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把殿下当公公 卷三》 v第01章[03.03] 【正文开始】 许京华跟在他后面回去西偏殿,皇上先问齐王:「找到你那儿去了吧?」 「皇上料事如神。不过您怎么也不事先和我打个招呼,我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莫名其妙的。」 「你不知道不是正好么?他们求你,你一无所知、帮不上忙,他们不就走了吗?」 齐王道:「我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您打算把长公主关多久?」 皇上冷哼:「他们不善罢甘休?我还不善罢甘休呢!这次我先跟你透个风,昨日傍晚我已经让人去搜过宝慈宫了,搜出不少魇镇之物,你回去同他们说,目下还没查出主使者是谁,等查清楚了,朕一定严惩不贷!」 这是在吓唬那几个亲王,别掺合真定长公主的事儿,否则连你们亲娘一同收拾,齐王了然点头:「臣弟遵旨。」 「都谁去找你了?」 「臣弟进宫之前,只有李欣和奂云。」 皇上转头吩咐:「召李欣进宫。」 徐若诚应声出去传话,皇上又问齐王:「琰儿的主意,京华同你说了吗?」 许京华悄悄抬头,见叔父点头说:「刚说了。」 「你怎么看?」 「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我不信皇兄到现在手上还没有李家的把柄!」 皇上没否认,「但琰儿有一点提醒得对,禁军将领之中,可能已经有人与李家勾结,不然他们不用非得置楚询于死地。」 齐王心下一凛:「不会吧?先帝当初可是在禁军上花了大心血,根本没让李弋插过手……」 「殿前司也许没有,侍卫司就不一定了。」 京中禁军分为两衙,宿卫宫城大内的是殿前司,宫城之外,戍守整个京城的则是侍卫司,侍卫司另有都指挥使,但位次在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下,受楚询统辖。 侍卫司的基础是当初追随先帝的五千勇士,第一任指挥使就是石重义。后来山东士族拥立先帝,就有许多山东士族子弟加入侍卫司,甚至后来石重义被李式排挤出中枢,李式还兼任过侍卫司都指挥使。 虽然先帝诛杀李式夺回大权后,屡次整肃过侍卫司,但侍卫司兵员庞大,什么出身来历的都有,到底不如后来他一手建立的殿前司那么可靠。 齐王虽不管事,这些基本情形还是知道的,就也皱了眉:「皇兄打算让太子去探明此事?」 皇上没下结论:「我再想想吧。」 又转向许京华,「如意是给你玩的,和去看太子无关,留着吧。」 许京华又谢了一次,皇上便起驾走了。 齐王没摸准皇上的意思,送完回来问太后:「母后,皇上到底怎么打算的?」 太后越过他,望着后面的许京华,「京华过来。」 许京华走到太后跟前,太后拉她在身边坐,低声问:「你怎么想起要去东宫的?是皇上来了,你才想起的,还是之前就想好了?」 「原本和殿下说好,今日在宫中见的,但昨日出了那些事,我想着可能见不到了,后来皇上来了,还记得我生辰,我就顺便……」许京华望着太后,「娘娘,我不该去吗?」 太后斟酌着说:「倒不是该与不该,只是你这样做,皇上误会了。」 许京华一愣:「误会什么?」 齐王有点着急:「皇上跟您说什么了?」 太后抬手轻抚孙女脊背:「皇上觉得你对太子有些别样情愫,」许京华瞪大眼睛,想要辩解,太后接着说,「他还觉得太子对你也一样,说你们两情相悦,问我愿不愿意成全。」 齐王心提起来,看看母后,看看侄女,忍住了没出声。 「我们真不是……」 太后没让许京华说完,就紧追着问:「那你想做太子妃么?」 许京华有点傻眼,之前长辈们不都说她和刘琰是兄妹是亲人吗?怎么忽然就话锋一转,成了什么两情相悦,还问她想不想做太子妃? 「我当然不想。」她答得不假思索。 齐王放下心,长出口气,许京华看他一眼,「叔父不会也像皇上那么想吧?」 「我可没有!我知道你对太子只是朋友之义。」齐王立刻辩白。 「殿下对我也只是朋友之义啊!」许京华还不忘替刘琰说话,「皇上真的误会了!」 太后微笑道:「我觉得也是。行了,没事了,同你叔父回家吧,明日再去给你爹上香,别忘了告诉他,你娘也快接回来了。」 许京华答应一声,还是忍不住问:「那殿下那边?」 「皇上定了主意会告诉他的,放心回去吧。」太后柔声说。 齐王帮腔:「有娘娘在,这小子吃不了亏,走吧。」 可是她答应了刘琰,要跟太后约好什么时候让他来问安,她也进宫见面啊! 许京华张嘴想说,心里一下跳出那句「有些别样情愫」,顿时憋回去了——算了不急,皇上还没同意刘琰的计策呢,等过两天进宫问安,再问好了。 遂不再多说,与齐王告退出宫。 齐王把她送回家,又将宋怀信请过来,肃然道:「宋先生,我们京华只是个十四岁、尚在守孝的小姑娘,以后再有类似昨日这等事,您不方便直接回禀圣上的,烦请来齐王府找本王,不要让一个孩子顶在前头。」 v第02章[03.03] 宋怀信有些惭愧,向齐王深施一礼道:「老朽陡闻此事,一时惊慌、乱了分寸,愧对殿下。」 他倒不是借口推脱,昨日见到楚询后,宋怀信确实又愤怒又惊慌——他一个初到京城的外臣,还没真正得到皇上信重,就被迫得知了这件秘闻,且附带一封烧手的信,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把这封信妥当地送进宫去。 当时最快最妥当的办法,只有让许京华送到太后手中,但许京华不可能送一封不知内容的信进宫去,加之宋怀信另有私心,不欲与齐王多牵扯,事情就办成了现在这样。 旁边许京华知道叔父之所以这么不高兴,实是出于心疼她的缘故,便老实站着没吭声。 齐王可不只是不高兴那么简单,他实际上非常生气,所以不但坐着受了宋怀信的礼,还又说:「先生已经入朝,以后少不了人情往来,等小院收拾好了,还是单独开门,出入才方便。」 宋怀信成家都不想搬出许府,就是想借许府挡一挡没必要的人情往来,但齐王拣着这个机会说这话,他自己理亏,也没法说别的,只能同意。 「我明日一早接你去白马寺。」宋老头点了头,齐王就不再理会他,径自交代许京华。 许京华也乖乖点头,然后送叔父出去。 「太子的计谋,不要同任何人提起,那老头儿也不例外。」齐王最后嘱咐。 那老头儿也没问,不但不问,许京华要和他说胡贵妃以及长公主原本的阴谋时,宋怀信还一副非礼勿听的样子,「我只是个传信的,信传到就行了,其余诸事,自有圣裁。你也收收心,过会儿来上课。」 许京华想想也是,后边的事他们想操心也操心不着,至于刘琰,叔父说得对,他比自己聪明多了,只要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应对这些事还是很轻松的。 但要她就这么收心读书,却也没那么容易。皇上误会她对刘琰有所谓情愫,难免让许京华怀疑起自己,并且越想越觉得她那会儿提出要去东宫见刘琰,确实太莽撞了。 东宫不像别的地方,她去本来就不合适……不过,莽撞归莽撞,她还是觉得这一趟该去,且就算皇上有所误会,也去得值!只下不为例就是了。 再想想叔父说的那些话,许京华更觉得刘琰不容易,储君占了个「君」字,就这么受君王猜忌,那干嘛还要立储君呢? 「先生,国家为什么非得立储君?」上课到一半,许京华突然问。 「因为国家要有人继承。如若君王不事先指定谁来继位,诸子争位,国家必生动乱。」 「可是指定了,也没拦住争啊?」 宋怀信这两日被这桩秘闻闹得心神不宁,也不似平日那么端着,随口答道:「名分既定,争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且一旦立储,必定会限制其余诸子,不令其参与军政要务,或是分封就藩,或是安享富贵,自然没有与储君一争之力。」 「然后君王就开始防范储君了?」 宋怀信一拍桌子:「有完没完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这怎么大逆不道了?」许京华一脸无辜,「我就是和先生探讨嘛,比如那个唐玄宗,您之前不是说他防范他儿子到了很过分的地步,甚至任由奸臣陷害太子吗?」 「那是特例!」 许京华看老先生又吹胡子了,终于忍住不再追问,心里却仍在想:刘琰提出将计就计时,有没有想过皇上会怕弄假成真,所以不同意呢? 刘琰那时还没想到,但现在已经想到了。 外面迟迟没有消息传过来,刘琰出春和殿,在外面散了会儿步,远远看着西边三大殿飞翘的屋檐,那个念头才突然浮出水面。 将计就计,可不只是能将李家的计,还能将计中计呢! 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先安慰自己:「父皇不至于猜疑我若此。」下一瞬又反驳自己,「虽说不至于,但父皇又何必冒这个险呢?」 有这个风险在,所谓将计就计,对比皇上要发的雷霆之怒,就没有什么优势了。 若将李家比作一棵大树,皇上那边肯定是先砍去枝叶,再劈树干,但地下盘根错节的根须一时管不到,难免重新发芽、继续为害;刘琰的做法,则是直接深入地面之下,把大树连根拔起,这原是上策,但若他在地下与树根交结,反而将根须四处延伸,对砍树的人来说,就难免有翻覆之虞了。 父皇八成不会同意此计了。 刘琰带着一身冷汗回去春和殿,果然一直等到晚间就寝,也没有等来任何消息。 第二日皇上倒是打发了人来,却是来送新书的,除了一句「让太子好好读书」再没别的话。 刘琰这时已经不抱希望,所以也没有失落,先拿书目看过,挑了几本,真个读起书来。 之后皇上再没派人来,刘琰便也足不出东宫,过了几天,钱永芳先按捺不住,问他要不要想办法打听一下。 「不必。」刘琰毫不迟疑,「都踏实点!」 钱永芳答应了,却又看一眼杨静,杨静接话说:「要不,小的再去趟庆寿宫?」 「更不必!」刘琰看他们不安,终于解释了一句,「没几日就是中秋了,折腾什么?」 两个内侍恍然,齐齐松口气,是啊,眼看中秋,再怎么样,到那日皇上也该传召殿下了。 于是东宫上下耐着性子熬到八月十四日,终于盼来了郭楮。 「娘娘命老奴来提醒殿下一句,明日早些去庆寿宫,娘娘要殿下陪着用早膳。」 刘琰笑道:「我一定早去,辛苦郭公公了。」 送走郭楮,钱永芳和杨静喜笑颜开,刘琰却没什么变化,仍旧回书房读书。 到中秋这日早上,他早早起来,收拾妥当,便往庆寿宫去。 本来极熟悉的一条路,因为十余日不曾走过,竟也显得陌生起来,刘琰一路行至御苑,看到草黄叶红、秋意遍染,恍惚有种自己已隐居很久的错觉。 等到了庆寿宫门外,又觉得什么都没变,这里还是清清静静、令人心安。刘琰微笑着迈步进去,一条人影突然从旁冲过来,大喝一声:「嘿!」 刘琰出其不意,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同时跟在身后的杨静、钱永芳忙冲上来要护住他。 「哈哈哈!」 熟悉的笑声传来,同时刘琰也看清了吓唬他的人——戴着兔儿面具、穿一身素色衣裙,笑得前仰后合,不是许京华是谁? v第03章[03.03] 太子殿下拨开挡路的杨静,有点气恼地走上前,抬手掀开她脸上面具,「好笑……」一双盛满欢快的弯弯双眸望住他,瞬间将「吗」这个字,从刘琰心里抹掉了。 「哈哈,还真能吓到你啊!」许京华乐不可支地摘下面具,送到刘琰面前给他看,「小兔子而已。」 「淘气。」刘琰摇头说她一句,便往西偏殿走,「你昨日进宫的?」 许京华拎着面具跟在后头,「对啊。」同时悄悄打量太子殿下,见他精神不错,没有明显消瘦,只又更沉稳了些,放心之余,还是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刘琰脚步慢了一点,却忍住了没回头看她,低声答:「还好。」说完停了停,又声音更低道,「就是把以前的信,看了……遍。」 中间两个字,他说得格外含糊,许京华没听清,心却仍是一酸,也低声回:「我这些天写了好多信,一会儿给你。」 心中顿时被各种欢快跳跃的情绪填满,刘琰用尽全力,强忍着没有回头立时跟她要信,继续端着平静面孔进去见太后。 太后见到刘琰,模样也比许京华以为的要平静,打量过气色,简单问过起居,就叫传膳了。 许京华觉得这两位当着她在卖什么关子,果然用完膳,太后就借故把她打发出去,单独和太子殿下说话了。 她撅着嘴出了大殿,到外面先把杨静叫到一旁,将装信的锦囊交给他,然后才照太后的吩咐,带人去摘些新鲜桂花回来。 许京华以为太后和刘琰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摘桂花的时候也没着急,想给他们留出足够的时间交谈,哪知道等她回去庆寿宫,刘琰已经走了! 「我让他去见皇上了。」太后随口解释一句,就要过桂花来看,「你以前做过桂花饼吗?」 「没有。皇上会见殿下吗?」许京华心思还在刘琰身上。 「两父子早晚是要见的。祖母教你做桂花糖饼吧?」 许京华忍不住嘀咕:「皇上既然不同意那个计策,早就该……」 话没说完,就被太后抬头看她的眼神给止住了。 「皇上待你亲和,是看着你喜欢,你心里可以当皇上是自家长辈一般爱戴,但决不可忘了他是号令天下的至尊。方才这句话,往小了说是不敬尊长,往大了,叫有心人一说,就是大逆不道。」 太后语气并不严厉,但态度十分严肃,许京华忙起身认错:「孙女以后再不敢了。」 太后叹口气,拉她到身边坐下,「我知道你是替琰儿不平,但他们父子间的事,别说是你,有时候连我都不便插手。祖母不想把你养得和那些闺秀似的,只知闺阁中事,但也希望你能明白,身为女子,生来就有许多事无能为力,所以古人教家中女儿,才说卑弱第一。」 「您是不是想说我自不量力啊?」许京华想了想,直接问。 太后笑了笑:「祖母可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吧,琰儿已经做了太子,要不是总有变故,早就成亲了,放哪儿看,他都算是个成年男子,该独自面对风浪了。」 说到这儿,太后收敛笑意,认真看着许京华说:「他将要走的路,你陪不了,除非你想像祖母一样,踏进这牢笼,再也不出去。」 许京华为了这句话,发了一整天呆。 她明白太后的意思,能陪着刘琰一直走下去的女子,只会是他的妻子,也就是太子妃。 许京华对这一点没有异议,她当然不想像太后一样,大半辈子都活在宫墙里,但她想到以后会有一个女子——还是刘琰钟情许久、耐心等着长大的女子——陪在他身边,分担他的喜怒哀乐,从那以后再没自己什么事儿,她就心里不是滋味。 就像当初得知段弘英定亲时一样的不是滋味——不,好像那时候更不是滋味一些,因为她甚至昏了头,想过为什么他们不能……。 许京华用力摇摇头,把自己当初的蠢念头摇出去,转头看外面时,才发觉天色已晚。 今日过节,皇上却没有摆宴的兴致,只传召了齐王夫妇入宫,来陪太后赏月,他自己用过晚膳就去了淑妃宫中——周淑妃怀着身孕,肚子已经大起来了,皇上虽有新宠,却仍时常去陪她。 至于太子殿下,据说见过皇上就回东宫了,晚间赏月时,齐王倒是问了一句,太后却只叹息一声,并没回答,齐王就没再追问。 许京华也没敢问。 也许这是皇上给刘琰的试炼,或者干脆是命运给太子殿下掀起的风浪,许京华这个站在岸上的人,实在帮不上什么,只能看他自己掌舵。 过了中秋,皇上仍是没有叫太子听政,但给宋怀信下了一道旨意,令他每隔一日进宫教导太子,许京华也因此能和刘琰继续通信。 刘琰给她回信,基本都是写读了什么书,书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提到他自己,只有「一切都好」四个字而已。 许京华因为太后那日的话,心里多了几分别扭,再写信时也有所保留,加上宋怀信不太情愿给他们传递信件,刘琰回第二封信后,许京华就再没给他回。 这时候已经八月底,她娘的灵柩终于到京,齐王就近择了日子,陪她从白马寺送父母入土为安,合葬在了北邙山上。 下葬之后,许京华一时不舍得离开父母,跟齐王商量了,又在墓园守了七日,才返回京城。 齐王已经先一步回京,跟太后回禀了下葬事宜,但许京华自己回来了,少不得也得进宫去见太后,让她安心。 「修得很气派,四下景致也好,能望见神都,爹娘在地下,一定也很高兴。」许京华挽着太后手臂,细细描述。 太后点点头:「那就好,也算了了一桩大事。」 祖孙两个正说着,外面来人回报:「太子殿下来了。」 中秋一别,到今日已有二十多日未见,许京华站起身,看着刘琰风度翩翩走进来,才突然发觉自己挺想念他的。 刘琰先给太后行礼问安,然后转向许京华,不待她行礼就说:「又没外人,免礼吧。刚从邙山回来么?」 「嗯。」许京华点点头。 刘琰仔细打量她两眼,向太后说道:「京华好像瘦了。」 太后也仰头打量许京华,「没有吧?她一直这样。」 许京华也说:「没瘦,是黑了,大约看着显瘦?」 刘琰忍不住笑起来,太后也笑:「你还知道自己黑了?是不是天天在外面跑了?」 许京华笑嘻嘻不说话,太后接着说:「朱家姑娘等着你回来,约你跑马呢,你也别光等人家请你,也请人家去家里玩玩。」 v第04章[03.03] 「好呀,等我回去就邀她来。」 刘琰旁边坐着,并不插话,目光却一直没离了她。 许京华眼角余光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颇有些不自在,又陪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就要告退回去。 太后见了她就放心了,嘱咐了一句早晚天凉、记得加衣,便放她走了。 刘琰趁势说:「正好孙儿要出宫一趟,顺道送送京华吧。」 太后当然不好拦着,许京华就和太子殿下一起出了庆寿宫。 「殿下要去哪儿啊?」问完这句,许京华压低声音,「皇上许你出宫了?」 刘琰点点头,却说:「不去哪儿,随便走走。」又说她,「一段日子不见,你还同我客气起来了,张嘴就是‘殿下’。」 「……那不然怎么说?」 「以前怎么说,现在还怎么说。」 以前?以前她当面好像是只说「你」,「那不显得我没规矩、不懂礼数吗?」 刘琰侧头看她:「你这就不只是客气了,同我讲规矩礼数,怎么?你也要疏远我吗?」 「你也要」三个字,好像三枚细针,扎得人心口疼,「也要?谁疏远你了?」 刘琰和她对视一瞬,转回头看着前路,微笑道:「没谁,逗你的。」 「是这些日子又出了什么事吗?」她总觉得刘琰哪里不对劲,「皇……」 「没有。对了,你见到白金生了吗?」 许京华摇头:「没有,叔父没让我见,只传了句话,说信已经给段弘英了。」 「你都没想找他问问怀戎的近况吗?」 「我觉得叔父好像不想让我见,当时又忙着下葬的事,就没……如果要找白大叔,去哪找啊?」 「他是殿前司的人,住址杨静知道,一会儿让他告诉你家下人。」 说完这句,两人突然陷入沉默,刘琰没再开口,许京华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出了宫门,才说:「那……」 「我再送你一段吧。」刘琰看着许家马车说。 许京华觉得好像不合适,但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点点头,先上了车。 刘琰随后跟着上去,许京华进宫前就打发翠娥先回府了,车上便只有他们两个。 许京华没了顾忌,等车开始走了,开口就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刘琰面带无辜,反问道。 许京华皱眉:「怪里怪气的。」 「被父皇冷落那么久,只能困在东宫,有点怪,也是应该的吧?」刘琰手臂支在膝头,笑问。 「少来吧,你才不会!」 刘琰挑眉:「这么笃定?」 「嗯!你是不是做给谁看的?」 好似一阵春风吹来,太子殿下面上似有似无的阴郁瞬间散去,只剩愉悦笑意,「居然没骗过你去。」 许京华放下心来,又好奇:「那你是想骗谁?皇上不是不答应……啊!你们……」 刘琰抬起手示意她不要说出来,「你心里知道就好。」 许京华心念转动,想明白以后,突然有点生气,抬手在太子殿下手臂上拍了一记,「你早不同我说,害我担心那么久!」 「你担心了么?」刘琰故作惊讶,「后来你再没给我写信,我还以为……」 许京华瞪着眼睛质问:「以为什么?」 刘琰低头笑:「没什么。」 「你把话说清楚!以为什么?」 「以为你太忙,把我忘了。」 「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回信只写些无关痛痒的,让人没法回,居然还赖我!再说宋先生那会儿唠叨个没完,我……」 看她真有点生气了,刘琰忙说:「我知道,他也同我说了,我们通过他传信,他身上担着干系。」 「那你还诬赖我?」 刘琰摇摇头,认真道:「不是诬赖,是害怕。」 「怕什么?」 刘琰看着她,没回答。 许京华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是接前头的,心里一时滋味繁杂,无法细辨。 「我不会。」她尽力忽视心头滋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只是有点无能为力,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光担心有什么用?」 v第05章[03.03] 「有用。」 许京华疑惑:「啊?」 刘琰右手按住自己胸口:「只要你还担心,这里就是满的。」 许京华轻飘飘地回了家。 直到晚上临睡前,她才突然醒过味来——太子殿下今天在车上说的那些,是不是有点儿轻浮?什么怕你把我忘了,什么知道你担心我,心里就是满的,这是该和她说的话吗? 不不不,应该说,这就不该是他说的话! 许京华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她睡觉房内从来不留灯,所以此刻就算睁着眼睛,也只看见一片漆黑。城中许府比北邙山上要安静得多,没有秋风吹过树林的沙啦声,也没有夜枭瘆人的鸣叫,可越是这样的黑暗与宁静,越容易将一点儿心事都放得很大。 是刘琰变了吗?他今天看起来,确实和以往大不一样,好像突然多了些棱角……不对,不是突然多了,而是他突然把以前掩藏着的棱角,露了一些出来。 无懈可击的微笑里,多了点儿讥诮,不满时,也不再点到为止,而是直白地说出来,许京华对此不太习惯,却觉得……他好像比之前高大了。 好男儿理当如此嘛!为了做那个谦逊贤德的储君,就一直压抑着心气和骄傲,能过得快活吗? 要她说,人生苦短,想那么多没意思,还是顺着心意快快活活过日子才好,这么一想,她又怜惜起刘琰来——借着做戏给李家看,才能露出少年棱角,展示一点儿真心真意,他也太不容易了。 所以没有什么该不该,他说了想说的话,她听了也心生欢喜,就行了。 想通此节,许京华瞬间心事全消,被子一拉就入了梦乡。 她这一觉睡得香甜,直到翠娥来叫她,说太子殿下登门拜访,许京华才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裳去见人。 刘琰是来找她玩的。许京华高高兴兴和他出门,一起跑了会儿马,又去福先寺吃素斋,吃完去闹市街上闲逛,许京华忍不住感叹:「这是我最喜欢过的日子了!」 刘琰却忽然站住脚,转头和她说:「我也喜欢,可我不能一直这么过,对不起京华,我等的人长大了,我要和她成亲,以后不能再找你玩了。」 「可是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不理我的啊!」 刘琰掉头就走,根本不回答。 许京华想去追,却不知怎么一脚踏空,醒了过来。 「原来是做梦……」她庆幸万分地坐起身,看着外面天色大亮,忍不住埋怨一句,「怎么不叫我?」 「奴婢们看郡主睡得香,想着左右无事,便没叫您。」翠娥看看她神色,柔声问,「郡主是做恶梦了吗?」 「算是吧。」 许京华起身穿好衣服,洗脸时想到难免有那么一日,心情又不好起来,之后随便吃了几口早饭,就去找宋怀信。 「先生,这些日子京中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没有吧,不知道。」 「……」许京华看这老先生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只得挑明了说,「昨日我在娘娘那儿见到殿下了,他后来还出宫了呢。」 宋怀信不说话,看着她等下文。 「皇上什么时候放他出东宫的?」 「太子又无过错,皇上不见是不见的,难道还真能无故囚禁不成?」 「之前不也关了十多天么……」许京华嘀咕。 宋怀信道:「那是皇上没顾上。」老先生拧起眉毛,沉吟着继续说,「殿下身为储君,乃国之本,轻易不会动摇,你就不用跟着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就是好奇。现在殿下可以随意出宫吗?」 「以前也可以。」 「是吗?那他……哦!」许京华恍然,「他以前是因为谨慎小心,才很少出宫的是不是?」好像叔父还告诫过刘琰。 「嗯。」想到皇上与太子终究还是有了裂隙,宋怀信就愁眉不展,「要依我,殿下最近应当更谨慎小心才是。」 许京华不能跟他说皇上和太子在做戏,只问:「您劝过殿下了?」 宋怀信点点头,许京华追问:「他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看老先生似乎有点颓然,许京华劝慰了几句,「殿下也还是个少年呢,真要他像您这年纪的人一样,整日谨慎小心地过日子,也太难为他了。再说人总忍气吞声的,容易憋出毛病来,不如让他常出来散散心。」 宋怀信觉得有些道理,但心里略微一转念,又瞪眼道:「我这年纪怎么了?说谁憋出毛病呢?」 许京华跳起来往外跑,「没怎么没怎么,我去叔父那儿了,午后回来!」 她自己出门,最不爱坐车,骑着马就去了齐王府,先跟王妃说了会儿闲话,打听朱苒最近有没有空,说想邀她去家里玩。 「她正在家里闲得难受呢!」齐王妃笑道,「你一叫准来。对了,过几日普宁长公主过生辰,要宴客,我带着你去吧?」 「我吗?」许京华不记得普宁长公主是哪一个,有点迟疑。 「你放心,这位长公主和前面几个不一样,她就比王爷大两岁,生母原是宫人,母女两个都没得罪过皇上。」齐王妃知道跟许京华说话不能藏着掖着,就说得特别明白,「真定长公主和于太妃那事,桂王本来想串联宗室,就是叫她几句话给噎回去了。」 皇上不但至今关着真定长公主,连她生母于太妃都因为宫中搜出魇镇之物,而被发去守先帝陵墓了。 于太妃是桂王养母,跟真定长公主也比别的兄弟姐妹亲近,当然是想伸出援手、借宗室给皇上施压的。但荣王、茂王记恨他当初支持皇上尊娘娘为太后,且亲娘还都在皇上手里,便不肯应声,长公主里面,别人还在观望,普宁先就直接回拒了。 v第06章[03.10] 「是以这回皇上特意跟王爷打过招呼,让我们去捧场,给长公主好好过个生辰。」 「那好啊,我跟着婶娘去。既是过生辰,是不是要备一份礼物?」 「这你不用管了,你是小辈,本来也没人挑你,去就是捧场了。」 许京华进京后,没多久老爹就去了,一直守孝,除了宫中和朱苒邀请的小姐妹聚会,别人家宴客都没去过,也不知道规矩,齐王妃特意跟她说了些,顺便帮她参谋那天穿什么。 聊完这些,也到午间了,她在齐王府蹭了顿饭,才告辞回去。 今日天气不错,午间日头正大,暖洋洋的,许京华骑着马慢悠悠上桥过了河,正想着要不要拐去会通桥那边逛逛,西街那边忽然传来两声短促的哨声。 她一下勒住了马,侧耳倾听。 西街两面商铺林立,街上也人来人往,十分喧闹,她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有哨声,拍拍马又往前走,却没走几步,就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哨声。 许京华立刻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随从手里一丢,就快步转进了西街——这绝对是她自己做的哨子! 吹哨子的人似乎心绪不佳,一直乱吹一气,时长时短的,好在没停,许京华追着哨声,一路穿梭,最终停在一间稍显冷清的茶楼门前。 哨声没了。 她迈步进去,问迎上来的茶博士:「我同人约了在这儿见面,不知道来了没有,是一位带着随从的俊俏公子。」 茶博士道:「楼上雅室有一位,不知是不是公子约的,要不小的带您上去问问?」 许京华跟着他上了楼,一看守在门口的人,就说:「不用问了……」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里面就「吱」一声哨子响,茶博士皱眉缩脖,许京华:「……就是他,多谢,你去忙吧。」 雅室门口守着的正是钱永芳,他先前听见有人上来,还瞅了两眼,待见着来人是个少年,更不在意,谁知那少年竟然径直走过来,再定睛一看,顿时喜出望外。 「郡……」 「嘘。」许京华不让他出声,自己伸手敲敲门。 里面不应声,她干脆自己打开门进去——门内是一座木雕屏风,挡住了室内的人,许京华回手关上门,正待走进去,太子殿下不耐烦的声音突然传来:「不是说了别烦我么?」 啧啧,脾气真是见涨,许京华笑眯眯绕过屏风,见太子殿下背对屏风,斜倚凭几,手里拿着自己送他的竹哨,又要往嘴里送,忙说:「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刘琰一惊转头,看见是她,瞬间跳起来,惊喜道:「你居然听见了?」 许京华走到他跟前,笑问:「我耳朵灵吧?」 刘琰笑着点头,许京华却突然皱眉摇头:「不过你吹得也太难听了。」 「……」 「坐吧,你怎么躲这儿来了?」许京华反客为主,走到茶几另一边,跪坐下来,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喝。 刘琰缓缓坐回去,望着许京华,仍然觉得像是在梦中。 「我打发人去你府里问,说你不在家,就随便走到这儿了。」 「我去叔父那儿了。你怎么了?谁惹你了?气哄哄的。」 刘琰低头把竹哨收好,没有回答许京华,却问:「你猜李家第一个派来找我的人,是谁?」 许京华认真想了想:「是那个李奂云吗?」 刘琰摇摇头,冷笑道:「他们姓李的最会借刀杀人,当然不会让自家孩子冲锋陷阵。」 「那还有谁?」李家在京城也没什么人了吧? 「陆璇。」 许京华一惊:「你那个好看的表妹?她、她怎么还掺合这些事?」 「她不是‘还’掺合这些事,她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用途。」刘琰面色极冷,「李弋真是老谋深算,叫个无依无靠的姑娘来牵线,就算万一出什么差错,也牵连不到李家本支,真是……」 「臭不要脸!」许京华听他一说,也怒极拍案,「什么东西?」 刘琰愣神看她一瞬,扑哧笑了,「你说得对!他们确实臭不要脸,不是东西!哈哈哈!」 骂个人都能把他逗笑?许京华莫名其妙,「可是真定长公主都被关在宫里了,陆姑娘姐弟难道还住在公主府吗?」 「没有,他们先在李弋女婿家里住了段日子,不知怎么又搭上荣王府,大约是陆太妃的关系,我是在福先寺遇见他们姐弟的。」 一说福先寺,许京华就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顿时有点不自在,忙问:「那她怎么说的?」 「无非是很同情我的境遇,愿意为我出力,说服李家施以援手云云。」 「难怪你生气,这样一来,事情就更麻烦了。陆姑娘也……」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刘琰沉默片刻,然后叹了口气:「我……我一时觉得,她是咎由自取;一时又觉得,她原也没有别的路可选,命数如此,倒是我无能,帮不上忙……」 「这当然不能怪你了。你自己没被李家牵连都不错了,要怪还是怪李家不好。」许京华把他那杯冷茶倒掉,重新给他沏了一杯,「还是想办法尽早解决此事吧,只要没酿成什么大祸,到时咱们再跟皇上求情,请皇上饶她一回。」 「咱们?」刘琰忍不住重复。 「嗯,我和你一起求皇上。」 刘琰终于笑了,却故意问:「我求情也还罢了,到底是表亲,你去了,父皇若是问你求的什么情……」 「我为了殿下你呀!」许京华理所当然道。 v第07章[03.10] 刘琰心一跳,目光与她对上。 许京华却只和他对视一眼,就躲开了——太子殿下双目明亮,光芒灼灼,照得人心慌。 「呃,我给你壮胆嘛。」她干笑两声,又随便扯了句话问,「过几天普宁长公主生辰,你去吗?」 刘琰看着她,缓缓笑起来,低声说:「你去我就去。」 许京华抬头斜他一眼。 「真的,我本来不想去,但你去的话,我一定去。」 许京华觉得自己又轻飘飘飞起来了! 约好下次在普宁长公主生辰时再见,许京华就告辞了,「和先生说好,午后回去上课的。」 刘琰没留她,点点头说:「我也该回宫了。」 两人一起出茶楼,到街口一个要向东回家,一个要向北回宫,临别时,许京华叫住刘琰:「有些书上的道理,听听就算了,别太当真。」 刘琰茫然:「什么道理?」 「就那些什么谦逊自省、克己复礼之类的,要我说,做人没必要想那么多,对得起自己,也没对不起旁人,就够了。」许京华一手牵马,一手叉腰,架势十分豪迈,「你又没做错什么!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一个就是你!真正有错的,是那些搅风搅雨的老家伙,所以不论后面还有什么等着,都别怪自己。」 刘琰没有回话,眼睛却亮晶晶的,像是骤然被许京华一席话点燃了什么火苗。 许京华和他对视等回话,他却不开口,忍不住问:「记住了吗?」 太子殿下终于开了尊口:「现在是记住了,就怕……以后会忘。」 「……你记性有这么差么?」 「不是记性差,而是,有些时候,总忍不住怀疑自己……」刘琰目光下移,落到地面,显得特别落寞。 许京华想也不想就说:「那你来找我,让我给你来个当头棒喝。」 刘琰倏地抬眸:「一言为定?」 许京华斜他一眼,翻身上马,「没见过你这样上赶着要当头棒喝的,我走啦!」 刘琰一笑:「诤友难得嘛。」又挥挥手,「回去吧,代我给先生问好。」 许京华也挥挥手,拨马往东走了一段,随从突然叫她:「郡主。」 她疑惑侧头,随从示意她往后看,许京华在马上转过身子,才看见刘琰还一直站在街口,目送着她。 许京华一下勒住马,扬起手中马鞭冲刘琰挥了挥,示意他上车走吧,刘琰似乎笑了笑——她已经走出很长一段,其实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许京华就是感觉他笑了笑——终于转身上车走了。 「这人……」许京华回身拍马继续走,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不想走就直说嘛,也不是不能带他一起回府呆会啊!」 这样倒弄得她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不过,至少在他愤怒难过想找她而吹响哨子的时候,她听见了!想起这个,许京华又高兴起来,觉得方才那番会面,很有些说书先生常说的「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意思。 如此一时喜一时忧地回到家,许京华赶在上课前,先写了张帖子,让人送去朱苒那儿,请她明日来做客,朱苒果然应得爽快,第二日早早就来了许府。 小姐妹见面,朱苒先问候许京华安葬父母诸事是否顺利。 「很顺利,一应事宜都不用我来操心,我只要照着行礼就行了。」许京华答完又问朱苒这些天做了什么,有没有找小姐妹玩。 「没有,你走之后,我就没出过家门!」朱苒说起这个,音量都高了,「祖母说外面妖风四起,还是呆在家里稳妥些,不但不让我出门,她自己也谁请都不去了,祖父也是一样闭门谢客,家里冷清极了。」 「妖风四起?又出什么事了吗?」 朱苒转头四顾,似乎有所顾忌,许京华就找了个借口打发翠娥等人出去,朱苒带来的侍女也随之退下,她拉住朱苒的手,低声问:「是不是又跟东宫有关?」 朱苒点点头,解释道:「其实我不是怕翠娥姐姐她们听见,我是怕我身边的人回去告诉祖母——她老人家不让我同你乱说,但我觉着,我既然听见了,没道理瞒着你。」 「怎么?还同我有关不成?」许京华惊讶。 「嗯,前几日我二婶娘家添了个小孙子,二婶去给孩子洗三,回来告诉祖母,说外面风传太子殿下至今没定下太子妃来,都是因为你……」 许京华强忍着没插嘴,想等下文,不料朱苒说到这儿就小心看着她,不往下说了。 「怎么因为我?」许京华到了还得自己问,「这事儿怎么同我扯上干系的?」 朱苒见她态度坦荡,松口气道:「之前外面不是瞎传太子殿下中意阿慧吗?后来楚指挥使因病在家休养,太子殿下也好长时间不露面,就有人说是……」她做了个「皇上」的口型,「不许,还说皇上中意的太子妃其实是你。」 她说到「皇上」,就自动消音,只有口型,逗得许京华忍不住笑,「没有的事。」 「我也觉得,要真如此,不是皆大欢喜吗?可我二婶说,那些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非说太子殿下心有所属、怎么都不愿意,所以才惹得龙颜震怒,不许殿下再听政了。」 许京华:「……」 朱苒瞧瞧她脸色,反手拉住许京华的手,劝慰道:「你别恼,我祖母说,这些话八成是别人故意传给我二婶听的,想借由我们家传到王爷耳朵里……」 许京华也反应过来:「不错,若叔父一怒之下去告诉了娘娘,他们就更称心了。」 「嗯,所以祖母也不叫我告诉你,怕毁了一桩姻缘……」 「你等等!哪来的姻缘?」许京华被她这个急转弯转晕了。 朱苒捂脸偷笑:「哎呀,说漏了!」 许京华也气笑了,伸手点一点朱苒额角:「少来!我看你就是故意说的。」 v第08章[03.10] 朱苒笑嘻嘻不搭腔。 「没有这回事!」许京华认真解释,「那些人真是多虑了,皇上才没有那个意思。」 「真是这样吗?」朱苒托着下巴,似乎还有点失望,「不过我祖父也说,要是皇上真有这个美意,太子殿下没道理反对的,现如今哪还有比郡主更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呢?」 「这话从何说起?」许京华非常惊异。 「从你好说起呀!」朱苒语气充满理所当然,「你不知道,我和姑母总是回去在祖母面前夸你,我祖母后来还有点动心,想把你娶回去,给我做嫂嫂呢!」 许京华:「……」 朱苒伸手勾住她手臂,嘿嘿笑道:「不过你放心,姑母早把她老人家这念头打消啦!」 「可你刚刚不是说是你祖父说的吗?」 朱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祖父祖母都一样啦!我原来是想着,你要是做了太子妃也挺好的,亲上加亲,有太后娘娘和王爷照应,定不会吃亏,将来还能母仪天下……」说到最后四个字,她又悄悄儿压低了声音。 许京华摇摇头:「我不做太子妃,更不会吃亏。」 「这倒也是。」朱苒话是这么说,神色却仍有些失望,「但你不是说,太子殿下很俊美的吗?」 「……」许京华和她走得近,难免提及刘琰,肯定一下有关太子殿下俊美的传言,但是,「他美他的,我远远欣赏就好了呀。」 「那你还真想得开。」朱苒叹一口气。 「……好了好了,不提他了,有没有别的有趣的事儿,说来听听?」 朱苒正值情窦初开年纪,自己没有思慕的对象,听祖父说太子和好友般配,便顺着那话生出向往,觉着许京华能做太子妃就太好了,哪想到她本人完全没那意思,朱苒顿生情思错付之感,一时有点儿意兴阑珊,也想不出什么有趣儿的事。 许京华见状,干脆和她换了男装,一起出去跑了会儿马,才终于把这茬儿揭过去。 进了九月,天越发短了,两人回到许府用过午饭,只又聊了会儿闲话,天色就开始发暗,朱府侍女也催着朱苒回去。 「好吧,改日约你去我家玩儿,我祖母一直想见见你呢!」 许京华去过朱家别院,也和朱苒约出去跑过马,就是没去过国公府,便笑着答应:「好啊,不过过两日我要和婶娘一道去给普宁长公主贺寿,你去不去?」 「普宁长公主?没听说。大约没有广发请帖,不用去的。」朱苒说到这里,吐吐舌尖,「那些王府公主府规矩大,就算给了请帖,祖母向来也不带我去,怕无事生非。」 原来还有这一节,「婶娘说是皇上嘱咐的,去捧个场。」 朱苒笑道:「你不一样,你去了是真正的座上宾。好啦,我走啦,等我给你下帖子啊!」 许京华送了她走,回去找宋先生上课,到下课时,她想起朱苒说的话,忍不住问宋怀信:「先生,为何会有人觉得我适合……」 她不知为何,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停住了。 宋怀信正低头喝茶,没留意到她的异常,随口追问:「适合什么?」 「没什么。」许京华憋回去,提笔写功课。 宋老先生慢悠悠喝了一壶茶,抬头时,他那位学生仍在奋笔疾书,并没有继续问的意思。 老先生有点纳闷,站起身走到许京华身边,看一眼她写的字,登时吹胡子骂道:「你这划拉的什么东西?重写!」 许京华看看纸上鸡踩过一样的字,默默掀开放到一边,试着平心静气,从头好好写。 「想问什么就问,憋回去做甚?」宋怀信敲敲书案说。 许京华提着笔顿了顿,摇头说:「还是不问了,我自己想吧。」 肯自己动脑,当然很好,宋怀信便不再追问,只说:「那便等写完功课再想,别一心二用、心不在焉的,末了字没写好,事情也没想明白。」 许京华老实应了,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到一旁,专心写完功课后,回到自己房里,才又回头想朱苒说的那些话。 她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朱苒的祖父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她特别佩服那样的人,觉得他们一定见识不凡。可扪心自问,许京华并不觉得比起京城权贵之家的闺秀,自己有什么地方能胜出,到比别人更适合做太子妃的地步。 反复思量了几个来回,「现如今哪还有比郡主更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呢?」这一句重新兜上心头,许京华默默重复两遍,一下明白了。 「现如今!」原来关键在这三个字上! 是了,外面的人不知实情如何,只当皇上和太子是因为楚询父女而生了嫌隙,这个时候,那些父祖是高官重臣的闺秀们,显赫家世反成劣势,倒不如许京华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更合皇上心意。 从常理来说,只要太子还想缓和父子关系,不让父皇继续猜忌自己,就一定会顺从皇上之意——这么一想,还真是没人比她更合适! 许京华想明白了,却并不高兴,想借由朱家把这个谣言传进太后娘娘耳朵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唯恐事情成真,一定要激怒太后,进而令刘琰更加孤立无援,只能与李家结盟……这群王八蛋! 她在家生了两天闷气,把李家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差不离,却没想到去了普宁长公主生辰宴,太子殿下还没露面,先见到了代表李家接近刘琰的陆璇。 陆璇是跟着荣王妃来的。 当时许京华与齐王妃也刚到,正与主人普宁长公主寒暄,尚未入座。荣王妃是嫂嫂,普宁长公主听说她到了,便请客人先坐,自己出去迎了一回。 看到陆璇跟在荣王妃身后进来,许京华先有点惊讶,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意外,她应该是知道太子殿下也会来吧,陆璇能见到太子的机会并不多,当然要尽量抓住。 这次陆璇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打扮得格外出挑,以致于齐王妃第一眼都没认出来,直到荣王妃介绍说是陆家的孩子,叫陆璇,齐王妃才陡然想起这是谁,忍不住转头和许京华对了个眼神。 许京华悄悄点头,却没多看陆璇——这姑娘上了李家的船,说不得心里正拿她当绊脚石呢。 普宁长公主不知底细,也没当回事,待陆璇给在座的贵客行过礼,就让人带她去花园找其他闺秀玩——普宁长公主虽然不曾广邀宾客,夫家亲戚却来了不少,花园里头已经有好几个小姑娘了。 在长公主看来,让驸马的侄女们陪陆太妃的娘家侄孙女玩,再合适不过。 荣王妃也没有异议,只笑着问一句许京华:「京华不去吗?陪我们干坐着,怪没趣儿的。」 v第09章[03.10] 陆璇顺势看过来,许京华与她目光相撞,见她似乎有点惊讶,心下奇怪:难道她刚看见我不成? 「三嫂别忙替我安排,京华刚来,我都没来得及同她说话,就出去迎你了。」普宁长公主不待许京华开口,先把荣王妃堵了回去,又招手叫许京华,「京华来我身边坐,别光同你五婶亲热。」 许京华笑着起身,过去时正好看到荣王妃敛了笑冲陆璇点头,陆璇便欠身行了一礼,同侍女告退出去了。 普宁长公主拉着许京华的手细细问了几句家常,期间时常有人来给长公主磕头贺寿,长公主都没让许京华走,直到外面来报,说太子殿下率同诸位皇子来给长公主贺寿,普宁长公主才松开许京华,匆匆迎出门去。 许京华也跟着到了门外,只见刘琰由一位华服青年陪着,正大步行过来,他身后二皇子刘瑜、三皇子刘琦、四皇子刘瑛一字排开,来得十分齐全。 刘琰身穿大红衮龙袍,气度翩翩、俊美出尘,许京华正伸头看,她前面荣王妃突然出声感叹:「咱们太子真是越长越有气派,哎,二嫂,你觉得太子是不是更像先皇后一些?」 她口中的二嫂就是桂王妃。桂王因为被普宁长公主落了面子,自己不肯来,只把王妃一个人打发来赴宴,普宁见桂王妃自己来的,连个孩子都没带,也不高兴,一直冷落着这位二嫂。 桂王妃坐了半日冷板凳,心情自不会好,听见荣王妃这句到处是坑的话,略有些不耐烦,答道:「二弟妹怎么问我?我又没有那个福分,同先皇后闺中相交。」 她嫁给桂王的时候,先皇后已经故去,所以根本没见过先皇后。比起来,荣王妃娘家倒是与李家有些往来,说不准幼时在闺中见过。 皇上把真定长公主软禁在宫中,明面上给的罪名是调唆贵妃、欲行不轨,但各王府多多少少都听见风声,知道此事与先皇后有关。长公主都说关就关了,她们这些皇家媳妇更不愿与先皇后扯上关系,桂王妃一句话又把这茬抛回给了荣王妃。 荣王妃笑了笑,没再吭声,因为太子殿下已经到了近前。 「怎么还把姑母和各位长辈惊动出来了?快请回去上座,让侄儿们给姑母贺寿。」刘琰含笑走到普宁长公主面前,伸手扶住长公主。 长公主笑道:「让太子这么一说,我恍惚以为自己这是过的六十大寿。」 大伙都笑,长公主等大家笑完,接着说:「太子和皇侄儿们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用不着贺寿,来,快进去坐。」 太子就扶着长公主的手臂往堂内走,路过许京华身边时,冲她偷偷眨了一下眼。 等大家都回去堂中,太子和三位皇子一起抱拳恭贺长公主生辰,各说了几句吉祥话,又送上寿礼。 皇上把皇子们都打发来,这是别人没有的荣光,普宁长公主十分喜悦,「你们来得正好,近日驸马特意叫人排了南戏,预备今日首演……」她说着转向陪太子进来的华服青年,「都备好了吗?什么时候演?」 华服青年正是普宁长公主的驸马庞桓,他笑着向长公主一拱手,道:「只要长公主一声令下,随时皆可。」 「好,那你再去吩咐一声,我们这就去戏楼,我丑话说在前头,可不许给我丢人!」 「得令!」 庞桓应声要走,刘琰插嘴道:「我们随姑丈一道出去吧,五叔还等着侄儿们呢。」 普宁长公主想想一会儿到戏楼,男女宾客也是要分开的,便点点头说:「去吧,哎,瑛儿留下吧,姑母叫人给你拿点心吃。」 四皇子刘瑛却不肯,牵着三皇子的手说:「侄儿早上吃太饱了,现下还不想吃……」 庞桓笑道:「方才进来时,齐王殿下正带着几个孩子投壶,热闹得很……」 普宁长公主明白了,刘瑛这是急着出去凑热闹,便一笑放了他们走。 许京华和刘琰打了个照面,却没机会说话,也没法告诉他陆璇在这里,只能担着心事,随众女眷先去戏楼。 普宁长公主今日宴客用的是庞家别院——当年迁回神都时,京城可以说是满目疮痍,先帝一心忙着重建神都,对几个成年儿女,安置得都比较简单,王府都只是大面上过得去,公主府更不用提,花园都是她们自己后来慢慢造的。 而且公主府规制本来就比王府要小,当初还都划在了一条街上,现在想扩建都没处扩去,普宁长公主想用南戏待客,公主府根本没地方搭戏台,只好借庞家别院一用。 别院这边儿挑了个大院落,依着院墙搭了戏台,对面是两层高的观戏楼。这楼建得与院落同宽,中间隔断,两侧开门,各有游廊通向院门。 许京华她们由西侧月亮门进去,直接上了二楼,其他庞家亲眷则留在一楼,陆璇因是随荣王妃来的,这时也跟着上二楼,在荣王妃身后落座。 