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的娇宠》 1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小豆子,叫你打壶酱油,死哪去了?” “哎,王大嫂,上街呀?同去同去,我正想给我家大妞扯两尺布做件衣裳,你帮我参谋参谋。” “张瑞家的,你家腌的酸菜真是不错,是打哪买的酸菜坛子?” 春日的早上,晨曦微露,岭南城西的小巷子便在这样的家常里短里醒来。年纪小的孩子们更是精神头十足,匆匆忙忙地扒了几口早饭,就往外跑了。 “蔷薇蔷薇,看,大蝈蝈,今天早上刚刚逮的,叫得可响了。” “蔷薇蔷薇,掏鸟窝,去不去?” “蔷薇,我们去钓鱼?” 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这群孩子都是附近的私塾上学的,女孩子比不得男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帮忙做家务,学习针线,也就是蔷薇跟个假小子似的厮混在男孩子中间。都说七岁八岁狗也嫌,都是喜欢招猫逗狗的年纪,平日里不是溜进人家院子里往晾着衣服口袋里填沙子,就是在水缸里养蝌蚪。这么一群四处捣蛋的小鬼对这惟一一个能跟他们一起玩的女孩子,却是分外稀罕,每天变着法儿讨她欢心。 一个比她略大的女孩子正坐在家门口搓麻绳,看到蔷薇,老气横秋地教训道:“蔷薇,你总这么野,都七岁了,连个衣服都不会补,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蔷薇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怕呢,衣服破了,我娘会补。”声音却是如莺啼婉转,清悦异常。路过的不相识的人也忍不住多看几眼:“这是谁家的孩子,竟出落得如此伶俐?” “你不知道吧?那是辛寡妇家的大女儿,名叫蔷薇。” “哎,这般模样,生在这样的地方倒真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说起来辛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可惜丈夫死得早,就留下了辛家娘子和两个女儿,大的叫蔷薇,小的叫紫薇,小的没怎么见着,这大的,每日除了辛娘子教着读几句书,就是在外面淘气。真是,她自己都过得艰难,还摆什么书香门第的谱?” 路人不免会申辩几句:“这样的孩子落在谁家都是要当宝贝宠着的。”说着又话锋一转:“这女儿都如此出色,想必辛家娘子定是如天仙下凡吧?” “嘿嘿,那小模样,自然是……啧啧啧。”说着便不肯再多说什么了,倒是惹得随口这么一问的路人心底痒痒的。 出云国的民风素来开放,夫妻和离了之后各自嫁娶也是寻常的事情,寡妇再嫁自然也不稀罕,更别说是辛家娘子这样姿色不俗的,自然有不少人巴望着。一年来提亲的人差不多踏破了门槛,可都碰了一鼻子的灰,也是,那辛家娘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生,现在也住着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寻常人家还是不要指望了。 “待会等我们下了私塾一起去茶楼里面听书,这两天在说步将军镇守久云关的故事,可精彩了。”小胖子提议。 蔷薇兴致缺缺地应着:“都听了好几遍了,不如去园子玩?”她说的园子是沐家别院的花园。 “别,那沐家的园子可是我们能随便进的?被逮着了可不是一顿竹笋炒肉的事。”小胖子怎么想都觉得不靠谱,“你胆子也忒大了。” 蔷薇奇道:“怕什么?我上次被逮到还不是照样好好地出来了?那个看园子的伯伯还说以后去不用爬墙,走大门就好了。” “呕……你那是什么狗屎运啊?”一堆小不点都不服气了。 蔷薇鼓着腮帮子:“那是因为我讨人喜欢!”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说不出的明媚天真。 “小蔷薇,你又不吃早饭,我买了你最喜欢的玫瑰花糕。快回家。”不一会儿,在辛家帮佣的巧姐儿就寻了出来。 “巧姐姐最好。”蔷薇甜甜道。 “你这鬼精灵,是娘子特地叫我出来买的,你这个做姐姐的可不能这样,紫薇都比你乖。”巧姐儿点点她的鼻子,牵了她的手回家。 “娘亲,我回来了,你看,我摘的花,好不好看?我帮你插到房间里。”蔷薇献宝似地递上一大把迎春花. 绿衣刚喂小女儿吃完饭,起身拉了她的手,摸摸她的额头:“好看,好看。薇儿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我很好,娘亲不要担心。” “那就好,快去吃早饭吧!” 吃完饭,绿衣将紫薇交给巧姐儿带着,她自己继续绣花,而蔷薇则到书房里开始练字。工工整整地写完了十张小楷之后,又抄了五遍文章,之后又是一几个对子,一篇时论。若是旁人见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她写小楷,抄文章,写时论,用的字迥然不同,虽然笔法尚算青涩,不细看,也不会发现那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待墨迹干了,她轻手轻脚掩到后门,早有两个小厮在等着,见她来了,急急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各塞了十枚大子,头也不回地往书院冲去,双方轻车熟路,一句话未说,显然已不是第一次了。 蔷薇把钱放进窗台上的小泥罐里,书院中多有懒惰惫怠的学生,那些纨绔子弟,每天帮他们做做功课就能赚钱,到现在她赚了差不多二十两了。 做完这些,她又悄悄躲回书房,拿了本书看,遇到不懂的,先在一旁清清楚楚地记下,待会可以去问绿衣。 才刚写了几个字,突然觉得头痛得像被大车碾过一般,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又来了。从记事开始,她总是生病,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一旦病发了,却能生生疼得昏死过去。蔷薇抓着椅背死死地撑着,不吭一声,可是那疼痛却一波一波地不肯歇止,她终于断断续续地哭出了声:“爹爹,爹爹,你在哪里?薇儿疼。”连哭都是隐忍的。 爹爹在的时候,不知看了多少名医,却总瞧不出什么名堂,一次昏昏沉沉中醒来,发现爹爹抱着她哭,可是现在爹爹不在了,她生病了,却再不敢叫娘亲知道,家里里里外外只有娘亲一个人,娘亲其实很辛苦,却不肯教她任何家事,除了教她琴棋书画,就是纵着她四处疯玩,反倒对年幼的紫微严厉些。大概她是养不大的,娘亲才分外怜惜吧,反正她是养不大的,何必叫娘日日担心呢? 不知过了多久,那疼痛终于过去,她才发现小手上满是黑紫色的鼻血,她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刚把手帕藏了起来,就隐隐地听到巧姐儿的声音:“唉,李大婶,你又来串门啦?” 蔷薇饶是正在难受,也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巧姐儿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又来了。”李大婶是个走街串巷的媒婆,每天没事就往他们家跑,那双眼睛跟贼似地乌溜溜地乱转,要不是娘亲好脾气,恐怕早就甩脸色给她看了。这样想着,她便沉沉地睡着了。 李大婶神秘兮兮地把绿衣拉到屋里,一会便听到屋里绿衣的啜泣声,只听得她道:“李大婶,我知道你的好意,你别劝我了,我既然已经是辛家的人了,便不会再改志他嫁。” “辛家娘子,我知道你是个读过书的人,不像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道理你懂得比我多。你这孤儿寡母的,家里也没个男人,还不被人欺负死?一味地靠做针线过活也不是办法,你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那城东的王老爷,年纪是大了点,可胜在他膝下没有一二半女,自会视蔷薇紫薇如己出,他也老了,再过个三五年,等他眼一闭,腿一伸,那万贯的家财不就是留给你们,可不比现在强?” 绿衣抹了抹眼角:“大婶,我知道你是好意。不瞒你说,我夫君底下就这么两个女儿,以前我劝他纳妾,他顾着我,死活不肯,到死都没有个儿子扶灵。现在他尸骨还未寒,我便是这样嫁了,他在九泉之下怎么能瞑目呢?” 李大婶听出她口气中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强硬,倒像是有商量的余地了,连忙道:“我知道你们伉俪情深,辛相公也是个厚道的人,必定会了解你的苦衷,你看,你自己吃苦倒没什么,你倒是为几个孩子考虑考虑不是?都一天大似一天了,你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跟着你吃糠咽菜吧?” 绿意道:“我又何尝愿意他们几个吃苦?可这毕竟是不妥当啊。” “妥当,怎么不妥当?”李大婶眉开眼笑:“那位老爷跟我说了,他是看中你贤惠能干,你带着孩子过去也不过是家里多了几双的筷子罢了,还能委屈了他们不成?蔷薇他们几个过去了便是正经小姐,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想着这门亲事若是说成了,那王老爷那边许诺的二十两的红包,那脸恨不得笑得皱成一团。 绿意犹豫道:“大婶,你先容我考虑几天吧!” 李大婶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略一沉吟道:“成,那你好好考虑会考虑,我明天再来。”走了几步又不放心似的回过头来叮嘱:“辛家娘子,你可是想好了,这王老爷才大气粗,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他能看上你,倒也是你们注定的缘分了,何况你还拖着两个孩子呢,若是常人,能有这样的度量?” 绿意道:“我知道了,大婶,我会好好考虑的。” 李大婶这才满意地走了。 王老爷原是流氓地痞出生,后来行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都能说得上话,倒也算是这南岭城中的数一数二的人物,正妻去世以后一直未再续弦,本来,小门小户的黄花大闺女有的是,便是冲着他的财势,也会愿意。可他偏偏就是看上了这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说是这个女子没有那些小户出身的女子身上的土气。 李大婶这辈子还真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每次跟绿衣提起,她也不拒绝,只是软语相求,让再宽限几天,考虑考虑。 被这样不尴不尬地拖着,李大婶也是急了,这王老爷那边还等着给回话呢:“我说辛家娘子,愿不愿意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呀!” 绿衣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方道:“大婶,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大婶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以你我的情份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绿意道:“我是决计不能生育了的,你还是跟王老爷说一声,还是让他找别人吧!” 李大婶拍拍胸口,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那李老爷都五十多的人了,还有那念想?若是他想留后,早就再娶了。你放心,他看中的就是你,你就是不能生养了也无妨。” 说到这里,她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我听说啊,他早年受了点伤,对子嗣有碍,几房妾室一个都没生养,他要娶你,大半的缘故还是因为你家那两个孩子,以后他偌大的家当都留给她们。” 绿意满面愁容:“这万万不行,我家相公就这么两个女儿,我还指望着日后招个上门女婿,对辛家也算有个交代,若是改作他姓……你看……” 李大婶一听这口风就知道绿意愿意了,眼睛一亮,但一想到这也是个为难的问题:“辛娘子,你也别死心眼,这两个孩子不是还小么?便是她们现在姓了王,这以后王老爷还能看着他一辈子?以后还能改回来的嘛!王老爷还说了,这辛家原先的家当,你可以另行处置,他一分都不要你的。”只要她肯嫁,那就什么都好办。 看着李大婶喜滋滋地走了,绿衣松了一口气,这一年来,上门提亲的人不在少数,有的是看中她,更多的是看中了辛家的这片祖宅,瞧着他们孤儿寡母软弱可欺,想贪了去,都被她想办法打发了。可这王老爷是这南岭城跺一跺脚就能震三震的人物,王家的那些亲戚旁支又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到时候一嫁入王家,日子好过与否不说,至少蔷薇紫薇的婚事她便不能自己做主了,这两个女儿,特别是蔷薇,她当眼珠子似地宝贝着,是断断不肯让她受半点委屈的。可若是回绝了,他的脸上的面子定然挂不住,惹毛了他事情就不好办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平静的生活,她又要开始到处逃亡了么?若是她的家族还在,她又怎么会如今日这般任人欺凌? 当天晚上,她跟蔷薇商量:“薇儿,可能我们又要搬家了。” “为什么呀?”蔷薇错愕。 绿衣细细地跟她解释了王老爷提亲的事情,叹道:“咱们悄悄地把房子卖了,凑点盘缠,先离开这里再说。”这些事情绿衣向来是不瞒她的,以她的聪慧,也能听明白。 “可是,这里是爹爹的祖宅。”蔷薇不舍,爹爹最是宠她,她与爹爹的感情最好。 “以后再赎回来就是了,薇儿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么?就当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绿衣抚摸着她的头,“薇儿,你要记住,你是娘的希望,你一定要光大门楣。娘从不苛求紫儿学习琴棋书画,却惟独对你苛刻,你要明白娘的苦心。有些东西,当舍则舍,不能这样优柔寡断,明白么?” 出云国第一个皇帝便是女皇,出云便是这位女皇的名字。因此,女子识文断字,行商做贾的也不少见,女子甚至可以参加科举,殿试前十便能入朝为官。虽然是双重标准,也多少给女子留下了一片施展的余地。即便不能做官,只要入了榜,也能博一个“才女”之名,挣个好前程了。所以说,绿衣督促蔷薇学习琴棋书画,想让她参加科举这样的举动也并不奇怪。 蔷薇郑重点点头:“娘,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绿衣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昨晚,娘已经把房子卖出去了,后天就走。”当然,她怕惊动了王老爷,房子是放在黑市上卖的,又急着脱手,价钱被压得很低。 “我们去哪里?” “不如……我们去溪碧山城可好?那里跟你小时候待的荀阳城一样热闹,城里面就有山,有水,房子都是建在山上,浮在水上,码头停满了从各地来的商船,出行都是坐着小小的乌篷船。” 被绿衣一说,蔷薇也是一脸神往:“好啊,好啊,我们就去那里。娘,书上说,溪碧山城里到处都是荷花,夏天可以撑着小船去采莲蓬,是不是?” 绿衣笑着揉了下她的脑袋,宠溺道:“瞧你兴奋的样子,成天尽想着玩,不好好念书,看娘不打你屁股。” 忽然灯影一暗,却见一个年轻公子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真是温馨的场面。” 绿衣的脸色由茫然变为恐惧:“是你……” 2 故人楚兰若 这位年轻的公子,确切地说,是一个俊秀美丽的少年,玉冠束发,一袭雾紫色的春裳,微风拂过,衣袖轻扬,优雅清魅如暗夜优昙。 “庄姐姐不欢迎我?” 绿衣下意识地把蔷薇护在身后,冷声道:“楚兰若,你来做什么?” 被唤作楚兰若的少年施施然走进房间:“一别经年,好不容易见面,庄姐姐这般冷淡,可真叫人伤心哪!” “别假惺惺的,我有今日还不是拜你们楚家所赐?” 手指随意地掠过桌上的茶杯,他笑得无辜:“庄姐姐,我非但没有得罪你,还帮你达成所愿,离开楚家,姐姐就是这般以怨报德的么?” “当年你帮我,也不过是一时游戏。我没必要谢你。” 蔷薇看看楚兰若,又望了望绿衣,一头雾水。娘和这位叫楚兰若的少年公子是什么关系?他叫娘姐姐,娘不是什么亲戚都没有的吗?娘的态度也很奇怪。 见蔷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绿衣转头柔声道:“薇儿,帮娘去烧点水沏茶好不好?” 家里有什么事情,娘亲都不会瞒她的,甚至会跟她商量,虽然疑惑为什么绿衣要故意支开她,蔷薇还是乖乖点头,往外走去。 “姐姐真会找地方,别说楚正义找不到你,就是我,也想不到你会躲在这。” 绿衣看蔷薇进了自己房间,神色松了松:“我只问你一件事,辛渐的死是不是和楚家有关?” 楚兰若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姐姐何必明知故问,若非如此,一年前,你怎么会匆匆忙忙离开荀阳城?” 楚本家,就是在荀阳城,荀阳虽不是京城,却是出云国最富庶之地。楚家世代经商,家主楚正义是陛下的伴读,自小一起长大,是名副其实的亲信,虽只封了个爵位,却是名副其实的皇商,在朝野的势力可想而知。得罪楚家的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 “害死他的人,是楚正义,还是你?” 楚兰若略带苦恼地道:“怎么说呢,我看出了楚正义的意图,却没有拉他一把,庄姐姐不会怪我吧?” 他说得无辜,似乎见死不救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本以为庄姐姐的良人,该是有几分手段的。再不济也还有姐姐你坐镇,不至于那点小把戏都禁不起。没想到姐姐嫁人之后竟然一心一意地过相夫教子的平凡日子,真是可惜了……他死的时候,还叫着姐姐的名字。” 绿意一下子泪如泉涌,害死辛渐的人是她呀。当年她逃离楚家,一个千金小姐,身无分文,连个安生立命的地方都没有,幸而遇到了辛渐,之后两人成婚,也算是琴瑟和鸣,她一心一意地帮他打理着内宅,而今,辛渐却死了,因她而死。是她的痴心妄想害了他的性命么?这辈子她本不该奢望平安喜乐的生活么? “楚兰若,我不曾得罪过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你们总是阴魂不散?我只是想带着我的孩子平平淡淡地活下去,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楚兰若唇角带笑,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一如闲话家常:“我只是听说姐姐要改嫁了,特地前来恭贺。” “这又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楚兰若唇角微扬:“姐姐,你又冤枉我了,我不过是消息稍微灵通些罢了,王老头跟楚家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没想到,他要成为我的姐夫了。”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楚兰若轻笑一声:“姐姐不是答应了吗?现在想反悔?” “这又与你何干?” 楚兰若瞥了眼窗户,意味深长地一笑:“王家也是大富之家,姐姐如此不情愿,是嫌弃他年纪老迈?”扇子轻摇,送过一阵香风。 “你……”绿衣气结,“楚公子,我们话不投机,不管你今天有什么目的,请你出去。” 楚兰若不急不缓地起身,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地契,手指轻弹:“我差点忘了,姐姐你把这房子卖了,新的房主刚好是我,你们孤儿寡母搬家也不便,若有需要,大可找我帮忙。”说完,他倒是真抬脚往外走去,朝着绿衣微微一躬身:“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礼节完美得无可挑剔,倒真像是一个有礼的客人向主人辞别一般。 “你站住。”绿衣开口唤住他,她不知道叫住他有什么用,等发觉时,声音早已脱口而出。 “姐姐还有事?”楚兰若顿住脚步,那清雅的笑容不自觉地惑人。 绿衣烦躁地到房间里,倒了杯茶,举到嘴边,又放下:“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不要玩这种拐弯抹角的把戏。” 楚兰若悠悠然地执起她的手:“姐姐,你还是这样没耐心,记得小时候,我就是喜欢这样牵着你的手,可你总会不动声色地甩开我。” 他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绿衣皱眉,一把甩开他的手,他的手指微凉,连带着兰花香的气息也是凉凉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使身体不自觉地有了些许悸动,然而惊慌之下,无法察觉那是什么。 楚兰若自言自语道:“没用么?是不是药下得轻了呢?”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开始警觉。 楚兰若却是自顾笑道:“我怎么忘了,再不济你身上还有一丝神族血脉,这点轻微的药怎么可能奈何得了你?”他扇起的香风里面便含有催情的药粉。 绿衣冷笑,“我足足大你七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早已是残花败柳,你还对我有兴趣?” 楚兰若摇头笑道:“姐姐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邀请姐姐一起玩个游戏而已。” 他拉起她的手,故意忽略她因愤怒而颤抖的身体,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指展开,轻抚着手掌上被指甲印出来的红痕,责备道:“怎么这样不小心,若你出了什么差池,你那两个可爱的儿女该怎么办?” 竟然用她的孩子去威胁她,这个恶魔!绿衣厌恶地抽回手,戒备地望着他。 “姐姐不必紧张,我说了,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游戏么?除了她和几个孩子的性命,她现在还有什么给不起的? 绿衣冷笑,她拔下头上的发钗,随手丢到一边,近乎麻木般开始脱衣服。直到她要拉开最后一件衣服时,楚兰若的扇子轻轻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绿衣冷笑,“还是大少爷你喜欢亲自动手?” “姐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楚兰若笑道,他修长漂亮的手指间是一个精巧的琉璃瓶,里面的液体在烛光下闪动着暧昧的暗红:“这是十丈软红,青楼里专门用来调 教不听话的姑娘,只要一点点,再贞烈的姑娘也会乖乖接客。姐姐,喝了它。”喝了它,他的语音轻轻,似是诱惑。 绿衣不可置信地张大嘴,良久,她满面怒容地扬起手向楚兰若的脸上挥去:“你无耻!” “呵……”楚兰若抓住她的手,嗤笑,“这事上无耻的事情多了,姐姐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这般惊讶?” 见她不动,楚兰若无所谓地合起手中的折扇,拿剪子剪去蜡烛上的灯花:“你真的那么狠心,想让那两个粉团般可爱的小娃儿给你陪葬吗?” 那如同闲话家常般的语气让绿衣恨不能狠狠地在那张无辜的脸上扇上一巴掌,可惜她不能,她不知道惹恼他会是什么后果,她只能隐忍:“为什么?如果你想证明什么,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一瓶穿肠毒药?” “毒药么?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舍不得。何况……穿肠毒药又怎会这么有趣呢?”他的笑容靡魅而惑人,似开在地狱里的红莲,“姐姐你不快点做决定,我可不敢保证半个时辰后会发生什么哦。这样天干物燥的,不小心走水的话,方才那个可爱的小家伙怕是会尸骨全无吧?” 绿衣沉默,楚兰若也是不着急,静静地欣赏着她的挣扎,终于,绿衣走到他跟前接过瓷瓶把里面的药水一饮而尽。 “整瓶都喝下去了么?还真是贪心。” 绿衣呼吸一窒,身体像是着火了一般,汹涌而来的欲望叫嚣着,翻腾着,她倔强地咬着唇,如有实质般的目光瞪着楚兰若,一丝丝血色从唇角溢出来。 被恶意勾起的欲焰汹涌地将她吞噬。因为情欲而泛起粉红色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带着啜泣的呻吟从唇边溢出,眼角因为屈辱的眼泪不停地滑落。她甚至想要一死了之,可早已使不出咬断舌头的力气。终于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她靠向楚兰若,拉扯着他的衣襟,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她哭喊着:“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楚兰若轻轻推开她,嘴角泛起的笑意温柔而又残酷:“庄姐姐,请自重。” 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身上泛起了薄薄的一层汗:“帮帮我……” “你可知道你求的是谁?” “兰若……兰若,我求你。”她双手不耐地开始扯动他的衣服,踮起脚尖胡乱地吻上他。 楚兰若抬起手指封住了她的唇:“姐姐,别这样,你的女儿正看着我们呢!”从他们进到这个房间开始,那个小东西就在窗外了,这真是个有趣的游戏。 蔷薇早已经泪流满面,死死地瞪着纠缠在一处的两个人。绿衣终于寻回一丝的理智,推开楚兰若,震惊地叫了声“薇儿”,声音里仍然是带着情欲的沙哑。楚兰若恶意的手却滑入了她的衣襟,绿衣看着蔷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看着蔷薇转身冲了出去,眼泪如决堤一般地涌出。 无人听到她心底的悲鸣,薇儿,娘亲,只是想要保护你呀,你明白么? 楚兰若的手指在她洁白光滑的皮肤上慢条斯理地滑动着,似有遗憾:“原来你不是。” 3 有人提亲 “娘,我们什么时候搬家?”蔷薇绝口不提那晚的事,只是不停地问什么时候搬家。 “不,我们不搬了。”绿衣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既然楚兰若能找到他们,搬到哪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我们不是要躲开那个王老爷么?” “婚事取消了。”绿衣淡淡笑道。 王老爷得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据说还是一个落难的大家小姐,自然对绿衣这个寡妇淡了几分,这桩婚事也便这样的淡下来了。她自然知道这是楚兰若动的手脚。 “娘,我们搬家,我们去溪碧山城好不好?”当她是任性也好,胡闹也好,她只想让娘离开这里。 绿衣心底一酸:“薇儿,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么?” “他威胁你,是不是?”蔷薇跳了起来,小脸胀得通红。 绿衣拉住她,摇摇头:“不,不是那样,娘很好,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薇儿,你要乖乖的,娘才能保护你们,知不知道?” 蔷薇摇头,不解。 绿衣把她搂进怀里:“蔷薇比别的孩子都懂事,都聪明,你乖乖的,看到他就躲开,别让他发现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好不好?” 蔷薇仍是懵懂,她哪里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除了生病的时候多一些罢了。 “好啦,今天的功课还没做是不是?快去,字写得不好可要挨罚哦。”绿衣看到楚兰若进了院门,急急地把蔷薇劝回房。 蔷薇坐在书桌旁,却是伸长了脑袋瞧着外面的动静,楚兰若略略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倒是那李大婶来串门的时候正好见楚兰若出来,见到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吓了一大跳,楚兰若微笑着对她微微点头施礼,直叫她受宠若惊。等她回过神来,楚兰若早已翩然远去。 空气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兰花的香味让李大婶愣了会神,许久才“哎哟”地叫了一声,喃喃地念了句阿弥陀佛,一把拉住正在天井边上洗衣服的巧姐儿问道:“这位俊俏的公子哥是谁啊?”不待巧姐儿回答又啧啧赞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了,可从来没有见过像这般俊俏的公子哥,把最漂亮的女人都比下去了。” 巧姐儿将手上的水往身上擦了擦,憨憨一笑:“谁说不是呢,比画上的人都好看。” “这是谁家的公子?之前怎么没见过?”李大婶拉了拉她的衣袖,不知不觉压低了声音,“该不会是辛家娘子的亲戚吧?” 巧姐儿仍自高声道:“我看不像。听蔷薇说他是债主,上门讨债来的,要把这房子给收走呢!辛家娘子娘都被气病了。” 李大婶是走街串巷的媒婆,见的世面不可谓不多,她一眼就瞧出楚兰若的气度不俗,这身上的衣饰,她虽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可知道必定是好的,再说那通身的气派可是常人能比得的?他要这么一进半新不旧的房子有什么用?就算是名下的产业也是知会底下的下人一声就可以了,还用得着亲自上门?这话也就是巧姐儿这个憨直的傻大姐才信了。 绿衣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怕巧姐儿再说出什么来,赶紧招呼:“李大婶来啦?进屋喝杯水吧!” 李大婶暗地里打量了她几眼,一面笑道:“不用忙,不用忙,辛家娘子,我这是给你赔罪来了,前几日我跟你说的那桩婚事,怕是有了变数……” 绿衣毫不吃惊,却也不得不说几句场面话:“劳烦大婶费心了,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命中注定,该是谁的便是谁的,强求不得,您说是不是?” 李大婶笑道:“谁说不是呢?还是辛家娘子你看得通透,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这好姻缘啊,一定在等着你哪,我以后也必定会帮你多多留心的。好人家多的是,最重要的还是要年龄相当,性格相投,才能夫唱妇随不是?” 这媒人啊,说死说活全凭一张嘴,绿意在心内暗叹。却不知这李大婶在心底将她啐了个遍,怪不得之前答应了王老爷的婚事又突然变卦了呢,原来是攀上了这么一个赛过潘安的贵公子。我呸,平日里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原来也是一只喜欢勾人的骚狐狸。只可惜了那位比花还漂亮几分的公子,也不知是什么眼神,竟然看上了这么一个寡妇,虽说是有几分姿色,可世上漂亮的闺阁千金也有的是,竟颇为楚兰若不值。想到那样的公子哥肯定只是出来偷个腥,尝个鲜,便又有几分的幸灾乐祸,我看你这狐狸精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样想着心底却是叹了口气,她家的大虎子今年十二岁了,想着辛寡妇家多少有些家业,难得蔷薇小小年纪样貌便已十分出挑,待人接物更是落落大方,也是配得上她家宝贝儿子的。可是她娘这般水性杨花的性子,难保她女儿也有样学样,她本不愿提起,又禁不起家里那个孽障成天闹,只好勉为其难了,在她看来只要她开口,蔷薇嫁入他们家是板上钉钉的事。 两人又絮絮地聊了些家常里短,李大婶开口:“辛家娘子,其实今天过来,也还有个事儿。你看,你家蔷薇也七岁了,再过几年就是出嫁的年纪了……” 绿衣却是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劳你挂心,我家蔷薇打小就定下了门婚事,夫家在荀阳,平日里书信往来,蔷薇难得有跟她聊得来的孩子。”说话间竟是不留半分余地。 李大婶想到自家那个孽障连大字都不识一个,讪讪地搭了几句嘴,便起身走了。哼,现在你说得硬气,到时候我看你们孤儿寡母的,能撑到什么时候。 蔷薇却是拿了一叠写好的字帖,偷偷地从后门溜到了街上,在茶楼下的街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见到了熟人少不得“叔叔伯伯婶婶”地喊一气,哄得每个人都眉开眼笑。 一个小不点拉拉蔷薇的衣袖:“哎,哎,哎,那个大老虎又来了。”大老虎说的就是媒婆李大婶家的大儿子大虎子,李媒婆走街串巷地给人说亲,她家那口子又在衙门里兼差,家里在附近几条街巷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可惜儿子却是个不中用的,人高马大的,都十二岁了还成天赖在家里,大字不识一个,还不肯去学手艺,偏偏家里溺爱得紧,每天就跟着几个小混混在街面上惹是生非。这么个小霸王到蔷薇面前倒是十分乖觉,竟一心一意想着让蔷薇做他媳妇。 果不其然,大虎子跟着几个小混混从街口过来,看到蔷薇眼睛一亮,巴巴地凑了过来,摸摸脑袋笑道:“蔷薇,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了?”稚气十足的声音却偏偏要故作凶恶,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好笑。 大虎子吃了个瘪,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蔷薇,你很快就是我家媳妇了,别老是这样爱睬不睬。” 蔷薇哼了一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虎子急了:“是真的,我娘已经上你家说亲去了。” 蔷薇这才不甘不愿地回了句:“我娘答应了么?” 大虎子摸摸头:“你娘肯定会答应。” “为什么?”蔷薇仰起头,一脸认真。 附近的几条街都是相熟的邻居,那李媒婆明里暗里地中放话说他们家大虎子是要讨蔷薇做媳妇的,现在听到这些孩子们在胡闹,也都颇有兴致地听着。 “我娘说了,你家那家境,配我还是高攀了,你娘不答应,上哪找这么好一门亲事去?”被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看,大虎子不由得说了实话。 众人叹气,李大婶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傻儿子? 蔷薇摇头,一本正经道:“我娘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不该看得太重。” 一个七岁,一个十二岁,这两句话说来却是高下立判,街坊们本就觉得大虎子配不上蔷薇,此话一出更是觉得李媒婆一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街边的茶楼上,楚兰若正坐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这一幕,轻轻笑道:“这小不点倒是聪明,有几分意思。” 一旁的小混混起哄:“哎,虎子,那她是不是你媳妇啊?” 大虎子挠挠脑袋,说不出话来。 “哦,哦,大虎子怕媳妇咯,羞羞羞。”街上的孩子哄然大笑。 大虎子面子上挂不住了,看着蔷薇,脸胀得通红,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别得意,你一定会嫁给我的,等你嫁给我了,看我不打你屁股。” 这话说得粗俗无礼至极,蔷薇向来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绿衣对她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加上绿衣本是大家出生,说话无不文雅,蔷薇哪里听过这样的话?抬起头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闪过不屑,嘲讽,却偏偏没有预想中的愤怒:“说这种话也不怕被割了舌头。” 大虎子只觉得从头顶凉到了脚,那一瞬间,他突然荒谬地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他再去看时,蔷薇已经转过头,兴高采烈地朝远处的一个少年挥手招呼:“温俊,这里这里。”仿佛刚才那种高贵冷肃只是错觉。那少年十二三岁年纪,那装扮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子弟。一溜小跑奔过来,直把后面紧紧跟着的一个小厮给甩在了后面。 4 你是个不错的玩具 “对不住,对不住,有点事绊住了。”那少年一跑到跟前就连连作揖,他长得浓眉大眼,便是不笑看着也像带了三分笑意,这几个揖作下来更是憨态可掬。 蔷薇盯着他的手瞧:“你的手好了?”不待那少年回答,又加了句,“骑个马都能摔断了手,羞羞。” 那少年笑嘻嘻地拉了她,一面说话一面进了茶楼雅间:“这不是不小心么,还没好利落就被我爷爷罚抄书,命苦啊。” 蔷薇哼了一声,把字帖塞了过去:“给,三十遍《春赋》。” 少年感激涕零:“蔷薇,你真是我的救星。”等翻了几页,突然哀叫:“完了,完了,你怎么越写越差?你看,最后这几张,写得跟狗爬一样,我爷爷看了肯定会揍得我屁股开花的。” 蔷薇翻了个白眼:“不是我越写越差,是你越写越好。你不是说爷爷开始怀疑功课不是你自己做的了?想想看,你都三个月没写字了,一写就写那么好看,你爷爷才要揍得你屁股开花呢!还有,你的字本来就像狗爬,我模仿你的字迹容易么我?”她的声音又清又脆,还带着奶声奶气的童音,偏偏说出来的话老气横秋得叫人好笑。 少年嘿嘿笑道:“不容易,不容易,还是你想得周到。” 她教训起人来毫不含糊:“以后也稍微练练字,我老模仿这么难看的字很辛苦的。” 那少年的小厮低头闷笑,那少年狠狠地瞪了一眼,转头对蔷薇又换上大大的笑脸:“是是是,以后一定好好练习。” “我的东西呢?”她不客气地开始讨要东西。 “淡墨坊的宣纸,巧云烟的墨青州紫毫,还有凌城朱砂,每样都给你备了一些。不够下次我再拿。”那少年夹了几块茶点到她碗里,“刚刚在楼下怎么回事?那小子又乱说话了?” “没事。” 少年却是不依:“他肯定说了什么混帐话,是不是?看我怎么教训他。” 蔷薇摇摇小手:“我才不理他呢!跟他吵架,我娘反倒会骂我。” 小厮在一旁插嘴:“哎呀,小祖宗,你可是不知道人心险恶,他哪里是说混帐话,分明是故意毁你的名声,这样下去,你以后想找个好人家都难了。” 蔷薇吐吐舌头:“没那么严重吧?”口气却是不以为然的。 少年一攮她的脑袋:“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平日很聪明,碰到关键的事就犯迷糊。”少年到底是长了她几岁的,也略略懂了些人事。 “我的脑袋又不是用来想这些东西的。”蔷薇强词夺理。 少年冷笑道:“还真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我帮你摆平,他们敢再乱说半个字,就叫他们滚出岭南。” “哦。”蔷薇一面往嘴里塞点心一面含糊应道,“做坏事悄悄的就好,闹大了小心爷爷又揍你。” 少年嘿嘿坏笑道:“把他们都套上麻袋揍成猪头,好不好?” “恩……这个主意好。”蔷薇拍桌大笑,“他竟然敢说要打我屁股,我爹爹和娘亲都没打过我,就把他揍成猪头。”她耿耿于怀的还是那句话。 少年叹了口气:“蔷薇,到我家来吧,奶奶最疼我,我让她认你当孙女。” “我才不要。”蔷薇摇头,“我要跟我娘一起。” “果然还是小孩子。”少年笑道,“以后碰到什么事情就来找我,小爷我虽然没什么本事,找人打架还是会的。” 蔷薇拍拍脑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娘给我的考题,限题限韵作诗三首。” “你说你,琴棋书画样样都不错,怎么就不会作诗?” “我就是不会!”蔷薇理直气壮。 “不会便不会吧!我找人替你写。”少年嘀咕,“为什么每次我找你帮忙都是好话说尽,你找我做事就是天经地义?” 蔷薇理所当然地道:“你说了我是妹妹,照顾我是应该的。” 少年噎住:“我现在都后悔说那句话了,应该把你买回去当小丫头。”说罢还不忘伸手推了下她的脑袋。 蔷薇不服气:“谁要做你家丫头?” 少年笑:“比主子还精贵的丫头我也养不起。先回了,出来久了又要被娘念,诗找人写好了明天一早叫人放在老地方。” “等等我啦。”蔷薇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门口却一头扎进一个人怀里,温俊已经风风火火地跑得没影了。 “我倒是不知道庄姐姐家还藏了这么一个宝贝。”楚兰若低头轻轻笑道,“你叫蔷薇?” 蔷薇没想到撞到的竟然是这个坏人,倒吸了冷口气,却马上肃起小脸:“是啊,我叫辛蔷薇,你有事么?”清清亮亮的童音说不出的可爱。 寻常孩子不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就是怒目相向吧?她却能藏起敌意,大大方方地问他什么事。 楚兰若眉毛一挑,幽深凤目里划过一道异彩:“刚刚跑出去的是岭南府尹家的小公子?” 蔷薇点头算是回答:“那你又是谁呢?跟我家是什么关系?” 楚兰若笑而不答。 蔷薇继续问:“为什么明明房子已经卖给了你,我娘却说不搬家了呢?你跟我娘有什么约定么?” 被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笑意再次浮上楚兰若的唇:“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蔷薇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因为我不会去问我娘。” 楚兰若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小手:“走吧,陪我去个地方。” “去了你就会告诉我么?” “也许。” “我娘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楚兰若吩咐护卫:“子言,去说一声,就说我带这个小东西出去逛逛,会毫发无损地送她回去的。” 蔷薇瞪了他一眼,径自从街上抓了个小孩:“小方子,你去跟我娘说一声,就说……我去跟你们去掏鸟窝了,晚一点回家,好不好?”知道她跟楚兰若在一起,娘非被吓死不可。 “不是说不去的么?你又要瞒着大家去什么好玩的地方,带上我,带上我。” “哎呀,真的有事。就这样,你帮我说一声。” 当时的蔷薇不知道,这一走,便走离了她的童年好远好远。灌蟋蟀,掏鸟窝,兜知了,在街上疯玩,帮温俊做功课,从他那里讹东西,这些美好的事情跟她再也无缘。她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个温暖的家。 岭南城最好的酒楼落日楼。 十几道精致的菜肴,侍女佐酒在侧,琴姬隔着珠帘叮叮咚咚地弹奏着《春莺啭》。 楚兰若略略吃了几口菜便停了筷子,饶有兴致地观察眼前的小人儿。 敌不动,我不动。蔷薇一面慢吞吞地往嘴巴里塞饭,一面想着这么漂亮,举止这么优雅的人,怎么就是一个坏人呢? 楚兰若修长漂亮的手指拈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问:“她弹得不好么?” “很好啊。” “是么?那怎么老是皱鼻子?”楚兰若轻笑,随手替她拿去嘴角的饭粒,“吃饭不要心不在焉,都吃到脸上去了。” 这句话让琴姬弹错了一个音,蔷薇忍住皱鼻子的欲望,若无其事地装无辜:“可能只是巧合?” “不是你在替她说好话?” “我没有替她说好话呀,她确实弹得很好。只是好像不高兴呢,弹琴都这么不开心。”蔷薇放下筷子,拿小手帕敷衍似地擦擦嘴巴,皱巴巴地就塞回了袖子里。 楚兰若支着手笑看她:“你能弹得比她好?” 蔷薇摇头,脆声道:“我弹琴只是为了应付我娘布置的功课,那位姐姐却是为了生计,我怎么可能会比她弹得好?” “这话有道理,是谁说的?” 蔷薇歪头答道:“是我娘说的啊。就像我,娘就说我不用学女工刺绣,因为我不靠这个过活,勉强学也比不上那些要靠刺绣赚钱养家的绣娘们。像我娘,刺绣就很好。” “既然承认学不好,为什么还要学弹琴?” “朝廷大比的时候不是要考较琴棋书画的吗?说起来,以后我也很可能要靠这个讨生活呢!”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皱鼻子,“大概等我需要用它讨生活的时候就不用娘日日督促也能弹得好了。” 楚兰若忍俊不禁:“原来至理名言也是能这般用的。” 蔷薇放下筷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是……像这位姐姐这样,勉强讨好别人也是可怜呢!明明心情不好,还不能随心所欲,要勉强弹这样欢快的曲子讨客人欢心,心里只会更加不好受吧?” 楚兰若又是笑:““好了,看在你替她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好话的份上。”他摆摆手,子言赏了琴姬一锭银子,示意她下去。 琴姬感激涕零地朝楚兰若和蔷薇道了个万福,这锭银子抵她好几个月工钱了。 “弹一曲好不好?” 蔷薇摇头:“我弹得不好。” “弹弹看。” 蔷薇继续摇头。 楚兰若失笑:“那你要怎样?” 蔷薇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换一个问题好不好?” 楚兰若料到她在想什么,笑道:“我是皇商楚家的庶子,楚家的大夫人是你娘的姨娘。现在可以弹一曲了么?” 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蔷薇嘟着嘴坐下,小手按上了琴弦,右手一勾,弹奏的正是那首《春莺啭》。闭上眼睛,想着春日在柳堤上看到的那些黄莺儿,三三两两地停在枝头梳理着鲜亮的羽毛,那清脆婉转的声音从细密的柳叶中传出,会引来一大串的应和。 《春莺啭》这首曲子其本意其实不仅于此,在这个七岁的小女孩手上,它只是变成了纯粹的单纯与快乐,技巧不及,却能让听到的人不由得欣欣然起来。 琴为心声,这个小东西还真是一张无暇的白纸啊。 一曲弹毕,蔷薇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要回家了。” “好。”楚兰若长身而起,蔷薇很自觉地上前牵住他的手。 “哟,这不是楚三少么?什么时候到的岭南?”刚准备上马车,却见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摇着一把羽扇款款走来,白净的脸上两捋胡须,面上也是带着淡淡的书香气,白色的衣服,宽大的袖摆,真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意思。 蔷薇如见了猫的老鼠,一下子躲到楚兰若身后。 楚兰若注意到了蔷薇的举动,也只是微微一笑寒喧:“刘翰林。” 那一笑,如暗夜幽兰盛开,连带着周身的夜色都泛起丝丝旖旎。刘翰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炙热,但随即客气地拱拱手:“楚三少好兴致,这个小姑娘是……”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他惹不起。 刘翰林在岭南城也算是个大人物,翰林不过是个虚职,只是他的女儿是个才人,大小也是个皇亲。平日里也只知道附庸风雅,更是喜欢养脔童,时常会有长得俊俏的小姑娘和少年买进去不久便被整死。人们在城郊的乱葬岗便能看到那些孩子们的身上满是伤痕,还有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蔷薇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楚兰若捏捏她的脸颊:“是我家小亲戚。” 蔷薇大大松了口气,楚兰若莞尔。 马车上,楚兰若笑问:“你认识他?” 蔷薇磨着尖尖的小虎牙:“有血海深仇。” 一个小娃娃竟然说与人有血海深仇,楚兰若好笑:“哦?说来听听。” 若是不说,他肯定会马上把她丢下马车自生自灭。识时务者为俊杰,蔷薇皱皱鼻子:“两个月前,我跟小方子他们溜进得月楼后院捅马蜂窝,被逮到了,刚好碰到了那个大坏人,他要抓我回家。” 得月楼?楚兰若挑了挑眉毛,真是个闯祸精,竟然去青楼捅马蜂窝:“然后呢?” 蔷薇吐了吐舌头:“然后温俊看到了,说我是他妹妹,他就只好放了我啦。” 妹妹?该说她的运气好还是人缘好? “后来我跟小方子他们抓了好多好多的老鼠丢进得月楼,小方子的哥哥抓了条蛇,偷偷丢进那个坏人的马车,他吓得脸都绿了,真是胆小鬼。”蔷薇笑得前伏后仰。 “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怕他把你抓回去当脔童。” “什么是脔童?”蔷薇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要不要把你扔给刘翰林让他给你解释解释?”楚兰若不愠不火地回答,那语气中的凉意让蔷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觉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才坐了一会,蔷薇就闲不住了,在马车里左嗅右嗅,最后凑到了楚兰若的身上:“咦,你身上什么这么香?”没见他戴香囊啊。 “你喜欢问为什么?” 他的口气比之前温柔更甚,蔷薇却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使劲摇摇头,乖乖地坐回位置上。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已,他为什么要生气呢?之前她说过更出格的话,他都没动怒。 楚兰若瞥了她一眼,悠悠然评价:“你很聪明,也知道审时度势。在你这个年龄也算是难得,应该是一件不错的玩具。” 蔷薇意识到在说她,气得一撇嘴:“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就是我,不是谁的玩具。” 楚兰若笑:“好,我等着,我再见到你之前,可别变成了别人的玩具哦。”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娃儿,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一会生气一会开玩笑,真是喜怒无常。:“楚兰若,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赶我走?” 她眨眨眼睛,表情好无辜:“不是你自己说要走的么?” “你喜欢这里么?”楚兰若答非所问,“每天都要跟李媒婆还有大虎子那样的人打交道。” 她认真地想了想:“不讨厌。” “呵……”楚兰若轻笑,“不讨厌,也不喜欢?”第一次对小孩子有了逗弄的兴趣。 蔷薇点点头,认真地道:“我娘不该是这样的,我长大了一定带着我娘和紫薇他们离开这里,不让他们吃苦。” 真是天真得可爱啊,楚兰若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对这个小小人儿诚挚的愿望不置可否。 马车刚进城东,便看到火光染红了半天夜色,是起火了,街上的人三五成群地远远看着,也有人从家里拿了水桶急冲冲赶去帮忙。 蔷薇仔细看了看,哑然失声:“那里是我家的方向……” 5 恶魔的温柔 蔷薇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车门口就要往下跳,坐在车辕上的子言拦住了她:“蔷薇小姐,你先别急,也可能是别人家呢,现在街上乱,你下去会被踩到。” 蔷薇点了点头,掀起车帘一个劲地往外张望,不住地催子言快一点,马车又跑过了两条街,被卡在路中间过不去了。 大火已经烧了好几个宅子,到处是乱哄哄的声音,街坊们拿着木桶和盆惊慌失措打水救火,不少的人冲向火场,抢出房子里的东西,人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自己的家人,小孩子在大声哭泣,那空气中的热力远远地传了过来,马儿也开始躁动不安。蔷薇再也坐不住了,从马车上跳下,往火场飞奔而去。 楚兰若眉头微皱,远处的火光在他脸上闪烁着,忽明忽暗:“子言,看着她。” 蔷薇磕磕绊绊地往前跑,要不是子言护着,也不知道要被人撞倒多少次。终于跑到了那起火的房子前,那里,赫然就是她的家!熊熊大火吞噬了她所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的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什么,只听到那大火呼啸的声音,如恶龙的咆哮。 “娘,娘……你在哪里?”她用尽全力呼唤着,熊熊的火焰烤得她得身上阵阵发烫,脸上刺痛难当,可她毫无所觉。被救火的人撞倒在地,那人一把拉起她,语气不善:“这是谁家的小孩,在这里添乱?”便拎着她到一边。 蔷薇也顾不上他是谁,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有没有看到我娘?有没有看到我妹妹?” “有没有见过我娘?”她拉住旁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问,人们也只是看着她摇头,那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悲悯。 “哎呀,蔷薇,谢天谢地,你在外面。”李大婶拉住她,直念阿弥陀佛。 “大婶,我娘呢?你有没有看到我娘?”蔷薇反握住李大婶的手,力气大得让她皱眉。 “蔷薇你别焦急,你娘一准是有事出去了,再等等啊。”李大婶安慰着,眼神闪烁。 蔷薇点头又摇头:“不,不对,就算娘亲有事出去了,紫薇还在里面呀,紫薇呢?” “紫薇可能是巧姐儿抱出去玩了吧……”说到这里李大婶也住了嘴,巧姐儿只是白天在辛家帮工,这时候,早就该回家去了。 “我娘……没有出来么?”蔷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大婶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不……不会的……不会的”蔷薇一把甩开李大婶的手:“娘……紫薇……”见她发了疯似的往里面冲去,子言一把把她抓住:“你疯了吗?还是你也想跟他们一起死?” 蔷薇拼命地挣扎 “他们没有死,他们没有死,他们在里面。” 手臂被子言死死扣住,她顾不了许多,低头狠狠地咬在她的胳膊上,突然她的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经在马车上,蔷薇睁开眼睛,盯着晃动的车帘,耳边只有哒哒的马蹄声。楚兰若正倚在对面自己和自己下棋,见她慢慢地坐起,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经意间忘进那双眼睛,那双澄澈如琉璃的眼睛里写满了迷茫与绝望,她呆呆地,眼睛落在他的身上,却没有焦距,似乎透过他在看着遥远未可知的地方。 那样的眼神似曾相识,可他确定之前并没有看到过。 “我娘呢?”过了很久,她才问了那么一句。 嘶哑的声音让楚兰若皱了皱眉头:“你昏睡了两天,水米未进,座位底下的皮囊里有水,桌上有吃的。” 蔷薇没有动,只是看着他,明知道不可能,却奢望他能说出她希冀的答案。上苍啊,请让她们平安无事吧。 “火场里发现了两具尸体,应该就是你娘,还有那个孩子。”只是这火是在是着得蹊跷,以绿衣的性子再怎么样她也不至于寻死,这么做的人到底是谁? 蔷薇张了张嘴,那是一个想要声嘶力竭地哭喊的姿势,却悲哀地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是紧紧蜷缩着身体,把头埋在膝上,小小的身体颤抖着。 楚兰若显然是不会安抚小孩的人:“你要是哭,我就把你扔到路上。” 蔷薇抬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却是一点水光都没有,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悲伤、憎恶与绝望:“我应该哭吗?为什么要哭呢?”要不是他出现,她们一家人仍会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要不是他出现,她也不会家破人亡。他是仇人,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哭? 楚兰若顿了顿,叹了口气,做了个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举动。倾身把她抱起,轻轻地将她的头埋进怀里,她的身体僵直着,明明白白地显示着抗拒和厌恶,他毫不在意,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想哭就哭吧。” 他的怀抱并不温暖,这个人,这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竟然给她一个安慰似的怀抱,说:“想哭就哭吧!” 蔷薇仍是僵着身体,不说,不动。 “想哭就哭吧,我收回刚才的话,不会丢下你。” 蔷薇的心底又是一涩,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是个孤儿了,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现在有人跟她说“我不会丢下你。”即便这个人是个恶魔,也会给她些许心安。 她强忍住眼泪:“我们是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那要是有一天我要自己走,你会不会让我走呢?” “会吧……” 有风吹来,撩起车帘的一角,明媚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外面,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草是绿的,风中夹着着野花的清香,可是她,所有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温柔的娘亲,纵着她四处疯玩的娘亲,把她宠得无法无天的娘亲。还有身上总是带着奶香味的紫薇,会咯咯地笑着叫她姐姐,让她抱,那样又小又软的身子啊,都化成了灰烬了。不论她怎么呼喊,怎样不甘,她们都不会再回来。从此,这苍茫的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偏过头,躲开了那灿烂得刺眼的阳光,楚兰若微微一笑,安抚似地拍拍她的背。要驯服一个宠物,就要从给她安全感开始吧。反正日子过得无趣,多养一个小东西也无妨。 当楚兰若抱着蔷薇下车时,子言也觉得微诧,自家主上是什么样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了。之前还丢蔷薇昏迷时还任凭她自生自灭,现在却能耐下心来安抚。这个孩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不知为何,他替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叹了口气。主上那样任性的一个人,让他感兴趣可不是什么好事。 楚兰若身边只有子言一个人,保镖是他,车夫是他,随从还是他。可是他是个挥金如土的主,断不会因为这样就少了半分享受。最好的客栈,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食物,总是在他刚到地头就已经准备妥当了,连她的衣服也在她第二天起床时就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楚兰若并未告诉她要去哪里,正因为不安心,蔷薇时时在意,处处小心,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要想方设法打探清楚,楚兰若也没拦她,抛给她一袋碎银子就让她自个出门,一次远行下来,她的话终于渐渐多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 “啊……”蔷薇不知道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摸摸额头,冰冰的都是冷汗。她缩在床头望着那一室的黑暗,怎么都不敢闭上眼睛。 “又做噩梦了?”门被推开,夜明珠浅浅的光晕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楚兰若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地把她抱起:“睡吧。” 他的身体微凉,参杂着夜露和兰花的冷香,蔷薇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她方才就是梦到楚兰若变成了一条硕大无比的蛇,一口把她吃掉了。 “楚兰若……”她叫他,却换来了他的嗤笑:“话说不清楚就不要说。” 她正在换乳牙,两颗门牙齐齐掉了,说话都漏风,每次露出豁了门牙的嘴巴总会招惹楚兰若的嘲笑,蔷薇恨得把剩下的小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倒是忘了方才的彷徨。 “还有两个月我们就回荀阳了,快点把门牙长出来吧!”在她以为楚兰若已经睡着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句。 在外游荡了大半年之后,楚大少爷终于想起要回家了,马车进入了荀阳城,这里正是在这座出云国最繁华富庶的城池。小时候,爹把她架在脖子上,向别人炫耀:“这是我的宝贝女儿。”那样骄傲的神情,仿佛她是世界上唯一的珍宝。再次进入那高耸入云的城门,她却变得一无所有。 “薇儿,你要记住,爹爹爱你,不管以后碰到什么事情都要坚强,都要勇敢。你是爹爹最爱的孩子,爹爹永远都站在你这边。”那是她生病时爹爹一次次地跟她说的话,当时只是以为爹爹在安慰生病的她,现在想来,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呢? “你娘是被人害死的。”楚兰若如是跟她说。 是谁?到底是谁,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人。 6 失效的媚药 马车在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面前停下,黑墙碧瓦,没有牌匾,门前的青石板台阶上长着绿色的青苔,清寒幽寂。推开那厚重的门,馥郁的香气袭来,深的浅的,红的粉的,满园子的山茶花,落红满地,踩上去无半点声息。 穿过前院,巨大的假山后水汽氤氲,一缕细流从假山上缓缓流下,注入池中。热气渺渺,赫然是一处温泉。池水边十来个姿容艳绝的少女在嬉戏,她们或坐或卧,或是把那玉足伸入池中,晃荡着,带起串串水花。秋末的天气已是寒冷,她们却仍身着细纱,那玲珑的身段在五彩的轻纱下若隐若现。供仙女们洗浴的瑶池也不过如此吧? 那些女子们娇笑着招呼“爷回来了。”眼睛却都盯向了被楚兰若身边小娃娃身上。这个娃娃七八岁光景,颈上是一串玫瑰七宝璎珞,那只被楚兰若牵着的小手上赫然是紫金碧玺镯子,歪歪地梳了两个包包头,几缕小绒发俏皮地滑落,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见众人看她,也不怕生,歪着头,冲她们甜甜地笑。 一阵清脆“叮当”声,一个红衣女子从花丛后转出,云鬓随意挽起,头发还带着明显的湿意,锁骨上沾着几朵花瓣,更衬得那肤若凝脂。她赤着雪白的双足就这样一路跑过来,那叮当声正是用红绳系在脚腕上的小金铃。 蔷薇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勾住楚兰若的脖子,又哭又笑地撒娇:“爷,你可算是回来了。” 少女们的目光又嫉又妒,有人还暗地里啐了两口,可那红衣女子却作未见:“爷,我不管,你一定要先陪陪花娘。”在这寄园里,也只有花娘能够如此放肆了,不过谁让她是楚兰若最宠的人呢? “爷,这次又是在哪里乐不思蜀了?花娘妹妹都快成望夫石了。”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说话的是一个淡绿衣裳的女子,薄施粉黛,身上也未有什么华丽的首饰,可就是那种温婉端庄的气息使人觉得很是舒服。待她走近了,蔷薇更是觉得有一种熟悉的亲切。 花娘的手指仍然是勾着楚兰若的衣袖,娇笑:“蕊娘姐姐就不想爷?” 蕊娘笑笑不答,似是才看到一旁的蔷薇,笑道:“好可爱的孩子,爷,这是谁家的孩子能让你有这么大的玩性带了回来?” 花娘一听,转头看向蔷薇:“呀,这小孩真可爱,真想让人捏一捏。”言罢真的放下楚兰若跑到蔷薇跟前,蹲下身,用那涂着大红丹蔻指甲的手指捏捏蔷薇的小脸。不疼,可蔷薇对这个妖媚的女人没什么好感,不好别开头,只好仰起小脸天真地问:“你们是姐妹吗?怎么一个叫花娘,一个叫蕊娘?” 声音如出谷的黄莺,说不出的清脆甜软,话音未落,蔷薇便收到了一大串又羡又妒的目光,蔷薇不解,只抬头疑惑地望楚兰若。 花娘掩嘴轻笑,蕊娘也笑着道:“这孩子不光长得好,这管声音更好,我们不是姐妹,却胜似亲姐妹。” 蔷薇有些迷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花娘看了看蕊娘,又看了看蔷薇,扑哧一声笑道:“姐姐,你这是夸这孩子还是夸你自己?你瞧瞧,这孩子活脱脱就是姐姐小时候的样子,若不是姐姐生不出这么大个女儿来,我还真以为你们是母女呢!” 蕊娘亦是惊呼一声,掩口笑道:“妹妹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像。这孩子却是比我小时候漂亮多了,长大了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倾城姿色呢。” 因了蕊娘这句话,其他女子又纷纷向蔷薇看来。蔷薇却被蕊娘引走了目光,仔细地抬眼看了看她,才发现两人眉眼之间确实是有几分相似之处,更确切地说,蕊娘长得有几分像她的娘——绿衣。蔷薇不由得抬眼看了看楚兰若。 楚兰若懒洋洋道:“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也值得你们这么恭维。花娘,以后蔷薇就跟着你,养着玩吧!” 什么叫做养着玩?她又不是小猫小狗,何况她更愿意跟着蕊娘,一抬眼正好看到蕊娘安抚的眼神:“正想捡个便宜女儿呢!不料被妹妹抢了先,蔷薇,以后常到我那边玩。” 寄人篱下,她再不情愿也只好作罢。 跟花娘回院,她的第一句话就是:“蔷薇,住在这里要处处小心,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护不住你。” 蔷薇乖乖点头,更是把花娘当成了披着美女皮的母夜叉一般的人物,几天下来,花娘却是待她极好的,竟真是把她当成女儿一般地养了,吃穿用度样样不缺。她也就慢慢放下了那分拘谨,只是卖乖讨好自然是少不了的。 园子里除了花娘和蕊娘是楚兰若的侍妾外,其他女孩子都是写意楼的人。那是荀阳城中最大的烟花场所,有资质的苗子就被送到小园中训练。她们平日里除了学习琴棋书画,音律歌舞,仪态姿容更是不可缺少,根据每个人的专长,还会请专门的妈妈专门教导,出去之后就是独当一面的花魁。 都是年轻的姑娘,恰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三五不时地会聚在一起笑闹一回,园子里本就没什么森严的规矩,主人楚兰若又是那样一个随性散漫的性子,连带着整个园子的气氛都轻快起来。她年纪小,嘴巴又甜,倒也人见人爱。 所幸那些姑娘们的功课她是不用学的,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娘的梳妆台上,把玩着花娘的首饰,看到一个极为精致的景泰蓝的胭脂盒,蔷薇好奇地打开闻了闻,香气幽微,可那些白色的粉末不像是胭脂,正在疑惑,花娘刚好进来,惊呼:“小薇,那个盒子不能碰。” 蔷薇被吓了一跳,鼻子里吸进了些许粉末,大大地打了个喷嚏,一时间那些白色的粉末飘了一身。蔷薇吸吸鼻子,浑然不知自己闯了祸:“花娘,这个胭脂的香味好特别。” 花娘哭笑不得:“那不是胭脂,是媚药。” 蔷薇愣住了,在园子里住了几个月她自然知道媚药是什么东西,那些妈妈教导姑娘们媚术时也会用上轻微的媚药。香气在房间里弥漫了开来,花娘暗道不好,跑过去把门窗打开,一面吩咐小月去准备洗澡水。 闯了祸的蔷薇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中媚药的人是她吧?花娘紧张什么?蔷薇不知道的是这种媚药叫做“软香”,吸进这种药粉的人身上会带着淡淡的香味,媚药的影响不大,只要忍忍就过去了。可就是麻烦在,旁边的人也会受香味的影响。 蔷薇被里里外外地洗了好几遍,奇怪的是身上的香味就是隐隐地不散,她觉得大是有趣,穿好衣服就要往外跑。却被花娘一把抓住,蔷薇一脸得意地大呼小叫:“花娘,你闻闻看,我身上好香呢。” 花娘拎着她,好气又好笑,那小家伙竟然还在她身上蹭了蹭:“花娘的身上也有香味,好好玩哦!” 花娘又是哭笑不得,她现在身上已经感觉到隐隐的燥热了,可这个罪魁祸首,她身上的香味要浓得多,就是一点事都没有。 蔷薇道:“好花娘,我都洗完澡了,你就让我出去玩一会吧!” “不可以。”花娘毫无商量的把她拎进屋,若是让这个小祖宗在这个时候乱跑,园子里非闹翻天了不可。 蔷薇被花娘看着,不能离开房间一步,她郁闷地发现连小月都远远地躲着她。 吃晚饭的时候,小月难得地没有在旁边侍候,蔷薇看着花娘,关心地问:“花娘,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生病了?” 花娘抬眼看着她,笑着霍霍磨牙:“你说呢?” 蔷薇打了个激灵,乖乖地低下头:“我……下次不敢了。”心底却在疑惑,这媚药原来对小孩子是没效果的啊。 楚兰若一进花娘的房门便闻到了那隐约的香味,那双幽深魅人的凤目里含着隐隐笑意:“听说你这里下了门禁,旁人不许擅自进来?” 花娘指着在那边的书桌上尚自睡得流口水的蔷薇,娇笑:“喏,还不是那个小祖宗惹的祸,她倒好,什么事也没有。” 蔷薇似有所觉,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边的脸上竟然还印着个字,看来是写字写到一半,墨迹未干她便睡倒在上面了。花娘倒是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了,“咯咯”笑道:“小薇,回房去睡吧!别忘了让你月姐姐帮你打点水洗脸。” 蔷薇半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显然是还没有完全地清醒,刚走出门口不远,便听到“咚”的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睡得迷糊的她撞到了柱子。 花娘忍俊不禁,楚兰若似笑非笑:“你倒是护着她。” 花娘打趣:“我自然要护着她,今天若不是她歪打正着,爷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花娘的惩罚便到了:“小薇,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连衣服都不会缝,从今天开始跟小月学刺绣,不学会基本的针法不准出去玩。” 果然跟着楚兰若的没一个是好人,一开口就正中她的软肋。 于是,她乖乖地拿起绣花针,可是等小月一不注意,她的绣布上就乱七八糟地团了一堆线,她好无辜,好无辜地望着小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小月认命地帮她剪开线团,可过一会,那些原本整整齐齐的丝线不知怎么的又绕到了她身上,蔷薇奋力拨开身上蜘蛛网似的线团,举起双手,恶人先告状:“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它们都欺负我!” 小月欲哭无泪,蔷薇认真诚恳的态度却让她挑不出毛病来。可结局是蔷薇越是认真,场面就越是惨不忍睹。 两天之后,小月终于忍无可忍地找花娘哭诉了,再然后蔷薇的门禁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了结了小月那边,新的麻烦又找上门来了。 7 针尖对麦芒 “梁上燕子轻梳羽,好风吹落桃花片……”清越优美的歌声飘来,不用说是玉清姑娘在练歌。蔷薇趴在树干上,惬意地眯起眼睛,圆嘟嘟的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拍。 蓦地传来一声巨吼:“蔷薇,你又爬树!” “在那里,她在那里。”一堆人闹哄哄地围了过来。 蔷薇吓得身子一晃,差点没从树上滚下来,紧紧攀住周围的树枝,见小月要上来抓她,她勾脚身子一荡,晃到了别棵树的枝头。 出声吓人的小月反倒被她吓得魂飞魄散:“哎呀,当心点,我不上来抓你就是,你快下来。” 蔷薇才没那么傻呢,没见到树底下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嘛?下去那就是自投罗网,自己找死了。 “体态轻盈,身姿灵活,我说她应该跟我学舞蹈,我保管她能一舞名动天下。”教习舞蹈的李妈妈赞道,“我可是十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好苗子了。” “不对,不对,她的声音甜美,顾盼神飞,该跟我学唱歌。” “这样的美人胚子,姿容体态自然不能不学……” “她小小年纪就能写一手好字,应该是跟我学习书画才对,包管那些风流才子们趋之若鹜。” …… 对于这种不过问她就擅自做主的行为蔷薇怒了:“你们不用吵了,早就跟你们说了,我一样都不学!” 教习仪态的云妈妈柳眉一蹙,不阴不阳地道:“学不学可由不得你。你们,去把她给我带下来,妈妈我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还不信治不住你这只皮猴子了!” 小月急道:“云妈妈,蔷薇小姐是爷让我家小姐亲自带的,还是先问问她吧!” “蕊娘小姐从不过问姑娘们的事情,你放心,我有分寸。”云妈妈吩咐小厮上去抓人。 于是,一干小厮搬梯子的搬梯子,爬树的爬树,闹轰轰地好一番折腾。 小月急得团团转:“云妈妈,万万不可,要是蔷薇小姐不小心摔下来……”她跺跺脚,就要去叫人。 “这是怎么了?” “爷……”众人纷纷行礼。 蔷薇蹲在树上,见楚兰若似笑非笑地朝她看来,呵呵干笑道:“今天风和日丽,妈妈们心情好,找人陪我玩捉迷藏。” 楚兰若凤目微敛,似笑非笑:“我怎么光看到你一个人上窜下跳,不亦乐乎?” 蔷薇嘟嘟嘴,一脸不乐意:“我不要学唱歌。” 诸位妈妈瞪大了眼睛,爷虽然好脾气,园子里可可从来没有人跟他这样讨价还价的,再说了,哪有进到园子里的姑娘不用学才艺的? 楚兰若一挑眉:“好。” 这不学唱歌,可以学别的嘛,也不能样样都学,杂而不精就不好了。教习唱歌的李妈妈满脸可惜,却也莫可奈何。 “也不要学舞蹈。” “好。” 教习唱歌的妈妈也没希望了,脸色难看。 “不学仪态。” 楚兰若一脸纵容:“嗯,还有什么?” 教仪态的云妈妈咬碎了银牙,倒是教习书画的妈妈春风满面,其余的都否定了,书画总是得学吧:“蔷薇姑娘真是有眼光,跟我学书画,保管让你成为一等一的才女。” 蔷薇皱了皱鼻子,语出惊人:“她们教的,我都不喜欢。” 诸位妈妈都呆住了,都不喜欢?都不喜欢。都不喜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她还真以为她是天上的凤凰了。 出乎众人意料,楚兰若波澜不兴:“既然不喜欢,不学也就罢了,你准备在树上过年么?” 