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楔子 【楔子】 ★归客再访砚城,不定变数横生── 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纠葛, ★人与非人纺织而成的瑰丽绮谭再现,言情天后典心笔下动人玄幻故事续作! 由当红新古典主义插画家呀呀跨刀绘制精美封面! 公子回来了,为了寻回深爱的夫人, 他不惜化为最黑暗的魔, 回到这座雪山看顾的城, 费尽千方百计,机关算尽, 只为与姑娘抗衡, 反抗砚城千百年来难以动摇的规定。 阴霾遮天,城内异象渐生,四方闇影重重, 人与非人,安宁不再。 一段段云谲波诡的绮谭背后, 藏的是血,是泪, 是对伊人深深的思念…… 在遥远的南方,最后一座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下,有着一座城。 城形如大砚,被称砚城。 那座城景色优美、花木茂盛,家家户户前都流淌清澈的水。城里住着人.以及非人,还有精怪与妖物,彼此相处还算融洽,维持着巧妙的平衡。 关于砚城的传说,有的真、有的假;有的教人害怕、有的令人玩味不已-曾冲足过的人,回来后所说的都不同,人人各执一词,彷佛拜访过的是不同的城。 人们来来去去,唯有雪山屹立,静静看顾着砚城。 雪山护卫这座城。 雪山凝望这座城。 城内城外的种种,在雪山下一览无遗。 传说将被验证。 故事,开始了。 第一章 【第一章 梦蚀】 暗夜无光,路途遥遥。 伍郎走着走着,走过森林、走过山路、走过铺满五色彩的街道,在古城大街小巷行走,想尽快赶回家中,见见美丽的娇妻,抱抱吐着软软乳音的儿子。 夜路总是走得慢,隐约之中,身后还传来鞋履触地的声音。 伍郎停下脚步,好奇的回过头,望向来时路,以为静夜深深,竟也有同路人。但眺目看去,暗夜中不见人迹,脚步声却没有停下,一声比一声近,还比先前快了一些。 逼近的脚步声,让伍郎蓦地心头一冷。 他急忙转身,莫名的恐惧感让他加快脚步,亟欲拉彼此的距离。 只是,他走得愈快,后头的脚步声也赶得愈急,虽然听来还远,却已经让他颈后的汗毛根根直竖,冷汗濡湿衣衫,一边走着,一边拿着手绢频频擦拭额上的汗珠。 终于,他看见家门了。 每次晚归时,妻子总贴心的在门前,悬挂一对灯笼。 灯笼的光晕照亮黑夜,伍郎松了一口气,往家门走去,直到身影都沐浴在光晕之下。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他也无心探看跟踪他的到底是谁,直接推开家门,踏入门槛—— 啪! 一只肥嫩的小手,拍打他的脸。 伍郎醒了过来。 只见儿子歪着脑袋,眨着漆黑的大眼,傻愣愣的笑着,小手还直往他脸上拍,执意要找人玩耍。 「快过来,别吵爹爹。」 妻子连忙走过来,抱起嘟嘴不依的小娃儿。 「没事,你再多睡一会儿。」她体贴的说着。 屋子里飘着饭菜的香气,伍郎坐起身来,瞧着窗外的日光。 「什么时候了?」 「快晌午了。」 妻子回答: 「你昨天赶货回来,又睡得不好,大半夜都在呻 吟,所以早晨才没唤你,想让你补补眠。」 伍郎揉揉额头,觉得仍旧疲累,像是没睡过觉似的。 对了,他前几日去养蚕人家,买了批染好的绣线。一来是挂念妻儿,二来是绣庄陈老板的女儿即将出嫁,绣娘们日夜赶工,为新娘筹备嫁妆,库存的绣线即将用尽,为了这笔大生意,他只得赶夜路回来。 或许是心里着急,才会作了那场梦。 「还要再睡会儿吗?」体贴的妻子问。 「不用了。」 他微微一笑,把梦境抛到脑后,从妻子手中接过儿子:r我跟陈老板约好了,下午就要把绣线送过去。」 「可别累着了。」 「不会。」 他拥着妻儿,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静夜。 伍郎急速的走着,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近到他几乎能够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吹拂过他的后颈。 他心急如焚,只觉得不能让那人追上,步伐愈来愈急,快到已经不是走路,而是极尽全力的奔逃。 每次,只要他赶回家门前,沐浴在灯笼的光晕下,身后的脚步声就会消失。旦踏入门槛—— 「你怎么了?」 妻子推了推他,轻声细问: 「呻 吟得好厉害啊。」 她转身抱着丈夫,发现被窝里温暖,他的身子却在发冷。 「没、没事。」 惊醒的伍郎喘息不已,全身汗出如浆,双腿酸痛,含糊的回答: 「只是做了个恶梦。」 「你最近几日,夜里总是作恶梦。」 妻子睡音浓浓,含糊的说着,困意淹没她,呼吸再度变得深沉而规律。 伍郎在床榻上颤抖,不敢再睡。 这已经是第六日了。 从归来的那夜起,被这样的恶梦夜夜都来纠缠。他一夜一夜的被追逐,睡眠不能让他放松,反倒让他惊恐,为了奔逃而耗费体力,使得他白画时倦怠不已,接连算错好几笔帐,损失不少银两。 他惧怕夜晚降临,几度忍着不睡,却又不知不觉陷入梦境。恶梦太真实,他的脚底甚至长了水泡,双腿僵硬如木。 连日的恶梦,更连累到妻儿,扰得他们也不能好好休憩。妻子的脸色愈来愈憔悴,儿子在半夜惊醒,哭闹抽噎不停,原本已经能牙牙学语,语音不清的喊爹唤娘,这几日却变得沉默,不论怎么逗弄,都一字不吭,只会放声大哭。 为了让妻儿能睡几日好觉,他把妻儿送回娘家,独自迎接第七个夜晚。 一如前几日,恶梦再现。 这次,伍郎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深夜里奔逃。 脚底的水泡磨破,渗出的血濡湿鞋袜,他忍着疼痛,气喘吁吁的跑着,一心一意在熟悉的夜路上飞奔。 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 他在心中默念着,终于跑过百子桥。往前经过邻居家门,再绕过街角,就能看见家门口熟悉的灯笼;一旦到达灯笼下,身后诡异的追逐就会停止,他就会安全的醒来—— 眼前的景况,蓦地让他惊骇止步。 家门前该是亮着的灯笼,竟黯淡无光。 伍郎赫然想起,灯笼是妻子点上的,而白昼的时候,是他亲自送妻儿回娘家。今夜,没人为他点亮灯笼。 他迈开步伐,踉跄的来到家门前,急着要推门屋,门扉却动也不动,牢牢紧闭。倏地,一只冷凉的手搭上他的肩。 「终于追上你了。」陌生的声音愉悦的说道。 伍郎连呼吸都停了,胆颤心惊的慢慢转头,顺着肩上的手看去。 那是一个陌生人,正咧嘴笑着。 「我是魔。」 那人说着,笑容愈咧愈大,露出嘴内尖锐的牙,在昏暗的夜里,那些牙更显得怵目惊心。 魇轻松从容的稍稍靠近,双眼带笑的俯身,瞬间就咬断伍郎的左手臂,津津有味的喝着血、吃着肉、啃着骨,含糊的直说好吃好吃。 伍郎看得目瞪口呆,被咬断的地方却丝毫不觉得痛,是啊,只是梦,一个恶梦而已,他当然不该觉得痛—— 他在这时醒了过来。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偌大的床铺上只有他独自一人。 真是个骇人的梦啊! 他擦擦额上的冷汗,本能的伸手去摸摸左手臂,却只摸到空荡荡的袖子。恐惧涌上喉间,他颤抖不已的拉开衣衫。 只见左肩以下,睡前明明还完好的手臂,竟然消失不见,左肩的断处浑圆,看不见伤口,更看不见半滴血,就像那只左手臂从来就不曾存在。「啊——」 朦胧的晨光里,伍郎的哭嚎声响遍整座砚城。 砚城,位于终年不化的雪山之下,因城型似砚,故称为砚城。 砚城之中,有座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称为公子,若是女人,就称为姑娘。城内外若是遇上难解的事,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阳光明媚的午后,木府的一座庭院里,鸟语花香。 茶花盛开,努力展现最美的姿态,让坐在花凳上温柔婉约的女子,一针针的在 绢布上绣出栩栩如生的花样。红的花、绿的叶,衬托得恰到好处。 树荫为她遮挡阳光,让她所坐的角落温度凉爽宜人,既能清楚的剌绣,又不会晒得过热。 她衣衫雅致,不显奢华,肌肤柔润如玉,柳眉弯弯,双眸像最美的梦,发间的金流苏轻轻晃动,不敢惊扰她的专注。 奴仆偶尔上前,为她斟换瓷杯里的香茗,小心的注意茶温,不敢太烫,也不敢太凉,伺候得无微不至。 就在第三朵茶花即将剌绣完成时,一个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的男人,迳自闯入庭院,瞧见她静静刺绣时,浓眉不由得拧起。 「外头都闹得不行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绣花。」 他强壮的双臂环在胸前,语带不悦,但没有指责。 绣针停顿,女子抬起头来,声音婉转: 「外头怎么了?」她问。 「有个少妇在石牌坊前跪着哭求几个时辰,双眼都快哭出血,仆人们却还是不让她进来。」 察觉她真的没听见,男人的双眉拧得更紧。 女子款款起身,轻叹一声,吩咐一旁的奴仆: 「快把那少妇带进来,领到大厅去。」 「但是——」奴仆迟疑着。 「别担心,你是照我的吩咐去做,不会受到责罚。」女子轻声细语,露出令人安心的浅浅笑容。 奴仆这才不再踌躇,转身往外头走去。 「那家伙在哪里?」 男人不客气的问道。整座砚城里,也就唯独他一人敢大胆的用如此口气、如此词句,称呼木府的主人。 女子嫣然一笑。 「公子就在大厅里。」 大厅之内满是书册,散落在桌上、椅上,还有地上。 身穿白袍的男人,容貌俊逸非凡,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握着书册,双目在字里行间游走,姿态轻松惬意。散落的书册上写满不同的文字,有的扭曲如蛇、有的斑斑点点,有的甚至完全空白。 当女子的绣鞋踏入厅内之前,公子佣懒的扬手轻挥,所有书册瞬间消失无踪。他抬起头来,眼里嘴角尽是深情,温润如玉的手伸向她,用最珍惜的姿势等待她走来。他眼里只有她,容不下其他。 软嫩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两人双手交握。 「晒得热了?」他轻声问,抚着指下的花容月貌。 「还好。」她浅笑。 公子抬起头来,往厅外望了一眼,阳光就羞愧的黯淡下来,为了晒热夫人而深深愧疚。 「雷刚说,外头有少妇跪哭许久,我却没听见。」 她望着丈夫,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无限依恋。 「是我设下封印,不让外头的声音骚扰你绣花的兴致。」 她咬着唇,无奈叹息: 「你太过疼宠我了。」 成亲至今,他总事事以她为先,延宕过不少事情,类似的情状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回。 「不。」 公子敛起笑容,认真的注视: 「不论怎么疼你、怎么宠你,对我而言永远都不够。」 他的掌心幻化出一朵红艳的茶花,仔细簪在她的发上。 如此亲昵的话语,他总也说不腻,她听得羞怯不已,粉脸比发上的茶花更红。只是想到还有旁人在场-她羞得更厉害,娇小的身躯不敢再依偎着他。 「我已经让仆人领少妇过来了。」她转移话题,甚至还想退开,小手却被握住不放,难以脱身。 公子望向站在一旁不识趣的雷刚: 「要不是你曾经救过她,我早就把你给杀了。」 这句话听不出是真是假。 雷刚忤着不动,没将威胁当一回事,冷哼了一声: 「等你把事情处理好,我立刻走人,行了吧?」 公子还未回答,夫人已急忙摇头。 「不行,你别急着走,妹妹知道肯定会伤心的。」她朝着站在大厅侧门外,恭敬垂首的奴仆说道: 「快去把妹妹找来。」 奴仆福了福身,无声无息的离去,一会儿之后,就领来一位素衣少女。 望见雷刚的身影,少女未语先笑,粉嫩的唇轻启,正要说话的时候,嘶哑的哭声传来,那哭声如似撕心裂肺,听者无不心头发疼,就连盛开的花朵都会为之凋谢。 也不知是敬畏,或是在石牌坊外头已经跪得双脚发软,难以支撑身体,少妇一进大厅就跪下来,紧抱怀里的布包,哀切的哭泣着。 第二章 善良的夫人听见如此悲伤的哭声,双目泪光盈盈,几滴泪珠滚落双颊,落进丈夫的手心。 公子脸色一沉,冷声下令:「别哭了。」 哭声骤然止息,少妇抽噎着,滚滚泪水都反溢回体内,让她因曝晒而干渴的身体得到了滋润。 「你为什么在外头哭泣?」冷淡的声音,彷佛从至高无上处传来。 少妇跪得更低,畏惧得不敢抬头。 「为了求公子,救我丈夫一命。」 「你丈夫在哪里?」 少妇先是用颤抖的手掀开怀中的布包,接着高举双手,恳求砚城内外不论人与非人都敬畏不已的公子,能够慷慨的施舍片刻注意,换取她丈夫的一线生机。 被小心举起的,是一颗人头。 伍郎的头。 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身躯,仅仅剩下一颗人头。 人头双眼未闭,盈满泪水的眼珠慌乱转动,竟还能开口哀求,声音清清楚楚: 「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啊」 夫人讶异低呼,难以置信的看着那颗还活着的人头。 「别怕。」 公子低语,安抚妻子后,才缓步上前,双手背负在后,绕着那颗人头走了一圈。只见那双眼珠也跟着移动,只差没跟着转到后头去。 「你其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公子问道。 睁得大大的眼睛落下泪来。 「都、都在梦里被吃了。」 伍郎钜细靡遗的说起梦里的追逐,直到第七日时,魇在梦里咬断他的左手臂后,他就不敢入睡,灌了一壶又一壶的浓茶,勉强支撑了三个昼夜,才不小心打了个盹,魇就再咬去他的右手臂。 从娘家返回的妻子看见丈夫两袖空荡,双臂断处都不见血,也没喊一声疼,吓得手脚发软,差点把儿子摔落在地上。 她连忙奔出门去,向邻居们求救,等到领着邻居回来时,伍郎的左腿也不见了。人人惊愕不已,直说这状况不论求神问佛怕都没用,只能去求公子。 大伙儿赶紧拆下门板,把伍郎放在上头,急匆匆的走街窜巷。途中伍郎纵然惊恐,却仍不堪困意,打了一次的盹儿,右脚就不见了,众人怕他再睡,沿途拚命的打他脸颊,在他耳边大喊大叫。 好不容易来到木府的石牌坊前,伍郎的妻子跪着哀求,一声又一声的叫唤,木府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才稍稍不注意,伍郎又睡去,醒来身躯都消失,只剩一颗头,嘴巴张得大大的,惊恐到极点的喊叫。 妻子痛哭失声,哭喊得更大声。 在阳光曝晒下,骇然不已的伍郎起先还会说渴说饿,旁人看着如此可怜,不忍心的递上水跟食物。妻子喂他吃、喂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咽到哪里去了。 之后,他又说晒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将丈夫的头包起来,用身体为他遮荫,瘫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还好雷刚路过,听见她的哭声,迳自闯进木府,否则再慢上一些时间,伍郎肯定连头都没了。 听完来龙去脉,公子微微眯起双眼,缓声说道: 「你的身躯既然是在梦里被吃,那就得到梦里去找。」 伍郎与妻子同时吓得瑟瑟发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这颗头,要是再入梦——」 「你们来求我,却不信任我?」 冷冷的声音,寒似北风。 刹那间,屋里彷佛暗了下来,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凛烈寒冬,教人打从骨子里冷了起来,浑身打颤。 「不敢不敢。」 妻子捧着伍郎的头,胆寒的连连磕头,在那无形的寒意压迫下,整个人慢慢的、慢慢的缩小:「求公子务必救命。」 柔软的小手探出,轻扯公子衣袖。公子低头看见夫人娇美的脸,满盈一室的迫人寒气瞬间缓解许多。 「不要气恼,她只是救夫心切,无意对你不敬。」 夫人很能体恤,柔声安抚丈夫,每说出一个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转趋和缓。「罢了,反正那梦里的魇是让你落泪的罪魁祸首,我非得严惩不可。」 他从来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儿的不快,命令花丼不顾四季,为她终年绽放;日光不能晒热她、寒风不能吹冷她,而那只魇鬼竟惹得她落泪! 公子走上前,俯身望着伍郎的人头,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样,清楚的映在那双惶恐大张的眼瞳之中。 「睡。」 简单一个字,就远远强烈过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涣散,眼皮缓慢盖下。 在他双眼即将紧闭时,公子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间消失不见。 梦。 又是静夜深深。 不同于前几次,仅剩人头的伍郎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惊慌的乱转眼珠,感觉冷汗从额头冒出,一颗颗的滑下。 轻巧的跳跃声从后方靠近,连脚步声也听得出无限欢欣。 魇鬼把他捧了起来,转过去四目交接。全身仅剩头部与他不同,其余身躯、双手、双脚,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伍郎清楚的记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岁那年被镰刀划伤;右肩肤色较浅的那块,是去河边抓鱼,擦伤后长出的新皮;左脚的烫伤,是为了接住跌下床的儿子,被滚落的通红煤炭所灼—— 「这是我的身体!」 伍郎哭喊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夺去「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他恐惧的哀鸣。 魇鬼却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属于我的了。」 他伸出滑腻腻的舌头,舔着伍郎的脸颊,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尝一些滋味,舍不得太快吃掉。 「只要再吃了你的头,我就拥有齐全的肉体,能在白昼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梦里。」 舌头舔了再舔,唾液都滴下来。 「不要!我有妻子、还有儿子,他们都在等着我,我不能被你吃掉。」 伍郎哭喊着,想躲开乱扫的舌头,却连转头都做不到。 「别担心,我会代替你照顾你的妻儿。」 魇鬼安慰着,随即咧开嘴,露出锐利的牙,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 当曾轻易咀嚼伍郎四肢与身躯的利齿,就要触及头颅时,两道白光从伍郎的双眼射出,狠狠戳进魇鬼的眼。 魇鬼发出凄厉惨叫,顾不得手中美食,把伍郎的头颅抛开,双手捣着眼睛,痛苦的在地上打滚。 「你带来了什么?你带来了什么?」 痛苦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与恐惧,透明浓稠的液 体从眼中涌出。因为液 体的流失,魇鬼的脸变得乾枯,发丝全都落尽,薄薄的皮肤贴着头骨,还愈绷愈紧,连眼皮都无法闭上。 从伍郎双眼射出的两道白光逐渐合而为一,公子的身影冉冉出现,散发的光芒照亮梦境最黑暗的角落。他站在白光之中,睨视满地打滚的魇鬼,衣衫无风自飘。 即使双眼已瞎,那美丽至极,也恐怖至极的影像,还是穿透空洞的眼眶,映射在他脑中。他恐惧的狼狈后退,企图远离那俊美的男子,就怕会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魇鬼忿忿不平的质问,扯得太薄的皮因为说话而一片片掉落,露出枯槁的肉与白色的骨。 「我不是要阻止你。」 公子面无表情,洁净的足尖不曾触地,翩然来到魇鬼身前,一字一句缓声说道:「我是要杀了你。」 说完,他抓住魇鬼的头,连同夺来的身躯,一同拖到伍郎面前。 「你的梦该醒了。」 刹那之间,伍郎眼前一亮。 四周不再是漆黑的梦境,而是已经回到木府的大厅。他诧异的直眨眼睛,看见公子一如梦境之中,就站在他眼前,手里还拖着那只魇鬼。 无法存活于白昼的魇鬼,头颅被日光一晒,就热烫得冒烟,疼痛得高声惨叫。公子的手稍稍用力,冒烟的头颅化为粉末,惨叫顿时中断,只剩伍郎的身躯软软倒卧。 虽然救回身躯,但丈夫仍是身首异处。少妇心里着急,却不敢开口,就怕说错话又会惹怒公子,只能担忧的望向夫人。 「别担心,只要缝上就好了。」 夫人露出笑容,从衣袖中取出针与绣线,交到少妇手里。 「多谢夫人。」 少妇感激涕零,接过针线后,就将丈夫的头颅缝在身躯上,缝的时候还格外紧密,就怕他往后喝水时漏了。 当她缝妥最后一针,打好线结后,伍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先试着动动手指,确定手指能动后,才试着动动手臂,接着是双脚,还有身躯。虽然还有些虚软,但他缓慢站起身来,欣喜发现原本被魇鬼夺去的,如今全都回来7。 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颈间多了一道细密的缝线。 不敢久留的夫妻千恩万谢后,跟随在自行提议要带他们离开的雷刚身后,连头也不敢回,撑着发软的双腿,尽速离开庭院深深的木府。 看着愈走愈远的高大背影,夫人有些埋怨,望着丈夫说道: 「你怎么不留住雷刚,就这么让他走了?」 「算他识相,知道该早早走人。」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烦扰他们夫妻,即使是好友雷刚也一样。他成亲后这些年来只是忍受雷刚,其实并不再欢迎。 「但是这么一来,妹妹就要失望了。」 夫人疼惜的说着。她与丈夫是如此幸福,自然也希望妹妹能有好归宿。 素衣少女站在门前,已经看不见雷刚,却依旧没有转身。她很年轻,面容还带着一分稚气,双眼清澄如水 「他会再来的。」少女的声音脆脆的,格外悦耳动听。 「别去想他。」 公子转回妻子的脸,不让她看着别的东西: 「你只能想着我,知道吗?」 他柔声哄着,拿掉她发间的茶花,再幻出另一朵更红、更黯的,重新为她簪上。 只是,刚簪上夫人的发,那朵艳丽至极的茶花就蓦地枯萎,色泽变得黯淡,花瓣一片片凋零,落在大厅的地上。 公子神色一凛,又幻出一朵茶花。这次幻出的茶花并非绽放正盛,而是已带枯色,还没簪上夫人的发就凋零落尽。他一而再的幻出茶花,却一朵比一朵枯萎,凋零得也更快,到最后他能幻出的,只剩一根枯枝。 许久许久没见过花儿凋零的夫人,看着遍地落花,不解的抬起头来,发现丈夫的神色比枯萎的花瓣更难看千万倍,她从来不曾看过他如此震惊的模样。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以为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无所不能的他感到惊愕。 「发生了什么事?」 她急急追问,双手捧着丈夫的脸,指下冰冷的肌肤,让她更加不安。 是什么人或非人伤害了他吗? 有什么人或非人,能够伤害得了他? 公子丢开手中的枯枝,紧紧抱住妻子,整个人僵硬紧绷。这些年来,即使面对 是可憎的妖魔,他也能从容以对、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时间到了。 他将妻子抱得更紧,耳畔却听见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被脆脆的嗓音说出: 「时间到了。」 少女转过身来,清澄的双眼,注视着紧紧相拥的夫妻。 「妹妹,你说什么?时间?什么时间?」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你的妹妹,这些日子以来,我只是让你们以为我是你妹妹。」 少女轻轻摇头,素衣散发出柔和的光泽,眸子望向公子。 「你太专注于她,还有那些书册,才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 第三章 她双袖一扬,原本被公子隐没的书册全都现形,每一册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厅之内,如重雏的花或是蝶,书页翻飞时窸窣有声,一声声都是责备。 「当你开始蒐罗这些入魔之法的书册,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画了个无形的圆,被粉红色指尖触及的书册全都着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烧,迅速的蔓延开来。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艳丽的花。 「你知道规矩。」 她静静的说: 「每一任主人掌管砚城的时间,只有五十年。期满之后,卸任的主人就必须献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维持砚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声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满,你可以卸任了,请把夫人交给我。」 少女伸出手来,书册在她四周燃烧,却不能伤她分毫,火焰虔诚的膜拜她的发、她的衣。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为神族,永远不老不死。」 少女劝说着,没有催逼.. 「只要成为神族,你就能拥有任何东西。」 「不能与她厮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拥有天地,都没有意义。」 公子表情狰狞,咆哮出声: 「我宁可入魔,也不会牺牲她!」 他挥手劈向少女,一道强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强大得足以劈开整座砚城。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的、轻轻的挡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绝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愿为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泽。 这么强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像过。 「你是谁?」他的声音竟在颤抖。 「现在——」 她声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语音回荡在大厅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称为公子;若是女人,就称为姑娘。接替他的人,竟是个犹有稚气的少女。 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妻子,轻抚过她的轮廓,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么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坚定的推到身后。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 白袍的颜色渐次转灰,随着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浓,黯淡到灰的最尽头,是深不可测的黑,他跨过了一道绝对不能跨过的界线。为了保住妻子,他放弃一切,宁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泽悄然褪尽,光芒回噬扑击,裹住他全身,缠抱得愈来愈紧。 他先前释放的力量为了讨少女欢心,反过来捆绑他,一层又一层的紧缩,甚至将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拧扭出来,化作地上的一滩黑水。 粉嫩的指尖划过绸衣,分开彼此的牵连。 