两人相隔不远,落座时目光撞上,陆璇倒是大大方方向许京华一笑,叫了声「郡主」。 许京华没什么好和她说的,便只点了点头,就转回去了。 女眷都入座后,普宁长公主打发人去通知驸马,很快男客们也从东侧院门进来,去了戏楼东侧就座,然后戏台上锣鼓敲响,一下热闹起来。 刚才过来的时候,许京华听齐王妃说了,南戏是近几年南边兴起的,与歌谣和说书不同,这种戏,伶人妆扮起来,对着唱词,能演一个很长的故事,还挺有趣的,只不过唱词是南人方言,恐怕许京华不一定能听懂。 果然,等到伶人上台开唱,许京华一个字都听不懂! 好在长公主特意安排了侍女,给听不懂的宾客讲解,许京华一边听侍女介绍故事背景,一边看戏台上的伶人演,总算勉强感受到了一点儿乐趣。 不过总让侍女讲解,难免妨碍旁人听戏,许京华明白故事背景后,就不用侍女讲了。她自己听了一会儿,还是听不太懂,百无聊赖之下转头四顾,正好看见陆璇下楼离去的背影。 奇怪,她就是从建康来的,不可能听不懂,这时候溜走,是干什么去了? 许京华想到太子身上,再坐不住,和齐王妃说了一声,也跟着下楼,到一楼眼见着陆璇已经穿过游廊到了院门,忙跟过去,可惜等她到门口,陆璇已经不见踪影。 「郡主是要去更衣么?」门口侍立的侍女出声询问,「要不要奴婢带路?」 「啊,不用,我就是听不懂南戏,在里面闷得慌,想出来走走。我记得后面是花园是不是?前面通哪里?」 「南面直走是荷池,池边有小亭,可以吹风散心。」 「哦。」许京华想了想,决定直接问,「刚刚是不是陆姑娘出去了?她往哪边去了?我去找她说说话也好。」 侍女答道:「陆姑娘大约是往摩云峰去了,就在那边。」她往东南方向一指,「郡主见到荷池向东转,就能看到。」 许京华谢过她,也不用她带路,自己一路走到荷池边,向东一转,果然看见不远处有座山石堆成的假山,上面刻着「摩云峰」三个字。 摩云峰看起来跟刚才那座戏楼差不多高,顶端还建了座亭子,远远能看见里面有人,但看衣着,似乎是个男子,绝不是陆璇。 许京华一时有点犹疑,便站在池边没动。 要不就算了,陆璇也许只是出来走走,自己没必要做贼似的跟着她,何况刘琰这会儿也许还在戏楼里看戏呢!许京华原地琢磨一会儿,转身往回走,打算去找那个亭子,坐下来休息。 v第10章[03.10] 哪知她没走多远,身后就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一看,见是个捧着托盘的侍女,托盘上是茶具,侍女见了她,可能是不认识,只屈膝行了一礼。 「贵客可是迷路了?」侍女行完礼问。 许京华摇头:「我去前面亭子坐坐。你忙你的。」 侍女迟疑一瞬,说道:「那奴婢先去给太子殿下送茶,回来再服侍贵客。」 许京华一愣,眼见着侍女越过她往前走,却不是回戏楼的方向,赶紧追上去问:「太子殿下没去听戏吗?」 「去了,不过方才出来了,说想静一静,在前面明瑟小馆……」侍女说到这儿,一下停住,又向许京华行了个礼,就快步走了。 许京华挑眉看着侍女背影,难道……是刘琰约了陆璇吗? 如果是这样,她就不能过去捣乱了,没准是刘琰跟皇上商量好了,故意在这里给陆璇机会,好借机打听李家下一步想怎么走。 许京华回头看一眼戏楼那边,听到仍有戏曲声传来,便不想回去,方才想去的亭子又与那侍女离去的方向重合,她只得转身向东,沿着荷池岸边闲逛。 这时节,荷池里别说花,连残叶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池碧水,许京华溜达了一段儿,没见着什么景致,倒看见前方开阔水面上建了一座有屋檐的曲折廊桥,直通对岸。 她信步走上去,里面倒是别有洞天,不但梁柱雕饰精美,走到中间转角处,还设有圆凳和小几,许京华索性坐下来歇脚。 这桥造得十分精心,连护栏都是一块一块雕刻了吉祥图样的木板,许京华坐在夹角处,正好被两块木板夹在中间,索性低头仔细看那图样。 左边一块,有花有叶有树枝,枝头还有鸟儿,粗看以为是寻常的喜鹊登枝,但在木板底端接近桥面的位置,还刻了一只仰头看的小猫,十分可爱。 许京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刻出来的小猫,正待转头看右边的,就听见桥那头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咦?竟是刘琰的声音!他不是在那什么小馆么? 许京华惊愕之下,正想起身查看——她坐在这里,视线完全被护栏木板挡住,根本看不见来人——就听见一道女声回话:「殿下还没有下定决心吗?」 话语声伴随着桥面木板颤动,显然那两人也上了桥,许京华听出女声是陆璇,一时颇为尴尬,这桥是木板桥,只要人一走动必有动静,她想悄悄退走绝无可能,这可怎么好? 「决心?什么决心?」刘琰反问。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似乎两人不往前走了,许京华暗暗松口气,老老实实坐着,一动不敢动。 「奋力一搏的决心。」 陆璇语气平淡,夹角这边的许京华却听得心砰砰跳:这么快就说到正题了吗? 「殿下不必这样看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殿下心中一定比谁都明白,如今的情势,对殿下十分不利,听说连太后娘娘都待殿下大不如前。」陆璇叹息一声,「也难怪,毕竟不是亲骨肉,何况又找回了宜阳郡主。」 刘琰没有回话,停了一会儿后,陆璇自己接着说:「殿下的心思,我也能明白一二,为人子女的,不论亲长如何,心里总存着侥幸,家父那样人品,我小时候还常做梦他回心转意,像对待别的兄弟姐妹一样,爱护我和弟弟……」 她发出几声冷笑,「直到我娘去了,我才明白我有多傻。于他来说,妻子没了,可以再娶,子女没了,也可以再生,就像家里的摆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怎么可能回心转意?」 这个陆璇……怎么说话这么直戳心肺啊?许京华暗暗皱眉,看来她上次在庆寿宫,果然是着意伪装过的。 刘琰似乎也听不下去,终于开口:「你想说什么便直说吧,不用提这些。」 「上次见过殿下后,我回去仔细思量过,要扭转形势,还当尽快选立太子妃。」 「这又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刘琰淡淡回道。 「敢问殿下,皇上真的有意选宜阳郡主……」 「没有的事。」刘琰不等陆璇说完,便斩钉截铁答道。 陆璇似是松了口气,庆幸道:「那就好。」她声音压低,「立宜阳郡主为太子妃,无异于饮鸩止渴,虽能得一时平静,却后患无穷……」 什么玩意?许京华听得怒从心头起,造谣的人不就是他们吗?怎么还借机贬损起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刘琰也露出不满之意,陆璇又解释:「殿下不要误会,我不是说宜阳郡主不好,只是她若做了太子妃,只怕以后殿下与太后娘娘的关系反会更加疏远。」 「为何?」 「殿下与郡主,其实很像一般人家中表做亲,对老人来说,孙子外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好的时候当然是亲上加亲、无有不好,万一不好了,那就是手心拍手背,端看哪儿最疼,老人最护着哪个。」 陆璇幽幽叹气:「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要是郡主没找回来,太后娘娘应不至于如此吧?齐王殿下和皇上兄弟情深,用不着娘娘操心,殿下是娘娘一手养大的,若遭遇不公,娘娘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可现在有了郡主这个牵挂,太后娘娘的顾虑也多了……」 这话说得真狠! 眼下刘琰的困境,虽然是做戏给李家看的,但陆璇这话把人心说得太过明白,连许京华都忍不住心下思量,何况刘琰? 「人人心中都有个最不能割舍之处,就像我娘可以为了我们姐弟而死,可惜她走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把我们放在心尖上,为我们不顾一切了。」 许京华听到这里,忍不住握紧了拳——陆璇明着是说她自己,实际不就是想说刘琰没人疼没人爱,个个亲人都把他放在后头吗?这个小姑娘太坏了! 刘琰大概也听出来了,冷冷道:「你要是只想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就不奉陪了……」 「殿下莫急,我是想说,殿下无论如何都该选一个贴心贴意、全心为您的太子妃。」 「说了我做不了主。」 「只要您点头,自会有人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现下还不好说,不知殿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许京华听到这儿,一下想起叔父当初的论断——果然李家支持太子的第一步,就是要联姻!可是刘琰说他心中有人了啊,这可怎么办? v第11章[03.15] 「我没有什么人选,但我听你说了这半日话,似乎你已胸有成竹。」 「我一个小女子,来京不过几个月,哪称得上胸有成竹?不过,前些日子我们在堂姨母家做客,见到她家长女很是温柔和顺,且知书达理,有世家风范,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你是说吴中晖的女儿?」 「不错,吴侍郎进士出身,向有清名,虽娶了李氏女,与李家的往来却并不密切,皇上也不会过于忌惮。」 许京华还以为她会自荐呢,没想到提的竟是李家正经外孙女,也不知刘琰会如何回答。 「你一个小女子,如今都能替黄门侍郎的女儿定下婚事了?」 刘琰这话说得很有些讥刺之意,陆璇却似乎并不在意,回道:「此非陆璇之功,实是殿下丰姿卓异、人人仰慕之故。」 「但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如此劳心劳力,为他人作嫁,到底于你有何好处?」 「我是殿下亲表妹,殿下好了,我自然也好。」 「你不做这些,也一样能好。」 陆璇沉默片刻,突然问:「殿下不肯立即应下此事,可是为了宜阳郡主?」 许京华一惊,怎么又扯回她身上了? 刘琰似乎也很惊讶:「这同她有什么关系?」 陆璇笑了两声:「殿下兴许能瞒过旁人,但我……早在上次庆寿宫见面,就已看出您待宜阳郡主不同。不过那时,我只以为您是为了哄太后高兴,才会如此,但方才您没忍住,追问了一句‘为何’,我就知道,这不同是实实在在的不同了。」 许京华还在琢磨哪一句「为何」,陆璇已接着说:「但我还是要斗胆劝谏殿下,宜阳郡主真的不合适。她在边陲之地长大,从小与胡人为伍,性情泼辣,来日恐怕不能容人,但东宫之中,绝不可能只有一个太子妃,以后为这事闹起来,太后与齐王殿下……」 「好了,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刘琰语气冰冷地打断陆璇。 「是,只等殿下回话。」 「我回去想想。你原路回去吧,我从这边走。」 「是。」 陆璇答应一声,桥板颤动,脚步声逐渐远去。 许京华听着这声音,真恨不得冲出去骂陆璇一顿——我容不容人,碍着你什么事了?凭什么这么背后说人? 还有刘琰,这话明明开头打岔打过去就行,为什么让她说完?还是他听着这种屁话,觉得很有意思? 许京华气呼呼地站起身,正待原路返回戏楼,拐角处人影一闪,刘琰居然走了过来! 她瞬间呆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刘琰看见她,也一惊站住,结巴道:「你……你怎么在这?」 许京华回神,转头就走,刘琰忙追上两步,一把抓住她手臂,「京华,你等等!」 「等什么?放心吧,你表妹走远了!」她刚才站起来就已看见陆璇进了对岸树丛。 「你都听见了?」刘琰一手拉着她,一手拍一下自己额头,「真是大意了,该走过来看看的,幸亏是你,要是旁人在这里……」 许京华用力挣脱,气道:「还幸亏是我?我可不幸亏!我好端端自己闲逛过来,躲个清净,你们走进来就开始说我坏话,是何道理?」 刘琰先认错:「不过是做戏,你知道的。」完了又忍不住问,「你就……只听出这些?」 许京华才不想回想陆璇说她的坏话,转身又要走,刘琰跨步上前,拦住去路,低头逼问:「你为何如此生气?」 「你听见别人背后这么说你,你不生气?」许京华气得反问。 「不相干的人说我,我才不在意。」刘琰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况且,她也没猜错,你就是说你要找一个……」 许京华恼怒:「你果然也是这么想的,怪不得你容着她把话都说完!」 她说完就伸手去推刘琰,叫他让开路,刘琰顺势握住她手腕,忍不住说:「我怎么想的,她都看出来了,你还看不出?」 刘琰知道此时此地绝非袒露真心的最佳时机,但他方才新旧伤口都被陆璇戳了个遍,心中各种情绪冲突来去,急需一个出口。 而且她已经听见了那番对话,就算现在没回过味,回去略想一想,也该明白了,到那时她要装糊涂,他才是真正的无计可施。 还有,段弘英已经从幽州启程,要不了多久,就要进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刘琰握紧许京华手腕,深深望着她的眼睛,低声却坚定,「我想娶你做太子妃。」 许京华瞬间瞪大眼睛,斥道:「胡说什么呢?」 「我从来不胡说。」 许京华有点慌张,因为刘琰神色十分认真,一双眼睛更满含情愫,她被这样的眼睛望着,说话都结巴起来,「可、可、可是你、你不是说,你有、有钟情之人了么?」 刘琰禁不住微笑:「是啊。」 他这么一笑,许京华又理直气壮起来:「你还说你要等她长大……」 「你确实没长大啊!」 「你才没长大。」 许京华往回抽手,刘琰握住不放,侧头挨近她耳边,低声说:「你什么都记得,怎么就不往一起连呢?我还说过,‘姑娘,我只认识你一个’呢,能让我钟情的,哪里还会有别人?」 许京华彷佛听见耳根轰地一声着起火,并迅速蔓延至两边脸颊,把她整个脑子都烧成一锅粥,糊里糊涂的,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琰看着她两颊遍染绯红,心中情愫涌动,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把人拥进怀中的冲动,继续说道:「我本来想等大事定了,再同你说……也好,天意如此。我知道你从没想过此事,可能非常意外,一时无法答我,不要紧,我可以等。」 v第12章[03.15] 「你先放开……」许京华别过头,看向自己被他一直拉着的手腕。 刘琰恋恋不舍地松开手,「陆璇故意说那些话,不过是想进一步离间,叫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孤家寡人,只能从李家获取支持。我不打断,也是怕她起疑,别生我的气,好吗?」 许京华心里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胡乱点个头,就要转身走。 刘琰忙伸手拦住:「你去哪儿?」 「回去啊!难道总在这里站着么?一会儿婶娘该找我了。」许京华有点不敢看他,就低着头回。 刘琰却非要弯腰歪头看她:「可你脸还红着呢,这么出去,让人看见……」 许京华下意识摸摸脸,果然有点热,忍不住抬头瞪罪魁祸首一眼。 刘琰嘴角含笑,直起身,扯着自己袖子给许京华扇风,问她:「你怎么出来了?不喜欢听南戏?」 「听不懂。」许京华闷闷道。 「啊,对,我倒忘了这个。」 许京华没吭声,气氛开始有些尴尬,刘琰满肚子话,却都不合适此时此地说,只得问她哪天进宫给娘娘问安。 「和婶娘约好了,明日去。」 「那我在庆寿宫等你。」 许京华脸上渐渐不那么热了,人也冷静下来,「叔父也去。」 刘琰:「……那我后日出宫来找你。」 许京华忍着心脏乱跳带来的不适,鼓足勇气抬头,「殿下,我觉得,陆姑娘说得没错,我……我确实不合适做太子妃……」 刘琰手上一顿,面上笑意也渐渐消失,「你别听她胡说……」 「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许京华抿抿唇,怕看见他伤心,目光移向一旁,「而且我根本也不想……」 「京华……」刘琰想打断她,许京华却把话抢回去,说,「你让我说完,不然我没法再见你。」 刘琰一呆。 许京华一直没看他,见他没出声,便一口气说下去:「我心里始终拿殿下做朋友来往,从没有过别的心思,所以殿下的好意……我实在不能……」 「我只要你,也不行吗?」 不知是不是许京华的错觉,太子殿下这一句问的,竟似乎带着祈求之意,她不由得抬起头,看向刘琰——他果然还是伤心了。 许京华也有点难过,但她扪心自问,又确实无法答应刘琰,只得把话说完,「不是这一回事。你听过‘猴子捞月’的故事吗?」 刘琰怔然不答,许京华自己接着说:「先生说这故事讲的是执着于虚妄,没有好结果,但我觉得,每个人心中大约都有非捞不可的月亮,就算明知只是水中月,一触即碎,也得伸手捞一把才甘心。」 「我不能答应殿下,只是因为……」许京华眼看着刘琰眸中光芒黯淡,实在不忍心说下去,「我先回去了。」 这次刘琰没有拦她,他呆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眼看要转弯不见了,才突然回神,追上去问:「那你现在有那个月亮了吗?」 许京华回头看他一眼,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就又快步走了。 剩刘琰自己在桥上发了不知多久的呆,直到钱永芳找来,说要开宴了,才勉强振作精神,出去入席。 他心情十分糟糕,没耐心多坐,敬过几位长辈酒,就说要回宫。 这一向郁郁不乐的二皇子刘瑜,这会儿却突然来了兴致,拉着刘琰说:「皇兄急什么?父皇都说了,叫咱们出来撒欢,来,再喝几杯再回去。」 「我不胜酒力,二弟若是没尽兴,多留一会儿就是了。」刘琰说着转头看向三皇子和四皇子,「你们是跟我一块回去,还是……」 刘琦刘瑛其实也没玩够,但这俩小的都机灵,一见这个情势,立刻异口同声道:「我们和皇兄一起回去!」 齐王见刘瑜脸上不好看,出来打圆场道:「那太子先带他们两个小的回去吧,一会儿散席,我送瑜儿回去,皇上若问起,就说我硬留着瑜儿多喝几杯。」 刘琰点点头:「有劳五叔。」便带着三皇子四皇子回了宫。 他们是奉圣命去贺寿的,回宫得去见皇上复命,皇上见少了一个,少不得要问,刘琰就按齐王的话答了。 皇上听着蹊跷,先打发两个小的回去,又屏退宫人,只留徐若诚服侍。 「让你去给你姑母贺寿,怎么板着一张脸回来了?」皇上问。 刘琰不想说自己被许京华拒绝了,就先把陆璇的事说了,「他们想要推举吴中晖的女儿做太子妃。」 「意料之中。」皇上让徐若诚给太子倒杯茶,继续追问,「没有别的了?」 「别的可能得等儿臣点头之后……」 「没问你这个!」皇上打断他,「徐若诚拿个镜子给他照照那张脸,让他自己看看像什么样子!」 徐若诚赔笑:「是不是谁给殿下气受了?」 「谁能给他气受?」皇上随口说完,又醒过味来,问刘琰,「京华去了吗?」 刘琰脸色又难看一分,只得如实答道:「去了,她……她听见了儿臣和陆璇说话……」把当时情势解释了一遍,「陆璇不知怎么看出儿臣待京华不同,便问起此事……」 皇上明白了,「京华全听见了?」 刘琰点头,皇上继续猜:「你知道她听见了,那是你后来看见她了?」 「是,儿臣让陆璇原路返回,自己想从桥那头出去,却刚转了弯就看见京华在那里。」 v第13章[03.15] 皇上露出很感兴趣的神色:「然后呢?你顺势承认了?」 刘琰低头默认。 皇上忍着笑,追问:「她怎么说的?」 刘琰不想回答,但君父有问,不能不答,只得闷闷道:「她回绝了。」 「回绝?不会吧,我瞧着京华对你很关切,绝不是一丝情意没有的样子,她原话怎么说的?」 这次刘琰坚决不肯回答,皇上气道:「我问得细一些,还不是为了给你出谋划策!不说算了,吴中晖的女儿倒也不是不行……」 刘琰立刻抬起头:「父皇……」 「怎么?京华都回绝你了,你还想拖延婚事?」 「儿臣不甘心……」刘琰怕皇上真的要给他定吴中晖的女儿,还是把许京华的话告诉了皇上,「她说儿臣不是她心中的月亮,但她心中应该还没有那个月亮。」 皇上沉吟片刻,吩咐道:「过两日你就答复陆璇,说你同意选吴家女儿做太子妃,咱们好好看看,他们到底如何办成此事。」 此事刘琰心中早有预料,便恭恭敬敬应了,又问:「那京华那边……」 「京华那边,你先冷一冷,等李家把势造起来,再看她的反应。」皇上耐心开导儿子,「她今日拒绝你并不稀奇,这孩子心性单纯,此前大约从没往那里想过。月色再美,也得远远仰头才能欣赏,近在咫尺,难免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患。」 这话在理,刘琰听得眼前一亮,皇上见状,却又提醒他:「别忙高兴,我也只是猜测,若经了吴家女儿这事,京华还是没有回心转意,你就老老实实选一位太子妃,明春成亲,不可再拖。」 刘琰听父皇语气坚决、不容商量,没敢反驳,却到底没法忍心答应,只沉默不语。 皇上见他这样,有些心烦,教训道:「人生在世,总有得不到的东西,强求无益,退下吧!」 刘琰答应一声,躬身退下时,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父皇这么说,不会是想起母后了吧? 带着满怀心事回到东宫,太子殿下躺倒在床,一动也不想动。 此时的普宁长公主府刚刚散席,许京华跟着齐王妃到外院,崔铠先迎上来回话:「王爷吩咐,请王妃和郡主先上车回府,二殿下喝醉了,王爷要送他回宫。」 齐王妃已经听说太子和三皇子四皇子先回宫的事了,便点点头,和许京华上了车。 两人刚到车上坐好,帘子还没来得及放下,二皇子就不知从哪冲过来,半边身子攀着车辕,冲许京华竖了个大拇指:「宜阳……你……你真厉害!」 许京华一愣,外面崔铠忙去搀扶二皇子,想把他从车辕拉下来。 二皇子却气派十足,转头骂了一句:「狗奴才别碰我!」骂完回过头,又大着舌头冲许京华胡言乱语,「我……我都看……看见了,你……你做得好!那种三……三心两意的人,就……不要理会!」 这时齐王也追过来,亲自动手把侄子拖抱到一旁,塞进另一辆车里,叫人好好看着,然后回头来问:「没吓着吧?这小子喝醉了,胡说八道的。」 齐王妃摇摇头,许京华却听得惊疑不定——他说他看见了,是什么意思?他看见什么了?在哪看见的?谁三心两意?刘琰吗?不会连他都知道刘琰对她是什么意思吧?! 这念头才浮起,许京华就觉右手手腕发热,好像还有一只手握在那里似的,始终没得平静的心,顿时又狂跳起来。 神思恍惚地回到家,许京华才想起这事应该要提醒刘琰一下,免得二皇子无意间嚷嚷出去,坏了皇上和刘琰的大事。 但怎么提醒呢?明日去给太后娘娘问安,他会去吗?不会去的吧……许京华叹口气,有点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直白了。 可他张口就说想娶她做太子妃,许京华着实吓了一跳,终身大事含糊不得,当然是尽早把话说清楚才好。 许京华想得理直气壮,心里却空落落的,整个人坐立难安,恨不得回到那座桥上,把那什么月亮不月亮的话憋住了,另想些不那么让人伤心的话代替。 「他以后都不想见我了吧?」许京华拍拍自己脑门,转身仆倒在床上,在心里骂自己,「说的那是什么话啊?」 你不是我心中那个能让我不计利弊、奋不顾身的月亮——这话要是别人冲着她说,她绝对从此躲着那人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肯再见。 太伤人了,太伤人了,怎么办呀? 许京华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心里乱成一团麻,根本没法理清思绪,想丢到一旁吧,又丢不开,刘琰在桥上说过的话,每一句都还环绕在她耳边,不肯散去,甚至她一闭上眼睛,都还能看见刘琰说那些话的神情。 更让人寝食难安的是,当初他谈及要娶一个钟情之人,正是许京华陪刘琰见陆璇那天,在宫中九州池船上说的——他……他从那时起,心里就……就对自己钟情了吗? 大半日没得安生的心又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啊!那日我是不是还说了皇帝不能嫁?」想起自己的口无遮拦,许京华忍不住双手捂住滚烫的脸,哼唧了两声。 「郡主?」守夜的春雨出声询问。 「哦,没事,我睡不着,你睡你的。」许京华翻身面朝里,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片刻之后,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右手握拳虚晃几下——怪不得他后来去西苑,要冲着她说,若他能如愿娶到钟情之人,定不舍得让她受委屈,她当时就觉得有些异样,原来这话还真就是说给她听的! 「郡主?」春雨端着一盏小灯进来,「要不奴婢陪您说会儿话吧,也许说着说着就困了。」 总比自己胡思乱想强,许京华点点头,拍拍身边位置,「那你上来。」 春雨把灯放到床头小几上,自己脱了鞋上床,许京华分了一半被子给她,「夜里冷,当心着凉。」 「多谢郡主。后晌青梅姐姐还说,是不是该把火炕烧起来了。」 「是啊,这都九月了,是该烧了。」这些天天天艳阳高照,一点也不冷,只有早晚凉一些,许京华都没意识到已进深秋,「快交寒露节气了吧?」 「对,后日寒露。」 「交节气肯定变天,明天就把火炕烧起来吧。」 春雨答应一声:「奴婢明日告诉青梅姐姐去。」 「还是中原天暖,这时节在怀戎,怕不是要下霜了,年景不好,下雪都有可能。」 「听说留都更暖,冬日里水都不结冰的。」春雨得过嘱咐,不敢引着郡主继续说怀戎,就把话往更远了说。 v第14章[03.15] 许京华也不过是随口说句闲话,就点点头,感叹道:「是啊,天下太大了,明明是一样的月份,有的地方已经入冬,有的地方还温暖如春。」 想想天下之大,连一年四季同时出现都能容下,她顿觉自己渺小无比,心上那些烦恼也小了许多,困倦悄悄攀上眼皮,压着它们不叫再掀起,辗转反侧半晚的许京华,终于沉沉睡去。 然而睡是睡了,变小的烦恼却不依不饶地钻进梦里,整整闹了她一夜,一忽北上同行,一忽屋顶倾谈,还有几次通信、那枚竹哨、那两个约定好的暗号……对啊!怕什么,还有暗号呢! 许京华心中一喜,随即醒了过来。 「郡主醒了,奴婢正要叫您呢。」翠娥听见动静,过来服侍,「早起刮冷风,郡主一会儿还要进宫,今日穿夹衣吧?」 对,一会儿还要进宫!先看看刘琰到底来不来见她!许京华点点头,穿好衣裳,梳洗过后吃了早饭,就出门去宫城那边与齐王夫妇汇合,进宫见太后。 进了宫门,往庆寿宫走的时候,齐王提起二皇子,「这小子昨日也不知发什么疯,喝了那么多酒,回宫车上差点吐我一身不说,皇上见了我,还把我骂了一顿。」 「……」对啊!还有二皇子的事呢!许京华打起精神,试探道,「二殿下就光喝酒,没说为啥吗?」 「席上那么多人看着,能说什么?」齐王摇摇头,「还不就是为了他那不省心的娘。」 没乱说就好,许京华刚放心,齐王妃接道:「他那会儿冲着京华说什么看见你了,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我出去溜达,也没遇见二殿下。」许京华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叔父,二殿下也没听戏吗?」 「他和太子都只坐了一会儿就溜了,他好像上了别院那假山,半天不下来,庞桓听说以后,怕出什么事,还亲自去找的他。」 许京华心里一跳:「假山?是不是那个摩云峰?」 「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儿,你看见了?」 「我看见有那假山了……」 这么说山上亭子里那个人影,就是二皇子,他站在高处,看见自己和刘琰、陆璇先后进了廊桥——这样就说得通了,她就说当时廊桥左近没旁人了么。 但他说的三心两意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刘琰和陆璇幽会,被自己撞破了? 许京华正为这个猜想瞠目结舌,齐王妃接道:「那他就不是胡说了,京华昨日是和什么人争执、叫他看见了吗?」 这许京华就不能承认了,她坚决摇头:「没有,我就遇见两个公主府婢女,问了问路,没遇上旁人。」 「他一个醉鬼,没准是把别的事和京华安一起了。」齐王不以为意,「不提了,我这些侄子没一个省心的!都怪刘琰,要不是他闹着要早走,我至于接过这个醉鬼吗?」 齐王妃笑道:「王爷又迁怒,不是你自己答应要送二皇子回来的吗?当时你要是劝着他同太子一起走,哪里还有后面的事?」 齐王叹口气:「王妃是没瞧见刘琰当时的脸色,我怕刘瑜再闹,他们两个争执起来,不好看。」 许京华听说刘琰脸色不好看,难免担忧,哪知齐王下一句竟是:「所以咱们还是先生个女儿为好。」 齐王妃脸上一红,嗔道:「王爷!」 许京华看看叔父,看看婶娘,灵机一动:「怎么?婶娘有好消息了?」 齐王得意地扬起下巴,齐王妃忙抢着说:「还没有确准呢……京华听过就算了,先别跟娘娘说,免得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你月事都晚了……」 齐王妃按住齐王手臂,坚决不许他说,许京华也笑着答应不说,齐王妃这才放心跟他们进去见太后。 虽然暂且隐瞒了齐王妃可能有孕的消息,太后见到他们都进宫来,仍是很高兴,几个人谈了昨日普宁长公主过生辰的趣事,齐王特意说起刘瑜喝醉、自己挨骂的事,博太后一笑。 太后笑过了,又攒起眉头说:「瑜儿这样下去,总不是回事。」 「皇兄还不打算放贵妃出来吗?」齐王问。 「岂止是不打算,皇上还想等淑妃生产后,加封她为贵妃,统摄六宫。」 贵妃从来只有一个,齐王妃听着有点儿心惊,「皇上要废黜贵妃么?」 太后道:「依她做的那些事,倒不至于废为庶人,皇上也念旧情,大约只是贬个几级,孩子们是肯定不能再让她教了。愁的就是瑜儿半大不小,皇上又没功夫管他,若在这时歪了心思……」 齐王哼道:「要我说,您也不必愁这个,保不准他现在心思就已经歪了。」 许京华默默赞同——她一直分着一半心思想二皇子的事,他昨日说那话,显然是看出刘琰对她的心意,如此再回想从前二皇子的行止,许京华哪还不明白? 不就是想哄着她嫁给他,然后借太后娘娘的势,再去和刘琰争吗? 许京华心中厌恶,插话道:「娘娘不是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么?二殿下有皇上管着,歪不到哪儿去。」 「京华说得对,就算真歪大发了,皇兄也能给正回来。」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才有那么多心气,再大一些,知道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伸手剁手,伸脚剁脚,就老老实实缩着不敢动了。 太后点点头,放下了这茬,吩咐留他们三人用膳。 许京华因此多了点儿指望——他们在庆寿宫耽搁这么久,东宫应该能听说吧?要照刘琰以往的性情,肯定会过来见见的。 然而今天她的指望终归还是落了空,一直到他们告退出宫,太子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 许京华闷闷地回到家,左思右想,还是得把二皇子的事告诉刘琰。但这事没法跟娘娘提,娘娘只要听个开头,一定会追问,就算她不说得太明白,恐怕也瞒不过娘娘……等等,既然二皇子都看出刘琰的意思,那娘娘是不是也? 还有叔父,他之前想方设法拦着不叫她跟刘琰见面,会不会也是因为看出刘琰的心意? 往事桩桩件件,涌到跟前,许京华心头百味杂陈,其中最强烈的那一味,是心疼。 陆璇说得没错,自她被找回来,留到太后身边,刘琰在太后和叔父心中,不知不觉就退了一步。 他居然没有因此讨厌她,还……许京华又难过又高兴,自己在房里转了几个圈,才冷静下来想到办法——找宋先生传信。 v第15章[03.15] 「您帮我把这个字条交给殿下,是正事,十万火急的正事!」许京华强调。 宋怀信倒没怀疑她,接了信,第二天就进宫去见太子,又很快回了府。 「这么快就回来啦?殿下怎么说?」许京华急匆匆问。 「殿下说他知道了,多谢你。」 许京华一愣:「就这样?」连封回信都没有? 「嗯,殿下染了风寒,没什么精神。」 「怎么会染了风寒?要紧吗?他面色怎样?」许京华有点着急,「太医看过了吗?」 「这两日变天,染了风寒也不稀奇,你急什么?」宋怀信一双老眼在女弟子脸上仔细打量,「你不会又同殿下闹别扭了吧?」 许京华一噎:「……没有的事。」扭头跑了。 剩下宋老先生看着她的背影,捋着胡子,若有所思。 从宋怀信这里没得到确切消息,许京华始终不能放心,第二日进宫见太后时,就问太后:「昨日宋先生回去说,太子殿下染了风寒,今日可好些了吗?」 太后一愣,转头看向郭楮:「太子病了吗?」 郭楮忙回道:「只是有些着凉,太医看过说没有大碍,开了辛温解表的药,叫多保暖多休息,殿下吃了两剂药,已经好多了。」 「你既知道,怎不告诉我?」 「是殿下的孝心,怕您知道了,心中惦记。」郭楮赔笑回话。 旁边许京华听说太医已经看过,也就放了心,笑道:「早知道我就偷偷问郭公公了。」 太后佯怒:「好哇,你们看我老了,就合起伙来糊弄我是不是?」 许京华抱住太后手臂摇晃:「那可不敢,娘娘火眼金睛,什么事看不破?」 祖孙两个说笑几句,太后又正色道:「天越来越冷,你也多穿点儿,出门不要再骑马了,出了汗再叫冷风一吹,难保不着凉。家里火炕烧起来了吗?」 「前日就烧了,我天天晚上都睡得可暖和呢,娘娘放心。」许京华又拉着太后的手摸自己衣裳,「翠娥姐姐早早就叫我把夹衣穿上了,今日出门还又加了件披风,我一点儿也不冷。」 她日常起居有青梅和翠娥照顾,太后是放心的,太后不放心的是她出门,「你得不出去跑马,跑得一身汗再吹冷风,我才放心呢。」 许京华笑起来:「好好好,不去,其实我就算想去也没人陪我去,这个天儿跑起马来,风吹到脸上跟刀子一样,苗苗都不肯去。」 得了她这句话,太后总算放心,留她一起用过午膳,就早早打发她回去,「要是再变天,就别往宫里来了,等天好了再来。」 许京华听话地告退出宫。刘琰已经看过太医吃过药,少了这层担忧,她心情也好多了,至于别的,她能明白刘琰现在大约不想见她,她自己也觉得此时见面徒增尴尬而已,不如大家各自冷静一下。 却没想到这一冷静,又想起更多以往的蛛丝马迹——装可怜要求通信、小天地里那句「我们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还有东宫之中说的「我知道你会陪着我」……。 每一个曾在许京华心里激起波纹的点滴水花,都在此刻翻覆滚涌成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将她抛上半空,片刻宁静也难得。 无法排解之下,许京华找出所有刘琰写给她的信,又看了一遍,却越看越难以平静。 种种她自己都辨不清的情绪在心里冲突来去,弄得她心浮气躁,什么也做不好,就在许京华几乎按捺不住,要冲去东宫找刘琰时,突然小腹冷痛,来了初潮。 「郡主别怕,这是好事。」青梅坐在床边,接过翠娥端来的红糖姜水,打算自己动手,喂郡主喝。 许京华却不习惯,伸手道:「我自己来吧,没那么娇贵。」 青梅看她脸色还好,说了句「郡主当心烫」,就送到了她手上。 一碗红糖姜水喝下去,腹中温暖,疼痛也缓解许多,许京华把碗递给青梅,问道:「要一直流血吗?几天能好啊?」 「大约五到七天,各人体质不同,都不太一样。郡主躺下歇歇吧,睡一觉会好受些。」 许京华确实懒洋洋不想动,就依言躺下,青梅给她掖好被子,不一会儿她就睡熟了。 醒来时天色已晚,起来吃了点儿东西,许京华还是觉得腰背酸痛,就又窝回炕上趴着,也没心思想什么太子殿下了。 这么恹恹地在炕上趴了两天,她才终于活过来,又能跑能跳了。 进宫去见太后,太后还惊讶呢,「怎么这么快就出门了?这两天连雨,冷得很,也不怕冻着。」 「不冷,穿得暖!」许京华笑嘻嘻拉住太后的手,「您看,我手热着呢。」 她手确实很热乎,太后也就放下心来,拉着她说了会儿话。 许京华本来想着太后怎么也会提一句太子,到时顺势问一句就好了,哪想到几句话之后,太后就提起了齐王妃,「一会儿你出宫,顺路去瞧瞧你婶娘,她有喜了。」 「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太后笑道:「原来你知道了。」 「叔父打发人来看我的时候,顺便告诉我了。」许京华笑着向太后拱拱手,「给娘娘贺喜啦,就要有小孙孙抱了。」 太后很喜悦,身边人也都高兴,笑着插嘴说:「郡主不知道,娘娘一听说消息,就叫奴婢们找布料,说是要亲自给小世子做包被呢!」 太后立即说:「别说什么小世子的话,兴许是女孩儿呢。」 宫女忙认错,许京华笑道:「叔父就说生女儿好,男孩太操心了。」 「他倒有自知之明。」太后哼了一声,到底也笑了,「我也就是说说,如今眼睛不行了,看不清针脚……」话题从这儿开始,再没离开过齐王妃腹中胎儿。 许京华原来心无杂念,想说什么就说,现在刘琰和她挑明了,她怕太后察觉,便有了顾忌,不敢主动问起,到临走时,只好给郭楮使个眼色。 v第16章[03.19] 郭楮便亲自送她出庆寿宫,许京华低声问他:「太子殿下风寒痊愈了吗?」 「早几日便痊愈了。」郭楮笑答。 「那殿下忙什么呢?近来没再出宫?」 「也有出去吧,老奴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昨日皇上又带着殿下听政了。」 这么快就又听政了?许京华脑子一转,想起上次陆璇提的要求——让李家外孙女做太子妃,也不知道皇上和刘琰是怎么应对的。 这事不能问郭楮,许京华道了谢,请他留步,自己溜达出宫,去了齐王府。 正好齐王也在家,看过齐王妃后,许京华拉着齐王出去,单独问他:「我听说皇上又让太子殿下听政了。」 「哦,那就是周自乾的劝,皇上听进去了呗。」 「周自乾是谁?」 「是个老家伙,做过皇上的老师,也做过两年宰相,不过先帝还在的时候就因病致仕了。前两天不知怎么挣扎起来,给皇上上了封奏表,皇上派徐若诚去把这老家伙接进宫,一直谈到傍晚才把人送回家去。」 「叔父是说这个周老先生劝了皇上?」 齐王打个呵欠:「我是这么猜的,哎呀别提他了,我最烦这老头儿,一听他说话我就犯困。」 许京华:「……您自己提他,都能打哈欠?这么灵吗?」 齐王叹气:「可见这老头儿有多烦人。」 他不想多说,许京华也没勉强,回到家就去找宋怀信问。 「周太师开口,皇上总要听一听的。」宋老先生捋捋胡须,定定看向许京华,「他不只劝了皇上这一件事。」 「还有什么?」许京华嘴快问完,反应过来,「您怎么知道的?皇上召见您了?」 宋怀信点头:「周太师觉得如今朝中有党争之势,借新法谋私利之徒也越来越多,长此以往,恐酿成大祸,不若安抚士族,尽力弥合士庶争端,令其联姻,久而久之,争端自然平息。」 「有这么容易吗?」许京华有点怀疑,「士族占着便宜,我可不信他们会拱手让人。」 宋怀信满意地点点头:「皇上也不信,但周太师拿自己现身说法——他自己并非士族出身,但娶了世家女,他原配夫人和李家还是表亲。」 许京华豁然开朗:「原来他是李家的说客!」 宋怀信笑了笑,却说:「倒也不能这么说,周太师与李相一向政见不合,他只做了两年宰相,就是因为李相的排挤。他还是支持新法的,只是不赞同如此雷厉风行,怕逼迫太紧,士族结成朋党,新法更难实施。」 「可是士族本来不就是一党吗?」 宋怀信摇头:「士族可不是只有一党,他们各家有各家的盘算,就算结了姻亲,有时候也会互相拆台,周太师的意思,就是应当利用各家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各自为政。」 「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 「有道理吧?」宋怀信自己动手倒了杯茶,笑眯眯道,「没有道理,怎么能说动皇上答应给太子选一位士族出身的太子妃?」 许京华吃了一惊:「太子妃?皇上答应了?」 宋怀信瞥着她,慢悠悠饮尽杯中茶,才说:「已经开始着手遴选了。」 许京华这一瞬间有点懵,就是那种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的懵,直到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说:假的!肯定是假的! 她猛然回神,追问:「人选里有没有和李家关系非常密切的?」 「怎么个密切法?」宋怀信饶有兴趣地反问。 「就……比如外孙女之类的……」 宋怀信放下杯子,「你怎么知道的?」 许京华一下高兴起来:「是不是姓吴的?」 宋怀信纳闷:「甭管姓吴姓李,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没否认,那就是,许京华笑嘻嘻站起身,「没什么,我回房睡一觉,明日再上课吧。」说完不等宋怀信答话就跑了。 回到房里,许京华算算日子,已过了十多天,刘琰应该冷静了吧?可他怎么还不来找她呢?难道是等着她主动找他吗?可她都写过字条了啊! 他可连一个字都没回,只让宋先生传了句没意思的话,哼。 许京华脱掉披风,脱鞋上炕趴着,心里默默立志:最多再给他三天!要是三天过了,他还不找来,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哼! 两天后的晚上—— 「要不再给他三天吧……」毕竟还是自己理亏一些。 三天又过去了,刘琰还是没有来,许京华生气了。 是谁说无论如何也不会同她断绝往来的?说话不算话!还是储君呢! 在房里转了几个圈,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碗莲图,许京华终于找到出气的地方,叫翠娥:「把那画儿收起来。」 她最近都不大高兴,翠娥没敢多问,亲自动手把画取下来,又找了盒子妥帖装好。 正在这时,春雨从外面进来,搓着手说:「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谁在外面吹笛子,还挺好听的。」 「笛子?」许京华站定了侧耳细听,「不是吧?我听着怎么像是胡笳?」 「啊对!」春雨一拍手,「是挺像郡主以前吹的那曲子的。」 v第17章[03.19] 许京华心中一动,快步出去到院中,果然听见墙外有人正吹胡笳,还是那首曲调最欢快的《雁儿归》。 「郡主,外面冷,您……」 春雨拿着披风追出来,却见自家郡主满脸迷惑,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一时迟疑,郡主却突然回过神来,转头就往外面跑。 春雨抱着披风追,「郡主,您先把衣服披上,当心着凉!」 许京华充耳不闻,很快就跑出二门,到了大门口。 守门的两个门子正聚在门后嘀咕,看见郡主过来,一起行礼,许京华站定了喘口气,问:「外面是谁在吹胡笳?」 「回郡主,是个胡人,小的们正要赶他走……」 门子话没说完,许京华已经自己动手,打开旁边侧门,走了出去。 巷口柳树下,身穿胡服、扎着一头小辫儿的高大少年,手捧胡笳正在吹奏。 几个顽童躲在对面柳树后,探头探脑地打量少年,听见许府这边门响,受惊一般,齐齐缩回树后。 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这么远远看上一眼,已足够许京华认出来。她惊喜非常,提着裙子快步跑下台阶,奔到段弘英面前:「还真是你!你怎么会来了京城?」 段弘英收起胡笳,却有点不敢认许京华——她高了一点,白了许多,穿着长裙跑过来的样子,像一只春天飞过花丛的小蝴蝶,轻盈又好看,与记忆中那个可以同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的许京华,几乎是两个人。 「你不知道我会来吗?」迟疑一瞬,段弘英才笑着反问。 「不知道啊!你是怎么来的?」 许京华满怀惊喜,恨不得当街就问个清楚明白,然而这时春雨已经抱着披风追出来。 「郡主,外面风大天冷,不如请客人回府叙话。」 「对对对,家去说话。」许京华拍拍脑门,转身请段弘英进家门,「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傍晚。」段弘英走在她身旁,略有些拘谨,「打听了你住这里,就过来碰碰运气。」 许京华失笑:「什么叫碰碰运气?你既然来了,还不直接叫门,偏要在外面吹胡笳,万一我天冷不出门,听不见呢?」 段弘英抬手挠挠头:「许京华会因为天冷就不出门吗?」 许京华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一见面就笑话我!」 「这明明是夸你。」 「呸!你怎么不这么夸别人?」许京华反驳完,揉揉手,「你好像又壮了。」 段弘英笑起来:「手疼吧?下次别使那么大劲儿。」 「哼!下次我拿马鞭!」 段弘英立刻拱手讨饶:「女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一别八个多月,各自经历剧变的两人,陡然见面,本都觉得有些生疏,但到底从小一起长大,刚刚这么一打一闹,生疏感旋即消失无踪。 许京华笑嘻嘻地推着段弘英进家门,一举一动中透出的欢快,几十步之外都看得一清二楚。 刘琰甩手丢下车帷,厚厚的帘帷打在车壁上,啪嗒作响,杨静不由屏住呼吸,一声也不敢吭。 他们已经停在这个能望见许府大门的街口好一会儿了,甚至比那个胡人小子还要早一些,先头看见那小子果然来到许府外面时,杨静还曾经提议把人赶走。 不过殿下却说:「赶走了,他长着腿不会再来?」 「那就把他腿也打断!」 杨静自觉豪气干云的一句话,却没得到太子殿下称赞,反而得了一记冷眼,于是从那会儿起,他就再没敢开口。 不过……郡主和那胡人都进府了,殿下怎么还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不去许府棒打鸳……呸呸呸,什么鸳鸯?!是拿出储君的威风,去震慑那胡人才对! 杨静心里想得挺多,看着殿下阴沉的脸色,却怎么都不敢说出口,自己酝酿了半天,也只敢轻手轻脚地给殿下倒杯热茶。 「出来了吗?」 杨静听殿下突然出声,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掀开车帘往外看——许府大门紧闭,看不出什么,他又探头出去问外面侍从。 刘琰听着他们嘀嘀咕咕,说「还没有」,忍不住自己也掀起旁边帘帷,往许府看。 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段弘英不是从游览神都的段家子弟一行中偷溜过来的么?应该不会耽搁太久才对。 然而他左等右等,拉着帘帷的手都酸了,许府大门还是纹丝不动,刘琰越来越焦躁,在自己忍不住想冲进去之前,放下帘帷道:「回宫。」 杨静坐在车门边,也一直掀着帘帷往外看,听见殿下的吩咐,他不敢反驳,传了话给车夫和随从,却没缩回头去,仍盯着许府那头。 要回宫,车驾得掉头,车夫赶着马儿行到路中央,再往西面宫城方向转,刚把车驾整个掉过来,杨静就看见许府侧门打开,那胡人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 他一时激动,声音就有点高,刘琰气得从后面踢了他一脚,骂道:「嚷什么?滚进来!」 杨静灰溜溜放下帘子,在门边跪好,低声问:「殿下不去见见郡主吗?」 刘琰没回答,车驾轻轻摇晃,一时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辘辘声。 见了说什么呢?说段弘英的身世和他怎么来京城的吗? v第18章[03.19] 刘琰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笑意,刚要叹一口气,车子忽然停下,接着门帘掀起,车内大亮,他微微侧头躲避光线,还没看清是谁,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就传入耳中。 「还真是太子殿下啊!