蔷薇乖乖地让子言抱她下来,拉住他的衣袖:“你不生气?”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众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都散了吧,以后蔷薇的事你们不必过问。” “可是爷……蔷薇天资出众……”云妈妈不死心,这样好的天资,荒废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楚兰若觑了眼巴巴地拽着他衣袖,一脸讨好的蔷薇,勾了勾唇:“这样啊……那我亲自教好了。” 众人绝倒,这样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能教出什么样的人来?这样琉璃般可人的小姑娘,可真是要毁在他手里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众人异彩纷呈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浪费粮食会遭天打雷劈” ,蔷薇嘴角抽了又抽。觉察到握着的小手的僵硬,楚兰若嘴角轻扬,无聊的生活,偶尔找点调剂也不错。 于是,蔷薇放羊吃草的日子彻底结束了,只可惜一个从不知道谆谆教导为何物,另一个也没有尊师重道的自觉,于是两人不是针尖对麦芒就是剑拔弩张,不过每次落败的都只有蔷薇而已。 “楚兰若,我为什么要学你的字迹?” “我的字好看。” 蔷薇不乐意地撅嘴:“我不要。” “好啊,晚饭前写出比我好看的字,不然,就到花园里跟蚊子过夜吧。” …… “你弹的这是什么?” “《云颂》,朝廷宗庙祭祀用的乐曲,赞颂出云女王仁厚宽和的品德,用以教化万民。”蔷薇一本正经地回答。 楚兰若挑眉:“我不够仁厚宽和,需要教化?” “我只是觉得世风日下,应该常常听闻先贤教诲。” “言之有理。本想带你出去转转,既然你如此有上进心,就继续听圣人教诲吧。”楚兰若挥挥衣袖,留下蔷薇小不点独自咬牙,“还有,不要总是改调,曲解了圣人原意可不好。” 这曲子她临时找出来搪塞的,不会弹错音才有鬼了。 …… 除了这些可恶之处,楚兰若对她的功课算是很松,完全就是逗小孩玩的态度,兴之所致,就丢给她几本书,握着她的手临几个字,或者就是过来听她弹上一曲,下棋的时候更是手下半点不留情,把她打击得半死。可神奇的是,就在这样的放养政策下,她的表现依然出色。 众人自然不会把这份功劳归到楚兰若头上,往往只是感叹她出类拔萃的天资,还有,就是,把这么好的苗子丢给那个纨绔子弟教导,真的是太可惜了。 可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是什么天才,楚兰若也不是别人看来的那么不学无术。她本来底子就好,绿衣对她的学业要求极其严苛,学习时便是一心一意,这样的自律,也是一般的孩子很难做到的。可是,为什么不管她多么努力,还是比不上那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呢?说起来,楚兰若才是那个有气死人不偿命的超凡天资的人呢! 想到楚兰若那近乎变态的天才,蔷薇郁闷地叹了口气,丢下手中的书,他半个多月不见人影,只丢了几本史书给她,除了正史还有一些野史,杂七杂八的,那几本野史她几次逛书局都没有见过,真不知他是哪里找来的。 盛夏的午后静悄悄,抱着凉枕眯着眼睛半天没睡着,干脆起身去了花园。后花园引了一股活水进来,正是不远处山上的山泉,蔷薇脱了鞋进去,坐到旁边的鹅卵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水流中飘下一个粉红色的肚兜,她随手捞起,是谁在上游玩水? 拿起肚兜往往上游寻去,果不其然看到牡丹花丛下的人影,刚想出声好吓人一跳,却不期然听到一阵叫人脸红心跳的呻吟。 “小妖精,你真美。”花丛里传来了男子醇厚的声音,沙哑的嗓音中透出掩不住浓浓的情欲,蔷薇一惊,这个人不是楚兰若! 如此寂静的时候,他们的喘息声清晰可见。 园子里除了年纪尚幼的小厮,是严禁别的男子入内的,那么能如此明目张胆进来偷情的人是谁呢?蔷薇不想惹麻烦,蹑手蹑脚地躲开。 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地推开门,却意外地看到凉塌上的人。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大热的天气,她只在花园晃了晃都有些汗意,他却干净优雅如昔。楚兰若少见地穿了件月白色的衣裳,半倚半靠在凉塌上,如墨的长发逶迤而下,如画中的白山黑水,安静而又幽远。蔷薇扶着门框,竟不舍得再走进一步,怕惊破了那幅美丽的画卷。 “这么热的天气,还出去疯玩?”声音绵软,甚是慵懒。 蔷薇被吓了一跳,如梦初醒。 “怎么了?”他眼睑微抬,眼睛如月下深泉,幽丽莫测。 蔷薇咬唇,摇了摇头。她越来越看不懂他。第一次见到他,她觉得他是美丽的,无害的,然而绿衣眼中的惊恐让她心生警惕,之后绿衣的死让她对他饱含敌意。可是,之后他们相处下来,他却是温和的,散漫的,如同一个寻常的纨绔子弟,除了偶尔的恶劣性子,甚至能说得上是温柔,她甚至都怀疑她对他的防备与憎恨是不是错的。 “过来。”他朝她抬起了手, 蔷薇乖乖走近,冷不防被他一把捞起:“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楚兰若,你说我们该相信自己的心,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兰若支了支身体,颇有意趣地笑了:“怎么?” “我的心告诉我你是个大坏蛋,可是眼睛却告诉我,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么,你是想相信自己的心,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嗓音低靡,在她耳畔不负责任地诱哄。 他的身体凉凉的,比抱着冰枕要舒服,蔷薇自动在他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皱了皱鼻子:“相信对自己有好处的那种。”孤身一人的她,再也不需要天真了。 “呵……”真是有趣的答案,楚兰若勾了勾唇角,眼角瞥过散落满地的书,“看完了?” 她是在娇宠中长大的孩子,他也不介意继续宠着。女孩子嘛,都有被娇惯的权力。 这是要考功课了,蔷薇眨眨眼睛,想要讨价还价:“都挑着看了一些。” “都看出了什么?” “不就是些人物传么,成王败寇,有什么可看的。”蔷薇继续找借口。 “成王败寇?” 楚兰若轻笑,不置可否,“那么步迹风呢?他是王还是寇?” 步迹风是出云国史上百战百胜的战神,也是有名的天煞孤星,当年敌军攻城,以他的妻儿相要挟,他抵死不从,亲手射杀了三子一女,妻子亦在阵前自尽身亡,此后他终身未娶,步家他这一脉也就此绝嗣。 蔷薇认真地想了想:“若是那次兵败,步迹风一家老小也逃不出一个死字,说不准还会连累家族里其他人,他此举不但保住了战神的美誉,还赢得了皇帝的信任,百姓的感激,求仁得仁。做人实在是不能太贪心。”旁人听了,也绝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之口。 “要是你呢?换做是你,会怎么做?”楚兰若有趣地望着她。 蔷薇一脸认真:“我会陪他们一起死。” 楚兰若莞尔:“叫你读史书是想让你辨是非,明得失,你却抱怨步迹风不够痴情么?” 8 规则 楚兰若莞尔:“叫你读史书是想让你辨是非,明得失,你却抱怨步迹风不够痴情么?” 蔷薇低下头,轻轻道:“若是连自己重视的东西都保不住,活着做什么呢?”她不是在说步迹风,而是她自己。她那么努力,想让娘亲开心快乐,想要终有一天能一飞冲天,带她们离开那样的穷街陋巷。可是一把火,烧掉了她所有的努力,烧掉了她的希冀,她来不及,她终究来不及救她们。即便知道楚兰若可能就是杀害她们的凶手,她仍是无能为力,她是如此的无用啊。 “让我看到你变强大吧,强大到能自己制定规则的那一天。”楚兰若地拍拍她的小脑袋,那姿态就像是在安抚一只情绪低落宠物。 蔷薇抬头望着他,他在怂恿她跟他敌对么?眼前的这个人那样散漫无害地笑着,除了那精致得不可思议的眉眼,就如同一个寻常的纨绔子弟一般,温柔多情而又任性恣意:“楚兰若,那么你呢?你是不是强大到可以自己制定规则了呢?” “你说呢?”楚兰若不答反问。 “有人触犯了你的规则,会怎么样呢?”不期然想到那个在花园里偷情的女孩子,蔷薇瑟缩了一下。 “这个嘛……你不会想知道的。” 但是,蔷薇没想到,她知道得这么快。 晚上,她突然被外面的喧闹声给吵醒。迷迷糊糊地打开门,花娘那边毫无动静,不知道是睡熟了还是毫不关心。在院门口正碰到小月:“月姐姐,怎么那么吵?” 小月冷哼了一声,幸灾乐祸:“肯定是霓裳那个小贱人,自以为得宠,不知规矩,惹恼了爷。” 蔷薇疑惑,霓裳不正是一个月前刚进园子的吗?前几日就占尽了风头,怎么就能把楚兰若给惹恼了呢?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以楚兰若那种散漫的个性,顶多就是晾她几天,能有什么大事,值得哭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吗?蔷薇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就想回房睡觉。却被小月一把拉住:“走,咱们看热闹去。” 蔷薇可怜兮兮:“月姐姐,我想回去睡觉了。”在别人面前,她还是一个好孩子的,这种幸灾乐祸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妙。 “明天爱睡到多晚就睡到多晚,你不是也想去看看吗?” 到了霓裳所在的小院门口,小月轻车熟路地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拉着蔷薇占了个绝好的位置。蔷薇只见到白天还趾高气昂的霓裳这时正楚楚可怜地跪在庭院门口,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绢衣,哭得好不凄凉:“爷,我真的是冤枉的,你相信我,爷……” 小月扯扯旁边的人的袖子:“喂,她犯了什么事?” 旁边的人道:“还是她不自量力,对爷下药?” 下药?蔷薇吓了一跳:“她想毒死楚……爷吗?”那样的话,她可真是值得钦佩啊。 旁边的一个女子轻笑:“蔷薇真是可爱,不是毒药,是媚药。” 蔷薇暗自翻了个白眼。 一个丫环接口道:“只要搭上爷就是一步登天了呢!她倒是打得好算盘,以为把药下到熏香里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了,我们爷是什么人?把这些旁门左道用在爷的身上,真是不自量力。” 房间里的传来楚兰若不冷不热的声音:“还待着干什么?外面的人是想陪她一起去吗?”中气十足,哪有半点中招的样子? 众人吓得纷纷离去,不一会就看到两个人拖着霓裳往外走去。霓裳的头发散乱,被人毫不怜惜地拽着胳膊倒拖出去,鞋子也掉了。歇斯底里的声音分外地凄厉:“爷,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其中的一个被叫得烦了“嗤”地扯下霓裳的衣服,塞进她的嘴里,嘴里直骂娘:“要叫,你就留着床上叫吧!” 蔷薇还记得霓裳刚进来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与现在的惨烈相比,何止是云泥之别?她不免心生怜悯:“月姐姐,霓裳会被送到哪里?” 小月道:“这还用问,犯下这样的大错,自然是发配到写意楼最低等的媚香坊,那里对待姑娘们最是苛刻,她这辈子都没出头的机会了。”小月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大惊小怪的人反倒是心有戚戚焉的蔷薇。 蔷薇骇然,那个温柔散漫的男子,原来无情若斯。上一刻还捧在手心的人,在下一刻却能随手丢进泥淖里。 她一夜没有睡好,早上花娘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轻浅妩媚地一笑:“爷不是不信,只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不配在这个园子里生活下去,也不配成为写意楼的花魁。”她慢慢地搅着碗里的粥,那涂着丹蔻的指甲捏着细细的银勺小口地往嘴里送,皓腕上的几个扭花金镯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赏心悦目。 六月时节,蔷薇却打了个寒战,她知道,那几句话也是花娘在警告她,在这里,只有弱肉强食,没有同情,也不需要怜悯。 过了几日,几个小丫环在晒衣服,里面赫然就有那个粉红色的肚兜。蔷薇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呀,这个肚兜好漂亮呢!是哪位姐姐的?” 上面是鸳鸯戏水的图样,一个丫环笑道:“蔷薇真是人小鬼大,这是我为我们家姑娘绣的,你也喜欢这个?” 原来那天的人是她家的姑娘,也就是玉清姐姐,挺爱玩爱笑的一个人,不过,在这些姑娘中不算十分出挑就是了。被楚兰若发现了,下场肯定会比霓裳更糟吧? 蔷薇腆着脸道:“那是因为姐姐绣得好看。” 那丫环笑道:“我绣的又怎么及得上你身上穿的?件件都是云绣,就是花娘和蕊娘身上也没几件,是爷亲自为你置办的吧?” 蔷薇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她只觉得衣料舒适,绣的花样灵气十足,却不知道这是连块帕子也要几十金的云绣。 她身上穿的,都是云绣?蔷薇随口敷衍了几句,郁郁地走到花园里,却意外地听到了那天她听到的男人的声音:“你不要走,别再离开我。”偷偷地躲在假山后面瞧去,不远处的俊秀男子,正紧紧地搂着一个女子的腰。 可那个女子的衣饰却还是让她大吃一惊,这不是蕊娘吗?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可在这个园子里也只有蕊娘一个人会穿这么素净的衣服。怎么玉清会变成蕊娘? 9 明争暗斗 世界简直乱套了……蔷薇怎么也无法把那个温婉娴淑的蕊娘和花园里与人幽会的女子联系起来。别的姑娘为了什么蔷薇尚可理解,可是蕊娘已经是楚兰若的侍妾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蔷薇正要悄悄离开,那男子的一声低唤却把她震在原地,他叫“绿衣”。 这个人,他认识她娘,而且关系非浅,他会知道些什么吗? 两情缱绻的两人自然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一个小女孩,还有不远处一道怨毒的目光。 待他们离开,蔷薇才从藏身处钻出来往花娘的院子走去。 花娘见她,笑道:“又是野到哪里去了?就等着你吃晚饭呢!” 蔷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到花园里去抓蝴蝶了。”还看到两只好大的花蝴蝶呢!她细细打量,发现花娘的衣饰虽然艳丽出挑,比起她身上的,却是要逊色不少的,这么说来,其他人一直都是知道的,唯独她一直都是这么迷糊了。 花娘点了点她的鼻子:“这么热的天,去抓什么蝴蝶,也不怕晒着。” 蔷薇拉着花娘的手,撒娇:“是,花娘不要生气,我下次不敢了。” 蕊娘款款而来,笑道:“正好逛园子逛得乏了,我也懒得回去吃饭,不介意在你这边蹭一顿饭吧?” 花娘道:“姐姐哪里话,快坐,正好做了点冰镇的绿豆汤,解解暑。姐姐倒是好兴致,大热天的,我倒懒得出去。” 蔷薇因为刚才的事,正在别扭,见到蕊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顾着埋头吃饭。 蕊娘见了“扑哧”一声笑道:“今天我们的小蔷薇是怎么了?平日里就你的话最多,今天怎么变成了一个闷葫芦了?” 小月笑道:“下午可是在外面玩疯了,许是累了吧?” 蕊娘笑道:“可是挨花娘的骂了?说出来,姐姐给你作主。” 蔷薇抬头笑道:“没有呢,花娘怎么舍得骂我?” 蕊娘笑道:“瞧瞧,这小嘴多甜,怪不得爷把你捧在手心里。” 蔷薇一本正经地纠正:“把我捧在手心的是花娘才对。” 花娘似笑非笑地觑了她一眼:“你个小马屁精。” 正说话,玉清从外面进来笑道:“我刚从花园回来,正想找蕊娘姐姐聊聊天呢,却是在这里。” 花娘笑道:“你们今天倒是好兴致,一个两个都去花园去了,到底那边有什么好景致了?” 玉清挥了挥帕子似乎要扇走脸上的热气:“有什么好景致啊?问蕊娘姐姐不就知道了?” 蕊娘笑道:“这可奇了,你去逛花园,看到了什么却要问我?” 玉清不阴不阳地笑道:“这各人看到的自然是不同,蕊娘姐姐今天看起来春意盎然,想必对花园里的景色很满意,不是?” 蕊娘捂嘴笑道:“说到逛花园,我倒是想到了一件趣事。月前,玉清妹妹竟然贪玩到花园的小溪里洗澡,可不小心把肚兜给吹跑了。妹妹下次可别这么贪玩了。” 玉清浅浅一笑:“多谢姐姐的提醒,我也该回去了,几位有空过来坐坐。” 玉清走到门口,突然间转身对蕊娘道:“今天在假山那边我的一块帕子被风吹跑了,不知道姐姐有没有见到?”不等蕊娘回答,她又径自摇了摇头:“算了,不过是一块手帕,你看我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又要招姐姐笑话了。” 看着玉清走出门口,花娘笑道:“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冲。” 蕊娘就着勺子喝了一口绿豆汤:“许是天太热了,心情难免浮躁吧!” “对了,爷有没有跟你说下个月要回家祭祖,要我们一起回老宅?”花娘问道。 “啊?倒是没说。”蕊娘愣了一下,似喜似悲。 10 我是妖怪么 “小丫头,那天你也在吧?”蔷薇蹦蹦跳跳地往花娘的院子跑,玉清突然叫住了她。 “玉清姐姐,你说什么?”蔷薇疑惑。 “小丫头,你又何必装傻,昨天在花园里,我看到你了。” 蔷薇自然知道她说得是什么,不过事关娘亲,她可不能对人说:“原来姐姐也去花园里玩了,怎么不叫我?” “是啊,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要是昨天叫你一声,事情肯定会变得很有趣。” “姐姐有什么好玩的事情瞒着我?” “好玩的事情?你不是也看到了么?”玉清捻着手中的帕子似笑非笑,“亏得爷这么疼你,这样的事情,你竟然瞒住不说。” 玉清是想让她去告发蕊娘?且不说她根本没有得罪蕊娘的理由,就是冲着那个男子的那句“绿衣”她在探知事情的始末之前,也决计不会让楚兰若知道。依着楚兰若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若是让他知道了,蕊娘和那个男子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姐姐那天漂走肚兜的事情蕊娘姐姐不是也知道么?”蔷薇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玉清却是听懂了,她似笑非笑地道:“我没看错你,你这丫头果然是聪明的,不过,你却是想左了。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么?他可是大少爷,楚家的嫡子,这个园子虽说是爷的别庄,对他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楚家的大少爷,也就是说他是楚家未来的继承人了。那么即便他跟园子里的姑娘们有些什么,楚兰若也不能说些什么,可蕊娘身为楚兰若的侍妾却是不能这么做的。这么说来,蕊娘提起肚兜的事情却不是在警告玉清,而是在示威了。 “那你可以自己告诉爷呀!”蔷薇明白了之后更是不以为然,她年纪虽小,却是自有傲骨,对这些私下的勾心斗角总是不屑的。 玉清苦笑:“你以为我不想么?可我终究是比不上蕊娘的,她毕竟是爷的侍妾,爷还是宠着她的,何况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一笑置之的。” “既然如此,你找我有什么用呢?何况,蕊娘姐姐也不算什么坏人。”蕊娘不是坏人,蔷薇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蕊娘不是坏人?”玉清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只是掩着唇,咯咯地笑得前俯后仰,握着帕子的手不知不觉搭到了蔷薇的肩上:“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有趣,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她是不是坏人了。” 蔷薇让了让,皱眉:“你告诉蕊娘那天我也看到了?” 玉清笑道:“我又何必做这个恶人?就凭你的这张脸,还有爷对你的好,她也不会让你好过。” 蔷薇不以为然:“我只是暂住在这里,终有一天会离开的。” “是么?或许,这才更叫人嫉妒。你可以离开,我们却至死也离挣脱不了这个囚笼。”玉清轻轻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免得你以后连折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她阴沉的口吻让蔷薇发毛:“小丫头,这个园子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天真了。” 她看着那只小东西从蔷薇的头发上滑下,意味难明地笑了笑,转身离去。这是今天早上在衣柜里发现的,蕊娘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她们这些女子的命爷从来不在乎,蕊娘红杏出墙他也可以不在乎,可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受伤的是你,死的是他捧在手心的你,爷不会坐视不理吧?既然如此,那么大家同归于尽吧!谁叫你天真得如此叫人嫉妒呢?这个污浊的世间,凭什么只有你才是干净的呢? 蔷薇颈间微微一痛,只觉得眼前的景物越来越迷糊,头越来越重,看到面前的一个人影,她一头栽了过去。 疼,很疼,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体里噬咬着,疼得想要打滚,想要大声哭喊,却动弹不得,她又生病了么? 蔷薇脸色苍白如纸,衣服刚刚换上又被冷汗浸透。 她脖子上有一个小伤口,楚兰若看了看,轻嗤:“毒寡妇,园子里还有人养这种小东西当宠物?” “什么?”花娘一惊,“小月,快去看看陆春堂的陆大夫怎么还没到。”毒寡妇是剧毒的蜘蛛,被咬之后救治不及时不出几个时辰就会命丧黄泉。 楚兰若却淡淡地:“不用了,让她睡上一觉就好了。” “怎么可以?”花娘不放心,“小薇看起来很不好。” “这样程度的毒物,毒不死她的。”楚兰若摩挲着蔷薇额角汗湿的绒发,幽丽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花娘也多少猜到了蔷薇的体质特殊,却第一次顶撞了楚兰若:“就算能止止疼也好呀!小脸都泛青了,她们怎么忍心下这样的狠手?” “这样的苦楚她遭过不止一两回了,这世上狠心的人多的是。” 花娘惊愕地掩住嘴巴:“难道之前园子里的人……”对饮食器具她向来是很小心的,连带着蔷薇的东西她也留心照看着,怎么可能? “是进园子前,多尝些毒药对她只有好处,没坏处。” 花娘轻轻一叹,拭去她额上的汗珠:“这孩子一直都在喊着爹爹,以前一定是被她爹爹捧在手心里的吧!”一般的孩子在碰到危险时第一个想到的不应该是娘亲么? 楚兰若笑道:“她直觉知道谁才是真正对她好的人。可惜,一醒来就变成了个小迷糊蛋。” 蔷薇悠悠然醒来,看到不远处卧榻上那个优雅的身姿,好久才缓过神来自己是在哪里。 “我又生病了么?”这样的痛,不是第一次了,从她记事起,就一直伴随着她,断断续续地发作,自从遇到楚兰若,就没有再发作过,她都快忘记这身怪病了。 “你被毒蜘蛛咬了一口,中毒了。”楚兰若懒洋洋答道,他没有遮掩的打算。 “中毒?”她这才察觉到脖子上细微的疼痛。中毒么?怎么会跟她以前生病那么像? “花娘有没告诉过你,这里没人会真心喜欢你,要处处小心?” 因为冷汗,衣服粘在身上汗津津的十分难受。她知道,毒蜘蛛是玉清放在她身上的,只是她不想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别人,玉清如此明目张胆,自然是有所依仗的,现在只是她的片面之词,即便要查,大概也查不出什么。她倒是从未想过,玉清会对她下手是以为她对楚兰若来说很重要。 “我知道是谁,可是我不想说。”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解和委屈,“为什么呀?我明明就没有得罪她。” “小东西,在这里只有胜利和失败,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公平,没有正义。” 没有为什么?她差一点就死了,他却告诉她没有为什么。 陆大夫很快就来了,他并没有惊诧于蔷薇的状况,像楚家这样的世家,总是会备一些解毒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的,他只是开了个镇痛清毒的方子便准备离去. “先生请等一等。”蔷薇鬼使神差地叫住他,“请问先生,我身上除了中了蜘蛛的毒, 可有什么地方不妥么?” 陆大夫略略一顿:“并无其他不妥,只是你平日里思虑过度,略略伤了心脉。却也不必吃药,只要放开怀抱,稍作休息便好。” “并无不妥么?”蔷薇不可思议道,“我明明从小就得了怪病,每隔一月左右就会发作一次,先生从脉象上并没有看出什么么?” 陆大夫听她这么一说,又细细地替她把了脉,问道:“之前病发的时候都有什么症状?” 蔷薇把情况细细说了一遍:“每次的情况也不尽相同,有时候只是头晕目眩,并不觉得十分疼痛。” 陆大夫连连摇头:“这世间的病虽说由表及里,由轻而重,却绝无每次病发时症状不同的道理。从你的脉象上看,也绝不像久病之人。” 陆大夫是杏林国手,他这般说,便十成是了。可是陆大夫之后的话,更是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你服的解毒药十分有效,才短短一会功夫身上的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方才开的药不喝也罢,好好睡上一觉比什么药都好。” 陆大夫说她服了解毒药?她虽然意识模糊了,却是十分清楚,她什么药都没有吃下过!蔷薇不自觉地拽紧被子,连陆大夫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你在发抖?”耳畔是楚兰若的声音。 是的,她在发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不能抑制那汹涌而来的恐惧: “我明明没有吃过解药,楚兰若,我跟别人都不一样,是不是?我跟别人不一样。” “谁说你不一样的?” “没有不一样么?”她缩了缩身体,想要把自己蜷成一团,却被他制止。 他修长漂亮的手指顺着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你哪里不一样了呢?”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蔷薇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轻靡得如同诱哄,那样的声音啊,如同摇曳在忘川边上的曼珠沙华,能勾出人最心底的欲望与软弱。 “我娘曾说,不要让我接近你,不要被你发现,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你知道的,是不是?” 她低着头,努力地眨眼睛,想逼退眼里的水意,眼泪还是一滴滴滑落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我小时候经常生病,一年会生病很多次,每次都会像这次疼得昏过去,爹爹带我看了好多大夫,还是治不好。我不是生病,而是像这次一样中毒了,对不对?” “谁会像我一样接二连三地中毒呢?有谁会像我一样呢?我是一个妖怪么?之前到底……”她蓦然住了口,神情戒备地望着楚兰若。 呀?这么快就清醒了?楚兰若激赏又是遗憾,他不过是趁着她心神失守时用了点失魂术罢了,虽然他早就知道答案,却仍想试试以她的聪慧猜到了多少,没想到小家伙这么早就意识到了。 她方才明明还有问题要问,却突然清醒过来。那个让她即便中了失魂术也不肯问出口的问题是什么?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对小人儿的戒备,他只作不知:“你的体质与旁人不同,尝过百毒,通过试炼之后,就会百毒不侵。” “咦?”蔷薇抬头,那双犹自含着泪珠的眼睛明亮如雨后的星辰。 指尖微微一疼,却是被楚兰若划开了一个小口子,一粒圆圆的血珠渗了出来,楚兰若低头,吮掉那颗血珠:“从血质看,你尝过的毒药不下四十种,真是乱来呀,毒药下的分量不对才会疼呢。若是由我配药可不会犯这般低级的错误,你还要继续么?” 想要继续么?要知道答案么?他如同优雅的恶魔般引诱着无暇的灵魂走向地狱。 “我真的不是妖怪么?”她拉着他的衣袖,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果然是个孩子,关键的时候总是希望找人可以依赖,即便明知道那个人不足以依靠。 “你不是妖怪。”他说得随意,并没有言之凿凿地保证,却奇异地有说服力。 不过以后会不会变成一个妖怪就不得而知了。 她身上的汗味让楚兰若皱了皱眉,想要抛开她,蔷薇却是任性地缩在他怀里不肯松手。 花娘端着药正要走进房间,却因为蔷薇的一句话停住了脚步:“楚兰若,其实你不喜欢园子里的那些姐姐吧?” 楚兰若没作声,蔷薇那个稚嫩的声音却又响起:“虽然……你对她们每个人都看起来都很好很好的样子,其实,你是不在乎的,即便是花娘和蕊娘,你也是不在乎的,对不对?不然的话,蕊娘跟大少爷来往,你不会不生气。“她一面说,一面不忘偷觑着楚兰若的神色。 “我为什么要生气?”楚兰若的声音低靡,听不出喜怒。 “所以说你不在乎嘛……就像是,就像是……”蔷薇低头想了半天才想出个合适的比喻,“就像是我很在乎我娘亲,所以,就不高兴娘亲对别人好。即便是紫薇,我也不是完全不介意的。虽然我知道娘亲最疼的人是我。” 她绞尽脑汁解释着因为在乎而产生的独占欲,感叹了句:“楚兰若,其实你谁都不在乎吧?”她方才不知道为什么被楚兰若套出了心底的秘密,所以孩子气地想找回点场子。 “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在不在乎你呢?” 楚兰若轻轻笑着,蔷薇却立马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小小的身子像受了惊的小刺猬般缩起,却不忘冲着他讨好地笑:“楚兰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砰”地一声,楚兰若一把把她抛到床上,嗤笑道:“连撒谎都不会,一害怕就缩成一团,是想告诉别人你毫无反抗的能力么?” 蔷薇被摔得一懵,他却是走到门口顺手倒掉了花娘端着的药:““既然精神这么好,那止疼的药也不必喝了。” 蔷薇揉着屁股,方才不觉得,被楚兰若一提醒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泛着疼痛,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少爷。心底却是有点小得意,看来,方才她是真的撩到他的虎须。她还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呢。 11 遭人讨厌了 “爷,下个月去楚宅还是带着小薇一起去吧。”花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跟上楚兰若。 “带着吧。现在把她丢在这里,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他扬了扬眉毛,哪有方才被气得失去理智的样子? 马车在楚家大宅停下,这是花娘和蕊娘第一次到楚家大宅,花娘淡淡的不曾在意,蕊娘却是分外欣喜,因为,这或许意味着,楚兰若愿意给她一个名分了,即便是一个妾也好。 蕊娘的打扮仍是素净简单,连头上的碧玉簪都换成了乌木的,一袭豆绿棉布长裙,素雅大方,她本就气质婉约见之可亲,这身衣饰更是让她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花娘也依旧我行我素,虽不再穿那绢纱,可她的粉红色的裙裾上是大朵的牡丹,用金线描着,说不出的浓艳婉丽,高挽的云鬓梳着一个坠马髻,眉心的一点红梅带着七分艳丽,三分妩媚。那脚上的金玲儿随着走动“叮当”作响。一进门,便吸引了楚家家仆的所有目光,有嘲讽,有好奇,有诧异,更有轻蔑。花娘视若无睹。 楚家的老宅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雕栏画栋,无处不见匠心。这样的堆堆砌砌便成就了一个簪缨世家,无处不透出繁华韵致,可这样的繁华却过于厚重,过于沉闷,恰似那半老的徐娘,风韵尚在,还不等人去回味,那脸上过于浓的妆容便已使人心生倦意。 在丫鬟的指引下进入一个花厅,厅上坐了个年过四十的妇人,简单而不失庄重的装束,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端庄持重中不知为何透出掩不住的疲态。 楚兰若上前行了个礼:“夫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叫一个赏心悦目,可惜蔷薇看不出他有什么恭敬。 这是楚家的当家主母,家主楚正义的正妻,花娘和蕊娘与蔷薇下跪行礼。蔷薇百般不情愿,想想这就是娘亲的姨娘,按理她应该叫一声姨婆,才略略平衡了些。 大夫人见到楚兰若,露出欣慰的笑意,只是见到蕊娘时那笑容微微一滞:“三少爷不必多礼,坐吧!” 花娘与蕊娘和蔷薇侍立一旁,楚兰若对旁边的一个年约二十二、三的美貌少妇施了一礼:“见过二嫂。” 那少妇略坐得偏了偏,避过这一礼,掩唇笑道:“三弟可是跟我生分了,自家人多什么礼。”楚家的二公子是庶出,没多少地位的,二少爷因体弱多病更是深居浅出。楚兰若的身份更是低,是什么名分都没有的侍妾的孩子。那侍妾生下楚兰若之后照理也该母凭子贵,不知为何至今仍是没名没分,甚至楚家见过她的人都屈指可数。 几个人正在寒暄,只闻得香风飘过,一个华衣女子带着四个丫环走了进来,看到她,蔷薇便想到了八个字: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她见了大夫人也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叫了声:“娘。”径自坐下了,竟然连看都没看楚兰若和那二少奶奶一眼。这正是楚家的大少奶奶,大夫人的亲媳妇,也是王爷家嫡出的郡主。据说这个大少奶奶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婚后七年她仍无所出,可就是不准丈夫纳妾。可怜楚家大少爷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二少奶奶瘪了鳖嘴,脸上闪过一丝不忿。大夫人倒是不介意地笑道:“祭祀的事情繁琐,劳累你了。” “这是媳妇分内的事。”仍是淡淡地回答,可那周身的气势竟是不可侵犯的威仪。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一声质问还没见到人进门便传进蔷薇的耳朵里,那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用说这人就是楚家的大老爷楚正义了。 楚正义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白面无须,看着竟比结发妻子要年轻上好几岁。身上穿着最简单不过的青布,细看才会发现上面有隐隐的花纹,识货的人便能看出这是出云国最为名贵的“云绉”,据说穷十人之力三年方能织成一批。楚正义的相貌平平,最多只能说是贵气逼人,看着顺眼,不知楚兰若的母亲该是何等样的美貌,才能生出这么个妖孽般的儿子来。 “好不容易有个柳家肯与你结亲,你这个孽畜,你是想气死我吗?”一进来楚正义便冲楚兰若发难。 “兰若不敢。”楚兰若并没有起身,合上折扇轻搁在掌中,眼底若有若无地含着几分笑意,晕染出几分清魅的味道。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个孽障,那柳家的小姐肯嫁给你是看得起你,你竟然……” “柳家在荀阳,也算体面,让人小姐家嫁给我岂不是委屈了?儿子不敢作孽,此举也算是为我们楚家积阴德了。”楚兰若一点一点地打开折扇,空谷幽兰般的笑意无辜而又妖魅。蔷薇暗自翻白眼,上天早早把你这个妖孽收走才是积最大的阴德了。 “你……”赵正义的手指指着楚兰若,瞪着眼,不知道该骂什么好。他本对这个低贱的三儿子不抱任何希望,只求他不给楚家抹黑便罢。只可惜,这个儿子除了斗鸡走狗,便是眠花宿柳,学文不精,学武不行,便是经商也是经常血本无归,唯一经营得好的便是那家妓院写意楼。 如果这些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竟然惹下无数的风流债,那名声竟是比“采花大盗”响亮得多,荀阳城中只要听到“楚三公子”的名号没有一个不摇头的。据说两年前自认风流天下第一的采花贼“玉郎君”偶然见到他差点羞愤而死,从此决定退出江湖。这样的人大家闺秀哪一个敢嫁给他,人家都是十三四岁定亲,可他都十九岁了,若是他眼高于顶,没看上人家的姑娘也还罢了,可事实是:没人愿意嫁给他。你说丢人不丢人? 幸亏那柳家的小姐不知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鬼上了身,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决定非君不嫁。楚家急急忙忙地抬上聘礼,唯恐人家多看两眼就反悔了,可这个忤逆子,竟然在两家“文定”之时带着十来个青楼女子到酒楼作陪,直气得柳家的老爷拂袖而去,柳家小姐掩面痛哭,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老爷,三少爷刚回来,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大夫人连忙起身拉住他,这楚兰若与他爹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次不是以楚正义气得七窍生烟而告终?可楚老爷就是越挫越勇,每次给自己找气受。 “三弟,房间我已经吩咐人打扫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二少奶奶也看出情势不对,让楚兰若先避避。 楚正义气呼呼地坐下,端起茶碗,看到花枝招展的花娘铁青着脸冷哼了一声,但眼角接着扫过蕊娘和蔷薇,竟“呼”地把茶碗掼在地上,霎那间茶碗摔得粉碎,茶汤溅了一地:“你这个孽子……” 蔷薇皱了皱鼻子,她生平第一次遭人讨厌了。 12 如艳鬼般的女子 不难看出楚正义不喜欢绿衣,甚至绿衣在楚家就是一个禁忌。不然他不会看到长得跟绿衣相似的蕊娘和她发那么大的脾气,楚夫人也不会是那样的神情。到底绿衣和楚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蔷薇在楚家的庭院里慢慢走着,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转过头却什么都没有。再转过身来却看到眼前一双黑色的靴子,她抬头,赫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不是跟蕊娘偷情的男子,楚家的大少爷么? 看到蔷薇吃惊,那个男子微笑:“我吓到你了吗?” 蔷薇摇了摇头,问:“你是谁?” 那男子失笑道:“小丫头,你又是谁?” 蔷薇甜甜一笑:“我叫蔷薇。”似乎觉得说得不清楚,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跟花娘蕊娘一起来的。” “哦。”那男子点头笑道:“是三少爷家的蕊娘吗?” 蔷薇乖巧地点点头:“是啊,就是长得跟我很像的蕊娘,你一见就能认出来的。” 那男子失笑,摸摸她的头:“不,你更像另一个人,你跟她小的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可惜,她从不像你这般无忧无虑。”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她的孩子也该跟你一样大了吧! “比蕊娘还像吗?她是谁啊?带我去看看她好不好?”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巴巴地望着,让人不忍拒绝。 男子苦笑:“她叫绿衣,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你见不到她了。” “骗人,你的未婚妻我怎么可能见不到?” 那男子黯然道:“是啊,你见不到,只因为她跟着人家走了。” “对不起。”蔷薇乖乖道歉,她拉起那个男子的手,轻轻地吹了口气:“嘘,不痛不痛。我摔疼了,娘就是这样帮我吹一吹就不痛了。” 男子愕然:“我很痛的样子吗?”痛到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看出来了,都来安慰他。 蔷薇怔怔点头,他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不会痛了,伤口早就已经结痂了,毕竟……都已经快九年了啊。” 见蔷薇愕然地看着他,他笑道:“我叫楚兰轩,是这个府里的大少爷,你可是住在老三的园子里?我跟他要了你可好?”他说得随意,他是楚家的继承人,向庶出的少爷要一个小丫头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口气中的轻浮让蔷薇气愤莫名,却不好说什么,只能摇头。 楚兰轩不介意地笑道:“为什么不好?跟着我可比跟着楚兰若要好多了。”提起楚兰若的名字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似是不以为然。 “我不是园子里的姑娘。”蔷薇正色道,这句话平平淡淡的话用她稚嫩的童音说出来却有一种别样的凛然之姿。 楚兰轩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眼她身上的衣饰:“看来楚兰若对你不错。也罢,你年岁尚小,可能现在还不明白,以后若是反悔了,随时可以来找我。”对于她的宣告他仍是不置可否的。 蔷薇看着楚兰轩离去的背影咬了咬唇,终有一天,她不会叫人如此看轻。 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楚娘亲的死到底跟楚家有什么关系。 若是说楚家的人都以为绿衣当年离开是因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那楚正义不喜欢跟她长得相似的蕊娘和自己也说得通。可是她却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妥,但又抓不住头绪。 “呵……”一声清魅的笑不期然响起:“这样就生气了?” 蔷薇不用看也知道是楚兰若,他倚在栏杆上,笑吟吟地看着她,在午后的阳光下,周围似乎有一圈淡淡的光晕。他自然看到了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眼底闪现的不甘心。 “他刚刚说的是真的么?” 楚兰若戏谑:“自然是真的,他若真的开口要你,我还真没什么办法。” “我是说,我娘既然是他的未婚妻,又怎么会走?” “据说是跟人家私奔了哦!” “据说?”蔷薇直觉地摇头,“跟我爹爹私奔了么?不太可能啊。”虽然爹爹很爱娘亲,诱拐人家未婚妻这种事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他但笑不语。蔷薇泄气:“我知道了,可是你能告诉我,我娘的死跟楚家有关吗?” 楚兰若的手指无意地摩挲着她的眉心:“你娘在楚家是一个不能被提及的禁忌,还有不要乱跑,这宅子里多的是妖魔鬼怪,随时等着吃人哦。” 蔷薇捂着额头嘟着嘴,辩驳不得。楚兰若虽然吊儿郎当,却也从来不说假话,他的警告,她不听必然会吃大亏。 因为楚兰若一句话,蔷薇安份得连花娘都诧异,可是几天下来,她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再一次看到那个人影,蔷薇的倔脾气犯了,咬咬牙追了上去,敢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她非把那个人揪出来不可。那个人影左弯右拐,在一处破败的院落前失去了踪影。 推开门,却见一个黑衣的女子正在浇花。 “请问……”蔷薇出声相询。 那女子转过身来,蔷薇一下子呆愣在那里,只觉得满园的花霎那间失去了颜色,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美貌的女子。她很美,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头发披散着,逶迤到地,雪白甚至于有些苍白的容颜像极了从画中走出的画仙。唯一的颜色便是那殷红的双唇,红艳得似刚饮过人血。看不出年龄,似乎那岁月对于她也只是无力的存在,只能去装点她的妩媚,她的艳丽。那样不属于凡间的颜色,与其说是落入凡尘的仙子,更不如说是从朱楼里走的艳鬼,不知道身上背负了多少地幽怨哀绝,那样深重的怨念随时准备着吞噬被迷惑的人。与其说是惊,现在蔷薇感觉到的更是惧。 “有事吗?”女子的嗓音沙哑,更添神秘。 “请问你有见到谁跑进来吗?” 那女子一笑,衬着这满园的夏花,破败的院落,幽丽而又诡异:“这里怎么会有人来?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女子的话带着奇异的魅力,竟使蔷薇乖乖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想到楚兰若的那句“这宅子里多的是妖魔鬼怪,随时等着吃人哦。”只觉得毛骨悚然。 看到蔷薇走了,那黑衣女子转身走进房里:“你太沉不住气了,这样莽撞你自己会暴露不说,也会害死她。” 刚从阳光下进到屋里,显得光线格外地昏暗,里面的一个女子在低低饮泣:“我只是,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那黑衣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不复沙哑,如刚融化的雪水般美丽而又冰冷:“你别忘了,你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就当是为了她,也应该沉稳些才是。” 转过了几道围廊,蔷薇尚自惊魂未定,是因为那女子身上的鬼气还是凡是太美的东西都是危险的?比如,楚兰若。 “大胆!你这个小贱蹄子走路不长眼睛吗?”蔷薇突然被人恶狠狠地推倒在地,摔得生疼,一时间爬不起来。 13 原来她如此卑微 楚兰轩的夫人,那位美艳的郡主正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竟像是看到恶心的东西般,满面鄙夷。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向郡主赔罪?”郡主身边的丫环果然是骄纵。 赔罪?陪什么罪?明明被撞倒的人是她呀。不过人在屋檐下还是乖一点比较好,这位郡主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她忍痛低头:“我错了,请郡主原谅。” 郡主似乎没有听到,一言不发,这是故意在给自己难堪呢!蔷薇只得再次说道:“我知错了,请郡主原谅。” 那郡主轻笑一声:“这野丫头真是不懂规矩,连认错都不会。春儿,你教教她。” 刚才训斥她的那个丫头道了声“是”,三两步走到蔷薇面前,道:“在郡主是你一个贱婢可以仰视的吗?要跪下叩头!”说罢,重重地把蔷薇的头按了下去“砰”的一声,磕在青石板上,蔷薇只觉得脑袋晕得厉害,良久,剧烈的疼痛才蔓延开来。额头竟磕破了。 “还有,你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敢称起我来了,要自称奴婢。”春儿拉起她又是恶狠狠地给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蔷薇被她提起的身体又倒在了地上,耳朵“嗡嗡嗡”地响,脸上火辣辣地开始刺痛。 那郡主皱了皱眉,轻笑道:“春儿,你轻点,人家还是个孩子呢!”蹲下身来,捏起蔷薇的下巴:“啧啧啧,这张粉嫩嫩的小脸,破了呢!” 尖锐的指甲几乎划破了蔷薇的脸,蔷薇不知道是她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对她,可也知道她分明是故意地找碴的。 郡主微笑着,眼神锐利如冰:“你说,他们兄弟几个为什么老是喜欢收集这么令人恶心的东西呢?”手重重一推,蔷薇便摔在了地上,“看到这张脸我就想到那个贱婢,恶心。” 蔷薇明白了,她遭到这样的待遇,便是因为长得像绿衣的缘故。听说这个郡主曾经活活玩死了一个楚兰轩最喜欢的丫头,难道那个丫头也是因为像绿衣吗?她强撑着爬起来:“郡主,我可以走了吗?若是我回去晚了,三少爷会来找我。” 郡主冷笑:“哟,这小丫头还挺聪明,拿那个贱人生的儿子来压我!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不想让你走了,等你家的三少爷来找你,好不好?拿藤条来,给我狠狠地打,你们家的三少爷什么时候来我便什么时候停手。” 藤条狠狠地落下,不会伤筋动骨,却其痛无比,蔷薇狠狠地瞪着她,每次藤条落下,身体便禁不住颤抖,可她就是咬着牙,不吭一声。若是就这样能晕过去该多好啊,可深思才恍惚,第二鞭又落下,把她从昏迷的边缘拉回来。青石板上殷红的血一点一点地晕开来。难道今天她就要死在这个可恶的女人手里了吗?原来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人的性命真的这么卑贱,她素来被人捧在手上,从却不知道,在权势面前她是如此卑微。 “郡主,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管教无方,让她冲撞了郡主,郡主念在她年少无知,饶她一命吧!”是谁在求情?朦胧中看到一个红色的人影,是花娘。不对,她肯定是痛得太厉害,产生了幻觉,花娘最会明哲保身了,又怎么可能会冒险为她求情?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为她求情?” 藤条还是在往下落,发出清楚地破空声,可是身体却不觉得疼,是花娘为她挡住了:“郡主要罚就罚我吧!错都在我。” “你真的愿意代她受过?” “是”。 “那好,本郡主看她的那张脸不顺眼,正想划花她的脸,你看着办吧,是划自己的脸好呢,还是划她的脸好呢?”咣当一声,似乎是匕首落在地上的声音。 花娘正拾起地上的匕首:“郡主可是说话算话?若是我毁了自己的脸,你便放过这个孩子。” 郡主的声音嗜血而又残忍:“本郡主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不过你可是想清楚了,那样的一张花容月貌,若是毁了,本郡主也会为你觉得可惜呢,为了这么一个孩子,值得吗?” “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 蔷薇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花娘往脸上划的匕首:“花娘,你不要相信她的话。” 她抬头,冷笑着看着那个趾高气昂的郡主:“我真是同情你,可怜的女人,明明嫁给了他这么多年,他的心却不在你的身上。他爱的,是长得跟我相像的一个女人吧?你不过是在嫉妒这张脸罢了。” “小薇,你闭嘴!”花娘一把拉住她,阻止她这种无异于求死的行为。 “平日里装正经装得很辛苦吧?你这个欲求不满的女人!”她便是要激怒她,拖着花娘一起死还不如让她一个人死个痛快的好。 “你……”果然她的激将法还是很有效的,那郡主的脸由猪肝色变得铁青,扭曲得有些狰狞:“来人,给我把她打死!我看她还怎么嘴硬。” “够了!”一声厉喝传来,竟然是楚兰轩。 “给我打!” “谁敢动手?”楚兰轩怒道。 那些丫环小厮们一个个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这位一直都没什么脾气的爷竟然也会有这么大的火气。 郡主气极反笑:“好,很好,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吼我。” 楚兰轩的口气也很呛:“你平日里要闹也就罢了。可在外人面前,别给我丢这个人!”。 “楚兰轩,你给我记着。”看到那个刁蛮郡主拂袖而去,蔷薇终于放心地昏倒。 原来挨打竟是这样疼。原来在那滔天的权势面前,凭她再怎么聪明伶俐,再怎么乖巧可人,都只是卑贱如蝼蚁。原来离了楚兰若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迷迷糊糊地从噩梦中醒来,下意识地叫出的第一个名字竟然是:“花娘!”那个她曾经讨厌的妖媚女子。 “呵……原以为你叫的人应该是本公子。”坐在床沿的赫然就是楚兰若。 蔷薇的一边脸肿得老高,眼睛都挤在了一处,看得有些不太真切,但仍然是嘴硬:“那是因为你三少爷的名号在楚家不好用。”她当时便是想提醒那个恶女人打狗也要看主人,结果反倒是弄巧成拙,激怒了她。 “居然说那个刁蛮郡主是欲求不满的女人,便是龙王三太子也没用啊!”声音里竟然饱含着笑意。 “自己没威信就不要找借口!”蔷薇已经彻彻底底地把他当成了草包,看来他想挽回光辉的形象是有些困难了。 “有力气顶嘴那就不会死了。”楚兰若的手指一按她高高肿起的脸,疼得蔷薇龇牙咧嘴,他摇了摇头:“这幅样子真是丑,本公子看不下去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蔷薇气结,他就是来看看自己死了没有的吗?瞪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在哀号,她昏睡了两天那个大少爷竟然连杯水都没有给她就这么走了? 幸亏不久花娘就进来了:“谢天谢地,烧总算是退了。” “花娘,你身上的伤没事了吧?还疼不疼?” 花娘扁了扁嘴巴:“当然……还很疼。幸好不会留下疤呢!” 当时要划花自己的脸的时候那么决绝,现在却怕留疤?蔷薇失笑:“谁让你冲过来的啊?我自己一个人挨着不就好了?” 花娘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拢到耳朵后,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想护着你,而是他让我照顾你呀,他的要求,我又怎么能拒绝? 14 你在为谁不平 万籁俱寂,有一个人影从窗户跳进来,在床帏前呆立良久,开始解下身上的衣服。 又是犹豫了良久,那个身影掀开床帏,滑了进去。还未等她看清床里的情形,一只手臂伸过来一把揽住她的纤腰,顺势一带,她便倒在了一个隐约散发着淡淡兰花香的怀抱里。 她一声惊呼,未料到他竟然醒着,他坐起,想要拿开床顶上蒙着夜明珠的那块黑布。 “不要……”那个女子抱住他,嗓音刻意地压低。不要看到现在的她这个样子。 “庄姐姐,虽然难得你这么主动,可是我怕黑呢!”声音清魅而又无辜。 那女子的身体一震,原先伪装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你知道是我?” “除了庄姐姐你,还有谁会这么惦记着我,半夜三更地投怀送抱呢?”一个如兰花般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锁骨上,此时,夜明珠的柔和的光也散落在这张雕花的大床上。楚兰若半坐着,衣衫半褪,那如墨般的头发散落了满塌,微微翘起的红唇如同一朵华丽的罂粟。 绿意低头咬着唇,其实他是想欣赏她现在脸上的表情吧?他总是这样的恶劣,从小的时候就是,状似无辜地安排着一出出的戏码,玩弄着人性,却总是不忘欣赏人们挣扎时的表情。 伸手把绿衣的披落的长发拢到身后,露出在发丝之间若隐若现的玉峰:“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还以为你宁可死也不愿意回到这里来。” 她是不愿意,可是没有丝毫的办法,那天入夜,她焦急地等待着蔷薇,可是突然家里闯入几个黑衣人,开始到处放火。她想呼救,却被人迷昏了,紫薇也一起被带了出来。等她醒来已经是在楚家的大宅的那个破败的院落,见到了那个幽灵般的女人。 “不知道大哥知道了他念念不忘的人在我的床上会是什么表情。”貌似无意间地闲聊一般,把双手枕到脑后,似乎不知道绿意一丝不挂地跪坐在床上的困窘。 绿衣咬了咬唇,默然不语,想要让他不说出难堪的话,她迅速地欺身而上,解开他的衣服,雪白的双臂撑在他颈侧,微微俯身,冰冷的吻落在那光滑而带着兰花幽香的身体上。双腿轻轻地摩擦着,刻意挑起他的欲望。 楚兰若带着笑意的双眸变得幽深:“一年不见,庄姐姐变得快让我认不出来了呢!庄姐姐是有事求我吧?” 绿衣顿住身上的动作,沙哑的声音更易挑起人的情欲:“你答应吗?” 楚兰若一挑眉,绿衣慢慢道:“请你护薇儿周全吧,别再让她受到伤害。” 见楚兰若幽深的眼睛看着她不语,她急切道:“我知道你做得到的,不要拒绝我。” 舌尖勾过她丰润的唇,声音里有着蛊惑:“这便是谢礼?” “是。”声音无比的平静,仿佛跟她做交易的不是魔鬼。 一翻身把她压到身下:“真是伟大的母亲呢,我答应你。” 绿衣舒了一口气,她刚才那样的举止已经是到了极限了。虽然在这一年来她也曾这样取悦过别的人,可在这双似能洞穿一切而隐隐带着嘲弄的眼睛面前,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楚兰若终于如她所愿,主动结束了这尴尬的局面。 “我答应,却不是因为你。”楚兰若撩起绿衣的发丝,在手指尖旋转着,“你说,要是我现在把你丢给那个小丫头,告诉她,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母亲抛弃了她,你说,她会怎么样呢?” “不要……”绿衣的眼睛里终于划过惊恐,“求求你,不要让她恨我。” “姐姐害怕?那个小丫头有多聪明,姐姐最清楚不过。她早已经猜到对她下毒的人是她最爱的娘亲了,姐姐,你说该怎么办呢?”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如同最亲昵的情人般。你说该怎么办呢?他如此问着,口气却是嘲讽:“对那样可爱的小娃儿,姐姐还真下得了手,毒药的分量稍有不对,她就会一命呜呼。姐姐,若不是她身上如此明显的神族血脉,我都要怀疑姐姐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绿衣仓惶地摇着头:“我很小心地控制分量了,她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 “小心?姐姐对毒药了解多少?她才八岁,就尝了四十多种毒药,即便是地狱中的酷刑也不过如此吧?姐姐可曾见过她七窍流血的样子?她疼得满地打滚,却哭喊着叫你这个下毒的人娘亲,姐姐,那是什么滋味呢?”他修长而微凉的指尖轻抚着她的耳垂,那是亲昵的调情姿态,问出的话却叫她忍不住颤抖。 绿衣忍不住别开他的手:“我是什么滋味?她痛,难道我就不痛么?我只是没有办法。我的罪孽,我自会承担。那么你呢?楚兰若,你这么问我,到底是在为谁不平?还是这些话你想问的其实另有其人?” “看来姐姐你知道的也不少。”楚兰若幽深的凤目中划过一丝锐芒,“是我那美丽的母亲告诉你的吧?” 绿衣察觉到了楚兰若的不悦,眼睛里凝上了一层水雾,亦是放软了姿态:“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告诉薇儿。” “呵……你放心,我不会。我也会让她活得好好的,毕竟,她是仅存的神族血脉了,不是么?”楚兰若轻轻一笑,“姐姐如此放心地把你的宝贝交给我,我怎么好让你失望呢?”更何况,告诉那个小丫头,哪有让她自己发现来得有趣。 “原来你都知道了……”在他面前,绿衣只是觉得挫败。 “是啊,我都知道。放心,我不会揭穿。” “你……”绿衣张了张口,却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终于没有发出声音。至少,他答应了保护薇儿,那就好。 “不过,我只保证护住她的性命,至于其他……姐姐应该知道我那个园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我虽不济,也从不做亏本买卖。若是我说以后我会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讨回来,姐姐还会要求我照顾她么?” “不……”绿衣惊呼,“她只是一个孩子。” “正好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绿衣低头,沉默。她没有能力自己保护女儿,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就好。薇儿,请你原谅娘,不要恨娘。 “好了,你可以走了。”楚兰若松开她,上下扫视了一下她一丝不挂的身体,揶揄,“下次,若是庄姐姐来找我,不妨多添件衣服,要是着凉了,我岂不是要担上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恶名?” 15 宠溺背后的毒药 半个月来脸上的浮肿都已经消了,身上的伤口的也已经结痂,额头上当日磕破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小的粉色疤痕,蔷薇望着镜子里的小人儿,皱了皱鼻子。 花娘见她对镜子发呆,笑道:“你每天都要对着镜子看上一回,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只要按时涂药,花娘跟你保证,一点疤都不会留下的。过来,花娘陪你下棋。”蔷薇自从受伤后也不像是平日一样调皮了,只是每天不是拼命地弹琴、练字、看书、打棋谱就是对着镜子若有所思,这反倒让花娘不习惯了。 棋盘上摆了一局残局,蔷薇熟练地把棋子捡出:“花娘,你执黑。” “先下手为强,小薇,你可要当心咯。”花娘玩笑道。 蔷薇晃着小脚丫得意洋洋:“让你三子。” 跟花娘下棋,蔷薇游刃有余,也就没有十分专心,一分心,便觉得背后结痂的伤口开始痒了,伸了手就要去抓。 花娘一巴掌拍掉她的手:“不许抓,你不怕留疤么?” “花娘,你说我那天怎么那么倒霉啊?偏偏碰上了那个恶女人,不是说她向来都不往后园那边去的么?”蔷薇嘟起嘴巴抱怨。后园住的是楚正义的姬妾,大少奶奶自恃身份是向来都不踏足的,蔷薇在楚家大宅难得地循规蹈矩,偏偏跑出去一次就撞上了她。 花娘看着那张稚气十足的小脸,叹了口气:“那天是有人故意引大少奶奶过去撞上你的。”她要如何跟一个才八岁的孩子解释人心险恶? 蔷薇也怀疑过,只是之前略略想了想,便觉得自己多心了。楚家大宅她是第一次去,人都不认识,又有谁想置她于死地呢?可是那天的事情也未免太过巧合了。现在连花娘都这么说,一定是**不离十了。 “那花娘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险的?”她记得那天花娘匆匆赶来时,指甲上的丹寇才补了一半,花娘爱美,决不会这样就出门。 “是一个侍女跑过来告诉我的呀。”花娘盯着棋盘上的棋子,随口答道。那天那个侍女的举止很奇怪,素昧平生的蔷薇挨罚,她表现得太过关心和焦急。 那大少爷楚兰轩的出现也不是巧合咯?是谁在暗中帮助她呢? 楚兰若么?蔷薇摇了摇头,随手落下一子,那个大坏人,摆明了是放羊吃草,他顶多会在她被伤得体无完肤之后施舍点药给她疗伤,当然,从不忘冷嘲热讽几句。 那又是谁想害她呢?是害死她娘亲的凶手?还是……蕊娘? 蔷薇被她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蕊娘,怎么可能呢?她是那么温柔的人啊,笑起来那么像娘亲。 花娘蕊娘两个人说是楚兰若的侍妾,花娘却是万事不管的,园里真正有实权的是蕊娘,姑娘们的事情都是蕊娘一手处理,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是简单呢?她果然是太天真了。 “花娘,蕊娘姐姐她是什么时候来这个园子的?”一旦怀疑的种子着了床,蔷薇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蕊娘啊……说起来她还是从楚家大宅出来的呢。她本是大少爷从外面买回来的,那次铁了心一定要纳她为妾,跟大少奶奶闹得不可开交。楚家老爷怕大少爷夫妻失和,就把蕊娘给爷了。”花娘摇了摇头,楚正义这种举动确实是太过荒唐。一个外头买来的女子,怎么处置都好,为什么偏偏要送给楚兰若?这不是故意挑唆兄弟不和么? 啊……原来蕊娘跟大少爷暗通款曲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们本来就是被生生拆散的呀。没想到楚兰轩还是个痴情人,都追到这来了,想到楚兰轩,蔷薇便不舒服,她讨厌那个人,讨厌他居高临下的态度,只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 “啊……不行了,头疼。”花娘突然哀叫了一声,“小薇你自己玩吧,可能昨天受风了,我要去睡一觉。” 蔷薇仔细看了看棋盘,冲花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她每次都是这一招,一见形势不对就找借口开溜,输了就输了嘛,又不是多没面子的事。 没有人陪她,只好自己打棋谱玩了,咬着手指对着一局残局许久,她突然眼睛一亮,兴冲冲地奔了出去:“楚兰若,楚兰若,陪我下棋吧。”她拽着这个美丽少年的衣角,“我这次绝对能赢你。” 楚兰若挑了挑眉毛,扫了一眼她摆出来的残局,不置可否。 “怎么样?你怕输?”她叉着小手不怕死地挑衅。 楚兰若一手执白一手执黑,三两下就摆出了四五种破解方法,其中一种,正好方才是她苦思冥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法子,他手指轻摇,戳了戳她圆嘟嘟的小脸,丝毫不理会她大受打击的表情:“以后不要拿书上的残局来找我,那些我都玩过了。” 这个怪物!谁没事把书上所有的残局都解一遍玩的,还能想出这么多种解法。蔷薇不自觉地嘀咕。 “因为无聊。”楚兰若很无辜。 蔷薇可爱的小脸上满满地写着难以置信与挫败,那得是有多无聊啊! 可是她也很无聊啊,拉着他的衣袖晃呀晃:“你不跟我下棋,就没人陪我下了。”没人陪练,光靠自己打棋谱怎么能有进步呢? “我为什么一定要陪你下棋?” “你闲着也是闲着呀。” 对着他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的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了吧!楚兰若轻轻一笑:“你可以到文苑找人陪你下。” 蔷薇眼睛一亮:“太好了!”出云国的素来重文轻武,是名符其实的诗礼之国,各州府县无论地方大小,随处可见的就是供士子集会交流的文苑。天文地理 、经济民生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有人讨论,在那里聚集的都不是俗人,当然文苑最大的好处就是它并不自命清高,即便你没念过几本书,只要你能言之有物,仍然会受到欢迎。到文苑去与人交流这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法子,更重要的是,这也意味着楚兰若允许她随意外出了。 “不要高兴得太早,还有一个条件。” 楚兰若向来见不得她开心,总会适时地泼冷水。 蔷薇皱皱鼻子,一脸郁卒:“什么条件?” “多学一样东西。” “学什么?”她满脸戒备。 “学医。” 蔷薇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只差没摇尾巴了:“楚兰若……可不可以不学?”她参加大比又不考医术。 “公平交易。”楚兰若吃定了她会答应。 蔷薇扁扁嘴巴,算是屈服了:“那谁教我医术呢?” “你说呢?” 蔷薇托着腮帮子叹气,楚兰若这个怪物,除了生孩子,他还有什么不会的,没关系,反正她已经被打击习惯了。小嘴里还不忘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到你这个年纪肯定能学得跟你一样好,不,比你更好。” “那我就拭目以待啦。”楚兰若漫不经心的口吻,摆明了是看不起人。 蔷薇正要反击,却听到外面蕊娘的声音:“爷可在?” 果然是穿着一幅湖绿百褶裙的蕊娘走了进来,看到蔷薇跟楚兰若两人坐在临窗的长塌上,抿着嘴角笑:“原来小蔷薇在这里。” “蕊娘姐姐好。”蔷薇乖巧地叫人。 蕊娘含笑着点了点头,遂对楚兰若道:“爷,眼瞧着百花节就要到了,我想让园子里的染香和锦画去试试。”所谓的百花节是各花楼教坊特定的节日,不外是各家最出挑的花魁斗上一斗,博个名声和人气。她说得谦虚,谁不知道,这百花节却是写意楼的独角戏,其他的花楼不过是陪衬,荀阳城中早就有人翘首盼着今年的写意楼会有什么样的天姿国色了。 楚兰若斜斜地靠着大迎枕,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就这样吧。” “还有彩影她们几个,我的意思是先去楼里当几日清倌人。”也就是说要放一批姑娘到写意楼里去了。 “你决定就好。”楚兰若漫不经心道。见蔷薇正在摆弄桌子上的一套茶具,显然没兴趣他们在说什么,手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引得她怒目而视:“喜欢?” 那茶具小巧精致,更难得的是通体都是透亮的天青色,晶莹雅致,恰到好处的裂纹又让那茶具显得更具纹理和层次感,灵气十足。蔷薇点了点头:“它很漂亮。” “喜欢就拿去吧。”那是一套青窑中的珍品,千金难求,这个败家的大少爷完全没有想过他随手赠出的东西能抵得上写意楼一个花魁的身价了,连向来沉稳的蕊娘也不由得咬了下唇。 小丫头却不领情:“我只是看着欢喜,要那么多茶具做什么?” 楚兰若浑不在意,闲闲地倒了杯茶递了过去,那天青色的茶杯流转在修长漂亮的指尖异常地赏心悦目:“说得也是,给你也是暴殄天物。” 茶水馥郁清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旁人只看到楚兰若给蔷薇端茶倒水,宠溺入骨,却不会知道,那茶里参了适量的毒药。 蔷薇端着那漂亮的杯子,皱了皱鼻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 楚兰若这时候才看到蕊娘还坐在对面的绣墩上:“还有事?” “爷……玉清出事了。” 蔷薇倒吸了口冷气,瞪大眼睛望着蕊娘。 16 山茶花树下的哀伤 玉清出事了,在出门采买胭脂时不知道是怎么被几个地痞无赖给缠上了,堵进小巷子羞辱不说,还给扒了衣服丢在大街上。虽说玉清是写意楼里的姑娘,本没什么名节可言。只是,像玉清这样养在园子里的姑娘却是比一般的小姐还要娇贵的,不然,怎么会有人捧呢?出了这件事情,想要成为清倌人是没有指望了。那些人生生地砸了写意楼的一颗摇钱树。 楚兰若听了只是瞥了蕊娘一眼:“断了那些人的手脚。至于玉清,该怎么样你看着办吧。” 玉清身上穿着的是大红色的嫁衣,凤冠霞帔光华流转,精致的妆容掩盖住了脸上尚未消去的红痕。她披上这身嫁衣,不过是因为从今晚开始,她就要到写意楼接客了。这青楼女子第一次接客,谓之梳拢,跟平常人家的女子嫁娶也差不多,一样要宴宾客,一样穿嫁衣,一样点花烛,只是少了拜堂。玉清从未出过园子,名声不显,日前又遭到那样的事情,她的第一位恩客不过花了三十两银子,置下了一桌酒席。 “没想到,最后来送我的是你呀小丫头。我对你下毒,你不恨我,不怨我?” 自然是怨的,只是如今看到她落魄,她也说不上来心底到底是什么滋味。蔷薇递上一个小盒子:“这个是我之前用的药膏,每天擦一擦,你脸上的淤痕很快就能消掉了。”若是真的破了相,玉清以后更没有好日子过。 玉清也没有推让,不客气地收下了:“我不想欠你的情,我的东西你想必也不稀罕,就案上那架琴,你若看得上眼便拿去吧。” 据说那架琴玉清平日最是珍爱,旁人连碰都不让碰上一下的。蔷薇连连摆手:“不行,这太贵重了。” “拿着吧,我如今自身难保,带到写意楼也不知道会被谁搜刮了去,放在你这里,我倒还安心。” “那我帮你保管着,若有一天,你离开写意楼,便来找我。”蔷薇点点头。 玉清苦笑,离开?她以后只会越来越往下走,越混越不堪,又怎么可能离得开:“小丫头,看在你来送我一场的份上,我再次提醒你,小心蕊娘,不要被她的外表骗了。” “你恨她么?” 玉清摇头:“技不如人,有什么好恨的,她以后的下场又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是恨我自己,瞎了眼睛,把真心交给了那样一个人。想当初跟我说尽甜言蜜语,赌咒发誓,如今,却连看都没来看我一眼,明明只要他一句话……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我跳火坑。” 蔷薇知道,她说的是大少爷楚兰轩,她不屑地撇了撇嘴道:“那种人,你信他?” 玉清垂下眼睛看着身上大红嫁衣的下摆,凄然一笑:“是啊,我当日若是像你一样看得清楚,便不会有今日的厄运了。我是有私心,我想让他带我离开这里,哪怕……只是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也好。这又有什么错?我不该如此奢望吗?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哪里懂得什么叫人心?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花娘看到玉清送来的琴,轻叹了一声:“这里姑娘,哪一个不曾是好人家的女孩子,玉清来时身无长物,只抱着这架琴,她宁愿卖了自己也没有卖它。现如今……” 当天晚上,玉清被一顶小轿子抬到了写意楼。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人们淡忘了,毕竟再过半个月就是百花节了。原先蕊娘挑了染香和锦画,只是锦画不知怎么就被灯油烫伤了脚,眼看是去不成了,蕊娘只好另行挑人,有资格的姑娘们难免又是一番你争我夺。 “锦画姑娘真是霉运,这本来是一鸣惊人的好机会,就这样白白错失了。”几个在浣洗衣物的丫环们在泉水边随意地聊着天。蔷薇经过,也没有在意,却因为她们接下来的一句话而顿住了脚步。 “锦画姑娘年纪还小,再等上一年也是等得起的。再说那写意楼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就像之前的玉清姑娘才过去几天,说没就没了。” 玉清……没了? “怎么回事?那天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 “我们园子里出去的姑娘哪个不是才艺俱佳的?玉清虽做不得清倌人,可那清高的脾气也一时半会是改不掉的,半个月前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位客人,竟花了大把的银子包下了她往死里折腾,有一天晚上她不知怎么的从楼上坠了下去。” 玉清坠楼死了!蕊娘,蕊娘,你怎么能如此狠心,陷害她还不够,你竟然是是要斩尽杀绝么? “听说入殓的时候她身上青青紫紫的没一块好肉,还有鞭痕呢。就连……” 蔷薇不忍心再听下去,掉头离开。 山茶花树的浓荫下,阳光斑斑驳驳地洒落在地上,一阵风吹来,深红浅粉的花瓣便飘飘洒洒地从枝头摇落下来,与那跃动的阳光一起落在人的衣襟上,留恋不去。 在躺椅上的楚兰若似乎是这山茶花幻化的精怪,安静地睡着了。没有梳起的墨色长发伴着那紫色的衣服流泻了一地,如同从宣纸上慢慢晕开的墨色,宁静而又带着别样的旖旎。阳光明明暗暗地在他的脸上浮动着,每一丝的流动都晃出不一样的风情。那阖起的双目掩住了眼睛里的邪魅和轻嘲,此时的他只是单纯而无害地美丽着。