他眼睁睁看着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躯激狂扭动,放声呐喊: 「住手,把她还给我!」 吐出口的每个字,都沾着血。 少女转过身来,看着双眼通红,狂乱得几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纵容你危害砚城。」 她举起手来,空气都倏地收摄,日光消失,太阳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热剌眼,让他双目全瞎、身躯融化。 残存的听觉,只听见那可恨的声音脆声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万里之外,不得再归回砚城。」 强大的力量扑向他,像是太阳砸落在身上;他腾空飞起,像颗慧星般远离砚城、 远离心爱的妻子,在无尽的痛楚中呐喊: 「把她还给我——」 砚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缝中,魔物微微一动。 他醒了。从三年多前那个被迫与妻子分开的恶梦中惊醒。 这些日子以来,他夜夜都会梦见那日的景况。 泪水从深陷的眼窝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蚀出一个个凹洞。 他不想作那个梦,却更不想忘却那个梦,因为那是他与妻子最后的记忆。他宁可保留浓烈的恨意,在梦中一遍遍重温,让恨意侵蚀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躯。 如此,他才能化为最黑暗的魔,沿着碎落的粉末,一点一滴的充补,爬行过万里之遥,回到砚城。 他要来找回妻子。 她深爱的妻子啊! 把她还给我。 没有心的魔物,哀伤的无声呢喃。 把她还给我。 他张开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 体。 把她还给我。 带着疼痛,他闭上双眼,期待能再度梦见那个恶梦,梦里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温度、妻子的发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着腐蚀的泪,哀凄的低语着: 「把她还给我。」 【第二章 盲】 今年的秋季,来得特别早。 并不是暑气早褪,而是砚城里外,景色已经起了变化。 银杏开始转黄、菊花含苞待放、石蒜的花梗拔地而起,花儿先绽放,花瓣向外翻卷,张扬得形如龙爪,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本是同株生,花叶却永难相见。那日,吹过一阵冷冽的秋风。 草原上的颜色也变了,红黄香间的狼毒花、深紫的鸢尾花,翠绿的草原化为火红花海,艳丽得教人美不胜收。 买足一批新货的刘永,就是在回砚城的途中初次见到绒儿的。 她孤身一人,坐在小径旁,双手抚着脚踩,面露痛楚。 相较于缤纷夺目的草原,她显得有些苍白。素净的脸儿、衣裳是淡淡的灰黄色,足下一双绿缎鞋。 她没有开口求助,乌黑的大眼望着他,小手仍抚着脚踩。 他原本就生性善良,见到伤残病弱,总会见义勇为。更何况眼前落难的还是一个柔弱无依、容颜秀丽的年轻女子。 「你还好吗?」他在女子面前蹲下,关怀的问着。 女子摇了摇头,因为刘永的靠近,苍白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她羞赧的低语:「我要到砚城寻亲,一时走得太急,才弄伤脚踝。」 「我就住在砚城,平日贩售胭脂水粉,城里的人都熟,说不定就认识你的亲人。」他看了看她的脚踝,小心翼翼的碰触,力道比任何男人都轻柔。 他生得俊朗,时时笑容满面,客户都是女人,因为嘴甜不吝啬夸赞,因此熟客不少,不论是年轻少女或是花甲老妇,都爱光顾他的生意。 对待女子的经验多了,让他更懂得女人跟男人不同,该要温柔呵护。 「你的亲戚住在哪里?姓什么?名什么?」他问。 「只知道姓禾,两家多年不曾走动。」 她低下头来,无奈叹息: 「去年我父母染病双亡,家里仅剩我一人,又受邻里恶霸欺凌,只能来投奔远亲,盼望有个依靠。」 刘永听了很是同情。 但是,砚城里姓禾的人家多得难以计数,她就算到了砚城,要找到亲戚,也得花费不少时间。 天空边缘染上淡淡紫色,黄昏即将降临,紧接着夜色就会笼罩四周。 放着她独自在草原过夜,肯定会恐惧不已,要是碰上猛兽,她脚踝受伤,非但逃不了,肯定还会被猛兽吞吃了。 帮人帮到底,他无法置身事外。 「天就要黑了,不如我背你先进城,先在我家将就一夜,等天亮后再去寻亲,这样如何?」 他体贴的询问。 粉脸又红了几分,差得不敢看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小声的问: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不会,助人为善嘛!」 刘永展颜笑着,把背后的藤筐卸下,改挂在胸前,转身背对她: 「请上来吧。」 等了一会儿,他猜她是太羞怯,所以也不催促,耐心的等着。半晌之后,软绵绵的少女身躯贴上他的背,纤细双手环住他的颈项,细致又软嫩。他有些心猿意马,又快快克制。 背上的少女很轻盈,还有着淡淡的、属于初秋的香气。 「抓好,别掉下来了。」 他嘱咐,迈开步伐。 羞羞的嗓音从背后传来,贴着他的背,震动他的胸膛。 「谢谢。」 刘永孤家寡人,住处撑不上舒适,但遮风避雨没问题。屋内一间房是他睡的,另一间则是母亲过世前的卧榻,已经闲置几年。 空房灰尘多,他让出自己房间,把最好最暖的被缛都留给那姑娘,独自去睡布满蛛网那间,盖着破旧的被缛,很安分的沾枕就睡,对她很尊重。 第二天醒来,他把饼蒸热,让她慢慢吃。随即背着箩筐出门,贩售胭脂水粉,还顺道为她寻亲。 但接连探问多日,却还是没有消息。刘永想着孤男寡女共处,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安排她到邻居妇人家去住,她却泫然欲涕,不愿搬离,对他格外依赖。 她那模样连邻居妇人都看得不忍,加上知道刘永老实,又知这姑娘八成是对他有意,妇人有心撮合他俩,便提出折衷的办法:她会不时过来探看,关照这初来乍到的女子,直到找到亲人为止。 刘永只能答应,并继续为她寻亲,时间渐久后,她反倒提起得少。她日日为他打扫屋子、烹煮三餐,还变卖一两样首饰,换得银两去买布跟棉花,一针一线的缝制新被缛。 除此之外,她还请木工师傅做出精致的小盒,将贩售的胭脂装在里头,因为模样讨喜,城里的女子抢着购买,即将出嫁的新娘们还非得多买几盒当嫁妆,否则宁可延迟婚期。 生意太好,自然引来同行忌恨,联手逼迫批发商,不能卖货给刘永。他接连离城去拜托,每趟来回就要半个月,批发商都一次次的拒绝,只得丧气的回家发愁。 绒儿说以前的邻居就是制作胭脂的,现在虽然联络不着,但她看过制作过程,也常帮忙,用料跟调制的秘方都记得很清楚,既然买不到,不如就自制。 她在隐密的荒地,种出初开时是黄色的花,等到花色转为橘红,才采下用石钵反覆杵磨,滤去黄汁后留下红汁,再淘澄净渣滓,配花露蒸叠后,就艳得如玫瑰膏, 品质远比批发商所售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女人们都视若珍宝,用时以簪子挑少许,用水抹开来,抹在唇上、颊上。 说也奇怪,只要用了刘永的胭脂,就能变得更美,男人纷纷停驻观看,许多女人都如此嫁得如意郎君。因为口碑极佳,连非人也来抢购。 货品卖得炙手可热,刘永的家境也宽裕起来。 他换了间三房一照壁的宅子,屋宇宽敞明亮,家具都是精美的,被缛换成又软又滑的上好丝绸。 同行纵然嫉妒,也无可奈何,即使偷偷买到胭脂研究,也只能惊叹,不甘心的佩服。 他们不再排挤刘永,转为努力巴结,邀请刘永要去最出名的馆子,吃昂贵的美食、喝难得的美酒,却每次都被拒绝,推说只想回家,吃绒儿煮的饭菜。 得知刘永的生意是绒儿出现后才变好的,他们派出妻妾,捧着礼物、堆着笑容登门拜访,关怀的嘘寒问暖,还有人言之凿凿,说自己就是绒儿的远亲,她都笑而不语,总部吝啬的拿出胭脂粉送。 日子久了,妻妾们都真心喜欢她,还劝丈夫别再找他们的麻烦。 第四章 刘永与绒儿虽然住在同间屋子,却仍旧分房睡。他万分感谢她,不知该如何报答,当初信誓旦旦,说要为她寻亲,现在日久生情,想到不能日日看到她,就觉得难受。 终于,他鼓起勇气向她求亲,结结巴巴的问她是否愿意嫁他为妻。 绒儿喜极而泣,泪汪汪的点头,早就爱慕他的直率、他的尊重,以及他虽然俊朗嘴甜,却又忠厚老实。 她从两人初见时,就在等待这一刻、等待他开口。 等不及大喜之日,两人当夜就有了夫妻之实。她娇柔得令他快乐、令他觉得强壮,贪婪得一再索求,她呻 吟承欢,直到他全身汗湿,倦累的趴在她身上。 她靠在他怀里,紧紧依偎着,情意深浓的问: 「你爱我吗?」 「爱。」他喘息回答。 「真的吗?」 「真的。」 「有多么爱?」 「很爱很爱。」 情人间的私语,呢喃在喘息间。 听见她悄声问了一又一次,反覆确认,他怜爱的答着,即使困意愈来愈深,也没错过每次回答。 「你爱我吗?」她追问。 「爱。」 睡意愈来愈浓,入梦前最后听见柔柔的声音问: 「是不是爱得,眼里能只有我一个?」 他勉强应了一声,随即坠入甜美梦乡。 木府的午后,静谧无声。 这座宅邸不论大小或是精致华美的程度,都属砚城第一。重重的屋宇,有数不清的房间,光是钥匙就独放一栋楼,屋宇之间的布置更是雅致非凡,有繁花似锦的庭院、清澈的水池,蜿蜒的水道映着日光。 这是银杏最金黄的一日,每叶都灿烂如金。 原本高高在上的它们,如今全都垂下枝干,每片耀眼的叶子都朝向同一个方向,挪凑到衣衫素雅的小女人身旁,因期盼而颤抖,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指尖在叶片上徘徊。 银杏叶们多想一口气挺高,去触碰她的指,却又不敢造次,只得苦苦等待,期望能有荣幸能被她选中。 终于,嫩如十六岁少女的指,落在一片叶子上。 银杏叶幸福的融化,鲜妍璀璨的金色,从她的衣袖逐渐漫上她的衣衫,直到素雅的绸衣都染为美丽的金色。 没被挑中的银杏叶都有些沮丧,但也与有荣焉。 毕竟,姑娘今天选的可是它们的颜色呢! 少女在池畔转了几圈,笑声脆如银铃,金色的衣衫飞舞,连最美的蝴蝶都忍不住赞叹,心悦臣服的认输。 「好不好看?」她问。 银杏叶无风自动,拚命点头,叶片摩擦着,听来近似人言。 好看。 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银杏叶喧哗着,争相说出心声,整棵银杏粲然如火。 她笑得更开心,浅金色的薄雾飘荡。茶花也不甘寂寞,刻意去沾染银杏叶,使原本娇媚的红黯转为亮丽的金黄,成了的新品种。 守在四周伺候的灰衣丫鬟们,等待姑娘舞得尽兴,其中一个的身后却被猛地一撞,手中端的茶盘摔落,洒了一地茶水,连薄透的茶具也打破了。 「唉啊!」 灰衣丫鬟惊叫,硬眉硬眼的五官懊恼的扭曲起来。 接着,又一个丫鬟被撞倒。 「唉啊!」 这次撒落的是香酥酥的饼。 再一个丫鬟倒地。 「这人是怎么回事?」 「是啊!」 「撞得我好疼。」 「唉唷,我的腰啊!」 唉啊! 唉啊! 唉啊! 灰衣丫鬟无一幸免,怒瞪着还在乱走乱撞的刘永。 「你是没长眼啊?」 「是啊,竟胆敢在木府乱闯乱撞!」 「要是撞着姑娘,你有几条命可以赔?」 被交相指责的刘永,惭愧得面红耳赤,狼狈的频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胡乱鞠躬,猛揉双眼。 「你是朝哪里说话的?」 灰衣丫鬟很是不满。 「是啊,撞的是我们,却对柱子道歉,有没有诚意啊?」 「我、我的眼睛坏了。」 刘永俊朗的脸庞流露出绝望: 「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的眼睛只能看见男人,却看不见女人,只能听见她们的声音。」 他困扰得心烦意乱,得罪不少熟客,出门还处处撞着。不论是三岁小女娃,还是八十岁的老婆婆,他全都看不见,撞倒撞伤不少人。 有次,他甚至撞着刚下轿的新娘,惹来众人责骂。他落荒而逃,耳里还能听见新娘的哭声,愧疚得几天几夜都睡不好。 今日要不是有个中年男人来找,要他带着胭脂,还领着他进木府,他根本不敢出门。 闻此骚动,银杏树下的姑娘停止了舞动,也朝刘永看去。庭院里的树与花都安静下来,忍着兴奋不敢再动。她的小脑袋微微歪着,乌黑的大眼眨了眨。 「是左手香要他入府的?」 她问向中年男人。 「是。」 「为什么?」 一个纤瘦女人缓步走来,肌肤白中透着青,长发墨绿。她原本全盲,直到不久前才得到一双眼睛,从此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他贩售的胭脂。」 左手香接话,虽然有了双眼,但神色仍清冷如昔。 中年男人不需吩咐,取了刘永的胭脂,交到她的手中。两人的默契好得不需言语。 「你会抹胭脂?」 姑娘问着,好奇更浓。 「这胭脂很特别。」 左手香刻意避重就轻,掀开已被中年男人体贴的先扭开的盒盖,递到姑娘面前。 润艳的红色膏子,散发淡淡的香气。 姑娘伸手挑了一些,在指尖揉开,还低头闻了闻,清丽的脸儿浮现若有所思的模样:「这味道我从来不曾闻过。」 「以往,砚城里贩售的胭脂,都是以石榴提炼。」 左手香淡淡说着: 「而这人所贩售的胭脂,却是以红蓝花制作。」 沾着红膏的小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润香的红膏,瞬间化为最初的原形,橘红色的花朵在姑娘指尖绽放。她仔细的瞧着,花朵羞得垂下,不敢迎视。 这种花,从未出现在砚城。 「你是从哪里买来这些胭脂的?」她问道。 刘永抬起头来,诚惶诚恐的往发声处望去。 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他竟能看见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年轻女子! 虽然从未见过,但不知怎地,他立刻知晓这就是姑娘。 他喜极而泣,不断抹去眼泪,注视身穿金衣,红唇弯弯,嘴角漾着十六岁少女的笑意,让每一朵花都黯然失色的女子,不敢眨一下眼,就怕连她都会消失不见。 「这是我未婚妻所制作的。」他毕恭毕敬,照实回答。 「她是砚城里的人?」 刘永摇头,将事情细说从头,每字每句都是实话,没有任何隐瞒。 他不敢说谎,唇舌自动吐出的字句,每个字、每个音都准确清晰,不敢玷污她的听觉,打从心里觉得那是不可饶恕的罪。 说完之后,他仰望姑娘,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下了。 「那么,我得见见你未婚妻。」 姑娘说道,金色的衣袖在空中挥舞,散出柔和的金光,无声召唤。 刘永急忙说:「我这就回去带她来。」 「不必了,你留下。」 一张纸从建筑中窜出,绕着姑娘飞旋,纸张伸展膨胀,四角卷起,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人形,但不论是衣裳或五官,都是一片空白。 「信妖,去把这个人的未婚妻带来。」姑娘吩咐。 「遵命,我这就去办。」 无衣无脸的纸人凑到刘永面前,身上起了涟漪似的缀折,绉折堆叠的地方,出现衣裳跟五官的形状,从模糊很快变得清楚,最后颜色从胸口处迸开,流窜到指尖与发梢,模样跟他完全相同,真假难分。 跪着的刘永,嘴巴张得大大的,目送另一个自己转身离开庭院,大步走了出去。 木府的大厅里,茶香渺渺。 领着绒儿到达后,假扮成刘永的信妖呼的一声消了气,变回一张纸,滑到姑娘的脚边,讨好的化做一朵朵纸花,散落在她的衣衫旁。 绒儿脸色乍白,惊觉不对,瞧见真正的丈夫跪在地上,连忙想拉起他,尽速离开这儿。 「我们走。」 她很是焦急,充满防备。 刘永轻声安抚: 「别担心,快快跪下,姑娘是木府的主人,也是砚城的主人,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他握住未婚妻的手,热切的说着,没有察觉她肌肤冰冷。 绒儿还要说话,主位却传来悦耳的语音,清脆好听: 「他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许我能帮上忙。」 刘永点头如檮蒜。 「是的,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绒儿之外,别的女人我都瞧不见。直到今天,才发现也能看见姑娘。」 绒儿的脸色愈来愈白,之后转为枯黄,原本乌黑的发,变成灰蓬蓬的浮絮,从肩头大量滚落。 「你看得见她?」 她的声音颤抖。 「是啊,我的眼睛有救了。」 蓦地,绒儿发出一声惨痛的啜泣,扑上前抱住未婚夫,用身体遮挡他的脸,阻挡他的视线。 「不行!」 她伤心欲绝的哭喊,不肯让他再看: 「你只能看着我!只能看我!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连她的身体,也渐渐化为芒花,逐渐由实体变得半透明,无法彻底遮挡。 「绒儿?」 刘永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接,却发现她轻得像羽毛,不是人该有的重量。 「你不要看。」 她苦苦哀求: 「不论是女人、女鬼、女妖,你都不要看。你的眼里只能只有我一个!」 「好好好。」 他连声答应,心急如焚的抬头求救: 「姑娘,求你救救她。」 薄得只余一朵芒花的手,企图盖住他的眼,却徒劳无功。 她能让他看不见女人、看不见女鬼、看不见女妖。但是,姑娘不是女人、不是女鬼,更不是女妖。 嫩软的指尖轻轻一招,芒花就飘过大厅,心甘情愿的落入小手中,还因为极度的荣幸,不断瑟瑟颤抖。 「你从哪里来的?」 姑娘问道,随意把玩芒花,再稍稍握紧手心,绒儿身上散落的芒花就变得扎实了些,不再持续滚落。 砚城之中,不该有她不知的花、不知的人、不知的鬼或妖,甚至是魔。 绒儿起初强忍着吐实的冲动,不愿意开口,但姑娘手心放开,芒花掉落得更厉害,她惊骇又恐惧,只得哀叹坦白: 「我随风从北方来。」 姑娘偏着头,揉握着芒花,绒儿的身体一会儿薄透,一会儿扎实,虚虚实实,尽在她掌控间。 「他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轻柔的语音,没有半分责备。 绒儿却觉得天彷佛塌了下来,压得她的身子平贴在地,跟纸张一样薄得没有厚度。 刘永慌得手足无措,想要撑起未婚妻,又怕伤了她,只能焦急得团团转。 「我把芒花跟头发烧成灰,混在茶里让他喝下。」 她痛哭失声,无法再隐藏秘密: 「生前,我的情人见异思迁,把我害死于芒花中,所以我怕,好怕好怕,怕他见了比我更美的,也会弃我而去。」 第五章 芒,音同盲。 她付出那么多,对他嘘寒问暖、为他制作胭脂、为他打点生活上的一切,把情爱点滴不剩的给了他。 但,她还是担忧、还是怕。 泪水滚滚而出,从薄透的脸上浮出,一颗颗湿润刘永的手。 「现在,你知道我是鬼,不是人了。」 她万念俱灰,芒花枯黄: 「我不会纠缠你,只要不再喝我泡的茶,你的双眼就能恢复。」 「不!」 他声嘶力竭,没有惧怕,胡乱抓握散落的芒花,贴补她薄得能见石砖的身子:「我不要你离开!」 刘永泪流满面,抬头恳切的望着坐在主位上,以手撑着小巧下颚,红唇似笑非笑,静静聆听一切,眨眼观望的姑娘。 「求求您——」 红唇弯起,娇小的身子微微往前倾。 「你不在乎她是个女鬼?」她问。 他答得斩钉截铁: 「不在乎!」 姑娘水眸轻眨,再问: 「即使她留下后,你这辈子都得半瞎,也不在乎吗?」 刘永没有迟疑。 「不在乎。」 他信誓旦旦,情真意切: 「为了她,我愿意这样,一辈子都这样。」 站立在一旁的左手香,双眼迸出亮光,缓慢的抬起手来。那双手白里透红,掌心软嫩,十指纤长,指尖是淡淡的粉红色,比樱花的色泽更美。 「让他拿一部分身体来交换未婚妻。」 她的指尖碰触到刘永,摸着他的头、他的肩、他的胸膛,恣意挑选。 她就是为了取得这健康男人的一部分,才让中年男人领他前来。 然而,当她的手正要滑入黝黑平滑的肌肤之下、进入胸膛掏取温暖的五脏六腑,逐一拿出审视时,姑娘开口了。 「不。」 脆脆的声音,带着甜甜的一丝稚气: 「他的未婚妻替我带来宝贵的消息,我会让他们如愿,作为一个谢礼。」 听到所求无望,左手香抬起了眼,盯着姑娘,姑娘回望着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半晌,左手香转过身,一声不吭,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只余下一丝飘渺的药香。姑娘握住手中的芒花,凑到嘴边,吹了一口气。 所有的芒花都滚向绒儿,愈积愈厚,也愈积愈扎实,让她恢复厚度,曲线曼妙起伏。而姑娘吹的那口气,让她有了温度,身躯不再僵硬,能够灵活的移动,双手紧抱住刘永。 「你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姑娘松开手,撒出那朵芒花。 淡黄色的芒花飘过大厅,落在绒儿头上时,变成一张绣着喜字的头巾,衬得她的泪容不再哀凄,反而还带着喜气。 两人双手紧握,千恩万谢的离去,回家欢欢喜喜的准备婚事。 当众人离去,灰衣丫鬟才又进来更换微凉的茶水、倒去软浮的茶叶,在瓷杯中注入温度适中、热却不烫的新茶。 姑娘端起瓷杯,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再将瓷杯搁在桌上,用指尖沿着杯缘打转,绕了一圈又一圈。 如同瓷杯有边缘,砚城城内外自成天地,四周有结界围绕,只有人类能自由进出,非人者不能擅闯,也不能离开。 先前,公子因为魔化,加上对结界的熟悉,才能回到砚城,非但要索讨夫人,更要报复,她费了一番功夫,才与雷刚联手将其逼退。 是因为公子无意冲撞? 或是公子刻意所为? 如今芒鬼能来,显示结界未破,但已有裂缝,不论是敌是友的非人,只要寻见裂缝,想必将会陆续进入砚城。 她又啜了一口茶,望向大厅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感受秋季微风。 这次,来的是痴情的女鬼。 那么下次呢? 下一个进入砚城的,会是什么? 事后,刘永跟绒儿为了表示感谢,送来几十箱的胭脂。 这么多的胭脂,都堆在大厅里头,别说是擦抹在脸上了,甚至足以把一季的芒花都染成喜气洋洋的艳红。 卸货的人才刚走,灰衣丫鬟们还未来得及将胭脂收起,便见骑着枣红色大马,肤色黝黑的雷刚兴匆匆的来到木府。他还没踏进大厅,远远望见姑娘的身影,就扯着嗓子喊: 「快来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大步快走,跨过门槛,一手举着胭脂盒子,双眼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这可是我等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他张着嘴,没再继续说。 他手里只有一盒,而姑娘身后,可是堆得像小山般高呢! 虽然她轻挥衣袖,转眼满屋的胭脂都消失,还娇笑的朝他走来,但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刹那之间,他有些懊恼,只觉尴尬。 雷刚收手,笑容不再,把胭脂盒子藏到身后。 「你为我买了什么?」 她走入他怀里,仰望的小脸充满期待。 「没什么。」他硬声回答。 要不是确信自己眼力过人,他肯定会被她无辜的模样骗了。 明明拥有如山多的胭脂,姑娘却偏要来讨,不依不饶,娇小的身子贴上雷刚的胸膛,小手顺着他的手臂绕到他的后腰,困得他无法动弹。 她找到被他握在掌心里的胭脂盒子,小心翼翼的拿出来,捧在掌心之间,露出真正开心的笑,令砚城里所有的花都开了。 「你为我买了胭脂。」 她惊喜的轻喊,转开上盖,用指尖抹了一些,沾在软嫩的唇上,更添鲜妍丽色。瞧她视若珍宝的神情,雷刚僵硬的身躯很快软化,心情也变好了。 「我只抹这盒胭脂。」 她柔柔的说,贴在他怀里: 「好不好?」 映着她娇颜的黑阵深深。他张嘴哑声吐出一个字: 「好。」 她笑得更加灿烂,在雷刚怀中又说了一句: 「而且,只抹给你看,好吗?」 心上人说的情话,最是动听。 原本僵硬的嘴角软化、微扬,他露出满足的笑容,觉得胸口也满满的,粗壮的铁臂将她圈抱得更紧,再也不去在乎那些堆积如山的胭脂。 靠在她耳边,他吐息用那只让她听见的音量,悄声再应一个字:「好。」 【第三章 丢脸】 何清是砚城里最俊美的男人。 他面如冠玉、身材修长,是何兴钱庄的少东,对家传主业没半点兴趣,也不爱与文人歌咏风月,更不爱与粗人来往,看见衣衫有污渍的人,大老远就会避开。 同样的,他也受不了自个儿的衣衫有半点的污痕。就算是滴了一滴茶渍,他也会坐立不安,要随从奉上干净衣衫,立刻更换才行,否则就宁可尽速回家,不愿意待在外头。 为了维持美貌,他沐浴时用的,是冬季从梅花上扫下的雪。 雪融化后,封在罐子里头,足足够一年用。 他还从鬼市里,买来一个药方。 需要春季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晒乾。 又要雨水时雨水十二钱、白露时露水十二钱、霜降时霜十二钱、以及小雪时雪十二钱。 把这四样水调匀,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做成龙眼般大小的丸子,日日都吃,就能保持俊美。 知道刘家有卖胭脂,他也砸下重金,买了不少回来。 他不把胭脂抹在颊上,而是勾画在眼角,俊美得让人心跳。在家里时,他会在铜镜前端详老半天;出门之后,只要遇到水池,他就会停下脚步,迷恋的欣赏着自己。 女人们贪爱他的美貌,总守在何家门前,只要他一出门,就追在后头,抢着摘取他拂过的花叶、挖取他踏过的石砖、掬取他照映过的池水。 也有待字闺中的少女,恳求爹娘去探问,期望能结为连理。 何清却是理也不理,只顾对镜描胭脂。除了维持美貌、寻找更美的方式外,他对其他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陈娇是砚城里最艳丽的女人。 她的容颜娇俏可人,皮肤又白又嫩,几乎可以掐出水来。安生药铺的陈掌柜老来得女,疼爱得如珠如宝,从来不曾拂逆她的心意。 不只是陈掌柜,只要见了她的男人,全都心甘情愿,乖乖被她使唤。 她只吃当天采的青菜,还是最嫩的部分,竹笋就切笋尖那一丁点儿,用现榨的油炒一盘。猪肉只吃猪后颈那儿的,一头只有两片,一片六两的肉,那处肉较白嫩,软中带着些微的脆,不腻不涩。 吃得讲究,喝的当然也不马虎。 城外一株樱花树下,有清澈的涌泉,冰凉润口。陈掌柜天天派人去挑水,自己连一口都舍不得喝,都让女儿饮用。 为了讨女儿欢欣,陈掌柜找出家传药方。 这药工序太烦杂,前几代只在木府主人大婚时,才会费尽心思的调制,当作贺礼恭敬送上,差不多五十年才需做一次。 但女儿爱美,到了他这一代,做得最勤,也不嫌辛苦,反倒甘之如饴。 药方成分包括白丁香、白僵蚕、白牵牛、白细辛、白莲蕊、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以及甘松各一两,荆芥、独活、羌活、檀香及防风各五钱,珍珠二分,研成细粉,再加上绿豆粉一两。 每日用来洗脸以及沐浴,让陈娇的肌肤白嫩无瑕。 她自恃美貌,从来不擦粉。砚城里的女人、女鬼、女妖,都争相抢购刘家胭脂,她却不屑一顾,嫌弃胭脂水粉会影响她素净的容颜。 男人们对她爱慕已久,从她尚未及笄,登门求亲者就络绎不绝,几乎要踏平门槛。求亲者都自愿入赘,但陈娇开出的条件却严苛得过分。 男人来求亲,她说,必须取得木府里,姑娘用的铜镜。因为有了那面铜镜,就能青春不老。 男鬼来求亲,她说,只有骑着枣红大马、皮肤黝黑的马队头子才配得上她。她嘴上不敢说,但心里觉得连姑娘也比不上她美貌。 男妖来求亲,她说,就连城北水潭里的黑龙,她都看不上眼,其他的小妖小怪想要娶她,更是妄想。 不论人、鬼、妖都被拒绝-却还是不肯死心,守候在她身旁,期望哪天她会回心转意。 这天午后,砚城里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艳丽的女人,在四方街的广场上狭路相逢。何清头绑红巾,怀里揣着弹弓,骑马刚从城外打邋回来,才走到四方街上,听闻此事的女人们,有的扔下绣到一半的手绢、有的抛下饥饿的丈夫、有的干脆背起婴儿,全艺广场上来. 她们人挤着人,形成一道人墙,把何清包围在中央,不肯让他离开-大声赞誉他的俊美。 这边正在喧闹,那边也传来声响。 陈娇搭着凉轿,轿上还撑着素雅的伞,不让阳光晒伤,穿着牡丹团花透纱衣裙,衬着一身如新剥荔枝、白腴水嫩的肌肤。 男人们簇拥在凉轿旁,亦步亦趋的为她开路,忙着劝走路人、移开马匹等等动物,倘若有栋房子阻碍在凉轿前头,他们也会冲上去把整栋房子都拆了,让她能畅行无阻。 就这么巧,两方人马遇上了。 四方街广场大得很,却没有一方愿意让步。 何清故意策马前行。 陈娇的凉轿往前,恰好就堵了他道。 