我以为我眼花看错了呢。」 是京华!刘琰惊喜地望过去,见许京华似笑非笑站在那里,一时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杨静表现得比太子殿下还惊喜,迫不及待钻下车,接过车帘说:「郡主上去坐。」 许京华却摇头拒绝:「殿下想必很忙,我只是过来行个礼问个好,毕竟看见了,总不能当没看见。」 说完她就正正经经福身给刘琰行了个礼。 刘琰脸上瞬间由晴转阴,杨静心知郡主要是就这么回去了,殿下回宫肯定吃不下睡不着,急中生智道:「郡主误会了,殿下其实是来看您的!」 许京华不信:「看我?坐在车里看吗?」 「不是不是,我们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郡主有客人,殿下怕打扰郡主,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许京华狐疑的目光扫向刘琰,正与他看过来的目光撞上,他没有躲开,与她对视片刻后,从车内小几上拿起一个纸包递过来,「过来时顺路买的柿饼,你拿回去尝尝。」 许京华看看纸包,又看看明显清瘦了的太子殿下,最终还是上了车。 杨静松一口气,忙把车帘放下,自己守在外面。 许京华在车门边坐下,才接过那个纸包打开,拿了个黄澄澄的柿饼,咬了一口。 刘琰默默看着她吃完,把自己面前那杯水递过去,「我没喝过。」 柿饼极甜,吃完确实想喝口水,许京华也没客气,端起杯子就喝了。 「算你运气好。」喝完以后,放下杯子,许京华掐起腰说,「我本来打算好了,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你要是再不来找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刘琰:「……」 许京华板着脸:「我说真的,你今天要是不来,以后芡实糕也不管用。」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刘琰终于开口。 「你少倒打一耙!我第二天就给你写字条了!」 刘琰看着她,眼睛里亮起小火苗,「这么说……你想见我?」 「……谁想见你了?」 刘琰笑起来。 许京华更气了,「笑什么笑?」 刘琰摇摇头,声音低而温柔:「没什么,最近好吗?」 「好的不得了。」许京华嘴硬说完,念头一转,又道,「听说殿下最近也很好,又是听政又是选太子妃的,什么时候定下来啊?」 刘琰皱眉:「做戏而已,你不是都听见了么?」 一说「听见」,难免想起那日桥上的事,许京华心里的气就绷不住了,想岔开话题,一时却想不起别的事,随口问:「段弘英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段文珍的子孙?」 刘琰听见段弘英的名字,顿时脸色一冷:「这话你该问他自己。」 「我怎么问?问‘你爹到底是谁’?」许京华觉得不合适,而且隐约怀疑这事与她跟刘琰提起段弘英有关,「你跟我说实话,选他进京城国子监读书,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刘琰冷笑反问:「我图什么?我要是能做主,就让他一辈子呆在草原上,永远别出现在你面前!」 许京华:「……」 她一时不知回什么,刘琰也偏开头,看着别处不说话,这么尴尬着安静了一会儿,许京华坐不住了,「我先回去了。」 她说着把柿饼纸包重新包好,再抬头时,刘琰终于转回头来看着她。 车内光线昏暗,他眼中却仍闪着幽光,似有不舍之意,但许京华等了片刻,他都不开口,便狠狠心,转身要掀车帘。 「他也不是你的月亮吧?」 太子殿下突然开口,许京华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一时回头也不是,就这么走也不是,僵在了那里。 刘琰望着她的侧脸,缓缓续道:「如果是的话,你当初绝不会一走了之,对不对?」 明知是水中月、也要冒险捞一把的义无反顾,并没有在段弘英身上出现,所以刘琰仔细思虑过后,认为他也没有输段弘英很多。 听了这一句,许京华终于转回头,盯着刘琰反问:「你知道他今天会来找我,才在这里等着的吧?」 刘琰默认。 「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会进京,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琰还是不说话,意思却从神色中透出来——我凭什么? 许京华瞧着他那样,一时真不知该气还是笑,「行吧,那我也不告诉你,你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这句,宜阳郡主不再迟疑,动作麻利地撩开车帘,跳下去走了。 许京华哼着《雁儿归》的调子回到家中,青梅先迎上来笑问:「郡主这是送客送出多远啊?奴婢差点就要去找您了。」 刚才许京华送段弘英出去,没叫侍女们跟着。她同段弘英告过别,让他改日得空再来,正看着他离去,就听见对面街口有动静,转过头,恰好看见杨静缩回车上那一幕。 眼见马车就要驶离,她想都没想就追了过去——偷偷摸摸来看她,太子殿下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v第19章[03.19] 想到这里,许京华不由笑了笑,把手中纸包举起来给青梅看,「顺便去买了点柿饼吃。姐姐尝尝,可甜了。」 「郡主亲自去买的,奴婢可舍不得吃,留着郡主饭后吃吧。」青梅说完,看了一眼天色,「眼看着到晌午了,郡主怎么没留客人吃饭?」 「他是偷溜过来的,不能多呆。」许京华一面往里走一面解释,「而且他们午饭有人安排。」 「偷溜?客人不是郡主在怀戎的故交么?怎么?」 「姐姐也没听说吗?他是因为皇上恩赏段部,特许段氏子弟入国子监读书,才被送上京来的。如今和其他段氏子弟一起住在驿馆,等着面圣。」 青梅道:「原来是这样。」 许京华看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让她去忙,自己回房放下柿饼,转了一圈,看着空出来的墙面,叫翠娥:「把画儿挂回去吧。我去找先生说话,一会儿就回来。」 宋怀信已经搬回西客院——婚期临近,那边房子已收拾妥当,只等新妇嫁进来。 许京华见到老先生,先没提起段弘英,「先生有没有听说,皇上恩赏段部子弟入国子监读书的事?」 「你问这个做甚?」宋怀信反问。 「我就想问问您,皇上是什么时候下旨的?」 「有……一个多月了吧?似乎是七月底。怎么了?」 七月底……,是太后娘娘寿辰那段时间,算起来好像确实和刘琰没什么关系,但上京读书这种事,怎么算也不该轮得到段弘英啊? 「我有个从小一起玩的伙伴,这次也来了,但他是段勇那一系的,我觉得奇怪,按理说这种事,不该是大单于、我是说段文振的嫡系子孙来吗?」 宋怀信哼一声:「这有什么稀奇?你觉着让他们进京来读书,是好事,段家可未必这么觉得,没准以为是做人质来的呢!随便选几个旁系子弟交差,也是应有之意。」 「……」居然是这么回事吗? 许京华寻思了一会儿,又问:「那您知不知道,新上任的知府如今怎么样?斗得过段文振吗?」 宋怀信笑了笑:「沈维最擅长斗地方豪强,他去幽州,也算得其所哉。」 这么说就是还不错,「还有没有别的新鲜事儿?对了,楚指挥使还在家‘养病’呢吗?」 宋怀信有点惊讶:「你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我一直都很感兴趣,是你们不跟我说,不叫我瞎操心罢了。」许京华哼一声,表示不满。 她这么一说,宋怀信也反应过来,之所以后来不同她说这些,还是因为当初楚询和明烈皇后一事,「楚询这病……怕是要养上一年半载的了。别的新鲜事嘛,今年年景还算不错,新法在一些地方已初见成效……」 说起这个,许京华就想起来当初接了沈维班的那人,「哎,那去庐州的那位呢?当初太子殿下很担心来着,说此人心胸狭窄,恐怕他去了庐州,还会生事端。」 「你说高穆?他倒是把民乱安抚下来了,最近没听说庐州有什么消息。朝中焦点,近来都在选太子妃上,皇上觉着太子殿下确实年纪不小,这次便想连太子良娣一道选好,京中权贵都动了心思……」 许京华眉头皱起来:「什么意思?妻妾一起娶进门?」 宋怀信捋捋胡须,「这也是常有的事。」 许京华腾一下站起来,宋怀信抬头看她:「你……」 「我饿了,先回去吃饭了。」 看着女弟子气鼓鼓跑掉的样子,宋老先生拈须微笑,「傻姑娘。」 傻姑娘气得要命,回房就让把画儿再摘下来——选吴家姑娘做太子妃是做戏,连良娣一起选,总不可能还是做戏吧?!还好意思问她段弘英是不是那个月亮!是不是与他有什么关系?! 这股气一直到第二日进宫给太后问安,都没消下去,太后现在差不多摸透她的脾气了,直接问:「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京华不高兴了?」 「没有。」无论是刘琰,还是段弘英,这俩人的事都不合适跟太后说,许京华只好冲太后露个笑脸。 太后拍拍她:「少冲我假笑。不是说,昨日有故交上门吗?怎么也不见你高兴?」 「您知道了啊。」许京华回头看一眼随她进宫的翠娥。 「别看她,不是你身边的人说的。段部子弟到京,怎么可能没人跟着?」 许京华恍然:「原来昨天有人偷偷跟着段弘英!」 太后点点头:「说说吧,这个段弘英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吗?」 「嗯。」许京华把两家那点儿交情说了,「我和爹来京的时候,段弘英恰好不在县城,也没来得及告别,前几个月我就写了封信,请……请白大叔捎给他了。他听说我爹没了,很担心我,昨天特地来瞧瞧。」 段弘英进了许府,人立刻又拘谨起来,两人坐到厅中叙话,旁边有春雨等人侍候,他显得十分不自在,只问了许老爹生病去世的经过,就没话了。 讲完老爹的丧事,其余别后诸事,许京华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说自己过得很好,再问他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 「他说我们走后,他回了怀戎一次,听说我们进京寻亲了,就又回了草原,直到七月才回怀戎,接到我那封信。这次是和他叔父的儿子一起来京的。」 太后轻叹:「也是个命苦的孩子。他今年多大,成亲了没有?」 「十七。成没成亲,我还没顾上问,他年初定的亲。」 「是我问错了,这事儿本来也不该问你。行,既然来了京城,又是两代的交情,怎么也得照应一二,郭楮,你安排个人,多留心这孩子的衣食住行,有什么事记得回报。」 郭楮躬身应是,许京华谢过太后,又笑道:「还是娘娘想得周到,我都没想过要去照应他,他一向是不用人照应,只有他照应旁人的。」 太后摸摸她的头:「京城到底不比别处,国子监里头不乏权贵子弟,他们又是胡人,长得就与我们汉人不同,到了国子监,难免有闹事的。」 许京华笑嘻嘻:「闹事也不怕,我敢说那些官宦子弟,就算带着随从,也打不过他一个。」 「……」太后无语片刻,才笑道,「万一别人吃了亏不服气,抓他去见官呢?」 v第20章[03.19] 「那也太丢人了吧?」 太后见她一脸鄙弃,笑出了声,「纨绔子弟,可不就是这么丢人么?」 「好吧,有劳郭公公了。」 郭楮一笑,欠身回道:「以后段公子有甚事,郡主尽管吩咐老奴。」 许京华又道一声谢,转回头问太后:「皇上召见他们了吗?」 「好像是今日召见吧?」太后说着看向郭楮。 「早朝后召见的,这会儿应该已经去国子监了。」 「那他们以后住哪里?」许京华又问。 郭楮道:「应是就近住在国子监附近。」 看来是还没准信儿,许京华没再问,陪太后又说了会话,就告退出宫。 她两三天就进宫一回,路都走熟了,也不用人送,自己带着翠娥往外走,刚走到一半,太子殿下就带着杨静从前面路口转了过来。 狭路相逢,也不能转头回去,许京华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你这是要出宫了吗?」刘琰倒没事人一样,微笑问道。 「嗯。殿下要去见娘娘吧?」许京华让开路,示意太子殿下先行。 太子殿下却摇头道:「我正好也要出宫,一起吧。」 你出宫至于从东宫绕这么大一圈,到西面庆寿宫这里再出去吗? 许京华瞪刘琰,刘琰面色无辜,「怎么了?」 她没吭声,转身往外走,刘琰走在她身旁,没话找话问:「先生的喜事马上就到了,你准备送什么礼物?」 「娘娘说替我准备。」 「那我回头问问娘娘。对了,娘娘寿辰,你到底送了什么礼物?我怎么都没瞧见?」 现在才想起问这个?许京华斜他一眼:「面。」 「什么?」 「面!我给娘娘做了一碗面!」 刘琰惊奇:「你会做面?」 许京华扬起下巴:「我会的多了。」 太子殿下笑起来,「那可真是失敬了。说起来,我生辰也快到了。」 许京华忍住了,没接话。 刘琰只好自己接着说:「到时候去你府里蹭一碗面行不行?」 「不行。」许京华毫不犹豫。 刘琰这才发觉她今日态度很不对劲,昨日车上拌了几句嘴,她不至于如此,就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谁也没惹我。只是我们府里不方便,太子殿下正在选妃,也不该……」 刘琰低声打断她:「不是同你说了……」 「做戏是吗?」许京华转头看着他,「选太子良娣也是么?」 刘琰一愣,许京华继续说:「人无信不立,做不到的事,太子殿下以后千万别说了。」 说完这句,她就大步往前走,很快就把刘琰落在了后头。 刘琰望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儿呆,才转头问杨静:「她这是……」 杨静满脸带笑、使劲点头:「殿下快追上去解释啊!」 刘琰如梦方醒,快步追上去,拉住许京华,笑道:「也是!」 许京华一时没明白,刘琰低头凑近她,小声解释:「父皇故意放这个消息出去,只是让太子妃选不成而已。他早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许京华脸上一热,挣开他的手,转头继续前行。 宫道上时刻都可能有人经过,刘琰也没再去拉她,只与她并肩往外走,「我生辰是十月二十一。」 「……我知道。」 「那,面呢?」 许京华转头冲太子殿下翻个白眼:「你就这么点儿出息?」 太子殿下笑着点头:「对啊。」 「……看我心情吧。」 「那要怎么,你才能心情好呢?」 「你少说几句我就心情好了!」 第21章[03.26] 太子殿下立即闭嘴,一直到出了宫门,都一言不发。 许京华又好气又好笑,便故意不理他,自顾要上车,刘琰一直跟着她到车旁,看她上了车,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她。 「什么东西?」她问。 刘琰笑笑,比一下眼睛,比一下匣子,示意她自己拿回去看。 许京华再翻个白眼,接过匣子放下车帘,打开看时,竟是厚厚一沓信。 「如曜妹妹芳鉴。 不知这封信能否有被你读到的一日,但有些话,当着你的面,始终没能说出口,也只好诉诸笔端。 近来秋雨连绵,难见碧空,日光更如同你的消息一样,总被层层乌云阻隔,就算侥幸见到,也只余稀疏寥落的一把,不亮亦不暖。 我便常常望着乌云密布的天暗自后悔,后悔那日过于冲动,将心意倾吐得如此草率,既惊吓了你,又辜负了自己。 其实你之于我,就如同灿烂日光之于阴雨连绵的秋日,能驱散一切凄风苦雨,亦能给予我暖意和光明,让我不至于沉沦堕落,臣服在险恶命运的脚下。 我因此时常庆幸你能来到京城,更庆幸我当时就出宫去接你,是所有亲人里,第一个见到你的——但你叫我‘中贵人’这事,我还是会记仇一辈子的。 算了,去掉‘仇’字。」 许京华坐在房中窗下,捧信读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可惜心中酸涩的情绪实在太浓,这点笑意抵抗不了,很快就悄然消失。 「当然最庆幸的,或者说最得意的,还是我抢先去了泽州府等你,每每想起你当时无可奈何的神情,我都能笑出来。 我从小除了五叔,没有朋友,那一路能与你交心,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也珍贵非常,是以不管后来五叔怎么软硬兼施,我都不愿与你疏远避嫌。 毕竟小小飞蛾,如何能抗拒得了火焰的诱惑? 我还不是你的月亮,但你,一直是我心中想毕生追逐的骄阳。 这么一想,不做月亮也好,毕竟日月同辉之时,少之又少,我宁愿做一朵云,始终陪在你身边。」 这封信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没有祝辞也没有署名,许京华看得胸口梗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得缓了半天,才又打开下一封信。 这封信写的时间应在刚才那封信之后,信中没有再提及刘琰的心情,只说为了做戏,皇上会大张旗鼓地选太子妃,让许京华不要当真。 他还在这封信里大略写了他们的谋划——皇上当初虽然同意了刘琰将计就计,却并非以他为主,而是让他出面去迷惑李家,让李家以为皇上已然中计,好放开手脚串连。 另一方面,楚询所谓的抱病在家,也是皇上之命,因为只有楚询被「罢黜」了,李家埋在禁军里的人,才敢出头。 所以楚询养病是假,布好陷阱等着抓禁军内贼是真。 选太子妃、太子良娣也是假,搅浑士族内部那潭水、让他们互相争斗才是真——毕竟谁不想自家女儿做太子妃,却要去给李家外孙女下跪、自称贱妾? 看完这封信,许京华心里有了底,总算舒服一些,接着拆下一封。 这封信是最厚的,写的多是日常琐事,吃了什么早饭、看了什么书、见了哪个大臣、大臣有什么有趣之处,都写得非常详细,甚至连他做了什么好玩的梦都写了。 许京华读着读着,脸上不自觉就有了笑容,但把信纸翻到最后一张,看到「兄琰廿七日书于东宫」几个字后,先前那股酸涩又涌上来,冲得她怅然若失。 好在这封信并不是最后一封,许京华把信纸折好,将最底下的那封信打开。 「段弘英是段文珍的孙子,他亲生父亲叫段兰,当初跟着段文珍逃到怀戎,段文珍知道难以逃得一死,便将段兰托付给段勇。 段兰一直藏身在段勇家中,没有正式娶妻,只纳了几个汉女做妾室,段弘英出生后不久,段文振听到风声,派人来问段勇,段兰就自尽了。 段勇为免除后患,让段弘英之母带着他躲到段末柸那里,假称是段末柸之子。此事只有段勇父子几人知道,沈维到幽州后,曾先一步微服去了怀戎,段翱早就对段文振不满,遂和盘托出,立誓效忠朝廷。 以上诸事,我虽早就得知,但这些日子,你我能见面的时候屈指可数,我非圣人,自不愿舍己为人。 又及,我确信段弘英并非你心中明月,以你的脾性,若真有那么深的情意,定不会自己远走。就像我对你,无论如何,都要争一争,再争一争,再再争一争……反正只要你不厌恶我、不成亲嫁人,我都不会死心的。 我知道太子妃之于你,是束缚,但我对你,绝无任何束缚。 为免你说口说无凭,刘琰立字为据。丙午年九月廿九日书于东宫。」 这是他昨天回去以后写的,许京华看完,心里暗骂了一句「无赖」,把信折回去收好,抬头想要杯茶喝,却见墙上仍空着,纳闷道:「那幅画呢?不是挂回去了吗?」 「……」翠娥小声回,「昨日郡主从宋先生那里回来,又叫奴婢摘下来了……」 许京华:「……」 见郡主似乎有点尴尬,翠娥忙说:「奴婢这就挂回去。」 许京华不只是尴尬,还有点羞恼,因为她觉得昨天那股怒火太莫名其妙了——明明是她自己先拒绝刘琰,说不做太子妃的,那人家后来不论是选妃也好,选良娣也好,都跟她没有关系啊!她生得着这气吗? 更丢人的是,她今天还当面问刘琰了!难怪他后来那么高兴,一直笑,准是以为她在意……呃,她好像真的在意……。 许京华忍不住双手捂脸,歪倒在榻上。 翠娥那边刚亲自把画挂上,回头看郡主时,就看见这么一幕,忙过来询问:「郡主可是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许京华摆摆手,哼唧道:「不累,我有点事儿想不通,不用管我。」 翠娥还是拿了个引枕塞到许京华颈下,并劝道:「郡主想不通,也别难为自己,或是请教娘娘,或是请教宋先生,实在不行,找朱姑娘谈谈也好。别把自己闷出病来。」 「这事不能同他们说。」许京华把装信的匣子放到枕上,望着那匣子发呆。 翠娥亲眼见着是太子殿下把这匣子给郡主的,又目睹了这两位今日在宫道上的言行举止,心里早有些猜测,此刻忍不住低声询问:「是同太子殿下有关吗?」 许京华看她一眼,没说话。 第22章[03.26] 「实在没人可说,要不郡主同奴婢说说?奴婢绝不透露出去。」翠娥举手发誓。 许京华迟疑一瞬,终于点点头。 翠娥抬头看一眼画儿,低声问:「殿下惹您生气了?」 不是生不生气这么简单的事,许京华翻个身,仰躺着看屋梁,「我觉得,我好像过于在意他了。」 翠娥并非寻常侍女,听到郡主称太子殿下「他」,已然什么都明白了,但这种事不该她说破,只装糊涂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许京华抬起手捂住眼睛,小声说,「我不想他娶太子妃。」 翠娥心中一跳,强自镇定道:「可您应该不想做太子妃吧?」 瞧,大家都觉得这两者是关联的,许京华叹口气:「是啊。」又忍不住说,「就不能,大家都不嫁也不娶,一直……算了,我知道是傻话。」 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不娶妻呢?就是她都不可能真一辈子不嫁,娘娘或许纵着她,能多容她几年,但早晚,还是要嫁的。 「郡主是不是怕殿下成婚后,不能同您和以前一样了?」 成不成婚,现在也不能和以前一样了,许京华烦恼地摇摇头。 翠娥望着已出落成俊秀少女的郡主,犹豫半晌,末了还是笑道:「我们郡主长大了。」 许京华一愣:「我早就长大啦?」 翠娥摇摇头:「奴婢是说,我们郡主已经长大到有少女心事了。」她笑着展开榻上小被,给郡主盖住腿,「其实郡主不用太烦恼,您还有两年孝期呢。」 对啊!她还要守两年孝呢!这可怎么办?皇上能让刘琰一直这么耗着吗?就算皇上答应,那些想要女儿做太子妃的权贵们也不答应吧? 还有娘娘,还有叔父……许京华更烦恼了:「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他的!」 翠娥怎么也没想到郡主会说出这句,一时不知怎么接话,许京华也不要她接,吩咐道:「你替我告诉青梅姐姐一声,傍晚记得打发个人去郭公公府,问问段弘英到底住哪。」 翠娥答应了去办,到得晚饭时分,青梅亲自进来回话:「郭公公说,国子监给幽州来的学子们专门安排了屋舍,就在国子监东面明华巷中。不过因为段家公子都住那里,郡主亲自去探望,可能不太便宜,不若请段公子来家做客,或是在外面约个地方。」 「那他们是全天都要上课吗?有没有时辰?」 「每日申时三刻散学,休沐日同朝廷一样。」 「今天是来不及了,明日你打发个人带点吃的送过去,约他后日出来吧,国子监在哪?远不远?」 「在南市西面,稍有些远。郡主约段公子见面,不若在会通桥南的居庆楼,距国子监和咱们府都不远,听说那里饮食/精洁,正合适给段公子接风。」 许京华点头:「好,那就约在那里。」 到约好那日,许京华上午还是照例先进宫给太后问安、陪太后用过午膳,才出庆寿宫。 然后她刚走到上次那个道口,太子殿下就又溜达了过来。 这回许京华没行礼,还斜眼看他:「你等在这儿多久了?」 「我没有啊!」太子殿下一脸无辜,「正准备出宫,路过这里而已。」 许京华依旧斜着眼睛:「您现在出宫,还特意绕个远道。」 刘琰笑起来,终于承认:「听说娘娘留你用膳,就多走几步,看能不能遇上你。」 许京华也终于把眼睛摆正,好好走路。 「信看了吗?」刘琰与她并肩前行,低声问。 许京华想也不想:「没有。」 刘琰笑:「两天,一封都没看?那我可太伤心了。」 「也不是一封没看,」许京华两手插袖,侧头看太子殿下,「最后一封看了。」 刘琰挑起眉头,听她继续说:「段弘英的身世,他自己知道了吗?」 太子殿下不想回答,许京华等了会儿,见他不吭声,便道:「算了,待会儿我自己问他。」 「待会儿?你要去见段弘英?」 「嗯,约好了给他接风洗尘。」 段弘英来到京城,许京华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为他接风洗尘,理所应当,刘琰没法阻拦,却到底难以放心,追问道:「接风洗尘,只请了段弘英一个么?」 「不然还请谁?他又不是你们这等大人物,还得特意请人作陪。」 刘琰立刻道:「这个不分大人物与小人物,是礼数……」 「我跟他讲什么礼数?」 刘琰:「……」 许京华看他一眼,又多解释一句:「再说有别人在,他不自在,说话也不能好好说。」 一股酸意直冲刘琰心头,「谁是别人?」 许京华:「……你讲讲道理成吗?我就算想请人作陪,除了叔父和你,也没别人可以请,但你是太子,叔父是齐王,无论你们谁去了,都很吓人好不好?」 「那你不说我是太子,不就行了?」 「不说你是太子,说你是谁?」 第23章[03.26] 刘琰作势思索,片刻后眼睛一亮:「说我是你在京城唯一的知己!」 许京华:「……」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许京华伸出双手互相揉搓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你得亏是太子,不然……」她挥挥自己拳头,看看刘琰那张又白又俊的脸,「呵呵。」 刘琰深沉地叹一口气:「所以对你而言,我就只是太子么?」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带你去的!」许京华快刀斩乱麻。 示弱策略无效,太子殿下重整旗鼓,顺着她的话问:「怎么?你不是在家宴请段弘英吗?」 「青梅姐姐说国子监挺远的,为免来回奔波,就在中间定了个地方。」许京华防着刘琰,故意只说到这儿,就停下了。 刘琰也没追问,只叹口气说:「那好吧,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本来还想叫你陪我出去逛逛,给宋先生选新婚贺礼,看来你也不得空。」 「给先生送贺礼,你还至于出去买吗?」许京华左右看看,小声道,「求皇上给点好东西,不就行了?」 「我想自己选一样能显出心意的礼物。」 「那你慢慢选吧。这老头挑剔起来,可不容易讨好。」许京华早就放弃自己选礼物了。 哪知她这么一说,刘琰思索片刻后,居然也同意道:「你说得对,有这功夫,我不如去找宋先生多请教请教。正好跟你同路回去。」 「……」这么「正好」的吗? 不过太子殿下的同路倒真的只是同路——他坐的自己的车,到地方进门,走的也是西客院门,没从许府正门进。 许京华午后还要上课,回房换了件衣裳,喝了杯热茶,特意晚了一会儿,才去西客院。 太子殿下顺势告辞:「那我不搅扰你们了,等先生大喜之日,再来讨杯喜酒喝。」 宋怀信和礼部侍郎韩励妹妹的婚礼定在十月初十,即下个休沐日,老先生也终于把留在山上看家的郑伯接了来,西客院里人来人往,忙着准备宴客事宜,正经挺热闹的。 老先生虽然想一切从简,但他封了太子太傅,是御前红人,要娶的也是京中有名才女,这些日子送礼的便络绎不绝,他再不想管,有些事下人做不得主,也得宋怀信来拿主意。 所以许京华每日的课,也上得越来越短,不到一个时辰,就有旧交来访,宋怀信不得不见,正好许京华一会儿要出门,索性就此下课,各忙各的去。 许京华回房换了身男装,觉得这样去见段弘英,他能更自在些,但让侍女梳好男式发髻、包了四方巾后,镜子里还是能瞧出是个女儿家。 「我现在扮男装,容易露馅了是不是?」她回头问翠娥。 翠娥笑道:「郡主长大了嘛。」 春雨也笑着接话:「越长越美了。」 许京华就爱听这个,照着镜子沾沾自喜道:「这倒是真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生丽质难自弃’,嘻嘻。我走啦,你们都在家吧。」 翠娥却不肯就放她走,另拿了一件素面夹棉披风给她穿好,才让许京华出门。 如此,等她到居庆楼时,正好申时三刻。 居庆楼是一栋三层高的酒楼,青梅预先让人定了间二楼临街雅室,许京华进去以后,就倚在栏杆边,瞧着街上行人等段弘英。 进了初冬,白日更短,这个时辰日影已然偏西,撒下的光线也透着昏黄,照在街上,显得哪哪儿都旧旧的。 除了段弘英那一头黄毛小辫。 许京华老远就看见他顶着一头被日光照得越发金黄的小辫子走过来,本想招手示意,却见他东张西望的,好像对热闹街市充满新奇,便收回手,居高临下看着他,直到人到楼下了,才吹了个口哨。 段弘英闻声抬头,瞧见她时,粲然一笑,爽朗得好似草原的风。 「快上来。」许京华笑着招招手,转身回去室内。 段弘英很快就噔噔噔上了楼,进到雅室,「你怎么趴那儿吹风?不冷吗?」 许京华拉拉身上衣裳,「她们恨不得给我穿三层棉衣,你说冷吗?」 段弘英上下打量她一回,笑道:「有人照料你,挺好的。」又说,「终于有点姑娘样子了。」 「呸。」许京华冲他做个鬼脸,自顾到桌旁坐下,「你饿不饿?先喝点茶,还是就叫他们上菜?」 段弘英摸着肚皮在她对面坐下,诚实答道:「饿了,午间吃了几碗汤面,一点儿都不顶饿。」 这模样,跟她刚到京城时差不多,许京华转头吩咐随从:「叫他们上菜吧。」 随从应声退下,许京华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又把桌上点心推过去,「你先垫垫。」 室内没别人,段弘英便不客气,连吃了几块点心,灌了两杯茶,才说:「你不来找我,我也想去找你呢,你说大叔大婶都葬在北邙山上,那你平日烧纸上香,也不能都去山上吧?」 「家里有供牌位,怎么了?」 「我得去给大叔磕几个头、上柱香啊!」 「那你改日有空来家里吧。认得路吗?」 段弘英一笑:「我在草原上都不迷路,这京城方方正正的,怎么会不认得路?」 「别忙得意,认得路有什么好吹牛的?认字认得怎么样了?上了两日课了吧?还行吗?」 段弘英却道:「哪能真来了京城,现学认字啊?叔父请了个先生,一路教我们认字来着,虽然认得不多,眼下也还能应付。」 话既然说到这儿了,许京华顺势问:「你叔父……同你讲了你的身世了吗?」 段弘英略有些意外:「你听说了?」 第24章[03.26] 「嗯。」许京华单手支着侧脸,看他神色镇定,似乎早就知道的样子,才接着说,「看来你早知道了。」 「也没有多早。」段弘英慢慢回答,「叔父是在带我回怀戎之前告诉我的,他们本来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他露出一丝说不清含义的笑意,似乎想再说句什么,但到了也没说出来。 许京华一手按着桌子站起来,另一手伸长,在段弘英那头黄毛上胡噜一把,安慰道:「我觉得还是知道的好,人总要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 段弘英无奈看她一眼:「不是好不好,只是……原本想好了要怎么过一辈子,如今都……」 「你打算报仇么?」 段弘英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段翱将军、还有你叔父,会帮你吗?」 「将军说,皇上会帮我们。」段弘英低声回答完,又问许京华,「你见过皇上吗?」 许京华点点头:「你不是也见过了吗?」 「是很多人一起见的,只磕了头,没敢看皇上。皇上威武么?」 「不算威武吧……」许京华小声说,「皇上更像个文人。不过文人对付大单于那种人,更有办法。」 段弘英忍不住笑了,「你说得好像还很有道理。」 「那当然了!」许京华得意地坐回去,「如今我可比你有见识多了。」 段弘英便笑着一拱手:「那是自然,小弟愚钝,还请华哥以后多多照应。」 许京华很有派头地一挥手:「好说好说。」说完却没绷住,直接同他一起笑起来。 这时正好店伙送上菜来,两人边吃边谈,不知不觉说到段弘英的亲事上,许京华终于问:「对了,你怎么没带着嫂嫂来?你们去国子监读书,至少也得一年吧?」 段弘英手中筷子一顿,目光落到许京华脸上,见她神态似乎有些异样,便先答道:「我们还没成亲,本来定的婚期是十月底。因为上京的事,叔父想要不就退了这门亲事,我觉得人不能言而无信,尤其是婚姻大事,便自己去问过了,他们家愿意等,说定了先将婚期推迟,等我回去再……」 「那也挺好的。」许京华说着端起茶杯,「一直没贺过你,今天以茶代酒,恭喜你定亲。」 段弘英放下筷子,端起杯和她碰了碰,带点迟疑问:「当日我没告诉你这事,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许京华喝一口茶,晃晃杯子,又喝一口,才点了点头:「嗯。」 段弘英杯子里是酒,他浅浅啜饮一口,感觉酒液辛辣甘甜,冲得人忍不住想叹一口气。 「所以你一句话都没留,就和大叔走了。」 许京华嘀咕:「我不是给你写信了么……」 「过了好几个月才写一封信,还叫我不用回信,以后各自安好。」 许京华:「……」 「你怎么不直接说同我绝交呢?」 「……」 「还嫌我到门口不叫门,你怎么不想想你信里怎么写的?我要给你写这么一封信,你还理我吗?」 「……」 许京华实在没话好回,只能低着头拿手指在桌上画圈。 段弘英见她这样,责怪的话也说不出了,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一句:「你在京城,真的过得好吗?」 许京华想了想,才抬头答道:「挺好的。祖母和叔父都待我很好,我有自己的家,自己能做主,也……结识了几个新朋友。」 说完以后,她自己觉得这句听起来和信里写得差不多,又笑着补充:「不过最开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京城,我爹走后,我还想偷跑回怀戎去。」 「那怎么没跑?」只想不跑,可不是许京华的性情。 许京华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跑了。」 段弘英哈哈一笑:「被抓回来了?」 「也不算是抓,我自己愿意回来的。」许京华不知为何,还是不想提及刘琰,就隐去了经过,「那时娘娘已经派人去给我娘迁骸骨,我自己回去一个父母都不在的怀戎,又有什么意思?」 段弘英点点头:「也对。」 「原先觉得京城不是家,住得久了,慢慢也习惯了,至少还有亲人在。他们都说我和娘娘长得像呢,还有叔父,我刚来的时候跟个小子似的,他们说我特别像我叔父小时候。」 段弘英重又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听她说。 「等你休沐,我带你去见他,我叔父没比咱们大几岁,说话可有趣了,和那些权贵不一样。」 「好啊。是齐王殿下,对吧?」 「对。」许京华点点头,算一算日子,一拍额头,「我这记性,这个休沐日不行,哎,也行,休沐日你来我家吧,也喝杯喜酒。」 段弘英失笑:「什么行不行的?谁的喜酒?」 「宋先生的,就是教我识字的先生,那天叔父肯定来,到时我带你去拜见他。」 段弘英刚要答应,许京华又皱着眉开口:「不过那天太子殿下可能也会来,宋先生也是他的老师……算了,早晚都要见的。」 「怎么?太子殿下不好相与么?不是说很宽厚贤德?」 第25章[03.26] 对别人也许宽厚贤德,但……许京华看一眼对自己处境一无所知的段弘英,干笑道:「没什么。」 段弘英本来没在意,她这么一笑,反而上心了,「这么说名声又是虚的,他欺负你了吗?」他从小见惯了富贵人家养出来的混蛋,对权贵天生没有好感,所以一下就想到了坏处去。 「没有没有。」许京华赶忙摆手,「他是我祖母养大的,不是那种坏胚子。」 段弘英这才放心,笑问道:「那你还担心什么?怕我给你丢脸?」 许京华实在没法解释,只能敷衍道:「就是怕你不自在。不过他应当不会久待,也不要紧。」 段弘英相信了,还安慰许京华:「不用担心我,我脸皮厚着呢!」 许京华不想再谈刘琰,岔开话问段家子弟来了多少人,都是谁家的孩子,是否好相处。 「读书的一共六个,只有一个是段文振的亲孙子,叫段明,坏胚子里也是最坏的那种。」 「段明,这名字取的,」许京华嗤笑,「短命。」 段弘英也笑:「我瞧着他也是个短命的相。另外三个都是他的跟班,路上我们已经打了几架,他们知道我不好惹,现在老实多了。」 「那你叔父的儿子呢?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段亢和你一样大,虽然淘气,但该听话的时候也听话。以前在草原上,他就爱跟着我。」 段弘英确实有这样的本事,不论比他大还是比他小,以前有多么刺头,只要跟他多来往段时日,都能叫他收服,以后乖乖听他的话。 「那就好,总算有个伴儿。下次你带他一起来喝喜酒。」 段弘英点头答应,他这时差不多已经吃饱,转头看一眼天色,道:「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送完我再回国子监,就该宵禁了,我带着人呢,坐车就回去了。吃饱了吗?」 「饱了。」段弘英拍拍肚子,笑道,「京城别的地方看不出好,吃的倒是真好。」 许京华赞同:「确实,我都胖了。那走吧?」 段弘英站起身,又顿了顿,迟疑道:「你……不生气了吧?」 许京华跟着站起来,一时没反应过来:「生什么气?」 「就……我定亲没……」 「啊……」许京华笑着接过话,「早都不生气了。」 段弘英看她神色,确实像是已经雨过天晴,可不知为何,他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怅然若失,忍不住解释:「本来应该第一个告诉你的,但……」 许京华也挺想知道他当初为啥不告诉自己的,就站定了等他说。 「但见了你,不知怎么,就……没说出口……」段弘英抬手挠挠头,一副有口难言样。 许京华就笑了:「是不是怕我笑话你?行啦,过去的事不提了,以后还是好兄弟。」 她确实早就不生气了,现在想想,好像就是写完那封信、交给刘琰以后,这个心结就慢慢放下了。 她和段弘英,本来就只是「好兄弟」的关系而已,他要定亲,没有先问她同不同意的道理,所以顶多能怪他一个定了也不告诉她。但这并不是许京华负气而走的真正原因,他既然说不出来,也就不必深究了。 「走吧,时候不早了。」 段弘英见她如此,只好点点头,先一步到门口,帮她开了门。 他们这间雅室临街朝南,下楼的楼梯却挨着北墙,所以出门后,要路过几间雅室才能下楼。许京华出得门,和段弘英并肩往外走,经过一扇门后,前面雅室门开,太子殿下居然走了出来。 「咦?这么巧!」 巧个屁!许京华瞪着过分惊讶的刘琰,特别想不计后果地打他一顿。 段弘英不明所以,却见许京华的随从都向这位一看就是贵公子的人行礼,便没吭声,等许京华介绍。 刘琰说完那句,眼睛就落在段弘英身上——这人果然有一头传言中的黄毛,也如传言中的鲜卑人一般高鼻深目,双瞳倒是跟汉人一样是黑的,除了两边颧骨略红外,肤色在他这种并不养尊处优的人里,也称得上白皙,身材高大,体格强健,除了没规矩,挑不出别的毛病。 「原来你们也约在这里。」见许京华只是瞪着他不开口,刘琰只得自己接话,「不介绍一下么?」 许京华狠狠瞪他一眼,才一指段弘英,硬邦邦道:「段弘英。」然后转向段弘英,声音恢复原样,「这是太子殿下。」 段弘英吃了一惊,此时不及细想,就要跪下行大礼。 刘琰当然不会让他当着许京华给自己下跪,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笑道:「免礼吧,常听她提起你,料不到在这里遇见。」 许京华冲天翻个白眼,也不管他,抬脚向前,快步下了楼。 段弘英见状,终于明白自己先前多虑了——瞧这样子,显然是只有许京华欺负太子殿下的。 太子殿下似乎有点尴尬,苦笑着说了一句:「见笑了。」便也下楼去了。 许京华出居庆楼,车驾已经停在门外,她站住等了一等,见刘琰先出来,低声跟他说:「等会儿再同你算账!」 刘琰默默站到一旁,等被算账。 段弘英跟着出来,向许京华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嗯,你哪天方便就直接过来,反正我午后都在家的。」 段弘英点点头:「上车吧。」 许京华想让他先走,但想想段弘英的脾气,还是转身上了车,正待隔着车窗再和他说一句,门口帘帷掀开,刘琰上来了。 第26章[04.02] 「你上来干嘛?」 「……你不是说要同我算账么?」太子殿下小心翼翼窝在车门口,脸上还有几分委屈。 许京华默念了好几遍「他是储君」,才按捺住恶向胆边生的心,撩起车窗边的帘帷,跟段弘英说:「我们走了,你快回去吧。」 段弘英神色有些奇怪,但许京华已经顾不得了,吩咐车夫一声,就放下帘帷缩回车里怒瞪刘琰。 刘琰眼观鼻鼻观心,一直等到感觉马车转过弯了,才抬眼悄悄看许京华。 「你怎么找来的?」许京华双手环抱胸前,眯着眼问。 「你以为我是跟着你们来的?」刘琰喊冤,「我真不是!你又没告诉我你们在哪见面,我是突然想吃居庆楼做的肥鹅——哎,你们吃这道菜了么?居庆楼做的肥鹅真是一绝……」 许京华看着他十分纳闷:「你是跟谁学的,这么无赖?」 刘琰:「……」 「我真不明白,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吗?你要是想见段弘英,找个人把他叫去不就完了?」 刘琰往里面挪了挪,哼道:「谁想见他了?」 「……」 见许京华不说话,刘琰盯着她打量两眼,问:「叙旧叙的如何?」 「很好。」许京华故意气他,「高兴的不得了。我还请他过几天来吃宋先生的喜酒,顺便把他介绍给叔父认识。」 「既是请他喝喜酒,你方才为何又说哪天方便就过来?」 「太子殿下未免管太宽了。」许京华板起脸,「你是不是还想要我把我们谈了什么都告诉你?」 「谈了段弘英还没有成亲吧?」刘琰淡淡道。 许京华皱眉,刚要说话,他自己接了下去,「我也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坐在同一间酒楼里的煎熬,并没有比身在东宫少。」 刘琰看着她,眼睛里幽光闪烁,「但我还是想离你近一些。」 许京华心里那股从见到他就腾腾往上升的火气,瞬间消失无踪。 「瞎想什么?人家只是推迟婚期!」想起他写的那些信,许京华终于还是缓和了语气,好好和他说,「我跟他说了,‘以后还是好兄弟’。」 刘琰眼睛一亮,愉悦之意蔓延开来,得寸进尺道:「那我呢?」 「你?」许京华斜他一眼,「你给我下车!」 太子殿下虽然被赶下了车,但下车之前好歹吃过定心丸,便心满意足地回宫了。 他知道以许京华的脾气,像今天这样的事只能干一次,有第二回她肯定翻脸——其实今天她就有点真生气——所以刘琰老老实实在宫里呆了两天,直到许京华进宫给太后问安,才又去了她出宫必经之路,与她「偶遇」。 许京华这天出来得早,看见刘琰也不意外,还叫着他一起去齐王府探望了齐王妃。 齐王看见他们两个一起来的,很是奇怪,问刘琰:「不是忙着选太子妃呢吗?怎么你还有空往我这儿来?」 「瞧王爷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不欢迎太子来呢!」齐王妃忙打圆场,「选太子妃又不用太子亲自去选。」 刘琰笑道:「五叔就是不欢迎我,幸好有五婶主持公道。」 许京华也跟着开玩笑:「你知道就好,以后叔父就要有亲儿子了,没空疼你这个侄儿。」 齐王一下就听出她语气不对,比起以往实在过于亲昵,眼睛忍不住在她和刘琰之间梭巡。 齐王妃明白丈夫的心思,放在原先,她是不会插手多管的,但如今她已怀有身孕,难免开始为儿女考虑,不愿得罪太子,便笑道:「其实王爷早在家里闷得狠了,只我这几日吐得厉害,才不曾出门去找你们。」 她伸手拉过许京华,让她在自己身边就座,岔开话题问:「宋先生的喜事,准备得怎样了?」 「都准备好了,只等吉日。宋先生本来也不想大宴宾客,酒席都没备下几桌,还是青梅姐姐说,不能把来贺喜的客人拒之门外,才又包下酒楼……」 许府还在孝期之中,不便借地方给宋怀信招待宾客,西客院一共也没多大,至亲能坐下就不错了,其余宾客,只好都安排到附近酒楼去吃杯喜酒。 齐王听着侄女说话,眼睛却一直望着太子侄儿,见他始终笑吟吟地看着许京华,心里不痛快,开口问:「那日你也去吗?」 刘琰终于转头看向他:「当然。先生娶妻,我岂有不去道贺之理?」 许京华听见这句,插嘴道:「我还请了段弘英,就是幽州来的旧友,叔父听说了吧?」太后都知道,叔父没道理不知道。 果然齐王点了头:「听说了,他在国子监还待得惯吗?我听说有几个小子已经住不惯,开始夜不归宿了。」 「叔父消息还真灵通。」许京华笑道,「那是段明他们几个,段弘英和他堂弟并没同他们一起出去鬼混。」 刘琰眉毛一挑:「你们又见过了?」 许京华斜他一眼,「昨日他去家里给我爹娘烧纸上香时说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刘琰脸上重见笑容。 齐王把这番眉眼官司看在眼里,恨不得当场把刘琰赶出去,只碍于许京华的脾气,强自忍住,道:「这小子倒还知道礼数。行,你陪你婶娘说话吧,我也偷个空儿,好好疼爱我们太子一番。」 看着叔侄俩离去的背影,齐王妃甚至比许京华还要担忧一些。 「幸亏你来了。」齐王妃假意叹了口气,「王爷这几日,看我比嬷嬷们看得还紧,好多东西都不让我碰,还让我躺着静养,等闲不让下床,我躺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许京华是个小姑娘,也不太懂安胎时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就问:「那太医怎么说的?」 「他这么着紧,我又吐得厉害,太医也只好说静养了,可我倒宁愿出去走走,头也没那么晕呢。」 第27章[04.02] 「叔父是怕外面冷吧?也是心疼婶娘。您好好和他说,每日趁着午间暖和的时候,出去走走,不碍事的。」许京华劝道。 齐王妃摇头:「我一说,他又要说我逞强。王爷一贯这样,对人好的时候,也不问问人家觉得好不好,总是一厢情愿。」 她另有所指,许京华却没听出来,还劝她:「叔父不问,婶娘自己说嘛,我瞧叔父挺听您的。」 齐王妃有点不好意思,忙说:「可别这么说,小事上,王爷不同我计较罢了。其实我倒还好,知道王爷是心疼我,不会怪他,但有时候遇上别的事,我就怕王爷一番好意,用错地方,反而弄巧成拙。」 许京华听得一脸迷茫,齐王妃只得说得更明白些,「好比你和太子吧……」 她正斟酌后面如何遣词,许京华已经露出恍然之色,齐王妃便笑问:「你是不是心里也嫌他多管闲事?」 「倒没有……」许京华莫名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叔父是为我好,不过……」 齐王妃拉住她的手,笑道:「不过你不觉得他管得对,是不是?」 许京华默默点头。 「这事我也劝过,可惜王爷认定了的事,轻易不改,只盼着你和太子不要因此同他生分……」 「不会的,婶娘放心。」许京华听到这儿,总算明白齐王妃绕了这么一圈在说什么——她怕刘琰生叔父的气,以后叔侄两个不亲近了。 齐王妃目的达到,也不再多言,另提起别的闲话说了几句,就又胃里反酸、想吐,让侍女扶着进内室了。 齐王很快赶回来,许京华在这儿帮不上忙,便和刘琰一起告辞。 「叔父和你说什么了?」 今日外面不太冷,两人溜达着往外院走,许京华侧头看一眼太子殿下,「婶娘担心叔父管太宽,你会生气呢。」 「我怎会生气?倒是五叔有点生气。」刘琰笑着回看许京华,「我和他说,是你叫我陪你一起来的。」 许京华:「……」 刘琰得了便宜卖乖:「要不是你叫我,我本来不想出宫的,这会儿大约正在东宫读书……」 许京华没好气地打断他:「那可真是耽误太子殿下上进了,你快回去读书吧!」 「我是说了气五叔的,读书哪有你要紧?」 这种话他倒是张口就来,许京华横他一眼:「你不读书,我还得读书呢,没空招呼太子殿下。」 刘琰也没勉强,问:「那你后日进宫?」 许京华纳闷:「你不用做戏了么?」总跑宫道上等她,也不怕旁人看见? 「不要紧,陆璇知道我心仪的是你。」 刘琰说得坦坦荡荡,许京华却瞬间脸红,再不肯跟他说一句话,快步出去上了车,就叫赶车回家。 马车很快出了齐王府,等到街市上的喧嚣传来,按着脸的许京华才呼出一口气,偷偷笑了笑。 她这些天的心情都是这样,既觉得这番情意无法接受,又不能自已地为这番情意感到喜悦,想见他,又怕见他,矛盾到整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平静。 