之手啊!” 听此言论确是肺腑之言,苏有雪一时犹豫不决,“这……却也不无道理……” 紫金折扇在空中腾旋之际绽出了片片金叶,许婉秋举手接住扇尾,光滑的平额下青黛勾勒出的柳眉蹙在了一起,怒道:“莫听这贱人胡言乱语,快些杀了他!薛崇狗贼,还我兄弟命来!” 鸿羽带着压迫之感,在眉宇间一寸一寸的靠近,薛崇见幽鸾舍生忘死的护着自己,不禁感慨万千,柔声道:“鸾儿莫慌,薛某岂能惧死偷生,效仿乞人之怜?我观阁下手中之剑清冷柔韧,这一招飞鸿印血确实避无可避,薛某久闻苏公子大名,只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薛某与落霞庄素无瓜葛,想是其中必有误会。” 许婉秋白衣胜雪,衬得面色愈发的红润起来,怒道:“好你个狗贼,本姑娘便让你死个明白!”她眼中怒火徒增,仿佛秋水漾起的阵阵波澜,接着道:“一线天地势险峻,适合坚守伏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了这刀下之俎。落霞庄走货,黑道白道的都要给上三分脸面,如今却在一线天中了黑衣人埋伏,不仅抢走了货物,还以乱箭射杀我兄弟,郓州都是你的地界,狗贼,你且有何话说?” 薛崇虎珠缱绻,他思来想去甚为不解,“一线天?薛某不曾命人去过,近日只顾着老母寿宴,哪里还有余暇?姑娘有何凭证,怎就认定是薛某所为?”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许婉秋眯缝起双眼,“小猴子从黑衣人身上搜得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不是你的牙兵又是何人?” 薛崇握紧幽鸾的手,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温度,他眼中流露着不舍,缓缓道:“薛某一生杀人无数,自知罪业深重,不求姑娘原谅,但薛某没有做过的事却教我如何认得?” 苏有雪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本不想杀了薛崇,手中的鸿羽竟是向后退了三分,“空口无凭,若无实证在下恐难相信,官字两个口,我是说不过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落霞庄从黑衣人身上搜得书证,那必是有人栽赃嫁祸了。薛某性格直爽,在朝中树敌无数,有人设计陷害也属人之常情。”薛崇目光灼然,全然不似心虚之状,“不如老夫传唤犬子李儒进谒,事情原委你们一问便知。” “苏有雪,莫要信他鬼话!此人阴险狡诈,多半是要搬救兵的,到时都军一拥而入,就算鸿羽再快,又能杀得了几个?”许婉秋挥舞着折扇,眼中杀意已决,“动手罢!” “慢着……慢着,这一剑下去,有你后悔的!”小陌躺在床上显得甚为闲适,心道:“这个死胖子还真是兰桂坊的嫖客啊,老子顺了薛崇二十几万汇票,想来也是对他不住,不如帮他一把,还个顺水人情。”他翻身下床,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娘子消消气,相公我神机妙算,可以让李儒乖乖道出实情!” 夜月仿佛隔着面纱的羞容,霎时间绯落双颊,星辉下的李儒仍在殿外逡巡,身上已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纱”,忽听得薛崇在殿内传唤,于是轻扣朱门,邪笑道:“义父,可有急事?” “李都头安好!”幽鸾开门相迎,李儒见她黛眉开娇,美艳得令人一阵恍惚,他立时垂下头去,躬身走将进来。 殿内烛盏俱灭,李儒借着漏进来的几许微光,隐约可见薛崇坐于牙床边沿,身后粉幔低卷,看不到床上光景,窃以为凌乱不堪,故以帷幔遮掩,于是叩首道:“夫人并未察觉,义父大可安心,不知父将叫孩儿来,所为何事?” 薛崇面色阴郁,低沉着声音道:“儒儿可是有事情瞒着义父,现在说清原委,我不会加罪于你。” “义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莫不是小人进了什么谗言?”李儒神色略显慌乱,颤声道:“孩儿……孩儿并没有什么事情隐瞒父将。” “擅自调兵乃是死罪,堂堂大都头又怎能不知?吾山一线天,你因何事起兵?”薛崇带有试探之意,虎目遥若高山独立,显得巍峨难攀。 李儒心道不好,辗转间以头抢地,急道:“孩儿辜负了父将信任,确是动过兵符,但孩儿有苦难言,初衷都是为了父将啊!” 他珠泪决眦,显得甚是虔诚,“不瞒义父,孩儿前几日收到一封羊皮信笺,信上没有署名,上面刻着晋军欲趁梁军西攻泽州而掠袭郓州,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晋国监运司会在午后途经一线天,孩儿贪功心切故而未及禀报,就遣人在一线天埋伏起来,也动用了捣磨寨的飞索轮盘,此役声势浩大,本欲拔得头筹,谁料反遭旁人埋伏啊!”李儒痛心疾首,哭得极是伤心,“探子来报,孩儿方才知晓,派出去的人手全军覆没,都被乱箭射死了。那车中押运的也不是什么晋国的粮草,而是一具石棺,孩儿自知大错铸成,所以不敢禀于父将。” 苏有雪卧在床头,鸿羽直指薛崇后心,此时他正看向卧在身旁的许婉秋,许婉秋也正望向自己,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般的错愕神色。 想不到射杀徐志良的另有其人,而忠义效节都也是深受其害,究竟是何人写得此信,与埋伏梁军之人是否同出一处,阴谋之中暗藏着阴谋,整件事如云遮雾绕,简直是匪夷所思。 薛崇连连摇首,笑声显得苍凉而凄婉,“苏公子可以出来了,想不到薛某最信任的人,也会对我有所隐瞒!”苏有雪缓缓撑开纱幔,鸿羽依然指向薛崇要害。 “什么人?”李儒大惊,他方欲拔剑,却见薛崇在对方的牵掣之下,一时也不好发作,只能静观其变,怒道:“汝等何人,敢在琉璃馆里撒野,好大的狗胆!快些放了义父,否则穿云箭一出,恐难留你全尸。” 小陌笑得如玉山之将崩,调侃道:“你老子在我们手里,你小子还敢这般说话,是嫌老头儿命长吗?” 李儒身子顿时一震,急道:“只要不伤了义父,我可保你们全身而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不要做傻事。” 许婉秋将毒针扣于掌心,反手擎住幽鸾玉臂,“薛将军,你的爱姬在我手里,你最好配合一点,今夜带我们离开琉璃馆,否则你我玉石俱焚!” “我可以放你一马,但我不敢保证我手下的人会让你全身而退,偌大个郓州,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薛崇无奈得摇首,带得众人出了临华殿,殿外都军一阵骚动,纷纷立在飞廊两侧。 小陌抱紧藏有重剑的古琴,走得大步流星,他看着许婉秋的背影,隐约联想到一线天的那个金扇公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心道:“老子佯装乞人咬过她的腿,假装鬼怪舔过她的唇,在醉云阁敲了她的竹杠,在兰桂坊散尽她的钱财,想来也是可笑!此次出了琉璃馆,老子必赴盐帮之宴,如此一别或成永别,想想也是舍不得。”小陌眼中竟是含了热泪,窃语道:“臭婆娘,别死在老子前头!” 众人踏上飞廊,仿佛翱翔于九天之际,摇摇似坠,幽鸾踉跄得跟着许婉秋,生怕一不留神碰到毒针,自此一命呜呼。她美目蕴着恨意,脖子被银锁刮得又痒又痛,却也不敢取下,纷扰间似有一双冷目注视着自己,不禁后脊阵阵发麻。 苏有雪略微举头,遥见一人伫立于飞檐一角,正盯着幽鸾的方向,表情极度狰狞,来人身材高挑秀雅,上服素褶而下着缚袴,其外不覆裘裳,乌眸透着桀骜,细脸带着风流,不知何许人也。 苏有雪心道不妙,自此停下了脚步,就这样挟持着薛崇立在都军之中,他眼看着来人手托樽底,饮下了杯中的玉液琼浆,竟是毫无动作,不晓得是敌是友。 “节度使的宴席就是浮夸,恐怕小神这一口足以顶上十两纹银,哼哼……喜帖小神没有收到,但这酒,还是要喝的!”来人掷出酒樽,“铮……”的一声脆响,竟是将酒樽一分为二,酒气瞬间回荡在太刀的长刃与血槽之间,经久不散。 “阁下以小神自居,可是阴阳寮五下神之首,三目天一?”苏有雪一双冷目如横远岫,深邃得令人痴迷。 酒气沿着刀刃的弧度熠着冷峻的光,天一放声长笑,而后阴测测的道:“苏公子好眼力!” 他转而将太刀护于眉间,双臂伸直,掌中不留空隙,无名指和小指紧握刀柄,拇指和食指轻捏,而中指则不繁不紧的搭于柄上,即便是小小的一个举动,皆有万丈凌云之势,“苏公子的大名,小神已是久仰了,很想领教领教苏公子的飞鸿印血,看看区区一柄剑,怎么就在公子手中生了眼睛!” 霎时间黯云涌动,星月无光,天一唇角不经意的上扬,竟是由楼顶俯冲下来,赤盔甲士不知来人是何目的,生怕混乱中误伤了节度使,于是纷纷向着天一聚拢而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在这狭长的曲廊间汇聚了利刃之流,直冲向天一周身各处。 太刀被天一舞得猎猎生风,就这样一路摧枯拉朽,鲜血流满了整个飞廊,不知何时,他眉宇间现出了凛然之气,要知道太刀一旦苏醒,天一心中便只有一个念想,那便是如何击倒对手。 第二十九章 乐平锁 圆月高悬天幕,显得宁静而安详,仿佛一张狞笑之容,在最高处睥睨万生。 只见一身水蓝色绸裙铺在醉云阁的飞檐一角,月色纱衣朦胧淡雅,消无声息的罩住三娘诱人的肩,她媚眼望着兰桂坊的方向,已是静候多时。 鸨妈迟迟未归,兰桂坊朱扉紧掩,灯熄烛灭,四下里已是漆黑一片了,想来姑娘们早已睡下,在薛母寿宴之际偷来这难得的闲适。 阿弥陀僧袍浮动,一张笑面显得极是阴郁,不解道:“三娘何故相信那个油尖嘴滑的小鬼头,若是出得差错,恐怕你我无颜离此郓州。” “在醉云阁数月有余,我明察暗访终是无果,现下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三娘微微侧头,恍若琼枝一树,“我看小鬼头思维缜密,倒是个可造之材,你我不妨一试。” 阿弥陀坦胸露乳,正打着一双赤脚,肥厚的皮囊在月色下闪着油腻的光,“三娘莫不是有意拉拢,想邀他进六扇门吧?如此滑头之人,乳臭未干,想是三娘看走了眼。” “若是小鬼的计谋落得实处,助我六扇门寻得乐平公主,自是奇功一件,尚书大人向来赏罚有度,邀其进入六扇门又是有何不可呢?”三娘一双美目灿如繁星,娇笑道:“哼哼……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佛爷你稍安勿躁。” 阿弥陀拍了拍脑袋,略加思忖道:“这小子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对着本门的《大唐图鉴》雕出乐平锁的仿制品,倒也是个奇才,只是他满口污言秽语,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吧佛爷!”三娘摇首道:“四神捕中属江一燕最是机敏,他为人洒脱,行事不拘一格,向来是独往独行,我看小鬼身上,倒是有江一燕的影子!他小小年纪就能想到伪造公主身份混淆视听,此计化被动为主动,实乃玄妙至极。” 阿弥陀厚唇阔口,肥耳垂肩,任谁看去都找不到伶俐的成分,他只是呆呆的道:“如若贫僧就是那大唐公主,看到别人戴了乐平锁,自是不敢多问,也许夜深人静之时,真的会露出什么马脚罢。” “佛爷若是公主,恐怕生下来便已被昭宗掐死,断不会留此怪胎存于世间。”三娘笑了起来,如水的眸子眯成了一道绝美的缝隙,显得灵动而朦胧。 阿弥陀见三娘拿自己打趣,却也不以为意,思忖道:“如若不巧,幽鸾正是前朝公主,岂不是将其拱手让人了?江湖中对于乐平公主,有人欲杀之而后快,有人欲夺之而出师,琉璃馆中各州富商齐聚,这口耳相传的,必然会给幽鸾招惹杀身之祸啊!” 三娘舔了舔嘴唇,丰泽嫣然得笑了笑,“佛爷多虑了,乐平公主能隐藏一十八年没有被人发觉,必是有其过人之处,幽鸾若真是大唐的沧海遗珠,又怎会带此信物招摇过市呢?” 阿弥陀眼中透着杀气,怒道:“如此守株待兔也不是个办法,若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汝将奈何?” 三娘魅笑道:“哼哼……平心静气,真相自当浮出水面,佛爷莫要心急。” 夜色如墨,二人在屋檐上静观这星移斗转,但见风过柳梢,寒意瞬间涤荡满楼,兰桂坊红绡粉幔随风飘摇往复间,竟真的现出一人来。 三娘眉眼间提了精神,遥见女子青纱掩面,鹤氅裹身,一路张望着轻行,显得谨小慎微,转眼已是出了兰桂坊,向着郓州内城走去。 三娘蓦地回首,急道:“或许是调虎离山,不可不防,我且跟将过去,佛爷你就留在这里继续观望吧,切记不可漏了行踪!” 阿弥陀揉搓着光秃秃的头顶,觉得三娘所言极是,但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木讷,气鼓鼓的道:“何须你来指指点点,如此肤浅的道理,贫僧岂能不知?” “如此甚好,我这便去了!”三娘回以娇笑,只听“腾”的一声,素履凌空,转眼已是踏风而去。 古道上只行了女子一人,青石板路折射出的翡碧之光映出了两侧横栓的商铺,铺面显得陈旧许多,都没有点亮灯盏,再行远眺,遥见琉璃馆灯火通明,映得一轮“血月”悚然惊魂,仿佛恶魔之眼,洞悉了痴人命途。 鹤氅在女子身上显得极为宽大,隐约露出了一段弱骨纤形,女子辇着碎步,行得不急不缓,不知去向何处。 星辉如常,风吟依旧,眼看着她转过几丛枯木,在枯木的尽头现出了一座破败屋舍,屋舍四周杂草丛生,早已将柴扉掩死,幸得矮墙坍塌,才可供成人穿行。 屋舍两侧分立着木板,上面雨水腐蚀,蛀虫糟粕,文字虽是残存却已难辨,仅凭着臆测勉强可以诵读:“泗水文章昭日月,杏坛礼乐冠华夷”,原来此处,竟是一座荒废经年的夫子孔庙。 唐朝贞观四年,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之庙。”自此孔庙遍及各州,只是圣人之宇,想不到已是残破如斯。 女子压低毡帽回首张望了一番,发现无人跟随,猝尔躬身穿过了矮墙的缺口,从怀中取出花铲撬开了三排六列的一块方砖。 因连日阴雨润得泥土疏松,不多时,已现出了银匣端倪,女子直接伸手插入泥中,将银匣拔了出来,银匣色泽暗沉,不知已在土内封存几时,上面的铜锁兀自挂着,在这空旷的庙宇里“叮铃”作响。 她掏出钥匙,颤抖得打开铜锁,却是迟迟不敢敞开银匣,而后她微微颔首,似乎心下盘算既定,立时将其推开,匣内赫然现出了一道银光,缓缓汇聚成形,上书“乐平”二字,精巧得俨然鬼斧神工。 “姑娘来得好巧,竟是与三娘同路。”长笑声中蓝纱袭地,三娘娇若天仙,正一步步缓缓跨入庙中。 “谁?”女子后脊处阵阵冰凉,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她急忙起身将银锁置于身后,毡帽却被三娘掌风掀起,现出了一副粉嫩的娇容,但见朱唇一点,容姿无双,桃花眼惊得失了光华,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尘。 “你……你是谁?”千尘眼中流露着惊慌的神色,她不识三娘何人,一时间敌我难辨,孔庙里阴森可怖,千尘伫立其间,不觉已是一身的寒战,“前辈……前辈想要做什么?千尘只是兰桂坊小小的一个舞姬,今夜出得匆忙,身上也没有带着什么贵重的器物,实在不能孝敬前辈啊!” 三娘掩面娇笑道:“哼哼……尽是胡说,姑娘手中之物银灿灿、华丽丽的,岂有不贵之理呢?” “这……这个不能给你,你若能看上千尘的发饰,就随便拿些罢,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也值些银两。”千尘将银锁塞入鹤氅,眼神刻意避开三娘。 笑声从三娘艳丽的嘴唇里飘了出来,她美目含娇,一味的调侃道:“姑娘不必如此紧张,方才戏言而,三娘岂是见钱眼开之人?只不过三娘见姑娘研姿俏丽,想来定然投缘,特地为姑娘赎身的。” 千尘不解道:“替我赎身?前辈说的哪里话,我们可曾见过?” “未曾见过,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三娘请你到家中一叙,不知可否赏光?”三娘桃花粉面,绛砂撩人,一颦一笑间已是妒月羞花。 千尘似是冥思良久,缓缓道:“既是陌路人,前辈何故屈身相请?” “不瞒姑娘,三娘是六扇门金牌密探,奉了尚书大人的委任,特地来此迎接乐平公主圣驾。”三娘掩嘴轻笑,猝尔单膝跪地,竟是叩起首来。 千尘檀口微启,惊道:“公主?前辈说我是公主?” 三娘未敢举头,便是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柳家世代侍于东宫,家夫柳文远乃是前朝宰相崔胤的外孙,所以三娘与姑娘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渊源的。你的生母是积善皇后,与姐姐平原公主不幸在乱军之中惨遭毒杀,昔日昭宗迁都洛阳,奈何朱温残暴,屠戮东宫,六扇门清点尸首时,竟然发现少了一具女婴,而这个女婴,正是姑娘。” 千尘觉得一切来得甚是突然,心下已是翻江倒海,惊道:“你说我的生母是前朝何皇后?这……这如此匪夷所思,却教我如何信得?我的身世我自己都不知道,前辈又怎会知晓?” 三娘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媚态,缓缓道:“公主离宫时方才初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亦属平常。本门秘宝《大唐图鉴》中记载,唐昭宗在得第十一女乐平公主时,曾命能工巧匠刻以银锁,上书乐平二字,所以乐平锁便成了象征公主身份的唯一信物。三娘说的,便是公主手中之物,至于公主身份,也是由此推断而出。” “即便我真的是公主,可大唐王朝已然覆灭,前辈虽是嫁于柳家,却仍是梁国的捕快,为何会对千尘行此大礼呢?”千尘纤腰似柳,鬓发如云,在赤月下泛着惊疑的光。 “三娘一日入得柳家,便终身视李氏王朝为正统,所以有此一拜,也算是尽了主仆之义了。现如今江山更替,三娘无奈侍以二主,皆因家夫年幼,我又是个妇道人家。”三娘依然低垂着头,显得极是恭敬,“时值乱世,各方势力皆欲夺得公主,以复唐灭梁为由号令天下,从此改朝换代。所以尚书大人欲将公主带离郓州,在开封府保将起来,绝了豪强之念。” 千尘双目笃定,不解道:“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为何尚书大人要留有活口呢?今日前辈杀了千尘,不正可杜绝后患吗?”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公主毕竟流淌着皇室血脉,尚书大人也是前朝的重臣,李氏王朝对其有知遇之恩,所以对于公主又岂敢怀有杀心呢?”三娘乌黑的长发衬得肤色湛白,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异常可怖,突然,她将千尘拉至墙后,手指抵住嘴唇,示意千尘禁声。 千尘只觉得这一拽之力甚为巨大,不禁一个踉跄扑在了三娘怀中,三娘身子柔若无骨,潆洄着成熟女性特有的体香,闻起来浓烈馥郁,竟和她的性子一般奔放妖冶。 阵阵脚步声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由远及近,听着甚为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夜行军人。 三娘从矮墙缺口处探视,见远处暗影幢幢,乌青战甲闪着幽冥的光,不知从哪里来的“天兵天将”竟然凭空出现的郓州,金铁之音沙沙作响。 “郓州固若金汤,怎么会……怎么会多出这些个人来?不好,他们是向着琉璃馆的方向去的,郓州恐怕要变天了!不过……它们究竟是谁?”三娘绞尽脑汁,终是想之不透,于是回首道:“城内危如累卵恐难久持,公主莫要再回兰桂坊,今夜便随三娘出城罢!” “今夜便要走吗?可……可我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千尘心下犹豫,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色。 “姑奶奶,生死攸关,你还惦记着行李?”三娘一阵摇首,但心中已如明镜,她知道千尘话中另有所指。 千尘眼中漾起了不安的涟漪,追问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可是大梁的军队?” 三娘微微皱眉,神色颇为慌张,“夜间虽是难以视物,但我可以肯定,这些黑甲军士决不是梁国的军队,从行军阵法上看,可能是李嗣源的鸦军,如我所料不错,今夜李嗣源必将血洗郓城,公主,我们再不走恐怕凶多吉少了。” 千尘似乎刻意在拖延着时间,迟迟不肯离去,“鸦军?李嗣源是如何突破防线,竟然毫无征兆?” “这一点我也甚为不解,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些随我走罢。”三娘正色道。 千尘挣脱着三娘的束缚,表情甚为痛苦,急道:“我是不会和你走的,除非……除非你再带上一个人。” “何人?公主但说无妨!”三娘一时手足无措,拿她全无办法,只能顺应着她的心思,企图稳住千尘情绪。 千尘眼含春水,霎时间晕透双颊,柔声道:“是……是薛崇的牙兵,那个油嘴滑舌的小鬼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叫小陌……” 三娘不由得一怔,而后笑了起来,“好好好,全听公主你的,没有找到小鬼头,我们绝不离开郓州!” 三娘掩面轻笑,而后微微举头,遥见星月暗沉,仿佛将浮华尽祛,晦暗得不复生机,慨叹琉璃馆内灯火通明,全然不察这焚天之劫! 第三十章 蝙蝠扇 阴阳师滥觞于中土,弘扬于扶桑,天一以赤日为腾,绣以白绸缠于额上,湖蓝色的狩衣身袖分离,隐约可见肩部的紫色单衣。 他高而徐引,头上戴了一顶狭长的乌帽,帽檐下凛冽的双瞳溢出了摄魄光华,此时他正看向幽鸾,报以邪魅的笑,“公主,随我走上一遭!” 许婉秋见天一称呼幽鸾为公主,不由得浑身一震,她知道事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于是决意护住幽鸾,高喝一声:“滚开,莫要挡了本姑娘的去路!” 说时迟那时快,紫金折扇围绕幽鸾腰身旋即一周,荡开了天一的所有攻势,许婉秋回手接住扇柄,金叶直取向天一眉心。 “好一个泼辣的大小姐,小神喜欢!”木屐起处,现出了两片森白木齿,天一好像不倒翁一样,几乎是贴在廊上向后掠身而过,闪腾之际已是入了乱阵之中。 忠义效节都的百般兵刃带有千钧之势,由天一头顶直斩而下,竟是欲将其剁成齑粉一般。 但见长袖浮动,一柄铜扇骤然间从袖中旋了出来,就这样围绕在天一头顶腾转不下,此扇名曰蝙蝠,是由五根青竹构架铜面而成,其雕工精湛,俨然是一幅飞瀑流湍的绝美景象。 蝙蝠扇绕身数周,所到之处尽是透体而过,霎时间爆起了阵阵血雾,只听得哀嚎片片,军士们下意识的在天一身周留出了一方空地。 天一在空中几个转身,顺势将铜扇置于腰间当带,凛凛然竟有了万夫莫敌之势,直慑得众人无敢近前,“我当是谁,原来是落霞庄的大小姐许姑娘,果然是天生丽质!” 许婉秋冷眉频蹙,怒道:“谁要与你如此客套,上神认错人了吧,我根本不是什么许姑娘!” “阴阳师可以看透凡人命途,对于姑娘的身份又岂在话下?”天一的脸白得极为渗人,上面氤氲着一股尸骸独有的戾气,“你就是落霞庄的大小姐,许长风的掌上明珠,小神的眼从未看错。” “你爷爷的,拿着个金扇子满街跑的,世间除了落霞庄的大小姐,估计也不会有别人了。”小陌满脸的不屑神色,心中暗骂着:“这厮若能参透命理,又怎会称呼幽鸾为公主呢?还真是胡吹大气,想不到阴阳寮也在找公主,幽鸾这个冒牌货,或许比真货还要真!” “圣上昏聩,才会信了阴阳师的怪力乱神之说,休得在此哄骗于我。”许婉秋昂首道:“薛将军,天一可是冲着你的爱姬而来,若是我等能保得幽鸾性命,将军可否抵消先前的误擒之过?” 薛崇在苏有雪的搀扶下颤抖着倚住栏杆,他看到飞廊下假山嶙峋,仿佛剑指青冥一般,脚下更是飞流湍急,若是掉将下去,哪里还有命活?他吞咽着口水,颤声道:“阴阳寮蒙蔽圣听,残害忠良,大梁江山迟早败在阴阳师的手上,今日承蒙落霞庄鼎力相助,事前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苏有雪红袍起处已是跃前数丈,鸿羽骤然出鞘,荡起了万丈光华,忠义效节都如那风过层林一般纷纷避让开来。 “苏公子小心,阴阳师邪术颇多,稍有不慎便会落了下风。”李儒见状拔出了穿云宝剑,也加入了战阵之中。 太刀带着厉鬼般的尖啸破空而过,天一每砍一刀,双臂的间距保持不变,就连握刀的方法也终是保持原状,他没有丝毫的迟疑,刀刃在空中舞着十字,“嗡”的一声锐响,霎时划出了几道银色耀斑,由李儒脚踝处斜劈而上。 “不好,这是扶桑的十字刀!”李儒挥剑护住,只觉得虎口震得生痛,穿云剑在手中抖个不停,他回身将这股力道卸将下去,长剑如鱼打挺向着天一胸口刺去。 不知为何,李儒觉得胸中异常的滞闷,一时间手腕下沉,好像天一身周隔着某种看不到的空气屏障,终难碰触分毫,急道:“这……这是什么妖术?” 苏有雪挥舞着鸿羽一路向前,长剑曲折无形,令人捉摸不透,好像是长风拂过柳梢,柳条就这样轻柔的拍打在脸上,竟是为死亡诠释了一种诗意的美好,他口中无话,却足以让对手胆寒。 “怎……怎么可能……”湖蓝色的狩衣虽被鲜血浸透,天一却不知何处负了伤,只因鸿羽的剑刃极薄,剑身极细,刺入身体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有股凉意侵入了骨髓,压迫着所有的神经。 苏有雪长剑一出,便是一道血痕,鲜血氤氲开来,最终合成一片,他将鸿羽赋予了生命,长剑落点不定,仿佛数十之剑同时刺了出去,有实有虚,另人避无可避,但飞鸿印血的夺命杀招却迟迟未出。 太刀刃部狭长,脊弯无饰,天一将手指抚过刃背,感受到一抹杀气冲将过来,于是小步近前大喝一声,“纳命来!”太刀携带万钧之势蓦地斩下,与鸿羽在半空相触,竟然没有了任何的响动。 鸿羽如柔绳般缠绕住太刀,天一觉得这一刀斩下竟似劈入了棉花之中,完全不着力道,他一时心急如焚,战意已是消磨殆尽了,“苏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小神不是敌手!” 鸿羽退了出来,竟是带得天一一个踉跄,险些曝露了要害,苏有雪黑耀的双眸姝璃清丽,纯净得如同清水一般,口中痴痴的说着:“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苏有雪你疯了吗,你这是在用胸膛为毒蛇取暖!”许婉秋怒目流转,忽见雕栏在月下泛着靡靡之色,紫金折扇立时爆出了片片金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扇面翻腾之际削断了飞廊护栏,护栏断裂处异常的锋利,竟被许婉秋推拒着向天一奔袭而来。 太刀上燃起了层层烈焰,一时间热气蒸腾,使得周遭的景物都发生了扭曲,天一身周被一股股无形的气浪包裹着,“轰”的一声将众人冲散开来。 “这……这是修罗刀!快……快跑……”无数甲士拥挤在狭小的飞廊,不进不退,他们相互推搡着被这股热浪冲下了飞廊,只听得断骨之音不绝于耳。 栏杆在空中蓦然停滞,霎时四分五裂,木屑被热浪带起,向着八方炸开,未及尘埃落定,两剑一扇同时刺出。 “对对对,要来就一起来吧!”天一嘴角流露出不屑的笑意,他右手将刃背搁于后肩,借着身体向上之势挡开了李儒、苏有雪和许婉秋的三把兵刃,他左手下索腰际拔出了赤柄小太刀,但见一片流光涌动,两把太刀于空中交叉,一短一长此消彼长,鲜血瞬间溅洒当场。 三人向后退出数丈,皆是捂住伤处半蹲下去,许婉秋痛得柳眉紧蹙,看到自己腰下的伤口翻着皮肉,一身的白衣洒染得殷红不堪,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一时急火攻心,怒道:“阴险小人,竟然偷袭……偷袭本姑娘!” 大小太刀皆是开有血槽,虽是入体不深却也血流如注,苏有雪感到腰下灼烧难当,但他顾不了许多,回身将许婉秋搀了起来,柔声道:“婉妹,我们还是走罢,我……我带你离开这里。” 许婉秋珠汗成粟,已是痛得没了风骨,缓缓道:“想要出得琉璃馆,只有通过这架飞廊,但此地凌空百尺,前有天一拦路,后有重兵相阻,却叫你我如何是好?薛崇口口声声说放了你我离去,但此人不可尽信,恐怕你我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苏有雪微微颔首,唇角震怒而怀情,“你说的没错,即便我们和都军联手杀了天一,节度使也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苏某死不足惜,可婉妹你……你若有何闪失,却教我如何向老庄主交代?” 许婉秋望着苏有雪琼丽之容,眼中早已秋水凌波了,“我若是死了你便自行去罢,以你的轻功想要绕过飞廊自是不在话下,你知道吗?我不想让你死,我要让你替我好好的活着,我要你活着……你听到了吗?” “还在这里你侬我侬的,痛死我了!”三人中李儒伤得最重,他裹紧宽紫长袍,鲜血从指缝中涓涓而出,穿云剑不甘示弱,直欲再入杀场。 突然,一段清亮的笑声缓缓从远处传了过来,笑声略显浑厚,只见一女子从琉璃馆看台方向飞了过来。 “夫……夫人!”薛崇搭在幽鸾肩上的手立时弹了开来,已是惶恐至极。 凤飞九天镂空冠闪着威严之色,金步摇熠熠生光,冷梓月娇身化作一道流光,在赤盔甲士间游走如飞,转眼已至薛崇跟前,大笑道:“哈哈……好一对郎情妾意,生死关头已是这般恩爱,真真羡煞旁人啊!” 冷梓月话中醋意十足,吓得薛崇冷汗直流,他颤着声音道:“夫……夫人,你来得正巧,快些救救我,阴阳寮的要杀我,落霞庄的也要杀我,儒儿已经负伤了!” “哼哼……”冷梓月又是一阵哂笑,长长的睫毛略微向下,隐隐遮住了一双凤目,“救你,凭什么救你?你又与我何干?” 薛崇尴尬的笑着,虎目瞬间变得慈祥温婉起来,柔声道:“夫人不要开玩笑了,现在可是危难关头啊,待得我们渡过此劫,薛某再与夫人详谈。” “你还知道我是你夫人?议政殿怎么换成了临华殿了,这军情谈得可好?”冷梓月用浓妆掩盖了年龄,然而盛怒之下眼尾处隐约现出了些许纹路,她转而望向李儒,冷冷的道:“好你个乖儿子,果然忠于主子啊,竟然算计到老娘的头上了,好大的狗胆!” “不……不,夫人息怒……”李儒顿时一惊,他夹在二人中间着实两难,不论薛崇还是冷梓月都是迁罪不得,只能叩首道:“儒儿其罪当诛,无颜再见夫人,唯死而已!”他言罢挺身,穿云剑挂着斑驳血渍缓缓架在肩上,竟真的要横剑自刎一般。 冷梓月纤指如葱,突然从指端生出寸许长的殷红指甲,在血月下闪着悚然的光,她长袖拂动已是钳住了穿云剑刃,直拉向一侧,怒道:“死又如何?覆水已是难收……” 冷梓月柳眉上扬,从骨子里透着巾帼之风,她转而望向薛崇,怒道:“纵然真心却换得这般薄情寡性,可悲可叹呐!薛崇,你我夫妻二十年,终是敌不过墙外杏花啊!” “这……这……”薛崇被说得哑口无言,肥面色如土灰,他极了解冷梓月的性子,知道她心狠手辣,做事从来不顾及后果,所以平素里对她礼让三分,说起来应是敬畏多于疼爱了。 他见冷梓月凤眼里流露着杀意,于是向前一步将幽鸾护在身后,壮着胆子道:“薛某……薛某本欲纳幽鸾为妾的,只是时间仓促没来得及与夫人商榷,所以今夜趁着老母的寿宴与夫人商议商议,也让幽鸾正式的认个门,留个名分。” “荒谬,堂堂一州节度使竟要纳这墙花路草为妾,母亲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冷梓月怒睁着双眼,直慑得薛崇倒吸了一口凉气。 幽鸾扶在薛崇肩头,脯胸上下的起处着,颤声道:“夫……夫人,小女子与将军乃是真心相爱,望您成全。” “哈哈……你要我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痴心妄想!”冷梓月推开薛崇,手上的指甲阴恻恻得如十把利刃,招摇着诡谲之姿直抓向幽鸾两腮。 冷梓月目现凶光,定是要将幽鸾命绝当场,突然,一道银光亮了起来,太刀在众人眼前一晃之际,天一已然立于幽鸾身前。 那一张妖面白得渗人,天一阴笑道:“夫人的家事小神不便干预,但幽鸾乃是四上神欲求之人,在下必须带她回阴阳寮,如若夫人一意孤行,莫怪小神冷而无情。” 冷梓月一头长发随风舞动起来,殷红色的利爪溢出了勃然的光,大笑道:“就凭你?哼哼……不自量力!” 第三十一章 毒信腾蛇 冷梓月话音未落,廊外数千弓弩手齐聚,放眼望去人浪如潮,忠义效节都仿佛红色梦魇,泱泱然直排出馆外。 李儒本欲杀了天一,忽见薛崇对其施以眼色,于是还剑入鞘,双指在空中打着交叉,此乃撤军暗语,军士们愕然驻足,一时犹豫难决。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节度使为了保护小情人,竟然连结发妻子的安危都不顾了,冷夫人果然嫁个好郎君,真是羡煞小神了。”天一调侃着,手中的太刀在一阵哂笑声中爆出了寸寸冷芒,未带众人反应已是劈向冷夫人琼额。 长发被刀风带了起来,冷梓月侧身避过,大笑道:“我待让你十招,以免旁人说我以大欺小,你若十招杀我不得,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天一略微皱眉,太刀的攻势愈加的猛烈起来,可无论天一如何逼近,冷夫人都与他保持着一刀之隔,仿佛二人约定好了一般,要行一起行,要停一起停,看似若即实则若离。 如此十招有余,天一额上已见冷汗,他招招都是斩向冷夫人要害,却连冷梓月的衣袖都未曾碰到,冷夫人只守不功,已然是占了上风。 许婉秋看得焦灼,一双美目疑云重重,不解道:“冷夫人何许人?她在江湖上不显山露水的,可身手却是这般了得!” “听他们的话中之意,此女多半便是薛崇的原配,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了。”苏有雪收回鸿羽,朗月下映出了一副惊世之容。 “冷夫人对节度使用情颇深,明知道薛崇负心薄幸,但还在为他以命相搏,真的替她感到不值。”许婉秋思忖道:“如果冷夫人杀了天一,这琉璃馆就成了节度使的地盘了,他连原配的安慰都不顾,定然不会放了你我二人的。” 苏有雪脱下红袍裹紧了许婉秋的伤口,缓缓道:“你且护住刀伤,我们静观其变!” 薛崇见夫人与天一缠斗得难舍难分,于是拉起幽鸾正欲离开,急道:“鸾儿快走,阴阳寮牵制住了疯婆子,我们暂时安全了。” “哪里走!”冷梓月掌间红光四溢,弹指之际,指甲化成的无数流光齐齐的射了出去,突然,薛崇身后的栏杆应声而裂,一时间木屑纷飞,尘灰四起。 薛崇登时一惊,他将幽鸾抱在怀里,只顾着胡乱喊叫,已是声嘶力竭了,“啊……夫人……夫人莫要动怒,薛某不走了,不走便是!” 只听得“乒乒乒”锐声不绝,天一脚踏七星,太刀连连斩断了八方化影,星火明灭间映出一双渗人的鬼目,“以小神的一己之力,又怎敢独闯琉璃馆呢?冷夫人不会以为小神是一个人来的吧?” 天一话音未落,忽然间阴风顿起,众人几乎是同时掩住了眉目,透过指缝隐约可见一段幽幽魅影正在急速靠近。 魅影仿佛没有了骨头,竟由琉璃馆正堂扶摇而过,一袭青衣像极了九天卷下的巨蟒,浑身上下频频现出了溢彩流光。 她绕着飞廊腾旋数周,终而化成人形,只见来人纤细高挑,罗裙拖地,简直如那画中的丽人一般,入艳三分。 天一看到了腾蛇,并没有预期中的喜悦,而是摆着一张阴恻恻的脸,冷笑道:“哼哼……你来得好迟,该不会想借着节度使的手除掉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吧?” “不迟来,又怎么能看出你的手段呢?”腾蛇纤腰不盈一握,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柔声道:“冷夫人,这天下的男人还不都是一般,有几个能守着你一生一世呢?你看开些吧,杀不杀幽鸾,节度使的心都不在你这里了,倒不如任由我们把幽鸾带走,也让节度使绝了这个念想。” 冷梓月摇首道:“我是不会让你们把她带走的,幽鸾只能死在我的手里,夺夫之狠,不共戴天!” “节度使占有一州之利,佣兵何止数万,小神本以为此行凶多吉少,未曾想你们夫妻不和,偌大个郓州夫人就没感觉到寂寞吗?恐怕琉璃馆里最想让夫人死的,正是你的相公吧?”天一又是一阵哂笑。 冷梓月昂首道:“就算天下人都想让我死,那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阴阳竂各个畸形怪胎,姑奶奶今夜便是要斩妖除魔了!” 指甲在掌间摩挲着,发出了刺耳声响,殷红色的化影由冷梓月指端激射而出,竟是将飞廊棚顶冲撞得分崩离析,与此同时,缓缓泻下来的斑驳月影早已把战场晕染得无处喘息。 蝙蝠扇绕着天一旋转一周,终而挡下了阵阵红芒,天一攻以阴阳太刀,守以蝙蝠雕扇,是故攻守兼备,而腾蛇身子极软,全然不似人形,好像每个骨节都能分离开来,整个人或圆或扁或长或短,极为巧妙的躲过了冷梓月的所有攻势。 三人在飞廊上缠斗着,冷梓月见腾蛇的柔术已达化境,不禁萎腇咋舌,“姑娘好功夫,毒信腾蛇果不虚传!” 不远处,薛崇肥面绷得僵硬,额上汗洒如雨,他抱紧幽鸾,安抚道:“薛某本想让这疯婆子吃点苦头的,可没有想到阴阳寮两大式神齐至,恐怕僵持下去疯婆子吃不到甜头,薛某想……想助夫人一臂之力,鸾儿不会吃醋吧?” “将军能体念鸾儿的感受,鸾儿此生无憾了。”幽鸾缓缓舒了口气,一双眸子嗔视而若笑,“冷夫人是将军的结发妻子,若是死在自家门里,恐怕会引来旁人的非议,将军还是帮她一把罢!” “还是美人最懂事了!”薛崇吞咽着口水,好似做着抉择一般,而后望向李儒的方向,轻轻的点了点头。 李儒抬眼之际目光与薛崇相触,不由得浑身一震,心道:“义父这是何意,方才是让我撤军,现下又让我杀了夫人不成?” 薛崇看到李儒迟迟未动,心中脏话已是堆积如山,骂道:“逆子,夫人还在阵中,你……你居然置身事外,是何居心?” 李儒大惊失色,想不到节度使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的头上,他无奈的摇首,已是下了进军指令,高声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保护夫人?” 都军无有怨言,他们由四方列阵直冲向飞廊,一转眼的功夫便已荡开了天一和腾蛇的所有攻势。 “夫君怎会弃我于不顾呢?我们夫妻恩爱,岂容外人诋毁?哼哼……琉璃馆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今夜就算是青龙在场也是插翅难飞了!”冷梓月向着临华殿的方向飞出丈许,转而落在了乱军之中。 薛崇被夫人说得面红耳赤,口中痴痴的道:“夫人……夫人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腾蛇长啸一声,皮囊下的毒针尽皆穿透了青衣,赫然露于体外,她的肉身仿佛一把利刃,将原本若脂的肌肤变得青紫异常,毒液顺势润满了全身,“你可知,蛇最毒的部分,便是它的信……” 她如青蟒般缠绕着众人,随着身体的由弛至紧,毒针刺穿了甲胄,中毒之人初时麻痹感官,而后奇痒难当,军士们身披重甲也只能用手撕挠着面孔,直至满脸溃烂。 天一杀得兴起,太刀在血浪中潆洄,忠义效节都无有丝毫的惧意,俨然耿耿死侍一般,穿云剑一声尖啸,李儒“腾”的起身冲了过来,“还不让开,我来取这妖人首级!” 天一一张鬼面邪魅带笑,太刀遽然迎了上去,只听得铿然巨响,一刀一剑于空中相触,擦出了片片亮芒。 “布阵!”李儒大喝一声,踩着都军递过来的盾脊跃起数丈,不料蝙蝠扇迅捷飘出,划破了李儒的剑屏,在其小腹处带起了一串殷红。 “啊……”李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在空中略微沉吟,便重重的摔了下去,太刀未及停歇,正对着李儒的头冠直劈下来,天一这一记用了十分的力道,似是欲将李儒尸分两段一般。 “都头小心!”军士们以铜盾架起高墙,竟是将李儒困在中心,天一面露不屑之色,手中的太刀再一次燃起了熊熊热焰,如割风断雨般将铜盾震得四分五裂。 “轰……”铜盾骤然炸开,滚滚浓烟中仅剩下李儒的惊惧之容,他痴痴的道:“怎……怎么可能……” “修罗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还不快些交出公主,免得阴阳寮血洗郓州!”不知何时鲜血已然在天一脚下汇聚成潭,映出了繁星的倒影,而月中好似立有一人,天一浑身一震,惊道:“什……什么人?” 遥见皓月当空,高冷清丽得悬于天幕,仿佛孕育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睥睨着这条浴血的战场。 不知何时,月下竟真的飞出一人来,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将过去,但见来人白衣飘廖若仙,一身银丝抹胸遮挡住了诱人的白皙,众人细看之下隐约现出了淡淡的荧光。 “此等容貌,此等的轻功,想来应是诸天教的月宫仙子吧?仙子驾到,小神有失远迎!”天一舔了舔唇边鲜血,鬼目里闪着不羁的光,“常听人言,月宫仙子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看来此言非虚啊!” 嫦素娥于风中伫立,衣带飘飘然顿显万丈仪态,她的眼毫无情愫的望着幽鸾脖子上的“银锁”,笃定的神色已是这般冷艳无情,“休得胡言乱语,本宫来此是要带走一人!” “仙子可是为了乐平公主而来?”天一挥舞着太刀,直指临华殿的兽首飞檐。 “是又如何,不是又能如何?”嫦素娥朱唇微启,长长的睫毛下“一泓秋水”,美得令人无法直视。 天一阴笑道:“哼哼……乐平公主小神志在必得,仙子还是收手吧!” “蝼蚁之命怎与天地齐寿,萤烛之火难与日月争辉,尔等宵小真真不自量力!”嫦素娥满头青丝高高的挽了起来,一枚花簪斜插入发,飘飘然若仙子误落了凡尘。 “这位姑娘看不出年纪,是姐姐还是妹妹?既然看不出年纪,姑且算作妹妹罢。”冷梓月掩面轻笑,簪尖垂系的珠帘在月色下显得极为高贵,“既然仙子也想带走幽鸾,那我们不妨联手除去阴阳竂的这两个怪胎,你我再行一战,如果我赢了,幽鸾就要死在我手里,如果仙子赢了,我会亲手将幽鸾交予你手,如此可好?” “谁要与你攀亲带故的,本宫行事无须旁人插手,夫人勿再多言!”嫦素娥眼带不屑,一语未毕已是冲着幽鸾奔袭而去。 “将军……将军救我!”幽鸾听到此处已是吓得面如土灰,她的肩膀抖个不停,香汗涔涔直下,“鸾儿不想和他们走,将军救我!” 薛崇大惊,立时挡在幽鸾身前,虎目瞪得直欲碎裂开来,他满脸的横肉淤积在脸上,正随着胸脯的起伏上下晃动着,“都军何在?都军何在?” 忠义效节都听到薛崇的传唤一时慌了阵脚,只是略微的滞顿,眼看已是不及。 “还不让开!”嫦素娥掌风到处直震得薛崇笈冠粉碎,耳廓蜂鸣,紧接着长发飘了出来,显得狼狈不堪。 薛崇只觉得五脏六腑传来了阵阵绞痛,瞳孔中看到一支绝美的手向着自己急剧靠近,这一掌若是落得实处哪里还有命活?薛崇直吓得语无伦次,脏话脱口而出。 “公主是四上神欲求之人,仙子动她不得!”天一剑眉微蹙,太刀直斩向仙子皓腕,嫦素娥收臂转身,在空中完美的避了过去。 忠义效节都见天一救了薛崇,一时敌我难辨,纷纷望向李儒,李儒大怒道:“一个个的都是蠢货吗?看什么看?还不杀将过去保护义父!” 一人不解道:“杀谁?” “你还问我杀谁,蠢货!看到谁就杀谁,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李儒气得七荤八素,一口鲜血再次喷了出来。 忠义效节都喊杀震天,一齐向着腾蛇围聚而来,薛崇急道:“蠢货,蠢货,都他娘的蠢货!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吗?谁占了上风就杀谁,对对,就杀仙子,就杀月宫仙子!得仙子头颅者,赏田百亩,汇票万缗!” 都军冲到半途忽然停了下来,前军听到薛崇的话转了方位,而后军离得最远,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听不得分毫,仍然快步向前,如此前军羁绊着后军,队列瞬间乱作了一团。 三十二章 仙绫死域 “仙绫一出,无血不收,划地为域,有死无生!”嫦素娥飞身而起,身后的一轮圆月勾勒出仙子银辉般的剪影,霎时间,万条仙绫竟似由月中飘了出来。 仙绫从众人身侧穿插过去,编织般围系在飞廊两侧的雕栏之上,竟是将仙子与都军隔离开来。但见绫刃如刀,就这样飘飘扬扬的割裂了肌肤,只听得惨叫之声振聋发聩,鲜血顺着仙绫洒向廊外。 李儒看到同袍陨命,一时急火攻心,他以穿云宝剑撑起了沉重之躯,冷目直瞥向仙子鸿姿,讥讽道:“嫦素娥姣姣出尘之人,手段竟是这般出离人性,相较于鬼母子苏灿,仙子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尔乃何人,敢在本宫面前说三道四?”嫦素娥话音未落,绫刃已是飞了出去。 李儒只觉得颈间一凉,话未出口已是尸分三段,眼看着血肉模糊的躯体颤巍巍的瘫倒下去,都军竟是愕然无措,穿云剑仍是死死的攥在李儒手中,宝剑失了主子,就连冷芒都变得柔软了许多。 “仙子好手段,李都头夹在冷夫人与节度使中间着实两难,仙子取了他的狗命也算是给他个解脱了!”腾蛇于万道绫刃间游走如飞,身体正随着仙绫的方位变化着形状,霎时间化为了一道青练,周身的毒刺直袭向仙子要害。 眼前的一切过于血腥,不由得令许婉秋蹙起了眉头,她挥舞折扇掩住眉目,实在不忍直视这场血淋淋的“审判”,她回首之际看到小陌躲在身后,此时正玩味的看着自己,小陌口中痴痴的道:“娘子怕什么?有相公呢,定会保你周全!” 许婉秋见他无事,心中竟有种莫名的喜悦,嘴上却道:“好你个小淫贼,都军死伤无数,而你这该死之人反而活得自在,还真是没有了天理!” “老子福大命大,天下人都死得,唯独老子死不得!”小陌将古琴立了起来,尖尖的下颌托在琴沿,那一张涉世不深的脸和一双璨如星河的眼,直看得许婉秋沉吟半晌。 冷梓月见夫君与幽鸾陷在死域中,未及多想已是飞身冲了过去,殷红色的指甲连连绞碎仙绫,不多时也是杀出一片空挡,反手却点向幽鸾咽喉,高喝道:“贱人,你的死期到了!” 薛崇眼见幽鸾命在旦夕,不由得心下一凚,他的身子已是被绫刃划得遍体鳞伤,行动起来颇为不便,即使如此他仍是挡在了幽鸾身前,求道:“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我夫妻多年,你何时这般对待过我?”冷梓月的指甲距离薛崇胸口半寸的时候方才停住,可掌风早已划破衣衫,在薛崇胸口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痕。 薛崇央求道:“夫人不可伤她性命,凡事我都依你,可是这次……唯独这次,夫人万万纵我一回,否则……否则你便杀了薛某,我们来世再作夫妻罢!” 冷梓月不禁一阵苦笑,“哼哼……你这又是何苦呢?竟对这贱人动了真情,薛崇,我可以留她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薛崇大喜,急道:“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论什么薛某都依你,只要你能放过鸾儿。” “我可以留她性命,但她须得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今生今世不得踏入郓州半步!”冷梓月一阵狂笑过后,已是向着嫦素娥的方向助阵而去,身后无数仙绫仿佛活了一般,悄无声息的把飞廊缺口堵得严丝合缝,再一次将薛崇与幽鸾困在其中。 “仙子真是好人品好手段,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幽鸾你且带走罢!”冷梓月高声说着,头上的金步摇带着皓月之辉,似是在为数以千计的效节阴魂指引着往生之路。 “乐平公主本宫势在必得,用不着你假惺惺的献此殷勤!”嫦素娥见冷梓月飞至,挥袖间三条仙绫仿佛游蛇般直击而去,绫刃先散后聚,聚而又散,在空中毫无规律可循,冷梓月双掌挽以手花,指甲瞬间割裂了仙绫。 “妹妹不要动手,姐姐不是你的敌人,今日你我有缘,不如联手杀退阴阳寮,正可除魔卫道,而这个贱婢不管是不是什么乐平公主,妹妹就一并带走吧,莫要让她再入郓城!”冷梓月一语未毕,指锋已是点向腾蛇眉心。 “除魔卫道?你可知天下道皆为阴阳道,世间万物无出其右!”腾蛇纤腰后摆,竟是由自己胯下穿将过去,口中的舌头色泽青紫并开有双叉,由腾蛇口中激射而出。 冷梓月见舌身毒液四溅,立时转身避了过去,喝道:“真是个妖人怪胎,姑奶奶今夜便送你归西!”冷梓月长袍浮动间,已是与腾蛇战了起来。 薛崇在一旁看得正酣,心下暗道:“毒妇真乃蛇蝎心肠,怎就容不下鸾儿呢?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想我堂堂的一州节度使竟是活得如此窝囊。”他虽是衣衫残破,却仍是不忘安抚幽鸾,柔声道:“鸾儿莫怕,薛某这便杀了嫦素娥,再也没人敢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幽鸾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极是伤心,鹅颈间仿制的乐平锁仍是挂着,她摇首道:“不……不要因为妾身让你们夫妻不和,鸾儿……鸾儿还是随仙子去了罢!”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放心,谁想带走你除非从薛某的尸身上踏将过去,否则玉石俱焚,谁也沾不得半点好处。”薛崇转而望向琉璃馆内堂,遥见弓弩手被飞廊上的仙绫隔离开来,一时踌躇不前,有的以火烧以剑砍,而仙绫终是不化不断,仿佛高山仰止般令人望而生畏。 “嫦素娥的绸缎火烧不化,剑斩不断,碰到的人非死即伤,这可如何是好?”薛崇一张肥面挂着斑驳的血色,乍看去极为狰狞,他蓦地浑身一震,怒道:“蠢货,简直是酒囊饭袋!还不爬将过来,真是要眼睁睁的看着薛某死在飞廊上不成?” 忠义效节都连忙卸下长弓,趴在飞廊上匍匐前进,他们明知误入诸天教的仙绫死域乃是有死无生,但一张张坚毅的脸竟没有了丝毫的惧色,纷纷沿着仙绫的缝隙爬了过来。 仙绫随风幻化着“腰身”,时而交叉重叠,时而相去甚远,绫刃交替间往来不定,刹那穿透了都军皮肉,一时间肠穿肚烂,只听得哀嚎阵阵,鲜血已是沿着飞廊泱泱泻去。 都军如芒在背,纵使一往无前却也爬得胆战心惊,一双双绝望的眼直望向飞廊尽头,不多时,廊上的尸骨已然堆积如山,放眼望去尽是些模糊血肉,已是很难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了。 风过无形,却能带动仙绫舞动起来,都军在血浪中穿行着,似乎飞廊顿成了火海刀山,区区百步的距离犹如万里之遥。 果不出所料,入域之人无一生还,残肢断体终是积攒不下,纷纷滑落了飞廊,都军不再向前,而是由琉璃馆正堂推出了六架飞索轮盘,停在了正堂边沿。 说时迟那时快,六根长矛带起铁索从轮盘上激射而出,铁索绕过飞廊,凌空架起了六根铁索悬桥,直连向临华殿黛瓦白墙之间。 铁索颤巍巍的舞动着,都军阵为六列,手执圆月弯刀横于铁索之上,纷纷滑过飞廊,呐喊声再次响彻了云霄。 “捣磨寨的机关?想不到节度使与盐帮有所勾结,本宫还真是小看了你!”嫦素娥躲开天一攻势,挥舞着仙绫连连斩断铁索,只听得“乒乒乒”响声不绝,再一看去临华殿前已是星火明灭了。 忠义效节都人在半空躲闪不及,只是眨眼的功夫尽皆跌落悬桥,但见飞廊底下假山林立,数十都军被假山刺穿了身体,鲜血沿着山棱缓缓滴入花径的长渠之中,随着湍流的渠水滚滚淡去。 又是“噗噗”数声,长矛再次从轮盘上射了出来,横在琉璃馆与临华殿之间,嫦素娥傲眉冷蹙,面对如此视死若归之人实是无法,她缓缓收定心神,长袖浮动间已然在身后划地为域。 仙绫拉开了嫦素娥与天一的距离,仙子脚生莲花,在都军要至未至之前,立在了薛崇身侧,“要命的就给本宫让开!” 薛崇惊得肉跳,冷汗混合着鲜血浸润得腥臭难当,“有话好商量,仙子已经杀了都军百余人,难道还不够吗?鸾儿自幼在郓州长大,怎么会是前朝的公主呢?仙子决计是认错了人!” “没错,鸾儿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仙子定是受人蒙蔽了!”幽鸾畏畏缩缩的蜷在薛崇身后,颤声道:“仙子要把鸾儿带到哪里?难道……难道真的不让鸾儿再进郓州吗?” “仙绫划地为域,只有生进无有活出,本宫不想多伤人命,奈何节度使你冥顽不灵,这也怪不得本宫。”嫦素娥轻挽衣袖,举手投足中尽是威严与洒脱,“以公主之名才能让教主名正言顺的坐拥天下,你认为本宫会轻易的放过她吗?” 薛崇肥面青紫,已是听得一脸茫然,颤巍巍的道:“仙子决计是认错了人,薛某……薛某是不会让你带着鸾儿离开郓州的,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就和鸾儿从这里跳下去,这样……这样尸骨也能在一起!” 嫦素娥眼中蕴着杀意,怒道:“冥顽不灵,受死罢!” 仙子长袖甩处,薛崇已是摔在了飞廊边沿,他神色一阵恍惚,险些滑落了飞廊,颤声道:“娘子……娘子救我!” “本宫与师姐平生最恨负心之人,但看在冷夫人的面上暂且留你狗命,希望你们夫妻和睦,好自为之罢!”一股劲风骤然而起,嫦素娥反手钳住了幽鸾脖颈,缓缓将其提于半空,仙子的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幽鸾胸前,细看之下不由得浑身一震。 “这是赝品,你竟敢戏耍本宫?”嫦素娥痴痴的望着幽鸾脖子上的“铜锁”,已是气的七荤八素,“这分明便是以檀木雕刻的赝品,快说,是出自何人之手?” “你……你说什么……什么赝品……”幽鸾双脚离开了飞廊,她只觉得呼吸滞闷,想要呼喊却终是不能,恐惧犹如跗体之蛆,正一寸一寸的爬满了神经。 幽鸾在半空中挣扎着,眼里的无助化成了串串泪珠,朦胧中,隐约看见嫦素娥身后的白绫活了一般,竟由四方聚拢而来,一层一层从自己的下身缠了上来,“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快说,本宫没有多少耐心!” 绸面异常的光滑,碰到脸上好像清风拂面一般,不多时,幽鸾的脑袋已被仙绫缠得死死的,她透过绫身仍能看到仙子的脸,不觉已是神志恍惚,“救……救我……” 薛崇看到幽鸾的脸被仙绫束缚得如同虫茧一般,不由得心如刀绞,央求道:“仙子不可伤了鸾儿性命,要杀就杀了我吧!” 嫦素娥眼露杀机,白袍随着晚风鼓荡而起,仿佛初绽之雪莲,清雅中透着铮铮傲骨,“要你性命又有何用,杀你都怕弄脏了本宫的手!” 嫦素娥一语未毕,仙绫缠绕的速度骤然加快,只听得“咯吱”脆响,幽鸾已然头身分离,明黄色的罗裙缠裹的身体坠落下来,鲜血霎时溅洒如雨。 幽鸾的头裹在仙绫里,绫身轻薄,仍能看到幽鸾的眉目,薛崇见其双眼紧闭,脸上兀自挂着些许恐惧,他急火攻心,登时晕了过去。 “公主!你……你杀了乐平公主?”天一见幽鸾命绝当场,一时也乱了阵脚,他方欲上前,奈何前阻死域后无他路,只当是功亏一篑,誓要杀了仙子以解心中不忿。 只见其手打结印,正在努力的召唤式神,袖括飞扬之际,身后仿佛有蓝色鲸腾盘卧,突然,他周身健硕了一圈有余,青筋也跟着暴了起来。 天一反手握紧阴阳太刀,食中二指取下头上丝带,只见乌帽之下赫然现出了一条赤色立纹,仿佛伤口一般生长在双眉之间。 “开!”随着天一一声爆喝,立纹缓缓睁开,这哪里是什么伤口,分明便是天一的第三只眼睛,阴阳术中的第三瞳。 天一赤目如血,炯炯若谪仙在世,他将双眼紧闭,单由眉间的异瞳视物,天地间斑斓尽祛,眼前只剩下了黑白双色,恍如阴阳循环。 第三十三章 玄铁重剑 异瞳乃上古之馈,世间的万事万物在天一的第三瞳里都变得异常缓慢,他身后的蓝色鲸腾也生了第三眼,此时正耀以万丈光华,直映得临华殿无一落影之处。 太刀紧紧的握在天一手中,幽蓝色的火焰在刀身上缭绕着,仙绫方一碰触到火焰便立时燃烧起来,天一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跨过了死域。 “仙子的一颦一笑都落在了小神的眼里,即便天地间失了颜色,也掩盖不住仙子的美啊!”天一口中调侃着,手上却未曾迟疑,遥见阴阳太刀在空中划了个十字,直斩向仙子琼额。 “此乃何物,且借本宫一用!”嫦素娥只觉得一股寒意迎面袭来,仙绫蓦地向着小陌的方向卷了出去,古琴立时脱手,随着仙绫挡住了天一的十字刀锋。 只听得轰然巨响,琴身在仙子面碎裂开来,木屑带着蓝色火焰映出了一把玄铁重剑。 小陌眼看着重剑在空中几个迂回,斜插在临华殿前的石砌旁边,剑身入石三分却没有丝毫的晃动,只听得一声闷响自此消沉下去。 小陌心如刀绞,不由得骂了起来,“你爷爷的,老子就这么一把剑了,贼婆娘你悠着点!” “这……这是?”嫦素娥身子一震,回手将幽鸾首级收在腰间,仙绫再次飘了出来,眨眼的功夫便在天一与腾蛇身前布满了死域,而后脚下生风,拔出了阶前的玄铁重剑。 如水的眸子环视剑身,剑身上锈迹斑驳,宛如绿萍浮于江面,任谁看去都不似一把神兵利器,可它又是如何刺入石砌当中? 此剑异常的沉重,看起来似曾相识却又不识,仙子微微摇首,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不可能……不可能……” 小陌反复斟酌,竟真的跑将过去,带有几分戏谑的望向仙子,大笑道:“这位姐姐看够了没?什么不可能,这把剑就是老子的!” 嫦素娥抬眼之际看到了一副祸世的容貌,小陌藏在乱发中的眼神如此的桀骜,如此的炙热,就像这把重剑一样,看起来陌生又熟悉,仿佛冰封千载的记忆于此夜顿然崩塌。 “像,好像,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嫦素娥的脸上现出了悲戚之色,眼中竟是潆有泪光。 小陌坏笑道:“像什么?老子俊朗得已是这般惊世骇俗了,怎会有人和老子相像,岂是天理能容?” 二人的目光于空中相触,仙子不禁又是一怔,她闭紧嘴唇以传音之术说予小陌,声音飘忽不定,隐隐字字入耳,旁人终是听不得分毫,“这把剑你是从何处寻来?你与玉面罗刹究竟有什么关系?快说,你若敢有半句胡言,本宫现在就取了你的首级!” 仙子虽是说着恶言恶语,但声如泉籁林音,仿佛世间最美的乐曲,小陌听得痴了,只顾着吞咽口水,坏笑道:“姐姐说话嘴都不动,忒也瘆人,这把重剑是老子的老子留给老子的,至于姐姐口中的玉面罗刹,老子并不认得。” “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竟敢在本宫面前妄自尊大?”嫦素娥面现狐疑之色,追问道:“你当真不识罗刹何人?” 小陌看到仙绫中兀自裹着幽鸾的首级,心下不觉一凚,暗道:“这贼婆娘满手鲜血,杀人就跟拈指摧花一般,老子还是不要激怒于她。不过话又说回来,贼婆娘看老子的眼色依稀含情,莫不是老子与她的那个叫罗刹的姘头真的很像吧?哈哈……老子姑且骗她一骗,纵使月宫仙子武功盖世,又能奈我如何?”小陌心念及此,摆出了一副凛然之容,“仙子好眼力,在下不才,玉面罗刹正是家父!”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登时一惊,嫦素娥的神色略显慌乱,连忙伸手握紧小陌肩膀,指尖直欲扼进肉里,颤声道:“你……你说你是罗刹的儿子?” 仙子心中虽有百般疑虑,但看到小陌依稀有着罗刹的影子,却也不由得不信,小陌本欲开口,但肩膀被仙子抓得痛痒难当,竟是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剩下了喘息的余地。 不远处,仙绫招摇着万千利刃兀自隔着众人去路,腾蛇对着天一高呼道:“还在那里磨蹭什么,快些杀了仙子夺回公主首级,或许死人比活人更有价值,我腾不出手来,这冷夫人甚是难缠。” “不急,好戏还在后头呢!”天一长啸一声,太刀仿佛蛰伏千载的猛兽,瞬间焚毁了仙绫,晃身之际已然立在仙子跟前。 嫦素娥神游九霄,她看到小陌的容貌,仿佛罗刹就在身边,完全没有感觉到幽蓝火焰已劈向自己额头。 太刀熊然,如火山崩于面前,小陌竭力的挣扎却终是无法摆脱仙子束缚,而后一声惊呼,无意中打破了这片死寂,“贼婆娘自己想死不要拖着老子,你爷爷的!” 嫦素娥方才回神,仙绫未及出袖已是将重剑送了出去,太刀与重剑相接,暴起了一片流光,“轰……”的一声,重剑没有丝毫的震动,却把太刀的蓝色火焰逼得缩了回去。 嫦素娥挥舞起重剑,又是声声龙吟,直震得天地为之色变,小太刀不幸脱手,天一被这股巨力推搡得连连向后。 “怎么可能……这块废铁,怎么会?”天一不敢相信此剑竟有如斯威力,遥见头上圆月高悬,直羞得月隐云后。 冷梓月见夫君昏厥在死域里,哪还敢恋战,她绕过腾蛇回首看向仙子,高声道:“如今幽鸾已死,我也不复何求,你我姐妹缘尽,各相珍重吧,就此别过!” 指甲连连绞断仙绫,冷梓月俯身抱起薛崇,借着铁索的弹力腾身越过飞廊,转而落入琉璃馆正堂,厅内的都军纷纷围聚过来,将二人护在中心。 “这把剑?不,罗刹手中握着青冥,本宫又岂能看错?”嫦素娥以重剑撑地,竟也被这两兵相触的后坐力震得气脉逆行,她愕然望向剑身,剑上兀自挂着斑驳的锈迹,又怎会啸以龙吟? 恍惚间,仿佛青冥问世,只是持剑之人何在?嫦素娥悲痛欲绝,往事种种直撞心门,“三十载江湖风波不断,山河飘摇,危如累卵,正是英雄群起之时,男儿建功立业之日,却偏偏少了你这爱剑之人,你可否记得我吗?可否记得本宫?你可有半分对本宫的牵挂,半分对本宫的思念?” 小陌被仙子抓得跪在地上,心中不知骂了多少遍嫦素娥的坏话,但终是无法逃脱,急得他冷汗涔涔,只当是仙子得了失心疯,说得尽是些胡话,勉强接道:“记得记得,小的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仙子,仙子还是松手吧,疼死老子了!” 腾蛇趁着嫦素娥晃神之际化为了一道青练,万千毒针穿透了仙子皮肉,嫦素娥一袭白衣仿佛花开万株,鲜血瞬间氤氲开来。 “你敢偷袭本宫?”嫦素娥一口鲜血含在口中,回身将腾蛇震出丈许,她松开小陌,连连封住自己周身各大要穴,不觉间已是瘫倒在地。 小陌踉跄得摔倒,只觉得骨头几欲断裂,痛得竟是在大殿前打起滚来,“你爷爷的,松就松嘛,怎么还加了手劲!” 腾蛇身软如练,袅袅幻化人形,娇笑道:“所谓兵不厌诈,小神与仙子对阵不施以暗算,又怎能怀有胜算呢?此毒对于仙子来说实是长河入海,纵然要不得仙子性命。” “尔等宵小,待本宫调息既毕,定要取你狗命!”嫦素娥欲将毒液逼出体外,奈何丹田气海已是空无一物,稍加驱动便会隐隐作痛。 腾蛇轻扭腰肢,魅笑道:“此毒对于仙子虽不致命,却可麻痹神经,阻断气海,最多十个时辰动弹不得,仙子没了道术,看来只能任由我们摆布了,好生有趣!小神定要在仙子身上割他个一二百刀,洒上毒虫,毁你容貌,到时看看谁才是天下第一美人儿?” “小子,本宫有一事相求,你……你以此重剑杀了本宫,莫要让本宫落在阴阳寮的手里。”嫦素娥以传音之术道予小陌,“你我年纪相差一轮有余,若论起辈分,你应叫本宫一声姨娘,小时候你我未曾谋面,想不到今日便成了永别。” 小陌不禁一怔,心下暗道:“贼婆娘还真把老子当成罗刹的儿子了,罗刹和仙子定有情感纠葛,否则贼婆娘也不会这么看我?她让老子叫她姨娘,难道罗刹是她姐夫不成?” “姨……姨娘,你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让我杀你,这……这不太好吧?”小陌把重剑搭在嫦素娥的锁骨上,不知为何,这一剑竟是迟迟不肯刺下。 “小鬼别犹豫,快刺下去!方才是谁欺凌于你,现在正是复仇的时候,快,快杀了她!”腾蛇知道嫦素娥在诸天教的地位如日中天,不能让帝释天知道仙子死在自己的手里,只盼着能假以人手。 “你……你别逼我,老子还没杀过人呢!”小陌看着嫦素娥如水的眸子,发现仙子也正看向自己,四目于空中相接,有过一刻的沉默。 嫦素娥眼中噙着泪水,仿佛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练剑坪上,依稀看到自己在云台外荡着秋千,痴痴的道:“杀了本宫,杀了本宫……” 她一遍一遍重复着相同的话,声音带有蛊惑之感,恍如催眠一般,小陌摇了摇头,颤声道:“这是你说的,可不要怪我!” 乌黑的剑身与嫦素娥锁骨间的白皙形成了鲜明对比,小陌手握重剑,一时犹豫起来,“你……你不要逼我……” 腾蛇见小陌犹豫,大笑道:“小鬼,嫦素娥是乱臣贼子,你杀了她就是大梁的英雄,实是忠君爱国的大义之举,小兄弟能否名扬天下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此剑虽是无锋,却极为沉重,若不是小陌全力提着,恐怕早已穿透了仙子胸膛。 “要不……要不你自刎得了,老子下不去手啊!”面对如此美艳之人,小陌实是无法狠下心来,他提着重剑已是僵持多时。 “优柔寡断,难成大事!本宫若能自刎,又何须劳你出手?来吧,对着咽喉刺下去,本宫心意已决!”嫦素娥闭上眼睛,可以真切的感受到来自剑身的惴寒杀气,她的眉毛舒展开来,眼角似有泪光涌动。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到了阴曹地府莫要怪我!”小陌辗转间忽见四方火光通明,火中竟然萦有金铁之音。 他吞咽着口水,余光瞥见廊下人头攒动,乌泱泱的黑盔甲士蚂蚁般将琉璃馆团团围住,喊杀声骤然而起,直震得人心惶惶。 小陌登时一惊,嚷嚷道:“你爷爷的,哪来这么多人!”数以万计的火矢如天河决口一般,带着浓烟席卷而来,热浪缠裹着血腥之气,直熏得小陌一阵窒息。 万箭破风而过,琉璃馆顿入了火海之中,飞廊上的人肉残骸射满了箭矢,烈焰冲得老高,仿佛恶魔的笑脸,欲将万物焚为灰烬。 仙绫在火中变换着方位,依旧完好如初,飞廊两侧的都军乱作一团,忽有一人高呼道:“是鸦军,李嗣源来了,李嗣源来了!” 声音带着撕裂之感,将恐惧渲染得淋漓尽致,都军听到李嗣源三字不由得议论起来。数十人沿着铁索向琉璃馆正堂爬去,此时活脱脱的成了个人肉靶子,紧接着一声声闷哼,众人带着热焰纷纷滚落飞廊。 鸿羽骤然弹出了环鞘,长剑曲折弯转,在苏有雪手中铿锵游弋,已是将许婉秋周身的箭矢尽皆拨去,苏有雪不顾腰间剧痛,柔声道:“婉妹,苏某这便带你离开这里,你且扶好。” 他以红服缠裹腰际,竟是将二人系在了一起,许婉秋朱唇失了颜色,已是气若游丝,颤声道:“快些放我下来,你……你这样无疑是去送死,带着我只会是个累赘。” 苏有雪转过头来,一张侧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现出了温婉如水的轮廓,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报以暖暖的笑,“死也要死在一起,何况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第三十四章 夜袭郓州城 “好,你带我走,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许婉秋的手搭在苏有雪肩头,随着他向铁索飞去,身旁无数箭矢擦身而过,破空之音如若龙吟。 鸿羽曲折弯转,已是在二人周身形成了密不透风的无形屏障,即便带有一人,苏有雪仍是身轻如燕,兔起鹘落间二人已达彼岸。 小陌见许婉秋离了临华殿,心中有股莫名的怨念直冲了上来,暗骂道:“臭婆娘这么没有良心,见到小白脸就不要老子了,你爷爷的!” 他挥舞重剑连连护住要害,眼看着腾蛇化成的一道青练与天一乘风而去,二人的笑声兀自在这红彤彤的夜空里回荡着,小陌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恨不能立时插了翅膀,飞离这突如其来的焚天之劫。 喊杀声此起彼伏,直震得人肝胆俱裂,鸦军仿佛天兵骤降,已然将琉璃馆围得密不透风,嫦素娥勉强的侧过身来,她以传音之术道予小陌,“陌儿,快扶本宫起来,本宫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月宫仙子三十有二,但容貌清雅如画,较之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时光因流连于仙子美色,在她的脸上不舍离去一般,她深信小陌便是罗刹的后人,顿时绝了向死之念,定要为罗刹留下这唯一的血脉。 “奇怪,贼婆娘怎么知道老子的名讳?”小陌不由得一怔,他不及多想,已是将仙子背了起来。 “慢些,本宫身上有伤。”嫦素娥抱住小陌的肩膀,双手在他胸前轻轻的握着,仙子芳馨满体,整个人轻飘飘的依附在小陌背上,全无了初时的威严与霸气,竟与普通的女子一般无二。 小陌忽然觉得身后一软,不由得停留了片刻,坏笑道:“姨娘好重啊,可压死老子了!” 小陌握紧重剑,反手托住嫦素娥的腿,他走得迅疾如飞,蹦蹦跳跳的好不自在,心下痴痴的道:“这还是那个让万人臣服的月宫仙子吗?想不到这样的女子也有柔软的一面。” 嫦素娥负在小陌背上,这是她第一次与异性如此亲昵的接触,甚至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小陌身体的温度,感受到小陌的手臂在自己腿上摩挲时的颤抖,虽然小陌与仙子的年龄相差一十六载,但仙子见他出言轻薄,很难把他看成懵懂孩童,不觉间双腮晕红,已是隐隐发烫了。 仙子听得小陌言语,却哪里知道这是小陌调侃仙子的反话,便是信以为真了,她左思右想颇觉难堪,柔声道:“本宫真的很重吗?也许是气海凝滞,使得身躯沉顿了些,有劳陌儿了。” 小陌觉得嫦素娥不谙世事,着实好骗,油然生出些许成就感来,大笑道:“姨娘就不要找借口了,想是大鱼大肉吃得惯了,还整天飞来飞去的,真是想瘦都难。” 嫦素娥毒已入骨,神色渐渐恍惚起来,她吃力的指向临华殿外围,柔声道:“快……快带本宫去那里,晋国的鸦军骁勇善战,去得晚了便是走不掉了。” “不急不急,侄儿还想多背背姨娘呢!”小陌连连摇首,走得却是健步如飞,临华殿火舌潋滟,直呛得小陌眼泪横流。 他扶住栏杆的尽头微微向下望去,遥见临华殿下水流湍急,巍巍然百尺之距,已是无路可走了,不解道:“你爷爷的,姨娘是要老子飞过去吗,侄儿哪有这个能耐?” 嫦素娥美目半睁,显得极是疲倦,说起话来更是气若游丝,“本宫怀中藏有仙绫,你取些出来把他们系在一起,由此栏杆顺将下去,陆路恐有晋军埋伏,你便沿着水路自行去罢。” “贼婆娘身中剧毒,莫不是憋着损招,想要谋害老子罢?”小陌心念及此,坏笑道:“怀中?这男女授受不亲的,侄儿岂能趁人之危。” “你我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长幼有别,这便无需太多顾虑了。”嫦素娥微微闭上双眼,一张玉嫩秀靥娇嫩无比,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着飘渺而圣洁的光。 “好,侄儿相信姨娘不会加害于我,若是没有姨娘,侄儿在这乱军之中定难活命,恕侄儿多心了!”小陌握着仙子的手将她从背上放下去,又把重剑裹上粗布,稳稳的背在身后。 “仙绫放在哪里总得告诉侄儿,不至于让侄儿在姨娘身上一寸寸的找过罢?”小陌双手按住仙子腰肢,并缓缓向上摸索起来。 银丝抹胸随着嫦素娥的喘息声上下的起伏着,仙子侧过头,显得极是紧张,她虽说不避男女之嫌,但看到小陌的脸依稀有着罗刹的光景,也难免露出了娇容,“在……在本宫左襟的素囊里,你……你取将出来,莫要多看。” 小陌掀开嫦素娥的外衣,见内襟处多以银丝勾勒,显得甚是华丽,绢料极为随身,紧贴着仙子的玉骨冰肌,隐隐透出些许白皙,小陌不禁一阵恍惚,叹道:“姨娘好香啊!” 他吞咽着口水略微回神,果然在左襟处发现了一袋青囊,他方欲取下,仙子却为之一振,急道:“等一等!绫刃锋利,取时小心些,莫要割断了手掌。” “好说好说,侄儿还以为姨娘害羞了,原来是在为侄儿担心啊,放心吧,老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取点东西,自是不在话下。”小陌的手方才触碰到青囊一角,仙绫遽然飘了出来,小陌一声惊呼蹲坐在地上,谁能料到这绸绫竟如活物一般,“你爷爷的,吓死老子了!” 小陌在心中暗暗咒骂着,起身将仙绫缠在栏杆上,窃语道:“这是杀人的利器,绝不能系在老子的身上,否则一不小心就是肠穿肚烂啊,看来要用‘兄弟’你挡一挡了!” 他取出重剑将仙绫系了上去,思忖道:“贼婆娘捏得老子肩膀生痛,却是待我不薄,把她留下来于心何忍啊?老子可不能学臭婆娘见到小白脸就翻脸不认人!” 小陌把嫦素娥的襦裙系在自己腰上,左手揽住仙子,二人就这样紧紧的靠在了一起,嫦素娥重伤之下立足不稳,身子飘飘摇摇的只顾着向小陌一边倾倒,她的眼注视着小陌的脸,不觉又是一阵恍惚。 “好高啊!姨……姨娘,你真的要随侄儿跳下去吗?那……那姨娘不说话,侄儿就当姨娘默认了,你爷爷的,老子死就死了,怕他作甚!”小陌看着仙子炙热的目光,玩味的笑了笑,而后纵身跃了下去,仙子被腰间的襦裙牵引也随着小陌一同跌落了临华大殿。 小陌睁大了双眼,瞳孔中一条“白练”急剧扩大,不由得令小陌打了个寒颤,不远处,渠水滚滚东流,两侧已是一片岩浆火海,硝烟更是弥漫不散。 小陌与仙子人在半空,眼看着幽鸾首级从仙绫中滑落,竟与二人一同落了下去,渠边的烈焰烤得小陌眼不能睁,耳不能闻,简直痛不欲生。仙绫瞬间绞碎了栏杆,紧接着“噗通……噗通”水声不绝,小陌与仙子齐齐入水,随着满渠的残尸湍流而去。 鸦军足有五千余众,天兵骤降般来得毫无征兆,他们是如何突破郓城防线的,冷梓月绞尽脑汁,终是想之不透,她扶着薛崇立于都军中心,四周死侍虽是忠勇却也被鸦军逼得退无可退,众人拥挤在看台一角,已成将死之状。 冷梓月不禁一身冷汗,自顾自望着薛崇,颇为不舍的道:“你我夫妻缘尽于此,你虽薄情寡性,但同榻之情怎能说忘就忘?”而后她招摇着赤色利爪,高声喝道:“怎么不见大太保李嗣源?当今武林能号令鸦军者,也只有这个老匹夫了。” 鸦军通体漆黑,仿佛融于黑夜,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鸿羽透甲而过,苏有雪和许婉秋背靠着背,方才逃离死域,却又卷入了乱军之中。 金叶粲着冷忙,在许婉秋手中飞来转去,霎时间,血雾缭绕满堂,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二人武功不弱却也难耐这长久的鏖战。 “不要管我,你带着我是逃不出这里的!鸦军军纪严明,绝不滥杀无辜,你快些离开这里,沿途与落霞庄汇合,再寻救我之法,否则我们谁也别想离开这里!”许婉秋唇色发青,俨然失血过多,急道:“不可感情用事,你到底明不明白?” “不明白,苏某也不想明白!”苏有雪如同雕刻的脸上现出了决然之色,鸿羽在鸦军缝隙中穿梭来去,招招直取敌人后心。 许婉秋是主,苏有雪是仆,二人虽有爱慕之心却终是难以僭越,此时二人以红服相系,俨然生死相依。许婉秋的余光望着苏有雪,她又怎会不知他的良苦用心呢?自己素以男装示人,势必造就了她泼辣蛮横的性格,但在感情面前仍是懵懂而怀羞。 忽然,堂外一人大喝道:“总管有令降将不杀,活捉薛崇,生擒冷梓月!”此人话音未落,晋国左射军如暗涛汹涌直冲入琉璃馆正堂。 左射军军衣鎏金,被火光映得明晃晃金亮亮的,军士各个精壮骁勇,足有数百人众,但见火光潋滟,滚滚浓烟中赫然走出一人来。 来人三十岁上下,身着麻衣素服,手握赤霄宝剑,走得步履轻盈,乍一看去眉清目秀的,来人正是马步军总管李嗣源的爱将,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半月前,石敬瑭收到一封羊皮信笺,按信中所言郓城必有内乱,晋军可一袭而得,石敬瑭遂将此信递予义父李嗣源,并献以巧计,扬言可破城于旦夕。 原来醉云阁中藏头露尾的贩粟商人就是鸦军和左射军乔装改扮而成,偌大个郓州无数的酒肆茶楼,算下来足可容纳万余人众,所以郓州城里家家客满,自此不复迎客。郓曹节度使忙着置办薛母寿宴,席间用度浩大,窃以为利字当前商贾们趋之若鹜,却哪里料得已成了这瓮中之鳖。 石敬瑭听到琉璃馆杀声四起,便是认定了信中所言,于是召集鸦军和左射军里应外合,打开了郓州城门,晋国大军一夜杀至,直捣琉璃馆而来。 此时,石敬瑭正从左射军中走出,遥见许婉秋五官姝丽,长发乌黑如泉,不由得心神激荡起来。他握紧赤霄剑柄,在乱军之中柔目似水,仿佛时光凝滞了一般,瞬息已是万载,叹道:“此乃何人,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 他忽然发现许婉秋腰间缠了一块红服,竟是和身着亵衣之人牵在一起,二人离得极近,石敬瑭心中自是五味杂陈,不觉间妒上心头。 许婉秋从小便是着了男装,莫不是为了混入琉璃馆又怎会假扮幽鸾婢女,断不会梳此发髻,她这一身的娇媚气,实是千载难逢,可无有不巧正被石敬瑭看中,也算是成就了一段孽缘。 说时迟那时快,赤霄骤然出鞘,瞬间割断了苏有雪与许婉秋腰间的红袍,石敬瑭逼退了苏有雪,反手却将许婉秋搂入怀中,大笑道:“美人儿,这小白脸有什么好的,中看不中用,还是趁早跟了我罢!” 许婉秋心下一惊,她本就身负重伤,奈何红袍又被剑气震断,一时间立足不稳,不偏不倚的正跌入石敬瑭怀中,惊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 “放开?姑娘这辈子休想让我放开,你就是我的,谁也抢不走!”石敬瑭大喜过望,扼着腰身的手愈发的紧了起来,他刻意将身子贴得极近,能够听到许婉秋似有若无的喘息,能够感受到许婉秋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二人身高相差得极为悬殊,许婉秋抬头只能抵到石敬瑭的胸口,颇有小鸟依人的架势,她见石敬瑭下颌略宽,隐约蓄有少许胡茬,浑身上下散发着男子独有的气息,只是一双细目藏珠,眯缝起来显得淫邪不堪,许婉秋顿时心生厌恶,怒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她方欲挣扎,便是感到了源自腹部的一阵剧痛,伤口带着撕裂之感,直痛得许婉秋香汗淋漓。 第三十五章 人肉军粮 忽然,紫金折扇携带劲风,竟是向着石敬瑭手臂呼啸而来,石敬瑭大惊失色,立时拔出了赤霄宝剑,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已是将许婉秋震出丈许。 许婉秋没了气力,仿佛落红般瘫坐在地上,颤声道:“你和李嗣源什么关系,你……你到底是谁?” 石敬瑭听得许婉秋句句沙哑,与她绝色的娇容实在是格格不入,不由得叹了口气,“在下石敬瑭,见过姑娘。” 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令许婉秋蹙起了眉头,她蜷缩起来,怒道:“苏有雪,快……快帮我杀了他,我不想再看到这张的嘴脸!” 许婉秋话音未落,千般利刃蓦地斩了下来,左射军见她出言不逊,纷纷下了杀招,苏有雪浑身一震,眼见已是不及,不料红芒起处,赤霄挡开了众人。 石敬瑭抚摸着许婉秋的肩,鼻子贴在腮边深深一嗅,大笑道:“我的美人儿,你若是死了,却教我怎么独活?” 许婉秋感到一阵酥麻,想要躲开却被石敬瑭抱在怀里,娇羞的脸上现出了鄙夷的神色,怒道:“淫贼,你……你不得好死!” “你的对手是我,还不放开婉妹!”在鸿羽的蜂鸣声中苏有雪飞身而起,无数剑影在石敬瑭面前铺陈开来,杀意瞬间笼罩全身。 “婉儿?好名字!”赤霄不甘示弱,迎着鸿羽斩了过去,石敬瑭认准了许婉秋与苏有雪的关系,一心要在众人面前展露身手,以此来虏获佳人芳心,“赤霄剑下,石某还未逢敌手,纳命来吧!” 苏有雪脱去红服只剩了件白色亵衣,周身弹出的万点剑芒皆被赤霄挡了下来,二人战了数十回合终是难分高下,军士们见统军战得吃力,瞬间围聚而来,他们用长兵抢地,以壮士气。 许婉秋见人群中剑光凛冽,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觉得石敬瑭对自己甚为爱慕,于是大喝道:“石将军,你口口声声说倾心于我,就是这般兵戈相见吗?我可以留下来,但你要放了苏公子,不然……不然我便死给你看!” 折扇蓦地撑开,金叶已是抵住了许婉秋的咽喉,她的手正随着喘息微微颤抖着,娇嫩的肌肤几欲渗出血来,“还不放了兵刃,本姑娘说到做到!” “美人儿莫要胡来,你想怎样我都依你。”赤霄收了回去,石敬瑭转而望向许婉秋的脸,嘴角扬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只要美人儿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别说放走一个人,就算美人儿要了我的命,石某也给得!” 他大手一挥,左射军与鸦军立时撤出馆外,瞬间为苏有雪空出了一条血色甬道,甬道两侧刀光隐隐,似是暗伏着杀机。 “苏某的贱命不值一提,婉妹你何必如此?”苏有雪沈厚寡言,有什么话都是憋在心里,纵然他万般不愿却也拿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毫无办法,他一时犹豫,只是注视着许婉秋的双眼,迟迟不肯离去。 “真是个榆木脑袋,你要是再不走就留下来替我收尸罢!”扇尖刺入咽喉,鲜血遽然滑了下来,许婉秋高昂着头,脸上没有半点惧色。 石敬瑭吞咽着口水,直吓得冷汗涔涔,急道:“美人儿这是何苦呢?怎么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苏有雪俊眉深锁,自当是许婉秋下了必死之念,柔声道:“苏某不会弃你于不顾,此去与庄众汇合,再寻营救之法,如若三日内未见庄众动向,苏某自来领死谢罪。” 他与石敬瑭对视良久,嘱咐道:“婉妹身上有伤,你且照看好她,若是敢对她心怀不轨,苏某必然取你项上人头,绝不手软!” 不知何时,石敬瑭的幕僚桑维翰从左射军中走了出来,他身材瘦削,使得铠甲略显松垮,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甚是滑稽,他小跑着近前,在石敬瑭耳边窃语道:“大人杀了这个小白脸,不是一样可以抱得美人归吗?如此还能绝了后患,何乐而不为?小白脸若是死了,婉儿姑娘没了念想自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大人,到时成就了鱼水之欢,何愁她芳心不许呢?” 石敬瑭觉得桑维翰所言甚是,但当他看到许婉秋的折扇仍在颈间映着血色,不由得一愣,怒道:“你又懂什么?小白脸死了,美人儿也死了,我是要和死人过下半辈子吗?何况在美人儿面前怎么可以出尔反尔,石某说了不杀便是不杀,说了放人便是放人!” 他掸了掸身上的烟尘,余光瞥见苏有雪腰间的檀木方牌,见“落霞庄”三个大字极是醒目,心下已是了然,“石某随时恭候苏公子大驾,至于婉儿姑娘,在下绝不会施以兽行,自不牢苏公子费心。” “婉妹保重,一定要等我回来,莫要再做傻事!”苏有雪腾身而起,如惊鸿般脚下生风,两侧鸦军一片哗然,只觉得白光闪现,握在手中的长枪战斧未及出手,苏有雪已然遁去于无形。 “婉儿妹子就这样让他走了?恐怕苏公子不会再回来了,世间男子尽是些薄情寡性之徒,妹妹也不必做什么贞洁烈女了,为了个男人不值得!”冷梓月倚住看台栏杆,仍是扶着昏睡中的薛崇,忽然一段苍老的声音从甬道深处传了过来。 “冷儿,冷儿……快救救老身……”声音由远及近,冷梓月愕然回首,遥见薛母被鸦军挟持着,四把钢刀正架在颈项间,神色已是恍惚,“冷儿救救老身,快……快救救老身……” 桑维翰从薛母身后走将出来,邪笑道:“冷夫人可认得这位老妪?” 冷梓月勃然大怒,赤甲刹那伸出寸许,直指桑维翰兽首金盔,“你们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对待一个老妇人,母亲年迈,若是有何闪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人质在我手里,夫人还是交出节度使,束手就擒吧?”桑维翰又是一阵邪笑,他取出匕首,在薛母眉眼间游走了几番,“小的很喜欢匕首这个东西,它可以让我感受到人的痛苦,让我看清谁是懦夫谁是君子,人啊,在死亡面前比什么都真,比什么都可笑!” 冷梓月昂起下颌,火光在她的脸上徜徉来去,怒道:“姑奶奶什么阵仗没有见识过?银枪效节都纵横魏博时,你恐怕还在襁褓中啼哭求乳,竟敢嚣张到老娘的头上来,想是活腻了吗?” 薛母哭得泣不成声,精神已在崩溃的边沿,忽见薛崇躺在冷梓月怀中,自当是气绝身亡,恸哭道:“吾儿命苦啊,怎就娶了你这泼妇,真是死不瞑目!贱人,你……你竟然不顾老身死活,老身真是瞎了眼,看不出你这毒妇蛇蝎心肠。” “母亲你误会我了!”冷紫月食中二指于空中交叉,示意都军不可抵抗,大喝道:“老祖宗有难,还不退下!” 忠义效节都愕然相望,他们自小跟在节度使身边,都是薛崇的义子,一生的宿命便是护卫左右,此时兵败如山倒也只能自刎谢罪了,只听得冷梓月一声惊呼,都军的鲜血已是溅洒满身。 “精彩,精彩!”桑维翰拍手笑道:“薛崇这厮何德何能,身边竟有如此死侍耿耿忠心,实乃吾辈楷模啊。”他从左射军中接过锁链,扔在了冷梓月脚边,接着道:“无需小的多言,夫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了罢?” 冷梓月将自己与夫君铐在一起,生怕被人拆散一般,苦笑道:“母亲,冷儿这样做您满意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薛母哪里见过这般光景,早已吓得不知所云。 “好一对苦命鸳鸯,看得小的颇为动容,冷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也省得我们浪费唇舌了。”桑维翰阴笑道:“冷夫人面白唇红,虽是个中年人却也不见半分颓态,若是将夫人献予总管大人,他老人家必然极为受用,我与都头能否加官进爵,可就仰仗着夫人您了!” 桑维翰见正堂里浓烟弥漫,已是辨不清冷夫人和节度使的容貌了,回首道:“这两个乱臣贼子狂妄至极,带将下去好生招呼着!” 鸦军将二人带离了琉璃馆,向着李嗣源落脚处匆匆而去,冷梓月逆来顺受,自顾自的搀扶老母,似乎早已将薛母方才的“戏言”抛之脑后了。 许婉秋被左射军簇拥着,她多么希望苏有雪能来解救她,却又极不情愿见到他三日期满来此领死的场面,两难之际回首望着恢弘的琉璃馆在火中香消玉殒,不觉愁上心来,仿佛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消亡的一日,仿佛一切辉煌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鸦军阵列有序,与左射军一路东行,桑维翰见时机成熟,便以手划刀,在自己脖子上划来划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石敬瑭,现出了试探之意,“大人,以免城内发生叛乱,我们何时屠城?” “屠城?义父可有交代过?”石敬瑭不禁一愣,他痴痴的望着桑维翰,一脸的错愕神色。 桑维翰鼠目流光,他连连摇首,邪笑道:“总管并未交代什么,只不过杀戮可以封住悠悠众口,也能令梁国军士闻风丧胆,到时晋军到处必将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自古伐城贿民以安人心,岂有妄杀之理?”石敬瑭面现鄙夷之色,反问道:“若是屠城的消息传将出去,各州节度使必会严防死守,战是死降亦是死,你待如何?” 桑维翰摇首道:“非也非也,郓州方圆百里无有良田,我军粮草已成了问题,又怎么养活这数以千计的灾民?” 石敬瑭被说得哑口无言,略一沉吟,接着道:“纵然无法救济,却也不至于走到屠城的地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失了民心,便是将江山社稷拱手让人了。” “大人可知离此不远处,雄踞狼虎谷被梁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盐帮吗?”桑维翰卖着关子,缓缓道:“盐帮嗜杀成性,有着觊觎天下的野心,若是被盐帮得知郓城沦陷的消息,必会趁火打劫,鹿死谁手或未可知啊!” 石敬瑭微微颔首,他握紧赤霄剑柄,剑眉锁得极深,“兵贵神速,都是在乱中求胜,我军在郓城没能扎稳根基,确是不可不防,国侨可有良策?” “我军可以放出流言,说鸦军一路搜刮抢掠,焚烧屋宇,郓城已然成了一座死城,并且夸大我军实力,将五千说成五万,盐帮纵使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舍命来抢夺区区一座空城。”桑维翰眯缝着双眼,金盔在月色下闪着深邃的光,“自古江山建立在尸骨之上,没有流血哪有新生?我们不但要散播流言,还要将流言做实,杀他个两天两夜,定要血洗郓州城!” 石敬瑭心下一凚,颤声道:“这……这属于擅自调兵,在军中乃是死罪。” “大人莫慌,屠城也能假以人手,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桑维翰大笑道:“我军可以在郓城各处张贴告示,上面写着从军者不杀,两日后屠城,降兵的军阶可由至亲血肉来换,不得以腐尸充数,如此两日郓州必然大乱,我军再以平乱为名将余众尽数屠灭,如此一来不但扩充了我军战力,还解决了粮草问题。昔日黄巢与秦宗权起义,粮草供给不足,军士便以人肉为粮,我军可以萧规曹随,将郓城尸骨尽数捣碎,腌制起来,方便随军贮存。一来警醒军士优胜劣汰,强者食人,弱者只能被食,无形中增添了斗志,二来粮草取之不尽,食之不竭,待得天下既定,后人只看得丰功伟绩,谁又会在意这些血腥的真相呢?胜者王侯败者寇,大人不可以优柔寡断,还请速速定夺。” 石敬瑭注视着赤霄的红色剑刃,冷冷的道:“死者已矣,乱世也只能为活人牟利了,非我不仁,一切就按国侨的计划行事罢。” 石敬瑭抬首之际,遥见月色隐于云后,似是看淡了众生轮回,期盼着曙光的来临。 第三十六章 异香幻境 夜风徐来,层林既兴,莲儿趴在巴图莫日根的背上,心中兀自牵挂着自家小姐,她嘟起小嘴,抱得巴图莫日根愈发的紧了,不由得将脸贴在紫羽间,眼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大和尚,你们契丹的装束好奇怪,这么多羽毛穿在身上,看起来圆鼓鼓的,不热吗?” “若你也生在极北苦寒之地,便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古怪了,反而会认为中原的服饰滑稽可笑。”巴图莫日根低垂着头,脸上的面具獠牙狰狞,看起来极是可怖。 莲儿掀开紫羽,见巴图莫日根领口处绣有鸟兽图案,不解道:“这是什么,是大和尚信仰的神鸟吗?等大和尚把莲儿背到郓城,莲儿定要给大和尚换身行头。” “小丫头,绕过这片森林就进入郓城主路了,明日清晨定能见到人烟。”巴图莫日根指着古木旁的一块石碑,上面青苔附着,刻了“幻林”二字,周遭更是杂草丛生,显得诡谲非常。 莲儿觉得此处阴冷潮湿,地势低洼,四面尽是崖壁,挡住了飘渺的月色,不觉悲从中来,竟是鬼使神差的读起了碑文,“郓州城郊狼虎谷,野兽横行,崖壁参天,终年不得日月,谷口杂木多无名之株,易迷人神志,故曰幻林。” 莲儿话音未落,只听得腹中一阵怪叫,已是饥肠辘辘了,她害羞得将脸埋在骨羽间,不觉晕透双颊。 巴图莫日根见地上野草繁茂,于是将莲儿放了下来,大笑道:“小丫头一天没有吃东西吧?老夫给你找些吃的,你在这里坐好。” 莲儿鼓着小嘴,颤声道:“莲儿不要,莲儿宁可……宁可饿着肚子,碑文上说幻林有野兽出没,大和尚不能把莲儿一个人留在这里啊。” 巴图莫日根从怀中掏出一个筒状物件,俯身交予莲儿,“老夫这里有一枚火信旗花,小丫头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就拉一下尾部的红线,旗花就能发出讯息,野兽最怕爆竹,即便吓不走它,老夫也会赶来搭救你的。” 莲儿极不情愿的接过旗花,忽觉腹中绞痛,直饿得一阵恍惚,“莲儿明白的,这就像我们落霞庄的柳笛一样,都是一般功用。” 巴图莫日根望着莲儿清澈如水的眸子,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沿着来路寻了过去,幻林里一片黑暗,只能感受到有风拂过耳畔。 仅仅一日的功夫,莲儿便对巴图莫日根产生了依赖,此时看他走远,仿佛被世界孤立了一般,她嘟着小嘴,陷入了漫长的愁思中。 莲儿微微耸肩,仿佛吝啬身体余温般蜷缩起来,脚踝处淤青未散,本已酥麻得无痛无感了,但在此处坐得久了,似乎感官不合时宜的苏醒过来,顿时觉得痛痒难当。 幻林在风中静默,仿佛一具具尸体般僵立着,草丛中不时传来爬虫窸窣的响动,并夹杂着蚊蛾震翅的声音,莲儿在心中默念着,“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大和尚马上就会回来的……” 忽然,幻林里人头攒动,赫然走出三五个人来,莲儿不觉一惊,立时捂住嘴唇,刻意减缓呼吸的节奏,生怕自己吼将出来。 她方欲牵引旗花,却见来人扶老携幼,走得甚是匆忙,身上大包小包的林林总总,显然是逃荒的难民,前方不远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被身旁的妇人搀扶着,莲儿知道过了幻林就是郓城主路,她念着许婉秋的安危,便壮着胆子高声问道:“老人家,郓城出了什么乱子吗?” 老者瘦得皮包了骨头,勉强还有一口气在,忽听得草丛里传来女子的声音,吓得他浑身一抖,险些一命呜呼了,身旁的妇人也是一惊,嚷道:“谁……谁在那里?” 莲儿歉声道:“小女子是人不是鬼,莲儿脚踝有伤不能走路,所以留在了这里,老人家不要害怕。” “姑娘没个预兆,确是吓到奴家了。”那妇人三十岁上下,头上裹了块粗布,惊魂甫定间露出了一双沧桑的脸,“奴家是李府的佣人,这位是奴家的公公,就在刚才,郓城被晋军攻陷了,城里兵荒马乱的,已是血可泊舟了!” “什么?那……那小姐……”莲儿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觉旗花滚落脚边,她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幻林深处踱了过去,脚踝处传来的阵阵剧痛,不由得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者咳嗽起来,喉咙中沙沙作响,似是饥渴难耐,莲儿与老者对视良久,二人相互无言,仿佛周围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自己。 莲儿不禁一个寒颤,忽觉幻林阴气颇重,一时间人鬼难辨,她加快了脚步,似是某种逃离,突然,她被脚下的藤蔓绊了一跤,就干脆徒手爬行,“大和尚……大和尚你在哪?” 妇人掀开头巾,露出了一张焦虑的脸,她自顾自的搀扶老者,说话已是带了哭腔,“公爹,您没事罢?我们就在此处休息一晚,不要急着赶路了,您的身体吃不消啊!” 老者眼中爬满了血丝,嘴角边赫然露出了两排白牙,嘶吼着向妇人脖子上咬去,只听得“噗刺”声响,鲜血粘黏着皮肉,刹那分离开来。 “公爹……你……”妇人捂住伤口,喉咙中血水倒灌而入,直呛得她连连咳嗽,她见众人面色阴郁,仿佛丧失了理智,互相啃咬起来。 妇人拔出发簪向老者刺去,眨眼的功夫老者已是倒在了血泊之中,额头上被凿开的小洞血如泉涌,眼中满是错愕神色。 妇人蹲坐在地上,眼见众人向自己扑了过来,于是高喝一声,发了疯似的挥舞着发簪,众人想要上前阻止,却见妇人变了一副模样,嘴里露出的两颗獠牙极为可怖,恍惚间,周遭所有人都换了容貌,奇香袭过,不知哪里是真,哪里是幻。 莲儿看到他们厮打起来,不禁回想起一线天的惨剧,立时咬紧牙关,忽然,她也嗅到了一股奇香,顿时觉得汗毛倒竖,眼见手掌淤青片片,上面血色粘稠,莲儿颤声道:“这……这不是我的血!” 她四下里张望,但见杂草冗长,深可蔽体,不知何时已然化成了一片汪洋,阴风阵阵,血浪滔天,茫茫一片幻林竟成了猩红血海。 莲儿在血海中挣扎,眼见无数残尸擦身而过,万张人脸在海面上浮沉着,血海一望无垠,早与天幕汇在了一起,她就这样在海面上飘飘荡荡,双腿一阵痉挛,高呼道:“大和尚……快救救莲儿,这里好冷……好冷啊!” 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身影从血泊中升了起来,血液粘稠,正沿着肌肤滑落,隐约现出个八尺有余的胖子,胖子衣不蔽体,身上挂满了人手人脚,甚至用人的眼睛串了珠子,缠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不是别人,正是盐帮玄鹰寨大当家,江湖人称食尸鬼的樊景铄。 鲜血沿着低洼处灌将进去,缓缓现出了眼鼻口耳,食尸鬼的血盆大口兀自嚼着人骨,直惊得莲儿哭了起来,“啊……有鬼……有鬼啊……” 只见一个开阖的洞口腥臭难当,舌头绕过齿缝伸了出来,食尸鬼大笑道:“狼虎谷今夜倒是热闹,小丫头不知道这是盐帮的地界吗?” “莲儿……莲儿只因挂念自家小姐,不得已才走了幻林,真的是无意冒犯。”莲儿在血水中拼命挣扎,勉强阻住了下沉之势。 “无意冒犯?你这是自投罗网啊,送上门的东西,樊某也只能笑纳了。”食尸鬼指着海面上漂浮的尸体,冷笑道,“这里有老人也有小孩,吃起来各有千秋,樊某却独爱一味,那就是像你这样娇俏可人的少女,咬上一口,那可真是回味无穷啊!” 莲儿吓得瞠目结舌,一张伶牙利嘴也成了个摆设,痴痴的道:“小……小女子满身的骨头,不好吃的,前辈……前辈还是放了我罢!” 食尸鬼一本正经的摇着道:“不打紧,不打紧,愈是美味的东西愈不能多食,否则一次吃了个够,即便是山珍海味也尝不出个所以然来。” 莲儿不禁一愣,颤声道:“前辈怎么知道莲儿一定美味呢?小女子虽然外表干干净净的,可实际上……实际上都是不洗澡的,前辈吃起来一定酸酸臭臭,不好吃的。” 食尸鬼笑了起来,直震得周身血海向着远处涤荡开去,他刻意将人骨嚼得咯吱作响,调侃道:“小丫头如此好心,着实难得啊!” 他俯身看着莲儿,扁平的鼻头带着粘稠血色,正沿着胸口直嗅到莲儿头顶,“香,香,果然是香,小丫头尽是胡说,害得樊某险些错过了此等美味。” 食尸鬼与莲儿离得极近,莲儿可以真切得感觉到食尸鬼粗重的喘息直喷到脸上,可以清楚得看到他脖子上的每一颗眼珠,“你……你真的要吃我吗?” 食尸鬼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股恶臭令莲儿扼住了鼻吸,她忽觉脸上一湿,竟是被食尸鬼舔了一口,口水顺着莲儿的脖子流溢满身。 “老鬼莫要胡来,你可还认得我吗?”突然,香风顿起,仿佛万花凋零了一般,天地间纷纷然一片绚丽,幻林瞬间亮了起来,只见一个粉色身影飘摇而至,身法轻盈灵动,落地无声。 血海遽然凝固起来,莲儿方欲挣扎,发现自己本就躺在幻林中,原来一切尽是幻象,却又为何如此逼真?食尸鬼大惊失色,见来人三十岁上下,身着粉衣长裙,裙摆上挂满了毒囊熏炉,正是阴阳寮九大式神,毒蝎勾阵。 “当然认得,一别经年,不知下神过得可好?”食尸鬼挺直腰身,口水兀自挂在嘴边,“盐帮与阴阳寮素来交好,樊某在自己的地界吃两脚羊,又碍得下神什么事?” 勾阵拖起熏炉,炉上镂有小孔,数只蜈蚣在孔中穿梭,显得颇为诡异,她允吸着炉内烟气,阴笑道:“两脚羊到处都是,老鬼想吃小神可以为你捉来,要多少有多少,但这个小丫头是四上神的座上宾,老鬼伤她不得。” 食尸鬼看到莲儿梨花带雨的眸子楚楚可人,不解道:“小丫头不会半点武功,怎是四上神的座上宾?不知此女有何来历?” 勾阵大笑道:“知道的越少活得就越长,老鬼能在盐帮分舵坐得大当家的交椅,想来必是熟稔此道。” “话糙理不糙,但这到口的美味怎能拱手让人?”食尸鬼撇嘴道:“樊某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善食两脚羊,下神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个小丫头樊某是吃定了。” “小神知道幻林是盐帮的门户重地,今夜擅自登门确实有些唐突。”勾阵收回熏炉,反手拈出了一串毒囊,“但这个小丫头老鬼说什么也不能吃了她,如果老鬼一意孤行,小神也只好以命相搏了。” 食尸鬼大口喘着粗气,周身散发着阵阵恶臭,“就凭下神这三脚猫的功夫,还不配与樊某过招。” 莲儿再三斟酌,觉得跟了勾阵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高呼道:“死胖子好不要脸,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就欺凌女流之辈,哪里还有大当家的样子?你要是吃了莲儿,就是公然与阴阳竂为敌,有你好果子吃?” “那你待如何,要樊某放了你不成?”食尸鬼浑身污秽不堪,人手人脚兀自在胸前晃荡,乍一看去像极了贩肉的屠夫,极尽凶残之能事。 “莲儿正有此意,既是前辈这般说了,小女子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莲儿一对笑靥美胜繁花,灵动的双瞳总是写满了故事。 食尸鬼肥身一晃,已是将莲儿提了起来,大笑道:“寨中清冷,倒是缺少了你这么一个伶牙利齿的小丫头,樊某定要带你上山认认路,让你瞧一瞧这天下第一大帮是何等的气派!” 笑声响彻幻林,直震得落叶缤纷,莲儿只觉得一股恶臭袭来,不觉掩住了口鼻,她方欲回神,已然落入了食尸鬼的怀中。 第三十七章 无相鬼童 狼虎谷四面环山,这就使得密林深处一片黑暗,几点荧光在草丛中若隐若现,恍如天河倒置,绚烂如梦。 巴图莫日根走得多时,忽闻远处溪声淙淙,顿时喜上眉梢,再往前行,乱石罅隙中果有急湍飞漱其间,巴图莫日根伸指试探,觉得水温尚寒,应是由崖顶硗塉处流淌下来的一眼清泉。 他从怀中取出竹筒舀水封存,抬头时看到石溪两旁古木参天,枝叶缠绕在一起,在巴图莫日根头顶上形成了墨色巨网,网上结有果实,乍一看去红衣绿囊,密密麻麻的不知能否生食。 在这深山野岭看到些奇花异果不足为奇,但并不是所有野果都能食用,颜色愈是艳丽便愈有可能蕴有剧毒,巴图莫日根试探得拉扯藤蔓,野果随着剧烈的晃动掉了下来。 他把野果握在手中端详几番,觉得野果带有少许温度,竟缓缓蠕动起来,红衣骤然剥落,绿囊逐渐的膨胀起来,上面赫然现出了几道清晰的纹路。 野果隐隐的脉动,使得开口处溢出了乳白色的液体,滴在巴图莫日根手上,初时带有灼烧感,而后冷却下来,这哪里是什么水果,分明便是某种毒虫的幼卵。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连忙将虫卵甩了出去,原来头顶上数以万计的“野果”并非生长在树上,而是依附于藤蔓的寄生虫,俗称树茧血蚕,能够孵化蚕虫,食人血肉。 阴风徐来,万千虫卵仿佛一个个不够安分的小孩,欲被唤醒一般,乳白色的液体从绿囊中滴落,逐渐洒入了溪渠之中,只听得“噗刺”声响,泛起了阵阵白烟。 白烟散尽,溪水再次转为透明,原来此水乃是虫卵体液汇聚而成,随着山势向低洼处奔流而去,巴图莫日根不觉一阵干呕,立马将竹筒扔入了溪水中,怒道:“幸得老夫发现及时,不然被小丫头喝入口中,那还了得?” 虫卵的震动汇聚成滔天之势,回荡在无尽的黑夜里,突然,蚕虫钻出了绿茧,肥鼓鼓白花花的肚皮牵扯着粘稠的体液,看起来极是恶心。 这是一种类似于蜈蚣的软体生物,由于谷底终年黑暗,蚕虫并未生有双眼,它们口分四瓣,舌呈针形,嘴边兀自生有触角,应是辨别方位的唯一途径。 蚕虫蜷缩着,满身的细足开始蠕动起来,整个身体伸开后竟有手指般大小,巴图莫日根举目望去,遥见数以万计的蚕虫从天而降,未及反应浑身已被蚕虫覆盖住了。 他觉得身子一沉,耳中回荡的尽是吮吸之音,蚕虫肥厚的躯壳叠加在一起,长舌插入了皮肉,开始大口大口的吸食鲜血,直痛得巴图莫日根一阵晕厥。 他大喝一声将周身的蚕虫尽数震碎,混着血色溅洒出来,不远处,数以万计的蚕虫蓄势待发,它们初次面对鲜血,那种来自心底的渴望无需历练,乳白色的身体堆叠在一起,正向着巴图莫日根席卷而来。 “什么人?”巴图莫日根感到后脊阵阵发麻,好似有双无形的利爪滑过肌肤一般。 蚕虫略微一滞,发出了婴孩的啼哭声响,仿佛见到了世间极为可怕之物,竟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蠕动起来,巴图莫日根怎么也不会想到,蚕虫来得毫无征兆,去得也是这般突然。 树影在风中恣虐,幻林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巴图莫日根没有放松警惕,他觉得身后一定藏有某种可怕的生灵,他带着疑虑向后望去,仿佛树的位置发生过变化,处处透着陌生的气息。 藤蔓低垂,虫卵间赫然飘出了一缕墨色长发,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孩童映入了眼帘,孩童周遭一片晦暗,乍一看去分不清男女,只能看到它孤零零的背立在树下。 它散开着头发,雪白的衣服拖在地上,就这样背对着巴图莫日根半晌无话,巴图莫日根挥舞起木柄神刀,大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还不现出真身!” 吼声刚劲十足,直震得漫天虫卵簌簌而落,孩童仍是站在树下,背脊向前佝偻着,没有给出丝毫的回应。而后它缓缓抬起左手,手中赫然握着个火信旗花,旗花上刻有契丹图腾,正是巴图莫日根赠予莲儿的防身之物。 巴图莫日根踏前一步,颤声道:“你……你把小丫头怎么了?” 孩童仿佛死去了很久,浑身上下撒发着腐烂的气息,它将旗花收入怀中缓缓转过身来,长发依旧低垂着,看不清五官的轮廓,好似仍然背立在树下。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他曾听说过中原武林有一个人形怪胎可与万物沟通,却终是不能言语,相传此物没有五官,脸上生满了头发,因为身材矮小被人称为无相鬼童。 巴图莫日根感到阵阵寒意席卷而来,他知道无相鬼童是死于腹中的异胎,出生后便成了这副模样,他一时心生畏惧,转身便欲离开,不料鬼童早已立在身前。 空气瞬间凝固起来,带有一种莫名的压抑直抵人心,无相鬼童僵愣愣得站在那里,正用满是头发的脸“注视”着巴图莫日根,任由冷风吹散了长发。 巴图莫日根看不到鬼童的脸,却觉得这张脸比任何鬼脸都要恐怖万分,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出去,鬼童竟也跟着飘了过来,飘行间竟然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鲜血散发出阵阵恶臭,不由得令巴图莫日根蹙起了眉头。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音穿透了幻林,字字清晰入耳,无相鬼童好似充耳不闻,它身子佝偻着,使得满头的长发垂到了地上。 “不好,小丫头有危险!”巴图莫日根自当是莲儿的声音,哪里还能按捺得住,紫羽立时幻化成无数暗影向着声音的源头奔袭而去。 异香随风飘过,令巴图莫日根一阵恍惚,不知何时,幻林已然化成了一片汪洋,霎时间,无数蚕虫从血海中爬了出来,直逼得巴图莫日根误入了罡阵之中。 幻林的罡阵开有八门,两树的缝隙视为一门,即“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如此八门,从不同的门进入就会看到不同的幻象,但无论从任何一门进入,都会从死门而出,所以误入罡阵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着出来。 海水逐渐退去现出了绿油油的一片原野,巴图莫日根从“伤门”而入,发现所有的树木都绕着自己旋转,恍惚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云端。 树影越来越厚,刹那叠成了一座巍峨的宫宇,遥见大殿里歌舞升平,中心处的一架长案旁坐满了王孙贵胄,赫然便是一场奢靡盛宴。 众人忙着享乐,竟是无暇理会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巴图莫日根走入大殿,站在了舞池中央,歌女们舞袖漫卷皆是从自己身体中穿行而过,仿佛自己成了游魂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老夫死了不成?”巴图莫日根试探着拉扯舞女衣袖,却终是抓了个空,他环顾四周,觉得屋里的陈设似曾相识,仿佛又回到了契丹境内。 席间,一个俊逸的少年啃着羊腿,弄得满脸油渍,少年眉眼间英气勃发,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了一件紫色氅服,要比同龄人壮实许多。 巴图莫日根穿过舞池屈膝伏在案前,红纹面具正对着少年清雅的脸,他觉得少年甚是眼熟,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容貌,不觉悲从中来。 少年吃得眉开眼笑,蓦地伸手敲打着巴图莫日根狰狞的“脸”,玩味的道:“我认得你,我知道面具后的秘密!” “你能碰得到老夫?你到底是谁?”巴图莫日根浑身一震,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少年,如同隔着一条叫做时间的河。 “祭祀不认得我吗?”少年满不在乎的吃着羊腿,一字一顿的道:“我就是你啊!” “不,这一定是幻觉,快告诉老夫要怎么离开这里?”巴图莫日根瞪大了双眼,面具似也跟着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他想扶住桌案,却终是扑了个空。 少年舔了舔嘴角,一本正经的道:“离开?也不是不可能,除非祭祀死在这里,就可以活着走出这座宫殿了。” “荒谬,老夫岂会相信你的鬼话?”巴图莫日根连笑数声,笑声淹没在笙歌靡曲之间,仿佛一切都源于记忆,却又与记忆背道而驰,“除了死亡,还有别的出路吗?” 忽然刀光顿起,两侧帷幔翻卷中赫然冲出数十个伏兵,他们身披重甲,头戴貂裘,纷纷举刀向席间砍去。一时间杀声四起,七部贵族扔下樽盏疯狂窜逃起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大殿里已是血流成河了。 少年脸上毫无惧色,始终挂着悚然的笑意,痴痴的道:“还记得这里吗?是不是觉得特别熟悉?” 巴图莫日根握紧神杖,雄健的身子颤抖起来,“这……这里是盐池?他们是耶律阿保机的部族军!” “没错,这里就是炭山东南滦河上的汉城盐池,一个你和我都想忘记,却怎么也无法磨灭的记忆!”少年微微颔首,一抹暗影洒在了脸上。 “这是幻境吗,这都是老夫臆想出来的吧?”巴图莫日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心脏几欲停止了跳动。 少年端坐案前不闪不避,浑然置身事外一般,冷冷的道:“不,这里不是幻境,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死亡,也包括我……” “闪开,快闪开!”巴图莫日根已是目瞪口呆,眼看着耶律阿保机的部族军立在少年身后,几人拔出腰刀在少年身上疯砍着,刀刃极是锋利,瞬间就割开了皮肉,而少年竟似乎不知疼痛一般狂笑起来,笑声异常清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部族军每斩一刀都是痛在巴图莫日根的身上,仿佛某种附魂蛊术以少年为媒,蚕食着巴图莫日根所有的意志,他觉得浑身上下有股撕裂般的剧痛,却见不到半点血色,直痛得他跪在了地上。 “痛吗,愤怒吗?这种愤怒熟悉吗?”少年嘴中噙着鲜血,他颤抖着,痉挛着,嘴角兀自扬起了诡异的弧度。 红纹面具挂满了少年的鲜血,血腥之气直灌入了鼻息,巴图莫日根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大喝道:“给老夫闭嘴,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声音刚劲十足,直震得四壁坍塌,已是将流窜的七部贵族碾压下去,大殿瞬间夷为平地,而后形成了百尺见方的无底深坑,坑中一片模糊血肉,俨然是一处血浪滔天的万人尸坑。 少年仍有口气在,倔强得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从尸坑中钻了出来,手臂上只有一根筋与身体相连,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 他几经波折终是趴在巴图莫日根脚下,眼中满是祈怜之色,颤着声音道:“救救我……救救我,您不是祭司吗,怎么会见死不救?” 巴图莫日根跪在血泊之中,他感到出奇的疼痛,仿佛真的被人肢解了一般,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发现自己与少年近在咫尺,少年的样子再熟悉不过了,昔年的情景不由得浮现在眼前。 “您不是祭司吗?怎么会见死不救……”巴图莫日根与少年反复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现出了阵阵苦笑。 不知何时,尸坑里竟然燃烧起了熊熊热焰,火蛇爬到身上死死的缠住少年,他的脸在火中变得焦黑,那一双血目红得发紫,口中痴痴的道:“您不是祭司吗?怎么会见死不救……” 巴图莫日根身陷罡阵无法自拔,而在幻林另一端的勾阵也好不到哪去,她跌入了魂潭,纵使轻功卓越也是力不从心了。 潭泥早已没过了膝盖,三只溃烂的手仍是钳在肉里,直痛得勾阵大嚷大叫,怒骂道:“老鬼,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老畜生,没有人性的食人魔,老娘死在这里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三十八章 万兽圣君 勾阵心灰意冷,她挥舞起双手,始终出不得魂潭半步,眼看着“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矗立,阴森森得透着死气,仿佛一把把钢刀阻住了上山斜径。 由于终年见不到日月,狼虎谷出奇的阴冷,这便衍生了一系列不同于外界的奇异现象,盐帮能在这乱世争雄,就是仰仗了以奇门、六壬、太乙三大术数为基础的幻林罡阵,俨然人间鬼域一般。 勾阵显得焦躁万分,越是挣扎陷得就会越深,鬼手死死的勾在肉里,痛得她一阵恍惚,裙摆上的熏炉相互碰撞着发出了悦耳声响,不觉令勾阵心生一计,她将化尸粉洒在泥潭中,企图化去鬼手逃得生天。 化尸粉呈现颗粒状,上面有淡蓝色的结晶,粉末与肌肤相触不会有任何异状,唯独遇水生热,遇血腐蚀。 潭水冰寒刺骨,方与药粉接触时异常的平静,而后温度急剧上升,勾阵心道不好,只见魂潭泛起的阵阵黑烟缭绕全身,仿佛热油浇灌到腿上,痛得她险些晕厥过去。 “救我……救我……”勾阵呼喊得声嘶力竭,声音伴着狂风向四方淡去,身前的罡阵旋转起来,猎猎狂风打着漩涡,直吹得勾阵粉衣翻飞,她的身子随着狂风升了起来,奈何鬼手钳住了脚踝,终是无法脱离魂潭。 不多时药粉发挥了作用,鬼手在化尸粉强力的腐蚀下逐渐从勾阵伤口处脱离,勾阵没了束缚立时被强风吹了出去。 “老娘居然没死?好你个老鬼,下手这般狠毒,险些要了我的命!”勾阵惊魂甫定,却见罡阵带有癫狂之态旋转着向自己蔓延过来,如此下去必会卷入八门中的任何一门,纵然逃离魔爪却又再入鬼域,勾阵直吓得面色苍白,现出了将死之态。 她见脚踝处的白骨露了出来,从脚尖到膝盖烫得全是血泡,眼看着罡阵离自己越来越近,口中痴痴的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红光遽然亮起,勾阵只觉得身后一团火焰熊燃,依稀间一双葱白的手由火中伸出,将自己带出百步开外。 勾阵定睛看去,见来人身着五色彩衣,一条百褶裙短不及膝,露出了她修长的腿,整个人泛着阵阵油光在火中矗立,此人勾阵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阴阳寮里入门最晚的小丫头,金乌太常。 “好你个不要命的小蹄子,竟敢擅入幻林?”太常一顶缩褶帽高悬头上,银簪银梳点缀其间,火焰仍在她身上燃烧着,仿佛一件火红的斗篷,照亮了四周的奇花异草,不觉将勾阵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手打结印,催动体内的至阳真气收于丹田气海,火光随着内劲的牵引逐渐萎靡下去,太常露出了满是油光的脸,莹白的肌肤沾染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某种秘制的涂料,显得极是诱惑,“吃到苦头了罢?小神瞧着师姐这两条腿啊,定是废了。” “这点小伤算什么,老娘不但善毒还会用药,就算是断腿也能愈合!”勾阵方才落地立马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将药粉点洒在腿上,她的手不听使唤得颤抖着,水泡接触到药物纷纷爆裂开来,她咬着牙,反问道:“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是来和老娘抢功的吗?” 太常看着勾阵的踝骨裸露在外,伤得几乎成了个废人,不禁大喜过望,连连抖着脚腕处的金环,走起路来清音悦耳,邪笑道:“是又如何?师姐都这副尊容了,拿什么和小神争?” 勾阵缠裹住伤口,冷冷的道:“恐怕让妹妹失望了,莲儿早就被老鬼带去了盐帮,就算给你十个胆子,谅你也不敢去盐帮要人。” 太常气定神闲的在勾阵面前踱来踱去,摇首道:“这个不劳师姐费心,契丹的大祭司对莲儿甚是不薄,有他相助,莲儿是想死都死不掉了。” “哼哼……方才一个头遮面具的莽夫误入了罡阵当中,从服饰来看应是鲜卑一族,妹妹口中的萨满祭祀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勾阵面带不屑,苍白的嘴唇画着弧度,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你说什么?”太常满头的银饰泛着油光,映出了一张焦躁的脸,“师姐怎么笑得出来,莲儿要是死了上神必会迁怒众人,你我哪还有好果子吃?” 勾阵将熏炉托在手上,凑上前去深深一嗅,眼睛里青一阵紫一阵的,看起来甚为诡异,“妹妹莫要心急,萨满教的还魂术可使灵魂不死,巴图莫日根哪有那么容易就栽在了罡阵里?