两人的美貌让旁观者大饱眼福,都忘了替自个儿的拥护者说话,只顾张大双眼,努力记住这赏心悦目的画面。 第六章 同住在砚城里,对彼此的美名都听得耳里长茧,觉得很是不耐烦。男的瞧不起女的,女的看不上男的,都觉得自己才是砚城第一绝色,每次相遇,总少不了一番针锋相对。 「让开。」 何清一甩头巾,俊帅的姿势,让几个女人喘息着昏倒。 陈娇睨着他: 「为什么不是你让?」 她撩着头发,娇艳的模样,让几个男人陶醉得愿意为她而死。 「天气热,我赶着回家换衣裳。」 他将手里折扇抖开,随意搧了掮。 「是吗?」 她捂住小嘴: 「我还以为你忙着去刘家抢胭脂呢!」 「就算是,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唉啊,也没什么,只不过听说你胭脂用得凶,成了刘家最大的主顾,每日洗脸的水都染得红腻腻的。」她刻意讽剌。 何清扬眉,眼角的胭脂更显红艳。 「我是注重仪态,知道该要增添光彩。哪像某个女人,日日素着脸,舍不得在胭脂水粉上花银两。」 陈娇慢悠悠的叹了一声,装作好心好意的提点: 「告诉你,我这天生丽质才是真正的美。」 「美?」 何清听得发笑: 「你敢说自个儿美?真是损了这个字。」 陈娇脸色一沉,嫩唇半噘: 「你眼睛被胭脂糊了吗?竟看不出我的花容月貌!」 何清没有马上回话。 有人扛着打磨得光亮、圆如满月的虎音锣走过四方街,他望着光可监人的锣面,注视上头的倒影,目迎目送,直到看不见为止。 末了,才如梦初醒般,把头转回来。 「啊,你刚刚说了什么?」 他摸了摸脸,得意又沉醉: 「我看见最美的容颜,总会失魂落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 「哼,自吹自擂。」她冷哼。 「你嫉妒了。」 「我何必嫉妒一个抹了胭脂才敢出门的男人?」 「就算不抹胭脂,我的美貌也远胜于你。」 「说得好听,还不如真的来比一比。」 陈娇下了战书。 何清自信满满,听见要比,自然求之不得。 「只要你不怕输就好。」 「输的肯定是你。」陈娇很肯定。 「话别说得太早。」 何清环顾四周,确信如此一来又会多出几个爱慕者。 「三日之后,咱们原地见,让大伙儿评比到底是谁美。」 「没问题。」她一口答应。 「输了可别哭。」 「哭的肯定是你。」 两人订下日期后,如对阵的将军,领着各自的拥护者,彼此错身而过,都没有回头多看对方一眼。 何清返家后,并没有积极准备。 他认定绝对会赢,所以照吃照睡,每日以雪水沐浴后,更换衣裳就睡了,梦里都听得见女人们爱慕的呼喊声,令他连睡着时的嘴角也上扬着。 约期那日清晨,他还在半梦半醒间,卧榻的角落,一个阴影从虚慢慢转实,灰黑灰黑的,看不清轮廓。 何清朦胧睁眼,看见那团灰黑阴影正趴伏在枕边,静静窥看。 「你是砚城里最美的人吗?」 灰黑的粉末摩擦,发出虽不清晰,但勉强可以辨认的声音,声音里头有着浓浓羡慕。 「当然。」何清想也不想,以为是梦,翻身又再睡。 灰黑的阴影靠得更近。 「我想和你一样。」 嘶哑羡慕的声音近在耳畔。他不耐的在耳旁挥了挥手,像驱赶蚊虫般,并哼声道: 「不可能,别妄想了。」 「我要像你一样。」 羡慕转为渴望,灰黑的粉末凝聚为两只手,珍惜的轻抚俊脸: 「把脸给我。」 抚过之处,都留下脏污的痕迹。 何清转过脸正要怒斥,张开的口却被灰黑粉末灌入,塞得他无法言语,只能咿咿呜呜的干涩呻 吟,全身也动弹不得。 「美。」 那声音赞叹: 「真美。」 以往,赞美总能让他心花怒放,如今他却惊骇至极。但就算恐惧时,他还是俊美非凡。 灰黑双手摸索着,来到何清发际处,长出尖锐指尖,沿着发际到下颚,再从下颚回到发际,画了一圈,伤口比刀割还平整。 鲜血很快涌出,伴随强烈疼痛,但灰黑的舌探来,舔走血液,也舔去痛觉,让他麻痹,任凭对方为所欲为。 脏污的双手很仔细的,像是掀着薄薄的润饼皮,一寸寸的剥下俊脸,从额头掀到双眼处,掏挖掉眼睛,先含在嘴里,再用指尖揠下鼻子。 嘴唇处的皮肤最薄,所以灰黑的阴影格外仔细,不再用手,而改用舌头,慢慢的、慢慢的舔下,舌尖钻入皮与肉之间挪移,比吻更亲密,舔去好看的唇形、红润的唇色,口水从舌上滴答流淌。 吻得愈深,脸皮就被剥下愈多。当湿答答的舌收回时,何清的脸已经整片被剥走。 灰黑的阴影在晨光中欣喜的展开脸皮,像是敷纸窗般贴在凝聚的粉末上,用指尖抚平,黏得服服贴贴,并把眼珠拿出来放妥,就顶着何清的脸,欢喜的跳跃了一会儿,然后冉冉消失,连声谢都没说。 直到麻痹感消失,何清才挣扎起身,焦急的找寻铜镜。 映在铜镜上的,不再是俊美倒影。 他的五官都消失不见,脸部只剩一层苍白的皮肤,光滑得像是剥掉壳的水煮蛋。他悲痛大哭,声音就像隔着一道墙,从平滑的脸部透出,一颗颗泪水从毛孔渗出,起初是用流的,随着哭声渐大,改而喷迸而出。 「我的脸!我的脸!把我的脸还来!」 他把铜镜丢在地上,用力踩踏,一边嚎哭着。 声音惊动家人,连邻居也来探望,一看之下都大惊失色。 何清一口咬定,那灰黑的粉雾该是受了陈娇的指使,因为怕输去竞赛,才会派出迷恋她的鬼或妖,偷去他的脸去讨好她。 他跑到陈家门前,先是咒骂指责,到后来转为苦苦哀求。陈娇理都没有理,彻底否认跟这件事有关。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放弃纠缠。 因为陈娇的脸也被剥了。 砚城里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艳丽的女人,都丢了脸。 他们不能吃,倒是可以喝,家人把米粒煮成浆,苦劝他们喝下。但因为太过伤心,就算喝了再营养的汤水,仍因为日夜哭泣,很快憔悴下去,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里,任何人都不肯见。 陈掌柜忧愁不已,实在没办法了,便准备去木府恳求。孰料家门前竟有贵客光临。 姑娘来了。 关得严严实实的药铺大门,不需她敲叩,也不需她呼唤,就在她面前乖驯的无声敞开,绘在门上的图案颜料急急融化,游走到地板上,每一色都染满一块砖,在绣鞋踏足过后,因过于幸福而蒸发。 雷刚伴随在她身旁,如大树护卫娇嫩的花。 「打扰了。」 脆嫩的嗓音将忧愁驱逐殆尽,连房里的陈娇也不哭了,顾不得披头散发,匆匆开门来迎接,一张蛋脸垂得低低的。 「我出来走走,听见你的哭声。」 她往后一坐,阳光中飞舞的尘埃就聚成舒适的座椅,托住轻盈的娇躯。 药材钻出药柜,缠绕成小小的人形,忙着取杯端水,送上清冽的泉水,对雷刚也不敢怠慢。 陈娇细说从头,原本伤心欲绝,现在说起来,却觉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嫩软的小手捧着瓷杯,并没有沾唇,倒是雷刚一饮而尽,她便把自己的份也给他,让他抒解干渴。 「既然喝了你家的水,我就帮你把脸找回来。」 姑娘弯起嘴角,微笑说着,因为有雷刚相伴,心情特别的好。 她走进卧房,指尖缓慢伸起。 即便被缛都清洗过,看来洁净无污,但那些藏在布料里、地板角落、窗框缝隙里,所有灰黑之影经过之处,都浮现乌黑的粉末。 粉末飘浮在空中,悬凝着。 嫩白的指尖再一捻,粉末就聚集成黑线,从床铺笔直朝窗外延伸。 姑娘微微一笑,在雷刚的牵握下,跟着黑线走了出去。 出了药铺,雷刚抱起姑娘,共乘枣红色的大马,沿着黑线追踪,穿过大街、绕过小巷,凭藉他对砚城内外各处全都了若指掌,黑线始终在可见之处,没有一次遗漏踪迹。 出了砚城,黑线就钻入山林,潜入浓荫遮天的参天古木之间,最后落在一池绿黝黝的沼泽旁。 只见一个黑扑扑的石像对着池面,欣喜的顾盼。 它是数百年前被放置在山林之中,为迷途之人引路的雕像,灰黑的粉末,是它因为古老而风化散落的石屑。它老得连面目都模糊,不知已经在树林深处度过多少岁月。 它把何清的脸皮贴在几乎平坦无痕的石面上,就变成何清的模样,望着池面倒影,陶醉的说着: 「我好美。」 欣赏一会儿后,它换上陈娇的脸皮,变成陈娇的模样。 「我好美。」 它反覆更替两张脸皮,沉溺在喜悦中。 雷刚扯住缰绳,先下马之后,才抱着姑娘,让她安稳落地。 听到背后有声响,它转过身来,看见在阴暗森林中,素白绸衣泛出光亮的少女。它用陈娇的脸露出诧异,还有一些些惊喜。 「又见面了。」 它蹦跳过来,炫耀的转动脸部。 「看,我有脸了,还是砚城里最美的两张脸。」 它十分骄傲: 「我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美?」 「那并不属于你,该要还回去。」姑娘说。 它震惊的后退几步,连连摇头。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动得太激烈,脸皮半脱,只剩上半部黏着,晃荡晃荡的随时都会掉下来。 「是因为我回答不出问题吗?」 姑娘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它。 脸皮掉下来,它匆忙接住,摸索何清的脸要贴上,却因为气愤而黏贴不平,弄出许多皱纹,俊美青年变得像半百老翁。 「谢谢你唤醒我,但你问的问题,我真不晓得答案。」 它懊恼的抱怨,双眼瞪着姑娘,忽而又露出困惑的神情: 「等等,是你吗?」 「你认错人了。」 她语气平静,眨了眨眼,双眸灵动: 「交出那两张脸皮。然后,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不!」 石像放声大喊,何清的脸啪地掉下。 「我要有脸,还是最美的脸。」 「不论是人或非人,都只能有一张脸。」 姑娘耐心的解释: 「你要取别人的脸,就要得到对方同意,用同等代价去交换。」 「不要……不要……不要……」 石像逐渐崩解,从大块碎成小块,小块再相互碰撞,碎得更小、再小、微小、细小,直到化为灰黑的粉末,急速旋转着。 「我什么都没有——」 粉末摩擦,变化成各种形状,有时是猛兽、有时是鬼怪、有时是巨大人形,最后化为一张模糊的脸,威胁的嘶哑咆哮: 「把你的脸也给我!」 巨脸张大嘴,就要吞下姑娘。 蓦地,大刀扬起,雷刚健壮的身躯在她周围以刀画出一个圆。刀光扩散开来,如细密银丝包围两人,形成立体的圆,再一波波辐射而出,撕裂巨脸的舌、嘴及一切,把粉末劈得更细。 粉末全数落地,无力凝聚,嘶吼转为呜噎。 第七章 「呜呜呜,不公平、不公平,每个人都有脸,就只有我没有……我要脸、我要脸……」 刀光散去后,姑娘走过来,站在粉末的中央。 「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能够给你一张脸。」 她提出诱人的条件,为了证实诚意,绣鞋在地上画出人形。 粉末受到力量牵引,朝人形滚动,愈聚愈多、愈叠愈实,过了一会儿,终于恢复成石像,匍旬在她脚边。 到这时石像才发觉,这个人拥有比唤醒它的那人更强大的能力,令它不由自主的臣服,彷佛违逆她,它就会粉碎得更彻底,只要风儿一吹,就会魂飞魄散。 「唤醒你的,是怎样的人?」 当她问起时,它诚惶诚恐的回答: 「跟你一样美丽,但散发着微微腥臭,抚摸我的时候,手上有浓稠的液 体。」腥臭的味道虽然薄弱,但至今仍萦绕不去。 「他问了什么?」 它回答时,也复制那人的声音。 夫人在哪里? 果然,是公子。 「你怎么回答?」姑娘问。 「我不知道。」 它很诚实,不敢欺瞒,还自动补充: 「我太羡慕他,所以才会到城里取脸来贴补自己。」 说着说着,它又哭了起来。 姑娘敛起长长的衣裙,难得蹲下身,从绣鞋上抽取出黑色,沾在指尖上,为石像画出五官。 再改换艳艳的山茶花,抹在嘴唇的部位,退后看了看后,又问: 「想要气色好些吗?」 「要要要。」它兴奋的颤抖,将双手交握。 于是,她沾了先前在陈家,贪恋依附的粉红色,在石像两颊各自抹了一个圆,才大功告成。 「好了。」她宣布,笑靥如花。 它呆呆的看着,记忆因太久远,已经模糊难辨。 「我是不是见过你?」 它不太确定,愈想愈糊涂。但那笑容太绚丽,即使是数百年前的一眼,至今虽然模糊,却没有消失。 「有吗?」 姑娘笑着反问,在雷刚的搀扶下轻盈站起身,指着沼泽说: 「你瞧瞧,喜不喜欢我给你的脸?」 它临水照面,瞬间忘了刚刚问了什么,欣喜得直颤抖,觉得这张脸比先前取来的那两张更好看。因为看得痴了,它爱上水中的倒影,开始对倒影说绵绵情话,誓言永远不会离开。 姑娘收起沼泽旁的两张脸皮,乘坐上枣红色大马,回程时都依偎在雷刚怀里。「我能保护自己。」 她仰望着他,轻声说着。 「我知道。」 雷刚垂眼凝望着她,大手握住她的手。 她可以清楚看见他眼中的情意,小手不自禁抚上粗糙宽厚的掌,眷恋的游走。 「公子开始四处探问,想知道夫人的下落。他会唤醒更多非人在砚城内外作乱。」 她躺在他怀里,彷佛那是最舒适的地方。 简单的一句话,就是他的誓言。 她嫣然一笑。 「我知道。」 枣红色大马奔出山林,往砚城、往木府归去。 之后,姑娘吩咐信妖,把两张脸拿去归还。 信妖还是还了,却还错了人。把何清的脸,贴在陈娇脸上;把陈娇的脸,贴在何清脸上。 被贴错脸的两人急忙赶去想交换回来。但是一见到对方,他们就被彼此的美貌震慑而相恋,不出一月便成了亲,每日浓情蜜爱的腻在一起。 「娘子,你好美。」 何清捧着妻子的脸,深深赞叹。 陈娇摇头: 「不不不,夫君,你才美。」 他强调: 「你美。」 可她不依:「你美。」 推推让让半天后,两人总会脸贴着脸,相互依偎,满足的叹息:「我们最美。」 砚城里从此不再有比美的纷争。 【第四章 火不思】 幽静的夜里,砚城里的人与非人都睡了。 曲折小径昏昏暗暗,几盏夜灯未熄,微弱的火光让一户户门窗隐约可辨。 一个白衣少年走到这儿,倚靠砖墙,找了个舒适的位子坐下。他撩起白衫下摆,斜跨一只腿,袜是白的、鞋是黑的。 他的手里拿着形制特别的乐器。 那乐器形如琵琶,直颈、圆腹,四轴、四弦、音箱蒙着蟒蛇的皮,弦也以皮制,琴头镶嵌螺钿梅花,音箱上方嵌骨花与螺钿花纹,背面有精美纹饰,是在砚城里从未见过的。 少年拿出骨质的拨子,在弦上轻轻划过,测试音准。 清脆的音符荡漾在夜色中,悦耳而不显突兀。 人与非人睡得更深,只有火焰熠熠生挥,烛火迫不及待的窜高,攀附在门窗后; 埋在炉灰里的火种不甘心,把苍白的炉灰舔遍,染得遍地火热-靠在门下小小的缝隙瞧着。 被注视的少年神态平静、动作从容,指按细长的颈弦,拨子下滑,奏起一首轻柔的乐曲,吸引火光们靠近。 美妙的音符,只有火听得见。 每一个拨弄,它们就如最炙热的部分,被柔柔的抚摸;每一个按弦,它们就激动得涨大、舞动,陶醉得近乎癫狂。 当一曲弹完,不论是烛火还是炉火,都滚出门窗,一心只想亲近少年。 奔得最急的火苗,亲吻少年的白衣。白衣没有因此着火,而是变得光亮了些;追随到来的火光,醉心的蜂拥上前,最后少年的白衣润亮如十五的皎洁月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更显耀眼。 他收起乐器,抖了抖白衣,慢条斯理的起身走向另一处。 那晚,少年经过的地方,火光都失去了踪影。 城北的水潭里,黑龙静卧安眠。 软嫩的水草铺在池底,让他能睡得舒适,艳红的鲤鱼在不惊扰他的情况下,衔来一口又一口的水草,教他卧眠之处,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不会碰疼他包裹在层层药布下的伤口。 蓦地,黑龙双眼一睁,水起波澜。 悠游的鱼虾螃蟹、大龟小鲵,全都一溜烟躲到石缝里,或是软泥中,就怕出了什么危险,或者被脾气暴躁的黑龙波及。总之无论如何,先躲就是了。 水族们逃的逃、躲的躲,唯独红鲤鱼不躲也不藏,仍守在黑龙身旁。 水潭波面出现一个少女,她衣衫素雅,飘着月季的甜香,绣鞋滑入净水中,渐渐连衣裳、头颈都沉浸在清澈的水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甜甜的香味顺着她的发梢、她的衣衫飘散,使得水里也有香气。水流没有扰乱她的发、她的衣裳,她在水中的模样,跟陆地上相同。 少女看来年约十六,却不是十六岁。 就如她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并非如此。 她漂浮在水中,足尖没有触及软泥,清丽的脸儿望定黑龙。 「黑龙。」她叫唤着。 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直接转开头,当作没看见。 少女绕到另一旁。 「黑龙。」她又唤。 他再转头,咕哝一声,水泡噗噜噜的冒起。 少女竟就等在那儿,嘴角眼里笑意盈盈,不气也不恼,把他的逃避当作游戏,故意还凑近一些。 黑龙双阵一眯,又转头。 另一边也有少女等着,一模一样,连声音也相同,困得他左转右转都不是。 「黑龙。」 两个少女异口同声。 他硬生生把怒火吞进腹中,火是没了,七窍却直冒黑烟。 「你来做什么?」 「咦,你不欢迎我吗?」 她合而为一,露出讶异的神情,小手捣着胸口,有些受伤的说: 「平时都是我召唤你到木府,今儿个我想体贴些,特地到这里来,你怎么不领情呢?」 「那我还真要谢谢你。」 他的讽剌,把潭水都染得酸酸的。 「不客气。」 她满意了,笑得很甜。 「请问姑娘打驾光临,是为了什么事?」 黑龙眯起眼睛。 她眨了眨眼,轻悠悠的一叹。那声叹,让嫩绿的水草瞬间都枯黄,原本躲藏的水族都急匆匆上前,赶忙献上安慰。 「姑娘,好端端怎么叹气呢?」 「是啊是啊,是谁惹恼了您?」 「您快说出来,让黑龙去逮惹你不顺心的家伙。」 出一张嘴容易,难事还是要交给别人去办,才称得上明哲保身。 一旁的黑龙眯起眼,瞧见那些平日毕恭毕敬,忙着奉承他的水族,才一转眼的功夫,就忙着殷勤的侍奉姑娘去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该死! 属于他的水潭也被这个女人轻易闯入,而她还一脸无辜。 水族围着姑娘又哄又劝,密密麻麻挤成一圈。虽说同是砚城的居民,但它们久居水潭,要见到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呢! 唯有艳红的鲤鱼,始终守在他身旁,不离不弃。 姑娘双眸看来,故意先瞧瞧他,才又望了望红鲤鱼。 「见红。」 姑娘唤着: 「别老是守着他不放,你也过来陪陪我。」 她眼里有着作弄的笑意。 红鲤鱼翻身轻转,化为年轻女子,衣裳艳红中带着金色,飘荡在身后有数尺长。见红福了福身,态度恭敬,却没有过去。 「您身边太挤,实在不缺我一个。」 她轻描淡写的说,仍停在原处。 「是了,黑龙身边空空荡荡,你才会一直陪着他,对吧?」 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真善良,就连他被封印的百年,你也同情他的无用,总是伴着孤伶伶的他。」 疮疤被揭,黑龙眼角微微抽搐,没等见红回答,迳自粗声低咆: 「少废话!」 他瞪得眼都红了。 「说出你的来意。」 姑娘笑得很无辜,根本不像是刚用言语,轻描淡写的戳痛别人满身伤。 「喔,是这样的,我起来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热茶,更别说是任何热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龙怒火冲脑,即便在水中也七窍喷火,烤得背对他的螃蟹、虾子,都烫得一身红,惨叫着直喊好热好热,潜进冰凉的软泥中冷却。 「你要我去帮你泡茶煮饭?」 他不可思议的大叫。 姑娘摇头。 「当然不是。」 她花容失色,像是听见最可怕的提议,小手轻摇,把他的话随着水流拨开: 「你泡的茶、煮的吃食,怎么可能入得了口?」 虽然不必下厨,他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憋着满满怒火,觉得被这个女人看得更扁。 「木府里头不是多得是人可以伺候你吗?」 每次去木府,就能看到灰衣人忙进忙出,又是端茶、又是送膳食,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兜兜绕绕,到这会儿才说到正事上,彷佛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剪的灰衣人,昨天夜里全被火烧得一干二净,府里到处都是灰烬。」 没人唤她起床梳洗,她睡得特别迟,起床后更没丫鬟帮忙梳洗更衣,让她什么事都要自个儿动手,不方便极了。 「猫头鹰日夜颠倒惯了,撑着白昼不睡,吿诉我,昨夜木府里的火全像听见召唤似的,一致往门外跳去,灰衣人想去拦,就逐一被烧成灰。」 说完这些,困到不行的猫头鹰就砰的一声,倒地昏睡过去。 「是公子所为吗?」 黑龙猜测,浓眉紧拧。 他对前一任责任者没半点好感。纵然封印已解,当初钉住他的七根银簪已碎,但只要想到公子带着笑容,无情的深深踩踏,他仍会觉得一阵痛。 第八章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对这任的责任者抱持有多大好感。 他只是受制于她,不得不忍受而已。 「就算不是他亲手执行,应该也跟他脱不了关系。」 她歪着头,红唇别弯,小手愉悦的一拍: 「所以,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 相较于姑娘的理所当然,黑龙的浓眉跟长须乱扭,打了一个又一个歪七扭八的结,一个比一个复杂难解。 「为什么是我?」他质问。 清丽的脸上露出些许同情,红唇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像是在教导无知的孩童。 「因为,水能克火。」 她凑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水族们都听见: 「你该不会不知道这点吧?」 黑龙瞪着她,在脑子里幻想着,能用千千万万种方式,让她死上无数遍。 「再者,我是找事情给你做,让你能有机会再拿回一片鳞。你可别辜负我一番好意啊!」她笑得很开心。 「记着,要留活口,带到木府里来。」她嘱咐着。 提起恨事,他险些把牙咬断。 因为得罪姑娘,他堂堂龙神竟被刮去全身鳞片,被她恣意使唤,完成一件事情才能换回一片鳞。如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他才能换回所有鳞片,不用再缠着这些碍事的药布? 「啊,对了。」 姑娘像是突然想起,又像是刻意筹谋: 「别说我又让你孤伶伶,怪可怜的,这次你记得把见红带上。」 说完,飘荡在白嫩颈间的一丝发,被某股力量猛地一抽,从水中被扯离,如飞箭般破水而去,很快不见踪影。 姑娘身上的颜色与芬芳迅速淡去,最后只剩苍白,还突然扁了下去。 卷起的四角舒开,恢复成一张白纸。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白纸上浮现五官,幸灾乐祸的奸笑,震得水潭波光闪动。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替姑娘把话带到了。」 它笑得全身抖动,浸在水潭里,竟也不湿: 「笨泥鳅,要是真的遇上公子,记得快逃啊,别被煮成泥鳅羹,我可是会想你的喔!」纸上的五官挤眉弄眼,还抛了个飞吻。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赶在黑龙气恼得喷火前,信妖紧卷如针,也随着发丝离去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离去。 砚城里的火逐一消失了。 天气还暖,不需要火炉取暖,但是没了火,炉子不开锅,餐餐吃的都是冷食、喝的是冷茶,实在让人受不了。 铁铺的火没了,无法打铁炼钢。 饼铺的火没了,无法烤出香酥的甜饼跟醎饼,还有又咸又甜的饼。 酒铺的火没了,端不出可口菜肴,变得门可罗雀,从掌柜、店小二到厨房里的大厨、二厨、三厨,全都眼巴巴的望着门口,盼着客人上门。 一旦入夜之后,就更麻烦了。 黑夜无火,到处都黑漆漆,迷路的、跌倒的、摔落桥下沟渠的、撞倒家具或被家具撞倒的,还有从卧榻摔下来的人与非人不胜枚举,有的严重到必须送医,却在巷子里乱撞,把伤者又摔了好几次。 就连鬼魂也来诉苦,说鬼火都不见了。 化为人形的黑龙全身缠着药布,未被药布遮掩的脸庞,双眉剔锐如剑、黑眸深邃,总混杂着浓浓怒气,看什么都不顺眼,薄唇也紧紧抿着。 听多了抱怨,他愈来愈厌烦,拧着眉头,双手叉腰,头也不回的吩咐: 「去拿个灯台过来。」 「是。」 见红不敢怠慢,跟一户人家借了灯台,就快快赶回来,艳丽的薄纱伴随长发摇曳,衬得她的姿态更好看。 取来灯台后,黑龙深吸一口气,在指尖轻吐,一簇火苗蓦地出现,照亮众人惊喜的神色。 火苗挪移到灯台上,人们纷纷聚拢。 「龙火不会灭,谁都可以来取火。」 他冷声宣布,不理会众人的千恩万谢,自顾自的大步走开。 欣喜的人们轮流取火,再彼此传递,原本暗黑的民宅窗上渐渐亮起令人安心的光亮。 「大人圣明,愿意出借龙火,问题就已经解决大半。」 见红跟在一旁,眉目低垂,只在他没有发现时飞快的觑了一眼,粉脸微微嫣红。能跟他并肩而行,已是她莫大的荣幸。 黑龙却冷哼一声: 「这些都在那女人的盘算之中,所以她才会派我来处理这件事情。」 他心知肚明,就算是龙闹到砚城,,也未必能逃得出姑娘的掌握。 姑娘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机深诡谲,非但能与魔化的公子为敌,甚至更胜一筹。他久居砚城,跟前两任责任者都交过手,而她的能力远比前两任更强大,却还控制了他、收伏了信妖,留在身边使唤。 原本黑龙以为姑娘是贪懒。 直到公子出现,他才知道她是早有准备。 想着想着,他倏地停步,黑眸眯起。 「大人?」见红困惑的问。 「有声音。」 那声音很小,有如最初的一朵梅花落地,却逃不过他敏锐的耳。一声连着一声,有时快、有时慢,是一首轻快的乐曲。 当乐曲响起时,被点在烛台上、火炉里,那些残余的火苗,包括黑龙借出的不灭龙火,都蹦跳离位,不顾人们的追逐,迳自长了脚,啪嗒啪嗒的跑得飞快。 黑龙与见红随着火焰照亮的路径飞身赶去时,火焰已经开始聚集在四方街广场,围绕在一个白衣少年身旁。 一圈圈的火苗将广场照得很明亮,连地上的五色彩石都清晰可辨。 少年弹奏着乐器,火苗随着乐音摆动。当他弹出高音,火苗就猛然窜高;当他弹出低音,火苗就微弱到将近熄灭。 随着流泄的乐曲,火苗痴迷的舞动,追随在少年身后,化为小小人形,整整齐齐的排了长长一列,随着少年左摇右晃,一会儿踢脚、一会儿摇头晃脑,亮黄色的脸庞都是同一个表情,恍惚而陶醉。 黑龙临空落下,阻挡在少年前方,阻止对方前进。 「你要把这些火带去哪里?」他劈头直问,半点都不客气对于增加他麻烦的家伙,不需要客气。 再者,他向来对谁都不客气。 少年不惊不怕,露出浅浅微笑,停了手里的拨子,身后的火苗们乖乖停下,原地踏步,烧得地上的五色彩石都黑了。 「当然是带它们去照路。」 他的神情跟语调多了浓浓的敬重,直言不讳: 「是公子吩咐我这么做的。有了火苗引路,就能找到夫人。」 黑龙额角一抽,原本以为需要好好逼问,才能问出幕后主使,没想到少年连气都没喘,一口气全说了,害得他连拷问的乐趣都泡汤。 「我不能让你把火带走。」 既然对方坦白,他也大剌剌的说了。 少年用手托腮,百思不解的神情,娇媚得有三分像女子。 「为什么?」 他问,凑近英俊的黑龙,双眸慵懒的眨了眨,带着些许挑逗: 「你身为龙神,大可袖手旁观,何必为人类奔走?」 「不关你的事!」黑龙恨恨的瞪眼。 少年并不畏惧。 「是为了向姑娘换回鳞片?」 他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挑了挑眉: 「还是,你爱上她了?」黑龙气得眼前一黑。 「胡说八道!」 剌眼的闪电随咆哮声落下,在地上击出一个大洞。 少年露出微笑,很是赞许。 「不是就好。」 他笑得很温柔,近乎诱惑: 「公子说,那个女人是爱不得的,被她爱上就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早晚的问题。」「她爱的是别人。」黑龙没好气的说。 「很好,我也不希望她来站污你。」 少年伸出手来,抚上黑龙的脸: 「因为,我很喜欢你。」 他吻上了他。 黑龙全身僵硬,只觉得体内某种东西急速的被吸吮而去。他恼怒不已的正要摔开少年,一旁的见红已展开攻势。 滋啦! 艳红带金的薄纱中戳出锐利坚硬的鱼剌,根根穿透少年,将其牢牢钉在地上,浓稠的黑色液 体从伤处流出。 「放肆!」 她咬牙,皮肤跟头发都变成红色,发丝无风自动,有如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受伤的少年没有发出哀嚎,更没有出声求饶,反倒咯咯笑着,对见红的怒火中烧觉得很是有趣。 「嫉妒的滋味如何?你很爱他吧?」 他把她深藏的秘密随口就说了出来,还轻蔑的睨着她,故意挑衅: 「我有他的吻,你有什么?」 艳红色的发丝朝少年射去,根根没入,在他身体里钻探,抽出再剌入、剌入再抽出,发丝的前端都染上浓稠的黑液。 「我不只有他的吻。」 少年猖狂的笑,火光映得他双眼发亮,还有不怀好意的神色。他声音低了下来,神秘兮兮的说: 「我还吞了他的龙火。」 突然之间,少年张开嘴,吐出一道火炬,将见红的发丝烧断。 要不是黑龙抓住她,在紧要关头迅速将她拉到身后,只怕她的衣衫与身躯都会被龙火烧成灰烬。 