四周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花瓣从枝头飘落的声音。 山茶的花香中若有若无地飘浮着淡淡的兰花幽香,蔷薇静静地坐在旁边的草地上支着头看着他,隐隐觉得忧伤。 就这样,她坐在他的旁边等着他醒来,直等到睡着了,玉清那晚的大红色的嫁衣在梦境里蹁跹而过。 其实楚兰若早就已经醒了,他只是想知道这个小丫头会做什么。可没想到她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他,然后睡着。 等她惊醒已是日落西山,一旁的楚兰若正支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额上的汗:“又做噩梦了?” 蔷薇看着他,良久,良久她才开口:“其实,那次用毒蜘蛛害我的人就是玉清,现在她死了,我却高兴不起来。她害我,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通过你的手,查清蕊娘的事情。可惜她打错的算盘,所有的事情你一早就知道,你也不会发落蕊娘。蕊娘毕竟是不同的,她是你的侍妾,也是得力助手。而玉清不过是一个送过来调 教的姑娘,园子里的人大多势力眼,自然知道要站在谁那边。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只能是这个下场。” “你在怪我么?小东西。” 蔷薇摇头,这样一个看起来美丽却充满诡计的地方,没有对错,只有成败,所有的规则都是用阴谋写就,这一切的一切究竟应该怪谁呢? 可她依然要活下去,在这里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17惊鸿一瞥 园子里的姑娘换了一批又一批,惟有园子里的山茶长开不谢。今日,教习嬷嬷们分明觉得姑娘练习得比平日要认真得多,再仔细看看,她们的衣饰无一不是精心准备,别有巧思。 只因为,今天园子里有贵客要来。 明家的七少爷生辰,损友杨大人家的公子杨君安要送他个侍妾,跟楚正义打了声招呼,就到园子里挑人来了。那明七少爷明律也是个混账的主,竟然说:“既是为我挑的,自然得我瞧着顺眼。”便巴巴地一起过来了,挑人是假,满足好奇心顺便看看这传说中的第一青楼未来的花魁倒是真的。 这也难怪姑娘们如此用心了,成为写意楼的花魁,其最后的目的不就是成为达官贵人的宠妾么?明家富甲天下,成为七少爷的新宠,就是一步登天了,谁还想在这里斗个你死我活? 楚兰若懒洋洋地招呼了人带他们四处转转就不见了人影。 明律摇头笑道:“听闻这楚三公子最是怜香惜玉,对的姑娘们更是爱若掌珠,就这样丢我们两个人乱转,也不怕我们要走了他的宝贝。” 杨君安亦笑:“再怎么宝贝不外是生财工具罢了,我们要,他还能不给么?”他是一州之牧的嫡子,而楚兰若不过是楚正义最不器重的庶子,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明律失笑:“夺人所爱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一个温婉的声音插了进来,半是玩笑半是调侃:“那我劝两位公子趁早打道回府吧,这园子里的姑娘,每个都是我们爷的最爱。” 花丛间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含笑而立,浅色衣裳,碧玉花簪,举止之间自有一种闺阁女子的婉约大方:“妾身蕊娘,见过两位公子。” 带路的小厮十分伶俐地道:“蕊夫人是我们爷的侍妾,平日里园子里的事情都是她打理的。” “那就有劳蕊夫人了。”明律看着她,饶有兴致地道,楚三公子风流的声名在外,不料他的侍妾竟是这么个端庄大方的人儿。 “叫姑娘们出来一一过目未免无趣,也唐突了佳人,不若两位公子随我在回廊上瞧一瞧可好?” 杨君安抚掌道:“妙极,雾里看花,更显情趣。” 明律本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来,自是无可无不可。 正是暮春,许是蕊娘有意安排,姑娘们都聚到了后花园。花园中间以一座巨大的假山相隔,假山之上回廊九曲,被森森花树掩着,回廊上的人能清楚地看到下面,而花园里的人却不会轻易发觉。 此时花园里乐声融融,不必细听,便知道是那首《春颂》。年轻貌美的女子们三三两两地聚着,有人拿着小鼓打着节拍,或是琵琶,或是吹箫,或是弹琴,更有人和着乐声轻唱,有人应歌而舞,有人偷得浮生半日闲倚着花树捧卷而读。亦或是捧着茶盏对着棋盘打棋谱,更有活泼俏皮的拿了团扇扑蝶。 面对这幅游春图,杨君安这个见惯了世面的世家子弟也不由得赞了句:“此景只应天上有。”如此春日,如此情景,直叫人熏然欲醉。 明律抚掌而叹:“这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就是楚三公子了,换做是我,也情愿管着那专司风月的天下第一楼,终日有这些美人儿相伴,懒得管那生意场上的俗事了。” 蕊娘抿唇笑道:“专司风月的天下第一楼?写意楼能得明律如此夸赞,荣幸之至。”她一面把人引到了早已备下了茶点的一处亭子中,亭子正在最高处,亭下的情景尽收眼底。下面的那些女子虽不能算倾国倾城,随便一人亦都是花容月貌,才色兼备,他们会挑花眼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有的。 凉亭边上置了一架水车,引了活水在侧,水声潺潺,花木森森,让人见之忘俗,两人也不由得暗暗点头。明律不经意间打量,突见那浓翠掩映的山石之间藏着一抹鹅黄。 杨君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笑:“原来蕊夫人还藏了一个宝贝。” 躲在山石之间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纤细的身形已经现出稚嫩的曲线,精致无暇的小脸只有巴掌大,红艳艳的唇微微嘟着,长长的睫毛爱困地一顿一顿,飘落的山茶花瓣落了一身。 花园里的精心安排的春游图固然赏心悦目,细细品味却有故作姿态之嫌,乍然见到这个躲在假山后面打瞌睡的小女孩却是让人觉得新奇有趣,她那毫无作伪的姿态更是浑然天成,娇憨得惹人怜爱。 蕊娘亦是错愕:“我说怎么没见到人,原来是躲在这里。” “她也是这园子里的姑娘?”明律似是不能置信。 蕊娘含笑点头:“这孩子最是聪明伶俐的,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只是不肯用功,三天两头地躲着管教妈妈们,今日竟然躲到这里偷懒来了。”语气中却隐隐有着得意。 那少女似乎被人扰了好眠,换了个姿势,随意绑着的两根辫子晃荡着打到了脸上,人也跟着醒了,看到眼前的人蓦地瞪大了眼睛,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着,像受惊的小兔子,特别有趣。 明七公子似受到蛊惑般:“就她……” 杨君安没有漏掉那个少女脸上一闪即逝的惊喜,原以为是发现了个天真的可人儿,没想到也是个有心计的女子。 只是明七公子未落的话音却被一个声音打断:“哇……月姐姐杀人啦,花娘救命啊。”那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清脆甜糯得直滴到人心上。 少女那楚楚可人的眼底闪过一丝嫉恨。 蕊娘仿若未觉,将少女推到了明律面前:“她叫拾宴,爷亲自取的名字。”姑娘们的名字是不便告知外人的,只明律看中了她,自是例外。 明七公子却望向隔着那个声音的一堵围墙,似是呆住了。 “看来,蕊夫人藏的宝贝不止一个啊。”杨君安了然地笑。 蕊娘捂嘴笑道:“那哪是什么宝贝,简直是小祖宗。亏得花姐姐只照顾她一个人,却比我带了这十几个姑娘还要费心百倍。” “蕊夫人,这个宝贝我们见不得么?”他问得温和,却是不容置疑。 蕊娘为难:“不是我有意藏私,而是她比不得园子里的姑娘……” 拾宴乌溜溜的眼睛闪呀闪:“你们是说蔷薇妹妹吧?她是我们爷的掌上明珠,比起她,我们这些人可都是鱼眼珠子了。” “拾宴。”蕊娘轻斥,拾宴吐吐舌头。 “小姐不在,你叫她也没用,这是小姐吩咐的。小蔷薇,乖乖的过来,我保证一点都不疼。”小月笑的像大尾巴狼。 “你骗人。”清糯的声音明明白白地述说着不相信。 杨君安拉了拉好友的衣袖,取笑:“怎么一个声音就让你如此失魂落魄?” 明七公子摇头了摇头,若有所失:“这声音似哪里听到过。”不过,她绝对不可能在这里的。 “蕊夫人,带我们去见见这位姑娘可好?”杨君安提议。 “请公子见谅,此事我无法做主,得问过爷才行。” 殊不知她越是推拒,他们就越感兴趣。杨、明二人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那围墙的门口,恰恰跟一个冲出院门口绯裳少女擦肩而过,惊鸿一瞥间只看到那双似乎倒影着漫天星辰的眼睛。 18 败家女 “别跑。看我不抓住你。”又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从院子里奔出,直追方才的少女而去,直看得明杨二人目瞪口呆。 蔷薇一溜烟地冲到了园门口,看到越追越近的小月,要冲上马车已经来不及,吓得“哇”地一声,脚步一顿,身子险险地扭了个弯,直往楚兰若的院子冲去。 “楚兰若……楚兰若。”她一下找到了他的所在,如小箭般扑进那个带着兰花香的怀里。 楚兰若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个横冲直撞的小东西,几年过去,她已经从当年的小不点长成及他肩膀的少女了。小脸因为刚刚的跑动而带着微微的潮红,似是跑到他怀里就是安全的所在,她也不着急躲了,揪着他的衣服气喘吁吁。 “今天不去文苑了?”他抚了抚她及腰的长发,低靡的声音似有无限宠溺。 蔷薇吐吐舌头:“宸先生他们走了,好没意思。”宸先生是有名的大儒学家,此次与几位友人借文苑辨论清谈,蔷薇是场场不落,他们一走,她也觉得无趣起来。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着。 “楚兰若,这次出门带我去好不好?”近些年,楚兰若在园子的时间极少,再过几日,他肯定又要出门了。 “不好。” “楚兰若……”她拖长了声音,孩子气地拉着他的衣服,“你带我去吧,我保证乖乖的,不给你添麻烦,不闯祸。”她倒是想自己一个人出去,可单独一人,总是不妥的。 “小骗子,还说不闯祸,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楚兰若亲昵地弹了下她的额头。 蔷薇嘟起嘴吧一转身,看到了手上拿着针线的小月,方才想起了为什么逃到这里,立马吓得把头埋进楚兰若怀中,小手胡乱往身后一指,委委屈屈地告状:“月姐姐欺负我。”说罢死死地抱着他的腰,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见楚兰若抬眼看她,小月立即申辩:“爷,我只是想给她穿个耳洞,下个月蔷薇小姐就及笄了,女孩子没有耳洞总是不妥的。” 杨君安望了好友一眼,他注意到了小月的称呼是“小姐”而不是“姑娘”,这说明这位叫蔷薇的少女确然跟别人是不同的。明律却是直愣愣地望着蔷薇,似是呆住了。 蕊娘轻咳了一声,笑道:“小蔷薇,这可不行,没有耳洞,你及笄礼上怎么戴耳坠?” 蔷薇紧紧闭着眼睛藏在楚兰若怀里就是不肯抬头,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跟小猫似的:“我不要耳坠。” 楚兰若修长的手指轻轻撩开她耳际的长发,那白玉般精致可爱的耳垂上一片光洁:“为什么不要?” 她双手捂着耳朵,可怜兮兮地:“我怕疼。”那娇软的声音谁听了都会不忍。 拾宴也劝:“蔷薇妹妹,这样可不好,女孩子没有耳洞是不吉利的。”女孩子三四岁时家里人都会给穿上耳洞,一来是美观,二来,更是有传言没有耳洞的女子太过刚强,十有**会是个悍妻。 谁会愿意娶一个泼妇回家呢? 她说这话,却是望向楚兰若,爷再宠着她也断然不会由她爬到头上去,她就不信爷还能由着她。 她是如此笃定着,楚兰若却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幻想:“多大点事,你不愿意就罢了。” “楚兰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蔷薇扬起小脸得意洋洋,示威似的超小月皱鼻子。 小月气急败坏:“爷!这件事是小姐特地交代的。” 楚兰若轻笑:“那她自己怎么躲了出去?” 小月嘀咕,还不是怕被蔷薇磨得心软,才派了她出来做这个恶人。 “行了,花娘那边我自会解释。”楚兰若摆摆手,示意她下去,好脾气得令人发指。 小月临去前还不忘朝蔷薇比了比手中的绣花针,蔷薇朝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有楚兰若的话在,她算是逃过一劫了。 “两位转了一圈,可有所得?”楚兰若朝似是才发现明杨二人。 杨君看了径自发愣好友一眼,望着蔷薇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用的是“姑娘”,而非“小姐”。 楚兰若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蔷薇皱了皱鼻子,每次都是这样,遇到麻烦,他总会置身事外,让她自己去应付。 蔷薇转身,那双如倒影着星子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杨君安,似乎忘记了前一刻还赖在楚兰若身上撒娇,坦荡大方得叫人汗颜:“在下姓辛,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这分明不是被问及不得不应付着寒暄的客套,这客套还很明显,很没诚意。 明律与杨君安二人即便算不上龙章凤姿亦是世家子弟中的楚翘,可是对面的小女子望着他们,却是不卑不亢,那应付的口吻中分明带着淡淡的傲气,可偏偏叫人生不出怒气来,反而觉得她本就该是如此。 “辛小姐。”一直沉默的明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那神情分明是惊喜和熟稔的。 蔷薇眨了眨眼睛,此人看起来很是面善,她却着实记不起何时见过。 见她迷惘,明律只有暗自苦笑:“在下明律,日前曾为小姐的幽兰图题过诗。” 拾宴恍然大悟:“难怪明公子听到蔷薇妹妹的声音就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旧相识。” 杨君安暗自摇头,这小丫头也太沉不住气了,却不自觉地以看好戏的神情望向了楚兰若,可惜,对方只是眉头微扬,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什么作画题诗,蔷薇可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不过明律这个名字倒是知道的,明家也算是南方的一大氏族,世代经商,虽不及楚家,在黑白两道有也都能说得上话。 “原来是明七公子。”她笑着还礼,无可挑剔的完美姿态中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落落风华。 杨君安望了一眼楚兰若,有意煽风点火:“姑娘认识明七这家伙?”他倒真是好奇蔷薇是什么样的身份,若说她是哪个世家的小姐,蕊娘等人分明对她熟识,她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若说她是楚兰若的宠姬,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贵又叫人觉得她更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 明律却是不赞同地瞪了好友一眼:“辛小姐常去文苑,因此有过数面之缘。” 被三番两次地与园子里的姑娘相提并论,蔷薇没有半分介意,或许她自有那个自信不去介意:“我知道明七公子却不是因为文苑。而是明七公子曾与我谈过一笔生意。” “啊?”这下不止是杨君安,就是明七也错愕了。 “三个月前,梓州。我与明七公子交手,差点输光了全部家当。”蔷薇朗朗笑道,口气一如平常闲话。 明律第一次因为生意赚了而惶恐起来,一时间百味杂陈:“原来那次的人是辛小姐。”那次对方似是有如神算,步步紧逼,若不是与杨家的关系,恐怕栽更头的就是他了,他当日为除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而松了口气,却不知道对方竟是他暗自倾慕的小女子。 当日在文苑相见,他只当她是哪个世家的掌珠,不敢唐突,却暗自将她的一颦一笑细心收藏,以至于今日见到了神情有几分相似的拾宴,便一下认定了。不料,会见到她对着楚兰若这个风流少爷撒娇耍赖,转过身来对着他却是这样疏离有礼。若是当初他不曾在生意上赢了她会如何?大概结果没什么不同吧?她会记得他,也只是因为他赢了她一次。心底虽然苦涩,他却不肯在面上表露半分:“近日怎么不曾在文苑见到辛小姐?” “前些日子我只是去文苑凑凑热闹罢了。倒是……”蔷薇轻轻一笑,“明七公子为何会在此?”眼睛里分明是顽皮的促狭。 拾宴见明七跟蔷薇叙起了旧只有干着急的份,现在蔷薇一问,不由得眼睛一亮,转头望向明律。 见蔷薇望着拾宴,明律似是被看穿了心底的隐秘,狼狈不堪:“无事,不过是陪这位损友来逛逛罢了。”竟是道了句告辞,拉着杨君安就走了。 蔷薇莫名其妙,望向蕊娘:“他们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她倒不知道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明七怎么就这么好戏弄了。 楚兰若忍俊不禁,拾宴则是暗自咬牙。 “不就是一个小姑娘么?也能逼得你落荒而逃?说,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回事?”杨君安拽着好友的袖子不让他走脱。 明律哭笑不得:“放手,你这是什么样子?本公子可不想跟你传出断袖的流言。” 杨君安老神在在:“哟,现在跟我摆少爷的谱了,怎么到了那姑娘面前就舌头都打结了呢?” 被他这么一说,明律也觉得方才就这样走了确实是有些不妥当,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说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哪个她?”杨军安拿眼角觑他。 明律没好气:“自然是辛小姐。” “她呀,看起来像是一个大家小姐,可是跟楚兰若走得那么近的,估计家世也只是一般,要不我帮你保个媒,把她给你要过来?抬她做个贵妾也不算辱没她了。”可惜了,那样灵气十足的一个人儿,不过好友喜欢,他也乐得锦上添花。 明七苦笑:“贵妾?即便是正妻,我也养不起她。” 杨君安好笑:“这天底下还有你明七公子养不起的女子?”谁不知道明七是明家的新秀,做生意更是一把好手。 “你知道她在梓州那次生意亏了多少钱么?” “多少?”杨君安仍是不以为然的。 “差不多三十万两。”虽说他这次险胜,不过以她的生意手腕,今后即便是金山银海亦可随意赚取,他不是嫡长子,不可能继承家业,不是她高攀,分明是他配不上她。 杨军安却是会错了意:“……果然,你明家的家业再大也禁不起这么败的。” 方才她说得那般轻松,还以为她亏掉的只是小钱呢,三十万两,写意楼都可以买两个了,这不是砸钱玩么? 19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蔷薇,蔷薇,下午我要出去采买,一起去翰墨斋看看可好?”拾宴平日里跟蔷薇走得最近,每次出门都要拉上蔷薇。 “不是前几天才去过么?东西用完了?”蔷薇倚在秋千上,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你给的宣纸很好用,想出去置办一些,你帮我看看可好?”拾宴轻声细语。 “宣纸么?我书房里还有一些,你若喜欢就都拿去好了。这些是御用的供品,翰墨斋找不到的,我倒是觉得还不如淡墨坊的东西好用,写起字来氤氲自然,有一种云烟水气。”蔷薇坐在秋千架上,歪头看她。 拾宴嗔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爷给你置办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最好的了?” 蔷薇皱皱鼻子:“好与不好,不都是一样用着么?” “是是是,我说不过你,你就当大发慈悲,陪我走这一趟吧。”拾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让人觉得拒绝她会是天大的罪过,蔷薇却觉得这个表情似曾相识。 “那走吧!” 蔷薇站起身拍拍衣裳就找人去套马车。 两人先是去买了一些笔墨,拾宴又特地让马车跑到了城西买了些胭脂,像往常一样,她们不耐烦车夫跟着,打发车夫去茶楼喝茶。 过了一会,两人手上已经是满满一堆东西,正经过一条小巷抄近路回茶楼时,拾宴突然道:“我这记性,真会忘,绛紫色的丝线用完了,得折回去买一些,你等我一等,我马上回来。” 蔷薇笑着点了点头,拾宴急急忙忙向街上跑去,堪堪到巷口,却被两个混混模样的人给拦了回来:“哟,小美人急匆匆地是想去哪里呀?” 拾宴吓了一跳,急忙朝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让开,却是被牢牢地堵住。 “你们认错人了,笨蛋。”她吼了句,怕被人发现,特地压低了声音。 “没有认错,他们找的正是你。”蔷薇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拾宴转身,干巴巴地笑道:“蔷薇,你开什么玩笑?” “哦?是开玩笑么?”蔷薇悠悠然道,“特地把我带到城西,特地带我走这么偏僻的小巷,特地找这么几个人来,你说,到底是谁在开玩笑?” “蔷薇,到底在说什么呀?”拾夜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她,好不无辜。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想让他们对我做什么呢?” 拾宴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磕磕巴巴道:“不,你不能这么做,教导我的妈妈说,我的才艺出众,可以成为一等一的清倌人的,你让他们对我怎么样的话,爷不会饶了你的。” “清倌人么?不过是抬身价的噱头罢了,你这身子值多少呢?一斛明珠如何?”蔷薇不恼不怒,“你说,楚兰若会为了一斛明珠生我的气?” 是了,只要她高兴,别说是一斛明珠,就是十斛,爷也会任她丢着玩。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呀,明明就是一样的年纪,明明有不输于她的美貌,明明每个妈妈都称她聪慧,为什么,爷最宠的人不是她? “你别在那虚张声势,爷再宠你又怎么样?你连爷的侍妾都不是。”拾夜白着脸反驳。 蔷薇略略抬手示意,那两个混混就上前按住了拾夜,,把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拾宴为了羞辱蔷薇,找的两个混混都是猥琐不堪的人,现在却都报应到了她自己身上,只觉得被他们碰到都觉得恶心难当,一面挣扎,一面恨声道:“你们这两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明明收了我的银子,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混混狠狠地捏了把她嫩滑的小脸,吃吃笑道:“小娘子,你也别怪我们,我们还想在这个城里混下去呢,何况,这位小姐出了比你更高的价钱。” 另一个个子稍矮的阴阳怪气地道:“看看这玉镯子,看看这点翠的发簪,小娘子,你是个有钱人呀,却只拿出十两银子,真当哥几个是要饭的。” 两人一面说,一面把她身上的细软都摸了个干净,连她脚上的绣花鞋也给脱了下来,那个个子稍矮的混混还欲扒她的衣服,蔷薇轻咳了一声,丢过一个金稞子:“行了,这身衣服就给她留着吧!” 那两个趁机大吃豆腐的混混讪讪地住了手。 拾宴何曾受过这样的轻侮,正自羞愤,蔷薇却只丢下一句:“我也不想赶尽杀绝,自己走回小园吧!别想着逃跑,写意楼对出逃的姑娘是怎么处置的,你再清楚不过,还有,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从这里到小园是便是马车都要小半个时辰,拾宴也是娇生惯养的,仅靠着一双腿,即便能走回去也怕是要吃尽苦头。何况她现在身无分文,又是披头散发的打着赤脚,蔷薇虽不曾真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也是狠狠地给了她一个教训。 “哟,从这里走过去可是要一两个时辰呢,小娘子,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两个混混虽然手上占尽了便宜,却也因为蔷薇的吩咐不敢真的对她怎么样。 “她究竟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就是你身上的细软首饰。”个子稍矮的混混眯着小眼睛瞅着她身上的绸衣,一脸惋惜。 “是你做的吧?”刚从南楚国回来的楚兰若的脸上不见风尘之色,手里捏着一颗冰镇荔枝。似笑非笑的神情如同开在地狱边缘的曼珠沙华,迷惑着人们不自觉地靠近,而忘了前面是黄泉忘川。可蔷薇知道每当他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表示他在生气。或许是因为不只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而每次都有惊无险,她倒是没怎么慌张。 “什么?”那清澈的眼神迷惘又无辜,若是旁人也就被骗了过去了。 “蕊娘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你会不知道?”把荔枝滑进嘴里,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一股销魂意味。这几个月,楚兰若都不在,那个孩子是谁的,不问自知。 蔷薇暗自腹诽,这样的表演该在写意楼,在她面前不是浪费?吐吐舌头:“她有身孕,又关我什么事了?她肚子的小宝宝又不是我变出来的。” “嗯?”楚兰若似笑非笑,眼波潋滟。 蔷薇低着头,乖乖认错:“我错了,我只是一时贪玩,告诉蕊娘姐姐她院子里种着天星草会怀不上宝宝,是她自己沉不住气嘛。” 过了这么多年,楚兰若也没有给她一个名分,蕊娘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她也算准了,楚兰轩的正室,那个刁蛮郡主这么多年无所出,再也强硬不起来,她怀上身孕,正是时候。 如兰花般的手指轻点过那粉红色的小小唇瓣,他对她的恶作剧向来纵容,可这次显然不打算轻轻放过:“一时贪玩么?你的贪玩毁掉了我一个得力助手,你说,该怎么赔我?” “我又不知道……”她狡辩,不料他倾身过来,剩下的话被他吞入腹中。 蔷薇瞪大了眼睛,他竟然……吻了她。唇瓣紧紧相贴,灵活的舌头钻进了她口中,挑动着她不知所措的神经。蔷薇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们之间也时也会一些亲昵的举动,他握着她的手写字,坐在她旁边看她下棋,在更小的时候,他会像逗弄小宠物一般把她抱起,即便是现在,她也会赖在他怀里,但她一直都觉得那已是极限了。他宠她,教她,他于她而言,亦师,亦友,亦是假想中的敌人,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有男女之间的关系。 不,不该是这样的。蔷薇一把推开他,瞪着楚兰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气愤,懵懂,偏偏就没有少女该有的娇羞。 楚兰若低低笑道:“很惊讶?纵容你太久,让你忘记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总那么孩子气,以后换一个方式撒娇,我或许会更乐于接受。你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有时候这就是你反败为胜的筹码。” 蔷薇使劲擦了擦嘴唇,别过头,“哼”了一声。 “不以为然?” 蔷薇不服气:“只有弱者才会用那样的方式。” “你以为你是强者?”楚兰若挑了挑眉毛,闲闲地倒了杯茶递过去。 蔷薇一下子蔫了,至少在楚兰若面前,她是弱者。默念了三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乖乖接过,只喝了一口就要吐:“好苦。” “你敢吐出来,下次就不仅是苦那么简单了。”小惩大诫还是要的。 蔷薇一脸苦恼地望着那杯花茶,倒是忘记了方才的气愤,嘴里碎碎念:“楚兰若你个混蛋,给我喝毒药就也算了,还给我喝这么苦的。” 楚兰若兴致盎然地欣赏完她的苦瓜脸,一捏她的鼻子,把整杯花茶灌了下去。 蔷薇皱着脸赌气:“我走了。” “既然蕊娘已经是枚废棋,索性就送给你吧!”楚兰若在身后漫不经心地道。 “咦?真的由我处置吗?”蔷薇诧异,刚才还为了这事生气呢。 20 你敢放我走么 “蕊娘自己是怎么想的,便怎么做吧!”蔷薇扁了扁嘴,“我才不要做那个恶人。” 那个刁蛮的郡主,连自己带来的陪嫁丫头与楚兰轩有染都被活活打死。有那么一个醋娘子在,任蕊娘再怎么八面玲珑,日子也会不好过。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往楚兰轩身边凑,一个名分真的那么重要么?既然她想如此,她成全她就是了。 不过,她这么决定却不是大发善心,纯粹是为了能到那里探一探当年那场大火的真相罢了。 眼前的这个人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可爱的小不点,她学会了防备与算计,唯独眼睛却清澈如昔,真不知道他教出了个什么样的小怪物。楚兰若勾起了嘴角:“随你。”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脾气有多好呢。 “蕊娘这颗棋子你原本是准备做什么用的?”她终究没有忍住好奇。 楚兰若笑:“你说呢?” “蕊娘跟我娘有几分相似,所以楚兰轩才会看上她,当年楚正义却偏偏把她送给了你。蕊娘本来跟的是嫡长子,却被发配到你这里,还是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侍妾,就重新勾搭上了楚兰轩。楚兰轩作为楚家未来的家主,自然是不把你这个草包大少爷放在眼里的,照理他想要蕊娘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惜碍于家中的母老虎,他就只好偷偷摸摸的了。明知道蕊娘跟楚兰轩一直有往来,你却从不揭穿。”蔷薇伸手摸了摸竖起来的寒毛,“蕊娘不会是谁派的奸细吧?”这个奸细也够可怜的,任劳任怨地替楚兰若管理了写意楼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探听到不说,还不落好。 他似笑非笑:“勾搭?母老虎?才几个月不见,说话就这般粗俗,嗯?”最后的那个“嗯”字无端端地叫人心惊。 蔷薇小手捂住嘴巴,头摇得像拨浪鼓:“下次不敢了。” “见风使舵倒是很快。” 蔷薇暗自腹诽,他真正介意的是那个“草包”吧? “楚兰若,这次从楚家回来之后,我就要离开了。”蔷薇轻轻道,想到离开,除了兴奋还有一点淡淡的失落。毕竟这个园子她整整住了八年,再怎么不好,也会有不舍的。何况,花娘和小月待她是真心的好。 “你确定我会让你离开?”楚兰若并不诧异,近三年来她开始学习经商,并在外置办了些产业,对他而言算不成气候,对普通人来说,却是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金山了。她小心翼翼地筹谋,不就是为了这天? “你当年答应我的。” “我只是说也许。”楚兰若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这么急着要离开,是为了什么?” 蔷薇小脸一撇:“为了不用寄人篱下,成天看你脸色。” 楚兰若饶有兴致:“哦?我怎么给你脸色看了?”亏她能忍这么久!方才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看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果然,她炸毛却极力忍耐的样子实在有趣,他坏心眼的想着,要不要再继续逗弄一下。 这话落到蔷薇耳朵里,便成了**裸的威胁。这次却偏偏不肯示弱:“我想要海阔天空地走出去,不用小心翼翼,不用察言观色,终有一日,我会超过你。楚兰若,你会放我走么?”你敢放我出去么?她分明是在挑衅。 “哦?你想赢我,就凭你那做生意的几分小聪明么?”楚兰若低头自失垂眸一笑,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他没有正面回答,蔷薇却是知道他答应了。 “银子能买到很多很多东西。”她只当没看见他的情绪,一本正经地道。权势和人心,都是可以花钱买到的,就看你花多少钱了。 楚兰若笑道:“那有什么是银子买不到的呢?” “自然是有的。”蔷薇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洋洋:“比如说我呀!” 楚兰若大笑,真是个狡猾的小东西,方才还用激将法激他,转过脸来就插科打诨地跟他耍赖,叫他拿她无可奈何。 真的是……有点舍不得啊。 蕊娘被送到了楚家。 上次到楚家已是七年前,再次踏入那个深深的大宅,蔷薇的心里并没有多少的感触,上次她在这里死里逃生,而今日,她不会再任人宰割。 许是为了给楚兰轩留几分薄面,处置蕊娘时,在场的只有楚正义夫妇和楚兰轩夫妇四人。据说,大少奶奶大发雷霆,楚正义本来就不喜欢蕊娘,她是楚兰若的侍妾却怀了楚兰轩的孩子,传出去败坏楚家门风,当下就要把蕊娘仗毙。楚兰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楚大夫人看着不忍,毕竟蕊娘的肚子里是她的亲孙子啊。最终还是她求情,让蕊娘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大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蕊娘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以后便跟着我吧!一块儿地吃斋念佛,只当是为你赎罪罢了。” 蔷薇倒是一点遗憾都没有,反正她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整治蕊娘,虽说以前蕊娘没少陷害她,不过她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她又何必多费事?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蕊娘是个十分能干的,除了负责园子里的姑娘,写意楼大半的事情都是她在定夺。既然她住进了楚家大宅,写意楼的事情是沾不上边了,楚兰若这个大少爷失去了这个得力助手,自然是有人要倒霉了。 “我要喝水。”楚兰若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明明手边就是茶壶,他还是更乐意支使人。 蔷薇认命地拿过茶杯,为他倒上一杯热水。 “太烫。” 负责地换上一杯。 “太凉。” 很耐心地兑点热水。 “水煮老了。” 蔷薇终于忍无可忍地狠狠加了料。 楚兰若端着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该感谢你在里面加的不是毒药吗?” “少爷你太客气了。”蔷薇咬牙切齿,毒药又怎么样,又毒不死他。 半夜,被以各种名义支使得团团转的蔷薇刚刚躺下,那慵懒的声音又十分欠扁地响起:“太热了,睡不着……” 蔷薇好不容易翻出一把扇子,坐在床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不知什么时候靠在床柱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脑袋一滑,一下子惊醒,天已经蒙蒙亮了。楚兰若正睡得熟,他倒是好,可怜她在床沿坐了一夜,现在腿麻得都不是自己的了。看着那张在睡梦中显得分外妖娆的脸,她暗叹,多好的皮相啊,可惜长错了地方,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正自咬牙切齿,恨不得磨刀霍霍向猪羊,睡梦中的楚兰若翻了个身,来了句:“噫,有杀气。”把蔷薇震在原地,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等到他起身,蔷薇伺候着他洗漱:“我们今天回去吗?”照这样下去,她没探听出什么秘密就被楚兰若折腾死了。 楚兰若伸过手,让蔷薇替他整理衣袖:“想回去了?” “我……不是怕你不习惯这里,睡得不好嘛!” “没有啊,我睡得很好。”某人很健忘,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我睡得不好……蔷薇在心里叫嚣。 楚兰若出门前,蔷薇终于逮到机会问:“可不可以让花娘过来?” 楚兰若莞尔,蔷薇连忙道:“我是为你着想,你在这里久待的话,身边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吧?”有花娘在,肯定不会让楚兰若这么欺负她。 楚兰若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径自走了。哎,他这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21 听墙角的习惯 随手拨了拨窗前的古琴,发现音色如同清梧鸣凤,果然是不同凡响,只可惜似乎太久没人弹了声音有些闷。楚兰若这个大少爷死性不改,什么东西都是要用最好的,他又不弹琴,白白糟蹋了好东西。蔷薇一时来了兴致,便去洗净手,弹了一曲《风雨夕》。一曲弹罢,一抬头,便见到窗外不远处一个女子正在望着自己,眼中盈盈似有泪光。 “你是谁?” “我是这宅子里的丫环,刚刚听到你的琴声,过来看看。” 蔷薇走近她,看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你哭了。” “是啊。”那位女子抬手抹去眼角的泪,“你的琴声让我想到了亲人,让你见笑了。” 那个女子的身形,蔷薇莫名地熟悉,拉住一个经过的小丫环:“你知道她是谁吗?” “哦,她叫秋夕,是三少爷的娘的丫头。” “那她来了几年了?”蔷薇随意问起。 “有十几年了罢,也算是这里的老人了,只可惜跟的主子不争气。”那个小丫环倒是十分的健谈。 “哦……三少爷的娘亲住在哪里?” 顺着小丫头指的路,她来到之前来过的那个小小庭院,庭院里仍然是那样的破败,破败到让人几乎以为不会有人住在这里。四处的花木生机勃勃看来是有主人在悉心打理,那翠竹丛中,隐隐有虫鸣传出,并没有给这个院子添上多少生气,反而勾出毫无人气的诡异。 又是这个院子,她第一次到楚家时,在暗处窥探她的人难道也是那个秋夕?她有什么目的?娘亲的死是跟楚家有关系的,那个秘密就在这个院子里么? 一转身,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背后冷冷地看着自己,蔷薇被吓得倒吸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失礼地惊叫出声。 那个绝美的女子,正站在她的身后,一身黑色的衣服,脸色依旧是那样的苍白,在这样的阳光下,仍然觉不出她身上有一丝的暖意。几年不见她倒是丝毫未变,就像是一个不会老去的幽灵。 “请问夫人是三少爷的母亲吗?”早该想到了,他们的眉宇之中是有几分的相似的,只是先前这个女子看起来太过于年轻,让她不敢猜测。 “不是。”冷冰冰的回答,不带丝毫感情,可声音却不像是蔷薇记忆中的那么沙哑,反倒带了几份少女特有的甜美,叫人毛骨悚然。 “那请问您有没有一个叫秋夕的丫环?”既然人家不愿意承认,蔷薇也不勉强,楚兰若也从来都没有主动提起过他的母亲,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你找她有事?” “我……只是觉得她有些像我的一个故人,想找她聊聊天。” “她出去了。”那个女子转身,留下一个鬼气森森的背影,“我早就告诉过你,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蔷薇只觉得在这样的阳光下还是汗毛直竖,她不死心地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女子好像没有听到,蔷薇看了看幽暗的屋里,黑洞洞的,仿佛噬人的坟墓。 主人逐客,她便在那个门口的过道上等,一等便是一个下午,一直到天色擦黑还是没有见到人。 蔷薇叹了口气,正要往回走,却刚好见楚正义一个人提着灯笼进了小院子。 一个老爷到自己的侍妾那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怎么只是一个侍妾的身份呢?她身上那种冰冷疏离的气质都昭示着她并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又怎么会是区区一个侍妾?这深宅大院的秘密果然不是一般的多。 蔷薇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见楚正义关上门,她悄悄地潜伏到窗外。 过了一会便传来了那个女子的尖叫和闷哼,窗内传来了那个楚正义的声音:“说,圣女令在哪里?”蔷薇在窗外听得一头雾水,夫妻之间也用得着这样吗?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你不说是不是?” 里面只传出了那个女子的一声闷哼。 听到里面隐隐传来鞭打的声音,蔷薇更是奇了,捅破了窗纸往里面瞧去,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只见那个女子被吊在房梁上,双脚踮着才勉强够到地,摇摇晃晃地站着。而楚正义手里正拿着根鞭子,往那个女子的身上使劲地抽打着。 “你到底说不说?”楚正义显得有些烦躁,又是狠狠地朝那个女子的身上抽了下去。蔷薇疑惑,原来真的是在逼供吗? “嗯啊……”那女子的痛呼更像是快意的呻吟,开口的语气却是冷冰冰,“你让我说什么?”那冰火两重天的奇异矛盾,更能轻易地勾起人心底的潜藏的欲望。她现在不是鬼气森森的艳鬼,而是浑身都散发着欲望气息的魅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能勾人下地狱。 园子里的女子都要学习魅术取悦客人,可跟眼前这个女子比起来,不知道差了凡几。 楚正义眼睛猩红,手里的鞭子落得更急:“哼,让蕊娘那个小贱人怀上楚兰轩的孩子,你以为你扳得倒我?你以为楚兰轩会乖乖地当你的傀儡?你的野心倒是不小。” 原来蕊娘是这个女子的卧底。难道她想谋夺楚家的家产?蔷薇她隐约明白了楚兰若所说的“棋子”的意思,想必他一早就知道蕊娘是她的棋子,却只当是免费看戏。而楚兰若的娘亲会选择楚兰轩作为傀儡而不是楚兰若,自然是因为楚兰若那个大少爷看起来纨绔,其实是最不好控制的。 现在蕊娘怀孕了,还被明目张胆地送了回来,楚正义和洛心的矛盾也就迅速激化了。楚兰若一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是借她的手看场好戏罢了,蔷薇恨得咬牙切齿,那干嘛之前他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害她吃那么多闷亏。 “嗯……”又是一声低吟,销魂噬骨。 楚正义恶狠狠地道:“你以为你得到了圣女令就能飞出我的手掌心?你这辈子都只能做我的禁脔。” 那女子咬着唇挑衅:“若不是有人帮着你,你早就死无全尸了,还有命在我这耀武扬威?” 楚正义又是狠狠地抽了她一鞭子:“成王败寇,你如今落在我手里,你还以为能插翅飞出去?” 那女子舔了舔嘴唇,长腿一勾,环上了楚正义的腰,声音媚得能滴出水来:“飞不出去又如何,你还不是舍不得杀我?” 楚正义丢掉鞭子,狠狠地握住她的下巴,嗜血地笑着:“我不舍得杀你,却舍得把那些刑罚在你身上都试一遍。小娼妇,圣女令在哪里?庄绿衣藏到哪里去了?” 那女子贴得更近,整个人都腻在了楚正义怀里,吐气如兰:“你的耐心不是向来都很好么?怎么,等不及了?” “你可知道我有的是法子逼你说出来。” 回答他的,只是那女子一声声媚骨的呻吟。 蔷薇心中震惊,绿衣没死吗?娘亲没死!还来不及兴奋,突然后颈上一痛,陷入了黑暗之中。 醒来时,她正躺在床上,楚兰若正在看着她,见她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似笑非笑:“这么些年了,偷听人家墙角的习惯还是没有变哪!” 蔷薇没有反应过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若不是子言发现劫下你,你早就被扭断脖子拉去喂野狗了。”子言是楚兰若的护卫。 “我……”她摸着疼痛的后颈,仍是不知道敲昏她的人是谁。 一戳她的眉心,楚兰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平日里也不笨啊,怎么就不知道这世上有暗卫这种东西?” 暗卫吗?只要是有权势的人都会有,她怎么忘了呢?她去偷听楚正义的墙角,被他的暗卫给打昏了,还好还好,他还没来得及杀人灭口。不过她以后的小日子就难过了…… “那个……暗卫什么时候都在的吗?” “即使是主人在床上打滚的时候他也会在。”楚兰若显然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不吝为她解惑。 …… 真是变态啊。 22 美人计的不良示范 手里拈着棋子,面对懒洋洋靠坐着的楚兰若,蔷薇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看着他发呆了很久。 “看着我能想出下一步吗?”楚兰若好笑。 “啊?”蔷薇回神,才发觉轮到她落子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楚兰若,我觉得你说得不对,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都是虚妄。”所以,之前楚兰若暗示让她应该有身为女性的觉悟,偶尔用用美人计的话都可以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楚兰若扬眉:“这就是你偷听了半天的墙角得出的结论?” 蔷薇扁扁嘴巴:“难道不是么?你娘亲很美,也很懂得利用美貌,可是……”她还不是照样被吊起来打。 楚兰若唇角的笑意如兰花绽放,却带着几分别样的邪魅:“不要本末倒置。懂得利用美貌至少给她争取了机会,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不是么?” 蔷薇仍是不能赞同:“这又不是唯一的法子。” 楚兰若的指尖轻点在棋盘上:“对付楚正义,美人计是最有效,最简便的法子。他们两人旗鼓相当,楚正义却耽于美色不舍得杀了她,你说最后胜利会落在谁的手中?我的那位母亲大人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士,等她翻盘,楚正义的下场必定会很凄惨。”他说的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口气却是如此的不以为然,甚至比一个旁观者更默然。 蔷薇垂目,手中的黑子落到棋盘上:“得胜的法子有很多,再简便我也不会用这种牺牲尊严的方式。”这一子落下,便是舍弃了一大片被包围的黑子,那不是楚兰若赢的,而是她不要的。 “呵……”楚兰若轻笑,“看来她做的不良示范,给你留下阴影了。若即若离才是真正的美人计,被人占了便宜去,那就落了下乘,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听起来你深谙此道?”蔷薇不知死活地撩拨。 “想试试看?”楚兰若手肘斜斜地搭着棋坪,微微向她倾过来,如墨般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他还真是时刻都不遗余力地展现妖孽的本质啊。 对上那双幽深靡丽的眼睛,蔷薇的心蓦然漏跳了一拍,她却没有别开视线,只是轻轻眨了下眼睛,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想,我怕死。” 楚兰若失声笑道:“我是毒蛇猛兽么?” 不,你是妖魔鬼怪,比毒蛇猛兽更可怕,蔷薇的眼神如是回答。 楚兰若又笑:“怎么办呢?我都有些舍不得了。以后你走了,我去哪找像你这么有趣的小东西?” 蔷薇悲愤道:“我如今得罪了楚正义,有没有小命离开这里都不知道。还能走到哪里去啊?”没有楚兰若的保证她还真不敢放心。 真是沉得住气,难为她憋这么久了才跟他讨价还价。 他不负责任地诱哄:“既如此,乖乖地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如何?” “我怕我会死得更快。”蔷薇以他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楚兰若一笑:“半个月之内,找出楚正义的秘密,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他就任她自生自灭。蔷薇看着楚兰若有气无力地道:“不用说我也会去找。倒是你的那位母亲大人,你不介意告诉我她是谁吧?”她一直都没有说出知道绿衣没死的事,她毫不怀疑楚兰若一直都是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看着她伤心绝望很好玩么? 楚兰若倒是不吝解惑:“你可知道洛泉国?” 蔷薇点头:“恩,洛泉国不是在二十九年前灭国了么?当今皇上的一个妃子就是洛泉国的公主。”洛泉国是一个小国,在出云和南楚两国的交接,向来都是中立的,亦是南楚与出云国两大国之间的缓冲地带。二十九年前,南楚突然发兵灭了洛泉,为了安抚出云国这个老邻居,送上了一座城池和洛泉国的一个公主。 “我的那位母亲大人就是洛泉国最美丽的公主,名叫洛心。” “咦?”蔷薇瞪大了眼睛,即便是亡国公主,在他国也是享受郡主的待遇的,洛心怎么就成了无名无分的侍妾? “她是洛泉国最小的公主,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惊人美貌。那时便有流言说,这样的容貌恐怕不是神赐予的,而是妖魔的化身,是亡国的先兆,更有大臣上书将她送到寺庙修行。只因她聪明伶俐,强过其他儿女不止些许,洛泉国的老国王对那些流言一直不曾理会,反而爱若珍宝。不曾想在她十六岁那年,这个预言成真了。本来,那个南楚王要立她为妃,可有大臣劝戒说洛泉便是因她而亡的,不可重蹈覆辙,不如将她献给出云国。”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成了楚正义的侍妾?”她才是南楚国送过来的公主,那宫里的那个是谁? “来迎接使者的是出云国皇帝的亲信,也就是楚正义。他见到洛心,惊为天人,又听到了亡国的流言。出于忠君爱国,就找了个美貌的女子顶上她的位置,悄悄把洛心带回了楚家,囚禁在那个院子里。” 忠君?是私心才对吧?毕竟洛心是那样美貌的一个女人。蔷薇撇撇嘴道:“皇帝他不知道吗?” 楚兰若手指一弹她的额头:“又犯傻气了。楚家握着出云国一半的命脉,皇帝那时候刚刚登基,楚正义更是他的左膀右臂,知道了也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女人跟臣子撕破脸。” 蔷薇明白了,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洛心只是一个侍妾了,因为她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说起来,楚兰若在这个家的身份还真是尴尬,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得这般如鱼得水的。 蔷薇揉着额头道:“那么洛心想要谋夺楚家的财产是为了报二十起九年前的仇咯?” 她更疑惑的是,楚正义和洛心提到的圣女令是什么东西。她这么说也就不自觉地这般问了? “圣女令是什么东西?”楚兰若幽幽地望着蔷薇,直看得她心里发毛,“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23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还没起床,就听得窗外一阵吵闹,几个丫环叽叽喳喳的也不知是在议论着什么,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好恐怖啊……”“满地都是血”之类的。 蔷薇推开窗户:“出了什么事?”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进来道:“回姑娘的话,据说是怀了大少爷孩子的那个蕊娘在昨晚起夜时不小心摔倒了,腰刚好砸在了台阶上。那血流了一地,把大半个小院都染红了,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真是可怜,一尸两命呢!”小丫头兀自惋惜着。 蔷薇心头一惊,起夜摔倒?半夜三更的蕊娘跑出去做什么?她的房间里没有净房?蕊娘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断然不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所以,可以断定,这是谋杀!对方甚至肆无忌惮到掩饰一下都不屑。 杀死蕊娘的人是谁?是那个嫉妒成性的大少奶奶,还是楚正义?蔷薇趴在窗户上想了半天,楚家大夫人已经决定不给蕊娘名分,那么即便孩子生下来,母亲也只能是大少奶奶。她这么多年来无所出,说出去声名也不好听,她又不乐意楚兰轩再纳妾,再不甘心也只好接受蕊娘的存在。她不可能对蕊娘下手。楚家的二少爷是个病秧子,足不出户的,离了那个药罐子估计活下去都是问题,断然也没有这种野心。楚兰若既然说让她处理,便不会插手。那楚正义就是最有可能下手的人! 楚正义为什么要下手?仅仅是因为蕊娘是洛心的人么?可是,蕊娘只是一个弱质女流,只要严加看管,能出什么事呢?何况大夫人已经出面做保,他们夫妻相敬如宾。他又为什么要用这样毫不掩饰的手段来杀死蕊娘,不给大夫人留半分情面?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想楚兰轩诞下子嗣!得出这样的结论,蔷薇也觉得荒谬。楚正义作为楚家的家主,难道不希望家里人丁兴旺么?楚兰若说楚正义身上有秘密,除了绿衣和圣女令,楚兰若身上还有什么秘密呢? 看来,也只能先会会楚家大少奶奶才能得到答案了。刚刚打定主意,就被人拍了拍肩膀:“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啊?连唤了你几声都听不到。” 蔷薇转身,看到那身熟悉的红衣,顿时心花怒放:“自然是在想花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花娘来了,就预示着她苦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花娘掩唇笑道:“几天不见,越发的油腔滑调了。” 蔷薇嬉皮笑脸:“几天不见,花娘越发地明艳照人了。” 花娘点了点她爱娇皱起的小鼻子:“这次可吃苦头了吧?也合该得些教训。” 蔷薇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不会不会,花娘人美心善,怎么舍得看我受苦?”那副样子就差没有摇尾巴了。 “你呀,爷何曾真的罚你了?” 还不能算罚么?蔷薇哀怨,这两天她白天端茶倒水,晚上铺被打扇,明明有那么多的侍女,偏就她一个人被支使得团团转。更恐怖的是,她还得面对那个大恶魔的调戏,每次她都得卯足了劲才能应付下来。 有花娘在,万事大吉,蔷薇换好衣服就往外冲。 “去哪里?”后面是花娘的声音。 “出去逛逛,一会就回来。” “别走远,别闯祸。”花娘不放心地嘱咐,上次蔷薇被楚家大少奶奶教训仍然叫她心有余悸。 花娘不知道,蔷薇出去的目的就是为了闯祸,她要招惹的人,也正是楚家大少奶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在这住了几天,知道大少奶奶每日早晨都会到水阁小坐,蔷薇就专门在水阁的回廊上候着。 “哟,这不是那个小丫头吗?命还挺硬的,竟然没死。”这冷嘲热讽的声音不是大少奶奶身边的大丫鬟春儿是谁。唯一不同的是从原先的丫鬟髻改成了现如今的妇人发式。 蔷薇起身,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托福,我过得很好不敢死在你前面。”当年被春儿整治的惨况,她可没有忘记。 “你好大的胆子。菊香,给我掌嘴。”大少奶奶没发火,春儿倒是憋不住了。 “且慢,你家主子都没发话,你着什么急?我可是为郡主分忧来的。”蔷薇老神在在。 原本冰着一张脸不动声色的大少奶奶低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事情需要你这个贱婢来操心,我看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有没有命离开这里吧!” 蔷薇针锋相对地讽刺道:“是真的没有么?郡主嫁到楚家十年了,在楚家能有今日,不过是依仗着娘家的地位罢了。大少爷是楚家的嫡长子,不能没有子嗣,本来蕊娘能给郡主生个便宜孩子,不料想才两天就飞了。现下郡主心中是什么滋味?” 这句话实实在在地戳到了她的痛处,大少奶奶扬起手就要给她一巴掌,“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本郡主?” 手到半空便被蔷薇架住了:“郡主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都怀不上孩子么?” 哪次她想教训人,那些奴婢们不是乖乖地站着任打任罚?这个贱婢竟然敢抓住她的手?大少奶奶不怒反笑:“你在一个贱婢知道什么?” 蔷薇摇头:“郡主何必冲我发火。我对你家的大少爷没兴趣,郡主现在的敌人,绝对不是我。” 之前就听到传言说大少奶奶在出嫁之前就是对楚兰轩极其不满意的,迫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委委屈屈地嫁过来。正是这份委屈,让她在楚家毫无顾忌地张扬跋扈,即便她对楚兰轩无意,也容不得他对她有二心。 大少奶奶不可置信地看着蔷薇,如此的尖牙利齿,锋芒毕露的人真的是在七年前险些被她打死的那个小丫头吗? 蔷薇却是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请郡主先屏退左右,我有话相告。” 刚来时她是不确定的,只是拼了全力赌一把。不过刚刚抓住郡主的手,发现她的手凉得有些过分,证明她的赌运不错。蔷薇学歹是学了几年的医术,说是医术,更不如说楚兰若教给她的都是些毒经,加之她总是不肯再医术上多下功夫,辨辨毒药还成,对正经的疑难杂症,看诊开方她还是只能算是个三流的郎中。还好,大少奶奶身上的毛病正式她擅长的毒药一类。 “哼,我倒要看看你在玩什么花样。”大少奶奶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退开。 “郡主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大少奶奶狐疑地伸出了手,看着蔷薇把手指搭在她的腕上,她这是……在诊脉? 过了片刻,她摇摇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如此,郡主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 “大胆……”大少奶奶怒喝,现在这个小丫头竟然这样咒她! 蔷薇不惊不惧:“郡主这几年是不是身体发凉,即使到了盛夏也不会出汗呢?想必郡主药吃了不少,可有什么效果?” “什么意思?” “郡主中了一种叫“碧丝”的毒,这种草不会毒死人,唯一的坏处就是能使女人**变得十分寒冷,不易受孕,即便侥幸怀上了,也会很快流掉。从郡主的症状看,中毒已深。” “你……胡说。”大少奶奶脸色惨白,显然已经信了**分。她确实是流掉过两个孩子的,大夫说她体质偏弱,保不住孩子。 蔷薇淡淡道:“郡主想必没少求医问药,那些大夫没看出来吗?照理应该不难看穿才是,延误至今,已经无药可解了。郡主若是不信,自管找个可靠的大夫瞧瞧。” 既然曾有大夫来问诊,而这些大夫绝对不是脓包,不可能连中毒还是气血不调都诊不出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些大夫都事先被收买了。 她恭恭敬敬地对那个正在发愣的郡主行了个礼:“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 大少奶奶脸色惨白,紧紧拽着手中的帕子,根本就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于是那几个丫环便看着蔷薇不无恭敬地退了下去,她们还是见第一个能先撩拨郡主,然后全身而退的人。 果然是如此,有人不希望楚兰轩诞下子嗣,甚至不惜对大少奶奶下毒。在这个宅子里能不动声色地做手脚,甚至连大夫都收买的人,除了楚正义不做第二人想。 24 美人计失败了 蔷薇慢悠悠地离开水阁,刚转过墙角,便被紧紧地抱住,刚想呼救,嘴唇就被一片湿滑的柔软给堵住了。她只觉得恶心,拼命地挣扎,可双手被按住,根本就动弹不得。她毫不犹豫,狠狠地咬了下去,立马嘴里便有一阵浓重的血腥味。那人吃痛,松开了她,蔷薇想也没想便给了那人一巴掌。 “啪”,对面的白衣男子头被打得微微一偏,脸上留下一个明显的掴痕。 蔷薇抬头,这才看清了对面的人,赫然是楚家的大少爷楚兰轩。 楚兰轩又惊又怒,蔷薇捂嘴,一脸惊恐:“呀,大少爷,真是对不住,我还以为这宅子里混进了什么歹人。” 那水汪汪的眼睛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惊惶又无辜。她的理由亦是理所应当,楚兰轩发作不得:“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 心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丝厌恶,蔷薇怕泄露了情绪,低头,声音怯怯的,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大少爷,我叫蔷薇,是三少爷的人,大少爷以前见过的。”就像是在那个刁蛮郡主面前,她虽然自称是丫环,却连做做样子自称“奴婢”都不屑。 楚兰轩顿了顿,揩掉嘴角的血,这个丫头下手还真狠:“是,我以前见过你,没想到几年不见都长得这么大了。” 蔷薇仍是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柔顺道:“是啊,记得当时大少爷还说我跟蕊娘姐姐长得像,一眨眼,蕊娘姐姐就没了。” 提起蕊娘,楚兰轩也觉得有些惆怅:“唉……蕊娘也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可怜她和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不小心?蔷薇冷笑,这个大少爷是真的糊涂至此,还是怯懦得不敢去面对?他但凡对蕊娘稍有情义,就不会在蕊娘身死的当天就来招惹她。 “大少爷……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三少爷还在等我回去。” 刚转过身便被那双手拉住:“不……别走……” “大少爷可还有事?” “我去跟三少爷要了你可好?” “为什么?” “我可曾说过你像一个人?” 蔷薇笑:“是啊,大少爷说过,我像蕊娘。” “不,你像我未婚的妻子绿衣,我去跟三少爷要了你可好?”楚兰轩仍是不死心。 对于如此无耻之人,蔷薇忍无可忍,“霍”地抬头看着他:“是么?就怕大少爷要不起,大少爷忘记了大少奶奶了么?” 被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楚兰轩现出几分狼狈,恼怒道:“我已经对她忍无可忍,她以为她是谁?惹恼了我,照样休了她!” 想必她跟蕊娘也是这么说的吧?蔷薇轻笑:“是么?那就等少爷休了她再说吧!” “你不信?”他以为她是欲擒故纵。 “是啊,我不信。”蔷薇的眼中现出一分讥诮。 “走,我们现在就去跟她说,我要纳你为妾。”他委实是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个小丫头会长成这般绝色,她比绿衣更美!特别是那双大眼睛,清亮透彻,如同星子。怪不得三弟对蕊娘不管不顾,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仍是无所谓,轻易就将人送给了他。原来他房里还藏着这么个宝贝。这个丫头,他志在必得!只要他开口要的,楚兰若肯定不敢拒绝,他才是楚家的嫡长子,偌大家业的继承人,而楚兰若不过是一个低贱侍妾的儿子。 他想要纳她做妾,她应该感激涕零才是,他没想到蔷薇会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少爷,想必刚才我没说明白。我不想做你的妾!” 楚兰轩皱眉:“莫非你想做我的正室?以你的身份是不可能的。不要得寸进尺。”他不顾一切地让她做妾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蔷薇仰头看着他,讥诮道:“正室么?我想我也不稀罕。”若是平常丫头听到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想纳她做妾,必定是欢天喜地,感动得无以复加了,可对她辛蔷薇而言,那是侮辱。 “你……”楚兰轩看着她,气得脸色铁青。 蔷薇却是若无其事地笑:“大少爷,即便我是个小丫头,也不想跟个没用的主子。蕊娘姐姐在园子里呆了那么多年,一直都好好的,可是才到了楚家不过一晚,就没了,一尸两命,就算大少爷你对她没情分,可她肚子里的到底还是你的骨血。大少爷,你就是想护个人都护不住啊。我可不想步她的后尘。” 被说中了事实,楚兰轩恼羞成怒,他虽不敢对别人生气可是教训一个小丫头的资格还是有的,扬起手,一巴掌甩了过去,蔷薇早就防备着,侧头躲了开去,冷笑道:“打了我你可别后悔。一个两个都喜欢打人巴掌,你跟大少奶奶还真是天生一对。可惜,大少奶奶虽是个女流,却比你有出息多了。不像大少爷你从来都敢怒不敢言。” 楚兰轩气得气喘如牛,蔷薇摆摆手,冷笑:“蕊娘刚死,你就急着纳我做妾,是急着向你的父亲示好吧?你想告诉他,蕊娘只是一个替代品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你不会记恨他,是么?可别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这句话 既是威胁也是试探。几天观察下来,她发现楚兰轩对他的父亲是极其畏惧的,甚至敬而远之。 楚兰轩又惊又怒:“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不,不可能,她一个小丫头不可能知道这么多,难道她是父亲的人? 她要的就是他误会,这样才能自保:“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装什么深情了。绿衣?哼,当年你既然没有护住她,那么现在的虚情假意演给谁看呢?” “不,我没有。”他仍要狡辩。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大少爷。” 回到房间,端起茶杯漱了好几回口,仍是觉得恶心。楚兰轩,你以后不要落在本姑娘手里。 “呵……是谁惹到你了?杀气腾腾的。”楚兰若施施然从外面进来,便见到蔷薇一脸要吃人的表情。 “哼……”蔷薇气得一撇头,不自觉地又抬起袖子擦了擦嘴巴,“你们楚家的人都惹我了。” “再蹭就蹭破了。”楚兰若拉住她的手,果然,她的嘴唇都已经擦得红肿了。 蔷薇别过头不看他,眨眨眼,再眨眨眼,那如珍珠般的泪珠便从脸上滑落,吸吸鼻子,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好不可怜:“不要你管。” 楚兰若的手指抚过她的粉唇,眼波潋滟:“受人欺负了?” 蔷薇低着头,只是饮泣,那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好不委屈。 抬起她的下巴,看着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犹自带着水珠,楚兰若的唇畔勾出一抹邪魅的笑意:“那么,我帮帮你吧!”低头吮去她脸上的泪珠,在她呆愣间,那兰花般的轻吻如同羽毛一般落在了她的唇上。 蔷薇抬脚便踹,如意料中的踢了个空,楚兰若唇角的笑意如同一朵绝美的兰花:“唔,现在可不再想哭了?”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她准备借刀杀人的伎俩,顺便耍了她一把,楚兰若,本姑娘和你的梁子结大了! 25 群魔乱舞 “绿衣,你那个女儿呀,我真是越看越喜欢了,看她把大少爷骂得狗血淋头的,连嘴都不敢还。”在那个破败的小院落里,洛心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那过长的头发,脸色苍白得如同幽灵,就连这调笑也未能给她带来多少生气。 “这孩子,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莽莽撞撞地就得罪了大少爷。”那个在众人眼中面目平凡,名叫秋夕的女子,赫然就是失踪多年的绿衣。 “大少爷可不敢轻易动她。我看她倒是比紫儿伶俐不少。紫儿太过浮躁,让她伪装圣女令,可会露出马脚。” 绿衣声音一冷:“我只有两个女儿,为了表示诚意,我把紫儿送给了你。若是你再打薇儿的主意,我们的合作免谈。” 洛心轻轻一笑:“都说做娘的最疼大女儿,果真没错。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当真。你的宝贝女儿,可是在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手上,那孩子从小就任性胡闹,你就不怕他当真让我们结成了儿女亲家?” 绿衣一叹:“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所幸七年过去了,薇儿也没出什么事,我这个做娘的无能,也帮不上她什么。” “是么?”洛心缓缓行到绿衣跟前,定定地看着她,“你确定那个孩子不是圣女令?” 绿衣苦笑:“我倒是希望她是,这样就复仇有望了。圣女令是靠血脉传承的,我们家族已经有五十多年不曾出过圣女令了,身上的血统越来越稀薄,你说我这个做娘的都不是,女儿怎么可能会是呢?” 洛心绕着头发,轻轻一笑:“是啊,真是可惜了。” 绿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淡淡地转了话题:“楚兰轩那边可以放弃了。他这个人怯懦又自私,可没胆子反抗楚正义。” “你对你这个表哥就这么没有信心?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呢,这些年来,寻寻觅觅找的都是跟你相似的女子,不是鼻子像,就是眼睛像,或是身形像,世间有他这样深情的男子倒真是难得。”话是这么说,洛心的口气却是讽刺的。 绿衣冷笑:“明知当年我为什么被迫离开楚家,他也宁可相信我是跟人私奔,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一往情深?那不过是为他演戏给自己看罢了,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相信他才是受害者。” 洛心笑道:“迷烟还是要放的,不然,怎么能让楚正义那只老狐狸吃亏呢?” “那便让素夕去吧。”绿衣淡淡道。 “今天早上还听到一个好消息,大少奶奶怀孕了。”洛心掩唇笑道,“大少奶奶可真是个妙人,明明生不出孩子,怎么她王府里请的大夫就是神医不成,随便请请脉就请出个孩子来了。这个宅子里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绿衣摇摇头道:“楚家的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吧,倒是太子那边,你要尽快帮忙搭上线才好。” 洛心看着门口,突然笑道:“秋夕,你的苦心可是要白费了呢,你的宝贝女儿找上门来了。” 蔷薇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那个小院。 “你又是来找秋夕的?”洛心笑道,“今天可巧,秋夕在。” “不,我是来找您的,公主殿下。” 听她直截了当地到出她的身份,洛心有趣地笑了:“你找我何事?” 蔷薇大大方方道:“我来向公主殿下请教一个问题,还请赐教。” “你要问什么?” “楚家的家主到底是谁?” “呵呵……”洛心掩唇笑道,“你这个问题倒是问得有趣,楚家的家主不是楚正义还能是谁?” 蔷薇摇摇头:“我是真心诚意来请教,您又何必糊弄我?楚家的家主,又怎么会对自家子孙下手。楚家大房一直没有孩子,二房只有一个女儿,据说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不到三岁就夭折了,是么?就连刚刚送进来的蕊娘也死于非命。大少爷怕他,可不是对父亲的那种怕。” “你果然聪明。”洛心如清泉般的笑声诡异得叫人不寒而栗,“可是……我凭什么告诉你?” 如果方才还是试探,那现在就是肯定了。果然,对大少奶奶下毒的那只黑手正是楚正义。 “洛泉国最美丽的公主是楚家家主的侍妾,想必荀阳城大大小小的茶馆里的茶客们都会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到时候,楚家就是欺君之罪,楚氏满门都没什么好下场。” 洛心鬼气森森地一笑:“如此,这正合我意,你以为我会在乎楚家会有什么下场?” “公主殿下自然不在乎楚家的人会如何,可是楚家的钱财呢?”蔷薇那双眼睛明明清澈见底,可偏偏被在这双干净的眼睛面前,让人觉得无所遁形,“楚家作为皇商富甲天下,公主殿下如果不在乎,就不会大费周章地想让楚兰轩成为你的傀儡了。可是……如果楚家因为欺君被抄家了,公主殿下非但一点好处都得不到,还会被逼得乱了阵脚。” “这么说来,我是非答应你不可了?” “不是非答应我不可,而是公主殿下的敌人不是我。” 洛心抬起眼眸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只是好奇。” “好奇?没人告诉过你,太多的好奇心会让你送命么?”她微微侧头,黑色的长发流泻下来,在午后的阳光中如同无常手中勾人命的绳索,盈盈闪动着幽光。她的语气绵软,一旁的秋夕却捏了把冷汗,洛心是动了杀心了。 “若没有准备,我怎么敢就这么来打扰公主?”蔷薇笑语嫣然,有恃无恐。既然楚兰若给她半个月的时间,那就证明至少在这半个月之内她安全无虞。有这样的底牌,不用的才是傻瓜。 洛心叹气:“看不出来,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还很宝贝你。” “请公主殿下赐教。” “我告诉你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至少没有坏处,不是么?” 洛心笑了:“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又何必来问我?” 果然,现在的这个楚正义是假的,这也就解释得通楚家大宅这些诡异的事情,还有当年绿衣为什么被迫离开楚家,她肯定也是发现了这个冒牌楚正义的秘密了。 “没有确切的答案之前,总是叫人心底忐忑。多谢公主殿下了。”蔷薇道了谢,“大少奶奶已经知道是中了毒,一个女人被害得不能生育,这可是深仇大恨,公主殿下是长辈,略略提点一两句也好。”