这罡阵虽然玄妙,却是由古木所立,妹妹可以用火焚之,若能侥幸救出巴图,莲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师姐所言甚是,在项羽祠里巴图莫日根放了小神一马,今日就算还他个人情!”烈焰映得幻林通明,但见太常身后巨大的金乌图腾振翅而起,袅袅然张开了两侧金羽,呈现出飞腾之状。 赤焰神掌蓦地拍了出去,火舌带着汹涌的浪涛将罡阵笼罩其间,幻林的温度急剧攀升,热浪滚滚刮面似风。由于狼虎谷不见日月,淤积的潮气使得古木不易焚引,太常烧得多时,只觉得气海逐步空虚,眼中已然现出了疲乏的神色,颤声道:“这……这是什么破林子,就算是生铁也该化了!” 古木仍在旋转,风势将火焰提升丈许,仿佛一条条红色巨龙,正沿着罡阵外围不断的盘旋,已是将藤蔓烤得萎靡,这突如其来的高温迅速榨干了幻林,狼虎谷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暖色韵调,似是欲将阴霾一扫而空。 火舌带着浓烟恣意的舔舐着罡阵上空,青丝被热浪带起,星火在眼前明灭,勾阵重伤之余行走不便,只能坐在了原地,她被这焚林大火熏得连声咳嗽,叹道:“师妹好手段,幻林真的烧起来了!” 太常望着古木在烟火里旋转,中心处不断汲取着能量,好似一张吞噬万物的嘴,不多时,压迫之感袭上了心头,她见火势沿着罡阵外围逐步卷入阵心,这便牵扯着自己无休无止的催动气焰,只是眨眼的功夫,已是到了太常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忽然,火苗四蹿而起,太常觉得全身如针刺刀割一般,被火焰烫得火辣辣的疼,眼看着一道血痕沿着手臂爬向眉心,她以食中二指挽以手花,连点偏历、曲池二穴,只听得焰龙一声长吟,瞬间由掌中脱离开来。 她立在原地,身子剧烈的起伏着,太常不觉喉头一甜,愣是将鲜血咽了回去,勾阵看在眼里,讥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三足的金乌也会怕起火来?” “这……这冥火进入阵心,就和那石沉大海一般,小小的一个林子真的无法可破吗?”太常怒视前方,遥见万道火蛇由八门蹿入阵心,可她却哪里知道,罡阵里的“尸骸”也跟着燃烧起来。 罡阵开有八门,分别代表了世间的八种**,所谓万物皆有灵,冥火作为入阵之物又怎能例外?要知道火焰的执念就是燃烧,这便无形中闯入了巴图莫日根的记忆,在他的记忆里燃烧掉所有的怨念与愤恨。 少年癫狂着、谵语着,一遍一遍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顶着一副假面,已经忘记了你的血仇……” 巴图莫日根浑浑噩噩,口中痴痴的道:“曾经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一次重生,你骗不了老夫,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 在少年的狞笑声中冥火已是爬到了脸上,火焰覆盖住少年的脸,燃出了一副满是獠牙的红纹面具,“你顶替了别人的身份,还知道自己是谁吗?还记得这些痛苦吗?” 巴图莫日根像是剥离了灵魂的躯壳般怔怔得跪在地上,眼看着烈焰在身下窜起,却是动也不动。不知何时罡阵里的尸体不见了,宫阙也跟着消失了,远处零星的记忆在火中化成飞灰,飘荡在这无尽的虚空中。 “小丫头……小丫头你在哪?”巴图莫日根清醒了许多,他高喝一声,直震得蚊虫俱散,罡阵竟也跟着四分五裂了。 勾阵强忍着剧痛,冷笑道:“哼哼……小丫头早被老鬼捉了去,此时应该到了玄鹰寨,祭祀要是去得晚了恐怕就得替她收尸了,或许连骨头也会被老鬼打了牙祭!” “你……你说什么?小丫头有危险?”巴图莫日根话音未落,已是向着盐帮的方向奔袭而去,勾阵与太常屏住了呼吸,只听得一串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由得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在幻林的最深处,玄鹰寨藏匿其间,好似一座鬼城般透着阴森的死气,山寨下,一条条地宫蜿蜒无尽,四通八达的串起了狼虎谷的千沟万壑。 谷下的地宫光线晦暗,回荡着一股股令人窒息的腐臭味,秦越被绑在刑架上,耳旁萦绕的尽是由隔壁牢房传来的鞭挞之音。他衣衫破烂,鲜血正沿着外翻的皮肉弥漫全身,整个人显得极度虚弱,甚至连颤抖的力气都被消磨殆尽了。 他涣散得望向前方,隐约可见湿滑的四壁爬满了碧油油的青苔,铁门兀自矗立在地牢一隅,上面锈迹斑驳,将狭小的空间变得愈发的窒闷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有人在吗?”秦越有气无力的呼喊着,声音从干裂的口唇中飘了出来,听起来断断续续的,“有种给小爷来个痛快,要生不能生,要死不能死,好生煎熬……” 不多时,秦越听到头顶处传来了几下金属撞击的声音,随即几点亮芒倾泻下来,一人开了通风井阴恻恻得道:“老实点,想死没那么容易,你小子进了轮回窟这辈子是别想活着出去了,要是熬不住,就盼着早些成个活死人吧!” 秦越但求速死,可死亡对他来说已是变成了无法企及的奢望,他不知道在这所谓的轮回窟里关了多少个活死人,他只知道自己无形中成了别人戏虐的玩偶,被他们一遍一遍的鞭挞、炮烙、割肉、剥皮。 忽然,一个瘦削的身影从远处行来,来人步伐矫健,隐隐带有野兽的戾鸣之音,他不假思索的推开牢门,手中兀自牵着三只人形血豺。 血豺浑身青紫,上面覆有少许红色毛发,脸上生了眼鼻口耳,看起来与成年男子没有什么不同,血豺脖子上青筋外露,并拴有铁环,铁环以铁索牵引,一端牢牢得握在万兽圣君乔逸轩的手里。 血豺虎视眈眈得望着秦越的身体,口中流涎三尺,它们争抢着、嘶吼着,直震得铁链“哗哗”作响。 这三只人形血豺本是初生的婴孩,从小被万兽圣君以毒物饲养,他把它们关在铁笼里,长此以往身体变得佝偻,腿部也开始萎缩起来,直如豺狗般大小。它们虽是活人,却比野兽还要凶残,它们只知道饥饿与杀戮,喉咙里始终流淌着涎水,不觉“隆隆”有声。 “你醒了?睡得可好?”乔逸轩身材矮小,背部和腿部略有佝偻,和血豺倒是有着几分相似之处,他身着酡红长袍,一双眼睛极度狰狞,“不要喊了,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兴奋!” 他将血豺栓在门上,伸出食中二指对着秦越的伤口戳了进去,秦越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央求道:“啊……圣君,我与你无仇无冤,你没有必要置我于死地,你若能放了我,我……我就去郓州城给圣君捉些活人来,让圣君玩得过瘾,小的决不食言!” 万兽圣君面目狰狞,他将手指从秦越的伤口里抽出,放在嘴里吮吸起来,他感受到指端浓重的血腥气,眼里溢满了沉醉的神色,“说得真是好听,当本尊是那三岁孩童吗?你若是活着出了狼虎谷,又怎会再入幻林?” 万兽圣君颧骨极高,此时正对着秦越血淋淋的身体狂笑着,似乎越是惨痛的呻吟越能令他兴奋一般,“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小子能活着穿过幻林还真是奇闻一桩,你我既是有缘,却让本尊如何亏待你?你小子就安心的留在轮回窟里,体验生死轮回的妙处罢!” 第三十九章 夜游神 “当日我在项羽祠中了尸毒,无奈自断一臂,不知何人用布袋把我虏到了这里,我确实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地方,如果打扰到诸位清修,也是无心之过。”秦越脸上挂满了汗珠,颗颗混着血水滴落下来。 “清修?哪里来的清修?告诉你也无妨,这里就是盐帮玄鹰寨的轮回窟,是个专门关押活死人的所在,轮回窟里错综复杂,进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万兽圣君仿佛听到了世间极为有趣的事,大笑道:“这里的人在牢狱中饱受摧残,逐渐丧失了思维,鞭子抽到身上也不会叫嚷,俗称活死人,我是不喜欢这样的玩法,没有了呻吟哪来的乐趣?” 秦越听到盐帮二字不觉浑身一震,反问道:“这里就是盐帮?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前辈可知我的身份?”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在这轮回窟里,我才是无尚的主宰!”万兽圣君抚摸着秦越的脸,长袖滑落,露出了满是脓疮的手。 “前辈躲在地窟里不见日月,自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秦越冷哼一声,说话已是气若游丝,他一字一顿的道:“前辈饮血时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万兽圣君方一犹豫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舔了舔嘴唇,颤着声音道:“你……你的血是冷的!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和秦宗权到底是什么关系?” “南出江淮,北至卫滑,一听到我祖父的名讳没有不闻风丧胆的,盐帮的使命就是光复大齐,而我,正是大齐政权唯一的继任者。”秦越瞳色暗淡,直直得注视着万兽圣君,而后邪魅一笑,缓缓道:“秦宗权是我的祖父,我身体里流淌的就是秦家的血!” 秦宗权曾是蔡州降将,后来成为了大齐的第二任君主,此人嗜杀成性,食人血肉,所到之处荆榛蔽野,人踪绝灭。江湖传言秦宗权是个永生不死的人,身体中流淌着九幽冰血,此血奇寒,有治愈的功效,在强光的照射下依稀带有白色结晶,故曰为冰。 万兽圣君双目闪灼,似是极难相信,他撩开秦越衣袖,看到断臂处猩红惹眼,竟真的生有新肉,肉上血丝密布,正随着秦越的心跳脉动着。 “此事关乎重大,乔某须得禀明帮主再作打算。”他反手解开索链,人形血豺仿佛隐忍了许久的豺狗一般,按耐不住腹中的饥饿纷纷冲向秦越,万兽圣君立马将索链拴在腰上,拉着血豺退到暗处,阴笑道:“哼哼……秦宗权朝秦暮楚,极有可能与宰相尚让合谋杀了黄巢,夺取了君主之位,你既是秦宗权的后人,身上又怎会带着落霞庄的书证?难道你不晓得秦宗权是死在许长风的手里吗?”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但许长风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又怎能恩将仇报?何况皇命难违,许庄主也是奉命行事,何错之有呢?就算不是老庄主也会有旁人监斩祖父,因为真正想要祖父性命的是梁太祖朱温那个狗皇帝。”秦越面色沉了下来,“朱温已死,但他的小儿子朱友贞继承了皇位,所谓父债子偿,我誓要手刃仇人!前辈,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不妨我们做上一笔交易,你待如何?” “交易?你有何德何能,敢和我妄谈什么交易?”万兽圣君笑得极是猥琐,消瘦的脸上堆满了鄙夷的神色,他一语未毕,只觉得头上青苔簌簌而落,仿佛有千军万马驶了过来,“上面怎么了,可是有梁军犯境?” 通风井蓦地掀开,一束天光泻了下来,“二当家的,外面乱了套了,大当家的喊你多时了!” “慌什么,来了多少人马?待我上去瞧瞧!”万兽圣君顺着通风井向上望去,遥见寨中人头攒动,杀声震天,数十只雄鹰迎风震翅,羽白若锦,可谓是鹰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夜空中晚云如梭,不由得下起了小雨,雨水沿着面具上的獠牙滑了下来,巴图莫日根手握木柄神刀,在盐帮众匪间徜徉来去,杀得是血染满身。 寨中毡布、茅草、红毯、朱绫钩挂其间,显然孕育了一场盛大的婚宴,盐帮帮主婚期将至,本应是一派祥和景象,奈何刀兵顿起,将山寨搅扰得乱作一团。 盐帮众匪将巴图莫日根围在阵心,长枪战戟铺天盖地的砍了下来,纵使巴图莫日根神功盖世,也难免湮没在人浪剑海之间。 “速速交出莲儿,不然老夫荡平玄鹰寨!”巴图莫日根缠斗多时,已是战得颇为吃力,一想到莲儿就心神不宁,恍惚间挨了数刀,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紫羽裘氅。 “小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怎么连契丹人也要寻她?”食尸鬼体态肥硕,满身的人手人脚被细雨浇灌,呈现出绯红之色,他高喝一声,怒道:“来者何人,如此藏头露尾的,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你就是食尸鬼?果然人如其名!老夫不信你当真爱食人肉,不过自欺欺人而已,还不快把莲儿交出来,小心老夫荡平你们玄鹰寨!”巴图莫日根挥舞着蛇头神杖,竟是将雨水倒流向天际,未待众人反应,浑厚的内劲已然荡开了一条血路。 “好强大的内劲!”食尸鬼大惊失色,眼见紫羽呼啸着穿透了百余重甲,爆起的阵阵血雾如同一道腥红屏障,阻住了自己所有的视线,“这……这是萨满妖法?” 食尸鬼环目圆瞪,飞身躲过了紫羽功势,脖子上的人眼佛珠兀自散发着阵阵恶臭,他手中握了个耙子,此耙乃是由人的臂骨雕凿而成,骨端五指弯曲,打磨得异常锋利,霎时由空中斩了下来,“纳命来!” “莲儿一介弱质女流,无害于江湖,老鬼何必如此执着?”紫影挟带劲风挡下了这凌厉的一击,蛇头神杖坚硬无比,只听得轰然巨响,盐帮众人被震得长兵脱手,连连捂住耳朵瘫软下去。 “小丫头樊某是吃定了,阁下还是请回罢!”食尸鬼脖子上的眼珠子齐齐得望着巴图莫日根,钉耙接触到神杖,耙端的五指便欲攥住杖身,“拿过来吧!” 巴图莫日根不退反进,在五指钳住神杖前已是将食尸鬼推坐到地上,但见寒光一闪,巴图莫日根脖子上立时多了一道血痕,伤口还没完全张开便是合上,就连鲜血也未待涌出。 他觉得伤口只有半寸,初时冰凉,随后带有少许的灼烧感,必是以极快、极长、极细的刀剑,才能留下此等伤口,巴图莫日根不由得一愣,愕然道:“什么人?” “哼哼……祭司也有害怕的时候?”夜游神从食尸鬼身侧飞了出来,手中握有一把两人高的细刃,此刃名曰弑天,刃脊颀长弯曲,由始至终闪着惴惴寒光。 “小兄弟眼力不错,老夫正是萨满教的大祭司,契丹国辅国国师。”巴图莫日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轻狂浪子,见夜游神皮肤白皙,唇色绯然,与山寨中的粗莽汉子显得格格不入。 “问世间能活着走出幻林的屈指可数,除了五绝与帝释天外,就只剩下祭司您了!”夜游神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全无散漫疏狂的味道,反而多了些许儒雅,“晚生在乱军中伤到祭司实属侥幸,又怎会妄图以蚍蜉之力撼动天地之威呢?在下韩凡,是玄鹰寨的三当家,江湖人送外号夜游神,在此见过前辈!” “玄鹰寨是盐帮的门户重地,不信杀不了一个垂暮之人!”人手人脚直愣愣的把食尸鬼撑了起来,乍一看去像极了一条肥胖的蜈蚣,他嘴里仍是舔着人骨,品尝得津津有味。 食尸鬼见巴图莫日根心绪不宁,知道他是在幻林中受了内伤,心下已是做好了盘算,口中大喝道:“圣君何在,还不速速现身!” 突然水声大作,潭水打着漩涡向四方散去,随着“潭龙”的急剧扩大,赫然露出了一串石梯,万兽圣君寻阶而上,手中兀自牵着三只血豺。 众人呼喝着规避,生怕被血豺咬上一般,万兽圣君冷眸环顾,杀气带有浓重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哪个不要命的,坏了我的雅兴?” 夜游神两片薄唇绯红若血,身上始终散发着不同于兰麝的木香,优哉游哉的调侃道:“听说轮回窟里又添新丁,圣君玩得可好?” “有个能叫嚷的自然比活死人有趣得多,可惜这人来头不小,须得禀明帮主再作打算。”万兽圣君佝偻着背,双眼肃若寒星。 巴图莫日根误以为二人说的是莲儿,一时间胸中滞闷,眼中带有几分凄凉之色,即便隔着厚厚的面具也能令众人为之一震,“你……你们这些山野草寇,居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下此毒手,还有人性吗?” 夜游神素来口不对心,他看起来恭谨谦和,实际上极度阴损,他将弑天刃立在胸前,时刻保持着警惕,“我知道前辈在寻找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惜来迟一步,小姑娘早被二当家的糟蹋了!” “你说什么?小丫头她……”巴图莫日根怒火中烧,他哪里知道事情的原委曲直,气得他喉头一甜,竟是吐出血来。 “果然是用情颇深啊!”弑天刃擎在手里,仿佛高可插云,夜游神看准时机立时冲了过去。 冷芒在巴图莫日根胸口一闪即灭,他没有看到夜游神何时举手,就感到了胸前一阵剧痛,但见伤口已是合上,如此快的刀法着实令人生畏。 “国师气脉不顺,却仍有罡气护体,看来韩某不得不使出全力了!”弑天刃在空中有虚有实,刃芒呼啸着将巴图莫日根围在中心。 紫羽仿佛狂风漫卷,铺天盖地的挡下了夜游神的数番猛攻,巴图莫日根足尖点地,无数紫羽幻化成风,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 弑天刃横扫而过,长刃与风墙方才接触就爆出了一阵轰鸣,夜游神心道不好,躲到了食尸鬼身后,小声道:“他有罡气护体,我们近不了他的身,老鬼,快用魂潭定住他,你我两面夹击,势必取他首级!” 食尸鬼手打结印,在巴图莫日根脚下布了魂潭,潭水中蓦地伸出了三只鬼手,向着巴图莫日根脚踝处狠狠抓去。 “都给我让开了!”万兽圣君松开铁索,三只血豺向着魂潭的方向奔了出去,它们身上涂了尸毒,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全身溃烂,众人惊呼着,仿佛看到瘟神一般,霎时给血豺让出了一片空地。 无相鬼童伫立在空地中央,任凭血豺从身边袭过,竟是不闪不避,它身体佝偻着,长发早被雨水浸透贴在了脸上,仍是看不到五官的轮廓,仿佛死去许久之人,浑身散发出阵阵恶臭。 巴图莫日根见石面陷了下去,三只鬼手青筋裸露,缓缓从潭水中伸了出来,利爪一旦抓住脚踝,势必会把自己拖入潭底,他心下暗道:“这是幻觉吗?” 鬼手招摇着利爪,离巴图莫日根三寸有余,他顿时感到寒毛倒竖,于是用神杖撑住魂潭边沿,借势脱离了险境,他方一回神,却见血豺已然张开了大口,向着自己迎面扑来。 巴图莫日根可以感受到血豺口中的热度,可以清楚的看到血豺似犬非犬,似人非人,嘴角两边被利器豁开,黄褐色的牙齿露出了一大半,显然经过了悉心的打磨,正沿着长唇龇出寸许。 血豺身体青紫,脸上和身上生有少许毛发,巴图莫日根看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心下一凚,这哪里是什么野兽,分明便是以毒药喂食、药酒浸泡、悉心调教过的半兽人,可如今已是全无人状。 他觉得盐帮众匪泯灭人性,一个比一个凶残,莲儿落在这些人手里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而眼前这些半兽人,起初也许都是像莲儿这般的苦命人,巴图莫日根心生恻隐,实是不忍伤其性命。 于是,他挥舞起蛇头神杖,周身立时燃烧起来,火焰升起半人多高,竟是将细雨蒸发殆尽。 第四十章 人皮傀儡 血豺看到无名火起没有冲将上来,萎缩的后腿在地上撕挠着,它们望着烈焰里的巴图莫日根,喉中隆隆有声。 万兽圣君没有想到巴图莫日根在重伤之下仍能以内劲引燃虚空,他指着烈焰的方向高声喝道:“怕个什么,白养了你们这些废物,还不冲上去撕碎他!” 血豺听到主人的呵斥竟真的冲了上去,星火落在身上瞬间燃烧起来,它们没有丝毫的畏惧,好似本就为了杀戮而活。 巴图莫日根幻化成无数分身,在血豺身周走出了六芒星的形状,他把神杖插在六芒星的中心,只听得轰然巨响,烈焰霎时升腾如龙,已是将血豺震得飞了出去,带着尸毒与热焰砸向盐帮众人。 众人溃散而去,有的沾染了尸毒没跑得几步便是栽倒下去,有的被火焰溅到身上,不由分说的在地上打起滚来。 “伤了我兄弟还想活着离开玄鹰寨吗?盐帮的门户重地,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夜游神湛蓝的眸子怒意徒生,身子一晃之际已是跃入了六芒星阵。 木柄神刀在巴图莫日根身周环绕着,尽数挡下了弑天刃的强大攻势,无数铁刃碰撞在一起,金铁之音几乎同一时间发了出来。 铁面被星芒映得通红,一双鬼目愈发的狰狞起来,巴图莫日根大喝道:“不论生死,即便是一堆白骨老夫也要把莲儿带回去!” 巴图莫日根脱离了六芒星的范围,已是将夜游神困在了星芒中心,此火乃内劲所汇,水浇不灭,风吹更盛,所以真气不退便永无终了。 “格老子的,哪里跑?”食尸鬼不甘示弱,驱策魂潭在巴图莫日根脚下步步紧逼,潭水在地上行走着,所到之处划出了一条长河,无数鬼手从河水里伸了出来,拉着盐帮众人向潭底蔓去,血豺不及躲闪,竟也跟着众人陷入了魂潭深处。 万千鬼手在潭底撕扯起来,潭泥灌入了眼鼻口耳,麻痹了感官,众人未觉疼痛已是被鬼手撕得粉碎,鲜血在魂潭表面冒着血泡,乍一看去,这一条血色长河好似沸腾起来。 万兽圣君大惊失色,他知道血豺早被魂潭蚕食,心痛得直欲颤抖起来,“十年的培育啊,都是老子的心血,大当家的快些收手,你伤到自己人了!” 食尸鬼不禁一楞,他立时收了结印,鬼手逐渐化为青烟随着魂潭消失无踪,没入潭泥的人尽数被埋在地下,有的没过胸口,便是被路面截断了腰身,一时间模糊的血肉堆叠一片,放眼望去满目苍凉。 食尸鬼连连摇首,身上的人手人脚摇摆起来,他颤着声音道:“这厮……这厮跑得太快,害得樊某铸成大错啊!” “老鬼糊涂哇,把你的招子放亮了!”万兽圣君心如刀绞,他将食中二指放入口中,尖锐的哨音响了起来,盘旋在半空的雄鹰好似听懂了一般纷纷降低了高度,它们张开双翼时足有一人大小,万寿圣君以鹰身为梯,几步便是踏上云端。 他从腰间拔出青霜宝剑,剑长三尺五寸,两侧刃如霜雪,传说是以盘古脊椎所化,上面龙纹醒目,乍看去栩栩如生,仿佛欲借着漫天细雨翱于九天之外。 万兽圣君握紧青霜剑柄,由空中直斩下来,宛如一道闪电划破了层层雨幕,巴图莫日根侧身避过,不料食尸鬼已然立在身侧。 “这回看你能逃到哪里去?”食尸鬼张开血盆大口,身上数十双人手仿佛沉睡千年蓦地苏醒一般,五指刺入肉里,钩住了巴图莫日根所有的关节,“让你也尝尝冥锁的滋味,你倒是跑啊,你倒是动啊,你动得一下樊某就教你命绝当场!”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甚至连呼吸都感到了阵阵剧痛,他知道自己若是移动半寸,全身关节必会被冥锁分离,不死也成了个废人,一时间怒气攻心,大喝道:“速速交出莲儿,老夫不想伤你性命!” “不想伤我性命,你可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处境?”食尸鬼表情狰狞,肥厚的身子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脖子上的人眼佛珠齐齐的望着巴图莫日根,二人隔着个玄铁面具,实是看不到巴图莫日根的任何表情,“祭司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别说是你,就算是帝释天来了,樊某也是照吃不误!” 食尸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对着巴图莫日根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下去,肌肤的撕裂感令人清醒了许多,直痛得巴图莫日根冷汗涔涔,他没有想到食尸鬼竟然真的咬向自己,双眼错愕的望着食尸鬼血色粘稠的身子,仿佛看到了一只极度嗜血的猛兽。 不多时,食尸鬼直起身来,口中兀自粘着巴图莫日根肩上的紫色羽毛,显得惊悚又滑稽,“究竟是谁要了谁的命?祭司虽然年迈,但这身子却嫩得很啊!” “今日你咬了老夫一口,他日定教尔等数倍偿还!”玄铁面具蓦地一暗,木柄神刀立时飞了出来,割断了食尸鬼身上的所有人手。 “格老子的,哪里来的刀!”食尸鬼一声惊呼,连忙退出丈许,即便隔着粘稠的血色,依然可以看到他苍白的脸,食尸鬼口唇发青,好似真的被人割断了双手一般。 巴图莫日根单膝跪地,见身上人手并未落尽,三三两两的勾在关节处,一股股腐烂的气息令巴图莫日根一阵干呕,他稍不留神,六芒星阵已是弱了下去。 夜游神心下大喜,他缓步走出星阵,身上的热焰被雨水浇熄,此时已是精疲力竭了,他把弑天刃插在地上,连声喘着粗气,“大当家二当家,韩某不是契丹国师的对手,已是尽了全力,爱莫能助了!” 万兽圣君与食尸鬼对望一眼,狡黠的脸上现出了些许犹豫,“血豺被老鬼的魂潭埋在地下,我哪还有什么本事和祭司抗衡?老鬼神功盖世,这个烂摊子就交给你收拾罢!” “这……我……格老子的!”食尸鬼怔在当场,大手握紧钉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遥见远山黛隐,一顶花轿云纱雾绕的,蓦地从远处飞了过来。 花轿由四个婢女模样的小丫头高高抬起,好似纸糊的一般没有丝毫的分量,紫色珠帘从矫顶倾泻下来,不知轿内所乘何人。 轿子轻飘飘得落在轮回池畔,盐帮众匪立时面色铁青,纷纷跪在地上高呼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帮主洞幽烛微,明鉴万里,文崇武德,济世为皇!” 声音整齐划一,直震得昏天暗地,众匪面向轮回池畔娴熟得叩拜着,而后默然无声,寂静得风过亦闻。 如果无相鬼童佝偻的身躯不能称为站立的话,人群中便只有巴图莫日根傲然矗立着,他隔着紫色珠帘很难看清轿中人的容貌,依稀见到个瘦削的影子端坐其间。 忽然,一个声音从帘子后面传了出来,声音极度刺耳,好似妇人,又似孩童,“何事闹成这般?远来即是客,莫要坏了盐帮的名声!” 巴图莫日根料到此人必是盐帮帮主乔逸轩,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木柄神刀,他用余光瞥向花轿旁边的四个婢女,这不看还好,一看已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婢女裸露着身体,肤色白得渗人,满身的皮肉甚为松垮,仿佛穿了件极大的外衣,赫然便是四具人皮傀儡。 食尸鬼颤抖着跪在地上,眼睛不敢直视花轿的方向,满身的肥肉铺散开来,仿佛一具浮肿的尸骸,“回禀帮主,此人是萨满教的大祭司,契丹国的辅国国师,不知为何来寨中滋事,真是不把帮主放在眼里,其心当诛啊!” “契丹人?果然是难得一见的贵客,幸会幸会!”声音从帘后飘出,带着沙哑的尾音,既有少女的婉转激悦,也有男子的粗犷与豪迈,声音跨越了性别,模糊了年龄,不知说话的人生得是怎副模样。 珠帘蓦地掀开,乔逸轩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冰蓝色的袍服绣了竹叶,装点着他非凡的气质,长发垂在肩上,掩住了乔逸轩苍白的脸,他晃身之际已是来到了鬼童跟前。 乔逸轩伸手抚摸着无相鬼童佝偻的背脊,仿佛鬼童是他饲养的宠物一般,邪笑道:“哼哼……国师怎么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不会是专程来看望本座的罢?” “老夫在契丹久闻千面郎君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玄铁面具高高扬起,一双腥红的眼愈发的狰狞起来,巴图莫日根正色道:“老夫此来是要寻找一位故人,一个十七八岁名叫莲儿的小丫头,还望帮主替老夫主持公道。” 乔逸轩以长袖掩面,袅娜的姿态全然不似男子,可他一身宽大的骨骼又分明像个男子,“一个小丫头?既然国师如此挂怀,想来必不是什么胭脂俗粉了,国师还真是老而弥壮啊!” “帮主说笑了,老夫曾在项羽祠救了小丫头,虽然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匪窝,老夫答应过她要把她送到郓州城,找到她家主子,老夫许过的承诺,怎可食言?”紫羽沾染的血色被雨水冲刷,在巴图莫日根脚下汇聚成潭,他喘着粗气,强忍着剧痛说完了每一个字。 “想不到萨满祭司也会如此的菩萨心肠。”长发在雨中随风舞动,仍是看不到乔逸轩的脸,他蹲了下去抚摸着无相鬼童,轻声言道:“此人要在盐帮拿人,你说本座应当如何处理?” 无相鬼童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活着的迹象,乔逸轩附耳过去,似是在倾听着什么,二人的长发混在一起,显得极为诡异,“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蓦地蓝光一闪,乔逸轩毫无征兆的飞了过来,苍白的手从袖中伸出,直带得雨落成冰,巴图莫日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见长发飘摇间露出了一张似人非人的脸。 乔逸轩皮肤松垮,苍白中带有浓重的尸臭味,眼鼻口耳仿佛生错了方位,它们耸拉着、扭曲着,好似徒手就能揉搓出任意的形状,他这一身的恶臭皮囊绝不属于乔逸轩本人,像极了一件胡乱穿戴的外套。 “这……这是人皮?”巴图莫日根伸掌迎了上来,掌风洞穿了皮囊,他蓦地回首,却见一个女子模样的人皮出现在身后,穿着竟和乔逸轩一般无二。 巴图莫日根立时出掌,双掌在空中相触,只听得轰然巨响,狂风与亮芒凭空而生,直慑得众人眼不能睁,耳不能闻,脚下的石面掀将起来,尘沙缠在风中,颗颗拍打在众人的脸上。 “怎么可能……”巴图莫日根被乔逸轩的掌风带得飞了出去,几个踉跄险些坠入轮回池里,紧接着“叮铃”一声脆响,玄铁面具掉在了轮回池畔。 巴图莫日根满头的银丝散落下来,他淡淡的睁开双眼,红色的瞳孔衬得俊面愈发的苍白起来,这张脸,说不出的冷峻,说不出的神秘,哪里是个龙钟的老者,分明便是而立之年的白发男子。 “萨满教的大祭司竟然这般年轻,真是奇闻一桩!”乔逸轩的身材本就高挑,加之这一张女子面皮,更显妖冶婀娜了,“国师如此的掩藏身份,究竟有何目的?不知耶律阿保机是否也被蒙在鼓里?” 盐帮众匪听到帮主此言,不禁一片哗然,遥见巴图莫日根光洁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俊逸,猩红深邃的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怎么也不会和方才的老者联系在一起。 玄铁面具蓦地腾空,而后稳稳的落在巴图莫日根的手里,他向前略微欠身,将面具罩在脸上,满头的银发飘摇出来,显得苍老了许多。 “老夫的家国之事毋须帮主挂怀,只是希望乔帮主能为老夫守住这个秘密,不论老夫是谁,戴有玄铁面具的契丹人,就是我巴图莫日根!”声音隔着面具传了出来,愈发显得沉闷粗犷了。 第四十章 望月亭 “当日我在项羽祠中了尸毒,无奈自断一臂,不知何人用布袋把我虏到了这里,我确实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地方,如果打扰到诸位清修,也是无心之过。”秦越脸上挂满了汗珠,颗颗混着血水滴落下来。 “清修?哪里来的清修?告诉你也无妨,这里就是盐帮玄鹰寨的轮回窟,是个专门关押活死人的所在,轮回窟里错综复杂,进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万兽圣君仿佛听到了世间极为有趣的事,大笑道:“这里的人在牢狱中饱受摧残,逐渐丧失了思维,鞭子抽到身上也不会叫嚷,俗称活死人,我是不喜欢这样的玩法,没有了呻吟哪来的乐趣?” 秦越听到盐帮二字不觉浑身一震,反问道:“这里就是盐帮?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前辈可知我的身份?”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在这轮回窟里,我才是无尚的主宰!”万兽圣君抚摸着秦越的脸,长袖滑落,露出了满是脓疮的手。 “前辈躲在地窟里不见日月,自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秦越冷哼一声,说话已是气若游丝,他一字一顿的道:“前辈饮血时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万兽圣君方一犹豫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舔了舔嘴唇,颤着声音道:“你……你的血是冷的!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和秦宗权到底是什么关系?” “南出江淮,北至卫滑,一听到我祖父的名讳没有不闻风丧胆的,盐帮的使命就是光复大齐,而我,正是大齐政权唯一的继任者。”秦越瞳色暗淡,直直得注视着万兽圣君,而后邪魅一笑,缓缓道:“秦宗权是我的祖父,我身体里流淌的就是秦家的血!” 秦宗权曾是蔡州降将,后来成为了大齐的第二任君主,此人嗜杀成性,食人血肉,所到之处荆榛蔽野,人踪绝灭。江湖传言秦宗权是个永生不死的人,身体中流淌着九幽冰血,此血奇寒,有治愈的功效,在强光的照射下依稀带有白色结晶,故曰为冰。 万兽圣君双目闪灼,似是极难相信,他撩开秦越衣袖,看到断臂处猩红惹眼,竟真的生有新肉,肉上血丝密布,正随着秦越的心跳脉动着。 “此事关乎重大,乔某须得禀明帮主再作打算。”他反手解开索链,人形血豺仿佛隐忍了许久的豺狗一般,按耐不住腹中的饥饿纷纷冲向秦越,万兽圣君立马将索链拴在腰上,拉着血豺退到暗处,阴笑道:“哼哼……秦宗权朝秦暮楚,极有可能与宰相尚让合谋杀了黄巢,夺取了君主之位,你既是秦宗权的后人,身上又怎会带着落霞庄的书证?难道你不晓得秦宗权是死在许长风的手里吗?”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但许长风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又怎能恩将仇报?何况皇命难违,许庄主也是奉命行事,何错之有呢?就算不是老庄主也会有旁人监斩祖父,因为真正想要祖父性命的是梁太祖朱温那个狗皇帝。”秦越面色沉了下来,“朱温已死,但他的小儿子朱友贞继承了皇位,所谓父债子偿,我誓要手刃仇人!前辈,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不妨我们做上一笔交易,你待如何?” “交易?你有何德何能,敢和我妄谈什么交易?”万兽圣君笑得极是猥琐,消瘦的脸上堆满了鄙夷的神色,他一语未毕,只觉得头上青苔簌簌而落,仿佛有千军万马驶了过来,“上面怎么了,可是有梁军犯境?” 通风井蓦地掀开,一束天光泻了下来,“二当家的,外面乱了套了,大当家的喊你多时了!” “慌什么,来了多少人马?待我上去瞧瞧!”万兽圣君顺着通风井向上望去,遥见寨中人头攒动,杀声震天,数十只雄鹰迎风震翅,羽白若锦,可谓是鹰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夜空中晚云如梭,不由得下起了小雨,雨水沿着面具上的獠牙滑了下来,巴图莫日根手握木柄神刀,在盐帮众匪间徜徉来去,杀得是血染满身。 寨中毡布、茅草、红毯、朱绫钩挂其间,显然孕育了一场盛大的婚宴,盐帮帮主婚期将至,本应是一派祥和景象,奈何刀兵顿起,将山寨搅扰得乱作一团。 盐帮众匪将巴图莫日根围在阵心,长枪战戟铺天盖地的砍了下来,纵使巴图莫日根神功盖世,也难免湮没在人浪剑海之间。 “速速交出莲儿,不然老夫荡平玄鹰寨!”巴图莫日根缠斗多时,已是战得颇为吃力,一想到莲儿就心神不宁,恍惚间挨了数刀,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紫羽裘氅。 “小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怎么连契丹人也要寻她?”食尸鬼体态肥硕,满身的人手人脚被细雨浇灌,呈现出绯红之色,他高喝一声,怒道:“来者何人,如此藏头露尾的,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你就是食尸鬼?果然人如其名!老夫不信你当真爱食人肉,还不快把莲儿交出来,小心老夫荡平你们玄鹰寨!”巴图莫日根挥舞着蛇头神杖,竟是将雨水倒流向天际,未待众人反应,浑厚的内劲已然荡开了一条血路。 “好强大的内劲!”食尸鬼大惊失色,眼见紫羽呼啸着穿透了百余重甲,爆起的阵阵血雾如同一道腥红屏障,阻住了自己所有的视线,“这……这是萨满妖法?” 食尸鬼环目圆瞪,飞身躲过了紫羽功势,脖子上的人眼佛珠兀自散发着阵阵恶臭,他手中握了个耙子,此耙乃是由人的臂骨雕凿而成,骨端五指弯曲,打磨得异常锋利,霎时由空中斩了下来,“纳命来!” “莲儿一介弱质女流,无害于江湖,老鬼何必如此执着?”紫影挟带劲风挡下了这凌厉的一击,蛇头神杖坚硬无比,只听得轰然巨响,盐帮众人被震得长兵脱手,连连捂住耳朵瘫软下去。 “小丫头樊某是吃定了,阁下还是请回罢!”食尸鬼脖子上的眼珠子齐齐得望着巴图莫日根,钉耙接触到神杖,耙端的五指便欲攥住杖身,“拿过来吧!” 巴图莫日根不退反进,在五指钳住神杖前已是将食尸鬼推坐到地上,但见寒光一闪,巴图莫日根脖子上立时多了一道血痕,伤口还没完全张开便是合上,就连鲜血也未待涌出。 他觉得伤口只有半寸,初时冰凉,随后带有少许的灼烧感,必是以极快、极长、极细的刀剑,才能留下此等伤口,巴图莫日根不由得一愣,愕然道:“什么人?” “哼哼……祭司也有害怕的时候?”夜游神从食尸鬼身侧飞了出来,手中握有一把两人高的细刃,此刃名曰弑天,刃脊颀长弯曲,由始至终闪着惴惴寒光。 “小兄弟眼力不错,老夫正是萨满教的大祭司,契丹国辅国国师。”巴图莫日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轻狂浪子,见夜游神皮肤白皙,唇色绯然,与山寨中的粗莽汉子显得格格不入。 “问世间能活着走出幻林的屈指可数,除了五绝与帝释天外,就只剩下祭司您了!”夜游神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全无散漫疏狂的味道,反而多了些许儒雅,“晚生在乱军中伤到祭司实属侥幸,又怎会妄图以蚍蜉之力撼动天地之威呢?在下韩凡,是玄鹰寨的三当家,江湖人送外号夜游神,在此见过前辈!” “玄鹰寨是盐帮的门户重地,不信杀不了一个垂暮之人!”人手人脚直愣愣的把食尸鬼撑了起来,乍一看去像极了一条肥胖的蜈蚣,他嘴里仍是舔着人骨,品尝得津津有味。 食尸鬼见巴图莫日根心绪不宁,知道他是在幻林中受了内伤,心下已是做好了盘算,口中大喝道:“圣君何在,还不速速现身!” 突然水声大作,潭水打着漩涡向四方散去,随着“潭龙”的急剧扩大,赫然露出了一串石梯,万兽圣君寻阶而上,手中兀自牵着三只血豺。 众人呼喝着规避,生怕被血豺咬上一般,万兽圣君冷眸环顾,杀气带有浓重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哪个不要命的,坏了我的雅兴?” 夜游神两片薄唇绯红若血,身上始终散发着不同于兰麝的木香,优哉游哉的调侃道:“听说轮回窟里又添新丁,圣君玩得可好?” “有个能叫嚷的自然比活死人有趣得多,可惜这人来头不小,须得禀明帮主再作打算。”万兽圣君佝偻着背,双眼肃若寒星。 巴图莫日根误以为二人说的是莲儿,一时间胸中滞闷,眼中带有几分凄凉之色,即便隔着厚厚的面具也能令众人为之一震,“你……你们这些山野草寇,居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下此毒手,还有人性吗?” 夜游神素来口不对心,他看起来恭谨谦和,实际上极度阴损,他将弑天刃立在胸前,时刻保持着警惕,“我知道前辈在寻找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惜来迟一步,小姑娘早被二当家的糟蹋了!” “你说什么?小丫头她……”巴图莫日根怒火中烧,他哪里知道事情的原委曲直,气得他喉头一甜,竟是吐出血来。 “果然是用情颇深啊!”弑天刃擎在手里,仿佛高可插云,夜游神看准时机立时冲了过去。 冷芒在巴图莫日根胸口一闪即灭,他没有看到夜游神何时举手,就感到了胸前一阵剧痛,但见伤口已是合上,如此快的刀法着实令人生畏。 “国师气脉不顺,却仍有罡气护体,看来韩某不得不使出全力了!”弑天刃在空中有虚有实,刃芒呼啸着将巴图莫日根围在中心。 紫羽仿佛狂风漫卷,铺天盖地的挡下了夜游神的数番猛攻,巴图莫日根足尖点地,无数紫羽幻化成风,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 弑天刃横扫而过,长刃与风墙方才接触就爆出了一阵轰鸣,夜游神心道不好,躲到了食尸鬼身后,小声道:“他有罡气护体,我们近不了他的身,老鬼,快用魂潭定住他,你我两面夹击,势必取他首级!” 食尸鬼手打结印,在巴图莫日根脚下布了魂潭,潭水中蓦地伸出了三只鬼手,向着巴图莫日根脚踝处狠狠抓去。 “都给我让开了!”万兽圣君松开铁索,三只血豺向着魂潭的方向奔了出去,它们身上涂了尸毒,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全身溃烂,众人惊呼着,仿佛看到瘟神一般,霎时给血豺让出了一片空地。 无相鬼童伫立在空地中央,任凭血豺从身边袭过,竟是不闪不避,它身体佝偻着,长发早被雨水浸透贴在了脸上,仍是看不到五官的轮廓,仿佛死去许久之人,浑身散发出阵阵恶臭。 巴图莫日根见石面陷了下去,三只鬼手青筋裸露,缓缓从潭水中伸了出来,利爪一旦抓住脚踝,势必会把自己拖入潭底,他心下暗道:“这是幻觉吗?” 鬼手招摇着利爪,离巴图莫日根三寸有余,他顿时感到寒毛倒竖,于是用神杖撑住魂潭边沿,借势脱离了险境,他方一回神,却见血豺已然张开了大口,向着自己迎面扑来。 巴图莫日根可以感受到血豺口中的热度,可以清楚的看到血豺似犬非犬,似人非人,嘴角两边被利器豁开,黄褐色的牙齿露出了一大半,显然经过了悉心的打磨,正沿着长唇龇出寸许。 血豺身体青紫,脸上和身上生有少许毛发,巴图莫日根看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心下一?b,这哪里是什么野兽,分明便是以毒药喂食、药酒浸泡、悉心调教过的半兽人,可如今已是全无人状。 他觉得盐帮众匪泯灭人性,一个比一个凶残,莲儿落在这些人手里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而眼前这些半兽人,起初也许都是像莲儿这般的苦命人,巴图莫日根顿时心生恻隐,实是不忍伤其性命。 于是,他挥舞起蛇头神杖,周身立时燃烧起来,火焰升起半人多高,竟是将细雨蒸发殆尽。 第四十一章 卧龙峰 “这天下若好,何来群起的义士,何来复唐灭梁的口号呢?”嫦素娥傲眉冷蹙,单薄的身子倚靠在红柱上,看不出半点狼狈的模样。 “朕会让仙子看到的,会让仙子看到一个祥和的盛世,朕说到做到,薛将军,我们走吧。”朱友贞上了战马,口中窃语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也许朕不是你口中的昏君,也许朕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只要仙子和朕说,朕什么不能给你,又何必如此的大费周章呢?” “走?我们就这么走了?她可是陛下钦点的反贼,是诸天教凌霄宫的一宫之主啊,此女不可不除!”薛舒玄错愕的望着朱友贞温软如水的眼,不由得的摇了摇头,他大手一挥,神策军便已向着九重天的方向扬长而去了。 不知走得几日,神策军已是人困马乏了,金铁的摩擦之音回荡在望魂崖的千沟万壑,遥见苍幕晦暗,群峰幽然若铁,暮霭随着征尘微微泛起,将群山隐于虚无。 朱友贞不急不缓的勒紧缰绳,他侧头俯瞰望魂崖下,依稀见到崖底石笋林立,恍若刀山剑林一般,崖间似有腥风拂面,不知多少人骨葬于此间。 他拭去两靥风尘之露,紧紧跟在神策军统军薛舒玄马后,他骑术不佳,生怕一不留神连人带马一并跌落崖下。 “薛将军,这里便是冯道的隐居之所,号称九重天的卧龙峰?”朱友贞虽是身披重甲,但仍能看到两肩纤细的轮廓,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柔弱与稚嫩,全然不似一个习武之人,他遥指不远处蓦然突起的一座孤峰,赞赏道:“卧龙峰果然超然物外,仙气十足!” “想不到陛下还有此等闲情逸致,难得,真是难得啊,哈哈……”薛舒玄大笑道:“陛下可曾听到琴音?此音由卧龙庄内传出,想必冯道正在庄内焚香抚琴,此人号称五绝之首,自比诸葛卧龙,我观此人亦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朱友贞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莫名的神色,他双目纯净,毫无果决的帝王之气,仿佛生错了人家,不解道:“薛将军,何出此言?” “冯道既是未卜先知,又怎会在卧龙庄里等着我们去杀他?神策军兵分八路,早已将卧龙峰围得水泄不通,纵使飞蛾也休想离此半步,更何况是个装神弄鬼的文弱相士?这五绝之首,言过其实尔!”薛舒玄一马当先,其后重甲密集若墙,二人谈笑间已至主峰之侧。 此地名曰“望魂崖”,其崖九落,因高低无序,故有九重天一说,而这九峰中唯独卧龙主峰最为高耸笔挺,其余八峰甘当陪衬,呈现环抱之势,一立万载。 薛舒玄以马鞭点数其余诸峰,依稀可见人头攒动,冷芒熠熠,“哼哼……望魂八峰皆有重兵严守,冯道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薛某倒要看看这待宰的羔羊其鸣何哀?” 薛舒玄左臂平举,众皆止步,神策军步履整齐划一,只听得一声闷响,而后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山径中尘沙未散,使得暮霭变得愈发殷实浑厚,军士们只觉得此处诡谲神秘,后脊正逐步发麻,沿着脊骨渗入了脑髓,呼吸亦变得迟缓异常,只能听到由卧龙峰传来的琴音,飘渺悠扬,犹闻天籁。 “但愿尽如将军所料。”朱友贞喜形于色,而后望向卧龙主峰,双目逐渐木讷起来,“主峰如此险要,纵使神策雄兵数万,却又如何可攀?” 众人举目远眺,只见卧龙主峰毗邻望魂诸峰,峰顶高逾丈许,仅仅与八方神策军百步之隔。但此峰孤立插云,恍若擎天一柱,四周无有依傍之位,且崖壁异常扭曲,呈螺旋状,仿佛八条墨龙扶摇直上,想来卧龙峰便是由此得名。 “没有悬梯,朕怎么上去呢?非是轻功绝伦者,莫能至也!卧龙峰如那天外楼阁,看似触手能及,却是遥隔千里,薛将军,这可如何是好?”朱友贞满眼的错愕神色,急道:“快……快看,那是什么?” 暮霭重重,仍能看到八颗巨岩龙头栩栩如生,竟然与峰顶平齐,就这样朝着八个不同的方位龇牙吐舌,龙头口中蓦地有“污泉”涌出,是时狂风肆虐,搅扰得“泉水”上升下旋,细雨般溅落在朱友贞的金盔之上。 此泉并非透明之物,不知是鲜血还是积存万载的山涧晨露,沿着金盔散落眉端。朱友贞只觉得一股股腥臭之气充斥着鼻吸,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在其俯瞰仰望之余竟是伴随着一阵晕眩,未及反应,已是摔于马下。 “啊……”朱友贞惊恐万分,他话音未落,又是“噗噗”声响,八道铁索由石龙口中激射而出,铁索势如雷霆,声如怒涛,直震得山体不稳,万千碎石簌簌滚落崖下。 铁索乌黑,上面布满了淤泥锈渍,正中望魂崖的吊环后环绕了一周,复又送入石龙口中,前后仅在瞬息之间。 龙口缓缓闭合,显然已将铁索固连牢靠。惊风掠过,铁索随之左右的摇晃,一时间星火四溅,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响,恍若地狱的哀嚎。 原来卧龙峰是以八道铁索与望魂诸峰相连,每道铁索被赋予了卦象的含义,名曰“八卦往生索”,平素收于龙口之内,每日酉时岩龙“复苏”,铁索便可自行运作。 八卦往生索上置办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银匣,银匣内有书简、笔墨,可将雇主询问事宜写入书简,并与汇票文牒一齐放入银匣之内,通过八卦往生索传至卧龙庄,若是询问事宜与八卦属性相符,且报酬喜人,询问之事无有不复。 “陛下小心!”神策军一哄而上,十几双手将朱友贞搀扶起来,此处地势陡峭,加之山体的震动,若是军士晚来半分,朱友贞必会滚落崖底,摔得尸骨无存。 朱友贞收定心神,摇手驱散众人,他勉强起身,而后琴音清达入耳,平淡处安静致远,高亢处铿然有力,朱友贞沉浸其中,似乎忘却了方才的狼狈之态,叹道:“此乐不疾不徐,可谓是太古之音,清冷入仙,真是玄妙啊!” 朱友贞怯懦那份未知的恐惧,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蛊惑,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巅峰问道抚琴者,究竟是何等的莫测高深。 “陛下实乃爱乐之人,在这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寄情于弦,起这远古之思,薛某真是生平未见呐。”薛舒玄话语酸涩,略有讥讽之意,“若不是四星连珠,陛下定会将冯道收于账下,共论天道人心吧?” “若能如此,岂不美哉?”朱友贞侧耳聆听卧龙庄内悠扬的琴音,他朗目微熏,显得极度痴迷,“薛将军戎马一生,对用兵伐城之术融会贯通,但在音律上难免捉襟见肘,你终是无法体会朕的心境,不可喻之,不可喻之啊!” “薛某行伍出身,乃是粗鄙之人,自不比什么公子王孙。”薛舒玄翻身下马,大笑道:“哈哈……所谓耕当问奴,织当访婢,薛某对于乐理实是狗屁不通,陛下听归听之,但凡事要多留些心思,九重天机关重重,迷雾障眼,四野更是廖无人烟,多半是冯道老儿在这儿装神弄鬼,欲摆上空城之计,企图吓退薛某的数万精兵!” “薛将军有所不知,这抚琴极是讲究,它需要一处安静的所在和一颗沉稳的心,九重天水光云影,时闻鸟语虫鸣,正和了琴曲之意,并非冯道有意为之。”朱友贞来到了八卦往生索前沿,望魂崖就此裂开,向前再无可行之路。 于此不远处,各落诸峰隐于雾中,恍如一幅泼墨山水,时有时无,朱友贞就这样坐于崖边,开始抚摸起脚下的黝黑铁索,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冰寒,而后细细得端详起来。 忽见铁索下端挂有银匣,银匣雕工精美,质感沉重,上书“离匣”二字,不晓得内置何物? “冯道老儿虽是文人,却也不容小觑,薛某倒要看看布衣神相是否有着真才实学。”薛舒玄以长剑挑开离匣,俯身在匣里奋笔疾书,而后合上机括,在望魂崖上伫立良久。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将军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入离匣,可有深意?”朱友贞话音未落,只听得声声巨响,八道铁索竟然同时晃动起来,铁索叠加在一起,通过吊环开始急速旋转,银匣就这样远离了崖壁,正一寸一寸的被峰顶的巨岩龙首吞入口中。 龙口开阖间“血”雾如泉,无名之水散落在八方神策军的重甲上,此物似血非血,似油非油,军士只能嗅到一股异味,极似腐烂的气息。 “薛某只是想让神相看到我的生辰八字,他若算出今日命丧我手,不知这琴曲是否会由喜入悲呢?”薛舒玄定睛望去,只见八卦往生索扶摇直上,仿佛由望魂崖升起的黝黑虹芒,直通霄汉,他高呼道:“琴音未绝,银匣竟能自动收回,难道卧龙峰里还有别人?” 绝壁尘沙漫天,众人只能看到卧龙峰高耸的轮廓和卧龙庄内斑驳的围墙,鞭子似的多节竹从墙垣间垂下,宛若一双双人手一般,向着凡尘伸出地狱的邀请。 夕阳如血,无时无刻不在昭告着生命的消逝,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薛舒玄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陨落在风中,而峰顶琴音不绝,依旧是高山流水,柔美如斯。 朱友贞将金盔取下,露出了一脸的憔悴,“薛将军写下生辰八字,难道是要等着神相以兽皮回书吗?” “正是如此,但薛某等不得了!”薛舒玄性格急躁,立时扶住铁索,欲爬至卧龙峰顶,铁索触手冰寒,直欲穿透皮肉,与指骨相连,“陛下小憩片刻,薛某定要面见冯道,看看他是人是仙,是佛是道?” “这……”朱友贞欲言又止,他首次带兵毫无经验可言,若无人从旁指点纵使雄兵百万亦为一滩散沙,他深知自己的不足之处,哪里舍得让薛舒玄以身犯险,于是颤声道:“薛……薛将军,何必如此呢?” “薛某若是一去不回,陛下只管以乱箭焚之,莫管薛某死活,若是冯道无能,薛某侥幸逃得此劫,还望陛下为薛某人加官进爵。”薛舒玄几个纵跃,人已到了半空,随即挥臂高呼,“弓弩手准备!” 五字出口势若惊涛拍岸,八路神策军如梦初醒,纷纷提箭搭弦,箭簇上裹有粗布,并浸染了松脂鱼油,前军火束熊燃,已是蓄势待发了。 四面八方的烈火照亮了晦暗的苍幕,薛舒玄双目炯然,看准了卧龙庄的方向,转眼已入墙垣之内。 围墙极是高耸,恍若林立着的僵冷尸骸,挡住了群峰炙热的焰芒,薛舒玄点地无声,重甲反射出的诡异流光逐渐向着远处蔓延开去。 他四下里张望,依稀可见脚下石砌遮满了碧油油的浮萍,双脚仿佛踏在冰面之上,立足难稳,而身周雾气缭绕,杂木丛生,仅见十步之距,全然不似人间应有的气象,只听得琴音袅袅,依旧悠悠不已。 薛舒玄心下暗道:“真是奇哉怪也,此地乌烟瘴气的,哪似世外高人的隐居之所?卧龙庄遍地浮萍,杳无人烟,显然是疏于打理、荒废经年的一处深山死宅,难不成冯道有何用意?老匹夫装神弄鬼,究竟耍得何种手段?” 他一路上循音而走,步履行得极是缓慢,两侧竹林沐于重霭,清泉环绕其间,给人以说不出的幽远静谧,而此时却在诡谲星光的照耀下变得异常鬼厉。 “前方总会有出口。”薛舒玄心中盘算着,果不出所料,在迷雾的尽头,密集如织的多节竹裂开了一道缺口,阴风拂过,吹散了障目之气,赫然现出了一座巨大的古宅。 古宅肃然独立,其上残缺的琉璃瓦经年累月,变得黯淡无光,已然成了竹叶的墓场,积水如渊,其下却环绕着骨白薄纱,而当中匾额高悬,“卧龙”二字红得扎眼,与九重天凝重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似乎一面是生,一面是死,令人捉摸不透。 第四十二章 阴宅 “来者可是神策军统军薛舒玄?”一个苍老的声音由帷幔中飘洒出来,仿佛每个字都在琴曲的韵律之中,“远来皆是客,恕老朽有疾在身,不能相迎。” 声音虽不洪亮,但压迫之感戳心刮肺,令人窒闷难当,薛舒玄不由得浑身一震,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绞痛起来,仿佛一波波无形巨浪从卧龙庄内滚滚而出,随着冯道悠扬的琴音将自己湮没了一般。 此时薛舒玄举步维艰,只能立于原地,他方知冯道绝非鼠蚁之辈,心下已是乱了方寸,口中却大笑道:“哈哈……阴阳师卜卦占星,可控生死,捉妖师驭兽通灵,三山为盟,不知神相师从何门,技从何派啊?” 飞檐吞吐,各系着风铃铜片,挂垂其间,而琴音如手,不断的拨弄着铜质风铃,一时间清音悦耳,仿佛在苍色的山巅之上细着数着岁月的痕迹。 冯道坐于帷幔之后,刻意得遮挡住大半个身子,星光晦暗辨不清容貌,只能听到帷幔后发出一个垂暮之人的喘息之音,“世间万事万物离不开一个道字,身心顺理,唯道是从,冯某不才,又岂会超然物外?” 冯道的双手依旧弄弦抚琴,而后连咳数声,龙钟体态展露无遗,即便如此,他仍是在纱幔之后端坐如钟。 薛舒玄心下暗道:“此人确有过人之处,待我稳住此人,以乱箭焚之,量你纵有通天之能,也成了薛某的箭下之鬼!”他收定心神,试探的问道:“神相身居九重之境,真的可以未卜先知吗?” “非是老朽洞悉如神,只是一切早成定局,奈何世人蠢钝,繁华障了双眼,欲望迷了心智,未能参透而已。”冯道于内堂盘膝端坐,任凭银河淼淼,天幕森森,他依旧闲适如常,“薛将军看到的并非是真,看不到的亦非为假,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 “哼哼……世人蠢钝,惟独你冯道独善其身?”薛舒玄面目狰狞,“薛某纵横疆场杀敌无数,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安有定数?” “道者,天灵而无形,可融万法,亦可包罗天地,育养群生,是为万物之本也,薛将军,你可知这人道、天道,皆为阴阳之道,那又何为先知,何为不知呢?”扭曲的暗影在帷幔后逐步扩大,仿佛恐惧的蔓延,使得整个古宅变得愈发阴森起来。 “神相既然知道薛某今夜来此,何故坐以待毙?死到临头了仍不自知,还敢妄谈人道、天道?”薛舒玄强忍住胸中翻腾的暗流,鲜血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显得极是难熬,他刻意的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目不视人。 青灯隐隐,似乎有意将冯道单薄的身躯描绘在纱幔之上,幔尾轻薄,随风鼓荡而起,露出了一双满是纹路的枯槁人手,“死到临头而不自知的并非老朽,而是阶下身披重甲自恃清高之人呐。” “胡言乱语!”薛舒玄拔出了腰间佩剑,他欲待发作,却被琴音形成的气浪压制下来,薛舒玄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得望着帷幔上扭曲的暗影和那双毫无血色的枯槁人手,即便他怒视良久,终是看不清神相面容。 “薛将军来时应该是翻墙而入,没有注意到庄门的位置罢?所谓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卧龙庄正是一处难得的阴宅,哈哈哈……”冯道大笑数声,伴随着喉咙粗重的摩擦,恍若地狱的哀嚎。 “阴……阴宅?哪里有建在山顶的阴宅?”薛舒玄神色错愕,不解道:“相传神相身染重疾,需以气运为自己延寿,所以屈居九重之境等待识君之人,如此隐疾可与此宅有关?难道神相欲长眠于此,以山为棺?” “龙山向水之合,一度之差,满盘皆非,薛将军应是略通风水之人,必是知道无水则风到气散,有水则气止无风,而其中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自古阴宅必取其一。” “哼哼……”冯道不断的拨弄着琴弦,琴音飘渺,变幻无方,“卧龙峰藏风得水,兼具其二,可谓是霍乱阴阳,逆其道而行,所以卧龙庄非在地底而在峰顶,正是阴阳调和之故。薛将军,自你进门之时便已是踏入了阴宅之首,注定是有去无回了,可悲、可叹呐!” 薛舒玄冷汗涔涔直下,他立时感到了未曾体会过的恐惧,颤着声音道:“何……何为阴宅之首?” “卧龙峰讲究乘龙之气,以龙行气脉的聚合为穴,各穴分立着巨岩龙首,并以八卦往生索与外界相连,是以山水之护而得天地之气,与自然的契合绝非造作可得,哈哈,哈哈哈……”冯道一声长笑,笑声直震得铜铃簌簌,积水如鳞,“此处藏风得水,是为厉念之源,活人是有进无出啊!” “薛某剑斩万魂,踏遍千尸,都未曾陨命于疆场,区区一个阴宅,能耐我何?”薛舒玄环目中流溢着不屑的神色,怒道:“卧龙庄是阴宅也好是阳宅也罢,既是活人有进无出,那么神相为何还能如此自在逍遥?难道早已魂归九天,与薛某阴阳永隔了?” “老朽方才言道,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薛将军听到的琴音乃是风过琴隙之故,看到帷幔上老朽疲弱的轮廓亦为将军的虚无之念呐。”冯道枯槁的双手仍在琴弦上托抹勾挑,仿佛野兽的利爪在梧桐木上恣意的撕挠,“老朽喜好游历中原的名山大川,足迹遍布了华夏神州,惟独这卧龙峰却是从未来过。” “妖言惑众,难道和薛某说话的是鬼魂不成?”薛舒玄觉得琴音一浪高过一浪,他欲先发制人,于是顶着至纯至阴的无尽声浪向前缓慢的移动着,似乎离冯道越近压迫之感便来得愈发强烈。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所相信的,看到他们所看到的,正如薛将军这般执念于眼、偏信于耳,更是迂腐于行呐。”冯道消瘦的身影就这样泼洒在帷幔上,暗影随着琴曲的律动微微的颤抖着,不知是阴风吹动了帷幔,还是苍老之躯无法承受久坐之痛。 琴音强大的压迫感梦魇般扩散开来,薛舒玄将佩剑插于石隙方能勉强阻住后退之势,他全身的铠甲开始震动起来,几乎要崩裂引线,向着八方炸开,他颤着声音道:“你……你让薛某如何信得?江湖中多有访山寻卦之人,时有得复,既然庄中无人,那银匣中兽皮上的文字又是何人所书呢?” “世人皆言老朽能够未卜先知,既是先知岂有不知之理呢?老朽虽是云游四海寻觅着仙踪,但自知何人前来卧龙峰寻山访卦,甚至于他们所求何事,所以老朽便将这些人所求之事尽数写在了兽皮上,共计三千四百六十七卦,分布在巨岩龙首的银匣之内,老朽便可在千里之外静待访卦之人,如是而已。” 琴曲忽然来到了高昂之处,它以虚静推于天地,其悲如诉,其喜如颂,仿佛飞至巅峰复又堕入了谷底,音律实在是变幻莫测,正如冯道其人,“薛将军若是再向前几步,便已入了内堂,此地阴阳顺理,八卦相合,正是为薛将军量身打造的葬身之所,将军若是不信,断可向前一试。” “哼哼……冯道老儿莫要以言语相激,所谓筑土为坟,穴地为墓,薛某倒要看看这卧龙庄是我薛舒玄的坟冢,还是你冯道的陵寝!”他一语未毕便已纵身而起,借着佩剑的反弹之势跃入了无形的音浪中,重甲反被音浪压得“咯吱”作响,他双耳开始轰鸣起来,仿佛寰宇中仅剩下了眼前的帷幔和帷幔上消瘦的暗影。 薛舒玄双臂高举复又直斩而下,剑芒霎时划破了长空,“呲……”的一声脆响,寒光激射在帷幔上,帷幔随即碎裂开来,露出了一间空洞的屋舍,琴音竟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舍内的青灯被剑风吹得摇摇曳曳,焰心开始做着垂死的挣扎,但最终仍是被杀气所扑灭。卧龙庄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好似洞开了地狱之门,直欲将庄内的一切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轰……”石板碎裂开来,剑刃竟是将瑶琴斩断,深入了地基,琴弦尽数崩断,带有磷光的粉末飘散于空中,恍如星河倒置,一闪即灭。 薛舒玄捂住鼻息,但仍是不慎将其吸入了口中,喃喃自语道:“这……这是什么?”他环顾四周,发现冯道的双手不见了,帷幔上的暗影也随之消失了,似乎这间屋舍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他立时挥舞着佩剑,发了疯似的尽数斩断周遭所有的纱幔,纱幔仿佛落花离了枝干,纷纷飘入庄内腌?的积水中,玷污了一世的洁白。 “冯道!你这个老匹夫,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现身与薛某决一死战!说什么先知,谈什么天机,薛某纵横疆场就是不信鬼神,只相信两军对垒非是你死便是我活!”他喊得声嘶力竭,似是极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庄内仍是一片昏暗,没有了纱幔的阻隔变得异常空旷,不知薛舒玄这一剑之力碰触到何种机括,忽然声声巨响,打破了这份?人的死寂。 “轰隆……轰隆……”卧龙峰尘灰簌簌,八条“墨龙”仿佛活了过来,跟着山体的震颤开始蠕动着、盘旋着。 朱友贞大惊失色,眼睁睁的看着八卦往生索脱离了吊环,尽数收于龙口之内,阻断了由望魂崖攀爬至卧龙峰的唯一去路。 军士们一片哗然,但仍是弯弓搭箭,火束于箭簇旁越贴越近,他们在浓雾后等待着朱友贞的号令,如狼群、如野兽般蛰伏着,直欲将颤动的卧龙峰焚为灰烬。 “琴声停了,想来庄里必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可没了铁索朕怎么过去呢?”朱友贞瞪大了双目,在崖边踱来踱去,“难道神相早有准备?如今薛将军身在庄内,这羽箭是发还是不发?” “陛下莫要妇人之仁!”参军张奕尘徐趋近前,他附耳小声道:“薛舒玄自命清高,仗着自己军攻斐然便是目中无人,毫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如今的处境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冯道乃中原五绝之首,何其神通广大,若是我们放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梁隐患。何况皇命难违,若是杀不了冯道,别说是薛将军,就连小的也难辞其咎啊……小人觉得理应发箭,给他来一个玉石俱焚!” 朱友贞一张玉面愁容密布,他思忖再三,摇首道:“不可,断然不可!朕要等着薛将军脱身以后再发不迟,若是将军有去无回,神策军谁来统领?” 张奕尘面色稍暗,没有丝毫清雅细致的感觉,但紧蹙的眉峰为其增添了些许英气,很难想象如此凛然之容竟也阴险如斯,他心下暗道:“若是能将冯道与薛舒玄一并除去,神策军统军之位便是非我莫属了。” 他心中窃喜,但面上却显得极为沉痛,躬身道:“因天之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陛下三思啊!” 朱友贞俊面儒雅,通透似玉,此时已被火束与金盔衬得莹然有光,他望着卧龙庄的方向,一双眼睛写满了焦虑与不舍,仿佛秋水漾起圈圈涟漪,慨叹愁思亦可波涛万顷,他心下暗道:“如若放箭,薛将军定会焚身庄内,如若不放,冯道必会趁机逃之夭夭,这天下之大何处寻去?倘若博王在此,不知他又会如何行事呢?” 博王长朱友贞二十余载,因少年华发,便愈添苍老之态。朱友贞对博王言听计从,可以说是敬兄如父,此夜正值危难关头,抉择难定,朱友贞便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承冥殿内与博王促膝长谈的情景了。 朱友文为人洒脱,照例是衣着散漫,银发拂面,那日博王对朱友贞说了很多,他苦口婆心,笑言道:“朝野如舟,顺者可生,逆者必亡。” “若是如此,难道朕注定要成为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吗?”朱友贞努力的摇首,他实是不想用鲜血洗涤自己的虚荣,以尸骸构建起这个冷漠的江山。 张奕尘看出了端倪,他知道必须推上一把,不然以朱友贞优柔寡断的性子,定会错过诛杀冯道与薛舒玄的最佳时机,“陛下虽对九五之尊不屑一顾,但大梁不能亡在陛下的手里,乱臣贼子若是杀到了开封,必会牵连到太后啊!” 朱友贞忠孝仁义,对母后更是扇枕温席,若是母后有何闪失,必会啃指痛心,他方才如梦初醒,“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大势所趋,朕也只有铤而走险了。” 刚毅的棱角遮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张奕尘仿佛已经看到薛舒玄千疮百孔的尸首横卧于刀山箭林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暮霭愈发的浓郁起来,仿佛在望魂诸峰架起了一座飘渺的高墙,神策军洞若观火,各个屏息凝神,他们无声无息的隐于雾后,苍幕间的万点星火仍在揣摩着故事的结局。 第四十五章 水精虫童 小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环顾四周,只见茫茫河水横无际涯,细雨已是将老者团团围住,似乎无情得把现实与虚幻隔离开来,看不透面前这个满身死气的渡鬼之人,不禁暗道:“你爷爷的,果然是艘贼船。” “凭你也想取了本宫性命,简直大言不惭!”嫦素娥竟是笑了起来,一双美目寒气逼人,“世间能与本宫匹敌者屈指可数,你,还不配与本宫交手。” 筏鬼客一身的红衣显得极为华贵,在乱尸间没有沾染到丝毫的血色,但瘦削的双颊总是给人一副穷酸相,阴恻恻的道:“老夫闲来无事,便在黄河上做起了昔日的营生,此行不为钱财,只是为了搜集沿岸的两脚羊,以此来喂食老夫的心血,没有想到偶遇二位,正好可以让孩儿们尝一尝新鲜人肉的滋味了。” 筏鬼客从袖中掏出拳头大小的镂空铜球,铜球以长绳牵引,当中置有红丸,他挥手将其投入黄河,手中牢牢握住长绳一端。 红丸带有一股浓重的腐烂气息,即便沉在河底仍能嗅到些许腥气,嫦素娥不禁掩住口鼻,惊道:“万尸丹?侄儿莫要呼吸,此丹遇水化毒,是由母虫毒液提炼而成,难道……难道黄河里……” 嫦素娥话音未落,千万条张牙舞爪的“黄磷巨龙”挟雷裹电般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巨龙”蓦地由河中腾空而起,倒灌于皮筏之上,仿佛决堤的浪涛,冲力几欲将皮筏断为两截。 无数暗影嗅到母虫气息随之集聚而来,万星拢月般绕着皮筏不停的旋转,但见水中游弋了无数条黄褐色生物,吼声如雷贯耳。 不多时,三只生满鳞片的异兽已然站在筏鬼客的身侧,它们赤裸着身体,背上覆盖了坚硬的壳,眼耳唇鼻生在鬼面上,看上去像极了五六岁的孩童。 《幽明录》中记载,此物名曰“虫童”,虫童离水既亡,所以头顶生有椭圆型的凹陷,当中载有少许河水,以延续它们的生命。 腐臭之气异常的浓郁,小陌虽然掩住鼻息,但阵阵恶臭仍可倒灌入口,万尸丹遇水化毒,此毒沿着雨幕蔓延开来,不但搅扰了心神,还能迷人耳目,小陌只觉得耳廓蜂鸣,一时间立足不稳,几欲坠入河中。 恍惚间,他发现无数虫童由黄河中探出头来,密密麻麻的在皮筏周围寻找着食物,口中发出鸟类般尖锐的叫声,直若水中的厉鬼,饥饿得瞪视着小陌。 嫦素娥近前一步,顺势将袖中的药丸送入小陌口中,柔声道:“你且服下,这是本宫身上最后一颗丹药了,此乃本教独门秘药龙息丸,是以朱砂、龙骨、琥珀、夜交藤研磨而成,有镇惊安神、平肝潜阳、聪耳明目的功效,也可以趋避尸毒。” 小陌没有丝毫的迟疑,连忙将龙息丸吞入口中,不解道:“此毒虽不致命,却搅扰心神,既然这是姨娘最后一颗丹药,为何不自己服下,偏偏给了侄儿?” 嫦素娥面无表情冷冷的道:“尸毒不在《五行毒谱》的范畴里,属毒中下品,难伤本宫分毫,你且管好自己吧,莫要胡思乱想。” 江湖传言,虫童能够根据周围的环境改变自己皮肤的颜色,果不其然,它们黄褐色的鳞片逐渐变为血红色,几乎与筏鬼客的红袍一般无二。 筏鬼客躬身抚摸着虫童猩红色的鳞片,满眼的慈祥神色,仿佛数以万计的虫童皆是自己的骨血一般,邪笑道:“果然是浓情蜜意,一个貌胜潘安,一个容比月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今夜便要成了亡命鸳鸯,只能在炼狱中再续前缘了。” 嫦素娥面色阴了下去,怒道:“把你的狗嘴放干净些,本宫一生洁身自好,徜徉于青灯古刹之间,虽未皈依,却也算作修行之人,岂容尔等妖人妄加诋毁?” “如此美人当世少有,姑娘正值韶华之年便要断情绝念,着实可惜。”筏鬼客直起身来,正色道:“老夫只要一声令下,孩儿们就能将你撕得粉碎,它们心中只有饥饿,绝不会怜香惜玉的。” 虫童长嘴如喙,满头的乱发如杂草一般,它们从水下伸出利爪,纷纷爬上船头,几欲将皮筏翻将过来。 “什么人?”嫦素娥初次体会到惊惧之感,她愕然回首,只见翻腾的浪涛间飞出个修长人影,人影点水而起,晦暗的苍幕下一时也辨不清是男是女。 突然,剑影一闪而过,爆起了阵阵血雾,一片猩红掠过,皮筏上的虫童已是兽首分离,嫦素娥凝目瞧去,见来人面白唇红,看起来极是俊朗,一身雪白的亵衣即便被雨水打湿,仍是纤尘不染,痴痴的道:“你是何人?” 来人细细打量着嫦素娥,见她一脸的茫然神色,且年长自己一轮,看起来娇容清丽,器宇非凡,二人固然不是初次相遇,但他仍是被仙子的美貌深深折服,慨叹世间岂会有如此明珠美玉般的绝色女子,拱手道:“晚生久仰前辈大名,在下苏有雪,见过宫主。” 嫦素娥面露不悦之色,她深居凌霄宫中,早就不谙世事了,不觉怒道:“不要前辈前辈的称呼本宫,本宫哪里如此老迈?” “恕晚生口齿笨拙,前辈只是个称谓,聊表晚生的尊敬之意,并不是在暗讽仙子老态,前辈超凡脱俗,不似凡尘女子,决计看不出是一位年近三旬的长者。”苏有雪哪里知道嫦素娥不喜欢别人夸耀自己的美貌,但却对年龄极为看重,苏有雪这般说辞,无疑是碰触到了仙子的底线。 “口齿笨拙本宫算是领教过了,若是在平日里,恐怕你早就见了阎王。”嫦素娥吐语如珠,声音显得柔和清悦,带有三分惊诧与七分的威严,“你竟然认得本宫?你是何门何派,如实招来!” “小白脸?你怎么在这儿?”小陌登时一惊,他伏在嫦素娥肩头小声道:“姨娘,他就是落霞庄的苏有雪,江湖人称孤鸿子,他在琉璃馆与姨娘见过的。” 嫦素娥美目流转,似是心事重重,“苏公子来此何干,是朋友还是敌人?” “你我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只不过苏某看不惯有人乘人之危罢了。”苏有雪一眼便能看出嫦素娥有伤在身,握着鸿羽的手愈发的紧了起来,“这个闲事,苏某管定了,在琉璃馆中苏某与前辈有过一面之缘,您的傲骨风姿让晚生过目难忘,但在乱军之中前辈也许并未注意到苏某的存在。” “莫要胡言乱语,本宫哪里知道你有什么企图,你教本宫如何信你?”嫦素娥眉眼间媚意天成,隐隐有股不怒自威的气韵。 “苏某言出必果,今夜谁也别想伤了仙子。”苏有雪没有丝毫的表情,清澈的双瞳写满了忠诚。 他那略带忧郁的气息感染到了嫦素娥,仙子向后退了几步,刻意的与苏有雪保持着距离,“好,本宫便信你一回,望公子莫要食言。” “这美人儿身边就是不缺男子,真是羡煞我也!”衰老的面容兀自挂着无害的笑意,筏鬼客眯缝着眼睛,显得诡谲而神秘,“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青灯古佛,可身边尽是俊朗的男子,还念个哪门子经?” “把你的狗嘴闭上,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你已中了千面郎君合纵分溃之计,却还在这里浑然无觉,真是可笑至极!”嫦素娥缓缓道:“盐帮曾是诸天教的手下败将,孤岚峰一役,千面郎君筋骨寸断,盐帮从此地居一隅,几乎销匿于江湖。但乔逸轩没有一蹶不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吞并各方山寨,就是要扩充势力,以便与梁军抗衡。玄鹰寨首当其冲与盐帮合并,寨主一夕之间死于非命,若是捣磨寨无视前车之鉴,必会步了玄鹰寨的后尘,老人家,你的死期不远矣!” 筏鬼客听得目瞪口呆,惊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老夫的身份?” 嫦素娥从腰间掏出汉玉九龙佩,“月宫仙子”四个蝇头古篆仿佛晴天霹雳一般,令筏鬼客浑身一震,他颤着声音道:“怎……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诸天教的月宫仙子,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嫦素娥看着数以万计的虫童浮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好似浓疮一般,她摇了摇头,脸上全无惧色,“别说是你,就算是捣磨寨寨主周兴亲至,也要给本宫三分脸面,区区虫童能奈我何?” 筏鬼客万万没有想到能在此处遇到诸天护法,他吓得面如土灰,拱手道:“仙子的威名老夫如雷贯耳,只求仙子网开一面,饶了老夫和我孩儿们的性命。” 苏有雪体段峥嵘,一副文人墨客之风,高喝道:“周兴空有旷世之才,却是误入了歧途,你们一心钻研杀人机括,大发乱世横财,简直没有人性,苏某今日便是要替天行道,取了你的首级!” 筏鬼客满头华发仿佛秋日的第一缕霜,衬托得一张老脸愈发的鬼厉起来,他直直得望着鸿羽剑刃,神色略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鸿羽果然尚在人间,只是可惜了……可惜了这把绝世之剑。” “可惜什么?”小陌竟是来了兴致,坏笑道:“老头快说,别卖关子,免得小白脸夜不能寐。” “可惜鸿羽已死,死剑便无法认主,它注定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筏鬼客与苏有雪对视,压迫之感慑得人心惶惶。 “鸿羽乃苏某的家传之物,从未听过有认主之说,你又何必危言耸听?”苏有雪食中二指抚过鸿羽剑刃,双目杀意徒增,“铁刃无心,岂有生死之别?” 筏鬼客连连摇首,大笑道:“鸿羽青冥历经千载,早已生有剑中之灵,只有解开古剑封印才可唤醒沉睡中的剑魂,反观公子手中之剑,与茅草没有什么不同,实在是暴殄天物。” 苏有雪将信将疑,他觉得筏鬼客高深莫测,话中玄机颇深,立时谦卑了许多,“敢问老者,苏某要如何解开鸿羽封印?” “只有鸿羽认了主人,封印才可自行化解,但你首先要找到剑中之心,这就是为什么鸿羽青冥盛极一时,却无人争抢的缘由,世间也只有青鸿二剑视主而仆,你要知道,有心之刃才配称之为剑,否则在老夫眼中皆是凡铁,无非夺命之器。”筏鬼客现出了狰狞的神色,嘴唇随着粗重的喘息略微颤抖起来,“若是古剑无心,必会汲取持剑者的精魂,你握剑之手已呈暗红,哼哼……小公子注定命不久长了!” 苏有雪剑眉紧蹙,回想自己确实有头痛的隐疾,难道真的是鸿羽汲取精魂之故?他不敢相信筏鬼客骇人听闻的言论,只是默默得望着鸿羽细如柳叶的剑刃,不解道:“什么才是剑中之心,谁又是鸿羽真正的主人?” “剑心如魂,须得以人命祭之,此剑乃不祥之物,其主必是不详之人!”筏鬼客一字一顿的道。 “苏公子莫要听他胡言,此人还要渡你过河,姑且饶他一命。”嫦素娥怕筏鬼客发现自己的伤势,所以急着过河,于是瞪了他一眼,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虫童驱散,若是伤到了陌儿,本宫拿你是问!” 面对月宫仙子凌人的气势,筏鬼客只能认栽,即便是打断了门牙仍是要往肚子里咽,他连忙将铜球提出水面,俯身将皮筏上的尸骸尽数搬入水中。 尸体僵愣愣的向着兽首密集处缓缓荡去,虫童仿佛发现了极为美味的猎物,纷纷跳落皮筏,入水后的鳞片逐渐由血红转为暗黄。数以万计的虫童开始争抢起来,无数暗影汇于一处,在筏底形成了巨大的涡流,腐尸瞬间被利爪尖喙拖入河底,其场面极为壮观。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片片猩红浮将上来,冒出的斗大血泡随着东去之水滚滚泻去,仿佛整条黄河都跟着了一般。 筏鬼客载着三人来至对岸,神色间毕恭毕敬,临走时仍是不忘寒暄数句,长杆插入了河岸的淤泥,筏鬼客轻轻一推,皮筏便已漂出了数丈之距。 细雨唤苏了万物,使得血色更浓、暗夜更深,黄河依旧奔腾如昔,浑浊的河水腾转急旋,不知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四十四章 筏鬼客 一旁战马被火蛇吞没,正于栈道间横冲直撞,将士们躲闪不及,落崖者不可计数,八方神策军虽为铁血男儿,但在热焰的洗礼下岂有不痛之理?只听得将士的哀嚎与战马的嘶鸣络绎不绝,仿佛一曲追魂,带着悚然的余晖。 不知过了多久,朱友贞终于从将士的尸骸间缓缓站起身来,他的双眼被热浪熏得血红,此时正错愕的看着群峰堕入火海,竟似比卧龙庄的火势大上了数倍之多。 眼看着浓烟与暮霭融为一体,耳旁回荡的尽是熟悉的乡音,他回想起出征前每个将士朴实的眼神,不由得痛心疾首,“苍天无眼,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所有人的生死系于朕手?为什么,为什么!” “陛下,将士们身上的火势不减反增,想来身上必有异物,我们可能中计了!”张奕尘伸手在焦尸上摸索着,并将手指放到鼻端轻轻一嗅,只觉得有股浓厚的腐臭味令其皱了皱眉头,“怎么可能,这……这是尸油!” 朱友贞生具一张琼丽之容,此时已被烟气熏得青筋暴露了,他浑然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急道:“尸油是为何物,怎会淋在神策军中?” “末将听闻阴阳师会将死者的下巴割下来,并用白蜡焚烧,这滴下来的油状物便唤作尸油,死者中多是怀有身孕的妇人,阴阳师认为女子属阴,胎儿属阳,于是便将尸油涂抹在眼睛上,说是可通阴阳。”张奕尘半蹲的身子略有些颤抖,使得头上的冷汗混着飞灰滴落下来,他眼看着群峰在火中变得异常扭曲,好似想到了什么。 他将尘沙投入脚边的星火中,本就奄奄一息的火苗立时窜起数尺多高,他指着望魂崖下,痴痴的道:“陛下可知望魂崖底葬有多少人骨?” 朱友贞俯身下望,来时仍能见到崖底石笋林立,但此时浓烟滚滚只能臆测其万丈的距离,不禁叹道:“其崖名曰望魂,应是乱葬之所,世人也只能通过?望来凭吊思亲之痛了,朕虽非亲见,但亦有所感。” “陛下可知尸体在高度腐烂时会有尸油溢出,而望魂崖下的尸骸堆叠如山,如此积年累月,尸油便渗入了山体中。”张奕尘神色间略有慌乱,他遥指卧龙峰上的巨岩龙首,刻意的调整呼吸,“我军来时见到龙口喷出的似油非油、似水非水的腐臭液体,绝非山涧的晨露,应该就是望魂崖下的尸油了。” 朱友贞恍然大悟,想不到令其坠马的液体竟也无声无息的洒在八方神策军的身上,他回望劫后余生的卧龙庄,看到庄里青烟袅袅,带有神秘的、桑感的、无法触及的诡异,朱友贞不由得感叹道:“风纬雨经,织成天网断古今,冯道真乃神人也!” 卧龙峰颤巍巍的在众人的注视下变得愈发活跃,龙口开阖间八卦往生索蓦地飞出,黝黑铁索绕过吊环再次进入石龙口中,将卧龙峰与望魂崖连接起来。 张奕尘瞪大了双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惊道:“陛下快看,那……那是什么?” 铁索仿佛一条巨蟒,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的蠕动着,若不是银匣一寸一寸的移动到朱友贞脚下,众人很难发现铁索蠕动的方向,那正是薛舒玄写下生辰八字的银匣,也是幻象中少年的手捧之物。 张奕尘心中暗喜,他看到银匣并未闭合,里面盛着模糊的血肉,口中说得悲悲切切:“那……那定是薛将军的皮肉,将军待我如师如父,对我有知遇之恩,末将无从得报了!” 银匣中的血迹在朱友贞看来尤似一片血海一般,如此惨不忍睹的物件他又何曾见过?朱友贞不由得腹中作呕,他干咳数声,仍是定睛望去,见那应是以利器活剥下来的人皮,人皮表面枯萎焦黑,显是被烈焰焚烧之故。 朱友贞痛心疾首,真的很难想象除去肌肤而成为淋漓血块的薛舒玄是何等的痛苦,他颤抖的拿起这块仍有余温的人皮,忽见上面写着模糊的字迹,朱友贞刻意避开众人视线,在心中默念着:“鸿羽觅仙踪,青冥熠当空。唐陵十八落,兰亭隐山中。” “这分明便是五言绝句,冯道是要告诉朕什么吗?”朱友贞仿佛坠于无底深渊,一时间峰岭难断,他心下暗道:“神相究竟是敌是友,如此立场不明的人,朕可以相信吗?” 他知道这寥寥数字必有深意,或许关乎大梁命运,或许是冯道对于自己的谆谆告诫,不禁心下暗道:“诗中前两句说的是仙人踏鸿远游,且行踪无定,飘摇即逝间仅剩艳阳遥挂当空,乍一看去正是写景无疑,但稍有江湖阅历的人必能看出前两句说的是鸿羽青冥两把绝世之剑。至于唐陵十八落,应是指关中十八陵,也就是长安周边的帝王墓,而最后一句‘兰亭隐山中’又是指代什么呢,难道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相传《兰亭集序》的原帖传至智永时,智永和尚已然遁入了空门,临终时又将其传给弟子辩才,而辩才和尚尤擅书画,对原帖视若珍宝,于是将《兰亭集序》藏在僧房的暗槛中。那时唐太宗遍求兰亭真本,曾派遣御史萧翼专程赶到越州设计骗取,萧翼得手后,辩才和尚痛惜不已,竟是气昏于地,惊悸而终。 朱友贞微微颔首,寻思着:“唐太宗临终时应是将《兰亭集序》埋入了昭陵中,致使天下第一行书长埋地底,那么这‘兰亭隐山中’便能和‘唐陵十八落’联系起来,但《兰亭集序》又与青冥鸿羽有何牵连呢?” 朱友贞痴痴的看着手中血色淋漓的物件,感受到薛舒玄似有若无的体温,竟是比望魂崖上的烈焰炙热万分,他痛心疾首,却又在心中反复铭记了人皮上的文字,而后果断的将人皮扔落崖下,转身步入军中。 卧龙峰冷眼旁观着望魂崖间跳动的火焰,沉默,正一点一点侵蚀着所有人的战意,烈火似乎没有任何低迷的征兆,而嘶吼声仍在火中持续蔓延。 朱友贞传令撤军,九重天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仿佛平静的湖面扬不起半分波澜,也许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泛浩摩苍,掌控着凡尘诸事,可以将万事万物化为一盘棋局,只是身在局中的棋子,终是不能察觉。 时间如同指缝的流沙一般悄然逝去,卧龙峰沉默依旧,而离此百里开外的郓州城郊,已是暮云低垂,夜雨如豆了。 黄河水横穿郓州东南,河水突兀耸立,不舍昼夜的咆哮奔腾,小陌扶着仙子立在黄河渡口,二人的身子早被夜雨浸透,显得甚是凄凉。 仙子虽然行动自如,但蛇毒并未祛尽,仍是使不出半分内力,只能望着汹涌的浪涛,茫然无措。平日数里的水域,嫦素娥点水既过,现如今也只能盼得载客船舶途经此地,可这郊外人踪绝灭,又何来摆渡之人? 突然,河面传来了一声狂笑,笑声震耳欲聋,仿佛源自地狱的哀嚎一般,借着狂风不期而至。 “大晚上的笑什么笑,吓死老子了!”小陌不由得定睛望去,但见一叶扁舟从远处飘了过来,舟中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一个老者于船尾处持桨荡舟,满头的白发披散下来,盖住了一身红衣。 “二位是想过河吗?老夫渡鬼三十余年,舟中只载过死人,未曾有过活人,二位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上来罢,老夫载你们一程。”老者佝偻着身躯,站在尸堆中神色如常,轻舟由远及近,透过层层雨幕仍能看到此舟是由柳木捆束而成,捆得四四方方的,并在横向绑以藤条,数十只黄褐透明的皮囊顺次扎在木条下,赫然便是散着阵阵恶臭的羊皮筏子。 老者须发皆白,江湖人称“筏鬼客”,战乱年间,陆路赶尸,水路筏鬼,皆是冒死将尸体送归故土并换以钱粮,行此营生者必然深谙泅浮之术,且讲究颇多,出行前必要挂红焚香,而老者身着红衣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陌提了个重剑,撇嘴笑道:“老子就算游过黄河,也不会上了你的贼船,老头儿是想钱想疯了,还是看到我家宫主起了色心?” “非也非也,这荒郊野岭的恐怕再无船舶过此,二位等了也是白等,这位姑娘,若是不害怕皮筏里的尸骨,便上来罢,老夫不取分文。”筏鬼客一张阴面笑得神秘兮兮的,双眼就这样凹陷下去,死气沉沉得注视着嫦素娥的方向,一股股惴寒之气霎时弥漫开来。 小陌见皮筏足可容纳六七个人,但筏上全是尸体,有些早就肠穿肚烂,秽物满身了,实在是没有落脚的地方,正犹豫间,忽见筏鬼客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小陌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黄河水急,白日行舟已是困难,何况是深夜?老者年近六旬,却不见老迈,绝非常人可及,若是于河中发难,本宫着实难以招架,但师姐还在云鹭上下等着本宫,本宫去得迟了便是铸成大错!”嫦素娥心念及此,茫然得望着小陌,似乎等待着他的决策,“师姐命在旦夕,不容你我思前顾后,侄儿若是怕了,我们便绕路而行吧。” “怕?老子从来就没怕过什么,你爷爷的,上去就上去,大不了一剑戳穿了皮筏,来个同归于尽!”小陌双眸注视着筏鬼客的方向,瞳仁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美得似天山之巅的一泓秋池一般,拱手道:“老头儿盛情难却,我和姨娘怎敢驳了脸面,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头儿应该就是江湖传闻中的筏鬼客了,筏鬼客终日与尸体为伴,行为古怪些也属平常,姨娘独居尘上,可能不太了解江湖中运尸走货的营生,做此营生的人多以诚信为本,筏鬼客怪是怪了些,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小陌趴在嫦素娥耳边,嘴唇几乎贴到了仙子脸上,他觉得仙子白皙的肌肤在月夜下依然明艳动人,无暇得宛如雪莲一般,修长的玉颈上两道锁骨随着仙子的呼吸愈发的清晰起来,小陌看得愣了,神色有些恍惚。 嫦素娥感受到小陌炙热的呼吸拍在脸上,不觉中身子已是酥麻了一半,她没有想到小陌会当着外人做出此等亲昵的行为,也完全没有想到孩子气的小陌心思竟会如此的细腻,“有姨娘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们走吧!” 小陌提着重剑小心翼翼的上了皮筏,嫦素娥紧随其后,二人双双站在船头,对于脚下的尸骸避之唯恐不及,筏鬼客载着二人向远处荡去,骤雨抽打着水面,水花溅洒开来,合着漫天细雨迷蒙一片。 皮筏行进得极为缓慢,正随着黄河之水上下的摇摆着,似乎随时都有溺水的可能,筏鬼客笑得极为狰狞,阴恻恻的道:“客官还是坐下为好,黄河风急浪高,难免会有些颠簸,若是二位不慎跌落水中,必会成了水鬼的腹中之物。” 小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道:“老头儿的意思是,这黄河水里还有鬼怪不成?” 筏鬼客意味深长的道:“鬼本无形,客官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这水鬼固然还是有的,客官请看,在筏下游弋的绝非鱼类,那些不是水鬼,还能是什么?” 小陌虽然对未知力量将信将疑,但听得老者这般说辞,心下不由得一?b,他拨开脚下的尸首,隔着藤条依稀可见一只只半透明的黄褐皮胎漂浮在水上,皮胎表面异常光滑,此皮应是取自羊身,而皮胎下的水面一片晦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爷爷的,敢吓唬老子!” 嫦素娥嗤之以鼻,正色道:“释迦牟尼把众生分为六道,灵魂记忆正是前世与今生的关联所系,《正法念处经》中将鬼魂分为三十六种,可谁又真的见过?鬼本心魔,怪为异兽,实在不足为奇。” 小陌微微颔首,似是对仙子的话深表认同,他反复打量着水中的皮胎,不禁问道:“老头儿,这皮筏是你自己做的?我听说取羊皮时手都不能抖,抖得一下就会在羊皮上留下刀口,有了刀口就不能充气膨胀,更别说漂起这么大的一架木筏了,只不过我总觉得这皮胎哪里不对,好像少了什么。” “小公子觉得有哪里不同呢?”筏鬼客口中说着,手下却未曾停留,他轻棹双桨,一路逆流而行,转眼已达河心。 嫦素娥放眼望去,遥见四方水天一线,不禁慨叹起黄河的壮丽,“果然好去处,老人家看惯了此等美景,心境想必也是壮丽的。” “黄河的美,更多的是辽阔的美,在河上待得久了,或多或少会厌倦陆路上的生活。”筏鬼客脸上绽出了一抹诡异的笑,他望着小陌的方向,一双苍老的眼异常雪亮,“小公子看到了什么,一些羊皮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小陌仍是站着,不解道:“皮胎应是从羊的颈部入刀,慢慢将整张羊皮剥下,还要把四肢和尾部扎紧,充以盐水才可不腐不烂的浮在水面上,可……可为什么这些羊皮没有尾巴?” 筏鬼客扔下双桨,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大笑道:“小公子果然见多识广,眼力也的确不错,老夫只载死人,从未载过活人,就像老夫脚下的尸骨一般,生前并未发现皮筏的秘密便已经成了冤魂,小公子说的没错,这些根本不是什么羊皮,而是每一个曾经站在筏子上的活人皮囊!” 第四十五章 水精虫童 小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环顾四周,只见茫茫河水横无际涯,细雨已是将老者团团围住,似乎无情得把现实与虚幻隔离开来,看不透面前这个满身死气的渡鬼之人,不禁暗道:“你爷爷的,果然是艘贼船。” “凭你也想取了本宫性命,简直大言不惭!”嫦素娥竟是笑了起来,一双美目寒气逼人,“世间能与本宫匹敌者屈指可数,你,还不配与本宫交手。” 筏鬼客一身的红衣显得极为华贵,在乱尸间没有沾染到丝毫的血色,但瘦削的双颊总是给人一副穷酸相,阴恻恻的道:“老夫闲来无事,便在黄河上做起了昔日的营生,此行不为钱财,只是为了搜集沿岸的两脚羊,以此来喂食老夫的心血,没有想到偶遇二位,正好可以让孩儿们尝一尝新鲜人肉的滋味了。” 筏鬼客从袖中掏出拳头大小的镂空铜球,铜球以长绳牵引,当中置有红丸,他挥手将其投入黄河,手中牢牢握住长绳一端。 红丸带有一股浓重的腐烂气息,即便沉在河底仍能嗅到些许腥气,嫦素娥不禁掩住口鼻,惊道:“万尸丹?侄儿莫要呼吸,此丹遇水化毒,是由母虫毒液提炼而成,难道……难道黄河里……” 嫦素娥话音未落,千万条张牙舞爪的“黄磷巨龙”挟雷裹电般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巨龙”蓦地由河中腾空而起,倒灌于皮筏之上,仿佛决堤的浪涛,冲力几欲将皮筏断为两截。 无数暗影嗅到母虫气息随之集聚而来,万星拢月般绕着皮筏不停的旋转,但见水中游弋了无数条黄褐色生物,吼声如雷贯耳。 不多时,三只生满鳞片的异兽已然站在筏鬼客的身侧,它们赤裸着身体,背上覆盖了坚硬的壳,眼耳唇鼻生在鬼面上,看上去像极了五六岁的孩童。 《幽明录》中记载,此物名曰“虫童”,虫童离水既亡,所以头顶生有椭圆型的凹陷,当中载有少许河水,以延续它们的生命。 腐臭之气异常的浓郁,小陌虽然掩住鼻息,但阵阵恶臭仍可倒灌入口,万尸丹遇水化毒,此毒沿着雨幕蔓延开来,不但搅扰了心神,还能迷人耳目,小陌只觉得耳廓蜂鸣,一时间立足不稳,几欲坠入河中。 恍惚间,他发现无数虫童由黄河中探出头来,密密麻麻的在皮筏周围寻找着食物,口中发出鸟类般尖锐的叫声,直若水中的厉鬼,饥饿得瞪视着小陌。 嫦素娥近前一步,顺势将袖中的药丸送入小陌口中,柔声道:“你且服下,这是本宫身上最后一颗丹药了,此乃本教独门秘药龙息丸,是以朱砂、龙骨、琥珀、夜交藤研磨而成,有镇惊安神、平肝潜阳、聪耳明目的功效,也可以趋避尸毒。” 小陌没有丝毫的迟疑,连忙将龙息丸吞入口中,不解道:“此毒虽不致命,却搅扰心神,既然这是姨娘最后一颗丹药,为何不自己服下,偏偏给了侄儿?” 嫦素娥面无表情冷冷的道:“尸毒不在《五行毒谱》的范畴里,属毒中下品,难伤本宫分毫,你且管好自己吧,莫要胡思乱想。” 江湖传言,虫童能够根据周围的环境改变自己皮肤的颜色,果不其然,它们黄褐色的鳞片逐渐变为血红色,几乎与筏鬼客的红袍一般无二。 筏鬼客躬身抚摸着虫童猩红色的鳞片,满眼的慈祥神色,仿佛数以万计的虫童皆是自己的骨血一般,邪笑道:“果然是浓情蜜意,一个貌胜潘安,一个容比月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今夜便要成了亡命鸳鸯,只能在炼狱中再续前缘了。” 嫦素娥面色阴了下去,怒道:“把你的狗嘴放干净些,本宫一生洁身自好,徜徉于青灯古刹之间,虽未皈依,却也算作修行之人,岂容尔等妖人妄加诋毁?” “如此美人当世少有,姑娘正值韶华之年便要断情绝念,着实可惜。”筏鬼客直起身来,正色道:“老夫只要一声令下,孩儿们就能将你撕得粉碎,它们心中只有饥饿,绝不会怜香惜玉的。” 虫童长嘴如喙,满头的乱发如杂草一般,它们从水下伸出利爪,纷纷爬上船头,几欲将皮筏翻将过来。 “什么人?”嫦素娥初次体会到惊惧之感,她愕然回首,只见翻腾的浪涛间飞出个修长人影,人影点水而起,晦暗的苍幕下一时也辨不清是男是女。 突然,剑影一闪而过,爆起了阵阵血雾,一片猩红掠过,皮筏上的虫童已是兽首分离,嫦素娥凝目瞧去,见来人面白唇红,看起来极是俊朗,一身雪白的亵衣即便被雨水打湿,仍是纤尘不染,痴痴的道:“你是何人?” 来人细细打量着嫦素娥,见她一脸的茫然神色,且年长自己一轮,看起来娇容清丽,器宇非凡,二人固然不是初次相遇,但他仍是被仙子的美貌深深折服,慨叹世间岂会有如此明珠美玉般的绝色女子,拱手道:“晚生久仰前辈大名,在下苏有雪,见过宫主。” 嫦素娥面露不悦之色,她深居凌霄宫中,早就不谙世事了,不觉怒道:“不要前辈前辈的称呼本宫,本宫哪里如此老迈?” “恕晚生口齿笨拙,前辈只是个称谓,聊表晚生的尊敬之意,并不是在暗讽仙子老态,前辈超凡脱俗,不似凡尘女子,决计看不出是一位年近三旬的长者。”苏有雪哪里知道嫦素娥不喜欢别人夸耀自己的美貌,但却对年龄极为看重,苏有雪这般说辞,无疑是碰触到了仙子的底线。 “口齿笨拙本宫算是领教过了,若是在平日里,恐怕你早就见了阎王。”嫦素娥吐语如珠,声音显得柔和清悦,带有三分惊诧与七分的威严,“你竟然认得本宫?你是何门何派,如实招来!” “小白脸?你怎么在这儿?”小陌登时一惊,他伏在嫦素娥肩头小声道:“姨娘,他就是落霞庄的苏有雪,江湖人称孤鸿子,他在琉璃馆与姨娘见过的。” 嫦素娥美目流转,似是心事重重,“苏公子来此何干,是朋友还是敌人?” “你我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只不过苏某看不惯有人乘人之危罢了。”苏有雪一眼便能看出嫦素娥有伤在身,握着鸿羽的手愈发的紧了起来,“这个闲事,苏某管定了,在琉璃馆中苏某与前辈有过一面之缘,您的傲骨风姿让晚生过目难忘,但在乱军之中前辈也许并未注意到苏某的存在。” “莫要胡言乱语,本宫哪里知道你有什么企图,你教本宫如何信你?”嫦素娥眉眼间媚意天成,隐隐有股不怒自威的气韵。 “苏某言出必果,今夜谁也别想伤了仙子。”苏有雪没有丝毫的表情,清澈的双瞳写满了忠诚。 他那略带忧郁的气息感染到了嫦素娥,仙子向后退了几步,刻意的与苏有雪保持着距离,“好,本宫便信你一回,望公子莫要食言。” “这美人儿身边就是不缺男子,真是羡煞我也!”衰老的面容兀自挂着无害的笑意,筏鬼客眯缝着眼睛,显得诡谲而神秘,“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青灯古佛,可身边尽是俊朗的男子,还念个哪门子经?” “把你的狗嘴闭上,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你已中了千面郎君合纵分溃之计,却还在这里浑然无觉,真是可笑至极!”嫦素娥缓缓道:“盐帮曾是诸天教的手下败将,孤岚峰一役,千面郎君筋骨寸断,盐帮从此地居一隅,几乎销匿于江湖。但乔逸轩没有一蹶不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吞并各方山寨,就是要扩充势力,以便与梁军抗衡。玄鹰寨首当其冲与盐帮合并,寨主一夕之间死于非命,若是捣磨寨无视前车之鉴,必会步了玄鹰寨的后尘,老人家,你的死期不远矣!” 筏鬼客听得目瞪口呆,惊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老夫的身份?” 嫦素娥从腰间掏出汉玉九龙佩,“月宫仙子”四个蝇头古篆仿佛晴天霹雳一般,令筏鬼客浑身一震,他颤着声音道:“怎……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诸天教的月宫仙子,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嫦素娥看着数以万计的虫童浮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好似浓疮一般,她摇了摇头,脸上全无惧色,“别说是你,就算是捣磨寨寨主周兴亲至,也要给本宫三分脸面,区区虫童能奈我何?” 筏鬼客万万没有想到能在此处遇到诸天护法,他吓得面如土灰,拱手道:“仙子的威名老夫如雷贯耳,只求仙子网开一面,饶了老夫和我孩儿们的性命。” 苏有雪体段峥嵘,一副文人墨客之风,高喝道:“周兴空有旷世之才,却是误入了歧途,你们一心钻研杀人机括,大发乱世横财,简直没有人性,苏某今日便是要替天行道,取了你的首级!” 筏鬼客满头华发仿佛秋日的第一缕霜,衬托得一张老脸愈发的鬼厉起来,他直直得望着鸿羽剑刃,神色略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鸿羽果然尚在人间,只是可惜了……可惜了这把绝世之剑。” “可惜什么?”小陌竟是来了兴致,坏笑道:“老头快说,别卖关子,免得小白脸夜不能寐。” “可惜鸿羽已死,死剑便无法认主,它注定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筏鬼客与苏有雪对视,压迫之感慑得人心惶惶。 “鸿羽乃苏某的家传之物,从未听过有认主之说,你又何必危言耸听?”苏有雪食中二指抚过鸿羽剑刃,双目杀意徒增,“铁刃无心,岂有生死之别?” 筏鬼客连连摇首,大笑道:“鸿羽青冥历经千载,早已生有剑中之灵,只有解开古剑封印才可唤醒沉睡中的剑魂,反观公子手中之剑,与茅草没有什么不同,实在是暴殄天物。” 苏有雪将信将疑,他觉得筏鬼客高深莫测,话中玄机颇深,立时谦卑了许多,“敢问老者,苏某要如何解开鸿羽封印?” “只有鸿羽认了主人,封印才可自行化解,但你首先要找到剑中之心,这就是为什么鸿羽青冥盛极一时,却无人争抢的缘由,世间也只有青鸿二剑视主而仆,你要知道,有心之刃才配称之为剑,否则在老夫眼中皆是凡铁,无非夺命之器。”筏鬼客现出了狰狞的神色,嘴唇随着粗重的喘息略微颤抖起来,“若是古剑无心,必会汲取持剑者的精魂,你握剑之手已呈暗红,哼哼……小公子注定命不久长了!” 苏有雪剑眉紧蹙,回想自己确实有头痛的隐疾,难道真的是鸿羽汲取精魂之故?他不敢相信筏鬼客骇人听闻的言论,只是默默得望着鸿羽细如柳叶的剑刃,不解道:“什么才是剑中之心,谁又是鸿羽真正的主人?” “剑心如魂,须得以人命祭之,此剑乃不祥之物,其主必是不详之人!”筏鬼客一字一顿的道。 “苏公子莫要听他胡言,此人还要渡你过河,姑且饶他一命。”嫦素娥怕筏鬼客发现自己的伤势,所以急着过河,于是瞪了他一眼,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虫童驱散,若是伤到了陌儿,本宫拿你是问!” 面对月宫仙子凌人的气势,筏鬼客只能认栽,即便是打断了门牙仍是要往肚子里咽,他连忙将铜球提出水面,俯身将皮筏上的尸骸尽数搬入水中。 尸体僵愣愣的向着兽首密集处缓缓荡去,虫童仿佛发现了极为美味的猎物,纷纷跳落皮筏,入水后的鳞片逐渐由血红转为暗黄。数以万计的虫童开始争抢起来,无数暗影汇于一处,在筏底形成了巨大的涡流,腐尸瞬间被利爪尖喙拖入河底,其场面极为壮观。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片片猩红浮将上来,冒出的斗大血泡随着东去之水滚滚泻去,仿佛整条黄河都跟着了一般。 筏鬼客载着三人来至对岸,神色间毕恭毕敬,临走时仍是不忘寒暄数句,长杆插入了河岸的淤泥,筏鬼客轻轻一推,皮筏便已漂出了数丈之距。 细雨唤苏了万物,使得血色更浓、暗夜更深,黄河依旧奔腾如昔,浑浊的河水腾转急旋,不知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四十六章 无常索命 小陌和苏有雪扶着嫦素娥已是进入了兖州地界,三人行得半柱香的功夫,不觉已然陷入了密林深处,四下里古木峥嵘,隐天蔽月,辨不清身处何方,只听得隐隐传有野兽的戾鸣之音,盖过了风染层林的婆娑声响。 再往前行,眼前景色蓦然一换,一处无名村落灯火全无,静默在雨幕当中,此村方圆数里人烟绝灭,所有居民早已逃避一空,不知与世隔绝了多少个年头。 嫦素娥面色苍白,忽然扶住苏有雪肩头,体力不支的瘫软下去,柔声道:“方才在筏鬼客面前强装镇定,谎称尸毒对本宫无效,实则此毒已然渗入了脾脏,如今蛇尸二毒在本宫体内互相牵制,彼此不容,恐怕毒性已经发生了转变,想要解毒必会难如登天。现下本宫腹中疼痛难当,气海仍是虚空,须得寻个僻静所在暂避风雨,望能恢复些许元气,陌儿不会武功,有劳苏公子再送本宫一程!” 苏有雪感到嫦素娥温软的身躯依附在自己肩头,鼻端芳馨缭绕,一时也乱了阵脚,他的手在仙子腰间空悬着,不知该放往何处,“能为仙子效劳是苏某的荣幸,何况我与小鬼头也算是风雨同舟,一齐共过患难,仙子既是小鬼头的姨娘,那便不是外人,莫要与苏某这般客套。” 苏有雪搀扶起嫦素娥向荒村深处走了过去,村路异常的湿滑,遍布着泥沼与水塘,农用木器皆由绳索串联,整齐得铺陈开来,偶有野兽的尸骸零星散落其中,恍如架起了一处天然的墓场,整个村落的氛围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小陌双眸环顾,只见周遭的茅草屋棚破败不堪,上面布满了粘稠秽物,阵阵恶臭裹着霉气经久不散,奇怪的是每间茅屋门窗俱无,空洞的房门竟然以石棺堵塞,棺椁显得异常沉重,深陷在淤泥当中,棺盖却被雨水冲刷,闪着阴森的光,仿佛一张张狞笑之容,掘起源自心底的恐惧,“这是什么鬼地方,村民都死了不成?挨家挨户连个门都没有,居然拿棺材堵上,这样的风俗老子还是第一次见。” “此村看似荒废经年,但木器却沉在水塘里,并以绳索相连,应是为了趋避天火之故,但多年无人打理怎会如此整洁?”苏有雪眉头深锁,缓缓道:“村子里没有半个人影,甚至连脚印都看不到一个,既似有人,又似无人,着实可疑。” 小陌连连颔首,神色间显得极为慌乱,“小白脸说的没错,就算没有人的脚印,动物的总该有吧?这村子还真是邪性,不只如此,村子里的农器一应俱全,保留得如此完好,却为什么没有良田?” 苏有雪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整个村子诡异得不似人间的所在,正色道:“这里分明便是一处聚阴之所,应是发生过瘟疫或是被强匪劫掠过,村民为了求生溃逃一空,只留下了曾经生活的迹象,不过就算是荒村,为何只有兽骨,不见了人骨,难道真的放在棺材里?” 嫦素娥一双冷目注视着雨中的棺椁,神色显得极为凝重,柔声道:“没错,城外尸横遍野,为何偏偏这座荒村中没有人骨?或许是村民将尸骸藏在棺材里,让灵魂永驻家园,苏公子若想知道真相,打开棺椁一看便知。” 苏有雪伸手抚摸着棺盖,觉得有种刺骨的冰寒萦绕指端,摇首道:“不可,恐怕棺内暗藏玄机,还是莫要勘探为妙,惟愿逝者安息,苏某实在不愿惊扰到棺中的亡魂。” “想不到苏公子心地如此善良,实是令本宫刮目相看。”嫦素娥侧头的一瞬,看到了苏有雪明亮如星的眸子,她觉得苏有雪俊美得模糊了男女,雪白的脸上总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成熟。 苏有雪刻意避开嫦素娥的目光,三人相互依附着再行数步,眼看着两侧齐斩斩的屋棚宛如雨中春笋,在肆虐狂风中保持着诡异的和谐。 嫦素娥借着晦暗的天光隐约看到前方的一落庭院,残垣断壁中露出了根根木桩,支撑起紧闭的院门,此门年久失修,已然腐蚀出一人多高的巨洞,两人并排尚可横穿无碍,乍一看去像极了异兽的嘴,随时都要贪婪得择人而噬。 嫦素娥的面色过于苍白,已是没了半点血色,她颤着声音道:“恐怕毒已攻心,本宫走不动了,这个院落恰巧没被棺椁封门,本宫就在这里调息吧,苏公子,我们就此别过。” 苏有雪看向嫦素娥憔悴的脸,总觉得有股莫名的东西涌上心头,他与小陌对视一眼,正色道:“小鬼头不会武功,苏某又怎能在仙子最危难的时刻弃之不顾呢?荒村以石棺封门,为何只有这间门窗洞开,莫不是有人刻意引得仙子入此绝境吧?” “生死无别,本宫早已看得淡了,陌儿,快扶本宫进去,本宫不想再看到其他男子。”细雨不经意的洒落在嫦素娥的脸上,竟似带着凄清的韵味,她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的仪态,令人不忍逼视。 嫦素娥推开苏有雪,随着小陌踏入门内,她说得如此坚决,苏有雪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默默的立在原地,期盼着仙子可以安然无恙。 庭院中几落茅棚并联在一起,当中贴着对联,上提“泽及后裔典万古,德昭乡里名千秋”,其下竟然陈着数列石棺,阴森森得尽数贴在一起,此院哪里是什么住户,分明便是安放灵柩的义庄鬼宅。 月色愈发的晦暗起来,似在刻意的规避义庄的鬼气一般,小陌始终觉得遍地的石棺仿佛在微微震颤,隐隐散发出摄人心魂的气息。 四周的空气变得愈发寒冷,仿佛院里院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小陌停下了脚步,打从心底讨厌这座看似荒芜的村落,“姨娘啊,这里是义庄,义庄可是全村死人最多的地方,我们还是另寻他处罢。” 嫦素娥双眸莹然有光,摇首道:“你一个大男人做事畏首畏尾的,区区义庄有什么好怕的?石棺里都是些不言无语、不能行动的死人,没有了灵魂,这人和砂砾又有什么区别?陌儿,你可知道这世间只有活人的心才是最毒、最恶的吗?” 小陌被说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的道:“话虽如此,可……可此地阴气极重,恐怕……”小陌话音未落,一道乌芒势如奔雷的从棺椁缝隙中急射而出,速度之快,想是生平未见,小陌惊慌失色,大喝道:“姨娘小心!”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鸿羽立时由环鞘中拔了出来,苏有雪虽在院外,但瞬息间已然挡在仙子身前,又是声声脆响,细刃已然缠住乌芒。 原来此芒乃是长索牵引的萃毒乌锥,苏有雪承受不住这诺大的冲力,鸿羽竟是被弹了开来,乌锥势不可挡,整根没入了嫦素娥的肩膀,鲜血瞬间氤氲而出。 “你爷爷的,敢偷袭姨娘,不要你的狗命了?”小陌拔出重剑,方欲斩断铁索,不料铁索绷得笔直,竟是把乌锥从仙子体内拔了出来,只是一闪之际,再次没入了石棺的缝隙。 仙子一声闷哼,忍着剧痛瘫软下去,她伸手捂住洞穿的伤口,乌青的鲜血沿着指缝流了出来,“这……这是黑部的追魂索,想不到阎摩罗王如此有心,始终记挂着本宫!” 棺盖蓦地弹开,只见一个魁硕的身影从石棺中缓缓站了起,他步伐沉稳,一身的长衣黑白相间,魂纸于腰际扎束为带,来人正是诸天教的左右追魂使黑白无常。 无常半身肌损,一张俊脸半面邪魅,半面惊栗,他看到嫦素娥的窘态,不由得大笑起来,阴恻恻的道:“仙子连中蛇尸二毒,仍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了,童某也来凑个热闹,不知乌锥的毒能否要了仙子的命。” 苏有雪反手抵住门框方才止住后退的脚步,他喘息得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不解道:“看阁下的装束必是诸天教的信徒,阁下与仙子师出同门,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无常薄情寡态,如同行走的尸体一般,他满脸的冷漠神色,一动不动的望着嫦素娥憔悴的脸,冷冷的道:“这是本教教内的事,外人无需插手,若是小公子一心求死,就报上名来,生死簿上不死无名之人!” 苏有雪不识无常何人,但听到“生死簿”三字,心下不由得一?b,“在下与仙子不算熟稔,但就算是初见之人,苏某也决不会坐视不理,岂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滥杀无辜?” “无辜?嫦素娥杀人时,你恐怕还在襁褓中,你又如何了解仙子的为人?”无常眼中不含任何尘世的情愫,杀伐之意愈加的浓烈起来。 嫦素娥面白如霜,她回首望着苏有雪,缓缓道:“无常是本教的追魂使,定是替阎王来取第六块汉玉九龙佩的,苏公子,你绝不是他的对手,你带着陌儿快走罢,此事与你们无关,本宫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 “姨娘不走,陌儿也不会走的。”小陌说得极是坚决,他抱紧嫦素娥的腰,脑袋顺势埋在仙子小腹上,不觉嗅到了一阵带有温度的体香。 苏有雪俊面闪着果决之色,柔声道:“苏某说过要保得仙子周全,便不会食言,并不是仙子有意拉我进来,而是苏某多管闲事,即便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嫦素娥不愧为天下第一美人,走到哪里都有痴汉甘心为你去死,童某还真是羡慕。”无常仿佛听到世间极为有趣的事,邪笑道:“何必说得如此壮烈,只要仙子交出第六块汉玉九龙佩,童某便饶你三人性命。” “痴人说梦,这最后一块汉玉九龙佩乃是教主亲传,岂是尔等说拿便拿?童???闳羯绷吮竟??筒慌陆讨魑首镉谀懵穑俊辨纤囟鹬焙袅宋蕹5拿?洌?劾锎?湃?置囊庥肫叻值耐?稀 “教主法驾无定,他老人家知道什么,仙子还真是天真烂漫,可爱至极啊!”无常由身后提起斩魂镰,镰柄几乎与人同高,上面镌刻着红色花纹,镰刃的长度也超过了四尺,散发出森冷的光晕。 苏有雪飞身而起,鸿羽直指无常眉心,无常冷漠的脸上现出了惊诧的神色,高喝道:“这……这是鸿羽?原来是落霞庄的苏有雪,童某便来领教领教小公子的飞鸿印血!” 斩魂镰由始至终萦绕着银色烈风,几乎盖住了鸿羽所有的光华,苏有雪轻功卓绝,使得他的身影若隐若现,眼看着无数细刃已然将无常围聚其间。 “鸿羽青冥一阴一阳,你一个男子却拿着至阴的古剑,难怪你面白唇红,像极了女子!”无常邪魅一笑,他着看着苏有雪的脸,但足尖一点,身子一偏,追魂索再次朝着月宫仙子的方向甩了出去。 “卑鄙小人,你的对手是我,莫要伤了仙子!”苏有雪眼看着乌锥闪着悚然的光,就这样在眼前疾驰而过,他连忙将铁索斩为两段,乌锥偏了方位,刺入身侧的石棺当中。 只听得轰然巨响,棺椁被震得粉碎,雨水带着腐烂的人肉从棺椁中倾泻出来,嫦素娥看到石棺中的肉沫,不觉心下一?b,腹中也跟着翻江倒海起来。 原来荒村石棺中装的不是尸骨,而是捣碎的人肉,定是军营曾经驻扎在这里,用石棺来储存“军粮”,苏有雪眉头深锁,刻意得避开了视线,他尚未回神,但见斩魂镰斜劈而来,若是躲闪不及必会拦腰而过。 说时迟那时快,苏有雪的身子竟如秋叶般随风飘远,斩魂镰在胸前一闪既过,已是划破了肩上的皮肉,他高喝一声:“纳命来!” 鸿羽后发先至,向着无常攒刺而来,剑刃化成无数幻影,戾鸣之音响彻了云霄,而斩魂镰带起的无数风刃瞬间席卷着苏有雪的每道剑芒,苏有雪不甘示弱,已是把剑影舞得密集如墙。 第四十七章 八卦毒蛛 “乒乒乒……”响声不绝,无常动如魅影,静似人尸,他是诸天教的追魂使,杀人夺命从不讲求武功招式,只在乎如何一击毙命,在他心里活着便是为了杀戮,他只攻不守,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敌人残喘于世,这便是他的骇人之处。 阴风拂过,卷起了漫天细雨,凉意瞬间包裹住苏有雪刚柔并济的身躯,他眼看着风刃呼啸而过,与其周身剑网一一接触,苏有雪面色沉了下来,立时加强了鸿羽攻势。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嫦素娥如此“忠诚”,若是自己不幸身亡,许婉秋会待如何?面对黑白无常死神般的脸,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不觉耳中阵阵蜂鸣。 斩魂镰化作一道银色闪电,与鸿羽划出的一条白练骤然相接,只听得轰然巨响,霎时散落了漫天“星河”,两人的兵刃相交后同时跃了出去,苏有雪在空中腾转急旋,双脚轻轻的点在石棺边沿,仿佛失去了重量,真的如柳叶一般。 忽然,他点石而起,鸿羽曲折弯转直指无常咽喉,无常以攻为守迎刃而上,但见一道灰色闪电从星河中激射而出,准确的轰击在镰刃上,镰刃骤然漆黑如墨,似乎承受不了如此强大的劲力,一颤一颤的宛如心跳一般。 “这是什么?好强大的内劲!”苏有雪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鸿羽化作一点寒星,向着无常的方向刺了过去,直欲穿喉而过。 斩魂镰在苍幕下闪着刺眼的寒光,两道暗影于空中交错,无常轻轻的在苏有雪耳边小声道:“你……已经死了……” 嫦素娥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寒流扑面而来,急道:“苏公子小心,这是无常的惊雷斩,莫要与他硬拼!” 仙子话音未落,却是为时已晚,鬼宅明暗之际,二人已然分出了胜负。 风吟依旧,夜雨潇潇,无常稳稳的落在地上,苏有雪却从空中摔了下来,胸口处露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痕,他瞪大了双眼,感受到身体的温度正在寸寸剥离,口中痴痴的道:“这……这怎么可能……” 无常拭去镰刃上的鲜血,一身麻衣黑白相间,与自己半面邪魅半面惊悚的脸一一对应,他转而望向仙子,冷笑道:“怎么样,心疼了吗?这傻小子的皮囊实是不比罗刹逊色,难怪仙子会移情别恋,对他情有独钟啊!” 嫦素娥冷目含霜,怒道:“休得胡言乱语,本宫与苏公子清清白白,并无任何情愫可言,即便是罗刹本宫也不愿提及。” “清白?这傻小子身着亵衣,与仙子搂搂抱抱,甚至为了你以命相搏,若说没有情感,童某如何肯信?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身旁的这个小鬼头是个什么来历,竟然叫你姨娘,我看他的长相与罗刹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不会是仙子与罗刹的孽种吧?”黑白无常缓缓向苏有雪走去,冷冷的道:“你若不想看到小白脸身分两段,便自觉地将最后一块汉玉九龙佩交出来吧,童某念在与仙子昔日的情分上,倒可饶他一命。” 嫦素娥神色黯然,柔声道:“苏公子,本宫平生最恨欠下情债,你即便舍生忘死的救我,本宫也绝不领情!” “我……我真的已经死了吗?”