少年轻易起身,娇媚的顺了顺发丝,环顾龙火烧过的地方,满意的发现石地都融化凹陷,留下深深的沟痕。 「啊,不灭的龙火,果然厉害。」 因为吞噬龙火,他的衣裳散发着日光般的光芒,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 黑龙用力抹过唇,却抹不去少年嘴唇的触感,更无法抹去少年从他口中窃去龙火的事实。 少年把乐器抛下,愉快的旋转着,踩灭一朵又一朵的火花,半点都不怜惜,痴迷的火花被踩熄大半,剩余的还痴痴不动。 「全砚城的火,都不及龙火来得可贵。」 他吐出龙火,烧出一个个坑洞,开心得手舞足蹈: 「我的成果,比公子吩咐的更好。」 见红的薄纱响动,恨不得冲出去撕烂少年的笑容。 黑龙却大手一挡,不许她轻举妄动。 「你控制不了龙火。」 他沉声说道,语气里、眉宇间都不带怒气: 「你大胆亵渎了我,将受尽痛苦的死去。」 他的声音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少年踮着脚尖跳舞,不当一回事的挑眉,挥手指着融化的坑洞,四方街广场几乎没有平地,即使有也岌岌可危,都要掉落进坑洞里。 「瞧,我控制得多好。」 他停下脚步,黑鞋踩踏余烬走来,眨了眨双眼,欣赏着黑龙的健硕俊美: 「告诉我,你要怎么让我痛苦?」 他充满期待。 黑龙冷眼不答。 少年等不及,绕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大胆提议: 「你别再听姑娘的话,我会为你求公子,取回你的鳞片。从此之后,你有鳞片可以护身,我为你吐火驱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不可能。」薄唇吐出三个字。 「为什么不可能?」 少年很是受伤,视线望向黑龙身后的见红: 「是因为她吗?她配不上你。」 「这跟你没关系。」 「你太顽固了!一定是气我吞了龙火。」 少年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 「主人在等着我,别再顾着那女人,跟我一起走。」他伸出手来,却久等不到回应。 「我不走。」 黑龙淡漠回答: 「你也不能走。」 「笑话,我要走要留,难道你说了算?」 第九章 少年不可一世,因拥有龙火而自认无敌,态度高傲。 「不只是你的去留,就连你的生死,都是我说了算。」 黑龙没有半点惧色,好整以暇的回答,不将少年的狂妄看在眼中。 「看来我该给你一些警告,磨去你的锐气。」 全身光亮的少年深吸一口气,炙热无比的龙火在他口中聚集,连空气都被燃尽,火焰朝黑龙喷来—— 「不!」 女子的呐喊在火焰中响起。 想到黑龙无鳞,药布之下伤痕累累,若是被龙火灼身,势必剧痛难忍,还会留下难以治愈的伤。 情势太过紧急,她只想着绝对不能让黑龙痛、绝对不能让黑龙伤,来不及想到自己会痛、自己会伤。 即使她有时间思考,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见红窜到黑龙身前,艳红薄纱铺开如网,护住他的身躯,让自己暴露在龙火之下,被高温烤炙。 薄纱瞬间就融化,她转过头去,即使紧闭双眼,仍看得见耀眼的光芒,灼热得剌眼,使眼睛都快要融化。她一侧的发烧尽,肩上先是觉得极烫,然后就没感觉了。她不知自己还能剩下多少。 剌耳的龙啸,让砚城剧烈震动。 黑龙转身护住受伤的见红,单手化为龙爪,掐住少年的颈项,龙火不再喷出,咳出嘴的只剩几缕烟丝。 少年脆弱的颈项被掐握得粉碎,身躯在半空中扭动,双眼吃力的转动,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从容与高傲都荡然无存,甚至无法呼吸。 吐不出空气,他的腹部愈来愈亮、愈来愈热,烫得内脏都融化,痛楚得难以言喻。他张开嘴,颈项间的龙爪又紧了一紧。 热! 好热! 他无声惨叫,火焰从体内烧出,烤熟他的每根骨、每寸肤、每根发。他的双眼噗的破裂,眼窝里的液 体沸腾,很快就干涸。 直到这时,他沸腾的脑子才闪过黑龙先前的话语。 你控制不了龙火。 因为,他不是龙。 龙火属于龙,也只有龙能操控自如。 难怪黑龙始终不慌不忙,直到那女人受伤,才会—— 少年的思绪到这儿就断了。他已浑身焦黑,龙火渗出每个毛孔,回归到黑龙腹中,曾经光亮的他在烈焰中燃烧,落地时现出原形,隐约看得出是个塌扁的灯笼。黑龙抱着受伤的见红,速度极快,急急奔向木府。 雕花木精上,姑娘就着夜明珠的光亮,握着锐利的银剪,一刀一刀剪着灰纸。 黑龙还没落地,话已经说出口。 「救她!」 「她伤得不重。」 姑娘只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剪纸: 「只要抹些左手香调制的药膏,过几日就会好了。」 「药呢?」他追问。 「活口呢?」姑娘反问。 黑龙微微一怔。 见红受伤时,他的理智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压根儿忘了要留活口。不过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不想留活口,反而会让对方死得更痛苦、更凄惨。 被抱着的见红挣扎要下地。被黑龙抱在怀中,是她作梦都想不到的事,她被烧过的发落在他身上,污了他的衣衫,让她觉得罪该万死。 「姑娘,这完全是我的错。」她开口就觉得喉间剌痛,却还是要求情: 「是我碍事,龙神大人为了救我,才会误杀对方。」 「对方是什么东西?」 黑龙抢在她之前开口: 「灯笼。」 他很不耐烦,却知道愈是焦急,姑娘就会拖延更久。 「是公子的灯笼,弹奏乐器,引火为了要照路,找到夫人的所在地。」 「嗯。」 她应了一声,脆声叫唤: 「信妖。」 「来了!」 谄媚的信妖匍匍到姑娘脚边,鼓出双手替姑娘槌腿。 「有什么吩咐?」 「去四方街那儿把乐器带回来。」 「是!」 信妖疾如箭矢,眨眼消失无踪。再一眨眼,信妖已经回来,手里捧着少年弹奏的乐器,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 姑娘拿起乐器,轻轻喔了一声。 「这乐器名为火不思,难怪那灯笼能拐走全城的火。」 她的指尖划过弦,坚硬紧绷的弦一根根绷断,没有发出声音。没了弦,就不能再作怪。 润亮的双眸望向等候已久的黑龙。见红已经自个儿站着,虽然摇摇晃晃,却不敢再倚靠黑龙。她尽量用残余的发丝遮住受伤部位,不愿让他看见丑陋的伤口。 「黑龙,这件事你办得不周全,所以鳞片不能给你。」 姑娘笑着说,不去碰桌上的墨玉。 他眯起双眸,身体略略一僵,难得没有抗议。 「算了,你把她治好就是了。」 黑龙转身,甩袖就往外走,跨出大厅之前还补上一句: 「告诉她,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说完,他已踏入夜色中。 见红赶忙想追上,却因为受伤,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别急,先过来让我治疗伤口。」姑娘说着。 她不肯领情。 「不用了。」 「那么,你也拿药膏回去,擦个几日就行,不会留下任何伤痕。」 不留疤痕的诱惑让见红迟疑,忍不住转头望去。她先看到姑娘手里的白玉药盒,但想到姑娘对黑龙的无礼,她硬是狠下心来。 「我不需要。」她傲然说道。 姑娘的手再张开一些,露出药盒,还有药盒底下,躺在柔嫩掌心上的东西。 那是一片鳞。 黑龙的鳞。 「你确定?」姑娘笑问。 见红可以拒绝药膏,却无法拒绝为黑龙取回鳞片的急切。她抬起头来,不解的看看姑娘,又看看龙鳞,不知所措的看来看去,眼中流露渴望。 「我说不给他,但没说不给你。」 温柔的声音如温热的蜜,流淌入耳,教人无法拒绝,连疼痛都被抚去。被烧死的旧皮裂开,露出底下完好的肌肤。 她收下药膏,还有珍贵的龙鳞,立刻就要走,身后却传来叫唤。 「见红。」 她不由自主的回头。 姑娘坐在那儿,嘴角笑意柔柔: 「好好守着他。」 见红的脸儿浮现嫩嫩的娇红,不知该怎么回应,最后只能福了福身,捧着龙鳞飞快的离去。 【第五章 鬼画符】 有个人名为郑堆,在四方街广场一角开了个摊子,备着一套桌椅,桌上摆着艳艳的朱砂、文昌笔、暗黄色的纸,以占卜凶吉、画符去邪为业。 郑家三代做的都是这一行,因为符咒灵验、百试百灵,砚城里不知何时开始只剩郑家这摊子,没人再从事此业。 到了郑堆这代,更是出类拔萃,人与非人都敬佩。 谁家的小娃儿,夜里时常啼哭,怎么哄都哄不停,家人愁白了发,个个都跟着樵悴下去。 有天经过四方街广场,经过郑堆的摊子时被唤住,见他当场以笔沾朱砂,在黄纸上撇画曲折,似字非字、似图非图,不收半分银两,只吩咐回家后,贴在床铺底下。 那人起初半信半疑,但不花费银两,加上郑堆声名远播,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取一些刚炊好的米,揉得有黏性后,依言贴在床铺下。 当晚,小娃儿出生后,首度睡得安安稳稳,一声啼都没有。倒是隔壁刚搬来数月的妇人病了,整夜呻 吟,虽然扰人清梦,但也令人同情。 接连几夜的状况都是如此,妇人病得愈来愈厉害。 邻里街坊很热心,轮流去探病,还做了滋补的药材。一进妇人的屋里,只见原本敞亮的窗都用被子塞起来,屋里昏昏暗暗,妇人蓬头垢面,整个人骨瘦如柴,像是饿了很久很久.,劝她进食,她也只喝了一两口汤,就说喝不下,倒头又回床上哀叹呻 吟。 以往,妇人最爱逗弄小娃儿,偶尔会抱回家玩,或者睡个午觉,相处得很是亲昵。为了劝慰妇人,让她能有好胃口,小娃儿的娘煮了一锅鸡汤,抱着白嫩嫩、软胖胖的小娃儿过去。 才刚踏进邻家,原先病恹恹的妇人听见小娃儿的声音,就能坐起来,双眼闪着光亮,痩得皮包骨的双手将小娃儿抱过去,当宝贝似的搂在怀里。 小娃儿的娘转身想盛一碗鸡汤,但盖子才刚打开,就听到孩子尖利的哭叫,像是被大大的咬掉一口似的。 回头看去,只见妇人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像舔着糖人似的,滋味无穷的舔着小娃儿的脸,每舔一下就发出滋润的口水声。小娃儿大哭大叫,扭动着胖身子要逃,却被抱得牢牢的,根本动弹不得。 小娃儿的娘大惊失色,冲上去抢了孩子,转身就跑。 「给我!」 身后吼声大作,伴随浓浓腥风。 护子心切的少妇强撑着没被腥风吹倒,更忍着没吐出来,急忙奔回家里,还听得见脚步声,急忙把门关上,抱着小娃儿躲到床上,盖着被子直发抖。 砰! 大门被踹开,妇人目訾尽裂,眼角流出血,大大的舌头在空气中收缩摆荡,代替了嗅觉,且更加灵敏,踏着大步直直往床铺走去。 少妇吓得直抖,只觉得腥味愈来愈浓,眼下丈夫不在,又无处可逃,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 披头散发的妇人终于来到床边,嗤嗤嗤的笑着,口水像泉水般涌出,走过的地都湿黏黏的。她用舌头掀开被子甩开,大得占去脸一半的眼睛直盯着小娃儿瞧。 说也奇怪,小娃儿回到家后就止了哭啼,这会儿坐在床上,非但没有哭,还坐得好好的,噘嘴直盯着对方瞧,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比娘亲勇敢得多。 妇人的血盆大口里满是尖牙,饿得舌头直颤,枯槁的双手伸向床铺—— 滋! 艳红的火焰如初生的芽,烧灼恶意的双手,还延着手腕攀爬,所经之处都留下深深烙痕,腐肉烤焦的味道教人闻着就想吐。 妇人大声惨叫,恨恨的盘桓在床边,蹲低身子在床下搜寻,看见那张符咒。 起初妇人咬着牙,露出不情愿的神情,转身往外走了几步。 但还没走到门口,那张丑恶的脸又转过来,贪图小娃儿的阳气,彻底豁出去,整个人扑身向床。 火焰窜烧,艳若红莲,密密麻麻、分不清是字或是图的红痕,很快爬满妇人全身,烙痕愈烧愈深、愈烧愈大,像绳索般缠勒得愈来愈紧,直到最后妇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被勒得灰飞烟灭。 红绳落地之后,就化为朱砂粉末。 少妇等到丈夫回家,才把惊险的事情说了。丈夫弯腰去看床下,发现只剩一张黄纸,符咒都不见了。 这类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砚城里,人与非人各自营生,偶尔出现不安分的事情,虽没大到必须去木府求姑娘,却又闹得不得安宁。口耳相传之下,郑堆之名不胫而走。 不论是人或非人,见到他都礼遇三分,毕竟谁都不知道何时会需要他的符咒相助,先打好关系总不吃亏。 只要他出现,人人迎面都是笑脸,一个喊得比一个大声。 「郑大师好!」 「大师,吃过早饭了吗?」 「大师,谢谢您的符,我坟上的祭品再没人偷吃了。」 「大师啊,请摸摸我孙儿,让他沾沾您的福。」 第十章 摊子摆好后,有来求符咒的、有来问卦的,也有受帮助的人心怀感恩,特地送来鲜蔬水果腊肉乾等等。从开摊到收摊,人潮始终络绎不绝。 来求符咒的事件五花八门,诸如婆媳不和、兄弟阋墙、邻里相争到新宅安居、恶鬼侵人、恶人欺鬼,只要他拿笔沾朱砂,在黄纸上挥毫,一符就能息事宁人、消灾解厄。 年月久了,郑堆的摊子成了四方街广场的一景,来砚城里买卖的商贾也对他印象深刻,离去时纷纷买符咒,保佑一路安全到家,不会遇到什么小妖小魔、小鬼小人来找麻烦。 某一日,郑堆却没出现,摊子也没摆上。 人们心里纳闷,邻近商家偶尔也探头,察看郑堆来了没有,但一整天过去,来求符咒的人失望而归,送礼的人伶着礼物又回去了。 如此持续了三日,才有消息传出,原来郑堆吃鸡肉时被骨头噎着,一时喘不过气来,就此送了命。 大伙儿都去奠祭。棺木用的是上好木材,丧礼办得风风光光,墓地选在一座小山坡上,望出去景致不错。邻近几座墓里的鬼,都承诺会好好关照新邻居。 事情本该就此落幕。 但是,七七四十九天后,郑堆竟又出现,在原地摆起摊子,同样的桌椅,桌上朱砂、笔、黄纸,一样不少。 倒是郑堆的影子不见了。 他不再是人,而是个鬼。 坟里清静过头,他实在不习惯。邻居们虽都是好鬼,善意跟他亲近,但他还是想念摆摊时的热闹,加上没有儿子继承,惦记着老顾客,在棺木里辗转难眠,左翻右翻、正睡俯睡,最后还是决定再出来摆摊。 砚城里本就是人与非人共处,是人还是鬼,众人也不多计较,照样老远见着郑堆就打招呼。 累积四十九天没开摊,事情可不少,客人络绎不绝,排着长长的队伍,就为求得一张符咒,每个拿到手的都小心翼翼,用嘴把朱砂吹乾,视若珍宝的捧回家去。 人潮来来去去,郑堆忙了好几日,才送走最后一个急切客人。他忙归忙,但做了好事,心满意足的收摊,在夜晚才开的酒馆里暍了点酒、吃了几盘小菜,还不忘给邻居们捎几样吃食回去。 但是,过了一阵子,来求符咒的人渐渐少了,不再有人来送礼,也不跟他打招呼,甚至瞧见他就会低头避开。 郑家三代摆摊,从来不曾如此冷清过,就连郑堆主动叫唤,对方也不停下脚步, 反而加快脚步,甚至跑得飞快,像被火烧着屁股似的。 就在他盼得望眼欲穿时,终于有人找上摊子来了。 郑堆笑脸相迎,观看来人气色,却见一脸怒气冲冲,胖胖的腮帮子直抖,双眼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 「你这个老家伙!」 来人怒叫,双手一扫,桌面就被抹净,朱砂乱撒、黄纸乱飞,笔还摔断了。 「人人都说你符咒灵验,怎么我拿回去偏偏就出事?」 郑堆脸色乍变,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能,我画的符咒从未出错过。」 「可在老子家里偏偏就出了错。」 那人怒声咆哮,抓住郑堆的衣襟,把他提得脚尖碰不着地。 他勉强挤出笑,从未遇过这种事,应付起来格外不俐落。 「先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城东养猪的,人人都喊我刘胖。」 他人胖脸松,气愤时说话口沫横飞: 「我家几头母猪接连死胎,邻居建议来跟你买了张六畜兴旺。」提起来,他就更气恼。 「那么,是出了什么错?」 如此简单的符咒,郑堆六岁时就会了。 「你还敢问?」 刘胖气得满脸通红,如似卤得恰到好处的猪头肉: 「那张该死的符咒没让母猪生下一头猪崽,却让我老婆生了。」他的手愈抓愈紧。 「恭喜恭喜。」 郑堆嘴里道贺,心里狐疑。怪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刘胖声如洪钟,吼得邻近的人都觉得耳朵发麻。 「恭喜个头!她一口气生了八个,要我怎么养?」 他也盼着添丁,但可没想过一次就添了八个! 「母猪不生,儿子却有一堆,难道我要把儿子当猪崽卖吗?」 「您该不是把符咒贴错地方了吧?」郑堆被抓在空中,微微悬荡着。 「你当我是笨蛋,以为我蠢到把那张符贴床头吗?」 胖脸更扭曲,揪着他用力左甩右晃: 「告诉你,我可是贴在猪舍门上的!」 「这——这——」 「这什么这?你是故意整我吧?」 「绝对没有。肯定是哪里误会了,我再画一张符咒,您拿回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摇晃得上下排的牙喀啦喀啦直撞。 「谁还敢要你的符啊?生都生下来了,有什么符能让我那些儿子都缩回老婆的肚子里?」 想到家里那八张嗷嗷待哺的小脸,他这个当爹的不但骄傲不起来,双腿还微微打颤。 郑堆一时想不到办法,也无法回话,眼看就要被摇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个中年妇人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稍稍缓过气来后,张嘴就对刘胖一顿大骂: 「你犯懒的这家伙不待在家里,把儿子们都丢给我女儿,她才一个人啊,怎么有能耐照顾八个孩子?」 中年妇人忿忿不平的直骂: 「我好好一个闺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没享到福,还忙得没日没夜,连好好吃顿饭都不能。」 面对岳母,刘胖气焰全消,连忙放开郑堆,双肩紧缩,脖子都短了,唯唯诺诺的直点头,小声的想解释:「娘,我不是偷懒,而是来讨公道的。」 「讨什么公道?」妇人直骂: 「八个娃儿全都一个样,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来这里怪罪别人,难道是怀疑我女儿不守妇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刘胖直抓颈背,抓得那儿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还不赶紧回去?」 「是、是——」 刘胖被岳母驱赶着,临走前还怀恨瞪了倒在桌边的郑堆一眼,才小声嘟囔着,快步奔跑回家。 惊魂未定的郑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从没遇过这种场面,死后也是头一回,抖了老半天后,才慢慢捡回断笔,一张张拾起黄纸,没心情再摆摊,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几日,他思来想去,不知翻转几次,把棺内衬的布帛都磨薄了,还是想不清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爹亲教导,未识字,先学符,还颇有资质,爹亲人前人后总是夸奖,说他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靠着多年累积下来的自信,他去买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笔,准备妥当后,还换了棺木里最好的衣裳-才去开摊做生意。 谁知还没走到摊子前,就看见一群人等在那儿,气恼的大声议论,还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预备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样。 有人眼尖,瞧见郑堆就大喊起来: 「看,终于来了!」 众人纷纷转身,表情一个比一个狰狞。 「你这个老鬼,躲了这些天,终于让我逮着了。」 第一个揪住他的人长得很瘦长,活像根竹竿,低头对他骂道: 「说,你怎么赔我?」 「赔?」 郑堆一头雾水: 「赔什么?」 「哼,装傻是吧?」 对方咄咄逼人,不肯轻饶: 「我送货出城之前,跟你买了张出入平安,来回这一趟却被劫了五次,连马都喝水噎死了。」 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问: 「您之前不也买过吗?」 「之前是都灵验,次次平安,但这趟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吃我的货、拿我的银两、追了我两个山头,还拔了我一大绺头发。」 他一甩头,露出左耳畔的头皮,果然光秃秃的,虽没再渗血,但也怵目惊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买的是镇宅安宁,却夜夜有鬼来,把我家当客栈,有时喧哗大笑、有时鬼叫乱啸,赶都赶不走,还不时变得青面獠牙,吓得我家人心惊胆战,夜夜不得安眠。」有个少妇抽抽噎噎,满脸是泪的哭诉: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烧成灰搅拌入水,丈夫喝了却爱上一棵树,天天跑去对树说情话,还把我休了。」 这下子别说是和睦,连夫妻都拆散了。 郑堆被众人推来推去,骂得狗血淋头,冷汗湿透衣裳。 他照旧写符咒,却被顾客责骂,恼怒到在摊子前等了几日,就是要堵到他,痛骂一顿出气。 「你是不是死后跟妖魔鬼怪联手,画的符咒就是给它们报信?特意引来欺负我们这些人?」 「绝对没有!」郑堆急忙否认。 「枉费我们对你的信任!」 「是啊。」 「还砸了你爷爷跟你爹的招牌!」 骂声如雷,轰隆隆的在他头上响。他不知所措,垂着双手、抖着身子,听着人们一声又一声的指责。 有个声音扬高,不是替他辩解,而是急于辩驳,不愿被他牵连受骂。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坟堆被铲平,连子孙都不记得我,没了冥纸跟烟火,我饿得只能嚼路边的嫩叶子。」 「我也是。」 又一个鬼不堪被牵连,出声讨公道,唏嘘不已的说道: 「买了符咒后,我没日没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喷出骨灰坛,一部分都被风吹没了。」 众人一看,果然发现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灾,连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后,没有让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脱尽。」 戴着斗笠的狐狸精不敢见人,背后垂落的九条尾巴别说是毛色丰润,就连半根毛都没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众人、众鬼、众妖轮着骂到过瘾,直到口水干了、骂得累了,才悻悻然离开,临走前还不忘联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烂,不让他再造祸害。 委靡潦倒的郑堆坐在残桌破椅间,往日的自信都被骂得一干二净。梳得整齐的头发被推得乱了,花白的发一绺绺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苍老、斑斑点点的皮。 愣了好一会儿后,他用颤抖的手握笔沾朱砂,不用黄纸,而是朝着广场边的矮墙上,一只晒着太阳、翻着肚子舒服扭动的狗儿,凌空画出一道平安符。 顿时,狗儿哀嚎一声,双眼翻白、舌头外吐,像中了无形的箭,当场就毙命。 郑堆紧紧抱住头,蜷缩在毁坏的摊子里,绝望是无底深渊,连他的哀嚎都吸收殆尽,一声都喊不出来。就连死亡都未曾让他如此崩溃。 从小到大,他学的就是画符卜卦,他擅长这件事,也只会这件事。 爹亲为这件事夸奖他、邻里为这件事对他刮目相看、人们对他敬重不已、鬼与妖走过他面前都要毕恭毕敬。他人生的意义都来自这件事带来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记忆,都跟这件事有关。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只是一个老头—— 不,是老鬼。一个画符不灵的鬼。 他倒卧在地上,无声啜泣,比被遗弃的娃儿更无助。虽然三魂七魄都还在,却觉得失去一切,连临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那些以前会热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动围靠过来的人们,全都避得远远的,任凭他的魂魄被日光晒得淡去,也没有半个人去理会。 第十一章 不知是谁把郑堆的坟也糟蹋了。 邻近几座墓的主人听到传言后,也不敢再跟他来往。他成了道地的孤魂野鬼,偶尔出来飘荡时,被昔日顾客遇见,还会遭来一顿痛骂。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时分于草原上走动。 明明知道不该,但他还是无法忘记画符。他对着夜空挥舞着笔,任朱砂洒过他的脚边,每道符咒练了又练,只留最后一笔,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红,他走过的路径,道道都红得像洒落的血。 这样过了很久。 又似乎没那么久。 有天深夜,乌云遮蔽月光,草原上连风都没有。 他从躲避处爬出,满头花白、衣衫褴褛的拖着腿,漫步在杂草之间,拿出怀中珍藏的笔,从最简易的符咒写起—— 啊,这是他三岁起就学会的符,爹亲高兴得买了串糖葫芦给他,圆胖的山楂沾着厚厚糖衣,里头还塞着豆沙馅,咬起来又脆又甜。 朱砂挥洒,符咒一道比一道复杂。 五岁时学会的符。 七岁时学会的符。 十岁时学会的符。 十五岁时学会最复杂的符后,他也在那年出师,代替爹亲摆摊,旧客们都来庆贺。他当场替爹亲写下长命百岁的符咒,爹亲也在满百岁过后,含笑逝去。 如今,牵连他与人世的那件事消失,他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薄弱,渐渐化成深夜的淡影,不知何时就要被绝望稀释到荡然无存。 凌空的笔抖下朱砂,没写成就停手。 「老人家符力不浅啊!」 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论是语句或声音里都蕴含着他最饥渴的赞誉。 有光芒穿透他的魂魄,从后方亮起,从朦胧渐渐清晰。 他转过身去,惊愕的看见先前走过的空旷草原上,竟出现一桌两椅,样式华丽、 雕工精美。一个男人穿着飘逸白袍,悠闲的坐在椅上,吹开碗里的茶叶,慵懒的啜了一口,才对他露出笑容。 男人长得俊美,笑起来更是能让花季时绽放得最美、最艳的花为之失色,惭愧得枯萎凋零。 但是,男人的俊美中透着浓浓邪气。那是郑堆见过的妖物总和后,也远远不及的邪气,白袍的阴影下,是无尽的晦暗。 「老人家,请过来喝一杯茶。」 他笑着邀请,黑影有如活物般从脚边四散开来,所经之处草儿都枯死。 郑堆畏惧着。 可是,他太过寂寞,没有人对他友好-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这俊美的男人却愿意对他笑。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濒临渴死之前,就算知道是最毒的酒,都愿意痛快喝下。 郑堆诚惶诚恐的走上前,见到桌椅洁净,一时不敢坐下。 「老人家在砚城里画符多年,声名卓着、远近驰名。」 男人温声说着,用赞誉补足他失去的自信。 蓦地,昔日的从容涌现,郑堆精神一振,像是回到最辉煌的盛年。再富丽的门户、再精美的摆设,他不知看过了多少,每户主人都对他敬重有加。 瑟缩的脚步变回以往的昂扬大步,连衣衫都恢复整洁。他撩开衣袍,坐上空的那张椅子,端起杯子就口。 茶很浓郁,有着不明的苦味,却滋润他的魂魄,深深的潜入其中。 「唉,死了,一切就变了。」 他感慨着:「符咒不灵,人鬼都嫌,累积三代的名声都毁在我手里。」 男人又啜了一口茶,微微浅笑:「我见您符力仍在,要再画符该是轻而易举。」 「真的吗?」 郑堆睁大双眼:「那我的符咒为什么道道都没用?甚至还有反效果,毁了我这些年的成就?」 「人死后成鬼,就是阴阳颠倒。」 男人说得轻松,桌上瓷壶飘起,稳稳的在空杯里注入八分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只要换样道具,您的符咒又能如往常一般灵验。」 「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到那样东西?」 