他要不是太子就好了——这个念头又一次浮上来,也又一次被许京华按下去。 他要不是太子,她又怎会认得他,跟他这么要好呢? 许京华轻轻叹一口气,略微有些惆怅。 不同于她的惆怅,回宫路上的刘琰,正满心喜悦地回味她红着脸的样子。 她没躲着他,也没疏远他,还为了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脸红,心里应该是有他的吧? 刘琰一时心潮澎湃,真恨不得立时就把李家连根拔起,从此只随着自己心意活。 可惜李家比他想得要沉得住气,侍卫司那边,楚询虽然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却无关紧要;他这边,一日不定下李家外孙女做太子妃,李家就一日不会同他交底。 到底怎么才能再推一把呢? 太子殿下回去冥思苦想了几天,到底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宋老先生大喜的日子却到了。 想着段弘英也会去,刘琰早早就去见皇上,说想早点去许府。 「黄昏才迎亲呢,你去那么早做甚?」皇上问完,自己琢磨一下,又笑了,「哦,你说的是去许府,怎么样了?京华回心转意了么?」 想起父皇定下的期限,刘琰忙说:「她其实是有些害怕太子妃这个身份,又还在孝期,儿臣不想过于逼迫她……」 皇上打量他几眼,笑道:「看来是有回转。好吧,左右就算议亲,也得等京华过了小祥之后。」又让徐若诚带齐赏赐,和太子一起去贺宋怀信。 刘琰高高兴兴去了,哪料齐王也早早到了,见了他就拉着不松手,根本不给他去找许京华的机会! 后来还是齐王妃打发人来请他们,刘琰才终于迈进许府正厅,见到许京华和……那两个姓段的。 许京华把段弘英和他堂弟段亢介绍给太子跟齐王,两人先拜太子、再拜齐王,礼仪上倒没什么毛病,就是一头黄毛小辫扎眼。 「你们就打算一直不换装束?」齐王左看看右看看,「这副打扮出门,可挺惹眼的。」 段弘英见齐王果然如许京华说得一样年轻,又没什么威武之气,心里实在难有什么尊敬,便答道:「回王爷,小的们习惯了,不怕。」 他直接说「不怕」,齐王一时也没话好说,只叫他们去西客院玩,那边热闹。 许京华起身道:「我带你们去见宋先生。」 刘琰也跟着起身:「我也去。五叔先陪陪五婶。」 第28章[04.02] 齐王两害相权取其轻,终于没再拦着。 宋老先生几十岁了,第一回做新郎,气色很是不错,见了段弘英两个也很和蔼,还邀请他们傍晚一起去迎亲。 半大小子都爱凑这种热闹,段弘英满口答应下来,还拍胸脯说:「先生放心,有我们在,再难叫的门都能打开。」 「你还是算了吧!」许京华赶紧说,「韩家都是文人才子,顶多让宋先生多作几首诗,用不着你去拆门。」 宋怀信哈哈一笑,打发段家兄弟去喝喜酒,却把两个弟子留了下来。 许京华以为他有什么话说,谁知段弘英他们走了之后,宋怀信也站起身,说:「我还得去前面陪客,如曜陪殿下坐一会儿吧。」 说完不等许京华答话,老先生就以少有的大步流星之姿,快步出了后堂。 「……」 刘琰心里暗暗感激宋怀信,面上却若无其事,一派再自然不过的样子问许京华:「宋先生给你停了几日课?」 「昨日没上,先生说三朝回门后,就没事了。」许京华算了算,「也就三四天,他还说,以后就算他有事,师娘也可以教我。」 她一边说一边撇嘴,逗得刘琰直笑:「我本来还想说,这几日先生新婚,我先替他教你,听你这么一说,还是放过你吧。」 许京华哼一声:「你这么说,是让我谢过太子殿下不教之恩吗?」 刘琰撑着桌子笑:「没有没有,我是想说,既然这几日你都不用上课,要不要和我去西苑跑马?」 许京华眼睛一亮:「可以去西苑吗?」 「可以啊。父皇一直想着明年陪娘娘一道去西苑避暑,西苑的人手就没裁撤,这两个月还在修葺殿宇,有些实在破败的,索性拆了,可以跑马的地方多了许多。」 许京华很心动:「能顺道打猎吗?」 「当然,不过去之前不要声张,免得父皇起了兴致,把刘瑜他们也打发过去。」 许京华也不想再见二皇子,「好。哎,对了,上次他、他看见那事,你怎么办的?」 「看见什么?」刘琰装傻。 「就、就是普宁长公主过生辰,」许京华结巴了一下,看他眉眼带笑,才明白过来,反击道,「看见你和陆璇幽会呗!」 刘琰:「……」 许京华把他堵回去还不算完,趁胜追击道:「二殿下还挺好心,叫我不要理会那种三心两意的人呢。」 「他自己就很三心两意,还好意思说这话!」刘琰不屑道,「我接到你的字条,回禀给了父皇,听说父皇把他叫去,单独谈了一会儿,那以后,刘瑜老实多了。」 「听娘娘说,等淑妃娘娘生了,就会放贵妃出来,但要贬个几级,也不能再回长乐宫了。」 刘琰现在已经不太在意胡贵妃会有什么下场,更不想用难得与许京华独处的时光,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那我一会儿回去就叫人打招呼,我们明日便去跑马打猎,如何?」 「明日就去吗?」 「嗯,明日最合适,你记得多带一件大毛衣裳,穿脱都方便。」 许京华有些日子没去跑马了,听他这么说已是迫不及待,当即答应下来。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明日去西苑怎么玩耍,许京华突然想起来问:「你最近这么闲吗?李家没再找你?太子妃迟迟没定下来,他们也不急么?」 「我这几日也在想这事,他们应当不会那么自负,以为只有周自乾这一步棋,就能让吴氏女当上太子妃,下一步棋也该跟上了。但眼下还没看出端倪。」 「他们不会是识破你了吧?」 「此事无所谓识破与否,因我本来就是被他们陷害至所谓孤立无援境地的,对他们有所保留,也合乎情理。而且我可以静观其变,李家的权势却在一点一点被蚕食,我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不会轻易放手的。」 这倒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离间了他们父子,李家没道理放弃,「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事情可能不太妙。」 刘琰看她皱起了眉,忙问:「怎么?」 「上次我和你在庆寿宫见过陆璇后,他们也是很久没有动静……」许京华觉得心都提起来了,「但其实,只是那动静不在我们耳边而已。他们肯定算计着要闹一次大的。」 「可是他们想要太子妃的位子,总得说服父皇,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察觉不到……」刘琰说着说着,也有些不祥预感,「难道是侍卫司?」 许京华看他陷入思索,就没开口,自己坐在旁边琢磨,若她处在李家的位置,会从什么地方下手搅局。 太子妃暂时推不动,可能还有别家扯后腿;变法是大势,就算能在各州府闹点儿事端,也影响不了大局;宗室诸王都被皇上压制得服服帖帖,京城一片平静,这个时候,到底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掀起波浪? 许京华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刘琰也在此时抬头,与她异口同声道:「段明!」 「你也觉得是?」许京华一下跳起来,「我听段弘英说,这个段明坏得要命,最近天天宿在行院里,还仗着人多势众,常和人打架……」 刘琰先是皱眉:「段弘英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同你说?」接着又道,「你别担心,殿前司派了人跟着他们,我现在回宫去见父皇,让殿前司再多派些人,最好把这几个人带回国子监去,不让他们随便出去厮混。」 许京华点头:「我送你。要不现在让段弘英去找找他们,他应该有办法把段明他们弄回去。」 「还是不要了。」刘琰压低声音,「段弘英的安危,比段明还要紧些。」 许京华怔了一下,直到看清刘琰眼神,才反应过来:「我知道了,那就不告诉他。」 刘琰没再多说,快步出去,上车回宫。 许京华打发了个小丫头去前面席上,找段弘英传话,让他吃过酒还回东面许府来,自己先回去找齐王夫妇。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难免带出神色,齐王见了就问:「怎么了?刘琰欺负你了?」 第29章[04.02] 「王爷!」齐王妃嗔道,「太子什么时候欺负过京华?」 齐王想一想,道:「也对,京华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许京华:「……」 齐王妃笑问:「是不是太子有事,急着走了,没说上几句话?」 许京华点头又摇头,犹豫片刻,拉着齐王说:「叔父,我有事请教你。」 齐王便跟她去了外面厅里,「到底什么事?」 「我是想问您,要是段文振的孙子在我们京城出了事,会怎样?」 齐王一愣:「出什么事?」 「被打残,或者被打死?」 「这怎么可能?他们自己带了健硕扈从,殿前司也派了人护卫,什么人能伤的了他?你问这个做甚?」 许京华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便说:「因为他不去好地方,又取了个短命的名儿。」 齐王失笑:「越是这样的,越不会短命。他们刚到京城,皇上怎么会让他们出事?」 「那要真出了事,段文振还会翻脸不成?」 「翻脸也不至于……不是说这个段明既非长子嫡孙,也非段文振私心宠爱吗?但总归是有些麻烦,所以皇上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齐王说得十分笃定,许京华也就跟着放下了心,哪知段弘英和段亢刚从西院喝完酒回来,就有段家从人找上门,说段明在行院被人围殴,眼看要出人命,求段弘英赶快去救命。 段弘英喝了酒,不似平时稳重,起来就要走,许京华忙一把拉住,道:「他们那么多人,怎会被人围殴?还是问清楚再说。」 旁边段亢也说:「就是,他们十好几号人,不围殴别人就不错了。哥你别去,保不准是他们诳你去,想害你呢!」 许京华话是这么说,心却高高悬着,一面让人把齐王请来,一面叫把段家从人带进来。 很快齐王和那从人就都到了。 从人一进门,许京华心里就咯噔一下,凌乱的衣着、散了几绺的小辫子、还有脸上手上的血迹……这显然是真出了事! 段弘英更是没有二话,张口就问:「人在哪?来的是谁?有多少人?」 「槐荫巷,是四五个大兵!」 齐王眉头一皱:「槐荫巷都是民宅,你们去那儿做什么?」 那从人神色闪烁,换了胡语跟段弘英说:「英哥再不去就来不及了!那些大兵下手极狠,咱们就两个人跟着明哥……」 段弘英也用胡语问:「怎么只有两个人?」 段亢插嘴:「只有两个,你还跑了?你在这儿哄谁呢?」 从人没办法,一跺脚老实说了:「这两日明哥看上一个在酒家陪酒的妓子,一直没弄上手,今日有人指点了那妓子的住处,明哥就悄悄带着我们两个去找,哪想到半途有几个大兵闯进来,抬手就打……」 许京华听得半懂不懂,却也大致摸清了意思,立刻转述给齐王:「他们估计是中了圈套,叔父,这事得快点……」 齐王已经站起身:「你别管了,我来安排。」叫那从人带路,又按住要跟着去的段弘英,「你们两个哪儿也别去,京华看着他们。」 段弘英哪里肯,许京华跨步拦住:「你去了,叔父还得分神照应你,老实呆着!」 「他们还得召集人手,没有我脚程快……」 「不用召集,家里有的是人手!」许京华没夸大,今日齐王夫妇一同出门,前前后后二十多个护卫是有的,而且刘琰已经回宫有一会儿了,殿前司那边应该也已调动了人,「就算真来不及,你去也一样来不及,从槐荫巷来我们府,可并不近。」 「是啊,这小子跑来还有一程呢!他怎么不去找段志奇那些人?」段亢纳闷,「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许京华推着段弘英回去坐,「坐下等消息吧,别去沾一身骚。」 段弘英无奈,只得坐着喝了杯茶,但他的性情,实在不是坐等消息的人,没一会儿就忍不住站起身来回走动,「我就说他早晚得闯出祸来……明摆着是圈套,还往里钻,蠢到死!」 段亢本来就有酒意,看着他来回走动,更加眼晕,忍不住打哈欠说:「哥别生气,他死了才好呢!」 段弘英一下站住:「但他不能现在就死!」 许京华叹气:「我怀疑在报信的人找到我们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小半个时辰后,齐王回来印证了许京华的猜测:「已死透了。」 北平公、幽州都督、段部大单于段文振的孙子入户强/奸/民妇反被杀一案,很快传遍京城。 「打死段明的是侍卫司神武军都头牛松,另外三人是他部下兵士,发觉人被打死后,他们直接抬着尸体去了附近府衙自首。」齐王说着揉揉眉头,「一路无数人围观,我带着人过去,都不用打听……」 「侍卫司?」许京华刚听刘琰提过侍卫司那边也没有动静,因此格外留心,「到底怎么回事?段明去的不会是这都头的家吧?」 齐王摇摇头:「比那还糟。你别问了,这种脏事,没得污了你的耳朵。」 「您不告诉我,我就听不见了?不是说他们抬着尸体一路去府衙,都传开了吗?」 齐王想想也是,但他自己说给侄女听,总归还是不妥,就叫崔铠来说,自己先进去看王妃。 崔铠明白郡主是想知道整件事的经过,就从头讲起——段明带着跟班和随从在行院里头鬼混了几天后,吃厌了行院里头的酒菜,就让外面一间胡人开的酒家送菜过来,这酒家送了两次,见段明出手大方,就说店里还有塞外来的肥羊,必得现烤现吃才好。 段明早就嫌京城的羊肉不鲜,一听这话顿时心动,带着人便去了。 那酒家距行院不远,店里也有招徕客人、陪酒弹唱的风尘女子,甚至还有胡姬。段明看中的那个——据来报信的人说——看起来更像是良家女,只陪酒不卖身。 第30章[04.02] 段明只当那女子是欲拒还迎,想自抬身价,就许诺了好多金银,谁料那女子还是不肯。段明有些生气,不肯放那女子走,最后还是酒家掌柜出来帮忙解释,说女子确是良家,只因丈夫死了,要奉养公婆,才不得不出来做这等营生。 当着掌柜,段明放了那女子,心里却不肯甘休,正好回去行院后,有人透露了那女子住在槐荫巷,还说了是第几户人家。 「有人是谁?」许京华问。 「王爷已经派人带着那个报信的去指认了,好像是行院里一个伙计。」 「那段明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人就去了?这报信的又为何不回头去找在行院的其他人?」 「说是段明先打发了他和今日另一个随从去槐荫巷探看,他俩不认识路,就问了殿前司派去的护卫,护卫当然不让他们去骚扰良民。」 段文振在幽州是土皇帝,段明虽然既不受重视、也不得宠爱,但到底是亲孙子,在幽州横着走还是可以的,他手下人也张狂,听了这话心中不忿,回头就去找段明告状。 段明被随从一挑拨,怒火高涨,但他也知道殿前司是禁军,不好得罪,索性避过护卫耳目,只带着这俩人就去了。 到槐荫巷找到伙计说的那户人家,大门却一直紧闭不开,他们三个都是胡人打扮,在巷子里转悠,难免有人询问,段明脾气暴躁,很快和人吵了起来。 外面吵闹,那户人家就有人出来,将门开了一条缝察看,随从守在门边,眼尖看见院子里有个妇人,很像酒家那陪酒女,便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段明随即跟上,正好瞧见妇人躲进房,他知道惊动了人,若左邻右舍来帮忙,可能会吃亏,便打发没进来的随从,回去行院叫人。 段弘英听到这里,气得直拍桌子:「简直是禽兽!打死他也活该!」 「所以牛松等人赶来时,实际在场的随从,只有来报信那一个?」许京华问。 崔铠答道:「正是。他们进院就闩上了门,不叫外面人进来,这家只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妇人,他们觉得正对上酒家掌柜的话,便……」 许京华已经隐隐猜到最糟糕的部分在哪里,就说:「但此妇人非彼妇人。」 崔铠一叹:「郡主睿智。这户人家姓蓝,户主叫蓝术,原也从过军,收复山东时还曾杀敌立功,他的独子叫蓝复,克复神都时不幸阵亡,侍卫司体恤蓝术年老丧子,便许他脱去军籍,还给分了房舍和田地。那年轻妇人,正是他们守寡的儿媳妇。」 多年战乱、人口锐减,天下正是休养生息之时,朝廷鼓励寡妇再嫁,蓝术夫妇也不拦着儿媳妇,正好蓝复生前同袍牛松光棍一条,他本来就常来照应蓝家,两下一合计,便把他们的婚事定下了,预备腊月里办。 「好狠毒……」许京华听到这里,气极怒极,却又发不出来,只能深吸一口气问,「牛松他们如何来得这样恰好?是邻居去报讯了么?」 崔铠点点头:「据说他们本来也要去蓝家,帮着修一修屋瓦。」 「那现在怎么样了?」 「牛松几人已关进府衙大牢,段明的尸体送去了驿馆,其余几个段家的子弟还想闹事,也被押回驿馆去了。」 段弘英转头叫段亢:「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段明再禽兽,也还是同族兄弟,他们不去露上一面,不合适,而且容易惹人怀疑,许京华没再拦着,起身送他们出去。 「殿前司有个白参军,人很好,就是给你送信那一位,有什么事你只管找他。」 段弘英点点头:「我记住了,放心,我们不掺合那些。」 李家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的动静,许京华哪能放心,忍不住又叮嘱:「要是他们在驿馆闹得厉害,你们就回来,国子监那边先别去了。段明这等禽兽行径,传出去一定群情激奋,他们只当你们一样是姓段的,没准要难为你们。」 在这个时候,能听见这样一番话,段弘英心中十分温暖,便露出一丝笑容答应下来。 送走了他们俩,许京华回去见齐王。 「你怎么知道段明要出事?」齐王见了她就问。 「我就是觉得李家最近太消停了,不太对劲。」到这时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皇上不肯定下太子妃来,他们又耗不起……」 「这些老杂碎,还真是狠毒。」齐王露出恼恨之色,「他们这是逼着皇上寒侍卫司上下官兵的心呢。」 「是啊,不让牛松偿命,段文振那里没法交代,偿命吧……」段明这等行径,又确实打死不冤,到时别说侍卫司,就是城中百姓也难免愤愤不平。 却没想到更让皇上为难的还在后头,第二日一早,蓝家儿媳妇上吊身亡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迅速传入京城大街小巷。 许京华听说之后,又气愤又难过,进宫见到太后,忍不住说:「他们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是人吗?」 太后揽过她安抚:「他们早就不是人了。」又说,「这两日外面乱,我不放心,你还是留我这儿住几日吧,左右宋先生新婚,课也停了。」 「但我有点儿不放心段弘英……」 「皇上已经另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有专人护卫。」 许京华这才答应,又问:「那这案子,皇上打算怎么办?」 「已交由三司审理。也给幽州发了加急文书,看那边如何答复。」 段文振的答复,最客气的也就是要求杀人偿命吧? 京城到幽州,发六百里加急文书,两日可到,于是到十五日,幽州回函就到了皇上手里。 「段文振刁钻极了,」刘琰向许京华转述,「他说他这个孙子原本就是因为不识字不懂礼数,才送进京城国子监,想请名师好好教导的。」 许京华:「……他什么意思?他孙子不是人,还赖我们国子监没教好?」 她现在说话,终于不再称「我们幽州」、「我们怀戎」,刘琰倍感欣慰,「嗯,还说段明从小不怎么学汉话,只会说胡语,他闯到民居里去,也许只是想讨杯水喝,而且草原上的人都好客,从来没有院墙和大门……」 「放屁!他的北平公府有没有高墙大门?谁不由分说闯进去,他是不是就地打死?」许京华气得要命,「他到底想怎样?」 「想要父皇把那几个殴杀段明的人,解赴幽州。」 眼看着许京华火又冒上来,刘琰忙接着说:「别气,父皇不可能答应。」 「那能保住牛松等人的命吗?三司审了几日,打算如何定罪?」 第31章[04.13] 「三司还没有定论。父皇在命人暗查牛松等人的履历,他能当上都头,应该不会逞一时血气之勇,就这么将人打死,当时那院里只剩段明一个,他们四人绑一个段明,或是送官,或是通知殿前司,都易如反掌。」 「皇上是怀疑牛松被人收买?这怎么可能?那可是他未婚妻!」 刘琰安抚道:「你别急,也不一定是他,还有另外三个呢。」 这话终于让许京华冷静下来,是啊,李家要的是段明死,那就不可能任凭事情自由发展,是一定要安排一个人确保能达成目的的。 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刘琰见状忙道:「外面冷,你快回去吧。左右你在宫中,我随时来,都见得着的。」 许京华点点头,又叹气:「你的生辰是不是也过不成了?」 上次李家出手,赶上她的生辰,这次又赶上刘琰生辰,这么说起来,李家是专门跟他俩过不去啊! 「那都是小事。」刘琰笑一笑,「不要紧,你也别担心,他们动手,才有我们挥刀斩断的机会呢。」 这倒也是,许京华挥挥手,转身回去。 却不料这日刘琰走后,事情突然急转直下,三司裁定牛松为首犯,以共殴杀人罪处绞刑,余下三人为从犯,流三千里。 皇上欲准奏,太子却于此时站出来为牛松求情,认为段明入户强/奸民妇在先,牛松等人罪行都该减一等论处,皇上不听,太子长跪不起,皇上大怒,命人将太子送回东宫,再不许他出来! 许京华与太后一起听说了这个消息,「您别担心,或许有什么隐情。」她先安慰太后。 太后叹口气:「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 看起来太后早有预料,许京华忍不住问:「您觉得这样不妥吗?」 太后打发了来报信的郭楮,身边只留一个亲信女官,才道:「皇上还是太心急了,做出父子失和假象,固然可以迷惑敌人,但事成之后怎么办呢?难道要昭告天下,说之前只是做戏么?」 「不行吗?」 「当然不行。」太后苦笑,「堂堂天子与储君,以这等手段对付臣子,天家威严何在?」 许京华不解:「可是李家那么阴险狡猾,不用这等手段,怎么能引蛇出洞……」 太后道:「引蛇出洞可以,将计就计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天子与储君亲自上阵。此计若是委于臣子,不但于皇室威严无损,也许还能成就一桩佳话,可换成太子,事情真相大白后,人们只会看轻太子。」 许京华有点懂了,「您的意思是,储君本该高高早上,他亲自上阵,等于把自己放到和臣子一样的地方。」 「这只是一节。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你如今知道真相,不觉如何,假若你事先不知,以为太子真的忤逆皇上,后面兴许还与李家勾结,等李家事败后,皇上说前面只是做戏,你会不会觉得这对至尊父子行事过于儿戏、缺乏威信?」 「那……就不说呗。」 「不说就会假戏真做,将来清算李家,一定有人会将太子推出来。」 皇上当然会保着太子,但个中原因无法明说,这种保护就会显得很暧昧,父子两个更不能一朝和好,至少在李家这桩事彻底平息之前,太子都得继续被冷待。 许京华听完发了半天呆,才喃喃道:「这些他肯定都能想到吧?」 太后叹道:「这孩子也是气急了。」 闵烈皇后都去世十几年了,李家还不放过她,把她的私情捅到皇上跟前,以此离间父子骨肉,换了许京华是刘琰,也恨不得跟李家拼个你死我活。 但明白是一回事,担忧心疼又是另一回事。 太后见她情绪明显低落下去,犹豫半晌,还是忍住了没有多问。 许京华在庆寿宫留宿这些天,太子几乎每日都来,两人相处的情状,太后都看在眼里,心知已经没有插手的余地,只好静观其变。 如今皇上和太子还是走了这一步棋,太后心中除了忧虑太子来日要面对的困局,更担忧到时许京华脑子一热,会为刘琰奋不顾身地跳进漩涡里去,便先一步把可能会有的结果讲给她听,希望她心里有所准备,到时能冷静一点。 可惜十几岁的孩子,似乎不知冷静为何物,许京华蔫了几天,到二十日这天,忽然跟太后求恳,说明日就是太子生日,她想偷偷去看看他,给他庆生。 「我做不了主,」太后狠着心,没有答应她,「这事得问皇上。」 「您帮我跟皇上说说……」许京华摇着太后手臂,生平少有地撒娇,「我就去一会儿,给他做一碗面就回来。」 太后惊讶:「做面?」 许京华有点不好意思,但既然是求太后,总得说实话,「嗯,殿下听说您过生辰,我给您做了一碗面,就……就有点馋……」 太后挑挑眉:「我倒不知道太子这么嘴馋。」 许京华硬着头皮说:「就是呢,没点儿出息,一碗面都馋。」 太后看着她不说话,她撑了一会儿撑不住,又解释:「一年只过一次生辰,偏赶上这事,他一个人呆在东宫,一定很难过……」 「我不帮你说。」太后终于开口,神色却冷冷淡淡的,「你想去,就自己去找皇上说。」 皇上这些日子都很忙,隔三差五才能来一次庆寿宫,今日虽然休沐,听说也还在见大臣,许京华看外面天色已近正午,顿时忧愁起来。 太后让她「自己去找皇上说」,显然是不会为了她打发人去请皇上的,许京华只能望着窗户,眼巴巴盼着皇上来。 半个时辰过去,皇上没来;用过午膳,皇上还是没来;午睡起来,皇上仍旧没来;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许京华坐不住了,偷偷找郭楮问:「皇上这时候还在忙吗?」 郭楮道:「老奴也不清楚,郡主有事?」 许京华点点头:「皇上不来的话,我能去见皇上吗?」 「娘娘知道吗?」郭楮看一眼后殿,问。 「知道。」虽然不答应。 郭楮也没深究,想了一想便说:「那老奴打发个人去问问徐若诚。」 第32章[04.13] 许京华欢喜起来:「多谢郭公公!」 郭楮笑着去了,许京华忐忑不安地等了一阵儿,终于等来了圣驾。 她立刻跳起来到门外迎驾,皇上不知底细,还说:「这么冷的天,京华怎么还跑出来了?快进去。」 许京华只笑不答话,跟着皇上进殿。 太后从后殿过来,先哼一声道:「到底把皇上惊动过来了。」 「没有,我本来就打算今日来陪您用膳。」皇上笑着帮许京华遮掩。 许京华假装听不懂,殷勤地接过宫女送上来的茶,亲手送到皇上手边,「皇上喝杯热茶暖暖。」 太后就说:「瞧见了没?无事献殷勤。」 皇上向许京华一笑,并没问她,先问太后这两日饮食起居如何。 「我很好。听说淑妃这几日睡得不安稳,皇上去瞧过了么?」 「昨日去了,她没什么,就是胎儿动得厉害。」 「还是个活泼的,我瞧着八成是男孩儿……」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淑妃肚子里即将出生的胎儿。 许京华平时听见这种话题,都是耳旁风一样,带听不听的,今日她心里有事,盼着太后和皇上赶快谈完,好问起她找皇上什么事,就不敢错过,一句一句听下来,越听越着急。 「这孩子来得巧,等老五媳妇生了,小兄弟两个正好有伴儿,以后一起读书玩耍,都不孤单。」 太后听见提起齐王妃肚子里的胎儿,眉眼瞬间柔和许多,「还真是,哥哥姐姐们都大了,还就他们两个年纪相仿。」 皇上道:「是啊,年纪差得多了,就玩不到一处去,您看老五就不爱找我,我都多少天没见着他了?他忙什么呢?」 太后失笑:「他不爱找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总逗他么?」 「他脸皮那么厚,还怕逗么?」皇上似乎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个许京华,转头问她,「京华你五叔这几日进宫了吗?」 许京华从自己的心事里挣出来,答道:「前天来了吧?说日日在家陪婶娘呢。」 皇上一笑:「他倒是个痴情种子,上次我说赐他几个美人,怎么都不肯要。」 太后道:「我都不问他这些,又不是小孩儿了,随他去吧。日子怎么过,还得看他自己。」 「还是娘娘豁达,京华也是这一点好,随了娘娘。」皇上笑眯眯看向许京华,「听说你要找我,什么事啊?」 终于问到她了!许京华眼睛一亮,脱口问道:「皇上,明日我能去给太子殿下过个生辰吗?」 皇上一愣:「明日是太子生辰吗?」他习惯性看向身旁侍立的徐若诚,见他点了头,才恍然道,「可不是么,今日二十,明日二十一……」 他神色变得有些恍惚,「又该下雪了吧?」 太后道:「快了,二十五日小雪。郭楮,叫厨房加菜了么?加个羊肉锅子吧,多放些胡椒。」 皇上回过神,等太后叮嘱完菜单,郭楮领命出去,才问许京华:「你想怎么给太子过生辰?」 「做一碗面……」许京华悄悄瞧着太后,小声回答,「我不会做别的,也就做面还行。」 皇上微笑:「会做面已经很好了。不过,太子始终不认错,我要是让你去了……」 许京华早想好了,立刻道:「我可以扮成宫女或者内监……」 「胡闹!」太后听不下去了,「你当这是过家家呢?」 皇上却想了想,说:「太子生辰,我想不起来,娘娘总不会忘了,打发个人过去送一碗面,也在情理之中。」 太后看向皇上,皇上回望过去,温声道:「总是京华的一片心意。」 太后没再做声,神色却不太高兴。 皇上见状,找了个借口打发许京华出去:「京华在宫里没荒废功课吧?有没有写好的字,拿来我看看。」 许京华明白皇上用意,答应一声,去了后殿。 「娘娘要怪,就怪我吧。在京华和琰儿的事上,我确实有私心,我们父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就如同建康城下过雪的路,看起来平平坦坦,真走上去,却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太后仍冷着脸,不说话。 「我的毛病,我自己知道,恐怕这辈子也改不了了。琰儿因此受了许多委屈,婚事上,我就想尽量如他的意,所以我答应了他,只要京华愿意,就替他来求您,成全他们小儿女的一番痴心。」 太后这才略微缓和,道:「他们若真有什么痴心,就让他们自己来求我。」 皇上赔笑:「当然,当然。我多这句嘴,只是想跟娘娘保证,以后他们俩的事情,我绝不掺合。其实就是老五,我说赐美人给他,也是闹他玩的。」 这话倒令太后意外,神色也有几分动容,皇上趁热打铁道:「我看着京华,同自己女儿一样,丝毫不舍得她受委屈,您放心,以后琰儿要是敢欺负京华,我第一个不饶他!」 「先不用说那么远,京华是不是这个心思,还不一定呢。」太后止住这个话题,「明日让京华去东宫,你有没有什么话捎给太子?」 太后终于松口,皇上眉开眼笑:「有有有,一会儿我交代京华。」 于是坐困东宫好几日的刘琰,终于在生辰这天,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礼物。 太子过生日,本来有一套繁琐礼节,诸如祭拜天地宗庙、依次叩拜太后皇上、接受臣属朝贺等等。 但因皇上前晚打发人来,说一概免了,刘琰一早起来,便只在院中摆了香案祭过天地祖宗,又遥祭了闵烈皇后,最后分别向着乾元殿和庆寿宫的方向遥拜致意,这个生日也就算过完了。 第33章[04.13] 他回到春和殿,只受了亲信内侍和宫人的拜贺,就叫传膳。 杨静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喜滋滋回来禀道:「殿下,太后娘娘让人送了寿面来。」 刘琰也心中一喜:「人呢?快请进来。」 「去厨下热汤了,说是走了一路,汤有些冷了,怕殿下吃了不舒坦。」 刘琰有些惊愕,没见过这样送吃食的,但他关心的原本也不是吃食,就问:「只送了面来吗?没有信件什么的?」 杨静被问住了,「没……没说有……」 刘琰失望,没再开口,耐着性子等那碗寿面。 好在热汤用不了多久,很快寿面就随着早膳一起送了过来,刘琰扫了一眼,见送早膳的都是东宫的人,心中奇怪,问杨静:「庆寿宫来的人呢?」 「已经回去了。」 不来见他就回去了?刘琰更奇怪了,「来的是谁?」 「呃,是个生面孔,小的也……没见过。」 这就不只是奇怪,而是蹊跷了,「庆寿宫会有你没见过的人?你确信是庆寿宫来的?」 哪知这句杨静答得十分肯定:「确信。殿下先吃面吧,这一路送来,都有点儿坨了。」 「那你也没问问姓名?」刘琰提起筷子,继续追问。 「呃,是……是钱公公招呼的,小的没……没搭上话。」 钱永芳没在殿中,刘琰瞥一眼很是奇怪的杨静,终于挑起面来,「这面……」 杨静见自家殿下看着面的目光似乎有些挑剔,忙抢着说:「这面好吧?」 刘琰看看格外宽的面皮,看看十分不对劲的杨静,后者正对他挤眉弄眼,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猜测浮上心头。 「是挺好的。」他慢吞吞吃下挑起的面,又喝了两口汤,「还是我最喜欢的山菌鸡汤,面也劲道,这么宽又这么薄,难得竟没断,庆寿宫换了新厨子么?」 杨静背对着门,悄悄抬起右手放在胸前,冲太子殿下竖了个大拇指,口里答道:「兴许是。殿下喜欢就多吃点。」 刘琰眼睛往门那儿扫,眼见帘帷掀起一角,露出内监服饰,还没找着脸,帘帷一下落下,后头躲着的人影也缩到墙后,看不见了。 他再顾不得什么面,把筷子轻轻一放,拿绢帕随手擦了嘴,起身轻手轻脚地溜到门边,掀开门帘,探身出去,正与缩在旁边的人碰了个脸对脸。 「啊!吓死我了。」 穿着内监服饰的许京华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去,却忘了身后是摆着盆景的高几,眼看就要撞上,刘琰眼疾手快,拉住她手臂往回一带,许京华本就失去平衡,他这么一带,她不由自主转了半圈,一下栽进刘琰怀中。 刘琰被这股冲力撞的后退半步,另一只手下意识揽住许京华,还不忘道歉:「吓着了吗?对不住,不怕不怕……」 许京华有点懵,她刚刚不是还躲一边偷看刘琰吃面吗?怎么现在就……就……咦?他怎么还不放手?抱、抱上瘾了吗? 刘琰也觉得他该放手了,但他舍不得。 她身上还带着冬日清晨的寒意,一想到她为了给自己庆生,一早起来亲手做面、又乔装改扮亲自送到东宫来,刘琰就觉得心里那团小火苗瞬间燃烧成冲天大火,直将所有理智都焚烧殆尽,只剩汹涌澎湃的情感。 感觉到刘琰甚至抱得更紧了些,许京华回过神,用隔在两人中间的那只手推了推他。 刘琰依依不舍地放开手,退后半步,再看许京华时,她已半侧过身,却把半边绯红脸颊露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还躲在这里?」刘琰怕她羞恼,尽量如常说话,同时撩起帘子,让她进去内殿。 「我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猜出是我做的。」许京华嘀咕着进去,看见杨静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就指着他问,「是不是杨静告诉你了?」 杨静慌忙摆手,刘琰也笑着摇头:「没有,他哪敢。你用过早膳了么?一起吃点吧?」 「我用过了,你吃吧。」许京华力持镇定地回道。 「再吃点儿吧,我自己吃,怪没意思的。」 他一这么说,许京华就心软了,杨静也有眼力见,飞快拿了一副碗筷出来,摆到太子殿下对面,许京华不是扭捏的人,顺势坐了下来。 太子殿下生辰,东宫也准备了寿面,刘琰把那碗面给许京华,打发了闲杂人等,只留杨静守门,一边吃一边和许京华说话。 「你穿成这样过来,怎么说服娘娘的?」 「娘娘不用说服啊!她只说做不了主,让我自己求皇上。」 刘琰忍不住笑了:「娘娘还是心疼我。」 他这句话让许京华想起太后的担忧来,便道:「你知道就好。娘娘这些天一直为你担忧,她始终觉得引蛇出洞这等事,不该你自己上阵。」 「我不上阵,没人能替我。」刘琰一边给许京华夹菜,一边随口回道。 「那你就不怕得胜之日,大家还拿你当奸细?」 刘琰筷子一顿,见许京华满脸真挚的担忧,忙笑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难道你能站出来说,你跟皇上争执只是做戏、骗李家上钩的?」 「我这次与父皇相争,细究起来,只是针对牛松段明一案,与李家并无干系,无须解释。父皇令人严守东宫门户,隔绝内外,也是为了避免日后清算李家时,他们攀诬与我。」 「可是他们若闹事,一定会打你的名头。」 刘琰笑得格外温柔:「那也不怕,反正东宫除了你,别人没进来过,我要与他们划清界限,容易得很。」 第34章[04.13] 让他轻描淡写这么一说,倒好像她和太后的忧虑是杞人忧天,许京华忍不住斜太子殿下一眼,道:「你就嘴硬吧。」 刘琰心里略一琢磨,笑道:「娘娘是不是担忧事情了结之后,父皇不好明着奖赏我,反而还要继续冷落我一段时日,我可能会处境尴尬?」 许京华哼一声:「娘娘算是白担忧了。」 「娘娘怎么会白担忧?娘娘疼我,我心里明白。不过,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刘琰放下筷子,认认真真看着许京华,「至少婚事可以再拖几个月。」 许京华一愣。 刘琰轻轻一叹:「其实几个月我都嫌短,毕竟想做我们京华妹妹心里的月亮,可没那么容易。」 许京华脸一下发起烧来,「你再胡说,我就走了。」 刘琰有点疑惑,虚心求问:「哪句是胡说?是京华妹妹,还是月亮……」 许京华放下筷子要走,刘琰早有准备,跳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哄道:「我错了错了,是如曜妹妹。」 说来奇怪,「京华妹妹」这个称呼,总是让许京华感到羞耻不适,但换成「如曜妹妹」,就奇异的只剩下羞涩。 她半转过身,往回抽手,刘琰以为她还要走,握紧了不肯放。 「好容易来一回,再坐一会儿。」他小声求恳。 许京华不自在极了,她分不清这种不自在到底是源于刘琰与平时不同的言行举止,还是那只紧紧拉着她的温热而有力的手。 他的手比许京华以为的要大——她一向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很大,刘琰却能轻轻松松将她整只手握在掌心。 也比许京华以为的要暖——掌心灼热的温度,烫的人几乎要烧起来,许京华怀疑自己现在走也不想走,坐也坐不下去,就是因为脑子里面已经烧开锅了! 刘琰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低着头不出声,歪头看时,才发现她一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他心里顿时一甜——她没有再挣扎,脸也红彤彤的,应该是不讨厌他牵她的手吧? 先前因为那一抱而涌起的汹涌情愫,本就不曾真正平息,这会儿感受到鼓励,立即又翻腾起来。 「京华……」他低声轻唤。 许京华终于抬眸看向他。 「你怎么求得父皇答应的?」 这个问题让许京华有点意外,她轻轻呼出口气,答道:「我直说的啊,想给你过个生辰,自己做一碗寿面送过来。」 「那父皇怎么说的?」 「皇上没说什么,啊!对,娘娘是不同意我扮成内监的,不过皇上打发我出去,自己说服了娘娘。」 「你猜父皇怎么说服娘娘的?」 太子殿下语气循循善诱,许京华却听着就觉没好事,摇头道:「我不猜。让我来就行。」 刘琰脾气特别好:「那……我来猜猜,我猜父皇替我打了包票。」 他只说一个开头,等许京华来问,许京华却只看着他,愣是不肯接话。 刘琰只好将好脾气贯彻到底,自己接道:「比如,日后我若是敢欺负你,他一定第一个不饶我,或者,求娘娘可怜我一片痴心……」 许京华听不下去,往回抽手,刘琰不肯松开,还顺着她的力道向前倾身,凑到她耳边问:「等此事一了,我就自己去求娘娘,好不好?」 刚有点冷却的脑子又沸腾起来,胸膛里的心也不甘寂寞,扑通扑通欢跳着,似在回应少年的问句。 她自己天人交战、不知所措,刘琰却已从她羞涩可爱的反应里得到答案,当下再不迟疑,展开双臂将许京华牢牢抱住。 「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什么了? 直到回到庆寿宫、回报过太后、换了衣裳、渐渐冷静下来的许京华,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稀里糊涂答应了什么事。 不对,她根本没答应!她只是没吭声而已! 不过他上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着?哎呀,都怪刘琰,突然抱住人不松手,闹得她到现在想起这事,都还脑袋发烧,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许京华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害羞过,总觉得经过刚刚那么一抱、不、两抱,无论她还是刘琰,从此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听刘琰说喜欢她、想要她做太子妃,许京华惊讶惊慌过,也感动窃喜过,但从没有如今日这般……该怎么说呢? 真挚热烈的情感重新涌上心头,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悸动随着热血涌入四肢百骸,她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难道是心动吗? 「我……我是也……喜欢他了吗?」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许京华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喜欢……是这样的么?」 怎么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样?两情相悦,不是就该心里踏实了吗?她怎么还没着没落地悬在半空? 许京华捂着胸口往榻上一躺,轻轻叹了口气。 那会儿刘琰又抱住她,她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他说完那句话,还又呆呆让他抱了一会儿,才想起挣扎。 刘琰倒也见好就收、顺势松开了她,她当时莫名慌张,丢下一句「我得走了」就往外跑,跑到外面殿门口,又想起还有礼物没给他,转身想折回,正撞上来追的刘琰。 「你先等等,我还有话同你说。」刘琰扶住她手臂,「这段日子你就别回府去住了,多陪陪娘娘,也省得娘娘牵挂你。」 许京华当时心里乱纷纷的,并没多想,胡乱点个头,从袖中取出荷包塞给刘琰,「里面有信,还有一条结子,打得很不好,你凑合拴竹哨吧。」 刘琰惊喜万分,低头打开荷包,许京华趁他低头,撒腿就跑,再没给太子殿下追上她的机会。 第35章[04.13] 此刻再回想刘琰最后说的那句话,许京华终于觉出不对劲,翻身爬起来去找太后。 「娘娘,是不是李家要动手了?」 太后一愣:「动什么手?」 「就……侍卫司啊。」许京华小声说,「要不然,您和太子殿下为何都不让我回府去住?」 「哦,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太后神色平淡。 「那皇上已经有万全准备了么?」许京华心里七上八下,不问清楚实在难受,「东宫……不会有事吧?」 太后有点哭笑不得:「你这孩子怎么犯起傻来?东宫也在皇城之中,会有什么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人能从北面破门进来,东宫还有廷义门通着崇政殿呢!」 许京华这才想起来还有那么一扇东西向的门,一时也觉得自己傻透了。 太后笑完没再说她,打发她去写功课,不要荒废学业。 许京华回去裁纸磨墨,思绪却始终没法宁定下来,仍绕着刘琰转悠。 「他说的说定了,不会是说他要去求娘娘成全他什么痴心吧?那可不行!娘娘会生气吧?我还在孝期呢,这可怎么办?不行,等他放出来了,我得拦着他!」 许京华终于知道自己心里为啥没着没落的了,因为娘娘和叔父肯定不答应!而且刘琰虽好,太子妃可不是好当的,她现在还不愿去想那么远的事。 好在刘琰现在出不来,她不让自己再想,认认真真写了功课,之后也尽量一如平常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如此过了三日,还没到小雪节气,天就阴沉沉地飘起了雪花。 宫中本来就没人和许京华玩,天气又不好,用过晚膳后,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她就早早睡了。 这一觉还没睡实,她就做起了梦,先是梦见自己迷路、找不到太后,正急得不行,身后忽然杀声震天,无数铁骑从烟尘里奔袭而来,吓得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郡主别怕。」有人飞快点起灯,坐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 许京华心还扑腾着,没等分辨出是谁,太后就披着衣裳匆匆进来了。 「吓着了吗?不怕不怕。」太后一面说,一面上床揽住许京华,轻轻拍抚她后背。 「就是做了个噩梦……」许京华本来想说怎么还惊动太后了,可她还没说完,外面就隐隐传来喧哗声,她登时一惊,「怎么?真的闹起来了?」 太后柔声道:「闹起来也不怕,安心睡吧,祖母陪着你。」 宫女抱了一床被子过来,给太后盖上,顺便回禀:「娘娘,郭公公来了。」 「叫他进来。」 郭楮很快进来,太后吩咐道:「你多带几个健壮内监去永宁宫,帮着把守好门户,丁香也一起去,要是淑妃醒了,就说我说的,没有大事,让她不要怕、安心歇息。」 丁香是太后身边亲信女官,应声之后就和郭楮一起退了出去。 许京华缓过神,依偎着太后听外面动静。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听着好像是在北边儿……」 「嗯,一定是北面。」太后语气笃定。 「为何?」 「因为北面有侍卫司营房,距宫门近,不会惊动太多人。且一旦冲破玄武门,就能直入内宫。」 南面进了宫门,却先要经过许多官署,许京华明白过来,「这么说皇上早有准备。」 太后笑着给她拢拢头发,「那是当然。躺下睡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这么坐着其实有点冷,许京华点点头,让太后也躺下,然后把手伸进太后被子里,挽住太后的手臂,小声说:「我刚刚做梦找不见您了。」 「不会的,祖母一直在京华身边,哪也不去。」太后温和又坚定地回道。 外面呐喊声越来越大,但有镇定自若的太后陪在身边,许京华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和太后说起了悄悄话:「娘娘要是个男子,一定是盖世英雄。」 太后失笑:「那我可不敢当。」 「敢当的,您是我见过的最睿智、最有胸怀、最有胆气、最有谋略、最有……」 太后按住许京华一个接一个竖起来的手指,笑道:「再数下去手指头不够用了。」 许京华就握住太后的手,嘿嘿笑道:「总之您最厉害!我以后要是能有您一半厉害就好了。」 太后轻叹:「我倒宁愿你不像我。」她这一身本事都是乱世里逼出来的,如今天下太平,她便也同古人一样,惟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难享富贵。 许京华没听出这层言外之意,却想到了刘琰身上,一时有点讪讪。 太后听她不出声了,还以为她有了困意,也没再开口,祖孙两个各怀心事,听着外面始终没断的杂乱喊声,各自出神。 庆寿宫在内宫西南角,距离玄武门很远,隔着重重宫墙,还能传到这里的声音,可以想见战斗的激烈,许京华听着这些哪里能有睡意,没一会儿就忍不住要起来喝水,喝完水又去方便,顺便关心外面是不是仍在下雪。 太后任由她忙活,这时丁香回来回话:「淑妃娘娘说本就没睡着,让娘娘费心了,这就哄着二公主睡下。」 「怎么?二公主吓醒了?」 「是,不过奴婢瞧着淑妃娘娘倒还镇定,永宁宫里也各司其职,并没有乱。」 太后点点头:「那就好。其他各宫呢?」 「各宫有的先乱了一阵儿,这会儿都安生下来了,徐公公带着人走了一圈,在永宁宫遇上奴婢,听说您起来了,还说一会儿来给您问安。」 「我这里不用。你也回永宁宫去,好好陪着淑妃,若是她哪里不适,千万别忍着,宫中有太医值宿。」 第36章[04.17] 丁香去了没一会儿,徐若诚果然来了。 