苏有雪颤抖得瘫坐在地上,他双耳蜂鸣,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记得在空中看见了一双可怖的眼。 “不,我还活着,我还……还没有死!”苏有雪神色黯然,似乎遏制不住心底的恐惧,整个人颤颤巍巍的,略显疲态,他下意识的抬起左臂,食中二指轻轻抚过胸前的伤口,恐惧与寒冷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证明着自己生命的存在,他支支吾吾的道:“婉妹……婉妹还在等我,我……我还不能死……” 无常浑身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完全没有任何人性的特征,双眼正直勾勾的注视着嫦素娥的方向,嘴上噙了一抹放荡不羁的笑,“仙子果然口是心非,童某绝不相信你会眼睁睁的看着小白脸身首异处,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当真以为童某不敢杀他吗?” 无常一步一步向着苏有雪走了过去,他步伐沉稳,带有死亡的战栗,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斩魂镰拖在身后,镰刃在泥沼中恣意的划行,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响。 嫦素娥面不改色,她看向苏有雪失魂落魄的脸,冷冷的道:“此人与本宫并无瓜葛,是死是活自有他的命数,又与本宫何干?怪只怪他不该与本宫相遇,不该卷入这场无端的是非,苏公子,你安心的去罢,生逢乱世,死亡也未必是件坏事。” 苏有雪仿佛充耳不闻,他只是怔怔得看着愈发青紫的手,思绪似乎沿着黄河漂向了郓城,而后,他微微举头,看到嫦素娥冰一样的眸子和那谜一样的面容,痴痴的道:“仙子虽然冷漠无情,字字发于真心,但也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苏某绝不惧死,何况我早已是个将死之人。” “你爷爷的,小白脸不要命了?你若死了,臭婆娘还不得晕死过去?”小陌提着重剑挡在苏有雪身前,满头的乱发漆黑如墨,无意衬托出脸上迷人的色泽,“想杀了小白脸,还得从老子尸身上踏过去,虽然他抢了老子的女人,但兄弟归根结底还是兄弟!” 无常冷哼一声,斩魂镰高举过顶,镰刃携带烈风已是将小陌笼罩其中,他误以为小陌口中的女人说的是月宫仙子,便是大笑起来,“小鬼头还真是个痴情人,嫦素娥是凌霄宫的一宫之主,是个江湖中出了名的冰霜美人儿,为她生为她死的人多如牛毛,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镰刃蓦地斩下,断雨之音不绝于耳,小陌身子一侧,竟然轻而易举的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并抱着苏有雪向远处滚了过去,“小白脸快给老子起来,我就这么一条命,为了你差点就没了,给点面子,不起来臭婆娘可就是老子的了。” 苏有雪仿佛来了精神,他以鸿羽撑地,借着反弹之势站起身来,正色道:“我与婉妹已是今生无缘了,但你,恐怕也没有机会。” 无常僵愣愣得立在原地,身子动也不动,单是半张萎缩的脸就足以令人心胆俱寒了,“你二人还真是兄弟情深,苏有雪,方才童某没能杀你,现下便教你二人尝尝死亡的滋味!” 无常话音未落,斩魂镰便在身后分出了八道化影,镰刃以虚化实,一端置于身后的八卦魂盘里,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与魂镰化影一一对应,而另一端向着八方伸展,招摇着诡谲之姿。 八道镰刃尽数插入泥中,无常双脚自然离地,整个人俯躺在半空,宛如墨色蜘蛛一般,想不到镰柄可以弯折,如同手臂行动自如。 嫦素娥本就失了血色的脸,变得愈发苍白起来,她厉声喝道:“苏公子,既已无碍便带着陌儿速速离开,何必枉送了性命?你口口声声说要营救你家小姐,便是这般轻生吗?此乃诸天教的不传秘法八卦毒蛛,兽化后的无常极度嗜血,它不通人语,无有心智,你绝非敌手!” 鸿羽曲折弯转,立时护在胸前,苏有雪面色煞白,不觉拉着小陌连连后退,二人的身子已然抵住了义庄的围墙,但见斩魂镰蓦地张开,“巨蛛”竟有两人多高,一时间八刃疾行,向着二人俯冲过来。 面对如此“异兽”,小陌不知如何抵御,整个人怔在当场,耳畔似乎有凉风拂过,寒意已然渗入了骨髓,“你爷爷的,老子这就要死了吗?” 漫天细雨恣意得拍打在脸上,苏有雪忽然被剜心的剧痛“惊醒”,这才发现生死已然悬于一线。 斩魂镰迎风挥出,乾、离二刃形成了两道刃网,携雷裹电般直取二人咽喉,镰刃未到,戾气早已刺破了雨幕,二人脖颈处竟真的有鲜血渗出。 苏有雪仿佛变了个人,脸上没了丝毫的萎靡之色,焕发出坚决而耀目的光泽,他反手御剑,蓦地与镰刃相触,只听得声声巨响,鸿羽被镰刃压得弯了下去。 兽化后的无常不仅丧失了语言能力,就连视觉也一并消失了,只能凭借敏锐的嗅觉来搜寻对手的讯息,他那张慑人心魂的脸与小陌近在咫尺,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甚至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小陌颤着声音道:“小白脸快……快把它推开,这厮是要亲老子啊?” 无常半张鬼脸仿佛活了一般,逐渐变得粘稠起来,像极了宣纸上点洒的墨迹,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着,直到整张脸甚至于整个身躯都被黑色覆盖,全然不似人形。 苏有雪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大事不妙,一脚便把小陌踢了出去,双手仍在镰刃的重压下难移分毫,此时却见坤、震、巽、坎四刃同时提起,席卷了苏有雪周身的各大要穴,霎时间亵衣被鲜血染红,血腥之气呛得苏有雪脑仁生痛。 他气血紊乱,再一看去全身已是皮开肉绽了,苏有雪口中噙着鲜血,他觉得这血又酸又涩,立时长喝一声,借着腥风退散而去。 玄靴点过围墙,瞬息无影无踪了,黑白无常愕然搜寻,暮色下的鬼宅阴森可怖,除了仙子与小陌外,已是空无一人,苏有雪去往何方,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 无常蓦地举头,但见头顶白影闪动,一派嚣狂剑气席卷而来,嫦素娥没有想到苏有雪在重伤之下,仍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战力,似乎被他独树一帜的迅捷身手深深折服,高呼道:“苏公子莫要硬拼,毒蛛是由身后的八卦魂盘操控,只要击碎魂盘,无常必败。” 苏有雪于空中听到仙子此言立时会意,目光瞥向无常身后那一尺见方的盘状物,鸿羽骤然一亮,无数刃影便是破风而出,不料却被坤刃尽数挡下,一时间星火明灭,直映得鬼宅亮如白昼。 “说得容易,但苏某进不了它的身!”苏有雪意在降敌,身子腾空不落,剑影也随之飘忽不定,不知何时又是一阵横扫,招招点向魂盘中心。 无常嘶吼着,仿佛发了疯的野兽一般八刃齐旋,无数风刃将苏有雪送出丈许,只听“咚”的一声巨响,苏有雪竟是以血肉之躯将义庄的围墙撞得洞穿,摔向了密林深处。 苏有雪闷哼一声,忽觉心头绞痛,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来,染红了脚下浑浊的泥潭,他紧握手中长剑,再次站起身,他生平从未遇强而降,今日又岂会轻言放弃? 星光晦暗,夜雨如豆,苏有雪再次行到了庭院当中,他的身子摇摇欲坠,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得扶住鸿羽仍是立在原地,再也无法进得分毫,仿佛灵魂随时都会烟消云散一般。 嫦素娥眼中噙着泪光,显得莹澈而澄明,口中却道:“苏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本宫不想欠你人情,即便你当真救了本宫,本宫也会亲手取你性命,否则你的恩情本宫无以为报,你……你还是走罢……” 风雨似是在诉泣着此战的凄凉,苏有雪跪在地上,双手颓然垂下,颤着声音道:“苏某心意已决,死后不求仙子回报,惟愿问心无愧,不失侠之本心。” 苏有雪话音未落,但见身后狂风顿起,金光弥漫,恍若佛陀现世一般,突然,义庄周遭回荡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直震得木叶潇潇。 “降可生,抗则死,黑白无常,还不速速现回原形!”声音震耳欲聋,在天地间经久不散,“毒蛛”不识人语,哪里认得来人是谁,斩魂镰不由分说的便向金光斩去。 “轰……”的一声巨响,“毒蛛”被光中的佛手震出丈许,但见一道佛影催动内元,强大的内劲惊涛骇浪般将无常湮没其中。 一掌贯胸,肺腑俱震,黑白无常被震得气血翻涌,头冠崩离,长发蓦地飘了出来,显得狼狈至极,他略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然堕入尘中,无常奋力站起,忽见无数丝线由金光中徐徐飘出,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雨水落在上面,皆被蒸发殆尽。 这是诸天教的万佛刃,既是丝线也是刀刃,佛刃绕着无常蓦地收紧,而后飘入光中,无常尖啸一声,鲜血从手腕、手肘、肩颈、膝盖飞溅而出,一时间血雾障了双眼,满院尽是腥气。 斩魂镰归于一处,失魂落魄的插在地上,无常终是现出了真身,他愕然举头,但见金光从天而降,乱雨几乎都要避道而行了,光中一个巨大的佛影如鬼似魅,佛头却隐于面具之后。 面具乃玄铁所铸,显得异常狰狞,此人似佛非佛,似鬼非鬼,赫然便是诸天教教主帝释天的幻影分身。 第四十八章 疯瞎子 “属下恭迎教主法驾,素娥身中阴阳寮、捣磨寨与本教的三派剧毒,行动多有不便,恕不能行此叩拜之礼!”嫦素娥仙髻凌乱,满脸的憔悴神色,她见帝释天的六丈金身伴着狂风落于庄内,几乎将方圆百里的细雨隔绝开来,霎时间,鬼宅雾气弥漫,热浪烤得众人口唇枯干,她收定心神,高声道:“阎摩罗王委派无常刺杀本宫,欲嫁祸给阴阳寮,其行当诛,还望教主替本宫主持公道!” 帝释天坐于光中,周身金芒熠熠,现出了一派傲视众生的王者气度,“此事本座早已知晓,五大诸天各怀心思,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你们会衍变成非生即死的地步,如今天下未定,正值用人之际,本座还需诸位联手,实是不忍看到你们彼此残杀。” 无常惊魂甫定,他知道帝释天收回佛刃已是手下容情,不然早就被斩为肉糜了,他立时跪了下去,央求道:“教主饶了小的吧,属下也是奉命行事,阎王命童某抢夺汉玉九龙佩,只是想要寻求古玉之谜,绝无坐拥天下的狼子野心!” 帝释天微微颔首,铁面反射着耀眼的佛光,厉声道:“翁湮灼果然教徒有方,此时无常仍在为其辩解,着实难得啊,你回去告诉阎王,本座很欣赏他的阴狠毒辣,若是没有此等魄力,也不配称为诸天护法。” “教主的心胸可容天地,属下这就回去禀明阎王,童某……童某谢过教主的不杀之恩!”无常扣了三个响头,由始至终没敢看上教主一眼,他连忙起身踏风而去,鬼影既散,天地间仍是一片迷蒙。 帝释天见无常走远,冷冷的望着嫦素娥,“你可知大唐遗珠另有其人,乐平公主已在六扇门的掌控之内,此女名曰千尘,是郓城兰桂坊的小小妓女,此时正于鸡鸣驿落脚,风满楼不在其中,你去把千尘夺回来,若是再有任何闪失,就提头来见罢!” 帝释天的六丈金身仍是浮在半空,声音从金芒中蓦然飘出,声声灌入嫦素娥的耳中,嫦素娥一字一顿的道:“属下谨遵教主法旨……” 仙子话音未落,金芒与佛身骤然消散,细雨脱离了束缚滚滚而下,方才种种如梦似幻,飘渺得不切实际。 小陌看得目瞪口呆,极难相信世间有人可以来去无踪,他将重剑负到身后,不解道:“此人就是帝释天吗?那……那教主就任由姨娘毒发,完全无视姨娘的死活?” 嫦素娥神色黯然,柔声道:“本宫办事不利,按照本教教规理应处死,教主这么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若是本宫不幸死在了腾蛇之手,却也不配做这凌霄宫的一宫之主了,何况……何况以我十方乾坤的护体神功,此毒未必便能夺去本宫性命。” 苏有雪目射寒星,直直得望着月宫仙子如水的眸子,正色道:“苏某虽然武功不济,但却生有一颗赤子之心,仙子为人傲慢偏激,却绝非大奸大恶之徒,苏某定然不会让仙子死在我的面前。” 苏有雪蹒跚的走了过来,他俯身将仙子抱起,缓步向内宅走去,嫦素娥方欲挣扎,却使不得半分气力,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苏有雪沉默不语,只是将仙子置于内宅的矮榻上,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显得颇为尴尬,他将嫦素娥湿透的衣襟拨了下来,露出了白皙而圆润的肩膀,眼看着上面外翻的皮肉,毒血仍是湍流不止。 “苏某不会让你死的,说过保你周全,就一定会做到!”苏有雪不由分说得将脸凑了过去,竟是欲将仙子的毒血尽数吸出。 嫦素娥感受到榻上传来的阵阵冰凉,不由得提了三分精神,眼看着苏有雪的嘴唇离自己的伤口只有半寸的距离,急道:“你……你莫要如此,这样你会死的,何必为了本宫枉送性命?” 苏有雪与嫦素娥离得极近,他可以感受到仙子身体的颤动,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眼中似是闪动着千般琉璃,“苏某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希望仙子在我死后,能替苏某救出我家小姐,如此而已……” 他一语未毕,便对着仙子血淋淋的伤口吮吸起来,并将毒血吐在脚下,如此往复,忽觉口唇麻木,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去。 “苏公子何必如此固执?即便你救了本宫,本宫也会亲手了结你的性命!”嫦素娥惨白的脸上透出些许晕红,她虽然言辞孤傲,但说话已是气若游丝了。 “苏某生无所恋,何况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求仙子能够平安无事,替我完成没有完成的使命!”苏有雪清秀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命不久长,不能给生平挚爱任何的承诺,活着只会徒增婉儿的相思之苦,若是能够一命换得一命却也值得。 “好,本宫就替你完成心愿……”仙子脸上若隐若现的绯红营造出一种少女的娇羞,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如冰似霜的眸子,整个人明艳得不可方物。 苏有雪昏昏沉沉得将仙子衣衫整理妥当,而后反手掩住了宅门,一个人步入雨中,仿佛失魂落魄的浪子,游历于陌生的江湖,“小鬼头……小鬼头照顾好仙子,我恐怕撑不住了……” 小陌在院中看得傻了,痴痴的道:“小白脸,你不会是看上老子的姨娘了吧?这样可对不住臭婆娘,更对不住老子啊,老子可不想无缘无故多出这些个长辈来。” “我……我就这样死了吗?苏某如此作为真的对得起老庄主,对得起婉妹吗?鸿羽已然开始汲取精魂,若是没有剑中之心,我迟早都是要死的,不如提早绝了念想!”苏有雪扶住院中林立的石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今夜会做出如此冲动的行径,难道真的是因为嫦素娥霍乱苍生的容貌吗?也许琉璃馆的惊鸿一瞥,嫦素娥的傲骨仙姿早已在心中烙下了印记,他连连摇首,想来自己又岂会是如此肤浅的人。 寒意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苏有雪仅有的意志,他感到浑身气血逆行,仿佛有万千条毒虫啃咬一般,他瘫坐下去,自此没了知觉。 突然,一段脚步声由远及近,恐惧瞬间弥漫在义庄的角落里,小陌拉着苏有雪的手,几乎呈现环抱之势,窃语道:“小白脸,你快醒醒啊,你怎么也趴下了?” 脚步声行得极是缓慢,其中混合了一些怪异的杂音,实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小陌惊惧之余迟迟不肯松开苏有雪的手,哭嚷道:“小白脸死了,姨娘……姨娘快来救救侄儿……” “有姨娘在,你还怕个什么?”嫦素娥虽然躺在屋里,但她耳力极好,听得脚步声慢条斯理、泰然自若得由远及近,似是趟水而行,正色道:“陌儿不要怕,来人步履蹒跚,应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但拐杖落地不实,不似借力更像是在探路,来人多半是个盲人。” 嫦素娥躺在矮榻上动也不动,只有莹闪闪的双眸彰显着生命的迹象,小陌听到“盲人”二字已是猜得十之八九,心下也算落了地,“姨娘还真是智慧与美貌并存,羡煞侄儿了,想我资质还算是好的,若能学得姨娘本事的万一,也不至落得如此田地。姨娘请稍作安歇,侄儿去查个究竟,不论什么牛鬼蛇神,都休想伤得姨娘半分,侄儿即便死在这里,也要护住房门,谁都别想踏进半步!” 小陌说得极是诚恳,自己都欲信了,嫦素娥自当小陌出于真心,一想到他如罗刹一般炙热的眸子,就不觉一阵恍惚,柔声道:“你死了,本宫也不会独活!” 嫦素娥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合时宜,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早已陷入记忆的涡流中,苦涩之意尽数写在了脸上。 不远处,月色沿着墨云缝隙遽然洒落,在一个老者身上勾勒出一圈金色边沿,老者蓬头垢面,长髯斑白,显得极是落魄,他瘦得佝偻,正倚着一根藤杖,仿佛饔飧不继的乞人,苍白无神的眼四下里寻找着什么,“细伢子,是你吗,为何杵在那里不说话?” 小陌见来人果然是疯瞎子,一时间悲喜掺半,想来自己这一路九死一生,几乎把这辈子的死人都见上一遍了,终于在此处看到了故人,怒骂道:“好你个疯瞎子,害得老子好惨,你还有脸来见我?” 疯瞎子满面褶皱堆叠在一起,笑得极是难看,他“望”着小陌的方向,眼睛混沌一体,干裂得苍白、暗沉、枯槁、无有颜色,“真是白教了你这一身的武艺,如今遍地白骨,让你寻个人头岂是难事?自己不争气,却赖到别人身上,怎么又说是老朽害得你?” 疯瞎子虽然教过小陌花拳绣腿,但从来不承认小陌是他的门徒,权当作忘年之交,二人趣味相投,甚是惺惺相惜,小陌表面上对其不恭不敬,但在心里早已把他当做亲人一般,他一把拉过疯瞎子的手,放到自己腰间,“谁说老子不争气,摸摸看,这是个什么?” 疯瞎子轻轻一握,竟是摸到个圆滚滚的物件,触手时略感松垮,赫然便是一颗浮肿的人头,疯瞎子咳嗽几声,阴恻恻的道:“细伢子倒是有些长进,杀人的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小陌不屑的道。 “怎么会没有感觉?你与老夫实话实说,这头颅是你从哪里捡来的?”疯瞎子死鱼般的眼睛隐匿在乱发中,整个人仍是佝偻着。 小陌在疯瞎子面前踱来踱去,现出了满脸的桀骜神色,“老子平日里是爱说些大话,但何时欺瞒到你的头上来?此女不是旁人,正是郓州最大的烟花酒肆兰桂坊的头牌了。” “细伢子一路上背着重剑,挂着人头,如此招摇过市,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吗?”疯瞎子面色一沉,仿佛一切了然于胸,他指着茅屋的方向,正色道:“细伢子屋里藏了何人?” 小陌不由得一愣,痴痴的道:“你到底瞎不瞎啊,隔着门板都能被你看到?” “细伢子怎么瞒得住老朽?适才你与老朽寒暄之际,老朽便已是猜到屋里有人了。”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让人猜不透内心的想法,疯瞎子就像一本无字天书,总能让小陌陨身其中,他阴恻恻的道:“听呼吸声,应该是个身体极度虚弱的女子,而义庄里所有的蠕虫都不敢跨进茅屋的三尺之内,可见女子必然身中剧毒,此毒定是采自蛇蝎的毒液,所以鹰隼绕着屋棚始终不愿落下啊!” 小陌与疯瞎子的话悉数传入了嫦素娥的耳中,她虽未见过疯瞎子,但已被疯瞎子的睿智深深折服,她仍是躺在矮榻上,衣饰与陈设显得极不协调,她觉得眼前明暗交替,神色已是恍惚了许多,提着嗓子高声道:“正如前辈所言,本宫身中剧毒,恕不能当面拜谒了。” “老瞎子无门无派,也不是什么前辈高人,在仙子面前不过区区蝼蚁尔。”疯瞎子龟裂的眼眶里,一排排血丝如干墨般铺陈,他会心一笑,用极度沙哑的嗓音接着道:“老朽此来只是看看细伢子的近况,为他指点迷津,老朽不知道你与细伢子是个什么关系,如若说老朽借走陌儿五日,不知仙子可有异议?” “你认得本宫?”嫦素娥觉得疯瞎子误会了自己与小陌的关系,言语之中已是把小陌当作了自己的情人一般,嫦素娥不由得绯透双颊,连忙解释道:“小鬼头是本宫相认不久的侄儿,既然前辈与贤侄乃是旧识,那便随他去吧,本宫又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小陌听得糊涂,不解道:“瞎老头,平白无故你借老子做甚?眼下小白脸昏迷不醒,姨娘还身中剧毒,老子要是此时走了,丧不丧良心?” 长发脏乱的纠缠在一起,散着浓浓的恶臭,疯瞎子一幅潦倒的穷酸相,咧嘴笑道:“细伢子再不走,还怎么入得盐帮?为了这红颜祸水,撇下了男儿的抱负,你说值与不值?” 第四十九章 何春堂 “说的对啊,乔帮主的大婚才是正事,差点就给忘了!”小陌斟酌再三,他才与疯瞎子聚首却又面临诀别,还有院子里的小白脸和屋子里的贼婆娘,三人虽然算不上故交,却也甚是熟络了,“红颜倒是不假,祸水却不见得了,老子这便回屋与姨娘道别。” 藤杖阻住了小陌去路,疯瞎子连连摇首,调侃道:“还是别回去了,见了美人你小子还能走得动吗?不过话又说回来,细伢子怎么突然多了个姨娘,莫不是你这张破嘴胡说了什么?” “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小陌连连施以眼色,忽然,他浑身一震,好似想到了什么,急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费尽心机把老子支开,不会是对姨娘有什么企图罢?” “胡说!细伢子想到哪里去了?即便老朽有什么企图也是力不从心了,不……不对,是根本没有企图!”疯瞎子正儿八经得道:“咱们言归正传,细伢子要到盐帮入伙还需听老朽一言,你由此路进入郓城,会经过沙皮巷,转过清河坊,便会看到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药铺了。” 小陌沿着疯瞎子指引的方向举目远眺,但见前路迢迢,都是些杂木乱石,也辨不清个东南西北,虽然他不识此路,但听到“金字招牌”心中已是了然,“疯老头,你说的可是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药铺何春堂?” “没错,正是那里,细伢子可有听说过盐帮的幻林,狼虎谷终年不见日月,那里阴气过重,生人是有进无出啊,你若想活着走出幻林也不是完全没有那个可能,只需一味药材掩住口鼻即可。”疯瞎子点了点头,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老朽已和药铺的掌柜交代过,只要细伢子能说出暗语,药铺的掌柜就能告诉你后续的事宜了。” 小陌不解道:“什么暗语?” “曲径通幽处,掌柜自会说出下句禅房花木深,如此而已。”疯瞎子的脸沉了下来,小声道:“细伢子,你不能说是来取药的,也不能交代出老朽的身份,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好,老子再信你一回!”小陌提着重剑大步而去,幽鸾的断首兀自在腰间晃荡着,诅咒般挥之不去,他笑得极是开心,仿佛已然踏入了玄鹰寨,插了香拜了山头一般,小陌几步便是一颠,口中哼着不成名的曲子,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疯瞎子听得小陌走远,脸上现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冷冷的“望”着小陌远去的方向,忽然,佝偻的背脊发出“咯吱……咯吱……”的尖锐声响,疯瞎子竟然缓缓的直起身来。 嫦素娥在屋里听得真切,不禁问道:“世间真的有此等灵药,可以轻易的穿过幻林?” “当然没有,皆是老夫戏言而!”苍白的脸蓦地扬了起来,枯槁深陷的眼眶中赫然露出一对血红色的瞳仁,原来疯瞎子眼中尚存一眼,可怖得难以名状。 嫦素娥觉得小陌此去凶多吉少,不觉心下一?b,一双美目溢满了关切之意,使得本就苍白的脸上徒增了些许忧伤,“那……那何春堂的暗语,也是假的吗?” 疯瞎子垂首笑道:“暗语是真,药材是假,奇门、六壬、太乙之术绝非儿戏,如若幻林轻易可破,自黄巢后,盐帮又是如何残喘至今呢?” “你究竟有何目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嫦素娥感到源自疯瞎子话语中的森森寒意,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什么人?”疯瞎子阵阵苦笑,“老朽也是人鬼不分了,你说老朽是人,那便是人,你说老朽是鬼,那便是鬼,随仙子怎么称呼,老朽终归是副皮囊而已。” “陌儿如此信任你,前辈何故欺瞒他?”嫦素娥努力的起身,却仍是动弹不得,她想要以传音之术道予小陌,奈何气海虚空,竟是催不出半分内劲。 “细伢子生逢乱世,一心只想跻身江湖之列,奈何天生良善,如不经生死历练,怎能安身立命?老朽屡次把他置之死地,就是要他学会成长,若是细伢子经不住考验,不幸死了,也只能怪他难成大事,老朽就是要用血的事实告诫他,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疯瞎子的一双鬼目极为狰狞,仿佛一轮赤月对影成双,他趟过积水,向着院外蹒跚而去,口中自说自话,“不置之死地如何浴火重生?细伢子是个可造之才,只是行事优柔寡断,如不让他直面生死,小滑头何时才会有所长进呢?” “前辈行为偏激,简直丧心病狂,你凭什么决定陌儿的生死?”嫦素娥怒不可遏,高呼道:“你到底是谁?” “老朽无门无派,世间无我,我亦非我,你问老朽是谁,可着实把老朽考问住喽!”疯瞎子一路狂笑,向着郓州城的方向徐趋而去,脚下的山径极为蜿蜒,无声无息得“泄”入了林中,似乎黄泉鬼路,走之无尽。 小陌没心没肺的跑着跳着,他穿过丘林,踏入了这荒芜的街巷,周遭寂静得风声亦闻,长街两侧不见了炊烟,偌大个郓州竟真的成了一座死城。 时值晌午,艳阳出奇的明媚,炙热的光晕笼罩着门楣,有的横栓闭户,有的门扉洞开,眼看着屋里空空如也,一家人正坐在榻上相对无言,似是做着某种艰难的抉择。 街上未见有人,但尸骸却东一块西一块的,模糊血肉沾黏在墙上,隐隐传出血腥气,带着温度的血正沿着石缝晕染开来,勾勒出名叫死亡的猩红图腾。 小陌走得大步流星,重剑就这样斜搭在肩上,口中兀自哼着小曲,节奏随着步调的起伏显得杂乱无章,忽然,身后传出一段急促的脚步声,小陌蓦的回头,遥见一满面泪光的女童向自己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惊惧与惶恐,哭喊道:“救我,救……救我……” 重剑一横,便将女童拦了下来,小陌卷抚着额前碎发,斜眼端详了一番,见她哭得可怜,鼻涕眼泪混在了一起,粉红的小脸上仍是挂着斑驳血色,小陌难免心中不忍,怒道:“你跑个什么,是谁要杀你,怎么连个孩童都不放过?” 女童绕过重剑,向远处狂奔而去,没跑出几步便被残尸绊倒,娇小的身躯趴在血泊中,哭得昏天暗地。 小陌怔在当场,却见巷尾处跑来两人,前方肥胖的妇人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吼得如杀猪一般,后面是一精壮男子,正挥舞着菜刀追赶着妇人。 菜刀上挂有鲜血,闪着冷冷的寒光,男子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将妇人按在身下,他光着膀子,黝黑的肌肤挂满了血与汗的混合物,笑得极为狰狞,“跑也是白跑,不如早些死了,一了百了!” 他开始劈砍起来,妇人虽然看起来肥硕,却哪里撕扯得过精壮男子,略微挣扎几下,已是被劈砍得不成人形了。 女童哭嚷着起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体力,竟是向着屠夫般的男子跑了过去,口中哭嚷道:“爹爹,杀了碧儿罢,不要杀娘亲,不……不要杀娘亲……” 妇人口中吐着血沫,痛得连翻白眼,颤声道:“碧儿,快……快跑,不要管娘亲,你爹爹……你爹爹他疯了,满城满世界的人都疯了……” 碧儿不听劝阻,正一步步爬到母亲身边,伸手拉扯父亲的衣袖,她声音微弱,却说得极是坚决,“杀了碧儿罢,不要伤害娘亲……” 男子双膝抵住妇人,腰间竟是露出了三颗人头,细看之下不觉背脊发麻,男子听到碧儿哀求却是无动于衷,狞笑道:“不急,一个一个来,等杀完你娘亲,爹爹便让你去陪她,就像你的哥哥姐姐一样,我们一家在阴曹地府团聚。” 妇人抽搐着,眼睛瞪得直欲碎裂开来,“你为了求生,便是狠心伤害我们的孩子吗?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么个人面兽心的败类,虎毒不食子,你竟然连亲生孩子都要杀,真是连……连畜生都不……都不……” 妇人话未说完,已是人头落地了,男子提着妇人肥首挂在腰间,反手又将碧儿搂入怀中,柔声道:“碧儿乖,莫要哭莫要闹,你的娘亲死了,哥哥姐姐也死了,若是留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爹爹又怎么忍心?” 男子捂住女童口鼻,见她挣扎得敲打着自己,不多时已是没了气息,刀刃划过咽喉,他沿着刀口拧断了碧儿的脖子,鲜血霎时溅洒满身,男子支支吾吾的道:“爹爹已是让你受到最少的痛楚了,明日晋军屠城,必会比今日凶残万分,爹爹拿了你们的头还能保住一条性命,碧儿,你在下面和姊妹们好好玩耍,莫要责怪爹爹,爹爹……爹爹真的怕死,不想死啊!” 男子的眼睛黯淡无光,他缓缓站起身来,仿佛失了魂魄的躯壳一般,他将碧儿的脑袋塞在包裹里,这一眨眼的功夫腰间已是挂了五颗人头,沉甸甸得坠在那里。 小陌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常听人言乱世以人骨为柴,以人肉为粮,甚至交换孩子烹而食之,却哪里料到弑妻杀子的人间惨剧就这样在眼前发生了,他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得看着男子与自己擦肩而过。 男子见小陌腰间挂着个人头,善意得提醒道:“小兄弟,公告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能以腐尸充数啊,必须是至亲血肉才可投军,杀的愈多俸禄就愈是丰厚,我见你腰间的人头已经开始腐烂了,真当晋军是傻子不成?” 小陌听得糊涂,便将重剑搭在男子肩头,心下暗道:“你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便别想活着离开了,老子满肚子的怒火正愁无处发泄,你爷爷的,世间怎会有如此人面兽心的人?” 重剑阔而无锋,黝黑的剑身直压得男子跪在地上,男子没有想到如此瘦削的少年竟有此等神力,已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央求道:“少侠饶命,我无意冒犯,真的是出于一片善心啊!” 小陌轻哼一声,怒道:“善心?你这厮也配说善心?老子虽说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见不得有人比老子还坏,你爷爷的,亲生骨肉说杀便杀,这天理何在?” 男子被压得胸中滞闷,苦笑道:“天理?天若有理,又怎会眼睁睁得看着遍地的尸骸置若罔闻呢?你以为我真的想要这样吗?明日晋军屠城,满城的百姓都逃不过一死,只有拿着至亲的头颅才能投入晋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我也是被逼无奈,才行此下策的。” “你爷爷的,你倒是有理了?苍天纵使无眼,你脑袋上长的这两个招子难道是出气用的吗?岂有此理!今儿个不巧了,你小子让老子撞见,算你命中有此一劫,还有什么遗言尽管说罢!”小陌死死的握着玄铁剑柄,已是恨得咬牙切齿了。 “你杀了我,那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岂不是白白的丢了性命?”男子用手撑住地面,玄铁的份量尽数压在他的身上,说话已是困难了许多,“看在我……我那死去的孩子的份上,饶我一命,也算他们死得……死得其所了。” 小陌不禁一怔,心下暗道:“这厮说的确实有那么点道理,人死不能复生,老子又何必为难一个求生之人?”嘴上却道:“老子可以不杀你,但你必须告诉老子你要带着人头去何处交差,若有半句胡言,你知道后果。” 男子面色铁青,肩膀上早已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就……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何春堂,那里有晋军在作账目,记录交上来的人头,通过人头的数量分发钱粮。” 小陌心下一?b,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复杂,决心一探究竟,他将重剑提起,抵住了男子的后心,一路尾随来至一处熙攘的所在。 遥见街巷上排满了各色人群,腰间或多或少的挂有人头,阵阵恶臭蓦的袭来,不由得令小陌蹙紧了眉头,他举头?望,发现鹰隼已然霸占了大片的天空,它们盘旋着戾鸣着,似是观望着这条蜿蜒的“长龙”,沿着街道直排向何春堂正门。 第五十章 杀无赦 石敬瑭在药柜前踱来踱去,他剑眉深锁,似是心事重重,桑维翰不无例外的服侍在侧,他见石敬瑭将两张羊皮铺在案上,反复斟酌起来,便也跟着凑了过去。 羊皮经过打磨,上面极易留墨,左手边提有“郓城内乱,一袭可得——琉璃馆”的字样,右手边写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说此暗语者杀无赦——何春堂”。 桑维翰看得云里雾里,不解道:“大人,这两张羊皮是何人所书,您又是从何处得来?” 石敬瑭指着羊皮上的文字,双瞳飞雾流烟般让人捉摸不透,“国侨请看,左手边的羊皮是半月前我军驻扎魏博一带收到的匿名信件,信中提及郓城内乱,所以我军才能把握时机,一夜间袭得郓城,而右手边的信函与上一封间隔半月,不知是何人所送。” 桑维翰恍然大悟,“原来大人献计是受了此信的启发。” 石敬瑭将羊皮旋转后拼在一起,竟然严丝合缝,浑然便是一张羊皮,接着道:“羊皮上刻意使用了两种不同的笔记,但两封信必是源自一人,我猜羊皮共有多片,皆是散往各处,所以送信人并未发觉两封信是可以拼在一起的。” “大人果然心思缜密,只惜小的愚笨,如此细枝末节恐是极难发现了!”桑维翰将羊皮提在手中,反复打量起来,目光不觉落在“杀无赦”三字上,仿佛感到一股莫名的杀气蕴藏其中,“大人,凡事须得三思,莫要被人利用啊,人可以抓错,但不可以杀错,这一刀下去,便是无法挽回了。” 石敬瑭握紧赤霄宝剑,始终注视着桑维翰的方向,追问道:“国侨所言甚是,可……可你待如何,此人是杀是留?” 桑维翰将身子压低,显得甚是恭谨谦卑,“我军既然已经攻克了郓州,便是证实了羊皮书的内容,任谁也不会去怀疑下一封信的真实性,如果此人利用了大人的这种心理,意欲调虎离山的话,那身在李府的总管大人必是凶多吉少啊!依小的愚见,不如加派人手保护总管,留几人在何春堂即可,如若真的遇到说此暗语者就一并带回,不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多半可以从此人口中得知某些讯息,到时杀与不杀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吗?” “如此甚好,国侨足智多谋,深得我心!”石敬瑭大步跨出了正堂,他见鸦军夹道而立,便悉数带回了李府,仅留下十余人囤在门前,静候暗语者的到来。 堂外血腥弥漫,满眼的萧索景象,男子走在小陌身前,他指着前方熙攘的人群,手上兀自挂着至亲的血色,“就是这里,来这儿的人全是投军的,我也是迫于无奈,能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小陌顺着男子指引的方向望了过去,但见人群的尽头是一个朱红色的大门,红木招牌高高悬于门上,赫然写着“何春堂”三个斗大金字,石阶两侧的铜炉遥相辉映,周遭站满了黑盔甲士,粗略估计,有十余人众。 小陌腰间仍是挂着幽鸾的脑袋,在这拿着至亲血肉的人群里显得如此协调,仿佛滴水沉入深海,寻不到半点的踪迹,小陌痴痴的道:“原来乱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欲求不满的凡尘之心!” 身旁,一位哭诉着今晨经历的老者引起了小陌的注意,老者声音沙哑,体态龙钟,小陌能清楚得看到老者脸上沧桑的纹路与那斑驳的泪痕。 老者的大儿子从了军,数年前便马革裹尸了,家中仅剩下尚未加冠的小子陪在老者身侧,小子不识文字,听人说只有拿着至亲血肉才能活将下来,却哪里知道是晋军的征兵公文,他为了让老父活命,竟然主动死在了父亲跟前。 老者抚摸着怀中眉眼分明的头颅,恸哭道:“可怜我儿,救了我这么个废人有什么用处?晋军怎会收留一个将死之人,吾儿糊涂,糊涂啊!” 男子蔑视一笑,“说得好听,天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死的,站在这里的人谁不是为了活命,别把自己说得和圣人一般。” 小陌打量着眼前这个憔悴的老人,见他瘦骨如柴,在这群精壮莽汉间显得异常单薄,哪里像个行凶之人?他身上没有利器,也没有浸染鲜血,而小子的头颅分明被悉心擦拭过,足见骨肉亲情,调侃道:“这年头什么都做得,唯独好人做不得,满世界都疯子,你若不与其发疯,反倒成了个疯子。” 老者怒视着男子,支支吾吾的道:“胡……胡说,你怎就认定小子是老夫所杀?老头子我……我怎么下得去手?若按你的说法,老夫还算是个人吗?” “人?我们哪里是人,如草芥,如猪狗,唯独不是人!”老者身后走出个粗犷男子,来人须眉怒张,显得凶神恶煞,腰间钩挂的尽是人首,“老头儿方才说得有理,晋军绝不会收留一位将死之人!” 他一语未毕,长刀已将老者的头颅割下,鲜血瞬间溅洒出来,老者的身子未待倒下,身周便爆起了阵阵喝彩,“好样的!”“杀得好!”“最看不惯如此虚伪之人!” 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小陌目瞪口呆,他向前几步,重剑直指男子眉心,只要他微微一戳,便可取了男子性命,怒道:“你凭什么杀了他,就因为你比他强壮,就因为你手中有刀?” “哪里来的小鬼在这里多管闲事?”粗犷男子面对小陌稚嫩的恐吓,脸上全无惧色,当他看到小陌腰间浮肿的人头时,差点没笑出声来,嘲讽道:“大家快来瞧瞧,小鬼捡了颗死人头跑来充数,简直就是个孬种!” “老子与你说理,才真是疯了傻了!”小陌恨得咬牙切齿,于是提了重剑不由分说的向何春堂走去,纤细的臂膀挤过人群,身上已是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吸引了无数仇恨的目光。 小陌周身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仿佛在炼狱中穿行,隐隐的刀光照亮了他桀骜的脸,人群霎时沸腾起来,“小鬼,不许插队!”“这小子捡了个死人头就敢过来,想是傻了吗?”“孬种!”“废物!”“小鬼等不及了,拿个破烂货充数!” “都给我老实点,嫌命长吗?”鸦军见小陌在人群中穿行,心下已是清如明镜,可话一出口,蓦地就是一怔,怒道:“你小子活腻了吗,提着个什么西,真当弟兄们瞎了不成?” “杀了他,杀了他……”众人齐声喝道,小陌就这样被鸦军拖出了人群,冷冷的兵刃架在脖子上,仿佛叛逆者的枷锁,恐惧牵一发而动全身。 安重诲居高临下的看着小陌,黑盔带着嘲讽的光泽,隐约可见的眉眼虽然端正,却挂有狰狞的笑意,似是享受着碾压蝼蚁的成就感,“他奶奶个娘皮,告示写得明明白白,你小子不识字吗?胆敢戏耍老子,弟兄们,快来教教小鬼死字怎么写。” 小陌昂起头,一副视死若归的模样,陪笑道:“老子是来见何春堂掌柜的,若是耽误了军机,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小子果然是个疯子,何春堂的掌柜已经在下面等你多时了,我们正是要送你过去,还急个什么?”长枪蓦的提起,直欲洞穿小陌胸膛,鸦军的动作极是娴熟,显然经过严苛的训练,他们讥笑着,仿佛看到一件稀罕的玩物,眼中满是戏虐的光泽。 “军爷一看就是个才高八斗之人,小的有一事不明,这前朝常建的诗文意境清迥,令小的颇为动容,只惜记不得曲径通幽处的下句是个什么,恕小的愚钝,还望军爷不吝告之。”小陌露出了满脸的欣羡神色,就这样痴痴的望着安重诲。 “小鬼开始胡言乱语了,竟然和哥几个对起诗来,曲径通幽处的下句是什么不重要,因为你小子可以下去问问常建本人了!”此话一出,引得鸦军哄堂大笑。 “曲……曲径通幽处?”安重诲额头渗出了冷汗,他虽不识常建何人,却对此句记忆犹新,急道:“慢……慢着,哥几个险些坏了大事,速速给小爷扶将起来,总管大人等的就是这位官爷!” 鸦军一片哗然,见安重诲称这个叫花子模样的小鬼为官爷,不觉面面相觑,忽然想起桑维翰临行时的嘱托:“总管有令,要把说此暗语者请到李府去,切莫伤其性命。” 其中这个“请”字,着实让鸦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连忙收回兵刃,恭谨得将小陌拉了起来,赔笑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安重诲以为小陌是朝中权贵,便是恭谨了许多,“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如有惊扰到官爷还望恕罪,马车已备好,等的就是您了。” 小陌莫名其妙得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屁股还未坐热,就见安重诲端着餐盏走了过来,殷勤道:“想必官爷这一路奔波,定是饿了,小的备了酒菜,虽说上不得台面,但也能勉强裹腹,您老就将就着吃些罢。” 小陌接过餐盏,狼吐虎咽得吃了起来,只听得车辕滚滚,竟是向着内城驶去,安重诲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口中兀自振振有词:“官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与安某,安某必定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小陌含混得应对着,心下暗道:“疯瞎子怎会认得李嗣源?看这架势老子竟如贵宾一般,莫不是晋军想要围剿盐帮,弄了些定神的药物,拿老子试水不成?” 他吃饱喝足了,总觉得富贵由命生死在天,忽然倒头便睡,睡梦中隐约觉得车子一震,立时停了下来,也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时辰。 安重诲斥散众人,引得小陌下了马车,向着李府徐趋而去,李府位居郓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此时已被鸦军团团围住,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小陌,猜不透安重诲为何如此谦卑得礼待一位邋遢的少年。 小陌举头望去,遥见一落恢弘府邸占据了眼前的整片风光,院外危墙环护,绿柳垂周,不愧是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庄园,其富丽程度较于琉璃馆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重诲走在前首,一路上畅行无阻,鸦军纷纷避让,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甬道,小陌沿此望去,视线的尽头赫然矗立着一座朱红色的大门。 几人吃力得推开府门,院内风光霎时倾泻而出,只见飞楼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美得朦胧秀雅,竟将奢靡粉饰得如此清幽。 张延朗于树影斑驳处踱来踱去,忽见安重诲带着个少年走了进来,高呼道:“大人在中堂梨园等候都头多时了,中堂设了酒宴,请了乐师,听的是郓城第一乐坊演奏的琵琶曲,淮阴平楚。” 李嗣源攻克郓城后,复任张延朗为郓州粮料使,他初入晋军,为了立稳根基须得找到一座靠山,他见安重诲年纪轻轻便任鸦军副都头的要职,料其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欲以言语点拨,告之安重诲总管的心意。 张延朗话中所言的琵琶曲,讲述的是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可想总管等待的这位“贵客”必是那瓮中之鳖,安重诲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会知道《淮阴平楚》的出处呢,自当是总管兴致颇高,以此盛宴恭迎小陌。 小陌知道韩信率军三十万于彭越会师,以十面埋伏逼得项羽乌江自刎的故事,他料来此行凶多吉少,在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疯瞎子的坏话。 安重诲端详着张延朗,见他四十岁上下,看起来颇为面生,不解道:“你是何人?” “小……小的是郓州粮料使张延朗。”他以为安重诲问起自己名字乃是联盟之意,于是喜上眉梢,附耳小声道:“此人不似擅武之人,待得总管问清缘由,都头一擒可得,这天赐的良机,不费吃灰之力就能抢得头功,不容错过啊。” 第五十一章 听雨轩 “你这朝秦暮楚的墙头草,说话颠三倒四的,小小的粮料使还不够你贪吗,怎又觊觎起都头的位置来?”小陌坏笑道:“你先说总管设宴款待于我,又要都头在总管面前拿人,究竟是何居心?” 安重诲不觉一愣,觉得小陌说的甚是有理,一脚便踢在张延朗的小腹上,“他奶奶个娘皮,想断了老子的财路,没门!” 张延朗只觉得腹中绞痛,哪里说得出话来,忽而脚下一轻,已是飞了出去,安重诲满面堆笑,回首望着小陌,接着道:“还好官爷提醒,不然就酿成大错了!” 二人一阵寒暄过后,便已穿过了鸦军的封锁,忽见两旁冷兵陈列,当中现出一堵筑在池水上的低矮白墙,墙高五尺,上面盖了黑瓦,一带清流从墙尾花木葱茏处泻了出来。 红漆大门虚掩着,有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传来,听着甚是熟悉,门上匾额醒目,提着“梨园”两个烫金大字,梨园原是前朝都城长安的一处地名,因唐玄宗李隆基在此地教演乐工,此后梨园便成了戏班子的别称。 安重诲带着小陌进了梨园,入门便是一条曲折游廊,再进数步,就逐渐宽豁起来了,梨园中甲士逡巡,三根圆木矗立在露台上,圆木间隔三尺,当中赫然倒吊着个中年男子。 男子看起来臃肿肥硕,大头朝下的姿势已是憋得满脸青紫了,小陌不由得一愣,他早已认出此人正是郓州节度使薛崇。 薛崇青筋暴露,口中痴痴的呓语着,“李嗣源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放了我娘子,你这个孬种,乌龟王八蛋!” 小陌刻意避开薛崇视线,余光无意间瞥见露台上的一位老者,他觉得老者甚是眼熟,便是细细端详起来,见他银发白髯,长琴古韵,再看向身侧众人,三男五女的,皆是青褂圆襟,原来张延朗口中的乐工竟是八音坊的一干人众。 上有薛崇大呼小叫,下有八音坊丝竹乱耳,这一悲一喜,一闹一唱,场面甚是滑稽,小陌却来不及发笑,心下已是乱了方寸,暗道:“你爷爷的,这满院子的熟人,这可如何是好?” 小陌拉着安重诲来至游廊一隅,觉得四周佳木葱茏,显得极是隐蔽,便道:“我看兄台特别面善,而且你我年纪相仿,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陌刻意将“死”字说得极重,但脸上却带着无害的笑意,安重诲哪里知道小陌的心意,自当是巴结到了朝中权贵,受宠若惊得连连颔首,“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本官还要亲见李嗣源,时间仓促便无须外在的形式了,为表诚意,我们交换个信物,然后拜过天地,也就算礼成了罢。”小陌从怀中掏出个檀木方牌,字迹不知何时已被他改动过,“忠义效节都”的“都”字被小陌刮得干干净净。 此牌正是梁国的习武书证,安重诲初来乍到,又怎会认得梁国的物件?何况各州的书证略有不同,而且此牌还在石桥下沾染了鲜血,仿佛在刮痕上涂了层油蜡一般,任凭安重诲如何端详也是看不出半分猫腻。 “既是结拜,自然会有长幼之序,我观兄台的身形相貌,估算年岁必在本官之上,那我便称兄台一声大哥,哥哥便叫我一声贤弟,如何?”小陌将书证递给安重诲,意味深长的道:“这是皇上亲手赠予小弟的,上面的忠义效节足见为臣者的忠心不二,此物对小弟极为重要,实在是千金不换,我便将此物送予兄长罢。” 安重诲将书证捧在手里,觉得小小的一个木牌出奇的沉重,他颤着声音道:“此物带着贤弟的一腔热血与皇上的殷殷寄托,如此珍贵,愚兄怎么……怎么消受得起?即便是收了,也没有个上得了台面的物件赠予贤弟啊!” 小陌指着安重诲乌闪闪的头盔,摇首道:“俗,俗不可耐!小弟早已视金钱如粪土,纵使万贯家财皆是身外俗物,小弟不要别的,只要兄长的头盔足矣。” 安重诲将头盔取了下来,露出一幅铮铮铁面,愕然道:“贤弟要此物何用?” “征战沙场的人视战马与铠甲如同生命,我见兄长的马匹肌肉雄健,必是千载难逢的良驹,又怎么好意思索要呢?而这个头盔,姑且充当大哥的人头,寄存在小弟这里,以示生死之交。”小陌说得慷慨激昂,眼中竟似含了泪花。 安重诲觉得小陌说得句句在理,所谓礼轻情意重,对于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来说,也只有这浴血的钢盔才能聊表心境了,“此物随我征战六载有余,今日便赠予贤弟罢,敢问贤弟尊姓大名?” “老子若是道出真名,岂不是真的要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万一这厮是个短命鬼,老子岂不是吃了大亏?”小陌心念及此,坏笑道:“小弟姓李,单名一个儒字。” 安重诲知道李乃国姓,仿佛捡了大便宜,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将钢盔带在小陌头上,柔声道:“愚兄安重诲,现任鸦军副都统,这一个副字已是剥夺了大半的权力,好兄弟,以后有什么事为兄替你扛着,只不过结拜多是同饮血酒,叩首换帖,我们便无须这么麻烦了。” 安重诲双膝跪地,把手举得与眉同高,拇指和小指收拢,只露出了三根手指,小陌见状连忙跪了下去,齐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李儒与安重诲今日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违背,乱箭穿身,不得好死!” 行过了八拜之礼,小陌便随着安重诲步入内堂,他把身子欠得极低,钢盔已是遮去了大半的脸面,八音坊声歌依旧,琵琶急切得如雨打芭蕉一般,薛崇仍在空中晃荡着,隔着个钢盔愣是没认出小陌何人。 小陌心下窃喜,忽见听雨轩中走出一人,乍一看去眉清目朗,显得颇有风姿,来人三十岁上下,正是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石敬瑭看到小陌带着晋国的钢盔,身后背着重剑,腰间兀自挂着浮肿的人头,满身的血腥气,不觉也是一惊,他望着安重诲,不解道:“这……这位是?” 小陌怕言多必失,抢先道:“曲径通幽处!” 石敬瑭立时会意,笑道:“总管大人恭候多时了,少侠里面请!” 听雨轩纱幔缭绕,正对着梨园露台,实是观戏听曲的绝佳方位,轩内石砌节节攀升,两侧桌椅横陈,上面的玉盘珍馐不可计数,在石砌的尽头,一架高约七尺的朱漆方台坐北朝南,上面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李嗣源坐卧其间。 李嗣源身披常服,缺袍上绣以黄龙,乍看去身体略微有些发福,一张脸慈眉善目,一双眼睡眼惺忪,好似两片枯叶般服帖在脸上,他口边蓄有长须,如画中神人般仙风道骨,他要比想象中年轻许多,看不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身侧,一位绝色佳人正为李嗣源斟酒喂食,倾国倾城之貌隐约幻现,不盈一握的柳腰倚在雕龙扶手旁,斜眼看向小陌,眼中极尽媚态之能事。 小陌打了一个寒战,随着石敬瑭入了酒席,安重诲却立在轩外,他摇头晃脑的听着淮阴平楚,对听雨轩中四伏的杀机全然无觉。 石敬瑭缓步走上石砌,在李嗣源耳边小声说着什么,李嗣源如大梦初醒一般,动了动眉毛,他看到阶下衣衫褴褛的少年,不禁笑道:“本座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走进这听雨轩的,竟是一位乳臭味干的黄口小儿,真是比戏文有趣,比评书惊艳啊!” 李嗣源大笑着,笑得古古怪怪,仿佛金铁的摩擦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他畅饮着递到嘴边的美酒,睡眼只顾着身侧丽人,全身懒塌塌得卧在座椅上,嘴中却道:“你是何人,受谁人指使,来此何干?” 接连三个问题直问得小陌晕头转向,不觉暗道:“都说了暗语,怎么还问老子来此作甚?疯瞎子没有交代过吗,不会又把老子给耍了罢?” 小陌盘膝坐在蒲团上,看着满桌叫不出名字的菜色佳肴,嗅着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却是提不起半分兴致,他四下里张望,发现听雨轩三面都罩有轻帐,料来帐后必然暗伏杀机。 “你问老子是谁?哼哼……你我属于一类人,都是为皇上办事,为大唐分忧!”小陌知道李存勖称帝后,改国号为唐,李存勖认为晋国才是李氏正统,所以小陌言语中刻意改了国号。 李嗣源宠辱不惊的道:“为皇上办事?这么说,你小子是李存勖的人?” 小陌见他直呼李存勖的名讳,哪里有为臣者对于天子的敬畏,而且李嗣源还身着龙袍,料其必有不臣之心,“说的没错,老子就是天子门人。” 石敬瑭将信将疑,他怕小陌背后仍有高人,试探得道:“天子门人?口气倒是不小,此来可有准备?” 小陌听得糊涂,以为石敬瑭说的是取药事由,便道:“从老子出生起便已做好了准备,现下已是迫不及待了。” 石敬瑭感到后脊阵阵发麻,如果李存勖做好了万全准备,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嗣源胜了,自己固然是平步青云,若是李存勖胜了,自己这点微末的道行,哪里还有命活,“空口无凭,怎么证明你是皇上的人?莫不是梁军余孽在此大言不惭,想你一条小鱼,能翻出多大浪来?你可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吗?” 小陌大笑道:“老子怎会是粱国的人?朱温篡权,乃是大奸大恶之徒,他淫乱朝纲,昏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老子恨不能生啖其肉!我祖上被神武孝文皇帝赐了李姓,传于我处已是家道中落,却仍是李家王朝的亲信,老子与安重诲曾是八拜之交,是过命的好兄弟,老子又怎会是粱国的人?” 石敬瑭剑眉深锁,不解道:“你说你与安重诲有八拜之交,为何我从未听他提起过?” “老子在朝中身份隐秘,别说是你,就连当今刘皇后都不知道有老子的存在!安都头也是迫于皇族压力,不敢道出老子的身份,如若不信,你一问便知。”小陌回首道:“大哥,圣上的信物你可收好?那可是你我兄弟结拜时的念想啊!” 安重诲沉浸在弦乐里,正听得尽兴,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曲子,但也能听出些许门道,只觉得琵琶弹得激昂,筝瑟点缀得奇巧,心不在焉的道:“收着呢,皇上的信物即便是丢了脑袋也是丢它不得,贤弟你且吃着乐着,不用管我!” 小陌撇了撇嘴,坏笑道:“怎么样,老子何时说过谎?” 李嗣源终于有了反应,左边的眉毛微微扬起,追问道:“告诉本座,你来此所为何事?” 小陌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便道:“老子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石敬瑭不禁一楞,附耳小声道:“大人,恐怕皇上怕你夺了郓州后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便让这么个愣头青来向大人索要兵权,如果大人给了,固然表明了忠心,但没了兵革之利,恐怕难逃李存勖的魔爪啊。” 李嗣源的面色显得极是难看,怒道:“本座若是不给呢?” 小陌以为李嗣源说的是药材,急道:“不给?不给老子可就要硬抢了。” 石敬瑭面带不屑,他拔出了赤霄宝剑,指着小陌喝道:“就凭你?也不问问这是谁的地盘?” 只听“铮……”一声脆响,李嗣源摔杯为号,帷幔蓦地掀开,左射军身披重甲齐齐的奔了出来,竟有数十人之多,刀光瞬间将小陌笼罩其中。 琵琶正弹到激昂处,仿佛又回到了垓下之战,琴音凄婉,四面楚歌直震得木叶潇潇,八音坊见刀兵顿起,纷纷窜逃起来,只留下白须老者与琵琶女正襟危坐,琴音仍是不绝。 第一章 一线天 江湖传言,中原五绝有着通天之能,琴魔裴茹海以琴御剑,鬼医孙迁楚能起死回生,玉面罗刹人鬼同体,冥婆南宫杀人如麻,五绝之首当属冯道,布衣神相可知过去未来. ———引言 郓州东南二十里的郊外,吾山蜿蜒北上,山体历经千载形成了一处极宽的峡谷,峡谷虽是宽敞,但两壁高耸,人在谷中行走,只能看到天成一线,此谷便是由此得名. 小陌在一线天蹲守了三天两夜,他躺在山溪一角,身旁疯长着黄色花朵,嫩黄的花瓣被雨水抽打得左右摇晃起来,在峡谷中形成了一处灵动的诱惑. 这是个四月的晌午,空中飘着细雨,而就在雨幕地映衬下,官道的尽头隐隐约约来了一队人马. “徐叔叔我们到哪里了,还要走多远?”许婉秋着了一袭白袍,头上绾着冠发,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惹眼. 那个被称为徐叔叔的长者,是落霞庄的供奉,徐荣生了一束茂密的络腮胡,人也显得威严了许多,“这里就是号称死亡甬道的一线天,距离兖州还远着呢,一线天是盐帮的门户,到了这里可要把眼睛放亮了,小心中了埋伏!” 许婉秋柳眉上扬,现出了一脸的桀骜神色,她虽是着了男装,但仍能看出这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正是落霞庄庄主许长风的掌上明珠,“徐叔叔就是多疑,落霞庄虽然算不上名扬四海,却也绝非浪得虚名,盐帮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犯我秋毫,您老还是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莲儿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手里的纸伞在风中飘摇,仿佛雨下开了一朵圣洁的花,“小姐您慢点走,我哪有您这脚力呀!” “出门前和你怎么交代的,在外面要叫我公子,叫公子啊!”许婉秋声音略显沙哑,并没有想象中的动听. “知道了许公子,这里又没有外人,慌什么!”莲儿瞥了瞥身旁的苏有雪,见他一拢红服在雨中漫卷,蓑笠下那张清秀的脸仿佛夺去了所有视线,她会心一笑,调侃道,“雨下这么大,小姐要是着了凉,苏公子得多心疼啊!” “好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你自顾照看好婉妹,不要胡言乱语.”苏有雪把手伸向莲儿,佯装敲打,“数你话最多,当初真该让你留在府上,苏某也落得个耳根清净.” 莲儿站在苏有雪身侧,感受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气息,一时间俏脸微红,显得极是娇羞,“你离我远一些,小姐会吃醋的.” “不要小姐小姐地叫我,要叫我许公子,真是不长记性!”许婉秋撑开折扇,可以清楚地看到扇面上金丝勾勒的山山水水,细雨拍打着扇面,洗净了一路风尘. “好的许公子,奴家这厢有礼了.”莲儿深深一鞠,银铃般的笑声随风涤荡开去,她搀扶着“许公子”,生怕她多淋一滴雨,落错一寸地,一个是女扮男装,婉约中透 着浩气,一个是略施粉黛,有着几分调皮几分淘气,简直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莲儿乌闪闪的双眼灵动聪慧,她环顾四周遭似是发现了什么,惊道:“小小姐,你看前面,好像好像有个人!” 莲儿话音未落,但见一个人形黑影从花丛里走了过来,许婉秋定睛一看,方才瞧出来人是个满身淤泥的少年,少年耸搭着脑袋,全身湿漉漉的显得极是可怖. 许婉秋不认识小陌,她把袖箭扣在掌心,厉声喝道:“阁下是拜哪个山头的,看着甚是面生啊!” 等了许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莲儿惊惧之余上下打量着小陌,见他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后不知背着什么,怎么看也不像拦路劫财的歹人,她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公子啊,我看他不像是贼人,倒像个难民,你看他瘦瘦小小的,应该是受了伤藏在这里的吧!” 小陌耳力极好,他听到莲儿这样说立时灵光一闪,便趴在地上向着众人爬了过来,嘴中嚷嚷道:“好饿啊,给点吃的吧” 这句倒是真心话,小陌腹中空无一物,早就饿得翻江倒海了,对面的徐志良本以为是强人劫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般光景,他眼看着小陌从自己身边爬了过去,也不便出手干预,只能望着父亲徐荣的方向,希望能得到些许回应. 小陌爬到许婉秋脚边,竟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腿,满脸的淤泥愣是蹭到了许婉秋的裤裙上,嘴里已是带了哭腔,“我好惨啊,好饿啊,好可怜啊” 许婉秋没有想到小陌会做出如此行径,她想要挣脱又怕误伤了他,只能摇了摇头,回首道:“莲儿,你去车里拿些馒头吧,我看他是真的饿了,倒也不像作假.” “馒头?还有没有同情心?”小陌提着个嗓子嚷嚷道,“老子不吃素的,老子要吃肉!” 许婉秋觉得小陌就是来找茬的,她强压怒火,柔声道:“我们这里只有馒头了,阁下就将就着吃些罢,车上还有几坛米酒,也能暖暖身子.” “你这娃娃挑三拣四,潦倒成这步田地还要肉吃?小爷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再喂给你吃吧!”秦越细脸柳眉,一双丹凤眼闪着杀意,他转身之际已是踏上了小陌的后腰. 这一脚踏得着实不轻,小陌“哎呦”一声,只觉得肠子都要贴到了地上,未及多想便在许婉秋大腿上咬了一口,他只觉得入口柔软,鼻端已是嗅到了一缕芬芳. 许婉秋痛得美目圆瞪,恨不得立时把小陌踢出去,狠狠地道:“你饿疯了吗?再不松口再不松口我就杀了你!” “你们这些人不给肉吃也就罢了,居然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也不放过,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人性?”小陌揉搓着许婉秋的腿,摇头晃脑地调侃道:“这肉太没有嚼劲,不合老子的胃口.” 苏有雪一张俊脸阴云密布,他无意中瞥见小陌身后的包裹,长臂已是伸了过去,不解道:“这是何物,戾气如此之重?” 小陌一个踉跄摔在积水中,躺在泥地里连连蹬腿,撒泼打滚的功夫可谓一流,哭诉道:“死了死了,小的身上没钱没吃食,就剩个头颅值些银两,我看诸位也不像缺钱的模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小的当个屁给放了吧.” “我还当什么绿林好汉呢,想不到是个市井无赖,竟在这里耍上了泼皮!”秦越拔出短刀,以刀背敲打车辕,铿锵中似有节奏,“小爷很是好奇,人要是把自己的舌头吃了下去,还能说出话吗?” 未待秦越发作,小陌便把玄铁重剑从身后的包裹中抽了出来,重剑无锋,足足有一人多高,只是上面锈迹斑驳,实在算不得武器了,“你爷爷的,真以为老子一个人来的吗?笑话!听说过盐帮吧,吓不死你,敢动老子一下试试,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你是盐帮的人?”苏有雪如星朗目环顾四周,不由得浑身一震,惊道,“不好,有埋伏!” 苏有雪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龙啸”划破长空,一线天明暗之际,阴风已是贯穿了整个峡谷. 遥见谷顶垂下了数根铁索,百十个黑衣人顺着铁索滑了下来,其间刀光熠熠,如同天兵骤降一般. “愣着做什么,还不保护婉妹!”苏有雪呼喝着摘掉蓑笠,雨水带着凉意倾泻下来,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 他从腰带环鞘中拔出了一柄软剑,此剑极软,刚好绕腰一周,他就这样点水而起,在峡谷中飞来转去,他左脚踏进崖壁缺口,挥手斩断了几根铁索,星火明灭间十余人已是坠崖身亡. 突然,崖壁两侧再次抛下数根铁索,黑衣人如同山洪爆发般滚滚而下,苏有雪的面色甚是难看,口中高呼道:“快把货车带走,落霞庄货在人在,货亡人亡!”“不用这么配合老子吧,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小陌提着重剑愣在当场,心中寻思着,“疯瞎子的话果真信不得!老子要是大难不死,回城定要做做小本生意,管他什么盐帮不盐帮、人头不人头的,在这年月里能活到站着撒尿都实属不易呀!” 但见寒光一闪,秦越的短刀已向小陌脖子斩去,秦越人在半空,高挑的身段瘦得皮包了骨头,尖嘴猴腮的一副猢狲相,看起来阴损狡黠,“敢劫落霞庄的货,不要你的狗命了?” “你爷爷的,误会,都他娘的是误会!”小陌挥剑格挡,不料短刀游蛇一般改变了方位,瞬息刺进了小陌的左腿,一股鲜红的暖流涌了出来,小陌单膝跪地,痛得嘴角抽动起来. “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学人行走江湖?”秦越蓄力蹬出一脚,只听得“哎呦”一声,小陌被踢得飞了出去,秦越刚要上前发难,不料黑衣人的刀锋已经砍了过来. “不好!”他连忙向前翻滚一周,只觉得刀刃沿着肌肤划了过去,恍惚间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口中咒骂道:“哪个不要命的,小爷没多少肉了,再割几刀你赔得起吗?”“嗡嗡”两道暗器的破空声响了起来,秦越猛然回头,遥见许婉秋甩出了两根毒针,直奔黑衣人云门穴攒射而去。 许婉秋转动了折扇机括,只听得一声脆响,由折扇边沿伸出了片片金叶,许婉秋右手一顿,折扇顺势撑开,俨然是一把神兵利器. 黑衣人避过毒针,不料许婉秋早已栖身近前,金丝折扇在黑衣人腰际旋转一周,刹那爆起了阵阵血雾,扇柄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金色弧线,最终落回了许婉秋的掌心. 黑衣人茫然倒地,在风雨中抽搐了几下,自此断了气,许婉秋挥舞着紫金折扇,调侃道:“小猴子你欠我一条人命,日后定要立个字据,以免你又要耍赖.” “放心吧师妹,我的贱命早晚都是你的!”秦越一晃之际卷入了乱阵中,他将短刀一分为二,此刀取名“鸳鸯”,由两把极细的铁刃拼接而成,能以巧劲错开,分别握在秦越的两只手里,招招取人要害. 苏有雪挥舞软剑,只听得“乒乒乒”锐声不绝,所到处已是猩红一片了,黑衣人似是被苏有雪的气势所震慑,一时不进不退,为首一人大喝道:“困住苏有雪,小心他的飞鸿印血取人后心,那边的小娘子不会武功,先从她下手!” 莲儿听到此处便躲到马车后面,吓得浑身抖个不停,小陌顿时来了精神,他用重剑撑地,踉跄着爬了起来,心道:“这帮鸟人误以为我是黑衣人同伙,绝不会饶了老子,倒不如将计就计,老子就杀了这个小妮子,也好用她的人头去盐帮献礼.” 小陌想到这里便把重心依附在剑柄上,靠臂力拖拽着身体前行,腿上的伤口混着淤泥痛得灼心蚀骨,短短的几步路好似走了几个世纪一般. 赶车小童见状跑了过来,怯着胆子嚷道:“走走开,你这个小无赖,休要打莲儿的主意.” 小陌疼得神志不清,他摇头晃脑地调整着焦距,忽见一个矮自己半个脑袋的文弱小童站在三尺开外,便一掌将他推坐在积水中,怒道:“我呸,滚一边去,阿猫阿狗都敢和老子叫板了吗?” “杀人了,杀人了,大恶人杀人了”小童吓得傻了,扯着嗓子跑进了另一辆马车里. 小陌不由得阵阵苦笑,他向前几个挺身,瘫坐在驮有货物的马车前,转头时看到莲儿浑身颤抖着哭得梨花带雨,小陌心中登时不忍,但转念细想:“老子没了人头还怎么加入盐帮?凡事亏了自己总是行不通的,今天就拿这个小娘子开荤了!” 第二章 石 棺 小陌把手搭在莲儿的肩膀上,感到了一种未曾有过的温度,仿佛时空凝住了一般,他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奈何乱世扭曲了人性,对于小陌来说,死亡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字眼了,“你怕个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莲儿支支吾吾的,已是出气多于进气,小陌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莲儿顿时蒙了,傻傻盯着小陌,竟是忘了哭泣. 莲儿看到小陌额前碎发和着淤泥贴在脸上,她看不到小陌嘴唇的轮廓,只能看见一个开阖的“洞口”,显得甚是滑稽,她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小陌以为莲儿被他打傻了,便又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莲儿“哎呦”一声大呼疼痛,似乎想到了什么,怒骂道:“好你个小流氓,凭什么打我?” 小陌见她无事,这心也算着了地,一双玩味的眼睛注视着莲儿的一举一动,坏笑道:“打你怎地?老子就是喜欢打女人.” 莲儿哪里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连忙求饶道:“你是个好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和妇道人家计较啊?” 小陌觉得莲儿甚是可爱,心中大呼过瘾,他方欲取了莲儿首级,奈何一道劲风袭了过来,“你爷爷的,这都什么东西?” 小陌惊惧之余,遥见无数长矛带着灌有鱼油的铁索,从两侧崖顶射了下来,只听得“噗噗”数声,长矛尽数刺进了装有货物的马车上. 枣红马仰天长啸,竟是脱缰而去,小陌只觉得耳旁风起,眼前莫名多了无数条灌有鱼油的铁索,一股股腥臭味熏得他眼泪横流,“什么狗东西,臭死老子了!” 未及反应,火蛇便沿着铁索聚拢过来,仿佛在天地间织成了赤色巨网,马车就这样焚于火中.苏有雪望着秦越的方向,高呼道:“小猴子快去把火扑灭,不能砸了落霞庄的招牌!” 苏有雪以一敌众未现半分疲态,软剑后发先至,在空中绕过黑衣人胸口,剑尖不偏不倚地刺入了黑衣人的后心,这一招飞鸿印血,不知让多少江湖儿女闻风胆寒. 长剑如银丝般透体而过,黑衣人只觉得后心一凉,便在瞳仁里刻下了最后的光影,众人高呼道:“我们一起上,杀了苏有雪,替兄弟们报仇!” 许婉秋见马车火起,奈何黑衣人步步紧逼,只能眼看着一路奔波在眼前消散如烟,口中痴痴地道:“小猴子你杀红了眼吗?看不到货车都着火了吗?” 铁索上的鱼油滴落下来,使得马车周遭成了一片火海,小陌大惊失色,二话不说便抱着莲儿向远处滚去,嘴中嚷嚷道:“你爷爷的,要烧死老子吗?” 莲儿看到小陌扑来也不躲闪,任由他把自己压在身下,整个人就这样滚落在积水中,她把嘴唇闭得死死的,生怕泥沙灌了进来. 小陌记事以来第一次拥抱异性,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他只觉得莲儿柔若无骨,恍惚间气吐如兰,两个人就这样在泥地里滚了良久,最终仍是停了下来. 小陌直起身,满脸痞气地笑着,“怎么感谢我?老子救了你一命,要不然你就以身相许吧,我是不介意多个累赘.” “好疼啊!我的脚好像好像断了”莲儿眉头紧锁,她颤抖着握住脚踝,气鼓鼓的样子着实可爱. 小陌哪里知到泥地里还有碎石,情急下保住小命已是万幸了,摇首道:“你要是死了可与老子无关,怪只怪出门没看黄历.” 莲儿痛得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啜泣道:“你你会不会接骨啊?” “我试试.”小陌连忙褪去莲儿鞋袜,见左侧脚踝处色泽瘀青,肿得像个馒头似的,摇首道:“这里有个血块儿,看起来伤得不轻,腿不知道断没断,就算是断了老子也不会接骨啊.” “你你怎么不早说!”莲儿急得哭了出来,嗔道,“不会接骨还要看我,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这句话反倒提醒了小陌,他把莲儿的小脚拿在手里,竟是刻意地打量了一番,他见莲儿脚型纤长,脚弓稍高,脚指匀称显得极为整齐,寻思着:“幸亏老子心地善良没能杀了她,不然也够可惜的.” “你怎么还不放下,是要气死我吗?”莲儿双颊略有晕红,她刚要挣脱,忽然发现小陌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痴痴地望着远方. 莲儿也跟着看了过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由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遥见不远处鱼油燃尽,马车里赫然漏出了冷森森的一具石棺,雨水洗刷在棺木上,腾起了阵阵浓烟. 石棺古朴瑰丽,采用叶岩片石拼凑而成,上面刺满了由崖壁两侧射下来的铁索长矛,而在石棺一角铭刻着回鹘文字,只不过回鹘人“殡不以木”,主张丧葬从简的民族为何会以石棺入殓,此处疑点颇多. 落霞庄走货为生,为了保护雇主隐私从不过问车内所运何物,眼见石棺岿然,苏有雪也是没了半点主意,口中痴痴地道:“怎么会怎么会是一具棺材?” 黑衣人尽数停了下来,他们窃窃私语,显然石棺的出现并不在计划当中,忽有一人颤声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信报有误?” 黑衣人话音未落,不觉有双冰冷的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众人,只听得崖间阴风怒号,好像嘲笑着世人的羸弱与无知,忽然,惊雷从崖顶掠袭而过,映出了一面青色的战狼图腾. 耶律德光于崖顶伫立,冷眼旁观着山下战局,随带的部族军分驻崖顶两侧,俯于灌木之后,在这凄风苦雨中鸦雀无声. 耶律德光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他身材魁梧奇伟,面容坚毅,只是在两鬓和前额留有少量余发,以作修饰,他望着苏有雪的方向,现出了满眼的钦羡神色,回首道:“巫师可有听说过中原的鸿羽、青冥?” “老夫略有耳闻,可是中原江湖里的两把兵刃?”只见一个老者戴了一张赤面獠牙的鬼头面具从部族军中走了出来,他身着紫色神袍,上面镶绣着各类鸟兽图案,并且直接佩戴了骨羽,来人正是萨满教大巫师,契丹国辅国国师巴图莫日根. “巫师帮着父汗日理万机,想不到也会对中原的文化感兴趣?”耶律德光指着崖下的红服少年,回首道,“巫师请看,这位少年多半便是落霞庄的门客孤鸿子,姓苏名有雪,他手里的正是欧冶子为越王所铸的剑,名叫鸿羽.” “相传鸿羽沉海,怎么会落在他的手里?元帅若是喜欢,夺来又有何妨?”巴图莫日根弓身近前,在暗雷涌动的云幕下,头上的那张面具好似活了过来,黑色为底红色为纹,仿佛两条赤蛇首尾相噬. “中原江湖可谓是藏龙卧虎,觊觎鸿羽青冥的人不在少数,为何这把剑还能在苏有雪手里,可想这位少年必有过人之处啊,巫师请看!”耶律德光话锋一转,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羊皮信笺,不解道,“按信中所言,一线天会有我军欲求之物,送信人不但对契丹了如指掌,还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全身而退,这件事绝不简单,巫师以为,信中所指应为何物?” “以老夫愚见,应是落霞庄所运的棺中之物,曾有密探来报,说李嗣源在魏博一带活动频繁,竟也是为了寻找一座石棺,可想必是有人窃了李克用的陵墓,将石棺盗了出来.想那李克用与可汗有过八拜之交,昔日两国交换地图以示联盟抗梁,李克用死后便将此图入殓,誓不犯我边境,由此推测棺内多半藏有我契丹的地图绘本。”巴图莫日根扶起木柄神刀,接着道,“汉人觊觎我契丹地广人稀,得此图后必会挥师北上,元帅不可不防!” 耶律德光不解道:“石棺已然现出了端倪,为何黑衣人还要纵火焚之?巫师口口声声说汉人觊觎我契丹地广人稀,可他们明明是要毁掉石棺,这又作何解释?”“老夫起初以为黑衣人是晋军,但李嗣源又怎会烧毁他义父的棺椁呢?”声音隔着面具传了出来,显得极为沉重,巴图莫日根轻咳数声,接着道,“黑衣人下手狠辣, 既然不是晋军,多半便是郓曹节度使的牙兵了,至于牙兵为何一心烧毁货物,老夫也是不解,不过既然有梁军相助,我军倒可坐收渔利,莫要让绘本落入汉人手中!”二人攀谈之际,峡谷立时风起,离此不远处三三两两的黑衣人正围着木制机括谈天说地,全然不知已成了部族军的瓮中之鳖. 木制机括散布于崖顶,每隔数步便置有巨弓,弓后带有轮盘铁索,此弓是由梨木制成,风干后涂抹桐油可保不腐不烂,此时已被烈火烤得焦黑,但仍能依靠弓弦弹力投掷长矛,并将铁索固连在轮盘上. 耶律德光指着机括的方向一声令下,崖顶两侧的部族军蜂拥而至,他们掏出腰刀如恶狼亮出獠牙一般,刚刚还在嬉笑的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头颅便纷纷坠落崖下. 一阵刀光伴着一阵血色,人头如溅珠落盘“噼里啪啦”地在崖顶滚来滚去,只是一抬手的功夫,部族军已然占据了至高点. 耶律德光见黑衣人被割了咽喉,口中支支吾吾地在地上痉挛着,他俯身摘下那人面罩,看到一个满面惊惧的少年,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嘴唇抖得厉害,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耶律德光面无表情,似是把一切看得淡了,他觉得生命本就是建立在尸骨之上,动物称之为生存,人类称之为交易,他开始整理袍服,生怕被溅上血迹一般. 而后,他拔出腰刀对准少年心脏的方向刺了进去,腰刀镶有翡翠,碧油油的冷光映出了耶律德光狰狞的脸,他冷冷地道:“今日我便送你去了,来世莫再转生为人!” 只听得“咯吱”声响,身旁的部族军合力扳动了崖顶两侧的轮盘机括,不多时,天地间串联的无数铁索仿佛活了过来,铁索夹带劲风“逆流而上”,一圈一圈地缠在轮盘的凹槽里. 刺入石棺的长矛极为牢靠,尾部的铁索由于轮盘的旋转绷得笔直,石棺就这样顺势离地,随着铁索缓慢升腾,几乎与崖顶平齐. 耶律德光大手一挥,崖顶两侧立时洒落了漫天箭雨,破空之声如若龙吟,崖下的黑衣人纷纷护住要害,却仍是被乱箭钉在原地,鲜血从羽箭一端溅洒出来,死状极为可怖. “父亲小心!”徐志良见状连忙把徐荣扑到地上,漫天箭雨如同针板一般重压下来,徐志良只觉得身子一沉,便已砸在了徐荣怀中. 秦越本就在马车一端,他看到石棺凌空而起,原想斩断铁索,怎料稍一犹豫已是不及,正当他举首之际,眼见无数羽箭由崖顶射了下来,声势之猛想是生平未见,他高呼道:“不好,劫匪下了死手!” “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苏有雪回身一掌,将许婉秋送到了羽箭的射程外,许婉秋只觉得脚下一轻,身子向后飞了出去. 许婉秋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危难关头,对自己不温不火的苏有雪竟能舍命相救,她来不及叫嚷,更来不及恐惧,眼中只是映出了苏有雪深情的脸. 羽箭来得突兀,苏有雪不及多想立时脱下红袍,在空中乱舞着剑诀,他挥臂一兜,将羽箭的力道卸了下去,数十支箭如同死尸般散落脚边. 红袍就这样披挂在身上,苏有雪遥指崖顶怒骂道:“究竟何方神圣,敢对落霞庄下此毒手?” 吼声直抵云霄,却是无人理会,羽箭再次由崖顶射了下来,石棺未及崖顶,这就使得石棺下面形成个天然屏障,秦越站在石棺底下,只听得“噗噗”数声,身边已是乌泱泱的一片羽箭了,他双手拍了拍身子,心下大喜,“小爷这都不死,还真是命大!” 第三章 项羽祠 徐荣见徐志良脸上血色未祛,眉宇间依稀有着小时候的光景,他刚想抱紧爱子,却发现徐志良身后尽是箭柄,早没了落手的地方. 许婉秋在空中寻不到重心,竟是朝着小陌的方向飞了过去,小陌大惊失色,遥见一白色“巨物”飞了过来,不及多想便伸腿补上一记. 借着对方下落的势头,这一脚踢得着实不轻,小陌情急下也不知道踢到个什么,只听得“哎呦”一声,心道:“竟是个活物?” “小呃公子啊,你怎么也滚到这里来了?”莲儿脸上又惊又喜,两靥在雨中娇艳起来. 许婉秋捂着肚子瞪视着小陌的方向,一对眸子美得百般难描,“好个小无赖,是你踢我的吗?一线天死了这么多人,你怎么还没死?” 小陌看到许婉秋紧蹙的眉头,一时玩心大起,摇头晃脑地道:“娘子都还没有死,相公哪里舍得死呢?” “你怎么知道我家公子女扮男装?”莲儿痴痴地望着小陌,两眼一片茫然. “这么个大美人包成个粽子,老子也知道是个女人了!”小陌笑得前仰后合,余光瞥见许婉秋朱唇皓齿,眉眼间极是诱人,伸手便往脸上抓去. 许婉秋侧身避过,精致的脸上露了愠色,狠狠地道:“把你的脏手拿开,看我不杀了你这淫贼!” 紫金折扇蓦地撑开,金叶灿着杀气已是抵住了小陌咽喉,莲儿见金光一闪,以为许婉秋动了杀招,急道:“公子不要,这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脑子定是有问题,却不是什么坏人.” “放心吧小娘子,你家‘公子’也就是说着玩玩,她哪里舍得杀我?”小陌伸手指着头上石棺,坏笑道,“娘子再和我缠绵一会儿,这货恐怕是要丢了!” 突然,一道闪电携风而至,轰隆隆地贯穿了整个峡谷,耶律德光爬上铁索,肆虐的狂风硬是吹得铁索摇摆起来,他人在半空,只觉得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拉扯着他,心下已是乱了方寸. 耶律德光快走几步,双手扶住棺木才能勉强站立,他掏出腰刀对准石棺的缝隙将棺盖撬了起来,只听得“咯吱”声响,一股股腐烂的气息喷薄而出. 他掩住口鼻,可以清楚地看到石棺内壁雕刻的壁画,壁画染了色彩,上面狼烟遍布,甲胄分明,树木、花草、河流、鸟兽雕刻得惟妙惟肖,显然是下了一番苦功,石棺随着棺盖缝隙的扩大逐步亮起,棺内除了壁画别无其他,赫然便是一具空棺.耶律德光不由得浑身一震,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元帅莫慌,待我军杀将下去,活捉这些刁民,定能问出绘本的去向.”巴图莫日根在谷顶看出了端倪. “不可草率,敌在明我在暗,还是静观其变吧!”耶律德光回到谷顶一声令下,部族军纷纷斩断了崖顶两侧的铁索,只听得轰然巨响,石棺脱离铁索的束缚掉了下来,跌成了齑粉. 剧烈的震动似是欲将万物碾碎,慑得人心惶惶,徐荣仍是跪在地上,他从徐志良身上拔出一支支羽箭,每拔一支心中便疼痛一分,嘴上不知所云地呓语着,“我儿死得可怜,是谁害了你?爹爹替你报仇!” 许婉秋没好气地将小陌拖了出来,她来到徐荣跟前,目光刻意避开徐志良血淋淋的身子,柔声道:“徐叔叔,人死不能复生,您老节哀顺变吧,婉儿觉得还是应该把志良葬回庄里,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婉儿自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为徐叔叔讨个公道.” 徐荣眼中闪过一刻希冀的流光,他紧紧握住许婉秋的手,鲜血在她雪白色的袖襟上蔓延着:“婉儿说得对,不能让我儿成了孤魂野鬼,老夫这便回去置办法事,超度我儿亡魂.” “不好,棺材里什么都没有,他奶奶的,货物真的被人劫了!”秦越在石棺碎片中翻找半晌,终是一无所获,他蹚过血水,却在黑衣人射成肉筛的身子上摸到个方形器物,再行细看,发现是个檀木所制的习武书证,上面刻着“忠义效节都”五个雕花大字. 苏有雪拿过书证,嘴唇不由得抖了几下,“是郓曹节度使的牙兵,好个忠义效节,想不到是薛崇这厮所为!” “郓曹节度使薛崇与落霞庄无怨无仇,怎么会为了这口棺材就与我们撕破脸皮,甚至连自己的牙兵都不放过?”许婉秋挥舞着紫金折扇,长发被冷风带起. “没错,做事如此严谨的人,连个活口都不舍得留下,又怎会遗落了这个足可指证元凶的物件?”秦越一双单凤眼深邃狡黠,“或许节度使故意与我们兜着圈子,他留下书证,就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排除自己的嫌疑.” 苏有雪方才从悲愤中走出来,他上下打量着小陌,“看你的身手不像牙兵,苏某知道你与黑衣人没有关系,但听口音你确实是个郓州人,那我问你,你可认识薛崇?” “老子要说不认识,岂不是没了利用价值,这小命是不保了!”小陌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心中寻思着,嘴上却道,“郓城的人谁不认识节度使,他可是这一带的土皇帝,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百姓都叫他薛大虫,没人敢提他的名字,老子对薛大虫也是恨之入骨啊!” “好!姑且信你一次.”许婉秋将小陌推到唯一能行驶的马车里,折扇上的金叶顺势抵住了小陌的咽喉,“快给赶车的小四指路,带我们避了这场风雨,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招,本公子立刻让你去见阎王.” 小陌听她这样一说,知道自己暂时是死不掉了,便放肆起来,“能死在娘子剑下,想想也是值了!” “油嘴滑舌!”许婉秋把匕首交给躲在车里的莲儿,临走还不忘瞪了小陌一眼,如秋水般的眸子即使满含恨意,也会如此的楚楚动人,“我想你也是个聪明人,可不要做傻事.” “好说好说,娘子不上来吗?车里只有我和小丫头太无趣了!”小陌甩了甩头发,痴痴地望着莲儿,竟是笑出声来. 莲儿见他傻笑,连忙挥起匕首,“你这淫贼在那里想些什么龌龊事,笑得这般轻浮?” “轻浮?我像个轻浮的人吗?”小陌环顾车内,发现窗沿处挂着马鞭,五色锦缎围着四壁,仿佛少女闺房一般,他觉得车厢不甚宽敞,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于是向莲儿的方向欠了欠身,坏笑道:“咱还真是有缘,是不是应该庆贺一番?” 小陌和莲儿离得极近,近得可以清楚听到对方细微的喘息声,莲儿觉得心跳加快,下意识抵到了车厢边缘,“你你不要过来!” 小陌刚要说话,却见车帘掀了起来,许婉秋抬手间就把徐志良的尸身放在车上,意味深长地和小陌对视一眼,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莲儿看到徐志良血肉模糊的身体就这样躺在旁边,心仿佛被扎了一般,一股股酸意冲向鼻端,泪水便在眼眶里越积越多. “臭婆娘,你疯了吗?”小陌咒骂着许婉秋,血腥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心如擂鼓,但在外人面前绝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他用手拍打着徐志良湿漉漉的背脊,无意中竟真的拔出个箭柄来. 他觉得箭柄触手冰冷,仿佛透着阴森的死气,他连忙把箭柄甩到车外,只听得“吱呀”声响,车辕轻微晃动,马车走了起来. 小四驾着马车按照小陌指引的方向一路前行,风雨带着血腥气如同沐浴在死亡的哀歌里,不知走了多久,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了. 小陌在车中探出头来,他见山林茂密,树林仿佛没了灵魂的行尸一般,招摇着残缺的肢体,显得婆娑而诡异,小陌冲着许婉秋调侃道“天都黑了,娘子还不进来吗?” “老老实实在车里待好了,休得胡言乱语.”紫金折扇擎在头顶,夜雨沿着金叶滴落如帘,许婉秋举头瞭望,隐约中看到了檐舍一隅,在这林子里显得极为扎眼,“我们到了,这就是小淫贼说的地方吧?” 不远处,老旧的墙面满目疮痍,被雨水浸润闪着阴森的的光,茅草搭建的屋棚幸得倾斜着,否则定会被大雨击垮,即便如此门楣处仍是匾额高悬,“项羽祠”三字勉强还能辨认出来,两侧对联阴刻着“一剑亡秦见帝星长聚”,“千载犹存叹日月无疆”,字迹气势恢宏,仍能看出昔日的盛况. 小陌心下暗道:“到了项羽祠可就是疯瞎子的地界了,老瞎子神功盖世,还不弄死你们这帮孙子”疯瞎子本家姓冯,所以小陌戏称他为疯瞎子,整天神神秘秘的,也算是教过小陌功夫. 小四驾车在祠堂正门停下,并带着徐荣和徐志良返回了落霞庄,只听得“咯吱”声响,小陌推开了祠堂的大门.天都黑了. 众人随着小陌迈了进来,他们表情严肃,都是提着心吊着胆,雨水从屋棚的缝隙漏了下来,使得祠堂里潮气淤积,一股股发霉的气息令许婉秋蹙起了眉头,她用折扇掩住口鼻,嗔道:“小淫贼,你给我们找的是个什么破地方,这是人住的吗?” 小陌没有回答,在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疯瞎子的坏话,暗道:“该死的老瞎子,偏偏这时候不在,你爷爷的!” “荒郊野外没什么驿站酒楼,环境差是差了些,不过仍能遮风挡雨,婉妹就将就些吧.”苏有雪扶着莲儿在草堆旁坐定,他将斗笠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极为精致的脸. 秦越抱了些干草在祠堂中央生起了篝火,他生性多疑,一双单凤眼眯了起来,“不对,这草有蹊跷,怎么全是干的?” 苏有雪将草堆掀开,地面便露出了一片暗红,莲儿只觉得有股腐烂的气息溢了出来,她屏住呼吸,俏脸已是吓得煞白,颤着声音道:“这这是血吗?” 她望向许婉秋,急道:“公子啊,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好恐怖啊!” 泥沙被鸿羽剜去,赫然现出了一具怀抱婴孩的女尸,女尸衣衫破烂,肌肤上伤痕累累,显然是受过鞭刑,灰紫色的手臂上一道割痕正巧盖在婴孩嘴边,婴孩早就僵了,不知死于何时. 小陌吞咽着口水,显得焦虑了许多,他在心中暗道:“你爷爷的,哪里来的死人,老子走了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疯瞎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许婉秋侧过头,表情极为复杂,似是被女尸感动了一般,柔声道:“谁会如此残忍,竟然连妇人和婴孩都不放过?这位母亲好伟大,她以血代乳喂养自己的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放弃.” “这女人应该不是孩子的母亲,她怀中襁褓的用色极为丰富,是上等的云锦,你们再看这位妇人,她一身的练布麻衣,相比这个婴孩自然显得地位悬殊了.”苏有雪离尸体最近,他看得真切,两道剑眉蹙在了一起,美得模糊了性别,很难想象如此精致的容貌会生长在男子的脸上,“你们看,她手腕和脚腕处多有瘀伤,身上更是被鞭笞得体无完肤,应是被人囚禁在这里的犯人吧!” “真的很难想象这个小小祠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简直就是地狱!”许婉秋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她感到事情变得愈加复杂起来,仿佛在眼前罩了一层薄纱,看不清事物本来的面貌. 莲儿咬着嘴唇,她看到小陌靠在香案上大笑起来,莲儿不解道:“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人心都是肉长的,难不成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老子觉得好笑难道还不能笑吗?”小陌笑得前仰后合,手里指指点点的,“老子就是要笑你们有眼无珠,左一句妇人,右一句母亲的,这分明就是男人,偌大个喉结你们都看不见吗?” 众人犹似在梦中,忽听小陌言语,细看下不由得浑身一震,祠堂里光线昏暗,但仍能看清“女尸”脖子上确有喉结显现. “此事颇有些诡异,这人着了女装,怀中还抱着个婴孩,任谁看去都会认作女人吧?” 秦越注视着“妇人”的伤口,接着道:“衣服破损处与伤口形状吻合,可见男子在行刑前就已经穿了女装,郓州的水太深,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管闲事为妙.”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唯独莲儿云里雾里,她躲在角落,眼看着众人在男尸身上整齐地盖上茅草,就地埋了下去,她却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妇人一下子就变成了男人呢? 第四章 阴阳伞 许婉秋本性良善,总觉得过不去心中这个坎,她把对乱世的怨愤发泄到小陌身上,指着香案恐吓道:“把香炉洗干净了,再接点雨水来,要是让本公子看到一粒灰,便教你也成个无头公案.” “臭婆娘说话注意点,老子很记仇的!”小陌拿起香炉,见上面布满了蜘蛛网,香灰更是堆积在一起,想在里面盛上清水谈何容易,他极不情愿地在祠堂门口蹲下,感叹道:“还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夜雨如天河决口一般,不多时,香炉已经满了,小陌对着香炉吐起了口水,而后摇晃几番,稳稳端了进来,心下已是乐开了花,暗道:“好你个臭婆娘,让你尝尝老子圣水的滋味.”许婉秋接过香炉反手递给了莲儿.莲儿和许婉秋互通了眼色,彼此心照不宣,小陌傻站在一旁看的愣了竟然一时语塞. “小公子也不用害怕,我家小姐留你在身边是想让你帮我们找到薛崇,不会加害你的.”莲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丝巾,丝巾放在香炉里,离水时竟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她扶住小陌肩头,柔声道:“小公子满脸淤泥,还是让莲儿服侍公子吧.” 莲儿说话间已向小陌脸上擦去,小陌躲闪不及,心下也只能认了,暗道:“老子的圣水自是有着天大的好处,你们这些俗人无福消受喽.” 祠堂里阴冷昏暗,不觉在小陌鼻梁上扫出了两道暗影,与他噙着不屑的嘴唇相连在一起,显得颇为立体,那一张涉世不深的脸,带着些许稚气,美得竟似妖精一般. “你……你生得这么好看,适才你满脸都是泥,我居然没有发现.”莲儿的心脏仿佛要冲破肋骨的束缚,小鹿乱撞得跳个不停,“小姐你快看,这傻小子长得不赖,单看这张脸,就可以和苏公子一较高下了!” 未待小陌说话,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巴掌重重打在后脑上,小陌眼前白了一片,险些咬断了舌头,怒道:“哪个不长眼睛的,谋杀亲夫啊!” “小淫贼,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许偷看,否则挖了你的眼睛!”许婉秋拿起包裹绕到泥像后面,想要找个僻静所在换了这一身湿衣服,祠堂里隐隐微光,已是将泥像蒙了一层诡异的纱. 突然,一段铜铃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阵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在祠堂外面响了起来,鸿羽骤然出窍,苏有雪挥舞着软剑直欲冲将出去. 秦越握紧苏有雪的胳膊,把鸿羽按了下去,摇首道:“不可草率!在一线天我们已经失去了兄弟,我不想再有什么闪失,听脚步声,对方的人手不在少数,要是硬碰硬的话我们占不了半点便宜.” “你们聊着,老子先去躲躲!”小陌拍了拍屁股坏笑着绕到泥像后面,完全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样子,他屏住呼吸,整个人藏匿在黑暗的边沿,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项羽的泥像异常魁梧,将绝大部分的火光隔绝开,许婉秋刚刚脱下衣服,还没来得及翻开包裹就听到诡异的铜铃声,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她只觉得面前有风拂过,竟是被小陌抱住了上身,突然,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在许婉秋嘴上碰了一下,她不知是人是鬼,竟是吓得叫出声来,“啊什么人?”“轰隆”一声,夜风将祠堂的大门推开,苏有雪听到许婉秋的叫声立时飞了过去, 他扶住许婉秋赤裸的肩膀,只觉得碰到个柔软的物件,手掌登时弹了起来,口中支支吾吾道:“婉妹,你的你的衣服呢?” 许婉秋惊魂甫定,渐渐看清了眼前的红服少年,她的脸红得发烫,连忙拿起包裹压在胸前,“苏有雪?怎么是你,你刚才做了什么?” 苏有雪未待开口,只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跨过了门槛分布在祠堂两侧,片片黑影停了下来,祠堂里霎时静得出奇,只能听到落雨的声音. “啊鬼啊鬼啊,公子救我!”莲儿不知道祠堂里进来的到底是什么,吓得哆嗦起来,她拉过秦越的手,却感觉到由对面传来的一阵冰凉,“小猴子,你怎么也怕了?” 小陌从泥像的另一边探出头来,他看到祠堂里伫立着一具具瘦高的轮廓,每一个轮廓都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每隔六七尺便立着一具,头上戴着高筒毡帽,帽上压着画符黄纸,有一种被雨水打湿的厚重感. “一个个面无血色,都是死人吗?”小陌借着篝火看到了一张张惨白的脸,忽然,一个道童模样的少年从群尸中走了过来. 来人鹤顶剑背,身穿一领青衣,那双眼睛极为瘆人,他将摄魂铃悬在腰上,阴恻恻说道:“小神赶尸路过此地,想要在祠堂借宿一宿,不知诸位能否行个方便?” 莲儿吓得哭了出来,怯怯躲在秦越身后,道童见无人理会,便摇起摄魂铃,群尸体仿佛活了过来,由头尸带领在门板后面整齐地倚墙而立. 道童回首作揖,目光显得极为呆滞,好似跟尸体没什么区别,“小神也是迫于无奈,叨扰了,叨扰了!” 许婉秋仍是把包裹压着胸口,红晕已是蔓到了耳根,她躲在泥像后面把苏有雪推了出去,斩钉截铁地道:“恕我不能留客,道长还是请回吧!” “公子行个方便,就当照顾一下阴阳师的生意,也算是积德行善了!”道童微微颔首,一双鬼目白得瘆人,“雨水能打散固魂膏,尸体没了药物就会加速腐烂,实在不宜赶路,不然小神也不会冒然进来.” 苏有雪收回鸿羽,剑眉在脸上舒展了许多,“道长都已经进来了,那便住下吧,江湖人没有这么多忌讳.” “好阴柔的杀气,公子看着甚是眼熟啊!”赶尸道童眯缝着双眼,“想必这位就是落霞庄的门客,江湖人称孤鸿子的苏有雪吧?” “道长懂得江湖事,自是懂得江湖的规矩,怎会如此不近人情呢,您带了这么多死人过来,会吓到小丫头的!阴阳师走的是阴阳道,与我们私下接触,恐怕是不妥吧?”许婉秋挂念着莲儿,红的发烫的脸变得焦虑起来,她把湿透的衣服再次穿了回去,手中轻摇折扇,从泥像后面踱了出来,“我观道长多半与阴阳寮脱不了干系,恕我不能留客.” “臭婆娘有偏见啊,阴阳师怎么了,阴阳师就不是人了?”小陌扶住重剑,对着道童玩味地端详起来,他唇角上扬,仿佛看到了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小公子说得没错,阴阳师虽然终日和死人打交道,但小神让死者穿州过省返回故土,还不都是为活人牟利吗?”道童举着摄魂铃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铃铛精致小巧,上面布满了奇怪的纹路,好像图腾,又似符咒,“小神手里的铃铛并不是什么杀人的利器,而是为了让行人规避开的长鸣钟,小神都是夜间行路,平日不打灯笼,就是怕惊扰到旁人,阴阳师往往不被世人理解,但小神真的不是什么坏人.” “都说阴阳师观星相面,谁知道有没有真本事,不过老子看道长的赶尸术倒是神乎其技啊!”小陌觉得道童与自己年纪相仿,便放肆许多,伸手就向摄魂铃抓了过去,“道长的铃铛甚是有趣,借老子耍耍?” “摄魂铃阴气过重,绝非小公子把玩之物!”道童肩膀一晃退到了祠堂门口,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将大门关了起来,他在群尸中蓦然独立,矮胖的身形挂满了阴森的色泽,“有人来了,小公子莫要说话.” 苏有雪感到一股杀气由后脊处爬了上来,手中剑风凛冽,已是将篝火吹熄,他扶住门板,眼见一群黑衣蒙面人追着一个红衣女子狂奔而来,苏有雪发现来人的面具都是以黑铁所制,上面绘了一圈圈奇怪纹路,他不由得浑身一震,眼睛越瞪越大颤着声音道:“不好,是诸天鬼卒!” “鬼卒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诸天教黑部的小喽啰而已.”许婉秋轻摇折扇,好似并不觉得诸天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但身旁的苏有雪却是神色凝重,如临大敌一般. 乱雨仍是霸占着整个寰宇,而寰宇下,那个红衣女子在距离项羽祠百尺开外的土坡上停了下来,手中的纸伞被她夹在腋下,看起来殷红若血. “小娘子一个人走夜路好不寂寞,何不停下来和弟兄们聊上几句?”拘魂鬼缓步走出人群,他望着女子夹在腋下的伞,总觉得伞内好像有百鬼僵卧,“姑娘伞里藏了什么,宁可淋雨也不肯把纸伞撑开?” “伞里有脏东西,公子敢看吗?”女子的嗓音极是凄厉,仿佛一曲追魂,在风雨声中迟迟不肯退去. 拘魂鬼冷哼数声,鬼头面具在夜雨的洗礼下愈发狰狞起来,“那就请姑娘把伞撑开,我倒要看看小小的一把纸伞,还能装下修罗不成!” 不知何时,红衣女子已然将纸伞递向身后众人,冷冷说道:“既然公子喜欢,何不遣人拿去,权当作民女赠予阎王的小小贺礼!” “阎王?她怎会知道我们的身份?她到底是谁?”鬼卒们望着女子凄凉的背影,好似看到了极为可怕之物,又似想到了极为可怕之人. 拘魂鬼不敢掉以轻心,他眯缝着双眼再次打量起女子递向众人的殷红纸伞,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就已然印证了女子的非比寻常. 他发现纸伞是由兽皮所制,边沿处露出了一截伞骨,分明便是以拇指削磨而成,伞骨削磨得异常锋利,好似一触之下就能豁开皮肉,深陷肌骨,竟与传闻中的阴阳伞一模一样. “用兽皮和人骨缝制的雨伞真的可以来往于阴阳之间?相传阴阳伞能汲取生人精魄,使人的皮肤迅速风干,难道难道你”拘魂鬼欲言又止. 女子微微侧头,好似后背生了双眼,正冲着虚空冷笑,“哼哼公子是在胆怯什么,是怕了民女的身份,还是怕了伞里的东西?” 她的手变得僵冷如冰,那份源自血液里的寒意无形中向着八方蔓延,似是为恐惧描绘出诡异的轮廓,令人不忍直视,“阴阳转而不穷,是为伞也,民女不才,正是阴阳寮的陵光上神!” 陵光上神本名朱雀,是阴阳寮四上神之一,鬼卒们瞠目结舌,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为首一人大喝道:“阴阳寮远在开封,朱雀怎么会出现在郓州,难道上神也是冲着乐平公主而来?” 突然,混沌的天幕荡开了一道裂纹,几组不规则的线条由裂纹中喷薄而出,雷声未及消散,又是“铿”的一声爆鸣,红芒乍然而起,洞穿了为首一人的钢铁鬼面,阴阳伞仿佛一把利刃,竟由男子后脑处露了出来. 下一刻,赤色流光冲天而起,朱雀已然将纸伞从男子伤口处剥离开,并缓缓将伞撑开. 朱雀的动作极是缓慢,却如行云流水般潇洒娴熟,被洞穿后脑的鬼面人仍是僵立不动,雨水洗过的身子变得腥冷起来. 惊雷再一次划破了长空,映照出鲜红而又硕大的伞面,不知是暮色晦暗,还是伞面过于硕大,阴阳伞下漆黑一片,已然将朱雀隐于虚无,“阴阳伞已经开了,公子可有看到伞里的东西?” 拘魂鬼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鬼目里满是疑虑,“阴阳伞里一片黑暗,哪里有什么东西?” “非也非也,阴阳转而不穷,伞里怎么可能没有东西呢?”红服蹚过积水,鬼魅般向着众人靠近,那个被洞穿头颅的鬼面人仍是立在原地,朱雀顺势将纸伞罩在他的头上,尸身便燃烧起来. 鬼面人在烈焰中逐渐枯萎,终而焚为一缕青烟,竟然连一丝残渣都没有留下,就已然陨灭在纸伞的边沿. 热焰的余晖映出了朱雀森白的脸,仅仅瞬息间,伞下又一次堕入了黑暗,拘魂鬼瞪大了双眼,似是参透了伞内的玄机,高呼道:“轮回?是轮回,阴阳伞里的东西,就是生死轮回!” 第五章 月宫仙子 忽然阴风乍起,吹散了众人头上的乌云,一轮圆月不合时宜地遥挂当空,俯瞰着这条血色弥漫的曲折小径,一人凌空而立,几步点踏过去已然落于祠堂的最高处. 来人白衣飘逸,长发拂肩,一张俏面极是惊世骇俗,小陌透过屋棚缝隙看得愣了,痴痴说道:“好美,世间怎会有如此清丽脱俗的人!” 冷风吹拂,夜里带着丝丝凉意,朱雀凝目空中的白衣女子,可以清楚看到女子腰间挂垂的清寒古玉,上题“月宫仙子”四个雕花大字,其雕工精美,应是诸天教无上地位的象征,朱雀阴笑道:“哼哼原来是月宫仙子,嫦素娥嫦姐姐大驾光临,还真是蓬荜生辉啊,想不到不食五谷、餐风饮露的人,也会对大唐遗珠感兴趣!” 鬼卒们见到仙子立时弯腰拱手,战战兢兢齐声喝道:“属下恭请仙子圣安,仙子冰颜永驻,长乐无极!” 吼声随着徐来的晚风送入了月宫仙子的圣域,她就这样傲然独立,面无表情地接受着众人的阿谀,“公主在郓州的讯息不胫而走,本宫此来正是奉了教主帝释天法旨,来此寻找乐平公主的下落,希望上神不要干预,否则莫怪本宫手下无情!” “‘仙绫划地为域,只有生进,无有活出’,月宫仙子的成名绝技早已叱咤江湖,小神自知不是敌手.”朱雀口中言语,但脚下却未曾停留,好似雨中飘浮的厉鬼幽魂,向着众人一寸一寸靠近. 拘魂鬼隐遁在人群中,眼里飘过的一抹狡黠,足以洞穿人心,他邪邪一笑,口中高呼道:“阴阳伞乃当世至阴之物,忆君剑号称天下至寒之器,今夜便是那千载难逢的机缘,在下倒要看看两把剑,究竟孰强孰弱?” 月宫仙子早已看穿了拘魂鬼的心思,但她恃才傲物,又怎会将朱雀放在眼里?于是冷冷说道:“本宫非是那心狠手辣的人,但刀剑无眼,恐怕忆君剑下又会多了一具无头尸骸!” 嫦素娥将手负于腰际,长剑在鞘中伴有隐隐鸾鸣,此剑取名“忆君”,是出自武则天在感业寺写给唐高宗的情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字里行间极尽相思,尺幅之中曲折有致,此剑竟能以此为名,也许注定了断情人的坎坷一生. 仙子口中说着恶言恶语,但清丽的容貌总是不带有丝毫的杀意,她柳眉淡扫,乍一看去似若无妆,只是在眉间擎着点点朱砂,缓缓聚为弓状,“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上神于郓州郊外阻住黑部去路,一再耽搁时日,定是另有所图,至于公主的行踪,上神敢说一无所知吗?” 嫦素娥话音未落,已是抽出了忆君宝剑,只听得金属的摩擦声响在风中沉吟,只看得平滑的剑面清亮如镜,剑脊却于“镜”中孤峰突起,恍若雪山相倚而立. “哼哼知与不知,也只有你知,我知!”朱雀掩面轻笑,笑声随着惊雷直达彼端,她把手伸出伞外,掌心向着夜空缓缓撑开. 朱雀颤抖着、挣扎着,仿佛有种莫名的力量将指骨向着掌心急剧收拢,如同一具抽干血肉的残尸. 此时她正向着仙子缓缓招手,不知是挑衅,还是某种邀请,“阴阳寮与诸天教水火难容,你我各为其主,本是非我所愿,小神敬重仙子的为人,只想与仙子交个朋友.” 嫦素娥仍是没有任何的表情,鲜红的剑穗合着雪白的衣裙正在随风舞动,“青龙曾为一方枭雄,如今却成了朝廷的鹰犬,此时此夜的阴阳寮又与六扇门何异?上神今日与本宫交涉,有攀附之意,就不怕激怒了狗皇帝,陷阴阳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伴君如伴虎,小神怎会不知?圣上看似少不更事,实则狡诈多谋,如此多疑的君主,怎能容得下你我之辈?”朱雀顿了顿,接着道,“自古名将爱良驹,从来美人属英雄,小神自然知道仙子对玉面罗刹芳心暗许,小神钦羡于仙子的敢爱敢恨,仙子能抛弃过往,不屑世俗的眼光,乃是大智之人!” 朱雀似是说到了仙子的痛楚,嫦素娥一时蹙起了眉头,痴痴说道,“敢爱敢恨?想来可笑,等待太久得来的东西,多半已经不是本宫当初想要的样子了.” 世间诸般情感好似阵阵微风,它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嫦素娥窃以为自己能够轻易将情感埋藏在冰冷的外表下,能够用不起波澜的心湮没一切执念,但现实并非尽如人愿,只因在其孤傲的粉饰里暗藏一颗极为脆弱的心. 惊雷霎时掠过头顶,搅乱了所有人的思绪,忽有一段苍老的声音由远处飘了过来,声音略显低沉,应是中年女性独有的嗓音,“鬼母子早与罗刹私定终身,婚期将至,罗刹却被圣女蛊惑,最终叛离我教,如今已逾十七载,仙子断情绝念,岂容尔等妖人诋毁仙子清誉!” 不远处,一群群白衣女子由密林深处疾驰而来,长剑骤然出鞘,只听得“铮铮”声响,竟似比雷声更加带有撕裂之感,她们提剑拱手,已然呈现了合围之势,口中高呼着:“属下恭请仙子圣安,仙子冰颜永驻,长乐无极!” 为首一人足下生风,虽已人到暮年,但仍是风韵犹存,她伏剑拱手,高呼道: “若瞳迟来一步,还望仙子恕罪!” 嫦素娥方才从深深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她显得极是疲倦,缓缓道,“本宫有些倦了,不愿多言,对于无心的人说得再多也是浪费唇舌.阴阳师可以施行幻术,能洞悉人心,水姑姑,你要多加小心,今夜便与黑部联手将此妖人拿下!” 嫦素娥话音冰冷,冷得如霜似雪,众人眼看着层层杀机在迷蒙的苍幕下越积越厚,厚得令人窒息,水若瞳仗剑独立,遥指阴阳伞下的一片晦暗,厉声喝道:“妖女,还不束手就擒?” “痴人说梦,凭你也想拦我去路?”朱雀胸中倍感压抑,但仍是没有后退半步,“诸天教三宫五部,青、红、紫、黑、白,已见其二,看来今夜小神真的要大开杀戒了!”鬼卒们伸出利爪,唇齿间低吟着嗜血的渴望,黑衣白衣刹那混在了一起,向着朱雀奔袭而来,他们口中齐呼道:“妖女,纳命来!” 空气瞬间冷了许多,众人眼看着朱雀伸向伞外的手蓦然张开,她的掌心开始溃烂,漩涡般汲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不知何时,无数冥丝由掌心凭空而生,丝线细如薄烟,就这样飘飘荡荡地穿透了雨幕,向着黑白众人攒射而去. 只听得“噗噗”闷响,根根透体而过,朱雀竟轻而易举将众人如傀儡一般尽数串在了冥丝上,冥丝划过腰际,众人未觉疼痛便是肠穿肚烂! 拘魂鬼忽然感到身子一凉,眼看着“源自地狱”的丝线刺穿了自己的胸膛,鲜血沿着冥丝流淌着,他高呼道:“不好,这是阴阳寮的傀儡术,冥丝比头发还细,大家不要动,动一下就会被冥丝割碎,我们用火烧了它!” “静可生,动则死,若是死物断可无碍,活物焉有不动之理?”朱雀话音未落,又有十余人身首异处,古道明暗之际已是倒下百人,能立风雨者屈指可数. 阴风使得丝线颤动起来,恐惧瞬间烙印在每个人的血液里,只听得声声脆响,数名白衣女子已被割得粉碎,鲜血竟比风雨来得更加肆虐. “是风吹动了冥丝!”众人又是一片惊呼. 水若瞳盛怒下柳眉频蹙,胸口微微的起伏使得鲜血溅洒出来,她望向满脸泪光的白部姐妹们,高声喝道:“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她胸中虽已翻江倒海,但身子仍是一动不动,呼吸也跟着微弱起来,好像在极力保持着镇静. 冥丝轻柔地在她伤口中“喘息”,好像切割着肌骨,腐蚀着灵魂,水若瞳感到呼吸变得愈发阴冷,而这种阴冷使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妖女,还有什么手段尽管招呼着,如此不痛不痒的好生难熬.” “急什么?奈何桥上容不下多少冤魂,到时成了孤魂野鬼可莫要怪我,哼哼”朱雀又是阵阵冷笑,她握着冥丝的手缓缓收在伞中,伞沿向着嫦素娥的方向高高翘起. 那张看惯了生死的清丽面容,仍是没有丝毫的表情,嫦素娥冷冷说道:“水姑姑,你若是死了,便安心去罢,还魂夜本宫定要用阴阳寮四上神的首级祭奠你的亡魂!” “月宫仙子断情绝念,小神也算是领教一二了,仙子的心,果然比小神狠上百倍呀!”朱雀厉声喝道:“小神斗胆,特此领教仙子的忆君剑法,到底何为至阴,何为至寒,你我一战便知!” 嫦素娥仗剑独立,她的脸,平静得如同一幅行走的画,而那不时落在阴阳伞上的清冷目光,如同审视着一朵开在炼狱的花. “蝼蚁之命怎与天地齐寿,萤烛之火难与日月争辉!”嫦素娥飞了出去,手中长剑伴着隐隐鸾鸣,仙子整个人化为一缕雪白剑芒,刹那刺入了阴阳伞下的一片晦暗. 剑芒所到,雨幕尽数碎裂开,破空的声音震得人心慌慌,即便忆君剑炙若天光,却仍是无法瞥见朱雀脸上的一丝一毫. 黑暗无休止地蔓延,只听得一声脆响,朱雀竟然避也不避地硬生生的将伞柄抽了出来,借着仙子袭来的剑芒,可以清楚地看到由黑暗萌生出的一柄利刃,利刃似剑若骨,修长的骨刃竟有半人多高,此时迎着仙子的剑芒斜斩过去. “轰”一声巨响,光明与黑暗的碰撞令数以万计的冥丝剥裂开,紧接着又是声声闷响,崩断了所有冥丝,黑白众人脱离了冥丝的束缚,全部瘫软下去. 距此三丈开外,朱雀被震得飞了出去,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霎时间,积水混着鲜血倒灌进去,仿佛一条血色蜈蚣,指引着朱雀的方向. 第六章 观星台 “月宫仙子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原以为徒有春华并无秋实,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难怪帝释天如此赏识于你!”朱雀嘴里噙着鲜血,说话已是含混不清了. 嫦素娥剑芒所及,落雨都能凝结成冰,此时,团团雨雾缭绕在仙子身周,仿佛旖旎韶华惹了一江烟水. 她收回忆君宝剑,发现风雨中只有自己傲然独立,忽有一种寥落感袭上心头,但见两条仙绫活了一般,竟由仙子身后探出“头”来,仙绫洁白胜雪,看似绫罗绸缎,实为夺命的刀刃. 绫宽三寸,飘飘荡荡地将阴阳伞围聚起来,仙绫无穷无尽,转瞬就能杀人于无形,所谓:“仙绫一出,无血不收,划地为域,有死无生”,足见世人对于仙子的敬畏. 鬼卒们重伤之余都是瞪大了双眼,似是等待着一场血腥的审判,齐呼道:“凡我教中人,路遇阴阳师者,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仙子快杀了她,杀了她!”绫刃如刀,回首之际几乎将阴阳伞一分为二,骨刃与仙绫频频相触,星火明灭间将朱雀震得连退数步,阴阳伞“咚”的一声,竟然触到了祠堂的大门. 朱雀被逼得退无可退,情急下将一口鲜血喷出了纸伞的边沿,忽然,伞内的晦暗急剧收缩,仿佛冰雪消融般褪去,而后现出了一个女子纤弱的轮廓. 朱雀仍是背对着仙子,她将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了一段动人的旋律,旋律悠扬凄婉,好似某种呼唤. 突然,一段鸾鸣乘风而来,众人遥见南边,一团火焰由墨云缝隙中飘了过来,开始的时候众人以为是闪电,但看了半天方才发觉,火焰的最深处藏有个庞然巨物. 此物翅大似鹏,腿细如鹤,后背驮有厚重的龟壳,像鸟不是鸟,不知是什么灵物.众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一看去,巨物已然飞至密林上空,翱翔于百尺开外,翼展几乎横跨了整个山丘. 巨物在火中低吟,它开始绕着阴阳伞上空飞来转去,将乱雨烤得滚烫如油,只听得呼喝声与咒骂声此起彼伏,众人在沸腾的雨水里滚来滚去,犹如身坠炼狱一般. 