那个刁蛮郡主知道下毒的人就是楚正义,楚家恐怕会被闹得天翻地覆吧,洛心倒是可以渔翁得利了。 “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蔷薇突然恶作剧地一笑:“其实……公主殿下高估我了。我并不聪明,知道这么多,也是机缘巧合,前天晚上,我正好从这窗外路过。” 洛心微微一怔,咯咯笑道:“想必你知道了绿衣失踪跟我有关?” “是。” “你不想知道她在哪里?这又是怎么回事?”洛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方才十五岁,心机却叫人叹息,看来她那个儿子费了不少心思教导。 蔷薇摇头:“我是很想知道,可我也确定您不会告诉我,所以,就不多嘴多舌了,免得殿下生厌。” “这么伶俐的一个小姑娘,我喜欢还来不及呢。不如,以后跟着我可好?” 蔷薇不无遗憾地叹惜:“我倒是愿意跟在您身边听从教诲。可惜,知子莫若母,您也该知道楚兰若是怎么回事,我也只能说声抱歉了。” 楚兰若限期半个月,她三天就解决了。跟他炫耀,楚兰若却似笑非笑地丢了句:“自作聪明。”让她郁闷不已。 她不知道,阴错阳差,所有在这个宅子暗处活动的妖魔鬼怪们都浮出了水面,亮出了嗜血的獠牙。她注定的命运也提前上演。 26 他只是一个懦夫 因为大少奶奶怀孕,蕊娘惨死的事情很快淡出了众人的视线,楚家大宅里的仆人们甚至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楚兰轩觉得这几天真如同在梦中,蕊娘进了宅子第二天就丢了性命,他伤心,却不敢表现出来。紧接着,大少奶奶怀孕了,他还没为自己要当爹了高兴,他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绿衣竟然又如奇迹般出现在他面前。叫他又是惊喜,又是惶恐。 夏风习习,楚兰轩揽着绿衣在小院中看着满天的星斗,绿衣一抬手道:“表哥你看,那是牵牛星和织女星!记得我们小时候就经常溜到花园里看星星,你就教我认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 楚兰轩不无感慨地点头:“一晃眼,都十六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绿衣低头轻声道:“表哥当年说的话我都记得的。” 楚兰轩摩挲着她的肩膀,无限怜惜:“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我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绿衣摇头:“不,我们回不去了。” 楚兰轩急道:“绿衣,这十六年来,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你怎么就不明白?你肯来找我,不是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吗?” 绿衣别过头,擦去眼角的泪:“我来找你,并不奢求什么,而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你。” 楚兰轩紧紧拥住她:“我发誓,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绿衣只是摇头:“你已经娶妻,而我只是一个寡妇,你能记得当年的情分,就已经不算是负我了。” “绿衣,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 “不,我不要……”绿衣断然拒绝。 “为什么?” 绿衣掩面:“表哥,我本该是你的妻子啊,现如今……我实在是没有面目……” 楚兰轩嗫嗫了半天,方才道:“你再委屈几天,过两天我就在城里寻个幽静的宅子,你也不必这般躲躲藏藏的了。以后我再禀报母亲,她毕竟是你的姨母,肯定会为你做主的。你你放心。” 绿衣仍是摇头。 “为什么?你都能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书生,就不能跟我在一起?难道你真的变心了么?”楚兰轩瞪着绿衣。三十来岁正是一个女子最具风韵的时候,比起当年的那个少女,岁月更添了她的风韵,眼前的她肤若凝脂,唇若点朱,泪光点点,因为情绪激动微微娇喘着,心中莫名一动,狠狠地吻上了那娇艳的红唇。 “不,你不可以这样。”绿衣拼命抗拒。 楚兰轩在她颈上重重一咬,模糊道:“为什么不可以,你本是我的妻,难道别的男人就可以吗?” 此时的楚兰轩不知道就在院门口有一双哀伤的眼睛正注视着她,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绿衣。为什么还不肯死心?为什么还要让素夕说那样几句话?她这才叫真正的自取其辱呀! 楚兰轩,明明是你先背叛了我。为什么只有责怪,为什么没有一言半语的安慰?为什么不道歉,你为什么不道歉,难道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吗? 而那边假扮着她的素夕却依旧按既定的戏码在试探着:“不,表哥,不是的,我不要名分,我只要能时时见到你就够了。”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因为素夕的这句话眉间浮上来的喜意吧?绿衣睁大眼睛,看着在庭院中拥吻的两个人,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意,素夕刚才说的话正是他想要听的吧? 为什么要让素夕问那么一句呢?也好,原本只是不甘心,现在她可以完完全全地死心了,绿衣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想得到一切却畏惧任何困难,那温柔的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自私而浅薄的懦夫呢!他要她,仅仅是要她,却畏惧她带来的任何危险,他从未想过要为她遮风挡雨,当有危险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出去,他会为自己找一堆的借口,会把罪责都推到她身上。一如当年,她的害怕和无助他都看在眼里,却只当是不知道,她被逼离开,几次险些丧命,他却只当她是跟人私奔了。这样的人啊,当初为什么会傻乎乎地爱着他呢? 表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试探你,本来今天来,是想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后悔,我就会改变主意,可是,是你自己,终于让我下定了决心了! “现在可是死心了?”声音的主人似乎完全溶入了黑暗,那双幽黑的眼睛在月色中明亮得惊人。 绿衣涩声道:“是,死心了。” “跟太子接应的车我已经安排好了,只等素夕他们出发,你马上就可以走。紫薇会在那边等你。” “恩。”绿衣点点头。 此时素夕正靠在楚兰轩怀里:“表哥,听说明天姨母她们会到城外的孤殊寺祈福,是么?不如表哥也带我出去散散心可好?” 楚兰轩皱眉:“同行的话怕是不妥。” 素夕“扑哧”笑道:“傻表哥,楚家在城外那么多产业,你只要把我带到一个郡主她们不常去的安置了,不就好了?你出来寻我也方便,岂不是要比在这宅子里要好?” “是是是,你看我都糊涂了。”楚兰轩满心欢喜。 素夕问道:“明天楚正义不会回来吧?” 楚兰轩笑道:“你放心,他去青州了,绝对不会撞上的。” “好,那我们明天就悄悄出城。”素夕笑道。 第二日清晨,随着楚家大夫人和大少奶奶的车驾浩浩荡荡地从正门离开,楚兰轩也驾着辆马车只带了两个随从悄悄地从后门离去。 不远处的巷口,一个绝美的黑衣女子站在阴影下,如同嗜血的幽灵般,红唇诡异地扬起。二十九年前的恩怨,我必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楚兰轩的马车刚进入郊外,便遭到一群黑衣人的截杀。楚兰轩为了掩人耳目,带的随从不多,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惜,这些人似乎早有准备,并不强攻,只是用强弩在远处围攻。密密麻麻的弩箭向马车射来,楚兰若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会是他的死亡之旅。 一个黑衣人掀开了车帘,对里面的人道:“素夕姑娘,公主殿下叫我送你一程。” 素夕中了数箭,脸色已经现出了苍白的死色,却仍是挣扎着不肯死去:“求求你,帮我转告公主,请她照料好我的家人。” “好,我会的,你一路走好。”黑衣人的刀扬起,一道血痕高高溅起。 27 惊闻噩耗 楚家大少爷被刺杀的消息传遍了荀阳城的大街小巷。楚家大宅乱成了一团,楚夫人更是生生哭死过去了好几回。 因大少奶奶怀着身孕,怕她动了胎气,上上下下都瞒着,可惜纸包不住火,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她这个当家主母?大少奶奶在稍迟的一个时辰就听到了消息。饶是她对楚兰轩没有情分,也是双脚发软。 “这么说,是一伙子流民干的?”大少奶奶手双抓握着椅子的扶手,眼睛直直地盯着外院管事。 “是。”管事不敢不答,“官府是这么说的。” “流民?这可是荀阳城,哪来的流民?流民哪来的射程百丈的强弩?”她沉声喝道。 “这……”管事吓得大气不敢出,大少奶奶虽是女流,见识可不浅,官府的解释连他们那都说不通,哪里骗得过精明的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您莫要着急,小心身子要紧。老爷已经从青州赶回来了,勒令官府速速抓拿凶手,不出几日,定会将那些亡命之徒千刀万剐,告慰大少爷在天之灵。” 这种话,她不要听,大少奶奶摇摇头,示意他下去。 楚正义?让他抓凶手,不会是贼喊捉贼吧? 就在前几日,楚兰若的母亲,那个卑贱的侍妾告诉她,害她怀不上孩子的人是楚正义。而真正的楚正义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傀儡。当年楚兰轩的未婚妻正是发现了他的秘密不得不逃离楚家。那个鬼气森森的女人意味深长地笑着,提醒她要保护大少爷的和肚子里孩子的安全。她嗤之以鼻。 十六年前,楚兰轩与她定下婚盟。若楚正义真是冒牌的,意图谋害楚家子嗣,谋夺家产,他又怎么可能为楚家打算,为长子求娶一个娘家显赫的妻子?怎么可能过了一十六年了,楚家几个兄弟还活得好好的? 可如今,楚兰轩死了!他的马车上的女子赫然就是他念念不忘的未婚妻,这说明了什么? “大少奶奶,您可千万要保重自个的身子啊,就算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春儿端着药碗,眼眶通红。 “罢了,你放着吧。”大少奶奶疲惫地摆摆手。 侍立在一旁的嬷嬷顺手接过药碗:“让奴婢先瞧瞧。”她是大少奶奶从娘家求来的,出自杏林之家,于医理十分精通。 只见她拿出口小碗把药汁倒出一小口,略略尝了一口,细细地啧了一会,皱了皱眉,似是发现了什么,又拿出银针试了试。 大少奶奶和春儿都看出不对劲了。 “怎么了?”最紧张的是春儿,药是她亲手煎的,出了事情她难辞其咎。 “药的味道不太对,烦请春妈妈把药渣拿过来看一看。” 春儿忙不迭地端来了药罐,当着她们的面将药渣倒出,嬷嬷细细看了看,摇了摇头:“药渣没有问题。” 大少奶奶却一眼看出了问题所在:“这药罐子不是我原先的那个。”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从娘家带的陪嫁自是丰厚,加之她心高气傲,当年又是含恨出嫁,更是发誓在楚家一辈子都用自个的陪嫁,小到一个煮汤煎药的罐子都是自己命人特制的,上面带着王府特有的徽印,以示跟楚家的区别。 春儿立即慌张起来:“是王姨娘房里的那个小蹄子,在厨房里横冲直撞的,摔了少奶奶正在煎的安胎药。药罐可是一点油腥都沾不得的,偏偏备用的那只在前两天破了,我们房里不比别人,东西都是要定制的。奴婢自作主张,就拿了王姨娘的先用两日,等那边定制好了就去拿。” 王姨娘是楚正义的姨娘,名叫玲珑,今年不过十八岁,娇娇弱弱的,仿若风一吹就要倒了,整天都要吃药,是个十足的药罐子。春儿这般做,实在是有些仗势欺人的意思了。 嬷嬷上前细细闻了闻了那个药罐子:“这就是了,这个药罐定是长年累月地熬同一种补药,药性早就沁进去了,恰巧这种补药正好与大少奶奶的安胎药相克。” 大少奶奶的声音冷了下来:“这药我若喝下,会有什么后果?” “这药对寻常孕妇倒没什么大碍,可大少奶奶月份尚浅,正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体质也偏寒了些。这药喝下,轻则腹痛如绞,重则滑胎。” 春儿“噗通”软到在地上,冷汗涔涔。 好歹毒的手段!她丈夫刚死了两天,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手了。在这个当口,就算她的没了,也自会有人解释是她听闻噩耗动了胎气。 大少奶奶恨得咬碎银牙:“好你个王玲珑!好你个楚正义!你们欺人太甚!帮我更衣,我要去找夫人。”若说方才只是怀疑,现在她已经认定了楚正义就是害他们的凶手了。 嬷嬷扶着她到了内室,悄悄塞给她一样东西:“郡主,不要意气用事。大少爷死了,郡主的身孕又是假的,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郡主该为自己早作打算才是。” 大少奶奶点了点头,她的身孕本来就是鱼饵,现在既然已经确定谁是幕后黑手,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以免授人把柄。她依言换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裳,直奔到上房,未到门口就先哭喊着:“娘,娘。”跌跌撞撞地扑向楚夫人,直直地跪在地上:“儿媳在这是一天都呆不下去,自请求去。” 楚夫人为了楚兰轩之死差点哭干了眼泪,正自昏昏沉沉,听得大少奶奶这么一句,直是如晴天霹雳。夫妻本是同林鸟,儿子才死,棺材还没合上,儿媳就急着求去,真是冤孽啊…… 大少奶奶一面跪着,抽抽噎噎道:“儿媳自知善妒,脾气也不好,可是自从嫁到楚家,这十几年开,主持中馈,孝敬二老,自问没有半点不尽心的。可是,这个家根本就容不下儿媳,儿媳久无身孕,只当是自己无能。可是近两年才知道,是有人往儿媳房里放了见不得人的东西,让儿媳中了寒毒,才……才怀不上孩子。儿媳怕家里人心惶惶,也不敢声张,只是暗自防备,细细调养,最近身子才有了起色,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却……却……” 她双手死死地护着腹部,哽咽不能言。 楚夫人这才清醒了过来,急忙喝退了身边服侍的人,扶起大少奶奶:“我的乖儿,且莫伤心,细细跟娘说来,娘一定为你做主。” 大少奶奶顺势站起,一面哭一面道:“若娘真是心疼儿媳,就远远地打发了儿媳出去吧!就算是不为儿媳,也为了儿媳肚子里的孩子,他可是娘的亲孙子呀!今早,儿媳的安胎药里被人下了毒,下毒的人是王姨娘,她只是老爷的一个妾侍,若没有老爷的默许,怎么可能谋害楚家的长子嫡孙?” “这件事情,大少爷……大少爷他定然也是知情的,他怨我不为他纳妾,他恨我,他不要我生的孩子。娘……” “不会,你都看到的,兰轩得知你怀了身孕,喜得跟什么似的,你肚子里的是他第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不欢喜?”楚夫人想到枉死的儿子,老泪纵横。 大少奶奶哭得直喘气:“他不要我的孩子有什么打紧,他自可以叫外室帮他生儿育女,他有儿有女,让我一辈子做孤家寡人。” 听她这么说,楚夫人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兰轩,兰轩他如今还能找谁去生儿育女?他,他已经死了两天了呀!” “啊……”大少奶奶惊呼一声,大声反驳,“不,不可能,你骗我!” 楚夫人只是垂泪。 大少奶奶摇着她:“娘,你骗我的是不是?你定是气我刚才胡言乱语,我那是胡说的,我只是是跟他怄气的……我怀了身孕,他竟狠心好几天不来看我。知道我发脾气他就会回来了,娘,你骗我的对不对?” 楚夫人摇头:“娘也希望这不是真的。” “他死了,他死了。”她神经质地抓着楚夫人的手:“娘,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干的。他是假的,娘,他是假的!” 楚夫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望了望四周:“噤声,不要声张。”作为楚正义的枕边人,她如何不知道他是假的?可是,为了楚家,为了孩子,她不得不忍啊! 大少奶奶含泪点了点头,婆媳二人抱头痛哭。大少奶奶终于经受不住刺激,昏了过去,楚夫人这才发现地上和榻上那触目惊心的血痕,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忍得太久了,太久了,她的隐忍却换来了长子的惨死,儿媳的小产,天哪,这就是她作的孽么? 当大少奶奶醒来时,紧紧抓着楚夫人的手,未语泪先流:“娘,我要为相公报仇,我要为孩子报仇,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楚正义,不管你是谁,你向王府求亲,害我嫁给楚兰轩,毁了一生的幸福。如今你又害我无夫无子。不管你是谁,我都要叫你不得好死! 28 无论如何请你教我 对于楚兰轩的死,蔷薇不厚道地幸灾乐祸,听闻还有一个美貌的女子跟楚兰轩死在一处,她也没有在意,反正他那样的人,出游时没女人相伴才叫人诧异了。 主人的悲伤并未影响到这些最底层的小丫鬟们,反正不管换了谁当楚家的继承人,只要楚家还在,她们总是一样的做活。忙着丧事之余,也要找点谈资来消遣。许是以为这僻静的水阁没人,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哎,哎,你听说了么?那个跟大少爷死在一起的女子是咱们家的表小姐,也是大少爷之前的未婚妻。” “你听谁说的?” “门房的马管事啊,他是府里几十年的老人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的?” “胡说,马管事他再精明不过了,怎么会传这样的话?定是他家个大嘴巴婆娘说的。” “不管是谁说的,这消息千真万确就是了。府里好几个有资历的妈妈都说那个人是表小姐。” “嘘……小声点,被人听到了,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啦,知道啦。” “砰”蔷薇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那两个小丫鬟惊呼一声,只看到一个人影冲了出去。 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要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她刚刚才得知娘亲还活着,她刚刚决定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都要去找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残忍么? 她惨白着小脸,伸出颤抖的手,使劲拍着自己的脸颊,声音里却带了哭音:“冷静,冷静,蔷薇,你要冷静。” “冷静,冷静。”她喃喃自语着,试图说服自己:“不,不会的,不会是娘亲。洛心大费周折才扣住娘亲,她不可能这么做,她不会……不会是娘亲,不会是……”越是这么想,她越是慌乱,万一,万一她猜错了呢? 这样的慌乱无措中,她能想到的惟有那个人。 “楚兰若,楚兰若。”她直直冲向他的书房,推开门,却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兰若停下手中的笔,扫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写字,仍是那般悠闲而又事不关己的口气:“定力太差了。” 尽管他一如既往地嘲讽着她的不合格,蔷薇奇异般地安静了下来,她松了口气,只觉得双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上,此时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 “是洛心杀了他们?”蔷薇缓缓开口,微微上扬的声音有些变调,那是劫后余生后的战栗。 “何以见得?” “为了嫁祸给楚正义。当年楚正义就是因为我娘发现了他的秘密才要杀人灭口,现在发现楚兰轩跟我娘死在一处,楚正义就有最大的嫌疑。” 楚兰若手下的笔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为什么?” “因为大夫人和郡主。楚正义是假冒的,作为枕边人的大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她一直引而不发,肯定是有所忌惮。现在楚正义杀了她的大儿子,一只老虎受伤了,肯定会失去理智。再加上郡主,她知道了是楚正义对她下毒致使她不能生育,如今楚正义又杀了她丈夫,以她的个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身后的王府,力量不可小觑。如此一来,洛心就可以渔翁得利了。” 蔷薇渐渐冷静了下来,扶着门框站起。楚兰若的书房空荡荡的,除了多宝架上跟他本人一样招摇的器物外,竟是半本书都没有的。书桌上却堆了不少卷宗,原来他这个大少爷偶尔也是会做点事情的。她毫无自觉地踮起脚尖往桌上看了看,发现都是用火漆封口的,无趣地皱皱鼻子。什么嘛,神神秘秘的。 “那个楚正义能冒充楚家的家主那么多年,背后必然有强大的助力吧?”她没话找话,接下来的要求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楚兰若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如同一只懒洋洋的猫:“他不过是个傀儡。” “那个人是谁呢?”她继续心不在焉。 楚兰若笑了:“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呀,被看穿了,蔷薇咬了咬唇:“楚兰若,我要正式向你辞行。”他要是敢不放她走,她一定……她能怎么做呢?本来她可以等羽翼再丰满一些,可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她现在就要去找娘亲,她再也不想再这样担惊受怕。 “临时起意?”她的那点小心眼他可一直都一清二楚,先前怕楚正义对她不利,还巴巴地央求他的保护,现在猜到楚正义会自顾不暇,她自然要趁机离开。 “嗯……”蔷薇低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清亮的双眸,“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楚兰若的“照顾”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一不小心就会连小命都丢掉。尽管是那样不情愿的口气,唯有她知道,这次她是真心的,没有半分敷衍。至少,这么多年来,他毫无保留地教她所学,至少,她对他是有依赖的。 “没良心的小东西,至少该表现得依依不舍点吧?” “好吧……楚兰若,我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好舍不得你哦,拜托你,快点让我走吧。”她故意把“舍不得”几字说得抑扬顿挫,宛如唱腔。 “太沉不住气不是一件好事。”楚兰若乐得见她耍宝。 蔷薇吐吐舌头俏皮道:“啊,对不住,一想到马上就能跳出火坑,情难自禁。” “我这里是火坑?”凤目中闪过一抹幽芒。 蔷薇向来跟他抬杠惯了:“在你面前我从不说谎,因为说谎言总会被揭穿,我何必多此一举。就这样,我走了。” 末了还不忘皱皱鼻子加上一句:“希望后会无期。” 能这样潇洒地离开,未尝不好,可惜天不从人愿。 刚刚走出不远,就撞上一个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小丫环。蔷薇被撞得龇牙咧嘴:“你急什么?” 那小丫头一见是蔷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花夫人她突然得了急病,人事不省,恐怕……总之你先去看看吧!” “什么?”花娘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一会功夫就生病了,“我去看看,你快去陆春堂找陆大夫来。” “可是楚家的大夫向来是守仁堂……” “叫你去就去,多什么话!”蔷薇冲到房间,一把撩开纱帐,只见花娘紧紧咬着牙关,身体不停地抽搐着,牙齿因为巨大的痛苦咬得发出“咯咯咯”声,几个小丫头只是吓得在一边掉眼泪。 “快拿块毛巾来。”死命掰开花娘的嘴巴,往嘴里塞了毛巾,以防她咬断舌头。蔷薇正按住她的手腕把脉,却见黑色的血从花娘的鼻孔缓缓流出。蔷薇大惊,这显然是中毒了,中了什么毒,她却看不出来。 “去请三少爷过来。”这时候也只能让楚兰若自己出马了。 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花娘今日的饮食,花娘平日里多用银器,又怎么会中毒? 楚兰若被人小丫头拉进来,四处看了看,揭开了熏香的盖子:“大理菊,天星草,安息香,柳叶,加上花娘这最喜欢喝的月季花茶,无毒之毒。” 是了,怪不得都找不到下毒的地方,下毒的人只是在熏香里加了点柳叶,在房中多摆一盆天星草罢了。 蔷薇欣喜地望向楚兰若道:“你知道是什么毒,一定有办法解是不是?” 楚兰若扫了她一眼,靡丽的眼眸幽深如暗川:“你们都下去。” 小丫环们都退了出去,掩上门。蔷薇拉着他的衣袖:“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花娘。” 楚兰若轻轻抽出手:“现在还不知错吗?” 蔷薇不解,楚兰若撩起她散落的发丝,轻柔气息落在她耳畔:“连重要的东西都护不住,你还有什么价值?” 蔷薇如遭雷击,是了,楚兰若并不打算带花娘过来,是她为了躲避楚兰若的责罚拉了她过来。这样的浑水本不该花娘来趟,她明知道此行凶险还拉了花娘进来,花娘是她害的。可是楚兰若,你不是应该护着她的吗?你若是想,又怎么会护不住? 是她,是她的一时任性害了最疼爱她的人。 “对不起。” 蔷薇直直地跪下,抬头看着楚兰若的眼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我知错了,我不该轻信任何人,不该存有半分的侥幸,我不该以为有你在便可以无后顾之忧。请你教我……” 楚兰若确实一直都在教她,她离开前的最后一课,他便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谁都不可以相信,谁都不能依赖,连他也是不能的。他把她心底的珍重和感激扫得干干净净。 他和她,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心里的一角不知怎么空了,她只是跪着,以那样谦卑的姿态,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请你教我。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请你教我。” 29 我们只有不死不休 楚兰若唇角泛起一缕未明的笑意:“任何代价吗?” 修长美丽如兰花般的手指递过一个小小的瓷瓶:“如果我让你喝了它呢?” 十丈软红,便是当初楚兰若当着他的面给绿衣喝下的媚药。蔷薇毫不犹豫地接过瓶子,把药水一饮而尽。 除了心跳稍微加快了一点,竟什么事也没有。蔷薇像是想起了什么,失声道:“华胥后人,神之祭司……” 楚兰若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她,那靡媚慵懒的笑意有些倾国倾城的味道:“你已经通过了百毒试炼 ,百毒不侵了。恭喜你,成了真正的神族后裔。” 蔷薇呆呆地看着他俯身靠近:“这就是当初你娘拼命要保护的秘密。” 这个传说蔷薇是在史书上看到过的,在现在南楚国境内有一个四季开满了鲜花的小小部落……华胥氏。他们是上古神明的后裔,他们至高无上的血统有着涤尽世间一切污秽的能力,媚药和毒药对他们而言是无所谓的存在。这个村子为了保证血统的纯净,极少与外人通婚。千百年来,一个个的国家建立或是消亡都不曾动摇过他们的地位,每个国家建立之后都会从这个村子里挑选出一个才德兼备,冰清玉洁的女子担任祭司。 村人对神十分虔诚,但这样的能力毕竟不属于凡间,因为天谴,村子里向来子嗣艰难,最出色的女子一旦身为祭祀便是献身为神仆是不可嫁人的,就这样,村里的人越来越少。 直到三百年前,各国混战,庆国的女祭司华胥云葭与出云女王旗下的将军风离荣相恋,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他私奔了,天下大定之后便在出云国为朝廷效力。一百多年前华胥氏所在的那个小村落在一次山洪中被吞没了,神的后裔便这样消失了。仅仅风氏一族尚且保留了神之祭司的一丝血脉。 蔷薇看着楚兰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不对,我娘明明姓庄。” “庄姓是她的母姓,她真正的姓氏应该是风。” 风氏在过去的几百年都是出云国的第一大世族,可在五十多年前突然遭了灭门惨祸淡出了朝廷。原来庄绿衣是赫赫有名的风氏后人。 楚兰若似乎看出了蔷薇在想什么,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云葭和风离荣为神保留了一丝血脉。可惜到了后世,神的血统越来越稀薄,几十个孩子中才能出一个真正的神之血脉。神奇的是能通过百毒试炼,最后拥有百毒不侵能力的人无论男女,无一不是惊才绝艳。风氏就把有这种能力的女子奉为圣女,更何况,在当年,历代宰相尽出风氏,风氏底下更是门生无数。圣女的血统就成了无上权力的象征。你不是问圣女令是什么吗?民间有一句话:得圣女令者得天下。”圣女令就是风氏一族的圣女。 “我……就是那该死的圣女令?”蔷薇震惊得口不择言,她当然知道什么叫怀璧其罪,圣女令的身份之所以高贵是因为风氏高高在上的权位,可惜,风氏早就没落了,她这个身份,只能给她招来无数的麻烦和危险。 楚兰若低低笑道:“是啊,你就是那可爱的,人人觊觎的圣女令。得到你,就能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 震惊过后,蔷薇只觉得口中发苦:“原来,当年你分明也是在试探我娘。”明明知道她就在窗外,还让绿衣喝下十丈软红,便是为了试探绿衣,若她是圣女,自然不会在女儿面前装出那副样子来。 楚兰若看着窗外,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风氏在风子郁之后就未再出现过神的血脉了,你的出现是个奇迹。” 蔷薇低头,轻轻一笑:“原来如此,你知道我是圣女令,才花心思教我。”你对我的种种,不是因为辛蔷薇,而是圣女令。 楚兰若并不作答,只是漫不经心地转开话题:“你说我若是能救花娘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是吗?” 楚兰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蔷薇掩饰住慌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是。” 楚兰若微微向前一倾,那幽幽的兰花香近在咫尺:“若是我说想要你呢?” 蔷薇不以为然:“得圣女令者得天下,你也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吗?” 楚兰若一点一点地展开手中的折扇,那眼中是算计了天下却不知的自得:“只要别人信就好。” “好。”她一口答应,以楚兰若的骄傲,他不至于会为了这样的传言对她如何,不过又是一个恶作剧罢了。 微微带着凉意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楚兰若玩味地笑道:“竟然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么?” 蔷薇挥开他的手:“解药。” 楚兰若微笑着摇了摇头:“解药不是在你身上吗?花娘的毒无解,唯一的解药就是圣女的血。” 若真是这样,那么下毒的人是在试探她的身份,花娘痊愈了,躲在暗处的人便确定了她的身份了。到时有危险的人就是她。 楚兰若笑吟吟地一摊手:“言尽于此,怎么做在你。” “为什么中毒的人不是你呢?”如此,我便能袖手旁观。 “真伤脑筋,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呢?”楚兰若叹息着把她锁在怀里。 周身环绕着他凉凉的气息,鼻间充斥着淡淡的兰花香。蔷薇垂下眼睛看着他袖口上的云纹:“楚兰若,这就是你想要的么?永远做敌人,你我之间只有决一胜负,不死不休。” 果然,她知道他。 回答她的是楚兰若落在她额头上轻如蝶翼的吻,那珍而重之温柔,仿佛她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宝。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急急挣脱,不想正好碰到他的下巴,捂着被撞疼的额头,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楚兰若见她额头上撞红了一片,伸手为她揉了揉:“总是这样莽撞,什么时候能安分点?” 熟悉的体贴让蔷薇不知所措,不可以中计,眼前的这个人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句话,每个微笑,后面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她不客气地拨掉他的手:“美人计对我没用,谢谢。” 楚兰若凤眼微微一眯,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的唇,声音懒懒的:“所以?” “所以,你那些手段还是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为好。”她现在如一只刺猬,谁靠近扎谁。 楚兰若似笑非笑:“是么?”低下头,轻吮她粉色的唇瓣。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少爷生气了!蔷薇瞪大眼睛,大气不敢出,这时候她越是反抗,他就会越兴致盎然地捉弄她。 一只手从她的衣领伸进,在她颈后柔嫩的皮肤上摩挲着,放在以往,蔷薇必定会跟他较劲到底。可现在她突然觉得心灰意冷:“楚兰若……”他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何苦要这般招惹她? 脚踏到实地,不待蔷薇松口气,楚兰若凑近她的耳畔,轻笑:“别忘了你刚才答应我的事。”他总不忘在她松一口气的时候再将她一军。 意思就是说,除非她主动献身,否则别想离开他么?这个出尔反尔的混蛋!蔷薇咬牙切齿:“楚兰若,你真的是为了天下吗?” 楚兰若回头,优雅完美的脸在夕阳下更像是蹈着烈火而来的红莲,嘴角是漫不经心却能倾尽天下的笑意:“天下吗?呵……” 30 绮梦 蔷薇不知道她怎么会突发奇想地问出那样的问题,楚兰若不是个普通人,这她早就知道。可那个银子掉了都懒得弯腰的大少爷,那个终日只是耽溺于玩乐的男子,他真的有心要得到天下吗?他是不是太无聊了,才想到了这样的游戏? 蔷薇苦笑,她真是异想天开呢,竟丝毫不怀疑他的能力,他凭什么得到天下呢?拿她消遣才是真的吧? 看着花娘在喝下她的血后脉象渐渐平稳,她才放心地在床榻边坐下,失血过多,她胡思乱想了片刻,便沉沉地睡去了。 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她走过一片雨水漓漉的长街,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周围的空气散发着微微的水意。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人来人往的,摩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只是那些人的表情是那样的冷漠,犹如带了一个毫无血肉的面具。她惊恐地发现周围半点声响也无,那人们看着她,目露凶光,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对她阴森森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转眼,那白牙竟然变成黑色的,那嘴角,鼻孔里都流出鲜红的血来,那个人赫然就是蕊娘。她骇然转身,却见周围的人的眼睛都变成了两个黑洞,空洞洞的眼神看着她,似要把她吞噬。 她拼命地跑,直到周围的人都不见了,天空下起了蒙蒙的小雨,只是沾衣欲湿,拢成一片轻雾,远处的楼台便在这雾色之中被隐了去,一点一点消弭了。雾色越来越浓,周围的景物全都不见了,她转出几步,便来到了一片花园。园中也是一片湿润润的,那树枝上犹自滴着雨珠。带着春日的泥土里特有的芳香的暖风吹过来,枝头的燕子呢喃对唱,互相梳理着乌黑的羽毛。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夹道的是山茶花树,那红色的,粉色的山茶花背风一吹或是一片片或是整朵地落在她的肩头,簌簌有声。不远处便传来了隐隐的水声,循声而去,转入一个无人的幽谷,清澈的山泉从山石中蜿蜒而下,顺着长满青苔的小路向前而去,却见到一处月牙形的温泉,氤氲着微微的雾气。周围弥漫着隐隐约约的兰花香,仰头看到不远处的山壁上开着一丛的兰花,幽丽孤绝。 她似有所觉地抬头,却见到对面有一个身影,淡青色的衣服,头发未梳,顺着宽大的衣摆逶迤到地,撒落在湿润的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他慵懒地支着手坐在那,隔着层层的水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头发水藻般在温热的水里荡漾着,如同滴到水中的墨汁,以极尽婉转曼妙的姿态蜿蜒开来。那双略带迷离的眼神似乎是漫不经意地看着她,一分幽绝,三分旖旎,却是十二分的倾尽天下的妖邪与魅惑。 蔷薇只觉得他身后的景物都渐渐地如同化在水中的丹青晕开来去,模糊了,消散了,只氤氲着那迷离的淡青色。周围若有若无的兰花的香味在周围缭绕,抓不到,也摸不着,只是那样不远不近地撩拨着。 她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声响,只能那样隔着水汽看着他,担心着他什么时候倦了便会转身离去。那飘落花瓣儿如同在心尖轻轻地滑过,那温温的泉水也如同在心底荡过,痒痒的,麻麻的,也是惴惴的,总不能安下心来。她不自觉地暗自绞着手指,心里有些恼,有些喜更是有些惊,不可以,不可以过去吧? 有人拉动着她的衣袖,低唤着:“小薇,小薇。” “小薇,小薇。”是谁在唤她? 蔷薇只觉得身形一坠,那周围的景色都消失了,睁开眼,看到的是花娘略带疲惫的眼睛:“小薇,我好像是中毒了吧?” 蔷薇看着她,清醒了过来,一把抱住她:“谢天谢地,花娘你没事了。” 花娘搂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花娘吓坏你了吧?” 蔷薇只是不言不语,紧紧地抱着她,良久才记起问:“花娘,你渴不渴,饿不饿?” 花娘一把拉住她的手,看到用白布缠着的手腕上渗出的血痕:“你受伤了?” 蔷薇笑道:“昨天花娘把我吓坏了,我一时慌乱打破了杯子割了手。若不是爷想办法救了你,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到这里眼眶又开始泛红,“花娘,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拉到这里来,花娘,你回小园去吧!” 花娘精神不济,没有注意到蔷薇对楚兰若的称呼从之前的直呼其名,到现在的“爷”。她勉强撑起精神笑道:“小呆瓜,还不快去给我倒水?”嘴里还有依稀的血腥味,她喝了蔷薇的血了吧?脑海中依稀记得她昨天抱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明明是她救了她,却骗她是楚兰若。傻瓜,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清楚吗? 蔷薇就那样寸步不离地照料着她,生怕她再出了什么意外。 “小薇,出什么事情了么?”花娘看出了蔷薇对她前所未有的依恋。 蔷薇摇头,她只是突然发现,在那个小园离,真正对她好的人只有花娘一个而已。尽管是因为楚兰若的关系,可也算是真心真意。 蔷薇,你以后要聪明点,只对真心待你的人好。 安顿着花娘再次睡下,方才那个梦境却一直困扰着她。蔷薇缓缓从院子里出去,不知不觉绕到了花园。 一阵风刮来,天色竟马上暗了下来,雷声轰隆作响,人倒霉的时候连天气都跟她作对,蔷薇没跑出几步,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越下越大,只得寻了个最近的亭子躲了进去。 在这个四面透风的亭子里,风夹带着雨珠卷了进来,带着淡淡的土腥味。蔷薇看着外面的雨幕,只见一片浓绿在这风雨中摇摆着,恍惚想起,那是花园里的合欢树吧? 身上本就湿了,再被风一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天际, “轰”的一声巨响从头顶炸开,饶是蔷薇早有准备也是被惊得捂住耳朵,就在那时,眼前一片寒芒闪过,那是幽冷的剑光,带着必杀的剑意直取她的眉心一点,要避已经是来不及…… 31 跟那个草包一样好看 那冰冷的杀意几乎凌空刺痛了她的皮肤,蔷薇看着眼前的剑光,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终究没有躲避,她不懂武功,要在这样绝顶高手的剑下逃生根本就不可能。 对方还真是看得起她呢,竟然派了这样一个高手来杀她。看到眼前的这个小女孩神色未变,竟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饶是剑下亡魂无数的杀手也不禁有些意外。意外归意外,手中的剑速度未变,杀意也未改。 剑,破空而来,带起的剑风已然袭到了蔷薇的眉心,带着隐隐的痛意。就在那时,斜刺里一点黑色飞过来,“叮”的一声打在了剑上,正打偏了剑尖。一个青色的人影飞出与那杀手纠缠在一处,他朗声道:“哪里来的宵小,竟然到楚家作乱?” 蔷薇吐了一口气,脚下一软,是子言,果然,楚兰若一直让子言暗中跟着她,蔷薇一时觉得百味杂陈。看到大雨中那两个不分上下的身形,想到刚才的情形,若她赌错了……不由得一身冷汗。 她大喊了一句:“来人哪,抓刺客……”话音刚落,后面便重重一击,她昏了过去。意识模糊之前她隐隐约约想,莫非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醒来时,看到的便是雕花大床床顶,床幔的花色很是面生。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已经换下来了。她微微起身,环顾了下四周,地上铺着厚厚的暗红色地毯,不远处便是一座楠木雕花的屏风,上面绣着一个美人出浴的图案,那女子栩栩如生,从浴池中将起未起,神色中尽显娇弱无骨的柔美之态,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皮肤上微微散发着的水意。 屏风后面隐约是桌椅什么的,看不真切。蔷薇也知道光是那屏风恐怕就价值万金了,身体昏沉沉的,再使不出力气,干脆又顺势躺倒。身上盖的丝被轻飘飘的没有半分重量,触手如同女子的肌肤一样的柔滑,蔷薇知道这被面用的就是“美人锦”。看来这绑走她的人的奢侈比起楚兰若也不分轩轾。 房里弥漫着微甜的薰香,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到是什么媚药之类的,笨蛋,不知道这些东西对本姑娘来说只是摆设吗?这样想着,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迷糊中听到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颇有些气急败坏:“一群蠢猪,她现在身体这么弱,失血过多,还淋了雨,正发着高烧呢!你们还在房间里点这莫名其妙的香,是想把她变成一个死人吗?” 底下有人唯唯道:“主子,奴才也是想让主子尽兴……” 那人哼了一声:“爷对付一个女子还要用强的不成?” 蔷薇不自觉地想笑,看来这人真是自大,也不知道是长得什么德性,声音倒是听起来还不错。眼皮好重,睁不开。 迷迷糊糊中觉出有微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把她左手上的纱布重新拆了包扎上新药。苦苦的药汁灌入她的口中,她蹙眉,还是乖乖配合喝下。 再次醒来时,只窗户大开着,窗外的鸟鸣声清越入耳,那讨厌的薰香也有了,满室都是清淡的荷香,正值盛夏,房间里倒是十分的凉爽。看来这房间必定是靠近水阁的。 正想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婢走了进来,笑道:“你可醒了。可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那神态中似是十分的熟捻,倒像是与她认识了多年一般。 蔷薇笑道:“幸亏姐姐你来了,我快渴死了。”软软的声音带点撒娇的意味。 那侍婢一怔,笑道:“我去给你倒水。” 蔷薇接过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骨碌碌地转过房间里的东西,唤道:“姐姐。” 那侍婢笑道:“蔷薇小姐,我可担不起,你叫我茜袖就好。” 果然对方是知道她的身份的,蔷薇甜甜一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是纯净如清泉一般毫无杂质:“茜袖姐姐,我这是在哪里?”这样的招数,在园子里已经用得很熟络了。 茜袖笑道:“这我可不能说,要不到时候你亲自问我们家主子。” 蔷薇便也知趣地不再问,在寄园里待久了,对哄哄女孩子开心自然是不在话下,一口一个姐姐把那茜袖哄得心花怒放,对于这样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茜袖也是没辙,几天下来,茜袖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以至于只要是蔷薇的要求只要不过分,她都统统照办。蔷薇说屋子里闷,她也就破例地带着她到花园里去散步。 一路上蔷薇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周围的格局,马上,她便失望了,这个宅子里虽不能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是戒备森严。从这宅子的气度来看,她所在的地方绝对只是宅子的一个小小角落,她便是记住了可怎么逃出这么大的宅子? 半个月了,她在这里半个月了,可就是毫无头绪。那个所谓的主子也没有出现过。 迎着傍晚的风,蔷薇在花园里磨蹭着,见到前面假山上有一座凉亭,便转身对茜袖笑道:“茜袖姐姐,快点,我们到那亭子里吹风去。”乘凉是假,不死心想再看看园子的布局倒是真的。 茜袖笑道:“嗳,你慢点,别摔着了。” 不远处的阁楼上,两个年轻的男子在对酌,其中的一人身着天青色的衣袍,眉宇间透出淡淡的书卷气,他看着下面绿林中穿梭的身影,皱眉:“悦宁,这个便是你说的圣女令吗?” 对面被称为悦宁的男子手执酒杯,他看了看蔷薇笑道:“这丫头娇声软语,倒是一个小美人,你怎么便只看到那冷冰冰的圣女令三字?” 青衣男子皱眉道:“两百多年前,五大家族便立下了血契,只要风氏圣女令尚存,便世代效忠。林家先祖遗训,凡我林家子孙,必定要效忠于圣女令。只是眼前的这个小丫头,恐怕不具备这样的威信。” 悦宁笑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有无威信,端要看持令之人。若是圣女令在手,恐怕太子哥想要安稳地坐上那个位置就不容易了。” 青衣男子还有疑虑:“听闻太子府上也多出了一个神秘女子奉若上宾。你确信这小丫头身上有神的血统?” 悦宁笑道:“序,你便是这样谨小慎微,我已经让楚正义试探过了,那副无毒之毒只有圣女的血方能化解。眼前要做的是让这个小丫头乖乖听话。” 青衣男子便是本国第一大士族林家的长公子林序,他淡淡地为自己斟了杯酒,可有可无地道:“那还不是你诚王爷最拿手的吗?” 悦宁朗声一笑:“我且去会会那个小美人。”纵身从阁楼上飞越而下,那身形如同鹤翔于九天,潇洒写意至极。 蔷薇抬头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拍手大声喝彩。 “多谢姑娘夸赞。”对面的男子一折腰,缓缓施了一礼,礼节完美,举止有度,端的是风度翩翩。 对面的男子二十三四,星眉剑目,本来是十分英气的,可那额头的正中一颗殷红的朱砂痣盈盈欲滴,平添了几分的明媚。见他的衣着举止无不透出淡淡的贵气,蔷薇盈盈一笑:“你是谁?” 悦宁勾唇,缓缓躬身一礼,那潇洒的风神让蔷薇也不自觉地怔了一怔:“在下悦宁。” 悦宁,当今天子的第五子,为人随和,文采风流,颇受文武百官的爱戴,年十八的时候便被封为“诚王”,蔷薇虽足不出户,但亏了楚兰若的教导下对天下大势也是颇为了解。她又怎会不知这诚王是谁? 她不动声色地笑笑:“您便是茜袖姐姐说的主子吗?”他的动作倒快,她都才弄清楚身世的秘密呢,他就把她给绑来了。那么,是不是给花娘下毒,试探她的人便是眼前的这个诚王?这么说这楚家便是有他的眼线了,是那个假的楚正义?是洛心?亦或另有其人? “你认识我?” “您是诚王爷殿下,是么?” 她虽这般问着,语气却是肯定的。 悦宁微觉诧异,他的骄傲却不肯出声询问她为何知晓,只关切地问:“你的身体好了么?”那样温柔的笑容不自觉地眩人目,悦宁自信,没有一个女子能够抵御这样的温柔。 果然,蔷薇那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总算是见到有人笑起来跟我家爷一样好看了。” 悦宁第一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他倾尽全力地想博得这个小姑娘的芳心,可她只是赞他的笑容好看,而且还是和某人一样好看?楚家的第三子,名满荀阳城的纨绔草包,在她的眼里他充其量也只是和那个人一样? 32 到底是谁敲打谁 “怎么?去会圣女令的结果如何?”林序破天荒地开口问他寻花问柳的结果,原本在他看来事情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不过看到悦宁一脸郁卒,让他有了兴趣出声相询。 悦宁瞪了他一眼:“别把本王比成那些无所事事的浪荡子。”悦宁的女人缘向来不差,但说到讨女孩子欢心的经验,实在是少得可怜。且不说其身世才华,光是凭着他俊朗出挑的外表,便足以迷倒一大片芳心。哪次不是那些女子对着他献殷勤的?可惜这次,他的魅力似乎真的打折了。 “序,之前得到的消息有误,这小姑娘绝不简单。” “哦?她还有三头六臂不成?”林序调侃道,自那日远远一见,他亦觉得她与众不同,只是不曾在意。 悦宁正色道:“她似乎精通六艺,这说起来并不奇怪,毕竟她对那样的地方长大,青楼女子才艺比一般世家女子更为精湛也不足为奇。可你几曾见过见到我还能那般波澜不惊的女子?” 林序又笑。 悦宁轻咳了一声,恼怒道:“本王不是指她不曾对本王起什么心思。她打一开始就知道本王的身份,却那样不卑不亢,这不是很奇怪么?”与其说是不卑不亢,不如说是不在意,她甚至都没有被挟持之人该有的惶恐。 林序玩笑道:“王爷可知,女子惯用的一种手法叫‘欲擒故纵’?” 悦宁摇头:“本王断定,她绝对不是。”心机深重的人,又怎么会有那么清澈的一双眼睛? 诚王在朝中的口碑向来不差,人气甚至比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看来人总有弱点,有人喜权,有人爱财,有人重名,有人仰慕美女,便是清廉耿直之辈也不免有喜欢的字画诗酒。人总是不脱七情六欲,他便是这样投其所好,博得绝大多数人的好感,心甘情愿地供他驱使。只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他竟找不到丝毫的弱点。 初始把她丢在琉璃水阁,想以富贵来动她的心。那里虽不是金雕玉砌,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里的东西不管哪一件都价抵万金。再加上奴役任凭驱策,他就不信这一个小小的侍女能对这样的泼天富贵不动心。这小丫头也是识货的人,件件的东西都能说出历,可她夸赞过便丢在了脑后,只当是寻常物件使着。 面对成群的奴仆,她当用便用,显见得也是被伺候惯了的,可她并不盛气凌人,还和所有的奴婢都打成了一片,若不是茜袖盯着不知会被套出多少消息去。 满桌的山珍海味她只略动动筷子,竟然让人看不出她喜欢什么菜色。满柜子的衣裳不拘什么颜色,她只拣穿着合身方便的,那首饰什么的也是把完把完就随手丢在一边。 只有一直在富贵中养成的女子方有这般的气度吧!这也让他有了亲自看看她的兴趣。面对他那么明显的示好,一般的姑娘不都会羞答答地低头脸红心跳的吗? 可是……可是,这个小丫头只是笑得一脸的天真,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对他说他笑起来跟她家的爷一样好看。那样清澈的眼神让他都差点鄙弃自己的卑鄙无耻。 那个楚三少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宝贝啊? 他们却是不知,楚兰若那人最是挥霍无度,楚家本就富可敌国,他用的东西哪样不是最好的?蔷薇见识得多了,自然就习以为常了。何况在小园那样的地方,任何喜好都会成为别人利用的地方,自然要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再者,蔷薇天天对着楚兰若那只妖孽,要向让她对美色动心,更是难上加难。 此时,茜袖却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爷,不好了,施诗姑娘到水阁去找蔷薇小姐了,奴婢拦也拦不住,您快去瞧瞧。”施诗是县令的女儿,因其直肠子的个性,悦宁向来偏宠,性子未免骄纵,乖巧的蔷薇必定会吃亏。 悦宁却是笑道:“不急,看你这一头一脸的汗,先下去擦擦吧!” “可蔷薇小姐那边……” “我自有分寸。” 茜袖点点头退下了,她是悦宁的贴身侍女,向来最是伶俐,马上就想到了悦宁的意图。这半个多月以来,蔷薇小姐表现得很好,可这样的表现也太好了一些,简直是油盐不进,对于一个女人,王爷素来不愿多花心思,想要她的忠诚,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把她收入后院。而现在,王爷就是要让她明白,在这里,只有依附着他,她才能过得好。 想到天真可人的蔷薇小姐要禁受这般敲打,她不禁叹了口气。 不过,遇到了蔷薇,事情总是会发生意外的。才过了盏茶功夫,施诗就红着眼睛跑进来告状:“王爷,您要为我做主,那个蔷薇,她,她真是欺人太甚了。” 施诗抽抽噎噎地道:“她不仅讽刺妾的出身低微,还出言侮辱妾身。” 对后院的女人,悦宁并不放在心上,耐心却是不错的:“怎么回事?” 施诗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妾身敬她是客人,好心拿了几块亲手绣的帕子送她,她却拿了把宫扇,说那是孤孰最顶尖秀娘的绣品,千金难求,讽刺妾的绣工难登大雅之堂。妾给她看爷新赏的金钗,她却指着花瓶里的琉璃梅花说那个更值钱,妾既然……既然不嫌沉重,为何不把那个簪在头上。王爷……她怎可如此,您一定要为我做主。” 她气愤难平,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却也叫人听出了个大概。 茜袖掐着手指忍住笑,因施诗姑娘出身不比其他人,进了王府后极力表现得端庄贵气,最是喜欢华丽的衣裳和钗饰,现在却被蔷薇戳中了软肋,怪不得气成这样。 悦宁柔声安慰了几句,把她哄了下去,差人叫过蔷薇房里的小丫头青儿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儿倒是口齿伶俐,一五一十地道:“施诗姑娘来的时候蔷薇小姐正央绿歌姐姐帮她打根络子,施诗姑娘讽刺蔷薇小姐粗鄙,连最简单的女工都不会。蔷薇姑娘说凡事都是讲求天赋的,她素来愚笨,没有做女工的天赋。施诗姑娘又说不会女工的女子注定福薄,上不得台面。蔷薇小姐就说手上的团扇是孤孰顶级的绣品,‘我没有福气学会女工,却有福气用。姐姐若有心,不妨拿去学学’。” “施诗姑娘说王爷的后院都是她在打理,蔷薇小姐说,‘原来姐姐是管家,真是失敬’。” “施诗姑娘说她是王爷最喜欢看她跳舞,问蔷薇小姐可会?蔷薇小姐说‘我于歌舞一道并无涉略,倒是姐姐头上的凤钗璀璨夺目,叫我想起写意楼里闻莺姑娘名动天下的“火凤凰”一舞,姐姐可会?’” 不用说,也知道施诗是在向蔷薇炫耀她的舞技了。蔷薇更绝,并不正面回应,只拿她跟一个青楼女子作比,还问她是否比得上那个青楼女子。想必施诗鼻子都快气歪了吧? 林序望了悦宁一眼,笑道:“想必施诗姑娘十分生气了?” 青儿点头,却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是呀,施诗姑娘气得直跳,说那支凤钗是王爷赏赐,骂只有蔷薇小姐这样出身低贱的女子才有眼不识金镶玉,即便住在琉璃水阁那样的地方,也依旧上不得台面。还说头上的发簪是最普通的碎珍珠,如此不通打扮,出去只会丢王爷的脸。蔷薇小姐……”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掩着嘴巴笑了一下,接着道“蔷薇小姐指了指大花瓶里的那株一人高琉璃梅花说,既然最贵的就是最好的,施诗姑娘出门,不如把那株大梅花扛在身上,必定十分给王爷争脸。” 这下连悦宁都止不住笑了,确实,那株琉璃梅花是整个琉璃水阁里最值钱的东西,那个丫头倒是识货。 青儿见悦宁并无不悦,方才继续道:“施诗姑娘气得想要打人,蔷薇小姐房里伺候的都是爷院子里的人,她手下的几个丫头不敢动手,蔷薇姑娘说她别的本事没有,打架却是从小打到大的,问施诗姑娘要不要试试。施诗姑娘就气跑了。” 悦宁哭笑不得,他原本是故意怂恿施诗去敲打蔷薇,没想到才一个回合就铩羽而归。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谁在敲打谁呀? 林序若有所思地敲打着桌子,缓缓道:“这个小丫头果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啊。” 悦宁摇头笑道:“你若是见了她,就绝对不会相信她是那种心机深重的女子。” 林序沉吟:“看起来没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 悦宁笑叹:“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矛盾的女子。”明明是那样的天真可人,却能总能不动声色地挡回他的意图,让他这个在朝堂打滚惯了的人都感到挫败。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楚家那个草包少爷的侍女,又丝毫不肯掩饰自身的才华。她后来居上,咄咄逼人让骄纵跋扈的施诗下不来台,跟她相处了不到几天的丫环们言语中却都回护着她。 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你不会是对她认真了吧?”林序蹙了蹙眉。 悦宁哈哈大笑:“你觉得我不该认真吗?” 见到林序一脸的不赞同,他调侃:“序,不要总是如此紧张兮兮。我不好好地做场戏,那个小丫头又怎么会相信呢?” 林序自失一笑:“我只是觉得不论是她,还是楚家的那个三少爷,都不是简单的角色,我们不该掉以轻心。” 33 你为什么不找我 仿佛为了印证林序和悦宁的猜测,那个纨绔子弟楚兰若倒真是重金悬赏寻找他失踪了的小侍女了。一时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姑娘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主角,你说能让花名在外的楚家三少爷把荀阳城翻了差不多十遍的丫头该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呢? 紧接着,荀阳城内便谣言四起:原来失踪的那个小侍女是祭司云葭的后人,身上有神的血统!原本风氏的一族在出云国便是一个传奇,就是在现在,也有老人叹息“若是风相还在……”在知道风氏尚有后人之后,百姓是欢欣鼓舞的。之后,关于她历经艰险的故事的版本一个又一个地传开。 间或有年轻人不以为然,总会被老人唠叨:“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当年正是风氏的相爷提议先帝永不加赋,你以为日子能过得这么好?” “因为风相,我们这些手艺人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只是,风相爷不在,一代不如一代咯……” “谁说不是呢?年年查办贪官,年年还有人贪,若是风相爷在……” 风氏的这样一个遗孤,引起了百姓最大的同情和关注。因为,他们的平淡的日子需要一个可供瞻仰的神明。 悦宁摇着手中折扇,颇有些不耐:“这个故事显然是有人故意散播出来的。” 林序波澜不惊:“这个故事虽不中,亦离真相不远,这可不是编造,显然是知情人有意放出的消息。” 悦宁皱眉:“这个方式看起来不怎么样,它的后手才厉害,最近荀阳城中多了很多苏家和沐家的人,怕是被这消息给引过来的。” 林序的手指敲击着那青瓷茶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时会如此做的人也唯有紫极宫的那位了。”紫极宫住的是太子。 “在这个时候离开荀阳,定然会惹人怀疑,一静不如一动吧?”悦宁不是谨小慎微之人,只是事关圣女令,消息在此时泄露出去,他多年的苦心经营都会功亏一篑。由不得他慎之又慎。 林序笑着摇头:“此言差矣,我们这次来荀阳本就是公办,如今皇上交待的差事已了,自该赶回京城,不然反倒多添疑虑。” “我又何尝不作此想?可那个小丫头怎么办?总不能像上次那样把她打昏吧?”那个小丫头狡猾得跟狐狸似的,从荀阳到京城差不多一个月的路程,万一她在路上玩什么花样,传出了风声可不太妙。 “原来你也有踢到铁板的一天。”林序大笑,悦宁最擅长的就是收买人心,怎么想让一个小丫头死心塌地就成了件难事? 他们不是没有办法让她屈服,只是,最稳妥的法子自然是在出发之前就收服她, “见到那个小丫头了?”只着紫色单衣的男子临窗而立,天气炎热,原本披散着的头发被束起,露出的优雅颈项,反倒更添了几分慵懒的清魅,窗边吹进的凉风,经过他的身边,带起清淡的兰花香。 “是的,蔷薇小姐只是让我帮忙把这个故事传得人尽皆知。”黑衣男子不无恭谨地答道。 楚兰若摇头轻笑:“这个呆丫头,竟用了这么个引火烧身的法子,你没有说要带她回来?” 黑衣男子神色犹疑:“蔷薇小姐她说,她说……” 楚兰若支着下巴轻笑:“她说了什么?”那小丫头从来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黑衣男子顿了顿:“她说爷不会那么好心让属下去救她。爷不落井下石她就额手称幸了。” 楚兰若目光流转,脸上的笑意如同兰花般出尘:“子言,你是不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那小东西怕是乐不思蜀不肯回来了吧? 若是楚兰若真有心救她,又怎么会让她在楚家被人带走?子言被看穿了心思,讷讷不能语。 “若是她这次能平安回来,你便一直跟着她吧!”楚兰若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一片浓绿,她羽翼未丰,又爱惹麻烦,找个可靠的人看着她,倒叫人放心些。 “爷是让属下以后认蔷薇小姐为主人?”这次的事件故意不插手也是考验? “有问题?” “要有一天,蔷薇小姐与爷起了冲突,属下该如何自处?”以两人时不时剑拔弩张的状态,还真是说不准。 “啊,到时候你看着办吧。”楚兰若不负责任地把难题抛还给他。与他为敌?他倒是很期待她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这样平淡的日子真是太无聊了,有那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的煽风点火,好戏应该马上会开演了吧? 他倒是不知道此时又被那个小丫头当成道具物尽其用。 “咚”的一声,又一个苹果砸中了墙上那张画,茜袖不赞同地叹了口气,画中的男子,手执一朵山茶,唇畔勾着似有似无的一抹笑意,那双漫不经心的双眸明明是倾尽天下的诱惑在其中。难得见到在样貌上比王爷更加出色的男子。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是张画,又怎么舍得这般糟践? 蔷薇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楚兰若,你去死!不找我,我叫你不找我……”又是一只笔掷了过去,那笔上的墨汁溅污了画,茜袖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不由得暗道一声可惜。 蔷薇看了画上的污迹,顿了顿,似乎有些心疼,一跺脚,嗔道:“什么重要,什么最重要,明明是骗人的。” 茜袖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好笑道:“小姐,你再怎么生气他也不知道的啊。”这样的一个男子啊,怎么能不叫人又爱又恨呢? 蔷薇噘着嘴,看了画上的人一眼:“他知道了又怎么样,这个大骗子……”有些低落的语气,呆呆地看了画中的人良久 ,终是揭了下来揉成一团。 茜袖把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转交给了悦宁。 悦宁捏着那张画,看到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朗朗笑道:“传闻楚家的三公子那张脸令江湖中以美貌闻名的玉郎君都自惭形秽,虽是画像,也可见其风采啊。” 林序看了一眼画像,微微一笑:“若光是相貌,倒真是把你比下去了。看来用美男计已是行不通,要不换个方法?” 悦宁冷哼一声,心中莫名地泛起酸意:“长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草包罢了。” 林序轻摇折扇,好心情地道:“他的侍女便有如此的才情,可见这个楚三少也光不是一个草包。”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茜袖:“今天她便画了这张画吗?” 茜袖道:“花了一上午画好了,不知怎么的却要撕掉,想了想又挂在墙上,又是拿东西砸,又是拿脚踢的,好像很气恼的样子。” 林序唇角一勾,看向悦宁的眼神泛着揶揄:“怪不得了……” 若非朝夕相处,时时在意,又怎能把一个人的眉目画得这样的生动传神?对着画生气,这种小女儿态只能说明她在乎画中的人吧?她早已经心有所属,所以才会对悦宁的百般示好毫不动心。 悦宁脸色发黑,那张自命风流的脸都开始僵了,林序十分尽责地火上浇油:“她喜欢的是她的少爷吧?”虽说不在乎,可样样都要压人一头的悦宁何曾在情场上败给过别人?更何况是输给了他口中的草包? 悦宁瞪着林序折扇上晃动的墨竹,恨不得把那扇面给瞪穿了:“不过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丫头罢了,本王一定会让她心甘情愿地跟本王走。” 林序自是十分喜欢跟他抬杠:“楚家三少风流的名声在外,可要是真要追究他跟哪个女子有过什么风流韵事,或是曾跟哪位名妓狭玩,却是没有人能说得出来。他也不是个简单的人,你也算碰到对手了。” 悦宁眯了眯眼睛:“那样的人,也配做本王的对手?” 34 对你好的条件 “小姐,你看,这支点翠簪精致可爱,就戴它好不好?”茜袖帮她挑着首饰,“王爷宴请,施诗姑娘自然也会在,小姐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悦宁这几日对她嘘寒问暖,百般呵护,不是邀赏花就是请听戏。若是没有施诗时时搅局,两人也算是相处得不错。 蔷薇暗笑,茜袖的心思她如何不知道?引着她跟悦宁的一个侍妾去斗,去争夺悦宁的宠爱么?她又岂是他们能摆布的? 想让一个女子对他死心塌地,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把她收入后园。不管是琉璃水阁里价值连城的摆设,送到她面前华丽的衣裳首饰,还是成群的奴婢,不过都是让她动心的圈套罢了。 “不用了,姐姐可还收着我刚来时的那些东西?那对珍珠还在吧?” 茜袖手下顿了一顿,复又笑道:“自然是还在的,我帮小姐拿来。”蔷薇小姐当时戴在头上的那对珍珠,足足有龙眼大小,圆润无暇,比之这点翠的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蔷薇笑道:“就戴那对珍珠吧!”她自认不是跋扈张扬的人,偏偏悦宁的想法触了她的逆鳞,她不高兴了,自然要别人陪着她一起不高兴。 “小姐喜欢珍珠么?爷那边就有十几颗南珠,晶莹剔透,好看极了,更难得的是大小都一样,串成手链是最好不过的,只要小姐开口,王爷定然会送给小姐。”茜袖一面轻手轻脚地帮她绑着发带,一面道。 “哦,倒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是这对珠子是我家三少爷送给我的。”蔷薇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反正最近她没少拿楚兰若当挡箭牌。料想以诚王的骄傲,只要她对楚兰若“痴心不改”,久而久之,他就该对她没有想法了吧。 楚兰若对上诚王,该是什么样的场面呢?她为这招祸水东引之计得意洋洋,楚兰若那个混蛋,从来不会让她的日子过得太安逸,她不给他找点麻烦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她却是不了解男人的心思,弄巧成拙了,本来悦宁对她并没有多大的心思,恰恰被她激起了好胜之心。毕竟,谁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一个草包呢? “好了,小姐真是漂亮,待会施诗姑娘的脸色肯定很精彩。”茜袖满意地望了望眼前的人儿,笑着拉了蔷薇起身,“我们去花园吧,别让王爷久等。” 悦宁宴请,菜色并不多,胜在样样精贵雅致。蔷薇敬陪末座,百无聊赖地看着席间的歌舞,眉宇间偶尔闪现的是——不耐烦。她强忍住伸手去揉腿的冲动,怎么会有人以为这样是恩宠?有椅子不坐,玩跪坐的附庸风雅么? 坐在悦宁左手边的林序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有趣,看来悦宁又要碰软钉子了。 “这是刚送来的海鱼,味道鲜美。”悦宁遥遥伸手向她示意。荀阳城虽是商业重镇,天下奇珍云集,但海鲜运送不易,也是极少见到的。 “多谢王爷。”蔷薇恭敬地道谢,动动筷子敷衍似地挑了一小口。 “想必蔷薇妹妹以前吃不到这样新鲜的海产吧?”施诗掩着唇笑道,“这是王爷特地让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蔷薇点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只有诚恳:“是啊,极少呢!楚兰若不喜欢鱼腥味。” 只那么一瞬间,悦宁的脸黑了。不知好歹的臭丫头!她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诚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楚家一样富可敌国,想要的东西,一样能买到手。她不是得不到,只是愿意去迁就楚兰若那个大草包。 唔……楚兰若,不好意思,又拉你当了一回垫背。 蔷薇若无其事地喝着甜酒,这样幼稚又无聊的法子并不可取,放在平日她也不屑为之,可是她真的是生气了!这个诚王到底是怎么回事?掳走她不就是因为她身上的血统么?好好跟她说,她未必不肯合作,他偏偏要触她的逆鳞。让她当他的女人,亏他想得出来! 既然他这般瞧不起人,老是想着将她收入后院,就别怪她无理取闹!不是想用这些身外之物打动她吗?不如看看他到底能拿出多少东西来吧? 蔷薇不怕惹恼悦宁,却不自觉地想到惹楚兰若生气的后果,轻轻地抚了抚手臂上起的小颗粒,她现在在戒备森严的诚王别院里,应该是……没问题的吧?她果然是杞人忧天! 施诗这次倒是十分大方:“在王爷这里可没那么多忌讳,蔷薇妹妹多吃点。” “夫人多吃点,我向来食量小,已经饱了。”蔷薇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的好意,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你……”施诗撂下筷子欲要发飙,看了悦宁一眼,又止住了。 “你们先都退下吧!”悦宁扫了周围一眼淡淡吩咐。 众人离开,蔷薇坐着没动。林序临走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之前都没有近处瞧过她,果然灵气十足的一个人儿啊,可惜…… “你怎么不走?”悦宁对女子素来好脾气,即便问这样的话也叫人听不出半点诘怪。 “我不是王爷的仆人,为何要听您吩咐?何况,您让他们走开,不就是有话要跟我说么?”蔷薇歪着头看他。 他朗朗一笑,拍了拍身边的坐榻:“此处只有你我二人,非要离得那么远说话么?坐到本王这来。” 蔷薇果然起身,走到了悦宁的面前,却不是坐在他旁边,而是隔着一张几,略略一提裙摆,在他对面的草地上盘膝而坐。这样的坐姿很粗鄙,由她做来却是说不出的随性自然,甚至,有些……可爱。 悦宁的嘴角扬了扬:“为何要坐那里?” “那是王爷侍妾的位置,蔷薇不便逾越。” 悦宁笑了:“不,是宠妾。” “一样的,都是妾。”蔷薇歪着头看他,眉宇间是明媚的天真,“方才坐在那里的就是施诗夫人,那种随时可以被人代替的位置,我才不要坐。” 她亦是骄纵的,只是这样的骄纵并不让人讨厌。 “当本王的妾,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悦宁望着她,目光灼灼。 “风氏即便已经凋零,但第一士族的荣光却无人敢僭越,我父亲虽不是出生世家,也算是书香传世,我若说自己是贵族,王爷不会反对吧?”出云国虽然民风开放,但等级制度仍是森严,大家贵族要比一般的庶民拥有更多的特权。 果然,她是跟他讨价还价来了,面对他,面对他身后的权势,又有哪个女子不动心呢? “那么,许你贵妾,如何?”悦宁不知为何竟有些失望,虽是笑着,口气却不自觉地带着揶揄和轻鄙。贵妾也是有封号的,虽比不上侧妃,亦不远矣,对一个落魄贵族来说,那是天大的恩宠了。 蔷薇恍若未觉,抿着唇甜甜笑道:“王爷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若换成了是我家三少爷……他必定会说……”她双手托腮,模仿着楚兰若那低靡柔魅的语调,“可爱的小姐,您就像是天上遥远的星辰,闪烁而又迷人,不知我可否有那样的荣幸,揽着星星入眠?” 楚兰若闲极无聊时,就会这样跟漂亮的女孩子搭讪,十足的浪荡子行径,当然,每次说的绝不重样就是了,就算他把人比成了会变成癞蛤蟆的小蝌蚪,那姑娘照样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悦宁眯了眯眼睛,大笑:“本王绝不会说这样的花言巧语,对喜欢的女子,本王只给承诺。” “喜欢?王爷对我了解多少?”蔷薇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饰她的不信。 “你不会作诗写赋,不会烹饪女工,不会唱歌跳舞,精通琴棋书画,喜欢到文苑听士子们请谈,最喜欢的颜色是桃红色,最爱的物件是碧玺,最喜欢的衣料是云锦。”