郑堆追问着,兴奋得双手直晃,茶杯里溅出液 体,点点滴滴腐蚀桌面,他却没看见。 「说来也巧,我这儿就有一块。」 男人信手从袖中掏出一块黑色的墨: 「朱砂阳刚,您生时有用,死后却适得其反,不如以阴黑相助。这是取万条毒蛇炼制成的,只要改用此墨,您的符咒就能灵验。」 「你——您——」 郑堆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跪下,仰望着男人,期望得颤抖。「求求您,不论您开价多少,我都愿意跟您买下。」 如果拿复生与黑墨两样让他挑选,他无疑会选择后者。 「这块墨不卖。」 男人浅笑着,徐徐倾下身,好言好语的说道: 「我能把墨给您,但是,您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等男人说出条件,郑堆就狂乱点头。 他愿意做任何事。 四方街广场一角,空了许久的位子又搁上摊子。 郑堆彷佛没事般,如常摆摊开业。 起初当然没人光顾,鬼跟妖也指指点点,对他不屑一顾。倒是有初来乍到的生意人买了符咒回去,事事顺遂、件件灵验,感恩的回来道谢。 这样的人愈来愈多,原先猜想是郑堆自导自演的人们,听到邻城传回来的声誉,渐渐也放下心防,先去求些小事,发现真的灵验后,客人们才开始回笼,都像以前那样来求他。 不但客人回来了,人们的热情也回温,招呼声变得响亮,连娃儿都绕着他的摊子玩耍,一切像是都没变,他终于又能重操旧业,做他唯一会做的事。 郑堆生意回归顺遂后,砚城里却开始有了异变。 成人男子被发现浑身血污的陈尸家中,每个尸首都没了肝脏,一天死去一个;但不同于先前,尸首都被留下,像是刻意的挑衅。 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日日被送入木府,死者有的神情惊恐,有的如似睡梦般安详,各种死状都有,共通点是被活活剖取肝脏——摆明就是公子所为,负伤的他已经恢复到能够再夺人肝而食。 左手香依照约定,从尸首中挑出中意的器官,修复得不见伤口后,才将尸首发还给家属安葬。众人哀凄时,只有她唇上噙着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被姑娘派出查探受害者屋宇的信妖,发现每间门上都有无色的数字,要在月光下才看得见,而且不论怎么擦,就是擦不掉。 听了这讯息,姑娘喝下一口用最靠近雪线的那株梅花最早长出的花蕾,所制作的暖暖甜汤,才说了一个字: 「换。」 这晚,郑堆收摊后,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人还是他白昼时就挑好的,他淸楚记得这户有男丁,年纪轻、身体强健,完全符合男人开出的条件。 他不是不知道男人做了什么事,那些悲恸的家属奔过他摊子前时,落下的泪久久没干。但是恢复符力的感觉太美好,好得能将罪恶感洗涤得一干二净,教他日复一日为延续符咒灵验,间接杀死那些男人。 只要符咒灵验,不论是人是鬼都会欢迎他、接纳他。毕竟被疏离嫌恶的感觉远比坟墓里更冷,一个连鬼都嫌弃的鬼,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再说,又没有人来求助,人们都跑过他的摊子前,视而不见的去跪在木府的石牌坊前,哀哀哭求姑娘。 郑堆耸耸肩,举起笔来,在门上画下数字。 月色之下,门上浮现「十」。 虽然笔上没有沾墨,但毒墨沁染,黑浊的颜色从毫毛反染,连玉制的笔管都逐渐被沁透,染进一丝丝扭曲如蛇的黑丝,即使经过清洗,剧毒也无法消失。 写好数字后,就不关他的事了。即使知道门内男丁今晚非死不可,他也无动于衷,飘飘然的就要离去。 木门却在他转身之前打开。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张深埋在记忆里的清秀脸儿出现在他眼前,久远得像是在几辈子之前。年轻女子倚着门扉,不太确定的喊了一声: 「爹?」 那声唤,让郑堆猛然一颤。 「素儿?」 他喊了出来,看着唯一的女儿: 「你不是嫁到邻城去了吗?」 记忆如浪汹涌,不羁的奔腾。 「我们这几日才搬回来的。刚安顿好,才想着要去看爹呢。」 女子热络的挽着他手臂,如儿时般崇敬他、信任他。 「您是听到消息了吧?爹就是这样,桩桩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缘好得连我都沾福。」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更无法在心爱的女儿面前,说出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屋子里头有个健壮的男人正背着门在吃饭,听到动静便转过头来,跟郑堆打了个照面,憨憨的摸着脑袋,起身凑到门前,殷勤的喊着: 「爹。」 那张脸,就是他白昼时选中的男人。 「爹?」 女儿唤着,语音带笑: 「您是怎么了?瞧您吓得……是久没见面,忘了女婿长什么样了吗?」 女婿! 他竟挑中自己的女婿! 郑堆几步跨到门后,用衣衫拚命擦拭,想擦掉门上的数字,但字迹入木三分,即使他磨得衣衫都破了,把手掌的皮肉都磨尽,剩下苍白的骨,嘎啦嘎啦的刮过木板,字迹还是未淡半分。 夜就要深了,他要快、要快、要快—— 女儿走出门来,容颜渐渐老去,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却维持年轻的模样。 「爹,这是您的外孙。」 女儿从门里,牵出一个年轻的男人,笑笑的走出来,跟女婿长得一模一样。郑堆擦了又擦,几乎要在门上磨出火来。 女儿再变得更老,站在两个健壮的男人前,又从门内牵出另一个男人,同样的憨笑、同样的脸庞、同样健康年轻的身体。 「爹,这是您的曾外孙。」 女儿已变得垂垂老矣,头发雪白如飞瀑。她伸出手,又要往门里探。 郑堆失声大叫: 「不!」 他擦不去字迹,双眼恐惧得深陷。 那男人就要来了!会活生生的挖开他女婿、外孙、曾外孙甚至曾曾外孙——那些延续他的血脉、他仅存亲人的每个男人的胸膛,在肝脏温热的时候,逐一放进嘴里阻嚼。 他无法要他们快逃。 因为他知道他们逃不过。 慌乱得手脚发抖的郑堆,放弃擦拭女儿家的门扉,跑到对面去,匆匆写了个「十」。才刚写完,门就被打开。 「爹?」 清秀的素儿站在那里,柔笑着叫唤: 「我们这几日才搬回来的,刚安顿好,才想着要去看爹。您是听到消息了吧?爹就是这样,桩桩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缘好得连我都沾福。」 背对门的男人起身走来,憨笑叫唤着: 「爹。」 「您是怎么了?瞧您吓得……是久没见面,忘了女婿长什么样了吗?」女儿问。 一模一样的对话、一模一样的男人——那个被他挑中的男人! 女儿容颜衰老,从门内牵出年轻男人: 「爹,这是您的外孙。」 他不敢再逗留,转身又去写别家的门。 「爹?」 不论他写了几家的门,每扇木门后走出的都是他的女儿、都是他的亲人。 深夜里头,他写满每一家的门,最后发现再也没有门可写。他救不了他们,无法阻止女儿悲恸露出与那些丧失亲人的家属同样的表情。 第十二章 无路可走的郑堆拿出怀里的黑墨,开始往脸上擦,把脸涂抹得漆黑。这样不够,他还在四肢上涂抹,一边抹一边奔逃,在夜里大叫着: 「吃我!吃我!不要吃他们,来吃我!」 他把黑墨都涂尽,愈跑愈远,只想着要转移那食肝男人的注意。为了女儿,他就算奔逃得魂飞魄散也值得。 远远的,郑堆的背影消失不见。 容颜最老的素儿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张纸般落下,然后是她的身躯、双脚。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也如脱钉的画,有的大片、有的小片,从慢而急纷纷掉落,露出身后的空白。 很快的,所有的东西都剥落,像是下了一场色彩缤纷的雪。 偌大的空白在色彩落尽后,开始拧扭缩小、缩小、再缩小,最后折叠为柔嫩掌心上的-朵纸蝶。 「装什么蝴蝶?」 站在一旁的黑龙不屑的冷笑: 「噁心!」 信妖不服气,维持蝴蝶的形状叫嚷起来: 「我噁心?臭泥鳅,你办得到吗你?」 「办得到我也不干。」 「那就是办不到了!哈哈,自己无能,倒敢取笑我。」 它拍动蝶翅,就怕黑龙来争宠,非要争第一,连忙讨好姑娘: 「姑娘,您说,这件事我办得好吗?」 「好。」她松开手,让纸蝶落下。 这次她跟公子都没出面,只是间接交锋。 公子留下的线索很明显:要吃食人肝,大可不经别人之手。他凭藉着强大的魔力,砚城里的男人之肝,都只是暂时寄放在身体里。 会利用郑堆,只是牛刀小试,为了证明他连鬼都能轻易蛊惑,善用最深层的欲望,挑起人与非人都抗拒不了的贪婪。 而她利用亲情抹拭了贪婪,用信妖换取被选中的那户人家,让郑堆早已远嫁邻城几十年的女儿换取郑堆的恐惧,直到他自取灭亡。 这次,她赢得轻而易举。 姑娘望着大厅外、庭院里第一朵梅花宿蕾,在心中想着。那么,下次呢? 【第六章 桃花运】 砚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长着一株桃花。 桃花临着悬崖生长,扎根在坚硬的岩石里,年年受着最洁净的雪水滋润,树龄已将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长久。 它的树干呈灰褐色,还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时,它开得最早,延伸的枝条满是粉红的花蕾,绽放时丰润娇美。到花季最末,临着悬崖落下的花瓣,会是那年最后的一场雪,娇嫩如粉红迷雾的桃花之雪。 就连木府里头有幸能供姑娘欣赏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这儿折枝,再进行栽种的。木府里的那株,虽已是砚城里最美的,却还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里,倾尽全力的缤纷。 花开时的真正灿烂,还是得要人们走上坎坷山路,来到这儿欣赏。 它也见过姑娘。 有个骑枣红色大马、名唤雷刚的男人,载着娇美的少女,策马到山麓下,然后背着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跃她的到来,只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们,她几乎只看着雷刚。 她趴在他宽阔的背上,头枕在结实肩头,轻声跟他说话,告诉他这是哪种草、那又是哪种花;哪种果子吃来清甜、哪种嫩叶嚼来苦涩。 偶尔,她会拿出手绢,擦拭他额上的薄汗。 脆脆的声音靠在他耳边,轻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着摇头,非要亲自背她上山,欣赏悬崖上姿态宛若凌空的桃花,还嘱咐她不可以耍什么花样,让他少走一步,否则往后就不再带她出来春游。 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人与非人连提起她时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听话,咬着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径,如此对话,先前似乎也曾有过,但是记忆太模糊,跟梦境分不开来,桃花没办法判断那是数百年前的一场梦,还是数百年前的一幕景。 满山的花草树木,年岁有的仅有一年,多的也就刚满百年,都比它年轻得多,见了姑娘那惹人怜爱的模样,着迷得让有幸得见的花草树木都陶醉,幸福的接连讨论好几季。 雷刚体力过人,中途没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脱下外袍在地上铺好-让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将美景都纳入眼中。 他们来赏花,眼里却大部分时间只看着彼此。 因为姑娘大驾光临,它也毕恭毕敬,胁垂所有枝条,轻颤着听姑娘夸赞,整株桃花都因这荣耀而颤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觑了个时机,献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时,开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刚摘下,簪在姑娘乌黑的发上,人面桃花相映红。 回头想想,它那时太紧张了,忘了要跟姑娘诉说烦恼。 不过,这也怪不了它,因为千年之树总是敏锐得多,它感觉得到,那时姑娘只想跟雷刚说话,任何人与非人都不该、也不敢去破坏那份宁静。 错过那一日,它也错过机会,烦恼累积得愈来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来看它的人终年络绎不绝。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节里,只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与非人,早在超过一万之后,它就懒得去数了。 来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还抹了胭脂,把青春点缀得更娇妍。就算山路难行,她们也不放弃,中途必须歇息几次,来到它面前已经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少女们会带来胭脂、水粉、镜子跟甜酥饼,虔诚的恳求它能赐予她们桃花运,早日觅得得意郎君、共结连理。 然后,她们会在枝干上小心的绑上红线,等到心愿达成,再来解开红绳。 从它有记忆起,几乎每日都有少女带着希望来祈求,过了不久之后,就会满怀欣喜的再来解红线。 蝴蝶告诉它,并不是每株桃花都会受到这种礼遇。 而是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只要亲自登山,来求姻缘的就特别顺遂,没多久便能欢欢喜喜的当新嫁娘,搭上花轿嫁人去了。 绑上红线,是要它别忘记;解下红线,是要它别再惦记。 它年年日日看着少女们来到、少女们离去,衍生了烦恼。因为耗去太多心神烦恼,这几季的桃花颜色比先前淡去许多。 终于,在满千岁那日,它决定了。 消息很快在少女间传开。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缘的桃树逃了。 它在一夜之间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时,还见它迎着日渐凛冽的冬风,临着 悬崖独立,她送上贡品祭拜,绑妥红线后下山;第二天别的少女上山,却发现桃树不见踪影,崖边的巨石上破开又深又大的洞,桃树已抽根离去。 少女们惊慌起来,有的面带愁容、有的寝食难安,全都日渐憔悴。 后来,有人想到了。 木府里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虽然未满千年,却是种在木府里,说不定会更有效。 她们重拾笑容,同样带着贡品,在石牌坊前摆放妥当,红线绑在甜酥饼盒上,就这么排得满满的,还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碍行人车马移动。 因为过于不便,甚至连全身缠满药布,只露出一张俊容的黑龙受到姑娘召唤、来到木府的时候,都被逼着从侧门由灰衣人领着走进来。 由于是侧门,路径更曲折,黑龙走到满腔不耐时才来到大厅。 大厅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摆满拆开的盒子,盒里都是甜酥。有的是压模很是 讲究,饼上有龙有凤;有的是作法讲究,饼皮或厚或薄,薄的细致如雪,小小一个就能堆叠超过百层;有的是内馅讲究,有桂花馅、玫瑰馅、莓果馅、豆沙馅、芝麻馅等等。 姑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间,每盒甜酥饼里,都只有一个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几口茶,双手捧杯搁在裙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吃腻甜酥饼了。」她宣布。 黑龙翻了个白眼,极力忍着不对这小女人咆哮的冲动。他必须习惯、必须忍耐,就算听见再荒谬的理由、再微小的藉口,都不能被激怒。 「没人要你都吃。」 他嫌恶的挥手,驱赶弥漫的甜香。 「但是,她们都送来了。」 黑龙眯眼,淡淡下了结论: 「贪吃。」 「我是好奇。」 她耸耸双肩,难得露出无奈的模样,却只是为了推卸责任,像拂开掉落的饼屑般,把事情丢给别人。 很明显的,那个倒霉鬼就是他。 黑龙想的没错。 姑娘接着就抬起头来,漾着纯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问: 「黑龙,你爱吃甜酥饼吗?」 她问得直接,连找理由都省了。 望着那些甜酥饼,他就觉得腻,还腻进骨子里了。要是他的鳞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还留在他身上,现在肯定片片都竖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飞快。 娇美俏脸上才刚流露出一点儿失望,折成宫灯形状的信妖立刻把嘴里的火吐出来,飞下来绕着黑龙乱嚷乱叫。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胆!」 它训斥着,故意提醒,不错过狐假虎威的机会: 「笨泥鳅,姑娘都这么问了,你就该高高兴兴的说喜欢,然后把这一屋子的饼都吞了。」 「想都别想。」黑龙立场很坚定。 「你这笨泥鳅,怎么就不听话呢?」 它最擅长如此,指责旁人时不忘向主人谄媚,飞落在绣鞋旁,凌着一盒饼没沾着,邀功的问着: 「姑娘,我最听话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很是称许: 「对,你听话多了。」 简单几个字,就让信妖沐浴在深浓幸福中,晕陶陶的直转,觉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灭也值得了,它绝对不会有一声抱怨—— 姑娘的下一句话,却让它恨不得干脆把自己灭了。 「所以信妖,赏你吃三盒饼。」 表面上说是赏,实则是拒绝不了的命令。信妖虽然稍稍露出苦脸,但很快恢复过来,为了不让黑龙嘲弄、为了成为姑娘最宠爱的妖、为了自圆其说,它硬挤出笑脸。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 它干笑着,忍住语音不颤,大声回答: 「多谢姑娘赏赐。」 柔软的信纸下两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与五指,连指甲都清清楚楚。它双手各抓一个饼,往嘴里开始塞,却偷偷黏起舌头,大口大口咀嚼,为了表现尽责,它还多吃了两盒。 「好吃吗?」姑娘问。 「嗝、嗝,好、好吃!」它满腹圆鼓的回答。 姑娘啜了一口茶,不轻不重、不冷不热、不笑不怒的再问: 「是什么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灭了自己的念头。 它张大嘴巴,慢慢把舌头放下,不敢多说一个字,乖乖再埋头苦吃,把该吃的三盒补上,速度还不敢慢下来。 黑龙冷眼旁观,双手环绕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绝对不可行的,这女人的心眼比针眼还小。 澄净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拨弄着一条被解开的红线,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问: 「对了,见红爱吃甜吗?」她就那么顺口一问。 「不知道。」 第十三章 黑龙答完,才见她脸上那狡黠的浅笑,心里暗暗一惊。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则被她觑隙一问,滚出舌尖的就会是答案。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 他拧起眉头,抛开被那一问挑起的烦人情绪。 「她的伤势如何?」 姑娘又问,很感兴趣,身子还微微前倾。 他有了防备,硬声回答: 「我不知道。」 「喔?」 她停了声,连茶杯也搁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过来,让我看看你。」她语声里带着取笑。 「要看什么?」他警戒起来。 「当然是看你说谎的模样啊!」 她抬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经,都转为少女恶作剧得逞后,难以遏止的银铃般轻笑。 黑龙咬紧牙关,瞪着笑倚在桌边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回避的问题,她就会愈故意去问。 如果他身上有伤,而她拿着钝针,一针又一针的戳着伤口,还睁着无辜大眼,天真无邪的问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这样比较痛?还是那样比较痛?他也不会讶异到哪里去。 「想知道她的事,为什么不去问她?」 这些问题,让他很难不去想起那艳红带金的身影。现在,除了拿回鳞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姑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现淡淡的梅花纹,随着光线一时花开、一时花落,落下的花瓣围绕在四周,连饱得不能动弹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没。 「因为问你比较有趣。」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是闲来无事,戏弄堂堂龙神只是个不足一提的小嗜好。 「对了,见红把东西给你了没有?」 「什么东西?」 姑娘却笑得别有含意,故意打住不说: 「算了,没事。」 怒火充脑的黑龙,一时之间还实在想不出来有谁能比她更可恶。 大厅之外,灰衣人又捧来成堆的礼盒,隔着大老远,恭敬的说道:「姑娘,又有礼盒送到,连先前的加总,共一百三十五盒。」 「糟糕,顾着聊天,都忘了该处理正事。」 姑娘收起微笑,双手一拍,埋怨的指责: 「都怪你,让饼又增加了。」 是是是,怪他,都怪他! 黑龙头上都快长出角来了。 「你要我怎么做?」 他不想再听这些瞎扯的废话,直接提问。 「眼下这些,还能找办法解决。」 她环顾那些都被咬了一小口,露出甜馅儿的饼: 「但是,桃树一天不回去,饼就会累积更多。」 梅花下的信妖勉强撑起尖头,透过饱胀到喉咙的饼,挤出声音来: 「我、我听说,城里新开了间茶铺,蝴蝶们都说,那儿有桃花的味道,是不是先——隔、呃,先到那里瞧瞧……」它胀得像个胖大的四角饺子。 「好。」 姑娘点头,干脆的吩咐: 「你们一起去。」 最看对方不顺眼的两个,偏偏就被凑在一块行动。 黑龙深深觉得这也是她算计好的刻意折磨,不论怎么样,就是不要让他好过。去找回千年桃花,还要信妖跟他同行,别说是看了,他就是想起这家伙的存在,都会心生厌恶。 吃得太撑的信妖,出了木府还拖拖拉拉的。 它先找了间酱坊,像毛巾般用力扭拧,挤出了一缸糖水,还有一缸蜂蜜,才能走动自如,不会走一步就漏一滩的糖,脚底黏黏难走路。 「呼,好撑,差点就要撑死我了。」 它变身女子,边走边碎碎念,姿态也如女子一般,谁都分辨不出来: 「我这辈子都不会碰甜食了。」 黑龙只说了两个字: 「活该。」 信妖气恼得脸皮薄红,声音又细又娇,还双手叉腰,忿忿不平的指责: 「你不知道讨姑娘欢心有多难!」 黑龙看都不看她,迳自往前走。 「我不需要知道。」他很冷淡。 「嗳,你就是这样,才不得姑娘的疼。」 女子叹了一大口气,从刻薄的嘴里大发慈悲的吐出秘密: 「就是要讨好她,她哪天开心了,说不定会提早放我们自由。」 黑龙停下脚步,终于看向身旁,双眼睁得很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信妖当他这时才开窍,用同情的表情跟语调,大方的指导: 「我啊,已经领先你太多,所以先被释放的绝对是我。」 基于厌恶——还有同情——黑龙决定不告诉它,那天永远不会到来。 两人并肩而走,果然隔着远远就闻见桃花的气息。 冬季将至,不是桃花绽放的时候,花香却馥郁得像-层无形的布,覆盖在砚城之上,混入每种气息之中。 就连身旁走动的人,偶尔也有满身桃花香。 在花香最浓的地方,街角的那里,就开着一间茶铺。地点不在闹区,甚至算得上有点偏僻,却坐满客人,还有人站着不肯离去。 而且全都是男人。 茶铺简陋,除了茶之外什么都没卖,只有一个艳丽的女子张罗。她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裳,上头缝缀了不知多少百针,用的都是红线,线上都打了结,整件衣裳看来褐中有红、红中有褐,很是奇特。 她炉上煮着几大壶水,逐一倒给客人,经过她的手,热水就变成香喷喷的茶,偶尔有桃花不经意的从袖口滚进杯里。 男人们坐在桌边,视线追随着她,舍不得移开,甚至舍不得眨眼,嘴角都弯着迷茫的笑。 看见信妖扮的女人,她很不客气,厌烦的说: 「我这儿不招待女客。」就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看见黑龙来到,她倒是笑容满面,不着痕迹的推落一个坐着的男客,把最好的位置空出来,招呼着他坐下。 「您好,天要冷了,喝杯茶暖暖身子。」她殷勤的招待。 他不动声色,坐在空位上,眼角瞄见信妖不悦的走开,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换成男人回来,因为没被热切款待,很不是滋味的倚靠在墙边。 茶杯端上来,是简单的素陶,热气成烟飘了上来。 「客人,请快喝。」 她急切过头,已经是催促。 在那双湿润的眼眸注视下,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 「再一口。」女人近乎恳求。 他沉默的再喝。 「最后一口。」女人的声音颤抖着。 他面无表情,静静喝下第三口。 女人终于不再催促,松懈下来,重重喘了一口气,手捣在胸口,像是完成最大 心愿般,快乐而满足的彻底放心。 她踏出茶铺,到一旁的空地上,不论是坐着的男人或站着的男人都围绕着她,着迷得失神,除了她眼里什么都容不下,如最忠心的花朵,只迷恋一只蝴蝶,全都痴痴仰望。 褐红的衣裙一转,落出许多桃花,她绕了一个圈。 「我美不美?」 男人们异口同声。 「美。」 她灿笑着,抽下发上的簪子,轻轻摇了摇头,长发就如泉般坠下,散发出更浓郁的花香,魅惑着每个男人。 「你们爱不爱我?」 男人们再度异口同声,有志一同的点头: 「爱。」 花香是无形的手,紧箝箍着男人的视线、男人的神智、男人的行动。只见更多男人来到,身后有妇人紧紧扯着衣袖,哭哭啼啼,无论如何不肯放手’男人却看都不看妇人一眼。 「别去!」 妇人失声叫着,满脸是泪: 「跟我回去,今天我绝对不允许你再去喝那女人的茶。」 她握得好紧,却被拖行着前进。 「我非去不可。」 男人喃喃说着,像在梦呓,不由自主的走向茶铺。 妇人泪如雨下,指尖都扯出伤口,在亲手缝制给丈夫的衣衫上,渗出如桃花般艳丽的一道道红痕。 「你明明说过只爱我一个人,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她用控诉的哭音,提起当初两人的海誓山盟,往日的情话,如今被说得万分凄厉。 男人执意往前。 「不,我爱的是她。」 他想也不想,甚至无法思考,随意扯开衣袖,顾不得撕裂的袖子跟被抛下痛哭的妻。 没有位子可坐,他就站着,跟别的男人同样着迷。 女子搔首弄姿,一遍又一遍的询问重复的问题,听着男人们重复的答案。周遭的男人愈聚愈多,哭泣的女子也跟着增加,哭得通红的双眼都恨恨的看着女子。 蓦地,女子停下动作,笔直的走到黑龙面前。 「你为什么不爱我?」 她注意到只有这个俊美粗犷的男人没有露出着迷的神色,更没有跟着众人同声回答,说她美、说爱她。 「因为我是龙神。」他言简意赅。 女子忿忿摇头,挥手朝男人们指去: 「不,这里有人,也有非人,就算你是龙神,喝下那杯茶也会爱上我,对我唯命是从。」 