火焰遇水不熄,反而愈燃愈烈,逐渐形成了巨大的涡流,将朱雀笼罩其间,朱雀高呼道“月宫仙子功高盖主,恐怕诸天护法也容你不得,他日若是有缘,你我再行一战吧!” 巨大的漩涡急剧扩大,照亮了混沌的苍幕,拘魂鬼望着涡流深处的阴阳伞,看到朱雀正在火中狂笑,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颤着声音道:“难道空中的巨物,就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 嫦素娥眯缝起一双冷目,肌肤已被火光映得通红,“就算是凤凰那又如何,不过是一只火鸟,有什么好怕的!” 滚滚浓烟由烈焰深处喷薄而出,梦魇般在众人身周扩散,水若瞳刚调息好,便从滚烫的积水中站起身来,大喝道“此物绝非凤凰,而是代表了炎帝与南方七宿的神兽朱雀,凤凰也要受到它的统辖,此乃圣物,仙子莫要近前!” 水若瞳话音未落,只听得雷声滚滚,盖住了阵阵鸾鸣,突然,一道鲜红暗影从烈焰中冲天而起,点洒在阴风乱雨之间,朱雀笑声未绝,竟然随着热焰飞入了云端. 众人朝着郓州城的方向追了出去,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座祠堂在雨中静默,小陌推开大门,望着密林深处遍布的尸骸,惊得面无血色了,“你爷爷的,诸天教和阴阳寮打起来了,臭婆娘,刚才天上的火鸟是凤凰吗?” 紫金折扇擎在头顶,遮挡住漫天细雨,许婉秋出了项羽祠,被缭绕在祠堂周围的浓烟呛得连声咳嗽,缓缓道:“这不过是阴阳师以音律施加的幻术,不是真的凤凰,小淫贼吓坏了吧?” “真的只是幻象吗?”苏有雪望着火中燃烧的尸骸,后脊也跟着麻了起来,痴痴说道;“这火雨浇不熄,风吹不灭,若不把灵魂烧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莲儿惊魂甫定,苍白的脸上复又现出了血色,“公子快点进来,外面全是死人,有晦气的!” 许婉秋在雨中踱来踱去,笃定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柔光,“不了,本公子还要去郓城找薛崇那厮问个清楚,有苏有雪护着我,不会有事的,莲儿腿上有伤,就和小猴子在祠堂里住上几晚,等伤势缓和了再循着落霞庄的标记与我们汇合吧.” “公子这么快就要走吗?”赶尸道童青紫色的嘴唇干裂着,与他一脸的死气相得益彰,他望着莲儿的方向,白花花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又转,“不知这雨能下到几时,小神留在祠堂里会不会吓到这位姑娘?” 莲儿四下里张望,她发现门板后都是干尸,吓得泫然欲泣,“莲儿不要,这里这里到处都是死人,莲儿才不要和死人睡在一起呢,何况小猴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和公子一同去郓城!” “有苏兄护着许公子,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秦越坐在香案上,瘦削的身形像极了一尊烛台,“胆小鬼也是鬼,你与这群鬼东西也算是有缘,睡上几晚也就习惯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俏皮话,郓州城太危险了,万一公子一去不回,老庄主还不得昏死过去?”莲儿望着小陌的方向,楚楚可怜的模样甚是惹人怜惜,“我的腿都是你害的,都怪你!” 许婉秋走入祠堂将莲儿拥入怀中,柔声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四很快就会带着庄众赶来,何况小猴子这么坏,鬼都要避开他的.” 许婉秋抚摸着莲儿的发髻,感受到她身体微微的起伏,两人从小便腻在一起,即便是短暂的分离,想来又何尝舍得?许婉秋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你就安心睡在这里,把伤养好,小淫贼,我们走,你要是找不到薛崇,本公子先让你去见阎王!” 苏有雪带着小陌,随着许婉秋向郓州城的方向走了,古径立时变得奇寒入骨,透着断肠之伤,殊不知远在千里的开封府早就风消雨驻了,一架祭坛立在万军中,遥见空中星河璀璨,不时有流星滑落其间. 观星台横亘开封府琼华殿南端,阴阳寮四上神之首的青龙沿着星盘五宫的方位游走,最后停在荧惑的位置上思虑着什么. 虽是午夜时分,观星台仍是被火光映得通明,上面石器交错,对应着寰宇中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台下雄兵肃立,将士们各执长兵火束护佑在朱友贞前后,想来左右羽林卫必是倾巢而出. 朱友贞领秀升龙,外罩玄衣,他就这样审视着青龙的一举一动,如同朝圣般虔诚. 他刚过而立之年,正是朱温与元贞太后的嫡子,面相算不上俊美,几乎平凡得不似王孙贵胄,但其五官的契合偏偏巧夺天工得恰到好处,给人以春风拂面极易亲近的感觉. 台下虽已人头攒动,却是静无人声,青龙在众目睽睽下如枯木般伫立,一席玄青色蟒袍缠裹着僵冷的身躯,领口处镶绣着金线祥云,整个人阴郁中透着优雅,气度何等逼人. 青龙似是等待着什么,他心中倍感焦虑,只能痴痴望着远处,遥见漫天星斗中唯有四星异常明亮,四星游游走走后又聚为一线,在这晦暗的夜空中显得异常醒目. 内侍总管宋弘文轻摇拂尘,躬身道:“陛下,神鬼之力讲求福源时报,更何况天机最是难测,非是一时三刻能有定论,陛下何不早些就寝,莫要误了明日早朝.” 朱友贞微微摇首,似乎并无折返的想法,冠冕两端垂着白珠,掩住了眉目,不知他心之所想. 神策军统军薛舒玄干咳数声,他与内侍总管宋弘文暗通眼色,已是表明了立场,不解道:“阴阳竂狼子野心妇孺皆知,陛下既是如此提防阴阳师,为何还要对青龙这般重用?” 朱友贞缓缓举起酒杯,饮下了杯中酒,但目光由始至终未离青龙半刻,“阴阳师懂得观星相面,具有支配神鬼的能力,朕初登大宝,江山未稳,需要的就是如青龙这般知灾异、晓阴阳的修道人.” 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下,朱友贞可以清楚看到青龙窄袖蟒袍中汹涌的暗涛,那并非青龙身体在蠕动,而是满身的蛇虫紧紧贴着肌肤爬行,像极了一具残尸,正在被万虫啃食. 朱友贞就这样冷冷注视着观星台的方向,将酒杯放回宋弘文托举的雕花木盘上,高呼道:“天运三十年谓之小变,百年而中变,五百年则遇大变,上神连夜操劳,朕已铭记于心,只是上神观测多日,却不知如此异象寓意着什么?” “回禀陛下,小神观测到彗星的周期,在心中已有定论,只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来验证小神的论断而已.”青龙脸上仍是一副阴郁的状态,缓缓道:“陛下请看,空中这四颗星谓之凶也,虚、危、毕、舆鬼,四大凶星连珠,意为江山更替!” “江山更替?上神说朕的大梁要亡?”朱友贞眯缝着醉眼错愕地望着青龙的方向,表现得甚为不解,他知道星象的变化绝非无端,所谓“天下太平,五星循度”,所以朱友贞对于观星术深信不疑. “天有异象,并非人力可为,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青龙仍是低垂着头,可以清楚听到蛇虫在身上爬过的窸窣声响. 朱友贞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上神快说,是谁夺去了朕的江山?” “陛下可有听过中原五绝?”青龙血目微肿,低垂的眼袋下蕴藏着深邃的暗影,“琴医鬼妪相有着通天之能,他们各行其道,没有任何立场,唯独布衣神相一心求主,伺机掠得天下,陛下的江山正是葬送在冯道的手里!” “尽是些胡言乱语!”一张掺杂着讥讽与鄙夷的脸浮现在朱友贞跟前,不羁的唇角微微上扬,仿佛一直带着揣度不透的笑意,此人正是薛舒玄的养子,参军张奕尘,“布衣神相在九重天的卧龙峰上,一辈子都没有下过九重天,怎么会对大梁不利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奕尘话音未落,忽有一段刺耳的笑声由远及近,仿佛平地惊雷,拨动了所有人的心弦,但见一条白练一晃而过,众人只能闻到一段香,终是难辨一剪影. 来人轻摇画扇,双履稳稳落在军中,单从身段上看,此人是男非女,来人高呼道:“神相自比诸葛卧龙,未出茅庐就能决胜千里,只待明主登门,一朝风云既变!” 长剑骤然出鞘,金铁之音响彻云霄,羽林卫将朱友贞围在阵中,齐呼道:“有刺客,有刺客!” 朱友贞连连退出数步,双手扶在薛舒玄肩膀上才能勉强站立,白影来得极是突然,一时敌我难辨,纵使朱友贞有重军相护也难免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提声喝道:“尔乃何人?” 第七章 郓州城 “天上白玉京,阴阳楼五城,仙人抚虎顶,结发受长生!”来人驻足长笑,儒雅之气溢于言表,他将画扇收于腰际,就这样吟诵着诗句. 薛舒玄将朱友贞护在身侧,遥见火束熊燃,照亮了一个身着白衣的翩翩少年,少年长发光滑顺垂得如同上好的丝缎一般,一袭雪白的直襟长袍于风中翻飞,腰间提着“阴阳竂”三个雕花大字. “白虎?”薛舒玄身子不由得一震,他大手一挥,神策军立时收了兵刃,但仍是严防死守,生怕阴阳竂蓦然发难. “薛将军好眼力!”白虎俊面胜雪,显得极是清秀,整个人与袍服融为一体,浑身散发出一股儒雅的气息,他见了朱友贞竟是不跪不拜,似入了无人之境. “陛下莫慌,白虎只是与陛下开了个玩笑!”青龙缓走下观星台,高耸的颧骨衬得鬼面愈加阴森起来,“陛下请看,彗星由牵牛而出,尽是朝着凶星连珠的方位一闪即逝.彗星有除旧布新的意思,而牵牛是日月五星的发起地,象征着历数的开端,彗星从牵牛而出长达七日,意为七个月后大梁必将改朝换代,而这个始作俑者正是布衣神相.” “荒天下之大谬,陛下三思啊,彗星出牵牛确有江山更替的说法,但星移斗转变化多端,怎可同日而语?”兵部尚书敬翔躬身谏言,他肤色黄褐暗沉,一双老眼显得深不见底,“彗星出牵牛固有自身的定律,并非人气时运干扰阴阳所能致,怪力乱神的说法祸国殃民,还请陛下三思啊!” “非也,非也!”白虎朱唇轻抿,似笑非笑地道,“星盘如书,‘识文断字’的人才能道破天机,以凡人之力无法更迭天意,若要逆天而行,需得祭天之器以震乾坤!”朱友贞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缓缓拔出了腰间佩剑,怔怔望着观星台的方向出神半晌,不解道:“何为祭天之器?” 白虎额前长发被夜风吹起,露出了一双颜色迥异的瞳仁,一颗湛蓝若海,一颗色赤如血,显得异常诡异,“至于这祭天之器嘛,是两把古剑,陛下可有听过鸿羽、青冥?” 朱友贞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仿佛一盆凉水从天灵盖上直接泼了下来,他还剑入鞘,回首望着兵部尚书敬翔的方向,似是某种询问. “江湖中有这么一则传说,相传金乌坠地衍生青冥,玉兔徐升化为鸿羽,这鸿羽剑软而薄,青冥剑硬而阔,两把剑本应是一对相辅相承的兵器,但天道相生,人道相克,致使持剑的人终无善果!”敬翔长发泛起的幽光将黄褐色的皮肤映得颇为神秘,他解释道:“欧冶子铸造的古剑冠绝华夏,他为越王勾践铸了五柄,后又为楚昭王铸了三柄,我料鸿羽的前身必是鱼肠,而青冥应该是龙渊的化名.” “鸿羽青冥一阴一阳,只要陛下把这阴阳二剑放入铸剑炉里,就能改变时局.”白虎秀气的叶眉下一双勾魂摄魄的明眸骤然一亮,颜色迥异的瞳仁诡异得无法直视. “陛下洪福齐天,凡事定能逢凶化吉,只是此时凶星星芒正盛,恐怕以神剑祭天也很难挽回时局了.”青龙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莫名的怨念直抵人心,他以手骨为卦,清算着命劫凶吉,“陛下可遣神策军前往卧龙峰,名为招降实则剿灭,纵使杀不了冯道也能挫其锋芒,到时星芒黯淡下来,陛下再以神剑祭天,便可保得我大梁,江山永固!” 朱友贞回身上了帝辇,颔首道:“就依上神所言,明日寡人率军亲征,倒要看看这个能知过去未来的布衣神相是否有着如此神通.” 宋弘文轻摇拂尘,高呼道:“起驾回宫!”尖锐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着,神策军化成一条长龙,护佑着朱友贞消失在大殿的尽头. 夜晚经不住时间的摧残,转眼已是日上三竿,而郓州的风雨却未曾驻足,它滂沱直下,绵延不绝,使得郓城的小路愈发泥泞起来. 小陌被苏有雪推在了前头,走得忘记了疲惫,郓州城里那一条溺死在积水中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宛若通往奈何桥下的阴曹路. “给点吃的吧”乞丐们围着许婉秋,一双双枯黄的眼窝里闪着渴求的光,而梁上不时盘旋着的秃鹫鹰隼似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好分享一顿佳肴一般. “不要缠着我,不是给过你们了吗,怎么没完没了了?我身上也没有吃的了,快让开.”许婉秋轻摇折扇,刻意避开纠缠自己的乞丐,不解道:“怎么会这样?郓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有雪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郓州为何会落得如此光景,三人行在小路上,云间漏下的斑驳夕照洒在粉墙黛瓦间,映红了雨中飘摇的商铺旗帜,忽见“醉云阁”三字遥挂当空. “这间气派得紧,酒菜更是一绝,老子平日是消受不起了,但眼下有许公子陪着,还愁没有油水吗?落霞庄在武林里那可是出了名的财大气粗,老子今非昔比喽!”小陌话音未落,已然跨入店中. 小二满面堆笑地迎了过来,欠身道:“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陌用余光瞥向许婉秋,坏笑道:“好酒好菜的给爷招呼着,店里还有什么特色通通报上来,老子有的是钱!” “客官面善啊,小的定是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愚钝想不起来了,但这位公子嘛,小的却是第一次见.”小二看到许婉秋衣着华贵,不由得浑身一震,他见来了个财神爷,腰顿时弯得更深了,赔笑道:“说到本店的特色那就是说到次日也是说不完的,本店的箸头春、一品官燕、喜鹊登枝和升平炙都是宫廷秘方,其中的仙人脔乃本店镇店之宝,是用雕肉放在熊乳中熬煮而成,口感香醇,乃世间最上乘的美味,王母娘娘见了都要口水成河.” “这厮竟比老子还能吹,不过第一句说得倒是没错,面善自是面善,老子上次吃霸王餐就是在这家挨揍的,几个月未曾打过牙祭,今日便补上一补,有臭婆娘这尊财神在,还怕老子没钱花吗?”小陌心中寻思着,坏笑道:“嘿嘿那就一样来一份,给老子做仔细了,要是味儿不对就砸了你家招牌!” “客官说笑了.”小二殷勤擦拭着桌椅,动作麻利至极,“几位先坐着,饭菜马上就到,这位客官需要茶水吗?” 苏有雪摇了摇头,而后于角落处坐定,“就听这位小哥的,菜肴一样来一份,茶水就免了,也不会是什么好茶,敢问店家还有客房吗?” 小二略一皱眉,“哎呦,可不巧了!本店客满就剩下两间客房了,不如客官们挤一挤,迁就一晚?” “那苏某就和小滑头住一间,公子自睡一间罢.”苏有雪思忖再三,不解道,“我们一路赶来见城里所有的店铺都闭门停业,哪有不做买卖的道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小二抱怨道:“客官有所不知,现如今匪患猖獗,郓州这巴掌大的封地天高皇帝远,官官相护,官匪勾结,受害的可都是我们平头百姓啊!” “此话怎讲?”许婉秋顿时来了精神. 小二看了看四周,然后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节度使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就开始欺压良民,青天白日的没人敢招揽生意,都是暗地里做些营生,咦?公子用的什么熏囊,好香啊!” 许婉秋俏脸微红,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撑开折扇,摇首道:“没没有什么,你继续说,对于市井传言本公子最感兴趣了.” 小二看到许婉秋的折扇,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惊道:“方才没有细看,公子公子这扇子是金线秀出来的,真是让小的开了眼界!” 苏有雪把竹筷整齐地放到碗口上,追问道:“这么说薛崇果然是只为患乡里的大虫了?” “这位爷可不要乱说,节度使的名讳不能挂在嘴边!城里固然不得安生,但城外更可怕,那里是盐帮的地界啊,您看我这张破嘴,一说便是多了,客官稍等,酒菜马上便好.”小二吞咽着口水小跑而去. 许婉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挂念着莲儿,不知莲儿伤势有没有好转,苏有雪似是看出了端倪,安抚道:“莲儿腿伤未愈,加上连日阴雨,一路跟着我们对伤势无益,婉妹不用过于自责,有小猴子在,一定会把这倔强的小丫头看得服服帖帖的.”三人攀谈之际,忽见酒楼里稀稀落落的桌椅空置着,完全不似客满的样子,只有邻桌坐了三条大汉,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 一人胡须上沾满了油渍,正指着镂空的雕花窗中隐约可见的红纱,邪笑道:“哼哼孟老弟,您看对面是什么逍遥所在?白日里门户紧闭,一到夜间可是热闹得紧啊!” 他醉眼蒙眬,说话已是口齿不清了,“兰桂坊是郓城出了名的烟花酒巷,头牌幽鸾能吟诗赋对,歌舞自成一绝,不知迷倒了多少王孙贵胄,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却也难亲芳泽,老兄此来就是要一睹幽鸾真容.” 那个被叫作孟老弟的一副书卷气,惋惜道:“杨兄洒脱,只恨小弟早有婚配,无福消受了.” 旁边一人大笑道:“此言差矣,男子大丈夫无色不欢,偷欢才是人生善趣之一,孟老弟还要多加努力,多加努力啊!” 孟老弟面色晕红,垂首道:“李兄的风流债恐怕这辈子是偿还不清了,小弟酷爱诗文,谈及幽鸾的文笔倒是神往已久,不求有什么肌肤之亲,惟愿以文会友.” 李兄细眼凸腮,眉带风流,竟与秦越有几分相似处,他啐了一口,怒道:“我呸,幽鸾才高身贱,自称卖艺不卖身,谁不知道婊子立牌坊就是要留得美名,才能高抬身价,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风月场所的女人,就算装得再高贵,也是个下贱胚子.” 杨兄醉眼微醺,旁若无人般说道:“三日后便是节度使老母七十大寿,幽鸾作为郓城第一名妓定会以歌舞助兴,节度使虽是一方霸主,但他对老母极是孝顺,每年的酒席置办得如同国宴一般,今年更是将寿帖发往各州,包下了琉璃馆酣饮三日,如若没有请帖就只能逗留馆外,嗅一嗅酒香,远远望上幽鸾一眼,也不枉此行了.” “龌龊,无耻,放荡!”许婉秋听到如此的污言秽语顿时觉得耳根发烫,她轻哼一声斜眼瞥向苏有雪,发现苏有雪的表情甚为尴尬,时不时抹抹桌子敲敲椅子,动作显得极不协调. 忽然,一阵魅笑从后堂传了出来,如同野蔷薇般放荡不羁,“哈哈客官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小店的美食还不足以留客吗?竟是惦记着旁人!” 众人循声望去,遥见来人轻扭腰肢,由后庭辗转行至堂前,随手将铜质算盘放在柜台上,而后端起酒壶娇笑道:“区区一个戏子怎么就夺得了万千宠爱,老娘不比那幽鸾美吗,不比那千尘俏吗,您说是吗,大官人?” 第八章 黑 店 酒壶在老板娘青葱般的手指间泛出了古朴的质感,壶底漏有小孔,显然是出自大家之手,那个被称为杨兄的壮汉醉意正浓,三言两语间酒气早已氤氲满屋,他举杯赔笑道:“老板娘拿着酒壶就上来了,一看就是豪爽之人,方才都是戏言而已,老板娘才是我的佳肴美味,其他菜色皆属凡品.” 虽是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老板娘娇笑道:“哼哼客官定是醉了,满口的酒话.” 杨兄捋着胡子,眼睛几乎眯成了一道缝,“酒不醉人人自醉,老板娘绝代风华,不知如何称呼呢?日后回味起来却不知所念何人啊!” “客官真会打趣,好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老板娘莲步轻移,几步便来到客人身侧,她开始为客人斟酒,双目秋波频送,“叫我三娘便好,旁人都是这般称呼.” 李兄见她走到近前,眼中顿时映出了桃花,急道:“在下不才,敬三娘一杯,可否赏个脸?” “奴家不胜酒力,饮上一口便是醉了,不过客官开口三娘不能拂了脸面,只能量力而为了.”三娘长袖掩面,半遮半掩间酒杯已然见了底. “三娘好酒量,再来,再来!”几人连番敬酒,三娘皆是一一饮下,如此数杯只觉得目眩神迷,肌肤已是红中泛白,显得愈加丰腴莹洁了. 三娘骨子里的媚态注定是个众星捧月之人,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在酒光的浸润下,闪着魅惑的光.李兄醉得前仰后合,忽见三娘站在身边,便大着胆子向三娘手上抓去,触手时顿时感到阵阵嫩滑,高呼道:“滑,真滑!” 三娘佯装踉跄,借势躲了过去,“客官定是醉了,酒足饭饱也该休息了,小二,快扶三位官人回房休息.” “得嘞!”小二闻声跑了过来,他看到三娘的目光时身子不由得抖了抖,惧怕一般地把脸侧过去,就这样将客人送入房中. 三娘躺在藤椅上,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自语道:“醉了,醉了,身体不如从前了!” 小陌饿得饥肠辘辘,连声催促道:“你爷爷的,还做不做生意了,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吃桌子啊?” 不多时,酒菜尽数备齐,小陌吃得狼吐虎咽已是顾不得细细品味了,而苏有雪不喜食肉,尤其厌恶升平炙,因为升平炙的食材是羊和鹿的舌头,想想便是饱了,“你们吃,苏某看看就好” “你这般吃法岂不是糟践了美味?”许婉秋瞪了小陌一眼,她夹了块雕肉放进嘴里,顿时觉得肉质鲜美,雕肉混合了熊乳的香醇可有无穷回味,“平日在落霞庄山珍海味自是见得多了,不过雕肉配熊乳的妙想奇思,还真是一绝!” 许婉秋舔了舔嘴唇,忽见三娘端着咸鱼,怀中蜷缩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小猫面部扁平,鼻眼在一条直线上,此时慵懒地伸出粉色前爪在三娘怀中按压起来,似乎对咸鱼不感兴趣. 许婉秋行到近前,伸手在小猫头上抚摸着,“好可爱的小家伙,本公子第一次看到脸这么大的猫,它可有名字?” 三娘几欲睡了过去,眼波流转间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见许婉秋皮肤细腻,长长的睫毛下汇集着婉约的暗影,三娘顿时会心一笑,“目前还没有名字,公子可以帮它取一个.” 许婉秋朱唇轻启,似乎对三娘的和善颇为吃惊,许婉秋略一思忖,接着道:“我见它脑袋大身子小,脸方方的,鼻子粉粉的,姑且叫它小胖罢,简单是简单了些,但听起来顺耳不拗口,老板娘觉得可好?” “小胖?是个好名字,果然是猫如其名,哼哼”三娘娇笑数声,她看到许婉秋的指甲极为修长,显得甚是灵巧秀丽,忽然拉起了她的手,叹道:“公子的手好秀气啊!” 许婉秋竟似忘记了自己着了男装,就这样任由三娘把玩起来,柔声道:“平日里有莲儿服侍,晚上也能睡在一起,眼下就剩我一个人了,老板娘为人豪爽,能不能把小胖借我一晚?” “小胖是我在后院捡来的,我见它可爱便留在身边,只可惜了我这焦躁没耐心的性子,不适合养这些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的,不如就将小胖送给公子吧.”三娘揉搓着小胖的脸,食指在小胖的肉里一进一出,显得极富弹性. “啊?送给我?”许婉秋不由得一愣,她完全没有想到三娘竟会对一个初次相见的人如此慷慨,受宠若惊地道:“真的要送给我吗?” “姐姐和你甚是投缘,见公子是真心爱它,必不会始乱终弃的,女孩子的心思也只有女人才能明白,你说是吗,公子?”三娘微微颔首,那一双狐媚的眼正闪着莹莹的光. 许婉秋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愕然道:“姐姐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明明穿了男装,哪里有破绽?” “哼哼我从后堂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出妹妹不是男人了,是男人都好色,哪有不看三娘的道理呢?”三娘笑得极是诱人,“虽然你刻意压着嗓子,但你的外貌身形以及你的言谈举止都像极了女子,三娘我识人无数,小到三教九流,大到王孙贵胄,无不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又怎能瞒得过三娘的眼睛呢?” “婉儿从小男装穿得惯了,换了女装反倒不习惯,既然姐姐下定决心要把小胖送给婉儿,那婉儿也不好推辞,便是在心里记住姐姐的好.”许婉秋将小胖抱到桌前,一旁的苏有雪看得傻了,眼看着小胖伸出粗短的舌头舔舐汤汁,由于面部扁平,恰巧在两腮处沾染了些许油渍,许婉秋笑得如痴如醉,少女的心思尽数写在了脸上. “这间醉云阁颇为诡异,弄不好是家黑店!”小陌望着三娘的方向撇了撇嘴,心下暗道:“你骗得了天下人还能骗得了老子吗?方才你敬酒时拿的酒壶分明就是‘点铜’,壶下的小孔是便于温酒贮存的法门,可想你这婆娘必是个善酒的人,区区几杯怎么会醉?” 他抚摸着小胖后脊,紧接着欠身一嗅,窃语道:“小胖身上沾有的胭脂味和老板娘身上的玉女桃花粉不在一个档次上,老板娘借花献佛,真是打得一手好牌啊!” 三人用过晚膳已是万家灯火,郓城渐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苏有雪和小陌推开房门,眼前立时开阔起来,他们觉得房间里布置得井井有条,墙角边放有单人床铺,床上围着帐幔,一侧衣柜货架、桌椅几案布置齐全,地上铺着泥砖,虽然算不上奢华,却也十分整洁了. 小陌进屋便往床上一躺,嗔道:“两个大男人睡在一张床上真是尴尬,老子睡觉不老实,什么磨牙啊蹬被子啊都少不了的,有时候还会梦游,你看着办吧!” “谁要和你睡在一起,还不快起来,你脏不脏啊进来就往床上一躺,这这还让我怎么睡了?”苏有雪满脸的嫌弃. “老子重伤未愈,正应该睡在床上,何况还要帮你们找薛崇送死去,多不容易啊!”小陌在床上滚来滚去,恨不能将每块肉都贴在床上,“苏兄就委屈委屈在紫檀雕花椅上凑合一晚,胡床也是床,同是周公解梦处,还不都是一般个睡法?” 苏有雪坐在床上,他与小陌只隔了一个矮榻,榻上放着一尊趋避蚊虫的香炉,炉中檀香若隐若现,盖住了苏有雪俊美的脸,他指着远处的椅子,怒道:“去你该去的地方,懒得和你解释.” 小陌坏笑道:“嘿嘿老子要是睡在床上还能拉下幔帐挡挡声音,如果睡在椅子上,苏兄可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了,老子打呼噜在郓城可是有排名的!” 苏有雪将矮榻移开,如星朗目打量着小陌的一举一动,调侃道:“胡言乱语,苏某在床上也可以拉下幔帐,如果小猴子在这里你的舌头早就没了,还敢耍什么贫嘴.” “你爷爷的,还有没有王法了!”小陌嘴上嚷嚷着,心下却道:“小白脸忒好骗,你以为老子真想睡在床上吗?紫檀椅离门最近,夜里等你拉下幔帐熟睡后,老子就能溜之大吉了,如果被发现也能谎称梦游,管你什么薛崇不薛崇,老子没有这个菩萨心肠,我要是再不走盐帮帮主的婚期可就过了,拍不了马屁怎么入伙,江湖梦老子还没做呢,可不想醒得这么早.” “哎!”小陌连声叹气,心下不知笑得多么惬意,他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极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谁让老子是阶下囚呢,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可怜呐!”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雨驻风起,寒意将宁静渲染得不寒而栗,被雨水洗过的古巷散发出了泥土的气息,醉云阁里一扇扇闪着幽光的窗棂,正纷纷打量起这条穿城而过的百尺清溪. 溪边,一个身着红色高腰罗裙,上面披着半臂短襦的年轻女子,正将织好的布帛铺在砧板上,她以木棒将其敲平,“咚咚”,捣衣之声回荡在清冷的古巷,忽有一种寥落之感油然而生. 女子袖沿处沾染了些许油渍,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烟火气,她借着由醉云阁与兰桂坊的灯光瞥向身旁的男子,二人相视一笑,显得极是恩爱,他们缠绵之际旁若无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有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殊不知小陌和苏有雪的隔壁,正是嫦素娥的落脚处,此时她正倚坐在藤榻上,双眼望着窗外怔怔出神,身旁几个茶壶零零散散地摆放在大榆木桌子上,而她并没有喝茶的习惯,她只是用手护着一盏青灯,生怕烛火被晚风吹熄. 仙子双眉蹙得很紧,她痴痴地望着二人,绝美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憔悴,水若瞳微微摇首,略有凹陷的双眸噙满了关切,她躬身近前,生怕挡住了嫦素娥的视线,缓缓道:“夜来应寒,属下这就命人再添些被褥,仙子早些就寝吧,不要再胡思乱想,有些人真的不值得仙子如此挂怀.” 古朴的屋舍虽是陈旧,却布置得整洁有序,烛光由仙子手中蔓延开来,将舍内照得通明,水若瞳方欲上前吹熄蜡烛,却被仙子挡了下来. 嫦素娥护着灯盏慵懒起身,雪白的裙摆瀑布般垂于脚下,她一步一步地向着窗前走去,摇首道:“世人皆言本宫冷若冰霜,是个断情绝念的无心之人,水姑姑,世人蠢钝,怎么连你也不懂本宫了呢?” 她痴痴地望着窗外,遥见溪边的男子书生打扮,一身墨色长衫显得古板执拗,修长的双手不时擦拭着红衣女子额头上的汗水,恩爱得如胶似漆. “女子捣衣只求布帛柔软熨贴,才能为郎君量体裁衣,如此平凡却又不凡的感情最为动人,本宫今夜定要为他们留下这盏灯.”嫦素娥将灯盏放在窗前,她不忍心就此熄灭蜡烛,令二人在黑暗中奔波劳碌,于是感叹道:“本宫时不时地想起过往,既然是过往那便是过而往之,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可本宫就是抑制不住对他的思念,实在是有愧于教主,更加没有颜面来面对师姐了,本宫真的做错了吗?” “世间本无对错,我们行为所带来的一切后果都要自己来承担,只是有些承担得起,有些承担不起.”水若瞳抿着嘴唇,显得颇为踟蹰,“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姑姑但说无妨!”嫦素娥冷眸含霜,回首注视着水若瞳的一举一动,好似想要在她身上找到答案一般. 第九章 青冥剑 “属下以为,仙子不要慨叹世事的不公,因为仙子失去的只不过是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而仙子得到的,也终会渐渐失去.”水若瞳年近花甲,正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看着月宫仙子,“佛曰四大皆空,一无所有才是你我最终的宿命,凡事都要顺其自然,不能苛求啊!” “姑姑此言非虚,只是如教主这般佛学深厚之人,不也会为了江山社稷而劳碌半生吗?若能做到无欲无求,又是谈何容易?”嫦素娥转头望向窗外,清溪悠悠正在绕城前行,而溪边捣衣的情侣已是渐行渐远. 嫦素娥望着女子纤弱的背影怔怔出神,眉头蓦地蹙了起来,急道:“这个背影好生熟悉,本宫应是在哪儿见过!” 水若瞳不由得一愣,她看到巷尾处的女子云鬓高悬,摇晃珠色的钗簪挂垂其间,与她高裹的罗裙衬托起一副纤弱的身姿,仿佛踽踽而行的幽魂,即便身旁立有一人,孤独之感仍是浸满了人心. 水若瞳颤着声音道:“这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穿着却是考究,她头上的金钗以凤为形,难道难道是宫中之物?” 嫦素娥立时拔出了忆君宝剑,寒光瞬间将灯盏分为两段,屋舍终是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见不得半个人影.月宫仙子二话没说,竟是从狭小的窗棂中飞了出去,剑尖直指女子纤弱的背影,瞬息已达彼端. “仙子此去何处?”水若瞳双手扶住窗棂,显是乱了方寸,她觉得醉云阁颇为诡异,询问的话语到了嘴边愣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嫦素娥身如白练,在夜空中一晃而过,眼看着巷尾的二人穿过曲折游廊互相依偎着进入了一落庭院之中.男子方欲踏入房门,忽然感到身后阴风乍起,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他回首一望已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见月色皎洁,在群星的环抱下静默当空,而月中却有一段暗影急剧扩大,竟是向着自己呼啸而来. “娘子小心!”男子高喝一声,本能地挡在了女子身前,企图拦下仙子的夺命之剑. 嫦素娥身在空中,一双冷目凝视着男子身后的妇人,已是认定了此女必是阴阳竂的陵光上神,她心下暗道:“朱雀与男子的情感不似造作,难道她在民间已然婚配?男子一身的书生气,绝非习武之人,本宫这一剑刺出,朱雀必会显露武功,纵使你剥皮换骨也是难逃此劫!” 月宫仙子在心中盘算着,但忆君剑的力道却是不减半分,红衣女子仍是双目混沌,满脸的惊惧之色,她没有丝毫的动作,直吓得浑身抖个不停. “难道难道本宫认错了人?”仙子心下一凛,她方欲收剑,但为时晚矣,忆君宝剑已然刺进了男子的胸膛,点点殷红爬满了剑刃,刹那间凝成了猩红霜花. 嫦素娥将剑拔了出来,“嗡嗡”奇寒的剑刃在空中震颤着、蜂鸣着,她向后几个转身,已是稳稳落在了庭院中央. 嫦素娥将忆君宝剑负于身后,身子习惯性地向着一旁侧了过去,她没有正视二人,一袭白衣在月色下闪着淡淡荧光,依稀照亮了身旁的竹园和春山. 对面朱阁的一角飞檐从竹林中窜了出来,当中匾额高悬,阴刻着“私塾”两个烫金大字,而在仙子身旁的几丛矮竹掩映着石桌与石凳,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月宫仙子儒雅非常,她就这样伫立其间,即便手中握着夺命之剑,却仍是没有半点违和,“原来这是一方书院?” 嫦素娥在心中质问着自己,“本宫真的认错了人?本宫真的认错了人吗?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忆君剑再一次对准了二人,杀机已是堆满了书院的每个角落,嫦素娥厉声喝道: “妖女,你还要装到几时,非要本宫杀了他不可吗?” 男子跪在地上,颤抖着捂住伤口,半晌无话,而后他连咳数声,吐出了几口瘀血,缓缓道:“虽然在下没有半点武功,但也是个七尺男儿,先贤的教诲钟磬余音,犹在耳边,在下绝不会在姑娘面前失了气节,姑娘杀了我可以,但不要伤了我的娘子” 男子的墨色长衫略显松垮,只有胸前寸许地方被鲜血浸透,嫦素娥瞥视许久,不知其伤势几何,于是冷冷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 她缓步走向二人,忆君剑已是抵住了男子的咽喉,她看向一旁手足无措的妇人,接着道:“即便他在你面前死去,你也无动于衷吗?本宫不信你真的心如铁石!” “娘子自幼不能言语,是个聋哑之人”男子好似看到了希望,急道,“姑娘再仔细看看,我家娘子不过是个山野村妇,从未涉足过江湖,我想姑娘一定是认错了人.” 男子抚摸着女子憔悴的面容,而女子只是趴在地上不断摇首,喉咙中支支吾吾地没有说话,竟是急得哭了出来. 她开始对着仙子连连叩首,浑然一副奴才相,而那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清瘦面容更是充满了烟火气,哪里像是杀人如麻的阴阳师呢? “‘宫钗折尽垂空鬓,内扇穿多减半风’,姑娘头上戴的分明便是那宫中之物,还敢与我抵赖,真当本宫是那三岁孩童?”忆君剑对着男子的咽喉一寸一寸地刺了进去,鲜血如同凿开冰面的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呃”男子本能地呼痛,但仍是没有躲闪开,他的目光极为坚定,仿佛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也不会选择逃离,“娘子家境贫寒,又怎会有什么宫中之物?在下不才,未能金榜题名,害得娘子与我相依为命,尝尽了世间的辛酸苦楚.” 男子忽然感到血液里冰寒刺骨,仿佛灵魂正在脱体而出,他口中含着鲜血,说话已是模糊不清,但仍能保持着镇定,“姑娘可是六扇门的捕快?若是娘子真有宫中之物,想必也是田间误拾之故,罪不至死啊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为何为何要赶尽杀绝?” “无冤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阴阳竂助纣为虐,人人得而诛之,非是本宫为难于你!”嫦素娥话音冰冷,绝美的脸上无有半分怜悯,她看到男子凝望过来的炽热双瞳,竟然想起自己了最不愿提及的“负心人”. 嫦素娥不忍杀了男子,如同不忍想起那段不能碰触的回忆,突然,“铮”的一声脆响,暴起了阵阵亮芒,忆君剑随着亮芒碎为两段. 星火明灭之际,剑身向着身后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在了院外的溪水中,随着滚滚清溪奔腾而去. 仙子愕然看着手中的断刃,发现断口处异常整齐,而剑身仍在震颤着,世间能在仙子手中斩断忆君剑的屈指可数,嫦素娥在心中已是猜到了来人. 亮芒骤然消散,现出了一把宽逾四寸的庞然巨物,此剑并未出鞘,看起来极为沉重,嫦素娥凝视半晌,恍如望着无底深渊,此剑正是世人苦苦探寻的青冥宝剑,而持剑之人已然立于仙子身侧.来人长发飘飘,几许青丝随着晚风散落眉端,他不笑,笑则倾城,而手中的青冥剑更是熠熠生辉. “是你?”短短两个字,已是将仙子心里积蓄的所有委屈所有思念尽数爆发出来,嫦素娥以为自己害怕告别的时刻,原来,她同样害怕重逢. “是我”极具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仙子循声望去,只见罗刹身着暗锦鹤纹长褂,与自己六尺之隔,乌黑的头发梳着松散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中,额前仍有乱发遮挡住了两道一字蚕眉,慵懒得不修边幅,却已绝艳得惊世骇俗. “我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罗刹清秀的面孔在月色的照耀下现出了完美的轮廓,他就这样深情地看着月宫仙子,目光足以令世人沉沦其中,很难想象一个中年男子也会有如此的魅力,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无果的沦陷,将生命摧残得满目疮痍.嫦素娥望着罗刹白皙的面容,始终未能移开视线,不由得反问道:“本宫变了吗?谁不知道月宫仙子断情绝念,是个心狠手辣的冷血之人?玉郎,你现在看我是不是越来越像师姐了呢?” “不”罗刹摇首道,“鬼母子是鬼母子,而你,还是凌霄宫的那个女孩,你与鬼母子绝不是同类人!” “女孩?哼哼”嫦素娥冷笑着心道,“本宫在你心中就是一个女孩,就是一个妹妹对吗?我曾经无数次路过你的心,不是本宫不想停留,只是你不肯收留!玉郎,本宫知道你只是把我看成妹妹,看成你最要好的朋友,但本宫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凌霄宫里荡着秋千的小女孩了.”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嫦素娥强行抑制住心中杂陈的情绪,脸上仍是没有任何的表情,她显得极为不屑,口中只是狠狠地说着:“不,师姐是女人,本宫也是!鬼母子心狠手辣,而本宫眼里更是容不得半粒沙子,还真是让你失望了!”嫦素娥几次欲将断剑狠狠扔下,但此剑有着太多的回忆,可以说是见证了成长、度量了青春,仙子又怎会舍它而去?于是还剑入鞘,仙绫蓦地从身后飘了出来,绫刃借着月色迸发出摄人的杀机,仿佛一缕青烟般缭绕在仙子身周. 她本是不想伤了这对璧人,但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就站在庭院中,与自己咫尺之隔,而仙子面对罗刹更是有话不能说,敢恨不能恨,心中的情绪已是堆叠到了顶点,并逐渐丧失了理智,她冷冷说道:“阴阳竂虽不是我教大敌,但朱雀在宫中得势一日,便会对教主的大业阻挠一分,待得阴阳竂羽翼丰满之日,便是大梁江山易主之时!而青龙不甘屈居人下,誓与教主不共戴天,但凡我教中人路遇阴阳师者,必然以命搏之,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走一人!” 只听得“嗖嗖”声响,绫刃已然割裂了哑女脸部的皮肉,鲜血沿着凸起的颧骨缓缓滴入口中,血腥之气令其清醒了许多,但身子仍是颤个不停. 女子捂住脸上的伤口,喉咙中支支吾吾得不知所云,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只因脸上的裂口细如发丝,仿佛刚被割裂便已然愈合了起来,而身旁的男子却没有这般幸运了,他高呼一声,已是被绫身震得飞了出去. 罗刹平举剑鞘,对着仙子桀骜的轮廓厉声喝道:“这分明便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与阴阳竂又有什么关系?你若真的杀了她,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哼哼本宫若是下了杀招,她还焉有命在?”嫦素娥没有将这句话表露出来,她只是在心中苦笑,冷冷望着罗刹精致的面容,狠狠说道:“玉郎,你十七年前就已经叛离我教,你我之间又何来的同门之义呢?你若执意拦我,本宫就替教主清理门户,杀一杀中原五绝的威风!” 她方欲出手,忽有一段柔美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质朴神秘,宛若就在耳边,“妹妹枉生了一副好皮囊,怎会如鬼卒般滥杀无辜呢?月宫仙子的威名冠绝江湖,想不到也是帝释天的夺命傀儡!” 灵姝圣女从私塾偏舍中行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未施粉黛,几缕青丝脱离了发簪的束缚于耳边散落下来,“我早已看出了妹妹的心思,知道仙子不忍伤了二人,既然不忍为何还要装得这般辛苦,是在做给玉郎看吗?” 嫦素娥循声望去,遥见沈梦篱着了一身淡蓝色的织锦长裙,裙裾上镶绣着点点红梅,而肩上搭了件红狸皮袄,略显臃肿繁复. 嫦素娥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非是圣女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而是不愿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目光中蕴藏着的不知是愤恨还是错愕,痴痴说道:“你你还是和玉郎在一起?” 第十章 鬼母子 不知何时,嫦素娥已是将仙绫收了回去,空洞的双眸几乎没有半点颜色,漫无目的地环顾了一周,最终停在罗刹的身上,“玉郎,你对得起师姐吗?她爱你、恋你,为了你她罢了罢了,本宫不想再提及此事,玉郎,你好自为之!” 嫦素娥欲言又止,怎料一段女子的笑声从天而降,笑声带着极重的怨念,悲悲切切地由四面八方飘了过来. “哈哈妖女装得这般清高,最终不也是堕入了红尘?世间男子何止千万,为什么偏偏抢走了我的玉郎?”声音虽是笑着,但总给人以悲悲切切的感觉,石隙间的几丛矮竹竟也跟着簌簌而落了. “师姐?”嫦素娥对着群星举头瞭望,她高呼着、寻觅着,然而漫天斗星俱在,却是没有半个人影. 她缓缓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已是舒展开来,仙子极不希望师姐寻到此处,不然以鬼母子的脾气,定要和沈梦篱拼个死活,那时刀光对着剑影,恐怕至死方休了. 沈梦篱听到此处已是吓得面如土灰,说话已是带了哭腔:“玉郎,这个声音是是鬼母子吗?她找到我们了,她她找到我们了!” 罗刹深知鬼母子的伎俩,但仍是将圣女护在身侧,七尺之躯完全遮挡住了沈梦篱纤细的轮廓,“这是鬼母子的千里传音,虽然听起来很近,但说话的人却不在这里,苏粲心狠手辣,我们还是离开郓州吧!” 罗刹与沈梦篱相视一笑,而后提起了青冥重剑直指仙子额上的三点朱砂,厉声喝道:“定是你向鬼母子透露了风声,粲儿才会知道我们的行踪,你我同门一场,为何要如此待我?” “师姐的搜魂大法可在方圆十里,利用别人的眼睛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一切,这里除了本宫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诬陷本宫一人?”嫦素娥注视着罗刹的双瞳,四目于空中相接,有过一刻的沉默. “私塾里所有人的举止从未出现过异常,为什么你到了这里粲儿就能知道一切?”罗刹刻意避开仙子视线,好似某种逃离,“纵使鬼母子的搜魂大法出神入化,也不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上了你的身,若说你们不是沆瀣一气,我又如何肯信?我只求能与阿篱长相厮守,从此淡出江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嫦素娥一张俏面冷得如霜似雪,盛怒之下正迎着晚风颤抖着,她不愿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只是在暗地里阵阵苦笑,寻思着:“本宫若是知道你们藏身此处,又怎敢来到这里与你相会?不曾想本宫在你心中竟然是这样的不堪,即便朝夕相处的人也 难免会有一时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更何况你我早已形同陌路,本宫又能和你解释什么?” 仙子绝望之际痴痴地站在原地,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离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被人误解,而这些误解若能在罗刹心中留下丝毫的念想,也是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价值.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宫又何须多言?”一行清泪流了下来,她刻意将头转将过去,生怕被人看到一般. “哼哼尘世之繁芜,人性之丑恶,不过浮生一梦,梦尽缘散,再无牵挂之理,亦无念想之事,玉郎,我们后会无期!”嫦素娥几个转身已是化为了一道白练,游蛇般向着圆月奔袭而去,雪白的身影与月色融为了一体,如同梦境与潮汐,在繁星的尽头,烟消云散. 罗刹望着仙子远去的身影,心中有种莫名的东西撞了一下,他向着阶前的男子拱手道:“在下叨扰多日,承蒙先生收留,不想给先生带来了诸多不便,实在是无以为报.我与娘子一路上被人追杀,皆因在下手中的这把传世之剑,希望先生能够守口如瓶,莫再提及此事,你我就此别过!” 男子擦拭着唇边鲜血,勉强挺起身来,重伤之余仍保持着一副读书人的执拗,寒暄道:“既然你们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多留,只愿你与夫人能够百年好合,远离江湖的恩恩怨怨,从此田间煮酒,儿孙绕膝.” “妹妹果然好福气,找了一个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男人,若是有缘我们或可再见.”沈梦篱微笑着与女子告别,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出了春风般的和煦. 女子没有丝毫的回应,她急切地冲向男子,双手抚摸着男子被鲜血浸透的胸口,不由得哭了起来,二人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彼此胸口急剧的起伏. 女子只是呜咽着,她将下巴抵住男子不算宽阔的肩膀,目光始终未离开青冥半刻.她的眼变得猩红无比,与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泾渭分明,唇齿间的戾气已然弥漫在私塾的每个角落,浸入了骨血之中. 没错,在阴阳伞下她是陵光上神,在阴阳伞外她就是柳文远的结发妻子,一个活在阴曹与凡尘的女子,一个戏里戏外完全寻不到自己的上神朱雀,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迷失了自我,却在别人的世界里找寻着自己. 朱雀眼看着罗刹一步步走向青龙布好的棋局,血目中的瞳孔开始旋转起来,而远处攀谈的二人却是未曾察觉. 沈梦篱步履蹒跚,连连摇首道:“鬼母子的搜魂大法令一切无所遁形,恐怕有人的地方苏粲终会找到我们,玉郎,天下之大我们要躲往何处?” 玉面罗刹将灵姝圣女散落的头发放在耳后,微笑道:“就像你说的那样,‘天下之大’我们可以找到一处没有人的所在,从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沈梦篱神色黯然,“可可寻到一处没有人的所在又是谈何容易?” “最美的风景莫过人心,娘子请看,那云端的最高处便是你我的家!”罗刹将圣女揽入怀中,青冥遥指远处插入云中的一座雪山. “云鹭山?”沈梦篱忽然明白了罗刹的良苦用心,“你我从此就做那冰中之人,死后尸骨万年不腐,玉郎,你陪我百年,我愿在那里伴你一生!” 灵姝圣女不死不灭,而玉面罗刹终归是一个凡人,他们的爱恋仅仅是圣女生命中的小小插曲,百年以后罗刹入土,圣女真的可以守着冰冷的尸骸静候万载吗? 二人缠绵之际已是月泊中天,忽闻醉云阁里鼾音渺渺,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小陌睁开了一双睡眼,扫视房间一周,他听到苏有雪呼吸均匀,如雕刻的俊脸在纱幔后若隐若现,显然已是熟睡多时. 于是,小陌蹑手蹑脚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开始翻找着苏有雪的包裹,他将钱袋放回原处,却取出了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他见上面血色弥漫,仍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老子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给你留了些盘缠,小白脸趁早滚回落霞庄吧,至于这个书证嘛,留在老子身边一定大有用处.” 小陌轻轻推开房门,侧身从门缝里挤了出去,他的动作谨小慎微,生怕弄出响动,又怕缝隙开得太大月色洒了进来,他在门外听着苏有雪似有若无的呼吸声,立时心下大喜,“欺负人都欺负到老子的头上了,真是不长眼睛,你爷爷的!” 小陌踮步轻行地穿过游廊,忽见小二拿着餐板从客房里走了出来,正巧撞见了小陌,小二喜上眉梢,如同看到财神一般迎了上去,他方欲说话却被小陌堵上了嘴,“小点声,夜深了不要吵到别人,有没有公德心?” 小二恍然大悟,伸手摸着脑袋赔笑道:“客官真是宅心仁厚,小的愚笨,没有考虑得这么周全.” 小陌见他端着餐板,不解道:“这些客房里住的都是什么人,该吃的时候不吃,不该吃的时候反倒要吃,偌大的醉云阁连半个鬼影都见不到,真是奇了怪了!” 小二下意识地瞥向身周,他见客房里灯火依旧,透着些许阴森的韵味,摇首道:“都是些外地人,看起来像是运粮的商贾.” “胡说!醉云阁少说也有二三十间客房,都住满了?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商贩?”小陌拨弄着头发,月光毫无顾忌地泼洒在脸上,闪出俊冷的光. “客官有所不知,城外乱得很,城里没人敢出城种粮,所以城外的商贩就抓住了契机冒死来郓州送粮.”小二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如此一来,粮食的价格直翻了十倍之多,百姓明知无奸不商但也不能饿死,没得办法.” 小陌追问道:“既然是商贩,怎么不见了货物?门外停着的都是空车,货物哪里去了?” “不不不”小二向身旁努了努嘴,透过纸窗可以看到一摞暗影堆叠在一起,“喏,都在屋里放着呢,大包小包的,重得很!” “放在屋里?客栈里不是有仓库可以存货吗?”小陌指着院子里的一处马厩. 小二连连点头又摇了摇头,解释道:“当然有,只是客人不同意放在库房罢了,说是怕我们私吞了货物,现在的官府形同虚设,哪里还有人敢打什么官司?这些外地人为了守住货物四五人挤在一起,货物保是保得住,但整天闭门不出还怎么做生意?小的虽然有满肚子的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因为知道得越少活的就越长,小的只看不说,看过也就忘了.” “你小子倒是聪明,说的句句在理.”小陌撇嘴笑道,“郓州的百姓都不富裕,已是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谁会去买商贩的东西,哪还有油水可捞?” “油水还是有的,节度使的老祖宗过寿,寿宴上吃穿用度来得紧,别说这一屋子的粮食,就算是一城的粮食节度使也买得起.”小二看了看四周,生怕被人发现一般,小声道,“千里做官只为财,节度使是郓州的土皇帝,一定是富得流油了,只要马屁拍得好,站在千丈外都能接他个钵满仓肥,想要从他口袋里拿到汇票,那比劫路来得容易多了.” 小陌凝目客房里的零星灯盏,双眉已是蹙了起来,“你可看清商贩的样貌?”小二略一思忖,缓缓道:“前几日来的一波又一波的,都是身披蓑衣头遮笠帽的粗犷汉子,也辨不清容貌,哦对了对了,还有一个极其貌美的白衣女子,身边跟着一个老婆婆,那女子真是美极了,可能穷尽小的所有辞藻都无法形容她的美,但小的不敢看她,只要看到她的眼神小的就觉得冷,特别冷!” “难道是诸天教凌霄宫的贼婆娘?月宫仙子和阴阳寮有多大仇,竟从郊外一路追到了郓城?”小陌神色凝重,不解道,“我见你很怕老板娘的样子,可有此事?” “没没有啊!”小二身子一震,支支吾吾说道:“怎么会呢,老板娘人很好,只是近日克扣了小的月钱,小的有些埋怨而已.” “胡说,你小子衣着邋遢,鞋子倒是光鲜,应是取了月钱置办的新鞋吧?”小陌深邃的眸子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质感,仿佛一眼直抵人心,“你常年跑腿,得到月钱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买双好鞋慰劳自己,但这鞋子的布料极为上乘,以你的工薪不可能承担得起,我猜你必是得到了一笔重金,所谓独发财不如众发财,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分一点给老子!” “客官说笑了,小的还有些事不能陪客官闲聊了,告告辞!”小二额头立时渗出了冷汗,灰溜溜跑了出去,只留下串串红灯在小陌眼前晃了又晃. 灯光照亮了空荡荡的走廊,有种寥落感袭上了心头,小陌望着窗中暗影,表情愈发凝重起来,这一群藏头露尾的商贩似是将醉云阁蒙上了一层看不穿的雾,盖上了一层掀不开的纱,“你爷爷的,真他娘的是个黑店啊!” 第十一章 笑面弥勒 小陌几经迂回来到了醉云阁的后院,后院里野草繁茂,四周白墙低矮,点缀着各色奇花,墙头都用稻草掩起,围聚着见方院庭,而墙下开有小洞,应是供牲畜穿行的甬道,隐藏在野草繁茂处. 他举头瞭望,见围墙后粉墙黛瓦,一派玉宇琼楼,不由得心下暗道:“想必对面就是几个醉汉口中的兰桂坊了,两家酒肆竟然是邻里乡党,果然朱赤墨黑,老板娘的水性定是效仿了隔壁的杨花.” 小陌在院中踱来踱去,头上竟然传来了一阵憨叫声,声音略显低沉,不似人类的声音,他猛地转头,遥见三楼中段窗轩洞开,从里面飘出了朦胧烛影,那里,正是许婉秋的住所. 透过窗棂可以清楚看到许婉秋与小胖玩得不亦乐乎,她正用扇穗在小胖眼前晃来晃去,小胖身体起伏着,开始用爪子在空中左摇右摆,粉红色的肉垫彰显出独有的萌态,小胖似乎对毛柔柔金灿灿的东西感兴趣,晶莹的双瞳直要滴出水来. 夜风中许婉秋的身影明暗交替,却是真真映在了小陌的眼里,他心下暗道:“臭婆娘的公鸭嗓与小胖的叫声倒是天作之合,都什么时辰了她还不睡,莫不是在想老子吧?” 小陌啐着口水,连连摇首道:“我呸,老子都在想些什么,真是着了她的魔!”他心中盘算着,脚下却未曾停留,遥见不远处野草掩着一口枯井,井口处苔藓附着,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光.他来到井沿处向下窥视,见井底漆黑一片,只觉得有股泥土的芬芳席卷而来. 突然,小陌的刘海被井风吹了起来,风中带着水汽,如同钢针刺破了肌骨,不觉已是阵阵酥麻,“你爷爷的,好一股子邪风!” 小陌打了一个寒颤,觉得这股子邪风竟似由井底传出,他心下暗道:“井口都是苔藓,看来是荒废已久的一口枯井了,可井里没有腐臭味,反倒有股清新的泥土气,难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他把石子丢了下去,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响,而后再没了回音,他知道井底不深,便跳了进去,四肢撑住井壁交替着缓慢向下,就这样行了许久,忽觉井壁的距离急剧增大,已是无法移动分毫了,他踢了踢左侧,又踢了踢右侧,确信井壁没了着力之处,不由得万念俱灰. 突然,井下又是一阵凉风袭过,虽然都是同样的风,但在井下风力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小陌觉得耳旁尽是“龙吟”,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冻得鸡皮疙瘩散落满地. 他不慎脱手,未及反应已是重重摔了下去,“咕咚”一声,仿佛尾骨撞到了咽喉一般,小陌痛得连连打滚,浑身被淤泥覆盖住,不似个人形,“你爷爷的,疼死老子了!” “幸亏井底不深,不然老子哪还有命在?真是下去容易上来难,老子头脑一热也不想想后果,井里连个梯子都没有,要老子飞上去不成?既然井下有风,说明必有出口,老子先找找看.”小陌踉跄着起身,顾不得抹去淤泥便已向着一旁走了过去,井底乌漆墨黑的,只能靠双手的摸索来分辨事物. 由于淤泥的覆盖,小陌抬腿困难了许多,不知摸索了多久,终于摸到了一处被利器凿开的洞口,洞的边沿高出小陌两头有余. 他侧耳细听,洞中隐约传来了窸窣响动,小陌壮起胆子走了进去,洞壁不知何时渗出水来,不偏不倚地滴在了小陌的脸上. “腥臭腥臭的,这是血还是水啊,你爷爷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会有压迫感,甚至是窒息感,小陌连喘粗气,一张俊脸已是憋得通红,抱怨道:“就算真有什么宝物老子也看不见啊,如此说来岂不是吃了大亏?” 小陌虽说有所顾忌,但事已至此便绝了折返的念头,他走着走着,洞里竟是提亮了许多,随着光线的增强赫然现出了一座偌大的石门. 石门被古藤覆盖着,并没有完全闭合,而是留有一人多宽的缝隙,光线正是由此处传了出来,仿佛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向着所有探索者敞开了征途. 小陌抚摸着石门,知道此门没有经过任何打磨,他一咬牙侧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眼前豁地一亮,立时现出了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被零星的灯盏装点着,整间屋子炬焰通明,照见了三娘和她身旁人的臃肿体态,小陌心下大惊,连忙寻找石榻躲了起来,心道:“老板娘假意宿醉竟是来此密会呀,这个死胖子不会是老板娘的姘头吧,这这也太丑了,老板娘什么品位?” 三娘媚态横生,全然不知石室已然多了一人,她望着肥胖男子的方向,痴痴说道:“弥勒此来可是奉了尚书大人的委任,来此监督三娘的吗?如若尚书大人对三娘怀有戒心,三娘断可自废武功,不牢弥勒法驾!” 那个被称为弥勒的男子坦胸露乳,身着一袭浅黄色僧衣,肚满肠肥的,油腻无比,光溜溜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更没有半点香疤,必不是佛门中人,但他双耳垂肩已是天生了一副佛相,大笑道:“哼哼三娘来此月余,竟然心安理得地开起了酒楼,生意做得很红火嘛,看来是要把尚书大人的命令抛掷脑后了.六扇门做事向来果决,岂有拖沓之理,三娘下了重金购得此楼,为何还是一筹莫展?” 小陌不由得一怔,他知道唐贞观年间,为解李世民的燃眉之急,朝廷创设了一个集密探捕快与杀手于一体的神秘组织,取名六扇门,而六扇门中多是将士遗孤或从军中选拔的精英,小陌心下苦笑道:“六扇门行动诡异,入得了衙门,出得了江湖,想必这个死胖子就是四神捕之一的笑面弥勒吧?叫陀什么佛的,老子是记不清了,相传是六扇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我这是羊入虎口,跑是跑不掉了!” 阿弥陀见三娘欲言又止,接着道:“前朝乐平公主的信物已被阴阳寮和诸天教知晓,也就是说六扇门中必有阴阳寮和诸天教的眼线,三娘与白虎往来密切,尚书大人对你有所提防也是人之常情啊,留你到现在足见了仁慈,如果三娘再找不到线索,恐怕只有提头来见了.” “我与白虎只是旧识,并无情分可言,何况我早已嫁作人妇,又怎会与白虎有染?”四壁红烛泣泪,映出了三娘凝重的脸,她将双眼眯了起来,眼中杀意弥漫开去,“乐平锁是证明公主身份的唯一信物,这个消息整个六扇门的人都知道,为何只疑心三娘一人?想必是有人在尚书大人面前谄无妄之言,谀小人之词!” “三娘此言必有所指,倒不如挑明了说!”阿弥陀握紧了拳头,骨骼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响,“阴阳寮狼子野心,虽在朝中得宠,但势必承公主之名起兵反梁,你我皆为朝廷办事,请先想明了立场,不可误入歧途.” “前朝公主?大唐的最后一个公主?老子好像在哪里听过,好像诸天教的贼婆娘也在找什么公主.”小陌想得入神,双眉蹙得愈发紧了,他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不觉中身旁已是多了一人. 忽见一个八九岁的男童一双眸子闪烁如星,他与小陌蹲下齐高,正站在石榻一侧注视着小陌的一举一动,两双眼睛只有三尺之隔. 小陌连连摇手,吓得已是渗出了冷汗,挤眉弄眼说道:“不不要出声,小祖宗啊,你千万不要出声!” 男童不明所以,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上带着玩味的笑意,似是看到了极为稀罕之物,大叫道:“泥人,这个泥人活了!” “你爷爷的,谁家的孩子!”小陌顿时一惊,吓得差点没咬断了舌头,突然,一道劲风骤然而起,阿弥陀僧袍浮动间长袖翻腾如龙. 小陌只觉得重心摇移不定,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着,竟似有双无形的手死命拉扯自己,他想要抓住石榻却找不到着力处,整个人完全被阿弥陀的掌力吸附,愣是挣脱不开. 五脏六腑在小陌肚子里纠来缠去,不觉中一阵目眩神迷,未及反应已是被拖出了数丈开外,“咚”的一声重重摔在阿弥陀脚下. “哼!”阿弥陀不屑得轻哼一声,油腻的脸竟也跟着颤动起来,“哪来的小鬼,好大的狗胆,适才可有听到什么?” 小陌的发冠被震得飞了出去,长发决堤似的垂了下来,盖住了一张涉世不深的脸,他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显得极为狼狈. “没没有,小的对天发誓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要是听到了半句,小的立刻死了也是甘愿!”小陌一语未毕忽见阿弥陀打着赤脚,脚弓处一层厚厚的老茧坚若磐石,小陌心下暗道:“死胖子连鞋都不穿,对自己已是这般狠辣,对旁人就更不会心慈手软了,还不得把老子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了?事到临头跑是跑不掉,只好拍个马屁搅了这潭混水,在气势上可不能输了.” 心念及此竟是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石室中显得极为洪亮,阿弥陀被小陌笑得愣在原地,两道不算清晰的眉毛硬生生挤在了一起. “是你?”三娘痴痴地望着小陌,婀娜的身姿被烛火勾勒出朦胧的轮廓,散发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不解道:“客官为何发笑?” “笑自然是开心了,见到老板和老板娘如胶似漆,小的是由衷地高兴啊!”小陌勉强站起身来,长发在他的双瞳间“流淌”着,他指着阿弥陀的方向调侃道:“这位佛爷器宇不凡,一看就是醉云阁的大老板,果然是贵人贵相,多半是弥勒闲游至此,贪恋了凡尘的花花世界不舍离去,便留在郓州投了个胎,化作大老板的模样救济苍生,为民请愿啊!” “哦?客官说的煞有介事,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吗?”三娘俯身将男童抱在怀里,伸手抚摸着男童粉嘟嘟的小脸,显得甚为亲昵. 男童乐不可支,指着小陌嚷嚷道:“泥人,我要玩泥人!” “你爷爷的,小鬼头天生一副奴才相,这张破嘴着实让人生厌,老子恨不得扇他一二十个大巴掌,还不打死你这龟孙!”小陌在心中谩骂着,桀骜的笑意仍是挂在嘴边,谄媚道:“方才看见三娘的孩子好生可爱,竟似仙童一般,小的不由自主陪他多玩了一会儿,这孩子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一看就是三娘的骨肉,真真像极了娘亲,说是天生丽质也不足为过.” 三娘白皙的肌肤霎时透出了淡淡的粉红色,娇笑道:“小鬼头胡说些什么,他是三娘的相公,姓柳名昭,父亲柳晟是前朝东宫的詹事司直,母亲是宰相崔胤之女.柳氏家族中有一顽疾,须抱养贫家幼女作为童养媳,承冲喜之风才能得子.三娘为得温饱而嫁入柳家,婚宴之上与傀儡对拜,我的夫君尚未出世三娘就已经许诺了终身.” 小陌嘴巴张得偌大,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心下暗道:“我记得天祐元年朱温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并且屠戮了东宫,柳家应该是在那时败落的,三娘能幸免于难也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难怪兵部尚书对三娘有所提防,这个和朱姓天下有仇的人竟也能被六扇门重用,兵部尚书敬翔也真是来者不拒呀!”阿弥陀不由分说掐住了小陌的脖子,重重压在石壁上,怒道:“小鬼头老实说,刚才都听到了什么,别以为叫洒家一声佛爷,洒家就信了你.” “佛爷爱信不信,小的也是佛门的信徒,一生中从未打过诳语.”小陌被疯瞎子抚养长大,学的正是佛门的内功心法,虽是与佛有缘,但这一生的秽语诳言可能是说之不尽了. 阿弥陀肥厚的嘴唇颤抖着,怒道:“你哪里像什么佛门中人,分明便是个地痞流氓,市井无赖!老实交代,你都知道些什么?是谁派你来的?你有什么目的?你小子要是有半句胡话,洒家就送你去西方极乐,守着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吧!” 第十二章 鬼道太阴 “老子技不如人实在是死不足惜,只是你们错过了天赐的机缘,佛爷要是不怕尚书大人怪罪,那就杀吧,老子眨一下眼睛都不是好汉!”小陌撇了撇嘴,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三娘不解道:“你认识尚书大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六扇门正在找乐平公主,诸天教的贼婆娘也在找什么公主,这两个公主或许就是同一人,老子来他个借刀杀人,量你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小陌寻思着,眼波流转间已是心生一计,缓缓道:“你杀我就相当于曹操杀了华佗,戏文里说过,华佗死了谁来治曹操的头痛呢,最终曹丞相不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手里?佛爷掐死老子可别后悔,老子有办法帮你们找到乐平公主.” 阿弥陀大笑道:“好个不打自招,你小子听得倒是仔细,今日定然留你不得!” 小陌鼻头一酸,瞬间湿了眼眶,他佯作无辜,央求道:“在杀我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哪来的这些个废话,你小子到黄泉路上说去吧!”阿弥陀声音浑厚,每说一句身上的赘肉便是颤动一分,肥厚的手掌举了起来,这一掌下去小陌还哪有命在? 小陌僵在当场,已是吓得面如土色了,他心下暗道:“不会这么没耐心吧?老子就是卖个关子,龟孙儿竟然不买账?” “弥勒慢些动手,且听小鬼头怎么说.”三娘薄唇红得耀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媚态,“如若尽是戏言,再杀他不迟,小鬼头,你适才说能助我们找到乐平公主,可有何良策?” 小陌被阿弥陀大手压得透不过气来,脸色憋得铁青,颤声道:“还是三娘仁慈,佛爷佛爷手劲太大,用不了多久老子便见了阎王,还哪敢胡言?三娘今日与醉汉畅饮,并不是兴致使然,而是听到了三个字”小陌直探人心的眸子动了动,一字一顿说道:“兰、桂、坊!” 三娘不由得一怔,媚笑道:“哦?何出此言?” “醉云阁匾额上提的是前朝年号,很明显是间百年老店,三娘来此月余必不会轻易盘得此店,如我所料不错,酒楼的老板已被三娘所杀,至于藏尸何处也许不会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为安全.”小陌笑得深不可测,接着道,“小二对郓城极为了解,而且业务娴熟,能报出招牌菜名与烹饪的法门,所以他不是新聘的伙计,小二一定知道三娘的真实身份,对你甚为忌惮,而三娘留他至今应是怕自己露出马脚,需要一个熟识酒楼的人打点前后,再就是看重他贪财的本性,三娘便以重金封口,不知小的可有说错?” 三娘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说的没错,只不过我没有杀掉醉云阁的老板,而是把他带出了郓州城,小鬼头,你接着说.” 小陌邪笑道:“嘿嘿老子知道你们在找前朝公主,而找到她唯一的线索就是乐平锁,三娘伪装成老板娘的样子,选择了比邻兰桂坊的醉云阁绝非巧合,如我所料不错,大唐的最后一个公主就在这妓院当中,也就是醉汉口中的兰桂坊了.” “你是个聪明人,但人若聪明过了头就很有可能成为一个死人.”阿弥陀虎目圆瞪,杀气已是弥漫在石室的每个角落. “老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聪明人,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世上能多活一日便算上一日!”小陌撇嘴笑道,“我能帮你们找到乐平公主,佛爷,我若是你,就不会杀我.” “那你倒是说说,你要如何帮我?”三娘一张妖冶粉面凛然生威,很难想象在这张脸上也会流露出难得的怒意. “以三娘的本事,区区的柳市花街必是来去自如了,如此数月有余想必寻找了不下千遍,连三娘都找不到,我又怎能找到呢?”小陌顿了顿,接着道,“那么只可以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人在妓院中,而信物却藏到了别处.” 阿弥陀粗大的鼻头已是渗出了冷汗,他颤着声音道:“乐平锁的事你都知道,你小小年纪思维就已经如此缜密,留你必成后患!” “佛爷大可放心,小的无害于朝廷,只是个平头百姓,又怎会与六扇门为敌呢?等佛爷找到了乐平公主再杀老子不迟,何必急于这一时三刻?”小陌坏笑着望向三娘,柔声道:“三娘欲求良策,尽可附耳过来.” 三娘放下了夫君,轻扭腰肢缓步走了过来,“好,看你能说出什么.” “嘿嘿,想要知道公主下落,我们须得以假乱真!”小陌挑了挑眉毛,三娘莹洁的耳廓就这样附了过来,二人的姿势甚为暧昧,小陌甚至嗅到了来自三娘的浓郁体香,不由得又是一阵目眩神迷. 众人在井下私语着,不觉井上的夜色已是行到了尾声. 正当天色欲亮未亮之时,林荫古径愈发显得阴森可怖了,夜风吹入了项羽祠,窗纸颤抖着、惊惧着,似是欲将一切恐惧尽数汇聚在堂中的少女身上. 莲儿抱膝蜷缩在祠堂的角落里,灵动的双眸警惕地注视着身周,冷飕飕的风吹动了尸体上的黄纸画符,露出了一双双浑浊的眸子. 莲儿睡意全无,便哼起了童谣,歌声带着颤巍巍的律调,“月光光,渡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难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几时返洪塘” 秦越蹲在莲儿身边再次升起了篝火,火蛇在堂中照亮了他枯槁的细脸,他正窥视着赶尸道童的方向,警戒之色溢于言表,“道兄在祠堂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来一起烤火?天气这么冷,你带的死人定然无事,可你这小身板怎么吃得消?” 道童白面丹唇,看起来稚气未脱,俨然是一副童子模样,他在门口踱着碎步,竟跟着莲儿唱的小调哼了起来,摄魂铃就这样别在腰上,闪着诡谲的光,“不了不了,小神怕光,尤其是带火的地方.” 秦越冷笑道:“哼哼,道兄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如此见不得光.” 道童静默,没有给出丝毫的回应.眼看着火势稍减,秦越拔出了鸳鸯刀,以刀背拨挑篝火底部,让冷风尽可能灌进去,火焰跳跃着,隐约间映出了一张张森白的脸. 门后的尸体开始移动起来,已是堵住了祠堂,秦越大惊失色,高喝一声:“不好!”他连忙将鸳鸯刀一分为二,双臂交叉护在胸前,怒道,“道长!你在哪?” 他环顾室内,寻找着道童的去向,摄魂铃蓦地响了起来,铃声瞬间冲破了死亡的藩篱,如同演奏着一首挽歌般令人毛骨悚然. 尸体瞬间被铃声唤醒,额上的黄纸画符尽数脱落,鬼目也跟着狰狞起来, “啊……啊……”群尸喉咙中发出了野兽的嘶吼,如同流涎的恶狼眈眈虎视着到口的猎物. “秦兄弟不要慌,小神在这里!”道童不知何时已然立于门外,无数冥丝由掌中凭空而生,直通于各尸要穴,冥丝在月光下根根分明,闪着摄魄的光华. “我记得大唐?阴阳书?中记载,傀儡术是阴阳师七十二阴阳术之一,是用双手借以冥丝操纵无生命的器物,道长竟然以人为儡,乃是傀儡术的至高境界!”秦越双手莫名颤抖起来,他感到后脊处冷汗涔涔,正用身体诠释着何为恐惧. 道童双眼赤红,红得直欲滴出血来,他嘴角獠牙突生,如同吸血的蝙蝠般全没了当初的仙骨,“还算你有点见识,那就让你死个明白,小神正是阴阳寮第八式神,鬼道太阴!” 祠堂里的阵阵冷风,在群尸缝隙中穿梭来去,只觉得一股股腐臭味充斥着鼻息,莲儿吓得呆了,口中痴痴呓语着:“小猴子小猴子快来救我,它们它们怎么活了?” 秦越额上已见冷汗,他吞咽着口水缓缓说道:“昨夜若不是朱雀阻住拘魂鬼去路,我们早成了诸天教的刀下之鬼,我还没谢过道长,道长又何故如此呢?先是救我,现在又来杀我,是何道理?” 红唇在黑暗里化作了一道诡异的弧线,太阴咧嘴笑道:“哼哼起初救你并非看在落霞庄的面子上,而是你身后的女人.” “莲儿?为了师妹的婢**阳寮就甘愿与诸天教为敌?”秦越好似想到了什么,顿悟道:“原来朱雀假意引开拘魂鬼是要师妹错信于你,给你创造何莲儿独处的机会,如此便可不费刀兵得到你所想要的,但你万万没有想到小爷会留下来吧?莲儿身上到底有什么,或者说她知道什么,值得阴阳寮如此大费周章?” “诸天教教主帝释天是圣上钦点的头号反贼,而阴阳寮都是为圣上占卜凶吉的阴阳师,诸天教与阴阳寮本就是宿敌,四上神不可能让莲儿落在帝释天的手里.”太阴僵冷的脸上缓和了许多,“秦兄弟,小神不想伤你性命,只要你把莲儿留下,一切都好商量.” 秦越本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不知为何犹豫起来,他见莲儿瘫坐在暗处,粉面已是吓得煞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在注视着自己,“你是说我把她交给你,你就会放了我,不杀我?” 莲儿柳眉频蹙,转眼已是泪雨滂沱了,央求道:“小猴子不要相信他,阴阳师满口鬼话,你一定要救救我,莲儿好害怕!” 秦越咬着后槽牙,怒道:“让小爷交出莲儿可以,但你要给我个说法,道长究竟要她有何用处?” “凭什么要告诉你?”太阴没了耐性,一双鬼目红得极为瘆人. 秦越如箭脱弓般向着群尸冲了过去,大喝道:“道长想要抢走莲儿就先从小爷尸身上踏过去吧!” 眼看着铁刃在秦越手中疾驰如电,挥手处衣肉横飞,群尸仿佛不知疼痛,如那幽冥里的厉鬼般前赴后继地聚拢而来,区区十余人竟似有万人之势. “对手都是死人,死人怎么会有痛感?除非把它们的四肢斩断,否则这样打下去我非累死不可!”秦越心念及此,数十刀已然砍了出去,但见祠堂里残肢翻飞,血肉已是模糊了视线. “怎么样秦兄弟,你还应付得来吗?”太阴一阵哂笑,说话间冥线骤然暴增,于半空处将秦越斩下的肢体重新拼凑回去,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秦越杀得眼红,全然顾不得战局,群尸嘶吼着,头上的毡帽早已掉落满地,凌乱的长发夹杂了血渍与泥土,极尽疯狂之能事. 冥丝在太阴手中轻轻摆动着,尸体再一次呈现了合围之势,只见它们张开了血盆大口不断撕咬秦越全身,污黄的牙齿刺入皮肉,愈是挣扎伤口便撕扯得愈深. “啊松开快松开!”秦越被十几张嘴咬遍了全身,他猛地一跃将尸体甩了出去,再一看去衣衫已被群尸撕得四分五裂,浑身上下早就模糊血肉了. 十几张贪婪的大嘴再次向秦越袭来,鸳鸯刀在空中疾驰而过,一颗头颅带着一串污血就势飞了出去. 尸体没了头颅却不倒下,另一具尸体蓦地从其胯下穿了过来,尸身柔若无骨,狰狞的脸上一张血口怒张着,与秦越咫尺之隔. 秦越向后挺身,眼看着尸体的口中向外溢出蛆虫,不多时已是白花花的一片,突然,一条长长的舌头由蛆虫中激射而出,舌长九寸,上面镶有毒针. 他反手一刀割断了舌头,断裂处喷出了一片绿油油的黏稠液体,正落于秦越左掌. “呃……这是什么?舌头里舌头里有尸毒?”秦越闷哼一声,手掌的筋脉立时突起来,眼见一片乌青向臂弯处蔓延开去. 第十三章 金乌太常 秦越二话没说挥手就斩断了手臂,五指尚且握着刀柄,霎时就爆出了一片血雾,他一声狂吼,断臂处如火烤如冰冻,痛得几欲晕厥过去. 太阴气定神闲,面无表情说道:“秦兄弟的勇气小神着实佩服,你可知这一刀若是晚上一步,尸毒就会蔓延全身,到时候就算鬼医孙迁楚穷尽毕生所学也是无力回天.” “太阴手段凶残想是我生平未见,我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今夜就算死在这里莲儿也是保不住了,倒不如把莲儿交出去,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目光短浅,为一个女人枉送了性命?”秦越在心中盘算着,说道,“道长,你若饶我姓命,莲儿这个小丫头你就带走罢,她不过是落霞庄的一个婢女,是生是死都与小爷无关!” 莲儿听到此处哭声戛然而止,嗔道:“小猴子,你还有没有良心,公子走的时候怎么和你交代的?你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吗?”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秦越神色恍惚,回首道,“够了!小爷拼了命保护你这贱人,你的命金贵,那小爷的命就不值钱吗?” 他拾起断臂,见上面五指瘀青,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涌了出来,带着令人作呕的厚重感,触手时竟有种陌生的感觉,他狠狠说道:“我死了你也别想活,你死了我却能活,你不要怪我!” 秦越想到没了手臂自此便成了个废人,不禁一阵冷笑:“哼哼小爷也会落得如此下场,这是报应吗?道兄,我把莲儿留下,现在可以走了吗?” 太阴微微颔首,鬼面似月落寒江,平静得一如他当初避雨时的模样,“秦兄弟拿着断臂去罢,小神从不食言.” “好,快人快语,他日有缘我们再见,小爷定当斩了你的手脚,将你削成个人棍放在坛中酿酒!”秦越踉跄着走出祠堂. 莲儿自知没了依靠,怕得紧闭了双眼,睫毛颤巍巍晃动着,“不……不要杀我……莲儿好怕……” 太阴手腕一转,冥丝立时收于袖中,“哼哼小丫头,只要你乖乖听话,小神绝不会伤你性命,你就跟我走上一遭,去个逍遥所在.” “那你还是杀了我罢,我是不会和你走的,我要在这里等公子回来!”莲儿脸上满是泪痕,痴痴说道:“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假道士,等公子回来,她不会饶了你的.” “你以为他还会活着回来吗?你家公子要杀的可是在郓州佣兵数万的节度使,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太阴走到莲儿跟前,伸手托起她的下颏,借着篝火的微光可以看到莲儿薄施粉黛,装扮得极为华贵,太阴调侃道:“一个婢女穿得和大家闺秀似的,落霞庄还真是财大气粗啊,起初小神以为你是落霞庄的大小姐,而许相公是个书童呢!小丫头,你走与不走还真是由不得你,四上神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太阴话音未落,只听得破空之音骤然而起,“噗”的一声闷响,木柄神刀已然穿破了窗纸,径直刺向太阴要害. “是谁?”太阴大惊失色,袍服轻晃间已然跃后数丈,怒道:“谁在外面?竟敢暗算小神?” 说时迟那时快,祠堂里凭空生出个紫色暗影,举手便接住了木柄神刀,暗影头遮防具,遍身佩戴了鸟兽骨羽,青丝已然垂到了后腰. 太阴眯起双眼,追问道:“前辈一身的萨满装束,可是契丹国师?” 只见来人面具上四颗獠牙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没错,他正是萨满教的大巫师巴图莫日根,他扶起了蛇头神杖,缓缓说道:“老夫本不想涉足中原的江湖恩怨,但此女与老夫颇有眼缘,恕老夫不能坐视不理.” 太阴知道萨满巫师神通广大,心中多有忌惮,“小神自知不是前辈敌手,但前辈硬要咄咄相逼,小神也只好拼尽全力了,到时鱼死网破,前辈也沾不得半点好处,不如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老夫来这里不是和你谈判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巴图莫日根注视着太阴的方向,无尽空冥的瞳孔中遮掩不住深藏的暴戾. 莲儿愁眉舒展开来,明眸如春水流波一般,莹澈得惹人怜惜,“前辈要小心啊,这个鬼道士能操纵死人,厉害得很,而且死人身上还能喷毒,无药可解的.” 巴图莫日根回望莲儿的小脸,面具在火光映衬下闪着悚然的光,“谢谢小丫头的提醒,不过像阴阳寮这种小角色,是伤不了老夫的.” 莲儿终于看清了巴图莫日根的“脸”,她身子不由得一震,两侧梨涡似是塞满了恐惧,只觉得一串酥麻从头顶直窜到了脚底,颤声道:“你你的脸你的脸好恐怖!” 祠堂外依旧狂风肆虐,砂粒拍打在窗纸上,发出“沙啦、沙啦”的细微声响,太阴似是被巴图莫日根所震慑,站在那里迟迟不动,壮着胆子道:“前辈好大的口气,这里可不是契丹,巫师到了小神的地界,以为小神还会怕你吗?” 篝火仍在脚边跳跃着,一缕黑烟从火舌中缓慢升腾,使得祠堂里的温度急剧攀升,仿佛烈焰就在眉心烤炙一般,不多时,一串流光由棚顶漏了下来,屋棚立时四分五裂,竟有一团火焰直砸下来. 只听得轰然巨响,梁柱就这样砸在莲儿身侧,莲儿一声惊呼,发现檐上的茅草开始燃烧起来,不解道:“昨夜刚刚下过雨,怎么会着起火来?” 此火遇水不熄,反而愈燃愈烈,绝不是普通的火焰,巴图莫日根身上的骨羽瞬间被星火引燃,他挥舞起蛇头神杖,劲风立时将祠堂的火势扑灭. 忽有火团从天而降,竟有一人多高,火中蓦地伸出一个女子的手直拍向巴图莫日根,女子掌力浑厚,带起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无有终了. “轰”双手在空中接壤,巴图莫日根只觉得掌心好似被万虫啃噬,直痛入骨,他大喝一声,“不好,掌中有毒!” 巴图莫日根话音未落,已是将火团震得飞了出去,火焰并未熄灭,而是由赤色转为了淡蓝,最终化成人形. 只见一婀娜少女与太阴同龄,身着五色彩衣,红蓝黄白黑五色相映生辉,一袭百褶裙更添了媚态,裙底短不及膝,镶绣着各色花边,来人正是阴阳寮第七式神,金乌太常. “巫师不用担心,此毒只是麻痹神经绝不致命,何故大惊小怪呢?”太常云髻高挽,上别银簪银梳,极尽了奢华,她顿了顿接着道:“小丫头,你若不喜欢这个矮道士,还是跟姐姐一起走吧!” “我矮?你也不高啊,少在小神面前装腔作势.”太阴成竹在胸,下陷的眼窝里透着一股难以描摹的阴郁,“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来得可真够及时,我们联手定能与巫师一较高下,今夜就取了他的首级,圣上必然龙颜大悦!” “哼哼”巴图莫日根冷哼数声,一张鬼头面具好似与人世隔离开来,闪着冷峻的光,“就算你们二人联手,也不在话下.” “哦?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契丹人都是这般目中无人吗?”太常一双美目媚意天成,她一语未毕赤焰神掌再次拍了出去,火蛇如骤雨狂风般疾驰而过. “好!也让契丹人瞧瞧咱们阴阳师的手段!”太阴猿臂伸了出去,群尸仿佛静待良久,立时嘶吼着跃起,直奔巴图莫日根扑了过去. 面具上红纹如血,巴图莫日根毅然置身于烈焰中,强大的气流将太常的火势一分为二,竟然引向了太阴手中的冥丝. 冥丝遭到火蛇反噬,瞬间燃起了幽蓝的焰,并向着两端蔓延开去,太阴急于收手,尸体如剥离了灵魂的躯壳般重重坠了下去,太阴对着太常大喝一声,怒道:“你长没长眼睛,怎么烧起我来?” “不是我,我没有!”太常美目圆瞪,全身的火势爆涨了数倍,不解道:“萨满的巫术中也有控火术吗?” “萨满是神与人的沟通者,世间万事万物无不在老夫的掌控之内.”巴图莫日根说话间幻化成了无数暗影,由四面八方向着太常急袭而去. 赤焰神掌再次拍出,已是将四方骨羽尽数燃尽,太常放声长啸,不觉头顶的蛇头神杖已然砸了下来,正中百会穴,“咚”的一声闷响,太常满头的银饰应声四分五裂,一头青丝就这样散落腰际,她口吐鲜血,香娇玉嫩的脸上满是骇然之色,“怎么怎么可能?巫师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巴图莫日根浑身的骨羽扇动着,竟然未损分毫,“你们走吧,老夫不想多伤人命.” 太阴自知与巴图莫日根实力相差悬殊,再斗下去恐怕真的要葬身于此了,拱手道:“巫师神功盖世,也算是给小神开了眼界,日后再遇前辈绝不造次,告辞!” 他从怀中取出三颗墨丸向地上一摔,阵阵浓烟竟然凭空而生,待浓烟散去,太常与太阴已然遁去多时. 巴图莫日根向莲儿的方向走了过去,黑底红纹的面具下一双赤目尽是空冥之色,声音从面具的后面传了出来,显得异常沉闷,“小丫头,你没事吧?” “你你不要过来!”莲儿吓得连连后退,已是蹭到了香案边沿,一口气就这样提在胸中,压抑得几欲晕厥过去. 祠堂里阴郁得可怕,好似在绝望的伤口处填补着恐惧的烙印,莲儿哭诉道:“前辈,你是来救莲儿的吗?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巴图莫日根迟迟不语,对于汉人来说,契丹人就是一匹觊觎中原版图的恶狼,而对于眼前的女孩来说,巴图莫日根真的不算是一个坏人. 莲儿看向不远处残缺的肢体,眼中流光清漪,哭诉道:“那个鬼道士害得小猴子没了手臂,定是个坏人.小猴子虽然弃我在此,但我并不恨他,他没了手臂也怪可怜的,何况他根本不是阴阳寮的对手,要是苏公子在这里鬼道士也不敢这么猖狂.莲儿只想在心里为小猴子默默祈祷,希望这个不够义气的小猴子能挨过此劫吧.前 辈能与鬼道士为敌,也不会是什么坏人,可是前辈生具异相,好生恐怖呀,莲儿不敢看您.” 巴图莫日根掩住了面具上的四颗獠牙,不由得将头低了下去,“老夫戴了面具,并非生得这般模样,小丫头不要惊慌,老夫容貌平常得很,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莲儿提吊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眼中泪光闪闪嘴上却是笑着,“他们称呼前辈为萨满巫师,恕莲儿愚笨不知道萨满是个什么宗教,只知道中原佛教中有长老啊和尚啊,那前辈可是和沙弥相仿吗?” 巴图莫日根被莲儿问得一愣,他在契丹呼风唤雨受万民敬仰,此时却被莲儿说成个沙弥,一时不觉好笑,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无奈说道:“嗯也可以这么说.” 莲儿见巴图莫日根承认自己是个和尚,便放松了戒备,只见她一张粉面透着童稚的灵气,着实惹人怜惜,“莲儿听前辈的声音有些低沉,年纪应该是不小了,怎么还能是个小沙弥呢,应该算作方丈了吧?” 巴图莫日根觉得莲儿甚是可爱,笑声带着压迫感从红纹面具后传了出来,“哼哼若按照中原的说法倒也不错,姑且就算作方丈吧.” 第十四章 玄鹰寨 “既然是佛门中人,那就一定是个慈祥积善的修行者了.”莲儿笑得两靥乱颤,“大和尚,你为什么要救莲儿呢?” “老夫老夫见你身处危难之中,就伸出了援手.”巴图莫日根言辞闪烁,“中原佛教皆是以慈悲为怀,萨满也不例外.” 莲儿频频点头,眼中饱含着崇敬之意,“莲儿就知道你是个好人,那大和尚能帮莲儿找到我家公子吗?她就在不远处的郓城里,不难找的!” 巴图莫日根略一踌躇,接着道:“当然可以,老夫既然帮了你,那就一帮到底吧,只是这偌大个郓州城,怎么才能找到你家主子呢?” “庄里的人要是走散了就会沿途刻上标记,以便庄众随时接应,但这种标记也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旁人看起来就和天书一样了,我们只要找到公子留下来的标记,就可以找到我家公子的住处了.”莲儿柳眉轻挑,一副得意的模样,“大和尚你若是真心帮我,我家公子必有重金相酬,落霞庄有的是汇票,绝不会让您白忙一场的.” 巴图莫日根摇首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修行人怎会如此浅薄?” “大和尚不要多心,这只是莲儿的一份心意,并不是怀疑你的初衷.”莲儿低头沉思着,不觉愁容悄悄爬上了眉梢,“哎大和尚,你固然想要帮我,可莲儿的腿脚不争气呀,走不了路,不然早就和公子同行了.” 巴图莫日根柔声道:“不打紧,你身子娇小,或许还没有老夫的拐杖重呢,老夫背你便是.” 他的面具与莲儿离得愈发近了,莲儿见他面具上黑底红纹,仿佛两条赤蛇首尾相噬,不禁心生胆怯,“大和尚,你你能不能把面具取下来,莲儿看着好生害怕!” “哈……哈……”浑厚的笑声从面具后传了出来,巴图莫日根摇首道:“皮囊只是个表象,小丫头不能以貌取人啊!老夫佩戴面具自然有老夫不能为外人道的缘由,是不能取下的,等你看得久了自然会顺眼许多,千万不要害怕,老夫不是坏人.” 莲儿憋了一口气,粉嘟嘟的小脸鼓了起来,美得娇艳生姿,她极不情愿地被巴图莫日根背起,忽然感到他身上的骨羽甚是暖和,有些刺在脸上痒痒的极是有趣,笑道:“大和尚身上好多羽毛啊,那莲儿就取一根,权当你送给莲儿的礼物吧.” 她话音未落便已拔下一根,紫色的羽毛随着夜风浮动起来,她将羽毛放在掌心,反问道:“我相信大和尚不会这么小气吧?一根羽毛而已,送给莲儿吧,莲儿留在身边就会想到和大和尚的相遇,也算是有个念想了.” 巴图莫日根点了点头,大笑道:“哈哈,小丫头古灵精怪的,想要就拿去吧,老夫这一身的装束可能还不及你头上的一根簪,不及你身上的一段绸啊.” “大和尚最好了,那一言为定,莲儿可就收下了.”她笑着伏在巴图莫日根的背上,觉得他的肩膀甚是宽阔,莲儿没有了最初的芥蒂,抱得紧了,卧得深了,渐渐在巴图莫日根的背上睡去了. “小丫头,我们走吧.”巴图莫日根听到了莲儿熟睡的鼻息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好睡吧,老夫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祠堂里风声依旧,残破的四壁沐浴在星辉下,围固起一方血腥的炼狱,巴图莫日根背着莲儿走出了项羽祠堂,一路上风吹层林,似是为痴睡的人们演奏了一曲悲伤的旋律. 月夜笼罩大地,泛眼一片苍凉,秦越拿着断臂漫无目的地走着,脸上没有了半点血色,浑若一个垂死的人. 他用断臂压紧了伤处,正沿着溪水穿行,鹅卵石凸凹无序地在溪水中排列着,仿佛刻意拖缓秦越的行程. 在他眼中世间万事万物似乎都充满了敌意,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想要消磨自己残存下来的意志,终于,他眼前一暗瘫倒下去,鲜血随着湍流之水蜿蜒北去,猩红的色泽已是笼罩了秦越身周. 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祖父的刀下之辱,仿佛看到了大齐政权的没落,仿佛听到了父王临终的嘱托,他心下暗道:“孩儿懦弱,已是复国无望了,去了阴曹地府却教我如何面对先祖,如何面对父王,父王的殷殷嘱托犹在耳前,孩儿孩儿死不瞑目啊!” 秦越含恨而泣,大喝道:“想我忍辱负重在仇人的羽翼下活了二十三年,我还没有手刃许长风,还没有杀了狗皇帝,还没有替父王夺回属于秦家的天下,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在郓州?” 他在水中翻滚着,好似强烈的求生欲要他滚出这片森林一般,不知何时一块布袋罩在了自己的头上,一股股发霉的气息充斥着鼻端,他颤着声音道:“这……这是什么?” 他连忙伸手撕扯布袋,忽听得铁链的摩擦声响了起来,冰凉的感觉瞬间游走在每一滴的血液中,秦越稍一迟疑铁链已然缠绕了全身. 秦越整个人竟被拖出了数丈开外,而后以一种极难界定的速度继续拖行着,一切来得毫无征兆,秦越不知所措地嚷嚷道:“什么人?为何绑我?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还不报出名讳,让小爷死个明白!” 四下里风音贯耳,尽是些铁链的凄冽之音,秦越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全身已被锐利的石子豁磨得渗出血来,直痛得忘却了断臂之辱. 布袋里空间狭小,令他有种强烈的窒息感,秦越睁开双眼见布袋透着隐约微光,但仍是看不清身在何方,他高喝一声,怒道:“是谁,要带小爷去哪?” 秦越反复追问着,但仍是得不到半句答复,布袋棉麻密集,秦越在里面憋得甚是难熬,他本就虚弱,加之这一路的奔波,整个人好似丢了魂魄一般,已是放弃了抵抗. 不知过了多久,铁链一端垂了下去,秦越觉得身子松弛了许多,方欲呼喊却被嘴里的鲜血呛得连连咳嗽,颤着声音道:“有人吗?这是哪里?小爷还还不能死,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秦越声音沙哑,已是出气多于了进气,即便如此仍是不肯松开断臂,好似拿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在手里. 突然,铁索的撞击声响了起来,当中似有木门的摩擦声掺杂其间,忽有一个声音道:“大哥,外面躺了个人,却不是个死人.” “什么?活人?他是怎么穿过幻林的?玄鹰寨外还能见到活人倒是新奇,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来盐帮凑热闹?”这个被称为大哥的步履有些蹒跚,光听声音就能感受到一种难以描摹的癫狂. “这兔崽子好像少了个爪子,是个残废!”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倒是有趣,给老子带回寨中,今日有的消遣了!”魑魅般的邪笑在夜空里回荡着,只听得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杂乱无章,仿佛死亡的迫近,带有最原始的战栗,直击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万簇霞光从云层中迸射出来,为醉云阁勾勒出一圈又一圈的绛红色,晨风推开窗棂,不觉现出了一段婀娜的身姿. 许婉秋将写好的四张生宣揉成纸团,在案上排成一列,她撑开折扇,金丝扇面映出了一张憔悴的脸. 小胖蜷缩在首饰盒里,黄白相间的身子有大部分被挤在了外头,当它看到纸团的时候眼里溢出了一股灵气,它慵懒地从盒子里爬了出来,伸出前爪试探地拨弄了其中一团. 许婉秋把小胖拨弄过的纸团放在掌心,并缓缓将其打开,她见上面字迹清秀,赫然提着一个“问”字,许婉秋不由得笑了起来. “还是小胖最懂娘亲了,那你就在屋里等娘亲回来,可不许乱跑!”许婉秋把小胖抱到床上,回身将门窗关好,兴冲冲跑下楼去.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令苏有雪惊醒过来,他掀开纱幔睡眼蒙眬地开了房门,当他看到许婉秋灵动的双瞳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惊道:“婉妹?你怎么起这么早?”许婉秋乌黑的长发高高绾起,憔悴的脸上全无睡意,她连连摇首道:“不是我起得早,是我一夜没睡.” 苏有雪神色黯然,“志良惨死婉妹也不用如此自责,货物丢了便是丢了,能不能找回来都是命数,强求不来,何必苦了自己呢?” 许婉秋默默低下了头,竟是娇羞起来,“不……不是因为这些……” “那是什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苏有雪满脸的错愕神色,不解道,“是嫌床榻简陋吗?醉云阁的环境不比落霞庄的奢华,但也算是整洁干净,我们出来走货不餐风露宿就已经是万幸了.” 许婉秋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红晕,她着了一身男装,扭捏的姿态愈发显得突兀起来,“不,都不是,我是因为你” 苏有雪听得糊涂,反问道:“因为我?我又惹婉妹生气了?以后苏某说错什么婉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的脾气秉性你还不了解吗?” “你没有惹我生气,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许婉秋抬起头,一张俏脸红得发烫,羞赧之色溢于言表,“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不许骗我.” 苏有雪微微颔首,他笑面如风,俊美得一如华灯初上,“苏某什么时候骗过你?婉妹但说无妨.” “好,那你不许笑我!”许婉秋努力吸了一口气,好似做着某种艰难的抉择一般,缓缓说道:“你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苏有雪不由得一愣,急道:“婉妹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许庄主看得起我才会有苏有雪的今天,苏某吃的用的都是老庄主给的,就算让我为老庄主死上一千次一万次苏某也是甘愿,你是主,我是仆,苏某对你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胡说!你明明就是喜欢我,在项羽祠的时候,你”许婉秋觉得“吻”字很难说出后,便欲言又止,顿了顿,接着道,“家父曾是梁太祖朱温帐下的一员猛将,后 遭贬谪做起了运庄的营生,落霞二字就是对家父仕途的写照,落霞庄虽然富庶,但已经不复昔日的荣耀,何来主仆一说?” 苏有雪好似想到了什么,他以为许婉秋说的是摸她肩膀一事,连忙解释道:“在项羽祠的时候苏某也是无心之过,婉妹还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吧!” “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许婉秋一脚将苏有雪踢坐在椅子上,一条腿顺势踏了上去,紫金折扇带着杀意直抵苏有雪咽喉,“你如此对我,我又怎会忘记?信不信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婉妹不要动怒,我们之间好像有些误会,你先听我解释”苏有雪斜坐在紫檀雕花椅上,错愕地注视着许婉秋阴晴不定的脸,二人离得极近,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许婉秋眼中频现的泪光. “那你解释给我听,既然你不喜欢我,在项羽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许婉秋将脸侧了过去,似是害怕被苏有雪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忽然浑身一震,惊道:“不好小淫贼跑了!” “谁说老子跑了,我只是出门解个手,才一会儿功夫不见,娘子就想我了?”小陌嘴里叼着根稻草,显得痞气十足,“呦,老子来得可不是时候,没打扰二位吧?”“又在胡言乱语,谁是你家娘子?”许婉秋将折扇收了回去,她转过身,一袭白衣更添了几分高洁,“跑出去怎么又回来了?既然你能回来,说明你小子还是有点良心的.” “非也非也,老子的心早就让狗给吃了,若说江湖第一坏,那非我莫属了!”小陌一张俊脸生得风流,调侃道,“嘿嘿娘子和这个小白脸打情骂俏的,还想不想报仇了?” 第十五章 千里追魂 许婉秋露出了一脸的鄙夷神色,怒道:“把你的嘴巴放干净些,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打情骂俏了?” 小陌指着左眼又指了指右眼,“好好好,就当老子瞎了聋了,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既然娘子还惦记着血仇,那三日后就跟老子走上一遭.” “走?去哪里?”许婉秋追问道. “当然是去兰桂坊了,我们手上没有请帖,想要进入薛母的寿宴谈何容易,所以我们只能从兰桂坊的头牌入手,到时候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千万别给老子添麻烦.”小陌坏笑着,“嘿嘿兰桂坊可是个风流巷,娘子敢去吗?” “有什么不敢的?去就去!”许婉秋原地转了一圈,轩昂的气宇流溢在举手投足间,“别忘了,我现在也是个风流公子,哪里是我不能去的?” 三人嬉笑间已是熟稔了许多,小陌举头望去,遥见兰桂坊在艳阳下静默如初,似是怕惊扰了城西绵延千里的一方雪域,雪域中以云鹭山最为高耸,放眼望去百里点苍,即便是初春时节仍然萦云载雪. 山中,一座破庙显得异常扎眼,庙门前的石阶被积雪覆盖,露出了零零散散的青白棱角,而庙内更是古樟参天,两个大香炉傲然挺立在大殿门前,已是没了香火,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飞舞的雪绒. 冷风就这样穿堂而过,殿内一座三丈高的巨大佛像被人斩断了佛头,手指也掉了几根,余下的一根手指正指着坍塌的庙顶端坐如钟. 眼看着天上飞着大雪,庙里也跟着落起了小雪,雪妮怎么可以让少主坐在雪野之中呢?她很快撑开了纸伞,罩在少主的头上,显得极为贴心. 五代的信徒中不仅有那些强悍的男性,还有一些温柔的女子,她们远离尘世,在门闩紧闭的尼姑庵中诵读着经文、恪守着清规,努力以一颗圣洁之心去叩响她们理想中的超然之门,而雪妮正是这种人. 她头上烙着几点香疤,平添了些许俏皮,水灵灵的大眼睛镶嵌在鹅蛋脸上,有着少女的娇羞,乍看去十三四岁的样子,不出几年定能出落成一方佳人. 雪妮嘟起小嘴,在雪地里连连跺脚,不解道:“少主,是尚书大人的吩咐吗?我们在这座庙里已经等了三天了,究竟是在等些什么呢?” 雪妮口中被称为少主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他正坐在被斩落佛头的肉髻之上,悄无声息的隐遁在大殿一隅,似是对雪妮的服侍习以为常. 佛头不知被何人斩落,断口处异常整齐,经典有云,佛有三十二相,于头顶处高起如髻乃是尊贵之相,而男子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坐了上去,足见此人对于传统信仰的蔑视与嘲讽,也许注定是个不羁之人. 男子将宝刀插于足下,积雪顺势盖住了刀身上的金色官印,露出了一道猩红刃芒.此刀取名昆吾,刀刃正对着佛头白毫的方向,将如来慈祥的笑容映得诡谲非常. 相传伊水西二百里有昆吾之山,此山出名铜,色赤如火,若是以此奇铜为刀,切玉尚可成泥,而昆吾刀的寄主正是六扇门的铁面判官,江湖人称第一神捕的风满楼. 只见风满楼圆领紫衣,胸前明晃晃的“捕”字力透衣背,他瞥见轻薄的伞沿为自己挡去了飞雪,而雪妮一直淋在伞外,小脸冻得通红,仍是没有丝毫的怨言. 他心中顿觉不忍,但口中竟是没有半句关切,只是摇首道:“不是尚书大人的命令,大人终日操劳国政,哪有闲暇插手江湖事?只不过有人欲借六扇门的手来达成私欲罢了,是的,正是青龙,就算是阴阳竂卖给六扇门的小小人情吧.” “青龙?尚书大人生平最恨阴阳道,少主怎会与阴阳师扯上关系?”雪妮听得云里雾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了又转,不解道:“阴阳竂的势力如日中天,尚书大人也是开罪不起啊,少主任他差遣难道是要浑水摸鱼?” “你小小年纪倒是个鬼灵精,不是神仙下凡,便是那妖怪投胎啊!所谓水至清则无鱼,风某就是要蹚一蹚这浑水!”风满楼幞头下剑眉斜飞,一张铁面更是棱角分明,蕴藏着一双“狩猎者”独有的锐利黑眸,“阴阳竂看似深得重用,但这些只不过是表面上的风光,朱帝最擅驭人之术,他与青龙各取所需,如此而已.阴阳竂势单力薄,欲拉拢六扇门入他青龙的麾下,于是便将青冥剑的下落透露给我,让我在此守候,说是不出三日必有所获.” “如此说来少主就要立大功了,若能抢了青冥宝剑,圣上必然龙心大悦,尚书大人才可以拜相封侯啊!”雪妮笑得极是开心,嘴角边挂着醉人的酒窝,散发出本不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魅力. 只见她一身泥黄色的僧袍与其稚嫩的容貌极不相称,越发显现出身材的娇小可人.僧袍的对襟处绣着朵朵兰花,几株简约几株张扬,冷艳芬芳中给人以幽静之感,似乎象征着美好与高洁,正如雪妮其人,她接着道:“有朝一日六扇门成了禁军翘楚,雪妮也扮个捕快当当,虽然不能为民请愿吧,至少也能在神策军面前威风一把,也算是没有白跟了少主一场.” 雪妮透过残垣四下里张望着,不觉等了八个时辰,月色掠过风雪照了下来,照亮了雪雾尽头的两个人影,人影飘飘摇摇的仿佛梦境一般,雪妮急忙揉了揉眼睛,急道:“少主,那边好像有东西,不知是人是鬼.” “世间本无鬼怪,一切尽是心魔.”风满楼缓缓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姿高大挺秀,宛若雪中飞鹰,削薄轻抿的嘴唇微微扬了起来,“哼哼青龙果然神机妙算,来人正是罗刹.” “江湖传言玉面罗刹人鬼同体,少主可要小心呐”雪妮话音未落,只觉得有股寒意袭满了全身,她的瞳仁变得混沌起来,烟雾一般盈满了眼眶. “搜魂大法?”风满楼不由得一惊,剑眉已是蹙了起来,他看到雪妮粉嫩的小脸逐渐变得青灰,浑身透着一股子怨气. 雪妮竟似换了一张脸,表情变得异常狰狞,她松开了手中的纸伞,任凭纸伞滚落雪中. “雪泥不怕,会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的!”风满楼扶住雪妮肩头,生怕她瘫软下去,左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见她眼中凝固了一般,瞳仁没有了任何的动向. 不知过了几时,雪妮竟然开口说话了,整个人颤个不停,身体中好似进入了另外一个灵魂,正以一个极为成熟的嗓音痴痴说道:“奸夫**,你以为逃到了这里,本宫就找不到吗?” 一语即毕,混沌的瞳仁瞬间扩散开来,肤色也由青灰逐渐变为了粉红,雪妮只是抱紧了双臂,颤着声音道:“好冷啊,怎么怎么突然这么冷?” 风满楼将雪妮拥入怀中,双手在她光溜溜的头顶抚摸着,“没事的,你刚才被鬼母子上了身,鬼母子用你的眼睛看到了她想要看到的一切.” 雪妮听到“鬼母子”三字立时推开了风满楼,急道:“那我们快行动啊,先抢了青冥剑再说,不然被鬼母子捷足先登,我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青龙让风某在云鹭山等候,或许是为了让鬼母子多添一双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风满楼俯身将纸伞拾了起来,反手交给了雪妮,意味深长地道:“现在还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在云鹭山上还有一场好戏等着你我来看呢!” “少主真会开玩笑,这么冷的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哪里来的戏班子?”雪妮痴痴地望着风满楼,童稚的样子着实让人怜惜. “你呀,终归还是个孩子!”风满楼伸手指着月下飞来的一道残影,残影孑然独立间散发出了傲视天地的霸气,“看到了吗?此人戾气颇重,轻功也算是当世一品了,看样子来者不善,云鹭山上免不了一场恶战了,你我只需坐收渔利,青冥剑早晚都是尚书大人的囊中之物!” 风满楼长笑数声,笑声在这广袤的空间里显得无足重轻了,云鹭山上只能听到狂吼的风,只能看到肆虐的雪,突然,一道紫色暗影从云端飘了出来,给这份凄清更添了几分惊惧之色. 鬼母子内着一件紫色长裙,外衬白锦貂绒大褂,在云端几个转身已是立在雪中,绝云剑蓦然出窍,“铮”的一声脆响,溢出了凛冽的杀伐之气.昔有诗曰:“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细雨离了流云后凄然殒身,最终堕土而逝,就这样和流云绝了前缘,剑意已是如此凄婉,可想持剑者必是个冷血无双断情绝念之人. “沈妹妹还真是逍遥,你可以放弃荣华富贵,放弃三山妖盟灵姝圣女的身份,与一个负心薄情之人厮守终生,真是可悲可叹!难道你宁可违背誓言,甘心堕为妖物,也要栖居深山幽谷中饱尝万箭穿身之苦吗?”鬼母子面色阴郁,始终缭绕着怨毒的愤恨,眉眼间竟似糅合了仙妖之气,镌刻着蚀心跗骨的魅惑雍容. 绝云剑在她手中微微震颤,似乎与心房同步跳动着,她恨不得立时飞身过去,将玉面罗刹碎尸万段. “不论我和玉郎走到哪里,仍是逃不过姐姐的眼睛!”沈梦篱纤细的胳膊裸露着,可以清楚看到手腕上的银质手镯,抬手间银镯发出的碰撞声渐渐随风漫去. “沈言还真是家门不幸,生养出妹妹这般无耻之人!”鬼母子眼中的愤恨如同决堤的浪涛,几欲湮没一切违心之人,“你当真以为仰仗三山妖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玉面罗刹身为诸天教的追魂使,早与本宫私定终身,他虽是无情我却不能无义,沈妹妹,本宫今日可以饶你性命,但玉郎必须要死,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家父的名讳岂容尔等妖人随意挂在口边?你身为诸天教紫部东岱宫的一宫之主,说话怎可如此粗俗无礼?”沈梦篱素来玉面静娴,此时却流露出了难得的暴戾,她穿了件红狸皮袄,一身的琼花锦缎衬托出了显赫的家世. “妖人?诸天教青红紫黑白各部皆是跳出轮回的业道之人,我若是妖,三山妖盟的那些鬼道士又是什么?”鬼母子直直地注视着沈梦篱,傲人的双眸带有着阴森的鬼气,“沈妹妹,你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了三山妖盟的千古罪人,你与男子通婚,本身就是背离了天道,难免堕身为妖,从此不复人形!终有一日会被你体内的妖毒反噬,丧失了与生俱来的驭兽之能,你的后半生注定活在剜心的剧痛中,饱尝人世之苦,你觉得这样真的值得吗?” 玉面罗刹搀扶着沈梦篱,玄青色的滚边大氅点落着多株砂梅,整个人孤霜傲雪显得盛气凌人,摇首道:“粲儿,你你何必如此执着?求你放过我们罢!你我早已形同陌路,究竟让我如何弥补才能令你放下恩仇,成全我与阿篱呢?” “成全?你教本宫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远走高飞,看着你们儿孙满堂吗?”鬼母子一双血目顾盼生辉,有着似有若无的哀愁,而哀愁背后却隐藏着一层常人无法揣摩的怨念,“我心已死,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本宫留恋,玉郎,你必须死在我的剑下,本宫定要以你的鲜血,祭奠我心!” 玉面罗刹双目闪烁着淡天琉璃,让人捉摸不透,他苦苦说道:“阿篱为了我舍弃了圣女的身份,甘心化身为妖,就是为了换得陌儿的一腔命脉,不管日后这个孩子的命途如何,他永远都是我罗刹的骨肉.” 第十六章 鸿蒙虚境 “你说什么?你你和这个妖女已经生了孽种?鬼和妖怎么可能有后代,怎么可能?难道难道是传说中的十世鬼胎?鬼胎在哪,本宫要亲手杀了他!”鬼母子话音未落,身子立时化为了一道紫光向着罗刹的方向直冲过去. 剑芒凛冽,在绝云的蜂鸣声中隐隐可以听到鬼母子的喘息声,她人在半空,怔怔地望着眼前互相搀扶的一对璧人,不由得双眉紧蹙,怒火直欲融化漫天冰雪,湮没凡尘一切丑恶. 玉面罗刹神色果决,竟然没有半分迟疑地迎了上去,高呼道:“不要把我的罪责负累到孩子身上,陌儿从小不在阿篱身边,更不知道谁是他的生身父母,我真的不想让他涉足江湖,只想让他好好活着.” 鬼母子猛然一惊,她看到青冥重剑合着剑鞘呼啸而来,剑风携势万钧,声如雷霆震怒. “玉郎,你敢出手拦我?”鬼母子立时清醒了许多,她在空中猛然转身,几乎是擦着青冥剑鞘一跃而过,身子辗转腾挪之际双脚复又踏入雪中. 只见鬼母子绸裙已被剑气割开了一道长长的缺口,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她蓦然举头,回望玉面罗刹琼丽之容,怒道:“你竟然为了一个妖女与本宫反目成仇?难道你忘了曾经许下的誓言吗?你可知” 雪鹰凄婉的哀鸣回荡在冰山之巅,带走了鬼母子对往日的无限憧憬与美好的眷恋,她欲言又止,话语中似乎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罢了,罢了!世间唯有人心最是难测,本宫还真是错看了你!不过如此也好,本宫就先送你归西,再除去灵姝圣女和那个不曾谋面的十世鬼胎,让你们一家三口去黄泉相会吧!” 她莲步轻移,绝云剑宛如银蛇狂舞一般向着罗刹迎头斩来,无数刃影笼罩着剑身,散发出炙人的温度,不觉中融化了周遭的飞雪,甚至连空间也发生了短暂的扭曲. 绝云挥舞着,几欲将目力可及的虚空尽数撕裂,杀伐之气令所有生灵感到了阵阵心悸,沈梦篱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她知道玉面罗刹绝不忍心伤害鬼母子,而鬼母子注定不会手下容情! “苏姐姐,快些收手罢,你绝不是玉郎的对手!”在殷红皮袄的衬托下,沈梦篱雪白的肌肤愈发显得晶莹剔透,“方才你还质问我,为了个薄情之人放弃圣女身份到底值与不值,现在轮到妹妹问你一句,你身为诸天教紫部东岱宫的一宫之主,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枉送了性命,这样便是值得吗?” 