发现蔷薇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之后,他曾派人细细查过,结果让他很是惊讶,对她,更是势在必得。 “王爷知道的果然不少。”蔷薇松了口气,还好,楚兰若没让诚王查出她经商的事,那才是会招惹麻烦的秘密。 “那么,你可接受本王的承诺?”悦宁自信她不会拒绝他的恩赐。 蔷薇摇头。 “王爷的承诺不是一样轻率么?”她无视他眼里燃气的怒火,“固然,楚兰若从不曾给我任何承诺。可我的衣服永远都是最好的云锦,每一件绣的是千金难求的云绣,下棋用的是紫檀雕的棋坪,美玉琢的棋子,喝茶用的是上好的青瓷,水是从城外运进来的玉老山泉,我的首饰折成银子差不多有十万两。他给了我,那些就都是我的。这些王爷也能做到,可都附了条件,前两天当王爷知道我心有所属,不就悄悄撤回了许多东西么?” “你以为一个男人真会对一个女人无条件地好么?”悦宁取笑着她的天真,“你既然愿意为了这些东西跟了那样一个人,何不跟着本王,本王可以给你的更多,除了金钱,还有权势和地位。” “王爷真是慷慨,怪不得满朝文武都交口称赞。”蔷薇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泛起揶揄,“那么,王爷对我的好又是为了什么呢?” “本王要你的绝对只属于本王一个人!包括你的心和你的忠诚。” “获得一个人的忠诚,并不需要这样的方式。” “用什么样的方式,由本王定。”一个拒绝他给出的诱惑的人,不管她是否是欲擒故众,都足够引起他的兴趣了。 真是鸡同鸭讲,回去她一定要告诉花娘和小月,这个世上比她蛮不讲理的人多的是。 35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已过三更,坐在窗台边,浴着晚风,窗外点点流萤在月光下盈盈舞动着。摇了摇手中的团扇,蔷薇开门走到月光下,夜风吹散了白日的热气,习习的,分外清凉。 隔着水上长长的游廊,远处房间的灯还亮着,暖色的烛光倒影在水波中一圈圈地晕开。一个蓝衫男子在灯下负手而立,手中拿着一卷尚未读尽的书卷。青灯白璧,只见他从容地站着,未见有什么样的动作,便已是书香袭人。蔷薇不自觉地走近,靠近那袭人的书香。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身,见蔷薇倚门而立,淡淡道:“进来坐坐吗?”那样平淡的语气,既不是刻意地邀请,也没有冷淡的客套,仅仅是这样简单的相询。 蔷薇一笑:“好。”便汲着鞋,从容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其实林序早就见到她过来了,站在远处的月光下,那张脸上既无白日的天真甜美,也无想象中的深沉和做作。只是懒洋洋地站着,那松松握着的团扇好几次险些被晚风给吹得脱手而去。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只穿了件样式简单的衣裳,那样踢着鞋慢悠悠地晃着,懒散到了极致却给人一种异样轻松的感觉。 林序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中,水是清水,带着夏日的凉水特有的温吞。这样的随便,如招待熟识多年的好友。 眼前的这个男子自顾自地磨墨,执笔,在纸上写些什么。那张带着隐隐的书卷气的脸只能说是算是中人之资,可那从容不迫的气度,如林间的摇曳的翠竹一般,带着几分的孤,几分的傲又带着几分的尔雅清卓,恍惚间会让人觉得他是人间绝色。 蔷薇啜着杯中的清水,轻笑了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林序从纸上移开目光,正对上那双笑意盎然的眼睛,搁下笔:“此话何解?” “此话何解,公子心中自知,又何必旁人多费唇舌呢?” 林序微微一笑:“不知佳人二字说的可是在下?” 蔷薇偏头笑道:“蔷薇对面坐着的,只有公子。” 林序唇畔的笑意带着些许玩味:“原来在下在在姑娘的眼中还当得上佳人二字。” 蔷薇随手把玩着团扇,一时握不稳,扇子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她也懒得去捡:“自风氏灭族之后,出云国历任首辅尽出林家,身为林家的长子,被誉为京城三公子之一的林序公子自然当得佳人二字。” 林序弯腰拾起团扇,递给蔷薇:“姑娘早就知道在下是谁?” 蔷薇也不去接:“我不该知道么?”她时时在文苑听人品评时事,时不时会听到些小八卦,生意上也算是有了小小的耳目,自然知道与诚王交好的有哪些人,根据条件细细筛选,并不难猜到他是谁。 林序不在意地把团扇搁到蔷薇身边的小几上,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慵懒却锋芒毕露的女子,是的,是女子,而不是一个小姑娘。白色的裙裾拖到地上,沾着些许尘土,头发随意地披散着,有些零乱,更透露出几分不经意的妩媚。她粉色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原是清亮的眼睛因为从骨子里透出的散漫而显得有些迷离。虽隔着几步之遥,可那身上散发着的若有若无的暖暖香味撩拨着人的感官。这只诱人而不自知的小狐狸啊。林序眼角瞥过窗外,微笑道:“若是早见到姑娘或许在下早便去做这窃花之贼了。” 蔷薇抬眼笑道:“我以为这句话该是出自诚王爷之口才是。” 林序道:“像姑娘这样的人物,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心摇意动,又何惜做一次采花贼呢?”那神色也看不出是真是假。 蔷薇淡淡一笑,起身:“做采花贼偷香窃玉固然是风雅,但若窃别的东西,那就不妙了啊。” “比如说……窃国。”世上偏偏有那样一种人,能把这样叛国之事说得天真而又浑不在意,仿佛那只是一场游戏,输赢锱铢只在之间。她不咸不淡地扔下这句轻飘飘的话,向门口去。 林序对着窗外笑道:“宁,看来她对我的兴趣要比对你多一些。”至少在他面前,她并不吝啬展现一个女子该有的魅力。 “嗖”的一声,一样东西打破窗纱直取林序的面门,林序头一偏,伸手接过,却是一块小小的玉坠子,窗外的人早已不见。 看着月光下的花影,蔷薇叹了口气,她是故意的,明知此举很不明智,可她不能这么一直被动下去。 “得圣女令者得天下。”当年支撑着这句话的是当年风氏一族滔天的势力,可如今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根本没有跟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在悦宁看来,让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便是让她成为他的人。即便她几番暗示,他仍是不改初衷。 想到她刚来时便有人在她的香炉里加媚药,他今日所说的话,那个一心想要篡位的王爷还能等多久呢?她无法,只能找上林序,让他知道她可以是一颗有用的棋子,而不是一个只能当摆设的花瓶。毕竟棋子还有机会翻盘,而花瓶,不是被送人,就是被打碎。 她的资本实在有限,林序会怎么选择呢? 蔷薇一叹,她才发现,自从跟着楚兰若之后,她总是不得不去面对自身无法撼动的人和事。而这次,她是第一次离开楚兰若的羽翼,竟有些战战兢兢。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嘛,以前碰到危险和困难也不见楚兰若帮她分毫啊,他只会在一旁看戏,有没有他又有什么区别? 又在外闲晃良久,蔷薇推开虚掩的门,蜡烛早就燃尽了,开着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屋里丝毫不见燥热,许是茜袖又拿了冰块进来。门边的那一小块地方撒着白色的月光,屋里的薰香很清淡,却不是平日里用惯的那种。蔷薇霎时警觉,刚想往外跑,一只手便揽过了她的纤腰,她被紧紧地困在一个陌生的怀抱里。门被带上了,清朗的月光被挡在了门外,屋里漆黑一片。蔷薇惊呼一声,便被灼热的唇给堵住了。 禁锢着她的怀抱带着灼热的热度,在她颈畔厮磨着的唇同样是热烫的,似乎要灼伤她的皮肤。蔷薇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那双因欲望亮得惊人的眼睛,黑暗中那清淡而媚人的薰香在空气中弥漫着,无孔不入。她心里暗叫糟糕,这是媚药,这个人显然是吸进了不少,若是再不摆脱他…… “你快点放开我……”蔷薇急切地挣扎着,却不曾想紧贴的身体更加刺激了那人的欲望,伸手扯开了她的衣服,动作是毫不怜惜的粗鲁,衣裳从肩头滑落。蔷薇双手被握住,挣扎不开,她不客气地抬脚便踢,奈何离得太近,根本就没办法用力。那人不耐烦地夹住她的双脚,狠狠地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呵……”蔷薇冷笑出声:“强迫一名弱女子,想不到名动天下的诚王爷是这样的人物。” 紧贴着她的身体一僵,动作也停了下来,对面的那双眼睛一下子幽深如井水。 蔷薇的语气淡淡:“王爷怎么不说话?敢做不敢当?” 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悦宁直接抬手,点了她的哑穴。 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妖女,她平日里在他面前演戏装天真,装无辜,他都纵容着。明明说的都是假话,却那样的理所当然,对他的刻意接近,她总能不动声色地蒙混过关。说谎便说谎吧,至少她说谎的时候愈发无辜的脸,清亮的眼睛,那种自以为得计的小狐狸一般的狡點的笑容,是那样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喜欢的是楚兰若?没关系,等他收拾了那个草包,她自然会乖乖送上门来。 可是,刚才在林序那,他看到了那个真实无伪的她,那才是她的真面目吧?光彩夺目,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风华,慵懒而又魅惑。女人在什么时候会对一个男人展露出她的真面目? 他又被骗了!她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楚兰若那个草包,那只是让他知难而退的借口。她半夜跑到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里,她到底想干什么?还是说,她真的更加中意林序? 不,他决不允许! 在这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敢拒绝过他,只有他拒绝别人。为什么?在别人面前她可以毫不掩饰她的光芒,对他就只有抗拒和嘲讽? 管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她!明知道这些媚药对她没用,可还是点了,不是为了迷惑她,而是为了迷惑自己。强迫?强迫又如何?只要是他想要的,没人可以阻止。 36 刚离虎口又掉狼窝 蔷薇在心底把楚兰若骂了一千遍,当初她要求习武,以求能在关键时刻自保,楚兰若看着她,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足够聪明的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能够自保的。”自保个屁啊,大少爷你过来表演一个给我看看? 她终于害怕了,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一滴滴地掉了下来。悦宁停住了动作,吻掉她脸上的眼泪:“别哭。”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只因发不出声音,哽在喉间,越发叫人不忍。悦宁第一次手足无措了,他想到她会反抗,她会愤怒,却不曾估计到过她会这样哭泣。强迫一个弱女子,实在有失他平日的风范,他叹了口气,解开她的哑穴。 蔷薇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欺负我……”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有被她所信任的人欺骗一般的委屈。 面对对面哭得抽抽噎噎的人儿,悦宁嘴角漾起一缕苦涩的笑,明知道她还是在演戏,他终究还是没办法,罢了,他有他的骄傲,反正来日方长,总有法子收服这只小狐狸的。 蔷薇拉上衣服,擦去眼泪,气急败坏地踢了一下门:“楚兰若,你个大混蛋……”一进门的时候她便闻到混在熏香里熟悉的兰花香了。 一袭绯色的衣裳从房梁上飘下,周围的空气中淡淡的兰花的香味忽然变得近了:“竟然这样就走了,看来他是真的对你动了心。” 面对楚兰若,蔷薇又变成了只小刺猬:“我还不知道大少爷你还有这种癖好。”最狼狈的时候竟然被他看到。刚才她想不出办法自救,他也只会在一边看着吧? 月光照进来,蔷薇头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可怜楚楚。楚兰若轻笑:“我来得不巧?” 蔷薇噎了一下,确实啊,她有什么立场要求他帮忙,语气也不自觉带了疏离:“请问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楚兰若低低一笑,伸手把她揽在怀中,纤细的腰身只盈一握:“不是你找我么?听说我最心爱的小侍女想我想得茶饭不思,只好过来瞧瞧。”如兰花般的气息痒痒的,就在耳后。 蔷薇轻巧挣开:“情非得已,借用了一下你的名义。你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跟我计较才是。” 楚兰若斜倚在门框上,看她拿了火折子点亮蜡烛,并随手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眼底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最近诚王的人可是没少到写意楼找麻烦,你这个小东西啊,真会惹事。” 蔷薇无辜道:“这可冤枉了,我一句坏话也没有说。” 楚兰若一挑眉,指尖拈着的正是她那天画的画像:“是啊,你是什么坏话都没说。”有时候好话比坏话更管用。 蔷薇仰头望他,几许顽笑,几许天真,银色的月光从窗户流泻到她的身上,犹如从天边落入尘世的精灵:“你不会因为这个就要找我算账吧?” 方才还是冷淡疏离地逐客,现在又跟他撒娇,这见风使舵的功夫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楚兰若好笑道:“你说呢?” “我只是好奇。”蔷薇一副乖宝宝状。楚兰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身后还有什么势力?作为一贯的假想敌,没摸清楚他的底蔷薇总是觉得把不安。 “所以……利用诚王查我?” 楚兰若的语气愈发轻柔,这下真的是撩了虎须了。蔷薇硬着头皮道:“反正他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不是么?” 话音未落,她落入了楚兰若的怀抱:“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问你,你会告诉我么?” “自然。”楚兰若低笑着埋在她颈间,“不过你知道该拿什么换的。” 空气中浮动着暧昧的气息,这么近,这么近,他低头,含住了她的耳垂。 “轰”的一声,蔷薇脑海里一片空白,真是刚离虎口又掉进狼窝了,这只狼还是只大尾巴狼。她手足无措地想要推开他,干笑道:“有些答案还是自己找比较好。” 楚兰若制住她乱动的双手,轻轻在她颈上咬了一口,低笑:“胆小鬼。” 他的呼吸带着浓郁的兰花香,一下下地撩拨着她的感官,觉察到他向来微凉的手指竟然有些烫人,蔷薇眼角扫过那散发出丝丝香气的错金小熏炉,心中警铃大作。 该死!她怎么就忘记了这熏炉? 蔷薇手忙脚乱地挣开他,伸手去揭熏炉的盖子,冷不防被烫了一下,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扫到了地上,端了放冰块的水盆往上一倾,总算浇熄了那惹祸的媚香。 那么大的动静,愣是没惊动人。蔷薇低咒了一声,急急忙忙用冰水拧了块毛巾递了过去,一面没好气地抱怨:“原以为这些东西对你没用的,就不能提醒下我么?自作孽,你就忍忍吧!” 他伸出手,却是不接毛巾,漂亮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的皓腕,戏谑道:“忍不了,也不想忍。” 什么叫不想忍?蔷薇被他恶作剧般的口吻气得牙痒痒:“放开我,我去开窗……” 后面的话被他吞没,他的唇很柔软,轻柔如蝴翼,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气,他珍而重之,方佛她是他唯一的珍宝。蔷薇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该是这样的,这样不对……楚兰若却一手环过她的肩,他松松地固定着她的头,让她无从拒绝。她伸手欲拒,却发觉身体突然腾空而起。楚兰若抱起她,绕过屏风,向后面的房间走去,轻车熟路得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后面就是浴室,白玉铺就的浴池正散发着隐隐的水汽。蔷薇义正严词:“楚兰若,我拒绝!” “唔……”楚兰若低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拒绝无效。” 怀中的少女却是气鼓鼓地撇过头:“你说过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的。”他是说过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情,可是从小到大,这句话基本就没算数过。 他说过如果没耐心不用每天练字也行,可是,他漫不经心挥挥笔,那字就好看得天怒人怨,于是不服气的她只好每天练字一个时辰。 他说既然觉得医理没什么大不了,也可以不用学,于是她喝的药苦得一塌糊涂,知道被动了手脚的她只好乖乖拿起医书。 他说只要她下棋能赢他一局,就答应她任何事情,可惜,整整八年,她一次都没赢过。 这个大烂人现在说:“那么久之前说的话还记得?那薇儿可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嗯?” 怎么一下子说话不算话的人就变成了她?蔷薇欲哭无泪:“我没答应。” 他吻了吻她漂亮的眼睛:“也没不答应。” 手指轻巧地挑开衣襟,腻白的皮肤晶莹剔透,盈盈若珍珠有晕,蔷薇又气又急,欲要伸手阻止,却拉不住下滑的衣裳,光滑柔软的皮肤带着丝丝凉意,在他指下轻轻颤抖着。 “我不……”蔷薇张口想要拒绝,可素来娇软的声音在这样的情境下几近诱惑,他眸光一暗,吓得她急急住口,只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瞪着始作俑者。 可是他哪里会再给她说不的机会?轻轻却不容质疑地按住她乱挣的双手,继续在她身上作怪。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微温的水包围着。她咬了咬唇,看到楚兰若似笑非笑的脸,游着退到了对面的池壁边上。隔着氤氲的水雾,想到那天的梦境,那天的忐忑和彷徨又涌上了心头,只觉得心跳如鼓。怔忡间修长的手指揽住她的腰,把她转了过去。看到对面的胸膛,往下是瘦劲的腰……蔷薇低呼一声,用手捂住了眼睛。 楚兰若低笑,拉开她的双手,她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蝴蝶般颤动着,恶作剧的唇从她的手心,到手腕,到小臂,一路向上,直到她的颈项,以磨人的速度向下滑着,到她的锁骨处,蔷薇倒吸了口冷气,睁开眼睛。 那双因欲望而灼人的眼睛,那唇角的弯起的若有若无的弧度,让她不敢直视。 “楚兰若……”她呆呆地看着他,轻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那少女纯净的眼眸中,带着些许的期许,些许的哀伤。那是陷入情爱的谜障不可自拔的眼神,那样的哀伤,明明知道是触碰了禁忌却不肯回头,明知前面是无望的悬崖却不知道该怎样回头的彷徨和哀伤。 “楚兰若……”她声音是那样彷徨而不知所措,几能触动人心底的柔软。 远远地从城楼上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已经四更天了,楚兰若松开了扶在她腰上的手。 蔷薇暗自松了口气,眼睛盈盈地朝他一瞥,低下头来,唇角扬起一抹只有自己才能觉察到的笑意。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面对爱慕他的女子总会心软的吧? 37 我们两不相欠吧 蔷薇暗自松了口气,可是,在下一秒,她的下巴却被抬起,眼睛直直地撞上楚兰若好整以暇的目光:“做得很好,可惜……小东西,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坏毛病,每次说谎,总会看着别人的眼睛不敢眨?” 这是她对着楚兰若才有的动作,他太狡猾,她稍有回避就会被看出端倪,久而久之,面对他,她总不肯示弱。原来,这也是坏毛病。 蔷薇嘟起嘴:“你刚才说我做得很好。” “唔……”楚兰若忍住笑意,“所以呢?” 蔷薇咬唇道:“做得好不是该有奖励么?” “那薇儿想要什么奖励?”嘴上这么说,可手指却落在她精巧的锁骨上,慢慢往下滑。 蔷薇伸手去推,却被轻轻一带跌进了他怀里,触到他胸膛滑腻的皮肤,陡地一惊,飞快地缩回手,不妨脚下一滑,呛了水。楚兰若低笑一声,打横抱起她,放到水池边上,看着她那因为咳嗽而涨得通红的小脸。他慢慢地抚着她的背脊:“小东西,你紧张的样子很可爱!” 蔷薇一面咳嗽一面瞪着他:“咳……拿开你的手……咳咳咳……”她都快被呛死了,他还在不遗余力地挑逗她。 楚兰若慵懒一笑,拉过她,让她坐到腿上,低头俯向那胸前的柔软,轻咬了一口,感觉到她的身体又是一缩:“拖延时间也要想个好点的法子。”如兰花般的气息喷在她的胸前,痒痒的,唇缓缓上移到那柔软上的敏感。 蔷薇咬牙切齿,她便那样迷迷糊糊地任他擦干身上的水珠,抱起来放到床上,一副任由宰割的样子。辛蔷薇,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 可是,现在的情况,除了任由宰割还能怎么办呢?意识到她紧绷的身体,楚兰若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调笑道:“真可怜,害怕成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好?” “楚兰若,我们一定要这样么?”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不放弃讨价还价。她很有自知自明,她并不觉得她青涩的身体有什么价值,她又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你说呢?” 通常他这么问的时候,就表示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蔷薇叹了口气,换上了视死如归的神情:“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更多时候他更愿意展现他的好脾气。 “我要在上面!”她咬牙切齿,绝对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楚兰若忍俊不禁:“你确定?”他到底是教出个什么样的小怪物呀。 蔷薇扁扁嘴,一脸悲愤:“我也是事出无奈。”至少由她掌握主动权,多少会心理平衡一点。 “乖,换个条件,你没经验,会受伤。”他宠溺地吻了吻她的额角。 蔷薇眼睛一亮:“那你等我攒够经验再履行承诺。” 事实证明,这句话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接下来,她确确实实一直在上面,可惜……主动权……那是浮云,在他的攻势之下,她完全不知所措。回应?反击?这不是正好中了他的下怀?蔷薇不无愤恨地想着,她是被迫的那个,好吧? 不专心的后果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感觉到他的进入,疼,该死的疼。 “疼……”她眼泪汪汪,下意识地向他撒娇,却立马紧咬着唇不肯再出声示弱。 楚兰若难得地没计较她的态度,耐心地哄着她放松,顺势把她换到了下面。 “你犯规!”难为这个时候她还记得。 “刚刚你不是在上面?” “那个不算数!” 他心不在焉:“哦,下次换你在上面。”完全敷衍的态度。 什么?下次?小刺猬炸毛了:“没有下次!” “薇儿……这时候还不给我乖乖的?”他低低笑着,吻住她的粉唇。他如何没看出她的不知所措,只觉得可爱得紧,好心情地没有揭穿。 不可否认,接下去的感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蔷薇望着他,只觉得百味杂陈。她其实对他,并不完全是抗拒的。原来如此……恍然之后便是酸楚,迷茫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她似溺水的旅人,被无数的水草缠绕着,直直拖进那陌生的幽冥。她觉得恐惧,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出口,只是咬着唇,含着水光的眼睛不服气地直直望进他的眼中。那骄傲的表情一如华美而不肯驯服的小兽,显出与平常迥异的妖娆之态。 楚兰若一反方才的温柔,狠狠吻上她的唇。 红烛已经燃尽,曙色从轻薄的纱窗渐渐漫入,他的手一下下轻抚她的背。她只是觉得迷茫,为什么? 她对他,不仅仅是习惯,也不仅仅是依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家破人亡的那天,他抱着她说:“想哭就哭吧”?是从她做恶梦时,他的夤夜守候?是从她缩在他怀里,听着他说:“你不是怪物,只是体制特殊”?还是在某一个安静的午后,在阳光盛开的茶花树下,突然从心里蜿蜒盛开的忧伤? 她从不知道在那么多的时候,楚兰若是这样的不需设防的存在,她就这样傻傻地陷进去了。她应该更小心些的。 楚兰若,你明知道我的心结。如此迫我,明知道我会恨你怨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 是了,我只不过是你消遣的玩具而已啊,你手把手地培养出来的玩具,如我不与你为敌,岂不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楚兰若,楚兰若,她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空荡荡的难过。她转过头把脸藏在枕间,擦去了眼睛里温热的湿意。 才识情字,便尝情殇。她甚至都未尝过情字该有的喜悦与甜蜜,便已知晓了最后的酸涩与苦痛。这样也好,这段莫名其妙的情本就不该存在。既然,这是你要的。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的异动,把那张憋得通红的小脸从枕头间挖了出来。 她抬起脸,若无其事地笑了:“楚兰若,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了吧?”不用说,她也知道她现在的笑容必定是璀璨夺目的。 她又犯了倔脾气。楚兰若,你不是想让我恨你,与你为敌么?我偏不如你所愿,我不恨你,不怨你,不想你,不念你,以后……我只当你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柔媚的轻红还未从光洁如玉的皮肤上退去,她却强令自己不许迷惘,清亮的眼睛如雨后的星辰:“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了吧?” 楚兰若幽深的凤目中划过一抹异芒,他撩起她从后背一直逶迤到床上的发丝:“你可曾欠我什么吗?” 这些年来,他给了她最好的一切,拾宴曾酸溜溜地打趣她:“爷在你身上花的钱,一模一样地打座实心的金人也够了。”他给得心甘情愿,她却不能甘之如饴。三年前,她赚进第一笔钱,兴冲冲地把近些年的花费折成银票还给他,他连看都没看一眼:“我给你的,便是你的了。” 她是不欠他什么,那些事物,原不过是培养一个玩具所需的花费。可是,他何苦要招惹她?他不知道宠溺也是一味毒药么? 蔷薇突然觉得莫名的委屈,抓起他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这却是你欠我的,楚兰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38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她就那样环膝坐在床上,直到楚兰若离去,方才把头埋进被单里。 门被推开,隔着绛红色的纱帐,隐隐看到一个丫头行了一个礼,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小姐可是要起来了?” “你是谁?茜袖姐姐呢?” “奴婢芳草,茜袖姑娘被调回王爷身边去了,从今日起由奴婢伺候姑娘。” 蔷薇想起身上还是一丝不挂,微微有些犯窘:“我才刚睡下,你再帮我那些冰块进来,我待会起来洗漱。” “好。”茜袖叫人拿了一些冰进来,轻巧地带上了门。 床上似乎还隐隐留着淡淡的兰花香,看着床顶的罗帐,一夜未眠,她却了无睡意,杂乱无章的念头纷至沓来,蔷薇抱头呻吟一声,翻身下榻。 镜子里的她身体光洁如斯,昨晚的放纵并未在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呢……只是温柔之后是残酷而致命的陷阱。 正抱膝呆坐,门口却传来了扣门声,不徐不疾,温和有礼。 “不知可否方便让在下进来坐坐?” 蔷薇转身见林序站在门口,一袭青衫如荷,透着几分清雅。 “林公子请进。” 踏入内室,外面正暑气逼人,在他的身上却丝毫不见焦躁的暑意,反倒是带着几分的温凉。 蔷薇端上莲芯泡的茶,笑道:“我这里没有公子那边的清水,只有以莲芯相待了。” “莲花最是高洁,更何况是这花心留下的清苦。”林序接过,淡淡道,不见得是恭维,听着却让人觉得舒爽。 地上仍是昨晚的那片狼藉,见他注意,蔷薇淡淡一笑道:“昨天丫头点错了香,我一时情急打翻了熏炉……” “辛小姐无事便好。” 蔷薇却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昨晚的事,难道不是公子有意挑起的么?”明知道悦宁就在窗外,还刻意说出那样的话。 “原来姑娘知道。”林序微微一笑,略显平凡的脸霎那间生动起来,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蔷薇歪头看着他,微微咬唇,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今天公子来是否是要告诫我,以后离诚王远一点?”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一颗棋子,下棋的人若是对手中的棋子心存怜惜,那又怎么继续下面的棋局? “辛小姐果然是蕙质兰心。”淡淡的口气不容置疑。他之所以故意那样说,不过是想看看悦宁是否认真。昨晚,悦宁若是强要了她倒也罢了,从今日看来,以后这个小丫头的事还是由他处理比较妥当。 蔷薇叹了口气:“五大世家曾经立下誓言要效忠圣女令的吧?”既然曾经是仆人,那么就不要那么嚣张。 林序神色不变:“林家的先祖是有遗训,只要风氏一脉的圣女尚存,便世代效忠。在下自然是不敢有违。”可是不是姓风的人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蔷薇也不恼,坐在椅子上踢踏着双腿,善意地提醒:“可惜了,我却是姓辛,既然公子清楚,为何不去找能效忠之人?” 林序笑道:“多谢辛小姐关心,在下自然会多多在意。而且……”他笑着望了蔷薇一眼,“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就连你的消息,都是从那里透出来的。”这件事情本就透着诡异,他不好好试探蔷薇一番总是不能放心的。 蔷薇一惊:“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太子府上。据说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跟姑娘有些相似。” 只此一句,林序就成功地勾起了蔷薇的兴趣。可是,太子府上那个被奉若上宾的神秘女子,若真是蔷薇的母亲,那事情就不妙了。那时该如何绑住这只狡猾的小狐狸,让她不能离开? “过几日,我跟王爷就要回京了,姑娘可否赏光到我府上小住?” 既然他都以娘亲为诱饵了,她又怎么能置之不理?蔷薇微微一笑:“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林序又淡淡地问起了另一件事情:“几日前,荀阳城里的流言姑娘可曾知晓?” 蔷薇微微一笑:“略知一二。”她整日被困在这个大宅里,周围的仆婢都是诚王的人,不相干的话都不敢跟她多说一句,更别说是把外面的消息传进来了。她这么说,便是承认,那些消息是她传出去的了。 “姑娘果然坦白。” 蔷薇啜了口清茶,笑得很无辜:“小女子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弱质女流,对于王爷和林公子自然是知无不言的。” “风氏后人,对皇族来说是禁忌。”林序提醒她,若是事情暴露,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蔷薇摇头道:“小女子从未做过此想。两位都是聪明人,怎么可能受我蒙蔽?更何况,连些许小事都摆不平,又怎么让我相信以后两位有那个能力护我周全?” 她这话简直不是自信,而是是狂妄了!她明明一个阶下囚,却要测试胁迫她的人是否有那个资格。 林序不以为忤,微微一笑:“辛小姐说得在理,只是,你可有那样的资本?” 这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抖出底牌,只有傻子才做那样的事。蔷薇避重就轻,“有没有资本是我的事,能不能护我周全,却是两位的事。何况,两位比我更明白,凡是都没有定论,不赌一把,怎么知道输赢?” 如今太子在朝中的势力也算是稳固,陛下也正值鼎盛春秋,诚王却挟持了她这个所谓的圣女令,其目的不问自知。说到赌博,有谁能赌得比他们更大呢?他们赌的可是江山,一旦有人失败,就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相比之下,她实在是没什么好顾忌的。 “姑娘很自信。”林序眼中生出几分激赏。这个小女子看起来软糯而又天真,有时候又大胆直率得叫人匪夷所思。 “不是自信,而是相信两位不会叫我失望。” 若是他们叫她失望了,她会如何呢? 林序又笑了,他发现,这个小女子实在是个有趣的人物,若不是处在此情此境。他们倒是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之后的几天,蔷薇跟林序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不愧是林家最优秀的子弟,不论是天文地理,古今传奇还是各处的风土人情,他总能信手拈来,蔷薇虽不似他一般见多识广,但胜在书亦看得不少,加之她聪明机敏,总能举一反三。 林序暗暗叹息,她终究是没有辜负风这个姓氏的,若是放在五十多年前,她亦是能让举朝侧目的人物吧! 只可惜,当荣光褪尽,即便是神之血脉又能如何?终究只能是被人捏在掌中一枚棋子。 林序每每见到这个小女子,都会升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风氏今日,又岂知不是林氏的明日呢?当风氏的权力被瓜分殆尽之后,是风氏昔日的家臣林氏继承了风氏的宰辅之位,那么明日,取代林氏的又是谁呢? 以今日之势,他们这些曾经辉煌鼎盛的世家,又将走向哪里? 39 从公主变成女仆 悦宁从那晚之后,一连几天未见人影,下人们惯会爬高踩低,对蔷薇也怠慢了下来。虽不曾真给剩菜馊饭,冷茶凉水,终归也没有了之前的热络与殷勤。只有新来的芳草是个十足的老实人,只知道一心一意闷头做活,其他的也是一问三不知,叫蔷薇好不郁闷。 回京的日程临近,不消任何准备,蔷薇便跟着上路了,到了正门口准备登车上路,远远看到逶迤而来的施诗,一身轻纱,依旧珠翠,满头,看到蔷薇,竟是破天荒地打了个招呼。蔷薇亦是微微一笑,算是回礼。 自然,她也看到了悦宁和他身后衣着与往日不同的茜袖。悦宁连看都未看她一眼。蔷薇却是客气地朝他行了个礼,而后跟他身后的人打招呼:“茜袖姐姐,几天不见,越发漂亮了。” 茜袖脸红了一红:“小姐开什么玩笑,来,我扶你上车吧!” 一只手揽住了茜袖的腰,悦宁咬着茜袖的耳朵,温柔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让蔷薇听到:“你是本王的人,那些事情轮不到你做,我们上车吧!”携着她的手往最华丽的那辆马车走去,茜袖转身抱歉地望了她一眼。 蔷薇微微一笑:“芳草,我们上车。” 芳草扶着蔷薇坐稳,艳羡道:“小姐,你看到没有?茜袖姑娘的衣服好漂亮,头上的错金鬓花,足足有杯口大小呢!” 蔷薇笑了笑:“是很漂亮。” 见蔷薇附和,芳草更是兴奋地直点头:“茜袖姑娘真是好运气,能被王爷看中是多大的福分呀!”只要有王爷的恩宠,即便是她们这样的丫头也能飞上枝头。 “奴婢听人说,茜袖姑娘是从小就跟着王爷身边服侍的,王爷待她特别亲厚,以后,再为王爷生个一儿半女的,王爷肯定会抬她做贵妾的呢!” 蔷薇才发现这个平日只知道闷头干活的小丫头是个这么多话的人:“芳草,你不热么?”她无奈地打断她的话。 夏日暑气逼人,明晃晃的日头照着,马车里没有冰块,闷热得如同蒸笼一般。芳草抹了把脸上的汗:“肯定是他们忘记了,奴婢这就去拿。” 为何别的车子都有,偏偏漏了她的? “不用白费力气了,车夫停车。”她拉着芳草跳下,径直上了林序的马车。 林序见她一头的汗,脸上也是红扑扑的,亦是诧异。 蔷薇无奈道:“我好像碰到了个小气的主人。” 她身上穿的是当日被掳来时的装束,头发只是随意地绑了根麻花,发带上两颗龙眼大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银红色的刍纱,衣服的衣襟和下摆处满满地绣着可爱的金盏花。手腕上是拇指大小的五彩碧玺,用金丝串着,更衬得那皓腕纤细凝白。跟她的装束一比,悦宁连她的马车上连盆冰都舍不得放,就更显得小气了。 林序望了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芳草,吩咐人将她与自己的丫环安置在一处,叫了给蔷薇拧了块冰帕子。 蔷薇毫不避讳地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脸,本来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她也是粗心,拆了纱布之后就没怎么上药,留下一条浅红色的疤痕,方才出了汗又觉得痒了起来。她掏出随身的小荷包,拿出点药膏擦了擦。 淡淡的桃花香气在马车中弥漫开来,林序一眼便知那是御用的贡品,祛疤生肌最好不过的,母亲也曾蒙太后赏赐过一盒,当宝贝似的收着。 蔷薇见林序望着她的药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时常磕着碰着,这些药都是随身带着的。”她也对自己受伤的本事无可奈何,不然也不会被花娘勒令随身带药了。 林序暗自摇头,悦宁对后院女子素来是恩威并施,高兴了,赠之以金山银海,说几句甜言蜜语,自然会有人把你捧得高高的。不高兴,不骂也不罚,只是撂在一边,见风使舵的下人们自然会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几番敲打下来,那些女子自然会服服帖帖。 这法子用到蔷薇身上,怕是白费心思了。 她素来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别人对她好,是理所当然,对她不好,便会成为罪证。她一直是被捧在手心的公主,却突然变成了要看人脸色行事的女仆,还想让她感恩戴德不成? 傍晚时分,一干人在野外露宿,侍从们早就已经搭好了帐篷。蔷薇分得一顶,入内一看,她叹了口气,该有的东西都有,唯独缺了薰香。这样的荒郊野外,蚊虫甚多,没有了薰香,晚上怎么熬呀。 芳草去找总管,不料对方趾高气昂:“你们小姐在水阁的时候不是砸了熏炉,想来是不喜欢这个,就没有备她的份。” 芳草生气却只敢在蔷薇面前抱怨,蔷薇微微一笑:“还是我来想想办法吧!”这样就想要让她服软?可惜,以他高傲的脾气,她越是不服软,他也越会在放不下。悦宁,既然这是你自找的,我也不介意陪你玩玩。 蔷薇承认,她打小就记仇,除了面对楚兰若她实力不够,其他的人,凡让她不舒服的,他们也别想舒服。 芳草踮着脚尖够一棵树上的树枝:“小姐,你说这些草木真的能祛走蚊子?” 蔷薇点头:“书上是这么说的,把它们挂在帐篷里,能避蚊虫。” 芳草一面折着树枝,一面道:“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折些野花野树的就能避蚊子的,不过别说,这树叶的味道还真是清香呢!” 蔷薇笑道:“不管用的话,不是还有我陪着你挨蚊子吗?”抬头突然看到那树上的一挂斑斓。“小心……” 她一把推开芳草,那抹斑斓朝她扑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瞬间她的手上便留下两个洞,黑色的血流了出来。 这香枝木乃是七步蛇的最爱,总是会盘踞其上,但凡有人攀折,便会被视为挑衅。 芳草看着蔷薇伤口流出的血,六神无主:“来人哪,快来人……”颤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能听到的不过只有蔷薇一人罢了。 蔷薇伸手拉她:“我没事的,你别惊动别人。” 芳草只是一味地哭:“是我,都是我害了你。王爷肯定会打死我的。” 蔷薇劝了几句,她兀自哭不休,干脆到泉水边清洗伤口,两个圆圆的牙印深深地嵌入手腕,看着分外恐怖。 不远处,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飞掠而来,也顾不上周围的树枝刮到了衣服:“发生了什么事?” 蔷薇头也不抬,继续清洗着伤口,看着流出的血已经变成鲜红,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只是叫七步蛇咬了一口,芳草大惊小怪罢了。” 七步蛇?悦宁的脸色一凝,此蛇乃是天下最毒的蛇之一,之所以号称七步就是因为被咬了之后,走不出七步便会毒发身亡。他一把抱起蔷薇,飞一般地回到营地,远远就喊:“御医何在?” 蔷薇倒也不急着挣开他的怀抱,只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帐篷,帐篷里只有日常所需的器具,未见华丽的陈设,看起来悦宁在私下对自己很是严苛。 御医气喘吁吁地跑进,看了看悦宁,又望了望蔷薇,两人脸色都还不错,到底是哪个生病了? 悦宁不悦地低斥:“还愣着干嘛,她被七步蛇咬了,赶紧给她瞧瞧。” 见御医由开始淌热汗转为冒冷汗,蔷薇笑道:“王爷糊涂了?我体制特殊,那些污秽的毒物又岂能伤我?”她试过的毒药比毒蛇还要毒的多了去了。 悦宁瞪了她一眼,别扭地转过脸。 “哇……痛,痛,痛。你松手,你松手。”蔷薇叫得那叫一个凄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被活剐了。 “姑娘你忍一忍,这伤口很深,若不及时清洗,会溃烂的。”御医药为她清洗伤口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行医多年,他还未见过有人被七步蛇咬了还能安然无恙的。 悦宁坐在一边冷哼一声,被蛇咬了还能言笑自若,洗个伤口却叫得像被砍了一刀?看着那皱成一团的小脸,也忍不住道:“御医,你轻一点。” “是,是。”御医诚惶诚恐。 等御医离去,蔷薇也准备离开:“今日之事,多谢王爷了。” “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避开我吗?”一贯骄傲的声音里透着隐忍。 蔷薇叹了口气,转身,坐下,定定地看着他:“王爷,你究竟想要什么?” 悦宁一怔,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原先想要的,不过是她的配合,现在她跟林序达成了共识,答应跟他们一道上京城,他为何还是不满? “我要你的忠诚。”对,是这样没错,他要她的忠诚,若非如此,怎叫人安心? 40 落入圈套 “可以,在王爷失势之前,我不介意奉上我的忠诚。” “在我失势之前?”悦宁怒极反笑,“也就是说一旦我失势了,你就会背叛我,甚至落井下石?” 蔷薇摊摊手:“也说不上背叛吧?我与王爷不过是各取所需。我一介孤女,身如浮萍,能找一个靠山如王爷,自然是最好不过,而王爷,不也是想利用我的身份达到一些目的么?” “至于说到失势……”蔷薇笑反问,“王爷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好,很好。”悦宁意味难明地望着眼前这个锋芒毕露的女子,冷笑道,“若我不仅想要你的忠诚,还想让你做我的女人呢?” 蔷薇笑道:“王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委身于你,不会增加我对你的忠诚,相反,我不喜欢被人勉强,若王爷执意要这么做,难保到时候我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以为你能做什么?”悦宁眯了眯眼睛,“信不信本王现在就要了你,然后弃之如敝履?” 无心嗤笑:“你以为我会在意所谓的贞洁?” 听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任是悦宁再好的脾气也口不择言了:“恬不知耻!” “我之前住在什么地方王爷应该很清楚,在那里,贞洁可远比不上性命重要。倒是王爷你……”蔷薇缓缓靠近,伸手抚上那张英气狂傲的脸,嘴角的笑意纯真而又魅惑:“王爷自信,你不会对我动心?” “你以为我会喜欢上你?”悦宁冷笑,俯下身,霸道地印上她粉色的红唇,狠狠地掠夺她的甜美。 他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的一再拒绝,只会激起他的征服欲。蔷薇并未反抗,只是睁着眼睛清冷冷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欲念。 “不反抗么?这次又有什么花招?”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王爷想要的,自管拿去便是。只是,王爷要记得,我不是心甘情愿。王爷今日给我的,我终有一日会讨回来!”往日甜糯的声音清润如冰霜。 她越是这样说,悦宁便越是愤怒,凭什么?他是堂堂王爷,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满朝文武谁不称道,就是太子也要避其锋芒,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女,凭什么对他不屑一顾? “你以为你这么说本王就会放过你?你以为本王会让你有机会逃出生天?”他死死地扣住她的下巴,不在乎他的力道在她脸上留下大片红痕。 “哦,那王爷不妨试一试。”她说得漫不经意,“看看到时候我能不能从王爷手中逃出生天?还是……不等我们到京城,王爷也不得不面对满朝文武的讨伐,皇帝陛下的猜忌。到时候,王爷多年的经营功亏一篑,可还有跟太子一搏的实力否?” 她在威胁他!既然在荀阳城里她能不动声色地放出风声,惊动苏家和沐家的人,那么现在,她也有能力让他大乱阵脚,自顾不暇。 悦宁冷笑:“本王就不信,等你成为本王的人,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蔷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没想到王爷天真得可爱。你以为女子委身于男子之后就必须要对他忠诚么?既然王爷想试一试,那就试试吧,反正,王爷如此人物,我亦不算太吃亏,是吧?” 悦宁如噎了两个鸡蛋,脸色铁青:“你简直自甘下贱!” 坚持要带她上 床的人是他,现在她答应了,他却骂她下贱?这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脑子有病。 蔷薇哭笑不得:“这不是王爷想要的么?” 悦宁狠狠地推开她,咬牙切齿:“若不是你还有利用价值,本王真想掐死你。” 揉了揉下巴,嘶,下手真狠,不用看也知道是红了。 悦宁气急败坏地离去,蔷薇心情愉悦地回到自己的帐篷。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不过,她撩着摆放在床头的香枝木叶子,她也算得其所哉。 一会功夫,就有人送来了冰镇过的水果和一些冰块,蔷薇稍加洗漱枕着草木的清香沉沉睡去。 ****** “来人哪,抓刺客。” 是夜,蔷薇被外面嘈杂的声音惊起。 “小姐,小姐,怎么办?有人闯进来了。”因是在外面,不比家里,芳草是和衣睡的,听到声音一骨碌地坐了起来,点亮了蜡烛。见到蔷薇醒了,急忙靠了过来。 熊熊火光透过帐篷帘布的缝隙,照得帐子里忽明忽暗,兵刃相交的声音听着叫人牙酸,蔷薇坐起来:“几时了?” “差不多四更天了!” 蔷薇点点头,发了会愣,扯过薄被捂住耳朵,躺下继续睡了。 芳草目瞪口呆:“小姐,这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思睡觉?” “不睡觉干嘛?”她闷闷地回了一句,留下芳草继续发愣。 反正她手无缚鸡之力,要出力也轮不到她,别跟着添乱就不错了。何况诚王悦宁十八岁就上战场平过叛,战功彪炳,强将底下哪有弱兵? 那些人并没有纠缠的意思,很快就退去了,似乎只是为了打探虚实。 芳草一面整理着东西一面打哈欠:“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昨天晚上,那些冲进来的刺客说让王爷交出圣女令呢!” 蔷薇面不改色地洗着脸:“是么?我睡着了,没听到。” 芳草咋舌:“小姐,你胆子真大,那样都能睡着。只是不知道这圣女令是什么东西,一块令牌么?” 蔷薇嘴角抽了又抽。 傍晚一行人赶到了天水县,县丞一早就得到了消息,殷勤地迎了众人住进自家府邸。 即便在县丞府邸,身经百战的诚王护卫也不敢放松警惕。果然四更一过,那群黑衣人又闯了进来。 县丞府里的家丁只道是哪个毛贼胆大包天,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就被诚王的护卫给拦了回去:“各位还是回去休息吧!我们王爷的事情,不用他人插手。”这话隐隐夹着刀兵之气,哪是平日里狐假虎威的县丞家丁可以比的,缩着脑袋乖乖关门睡觉了,却有意无意地支着脑袋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不过盏茶功夫,外面的声音便消失了。睡在大通铺的一个家丁捅了捅旁边的人:“哎,这么快就解决了?” 不等被他骚扰的人回答,另一边的人就抢着道:“咱们诚王爷是什么人,那可是十几岁就立过战功的,你看看他身边的护卫,哪一个不是高手,区区几个宵小,也敢犯王爷的虎威。” “我看不止是宵小,一准是乱党,你刚刚有没有听到那些人叫王爷交出圣女令?敢跟王爷叫板的,不是乱党是什么?” “也是,我也是听得真真的。” “放你娘的屁,太平盛世,哪来的乱党?”有人咒骂了一声。 骂归骂,也消弭不了众人的热情,太平日子过久了,稍稍有点小波折都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乱党这么大的事? 一大早起来,半夜未睡的家丁一个个生龙活虎,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见到人就把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是不知道,昨天半夜里啊,有上百号人,一个个使着大刀,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杀人杀得那叫一个凶……什么?附近山寨的梁当家?那些只会挥锄头草叉的土匪会什么?那些都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会飞檐走壁的那种,你懂不懂啊?咱王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下人们忙着传小道消息,他们的主人可没那么好福气了。 “下官治下不严,让宵小惊扰了王爷,望王爷恕罪。”一大早,可怜的县丞诚惶诚恐地过来请罪,他治下素来安宁,好不容易来了一贵人,却出了这样的岔子,想要升迁肯定是无望了,指望贵人不要降罪才好。 “是本王的不是,昨夜闯进来的是本王的仇家,是本王带累县丞大人了。”悦宁赶紧扶起县丞,温文和悦地安慰着。 “不不不,下官不敢当。”县丞感恩戴德,暗道诚王果然不负宽厚仁和的美名,一意强留他们多住几日:“王爷等人昨夜被宵小惊扰,必然是人困马乏,不如多歇息一日再走吧?” “本王这差事赶得急,还未向父王禀报,不敢在路上耽搁,多谢县丞大人的好意了。” 县丞更是满怀愧疚,不知道如何报答悦宁的宽厚才好。 林序无意中提点了县丞几句:“那些人是王爷之前征战结下的仇家,王爷素来不愿以一己私事麻烦他人,县宰大人只当是不知道为好。”一席话打消了他请州府的官兵护送诚王的念头。 “城中的流言恐怖是压不住了。”待送走县丞,林序冲着悦宁道。 悦宁点头:“有人有心散布,自然是压不住的。” “恐怕,从我们荀阳绑了那个小丫头开始,就已落入了别人的圈套。”林序苦笑。 悦宁眉峰一扬:“是圈套又如何?本王偏要看看是谁敢在本王身上耍花招。” 41 釜底抽薪 果然,不出一日,小小的天水县就满大街地开始传“诚王带圣女令上京遭宵小暗算”的消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两日后,众人刚刚进入琳州边境,早有一队黑旗军在一旁等候。黑旗军,正是州牧统辖的州牧军,虽是酷暑,他们穿着厚厚的战盔却依旧站得笔直。 悦宁见到那甲胄整齐的一百人,微微皱了皱眉:“黎州牧这是何意?” 一名小将不卑不亢地行了个军礼:“在下步辰之,琳州黎州牧手下参将。黎州牧得知近几日王爷频频遇袭,特命我等来保护王爷。” “烦请告诉黎州牧,本王自带有护卫,不敢劳烦州牧军。” 步辰之笑了:“我等也知道王爷身经百战,不把些许宵小放在眼里。只是百练不如一战,我身后的这帮弟兄都没经过什么战事,趁此机会,只当是跟王爷学学如何用兵吧!” 悦宁朗朗笑道:“步将军的好意本王心领了。说起用兵,本王岂敢在步将军面前班门弄斧?谁不知道步家子弟,个个都能将兵策倒背如流,战场上更是一把好手!” 步辰之一抱拳:“王爷,军令如山,末将等人不敢不从。若是王爷嫌我等碍事,我等愿尾随其后,定不敢打扰王爷。” 话说到这个份上,悦宁也不便再推拒了。步辰之是步家嫡子,步家世代领军,悦宁想要在军中站住脚跟就不得不跟步家打好交道。就算是不买州牧黎鸳的帐,也得给步家几分薄面。 好你个黎鸳!你谁都不派,偏偏就派了步辰之过来。你是在逼我接受你的“好意”啊! 当日下午,悦宁命人出发,步辰之果然就带了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太子果然采取行动了。”晃动的马车上,林序捧着清茶,食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 悦宁冷笑:“何用太子动手,琳州是太子母家,黎鸳又是太子太傅,那个老狐狸耳聪目明,在这琳州附近,哪里没有他的眼线。有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要下手。”过了琳州就是青州,青州牧却是皇帝陛下的亲信,黎鸳派人护送这么大的事情定然会惊动陛下,到时不管民间的流言如何,悦宁势必要对此事对皇帝解释一番。 而这,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谋反大罪。太子步步紧逼,又岂会善罢甘休? “唯今之计,只有釜底抽薪了。”林序把杯子放在桌上,笃定道,“让陛下自己承认蔷薇的存在。”陛下未必会追究到底,只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要如何做?” 林序细细说了一番,调侃道:“此种做法,对你而言倒是一举两得。” 悦宁咳了一声:“父皇不会答应的,她……也不会答应。” 堂堂一个王爷,什么时候开始顾及一个小女子的想法了? 林序笑道:“不管陛下答不答应,只要陛下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就够了。至于辛小姐那边……我倒是可以为你游说一番。” 悦宁哼了一声:“这倒不劳你费心了。” 林序笑道:“我看她是跟你八字相冲,你的脾气人人称道,怎么一碰到她怎么就顶起来?若是让旁人看到了,实在是有损你诚王温和都雅的美名呀。” “事有轻重缓急,本王是那么不知分寸的人么?”悦宁难得地不自在。若非那丫头不知好歹,他又怎么会失了分寸? 42 我是被强抢的良家妇女 “本王要上表请父皇封你为侧妃。”悦宁干咳了一声,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能硌死人。这就是差别待遇了,若换成是其他女子,他定能把这话说得极其漂亮,让那女子心花怒放,感恩戴德。 蔷薇诧异归诧异,脑筋仍转得极快:“因为这两天刺客的事情?” 悦宁点了点头。 “好,要我怎么配合王爷吩咐一声便是。”蔷薇爽快地一口答应。 悦宁本来准备了一堆措辞,心平气和地说服她答应。不料她回答得如此干脆,本该是高兴的,不知怎么冷哼了一声:“答应得这么快?本王还以为你不稀罕这侧妃之位。” 他每时每刻都这么尖酸刻薄么?蔷薇无奈地望向了林序一眼,林序接到她哀怨的眼神,忍俊不禁。看到她跟林序的眼神交流,悦宁更怒。 “皇帝陛下肯定不准,既然只是演戏,我又何必当真?”蔷薇趁他没发火前赶紧道,“王爷只能有一名正妃两名侧妃,正妃的位置嘛,自然是后宫娘娘举荐,陛下钦点赐婚。唯有两个侧妃王爷可以用来笼络人心,这么好的位置,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占了,王爷岂不是太吃亏?” 她一眼就看出了关窍所在,如此诛心的话她毫无顾忌地说出,竟然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这样一个小女子呀,若说她虚伪,便是污了那双清澈的眼睛,若说做作,谁又能如此成功地把这样的矛盾揉合在一处?这般捉摸不定的一个女子,怎能不叫人好奇?怎能不叫人侧目? “既然我与王爷的意思一致,此事就如此吧!”她那双明澈如清泉的眼睛不带半分杂质。 “若本王说的是真的呢?” “什么?”这下轮到她不淡定了,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如果本王是真的想封你没侧妃呢?”你还会答应得如此干脆么?悦宁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么一句,也许只是单纯的挫败与不甘心吧! 蔷薇抿着唇笑了:“王爷,那只是如果,我从不考虑这些虚幻的事情。更何况,我又有什么值得……” 她还是拒绝! 悦宁打断她的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本王身边从未有像你这般聪明机敏而善解人意的女子。” 林序苦笑,悦宁啊悦宁,枉你自负聪明,难道不知道你已经掉进她的圈套了么?她就是在欲擒故纵啊。 蔷薇笑道:“那是因为王爷从不了解女子,任何一个女子被逼急了,总会变得机灵些。更何况,从小到大,我学的,不就是这个?” “聪明如你,怎会不明白,做了本王的女人,会有什么好处?” “我对做别人的妾没兴趣。”她答得干净利落,侧妃也是妾,不是么? 悦宁自傲道:“本王可以给你最好的一切。” 蔷薇璀然一笑,“王爷能给我什么?金钱?权势?说到金钱,不管王爷信不信,我并不缺。至于权势……王爷,终有一天我会得到的。还不用把自己送进笼子里。” 她眉宇之间是毫不输他的傲然之气,那一笑风华灼灼,耀人眼目。 说来说去,她只是骄傲得不肯俯就。即便受制于人,她也不愿意屈居人下。这样光华夺目的一个人儿呀,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眼见着两人又要谈僵了,林序打圆场:“那么,事情就这么办吧。辛小姐的身份就是楚家的一个侍女,这样的安排可以么?” 蔷薇点点头,林序这般清润如竹的男子,总是叫人生不出火气的:“这原本就是我的身份,再怎么查也不会露出破绽。只是……有什么理由能让堂堂王爷非要给我一个名分不可呢?” 林序轻咳了一声,笑道:“自然是你们两情投意合,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悦宁不愿委屈了你。” 蔷薇低头一笑,掩去眼底算计的光芒:“可是林公子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愿配合,而是王爷跟我说不上几句便是剑拔弩张,扮成一对怨侣尚可,要是扮成爱侣嘛,实在是破绽太多。何况,王爷身边就没有其他人安插的眼线么?事实究竟如何,总有人会说出去的。” 悦宁皱了皱眉头:“那你想要如何?” 蔷薇眨了眨眼睛,很无辜,很无辜地道:“我是被强抢的良家妇女呀。” 43 王爷脸上的巴掌印不常有 “我是被强抢的良家妇女呀,王爷不觉得这个身份更适合我么?” 悦宁自从遇到蔷薇之后,脸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什么没有破绽?她分明是在为自己安排退路!她笃定父皇不会答应封她为侧妃,却怕父皇为了成全他们坐实了她侍妾的名分。 而现在,她只要一口咬定她心悦的不是他,父皇自然不会强迫。 这个小女人无视他的不悦,不遗余力地游说:“王爷不觉得这样更天衣无缝么?外头如今谣言四起。有什么比王爷强抢民女这样的事情更能转移注意力呢?林公子,你说是吧?” 林序忍不住轻轻一笑,不怎么卖力地为悦宁说了一句:“悦宁在满朝文武,京城百姓中的形象素来甚佳,此举,怕是会叫很多人伤心失望啊。”他亦不愿悦宁跟蔷薇牵扯太深,蔷薇的话正中他下怀。 蔷薇摇了摇头:“公子此言差矣,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这样的人美则美矣,却是高不可攀。咱们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给百姓们增加点谈资,只会无形中拉近了王爷与百姓的距离,不是一举数得么?” 悦宁哼了一声:“你懂的倒是不少。”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毁起他的形象来倒不遗余力。 “王爷是同意了?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咯。”蔷薇望了一眼在门口巡视的黑旗军,突然叉起腰中气十足地朝着门口喊:“北悦宁,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不是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 悦宁呆住了,北悦宁,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叫过这个名字,儿时人们叫她“三皇子”,封王之后,人们毕恭毕敬地叫他“王爷”,即便是母妃,也只称他为“皇儿”,好像皇家的血统,是他唯一的身份。北悦宁,这个在无数人眼中尊贵而不可亵渎的名字,却被她以这样悍然不惧的口气叫了出来。 北悦宁?!竟然有人敢连名带姓地称呼诚王的名字!那愤怒的语调一下子抓住了周围的人的神经,路过的仆婢们都站住了,个个都伸长了耳朵,等着听接下来的好戏。 蔷薇俏皮地朝悦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接下去。 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陪她玩如此无聊的把戏,悦宁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欺负你又如何?你生只能做本王的人,死也只能做本王的鬼。” 啊?有没有听错,有没有听错?那是诚王爷的声音吧?怎么可能?王爷是那么温和都雅,彬彬有礼的一个人,怎么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而且这话说的……不是恶少强抢民女的戏码? 是幻听,一定是幻听。王爷这么一个丰神俊朗,高贵倜傥的男子,姑娘小姐们投怀送抱都来不及了,哪用得着去抢人? 可是,接下来听到的话,立即让偷听的仆婢们伤心了,幻灭了。 “不,我爱慕的人不是你。就算是死了,魂魄归来,我也只愿能入他的梦。”蔷薇看着手臂上陡然竖起的寒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她最近一定是戏文看多了,一定的。 那软糯的声音哀伤绝望,字字泣血,不由得叹息,好一个痴情女子,怎么就被生生从爱侣身边被拆散了呢?做这么可怕的事情的,真的是王爷么? “哼,入他的梦?本王这就封你为侧妃,你死后,牌位只能入我北家宗庙,你只能跟着我姓北。”如果说第一句的口气还有点生涩,那这句话就几可乱真了,隔着院墙都能觉察到那熊熊的怒火。 这下偷听的人目瞪口呆了,好可怕的独占欲!只为了让她死后也只能跟着她姓,他竟然要请封一个强抢来的女子当侧妃?王爷疯了不成? 于是之前怪异的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了。为什么蔷薇小姐会住在琉璃水阁,为什么她对王爷的殷勤不冷不热,为什么每次王爷从那她那回来总是没有好脸色。 “你,你……皇帝陛下英明睿智,又怎么会答应你这等荒唐的要求?”蔷薇悠然自得地靠在椅子上,尽情地丑化悦宁的形象。 悦宁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即便父皇不答应,我锁也要把你锁在身边,这辈子,你休想逃开我。” 喂,喂,干嘛这种眼神,您入戏太深了吧? 她用眼神示意悦宁放轻松,悦宁却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就这样?才这么几句他就跑了?蔷薇好不遗憾,她还没有玩够呢! 之后,众女婢看蔷薇和悦宁的眼神就不太对了。对蔷薇明晃晃的嫉妒和不屑。这女的长得漂亮是漂亮,也不见得倾国倾城啊,王爷怎么偏偏看上了她?她这样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凭什么不喜欢王爷呢?真是有眼无珠。 对悦宁,是赤 裸裸爱慕和希冀。高高在上王爷是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子,王爷能看上那样一个寒微女子,不就意味着她们都有机会么? 一时间,悦宁身边的几个不安分不动声色地争奇斗艳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眼中的怒火。 不过,他再不高兴也不得不承认,蔷薇说的有一句话是及其在理的。有什么比王爷强抢民女这样的事情更能转移注意力呢? 诚王爷强抢民女的消息一下子让大街小巷都沸腾了。那是谁呀?那是高高在上的诚王爷,才华横溢,战功赫赫,更难得地是恭谨温和,待人有礼。他是无数未婚女子的深闺梦里人,是无数丈母娘心中最完美的女婿,他,他竟然强抢民女了?! 琳州大小茶楼的掌柜算盘拨得不亦乐乎,连带着支使着小二团团转,因客人实在太多,就连每壶茶水的价格也涨了一文钱。可是,一文钱,实在阻止不了百姓们八卦的脚步,人们纷纷上茶楼交流对此事的感想。至于之前宵小抢夺圣女令的流言早被人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蔷薇趴在马车上,笑得滚成一团:“王爷,您看,您对百姓是多么重要,小小的一条流言就促进了百业的繁荣。开茶楼的,卖茶叶的,卖花生瓜子的,还有剥桃仁的……哈哈哈……” 悦宁瞪了她一眼,蔷薇马上端端正正地坐好,板起小脸严肃道:“当然,我也功不可没……”话音未落忍不住嘴角一歪,“扑哧”一声又笑了,这次她很自觉地没笑出声来,只是趴在桌上双肩不停地耸动。 前面就是黎鸳那个老狐狸的府邸了,这个臭丫头却因为他丢了面子乐得没心没肺。 “很好笑么?” 蔷薇听出了悦宁话里的怒意,糟了,幸灾乐祸过头了。 马车已经放缓了速度,前面,黎鸳等人正在等候迎接,悦宁欺近她,望着因为忍笑而泛起潮红的小脸:“既然,你是我强抢来的,我们不可能单独待在马车里而相安无事吧?” 他狠狠地吻住了她。 这个混蛋!他这是公报私仇,有车帘遮挡着,这是要演给谁看呢?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外面有声音齐齐道:“下官恭迎诚王殿下。” 蔷薇使命挣扎着,他却没有丝毫放松,环在她身上的手似要坳断她的腰,一只手,甚至已经伸入她的衣襟。可恶! 众人行了礼,却没有听到悦宁的回应,正在面面相觑,在这寂静之中,突然传来无比清脆的“叭”的一声,迎候的人群中就有人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不能怪他,这声音确实叫人听着牙疼。 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怒气冲冲地跳下马车,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自离去。 再怎么蠢钝的人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莫非市井中的流言都是真的?大小官员十分乖觉,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什么都没听到。 诚王撩开车帘,也没有下车,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劳各位大人相迎,本王身体不适,先回驿站休息,待明日再与各位大人畅谈。”瞧这声音,四平八稳的,偏有好事的人听出了欲求不满来。 更有胆大好奇的,悄悄抬眼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诚王脸上的红痕,瞧瞧,这巴掌印红的哟。这下心满意足了,连在这大热天里等了大半个时辰的怨气也消了,王爷不稀罕,王爷脸上的巴掌印那才叫百年难得一遇呀! 黎鸳掳着花白的胡须摇了摇头,这三皇子为了掩盖圣女令的消息,当真不惜血本啊。 44 不小心太入戏了 不可否认,那巴掌她打得极为痛快,只是打王爷巴掌的后遗症是比较严重的,蔷薇晚饭是窝在房间里吃的,待掌灯十分,她就溜到了林序的房里,摆出一副“秉烛夜谈”的架势。 林序看着她笑:“躲到我这里就安全了?” 蔷薇无限哀怨地望着他:“林公子,对一个落入魔爪的孤女,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林序摇了摇头:“你这次玩得过火了。” 蔷薇很诚恳地点头:“我们一不小心,太入戏了。” 他还没说什么呢,她那边就先端正的认错态度了。林序第一次感到挫败,真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女子。 他起身为她倒了杯茶:“正好我有件事情想请教辛小姐。你可知道楚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蔷薇被勾起了好奇。可以想见,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大夫人和大少奶奶定是会对楚正义出手了,到底谁占了上风呢? “楚家大少奶奶死了。”林序轻轻一叹,似为了那薄命的红颜叹息。 蔷薇吃惊:“是谁做的?楚正义么?” 林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原来辛小姐也知道楚正义的身份。” 蔷薇并不打算隐瞒:“我只知道他是假冒的,刚刚知道这消息就被王爷掳来了。那么,他是王爷的人了?” 林序点头承认。 真是好谋算!天下皇商,只有楚家和白家,皇帝待楚正义更为亲厚,楚家也就比白家要强势一些。只要牢牢控制住楚家,就等于至少一半出云国的钱落入了掌中。 林序既然用这样的话来试探他,大少奶奶身死这件事情十有**不是楚正义做的了。 楚正义也没那么蠢,暗中给大少奶奶下毒就算了,且不说他是楚家的当家人,儿媳突然横死,大少奶奶的娘家不会善罢甘休。之前的事情,大少奶奶定然是跟娘家通过气了的,在这个当口杀了她,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么? 此事大少奶奶的父亲汝南王肯定会彻查,楚正义有麻烦了,诚王这个幕后指使也有麻烦了。 怪不得,这两天悦宁的态度会变得如此奇怪,就在昨天,悦宁还揪着她问:“让你念念不忘的楚兰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那口气像是恨不得活剐了她。 她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她回答说:“他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只知道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世上最无聊,最恶劣的人。除了变着花样捉弄人,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唯一的好处就是长了一张还不错的脸。” 之后悦宁一言不发地走了。 林序为什么要告知她这个消息?是想试探她到底对这件事情知不知情,还是想确定楚兰若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们对她还是不放心啊。 蔷薇突然笑了:“公子想问的是楚兰若知不知道吧?” 林序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似乎他就是等着她主动揭穿的:“在下让辛小姐为难了吗?” 若是这话出自他人之口,蔷薇定然会觉得这话体贴温存,只可惜,眼前的这个人是春天的冷泉,远看起来柔和而温暖,近了才发现不会比冰暖多少。 诚王是真的对她如此痴迷,还是和林序二人很有默契地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让她放下心防?以他林家长公子的能力和傲气,自然不甘愿屈居于一个只会儿女情长的人的麾下。况且十八岁便封王的悦宁又岂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不清楚,有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这件事不会是他做的。”有没有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就不知道了。 做这件事情的人有很多,可以是大夫人,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是可怕的,既然大少奶奶已经没有了价值,何不用她的命换取汝南王对楚正义的仇恨?也可以是洛心,汝南王和楚正义斗起来,她可以趁火打劫。更有可能是步步为营,处处算计的太子。但绝对不可能会是他。 “姑娘何以如此笃定?” “那个懒得掉渣的大少爷,他并不缺钱。”或者说他对楚家的那点家产半点兴趣都没有,此时他在做什么呢?大概是兴致勃勃地看戏吧? 不缺钱?这是一个奇怪而无法叫人信服的理由,林序对这个回答挑了挑眉,并没有说什么。 “其实,我也有一个疑问。”蔷薇支着下巴,“前几日满大街都在传圣女令的消息,为何公子与王爷还能如此轻松呢?” “圣女令是必须是风氏族人,而小姐姓辛不是吗?” 