「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总之,我没有爱上你。」 他望着千岁的桃花精。喝那杯茶时,只觉得舌尖微微泛甜,此外没有半点影响。女子恼怒得直抓头发,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或非人能喝下她累积千年的珍露,却不受她控制,仰慕的望着她,问一句答一句,说着爱她爱她。 站在一旁的信妖庆幸自个儿没喝茶,因为怀恨黑龙俊美,被特别对待,所以倚靠在墙边不帮忙,反而说起风凉话,故意要搅局添乱。 「是啊,臭泥鳅,你为什么不爱她?」 它扬声问,还摸摸下巴,对这个问题深感兴趣。 黑龙瞪了它一眼,它却不知死活,还笑嘻嘻的: 「你是不是已经爱上别人了?」 乱吧乱吧,乱了最好!它幸灾乐祸的想,就让那不甘心的桃花精缠上黑龙算了。如此一来,能让臭泥鳅烦到想死,还能解决这件事情,一举两得,回去姑娘面前,功劳全算它的。 女子醒悟过来,用力点头,被信妖无意提点了答案。 「对,一定是这样!你的爱在别人那里。」 她放弃对其他男人的控制,因为得不到,所以更想要,倾尽全力要迷惑黑龙,让他臣服在她的裙下。 周围的男人们因为没了控制,在花香淡去后,一个个逐渐清醒,恍如做了个太深太沉的梦,困惑的看着彼此,再看看茶铺,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那些有妻子的、有情人的,转头看见心爱的人在茶铺外头哭泣,都惊愕得连忙起身,焦急的哄问为什么要哭泣,对愤怒的槌打、啜泣的指控没有半点头绪。 就算桃花精只对黑龙散发无论人与非人都难以抵挡的诱惑,他还是无动于衷, 甚至又喝了几口已经半凉的珍露。 「我没有爱任何人。」 他皱着眉头,说得很肯定。 「不,一定有。」 她太过执着,很用力很用力,几乎要冒险让自己衰老,却还是无法让黑龙就范:「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可能有这种事情。」他坚持,什么情啊爱的都不敢兴趣。 他讽剌的一笑。 虽然他不相信也不知道他的爱在谁那里,不过倒是很清楚自己被剥下的鳞片,如今在谁的手里。 四周的男人们全都走光了,只剩下他跟信妖,跟全身无力,狼狈跌坐在地上, 哭得花瓣不断凋零的桃花精。 第十四章 哭泣的女人很烦,但受制于人,再烦也得处理。黑龙耐着性子,先清了清喉咙, 才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没有当场咆哮,只叫她快点滚回山上待好,不要增添他的麻烦。 「虽然我不懂爱情,但是你对那些男人所做的,只是控制罢了。」 拜某人所赐,他对控制熟悉到不行。 「他们嘴上那么说,心里未必赞同。」 这道道地地的就是他的心声啊! 桃花精仍旧摇头,悲泣不已。 「你两百年前才来到砚城,我却在这里已经待了千年。」 她用手抹去花瓣,却又更多花瓣涌出,已经超出好几季的份量。 「她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个个都如愿以偿,但我呢?她们都有桃花运,为什么反倒我没有?」 「总之,迷惑的手段证明是无效的。」 他双手撑在大腿上,难得很用力去思考,额上都冒出青筋。 「那我该怎么办?」 感觉到黑龙的认真,她停止哭泣,双眸含泪的求救,期盼能得到答案: 「你已经不能爱我了。」她抱怨着。 「当然不行。」 他回答得飞快,更努力的想着,直想到星星都出现,姿态都换过好几个,坐都快坐麻了,懊恼的一低头,看见桃花的花瓣间露出来的小巧双足,这才灵光一闪。 「对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 「你不是有双脚吗?」 桃花精困惑的歪头: 「是有。」 她能化为人形,没有丝毫不同。 「那些少女用双脚,爬上山去找你。」 黑龙这下子想清楚了,终于能说得有条理: 「她们是用双脚去走,才能求得逃花运。你本身就是桃花,只要跟那些少女一样,用双脚去找,说不定就能找到。」 桃花精听着,觉得有道理,但仍有几分没把握。 「真的吗?只要用双脚去找?」 她有点担心,咬着唇瓣,认真的再确认: 「就这么容易吗?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到时候再来想办法。」 黑龙双手一摊,实话实说: 「这样总胜过你在这里耗尽精魂,却只是换来一群口是心非的家伙好吧?」费了这番唇舌,又花去几个时扉,桃花精终于被说服。她不再哭泣,稍微整理自己,连一刻也不想浪费,就要迈步前行。 临时之前,她稍一停步,转过身来,粉脸薄红的望着黑龙,感激的点了点头,由衷的道谢: 「我一定不会忘记你提点的恩情。」她保证。 「不用了。」 他挥了挥手,正要叫她快走,倏地又坐直,险些忘了最要紧的事情: 「记得,找的时候,山上的形体也要维持着。」 「是。」 对用心提点的黑龙,她百依百顺,不敢违背。 星光灿亮,把一条路照得特别亮,被磨得圆润的五色彩石微微发着光,是个无声的指引。 桃花精选了那条路,走一会儿,就停一会儿,对黑龙点头答谢。这样重复许多次后,娇娆的背影才消失在路的尽头,再也看不到。 好不容易解决一件事情,黑龙往后仰着颈项,大大的吐出一口气,觉得这比先前跟公子对战还要累上许多倍。回去之后,他绝对要在厚厚的水藻上,舒服的睡上一觉。 等等—— 啊,在回去之前,他还得去木府一趟,讨回这次的鳞片。 不知道她会不会又罗罗嗦嗦,像上次那样说他办事不周全,欠着一片鳞没给他?想到姑娘的笑,跟那些迂回难测、以耍着他玩为最主要目的言行,他差点难受得呻 吟出声。 始终倚靠在墙边,半点忙也没帮的信妖,这时才开口:「所以,你真的有所爱之人了?」它好奇死了。 黑龙默不作声,抬头看着它,张口就喷出一道最炙热猛烈的龙火,烧得它嘎啦嘎啦的鬼叫不停,最后散落成灰烬。 【第七章 知了】 他思念着她。 他的妻子、他的夫人、他的挚爱。 穿着飘逸白袍的公子,在砚城之底、深得要掘过三道泉水,幽冷难寻之处,一座辟石而建的精致楼宇中,那舒适奢华的卧榻上,辗转难眠的叹息。 他坐起身来,用手捣着没有心的胸膛。心没了,思念却浓之又浓,没有淡去分毫。就算已化成魔物,还是舍不下思念。他是为她而入魔、为她放弃成为神族,就为了保护她。即使离开砚城,过着平常日子,像对寻常夫妻那样,他也甘之如饴。他是真的这么想的。 只不过,连平凡也是最奢侈的梦。 他已成魔了。 而她为了维持砚城的平衡,被作为牺牲品,不知被藏在何处。 他清楚规矩,因为他也亲手封印了他上一任责任者的妻子,把那女人埋在砚城以南的墙下。当初为了找寻规矩的遗漏之处,在被迫卸任前,他亲手去挖掘南墙。 被封印时绮年玉貌的女子,经历将近五十年的消耗,别说是身躯了,就连魂魄都脆弱稀薄,触都触不得,连用力吹口气,都会让她消失为无。 如今,他的妻子被姑娘封印也超过三年,他必须赶在砚城吞噬她之前,快快将她救出来才行。 聚集恶念、吞食人肝,让他一日日强大。但愈是强大,他愈是觉得身体里有股力量在冲撞着他的魔力,就像是血液里有把锋利的匕首在流窜,因为搜寻不到心,所以始终剌不中要害。 温润如玉的手伸到胸膛前,食指化得粗糙黑绿、浮凸可怕,泛黑的指甲又长又锋利,在肌肤上划了一道,涌出腥臭的液 体,滴入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中。 液 体腐蚀水晶,流入其中,黑血飞旋晕染,把水晶侵蚀到最薄,却有一小滴殷红悬在水晶之中,散发柔亮光芒。当黑血沉淀,它更显红润。 他举起水晶端详。 这该是那女人的血——他继任者的血——拥有强大力量,能操控日光、驱逐化魔的他、能力远比他跟他上任责任者更强,看似十六岁,又绝非十六岁的少女。 姑娘。 他在唇舌间轻念这两个字,再用獠牙狠狠咬碎。 关于她的线索太少,除了深爱雷刚、役使黑龙与信妖、对砚城内外之事全都驾轻就熟、事事易如反掌外,他对她知道得并不多。这不是一件好事,他必须知道更多,才有获胜的机会。 先前,他就是没有料到雷刚已从人变鬼,才棋差一着,失去杀她的机会。 她还藏着什么样的事情? 她有什么样的秘密? 她的弱点在哪里? 经过上次交手,公子知道对敌人懂得愈多,才愈有胜算。 姑娘看似不败,但并非如此。 没有人与非人是无敌的。 俊美无俦的公子,垂落不成比例的魔爪,爪中握着水晶。他想了一想,记起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原本微不足道,如今却变得有利用价值,令他的眼里有真正的笑意。 他知道该去哪里询问关于姑娘的过去。 时间正好——就是这么刚好,没有迟一些,也没有早一些——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在帮助他呢? 公子轻声笑了。 有个壮年男人从树林中走出来,神情疲惫但满足。他闲适的踏在五色彩石上,在四方街广场四周挑了门面最奢华、索价最昂贵的酒楼,悠哉悠哉的晃了进去。 店小二不敢怠慢,立刻过来招呼。 「大爷,您好——」 男人伸手,打断客套话,直接说道: 「我要最好的厢房。」 店小二双眼一亮,飞快的打量来客。只见这人身材普通,大脸上双眼小小的,还分得很开;身穿深褐得发亮的衣衫,最外头还罩着一件看似透明,细看却又有纹路的透纱长袍。 这种袍子可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 知道是贵客光临,店小二笑容更灿烂,腰也弯得更低。 「好好好,大爷您运气可真好,今晚最上等的厢房正好就空着,平时可是日日都有人订,排都排不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华丽的厢房后,男人大剌剌坐下。 「大爷,这是我们的菜谱,还有酒单,请您过目。」 店小二用双手奉上,伺候得格外殷勤。 「不用看了,把最好的酒菜都给我端上来。」 男人很豪气,完全不在意价格,全要最好的。 「是是是。」 店小二猛点头,不忘介绍: 「我们店里的菜好,酒更好。尤其是糕饼师傅,做的甜酥饼连姑娘都吃过一口。」他骄傲的说。 男人小小的双眼发亮。 「那就给我来个一盘。」 「是!」 店小二走到外头,用盘子捧着一叠温热适宜、整整齐齐,还洒了花露的毛巾,让贵客擦手,顺道把半点灰尘都没有的桌子又热切的擦了一遍,不放过任何机会, 努力表现得勤快。 在他鞠躬哈腰要退出去前,男人才吩咐道: 「酒菜都由你送来,门给我掩好,别让任何人来打扰。」 他小眼专注,对这点很重视,极力要保住隐私。 「这您放心。」店小二保证。 「放机灵点,等我吃饱喝足,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大爷!」 乐呵呵的店小二想到丰厚的小费,自然不想把这美差让给别人,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好几趟,把酒菜都上齐后,就门神似的在厢房外守着,谁也不让进。 男人恣意喝着最好的酒、吃着最贵的菜,开始时吃喝得快,等到肚子里有七分饱后,才有闲欣赏窗外美景。最好的厢房,景色当然最好,望出去整个四方街广场都在眼中,人与非人都忙碌着,灯火刚刚亮起。 看着看着,吃得油光满面的脸渐渐露出惆怅的神色。 好酒、好菜配上美景,都是上等享受。可惜却是他的最后一顿,往后再也没机会享受了。 心里正不好受,眼角却瞟见有个人不请自来,还迳自坐下。 他有些恼,转头就骂: 「不是说过,任何人都不能——」 骂到一半,他就张口结舌。 因为来的不是人。 身穿白衣的年轻男人坐在桌的另一边,神情平静,却气度慑人,虽然已经敛尽魔力,却还是能让人与非人畏惧。他身后的门还关得好好的,凭空就出现,守在外头的店小二并不知道厢房里多了不速之客。 男人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谁。 「果然,你什么都知道。」 看着男人眼里的畏惧,公子很满意。 「那不是我愿意的。」 男人辩驳,声音先是软弱,最后反倒强硬起来,壮胆的灌下一杯酒: 「你想怎么样?」 公子慢条斯理的拂了拂衣裳,彷佛连空气都觉得污浊,洁净得不肯沾身。他垂眼的时候,眼睫很长,灯光映在俊脸上,有两道弯弯的暗影。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 他轻轻的说,声音却出奇的大,震得满桌酒菜剧烈摇晃,摔跌了满地,连上头的灯笼也疯狂摇动,急着要逃出去。 男人掩住双耳,被震得摔在地上,勉强刚爬起,又被余波滑倒,撞得鼻青脸肿、头昏眼花,尝试好几次后才顺利起身,衣衫都脏了。 「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不会说。」 羞辱的手段让他的恐惧淡去,觉得气恨起来。 公子看着他,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感兴趣。 第十五章 不论是成魔之前还是之后,他很少遇见不对他畏惧的家伙。 「我能让你死。」他说。 男人哼笑一声: 「我本来就要死了。」 「喔?」 公子挑眉,拇指轻轻摩擦着中指与食指: 「我能让你死得非常、非常痛苦。」 「这我也知道。」 男人咬紧牙关: 「不要紧,反正我死得很快,你的折磨有限,我只会痛一下下,很快就没感觉了。」 「那么。」 公子没有退意,继续又说: 「我会去找到你留下的每个子嗣,把他们逐一杀死,让你死得毫无意义。现在它们都还是卵吧?我会一个、一个、一个的捏破——」 男人终于崩溃,立刻变了脸色,哀嚎的大叫: 「不要!」 他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孤孤单单的存活了十七个年头,终于盼得离开,在短短的时日里寻找伴侣,为的就是要繁衍后代。他死不足惜,毕竟是注定的,但他的子嗣却不能受害。 他是一只蝉。 蝉,又唤知了。 因为被这么称呼,所以天地间的事,就算他不想知道也不由自主,在夏季时只好厌烦的一直叫「知了」、「知了」、「知了」—— 就算这么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还是会溜进他耳里。他们除了留子嗣之外,都会带着过多的答案死去。 「那么,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 公子打了个响指,要泪流满面的蝉精抬起头来。 「秋季已末,你是最后一只蝉,所以知道得最多。」 他只能点头,但是很快的又痛苦摇头。 「我虽然知道,却不能说。」 他只有能力知,却没有能力说。 公子不看蝉精,而是仔细端详着光润无瑕的手,用最慢的速度仔细揉捻。流露的无声威胁,让厢房内连空气都不敢流动。 他磕头如檮蒜,拚命哀求: 「公子,求您放过我,我——」 一块水晶出现在小小的眼睛前,轻轻的摇晃。里头的黑血晃荡成波,唯独那滴小小的嫣红悬空,一动也不动。 「这是什么?」公子只要答案。 蝉精愣住,双眼盯着水晶,小小的眼珠随着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看得舍不得眨眼,眼泪也止住了,甚至露出求之不得的表情,用力吞了吞口水,滋润突然干涩的喉咙。 「如果公子您能把那滴血给我,让我喝下之后,我就什么都能说了。」 他身体颤抖着,衣衫发出摩擦声,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无比的惊喜。 公子偏着头,长发落在衣衫上。他佣懒的先看了看水晶-再看看蝉精,把水晶随意扔去,半点都不在意。 蝉精诚惶诚恐的接住水晶,就怕摔破了。他握着水晶,凑到嘴边,小心翼翼的只吞咽下红血,没让黑血碰触到嘴。 刚吞下红润的血,他就猛地抬头,双眼发直的颤动。黑发中的白发都脱落,生出的是更强壮的黑发,脸上的皱纹也消失,转眼从有些疲倦的中年,变回精神抖擞的青年。 「呼——」他叹息着,也回味着,如似销魂。 啪! 响指声再起。 蝉精连忙回过神来,兴奋的开口: 「这是神族之血。」 因为吞咽神血,他就跟同类不同,不但有了说的能力,更不用在冬季到来时死去。他将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很久,而且始终青春不老。 这是因祸得福啊! 蝉精欣喜不已,感受着神血带来的改变。他身强体壮、气血畅旺,能够繁衍无数子嗣,甚至能看到蝉族之间传说已久,却不曾见过的降雪之景。 再也没有族类可以嘲笑他,什么叫夏虫不可语冰。 公子面露讶异。 「神族?」 「是的。」 俊美的脸庞下,有不知名的东西钻动,在俊容上一下子凸、一下子凹,景象诡异而骇人。那东西不断从公子头部涌出,顺着颈项溜下,游走在皮与肉之间,几乎就要裂肤而出。 「她是神族?」 「是。」 难怪她的能力远在他之上。 许久前的记忆,此时出现在脑中,那可恨的声音在脑中回荡,清晰得就像是昨日才听见。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万里之外,不得再归回砚城。 驱逐他时,姑娘这么说过。 神族。 那句话是线索,却也误导了他。 牵神族之命。 一直以来,他以为姑娘是奉命于神族,却没有料想到她本身就是神族。不论是 身为责任者时或是成魔,要对抗神族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几乎。 他在入魔前读过的那些书册中曾清楚记载着,即使非常非常稀罕,却也有神族真正被击败的例子。这证明他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她把夫人封印在哪里?」 他问出最亟欲知道的问题。 蝉精张开口,欣喜的脸色乍然有些诧异。他闭嘴,再张嘴,重复了几次,最后挫败的放弃尝试,不甘心的回答: 「我不知道。」 原来这世上竟有他不知道的事。 公子微微拧眉,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窜出七孔的扭曲黑蛇不再因怒意而激烈舞动、慢吞吞的缩回去后,才又再问: 「她已经是神族,驱逐我后大可离去,为什么会留下,继续担任责任者?」 成为神族,是责任者期满后的报酬,她不需多费一番功夫。 「是因为雷刚吗?」 这可能性最大。 但是,却又说不通。 身为神族,姑娘大可以为所欲为,三年多前就带走雷刚、远离砚城。她继任责任者,反倒会让心爱的雷刚成为期满后的牺牲品。 蝉精摇头晃脑,脸色和缓了些。 「是。」 他先肯定,但又回答: 「也不是。」 公子不接受模棱两可的答案。 「解释清楚。」 「姑娘留下,某部分是为了雷刚。」 蝉精说着脑中源源不绝的答案: 「但是,她担当责任者也是必须的。」 「为什么?」公子眯起眼。 「这不是她第一次担任责任者。」 蝉精语出惊人: 「五百年前,她就曾担任责任者,期满后献出牺牲,当时就成了神族。但是,她的方式受到质疑,于是必须重复担任第二次。」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公子舔了舔嘴角,舔去一些笑意,却还留了一些在唇上。他嗅见机会的味道,很可能就是姑娘的弱点所在。 「她当初是用了什么方式?」 「姑娘第一次期满时,献出的牺牲是个威力极强的大妖。」 五百年前的事,蝉精说来还是有条不紊: 「大妖的能力与当初的姑娘难分上下,姑娘没有与它为敌,反倒与它成亲,期满后牺牲大妖,也为砚城去除大患。」 公子眼中精光一闪,陡然明白过来。 「她骗了那个大妖。」 这女人的心思盘算得那么深,所作所为都对她有利。 「她对大妖是虚情假意。」 最是在乎,却未必是情爱。 她在乎大妖,说不定是为了除掉它,如此才能一举两得。 「神族间就有此一说。」 蝉精点头,道出深藏已久的秘密: 「于是,姑娘再临砚城,第二次成为责任者。」 「这次,她遇见了雷刚。」 他深深记得她有多么在乎雷刚,甚至早早就做了防范,让雷刚从人变鬼,隐没他的鬼名作为保护。 公子这么想着。 但是,他很快又变得不能肯定。 虽然见过姑娘如何对待雷刚,深深的在乎,看似深情,却只有她知道是不是真心真意。毕竟连神族都不知道她情意的真假。 这一点,不需要问蝉精,公子也晓得不会有答案。 他没有怒,更没有半点沮丧,笑意仍在。 至少现在已经确定雷刚会是个关键。不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雷刚都会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了这个弱点,她即使是神族,也未必立于不败之地。 窗外,秋意褪尽。 冬天来了。 蝉精深吸一口气,怀抱无比兴奋,感受着从未体验的凛冽气息。什么时候才会 下雪?雪是什么温度?摸起来是什么触感?吃起来会是什么滋味?他全都迫不及待想知道。 他站在窗口,挺起胸膛。 倏地,某种东西从体内冲撞、穿透他的皮肤疾飞离去。速度太快,他只隐约看见一抹残余的碎红。 禅精艰困的伸出手,想要挽回离去的神血,却在下一阵冬风吹起前就僵着身躯,维持最后的姿态死去。 世上注定了蝉不知雪,任何一只都无法违逆。 公子站起身来,望着神血离去的方向,也是木府的方向。姑娘察觉他的出现了,时间虽短,但已经足够让他问出几个跟她密切有关的问题。 白袖扬起,他嘴角含笑,身躯如燃烧的蜡烛般融化,流进厢房的阴影处,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他得到重要讯息了。 厢房里头,久久无声。 店小二耐心的等啊等,从满腔期待等到惴惴不安。 他先用一只耳朵,忐忑的贴在门上偷听,始终听不见动静。眼看客人来了又走,不论是其他厢房,或是开放的桌台,都换过好几次客人了,就是里头那个说要给他小费的贵客还没有喊结帐。 这、这、这该不会有啥差错吧? 他把整个人贴上去,像壁虎般贴着门,力道还不敢太大,就怕把门碰开了。 砰! 一颗爆栗用力砸在他脑袋上。 「唉啊!」 他惨叫一声,脚步颠了颠,身子摇摇欲坠。 掌柜站在后头,气呼呼的骂着: 「你这小子,整晚都看不见踪影,喊也喊不来。店里忙得快翻天,谁都累得快趴下了,只有你一个人偷懒,躲在这里不做事。这回我非扣你冥饷不可!」 店小二心里发急,颠得更厉害。 「不、不——」 字未成句,他已经控制不住,重重撞开雕刻花鸟的木门,倒进大半晚都没开的厢房。 「掌柜的,我没偷懒,是有个贵客在这里,我得伺候着。」 他大声辩解,慌忙站起来,想要向客人赔不是,转身却惊见杯盘狼藉,好酒好菜都洒了,瓷器也碎裂,桌子更是翻在墙边。 至于贵客,则是面朝下,半个身子挂在窗口。 「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焦急的问。 糟糕,该不是出人命了吧? 店小二冲到窗边,把财神爷抱回来,脸色发白的伸手探了探鼻息,急得头上冒汗,大声喊着: 「掌柜,快快快,去请大夫来啊,客人没气了!」 呜呜呜,他的小费啊,这下子没着落了。 掌柜却没有离开,反倒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死者。一看那长相,他的眼泪差点也流下来,伸手又朝店小二后脑狠狠连打好几下。 「请什么大夫啊,我这顿赔得还不够吗?」 他在厢房里团团转,从洒落满地的残羹散酒辨认。 「唉啊啊,我上好的五十年竹叶青!还有这灵芝炖鸡、这餺龙鱼、这蟹黄汤包、这藕心镶肉、这——还有我的瓷器啊!瓷器啊!」他握拳哭喊。 店小二看不下去,忍不住说道: 「掌柜,人命要紧,您还顾什么酒菜?」 「什么人命?」掌柜火了。 「就地上这客人啊!」 「这根本不是客人。」 第十六章 掌柜按着店小二的头,逼着去看死者的脸: 「认不认得这长相?我不是早就要你们给我记得这张脸的吗?」 店小二这才细看: 「好像,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我还让人画起来,就贴在柜台后头!」 他怒气充脑,两眼昏花: 「这是蝉精啊,到秋季临死前,就到处骗吃骗喝,吃完就死,白吃白喝还要店家帮着收尸。」 「啊?」 店小二惊觉被骗,却已经太迟。 「既然是你带进来的,尸首就给我从后门抬出去。」掌柜连连叹气,整晚赚来的利润都抵不过这顿白食啊「还有,损失都从你月薪里扣!」 「掌柜——」 「还敢回嘴?」 店小二低下头去,缩着肩膀不敢再说。 「记得把这里清理干净,知不知道?」 店小二学夏季的蝉,小小声的哼了一句: 「知了。」 【第八章 马锅头】 冬风吹来,一阵比一阵冷。 无瑕的白色从雪山往下蔓延,速度虽慢,进度却一日一日可见,每天都比昨天下降一些。 那是雪的颜色。 雪山东麓、主峰右下方的云杉坪,又称锦绣谷,这时也已银妆素裹、遍地细雪。古老的杉树们冻在冷风中,要睡过整个冬天,直到明年春冰雪融化时才醒来。 砚城内外的人与非人也为过冬而准备,比寻常时候更忙碌。 雷刚觑准时机,算好山路的状况,在落雪封路前,领着马队走了今年最后一趟,替城内翘首盼望的店家带回入冬前价格最高的皮草、腊肉等等货品,再将丰沃的薪资发给弟兄们。 男人们兴高采烈,用拳头敲击彼此肩膀,很高兴一年的辛苦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几个月可以窝在火炉旁,跟妻子暖暖的腻着。 其中,有一个最年轻的,过几天就要成亲,大伙儿又是恭贺、又是取笑,弄得他黑脸泛红,窘得抓耳挠腮。 是雷刚笑着制止,男人们才停了取笑,承诺会去喝杯喜酒,方道别分閧,牵着自个儿的马回家。 身为马锅头的雷刚,目送每个兄弟离去后,最后才走。 他的家在砚城某条小巷里,外头搭着马棚,夏季时通风而舒适,冬季时盖上毡毯,温暖不透风雪。他把枣红色大马视为兄弟,铺盖在地上的乾草,永远篷松干燥,吃的细料也是最上等的。安置好枣红色大马后,雷刚才进屋里去。 他是人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成鬼后也没搬家,觉得这儿住得习惯。 比起兄弟们分的薪资,他领得最少,而且大多花费在照料枣红色大马。他简朴惯了,扣去吃食跟必须花费,单身独居,用不了多少钱。 简单的小屋虽然隔了好一阵子没人,屋内却是一尘不染,桌上还有四菜一汤,都是他最爱吃的。 门边摆着两双新鞋,床铺上还换了被缛,用的是纯棉,摸上去平滑细软,他粗糙的手反倒还会勾住面料。仔细一摸,被缛里的棉花打得很松软,盖上身肯定不重。他笑着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他不需花钱的原因之一。 他心爱的女子劝不了他进木府居住,就费心为他张罗,吃穿之类她都爱插手。知道他不喜欢奢华,她用都是实惠的材料,还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他纳鞋、缝被缛、做衣裳。 她生来娇贵,吃穿都有灰衣人伺候,这类事情大可以交给别人,她却偏要独揽不放,把为他张罗这些当成属于她的特权。 被缛上头有淡淡的香气,该是她的味道。 他深深闻嗅,感觉被缛还有些暖,不知是何时搁下的,蓦然间几乎有种冲动,让他想飞奔出门,说不定就能看见她在巷口等着,长发飞扬在风中,弯着唇甜甜一笑。 搁下被缛,雷刚走到桌前坐下,没去动筷子,而是探手入怀,从贴身的暗袋里拿出一个布制的小袋。 大手粗指打开小袋,因为很谨慎,所以有些笨拙。 袋子里是一只簪子,红润润的很漂亮。 这是他在邻近的城里不经意看见的,贩售的商人说是用珊瑚所做。珊瑚生长在深海,比美玉更珍贵,如此红艳的又更为难得。 相处多年,他知道她配戴红色的簪最是好看。 所以,即使珊瑚簪子的价格惊人,他也当场就订下。邻近几百里内,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他声誉极佳,是远近驰名的马锅头,立刻包妥要让他带回去。 雷刚却不肯。 他从薪资里一点一滴的存,每到那座城一次,就付一笔数额,这样往返许多次,好不容易才存到够数,能在今年把簪子带回家。 红润的珊瑚,被巧匠镶为一朵山茶,姿态栩栩如生。 看着看着,他又有些不确定姑娘会不会喜欢这簪子。毕竟全砚城的茶花都渴望被她选中,能被簪在她乌黑的发上。她有无数真的茶花,何必要一朵假的? 珊瑚簪子在宽厚的大手间转啊转,流苏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红色的光晕也跟着转动。 她会喜欢吗? 薄唇不自觉的上扬。 她不会喜欢吗? 薄唇不自觉的垂下。 如果有人瞧见,肯定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向来处事俐落、态度干脆,多年来走马队没出过一次差错,他的人、他的名就是信誉的保证,甚至连雪山在面前崩塌,都不会皱一下眉的雷大马锅头,竟会为了一根簪子陷入苦思,连饭菜凉了都没发觉。蓦地,拍门声响起,咚咚咚咚的拍得很急切,才把他的心神唤回来。 「谁?」他扬声问。 外头的人直喘,换了几口气,才能开口: 「马锅头,我是王家茶庄的人。」 雷刚搁下簪子,走去开门,瞧见一个年轻人靠着墙喘气,呼出的气息都化做白烟。 「怎么了?」他问。 