鬼母子芳心已死,就连泪水也几近干涸,她口中痴痴呓语,长剑却未有半分迟疑,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没有了玉郎,本宫生无可恋,即便死在了这里又有何妨?” 青冥破风而至,剑身在鞘中微微跳动起来,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地吞噬灵魂、畅饮鲜血,罗刹高呼道:“璨儿,你何必如此?一旦罗刹的幽魂蔓到我的体外,我就会丧失神志,恐怕真的会伤害到你,甚至伤害到阿篱!” 玉面罗刹话音未落,绝云剑便已刺了过来,罗刹下意识的横剑格挡,剑鞘与绝云在空中相触,巨大的撞击力使得绝云剑猛然调头,刺入了身后突兀而起的冰柱之中. 只听得轰然巨响,百尺冰柱骤然崩塌,天地间一片混沌,仿佛整个云鹭山脉都跟着震颤起来. 鬼母子一招扑空立时收了长剑,脸上被黑气缭绕着,窈窕的身姿立时映射出了十方幻影,向着玉面罗刹集聚而去,“哼哼想要杀了本宫,没有那么容易!” 鬼母子本体未动,幻影却是先行,十方残影虽是她衍生而出,但终是没有汇为人形,只看得残影灰蒙蒙的飘忽不定,当中隐隐有雷纹闪动,仿佛一团团墨色烟火,在这堆银垒玉的云鹭山巅显得异常清晰. 罗刹身子只是轻轻一晃,竟然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便已然穿透了虚空,莫名出现在鬼母子本体背后.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只看得青冥重剑直斩而下,带起的阵阵寒风推着飞雪向八方炸开. 一声脆响,巨大的破空之音在众人耳边萦回着,甚至连灵魂都跟着齐齐震动起来.沈梦篱不觉看得呆了,青冥虽未出鞘,但这一剑之力足可将鬼母子斩为两断,她不知道为什么罗刹会对鬼母子下了如此杀招,她高喝一声:“不不要伤了苏姐姐,玉郎,你的双手染上鲜血就会被罗刹的幽魂驱策,恐怕永无苏醒之日了!” 玉面罗刹好似充耳不闻,青冥剑鞘竟真的透体而过,剑身极为沉重,仿佛割风断雨般割裂了眼前的一切阻隔,鬼母子动也不动,白锦貂绒大褂就这样碎为了浮尘. 鬼母子没有躲闪,浑身肌肤寸寸剥离开来,单薄的身影被青冥斩得粉碎,宛如细碎的沙粒渐渐随风漫去,这哪里是鬼母子的本体,分明便是诸天教的镜湖幻象. 十方残影在罗刹最初的位置聚为一处,缓缓化为了人形,原来鬼母子以三魂七魄幻化分身,魂魄归于一处肉身自然聚成,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二人已然换了方位. 鬼母子冰冷孤傲的双眸注视着青冥重剑,她颤着声音道:“你你当真要杀了本宫?” 罗刹的脸被星光映得煞白,他刻意避开鬼母子的目光,生怕触碰到心底最为薄弱的部分,他早已知晓自己斩落的并非本体,但仍是要将幻境打破,只是希望鬼母子能知难而退,莫再咄咄相逼. 他开始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说着违心的话:“是的,我就是要亲手了却这段孽缘,因为在你出手的那一刻,你我就再无任何情分可言!” “你还是我的玉郎吗?想不到你如此绝情,果然是帝释天一手教出的好徒儿,哈哈,哈哈哈”鬼母子连声大笑,笑声在云鹭山上回荡着,突然,她震剑而起,绝云剑立时化为了无数刃芒,向着玉面罗刹席卷而来. “为何你还不死心?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不要再苦苦纠缠了!”青冥剑鞘径直刺入了绝云的剑影中心,两股强大的气流于半空骤然相撞,星火瞬间引燃了虚空,宛若两轮烈日遥相辉映,即便云鹭山雪密风急,周遭的温度仍在急剧攀升. 两股亮芒夺人眼目,霎时间,炽热的浪涛向着远处涤荡开去,一股股莫名的力量将飞雪震得粉碎,一切仅在瞬息之间,剑芒未待消散,鬼母子已是向着身后飞了出去. 她闷哼一声,仰面坠在了积雪之中,发簪不慎脱落,青丝顺势铺散在雪中,如同墨色毒株,缓缓结下了最为怨毒的果实. 鬼母子就这样平躺在雪中,宛如剥离了灵魂的躯壳般动也不动,枯竭的心随着漫天的飞雪上下起伏着.她伤得极重,能够清楚感觉到五脏六腑传来的阵阵剧痛,整个人仿佛融于冰雪,试问又有什么能比一颗绝望的心更加寒冷? “苏姐姐,你若真的为玉郎着想就不要苦苦纠缠了!”沈梦篱望着罗刹的方向,眼中有种难以名说的眷恋,“玉郎就是我的一切,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希望苏姐姐能够释怀,不然妹妹只能活在罪恶与痛苦中,永远无法说服自己了.” 鬼母子握紧绝云剑柄,勉强撑起沉重之躯,整个人显得憔悴了许多,在这蚀骨的寒风中摇摇欲坠,“沈妹妹,你口口声声说玉郎是你的一切,而他又何尝不是我的一切?玉郎,你对得起本宫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对我很残忍吗?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你我多年的情感,当真比不过三山妖盟的一夜贪欢?” 罗刹眼中的杀意已是涣散了许多,摇首道:“璨儿,你醒醒罢,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朝夕相伴了.我现在不能直视你的目光,每次看到你,在我心中浮现出的只有‘亏欠’二字!十七年了,十七年了,你走,今日我不愿杀你,也绝不会杀你,我与阿篱从此退隐江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踏入郓州半步,你就当作我已死了,或是根本没有存在过!” 飞雪洋洋洒洒飘落在脸上,逐渐被鬼母子炽热的体温消融殆尽,仿佛两行冰泪挂垂眼下.鬼母子又是阵阵苦笑,她望着白皑皑的世界,感叹飞雪被人性所化,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常常自诩冷血无双,却往往被情所困住、为爱所伤,若能像师妹一样,做一个真正的断情之人,却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鬼母子嘴边噙着鲜血,就这样伫立风中,绝云剑遥指罗刹咽喉,怒道:“杀人诛心,本宫早已死了千回万回,何惧再多死一回?教主传了你一身武艺,令你位列中原五绝之一,乃是莫大的功德,而他还有一门幻术只传了本宫而未授他人,玉郎,你可知本教的鸿蒙虚境吗?” 听到此处,罗刹身子不由得一震,惊道:“你你是说鸿蒙卷宗,我又岂能不知?卷宗上记载了本教的无上神功,拓本历经百年早已残缺不全,即便是娑竭龙王也没有资格一睹残卷,你你又是怎么?” “哈哈,哈哈哈”鬼母子狂笑不止,整个人愈发躁动起来,“十七年前教主就已经把卷宗交予我手,也许帝释天早已猜到你会背离我教,正是要本宫来此清理门户,真是天理昭彰,万事皆有定数啊!” 一双媚绝天下的桃花眼逐渐变得黄褐透明,鬼母子瞳仁中夹杂着云雾状的琉璃光辉,直直地注视着罗刹的一举一动,这种眼神仿佛在罗刹头顶上浇下的一盆冷水,刺激着所有的感官. 鬼母子琥珀色的双瞳刹那笼罩着整个云鹭山脉,她与罗刹二人一动不动,好似风化的岩石般伫立在原地,而罗刹的灵魂早被鬼母子拉入了虚境中. 这是一个飘渺的时空,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或者说是鬼母子一手掌控的混沌鸿蒙,鸿蒙中若是分不出胜负,便无法身魂合一,所以只有胜者才能活着离开虚境. 虚境里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无有日月星辰,无有灵禽异兽,有的只是杀戮与鲜血、烈焰和死亡,在这里鬼母子便是唯一的王者,是鸿蒙无上的主宰! 滚滚浓烟蒸腾而起,充斥着虚境的广袤空间,腥风拂过,吹起了玉面罗刹额前碎发,露出了一双炽烈的双眸.罗刹周身缭绕着血红色的烟气,仿佛置身在炼狱的岩浆火海,炽热的温度烤得他口唇枯干,他颤着声音道:“这这是哪里?” 他微微举头,只见头顶上赤云翻腾,好似深海暗涌的涡流,于是他愕然环顾身周,发现整个雪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时空. 在他惊愕之际脚下突然现出了一眼深潭,潭水翻卷着猩红浪涛,应是由鲜血汇聚而成,只听得“轰隆”声响,竟是从翻腾的血浪中升起了一座伟岸巨像,逆光之下只能看到个婀娜剪影,辨不清是个何等物件. 此物高逾百尺,状似人形,使得巨像的影子铺散在红潭上,盖住了目力所及的所有水域,罗刹望着巨像,口中痴痴说道:“粲儿,是你吗?” 劲风呼啸,吹乱了鬼母子披散的长发,她身体悬浮在血浪上,宛如一根擎天巨柱牢牢钉在虚境中心,窈窕身姿不再显得渺小,而是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威严气象,她调侃道:“这么快就忘了本宫吗?” 玉面罗刹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能怔怔望着血浪中浮起的庞然巨物,感到了源自心底的恐惧正在蔓延全身,“这……这是幻觉吗?” 第十七章 极地蚕皇 鬼母子苏粲微微颔首,仿佛睥睨天下的女帝一般威慑四方,她阴笑道:“哼哼虚境中都是本宫的戾念,玉郎,你来到了这里就别想活着出去,你我就在虚境中做个了断!” 她话音未落,人形巨像变得淡如紫烟,鬼母子幻化出了千万残影,正快速地在虚境中来回穿梭. “好强大的幻术!”罗刹方欲抵抗,却发现自己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被噩梦魇住了一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停顿着,只觉得一股股雄浑的力量欲将自己碾成肉糜. 不知过了多久,绝云再次与青冥相触,强烈的震动使得罗刹脚下的深潭爆起了阵阵血雾. 罗刹方欲回神,忽然发现玄青大氅已被冥火燃尽,他可以清楚看到自己的皮肤正在寸寸剥离,裂口由手掌开始蔓延,而鲜血竟然流向了空中,被罗刹头上的赤云吸附殆尽. “感觉到痛苦了吗?你可知本宫的心要比你痛上千倍万倍?”鬼母子长身扭曲,立时化为了无数人脸,在玉面罗刹身体周围不断旋转着、升腾着,仿佛环绕在罗刹身周的是以人脸垒起的千丈高墙,此墙下可触水,上可通天,强烈的窒息感伴随着鬼母子口中诵念的法诀,将玉面罗刹彻底湮没在亦真亦幻的冥想之境. “这是这是曾经死在虚境的人吗?粲儿,我最恨你滥杀无辜,曾经无数次提醒过你,而你却笑我妇人之仁,你与阿篱还真是有着天壤之别!”罗刹望向四周巍峨的高墙,发现每张人脸都沾满了鲜血,使得松垮的肌肤变得愈发苍白,一双双闪着凶光的鬼眸直直地注视着自己,其中竟然没有一张相同的面庞. 人脸堆积的高墙旋转得愈来愈快,口中不断嘶吼着,利齿开阖间无数双鬼手从口中伸了出来,招摇着手指将罗刹困在中心,仿佛手臂便是嘴里的舌头一样,诡异得难以名状. 猩红的指甲刺入了罗刹的肉里,鲜血随之喷薄而出,玉面罗刹恍若坠入了荆棘丛中,被指甲刺得体无完肤. “璨儿,难道你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他举头望去,只见无数双鬼手纠缠在一起,似乎欲将一切光亮隔绝在人墙外,“快放我出去,你你快放我出去!” 罗刹就这样在晦暗的虚空中呐喊着,他知道这是虚境的万魂妖锁,属于一种缚身术,可暂时封印灵魂,一旦灵魂离体过久,肉身便会丧失生命的体征,最终让灵魂与肉体阴阳永隔. 玉面罗刹奋力挣扎着,却终是不能移动分毫,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整个人被定格在那里,只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如同死木一般. 与此同时,立在虚境外的灵姝圣女眼看着飞雪无声地落在罗刹和鬼母子的身上,自此不再融化,逐渐将二人埋在了积雪中. 她手足无措,眼神中伴着几分期待、几分犹豫,不知二人生死如何,只能对着罗刹的身体轻声呓语,“玉郎,你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你要相信自己.” 突然,鬼母子浑身一震,竟然动了起来,纤细的手臂穿透了冰层,露出了一段媚极无匹的妖冶风姿,她大笑道:“哼哼沈妹妹,你甘愿背离妖盟诞下了十世鬼胎,为玉郎付出了太多太多,难怪他会为你着迷.” 鬼母子话音未落,身子一晃之际便已跃前数丈,掌心向着沈梦篱直抓过去,“如今玉郎已死,看谁还能搭救于你?沈妹妹,你的死期到了!” 寒风呼啸而过,将飞雪砸在脸上,鬼母子盛怒之下将沈梦篱整个人提了起来,怒道:“你的死期将至,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妹妹贵为圣女,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有后悔过吗?” “江湖身远,难得年少,不瞒苏姐姐,妹妹从未悔过!”沈梦篱容颜憔悴,任由雪花染满了发髻,瘦弱的身躯腾于半空,在风中显出几分摇曳. 鬼母子五指缓缓张开,掌中黑气弥漫,显然是蕴有剧毒,“既是不悔,就莫怪本宫手下无情!”鬼母子掌锋如刀,竟然将蕴有剧毒的手插入了圣女的胸口,从沈梦篱两扇肋骨中穿了过去,顺势托起了圣女的心脏. 赤雪纷飞,覆盖住了脚下的点点猩红,一切肃杀竟也能变得这般无瑕,鬼母子媚眼摇曳,邪笑道:“哼哼只要本宫轻轻一捏,妹妹就能和罗刹在黄泉相聚了,但本宫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让你死去,本宫要你尝尽世间所有的痛苦!” 沈梦篱痛得花容失色,眼看着鲜血浸透了红狸皮袄,却没有任何的动作,颤着声音道:“只要……只要苏姐姐能饶过我的孩子,妹妹……妹妹死不足惜” “沈妹妹何必装得煞有介事,你的孩子是罗刹的骨血,难道本宫的康儿就不是吗?”苏粲口唇未动,却是字字清晰可闻,她以传音术说予圣女,“三山妖盟杀了我的康儿,敢说与你无关吗?如今本宫就是找遍整个郓州城也要找出那个孽种,来祭奠我儿亡魂!他是叫陌儿吗?是像你多些,还是像玉郎多些?” “你……你说什么?”沈梦篱双目圆瞪,惊道,“姐姐也怀了罗刹的骨肉?这这我真的一无所知啊!苏姐姐,你为什么不告诉玉郎呢?你若说出自已经有了他的骨肉,或许或许玉郎不会舍你而去” “与一个薄情之人又有什么好说呢?本宫不愿用康儿来留住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本宫希望玉郎永远不要知道此事,本宫就是要他无法忘记我,生生世世活在痛苦之中!”鬼母子笑得极为狰狞,一双桃花眼阴刻着圣女苍白的面容,“哼哼沈妹妹,本宫不会夺了你的性命,因为玉郎已经死了,本宫就是要你无法与他长相厮守,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的,要你感受到生命寸寸剥离的痛苦,本宫就是要你比我痛上千倍,万倍!” 鬼母子托起沈梦篱的心脏,掌中黑气如翻腾的流云一般打着漩涡,而后从黑暗的最深处衍生出了一只六脚蠕虫,蠕虫不足半寸,肉鼓鼓的身子带有血红色的花纹,花纹极是鲜艳,要知道愈是鲜艳绝美之物,便愈容易藏有剧毒. 蠕虫被鬼母子浑厚的掌力打入了沈梦篱的心房,这是由蛇蝎蜥蛛等物放入同一器皿,使其互相啮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唯一毒虫,江湖中称呼这种毒虫为蛊物,而鬼母子掌中的这只蛊虫,正是情花剧蛊.此蛊是以活人心血喂养,十年方得其一,蛊虫在心房中吮吸鲜血、啃食腔壁,中蛊者每日必会毒发一次,那种苦楚也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描摹一二. 积雪被罗刹的体温所融化,他体内蛰伏的幽冥之力开始躁动起来,耀眼的黑芒瞬间充盈在白皙的体表,游走在每一滴血液中. 罗刹双目变得血红,直愣愣地望着鬼母子的方向,仿佛丧失了所有的意识,口中隐隐发出了本不属于人类的声音:“杀了我杀了我!”他狂态毕露,竟是向着鬼母子缓步走去,口中仍是喃喃自语:“杀了我,杀了我” “竟然有人可以活着离开鸿蒙虚境,玉面罗刹人鬼同体,看来是妖锁封印了你的灵魂,促使罗刹的幽魂在你体内复苏,现在你只是个人肉容器,装的是罗刹的灵魂,玉郎啊玉郎,你可有想过会有今日这般下场?”鬼母子未动分毫,绝云剑便已脱手而出,仿佛一道银色闪电径直飞了出去. 剑身呼啸着穿透了层层雪雾,最终没入了罗刹的体内,凛冽的刃芒映出了一张森白的脸,罗刹怅然若失地停下了脚步,眼看着鲜血从剑隙处涓涓涌出,他不言无语,只是痴痴望着沈梦篱苍白的面容,任凭魅影吞噬掉自己的灵魂. 鬼母子双眉紧蹙,神色间颇为慌乱,急道:“你为何不躲,为什么为什么?你真的想死吗?” “躲开又有何用,你能善罢甘休吗?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吗?我被罗刹的幽魂附体,仅有的些许记忆还算清晰,但这个身体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罗刹双膝跪地,他声音显得极其虚弱,一字一顿说道:“今日今日能死在你的剑下,也算是赎了我昔日之过了” “你犯下的过错,来世也不能偿还,本宫放不下,你也休想让本宫放下!”鬼母子立时化为了一道紫雾,蓦地出现在罗刹身后,她左手微微扬起,高喝一声:“破!”绝云剑仿佛听到了召唤一般,在罗刹胸口处震剑蜂鸣,突然,剑刃洞穿了罗刹的胸膛,带起的阵阵血雾弥漫在风雪的罅隙,而剑柄却拉起了一串红信,稳稳握在鬼母子的手里. 罗刹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就这样平躺在积雪中,自此失去了知觉.鬼母子还剑入鞘,并慢慢扬起了下颌,她似乎不想让泪水落在脸上,正在竭力掩饰住内心的情绪,但身体却无比诚实,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她狂笑不止,青丝瞬间变为了华发,斑白的色泽与她苍白的面容融为一体,甚至与漫天飞雪一般无二.鬼母子转身之际已是满头白发,整个人显得苍老了许多,恍如百岁老人一般矗立在飞雪之中,口里痴痴说道:“玉郎玉郎” 沈梦篱瘫在原地,鲜血将周遭的冰雪消融殆尽,变为了淡粉色的泥潭,她在潭水中捂住伤口,缓缓道:“苏姐姐,你这是何苦呢,你怎么会这么傻?” 鬼母子幽魂一般矗立于风中,飘飞的白发愈添凄婉之色,沈梦篱见她已无杀念,于是手画结印,口中反复诵念着法诀:“日出东方,赫赫天光,灵神卫我,急离远方!” 她话音未落,周身立时环绕起阵阵阴风,吹乱了她悉心妆点的发髻,这是捉妖师驱策灵兽时惯用的法门. “不好”鬼母子知道大事不妙,她下意识向后退了出去,但见脚下的积雪开始震颤起来,仿佛雪下有着某种巨大的生物蠢蠢欲动一般. 不多时,罗刹身下的积雪赫然出现了一条条巨大的裂痕,无数裂痕汇聚在一起,形成了百尺深坑,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着,罗刹竟然跟着积雪陷了下去,青冥陨灭在深坑里,不知坑内藏着何种可怕的生灵. “怎么可能?”鬼母子看得目瞪口呆,她深知捉妖师可以御兽通灵,但没有想到圣女为了召唤出灵兽竟然毫无顾忌地损坏了罗刹的尸身. 她不断向后挪动着步伐,始终与坑沿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眼看着扩张过来的深坑吞没了罗刹的身体,而圣女却“悬浮”在深坑之上,好似神明一般睥睨众生. 断裂蓦地停了下来,鬼母子惊魂甫定,遥见坑内一片混沌,积雪形成的白雾洋洋洒洒地遮挡在眼前,只能听到几声粗重的喘息由深坑中传了出来,声音之大,宛如群山崩于面前. 未及鬼母子喘息,忽有一只巨大的“手掌”由坑中伸了出来,并重重扒住了坑沿,鬼母子情急之下拔出了绝云宝剑,怒指遮天巨物厉声喝道:“贱人,还我玉郎!”“轰隆轰隆”巨物每蠕动一寸,便会给山体带来极大的震动,云鹭山阴风阵阵,忽见一只乳白肉虫自坑中艰难地爬了上来. 此虫形状肥圆,身子虽然血红,但体表却裹了一层厚厚的霜,使得身体像冰一样寒冷,像雪一样洁白,深坑四周飞雪弥漫,将肉虫隐匿了一般. 此物正是四大凶兽之一,名曰极地蚕皇,蚕皇四足六翼,没有了五官,在本应是眼睛的位置上生长着触角,而圣女看似悬浮在深坑上,实际正是站在蚕皇的触角边,她望着鬼母子苍白的脸,摇首道:“苏姐姐何故向我索要玉郎,玉郎明明死在了姐姐的剑下,难道姐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第十八章 雪域迷踪 鬼母子面目狰狞,银色长发在雪中乱舞着,她颤着声音道:“本宫杀了玉郎,本宫本宫杀了玉郎吗?” 她痴痴望着绝云剑上猩红的色泽和沈梦篱的那张笃定的脸,一时也乱了阵脚,摇首道:“是本宫杀了玉郎?不!是你害了他,是你把他从本宫身边夺走的,是你,你才是害死玉郎的罪魁祸首!” 鬼母子瞪大了双眼,那双桃花眼中充满了杀伐之欲,她眼看着蚕皇张开血盆大口离自己愈来愈近,口中的气息就这样喷在了脸上,那种刺入肌骨的寒意令鬼母子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她只能立在原地,怒视着沈梦篱的一举一动. 蚕皇利齿间挂着黏稠的体液,舌头从口中卷了出来,竟是将罗刹托举在半空,原来罗刹并非坠落坑底,而是被蚕皇含在口中. 玉面罗刹已然失去了知觉,如同死尸般僵卧在蚕皇宽逾七尺的舌头上,整个身体被体液浸透,好似一个初生的婴孩在蚕皇舌尖处微微喘息着. 沈梦篱通过蚕皇的舌头能够感受到罗刹微弱的心跳,但她仍是要让鬼母子误以为罗刹已死,这样她才可以带着玉郎安然离去,于是冷冷说道:“苏姐姐,罗刹已经死在了绝云剑下,现在你满意了吗?我要把玉郎的尸首带离此处,找一个风水宝地好好安葬,如果你真的爱过玉郎,请不要伤了玉郎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你好自为之吧!” 沈梦篱转身之际,蚕皇已是向上跃起数丈,并将灵姝圣女吞入口中,蚕皇肥鼓鼓的身躯在深坑里下陷而去,瞬间湮没在黑暗中. “贱人休走!”鬼母子方欲追赶,但为时晚矣,只听得轰隆声响,强烈的震动使得山体滑坡,雪浪瞬间倒灌而入,抚平了眼前的百尺深坑. 鬼母子立足不稳,险些随着积雪没入坑中,她足尖微点,飞身出去,眼看着足下的雪被蚕皇冻成了万丈冰锥. “为什么,为什么?”她挥舞着绝云宝剑,企图割裂足下的一片冰原,但此冰比生铁还要硬上三分,鬼母子只觉得手腕一震,绝云便已脱手而出. “本宫不相信你就这么死了,本宫绝不相信!不论找到天涯海角本宫都要找到你的骨肉,本宫要那个贱人眼睁睁看着至亲骨肉死在她的面前!”鬼母子盛怒之下已是放松了警惕,她忽觉后颈一凉,血红色的刀刃已是架在肩上. 一切仅在电光石火之间,刀刃方才碰触到肌肤就已经渗出血来,鬼母子心下一惊,她生怕微微侧头便已身首异处,急道:“是谁?谁在本宫身后?” 来人轻抿着薄唇,戏虐的笑容在一张铁面上显得极不相称,“哼哼诸天教东岱宫的一宫之主也是不过如此嘛,为了贪嗔痴爱和灵姝圣女争风吃醋,毫无一派宗师的风范,真是给帝释天丢尽了脸面!” “你你到底是谁?本宫死也要死个明白!”鬼母子杀人无数,对于生死早已看淡了许多,当她直面死亡的这一刻,总觉得有股莫名的东西袭上了心头,她心下暗道,“本宫虽不惧死,但还未手刃罗刹的孽种,还没有亲手杀了那个贱人,本宫心有不甘,又怎能含笑九泉?” 于是她刻意拖延,寻找着对方松懈的瞬间,但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任何破绽,她只能感受到由刀刃传来的阵阵寒意和颈项间火辣辣的疼痛,好似无论向哪个方向躲闪,都可以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取下首级.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死在了谁的刀下!”来人双目漆黑如夜,空洞中写满了不羁与洒脱,仿佛失去了情感一般. “江湖中能近我身者屈指可数,想要猜出你是谁也并非什么难事!”鬼母子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她不敢侧头,只能用余光瞥向脚下的一片冰原,借着冰面反射出的倒影看清了身后人的轮廓. 但见来人着了紫色官衣,幞头下一张铁面棱角分明,整个人显得雄壮异常,足足比鬼母子高出一尺,野兽般蛰伏在目力难及的神秘角落.而男子身旁的一方佳人已是满头华发,曾经的倾城绝艳沦为了敝履一双,即便在生死关头,鬼母子仍是悲从中来. 她无意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酸涩,暗道:“本宫真的错了吗?玉郎,你何时真的懂我,何时真的在意过我?今日本宫能死在这里,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 想到了动情处,鬼母子开始啜泣起来,肩膀起伏中忽觉此刀异常沉重,不似钢铁所制,更像是石器雕凿而成,她立时恍然大悟,惊道:“这是昆吾石?想必阁下便是六扇门的第一神捕风满楼了.” “鬼母子好眼力,风某本是冲着青冥而来,但没想到会在云鹭山上看到一场好戏,也算是过足了戏瘾.”风满楼大笑道,“哈哈你还真是心狠手辣,连自己最深爱的人都不放过,问世间还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你鬼母子做不出的呢?风某自知不是罗刹的敌手,想要夺取青冥绝非易事,若能提着你的人头面见尚书大人,也算是对朝廷有了个交代.” “江湖中人对青冥重剑趋之若鹜,想不到朝廷也打起了青冥剑的主意,狗皇帝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糅和了仙妖之气,鬼母子没有回首,风满楼仍是感到了一种蚀心跗骨的魅惑,鬼母子缓缓说道,“青冥剑是教主赠予罗刹的防身之物,剑中的秘密也只有五大诸天护法最为清楚,你若放了本宫,本宫可助你夺取青冥.” 风满楼连连摇首,剑眉蹙得愈发紧了起来,怒道:“尽是胡言乱语,你是贼,我是官,你又怎会帮我?” “玉郎已死,青冥剑就落在了三山妖盟的手中,本宫只想与六扇门联手杀了那个贱人,到时侯青冥剑就送给风老弟又有何妨?你与本宫的立场一致,我们不应该是敌人,你说是吗风捕头?”鬼母子笑得极是阴险,苍白的脸上已是没了半点血色. 风满楼犹豫片刻,心下暗道:“苏粲一介女流,早就被爱恨冲昏了头脑,或许她真的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也算是一桩好买卖.” “少主千万不要被她蛊惑了,鬼母子天生一对桃花眼,相传极是勾人,现在头发白了,但容貌没变,尚书大人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不是什么好东西.”泥黄色的僧袍被雪域提亮了许多,映出了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雪尼三步并为两步从破庙里跑了出来,“少主不要忘了,她是反贼,还是皇上钦定的反贼,简直是翻了天了,少主和她联手一定会被旁人抓住把柄的,到时还会牵连到尚书大人.” 鬼母子听到雪尼的嗓音,知道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恨得她咬牙切齿,怒道:“好你个贱种,看本宫不撕烂你的嘴!” 风满楼极是呵护雪尼,一时无名火起,将昆吾刀压得重了几分,鬼母子只觉得肩膀吃痛,颈项的伤口竟被扩开了半寸之多,鲜血立时被寒风冻结,仿佛在她苍白的肌肤上点下了朵朵寒梅. “你这个老妖婆,满头白发了还不知羞,有本事你就过来撕啊!”雪尼将纸伞罩在风满楼的头上,向着鬼母子的方向吐了吐舌头,突然,她感到右肩撕裂了一般,竟是被人向后拖出丈许. 不知何处刮来的阴风将周遭的飞雪吹向天际,纸伞也随着狂风漫卷而去,雪尼立时高呼道:“少主少主救我,雪尼好疼啊!” 风满楼心下一凛,他高喝一声:“不好!”于是将鬼母子转了过来,胸口硬生生地抵住了鬼母子的后脊,右手顺势将昆吾刀横在她的身前. 鬼母子闷哼一声,眼看着昆吾刀再一次触到了自己的咽喉,只觉得伤口已被凉风冻住,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楚了. 云鹭山巅雪雾弥漫,月色下竟有个雪白暗影飘然若仙,单看轮廓已是美得无以复加,风满楼心中不由得蹦出四个字来:“月宫仙子?” 没错,来人正是凌霄宫的一宫之主,嫦素娥右手搭在雪尼的肩上,指力深陷如刀,只听得骨裂的声音伴随着雪尼的哀嚎,声声如鞭挞一般抽在了风满楼的身上. 仙子左手抚摸着雪尼的小脸,动作极尽温柔,附耳小声道:“哭什么,还不憋回去,本宫有这么可怕吗?”她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极其微弱,不知是关切,还是威胁. 雪尼战栗着发出了动物般的哀鸣,哪里听得到仙子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身周飞雪环绕,一重套着一重,似是欲将天地凝为一处. “少主救我,雪尼快要死了!”,水灵灵的大眼睛寻找着风满楼的方向,仿佛迷路的孩童一般. “雪尼不怕,再坚持一下,风某不会让你有事的!”风满楼剑眉斜飞,双眼显得极是锐利,不知是看惯了生死,还是心中早有了主意,反问道:“月宫仙子也算是一代江湖名宿了,仙子这般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恐怕欠妥吧?” 嫦素娥眯缝着双眼,睫毛顺势盖住了一泓秋水,美得如霜似雪,冷冷说道:“只要风捕头放了师姐,本宫便放了这个小丫头,你我一人换一人,天公地道!” “怎么会是你?”鬼母子惊愕地望着远处模糊的身影,她开始有些犹豫,直到听见仙子的声音已是确信无疑,鬼母子霎时由喜入悲,怒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跟踪了玉郎?为什么还要与本宫作对,小时候要抢本宫的东西也就罢了,长大了你还要抢本宫的人吗?” “师姐你说的没错,本宫自郓城一路尾随至此,方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我本不想出面干预,但也绝不能眼看着师姐受了委屈,本宫对不起师姐,是我忘不了他,是我忘不了” 嫦素娥说得情真意切,而身旁的雪尼在仙子的束缚下又开始呜咽起来,她反复捶打着仙子,几次试图挣脱,但越是这般越会加剧自己的痛楚,她只能乖乖立在原地,高呼道:“少主不要管雪尼了,快些杀了这个老妖婆!” 雪尼不时的啜泣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低吟,她的眼睛紧闭着,开始用牙齿咬自己的拳头,想要竭力止住抽泣,“雪尼一点都不怕,少主快些杀了这个老妖婆,若是错过了今日,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丫头,你在胡说些什么,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嫦素娥手上加了气力,青葱般的手指已然陷入雪尼的肉里,僧袍霎时被鲜血浸透,向着四周晕染开来. 雪尼仍是狠狠咬住自己的拳头,鲜血在她口腔中流淌着,她听到仙子威胁的话语,便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雪尼不信,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生死不过轮回,有什么可怕的.” “够了,仙子为何要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风满楼怒视着嫦素娥的方向,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关切,厉声喝道:“什么事都可以冲着我来,仙子杀我也好,辱我也罢,只希望仙子不要伤了雪尼.” “本宫不愿与你多言,你若真的挂心这个小丫头,就快些放了师姐!”嫦素娥慵懒的脸上仍是没有丝毫的杀意,她可以为相濡以沫的恋人留下一盏青灯,也能为了一己私欲夺人性命,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善恶,更没有对错,有的只是此时此刻的自己,自由洒脱的凭心而活. “何必在这里虚情假意,本宫不会领你的情!”鬼母子容颜未改,却已苍老如斯,整个人显得憔悴了许多,再也寻不到昔日妖娆的模样了。 第十九章 六合花蕊 鬼母子只能微微举头,从银发缝隙中瞥视着仙子的方向,怒道:“走开,本宫的事不需要你管,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本宫不想再看到你!” 风雪似是被杀机所震慑,带着懒散的步调小了起来,云鹭山上一片银装素裹,白皑皑的雪域竟也跟着辽阔了许多.嫦素娥就这样立于冰原,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流溢着王者的威严,摇首道:“师姐从小待我不薄,你与本宫恩断,本宫却不能与你义绝.你我师出同门,救你是本宫的事,你若真的想死,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本宫无关.” 雪雾逐渐消散,使得视野愈发清晰起来,风满楼痴痴望着远方,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雪尼身后凝望自己的绝美女子,真的很难相信如此脱俗之人竟也逃脱不开尘世的攘权夺利和那份爱恨纠葛,不由得感叹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仙子乃人中翘楚,果然是月中之仙!” 四目在空中相触,有过一刻的沉默,嫦素娥立时将头侧了过去,长发随着飞雪散落在脸上,直如海棠醉日一般,美得令人一阵恍惚,“风捕头笑言了,只要你放了我师姐,本宫自会履行诺言,小丫头不会有事的.” “月宫仙子一诺千金,风某便赌上一回!”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仍是将鬼母子推了出去. “本宫最是欣赏如风捕头这般爽快之人,想不到六扇门中除了鹰犬,也有忠良.小丫头不过一介女尼,风捕头为何如此紧张于她?”嫦素娥只是一个转身,雪尼便被爆起的雪雾托了起来,送入了风满楼的怀抱. “没事了,没事了,雪尼不哭”风满楼还刀入鞘,将雪尼抱在怀里,二人依偎着一同坐在了冰原上,他双手颤抖着划过雪尼肩膀上血淋淋的伤口,一时间痛心疾首,追问道:“疼吗?” “不疼!”雪尼说到此处,已是哭得梨花带雨,她躺在风满楼的怀里,全身抽搐起来,只听得压抑的、痛苦的唏嘘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从灵魂深处一丝一丝地抽离了出来,她颤着声音道:“雪尼打了诳语,少主,雪尼真的好疼啊,雪尼不想离开少主,雪尼想要永远永远侍奉在少主身边” “傻丫头,风某在世一日就不会让旁人欺负你,雪尼还要穿着六扇门的衣服陪四神捕捉坏人呢,开封的未来,甚至是大梁的未来,仍是要落在你的肩上,风某怎么可以让雪尼先走一步呢?”风满楼抚摸着她光秃秃的头顶,亲吻着她头上的戒疤,刚毅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温柔. 而数丈开外,鬼母子以十方残影瞬移到仙子身侧,方才她与罗刹一战已是耗损了大半的体力,加之气血逆行,急火攻心,三魂七魄汇为人形时险些摔入雪中. “六扇门与我诸天教势不两立,终有一天本宫要亲手宰了狗皇帝,将他的狗头挂在开封的城墙上,让世人瞻仰一下朱友贞生得怎副尊容!”鬼母子收定心神,偷偷将涌到口边的鲜血咽了回去,银色长发随风乱舞,她大笑道:“哈哈哈风满楼号称天下第一神捕,竟然也和三岁孩童一般,你以为放了本宫就可以活着离开云鹭山吗?简直是痴人说梦!” 鬼母子右手微摆,绝云剑“铮”的一声飞了出来,剑芒在空中一闪而过,最终稳稳落在了鬼母子的手里,她剑指二人调侃道:“风捕头,本宫虽是有伤在身,但我若与师妹联手,你觉得自己还有几成胜算?刚才风捕头大可杀了本宫,只恨你优柔寡断,怨不得旁人,不过这个丫头本宫倒是可以饶她性命,也算作还了个人情,而你,身为六扇门的四神捕之首,断然是留你不得!” “如此说来风某倒是要谢过鬼母子了?常听人言,鬼母子心狠手辣,不亚于冥婆,既然雪尼能够保得性命,风某就是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妨?”风满楼仍是坐在原地,他将雪尼护在怀里,竟是大笑起来. 笑声洪亮至极,随着肆虐的狂风织成了一张恐惧的网,罩住了苍幕下的一切生灵,鬼母子神色间略显慌乱,她怕自己疏忽了什么,总觉得风满楼的笑声没有那么简单,“又在耍什么花招,死到临头了有什么好笑的?” “云鹭山冰封千里,尸首可以万年不腐,鬼母子若能长眠于此也算是一桩好事!”风满楼仍是笑着,“鬼母子身上戾气过重,恨意会蒙蔽你的双眼,令你暴露出所有的破绽.” 雪尼立时心领神会,她从风满楼怀中探出头来,讥讽道:“少主说的极是,老妖婆已是身中剧毒而不自知,你说可笑不可笑?” “尽是胡言乱语,本宫现在就取了你二人性命,看你还能笑到几时?”鬼母子怒不可遏,那一席紫衣被积雪包覆着,散乱的长发也与飞雪交融在一起,整个人好似雪妖一般立在了云鹭山巅. 风满楼大笑道:“既然鬼母子不信,断可在你的膻中穴上试上一试,只要轻轻一点,真相立明!” 绝云仍在手中震剑蜂鸣,杀机早已穿透了层层雪幕,令人胆寒三分,鬼母子伸出了食中二指,在胸前第四肋骨处轻轻点了一下,霎时间一口污血喷了出来,鬼母子立足不稳,已然跪在了雪中. 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仿佛一株生长在冰原上的雪莲一般动也不动,污血不断从鬼母子口中涌了出来,只觉得一股股烧灼感充盈着全身,胸口似乎被巨石压住了,有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她连连咳嗽,颤着声音道:“这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给本宫下的毒?” 嫦素娥不由得一惊,急道:“师姐莫慌,膻中乃是诸气之会,被击中后内气漫散,轻者心慌意乱,重者神志不清,这些都是正常现象,莫要被风满楼和小丫头给蒙蔽了.” “不……常人点膻中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本宫……本宫分明便是中了剧毒”鬼母子一字一顿说道,“此毒令我气血逆行,毒性绝不寻常,而且……而且本宫心跳滞缓,显然毒已攻心,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你……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仙子俯下身,一席白衣铺散在雪中,她双手搭在鬼母子肩上,将她拥入怀中,“师姐,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你我之间何时有过深仇大恨?本宫不会让你死的,本宫带你去找孙迁楚,相传鬼医能起死回生,但他救人后必然杀了他所救治的病人,因为他只是在寻找救人的快感,从不逆天而行,只要只要在他动手前先行将他除去,师姐的毒不就可以解了吗?” 鬼母子极不情愿地从嫦素娥怀中挣脱开来,颤声道:“每一个去鬼谷寻医问药的人都是这般说法,但孙迁楚不还是在鬼谷逍遥吗?而他救治过的病人全都死在了他的手里,鬼医的实力远在你我之上,除非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什么?”嫦素娥忽然发现在鬼母子背后溢出的点点的猩红,她伸手将鬼母子体内的针状物取了出来,细看之下不由得浑身一震. 只见针状物细如发丝,头尾处略有卷曲,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竟有十数根之多,仙子心悸之余感到掌心酥麻了起来,惊道:“这这是朝廷的六合花蕊!是由夹竹桃的花心所制,此花似桃似竹,实又非桃非竹,中毒者初时呕吐、心跳缓慢,然后会出现晕厥、抽搐,终而死于循环衰竭,此毒此毒无药可解!” 鬼母子鬓云乱散,已是陷入了阵阵苦笑,她握紧绝云剑柄,利用剑身的反弹之势勉强站起身来,一双桃花眼仍是撩人心怀,“风捕头推本宫出去的时候定是放了袖箭,天下第一神捕果然是心思缜密,手不容情啊!本宫若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好活,本宫……本宫会在阴曹地府等着你!” 鬼母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忽然转头怒视着嫦素娥的方向,颤声道:“本宫死了也不要你独活,不能让你不能让你抢走了我的玉郎!” 言罢,绝云剑指向仙子咽喉,但剑尖方欲碰触到肌肤便已然滑了出去,鬼母子双目瞪得极大,浑身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本宫还是不能杀了你,为什么本宫下不去手?” 嫦素娥静静站在原地,也许这一剑刺穿了咽喉也不会移动分毫,她只是摇首道:“师姐你醒醒吧,玉郎已经死了,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说到此处,仙子的心剧烈地颤动起来,憔悴尽数写在了脸上,她不忍直视鬼母子绝望的眼,只能望着风满楼的方向,怒道:“本宫已将雪尼交还给你,风捕头为何还要下此毒手?夹竹桃的毒无药可解,中毒者必亡,你怎么会如此狠心,铁面判官当真冷血无情吗?风捕头不要以为青灯下尽是佛手仁心,你将我师姐害成这般,本宫绝不饶你!” 仙绫蓦地飘了出来,在这漫天飞雪中愈发飘飘若仙,嫦素娥厉声喝道:“风满楼,本宫知道你武艺超群,但你带着个小丫头,真的以为可以活着从本宫手里走开吗?” 嫦素娥云袖一挥,霎时间一阵阵嘹亮劲急的剑鸣声响彻云霄,不多时,在雪域的尽头涌出了千余女子,她们白衣黑发,恍如冬日里的片片雪绒般圣洁无瑕. 水若瞳几个纵越飞至仙子身侧,附耳小声道:“属下以为风满楼一定有解药,此人以夹竹桃的剧毒作为要挟,或许是要与仙子做上一笔交易.” “姑姑所言甚是!”嫦素娥将手掌摊开,雪域反射着月色的余晖,直映得仙子光艳逼人,“六合花蕊是六扇门的独门暗器,若是使用不慎极有可能自食恶果,此镖怎会没有解药呢?” “仙子博闻强识,风某甚为佩服,此毒正是六扇门秘制,但也并非无药可解”风满楼顿了顿,接着道,“六扇门将此药奉为了至宝,风某云游江湖绝不会将其随身携带,仙子若是杀了风某,尚书大人又怎会将其交予仙子呢?刚才仙子重伤了雪尼,你师姐的毒就算作对仙子的惩罚吧!所谓兵不厌诈,对付鬼母子这样的阴险小人,也就不需要讲什么江湖道义了.” “姐姐生得这般精致,心却如此狠毒,你和这个老妖婆没什么两样.”雪尼捂着肩膀上的伤口,随声附和道,“少主不在老妖婆身上种下花蕊,雪尼早就被你们剥皮抽筋了,尤其是你啊老妖婆,满口的玉郎啊玉郎啊,好不要脸!” “贱种,本宫早晚取了你的狗头!”鬼母子喘着粗气,嘴边的鲜血凝固在脸上,“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敬翔的家奴,只会背地里暗算,明面上都是打着忠君旗号的伪君子.” “鬼母子要是有胆量独闯六扇门,风某定会携众捕快夹道欢迎,只可惜鬼母子已是有心无力了.”风满楼将雪尼抱了起来,回首道:“五日后风某在郓州城郊的望月亭静候仙子的到来,仙子若是一人到场,风某必会将解药拱手奉上,如若过了卯时仍未到场,仙子就等着替鬼母子收尸吧.” 风满楼挺拔的身姿逆于月色,已是沿着冰原渐行渐远,水若瞳双眸缱绻,好似想到了什么,窃语道:“六扇门以剧毒暗算了鬼母子,也能如法炮制暗算仙子,仙子此去望月亭单刀赴会,一定会中了六扇门的埋伏,恐怕恐怕真的有去无回,还望仙子三思啊!” “萤烛之火怎敢与日月争辉,即便是龙潭虎穴本宫也要闯一闯.”嫦素娥望着风满楼远去的背影,痴痴说道:“风捕头,希望你能信守诺言” 第二十章 兰桂坊 对于嫦素娥的一意孤行,水若瞳实在是没有办法,她无意中瞥见鬼母子腰间的清寒古玉,只见汉玉九龙佩已被积雪覆盖,“鬼母子”三个古篆仍是清晰可辨. 水若瞳靠近仙子,附耳小声道:“仙子为了鬼母子以身犯险,这样做真的值得吗?不如我们顺水推舟,今夜就做掉她,取下汉玉九龙佩,将此事嫁祸给六扇门,纵使教主耳聪目明也不会想清楚其中的原委.” 嫦素娥反手一记巴掌重重打在水若瞳的脸上,怒道:“胡言乱语,水姑姑你太让本宫失望了,师姐有难本宫岂能坐视不理?” “属下口无遮拦,求求仙子恕罪,属下也是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水若瞳从未见过仙子如此大发雷霆,她忽然觉得嫦素娥已经长成了凌霄宫的主人,真正成为诸天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枭雄霸主,即便她称呼自己为“姑姑”,但她知道仙子始终是主,而自己只能是奴,水若瞳立时跪了下去,叩首道:“属下属下还有一事相求,希望仙子应允.” 嫦素娥将脸昂向雪域的刺骨寒风,胸口微微的起伏使得情绪缓和下来,“何事?水姑姑但说无妨.” “白部的姊妹们都是孤儿,这些年凌霄宫就是我们的家,属下人到暮年,能侍奉在仙子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属下希望仙子能满足老奴的心愿,可以收留这个婴孩,让她也能有一个家.”水若瞳向身后的姐妹们点了点头,人群霎时裂开了一道缺口,只见一个在襁褓中哭泣的女婴从后方传了过来,最终落在水若瞳的怀里. “这是属下在雪野中发现的弃婴,云鹭山白雪皑皑,奇寒无比,常人是无法忍受的,但这个孩子却奇迹般活了下来,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水若瞳脱下纱衣随手盖在女婴身上,举头望着仙子,目光里极尽恳求之色. “天意?苍天若有意,这个婴孩又怎会被人遗弃在这里呢?”嫦素娥看到女婴那双带有稚气的眼睛被睫毛装饰起来,仙子的心几乎融化殆尽,“姑姑快起身,这个孩子本宫会留下的,她在雪中被人发现,那就唤她霜儿吧.” “霜儿?很美的名字.”水若瞳抚摸着女婴的小脸,心中寻思着,“小丫头好幸运啊,以后凌霄宫就是你的家,你会有成千上万的姐妹,会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属于你,也属于我们大家.” 水若瞳好似想到了什么,本已露了笑容的脸立时阴了下去,“属下听闻六扇门在郓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就是要除掉持有乐平锁的人,有消息称,谁身上藏有前朝的乐平锁,谁就是大唐的沧海遗珠,若是仙子去得迟了,公主就会被六扇门所杀,那时教主的宏图霸业恐怕就付之东流了!” “姑姑所言极是,教主正是要活捉公主才可师出有名,从此灭梁兴唐一统天下,水姑姑,你先把师姐带到云鹭山下的驿站休息,本宫再去郓城走上一遭,务必查出前朝公主的下落.” 嫦素娥转身之际已是飞入月中,月色照亮了被雨水洗过的夜空,在郓城上方闪着莫测的光,而月下的兰桂坊灯火依旧,仿佛给欲念描摹出了不真实的轮廓,令一切未知都变得如此无瑕. 小陌和许婉秋一路上推推搡搡,走不出几步便进入了柳市花街,苏有雪侧过头去,一张俊脸已是红到了耳根,遥见兰桂坊门前红灯嫩柳,纱幔竟是从楼顶倾泻下来,在晨风中扭动“腰肢”,放眼望去满院的冶叶倡条,果然是卖笑追欢的一幢风月之馆. 花街里的一切对于许婉秋来说都是新鲜的,她把小陌拉到身边,附耳小声道: “确定我们进去就可以见到幽鸾?兰桂坊的头牌岂是说见就见,本公子怎么觉得你在耍我?” “怎么会呢?有老子在万事大吉,窑子里的女人都是些见利忘义之徒,谁会和钱过意不去呢?只要娘子倾囊大度,幽鸾想不来都难.”小陌一双炯目灼然带笑,俊朗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他心下暗道:“要不是六扇门的老秃驴手段凶残,老子才不会管你们这些个鸟事,现在只能想办法找到乐平公主了,保住小命才是正道.” 小陌站在门口寻思着,忽见不远处鸨妈扭着肥腰蹭到了许婉秋跟前,双眼直勾勾注视着紫金折扇,眼珠子差点没掉了出来,嚷嚷道:“大爷好久没来了,可想死奴家了,春花秋月还愣着做什么,快来招呼着!” 只听得清脆的笑声不绝于耳,紧接着一群人簇拥着挤了过来,虽是些胭脂俗粉,却也颇含姿色,许婉秋尴尬地笑着,不觉已是上了贼船. “不不,不用扶,我自己会走.”许婉秋话音未落已是被众人拉到了正厅雅座,无数双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烦意乱. 苏有雪与小陌在一旁落座,三人虽说不是寻花问柳而来,但眼见许婉秋成了焦点,自己竟似受了冷落一般,小陌无奈摇了摇头,举杯笑道:“苏公子,我们两个对饮如何?” “小兄弟也是个性情中人,他日有缘苏某定要与你一醉方休,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苏有雪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四目于空中相接,两人相视一笑. “公子,公子!我们再吃一杯!”秋月和春花分坐两侧,娇笑着往许婉秋嘴中送着美酒,正堂里酒气氤氲,来此寻欢的都是些纨绔子弟,与郓城遍地的饿殍形成了强烈对比. 小陌冷哼数声,向许婉秋的方向挑了挑眉,许婉秋瞬间会意,连忙推开春花和秋月站起身来,怒道:“都是些胭脂俗粉,真是扫了我的雅兴!兰桂坊没人了吗,还是怕本公子没钱?” 许婉秋从怀中掏出了一沓汇票,重重砸在桌案上,鸨妈哪里见过此等豪客,直乐得嘴角流涎. “哎呦喂!大爷息怒,小店生意不景气,还指望着大爷多多关照呢!这是哪里的官人出手这般豪气,日后可要常来呀,妈妈好酒好菜都给您备着呢!”肥厚的嘴唇连抿数下,春花和秋月神色黯然地退了下去,鸨妈接着道:“兰桂坊虽说不大,却也是郓城数一数二的酒肆舞馆了,大爷喜欢什么尽管和妈妈说,月宫的嫦娥没有,但蟠桃园里的仙女决计是少不了的.” “哼哼说得好听!”小陌流露出一脸的不屑神色,撇嘴道,“兰桂坊号称郓城第一,那老子倒要看看这金屋里藏的是哪门子娇?还不把能上得了台面的姑娘都叫出来,给爷在桌前排好了,也让我家公子挑上一挑.” 鸨妈连连点头,赔笑道:“好说好说,来了我们兰桂坊就是大爷们最明智的选择,在这里无论舞姬还是乐坊都是当世一品,就算是当今圣上也不一定享受过,大爷先垫些酒菜稍等片刻,姑娘们马上就来.” 只听得琴筝悠扬,笙箫悦耳,不多时一对对粉捻香搓的绝色佳人移着莲花碎步嫣然登场,竟真的在桌前站成了一排,纷纷给许婉秋作揖道:“奴家见过公子!” 许婉秋觉得事态越闹越大,恐怕难以收场,本已羞臊发红脸愈加的烫了起来,她轻摇折扇,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片刻,摇首道:“俗,俗不可耐!” “这……这也俗吗?这都是兰桂坊压箱底的宝贝了,大爷的口味可真是叼啊!”鸨妈额上已是渗出了冷汗,她望向桌前红妆漫绾的绝色佳人,缓缓道:“大爷还没细看怎可妄下断言?她们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绝活,比如这位” 鸨妈从人群中拉出个人来,只见此女衣着最是华丽,气质与旁人截然不同,鸨妈与她暗通了眼色,解释道:“这是我们兰桂坊小有名气的歌姬,名曰烟云,长相未必是花中翘楚,却也美得挑不出半分毛病了.” “妈妈抬爱了,女儿哪有这么好!”烟云羞脸生红,正低垂着头从人群中款款踱来,“公子真是器宇不凡,烟云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到了公子,对公子已是芳心暗许.” 烟云绕过酒桌不偏不倚地正坐在苏有雪的腿上,苏有雪一张俊脸已是红透了耳根,他将身子挺得笔直,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烟云见他半晌无话,伸手便环在苏有雪的脖子上,小声道:“在这风月场馆说的都是违心的话,什么海誓山盟当场即是幻,还讲什么情分呢?奴家见你必不是那薄情寡性之人,烟云每每焚香告天,就是念着能遇到似公子这般品性之人,真是天可怜见,公子公子你就带我走吧!” 鸨妈在一旁看得傻了,怒道:“我的小妮子,我的姑奶奶,不是这位爷,你……你抱错人了!” 烟云方欲圆场,许婉秋已然摔了酒杯,只听一声脆响,整个兰桂坊都安静了下来,“妈妈是在耍我吗?这个烟云虽是姿色可嘉,却是个榆木脑袋!” “是妈妈我管教无方,还请大爷息怒”鸨妈瞪了烟云一眼,盛怒之下脸上的赘肉也跟着跳动起来,“真是皮痒痒了,平时八面玲珑的架势都哪里去了,看不出个眉高眼低,把我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鸨妈小指动了动,只见三个壮汉手持长鞭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正摩拳擦掌注视着烟云的一举一动,烟云吓得哭了出来,抱着苏有雪的手愈发紧了,“不不要,公子救救我,他们会打我的,他们会打死我的!” 许婉秋看在眼里,一张粉面黑了下来,她恨不得立时把烟云从苏有雪身上拖走,但转念细想她也是个可怜人,想到此处这口怨气竟被压了下去,摇首道:“罢了罢了,妈妈何必如此?正是开心的时候可不要扫了本公子的雅兴!我听说兰桂坊有一名妓,此女吟诗赋对,歌舞自成一绝,妈妈为何不请她出来,陪本公子喝上一杯?” 鸨妈眼珠一转,顺势将烟云拉了回来,赔笑道:“有是有,可惜不巧了,幽鸾今日不方便见客.” “怎么,本公子有钱还叫不得人吗?信不信我现在就把兰桂坊给拆了,妈妈还想不想做生意?”许婉秋拍着苏有雪的肩膀,只见寒光一闪,鸿羽已然将桌案斩为两段. 酒菜呼啦啦洒落一地,鸨妈直看得心惊肉跳,颤声道:“大爷有所有所不知,幽鸾的这位恩客极为特殊,妈妈我也拿他没有办法,兰桂坊数以百计的姑娘还不够大爷挑吗,为何只点幽鸾一人?” 许婉秋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在堂中踱来踱去,金扇挥舞得越来越快,一旁的小陌心生一计,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你在这里周旋着,千万不要露出马脚,老子有办法让幽鸾自己过来.” 他坏笑着高呼道:“妈妈不肯让幽鸾迎客定是怕我们吝惜钱财,我家公子说了,兰桂坊全馆上下不论婢女还是龟奴通通有赏,你们还等什么,我家公子撒钱啦!” 此言一出屋内已是乱作一团,众人将许婉秋围在中心,一双双狰狞的眼瞪得许婉秋浑身发毛,全馆上下似是在瞬息之间尽数到场. “都有份,大家不要挤,一个一个来,我家公子有的是钱!”小陌硬生生挤出人群,竟是朝着后院的方向跑了过去,晨风拂面而来,其间夹杂着刺鼻的胭脂味,浓郁得仿佛掉进了香料缸里. 小陌蹑手蹑脚地转过了回廊,却见满目的枇杷门巷,粉墙黛瓦的极是相似,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道:“幽鸾毕竟是个头牌,闺房怎么也得奢华些吧,但这窑子为何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老子从何找起?看来只能误打误撞碰碰运气了,但愿臭婆娘财大气粗,能拖上半个时辰.” 第二十一章 千 尘 小陌走过穿堂,见厢庑一隅芭蕉叶后,一间屋舍似有人影闪动,他弓身踮脚,悄无声息地来到阶前,右眼向门缝探去. 他依稀可见屋里轻纱缭绕,热气蒸腾,青竹浴盆就这样从水汽中露了出来,浴盆里一个玉软香温的女子胴体映入了小陌的眼帘. 此女云鬓花颜,辗转间似有水声从房里飘了出来,小陌吞咽着口水怔在当场,暗道:“还是早些走吧,这要是清水出了芙蓉老子是想走都难了,非得惹出事端不可.” 小陌心念及此转头便欲离开,回身之际身旁赫然多出个人来,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小陌咒骂道:“你爷爷的,吓死老子了!” 忽见一中年男子口鼻插着芦苇,芦苇几个迂回钻进了门缝中,深蓝色的布条在头上缠住了一只眼睛,仅露出一侧的鼠目贼眉. 他两手堵住耳朵,固然知道身旁有人,但看到小陌仍是一惊,于是将芦苇从鼻孔中取了出来,反手推开眼上的布条,直勾勾注视着小陌的方向,窃语道:“小点声,别惊扰到旁人!” 小陌见他并非是个瞎子,已是颇为讶异,心道:“此人既然怕我声张,那便不是兰桂坊的龟奴了,多半是没钱的嫖客来此过眼瘾的,待我和他周旋几番探探虚实,省得老子走后他再贼喊捉贼,此等长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老子不得不防!”小陌作揖笑道:“原来是同道中人,幸会幸会.” 那人双颊深陷,颧骨稍高,嘴边蓄有少许胡须,呈八字形,样子极是猥琐,他拱手还礼,笑道:“相逢既是有缘,小兄弟仪表堂堂,真是人中龙凤啊!”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小陌甚是恭维. “贱名何足挂齿,江湖散人一个.”那人连连摇首,语意略显轻佻. 小陌心下暗道:“在这种地方被人撞见,自是不愿透露姓名了.”小陌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男子手持芦苇,布条仍是缠在头顶,不解道:“小弟见识浅薄,实在看不出前辈的行头有什么用处.” “小兄弟还是年轻啊,这人的感官有触觉、嗅觉、视觉、味觉和听觉,如此五觉阴损则阳盛,失此则彼生.”他见小陌听得糊涂,解释道,“你看我手里的芦苇中间是空的,只要趁人不备伸入这闺房中,房里的香气就会通过芦苇传入我的口鼻.我再将双耳堵住,失去了听觉,这嗅觉和味觉便会大增,我又将左眼遮住,则右眼的视觉大盛,单眼看物往往难辨距离的远近,这样一来犹如身临其境,其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呐.” “你爷爷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尤其在这花柳深巷中,到处都是鸟人!”小陌心念及此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眼含热泪,佯作激动状,“小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场合不对定要插他个十七八柱香与前辈义结金兰!前辈真乃当世之高人,话中禅机颇深让小弟茅塞顿开,只不过越想越是伤心难过.” 那人捻着八字胡,询问道:“不知贤弟因何事挂怀?大可说与兄长听听,我能帮你解决的尽量帮你,要是帮不上什么,也能开导开导嘛,怎么说兄长也是过来人.”小陌唉声叹气的,摇首道:“只可惜了这十几年的韶华光阴,真是白活了,不过幸得天可怜见,今日得与前辈偶遇,真是相逢恨晚,前辈实乃个中高手,小弟初来乍到不及前辈之万一,又怎能不伤心难过呢?” 那人信以为真,似乎小陌的马屁拍得极为受用,他神色诚恳,缓缓道:“岂敢岂敢,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觉悟,日后必成大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唉,和前辈相比,相差甚远呐!”小陌低头强忍住笑意,忽然看到男子腰间挂垂的清寒古玉,古玉似有墨色浸染,上面雕刻精细入微,在这巴掌大的玉佩上竟有九龙盘卧,“自在天王”四字笔下生花.小陌不禁赞道:“前辈的玉佩着实名贵啊,应该是个古物,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这都是些少女随身佩戴的信物,在成人时送给如意郎君以作定情之物.”那人将玉佩盖上,神色间略显尴尬,“所谓人红是非多,仰慕在下的懵懂少女实在太多了,为兄也着实苦恼.” 小陌已是猜到此人来路不凡,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撇嘴笑道:“如若前辈不弃,小弟便叫您一声大哥如何?” 那人直起腰板,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颔首道:“如此甚好,为兄也觉得与你甚是投缘.” “只恨小弟无能,不能为大哥分忧,纵使想要分担也没这艳福.”小陌捶胸顿足,露出了一副惋惜状,“想来世上多少痴儿怨女尽其一生贪恋,对于红尘俗物寤寐思服,大哥却对情情爱爱不屑一顾,其境界之高不亚于在世活佛啊.” 那人笑得淫邪不堪,双手合十道:“佛本万象,酒肉是佛美色是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在心中心本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两人在这青楼之内做着龌龊勾当,你来我往一顿吹捧,最后竟以活佛喻之,想来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了. 寒暄之际只听“吱”的一声脆响,房门蓦地开了,屋里的水汽随着一缕芬芳向远处淡开,小陌惊得瘫坐在阶前,而身旁的猥琐大叔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爷爷的,跑路的功夫倒是出神入化,老子和这鸟人胡诌一气,竟被抓个正着,这回可死定了.”小陌惊惧之余仿佛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声一声极尽温柔之能事,声音带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如清泉击石一般,婉转清悦得撕挠着小陌的每一寸肌肤. “小陌,小陌,我的小陌,今天可算让我逮到你了,快些随我来.” 小陌立时被提了起来,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女子进了闺房,“刚刚还在念你,想不到这一开门的功夫便是遇到了你,怎么不说话呢,不认得姐姐了?” 小陌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到个弱骨纤形的美貌女子,女子颊间淡抹胭脂,一袭罗裳五色斑斓,看着甚是眼熟. “这人是谁,怎会认得老子?”小陌记忆中是有个歌姬在郓州路演时常常给自己果子吃,但窑子里的女人装束大多相同,小陌思来想去终是不识此人,只记得三娘口中曾经提过“千尘”二字,也不知对错与否.姑且赌上一回,忙道:“见到姐姐小陌我开心得都说不出话了,千尘姐真是一日美过一日,数月不见小陌都不敢认了,竟比西施貂蝉还要美艳三分,不对不对,岂止是三分,应是万万分!” 小陌这般说辞即便是叫错了人,也能先拍个马屁,千尘抿嘴笑道:“油嘴滑舌,你又哪里见过西施貂蝉?” 小陌见蒙得甚准,却不知千尘为何会对自己这般亲昵,缓缓说道:“不需要见过,千尘姐已是美得这般惊心动魄,不可能再有人比姐姐更出众了,自是貂蝉西施所不及.” 千尘一双桃花眼笑得眯了起来,连忙从桌案上端起果盘,走到小陌身边,柔声道:“这是玉露团和酥花糕,都是客人送的,我不爱甜食,你吃些吧,放在姐姐这里扔了也怪可惜的.” 小陌接过果盘,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心下暗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是至理名言!这小妮子对我极是殷勤,难道另有目的,不会是糕点有毒吧?”小陌咽了口口水,嘴上却道:“千尘姐还真是心疼人,我是有点饿了,不过好东西自是姐姐先吃,做弟弟的才敢动嘴.” 言罢拿起了糕点送到千尘嘴边,千尘朱唇轻启,小小地咬上一口,笑道:“小陌真乖,姐姐没白疼你.” 小陌见她无事,便狼吐虎咽地吃了起来,“不错不错,郓州的有钱人倒也阔气,这东西一定不便宜.” 千尘抚摸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肩膀,一颦一笑间极是撩人,“你也别光顾着吃,陪姐姐说说话,你今晚来这里做什么,不会是专程来看姐姐的吧?” 小陌寻思着:“看你?想得美,套老子的话可没那么容易!”小陌怕她使诈,便道:“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喽.” “来,跟姐姐过来”千尘心情极好,拉着小陌绕过青竹浴盆,来至床榻边坐定,只见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颇为豪奢,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一对鸳鸯枕放在床头,显得落寞却也温馨. “方才弟弟在外面什么都看到了吧?”千尘就这样坐在小陌身旁,两人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小陌仍是吃着糕点,只觉得千尘芳馨满体,充斥着诱人的气息,忽听得千尘如此说辞,心下不由得一惊,忙道:“别别误会,弟弟只是路过,路过而已.” 千尘笑而不语,小陌却是急了,似乎解释便是为了掩饰一般,心下暗道:“你爷爷的,老子这辈子第一次说了实话,她却不信,看来世人只爱听假话,真是蠢如猪狗!” “你看这个怎么样?”千尘伸手挡在小陌眼前,她五指纤细,显然从未做过粗活.一缕香气袭了过来,小陌深深一嗅已是酥麻入骨,这股子香气颇为熟悉,竟与小胖身上的味道极为相似,小陌不解道:“姐姐,这是何意?” 千尘樱粉色的嘴唇圆润光洁,一字一顿说道:“五、十、缗!” 小陌咽了口口水,心道:“看了你一眼就值五十缗?你爷爷的,老子不陪你玩了!”小陌故作苦相,哀怨道:“五十缗?我哪有那么多钱,弟弟还有事,就先走了,姐姐不必相送.” 小陌刚要起身却被千尘按在了床上,她伸手抚摸着小陌脸颊,而后亮出自己手上的玉镯子,笑道:“傻弟弟,你想哪里去了?姐姐我什么阵仗没见识过,像是缺钱的人吗?金山银山如若姐姐想要,不知多少人心甘情愿地给我送来,我又怎会向弟弟索要报酬呢?” “我真是糊涂,千尘姐穿金戴银的,就这么抖上一抖就够弟弟吃喝一年的,别说五十缗,就算五万缗对姐姐来说也是小数目了.”小陌干咳说声,似笑而非笑,他在想尽一切办法来缓解这尴尬的氛围.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富庶,赚钱多不容易啊,姐姐空有些穿戴,手里的汇票却是不多.”千尘抿嘴笑道,“傻弟弟,是我给你五十缗,今晚你就别走了,姐姐孤枕难眠,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生寂寞.” 纵使千尘美艳如斯,小陌仍是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千尘是个墙花路草,心中未免有着芥蒂,心道:“老子已是够无耻了,今天却遇到比老子还无耻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千尘伸手便欲解开小陌衣襟,柔声道:“弟弟越发出落得俊朗了,春宵一刻价值千金,我们不要浪费了这曼妙的光阴了.” 小陌吞咽着口水,急道:“千尘姐,我是真的有事,你若再这样我可是要叫了.” “那就叫好了,不要忘了这里可是青楼,就算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应你的.”小陌被说得哑口无言,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缓缓道:“小弟夜间睡觉不老实,总爱蹬被子,若是冻坏了姐姐,弟弟于心何忍啊?”“不打紧,姐姐身体好着呢!” 小陌紧紧握住千尘的手,正色道:“千尘姐有所不知,如今弟弟做了大官,公事繁忙不便久留,至于过夜嘛,我看还是免了罢.” 千尘不禁莞尔,长发伏贴在小陌的脸上,笑得花枝乱颤,“就凭你还大官呢,你能认得几个字来?” 小陌微仰着头,一张俊脸魅人遐思,心道:“敢瞧不起老子,你等着,吓不死你!”小陌心念及此便从腰间取出了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在千尘眼前晃了又晃.“这劳什子,腥臭难当的.”千尘不屑地笑着,一双美目如淡梅初绽般亮了起来, 她立时接过书证,仔细端详了一番,惊道:“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就跟了节度使,我的小陌有出息了!” 第二十二章 幽 鸾 小陌指着被秦越刺伤的腿,添油加醋地说着:“姐姐请看,弟弟中的可都是刀伤,平日风里来雨里去,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每次执行公务都是九死一生,哪个不要命的敢阻拦,那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节度使的牙兵在郓州城里嚣张得惯了,天高皇帝远,哪个敢说三道四?” 千尘神色木讷,忽觉书证甚为烫手,一时拿他不住,竟是掉在了床上,“薛呃节度使杀人不眨眼,他就是郓州的大虫,是郓州的阎王爷啊!” 小陌坏笑道:“姐姐莫要害怕,小弟再怎么不通事理也决计不会对姐姐下此毒手的,今日我定要留下来陪姐姐过夜,节度使若是怪罪下来,就都怪在我的头上吧.” 千尘连忙起身,颤声道:“小陌说笑了,这这时辰也不早了,姐姐就不留你了.” 小陌拿起书证,翻身下了牙床,他见轻易骗了千尘,心下不觉好笑,躬身道:“既是姐姐这般说了,小弟也不好推辞,那我先行告退,日后寻得空闲定要再来看望姐姐.” 千尘吓得面如土色,只顾抚摸小陌脸颊,柔声道:“小陌现在出息了,姐姐真的替你高兴,只是节度使的性子阴晴不定,弟弟日后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凡事都要三思,莫要被节度使抓住把柄,无故送了性命.” 小陌见千尘待自己如此真诚,心里很不是滋味,竟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负罪感,他心下暗道:“老子骗人骗得多了,自己都不知道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我纵然不想做好人,却也做不得六亲不认的大恶人,这世上能对老子掏心掏肺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了.” “姐姐待我如此,弟弟必会铭记于心!”小陌面白如霜,就这样躬身掩住了房门,对于情情爱爱小陌是不大懂的,他只是举头望天,流云中透着似有若无的光,仿佛平静的深海,扬不起半分波澜. 小陌摇头晃脑地在庭院里东游西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忽见两旁皆是抄手游廊,当中放着一块厚重的大理石插屏,转过插屏便映出小小的三间花厅,花厅之后现出了一方错落有致的正房大院. 院里五间上房皆是红粉色调,游廊两边挂着鹦鹉和画眉,楼下台矶上坐着几个小丫头,似是刚从许婉秋手里领到赏钱,几个人相谈甚欢,对于小陌的出现毫无察觉. 小陌耸肩踱步上得扶梯,生怕发出半分响动,他略一举头,拐角处立时现出了一块珠字铜牌,上书“幽鸾”二字,牌上插了金蕊挂了彩球,高高悬在门楣. 小陌如释重负,心道:“老子的运气还算不错,在偌大个兰桂坊里找一个人的居所谈何容易,想不到随便逛逛都能被老子撞个正着,说来也是巧了!” 他见纸窗轻掩,便从窗棂缝隙中窥视,只见屏风孤立挡住了窗外的寒风,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四壁是以锦缎遮住,室顶用绣花毛毡隔起,显得极是温馨华贵. 小陌推窗而入,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他扶着屏风斜眼看去,榻上似有人卧,只听得满屋子的鼻息声,想是幽鸾与恩客早已入梦良久. 小陌废了几番周折已然绕至桌前,他见桌上放置了一面铜镜,两侧象牙盒内塞满了玉镯金钗,周围尽是些胭脂水粉、针线刺绣等物,乍看去价值不菲. 几节竹屏将床榻围了起来,上面挂了件墨绿袍衫和一件黄色罗裙,小陌不识官阶,只觉得袍衫麒麟纹饰醒目,想来必是官服. “这厮竟然穿着官服来嫖娼,也是张狂得可以啊,大清早睡这么香,幽鸾又不是你家娘子,是时候让给老子了!”小陌把绿袍拉了过来,上去便是一顿翻找,发现布袋里除了几两纹银外,别无其他,小陌心下暗道:“你爷爷的,老子今日全收了.”他把纹银藏在怀中,生怕掉将出来,正窃喜时忽见身旁的酒桌上面碗筷未收, 小陌不禁拿起酒盅小酌一口,酒水入口火辣,瞬间精神了许多. 他蹑手蹑脚地将竹屏移开,见榻下两双素履离得极近,显得颇为缠绵,榻上的男子大腹便便,嘴唇隐没在胡须中,开合间吐着酒气,而幽鸾正侧身依偎在男子怀中,长发铺散开来,辨不清生得何等容貌. 小陌灵机一动,便从桌上取出针线放入酒盅内涤荡几番,拿出后将针线一端系在红烛上,另一端穿引在被子上,待得蜡烛燃烧到线头的位置,烛火便会沿着沾满酒的线燃烧到床榻上,小陌心下暗道:“等火势一起,老子早就跑得远了,到时没了被褥,看你这头肥猪是走与不走!” 小陌连忙从窗口翻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回至正厅,遥见许婉秋和苏有雪仍是被众人簇拥着,场面着实热闹. “让开,让开!”他从人群中挤过去,附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兰桂坊拿了你的好处自是难以推诿,你再次要求幽鸾陪侍,鸨妈定然拗不过你,如此下去幽鸾想不来都难.” “这就是你想的馊主意?还以为你小子多聪明呢,钱都给出去了,幽鸾不来又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吃了个哑巴亏?”许婉秋瞪了小陌一眼,心中叫苦不迭,她转身之际全无了淡雅之态,拍案怒道:“本公子的耐心是有限的,幽鸾什么时候过来,今日就算将兰桂坊翻个底朝天,也要见上幽鸾一面.” 鸨妈吓得肥面乱颤,连忙赔笑道:“大爷消消气,消消气,我已经说过了,幽鸾真的是脱不开身,大爷为何如此固执呢?我们家烟云虽说不比幽鸾,却也不差,怎么就不合大爷胃口呢?哦对了对了,谁看到千尘了,这死丫头片子跑哪去了?” “我家公子金口玉言,妈妈这是不给脸面吗?”苏有雪仍是一副沉静优雅的姿态注视着鸨妈的一举一动,仿佛正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凝视,牵引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妈妈若是执迷不悟,休怪苏某手中的宝剑不谙世故人情!” “既然这样那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妈妈就把刚才领的赏钱悉数归还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哪有收了好处不办事的道理?何况我这哥们手起刀落,这里所有人的小命就很难保得住了.”小陌仗着苏有雪撑腰,桀骜的脸上满是嚣张之色,他坐在坍塌的桌案一角,将酒樽一个一个扔在地上,一时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这……这”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鸨妈强压怒火,试探地问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来的道理,大爷说的是玩笑话吧?” “不好了,不好了!”鸨妈话音未落,几个龟奴模样的壮汉从远处匆匆赶了过来,在鸨妈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小陌的双眼令人捉摸不透,他坏笑一声,心道:“看来这火终究还是烧了,只是见不到烤肥猪的窘态,着实可惜!把人烧跑了倒还好,如果真把人给烧死了,就只能仗着小白脸杀出重围了.” 鸨妈起初眉头深锁,而后愁云尽散,她来到许婉秋跟前,笑得极是谄媚,“公子的执着与慷慨让鸾儿颇为动容,妈妈我几次遣人催促,终于有了结果,什么恩客不恩客的,谁能有大爷您金贵呢,鸾儿已经在路上了.” “好,本公子倒要看看幽鸾是否言过其实!”许婉秋轻缀香茗,已是将酒盏弃在一旁,一双美目透过人群笔直地送了出去,忽然,一段明黄色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妾身无礼,让公子久等了”幽鸾腰间围系着一袭明黄色的罗裙,背上挽迤丈许轻绡,仙姿卓约间顿显袅娜体态. “姑奶奶你总算是来了,睡得可好?”鸨妈迎了过去,嘴里飘出啧啧怪响. 幽鸾长发乌黑如泉,络络盘成发髻,将肌肤衬得雪白,搔首间百媚尽生,“妈妈这是说的哪里话,羞煞鸾儿了.” 她回首对着许婉秋媚笑道:“这位白衣公子器宇不凡,出手这般豪阔,兰桂坊上下无不对公子感激万分.幽鸾何德何能,不过是一名卖艺不卖身的舞姬而已,竟能令公子这般抬爱,幽鸾没有那倾城之貌,更没有什么经世之才,或许令公子失望了.” 小陌上下打量着幽鸾,心道:“好一句卖艺不卖身,老子方才是瞎了吗?这婆娘装得好生淡定,刚刚还是蓬头散发地躺在别人怀里,现在却如圣女一般站在这里侃侃而谈,梳洗得倒是麻利.” 许婉秋觉得幽鸾眉眼间虽是美艳,却透着狡黠,顿时心生厌恶,但嘴中却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郓城第一名妓芳名远播,就算是当今圣上慕名而来,也是不足为奇.” 幽鸾柔声道:“公子说笑了,鸾儿容貌不及千尘,才学不比烟云,只是舞技受人追捧,被传得出离了本心.” 许婉秋轻摇折扇,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笑道:“姑娘谦虚了,正堂闲人冗杂,不如我们换个雅致的所在,仅有你我二人,如何?” 鸨妈摩挲着双手,觉得许婉秋就像聚宝盆一般,简直就是遍地的金银,连忙赔笑道:“那便到后院花厅一叙,大爷所求之物,一应俱全.” 幽鸾微微欠身,一双美目脉脉含情,她就这样看向众人,恭恭敬敬说道:“公子们请.” 许婉秋刻意不与幽鸾对视,斜眼瞟了瞟苏有雪,见他并没有把目光落在幽鸾的身上,许婉秋一时心情大好,作揖道:“姑娘请.” 众人走过穿堂,绕过大理石插屏,眼前现出了三间琉璃花厅,花厅内幽然静好,霎时飘来了阵阵檀香. 许婉秋见古琴立在角落,文房四宝皆置于醒目处,她心下暗道:“常听人言幽鸾文思敏捷,我观未必有真才实学,姑且试她一试.” 许婉秋在花厅里踱来踱去,睫毛傲慢地翘起,在眼窝处漏下了鄙夷的暗影,“素闻幽鸾文笔卓绝,与前朝鱼玄机齐名,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领略到姑娘的才情呢?” 幽鸾微微欠身,满头的珠饰垂了下来,正于鬓间摇曳,“那些都是恩客的谬赞,小女子哪里能及?” “就算不及,想必也有你的过人之处吧?”许婉秋以扇骨敲打掌心,一张俊面透着三分嘲讽,“乐府双璧普及最广,姑娘可还记得东汉献帝年间,发生在庐江郡的一桩传世奇闻?” 幽鸾不假思索说道:“公子说的可是焦仲卿与刘兰芝夫妇?” “正是焦刘二人,此二人为了打破世俗礼教,死后化为孔雀作东南之飞,在下每每诵读颇为动容.”许婉秋看了看苏有雪,眼里有种莫名的东西颤了下,接着道:“律诗和绝句早已烂熟,实在不如别体诗来得奇巧,姑娘可否以此为题赋诗一首呢?” “别体诗?却也不无不可.”幽鸾仍是一副淡雅之态,仿佛吟诗作对是件多么平常的事,任由自己信手拈来一般. 许婉秋眼波流转间心下盘算既定,“前朝词人裴思谦到长安参加殿试后,曾与同行人共付风月,与今日的此情此景颇有渊源,姑娘就以桂枝香为词牌,聊寄幽情吧.” 第二十三章 八音坊 桂枝香全片共一百零一字,许婉秋的刁难之意已是昭然若揭,女人天生便爱妒忌女人,尤甚比自己美艳的人,许婉秋虽然着了男装,但仍是怀揣了一颗少女的心. 幽鸾笑着摇头,但口中并未拒绝,她缓缓走向几案,金步摇在她头上灿然生辉,“妾身献丑了,字写得不好,公子莫要见笑.” 幽鸾玉手扶笔,全片一百零一字竟是一气呵成,但见宣纸上题着:“惘绪零落,掠霜秋三度,鸾凤独泊.千古朱颜迟暮,羁恨愁多.咫尺天涯心碎处,惊飞鸿,凄情犹阔.往昔难觅,仙琼华梦,阑珊蹉跎.徒怆然,沉霭凭峦.叹青庐残泪,芳履池寒.憔母空悲庭木,虬枝东南.冷月孤坟风萧飒,荒丘海誓没苍寰.无边泉路,乾坤泣惋,奈何肠断.” 许婉秋直看得目瞪口呆,身旁的苏有雪连连叫绝,双眼流露着欣羡的神色,“姑娘果然好才情,即便鱼玄机在世也莫过于此了.” 许婉秋瞥了苏有雪一眼,脸上甚为不悦,她觉得幽鸾以舞技闻名,歌艺恐怕就捉襟见肘了吧,于是她有意刁难道:“听闻兰桂坊笙乐一绝,不知姑娘能否以此新赋之词,伴着天籁一展歌喉呢?” “大爷算是来对了地方,馆内的八音坊是郓州城最好的乐坊了.”鸨妈笑得极是殷勤,“今晚正是薛母寿宴,八音坊须得与幽鸾一同献艺,那可是节度使钦点的乐坊,绝计错不了的.” 小陌不由得一怔,眼波流转间已是心生一计,坏笑道:“嘿嘿如此甚好,那便请八音坊为我等奏得一曲,也让我家公子提前感受下薛母寿宴的氛围.” “好说好说,小六子还不快去请人,愣着做什么?”鸨妈一脚踢在龟奴的屁股上,那个被称为小六子的只顾着点头,没吭出半句便跑了出去. 不多时,八音坊从插屏后踱了过来,他们拿着丝竹匏革进得厅内,只见排箫箜篌、古琴筝瑟一应俱全. 小陌开始打量着八音坊,见他们三男五女,老的老小的小,穿着却极是统一,都是青褂圆襟毫无纹饰,看起来颇为寒酸,或许真正的爱乐之人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吧,至少小陌是这样以为. 小陌将房门掩住,看了看许婉秋又看了看苏有雪,眼中颇含深意,坏笑道:“嘿嘿苏兄,给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苏有雪不是个蠢笨的人,小陌的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了,那张集聚天地灵秀的眼里不含有片刻的犹豫,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鸿羽骤然出鞘,杀气瞬间弥漫在花厅的每个角落里. “既是来了,那便走不得了.”鸿羽在苏有雪手上游蛇般颤动着,剑身寒光流转,照亮了每一张惊惧之容. “啊……杀人了,杀人了!”鸨妈一声惊呼,仿佛踩了鸡脖子一般尖锐至极,小陌轮圆了胳膊,“啪”的一声送出一了记巴掌,鸨妈被打得莫名其妙,只觉得耳廓蜂鸣,脸上已是红紫一片,叫声登时憋了回去. 苏有雪红袍起处,长剑已是向着八音坊刺了过去,众人见状皆是扶墙而立,好似退得晚了便会尸分两段一般. 忽见一长须老者从八人中走了出来,老者须发皆白,显然过了花甲之年,他将一个怀抱琵琶的少女护在身后,整个人几乎顶在了鸿羽细如秋叶的剑刃上,“客官这是何意,好端端的怎么动起手来?” 苏有雪怕伤了老人,鸿羽在老者胸口处说离未离说抵未抵之际收了回来,众人只能看到一束光,终是难辨一剪影,“适才多有得罪,晚生只想借八音坊潜入琉璃馆,断不会伤及诸位性命.” 众人面面相觑,惊恐之色溢于言表,老者听得苏有雪话软,却是如何肯信,颤声道:“少侠定是与节度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也没必要拿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泄愤吧?我奉劝少侠一句,节度使拥兵过万,以你一己之力不会改变什么,只会枉送了性命.” “说得好,老子一个人肯定是不行了,这不是有妈妈相助吗?”小陌取下玄铁重剑,轻轻搭在鸨妈肩头. 此剑异常沉重,压得鸨妈跪了下去,“大爷,哪里不满意您倒是说啊,别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嘿嘿……”小陌坏笑着,“只要乖乖听话,老子保你周全,若是妈妈敢耍什么花样,小心身首异处.” 鸨妈整张脸憋得红了起来,乍看去极是臃肿滑稽,“大爷何故如此?若是疼惜囊中之物,妈妈断可招集姑娘们把赏钱退回去,也不必动粗啊!倘若惊扰了官府,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啪”未及鸨妈说完又是一记巴掌,光听声音就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小陌只觉得这张肥脸入手颇具弹性,竟是打得上瘾,眼看着鸨妈被自己打得天旋地转,鸨妈一时迷了方位,晃晃悠悠躺了下去. “惊扰官府又能如何?皇上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小小的节度使呢?”小陌话音未落,忽听得正堂人声鼎沸,不知来了什么人,他怒视着鸨妈的方向,接着道:“还不出去替老子瞧瞧,顺便给老子取两件八音坊的行头,若是敢与旁人暗通眼色,你就等着替幽鸾和八音坊收尸吧!” 小陌提起重剑,鸨妈才能勉强站起身来,肩上被压下去的一坨肥肉直欲滚将出去,赔笑道:“大爷稍等,后院确有多出来的衣物,妈妈去去便来,不过大爷要八音坊的服饰有什么用?” “废什么话,要你去你就去,管那么多做什么?”小陌没好气地道. 花厅的氛围格外压抑,鸨妈的冷汗仍在肉缝中淤积着,她心想少了幽鸾和八音坊这两棵摇钱树可是使不得,于是连连点头,颤巍巍蹭出门外. 幽鸾听到此处,不禁退到床边,适才的端庄早已被恐惧消磨殆尽,“你们去琉璃馆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刺杀节度使吗?” 许婉秋借势将幽鸾按在床上,紫金折扇的片片金叶抵住了幽鸾咽喉,直吓得她双股战战,“你你要做什么?” 许婉秋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窃喜,调侃道:“你若以此为题,可还能赋诗一首吗?” “公子公子说笑了.”幽鸾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种病态的苍白,“公子此去琉璃馆所为何事,可否讲与幽鸾?鸾儿虽是女流之辈,却也懂得忠孝仁义,节度使为祸乡里,人人得而诛之,只要公子不杀我,我定会向节度使引荐诸位,到时公子见了节度使是杀是剐悉听尊便,何必乔装改扮废得如此周折呢?” “此事不容有失,却教我如何信你?”许婉秋眼波动处,流露着一股傲人的气韵,“你来引荐,恐怕见我们的不是薛崇而是他的牙兵吧,真当本公子是那三岁孩童吗?”“别和她浪费唇舌,这小妮子嘴里没一句真话,信她还不如信鬼呢.”小陌从怀中取出个银色饰物,坏笑着挂在幽鸾的脖子上,“你且戴好,若是敢取下来,老子就把你剁成肉酱喂鸡喂狗,实在不行老子自己吃了,看你细皮嫩肉的味道一定不赖.” 幽鸾双颊冰冷,朱唇愈发酥麻起来,她本已吓得花容失色,但见小陌近前,并未听清楚他讲的是什么,就已经频频点头了. 她身子不敢妄动,因为许婉秋的折扇正抵在自己的喉管处,好奇心的驱使让她以余光窥视,她看到小陌给她挂上的是块木制饰品,形状像锁,看起来极为精致,木锁的表面涂了层银漆,上面刻着“乐平”二字,轻飘飘得毫无质感可言. 许婉秋明眸流眄,斜斜瞥了小陌一眼,不解道:“这是什么,长命锁吗?你这淫贼从哪儿找的?” “山人自有妙计,不劳许兄多问.”小陌故作深沉说道. 只听得“吱呀”声响,鸨妈满面堆笑地进来,手中托着两件八音坊的装束,恭敬说道:“大爷快些藏好,节度使的牙兵已在正厅催促多时,随行的亲兵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他们正是来此接幽鸾献艺的.” 苏有雪与小陌连忙将八音坊的服饰套在身上,并让许婉秋取下冠笄,装成幽鸾的婢女混将出去,许婉秋的长发没了束缚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她随意的挽了个发髻,并从妆台上取下金簪斜插在头上,整个人唇绛齿洁,粉面嫣如丹果,美得千般难述. 鸨妈吞咽着口水,高呼道:“大爷竟然是个女儿身?真是奇了怪了,妈妈我阅人无数仍是看走了眼.” 小陌坏笑道:“你这肥婆早就掉进钱眼儿了,哪里看过人来?”小陌与许婉秋对视良久,已是看得呆了,痴痴说道:“臭婆娘不赖嘛,看得过去,看得过去!” “何止是看得过去,本公子天生丽质,你就羡慕去吧.”许婉秋搀扶着幽鸾,二人依偎着缓步向正堂走去,紫金折扇不偏不倚地抵在幽鸾的后腰,只要婉儿轻轻转动机括,金叶便会将幽鸾拦腰斩断. 小陌将重剑藏在古琴里,随着苏有雪与八音坊出得花厅,正堂里满是披盔戴甲的人,他们腰间佩有长剑,小陌心下暗道:“为了接个妓女没必要这么大阵仗吧,薛崇和幽鸾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大都头,让您久等了.”鸨妈笑面相迎,“这酒还喝得惯吗?” “十八年的女儿红,怎么能喝不惯?在郓州城里最懂李某人的,除了义父就要数妈妈您了.”大都头李儒缓步从军中走了出来,李儒身高七尺,骨健筋强,着了一袭宽紫长袍,脚踏白鹿云靴,有着万丈凌云之风,“幽鸾来了便好,马车已在门外静候多时了.” 三人看到了李儒腰间的习武书证,上题“忠义效节都”五个字样,许婉秋立时露了凶光,却见苏有雪摇首相示,她心下暗道:“好你个忠义效节,本公子迟早取了你的项上人头,以告慰志良兄的在天之灵!” 李儒见幽鸾身旁的婢女甚是面生,询问道:“妈妈,这位是?” 鸨妈满头的虚汗渗了出来,舌头似是打了死结,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大都头也不常来,怎会认得本家姊妹呢?”幽鸾脖子上被小陌挂上的“银锁”极为醒目,双腮笑得如琼花绽放一般,她侧眼看向许婉秋,缓缓道:“她常年在外地务工,近日特来郓州投奔于我,于是就留在兰桂坊做了我的贴身婢侍了,手脚倒还麻利,伺候得很是周全.” 李儒剑眉微耸,带着轻佻的韵味缓缓道:“哦?我道为何如此可人,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原来是幽鸾的妹子啊,这么一说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相似.” 许婉秋听李儒说她长得像幽鸾,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心中暗骂道:“本公子仪表堂堂,怎会像幽鸾这个骚浪蹄子,真是瞎了狗眼!” 小陌混在八音坊里低垂着头,忽见烟云身侧现出个婀娜的身影,看着极是眼熟,此女双目笃定,正直勾勾看将过来,小陌不由得一惊,发现来人正是千尘. “兰桂坊里都是节度使的爪牙,要是被千尘认了出来,老子可就一命呜呼了.”小陌吞咽着口水,额上已见冷汗,他刚刚还在哄骗千尘,说自己是薛崇的牙兵,不料这一转眼的功夫便又是遇到. 千尘容姿秀丽,较于幽鸾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正皎目流光,注视着小陌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极为冗杂. 小陌已是做了必死的准备,随着众人穿过了正堂,当他与千尘擦肩而过时,发现千尘并没有看到自己,而是痴痴地望着幽鸾. 他躲在苏有雪身后摇了摇头,眼看着门外的三辆车马已是备齐,便随着八音坊上得车内,但见红鬃飞扬,驷马朝着琉璃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十四章 琉璃馆 不觉走了半个时辰,小陌终是按耐不住,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遥见万道金光极力地从云缝中挣脱着,为死寂的郓州城增添了些许生气. 军士们跨着战马,阵列有序地护送众人,再往前行,一座巍峨的宫殿映入了眼帘. 宫殿上一块鎏金匾额高悬着,上有“琉璃馆”三个斗大阴刻,下方镌有小楷,写着“书赐郓州节度使”字样.匾额两侧各立了一副对联,上联是“筵前青幛琉璃,问画里寻诗,添得闲情小叙”,下联是“槛外春风如许,恐醉不复醒,惹得顿起乡情”.上联和下联皆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 小陌放下窗纱回过身来,忽见车里一女子怀抱琵琶,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此女眉不描而黛,肤无粉若脂,算是颇含姿色了,此时,她正斜眼看着小陌,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琵琶女不禁一怔,但目光仍是不移半分. “你是躲在老者身后的女孩吧,是他的孙女?女儿?徒弟?还是小情人?”小陌见苏有雪不在车里,便毫无顾忌地问了起来,“姑娘既是八音坊的乐师,可有见过薛崇?这郓州的大虫到底生得怎副尊容,能有多大本事?” 琵琶女方才回神,眸子仍是在小陌身上打量着,“八音坊虽是节度使钦点的乐坊,但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他,每次都是隔着房间演奏,但听脚步声,节度使应该是个胖子.” “哦?一个胖子?”小陌撇了撇嘴,接着道:“薛崇常去兰桂坊吗?” “节度使虽然是郓州的土皇帝,但他怕极了娘子,纵然是不敢到兰桂坊寻花问柳的.”琵琶女说得极为肯定. “你是说薛崇从来没有去过兰桂坊?开什么玩笑,那他怎么会听过八音坊的演奏?”小陌不解道. 琵琶女冲着小陌微笑,那笑容纯净中带了几分倔强,她微微侧头,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我们每次都在一间石室里演奏,去的时候被蒙了双眼,到了指定的房间才能取下眼罩,节度使的行踪隐秘,怎么会轻易露于外人呢?” “如此说来,幽鸾房里的死胖子多半就是薛崇了.鸨妈只是恩客恩客地说着,却从未提及死胖子的来历,而薛崇呢,因为房中起火,怕暴露了身份,所以才偷偷跑出了兰桂坊,回去后又担心幽鸾被臭婆娘扮成的公子哥儿拖住,所以才遣人来琉璃馆护送幽鸾,确保今日的寿宴幽鸾可以准时到场.一个惧内的人,竟敢在兰桂坊里留宿,想来节度使和幽鸾正值难分难舍之际,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呐!”小陌略一思忖,心中顿时来了主意,只听“嘎吱”声响,车轮蓦地停了下来. 他刚下马车,胸前就被琉璃馆的护院插了金花,他瞥了许婉秋一眼,发现凡是参演歌舞的人都有相应的配饰.众人随着都军入得殿内,脚下石砌逶迤,两侧皆有铜鼎相衬,鼎内烟雾缭绕,在众人身周袅袅升腾. 小陌抬起古琴,生怕玄铁重剑掉了出来,这一路上光怪陆离的,恍如仙境一般,但见琉璃馆内云顶范金,地铺白玉,地上凿出了莲花纹饰,看起来精美绝伦. 馆内的达官显贵正消磨着时光,婢女们托起果盘陪侍其间,有的直接躺在了地上以身为案,成了活生生的人肉台盘,供商贾们戏谑把玩. 郓州的百姓早已食不果腹,而琉璃馆却是笙歌不减,有官如此,真是可悲可叹!苏有雪心中很是不滋味,他伸手抚摸着地砖,只觉得地砖温润异常,竟是以蓝田暖玉砌凿而成,上面的莲花鲜活玲珑,如此穷工极丽,任谁都是平生初见.苏有雪慨叹道,“琉璃馆果然富丽堂皇!” 他举目远眺,遥见舞台上纱幔低垂,隐约间舞袖鸿姿,正所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想不到郓州城郊人踪绝灭,而城内却有这极尽奢靡的所在. “妈妈随着秋菊去后堂休息吧,待得稍时自会有人通传,李某人还有公事在身,就不陪妈妈了,先行告退.”李儒言罢,带着都军匆匆离去,许婉秋望着李儒远去的身影,眼中满是杀伐之意. “是幽鸾姑娘到了,快些随我来!”秋菊看起来满脸稚气,生得一副婢女模样,她体态姣好,容貌却是平平,只见她硬生生挤开了许婉秋,双手扶着幽鸾,笑得极是谄媚. 众人穿过琉璃馆正堂,来到了后院的飞廊上,飞廊凌空而建,气势极为恢弘,而廊下假山林立,清流湍急,又为这份恢弘增添了些许诗意. 许婉秋随着幽鸾走过飞廊,眼前现出了错落有致的一片楼宇,她和幽鸾进得临华殿内,其他人则被秋菊带到了最末位的空谷阁暂歇. “桌子上有茶水,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秋菊嫣然一笑,欠身闭门而去. “凭什么要老子待在这里,空谷空谷,光听名字就知道没什么档次了,真是扫兴!”小陌没好气地跨了进去,只见阁里陈设简约,虽没有正堂的奢华,但也算是颇为考究了,小陌索性往当中一坐,竟是喝起茶来. 八音坊见苏有雪立在一侧,鸿羽兀自缠在腰上,众人不敢落座,氛围一度十分尴尬. 鸨妈也是畏畏缩缩的,赔笑道:“大爷,你们已经如愿进了琉璃馆,怎么不去找节度使呢?” “妈妈这是怕我们不死啊!”小陌端起茶壶,对着壶嘴直接喝了起来,他抿了抿嘴,笑道:“好茶好茶,估计这一口也能喝出个几百缗了!” 苏有雪把鸨妈拉了过来,一双冷目直淹得她无处喘息:“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苏某和小鬼头被抓了,妈妈也是拖不了干系,既然如此你也就不用再紧张什么了,我相信妈妈是个聪明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明白明白!”鸨妈勉强挤出笑脸,脑子里全是浆糊,恐怕这辈子的冷汗早就流尽,缓缓从骨子里透出一阵寒意. 用过午膳,秋菊便在门外传唤,小陌把鸨妈绑在了床上,并取了块麻布塞到鸨妈嘴里,坏笑道:“在这儿等老子回来,不要耍什么花招!” 言罢,他提着古琴,苏有雪拿起玉箫,二人随着八音坊来到了琉璃馆正堂,苏有雪四下里张望,却未见婉儿,不禁问道:“敢问秋菊姑娘,可有见过幽鸾和她身边的白衣婢女?” “哼哼”秋菊不禁冷笑,神色显得极是傲慢,“怎么,这规矩还要我重申不成?八音坊跑场子累月积年,现在倒觉得自己成名成角了?别以为得了节度使赏识,便不知天高地厚!” 苏有雪被骂得莫名其妙,光洁的脸上满是疑问,“姑娘何出此言?” 八音坊老者轻咳一声,附耳道:“少侠有所不知,这些个糟心的都是郓州民间不成文的乡规,幽鸾是名角,自是压轴而出,在正堂的莲花台献舞,我等只是小小乐坊,脸都露不得,又怎能见到幽鸾其人呢,奏得三日领了赏钱便可去了.” 苏有雪顿时明白过来,暗道:“秋菊在幽鸾面前毕恭毕敬,现在翻脸直如变天,想不到此女竟是这般势力.” 秋菊一脸苦相,愠道:“你们在那里嘀咕些什么,莫不是在嚼本姑娘的舌根吧?小心散席后连赏钱都没得领!” 小陌瞳仁灵动,坏笑道:“姑娘果有自知之明,竟是一猜便中,小生佩服,佩服!” 秋菊被小陌气得频喘粗气,她遥指帷幔后的一方平台,怒道:“你们就在这儿和其他乐坊一同演奏吧,没得特例,曲谱已经摆在案上了,都给我看仔细点,不要胡乱走动,小心被都军剁了首级,若是有屎有尿就都给本姑娘憋回去,懒得招呼!”她口中咒骂连连,而后对着小陌轻哼一声,拂袖远去了. 老者将古琴放在案上,盘膝坐了下去,他看着小陌的脸,摇首道:“哎小公子何故激怒她,官家的草木都比人命金贵,我等只是平头百姓,贱如猪狗,人前受辱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啊,今日你说了她,恐怕是绝我后路.” 小陌讥讽道:“都一大把年纪了,就算给你留了后路,也是无福消受吧?”小陌生平最恨懦弱的人,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成怨,小陌不想改变这个世界,同样,也不想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他把头侧了过去,似是不愿见到老者的嘴脸一般,而后将古琴放在了案上,因为琴内藏有重剑,在他松手的时候古琴重重砸了下去,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直吓得清音坊众人一片惊呼. 清音坊虽不及八音坊声名远播,但也算是坊间佳话了,忽有一人张了大嘴巴,满面惊诧问道:“小兄弟,你这琴为啥这么重?” “阁下可知伯牙子期?”小陌见那人颔首,便是胡诌一气,坏笑道,“嘿嘿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在下这古琴便是伯牙之器,取名知遇,逾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知遇琴?恕晚生孤陋寡闻,对于知遇琴竟是闻所未闻!”那人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小,惊道:“伯牙乃一代琴仙,想不到仍有遗物留了下来,不知晚生可否有幸听得前辈弹奏一曲,也算是没有白在人世走上一遭!” 那人虽已年过半百,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爱乐之人,所以谦称晚生,反叫小陌为前辈了. “欲弹此琴,必先醒琴.”小陌紧闭双眼,显得颇为神秘. 那人眼中满是渴求之色,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何谓醒琴,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高深莫测,崇敬之意溢于言表,“晚生窃以为在琴意上已达化境,想不到只是固步自封,抱残守缺而已,前辈可否不吝赐教,告诉晚生何谓醒琴呐?” 此时苏有雪正坐在角落里看着热闹,心道:“小鬼头古灵精怪,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所谓醒琴就是将琴弦松掉,手指在琴身上悬空游走,当演奏者与琴身达到完美契合、心意相通时,方可弹奏.”小陌不急不躁的神色如常,仿佛自己都信了. “却不知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需要多久?” “哎此地乌烟瘴气的,甚是嘈杂,在下恐难凝心静气,既是阁下有意听之,那我自当尽力而为.”小陌将琴弦取下,手指在琴面上游游走走,装得煞有介事. “还真有你的!”苏有雪见小陌吹得神乎其神,不禁莞尔,他略微挺身,遥见琉璃馆内酒池肉林,却怎么也寻不到许婉秋的身影,他无奈摇首,只能提起玉箫吹奏起来. 箫声凄婉,仿佛悼念着手足之义,歌颂着同袍之情,天色已晚,不觉渐入了黄昏,只看得帷幔动处秋菊欠身而过,将众人带回了空谷阁. “苏兄随我来,老子带你看出好戏.”小陌抱着藏有重剑的古琴,拉起苏有雪离了空谷阁,还不忘回首瞪了鸨妈一眼,发现鸨妈仍是被绑在床上,心中不觉好笑,他对琵琶女使了眼色,嚷嚷道:“老肥婆平日里对你们吆五喝六的,今天谁也不许替她松绑,你们就在她面前吃喝拉撒睡,不信气不死她!” “小英雄能与节度使为敌,那一定不是坏人了,他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爷爷!”琵琶女拉扯着老者衣袖,竟是撒起娇来,袅娜的身段不由得让小陌多看了几眼. 老者微微颔首,眉宇间掺杂着一种难以明说的隐忍和愁苦,抚须长笑道:“傻丫头,全依你,全都依你” 夕阳如血,将苏有雪身上挂了一层明艳的金边,他挣脱开小陌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追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难不成你发现了薛崇的行踪?” 小陌指着飞廊前后的军士,小声道:“琉璃馆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再往前我们是去不了的,现在八音坊被节度使孤立在后堂,别说宰了他,就是看上薛崇一眼,都已无望了.” “我们想要进琉璃馆就必须过了这飞廊,现在没有秋菊引路,真是寸步难行啊!”苏有雪正自犹豫,已是被小陌带到了临华殿前. 第二十五章 临华殿 许婉秋见苏有雪站在门外顿时喜上眉梢,说来也巧,不久前她梳了个难得的发髻,女人味十足,她恨不得苏有雪多看她几眼,于是步子放得慢了下来,窃语道:“你们见到薛崇了吗?琉璃馆人多眼杂,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我们中只有小淫贼见过薛崇,就凭着小淫贼的一面之词,我又很难信他.” “婉妹,我们还是收手吧!”苏有雪被许婉秋引入殿中,双眉已是蹙了起来,“想是你我侥幸杀了薛崇,又哪有命离开这里呢?苏某死不足惜,只是婉妹婉妹你” “我?你是在担心我吗?”许婉秋玩味地看着苏有雪满是柔情又不乏冷漠的眼,“快说,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臭婆娘还真是自作多情,小白脸是怕你死了,他回落霞庄后没法向老庄主交代,别把他想得那么崇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陌吊儿郎当地推开纱幔,进屋后四下里端详起来,他看到墙角边的一座香床极为醒目,上面悬着鲛绡罗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雾海一般. “你们怎么进来了?”幽鸾卧在床头,她见小陌和苏有雪闯了进来,惊得差点跌下了床沿. 许婉秋瞪了小陌一眼,怒道:“要你胡说,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转而对着苏有雪痴痴说道:“我知道你关心我,但你忘了志良的死吗?你忘了徐叔叔哭得多伤心吗?我认识的苏有雪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汉,你太让我失望了!” 紫金折扇蓦地撑开,绽出了片片金叶,许婉秋柳眉频蹙,几欲失去了理智,“本公子死不死与你何干?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若能替志良兄报仇雪恨,什么都是值得的,现在要么你和我杀将出去取了薛崇首级,要么就和我一起想个万全之策,我不能再等了!” 苏有雪立时按住了金丝扇面,眼中闪耀着千般琉璃,“我与小鬼头戴着金花才能在后堂出入,却过不得飞廊,此时我们不知道薛崇的确切方位,就这样愣头青般冲出去,只会枉送性命,我们还需另谋他路啊.” “他路他路,他方要是有路,我还用在这里苦等吗?你告诉我,路在哪里?”许婉秋收了折扇,微微扬起了下颚,“就算有死无生,本公子也要试他一试,否则我们费尽周章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 “就凭你们两个也想宰了薛崇?别开玩笑了,你俩想死可别带上老子!”小陌脸上溢出了戏虐的光泽,他回身将古琴放在案上,直压得香案咯吱作响,小陌不由得笑了起来,“嘿嘿臭婆娘要是踏上飞廊半步,我敢打赌,眨眼的功夫,数以万计的都军就能让你见了阎王,还真是个榆木脑袋,不自量力!”小陌顿了顿,接着道:“你们要是真想杀薛崇,老子倒是可让他自己过来.” 许婉秋轻哼一声,冷笑道:“哼哼荒谬,他又怎会自己过来?” “荒不荒谬的,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吧?”小陌眼中闪过一瞬狡黠,“这你得问问郓城第一名妓幽鸾小姐了,她与节度使的关系可不一般呐!老子是不会让这小丫头片子胡乱说话的,万一她和薛崇说了什么暗语,我们岂不是栽在她手里了?老子只需在她身上取一个小物件,就一个小小的物件就能让薛崇自己过来,重要的是不会惊扰到别人.” “你要做什么?”幽鸾不由得一怔,眼中春水奇寒,似乎悄无声息地流淌在无底之境. 不远处,巍峨的琉璃馆仍在声乐中静默着,顶楼的无数窗棂灯烛阑珊,在这亮若白昼的奢靡中显得格格不入. 观景台里,一架梳背椅上雕龙刻凤,椅上卧有一人,此人艳抹浓妆,眉间有股子傲慢,又有股子威严. 再行细看,她头戴凤飞九天镂空冠,金步摇与玛瑙点缀其间,此女不是别人,正是薛崇的正室,大梁一品诰命夫人冷梓月. 冷梓月微微举头,见两个妙龄少女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从两旁林立的甲士中走出来,她连忙迎了上去,笑道:“母亲今日可过得舒心,此次寿宴非同往年,排场自是不必多言,方才一日,寿礼就堆积如山了,道贺的人遍及各州,纵使王母的蟠桃盛宴,也是不过如此!” 薛母年近古稀,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辨,仿佛是在讲述着一波三折的往事,眉眼间极尽慈祥与仁爱,“吾儿有心了,每年的寿宴都是大同小异,如此劳民伤财却也不必大操大办了.” 薛崇前后脚地跟了过来,一袭墨色便服映入了眼帘,“母亲高兴便是,莫要顾及什么百姓,顾及什么民生,整个郓州都是孩儿的封地,偌大个江山我已占据了十中有一,他日攻克开封,坐拥天下也是不无不可!” 薛母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流露着不悦,怒道:“怎么能说这些忤逆的话,小心隔墙有耳,我们母子能在乱世苟活已属不易,休得怀此灭门的想法啊!” 冷梓月眉如翠羽,看起来心比天高,即便她有着母仪天下的打算,但嘴上却不能多说,于是上前搀住薛母,柔声道:“母亲不必挂怀,他那点微末本事您又岂能不知?在家里说说大话也就是了,没什么壮志雄心,充其量也就算作一方霸主,又哪里有什么九五之相?” 薛崇满嘴胡须,,恍若钟馗在世一般,只是身高不及五尺,肥胖臃肿得少了些许勃然之气,的的确确不似帝王之相.只见他肥面堆笑,似是怕极了冷梓月,一双大手只顾着抚摸脸上的胡须,缓缓道:“还是夫人最了解我了,母亲只管享乐,孩儿过了嘴瘾也就是了,母亲大可放心.” 不多时,李儒匆匆赶了过来,赤色盔甲在要熄未熄的烛火旁闪着悚然的光,他看到冷夫人站在薛崇身侧,一时犹豫起来,叩首道:“义父,孩儿有重要军情与您相讨,不知义父可否移步议政厅商榷此事?” 薛崇与李儒对视片刻,见其眼珠子飘忽不定,知道他必定有私事不能当着夫人直说,便道:“母亲在此小憩,孩儿去去便来.” “不会是晋军犯境罢?出了什么事可不要瞒着老身.”薛母不安地道. “母亲莫要疑心,郓州固若金汤,就算天兵骤降也休想入城半分!”墨色便服裹紧了薛崇圆鼓鼓的肚子,他皮糙肉厚,杂乱的胡须怒张着,分明一个粗犷的汉子,但在母亲面前仍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薛崇的大手连挥三下,秋菊便端着餐盘翩翩而入,冷梓月笑靥如花,安抚薛母道:“母亲尝尝冷儿亲自为您烹饪的杏仁佛手,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冷梓月接过秋菊端来的餐盏,汤匙已送至薛母唇边,薛母衰年善忘,却偏爱美食,这一转眼的功夫已是沉浸于仙乐食色间,忘却了身外之物,“月儿最懂娘心,不用尝就知道好吃了!” 薛崇随着李儒出了观景台,殊不知琉璃馆共有七七四十九处观景台,分布在馆内各处,对外则秘而不宣,薛崇每隔半柱香的功夫便换上一间,正所谓狡兔三窟,已是心细如斯. 月夜方至,看不见的云层中孕育着无穷的杀机,二人毫不知情地走过了几处回廊,在拐角处停了下来,李儒解释道:“孩儿见夫人在就没敢多说什么,后来想了想便以商讨军情为由,创造了与义父独处的机会.”他坏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熏囊,接着道:“这是幽鸾姑娘遣人转交于父将的,她可能有要事与义父相商.”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事来?”薛崇接过熏囊,见熏囊素绢缝制,并施以彩绣,显得狭长而精巧,里面的花椒、茅香和辛夷混合在一起,他提起熏囊深深一嗅,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此囊正是幽鸾的贴身之物. 李儒回想着侍卫传达给自己的一首诗,他本已在胸中记得烂熟,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思考了良久这才说道:“芳心罗帐寄影衾,合字香囊藏轻语,幽鸾姑娘送出的是一枚熏囊,说明她有话要对义父讲啊!” 薛崇大笑道:“哈哈儒儿越来越是长进了,世人皆言薛某的牙兵都是些粗鄙之人,谁料也有吾儿这等附庸风月的雅士,你还真是让为父刮目相看啊!” 李儒一直认为投其所好是拍马屁的最高境界,眼看着薛崇乐开了花,想来自己的仕途必是顺风顺水了,于是他带着薛崇来至临华殿前,躬身道:“孩儿就守在殿外,要是见到夫人来了,便会告知义父,义父如有需要可随时传唤,儒儿随叫随到!” “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那你就在外面守着吧,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大惊小怪的,免得搅扰为父的清梦!”薛崇舔了舔嘴唇,双手不断地在胸前摩挲着,显然已是迫不及待要见幽鸾了. “哈哈”李儒笑得淫邪不堪,连连颔首道,“孩儿明白,孩儿明白,义父大可放心!” 薛崇轻叩朱门,肥腻的脸上激动得发起抖来,催促道:“鸾儿快些开门,不要延误时辰!” “来了来了,急个什么,今儿个又不是没见过!”幽鸾身着云霏花缎锦衣,胜雪的肌肤涂抹了淡淡胭脂,显然作了一番打扮,她方欲起身,却被苏有雪按了下来. “再等等!”他回身将幔帐拉起,让小陌和许婉秋一齐躲在了床上,床宽六尺,上面放着泉玉抱香枕,铺着玉罩叠罗衾,苏有雪踟蹰半晌,一咬牙也跳上床去. 苏有雪为避男女之嫌刻意蜷在床尾,小陌和许婉秋挤在了床头,二人离得极近,小陌甚至可以嗅到许婉秋的阵阵体香,“好香啊,娘子涂了什么,怎么会这么香?” 许婉秋方才回神,见小陌躺在身侧,呼吸直欲喷到脸上,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小淫贼,你离我远点!” 小陌坏笑着在许婉秋眉间吹了口气,见她青丝浮动间现出了一张娇羞的脸,小陌连连摇首,叹道:“想不到我们这么快便已同房,今日娘子梳了发髻,修了妆容,着实惊艳,相公我颇感欣慰.” 许婉秋握紧紫金折扇,眼中杀机四伏,金叶从扇骨中刺了出来,直映得雪肤通明,“恶不恶心?待我杀了薛崇,便是你的死期!” 小陌脸上毫无惧意,他知道许婉秋不是心狠手辣的人,胆子自是大上许多,笑道:“欲杀便杀,你又哪里舍得?”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斗嘴!”苏有雪的眉毛蹙得愈发紧了,他看向帐外,见幽鸾敞开殿门,殿外星光旖旎,映出了薛崇的脸. 幽鸾方欲开口,薛崇就扑了过来将她拥入怀中,大笑道:“美人儿,小虫虫想你想得好苦啊!” 小陌虽被许婉秋恐吓着,但听到“小虫虫”三字,差点没笑出声来,隔着帷幔只能看到两个暗影耳鬓厮磨,却见不得薛崇容貌. 幽鸾媚笑着挣脱开,回手将殿门掩死,却并未落下横栓,只待得高喝一声能有人冲将进来.她想呼救,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委婉说着:“瞧你这猴急的样子,小心隔墙有耳!”对于最后四个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不断瞟向牙床上微微颤动的几条红绡. 薛崇哪里晓得,他见幽鸾望着床榻的方向,眼中欲迎还羞,他牵起幽鸾的手直拉向床边,大笑道:“美人儿竟比小虫虫还急,定是想我了!” 幽鸾无法,却也不便直接道出原委,而薛崇素来谨慎,但在幽鸾面前早已无暇生死了. 第二十六章 三目天一 “美人儿真是有心!”薛崇见幽鸾脖子上挂着银锁,显得轻盈灵巧,不由得心下大喜,以为幽鸾刻意妆扮来取悦自己. 薛崇无意瞥见了案上的古琴,见琴弦松弛,琴面隐隐泛出幽冥之辉,若在往日他必定有所警觉,可如今美人在怀,薛崇哪里还能顾及许多,只盼着不被夫人发现便是万幸了,一双大手连忙拉开了床上的帷幔. 与此同时,床内现出了微如星火的一点亮芒,薛崇顿时一惊,吓得连连后退,竟是被剑风带得蹲坐殿中. 鸿羽曲折弯转,游蛇般定在薛崇眉间,剑身发出的轰鸣声如同奏起了死神的挽歌,拨弄着所有人的心弦. 但见红服飘逸,牙床内飞出一个俊朗少年,苏有雪星眉朗目,漆黑无底的眸子如龙潭深水般,直淹得二人无处喘息,他正色道:“薛崇,你为患乡里,鱼肉百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幽鸾明知如此却仍是一惊,双手抱紧薛崇,脸上带了一抹悲悯,求道:“公子不可伤他性命,薛崇虽是作恶多端,却也保得一方平安,节度使一死,郓州城内必然大乱啊!” 听此言论确是肺腑之言,苏有雪一时犹豫不决,“这却也不无道理”紫金折扇在空中腾旋之际绽出了片片金叶,许婉秋举手接住扇尾,青黛勾勒出的柳眉蹙在了一起,怒道:“莫听这贱人胡言乱语,快些杀了他!