这确实是个应付的借口,只是皇帝会接受么? “辛小姐还有疑问,不妨明日再谈,只是现在若是小姐再不回去,场面就不太好看了。”林序无视她的疑惑,不动声色地催她回去。 哼,他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利用完了,就把人一脚踢开。 躲避不是办法,她得找悦宁谈一谈。蔷薇堪堪走到回廊上,就被人叫住了。 “蔷薇小姐。” 没想到来找她的不是悦宁,而是茜袖。如今作为悦宁姬妾的她,打扮自不必说,脸上的神气也与素日不同了。 “蔷薇小姐,我求求你,请你不要再折腾王爷了。”向来沉稳的茜袖第一次表露出如此明显的喜怒,“王爷是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这样待他?” 蔷薇笑了:“姐姐何意?姐姐认为,他想让我当他的妾,我便该欢天喜地,感激涕零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求你,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要招惹他。” 不要去招惹他?林序是这么说,现在茜袖也是这么说。似乎,做错的只有她一个人。难道不是悦宁先招惹的她么? 茜袖继续道:“蔷薇小姐,我知道,王爷带你上京你不高兴。可是,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折磨他了,王爷,他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跟王爷一起长大,知道他表面上风光,心里其实很苦。你这样待他,不公平。” 悦宁有他的无可奈何,有他的苦楚,那么,她就没有么?说得多无辜,公平?他们天潢贵胄就受不得半点忤逆,而她,就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践踏。这就是所谓的公平么? 蔷薇望着她轻轻笑了:“姐姐,如果今天换成是诚王打了我一巴掌,姐姐也会这么跟他说么?” 茜袖睁大眼睛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在她眼中,蔷薇从来都是笑脸迎人,说话又软又糯,从不曾说过这样尖刻的话。 “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么?”蔷薇轻嘲。 “蔷薇小姐,你是善良的好人……” 蔷薇打断她的话:“如果所谓的好人,就是任人宰割的话,让姐姐忠心耿耿的北悦宁是不是一个好人呢?”不能遂你们的心意,便不是一个好人了么? 茜袖争辩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这样轻贱王爷的心意?王爷他从不曾对一个女子这样上心。换做是我……” “茜袖,你下去。”悦宁打断她的话,这时,她们才发现,回廊的另一侧,悦宁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茜袖咬了咬唇,深深地望了蔷薇一眼,转身离去。 悦宁只是望着蔷薇,并未注意到茜袖的离去:“茜袖也曾服侍过你,这些人中,你待她最好,为何要这样气她?” 蔷薇偏过头:“不是真心喜欢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对他好?” 不知为何,对她的孩子气,悦宁竟想要叹息,他抱住她:“你怎么断定,我不是真心喜欢你?”他说的不是“本王”而是“我”。这样的她,与他是何其相似,在未确定安全与否之前,对所有的东西,都不会给出真心。这样的做法最安全,也……很可怜。 那只是一个纯粹的拥抱,没有任何欲念,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也很温暖。 蔷薇迷惑了,悄悄抬头,想要看他脸上的神色,却被他一把按下,她撇了撇嘴,却听到他继续道:“若我是真心喜欢你,你可会喜欢我?” 夏夜的风轻拂而过,芙蕖花香隐隐散落在空气中。他把一贯的骄傲和自尊抛却脑后,只问她一句:“你可会喜欢我?” 如此夏夜,如此星辰,到底是谁入了戏,是谁惑了谁? 那些钩心斗角的心思突然都淡了,蔷薇发现,她竟是做不到的,对于他此时此刻的真心,她硬不下心肠。 楚兰若,你这么多年的心思,竟是白费了,我终究没有学会狠心与决绝。有人真心待她好,哪怕只有一点点,便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北悦宁,你听着,这句话我只说一遍。不要喜欢上我,你会后悔的。” 45 王爷凭什么看上你 今日琳州的几个衙门的官员都集体翘班——参加宴会去了。 倒不是他们认为对诚王爷一尽地主之谊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些直接隶属于黎州牧的官吏们,对诚王这个最年轻的王爷,也是淡定得很。不过是个王爷嘛,能比顶头上司还可怕?只要应付应付,不失礼数即可。 放在往日,这样的宴会大抵有四分之一的人会“身体不适”,有四分之一的“公务紧急”,还有四分之一的“媳妇待产”,来的那四分之一肯定是抓阄输了的倒霉鬼。 只是,自从知道州牧大人的其中一张请柬的去向之后,大小官吏们坐不住了。无他,只因那张请柬是请的辛蔷薇——那个当众甩了城王爷一耳光的奇女子。 这不是摆明了看诚王殿下的热闹嘛!州牧大人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没想到竟有这么一个了不得的爱好。作为州牧大人的忠诚下属,长官的马屁是不能不拍的,大人想看热闹,他们自然得跟着煽风点火!何况,在精明的黎州牧手下当官,苦啊,整日累死累活的,还不让找点乐子么? 把大厅挤得满满当当的下属,让黎鸳布满皱纹的眼角抽了又抽,平日里开会都没到得这么齐过,看热闹倒是一个比一个来得快。 “诚王殿下,请。” 话是这么说着,众官员的眼光却是不自觉地望向跟在悦宁身后的蔷薇,她与林序并排而立,戴了一个堆帽,只能透过那轻纱看到后面影影绰绰的面容。 什么嘛,竟然戴了个堆帽,上面对纱还是双层的! 诚王的占有欲实在是太可怕了,不就是看一眼嘛,至于防他们跟防贼似的嘛。于是几十道或是哀怨,或是希冀,或是悲愤的眼神砸向了悦宁。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悦宁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众官员眼里的刀光剑影杀伤力自然不足为道,若无其事地微微一折身,“是小王叨扰了。” “殿下请入座。”黎鸳望了一眼他身后的蔷薇。风氏后人,是么?让我看看你是否对得起这个姓氏吧。 “辛小姐可愿与我同席?”林序不待黎鸳安排便已开口。黎鸳单单给蔷薇发了请柬,又岂会安什么好心?让蔷薇与他坐在一处比较妥当。 从一早开始,悦宁和蔷薇两人的不对劲,蔷薇跟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只当是没事人一般,而悦宁,看她的眼神分明是莫名的恼怒。 有人愿意帮她挡麻烦,蔷薇自然是求之不得,点了点头。悦宁微微一皱眉,却也没有反对。 一些戏文看得多点的官员看了看悦宁又望了望林序,已经开始按照戏本子里常有的戏码开始编排了,莫非,是两位好友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这其中的爱恨纠结实在是叫人叹息啊,叫人叹息。 蔷薇扯了扯堆帽上的轻纱,第一次觉得悦宁也有做好事的时候,今日出来时他丢了这个帽子给她,她本来还觉得多此一举,现在看来实在是太明智了。 “殿下,适逢本州青女采选,臣想沾沾殿下的光,请殿下和林公子做个评判。”黎鸳撸着那花白的山羊胡笑得很慈祥很和蔼。 悦宁自然是无可无不可:“恭逢盛会亦是小王之幸。” 各州府都设有“青阁”,每三年,州府都会组织会试,从身家清白的女子中遴选出一部分才学兼备的女子进入青阁,担任校书等工作。 “青阁”在数百年前也曾鼎盛一时,其中两个女尚书便是出自于青阁,翰林院中也能看到青阁女子的身影。而今,随着女子渐渐退出官场,青阁也式微了,只在各州府衙门做做卷宗归档、核查以及收发公文等琐碎轻省的工作。因其并不清贵,世家女子已不屑为之,只有普通人家的女子仍是趋之若鹜。毕竟,出云国对官员素来宽厚,月俸不低,能进入青阁,也是彰显才学的好办法。 蔷薇听到青阁遴选,兴奋莫名,只是瞧了瞧这厅上,除了他们坐着的小几,便只余下中间的空地,他们在此饮酒作乐,却叫这些女子当堂比试,未免轻慢了些。 只听得悦宁道:“时辰尚早,既是青阁才女们比试,不如我们只先上些茶点可好?” “诚王殿下果然是仁厚。”坐在下首的官员少不得要应景地拍马几句。 “请待选青女们上来吧!” 十几个妙龄少女进来盈盈参拜。年纪小的才十三四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身姿窈窕,容貌出众,有一两个姿色平平的,举止之间也自有一种吸引人的奇异魅力。她们一进来倒是没有看到出众的悦宁,反倒一直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这大厅之中坐着的唯一一个女子——蔷薇的所在。 一名小吏上前禀报:“待选青女们一共一十八人,已通过经史时论、书法画技、桑蚕稼穑以及棋艺六项比试。还有舞技、茶道、器乐三样未比。”如事先安排好的一般,剩下的三样都是可赏可看的。 “哦?”黎鸳似是饶有兴致,“如今胜出最多的是哪位才女啊?” “夏家千金夏双小姐暂居第一。” 听到小吏说起她的名字,一位橙衣女子上前福了一福,她姿容艳丽,在这群女子中本就抢眼,一般女子都不敢穿橙色的衣裳,会衬得肤色发黄,在她身上却是相得益彰,更衬得她肤若凝脂,唇若点朱。 “小女只是侥幸罢了。”她说得谦虚,只是眉宇飞扬,并未掩饰得色。琳州文风鼎盛,能在琳州得了青女第一名的,放眼整个出云国,也是有数的了。 黎鸳笑道:“夏青女何必谦虚,早就听闻夏青女才华横溢,今日一见,果是不负盛名。”他一句话直接定了夏双青女的名份,自然,在前面的六场比试中稳坐第一的人,即便下面三场的表现再怎么不堪,这十个青女的名额也必定有一个是她的了。 “多谢黎大人夸赞。”夏双说着,却不自觉地往蔷薇这边望了一眼。 “有贵客在,不如先比试茶道罢?” 待选青女就着端上来的小几煮水烹茶,一时间大厅之内茶香弥漫。这茶道讲究的不仅是对茶叶的辨识,茶汤的味道,水的火候、器具的选用,就是烹茶的动作也讲究浑然天成,不带雕琢痕迹。 待选青女们动作娴熟而又优雅,光是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只是有几位因选错了器具或是因为紧张动作流于刻意,被刷了下来。 不多时,待选青女们便端了小杯的茶汤送到席上。夏双泡的是唤作“红梅”的红茶,用细白的甜瓷杯装着,因茶叶上好,茶汤贴着杯口之处似有淡淡的光轮,光是瞧着就已赏心悦目。蔷薇尝了一口便放下了,茶是好茶,只是过了火候,香气太过浓烈,失了醇厚清冽的本性。 另一位青女端上的是一个素色的瓷杯,茶汤是浅浅的黄绿色,清新素雅。茶到口中,有一种淡淡的兰花香气蔓延开来,待去细闻,却又消失不见了。而且……这茶的味道……是玉老山泉泡的吧?蔷薇怔住了,继而摇了摇头,怎么可能,青州离荀阳城不下五百里,怎么会是玉老山泉? 见蔷薇摇头,林序问道:“茶不对么?” 蔷薇侧过身子,悄悄地问林序:“之前并未听闻遴选青女还要比试茶道和舞技。” 林序多剔透的一个人,怎会不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摇头轻笑,亦是压低了声音:“官场上应酬不少,青阁也少不得要去的。” 蔷薇叹了口气:“难怪个个都是大美人。”看来这场比试也不过是为了博贵客一笑,难为悦宁还能端出那样一本正经的架子来。这样的青女,比之欢场中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难怪当初她说要去青阁比试中一试身手,楚兰若直接拿书敲了她脑袋。 “似乎辛小姐对我们这些待选青女不以为然?”他们特地压低了声音,却不料仍被人听了个正着:“小姐以为美貌的女子便该不学无术。那么请问,辛小姐您蒙诚王爷看中,是貌美,还是才高?” 发难的正是夏双。显然,她很擅长挑起别人的注意,才一句话,便把厅上的几十双眼睛都聚集到蔷薇和她身上。 46 不甘的悲鸣 她明明没说什么,夏双却能听出那么多的意思来,这分明是故意冲着她来的。既然夏双把话说得这般尖刻,她辩解,就失了底气。蔷薇轻轻一笑,转头看向悦宁:“诚王殿下,我也很好奇,你因为什么看重我呢?” 甜糯清软的声音响起,厅上的人都怔了一怔,更是兴致盎然。不愧是诚王心悦的女子,她竟是四两拨千斤,把夏双咄咄逼人的问题消弭于无形。 谁有那个胆子去问诚王这般无聊的问题? 悦宁轻咳了一声,斥道:“胡闹。”那口气分明是纵容和无奈的。 夏双被晾在了一边,不甘心地咬了咬唇:“诚王殿下,方才听辛小姐方才的语气,定是认为我们是没有真才实学,夏双恳请殿下让辛小姐对我们稍加指点。小姐以为,方才小女子泡的茶不好么?”事情是她挑起的,却偏偏要拉其他青女下水,这样的人啊…… 方才蔷薇机智的回答已经勾起了众官员的兴趣,料想诚王死乞白赖地想给名份的女子,容貌嘛……暂时不祥。才学必定是有的,不比夏双高明也肯定相去不远。 夏双仰慕诚王并不是什么秘密,如今,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诚王想封她为侧妃,她还不屑要,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嘛?两名才女为了一个男子相斗,是什么样的场面呢?众官员们恶趣味了,自动忽略了蔷薇对悦宁不感兴趣这个事实。 蔷薇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抱歉,于茶道,我并不精通,茶对我来说,只分好喝,跟不好喝。” 什么?茶道不是稍有出身的女子就必须会的么?什么茶只分好喝与不好喝?这是得多外行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呀!等着看好戏的众人石化了。 夏双眼底泛起一抹得意,传闻这姓辛的丫头只是侍女出身,怎么可能精通茶道?她当然不会放弃让蔷薇丢脸的好机会:“那辛小姐以为最好喝的是什么茶呢?” 她料想中,蔷薇定然会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或者随便说一样名茶充数,到时,她就可以趁机发难,让她下不了台。没想到,蔷薇落落大方地答了句:“最好喝的是什么都不加的清水!”每次她喝茶,楚兰若都会往里面下点东西,她能喜欢得起来才奇怪了。 她的这句话,落在别人耳中意思就不一样了,那分明是**裸的挑衅啊挑衅,这不是说,夏双泡的红梅还比不上寡淡无味的清水么? “那么,王爷以为呢?”夏双追问蔷薇无果,只好转向悦宁。却不料讨了个没趣:“夏双小姐泡的茶无论是选器还是用材都是考究到位,只是稍稍欠缺自然。” 这分明是偏袒!茶之一道本就高下难判,既然是诚王发话,结果也就不必说了,夏双再好也成不了第一,不服气?不服气也没用。 夏双再不甘心也只能按下,咬牙准备下面的比试。 接下来是考舞技,夏双本就艳色夺人,一曲下来夺得了满堂彩,连悦宁也夸赞了几句,毫无疑问的夺了第一,她不无得意地望了蔷薇一眼:“辛小姐以为如何?”你不会茶道,那跳舞该会吧? 蔷薇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堆帽,很无辜,很无辜地道:“夏小姐不必问我,我不会。” “扑”她话音未落,已经有人被呛住了。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老实,人家一问就乖乖示弱的。 夏双倾全力而来,却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上阵红阵白。 悦宁不自觉地笑了,原来拿她没有办法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他这一笑,夏双更是怒火中烧,为什么?她到底有什么好,能让诚王殿下对她如此痴心? 一个个都是不叫人省心的,林序无奈地解围:“三轮比赛还剩下一轮,序倒是很好奇这第一的名号会花落谁家。” 茶鸳斥道:“夏青女,青女选拔岂是儿戏?大家都还在等着呢!找人切磋,不妨在选拔之后。”话虽说得严厉,却是默许了夏双找蔷薇比试。 第三论比试的器乐,只是大家都期盼着夏双跟蔷薇的比试,未免有些心不在焉。夏双是最后一个登台,她按弦而歌,唱了一曲“踏古谣”,这曲子声音高越,意境清幽,本是不易表现,夏双的声音清越圆润,与那幽玄的琴声相得益彰。 “好!”茶鸳击节而叹,“第一之名,非夏青女莫属,诚王殿下以为如何?” 悦宁点头:“名至实归。” 夏双盈盈一拜:“多谢王爷夸赞。恳请王爷恩准,让我与辛小姐一较高下。” 悦宁朗朗一笑:“夏青女的才学大家方才有目共睹,又何必执意跟薇儿一较长短呢?” 他称夏双为“夏青女”却是亲昵地称蔷薇为“薇儿”,说话客气却隐隐责怪她不该为难蔷薇,到底是偏心谁,一目了然。 夏双眼眶一下子红了:“王爷,夏双整整心悦了您五年啊。这般努力地学习琴棋书画,参加青女的遴选,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在筵席之上能见到王爷一面,让王爷赞我一句,多看我一眼。可是,辛小姐,她为王爷做过什么?夏双不求公平,只想让王爷给我一个机会,让夏双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如辛小姐。若是输了,我也就死心了。” 众人也是唏嘘,夏双除了骄傲了些,脾性倒也不坏,她委实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诚王悦宁素来宽厚仁和,从不为难他人,更何况,这个女子心悦于他。 不等悦宁开口,蔷薇轻软甜糯的声音响起:“我不跟你比。” “辛小姐莫非不敢?”夏双咄咄逼人。 “你之所好并非我之所欲,我为什么要跟你比?” 诸官员倒吸了口凉气,她,还真敢说啊,不由得小心翼翼地瞥向悦宁,果然,脸色不太好。 夏双怒了,是啊,她如此卑微地只求悦宁看她一眼,她却是弃之如敝屣:“那么,赌上我青女第一名的位置如何?” 蔷薇仍是摇头。 茶鸳笑道:“既然是比试,彩头自然是少不了的,老夫珍藏了一架名琴,两位谁赢了,这架琴就归谁,如何?” 知情的人小声议论开了,茶鸳爱琴如痴,珍藏的一把琴唤作“云涛”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名琴,价值连城。为了这一场好戏,竟不惜让出心爱之物,果然是下足了血本啊。 一名琴童小心翼翼得把琴抱进来,置于大厅之中的琴案之上。因主人爱护,这架琴即便已经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琴纹并不明显,琴身依旧光可鉴人。 夏家虽然富裕,但对这些名贵的雅器收藏却不多。夏双也是爱琴之人,见到这传说中的名琴自然是跃跃欲试:“茶大人,既是以琴为赌注,我与辛小姐便以这琴弹上一首吧。” 茶鸳点头应允,他自然也是打听到了蔷薇喜欢弹琴,他不相信,对面如此名琴,她依旧能不动声色。 “辛小姐,我先抛砖引玉了。” 不得不说,夏双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子,云涛的声音清亮,隐隐有金石之声,她便没有再弹柔媚婉转的曲调,而是弹了一首“松入风”,指法娴熟,意境全出。 “辛小姐弹一首吧!” 蔷薇不为所动。 悦宁看着蔷薇,冷冷道:“跟她比。” 蔷薇哼了一声,偏过头。她才不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猴子耍。 “本王命令你,跟她比!” 比就比!蔷薇站起身来,走到琴前,却不坐下,左手按弦,右手的手指一勾。看着她的指法,茶鸳暗叫不妙,果然,随着她的动作,云涛发出了巨大的悲鸣声,那凄厉的声调似是从人的心底响起,“砰”不知是谁手里的茶杯掉落在地,茶汤四溅。此时却无人去注意他的失礼。 那是什么?众人面面相觑,竟是半句话都说不上来。那是如梦魇一般的声音,只有五个音调,却饱含着愤怒、忧伤、不甘还有绝望。琴,乃雅器,因中正雍和而被誉为君子之乐,又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调? “云涛不愧是云涛。”软糯的声音终于让众人回神。 待蔷薇移开步子,终于有人禁不住“啊……”了一声。 云涛的七根琴弦已经尽断,随着琴身的止歇,不明显的琴纹竟慢慢地龟裂开来。这架旷世名琴,竟是这样毁了! 悦宁看着蔷薇目光沉沉,幽深晦涩。林序,却是叹了口气。 琴默,这首曲子是琴默。别人不知道,爱琴如痴的茶鸳又怎么会不知? 数百年前,山河俱碎,国破家亡,面对贪图狄家重宝的敌国将领。天才的斫琴师狄子安在大军环伺之下弹响了这调子。琴默一出,百琴俱哀。那一日,狄家珍藏的几十架名琴在这一调子响起后纷纷哀鸣着,自毁殆尽,狄安之吐血而亡,围困狄家的敌军或死或伤,无一幸免。 琴默,那是玉石俱焚的不详之音,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人再弹起了。 “你,你竟毁了云涛。”夏双指着蔷薇呵斥,那是价值连城的云涛啊,她,竟然就这样将它给毁了! “抱歉,我一时手滑。”蔷薇微微一笑,“彩头既毁,谁胜谁负便不重要了吧?茶鸳大人,请恕我先离席了。” 好任性的人儿!好大胆的女子!就因为诚王的那句呵斥,她就毁了这价值连城的云涛!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敢强迫我,敢设计我,就算玉石俱焚,我也要你付出代价!茶鸳看着已经成了一堆废木头的云涛苦笑,她分明是在警告他。 云涛啊,上百年前为风家珍藏,而今日,却被她这个风氏后人所毁。这算不算是一种宿命呢? 琴默,这短短的五个音节,几百年前狄子安的决绝,是否也是如今陷入困局的风氏后人不甘的悲鸣? 47 你不该把她当女人的 筵席不欢而散。 “方才我们在鬼门关绕了一圈。”林序自然是看出了悦宁的不高兴,但有些话,如今他不得不说,“她若有心,我们现在是一具尸体了。” “什么意思?”悦宁皱了皱眉。 “琴默,方才她弹的曲子正是当年狄子安所弹的琴默。百琴俱哀,玉石俱焚,这个传说你听说过吧?” 悦宁自然是听说过的,他冷冷一笑:“玉石俱焚?她也得有那个本事。若琴音能杀人,还用得着将士们一刀一枪地打天下么?” 悦宁素来醉心兵法,对雅器一道并不十分精通,林序解释:“杀人的不是琴音,而是琴音引起的鸣震,它能激荡人的五脏六腑,使人非死即伤,当然,弹琴之人便是首当其冲。”若非如此,当年的狄子安又如何能用这短短的几个音符便让百琴哀鸣,与敌人同归于尽? 他这么一说,悦宁倒是想起方才琴音响起之时,身体确实有些不适,他只当是被那尖锐的声音扰得心烦,却未料到是这个缘故:“即便是如此,也未免夸大其词。” 林序摇头,正色道:“但凡是名琴,总有其不凡之处的。普通的琴或许不能,但是方才的那架云涛,杀人,却是足够了。她的指法稍有偏差,方才毁掉的就不仅仅是云涛了。” 悦宁紧了紧拳头:“她是在向本王示威!” 林序拍拍他的肩膀:“悦宁,你不该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的。只当她是一个可用之人吧!”女人,是可以动心的,可以疼惜爱慕的。可用之人,可以欣赏,但必须物尽其用,必要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两者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收起你肉麻的安慰,本王没对她认真。”悦宁轻巧地挥掉他的手,“情这么麻烦的东西,本王可没兴趣沾。” 他下意识的矢口否认让林序越发担心:“茶鸳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和辛小姐不要出差错才好。” 悦宁不置可否:“你还是担心那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吧,一会功夫,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蔷薇此时却是被堵在偏僻的后花园里,环顾了下四周,对上了茶鸳那笑得一脸慈祥和蔼的老脸:“茶大人,这是何意?” 茶鸳摆摆手示意驾着蔷薇的人下去:“不必紧张,老夫只想找你聊几句。” 蔷薇揉了揉手臂,顺势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茶大人请客的方式总是别出心裁。” 茶鸳对她的讽刺浑不在意,笑呵呵地道:“官场上混久了,多少要学点随机应变的。” 他的自我调侃倒是让蔷薇乐了:“大人专程找我来,莫非……是舍不得那架云涛,找我算账来了?” 提起被毁的云涛,茶鸳不免肉痛:“云涛是狄子安唯一的传世之作。”那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啊。 蔷薇眨眨眼睛,俏皮地道:“您知道,别人的东西,毁起来总是格外不心疼的。”何止不心疼,简直是痛快! “只要你愿意,云涛就是你的。”茶鸳毫不怀疑她的才华,就凭她能弹出琴默,凭她能把握分寸仅仅让云涛自毁而没有伤人,她就不知比夏双高明了几许。云涛赠与她,倒是名至实归。只是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这般恣意妄为,那样一架旷世名琴,说毁就毁了。 听出茶鸳的心痛,蔷薇笑得更开心了:“既然云涛是大人的心爱之物,为何还要拿出来做那可有可无的彩头?” 茶鸳是两朝元老,为官四十多载,在朝在野,声望素来不错,虽未进入中枢,却也执掌了一州的军政大权近有二十来年,根基稳固。一朝天子一朝臣,能被前后两个皇帝都倚重的人又岂会是简单的角色?今日她是输是赢,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多一项谈资而已,并不值得这般费尽周折。他今日的举动,未免也太无聊了些。 “云涛本是风氏珍藏,后来送给了家祖。”茶鸳之所以对这架琴爱若至宝,也是因为,它曾经代表了风氏的荣耀,“老夫不过是想知道,今日的风氏后人是否还对得这个姓氏,是否对得起身上的神之血脉。” “对得起如何?对不起又如何?”蔷薇从不奢望她的真正身份能瞒得过这只老狐狸,索性也不否认。 茶鸳转过头去仰头望着那淡蓝色的天际,仿佛那里有一位让他仰视的神明:“五十多年前,风氏的最后一位神之血脉,是子郁大人,在他手上,风氏和出云国都走上了繁华的顶端,也正是在他手上……”茶鸳微微摇了摇头,轻轻一叹:“继承了他血统的人,不该是个无用之人。”庄子郁,十六岁为相,是出云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三十六岁时,风氏满门被灭,风氏一族从此退出了朝堂,成为了传说。 蔷薇微微诧异,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透过堆帽的薄纱,她分明看到了这位老人眼底浅浅的水雾:“茶大人跟风子郁是什么关系?” 茶鸳答非所问:“小丫头,不要想着攀关系,老夫从来不同情弱者。更何况是继承了子郁大人血脉的人,更不该是弱者。” 蔷薇好笑:“那么,今日这番作为是茶大人对我的考验了?” 茶鸳不否认:“比起子郁大人还差得远,倒也还算有几分小聪明。” “那我通过查大恩的考验了么?” “勉强。”子郁大人在她这个年纪都出将入相了。 蔷薇一脸好奇:“不能通过又该如何?” 茶鸳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如一个敦厚的长者,慈祥和蔼:“若你是一只鹰,老夫乐意见你振翅高飞。若你只是一只鹅,老夫多少给你留个全尸,也好过到了京城之后给人炖着吃了。”对于风氏后人,他有着连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偏执。 “茶大人是不是把话说反了?您就不怕我给太子殿下添堵?”她目前是在诚王的阵营,他为何要放过太子的敌人? 茶鸳对她的自信很是满意:“小小考验都禁不住,他就不配让老夫辅佐。” 原来,他把她当成了一块试金石。蔷薇笑了:“大人如此看得起我,就是因为我身上的血脉?” “你是继承了神之血脉的圣女令。”拥有神之血脉的人,无一庸才。 又是该死的圣女令!因为圣女令,娘亲从小喂她喝毒药,因为圣女令,她被北悦宁掳走,失去自由,也因为圣女令,楚兰若才会在她身上下工夫。她的所有,都被这三个字束缚。 “承蒙大人看得起,不过,我得纠正几件事情。我姓辛,不姓风,大人跟风子郁是有恩也好,有情也好,那是你们的事。我是鹰还是鹅,与大人您无关,实在不敢劳您费心。现在,大人是想杀了我,还是拿我当试金石,悉听尊便。只要您有那个本事。” 对于人人推崇的神之血脉,她不屑!茶鸳不怒反笑:“好!够傲气,希望你能否担得起这份傲气。” “大人不妨拭目以待。” 茶鸳看着那顶堆帽渐行渐远,不由得有一瞬间的怔忡。 “老爷。”管家在茶鸳身后不无担心地唤了一声,他从未见过老爷有过这样萧索的神情。 “阿冲,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老爷,您不老,今年您才六十有四。” 茶鸳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是老了,五十二年了,五十二年前,我被誉为茶家的小神童,那时,同样是神童出身的子郁大人是我的神明,不,他是出云国所有士子的神明,我们背的是他的策论,诵的是他的诗赋,研习他的每一条政令……”五十二年前,曾有那样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渴望有一天能在大比之中脱颖而出,在风子郁手下建功立业。 “老爷……”阿冲望着茶鸳泛红的眼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还年轻,对老爷所追忆的往事,不能理解。 “阿冲,出云国败了,从五十二年前就开始败落了。”他永不能忘记在那样一个下午,因为子郁大人的逝去,他是怎样把自己关在房里嚎啕痛哭。 “老爷,可不敢胡说,我们陛下是个难得的明君,出云国如今国泰民安,大家日子都过得都挺好,怎么就败落了呢?”对茶鸳的话,阿冲却是不能认同的。 茶鸳微微一笑,仰望着蓝色的苍穹:“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之前的出云国是什么样子。” “我大概真的老了,竟对那样一个小丫头心生希冀。” (昨天回来得太晚,米时间码字,只好把更新从中午移到晚上,大家见谅) 48 我情愿当你的棋子 蔷薇从花园走出,不妨跟一个正在洒扫的丫环撞个正着,手上被塞了一张纸条。等她转身去看时,那丫环已不见了踪迹。 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排小字:“今晚三更,于驿站偏门香樟树下。南轩。”手指一抖,南轩是以前她父亲书房的名字,难道,来找她的人是娘亲? 无论是不是,她都要去探个究竟的,她跟着悦宁上京城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寻找娘亲的下落么? 蔷薇不动声色地处理掉字条,当晚二更将近之时,换了深色的衣裳,躲开芳草,悄悄往驿站偏门行去。 “这么晚了,上哪去?” 身后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蔷薇拍拍胸口:“王爷,半夜三更的,会吓死人的。” “半夜三更的出来做什么?”悦宁的口气还算得上是温和。 蔷薇随意地伸伸手臂:“睡不着,房间里太闷了,出来走走。” “正好,本王也睡不着,陪我走走吧!”悦宁径自走在了前面,蔷薇只得乖乖跟上。 月色尚好,青石板上白亮亮的一片,习习的晚风叫人不自觉地轻松了下来。既然被悦宁发现,三更之约已是不可能,蔷薇也就索性抛开了,专心应付这只人精。 悦宁不徐不疾地走着,蔷薇不知不觉地与他并肩而行,不知道是谁配合着谁的脚步,两人难得地默契,谁也没有打破此时的宁静。 若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倒好,悦宁想到这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打破了这份静谧:“京城的飞鸽传书,请封你为侧妃的奏折被父皇留中不发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 “陛下定然是想听王爷亲口解释。毕竟……”蔷薇歪头俏皮地一笑,“王爷此举太不合情理了些。”皇族素来注重血统,怎么可能封一个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做侧妃呢? 悦宁沉沉一笑:“本来是不合情理。自从你参加过黎鸳的宴会之后,就合情合理了。” “咦?怎么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好奇,可爱得叫人想把她揉进怀里。 悦宁忍住伸手去揉她头发的冲动,笑道:“如今外面盛传,诚王看中的女子是一个古灵精怪而又才华横溢的可人儿。这般有趣的人儿,诚王钟情于她也在情理之中。” 蔷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不是恣意妄为,不学无术,粗俗不堪么? 悦宁失笑,愉悦地调侃着:“哦,你自己这么说,定然是没错的。是大家看错了。” 蔷薇皱皱鼻子:“茶鸳大人对下属肯定不好,我砸了他最喜欢的云涛,竟然还有人说我好话。” 悦宁大笑:“茶鸳是出了名的护短,很多人都希望在他手下做事,他是个难得的良臣。”他自然无比地说起朝堂之事,竟是感觉不坏。 这点蔷薇倒是没意见的:“从琳州一路看来,茶鸳大人确是治理有方。他手下的官吏们,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自信与傲气。” 悦宁惊诧于她的观察入微,她不过在筵席上见过那些官员一面,还是在那样的情境之下。 她是一颗明珠,只要放在合适的高度,定能大放异彩,林序说得不错,她是一个有用之人。 但他仍是忍不住要问上一句:“筵席上,你弹的那首曲子是琴默?”你想要玉石俱焚的,是谁? 蔷薇不无得意地笑了:“原来王爷知道,世上知道这首曲子的人屈指可数。” “以后不要再弹了,太危险。”稍有差错,第一个受伤的人就是她,这样的想法,叫他不悦。 或许他语气中的关心和劝慰让她难以设防,蔷薇下意识地回答:“不过是跟茶大人开个玩笑,这首曲子,我早已烂熟于心,不会出差错。” “烂熟于心?”悦宁念着这几个字,眼眸幽深难测,要怎么样才会将如此决绝的曲子烂熟于心? 蔷薇苦笑,那时候,楚兰若每每拿她消遣,把她当琴姬使唤,她不负所望地找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曲子蹂躏他的耳朵。唯独这一首,在琴弦上将五个音符虚弹了无数次,却从未在他面前真正弹响过。 她至今都没有分清是不敢,还是不愿。 “是呀,烂熟于心。”她玩笑般地开口,“王爷不觉得,用它恶作剧也很好玩么?” 悦宁哼了一声:“你在敷衍我。” 蔷薇毫不掩饰她在打马虎眼:“有时候谎言比较可爱。” “本王要听实话。”悦宁不接受这样的说辞。 真是霸道,蔷薇无奈:“因为我害怕。” 悦宁眯了眯眼睛,楚兰若对她宠溺得近乎过分,她向来顺风顺水,又何来这样的感慨? “楚兰若待你很好。”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出这句话,想想以前的掷气亦是觉得好笑,他怎么就掉进了这个小丫头的圈套里,被她轻易地牵动情绪? “是啊,他待我很好很好。”蔷薇笑了,笑得眼角亮晶晶的,如同倒映了最璀璨的星子。他一直视她若掌珠,却在最后,亲手摔碎了她。 “从七岁开始,我就依附着他生活。为了自保,那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我任性胡闹,时不时地闯点祸,让他注意到我,却不敢触碰他的底线。我依赖他,亲近他,又得跟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或许夜色能遮掩人真实的表情,所以,平日说不出口的话能轻易地跟人吐露:“我整日提心吊胆,怕有一日,他会放弃我,让我自生自灭。更怕有一日,他一时兴起,让我做他的侍妾。” “所以,我才学了这首曲子。”她笑了笑,低头数着脚下的青石板,“王爷一定认为我是白眼狼吧?” 月色下的小人儿,单薄脆弱得似要乘风而去。不想再依附别人,成为玩物,所以她会那么抵触他侍妾的身份,所以,当他逼她跟青女比试时,她会弹响了玉石俱焚的琴默。 她的坦白令他满意,悦宁勾唇,他顿下脚步,握住她的双肩,迫使她抬头望着他:“本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会这样待你。”他没有说甜言蜜语,这句没有任何花哨的承诺,却足以让她动心。他不再说喜欢她,他只跟她谈恩义。 蔷薇半真半假地叹息:“我早先认识的人是你,该有多好。” 悦宁扬起唇角,那笑意一直蔓延到了眼底:“现在也不算太晚。” 他需要乖乖地为他所用,而她,需要用最小的代价依仗他的权势。他们心照不宣。 “王爷,我不要做你的侧妃,一点都不想。”她皱了皱鼻子,趁着他现在心情好,有要求要尽快提。 悦宁果然没有生气:“做本王的侧妃是最好的选择,你需要笼络五大世家的人,有一个名分,会少很多周折。”没有了权势的圣女令什么都不是。 “王爷会有办法的。”她狡黠地给他戴了个高帽子,把难题抛还给他。 她确实很懂得讨价还价,悦宁失笑:“即便会惹上杀身之祸?” 蔷薇轻轻一笑,神色傲然:“即便会惹上杀身之祸,我也想亲手赚取金钱和权势。比起侧妃,我情愿做你的棋子。不过,王爷,要是你没有能力让我心悦诚服,可别怪我这颗小卒子翻盘逆主哦。” 悦宁不以为忤,朗朗笑道:“本王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欢迎成为本王的门客。”月色下,这个俊朗非凡的男子,眉宇自信地张扬着,那是欲把天下置于掌中的万丈豪情,他是天生便该站在顶端的人,他磊落光明,从不曾试图遮掩勃勃的野心。 望着那张恣意张扬的脸,蔷薇觉得血脉之中有某种呼之欲出的蠢蠢欲动,那……是权势的力量。 (短短两千多字,纠结了足足六个小时,写出来感觉仍是平平。对于如何描写悦宁与蔷薇之间微妙的关系实在是很头疼。瞬千以为诚王殿下不该是一个只知儿女情长,木有理智滴人。在权势与情感之间,他的天平总会倾斜,亲们以为涅~~) 49 你是风氏的小主人 “王爷,可否告诉我这个忠实的门客,皇家跟风氏,到底有什么恩怨?” 皇家跟风氏到底有什么恩怨?蔷薇没想到她随口一问,悦宁又扮起了黑脸。风子郁是希帝时期的名臣,朝中元老对他推崇备至,为什么,林序会告诉他,风氏一族在朝中是个禁忌? 蔷薇泄气地躺倒,刚刚入睡却突然被惊醒,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床前。芳草睡得很沉,不知道是不是被点昏了。 “你是谁?” “小主人不必惊慌,属下并无恶意。”黑衣人单膝跪下,低声道。 “小主人?”蔷薇面对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人,只觉得荒谬:“你的主人是谁?” “属下的主人自然是风氏的家主。”那黑衣人呈上一支乌木发簪:“主人说小主人见到这样信物,自然就会明白。” 蔷薇转动着手中的发簪,这是她五岁时送给绿衣的生辰礼物,上面还刻了“芳龄永继”四个字,低垂着眼睛:“你的主人,到底是我娘,还是洛心?” “属下是风氏的暗卫。”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蔷薇不徐不疾地问道:“你有何凭证?” “风氏曾经显赫一时,背后是有一支力量代代相传的,历代风氏的家主,都有暗卫守候。” “那么,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呢?”蔷薇饶有兴致地问着。 他的语气恭谨,却给蔷薇一个软钉子:“这是族中最高机密,唯有家主知晓。” “嗯。”蔷薇不以为意,“那么你家主人想让我做什么?”她说的是“你家主人”而不是“我娘”。 黑衣人愣了一下:“主人让属下带小主人离开。” “那张纸条也是你给我的?” “是。” “你约我在外面,也就是说,在这间屋子里,你自认为没那样的能力带走我。”蔷薇突然笑了:“所以你需要我的配合?” 黑衣人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是。”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这种藏头露尾的把戏并不有趣,我也没兴趣跟你走。” “若小主人怀疑,属下敢以性命担保,属下确实是风氏一族的暗卫。 “可你不是我娘亲的暗卫,不是么?”蔷薇转着手中的发簪,“茶鸳和悦宁都不是庸才,你们能在这里安插进人手,能进到这里不惊动任何人,证明,你的主人实力不容小觑。若是我娘手下有你这样的人才,必不会是今日这种局面。我娘现在在哪?” “小主人跟我走,自然会知道答案。” 可恶,竟然胁迫她:“若我说不呢?” “主人对小主人并无恶意。” “我也没兴趣接受他的好意。”蔷薇懒洋洋地躺倒:“要么,你现在强行带我走,一起被射成刺猬。” 那黑衣人身形顿了顿,似乎没有想到蔷薇会这么干脆地拒绝:“小主人在这边也不见得会安全。又何必为难属下呢?” “安不安全是我的事,不需旁人操心。”蔷薇淡淡道。风氏族人,她无亲无故,哪来的什么族人?不过是冲着她圣女令的身份来的。 黑衣人无可奈何地离去,他们竟然摊上这么个任性的小主人,他回去怎么跟主人交代才好。 在琳州驿站修整了两天之后,悦宁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说来奇怪,自从进了琳州地界之后,那些骚扰的黑衣人陡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声息。 蔷薇在摇晃的马车上翻着书,那分明是出云国的国史。 在史书上,对风氏一族从不乏溢美之词,三百多年前的风离容本来就出生门阀世家,与云葭成亲之后,夫妻二人一个精通文韬武略,一个长于经世济民,成为女王最得力的左右手。而林、南、苏、步、墨五大家本是风氏的家将,后来渐渐地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之后数百年,风氏跟五大世家也确实是出了太多的名臣,可以说如果出云国是棋盘,风氏的每一代家主就是这执棋子的人。而在五十多年前,希帝在位,风子郁为相之时,风氏突然满门被灭,这成了史上的悬案。 史书上虽写得隐晦,可蔷薇也隐隐能看明白,这其中定然是有蹊跷。除了皇帝谁能让权势滔天的风氏在一夜之间三百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也就是说,皇族是风氏的仇人吧? “蔷薇小姐在想什么?”不用看也知道这温润如青竹的声音是属于林序的。 “在想风氏可曾亏欠皇家。”蔷薇放下书,毫不隐瞒地道。 “那蔷薇小姐看了半日的史书,可有所得?” 蔷薇摇摇头:“隐隐猜到一点,只是,史官的话历来是最不可信的。公子可知道什么内情?” 林序失笑,清润的声音仍是不温不火:“你以为我一定会知道?” 想到悦宁的态度,蔷薇也不好强求:“若不方便,我便不问了。” 林序摇头,脸上是罕有的郑重之色:“风氏从不曾亏欠皇家,若说亏欠,那是出云国欠风氏的。” “怎么说?” “姑娘以为风子郁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看史书上看,他是一个惊采绝艳的人。”出云国史上对风子郁的生平都有详尽的记载。 从史书上看?明明是自己的先祖,却只能去书上了解么? 林序微微一叹道:“惊采绝艳啊,风氏每一个弟子都当得起这四个字。他们穿上朝服能在朝堂之上运筹帷幄,换上战袍能够沙场点兵,风子郁更是不世的天才,若说这出云国是一盘棋,那么就是风氏族人尽心尽力地为出云国设计着每一步,风子郁是当之无愧的执棋者。当手中的棋子不够用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推上棋盘,成为一枚棋子,这就是风家人的骄傲。” “你是说当年风氏,其实是自绝?”蔷薇倒吸了口气,只是觉得震惊。 林序微微点头:“出云国向来有左右两位宰辅,只是,在风氏的光芒下,左相其实是可有可无的,到了五十多年前,更是由风子郁兼任左右两相,风氏一族因为他到了顶峰。也正是在那时,君权与臣权的矛盾激化了,臣权压过了君权,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眼看出云国就要发生动荡,是风子郁大人自己下令,灭了风氏满门,保全了出云国,同时,也保全了五大世家。” 林序望着她,却像是望着虚空的远处,一字一顿道:“风氏名下无庸才,风子郁为家主时,有三十五人为官,政绩均是不菲,风氏不止是被满朝文武,更是被天下百姓奉若神明。可就是这样一个家族,在希帝十五年元宵,除了一个正在生产的孕妇,收到风子郁手令的风氏三百六十八人全部服毒自绝,希帝罢朝三日,出云国百姓自发戴孝三月以示哀悼。” 在同一天,三百多族人全部服毒自尽,他们是出云国最高贵的姓氏,为了一个几百年前的誓约,为了完成使命,不惜以整个家族相殉。风氏名下无庸才,可是那些惊采绝艳的人们却不惜以三百六十八条人命换取朝局的稳定,这需要的是怎样的慷慨,以及怎样的……无情。 守护出云国,这是风氏的使命,只要还有一人尚存。 “林公子觉得这样做值得么?”蔷薇呆住了,却不能认同,从头到尾,她只是一个局外人,风氏的荣耀和使命对她而言,都不过是史书上的那些传说罢了。 “在其位,谋其政,蔷薇小姐不在那个位置上,不能理解也不奇怪。”除了如传奇般的风氏族人,不是任何人都有那样的决心和勇气的,也不是所有的家族都能为了一个几百年前地誓约慷慨赴死的。也唯有那样的一个姓氏,才能让五大世家誓死效忠。 “我娘亲是风氏后人,可我姓辛。”蔷薇自然听出了林序语气中隐隐的责备,他是这样,茶鸳也是这样,他们一面把她当棋子,一面却又苛责她不能继承风氏的荣光,这不是很矛盾么? 她的冷漠叫林序诧异,即便是他,听到风氏辉煌的过往,也会心驰神往,可她,明明是风氏后人,却没有觉得与有荣焉,只像局外人一般,甚至不以为然。 林序深深望着她,想起祖父的一句话:“风氏之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那才是风氏的根本。”就像眼前的这个女子,即便受制于人,亦不曾堕了那落落风华,亦不曾折了半分傲气,甚至在他暗示五大世家欠风氏恩情后,也没有想过要借风氏半点光,她不屑!难怪悦宁会对她难以自拔了,她不使那些手段,也足以叫人倾心。 “那风氏现在除了我娘还有遗脉么?” “据序所知,风氏如今只剩下蔷薇小姐及令堂令妹了。” 是么?是么?那个黑衣人为何口口声声地称呼她为小主人? 50 贵妃娘娘召见 “小姐,这边请。”管家毕恭毕敬地引着蔷薇穿行于诚王府中,“王爷回来前就吩咐先把小楼打扫出来了。王爷说,小姐贪凉,屋里总是放冰块于身体无益,竹楼最是凉爽不过了。” 花丛掩映中是一幢碧绿可爱的三层竹楼,远处只能看到飞起的屋檐,外面的小径以软木铺就,踩上去叮咚作响,似是舞乐。 “没想到诚王府里还有这么有趣的铺设。”这小楼一看便知是为女子而设,悦宁倒不是不懂讨女孩子欢心嘛。 管家热络地道:“这是当年修建王府时,贵妃娘娘特地命人建造的,说是要送给王爷钟情的女子。小楼自建成后就一直空着呢。”今上唯一的贵妃出自林家旁系,封号为曦,亦是诚王的生母。 蔷薇抿唇一笑,不置可否:“小楼可有名字?” 管家拍起马屁来自然是轻车熟路:“咱们这些院落楼阁都是依主人的意思命名的,小姐住进来,王爷定会取个别致又好听的名字。” “王爷人呢?” “王爷刚进城就径直入宫去了。”管家以为蔷薇终于对王爷终于动了心思,更是热心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个院落,“王爷的院子就在隔壁,小姐在楼上推窗就能看到。” 蔷薇点了点头。 “小姐一路奔波,且安心休息,王爷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管家话音未落,就听得内侍尖细的嗓音通传:“哪位是辛蔷薇?贵妃娘娘有旨,传辛蔷薇入宫觐见。” 总管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哟,李公公,些许小事,怎么劳您亲自跑一趟?有什么事,让您手下的几个徒弟们支应一声便是了,我们还敢不乖乖照办么?” 李公公拿眼角觑了觑蔷薇,皮笑肉不笑:“这位小姐是王爷的贵客,我这不是怕小子们不懂事,怠慢了么?” 总管拉着他的手,嘿嘿笑道:“您有心了。辛小姐就劳烦您多多关照了。”不动声色地将一张银票塞了过去。 李公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收下,望了一眼蔷薇,那本就尖锐的嗓子拉长了声音:“辛小姐,请吧……” 蔷薇倒也不以为意:“公公且等我一下,一路风尘,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李公公不耐烦地催促着:“快点,别让娘娘等着。” 芳草忙不迭地拉蔷薇进了小楼。 “李公公,您看这……”管家手里捏着被推回来的银票一脸尴尬。 李公公瞥了眼蔷薇的背影:“老哥哥,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是娘娘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做什么,总得主子说了算。” 看来贵妃娘娘是有意要敲打蔷薇了,总管暗暗焦急:“您有所不知,这位小姐可是我们王爷的心肝宝贝。闯了多大的祸,都不见王爷动过怒,还得跟她赔小心呢。贵妃娘娘那边……” 李公公颇不以为然:“谁不知道我们王爷素来好脾气,哪里会跟一个小女子一般见识?老哥您放心,娘娘是菩萨心肠,不过是磨磨她的锐气罢了,肯定全胳膊全腿地还回来。” 全胳膊全腿?总管的冷汗立即下来了,这岂不是说要吃苦头?王爷跟贵妃娘娘的关系本就剑拔弩张,万一再为了这事闹起来……他还待说什么,李公公看到了整理好衣裳的蔷薇,不耐烦地催促起来:“旁人就不必跟着了,娘娘只请了她一人。” 不等蔷薇他们出了大门,总管已经一叠声地吩咐:“快快快,备车,去宫门口等王爷。” 那可是王府未来的侧妃娘娘呀,王爷不过离开一小会,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要是真伤了哪,王爷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不出半个时辰,蔷薇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口,李公公一言不发地引着她往里走,蔷薇也不套近乎,悠然自得地跟在后面。 许是开国皇帝是位女皇,这皇宫也带了几分柔媚。特别是后宫,并不似前殿般刻意追求大气恢弘,反倒舒适惬意,处处透出书香的气息。 李公公既是不屑,又是纳罕,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果真是粗鄙。在这宫里可以这般随便的么?就是有品有级的官家夫人都得低头行走,语不高声。她倒好,只当成了在自家逛园子。 步入贵妃娘娘的成德宫,庭院之中寂寂无人,李公公带着她进了一处小厅。 厅中点着个水晶炉子,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陈设低调却不失雅致。软榻上靠坐着一个女子,两名宫女在一旁随侍,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正不徐不疾地打着扇子。 “娘娘,人带到了。” 那女子抬了望向李公公身后的蔷薇,蔷薇不由得冲她微微一笑,接触到蔷薇的目光,那女子只是淡漠地垂下了眼睑。 她就是当朝的曦贵妃,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一张纯净无暇的脸,只穿着烟青色的常服,挽了个平常的发式,并无想象中的雍容华贵,反倒纤丽明净得叫人诧异。 她的封号是曦,倒是名至实归,确然娇怯如同朝露中摇曳的百合。这样的样貌,这样的气质,圣宠经年不衰也不足为奇。 蔷薇行礼:“民女辛氏蔷薇,见过贵妃娘娘。” 曦贵妃不经意地望着地上的金砖,却不叫起:“你就是蔷薇?”一般平民见到皇族,都是要行跪礼的,她竟敢,就这么随意地折折腰! 蔷薇略略低了低身子,又行了一礼,算是作答,接着自在无比地起身。 曦贵妃稍觉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民女蔷薇,见了贵妃娘娘得行参拜大礼。”李公公慢条斯理地把一个暗红色的丝质蒲团丢到她跟前,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地上硬,娘娘仁厚,就赏你跪这个蒲团吧!” 曦贵妃身后打扇子的小宫女手中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惊恐。 蔷薇勾唇:“多谢贵妃娘娘,只是这于理不合。” “出云律法,平民见到皇族,得行跪拜大礼。册封的折子陛下留中不发,你无名无分,怎么就跪不得了?”李公公见蔷薇不领情,出口斥道,“你敢藐视贵妃娘娘?” “好了,不要再说了。”曦贵妃喝止了李公公,冲蔷薇柔柔地笑了笑:“我没看错的话,方才你行的是士子之礼,你有功名在身?” 蔷薇点头应是,不卑不亢:“民女是棋士。”在文苑混久了,顺便考了个棋士,还是有点用处的。 出云国重文道,于棋书画达到一定的造诣便可考取琴师、画师、棋士等,从十品开始,一直到一品,层层筛选,逐级提升。不过即便最末流的十品,考取之后亦有士子之待遇,可以见官不拜,即便是皇族,也不需行参拜大礼。 “哦?你小小年纪就是棋士了么?几品?”曦贵妃似乎对这个很有兴趣。 蔷薇从荷包中掏出一个特制的玉牌,双手奉上:“回娘娘,四品。” 手中确确实实是象征棋士四品的牌子,四品,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这样的高度。曦贵妃这才细细地打量了几眼蔷薇,她不得不承认,蔷薇很美,她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皓齿琼鼻,肌肤胜雪,可是她最吸引人的不是美丽的外貌,而是那明媚天真,却又不乏自信沉稳的气质,很矛盾,却光彩夺目,叫人移不开眼睛。 “没想到你还是个才女。皇儿的眼光果然不错,前几日他央陛下封你为侧妃,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了,初次见面,就不能给我行个晚辈对长辈的大礼?”曦贵妃的声音细细的,和颜悦色,说起话来又和气又亲切。 蔷薇望了一眼地上的蒲团,笑了:“多谢娘娘厚爱。只是,皇上没有答应册封之事,我心悦之人也不是诚王殿下,恐怕要叫娘娘失望了。” 曦贵妃不动声色:“可是我皇儿有什么不对?” “不,殿下很好,是民女不敢高攀。” 曦贵妃突然掩唇笑道:“听说前几日你打了他耳光?” “打了谁?”蔷薇一脸惘然,“诚王殿下么?民女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曦贵妃仍是一派温和:“你不要紧张,即便是真打了,也没什么。我家皇儿呀,就是个倔脾气,我还一直担心少了个能制住他的人呢。” 李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当日曦娘娘听到诚王殿下被一个卑贱的女人打了,可是生生地脆了那只最珍爱的翡翠玉杯呢! 51 她是我看中的女人 “民女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蔷薇微微低了头,依旧不卑不亢。 蔷薇落落大方,应对自如。即便是面对她这个皇贵妃,也没有战战兢兢,那仅有的恭谨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应付,就如一个并不怎么好客的主人对客人不得不为之的寒暄。在她面前,任何高贵的身份都成了一种虚设。 曦贵妃突然莫名地烦躁了起来,掠了掠额角精心修饰的头发:“你是女侍出身?” 蔷薇并没有她预想中的惊诧,反倒蓦地绽开了笑颜,浑不在意般:“娘娘果然知之甚详。” 曦贵妃微微一叹:“你情愿当女侍,也不愿当我儿的侧妃么?” 这话问得诛心,看起来和悦娇怯的曦贵妃才是个绵里藏针,杀人不见血的主,蔷薇笑了:“民女福薄,此生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好,本宫欣赏你的傲气。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儿贵为皇子,想要一个女人,本宫总不好叫他失望。”曦贵妃的嗓音依旧柔软动听,眼神却冷了下来。 若蔷薇一开始就认下了侧妃的名分,她也会狠狠地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她没想到,这个贱丫头竟然真的敢拒绝!皇儿十八岁封王,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也是她此生的骄傲,多少大家闺秀希望能嫁入王府,这个卑贱的女人,她竟然不屑。这比她妄图嫁入皇家更叫人忍无可忍。 “皇帝陛下宽厚仁和,爱民如子,贵妃娘娘敦厚慈心,定然不会强迫一个小女子。娘娘,您说是么?” 好,很好!竟敢拿陛下来压她! 曦贵妃连声音也冷了下来,那张娇怯的脸不经意间流露出丝丝狠厉:“你若不愿意,本宫当然不会强迫于你。本宫也不是个计较出生的人,若你们真是两情相悦,就算陛下不成全,本宫也会厚着脸皮抬你做个贵妾。只是,悦宁是皇子,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在此之前你必须是个清白干净的女子,你可明白?” 侍奉在一旁年纪稍长的宫女插话,“娘娘,您就是太仁厚了。她之前是楚家那个浪荡子的贴身侍女,肯定早已失了清白,连在王爷身边当个洒扫丫头都不配,哪能做王爷的枕边人呢?” 曦贵妃似是吃惊,掩了掩唇:“蔷薇,这是真的么?你真的失了清白?”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才是目的。蔷薇勾唇,这就是所谓的皇族。 “娘娘,若她真的失了清白,还蓄意引诱殿下……那可是祸乱皇族的罪名,娘娘不可不慎哪!” 蔷薇袖起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主仆一唱一搭,她该说什么?她什么都不必说,曦贵妃的目的,就是要整死她!她又何必委曲求全,让她们更加快意? 曦贵妃一脸殷切地望着她:“蔷薇,你自己告诉本宫。” 蔷薇轻轻一笑:“娘娘是想让我说是?还是不是?” 那双清彻透亮的眼睛似能洞穿人心,曦贵妃只觉得手心发冷,脸上一阵又一阵地发烫。这个卑贱的丫头,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只是旁系的一个庶女,过得比丫环还不如,成日被嫡系的姐妹们当成下人使唤。那时候,她们看她的眼神跟她是一样的,一样地高高在上,一样地不屑和嘲讽! 她凭什么?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女婢。若不是怕跟皇儿闹得更僵,哪容得下她如此张狂? “既然你不肯说,本宫只好叫人查看了。小令小调,把她带下去,仔仔细细地验!” 那两名宫女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蔷薇:“辛小姐,请吧!” 打扇子的小宫女停下了手,望着蔷薇的眼睛里盛满了同情与不忍,她入宫一年多了,自然知道这皇宫深处的污秽。即便,这位小姐是处子,她们也会让她变成不是。祸乱皇族的罪名,那可是要被乱棍活活打死的呀! 唤作小令的宫女请示道:“娘娘,若她真的……是否按宫规处置?” 曦贵妃叹了口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在陛下严重素来敦厚宽和,只是关心则乱,她现在不过是个爱护儿子的母亲,偶尔失了分寸也情有可原,陛下也不会怪罪于她。 蔷薇轻轻一笑,扬起脸来望着她:“贵妃娘娘,这么做,未免太难看了吧?” “本宫只是给你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 “我何须向你们证明?”蔷薇冷冷一笑,“贵妃娘娘,你今日辱我一分,明日,诚王殿下定然会加倍奉还!” 小令小调反扭着她的手不由得松了,娘娘和诚王殿下的关系如何她们再清楚不过,若真的做得过火,最倒霉的就是她们这些做奴才的。 曦贵妃“腾”地从软榻上站了起来,怒声吩咐:“把她给我带下去!” 李公公跑上前来一把把蔷薇的手拧在背后,煞那间,蔷薇疼得冷汗涔涔,小令小调对视了一眼,也上前抓住蔷薇,趁机在她身上使劲掐着。他们将她往外倒拖,小令死死揪着她的头发,她的头被迫后仰着,只看到门外那白晃晃的阳光。 终究逃不过去么?终究她必须忍受这些小人给予的屈辱么? “住手!”诚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分明裹挟着滔天的怒火。 他三两步走到蔷薇面前,一脚踹开抓着蔷薇的李公公,仔细地打量没发现有明显的伤痕,仍是不肯放心:“可是伤到了哪里?”。 蔷薇摇了摇头。 他这才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脑袋:“先去门口等我。” 蔷薇乖乖走了出去。 悦宁对上了曦贵妃,眯了眯眼睛:“她是我看中的女人,劝母妃别在她身上动心思。” 曦贵妃楚楚可怜的脸上闪过受伤:“皇儿,母妃是为了你好,她这样卑贱的女子怎么配得你?”为什么,自从皇儿七八岁开始,就陡然对她生疏冷漠了起来?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无法修复母子间的裂痕。 “就因为这样,母妃要对她用刑?”悦宁踩上地上暗红色的蒲团,细细的针头从蒲团中冒了出来,他厌恶地一脚踢开。 那是细如牛毛的钢针,能生生地扎入骨头,叫人痛不欲生,却不会出血,叫人看不出痕迹,这是宫中惯用的伎俩。想到蔷薇被罚跪这样的蒲团,他的表情更冷,“若是父皇知道你用这样肮脏的东西,他会怎么看你?” 曦贵妃的脸刷地白了,摇摇欲坠的身子更显得羸弱不堪:“不管陛下怎么看,我只是一个母亲。那个辛蔷薇又什么好?她是别的男人的贴身侍婢,早就失了清白,老祖宗是有规矩的,这样肮脏卑贱的女人怎么配得上……” 悦宁冷笑,“她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倒是母妃,你为难她,想取她性命,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 曦贵妃咬唇:“风氏一族是陛下的心病,你不该触怒陛下。” 悦宁不耐地甩了甩袖子:“这才是母妃真正的目的吧?父皇的喜怒比什么都重要。你是怕我行差走错,害你失了荣宠?” 曦贵妃似是难以置信般瞪大了眼睛,潸然泪下:“陛下待我们不薄,你更是陛下最喜爱的儿子。我只希望你不要让陛下失望。” “我做的,正是他希望我去做的。”悦宁咬牙,“母妃不知道吧?刚刚是父皇亲口许诺,让我留下她。” “不……你不能留下她。皇儿,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争那个位置?” “我为什么要去争?不是我要去争,是他逼得我不得不去争!现在的局面,不是他刻意造成的么?母妃,你是太天真,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悦宁紧紧握着拳头,手臂上的青筋爆出,眼睛布满了红丝。他为什么要去争?从父皇有意无意的偏袒开始,从突然变成父皇最宠爱的儿子开始,从他被封王开始,他就成了众矢之的。他分明是太子的挡箭牌,他被逼着不得不往上爬,否则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可如今,他的母亲却责备他“你为什么要去争?” 曦贵妃怯怯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陛下是真的在乎你我。”这二十多年来,陛下对她极尽宠爱,她只是林家的旁支庶女,如今却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了。她永远不能忘记,当年选妃之时,陛下舍弃了高高在上的嫡女,走到平凡不起眼的她面前,把那象征贵妃身份的金册交到了她的手上。 是陛下,让她摆脱了泥潭,真正飞上了指头。她对陛下是爱慕的,是感激的。 “真的在乎?”悦宁似是嘲讽似是悲悯地望着她,“母亲。”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母亲,他说:“母亲,若是他真的在乎你,为何昭阳宫空了整整十年?为什么凤印不在你手上?” 曦贵妃呆住了。 昭阳宫,那是皇后的寝殿,自从十多年前皇后薨逝,陛下未再立后,便空到了现在。陛下令她执掌后宫,可惜那象征六宫大权的凤印从未交到过她的手上。 她怎么忘了?二十五年前,她进宫时皇后有孕在身,陛下一连昭幸了她半个多月,她成了整个后宫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次次地被暗算,一次次地被陷害。陛下宠幸她,却从不在她寝宫留宿,半夜里她害怕得缩在被窝里哭,也无人理会。 她有了身孕,出云国各地的稀世珍宝源源不断地送入她宫中,却在生产那日,因皇后生病,陛下没有来看她一眼。她不是没有灰心过的,可当她醒来,看到陛下抱着皇儿坐在她床前,说:“他会是朕最珍爱的儿子。”她才疑虑全消。陛下他,怎么会…… “母亲,我们只是太子的挡箭牌,一直都是。” 52 互相防备 悦宁走出成德宫,发现那个小小人儿正抱膝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托着下巴出神。 夕阳落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那一瞬间,他心底漾起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软。 “走吧!”他走到她身边,忍住伸出手去拉她的欲望。 “啊?”蔷薇抬头,许是沉思被打断,一脸迷茫,“去哪?”嘴里这么说着,却没有吝啬对他绽开大大的笑颜,极其自然地站起身来跟他并肩而立。 悦宁勾了勾唇:“我们回家。” “王爷,今日谢谢你。”谢谢你来救我,刚刚被曦贵妃下令拖下去时,她害怕屈辱得手都在发抖,脑中一片空白,可她却又不允许自己害怕,因为她要想办法自救。一直以来,绝境,只能由她自己去面对,她从不敢奢望有人会拉她一把。可是,他突然来了,他救了她,尽管知道他并不完全是为了她,她仍是心存感激的。 悦宁不自觉地敛了眉:“你是本王门下的人,本王护着你是应该的。” 蔷薇微微一笑,也不再提这件事:“陛下他答应了么?” “答应了什么?” 蔷薇撇撇嘴:“让我留在王府效力啊。” 悦宁笑了:“虽然做不成侧妃,留下倒是没有问题的。” 这么顺利?蔷薇诧异,他是怎么跟陛下说的呢?劫持圣女令,图谋皇位,不是谋反大罪么? 悦宁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按了按眉心,眼神阴郁。蔷薇的母亲——辛夫人,现在就在太子府上,太子奉若上宾。父皇之所以会容忍蔷薇的存在,是因为风氏如今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不足为患。父皇,期待的是素来敦厚的太子会给他的敌手一个怎样的反击。 他,不过是父皇历练太子的磨刀石而已。 蔷薇跟他上京的目的他略能猜到一二,是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母亲,若是,她知道真相,她会怎么做?为什么,她偏偏要是风氏后人? “蔷薇。”他突然叫她。 “嗯?”她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抬头望他,嘴角含着浅浅的笑,那双倒影着夕阳的眼睛里倾泻出温暖的光华。 他伸手抱住她:“蔷薇,不要背叛本王。” 那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欲念的拥抱,只如同一个疲惫寒冷的旅人从她身上汲取些许温暖。蔷薇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悦宁一僵,推开她,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走去。蔷薇偏头一笑,心情愉快地跟了上去。 马车奔出宫门后,一个男子踟蹰着缓缓从宫门走出,一袭雾紫色的单衣,如墨般的长发逶迤而下,精致的面具遮住了大半的容颜。他便那样不徐不疾地踩着夕阳行来,光是那个身影就已是风华绝代。 “林右相。”守门的卫兵毕恭毕敬地行礼。 “方才上诚王马车的女子是谁?”靡丽优雅的声音响起。 卫兵呆了一呆,从未听右相说过话,这声音就算他这个男子也不由被勾了心魂啊,当下敛了心神,把头垂得更低:“回禀右相,那名女子是曦贵妃命人带进宫问话的,说是,叫辛蔷薇。” 男子勾了勾唇,施施然离去。 卫兵望着他的背影,崇敬而又艳羡,那是如神邸般高贵优雅的男子啊,他们的右相大人——林千夜。 ******瓦素转换场景滴分割线****** 许是夏天怕晒,纱帽在京城的贵族仕女中大肆流行,蔷薇头上便戴了一顶,随着她的转动,细细的珠帘便从帽檐下晃动着。她不耐烦地扯了扯,想着回去一定要把这些沉重又碍事的珠子都拆下来。 “你们可听说,荀阳楚家近几年的账目好似出了问题,陛下下令要彻查。”在文苑里永远都有消息灵通之人。 听到这个消息,蔷薇不由得侧耳细听,连把玩着环佩的手都停了下来。那是一朵雕成蔷薇花形的琉璃环佩,随着她的转动,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芳草侍立在侧,对蔷薇身上总有各式各样的好东西早已从先前的惊诧,到现在的见怪不怪了。她似懂非懂地听着旁人的议论:“荀阳楚家的楚大人那是陛下的奶兄弟,陛下向来宠信,再怎么查,也是查不到他头上的吧。” 另一个士子接口:“奶兄弟又能如何?是汝南王的门人上奏楚家闹了亏空,既然背后有一个王爷,陛下再怎么宠信楚大人也得做做样子。” 已经有人惊呼:“怎会?楚家跟汝南王是儿女亲家。” “兄台有所不知,嫁入楚家的汝南王郡主日前突然暴毙,汝南王这是拿楚家撒气呢!” 芳草听不懂,蔷薇却是一清二楚的,前几日林序还跟她说起楚家大少奶奶病逝之事,不想汝南王这么快就有了动作。难怪这两日总不见悦宁身影,即便见了也是皱着眉头。 他没跟她说这件事呢!呵,他果然还是有所保留的,正如她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一样。 “这位小姐,可否与我拼个桌子?”一位二十三四,风姿绰约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行来。 芳草刚想说不许,对方却已经一屁股坐下了来,拿袖子扇了扇风:“外面真热,还是这里凉快。” 她见到蔷薇手上的琉璃花,一把夺过,轻呼一声:“哎呀,好漂亮的蔷薇花,定然价值不菲吧!” 蔷薇也不恼,微微一笑:“不值多少钱,也就值二十三间铺子吧!” 那女人眯着眼睛笑了,“正好我也有一朵,虽不似小姐手上的,材质却是不差。既然小姐的值二十三间铺子,我的这朵,也值四间了。” 芳草瞥了一眼,那是一只琉璃戒指,上面也是一朵将开未开的蔷薇,雕工倒是精致,顶多,也就值十两银子罢了。 蔷薇抿唇笑道:“确实是值四间铺子的。” 那女人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睛:“若我说它值五间铺子呢?” 蔷薇笑了:“只要你赚得到,就是十间,它也是值的。” 那女人笑逐颜开:“小姐是个会做生意的。我叫湄,客气的叫我一声湄大姐,不客气地就称呼我一声湄寡妇。” “湄。”蔷薇叫她,“你是行商吧?可曾听到过荀阳城里有什么消息?”她指了指正在谈论荀阳楚家的那群士子。 湄晃了晃脑袋:“咱做的是小本买卖,哪能跟楚家的大老爷们攀上交情?” 芳草一早就对她的江湖习气大皱眉头,听到这里不由得抢白了句:“那你知道什么?” 湄笑眯眯地摇了摇手指,好心情地戳了戳芳草的脸:“小妹妹,总是板着脸容易变老哦!荀阳的事情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一件事,这里肯定没有一个人知道。” “你能知道什么?”芳草不幸中招,自然更没好气。 “南楚国的使团不出半个月就要到京城了哦!你说,无缘无故的,他们是做什么来了?” “无聊,他们来做什么是陛下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湄耸了耸肩膀:“那派不派人查楚家也是陛下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芳草气结。 蔷薇低头闷笑,没想到,湄本人是这样有趣。 53 不是寡妇的寡妇 “啊,是右相林大人。”一直对湄生气的芳草突然指着对面酒楼的一个窗户尖叫了一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蔷薇侧目望去,对面的酒楼的雅间里坐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长发逶迤,半支着手靠在椅子上,听到芳草的尖叫,他漫不经意地望这边望了过来,未被遮掩住的姣好唇形微微向上勾了一勾。 两人隔着那五六丈的烈烈骄阳,不过是惊鸿一瞥,蔷薇倒抽了口冷气,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 幸而,那人影马上被争相挤到窗边的人给隔断了。 芳草被推得压在窗棱上:“哎呀,你们不要挤我,再挤我就掉下去了。”可是这时候,哪有人听得进去? 湄春风荡漾地敲着桌子:“隔着面具,也是倾国倾城,如此风华,如此艳色,又是年少得志,林千夜这男人,简直叫人嫉妒。大老板,你说,是不是?” 蔷薇神游天外,湄在她面前挥了挥手:“魂兮归来~~大老板,你不是被右相大人的嫣然一笑迷住了吧?” 蔷薇看了眼几步之外乱哄哄的人影:“藏头缩尾,连真面目都不敢露,或许是长得太丑见不了人呢?” 软糯可爱的大老板怎么突然变成刺猬了?湄笑得一脸痞相,伸手撩开了蔷薇遮在面前的白纱,啧啧叹道:“不出所料,大老板果然是绝色倾城。就许你戴纱帽,就不许人家戴面具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呀!” 蔷薇这才意识到她还戴着纱帽,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 湄接着道:“凭老娘多年在风月场的眼力,对面的那位右相大人,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这样的男人,生来就是伤女人心的。” 蔷薇哼了一声:“怎么,你不过去就是怕伤心?” 湄以手扇风,凉凉一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娘有什么可伤心的?怕只怕看得到吃不到,那有什么意思?” “湄,你也是个大美人儿呢!” 湄啐了一口:“呸,少给我灌迷魂汤。老娘一大把年纪,又是个寡妇,他要能看上我,不是他被鬼迷了心窍,就是我祖坟冒了青烟。老娘八字背,就不指望天上掉馅饼了。” 美男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她说得俏皮,蔷薇饶是心事重重,也被逗笑了,起了玩笑的心思:“坊间传闻,俊俏的寡妇大多……风流,特别是美艳动人的湄寡妇。原来传言也有误的时候。湄,你可是有贼心,没贼胆?” 湄挑衅似地冲她抛了个媚眼:“贼心嘛,倒是真没有,至于贼胆,定是比大老板你大得多。我要像大老板这样姿色倾城,定不会错过这猎艳的绝好机会。” “大老板,要不要去试试?湄担保,对面的右相大人,肯定不会叫人失望的。”她不负责任地怂恿着。 蔷薇一掌拍开她的手:“无聊。” 湄不在意地搓搓手背,暧昧地眨眨眼:“也是,听闻大老板的饲主亦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公子哥儿,定不把寻常姿色放在眼里。”她故意把“饲主”二字咬得极重,简直是一婉三叹,便是旁人也能生出几分别的遐想来,何况是蔷薇。 