「皇上说娘娘什么场面都见过,说不定很快就回去睡了,叫臣等不要来搅扰,但臣听丁香说,您正陪着郡主,便来给您请个安。」 太后摆摆手:「我倒是想睡,这丫头一直闹腾。」 旁边许京华笑笑,忍不住问徐若诚:「徐公公,外面怎样了?」 「郡主放心,楚指挥使已经率亲卫包围了叛军,叛军仓皇失措,要不了多久就会投降。」 对啊!皇上还留着楚询这招暗棋呢!许京华见过楚询,对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很有信心,便长出口气道:「那就好了。太子殿下呢?」 徐若诚道:「正要回报娘娘与郡主,殿下如今就在崇政殿,几位相公也已陆续入宫。」 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们这里都好,一会没事就睡了,让皇上只管放心。」 徐若诚告退出去,太后转过头盯一眼小孙女:「现在放心了吧?」 许京华脸一热,赶紧低下头,不敢吭声。 「放心了就去睡吧。」太后瞧见她这副小儿女情态,一时没别的话好说,只打发她去睡。 许京华乖乖回房,原以为躺下也睡不着的,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都亮了。 她腾一下坐起来,撩开帐子叫人。 翠娥应声进来,「郡主醒了?」 「嗯!外面怎么样了?娘娘呢?」 「郡主安心,叛贼已经剿灭,娘娘在前殿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来了?」许京华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怎么不早叫我?」 翠娥上前帮忙,答道:「郡主莫急,殿下刚来。」 一时穿好衣裳,许京华拔腿就要走,翠娥忙拉住了:「郡主还没梳头呢!」 许京华哪里等得及她们慢慢梳头,自己拿根头绳,一边往外走,一边随手绑了根马尾辫,就冲到了前殿。 许京华几乎是在通传声落地同时冲进前殿的。 当时刘琰正跪坐在太后身前脚踏上,一只手还扶着太后膝头,看着像在祈求什么的样子。 许京华暗叫一声「糟糕」,觉得自己来晚了,但进都进来了,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再跑掉,只好硬着头皮说:「殿下怎么不坐着说话?外面忙完了吗?」 刘琰呆呆看着她,还没开口,太后先皱眉道:「怎么头都没梳就跑出来了?」 许京华摸一把头上辫子,嘿嘿笑了两声。 刘琰回过神,起身给她解围,「殿前司还在追索叛贼余党,父皇让我先来见娘娘,回报一声,陪娘娘用个早膳。」 他神色很平常,并不像遮掩了什么的样子,难道她误会了?他还没说那事?不过冷静想想,现在也确实不是说那些的时候,感觉自己可能想多了的许京华脸庞发热,忙说:「那、那就好,我先……」 她指指通往后殿的门,「回去收拾一下。」说完不等太后和刘琰回答,扭头跑了。 「这孩子,冒冒失失的。」太后摇摇头,「琰儿坐下说话。」 刘琰依言在太后身边坐下,笑道:「京华一定是悬着心呢,不亲自来问一句,心里不安生。」 「她就是爱操心。」太后此时不想多谈孙女的事,把话题转回去,问,「你刚才说楚询受了伤?要不要紧?」 「伤得倒不重,但他为了士气,没有即时包扎止血,现在有些虚弱,太医说得好好休养。」 「是该好好养着。」 祖孙俩又说了会儿如今的局势,许京华才真正梳妆打扮好出来,太后叫传早膳,三个人一起用了膳,许京华正想细问刘琰,齐王来了。 「皇兄给我安排了差事,让我先来给您报个平安再去。」齐王行完礼就说。 太后点点头:「平安就好,去吧。」并不问是什么差事。 齐王告退,刘琰道:「我送送五叔。」 许京华看着他们叔侄两个出去,回头看向太后,还没等张口,太后就掩面打个哈欠说:「想知道什么,一会儿你自己问太子吧,我累了,进去歪一会儿。」 夜里还瞧不出来,这会儿细看太后,确实面带疲惫,许京华忙说:「我扶您进去。」 「不用,我还没到走不动的时候。」太后起身,也不让宫女扶,自己溜达着走了。 过了一会儿刘琰回来,见只有许京华,还有点诧异:「娘娘呢?」 「累了。」许京华打量一眼太子殿下,「你累不累?也回去睡一会儿吧。」 刘琰在她旁边坐下,「我一会儿还得去崇政殿。」又小声说,「父皇到现在都还没合眼呢。」 本来许京华有好多问题想问,真到了刘琰面前,一时又想不起该怎么问了,最后干脆问最要紧的,「这次总能抓住李家的狐狸尾巴了吧?」 「希望吧,但目前看来,似乎只能拔掉李家长房。」刘琰依靠在椅背上,黑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仍有许多烦恼。 「为何?李家长房犯谋逆罪,不是该株连九族吗?」说书先生都是那么说的。 刘琰摇摇头:「本朝没有那等严刑酷法,最多株连父、子、孙三族,李家早将这些思虑透彻,所以这次推出来的祸首是真定长公主驸马李欣。」 「可是他的父族,不就等于李家这一支的全族吗?」许京华不解。 第37章[04.17] 「不不不,株连三族,并不是说三族皆族诛,而是株连到这三代人而已。其实若是子息兴旺的家族,这样株连的已经不少。」 「那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连他的亲兄弟都不能株连吗?」这段时间受了李家太多气,又有牛松和蓝家的惨案,许京华听说只是这样,心里实在不平。 「这个你放心,父皇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不能杀,还可以流放,不够流放的,也能革除官职、永不叙用。」 天下初定,皇上虽然恨李家恨到骨子里,也不能开滥杀之例,刘琰笑着补充一句:「其实把他们都发配到西北垦荒,他们才是生不如死呢。」 「这倒也是,我听说西北早些年赤地千里、渺无人烟,多发配些鱼肉百姓的犯官过去,也让他们知道知道百姓的苦,挺好的。」 刘琰笑眯眯地看着许京华,「看来你最近没有荒疏学业,成语典故都用得很好嘛。」 许京华白他一眼:「多谢太子殿下夸奖。」 刘琰受了这一记白眼,却满脸是笑,往她这边凑了凑,小声道:「你只扎个辫子也挺好看的。」 「别提了,过后娘娘肯定得教训我。」 「昨夜里徐若诚回去说,你第一句就问我怎么样了。」刘琰声音低低的,充满柔情。 许京华却很不给太子殿下面子,「胡说!我第一句问的是‘外面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 他满脸无奈,许京华偷笑一会儿,解释道:「其实是我前几日犯了回傻,忘了东宫还有个朝西的廷义门,怕你自己在东宫有……就问了娘娘,被娘娘好一通笑话。」 刘琰却没笑她,正经道:「你不记得也不稀奇,毕竟没从那里走过。」 「对呀。」 「那你是第几句问的?」 「啊?」 「第几句问的我?」 许京华斜眼看他,「堂堂太子殿下,能不能有点出息?还纠缠到底第几句。」 刘琰笑道:「你不是一向都说我没有出息么?」 他还理直气壮起来了!许京华懒得理他,另问道:「叔父做什么去了?」 「查抄真定长公主府,还有桂王府和荣王府也要去搜检一下。」 说到荣王府,难免想起陆璇,许京华问:「陆璇还在荣王府吗?」 「我也不知道。问罪也且轮不到她呢。」 「也是。侍卫司那边参与叛乱的有多少?杀声那么大,伤亡挺惨重吧?」 「还好,喊声大是因为楚询带人断了他们后路,关了龙光门,将他们先锋与后军隔断了,先锋被关在圆壁城里,却不肯投降,还想一鼓作气攻破圆壁南门。」 此刻大局已定,许京华听着却仍觉惊心动魄,「这些人也是死心眼,李家能给他们什么好处?」 「大约许诺了高官厚禄,当时又无退路,只好向前。而且,」刘琰说到这里,轻轻叹息,「关在里面的将官,好几个和牛松都是生死之交,还有十几个敢死之士,原是他麾下兵勇。」 这样的消息实在令人难受,许京华沉默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这么拼命,难道牛松已经?」 刘琰惊讶:「你……还不知道么?」 「真的已经行刑了?」许京华难以接受,声音大了些,「明知是阴谋,为何还要上这个当?搭上这么多条义勇的性命?」 「杀人偿命,牛松自己坚称是他打死人的,他又是在场官阶最高的……」刘琰紧皱着眉,「而且我们总要给段文振一个交代。」 「而且不杀他,这些人也不会下定决心跟着李家谋叛,是不是?」许京华冷冷问道。 刘琰望着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恰好这时,外面有人进来回禀:「殿下,皇上召见。」 「等我忙完再同你解释。」刘琰站起身,看许京华冷脸坐着不动,忍不住问,「不送送我?」 许京华和他对视一眼,想想有些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终于起来送他到殿门口,劝道:「累了就歇歇,人又不是铁打的,也劝劝皇上,别熬得太狠了。」 刘琰心里松口气,笑着点头:「我知道。走了。」 目送他离去后,许京华自己在窗边发了会儿呆,直到太后派人叫她,才回后殿去。 「我听说,你为了牛松的死,和琰儿争执了?」太后一见她就问。 许京华摇摇头:「他没和我争。」 太后:「……」 「我就是觉得牛松太冤枉了……」许京华坐到祖母身边,靠着她肩膀说,「那么多年战乱都挺过来了,却死在……」 「好孩子,不难过,啊。」太后轻轻拍抚孙女单薄的后背,「宫闱之争,向来是血雨腥风,就算牛松幸免,也会有马松罗松,呼风唤雨的大人们,有的是办法将这些棋子赶入棋局。」 太后轻轻叹气:「你以后会见得更多的。」 许京华抱紧太后:「我不要。」 太后低头看她:「真的不要?」 许京华用力点头。 「唔,那就说定了,你从此远离宫闱,出了孝就招个稳重踏实的女婿在家,好不好?」 第38章[04.17] 许京华惊住:「招、招、招什么……」 太后一本正经:「唯有这样,你才能从你不想看见的这些事里脱身。如何?要不要同祖母订这个约?」 许京华紧紧闭上嘴,不敢吭声。 太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愿远离宫闱,还是不愿招女婿?」 许京华很为难,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娘娘,您能让我想想,再回答您吗?」 「行啊,你慢慢地想,好好地想。以前我怕吓着你,只把不得自由这一桩坏处告诉了你,其实这深宫里啊,比不得自由可怕的事,还多着呢。」 太后摩挲着小孙女的额头,眼神充满怜惜,「这地界,容不下心肠太过柔软的人,也容不下那么多天真良善,要么自个长出坚固冷硬的铠甲,要么……远走高飞。」 刘琰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又得空去庆寿宫。 这次他是和皇上一起去的,问过安后,皇上要跟太后说话,刘琰就与许京华回避去了东偏殿。 看许京华有点蔫蔫的,刘琰以为还是昨日的事,就问她:「怎么?还是对牛松的死无法释怀?」 许京华却先摇摇头,想了想,才又点点头,问:「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刘琰苦笑:「你忘了吗?这是李家造的两难之局,我们如今连一美都没有,何敢奢望什么两全其美?」 「……」许京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刘琰的意思,「你是说,如今的局面也并不是皇上乐于见到的?」 「哪一位帝王愿意见到禁军亲卫起兵反叛?」 许京华被问懵了,「可、可是,当、当初不是……」 刘琰接过来道:「我们当初确实预计到会有今日的局面,但那是往最坏里打算,无论父皇还是我,我们当然更希望能兵不血刃地揪出李家扎在侍卫司的根——楚询为这事已经忙了近三个月,可惜一直没有成效。」 好像是这么回事……奇怪,那她为什么会觉得皇上一直期待与李家决战呢? 「说回牛松身上,」刘琰看她还有疑惑之色,继续解释道,「段明虽然并非无辜,但他当日,确确实实是被人骗去蓝家的,三司审理此案时,找到了告诉他们槐荫巷的人。」 「找到了吗?到底是什么人?有供出主使者吗?」 刘琰摇摇头:「虽然找到了,但找到的时候,此人已经死了。」 许京华气极:「这些老混蛋!」 刘琰假装没听到她骂人,继续说道:「那人是个闲汉,整日不务正业,并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从他身上什么也没查到。三司还抓了开酒家的胡人,照他说的去找那个段明看上的妇人……」 「不会也死了吧?」许京华揪住袖子,紧张地问。 还好刘琰摇了头:「根本没有找到。他指的那处民宅,房门看着还是好的,进去一看,房屋已彻底废弃,漏着天呢,哪里有人住。」 「怎么会这样?是那酒家说谎还是……」 「这妇人根本只是个诱饵,从一开始说的家境来历,就是照着蓝家人说的。开酒家的胡人,肯让良家女在他店里操持贱业陪酒,当然也不会细究她的来历。」 这条线索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可追查的了——若是男子,还能绘图,贴个告示,大街小巷搜一搜,总有蛛丝马迹,女子就不行了,换身装束往达官贵人后宅一藏,除非来个神仙,否则藏十年八年都不在话下。 许京华第一次见识这等奸计,听完半晌都说不出话。 「他们是把人心算计透了,那酒家的,段明的,还有段明那些护卫的……」 刘琰吐出一口气,「这些人弱点再显眼不过,算计起来并不难,难的是时机把握……算了,我又说远了,我同你说这些,是想说段明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这件事上,他罪不至死,牛松自己认了罪,杀人偿命只判绞刑,已是从轻判处。」 许京华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幽州那边知道段明是被人坑死的吗?」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 「可是只要那两个分头找救兵的护卫说出事情经过……」 「他们早就‘畏罪自杀’了。」刘琰面不改色道。 许京华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摇头道:「段文振不会相信的,段部人就没有畏罪自杀这套,他们回去虽然落不着好,但也不至于是死罪。」 刘琰道:「谁让他们身在京城,别无选择呢。」 这个双关用得好,许京华笑了笑,忽然又想起来,「不对呀,当初两个人,不是有一个先去行院报讯的吗?他没找到别的护卫?」 「没有,半路就被人打晕了,后来还是五叔找到他的,一起移交给了大理寺。」 「哎,那天你不是说皇上还怀疑牛松他们几个么?怎么那么快就结案了?」 「因为段文振连发三封六百里加急,逼得太紧。」 当时皇上看见段文振越来越不恭敬的言辞,气得直拍案,还说过收拾完李家就到段家的气话。 刘琰这会儿是想劝慰许京华,看开牛松这件案子,不愿给她添新的心事,就隐去了段家这段,说:「当年先帝还在时,就常教导五叔和我,说世事难两全,尤其上位者,遇事当多方权衡……」 他的意思,许京华明白了,但他还不知道她在烦恼什么,就插嘴说:「你说的我明白,但这一切仍然让我难过。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刘琰道:「我不敢说一定没有,但京华,你可以不听细节的。」 「你是叫我捂起耳朵当聋子吗?」许京华瞪起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刘琰却点头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可是郭子仪的原话。家事如此,国事亦不例外。这世上丑恶之人所在都有,为一己私利坑害无辜之事也非独存于皇城,你不是还跟我讲过怀戎城中恶霸的故事吗?」 「他们作恶的本事,可不敢跟那些大人比……」许京华嘀咕。 「只要他们坐上大人的位子,‘本事’自然就大了。」刘琰侧身往许京华这边靠近,低声道,「京华,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活着,没必要事事都要问个清楚明白,若你觉得那样令你难过,就不去管它好了。」 第39章[04.17] 「可是不问清楚我也难受。」 「你是要我一开始就不告诉你吗?」刘琰笑问。 许京华如他所料立刻瞪眼:「你敢!」 刘琰忙摆手:「不敢不敢。」又笑着说,「你看,无非就是这么几条路,你不愿意装聋作哑,那就只好……」 「自个长出坚固冷硬的铠甲。」许京华复述太后的话。 刘琰不明就里,且惊讶且点头:「不错,说得好。」 许京华堵了一天的胸口瞬间畅通,脸上不觉有了笑容,「其实我挺喜欢穿铠甲的,躲起来,不就只能做个我不喜欢做的大家小姐?」 看她又神采飞扬起来,刘琰也满脸是笑:「而且还有我陪着你,一定不让你一个人难过。」 许京华与他目光相接,见他眼中满是柔情,想起之前的心事,便小声说:「那件事你先别和娘娘说。」 「哪件事?」刘琰不解。 「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件事。」 刘琰还是没明白:「上次?昨日吗?」 「不是,上次在东宫!」 刘琰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说……」 许京华立刻:「嘘!」 刘琰就笑起来,「我们的事吗?」 许京华脸一红,嘴硬道:「什么我们?哪来的我们?」 刘琰很想牵一牵她的手,但这是在庆寿宫,门口就有庆寿宫的宫女侍立,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声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我不会提你,只提我自己。」 「什么意思?」许京华也小声问。 「就是我对你单相思的意思。」 许京华呸一声,坐正了瞪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却一脸认真:「我不和娘娘说明,怕她又心急我的婚事、要开始选妃。」 这还情有可原,但是……许京华犹豫地看一眼门口宫女,又侧身过去,凑近刘琰道:「娘娘好像已经……看出来了。」 她最后四个字声音特别轻,刘琰听入耳中,却如聆仙乐,一路响到了心里去。 「看出什么?」这次他是明知故问。 许京华斜他一眼,厚着脸皮道:「看出你单相思。」 刘琰:「……」 调皮不成反被调,太子殿下只得跟许京华比脸皮厚,「娘娘真是目光如炬,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你就不怕娘娘不答应?」 许京华还挺怕的。太后昨天和她说那番话的用意,她很清楚,一旦她决定嫁给刘琰,就不能再做那个凡事躲在太后和齐王身后的小姑娘,她得自己面对这宫墙内外的一切。 她之前也不想做太子妃,但经过侍卫司叛乱之后,许京华再也不愿意让刘琰一个人住在东宫,面对腥风血雨,她也想陪着他渡过一切难关,不让他一个人难过。 「不怕,不答应,我就继续求,求到娘娘答应为止。」刘琰笑吟吟道。 许京华看他这样,一时冲动,差点就说「没事,实在不行我去求」,还好在她开口之前,门边宫女先回报道:「殿下,郡主,娘娘叫二位回去。」 两人忙起身,一前一后回了西偏殿。 皇上看见他们两个进来,满脸欣慰的笑:「我今儿才发觉,京华都长成大姑娘了。」 太后道:「她一向长得高。」又说,「行了,皇上去看看淑妃吧,太子也回去歇一歇,后头的事,让大臣们去忙吧。」 送走了皇上和刘琰,许京华提着心等太后问她答案,不料太后一连几日只字不提,到外面彻底平息,她可以回府去住了,太后都没有开口。 许京华自己当然也不敢主动提及,只好先收拾东西回府。 又听了半日政务,皇上颇觉疲惫,打发大臣退下后,他闭目养了会儿神,才睁开眼说:「去……你怎么还在这儿?」 赖着没走的刘琰上前一步,答道:「父皇,儿臣有件事想请教父皇。」 皇上颇为惊奇——他这个儿子从小长在先帝身边,遇事向来没有请教他的习惯,有时候他心血来潮问了,刘琰都还遮遮掩掩不肯细说,今日这是怎么了? 「什么事?」皇上不知不觉坐正了问。 「上次儿臣生辰,京华说是父皇帮她说服娘娘的,儿臣想知道,您是如何说服娘娘的?娘娘……说了什么?」 闹了半天还是为许京华,皇上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太子,「我也没说什么,只说若京华也愿意,请娘娘成全你们,娘娘说京华是什么意思还不一定。」 「这么说来,娘娘还是不愿意把京华许给我……」 「换了你是娘娘,你很愿意吗?」皇上哼一声,「你不要以为娘娘这是不疼你了,恰恰相反,她越疼爱你,越不愿意你和京华结为夫妇。」 其实这其中的缘故,刘琰是明白的,便解释道:「儿臣并非以为娘娘不疼爱儿臣,而是觉得,娘娘不信任儿臣。」 「这个实属寻常,等你以后有了女儿,你就明白了。」皇上说到这里,忽然冷笑两声,「我如今瞧着李欣,就宁愿你妹妹们一辈子不嫁人。」 第40章[04.17] 刘琰:「……」 「你好好做娘娘的孙儿,娘娘自然信任你,但你非得要去做孙女婿,京华又没有父母,还不许娘娘多思量思量了?」 「儿臣不敢,是儿臣糊涂,没想到此节……」 皇上站起身道:「行啦,你不就是想问,怎么才能让娘娘松口,答应把京华许给你么?」 刘琰拱手道:「父皇英明。」 皇上笑骂一句:「去去去,这会儿知道说好话哄我了!」 刘琰迎上两步,扶住皇上手臂,笑道:「父皇去哪儿?儿子伺候您起驾。」 「用不着你。」皇上嘴上这么说,却没推开刘琰的手,只道,「我去永宁宫,你甭跟着我,去庆寿宫孝敬娘娘吧。其实要打动娘娘非常简单,真心足矣,千万不要玩心计,什么心计都逃不过娘娘的眼睛。」 「是,儿臣记住了,多谢父皇教导。」 刘琰送皇上出去上御辇,眼看着圣驾远去,才转头自去庆寿宫。 傍晚天又飘起雪来,刘琰顶着风雪迈进庆寿宫,只觉四下冷冷清清,与许京华在时截然不同。 太后见到他来,先责备一句:「怎么下着雪还跑过来了?也不怕冻着。」 「不冷。」刘琰笑着解释,「父皇听说京华回府去了,打发孙儿来陪您用膳。」 太后摇头:「这又何必?天气又不好。」话虽这么说,人都来了,太后交代一声加菜,便叫刘琰坐下说话。 刘琰先说了几句谋逆案的进展,又提起皇上寿辰将近,「父皇欲承先帝之例,圣寿节只受朝贺,不办寿宴。」 太后叹口气:「你父皇这些年就没好好过过生日。」 「孙儿正想和娘娘商量,在宫中办个家宴,咱们自己亲人为父皇贺寿可好?」 「好啊。」太后欣慰一笑,「难得你有这个孝心,等我和德妃、贤妃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好。」 刘琰笑道:「孙儿倒有个主意。」 太后惊喜:「是吗?说来听听。」 「父皇一直喜欢西苑风光,如今虽正值隆冬,草木凋零,但之前拆了不少废弃殿宇,平整之后空旷辽阔,正合适跑马,一抒心中烦闷。或者干脆放出野物行猎、在坡道上浇出几条冰道来让弟弟们玩,父皇见了准高兴。还有上次四姑母生辰请的南戏班子,也尚在京中,可以叫去西苑演给娘娘们看。」 听他讲得头头是道,显然心里不是想了一两回了,太后便笑着点头:「这主意不错,那我就不操心了,全交给你,郭楮。」 「老奴在。」 「你帮着太子操办。」太后交代完,又回头跟刘琰说,「有什么要和内宫交割的事,就让郭楮去跑。」 刘琰起身行礼:「谢娘娘。」 太后叫他坐下,祖孙两个又谈了一会儿细节,晚膳就送过来了。 用过膳,天就有些黑了,太后催刘琰回东宫,「外面下着雪呢,路滑不好走,趁着还有亮,早些回去。」 刘琰没打算今日就和太后谈,便依言告退。 想不到皇上比他还心急,第二日见了刘琰就问:「如何?」 刘琰还一愣:「父皇问的是?」 「我还能问什么?你不是去见过娘娘了吗?」 刘琰这才明白,笑道:「儿臣还没提,总觉得现下时机不合适。」 「事到临头,害怕了吧?」皇上打趣儿子。 「是有一点儿……」 皇上对他老实承认的态度很满意,给儿子出主意:「这几日你常往娘娘那儿跑着点儿,多去几次,就算你说不出口,娘娘也该问了。」 刘琰先谢过父皇,又说:「儿臣原打算等上一个月,再……」 「等上一个月?你是想等娘娘又催你婚事的时候说吧?不成,那多没诚意!照我说得做。」 刘琰得了圣上口谕,乖乖照做,果然,在他连着几日去庆寿宫陪太后说话后,太后先沉不住气,问他:「琰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为这一刻,刘琰准备了不下十篇腹稿,但当太后真的问出这句话时,他反而一下懵了,打好的腹稿齐齐忘光,愣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娘娘,我想等两年再成婚。」 太后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句话,下意识问:「为何?」 「因……」刘琰鼓起勇气,望着太后道,「我想等京华出孝。」 他说的事在太后意料之中,但太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出来,一时没有言语。 刘琰站起来,走到太后身前跪下,「娘娘,孙儿心中只有京华一个,愿此生只娶她一人……」 「起来。」太后打断他,「地上凉。」 刘琰见太后面上虽无笑容,却也不似生气,乖乖起身站到一旁。 太后侧头打量他一会儿,叹口气,拍拍身边,「过来坐。」 刘琰依言坐过去,太后比比他肩头,「一眨眼,你都长这么高了,先帝若是还在,见了你一定很欣慰。」 不知道太后为何突然提起先帝,刘琰不敢接话,静静听太后说。 第41章[04.25] 「你不知道,早年先帝觉得你脾气太好,时常担心你没有主见,易为他人左右,或者因为不曾养在亲生父母旁边,小小年纪就学会看人脸色、不自觉讨好别人。」 刘琰十分惊讶——他确实不知道先帝早年还曾对他有过这般评价。 「我当时就说他过于多虑,你的性情外圆内方,瞧着脾气好,只是因为不曾触及你自己划的禁地罢了。至于说讨好,哪个孩子不想讨好父母长辈?」 太后说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刘琰的头,「那时候你五叔可比你还能争宠。」 刘琰忍不住笑了笑。 太后也微笑起来,「后来到了你十二三岁,先帝看你样样出色,也打消了这层顾虑,闲来无事,只和我商量将来给你选个什么样的妃子。」 说回正题,刘琰一下紧张起来:「娘娘……」 「你知道我心里不太同意,是吗?」 刘琰点点头:「娘娘的顾虑,孙儿明白……」 太后按住他肩膀,插话说:「让我猜猜,你大概只明白京华那一层吧?」 刘琰一愣。 太后苦笑道:「傻孩子,你是我养大的,虽非骨肉,胜似骨肉,我再厚此薄彼,也不至于只考虑京华,不考虑你。」 「娘娘是觉得京华做太子妃不合适?」刘琰猜测道。 「做太子妃,她要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太后轻叹,「你父皇宫里,就是没有一个压得住的正宫皇后,才需要我时不常地伸一把手。且不提嫔妃,单说六尚、内侍省,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个不急,父皇春秋鼎盛,孙儿们慢慢学就是了。」 太后摇头:「你以为东宫就好管了?你如今不过是没成婚、一个人,琐碎事务委于内监,才觉得简简单单,太子妃进宫以后,又不一样。我从没打算过让京华入宫,所以自她到我身边,一向由着她高兴,想学什么就学,不想学就算了,你瞧她如今那散漫的样子,站出去如何能服人?」 刘琰当然不好替许京华保证,便只笑道:「京华如此聪慧,孙儿觉着,只要她愿意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最好。而且她还有世家闺秀比不上的优点,眼界宽、心胸广,能对生民之苦感同身受,惜福知足……」 「行了,不用夸了,你现在就是看着她什么都好,是不是?」 刘琰低头一笑:「本来就好。」 太后瞧着他这幅模样,别的话一时说不出口,只得问:「那她呢?你问过她没有?她愿不愿意收了心,为你去学这些?」 刘琰确实还没和许京华谈过这么具体的事,当然就算真谈过了,这会儿他也绝不敢承认,便抬头答道:「孙儿不敢冒失,没求得娘娘允准,不敢同京华提及此事。」 太后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才道:「去问吧,我不拦着。」 刘琰听进耳中,一时却不敢相信,「您……您真的……」 「若你们真的两情相悦,不管以后有什么艰难险阻,都肯同心协力,我又何必做那个恶人?」太后笑着推一推刘琰,「快去吧!别天天来吵我了。」 刘琰喜不自胜,跳起来转身跪倒,给太后磕了个头,才带着满脸笑容跑出去。 刘琰喜悦了一路,直到马车快要拐进双柳巷,他才发觉似乎哪里不太对。 娘娘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应他啊!娘娘的前提是京华心甘情愿为他背负太子妃的责任,并且叫他自己来问京华愿不愿意。 可这怎么能直接问她呢?她刚对自己有所回应,就跑去跟她说:「京华,做我的妻子不容易,要管着整个东宫,辖制住上下各处的内监宫女;要跟各宫妃子处好关系,人情往来多多上心;还有弟弟妹妹们,也要拿出长嫂风范……」 算了吧,他自己都懒得装长兄风范,凭什么这么要求京华? 刘琰想打退堂鼓,便要开口说掉头回去,然而此时外面许府门子已经和他的侍从打上了招呼,许府大门打开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走是不能走了,想想他也好几日没见过京华,刘琰决定既来之则安之,一切见机行事。 许京华没想到他会来,见到太子殿下,第一句就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闲下来了,就来看看你。」 许京华却道:「我都听说了,娘娘当初的担心还是应验了吧?」 刘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说他们反咬我么?不要紧的。」又问,「你听谁说的?宋先生?」 许京华点点头:「刚才上课前说的。」 「宋先生还亲自给你上课呢?我以为师母进门后,他会把你交给师母。」 「他现在又不怎么忙,还是可以上课的。」 「唔,那你们如今讲到哪里了?今日学了什么?」 「学的武则天的诗。」 刘琰:「……怎么突然讲到她了?」 许京华笑嘻嘻道:「讲她不行么?这么厉害的女皇帝,有好多故事可听呢!」 刘琰苦笑:「不是不行,看怎么讲——武后篡唐,赞扬她,多少有些犯忌讳。这一点,宋先生不会不知,怎么还要同你讲她的事迹?」 「因为我回来后,跟他请教怎么才能长出铠甲,他说不用问,等我年纪大了,自然就心肠冷硬起来了。」许京华说这话时,脸上就带出不相信之色,「我最烦他们说等你长大就如何如何了,都是敷衍!」 刘琰想了想,问:「你不信,所以宋先生拿武后做例子了?」 「嗯,他说经历造就人,武则天也不是生来就杀亲骨肉毫不手软的。」 「话是这么说,但这对你,有何帮助吗?」 「帮助就是让我长长见识。」许京华撇嘴,「让我知道眼前这点儿事根本不算什么。」 第42章[04.25] 刘琰微微皱眉:「那也没必要。其实我倒更赞同他一开始说的,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从先生那里学到,有些事得自己经历,慢慢成长,你才十四岁——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说你没长大,但你确确实实还没及笄,让谁说,你也还是个小少女。」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许京华的反应,许京华倒没生气,只嘀咕:「你非得加个‘小’吗?」 刘琰笑道:「说你小,只是说事实上的年纪,不是说你像小孩一样不懂事,我一向说你比许多大你好几岁的男儿还强的。」 「你说过吗?」许京华被夸得心里美滋滋,还忘不了较真,「我怎么不记得?」 「不记得,以后我天天说。」刘琰笑着哄完她,又说,「至于说铠甲,你长不出也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我做你的铠甲。」 这话太动人了,许京华心里甜甜的,却摇摇头说:「不用。」 刘琰有点惊讶她拒绝,没想到她接着小声说:「你也会伤心啊,我不想让你伤两份的心。」 太子殿下好像冻久了的人突然进到温暖室内,被热气一熏,鼻子都酸了。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没有什么伤得了我。」刘琰声音低低的,还带点儿鼻音,「京华,你真的不用太把这些当回事,心肠柔软不是短处,对无辜被害的人怀有悲悯之心,原是高贵品性。」 「但我不是见了这些,又管不了,特别难受嘛。」 「这次拔掉李家长房,形势就会好很多了。压制住士族,新法逐步推行,三年就能见成效,到时人口耕地都会大幅增加,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许京华点点头:「我听说快结案了,皇上打算怎么判?」 「除了李欣必死之外,他三弟李欢原在侍卫司任职,也偷偷潜回京城,参与谋叛,在处斩之列。他们父亲李策声称毫不知情,在大理寺顿足嚎啕,要亲手打死这两个逆子。」 许京华嗤道:「让他打啊!打不死,我可以帮忙。」 刘琰被她逗笑:「李策年纪也不小了,他哭了一场就差点没晕过去,还打两个儿子……」他说着摇摇头,「本来按律法他也要被株连,但他是李弋长子,又五十好几快六十了,父皇决定饶他一命……」 「发去西北开荒种田?」许京华接话。 刘琰笑着点头:「不错,正好把李奂云也打发去,让他们祖孙做个伴。」 李奂云是真定长公主亲生的,是皇上亲外甥,皇上这都没饶了他,可见是恨极了姓李的。 「李家还有别的人吗?」 「李策还有个长子,丁忧前做的是地方官,确实没有牵扯进此事,父皇的意思是从此革除官职、永不叙用。另外李欢有好几个儿子,十岁以上一起流放。」 「那那个想把女儿嫁给你的吴侍郎呢?」 刘琰:「……他没牵扯进此案。」 「陆璇呢?」 「她还在荣王府。这些人谋反,打的旗号是拥立我,荣王自然不愿掺合,不过父皇嫌他们恶心,打算过些日子把陆璇许配给荣王长子。」 「荣王长子才多大?」许京华惊愕。 「十一岁。先赐婚,过几年再成婚就是了。」刘琰露出一点儿坏笑来,「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荣王妃不是带着陆璇到处露面吗?如今索性叫陆璇给她做儿媳妇。」 陆璇被李家接来,等于和亲生父亲断了干系,如今李家也自身难保,她与无依无靠的孤女无异,还拖着个弟弟在身边,荣王妃肯定不愿意要这样一个儿媳妇。 退一万步说,就算陆璇能与亲生父亲和解,陆道成还认这一双儿女,荣王生母就是陆家人,他们也不需要再结这么一门亲——陆璇可比荣王长子大了四岁呢。 刘琰把这些一一说给许京华,听得她直乐,「皇上这是想恶心回来吧?让他们逼着皇上选一个不中意的儿媳妇!」 「嗯,父皇这口恶气也是憋得久了。」刘琰手伸过桌去,悬在许京华手臂旁,「从始至终,除了你,父皇就没看中过别的儿媳妇。」 许京华瞪他一眼,转头往门口看,没看见人,才拍一下刘琰的手,刘琰顺势握住,低声道:「翠娥和杨静早都躲远了。」 每次他来,必都要请进正厅奉茶,不过如今天冷,他们便没在正堂坐,而是进了里间。翠娥送上茶后,就退到了门边,许京华没留意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松手,万一一会儿回来呢!」她小声回。 刘琰笑:「放心,他们一定会在外面先禀一声,再进来。」说着他不但不松手,还又握紧了些,并扯开话题分散她注意力,「我跟娘娘说了。」 许京华一惊,顿时把别的都抛在一旁,问道:「你怎么说的?娘娘怎么说的?」 「我说我想过两年再成婚,等着你。」刘琰说着略一停顿,摩挲一下心上人嫩滑的手背,「娘娘叫我们想清楚,如果我们真的两情相悦、以后不管遇见怎样的艰难险阻都同心协力,她就同意我们的婚事。」 许京华十分惊讶:「真的吗?娘娘这么好说话?」之前不是还叫她想清楚吗?怎么这么快就答应刘琰了? 「还是有前提的。」刘琰斟酌着说,「你也知道,太子妃还有一重职责在,娘娘说,要做好太子妃,大概需要学的还很多。但我来的路上想过,圣人还教世人做君子呢,又有几个真能做到?我们尽己所能、无愧于心,也就行了。」 「娘娘是说我还不够格吧?」许京华比刘琰坦然,「我也觉得我还差得远……」 「不,你一点儿都不差!」刘琰坚持道,「我说过不束缚你,也不愿意你为了那些去辛苦改变自己……」 「可我愿意啊!」 刘琰一愣:「你……你愿意?」 许京华点头:「这没什么,哪个姑娘嫁了人,不得伺候公婆、周全叔伯大姑小姑还有妯娌?我早就知道做太子妃不容易,但谁让你是太子呢?」 「谁让你是太子呢」——简简单单,朴实无华,却是太子殿下此生听到过的最动听的一句。 他隔着一张方桌,深深凝望着带给他莫大喜悦的姑娘,「京华,你这个名字取得太好了。」 「啊?」 「许京华,许以神都繁华。」太子殿下握紧许京华的手,探头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许诺,「刘琰在此立誓,来日不但许京华以京华,万里江山、祖宗社稷,皆许之!」 许京华听到这番誓言,先是一惊:「他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想当武则天啊!」 第43章[04.25] 接着又有点吓:「这话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不然我不就成那什么祸国妖妃了吗?!」 当然惊吓过后,还是充满喜悦与甜蜜的,太子殿下这番心意,非同小可,许京华接得心里沉甸甸的,直到送走了刘琰,还久久不能回神。 「郡主,段公子来了。」 「啊?哦,段弘英是吗?」 「是,已请进偏厅奉茶。」 许京华喝了杯水醒醒神,才披上斗篷出内院门,拐进抄手游廊向前走了一段,便看见段弘英站在偏厅门口等着。 「怎么不进去坐?不冷吗?」许京华一面加快脚步,一面问。 段弘英只穿了一件圆领棉袍——段明的事出了以后,为免节外生枝,他再出门就都做汉人打扮了——连件大毛衣裳都没披,就那么站在阶上,还笑着说:「不冷,这天儿在我们怀戎,都不算冬天。」 这倒是,许京华一笑:「我倒忘了你一向比旁人抗冻。」 两人说着话进去偏厅,段弘英指指放在桌上的纸包,「我记得你上次说喜欢吃炒栗子。」 偏厅里点了炭盆,许京华解了斗篷交给侍女,自己动手解开纸包,一面剥栗子一面说:「你不用惦记给我买,我想吃就叫他们去买了。」 段弘英笑笑不说话,许京华剥好栗子,先给他一颗,说:「还是热乎的呢,你在哪买的?」 段弘英接过来丢进嘴里,含糊道:「前面不远……」 许京华没再追问,一口气吃了几颗栗子,拿绢帕擦了手,才问:「在那边住得还习惯吗?送段明回去的人,走了吗?」 当日段明的案子闹开之后,段弘英兄弟俩回去驿馆,先给段明守了一晚上灵,第二天就和其他三个段明的跟班一起被送去一处僻静民宅居住。 后来侍卫司叛乱,有一股叛军冲进驿馆,扬言要杀光姓段的,专职护卫段弘英等人的白金生得到消息,连夜给他们又换了住所——许京华也是出宫回家后,才见到段弘英,听说他们如今也住在城东北,距许府不远的。 「走了三天了。那几个本来不是闹着要一起回去么?到启程那日,一个泻肚泻得起不来,一个醉得叫不醒,另一个起倒是起来了,可满口说胡话,也不知道冲撞着什么了,反正最后都没走成。」 那可真是巧得很啊,许京华笑道:「这样正好,不然他们回去了,你们俩不回去,可就太显眼了。」 「我倒是没什么,就怕连累叔父他们。」段弘英也笑,「索性大家都不回的好。」 「殿前司派人护送了吗?」 「派了几百人吧,段明带来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皇上还有赏赐和抚恤,不派人护送怎么成?」 「那你们这几日做什么了?」 段弘英道:「读书识字,暂且去不了国子监,国子监就派了个先生过来。」 许京华点点头:「那很好呀。我听说侍卫司叛乱快结案了,等事情平息一下,过了圣寿节,你们应当就能回去读书了。」 「听太子殿下说的吗?」 许京华被他突如其来一问,问得有点愣神,段弘英解释道:「我来的时候看见太子殿下车驾了。」 「哦,对……」许京华突然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便有点尴尬地停住了。 「你……你和太子殿下……」段弘英从她神情之中,看出太子于她不同寻常,想问又不太敢问。 许京华犹豫一会儿,想起刘琰临走时说的话,觉得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便清清嗓子道:「可能明年……会定下来。」 段弘英惊愕:「定、定亲吗?」 都说出来了,许京华索性大大方方点头:「过了小祥吧,大约。」 「这么快……」 其实段弘英从第一次见到许京华与太子殿下相处的情形,就已发觉他们二人关系非比寻常,但明年就定亲?他忍不住提醒许京华:「那可是太子,定了亲,不能反悔的。」 许京华被他逗笑:「和谁定亲,也都不能随便反悔啊。」 「换了别人,太后娘娘能给你做主。」段弘英说着看一眼旁边侍立的侍女,走到许京华跟前,压低声音,「你别忘了,他们这些贵人,都是要纳许多小妾的。」 许京华也小声回:「他答应我不纳。」 「你相信?」 许京华郑重点头:「相信。」 段弘英一时哑然。 许京华看一眼窗外,道:「天色不早了,我送送你。」 段弘英默默让到一旁,许京华起身披上斗篷,没让侍女跟着,自己送他。 「他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贵人。」许京华耐心跟好友解释,「那时我不是想跑回怀戎去吗?就是他去找的我。路上碰上连雨天,我们投宿的山村因为河水暴涨,淹了田地,他很忧心,一早起来就出去察看,还亲自下田帮着挖排水沟。」 「真的?」段弘英非常惊讶,「这可真看不出来。」 「我当时同你一样惊讶。」许京华想起那段旅程,脸上不自觉带出些愉快笑意,「我也是后来慢慢才知道的,其实先帝和皇上,早年都受过很多苦,心里想的不是自己安享富贵,而是变法图强,让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她说着指指西面客院,「你知道吧?新法就是宋先生想出来的。李欣兄弟鼓动侍卫司叛乱,也是因为皇上一心推行新法,有损他们世家大族的利益。」 段弘英小声道:「他们不是说要拥立太子么?」 「那是他们一厢情愿,以为拥立了太子殿下,他们就能左右朝廷大政、取缔新法。」 「我怎么听说,先前太子殿下忤逆皇上,都被软禁了?」 第44章[04.25] 许京华记着太后说的,这事的真相不好在外面说,便只从常理解释:「他只是觉得牛松罪不至死,为牛松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成忤逆了?其实我也挺为牛松不平的。」 段弘英想起那件事,也是一叹:「是啊,段明自己作死,倒又搭进去两条人命。」 「我觉得皇上那时候八成也是做给段文振看的,他不是还想要把牛松几个人押解去幽州吗?」 人犯不给,但按国家律法明正典刑了,而且为了这宗案子,皇上连太子都训斥了,段文振再提别的,就有些过分,只能认了。 段弘英觉得说得通,而且回头想想,要是太子真牵扯进谋逆案,这时候也不可能随便出宫,但一想到许京华要嫁给太子,他还是觉得……,「你真的能习惯宫里的日子吗?」 「我不是刚在宫里住了好些天么?」许京华笑答,「总会慢慢习惯的。」 段弘英再没什么话可说,只好告辞离去。 许京华抄着手往回走,走着走着,自己笑了,「我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要八个月以前的她自己来听,估计都听不下去。 但她确实慢慢习惯了,现在就算不在宫里住,她也不怎么出门。每日要读书做功课,还要过问家中家务,真没多少空闲,加上外面天冷,也没什么好去处,哪像家里温暖舒适、有吃有喝? 「咦?难道以前我喜欢往外跑,是因为家里不像现在这么舒服么?」许京华一边走一边琢磨,「也不全是吧?以前外面还有好些人和我玩,哪像现在……」 不过大家早晚还是要散的,就算她不进京,那些玩伴也很快会各自成家,不再同她来往——就像段弘英一样。 其实这个道理,刘琰早就跟她说过,只是她一直不愿意相信,还曾经一厢情愿地想:段弘英想成亲,为什么不找她呢?明明她也可以和段弘英成亲的啊! 现在想想,真傻。 这事儿是她觉得行就行的吗?人家段弘英和她好,只是拿她当兄弟,就和其他那些玩伴一样。 而且她不在意段弘英是胡人,人家还未必想娶一个汉女呢!娶连姓女子为妻,在段部是荣耀,可以拿出去吹牛的。反过来娶个汉女,那就难免受人嘲笑、要低头做人了。 更不用说段弘英的身世另有玄机,就算他自己愿意,段翱兄弟也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的。 她以前想到这些就觉得难堪,所以不愿深想,总是逃避,直到段弘英来到京城,两人说开了,她心中释怀,才终于想通。 她跟段弘英的缘分,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兄弟,而已。 至于姻缘,也只有太子殿下这种看她哪里都好的,才能结吧?许京华偷偷笑起来。 她快步回房,叫翠娥:「晚饭好了吗?我饿了。早点吃饭早点睡,明日我要进宫见娘娘去。」 翠娥答应一声去传饭,许京华快快活活地吃了饭,又和侍女们玩了一会儿牌,然后早早睡下,第二日精神抖擞地去了庆寿宫。 太后当然知道昨日太子去见过孙女,所以打点起全副精神,等着她自己开口。 哪知许京华打的主意和她一样,都是敌不动我不动,见太后不开口问,许京华就只说:「殿下昨日说,他正筹备给皇上庆生,您说我给皇上准备个什么礼物好?」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太后耐着性子和孙女周旋。 「写一幅寿字怎么样?上次皇上说我写得还行。」 太后笑道:「皇上说的是以初学者来说,还行。你送寿礼,就送那么一幅字,不怕旁人笑话你?」 「可是我做针线,更得让人笑话吧?」 「府里自种的菜还有吗?」 许京华眼睛一亮:「有!都在地窖里放着呢。」 「挑点好的,让人装饰一下,送上来就行了。大臣们不过也就是进贡些美酒甘露罢了。」 「还是娘娘的主意好。」许京华笑嘻嘻抱住太后手臂,「您不教我,我可怎么办呀!」 小猴崽子开始跟她玩心眼了,太后又气又笑,在孙女手上轻拍一记:「少来这套。太子只跟你说了给皇上过寿的事?」 许京华觑着太后脸色,小心道:「还……还说了点儿别的。」 「别的什么?」 「说……说除了我,皇上……」许京华情不自禁露出一点儿小窃喜,「就没看中过别的儿媳妇。」 太后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气的一推她脑门:「瞧你这点出息!」 许京华整天这么说太子殿下,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轮到自己头上,只得嘿嘿赔笑,小声嘀咕:「可那是皇上呀。」 太后不为所动,语气淡淡:「那你怎么想的?想给皇上做儿媳妇吗?」 许京华抱紧太后手臂,看着她彷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慢而坚定地说:「我想,做太子妃。」 太后对许京华这个答案已有预料,当下心里反倒踏实了,只强调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决定,便再不能反悔了。」 「嗯,想好了。」许京华郑重点头,「孙女知道做太子妃很不容易,会好好学的。」 太后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笑了笑,说:「那就从现在开始学吧。