薛崇狗贼,还我兄弟命来!” 鸿羽带着压迫感,在眉宇间一寸一寸靠近,薛崇见幽鸾舍生忘死地护着自己,不禁感慨万千,柔声道:“鸾儿莫慌,薛某岂能惧死偷生,我观阁下的剑清冷柔韧,这一招飞鸿印血确实避无可避,薛某久闻苏公子大名,只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薛某与落霞庄素无瓜葛,这其中必有误会.” 许婉秋白衣胜雪,衬得面色愈发红润起来,怒道:“好你个狗贼,本姑娘便让你死个明白!”她眼中怒火徒增,仿佛秋水漾起的阵阵波澜,“一线天地势险峻,适合伏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了这刀下之俎.落霞庄走货,黑道白道都要给上三分脸面,如今却在一线天中了黑衣人埋伏,不仅抢走了货物,还以乱箭射杀我兄弟,郓州都是你的地界,狗贼,你还有何话说?” 薛崇思来想去甚为不解,“一线天?薛某不曾命人去过,近日只顾着老母寿宴,哪里还有余暇?姑娘有何凭证,怎就认定是薛某所为?”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许婉秋眯缝起双眼,“小猴子从黑衣人身上搜得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不是你的牙兵又是何人?” 薛崇握紧幽鸾的手,眼中流露着不舍,缓缓道:“薛某一生杀人无数,自知罪业深重,不求姑娘原谅,但薛某没有做过的事却教我如何认得?” 苏有雪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本不想杀了薛崇,手中的鸿羽向后退了三分,“空口无凭,若无实证苏某恐难相信,官字两个口,我是说不过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落霞庄从黑衣人身上搜得书证,那必是有人栽赃嫁祸了.薛某性格直爽,在朝中树敌无数,有人设计陷害也属平常.”薛崇目光灼然,全然不似心虚的状态,“不如让薛某传唤犬子,事情原委你们一问便知.” “莫要信他鬼话!此人阴险狡诈,多半是要搬救兵,到时都军一拥而入,就算鸿羽再快,又能杀得了几个?”许婉秋挥舞着折扇,眼中杀意已决,“动手吧!” “慢着慢着,这一剑下去,有你后悔的!”小陌躺在床上显得甚为闲适,心道:“这个死胖子还真是兰桂坊的嫖客啊,老子顺了薛崇纹银,想来也是对不住他,不如帮他一把,还个顺水人情.”他翻身下床,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娘子消消气,相公我神机妙算,可以让李儒乖乖道出实情!” 夜月仿佛隔着面纱的羞容,霎时间绯落双颊,星辉下的李儒仍在殿外守着,忽听得薛崇在殿内传唤,于是轻扣朱门,邪笑道:“义父,可有急事?” “李都头安好!”幽鸾开门相迎,李儒见她黛眉开娇,美艳得令人一阵恍惚,他立时垂下头,躬身走了进来. 殿内烛盏俱灭,李儒借着漏进来的几许微光,隐约可见薛崇坐于牙床边沿,身后粉幔低卷,看不到床上光景,窃以为凌乱不堪,故以帷幔遮掩,于是叩首道:“夫人并未察觉,义父大可安心,不知义父叫孩儿所为何事?” 薛崇面色阴郁,低沉着声音道:“儒儿可是有事情瞒着义父,现在说出来,我不会加罪于你.” “义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莫不是小人进了什么谗言?”李儒神色略显慌乱,颤声道,“孩儿孩儿并没有什么事情隐瞒义父.” “擅自调兵乃是死罪,堂堂大都头又怎能不知?吾山一线天,你因何事起兵?”薛崇带有试探之意. 李儒心道不好,辗转间以头抢地,急道:“孩儿辜负了义父信任,确是动过兵符,但孩儿有苦难言,初衷都是为了义父啊!” 他显得甚是虔诚,“不瞒义父,孩儿前几日收到一封羊皮信笺,信上没有署名,上面刻着晋军欲趁梁军西攻泽州而掠袭郓州,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晋国监运司会在午后途经一线天,孩儿贪功心切所以没有禀报,就遣人在一线天埋伏起来,也动用了捣磨寨的飞索轮盘,此役声势浩大,本欲拔得头筹,谁料反遭旁人埋伏!”李儒痛心疾首,哭得极是伤心,“探子来报,孩儿方才知晓,派出去的人全军覆没了,那车中押运的也不是什么晋国的粮草,而是一副石棺,孩儿自知大错铸成,所以不敢禀于义父.” 苏有雪卧在床头,鸿羽直指薛崇后心,此时他正看向身旁的许婉秋,许婉秋也正望向苏有雪,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般的错愕神色. 想不到射杀徐志良的另有其人,而忠义效节都也是深受其害,究竟是何人写得此信,与埋伏梁军的人是不是同一批人,阴谋之中暗藏着阴谋,整件事如云遮雾绕,简直是匪夷所思. 薛崇连连摇首,笑声显得苍凉,“苏公子可以出来了,想不到薛某最信任的人,也会对我有所隐瞒!”苏有雪缓缓撑开纱幔,鸿羽依然指向薛崇要害. “什么人?”李儒大惊,他方欲拔剑,却见薛崇在对方的牵掣下,一时也不好发作,只能静观其变,怒道,“汝等何人,敢在琉璃馆里撒野,好大的狗胆!快些放了义父,否则穿云剑一出,恐难留你全尸.” 小陌笑得如玉山之将崩,调侃道:“你老子在我们手里,你还敢这般说话,是嫌老头儿命长吗?” 李儒身子顿时一震,急道:“只要不伤了义父,我可保你们全身而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不要做傻事.” 许婉秋将毒针扣在掌心,反手擎住幽鸾的胳膊恐吓道:“薛将军,你的爱姬在我手里,你最好配合一点,今夜带我们离开琉璃馆,否则你我玉石俱焚!” “薛某可以放你一马,但我不敢保证我手下的人会让你全身而退,偌大个郓州,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薛崇无奈地摇首,带得众人出了临华殿,殿外都军一阵骚动,纷纷立在飞廊两侧. 小陌抱紧藏有重剑的古琴,走得大步流星,他看着许婉秋的背影,隐约联想到一线天的那个金扇公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心道:“老子佯装乞人咬过她的腿,假装鬼怪舔过她的唇,在醉云阁敲了她的竹杠,在兰桂坊散尽她的钱财,想来也是可笑!此次出了琉璃馆,老子必赴盐帮之宴,如此一别或成永别,想想也是舍不得.”小陌眼中竟是含了热泪,窃语道:“臭婆娘,别死在老子前头!” 幽鸾踉跄得跟着许婉秋踏上飞廊,生怕一不留神碰到毒针,自此一命呜呼.她的脖子被“银锁”刮得又痒又痛,却不敢取下“银锁”,纷扰间似有一双冷目注视着幽鸾,幽鸾不禁后脊阵阵发麻. 苏有雪略微举头,遥见一人伫立于飞檐一角,正盯着幽鸾的方向,表情极度狰狞,来人身材高挑,乌眸透着桀骜,不知何许人. 苏有雪心道不妙,自此停下脚步,挟持着薛崇立在都军之中,他眼看着来人手托杯底,饮下了杯中的美酒,竟是毫无动作,不晓得是敌是友. “节度使的宴席就是奢华,恐怕小神这一口足以顶上十两纹银,哼哼喜帖小神没有收到,但这酒,还是要喝的!”来人掷出酒樽,“铮”的一声脆响,竟是将酒樽一分为二,酒气瞬间回荡在太刀的长刃与血槽间,经久不散. “阁下以小神自居,可是阴阳寮五下神之首,三目天一?”苏有雪一双冷目如横远岫,深邃得令人痴迷. 酒气沿着刀刃熠着冷峻的光,天一放声长笑,而后阴恻恻说道:“苏公子好眼力!” 他将太刀护在眉间,双臂伸直,掌中不留空隙,无名指和小指紧握刀柄,拇指和食指轻捏,而中指则搭在刀柄上,即便是小小的一个举动,都有万丈凌云的架势,“苏公子的大名,小神久仰了,很想领教领教苏公子的飞鸿印血,看看区区一柄剑,怎么就在公子手里生了眼睛!” 天一话音未落,竟是由楼顶俯冲下来,赤盔甲士不知来人是何目的,生怕混乱中误伤了节度使,于是纷纷向着天一聚拢过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在狭长的飞廊间汇聚了利刃的洪流,直冲向天一周身各处. 太刀被天一舞得猎猎生风,就这样一路摧枯拉朽,鲜血流满了整个飞廊,不知何时,他眉宇间现出了凛然之气,要知道太刀一旦苏醒,天一心中便只有一个念想,那便是如何击倒对手. 兵刃在空中持续相接,天一走着七星连环步,转眼到了幽鸾面前,邪笑道:“公主,随我走上一遭!” 幽鸾顿时一惊,仿制的乐平锁在月下闪着神秘的光,仿佛一缕薄纱蒙住了痴人肉眼,看不穿凡尘具象,琉璃馆里乱作了一团,而在不远处的兰桂坊却是出奇的安静. 只见一身水蓝色绸裙铺在醉云阁的飞檐一角,月色纱衣朦胧淡雅,消无声息地罩住三娘诱人的肩,她媚眼望着兰桂坊的方向,已是静候多时了. 由于鸨妈迟迟未归,兰桂坊里朱扉紧掩,灯熄烛灭,四下里已是一片漆黑了,想来姑娘们早已睡下,在薛母寿宴之际偷来这难得的闲适. 阿弥陀僧袍浮动,一张笑面显得极是阴郁,不解道:“三娘为什么要相信那个油尖嘴滑的小鬼头,若是出得差错,恐怕你我无颜面对尚书大人了.” “在醉云阁数月有余,明察暗访终是无果,现下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三娘微微侧头,“我看小鬼头思维缜密,倒是个可造之材,你我不妨一试.” 阿弥陀坦胸露乳,正打着一双赤脚,肥厚的皮囊闪着油腻的光,“三娘莫不是有意拉拢,想邀他进六扇门吧?如此滑头,想是三娘看走了眼.” 第二十七章 乐平锁 “若是小鬼的计谋落到实处,助六扇门寻得乐平公主,自是奇功一件,尚书大人向来赏罚有度,邀其进入六扇门有何不可呢?”三娘一双美目灿如繁星,娇笑道:“哼哼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佛爷你稍安勿躁.” 阿弥陀拍了拍脑袋,略加思忖道:“这小子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对着本门的?大唐图鉴?雕出乐平锁的仿制品,倒也是个奇才,只是他满口污言秽语,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吧佛爷!”三娘摇首道,“四神捕中属江一燕最是机敏,他为人洒脱,行事不拘一格,向来独往独行,我看小鬼身上,倒是有江一燕的影子!他小小年纪就能想到伪造公主身份混淆视听,此计化被动为主动,实乃玄妙至极.”阿弥陀厚唇阔口,肥耳垂肩,呆呆说道:“如若洒家就是大唐公主,看到别人戴了乐平锁,也许真的会露出什么马脚吧.” “佛爷若是公主,恐怕生下来就被昭宗掐死,断不会留此怪胎.”三娘笑了起来,如水的眸子眯成了一道绝美的缝. 阿弥陀见三娘拿自己打趣,却也不以为意,思忖道:“如若不巧,幽鸾正是前朝公主,岂不是将其拱手让人了?江湖中对于乐平公主,有人欲杀之,有人欲夺之,琉璃馆中各州富商齐聚,这口耳相传,必会给幽鸾招惹杀身之祸啊!” 三娘舔了舔嘴唇,“佛爷多虑了,乐平公主能隐藏一十八年没有被人发觉,必是有其过人之处,幽鸾若真是大唐的沧海遗珠,又怎会带此信物招摇过市呢?” 阿弥陀眼中透着杀气,怒道:“如此守株待兔也不是个办法,若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汝将奈何?” 三娘魅笑道:“哼哼平心静气,真相自当浮出水面,佛爷莫要心急.” 夜色如墨,二人在屋檐上静观星移斗转,但见风过柳梢,寒意瞬间涤荡满楼,兰桂坊红绡粉幔随风飘摇间,竟真的现出一人来. 三娘眉眼间提了精神,遥见女子青纱掩面,鹤氅裹身,一路张望着轻行,显得谨小慎微,转眼已是出了兰桂坊,向着郓州内城走去. 三娘蓦地回首,急道:“或许是调虎离山,不可不防,我且跟过去,佛爷就留在这里继续观望吧,切记不可漏了行踪!” 阿弥陀揉搓着光秃秃的头顶,觉得三娘所言极是,但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木讷,气鼓鼓说道:“何须你来指指点点,如此肤浅的道理,洒家岂能不知?” “如此甚好,我这便去了!”三娘回以娇笑,只听“腾”的一声,素履凌空,转眼已是踏风而去. 古道上只行了女子一人,青石板路折射的光映出了两侧横闩的商铺,铺面显得陈旧了许多,再行远眺,遥见琉璃馆灯火通明,仿佛恶魔之眼,洞悉了痴人命途. 鹤氅在女子身上显得极为宽大,隐约露出了一段弱骨纤形,女子迈着碎步,行得不急不缓,不知去往何处. 星辉如常,风吟依旧,眼看着她转过几丛枯木,枯木的尽头现出了一座破败的屋舍,屋舍四周杂草丛生,早已将柴扉掩死,幸得矮墙坍塌,才可供成人穿行. 屋舍两侧立着木板,上面的文字虽是残存却已难辨,写着:“泗水文章昭日月,杏坛礼乐冠华夷”,原来此处竟是一座荒废的夫子孔庙. 唐朝贞观四年,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之庙.”自此孔庙遍及各州,只是圣人之宇,想不到也会残破如斯. 女子压低毡帽回首张望了一番,发现无人跟随,便穿过了矮墙的缺口,从怀中取出花铲撬开了位于三排六列的一块方砖. 连日阴雨润得泥土疏松,不多时,银匣便从土里露了出来,女子把它拿在手里,觉得银匣色泽暗沉,不知在土里封存几时,上面的铜锁兀自挂着,在这空旷的庙宇里“叮铃”作响. 她掏出钥匙,颤抖着打开铜锁,却是迟迟不敢敞开银匣,而后她微微颔首,似是心下盘算既定,立时将银匣推开,匣内赫然现出了一道银光,银光里“乐平”二字极为扎眼,原来是把精巧的长命锁. “姑娘来得好巧,竟与三娘同路.”长笑声中蓝纱袭地,三娘正一步步跨入庙中.“谁?”女子后脊处阵阵发凉,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她急忙起身将银锁藏在身后,毡帽却被三娘掌风掀起,现出了一副粉嫩的娇容,但见一双桃花眼失了光华,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尘. “你……你是谁?”千尘眼中流露着惊慌的神色,她不识三娘何人,一时间敌我难辨,孔庙里阴森可怖,千尘伫立其间,不觉已是一身的寒战,“前辈前辈想要做什么?千尘只是兰桂坊小小的舞姬,今夜出得匆忙,身上也没有带着什么贵重的器物,实在不能孝敬前辈啊!” 三娘掩面娇笑道:“哼哼尽是胡说,姑娘手里银灿灿、华丽丽的,想是不便宜啊!” “这这个不能给你,你若看上千尘的发饰,就随便拿些罢,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也值些银两.”千尘将银锁偷偷塞入鹤氅,眼神刻意避开三娘. 笑声从三娘艳丽的嘴唇里飘了出来,她调侃道:“姑娘不必如此紧张,三娘岂是见钱眼开的人?只不过三娘见姑娘俏丽,想来定然投缘,特地为姑娘赎身的.” 千尘不解道:“替我赎身?我们可曾见过?” “未曾见过,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三娘请你到家中一叙,不知可否赏光?” 千尘似是冥思良久,缓缓道:“既是陌路人,前辈何故屈身相请?” “不瞒姑娘,三娘是六扇门金牌密探,奉了尚书大人的委任,特地来此迎接乐平公主圣驾.”三娘单膝跪地,竟是叩起首来. 千尘檀口微启,惊道:“公主?前辈说我是公主?” 三娘未敢举头,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柳家世代侍于东宫,家夫柳文远乃是前朝宰相崔胤的外孙,所以三娘与姑娘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渊源的.你的生母是积善皇后,与姐姐平原公主不幸在乱军中惨遭毒杀,昔日昭宗迁都洛阳,奈何朱温残暴,屠戮东宫,六扇门清点尸首时,竟然发现少了一个女婴,而这个女婴,正是姑娘.” 千尘觉得一切来得甚是突然,心下已是翻江倒海了,惊道:“你说我的生母是前朝何皇后?这这如此匪夷所思,却教我如何信得?我的身世我自己都不知道,前辈又怎会?” 三娘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媚态,缓缓道:“公主离宫时方才初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亦属平常.本门秘宝?大唐图鉴?中记载,唐昭宗在得第十一女乐平公主时,曾命能工巧匠刻以银锁,上书“乐平”二字,所以乐平锁便成了象征公主身份的唯一信物.三娘说的,便是公主手中的银锁,至于公主身份,也是由此推断得出.” “即便我真的是公主,可大唐已经亡了,前辈虽是嫁于柳家,却仍是梁国的捕快,为何会对千尘行此大礼?” “三娘一日入得柳家,便终身视李氏王朝为正统,所以有此一拜,也算是尽了主仆之义.现如今江山更替,三娘无奈侍以二主,皆因家夫年幼,我又是个妇道人家.”三娘依然低垂着头,显得极是恭敬,“时值乱世,各方势力都想夺得公主,以复唐灭梁为由号令天下,从此改朝换代.所以尚书大人欲将公主带离郓州,在开封府保将起来,绝了豪强的念头.” 千尘不解道:“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为何尚书大人要留活口呢?今日前辈杀了千尘,不正可杜绝后患吗?”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公主毕竟流淌着皇室血脉,尚书大人曾是前朝的重臣,李氏王朝对尚书大人有知遇之恩,所以对于公主又岂敢怀有杀心?”三娘乌黑的长发衬得肤色湛白,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异常可怖,突然,她将千尘拉到墙后,手指抵住嘴唇,示意千尘不要出声. 千尘一个踉跄扑在了三娘怀里,三娘身子柔软,散发着成熟女性特有的体香,闻起来浓烈馥郁,竟和她的性子一般奔放妖冶. 阵阵脚步声响了起来,听着甚为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夜行军人. 三娘从矮墙缺口处探视,见远处暗影幢幢,乌青色的战甲闪着幽冥的光,不知从哪里来的“天兵天将”竟然凭空出现在郓州. “郓州固若金汤,怎么会多出这些个人来?不好,他们是向着琉璃馆的方向去的,郓州恐怕要变天了!”三娘绞尽脑汁,却仍是想不明白,回首道:“城内危如累卵,公主莫要再回兰桂坊了,今夜便随三娘出城吧!” “今夜就要走吗?可可我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千尘心下犹豫,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色. 姑奶奶,生死攸关,你还惦记着行李?”三娘一阵摇头,但心中清如明镜,她知道千尘话中另有所指. 千尘眼中漾起了不安的涟漪,追问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可是大梁的军队?”三娘微微皱眉,“晚上看不清军服,但我可以肯定,这些黑甲军士绝不是梁国的军队,从行军阵法上看,可能是李嗣源的鸦军,如我所料不错,今夜李嗣源必将血洗郓城,公主,我们再不走恐怕凶多吉少了.” 千尘似乎刻意在拖延着时间,迟迟不肯离去,“鸦军?李嗣源是如何突破防线的,竟然毫无征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随我走吧.”三娘正色道. 千尘挣脱着三娘的束缚,急道:“我是不会和你走的,除非除非你再带上一个人.” “何人?公主但说无妨!”三娘一时手足无措,拿她全无办法,只能顺应着她的心思,企图稳住千尘情绪. 千尘眼含春水,霎时间晕透双颊,柔声道:“是是节度使的牙兵,那个油嘴滑舌的小鬼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叫小陌。” 三娘不由得一怔,而后掩面轻笑,“好好好,全听公主的,在没有找到小鬼头前,我们绝不离开郓州!” 她微微举头,遥见月色暗沉,仿佛将浮华尽祛,晦暗得不复生机,慨叹琉璃馆内灯火通明,全然不察这焚天之劫. 阴阳师滥觞于中土,弘扬于扶桑,天一以赤日为腾,头上戴了一顶狭长的乌帽,帽檐下的双瞳溢出了摄魄光华,此时他正看向幽鸾,报以邪魅的笑,“公主,随我走上一遭!” 许婉秋见天一称呼幽鸾为公主,不由得浑身一震,她知道事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于是决意护住幽鸾,高喝一声:“滚开,莫要挡了本姑娘的去路!” 说时迟那时快,紫金折扇围绕幽鸾腰身旋即一周,荡开了天一的所有攻势,许婉秋回手接住扇柄,金叶直取向天一眉心. 第二十八章 蝙蝠扇 “好一个泼辣的大小姐,小神喜欢!”木屐起处,现出了两排森白木齿,天一好像不倒翁一样,几乎是贴在廊上向后避过,闪腾之际已是入了乱阵之中. 忠义效节都的百般兵刃由天一头顶直斩下来,欲将天一剁成齑粉一般. 但见长袖浮动,一柄铜扇从天一袖中旋了出来,围绕在天一头顶腾转不下,此扇取名蝙蝠,是由五根青竹构架铜面而成. 蝙蝠扇绕身数周,所到处爆起了阵阵血雾,只听得哀嚎声声,军士们下意识地在天一身周留出了一方空地. 天一在空中几个转身,将铜扇放在了腰带上,竟有了万夫莫开的架势,慑得众人无敢近前,天一望着许婉秋坏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落霞庄的大小姐许姑娘,果然是天生丽质,女装也这般销魂!” 许婉秋冷眉频蹙,怒道:“谁要与你如此客套,上神认错人了吧,我根本不是什么许姑娘!” “阴阳师可以看透凡人命途,对于姑娘的身份又岂在话下?”天一的脸白得极为瘆人,上面氤氲着一股尸骸独有的戾气,“你就是落霞庄的大小姐,许长风的掌上明珠,小神的眼从未看错.” “你爷爷的,拿着个金扇子满街跑的,世间除了落霞庄的大小姐,估计也不会有别人了.”小陌满脸的不屑神色,心中暗骂着,“这厮若能参透命理,又怎会称呼幽鸾为公主呢?还真是胡吹大气,想不到阴阳寮也在找公主,幽鸾这个冒牌货,或许比真货还要真!” “圣上昏聩,才会信了阴阳师的怪力乱神之说,休得在此哄骗我.”许婉秋昂首道:“薛将军,天一可是冲着你的爱姬来的,若是我能保得幽鸾性命,将军可否抵消我们先前的过错?” 薛崇在苏有雪的搀扶下颤抖着倚住栏杆,他看到飞廊下假山嶙峋,飞流湍急,若是掉下去,哪里还有命活?他吞咽着口水,颤声道:“阴阳寮蒙蔽圣听,残害忠良,大梁江山迟早败在阴阳师的手上,今日承蒙落霞庄鼎力相助,事前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苏有雪红袍起处已是跃前数丈,鸿羽骤然出鞘,荡起了万丈光华. “苏公子小心,阴阳师邪术颇多,稍有不慎就会中了他的道.”李儒拔出了穿云宝剑,也加入了战阵中. 太刀带着厉鬼般的尖啸破空而过,天一每砍一刀,双臂的间距保持不变,就连握刀的方法也是保持原状,他没有丝毫的迟疑,刀刃在空中舞着十字,“嗡”的一声锐响,霎时划出了几道银色耀斑,由李儒脚踝处劈了过去. “不好,这是扶桑的十字刀!”李儒挥剑护住,只觉得虎口震得生痛,穿云剑在手中抖个不停,他回身将这股力道卸下去,长剑如鱼打挺向着天一胸口刺去. 不知为何,李儒觉得胸中异常滞闷,一时间手腕下沉,好像天一身周隔着某种看不到的空气屏障,终难碰触分毫,急道:“这是什么妖术?” 苏有雪挥舞着鸿羽一路向前,长剑曲折无形,令人捉摸不透,好像是长风拂过柳梢,柳条就这样轻柔的拍打在脸上,竟是为死亡诠释了一种诗意的美好,他口中无话,却足以让对手胆寒. “怎么可能”湖蓝色的狩衣被血浸透,天一却不知何处受了伤,只因鸿羽的剑刃极薄,剑身极细,刺入身体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有股凉意侵入了骨髓,压迫着所有的经脉. 苏有雪长剑一出,便是一道血痕,他将鸿羽赋予了生命,仿佛数十剑同时刺了出去,有实有虚,令人避无可避,但飞鸿印血的夺命杀招却迟迟未出. 太刀刃部狭长,脊弯无饰,天一将手指抚过刃背,感受到一抹杀气冲将过来,于是小步近前大喝一声,“纳命来!”太刀携带万钧之势蓦地斩下,与鸿羽在半空相触,竟然没有任何响动. 鸿羽如柔绳般缠住太刀,天一觉得这一刀斩下竟似劈入了棉花中,完全不着力道,天一一时心急,战意已是消磨了一半,“苏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小神不是敌手!”鸿羽缠住太刀退了出来,竟是带得天一一个踉跄,险些暴露了要害,苏有雪黑耀的双眸纯净得如同清水一般,痴痴说着:“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你疯了吗,你这是在用胸膛为毒蛇取暖!”紫金折扇立时爆出了片片金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扇面翻腾之际削断了飞廊护栏,护栏断裂处异常锋利,竟被许婉秋推着向天一袭来. 太刀上燃起了层层烈焰,使得周遭的景物都发生了扭曲,天一身周被一股股无形的气浪包裹着,“轰”的一声将众人冲散开. “这……这是修罗刀!快快跑”无数甲士相互推搡着被这股热浪冲下了飞廊,有的坠成肉糜,有的插在假山上,只听得断骨之音不绝于耳. 许婉秋推来的栏杆在空中蓦然停滞,霎时四分五裂了,木屑被热浪带起,向着八方炸开,未及尘埃落定,两剑一扇同时刺出. 天一嘴角流露出不屑的笑意,他右手将刃背架在后肩上,借着身体向上之势挡开了李儒、苏有雪和许婉秋的三把兵刃,他左手从腰间拔出了赤柄小太刀,但见一片流光涌动,两把太刀在空中交叉,一短一长此消彼长,鲜血瞬间溅洒出来. 三人向后退出数丈,皆是捂住伤口半蹲下去,许婉秋痛得柳眉紧蹙,她看到腰下的伤口翻着皮肉,一身的白衣洒染得殷红不堪,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怒道:“阴险小人,竟然偷袭我!” 大小太刀开有血槽,虽是刺入不深但能让人流血不止,苏有雪感到腰下灼烧难当,但他顾不了许多,回身将许婉秋搀了起来,柔声道:“婉妹,我们还是走罢,苏某带你离开这里.” 许婉秋已是痛得满头大汗缓缓道:“想要出得琉璃馆,只有通过这座飞廊,但前有天一拦路,后有重兵相阻,却叫你我如何是好?薛崇口口声声说放了你我离去,但此人不可信,恐怕你我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苏有雪微微点头,唇角震怒而怀情,“你说的没错,即便我们和都军联手杀了天一,节度使也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苏某死不足惜,可婉妹你你若有何闪失,却教我如何向老庄主交代?” 许婉秋望着苏有雪的脸,眼中早已秋水凌波了,“我若是死了你便自行去罢,以你的轻功想要绕过飞廊不在话下,你知道我不想让你死,我要让你替我好好活着,我要你活着你听到了吗?” “还在这里你侬我侬的,痛死我了!”三人中李儒伤得最重,他裹紧长袍,鲜血从指缝中流出,穿云剑不甘示弱,直欲再入杀场. 突然,一段清亮的笑声响了起来,众人齐齐抬头,忽见一女子从琉璃馆看台方向飞了过来. “夫……夫人!”薛崇搭在幽鸾肩上的手立时弹开,已是惶恐至极. 凤飞九天镂空冠闪着威严的光泽,冷梓月化作一道流光,转眼已至薛崇跟前,大笑道:“哈哈好一个郎情妾意,生死关头还这般恩爱,真真羡煞旁人啊!” 冷梓月话中醋意十足,吓得薛崇冷汗直流,薛崇颤着声音道:“夫夫人,你来得正巧,快救救我!” “哼哼……”冷梓月又是一阵哂笑,“救你,凭什么救你?你又与我何干?” 薛崇尴尬笑着,瞬间变得慈祥温婉起来,柔声道:“夫人不要开玩笑,现在可是危难关头,待得我们渡过此劫,薛某再与夫人详谈.” “你还知道我是你夫人?议政殿怎么换成了临华殿了,这军情谈得可好?”冷梓月用浓妆掩盖了年龄,然而盛怒下眼尾隐约现出了些许纹路,她望向李儒,冷冷说道:“好你个乖儿子,果然忠诚,算计到老娘的头上了,好大的狗胆!” “不,夫人息怒”李儒顿时一惊,他夹在二人中间着实两难,不论薛崇还是冷梓月都是得罪不起,只能叩首道:“儒儿罪该万死,无颜再见夫人,唯死而已!”他言罢挺身,竟真的要横剑自刎一般. 冷梓月突然从指端生出寸许长的指甲,在月色下闪着悚然的光,她钳住了穿云剑刃,直拉向一侧,怒道:“死又如何?覆水已是难收” 冷梓月柳眉上扬,从骨子里透着巾帼之风,她望向薛崇,怒道:“纵然真心却换得这般薄情寡性,可悲呀!薛崇,你我夫妻二十年,终是敌不过墙外杏花!” “这……这……”薛崇被说得哑口无言,他极了解冷梓月的性子,知道她心狠手辣,做事从来不顾后果,所以平素里对她是礼让三分,他见冷梓月凤眼里流露着杀意,便向前一步将幽鸾护在身后,壮着胆子道:“薛某本欲纳幽鸾为妾,只是时间仓促没来得及与夫人商榷,所以今夜趁着老母的寿宴与夫人商议商议,也让幽鸾正式认个门,留个名分.” “荒谬,堂堂一州节度要纳这妓女为妾,母亲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冷梓月怒睁着双眼,慑得薛崇倒吸了一口凉气. 幽鸾扶在薛崇肩头,脯胸上下起伏着,“夫人,小女子与将军是真心相爱,望您成全.” “哈哈你要我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吗?”冷梓月推开薛崇,手上的指甲阴恻恻得如十把利刃,直抓向幽鸾. 冷梓月目现凶光,定是要将幽鸾命绝当场,突然,一道银光亮了起来,太刀在众人眼前一晃之际,天一已然立于幽鸾身前. 那一张妖面白得瘆人,天一阴笑道:“夫人的家事小神不便干预,但幽鸾是四上神欲求之人,小神必须带她回去,如若夫人一意孤行,莫怪小神辣手摧花.” 冷梓月一头长发随风舞动起来,殷红的指甲溢出了勃然的光,大笑道:“就凭你?哼哼不自量力!” 冷梓月话音未落,廊外数千弓弩手齐聚,放眼望去人浪如潮,忠义效节都仿佛红色梦魇,泱泱排出馆外. “弓弩手准备!”李儒本欲杀了天一,忽见薛崇对他施了眼色,于是还剑入鞘,双指在空中打着交叉,此乃撤军暗语,军士们愕然驻足,一时犹豫难决.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节度使为了保护小情人,竟然连结发妻子的安危都不顾,冷夫人果然嫁个好郎君.”天一调侃着,手中的太刀在一阵笑声中爆出了寸寸冷芒,未待众人反应已是劈向冷夫人. 长发被刀风带了起来,冷梓月侧身避过,大笑道:“我待让你十招,以免旁人说我以大欺小,你若十招杀我不得,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第二十九章 毒信腾蛇 天一略微皱眉,太刀的攻势愈加猛烈起来,可无论天一如何逼近,冷夫人都与他保持着一刀的距离,仿佛二人约定好了一样,要行一起行,要停一起停,看似若即实则若离. 如此十招有余,天一额上已见冷汗,他招招斩向冷夫人要害,却连冷梓月的衣袖都没有碰到,冷夫人只守不功,已然占了上风. 许婉秋看得焦灼,一双美目疑云重重,“冷夫人何许人?她在江湖上不显山露水的,可身手却是这般了得!” “此女多半便是薛崇的原配,当朝一品诰命夫人.”苏有雪收回鸿羽,朗月下映出了一副惊世的容貌. “冷夫人对节度使用情颇深,明知道薛崇负心薄幸,但还在为他搏命,真的替她感到不值.”许婉秋思忖道,“如果冷夫人杀了天一,这琉璃馆就成了节度使的地盘了,他连原配的安危都不顾,绝不会放了你我二人.” 苏有雪脱下红袍,里面只剩下睡觉时才穿的雪白亵衣,他用红袍裹紧了许婉秋的伤口,缓缓道:“你且护住刀伤,我们静观其变!” 薛崇见夫人与天一缠斗得难舍难分,便拉起幽鸾想要偷偷离开,急道:“鸾儿快走,阴阳寮牵制住了疯婆子,我们暂时安全了.” “哪里走!”冷梓月掌间红光四溢,指甲化成的无数流光齐齐射了出去,突然,薛崇身后的栏杆应声而裂,一时间木屑纷飞,尘灰四起. 薛崇登时一惊,他将幽鸾抱在怀里,只顾着胡乱喊叫,已是声嘶力竭了,“夫人夫人莫要动怒,薛某不走了,不走便是!” 只听得“乒乒乒”锐声不绝,天一脚踏七星,星火明灭间映出一双瘆人的鬼目,他调侃道:“以小神的一己之力,又怎敢独闯琉璃馆呢?冷夫人不会以为小神是一个人来的吧?” 天一话音未落,忽然阴风顿起,众人几乎是同时掩住了眉目,透过手指的缝隙隐约可见一段幽幽魅影正在急速靠近. 魅影仿佛没有骨头,竟由琉璃馆正堂扶摇而过,一袭青衣像极了巨蟒,浑身上下现出了溢彩流光. 她绕着飞廊腾旋数周,终而化成人形,只见来人纤细高挑,简直如那画中的丽人一般. 天一看到了腾蛇并没有预期中的喜悦,而是摆着一张阴恻恻的脸,冷笑道:“哼哼你来得真是时候,该不会想借着节度使的手除掉我这个眼中钉吧?” “不迟来又怎能看出你的手段呢?”腾蛇纤腰不盈一握,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魅声道,“冷夫人,这天下的男人还不都是一般,有几个能守着你一生一世呢?你看开些吧,杀不杀幽鸾,节度使的心都不在你这里,倒不如让我们把幽鸾带走,也让节度使绝了念想.” 冷梓月摇首道:“我是不会让你们把她带走的,幽鸾只能死在我的手里,夺夫之恨,不共戴天!” “节度使占有一州之利,拥兵何止数万,小神本以为此行凶多吉少,未曾想你们夫妻不和,偌大个郓州夫人就没感觉到寂寞吗?恐怕琉璃馆里最想让夫人死的,正是你的相公吧?”天一又是一阵哂笑. 冷梓月昂首道:“就算天下人都想让我死,那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阴阳竂各个畸形怪胎,姑奶奶今夜便要斩妖除魔!” 突然,指甲的无数化影由冷梓月指端激射而出,竟是将飞廊棚顶冲撞得分崩离析,与此同时,缓缓泻下来的斑驳月影早已把战场晕染得无处喘息了. 蝙蝠扇绕着天一旋转一周,挡下了指甲化影的阵阵红芒,天一攻以阴阳太刀,守以蝙蝠雕扇,已是攻守兼备,而腾蛇身子极软,好像每个骨节都能分离开,整个人或圆或扁或长或短,极为巧妙地躲过了冷梓月的所有攻势. 不远处,薛崇额上汗洒如雨,他抱紧幽鸾,安抚道:“薛某本想让这疯婆子吃点苦头,可没有想到阴阳寮两大式神联手,恐怕僵持下去疯婆子凶多吉少了,薛某想想助夫人一臂之力,鸾儿不会吃醋吧?” “将军能体念鸾儿的感受,鸾儿此生无憾了.”幽鸾舒了口气,一双眸子嗔视而若笑,“冷夫人是将军的结发妻子,若是死在自家门里,恐怕会引来旁人非议,将军还是帮她一把吧!” “美人最懂事了!”薛崇吞咽着口水,好似做着抉择一般,他望向李儒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李儒的目光与薛崇相触,不由得浑身一震,心道:“义父这是何意,方才让我撤军,现下又让我杀了夫人不成?” 薛崇看到李儒迟迟未动,心中脏话已是堆积如山了,骂道:“逆子,夫人还在阵中,你居然置身事外,是何居心?” 李儒大惊失色,想不到节度使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责任推到了自己的头上,他无奈摇首,已是下了进军指令,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保护夫人?” 都军由四方列阵直冲向飞廊,一转眼的功夫便已荡开了天一和腾蛇. “夫君怎会弃我不顾呢?我们夫妻恩爱,岂容外人诋毁?哼哼琉璃馆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今夜就算是青龙在场也是插翅难飞!”冷梓月向着临华殿的方向飞去,转而落在了乱军之中. 薛崇被夫人说得面红耳赤,口中痴痴说道:“夫人没事便好,没事便好”腾蛇长啸一声,皮囊下的毒针穿透了青衣,赫然露在体外,她的肉身仿佛一把利刃,将原本雪白的肤色变得青紫异常,毒液顺势润满了全身. 她如青蟒般缠绕众人,随着身体的由弛至紧,毒针刺穿了忠义孝节都的铠甲,中毒人初时麻痹感官,而后奇痒难当,直至满身溃烂而死. 天一杀得兴起,太刀在血浪中游走着,忠义效节都没有丝毫的惧意,俨然死侍一般,穿云剑一声尖啸,李儒“腾”地起身冲了过来,喝道:“兄弟们一起上,取这妖人首级!” 天一一张鬼面邪魅带笑,太刀遽然迎了上去,只听得铿然巨响,一刀一剑在空中相触,擦出了片片亮芒. “布阵!”李儒大喝一声,踩着都军递过来的盾牌跳了起来,不料蝙蝠扇划破了李儒的剑屏,在他小腹处带起了一串殷红. 李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在空中略微沉吟,便重重摔了下去,太刀没有丝毫停歇,正对着李儒直劈下来,天一这一刀用了十分的力道,似是欲将李儒尸分两段一般. “都头小心!”军士们用盾牌架起高墙,将李儒护在中心,天一面露不屑,太刀再一次燃起了熊熊热焰,如割风断雨般将盾牌架起的高墙震得四分五裂. “轰……”盾牌骤然炸开,滚滚浓烟中仅剩下李儒站在原地,他痴痴说道:“怎……怎么可能……” “修罗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还不交出公主,免得阴阳寮血洗琉璃馆!”不知何时鲜血在天一脚下汇聚在一起,映出了繁星的倒影,而月中好似立有一人,天一浑身一震,惊道:“什么人?” 月下竟真的飞出一人来,但见来人白衣若仙,在众人面前现出了淡淡的荧光.“此等容貌,此等轻功,想来应是诸天教的月宫仙子吧?仙子驾到,小神有失远迎!”天一舔了舔唇边鲜血,眼睛里闪着不羁的光,“常听人言,月宫仙子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看来此言非虚啊!” 嫦素娥于风中伫立,毫无情愫的望着幽鸾脖子上的“银锁”,冷冷说道:“休得胡言乱语,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本宫只想带走一个人!” “仙子可是为了乐平公主而来?”天一挥舞着太刀,直指临华殿的兽首飞檐. “是又如何,不是又能如何?”嫦素娥朱唇微启,睫毛下的“一泓秋水”美得令人窒息. 天一阴笑道:“哼哼……乐平公主小神志在必得,仙子还是请回吧!” “蝼蚁之命怎与天地齐寿,萤烛之火难与日月争辉,尔等宵小真是不自量力!”嫦素娥满头青丝高高挽了起来,一枚花簪斜插入发,飘飘然若仙子误落了凡尘. “这位仙子一样的姑娘姑娘看不出年纪,是姐姐还是妹妹?既然看不出年纪,姑且算作妹妹罢.”冷梓月掩面轻笑,“既然仙子也想带走幽鸾,那我们不妨联手除去阴阳寮,你我再行一战,如果我赢了,幽鸾就要死在我手,如果仙子赢了,我会亲自将幽鸾交到你的手里,如此可好?” “谁要与你攀亲带故,本宫不屑与你动手,夫人勿再多言!”嫦素娥一语未毕已是冲着幽鸾奔了过去. “将军救我!”幽鸾听到此处吓得面如土色,她的肩膀抖个不停,香汗涔涔直下.薛崇立时挡在幽鸾身前,“都军何在?都军何在?” 忠义效节都听到薛崇的传唤一时慌了阵脚,只是略微滞顿,眼看已是不及. “还不让开!”嫦素娥掌风到处震得薛崇笈冠粉碎,眼看着薛崇的长发飘了出来,显得狼狈不堪. 薛崇只觉得五脏六腑传来了阵阵绞痛,瞳孔中看到了一支绝美的手指向自己,这一掌若是落得实处哪里还有命活?薛崇吓得语无伦次,脏话脱口而出. “公主是四上神的囊中之物,仙子动她不得!”天一剑眉微挑,太刀斩向了仙子的手腕,嫦素娥收臂转身,在空中完美避了过去. 忠义效节都见天一救了薛崇,一时分不清敌我,纷纷望向李儒,李儒大怒道:“一个个的都是蠢货吗?看什么看?还不杀将过去保护义父!” 都军不解道:“杀谁?” “你还问我杀谁,谁也别想活着离开琉璃馆!”李儒气得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忠义效节都喊杀震天,一齐向着腾蛇围聚过来,薛崇急道:“蠢货,都他娘的蠢货!快杀了嫦素娥,得仙子头颅者,赏田百亩!” 都军冲到半途忽然停了下来,前军听到薛崇的话转变了方位,后军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什么都听不到,仍然快步向前,如此前军羁绊着后军,队列瞬间乱作了一团. “仙绫一出,无血不收,划地为域,有死无生!”嫦素娥飞身而起,身后的一轮圆月勾勒出仙子银辉般的剪影,霎时间,万条仙绫竟似由月中飘了出来. 仙绫从众人身侧穿插过去,编织似的围系在飞廊两侧的栏杆之上,将仙子与都军隔离开.绫刃如刀,就这样飘飘扬扬地割裂了肌肤,只听得都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顺着仙绫洒向廊外. 李儒看到同袍死的死伤的伤,一时急火攻心,讥讽道:“嫦素娥姣姣出尘之人,手段竟是这般出离人性,相较于鬼母子苏粲,仙子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第三十章 仙绫死域 “尔乃何人,敢在本宫面前说三道四?”嫦素娥话音未落,绫刃已是飞了出去.李儒只觉得颈间一凉,话未出口便尸分三段了,血肉模糊的身体颤巍巍地瘫倒下去,穿云剑仍是死死攥在李儒手中,穿云剑失了主子,就连剑芒都变得柔软了许多. “仙子好手段,李都头夹在冷夫人与节度使中间着实两难,仙子取了他的狗命也算是给他个解脱!”腾蛇的身体正随着仙绫的方位变化着形状,霎时间化为了一道青练,周身的毒刺袭向仙子要害. 眼前的一切过于血腥,不由得令许婉秋蹙起了眉头,她挥舞折扇掩住眉目,实在不忍直视这场血淋淋的“审判”,她回首看到小陌躲在身后,发现他正玩味地看着自己,小陌口中痴痴说道:“娘子怕什么?有相公呢,定会保你周全!” 许婉秋见小陌无事,心中竟有种莫名的喜悦,嘴上却道:“好你个小淫贼,怎么还没死,真是没有了天理!” “老子福大命大,天下人都死得,唯独老子死不得!”小陌将古琴立了起来,下巴托在古琴边沿,那一张涉世不深的脸和一双灿若星河的眼,看得许婉秋沉吟半晌. 冷梓月见夫君与幽鸾陷在嫦素娥的死域里,未及多想便冲了过去,殷红色的指甲连连绞碎仙绫,不多时已是点向幽鸾咽喉,高喝道:“贱人,你的死期到了!” 薛崇眼见幽鸾命在旦夕,不由得心下一凛,他的身子早就被绫刃划得遍体鳞伤了,行动起来颇为不便,即使如此他仍是挡在了幽鸾身前,求道:“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我夫妻多年,你何时这般对待过我?”冷梓月的指甲距离薛崇胸口半寸的距离方才停住,可掌风早就划破衣衫,在薛崇胸口处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痕. 薛崇央求道:“夫人不可伤她性命,凡事我都依你,可是这次……唯独这次,夫人万万纵我一回,否则你便杀了薛某,我们来世再作夫妻吧!” 冷梓月不禁一阵苦笑,“哼哼……你这又是何苦?竟对这贱人动了真情,我可以留她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薛崇大喜,急道,“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论什么薛某都依你,只要你能放过鸾儿.” “我可以留她性命,但她须得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今生今世不得踏入郓州半步!”冷梓月一阵狂笑过后,向着嫦素娥的方向助阵而去,身后无数仙绫仿佛活了一般,悄无声息地把飞廊缺口堵得严丝合缝,再一次将薛崇与幽鸾困在了死域里. “仙子真是好人品好手段,在我改变主意前,幽鸾就归你了!”冷梓月高声说着,头上的金步摇带着皓月的光,似是在为数以千计的效节阴魂指引着往生的路. “乐平公主本宫势在必得,用不着你假惺惺献此殷勤!”嫦素娥见冷梓月飞至,袖间三条仙绫仿佛游蛇般直击过去,绫刃先散后聚,聚而又散,在空中毫无规律可循,冷梓月挽以手花,指甲瞬间割裂了仙绫. “妹妹不要动手,我不是你的敌人,今日你我有缘,不如联手杀退阴阳寮,正可除魔卫道,而这个贱婢不管是不是乐平公主,妹妹一并带走吧,莫要让她再入郓城!”冷梓月说活间,指甲已是点向腾蛇眉心. “除魔卫道?你可知天下道皆为阴阳道!”腾蛇纤腰后摆,竟由自己胯下穿了过去,舌头色泽青紫并开有双叉,由腾蛇口中激射出来. 冷梓月见腾蛇舌头上有毒,立时转身避过,喝道:“真是个妖人,姑奶奶今夜便送你归西!”冷梓月长袍浮动间,已是与腾蛇战了起来. 薛崇在一旁看得正酣,心下暗道:“毒妇真是蛇蝎心肠,怎就容不下鸾儿呢?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想我堂堂的一州节度使活得竟是如此窝囊.”薛崇仍是不忘安抚幽鸾,柔声道:“鸾儿莫怕,薛某这便命人杀了嫦素娥,再也没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幽鸾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极是伤心,鹅颈间仿制的乐平锁仍是挂着,她摇首道:“不不要因为妾身让你们夫妻不和,鸾儿鸾儿还是随仙子去了罢!”“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放心,谁想带走你就从薛某的尸身上踏过去,否则玉石俱焚,谁也占不得半点好处.”薛崇望向琉璃馆内堂,遥见弓弩手被飞廊上的仙绫隔离开,一时踌躇不前,有的军士以火烧以剑砍,但仙绫终是不化不断. “嫦素娥的绸缎火烧不了,剑也斩不断,碰到仙绫的人非死即伤,这可如何是好?”薛崇一张肥面挂着斑驳的血色,乍看去极为狰狞,他蓦地浑身一震,怒道:“蠢货,简直是酒囊饭袋!还不爬过来,真要眼睁睁看着薛某死在飞廊上吗?” 忠义效节都连忙卸下铠甲,趴在飞廊上匍匐前进,他们明知误入嫦素娥的仙绫死域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但一张张坚毅的脸没有丝毫的惧色,沿着仙绫的缝隙爬了过来. 仙绫随风幻化着“腰身”,时而交叉重叠,时而相去甚远,绫刃交替间往来不定,刹那穿透了都军皮肉,众人肠穿肚烂,只听得哀嚎阵阵. 都军爬得胆战心惊,一双双绝望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飞廊尽头,不多时,廊上的尸骨便堆积如山了,放眼望去尽是些模糊血肉,很难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风过无形,却能带动仙绫舞动起来,都军在血浪中穿行,似乎飞廊成了火海一般. 果不出所料,进入仙绫死域的人无一生还,被切割下来的肢体终是积攒不下,纷纷滑落飞廊,不知何时,都军由琉璃馆正堂推出了六架飞索轮盘,停在了飞廊边沿. 说时迟那时快,六根长矛带起铁索从轮盘上激射出来,铁索绕过飞廊,凌空架起了六根“悬桥”,直连向临华殿黛瓦白墙间. 铁索颤巍巍舞动着,都军阵为六列,手执圆月弯刀横在铁索上,纷纷滑过飞廊,呐喊声再次响彻了云霄. “捣磨寨的机关?想不到节度使与盐帮有所勾结,本宫还真是小看了你!”嫦素娥躲开天一攻势,挥舞着仙绫连连斩断铁索,只听得“乒乒乒”响声不绝,再一看去临华殿前已是星火明灭了. 忠义效节都人在半空躲闪不了,只是眨眼的功夫全部跌落了铁索架起的悬桥,但见飞廊底下假山林立,数十都军被假山刺穿了身体,鲜血沿着假山滴入长渠中,随着湍流的渠水滚滚而去. 又是“噗噗”数声,长矛再次从轮盘上射了出来,横在琉璃馆与临华殿之间,嫦素娥傲眉冷蹙,面对如此视死如归的人实是无法,她收定心神,长袖浮动间已然在身后划地为域. 仙绫拉开了嫦素娥与天一的距离,仙子脚生莲花,在都军要至未至的当口,立在了薛崇身旁,冷冷说道:“要命的就给本宫让开!” 薛崇惊得肉跳,冷汗混合着都军飞溅过来的鲜血,在他额头的纹路上绘着轮廓,“有话好商量,仙子已经杀了都军百余人,难道还不够吗?鸾儿自幼在郓州长大,怎么会是前朝的公主呢?仙子一定是认错了人!” “仙子姐姐,鸾儿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仙子定是受人蒙蔽了!”幽鸾畏畏缩缩地蜷在薛崇身后,颤声道:“仙子要把我带到哪去?真的不让鸾儿再进郓州吗?” “仙绫划地为域,只有生进无有活出,本宫不想多伤人命,奈何节度使冥顽不灵,也怪不得本宫.”嫦素娥轻挽衣袖,举手投足中尽是威严与洒脱,“以公主之名才能让教主名正言顺地坐拥天下,你认为本宫会轻易放过你吗?” 薛崇听得一脸茫然,颤巍巍说道:“薛某是不会让你带着鸾儿离开郓州的,要么仙子杀了我,要么我就和鸾儿从这里跳下去!” 嫦素娥眼中蕴着杀意,怒道:“冥顽不灵,受死吧!” 仙子长袖甩处,薛崇已是摔在了飞廊边沿,薛崇神色一阵恍惚,险些滑落了飞廊,他望着冷梓月的方向,颤声道:“娘子娘子救我!” “本宫与师姐最恨负心人,但看在冷夫人的面上暂且留你狗命,希望你们夫妻和睦,好自为之罢!”一股劲风骤然而起,嫦素娥反手钳住了幽鸾的脖子,缓缓将她提在半空,仙子的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幽鸾胸前,细看之下不由得浑身一震. “这是赝品,你竟敢戏耍本宫?”嫦素娥痴痴望着幽鸾胸前的“银锁”,已是气得怒不可遏,“这分明便是用檀木雕刻的赝品,快说,是出自何人之手?” “你说什么……什么赝品”幽鸾双脚离开了飞廊,只觉得呼吸滞闷,想要呼喊却终是不能. 幽鸾在半空挣扎着,眼里的无助化成了串串泪珠,蒙眬中,隐约看见嫦素娥身后的白绫活了一般,由四方聚拢而来,一层一层从自己的下身缠了上去,嫦素娥逼问道:“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快说,本宫没有多少耐心!” 仙绫异常光滑,碰到脸上好像清风拂面一般,不多时,幽鸾的脑袋已被仙绫缠得死死的,幽鸾透过仙绫仍能看到嫦素娥的脸,不觉已是神志恍惚了,幽鸾支支吾吾说道:“救……救我” 薛崇看到幽鸾的脸被仙绫束缚得如同虫茧一般,不由得心如刀绞,央求道:“仙子不可伤了鸾儿性命,要杀就杀了我吧!” 嫦素娥眼露杀机,怒道,“要你性命有何用,杀你都怕弄脏了本宫的手!” 嫦素娥一语未毕,仙绫缠绕的速度骤然加快,只听得“咯吱”脆响,幽鸾的脑袋被硬生生拧了下来,明黄色的罗裙缠裹的身体倒在飞廊上,鲜血霎时溅洒如雨. 幽鸾的头裹在仙绫里,仙绫轻薄,仍能看到幽鸾的眉目,薛崇发现幽鸾的眼睛闭得死死的,脸上兀自挂着恐惧,薛崇急火攻心,登时晕了过去. “公主!仙子仙子你居然杀了乐平公主?”天一见幽鸾命绝当场,一时也乱了阵脚. 只见天一手画结印,正在努力地召唤式神,突然,天一周身健硕了一圈有余,青筋也跟着暴了起来. 他反手握紧阴阳太刀,食中二指取下头上丝带,只见乌帽下赫然现出了一条赤色立纹,仿佛伤口一般生长在眉间. “开!”随着天一一声爆喝,立纹缓缓睁开,这哪里是什么伤口,分明便是天一的第三只眼睛. 天一赤目如血,若谪仙在世一般,他将双眼紧闭,睁开了眉间的异瞳,天地间斑斓尽祛,眼前只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 异瞳乃上古之馈,世间万物在天一的异瞳里都变得极其缓慢,他身后的蓝色鲸腾也生了第三眼,此时正耀以万丈光华. 太刀紧紧地握在天一手中,幽蓝色的火焰在刀身上缭绕着,仙绫方一碰触到火焰便立时燃烧起来,天一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跨过了死域. 第三十一章 玄铁重剑 “仙子的一颦一笑都看在小神眼里,即便天地失了颜色,也掩盖不住仙子的美啊!”天一口中调侃着,手上却未曾迟疑,阴阳太刀在空中划了个十字,向嫦素娥劈了过去. “此乃何物,借本宫一用!”嫦素娥只觉得一股寒意迎面袭来,仙绫却向小陌的方向卷了出去,藏有重剑古琴立时脱手,随着仙绫挡住了天一的十字刀锋. 只听得轰然巨响,琴身在仙子面前碎裂开来,木屑带着蓝色火焰映出了一把玄铁重剑. 小陌眼看着重剑在空中几个迂回,斜插在临华殿的石砌旁,重剑入石三分竟没有丝毫晃动,只听得一声闷响自此消沉下去. 小陌心如刀绞,不由得骂了起来,“你爷爷的,老子就这么一把剑,贼婆娘你悠着点!” “这是?”嫦素娥身子一震,回手将幽鸾首级收了起来,仙绫再次飘出,眨眼的功夫便在天一与腾蛇身前布满了死域,而后嫦素娥走向临华殿,拔出了阶前的玄铁重剑. 如水的眸子环视剑身,剑身上锈迹斑驳,宛如绿萍浮在江面上,任谁看去都不似一把神兵利器,可它又是如何刺入石砌当中的? 此剑异常沉重,看起来似曾相识却又不识,仙子微微摇首,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不可能不可能” 小陌反复斟酌,竟真的跑了过去,带着几分戏谑望向仙子,“这位姐姐看够了吗?什么不可能,这把剑就是老子的!” 嫦素娥抬眼之际看到了小陌的脸,小陌藏在乱发中的眼神如此桀骜,如此炽热,就像这把重剑,看起来陌生又熟悉,仿佛冰封千载的记忆于此夜轰然崩塌. “像,好像,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嫦素娥的脸上现出了悲戚之色,眼中竟然潆有泪光. 小陌坏笑道:“嘿嘿像什么?老子长得这般惊世骇俗,怎会有人和老子相像?” 二人的目光于空中相触,仙子不禁又是一怔,她闭紧嘴唇以传音之术说与小陌,旁人自是听不到的,“这把剑你是从何处寻来?你与玉面罗刹究竟有什么关系?快说,你若敢有半句胡言,本宫现在就取了你的首级!” 仙子虽是说着恶言恶语,但声如泉籁林音,仿佛世间最美的乐曲,小陌听得痴了,只顾着吞咽口水,缓缓道:“姐姐说话嘴都不动,也忒瘆人了,这把重剑是老子的老子留给老子的,至于姐姐口中的玉面罗刹,老子并不认得.” “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竟敢在本宫面前妄自尊大?”嫦素娥面现狐疑之色,追问道,“你当真不识罗刹何人?” 小陌看到仙绫中兀自裹着幽鸾的脑袋,心下不觉一凛,暗道:“贼婆娘满手鲜血,杀人就跟拈花一般,老子还是不要激怒她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贼婆娘看老子的眼神脉脉含情,莫不是老子与她的那个叫罗刹的姘头长得很像吧?老子姑且骗她一骗,纵使月宫仙子武功盖世,又能奈我如何?”小陌心念及此,摆出了一副凛然的架势,“仙子好眼力,晚生不才,玉面罗刹正是家父!”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登时一惊,嫦素娥的神色略显慌乱,伸手抓紧小陌肩膀,指尖直欲扼进肉里,颤声道:“你你说你是罗刹的儿子?” 仙子心中虽有百般疑虑,但看到小陌眉宇间依稀有着罗刹的影子,却也不由得不信,小陌本欲开口,但肩膀被仙子抓得生痛,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剩下了喘息的余地了. 不远处,腾蛇对着天一高呼道:“还在那里磨蹭什么,快杀了仙子夺回公主的首级,或许死人比活人更有价值.” 天一长啸一声,太刀仿佛蛰伏千载的猛兽一般,瞬间焚毁了仙绫,天一晃身之际已然立在仙子跟前. 嫦素娥神游九霄,她看到小陌的容貌,仿佛罗刹就在身边,完全没有感觉到幽蓝火焰已向自己额头劈来. 太刀上的火焰熊熊然,隔着百步都可以感受到刀上的温度,小陌竭力挣扎却无法摆脱仙子,而后他一声惊呼,无意中打破了这片死寂,怒道:“贼婆娘自己想死不要拖着老子,你爷爷的!” 嫦素娥方才回神,仙绫未及出袖便将重剑送了出去,太刀与重剑相接,暴起了一片流光,“轰”的一声,重剑没有丝毫的震动,却把太刀的蓝色火焰逼得缩了回去. 嫦素娥挥舞起重剑,又是声声龙吟,直震得天地为之色变,小太刀不幸脱手,天一被这股巨力推搡得连连向后. “怎么可能这块废铁,怎么会?”天一不敢相信此剑竟有如此威力,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冷梓月见薛崇昏了过去,哪还敢恋战,她绕过腾蛇回首看向仙子,高声道:“如今幽鸾已死,我也不复何求,你我姐妹缘尽,各相珍重吧,就此别过!” 指甲连连铰断仙绫,冷梓月闯入死域抱起薛崇,借着铁索的弹力越过飞廊,落入了琉璃馆正堂,堂内的都军纷纷围聚过来,将二人护在中心. “这把剑?不,不会的,不可能!”嫦素娥以重剑撑地,竟也被震得气脉逆行,她愕然望向剑身,剑上兀自挂着斑驳的锈迹,又怎会啸以龙吟? 恍惚间,仿佛青冥问世,只是持剑人何在?嫦素娥悲痛欲绝,往事种种直撞心门,她对小陌痴痴说道:“三十载江湖风波不断,正是英雄群起之时,却偏偏少了你这爱剑之人,你可否记得我,可否记得本宫?你可有半分对本宫的牵挂,半分对本宫的思念?” 小陌被仙子抓得跪在地上,心中不知骂了多少遍嫦素娥的坏话,但终是无法逃脱,急得他冷汗涔涔,只当是仙子得了失心疯,说得尽是些胡话,勉强接道:“记得记得,小的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仙子,仙子还是松手吧,疼死老子了!” 腾蛇趁着嫦素娥晃神之际化为了一道青练,绕着仙子旋了一圈,万千毒针穿透了嫦素娥的皮肉,一袭白衣仿佛花开万株,鲜血瞬间溅洒出来. “你敢偷袭本宫?”嫦素娥一口鲜血含在嘴里,回身将腾蛇震出丈许,她松开小陌,连连封住自己周身各大要穴,不觉已是瘫在地上. 小陌踉跄摔倒,捂着肩膀,痛得在大殿前打起滚来,“你爷爷的,松就松嘛,怎么还加了手劲!” 腾蛇身软如练,娇笑道:“兵不厌诈,小神与仙子对阵不施以暗算,又怎能有胜算呢?此毒对仙子来说实是长河入海,要不得仙子性命.” “尔等宵小,待本宫调息既毕,定要取你狗命!”嫦素娥欲将毒液逼出体外,奈何丹田气海空无一物,稍加驱动便会隐隐作痛. 腾蛇轻扭腰肢,魅笑道:“此毒对于仙子虽不致命,却可麻痹神经,阻断气海,最多三十六个时辰动弹不得,仙子没了道术,看来只能任由我们摆布了!小神定要在仙子身上割他个撒上毒虫,毁你容貌,到时看看谁才是天下第一美人儿!” “小子,本宫有一事相求,你杀了本宫,莫要让本宫落在阴阳寮的手里.”嫦素娥以传音之术道与小陌,“你我年纪相差一轮有余,若论起辈分,你应叫本宫一声姑妈,小时候你我未曾谋面,想不到今日便成了永别.” 小陌不禁一怔,心下暗道:“贼婆娘还真把老子当成罗刹的儿子了,罗刹和仙子定有情感纠葛,否则贼婆娘也不会这么看我!” “姑……姑妈,你说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让我杀你,这不太好吧?”小陌把重剑搭在嫦素娥的锁骨上,不知为何,这一剑竟是迟迟不肯刺下. “小鬼别犹豫,快刺下去!快,快杀了她!”腾蛇知道嫦素娥在诸天教的地位如日中天,不能让帝释天知道仙子死在自己手里,只盼着能借刀杀人. “你……你别逼我,老子还没杀过人呢!”小陌看着嫦素娥如水的眸子,发现仙子也正看向自己,四目于空中相接,有过一刻的沉默. 嫦素娥眼中噙着泪水,仿佛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练剑坪上,依稀看到自己在云台外荡着秋千,她摇了摇头,脸上挂着梦醒的失落,痴痴说道:“杀了本宫,杀了本宫” 她一遍一遍重复着相同的话,声音带有蛊惑的感觉,如催眠一般,小陌摇了摇头,颤声道:“杀就杀,这是你说的,可不要怪我!” 乌黑的剑身与嫦素娥锁骨的白皙形成了鲜明对比,小陌手握重剑,一时犹豫起来,“你不要逼我” 腾蛇见小陌犹豫,蛊惑道:“小鬼,嫦素娥是乱臣贼子,你杀了她就是大梁的英雄,是忠君爱国的大义之举,小兄弟能否名扬天下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此剑虽是无锋,却极为沉重,若不是小陌全力提着,恐怕早就穿透了仙子胸膛.“要不要不你自刎算了,老子下不去手啊!”面对如此美艳的人,小陌无法狠下心来,他提着重剑僵持不下. “优柔寡断,难成大事!本宫若能自刎,又何须劳你出手?来吧,对着咽喉刺下去,本宫心意已决!”嫦素娥闭上眼睛,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剑身的杀气,她的眉毛舒展开,眼角似有泪光涌动.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到了阴曹地府莫要怪我!”小陌刚要出手,辗转间忽见四方火光通明,火中竟然萦有金铁之音. 他吞咽着口水,余光瞥见廊下人头攒动,乌泱泱的黑盔甲士蚂蚁般将琉璃馆团团围住,喊杀声骤然而起,震得人心惶惶. 小陌登时一惊,嚷嚷道:“你爷爷的,哪来这么多人!”数以万计的火矢如天河决口一般,带着浓烟席卷而来,热浪缠裹着血腥气,熏得小陌一阵窒息. 万箭破风而过,琉璃馆陷入了一片火海中,飞廊上的人肉残骸射满了箭矢,烈焰冲得老高,仿佛恶魔的笑脸,欲将万物焚为灰烬. 仙绫在火中变换着方位,依旧完好如初,飞廊两侧的都军乱作一团,忽有一人高呼道:“是鸦军,李嗣源来了,李嗣源来了!” 声音带有撕裂感将恐惧渲染得淋漓尽致,都军听到“李嗣源”三字不由得议论起来,数十人正沿着铁索向琉璃馆爬去,此时活脱脱成了人肉靶子,紧接着一声声闷哼,军士带着热焰纷纷跌落悬桥. 鸿羽骤然出鞘,在苏有雪手中铿锵游弋,已是将许婉秋周身的箭矢尽数拨去,苏有雪不顾腰间剧痛,柔声道:“婉妹,苏某这便带你离开,你且扶好.” 他用缠在许婉秋伤口上的红服,将二人系在了一起,许婉秋伤得极重,颤声道: “快放我下来,你这样无疑是去送死,带着我只会是个累赘.” 苏有雪转过头,一张侧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现出了温婉如水的轮廓,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报以暖暖的笑,“死也要死在一起,何况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好,你带我走,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许婉秋的手搭在苏有雪肩头,随着他向铁索飞去,身旁无数箭矢擦身而过,破空的声音如若龙吟. 鸿羽曲折弯转,在二人周身形成了密不透风的无形屏障,挡下了所有的箭,即便带有一人,苏有雪仍是身轻如燕,兔起鹘落间,二人已达“彼岸”. 第三十二章 夜袭郓州城 小陌见许婉秋离了临华殿,心中有股莫名的怨念直冲了上来,暗骂道:“臭婆娘这么没有良心,见到小白脸就不要老子了,你爷爷的!” 他挥舞重剑连连护住要害,眼看着腾蛇化成的一道青练与天一乘风而去,二人的笑声兀自在这红彤彤的夜空里回荡着,小陌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恨不能现在就插了翅膀,飞离这突如其来的焚天之劫. 喊杀声此起彼伏,直震得肝胆俱裂,鸦军仿佛天兵骤降,已然将琉璃馆围得密不透风,嫦素娥勉强侧过身,她以传音之术道与小陌,“陌儿,快扶本宫起来,本宫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月宫仙子三十有二,但容貌清雅如画,较之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光仿佛因流连仙子美色,在她的脸上不舍离去一般,她深信小陌是罗刹的后人,顿时绝了向死的念头,一心要为罗刹留下这唯一血脉. “奇怪,贼婆娘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陌不由得一怔,他不及多想,便将仙子背了起来. “慢些,本宫身上有伤.”嫦素娥抱住小陌的肩膀,双手在他胸前轻轻握着,仙子芳馨满体,整个人轻飘飘地依附在小陌背上,全无了初时的威严与霸气,竟与普通的女子没什么区别. 小陌忽然觉得身后一软,不由得停留了片刻,坏笑道:“姑妈好重啊,可压死老子了!” 小陌托住嫦素娥的腿,走得迅疾如飞,蹦蹦跳跳好不自在,心下痴痴说道:“这还是那个让万人臣服的月宫仙子吗?想不到她也有柔软的一面.” 嫦素娥趴在小陌背上,这是她第一次与异性亲昵接触,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小陌身体的温度,虽然小陌与仙子的年龄相差一十六载,但仙子见他出言轻薄,很难把他看成懵懂孩童,不觉双腮晕红,早就隐隐发烫了. 仙子听得小陌言语,哪里知道这是小陌调侃仙子的话,便信以为真了,柔声道: “本宫真的很重吗?也许是气海凝滞,使得身子沉顿了些,有劳陌儿了.” 小陌觉得嫦素娥不谙世事,着实好骗,油然生出成就感来,大笑道:“姑妈就不要找借口了,应该是大鱼大肉吃惯了,真是想瘦都难.” 嫦素娥毒已入骨,神色渐渐恍惚起来,她指向临华殿外围,柔声道:“带本宫去那里,鸦军骁勇善战,去得晚了便是走不掉了.” “不急不急,侄儿还想多背背姑妈呢!”小陌连连摇首,走得却是健步如飞,临华殿火光潋滟呛得小陌眼泪直流. 他扶住栏杆微微向下望去,遥见临华殿下水流湍急,巍巍然百尺的距离,已是无路可走了,不解道:“这么高是要老子飞过去吗,侄儿哪有这个能耐?” 嫦素娥半睁着眼,显得极是疲倦,“本宫怀里藏了仙绫,你取些出来把他们系在一起,从这栏杆扔下去,陆路恐有埋伏,你便沿着水路自行去吧.” “贼婆娘身中剧毒,莫不是憋着坏,想要谋害老子吧?”小陌心中寻思着,坏笑道:“怀里?这男女授受不亲的,侄儿岂能趁人之危.” “你我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长幼有别,这便无需太多顾虑了.”嫦素娥闭紧双眼,一张粉面娇嫩无比,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着圣洁的光. “好,恕侄儿多心了!”小陌将仙子从背上放了下去,又把重剑裹上粗布,稳稳地背在身后. “仙绫放在哪里总得告诉侄儿,不至于让侄儿在姑妈身上一寸寸找吧?”小陌按住仙子的腰,缓缓向上摸索起来. 银丝抹胸随着嫦素娥的喘息上下起伏着,仙子侧过头,显得极是紧张,虽说不避男女之嫌,但她看到小陌的脸依稀有着罗刹的光景,也难免露出了娇容,“在本宫左襟的布袋里,你取出来,莫要多看.” 小陌掀开嫦素娥的外衣,见内襟处多以银丝勾勒,显得甚是华丽,绢料极为随身,紧贴着仙子的身子,隐隐透出些许白皙,小陌不禁一阵恍惚,叹道:“姑妈好香啊!” 小陌吞咽着口水,果然在左襟处发现了一个青色布袋,嫦素娥急道:“等一等!绫刃锋利,取时小心些,莫要割断了手掌.” “好说好说,侄儿还以为姑妈害羞了,原来在为侄儿担心啊!”小陌的手方才触碰到布袋一角,仙绫遽然飘了出来,小陌一声惊呼蹲坐在地上,谁能料到绸绫竟如活物一般,小陌咒骂道:“你爷爷的,吓死老子了!” 小陌起身将仙绫一端缠在栏杆上,另一端拿在手里迟迟没有动作,窃语道:“这是杀人的利器,绝不能系在老子的身上,否则一不小心就肠穿肚烂啊,看来要用‘兄弟’你挡一挡了!” 他取出重剑将仙绫系在剑上,刚想一个人跑掉,但看到瘫在地上的嫦素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思忖道:“贼婆娘捏得老子肩膀生痛,却是待我不薄,把她留下来于心何忍啊?老子可不能学臭婆娘,见到小白脸就翻脸不认人!” 小陌把嫦素娥的襦裙系在自己腰上,左手揽住仙子,右手提着重剑,二人就这样紧紧靠在一起,嫦素娥重伤下立足不稳,身子只顾着向小陌一边倾倒,她的眼注视着小陌的脸,不觉又是一阵恍惚. “姑妈真的要随侄儿跳下去吗?姑妈不说话,侄儿就当您默认了,你爷爷的,老子死就死了,怕他作甚!”小陌看着仙子,玩味地笑了笑,而后纵身跃了下去,仙子被腰间的襦裙牵引也随着小陌一同跌落了临华大殿. 小陌睁大了双眼,瞳孔中一条“白练”急剧扩大,不由得令小陌打了个寒颤,不远处,渠水东流,两侧一片“岩浆火海”,硝烟弥漫不散. 幽鸾首级从仙绫中滑落,与二人一同落了下去,渠边的烈焰烤得小陌眼不能睁,耳不能闻,简直痛不欲生.仙绫瞬间绞碎了栏杆,紧接着“噗通噗通”水声不绝,小陌与仙子齐齐入水,随着满渠的尸体滚滚东流. 鸦军足有五千余众,天兵骤降般来得毫无征兆,他们是如何突破郓城防线的,冷梓月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扶着薛崇站在都军中心,四周死侍虽是忠勇却也被鸦军逼得退无可退,众人拥挤在玻璃管看台一角,已成将死之状. 冷梓月不禁一身冷汗,自顾望着薛崇,不舍地道:“你我夫妻缘尽,但同榻之情怎能说忘就忘?”而后她招摇着赤色利爪,高声喝道:“怎么不见大太保李嗣源?当今武林能号令鸦军者,也只有这个老匹夫了.” 鸦军通体漆黑,仿佛融于黑夜,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鸿羽刺穿了鸦军铠甲,苏有雪和许婉秋背靠着背,方才逃离飞廊,却又卷入了玻璃管的乱军之中. 金叶灿着冷芒,在许婉秋手中飞来转去,霎时间,血雾缭绕满堂,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二人武功不弱却也难逃一死. “不要管我,你带着我是逃不出这里的!鸦军军纪严明,绝不滥杀无辜,你快些离开这里,再寻救我之法,否则我们谁也别想离开这里!”许婉秋唇色发青,俨然失血过多了,急道:“不可感情用事,你到底明不明白?” “不明白,苏某也不想明白!”苏有雪如同雕刻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鸿羽在鸦军缝隙中穿梭,招招取敌后心. 许婉秋是主,苏有雪是仆,二人虽有爱慕之心却终难僭越,此时二人以红服相系,俨然生死相依.许婉秋的余光瞥向苏有雪,她又怎会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呢?许婉秋以男装示人,势必造就了她泼辣蛮横的性格,但在感情面前仍是懵懂怀羞. 忽然,堂外一人大喝道:“总管有令,降将不杀,活捉薛崇,生擒冷梓月!”此人话音未落,晋国左射军如暗涛般冲入了琉璃馆正堂. 左射军的铠甲,被火光映得明晃晃金亮亮的,军士各个精壮骁勇,足有数百人众,但见火光潋滟,滚滚浓烟中赫然走出一人来. 来人三十岁上下,身着麻衣素服,手握赤霄宝剑,走得步履轻盈,乍一看去眉清目秀的,正是马步军总管李嗣源的爱将,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半月前,石敬瑭收到一封羊皮信,按信中所言郓城必有内乱,晋军可一袭而得,石敬瑭遂将此信递予义父李嗣源,扬言可破城于旦夕. 原来醉云阁里住的商人就是鸦军和左射军乔装改扮的,偌大个郓州,无数的酒肆茶楼,算下来可容纳万余人,所以郓州城里家家客满,自此不复迎客.郓曹节度使忙着置办薛母寿宴,席间用度浩大,以为利字当前,商贾们云集郓州不足为奇,却哪里料得成了这瓮中之鳖. 石敬瑭听到琉璃馆杀声四起,便认定了信中所言,于是召集鸦军和左射军里应外合,打开了郓州城门,晋国大军一夜杀至,直捣琉璃馆而来. 此时,石敬瑭正从左射军中走出,遥见许婉秋五官姝丽,不由得心神激荡起来.他握紧赤霄剑柄,在乱军中柔目似水,仿佛时光凝住了一般,叹道:“此乃何人,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人!” 他发现许婉秋腰间缠了一件红色的衣服,竟然和身着亵衣之人牵在一起,石敬瑭心中自是五味杂陈,不觉妒上心头. 许婉秋从小穿惯了男装,要不是为了混入琉璃馆又怎会假扮成幽鸾婢女,断不会梳了女子发髻,她这一身的娇媚气实是千载难逢,不巧正被石敬瑭看中,也算是成就了一段孽缘. 说时迟那时快,赤霄骤然出鞘,瞬间割断了苏有雪与许婉秋腰间的红袍,石敬瑭逼退了苏有雪,反手却将许婉秋搂入怀中,大笑道:“美人儿,这小白脸有什么好,中看不中用,还是趁早跟了我吧!” 许婉秋身负重伤,一时立足不稳,不偏不倚正跌入石敬瑭怀中,惊道:“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 “放开?姑娘这辈子也别想让我放开,你就是我的,谁也抢不走!”石敬瑭大喜过望,扼着许婉秋腰身的手愈发紧了起来,他刻意将身子贴近,近到能够听到许婉秋似有若无的喘息,能够感受到许婉秋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二人身高相差悬殊,许婉秋抬头只能抵到石敬瑭的胸口,颇有小鸟依人的架势,她见石敬瑭下巴略宽,隐约蓄有少许胡茬,浑身上下散发着男子独有的气息,只是 一双眼睛小得可怜,眯缝起来显得淫邪不堪,许婉秋顿时心生厌恶,怒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她方欲挣扎,便是感到了源自腹部的一阵剧痛,伤口带着撕裂感,痛得许婉秋香汗淋漓. 忽然,紫金折扇携带劲风,向着石敬瑭手臂划去,石敬瑭大惊失色,立时拔出了赤霄宝剑,只听“砰”的一声响,将许婉秋震出了一丈的距离. 许婉秋没了气力,瘫坐在地上,颤声道:“你和李嗣源什么关系,你到底是谁?” 第三十三章 人肉军粮 石敬瑭听到许婉秋说话句句沙哑,与她的容貌显得极不相称,不由得叹了口气,“所谓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姑娘的嗓音或许也是一种美,在下石敬瑭,见过姑娘.”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令许婉秋蹙起了眉头,她蜷缩起来,怒道:“苏有雪,快帮我杀了他,我不想再看到这张嘴脸!” 许婉秋话音未落,千般利刃蓦地由许婉秋头顶斩了下来,左射军见她出言不逊,纷纷下了杀招,苏有雪浑身一震,眼见已是不及,不料红芒起处,赤霄挡开了众人. 石敬瑭抚摸着许婉秋的肩膀,鼻子贴在许婉秋腮边深深一嗅,大笑道:“我的美人儿,你若是死了,教我怎么活?” 许婉秋想要躲开却被石敬瑭抱在怀里,她感到一阵酥麻,娇羞的脸上现出了鄙夷的神色,怒道:“淫贼,你不得好死!” “还不放开婉妹!”在鸿羽的蜂鸣声中苏有雪飞身而起,无数剑影在石敬瑭面前铺陈开来,杀意瞬间笼罩住了石敬瑭的全身. “婉妹?好名字!”赤霄不甘示弱,迎着鸿羽斩了过去,石敬瑭认准了许婉秋与苏有雪的关系,一心要在众人面前展露身手,以此来虏获佳人芳心,喝道:“赤霄剑下,石某还未逢敌手,纳命来吧!” 苏有雪周身弹出的万点剑芒皆被赤霄挡了下来,二人战了数十回合难分高下,军士们见统军石敬瑭战得吃力,瞬间围聚过来,他们用长枪在地上敲来敲去,以壮士气. 许婉秋见人群中剑光凛冽,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觉得石敬瑭对自己甚为爱慕,于是大喝道:“石将军,你口口声声说倾心于我,就是这般对待我的门客吗?我可以留下来,但你要放了苏公子,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折扇蓦地撑开,金叶已是抵住了许婉秋的咽喉,她的手随着喘息微微颤抖起来,“还不放了兵刃,本姑娘说到做到!” “美人儿莫要胡来,你想怎样我都依你.”赤霄收了回去,石敬瑭望向许婉秋,嘴角扬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只要美人儿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别说放走一个小小门客,就算美人儿要了我的命,石某也不会拒绝!” 他大手一挥,左射军与鸦军立时撤出馆外,竟然真的为苏有雪空出了一条路,人群中刀光隐隐,似是暗伏着杀机. “苏某的贱命不值一提,婉妹你何必如此?”苏有雪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纵然万般不愿却拿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毫无办法,他一时犹豫,只是注视着许婉秋的脸,迟迟不肯离去. “真是个榆木脑袋,你再不走就留下来替我收尸吧!”扇刃刺入咽喉,鲜血遽然滑了下来,许婉秋高昂着头,脸上没有半点惧色. 石敬瑭吞咽着口水,直吓得冷汗涔涔,急道:“美人儿这是何苦?怎么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苏有雪俊眉深锁,自当是许婉秋下了必死的念头,柔声道:“苏某不会弃你不顾,此去与庄众汇合,再寻营救之法,如若三日后未见庄众动向,苏某自来领死谢罪.” 他与石敬瑭对视良久,嘱咐道:“婉妹身上有伤,你要照看好她,若敢对她心怀不轨,苏某定然取你项上人头,绝不手软!” 不知何时,石敬瑭的幕僚桑维翰从左射军中走了出来,他身材瘦弱,使得铠甲略显松垮,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甚是滑稽,他小跑近前,在石敬瑭耳边窃语道:“大人杀了这个小白脸不是一样可以抱得美人归吗?杀了他还能绝了后患,何乐而不为?小白脸若是死了,婉儿姑娘没了念想就会死心塌地跟着大人,到时成就了鱼水之欢,何愁她芳心不许呢?” 石敬瑭觉得桑维翰所言甚是,但他看到许婉秋的折扇仍在颈间映着血色,不由得一愣,怒道:“你又懂什么?小白脸死了,美人儿就会死,我要和死人过下半辈子吗?何况在美人儿面前怎么可以出尔反尔,石某说了不杀便是不杀,说了放人便是放人!”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余光瞥向苏有雪,“石某随时恭候苏公子大驾,至于婉儿姑娘,在下绝不会施以兽行,不劳苏公子费心.” “婉妹保重,一定要等我回来,不要再做傻事!”苏有雪腾身而起,惊鸿般望了一眼许婉秋,两侧鸦军一片哗然,只觉得白光闪现,握在手中的长枪未及出手,苏有雪已然遁于无形.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恐怕苏公子不会回来了,世间男子尽是薄情寡性,你也不必如此,为了个男人不值得!”冷梓月倚住看台栏杆,仍是扶着昏迷中的薛崇,忽然一段苍老的声音从甬道深处传了过来. “冷儿快救救老身”声音由远及近,冷梓月愕然回头,她看到薛母被鸦军挟持着,四把钢刀正架在脖子上,薛母神色已是恍惚了,“冷儿救救老身,快救救老身” 桑维翰从薛母身后走了出来,邪笑道:“冷夫人可认得?” 冷梓月勃然大怒,指甲刹那伸出寸许,直指桑维翰兽首金盔,“你们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对待一个老妇人,母亲年迈,若是有何闪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人质在我手里,我劝夫人还是交出节度使,束手就擒吧?”桑维翰又是一阵邪笑,他取出匕首,在薛母眉眼间游走了几番,“我很喜欢匕首这个东西,它可以让我感受到人的痛苦,让我看清谁是懦夫谁是君子,人啊,在死亡面前比什么都真,比什么都可笑!” 冷梓月昂起下颌,怒道:“姑奶奶什么阵仗没有见识过?竟敢嚣张到老娘的头上来,想是活腻了吗?” 薛母哭得泣不成声,精神在崩溃的边沿游走着,忽见薛崇躺在冷梓月怀里,自当是气绝身亡,恸哭道:“吾儿命苦啊,怎就娶了你这泼妇,真是死不瞑目!贱人,你竟然不顾老身死活,老身真是瞎了眼,看不出你这毒妇蛇蝎心肠.此时嚣张还有什么用,老身的性命要紧啊!” “母亲你误会我了!”冷紫月食中二指在空中交叉,示意都军不可抵抗,大喝道:“老祖宗有令,还不退下!” 忠义效节都愕然相望,他们自小跟在节度使身边,都是薛崇的义子,一生的宿命就是护卫在薛崇左右,如今薛崇兵败如山倒,都军也只能自刎谢罪了,只听得声声闷响,都军的鲜血已是溅洒满身了. “精彩,精彩!”桑维翰拍手笑道,“薛崇这厮何德何能,身边竟有如此忠心,真是吾辈楷模啊.”他从左射军中接过锁链,扔在冷梓月脚边,接着道:“无需多言,夫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冷梓月将自己与夫君铐在一起,生怕被人拆散一般,苦笑道:“母亲,冷儿这样做您满意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薛母哪里见过这般光景,早吓得不知所云了. “好一对苦命鸳鸯,看得我颇为动容,冷夫人行事果决,也省得我们浪费唇舌了.”桑维翰阴笑道,“冷夫人面白唇红,虽是个中年人却不见半分颓态,若是将夫人献给总管大人,他老人家必然受用,我与都头能否加官进爵,可就仰仗夫人您了!”桑维翰见正堂里浓烟弥漫,早就看不清冷夫人和节度使的容貌了,回首道:“这两个乱臣贼子狂妄至极,带下去好生招呼着!” 鸦军将二人带离了琉璃馆,向着李嗣源落脚处匆匆而去,冷梓月,搀扶薛崇老母,似乎早将薛母方才的“戏言”抛之脑后了. 许婉秋被左射军簇拥着,她多么希望苏有雪能来救她,但又不愿见到他来此领死的场面,两难之际回首望着恢弘的琉璃馆在火中香消玉殒,不觉愁上心来,仿佛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消亡的一日,仿佛一切辉煌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鸦军与左射军一路东行,桑维翰见时机成熟,便用手在自己脖子上画来画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敬瑭,“大人,为免城内发生叛乱,我们何时屠城?” “屠城?义父有交代过地?”石敬瑭不禁一愣,他痴痴地望着桑维翰,现出了一脸的错愕神色. 桑维翰连连摇首,邪笑道:“总管并未交代什么,只不过杀戮可以封住悠悠众口,也能令梁国军士闻风丧胆,到时晋军必将所向披靡.” “自古伐城贿民以安人心,岂有妄杀之理?”石敬瑭反问道:“若是屠城的消息传出去,各州节度使必会严防死守,你待如何?” 桑维翰摇首道:“非也非也,郓州方圆百里没有良田,我军粮草都成了问题,又怎么养活数以千计的灾民?” 石敬瑭被说得哑口无言,略一沉吟,接着道:“纵然无法救济,却也不至于走到屠城的地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失了民心,便是将江山社稷拱手让人了.”“大人可知离此不远处,雄踞狼虎谷被梁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盐帮吗?”桑维翰卖着关子,缓缓道,“盐帮帮主嗜杀成性,有着觊觎天下的野心,若是盐帮得知郓城沦陷的消息,必会趁火打劫,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 石敬瑭微微颔首,“兵贵神速,都是在乱中求胜,我军在郓城没能扎稳根基,对于盐帮确是不可不防,国侨可有良策?” “我军可以放出流言,说鸦军一路搜刮抢掠,焚烧屋宇,并且夸大我军实力,将五千说成五万,盐帮纵使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舍命来抢夺一座空城.”桑维翰眯缝着眼,金盔在月下闪着深邃的光,“江山都是建立在尸骨上,没有流血哪有新生?我们不但要散播流言,还要将流言做实,杀他个两天两夜,血洗郓州!” 石敬瑭心下一凛,颤声道:“这……这属于擅自调兵,在军中是死罪.” “大人莫慌,屠城也能假以人手,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桑维翰大笑道,“我军可以在郓城各处张贴告示,上面写着从军者不杀,三日后屠城,降兵的钱粮可由亲人头颅来换,不得以腐尸充数,如此三日郓州必然大乱,我军再以平乱为名将余众尽数屠灭,如此一来不但扩充了我军战力,还解决了粮草问题.昔日黄巢与秦宗权起义,粮草供给不足,军士便以人肉为粮,我军可以萧规曹随,将郓城百姓的尸骨尽数捣碎,腌制起来,方便随军贮存.一来警醒军士优胜劣汰,无形中增添了斗志,二来人肉军粮取之不尽,食之不竭,待得天下既定,后人只能看到丰功伟绩,谁又会在意这些血腥的真相呢?胜者王侯败者寇,大人不可以优柔寡断,还请速速定夺.” 石敬瑭注视着赤霄剑刃,冷冷说道:“死者已矣,乱世也只能为活人牟利了,非我不仁,一切就按国侨的计划行事.” 石敬瑭抬首之际,遥见月色隐于云后,似是看淡了众生轮回,企盼着曙光的来临. 第三十四章 异香幻境 夜风徐来,层林既兴,莲儿趴在巴图莫日根的背上,心中牵挂着自家小姐,于是嘟起小嘴,抱得巴图莫日根愈发紧了,她将脸贴在紫羽间,眼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大和尚,你们契丹的装束好奇怪,这么多羽毛穿在身上,看起来圆鼓鼓的,不热吗?” “若你也生在极北苦寒之地,便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古怪了,反而会认为中原的服饰滑稽可笑.”巴图莫日根低垂着头,脸上的面具獠牙狰狞,看起来极是可怖. 莲儿掀开紫羽,见巴图莫日根领口处绣有鸟兽图案,不解道:“这是什么,是大和尚信仰的神鸟吗?等大和尚把莲儿背到郓城,莲儿给大和尚换身行头.” “小丫头,绕过这片森林就进入郓城主路了,明日清晨定能见到人烟.”巴图莫日根指着古木旁的一块界碑,上面青苔附着,周遭杂草丛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莲儿觉得此处阴冷潮湿,四面崖壁挡住了月色,不觉悲从中来,竟是鬼使神差地读起了碑文,“郓州城郊狼虎谷,野兽横行,崖壁参天,终年不得日月,谷口杂木多无名之株,易迷人神志,故曰幻林.” 莲儿话音未落,只听得腹中一阵怪叫,早就饿得不行了,她害羞得将脸埋在骨羽间,不觉晕透双颊. 巴图莫日根将莲儿放了下来,大笑道:“小丫头一天没有吃东西吧?老夫给你找些吃的,你在这里坐好.” 莲儿鼓着小嘴,颤声道:“莲儿不要,莲儿宁可饿着肚子,碑文上说幻林有野兽出没,大和尚不能把莲儿一个人留在这里.” 巴图莫日根从怀里掏出一个筒状物,交给莲儿,“老夫这里有一枚火信旗花,小丫头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就拉一下尾部的红线,旗花就能发出讯息,野兽最怕爆竹,即便吓不走它,老夫也会赶来搭救你的,你记住,千万不要跨过这个界碑,老夫去去便来.” 莲儿极不情愿地接过旗花,柔声道:“莲儿明白的,这就像我们落霞庄的柳笛一样,都是报信用的.” 巴图莫日根望着莲儿清澈如水的眸子,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孤身走入了幻林,幻林里一片黑暗,只能感受到有风拂过耳畔. 仅仅一日的功夫,莲儿便对巴图莫日根产生了依赖,此时看他走远,仿佛被世界孤立了一般,她嘟着小嘴,陷入了漫长的愁思中. 莲儿微微耸肩,脚踝处瘀青未散,未来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但在此处坐得久了,似乎感官不合时宜地苏醒过来,顿时觉得痛痒难当. 幻林在风中静默,草丛中不时传来爬虫窸窣的响动,并夹杂着蚊蛾振翅的声音,莲儿在心中默念着,“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大和尚马上就回来了” 忽然,幻林里走出三五个人来,莲儿不觉一惊,立时捂住嘴唇,减缓呼吸的节奏,生怕自己吼出来. 她刚想牵引旗花,却见来人扶老携幼,走得甚是匆忙,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显然是逃荒的难民,莲儿知道过了幻林就是郓城主路,她念着许婉秋的安危,便壮着胆子高声问道:“老人家,郓城出了什么乱子吗?” 老者瘦得皮包了骨头,勉强还有一口气在,忽听得草丛里传来女子的声音,吓得他浑身一抖,险些一命呜呼了,身旁的妇人也是一惊,嚷道:“谁谁在那里?”莲儿歉声道:“小女子脚踝有伤不能走路,所以留在了这里,你们不要害怕.”“姑娘没个预兆,确实吓到奴家了.”那妇人三十岁上下,头上裹了块粗布,惊魂甫定间露出了一张沧桑的脸,“奴家是李府的佣人,这位是奴家的公公,郓城已近被晋军攻陷了,城里兵荒马乱的,姑娘还是快点离开这个事非之地吧!” “什么?那小姐”莲儿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觉旗花滚落脚边,她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幻林深处踱了过去,脚踝处传来的阵阵剧痛,不由得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者咳嗽起来,喉咙中沙沙作响,莲儿与老者对视良久,二人相互无言,仿佛周围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莲儿. 莲儿不禁一个寒颤,忽觉幻林阴气极重,不知道这行人是人是鬼,莲儿加快了脚步,似是某种逃离,突然,她被脚下的藤蔓绊了一跤,竟然徒手在地上爬了起来,“大和尚大和尚你在哪?” 妇人掀开头巾,露出了一张焦虑的脸,她搀扶老者,说话已是带了哭腔,“公爹,您没事吧?我们在此休息一晚,不要急着赶路了,您的身体吃不消啊!” 老者眼中爬满了血丝,嘴角边赫然露出了两排白牙,嘶吼着向妇人脖子上咬去,只听得“噗呲”声响,鲜血带着皮肉被老者活生生地咬了下来. “公爹……你……”妇人捂住伤口,喉咙中血水倒灌而入,直呛得她连连咳嗽,她见众人面色阴郁,仿佛丧失了理智,开始互相啃咬起来. 妇人拔出发簪向老者刺去,眨眼的功夫老者便倒在了血泊中,老者额头上凿开的小洞血如泉涌,眼中满是错愕的神色. 妇人蹲在地上,眼见众人向自己扑了过来,她高喝一声,发了疯似的挥舞着发簪,众人想要阻止,却见妇人变了模样,嘴里露出的两颗獠牙极为可怖,恍惚间,周遭所有人都换了容貌,奇香袭过,不知哪里是真,哪里是幻. 莲儿看到他们厮打起来,不禁回想起一线天的惨剧,忽然,她也嗅到了一股奇香,顿时觉得汗毛倒竖,眼看着自己手上流出了血,惊道:“这这不是我的血!”她四下里张望,身周生长的杂草不知何时化成了一片汪洋,阴风拂过,茫茫一片幻林竟然变成了鲜血汇聚的海洋. 莲儿在血海中挣扎,眼见无数尸体擦身而过,万张人脸在海面上浮着,血海一望无垠,早与天幕汇在了一起,她就这样在海面上漂荡,双腿一阵痉挛,“大和尚快救救莲儿,这里好冷好冷啊!” 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身影从血海中升了起来,血液沿着肌肤滑落,隐约现出个八尺有余的胖子,胖子衣不蔽体,身上挂满了人手人脚,甚至用人的眼睛串在一起,像佛珠一样缠在脖子上,他不是别人,正是盐帮玄鹰寨大当家,江湖人称食尸鬼的樊景铄. 鲜血沿着低洼处灌进去,缓缓现出了眼鼻口耳,食尸鬼嚼着人骨,惊得莲儿哭了起来,“啊有鬼有鬼啊” 只见一个开阖的“洞口”腥臭难闻,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食尸鬼大笑道:“狼虎谷今夜倒是热闹,小丫头不知道这是盐帮的地界吗?” “莲儿挂念自家小姐,不得已才走了幻林,真的是无意冒犯.”莲儿在血海中拼命挣扎,勉强阻住了下沉的趋势. “无意冒犯?你这是自投罗网,送上门的东西,樊某也只能笑纳了.”食尸鬼指着海面上漂浮的尸体,冷笑道,“这里有老人也有小孩,味道各有千秋,樊某却独爱一味,那就是像你这样娇俏可人的少女,咬上一口,那可真是回味无穷啊!” 莲儿吓得瞠目结舌,一张伶牙利嘴也成了个摆设,痴痴说道:“小女子满身的骨头,不好吃的,前辈前辈还是放了我吧!” 食尸鬼一本正经说道:“不打紧,不打紧,越是美味的东西越不能多吃,否则一次吃了个够,即便是山珍海味也尝不出个所以然来.” 莲儿不禁一愣,颤声道:“前辈怎么知道莲儿一定美味?小女子虽然外表干干净净,可实际上实际上是不洗澡的,前辈吃起来一定酸酸臭臭的.” 食尸鬼笑了起来,震得血海向着远处涤荡开去,他刻意将人骨嚼得咯吱作响,调侃道:“小丫头如此好心,难得啊!” 他俯身看着莲儿,扁平的鼻头带着黏稠血色,正沿着胸口嗅到莲儿头顶,“香,香,果然是香,小丫头尽是胡说,害得樊某险些错过了美味.” 食尸鬼与莲儿离得极近,莲儿可以感觉到食尸鬼粗重的喘息喷到脸上,可以看到他脖子上的每一颗眼珠,“你你真的要吃我吗?” 食尸鬼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股恶臭扑面而来,莲儿觉得脸上一湿,竟是被食尸鬼舔了一口,口水顺着莲儿的脖子就满身. “老鬼莫要胡来,你可还认得我吗?”突然,香风顿起,,天地间一片绚丽,只见一个粉色身影飘了过来,身法轻盈灵动,落地无声. 血海遽然凝固起来,莲儿刚要挣扎,发现自己本就躺在幻林中,原来一切尽是幻象,却又为何如此真实?食尸鬼大惊失色,见来人三十岁上下,身着粉衣长裙,裙摆上挂满了毒囊和熏炉,分明就是阴阳寮九大式神,毒蝎勾阵. “当然认得,一别经年,不知下神过得可好?”食尸鬼挺直腰身,口水仍是挂在嘴边,“盐帮与阴阳寮素来交好,樊某在自己的地界吃两脚羊,又碍得下神什么事?”勾阵托起熏炉,可以看到炉上镂有小孔,数只蜈蚣在孔中穿梭,显得颇为诡异,勾阵允吸着炉内烟气,阴笑道:“两脚羊到处都是,老鬼想吃小神可以为你捉来,要 多少有多少,但这个小丫头是四上神的座上宾,老鬼伤她不得.” 食尸鬼看到莲儿梨花带雨的眸子楚楚可人,不解道:“小丫头怎会是四上神的座上宾?不知此女有何来历?” 勾阵大笑道:“知道的越少活得就越长,老鬼能在盐帮分舵坐得大当家的交椅,想来必是熟稔此道.” “话糙理不糙,但这到口的美味怎能拱手让人?”食尸鬼撇嘴道:“樊某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善食两脚羊,下神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个小丫头樊某是吃定了.”“小神知道幻林是盐帮的门户,今夜擅自登门确实有些唐突.”勾阵收回熏炉,反手拈出了一串毒囊,“但这个小丫头老鬼说什么也不能吃了她,如果老鬼一意孤行,小神也只好以命相搏了.” 食尸鬼大口喘着粗气,嘴里散发着阵阵恶臭,“就凭下神这三脚猫的功夫,还不配与樊某过招.” 莲儿再三斟酌,觉得跟了勾阵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高呼道:“死胖子好不要脸,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就欺凌女流之辈,哪里还有大当家的样子?你要是吃了莲儿,就是公然与阴阳竂为敌,有你好果子吃?” “那,要樊某放了你不成?”食尸鬼满身的人手人脚在胸前晃荡着,乍一看去像极了贩肉的屠夫,极尽凶残之能事. “莲儿正有此意,既是前辈这般说了,小女子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莲儿一对笑靥美胜繁花,灵动的双瞳总是写满了承张. 食尸鬼将莲儿提起,向着盐帮的方向奔了过去,大笑道:“寨中清冷,倒是缺少了你这么一个伶牙利齿的小丫头,樊某带你认认山路,让你瞧一瞧天下第一大帮是何等的气派!” 莲儿只觉得一股恶臭袭来,不觉掩住了口鼻,她方欲回神,却被食尸鬼抱在了怀里. “老鬼休走!”勾阵解开毒囊,撒下了五色药粉,她将毒气汇于掌心向着食尸鬼的方向拍了出去,掌风瞬间化成了五色云霞. 食尸鬼手画结印,树木好似活了一般掩住了上山的路,勾阵见其去远便无心追赶,突然,脚下伸出了三只鬼手死死掐住了勾阵的脚腕,将勾阵牢牢的定在原地,勾阵用尽全身气力也挣脱不开,只见指甲陷入肉里,痛得勾阵蜷缩起来. 勾阵脚下的陆地渐渐化成了一潭血水,隐约传有冤魂戾鸣之音,三只鬼手青筋暴增,死命将勾阵往血潭里拉扯,勾阵愈是挣扎,便是陷得愈深. 第三十五章 无相鬼童 狼虎谷四面环山,这就使得密林深处一片晦暗,几点荧光在草丛中若隐若现,恍如天河倒置一般. 巴图莫日根走得多时,忽然听到远处溪声淙淙,再往前行,乱石缝隙中真的有溪水流出. 他从怀里取出竹筒舀水封存,抬头时看到石溪两旁满是参天的古木,枝叶缠绕在一起,在巴图莫日根头顶上形成了墨色的网,网上结有果实,密密麻麻的不知能否食用. 在这深山野岭看到些奇花异果本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但并不是所有野果都能食用,巴图莫日根试探着拉扯藤蔓,野果随着剧烈的晃动掉了下来. 他把野果握在手里端详,觉得野果带有少许温度,竟然缓缓蠕动了,红色的“果皮”骤然剥落,“果实”膨胀起来,上面裂开了几道清晰的纹路. 野果开口处溢出了乳白色的液体,滴在巴图莫日根手上,开始带有灼烧感,而后冷却下来,这哪里是什么水果,分明便是某种毒虫的幼卵.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连忙将虫卵甩了出去,原来头顶上数以万计的“野果”并非生长在树上,而是依附在藤蔓上的寄生虫,俗称树茧血蚕,能够孵化蚕虫,食人血肉. 阴风徐来,万千虫卵仿佛一个个不够安分的小孩,欲被唤醒一般,乳白色的液体从绿虫卵中滴落,逐渐洒入了溪渠中,只听得“噗呲”声响,泛起了阵阵白烟. 白烟散尽,溪水再次转为透明,原来此水是虫卵体液汇聚而成,随着山势向低洼处流去,巴图莫日根不觉一阵干呕,立马将竹筒扔到溪水中,怒道:“幸得老夫发现及时,不然被小丫头喝入了,那还了得?” 虫卵的震动汇聚成滔天之势,回荡在无尽的黑夜里,突然,蚕虫钻出了绿茧,肥鼓鼓白花花的肚皮牵扯着黏稠的体液,看起来极是恶心. 这是一种类似于蜈蚣的软体生物,由于谷底终年黑暗,蚕虫并没有生出双眼,它们口分四瓣,舌呈针形,嘴边长了触角,应是它们辨别方位的唯一途径. 蚕虫蜷缩着,满身的腿开始蠕动起来,整个身体伸开后竟有手指般大小,巴图莫日根举目望去,遥见数以万计的蚕虫从天而降,未及反应浑身已被蚕虫覆盖住了. 他觉得身子一沉,耳中回荡的尽是吮吸的声音,蚕虫肥厚的躯壳叠加在一起,舌头插入皮肉,开始大口大口吸食鲜血,痛得巴图莫日根一阵晕厥. 他大喝一声将周身的蚕虫震碎,白浆混着血色溅洒出来,不远处,数以万计的蚕虫蓄势待发,它们初次面对鲜血,那种来自心底的渴望无需历练,乳白色的身体堆叠在一起,正向着巴图莫日根席卷而来. “什么人?”巴图莫日根感到后脊阵阵发麻,好似有双无形的手滑过肌肤一般.蚕虫停了下来,发出了婴孩的啼哭声,仿佛见到了世间极为可怕之物,向着相反的方向爬走了,巴图莫日根怎么也不会想到,蚕虫来得毫无征兆,去得也是这般突然. 他觉得身后一定藏有某种可怕的生灵,便带着疑虑向后望去,他看到树的位置发生过变化,处处透着陌生的气息. 藤蔓低垂,虫卵间赫然飘出了一缕墨色长发,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孩童映入了眼帘,孩童周遭一片晦暗,乍一看去分不清男女,只能看到它孤零零地背立在树下. 它散着发,雪白的衣服拖在地上,就这样背对着巴图莫日根半晌无话,巴图莫日根挥舞起木柄神刀,大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还不现出真身!” 吼声刚劲十足,震得漫天虫卵簌簌而落,孩童仍是站在树下,身子向前佝偻着,没有给出丝毫的回应,手中赫然握着个火信旗花,旗花上刻有契丹图腾,正是巴图莫日根送给莲儿的防身物. 巴图莫日根踏前一步,颤声道:“你……你把小丫头怎么了?” 孩童仿佛死去了很久,浑身上下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它转过身,巴图莫日根本以为可以看到孩童的脸,但孩童的长发低垂着,看不清五官的轮廓,好似仍然背立在树下.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他曾听说过中原武林有一个人形怪胎可与万物沟通,却不能说话,相传此物没有五官,脸上生满了头发,因为身材矮小被人称为无相鬼童. 巴图莫日根感到阵阵寒意席卷过来,他知道无相鬼童是死于腹中的异胎,出生后便成了这副模样,巴图莫日根心生畏惧,转身便欲离开,不料鬼童早已立在他的身前. 空气瞬间凝固起来,带有一种莫名的压抑直抵人心,无相鬼童僵愣愣地站在那里,正用满是头发的脸“注视”着巴图莫日根,任由冷风吹散了鬼童的长发. 巴图莫日根看不到鬼童的脸,却觉得这张脸比任何鬼脸都要恐怖万分,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出去,鬼童竟也跟着飘了过来,飘行间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鲜血散发出阵阵恶臭,不由得令巴图莫日根蹙起了眉头.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音穿透了幻林,字字清晰入耳,无相鬼童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它身子佝偻着,使得满头的长发垂到了地上. “不好,小丫头有危险!”巴图莫日根自当是莲儿的声音,哪里还能按捺得住,立时幻化成无数暗影向着声音的源头奔袭而去. 异香随风飘过,令巴图莫日根一阵恍惚,不知何时,幻林化成了一片由鲜血汇聚的汪洋,霎时间,无数蚕虫从血海中爬了出来,直逼得巴图莫日根误入了罡阵之中. 幻林的罡阵开有八门,两树的缝隙可以看成一门,即“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如此八门,从不同的门进去就会看到不同的幻象,但无论从哪一门进,都会从死门出,所以误入罡阵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着出来. 血海逐渐退去,现出了绿油油的一片原野,巴图莫日根从“伤门”而入,发现所有的树木都绕着自己旋转,恍惚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云端. 树影越来越厚,刹那叠成了一座巍峨的殿堂,遥见大殿里歌舞升平,中心处的长桌旁坐满了宾客,赫然便是一场奢靡盛宴. 众人忙着享乐,竟是无暇理会巴图莫日根,巴图莫日根走入大殿,站在了舞池中央,歌女们纷纷从巴图莫日根身子里面穿了过去,仿佛游魂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老夫死了吗?”巴图莫日根试探着拉扯舞女衣袖,却终是抓了个空,他环顾四周,觉得屋里的陈设似曾相识,仿佛又回到了契丹境内. 席间,一个俊逸的少年啃着羊腿,弄得满脸油渍,少年眉眼间英气勃发,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了一件紫色氅服,要比同龄人壮实许多. 巴图莫日根穿过舞池屈膝伏在案前,红纹面具正对着少年清雅的脸,他觉得少年甚是眼熟,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容貌,不觉悲从中来. 少年吃得眉开眼笑,蓦地伸手敲打着巴图莫日根的面具,玩味地说道:“我认得你,我知道面具后的秘密!” “你能碰到老夫?你到底是谁?”巴图莫日根浑身一震,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少年,如同隔着一条叫作时间的河. “巫师不认得我吗?”少年满不在乎地吃着羊腿,一字一顿地道:“我就是你啊!”“不,这一定是幻觉,快告诉老夫要怎么离开这里?”巴图莫日根瞪大了双眼,面具似也跟着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他想扶住桌案,却终是扑了个空. 少年舔了舔嘴角,一本正经说道:“离开?也不是不可能,除非巫师死在这里,就可以活着走出宫殿了.” “荒谬,老夫岂会相信你的鬼话?”巴图莫日根连笑数声,笑声淹没在笙歌靡曲之间,仿佛一切都源于记忆,却又与记忆背道相驰,“除了死亡,还有别的出路吗?” 忽然刀光顿起,两侧帷幔中赫然冲出数十个伏兵,他们身披重甲,头戴貂裘,纷纷举刀向席间砍去.一时间杀声四起,七部贵族扔下樽盏疯狂窜逃起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大殿里已是血流成河了. 少年脸上毫无惧色,始终挂着悚然的笑,痴痴说道:“还记得这里吗?是不是觉得特别熟悉?” 巴图莫日根雄健的身子颤抖起来,“这这里是盐池?老夫知道了,埋伏在这里的是耶律阿保机的部族军!” “没错,这里就是汉城盐池,一个你和我都想忘记,却怎么也无法磨灭的记忆!”少年微微颔首,一抹暗影洒在了脸上. “这是幻境吗,这都是老夫臆想出来的吧?”巴图莫日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心脏几欲停止了跳动. 少年端坐案前,冷冷说道:“不,这里不是幻境,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死亡,也包括我” “闪开,快闪开!”巴图莫日根已是目瞪口呆,眼看着部族军拔出腰刀在少年身上疯砍着,刀刃极是锋利,瞬间就割开了皮肉,而少年竟似乎不知疼痛,他狂笑起来,笑声异常清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部族军每斩一刀都痛在巴图莫日根的身上,仿佛某种蛊术以少年为媒,蚕食着巴图莫日根所有的意志,巴图莫日根觉得浑身上下有股撕裂般的剧痛,却看不到伤口血色,不由得跪在了地上. “痛吗,愤怒吗?这种愤怒熟悉吗?”少年嘴中噙着鲜血,他颤抖着,痉挛着,嘴角扬起了诡异的弧度. 红纹面具洒满了少年的鲜血,血腥气令巴图莫日根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大喝道:“闭嘴,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声音刚劲十足,震得四壁坍塌,竟然将流窜的七部贵族压在下面,大殿瞬间夷为平地,而后形成了百尺见方的坑,坑中一片模糊血肉,俨然是一处血浪滔天的万人坑. 少年仍有口气在,倔强地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从尸坑中钻了出来,手臂上只有一根筋与身体相连,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 他几经波折终是趴在巴图莫日根脚下,眼里满是祈怜的神色,颤着声音道:“救我救救我,您不是巫师吗,怎么会见死不救?” 巴图莫日根跪在血泊中,他感到出奇的疼痛,仿佛真的被人肢解了一样,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发现自己与少年近在咫尺,少年的样子再熟悉不过了,昔年的情景不由得浮现在眼前. “您不是巫师吗?怎么会见死不救”巴图莫日根与少年一齐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现出了阵阵苦笑. 不知何时,尸坑里燃起了熊熊烈火,火蛇死死地缠住少年,他的脸在火中变得焦黑,那一双眼睛红得发紫,口中痴痴地道:“您不是巫师吗?怎么会见死不救!” 巴图莫日根身陷罡阵无法自拔,而在幻林另一端的勾阵也好不到哪去,她跌入了食尸鬼的结界中,纵使轻功卓绝也不能从魂潭中离开. 潭泥早已没过了膝盖,三只溃烂的手仍是钳在肉里,直痛得勾阵大嚷大叫,怒骂道:“老鬼,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老畜生,没有人性的食人魔,老娘死在这里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三十六章 万兽圣君 勾阵心灰意冷,始终出不了魂潭,眼看着“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矗立,阴森森得透着死气,仿佛一把把钢刀阻住了上山的路. 由于终年见不到日月,狼虎谷出奇阴冷,这便衍生了一系列不同于外界的奇异现象,盐帮能在乱世争雄,就是仰仗了以奇门、六壬、太乙三术为基础的幻林罡阵,这里俨然人间鬼域一般. 勾阵显得焦躁,越是挣扎陷得就会越深,鬼手死死勾在肉里,痛得她一阵恍惚,裙摆上的熏炉相互碰撞着发出了悦耳声响,不觉令勾阵心生一计,她将化尸粉撒在泥潭里,企图化去鬼手离开食尸鬼的结界. 化尸粉呈现颗粒状,上面有淡蓝色的结晶,粉末与肌肤相触不会有任何异状,唯独遇水生热,遇血腐蚀. 潭水冰寒刺骨,刚与药粉接触时异常平静,而后温度急剧上升,勾阵心道不好,只见魂潭泛起了阵阵黑烟,仿佛热油浇灌到腿上,痛得勾阵险些晕厥过去. “救我……救我……”勾阵呼喊得声嘶力竭,声音伴着狂风向四方淡去,身前的罡阵旋转起来,猎猎狂风打着漩涡,吹得勾阵粉衣翻飞,她的身子随着狂风升了起来,奈何鬼手钳住了脚踝,终是无法脱离魂潭的禁锢. 不多时,药粉发挥了作用,鬼手在化尸粉强力的腐蚀下从勾阵伤口处脱离,勾阵没了束缚立时被罡阵形成的强风吹了出去. “老娘居然没死?好你个老鬼,下手够狠,险些要了我的命!”勾阵惊魂甫定,却见罡阵旋转着蔓延过来,如此下去必会卷入八门中的一门,纵然逃离魔爪却又再入鬼域,勾阵吓得面色苍白,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见脚踝的骨头露了出来,从脚尖到膝盖烫得全是泡,眼看着罡阵离自己越来越近,口中痴痴说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红光遽然亮起,勾阵只觉得身后一团火焰飘了过来,依稀间一双葱白的手从火中伸出,将勾阵带出百步开外. 勾阵定睛看去,见来人身着五色彩衣,一条百褶裙短不及膝,露出了修长的腿,整个人泛着阵阵油光在火中矗立,勾阵再熟悉不过了,来人正是阴阳寮里入门最晚的小丫头,金乌太常. “好你个不要命的小蹄子,竟敢擅入幻林?”太常一顶缩褶帽高悬头上,银簪银梳点缀其间,火焰仍在她身上燃烧着,仿佛一件火红的斗篷,照亮了四周的奇花异草. 她手画结印,催动体内的至阳真气收在丹田气海,火光随着内劲的牵引逐渐萎靡下去,太常露出了满是油光的脸,莹白的肌肤沾染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某种秘制的涂料,显得极是诱惑,“吃到苦头了罢?小神瞧着师姐这两条腿啊,应该是废了.” “这点小伤算什么,老娘不但善毒还会用药,就算是断腿也能愈合!”勾阵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将药粉点在腿上,她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水泡接触到药物纷纷爆裂开,她咬着牙反问道:“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是来和老娘抢功的吗?” 太常看着勾阵的踝骨露在外面,不禁大喜过望,连连抖着脚腕处的金环,走起路来清音悦耳,“是又如何?师姐都走了不路,拿什么和小神争?” 勾阵裹住伤口,冷冷说道:“恐怕让妹妹失望了,莲儿早就被老鬼带去了盐帮,就算给你十个胆子,谅你也不敢去盐帮拿人.” 太常气定神闲地在勾阵面前踱来踱去,摇首道:“这个不劳师姐费心,契丹的大巫师司对莲儿不薄,有他相助,莲儿这丫头是想死都死不掉了.” “哼哼方才一个莽夫误入了罡阵中,妹妹口中的萨满巫师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勾阵面带不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你说什么?”太常满头的银饰泛着油光,映出了一张焦躁的脸,“师姐怎么笑得出来,莲儿要是死了,你我哪还有好果子吃?” 勾阵将熏炉托在手上,凑上前去深深一嗅,眼睛里青一阵紫一阵的,看起来甚为诡异,“妹妹莫要心急,萨满教的还魂术可使灵魂不死,巴图莫日根哪有那么容易就栽在了罡阵里?这罡阵虽然玄妙,却是由古木所立,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倒是可以做手脚,妹妹用火烧它一烧,若能侥幸救出巫师,莲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师姐所言甚是,在项羽祠里巴图莫日根放了小神一马,今日就算还他个人情!”烈焰映得幻林通明,但见太常身后巨大的金乌图腾振翅而起,图腾张开了两侧金羽,呈现出飞腾的状态. 赤焰神掌拍了出去,火舌带着汹涌的浪涛将罡阵笼罩住,由于狼虎谷不见日月,淤积的潮气使得树木不易焚烧,太常烧了多时,只觉得气海逐步空虚,眼中现出了疲乏的神色,颤声道:“这这是什么破林子,就算是生铁也该化了!” 古木仍在旋转,火焰仿佛一条条红色巨龙,正沿着罡阵外围不断盘旋,已是将藤蔓烤得萎靡,这突如其来的高温迅速榨干了幻林,狼虎谷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暖色调,似是欲将阴霾一扫而空. 火舌带着浓烟恣意舔舐着罡阵上空,青丝被热浪带起,星火在眼前明灭,勾阵重伤之余行走不便,只能坐在原地,她被这焚林大火熏得连声咳嗽,叹道:“师妹好手段,幻林真的烧起来了!” 太常望着古木在烟火里旋转,中心处不断汲取着能量,好似一张吞噬万物的嘴,不多时,压迫感袭上了心头,太常见火势沿着罡阵外围逐步卷入阵心,牵扯着自己无休无止地催动气焰,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太常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忽然,火苗四蹿起来,太常觉得全身如针刺一般,被火焰烫得火辣辣地疼,眼看着一道血痕沿着手臂爬向眉心,她以食中二指连点偏历、曲池二穴,只听得焰龙一声长吟,瞬间由掌中脱离. 她立在原地,身子剧烈起伏着,太常不觉喉头一甜,愣是将鲜血咽了回去,勾阵看在眼里,讥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三足的金乌也会怕起火来?” “这冥火进入阵心,就和那石沉大海一样,小小的一个罡阵真的无法可破吗?”太常怒视前方,遥见万道火蛇由八门蹿入阵心,可她却哪里知道,罡阵里的“尸骸”也跟着燃烧起来. 罡阵开有八门,分别代表了世间的八种欲望,所谓万物皆有灵,冥火进入罡阵又怎能例外?要知道火焰的执念就是燃烧,这便闯入了巴图莫日根的记忆,在他的记忆里燃烧掉所有的怨念与愤恨. 少年癫狂着、谵语着,一遍一遍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顶着一副假面,已经忘记了你的血仇” 巴图莫日根浑浑噩噩,口中痴痴说道:“曾经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一次重生,你骗不了老夫,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 在少年的狞笑声中冥火早就爬到了脸上,火焰覆盖住少年,燃出了一副满是獠牙的面具,“你顶替了别人的身份,还知道自己是谁吗?还记得这些痛苦吗?” 巴图莫日根像是剥离了灵魂的躯壳般怔怔地跪在地上,眼看着烈焰在身下蹿起,却是动也不动.不知何时罡阵里的尸体不见了,宫阙也跟着消失了,远处零星的记忆在火中化成飞灰,飘荡在这无尽的虚空中. “小丫头小丫头你在哪?”巴图莫日根清醒了许多,他高喝一声,震得蚊虫俱散,罡阵竟也跟着四分五裂了. 勾阵强忍着剧痛,冷笑道:“哼哼小丫头早被老鬼捉了去,此时应该到了玄鹰寨,巫师要是去晚了恐怕就得替她收尸了,或许连骨头也会被老鬼吃掉!” “你说什么?小丫头有危险?”巴图莫日根话音未落,向着盐帮的方向奔袭而去,勾阵与太常屏住了呼吸,只听得巴图莫日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由得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在幻林的最深处,玄鹰寨藏匿在里面,好似一座鬼城透着阴森的死气.山寨里千户竹楼合抱在一起,一弯深潭圆月一般汇在山寨中央,潭下便是轮回窟的所在. 轮回窟光线晦暗,周遭回荡着一股股令人窒息的腐臭味,秦越被绑在刑架上,耳旁萦绕的尽是由隔壁牢房传来的鞭挞声. 秦越衣衫破烂,鲜血正沿着外翻的皮肉弥漫开,整个人显得极度虚弱,甚至连颤抖的力气都被消磨殆尽了.他望向前方,隐约可见湿滑的四壁爬满了碧油油的青苔,铁门矗立在地牢一隅,上面锈迹斑驳,狭小的空间愈发窒闷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有人在吗?”秦越有气无力地呼喊着,听起来断断续续的,“有种给小爷来个痛快,要生不能生,要死不能死,好生煎熬” 不多时,秦越听到头顶处传来了几下金属撞击的声音,随即几点亮芒倾泻下来,一人开了通风井阴恻恻说道:“老实点,想死没那么容易,你小子进了轮回窟就别想活着出去了,要是熬不住,就盼着早成个活死人吧!” 秦越但求速死,可死亡对他来说早就变成了无法企及的奢望,他不知道在这所谓的轮回窟里关了多少个时辰,他只知道自己无形中成了别人戏虐的玩偶,被他们一遍遍鞭挞、炮烙、割肉、剥皮. 忽然,一个瘦削的身影从远处行来,来人不假思索地推开牢门,手中牵着三只人形血豺. 血豺浑身青紫,上面覆有少许红色毛发,脸上生了眼鼻口耳,看起来与成年男子没有什么不同,血豺脖子上青筋外露,并拴有铁环,铁环以铁索牵引,一端牢牢握在万兽圣君的手里. 血豺虎视眈眈地望着秦越,口中流涎三尺,他们争抢着、嘶吼着,震得铁链“哗哗”作响. 这三只人形血豺从小被万兽圣君以毒物饲养,他把他们关在铁笼里,长此以往身体变得佝偻,腿部也开始萎缩起来,如豺狗般大小.他们虽是活人,却比野兽还要凶残. “你醒了,睡得可好?”