她肯定是被门夹了才会让这个传说中“泼辣有趣”的湄跟她碰面,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蔷薇已经开始咬牙切齿地想着要不要扣她的月俸了,湄却依旧不知死活地捅了捅她:“大老板,你家饲主的滋味如何?” “湄,下个月的月俸是不是我先替你收着?” 湄大呼小叫地道:“别别别,还有几个相好的小倌等着老娘去养呢!老娘年老色衰,打不到野食了。” 蔷薇哭笑不得,她还真没见过脸皮厚成这样的女子。 “人生短短几十年,自当及时行乐,把美人儿当木头那才是失败呢。”她见蔷薇并没有动怒,促狭地双手慢慢下移,冷不防一下抓住了蔷薇的腰,惹得她低呼了一声,“盈盈不堪一握唷,定然叫人爱不释手。” 她她她,竟然被一个女人调戏了!这个女人还该死的是她的下属,蔷薇炸毛了:“很遗憾地告诉你,下个月,下下个月的月俸你都不用想了,让你的相好找别人去吧!” 那厢的芳草总算是想到还有蔷薇这个主人,用力挤出人群刚好看到了蔷薇被掐的这一幕。忠心护主的她拿桌上的糕点砸了湄一身。见到湄哀怨的眼神,蔷薇总算觉得神清气爽。 对面的茶楼上,一个年轻男子略略沙哑的声音带着笑意:“夜,刚刚那个,就是你家的小可爱?她似乎没认出你。” 林千夜摇头,靡丽幽深的凤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她刚刚的反应分明是认出他了:“她被吓到了。”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她的反应了,真是无聊,无聊至极。 “坐在旁边的,是小可爱的下属?也不怕带坏了你家的乖孩子。”那个声音继续调侃着。 “她的背景?” 那男子信手拈来:“她叫余湄,别人叫她湄寡妇,但她并不是寡妇,因为丈夫另觅新欢,一气之下写了和离书跑出来。如今几乎个个勾栏院里都有她的相好。她行事泼辣又大胆,做起生意来比男人还厉害,倒也算是个人物,就是手头存不住钱。自称寡妇,是咒前夫早死吧!” “走吧!”楚兰若起身。 芳草先跑去叫车夫,临走前还不忘威胁湄离她家小姐远一点。湄很无辜,她怎么知道商场上雷厉风行的大老板脸皮这么薄,才逗两句就恼了。两个月的月俸,两个月的月俸啊,啊啊啊。 孰料两人走到文苑门口,当头就碰到了从对面酒楼出来的林千夜两人,她拉了拉蔷薇的衣袖:“哎,林相耶!” 蔷薇置之不理,她当然知道那是谁,没见她身子都僵了么? 湄想到那打水漂的两个月月俸,本着商人不做亏本生意的原则,不怕死地加了一句:“大老板,你真的不想试试看,右相大人跟你家饲主的滋味哪个更好么?” 只隔着几步路,林千夜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纯良可爱的蔷薇瞬间妖魔化了:“湄,告诉你一个更不幸的消息。” “什,什么消息?”湄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她可不可以不要听啊? “我刚刚决定今年的月俸都帮你保管了。还有,想办法让你那枚戒指值六间店铺,否则……” “否则?”湄瞪大了眼睛。 “否则,就等着到地下,我偶尔大发慈悲给你烧美人图吧!” 湄没气了,她怎么忘了,这个香香懦懦的小美人儿才是大老板,她怎么可能做亏本生意? 54 遭遇挑衅 芳草回来看到一脸郁卒的湄大为惊奇,这女人,刚刚不是还死乞白赖地巴着小姐么?怎么一会功夫就蔫了? “小姐,她怎么了?” “刚才糕点吃多了,撑着了吧?” 大老板,你嘴巴能再毒一点嘛?湄幻灭了。 “哦……”芳草不疑有他,同情地看了湄一眼,果然是一个奇怪的女人,“那糕点比石头还硬,你怎么就能吃撑了呢?胃疼了吧?” 湄在大老板的淫威之下不情愿地点头,她是疼啊,不是胃疼,是心疼! “不要钱的哪有好东西?就算那些糕点不花钱也不能这个吃法呀!”芳草很好心地提点着。 湄摸摸头发,毫不意外地又摸出一小块碎糕点,哀怨地望了芳草一眼。果然,是因为文苑的糕点不要钱,她才拼了命地拿了砸么? 蔷薇轻咳了一声,憋住笑:“行了,我们回去吧!”至始至终,她看都没看林千夜一眼。既然两不相欠,何必再生枝节。 她正踩着小凳子准备上马车,突然传来一声娇喝:“站住!” 蔷薇未作停顿,那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辛蔷薇,本小姐叫你站住,耳朵聋了么?” 辛蔷薇?视诚王爷的求娶若浮云的辛蔷薇?敢扇王爷巴掌的辛蔷薇?要知道当初王爷求娶她的消息传到京城不知道有多少闺中女子咬碎银牙,多少闺中女子的娘唉声叹气。 辛蔷薇,这是无数京中少女们做梦都会诅咒的名字。一时间,爱凑热闹的人瞬间将街面堵得水泄不通,两边的窗户上伸出了几十个脑袋。 出声的是一个坐在马上的小姑娘,十四五岁年纪,手里挽着一根错金马鞭。任是谁见了这一人一马都会暗暗喝一声彩,小姑娘一袭墨绿色劲装英姿飒爽,骏马通身无一杂色神骏非常。她就那样倨傲无比地望着她:“你就是辛蔷薇?” “这位小姐唤我何事?”隔着轻纱,看不清面容,语音未落,街上瞬间静了一静。这声音甜美婉转如远罄悠扬,该是清润如荷间晨露般的女子吧? “果然是出身卑贱,不识礼数,见了本小姐不知道行礼?” 这小姑娘是京中有名的小霸王,跋扈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是爱仗着打抱不平的名头惹是生非,下起手来更是没个轻重,把人打残了也是有的,可她是家中的宝贝疙瘩,有人上门告状,家里人反倒会夸一句:“丫头有乃父风采!” 对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主,旁人素来只有躲的份,被欺负了也只有忍气吞声。这辛蔷薇今日恐怕是要吃大亏了。 怜香惜玉的,不免可怜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幸灾乐祸的,巴不得蔷薇挨打,打残了才好,看诚王殿下还会不会喜欢她。也难免有些看戏不怕台高的,已经开始想辛蔷薇真给打了,诚王爷该是什么反应?毕竟,一边是心爱的女子,另一边,却是一大世家,朝廷重臣。 芳草悄悄在蔷薇耳边提点:“小姐,她叫步星月,是步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又是星又是月的,足以见得步将军对她是如何珍爱了。 蔷薇倒是出乎人们意料地没有露怯,轻轻一笑:“恕我眼拙。这位小姐,您是皇家公主?” 马上的女子似乎是没想到她这么问,顿了一顿。 “有封分的分位?” “还是在朝廷中担任官职?” 马上的女子摇头。 蔷薇悠悠然笑道:“既然这三者都不是,你凭什么叫我行礼?” 众人倒吸了口冷气,这这话问得好彪悍,却不得不说,言之有理。 “本小姐乃是步南风将军的女儿,叫你给我行礼,莫非委屈了你?”步星月脸上又红又白,素来是她叫人弯腰,人家慌忙下跪的,还从没有人敢问一句“你凭什么叫我行礼?” “就凭我是贵族,你是出身卑贱的丫头。身为平民,就要有平民的本分,妄图攀附皇族,凭你也配?像你这种卑贱之人,就是飞上了枝头,也不过是只乌鸦。” 总是仰头看人,脖子是会酸的。蔷薇随意地在车垣上落座,倚在车门上:“原来,步小姐的意中人是诚王殿下。” 步星月却是红了脸:“你,你胡说!” “既如此,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我是替沈姐姐鸣不平。沈姐姐是京城第一才女,又是那样一个大美人。要不是你这个妖女使了狐媚子的手段,悦宁哥哥如何会看上你?” 哦……众人恍然大悟,步星月的闺蜜是京中第一才女沈云——沈老相爷的孙女。沈云今年十九岁,迟迟未出阁原来是为了诚王殿下。 沈姐姐心悦诚王的事本没人知道。也就是昨天早上,沈姐姐在她面前哭肿了眼睛,她才来找蔷薇的茬替沈云出头,没想到三言两语就套走了话,步星月不由得恼羞成怒,狠狠地一马鞭朝蔷薇甩了过去。 芳草自认出她是步星月,便时时注意她的举动,看到她挥马鞭过来,也顾不上疼痛,一下子扑到蔷薇身上。马鞭带落了蔷薇的纱帽,结结实实地落在芳草身上,背上的衣服破了,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芳草扑在蔷薇身上,疼得手脚直打颤,半天爬不起来。蔷薇顾不上散落的头发,撕下纱帽上的白纱,盖住芳草裸露的伤处,朝一旁战战兢兢的车夫喝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扶她上马车?” 湄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把芳草搀进马车里。 蔷薇冷笑一声:“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步小姐好大的威风,步将军的好家教!” 她一句话不仅骂了嚣张跋扈的步星月,就是步南风也骂进去了,这个女人莫非疯了不成?众人这才看清蔷薇的容貌,果然,是一个极美的人儿,月貌花容,天地间的灵气似是都聚集到了她身上。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如一汪秋水,如今却蒙上了一层寒霜。 被那双眼睛一望,步星月的气势也不由得弱了三分,听她辱骂步家,辱骂父亲,更是恼羞成怒,一抬手鞭子又要抽来:“你个贱女人,敢骂我父亲,我今天就是打死你,也是白打!” 蔷薇冷喝一声:“还不给我滚出来!”这句话却不是冲着步星月,而是对着虚空之处,她这话一出,不光是步星月呆了一呆,就是街上的人也呆了一呆。 毫无动静。她莫非是被吓傻了不成?众人看着她的眼中不由带了怜悯。 步星月把马鞭甩得啪啪响:“怎么,以为你故弄玄虚我就不会打你了么?” 蔷薇不予理会,冷冷道:“怎么,悦宁派你们跟着我,就是让你们在一旁看戏的么?” 又是半晌没动静,步星月冷笑,一鞭子朝蔷薇脸上抽去,被这一鞭子抽中,她非破相不可! 虚空之中人影一闪,马鞭已是被接住了,顺手一扯,从步星月处脱手而出。两道银灰色的人影在蔷薇面前单膝而跪:“属下来迟,请小姐恕罪。” 55 我又不是拉皮条的 “方才的戏可好看?”谁也想不到这灵气十足的少女娇娇糯糯的声音能变得如此清冷。 “属下该死。” “起来吧,我不是你们主子,当不得如此大礼。”蔷薇淡淡道。 两个暗卫依言起身,她说得不错,她不是他们的主子,王爷派他们过来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监视。可就是对着这么一个小姑娘,面对她寡淡的语调,饶是久经生死的他们也有些愕然。 那两人就是传说中的暗卫呀!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半晌没猜出这两个大活人是打哪冒出来的。 悦宁哥哥果然是被这个女人给迷昏了头,竟然派暗卫来保护她!步星月素来是想打谁就打谁,被打的人还得赔笑脸,今日竟吃了鳖:“你个贱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靠那张脸勾人罢了。你等着,本小姐定会叫人扒了你的皮!还不把马鞭还给我?” 蔷薇也不答话,从银衣暗卫手中接过马鞭。既然有暗卫在场,步星月也不能将她如何,反正打的是个丫环,也没吃多大亏,她肯定会奉还马鞭,息事宁人了。那两个银衣护卫也是这般作想,倒也没有阻止。 不料,蔷薇走出两步,侧腰拧身,手中的鞭子“刷”地朝步星月抽了过去。这一下不仅是街上的人惊呆了,就是步星月也没有料想到,她正得意洋洋,想着接回马鞭怎么整治她,没有防备鞭子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蔷薇的气力比不上她,却没失了准头,步星月挨了一鞭,尖叫一声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饶是步星月的两个护卫急急赶到,也没能阻止她跌到地上。 人群中就有人“啊”了一声,向来只有步星月拿马鞭抽别人,哪有别人敢抽她?她竟拿鞭子抽了步家的公主!这个女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蔷薇这边的两名银衣卫互望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惊愕与苦笑,倒是默契地把蔷薇挡在身后。 步星月从小到大何曾挨过打?就是连句重话都没被人说过,如今却被一个贱女人拿鞭子抽了,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张口欲哭,却是生生忍住了,眼睛憋得通红:“你敢打我?” 蔷薇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马鞭:“怎么?就许你挥鞭子,就不许我抽你?我打你,是因为你不该伤了我的丫环。就你步家小姐是金枝玉叶,别人就没有爹生娘养么?” 步星月偏是个不讲理的主:“本小姐要教训的是你,谁稀罕打你的丫环?她自己扑过来挨打,是她活该。” “哦?步小姐是提醒我,刚才那鞭子太轻了么?我比不得小姐家学渊源,第一次拿鞭子抽人,难免会有纰漏,请多多担待。” “咳咳……”街上响起一串咳嗽声,众人脸上憋得通红。这个辛蔷薇果真是个妙人,这哪里是道歉?分明是火上浇油,气死人不偿命啊! 步星月气得直咬牙,恨恨地踢了离她最近的护卫一脚:“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杀了她!”她说的自然是气话,步家再怎么蛮横,也不可能当街杀人。 偏偏蔷薇还要不知死活地挑衅:“也好,正好请大家品鉴下诚王殿下和步家护卫武艺孰高孰低。” 围观的人兴奋了,步将军家的暗卫对上了诚王府的暗卫!这这该是多难得一见的景象啊。 感情这个女人把他们当杂耍的了?步家的两个护卫石化了。这么大的脸,他们丢不起,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小姐,事情闹大了老爷和诚王殿下脸上都无光,还请三思。” 步星月气得直跺脚,大嚷:“出了事情,我担着。” 在一旁看好戏的湄“噗嗤”一声笑了。 步星月瞪了她一眼:“老女人,你笑什么?” 湄掩唇:“我笑步家小姐小孩子说大人话,自古都是主子犯了错,下人挨板子。哪有下人犯了错,主子挨板子的道理?” 步星月下意识地反驳:“谁是小孩子,我及笄……”声音却是越来越轻。这个老女人说得很对,爹娘虽舍不得罚她,却是舍得罚她身边的下人的。她闯了祸挨骂的是她身边的丫环,不肯吃饭被罚钱的是奶娘,念不好书打的是陪读的手心。说什么替人担着,这两个护卫今天真的杀了辛蔷薇,他们就难逃一死。 “你等着,我爹爹一定会把你大卸八块。”这话说得跟小孩子的威胁没什么两样了,“想求本小姐饶你一命也行,你得发誓,不准跟沈姐姐抢悦宁哥哥。” “殿下与我风光霁月,他自倾怀,我自随意,与旁人何干?” 此话一出,已有从文苑上探出头来的士子抚掌赞叹:“好一句他自倾怀,我自随意!”只是八字,却已叫人心生向往。 诚王殿下一往情深亦是磊落光明,不肯有半分强人所难!而她,明知道那是誉满京华的皇家贵公子,亦是云淡风轻,不肯俯就!如此公子,如此佳人,自是风光霁月,世间无双! 先明白过来的,已是拿了仰望之态望着蔷薇,这样的女子,莫怪诚王殿下不动心呀! 步星月兀自不服气,逼着蔷薇表态:“这么说,你愿意成全诚王殿下跟沈姐姐了?” 蔷薇眨眨眼睛:“诚王殿下喜欢什么人,是殿下的事。说什么成全,我又不是拉皮条的!” “咯……”有人下巴掉了,这都是什么人啊。方才还是个清华无双的奇女子,下一瞬,却冒出这么一句粗俗不堪的市井俚语。 拉皮条的?这位小姐,您损起人来真是不遗余力呀!这不是把堂堂沈家千金比作风尘女子嘛? 这就显出了世家女子的坏处了,步星月愣是没听懂什么叫拉皮条,以为蔷薇是在推脱:“不行,你得当众发一个毒誓,你今生今世都不会喜欢悦宁哥哥,更不会当他的侧妃,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蔷薇摇头轻笑:“步小姐,我抢的是沈小姐的情郎,沈小姐都不着急,你急什么?若今日来的是沈小姐,我倒真可能会发上一誓。可惜了,连抢情郎都要假他人之手,倒叫我看她不起。” 出云国素来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互表爱意也不算得什么。蔷薇这句话倒是深得人心,已经有人当街叫起好来了。 “说什么京城第一才女,也不过如是。” “就是就是,真是用心险恶,怎么就骗了这么一个不晓事的小丫头给她抱不平?要不是辛蔷薇有人护着,刚刚就破了相了。” 也是有人指了指蔷薇:“说什么不晓事的小丫头?看看这位,年纪差不多,也就是十五六岁吧,真是天差地别,怨不得王爷喜欢她。” 目的没达到,反倒叫人编排起了沈姐姐的不是,步星月气得一把夺过护卫手中的匕首就要冲过来,不能叫下人动手,她自己动手总可以吧?意料之中的,刚冲到蔷薇身前就被银衣卫给拦住了,气得直跳脚:“沈姐姐不便来,我替她出头怎么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寡廉鲜耻?” 有人护着,蔷薇当然有恃无恐:“寡廉鲜耻?不好意思,步小姐,我这寡廉鲜耻的女人要回府了,步小姐要不要跟来?” 她所说的回府,自然是回诚王府,直把步星月气得七窍生烟。 蔷薇上了马车,朝躲在一边看热闹的车夫丢了一句:“再躲下去,你就不用回王府了。” 那车夫屁滚尿流地赶过来,蔷薇淡淡吩咐:“先去医馆。” 围着的人不自觉地让开了路。原本以为这女子今日一定会吃大亏,没想到打了步家的嫡女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以前只道步星月嚣张,现在,比她更嚣张的人来了! 一直站在林千夜身旁的男子好笑地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原来你家小丫头这么凶悍。” 林千夜挑了挑眉:“这样不好么?” 男子望了林千夜一眼,含笑摇头:“不是不好,不过是替她担心罢了。” 过刚则亦折,他不知道么?小丫头闯下这么大的祸,回诚王府肯定没好果子吃。诚王会想方设法弥补步家,可偏偏小丫头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要她卑颜屈膝,低头认错,恐怕比登天还难。 他养成了小丫头骄傲的性子,可世间,除却他自己又有哪个人肯无限度地包容这份骄傲呢?他印在她性格的烙印,必是她一生都无法挣开的枷锁。千夜,你到底要做什么? 56 琉璃碎 “你就这么见不得本王好?”迎接她的是悦宁的滔天怒火,“才到京城几天,就惹出这么多事来,辛蔷薇,你可真是好样的!” 蔷薇乖乖地站在一旁挨训。他想拉拢步家,她却拿鞭子抽了步家的宝贝嫡女,悦宁发发火,骂她几句,也是应该的。换做常人,早揭了她的皮了。反正只是骂几句,就随他去吧! “怎么,哑巴了?”悦宁瞧了她一眼,没好气。 “是她先挑衅的。”她瘪了瘪嘴巴。 悦宁被气得笑了:“她是谁?你又是谁?步星月没脑子,被人利用,你又如何?逞一时之气,任意妄为,接下来的烂摊子要谁来替你收拾?你就是这样做本王门客的?” 蔷薇理亏地摸摸鼻子,身为门客,为翁主分忧解难才是她的职责,她之前的举动,确实是太冲动了点。 “随我去步家道个歉。”事已至此,再怎么罚她也是枉然,关键还是安抚好步家,希望他的主动能让步家不追究她的妄为。 “除了去步家道歉,其他的,但凭王爷吩咐。”她会去道歉的话,今日在街上就不会抽那一鞭子了。 “辛蔷薇!”悦宁咬牙,“你有资格跟本王讨价还价?”她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蔷薇摇头:“王爷要怎么罚我,我都认。可今日在大街之上,情形如何,众人看得分明,明明是步星月理亏在先,我为什么要去道歉?” 悦宁怔了一怔,竟有些想要苦笑,他怎么忘了,她今年才不过十五岁,跟步星月一样的年纪,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在她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她没有错,所以,她打人打得理直气壮。她占了个理字,所以,她觉得不需要道歉! 可是,这世间的事情,又岂是只有对错?即便是贵为王爷的他,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啊。 “只是去说几句话,有本王在,步家的人不会为难你的。”他曾几何时把身段放得这样低,他曾几何时这样哄过一个人? 偏偏那个小丫头不肯领情,步星月是大小姐,可她从小到大也没向谁低过头呀。 悦宁苦笑,还待要说什么,却听得门口茜袖求见。 悦宁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你来做什么?” 茜袖进来盈盈施了一礼,笑道:“我是来帮王爷劝蔷薇小姐的。” “王爷也真是的,步小姐精贵,我们蔷薇小姐就是草啦?”她笑嗔了悦宁一句,上前拉了蔷薇的手:“小姐你不知道,步小姐跟王爷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也算是王爷的半个妹妹。她呀,平里里淘气得不得了,跟个假小子似的,做起事来说风就是雨,可没什么坏心,小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就当是跟自己妹妹服个软,还不行么?” 蔷薇微微一笑,使了劲抽出她的手:“是啊,夫人说得对,步家小姐是没什么坏心眼,她拿了鞭子打我是应该的,我却万万不能还手,谁叫我出身卑微,无权无势呢?” 悦宁皱眉,茜袖尴尬地笑了笑,上前一步道:“是我不会说话。就算小姐听不进我的话,也该替王爷想想啊,王爷在军中素有人望,又跟步家素来交好,出了这样的事,叫王爷跟步将军怎么交代才好?你不知道,王爷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易。”说到这里,她就要掉眼泪。 悦宁从不愿别人提及他的不易,不耐烦地拉了拉她:“行了,你先下去吧!” 茜袖却是第一次忤逆了他:“王爷,我说完这几句话就走。蔷薇小姐,我知你对王爷心存芥蒂,可是王爷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就算你不喜欢王爷,也不该以怨报德呀。” “夫人这话我不懂,我怎么对王爷以怨报德了?” 茜袖望了悦宁一眼:“王爷刚刚跟护卫们的话我都听到了。王爷不知道,我却不得不说,小姐你时刻不离身的那块环佩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你第一次出门,就跟步小姐发生了争执,这不是太巧合了吗?” 悦宁这才注意到蔷薇身上戴着的那朵琉璃蔷薇花。鲜艳欲滴的琉璃花瓣在烛光下盈盈绽放,七彩炫目。 那那剔透鲜亮的颜色,乍一眼望去,因雕工精巧,会当成是一朵真正的花,这样巧夺天工的琉璃制品,也唯有楚家位于荀阳的楚家天工坊才能烧制出来,繁复精致的蔷薇花形更是十分难得。那朵蔷薇花属于谁,不言而喻! “蔷薇小姐,只要你肯去步家道歉,王爷是不会追究之前的事的。”茜袖看着蔷薇,缓缓道,那善解人意的口吻实在是可以作为闺阁的典范。 “依夫人的意思,我不去道歉,就是有意陷害王爷了么?” 悦宁眯了眯眼睛,冷声道:“把环佩摘下来!”早先他听到暗卫报告说她在文苑里手里正是拿着这朵蔷薇花,似是什么暗号,茜袖这么一说,他更是信了八成。她现在仍跟楚兰若有联系! 蔷薇把环佩攥在身后:“它对我很重要,请王爷别为难我。” 蔷薇防备的样子一下子勾起了他的怒火:“很重要?确实是重要,今日你不就拿着它跟楚兰若的人接头么?本王不说什么,你真当本王是傻子?” 蔷薇摇头:“我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这是我爹爹留给我的遗物。我只是王爷的门客,就连这样的私事,王爷也要过问么?” 茜袖接口道:“蔷薇小姐,你就别倔了,小姐家在岭南,出身清贫,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一朵琉璃花罢了,王府里什么没有,扔了就扔了吧!有什么比向王爷证明忠心更重要的?” 悦宁更是不信:“遗物?不是定情信物么?你说出这样的谎话,太叫本王失望了。说,你在本王身边,到底是什么目的?” “它是定情之物,王爷又待如何?王爷别忘了,我是你掳来的,我都不问你有什么目的,你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还有……”她转头望向茜袖,冷冷地撇了撇嘴:“夫人,别自己出身贫寒,就见不得别人过得比你好。” “蔷薇小姐,你……”茜袖眼睛一下子红了。 茜袖打小就跟着悦宁,对他最是忠心耿耿,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卖掉她的家人,蔷薇却为了一块破琉璃揭了她的疮疤。悦宁当即气得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环佩,狠狠地摔了出去。 “不要……”蔷薇上前去夺,却被悦宁一把推开,腰磕到了桌角,狠狠地摔倒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它划过一道七彩的弧线,从眼前坠落。 “叮咚”琉璃破碎,发出无比清脆的响声,那声音似是被放大了无数倍,震得蔷薇耳朵嗡嗡直响。剔透的花瓣随着那一声脆响,成了寸寸碎片,在烛光下闪烁着,如同晶莹的眼泪。 “爹爹……”蔷薇已经流不出半点泪水。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看着它在眼前坠落,破碎,四处飞溅。一如多年前,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她抓不住,什么都抓不住。 “爹爹……” “薇儿,你要记得,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坚强,都要勇敢,因为,你是爹爹最爱的女儿。”幼时她毒发,爹爹不知所措地抱着她泪流满面,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爹爹爱你,你要勇敢。” 爹爹抱着小小的她一笔一划地练字:“我家薇儿以后一定会成为最有才华的女子。” 六岁生辰那天,爹爹把这朵花交到她手上:“蔷薇花即便是在荆棘上,也能美丽地绽放。”可是过不了几天,爹爹就不见了,他死了,尸骨都找不到,她剩下的,只有手中这朵常开不败的蔷薇。 爹爹,我连一朵琉璃花都护不住,什么都抓不住的我,该如何勇敢? 爹爹?悦宁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是错怪她了,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却被她一把甩开:“北悦宁,今日之辱,我定会记得!” 她眼里漫天的恨意刺痛了他:“不过是一朵花,你还想杀了本王不成?别忘了你的身份,本王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明日,跟本王去步家道歉。”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道歉?你做梦!北悦宁,你不怕明日城中传出诚王卑躬屈膝,蓄意讨好步家的流言,只管叫我去道歉。”蔷薇心碎欲裂,口不择言。 悦宁冷笑:“这就是你一早的打算,是么?故意挑起本王跟步家的矛盾,真是好计谋!好算计!你竟连本王都算计在内。”本以为给她一个门客的名头,她就会乖顺安稳地待着,没想到她仍不肯安分,枉他方才还心软,想着要怎么才能让她在步家那边安全过关。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你以为本王还会护着你,让你任意妄为?”他欺近她,抬起她的下巴,一脸嘲讽:“你别忘了,本王并不是什么人都护的,若你真是本王的女人,本王自然会想方设法护着你,可惜你不是,你也不配!” 57 别逼我叫你后悔 他时时刻刻都提醒着她,她什么都不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步星月是出生世家的名门之后,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平民女子,面对他们,只能摇尾乞怜。 蔷薇跪坐在地上,将破碎的琉璃一颗颗拾起:“北悦宁,我倒是很想相信你,就算你派人监视我,我仍然想试一试。现在,是你自己亲手打碎了它,我只望你不要后悔。茜袖夫人,你也一样。” 她就跪在他脚边,那样谦卑柔顺的姿态,却连给他们一个眼神都不屑。她,比他们更高傲! 悦宁心头发堵,她为了一块石头,恨不得跟他拼命!之前她的不设防和亲近,难道都是假象吗?她说她曾想相信他?她的信任也不过如此,甚至比不上一块石头。 “你不信本王又能如何?你不过是捏在本王手心的一颗棋子。” “王爷,步家小姐求见。”通报的小厮见到屋内的情形,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方才王爷跟蔷薇小姐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才一会功夫就变成这样? “悦宁哥哥……悦宁哥哥。”步星月的声音远远传来,“死奴才,走开,不许拦我。”步星月踢开拦的小厮,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见到悦宁,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蔷薇,愣住了。 “星月,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悦宁拉着她细细看了看,刚刚见她动作灵活,脸色也红润,可见蔷薇下手还是留了分寸的,“身上还疼吗?” 本来身上只是留了道红印子,被悦宁这么一问,星月莫名地想掉眼泪,摇了摇头:“不怎么疼了。” “受伤了怎么不好好在家养着,还到处乱跑!”悦宁爱怜地拍拍她的脑袋,“步将军就任你胡闹?” “茜袖姐姐之前来看过我。”步星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自己的事,当然要自己解决,用不着爹爹动手。” 悦宁明了,是茜袖之前去劝过步星月,步将军爱女如命,对星月更是千依百顺,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他揶揄道:“我们星月总算长大了,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了。”这样对他自然是好,只要安抚了星月,就不会跟步家生了嫌隙。 步星月脸上一红,不依地拉着他的衣袖撒娇:“人家本来就是大人了,四月初四我都及笄了。” 悦宁大笑:“好,好,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大人是怎么做事的。” 步星月指了指地上的蔷薇:“悦宁哥哥,你罚她了吗?”这个贱女人,之前还那么嚣张,现在不是乖乖地跪在这里? 茜袖在一旁凑着兴子:“王爷正想带她去跟你道歉呢!”说完,朝蔷薇使了个眼色。 蔷薇只作不见,捡起最后一颗琉璃,细细地用帕子包好,直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漠然地转身离去。笑话,他们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她该卑躬屈膝地配合不成? “站住!”悦宁喝住她,“给星月道歉。” 蔷薇充耳不闻。 悦宁皱眉,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他安抚好了步星月,只要她服个软,定然不会把她为难得太过。她竟然不领情! “辛蔷薇,别忘了你的身份!” 见悦宁对她疾言厉色,步星月总算觉得吐气扬眉:“不要以为悦宁哥哥喜欢你,就蹬鼻子上脸了。本小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第二……”她扯了扯挂在腰侧的马鞭,“让我抽你十鞭子。” 她笑得如同孩童般天真,只是孩子的残忍往往比成人更甚,她手中的织金马鞭,是步家的家传兵器,只要甩动的力量得当,上面的鳞片就会张开,普通的盔甲都能划破。步星月家学渊源,以她的力道,不要说十鞭子,就是一鞭,也能要人的命。她天生就该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其余的人,要么选择匍匐在她脚下,要么,死。这本是天经地义的。 悦宁的声音又冷又硬:“还不快给我跪下!”她真的不要命了吗?何苦如此倔强! 蔷薇猛地抬头,望着悦宁:“诚王殿下,杀人不过头点地。别逼我做出叫你后悔的事来!” 那双眼睛,狠戾而又决绝,那是真真切切的杀意,步星月不自觉地缩了缩手,死死地拉住了悦宁的衣袖。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她刚刚说的话,言犹在耳。她真的是想杀了他!若他今日叫她下跪,她会跟他玉石俱焚么?一定会,一定会的吧? 悦宁闭了闭眼睛:“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踏出小楼半步。” 爬高踩低本就是人之天性,她的存在早就让那些姬妾对她怀恨在心。何况她现在还得罪了王府的常客,步家的嫡女?那些下人们肯定会想出零零碎碎的法子来折磨她。 最痛苦的刑罚不是加诸身上的,而是看着那些卑贱的刁奴,一点点把你的尊严踩在脚下,恣意践踏。她的桀骜,让他生出折断她这身傲骨的欲望。他就是想狠狠地给她一个教训。他周围的女人哪个不是乖巧柔顺?她不是骄傲吗?看她吃尽了苦头之后,还如何跟他骄傲。 “悦宁哥哥!”步星月不满了,“这太便宜她了。”在悦宁面前她倒没表现得太跋扈。 “步小姐。”开口的竟然是蔷薇,“你不是要找我出气么?过了今日,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她在做什么?王爷把她禁足说是罚她,还不如说是救她,她就这么想死么,竟在这个时候挑衅。 “你,你以为我不会!”步星月果然上钩了。 蔷薇微微一笑:“既然是你要找我算账,巴着王爷不放做什么?随我来吧!” 那一笑,蕴着无限高贵与清华,她的口吻如高高在上的公主,却仿佛天生就该是如此,叫人生不出反抗之念。 “你,你想干什么?”步星月竟是第一次露了怯,怪不得悦宁哥哥会喜欢她。这个念头闪过,叫她更是惊慌。 “步小姐是将门虎女,怎么,你怕?”她的嘴角含了一丝揶揄。 步星月自然不甘示弱:“去就去,本小姐倒要看看你耍什么花样!” “你做什么?”悦宁叫住她。 蔷薇微微一笑:“王爷放心,我会谨记自己的身份,我做得,自然是做一个门客该做的事。”那个微笑冷淡而又疏离,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悦宁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从来都不曾看透她。他本以为她是特别的,她也确实特别,她是他所见过的心机最为深重的女子,是不是,他对她的些许动心,也是她精心布好的局? “王爷,要不派人去小楼外看看。”茜袖一脸担心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悦宁转身冷冷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王爷,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吗?”茜袖被看得不自在,伸手摸了摸脸。 “茜袖,本王曾夸你很聪明,但本王现在厌恶这样的聪明。” 58 你喜欢诚王殿下吧? “那鞭子还是少动为妙,否则,先死的人是你。”蔷薇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哼,你以为本小姐会吃你这一套吗?”步星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上的鞭子就要抽去,却发现手指全无知觉,不由得慌了手脚,“妖女,你对我使了什么妖术?” 蔷薇关上房门,悠然自得地纠正:“不是妖术,是医术。”她从步星月手臂上拿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放心,针上只有一点麻药,一盏茶时间就褪了。不过,若你敢叫人,就保不齐下次针会落到哪里了。” 送芳草去了一趟医馆,顺便也备下不少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哼。你别虚张声势,一根银针能把我怎么样?”步星月嘴里说得凶,却真的没敢叫人。倒不是怕蔷薇敢对她如何,而是怕丢了面子,她怎么说也是将门虎女,怎么可以被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吓得叫人救命。 “是吗?”蔷薇轻轻一笑,手指落在她的咽喉上,“如果银针落在这里,就算立即把银针拔出来,咽喉也会麻痹。到时候,你会无法呼吸,活活被憋死。你没见过憋死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吧?他们的脸涨成紫黑色,眼睛像死鱼一样凸出来,因为无法呼吸的痛苦,双手会死死地扼住自己的喉咙,舌头长长地伸出来,你都不会想到,你能把舌头伸那么长。” 她轻轻笑着,如闲话家常,步星月却听得毛骨悚然:“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悦宁哥哥怎么会喜欢你?” 她终于露怯了,目的达成,蔷薇也就不再吓唬她:“好了,刚刚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我不会真的对你如何,刚刚王爷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也不想给王爷留一个心肠歹毒的印象吧?” 一硬一软,她拿捏得十分到位,步星月果然被唬住了,却放不下面子:“谁说的,就算我杀了你,悦宁哥哥也不会说什么。” “步小姐,你喜欢诚王殿下,是吗?” 她问得认真,步星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吓得措手不及:“你,你胡说!”她怎么可能喜欢悦宁哥哥,打小她就知道,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她喜欢的人应该是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悦宁哥哥? “是吗?那你为何要嫉妒我呢?”蔷薇的眼底闪过一丝怜悯,“连喜欢一个人都不能说,所谓的天之骄女,也过得很可怜呢!” 在这双似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面前,步星月第一次觉得狼狈:“我怎么可怜了?我是未来的太子妃,出云国未来的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蔷薇纵容地笑着:“那么,你喜欢太子吗?” 你喜欢太子吗?步星月呆住了,太子是什么样的呢?他跟悦宁哥哥一样好看,可惜,他太高贵,也太沉静。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淡淡的疏离,对她的胡闹,总是不自觉地蹙眉。他是未来的君主,却从没领兵打过仗。不像是悦宁哥哥,对她很温柔很温柔,不管她怎么胡闹,都是纵容的,连爹爹都对他的领兵才能赞不绝口。 “我自然是喜欢太子殿下的,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是吗?那很好啊。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的一生,说短也短,说长也很漫长,几十年的光阴,若不能陪着自己喜欢的人,只对着那冷冰冰的皇后宝座,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可惜了……” 步星月下意识地反问:“可惜什么?”这时候,她完完全全忘记了对蔷薇的敌意,只是防备着心底的秘密不要被人看穿。 蔷薇自失一笑:“本来还想请你帮个忙的,可惜你不是未来的诚王妃。要是你喜欢的人是诚王殿下该有多好。你真的不喜欢诚王殿下吗?” 被那双似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盯着,步星月慌了:“你不要对我花言巧语,你以为我说了我喜欢悦宁哥哥,就能拿住这个把柄威胁我了吗?” 蔷薇摇摇头,好笑道:“这有什么好威胁的?你跟诚王殿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听到这几个字,步星月莫名地心底一甜,却仍是板着脸:“你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目的?别以为奉承我几句,我就不罚你了。” “我自然是有目的的。如果你当上了王爷的正妃,请你帮我离开这里。” “离开?”步星月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蔷薇点头:“是啊,离开。想必你听说过,我是被诚王殿下掳来的,我喜欢的另有其人。刚刚我也看出来了,王爷很喜欢你,对你千依百顺,只要你一句话,王爷肯定会放了我。” “你真的不喜欢悦宁哥哥吗?”步星月没发现自己脸上绽开的笑容。悦宁哥哥确实是对她千依百顺,他真的是喜欢她的吗?还是因为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才特意对她好?可是少女的虚荣心不容许她这样想,或许,悦宁哥哥是真的喜欢她的吧? 蔷薇催促着,不容她有思考的时间:“你不是不想看到诚王殿下立我为侧妃吗?那,你帮不帮我?” “我,我哪有那个立场帮你啊?”步星月被逼急了,完全没料到她已经跟着蔷薇的思路在走。 “现在是没立场。不过,等你嫁给了你的悦宁哥哥,就可以了。”蔷薇的语音低低的,能轻易地勾出人潜藏的欲望,“嫁给他,让他只能娶你一个人,对你一个人好。你不想么?” “让悦宁哥哥娶我?”步星月摇头,“不行,我是未来的太子妃,我不可以这么做。” 蔷薇轻轻笑道:“傻瓜,太子要娶你,因为你是步家的女儿,你不是还有一个大你两岁的姐姐吗?让她嫁给太子,你嫁给喜欢的悦宁哥哥,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步星月点头,,目光有些呆滞:“让姐姐嫁给太子,我自己嫁给悦宁哥哥。”是啊,太子又不喜欢她,娶她不过是为了步家的军权,既然能让姐姐代替,她怎么就不能嫁给喜欢的悦宁哥哥了呢? 可是,她摇了摇头:“这样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蔷薇笑道,“只要你想办法让他非你不娶。” 步星月脸上红红的:“那我要怎么做?” 蔷薇眨眨眼睛:“你这么聪明,不用我教你吧?” 步星月脸更红了,她离开时,心底就只有一个念头,想办法,嫁给悦宁哥哥。 蔷薇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摄魂术,这是她第一次使用摄魂术,亏得她之前就看穿了步星月对诚王的爱慕。 步星月,步家高高在上的嫡女,她能如此跋扈,不过是因为是未来的太子妃罢了,未来的国母,自然是有嚣张的资本。可是,嫁给处处要收敛锋芒的诚王,却是受委屈的开始。少女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爱慕,面对血淋淋的现实,立刻会破碎的吧?剩下的只有无穷的悔恨与折磨。 北悦宁,面对送上手的军权,面对这么好一个跟步家搭上线的机会,你会拒绝吗? 还有茜袖,你不是说,步星月没什么坏心眼吗?那么以后就让你们朝夕相处如何? 帕子上琉璃碎片在烛光下依旧璀璨夺目,蔷薇望着它眼中只有空茫茫的荒芜,它碎了,它终究是碎了。爹爹,薇儿终究没能保护好它。前面的荆棘太多,薇儿走不过去了。你最爱的女儿,始终做不到你希望的那样,善良而又勇敢。爹爹,薇儿成了一个坏人,你会怪我吧?肯定对我失望了吧? 59 右相大人的偏心 步南风很奇怪,小女儿之前还恨不得活剐了辛蔷薇,去了一趟诚王府,就突然变了卦,不许任何人找辛蔷薇的麻烦,更不准找诚王的麻烦。他素来“孝女”,再怎么不满,在明面上,也得按宝贝女儿的意思息事宁人。 步家不追究,悦宁自然乐见其成。第二日的早朝之上两人依旧和和气气,相谈甚欢,直叫准备看热闹的朝臣们瞪成了乌鸡眼。 “朕听闻昨日下午,诚王的姬妾打了步将军的小女儿,可有此事啊?”皇帝陛下竟破天荒地不问政事,倒先带头八卦了起来。 陛下英明!果然善体臣下之心呀!好事的朝臣们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缺口,当即有人出列,一本正经地道:“陛下,这事臣有所耳闻。” 立即有人表示附议:“臣亦然。” 庆昭帝果然饶有兴致:“哦?说来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步南风见旁边又有人要出列,赶紧抢先一步道:“陛下,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叫陛下烦心了。”挨打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可不愿宝贝女儿被人看了笑话。 悦宁亦是毕恭毕敬:“儿臣已叫她跟步小姐道歉,并将她禁足了。” 皇帝却不打算就此罢休:“只是禁足?朕怎么听闻昨日之事还牵扯到了沈相爷的孙女?” 这下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了站在右边第一排的沈老相爷,他们怎么忘了,昨日之事,这步家的小姐可是为了沈家千金出头的呀!京城第一才女沈阙茹心悦诚王殿下,怂恿闺蜜代揍情敌。倒真没看出来,那样娴静端庄的可人儿也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 沈老相爷正隔岸光火,没想到一不留神火烧上了身,当即差点没被一口老痰噎死,抖着胡子咳嗽连连。 庆昭帝只当是他兴奋过度了:“真有此事,倒是不失为一段佳话,沈卿家,不如让朕当个月老如何?” 哦~~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众臣明了。 “陛下英明,沈家千金跟诚王殿下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呀!” 沈老相爷吓得连咳嗽都止住了:“陛下,不过是几个孩子间开个玩笑罢了。何况……”他腆着老脸望向了左边,却发现那人靠着柱子,竟是……睡着了,只好硬着头皮道,“何况,此乃市井流言,当不得真的。” “既无此事,岂会有这样的流言?”马上就有人出来反驳了。难得陛下给个机会,不好好说道说道都对不起自己呀,“何况这是大大的喜事,老相爷可不能藏着掖着呀!” “老相爷可是舍不得那一杯喜酒?” 形势一片大好,皇帝陛下微笑再微笑,如此一来爱妃交待的事情就完成了一半了。 偏偏有不懂事的跳出来反驳:“沈家千金贞静娴婉,断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用看,这是今年新进的官员,对沈家千金爱慕甚深,心上人就这么嫁了,实在是心有不甘呀! 庆昭帝咬牙,暗暗记下这个不懂事的,今年的考评叫吏部顶多给他个良。 没想到还有更不懂事的应和着:“沈家千金是有名的才女,怎么会做如此出格的事?” “年兄此言差矣,才女跟出不出格其实是两码事……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谦谦君子,淑女也是好逑的。”有人一时兴起,竟然都忘记称呼“大人”,在早朝之上称兄道弟起来了。 “放你娘的屁!沈小姐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三个事主都还没说什么呢,反倒是这些不相干的人闹哄哄地吵成了一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几个武将都掳起袖子了。 可见,朝臣们太活泼也不是一件好事,好好的一桩赐婚就这样被搅黄了。庆昭帝忍无可忍,一把夺过早朝太监的拂尘丢过去泄愤。终于有人弱弱地说了句:“当日林相似乎在场。” 众人把目光转向了靠着柱子打瞌睡的右相大人。 右相被人推醒,支着手,慵懒无比地道了句:“步家小姐浪漫天真,憨直可爱。” 浪漫天真,憨直可爱,这几个字无论是拆开还是加起来都是夸赞人的好词。可是在此情此境之下,就生生变了味。 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看来,沈千金把步家那个傻丫头当枪使的事情确有其事了。好奇心得到满足的众人望了眼步将军和沈老相爷相,默契地住了嘴。总算有人想到皇帝陛下提起这件事的本意,悄悄地往上觑了觑,把头压得更低。 早朝的秩序总算因为林相大人的一句话恢复了。 只是一句话就贬了两位千金,右相大人也太损了点吧?那诚王殿下的家的辛小姐是什么人呀?值得眼高于顶的右相大人这般偏心? 沈老相爷恨不得揭了那人的面具,狠狠地在那张脸上踩两脚,这个臭小子,他不是就腆着老脸想把那个不争气的孙女嫁给他嘛?不就是阴了他几回嘛?他不是一次都没上当嘛?他至于嘛,至于嘛! (好像字数少了点,稍后奉上二更) 60 只为博你一笑 芳草很着急,这几日,蔷薇小姐照常吃饭,看书,练字,房门都未踏出一步,却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她问了几次,都只得到一个回答:“睡不着。” 眼见着她熬得眼睛通红,脸色发青,请了大夫开了安神药,倒是很快睡着了,可惜没过一会就被噩梦惊醒,又再也不肯睡了。今天早上更是喝下去的清粥都一古脑地吐了出来。 她请示了几次王爷,王爷也只是冷冷一句“随她去!” 这已是第四个晚上了,悦宁在书房一抬头,就能透过窗户看到那彻夜亮着灯的小楼,已经快到四更了,她依旧没有睡吗? 不就是摔了块琉璃,说了她几句吗?气性也未免太大了些。悦宁皱了皱眉头,一阵窝火。 他只是一个蛰伏着,觊觎王位的庶子,母家血统的卑微是他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为了那个至高的位置,他只能隐忍再隐忍,她从没有跟他一条心,不然,也不会连这点委屈都不肯受! 这般懊恼着,脚步却不自觉地向那灯光处行去,待踏上了那条软木铺就的小径,叮咚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回过神来,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他怎么忘了她的手段,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她故作姿态设下的陷阱。 蜡烛,一寸寸地燃尽,蔷薇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看迷了眼睛,伸了手去揉。一只带着夜露的手按住了她:“小傻瓜,再揉就真成兔子了。” 蔷薇抬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充斥鼻端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兰花香气。 “楚兰若?”她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声,瞪大了眼睛,迷离的眼睛却只能看到烛焰的残影。 “嗯?”他微凉双手真真切切地落在她身上,“这么晚了,发什么呆?” 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楚兰若。”她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也忘记了再不相见的誓言,看到他,只觉得无限委屈,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楚兰若,它碎了,我把它摔碎了。”她任性地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那朵琉璃花,一直是她的秘密。只有他知道,她相信他知道。 碎的,不仅是那朵洁净无暇的蔷薇,还有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她以为,她即便不是一个好人,也可以不当坏人,在小园那么多年,面对那么多的阴谋诡计,她都不曾主动害过谁。可是,这次,她没有堂堂正正地反击,而是用了摄魂术,那不是为了自保,只是单纯的报复。那时候遏不住的念头,就是让那三个人陪她一起下地狱。正直善良的父亲,一定对她失望透顶了吧? “所以你就不眠不休,一直这么醒着?”楚兰若抱起她,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才几日不见,就瘦成这样。 蔷薇回抱住他,孩子气地吸吸鼻子:“我睡不着。” “撒谎。”他轻而易举地揭穿她。 她瘪了瘪嘴,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眼泪:“我不敢,一睡着,就看到爹爹不要我了。” 这般孩子气的话,任谁都不会相信,楚兰若却若有所思。 在她心底最柔软的那片领域,她始终是一个孩子,一个单纯的,被父亲宠爱而又寄予厚望的孩子。 人之天性,对逝去的人,总会极力去美化。从知道她儿时生病的缘由开始,潜意识里母亲的猜忌与绝望,更把她推向了印象中真心爱她的父亲那边。 父亲希望她快乐、善良而又坚强。在小园里那段充满阴谋,彷徨无依的时光里,父亲的希望几乎成了支撑她唯一的信念。因为这份信念,她力争上游,努力向上,一心一意想变成父亲期盼的那样。也因为这个信念,她对自己也严苛到近乎病态,仅仅做了一件可能不被父亲认可的事,她就这样折腾自己。 这样的心态,总有一天会让她自己毁了自己。 她就是一块琉璃,纯洁无瑕,却又易碎。可北悦宁却一再伤了她! 她哭得形象全无:“爹爹肯定生我气了。” “笨丫头,不就是琉璃碎了么?把它修好就是了,也值得哭成这样?”一如从前,宠溺地一弹她的额头。爹爹?还是想办法让她丢开比较好。 “能修好吗?”她满脸希冀地看着他,熬得红彤彤的眼睛里还含着泪。他说能,就一定能吧,他虽然可恶,却从来不会骗她。 “你忘了,楚家养了那么多能工巧匠。”定能做出一朵一模一样的来。 她点了点头,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睡意渐渐涌了上来,却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我对步星月下了失魂术,爹爹肯定会骂我的。”让她依赖他一下吧,一下就好。 或许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这次楚兰若没有叫她失望,他嗤之以鼻:“那个也叫失魂术吗?你有见过谁第一次用失魂术就成功的?” 哦,确实没见过。可她也忘了,她见过的人除了他,也没人会用失魂术的。出于对某人说的话无条件的信任,她点了点头。 “小东西,你什么时候学的琴默?”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那么偏激的想法? 她没有回答,他低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手指仍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放。脸颊苍白,却是无比安心。醒来时,她还是做回原来的她,这样,真好。 平明时分,楚兰若步出小楼,将那包琉璃碎片丢给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接过,看了半晌,期期艾艾地道:“主上,琉璃碎了是没法修的。”就算勉强粘好了也会失去原来的光彩。 “拿去荀阳,做出朵一模一样的来。” 他本也没打算修,坏习惯要一点一点地纠正,不是吗? “此去荀阳千里之遥……” “用八百里加急。”某人不负责任地吩咐了一声,施施然离去。 前阵子为了一睹江湖中的第一美人的剑舞,不惜乘船十余日赶到清澜湖畔。如今博佳人一笑,竟然公器私用,连八百里加急都用上了,林相,您……牛! (二更奉上~~各位亲晚安,么么哒) 61 她是一棵摇钱树 “不再折腾了?”悦宁听到芳草的回报,冷漠地弯了弯唇角,“回去告诉她,以后别玩这些乌七八糟的花样。” 芳草愣愣地点头,蔷薇小姐突然好了,不仅睡到了晌午,起来之后还吃掉了一大碗面,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想想蔷薇小姐那边没有人伺候,又赶紧跑回了小楼。 小姐这次被禁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笑话呢!如今王爷又是这种态度,那些人不欺负上门了才怪。 这不,刚到门口就听到门口的李嬷嬷夸张的声音:“蔷薇小姐,老身听说你这的伤药不错,这不,今天早上我家那口子不小心割伤了手,厚着脸皮跟你讨点。” 芳草暗自叫糟糕,那日她帮蔷薇小姐挡了一鞭子,之后虽是到医馆看了,用的药却是蔷薇小姐后来给的,说也奇怪,才不过三日的功夫,那可怖的伤口就结痂了,她不过是跟几个姐妹说了几句。怎么如今连李嬷嬷这样的人都知道了? 她正想着怎么打发这个尖酸又贪财的老姑婆,就听得蔷薇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不想送。” 李嬷嬷的声音不由尖利起来:“人人都说蔷薇小姐是菩萨心肠,我看,也不过如此,我哪天不是热汤热水地伺候着你,不过是跟你讨点伤药,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你这位祖宗,我不伺候!” 她火气冲天地往外走,在门口撞见到了芳草,啐了一口:“也就你倒霉,碰上这么个主子,以后有你受的。” 芳草从门边蹭了进去,见蔷薇仍是安安稳稳地看着书,不由得嘀咕:“小姐,那李婆子最爱贪小便宜,她说是讨要,不过是过来打秋风的,随便赏几个碎银子给她就是了,何必这样得罪她呢?”一旦被王爷冷遇,这些小人们就都爬到头上来了。 “她是做什么的?” “哦,她是在厨下烧热水的,各房洗漱的水都是她那边差人送的呢!”芳草说着又禁不住嘱咐了句,“这种人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得罪她,以后我们房里以后恐怕连茶水都没有了。” “哦。”蔷薇不以为意,从妆台上随手拿了支金步摇,“拿这个送给厨房的总管,跟他说,以后我们这的热水,另送。” 李婆子不过是下面一个小管事,再怎么样也越不过厨房的总管去。 那支金步摇做工精巧,金子成色十足,怕是值好两三百两银子呢。芳草瞪大了眼睛:“小姐,这这……” 蔷薇“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了?太少了?” 芳草把头摇头像拨浪鼓:“不是……小姐,这,也太贵重了。”一个厨下的总管,油水不多,这支金步摇都顶他十年的工钱了。 “就是要贵重才好。”蔷薇催着她,“快去吧!”能用银子办到的事,就不需心疼。不把人砸懵了,怎么镇得住他呢? 芳草仍是不肯动:“方才小姐只要小小赏那个李婆子五六两银子就没现在这件事了,小姐何必……”何必多此一举越过李婆子去送给她的顶头上司呢? “我不想送。”蔷薇皱皱鼻子,“送她,我不高兴。” 那么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花几十倍的银子,就是为了图一个高兴么? “那为什么不直接送给大总管?”芳草仍是觉得可惜,这可是几百两银子呀,当然能物尽其用最好了。 蔷薇笑了:“你以为大总管会把这区区几百两银子放在眼里么?何况,送钱给他,最后落入的,都是王爷的口袋吧?”府里的大总管必然是悦宁的亲信,她怎么可能傻到去收买他的人?恐怕前脚东西刚送出去,后脚悦宁就找上门算账了吧。 “好了,以后碰到这样的事,不必问我了,都这么办。”蔷薇拍了拍那个首饰盒子,“敢上门找咱们茬的人,咱们坚决不能叫他占了半点便宜,知道吗?” “哦……”芳草呆呆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一大盒的首饰都是王爷置办下的。怪不得小姐如此爽快,果然,别人的钱就是花起来不心疼。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果然是世间至理。蔷薇制衡之道玩得很溜,该捧的捧,该压的压,凭着银子把整个王府收拾得服服帖帖,各个仆役争相讨好。蔷薇在众人眼中成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摇钱树,众仆役看着她的眼神都闪着金光,试问王爷的哪个姬妾像她这般大方呢? 大总管对蔷薇恭敬是恭敬,那是冲着王爷的面子,现在却是心服口服了。要她真是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有这样的贤内助,王爷何愁霸业不成?他见了王爷几次,想要提起此事,却都住了口。 悦宁正因为楚家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在汝南王的坚持下,清查楚家账目的户部官员已经快到荀阳城了。若是不能过了这一关,他的处境堪忧。 “除了楚正义,其他人,都撤出了么?”他敲着桌子,脸上闪过一抹疲惫。 大总管躬身道:“是,只是……楚正义用的都是原先楚家的人,几个大掌柜精明得很,明面上账目没有问题,但跟那几个大掌柜一核对就会发现不妥。”毕竟是每年上百万两的数目出入,细细访查总会有破绽的。 悦宁按了按眉心:“查出来那几个大掌柜中有谁是父皇的人了么?” “属下无能。” 悦宁从书桌后踱出,背着手,走到窗边:“无妨,就让他们查吧!不管查出什么结果来,都给我沉住气,不得插手。” “是……” “另外,拔了汝南王在诚王府设的那几个钉子。” “这样会不会欲盖弥彰?” “遮掩下就是了。” “是。”大总管会意,那也就是说,为了掩人耳目,也会拔掉几个其他人设在王府里的暗桩了。他踌躇了半晌,方才道,“王爷,关于蔷薇小姐……” “不必说了,她做了什么本王有数。”悦宁不由得拧了拧眉心,她可真是好手段,竟是挥金如土,把他的王府当成儿戏般,玩得团团转。她的这份才能,这份机智和豪气,让他欣赏,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恼火。 “属下要说的不是这件事。”大总管道,“那日蔷薇小姐在文苑碰到的湄寡妇,两人相谈甚欢,属下事后觉得可疑,派人去查了查。发现……” 他顿了顿,看到悦宁的眼睛瞧了过来,方才接下去道,“发现,湄寡妇是蔷薇小姐手下的一个掌柜。蔷薇小姐名下有不下二十家店铺。” 悦宁瞬间黑了脸:“你说什么?她手下哪来那么多店铺?”她哪来的钱,楚家的那个败家子送的么? 大总管点头,刚得到这个消息他也是被吓了一大跳:“是,近日属下细细查访,发现这些店铺都在蔷薇小姐名下,却跟楚家毫无瓜葛。那些掌柜认的大老板也只有蔷薇小姐一人。那些店铺加起来每年的进项至少有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王府一年的开支也不过十几万两,怨不得她挥金如土,于钱财素来大方的很。 大总管继续道,“这些商铺是蔷薇小姐一手创立,在四年前本金不过五六万两。”四年前,她不过才十二岁,竟然就有这样的气魄和胆识,更难得的是她于经商一道的天才。若是诚王府的产业都交由她打理,不出几年,定然不会比楚家那边的收益差。 “好个辛蔷薇,竟瞒骗了本王这么久!”悦宁切齿,这个狡猾的女人,到底还有什么秘密他不知道的?她到底还留着多少底牌,就为了离开他! “王爷,这般刁难,会寒了她的心。不若许她做王府的女主人……”忠心耿耿的大总管总算是说出了心里话,她这颗摇钱树,即便是为王爷的正妃,也不会比任何世家女子差。 “女主人?她也配?”悦宁冷笑着,抬头看向那座小楼,“本王倒要看看她怎么翻出本王的手心。” 62 我的女儿不做妾 非年非节,南楚国的使者却突然来访,并送上了大批的珍宝绢帛。近几十年来,南楚不断对外扩张,在二十七年前灭了洛泉国,近几年来新帝登基,更是厉兵秣马,国势日强。 南楚和出云的关系也算不错,南楚却从不曾送出云国这么厚的礼,他们此举,也就只能用一句话解释了“无视献殷勤,非奸即盗。” “陛下,我等此次前来,是奉了君上之命接一个人,还请陛下割爱。”在觐见的当日,南楚国的使者金粟就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要求,语气恭敬,却绝说不上十分客气。 群臣一片哗然,近几年,南楚不惜以高官厚禄为诱,招揽了不少出云国人才到南楚为官。三年前,更是把在清远书院求学的见月闲给请走了,倍加礼遇,不过半年就封了丞相。见月闲其人,也算是有倾世之才,其传奇程度不亚于本朝天天呆着个面具招摇的林相。如今,南楚国愿意花这么大的代价,所求之人,莫非是比见月闲更有才华不成? 庆昭帝真当是好涵养,竟能沉得住气:“哦,不知使者所求何人?” “我等迎候的是本国的女祭司。”金粟毕恭毕敬地回答。 悦宁脸色一凝,庆昭帝却是哈哈笑道:“使者是在开玩笑么?谁不知道贵国的女祭司在两百年前就已绝迹了?” 金粟正色道:“陛下,此时事关本国国体,小臣怎敢玩笑?女祭司一脉,在贵国尚有一脉留存。那就是贵国的风氏族人。” 庆昭帝敛了笑:“此事朕也是知晓。贵国的祭司之位空了两百多年,何以在数百年前不求,却在今日来求?” 金粟不卑不亢:“只因在两百多年前,风氏一脉发誓要世代效忠出云国,我国素来最重守信诺的英雄,宁可拼却空了圣坛,亦不愿强人所难。是以,只能静心等待。这两百多年来,国民无日无夜企盼祭司重归圣坛,许是诚心感动了上苍,终于,等到了女祭司的遗脉。” 朝臣们寂静无声,南楚国的女祭司,那是仅次于国主的存在,他们,竟然在出云国里挑女祭司?那个女祭司,是何人? “哦?”庆昭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贵国果然是诚心可嘉,朕岂有不成全之理,你们要找的女祭司,现在何处?” 金粟竟是略为腼腆地笑了一笑:“说来惭愧,此人,就在诚王殿下府上。还请诚王殿下体谅我南楚国民的殷殷企盼,送女祭司重返圣坛。” 悦宁的拳头不禁紧了一紧,却是没失了风度,朗朗笑道:“哦?原来我诚王府竟是卧虎藏龙之地,不知道金大人所说的女祭司到底是何人?也让小王见识见识。” 金粟意味深长地一笑:“此人正是王爷府上的辛蔷薇小姐,还请王爷割爱。” 悦宁不见火气地笑了笑,“据小王所知,神之血脉,只在风氏一族留存,风氏族人在几十年前不幸罹难。蔷薇更是姓辛,大人如何得知她会是贵国的女祭司?” “这也是苍天垂怜。”金粟像模像样地往虚空之中拜了一拜,“小臣有确切的消息得知,辛小姐正是风氏族人之后。得万分之一概率继承了神之血脉,亦非不可能。” “金大人又如何得知她是风氏族人之后?”悦宁寸步不让,步步紧逼。 金粟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狡猾的意味:“还请陛下容臣传上人证。” 庆昭帝摆了摆手示意应允。 一位年届三十的女子袅袅走上殿来:“民妇辛风氏,参见陛下。”她,正是失踪了多年的绿衣。 悦宁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跟蔷薇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又望了望太子,太子俊逸的脸上,亦是闪过一抹疑惑。 “辛风氏?”庆昭帝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芒,“这么说,你就是风氏后人?” “正是。”绿衣抬头,直直地迎上了庆昭帝的眼睛,“民妇正是风氏后人。在诚王殿下府上的,是民妇的大女儿,蔷薇。” “方才南楚使者说,辛蔷薇继承了神之血脉,可有此事?” 绿衣笑了笑,摇头道:“民妇不知。民妇只知道小女自生下来体质就特殊,寻常毒物,根本伤她不得,这样的体质,在我出云国,称为‘圣女令’。”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语气分明是嘲讽的。 朝堂之上响起了阵阵窃窃私语,得圣女令者得天下,这句话对很多老臣,是并不陌生的。 悦宁含笑道:“夫人此言差矣,圣女令必须姓风,蔷薇却是姓辛。” “是呀,真的是很可惜。”绿衣道。 金粟哈哈大笑:“一点都不可惜,辛小姐合该是姓辛,此乃天意,是上苍赐予我南楚国的福泽。” “金大人似乎忘了一件事。”悦宁的笑容依旧和煦,声音却是冷了下来,“蔷薇,她是本王未来的侧妃。金大人,你可要抢夺本王之妻?” 金粟眯了眯眼睛,狡猾地笑道:“所以才要请殿下成全。还好小臣赶得及时,现在辛小姐尚未过门。辛夫人,您说是不是?” 绿衣缓缓朝悦宁福了一福:“诚王殿下,您与小女之事,民妇只能说声抱歉了。辛家素来家风严谨,女儿是绝对不能做妾的。” 侧妃虽然尊贵无比,却也是妾。也就是说,绿衣绝对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他无权决定蔷薇的去留! 庆昭帝大笑:“朕这个儿子,无人不称道,竟还有被人嫌弃的一日!宁儿,这次你可是死心了?” 悦宁苦笑:“父皇,非是儿臣不愿,而是不能。”不是不愿死心,而是无法死心,不能二字,是这般无可奈何,他是天子骄子,王孙贵胄,于情之一字,跟常人亦是一样的。 高高在上的诚王殿下,陛下最宠爱的儿子,此时恰如一个平凡人家的儿子般,对父亲诉说着他对一个女子的情愫。他,是在逼陛下做一个慈父呀! 悦宁不得不这么做,因为父皇,是真的对蔷薇动了杀心,她不可能活着离开出云国。 63 我立你为正妃 金粟的要求,最终因沈老相爷的一句:“我出云国素来尊崇自由,即便是陛下,亦不好强自决定蔷薇小姐的去留,贵国的要求,还请跟蔷薇小姐本人商量才是。”暂且搁置。 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此举不过拖延时间罢了。南楚国的态度强硬,分明是有备而来,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损了两国多年来的表面上的和睦。 “砰”的一声,悦宁的拳头落在了书桌上:“我们被摆了一道!” 林序放下手中的茶盏,苦笑道:“何止是我们被摆了一道,恐怕连太子殿下都被蒙在鼓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真是好谋算!故意用圣女令来激化你跟太子的矛盾,现在,又牵扯进了南楚国,风绿衣究竟想做什么?”风氏后人,果真是不同凡响,步步算计,竟把这么多人玩弄于鼓掌。 悦宁切齿:“她要的,就是毁了出云国!” “怎会?风氏一族素来重诺。”林序直觉地反驳,他对风氏素来推崇备至,自然不会相信风氏会做出不利于出云国的事情来。 “风氏的誓言,早就被人用血洗清了。这是我们北家欠风家的,最先背誓的是我们皇族北家!”悦宁低头自失一笑,说不出的黯然与萧索。 “究竟怎么回事?莫非风氏跟皇族还有其他恩怨?” “这还得从五十多年前说起。”悦宁轻轻一叹,“那时我父皇还是皇子,只因母家出身尊贵,又聪明伶俐,方才两岁,就成了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风子郁却说,苏家家风稳健有余而气魄不足,苏家的女儿 ,能养出守成之君,却孕不出一位出云国真正需要的明君来。因为这句话,先帝打消了立父皇为太子的念头。若不是后来的政变,父皇也做不了皇帝。所以,父皇对风氏可谓是恨之入骨。” 林序缓缓点头:“原来如此,难怪陛下对风氏的态度冷淡得很。” 悦宁点了点头继续道:“后来风氏满门为了守护出云国而自决,那时风子郁的一个孙媳正在临盆,风子郁不忍,留下了那名产妇和婴儿。先帝顾念风子郁的恩义,处处回护。那名婴儿,正是风绿衣的祖父。谁知,二十三年前,父皇得知了风氏遗脉隐居之所,派了杀手将他们全家十三口斩杀殆尽!” 林序不由得“啊”了一声,竟是呆住了。 忠烈无双的风氏一族,惊才绝艳的风氏族人,为了出云国鞠躬尽瘁,为了北家的皇权,不惜以阖族三百多条性命相殉。可是最后,他们得到的回报是什么?是皇帝不顾一切的斩尽杀绝,是苟活于世而不可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逼得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们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悦宁并不计较林序不赞同的神态,他苦笑道:“风子郁说得不错,父皇只配做一个守成之君,而建不了盛世基业。可他绝对不会想到,他留下的遗孤,竟因为他当年的一句话,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 林序回过神来道,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难怪你不肯让风绿衣见辛小姐,只是这也非长久之计呀。” 悦宁半晌没有言语,转过身来,靠在窗边,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序,我好像真的动心了,该怎么办?” 他的这句话突如其来,林序被吓了一大跳:“悦宁,你留不住她的,放手吧。今日风绿衣在朝堂上这么一闹,于辛小姐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去南楚国,要么死。就算她真的决定去南楚国,此处距边境千里之遥,你以为陛下会放任一个对他满腔怨恨的仇人之女成为南楚国的祭司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悦宁不禁为蔷薇叫屈,为她不值。 她一肚子的坏点子,脾气坏又倔,可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她何其无辜,就连跟着他上京,也是为了探知娘亲的下落。 她不知道,她早就成了娘亲的手中的一枚棋子,一个报复皇家的牺牲品。 林序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却仍觉得憋闷:“风氏一族,最不差的就是狠绝。正如当年风子郁下令阖族相殉,从风绿衣设计让你知道辛小姐的身份,从她有意无意地利用圣女令的消息激化你跟太子的矛盾开始,辛小姐就成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她必须承担这样的后果。她再无辜,也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悦宁不答,霍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走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小楼。 “北悦宁,我要见我娘亲。”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明晃晃的不满。 悦宁冷冷道:“好,只要你答应嫁给本王,本王就让你见她。” 蔷薇差点被气歪了鼻子:“我没有心思跟你调笑。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娘亲?凭什么不让我见娘亲?” “就凭你是本王看中的女人。答应嫁给本王,我就让你见她。” 他是认真的!蔷薇恼怒:“王爷你出尔反尔!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 “本王后悔了。”悦宁打断她的话,一把抓住她,狠狠道,“你最好答应,否则,这辈子,都呆在这栋小楼里,休想出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蔷薇没有试图拨开他的手,他的情绪激动,她可不想火上浇油,“我听下人们说,我娘是跟南楚国使者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突然变了卦?” “如果本王说,本王是真的喜欢你,对你动心了,真心诚意地想娶你,你相信么?”悦宁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直视他,不容许回避,心底却有一丝抹不去的焦躁。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他如何说得出口?让他说,其实他的父皇是杀害她母亲一家的凶手,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王爷,你冷静点。”蔷薇皱了皱眉头,他到底怎么了?