「请、请您快跟我走一趟。」年轻男人说道,焦急得快哭了。 雷刚答得理所当然: 「这就走。」 王家茶庄里,人人急得团团转。主人王朗在冬天里,额上还冒着汗,不断用手帕擦了又擦,身上的衣袍也被汗沾湿,照理说冷飕飕的天,湿衣裳该是穿不住,他却浑然不觉。 因为他的心比身体更冷啊! 瞧见雷刚大步跨进门口,他如见救星,瘫软在椅上的胖身子俐落的一挺就起,匆匆奔上前。 「发生了什么事?」雷刚劈头就问,毫不耽搁。 王朗也省了客套,哭丧着脸,把手帕绞出几滴汗,跟着又再往额头上抹。 「是、是茶叶出了问题。」他急着说。 「哪批茶叶?」砚城里的茶叶,都是由雷刚运进来的。 「春季那一批。」 雷刚浓眉微拧。他经手茶叶多年,知道春茶最是昂贵,每次运送春茶时,他也最是小心。新茶进城之后被分为九等,在不同的地方晒了不同的时日,再被装进不同的茶仓。 有人偏爱新茶,爱那刚摘取下不久的茶叶,浸了滚烫的热水,再度嫩软青涩,散发如少女般的幽香。 有人偏爱陈茶,爱那茶叶藏得愈久愈好,青黝黝的茶叶,泡成一杯暗色的茶汤,再慢慢品啜,还直说陈茶比陈酒更醉人。 「这次开仓,取了春茶贩售,但客人买回去后全都来抱怨。」 王朗愁苦的说着,看着满地被拆开后,又被客人退回的茶叶。 雷刚拿起一搓茶,放在鼻间闻着,浓郁的茶香窜入,鲜冽又芬芳,没有半点霉味。看来不是他运送时有错,也不是茶庄处理时有误。 「有哪里不对?」 他搁下茶叶,重新站起身。 王朗差点就哭出声。 「这批茶叶造反了!」 他的声音跟哭也差不多了。 愁眉苦脸的仆人去端来茶杯跟装满热水的水壶,先取了些许茶叶,搁在茶杯里头,提高水壶,热腾腾的水冲进杯里,冒出一阵烟,然后—— 「烫!」 一片茶叶唉叫,跳出杯子。 跟着,又是一片茶叶。 「烫!」 更多的茶叶,全跟着唉唉叫。 「烫!」 「烫!」 「烫!」 「烫!」 一片又一片茶叶嚷着,迅速逃出茶杯,还努力摇晃,急着要把热气甩去。 王朗满面哀凄,愁得都冒出不知多少根白发了。茶庄里没人开心得起来,因为损失太大,他们的月钱,还有年终的分红全没了。 「您亲眼瞧见了,这批茶叶全这样,九等的茶都怕烫,一冲热水就跳出来逃走,根本受不得浸润,杯里的水连半点茶味都没有。」 王朗一边说着,一边端详雷刚的脸色:「是不是能拜托您,把事情告诉姑娘,请她——」 雷刚举起手来,止住王朗的话,锐利的视线在屋内来回看了几次。 茶叶甩去热度后,都躺着桌案上,舒展好不容易能松开的叶片。 打开的袋子,还有尝试失败的杯子,摆得到处都是。杯子旁都散落茶叶,唯独最靠近窗口、被寒风吹得极冷的角落,小几上放着朴素的陶杯,四周干干净净。 「马锅头——」王朗又期期艾艾的低喊。 他没有理会,走到窗边低头,拿起陶杯观看。 杯子冷凉,茶叶在里头温驯舒展,悠游自在的上下舞动。虽是凉水,但杯中传出的茶香不比冲泡热水时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这杯子是谁的?」雷刚问。 那个跑去找他的年轻小伙子慢吞吞的举手,有些不知所措,就怕闯了什么祸,会被痛骂一顿,甚至在过年前就被解雇。 「臭小子,你做了什么?」 以为找到罪魁祸首,王朗五官扭曲,深吸一大口气,摆开架势,预备来一场痛骂。「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小伙子一头雾水,被问得胆怯不已,肩膀都缩了起来。「你——」 宽厚的大手落在王朗肩上,阻止连串大骂。 「问题不在他身上。」 雷刚缓声说道,双眼直视小伙子,低沉的声音里尽是安抚: 「你喝的茶是冷的?」 小伙困惑的点头,不知哪里出错。 「店里忙,我有时拿些不能卖的茶叶碎末,刚泡好又有事,等忙完之后茶就凉了,喝久也就习惯了。」 雷刚点点头,晃了晃陶杯,茶香浓得诱人。 「这杯茶也是这样泡的?」 「是。」 「用的是刚开仓的春茶?」 「咦?」 小伙子用食指枢枢头,看到老板双眼圆睁,急忙解释道: 「没错,但我用的是最低等的碎末,真的!真的是不能卖的那种!」 他害怕得脸色发白。 王朗却没有开骂,反倒握住陶杯,双眼发亮的先用力闻了几次,也顾不得先擦擦杯缘,拿起来就凑到嘴边,小心再小心的啜了一口,用心的品尝。 冷茶在唇齿间流动,先是一阵茶香窜脑,接着茶味透出,舌尖渐渐觉得甘美,伴随淡淡气息。那是春风、春花、春暖、春雨跟春阳的滋味,喝下这口冷茶,就像是喝下一整个春天。 而且,这还是用不能卖钱的碎末泡的! 「快快快,把最好的茶拿给我。」 他从绝望转为兴奋,急跳跳的奔走叫唤: 「用冷水,记得给我用冷水。」 用冷水泡过的上等茶叶,更是滋味悠长,胜过茶庄先前卖过的每一批茶。就连他儿时,祖辈叹息说不曾遇过那么好的年头、那么好的春茶所泡的茶汤,也不及他手中的这杯。 第十七章 这批春茶原来是宝贝啊! 他要把这些茶都收好,先拿夏茶来卖,虽然这季会亏损一些,但是等到明年天热时,就能赚进比小山还高的银两。 王朗用力拍着小伙子的背,乐得合不拢嘴: 「太好了太好了,你这法子救了茶庄,我可要好好赏你。」 小伙子唯唯诺诺,乍惊乍喜,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看见每个人都笑了,虽不太明白,但也跟着笑开,心中重担一扫而空。 「马锅头,多谢您啊。」 王朗热切的说道,兴奋的直嚷着: 「我让厨师今晚大展身手,您今晚就留下吃饭,让我好好答谢。」 雷刚摇头,淡淡拒绝:「不用了,我家里有饭菜了。」 说完,没等王朗再挽留,他独自走进冬风中,俐落的皮衣翻动,用牛筋束起的刚硬长发如上好的鬃,飞扬在空中。 回到家中,映入眼中的,是桌上他先前搁下的珊瑚簪子。 雷刚重新坐下,单手撑着下颚,直盯盯的看着。 唉,真该在买簪子前就先想好的。 他换了个姿势,用另一手撑着脑袋,黑眸半眯,觉得从未遇到这么困难的事情。 当初怎么会那么冲动呢? 脑中一想起她簪着这簪子的模样,他就—— 砰砰砰! 砰砰砰! 椅子还没坐热,门又被拍得直响。 这次来的是个独眼的巨大青鬼,眼泪一滴滴的落下,哭得很伤心。它想要进门,但身体太巨大,尝试几次都卡在门上,只好放弃的坐在地上。 「呜呜呜,马锅头——」它哭着叫唤。丨雷刚就陪着站在冷风中,耐心的听青鬼诉苦。 「我住在雪山里,跟琥珀池相爱有上百年了。以往琥珀池从不干涸,前几日才刚入冬,她却被冰雪封住,冻得不能跟我说话。」 青鬼擦着眼泪,独眼中充满期待: 「能不能求你,把这件事告诉姑娘——」 「不用。」他倚着门回答。 「难道我跟琥珀池就从此分开吗?」 青鬼抽噎着,眼泪愈来愈大颗,愈来愈急,很快就流进旁边的水渠,甚至让水慢慢涨了起来。 雷刚入门去拿刀,把旧鞋脱下,换上门旁的新鞋。旧鞋的底已被磨得光滑,行走雪地不方便,换了新鞋才好走山路。一如往常,新鞋不大不小,就是他的尺寸,虽然新但也不咬脚。 「我陪你回山里去。」 他关上家门,对青鬼说道。 巨大的鬼摇摇晃晃起身,有点怀疑。 「你能帮我吗?」它问。 「应该可以。」 「喔。」 青鬼迟疑的望了望木府的方向: 「如果不行呢?」 「我会替你想办法。」 雷刚很笃定: 「带路。」 连久居雪山的青鬼都知道雷大马锅头一诺千金,说到绝对做到。它于是迈开步伐,笨拙的一步步往前走,离开小巷、避开大街,出了砚城后,直往琥珀池走去。 青鬼走的路径,寻常人根本无法可走,雷刚却轻而易举、身手矫健的在冰冻的林木间行动,连气息也丝毫不乱,没有慢下半步。 雪山中寒意渗人,皮衣不够保暖,他一声不吭,迳自忍受下来。 当大雪覆盖他的发、他的眉、他的肩膀时,青鬼才停了下来,站在一面冰冻的水池旁,哀伤的慢慢蹲下,长毛的大手、短短的指头,无限怜爱的抚摸池面。 「你先让开。」 雷刚说道,全身沐浴在风雪中。他找到冰面最薄的地方,抽刀高举,锋利的刀面映着雪光,猛地往池面剌下。 蓦地,池水汹涌而出,化作一个女子,随着池水涌出,从小如拇指渐渐变大-直到如正常女子大小后,就泪汪汪的扑进青鬼怀里。 「阿青!」 她从没被困过,心里害怕到不行,亏得是情人守在她身边,不断说话安抚。当他们都束手无策,最后才想到要去木府求姑娘。 她望着情人下山,忐忑的等了好久,没想到来的不是传说中稚嫩如十六岁的姑娘,而是个健壮的男人——不,男鬼。 「恩人,请问您是哪位?」琥珀池问道。 青鬼抢着解说: 「他是雷刚,雷大马锅头,砚城里的人跟非人都说,去求他就能快些见到姑娘。他听了我们的事,没有去木府,而是亲自上山来救你。」 琥珀池眨了眨眼,看著名声几乎跟姑娘一样响亮的雷刚,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严酷的天候下,他还愿意出城,对它们出手相救。 「多谢雷大马锅头,我们——」 「别急着道谢。」 雷刚淡淡的说道,没有收起手上的大刀,微微颔首示意: 「请你们再后退几步——不,再退、再退——对,就是那里,站着别动。」 在青鬼与琥珀池的注视下,他再度举起刀来,刀锋急速剌下,最尖锐的地方分开冰面、池水,直直插入池水下的岩石。岩石应声碎裂。他再用力刺得更深,碎石乱滚,随着刀面散发的光芒被刀气扬起,落在池边堆如小山。 雷刚这才收刀,刀面没有染到一滴水。 「我把池底多挖了三尺,确保水量充沛,不论再大的风雪,都不会再让池面冰冻。」 既然来了,帮忙就帮到底,就此一劳永逸。 情侣千恩万谢,感激得要下跪,他却挥手拒绝。这类事情对他来说根本稀松平常,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收谢意,更不收礼。 青鬼说要送他下山,他回答记得来时路,转身踏着复杂的山径,走在没有路的林木间,很快就看不见身影。 连家门都还没进,又有事情找上雷刚。 有一个糊涂的醉鬼经过黑龙潭时,掉落了自个儿的墓碑。因为沉浸酒乡太久,记忆老早消失大半,记不得回坟的路,地图就刻在墓碑后头,这下子地图没了,就坐在水潭边哭。 哭声连续几天几夜都没停,也有人想帮忙,但畏惧黑龙,都不敢下水。 「雷大马锅头,请你去求求姑娘,让她叫唤黑龙,在水潭里找一找。」 被哭声骚扰的人与非人都这么求他。 「不用。」 雷刚回答,跳入水潭中,来回搜寻好几趟,才把墓碑找上岸,还把醉鬼送回坟里。有雪妖趁冬季到来,侵入某户人家纠缠妇人的丈夫,不但冰冻了男主人,天天依偎在旁边,还把屋内每样东西都冻住,冷得让人无法居住,甚至连踏入都困难。 妇人哭哭啼啼,去找雷刚求救,左手跟右手各抱着一个小娃儿,连发丝都还冻得硬硬的,只有流出的眼泪比较温热,全抹在小娃儿脸上,就怕娇嫩的肌肤被冻伤。 「雷大马锅头,没人能动那雪妖,求您跟姑娘说一声,不然我丈夫跟家都被占去,天又愈来愈冷,我跟孩子都没有活路了。」 妇人不在乎自己,却无法不在乎孩子。 「不用。」 雷刚这么说,提刀踏进冰冻的屋中,先是劝说,劝不动只好动刀,没有砍死雪妖,只留下几道伤,让雪妖记得教训,不敢再犯。 被人迫害的鬼、被鬼排挤的妖、被妖作弄的人,无路可走、无法可想的人与非人,都轮流来找他,每个都满怀期望的说: 「能不能请您把这件事情告诉姑娘,请她出手帮忙?」 他都回答: 「不用。」 然后,每一件难事,他都帮忙处理妥当。 直到午夜过后,所有事情才告一段落,雷刚终于能踏上返家的路途。从回来到现在,他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发梢还滴着水。 一阵薄雪落下,在他面前旋转,雪中的身影从淡薄,渐渐变得清晰。 「你还真忙。」 斯文的声音里有着恶意的嘲弄。白袍落地,公子主动现身,还刻意挡住他回家的路,俊美的脸上有莞尔的神情。 雷刚火速抽刀,严阵以对,刀锋发出光芒。 「别担心,我只是以朋友的身分来对你说几句话罢了。」 公子没有动作,双手垂在身侧,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我们不是朋友。」 雷刚冷声以对。他深深记得不久之前将公子当作是朋友,却差点伤害心爱女子的教训。 公子弯唇笑着,不当一回事,若无其事的说道: 「我早就知道你爱多闲事,但比起以往,你管得也太多了吧?」 他一眼看穿,还要故意点破。 「你甚至舍不得让她太忙碌,宁可独自揽下大多数事情,对吧?」 严峻的五官动也不动,声音更冷: 「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公子笑容不变。 「我知道。但是,她会不会伤害你?」 「省省你的口舌。」 他大刀一挥,刀刃却只是劈开雪花,没有碰到任何实体。 公子不在这儿,只是利用薄雪显像。他不想打斗,特意来寻找雷刚,为的是说话。有时候,唇舌比刀剑更厉害,能砍中最重要的东西。 「你这样替她忙碌,跟她用来当工具的黑龙、信妖、灰衣人有什么两样?」他的话语都散在风中,伴随在薄雪里,圈绕着雷刚飞转。 「我是自愿的。」 「或许是她让你认为你是自愿的。」 雷刚不说话,坚定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怀疑。 「你认为她是真心爱你吗?」 公子问道,笑容可掏,眼里是深不可测的恶意。 「你也知道规矩,五十年其实很快,到时候你愿意被牺牲吗?」 「不用你提醒,我早就有觉悟了。」 爱上姑娘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责任者最在乎的,期满就将被犠牲。但是他无法阻拦爱恋,决意成为她的奉献。 「真是痴情。」 公子赞叹着,最要紧的话语留到此时才说: 「但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早已嫁过,嫁给一名大妖?」 雷刚的刀锋未动,薄唇紧紧的抿着,双眸变得很黑很黑,黑得看不到半点的光。他不动声色,就如一尊雕像,不论人与非人,甚至成魔的公子,都看不出他的心思。「她告诉过你吗?」 公子的声音很柔和,话语却无比恶毒: 「如果没有的话,就去问问她,记得,要问得仔仔细细,问出来龙去脉,看你心爱的女人究竟隐瞒了什么。」 悛美的容颜崩落,起初是一小块、一小块,最后全散成薄雪。 穿着白袍的男人消失,只剩语音回荡。 去问问她。 要问得仔仔细细。 你心爱的女人,究竟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当薄雪都消失,雷刚才收刀,不再维持警戒的姿势。他一步又一步踩在融化的雪上,步履沉稳,神情也没有改变,就这么走回家,关上门扉,在桌前坐好。 珊瑚簪娇艳的躺在那儿,红润得像是心爱女子的唇。 雷刚看着簪子,思索了许久,最后才把簪子仔细放回袋子里,拿到枕头下面收妥。他换了衣裳-睡在新做的被缛里,疲倦的闭上双眸,快要睡着之前,才猛然坐起身来。 他忘记该吃饭了。 穿着睡衣的雷刚,稍微吃了一些,把剩下的收拾干净,才又走到床边。 他掀开枕头,确认簪子还在。 然后,他缓慢躺下,重新盖上被缛,很快的就入睡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梦中有什么。 第十八章 【第九章 山药(上)】 有个低垂着头、穿戴着斗蓬,从装扮跟长相都分不出男女的人,逆着寒风前行,在砚城里走动,双手还环抱在胸前,护着一个布包。 穿过四方街广场时,卖油炸豆皮卷的小贩眼看天冷路滑,出来的人少得多,以往日日有人排队,今日天都快黑了,还卖不到平时的一半,好不容易见有人走过,忍不住出声招呼: 「豆皮!现炸的豆皮,卷香菜、豆芽、肉丝还有花生粉,咬着脆、吃着香,包管您吃了想再吃咧!」 他挥舞着长筷子,口沫横飞的说着。 那人在摊子前略略停下脚步,瞥过来一眼。 「瞧,这金黄酥脆的颜色、这香喷喷的气味,人人都爱吃豆皮呐!」 冷冷的天,别的摊子早收了,只剩他不甘心,想在天色全黑前多卖几卷豆皮: 「客人,您也来一卷吧?」 那人咽了咽口水,很想大快朵颐一番,无奈有任务在身,连吃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摇了摇头,举步就要离开。 刚踏出一步,又觉得不舍,一路紧闭的嘴这时才张开: 「你卖到什么时候?」 「天黑前都在这儿。」卖豆皮的小贩回答。 「那你等着,我去办些事情,天黑前就回来,到时候剩下的豆皮卷我都包了。」分不清男女的手,拿出一锭雪亮亮的白银。 小贩乐极了,从没遇见这么阔气的客人,连忙把沾油的双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才把银锭捧过来。银锭很沉,绝对不低于五两,他还是头一次把这么重的银两捧在手里。 「好好,我先帮您炸起来,放在锅边温着,等您回来一咬,还是满口热。」他殷勤的说着,把银锭往怀里搁着,沉甸甸的压在胸上,心口好踏实。 「不用,先别炸,先炸放着就软了。」 那人阻止,显然对食物要求不低。 「我爱吃现炸的,你维持整锅油滚烫就好。」 做生意的永远顾客至上,何况还是个慷慨的顾客。 「知道了!」 小贩用力点头,笑咧着嘴,双手猛搓满是油渍的围裙: 「我就在这儿等着。这天冷难走,您别赶,我一定留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穿过萧瑟的广场,走向一条大路,走了不久之后又拐进一条小路,最后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 门里头传来欢笑声,有男人的、妇人的,还有小娃儿的牙牙学语,跟出生没多久,婴儿的嘤咛声,是个和乐融融的家庭。就算天候冷着,但-家人能团聚,就觉得暖了。 那人伸出手,拍了拍门板,也没叫唤,只是拍了又拍、拍了又拍,直到木门被打开。 来开门的是男主人,因为被打扰,在屋里头高声问了几次,来人也不答话,光顾着拍门,拍得他刚出生的女儿都被吵得哭了,让他心疼不已。 「做什么?」他气冲冲的问。 「送信的。」 那人打开怀中布包,拿出几封信的其中一封,递给男主人。 「信?」男主人一头雾水。 「天黑后再打开。」那人说完就转身离去。 风渐渐加强,送信者却浑然不觉,脚步很有节奏,一步一步的走着。分岔的小路里有许多小巷,他慢条斯理的走着,早就把砚城中的路径记得滚瓜烂熟,无论再偏僻的地方、再难找的住户,他都能找到。 小巷里头有几条见不着阳光,比外头天黑得更早些。但是这儿的住户不知怎地都没点火,屋里昏暗不清,也听不到什么动静,更别说是谈笑声了。 那人在一户门前站住,里头黑漆漆的,彷佛是个空屋。 照旧,送信者举起手在门上拍打,持续的、有耐心的拍。 屋里头开始传出呜噎声,又轻又柔,小小声的却很明确,听在耳里就像是一根冰冷的手指,轻轻的、轻轻的触摸后颈,令人毛骨悚然。 送信者置若罔闻,继续拍打木门,节奏半点不乱,显示出无比耐性,即使鬼哭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凄厉、愈来愈剌耳,他还是拍着门。 方法用尽的鬼终于无计可施,恨恨的冲出来,哗啦的一把将门推开,披散的头发后头,双眼红通通的,气恨的直瞪着来人: 「不论你卖的是什么,我都不需要!」 鬼怒吼着。它最厌烦来敲门兜售的小贩,因为它什么都不需要,最想要的如今已不能要。 它用这招吓退小贩,几乎是百试百灵,如今却被逼得非要来开门不可,气得它脸色更青、双眼更红,鬼气逼人。 「我不是卖东西的。」 那人半点都不怕,很冷静的说。 「那你拍什么拍?非让我起来不可吗?」 它这些年来,连动都懒得动了。 「是。」 那人从布包里,再抽一封信: 「这是你的信。」 鬼的眼睛差点掉出来,大声嚷叫着: 「送错了!我跟人与非人都没有来往,不可能有信给我。」 它厌恶的说。 「不,这信就是给你的。」送信者很坚持。 眼看不收信,那人就一副非要站在门口的模样,就算站成一棵树也不肯罢休。鬼为了图个清静,不甘愿的用弯长的指甲把信挟过来。 「天黑后再打开。」 送信者嘱咐后,终于抬起脚来,离开鬼的住处,往小巷最深处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暗巷中。 鬼拿着信,搔了搔乱发,转身进屋里去,庆幸再没有人来骚扰。 砚城里的屋宇大多用泥碑建筑,墙面会刷上混了漆的白粉,比例还不能错,要抓得准确、刷得均匀,墙刷出来才会好看。屋顶上盖灰瓦,屋里会用上不少木料,有钱的人家就用得精致、没钱的人家就用得简单,地面则都铺着五色彩石。 在屋子跟屋子之间,有道看不出的缝隙,那人却很轻易踏进缝隙里,身躯扁得不能再扁,与其说是走动,不如说是流动,从这个缝隙溜到那个缝隙,悠游在扭曲的缝隙间。 最后缝隙变宽,湿润的泥砖里被辟出一个空间,里头小桥流水、庭院花草扶疏、景色优美还座落着一间雅致小屋,尺寸虽小但样样倶全,有如世外桃源。 送信者也缩得很小,走到小屋门前举手拍门,力量不轻也不重,就是拍得很响亮,屋里听得非常清楚。 这次没拍多久,里头就有和善的声音说道: 「来了来了,请稍等。」 脚步声由远而近,身穿绿色衣裳、身材圆滚滚的富态女子匆匆把门打开,微笑的问道: 「请问您特地到寒舍来,有什么贵事?」 泥砖里就是她的家,她跟丈夫平常都住在这里,只有雨季时才会出去。小屋僻静难找,访客当然就少,平均差不多五年才有一位,她自然相当欢迎。 「我找你丈夫。」那人说得直接。 女子有些错愕,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无礼,摆明了不跟她谈话,甚至连客套几句都没有,直言就是找她夫君。她尴尬的点点头,退回屋里头去。 过不了多久,身穿亮紫色衣衫,比妻子胖了两倍的男人走来到门前。 「客人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他拱手做揖,满身满脸都肥润润的,下巴格外肥大,垂得连颈子都看不见,脸 上有一道旧疤,因为脸重得下垂,所以疤痕也被拉开了些。 那人完全不理会,拿出布包里最后一封信,递到紫衣男人面前。 「收下。」 「请问,这封信是哪位写来的?」紫衣男人拿着信,很有礼貌的又问,说话时双颊鼓动。 「看了就知道。」 送信者没有回答,照例吩咐: 「天黑后再打开。」 说着,身躯又扁了下去,头也不回的顺着缝隙离开。复杂的缝隙对那人也没有影响,半点都没有走错,从哪个地方进去,就从哪个地方出来,抽身站在小巷深处时,身体又弹回原状。 任务完成,那人惦记着跟小贩的约,脚步变得轻快,赶在天黑之前就回到四方街广场,朝着滚油的香味走去,馋得直流口水。 小贩冷得厉害,耸着肩膀直抖,连怀里揣的银锭都凉了。 看见久等的顾客出现,他的精神都来了,挥舞着长筷子,准备好好施展炸豆皮的技术,连寒意都感觉不到,笑得都看不见眼睛了。 「客人,等您好久了。」 他吆喝着,连忙把桌椅摆好,特意把桌子摆在油锅后头,让客人能瞧见他熟练的手艺。 「我这就开始替您炸豆皮。」 长筷子挑起一张薄薄的、淡黄色的软豆皮顺势溜入滚油,滋啦滋啦的直冒泡。 那人把斗蓬脱下,搁在椅子上,将两手的袖子都卷起。 「不用,我习惯自己来。」 小贩有些诧异,更多的是不服气。他炸豆皮多年,砚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摊子虽然小了点,但是名气大啊,往来的客人都夸赞呢! 他挟起金黄酥脆的豆皮,耐着性子没发火,看在怀里的银锭份上,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转身劝说道: 「客人,这样吧,您就先吃一口,一口就好,绝对——」 话没说完,他就吓得松手,脆脆的豆皮落地就碎。 藏在斗蓬下的,竟是一颗暗绿色、形状成倒三角、双眼大到不成比例的大蝗虫脑袋,头上长长的触须在风里抖动。寻常蝗虫嘴小,它这只大蝗虫嘴当然就大。 这会儿它正笑着。 「我不爱吃豆皮。」 大手变回尖锐坚硬的前肢,嗖的剌进小贩的眉心,顺势往下压,直到小贩的身子后弓,脑袋整个浸入油锅中。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它小心翼翼的把脑袋勾出油锅,顾不得烫,也不管直滴油,迫不及待的就咬下去,酥酥脆脆里头还有桨,吃得它销魂不已,连啃了好几大口,先解了馋后,才吐了一口气,笑笑的说道: 「我自己炸的真好吃。」 当艎虫吃得不亦乐乎时,天色彻底变黑,夜晚降临了。 每一封它先前送出的信,这时才显出字来。 黑腻的黏稠汁液透出纸张,一颗又一颗的浮起,在信的上方浮现一行字,腥臭得让人无法忽视。 记得夫人的恩情吗? 木府里头,风雪不侵。 姑娘刚吃过晚膳。因为晚餐里有一道菜,是按照左手香的配方做的药膳,不但能滋补人,也能滋补鬼,她用这个藉口,派信妖去把雷刚请来,一块儿用餐。 撤下残羹剩肴后,灰衣人送上糖炒栗子,浓浓的香气里,带点微微的焦糖味儿,炒到这时最是好吃。 两人隔桌而坐,姑娘等栗子凉了一些,才用粉嫩的指尖去拿。 去壳的栗子,外头还有一层薄膜。她连薄膜都不让雷刚吃,非要一颗一颗亲手撕得干净了,剩下香软鲜黄的栗仁,才喂给他吃。 他吃了几个就不肯再吃,握住她的小手。 「别剥了。」 「为什么?」 她歪着小脑袋,双眸中柔情似水: 「你不是最爱吃栗子的吗?」 每年秋季长得最好的栗子,要饱满无虫咬,大颗又甜润,才有幸跳进摆在石牌坊外的竹篮里,竞争得很激烈。还好栗子们爱惜好不容易长成的果实,不然非得在带着尖剌时,就先打过好几轮。 第十九章 「不想让你烫了手。」 雷刚带茧的大手摸着她的指尖,靠过去吹了吹,想要降点热度。柔嫩指尖比先前红了些,让他无比心疼。 姑娘粲然一笑: 「不要紧的。」 「要紧。」 他握紧她的手: 「对我很要紧。」 「但是凉了就不好吃了。」 愈是这样,她愈是想剥给他吃。 「那我来剥。」 他伸出另一只手,给她看皮粗肉厚的指掌: 「我不怕烫,可以剥给你吃,自己也吃,不然就这么放到凉。」 她轻咬着唇,想要娇声抗议,但心头的甜让她心软,嘴也软了: 「好。」 就这样,剥栗子膜的人变作是雷刚。 黝黑的双手虽然大,但动作很俐落,轻易就撕下薄膜,一小部分喂她,直到她说吃不下了,他才剥来自己吃,后来懒得讲究,干脆连薄膜都放进嘴里,一块儿咀嚼。「雷刚。」 姑娘唤着,捧起茶递过来。 「嗯?」 「你有事瞒我。」 这句话是肯定,不是疑问,让他猝不及防,满口栗子差点噎住,连忙接过她捧到眼前的茶,分几口灌下去,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没有。」他答得很快,掩饰心虚。「说谎。」 她负气的腿儿一伸,绣鞋踏上地板,娇娇的跺脚,咬着唇瓣转身,对他伸出手来: 「你为什么不把簪子送我?」她质问。 听到是簪子的事,雷刚的心中有某些东西落了地。 原本他以为不会在乎,却因为爱恋得太深,所以难以忘怀。 「你怎么知道有簪子?」 他故意反问,第一次隐瞒了她,没有将疑问说出口。 「信妖说的。」 她伸出小手,就是要讨到手。 「它说去找你过来时,从窗户瞧见你盯着一根簪子自言自语,瞧得都出神了。」她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他拿出簪子。 「簪子是有的。」 雷刚慢条斯理的说,看着她粉嫩嫩,还有一丝稚气的脸儿: 「但是,我没说要送谁。」 她小嘴半张,难得愣住了。 「那你要送谁?」 「留着。」 「留?」 几乎知道天地所有秘密的姑娘,好久好久没有过困惑的情绪: 「留着做什么?」 他慵懒的恣意伸展健壮伟岸的体魄,摆出认真的表情: 「自己用啊,瞧你的簪子那么多,所以我才去买了一根来,学你簪着好看。」他捉弄的说着,欣赏她难得出现的神情。 那是明知被戏弄、想要一笑置之,却又偏偏不甘心,有些焦急的模样。她想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有些狡黠的一笑: 「那,我跟你用换的,好不好?」娇小的身子走过来。 「拿什么换?」 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柔软的双手圈绕他强壮的颈项,交缠在他发根处,娇软轻盈的身子在他身上坐下,恰恰适合他的怀抱。 她凑上前,在他久历风霜的脸上印下一个轻吻。 「用这个换。」 声音小小的,只有他能听到。 雷刚险些要被说服,但瞧着她的娇羞,好不容易强忍下来,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不够。」 她低下头来,贴着他的胸膛,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双阵水润,轻轻凑上前来,模样生疏,不仅是羞怯,甚至是隐藏不住的胆怯。嫩嫩的唇贴住薄唇,就没有再动。 他动情的抓住她,将她抱得更紧,薄唇厮磨着她的柔嫩,饥渴的神智只想要更多更多,直到她完全属于—— 突然,姑娘点住他的胸瞠,让他动弹不得,双颊红润的她,转眼就脱离他的怀抱、他的热吻。 「不可以。」 她小声的说,转开视线。 雷刚全身僵硬,很缓慢才逐渐放松,黑眸望着她。往常她说不可以时,他就会停手,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多问。 如今,疑问却窜上喉咙,就要吐出舌尖—— 陡然之间,地面晃动了一下。那震动不大,却连木府内都感受得到。 姑娘抬起头来,恢复从容,往浓浓夜色望去,脆声下令。 「信妖。」 薄纸飞来,先前没听到庭院里的声响,直到姑娘叫唤,它就听得清清楚楚,立刻赶来报到,一瞬都不敢延迟。 「您有什么吩咐?」 「把黑龙找来。」 啊,那只臭泥鳅! 