万兽圣君身材矮小,背部和腿部略有佝偻,和血豺倒是有着几分相似处,他身着酡红长袍,一双眼睛极度狰狞,“怎么不喊了,快点喊,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兴奋!” 他将血豺栓在门上,而后伸出食中二指对着秦越的伤口戳了进去,秦越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央求道:“我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你若放了我,我我就去给你捉些活人来,决不食言!” 万兽圣君面目狰狞,他将手指从秦越的伤口里抽出,放在嘴里吮吸起来,他感受到指端浓重的血腥气,眼里溢满了沉醉的神色,“说得真是好听,当我是三岁孩童吗?你活着出了狼虎谷,又怎会再入幻林?” 万兽圣君颧骨极高,此时正对着秦越血淋淋的身体狂笑着,越是惨痛的呻吟越能令他兴奋,“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小子能活着穿过幻林还真是奇闻,你我既是有缘,却教我如何亏待你?你小子还是安心留在轮回窟里,体验生死轮回的妙处吧!” 第三十七章 夜游神 “当日我在项羽祠中了尸毒,无奈自断一臂,不知何人用布袋把我虏到了这里,我确实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地方,如果打扰到诸位清修,也是无心之过.”秦越脸上挂满了汗珠,颗颗混着血水滴落下来. “清修?哪里来的清修?告诉你也无妨,这里就是盐帮玄鹰寨的轮回窟,是个专门关押活死人的所在,轮回窟里错综复杂,进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万兽圣君仿佛听到了世间极为有趣的事,大笑道,“这里的人在牢狱中饱受摧残,逐渐丧失了心智,鞭子抽到身上也不会叫,俗称活死人,我是不喜欢这样的玩法,没有了呻吟哪来的乐趣?” 秦越听到“盐帮”二字不觉浑身一震,反问道:“这里就是盐帮?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前辈可知道我是谁?”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在这轮回窟里,我才是无尚的主宰!”万兽圣君抚摸着秦越的脸,露出了一双满是脓疮的手. “前辈躲在地窟里不见日月,自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秦越冷哼一声,一字一顿说道,“前辈喝我的血,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万兽圣君舔了舔嘴唇,颤着声音道:“你你的血是冷的!这不可能,你和秦宗权到底是什么关系?” “南出江淮,北至卫滑,一听到我祖父的名讳没有不闻风丧胆的,盐帮的使命就是光复大齐,而我,正是大齐政权唯一的继任者.”秦越瞳色暗淡,直直地注视着万兽圣君,而后邪魅一笑,缓缓道:“秦宗权是我的祖父,我身体里流淌的就是秦家的血!” 秦宗权曾是蔡州降将,后来成为了大齐的第二任君主,此人嗜杀成性,食人血肉,所到处必是人踪绝灭.江湖传言秦宗权是个永生不死的人,身体中流淌着九幽冰血,此血奇寒,有治愈的功效,在强光的照射下依稀带有白色结晶. 万兽圣君撩开秦越衣袖,看到秦越断臂处竟真的生了新肉,肉上血丝密布,正随着秦越的心跳脉动着. “此事关乎重大,乔某须得禀明帮主再作打算.”万兽圣君反手解开血豺的索链,人形血豺仿佛隐忍了许久的豺狗一般,按耐不住腹中的饥饿纷纷冲向秦越,万兽圣君立马将索链拴在腰上,拉着血豺退到暗处,阴笑道,“哼哼秦宗权朝秦暮楚,极有可能与尚让合谋杀了黄巢,夺了大位,你既是秦宗权的后人,身上又怎会带着落霞庄的书证?难道你不晓得秦宗权是死在许长风的手里吗?”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但许长风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又怎能恩将仇报?何况皇命难违,许庄主也是奉命行事,何错之有?就算不是老庄主也会有旁人监斩祖父,因为真正想要祖父性命的是朱温那个狗皇帝.”秦越面色沉了下来,“朱温已死,但他的小儿子朱友贞继承了皇位,父债子偿,我誓要手刃仇人!前辈,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不妨我们做一笔交易.” “交易?你有什么筹码和我妄谈交易?”万兽圣君笑得极是猥琐,他一语未毕,只觉得头上青苔落了满屋,仿佛有千军万马杀了过来,他追问道,“上面怎么了,可是梁军犯境?” 通风井蓦地掀开,一束天光泻了下来,“二当家的,外面乱了套,大当家的喊你多时了!” “慌什么,来了多少人马?待我上去瞧瞧!”万兽圣君顺着通风井向上望去,遥见寨中人头攒动,杀声震天. 夜中下起了小雨,雨水沿着面具滑了下来,巴图莫日根手握木柄神刀,在盐帮众匪间走来走去,杀得满身是血. 寨中毡布、红毯、朱绫比比皆是,显然孕育了一场盛大的婚宴,盐帮帮主婚期将至,本应是一派祥和景象,奈何刀兵顿起,将山寨搅扰得乱作一团. 盐帮众匪将巴图莫日根围在阵心,长枪战戟铺天盖地砍了下来,纵使巴图莫日根神功盖世,也难免湮没在人浪剑海中. “速速交出莲儿,不然老夫荡平玄鹰寨!”巴图莫日根缠斗多时,战得颇为吃力,一想到莲儿就心神不宁,恍惚间挨了几刀,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紫羽裘氅. “小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连契丹人也要找她?”食尸鬼体态肥硕,满身的人手人脚被细雨浇灌,呈现出绯红的色泽,他高喝一声,“来者何人,藏头露尾的,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你就是食尸鬼?果然人如其名!老夫不信你当真爱吃人肉,还不快把莲儿交出来,小心老夫荡平你们玄鹰寨!”巴图莫日根挥舞着蛇头神杖,竟是将雨水倒流向天际,未待众人反应,浑厚的内劲便荡开了一条血路. “好强大的内力!”食尸鬼大惊失色,眼见爆起的阵阵血雾如同一道猩红屏障,阻住了所有的视线. 他飞身躲过了巴图莫日根的攻势,脖子上的人眼佛珠散发着阵阵恶臭,食尸鬼手中握了个耙子,此耙由人的臂骨雕凿而成,骨端五指弯曲,打磨得异常锋利,霎时由空中斩了下来,高喝道:“纳命来!” “莲儿一介弱质女流,无害于江湖,老鬼何必如此执着?”巴图莫日根挥舞着神杖挡下了这凌厉的一击,只听得轰然巨响,盐帮众人被震得捂住耳朵瘫软下去. “小丫头樊某是吃定了,阁下还是请回吧!”食尸鬼脖子上的眼珠子齐齐地望着巴图莫日根,钉耙的五指攥住杖身,仿佛活人的手,显得极为灵活. 巴图莫日根不退反进,将食尸鬼推坐到地上,但见寒光一闪,巴图莫日根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伤口还没完全张开便已合上,就连鲜血都来不及涌出. 巴图莫日根觉得伤口只有半寸,初时冰凉,随后带有少许的灼烧感,必是以极快、极长、极细的刀剑,才能留下此等伤口,巴图莫日根不由得一愣,愕然道:“什么人?” “哼哼巫师也有害怕的时候?”夜游神从食尸鬼身侧飞了出来,手中握有一把两人高的细刃,此刃取名弑天,由始至终闪着惴惴寒光. “小兄弟眼力不错,老夫正是萨满教的大巫师,契丹国辅国国师.”巴图莫日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轻狂浪子,见夜游神皮肤白皙,与山寨中的粗莽汉子显得格格不入. “世间能活着走出幻林的屈指可数,除了五绝与帝释天外,就只剩下巫师您了!”夜游神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全无散漫疏狂的味道,反而多了些许儒雅的气息,“晚生在乱军中伤到巫师实属侥幸,又怎会妄图以蚍蜉之力撼动天地之威呢?在下韩凡,是玄鹰寨的三当家,江湖人送外号夜游神,在此见过前辈!” “玄鹰寨是盐帮的门户重地,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信我杀不了一个垂暮的人!”人手人脚直愣愣地把食尸鬼撑了起来,乍一看去像极了一条肥胖的蜈蚣,他嘴里仍是舔着人骨,品尝得津津有味. 食尸鬼见巴图莫日根心绪不宁,知道他是在幻林中受了内伤,心下早就做好了盘算,大喝道:“圣君何在,还不速速现身!” 突然水声大作,潭水打着漩涡向四方散去,随着“潭龙”的急剧扩大,赫然露出了一串石梯,万兽圣君寻阶而上,手中兀自牵着三只血豺. 众人呼喝着规避,生怕被血豺咬上一口,万兽圣君环顾一周,杀气带有浓重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哪个不要命的,坏了我的雅兴?” 夜游神优哉游哉地调侃道:“听说轮回窟里又添新丁,圣君玩得可好?” “有个能叫嚷的自然比活死人有趣得多,可惜这人来头不小,须得禀明帮主再作打算.”万兽圣君佝偻着背,双眼肃若寒星. 巴图莫日根误以为二人说的是莲儿,一时胸中滞闷,眼中带有几分凄凉的神色,即便隔着厚厚的面具也能令众人为之一震,“你你们这些山野草寇,居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下此毒手,还有人性吗?” 夜游神素来口不对心,他看起来恭谨谦和,可实际上极度阴损,他将弑天刃立在胸前,时刻保持着警惕,“我知道前辈在寻找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惜来迟一步,小姑娘早被二当家的糟蹋了!” “你说什么?小丫头她”巴图莫日根怒火中烧,他哪里知道事情的原委,气得他喉头一甜,竟是吐出血来. “果然是用情颇深啊!”弑天刃擎在手里,仿佛高可插云,夜游神看准时机冲了过去. 冷芒在巴图莫日根胸前一闪即灭,他没有看到夜游神何时出手,就感到了胸前一阵剧痛,但见伤口已是合上,如此快的刀法着实令人生畏. “国师气脉不顺,却仍有罡气护体,看来韩某不得不使出全力了!”弑天刃在空中有虚有实,刃芒呼啸着将巴图莫日根围在中心. 遍身的紫羽随着狂风漫卷,铺天盖地地挡下了夜游神的数番猛攻,巴图莫日根足尖点地,无数紫羽幻化成风,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 弑天刃横扫而过,长刃与风墙方才接触就爆出了一阵轰鸣,夜游神心道不好,躲到了食尸鬼身后,小声道:“他有罡气护体,我们近不了他的身,老鬼,快用魂潭定住他,你我两面夹击,势必取他首级!” 食尸鬼手画结印,在巴图莫日根脚下布了魂潭,潭水中蓦地伸出了三只鬼手,向着巴图莫日根脚踝处狠狠抓去. “都给我让开了,小子们,咬碎他!”万兽圣君松开铁索,三只血豺向着魂潭的方向奔了出去,他们身上涂了尸毒,沾到的人就会全身溃烂,众人惊呼着,仿佛看到瘟神一样,给血豺让出了一片空地. 无相鬼童伫立在空地中央,任凭血豺从身边跑过,竟是不闪不避,它身体佝偻着,长发早被雨水浸透贴在了脸上,仍是看不到五官的轮廓,仿佛死去许的之人,浑身散发出阵阵恶臭. 巴图莫日根见脚下的石面陷了下去,三只鬼手青筋裸露,缓缓从潭水中伸了出来,一旦抓住脚踝,势必会把巴图莫日根拖入潭底,他心下暗道:“怎么会这样,这是幻觉吗?” 鬼手招摇着利爪,离巴图莫日根三寸有余,巴图莫日根顿时感到寒毛倒竖,于是用神杖撑住魂潭边沿,借势脱离了险境,他方一回神,却见血豺张开了大口,向着自己迎面扑来. 巴图莫日根可以感受到血豺口中的热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血豺似犬非犬似人非人的捡,血豺嘴角两边被利器豁开,黄褐色的牙齿露出了一大半,显然经过了悉心的打磨. 血豺身体青紫,脸上和身上生有少许毛发,巴图莫日根看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心下一凛,这哪里是什么野兽,分明便是以毒药喂食、药酒浸泡、悉心调教过的半兽人,可如今已是全无人状. 他觉得盐帮众匪泯灭人性,一个比一个凶残,莲儿落在这些人手里凶多吉少了,而眼前这些半兽人,起初也许都是像莲儿这样的苦命人,巴图莫日根心生恻隐,不忍伤了血豺性命. 于是,他挥舞起蛇头神杖,周身立时燃烧起来,火焰升起半人多高,竟然可以将雨水蒸发. 第三十八章 人皮傀儡 血豺看到火焰没有冲上来,萎缩的后腿在地上撕挠着,他们望着烈焰里的巴图莫日根,喉中隆隆有声. 万兽圣君没有想到巴图莫日根在重伤下仍能以内劲引燃虚空,他指着烈焰的方向高声喝道:“怕个什么,白养了你们这些废物,冲上去撕碎他!” 血豺听到主人的呵斥竟真的冲了上去,星火落在身上瞬间燃烧起来,他们没有丝毫的畏惧,好像本就为了杀戮而生. 巴图莫日根幻化成无数分身,在血豺周围走出了六芒星的形状,并把神杖插在六芒星的中心,只听得轰然巨响,烈焰升腾如龙,不多时,竟然将血豺震得飞了出去,带着尸毒与热焰砸向盐帮众人. 众人溃散而去,有的沾染了尸毒没跑几步是栽倒下去,有的被火焰溅到身上,不由分说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伤了我兄弟还想活着离开玄鹰寨吗?盐帮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夜游神湛蓝的眸子满是怒意,身子一晃之际跃入了六芒星阵. 木柄神刀在巴图莫日根身周环绕着,尽数挡下了弑天刃的强大攻势,无数铁刃碰撞在一起,金铁的摩擦声几乎同一时间发了出来. 铁面被阵上的星芒映得通红,一双鬼目愈发狰狞起来,巴图莫日根大喝道:“不论生死,即便是一堆白骨,老夫也要把莲儿带回去!” 巴图莫日根脱离了六芒星的范围,将夜游神困在了星芒中心,此火是由内劲所汇,水浇不灭,风吹更盛,所以真气不退便永无终了. “格老子的,哪里跑?”食尸鬼不甘示弱,驱策魂潭在巴图莫日根脚下步步紧逼,潭水在地上行走着,所到之处划出了一条长河,无数鬼手从河水里伸了出来,拉着盐帮众人向潭底漫去,血豺不及躲闪,竟也跟着众人陷入了魂潭深处. 万千鬼手在潭底撕扯起来,潭泥灌入了眼鼻口耳,麻痹了感官,落入魂潭的盐帮众人未觉疼痛已被鬼手撕得粉碎,血在潭水表面冒着泡,乍一看去,血色长河好似沸腾起来. 万兽圣君大惊失色,他看到血豺被魂潭吞食,心痛得颤抖起来,“十年的培育啊,都是老子的心血,大当家的快些收手,伤到自己人了!” 食尸鬼不禁一愣,立时收了结印,鬼手便化为青烟随着魂潭消失无踪,落入潭水中的盐帮众人被埋在了地下,有的整个人消失了,有的被路面截断了腰,一时间模糊的血肉堆叠在一起,放眼望去满目苍凉. 食尸鬼连连摇首,身上的人手人脚摇摆起来,他颤着声音道:“怎么会这样,这厮这厮跑得太快,害得樊某铸成大错啊!” “老鬼糊涂哇,把你的招子放亮了!”万兽圣君心如刀绞,他将食中二指放入嘴里,尖锐的哨音响了起来,盘旋在半空的雄鹰好似听懂了一般纷纷降低了高度,它们张开双翼时足有一人大小,万寿圣君以鹰身为梯,几步便是踏上云端. 他从腰间拔出青霜宝剑,剑长三尺五寸,两侧刃如霜雪,传说是以盘古脊椎所化,上面龙纹醒目,乍看去栩栩如生,仿佛欲借着漫天细雨翱于九天. 万兽圣君握紧青霜剑柄,由空中斩下,宛如一道闪电划破了雨幕,巴图莫日根侧身避过,不料食尸鬼已然立在身侧. “这回看你能逃到哪里去?”食尸鬼张开血盆大口,身上数十双人手仿佛沉睡千年蓦地苏醒一般,招摇着五指刺入肉里,钩住了巴图莫日根所有的关节,“让你也尝尝冥锁的滋味,你倒是跑啊,你动一下樊某就让你命绝当场!” 巴图莫日根大惊失色,甚至连呼吸都感到了阵阵剧痛,他知道自己稍微动一动,全身关节就会被冥锁分离,不死也成了个废人,一时怒火攻心,大喝道:“速速交出莲儿,老夫不想伤你性命!” “不想伤我性命,你可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将死的人了?”食尸鬼表情狰狞,肥厚的身子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脖子上的人眼佛珠齐齐望着巴图莫日根,隔着个面具,看不到巴图莫日根的任何表情,“巫师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别说是你,就算是帝释天来了,樊某也是照吃不误!” 食尸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对着巴图莫日根的肩膀咬了下去,肌肤的撕裂感令人清醒了许多,痛得巴图莫日根冷汗涔涔,他没有想到对方竟真的咬向自己,巴图莫日根望着食尸鬼血色粘稠的身子,仿佛看到了一只极度嗜血的猛兽. 不多时,食尸鬼直起身来,嘴边粘着巴图莫日根的鲜血和几根紫色羽毛,显得惊悚又滑稽,“巫师虽然年迈,但这身子嫩得很啊!” “今日你咬了老夫一口,他日定教尔等数倍偿还!”玄铁面具蓦地一暗,木柄神刀便飞了出来,割断了食尸鬼身上挂着的人手人脚. “格老子的,哪里来的刀!”食尸鬼一声惊呼,向后退了出去,好似真的被人割断了双手一般. 巴图莫日根单膝跪地,发现身上被割断的人手仍是勾在关节处,一股股腐烂的气息令巴图莫日根一阵干呕,他稍不留神,六芒星阵已是弱了下去. 夜游神心下大喜,他缓步走出六芒星阵,身上的热焰被雨水浇熄,他把弑天刃插在地上,连声喘着粗气,“大当家二当家,韩某不是契丹国师的对手,爱莫能助了!” 万兽圣君现出了些许犹豫,“血豺被老鬼的魂潭埋在地下,我哪还有什么本事和巫师抗衡?老鬼神功盖世,这个烂摊子就交给你收拾吧!” “这我格老子的!”食尸鬼怔在当场,大手握着钉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遥见远山黛隐,一顶花轿蓦地从远处飞了过来. 花轿由四个婢女模样的小丫头高高抬起,好似纸糊的一般丝毫没有分量,紫色珠帘从矫顶倾泻下来,不知轿内所乘何人. 轿子轻飘飘地落在轮回池畔,盐帮众匪立时面色铁青,纷纷跪在地上高呼道: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帮主洞幽烛微,明鉴万里,文崇武德,济世为皇!” 声音整齐划一,震得昏天暗地,众匪面向轮回池畔娴熟地叩拜着,而后默然无声. 如果无相鬼童佝偻的身躯不能称为站立的话,人群中便只有巴图莫日根是站着的,他隔着紫色珠帘很难看清轿中人的容貌,依稀见到个瘦削的影子在轿里坐得笔直. 忽然,一个声音从轿子里传了出来,声音极度刺耳,好似妇人,又似孩童,“何事闹成这样?远来即是客,莫要坏了盐帮的名声!” 巴图莫日根料到此人必是盐帮帮主乔逸轩,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木柄神刀,他用余光瞥向花轿旁边的四个婢女,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已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婢女裸露着身子,肤色白得瘆人,满身的皮肉显得松垮,仿佛穿了件极大的外衣,赫然便是四具人皮傀儡. 食尸鬼颤抖着跪在地上,眼睛不敢直视花轿的方向,“回禀帮主,此人是萨满教的大巫师,不知为何来寨中滋事,真是不把帮主放在眼里,其心当诛啊!” “契丹人?果然是难得一见的贵客,幸会幸会!”声音从轿子里再次飘出,带着沙哑的尾音,既有少女的婉转激悦,也有男子的粗犷豪迈,声音跨越了性别,模糊了年龄,不知说话的人生得怎副模样. 珠帘蓦地掀开,乔逸轩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冰蓝色的袍服绣了竹叶,装点着他非凡的气质,长发垂在肩上,掩住了乔逸轩苍白的脸,他晃身之际便来到了无相鬼童跟前. 乔逸轩伸手抚摸着无相鬼童佝偻的背,仿佛鬼童是他饲养的宠物一样,邪笑道: “哼哼……国师怎么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不会是专程来看望本座的吧?” “老夫在契丹久闻千面郎君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玄铁面具高高扬起,一双猩红的眼愈发狰狞起来,巴图莫日根正色道:“老夫此来是要寻找一位故人,一个十七八岁名叫莲儿的小丫头,还望帮主替老夫主持公道.” 乔逸轩以长袖掩面,袅娜的姿态全然不似男子,可他一身宽大的骨骼又分明像个男人,“一个小丫头?既然国师如此挂怀,必不是什么胭脂俗粉!” “帮主说笑了,老夫曾在项羽祠救了小丫头,虽然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匪窝,老夫答应过她要把她送到郓州城,找到她家主子,老夫许过的承诺,怎可食言?”紫羽沾染的血色被雨水冲刷,巴图莫日根喘着粗气,强忍着剧痛说完了每一个字. “想不到萨满巫师也会有菩萨心肠.”长发在雨中随风舞动,仍是看不到乔逸轩的脸,他抚摸着无相鬼童,对着鬼童轻声言道:“巫师要在盐帮拿人,你说本座应当如何?” 无相鬼童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活着的迹象,乔逸轩附耳过去,似是在倾听着什么,二人的长发混在一起,显得极为诡异,乔逸轩痴痴说道:“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蓦地蓝光一闪,乔逸轩毫无征兆地飞了过来,苍白的手从袖子里伸出,直带得雨落成冰,巴图莫日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见乔逸轩长发飘动间露出了一张似人非人的脸. 他皮肤松垮,上面带有浓重的尸臭味,眼鼻口耳仿佛生错了方位,它们耸拉着、扭曲着,好似用手就能揉搓出各种形状,他这一身的恶臭皮囊绝不属于乔逸轩本人,像极了一件胡乱穿戴的外套. “这是人皮?”巴图莫日根伸掌迎了上来,掌风洞穿了乔逸轩的皮囊,却见一个女子模样的人皮出现在巴图莫日根身后,穿着竟和乔逸轩别无二致. 巴图莫日根回身就是一掌,乔逸轩伸掌便接,双掌在空中相触,只听得轰然巨响,狂风与亮芒凭空而生,慑得盐帮众人眼不能睁,耳不能闻,巴图莫日根脚下的石面被乔逸轩的掌力掀了起来,尘沙缠在风中,颗颗拍打在众人的脸上. “怎么可能”巴图莫日根被乔逸轩的掌风带得飞了出去,几个踉跄险些坠入轮回池里,紧接着一声脆响,玄铁面具掉在了轮回池畔. 满头的银丝散落下来,巴图莫日根慢慢睁开双眼,红色的瞳孔衬得俊面愈发的苍白起来,这张脸,说不出的冷峻,说不出的神秘,哪里是个龙钟的老者,分明便是而立之年的白发男子. “萨满教的大巫师这般年轻,真是奇闻一桩!”乔逸轩蜕掉了一层人皮后,身材显得高挑起来,加之这张女子面皮,更显妖冶婀娜了,“国师隐藏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究竟有何目的?不知耶律阿保机是否也被蒙在鼓里?” 盐帮众匪听到帮主的话,不禁一片哗然,遥见巴图莫日根光洁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俊逸,猩红深邃的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怎么也不会和方才的老者联系在一起. 玄铁面具蓦地腾空,而后稳稳落在巴图莫日根的手里,他向前略微欠身,将面具罩在脸上,满头的银发飘洒出来,显得苍老了许多. “老夫的家国事无须帮主挂怀,希望乔帮主能为老夫守住这个秘密,不论老夫是谁,戴有玄铁面具的契丹人,就是巴图莫日根!”声音隔着面具传了出来,愈发显得沉闷粗犷了. 第三十九章 尸堤 乔逸轩身上的人皮带着女子生前的柔媚,拈指轻笑道:“本座欣赏巫师的为人,今日就交了你这个朋友,小子们都听清楚了吗?巴图莫日根日后就是盐帮的贵客,见他如同见我!” 盐帮众人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吓得肤寒骨栗,忽有一人小声道:“帮主,你的脸上有血!” 乔逸轩掏出紫色绣帕在脸上擦了又擦,极为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深深一嗅,似乎闻到了脸上的血腥气,身子竟是颤抖起来,“本座好不容易弄到这么合身的人皮,是哪个不要脸的小畜生给本座玷污了!” 乔逸轩话音未落,就将女子面皮撕了下来,人皮极具弹性,被乔逸轩拉得很长,皮后猩红一片,露出了一半男子的脸. 巴图莫日根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眼看着乔逸轩在自己面前剥了人皮,脸上一半是男子,一半是女子,诡异程度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巴图莫日根刻意避开视线,忽见远处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来人正当韶龄,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刺莲纱衣在雨中淡雅如画,巴图莫日根大喜过望,急道:“小丫头,你还活着!” 莲儿惊魂甫定,一时间所有的委屈尽数化为泪水,她笑中带泪,扑在巴图莫日根怀里,哭诉道:“莲儿知道大和尚会来找我的,莲儿就是知道!” 她抽泣着,似乎早已将巴图莫日根视为亲人一般,莲儿指着盐帮众人,凤仙花涂抹的指甲愈发鲜艳起来,“这些人都是很坏很坏的大恶人,他们吃人饮血,简直比鬼怪还要可怕,大和尚,你带莲儿离开这里吧.” “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就走.”巴图莫日根抚摸着莲儿的头发,余光瞥见莲儿脚踝露在外面,仍是浮肿着,不解道:“小丫头,你是怎么跑过来的,你的腿痊愈了?” “刚刚被人追得紧,跑起来也就不觉得疼了.”莲儿双目游离,似乎带有隐隐的恐慌,“郓州已被晋军攻克,成了一座死城,只是可怜了我家公子,不知道生死如何.”巴图莫日根浑身一震,莲儿虽然看不到他面具后的表情,但仍能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氛围,巴图莫日根正色道:“那老夫绝不会让你以身犯险了,你家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会逢凶化吉,我们离开郓州吧,老夫带你回落霞庄.” “这就不麻烦大和尚了.”莲儿摇了摇头,“小四和徐叔叔应该早就回去了,过不了几天老庄主就会带着庄众找寻我家公子,莲儿就在郓城附近的驿站住下,等等他们吧.” “傻丫头,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老夫怎么放心得下?元帅素来亲和,你跟老夫到了军中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巴图莫日根着了一身紫羽裘氅,即便被鲜血浸透也看不出伤势几何,就好像没事一样. “不要,莲儿不想进军营,如果大和尚放心不下莲儿,就随我一同去驿站吧,也好有个照应.”莲儿虽然算不上容色绝丽,却甚是可人,她将长发捋到耳后,忽见手里满是鲜血,再看巴图莫日根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了,惊道:“大和尚,你怎么伤得这么重?我们快走吧,莲儿找郎中给大和尚诊治诊治,莲儿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人了!” “巫师这么快就要走吗?半月后是本座大喜的日子,不如巫师留下来,我们也好热闹一番.”乔逸轩抚摸着无相鬼童佝偻的背,那一张半男半女的脸愈发阴森起来. “老夫有要事在身,不能在贵帮叨扰了,还望乔帮主见谅.”巴图莫日根背起莲儿,玄铁面具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冷峻的光. 莲儿看着乔逸轩苍白的脸,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袭上心头,她哪里知道什么尊卑贵贱,自顾自地调侃道:“乔帮主,你是新娘还是新郎?” “童言无忌,这女娃娃着实可爱,你说本座是新娘那便是新娘,你说本座是新郎那便是新郎了!”乔逸轩长袖掩面,下意识地侧过身来,扭捏的姿态与那张阴森的脸显得极不协调,“既然二位不愿久留,那便请回吧!” 巴图莫日根背着莲儿一步步走下玄鹰寨,盐帮众匪纷纷避让,中途无人阻拦,食尸鬼指着身后的莽汉质问道:“小丫头是怎么跑出来的,你瞎了不成?” 莽汉目光一滞,委屈得掀开衣袖,只见胳膊上满是牙印,咬得见了血,缓缓道:“大当家的让我不要伤了她,这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一不留神就让她给跑了,还望当家的饶命,我也是尽力了!” 食尸鬼恨不得扑过去,把他生吞活剥了,万兽圣君连连摇首,躬身来到乔逸轩身侧,窃语道:“帮主,前几日兄弟们在寨门口发现了一个断臂的人,兄弟们许久未见生人,就把他带到轮回窟里日夜把玩,属下无意中得知他的身份,他说他是秦宗权的后人,属下不敢造次,特来向帮主禀明此事.” 乔逸轩满头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兴奋地说道:“秦宗权的后人?倒也新奇,带上来给本座瞧瞧.” 万兽圣君缓步走向轮回池畔,池水打着漩涡露出了百尺长阶,他寻阶而下,不多时便将秦越押了上来. 秦越就这样瘫在乔逸轩脚边,已是气若游丝了,他伸手拉扯着眼前的冰蓝色衣角,颤声道:“你就是盐帮的帮主吗?小的小的想要入伙,希望帮主给个机会.” “把你的脏手拿开,这是本座新换的衣服!”乔逸轩厌恶地将秦越踢开,他觊觎秦家的九幽冰血,希望有一日能够参透冰血玄机,让自己生出原本的脸,想到此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冷笑道:“哼哼想入盐帮也不是不可能,除非你向本座证明你有重生的能力.” 乔逸轩大手一挥,轮回池里赫然升起了一架金色巨笼,笼子里全是钢刺,升到池边瞬间裂为四瓣,仿佛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无数颗“獠牙”令人望而生畏. 突然,秦越被一股巨力拉入金笼,金笼感受到秦越的分量自行合了起来,钢刺顺势扎入秦越周身各大要穴,鲜血瞬间溅洒出来. “帮主这是为何?”池水随着秦越的呼喝声越涨越高,不多时,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轮回池里,只露出个脑袋可以呼吸. 往生笼抵在石砌上,并未完全沉在池底,池水奇寒,冰霜瞬间盖在秦越的脸上,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霜,他没有丝毫的战栗,因为身子动上一分必会回以十分甚至是百分的痛苦. 秦越被刺得皮开肉绽,加上寒流的侵袭,仿佛有千万条毒虫啃食着皮肉,痛得他险些晕厥过去,“帮主帮主何意?” 乔逸轩面色阴郁,他低垂着头,长发垂在肩上,儒雅中透着阴森的鬼气,“本座大婚将近,没有什么心思管你们这些个琐事了,半月后你若仍有命在,玄鹰寨四当家的位置就是你的!” “谢帮主的不杀之恩,小的一定不负重望,留着小命留着小命给乔帮主蹬马提鞋!”秦越胸中窒闷,每个字都说得颇为吃力,他一语未毕,随之而来的便是剜心的剧痛. 盐帮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不知暗伏了多少杀机,银白色的曙光在墨云深处探出头来,它穿越千里,最终洒在郓城郊外的一片旷野. 河水鼓荡着血泡涓涓流过石桥,杂七杂八的糟粕物混合着血水如汤汁般黏稠,桥墩矗立眼前,几步就是一落,尸骸被桥墩阻隔,在桥下堆叠如山. 这是一座由尸体形成的河堤,尸堤散发出阵阵恶臭,可以清楚地看到蝇虫飞舞其间,河水透过尸骸的缝隙带走了片片殷红,只留下了苍白的恐惧. 小陌从尸堤中清醒过来,他发现重剑插在浮尸里,索性拔出重剑,只听得肋骨在剑刃上摩擦而发出的“呲呲”声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回手将重剑背在身后,脚下踩着尸体浮在了水面上,由于河水的浸泡,尸体腐烂的速度急剧加快,皮肤都是松松垮垮的,脚踩在上面好似踏着一堆棉花. 小陌举目远眺,遥见天边旭日东升,照亮了一片荒凉的旷野,几株歪脖树镶嵌在红日里,无数鹰隼绕着枯木盘旋,仿佛进入了肉食者的天堂. “你爷爷的,老子就是命大!”小陌脸上挂着血色,头上全是浮藻和泥沙,显得极是狼狈,他忽然感到后背发麻,觉得身后有人看着自己,于是转过头来,看到个圆滚滚的物件在水面上打转儿,一张森白的脸竟是朝着自己的方向停了下来. 这是一颗女子的头,头上珠饰华贵,胡乱插在上面,脸上的五官揉在一起,看起来甚是眼熟,小陌略一回想,已是惊得叫出声来. “幽鸾?你爷爷的,我可不是故意害你的,乐平锁是我挂的没错,那都是六扇门逼的,再加上谁知道贼婆娘这么狠,上来就把你的脑袋给割了,可怪不得老子!” 小陌胸中五味杂陈,他虽然不信鬼神,却难免问心有愧,央求道:“姑奶奶,不要这么看我好不好,再看你也是个死人了,你要是死不瞑目非要找人报仇的话,就去找醉云阁的老板娘和那个驮着什么佛的死胖子吧,你的死和老子没有半点关系.” 小陌看到幽鸾如蛆虫似的皮肤,胃里顿觉不适,调侃道:“兰桂坊的金花头牌果然名副其实,真的只剩个头,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子和幽鸾确实有缘,那就带你的脑袋去盐帮献礼吧,你虽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也算说得过去,幽鸾啊幽鸾,你下辈子投胎就做我的小老婆吧,让我来照顾你,什么?你问为什么不是大老婆,嘿嘿谁让老子的大老婆已经有了人选呢!” 小陌撩起幽鸾的头发,看到了一张浮肿的脸,眼睛瞪着小陌,仿佛在宣泄心中的愤恨一般,小陌坏笑道:“姑奶奶,小老婆已经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就您现在这副尊容,老子收了你都是做了善事.” 小陌整个人浸泡在河水里,反手把幽鸾的头发系在腰上,河水奇寒,刺激着小陌所有的感官,忽然,他碰触到了腰间的襦裙,连忙将襦裙拉出水面,发现裙摆丝丝连连地埋在尸堆里,小陌不由得一惊,颤声道:“贼婆娘不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他游过去,在尸堆里四下寻找起来,忽见嫦素娥被一个男尸压在身下,脸上依稀带着血色. 小陌腰间挂着幽鸾的脑袋,带着嫦素娥上得岸来,他斜眼看着幽鸾,见她被长发牵引在自己膝盖处摇晃着,仿佛一块巨型玉佩. 尸堆的腐臭味掩盖不住嫦素娥的体香,小陌深深一嗅,顿觉神清气爽,他背起仙子和重剑,摇首道:“就算老子欠你的,昨夜叫你一声姑妈,帮人就帮到底吧!”嫦素娥的胳膊搭在小陌肩膀上,手腕有节奏地摆动起来,襦裙已是撕掉了一大截,露出了两条修长的腿,此时跨在小陌腰上,被小陌稳稳地托了起来. “你这贼婆娘比落霞庄的臭婆娘还要霸道,自以为天下无敌,可想到会有今天这般下场?”小陌坏笑着在嫦素娥大腿内侧狠狠掐了一把,已是下了死手,料来仙子腿上必会红肿一片. 手指在小陌眼前动了动,不知是听到了讥讽,还是腿上传来了剧痛,嫦素娥竟是醒了过来,小陌吓得浑身一抖,惊道:“你醒了?” 嫦素娥缓缓睁开双眼,她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口中支支吾吾说道:“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第四十章 望月亭 “姑妈不认得我了?”小陌吞咽着口水,步子慢了下来,他背对着仙子,嫦素娥自当是身在凌霄宫中,不觉也是一惊. “凌霄宫里怎么会有男人?”由于蛇毒深入骨髓,仙子的唇色愈发青紫起来,每说一个字都要调动全身的气力,“你是谁,快快放本宫下来!” “我是谁?侄儿在琉璃馆里救过姑妈啊!”小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嫦素娥唱的是哪一出,痴痴说道:“您当真不记得了?” 嫦素娥隐约觉得自己到过琉璃馆,但在琉璃馆发生过什么却始终想不起来,她负在小陌背上,忽然嗅到小陌身上的阵阵恶臭,不觉蹙起了眉头,“本宫平生最恨男人,快放本宫下来,不然取你狗命!” “你爷爷的,好人果然没好报,老子再做好事就是你儿子,就是乌龟王八蛋!”小陌心念及此,没好气地嚷嚷道,“姑妈好没良心,忘得倒是干净.” 嫦素娥听到小陌音色,知道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嘴上便道:“黄口小儿,你可知道本宫是谁?” “老子就不知道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小陌见她说话有气无力,料来蛇毒未清,胆子便大上许多,“你就老老实实地给爷趴着,再敢废话就割了你的舌头!你想去哪?趁老子还有兴致一并带你去了.” 嫦素娥方欲催动真气,但换来的却是无休无止的绞痛,她想要挣扎却是动弹不得,忽然她身子一震,好似想到了什么,颤声道:“这里是郓州?好,那你带本宫去郓城郊外的望月亭,你若敢动什么坏心思,本宫教你命绝当场!” “好说好说,姑妈算是找对人了,这偌大个郓州就没有老子不知道的地方.”小陌背着嫦素娥走得大步流星,头上几只乌鸦飞来转去,似乎不想失去到口的美味一般. 乌鸦一路跟着小陌“呀呀”叫着,不觉绕过几个山头,转入了一片密林中,眼看着前面枝繁叶茂,一片青葱掩映下,赫然现出了一座红柱黄瓦的亭子来. 望月亭飞檐腾空,在这密林深处没有丝毫的清幽雅致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萧索,孤零零的一个亭子不知何人所立,柱子上的红漆剥落下来,显是有些年头了. “快放本宫下来.”嫦素娥极不情愿地负在小陌背上,呼吸随着小陌的步调变得急促起来,她觉得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男子,脸上隐隐透出晕红,竟如少女般娇羞. 她任凭小陌将自己背到亭子里,放躺在红柱边沿,仙子的目光刻意避开小陌,睫毛微微颤动起来,“你快走,本宫在望月亭与六扇门有约,等风满楼来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你和本宫在一起,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嫦素娥的身子凹凸有致,散发出成熟女性独有的魅力,她虽年逾小陌一旬有余,但脸上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岁月痕迹,小陌痴痴说道:“姑妈好美啊!” 嫦素娥听到小陌的调侃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她与小陌对视良久,忽然瞳仁一颤,往事种种在脑中浮现出来,“本宫记得你,你是罗刹的骨肉.” “姑妈终于想起来了,害得侄儿伤心好久.”小陌无意中瞥见嫦素娥腰间的一块古玉,他见古玉墨色晕染,隐隐透着些许寒气,不解道:“这是什么,侄儿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陌将玉佩托在手上,细细端详起来,他见玉佩极是通透,在这巴掌大的玉面上竟有九龙盘卧,当中题着“月宫仙子”四个古篆,玉佩的反面是一些红色纹路,纹路在玉佩边沿莫名断开,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姑妈啊,这玉佩手感润滑,极富灵气,定是个稀罕物,侄儿听说玉佩温得越慢就越名贵,此玉握在侄儿手里由始至终都是凉的,想来必是珍品.” “这是本教的汉玉九龙佩,是汉景帝时期刘姓宗室的调兵虎符.”嫦素娥发现小陌盯着自己,便下意识地把脸侧了过去. “玉佩上刻了姑妈的名讳,如此说来诸天教的五大护法是人手一块喽?”小陌想到了什么,窃语道:“玉佩后面的纹路应该是一幅地图,如果把五块玉佩拼在一起,或许能寻到什么,姑妈可有试过?” “胡说些什么,小心招来无常索命,平白无故勾了你的魂儿去!”嫦素娥面露愠色,眉眼间严苛似刀. “世间唯有姑妈的美貌可以勾走侄儿的魂魄,区区无常哪有这能奈?”小陌说得摇头晃脑,他挑了挑眉毛,显得痞气十足. “果然是油嘴滑舌,和谁学的这些个俏皮话?”嫦素娥被逗得笑了起来,在这老旧的亭子里如风铃般萦绕. “在姑妈面前侄儿怎敢说谎,一切都是肺腑之言,江湖人说月宫仙子是中原第一美人,可谁又知道这绝色佳人对侄儿百般疼爱,侄儿就是立刻死掉也是值了.”小陌说得诚恳,眼里竟是噙了泪光,他忽然看到嫦素娥襦裙残破,大腿就这样露在外面,显得极是诱人,小陌坏笑道:“侄儿在琉璃馆救了姑妈,姑妈该如何感谢侄儿呢?” “陌儿要什么尽管开口,世间还没有本宫得不到的东西!”嫦素娥深情地望着小陌如罗刹一般的脸,仙子眼波温柔若水,似是一湾布满了愁思的潭,让人心甘情愿殒身其中. “这……这个,侄儿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小陌略微犹豫,似是做着某种抉择一般,“侄儿就是想亲亲姑妈的脸,唯此而已.” “你说什么,你要亲本宫?”嫦素娥没有想到小陌会提出这种请求,不觉脸上热了起来,“陌儿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侄儿也是世俗人,没有例外!”小陌看着嫦素娥超凡脱俗的脸,觉得她不负月仙之名,那一如既往的美,美得让人沉醉. 正是这种带有温度的审视,总会让仙子想起罗刹,嫦素娥一时语塞,口中痴痴说道:“这不妥吧?” 小陌见嫦素娥尚在讶异中,觉得好事将近,连忙哭诉道:“侄儿自小孤苦,世间唯有姑妈对侄儿最是体贴,所以侄儿想要和姑妈再亲近亲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既是如此,那本宫也不好说什么.”嫦素娥闭上眼睛,眉毛蹙得愈发紧了起来,似是面临着生平极大的难事,“好,陌儿亲过后不许将此事说出去,能烂在心里最好,你是罗刹的骨肉,算不得外人.” 小陌心下大喜,他坏笑着把手探入嫦素娥的头发里,觉得仙子发丝轻柔,碰到手上如蚕丝般柔滑,他向前略微欠身,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嫦素娥身体的温度,可以清楚地嗅到仙子浓郁的体香,仿佛望月亭的空气都快凝固起来,压迫着小陌所有的神经. “姑妈真的好美啊,陌儿叫声姐姐都不为过.”小陌在心里慨叹造物者的不公,说话已是支支吾吾了,“想是月中的嫦娥看到姑妈也会这般说,侄儿侄儿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若能一生陪伴姑妈左右,就这样默默看着,便是心满意足了.” 嫦素娥晕生双颊,嗔道:“你这滑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小小年纪就是这般胡言乱语,长大了那还了得?” “姑妈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话了”小陌竟是向着嫦素娥的嘴唇亲了过去,四瓣薄唇碰到了一起,立时便是分开,小陌得了便宜却不敢亵渎仙子,他觉得仙子至高无上,两人隔着的不仅仅是年纪,而是整个世界. 嫦素娥错愕得睁开双眼,眼中一片迷离,她就这样冷冷地注视着小陌,仿佛染了一层雾霭一般,她方欲责问,忽听得林中脚步匆匆,竟是向着望月亭的方向奔袭而来,她哪里还能顾及许多,失声惊道:“不好,风满楼来了!” 小陌连忙躲在草丛里,依稀看到个文弱男子从神策军中走了出来,男子三十出头的模样,一身的金盔金甲,乍看去颇为清秀. 他下了战马,目光始终打量着嫦素娥的方向,最终蹚过草丛,拱手言道:“姑娘生得好美,想是那六宫粉黛都要失了颜色,在下不才,可否与姑娘交个朋友?” “朋友?”嫦素娥上下打量着男子,觉得他虽过着戎马生涯,但脸上寻不到一星半点的戾气,浑然书生一般,“你是何人?可知道本宫是谁?” “在下并没有轻薄之意,真的是想与姑娘成为朋友.”男子的唇角微微扬起,现出了一副渴求的神色. 小陌从草丛里蹿了出来,未待男子反应便把重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高呼道:“你爷爷的,老子的姑妈都敢调戏,想当老子的长辈不成?” 忽然,声声爆喝震得山林悸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神策军便把望月亭团团围住,薛舒玄高呼道:“还不放开皇上?” “你……你是皇上?”小陌吓得傻了,重剑提在手里竟似千斤一般,他支支吾吾说道:“老子老子居然挟持了皇上?” “陌儿真是本宫的福星,就连狗皇帝都能落在你的手里,有朱友贞在此,本宫还等什么风满楼?哈哈,哈哈哈”嫦素娥竟是大笑起来,笑声虽是微弱,却震得她五脏绞痛,顿了顿,冷冷说道:“狗皇帝,本宫知道你有六合花蕊的解药,只要你交给陌儿,本宫便留你性命,但你要带着神策军滚得越远越好,免得本宫反悔!” “姑娘是盐帮的人?不,看着又不像”朱友贞痴痴地望着嫦素娥,似乎极难相信在那张温柔的嘴脸下,竟能蕴着如此恶毒的心. “你小子在宫里待傻了吧?看不出老子的姑妈是天下第一美人吗?”小陌知道自己走入了绝境,但情急下仍是调侃起来. “天下第一美人?姑娘就是诸天教的月宫仙子吗?”朱友贞似乎忘却了此时的处境,挂着冷汗的脸露出了春风般的笑意. “老子的姑妈可是诸天教凌霄宫的一宫之主,那一招仙绫死域足可与千军匹敌,这山林寂静,圣上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小陌四个里张望一番. 朱友贞将信将疑说道:“小公子是说林子里有埋伏?” “没错,诸天教三宫五部的人就在这密林深处,只要神策军再敢进前一步,就等着替你收尸吧!”小陌咽着口水强装镇定,反问道:“如果没有埋伏,姑妈又怎敢稳坐望月亭中,面对千军万马动都不动呢?” 薛舒玄略一思忖,觉得小陌说得极是,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扔到了小陌手中,“拿去,解药只此一份,还不放开陛下?” 嫦素娥认为梁军绝不敢拿朱友贞的生命开玩笑,瓶子里的解药多半便是真的,即便在望月亭等到了风满楼,从六扇门手中得到的解药也不见得就是真的,她眯缝着双眼,显得极是疲倦,冷冷说道:“陌儿,放了他吧,本宫拿了狗皇帝的解药就欠了个人情,放了他,本宫与他也算是两清了.” “好说好说,姑妈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埋伏了三天三夜,就这么轻易地让他给跑了,着实可惜呀.”小陌撒起谎来和真事儿一般,差一点儿自己便是信了,他收了重剑,一脚踢在朱友贞的屁股上,怒道:“快滚,趁老子现在心情好.” 朱友贞脱离了重剑的束缚,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仍是望着嫦素娥的方向,痴痴说道:“仙子为何要与朕作对,朕的天下不好吗?” 第四十一章 卧龙峰 “这天下若好,何来群起的义士,何来复唐灭梁的口号呢?”嫦素娥傲眉冷蹙,单薄的身子倚靠在红柱上,看不出半点狼狈的模样. “朕会让仙子看到的,会让仙子看到一个祥和的盛世,朕说到做到,薛将军,我们走吧.”朱友贞上了战马,口中窃语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也许朕不是你口中的昏君,也许朕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只要仙子和朕说,朕什么不能给你,又何必如此的大费周章呢?” “走?我们就这么走了?她可是反贼,是诸天教凌霄宫的一宫之主,此女不可不除!”薛舒玄错愕地望着朱友贞,不由得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薛舒云大手一挥,神策军便向着九重天的方向扬长而去. 不知走了几日,神策军已是人困马乏了,金铁的摩擦声回荡在望魂崖的千沟万壑,遥见苍幕晦暗,群峰幽然若铁. 朱友贞不急不缓地勒紧缰绳,侧头俯瞰望魂崖下,依稀见到崖底石笋林立,恍若刀山剑林一般,崖间似有腥风拂面,不知多少人骨葬于此间. 他紧紧跟在神策军统军薛舒玄马后,朱友贞骑术不佳,生怕一不留神连人带马一并跌落崖下. “薛将军,这里就是冯道的隐居处,号称九重天的卧龙峰?”朱友贞虽是身披重甲,但仍能看到两肩纤细的轮廓,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柔弱,全然不似一个习武之人,他遥指不远处蓦然凸起的一座孤峰,赞赏道:“卧龙峰果然超然物外,仙气十足啊!” “想不到陛下还有此等闲情逸致,难得,真是难得啊,哈哈……”薛舒玄大笑道,“陛下可曾听到琴音?此音由卧龙庄内传出,想必冯道正在庄里焚香抚琴,冯道号称五绝之首,自比诸葛卧龙,我观此人亦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朱友贞双目纯净,毫无果决的帝王气,仿佛生错了人家,他听得糊涂,不解道:“薛将军,何出此言?” “冯道既是未卜先知,又怎会在卧龙庄里等着我们去杀他?神策军兵分八路,早已将卧龙峰围得水泄不通,纵使飞蛾也休想离此半步,更何况是个装神弄鬼的文弱相士?这五绝之首,言过其实啊!”薛舒玄与朱友贞谈笑间已经来到了主峰脚下. 此地名曰“望魂崖”,崖间共有九座山峰,因高低无序,故有“九重天”一说,而这九峰中唯独卧龙主峰最为高耸,其余八峰甘当陪衬,呈现环抱之势. 薛舒玄以马鞭点数其余诸峰,依稀可见人头攒动,“哼哼望魂八峰皆有重兵严守,如此便将卧龙峰围在中心,冯道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薛舒玄左臂平举,众皆止步,神策军步履整齐划一,只听得一声闷响,而后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山径中尘沙未散,使得山雾变得愈发殷实浑厚,军士们只觉得此处颇为神秘,呼吸也变得迟缓起来. “但愿尽如将军所料.”朱友贞喜形于色,而后望向卧龙峰,双眼逐渐木讷起来,“主峰如此险要,纵使雄兵数万,却又如何上得去呢?” 众人举目远眺,只见卧龙峰孤立插云,恍若擎天一柱,且崖壁异常扭曲,呈螺旋状,仿佛八条墨龙扶摇直上. “没有梯子,朕怎么上去?卧龙峰就像天外楼阁一样,看似触手能及,却遥隔千里,这可如何是好?”朱友贞满眼的错愕神色,急道:“快看,那是什么?” 暮霭重重,仍能看到山体形成的八颗巨岩龙头栩栩如生,竟然与峰顶平齐,就这样朝着八个不同的方位龇牙吐舌,龙头口中有“泉水”涌出,这时候狂风肆虐,搅扰得“泉水”细雨般溅落在朱友贞的金盔上. “泉水”并非透明之物,不知是鲜血还是油脂,沿着朱友贞的金盔散落眉端.朱友贞只觉得一股股腥臭的气味充斥着鼻吸,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朱友贞一阵晕眩,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啊”朱友贞惊恐万分,他话音未落,又是“噗噗”声响,八道铁索由石龙口中激射出来,铁索势如雷霆,声如怒涛,震得山体不稳,万千碎石从卧龙峰上滚落下来. 铁索上布满淤泥,穿过望魂崖的吊环后,又送入了石龙的口中,前后仅在瞬息之间. 龙口闭合,将铁索死死咬住.惊风掠过,铁索随之左右摇晃起来,一时间星火四溅,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响,恍若地狱的哀嚎. 原来卧龙峰是以八道铁索与望魂崖的其他山峰相连,每道铁索被赋予了卦象的含义,名曰“八卦往生索”,平素收于龙口,每日酉时岩龙“复苏”,铁索便可自行运作. 八卦往生索上置办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银匣,银匣里有兽皮和笔墨,可将雇主询问事宜写入兽皮,并与财务一齐放在银匣里,通过八卦往生索传到卧龙庄,若是询问事宜与八卦属性相符,且报酬喜人,询问的事都会得到答复. “陛下小心!”神策军一哄而上,十几双手将朱友贞搀扶起来,此处地势陡峭,再加上山体的震动,若是军士晚来半步,朱友贞必会滚落崖下,摔得尸骨无存. 朱友贞勉强起身,忽然发现由卧龙庄飘来的琴音并未停止,平淡处安静致远,高亢处铿然有力,朱友贞沉浸其中,似乎忘却了方才的狼狈,叹道:“此曲不疾不徐,可谓是太古之音,真是玄妙啊!” 朱友贞怯懦那份未知的恐惧,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蛊惑,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巅峰问道抚琴的人,究竟是何等的高深莫测. “陛下酷爱音律,在这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寄情于弦,薛某真是生平未见呐.”薛舒玄话语酸涩,略有讥讽之意,“若不是四星连珠,陛下定会将冯道收于帐下,共论天道人心吧?” “若能如此,岂不美哉?”朱友贞聆听着卧龙庄里悠扬的琴音,显得极度痴迷,“薛将军戎马一生,对用兵伐城之术融会贯通,但在音律上就相形见绌了,你终是无法体会朕的心境,不可喻之,不可喻之啊!” “薛某行伍出身,是个粗人,不比什么公子王孙.”薛舒玄翻身下马,大笑道:“哈哈所谓耕当问奴,织当访婢,薛某对于乐理狗屁不通,陛下听归听,但凡事要多留心,九重天迷雾障眼,多半是冯道老儿在这儿装神弄鬼,欲摆上空城计,想要吓退绌下.” “薛将军有所不知,这抚琴极是讲究,它需要一处安静的所在和一颗沉稳的心,九重天水光云影,时闻鸟语虫鸣,正和了琴曲之意.”朱友贞来到了八卦往生索旁边,脚下的望魂崖就此裂开,向前便是万丈深渊了. 于此不远处,卧龙峰隐于雾中,恍如一幅泼墨山水,时有时无,朱友贞就这样坐在望魂崖边上,开始抚摸起身旁的铁索,感受着那份刺骨的冰寒,而后细细端详起来. 他发现铁索下端挂有银匣,银匣雕工精美,看起来颇为沉重,上面写着“离匣”二字,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 “冯道老儿虽是文人,却不容小觑,薛某倒要看看布衣神相有没有真才实学.”薛舒玄以长剑挑开离匣,俯身在匣里的兽皮上奋笔疾书,而后合上机括,在望魂崖边伫立良久.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将军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入离匣,可有深意?”朱友贞话音未落,只听得声声巨响,八道铁索竟然同时晃动起来,铁索穿过崖边的吊环“爬行”着,银匣就这样随着铁索远离了崖壁,八道铁索正一寸一寸被峰顶的龙头吞入口中. 龙口开阖间“泉水”散落在八方神策军的铠甲上,此“水”似血非血,似油非油,军士只能嗅到一股异味,却不知道是个什么. “薛某是想让神相看到我的生辰八字,他若算出今日命丧我手,不知琴曲是否会由喜入悲呢?”薛舒玄定睛望去,只见八卦往生索扶摇直上,逐渐没入了石龙口中,他高呼道:“不对!琴声没有停止,银匣怎么能自己收回去,难道卧龙峰里还有别人?” 忽然尘沙漫天,众人只能看到卧龙峰高耸的轮廓和卧龙庄内斑驳的围墙,鞭子似的多节竹从墙外垂下,宛若一双双人手,向凡尘伸出通往地狱的邀请. 夕阳如血,无时无刻不在昭告着生命的消逝,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薛舒玄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陨落在风中,而卧龙峰顶琴音不绝,依旧是高山流水. 朱友贞将金盔取下,露出了一脸的憔悴,“薛将军写下生辰八字,难道是要等着神相用兽皮回书吗?” “正是如此,但薛某等不得了!”薛舒玄性子急躁,他扶住铁索想要爬到卧龙峰顶,但铁索触手冰寒,直欲穿透皮肉,与指骨相连,“陛下小憩片刻,薛某一定要面见冯道,看看他是人是仙,是佛是道.” “这……”朱友贞欲言又止,他首次带兵毫无经验可言,若无人指点,纵使雄兵百万也是为一盘散沙,他深知自己的不足,哪里舍得让薛舒玄以身犯险,“薛将军,何必如此呢?” “薛某若是一去不回,陛下莫管薛某死活,乱箭射死这个老匹夫,若是薛某侥幸逃得此劫,还望陛下为薛某加官进爵.”薛舒玄几个纵跃,人已到了半空,他挥臂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五字出口势若惊涛拍岸,八路神策军纷纷提箭搭弦,箭簇上裹有粗布,并浸染了松脂鱼油,火折子一点就燃烧起来. 四面八方的烈火照亮了晦暗的天幕,薛舒玄看准了卧龙庄的方向,转眼已跳过了围墙. 他四下里张望,依稀可见脚下石砌遮满了碧油油的浮萍,双脚仿佛踏在冰面上,走一步滑一步,而身周雾气缭绕,只能看到十步的距离,全然不似人间应有的气象. 薛舒玄心下暗道:“真是奇怪,此地乌烟瘴气的,哪里像世外高人隐居的地方?卧龙庄遍地浮萍,显然是疏于打理的一处深山老宅,老匹夫装神弄鬼,究竟耍得什么手段?” 他一路上寻着琴音走去,步履极是缓慢,两侧竹林沐于重霭,清泉环绕其间,给人以说不出的幽远静谧,而此时却在星光的照耀下变得异常鬼厉. “前方总会有出口.”薛舒玄心中盘算着,果不出所料,在迷雾的尽头,多节竹裂开了一道缺口,阴风拂过,吹散了障目的烟气,赫然现出了一座巨大的古宅. 古宅房顶上的琉璃瓦经年累月,变得黯淡无光,下面环绕着雪白的纱,纱中匾额高悬,“卧龙”二字红得扎眼,与九重天凝重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第四十二章 阴宅 “来者可是神策统军薛舒玄?”一个苍老的声音由帷幔后飘了出来,仿佛每个字都在琴曲的韵律中,“远来皆是客,恕老朽有疾在身,不能相迎.” 声音虽不洪亮,但压迫感戳心压肺,令人窒闷难当,薛舒玄不由得浑身一震,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绞痛起来,仿佛一波波无形巨浪随着冯道悠扬的琴音将自己湮没了一般. 此时薛舒玄举步维艰,只能立在原地,他方知冯道绝非欺世盗名的人,心下乱了方寸,“阴阳师卜卦占星,捉妖师驭兽通灵,不知神相师从何门,技从何派啊?”飞檐上系着风铃铜片,而琴音如手,不断拨弄着铜质风铃,一时清音悦耳,仿佛在苍色的山巅上细数着岁月的痕迹. 冯道坐在帷幔后,刻意遮挡住大半个身子,光线晦暗辨不清容貌,只能听到帷幔后发出一个垂暮之人的喘息声,“世间万事万物离不开一个道字,身心顺理,唯道是从,冯某不才,又岂会超然物外?” 冯道的双手依旧在抚琴,而后连咳数声,龙钟体态展露无遗,即便如此,他仍在纱幔后端坐如钟. 薛舒玄收定心神,试探地问道:“神相身在卧龙庄,真的可以未卜先知吗?” “非是老朽洞悉如神,只是一切早成定局,奈何世人蠢钝,繁华障了双眼,欲望迷了心智,未能参透而已.”冯道于内堂盘膝端坐,任凭银河缈缈,天幕森森,他依旧闲适如常,“薛将军看到的并非是真,看不到的亦非为假,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 “哼哼……世人蠢钝,惟独你冯道可以参透天机吗?”薛舒玄面目狰狞,“薛某纵横疆场杀敌无数,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怎会有定数?” “道者,天灵而无形,可融万法,也可包罗天地,薛将军,你可知这人道、天道,皆为阴阳道,那又何为先知,何为不知呢?”扭曲的暗影在帷幔后逐步扩大,仿佛恐惧的蔓延,使得整个古宅变得愈发阴森起来. “神相既然知道薛某何故来此,为什么还要坐以待毙?死到临头了还敢妄谈人道、天道?”薛舒玄强忍住胸中翻腾的暗流,鲜血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显得极是难熬,他刻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目不视人. 青灯隐隐,似乎有意将冯道单薄的身躯描绘在纱幔上,纱幔轻薄,随风鼓荡起来,露出了一双满是纹路的手,“死到临头的并非老朽,而是阶下身披重甲自恃清高之人呐.” “胡言乱语!”薛舒玄拔出腰间佩剑欲待发作,却被琴音形成的气浪压制下来,薛舒玄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怔怔望着帷幔上扭曲的暗影和那双枯槁的手. “薛将军来时应该是翻墙进来的,没有注意到庄门的位置吧?所谓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卧龙庄正是一处难得的阴宅,哈哈哈……”冯道大笑数声. “阴宅?哪里有建在山顶的阴宅?”薛舒玄神色错愕,不解道,“相传神相身染重疾,需要用气运为自己延寿,所以藏在卧龙峰等待识君之人,神相身上的隐疾与此宅有关吗?” “龙山向水之合,一度之差,满盘皆非,薛将军应是略通风水的人,必是知道无水则风到气散,有水则气止无风,而其中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自古阴宅必取其一.” 冯道不断地拨弄着琴弦,琴音飘渺,变幻无方,他接着道:“卧龙峰藏风得水,兼具其二,可谓逆其道而行,所以卧龙庄非在地底而在峰顶,正是阴阳调和之故.薛将军,自你进门的时候便已踏入了阴宅之首,注定是有去无回了,可悲可叹呐!” 薛舒玄感到了未曾体会过的恐惧,颤着声音道:“何……何为阴宅之首?” “卧龙峰讲究乘龙之气,以龙行气脉的聚合为穴,各穴分立着巨岩龙首,并以八卦往生索与外界相连,是以山水之护而得天地之气,与自然的契合绝非造作可得!” 冯道一声长笑,笑声震得铜铃簌簌,积水如鳞,“此处藏风得水,可以看成厉念之源,活人是有进无出啊!” 妖言惑众,区区一个阴宅,能耐我何?”薛舒玄怒道:“卧龙庄是阴宅也好是阳宅也罢,既是活人有进无出,那么神相为什么还能坐在那里?难道和薛某说话的是个死人不成!” “老朽方才说过,尘世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薛将军听到的琴音乃是风过琴隙之故,看到帷幔上老朽的轮廓也是将军的虚无之念呐.”冯道仍在琴弦上托抹勾挑,仿佛野兽的利爪在梧桐木上恣意地撕挠,“老朽喜好游历中原的名山大川,足迹遍布了华夏神州,惟独卧龙峰从未来过.” “胡言乱语,你明明就坐在那里!”薛舒玄觉得琴音一浪高过一浪,他欲先发制人,于是顶着至纯至阴的无尽声浪向前移动着,似乎离冯道越近压迫感便愈发强烈.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所相信的,看到他们所看到的,正如薛将军这般执念于眼、偏信于耳,更是迂腐于行.”冯道消瘦的身影就这样泼洒在帷幔上,暗影随着琴曲的律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阴风吹动了帷幔,还是苍老的身子无法承受久坐之痛. 琴音强大的压迫感梦魇般扩散开,薛舒玄将佩剑插在地上方能阻住后退的趋势,他全身的铠甲震动起来,几乎要崩裂引线,向着八方炸开,他颤着声音道:“你你让薛某怎能相信?江湖中多有访山寻卦的人,你总会在兽皮上回书,既然庄中无人,那银匣中兽皮上的文字又是何人所写呢?” “世人皆言老朽未卜先知,既是先知岂能不知?老朽虽是云游四海,但自知何人前来访卦,甚至他们所求何事,所以老朽便将这些人所要的答案尽数写在了兽皮上,共计三千四百六十七卦,分布在龙头的银匣里,老朽便可在千里外静待访卦人,如此而已.” 琴曲忽然来到了高昂处,它以虚静推于天地,其悲如诉,其喜如颂,仿佛飞至巅峰又堕入了谷底,音律实在是变幻莫测,正如冯道其人,他恐吓道:“薛将军若是再向前几步,便入了内堂,此地阴阳顺理,八卦相合,正是为薛将军量身打造的葬身处,将军若是不信,断可向前一试.” “哼哼……冯道老儿莫要言语相激,所谓筑土为坟,穴地为墓,薛某倒要看看这卧龙庄是我薛舒玄的坟冢,还是你冯道的陵寝!”他纵身而起,借着佩剑的反弹跃入了无形的音浪中,满身的铠甲被音浪压得“咯吱”作响,他的耳朵开始轰鸣起来,仿佛漫天漫地只剩下了眼前的帷幔一般. 薛舒玄大喝一声,剑芒霎时划破了长空,寒光激射在帷幔上,帷幔随即碎裂开,露出了一间空洞的屋舍,琴音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舍内的青灯被剑风吹得摇摇曳曳,最终仍是被杀气扑灭.卧龙庄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好似洞开了地狱的门,欲将庄里的一切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轰……”,剑刃将瑶琴斩断,深入了地基,不知何时,琴弦上带有磷光的粉末飘散在空中,恍如星河倒置,一闪即灭. 薛舒玄捂住鼻子,但仍是不慎将其吸了进去,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他环顾四周,发现冯道不见了,帷幔上的暗影也随之消失了,似乎这间屋舍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他立时挥舞佩剑,发了疯似的尽数斩断了所有的纱幔.“冯道!你这个老匹夫,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现身与薛某决一死战!说什么先知,谈什么天机,薛某纵横疆场就是不信鬼神,只相信两军对垒非是你死便是我活!”他喊得声嘶力竭,似是极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庄内仍是一片昏暗,没有了纱幔的阻隔变得异常空旷,不知薛舒玄这一剑碰到了何种机括,忽然声声巨响,打破了这份瘆人的死寂. “轰隆……轰隆……”卧龙峰尘灰簌簌,八条“墨龙”仿佛活了过来,跟着山体的震颤开始蠕动着、盘旋着. 朱友贞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八卦往生索脱离了吊环,尽数收在石龙嘴里,阻断了由望魂崖攀爬至卧龙峰的唯一去路. 军士们一片哗然,但仍是弯弓搭箭,他们在浓雾后等待着朱友贞的号令,如狼群、如野兽般蛰伏着. “琴声没了,薛将军怎么还没有消息?”朱友贞在崖边踱来踱去,“难道布衣神相早有准备?如今薛将军身在卧龙庄,这箭是发还是不发?” “陛下莫要妇人之仁!”参军张奕尘躬身近前,附耳小声道,“薛舒玄自命清高,毫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如今的处境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陛下.冯道乃中原五绝之首,他神通广大,若是我们放虎出笼,日后必成大梁隐患小人觉得理应发箭,给他来一个玉石俱焚!” 朱友贞思忖再三,摇首道:“不可!等薛将军脱身以后再发不迟,若是将军有去无回,神策军谁来统领?” 张奕尘面色稍暗,紧蹙的眉峰为其增添了些许英气,他心下暗道:“若能将冯道与薛舒玄一并除去,神策统军之位非我莫属了.” 张奕尘心中窃喜,但脸上却显得极为沉痛,躬身道:“因天之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陛下三思啊!” 朱友贞俊面儒雅,通透似玉,此时已被火束与金盔衬得莹然有光,他望着卧龙庄的方向,一双眼睛写满了焦虑与不舍,心下暗道:“如若放箭,薛将军就会死在庄里,如若不放,冯道必会趁机逃走,天下之大何处寻去?” 张奕尘看出了端倪,他知道必须推上一把,不然以朱友贞优柔寡断的性子,定会错过诛杀冯道与薛舒玄的最佳时机,“陛下虽对九五之尊不屑一顾,但大梁不能亡在陛下的手里,乱臣贼子要是杀到了开封,必会伤到太后啊!” 朱友贞忠孝仁义,对太后更是扇枕温席,若是太后有何闪失,那真是啃指痛心,他方才如梦初醒,“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大势所趋,朕也只有铤而走险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雾愈发得厚重起来,仿佛在望魂崖上架起了一座飘渺的高墙,神策军洞若观火,各个屏息凝神,他们无声无息的隐于雾后,天地间的万点星火仍在揣摩着故事的结局. 第四十三章 尸 虫 “罢了,罢了……”朱友贞正了正头上金盔,回首道:“传我军令,神策军万箭齐发,不得手下容情.” 张奕尘连连称是,躬身退入军中,他摇旗呐喊,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神策军浑身一震,每个身披重甲之人都仿佛没有生命的兵刃,刺满了光秃秃的崖顶,他们就这样冰冷地站着,麻木地等着,不言不语. 朱友贞极为不舍地拉动了火束旗花,霎时羽箭如万龙出海,向着卧龙庄的方向呼啸而去,火光托出了长长的尾巴,仿佛倾覆了炼狱火海一般. “怎么可能?陛下真的放箭了?”薛舒玄满脸错愕地望着漫天箭矢,可以真切感受到摄人的杀气. 箭矢带着热焰毫无征兆地侵袭过来,薛舒玄绝非怕死的人,但冯道不知去向,自己岂不是枉送了性命?他知道定是张奕尘进了谗言,不然以朱友贞的性子,绝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薛舒玄痛恨自己刚愎自用,非要面见冯道,现在想来即便知道了冯道的手段,又能如何?他剑指怒焰,高呼道:“张奕尘,若不是薛某收你于麾下,你安有今日?早看出你生有反骨,没想到你当真恩将仇报!” 吼声凄婉决绝,震颤着卧龙庄里的清溪和竹林,薛舒玄本想让朱友贞听到一切,奈何风声肆虐,盖住了万籁的哀鸣. 羽箭密集如墙,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只听得“噗噗”声响,卧龙庄已然堕入了火海. 热焰烤得薛舒玄汗如雨下,他身在庄内,头上有屋檐的支撑,还不至于被万箭穿身,但卧龙庄成了火海,薛舒还是难逃焚身厄运. 他怔怔地望着卧龙庄里四处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堆积如山的尸骸里伸出的一双血手,那双血手在腥风中挥舞着,如同挥舞着将自己送入“炼狱”的军旗一般. 没错,正是薛舒玄将那个少年从死亡的深渊中拖了出来,并委以重任,那时候少年聪慧不乏野心,正气凛然的小脸总是挂着揣摩不透的深沉,如今少年已然长大,竟于火中朝着薛舒云微笑,少年双眼燃起了蓝色火焰,口中呼喊着“救我救我”,还如当初那般无助. “即便你飞黄腾达,不再是为了一箪食劳碌的少年,但你始终不要忘了你来于尘归于尘,所谓‘权如博弈,人如微尘’,此后薛某便唤你弈尘,随我出征吧.”薛舒玄痴痴呓语,重复着昔年的感动,他仿佛进入了无边的梦境,终是难以自拔. “哼哼……”忽有一段笑声阴恻恻地由身后响了起来,薛舒玄不觉后脊发麻,如同被冷水浇熄了怒火,整个人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 “卧龙庄里还有别人?”薛舒玄猛然回头,只见一清雅少年缓缓地从火中走了出来,少年亦幻亦真,是七八岁的男童. 少年十指纤细,稳稳地将离匣捧在手中,于堂外驻足了片刻,竟然立于滔天热焰中,戏虐地注视着堂内的一举一动. “薛将军看这绚烂之火如此出神,可知最美的风景莫过人心?”少年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蕴藏着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与笃定. “人心是美是丑,薛某又从何得知?”薛舒玄望着被热浪冲刷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很难将其视为孩童,他心下暗道,“世间绝对没有能在火中行走的人,此人多半是薛某斩断瑶琴时吸入了过多的磷粉,产生了幻觉.” 少年雪白的小脸透着红晕,仿佛晶石般瑰丽而神秘,“只惜万事早有定局,离为火,当将军在往生索前选择离匣写下生辰八字时,便已注定今夜会焚身火海,灰飞烟灭了.” 薛舒玄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将离匣递往近前,方才一役他本已对冯道敬若神明,奈何神相的本事远在常人揣度之上,仿佛寰宇本是一盘任人摆布的棋局,冯道身于千里之外,挥手间天下即定.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舒玄无奈地摇首,眼睛里迷茫而空洞,错愕地颤抖起来,“想不到薛某一开始就已经成了冯道手里的一颗棋子,按照他定好的轨迹痴痴走着,在神相眼中世人是多么可笑,薛某还有何脸面存于世间?” 离匣在少年手中静默着,匣壁闪着莫测的幽光,就这样在火中嗤笑,嗤笑世人的羸弱与无知. “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薛将军何必如此执念生死呢?”少年的身躯娇小玲珑,腰间荡起了长长的飘带,与其瘦小的身躯显得极不协调. “薛某自知再难活命,只是不能为朝廷效力,实是一大憾事啊!”薛舒玄还剑入鞘,在浓烟中傲然独立. “薛将军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忧国忧民,还真是难得.”少年眼中闪着戏虐的光泽,他嘴角微微上扬,始终保持着童稚的微笑,仿佛见惯了生死一般,“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将军要顺其自然,何为国何为家,何为生何为死,不过是生息轮回,万念皆空.” 薛舒玄在直面生死的时候好像看开了许多,他收起自己易怒的秉性,拱手笑道: “哈哈……小兄弟良言相告,薛某必会铭记于心.”他注视着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解道:“离匣怎会在小兄弟的手里,难道小兄弟是神相的门徒?” “江某山野竖子,不通礼数,还望前辈见谅.”少年深深一鞠,却将银匣举过头顶,“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里留了何物吗?” 少年缓缓举头,似是某种邀请,薛舒玄眼看着烈火在离匣周遭肆虐着,但仍是鬼使神差地走了下去. 他着魔中邪般落脚生根,就这样一寸一寸走入了火海,奇怪的是火焰并不热,而是越往火焰深处越觉得冰寒刺骨,他脑中没有任何念想,只能嗅到刺鼻的浓烟,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离匣,而离匣仿佛伸手可触,却又遥隔天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离匣反而向着自己靠近,薛舒玄浑身一震,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的压抑,恍若死亡正逐步迫近,带有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少年尸骸般僵立火中,口中复述着同一句话:“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中留了何物吗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中留了何物吗?”一遍一遍,恍如生死轮回. 世人总是对未知保持着敬畏之心,薛舒玄也不例外,他虔诚地将离匣捧在手中,缓缓将其打开,匣子里漆黑一片,再一看去,只见四壁绘制着八卦星象,黝黑的匣底深渊般蠕动起来. 薛舒玄仿佛听到了源自地狱的嘶吼,不知何时,一只没有眼睛的幼虫沿着匣壁爬到了自己手中,此虫扁平柔软,身细有纹,隐隐有墨色荧光闪动,口中兀自流着黏稠体液. “哼哼……”薛舒玄身后再次传来了少年的嗤笑,笑声极度刺耳,仿佛利刃在伤口上恣意划行. 薛舒玄大惊失色,他知道此物名曰尸虫,可在尸体上产下幼卵,繁衍速度极为惊人,尸虫以食腐为生,常常出现在古墓中,世所罕见. 薛舒玄刚要抛开离匣,但为时已晚,只见密密麻麻的尸虫从匣内涌出,仿佛洞开了炼狱的门,火舌也无法将尸虫燃尽. 它们纷纷由薛舒云铠甲的缝隙中钻了进去,紧紧贴合着肌肤爬行,瞬间便已游走了全身,令薛舒玄痛痒难当. 突然,群虫毫无征兆地钻入了体内,鲜血还没来得及涌出,墨色斑点便已沿着手臂和脖颈蔓延开. 薛舒玄看到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浮肿化脓,失去了本有的色泽,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剥离躯壳,甚至可以听到尸虫啃食肌骨的声音. “咯吱……咯吱……”或许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比肌骨磨损的更加令人恐惧. 薛舒云吼得声嘶力竭,浑身不协调地颤抖起来,热焰的“哔啵”声盖住了一切喧嚣,薛舒玄耳中只剩下火舌的轰鸣声,他开始神志不清了,口中呓语着:“为什么为什么?” 卧龙庄浓烟障目,火舌在竹林与屋宇间恣意穿梭,薛舒玄身体上的寒冷开始加剧,犹如灵魂抽离了肉体,与死亡促膝长谈. 他强忍着剧痛环顾四周,忽然发觉少年消失在火中,仿佛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他握紧双拳,紧绷的神经令其愈攥愈紧. 时间过得很慢,薛舒云用余光探寻着身上的铠甲,然而串联铠甲的绳索早已燃断,薛舒玄看到的是被热焰侵蚀后的皮肤. 他方才醒悟,原来火中根本没有手持离匣的少年,也没有密密麻麻的食腐幼虫,一切都源于薛舒云内心的恐惧,而冯道的目的正是引诱薛舒云一步一步地走入火中,这切肤之痛绝非尸虫啃咬的原因,而是烈焰焚烧之故. 薛舒云僵倒在火中,眼神麻木涣散,但仍有疑虑蠢蠢欲动,他心下暗道:“这是薛某第几次倒在疆场上?满院的火迟早会将薛某烧成飞灰,冯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引我走入火中呢?纵是如此,若能将骨灰撒在大梁的土地上也算是因果福报了,何况卧龙庄还是一处绝佳的阴宅.” 想到这里,薛舒玄会心一笑,但焦黑的肌肤却无法浮现出任何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他在坦然地等待死亡,神智忽然变得异常清晰. 忽然阴风大作,强大的涡流铺天盖地地将烈焰引开,向着八颗巨岩龙头集聚而去,火势潮退一般抹去了庄内的腌臜印记,刹那将阴宅焕然一新. 卧龙庄火起火灭,仅在瞬息之间,像极了生命的涌来与逝去. 薛舒玄被烧得气息微弱,身上已是半肉半骨了,他忽然想起少年口中的那句话:“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由得心下叹服:“原来冯道早有预谋,他知道卧龙庄的大火会退去,所以引得薛某走入水中,冯道啊冯道,不愧为中原的五绝之首,薛某输得心服口服” 薛舒玄怔怔地望着空中漏下来的几点星光,仍是合不上眼睛,痴痴说道:“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 于此同时,和卧龙峰百步之遥的望魂崖上,已是一片沸腾了,朱友贞脱下金盔,发现卧龙庄火势骤减,刹那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他剑眉深锁,不解道:“何处刮来的妖风,这火怎么怎么说退就退?” 张奕尘颤抖地拭去冷汗,谏言道:“神相再怎么高深莫测仍是个凡胎肉体,焉能不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的以为,只要寻来利矛铁索以弓弩射到卧龙峰上,不怕军士们上不了卧龙峰” 张奕尘话音未落,但见八颗龙头张开了血盆大口,口中利齿森然,兀自挂着斑驳的秽物,山体随着石龙的低吟震动起来,仿佛群山拦腰折断了一般. 未待众人反应,烈焰便由石龙口中喷了出来,宛若一段段殷红飘带,串联了九座孤峰. 火势伴着狂风袭面而来,朱友贞瞪大了双眼,他没有料到消失的烈火竟会由石龙口中再次喷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护……护驾!”朱友贞俊面煞白,已是吓得毫无人色了,自顾自地抱头蹲了下去,金盔不慎脱手,随着山体的震动滚落崖下. 张奕尘追随薛舒玄出生入死,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但如九重天这般诡异的所在也是生平初见,于是扑在朱友贞身侧高呼:“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众人惊惧之余忽见朱友贞蜷缩在地上,神策军立时回过神来,这是军人的使命,他们用身体将朱友贞围在中心,竟是硬生生地挡住了这滔天热焰. 巨大的喷射力将众人推落深渊,但神策军仍是源源不断地立在朱友贞身前,一人倒下便补上一人,即使火烧遍了全身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一座座丰碑,守护着他们唯一的信仰. 朱友贞未敢抬头,耳旁尽是风声吼声和战栗声,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炙人的温度,吓得进气多于了出气,浓烟从神策军的缝隙中挤进来,呛得朱友贞连连咳嗽. 张奕尘跟着朱友贞,他感觉到胸中窒闷难当,仿佛有无形热浪欲冲破肌骨,令自己爆体而亡一般,于是他颤着声音道:“陛下切莫呼吸,这这烟里有毒!” 第四十四章 筏鬼客 不知过了多久,朱友贞终于从将士的尸骸间站起身来,他的双眼被热浪熏得血红,此时正错愕地看着群峰堕入火海,竟似比卧龙庄的火势大上了数倍. 眼看着浓烟与暮霭融为一体,耳旁回荡的尽是熟悉的乡音,他回想起出征前每个将士朴实的眼神,不由得痛心疾首,“苍天无眼,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所有人的生死系于朕手?为什么,为什么!” “陛下,我军被烧得伤亡惨重,这火越烧越大,多有蹊跷,我们可能中计了!”张奕尘在烧焦的尸身上摸索着,并将手指放到鼻端一嗅,只觉得有股浓厚的腐臭味,“怎么可能,这是尸油!” 朱友贞浑然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急道:“尸油是什么,怎会淋在神策军中?”“末将听闻阴阳师将死者的下巴割下来,并用白蜡焚烧,这滴下来的油状物便唤作尸油,阴阳师会将尸油涂抹在眼睛上,说是可通阴阳.”张奕尘半蹲的身子略有些颤抖,使得头上的冷汗混着飞灰滴落下来,他眼看着群峰在火中变得扭曲,好似想到了什么. 他将泥土投入火中,本就奄奄一息的火苗立时窜起数尺多高,张奕尘指着望魂崖下,痴痴说道:“陛下可知望魂崖底葬有多少人骨?” 朱友贞俯身下望,来时仍能见到崖底石笋林立,但此时浓烟滚滚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此崖取名望魂,应是乱葬之所,崖底的人骨恐怕是堆叠如山了.” “陛下可知尸体在高度腐烂时会有尸油溢出,而望魂崖下的尸骸不计其数,如此积年累月,尸油便渗入了山体中.”张奕尘神色间略有慌乱,他遥指卧龙峰上的巨岩龙头,刻意调整呼吸,“我军来时见到龙口喷出的似油非油的腐臭液体,应该就是望魂崖下的尸油了.” 朱友贞恍然大悟,想不到令其坠马的液体竟也无声无息地洒在神策军的身上,他回望劫后余生的卧龙庄,看到庄里青烟袅袅,带有神秘的、桑感的、无法触及的诡异,朱友贞不由得感叹道:“风纬雨经,织成天网断古今,冯道真乃神人也!” 卧龙峰颤巍巍地在众人的注视下变得愈发活跃,龙口开阖间八卦往生索蓦地飞出,黝黑铁索绕过吊环再次进入石龙口中,将卧龙峰与望魂崖连接起来. 张奕尘瞪大了双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惊道:“陛下快看,那是什么?” 铁索仿佛一条巨蟒,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地蠕动着,若不是银匣一寸一寸地移动到朱友贞脚下,众人很难发现铁索蠕动的方向,那正是薛舒玄写下生辰八字的银匣. 张奕尘心中暗喜,他看到银匣敞开着,里面盛着模糊的血肉,但嘴上却说得悲悲切切:“那定是薛将军的皮肉,将军待我如师如父,对我有知遇之恩,末将无从得报了!” 银匣中的血迹在朱友贞看来尤似一片血海,如此惨不忍睹的物件他又何曾见过?朱友贞不由得腹中作呕,他干咳数声,仍是定睛望去,见那应是以利器活剥下来的人皮,人皮表面枯萎焦黑,显然是被烈焰焚烧过. 朱友贞痛心疾首,真的很难想象除去肌肤而成为淋漓血块的薛舒玄是何等痛苦,他颤抖地拿起这块仍有余温的人皮,忽见上面写着字,朱友贞刻意避开众人视线,在心中默念着:“鸿羽觅仙踪,青冥熠当空.唐陵十八落,兰亭隐山中.” “这分明便是五言绝句,冯道是要告诉朕什么吗?”朱友贞仿佛坠于无底深渊,一时间峰岭难断,他心下暗道:“神相究竟是敌是友,如此立场不明的人,朕可以相信吗?” 他知道这寥寥数字必有深意,或许关乎大梁命运,或许是冯道对于自己的谆谆告诫,不禁心下暗道:“诗中前两句说的是仙人踏鸿远游,艳阳遥挂当空,乍一看去是写景无疑,但稍有江湖阅历的人必能看出前两句说的是鸿羽青冥这两把剑.至于唐陵十八落,应是指关中十八陵,也就是长安周边的帝王墓,而最后一句‘兰亭隐山中’又是指代什么呢,难道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相传?兰亭集序?的原帖传至智永时,智永和尚已然遁入了空门,临终时又将其传给弟子辩才,而辩才和尚尤擅书画,对原帖视若珍宝,于是将?兰亭集序?藏在僧房的暗槛中.那时唐太宗遍求兰亭真本,曾派遣御史萧翼专程赶到越州设计骗取,萧翼得手后,辩才和尚痛惜不已,竟是气昏于地,惊悸而终. 朱友贞微微颔首,寻思着:“唐太宗临终时应是将?兰亭集序?埋入了昭陵中,致使天下第一行书长埋地底,那么这‘兰亭隐山中’便能和‘唐陵十八落’联系起来,但?兰亭集序?又与青冥鸿羽有什么关系呢?” 朱友贞痴痴地看着手中血色淋漓的物件,感受到薛舒玄似有若无的体温,竟是比望魂崖上的烈焰炙热万分,他在心中反复铭记了人皮上的文字,而后果断地将人皮扔落崖下,转身步入军中. 卧龙峰冷眼旁观着望魂崖间跳动的火焰,沉默,正一点一点侵蚀着所有人的战意,烈火似乎没有任何低迷的征兆,而嘶吼声仍在火中持续蔓延. 朱友贞传令撤军,九重天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仿佛平静的湖面扬不起半分波澜,也许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掌控着凡尘诸事,可以将万事万物化为一盘棋局,只是身在局中的棋子,终是不能察觉. 时间如同指缝的流沙一般悄然逝去,卧龙峰沉默依旧,而离此百里开外的郓州城郊,已是暮云低垂,夜雨如豆了. 黄河水横穿郓州东南,河水突兀耸立,不舍昼夜地咆哮奔腾着,小陌扶着仙子立在黄河渡口,二人的身子早被夜雨浸透,显得甚是凄凉. 仙子虽然行动自如,但蛇毒并未祛尽,仍是使不出半分内力,只能望着汹涌的浪涛茫然无措.平日数里的水域,嫦素娥点水既过,现如今也只能盼得载客船舶途经此地,可这郊外人踪绝灭,又何来摆渡的人呢? 突然,河面传来了一声狂笑,笑声震耳欲聋,借着狂风不期而至. “大晚上的笑什么笑,吓死老子了!”小陌定睛望去,但见一叶扁舟从远处漂了过来,舟中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一个老者于船尾处持桨荡舟,满头的白发披散下来,盖住了一身红衣. “二位是想过河吗?老夫渡鬼三十余年,舟中只载过死人,未曾有过活人,二位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上来吧,老夫载你们一程.”老者佝偻着身躯,站在尸堆中神色如常,轻舟由远及近,透过层层雨幕仍能看到此舟是由柳木捆束而成,捆得四四方方的,并在横向绑了藤条,数十只黄褐透明的皮囊顺次扎在木条下,赫然便是散着阵阵恶臭的羊皮筏子. 老者须发皆白,江湖人称“筏鬼客”,战乱年间陆路赶尸,水路筏鬼,都是冒死将尸体送归故土的营生,行此营生的人必然深谙泅浮之术,且讲究颇多,出行前必要挂红焚香,而老者身着红衣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陌提了个重剑,撇嘴笑道:“老子就算游过黄河,也不会上你的贼船,老头儿是想钱想疯了,还是看到我家姑妈貌美起了色心?” “非也非也,这荒郊野岭的恐怕再无船舶,二位等了也是白等,这位姑娘,若是不害怕筏子上的尸骨,便上来吧,老夫不取分文.”筏鬼客一张阴面笑得神秘兮兮的,双眼凹陷下去,死气沉沉地注视着嫦素娥的方向. 小陌见皮筏足可容纳六七个人,但筏上全是尸体,有些早就肠穿肚烂,秽物满身了,实在是没有落脚的地方,正犹豫间,忽见筏鬼客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小陌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黄河水急,白日行舟已是困难,何况是深夜?这位老者年近六旬,却不见老迈,若是于河中发难,本宫着实难以招架,但师姐还在等着本宫的解药,本宫去迟了便会铸成大错!”嫦素娥心念及此,茫然地望着小陌,似乎等待着他的决策,“师姐命在旦夕,不容你我思前顾后,侄儿若是怕了,我们便绕路而行吧.” “怕?老子从来就没怕过什么,你爷爷的,上去就上去,这老头儿有什么坏心思,大不了一剑戳穿了皮筏,来个同归于尽!”小陌注视着筏鬼客的方向,瞳仁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拱手道:“老头儿盛情难却,我和姑妈怎敢驳了脸面,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老头儿应该就是江湖传闻中的筏鬼客了,筏鬼客终日与尸体为伴,行为古怪些也属平常,姑妈独居尘上,可能不太了解江湖中运尸走货的营生.”小陌趴在嫦素娥耳边小声说着,嘴唇几乎贴到了仙子脸上,他觉得仙子白皙的肌肤在月夜下依然明艳动人,宛如雪莲一般,修长的玉颈上两道锁骨随着仙子的呼吸愈发清晰起来,小陌看得愣了,神色有些恍惚. 嫦素娥感受到小陌的呼吸拍在脸上,痴痴说道:“有姑妈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们走吧!” 小陌小心翼翼地上了皮筏,嫦素娥紧随其后,二人站在船头,对脚下的尸骸避之唯恐不及,筏鬼客载着二人向远处荡去,骤雨抽打着水面,水花溅洒开来,合着漫天细雨迷蒙一片. 皮筏行进得极为缓慢,正随着黄河水上下摇摆着,似乎随时都有溺水的可能,筏鬼客笑得极为狰狞,阴恻恻地道:“客官还是坐下为好,黄河风急浪高,难免会有些颠簸,若是二位不慎落水,必会成了水鬼的腹中物啊.” 小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道:“老头儿的意思是,这黄河水里还有鬼怪不成?” 筏鬼客意味深长地说道:“鬼本无形,客官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这水鬼固然还是有的,客官请看,在筏子下面游来游去的,不是水鬼,还能是什么?” 小陌虽然对未知力量将信将疑,但听得老者这般说辞,心下不由得一凛,他拨开脚下的尸体,隔着藤条依稀可见一只只半透明的黄褐皮胎漂浮在水上,皮胎表面异常光滑,此皮应是取自羊身,而皮胎下的水面一片晦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小陌怒道:“你爷爷的,敢吓唬老子!” 嫦素娥正色道:“释迦牟尼把众生分为六道,灵魂记忆正是前世与今生的关联所系,?正法念处经?中将鬼魂分为三十六种,可谁又真的见过?鬼本心魔,不足为奇.” 小陌微微颔首,似是对仙子的话深表认同,他反复打量着水中的皮胎,不禁问道:“老头儿,这皮筏是你自己做的?我听说取羊皮时手都不能抖,抖得一下就会在羊皮上留下刀口,有了刀口就不能充气,更别说漂起这么大的一架木筏了,只不过我总觉得这皮胎哪里不对,好像少了什么.” “小公子觉得有哪里不同呢?”筏鬼客口中说着,手下却未曾停留,他轻棹双桨,一路逆流而行,转眼已达河心. 嫦素娥放眼望去,遥见四方水天一线,不禁慨叹起黄河的壮丽,“果然好去处,老人家看惯了此等美景,心境想必也是壮丽的.” “黄河的美,更多的是辽阔的美,在河上待得久了,或多或少会厌倦陆路上的生活.”筏鬼客脸上绽出了一抹诡异的笑,他望着小陌的方向,一双苍老的眼睛异常雪亮,“小公子看到了什么,一些羊皮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小陌仍是站着,不解道:“皮胎应是从羊的颈部入刀,慢慢将整张羊皮剥下,还要把四肢和尾部扎紧,充上盐水才能不腐不烂地浮在水面上,可为什么这些羊皮没有尾巴?” 筏鬼客扔下双桨,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大笑道:“小公子果然见多识广,眼力的确不错,老夫只载死人,从未载过活人,这些根本不是什么羊皮,而是每一个曾经站在筏子上的活人皮囊!” 第四十五章 水精虫童 小陌惊出一身冷汗,他环顾四周,只见茫茫河水横无际涯,人在河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小陌再次望向筏鬼客,发现细雨已是将筏鬼客团团围住,似乎无情地把现实与虚幻隔离开,看不透面前这个满身死气的渡鬼之人,小陌不禁暗道:“你爷爷的,果然是艘贼船.” “凭你也想取了本宫性命,简直大言不惭!”嫦素娥竟是笑了起来,一双美目寒气逼人,“你,还不配与本宫交手.” 筏鬼客一身的红衣显得极为华贵,但瘦削的双颊总是给人一副穷酸相,他阴恻恻说道:“老夫闲来无事,便在黄河上做起了昔日的营生,此行不为钱财,只是为了搜集沿岸的尸首,以此来喂食老夫的心血,没有想到偶遇二位,正好可以让孩儿们尝一尝新鲜人肉的滋味了.” 筏鬼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镂空铜球,铜球用长绳牵引,当中放了个红色药丸,他挥手将其投入黄河,手中牢牢握住长绳一端. 红色药丸带有一股浓重的腐烂气,即便沉在河底仍能嗅到些许腥气,嫦素娥不禁掩住口鼻,惊道:“万尸丹?此丹遇水化毒,是由母虫毒液提炼而成,难道黄河里” 嫦素娥话音未落,千万条张牙舞爪的“黄磷巨龙”挟雷裹电般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巨龙”蓦地由河中腾起,冲力几欲将皮筏断为两截. 无数暗影嗅到万尸舟的母虫气息集聚而来,万星拢月般绕着皮筏不停旋转,但见水中游弋了无数条黄褐色生物,吼声如雷贯耳. 不多时,三只生满鳞片的异兽已然站在筏鬼客的身侧,它们赤裸着身体,背上覆盖了坚硬的壳,眼耳唇鼻生在脸上,看上去像极了五六岁的孩童. ?幽明录?中记载,此物名叫“虫童”,虫童离水就会死亡,所以头顶生有椭圆型的凹陷,当中盛有少许河水,以延续它们的生命. 腐臭气异常浓郁,小陌虽然掩住口鼻,但阵阵恶臭仍是灌了进去,万尸丹遇水化毒,此毒沿着雨幕蔓延开,不但搅扰了心神,还能迷人耳目,小陌只觉得耳廓蜂鸣,一时间立足不稳,几欲坠入河中. 恍惚间,他发现无数虫童由黄河中探出头来,密密麻麻地在皮筏周围寻找着食物,口中发出鸟类般尖锐的叫声,像极了水中的厉鬼,饥饿得瞪视着小陌. 嫦素娥近前一步,将袖中的药丸送入小陌口中,柔声道:“你且服下,这是本教独门秘药龙息丸,是以朱砂、龙骨、夜交藤研磨而成,有镇惊安神、聪耳明目的功效,也可以趋避尸毒,本宫只剩下这一颗了.” 小陌没有丝毫的迟疑,连忙将龙息丸吞入口中,不解道:“此毒虽不致命,却搅扰心神,既然这是姑妈最后一颗丹药,为何不自己服下,偏偏给了侄儿?” 嫦素娥冷冷说道:“尸毒不在?五行毒谱?的范畴,属毒中下品,难伤本宫分毫,你且管好自己吧,莫要胡思乱想.” 相传虫童能够根据周围的环境改变皮肤的颜色,果不其然,它们黄褐色的鳞片逐渐变为血红色,几乎与筏鬼客的红袍没有什么差别了. 筏鬼客抚摸着虫童红色的鳞片,满眼的慈祥神色,仿佛数以万计的虫童真的是他的骨血一般,邪笑道:“果然是浓情蜜意,一个貌胜潘安,一个容比月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今夜便要成了亡命鸳鸯,只能在地狱里再续前缘了.” 嫦素娥面色阴了下去,怒道:“把你的狗嘴放干净些,本宫一生洁身自好,虽未皈依,却也算作修行人,岂容尔等妖人妄加诋毁?” “如此美人当世少有,姑娘正值韶年便要断情绝念,着实可惜.”筏鬼客直起身来,正色道:“老夫只要一声令下,孩儿们就能将你撕得粉碎,它们心中只有饥饿,绝不会怜香惜玉的.” 虫童嘴长如喙,满头的乱发如杂草一般,它们从水下伸出利爪,纷纷爬上船头,几欲将皮筏翻了过来. “什么人?”嫦素娥愕然回首,只见翻腾的浪涛间飞出个人影来,人影点水而起,在晦暗的苍幕下一时也辨不清是男是女. 突然,剑影一闪而过,皮筏上的虫童已是兽首分离了,嫦素娥凝目瞧去,见来人面白唇红,看起来极是俊朗,一身雪白的亵衣被雨水打湿,身上纤尘不染,嫦素娥痴痴说道:“你是何人?” 来人细细打量着嫦素娥,见她一脸的茫然神色,看起来娇容清丽,器宇非凡,二人固然不是初次相遇,但他仍是被仙子的美貌深深折服,慨叹世间岂会有如此明珠美玉般的绝色女子,拱手道:“晚生久仰前辈大名,在下苏有雪,见过宫主.” 嫦素娥面露不悦,她深居凌霄宫中,早就不谙世事了,怒道:“不要前辈前辈地称呼本宫,本宫哪里如此老迈?” “恕晚生口齿笨拙,前辈只是个称谓,并不是在暗讽仙子老态,前辈超凡脱俗,不似凡尘女子,绝对看不出已经近年三旬了.”苏有雪哪里知道嫦素娥不喜欢别人夸耀自己的美貌,但却对年龄极为看重,苏有雪这般说,无疑是碰触到了仙子的底线. “口齿笨拙本宫算是领教过了,若是在平日,恐怕你早就见了阎王.”嫦素娥的声音显得柔和清悦,带有三分惊诧与七分的威严,“你竟然认得本宫?你是何门何派,如实招来!” “小白脸?你怎么在这儿?”小陌登时一惊,他伏在嫦素娥肩头小声道,“姑妈,他就是落霞庄的苏有雪,江湖人称孤鸿子,他在琉璃馆与姑妈见过的.” 嫦素娥美目流转,似是心事重重,“苏公子来此何干,是朋友还是敌人?” “你我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只不过苏某看不惯有人乘人之危罢了.”苏有雪一眼便能看出嫦素娥有伤在身,握着鸿羽的手愈发紧了起来,“这个闲事,苏某管定了,在琉璃馆中苏某与前辈有过一面之缘,您的傲骨风姿让晚生过目难忘,但在乱军中前辈也许并未注意到苏某.” “莫要胡言乱语,本宫哪里知道你有什么企图,你教本宫如何信你?”嫦素娥眉眼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韵. “苏某言出必行,今夜谁也别想伤了仙子.”苏有雪那略带忧郁的气息感染到了嫦素娥,嫦素娥向后退了几步,刻意与苏有雪保持着距离,“好,本宫便信你一回,望公子莫要食言.” “这美人儿身边就是不缺男子,真是羡煞我也!”筏鬼客眯缝着眼睛,显得诡谲而神秘,“姑娘身边尽是些俊朗男子,还念个哪门子经?” “把你的狗嘴闭上,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你已中了千面郎君合纵分溃之计,还在这里浑然不觉,真是可笑!”嫦素娥缓缓说道,“盐帮曾是诸天教的手下败将,孤岚峰一役,千面郎君筋骨寸断,盐帮几乎销匿于江湖.但乔逸轩没有一蹶不振,他吞并各方山寨,就是要扩充势力,以便与梁军抗衡.玄鹰寨首当其冲与盐帮合并,寨主一夕间死于非命,若是捣磨寨无视前车之鉴,必会步了玄鹰寨的后尘,老人家,你的死期不远了!” 筏鬼客听得目瞪口呆,惊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老夫是捣磨寨的人?”嫦素娥从腰间掏出汉玉九龙佩,“月宫仙子”四个字仿佛晴天霹雳一般,令筏鬼 客浑身一震,他颤着声音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诸天教的月宫仙子,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嫦素娥看着数以万计的虫童浮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好似黄河的浓疮一般,她摇了摇头,脸上全无惧色,“别说是你,就算是捣磨寨寨主周兴亲至,也要给本宫三分脸面,区区虫童能奈我何?” 筏鬼客万万没有想到能在此处遇到诸天护法,他吓得面如土灰,拱手道:“仙子的威名老夫如雷贯耳,只求仙子网开一面,饶了老夫和孩儿们的性命.” 苏有雪高喝道:“周兴空有旷世之才,却是误入歧途,你们一心钻研杀人机括,大发乱世横财,简直没有人性,苏某今日便是要替天行道,取了你的首级!” 筏鬼客满头白发仿佛秋日的第一缕霜,衬托得一张老脸愈发鬼厉起来,他直直地望着鸿羽剑刃,神色略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鸿羽果然尚在人间,只是可惜了可惜了这把绝世之剑.” “可惜什么?”小陌竟是来了兴致,坏笑道,“老头快说,别卖关子,免得小白脸夜不能寐.” “可惜鸿羽已死,死剑便无法认主,它注定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鸿羽乃苏某的家传之物,从未听过有认主的说法,你又何必危言耸听?”苏有雪食中二指抚过鸿羽剑刃,缓缓说道,“铁刃无心,岂有生死之别?” 筏鬼客连连摇首,大笑道:“鸿羽青冥历经千载,早已生有剑中之灵,只有解开古剑封印才可唤醒沉睡中的剑魂,反观公子手中的剑,与茅草没有什么不同,实在是暴殄天物.” 苏有雪将信将疑,他觉得筏鬼客话中玄机颇深,立时谦卑了许多,“敢问老者,苏某要如何解开鸿羽封印?” “只有鸿羽认了主,封印才可自行化解,但你首先要找到剑中之心,这就是鸿羽青冥盛极一时,却无人争抢的缘由,世间也只有青鸿二剑视主而仆,你要知道,有心之刃才配称为剑,否则在老夫眼中皆是凡铁,无非夺命之器.”筏鬼客现出了狰狞的神色,嘴唇随着粗重的喘息略微颤抖起来,“若是古剑无心,必会汲取持剑者的精魂,你握着剑的手已呈现暗红色,哼哼小公子注定命不久长了!” 苏有雪剑眉紧蹙,回想自己确实有头痛的隐疾,难道真的是鸿羽汲取精魂的原因?他不敢相信筏鬼客骇人听闻的言论,只是默默望着鸿羽细如柳叶的剑刃,不解道:“什么才是剑中之心,谁又是鸿羽真正的主人?” “剑心如魂,须得以人命祭之,此剑乃不祥之物,其主必是不祥之人!”筏鬼客一字一顿说道.“苏公子莫要听他胡言,此人还要渡本宫过河,姑且饶他一命.”嫦素娥怕筏鬼客发现自己的伤势,所以急着过河,于是瞪了筏鬼客一眼,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驱散虫童,若是伤到了陌儿,本宫拿你是问!” 面对月宫仙子凌人的气势,筏鬼客即便是打断了门牙仍是要往肚子里咽,他连忙将铜球提出水面,俯身将皮筏上的尸骸尽数抛入水中. 尸体僵愣愣地向着虫童密集处荡去,虫童仿佛发现了极为美味的猎物,纷纷跳落皮筏,入水后的鳞片逐渐由血红转为暗黄.数以万计的虫童开始争抢起来,无数 暗影汇于一处,在筏底形成了巨大的涡流,腐尸瞬间被利爪拖入河底,其场面极为壮观.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片片猩红浮了上来,冒出的斗大血泡随着东去之水滚滚泄去,仿佛整条黄河都跟着沸腾了一般. 筏鬼客载着三人来到对岸,神色间毕恭毕敬,临走时仍是不忘寒暄数句,长竿插入了河岸的淤泥,筏鬼客轻轻一推,皮筏便已漂出了数丈的距离. 细雨唤苏了万物,使得血色更浓、暗夜更深,黄河依旧奔腾如昔,浑浊的河水腾转急旋,不知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四十六章 无常索命 小陌和苏有雪扶着嫦素娥进入了兖州地界,三人行得半炷香的功夫,不觉陷入了密林深处,四下里古木峥嵘,辨不清身处何方,只听得隐隐传有野兽的戾鸣声,盖过了风染层林的婆娑声响. 再往前行,眼前景色蓦然一换,一处无名村落静默在雨幕当中,此村方圆数里人烟绝灭,所有村民早已逃避一空,不知与世隔绝了多少个年头. 嫦素娥忽然扶住苏有雪肩头,体力不支地瘫软下去,柔声道:“方才在筏鬼客面前强装镇定,谎称尸毒对本宫无效,实则此毒早就渗入了脾脏,如今蛇尸二毒在本宫体内互相牵制,彼此不容,恐怕毒性已经发生了转变,想要解毒必会难如登天.现下本宫腹中疼痛难当,气海仍是虚空,须得寻个僻静所在,望能恢复些许元气,陌儿不会武功,有劳苏公子再送本宫一程!” 苏有雪感到嫦素娥温软的身躯依附在自己肩头,鼻端芳馨缭绕,一时也乱了阵脚,他的手在仙子腰间空悬着,不知该放往何处,“能为仙子效劳是苏某的荣幸,何况我与小鬼头也算是风雨同舟,仙子既是小鬼头的姑妈,那便不是外人,莫要与苏某这般客套.” 苏有雪搀扶起嫦素娥向荒村深处走了过去,村路异常湿滑,遍布着泥沼与水塘,农用木器皆由绳索串联,整齐地铺陈开,偶有野兽的尸骸零星散落其中,恍如架起了一处天然的墓场,整个村落的氛围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小陌环顾四周,只见荒村的茅屋破败不堪,上面布满了黏稠秽物,阵阵恶臭裹着霉气经久不散,奇怪的是每间茅屋都没有窗户,空洞的房门竟然以石棺堵塞,棺椁显得异常沉重,深陷在淤泥当中,棺盖却被雨水冲刷,闪着阴森的光,“这是什么鬼地方,村民都死了不成?挨家挨户连个窗户都没有,居然拿棺材堵着门,这样的风俗老子还是第一次见.” “此村看似荒废经年,但木器却沉在水塘里,并用绳索相连,应是为了趋避天火的原因,但多年没人打理怎会如此整洁?”苏有雪眉头深锁,缓缓道,“村子里没有半个人影,甚至连脚印都看不到,既似有人,又似没人,着实可疑.” 小陌神色间显得极为慌乱,“小白脸说的没错,就算没有人的脚印,动物的总该有吧?这村子还真是邪性,不只如此,村里的农器一应俱全,保留得如此完好,却为什么找不到农田?” 苏有雪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整个村子诡异得不似人间的所在,“这里分明便是一处聚阴地,应是发生过瘟疫或被强匪劫掠过,村民为了求生溃逃一空,只留下了曾经生活的迹象,不过为何不见了人骨,难道真的放在棺材里?” 嫦素娥一双冷目注视着雨中的棺椁,神色极为凝重,“没错,城外遍地尸骸,为何这座荒村中偏偏没有人骨?苏公子若想知道真相,打开棺椁一看便知.” 苏有雪伸手抚摸着棺材,觉得有种刺骨的冰寒萦绕指端,摇首道:“不可,恐怕棺内暗藏玄机,还是莫要勘探为妙,惟愿逝者安息,苏某实在不愿惊扰到棺中的亡魂.” “想不到苏公子心地如此善良,实是令本宫刮目相看.”嫦素娥侧头的一瞬,看到了苏有雪明亮如星的眸子,她觉得苏有雪俊美得模糊了性别,雪白的脸上总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成熟. 苏有雪刻意避开嫦素娥的目光,三人相互依附着再行数步,眼看着两侧齐斩斩的屋棚宛如雨中春笋,在肆虐狂风中保持着诡异的和谐. 嫦素娥借着晦暗的天光隐约看到前方的一落庭院,残垣断壁中露出了几根木桩,支撑起紧闭的院门,此门年久失修,已然腐蚀出一人多高的洞,两人并排都能走过去,乍一看像极了野兽的嘴. 嫦素娥的面色过于苍白,已经没了半点血色,她颤着声音道:“恐怕毒已攻心,本宫走不动了,这个院落恰巧没被棺椁封门,本宫就在这里调息吧,苏公子,我们就此别过.” 苏有雪看向嫦素娥憔悴的脸,总觉得有股莫名的东西涌上心头,他与小陌对视一眼,正色道:“小鬼头不会武功,苏某又怎能在仙子最危难的时刻弃之不顾呢?荒村以石棺封门,为何只有这间留了一扇门,莫不是有人刻意引得仙子来到这里吧?” “生死无别,本宫早已看得淡了,陌儿,快扶本宫进去,本宫不想再看到其他男子.”细雨不经意地洒落在嫦素娥的脸上,竟似带着凄清的韵味,她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的仪态,令人不忍直视. 嫦素娥推开苏有雪,随着小陌踏入门内,她说得如此坚决,苏有雪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立在原地,期盼着仙子安然无恙. 庭院中几落茅棚并联在一起,当中贴着对联,上提“泽及后裔典万古,德昭乡里名千秋”,下面陈着数列石棺,阴森森得尽数贴在一起,此院哪里是什么住户,分明便是安放灵柩的义庄鬼宅. 月色愈发晦暗起来,似在刻意规避义庄的鬼气一般,小陌始终觉得遍地的石棺仿佛在震颤,隐隐散发出摄人心魂的气息. 四周的空气逐步变得寒冷,仿佛院里院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小陌停下了脚步,打从心底讨厌这座看似荒芜的村落,“姑妈啊,这里是义庄,义庄可是全村死人最多的地方,我们还是另寻他处吧.” 嫦素娥双眸莹然有光,摇首道:“你一个大男人做事畏首畏尾的,区区义庄有什么好怕的?石棺里都是些不言不语、不能行动的死人,没有了灵魂,人和砂砾又有什么区别?陌儿,你可知道这世间只有活人的心才是最毒、最恶的吗?” 小陌被说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说道:“话虽如此,可可此地阴气极重,恐怕”小陌话音未落,一道乌芒势如奔雷般从棺椁缝隙中急射而出,速度之快,想是生平未见,小陌惊慌失色,大喝道:“姑妈小心!” 只听一声脆响,鸿羽立时由环鞘中拔了出来,苏有雪虽在院外,但瞬息间已然挡在仙子身前,又是声声脆响,细刃缠住了乌芒. 原来此芒乃是长索牵引的萃毒暗器,苏有雪承受不住这诺大的冲力,鸿羽竟是被弹了开,暗器势不可挡,整根没入了嫦素娥的肩膀,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你爷爷的,敢伤老子的姑妈,不要你的狗命了?”小陌拔出重剑,方欲斩断铁索,不料铁索绷得笔直,竟是把暗器从仙子体内拔了出来,只是一闪之际,再次没入了石棺的缝隙. 仙子忍着剧痛瘫软下去,她伸手捂住洞穿的伤口,乌青的鲜血沿着指缝流了出来,“这这是黑部的追魂索,想不到阎摩罗王如此有心,始终记挂着本宫!” 棺盖蓦地弹开,只见一个魁硕的身影从石棺中站了起来,他步伐沉稳,一身的长衣黑白相间,魂纸于腰际扎束为带,来人正是诸天教的左右追魂使黑白无常. 无常半身肌损,一张俊脸半面邪魅,半面惊栗,衣服也是半黑半白,所以称为黑白无常.他看到嫦素娥的窘态,不由得大笑起来,阴恻恻说道:“仙子连中蛇尸二毒,仍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了,童某也来凑个热闹,不知追魂索的毒能否要了仙子的命.” 苏有雪反手抵住门框方才止住后退的脚步,他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不解道:“看阁下的装束必是诸天教的高徒,阁下与仙子师出同门,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无常如同行走的尸体一般,他脸的冷漠神色,一动不动地望着嫦素娥憔悴的脸,冷冷说道:“这是本教教内的事,外人无需插手,若是小公子一心求死,就报上名来,生死簿上不死无名之人!” 苏有雪不识无常何人,但听到“生死簿”三字,心下不由得一凛,“在下与仙子不算熟稔,但就算是初见的人,苏某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岂能眼睁睁看着你滥杀无辜?” “无辜?嫦素娥杀人时,你恐怕还在襁褓中,你又如何了解仙子的为人?”无常眼中不含任何尘世的情愫,杀伐之意愈加浓烈起来. 嫦素娥回首望着苏有雪,缓缓道:“黑白无常是本教的追魂使,定是替阎王来取汉玉九龙佩的,苏公子,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带着陌儿快走,此事与你们无关,本宫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 “姑妈不走,陌儿也不会走的.”小陌说得极是坚决,他抱紧嫦素娥的腰,脑袋顺势埋在仙子小腹上,不觉嗅到了一阵带有温度的体香. 苏有雪柔声道:“苏某说过要保得仙子周全,便不会食言,并不是仙子有意拉我进来,而是苏某多管闲事,即便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嫦素娥不愧为天下第一美人,走到哪里都有痴汉甘心为你去死,童某还真是羡慕.”无常仿佛听到世间极为有趣的事,邪笑道,“何必说得如此壮烈,只要仙子交出汉玉九龙佩,童某便饶你三人性命.” “痴人说梦,汉玉九龙佩乃是教主亲传,岂是尔等说拿便拿?童彧,你若杀了本宫,就不怕教主问罪于你吗?”嫦素娥直呼了无常的名讳,眼里带着三分媚意与七分的威严. “教主法驾无定,他老人家知道什么,仙子还真是天真烂漫,可爱至极啊!”无常由身后提起斩魂镰,镰柄几乎与人同高,上面镌刻着红色花纹,镰刃的长度也超过了四尺,散发出森冷的光晕. 苏有雪飞身而起,鸿羽直指无常眉心,无常冷漠的脸上现出了惊诧的神色,高喝道:“这是鸿羽?原来是落霞庄的苏有雪,童某便来领教领教小公子的飞鸿印血!”斩魂镰由始至终萦绕着银色烈风,几乎盖住了鸿羽所有的光华,苏有雪轻功卓绝,使得他的身影若隐若现,眼看着无数细刃将无常围聚其间. “鸿羽青冥一阴一阳,你一个男子却拿着至阴的鸿羽,难怪你面白唇红,像极了女子!”无常邪魅一笑,他着看着苏有雪的脸,但足尖一点,身子一偏,追魂索再次朝着月宫仙子的方向甩了出去. “卑鄙小人,你的对手是我,莫要伤了仙子!”苏有雪眼看着追魂索闪着悚然的光,就这样在眼前疾驰而过,他连忙将铁索斩为两段,追魂索偏了方位,刺入身侧的石棺当中. 只听得轰然巨响,棺椁被震得粉碎,雨水带着腐烂的人肉从棺椁中倾泻出来,嫦素娥看到石棺中的肉沫,不觉心下一凛,腹中也跟着翻江倒海起来. 原来荒村石棺中装的不是尸骨,而是捣碎的人肉,定是军营曾经驻扎在这里,用石棺来储存“军粮”,苏有雪眉头深锁,刻意避开了视线,他尚未回神,但见斩魂镰斜劈而来,若是躲闪不及必会被拦腰斩断. 说时迟那时快,苏有雪的身子竟如秋叶般随风飘远,斩魂镰在胸前一闪既过,已是划破了肩上的皮肉,苏有雪高喝一声:“纳命来!” 鸿羽后发先至,向着无常攒刺而来,剑刃化成无数幻影,金铁之音响彻了云霄,而斩魂镰带起的无数风刃瞬间席卷着苏有雪的每道剑芒,苏有雪不甘示弱,已是把剑影舞得密集如墙. 第四十七章 八卦毒蛛 “乒乒乒”响声不绝,无常动如魅影,静似人尸,他是诸天教的追魂使,杀人夺命从不讲求武功招式,只在乎如何一击毙命,他活着便是为了杀戮,无常只攻不守,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敌人苟活,这便是他的骇人之处. 阴风拂过,卷起了漫天细雨,凉意瞬间包裹住苏有雪刚柔并济的身躯,他眼看着风刃呼啸而过,与其周身剑网一一接触,苏有雪面色沉了下来,立时加强了鸿羽攻势.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嫦素娥如此“忠诚”,若是自己不幸身亡,许婉秋会待如何?面对黑白无常死神般的脸,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不觉耳中阵阵蜂鸣. 斩魂镰化作一道银色闪电,与鸿羽划出的一条白练骤然相接,只听得轰然巨响,霎时散落了漫天“星河”,两人的兵刃相交后同时跃了出去,苏有雪在空中腾转急旋,双脚轻轻点在石棺边沿,仿佛失去了重量,真的如柳叶一般. 忽然,苏有雪点石而起,鸿羽直指无常咽喉,无常以攻为守迎刃而上,但见一道灰色闪电从星河中激射而出,准确轰击在镰刃上,镰刃骤然漆黑如墨,似乎承受不了如此强大的劲力,一颤一颤宛如心跳一般. “好强大的内劲!”苏有雪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鸿羽化作一点寒星,向着无常的方向刺了过去,直欲穿喉而过. 斩魂镰在苍幕下闪着刺眼的寒光,两道身影于空中交错,无常轻轻地在苏有雪耳边小声道:“你已经死了” 嫦素娥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寒流扑面而来,急道:“苏公子小心,这是无常的惊雷斩,莫要与他硬拼!” 