太子筹办家宴,正缺个往内宫传话的人,你也趁此机会和德妃她们亲近亲近。」 从前作为太后的亲孙女,又封了郡主,许京华不愿意应酬这些嫔妃,太后都由着她,反正彼此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但她想做太子妃,就不一样了。 「淑妃快要生了,如今是德妃管事,她娘家是建康大族,从小教养严格,行事谨慎、颇有章法,你有什么不懂的,好好和人家请教。」 「是。」许京华乖乖答应,「我瞧着三殿下也比二殿下懂事得多。」 太后一叹:「不能比。」又说,「皇上新近又有两个新宠,过些日子可能会加封为美人,德妃要是尽心尽力、不敷衍你,你可以把这个消息透给她。」 许京华不太明白:「德妃娘娘想知道这样的消息吗?」 「当然。皇上冷落她已有数年,好容易封了德妃,趁淑妃怀孕独掌宫务,她可不得给自己和儿子积攒些人缘?」 第45章[04.25] 许京华还是不太明白,但她知道这时候需要自己动脑想了,便一边想,一边推测道:「您是说,德妃娘娘提前知道消息,可以向那两位美人示好,卖个人情?」 太后摇头:「不是示好,是市恩。册封美人的事,皇上只同我说过,那两个宫人可还不知道,这时候德妃对她们另眼相待,再想法暗示一句,会帮她们谋求位份,将来事成……」 许京华目瞪口呆:「可、可是,这样不怕被拆穿吗?」 太后笑道:「如何拆穿?难道那两个宫人会傻的去问皇上,是不是德妃为她们说话?」 这确实没法问,「但皇上自己万一说了呢?」 「皇上也不会说‘我是自己决定册封你们的’啊!」 许京华张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您这也是市恩吧?」 太后笑着摸摸孙女额头:「孺子可教。」 给德妃卖个好,立刻就能让许京华跟她建立友善关系,无论是对这次家宴,还是以后许京华做太子妃,都有极大好处。 许京华偏头蹭蹭太后肩膀,「又让娘娘操心了。」 「这算什么操心?对我们这些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来说,不过是一转念。」太后轻轻叹息,「你今日就别回去了,在宫里再住几天。」 太后这是要亲自教她,许京华老实答应。 「一会儿先替我去探望一下淑妃,她是收复神都那年选入皇上宫中的,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虽然受宠,却从来不和人争,以前胡氏与贤妃斗嘴争锋,故意拖她下水,她都只装听不懂,笑笑就过去了。」 「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加封淑妃娘娘啊?」 「等她生下这胎,正好一并册封那两个宫人——这事你别和淑妃说,同她只谈些无关紧要的趣事就成,免得她孕中多思多虑。」 许京华有点同情淑妃,小声问:「皇上一下册封两个新人,淑妃娘娘就算做了贵妃,心里也难过吧?」 太后淡淡道:「难过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了,她至少做了贵妃,别人还什么都没有呢,不比她难过?」 「可淑妃娘娘不是刚生了孩子吗?」 「那就更不用难过了,又有贵妃之位,又有宠爱,再一举得男,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安稳了。就算生个女儿,那也是喜事,只有旁人艳羡她的。」 许京华听着不舒服,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只得答道:「孙女知道了。那现在的贵妃娘娘,什么时候放出来?」 「圣寿节之前吧,你不用理会她,大公主在德妃那儿挺好,皇上是不会再让她见两个孩子的,只是念在多年情分,才没把她废为庶人罢了。」 太后大体交代了一遍,就让人准备了些东西,陪着许京华一起去淑妃住的永宁宫。 淑妃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见到许京华非常惊讶,客客气气道:「这大冷天的,怎么还劳动京华跑一趟?」 「太后娘娘惦记您,又怕她自个儿来,反而惊动了您,我正好来给娘娘问安,就自告奋勇,替娘娘来探望您一回。」许京华看淑妃身边有人扶着,便没上前,只笑着答话。 「劳娘娘惦记,我这一向倒还好,只是胃口大,他们怕到时候不好生,不让我多吃,总觉得不饱。」淑妃一面说,一面请许京华坐,「快坐下喝杯茶。」 许京华瞧着她确实圆润许多,便笑道:「我听说第二胎还挺好生的,您要是觉得吃得多了,多走几步不行吗?可别饿着了。」 论理生孩子这事,是不给未嫁少女知道的,但她在边陲之地长大,邻人生孩子,母亲总要去帮忙,她跟着跑前跑后的,便也听了不少。 淑妃听她这么说,心里有些惊讶,面上却不显,笑道:「这两日腿上有些水肿,走起来吃力,而且也没真饿着,还好。」 两人接着寒暄几句,淑妃叫把二公主抱出来,许京华逗了二公主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回去庆寿宫跟太后学了此番对话。 「淑妃娘娘还夸我越来越白了,问我擦的什么膏呢。」 太后笑问:「那你瞧着她脸色怎么样?」 「好像有点发黄,但气色还挺好的。」 太后点点头:「那就好。」 眼看快到午间,太后问许京华饿不饿——冬日天短,宫中只做两餐,但许京华食欲好,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在庆寿宫,太后一般还是会叫小厨房加一餐。 「咱们煮个馉饳吃吧?」许京华摸着肚子说。 太后笑着吩咐人去做,宫人刚领命出去,就有人来回报,说皇上携太子来了。 「这下好了,」太后失笑,「叫厨房再加两碗馉饳吧。」 许京华扶着太后去前殿,刚坐下,皇上就和刘琰进来了,各自行礼毕,太后就说:「皇上怕不是有顺风耳,我们这里刚说晌午吃个馉饳,你们就来了。」 皇上笑道:「可不就是想来您这儿蹭饭的么……」 许京华站在太后旁边,和刘琰对了个眼神,示意他放心,自己已经和太后谈过了。 太后瞧不见许京华的脸,却看到刘琰脸上露出了笑,便道:「我刚让京华替我跑了个腿,去瞧了淑妃,京华说淑妃脸色发黄,我心里琢磨着,应当是个小皇子。」 被点了名字,许京华不敢再轻举妄动,侧过身留神听太后和皇上说话。 「那些老嬷嬷也这么说,我倒无所谓,皇子公主都好。」皇上说着看向许京华,「京华看见淑妃肚子那么大,怕不怕?」 「不怕,我原来在怀戎,常能见到大肚子的婶婶姐姐,她们都快要生了,还照常洗衣做饭呢。」 皇上呆了呆,醒悟过来:「唔,倒是我忘了,以前娘娘也说过,当初……」说到一半,想起许俊已经不在了,他忙截住,转了话音道,「是我大惊小怪了。」 太后只当没听出来,接了一句:「这不能比。」就转而问刘琰筹备的怎么样了。 「等会儿父皇走了,孙儿再跟您细禀。」刘琰笑道。 皇上道:「他说要给我留惊喜,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连徐若诚都不告诉。」 第46章[04.30] 太后见他们父子比从前亲近,心里高兴,便直说道:「那我也不问了,也留个惊喜,派京华给你做个帮手,如何?」 这回刘琰是真惊喜:「那可太好了!孙儿谢过娘娘。」 「你先别急着谢,她还不一定是帮忙还是捣乱呢。」 许京华见皇上笑眯眯看着自己,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我尽量不捣乱。」 皇上笑道:「没事儿,京华捣乱也是惊喜。」 太后瞧着满室尽欢,皇上、太子、许京华都是喜悦满足的样子,终于放下心中隐忧,用过午膳,就打发许京华和刘琰一起去西苑查看筹备情形。 「娘娘这是答应了?」刘琰看着坐在身边的许京华,还有点不真实感,「你怎么说的?」 许京华可不会告诉他,只笑道:「秘密。」 两人坐在车上,虽然门口有杨静,刘琰还是当没人一样,抬手就握住许京华指尖,「你怎么还去了永宁宫?」 「娘娘叫我以后多和她们打交道,不光是淑妃娘娘,还有德妃娘娘,你这边操办皇上寿宴,有什么需要找德妃娘娘的吗?」 「那可多了,小到杯盘、大到几案陈设,都得找她借,还有人手……」刘琰细细跟许京华讲了一遍,最后说,「其实大面儿已经都备好了,娘娘应该只是想用这个由头,让你同德妃有些来往。」 许京华想起太后教她的那些,看着刘琰,忍不住道:「你知道就好。瞧瞧这有多麻烦,左一宫妃子,右一宫妃子的……」 刘琰忙点头:「你说的是,你说的是。咱们以后,绝没有这些!」然后像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人在似的,指着杨静问,「你看他是谁?」 许京华莫名其妙:「杨静啊。」 太子殿下摇头:「不,他从昨日起,改叫杨谧了。」 「……为啥?」 杨静——不,是杨谧——自己给许京华磕了个头,答道:「回郡主,小的之前的名儿重了郡主的名讳,殿下说,您以后就是咱们东宫的女主人,上下人等先避了讳才好。」 「……」这就当是哄她了吗? 刘琰看许京华还瞪自己,便拉着她手笑道:「一会儿带你玩好玩的,你不是一直想玩冰车吗?」 许京华眼睛一亮,顿时高兴起来。 冰车其实不是车,只是一块可以让人坐在上面于冰面滑行的木板——以前许京华他们玩的时候,甚至连木板没有,捡一块树皮垫着屁股,就可以玩得很高兴了。 所以许京华第一眼看见宫里做的冰车,就笑了出来:「你这是冰车么?明明是坐榻!上面还铺软垫,这得多重啊?还能滑得动吗?」 「能,下面镶了铁条,实在不成,还可以套上绳索,让人拉着跑。」刘琰看许京华还有点不信,就叫杨谧坐上去,试着在冰道上滑了一次。 西苑中地势虽有起伏,但高低差并没有那么大,就算有人从后面推一把,滑行的距离也并不远,许京华看着就摇头:「这有什么趣味?」 刘琰笑道:「在你面前,当然是献丑了,但我们都是在建康长大的,从没玩过这个。」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再说给弟弟妹妹们玩的东西,最要紧的还是安全。」 这倒也是,皇子公主们万一磕着碰着,刘琰这个主事者难免要担责。 「你说得对。我小时候玩这个,就摔倒过,有一次把头都磕破了,回家我爹看见衣服上有血,气得要揍我。」 刘琰吓了一跳:「头磕破了可不是小事,磕的哪里?好了吗?」 「早都好了,那时候我才几岁。我们小时候皮得很,磕磕碰碰是常事,大人都不太留意的。」 刘琰听着就觉心疼,「以后还是以安危为重,走吧,去试试我们这个坐榻一样的冰车。」 「那你得叫人拉着我多跑一段。」 「好,我同你一起。」 两条冰道本就是并排浇筑的,许京华和刘琰各乘一车,同时从坡顶滑下,凛冽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让人有一种彷佛能追上风的错觉。 许京华心胸为之一畅,情不自禁大声欢呼:「喔呼!」 刘琰听她叫得欢快,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到冰车滑到头停下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再玩一次怎么样?」他问许京华。 「好啊,再玩一次!」 两人走回冰道顶上,又滑了一次,才开开心心地骑上马,去马场遛了一圈。 「上次说好带你来跑马行猎,却被那些逆贼搅和了,这次你只管由着性子好好玩,不用操心别的。」 「那怎么成?娘娘想叫我趁这个机会多学多看呢!这次家宴请不请那三位王爷啊?」 「自然要请。」刘琰解释道,「你想想,父皇寿辰,五叔是不是必到?」 许京华点点头,刘琰接着说:「请了五叔,就不能不请其他几位,虽说人人都知道他们和五叔不能比,但总归都是亲兄弟,除非他们有过,不然不好这样明着厚此薄彼。」 「我总觉着他们和皇上、叔父不像亲兄弟似的。」许京华小声说。 刘琰道:「不只你这么觉着,我也这么觉着。」左右没有外人,他压低声音接着说,「就像我和刘瑜一样,他们的娘都和胡氏生过一样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还能亲得起来么?」 「娘娘说,胡氏放出来,皇上也不会让她再见二殿下和大公主了。」 「唔,不提他们了。除了几位王叔,长公主们也会来,至于王妃、驸马,还有孩子们,这次就不叫了,父皇懒怠见这么多人。」 两人跑了会儿马,又去开宴的大殿看了看,谈了谈细节,看着天色不早,便一起回去见太后。 太后说了不问,果真不问,由着他们自己去忙活。 第47章[04.30] 许京华第二日就去找德妃,说了自己给太子殿下打下手的事。 德妃何等样人,听了个前因,就已经猜到太子妃终于还是定了许京华——其实在德妃私心看来,太后娘娘这位亲孙女,还真是太子妃最佳人选。 第一个性情爽快、表里如一就难得了,德妃进宫十几年,见多了表面笑嘻嘻、背地使坏心的主儿,虽然不至于惧怕,到底恶心人,以后且得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应对。 更妙的是,这是太后亲孙女,有什么事,太后都说得。德妃一向是很钦佩太后的,对太后的行事为人都服气,瞧着许京华认回来这七八个月,人已如脱胎换骨一般,再不是从前那个野小子一般的孩子,就更不担心以后了。 德妃到如今这个地位,儿子也已十二岁大了,想的便不是什么更进一步,而是踏实稳妥,好好熬到给儿子定一个贤妻,让他出宫开府,做个逍遥亲王。 所以宫中能多一个许京华这么省事的太子妃,德妃真是求之不得,态度便也格外柔和。 许京华和她谈得很顺利,但并没有接着就提起皇上要加封两个美人的消息——这毕竟是第一次登门,而且谈得好不等于办得好,还是看看后续再说。 德妃倒真是想卖许京华和太子一个面子,对他们提的要求几乎没有驳回,甚至有时还给许京华提些细节上的建议。 如此来往了几次,许京华就真有点喜欢德妃了。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算是万事俱备,多谢娘娘。」许京华笑眯眯告辞。 德妃起身送她:「客气什么?都是为了皇上高兴,这一阵儿的烦心事总算是过去了。」 李欣兄弟谋逆一案终于了结,主犯李欣李欢等人昨日已斩首示众,他们的父亲和儿子也押送出京、流放西北,除此之外,皇上还把当初赐给李家的宅邸、世袭的爵位都收了回来。 许京华听刘琰说,这段时日皇上趁机把侍卫司梳理了一遍,撤换了将领,楚询不但伤愈复职,皇上还给他加封了侯爵。 「是啊,以后就只有喜事了。」许京华压低声音,「听说宫里又要多两个新娘娘呢!」 德妃面露惊讶:「是吗?那可真是喜事。」 「嗯,说是等淑妃娘娘生了,借着这个喜气一起加封。」 德妃一听就知道,皇上这是还要加封淑妃,可是淑妃往上,除了皇后,只有贵妃一个位子……。 送走许京华,德妃忍不住露出舒心笑容,同亲信道:「那个贱婢总算是把自己作死了。」 这话说完才一天,外面就有消息传进来,说徐若诚带着二皇子去上清观见了胡氏一面,之后徐若诚宣读旨意,将胡氏贬为宝林,即时迁居安福宫。 安福宫在九州池北、玄武门以西,是个迁回神都后,从没修缮过的宫殿。 太后听说此事,也十分诧异,问郭楮:「安福宫能住人吗?怎么也没事先收拾一下?」 「皇上没提过。不过既是让搬进去,应当还有能住人的宫室,娘娘要是不放心,老奴再去打听打听。」 太后点点头:「去吧,眼看要冬至了,别闹出什么事来。」 郭楮去打听了一番,回来禀报说:「后殿能住人,徐公公正看着人封窗子,德妃娘娘也让人送了炭过去,娘娘放心吧。」 「胡宝林呢?没闹?」太后问。 「没有,胡宝林在上清观养得心宽体胖,性情也和顺多了。」 太后笑了笑,让郭楮退下,不再过问。 许京华却有个小疑问:「皇上为何要让徐公公去办这件事,而不是交给德妃娘娘?」 「因为皇上心里,德妃只是德妃,这事还轮不到她来管。」 许京华:「……可皇上不是也把大公主交给德妃娘娘抚养了么?」 「那是我的主意。我年纪大了,没精神头自己再抚养一个孩子,淑妃怀着身孕,贤妃一向与胡宝林不合,也只有德妃合适。且正因德妃抚养着大公主,她更不适合插手此事,否则养了一场,等大公主大了,听说把自己生母安置在安福宫的是德妃,心里还不生嫌隙?」 许京华不由感叹:「德妃娘娘也挺难的。」 太后瞧着她,有些发愁:「你不觉着我也挺难的吗?」 「啊?」许京华有点懵,「您?」 太后一点她额头:「我就不知道你这脑子里是怎么转的弯!你给我牢牢记着,皇上就是皇上,就算嫁给了皇上,皇上也不是夫君,他只是君!还有那些嫔妃,甭管什么出身来历,实际也不过就是妾室,你不信出去问问,谁家妾室敢对夫君的决策有异议?哪个又敢跳出来说,‘我替别人养孩子,也挺难的’?」 许京华从没见过太后这么着急,忙认错:「我说错话了,娘娘别生气。」 「你不是说错话了,你是从根儿上就想错了!」太后深深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和琰儿少年相识,又性情相投,他不与你端储君的架子,但你切不可因此就忘了他是储君!」 许京华想辩解,太后却按住她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你知道那些年我在宫里是怎么过的日子吗?」 许京华摇摇头。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太后扔下这八个字,自去侍弄花草,让许京华自己琢磨。 其实太后说的道理,许京华是明白的,无非就是对夫君敬服顺从那一套,但让她自己也那样,她实在做不到。 不会刘琰也希望她这样吧?那她可不要做什么太子妃了,没劲! 正这么想着,外面就来人回报,说太子殿下来了,找郡主商议皇上寿宴的事。 许京华带着一脸烦恼出去,刘琰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又有人快步进来回禀:「淑妃娘娘要生了!」 太后很快穿戴好了出来,吩咐两个小的,「你们留这儿等消息吧,晚膳不用等我。」就匆匆走了。 「怎么都赶今天了……」许京华喃喃道。 刘琰也听说了胡贵妃变胡宝林的事,不过他如今不关心父皇后宫里那些人,只问许京华:「你怎么了?为什么事不高兴?」 第48章[04.30] 许京华没想瞒他,低声把太后对她的教诲说了,「娘娘的意思,就是让我把你供起来,言听计从……」 刘琰听着这话,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许京华立即瞪眼,「你是不是也想要我这样?」 刘琰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真没有!我只是,只是听你这么说,觉得你好像已经嫁给我了一样……」 许京华脸瞬间一红:「你想什么呢?说的是以后!」 刘琰憋住笑,正色道:「以后也不用,咱们是咱们。」他小声和许京华解释,「你以后别在娘娘面前说这些就好了,父皇与各宫妃母的关系,本来也不是咱们小辈能议论的,以前娘娘不管你这个,是没想过你会做太子妃……」 「好吧,那我以后不说了。」 刘琰笑着哄她:「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你以前都没见过这些事,又只看见了妃母们在宫里的难处,没看见好处,觉得不公平也是常理。」 「好处是什么?」 「好处可多了,第一是家族荣耀,一般得封妃位的,都会荫及父兄,比如淑妃娘娘的父亲原本只是个七品小官,因为淑妃娘娘得宠,如今她父亲已加封富昌伯,实封二百户;德妃娘娘的父亲官居从三品刺史,这次也加了正三品光禄大夫。」 许京华想起老爹沾太后的光都能封侯,白得一份家业,终于有些明白了。 「对她们自己来说,淑妃娘娘若不曾进宫,大约只能嫁个小官的儿子,然后二十年媳妇熬成婆……」 这话从太子殿下口中说出来,实在好笑,许京华忍不住打断他说:「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刘琰却道:「明白了?那我出个题考考你,德妃娘娘为何愿意抚养琼儿?」 「皇上送去的,不能拒绝啊。」 刘琰摇摇头:「抚养琼儿,对德妃娘娘也有好处,你想想,是什么好处?」 「大公主长大后,会感激她的抚育之恩?」 「不止如此,太后娘娘和父皇,也会念着她这一番辛苦,有所补偿。但前提是,她不能自己叫一声辛苦——实际上也没什么辛苦的,琼儿已经九岁了,父皇早就安排人教她识字,身边又有嬷嬷宫人服侍起居,不过是有病痛时操些心罢了。」 许京华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自己得出个结论:「这么说,各宫娘娘们也不过是做的皇上的官嘛。怪不得娘娘说只是君,不是夫君呢!」 刘琰:「……」 「那我就明白了。」 刘琰忙一把拉住她的手,强调:「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不同的。咱们可是两情相悦,真心换真心的。」 许京华抽回手,斜他一眼:「且走着看吧,万一你变心呢?」 刘琰举手发誓:「绝不可能!」 许京华也只是闹他一句,很快就把这事放下,和刘琰谈起皇上寿宴。 到晚膳时,太后果然没回来,两人一起用过晚膳,刘琰看天时不早,正犹豫要不要走,报喜信的就来了:「淑妃娘娘顺利产下五皇子,母子均安。」 皇上口中说皇子公主都一样,真生了是皇子,他还是十分喜悦,当场下旨加封淑妃为贵妃。皇上当然不缺儿子,但三十多岁生的小儿子,总归感受不同。 「我现在才明白先帝为何格外偏疼你一些。」圣寿家宴上,皇上笑着跟来敬酒的齐王说悄悄话,「小儿子果然更可人疼。」 齐王一脸惊吓:「先帝何曾偏疼臣弟了?除了打的疼,臣弟可没偏着别的。」 皇上扑哧笑出声,拍一把幼弟,笑骂道:「你就胡说吧,当心先帝显灵,真去揍你。」 齐王却道:「那也挺好的,我还没梦见过先帝呢。」 皇上怔了怔,也有些感伤,「我倒是梦见过几次,无一例外,都是骂我辜负他的期望。」 「梦是反的。先帝要是看见您把李策那老家伙发配去西北,一定高兴得很。」齐王嘿嘿笑,「不瞒皇上,那天我特意躲在车里,看着他们出城的,心里别提多爽快了!」 皇上大笑:「这种事也就你干得出来!」 齐王笑着举杯:「那也得皇兄给我这个机会。这杯贺皇兄一尝夙愿、喜获麟儿。」 兄弟俩碰了一下,皇上笑道:「也祝你早生贵子。」然后一饮而尽。 齐王敬了皇上三杯酒,道:「我看他们玩那冰车大呼小叫的,高兴得很,我也瞧瞧去。」 「你呀,都要做父亲的人了,还这么贪玩!去吧,正好把琰儿换回来。」 宴会设在西苑澄华宫,宫室建在高台上,冰道就是顺着澄华宫南侧的坡道浇筑的。 方才入席前,皇上也曾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孩子们嬉戏,不过他之前骑马遛了一圈,有点累,很快就叫开宴,进去就座了。 刘琰在席上陪了一会儿,出去看弟妹们还没回来,齐王答应一声,起身道:「天也不早了,我带他们玩一会儿,就都领回来。」 一出大殿,戏曲之声就传了过来——皇上对南戏没什么兴趣,但想着太后和妃子、长公主们可能想听,就让把戏台摆在了西偏殿。 齐王一面跟着哼哼,一面溜达到冰道那边,正看见许京华滑下去,他站在边上等着她滑到头回来,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冷吗?」 「不冷啊!我都要出汗了。叔父,你也来玩吗?」许京华两颊红彤彤,眼睛里也都是亮晶晶的欢悦之色。 「嗯,我来瞧瞧。出汗就歇一歇吧,天晚了,越来越冷,你也去听一会儿戏,带着琼儿。」 大公主远远听见,大声求道:「五叔,让我再滑一次吧!」 齐王失笑:「好好好,让你再滑一次。」又跟迎上来的刘琰说,「皇上叫你回去呢。」 刘琰答应一声,看许京华一眼,道:「那我先去了。」 第49章[04.30] 「去吧去吧,一会儿我就带着他们都回去了。」齐王催道。 刘琰走了,许京华看着大公主滑下来,带她回去太后那儿,太后把她们俩叫到跟前瞧了瞧,先打发她们去更衣,喝杯姜茶,回来再入席。 这时戏也唱得差不多了,太后叫撤下去,长公主们就说要去给皇上祝寿敬酒,因有亲王们在,后宫妃子不便前去,太后便只打发许京华、大公主、二公主跟着一起去。 一行女眷到正殿,见桂王、荣王、茂王围坐在皇上左右,旁边是太子执壶倒酒,长公主中排行第二的长清长公主便笑道:「皇上可不能只与兄弟们亲近,也让妹妹们敬一杯酒吧?」 「不忙。」皇上笑着揽住身边荣王,「先告诉你们一桩喜事,我刚刚给三弟家瓘儿做了个媒,是亲上加亲的喜事。」 皇上没明说,长公主们不知底细,纷纷给荣王道喜恭贺。 许京华却听出不对,瞧了刘琰一眼,刘琰也正看她,两人目光撞上,他笑着点了点头。 再看荣王,笑容颇为勉强,只摆手说:「今日是皇上的大日子,咱们还是共同举杯,祝皇上万寿无疆。」 皇上高高兴兴饮尽这一杯,又喝了长公主们敬的酒,大公主二公主端茶来敬,皇上也都喝了,最后到许京华,她尚在孝期,杯里也是茶。 「瞧我们京华出落得多好。」皇上抚掌称赞,又转头叫刘琰,「太子也给我斟杯茶来。」 刘琰放下酒壶,接过内侍递来的茶壶,含笑低头,给皇上倒了温茶。 许京华举杯道:「京华贺皇上寿辰,愿国泰民安、皇上万岁。」 皇上也举杯示意,笑道:「国泰民安四字,深得朕心。」举杯一饮而尽。 刘琰把茶壶还给内侍,提箸给皇上布菜,并禀道:「这茄子是京华自种的,特意献来给父皇贺寿,父皇尝尝。」 皇上举筷吃了一口,称赞不绝,又夸许京华能干,把她夸得很不好意思,赶忙告退回去了。 「皇上好像有些醉了。」许京华悄悄跟太后说。 太后一笑:「今日高兴,醉就醉吧。」 皇上大约是真高兴,到得后来,甚至自己击案高歌,还拉着几位亲王一起起舞,直到月上中天,兴尽了才散席。 刘琰之前就考虑过太晚了,回宫未免折腾,早早让人把望春宫、结绮院、流芳院等处收拾出来,好让太后、皇上就近留宿。 皇上虽然颇有醉态,却坚持要和太子一起送太后回望春宫,刘琰只得把皇子公主们托给德妃、贤妃,先陪着去望春宫。 进了大殿,皇上扶着太后,请她上座,自己坐在一旁,又叫刘琰和许京华过来,一手拉一个,对太后说:「娘娘,两个孩子的婚事,咱们就这么定了吧。」 太后这时也没什么好说,只能点头:「等京华出小祥,再下旨意吧。」 「自然,自然。」皇上笑着把刘琰的手按在许京华手上,对她说,「我就把太子交给你了,你们两个,以后要相亲相爱,知道吗?」 许京华红着脸点点头。 皇上又转向刘琰:「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不说了,去吧,让我和娘娘说几句话。」 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牵着手告退了,皇上侧身看着他们离去,感叹一声:「年轻真好。」 太后道:「皇上才过而立,也年轻着呢。」 皇上摇摇头,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徐若诚要来搀扶,皇上却拨开他道:「不用,你下去吧。」 太后以为皇上要说什么要紧事,便劝道:「我看皇上喝得不少,要不先回去歇了吧,有事明日再说。」 皇上却走到她跟前,半转过身,一屁股坐在了脚踏上。 太后吓了一跳,低头道:「皇上这是……」 「娘。」皇上把头轻轻靠在太后膝头,低低叫了一声。 太后一顿,听皇上接着说:「您还记得吗?南下逃难的时候,您都让我叫‘娘’。」 为了活命扮成流民,她带着个孩子,当然只能母子相称……那是他们这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时光,太后怎会不记得?她把手放在皇上肩头,轻轻拍了拍。 「可是后来,到了建康,见了父皇,进了宫,您就再也不准我叫了。」 太后眼眶湿润,低叹一声:「尊卑有别……」 「我特别羡慕老五,可以光明正大地叫您娘。」皇上声音里有了笑意,「他刚出生时,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觉得我只有一个娘,还让他给抢了。」 太后只能看见皇上后脑勺,不能察言观色,索性直接问道:「那你后来怎么又愿意哄他了?」 「因为我大婚之前,每年生辰,您都亲自下厨给我做一碗面,但没给老五做过。」 太后有些心酸,她第一次下厨给皇上做寿面,是他们到建康以后,皇上第一个生辰——整个建康皇宫,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小皇子的生辰,她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做了那么一碗面给小皇子庆生——那碗面的滋味,哪是齐王这种生来富贵、半点苦没吃过的孩子能懂的? 不光齐王,连先帝,太后也没自己下厨给做过什么吃的。 「所以那日琰儿生辰,京华自己说想做碗面给琰儿送去,我很受触动,琰儿很幸运,能在最好的年纪,遇上这样一份真心。」 太后笑道:「知道啦,我这不是答应了吗?」 「您还得长命百岁,看着他们生儿育女。」 「好好好。快起来吧,坐那儿不凉吗?」 「我还想叫您一声娘。」 「……叫吧。」 「娘。」 第50章[04.30] 「哎。」太后答应一声,伸手扶正皇上头顶冠冕,「这一年多,皇上辛苦了,好在如今毒瘤已清,皇上歇一歇,尽管大展拳脚吧。」 皇上这才高兴,扶着太后的椅子站起身,说:「那我回去歇着了,母后。」 太后知道这时候不能纠正他,便点点头,扬声叫徐若诚进来,「好好服侍皇上就寝,记得喝一碗醒酒汤。」 徐若诚答应着扶皇上出去,太后轻轻一叹,亲信老嬷嬷自内殿过来,劝道:「娘娘也歇着吧。」 「嗯,京华呢?」 外面进来宫人禀道:「殿下和郡主出门就遇见了齐王殿下,郡主已经回房就寝了,齐王殿下和太子殿下去了流芳院。」 太后:「……他怎么没回家?」 「齐王殿下没说。」 太后不禁烦恼:「一个省心的都没有!」 老嬷嬷笑着劝道:「娘娘如今才省心呢,郡主做了太子妃,以后日日在您跟前,多好!咱们王妃也有了身孕,明年你就抱小孙子了!还有皇上,老奴没什么见识,但皇上今日借着酒同您掏心掏肺,不也是为了让您安心吗?」 太后听得怔了一会儿,才笑道:「你说的是,我真是越年老越多虑,罢了,不管了,睡吧。」 许京华和刘琰牵着手刚出望春宫大殿门,就迎面撞上了齐王,吓得她一甩手,跳开两步,结巴道:「叔、叔父,您、您没回府啊?」 齐王眯着眼,看看她,看看太子,绷着脸道:「我突然想起有点事要与娘娘说。」 「那五叔等一会儿吧,父皇在同娘娘说话。」刘琰比许京华镇定得多,「要不要叫人给五叔上一碗醒酒汤?」 齐王摇头:「我就没喝几杯酒,你不用管我,倒是刘瑜几个小的,好像喝得不少,正闹腾着,你去瞧瞧吧。」 刘琰转头看许京华,许京华忙说:「你去忙吧,我回房睡了。」 「嗯,这么晚了,五叔干脆也别回府了,一会儿去流芳院,同侄儿们一处歇着吧?」 齐王哼哼两声:「好啊,有些日子没见你,我正想同你好好聊聊。」 「好好聊聊」四个字,被齐王说得千回百折,一听就不怎么好,刘琰却知道早晚有这一遭,笑着答应:「那侄儿扫榻以待。」 许京华怕齐王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等刘琰走了,小心翼翼解释:「叔父,方才……是皇上把他的手交给我的……」 「他是谁?」齐王冷着脸问。 「……太子殿下。」许京华小声回。 其实齐王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借这俩小的一百个胆子,没有太后和皇上允许,他们俩也不敢在这里就公然手牵手。 但齐王心里还是不舒坦,他看看左右,抬抬下巴说:「我送你回去。」 许京华老老实实跟在齐王身边,往偏殿走。 「你是铁了心,要跳这个火坑,是吗?」 「火坑?」许京华惊得回头直看,「叔父你说什么呢?」 齐王道:「放心吧,走这么远了,他们听不见。」 寒冬深夜的望春宫十分安静,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听不见其他声响,齐王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你以为太子妃是什么好位子不成?我和娘娘说过一句话,本朝从僖宗皇帝起,就没有一个太子妃活着登上后位。」 齐王侧头望向初初有了少女模样的侄女,「这不是火坑是什么?」 「您少吓唬我,章德皇后、闵烈皇后都是因为赶上乱世了,能拿来比吗?」 「你以为太平盛世就没事了?胡贵妃是怎么变成胡宝林的?」齐王问完,见许京华满脸不赞同,自己叹气,「算了,现在说这些,你也听不进去。」 许京华道:「我知道叔父是为我好,但我认真思量过,做太子妃是不容易,也没人能保证他一辈子不变心,但我不能因为结果可能不好,就直接放弃心里在意的人吧?我不信真有人怕噎着就不吃饭了。」 她还反过来给他讲上道理了! 许姑娘的道理却还没讲完,「饭是一口一口吃的,路也只能一步一步走,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你真这么想?」 许京华认真点头,齐王叹口气:「好吧,既然你想清楚了,叔父也就不多嘴了。反正不管以后怎样,我都是他五叔,他要敢变心,大不了我倚老卖老收拾他。」 许京华扑哧笑了:「您哪儿有老可倚啊?放心吧,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让人给欺负了?」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许京华房门口,她压低声音,和齐王开玩笑,「就刘琰那娇弱的样子,真打起来,他可未必打得过我。」 齐王一乐:「你就淘气吧。行啦,回去睡吧。」 许京华还不放心:「哎,叔父,您去哪儿啊?回府还是?」 「我去找我们娇弱的小琰儿聊聊,放心吧,我不骂他。」 「哎!您可不能告诉他我说他娇弱!」许京华赶紧说明。 齐王摆摆手,偷笑着去了流芳院。 流芳院安安静静,钱永芳把齐王引到刘琰住所时,太子殿下已经换了家常袍子,正歪在炉边煮酒。 「五叔先去洗把脸吧,解解乏。」刘琰起身建议。 齐王点点头:「你先坐。」 洗脸更衣回来,炉边多了一桌小菜,还有两碗热汤面。 太子殿下亲自执壶,给齐王倒了杯酒,道:「我看五叔在席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就让他们煮了碗面。」 第51章[05.07] 齐王正觉腹中空空,便挑着面说:「你如今越来越周到了。」 刘琰笑一笑,没吭声,也低头吃面。 叔侄两个各吃了一小碗面,胃里舒坦了,才开始把酒谈心。 「你和京华的事,这就要定了吗?」 「嗯,等明年春京华出小祥就下旨。」 「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非京华不可?」 刘琰定定望着齐王:「五叔为何非五婶不可?」 「我又不是太子。我要是太子,未必非她不可。」 齐王这话说得十分冷酷,刘琰却毫不惊讶,只轻轻叹息:「其实一样的。我从不认为京华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利益层面的好,最终也只是利益而已,今天借了人家的拐杖,明天也许就得还一条腿,又何必呢?」 「不是所有人都像李家一样狼子野心。」 「但是所有人都渴望权势。」 「你要这么说的话,京华也在其中,还有我,甚而娘娘……」 「给你们,我心甘情愿。」刘琰爽快接道。 齐王瞪了他一会儿,才笑骂道:「胡说八道!你怎么不这么同皇上说去?看皇上还肯不肯答应你们的婚事?」 刘琰笑道:「看来我怎么说都不能让五叔满意了,还是敬你一杯酒吧。」 叔侄两个碰杯饮尽,齐王吃了点小菜,又说道:「对你,我可从来不敢有什么不满意,其实原来我一直觉得你绷得太紧了,现在想想,倒是京华回来以后,你才慢慢松下来的。」 「是啊。」刘琰一叹。 「所以你也不用哄我了,左右皇上和娘娘都说定了。京华呢,其实也不用我多操心,她的脾气,咱们都清楚,你以后真敢辜负她,她定叫你后悔终生。」 齐王端起酒杯:「最后一杯,我也困了,喝完就去睡吧。」 刘琰被他前一句说得心里一震,喝完酒回房躺下了,还反复思虑,第二日回到庆寿宫,忍不住找了个机会问许京华:「假若——我说的是假若啊——假若有一日,我真对不起你,你会怎样?」 「怎么个对不起法?」许京华反问。 「呃……」刘琰突然觉得他在自掘坟墓,摆摆手说,「算了,我让五叔绕糊涂了。」 他算了,许京华算不了:「哪有你这样的?叔父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的脾气,以后我真敢辜负你,你定叫我后悔终生……」看许京华认真了,刘琰只得老实复述。 后悔终生?是说被她打得鼻青脸肿,觉得丢人,所以后悔终生吗?许京华想着想着自己笑起来,「我不知道我会怎样,你肯定也不想知道。」 刘琰:「……」 许京华笑嘻嘻地拍一拍太子殿下肩膀:「好啦,忙你的去吧,娘娘还等着我呢。」 圣寿节过了,后面还有冬至、正旦这样的大节庆,内宫外朝都忙得很,刘琰虽然还没有恢复听政,冬至祭天还是要随皇上去的。 许京华也出宫回府,收拾了祭品,带着人出城去北邙山祭祀父母。 过完冬至,很快就进腊月,大家开始准备过年。许府里只许京华一个主人,人情往来简单,太后就把她叫进宫,每每德妃来回报宫中事务时,便让她在旁听着,也好了解一下宫中是怎么过年的。 许京华原来很喜欢过年,因为过年能吃到肉,以前娘在的时候,还会给她做件新衣裳,更不用说,还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点火堆、放炮仗了。 「准备过年都这么麻烦,换了是我,干脆不过了。」听了几次后,许京华倒在榻上,和太后嘀咕。 「孩子话。」太后摇摇头,「日子想过得好,就没有不麻烦的。你这会儿就打退堂鼓了?倒也来得及。」 许京华一下坐起来,赔笑道:「我说笑的。」 太后瞥她一眼,没再多说,只盯着她学算术。 这些日子许京华在太后宫中,别说玩儿,连太子殿下也没见上几回。她要学着怎么做一个太子妃,刘琰则忙着做太子,偶尔见面,只简略说一下最近做了什么,就又得各忙各的去。 甚至于除夕这日,两人都没说上话。早起刘琰要随着皇上祭天地太庙,夜里皇上还要赐宴百官,到宫城城楼上去露个面,以示与民同乐,如此守岁到天亮,就是正旦大朝。 大朝之后,宰相又带着百官来朝贺太后,把这些应付过去,宫里才算是能安安生生过年了。 「你们这过个年也太累了。」许京华小声和刘琰嘀咕。 刘琰从昨日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听许京华说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快回去睡一会儿吧,晚点再来。」许京华见状,忙催他去休息。 刘琰却有点舍不得,看一眼屏风那边正说话的太后、长公主等人,见没人注意这边,悄悄伸手握了握许京华的手,道:「那你送送我。」 许京华就穿上大毛衣裳,送他出去。 「你们昨晚守岁高兴吗?」刘琰边走边问。 许京华是和后宫妃子们一起陪太后守岁的,「嗯,挺高兴的。我听她们说话也不绕那些弯儿了。」 刘琰笑道:「胡宝林不在,没人炫耀,自然就不吵不闹了。」 许京华惊奇:「她们以前是在吵闹吗?我都没听出来。」 「听不出来也没事,她们以后应当也不会吵了。就算再有胡宝林那样的人,也不会有她那样的底气,父皇应该也很喜欢如今这平衡的局面。」 第52章[05.07] 贵妃刚生下皇子,想的肯定是好好抚养儿子长大;德妃、贤妃也差不多,安享富贵,盼着儿子早日娶妻生子罢了;剩下的都不成气候。 「是啊,娘娘也说,以后都是安稳日子了。」许京华仰头看看天,呼出一口热气,「京城的年真暖啊!感觉春天就要来了。」 「那可不是,初五就立春了。」刘琰停下脚步,侧头望着许京华,笑微微道,「春天一来,册立太子妃的旨意,也就该下了。」 京城的春天,比许京华想的还要来得快,上元灯节一过,大毛衣裳就穿不住了,又过得几日,连迎春花都开了。 闷了一冬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春游宴饮,许京华也受邀去参加了几次赏春游春宴会,其中玩得最开心的一次,是卫国公朱家赏梅宴。 朱家果园里就有一片梅林,这时节正开得艳若红霞,朱家遍邀亲朋,朱苒也把自己的小姐妹们都请了来,不单许京华,连楚慧、韩春华、何明颖三个都赴约了。 许京华和这三个姑娘久不见面,自是要聊聊近况,寒暄一番。 不过一开始,大家可能都觉得有些生疏,说起话来有所保留,直到心直口快的朱苒忍不住问:「阿慧,我听说你要定亲了?」 楚慧脸一红,小声问:「你听谁说的?」 「我祖母啊,不是她给做的媒吗?」朱苒笑嘻嘻问。 楚慧脸更红了,小姑娘们都笑起来,许京华好奇:「男方是谁啊?」 朱苒笑道:「还没下定呢,我现在说,阿慧该不好意思了。」 许京华寻思着说了她也未必认识,便没追问,不料后来大家去梅林赏花,楚慧悄悄拉住她,单独说了几句话。 「家父听说郡主今日会来,特意叮嘱我,让我向郡主致谢。」楚慧说着屈膝行礼。 许京华忙一把拉住:「谢我什么?快别这样,让别人看了,还以为咱俩闹别扭呢!」 楚慧恳切道:「家父说,楚家原本有一场倾覆之祸,多亏郡主才得以化解,我虽不知何事,但家父从无虚言……」 这说的是当初闵烈皇后那事吧?许京华拦住楚慧,道:「我大概想起来是什么事了,你回去同令尊说,不用谢我,我没做什么,都是皇上圣明。」 楚慧答应一声,许京华想起楚询受伤的事,又问:「令尊的伤都好了吧?」 「已痊愈了。」说起这个,楚慧脸上露出后怕之色,「那天外面乱得很,爹爹却不在家,我们知道必是平乱去了,只好一家人聚在一起念佛,可是早上爹爹还是一身血地被送回来……」 她说着眼圈泛红、声音哽咽,许京华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都过去了。」 楚慧点点头:「好在伤得不重,我娘也不和我爹怄气了,」她微笑起来,「倒有点因祸得福的意思。」 许京华也笑着晃一晃她的手,宽慰道:「楚指挥使忠勇无双,你们家的福气以后还大着呢。」 楚慧不好意思地笑笑:「借郡主吉言。」 两人牵着手慢慢走,楚慧看看前面已经走得有点远的小姐妹,又偷偷瞧瞧许京华,「我听爹爹说,郡主八成要做太子妃了,是真的吗?」 她语气很小心,许京华瞧着她那样子,倒不觉得不好意思,点点头道:「八成……是吧。」 「恭喜郡主。」楚慧道贺的语气非常真诚,「上次远远看见你和殿下一起,我就觉得很相配了。」 许京华想了想上次是什么时候,惊诧道:「上次?你说七夕么?那次我穿的男装吧?」 楚慧捂着嘴笑:「男装也能看出是你啊。」 「那你眼神还挺好,以前我穿上男装,一般人都看不出来我是女孩。」许京华说完,出其不意问道,「令尊要给你定的亲事,是哪一家啊?」 楚慧脸又红起来,但许京华坦然承认了要做太子妃,她也不好再扭扭捏捏不说,便低头道:「是西安府尹的长子,他如今在京,准备考这一科进士科,考完就……」 「考完就下定?」许京华看她着实羞涩,也不敢开玩笑,直接道贺,「恭喜恭喜,能考进士的,一定是个大才子。」 楚慧抿着嘴微笑,许京华想起朱苒说的,又好奇:「是朱老夫人做的媒吗?西安府尹是文官吧?和朱家是亲戚?」 楚慧摇摇头:「不是亲戚。」她一时有些不知怎么称呼,斟酌了一下,才说,「原先刺史也都领兵作战,徐大人是收复西安府后,就地任命为府尹的,朱将军也参与了收复西安府之战。」 「原来如此,还是文武双全之家,好亲事。」 「我娘就是看中他家现今是文官,他……徐公子又要考进士,」楚慧脸微微红,「我娘说,这辈子为我爹担惊受怕,实在是够了,不想让我也……」 「放心吧,天下太平,以后再不会有战事了。」许京华安慰道。 楚慧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前面朱苒就叫她们过去,两人追上小姐妹们,高高兴兴玩了一天。 第二日进宫,许京华迫不及待和太后说了这个消息,太后听了也高兴:「是门好亲事。西安府尹,是叫徐耀辉吧?」 旁边郭楮接话:「回娘娘,正是。」 「以前先帝夸赞过他,说文能安民、武可平乱,两家门第也相当,卫国公很会做媒。」 「昨日婶娘也去了,我听婶娘说,朱家也给苗苗说亲呢,这么好的亲事,怎么不说给苗苗?」许京华好奇。 太后道:「八成是舍不得苗苗。出嫁从夫,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新科进士多数都要外放出去做县官,他家又不指望女婿多出息,多半是想挑个公侯府第的孩子,以后门荫入仕,一直留在京里。」 事情果如太后所料,一个月后,朱苒的婚事先于楚慧定下来,男方家长也是保先帝登基的五千勇士之一,国公府第。朱苒的未婚夫婿已入殿前司当值,先前侍卫司叛乱,还曾立功受赏。 之后进士科考完,徐、楚两家也正式下定。 许京华因为老爹周年祭日近在眼前,两家都没去道贺,只准备两份礼物,派人分别送了过去。 齐王提前请白马寺高僧,为许京华父母做了七七四十九日道场,又陪她一起去了北邙山墓地致祭,段弘英人在京中,自然也跟着去了。 刘琰为此,第一次觉得储君身份是他的劣势,等许京华回来后,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这样的日子,原该我陪着你的。」 「现在可还轮不到你陪我。」许京华微笑,「要说‘原该’,那也得是兄长才‘原该’,你想做我兄长么?」 第53章[05.07] 她这是把他和段弘英区分开了,一个还没正名、现在是外人,另一个是邻家兄长、以后将是外人。 刘琰心里熨帖,握紧许京华的手,「不了,改天我亲自谢谢你那位兄长。」 许京华:「……不用了不用了,他现在在国子监挺好的。」 「前阵子幽州来消息,说段文振有两个多月没露面了,几个儿子都有异动,说不定段弘英很快就要回去了。」 「这就回去,有把握吗?」 「看情势吧,先让段文振几个儿子闹一闹。」 刘琰也只是随口一说,他还有正事没说呢,「册立太子妃的诏命已经拟好了,过几日就昭告天下,到时会有些繁琐礼仪,须得有父系长辈出面,五叔毕竟也是我叔父,不姓许,父皇就在朝中找了一位洛阳籍姓许的……」 「娘娘和我说过,颍川侯是不是?」 许家实在找不到族人,齐王来主持又不合适,容易引人疑惑,所以太后和皇上商量之后,便在朝中找了同姓许、且是洛阳籍的颍川侯与许家连宗。 颍川侯名叫许恭,爵位源于父荫——他父亲是石重义手下有名有姓的副将,五千勇士里数得上名号,可惜北伐时年事已高,没有领兵出战。 后来收复神都,老将军听说喜讯,高兴之下饮酒过度,一醉去了,先帝闻讯,颇为感怀,就让许恭袭了爵位。 「对,颍川侯如今任太仆少卿,为官虽无什么政绩,却也没犯过错,与上官下属处得都不错,父皇觉得很合适,左右只是连宗罢了。」 许京华笑着点点头:「嗯,我听娘娘说,这位侯爷相貌堂堂,借来履行一应礼仪,倒也能充个门面。」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天上掉下一门太子妃族亲,颍川侯府自是求之不得,两家很快连宗,接着选定许京华为太子妃的诏命也颁告天下,从此许京华就是准太子妃了。 然而名分已定,两人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除了未婚夫妻要避嫌之外,许京华不方便再像从前那样,时常去太后宫中小住——毕竟怎么算都是婆家。至于太子殿下,要重新跟着皇上听政,也轻易不能出宫来。 两个人经常十天半月才能见一次,每次还都只是在太后那里打个招呼,没有说悄悄话的机会,幸好太后没禁着他们通信,至少还可以鸿雁往来、互通有无。 如此,许京华就知道了今年新法推行,果然顺利很多,但是之前刘琰担心的高穆去庐州会生乱,也不幸应验——此人急于求成,以便尽早返回中枢,但庐州民心本就不稳,被他这么一逼,又闹起来,围了刺史衙门。 高穆不是沈维,见闹起来,不但不肯缓和态度、稳住民心,反而调集亲卫,将带头的乱民全抓了,还要从重治罪、株连家人。 当地仕绅联名上告,说高穆残虐百姓,庐州监牢人满为患。不久又有消息传来,说庐州学子结伴上京告御状,没走多远就被高穆抓回去了,还被革了举人功名。 至此事情彻底闹大,皇上恼恨高穆办事急躁,懒得再查问,就地免了他的官职,另派大臣接任庐州刺史,处置后续事宜。 国家大事常常牵一发而动全身,令人烦恼不已,刘琰每日都是靠着读许京华的信,才能真正展颜一笑,从心里快活起来。 