信妖偷偷做了个鬼脸,刚要出发时,听见姑娘又说了一句: 「到雪山下跟我会合。」 晃动的中心点,站着不是别人,就是公子。 不是幻影,就是他本人。 温润如玉的双手,因为刚刚自挖胸口,沾满黑色的腥臭液 体。方才,他把先前就准备好、从一个娃儿身上紧系多年,被洗得有些薄透的精致手绢搁在地上,淋满他的血。 那是夫人的手绢。 他的妻子多么善良,要他帮助了许多人与非人。当初,那娃儿被鬼所缠,将鬼驱逐后,小娃儿还哭个不停,她就将手绢仔细的绑在娃儿手上,从此再没恶鬼敢靠近。 手绢上头留有她的痕迹,虽然稀薄,但已经足够。 而他的血里,有姑娘的血。 封印是姑娘设下的,倘若她是一般的责任者,血就没有太大用处。但是她是神族,属于她的神血能引导去往封印之路。少少的血,只能引起非常短暂的反应,他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黏液浸透手绢时,一道红色的光亮起,砚城也为之晃动。 「看见了吗?」 公子冷声问道,胸口的伤口很快愈合,连衣衫也恢复洁净。 恭敬的站在一旁、被烧得仅剩骨架的灯笼,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黑烟,敬重的回答: 「看见了。」 它从破开的嘴里,吐出最后的一丝火苗,照亮又被藏起的路径。黑龙烧得它彻底焦黑,离死只剩一步,它勉强撑着,就是为了这一刻,替尊敬的伟大主人照路。「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灯笼死去时,已觉得无比荣幸。 在公子的身后,有一个人、一个鬼、一个妖。当公子如飞箭般沿着火苗之路疾飞时,他们也被牵引着,在迎面的强风中,经历无比的痛苦,却都忍着一声不吭。 火苗之路的尽头,是雪山之下一个隐蔽的角落。火苗圈绕着那处-支撑到公子到来就彻底熄灭,留下微微融化的雪痕。 公子蹲下身来,用手覆盖着雪,唇边露出衷心的笑,甚至笑得有些抖颤。为了这一刻,他经历过无数磨难,但比起能见到爱妻,即使再苦亿万倍,他也甘之如饴。「等我。」 他轻声说着,无比温柔、无比深情: 「再等一等就好,我们就要见面了,你再也不需被困住、不必被消耗,从此可以自由。」 站起身后,公子扬起长长的衣袖,指向颤抖的男人: 「从你开始。」 男人深吸一口气,拿出利刃,悬宕了一会儿,然后朝另一手的手腕划下,切断那处的血管,鲜血滴染雪地。害怕后悔,所以他割得很深。 「我受过夫人的恩惠,愿意献出我的血。」他说。 鬼接过染血的刀,知道逃不出公子的掌握,只能乖乖就范,跟着划开手腕,重复男人先前所言。 「我受过夫人的恩惠,愿意献出我的血。」 鬼血滴在雪上,淡淡的,很稀薄。 告别妻子的紫衫男人,鼓足勇气前来,在惦念夫人恩惠之外,也担心如果不从,连妻子都会惨遭公子毒手。与其夫妻都送死,不如他独走黄泉路。 「我受过夫人的恩惠,愿意献出我的血。」 献出血液后,肥大的身躯颓然倒落,紫衫恢复成皮,是只修练成精的紫蛙。 公子弯弯的指甲在皮肤上切出一道伤口,黑色的黏液涌出,也滴落在已被鲜血浸润得融化的雪上,很快的跟着渗下,穿透终年不化的冰雪,直达最底处。 人的血、鬼的血、妖的血、魔的血—— 还有封印者的神血。 都齐全了。 五种血液以不同的速度流到雪下的岩石,当彼此相溶的时候-散发出灼热的温度、剌眼的光亮、强劲的风,方圆三里的积雪轰然爆裂开来,连雪山也摇摇欲坠。公子在原处,低头露出渴望的.、怜惜的、深情的神情。 原本被积雪掩埋的地方,露出一个偌大的坑洞,洞中依稀能见到身影绰约,就是它朝思暮想、没有片刻忘怀的爱妻—— 当姑娘赶到时,封印已破。 【第十章 山药(下)】 「住手!」 脆声喝令,凌空传来。 绸衣飞舞,长发飘扬,绣鞋在公子身后轻轻的落地。绸衣在夜色中散发着光泽,映照娇美的容颜。她连一丝发都没乱,唯一不同的是语气不再柔和,变得冷若冰霜。「你不能阻止我。」 公子没有回头,仍注视着洞穴: 「任何人与非人都不再能囚禁她,她的犠牲到此为止。」 身后的光亮让阴暗的洞穴亮了起来,看得更清晰。 没有眨眼的双目,终于在相隔三年多后,再度看清妻子的容颜。 她一如分开的那日,柳眉弯弯、衣着雅致,发间的金流苏一动也不动,连那日簪在发上的花都维持鲜妍,彷佛还能闻见刚采下的芬芳。唯独她的双眸闭着,睡着了一般,等待被唤醒。 他举步维艰,朝洞穴踏入一步、再一步。 难解的事情出现了。一入洞穴,站在最深处的妻子陡然出现在身边。他伸手去碰,只摸到冰冷光滑;再进一步,妻子又出现在另一边,伸手去触碰时,同样又冷又滑。 突然之间,无数的夫人同时出现,包围着公子。 他凝神一看,终于看清洞穴内合时,愤怒的咆哮响起,不但传出洞穴,还惊得赶到的信妖后退一步。 「你做了什么!」 黑龙直挺挺的站着,望了姑娘一眼,没有张口去问,笃定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他一边想着,一边观察四周,没想到封印的范围会这么大,很难想像是有多大的能力,才能设下这么大的封印。 即使封印已破,残留的力量却还在。 相比之下,先前困住他百年的七根银簪根本微不足道。 咆哮声如似泣血,在洞穴中回荡。公子失控得无法维持人形,长发化蛇、额上生角,眼窝深陷,长着獠牙的血盆大口里,吐出的声音从唯哮渐渐转为哭声。 他伸出手去,却无法碰触爱妻。 洞穴里满是水晶,夫人被封在水晶柱里,他起先用力的刮,但是水晶闻风不动,连痕迹都没留下。只有他的泪滴在水晶柱上,腐蚀出一个个洞。怕伤害到妻子,他抹着泪,一步步退开。 「不要搬动她。」 令他最恼恨的声音,从洞穴外传来,平静的宣布: 「她已经跟水晶融为一体,要是水晶断折,她也会跟着断裂,非但不能自由,还会即刻死去。」 公子跳出洞穴,双眼喷冒怒火,爪掌踏步时,震动砚城内外。 「我要杀了你!」 姑娘摇头: 「你尝试过,也失败了。」 「我会再试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让你从里到外都痛苦到无法忍受,哭喊着求我,要为我释放她。」 她双手一摊,无奈耸肩,随着绸衣的移动,被逼退的积雪缓慢的爬上赤裸的岩石,堆得如先前那么厚,逐渐缩小范围。 「我不会那么做的。」 第二十章 姑娘耐心的说,看似毫无戒备,其实非常慎重: 「当年,你会将上一任的牺牲封印在南墙下,是因为感受到那儿有缺损。如今,我把夫人封印在这里,理由相同,是因为雪山病了。」 「咦?」 信妖在危机中,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 「山也会生病?」 当然,问的时候,它的眼睛还是盯着公子的。 「对,雪山更是病得不轻。」 她淡淡说着,纤嫩的指尖伸向洞穴的方向: 「那是雪山的底处,也是病源所在。」 当初她亲手布置,才能将效用发挥到最大,止住从雪山之巅,一日又一日的崩碎。 众人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 「所以,夫人就是山的药?」 雷刚问道。他对雪山地形了如指掌,虽然来的慢了些,却还是追上黑龙等人的脚步,在双方对峙时赶到。 姑娘回过头,错愕尽显在脸上。感受到震动时,她太过心急,想抢在封印破解前赶到,忘了在离开木府前封住雷刚的行动。 「你不该来的!」 她最想保护的人,就是他。 「你在这里,我就必须来。」 雷刚没有看她,手中紧握大刀,上前跟她并肩而站。这是属于他的位置,不论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不打算退让。 简单的话语,就是他的真心。 她脑中飞快的想,要让信妖逼雷刚离开,却又知道此时此刻不能分散战力,也不容许分心。公子杀不了她,但曾经伤了她,不能等闲视之。 被众人忌惮的魔物注视着水晶洞,一声又一声,失魂落魄的反覆呢喃: 「山的药?山的药?你把她当成山的药?」 冷风渗入呢喃,吹过的每一棵树,都因绝望而枯死。 「让我再设下封印。」 姑娘劝着,感受到魔物的抵抗随着意念减弱: 「退开,我就不伤你。」 现在不伤,但封印完成后,她的承诺就会作废。 「不,我不走。」 巨大的背影延伸阴暗,又踏入水晶洞中,拥抱镶住夫人的水晶柱。他褪去凶恶的魔物模样,恢复成当初迎娶她、宠爱她的俊美样貌,用手一遍又遍的抚摸。 「我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他轻哄保证,声音温柔,是说情话的口吻。 「你冷不冷?」他问着,用白袍覆盖水晶柱: 「别怕,我抱着你,很快就能暖起来。」 如果水晶能像冰一般融化,该有多好? 「你听得到吧?」 他希望是这样的,却又有些怀疑: 「听得到吗?听得到吗?我好想知道你是不是能听见我现在所说的、跟之后要说的话。我还有好多话,来不及对你说。」 真挚的深情,低低呼唤,在水晶洞中回荡,引起一次次的回音,像是同一句话就说了许多遍。 那声音、那模样,连信妖都为之动容。 「姑娘,能不能把公子跟夫人埋在一起?」 它心软的求情,见到可怕的强大敌人因妻子而软弱,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别说是攻击,反倒可怜起这对夫妻了。 姑娘的回答很果断: 「不能。」 封印不能有污,就如同药物里不能滴入毒物。她不会冒险,让药效受到一丁点儿的影响。 心念一动,她绸衣的袖里垂落各式各样的绣线,在地上交织出各种花样,铺遍每一寸岩石,柔软而平整,又厚又舒适,还滑冗她的绣鞋下,小心翼翼的支撑着,把最美的花样保留在她脚下。 最后,绣线才流进洞穴中,从公子的双脚往上爬,一圈一圏的缠绕,强制分开公子与水晶柱,圈绕他的身、圈绕他的手、圏绕他的头与脸,将被缠绕如茧、毫无反抗的公子往外拖去。 在离开水晶洞前,绣线圈绕的茧中泄漏出一句让星儿听见,也会哀伤坠落的低喊: 「云英——」 最绝望的声,唤的是夫人的名。 那名字,只有身为丈夫的公子能呼喊。 水晶柱中的夫人无声的流下泪,连绵十三峰的雪山从内而外的猛烈摇晃,像是底部最脆弱的地方,受到严重的伤害,山巅的积雪崩下一大块,不偏不倚的轰然往铺满绣线的地方砸落。 「糟糕!」 姑娘低喊一声,脸色乍变: 「她醒了!」 那声叫唤,让沉睡中的夫人从长长的梦中醒来。她虽然不能动弹,却也无法忍受丈夫受到折磨。 她伤心,被她治疗着的雪山也跟着伤心,落下的大量积雪,就代表着整座山的泪。 微小连接强大、脆弱在坚硬之内,被稍微碰触,就引发连锁效应,最后变成势不可挡的结果。 黑龙窜到半空中,恢复原本模样,龙身圏绕住大部分的积雪,只让少部分的雪落在姑娘的四周。他低头望见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被雷刚护在手臂下,水阵里漾出明显怒意。 真难得,她竟也有藏不住怒意的时候。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第二波积雪落下,比第一波更多、更猛,从黑龙背上翻滚,执意要砸中目标。信妖不敢退缩,冲上来在黑龙下方延伸再延伸,撑开来承接第二波落雪,因为落雪的势子太强、份量太重,它被砸得痛叫出声,都凹陷下去了,惊险的就要碰着雷刚抬起的手臂。 它撑得很紧,猜测要是碰着雷刚,会比碰着姑娘死得更惨。 拜托啊,千万不要再来第三次,不然—— 好的不灵坏的灵,连想想也出事。 轰隆! 第三波雪来了。 万年以来,雪山之巅首度暴露在外,形如展开的扇。积雪推挤黑龙,龙爪沿着山上厚厚的雪壁,留下又深又长的刮痕.,信妖被黑龙与落雪再击,只勉强支撑了一下下,就崩溃了。 在被积雪深埋的前一瞬间,姑娘扬起衣袖,绸衣散落开来,无止尽的铺盖,翻舞如浪,光泽闪耀得像有百个月亮,把月光都溶在绸衣上。 原本足以淹没砚城几百尺深的积雪,在触及绸衣的时候,陡然之间消失不见,连半片雪花都没有留下。 掉落在地面的,只有信妖,以及黑龙的人形。 当绸衣收卷回去后,满地绣线消失,被圈绕如茧的公子正面带微笑的看着俏容森冷的姑娘。 「这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没有料到公子会故意示弱,用悲情唤醒夫人。夫人与雪山息息相关,夫人会保护丈夫,雪山从此不受控制,变成敌人。 「你不会以为同样的招式对我有用吧?」 公子稍稍一顿,故意想了想: 「对了,在你中计之前,我们说到哪里?喔,我想起来了,我说要杀你。」 他笑容变得狰狞,一手探进袖中,极为缓慢的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殡铁为柄、金钢做面的斧,斧面上浅刻着古老的文字。 「还记得这个吧?」 他把玩着斧,在锐利的边缘吹了一口气,连魔气都被一分为二。 姑娘娇小的身躯,僵硬得比积雪更硬。她往后挥手,没有回头,声音里藏不住焦急与恐惧,疾声下令: 「带雷刚走!」这是她最深的恐惧。 不行,她不能让他知道,还不能—— 为了不让雷刚知道,她宁可独自面对足以致死的可能。 信妖卷起雷刚,立刻就想逃,却骇然发现这男人的意志居然强烈到可以阻止它的行动,甚至在它的包裹下还能移动,执意要走近姑娘。 「我要留下!」他大吼。 「不行!」 公子挥出手中的斧。 锋利的边缘在四周划出闪亮的轨迹,把夜色劈开一道缝,泄漏进日光。 「全都留下吧丨」 凝笑声响起,带着恶气说道: 「你的神血最先替我找到的,是你五百年前设下的封印,力量已经很薄弱。」 飞斧游走,脱离旋转的轨道,在夜色中疾飞,切划一道道裂缝。黑夜即将被毁去,倘若从此只剩白昼、没有夜晚,砚城的人与非人在纯粹的白昼下,都将渐渐毁去,砚城终将被废弃。 情况危急,但是姑娘已自顾不暇。 她听见公子的声音。 「雷刚,当初她就是用这把斧将大妖钉在封印里。」 他笑声嘹亮,说着最最有趣的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你知道那个大妖是谁吗?」 绸衣飞扬,直击公子,攻势凌厉。 「闭嘴!」 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飞扬的绸衣,飞斧拦截,轻易切割开来,从绸袖的最末端直直劈向她僵冷的脸儿。斧上有着强烈、纯粹的恨,饥渴的要接近她。 黑龙从未想过,从容淡定到惹人厌恶的姑娘,竟会如此狼狈。 而公子所言,更让他讶异。 阵阵剌耳笑声伴随利斧的飞啸,清楚的传进他耳里。身旁的雷刚不聋,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大妖,就是她的丈夫!」 雷刚气息一窒,抬眼望向姑娘。她退到他身旁,用尽力气将他强行推开,手中绸袖包裹飞斧,吃力得额上冒汗,在危难的时刻只够看他一眼。 眼里有担忧、有惊慌、还有千言万语。 他想也不想,举起大刀,朝剧烈蠢动的绸袖砍去,要为她挡下攻击,她却彷佛触火般,迅速离他远去,对他施下不可动弹的咒,为此失去一丝力量,让飞斧有机可趁。 嘶啦! 飞斧划开绸衣,布料纷纷落下。 「不许再说了!」 她对公子怒喊,气恼上次失手,没能一举消灭这魔物,害得她秘密难保,被挖掘出久远的过去,被最不该听见的雷刚知悉她竭力想隐藏的事。 俊逸如仙,实则为魔的男人,笑容映在利斧的平面上。 「你能阻止我吗?」 不能。 她必须专心对付利斧。 嬉嫩的小手中出现一块墨玉,在圏划时铮铮作响,一片片黑鳞出现,当小手收撤时,已出现一块龙鳞之盾,颜色深暗、质地坚硬。 黑龙张口结舌,蓦地大叫,又惊又怒: 「喂,快给我住手,不要乱用我的鳞!」 该是刀枪不入的龙鳞之盾暂时挡下利斧。但利斧彷佛自有意识,回避不可摧毁的龙鳞,飞升向上,才又急速下降,飞旋过去切断她的发、她的衣、她的绣鞋,甚至是她的肌肤。 姑娘扬手再挡,但飞斧近身旁,只有一发之隔,龙鳞之盾无法成形,一片片掉落在地,声似玉石。 就怕鳞片再被毁损,黑龙咒骂着上前,用力拍击利斧,把攻击转到自己身上,让姑娘有机会换得短暂喘息。这女人古灵精怪,肯定还有暗招。 倾斜的飞斧,削去姑娘肩上的绣,露出粉嫩的肌肤。 她匆忙翻身,以黑龙为遮掩,利斧却没有停下,直直追击气喘吁吁的猎物,视黑龙为无物。 他利爪交叠,龙气灌满全身,凝神接招。 但是诡异感愈来愈重,当利斧触及爪尖时,他诧异的发现竟然感受不到敌意。利斧如水流般,穿过他的爪、他的身,然后从他背后裂肤而出。 「该死!」 他愤怒咆哮,等待剧痛降临,血溅五步—— 没有痛、没有血,甚至没有伤口。 利斧只追击姑娘,执意与她不共戴天。 信妖鼓足勇气,不敢在此时示弱,更不让黑龙专美于前,把自己缩小成最硬的砖,咬牙挺身挡御。 利斧穿透它,不留痕迹,没有痛楚。 终章 信妖张开嘴,舌头伸得长长的,低头检视肚子,发现竟完好无缺。不仅是肚子,就连它的每寸纸都没有伤口,甚至是半点疤痕。 「感受到了吗?」 公子淡笑着,欣赏她的狼狈,因占尽上风而愉悦不已: 「这武器上充斥对你的恨意。」 昔日大妖早被牺牲为无,只剩当日的武器还在,灌满对姑娘纯粹的恨。 那怨恨之深,让炼狱都失色。 「他妈的,笑什么笑!」 黑龙咬牙,厌烦那笑声,还有深深的嘲弄: 「你在看哪里?本龙神大爷还在这里!」 他就是看不顺眼,拒绝被小觑。 翻腾的威武巨龙发出震耳的龙啸,长须直立,张口往白衣男子咬去,准备将这家伙咬成肉末,再吐得远远的,免得再来碍眼,搅得砚城里烦事多多,连累他奔来跑去。 锐利的龙牙在触及公子时,被魔化的利爪握住。 弯弯的指甲搔过黑龙嘴里的上颚,陷入软肉中,能轻易就剌穿,直达龙神之脑。公子终于看向他,神色鄙夷: 「我对你厌烦了。」 乌黑的、炙热的恶火在魔爪中燃起,从内而外的喷冒,烧灼黑龙没有防备之处,痛得他剧烈翻腾,盲目的吞下一口口积雪,却还灭不尽内燃的火,入口的一切都变成焰灰,堵塞在咽喉处,吞不下、吐不出。 蓦地,艳红带金的身影飞来。 见红衣衫未乾,为黑龙赶到。她倾下身去,做出此生最放肆的事——她吻上黑龙,从它口中吸出恶火。 连黑龙都支撑不住,她仅仅是一条红鲤鱼,更难抵挡恶火摧残。但是即便再疼、再痛,她都吻着他,把恶火吞入体内。 「不要丨」 被恶火灼伤的嗓,喊出愤怒以及莫名的情绪,深浓得不需探究: 「不要为了我!不准你为我而死——」 但他粗嘎的命令无法阻止一切,只能看着她抚着他的脸,露出温柔满足的微笑。 艳红带金的衣衫从最尾端开始焦黑,寸寸化做灰烬掉落,然后是她的双足、她的身躯,红艳的外表因恶火毁损,不再美貌。她在烈焰中含笑吞下最后一口烈焰,灰烬撒落如雪。 他落到地面,拢住灰烬不让风吹散,双眼深处灼痛,却并非是恶火所伤。 低估公子的代价,让黑龙作梦都想不到。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咬烂世上的一切,只因见红为救他而死。脆弱的她残留下的灰烬里,只剩一枚小小的、艳红色的鳞。 几乎就在同时,利斧砍中姑娘。 不同对黑龙、信妖的毫无影响,重重的劈砍正中胸膛,伤口喷出红润的鲜血,犹如花季时,漫山茶花凋零,红遍每个角落。 她仰着身,痛楚喘叹。 利斧还不依不饶,非要致她于死地,在溅血的粉嫩胸上狠狠的横划,要剌入她的心—— 鲜血洒出更多,开始飘落的雪花都被染红。 咒力这时才松懈。 雷刚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前来,抓住她的后领,在危急之际将她拖离利斧。他的魂魄疼痛得几乎散裂,彻底痛恨自己,当她受到攻击时,只能一动也不动,无法拚尽一切保护她。 飞斧再来,他举刀相抵,利斧与大刀交击出金色的火花,其势不可挡,将他往后推行,激出大片雪花。他的大刀裂开,几欲断落。 飞斧势尽,在半空旋转,又再次朝她袭来。雷刚护着她旋身,大脚往雪地上用力一踏,踏出一道窟窿,直抵着雪下灰岩,挥刀再次相抵。 刀斧相接的同时,大刀又崩了一个口子,碎片迸射,击中了他的额头,溅出了血。血珠在空中飞转,弹射到斧刃上,他额冒青筋,厉声大喝:「停下!」同时翻转使刀的手腕,将利斧往旁挥开。 他没有停歇,迅速护着她转身,知道那妖斧必会再次袭来,谁知那妖斧却被他那一挥挡击了出去,落在山壁上发出巨响,然后掉落雪地之中,再无动静。 信妖赶紧上前,把利斧包裹得紧紧的、严严的,尽量爬行远离,禁箍这可怕的武器。 姑娘软软、冷冷的躺卧在雷刚怀中,小手无力垂地。 到处都是她的血——神的血! 血液溅落在公子身上,也溅落在水晶洞里,恰巧就在那儿洒得最多。神血自成封印,在水晶洞外设下更强限制。 得意的公子即使利用利斧,却也不敌大量神血扑身。他烧灼扭痛,不甘的留下叫唤,从纯白化为漆黑,黑上又满是红得耀眼的血渍。 「云英。」 他惨叫着,在神血中消融。 雷刚无暇顾及其他,满心满眼只有姑娘。她的身子好冷,脸色惨白,连肌肤也白到接近透明,像是失去所有血液,连生命也随之被流失。 「醒醒、醒醒!」 他哑声呼唤,恨着自己的无能,只能袖手旁观: 「不要离开我,听见没有?醒过来,睁看眼睛看我!」 她不该定住他。 但是,如果她不定住他,他又能做什么?手上沾了她的血的大刀,能跟利斧对抗吗? 她不给他这个机会。 所以,他非得要唤醒她,好好责备一番。 雷刚摇晃着愈来愈冷的娇躯,贴附着她的脸,执意不肯放弃: 「公子说了什么,我都不在乎,那全是过去,我要你的现在跟往后。」 她不能离去,他跟她还过得不够、说得不够、爱得不够。 「你成过亲,我不在乎。」 他一字一句,说给她听。 「你嫁给谁,我不在乎。」 「你做过什么,我不在乎。」 他痛彻心肺,摩擦她冰冷的脸,说出心里最深的话: 「我只在乎你如今在不在乎我。」 离间无用,他爱她之深,情愿连魂魄都赔上。 「所以醒过来,亲口告诉我你在乎我,就像我在乎那么多——不,二分之一也好、十分之一也好、百分之一也好。」 不论多少,都好。 姑娘动也不动,随着他更深的拥抱,软软的往后倾倒,长发垂散,像要将娇小的她淹没,从此深陷在岩石里,也变成山的药。 「不许离开,山已经有药。」 他摩擦着她的手、她的脸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你该治疗的是我,我太爱你,这也是一种重病,对吧?」 反覆呢喃、诉说,她始终没有反应。雪下来愈来愈浓,他的声音愈说愈哑,强壮的双臂抱着她一次次摇晃,晃得很轻很轻,就怕会弄疼她的伤。 刷—— 一声轻响,落在雪地上。 是他买的珊瑚簪,比血更红。 「簪子,是要送你的。」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珊瑚簪,簪在她的发上: 「我知道你戴着它会很美,所以才会买下来。醒过来瞧瞧吧,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要跟我说一声。」 说到最后,语音微弱,他的脸埋进她的发,让发变得更湿润。 蓦地,珊瑚簪泛出光华,润润的红色光晕从发上染开,渗透进惨白的脸、双手、身躯,不但止住伤口的出血,也让她的肌肤重新变得红润,指尖恢复淡淡的粉红。 「雷刚。」她的声音很小。 他全身僵住,迟疑的抬起头,近乎胆怯的望向她的脸,多怕这是幻觉。 但她的双眼是睁开的,唇色还有些白,却噙着一丝浅浅的笑。 「我没有死。」 他的情意浸润了她,将她从濒死边缘拉回人世间。 「你这么吵,我怎么能死?」 「你伤得太重,我——」 她抬起手,掩住他的唇,保证的点点头: 「没事了。」 她轻柔的抚摸他粗糙的脸庞,没有告诉他自己已在濒死之际,听见他每一句话。「带我回木府,让左手香医治,不然伤口就要留疤了,我可不喜欢那样。」 「好!」 雷刚二话不说,抱起她离开血淋淋的雪山之下,用最快的速度,往木府的方向飞奔。 冷寂的雪地,只有一小块地方没有溅到血。 那是黑龙用身子阻挡,才没有被血沾染,一小搓的灰烬。 他没说半句话。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说了也没用。 只余灰烬,还能期望什么? 她剩下的只有一小片的鳞。 过了许久,他以指尖小心的沾起那片红鳞,压入额上,让红鳞覆盖在原本的黑 鳞上。这么一来,永远都无法取下—— 他也不想取下。 萧瑟的风雪来袭,黑龙望着灰烬被吹散,直到完全看不见后才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失去她的地方,穿过山林,回到黑龙潭深处。 从今之后,再也没有红鲤鱼能陪伴他。 后记 【后记 炎暑 典心】 大家好,我是典心。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各位读者,好久不见。 嗯,出现「好久」两次,就知道该要欠揍了(掩护姿势ing)。相隔数月才熬出这本卷二,跟往年相比实在怠惰许多,请各位善良的读者原谅不才在下区区胖鲸鱼阿心仔我,没抓好写作速度,让大家久等了。 想当初交稿的时候,」君编辑大人立刻发了一个网页给我,是「魔戒」里名剑剌针的拍卖网页。 先前跟同为宅宅好友的提起,当年「魔戒」三部曲席卷全球时,阿心仔迷得乱七八糟,买了限定版、内刻精灵文的魔戒。在第三部完结篇上映时,还买到台湾仅有几场的「魔戒」马拉松场次。 内容是前一、二部的导演版,加上第三部首映,我跟好友圣堂教母一起去看,接连看了十一个半小时,中间虽有短暂放风,可以觅食喝水,但是连坐十一个半小时,我到第三部时已是坐立难安,因为久坐的不舒适而很难专心。 啊,话题绕好远……(谜之音:回题~回题~回题~) 总之,我想要买一把剌针剑,」君编辑大人帮我留心到了。 {君编编:你看!刺针大拍卖。 阿心仔:嗯……(是暗示我买刺针自戕谢罪吗吗吗吗吗吗吗?) {君编编:你有魔戒,跟刺针配一套,这样就可以出发去末日火山了。阿心仔:呃……温泉谷? 因为罪孽深重,所以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分辨是宅宅相惜,还是丁君编辑大人要我去跳火山,看看烈火能不能洗去我拖稿恶习。(谜之音:还是没回题~还是没回题~还是没回题~) 最后,阿心仔没去末日火山,意思意思的中暑倒地。 写卷二时,气候渐渐热起来。 砚城里却是四季如春,且故事发生的时序是深秋入冬之际,真让我羡慕起居住在里头的角色们,不必被酷暑煎熬。 尤其是呀呀老师绘制的封面,夫人一副透心凉的模样,真教人羡慕啊! 书中地理环境等等,都是我游历过的地点,写着写着就有股冲动,想抓起行囊飞奔到当地,享受舒适宜人的凉夏,打开木头窗户,就有凉风吹入,盖着薄被、抱着鲸鱼抱枕,舒舒服服的睡觉—— 」君编编:你是想去睡觉? 阿心仔:不不不,是去工作!工作!工作!我说错了! 再异想天开一些,能搬进书里的砚城居住,那也能生活得精彩剌激,只不过胆子要大一些,再加上运气要好,半夜不能出门,虽然没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商店,但是非常有趣。 可以调戏一下黑龙(黑龙:找死!) 跟姑娘喝茶(黑龙:替我要鳞片!) 找雷刚谈心(黑龙:你会死很快!) 逃给公子追(阿心仔:黑龙,怎么不说话?黑龙:没兴趣跟死人说话。) 在卷二里,成魔的公子有入魔的原因,也揭示些许姑娘的来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疑问,在往后都会一一揭露。 用短篇来诉说一个大型故事,是很有趣的经验,在主要情节之外,有许多的旁枝细节,慢慢的累积铺陈,感觉有点像是在盖房子,或是挑战叠叠乐,要更小心的累积,成就感也更强。 说到新尝试,不得不提2013年的二月时,第一次办的签名会。 那是南港展览馆(君编编:南港展览馆不是世贸二馆喔,啾啾~阿心仔:啊,我立刻修改!)啊,是世贸二馆最后一次使用,选在今年办,也挺有意义的。 虽然,一直到签名会前的最后几分钟,心中还是很忐忑,连上台的时候都在发抖,但是工作人员的安排周全、可爱主持人小a的专业,还有明明已经超出签名名额,还在舞台场外鼓掌、大声支持我的读者们,都让我感动不已。 其实,当时我是很想哭的。 不是被吓哭,而是因为深深的感动。 能够写作,真的好幸福。 谢谢你们远道而来,最远居然有从英国飞回来台湾的,让我好心疼,只能给她一个拥抱,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为了不让大家往后久等,我会克服胆怯,努力多参加这类的活动,增加跟你们的互动,不会再让你们等那么久了,希望能多跟大家见面。 不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会场听到那句话,还是很受打击。哪句话呢?当然就是那句—— 我、从、小、看、你、的、书、长、大、的! 呜呜呜呜呜,虽然是事实,但是听到的时候,还是很想喷泪啊。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印象最深的是,有位年轻美眉双眼发光,兴奋的对我说这句话,受到打击的我掩面。排在下一个的,是这位美眉的姊姊,为了证实妹妹所言不虚,再补上一句:她真的是看你的书长大的。 当时真有种一箭穿心的感叹啊! 事实如此,我虽双目含泪,还是很感谢大家的支持。 我爱你们。 签名会之类的活动,往往都有人数限制,所以阿心仔也开了部落格,还有成立脸书粉丝圑,欢迎大家来加入,往后不必只靠后记通消息了。 另外,有个好消息。 《现城志》系列也会有泰文版了!有更多人能看到我的作品,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