仙子话音未落,却是为时已晚,鬼宅明暗之际,二人已然分出了胜负. 风吟依旧,夜雨潇潇,无常稳稳落在地上,苏有雪却从空中摔了下来,胸口处露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痕,苏有雪瞪大了双眼,感受到身体的温度正在寸寸剥离,口中痴痴地道:“这这怎么可能” 无常拭去镰刃上的鲜血,一身麻衣黑白相间,与自己半面邪魅半面惊悚的脸一一对应,他转而望向仙子,冷笑道:“怎么样,心疼了吗?这傻小子的皮囊实是不比罗刹逊色,难怪仙子会移情别恋,对他情有独钟啊!” 嫦素娥冷目含霜,怒道:“休得胡言乱语,本宫与苏公子清清白白,并无任何情愫可言,即便是罗刹和本宫也没什么关系.” “清白?这傻小子身着亵衣,与仙子搂搂抱抱,甚至为了你以命相搏,若说没有情感,童某如何肯信?不过仙子身旁的小鬼头是什么来历,竟然叫你姑妈,我看他的长相与罗刹倒是有几分相似,不会是仙子与罗刹的孽种吧?”黑白无常缓缓向苏有雪走去,冷冷说道:“你若不想看到小白脸身分两段,便自觉地将汉玉九龙佩交出来吧,童某念在与仙子昔日的情分上,倒可饶他一命.” 嫦素娥神色黯然,“苏公子,本宫平生最恨欠下情债,你即便舍生忘死地救我,本宫也绝不领情!” “我……我真的已经死了吗?”苏有雪颤抖着瘫坐在地上,他双耳蜂鸣,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记得在空中看见了一双可怖的眼. “不,我还活着,我还没有死!”苏有雪似乎遏制不住心底的恐惧,整个人颤颤巍巍的,略显疲态,他下意识地抬起左臂,食中二指轻轻抚过胸前的伤口,恐惧与寒冷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证明着自己生命的存在,他支支吾吾说道:“婉妹婉妹还在等我,我还不能死” 无常浑身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双眼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嫦素娥的方向,嘴上噙了一抹放荡不羁的笑,“仙子果然口是心非,童某绝不相信你会眼睁睁看着小白脸身首异处,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当真以为童某不敢杀他吗?” 无常一步一步向着苏有雪走了过去,他步伐沉稳,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斩魂镰拖在身后,镰刃在泥沼中恣意划行,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响. 嫦素娥面不改色,她看向苏有雪失魂落魄的脸,冷冷说道:“此人与本宫并无瓜葛,是死是活自有他的命数,又与本宫何干?怪只怪他不该与本宫相遇,不该卷入这场无端的是非,苏公子,你安心去罢,生逢乱世,死亡也未必是件坏事.” 苏有雪只是怔怔地看着愈发青紫的手,思绪似乎沿着黄河漂向了郓城,而后,他微微举头,看到嫦素娥冰一样的眸子,痴痴说道:“仙子虽然冷漠无情,但也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字字发于真心,苏某绝不惧死,何况我早已是个将死之人.” “你爷爷的,小白脸不要命了?你若死了,臭婆娘还不得宰了老子?”小陌提着重剑挡在苏有雪身前,满头乱发漆黑如墨,衬托出脸上迷人的色泽,“想杀了小白脸,还得从老子尸身上踏过去,虽然他抢了老子的女人,但兄弟归根结底还是兄弟!” 无常冷哼一声,镰刃携带烈风将小陌笼罩其中,无常误以为小陌口中的女人说的是月宫仙子,便是大笑起来,“小鬼头还真是个痴情人,嫦素娥是凌霄宫的一宫之主,是个江湖中出了名的冰霜美人儿,为她生为她死的人多如牛毛,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镰刃蓦地斩下,小陌身子一侧,竟然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并抱着苏有雪向远处滚了过去,“小白脸快给老子起来,我就这么一条命,为了你差点就没了,给点面子,不起来臭婆娘可就是老子的了.” 苏有雪仿佛来了精神,他以鸿羽撑地,借着反弹之势站起身来,正色道:“我与婉妹已是今生无缘了,但你,恐怕也没有机会.” 无常僵愣愣地立在原地,身子动也不动,单是半张萎缩的脸就足以令人心胆俱寒了,“你二人还真是兄弟情深,苏有雪,方才童某没能杀你,现下便教你二人尝尝死亡的滋味!” 无常话音未落,斩魂镰便在身后分出了八道化影,镰刃以虚化实,一端置于身后的八卦盘里,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与镰刀化影一一对应,而另一端向着八方伸展. 八道镰刃尽数插入泥中,无常双脚自然离地,整个人俯躺在半空,宛如墨色蜘蛛一般,想不到镰柄也可以弯折,如同手臂一样行动自如. 嫦素娥本就失了血色的脸变得愈发苍白起来,她厉声喝道:“苏公子,你带着陌儿速速离开,何必枉送了性命?你口口声声说要营救你家小姐,便是这般轻生吗?此乃诸天教的不传秘法八卦毒蛛,兽化后的无常极度嗜血,它不通人语,没有心智,你绝非敌手!” 鸿羽曲折弯转,立时护在胸前,苏有雪面色煞白,不觉拉着小陌连连后退,二人的身子已然抵住了义庄的围墙,但见斩魂镰蓦地张开,“巨蛛”竟有两人多高,一时间八刃疾行,向着二人俯冲过来. 面对如此“异兽”,小陌不知如何抵御,整个人怔在当场,耳畔似乎有凉风拂过,寒意渗入了骨髓,“你爷爷的,老子这就要死了吗?” 漫天细雨恣意拍打在脸上,苏有雪忽然被剜心的剧痛“惊醒”,这才发现生死已然悬于一线. 斩魂镰迎风挥出,乾、离二刃形成了两道刃网,携雷裹电般直取二人咽喉,镰刃未到,戾气早已刺破了雨幕,二人脖颈处竟真的有鲜血渗出. 苏有雪仿佛变了个人,脸上没了丝毫的萎靡,焕发出坚决而耀目的光泽,他反手御剑,蓦地与镰刃相触,只听得声声巨响,鸿羽被镰刃压得弯了下去. 兽化后的无常不仅丧失了语言能力,就连视觉也一并消失了,只能凭借敏锐的嗅觉来搜寻对手的讯息,他那张慑人心魂的脸与小陌近在咫尺,他们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甚至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小陌颤着声音道:“小白脸快把它推开,这厮是要亲老子啊?” 无常半张鬼脸仿佛活了一般,逐渐变得黏稠起来,像极了宣纸上点洒的墨迹,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着,直到整张脸甚至于整个身躯都被黑色覆盖,全然不似人形. 苏有雪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大事不妙,一脚便把小陌踢了出去,双手仍在镰刃的重压下难移分毫,此时却见坤、震、巽、坎四刃同时提起,席卷了苏有雪周身的各大要穴,亵衣霎时间被鲜血染红,血腥气呛得苏有雪脑仁生痛. 他气血紊乱,再一看去全身已是皮开肉绽了,苏有雪口中噙着鲜血,他觉得这血又酸又涩,立时长喝一声,借着腥风跃了起来. 苏有雪点过围墙,瞬息无影无踪了,黑白无常愕然搜寻,他发现暮色下的鬼宅阴森可怖,除了仙子与小陌外,已是空无一人,苏有雪去往何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 无常蓦地举头,但见头顶白影闪动,一派嚣狂剑气席卷而来,嫦素娥没有想到苏有雪在重伤下,仍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战力,似乎被他独树一帜的迅捷身手深深折服,高呼道:“苏公子莫要硬拼,毒蛛的八个瓜子是由身后的八卦盘操控,只要击碎八卦盘,无常必败.” 苏有雪于空中听到仙子的话立时会意,目光瞥向无常身后的盘状物,鸿羽骤然一亮,无数刃影破风而出,不料却被坤刃尽数挡下,一时间星火明灭,直映得鬼宅亮如白昼. “说得容易,但苏某近不了它的身!”苏有雪意在降敌,身子腾空不落,剑影也随着飘忽不定,不知何时又是一阵横扫,招招点向八卦盘中心. 无常嘶吼着,仿佛发了疯的野兽一般八刃齐旋,无数风刃将苏有雪吹了出去,只听“咚”的一声巨响,苏有雪竟是以血肉之躯将义庄的围墙撞得洞穿,摔向了密林深处. 苏有雪闷哼一声,忽觉心头绞痛,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来,他紧握手中长剑,再次站起身,他生平从未遇强而降,今日又岂会轻言放弃? 星光晦暗,夜雨如豆,苏有雪再次行到了庭院当中,他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灵魂随时都会烟消云散一般. 嫦素娥眼中噙着泪光,口中却道:“苏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本宫不想欠你人情,即便你当真救了本宫,本宫也会亲手取你性命,否则你的恩情本宫无以为报,你还是走吧” 苏有雪跪在地上,双手颓然垂下,颤着声音道:“苏某心意已决,死后不求仙子回报,惟愿问心无愧,不失侠之本心.” 苏有雪话音未落,但见身后狂风顿起,金光弥漫,恍若佛陀现世一般,突然,义庄周遭回荡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直震得木叶潇潇. “降可生,抗则死,黑白无常,还不速速现回原形!”声音震耳欲聋,在天地间经久不散,“毒蛛”不识人语,哪里认得来人是谁,斩魂镰不由分说地向金光斩去. “轰”的一声巨响,“毒蛛”被光中的佛手震出数丈的距离,但见一道佛影催动内元,强大的内劲惊涛骇浪般将无常湮没其中. 一掌贯胸,肺腑俱震,黑白无常被震得气血翻涌,头冠崩离,长发蓦地飘了出来,他略一回神,忽见无数丝线由金光中徐徐飘出,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雨水落在上面,都被蒸发殆尽. 这是诸天教的万佛刃,既是丝线也是刀刃,万佛刃绕着无常蓦地收紧,而后飘入光中,无常尖啸一声,鲜血从手腕、手肘、肩颈、膝盖飞溅而出,一时间血雾障了双眼,满院尽是腥气. 斩魂镰失魂落魄地插在地上,无常终是现出了真身,他愕然举头,但见金光从天而降,乱雨几乎都要避道而行了,光中一个巨大的佛影如鬼似魅,佛头却隐于面具之后. 面具乃玄铁所铸,显得异常狰狞,此人似佛非佛,似鬼非鬼,赫然便是诸天教教主帝释天的幻影分身. 第四十八章 疯瞎子 “属下恭迎教主法驾,素娥身中阴阳寮、捣磨寨与本教的三派剧毒,行动多有不便,恕不能行此叩拜之礼!”嫦素娥仙髻凌乱,满脸的憔悴神色,她见帝释天的六丈金身伴着狂风落在庄内,几乎将方圆百里的细雨隔绝开,霎时间,鬼宅水气弥漫,热浪烤得众人口唇枯干,嫦素娥收定心神,高声道,“阎摩罗王委派无常刺杀本宫,欲嫁祸给阴阳寮,其行当诛,还望教主替本宫主持公道!” 帝释天坐于光中,周身金芒熠熠,现出了一派傲视众生的王者气度,“此事本座早已知晓,五大诸天各怀心思,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你们会衍变成非生即死的地步,如今天下未定,正值用人之际,本座还需诸位联手,实是不忍看到你们彼此残杀.” 无常惊魂甫定,他知道帝释天收回佛刃已是手下留情,不然早就被斩为肉糜了,他立时跪了下去,央求道:“教主饶了小的吧,属下也是奉命行事,阎王命童某抢夺汉玉九龙佩,只是想要寻求古玉之谜,绝无坐拥天下的野心!” 帝释天微微颔首,铁面反射着耀眼的佛光,厉声道:“翁湮灼果然教徒有方,此时无常仍在为其辩解,着实难得啊,你回去告诉阎王,本座很欣赏他的阴狠毒辣,若是没有此等魄力,也不配称为诸天护法.” “教主的心胸可容天地,属下这就回去禀明阎王,童某童某谢过教主的不杀之恩!”无常叩了三个响头,连忙起身踏风而去,由始至终没敢看上教主一眼. 帝释天见无常走远,冷冷地望着嫦素娥,“你可知大唐遗珠另有其人,乐平公主已在六扇门的掌控中,此女名叫千尘,是郓城兰桂坊的小小妓女,此时在鸡鸣驿落脚,风满楼不在其中,你去把千尘夺回来,若是再有任何闪失,就提头来见吧!” 帝释天的六丈金身仍是浮在半空,声音从金芒中飘出,声声灌入嫦素娥的耳中,嫦素娥一字一顿说道:“属下谨遵教主法旨” 仙子话音未落,金芒与佛身骤然消散,细雨脱离了束缚滚滚而下,方才种种如梦似幻,飘渺得不切实际. 小陌看得愣了,极难相信世间有人可以来去无踪,他将重剑负到身后,不解道:“此人就是帝释天?那……那他就任由姑妈毒发,完全无视姑妈的死活?” 嫦素娥神色黯然,柔声道:“本宫办事不利,按照本教教规理应处死,教主这么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若是本宫不幸死在了腾蛇的手里,却也不配做这凌霄宫的一宫之主,何况何况以我十方乾坤的护体神功,此毒未必便能夺去本宫性命.” 苏有雪目射寒星,直直望着月宫仙子如水的眸子,正色道:“苏某虽然武功不济,但却生有一颗赤子心,仙子为人傲慢偏激,却绝非大奸大恶的人,苏某定然不会让仙子死在我的面前.” 苏有雪蹒跚地走了过来,俯身将仙子抱起,缓步向内宅行去,嫦素娥方欲挣扎,却使不得半分气力,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苏有雪沉默不语,只是将仙子放躺到内宅的矮榻上,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显得颇为尴尬,他将嫦素娥湿透的衣襟拨了下来,白皙而圆润的肩膀露了出来,眼看着上面外翻的皮肉,毒血仍是湍流不止. “苏某不会让你死的,说过保你周全,就一定会做到!”苏有雪不由分说地将脸凑了过去,竟是欲将仙子的毒血尽数吸出. 嫦素娥感受到榻上传来的阵阵冰凉,不由得提了三分精神,眼看着苏有雪的嘴唇离自己的伤口只有半寸的距离,急道:“你莫要如此,这样你会死的,何必为了本宫枉送性命?” 苏有雪与嫦素娥离得极近,他可以感受到仙子身体的颤动,苏有雪没有丝毫的犹豫,眼中似是闪动着千般琉璃,“苏某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希望仙子在我死后,能替苏某救出我家小姐,如此而已” 他一语未毕,便对着仙子血淋淋的伤口吮吸起来,并将毒血吐在脚下,苏有雪如此往复,忽觉口唇麻木,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去. “苏公子何必如此固执?即便你救了本宫,本宫也会亲手了结你的性命!”嫦素娥惨白的脸上透出些许晕红,她虽然言辞孤傲,但说话已是气若游丝了. “苏某生无所恋,何况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求仙子能够平安无事,替我完成没有完成的使命!”苏有雪清秀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命不久长,不能给生平挚爱任何的承诺,活着只会徒增许婉秋的相思之苦,若是能够一命换得一命却也值得. “好,本宫就替你完成心愿”仙子脸上若隐若现的绯红营造出一种少女的娇羞,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如冰似霜的眸子,整个人明艳得不可方物. 苏有雪昏昏沉沉地将仙子衣衫整理妥当,而后掩住了宅门,一个人步入雨中,仿佛失魂落魄的浪子,游历于陌生的江湖,“小鬼头照顾好仙子,我恐怕撑不住了” 小陌在院中看得傻了,痴痴说道:“你不会是看上老子的姑妈了吧?这样可对不住臭婆娘,更对不住老子啊,我可不想无缘无故多出个长辈来.” “苏某如此作为真的对得起老庄主,对得起婉妹吗?若是没有剑中之心,我迟早都是要死的,不如提早绝了念想!”苏有雪扶住院中的石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今夜会做出如此冲动的行径,难道真的是因为嫦素娥霍乱苍生的容貌吗?也许琉璃馆的惊鸿一瞥,嫦素娥的傲骨仙姿早已在心中烙下了印记,他连连摇首,想来自己又岂会是如此肤浅的人. 寒意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苏有雪仅有的意志,他感到浑身气血逆行,仿佛有万千毒虫啃咬一般,他瘫坐下去,自此没了知觉. 突然,一段脚步声由远及近,恐惧瞬间弥漫在义庄的角落里,小陌拉着苏有雪的手,几乎把他抱了起来,窃语道:“小白脸,你快醒醒啊,你怎么也趴下了?” 脚步声行得极是缓慢,其中混合了一些怪异的杂音,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小陌惊惧之余迟迟不肯松开苏有雪的手,哭嚷道:“小白脸死了,姑妈姑妈快来救救侄儿” “有姑妈在,你还怕个什么?”嫦素娥虽然躺在屋里,但她耳力极好,听得脚步声慢条斯理,似是蹚水而行,正色道:“陌儿不要怕,来人步履蹒跚,应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但拐杖落地不实,更像是在探路,我猜来人多半是个盲人.” 嫦素娥躺在矮榻上动也不动,只有莹闪闪的双眸彰显着生命的迹象,小陌听到“盲人”二字已是猜得十之八九,心下也算落了地,坏笑道:“姑妈还真是智慧与美貌并存,羡煞侄儿了,想我资质还算是好的,若能学得姑妈本事的万一,也不至落得如此田地.姑妈请稍作安歇,侄儿去查个究竟,不论什么牛鬼蛇神,都休想伤得姑妈半分,侄儿即便死在这里,也要护住房门,谁都别想踏进半步!” 小陌说得极是诚恳,自己都欲信了,嫦素娥自当小陌出于真心,一想到他如罗刹一般的眸子,就不觉一阵恍惚,柔声道:“你死了,本宫也不会独活!” 嫦素娥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合时宜,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早已陷入记忆的涡流中,苦涩尽数写在了脸上. 不远处,月色沿着墨云缝隙遽然洒落,在一个老者身上勾勒出一圈金色边沿,老者蓬头垢面,长髯斑白,显得极是落魄,他瘦得佝偻,正倚着一根藤杖,仿佛饔飧不继的乞人,苍白无神的眼四下里寻找着什么,“细伢子,是你吗,为何杵在那里不说话?” 小陌见来人果然是疯瞎子,一时间悲喜掺半,想来自己这一路九死一生,几乎把这辈子的死人都见上一遍了,终于在此处看到了故人,怒骂道:“好你个疯瞎子,害得老子好惨,你还有脸来见我?” 疯瞎子满面褶皱堆叠在一起,笑得极是难看,他“望”着小陌,眼睛混沌一体,干裂得苍白,“真是白教了你这一身的武艺,如今遍地白骨,让你寻个死人头岂是难事?自己不争气,却赖到别人身上,怎么又说是老朽害得你?” 疯瞎子虽然教过小陌花拳绣腿,但从来不承认小陌是他的门徒,权当作忘年交, 二人趣味相投,甚是惺惺相惜,小陌表面上对其不恭不敬,但在心里早已把他当作亲人一般,他一把拉过疯瞎子的手,放到自己腰间,“谁说老子不争气,摸摸看,这是个什么?” 疯瞎子轻轻一握,竟是摸到个圆滚滚的物件,赫然便是一颗浮肿的人头. “你与老夫实话实说,这头颅是你从哪里捡来的?”疯瞎子死鱼般的眼睛隐匿在乱发中,整个人仍是佝偻着. 小陌在疯瞎子面前踱来踱去,现出了满脸的桀骜神色,“老子平日里是爱说些大话,但何时欺瞒到你的头上来?此女不是旁人,正是郓州最大的烟花酒肆兰桂坊的头牌.” “细伢子一路上背着重剑,挂着人头,如此招摇过市,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吗?”疯瞎子面色一沉,仿佛一切了然于胸,他指着茅屋的方向,正色道:“细伢子屋里藏了什么人?” 小陌不由得一愣,痴痴说道:“你到底瞎不瞎啊,隔着墙都能被你看到?” “细伢子怎么瞒得住老朽?适才你与老朽寒暄之际,老朽便已是猜到屋里有人了.”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让人猜不透内心的想法,疯瞎子就像一本无字天书,总能让小陌陨身其中,他阴恻恻说道:“听呼吸声,应该是个身体极度虚弱的女子,而义庄里所有的蠕虫都不敢跨进茅屋,可见女子必然身中剧毒,此毒定是采自蛇蝎的毒液,所以鹰隼绕着屋棚始终不愿落下啊!” 小陌与疯瞎子的话悉数传入了嫦素娥的耳中,她虽未见过疯瞎子,但已被疯瞎子的睿智深深折服,她仍是躺在矮榻上,衣饰与陈设显得极不协调,她觉得眼前明暗交替,神色已是恍惚了许多,她提着嗓子高声道:“正如前辈所言,本宫身中剧毒,恕不能当面拜谒了.” “老瞎子无门无派,也不是什么前辈高人,在仙子面前不过区区蝼蚁.”疯瞎子的眼眶里一排排血丝如干墨般铺陈,他会心一笑,用极度沙哑的嗓音接着道,“老朽此来只是看看细伢子的近况,为他指点迷津,并不知道你与细伢子是什么关系,如若说老朽借走陌儿五天,不知仙子可有异议?” “你认得本宫?”嫦素娥觉得疯瞎子误会了自己与小陌的关系,言语中已是把小陌当作了自己的情人一般,嫦素娥不由得绯透双颊,连忙解释道:“小鬼头是本宫相认不久的亲人,既然前辈与小陌乃是旧识,那便随他去吧,本宫又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小陌听得糊涂,不解道:“瞎老头,平白无故你借老子做甚?眼下小白脸昏迷不醒,姑妈还身中剧毒,老子要是此时走了,丧不丧良心?” 长发脏乱地纠缠在一起,散着浓浓的恶臭,疯瞎子一副潦倒的穷酸相,咧嘴笑道:“细伢子再不走,还怎么入得盐帮?为了这红颜祸水,撇下了男儿的抱负,你说值与不值?” 第四十九章 何春堂 “说的也对,乔帮主的大婚才是正事,差点就给忘了!”小陌斟酌再三,他才与疯瞎子聚首却又面临诀别,还有院子里的小白脸和贼婆娘,三人虽然算不上故交,却也甚是熟络了,“红颜倒是不假,祸水却不见得了,老子这便回屋与姑妈道别.” 疯瞎子阻住了小陌去路,调侃道:“还是别回去了,见了美人你小子还能走得动吗?细伢子怎么突然多了个姑妈,莫不是你这张破嘴胡说了什么?” “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小陌连连施以眼色,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急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费尽心机把老子支开,不会是对姑妈有什么企图吧?” “胡说!细伢子想到哪里去了?即便老朽有什么企图也是力不从心了,不不对,是根本没有企图!”疯瞎子正儿八经地道,“咱们言归正传,细伢子要到盐帮入伙还需听老朽一言,你由此路进入郓城,会经过沙皮巷,转过清河坊,便会看到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药铺了.” 小陌沿着疯瞎子指引的方向举目远眺,但见前路迢迢,都是些杂木乱石,也辨不清个东南西北,虽然他不识此路,但听到“金字招牌”心中已是了然,“疯老头,你说的可是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药铺何春堂?” “没错,正是那里,细伢子可有听说过盐帮的幻林,狼虎谷终年不见日月,那里阴气过重,生人是有进无出啊,你若想活着走出幻林也不是完全没有那个可能,只需一味药材掩住口鼻即可.”疯瞎子点了点头,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老朽已和药铺的掌柜交代过,只要细伢子能说出暗语,药铺的掌柜就能告诉你后续的事宜了.” 小陌不解道:“什么暗语?” “‘曲径通幽处’,掌柜自会说出下句‘禅房花木深’,如此而已.”疯瞎子的脸沉了下来,小声道,“细伢子,你不能说是来取药的,也不能交代出老朽的身份,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好,老子再信你一回!”小陌提着重剑大步而去,幽鸾的脑袋还在腰间晃荡着, 小陌笑得极是开心,仿佛已然踏入了玄鹰寨,插了香拜了山头一般,他几步便是一颠,口中哼着不成名的曲子,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疯瞎子听得小陌走远,脸上现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冷冷地“望”着小陌远去的方向,忽然,佝偻的背脊发出“咯吱咯吱”的尖锐声响,疯瞎子竟然缓缓直起身来. 嫦素娥在屋里听得真切,不禁问道:“世间真的有此等灵药,可以轻易穿过幻林?” “当然没有,都是老朽的戏言!”苍白的脸蓦地扬了起来,眼眶中赫然露出一对血红色的瞳仁,原来疯瞎子眼中尚存一眼,闭眼时是没有曈仁的眼白,睁眼时,是一双血红的眸子,可怖得难以名状. 嫦素娥觉得小陌此去凶多吉少,不觉心下一凛,一双美目溢满了关切,使得本就苍白的脸徒增了些许忧伤,“那何春堂的暗语,也是假的吗?” 疯瞎子垂首笑道:“暗语是真,药材是假,奇门、六壬、太乙三术绝非儿戏,如若幻林轻易可破,自黄巢后,盐帮又是如何残喘至今呢?” “你究竟有何目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嫦素娥感到源自疯瞎子话语中的森森寒意,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什么人?”疯瞎子阵阵苦笑,“老朽也是人鬼不分了,你说老朽是人,那便是人,你说老朽是鬼,那便是鬼,随仙子怎么称呼,老朽终归是副皮囊而已.” “陌儿如此信任你,前辈何故欺瞒他?”嫦素娥努力起身,却仍是动弹不得,她想要以传音之术道予小陌,奈何气海虚空,竟是催不出半分内劲. “细伢子生逢乱世,一心只想跻身江湖,奈何天生良善,如不经生死历练,怎能安身立命?老朽屡次把他置之死地,就是要他学会成长,若是细伢子经不住考验,不幸死了,也只能怪他难成大事,老朽就是要用血的事实告诫他,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疯瞎子的一双鬼目极为狰狞,仿佛一轮赤月对影成双,他蹚过积水,向着院外蹒跚而去,口中自说自话,“不置之死地如何浴火重生?细伢子是个可造之才,只是行事优柔寡断,如不让他直面生死,细伢子何时才会有所长进呢?” “前辈行为偏激,简直丧心病狂,你凭什么决定陌儿的生死?”嫦素娥怒不可遏,高呼道,“你到底是谁?” “老朽无门无派,世间无我,我亦非我,你问老朽是谁,可着实把老朽考问住喽!”疯瞎子一路狂笑,向着郓州城的方向徐趋而去,脚下的山径极为蜿蜒,无声无息得“泄”入了林中,似乎黄泉鬼路,行无止境. 小陌没心没肺地跑着跳着,他穿过丘林,踏入了这荒芜的街巷,周遭寂静得风声亦闻,长街两侧不见了炊烟,偌大个郓州竟真的成了一座死城. 时值晌午,艳阳出奇明媚,光晕笼罩着门楣,有的横闩闭户,有的门扉洞开,眼看着洞开门扉的屋里空空如也,一家人正坐在榻上相对无言,似是做着某种艰难的抉择. 街上未见有人,但尸骸却东一块西一块的,模糊血肉粘在墙上,隐隐传出血腥气,那些带着温度的血正沿着石缝晕染开,勾勒出名叫死亡的红色图腾. 小陌走得大步流星,重剑斜搭在肩上,口中兀自哼着小曲,节奏随着步调的起伏显得杂乱无章,忽然,身后传出一段急促的脚步声,小陌蓦地回头,遥见一满面泪光的女童向着自己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惊惧与惶恐,哭喊道:“救我,救我”重剑一横,便将女童拦了下来,小陌抚着额前碎发,斜眼端详了一番,见她哭得可怜,鼻涕眼泪混在了一起,粉红的小脸上挂着斑驳血色,小陌难免心中不忍,怒道:“你跑个什么,是谁要杀你,怎么连个孩童都不放过?” 女童绕过重剑,向远处狂奔而去,没跑出几步便被残尸绊倒,娇小的身躯趴在血泊中,哭得昏天暗地. 小陌怔在当场,却见巷尾处跑来两人,前方肥胖的妇人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吼得如杀猪一般,后面是一精壮男子,正挥舞着菜刀追赶着妇人. 菜刀上挂有鲜血,闪着冷冷的寒光,男子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将妇人按在身下,他光着膀子,黝黑的肌肤挂满了血与汗的混合物,笑得极为狰狞,“跑也是白跑,不如早些死了,一了百了!” 他开始劈砍起来,妇人虽然看起来肥硕,却哪里撕扯得过精壮男子,略微挣扎几下,已是被劈砍得不成人形了. 女童哭嚷着起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体力,竟是向着屠夫般的男子跑了过去,口中哭嚷道:“爹爹,杀了碧儿吧,不要杀娘亲,不要杀娘亲” 妇人口中吐着血沫,痛得直翻白眼,颤声道:“碧儿,快快跑,不要管娘亲,你爹爹你爹爹他疯了,满城满世界的人都疯了” 碧儿不听劝阻,正一步步爬到母亲身边,伸手拉扯父亲的衣袖,她声音微弱,却说得极是坚决,“杀了碧儿罢,不要伤害娘亲” 男子双膝抵住妇人,腰间竟是露出了三颗人头,细看下不觉背脊发麻,男子听到碧儿哀求却是无动于衷,狞笑道:“不急,一个一个来,等杀完你娘亲,爹爹便让你去陪她,就像你的哥哥姐姐一样,我们一家在阴曹地府团聚.” 妇人抽搐着,眼睛瞪得直欲碎裂开来,“你为了求生,便是狠心伤害我们的孩子吗?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么个人面兽心的败类,虎毒不食子,你竟然连亲生孩子都要杀,真是连连畜生都不都不” 妇人话未说完,已是人头落地了,男子把妇人的头挂在腰间,反手又将碧儿搂入怀中,柔声道:“碧儿乖,莫要哭莫要闹,你的娘亲死了,哥哥姐姐也死了,若是留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爹爹又怎么忍心?” 男子捂住女童口鼻,见她挣扎得敲打着自己,不多时已是没了气息,刀刃划过咽喉,他沿着刀口拧断了碧儿的脖子,鲜血霎时溅洒满身,男子支支吾吾说道:“爹爹已是让你受到最少的痛楚了,明日晋军屠城,必会比今日凶残万分,爹爹拿了你们的头还能保住一条性命,碧儿,你在下面好好玩耍,莫要责怪爹爹,爹爹爹爹真的怕死,不想死啊!” 男子的眼睛黯淡无光,他缓缓站起身来,仿佛失了魂魄的躯壳一般,他将碧儿的脑袋塞在包裹里,这一眨眼的功夫腰间已是挂了五颗人头. 小陌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常听人言乱世以人骨为柴,以人肉为粮,甚至交换孩子烹而食之,却哪里料到砍妻杀子的人间惨剧就这样在眼前发生了,他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男子与自己擦肩而过. 男子见小陌腰间挂着个人头,善意提醒道:“小兄弟,公告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能以腐尸充数啊,必须是至亲血肉才可投军,杀得愈多俸禄就愈是丰厚,我见你腰间的人头已经开始腐烂了,真当晋军是傻子吗?” 小陌听得糊涂,便将重剑搭在男子肩头,心下暗道:“你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便别想活着离开了,老子满肚子的怒火正愁无处发泄,你爷爷的,世间怎会有如此人面兽心的人?” 重剑阔而无锋,黝黑的剑身压得男子跪在地上,男子没有想到如此瘦削的少年竟有此等神力,已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央求道:“少侠饶命,我无意冒犯,真的是出于一片善心啊!” 小陌轻哼一声,怒道:“善心?你这厮也配说善心?老子虽说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但也见不得有人比老子还坏,你爷爷的,亲生骨肉说杀便杀,这天理何在?” 男子被压得胸中滞闷,苦笑道:“天理?天若有理,又怎会眼睁睁看着遍地的尸骸置若罔闻呢?你以为我真的想要这样吗?明日晋军屠城,满城的百姓都逃不过一死,只有拿着至亲的头颅才能投入晋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我也是被逼无奈,才行此下策的.” “你爷爷的,你倒是有理了?苍天纵使无眼,你脑袋上长的这两个招子难道是出气用的吗?岂有此理!今儿个不巧了,你小子让老子撞见,算你命中有此一劫,还有什么遗言尽管说吧!”小陌死死握着玄铁剑柄,已是恨得咬牙切齿了. “你杀了我,那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男子用手撑住地面,玄铁的分量尽数压在他的身上,说话已是困难了许多,“看在我我那死去的孩子的份上,饶我一命,也算他们死得死得其所了.” 小陌不禁一怔,心下暗道:“这厮说的确实有那么点道理,人死不能复生,老子又何必为难一个求生之人?”嘴上却道:“老子可以不杀你,但你必须告诉老子你要带着人头去何处交差,若有半句胡言,你知道后果.” 男子面色铁青,肩膀上早已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就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何春堂,那里有晋军在作账目,记录交上来的人头,通过人头的数量分发钱粮.” 小陌心下一凛,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复杂,决心一探究竟,他将重剑提起,抵住了男子的后心,一路尾随来至一处熙攘的所在. 遥见街巷上排满了各色人群,腰间或多或少挂有人头,阵阵恶臭蓦地袭来,不由得令小陌蹙紧了眉头,他举头瞭望,发现鹰隼已然霸占了大片的天空,它们盘旋着,戾鸣着,似是观望着这条蜿蜒的“长龙”,沿着街道直排向何春堂正门. 第五十章 杀无赦 石敬瑭在药柜前踱来踱去,他剑眉深锁,似是心事重重,桑维翰不无例外地服侍在侧,他见石敬瑭将两张羊皮铺在案上,反复斟酌起来,便也跟着凑了过去. 羊皮经过打磨,上面极易留墨,左手边提有“郓城内乱,一袭可得———琉璃馆”的字样,右手边写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说此暗语者杀无赦———何春堂”. 桑维翰看得云里雾里,不解道:“大人,这两张羊皮是何人所书,您又是从何处得来?” 石敬瑭指着羊皮上的文字,双瞳飞雾流烟般让人捉摸不透,“国侨请看,左手边的羊皮是半月前我军驻扎魏博一带收到的匿名信件,信中提及郓城内乱,所以我军 才能把握时机,一夜间袭得郓城,而右手边的信函与上一封间隔半月,不知是何人所送.” 桑维翰恍然大悟,“原来大人献计是受了此信的启发.” 石敬瑭将羊皮旋转后拼在一起,竟然严丝合缝,浑然便是一张羊皮,接着道:“羊皮上刻意使用了两种不同的笔记,但两封信必是源自一人之手,我猜羊皮发往各处,所以送信人并未发觉两封信是可以拼在一起的.” “大人果然心思缜密,只惜小的愚笨,如此细枝末节恐是极难发现了!”桑维翰将羊皮提在手中,反复打量起来,目光不觉落在“杀无赦”三字上,仿佛感到一股莫名的杀气蕴藏其中,“大人,凡事须得三思,莫要被人利用啊,人可以抓错,但不可以杀错,这一刀下去,便是无法挽回了.” 石敬瑭握紧赤霄宝剑,始终注视着桑维翰的方向,追问道:“国侨所言甚是,可你待如何,此人是杀是留?” 桑维翰将身子压低,显得甚是恭谨谦卑,“我军既然已经攻克了郓州,便是证实了羊皮书的内容,任谁也不会去怀疑下一封信的真实性,如果此人利用了大人的这种心理,意欲调虎离山的话,那身在李府的总管大人必是凶多吉少啊!依小的愚见,不如加派人手保护总管,留几人在何春堂即可,如若真的遇到说此暗的人就一并带回,不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多半可以从此人口中得知某些讯息,到时杀与不杀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吗?” “如此甚好,国侨足智多谋,深得我心!”石敬瑭大步跨出了正堂,他见鸦军夹道而立,便悉数带回了李府,仅留下十余人囤在门前,静候暗语者的到来. 堂外血腥弥漫,满眼的萧索景象,男子走在小陌身前,指着前方熙攘的人群说道:“就是这里,来这儿的人全是投军的,我也是迫于无奈,能活着总比死了好.”小陌顺着男子指引的方向望了过去,但见人群的尽头是一个朱红色的大门,红木招牌高高悬在门上,赫然写着“何春堂”三个斗大金字,石阶两侧的铜炉遥相辉映,周遭站满了黑盔甲士,粗略估计,有十余人众. 小陌腰间挂着幽鸾的脑袋,在这拿着至亲头颇的人群里显得如此协调,仿佛滴水沉入深海,寻不到半点的踪迹,小陌痴痴说道:“原来乱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欲求不满的凡心啊!” 身旁,一位哭诉着今晨经历的老者引起了小陌的注意,老者声音沙哑,体态龙钟,小陌能清楚看到老者脸上沧桑的纹路与那斑驳的泪痕. 老者的大儿子从了军,数年前便马革裹尸了,家中仅剩下尚未加冠的小子陪在老者身边,小子不识字,听人说只有拿着至亲头颇才能活下来,却哪里知道是晋军的征兵公文,他为了让老父活命,竟然主动死在了父亲跟前. 老者抚摸着怀中眉眼分明的头颅,恸哭道:“可怜我儿,救了我这么个废人有什么用?晋军怎会收留一个将死的人,吾儿糊涂,糊涂啊!” 男子蔑视一笑,“说得好听,天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死的,站在这里的人谁不是为了活命,别把自己说得和圣人一样.” 小陌打量着眼前这个憔悴的老人,见他骨瘦如柴,在这群精壮莽汉间显得异常单薄,哪里像个行凶的人?他身上没有利器,也没有鲜血,而小子的头颅分明被悉心擦拭过,足见骨肉亲情,小陌调侃道:“这年头什么都做得,唯独好人做不得,满世界都疯子,你若不与其发疯,反倒成了个疯子.” 老者怒视着男子,支支吾吾说道:“胡胡说,你怎就认定小子是老夫所杀?老头子我我怎么下得去手?若按你的说法,老夫还算是个人吗?” “人?我们哪里是人,如草芥,如猪狗,唯独不是人!”老者身后走出个粗犷男子,来人须眉怒张,显得凶神恶煞,腰间钩挂的尽是人头,“老头儿方才说得有理,晋军绝不会收留一位将死的人!” 他一语未毕,长刀已将老者的头颅割下,鲜血瞬间溅洒出来,老者的身子未待倒下,身周便爆起了阵阵喝彩,“好样的!”“杀得好!”“最看不惯如此虚伪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小陌目瞪口呆,他向前几步,重剑直指男子眉心,只要小陌微微一戳,便可取了男子性命,怒道:“你凭什么杀了他,就因为你比他强壮,就因为你手中有刀?” “哪里来的小鬼在这里多管闲事?”粗犷男子面对小陌稚嫩的恐吓,脸上全无惧色,当他看到小陌腰间浮肿的人头时,差点没笑出声来,嘲讽道:“大家快来瞧瞧,小鬼捡了颗死人头跑来充数,简直就是个孬种!” “老子与你说理,才真是疯了傻了!”小陌恨得咬牙切齿,于是提了重剑不由分说向何春堂走去,纤细的臂膀挤过人群,身上已是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吸引了无数仇恨的目光. 小陌周身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仿佛在炼狱中穿行,隐隐的刀光照亮了他桀骜的脸,人群霎时沸腾起来,“小鬼,不许插队!”“这小子捡了个死人头就敢过来,想是傻了吗?”“孬种!”“废物!”“小鬼等不及了,拿个破烂货充数!” “都给我老实点,嫌命长吗?”鸦军见小陌在人群中穿行,心下已是清如明镜,可话一出口,蓦地就是一怔,怒道:“你小子活腻了吗,提着个什么西,真当弟兄们瞎了不成?” “杀了他,杀了他……”众人齐声喝道,小陌就这样被鸦军拖出了人群,冷冷的兵刃架在脖子上,仿佛叛逆者的枷锁,恐惧牵一发而动全身. 安重诲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陌,黑盔带着嘲讽的光泽,隐约可见的眉眼虽然端正,却挂有狰狞的笑意,似是享受着碾压蝼蚁的成就感,“告示写得明明白白,你小子不识字吗?胆敢戏耍老子,弟兄们,快来教教小鬼死字怎么写.” 小陌昂起头,一副视死若归的模样,陪笑道:“老子是来见何春堂掌柜的,若是耽误了军机,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这小子果然是个疯子,何春堂的掌柜已经在下面等你多时了,我们正是要送你过去,还急什么?”长枪蓦地提起,直欲洞穿小陌的胸膛,鸦军的动作极是娴熟,显然经过严苛的训练,他们讥笑着,仿佛看到一件稀罕的玩物,眼中满是戏虐的光泽. “军爷一看就是个才高八斗的人,小的有一事不明,这前朝常建的诗文令小的颇为动容,只惜记不得‘曲径通幽处’的下句是什么,恕小的愚钝,还望军爷不吝告之.”小陌露出了满脸的欣羡神色,就这样痴痴望着安重诲. “小鬼开始胡言乱语了,竟然和哥儿几个对起诗来,‘曲径通幽处’的下句是什么不重要,因为你小子可以下去问问常建本人了!”此话一出,引得鸦军哄堂大笑. “‘曲曲径通幽处’?”安重诲额头渗出了冷汗,他虽不识常建何人,却对此句记忆犹新,急道:“慢着,哥儿几个险些坏了大事,速速把小爷扶起来,总管大人等的就是这位官爷!” 鸦军一片哗然,见安重诲称这个叫花子模样的小鬼为官爷,不觉面面相觑,忽然想起桑维翰临行时的嘱托:“总管有令,要把说此暗语者请到李府去,切莫伤其性命.” 其中这个“请”字,着实让鸦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连忙收回兵刃,恭谨地将小陌拉了起来,赔笑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安重诲以为小陌是朝中权贵,便是恭谨了许多,“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如有惊扰到官爷还望恕罪,马车已备好,等的就是您了.” 小陌莫名其妙地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屁股还未坐热,就见安重诲端着餐盏走了过来,殷勤道:“官爷这一路奔波,定是饿了,小的备了酒菜,虽说上不得台面,但也能勉强果腹,您老就将就着吃些吧.” 小陌接过餐盏,狼吐虎咽地吃了起来,只听得车轮滚滚,竟是向着内城驶去,安重诲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口中兀自振振有词:“官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与安某,安某必定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小陌含混应对着,心下暗道:“疯瞎子怎会认得李嗣源?看这架势老子竟如贵宾一般,莫不是晋军想要围剿盐帮,弄了些定神的药物,拿老子试水不成?” 他吃饱喝足了,总觉得富贵由命生死在天,忽然倒头便睡,睡梦中隐约觉得车子一震,立时停了下来,也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时辰. 安重诲斥散众人,引得小陌下了马车,向着李府徐趋而去,李府位居郓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此时已被鸦军团团围住,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小陌,猜不透安重诲为何如此谦卑地礼待一位邋遢的少年. 小陌举头望去,遥见一落恢弘府邸占据了眼前的整片风光,院外危墙环护,绿柳垂周,不愧是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庄园,其富丽程度较于琉璃馆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重诲走在前首,一路上畅行无阻,鸦军纷纷避让,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甬道,小陌沿此甬道望去,视线的尽头赫然矗立着一座朱红色的大门. 几人吃力地推开府门,院内风光霎时倾泻而出,只见飞楼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美得朦胧秀雅,竟将奢靡粉饰得如此清幽. 张延朗于树影斑驳处踱来踱去,忽见安重诲带着个少年走了进来,高呼道:“大人在中堂梨园等候都头多时了,中堂设了酒宴,请了乐师,听的是郓城第一乐坊演奏的琵琶曲,?淮阴平楚?.” 李嗣源攻克郓城后,复任张延朗为郓州粮料使,张延朗初入晋军,为了立稳根基须得找到一座靠山,他见安重诲年纪轻轻便任鸦军副都头的要职,料其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欲以言语点拨,告之安重诲总管的心意. 张延朗话中所说的琵琶曲,讲述的是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可想总管等待的这位“贵客”必是那瓮中之鳖,安重诲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会知道?淮阴平楚?的出处呢,自当是总管兴致颇高,以此盛宴恭迎小陌. 小陌知道韩信率军三十万于彭越会师,以十面埋伏逼得项羽乌江自刎的故事,他料来此行凶多吉少,在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疯瞎子的坏话. 安重诲端详着张延朗,见他四十岁上下,看起来颇为面生,不解道:“你是何人?” “小……小的是郓州粮料使张延朗.”他以为安重诲问起自己名字乃是联盟的意思,于是喜上眉梢,附耳小声道:“此人不似擅武之人,待得总管问清缘由,都头一擒可得,这天赐的良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抢得头功,不容错过啊.” 第五十一章 听雨轩 “你这朝秦暮楚的墙头草,说话颠三倒四的,小小的粮料使还不够你贪吗,怎又觊觎起都头的位置来?”小陌坏笑道,“你先说总管设宴款待于我,又要都头在总管面前拿人,究竟是何居心?” 安重诲不觉一愣,觉得小陌说的甚是有理,一脚便踢在张延朗的小腹上,“想断了老子的财路,没门!” 张延朗只觉得腹中绞痛,哪里说得出话来,安重诲满面堆笑,回首望着小陌,接着道:“还好官爷提醒,不然就酿成大错了!” 二人一阵寒暄过后,便已穿过了鸦军的封锁,忽见两旁冷兵陈列,当中现出一堵筑在池水上的白墙,墙高五尺,上面盖了黑瓦,一带清流从墙尾花木葱茏处泻了出来. 红漆大门虚掩着,有曲声隐约传来,听着甚是熟悉,门上匾额醒目,提着“梨园”两个烫金大字,梨园本是前朝都城长安的一处地名,因唐玄宗李隆基在此地教演乐工,此后梨园便成了戏班子的别称. 安重诲带着小陌进了梨园,入门便是一条曲折游廊,再进数步,就逐渐宽豁起来,梨园中满是巡逻的甲士,三根圆木矗立在露台上,圆木间隔三尺,当中倒吊着个中年男子. 男子看起来臃肿肥硕,大头朝下的姿势已是憋得满脸青紫了,小陌不由得一愣,他早已认出此人正是郓州节度使薛崇. 薛崇青筋暴露,口中痴痴呓语着,“李嗣源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放了我娘子,你这个孬种,乌龟王八蛋!” 小陌刻意避开薛崇视线,余光无意间瞥见露台上的一位老者,他觉得老者甚是眼熟,便细细端详起来,见老者银发白髯,长琴古韵,再看向身侧众人,三男五女的,都是青褂圆襟,原来张延朗口中的乐工竟是八音坊的一干人众. 上有薛崇大呼小叫,下有八音坊丝竹乱耳,这一悲一喜,一闹一唱,场面甚是滑稽,小陌却来不及发笑,心下已是乱了方寸,暗道:“你爷爷的,这满院子的熟人,这可如何是好?” 小陌拉着安重诲来至游廊一隅,觉得四周佳木葱茏,显得极是隐蔽,便道:“我看兄台特别面善,而且你我年纪相仿,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陌刻意将“死”字说得极重,但脸上却带着无害的笑意,安重诲哪里知道小陌的心意,自当是巴结到了朝中权贵,受宠若惊得连连颔首,“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本官还要亲见李嗣源,时间仓促便无须外在的形式了,为表诚意,我们交换个信物,然后拜过天地,也就算礼成了罢.”小陌从怀中掏出个檀木牌子,字迹不知何时已被他改动过,“忠义效节都”的“都”字被小陌刮得干干净净. 此牌正是梁国的习武书证,安重诲初来乍到,又怎会认得梁国的物件?何况各州的书证略有不同,而且此牌还在石桥下沾染了鲜血,仿佛在刮痕上涂了层油蜡一般,任凭安重诲如何端详也是看不出半分猫腻. “既是结拜,自然会有长幼之序,我观兄台的身形相貌,估算年岁必在本官之上,那我便称兄台一声大哥,哥哥便叫我一声贤弟,如何?”小陌将书证递给安重诲,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皇上亲手赠予小弟的,上面的忠义效节足见为臣者的忠心不二,此物对小弟极为重要,实是千金不换,我便将此物送予兄长吧.” 安重诲将书证捧在手里,觉得小小的一个木牌出奇沉重,他颤着声音道:“此物带着贤弟的一腔热血与皇上的殷殷寄托,如此珍贵,愚兄怎么怎么消受得起?即便是收了,也没有个上得了台面的物件赠予贤弟啊!” 小陌指着安重诲的头盔,摇首道:“俗,俗不可耐!小弟早已视金钱如粪土,纵使万贯家财皆是身外俗物,小弟不要别的,只要兄长的头盔足矣.” 安重诲将头盔取了下来,露出一副铮铮铁面,愕然道:“贤弟要此物何用?” “征战沙场的人视战马与铠甲如同生命,我见兄长的马匹肌肉雄健,必是千载难逢的良驹,又怎么好意思索要呢?而这个头盔,姑且充当大哥的人头,寄存在小弟这里,以示生死之交.”小陌说得慷慨激昂,眼中竟似含了泪花. 安重诲觉得小陌说得句句在理,所谓礼轻情意重,对于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来说,也只有这浴血的钢盔才能聊表心境了,“此物随我征战六载有余,今日便赠予贤弟吧,敢问贤弟尊姓大名?” “老子若是道出名讳,岂不是真的要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万一这厮是个短命鬼,老子岂不是吃了大亏?”小陌心念及此,坏笑道:“小弟姓李,单名一个儒字.”安重诲知道李乃国姓,仿佛捡了大便宜,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将钢盔带在小陌头上,柔声道:“愚兄安重诲,现任鸦军副都统,这一个副字已是剥夺了大半的权力,好兄弟,以后有什么事为兄替你扛着,只不过结拜多是同饮血酒,叩首换帖,我们便无须这么麻烦了.” 安重诲双膝跪地,把手举得与眉同高,拇指和小指收拢,只露出了三根手指,小陌见状连忙跪了下去,齐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李儒与安重诲今日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违背,乱箭穿身,不得好死!” 行过了八拜之礼,小陌便随着安重诲步入内堂,小陌把身子欠得极低,钢盔已是遮去了大半的脸面,八音坊声歌依旧,薛崇仍在空中晃荡着,隔着个钢盔八音坊和薛崇愣是没认出小陌来. 小陌心下窃喜,忽见听雨轩中走出一人,乍一看去眉清目朗,显得颇有风姿,来人三十岁上下,正是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石敬瑭看到小陌带着晋国的钢盔,身后背着重剑,腰间兀自挂着浮肿的人头,满身的血腥气,不觉也是一惊,他望着安重诲,不解道:“这这位是?” 小陌怕言多必失,抢先道:“曲径通幽处!” 石敬瑭立时会意,笑道:“总管大人恭候多时了,少侠里面请!” 听雨轩纱幔缭绕,正对着梨园露台,实是观戏听曲的绝佳方位,轩内石砌节节攀升,两侧桌椅横陈,上面的玉盘珍馐不可计数,在石砌的尽头,一架高约七尺的朱漆方台坐北朝南,上面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李嗣源坐卧其间. 李嗣源身披常服,缺胯袍上绣了黄龙,乍看去身体略微有些发福,一张脸慈眉善目,一双眼睡眼惺忪,好似两片枯叶服帖在脸上,他嘴边蓄有胡须,如画中神人般仙风道骨,他要比想象中年轻许多,看不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身侧,一位绝色佳人正为李嗣源斟酒,倾国倾城之貌隐约幻现,不盈一握的柳腰倚在雕龙扶手旁,斜眼看向小陌. 小陌打了一个寒战,随着石敬瑭入了酒席,安重诲却立在轩外,他摇头晃脑地听着淮阴平楚,对听雨轩中四伏的杀机全然不觉. 石敬瑭缓步走上石砌,在李嗣源耳边小声说着什么,李嗣源如大梦初醒一般,动了动眉毛,他看到阶下衣衫褴褛的少年,不禁笑道:“本座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走进这听雨轩的,竟是一位乳臭味干的黄口小儿,真是比戏文有趣,比评书惊艳啊!” 李嗣源大笑着,笑得古古怪怪,仿佛金铁的摩擦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他畅饮着递到嘴边的美酒,睡眼只顾着身侧丽人,全身懒塌塌地卧在座椅上,嘴中却道:“你是何人,受谁人指使,来此何干?” 接连三个问题直问得小陌晕头转向,不觉暗道:“都说了暗语,怎么还问老子来此作甚?疯瞎子没有交代过吗,不会又把老子给耍了吧?” 小陌盘膝坐在蒲团上,看着满桌叫不出名字的菜色佳肴,嗅着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却提不起半分兴致,他四下里张望,发现听雨轩三面都罩有轻帐,料来帐后必然暗伏杀机. “你问老子是谁?哼哼你我属于一类人,都是为皇上办事,为大唐分忧!”小陌知道李存勖称帝后,改国号为唐,李存勖认为晋国才是李氏正统,所以小陌言语中刻意改了国号. 李嗣源宠辱不惊地说道:“为皇上办事?这么说,你小子是李存勖的人?” 小陌见他直呼李存勖的名讳,哪里有为臣者对于天子的敬畏,而且李嗣源还身着龙袍,料其必有不臣之心,“说的没错,老子就是天子门人.” 石敬瑭将信将疑,他怕小陌背后仍有高人,试探得道:“天子门人?口气倒是不小,此来可有准备?” 小陌听得糊涂,以为石敬瑭说的是取药的事,便道:“从老子出生起便已做好了准备,现下已是迫不及待了.” 石敬瑭感到后脊阵阵发麻,如果李存勖做好了万全准备,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嗣源胜了,自己固然是平步青云,若是李存勖胜了,自己这点微末的道行,哪里还有命活,“空口无凭,怎么证明你是皇上的人?莫不是梁军余孽在此大言不惭,想你一条小鱼,能翻出多大浪来?你可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吗?” 小陌大笑道:“老子怎会是梁国的人?朱温篡权,乃是大奸大恶之徒,他淫乱朝纲,昏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老子恨不能生啖其肉!我祖上被神武孝文皇帝赐了李姓,传于我处已是家道中落,却仍是李家王朝的亲信,老子与安重诲曾是八拜之交,是过命的好兄弟,又怎会是梁国的人?” 石敬瑭剑眉深锁,不解道:“你说你与安重诲有八拜之交,为何我从未听他提到过?” “老子在朝中身份隐秘,别说是你,就连当今刘皇后都不知道有老子的存在!安都头也是迫于皇族压力,不敢道出老子的身份,如若不信,你一问便知.”小陌回首道:“大哥,圣上的信物你可收好?那可是你我兄弟结拜时的念想啊!” 安重诲沉浸在弦乐里,正听得尽兴,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曲子,但也能听出些许门道,只觉得琵琶弹得激昂,筝瑟点缀得奇巧,心不在焉说道:“收着呢,皇上的信物即便是丢了脑袋也丢它不得,贤弟你且吃着乐着,不用管我!” 小陌撇了撇嘴,坏笑道:“怎么样,老子何时说过谎?” 李嗣源终于有了反应,左边的眉毛微微扬起,追问道:“告诉本座,你来此所为何事?” 小陌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便道:“老子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石敬瑭不禁一愣,附耳小声道:“大人,恐怕皇上怕你夺了郓州后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便让这么个愣头青来向大人索要兵权,如果大人给了,固然表明了忠心,但没了兵革之利,恐怕难逃李存勖的魔爪啊.” 李嗣源的面色显得极是难看,怒道:“本座若是不给呢?” 小陌以为李嗣源说的是药材,急道:“不给?不给老子可就要硬抢了.” 石敬瑭面带不屑,他拔出了赤霄宝剑,指着小陌喝道:“就凭你?也不问问这是谁的地盘?” 只听一声脆响,李嗣源摔杯为号,帷幔蓦地掀开,左射军身披重甲齐齐奔了出来,竟有数十人,刀光瞬间将小陌笼罩其中. 琵琶正弹到激昂处,仿佛又回到了?垓下之战?,琴音凄婉,四面楚歌直震得木叶萧萧,八音坊见刀兵顿起,纷纷窜逃起来,只留下白须老者与琵琶女正襟危坐,琴音仍是不绝. 第五十二章 瑶琴九剑 八音坊的老者手中的古琴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显得极其厚重,整体呈古剑形,乃是伏羲氏的千年古琴. 身旁的琵琶女柳眉深锁,她抱着半梨音箱,手上套了长长的指甲,兀自弹奏着,口中娇声劝道:“爷爷,此地凶险,我们还是走吧.” 老者完全沉浸在曲调当中,缓缓道:“一曲未毕,怎可中途便走?咱们收了军爷的钱,就要将此曲奏完,不能坏了八音坊的名声!” 琵琶女手未离弦,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轩中的战况,只盼着莫要将自己与老者牵扯进来. 小陌见大事不妙,立时踢翻了桌案,酒菜噼里啪啦洒了一地,他向前翻滚,重剑由身后布囊中激射出来,宽阔的剑身仿佛环绕着隐隐龙吟,带有揣摩不透的森然杀意. 此剑极是沉重,不偏不倚插入了轩厅的石基里,小陌握紧剑柄,黝黑的剑面凹凸不平,似生铁似火棍,唯独不似武器,不似剑! 小陌刻意将事态夸大,指着左射军大喝道:“老子就料到你们有此一招,尔等乱臣贼子,当真想要谋反不成?敢动老子试试,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安重诲站在轩外,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了,他立时飞身过来,挡在小陌身前,叩首道:“此人是安某的结拜兄弟,说过的有难同当岂是戏言?大人要想杀他,便一并杀了我吧!” 李嗣源推开身侧佳人,阴恻恻说道:“你自小跟随本座,屡立战功,本座对你寄予了厚望,这有功要赏,有过必罚,今日你顶撞我,当真以为本座不敢杀你吗?” 石敬瑭与安重诲素来交好,规劝道:“你这又是何苦?此人我可以不杀,但也不能轻易放他离开.” 安重诲斜眼瞟向小陌,窃语道:“快跑,大哥也是爱莫能助了.” 长枪从四面八方斜刺而来,小陌毫无章法地挥舞重剑,只听得声声龙吟,眼前已是星火明灭了,左射军竟然被重剑震得连连后退. 小陌奔出了听雨轩,忽见前方石桥凌空,石桥下面是一湾寒池,小陌二话没说竟是跳了下去,不料池水极深,加之重剑的分量,小陌整个人没入了寒池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了. 岸上的军士一片哗然,他们未见池中鼓出气泡,心下已是乱了,暗道:“都头要的可是活人,这人若是死了,却教弟兄们如何交代?” 众人暗通了眼色,不由分说尽数跳入水中,只听得扑通扑通的水声不绝于耳,石敬瑭看得傻了,怒道:“蠢材,都在做什么?” 石敬瑭话音未落,忽见小陌从对岸爬了出来,头上的钢盔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眼看着长发湿透了伏贴在脸上,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显得极是狼狈. 小陌抹去池水,露出了一张妖冶的脸,他吹了声口哨,大笑道:“有桥不走,都是傻子吗?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自此别过!” 他转而跳上露台,一不留神竟与琵琶女撞了个满怀,他没有想到露台上仍有人在,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小陌惊魂未定,忽见一张娇俏可人的面庞甚是眼熟,那若隐若现的罥烟眉,那似嗔似喜的含情目,分明便是在马车里偷窥自己的琵琶女. 琵琶女看清了小陌的脸,不觉一声惊呼,竟是与头顶上的薛崇齐声喝道:“怎么是你?” 小陌吞咽着口水,看了看薛崇,又看了看琵琶女,面对两人一致的问题,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笑道:“幸会,幸会” “原来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琵琶女喜形于色,略施粉黛的妆容为她明媚的笑脸增添了些许颜色. 小陌满不在乎地说道:“老子死与不死于你何干?” “你这滑头忒不讲理,我明明是在关心你,为何这般说我?”琵琶女的双眼始终注视着小陌,害怕就此一别便永无相会之日了. 小陌抱怨道:“老子不需要你的关心,我和你非亲非故的,何必惺惺作态?要不是你挡着老子,老子早他娘的跑了!” “你真的以为可以跑出这里吗?出了梨园就是鸦军的封锁线了,你若不信可以问问节度使,他挂得高自是看得远.”琵琶女指着露台当中的圆木,露出了一副童稚而天真的表情. 薛崇不觉一怔,他下意识地瞟了过去,只见园外密密麻麻的尽是鸦军,不觉背脊生寒,“小丫头说的没错,你小子是逃不出这里的,你就认命吧.” “命?老子偏偏不信命!”小陌拾起重剑,忽然心生一计,暗道:“多个帮手也好过老子单打独斗,薛崇这厮能在郓州横行霸道,想来或多或少能有些本事,再不济也比老子强吧?” 小陌心念及此,便抡圆了胳膊一剑横扫过去,只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小陌手腕酥麻. 重剑无锋,仿佛铁棍捶打在圆木上,圆木依然纹丝不动地立在露台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此木未经打磨,树皮呈暗红色,上面密布着白色斑点,分明便是产自东瀛的铁桦木,较之生铁还要硬上三分. 梨园外的鸦军听到了这声巨响,霎时一拥而入,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千余人便将露台团团围住,左射军挣扎半晌,终于从池水中爬了出来,忽见鸦军赶到,不觉羞臊难当. 军士们纷纷冲上露台,而台上的老者兀自危坐抚琴,整个人陷入曲调当中无法自拔,老者手中的古琴音质深沉,内涵土金木火水,外合宫商角徵羽,一器具三籁,可状人情之思,可达天地之理. 此琴的来源无从稽考,琴身通体黝黑,隐隐泛着碧绿的光泽,犹如藤蔓缠绕在古木上,因而得名“绿绮”,逾今已有千年. 老者须发飘飘,左手按弹得声之位,右手于弦上动荡有声,此弦为七弦中最厚一弦,属土为宫,乃是由八十一根天蚕丝捆束而成,老者轻抚此弦,霎时狂风顿起,仿佛生出了无形的气浪,在半空中汇成了一把巨剑. 此剑通透澄澈,取名为宫,可伤人于无形,宫剑松沉而旷远,呼啸着向晋军吹刺而去,左射军与鸦军皆是身披重甲,只觉得有无数双手推搡着自己,未及回神,已是纷纷滚落露台. 老者再抚一弦,此弦音如天籁,属木为角,角剑一出落地生根,台下仿佛生出了泥沼一般,把晋军陷了下去,鸦军和左射军立时举步维艰,他们口中呼喊着,咒骂着,却是动弹不得. 四弦属火为徵,徵剑幻化成火,向着八方激荡而去,只听得轰然巨响,仿佛赤日爆裂开来,晋军看得愣了,他们方欲拔剑,却已被浓烟呛得眼泪横流. 滚滚热浪烤得小陌满头大汗,他略一皱眉,不由得心下暗道:“你爷爷的,这老头儿这么厉害,老子在琉璃馆挟持过八音坊,岂不是和老头儿结了梁子,这可如何是好?” 离此不远处的听雨轩里仍是回荡着琴音与热浪,坐在龙椅上的李嗣源面色极是难看,惊道:“你就是琴魔裴茹海?” 石敬瑭拔出了赤霄宝剑,露出满脸的错愕神色,不解道:“琴魔?谁是琴魔?”“大人可有听说过琴医鬼妪相?”桑维翰不知何时从帷幔后面走了出来,他缓缓踏上石砌,现出一脸的焦灼,“琴是琴魔裴茹海,他爱乐成痴,退隐江湖三十余载;医 为鬼医孙迁楚,是药王孙思邈的九世孙,有起死回生之能;鬼是玉面罗刹,其名不详,相传此人身体里住着罗刹的灵魂;妪为冥婆,此女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绝字,南宫绝被囚在落霞庄里,已是生死难测了;而相最为神秘,相传是一位疯癫的老人,可以未卜先知.” 石敬瑭不禁叹道:“裴茹海将琴曲汇在剑意中,所以剑气无形,能伤人于百步之外,若非亲见,我又如何肯信?” 桑维翰将身子弓得极低,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左右缱绻,似乎刻意在李嗣源面前表现一般,“小的听说裴茹海手中的古琴名曰绿绮,曾是西汉司马相如的爱物,由于绿绮的独特音色,再配合司马相如精湛的琴艺,使得此琴名冠天下.只是想不到一千年过去了,此琴几番周转,最终落在裴茹海的手里,裴茹海不但将琴曲达到化境,还能衍生出此等奇特的功法,已属骇然.相传琴魔共有九剑,蕴藏在每根琴弦中,若是七弦连弹,其威力不可估量啊!” 石敬瑭听得入迷,不解道:“国侨此言差矣,古琴又叫文武七弦琴,一共就七根琴弦,何来的九剑?” “大人有所不知,固然一弦视为一剑,但琴中确有九剑.”桑维翰看着露台上的老者,娓娓道来,“一剑声沉而尊,刚猛无匹;二剑此消彼长,绵延不绝;三剑落地生根,画地为牢;四剑火烧连营,可熔日月;五剑聚集清物之相,以水为魂;六剑柔以应刚,有进无出;七剑刚以应柔,至阴至阳,裴茹海仅以七剑足可独步天下,便无需其余二剑了.” 李嗣源扶着金漆龙座,惺忪的睡眼蓦地张开,“十三弟李存孝在世时,也未敢说天下无敌,琴魔竟然在本座面前如此猖狂,敢笑天下无人吗?” 桑维翰见李嗣源神色有异,连忙奉承道:“总管大人神功盖世,早已超越了昔年的十三太保,若说武艺天下第一,非得总管大人莫属了.” 石敬瑭毛遂自荐,拱手道:“末将愿去会他一会,倒要看看琴魔有几斤几两!”李嗣源微微颔首,双眼直直望着梨园露台,但见露台上狂风大作,热焰一浪高过一浪,数千军士竟然无敢近前. 小陌被热浪冲得晕头转向,他趴在地上,竟是向着裴茹海的方向爬了过来,颤声道:“老头儿,你这是救我还是害我?你烧了鸦军也便是了,怎么连老子一并祸害?” 琵琶女衣未飘,脸未红,她仍是抱着个琵琶,指着小陌央求道:“爷爷,快救救小公子,他要被烧死了!” 裴茹海悠然抚琴,曲调在他的掌控下不急不缓,时如人语,可堪对谈,时如心绪,纷扰多变,“小小一个露台上怎能容得外人?芙儿可是看上了这个小鬼头?” 芙儿羞面生红,嗔道:“爷爷,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只是看他可怜.”裴茹海大笑道:“如此甚好,芙儿的心思何时瞒得过老夫?小鬼头面相俊朗,行 事多有极端,绝非托付终身的人呐.” 芙儿欲待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见石敬瑭飞身而起,霎时离了听雨轩,芙儿高呼道:“爷爷小心!” 赤霄在空中一声蜂鸣,向着裴茹海直刺过来,裴茹海不动声色,他小指轻弹,二弦为之一振. 商剑一出,露台周遭的火焰开始旋转起来,巨大的涡流将鸦军与左射军吸往中心,军士不觉瘫倒一片,哀嚎声不绝于耳. 热焰仿佛两条巨龙一路盘旋,双龙呼啸着将石敬瑭笼于爪下,又是“轰”的一声巨响,石敬瑭竟然把双龙拦腰斩断了,热焰刹那间收在赤霄的血槽里. 赤霄噬火如命,剑身上冒着滚滚浓烟,细看下似有岩浆网布于剑面,构成了一个异兽图腾,石敬瑭大笑道:“赤霄无火不利,如此正壮了宝剑雄风!” 裴茹海依然闭着眼睛,整个人尚在曲意当中,此时琴曲已接近了尾声,他轻抚第六根弦,文声主少宫,少宫剑一出,风由琴底凭空而生,它以露台为心向着四方袭去,刹那间黄沙漫天. 茫茫天地已是一片混沌了,六道风龙牙尖爪利,铺天盖地地漫卷着人群,千余军士拥挤在梨园中心,他们互相推搡着尽数被风龙卷离了地面,风中回荡着咒骂的声音也渐渐被龙吟盖住了. 此风下可触地,上可插云,声势浩大得如同末日一般,梨园方才还是一片火海,一转眼的功夫气温急骤下降,众人仿佛置身在冰窟里,已是吐气成冰了. 第五十三章 问道抚琴 小陌立时蜷缩起来,料峭的寒风吹干了先前的汗水,一切斗志与所有的精力仿佛都被风龙汲取殆尽,他感到了恐惧、寒冷和无助. 芙儿不知何时蹲在小陌身边,眉眼间透着与凡尘女子不同的灵气,柔声道:“不要怕,爷爷是不会害你的,你现在冷吗?” 她将身子靠了过去,企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小陌取暖,小陌忽然感到身侧一软,见是芙儿将他抱在怀里,他能感受到来自芙儿身上的温度与她淡淡的体香,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时空凝住了一般,嘴上却道:“给老子滚开,冻死了也用不着你来可怜,假惺惺做给谁看?” 小陌将芙儿推开,刻意得做出凶狠的姿态,他不相信世间有人愿意真心地对待另一个人,他甚至觉得这种假惺惺的温存令人作呕. 芙儿一个踉跄躺在了露台上,她没有发火,只是痴痴地看着小陌,专注得旁若无人,“你为何如此恨我?芙儿是做错了什么吗?” 风龙带来的冰霜依附在小陌的睫毛上,似是装点着他桀骜无情的眸子,他玩世不恭地笑着,“你有这么厉害的爷爷,哪里会错?错的只会是老子,老子实是无福消受你所谓的关心.” 小陌拔出重剑,不偏不倚地阻隔住了芙儿的视线,他自顾自地观望战局,心中有股莫名的东西撞得胸口滞闷. 石敬瑭落于飓风中心,忽而脚下腾空,整个人浮了起来,随着鸦军在风中回旋,他浑身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竟是带有撕裂的感觉. 他已将琴魔惊为天人,但见砂石与残盔堆杂在一起,铜墙铁壁一般禁锢了一切,石敬瑭只觉得出奇的寒冷,脸上和剑上都爬满了霜. 裴茹海仍是正襟危坐,霎时宫商二剑齐齐射了出来,宫剑刚猛无匹,加之商剑的叠加,震得风龙溃散无形,没了风龙的束缚,石敬瑭随着千余鸦军重重摔在听雨轩外,只听得声声闷响,金铁混合着砂石簌簌而下. 石敬瑭气息不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望着安重诲的方向,气得差点没晕厥过去,“还愣着做什么,快快杀了这个老匹夫!” 安重诲连忙将石敬瑭扶起来,斜眼看向朱漆方台上的雕龙宝座,李嗣源盛怒之下拍案而起,缺胯袍拖到了地上,一身的黄龙显得极为惹眼,“本座来领教领教,何为瑶琴九剑!” 李嗣源蓦地送出一掌,身下的几案被震得粉碎,裴茹海仍是低头抚琴,他左手无名指半扶,右手食指轻托,五弦微微震颤起来,弦音似有若无,仿佛高山流水一般. 五弦属水为羽,羽剑由四面八方汇聚在寒池一端,寒池刹那腾空而起,形成了百丈高的水墙,不由分说地阻住李嗣源这一记浑厚的掌力. 但见水墙遮天蔽日,当中的掌痕由浅入深,渐渐现出了清晰的五指,水墙清澈透明,上面带有粼粼的波纹,想不到吹弹欲破的水墙却是这般坚不可摧. 李嗣源透过水墙能够看到扭曲的露台,露台上的白须老者依旧闭目抚琴,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由于身材瘦削,裴茹海一袭青褂显得略微松垮,伴着猎猎寒风鼓荡起来,乍一看去极是仙风道骨. 李嗣源怒火徒增,便在掌中加了三分气力,掌痕蓦地从水墙中凸了出来,向着裴茹海径直拍去,由于水墙的牵制,掌痕行进得极为缓慢,不多时,便萎靡下去. 正在这焦灼之际,宫剑直刺而来,随着一声撞钟般的巨响,百丈高墙立时崩塌下去,遮天的水幕裂为万点,竟如暗器般溅向八方,不觉将四面的围墙和站在前首的晋军悉数洞穿. 安重诲大惊失色,忽见头上的水珠铺天盖地得肆意乱洒,稍一犹豫就会被射成肉筛,他大喝一声,从身后抽出了五虎断魂枪,指天骂道:“管你什么狗屁琴魔,老子怕你便不是好汉!” 他身材魁梧,即便隔着重甲也能感受到满身的肌肉,若非此等雄壮,如何驾驭得了一丈三尺二寸的五虎断魂枪. 但见此枪虎头錾金,乃是精钢冶炼而成,枪锋多刃,枪身雕花,看起来重逾百斤,相传五虎断魂枪是越国公罗成的祖传物,不知挑落了多少骁勇的战将,也不知染了多少英雄血. 安重诲挥臂一挑,香炉应声而起,在空中急速旋转起来,牢牢挡在身前,此炉足有一人多高,被安重诲这一挑之力带了起来,就这样滞留空中. 只听得“噗噗”数声,池水洞穿了香炉,霎时间香灰四起,安重诲连连挥手散去浓烟,再看炉身竟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砸了过来. 五虎断魂枪抵住香炉,他没有想到池水的冲击力会如此的巨大,只觉得好像擎起了一座大山一般,眼看着枪身被压得弯曲,他双臂一推,立时感到了来自枪身的剧烈震动,震得他虎口生痛. 安重诲眼看着香炉在空中回旋数周,忽然碎裂开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调匀气息再一看去,石阶上都是被水珠击打的大大小小的深坑了. 听雨轩外白石为栏,栏上兽面衔吐,本应是一派奢华景象,此时却被血水冲刷,腥臭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梨园. 李嗣源不由得蹙紧了眉头,他撑开五指,赤霄便从石敬瑭手中脱离,瞬间握在李嗣源的手中,他双指抚过剑面,感受着来自剑身的隐隐热流,“本座便以此剑会一会裴兄的琴曲,恐怕今日一过,绿绮将绝迹于江湖!” 赤霄乃汉高祖刘邦斩蛇所用,剑长三尺,剑身赤红,上面刻有醒目的异兽图腾,李嗣源大笑着腾身而起,整个人没入了阳光里,骄阳灼目,使人极难睁眼,由此便不知李嗣源身处何方. 裴茹海低垂着头,仿佛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迫近,终于,他拨动了第七根弦,武声主少商,少商剑一出蓦地下起了漫天剑雨. 无形剑气在空中盘旋,带起的阵阵狂风蓦地似鱼群般冲入日中,剑气无穷无尽,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飞驰着,只听得半空中金铁之音一声高过一声,星火尽数隐没在骄阳的底色中. 被李嗣源挡落的剑气力道不减,霎时铺散开来,所落处入土三分,军士方才被池水击中,死的死伤的伤,哪里跑得出这小小的梨园,但见剑气铺天盖地倾袭过来,只能在一片哀嚎声中被射成了肉筛. 李嗣源面不改色,无一剑可以近身,他胯袍完好,黄龙如生,在空中废了几番周折,终于穿透了层层剑网呼啸而来. 裴茹海双手按弦,原来整曲已是奏完,他心满意足地笑着,手中的绿绮冠角极是锋利,裴茹海连忙握紧琴项,迎着烈日腾身而起,他挥舞着绿绮迎上赤霄,想不到绿绮本身就是一柄剑. 只听得轰然巨响,爆出了片片亮芒,亮芒之盛远远超过了当头的烈日. 剑气弥漫,震得露台塌陷下去,圆木埋在梨园的底层,所以仍是矗立在原地,薛崇提吊的心终是放下,但小陌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为何善心大发,竟是飞身过去,抱着芙儿一起坠了下去. 芙儿重心不稳,重重砸在小陌身上,她脸上挂满了尘土,但仍然掩饰不住双颊滚热的绯红,小陌关切地问道:“臭丫头,你没事儿吧,死了也给老子应一声.”“没没事”芙儿抱紧了小陌,觉得这个不算宽阔的肩膀竟也会有小小的担当,“我还活着,你没事吧?” “你爷爷的,没事还不起来,要压死老子吗?”小陌一把将她推开,而后吐出了一口鲜血,调侃道,“老子骂了一辈子你爷爷的,只有今天骂得这般贴切!” 亮芒在头顶持续燃烧着,就在焰心最耀眼的地方,缓缓移出了两道暗影,二人双双落地,李嗣源握着赤霄的手颤抖起来,“裴兄淡出江湖三十余载,为何又插手江湖事?” “老夫本以为就这样了此残生了,但总管大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老夫大失所望.”裴茹海的脸上神采奕奕,他将绿绮斜插在脚下,琴底便现出了一大一小的两个音槽,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如果以琴为剑,龙池和凤泽便成了绝佳的血槽. 李嗣源追问道:“不知裴兄所言何事?” “满城的公文,大人都视而不见吗?”裴茹海气定神闲,仿佛是一种质问.“什么公文?本座真的不明白.” 芙儿指着李嗣源,骂道:“是你手下人做的丑事,还未过得一日便是忘了吗?公文写得明明白白,晋国征兵须用至亲人头来换,这般泯灭人性的做法,你还想赖账不成?” “此事本座并不知情.” “大人金口玉言,老夫岂敢不信,今日死去的亡魂就当老夫为万千黎民讨的公道,自此江山更替老夫便不再插手,不管天下姓朱也好,姓李也罢,百姓期待的永远是一位英明的君主,还望大人三思,芙儿,我们走!” 芙儿指着小陌,急道:“这就要走吗,我们不带上他?”“老夫相信总管大人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必不会为难他.” “可……可是”芙儿见小陌衣衫破烂,腰间布袋里好像有东西鼓了出来,她伸手夺过,细看下不觉心中一凛,这赫然便是一尊女子的木雕,木雕青丝分明,眉眼如画,看起来极为精致,“这是你的心上人?” 芙儿哪里知道这块木雕跟了小陌十几个年头,小陌刻的是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刻的是儿时模糊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陌对母亲的印象愈是模糊,想是再也刻不出如此惟妙惟肖的作品了,所以小陌把木雕视为母亲的生命,甚至远比自己重要,他心急如焚,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讥笑道:“没错,这就是老子的心上人,怎么样,比你漂亮比你有女人味儿吧?” 芙儿双眉舒展开,似乎不为所动,她将木雕放在怀里,柔声道:“这是你亲手所刻?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手艺,小公子,你且记住我的容貌,也亲手为我雕刻一尊,日后若能相见便用我的木雕来换取你心上人的雕像,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论这个江湖多么凶险,你一定要保住性命,否则这尊雕像你再也看不到了.” 小陌神色木讷,反问道:“你的木雕,开什么玩笑?小丫头强人所难,凭什么这么霸道?” “我就是要你永永远远记住我,记住我现在的容貌,记住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我的名字,我叫李若芙,而你不必告诉我你叫什么,因为我会知道的.”芙儿不点自红的樱唇颤动起来,她站在裴茹海身侧,痴痴地道:“池塘一朝春风渡,吹散芰荷意万株,望你莫要负我,有缘我们自会相见.” 芙儿意味深长地笑着,她尾随裴茹海大步跨出了梨园,园外的鸦军无有一人上前阻拦,小陌方欲追赶却哪里走得了路,只觉得头晕目眩,竟是栽倒下去. 李嗣源伫立良久,高声问道:“裴兄珍重,不知此去何方?” 裴茹海没有回首,寥落的背影盖在了古琴下,显得极为单薄,他听得真切,脚下却未曾停留,大笑道:“天下之大总有老夫的容身处,自此隐居山林,问道抚琴!” “琴在手中,道又在何处?”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道,无处不在,它在蝼蚁身上,也在龙蛇影外,道心可容万物,装得下锦绣河山,装得下亘古星辰,唯独容不下人心,总管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梨园平静下来,隐隐传有鸦军与左射军的喘息,李嗣源见二人走远,厉声喝道:“愣着做什么,速速将小鬼吊起来!” 第五十四章 金屋藏娇 园外的鸦军鱼贯而入,百余双手将小陌架在第一根圆木上,与薛崇仅隔了三尺的距离,幽鸾的头立时垂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小陌的脸上. 李嗣源随着桑维翰走出梨园,二人来到一落偌大的庭院,院中有大株大株的梨花间着芭蕉,显得富丽堂皇,当中五间小谢,上悬“凌烟阁”三个斗大金字,桑维翰推开阁门,引着李嗣源进入内堂. 堂内设有一对梅花几案,左边鼎里青烟缭绕,右边茗碗茶具玲珑剔透,当中一段巨榻极为惹眼,上面坐着一人,从身形来看应是一个窈窕的女子. 女子身上缠满了锁链,锁链一头拴在床柱上,另一头穿在琵琶骨里,李嗣源略微一怔,他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凄惨的光景,不解道:“此为何人?” 桑维翰向前迈着碎步,弓身笑道:“她便是薛崇的结发妻子,大梁的一品诰命夫人,此人乃邺王杨师厚的关门弟子,爪功独步天下,小的怕她生事,便锁了琵琶骨,暂且废她武功,又见其颇有姿色,所以献给总管大人.” 李嗣源走到冷梓月跟前,抬起了她低垂的脸,见她妆容淡去,面色显得极为苍白,但眉眼间淡雅如画,透着些许威严. 冷梓月痛得唇色发青,但意识尚存,她颤着声音道:“你你就是大太保李嗣源?只要你放过我的相公,我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你,绝无二心”李嗣源的眼睛已是睁开了一半,“此话当真?” 冷梓月感到来自胸口的阵阵剧痛,她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是眨眼默许,李 嗣源心下大喜,高呼道:“速速将薛崇赶出李府,免得这厮满口的污言秽语,国侨还不快将美人身上的锁链取下,简直大煞风景!” 闲云闭月,细雨如棉,转眼过了六个时辰,与凌烟阁接壤的蓼风斋里放着一张酷似回廊的软榻,榻上露出了许婉秋曼妙的身姿. 许婉秋清颜白衫,云丝墨染,整个人被捆绑在床榻上,缓缓道:“知道本姑娘是谁吗?你得罪了本姑娘,有你的好果子吃!” “你是月中的嫦娥也好,是九天的仙女也罢,只要落在石某手中,你就是我的!”石敬瑭坐在床边,霸道地注视着许婉秋,伸手便欲解开许婉秋的衣衫. 许婉秋花容失色,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石敬瑭玩世不恭地笑着,“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说石某会做些什么?”“你敢对本姑娘无礼,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现在动也不动,放着这么个美人儿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暴殄天物?”石敬瑭麻利地解开许婉秋的衣服,露出了腰间厚厚的一层纱,他将脸凑了过去,呼吸着许婉秋淡淡的体香,邪笑道:“果然是不盈一握,婉儿姑娘不但人美,身材也是这般火辣,只可惜你性情粗暴,多了些男子气,不过石某已经知足了.” 许婉秋身子绷得笔直,呼吸急促起来,“你要做什么?快把你的脏手拿开,小心我一扇子戳死你,不要脸的狗东西!” “石某就是喜欢你蛮横的样子,既然上天让我在琉璃馆遇到了你,那我绝不会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缘.”石敬瑭自顾自地在许婉秋腰间抚摸着,似乎对恐吓置若罔闻,他指着许婉秋胸口,冷目直摄心底,“你身受重伤,若不是李府的下人为你换了纱布,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就算是知恩图报你也该是我的女人,我不要你的人,只要你的心.” “将军的厚爱婉儿心领了,但我早已心有所属,恐怕再也容不下旁人.”许婉秋苍白的脸上闪着淡雅的光泽,她鼻子较高,仿佛从梦里走来的完美情人. 石敬瑭在琉璃馆中便已发现许婉秋望着苏有雪的目光含情脉脉,二人相偎相依,颇有同赴黄泉的架势,他醋意正浓,不觉愁上眉梢,“你凭什么喜欢他,小白脸哪点比我好?是比我有权,比我有财,还是比我英俊,比我武艺高强?” 许婉秋看到石敬瑭紧蹙的眉梢不觉心下窃喜,反问道:“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试问你会比当朝天子有权势吗?会比落霞庄有财力吗?会比玉面罗刹英俊吗?会比帝释天武艺高强吗?爱情若是可以抉择,那我又凭什么喜欢你?” 石敬瑭被说得哑口无言,颤声道:“强强词夺理!你的命都是我的,石某不杀你,好吃好喝礼待你,你就没有一丁点的感激之情吗?” 许婉秋瞥向手腕和脚腕处的绳索,冷笑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我若不捆了你,你定会跑出蓼风斋,到时必成鸦军的刀下鬼!”石敬瑭舔舐着嘴唇,棱角分明的脸上总是挂有一种沧桑的美感. “本姑娘是生是死与你何干?若是死了倒可一了百了,免得看到你这副腌臜的嘴脸,若是活着,苏有雪定会救我出去,挫一挫鸦军的威风!” “难道他一年不来,你就要等他一年,十年不来,你就要等他十年吗?” 许婉秋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她不愿苏有雪前来送死,但苏有雪真的不来却也并非所愿,嘴上道:“他来也好,不来也罢,本姑娘都不会看上你这种势利小人,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原来石某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婉儿姑娘,你又哪里了解我,真是误会石某了.” “没错,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我,还不是觊觎皮相,光阴荏苒,十年后,本姑娘还有什么值得你去留恋?”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谁才是真心待你的那个人,纵使海枯石烂,我也绝不弃你.”石敬瑭解开了许婉秋腰间的纱布,腰上便露出了一道极细的刀痕,许婉秋的肌肤白皙胜雪,在烛火的映衬下带有淡淡的荧光. 许婉秋脸上一红,惊道:“放开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石敬瑭弹开瓶塞,把药粉均匀散落在许婉秋的伤口上,刀痕立时泛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气泡,直痛得许婉秋倒吸了一口凉气. 石敬瑭又把纱布缠了回去,大笑道:“婉儿姑娘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早晚有一天,石某会让你心甘情愿地爱上我.” “痴心妄想,天下人都死光了,本姑娘也不会看上你!” 烛影闪灼,映出了石敬瑭略带成熟的脸,他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许婉秋灵动的双眸,嘲讽道:“过了亥时便是三日期满,你的小白脸怎么还没来,婉儿姑娘不会还在心心念念地等着他吧?” 许婉秋的双手双脚被绳索束缚着,整个人躺在软榻上,一双流盼生辉的眸子黑白分明,荡漾着令人迷醉的风韵,“从郓州赶到兖州,再从兖州返回郓州,三日如何能够?石都头为何会对苏公子如此挂怀,难道你在害怕什么吗?” “世间没有什么会令石某感到恐惧,若说害怕,定是怕他不来,免得伤了婉儿姑娘的心.”石敬瑭神色具佳,他邪邪一笑,接着道,“小白脸在琉璃馆一纵即逝,足见轻功了得,对他来说三日足矣,那为何时至今日都未见他人呢?” 许婉秋神色恍惚,仿佛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既希望苏有雪如期而至,也盼着他莫要前来,着实不知所措,“苏公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否则绝不会弃我不顾!” “小白脸贪生怕死,分明生就一副薄情的皮相,定是有人对他投怀送抱,此时早已将姑娘抛之脑后.” 许婉秋的面色显得极是难看,“休得胡言,亥时未过,你又急什么,难道石都头就这么想要死在鸿羽剑下吗?” 许婉秋话音未落,斋门蓦地敞开,一个婀娜身影快步走了进来,石敬瑭不由得一惊,他知道在鸦军里能做到如入无人之境的人,除了李嗣源便只有那个霸道蛮横的永宁郡主了. 永宁郡主身穿粉红色的绣花罗衫,下着湖蓝百褶长裙,月光映在她瓜子型的小脸上,使得两腮润得像极了初绽的琼花,她脖子上戴有一条精致的项链,隐隐约约透出紫色光泽,为她增添了些许贵气,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嗣源的第三个女儿李紫瑶. 李紫瑶二话不说便将石敬瑭从床榻上踢了起来,伸手捏住耳朵扭转一圈,她气得胸脯连连起伏,怒骂道:“石敬瑭你这个狗东西,竟然背着本郡主玩女人,你眼中还有没有军纪,还有没有我了?” 石敬瑭双膝跪地,面对着永宁郡主哪里还敢还手,痛得他五官扭曲,大呼道: “石某与婉儿姑娘清清白白,郡主莫要误会!” “婉儿?叫得这般亲昵,本郡主若是晚来一步,你和她是不是就要洞房花烛了?”永宁郡主长发及腰,额前挂着一串白色与粉色相间的发链,和她一身的浅素装扮相得益彰,“速速将这个贱人放了,若再让本郡主见到她,我便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 石敬瑭生怕耳朵被永宁郡主扯下来,央求道:“郡主消消气,我现在就将她赶出李府,今生今世绝不与其相见,这样可以了吧?” 李紫瑶微微颔首,神色间带有赞许之意,“都头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本郡主没让你亲手杀了这个贱人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望你莫要食言,否则瑶儿便告诉爹爹你欺负我,让你立刻迎娶本郡主,喜宴就在李府中办了!” 她松开双手,玩味地看着石敬瑭,笑得花枝乱颤,许婉秋借着烛光可以清楚看到郡主手腕处戴有乳白色的玉镯,温润的羊脂白玉散发出一种顽皮而倔强的光辉,正如郡主其人. 石敬瑭揉搓着略微发红的耳朵,无奈地走到榻前,他拔出赤霄割断了许婉秋手脚的束缚,并从腰间解下环状玉佩,小声道:“婉儿姑娘,你带着这块玉佩离开郓州吧,此玉跟了石某三十个年头,军士见玉如同见我,此后鸦军与左射军都不会为难你,若是有朝一日想念石某,我定会在左射军中随时恭候姑娘大驾.” 许婉秋将玉佩垂在腰上,抿嘴笑道:“除非天地倒悬,否则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石都头真是多虑了!” 她侧过身去,临行前没有再多看石敬瑭一眼,只是默默走到李紫瑶身旁,附耳小声道:“你的心上人对本姑娘图谋不轨,郡主最好替我认认真真地教训他一番,男人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须得让他长了记性,绝对轻饶不得,婉儿先行谢过郡主的不杀之恩,我们自此别过,希望莫再相见.” 许婉秋扬长而去,单薄的身子湮没在晚风中,门外的军士仿佛一条条墨色急流,绕着蓼风斋湍流不息,李紫瑶见许婉秋走远,面色立时沉了下来,试探地问道:“本郡主若是让你亲手杀了她,你会这样做吗?” 石敬瑭略微迟疑,敷衍道:“会当然会,郡主金口玉言,石某怎敢违抗?”李紫瑶冷哼一声,怒道:“好你个狗东西,这样的问题需要考虑吗,你居然犹豫了,还有没有把本郡主放在心上?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本郡主怎么调教你!”她嬉笑着将石敬瑭按在榻上,拳头巴掌夹杂着狂野的笑声密如雨下,而后由腰间掏出蟒鞭,眼中流露着既似同情又似兴奋的状态,邪笑道:“我的小瑭瑭,你真是让我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是生是死全看你如何表现了.” 只听得蓼风斋中响起石都头的各种哀求,门外的鸦军不禁停下了脚步,遥见永宁郡主的轿子停在门外,便立时心领神会,一人道:“石都头真是可怜,难怪会对落霞庄的小妮子如此死心塌地.” 夜色静谧,雪月银华仿佛薄纱一般,混着夜的旋律自空中飘落,似乎到处都有凄切的虫鸣,血腥气与焚城的浓烟交织成一张恐惧的大网,将所有凄清与无助笼罩其中. 第五十五章 九尾妖狐 许婉秋白袍胜雪,就连月光都不好意思在上面留下树影,她解去头上的三尺白纱,青丝一泻若水,并将后脑的长发向前收拢,只是胡乱盘了个男子的发髻,整个人竟似变了副模样. 她穿过蓼风斋的厢庑游廊,几经周转方才出了院门,忽见左手边的白墙开了一隙,滚滚清泉灌入了梨园中,再往上瞧,半空里赫然倒吊个奇怪的影子,隐约可见一身两头,缓缓于风中摇曳. 许婉秋不禁一怔,这个双头影子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单从剪影很难分辨是人是鬼,但她可以确定,此物定是在哪见过. 她飞身绕过白墙,缓缓落入园中,未待回神阵阵恶臭蓦地袭来,不由得令她掩住了鼻子,许婉秋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原来梨园被晋军打扫过,大理石路面全是水,但鲜血仍是洗刷不尽. 鸦军纷纷围聚过来,手中长枪林立,不由分说将许婉秋困在中心,一人赔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哥儿几个都散了吧,这位是左射军未来的石夫人!” 许婉秋敷衍着应允,她大步走上了露台,忽见小陌衣衫残破,周身遍布着鲜血和淤泥,一侧挂着幽鸾的人头倒吊在圆木上,许婉秋心下一凛,惊道:“小淫贼?你居然还没死,怎么阴魂不散地哪里都有你?” 小陌逐渐清醒过来,忽然发现薛崇已经不在左近了,再往下看,似乎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小陌立时来了精神,急道:“臭婆娘?你怎么还在郓州?”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 “你可真是我的好老婆,相公到哪里,娘子就跟到哪里.”小陌眉开眼笑,全然忘记了身处何方. 许婉秋下颌微微扬起,怒骂道:“谁又是你的好老婆?臭不要脸的小淫贼,本以 为你已经死在了琉璃馆,不过还好上苍有眼,让你落得这步田地,也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小陌连连摇头,调侃道:“好个没良心的,娘子心心念念着小白脸,完全无视了你的好相公,不过说来也巧,为何每次遇到娘子都是饿着肚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前世有缘?” “前世你定是本公子养的一条赖皮狗,下人懒惰饿死了你,今生你便化身为人,变着花样地寻我复仇.” “狗也好,人也罢,能陪在娘子身边,做鬼也是值了!”小陌话音未落,一道红芒由空中蓦地斩下,小陌只觉得有风袭过,脚上的长索立时崩断,他闷哼一声,整个人竟跟许婉秋撞了个满怀. 两人翻身跌倒,嘴唇碰到了一起,许婉秋不由得身子一震,极其厌恶地吐着口水,怒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快给我滚开!” 许婉秋连忙避开小陌,却看到一颗腐烂人头紧贴在自己的脸上,长发凌乱油腻,满脸的蛆虫白花花地堆叠在一起,它们蠕动着,啃食着,在幽鸾的脸上散发着阵阵恶臭. 许婉秋被吓得花容失色,说话竟是带了哭腔,“这都是什么,你带着个人头做甚?快给我起来,你压死我了!” 小陌上下挺身,最终仍是瘫软下去,“老子被捆得和粽子一样,鬼才能动,分明是你把嘴凑过来,还在这里倒打一耙.” “无耻,得了便宜还卖乖,本公子今天非杀了你不可!”许婉秋一脚把小陌踢了出去,紫金折扇蓦地撑开,金叶呈扇形铺陈,向着小陌咽喉刺去. “妹妹快些住手!”一段声音由远及近,许婉秋举目望去,遥见水蓝色绸裙随风漫舞,三娘桃面粉白,口上朱砂一点,正由空中落了下来. 三娘身段婀娜,怀中兀自蜷缩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小猫面部扁平,鼻眼一线,正憨憨地望着许婉秋毛茸茸的扇穗,晶莹的双瞳直欲滴出水来. 许婉秋面上又惊又喜,高声道:“姐姐,怎么是你?” 三娘仿佛从夜幕中凭空而生,媚笑道:“婉儿妹子,近日可好?” “我还在担心姐姐的安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许婉秋见到故人显得极为欣喜. “说来惭愧,三日前姐姐早已发现鸦军的动向,明知李嗣源会夜袭琉璃馆,本应前去相助妹妹的,只惜姐姐有重任在身,不得不一忍再忍,何况以我一己之力,也无法挽回郓城的颓势.”三娘长袖掩面,扭捏中媚意天成,她看着小陌的背影,媚笑道:“姐姐不知道妹妹在这里,今夜此来只是要带走一人,既然遇到妹妹,那我们便一并离开吧.” 小陌双手双脚仍是束缚着,只能背朝露台高呼道:“老板娘万福金安,小的托您的福,还有口气在,不知三娘可有找到银锁的主人.” 三娘媚笑道:“算你小子聪明,人是找到了,但她见不到你不肯离开郓州,三娘也是拿她没有办法,这偌大的郓州着实让我好找啊!” 鸦军方才回神,忽有一人放了火信,火束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暴起阵阵金芒,只听得园外脚步匆匆,大军蓦地碾压而至. 三娘将小胖放到露台上,小胖慵懒地隆起后脊,伸了个沉沉的懒腰,它向许婉秋的方向踱了过去,许婉秋将它抱在怀里,小声道:“那日潜入兰桂坊带着你多有不便,不得已将你留在醉云阁,我还着实担心了一番,没想到姐姐把你一并带来了.”三娘浓妆艳抹,散发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媚笑道:“小胖是三娘送给你的礼物,日后可不许再让它独处了,不许再让它伤心了,希望妹妹看到它的时候也能想到姐姐,想到郓城昔日的模样.” 三娘一语未毕,千种兵刃狂风骤雨般席卷过来,三娘盯着如星的刃芒,双手缓缓伸出,一股戾气从她手掌间蔓延开,刹那包裹住全身. 只见两把利刃从三娘掌心突兀而出,刃芒犀利,分握两手,左手碧落,右手黄泉,双剑散发出森然戾气,恍如死神莅临. 左手碧落,意为东方的第一重天,剑宽一尺三寸,青色的剑面光洁若水,上有九重之天,下有黄泉之境,右手黄泉乃灵魂所聚之器,剑长四尺八寸,其上印有金色图腾,金龙丹睛熠熠,乍一看去栩栩如生. 两把剑身隐隐透出慑人的戾气,鸦军不由得感到了源自心底的恐惧,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如此双剑,未战而怯敌. “婉儿妹子,照看好小滑头,莫要让人伤他分毫,等三娘退了前军,自会带你二人离去!”三娘高喝一声,双手紧握碧落黄泉,但见血光明暗交替,残肢断体翻飞如絮,鸦军霎时间哀嚎片片,再一看去,已是血溅当空了. 鸦军不畏生死,喊杀声盖过了一切的战栗,三娘如在梦中呓语,“知道什么是黄泉之境吗?” 青、黄双剑刃芒大盛,使得鸦军的兵刃于空中节节粉碎,似乎有股力量直达灵魂深处,摧残着死亡的最后一层防线. 碧落黄泉如割风断雨一般,瞬间斩开了一片空挡,空挡直达园门彼端,血雨漫天而下. 这是一条铺满鲜血的黄泉路,路上无有生者,甚至连尸体也看不到分毫,这便是三娘口中的黄泉之境,但令她极为讶异的是,黄泉彼端竟然立有一人. 此人乌甲傍身,雄躯笔挺,森白的肌肤仿佛九幽厉鬼一般,刀削的剑眉微微上扬,给人以凉薄之态,众人不禁侧目相视,慨叹何人竟能立于黄泉. 来人孤立黄泉彼端,单膝跪在地上,乱军中仍可听到粗重的喘息,此人手中的长剑宽逾半指,墨色剑身雕刻着殷红纹路,剑柄颀长,上面飘扬起寸许红绫. “不嗔剑?你就是鸦军都统李从珂?” “三娘果然好眼力,不愧为六扇门的金牌密探!”李从珂缓缓起身,不嗔剑映出的天光折射在脸上,描出了他刚毅的风骨,“朱梁大势已去,复唐指日可待,三娘又何必如此固执呢?你我虽然势不两立,但李某人岂是辣手摧花之人?” 三娘妩媚一笑,柔声道:“那你待如何?” “只要三娘不惊扰到总管大人,李某人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是有缘你我还会在开封一叙,否则莫怪李某人手下无情!” “凭你的微末道行又在说些什么大话?”三娘嘴角轻挑,全然不把鸦军放在眼里,黄泉缓缓提起,剑尖直指众人. 李从珂大喝一声,不嗔剑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三娘左手微扬,碧落与不嗔在空中相触,刹那爆起了阵阵青芒. 青芒迅速扩散开,只听得轰然巨响,强悍无比的撞击力使得李从珂心中一震,他闷哼一声竟是飞了出去,身子在空中略微一滞,而后稳稳落于军中. 鸦军好像大梦初醒一般将三娘围了起来,黄泉碧落戾气暴涨,向着众人狂卷而去,逼得鸦军不敢近前,李从珂怒不可遏,高声嚷道:“速速将此妖人拿下,莫要惊动总管大人!” 三娘衣袂飘飘,脚下仿佛有云海奔腾一般,竟能凌于虚空,碧落骤然脱手,斩入了乱军中,她方才击退李从珂,本以为大势已定,不料银芒乍现,五虎断魂枪从天而降,安重诲嘶吼一声,已是挡在三娘面前. “欺我军中无人?安某特来领教三娘高招!”五虎断魂枪击中了三娘手中的黄泉圣剑,只听得一声巨响,霎时星火明灭,三娘左手送出一掌,眼睛直勾勾盯着安重诲,红得令人心惊胆寒. 安重诲的瞳孔急骤收缩,全身的肌肉也跟着颤抖起来,眼看着三娘左手拍至却是全无办法,只觉得这一掌陷入了肉里,身子便是飞了出去. “三娘的瞳术迷人神智,我们不要看她的眼睛!”李从珂扶住安重诲,二人合力向三娘急攻过来,不嗔攒刺,银枪横扫,逼得三娘连连后退. “二位都头为何不敢看我,是嫌三娘不美吗?”三娘嘴上调侃着,身法却快如闪电,她手势一变,碧落便从乱军中扶摇而起,刺向了毫无防备的安重诲. 安重诲本就对三娘十分忌惮,忽见碧落从身后刺了过来,五虎断魂枪无意与之相触,直震得他手腕酥麻,“妖女竟敢偷袭老子!” “你二人联手欺负一个弱质女流,再加上鸦军的数千人众,又哪里光明磊落了?”三娘妩媚一笑,黄泉直取李从珂下盘. “铮”的一声脆响,鲜血流了出来,李从珂双膝受损,不慎栽倒下去,他望着鸦军的方向,大喝道:“众人听令,速速将此妖人拿下,取其首级者赏钱万缗!” 鸦军听到李从珂这般说法立时士气大涨,乌泱泱的人群由四面八方袭了过来,喊杀声震天撼地,宛如山洪暴发. 三娘面上全无惧色,她变换着手诀,左手碧落活了一般,在乱军中荡开了一条血路,“何必急着送死,既然尔等冥顽不灵,那三娘只好大开杀戒了!” 黄泉金芒一闪,夹杂着鸦军的片片哀嚎,血雾立时溅洒当空,三娘足尖一点,身体被戾气托举起来,她双目环顾,脸上露出了一种冷漠的表情. 安重诲脚踏七星,挥舞着五虎断魂枪攻向三娘,三娘举起碧落,青色的剑身流光溢彩,片片青芒在她身后形成了数道光圈,像极了妖狐九尾,刹那收于尾心. 天地间回荡着妖狐的戾鸣声,声音仿佛婴孩的啜泣,令听者动容,令闻者伤怀,五虎断魂枪与九尾的青芒蓦然相触,枪尖仿佛刺入了磐石,无法移动分毫. 三娘双目血红,狰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个审判者在权衡生死一般,安重诲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一股股幽怨的恨意深藏眼底,他颤着声音道:“你是人是鬼?” 第五十六章 万火流星 五虎断魂枪仍被九尾夹持着,眼见黄泉斜斩过来,仿佛时间定格了一般,安重诲拔出腰间佩剑迎了上去,只听得一声脆响,竟被黄泉凛冽的剑气震了出去. 银芒消散,九尾遽然无踪,天地间一片死寂,能够清楚地听到五虎断魂枪落地的声音,三娘的身子变得清晰起来,戾气却显得愈发凝重了,“婉儿妹子,你带上小滑头,我们速离此地.” “左射军中岂是三娘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一个声音蓦然响起,在这凄清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但见听雨轩上立有一人,此人身着墨色锦缎长袍,手持赤霄神剑,身姿凛凛,仪表堂堂,正是左射军都统石敬瑭. 石敬瑭扫视梨园攒动的人群,忽见许婉秋站在露台一侧,急道:“婉儿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石都头别来无恙啊.”许婉秋撑开折扇,遥指听雨轩的兽首飞檐,“三娘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今夜我们就做个了断!” 忽然金芒一闪,紫金折扇在小陌身上回旋数周,复又稳稳落入许婉秋的手里,只听得“噗噗”声响,绳索尽数崩断,小陌脱离了束缚仍是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酥麻,四肢仿佛被万针刺过一般,说不出的痛痒难当. 许婉秋点石而起,紫金折扇向着石敬瑭刺了过去,石敬瑭有心避让,只是侧身一躲便轻而易举地绕到许婉秋身后,“石某早已放你离去,你又何必如此?” 黄泉隔开众人,仿佛在地上圈出了一条死域,鸦军在死域外围不进不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戾气在三娘周身环绕,三娘蓦然回首,眼中似有琉璃般的光泽隐隐闪动,“石敬瑭筋骨雄奇,实力远在李从珂之上,妹妹绝不是他的对手!” “石都头怜香惜玉,怎会真的与婉儿交手,您说是吗,石都头?”许婉秋左手抱着小胖,香娇玉嫩的脸上流露出玩味的笑意,紫金折扇伴着狂风在许婉秋掌间挥舞着,金叶划出的刃影交织在一起,她只攻不守,招招凌厉至极. 石敬瑭翻身下了飞檐,他足尖一点跃入了听雨轩中,急道:“你明知我不会杀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 “你们打着复唐的旗号残害良民,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便没什么好说的!”许婉秋紧追不舍,紫金折扇笔直地刺向石敬瑭咽喉. 石敬瑭眼看着扇刃离自己越来越近,身子便沿着听雨轩的石柱攀了上去,他长啸一声,立时冲天而起,一时间青瓦翻飞,沙尘四起,竟是硬生生将轩顶掀了起来. 许婉秋一招扑空,便毫无顾及地追了上去,赤霄带着强烈的破空声,在空中转了方位,由许婉秋的头顶刺了下来,逼人的剑气将长发吹起,摧得满园木叶凋零,“这是你逼我的,杀了你石某也不会独活!” 遥见赤霄带起的阵阵热浪把飞叶燃烧起来,星星之火终而汇聚在一起,天地间已是茫茫一片火海了. 许婉秋将折扇合拢,任凭星火在其身周明灭,她没有说些什么,似乎在以生命作为赌注,石敬瑭双臂一振,蓦地掠出听雨轩三丈开外,整个人随着火海向三娘呼啸而来. “来得正巧,今日便教尔等有去无回!”三娘邪魅一笑,左手碧落仿佛活了一般,绕着梨园急速旋转,似是等待时机,可以一招制敌. 鸦军一片哗然,奈何下有黄泉之境,上有碧落剑环,纵使万马千军也休想近前半步,只听得一声脆响,黄泉竟然不偏不倚地迎上了赤霄剑锋. 无数剑芒散向八方,小陌一个箭步躲了过去,他举目远眺,遥见赤霄被震得蜂鸣不绝,即使隔着数丈的距离,仍能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温度,“老板娘,快宰了这个臭小子,刚走个小白脸,怎么又来个情敌,敢和老子抢女人,活腻了吗?” 许婉秋的眉毛蹙在了一起,“你这淫贼满嘴喷粪,姐姐莫要信他,石都头虽是异族却也不是坏人,姑且留他一命吧.” “臭婆娘胳膊肘往外拐,看到个英俊男子就忘了你家相公了?”小陌提声喝道:“三娘若是留他性命,老子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你爷爷的,臭婆娘天天惦记着别人,老子死在这里算了!” 三娘充耳不闻,一股股怨气逐渐蔓延至整个梨园,二人在阵中缠斗数个回合,待一切尘埃落定,漫天剑气终而消散无踪. 石敬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碧落在身侧划过,险些割断了咽喉,他感到虎口生痛,只是静静地望着三娘,两个人相距七尺,皆是各怀心思. 五虎断魂枪一声蜂鸣,安重诲方欲近前,却被游走在半空的碧落隔开,“妖女的御剑术出神入化,安某爱莫能助了,石都头多加小心!” 木叶仍在燃烧着,宛如下起了漫天血雨,三娘傲立“雨”中,身后的九尾残影高可遮天,梨园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鲜血沿着路面铺散开,一股股难闻欲呕的血腥气充斥着鼻端. 突然,一个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奸夫**,居然在本郡主面前打情骂俏,好不要脸!贱婢,你怎么还不走,是赖上石都头了吗?” 李紫瑶莲步款款,从鸦军里走了出来,石敬瑭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人,急道:“郡……郡主,你怎么来了?” “本郡主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你们了吧?”李紫瑶白皙的肌肤莹洁胜雪,两片薄唇翘起一弯幽怨的弧度. 石敬瑭连忙吞咽着口水,颤声道:“不不,郡主说得哪里话.” “那你倒是做给我看,本郡主要你杀了这个贱人,你待如何?”李紫瑶满头垂系着如水的流苏,她说到动情处,流苏也跟着左右摇摆起来. 许婉秋怒火中烧,哪里还能按捺得住,讥讽道:“我已经和郡主解释过了,你又何必出口伤人?郡主还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醋坛子,果真酸得要命,难怪石都头一心恋着别人.” 李紫瑶斜眼看向石敬瑭,怒道:“你明明可以杀了这个贱人,为什么就是不出手,你分明就是有心偏袒,爹爹,石敬瑭如此对我,您一定要替本郡主好好教训他.” “瑶儿真是胡闹!”李嗣源身披常服缓缓从李紫瑶身后走了出来,他望着三娘的方向,不觉面色微变,沉声道:“原来是九尾妖狐荣丽娘,果然好手段,只惜风满楼不在,你还不成气候.” 三娘纤腰微摆,媚然一段风姿,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傲似寒冬的独梅,“你就是大太保李嗣源?多年未见,还是这般硬朗.” 李嗣源的大手由袖中伸出,赤霄离了石敬瑭,“嗖”的一声,再次握在李嗣源的手里,“想不到三娘还认得本座,记得太原一别,愈近已是四载.” 他大手一挥,划开了碧落的攻势,碧落仿佛失了魂魄,如断线纸鸢般坠落下来,李嗣源脚下生风,浮光掠影般迎了上去,只听“呲”的一声尖啸,三娘腰间被赤霄画出了一道长长的剑痕. “怎么……怎么可能”三娘双目游离,腰间的灼烧感令她清醒了许多,“想不到一招便分了胜负,难怪李存勖这般忌惮你!” 赤霄在李嗣源手中赋予了新生,不知是光在流动,还是图腾在剑中游走,仿佛一条有生命的长龙被牢牢地禁锢在赤霄剑中,“这便是九尾妖狐的手段吗?如此不堪一击,真是无趣.” 三娘忍着剧痛挥舞起黄泉碧落当头斩下,李嗣源冷冷一笑,身子始终与三娘保持着三尺的距离,李嗣源一退再退,赤霄无精打采地垂在那里,热焰暗了下去,现出了醒目的异兽图腾. 三娘忽觉腹中疼痛,整个人就这样瘫软下去,赤霄缓缓扬起,剑尖直指三娘咽喉,李嗣源面上仍是死气沉沉的,仿佛生死在他眼前平常得一如日升月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三娘的一双美目勾魂摄魄,未语先含了三分媚意,她把头侧了过去,冷冷说道: “你杀了我吧,三娘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哼哼本座这便成全你!”赤霄殷红若血,瞬间爆起了阵阵焰芒,李嗣源方欲出手,忽听得一个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 “一群热血男儿枉生了七尺之躯,竟然在这里欺负一个弱质女流,好不要脸!”三娘身子不由得一震,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从月下飞了出来,男子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着百蝶穿花袍,足蹬朝靴,腰束宫绦,早已立在了露台中央. “都道是烟暖杏园,江草绿,柳丝长,这大好的时光,二位怎么就不解风情呢?”来人掀开长袍下摆,露出了一圈皮质锥袋,锥长三寸,厚逾半指,一排排地环在腰上. 三娘重伤之余连喘着粗气,颤着声音道:“万火流星江一燕?你不是在开封调查博王一案吗,来此作甚?” “数月未见,三娘怎会落得如此狼狈?尚书大人记挂得紧,生怕弥勒莽撞误事,特命江某来此接应三娘.”星河璀璨,映出了江一燕清秀的脸,端的是一派轩昂气宇,他手指一翻,冰锥霎时划破了长空,向着李嗣源呼啸而来. “好锥法!”李嗣源横剑格挡,巨大的后坐力将其震开丈许,江一燕指着梨园中心,冰锥好似由指端凭空而生,自此无穷无尽. 万千冰芒由不同的角度刺向了李嗣源的各大要害,李嗣源吐气成冰,眼看着大理石路面由殷红转为晶白,就连滚烫的赤霄也结满了霜. 李嗣源挥舞起赤霄神剑,口中长啸不绝,梦魇般的冰层在赤霄上越积越厚,寒气几欲将万物笼罩其间,“天地五行相生相克,江捕头既以冰锥冻结了赤霄,想是有备而来,本座若不以全力御敌绝非待客之道!” 赤霄感受到李嗣源无尽的愤怒,立时燃烧起来,炽热的浪流冲破冰层,现出了殷红的异兽图腾,冰锥刹那与赤霄相撞在一起,巨大的撞击力使得火焰扩向八方. 滚滚浓烟聚集在一起,在郓州上空形成了夜幕般的黑云,黑云半遮半掩地划分了星河,似乎酝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突然,赤霄的热焰冲向半空,黑云竟被剑芒斩断,莫名下起雨来,江一燕一袭玄青长袍在雨中显得清丽脱俗,倒也衬得了些许诗意,他试探地问道:“总管大人没觉得这雨有什么不同吗?” 江一燕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惨叫不绝,李嗣源愕然回首,但见赤霄散落八方的火焰竟被雨水串连在一起,在鸦军阵中燃烧起来. “这不是雨水,而是鱼油.”江一燕指了指翻腾的流云,茫茫云海间赫然亮起了“万家灯火”,无数盏灯从远处飘了过来. 原来六扇门以竹篾扎成方架,架上糊上红纸,做得如灯笼一般,镂空的底盘放了固态的鱼油,燃烧后能够升空,鱼油便从镂空的盘底落了下来. 李嗣源略一沉吟,似乎想到了什么,“江捕头刻意用冰锥冻结赤霄,原是为了引出冥火焚我千军,果然手段高明.” “高明的还在后头,大人急什么?”江一燕的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意,他似乎早已想好了抽身之计,只见他长袖浮动,撒落了万千弹丸,鸦军未带反应,弹丸便随着热浪飘入火中. 火舌狰狞,直窜向云霄,只听得声声巨响,数以万计的弹丸齐齐爆裂,黄磷就这样飘散在空中,黄磷遇火即燃,使得浓烟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快保护总管大人!”鸦军一片哗然,奈何烟墙障目,伸手不见五指,众人拥挤在一起,一时不进不退. “慌什么?速速堵住梨园大门!”李嗣源怒不可遏,他挥舞双手企图散去浓烟,随着弹丸的不断爆裂,黄磷越积越多,点点亮芒叠加在一起,直欲焚天灭地. “李总管,我们后会有期,若是赤霄不灭,鸦军不死,我们开封再续!”江一燕会心一笑,他从怀中掏出三根银索,一端将小陌、许婉秋与三娘拦腰缠住,另一端抛向空中. “什么鬼东西,吓死老子了!”小陌一声惊呼,觉得银索如长蛇一般将自己裹了起来,他发现索链鳞纹醒目,隐隐有亮芒环绕其间. 只听得呼呼风过,仿佛无数“雄鹰”在头顶振翅盘旋,小陌忽觉身子一轻,竟是被一股巨力带得飞离了郓城. 《青鸿乱》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