准太子妃写信一贯随心所欲,从跟着老嬷嬷学宫中规矩到宋怀信教授《列女传》、《女则》,想到哪里写哪里,也不讲究遣词用句,却每每逗得太子殿下发笑。 比如:「自从嬷嬷们来了之后,宋先生绝口不提武则天,只叫我以长孙皇后为榜样,说长孙皇后贤良大度、母仪天下,所以青史留名,可我自己回来一翻史书,原来长孙皇后三十多岁就死啦!这贤良大度有什么用啊?我可不要学她! 宋先生听了我的感想,气的跳脚,骂我没出息,说人活着碌碌无为,活一百岁也没意思。我说我不管那些,我只要自己活得高兴,不干坏事不害人就行了。至于那种给丈夫照顾小妾的贤良大度事儿,谁爱做谁做,反正我不做。 宋先生吓了一跳,问我是不是想学隋文帝独孤皇后,我回来一查独孤皇后事迹,登时拍案叫好:有这样的榜样,谁要学长孙皇后啊!」 太子殿下开怀大笑之余,心领神会,回信中便效仿隋文帝「誓无异生之子」,还教许京华,这种事心中有数就好,不必说出来跟师长们争个高下,免得师长以为你屡教不改,还要再想办法纠正你。 许京华回信:「你说晚啦,宋先生已经把隋朝怎么灭亡,给我细细讲了一遍啦!我只好承认独孤皇后不该干预朝政、行事太过霸道,并且保证不跟她学了。」 这信读来活泼生动,彷佛她在耳边说的一样,刘琰读完信,相思之苦不但没得到缓解,反而又更浓烈了。 他坐在案前发了会儿呆,杨谧端着一盘切好的甜瓜送过来,劝道:「眼看又夏至了,殿下吃点瓜消消暑吧,也开开胃,晚膳多用一些,免得太子妃娘娘挂念。」 「就你话多。」刘琰斜他一眼,指指旁边小几,「放那儿吧。」 杨谧憨笑着过去放下,太子殿下收好书信,走过去吃了两块,想起来问:「你方才说,快夏至了是吗?」 「回殿下,三日后就是夏至。」 刘琰琢磨一阵,第二日和皇上说:「夏至将至,太后娘娘不耐暑热,儿臣觉得,今年不如早些奉娘娘去西苑避暑,也免得似去岁那般遭罪。」 皇上笑眯眯看他一眼,道:「你倒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正好西苑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夏至休朝,索性大家都过去住上三天。」 大家都去,那许京华就不能去了,刘琰心里苦笑,面上还得说:「还是父皇想得周到。」 皇上当然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但亲事都定了,若再像以前一样成全他和京华时时见面,倒恐怕他不知珍惜,便不肯提及许京华,之后得了空去见太后,也只说大家一起去避暑。 太后却不太想去,「老五媳妇还没生,我心里不踏实。」 「太医不是看过,说无事么?大约也就这几日了。」皇上劝慰过,见太后还是不展眉,想了想又说,「娘娘若是实在不放心,要不,您去老五那儿住两日?」 太后愣了愣:「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不摆仪仗、轻车简从,小住上几日,不碍事。」皇上看出太后意动,心里就决定了,「也是我疏忽了,他们毕竟是第一胎,娘娘心里哪有不惦记的?」 当下就要命人去齐王府传令,叫齐王给太后收拾住处,太后听了,立即反悔:「算了算了,我要是去了,老五媳妇哪里还能安心待产?倒要反过来忙活我。老五说了,一有动静,便会去请卫国公夫人,我还是安心在庆寿宫等消息吧。」 又叫皇上自去西苑,「这一向你也忙得很了,该去散散心,带着贵妃他们去住上几日吧。」 皇上哪肯留太后在宫中,他带着妃子们去西苑快活?便将此事暂时搁置。 谁料夏至那日一早,齐王就亲自进宫报喜,说齐王妃已于清晨生下一子,「六斤一两,是个大胖小子。」 「好好好。瑟瑟怎么样?什么时辰发动的,生了多久?」太后连声追问。 「瑟瑟还好,就是累,我出门时睡得正香。稳婆说她第一胎,算生得快的,三个时辰就生下来了。」 「你进宫来,家里谁守着呢?卫国公夫人去了吗?」 第54章[05.07] 齐王笑道:「岳母夜里就给请来了,瑟瑟的嫂嫂们也在,母后放心。」 「母子平安我就放心了,你快回去吧,妇人产后虚弱,你多陪陪瑟瑟,别让她自个闷着,多说些外面趣事给她听。」太后叮嘱了一串,又要打发女官去探望齐王妃。 齐王一一答应,最后问:「皇上昨晚在哪儿歇的?我也去给皇上报个喜。」 太后打发人去问,不一会儿回来禀道:「皇上在永宁宫。」 齐王不方便进后宫,太后就让郭楮去见皇上,郭楮去了一阵儿,回来禀道:「皇上听见喜讯,很是高兴,说一会儿亲来向娘娘道贺,还要给小世子亲自赐名。贵妃娘娘也给娘娘和齐王殿下道喜,并问候王妃。」 「行了,那你先回去吧。」太后催着齐王出宫,「以后有甚事,打发个人来传话就成。」 齐王摸摸鼻子:「果然有了孙子,母后就不待见我了。您什么时候去瞧瞧孩子?或者等满月了,我抱过来给您瞧瞧?」 「别胡闹!天这么热,那么点儿的孩子,怎么能抱出来?你甭管我,先回去把他们母子照顾好,比什么都强。」 齐王本来想当面求皇上,同意太后出宫去王府,看看刚出生的小孙子,但皇上在后宫没见着,太后看起来也不愿多事,他只好先告退出宫。 回到王府时,许京华已经来了,正和朱苒围在齐王妃床边,牵着手看小娃娃睡觉。 齐王妃躺在床上,看见太后身边女官跟在齐王身后,就要起身,齐王先过去按住:「好好躺着,母后说了,妇人产后虚弱,叫你只管好好养着。」 女官附和道:「娘娘就是怕惊动得王妃不能好好休养,不然就亲自来探望王妃了。」又传了几句太后的话。 齐王妃在齐王手上叩了头,谢过太后,女官又过来仔细瞧了瞧新生儿,赞道:「小世子生得真好,像王爷。」 「像么?」齐王打量几眼皮肤又皱又红的婴儿,「我怎么看不出来?」 许京华插嘴道:「您又没见过您刚出生的时候,当然看不出来了。」 一屋子人都笑,齐王看一眼侄女,看一眼儿子,对齐王妃道:「原本生下来是个儿子,我还有点失落,现在看看,儿子也好,起码不敢跟我顶嘴。」 大家再次笑起来,女官凑趣道:「王爷莫急,一胎得男,二胎得女,小郡主有长兄照顾,不是更好么?」 「倒也是。」 这里说说笑笑正热闹,外面又来回报,说皇上的赏赐到了,贵妃娘娘也派了人来探望王妃。 齐王出去接赏赐,许京华看齐王妃又要挣扎起身,忙补了齐王的位子,按住齐王妃,让她安心躺着。 贵妃派来的也是女官,看见太子妃在座,先行一礼,才传达各宫娘娘的问候。 齐王妃答了话,谢过各宫娘娘,女官告退离去,太后派来的女官也跟着告辞,齐王妃房中终于安生下来。 许京华看齐王妃有疲惫之态,便说:「婶娘歇着吧,外面再来人,我帮你拦着。」 「辛苦你。」齐王妃身上不太舒服,也不逞强了。 朱苒和许京华一起出去,到外面厅中,齐王正和卫国公夫人说话,「您老辛苦一夜了,我看瑟瑟现在没什么事了,要不您回去歇歇,洗三那日再来看她?」 卫国公夫人年纪不小,确实有点熬不住了,进去和齐王妃说了一声,就带着儿媳孙女回府了。 齐王送过客人,回头看许京华,许京华摆摆手:「叔父不用管我,去陪着婶娘吧。」 齐王却摇摇头:「叔父有个事儿想求你。」 许京华吓一跳:「什么事还用得着‘求’?您有话直说。」 「我先头进宫,本来想跟皇上说,让娘娘出宫来我府中,瞧瞧你弟弟。但皇上在永宁宫,没见着,娘娘又怕她来了,惊动你婶娘,不能好好休息……」 「这有什么,事先不告诉婶娘就是了。」 齐王一拍手:「我就是这个意思,但娘娘催着我回来,也没空细说。」 许京华明白了:「您是想让我进宫去见娘娘,哄着她来?」 「我们京华真是聪慧,一点就通!」齐王赞完许京华,厢房忽然传出孩子哭声,他转头看过去,低低一叹,「娘娘肯定也想抱抱孩子。」 这是太后亲孙儿,还是长孙,哪有不想亲眼看看亲手抱抱的呢? 齐王还要加一把火:「你回来就长大了,娘娘没抱过你,心里一直挺遗憾的……」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 「那你坐我的车去。」齐王立刻吩咐人备车。 许京华哭笑不得,进宫见到太后,就把齐王这一番言行说了,「叔父唯恐我不来,车都给我备好了。」 儿子如此贴心,太后欣慰是欣慰的,但对他这番花招,也颇感好笑,「你这傻孩子,你叔父哪是让你来哄我,他是想借你的面子哄皇上!」 这一点许京华也想到了,不过她现在见到皇上,总是有点儿丑媳妇见公婆的意思,就问太后:「皇上能答应吗?」 太后还没说话,外面就来回报,说皇上携太子来了。 「倒来得巧。」太后一笑,扶着许京华的手出去。 皇上、太子不知道许京华进宫,所以见到她扶着太后出来,都有些惊讶——太子殿下更多一层喜,只还轮不到他开口,听皇上笑问:「京华是从你五叔那儿来的么?」 许京华行了礼,点点头,不知道该不该直说,便扭头看太后。 「老五哄着她来的。」太后笑着向许京华点点头,「跟皇上说吧。」 许京华这才说道:「叔父想请娘娘出宫去王府,看看小弟弟,他早上来没见着皇上,娘娘又不放心婶娘和弟弟,催着他回去,就……」 皇上失笑:「我当什么事呢!其实早两天我就劝娘娘,要是不放心,就去你五叔那儿住上两日,娘娘怕折腾得你婶娘不安,这才没去。」 第55章[05.07] 许京华眼睛一亮:「皇上答应了吗?我们不声张,悄悄去,让娘娘抱抱小弟弟就回来!」 皇上看向太后:「我当然答应,娘娘的意思呢?」 「那就过了午后,到傍晚申时前后去吧。」太后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没必要再压抑自己,便直接做了决定,「京华是坐老五的车驾来的,我就坐那个车去,回来再叫他送我回来。」 皇上有点不放心:「那多带些侍卫吧,免得路上冲撞。」 刘琰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个时机,立刻接话:「父皇,让儿臣护送娘娘去吧?正好当面恭贺五叔。」 皇上没立时答应,看着太后:「娘娘的意思呢?」 许京华也悄悄看向太后,不想太后这时正好扭过头,祖孙俩目光撞个正着,她赶紧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以前她心中无私,想什么都能直说,现在和刘琰成了未婚夫妻,再当着皇上的面,许京华彷佛突然装上羞涩这根弦,倒不敢随便说话了。 「也好。」太后终于出声,「琰儿也去看看你小堂弟。」 刘琰喜悦道:「是。」 皇上回头瞧瞧儿子,「说得我都想去瞧瞧了。」说完自己又摇头,「算了,我也偷偷出宫,就不像话了,等过了百日,再让老五抱过来我看吧。」 太后笑道:「她们回来说长得像老五。」 皇上问许京华:「京华瞧着像吗?」 「下巴、嘴都像,眼睛……我去的时候,他一直在睡,没睁眼。」 皇上又问了几句,回头恭贺太后,「老五有了长子,娘娘这回放心了吧?」 太后笑着点头:「放心了。」 「那趁着明日还有一日假,我送娘娘去西苑避暑,顺便设个酒宴,咱们欢庆一日如何?」 太后这会儿自是什么都好,便笑道:「都依皇上。」 「那我叫他们这就去预备。」皇上说着又看向许京华,「京华也一起来,热闹热闹。」 说定此事,皇上就告辞走了,刘琰厚着脸皮,说要在太后这里蹭饭。太后心情正好,想着他和许京华也确实很久不曾私下见面说话,不但留他用了午膳,用完膳还先一步回后殿休息,给这对未婚夫妻留下说话空间。 殿内留下侍候的人也很有眼色,都远远退开,守在门边墙边。 许京华直到这时,才放心大胆地打量太子殿下,「终于长点肉,不像以前那么瘦了。」 刘琰失笑:「你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你啊!我早就长肉了。」准太子妃理直气壮,还抬起手臂来,自己捏了捏,「你看,胳膊都这么粗了。」 刘琰:「……」 「你这两日做什么了?」 「这两日啊……」太子殿下说着话,往许京华那边挪了挪,「想着怎么能和你见一面,就像现在这样。」 许京华偷笑:「那你得谢谢叔父成全了你。」 刘琰摇头:「不是五叔成全的我们,是小堂弟。」 「什么‘我们’?我可没想过。」 两人中间隔了个矮几,刘琰把手臂担上去,倾身侧头,问许京华:「你真不想我?」 许京华笑着摇头。 刘琰就拿腔拿调地叹息一声:「那我不就是单相思了?」 许京华扑哧一笑:「对啊。」 「唉,‘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我怕是要得相思病了。」太子殿下摇头晃脑说完,就往矮几上一歪,手臂顺势伸长,一把握住许京华放在腿上的手。 许京华先惊了一下,才发觉他的真实目的,不由失笑:「你这病还说来就来的。手伸过来干嘛?让我把脉么?」 刘琰顺杆爬:「嗯,劳驾你给看看,我这病还有没有得治?」 许京华就拿空着的那只手掐了刘琰手臂一把,「能治,扎几针就好了,你等我叫人去找银针。」 刘琰瞬间坐直:「我突然觉得好多了。」 「好多了,你还拉着我手做甚?」 「就是拉着你手才好多了的。」太子殿下耍无赖,「我怕一松手,我又犯相思病了。」 「没事,不怕,犯病了,我给你扎针。」 「……」 两个人自定亲后,一直不得机会说话,本来都觉得有无数心事要同对方讲,不料真到了坐在一处时,竟只说了这些废话,还都高兴得很,要不是太后打发人来叫许京华进去,俩人还能继续说下去。 这时刚到未时初,刘琰回去东宫睡了一觉,起来换了身衣裳,再去庆寿宫,太后和许京华也刚收拾好。 「这会儿外面日头还大,要不等一会儿再去?」刘琰问太后。 太后已经换好衣裳,想着要见到小孙儿,有点心急,「这就走吧,早去早回。」 刘琰便让人传来步辇,先出了内宫,然后换乘齐王车驾,出宫去齐王府。 在此之前,他先打发人快马去齐王府报讯,所以等他们一行到齐王府时,齐王已经开了大门,正在院内候着。 第56章 刘琰第一个下车,见到齐王就拱手道:「恭贺五叔,喜得贵子。」 「哈哈,同喜同喜。」齐王揽住太子拍拍肩膀,看着许京华下来,就跨步上前说,「我来服侍娘娘下车。」 许京华笑着退开,让齐王亲手扶着太后下车,然后一路进去内院。 「您瞧儿子府里还像样吧?」 太后一面四下打量,一面点头:「蛮好,轩敞阔朗。」 许京华和刘琰落后两步跟着,悄悄笑道:「你瞧叔父,娘娘一夸,他腰杆都直了很多。」 刘琰也偷笑:「头也昂起来了。」 齐王正高兴,没留意后面两个小辈说啥,「瑟瑟刚睡醒,我不让告诉她您来了,只说有人来道喜,我出来瞧瞧。」 「这样最好,先去瞧瞧她。孩子乳母带着呢吗?」 「也在瑟瑟房里,她睡醒了就想看着孩子。」 产妇的房间,刘琰自然不方便进,他到前厅就停下了,太后叫许京华:「你先进去和你婶娘说一声,别我突然进去,惊吓着她。」 许京华答应一声,快步进去,见齐王妃正倚着床头半坐,怀里安放着婴儿,便走过去说:「婶娘,你猜谁来了?」 齐王妃问:「是哪位长公主吗?」 「不是,」许京华走到她近前,笑道,「太后娘娘来了,这就进门。」 齐王妃一惊,未及反应,齐王已扶着太后进来,她回过神,想起身吧,孩子还在她身上睡着,不起来又……。 「好好躺着。」太后先开口,「我就过来瞧瞧你和孩子,怎么样?身上好些了吗?」 齐王妃眼圈一红:「妾都好。这大热天的,怎么还把娘娘折腾出宫了?」 太后在她身边坐下,拍拍她的手:「我不来看看你们,总是不安心。」说着话,太后眼睛自然而然落到小婴儿身上,神色更加柔和,「还真是像老五,这小脑门跟老五小时候一模一样。」 齐王妃就把怀中婴儿往前送了送,「娘娘抱抱吧。」 太后小心翼翼接过来,小娃娃感觉到动静,半睁开眼睛瞧了瞧,很快又闭上,嘬了嘬小嘴,太后只觉一颗心瞬间化成水,眼眶也一下湿润了。 许京华站在边上,看见齐王侧过头吸鼻子,似乎有些感喟,就上前一步,在太后身旁蹲下,挨着太后的腿说:「真好。」 「嗯?觉得小弟弟好,是么?」太后问。 「对啊,而且有了弟弟,就不愁没有妹妹,以后我们家人丁兴旺,大家都围着娘娘叫祖母,一定热闹极了!」 太后听了这话,顿时喜笑颜开——以后可不光是有管她叫祖母的,叫曾祖母/外曾祖母的,也不远了呢! 太后一直在齐王府呆到夜幕四合,才心满意足回宫。 皇上见太后高兴,第二日游西苑更加大张旗鼓,将后宫贵妃、德妃、贤妃、还有那两个美人新宠都一起带了去。至于皇子公主们,更不必提,除了才几个月的五皇子,悉数环绕太后身边。 这么一来,热闹是真热闹,却也没了未婚夫妻单独相处的机会。 许京华和刘琰只隔空偷偷对了几个眼神,一句正经话也没说上,而且明日是齐王长子洗三,许京华不能多留,傍晚就早早出了西苑,回府去了。 之后暑气渐盛,太后住进西苑避暑,偶尔接了许京华去,也不过住一两晚就让她回来。刘琰却一如去年,只有休沐才能去给太后问安,两人越发见不着面,只能隔三差五通信,聊慰相思之苦罢了。 今年是太后五十整寿,拔了李家长房这颗钉子之后,士族乖顺许多,皇上终于觉出些做天子的趣味,便大张旗鼓,好好庆贺了一番,甚至在太后寿宴上,还拉着几个亲王弟弟一起彩衣娱亲,为太后献舞。 皇上和亲王都为太后献舞了,太子与皇子们当然也躲不过去,于是许京华就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手舞足蹈的样子,并毫不留情地在信里笑话了他足足三回。 然后她十五岁生辰也终于到了。 齐王夫妇出面,为许京华主持了及笄礼,宾客散去后,齐王看着许京华感叹:「一年多就长成大姑娘了。」 「王爷舍不得你出嫁呢。」齐王妃笑着跟许京华说,「我就奇怪,又没许给旁人,有什么舍不得的?」 「做人家的媳妇,和做自家的姑娘,能一样么?」 「人家是谁家?不还是咱们皇家么?」齐王妃失笑。 许京华笑道:「叔父看我都这样了,以后要是有了妹妹,长大后出嫁,那得什么样啊?」 齐王妃道:「他昨儿还真这么说——养儿子伤神,养女儿伤心。」 齐王让她们俩说的,脸有点挂不住,起身道:「我不跟你们说了,去找宋先生问点事,你们谈吧。」 「王爷还是担心你,怕宫中压抑,你会越来越不快活。」齐王妃跟许京华解释,「他一直觉得,太后娘娘在宫中,从没真正快活过。」 许京华想想太后,竟无法反驳这话,只得叹道:「娘娘要操的心,太多了。」 「是啊,我也这样说。娘娘是娘娘,你是你,娘娘那样的经历,再怎么样圆满,也不会有你这样纯粹的快活——但那些经历,不单是宫廷给予娘娘的,更多还是战乱离散。」 许京华点头:「您说得对。」 齐王妃拉住许京华的手,柔声细语,「我一直跟王爷说,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太平了,你和太子又是两情相悦、好得不得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却总想着那些条条框框,说太子妃如何难做——要照我说,这太子妃旁人来做,确实有十分难度,但你来做,顶多三分。」 「为何?」许京华惊讶,「娘娘一直嫌我什么都不懂,怕我做不好呢!」 齐王妃笑道:「娘娘是盼着你越来越好,当然要督促你上进,总不能和你说,‘放心吧,出了岔子也不怕,一切有我呢’!」 许京华忍不住笑了:「婶娘是说,旁人错不得,我错一点儿却没事,所以容易,是吗?」 齐王妃摇头:「不止如此。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假如有一个家世和我差不多的闺秀,被选中为太子妃,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进过宫,对宫里太后娘娘、各宫主位、甚至太子的了解,都仅限于家里知道的零星消息,她这样进宫做太子妃,是不是十分之难?」 第57章 「嗯,还挺吓人的。」许京华也有刚来京城,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所以一下就明白齐王妃的意思了。 「就不说太子妃,那时选中我做齐王妃,出嫁前,我也害怕得很。但我有一个好处,当时王爷已经开府,我不用进宫,府里只有王爷……」 「叔父还特别喜欢婶娘。」许京华笑嘻嘻补充。 齐王妃笑道:「是啊,因为王爷待我很好,我才能很快在王府站稳脚跟……」 许京华奇怪:「怎么还有站不稳的时候吗?」 「当然了,我正要说到这一点。这么说吧,不管什么人家,新妇嫁进去,都要被夫家一再掂量,这种掂量是从上到下的,新妇若一着不慎、露了怯,丈夫再不给撑腰,很快连下人都会欺到新妇头上。」 「还有这种事?」 「屡见不鲜。」齐王妃一叹,「这还是寻常官宦人家,宫里又不一样,那些能在主子面前露脸的内监,多数都有官品,寻常世家女进宫做太子妃,对东宫一无所知,少不得要受内监蒙骗。」 太后没和许京华说过这些,所以她听得十分惊讶:「他们就不怕事发被罚吗?」 齐王妃道:「就算太子妃过后查出来了,也不敢声张,一是初来乍到,不敢得罪宫中旧人,二来,若闹到太子面前,也显得太子妃无能。」 「那怎么办?一直姑息养奸吗?」 「只能忍一忍,熬一熬,忍到得了夫君欢心,熬到生下儿子,真正在东宫立足了,再谈其他。」 「……这么难吗?」 「是啊,所以我说,换了别人,确实有十分难度,但对她们来说,最难的那些,于你都不存在。你和太子相知相许、两情相悦,先减了三分难度;又是太后娘娘亲孙女,皇上也中意你,连章德皇后的遗物都给了你,那些内监讨好你还来不及,哪个敢蒙骗你?」 听起来,好像确实没剩下什么难的了……不对呀,「太子妃不是还要管着东宫、辅佐太子殿下吗?」 齐王妃笑道:「这便是剩下的那三分。论理,我年纪没比你大几岁,见识也平平,没什么能教你的,但……你就当婶娘和你闲谈吧。」 许京华正听得起劲,忙抱住齐王妃手臂道:「婶娘能教我的多了,京华洗耳恭听。」 「其实在我看来,管东宫和管王府差不多,甚至于和国公府、你们许府差别都不大,一切自有规矩章程,只要手底下的人靠得住,便没什么难的。你身边青梅、翠娥都是娘娘给的,新近又派了两位嬷嬷来,以后有她们辅佐你,绝不至于出错。」 「嗯,娘娘说东宫女官她也选好了。」 「所以说这事的难度最多一分。剩下辅佐太子——我想的未必对,你姑且听听——我觉得若你总是想着要去做一个旁人眼中的贤德太子妃,而不是做自己,恐怕会背道而驰。」 「可是若照我自己的性子,那也太不像一个太子妃了吧?」 齐王妃道:「我这人见识浅,想得也少,总觉着别的都是虚的,只有夫君最要紧。太子妃该什么样,别人说了都不算,只要太子觉得你是最合适的太子妃,你就是。」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一眼天色,「哎哟,天不早了,我长话短说,咱们学那些礼仪规矩、前人事迹,不是为了活成前人,只是学个经验教训罢了。知道条条框框在哪里,躲着一些,不犯大错就成,千万别学着那些,把自己身上太子最喜欢的地方改没了。」 这话许京华还没听旁人说过,一时若有所思。 「你们先是夫妻,然后才是太子太子妃。」齐王妃按住许京华的手,「夫妻做好了,太子妃自然就做好了。辅佐与否,反而是末节。」 这还是齐王妃第一次推心置腹地和许京华说话,且全然是一番好意,许京华就站起身,向齐王妃行了一礼,认真道:「多谢婶娘教我。」 齐王妃忙拉住她,笑道:「不过是我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见识,你随便听听,谈不上教。」又说,「我如今一出门就惦记着孩儿,坐不住,得回去了。」 许京华忙叫人去看齐王和宋先生谈完没有,又和齐王妃说:「弟弟一天一个样儿,越来越好看,我瞧着也喜欢得很,总惦记他。」 两人说了会儿小娃娃,齐王就回来了,许京华送了叔父婶娘出门,回身进房,刚坐下要回想齐王妃的劝告,小丫头就笑嘻嘻来回禀:「郡主,太子殿下来了。」 许京华又惊又喜,快步出去,绕到前厅时,刘琰已站在廊下等着她。 他穿一件青色直身袍,气度雍容、仪态美好,许京华看着就不由笑起来。 「怎么突然就来了?」欣赏着美男子,许京华慢慢走过去问。 刘琰也正欣赏梳起长发、加了钗冠的未来太子妃——她还没出孝,衣裙用色淡雅,纹饰也不多,但她人生得高挑,五官明丽,又总是神采焕发的,衣装做个陪衬正好。 「其实我来了有一会儿了,听说五叔还没走,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太子殿下含笑答道。 「怎么?你怕见他?」许京华走到他身边,「进去坐呀。」 刘琰和她并肩进了厅堂,笑道:「我怕他本来要走了,因为我来,又寒暄耽搁,不如等一等。」说完这句,他伸手点了点许京华头上簪的玉钗,「真好看。」 那是皇上赏赐的,许京华偷偷笑了笑,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瞧见她笑,低头凑近她耳边说:「我说的是人。」 许京华笑容更大,嘴上却客气道:「还行,你更好看。」 刘琰一下笑出了声,也顾不得旁边还有许府侍女,伸手就握住她指尖拉到胸口,低叹道:「总算见到你了。」 难得相见,许京华也没挣扎,任他握着手,笑问:「你是偷跑出来的,还是?」 「我求了父皇。及笄礼顺利吗?」 「挺顺利的。」许京华大略给他讲了讲来的宾客,就抽回手说,「坐下说话吧。」 两人隔着方几坐下,许京华才看见杨谧手上捧着好几个匣子站在门边,忙问:「这拿的什么?重不重?快放下。」 刘琰笑道:「给你的生辰礼物。」 杨谧捧着匣子过来,刘琰先从他臂弯里面拿了一个卷轴出来,「这是上次信中跟你说的那幅雨打芭蕉画。」 许京华帮着他打开,见画上芭蕉浓绿欲滴,叶片上水雾朦胧,夏日气息扑面而来,不禁赞道:「画得可真好!」 「总算有些进步,可以让你把那幅碗莲换下来了。」 第58章 「为何要换?我两幅都挂着。」许京华小心卷起来,交给侍女。 刘琰又把别的匣子一一打开,有的是玩器,有的是摆件,还有钗环首饰——他特意拿起一支葡萄簪给许京华看,「这是今年新造的样式,你瞧,簪头上还有个小篮子。」 许京华接过来细瞧,见上面一粒粒小葡萄圆润可爱,下面的篮子虽小,却精致得跟真的一样,十分喜欢,转头叫侍女帮着插在头上,然后侧头给刘琰看。 「好看吗?」 刘琰眼睛亮亮的,「好看。」 许京华被他看的,终于有点儿不好意思,借着叫人把礼物收起来,打了个岔,又让刘琰喝茶,「加了干桂花的,特别香。」 刘琰从善如流,端起茶喝了两口,随口说:「我还以为宾客散了,五叔也很快会走呢,他不急着回去看小堂弟么?」 「唔,叔父有点感慨,后来婶娘又和我说了会儿话。」说到这个,许京华想起一事来,她把下人都打发门外去,悄悄问刘琰,「我一直没想明白,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刘琰被问得愣了一愣,才失笑道:「喜欢你整个人啊!哪里都喜欢。」 许京华不信,「太假了,怎么可能哪里都喜欢?我身上的毛病你也喜欢?」 「你有什么毛病?我怎么不知道?」 「那可多了,脾气大、性子野、毛毛躁躁,这都是我爹常骂我的话。还有先生骂我的,‘学问不通,偏爱大放厥词’、‘遇事不知转圜,只会硬顶’……」 刘琰插嘴:「遂宁郡王骂你的话且不提,宋先生说的这些,我可不觉得是毛病。」 「不是毛病是什么?」 「学问不通,你还在学,至于后半句,用词我实在不敢苟同,你可不是大放厥词,只是敢想敢说而已。还有所谓‘遇事不知转圜’,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吗?你不是不知转圜,你是不愿,我一直觉得你有直道而行的君子之风。」 「行了行了,再夸下去,我骨头都轻了。」许京华停一停,探头盯着刘琰问,「那你最喜欢我哪一点?」 刘琰认真想了想,答道:「真吧。你是我见过的,活得最真的人。」 「难道谁是假活的吗?」许京华稀奇。 刘琰笑起来:「你忘了吗?咱们初相见时,你就嫌我笑得假。」 许京华想到那时他的样子,也笑:「你不说,我还真的要忘了。」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打听打听,有备无患。」 刘琰失笑:「什么叫有备无患?」 「怕有一天把自己也忘了。」许京华半真半假道。 「你不会的。」刘琰伸出手,按在许京华手背上,「遂宁郡王说你脾气大、性子野,其实就是说你有主见、有胆略,这样的人绝不会忘了自己。再说还有我呢。」 许京华心里感动,却又忍不住笑太子殿下:「我今日算是知道什么叫颠倒黑白了。脾气大、性子野都能叫你说成有主见、有谋略,哎呀,真不愧是太子殿下。」 刘琰一本正经:「这怎么颠倒黑白了?都是发自肺腑的实话。」 许京华乐得不行:「好好好,我信了。」 这个话题终于圆满了结,太子殿下放松了一些,凑到近前,反问许京华:「那你呢?喜欢我哪一点?」 「……」没料到他会反问,许京华先觉脸上一热,接着就想抵赖,说不喜欢他,但话说出口之前,她又怕刘琰真信了伤心,及时收住,玩笑道,「喜欢你好看呀!」 刘琰摸摸脸:「好吧,我也信了。」 许京华又被他逗乐,将手翻过来,反握住刘琰骨节分明的手指,低声道:「喜欢你聪明、仁善、孝顺、友爱,喜欢你遭逢不公却不怒不怨、仍努力做到最好,喜欢你生于富贵却心怀小民、有志缔造盛世,还喜欢你重情重义、想什么都告诉我……」 她越说越不好意思,头也渐渐低下去,不敢看刘琰,只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你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呢?」 刘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随便一问,竟能听到这么掏心掏肺的一番话,他一时情思起伏、无法克制,单手撑着方几,探身过去,在许京华唇上轻轻落了一吻。 这一吻来得又快又轻,许京华还没反应过来,太子殿下已经坐了回去,还红着脸说:「我还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但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天不早了,我……我先回宫了。」 刘琰说着站起身,要松开许京华的手,许京华却还没回神,下意识拉紧他的手不放,「你……你刚才做了什么?」 「……」 亲都亲了,一不做二不休,刘琰见仰头看他的许京华脸颊微红,眼睛也水润亮泽,实在太过可爱,忍不住手上用力,拉她起来,另一只手顺势扶住她脸颊,再次吻住了她。 这次他胆子大得多,停留了一会儿,才稍稍后退,在许京华耳边说:「做了这个。」 许京华脸上红晕已经蔓延至耳边,被他这么一说,感觉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忙一把推开刘琰,赶他走,「快回宫吧你!」 刘琰见她没有不悦,只是羞恼,忍不住又说一句:「真想现在就接你进东宫。」才真的笑着跑了。 许京华倚在门边,看着一向稳重的太子殿下在院中蹦跳了两下才如常行走,不由偷笑,那点羞意也随之渐渐消散。 不过这人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以前只是拉拉手,现在居然都敢亲她了!许京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嘴唇——好像,感觉也不坏? 「郡主?」 「啊?」许京华回过神,才发觉青梅不知何时进来了,「青梅姐姐,什么事?」 青梅手上捧着个布包,回道:「方才段公子来了,因太子殿下在,段公子不让通传,等了一会儿。后来见天色已晚,他还要赶着回国子监,就把这份礼物交给奴婢,让奴婢转交郡主。」 许京华忙接过来,又问:「他说什么了没有?」 「段公子说祝您平安喜乐。」 第59章 自从选许京华为太子妃的诏命下了以后,段弘英再没来过许府,许京华也知道定了亲的人终归不同,要避些嫌疑,便不曾主动找过段弘英,只逢节日让人送些东西过去。 今日许京华及笄礼,请的都是女宾,且不是长公主就是王妃、诰命夫人,段弘英不合适出席,所以许京华也没邀请他,想不到他还记着,特意来送了礼物。 许京华自己捧着布包,回到房中打开,却是一副马鞭,再看包着的布,上面还写了几行不算工整的大字:莫忘了你是策马如飞的许京华,谁敢欺你,尽管抽他。 许京华禁不住笑出声来,想着什么时候方便,还该把他找来,好好道谢才是。 可惜她如今算是闺中待嫁,府中又有太后派来教导她的嬷嬷,行事不如以往自由,每日时间也排得满满当当,一直到这一年过去,都没能见着段弘英的面。 正月里节庆多,宴饮也多,许京华更想不起来此事,如此一拖再拖,等到两人再见面时,竟是段弘英前来告别。 「我要回幽州了。」 许京华心知他回幽州意味着什么,心里登时一跳:「怎么?段文振死了吗?」 段弘英点点头:「我叔父那边的消息,确信他已死了,但如今他那几个儿子还不肯发丧,正关着门悄悄争斗。皇上让我潜回幽州,见机行事。」 「你自己吗?」许京华很担心,「谁接应你?」 「皇上都有安排,你放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那你千万保重,不要冒险,这仇这么多年了,不急于一时就报。」 段弘英点点头:「我知道。我娘说过,活着才算赢。只是,本来还以为能看着你出嫁,没想到……」又高又壮的青年喉间忽然有些哽咽,停了停才能继续说话,「算了,也不要紧,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许京华也有点伤感:「我会的,你也一样,报了仇就回去娶嫂嫂吧,好好过日子。」 「嗯,那我走了,回去还得收拾行装。」 许京华送段弘英到大门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有点难过地转身回去。 段弘英这一走,直到两个月后许京华办完老爹大祥之祭,终于有了消息——他在段翱的支持下恢复身份,上表请朝廷为段文珍父子伸冤,拨乱反正。 这时段文振次子有样学样杀了长兄和幼弟,伪造段文振书信,也正上表求朝廷让其承袭段文振的官职和爵位。 「沈维会上疏揭露他们手足相残,此人不足为虑,段弘英应该很快就能接任段部大单于了。」刘琰告诉许京华。 「那就好。」 「现在可以一心只想着我们大婚了吧?」刘琰笑问。 许京华斜他一眼:「大婚有什么好想的?」不是照着行礼就行了吗? 刘琰含笑不语,直到新婚之夜,东宫春和殿的婚房里,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太子殿下才咬着许京华耳朵说:「想我啊。」 许京华七月除孝,婚期便定在八月二十六日,这时节天不冷不热,上下操办起来都不遭罪,只是秋收还没结束,为免扰民,一应礼仪都尽量从简了。 但再从简,皇太子大婚,依旧礼仪繁琐,许京华这么好的体格,到晚上行完周公之礼,也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所以她听了刘琰那句话,眼皮都不掀,只懒懒哼一声:「那么久的事情还记得。」 刘琰贴着她耳边,也哼一声:「我当然记得了,你说大婚没什么好想的。」 这语气,酸溜溜的,许京华转过身来,睁开眼看着太子殿下啧啧两声:「瞧你这点儿小心眼,你储君的肚量呢?」 「这里有储君么?」刘琰作势左右看看,「不是只有夫妻么?」 暖暖烛光透过纱帐照在他英俊面庞上,显出一种平时没有的可亲可爱,许京华不由伸出手,轻轻描摹他好看的眉、含情的眼、挺拔的鼻……。 眼看手指到唇边,太子殿下顺势握住,轻轻吻上去。 简短交谈至此终止,新婚夫妻忙着重温敦伦大礼,并为此耗尽精力,很快就相拥睡去。 第二日一早因要去祭太庙,夫妻二人早早就被叫醒,许京华穿戴好了,被扶着往外走时,都还迷迷糊糊的,不太清醒,后面行礼拜列祖列宗,她也宛如牵线傀儡,全靠身边女官提示。 拜完祖宗,接着去乾元殿拜皇上,皇上接过许京华敬上的茶,喝了一口,满脸带笑道:「总算喝到这杯茶了。好孩子,以后太子要是有什么不对的,或是欺负你了,只管来告诉父皇,父皇教训他。」 许京华笑着偷看刘琰一眼,答应道:「是,谨遵父皇之命。」 皇上又转头说刘琰:「你比太子妃年长,要知道照顾人,别总等着人家照顾你。」 「是。」刘琰也老实答应。 「成家了就是成人了,以后说话行事要更稳重自持……」皇上又训诫了刘琰好几句,才叫许京华去庆寿宫见太后,留下刘琰随自己上朝,接受群臣朝贺。 许京华到庆寿宫时,郭楮正守在大门外等,见了她就行礼笑道:「太子妃娘娘可来了,太后娘娘等了您一会儿了。」 「娘娘起这么早么?」 「今日比平日还早了些,娘娘嘴上没说,但老奴们都知道,娘娘是惦记您呢。」 许京华快步穿过前殿,到后殿时,见太后正引颈望着门口,顿时眼眶一热,就要飞扑过去。 太后还不知道她?立刻喝止:「不许跑,仪态!」 许京华一下站住,按着嬷嬷教的,小步快走到太后跟前,却忍不住嘀咕:「又没有旁人在。」 「虽无旁人,也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太后神色认真,「那可是揄翟。」 许京华瞧瞧身上礼服,只得老老实实行礼认错。 太后这才高兴,打发了下人,趁着各宫嫔妃、长公主和王妃们还没到,拉着许京华问:「累了吧?」 「累倒不算太累,就是有点儿饿。」 第60章 太后指指桌上点心,「先吃两块垫垫。」 许京华坐下来吃,却见太后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就问:「娘娘怎么了?」 「你和琰儿……都好吧?」 许京华莫名:「都挺好啊。」 太后其实是担心刘琰婚前没安排宫人服侍,毛头小子初涉房事,过于急躁,怕他不小心伤了许京华,但现下瞧着这丫头没心没肺吃点心的样儿,又不像有事,干脆不问她了,打算过后再叫了服侍许京华的嬷嬷来问。 「你们好就行,快吃吧。」 许京华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杯茶,各宫嫔妃、皇子公主先到了,许京华扶着太后出去,重新一一见过妃子们,皇子公主也都改口叫了皇嫂。 许京华收了许多礼物,也送出去一些,刚松一口气,回到太后身边,长公主、王妃们到了。 她又以太子妃的身份与各人见过,听了许多夸奖,笑得脸都要僵了,下了朝的太子殿下与诸王、诸驸马总算也来了庆寿宫。 嫔妃们避到内殿,太子太子妃汇合,再与各位亲王见礼改口,到齐王时,齐王却道:「我不用改口,要么你们各叫各的,要么太子随着太子妃叫叔父。」 喜庆热闹的大殿,因为这句话静了一静,齐王妃忙打圆场:「王爷到现在还是一派嫁女心肠,始终没转过弯来……」 「侄儿明白。」刘琰笑着接话,向齐王拱手为礼,道,「叔父放心,我们以后一定学着您和五婶,相知相许、携手白头。」 齐王没想到他还真随着许京华叫了,当着众人的面,一时不知答什么。 还是太后开口道:「让你矫情,把自己陷进去了吧?」 大家齐齐笑出声,普宁长公主近来得皇上看重,常往太后这儿走动,接话打趣道:「五弟不是早就陷进去,舍不得出来了吗?他们小两口那恩爱劲儿,我瞧着都羡慕。」 齐王机敏劲儿回来,立刻叫普宁长公主的驸马庞桓:「姐夫听见了吗?以后多学着点儿,别让我四姐只能羡慕别人。」 「是是是,以后一定跟齐王殿下多讨教。」庞桓笑眯眯拱手道。 齐王妃趁着他们说话,悄悄对许京华说:「没事,你去吧。」 许京华点点头,回到太后身边,这时郭楮进来回禀:「皇上请各位王爷、驸马去百戏堂喝茶看戏。」 没提太子,刘琰心安理得留下等许京华。 在场这些人里,数他们新婚夫妻起得早,且没用早膳,太后舍不得叫他们饿着肚子陪着,便借口让他们回去更衣,先打发他们回东宫休息一会——毕竟俩人还穿着礼服呢。 许京华和刘琰出了庆寿宫,先齐齐呼出一口气,然后彼此对视,又齐齐笑起来。 「饿了吧?」刘琰先问许京华,「空着肚子折腾这一大早上。」 「还好,先前娘娘给了我几块点心吃。你呢?吃着东西了吗?」 刘琰摇摇头:「一直没倒出空儿。不过我还不饿,早上一向没胃口。」 「没胃口也得吃啊,不然哪有力气做正事?」 「你说的是。」刘琰转得极快,「以前总是自己吃饭,难免食欲不佳,以后有你陪着,一定就吃得香了。」 许京华笑着斜他一眼:「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吃饭,我可看着你了。」 兴许是因为这句话,也兴许是因为真的有人陪了,吃饭就吃得香,刘琰这一顿确实比平常吃得多。 用完早膳,钱永芳来回报说太后带着女眷们也去了御苑听戏,新婚夫妻便出门往百戏堂去。 路上许京华想起皇上早间训话,和刘琰说:「皇上还叫你更稳重自持,你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更稳重啊?」 「这样是哪样?」刘琰哭笑不得,「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夸你夸你。」许京华连声说。 刘琰假装信了,笑道:「父皇训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许京华却摇头:「你可千万别再稳重了,现在这样就差不多了。」 「……」刘琰沉默一瞬,凑近她,低声道,「你放心,以后在你面前,我一定一丝儿稳重都没有。」 许京华:「……」他和谁学得这么轻佻?这要不是在外面,许京华就要抬脚踢他了!让他别太稳重,又不是让他轻薄无行! 怎么过了个新婚之夜,跟换了个人似的?许京华脸热热的,反悔道:「我觉得皇上教训得对,你是该再稳重自持些。」 刘琰低低笑了两声,又纠正她:「要叫父皇——你瞧早上你改口叫了父皇,父皇多高兴。」 「嗯,其实皇……我是说父皇,也挺疼你的。」 刘琰夙愿达成,此时正是心满意足之时,便赞同道:「我近来也这么觉着。对了,过几日母后冥诞,父皇说让你陪我去祭陵,也叫母后看看你。」 「好呀。」 两人细细碎碎说着话,刘琰不知不觉就握住了许京华的手,直到进百戏堂,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新婚夫妻就此分开,各自陪了一日客,到晚间宴席散了,才牵着手回东宫休息。 因着新婚,皇上给刘琰放了几日假,暂免听政,他就天天和许京华腻在一起,除了每日一同去给太后问安,哪儿都不去。 也是定亲后的这一年多,俩人见面少,这会儿能朝夕相伴,便格外珍惜,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整日在一起也不烦。 两个主子天天欢声笑语的,宫女内监自然也跟着高兴,整个东宫便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劲头来。 这种劲头,在太子妃随太子祭拜过闵烈皇后陵寝后越发明显,没多久徐若诚就察觉到了,回禀给皇上:「如今东宫上下,个个精神十足,都夸皇上选的这个太子妃娘娘好。」 第61章 「哼哼,我可不敢居功,是太子运气好。」皇上想想许京华的来历,颇觉命运之奇妙,实非凡人所能预料,「走,去庆寿宫。」 皇上见到太后,把徐若诚的话修饰了一下转述给她,并笑道:「想来想去,琰儿还是沾了您的福气,才有今日。」 太后摆摆手:「这话不必说得这么早,他们才新婚呢,当然处处都好。等两年再看,也不迟。」另提起二皇子来,「瑜儿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办了?他今年也十六了。」 「我来就是想和娘娘商议此事……」 皇上和太后商议了半个时辰,晚间东宫就听说了二皇子要封王开府、并将于年底成婚的消息。 「这么快吗?选了谁家女儿?」许京华问。 「英国公何家的,你见过的吧?」 许京华惊愕:「明颖吗?我还以为她已经嫁人了。」 「好像是父皇早就跟何家许诺了,会选他家女儿做王妃,所以他们没急着把女儿嫁出去。这个姑娘是不是和你同岁?」 「嗯,应该是。」 「那就也跟刘瑜同龄,正合适。」 何家空有个爵位,子孙目前还没看见有能成器做官的,给刘瑜做岳家,刘琰十分放心。 许京华也觉得挺好,她跟何明颖是旧识,以后做了妯娌,还能聊上几句。 小夫妻两个商议好了送什么贺礼,便丢开此事不提,早早睡下,反复重温敦伦之礼去了。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新婚夫妻还是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太后瞧着许京华容光焕发,比出嫁前还娇艳夺目,心里欣慰又有些隐忧。 夫妻恩爱当然是好事,但想一直站在这富贵锦绣的皇宫高处,不被人拉下来,绝不能仅仅靠夫妻之情。 太后今年已经五十一岁,难免开始考虑身后事——有一天她不在了,后宫嫔妃、六尚内侍省还会像现在一样待许京华这么客气吗? 显然不会。 人走茶凉的道理,太后比谁都明白,就连皇上心中,许京华也早晚有一天,只会剩下儿媳妇这个身份。 还得趁着她在,多历练历练这孩子,让京华能凭自己的本事立足,太后才放心。 于是这天许京华来庆寿宫问安,太后就问她:「东宫上下服侍的内监宫人,都还服帖么?」 「嗯,都挺听话的。」 东宫以前是杨谧和钱永芳管事,杨谧管着太子殿下的日常起居,钱永芳则主管太子接见臣属等外事,两人职责简单划分,就是一个管寝殿春和殿,一个管正殿隆庆殿。 许京华进东宫以后,按例也有女官和内监服侍,这些人都是太后亲自安排的,其中领头的内监叫郭为农,是郭楮的干儿子。 「他们和你手下的人,也还和睦么?」太后又问。 「眼下还挺和睦的,郭为农心中有数,不敢和杨谧他们争竞。」 「厨房谁管着呢?」 「杨谧。我们东宫厨房好管,一应用度都不用自己采买,每日御厨房会分拨过来,只需要定一下菜单就行。」 太后道:「我就是要与你说此事,以前御厨房分拨用度过去,是因为太子没成婚,我不想让他在这些琐碎事务上耗神,如今你也进宫一个月了,以后东宫小厨房就交给你管,从下月起自行采买吧。」 许京华对这个没有意见,她关心的是:「每月给我们多少钱采买?」 太后叫她逗笑了,「你和太子不是有月例么?从那里面出。想得挺美的,还单独给你一笔钱采买。」 「可是以前……」 「以前是我贴补太子,东宫小厨房份例,一直是从庆寿宫走的。」 许京华以前没留意过这事,但想来太后也不会说谎逗她,只得说道:「那您叫个人告诉我,东宫小厨房一个月的用度得多少钱,我也好心里有数。」 「等我叫人把最近两个月的单子给你。」 许京华走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两张东宫厨房每月消耗清单。 回到东宫春和殿,刘琰还没回来,许京华自己翻了翻清单,连连咋舌,「去把青梅叫来。」 翠娥答应一声,太子妃又补充:「把杨谧也叫来。」 很快青梅和杨谧就都来了,许京华把两张清单分发给他们,说了太后的吩咐,然后问杨谧:「咱们东宫每月真能用掉这么多食材?」 「差不多。」杨谧草草翻了一遍,回道。 许京华又问青梅:「你觉得呢?」 青梅笑道:「这毕竟是东宫,人口多。」 杨谧不太明白:「娘娘是觉得用得太多么?可咱们东宫,单内侍就有四十八人,另有宫人三十二个,饮食都由东宫小厨房来做……」 许京华惊愕:「有这么多吗?」她以为两者相加也就三四十呢! 「这还是殿下坚持从简呢,不然单只内坊局定员就得八十人。」 内坊局是东宫内侍官署,所有东宫内侍都隶属内坊局,由钱永芳任内坊令。 许京华听着这庞大数目就头痛,「这怎么养得起?真照这个数目采买,我每月月例一下就没了。」又庆幸,「幸好四季衣裳不用我们自己出。」 杨谧见太子妃烦恼,忙道:「要不小的去找厨房内给使合计合计,看能不能俭省些……」 第62章 「杨公公莫急。」青梅开口劝阻,「娘娘叫咱们来,只是先问问具体情形,好心中有数。」 许京华点头:「对,等我和殿下商议了再说。」 知道东宫有多少口人之后,许京华开始怀疑这是太后故意给她出的难题,因为她不信皇上做太子时,也要自己出钱养活这些人——皇上那时候,光妃子就那么多,后来又生了好多孩子,算起来人口只怕比他们现在要多出一倍,光凭月例,怎么养活得了? 所以刘琰一回来,她就先向他求证此事。 「我记得那时候,东宫小厨房只管主子的饭,宫人和内侍的饭,还是从御厨房领。不过单只这样,每月花费也是不小,娘娘时常要贴补父皇他们的。」 许京华听得眼睛一亮:「我就说嘛!那我明天再去找娘娘谈,这么大一笔开销,全背在我们两个身上,哪里背得动?眼看到圣寿节,又有二皇子大婚,还要过年……谁能想到我嫁给当朝太子,居然还要为钱发愁?」 刘琰被她逗得笑了一会儿,才说:「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 许京华摆摆手:「不,是我连累了你,你要是娶了旁人,娘娘才不会这么快就和人家说‘以后你们自己养活自己吧’。」 「你觉得娘娘是有意考你么?」刘琰笑问。 「这不明摆着的吗?」 刘琰道:「我应该还有些积蓄,过年赏赐,库里应该也有些下面进上来的贡品……」 「你不用数了,我都问过杨谧了,你那点积蓄,给厨房采买,最多支撑两个月。库里的东西倒是能用,可远远不足,似宋先生这样身份的,还是得另行采买些好东西才成。」 刘琰没想到自己这么穷,呆了一呆才问:「过了这个年,总能够吧?」 「够是够,但过了年保不准还有别的开销,以我们现在的情形来看,始终入不敷出。」许京华说着伸出手,按住不相信自己是个穷人的太子殿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有积蓄。」 太子殿下:「……」 太子妃娘娘得意起来:「以前皇上不是给我实封了吗?娘娘和叔父又常贴补我,我一个人住,人情往来少得可以忽略不计,这两年多,倒是存了不少积蓄。」 刘琰听了这话,真不知该喜还是羞。 「怎么样?没想到有一日,要我来养你吧?」许京华笑嘻嘻摸一把太子殿下的下巴。 太子殿下佯作羞涩,低头道:「没想到太子妃如此富有,那我就放心把终身托付给你了。」说到最后,还抬起头来,冲许京华飞了个媚眼。 许京华大笑出声:「好说好说。」 说笑过了,许京华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正色道:「我明日先去和娘娘谈,要是娘娘不肯让步,真叫咱们自己养着这近一百口人,你就去找父皇哭穷。」 刘琰想了想,道:「不急,咱们先撑两个月,到年下我再跟父皇说,父皇知道我们山穷水尽,一定不会看着我们拿许府积蓄过日子的。」 许京华觉得他想得更周全,便就此说定,第二日去见太后,太后却道:「我倒是可以把内坊局单划出来,但你要想清楚,一旦单划出来,内坊局就得归回内侍省,不再由东宫直属——此事先帝时就想改了。」 太后只说了这么多,许京华回去和刘琰商议,「娘娘的意思是不是,一旦归内侍省,这些人可能就不如现在这么忠心好管了?」 「嗯。」刘琰皱起眉头,「我倒忘了还有这一节。」 「那怎么办?我们咬牙挺着?」 刘琰思量许久,才道:「我去回禀父皇,索性让内坊局归内侍省吧。」 许京华不解:「可是……」 「忠心的人自会认主,不在这个上头。其实郭公公也归内侍省统属,但他只忠于娘娘,便是徐若诚也不敢对他不客气。」 这倒是,许京华想想杨谧和钱永芳两个,也不是会因为换了统属就不忠于东宫的人,便点头说:「好,听你的。」 刘琰却若有所思:「我忽然觉得,娘娘并不只是为了考验你,也是为了给我们提醒。」 许京华道:「你是说,娘娘就是想让我们主动跟皇上说,把内坊局划给内侍省?」 「嗯,其实我知道,娘娘心里一直怕父皇与我重蹈先帝与父皇的覆辙,她一直期望我与父皇能更亲近。」 「你现在跟皇上也亲近多了吧?」 刘琰想起当初父皇帮自己出谋划策,好赢得许京华的心,不由看着新婚妻子笑起来。 许京华莫名其妙:「笑什么呢?」 「你说得没错,父皇与我,现在确实亲近许多。」刘琰展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这其中,多有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我怎么不知道我立了什么功劳?」 「我知道就行了。」 「不行,你得告诉我!」 「那你得让我……」太子殿下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 「呸!你做梦吧!」太子妃一把推开没正行的夫君,红着脸道,「说正事呢,总想些乱七八糟的。」 太子殿下满脸无辜:「这怎么乱七八糟了?夫妻敦伦、繁衍子嗣,可是再正经不过的事了。咱们早日生下小皇孙,那才是立一大功,能让娘娘和父皇都欢喜呢!」 许京华懒得和他说,起身就走,太子殿下不慌不忙追上去,没花多大功夫,就如愿在生小皇孙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刘琰第二日就与皇上禀明此事,顺便还哭了个穷,「儿臣夫妇实在养不起这么些人,太子妃算了一笔账,以我们如今的积蓄,最多支持两个月。她倒是说许府还有些积蓄,但儿臣哪好意思用,倒不如照娘娘说的,让内坊局归内侍省,我们也省心了。」 皇上笑了笑。 东宫另设小厨房、自行采买备膳之例,原是从皇上始的。他在被立为太子之前,日常用度常受先帝妃嫔克扣,之后随着他长大,妃嫔们有了自己的儿子,这种情况变本加厉,甚而演化成了投毒,幸好当时太后警醒,皇上才躲过一劫。 先帝后来得知此事,在立太子时,便开了这个先例,又怕后宫妃子们手伸得太长,往东宫安插人暗害太子,干脆连内坊局都划给东宫统属。 第63章 不过皇上那时能养得起这么多人,也不是靠宫中给的月例,或是太后贴补——实则这两样加起来也远远不够——皇上靠的,始终是大臣进献。 太子与大臣有财物往来,当皇帝的肯定不会高兴,先帝与皇上父子关系恶化,与此大有关联,太后提出划内坊局回内侍省,其中深意,也只有皇上明白。 「倒是我疏忽了,内坊局确实早该划回内侍省去。」皇上叫徐若诚记下此事,又说,「京华才嫁进来一个月,就让你们自行采买,也难为你们了,这样吧,左右今年只剩三个月,东宫这三个月的用度,我出了。」 刘琰忙推辞:「多谢父皇,不过没有内坊局,我们就轻松多了,应该……」 皇上打断他:「不用谢我,我是替你母后贴补你们。」 刘琰眼圈一热,说不出话来。 确实,母后若是还在,肯定不用谁说,就早早贴补东宫了。 「此事让京华与徐若诚交割,你就不用管了。我有个事叫你去办。」 于是正在东宫等消息的许京华,没等回太子殿下,先等来了徐若诚。 徐若诚说完皇上要贴补东宫三个月的好消息,接着又说:「请太子妃娘娘估算一下用度,打发人告诉臣一声,臣就把用度送来。」 「先估算么?不能这个月过完了,按实际数目告诉徐公公,再去你那儿领?」 徐若诚微笑道:「皇上的意思,如同朝中有度支使一样,宫中开销也该预先有所估算,不然没个成算,下面人花起钱来不知节制,难免超支。」 「那多了少了……又怎么办?」 「若预算多了,没花完,下月减去即可;若是少了不够花,皇上说了,不给补。」徐若诚笑吟吟地,「还要提醒太子妃娘娘的是,皇上设了上限,若第一个月预算比实际支出超出两成以上,第二个月给东宫的用度,不但要减去上月超出部分,还要给娘娘的预算打个折扣。」 许京华:「……」 她就知道别人的钱没那么好拿!皇上这是跟着太后一起考她呢吧? 当着徐若诚,许京华只能咬牙答应,等刘琰回来,才跟他诉苦:「就算考我、历练我,也不用这么严吧?朝廷是不是就这么考度支使的?」 刘琰也没想到父皇的贴补,还有这许多条件,苦笑道:「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坚决婉拒的,但父皇提起了母后,我就……」 他把当时情形一说,许京华听了,心里也觉温暖,便道:「算啦,父皇也是怕我没成算,叫下面的人哄骗,我带着青梅她们认真算算账就是了。」 「我帮你算。其实这个也不难,以前各处领多少餐食,厨房应该有数,让杨谧带内给使来,摊到人头上一算就行。」 「我知道,我就是抱怨一下给你们皇家做儿媳妇不容易而已。」 刘琰:「……」 太子殿下只好哄着媳妇,一起做了回度支使,第二天再找父皇卖惨:「我们两个打算盘打到半夜,才大略算出个数目来,京华一个劲儿叹气,说果真做皇家儿媳妇不容易。」 皇上瞥他一眼,哼道:「做儿媳妇就觉得不容易了,以后做皇后呢?」 「父皇万寿无疆……」 「行了行了,少说这种废话。」皇上没好气地打断刘琰,「这副家当早晚交到你们两个手里,别想偷懒!周自乾又病了,说是不太好,就这两日的事了,你代我去看看。」 刘琰忙应了告退,带着皇上赐给周自乾的药材,出宫去周府探病。 东宫里许京华正根据最近的物价变化,重新核算预算,「要压着两成的线,看来只能宁可自己亏,也要少报一点了。」 「娘娘不必太耗神了,取个稳妥的数报给徐公公,之后咱们量入为出便是。」青梅劝道。 是啊,预算是一回事,花钱又是另一回事,许京华看一眼身边没别人,低声问她:「你觉得采买这个事,交给谁为好?」 其实许京华从太后叫他们自己采买开始,就已经在思量用谁了,却始终没有一个最佳答案。 以前东宫是杨谧管着厨房,但他只管菜单和传膳,其他细务一概交由内给使,许京华冷眼看着,杨谧恐怕连粳米和籼米都分不清楚,更不用说陈米和新米了。 青梅也说:「杨谧六七岁就进宫了,对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务,恐怕不甚明白。」 「钱永芳呢?」 「钱公公自己肯定愿意管,但……」 杨谧必然不满。 许京华也早想到这些了,干脆道:「让郭为农和杨谧一起,杨谧为主,郭为农为副,你来核查账目,如何?」 青梅答道:「奴婢都听娘娘的。不过,此事娘娘要不要和殿下商议一下?」 「我会同他说的。」许京华说着拉住青梅的手,「量入为出这件重任,我就交给你了。」 青梅何尝不想有所作为,只是杨谧毕竟是从小伺候太子殿下的人,由她核查账目,又让郭为农做副手,等于是太子妃的人压制了太子的人,若没有太子发话,青梅害怕杨谧嘴上不说,心里却对太子妃娘娘有怨言。 但看娘娘笃定的态度,显然太子殿下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青梅便放心应下。 太子殿下不但没有异议,还说:「杨谧年轻识浅,不懂的地方太多了,不如让他跟郭为农换个位子,郭为农为主,杨谧从旁帮衬,顺便学点真本事。」 「瞧你这话说的,杨谧这些年伺候你,都是假本事不成?」许京华笑问。 「倒不是假,只他也不能一辈子只做服侍人的差事。」 许京华道:「那这次就更该以他为主,管采买,又不是让他自己去采买,主要还是管得住人。你叫郭为农直接来管事,下面人能听他的吗?就算表面听了,背地里也还不知怎样呢。」 刘琰听了,惊奇地看了许京华片刻,才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太子妃娘娘高见,刘琰拜服,以后当多向娘娘讨教才是。」 他说着还抱拳拱手,许京华一把拍开:「又闹,说正事呢!」 刘琰反手握住她的手,笑道:「我说真的。我方才真没想这么多,只觉得郭为农是郭公公带出来的人,一定能干,现在娘娘叫他服侍你,我们夫妻一体,他和杨谧谁为主,不都是一样么?」 第64章 「我们心里当然想的都是夫妻一体,下面的人可未必这么想,我瞧他们都在观望呢。」许京华贴近刘琰耳边,「连青梅翠娥都一样,心里分得可清楚呢!」 「不要紧,只要你我想的一样就好了。」刘琰侧头亲亲妻子,「他们也都是看着我们的眼色行事,慢慢会改的。」 「嗯,那就这么办吧,账目一总交给青梅。」 刘琰同意,过后自己叫了杨谧来吩咐:「这是太子妃娘娘给你的机会,你可好好表现,别丢我的脸。」 杨谧跪下应是。 刘琰又说:「郭为农比你年长,办的事也多,你多跟人家学学,客气着些,有你的好处。」 「殿下放心,小的知道,就算看咱们太子妃娘娘面上,小的也一定客气。」 「你既有这个心,青梅那里我就不交代了,你自己知道轻重。」 「青梅姐姐是庆寿宫老人,小的更不敢造次。」 有杨谧这句话,这事就算皆大欢喜地定下来了。 许京华赶在九月最后一天,把数目报给了徐若诚,徐若诚当天就把钱送了来。 然后许京华突然发觉不太对,「坏了!光顾着算账了,忘了他们明日就不给我们拨用度了!现在出宫采买,还来得及吗?」 「娘娘莫急。」青梅安抚她,「早上杨谧和郭为农去厨房看过了,米面粮食都有结余,再吃个三五日不成问题,肉菜等物明日现买也不晚。」 「那明日早膳怎么办?我倒无所谓,太子殿下没有佐餐的小菜,可是吃不下多少饭的。」 「娘娘放心,您和殿下的早膳,厨房还是能筹措出来的。」 许京华略松口气,但回头细想,还是懊恼自己怎么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忽略了,万一厨房没有结余,这么些人,难道明日一起饿上半天? 更可怕的是,万一这事传出去了,得多让人笑话——堂堂太子妃,连吃饭这点事儿都安排不好,也太丢人了! 她一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心里懊恼,脸上自然没笑容,刘琰一回来就发觉不对,「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谁也没惹我,我气自己。」许京华没瞒他,老老实实说了,「你说我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呢?」 刘琰呆了片刻,失笑道:「不只是你,我也完全忘了。是啊,明日他们就不管我们了,我们该提前采买的。」又揽住妻子安慰,「实则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杨谧他们没想到头里去,他们早该提醒你的。」 「就是我自己没想到,怎么能怪他们?他们这两日也都忙着……」 「怎么不能怪?养他们就是为了给我们分忧的,要是事事都得我们自己想着,要他们做甚?他们忙,难道你不忙?」 「呃,算了,他们事先看过厨房有结余,明日早膳不耽误。」许京华看刘琰似乎有点真不高兴了,忙为杨谧等人开解。 刘琰顺势道:「若是这样,就暂且饶过他们。你也别自责了,不是什么大事。」 「我就是觉得我太粗心了,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也没想到啊!其实这也不算粗心,只是我们叫前面账目的事分了心,只想着从父皇那儿要钱,再开始采买,忘了我们可能要断粮。」 许京华被他这说法逗笑了,「只想着从父皇那儿要钱的,是你吧?我可没有!」 「你没有?谁昨儿夜里还扳着我的手指算账呢?自己手不够用了,连我手都给用上,生怕亏一点儿……」 太子殿下话没说完,就叫太子妃一把按住嘴,不让说了。 他也不挣扎,顺势在太子妃软乎乎的掌心上舔了一下,太子妃烫着一样缩回手,刚要斥责太子殿下没正行,就被对方低头吻住,再没了音儿。 除了开头这个小波折,东宫小厨房后来倒是一切顺利,今年本就是丰年,京城粮价不高,其他菜肉等物,量入为出着采买,倒也没影响太子和太子妃的饮食。 但齐王听说整件事后,却觉得自己侄女是不是太实在了,「皇上又没给你设上限,你使劲儿要钱就是了,还精打细算做什么?一共只能占三个月的便宜,你还不多报?」 「可是报多了花不完,下月要扣的。」 「傻孩子,钱怎么可能花不完?买山珍海味,有多少钱花不完?」 许京华:「……幸亏王府里是婶娘管事。」 齐王:「……」 旁边听着的刘琰低头偷笑,齐王迁怒:「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你们两个哭了半天穷,皇上只贴补你们三个月,你们还可丁可卯地报账,虚报数目这点儿事,还用我教你吗?」 刘琰摆摆手:「五叔当然没错,但就像您说的,一共就三个月,再虚报能攒下多少来?再说这等事,不用父皇操心,徐若诚心里就明镜似的,哪骗得了他?」 「我也没说要骗他,皇上没给你们设上限,不就是想给你们一笔钱花么?你看刘瑜开府,皇上是不是一样要给一笔钱?他过后还有亲王的实封、禄米等等,你们有什么?每个月那点儿月例,都不够办一场像样宴席的!」 今日是太子殿下生辰,他行完该行的礼之后,只请了齐王到东宫坐坐,没有办宴席宴客——他们算账报预算时,算的都是日常餐食,根本没有办宴席这一项。 「侄儿小小年纪,念亲恩还来不及,办什么宴席?生辰随便过过就行了。」刘琰自己说道。 许京华听了叔父一番虚报账目的高见,有点瞠目结舌,直到这会儿才回神道:「叔父留下用膳吧,我叫厨房准备了好菜。」 齐王却摇头:「我就不凑热闹了,改日你们想法出宫,去王府,我真正请你们吃些好的。哦,对了,琨儿会叫娘了。」 他长子一周岁时,皇上赐名刘琨,到如今已经十七个月大了,正是好玩的时候。 许京华惊喜:「是吗?这么厉害!」又转头问刘琰,「我能和你一起出宫吗?」 「不能就等圣寿节吧,到时我和你婶娘抱着他给皇上贺寿来。」齐王先说。 刘琰想想,道:「刘瑜成亲,我们应该可以去王府道贺。」 许京华眼睛一亮:「是啊,去喝杯喜酒,然后顺道去看看小琨儿,听说他们王府和叔父家很近。」 第65章 齐王哼道:「就在街对面,可不近么!皇上叫我替他多看着刘瑜呢。」 「他有什么好看的?谁会理他不成?」许京华不解。 「慢慢看着就知道了。」齐王说着转头问刘琰,「皇上还没想好怎么封刘瑜吗?」 「已定了端王,诏命过几日就下了。」 齐王就笑了:「这样最好。」 先帝分封诸子时,有意不以国名分封,而是只取美名,像荣王、桂王、茂王都是如此,只到他时,取了个既有好意思、又是国名的齐,但也并没有真的给他封国,只把食邑实封在齐地而已。 到如今刘瑜要封王开府,皇上迟迟没下诏命,宗室中便都在观望,看皇上是否循先帝不分封之制,还是到自己儿子就心疼了,要以国名分封。 「这次会连三弟四弟一起分封,三弟封永王、四弟封昭王。」刘琰补充。 齐王抚掌:「那更好了,这下大伙都心安了。」 「本来也没什么,父皇拖着没下诏,是因为刘瑜又求父皇,想要胡宝林看着他娶妻,受他和新妇的礼。」 「这小子是不是傻?他娶的可是何家女儿?胡宝林什么身份?能受王妃的礼?」 「是有点傻。」许京华接话,「他应该等到娶了王妃进门,求着王妃去太后娘娘那里求个情,到时皇上看着是王妃的一片孝心,就算不许,也不会生气。」 刘琰笑道:「他以为他封王娶妻是大事,父皇会看在这桩喜事份上,通融一二,没想到父皇一气之下,连封王都拖着不肯了。」 齐王听出点别的意思来,「皇上要是一开始就想连刘琦、刘瑛一块儿分封,应该不会为了他一个就拖延吧?」 「什么都瞒不过五叔。」刘琰笑得格外和善,「其实二弟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让他早点知道他只是父皇许多儿子中的一个,他就没那些妄想了。」 齐王笑着站起来:「太子殿下运筹帷幄,看来是不需要我们这些闲人操心,天不早了,我得回府了。」 刘琰跟着起身:「五叔说哪里话?您不时常给我提个醒儿,我可能就要走歪了。」 齐王看一眼许京华:「有我们正直的太子妃在,歪不了。」 「叔父又取笑我!」许京华跟着刘琰送齐王出门,「替我问婶娘好。」 齐王答应一声,挥手走了。 小夫妻两个携手回去,许京华道:「叔父净给我们出馊主意,还虚报账目,亏他想得出来!那样有什么意思?」 刘琰笑起来:「五叔也是怕我们手头紧。比起他们来,咱们确实算穷的。」 「谁让你是太子呢?」许京华戳一戳太子殿下心口,「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咱俩也不好那些奢侈享受。」 「说得对。」刘琰侧头亲亲太子妃娘娘,「反正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许京华被他说得心里甜滋滋的,便也亲了亲他,之后叫摆上酒菜来,好好陪着太子殿下过了一个生辰。 几天后,皇上终于发下诏命,分封三子,宫中上下除了刘瑜之外,俱都喜气洋洋。德妃贤妃知道是太子进言,儿子才得以早早分封,一时都对东宫更加亲近,德妃还跟许京华传授了些采买物品的诀窍。 如此到得月底最后一日,账目对出来,正好用了预算的九成。 「皇上说太子妃娘娘持家有道、量入为出,该当奖励,」徐若诚笑眯眯指着地上两口箱子,「最近有贡品上京,皇上让贵妃娘娘挑了些上好的珠宝玉器出来,奖给太子妃娘娘。」 许京华惊喜不已:「奖我这么多宝贝吗?」接着老实不客气道,「谢父皇!我要不要去当面谢恩?」 徐若诚笑道:「太子妃娘娘有这个孝心,皇上当然高兴。」又说,「不过一码归一码,这月没用完的,下月预算要减去。」 「这是自然,我们下月预算不变,天越来越冷,柴炭都费,估摸着下月要用的更多些了。」 徐若诚没有异议,照数目送了钱来。 许京华则和刘琰商议去给皇上谢恩,「乾元殿我能去吗?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去庆寿宫,不然咱们可以跟着去。」 刘琰看看天色,道:「咱们现在就去吧,今日休沐,父皇定会去给娘娘问安。正好顺便求了父皇,让我们出宫去贺端王大婚。」 「好!」 两人立刻更衣,披了大毛衣裳出门,许京华看天阴阴的,嘀咕道:「莫不是要下大雪?」 「也该下了,今冬还没怎么见着雪花。沈维上表说,今年幽州雪大得很,都要闹灾了,要是能往京城这边分点就好了。」 「闹灾?是不是又冻死牲畜了?哎,段弘英怎么样了?你怎么再没提过?」 刘琰深深后悔自己提起幽州,叹道:「我提他做甚?给自己添堵么?」 许京华斜着眼睛瞪他:「再瞎说我不理你了!」 刘琰忙握住她的手,说起段弘英近况:「父皇早就册封段弘英做段部大单于了。但段部不服他的人不少,这几个月一直内乱不断,还有些不服他的部属,干脆迁向草原深处,不想今年冬天雪大,太过寒冷,他们没办法,又回到幽州……」 段弘英拿出大单于的气度和心胸,好好安置了这些部属,对段文振一脉也没有赶尽杀绝,只杀了残杀手足的段文振次子,其余诸子随他们想往哪里迁徙,一概不管。 幽州府城因为段家这些人的迁走,倒是平静安宁下来,沈维顺势掌理政务,委派县官、宣讲新法。 「等下,那幽州都督呢?皇上只封了段弘英做大单于,幽州都督是谁?」 「自然是段翱。他们保下了段文珍的子孙,还把段弘英养大,在段部的人望远比段弘英要高,而且段翱是在战阵里长大的,幽州防务交给他,父皇也放心。」 这倒也合乎情理,许京华走了几步,又问:「段弘英成亲了吗?」 刘琰没想到她会问,但她能这样坦然地问出来,显然心中早已不再介怀,刘琰彻底放下心,点点头:「娶了他那个未婚妻,」 许京华以为他说完了,欣慰道:「挺好。」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哪想到刘琰接着说:「还有连部单于之女,和另一个大部族首领的女儿。」 许京华:「……」 「他也没办法,为了尽快稳定部属,只有多方联姻。」 许京华:「……」 刘琰捏捏她的手:「怎么了?很意外?」 许京华叹口气:「嗯。算了,不关我们的事。」 刘琰顺势转移话题:「一会儿见了父皇,你先谢恩,然后我说端王大婚,我们作为长兄长嫂,想亲自去贺,如何?」 「好。」 两人商量得挺好,可是到了庆寿宫,皇上却还没来。 太后看一眼天色,打趣道:「你们两个这时候过来,不是蹭饭来的吧?」 许京华顺杆爬:「是啊,娘娘让不让我们蹭?」 「我这儿可没什么好吃的。」 「我们不挑,娘娘吃什么,我们吃什么!」 太后笑话孙女:「看你这点儿出息,今日皇上不是特意赏了你么?怎么还要赖着我?」 「父皇赏的是物件,又不能吃。」许京华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来,「不过里面有几块好玉,等我下次拿来给您挑。」 太后失笑:「我要来做甚?你自己留着戴吧。」 「娘娘也能戴啊!过些日子不是又要娶新妇了吗?」 祖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刘琰便只坐在旁边含笑听着,直到外面来报,说皇上来了,才起身迎驾。 皇上进来,看见太子太子妃在,太后满脸是笑,便道:「我远远听着庆寿宫里有笑声,就猜是太子妃在,果然。」 许京华笑着给皇上行了一礼,道:「这宫里只有儿臣话多,娘娘总嫌着儿臣呢。」又说,「还没谢过父皇赏赐,儿臣瞧着也太多了些,正说给娘娘拿来挑挑。」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娘娘这里不用你惦记。」皇上一指身后,「我给娘娘带来了。」 徐若诚果然叫人抬着个箱子进来,太后道:「我用不着……」 皇上说了和许京华差不多的话,「怎么用不着?过几日端王妃进宫,您不得给赏赐?再过两个月新年,您多了两个孙媳妇,还有两个小皇孙给您磕头,哪个不得赏?」 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子孙满堂,太后听了这话,心中欢喜,便笑纳了。 许京华则和刘琰对了个眼神,刘琰顺势提出要去端王府喝喜酒。 皇上虽然对刘瑜恨铁不成钢,但太子愿意友爱兄弟,他还是高兴的,便当场答允。 许京华紧接着说:「我们顺道还想去看看小琨儿,叔父说他会叫娘了!」 「去吧去吧,难得出宫一回,多转转再回来。」皇上答应得很爽快。 于是许京华在嫁进宫三个月后,终于第一次迈出了宫门。 端王婚礼办得十分中规中矩,该去的确实都去了,但可去可不去的,也确实一个都没去。 他生母失势后,胡家的爵位亦被收回,又变回从前的破落户,不但不能给端王撑场面,这时出现在端王府,反而令他感到丢人。 所以当太子携太子妃亲临道贺时,端王心里是松一口气的——父皇因为他给母妃求情的事,这一阵待他一直不冷不热,如今他又出宫开府、也成了婚,以后没有宣召,不能进宫,这么冷下去,他岂不是落得跟桂、荣、茂三位叔王一样了? 还是皇子呢,就被父皇冷落,以后的日子能有什么盼头? 但太子来了就不一样了,甭管他是为什么来的,只要他还愿意做出一点儿兄弟友爱的姿态,对端王来说,就算是雪中送炭了——这起码表示父皇还没彻底厌弃他,外人看着,也会认为他们兄弟还有些情份,不会看轻了他。 形势比人强,端王曾经对太子的不忿和嫉妒,早在这两年里消磨干净。他也终于承认,嫡长子就是嫡长子,光这个身份就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就像他十几岁就能做亲王,而刘瑁等人却只是王府世子一样,要怪只能怪自己投的胎不够好。 认清自己的端王,对太子夫妇的到来极为感激。 许京华上次见端王还是大婚第二日认亲时,她那天见的人太多了,没留意端王有没有变化,这会儿再见,发觉他长高了些,头却始终低着,显得特别恭敬。 不过她和这位没什么话说,稍作停留就去新房看新妇了。 她跟刘琰算着时间来的,这时候端王府正准备开席,新房里除了新王妃,再没有旁人。 许京华一路进去,先有嬷嬷迎上来告罪,请太子妃娘娘恕端王妃不能亲自出来相迎。 「她可不能出来。」许京华玩笑道,「好容易迎回来的。」 嬷嬷陪笑,引着她进了新房,身着礼服的端王妃何明颖才迎上来行了一礼。 许京华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笑道:「快别多礼,我就是来看看你。」她拉着何明颖的手,送她回去坐下。 何明颖细心,瞧见许京华披的斗篷上有小水珠,问道:「外面下雪了吗?」 「下了点儿小雪。」许京华解下斗篷递给翠娥,然后坐下,「不然我就带着大公主一起来了,她很想先来瞧瞧你。」 何明颖有点儿不好意思,含羞对许京华道了声辛苦。 许京华知道她这时候心里必定极为忐忑,恐怕没什么闲聊的兴致,便直说道:「太后娘娘你见过的,最是慈爱,准备了好东西,明日给你做见面礼呢……」 又把贵妃、德妃、贤妃三人的脾气秉性简略一说,「都是和气的长辈,大公主在德妃娘娘那儿养着,也越来越懂事,你们以后一定能处得好。」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姑娘家刚嫁进夫家,最担心的一定是夫家人不好相处,许京华跟何明颖说这些,相当于给她吃个定心丸——何明颖知道许京华和京中闺秀不同,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从无虚言,当下心安了一半。 「多谢娘娘。」她谢得诚心诚意。 许京华却笑道:「今日且容你这么叫,明日认亲,可得叫我嫂嫂了。」 何明颖面色微红,这时外面来人请太子妃入席,许京华就起身道:「那我先过去了,明日宫中再见。你踏实坐着,不用送我。」 新妇入门,有许多规矩,最好不要多动多言,但太子妃亲自来看她,还好意宽慰,何明颖心中感激,便坚持送到了新房门口。 许京华离开新房,到了女眷席上,见都是长辈,少不得应酬一会儿,直到外面来人回话,说太子殿下要走了,才跟齐王妃打个眼色,起身告辞离席。 夫妇二人到外院汇合,上了太子车驾,出端王府后,绕了一圈,进齐王府侧门。 齐王府早有安排,许京华和刘琰被请到厅中奉茶,没一会儿齐王妃就回来了。 「王爷还得陪着送客,晚点儿才能回来。」齐王妃解释一句,就叫人把孩子抱出来给太子夫妇看。 小刘琨被抱出来时,头上戴着虎头帽,他本来就白白胖胖,一双眼睛又黑又圆的,戴上这么个小帽子,越发显得可爱。 许京华一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每次见到刘琨,却都喜欢得很,忍不住要捏捏小堂弟的胖脸蛋,再亲上一口,说:「我们琨儿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我就没见过比琨儿更好看的孩子!」 齐王妃笑道:「人人都觉得自家孩子最好看。」 「那也不是,五弟也是自家孩子,但我瞧他没有琨儿好看。」许京华说着,还叫刘琰作证,「是不是?」 贵妃生的五皇子取名刘璋,常带着往太后那儿去,许京华见得多,刘琰却要跟贵妃避嫌,对那孩子印象不深,但不论如何,他也只会点头赞同:「确实。」 齐王妃当然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儿子,就笑着教儿子叫姐姐,又说:「来年姐姐也生个好看的小皇孙。」 虽然刘琰偶尔也开玩笑说要努力生娃娃,但许京华对此却没什么想法,总觉得还是很远的事,便只笑着点点小刘琨的鼻头,说:「肯定没有琨儿好看。我生下来就挺丑的,我爹一直说,从我生下来,他就发愁我是个姑娘还这么丑,一定嫁不出去。」 「小孩儿刚生下来都丑,琨儿刚出生那会儿你不是看见了吗?也皱皱巴巴的,长开了就好了。」齐王妃笑道。 「不,我觉得琨儿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好看。」许京华坚持。 齐王妃没辙了,只能抱着孩子说:「瞧你姐姐多偏心你。」 两人又逗了会儿小刘琨,齐王终于回府,叫上刘琰,要再去小酌几杯,齐王妃也拉着许京华去内室,摆上杯盘,再吃点热乎的,顺便聊聊私房话。 「有个好消息一直没机会同你说,苗苗有喜了。」齐王妃笑道。 许京华惊喜:「是吗?这么快?」 齐王妃道:「她比你早出嫁一年呢,不算快了。」 「那也挺快的了。我得叫人去恭贺恭贺她。」 齐王妃又说了些京中权贵的新鲜事,「皇上上次硬把那陆姑娘配给了荣王府刘瓘,桂王府弄明白原委后,很是慌张,匆匆忙忙给刘瑁定了一门亲,方才你到端王府之前,桂王妃说已定了正月二十娶亲。」 许京华很讨厌刘瑁,就说:「可惜了那姑娘了。」 齐王妃笑道:「没有李奂云调唆,刘瑁如今也老实多了。对了,我听王爷说,皇上打算放真定长公主出来了,还要再给她指一门婚。」 「嗯,我也听娘娘说了,真定长公主求皇上把李奂云接回来,皇上说那得让李奂云改姓,随长公主后夫的姓。」 齐王妃好奇:「已经定了人选吗?」 「好像是天水郡公,听说年纪不小了。」 齐王妃细想了想:「天水郡公……啊!是不是和我大哥一起守西北的赵逢吉?」 「好像是姓赵,正从西北返回京城,说是年纪大了,旧伤复发,需要休养。」 「他年纪得有五十了吧?」齐王妃很惊讶,「皇上怎么想起来要把真定长公主许给他?」 「娘娘说,这位郡公,夫人去世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再娶,皇上召他回京养伤,想给些恩赏,升官却没什么可升的,就……」 齐王妃啧啧称奇:「真没想到。这个赵将军也是五千勇士之一,和我父亲、我兄长都有交情,他家不知道哪个儿子的婚事,还是我母亲做的媒。」 「老夫人还挺喜欢做媒。」 「可不是么!当初要不是我拦着,她都想给你做个媒。」 许京华听的大笑,回宫路上还和刘琰学了一遍:「老夫人真是太有趣了。」 刘琰跟齐王多喝了几杯,略有些头晕,便歪靠着问她:「出来欢喜吗?」 「当然欢喜了。」许京华亲自动手给他倒了杯茶,「不出宫还不觉得,出来了才发觉在宫里耳目都是遮住的……」 刘琰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才接过杯子放到一旁,拉着她手说:「那我想法多带你出来走走,今年上元节京中有灯会,我带你去看吧?」 「上元节不是有宫宴吗?我们哪里出的来?」 「灯会有三天呢,我求求父皇,咱们十六出来看。」 许京华眼睛一亮:「真的行吗?」 「当然行。」 刘琰俯身轻轻亲吻她眼角——就算只为了她眼中这一刻的光彩,他也要说到做到,决不让诺言空许,辜负于她。 于是太子殿下不单在正月十六带太子妃去看了灯会,三月三上巳节还陪着她重游洛水,清明也与她一起去北邙山祭祀了许俊夫妇,到得九九重阳节,夫妇两个又一起奉太后、皇上登高望远,次次都未失约。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唯一一次失约,是初冬游猎,但那是因为,太子妃有孕了。 「咱们先记着,等把这一胎生下来,你身子养好了,我再陪你去骑马游猎,到时一定让你玩得尽兴。」刘琰握着许京华的手说。 许京华却有点迟疑:「可那时我都当娘了,还那么贪玩,是不是不太好?」 「谁说当娘了就不能贪玩了?咱们又不是天天把孩子丢下不管,只是偶尔去玩一次而已。」刘琰认真看着许京华的眼睛,「我们做个约定吧,无论以后身份如何变化,都要记得自己是谁,可好?」 许京华一下想起及笄时齐王妃的劝告,「你的意思是,要我由着性子做自己吗?」 刘琰点头:「不错。我想要你一直是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野丫头,不管是为我,还是为‘它’……」太子殿下指指许京华腹部,「都不要委曲求全,变成另一个人。」 许京华莫名有些鼻酸,半晌才郑重点头:「好,一言为定!你也一样!」 刘琰伸出右手,与妻子击掌为誓。 这盟誓关乎一生,与那个许以江山社稷的誓言一样,需要时间慢慢去检验,但做了一年夫妻仍如新婚一般的许京华和刘琰,都并不心急,有彼此作伴,这一生当然是过得越慢越好。 【番外篇】 太后要过六十大寿了。 六十是整寿,又是花甲之年,皇上当然要隆重庆贺,并且开始搜寻珍奇礼物,准备献给太后。 太后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苗头。 「我知道如今日子好过了,不必再像从前那么俭省,但还远远不到奢侈享受的时候,尤其是我。」太后态度很坚决,「那些所谓珍宝,要不是可以赏人,于我同砂砾瓦片无异。皇上拿这些给我,远不如写幅字画幅画,更让我欢喜。」 皇上叹口气:「我就知道娘娘会这么说,但娘娘只想着自己心意,可想过儿子们的心意?我从三十四年前就日夜盼着能有这么一天。」 聚集天下珍宝,酬答深恩厚谊,唯有如此,才会让人真切觉得,过往受的那些苦是值得的。 太后听了沉默片刻,才问:「不这样,你心里就总是过不去是吗?」 「是。」 「那下不为例,过完这个整寿,以后我都不过生日了。」 皇上忙道:「那也不至于……」 「就这么定了,要么你别送珍宝,要么以后不过寿。我本来就不爱折腾这个,每年办寿宴都累得我够呛。」 太后都这么说了,皇上只得退步道:「那就不办寿宴,生日还是得过……」 「不收贺礼,不要大臣朝贺,只要孩子们来庆寿宫欢聚一日即可。」太后特意说得明明白白。 皇上见太后心意已决,若是不答应,恐怕这个六十寿辰都不肯庆贺了,只好点头:「听娘娘的。」 太后还说:「君无戏言,皇上答应的事,可得好好记着。」 皇上苦笑道:「难道我还敢同您反悔不成?」 「明着反悔大约不会,但保不准你们会想别的花招。」 「答应娘娘的事,我几时耍过花招?」 「不会便好。」太后停了停,还是忍不住叮嘱,「便是这一次,也不可过于奢靡,真让我不安了,才是折我的福寿呢。」 这话略有些重了,皇上无奈道:「娘娘这么说,我真是无地自容了,难道我像是那等挥霍无度、劳民伤财的昏君吗?」 「自然不是,你要真是,我反而不敢说这个话了。」太后轻轻一叹,「只是而今天下大治、国泰民安,谄媚逢迎之徒越来越多,若由我这里开了这个头,只怕他们以后变本加厉,打着皇上的名头搜刮民脂民膏……」 「娘娘放心,我心中有数。」 皇上这么说了,太后也就点到为止,露出一点笑容道:「其实我最想要的贺礼,皇上早已经献给我了。」 「是什么?」皇上疑惑,「孩子们吗?」 太后摇摇头:「是盛世明君。」 皇上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娘娘别取笑我了,我知道我还差得远呢。」 太后认真道:「在我心里,皇上已经是了。」 她越这么说,皇上越觉得心里虚,「如今新法只是初见成效,还不敢说是盛世,至于明君与否,不到盖棺定论……」 「能有这份自省之心,皇上就是明君。」 皇上没话说了,心情复杂地从太后这儿出来,回到乾元殿却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娘娘这显然还是在敲打他,叫他不要得意忘形,还没真做上盛世明君呢,就开始奢侈享受。 可他也没有很奢侈啊!只是想好好给太后过个生日,又不是年年过,六十大寿还不让好好庆贺,什么时候才能庆贺?说句不太吉利的,从僖宗皇帝到先帝,再到皇上亲生母亲,哪个也没活到六十岁,谁知道太后还能不能等了? 呸呸呸!太后不一样,一定长命百岁! 皇上发觉自己气昏了头,想了不该想的,更生气了,转头骂徐若诚:「叫你们小心行事,怎么这么快就让娘娘知道了?」 徐若诚赶紧跪下认罪,也不敢辩解说皇上当日并没要求保密,只等皇上骂完后,回道:「臣等办事不力,不敢辩解,不过皇上的吩咐,并非只有臣等知晓……」 皇上回头一想,对啊,当时太子也在,好像还说了一句娘娘未必喜欢,心里登时如火上浇油,怒道:「把太子叫来!」 太子很快来到,跪下行礼后,皇上没叫起,冷冷问道:「做什么呢?这么半天才来?」 皇上召见,太子哪敢耽搁?肯定是立刻就来了。皇上这么说,显然是在找茬,太子小心道:「回父皇,太子妃嫌屋子里气闷,儿臣方才一直陪她在东宫散步。」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太子妃正怀着第三胎,已经六个多月了,皇上听太子这么说,神色终于有所缓和,问道:「太子妃想走走,你怎么不陪着她出来,顺道去庆寿宫看看娘娘?」 「她走一会儿就累,得停一停才行,而且昨日才去给娘娘问过安……」 「昨日么?」皇上哼一声,「我问你,娘娘怎么知道我叫人搜寻珍宝给她的事?」 原来是为这事,太子恍然,忙回道:「儿臣不知,昨日儿臣夫妇去庆寿宫,并未提及此事……」 「昨日没提及,前日呢?或者你们夫妇一起时没提,过后谁悄悄提了呢?」皇上仍然疑心。 刘琰叩头道:「父皇明鉴,此事确非儿臣禀告娘娘的,便是太子妃,儿臣这里也能担保——她怀这一胎,心绪时常烦乱,儿臣早已不同她说这些事。」 皇上看他态度恭谨,料想他不敢当面撒谎,终于道:「起来吧。」又解释,「不是我要冤枉你,实在是娘娘今日突然同我提及此事,连以后再不过生日的话都说了,我实在烦恼。」 「娘娘是不是有所误会?八成以为父皇要寻什么稀世珍宝来献给娘娘呢。要不儿臣回去让太子妃去解释一二?」 皇上摆摆手,教训儿子:「刚才还说太子妃怀这一胎辛苦,又要拿这些琐事去烦她,你也是快而立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顾头不顾尾的?」 刘琰赶忙认错:「是儿臣想得不周到,那儿臣去说?」 「行了,不用你。你回去陪太子妃吧!」 无缘无故挨了顿冷言冷语,太子脸上却丝毫不显,恭恭敬敬行礼告退出去,直到出了玄武门,才轻轻呼出口气。 钱永芳凑上一步,低声说:「皇上从庆寿宫回来脸色就不好,听说还骂了徐公公一顿,之后就急传殿下。」 刘琰淡淡道:「徐公公也不容易,这个月第二次挨骂了吧?」 「是。听说皇上身边,如今更喜欢蔡泓服侍,徐公公大约有些急了,但越这样,他越不该拉殿下出来呀。」 刘琰没说话,钱永芳便也闭上嘴,随着殿下回到东宫。 东宫春和殿里这时正热闹着,两个皇孙刘憬、刘恒刚刚下学,正围着太子妃许京华叽叽喳喳说话。 刘琰远远听见,脸上绷紧的线条瞬间融化,微笑着进了大殿,让两个迎上来行礼的儿子起身,自己扶住大着肚子的妻子,回去并肩坐下。 「这么快就回来了?」许京华问。 「嗯,没什么事。」刘琰随口答了,就问两个儿子学里学了什么功课。 大儿子刘憬今年八岁,生得更像母亲,说话已经跟小大人一样;二儿子刘恒五岁,据太后说,长得和刘琰小时候一模一样,但淘气劲儿更像是刘琰五叔齐王,说起话来也语速极快,噼里啪啦的,没人拦着绝不肯停下。 有这两个孩子在面前,许京华就没细问,直等到用完晚膳,让小内侍们陪着孩子们去院里玩了,才拉着夫君的手问:「父皇找你什么事?怎么回来不太高兴?」 刘琰苦笑:「还是瞒不过你。」 「什么事还得瞒我?」 「娘娘知道父皇要搜寻珍宝贺寿,果然不答应,好像还说了以后不过寿,父皇以为是我们说的。」 「然后就把你叫去骂?」许京华不高兴了,「且不说这事到底谁对谁错,怎么一有事,谁都不疑只疑我们?」 「大约是徐若诚祸水东引……」 许京华更生气了:「喂不饱的白眼狼!就他们大张旗鼓地办那事,还用得着我们说?郭公公既不聋也不瞎,早早就知道了,他什么毛病专往我们这儿赖?不行,我得去找皇上伸冤去!」 她说着就要起身,刘琰忙揽住了,安抚道:「我辩白过了,父皇也就是一时生气,找个人骂几句出出气,事儿就过去了。他不让我告诉你的,说你这一胎辛苦——我说真的,要生下来还是个小子,我非得打他屁股不可,把你折腾的。」 「出出气就骂你?太子就是做这个用的?」 转移话题不成功,刘琰只得笑道:「太子如何且不说,儿子给父亲骂了出气,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这倒也是,许京华心气略平,却还是说:「我不管,反正这事我记住了,早晚我得找回来。」 刘琰笑一笑,没再多说。 他这位太子妃在父皇面前,可比他有颜面得多,论起来,甚至连父皇亲生的公主们也比不上。而且她嫁进来这几年,摸清了父皇脾气,越来越知道怎么哄着皇上高兴,所以刘琰并不担心她会弄巧成拙。 许京华也没急着找皇上,第二日先溜达着去见太后。 「听说您昨日教训皇上了?」 太后瞪她一眼:「胡说。好好的,我有什么教训皇上的?」 「那我怎么听说,您都生气了,还说以后再不过生日了?」 「你听谁说的?」太后反问。 「还能有谁,太子呗。昨儿父皇回去,就把他叫去骂了一通,说是以为我们跟您告密了呢。」许京华一边说一边摸肚子,「就我现在这干什么都困难的样儿,我哪有那个闲心?」 太后也伸手摸一摸孙女的肚子,「这一胎该是女孩儿了吧?这么闹腾,八成是随你。」 许京华:「……」 「你呀,有点事儿就喊冤,生怕谁亏了太子。」太后顺手在她额头上点了点,「皇上骂他几句怎么了?你爹在的时候,少骂你了吗?」 「是没少骂,但我冤枉,我也都嚷了啊!」许京华理直气壮,「他总是受委屈不吭声,我可不得替他喊冤,不然一直憋着,早晚憋出病来。」 竟然还很有道理,太后看着这个嫁入东宫九年都没太大改变的孙女,一时无法反驳。 许京华在太后这儿,是真的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忌讳,「而且我觉得,近两年,皇上更加挑剔他了。」 听政时不出声,嫌太子不动脑不好学没长进;出声了,又嫌说得不对、问得不在点儿上;多接见几次臣属,要骂太子心不静不读书;真读书了少见臣属,又成了不闻外事,贪图安逸享乐。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就这么动辄得咎的,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专门在父皇面前说我们坏话。」 太后却道:「没到那个地步。挑剔是因为皇上对太子有期望,不是什么坏事,你也别太护着太子了,他是男人,将来要挑的担子重着呢!你这时候护着他,以后遇到大事,他没历练够,担不起来,你能替他吗?」 「他才不会担不起来呢!」许京华对自己夫君很有信心,「天下没有难得住他的事。」 「那你还在我这儿不平什么?」太后气得又点一下太子妃额头,「正话反话全让你说了!」 许京华笑起来:「我这不是怕有人不安好心,和您说道说道嘛。」 「你先顾好自己吧!大着个肚子,什么都想管。」 「要没这事儿,我也挺好的。」许京华不服气,「皇上想给您好好庆贺六十寿辰的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没跟您说,就是知道您肯定不愿意折腾,怕劳民伤财,但我作为晚辈,也要替父皇说几句话。」 太后奇道:「你还没完了,又替皇上说话?」 「我随便一说,您随便听听。」许京华坐得有点累,就往后歪倒,倚靠在引枕上,「这些年您过寿,除了从简,没别的话——我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明白您的心,也知道您是想以身作则,不想由您开了奢靡成风的例。」 太后道:「你都知道还说什么?」 「可今年不同啊!六十大寿,便是个土财主家,也得开流水席好好庆贺呢,何况咱们皇家?皇上想找些珍宝献给您,既是为了您高兴,也是叫我们这些孙辈和宗亲看着,知道什么叫孝敬,您觉得过了,好好和皇上说就是了,怎么还能赌气说再也不过生日了?」 「你还教训上我了!」太后瞪孙女一眼,「没大没小的,要不是看你怀着孩子,今天非得……」 许京华笑嘻嘻看太后抬手:「您这抬巴掌的架势都不对。」她干脆拉住太后的手撒娇,「我哪敢教训您啊!我就是从自己的小见识,猜一猜父皇为何如此。」 太后说归说,实际根本舍不得碰孙女一指头,便任由她继续说。 「咱们自家当然知道,您是节俭惯了,不喜奢侈,但太后六十寿辰,要和以往一样地过,不知道的,还不以为皇上因为您不是亲生母亲,所以有所怠慢呢!」 「胡说,要真如此,皇上何必尊我做太后?」 「糊涂的人可不就听信胡说么!」许京华笑着顺杆爬,「而且这也不能怪他们,世人都如此,只看得见面上的事,肯深思会动脑的有几个?」 太后嗤笑:「你这是自夸呢吧?」 许京华扬起头:「我还用自夸么?我这么聪慧,不都是随的您吗?」 太后斜她一眼:「脸皮越发厚了。」 她老人家都这么说了,许京华干脆厚着脸皮把话说完,「我说真的,娘娘,这件事用他们朝堂上的话来说,实是有利教化,皇上对您都这么孝顺,天下百姓看了,有样学样,争做孝子,岂不是美事一桩?」 这一重意思,太后还真没想过,一时便有些后悔,昨日不该把话说急了。 许京华看太后沉思,见好就收,又坐了一会儿,就回东宫了。 她也没和刘琰学这事,所以隔了两日,皇上忽然发落了徐若诚,却对刘琰和颜悦色时,他反倒受宠若惊,不知出了何事。 「你啊,就是运气好!」皇上瞧着儿子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由一乐,「好好照顾京华吧。」 刘琰回去就问妻子怎么回事,许京华神秘一笑,只道:「山人自有妙计。」 有这位山人的妙计,最后太后的六十寿辰,便过得顺顺当当,且既隆重盛大,又皆大欢喜。 皇上对太子夫妇极为满意,之后几个月都很少挑剔太子,到得十月底,太子妃顺利生下一女,皇上更加高兴,百日即亲赐名刘悦。 太后也十分喜欢这个重外孙女,常常抱着不舍得放下,齐王见了,很有些欣慰,悄悄和刘琰说:「原先你小堂妹出生后,我见娘娘喜欢,提过把孩子送到庆寿宫养,娘娘却说自己尝过骨肉分离的苦,不忍你五婶也尝一遍。如今可好了,有了小悦儿,总算弥补了京华不在娘娘膝下长大的缺憾。」 「嗯。」刘琰点头赞同,却又问,「当初隔着我跟京华,不许我们好,五叔后悔了吧?」 齐王满腔温情,被这翻旧账的侄子一扫而空。 太子殿下还不罢休:「是不是也觉得我和京华才是天作之合?」 齐王翻个白眼,转身就走。 刘琰哈哈大笑,许京华听见,走过来问:「你笑什么?叔父怎么走了?」 「我啊,喜不自胜。」刘琰揽住妻子,「五叔是感动了,怕你们看见,不好意思。」 许京华不疑有他,只问:「你有什么喜事,还喜不自胜?」 「我娶了你,如今儿女双全,还不够吗?」 「唔,确实够了。」 刘琰一笑——父皇说得很对,能娶到京华,他真的幸运极了。 这个体会,每过一年,又更深一层,就算他后来登上帝位,成为天下至尊,也仍觉得能娶许京华为妻,才是他这一生最值得庆幸的事。 只要有她在,他就不是孤家寡人。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误把殿下当公公》卷一 作者:乐青 02、《误把殿下当公公》卷二 作者:乐青 03、《误把殿下当公公》卷三 作者:乐青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