这突如其来的是发什么疯? 悦宁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曾说过,不愿意成为玩物一般的妾室,若本王说会立你为正妃,让你成为本王明媒正娶的妻子,你答不答应?” 蔷薇张了张嘴巴,挤出一句:“王爷,你疯了!”不是他疯了,就是她疯了。突然要立她为正妃,开什么玩笑?他不是要娶名门嫡女,才会有夺皇位的资本吗? “是,本王是疯了。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本王马上请父皇册封你为本王的正妃。” “王爷,不要忘了,你想要的皇位。”她试图用皇位让他清醒。 悦宁突然笑了,他怎会看不清她的意图:“你放心,本王清楚得很。皇位,本王势在必得,你,本王也不会放手。” “陛下不会答应的。”蔷薇的声音越来越低,在悦宁认真的目光下,她陡然觉得这句话苍白无力。 见她低头,悦宁弯了弯唇,放柔了声音:“我知道有些突然,你好好想想,明天一早,告诉本王答案。” 蔷薇木木地点了点头,如坠梦中。悦宁拍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去。 “王爷,步小姐来了,正在西暖阁。”小厮上前禀报。 悦宁点了点头,举步朝西暖阁走去,却见门口一个人也无,门只是虚掩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一把推开房门。 “啊……”房中传来一声尖叫。 丫环媳妇跑了过来,却听得王爷怒喝:“都给我滚出去!” 有眼尖的已透过那半开的房门,看到步星月一丝不挂地站在房中,眼眶红红的,只拿了一件王爷的外袍遮住紧要之处,却仍能看到那细如羊脂的皮肤及稚嫩的曲线。 王爷站在门外,一脸寒霜。 64 我只想嫁给你 “悦宁哥哥。”素来跋扈的步星月此时楚楚可怜,鼻子红红的,说话也带着浓浓的鼻音。 “为什么要这么做?”悦宁眼中是浓浓的失望。 “我,我……”步星月咬了咬唇,终究是受不住他的冷漠,委屈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道,“悦宁哥哥,我喜欢你。我想要嫁给你。” 半月前,她趁父亲心情好,说要嫁给悦宁,让姐姐替她履行婚约,嫁给太子当太子妃。那日,从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的父亲竟然重重地甩了她一巴掌。之后,父亲雷厉风行地换下了她身边所有的下人,并将她禁了足。 她越想越不甘心,趁着看管的人松懈,偷偷溜了出来,在诚王府演了这一出。她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衣不蔽体却被人看了去,说什么,悦宁哥哥都非娶她不可了。 可是,悦宁哥哥并没有她料想般地露出欣喜的神情,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难道是她猜错了么?悦宁哥哥对她没有意思? 看到她哭,他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拍怕她的脑袋,安慰她。只是那样淡漠地看着:“星月,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娶你?” 步星月一时间忘了哭,她是步家的嫡女,素来要风得风要雨,有什么她想要的,是得不到手的?可她忘了,她再尊贵,悦宁也是一个王爷,不是她想要怎样就能怎样的:“悦宁哥哥,平日里就你对我最好,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悦宁摇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把你当成自家妹妹(写这句话的时候,不小心寒了一下,真的是好恶俗啊,捂脸)。何况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我从未做过此想。” 步星月难以置信地摇头:“不,不可能。你为了我还罚了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听她提到蔷薇,悦宁不由得蹙起眉头:“我罚她,是她做错了事。绝不是偏袒你。” 步星月又要哭了:“你喜欢她对不对?她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女人,她能给你什么?” “星月,不要无理取闹。”悦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望着她的眼神却没了昔日的纵容与温暖。 “我是不是无理取闹悦宁哥哥心里清楚。我是步家的嫡女,我爹爹最爱的女儿,娶了我,就能得到爹爹的支持。换做那个被卑贱的女人,你什么都得不到,有那样一个出身微寒的正妃,其他大臣,也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做侧室。”步星月张扬跋扈,却不傻,她看得很清楚,所以她自信,悦宁哥哥只是气她的设计,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会娶她的。 所以,她才敢腆着脸铤而走险。 可她算漏了悦宁的骄傲,他冷笑一声:“本王娶了她之后会如何,那是本王的家务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这个时候,他越发觉得娶蔷薇是明智的。 蔷薇也骄傲跋扈,却是坦坦荡荡,她步步算计,却从不肯坠了尊严。她身后无依无靠,仰赖的是她自己一手创下的势力,她的全部才华与智慧。不似步星月,为了达成目的,竟用上了这样下作的手段。她的骄傲是这样虚弱,她能仰赖的,不过是步家嫡女的身份,她的跋扈第一次叫他如此憎厌。 此时,他方才明了,为什么蔷薇会动手打了她,世上从没有感同身受,只有切身体会了之后才会明白呀。 “你回去吧!那些下人们,本王已经处理好,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件事,本王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如果她没有看错,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是轻鄙与憎厌,步星月如被针扎了一般跳了起来:“北悦宁,你怎能如此待我?我为了你,甚至连名节都不顾,你怎么能如此辱我?” 悦宁脸上闪过不耐:“本王并未要求你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我自取其辱吗?”步星月再不是那楚楚可怜之态,仰着头望他,“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得不到的。你不要逼我。” “你知道刚刚看到那幕的下人是什么下场吗?”悦宁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冰,“本王下令杀了他们。他们何其无辜。就因为你一时任性,害死了六条性命。你还想害死更多的人吗?” 步星月瑟缩了一下,弱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要是你答应娶我,他们也不会丢了命。” “不可理喻!”悦宁甩了甩衣袖,就要离去。 步星月一把拉住她:“要是你不娶我,我就说,就说你非礼我。”她终究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小女孩,又是被惯坏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服软。她厚着脸皮拉下架子说要嫁给他,本以为他也会满心欢喜,不料却遭到了冷冰冰的拒绝,当下恼羞成怒,放狠话威胁。 悦宁毫不容情地掰开她的手指:“要是你不怕毁了名节,辱了步家的名声的话,只管如此。我还是那句,我不会娶你。” 看着他冷酷决绝的背影,步星月咬碎了银牙,辛蔷薇,这个妖女!她之前提点自己,还以为是一番好意,还当她真想离开诚王府。没想到,这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让她到悦宁这里讨了这么大一个羞辱! 步星月是翘家离开,一时不敢回去,只好一路去了沈相府,找闺蜜沈阙茹。 “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是谁惹到你了?”沈阙茹不似步星月般张扬,而是和婉清丽,一举一动莫不是闺阁的典范。 看着沈阙茹端上来的茶,步星月有些心虚,毕竟,阙茹姐姐也喜欢悦宁哥哥,她却…… 沈阙茹见她闷头不说话,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慢慢地喝着手中的茶,似是不经意提起:“前两日听说你被伯父禁足,是闯了什么祸了?”换了个问题,问的仍是同一件事。步星月是京中的小霸王,能让她不快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罢了。 步星月更是心虚,却不好不答,只好含混地道:“还不是因为姓辛的那个贱人!”要不是辛蔷薇撺掇,她也不会大着胆子说要嫁给悦宁哥哥。也不会一时任性,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沈阙茹眼底闪过一丝寒芒,辛蔷薇,她不止抢走了诚王殿下,还让她在朝堂之上成了众人的笑柄。她拿起帕子掩了掩唇角道:“不要一口一个贱人的,听起来多不好。她可是要一飞冲天了呢,以后的身份只高不低,咱们还是少招惹她为好。” 她说的是“咱们”,说得既亲切,又和婉。还是阙茹姐姐最好,向来都是跟她同仇敌忾的,步星月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撒娇:“阙茹姐姐你怎么也帮她说话。她能有什么身份?连封个王爷侧妃陛下都不准,她再怎么样,也上不得台面的,我偏要为难她。” 沈阙茹轻轻一笑:“果然是被禁足禁傻了,这么大的消息竟然都不知道。日前,南楚国的使者一口咬定她就是南楚国未来的女祭司,情愿奉上重宝求她回去呢!你没听说过吗?” “女祭司?”步星月一头雾水。 沈阙茹少不得要跟她解释一番南楚国女祭司的来历,感叹道:“南楚国的女祭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丞相都要清贵。她可真是运气。” 步星月恨得牙痒痒:“就这样便宜了她?”辛蔷薇做了南楚国的祭司,那不是意味着她以后都没有机会报仇了? 沈阙茹温婉地摇摇头:“你呀,还记恨上次那一鞭子?拿出点大小姐的气度来,别跟她一般见识。说起来,这个女祭司也是当得艰险无比呢!” “怎么说?”步星月巴不得蔷薇去死才好,听到沈阙茹的话,不禁急急追问。 沈阙茹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果然是见识广阔:“做女祭司,一辈子都得保持处子之身。据说女祭司每月都要服下醒月花的花汁,以示对神的虔诚。一旦失了清白,就会肠穿肚烂而亡。”醒月花,是一种奇特无比的花,一到夜晚,花瓣就会发出月华般的光芒。只是它绝不像外表这般美丽圣洁,它至阴至寒,剧毒无比,常人只要沾上一点,就会中毒身亡,而且死状异常恐怖。 说到这里,她不禁嘀咕了一句:“王爷对她如此宠爱,她怎么可能还是清白之身?光是醒月花这一关就过不去呀!” 步星月却是眼睛一亮,再应付了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沈阙茹勾唇一笑,不枉费她不眠不休地查了好几天的典籍。辛蔷薇,看你这次怎么死! 65 林相才是最佳夫婿人选 “王爷说,要立我为正妃。”蔷薇也不想这么无聊的,可是,现在她能问的,就是处处维护悦宁,又对她怀有敌意的茜袖。北悦宁为什么突然要娶她? 茜袖抿唇笑道:“恭喜小姐了。”没有半分勉强的样子。 蔷薇歪着头看她:“你不介意么?” 茜袖仍是微微笑着:“介意有什么用?王府终究是需要一个女主人的,既然王爷打定了主意想娶你。只要你以后一心向着王爷,我也会如维护王爷一般维护你。” 她的话让蔷薇想起了花娘,花娘也是如此呀,只要是楚兰若想要的,就会拼尽全力地维护,不论对错,不计得失。对茜袖,她讨厌归讨厌,却不想欺骗:“我做不到。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娶我,怎么可能会一心向着他?” 茜袖冷下了脸:“小姐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了吗?何苦跟我炫耀?你既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我也自会奉你为主,何必多此一举?” “此话怎讲?”蔷薇讶然。 茜袖抿了抿唇,竟是就这样掉头走了。 蔷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怎么回事?茜袖方才的语气不似作伪,分明是以为她应该知道的。可是她在禁足不是吗?怎么可能知道外面的消息? 唯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消息人人都知道了,悦宁也没打算瞒她,却是她自以为悦宁不会轻易被她知道。她试探性地招来了芳草:“你可知道南楚国的使者来了后发生了什么事?” 芳草竟然是“你怎么不知道”的表情:“小姐不知道吗?” “我足不出户,怎么可能知道?”就连绿衣回来跟南楚国的使者有关都是她自己猜的。 芳草难以置信:“小楼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没说……”她以为以他们对小姐的巴结,早就把这个消息卖给小姐讨赏了。 蔷薇汗颜,难道,真的是她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是她误会北悦宁了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点告诉我。” 芳草原原本本地把南楚国的使者到来,要迎她回国,悦宁反对,之后绿衣说辛家女儿不做人侧室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劝了蔷薇一句:“小姐,你别生王爷的气。王爷不让你见辛夫人,也是怕辛夫人会带你离开。王爷是舍不得小姐才会这么做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蔷薇微微点了点头,悦宁,真的是因为娘亲说她不做妾,怕她离开,才想到要娶她做正妃么? 这也太得不偿失了。且不说她无权无势,且身后没有靠山,就凭宫里那几位对她的不喜,就对悦宁的前途大大的不利。她这个圣女令究竟有没有那么大的作用还未可知,他为什么要铤而走险? 不期然想到悦宁那句“如果本王说,本王是真的喜欢你,对你动心了,真心诚意地想娶你,你相信么?”竟是心头一跳,微微的涩味在心底化开:“不值得的。” “什么不值得?”低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暖暖的气息惊起她耳边垂落的头发。 蔷薇吓得一蹦三尺:“楚兰若!”此时她才惊觉不知何时芳草没了人影,房门紧闭着,昏黄暧昧的烛光下,唯有他颀长慵懒的身姿。 他轻轻一笑:“前几日见了我还喜极而泣,现在是不欢迎我?”他的指尖有一抹七彩流光,盈盈闪动。 蔷薇眼睛亮了:“我的蔷薇花佩。” 伸手去拿时,那可恶的家伙竟然将手一抬让她扑了个空,直直撞进他怀里,他握着她的腰低低一笑:“拿什么谢我?” 蔷薇踮起脚尖够了几次够不到,小嘴一瘪,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东西:“楚兰若,拜托你。” “叫我一声千夜。”他勾了勾唇,在她耳畔蛊惑道。 她从善如流:“千……”夜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千夜,为什么是千夜,而不是林千夜?正如她素来连名带姓地叫他楚兰若一般。 “怎么?” “千夜?你真的是林右相林千夜?”小脸上适时摆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企图蒙混过关。 “知道林千夜就是我,有这么惊讶吗?”他的声音里有着揶揄。 蔷薇捂脸,丢脸丢大了。她一时不察,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竟然给他机会让他问上这么一句。 她以前在小园时怎么说的?“京城四公子算得上什么?林千夜才应该是夫婿的最佳人选。”现在她恨不得一头撞死。 林千夜,那是传奇一般的人物呀,三年前未参加科举,因为老林右相的举荐,以白衣之身直接晋为一国丞相。那时,在朝贺上突然出现的他,一袭紫衣,面具遮面,满朝文武固然惊叹于那倾国倾城的风姿和他的胆大妄为,不满和弹劾的奏折也如雪花般飞来。虽说近几十年来,右相一职一直从林家子弟选出,但他只是林家的旁支,何况,他太过年轻,且从未从政,功绩自是无从谈起。 可接下来这个年轻的右相以铁腕般的手段,在半月之内抑制了青州,余州,闽州等地的米价上涨,并达成了与邻国信陵国的联盟,使蠢蠢欲动的南楚国不敢北望。这样的功绩都使满朝的文武鸦雀无声,民间也流传着“白衣丞相”的美名,甚至还有人说这白衣丞相是自天上而来的神邸。就连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都成了神秘与神圣的象征。 难怪,那时候她一脸钦慕地提起林千夜,他总是一脸似笑非笑。 那个才华满腹,为国为民的高大形象,怎么也跟楚兰若这个性格恶劣,喜怒无常,懒惰成性的纨绔子弟不符呀! 见她孩子气地捂着眼睛,小脸因为懊恼和羞意,泛起酡红,楚兰若眼神一暗,他从来都是从心所欲的人,当下低头,吻住了她的粉唇。 蔷薇如烫到般一下推开他:“林相,请自重。” 她从不曾如此硬邦邦地跟他说话,以前,她不想做什么事,都是冲着他撒娇,耍赖,常常也能达到目的。可这次,她突然不想了:“我不愿再如此下去。” 呵……小东西离开他几个月,脾气越来越坏了呢! “为什么?”他饶有兴致地问,如同逗一只炸毛的小猫。 “因 为 我 不 喜 欢!”她一字一顿,努力压着心底泛起的其他情绪,把牙齿咬得咯吱响,直视着他,让眼里除了气恼还是气恼。 66 年少无知,见识浅陋 不喜欢?楚兰若挑了挑眉,看到这个小人儿如避蛇蝎般离得他远远的,说什么也不肯靠近半步。真的生气了? 不由得想到上次这般亲她的时候,她撒娇耍赖,想尽了办法逃开,那次,他没有如她所愿。刚开始,只是想撩拨一下她,看她紧张的样子着实有趣,只是,她那么娇又那么软,叫他爱不释手。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尽管知道,那是踩了这个小小人儿的底线。 这个小东西,竟记仇记这么久。不过,看她与平时迥异的样子,也是很有趣,她就是他养的一只的小宠物,虽然聪明地从不对他探爪子,偶尔的叛逆还是让他兴致盎然。 蔷薇隔着一张桌子站在他对面,一脸防备地看着他,冷不防听到楼下一声脆生生的叫喊:“芳草姑娘,芳草姑娘。”厨房的舒大娘正在楼下。这一声叫喊,方才让她记起如今是在诚王府中,悦宁的院子就在隔壁,楚兰若也不会在这里对她如何,刚才光顾着紧张了,竟没想到这层,实在是有些滑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不见芳草回应,她跑到窗边,推开纱窗,笑盈盈地望着楼下的人:“芳草许是出去了,舒大娘何事?” “哎哟,小姐,可不敢,您隔着纱窗跟我说话就是了,仔细屋里招了虫子。”舒大娘是个爽利人,说起话来也是噼里啪啦地透着爽快,“我见小姐这日日亮着灯到半夜,晚饭小姐吃得少了些,怕小姐饿了,做了点面给小姐尝尝。” 蔷薇却是不介意,依旧开着窗户探出了半个身子:“劳烦大娘了,我这就下来取。” 说罢利落无比地放下纱窗,蹬蹬地下楼去了,跟舒大娘略略说上两句,就提着一个食盒上来。 “尝尝看,诚王府里厨子面食做得不错,是鸡丝面尤其好。”她动作轻快地分了一小碗递过去,自己不客气地就着大汤碗小口小口地吃着,晚饭因为悦宁突如其来的话根本没心思吃,现在确实有些饿了。 “你最近倒是混得顺风顺水。”楚兰若含笑看着她捧着大碗吃面,捧场地端起碗喝了一口面汤。 “那是你运气好,平日他们都拿糕点来搪塞我。果然,散财童子再好,也比不得正经主子。”她皱皱鼻子往嘴巴里塞了一筷子面条,含糊不清地道,“下午还说叫我考虑,现在就用下人们逼我就范,真是阴险。” “嗯……考虑什么?”楚兰若漫不经心地问。 “考虑要不要嫁给他呀。”蔷薇毫无芥蒂地道,芳草怎么会这么巧,在他来的时候就没了人影?要说这王府里没有他的眼线,她还真不信。既然大家都明白,她也不用藏着掖着,跟楚兰若撒谎什么的,她从未想要尝试。 “那么,考虑的结果如何?”他一贯悠然散漫的口吻,听不出情绪。 她摇摇头,很不负责任地道:“不知道。” 不知道?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回答。 小东西是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以她的聪慧自然是看清了目前形势。南楚国不会就此罢手,出云国更不会放走她,让国势日强的邻居多一个稳定民心的祸害,若想要两国不起争端,最妥当的法子就是让她不存在。悦宁说想要娶她的法子虽然险之又险。唯今之计,却也唯有这么做才一丝机会能保住她得小命。 若她直说会嫁给他,那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若她说不会,那是她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在作祟。可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犹豫? “做他的正妃不好吗?”楚兰若果然是知道的,却能用这样漫不经意的口吻问起。他果然是从来都没当她是一回事。 蔷薇心口闷闷地酸胀得难过,他果真是不在乎她的,正如不在乎小园里的那些如花般娇艳的女子,还有花娘。可是,至少,那些女子接近他,并不是真的喜欢,不过为了跳出火坑。至少,花娘能大大方方地展现她的爱慕,而不是这般掖着藏着。而她失了身又失了心是因为什么呢?枉她自视甚高,却原来比园子里所有的人都可怜呀。 她自失一笑:“是呀,做他的正妃有什么不好呢?何况,北悦宁还是那么多人钦慕的对象。他求亲一事我本可一口答应的,能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只是如此一来,他牺牲的太多了,这次,不管有没有其他原因,他都是一心一意地为了我着想的。这样一想,我竟是不忍心了,不忍心带累他。”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她垂着眼睛望着桌布上暗色的花纹,并未看他一眼,心底却有说不出的快意。仿佛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对另一个男子的情愫,便能干脆地斩断她与他之间莫名的纠缠。 碗里的面还剩下大半,她突然失了胃口,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让她连吃饭都不能安生? 他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林千夜怎么办?” 蔷薇正戳面条泄愤,冷不防被这么一句吓得差点没丢了筷子:“什么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兰若幽深的凤目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戏谑:“不知道是谁曾说过,林千夜才是最佳夫婿人选。” 这个世上怎会有脸皮厚的人?蔷薇切齿:“说这句话的人,肯定年少无知,见识浅陋。” 楚兰若的眼底闪过一抹幽芒:“年少无知,见识浅陋?” 67 我想你了 “仰慕林千夜的人何止是无知,简直幼稚可笑。”她无视他危险的目光,偏头看着他,“她看到的,不过一个梦幻泡影。” “哦?原来在你眼里,我是梦幻泡影?”随着他的低笑,幽深的凤目微微眯起,慵懒却又靡丽,随着那暖色的烛光浅浅晕开,只是似有若无地朝她勾一勾唇,就已是暧昧丛生。饶是见惯了他素日形容,蔷薇也有一瞬间的迷惑。 这样的美丽呀,怎会是梦幻泡影?那是开在忘川边上的曼珠沙华,轻易地能虏获人心,而叫人忘记了前面就是地狱黄泉。这个念头闪过,她霎时警醒,蔷薇苦笑,她怎么忘了在小园里那么多血淋淋的教训,她怎么可以对他奢望什么? 她仿佛没有听到他暧昧的暗示,若无其事地笑道,“世人皆爱美丽的幻像,可惜,世上岂有完人?林家子弟有才华的不在少数,光是林序就算得上年轻一辈中的凤毛麟角。何以林家会举荐一个旁支坐上右相这个位置?背后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吧?楚兰若,你说,是不是?” 小丫头不怕死地挑衅完了,还不忘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分明是仗着在诚王府中,他不会对她如何。 他却没有生气,低低一笑:“是极,你既然明白,不妨试试看会不会被幻想迷惑。” 他话音未落,桌上摇曳的蜡烛突然间灭了,楚兰若不过挥挥手,床前的两盏也渐次而灭,蔷薇待要惊呼,却被他拦腰抱起,轻轻抛在床上,他极有分寸,倒没磕着她:“小东西,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如何?”不给她一个教训,她就不知道什么是怕了。 蔷薇刚要叫人,却被他的唇堵住了后面的声音。月光透过薄薄的纱窗投进来,蔷薇只依稀看到他模糊的脸庞。 这个混蛋,他方才一直乖乖坐着,是怕灯影投在窗纸上,叫人瞧了出来吧? 夏日贪凉,她的床上铺了冰簟,被迫裸露的肌肤碰到冰凉的簟席瞬间激起了她身上的寒毛。身上却是灼热的。他的手,他的唇,都滚烫得几乎教她颤栗。 他怎么可以如此待她?他怎么可以?蔷薇挣扎不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察觉到她脸上的湿意,楚兰若顿下动作,安抚似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珠:“越发爱哭了,怎么办才好?” 他不知道,他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对她的情意,不知道她的挣扎,亦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心底的煎熬与痛楚。蔷薇被他温柔的声音一哄,眼泪掉得更凶了。 楚兰若捞起她,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安抚:“好了,好了,不逗你就是了。”出云国民风开放,男女之间有些什么本就平常。他更是素来不把礼教放在眼里,可偏偏这个小丫头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迂腐念头。他平日只觉得戏弄她好玩,不想她的迂腐念头也能叫他吃苦头。 “你下去。”小人儿哭得抽抽噎噎,倒没忘记对他提要求。 “薇儿。你不会这么狠心吧?”他难得地苦笑了。他竟不知道,这个小丫头能轻易地勾起他的欲念。原本不过是想戏弄戏弄她,略施薄惩,不想狼狈的反倒是他。 蔷薇这才察觉到他的异样,不由得“腾”地一下羞得身上都泛起了粉红,她不自在地动了动:“那,你离我远一点。” “不要动。”他的呼吸急促了些,一下下打在她肩头的皮肤上。他当然知道这时候最好离她远点,可是,不管是楚兰若还是林千夜都不是什么好人。没理由他一个人受过,她却在一旁纳凉的。 她果然乖乖地不敢动了,过了一会,弱弱地问了一句:“你好了没有?” “你说呢?”如果她没听错的话,他的声音,有些切齿的味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蔷薇又不敢动了,又过了一会,她终于不耐烦了,一动不动地保持一个姿势,她都快僵了:“你好了没有啊?”可能觉得这语气有些不善,亡羊补牢地加了句,“我冷。” 若不是了解她,他真会以为这个小东西是故意折腾他的。她的声音本就甜糯娇软,又用这般可怜兮兮的音调,原本让快要消下去的**,腾地起来了。 他伸手一扯,凉被就覆住了两人,做什么动作这么粗鲁?没等她腹诽完,耳垂就被一片湿热含住了,蔷薇一下子僵住了。 “小东西,这次是你先招惹我的。”他双手轻轻在她细软的腰上摩挲着,唇舌一路往下。 此时饶是蔷薇再迷糊也知道,是被他耍了。他为了哄她不哭,倒是用了个缓兵之计,她哭笑不得,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去:“楚兰若,你,你欺人太甚。” 嗯,精神十足,楚兰若低低笑了:“薇儿,不见几个月,满以为你积攒了大把的经验,不曾想,过了这么久,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我只好勉为其难,继续教你了。” 他是在揶揄她上次说的话,蔷薇气得鼻子都歪了:“谁要你教?” “是,是我想要教你。”他爱怜地咬了咬她的鼻尖,蓦地放柔了声调,“薇儿,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蔷薇呆住了,甚至忘了反抗他的动作。可能吗?可能吗?还是,这又是缓兵之计?不过是为了哄着她乖乖顺从? 她自然是选择不信的,手脚并用地推开他,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你骗人。哪有这样的?”她没察觉,她的声音更像是在撒娇。 他咬着她的耳朵,轻轻笑道:“薇儿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食髓知味。” “哄”蔷薇原本就红着的脸,更红了。不知道是被气红的,还是羞红的。 蔷薇醒来时,枕畔早已空无一人,昨晚,他说“我想你了”,可偏偏又要加上那么一句,叫人看不出是戏弄还是真心。他总算是大发慈悲,没有做到最后,只是他做的事,有什么区别?蔷薇恨恨地想着,泄愤似地大力翻了个身,不想,被一样东西硌得生疼。 硌到她颈间的那朵琉璃蔷薇,它不再是环佩,被串成了璎珞的样子。在晨光下,七彩夺目,熠熠生辉。 失而复得,蔷薇双手捧着它亲了又亲,又瞧着它发了会呆,才肯起床洗漱,当芳草进来时,她正吃着早点,也未问起她昨夜去了哪里,倒是芳草一进来就咋呼:“小姐,王爷让你准备下,陛下请你赴宴。” 赴宴?恐怕是鸿门宴吧? 马车上,悦宁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必紧张,有本王在,定然不会让他们为难你。” 蔷薇点头,复又摇头:“王爷,你昨日的提议,我不能答应你。” 悦宁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惊怒,涩声道:“为什么?” 蔷薇闭了闭眼睛,似是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厚颜到如此地步。我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王爷的庇佑。我怕欠王爷的情无法还。所以,还请王爷原谅。” 她的话说出口,悦宁的神色缓了又缓:“只是因为这样?” 蔷薇点头。 他突然笑了,甚是愉悦:“那证明,你是仔细考虑过了的,是么?本王不需要你还情,如果你成了本王的妻子,丈夫保护妻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蔷薇摇头:“王爷这么做,未免得不偿失。我不值得你这么做。难保有一天王爷不会后悔,不会怨我恨我。” 悦宁按住她:“本王不能保证他日会不会后悔。本王只知道,今日不保你,现在就会后悔。好了,这件事我们回去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过了这一关。” 蔷薇点头,也是,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庆昭帝的宴席请隆重得叫悦宁都诧异,不光满朝文武,就连后宫几个位分高的嫔妃都来了。 “民女辛蔷薇参见陛下,见过各位娘娘。”对着几十号位高权重的大佬们,蔷薇没有露怯,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礼节完美得堪称典范。 这个只行了士子之礼的女子,叫庆昭帝眯了眯眼睛:“辛蔷薇,你是士子?” “回陛下,民女是棋士。”蔷薇不卑不亢。 当日在母妃那里就见识过她的胆大包天,可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见到这么大的阵仗还能淡定如斯的,这是朝中的几个老油条才能有的定力呀。悦宁望着她,眼中蕴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庆昭帝淡淡地赐了座,席间金粟时不时地打量着对面的蔷薇,暗自点了点头。此女长相算不上十分绝色,却有一种明媚天真的气质叫人移不开眼光,举止之间更有一种清贵无双的落落风华,让人觉得她极美,美到眩人眼目。 “金大人,这位就是贵国提到的风氏之后,她是否愿意随你去南楚,大人且自去问她吧!”庆昭帝发了话。 他就这样淡淡地,把问题都抛给了蔷薇,这句话说完,就低声问起了林右相怎么又翘席,看都未再看蔷薇这边一眼。 朝臣们窃窃私语。 陛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拒绝了金粟,那是蔷薇一人之事,朝廷不打算为她打气撑腰。南楚国的怒气,她必须一力承担。可是邀了这么多人,连后宫嫔妃都来了,也绝不是为了欢送她去南楚的吧? 这就是朝廷,为了所谓的大局,能轻易地牺牲他们认为不相干的,不重要的人。拒绝,或是答应,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68 你真的想让我死吗? “辛小姐,下官是南楚国使者金粟,特奉吾皇之命迎归祭司,不知辛小姐意下如何?”金粟似乎没注意到蔷薇的不妙处境,笑得一脸和气生财。 此时宴席之上,就连庆昭帝也是压低了声音讲话,他这么一嗓子,倒是叫所有人都望向了坐在末座的蔷薇。 “南楚国祭司?那是什么东西?”蔷薇歪了歪头,一脸天真无邪,“听闻祭司一生不得嫁娶,是不是也要吃素,跟尼姑差不多?” “扑哧”“扑哧”笑声此起彼伏,尼姑?呵呵,这小丫头果然有趣,一上来就将这祭司比成了尼姑。 “小姐慎言,祭司乃是无上神圣之职,岂能与尼姑相提并论。”也亏得金粟还能端起架子,毕恭毕敬地朝上拱了拱手,“此职乃是天授。小姐切切不可亵渎神明” “哦。”蔷薇继续追问着她最感兴趣的话题,“那能嫁人么?能喝酒吗?需不需要吃素?” 金粟的嘴角抽了抽:“除了对神忠贞,其他的,一概不忌。” “原来祭司就是神的小老婆呀!”蔷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么,祭司算是几品官呢?” 不少人惊得差点掉了下巴。神的小老婆?这,这比方,委实是十分贴切呀! 蔷薇却是一本正经,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又接着问了句:“比金大人如何?” 金粟绝对算得上是好涵养的典范,对蔷薇的无理取闹,竟然还能笑得慈眉善目,眼睛都眯起来了:“小臣是从三品。祭司虽然无品无级,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皇帝陛下也要礼让三分。” “哦。”蔷薇收教地点了点头,“金大人肯定深受贵国皇帝器重。” 金粟笑意更深,刚想说不敢,她已接着道:“大人才从三品就任使团的正使了,着实是难能可贵。” 金粟的笑容僵住了,蔷薇满足了好奇心,专心地对付起了眼前的菜肴。悦宁远远地瞧她,见她游刃有余,眼底盈进了眼底。 既然祭司是那样神圣无双的地位,何以,南楚国只派了一个从三品的人过来?他们是真有诚意,还是另有所图? 在场的朝臣们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若非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任由异国使臣当着他们的面欺负一个小姑娘,当即有人开口帮了蔷薇一把:“金大人,贵国可是真有诚意要迎回祭司?” 金粟一脸正气凛然:“不然,我国何以会送上那么多珍宝?” 蔷薇只当是没听出来有人为她说好话,只是摆出一副对女祭司十分感兴趣的形容:“既然女祭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定是要参与朝政的。贵国皇帝就相信我一定能担得了此重担?” 金粟已经上过她一回当了,此番自然不敢大意,轻轻咳嗽一声道:“此后自然还要依照我国传统进行一些核查的。” 蔷薇拍了拍胸口,很是担心:“若我跟着大人打着祭司的名号去了南楚国,又通不过核查,可怎么办?” 她肯问这样的话,就证明了对祭司还是有些动心的,金粟好言安抚:“那也不甚要紧,我们定会为小姐安排妥当,送小姐归国,若小姐愿意,也可在我南楚常住,陛下定然不会亏待了小姐。” 蔷薇立马不乐意了:“金大人,是金大人欺我一个小姑娘没有见识,还是贵国欺我出云国无人?为了一件尚未确实之事就如此大张旗鼓,要我去国离家。若我真有资格成为贵国的祭司还好说,若我不是,金大人就是要耍着我玩么?我出云国的子民在贵国眼中就是如此轻贱,可以随意戏弄的么?” 众臣都知道皇帝陛下的态度,就是不管不问。孰料,这个小姑娘倒是十分聪明,才三两句话就扯上了民族大义,国家荣辱,还把金粟欺负她上升到了南楚国仗势欺负出云国百姓的高度了。看来,她不把他们拉下水绝不会罢休啊。 金粟早就有备而来,脸上的笑意滞了一滞,又马上扬起:“辛小姐,稍安勿躁。若非有确切的消息来源,我国陛下也不会让小臣来这么一趟。” “大人的消息来自何处?”蔷薇隐隐觉得不妙,她听闻娘亲是跟着南楚国使者一道前来,前两日娘亲来见她,却被悦宁阻在门外,她无从得知娘亲的情况,更不知道她何以会跟南楚国有关联。莫非,他所说的消息来源就是娘亲? 金粟如猜到了她所想:“辛小姐,听闻你与令堂失散多年,令堂想你想念得紧,你可想见她一见?” 蔷薇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我娘亲在金大人处?”这正是她最担心的,若是娘亲是被他们扣押住的,他们挟持了娘亲,逼她就范,她又该如何? 金粟眯着眼睛,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正是如此,月前辛夫人在南楚国做客,得知下官要来找辛小姐,思女心切,就跟着下官一块来了。” 这话说得漏洞百出,蔷薇却知道他的本意绝非如此,他是想告诉她,是娘亲告诉他们她身世的秘密,也是娘亲要求他们来找她的。 “我娘可好?” 金粟笑了一笑:“辛夫人就候在殿外。”他抬高了声音,“陛下,可否传辛风氏上来一叙?” 庆昭帝端坐在龙椅之上,道了一声:“宣。”那声音冷冽无比,蔷薇也不由得抬头多看了他一眼。似乎,这位皇帝陛下对娘亲,对她都是冷淡得很呀! “民妇参加陛下,见过各位娘娘和大人。”跟蔷薇只是意思意思地弯了弯腰不同,绿衣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良久才听到庆昭帝淡淡的一声:“平身。” 娘亲,那是她的娘亲,已经八年未见,她并没有变化多少,仍然是那样的纤细温婉,望着她的眼睛里有着无限的温柔。蔷薇只觉得眼前的人影模糊了,赶紧低下头,掩去狼狈。 “辛夫人,你可否知道令媛有何特别之处?”金粟显然不是个善解人意之人,不等她们母女寒暄几句,就先开始发问。 “正是。”绿衣爱怜地望着蔷薇,“我家薇儿打从生下来就体质特殊。寻常的毒物到她身上,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毒质就能自行化解了。” 这一句话对于蔷薇,却如五雷轰顶。果然,是她……从小喂她喝毒药的人,是她。叫她一次次地疼得死去活来的人,是她。让她以为自己得了一身怪病,命不长久的人,也是她。 她是娘亲呀,小时候不肯对她说一句重话的人,手把手教她琴棋书画的人。对她说“薇儿,你是娘亲的希望”的人。这是为什么呀? 犹记得楚兰若曾再三告诫她,在百毒试炼未完之前,毒药的份量一分一毫都错不得,否则,会死得很难看。小时候,她是多少次差点就进了鬼门关。 娘亲,为什么?为什么?她有千百个问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金粟已是得意地哈哈笑道:“正是如此!这就是祭司该有的体质了,百毒不侵。小臣还听闻辛小姐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还是四品棋士呀!即便不懂治国之道,去我朝学习两年也就慢慢上手了,小姐也不必担心。” 绿衣竟是点头:“金大人说的有理,薇儿,你跟娘亲一起去南楚国吧!” 蔷薇心如刀绞,可是,心中越痛,就越是明白,就连之前想不明白的事都清楚了。之前在太子府上被奉为上宾的是娘亲的人,从太子府传出来关于她的消息,让悦宁掳走她的,也是娘亲,这是早就布好的一个局,等的,就是这一日。 娘亲,你不知道,这样会害死我?还是你明明知道,却不在乎? “薇儿,你不愿意跟娘亲一起吗?”绿衣催促着她,看着她,一脸慈爱。 蔷薇却觉得这张慈爱的面容仿若隔了千山万水,她听不到,看不清。 “辛夫人。”接话的是悦宁,他起身离席,“辛夫人日前在朝上说过,辛家家风严谨,女儿绝不做人侧室,是也不是?” 绿衣含笑点头:“妾身确是说过这话。王爷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如今我与薇儿两情相悦,我欲请封薇儿为正妃,还请夫人成全。”悦宁一撩衣摆,朝着庆昭帝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请父皇成全。” 69 她是迷惑王爷的妖女 “不,我不答应!”最先反对的竟是曦贵妃。 “皇儿,这个女人,论出身,论门第,哪样都配不上你,母妃不能答应。”谁都想不到一向柔弱的曦贵妃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她言行粗鄙,不知礼仪,你忘了当日她是怎么顶撞母妃的了吗?” “我们是两情相悦,求母妃成全。”悦宁一句分辩都没有,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霎时就红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诚王殿下,他是陛下最爱的儿子,他在朝中是风度翩翩的王爷,在军中是倍得将士们敬重的将军,此时,却为了一个女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下跪,磕头。 “薇儿,你真的喜欢他吗?”绿衣似是没想到悦宁能做到这个地步,神情不豫,“你真的打算嫁给他?” “辛蔷薇,本宫告诉你,本宫绝对不会承认你这个儿媳妇,你趁早断了这样的痴心妄想!”曦贵妃捏着手中的帕子,狠狠地瞪着她,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那下面跪的是她的儿子,她最骄傲的儿子!他对她这个亲娘都从未如此,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卑贱之身做到这个地步。 蔷薇却像是没有听到,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只看到了绿衣。 “辛蔷薇,本宫还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得逞!”曦贵妃不忍心责备儿子,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蔷薇身上。皇儿怎能如此糊涂,他要娶的,可是皇上恨之入骨的仇人之女啊! 蔷薇终于开口了,却只是一句:“娘亲,为什么?” 她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绿衣:“娘亲,为什么?娘亲不是最疼薇儿?爹爹去世后,家里穷,娘每天绣花织布到深夜,却不肯叫薇儿学半点针织女红,做半点家务。不肯吃饭,娘亲会买了桂花糖来哄我,夏天天热,娘亲会坐在一旁给我打扇子,生病了,娘亲会守着我,整夜整夜不睡觉。可是,娘亲,你明明可以带我离开,为什么还是把我送给了楚兰若?你不爱我了吗?” 她悲伤欲绝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孤零零的,似有回响:“薇儿顽皮,但每天都会完成娘亲布置的功课。不喜欢弹琴,可每天都会逼着自己练一个时辰,看书看到半夜,却不敢叫娘知道。薇儿想要出人头地,带娘和紫儿的穷街陋巷,不必日夜操劳。娘亲说,薇儿是你的骄傲。娘亲,薇儿不乖吗?薇儿做得不好吗?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蔷薇早已泪流满面。她不是什么圣女令,不是诚王心悦的女子,也不是南楚国高高在上的祭司。她统统都不是,她不过是一个被娘亲抛弃了的孩子。 在场的天子之尊,满朝文武,外国使臣,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她什么都可以抛却,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要我? 为了这句话,她整整等了八年。 “薇儿。”绿衣紧紧地抱着她落泪,“都是娘的错,是娘不好,是娘该死。那时候也是没有办法呀,怕你跟着娘吃苦,跟着娘受罪。以后,娘会加倍补偿你,好不好?” 怕我吃苦吗?蔷薇心口堵得难受,哽咽不能言。娘亲,当年岭南大火,以为你逝去的锥心之痛,那不是苦吗?在楚家大宅,时时刻刻担忧你的安危,明知道你近在咫尺,却不敢接近,那不是苦吗?如今被你当成棋子,步步算计,不是苦吗? “薇儿。“绿衣在她耳畔轻轻说道,“相信娘亲,娘亲不会害你的。肯定会让你平安离开出云国。” 楚兰若说她伶牙俐齿,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说,有那么多的问题想问,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心头像被钝刀子一点一点地割着,疼痛得几乎不能呼吸。蔷薇紧紧地揪住放在胸前的那朵琉璃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疼痛。我们是母女呀,何以会走到这一步,何以,我竟然不肯相信你了? “薇儿,信娘一次,就信娘一次就好。”绿衣拉着她,心碎欲绝。 “薇儿。”是谁在唤她?蔷薇木木地转过头,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悦宁,他的额头肿了,有些狼狈。 世事总是如此变化无常,谁会想到,今日拼了命想要救她的,却是几日前她想要狠狠报复的人,真正在乎她的,能相信的,独他一人,唯他一人。 娘亲眼中含泪,殷殷地望着她。而悦宁,正为了她跪在地上,看到她看他,转过头来,眼中唯有郑重与坚定。 她该如何是好? “陛下,步家小姐求见!”内侍上前通报,“步小姐说此事事关重大,且与辛小姐有关。” “宣她进来。”庆昭帝并未多想,只当蔷薇之前得罪了步星月,这个刁钻跋扈的小蛮女是来落井下石的。他其实不喜步星月风风火火的性子,总觉得不够稳重大方,只因她是已故皇后定下的亲事,让他一定要让太子娶步家的嫡女,眼见着步南风膝下就两个女儿,大女儿容貌不甚出众,声名不显,各方面都平凡得很,就只好定这个小女儿了。 悦宁的眉头蹙得死紧。 “星月请求皇上做主,处死辛蔷薇这个妖女。”谁都没料到步星月进来的第一句话就要杀人。 庆昭帝皱了皱眉,这孩子,太莽撞了,改日得叫人好好约束才好。 “星月,此间自有皇上做主,你还不退下!”步南风急忙斥了一句,若是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说出与辛蔷薇争风吃醋的话,可怎么收场才好? “不,父亲,事关重大,我一定要说。皇上,这个妖女,她会妖术,她用妖术迷惑我!”步星月顾不上步南风的训斥,急急为自己辩解。 “她会妖术?星月,这是怎么回事?”曦贵妃最是紧张儿子,一听蔷薇会妖术,也顾不上礼仪,插了一句嘴。 孰料步星月脸红了又红,扭捏了半晌:“本来我是打算瞒着这件事不说的,可是事关皇族体面,我也只好抛了脸面把事情说清楚了。月前我跟辛蔷薇在街上起了冲突,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天晚上,我回答家后实在气不过,就到悦宁哥哥府上去找她理论。” 理论?朝臣们暗自点头,这确然是步星月这只小辣椒会做的事。 步星月继续道:“之后她故意挑衅,激我去她房中。之后,她施展了妖术,我的手突然动不了了。” 手突然动不了了?众人纷纷望向辛蔷薇,步星月跋扈归跋扈,花拳绣腿还是有的,这个辛蔷薇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能在不知不觉中让步星月的手动弹不得,难道真的有什么妖术不成? 蔷薇淡淡接口:“步小姐,那日我跟你解释过,那是医术,步小姐当日正在气头上,又拿着家传的错金鞭子,若我不用上点小手段,岂不是会吃亏?诸位大人要是不信,不妨叫人送上银针,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我再演示一回。” 步星月没料到她还能这么镇定,顿了顿脚:“即便这算不上是妖术。可是之后……之后……”她似是难以启齿般,“之后,你却怂恿我嫁给悦宁哥哥。” 绿衣看不下去了,出来为女儿说话:“步小姐,当日你跟薇儿因为诚王殿下起了冲突,薇儿一时说了气话也是有的,这话说说也就罢了,怎能跟妖术扯上关系?” 众人点头,这一时间说的气话怎么能作数?听闻那日诚王殿下禁了辛蔷薇的足,她一时不忿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步星月也太不晓事了,竟然拿这样的气话说事,除了给自己泼了脏水,有什么用? “星月,你还不快给我下来!”步南风脸色铁青,女儿这般不稳重,怎么担得起做未来的国母?看来以后一定要对她严加管教,一味地纵着只能让她更加不知深浅。 “不,爹爹,我说的是实话。前几日我是不是跟爹爹提起,说我要嫁给悦宁哥哥?爹爹还为了这件事情大发雷霆,把女儿锁在房里。” “哄”众臣议论开了,还有这样的事情?虽然没有正式宣布过,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步星月,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呀,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曦贵妃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悄悄地望向庆昭帝。 步星月接着道:“我就算是再没有脑子,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呀!我跟悦宁哥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从来都只把他当成兄长一般的敬重,何曾动过要嫁给他的念头?要不是昨日出门刚好遇到一位异人,一眼看出了我中了妖术,我还在梦中,不知道会犯下怎样的过错。” 蔷薇苦笑,原来,这就叫自作自受。被下了摄魂术的人与常人无异,怎么可能看得出来?普通的摄魂术,除了靠本人的心智解开之外,唯一能解开的,就是下术之人。当日她一时激愤,无法凝聚心神,给步星月下的,不过是一个暗示。依步星月今日的神态,暗示早就解开了。 步星月遇到什么异人之类的话,纯属子虚乌有。只是,她冲到悦宁府中做出这样的事来,事后想想觉得十分没有脸面,自然就归咎到了妖术,倒是歪打正着,把实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星月,此事可是当真?”曦贵妃吓白了脸,若蔷薇会妖术,那皇儿岂不是很危险? “娘娘,臣女怎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步星月郑重其事道,“悦宁哥哥素来都最孝顺皇上和娘娘,这次竟然为了她再三忤逆。定是中了这妖女的妖术,皇上,娘娘,不可不慎哪!” “皇上,臣妾请皇上烧了这个妖女!”曦贵妃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直直地指着蔷薇。她绝对不允许,有人威胁到她的儿子。 70 心灰若死 步星月挑衅似地朝蔷薇笑了笑。 妖术一说,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陛下对辛蔷薇本就不喜,如今又牵扯上了妖术,陛下会不会真的把她当妖物一把火烧了? 绿衣紧紧地拉住蔷薇的手,望向金粟,眼带哀求。 悦宁朗声道:“父皇,是不是中了妖术,儿臣自己心中清楚,不必他人饶舌。” “悦宁哥哥,不要上她的当,她的妖术很厉害,你也……”步星月插了一句嘴,冷不防撞到了悦宁冰冷的眼神,未尽的话一时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抬眼看了看庆昭帝和曦贵妃,又觉得有了底气,挺了挺腰杆,加了一句,“我说的是事实,你这么凶做什么?” 坐在右首的太子句芒见此情形微微皱了眉头。 悦宁的眼神锐利如刀:“你既然中了妖术,那昨天还做过什么事,可记得清楚?” 步星月不敢说话了,狠狠地捥了蔷薇一眼。她之所以敢污蔑蔷薇是妖女,那是相信悦宁哥哥是守信诺的君子,他说了不会说,就一定不会把昨日的事情说出去。可如今,悦宁哥哥竟拿这个要挟。辛蔷薇,你何德何能,能让悦宁哥哥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其他人倒没有注意到悦宁这句话的玄机,步星月向来胡作非为,做点离谱的事稀松平常。蔷薇却是若有所思,打从步星月进了大殿开始,她就知道此事绝难善了,强压下内心的翻腾,只一心一意想着对策。 悦宁这句话,倒是叫她想起昨日听王府的下人们说,西暖阁的几个下人得罪了步家小姐被王爷派到了别处。悦宁对下人虽算不得十分宽和,却也绝不至于为了迁就步星月的大小姐脾气而错待他们。再看步星月的神色,此事绝不简单。 庆昭帝缓缓开口:“事涉妖术,且关系到皇族,非同小可,暂将辛蔷薇收监,交大理寺审理。” “陛下,民女不服。谁都知道我曾得罪了步小姐。她说中了我的妖术,可有人证?可有物证?仅听步小姐一面之词,就要将我收监,不是有失偏颇吗?”蔷薇的声音软糯,却掷地有声,面对强权,她不卑不亢,从不退缩。 有皇帝陛下撑腰,步星月自觉稳占了上风:“就算要污蔑你,我也犯不着拿自己的名节糟蹋。此事,我爹爹可以作证。” 蔷薇冷笑一声:“你都拿名节做赌了,步将军是你父亲,不护着自个女儿,难道帮着我这个外人不成?” “你……你妖言惑众。”步星月气得直跳脚。 庆昭帝沉下了声音:“伶牙俐齿!来人,把她带下去,若你真是无辜,朕自会还你清白。” “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悦宁拦在了蔷薇面前,若被收监,蔷薇还有命在吗? “诚王,你想抗旨?” 朝臣们都知道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了,谁不知道陛下最喜欢诚王爷,朝上朝下总称他的名字,今日倒是第一次叫了他的封号。 “请陛下息怒。皇儿他只是被蒙了心智了。”曦贵妃吓得一个哆嗦,奔过来攀着悦宁的衣襟,哭得哀哀切切,“皇儿,你是被这妖女迷惑了,你醒醒啊,你快醒醒啊,你再这般糊涂下去,可叫母妃怎么办啊?” “你这个妖女,你还我皇儿,你把皇儿还给我。”此时的曦贵妃全然没有了往日娇怯柔懦的情态,恨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生生噬了蔷薇的骨血。 绿衣见她伸出指甲要抓蔷薇,一把把女儿拉到了自己怀里,紧紧护着。 “母妃。”悦宁大叫一声,哭闹的曦贵妃一呆,他重重地跪在她面前:“母妃,儿臣求求您了,您就成全儿臣吧!” “父皇,儿臣从未向父皇要求过什么,唯有这次,请父皇成全。”他跪在那里,不动如山。 说到成全,谈何容易?这上面坐着的,不仅仅是他的父亲,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对风氏恨之入骨的皇帝陛下。可除了如此,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住她。 悦宁心底苦笑,直到跪在这里,他还觉得匪夷所思。他竟会为她做到如此地步。此时此刻的坚持,是真的如此爱她,还只是一时的魔怔?他心底只有一个执念,不能放手,绝对不能放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庆昭帝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厉成了寒冰。 “儿臣知道。” “你知道娶了她意味着什么?” 悦宁顿了顿,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儿臣……十分明白。”他此举不仅会让满朝文武失望,失去与其他世家联姻的机会。父皇绝对不会允许皇室血统里有风氏的血脉,他也永远失去了角逐皇位的资格。在父皇心中,他又何曾有过继承皇位的资格?娶了蔷薇,情势尽管不利,还远没有到最糟的地步,他有能力东山再起! 庆昭帝一个茶碗掼了下来:“你太让朕失望了!” 悦宁不躲不避,任由茶汤溅了一身,溅起的碎片划破了脸颊,霎时就有血丝渗出来,他只有那么一句:“求父皇成全。” “陛下,陛下请息怒,皇儿他只是一时糊涂了。”曦贵妃护在儿子身前,唯恐庆昭帝一怒之下罚了悦宁。 “父皇,依儿臣看,辛蔷薇会妖术一事尚未确实,还请父皇对其从轻发落。”一直一言未发的太子也为悦宁求起了情。兵强马壮的南楚国不可以再有一个如精神支柱般的祭司,若辛蔷薇果真做了悦宁的妃子,那不管对他,对出云国,还是对悦宁,都是最好的结果。 “何况。”太子望了蔷薇一眼,如此风致嫣然的人儿若就此消陨倒也是十分可惜,“两情相悦与妖术岂能相提并论。辛小姐,你说是不是?”从之前到现在,只看到悦宁苦苦哀求,她不曾说过半句。 出乎他的意料,蔷薇望着悦宁,道了一句:“殿下,放手吧,我不值得你这样做的。” “薇儿,你,要我放弃吗?”悦宁抬头看着她,眼睛里竟然是鲜红的血丝,他涩声道,“到如今,你仍是不肯信我吗?” 往常那个雍容尔雅的诚王殿下,无论何时都是风度翩翩,叫人如沐春风。而今他这样的情态,倒叫人真的信了他是疯魔了。曦贵妃抱着他嚎啕大哭。 为什么他要要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呀! 蔷薇眼眶发酸:“不,我信你。只是,不想亏欠你。”你全心待我,甚至不惜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为我折尽尊严,我却不能报之以万一,这就是亏欠。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心,早已不属于我自己,我没法回报你,只能辜负。 “既然信我,就跟我站在一起。”他的眼底依旧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他坚信,他能保护他。 蔷薇摇头,终是落泪:“我怕没办法还你。” 欠了一个人的情债,该如何还?除了报之以情,还能如何? 悦宁笑了,他仍是跪在这大殿之上,之前的狼狈却因她一句话消弭于无形,他仍是那个高贵都雅的诚王殿下:“我可以等的。” 蔷薇苦笑。她何曾不想丢开?从荀阳一路走来,她每日每日都在提醒着自己,忘了吧,忘了楚兰若。她与他,有的只是孽,是劫。可直到如今,她的怨,她的不甘,仍是因为他对她的不在意。明知这样自己有多么不堪,却无可奈何。她没有办法!如此不堪的她,又怎么敢作出让他等的承诺? “殿下,请容小臣插一句嘴。”金粟见情势不对,急忙上前行了个礼,“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辛夫人想带女儿到我南楚,曦妃娘娘又不肯承认辛小姐这个儿媳。儿女之事,还是要听凭父母做主,请陛下看在吾皇薄面,让小臣带辛小姐回南楚。” 绿衣亦是言辞切切:“陛下,请容我这个母亲做主,让我带她离开吧!”如非不得已,她也不想如此逼她。女儿那双黯然无光的大眼睛,让她分外不忍。可是,那个人是北家的子孙,那就绝对不行! “且慢。”步星月上前一步,“辛蔷薇用妖术谋害皇族一事尚未查清,这可是谋反大罪。” 金粟仍是笑得和气生财:“步小姐,看在吾皇面上,不论事情真相如何,还请不要再追究了。” 他这话,明着是为了蔷薇说话,实则却是坐实了蔷薇会妖术的事,绿衣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无论如何,只要能带薇儿离开就好。 “我岂敢不给贵国面子?”步星月笑得十分张扬,“若她真的是贵国祭司,陛下宽宏,自然会放她离开,若她不是,那就要按我国律例加以火刑了。” 金粟摇头笑道:“步小姐所言极是。只她是不是本国祭司,自当是等回南楚后细细确认,还请陛下等上一等。” 步星月笑了:“却也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只要验一验她够不够格当这个祭司就好了。” “这可怎么个验法?”金粟一脸兴趣。 “据闻,贵国的祭司每月都要服下星月花汁,以示对神明忠贞不二,是不是?” “步小姐果然见多识广。”金粟并不否认,“醒月花乃是祭司与神沟通之媒介,女祭司每月月晦之日都要服下一朵星月花。” 步星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这是醒月花的汁液,若辛蔷薇服下这瓶花汁,安然无事,那就证明,她有资格做贵国的祭司,也省去了来回路途的奔波。陛下,您说,臣女说的对不对?” 庆昭帝难得地一脸赞许:“星月不止顾全大局,还足智多谋。” 步星月悠悠然走到蔷薇面前,将瓶子朝她一递,得意地一笑:“请吧!” 醒月花?传闻女祭司一旦失贞,服下这醒月花,立马就会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亡。她早就失了清白,纵然百毒不侵,这醒月花也是催命符。 金粟并不阻止,一脸恳切地劝道:“辛小姐,情非得已,还请给小臣一点面子。” 绿衣唯恐她再任性,拉了她的手:“薇儿乖,听娘的话,喝了它,我们就去南楚国!” 那一瞬间,蔷薇心灰若死。没有人希望她活着,庆昭帝,金粟,步星月,这朝堂之上的满朝文武,他们,她都可以不在乎,她都可以博上一搏。 可是如今,是她的娘亲,拉着她,拿着那瓶毒药说:“薇儿乖,喝了它。” 楚兰若,那么你呢?你会不会料到,我会有今日?昨夜你还说“我想你”,今日,在这筵席之上,文武百官都到场了,为何,唯独少了你一人?你不想见见我吗?你也希望我死吗? 罢了,既然这是你们希望的,那就这样吧!舍了我一人,叫你们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 71 作茧自缚 71 作茧自缚 蔷薇从绿衣手中接过瓶子。 “不要喝。”悦宁一把拽开她的手。步星月恨蔷薇入骨,她给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不要喝。”他抓着她的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辛蔷薇,你真的想害死悦宁哥哥吗?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母亲当日在朝上的一句话,朝中的大臣是怎么说他的?大家都说,你是圣女令,悦宁哥哥想娶你,是为了谋夺皇位。悦宁哥哥的好人望,全都被你毁了!”步星月恶意道,她的声音很轻,听到的唯有他们三人。 凭什么?凭什么她这样卑贱的女人能得到悦宁哥哥的喜欢? “步星月,别以为本王会一直纵容你。” 那双血红的眼睛吓得步星月连连后退,他疯了,悦宁哥哥他一定是疯了! 悦宁扣着她的手,指节都发白了,蔷薇却似觉不出疼痛:“陛下,请容我跟诚王殿下单独说几句。”素来她就是这样的倔性子,一旦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庆昭帝点头应允,对一个将死之人,他也乐得展现他的大度。 “薇儿。”绿衣担心地上前,诚王在如此暴怒之下,会不会对她不利? 蔷薇冲她笑了笑:“娘亲,我只想跟他道别几句,说完了就跟你走。” 绿衣点了点头,终究没有跟上去,心底却莫名地开始不安。 在大殿门口,他们与一个匆匆进来的信使碰了个正着,今日注定是多事之秋,。 “启禀陛下,荀阳八百里加急。楚家发生大火,所有账本毁于一旦,楚正义葬身火海。” 荀阳楚家,那是半个出云国的命脉呀,聚集了上百人的大殿瞬间安静得可以听到呼吸声。 禀报的内阁大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去查账的户部官员说,楚家近两年似闹了不少亏空,那些银两是通过漕运送出,只要细细查访,不难发现线索。” 那声音飘荡着,一丝不漏地落在他们耳里。 夏日的阳光,射在殿前空旷的青石广场上,亮得近乎刺眼。蒸腾的热浪铺面而来,悦宁的握着她的手霎时变得冰凉冰凉。他一开始打楚家的主意,就故意在账本中留下漏洞,把线索引向太子府,越往后查,漏洞就越明显。事关太子,那些官员自然不敢深究,以父皇对太子的偏颇,此事就能不了了之。那是他费了无数心里布下的局,环环相扣,精密无比。可是对方却用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烧了账本,杀了楚正义,叫他的算计统统落空。 失去爱女的汝南王又岂会善罢甘休?他在荀阳经营多年,怎会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线索?只要有心,就不难查到是他,这么好的机会,太子怎么可能不落井下石?他如今,自身难保。 有风吹过,掠过高高的树枝和屋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蔷薇仰头望了望那无垠的天际,打破沉默:“王爷,放手吧!只当是你真的中了妖术,只当我真的是一个存心迷惑你的妖女。如此,你才有机会。” “辛蔷薇,你什么意思?”悦宁一把将她扯到身前,狠狠道。她当他是什么人?他会卑劣到拿她的性命去交换权势吗?他脸颊上伤口的血污显得那么狼狈。 蔷薇掏出帕子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污迹:“想来这也是天意吧。你可曾记得,那日,在花园中,我跟你说,喜欢上我,你一定会后悔?果真一语成谶。”天意注定他只能在权势和她中间选一样。 “本王从不相信什么天意!本王也不会后悔。如今的颓势,我一定会有办法扭转的。”天意吗?他不甘心,不甘心! 蔷薇望进大殿,望向那个原属于林千夜的席位,上面空空荡荡的,转过头来,她轻轻一笑,竟是风致嫣然:“悦宁,我配不上你。我早将清白给了别人。虽不是心甘情愿,虽然心里很苦,却从没有想过后悔。” 悦宁的脸霎时变得雪白雪白。 蔷薇接着道:“先前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即便走到这步,我仍心存感激。为什么我最先碰到的人不是你呢?那样我就会先爱上你。也就不必受这么多的煎熬。”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容是那样单薄:“你看,我有多坏,现在还说这种让你动摇的话,就在刚才之前,我仍想瞒着你,让你帮我争取一线生机。” 她从不曾跟人说这样的话,因为那会叫人软弱,如今存了死志,倒可以无所顾忌了。 悦宁一把抱住她,紧紧地将她扣在怀里,仿佛一松手,就会彻底地失去她:“不,你不坏。”她只是想要活下去,这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她是那样一个才华横溢,明媚天真的女子呀,她才十五岁,摆在她面前的该是灿烂光明的未来,而不是冰冷绝望的死亡。 “不,我很坏。”蔷薇仰头,闭上眼睛,“我确实,对步星月下了失魂术,我暗示她,让她嫁给你。那时候,我很生气,一心想要报复你。不过,现在歪打正着。或许,她就是转机,我或许可以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悦宁难以置信,她真的对步星月用了妖术?那么,他呢?他对她的情,是否,也是对她一时的迷惑?他抱着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松了。 “北悦宁,薄情寡义。你以为我不知道,昨天,在西暖阁,步星月赤身裸体对你投怀送抱,你为什么没有推开她?” 陡然拔高的声音飘进了大殿里,上百号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件事她其实是猜测。固然,即便是猜测,她这么信誓旦旦地说来,估计在众人眼中,也成了事实。 步星月一脸惊恐,望了望庆昭帝,又望了一眼太子,急得哭出了声,“爹爹,我没有。“ 悦宁哥哥不是说,没有第三人知道吗?辛蔷薇怎么知道了?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呀,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了她的丑事,太子怎么可能再娶她?不要说太子,换做稍有头脸的门第也不可能娶这样一个儿媳妇。 她是在做什么?她是在寻死啊!悦宁拉住她:“你别胡言乱语。” “她如此害我,你还要帮她隐瞒?要不是被人撞破,西暖阁又怎么莫名其妙地少了六名下人?” “蔷薇,不要再说了。”悦宁捂住她的嘴巴,眼中露出恳求。 步星月哭得绝望,朝臣面面相觑,谁也不会想到,好好的宴席会一波三折,闹成现在这幅模样。步南风面色灰败,庆昭帝脸色铁青,唯独太子一人镇定自若,仿若什么都没听到。 蔷薇拉下悦宁的手,如孩子般得意地冲着他笑:“悦宁,你看。如今,她除了嫁给你,别无他法。你娶她吧,娶她当正妃,眼前的困境就能化解了。”把手握兵权的步家捏在手里,就没有人真的敢动他。 他如负了伤的野兽:“不,本王想娶的正妃,只有你一个。”他会失去她,他注定会失去她。 “悦宁,你骗人呢!”她轻轻一笑,“你真的当我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吗?” “你身后还有那么多的人。你若败了,他们怎么办?”她轻易地戳穿真相,一丝一毫余地都不愿给他留下。 她呀,总是要看得如此清楚,唯其看得清楚,所以不会轻易沉迷。可为什么,有些事,她明明看清了,却仍是不肯死心? 她苦笑着,打开了那个步星月给她的小瓷瓶,凑到了唇边。 悦宁知道她在做什么,他的脑海里有无数个声音叫嚣着要阻止她,可是,他不能。他身后有那么多人,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若败了,那么多把身家性命托给他的人,又该如何?他已经无路可走,从踏上争夺王位之路的那天起,他已经无法回头。所以,他不能冒着天大的风险保她,他不能。 温热的液体一点点地浸润他的胸口,那是她的血:“悦宁,我现在肯定很丑很丑,据说中了醒月花毒的人,都会死得很丑的。你不要看我。” “好,我不看。”他仰起头,努力隐去目中的泪光。 “悦宁,如果你得到了皇位,一定会做一名好皇帝的吧?”她想拉他的衣袖,不料手指已失去了知觉。 “如果你希望,我会。” “林序说,风氏族人是把天下当作棋盘,当手中的棋子不够用的时候,就要有把自己当作棋子的勇气,这句话我一点都不明白。我这一生都是别人的棋子,从未为自己活过一天,每一步,都不是我自己想要走的。”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她摇了摇头,却终究不愿说起那个名字,若有来生,楚兰若,我只愿从未遇到过你。 大殿之上,突然弥漫进馥郁的花香。绿衣发现异样,跌跌撞撞地冲出殿门,只看到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蔷薇口中溢出,空气中飘荡着的,那是用她的鲜血浸润的醒月花香:“薇儿,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蔷薇很想笑,可是胸口的闷痛叫她笑不出来。娘亲,你不知道吗? “金大人,为什么会这样?薇儿明明是百毒不侵的。她是圣女令呀,她是圣女令呀!”她拖着金粟过来,希冀地望着他,“你救救她,你快救救她呀!” “辛夫人,小臣无能为力,“金粟抹了抹眼角,一脸苍凉,“月神,我们南楚足足等了两百多年呀,您竟然又要让我们的等待落空吗?” 绿衣一下子瘫倒在地:“薇儿,你不要吓娘。娘错了,娘错了,娘不该鬼迷心窍,我们不当这个祭司了好不好?” 天啊,她究竟做了什么?将薇儿送到楚兰若那个恶魔手上,拿薇儿当诱饵,激化太子与诚王的矛盾。如今,是她亲手拿毒药毒死了薇儿。 蔷薇只看到模糊的人影,伸出手,却抓不住,耳朵也开始轰鸣着疼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努力地,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最后一句:“悦宁,求求你,不要为难我娘亲。” “薇儿,薇儿,你醒醒呀!你姓风,你不姓辛,你不是什么女祭司,我们不当这个祭司了,我们一起回家,娘带你回家。” 可惜,她什么都听不到了。怀中的人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鲜血蜿蜒着,在脚下光可鉴人的紫金砖上缓缓盛开。 那失去生气的身体一次次从她怀中滑落,她又一次次地倾尽全力地抱起,跌跌撞撞地向宫门行去。绿衣耳边只回荡着那句绝望的呼喊:“娘亲,为什么?为什么?” 悦宁仰起头,远处是高大的宫墙,阳光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却是黑色的。整个天地都在旋转着,心底空洞洞的已然没有什么感觉。 初见时她仰起头对他天真地笑:“我总算是见到跟我家爷一样好看的人了。” 她皱着鼻子:“贵妾也是妾,那种随时能被人取代的位置,我才不稀罕。” 她不愿当他的侧妃,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我是被强抢的良家妇女呀!” 琳州的宴席上,她赌气毁了那价值连城的名琴,轻描淡写:“抱歉,一时手滑。” 她回首时脸上张扬的傲气:“若是下棋的人没有能力让我心悦诚服的话,就别怪我这颗小卒子翻盘逆主!” 她的一颦一笑,他都记得如此清楚。可他终究抓不住她。 一直以来他都想以情打动她,不想,打动的人只有自己。从许她贵妾,到侧妃,再到正妃,许的只不是诺言,还有心。她明明看得清楚,终究只是冷眼旁观,他给她以情意,她便许他以权势。就连死前,她都要步步算计,将他的恩情还得干干净。 “我这一生都是别人的棋子,从未为自己活过一天,每一步,都不是我自己想要走的。”她不知道,这局棋,执棋的他,早就输了。她无情,所以,总能轻松过关,徒留下他,左冲右突,困守原地。 原来,这就是作茧自缚啊。 72 期待你后悔的表情 “你倒是好兴致,小可爱正在被人欺负,你还有心情在这喝酒?怎么?不想去英雄救美?”白衣男子悠然自得地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楚兰若转着手中的空杯子:“她不需要我去救。” 白衣男子嗤笑一声:“现在倒说得光冕堂皇,也不知道是谁昨日巴巴地从我这拿走了化毒珠。” 顿了顿他眨了眨眼睛调侃:“其实,若你没有欺负了小可爱,哪用得着化毒珠这么麻烦的玩意?化毒珠再好也只能化去大半的毒质,小可爱保住小命,也要元气大伤呀!”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他真是猜不出林千夜的心思,若说他无情,他为了保住蔷薇的小命倒很是花了一番功夫,若说他有心,此时的作壁上观的情态又委实是凉薄得紧。他只是要她活着,并不在乎她以后会活得如何。 “欺负?”楚兰若眯了眯眼睛,那小东西本就是他的,他要如何是他的事。何劳旁人来声讨? 白衣男子像是十分清楚他的心思,啧啧叹息:“好可怕的独占欲。昨夜,你在她身上动了那一番手脚,一定又趁机占了不少便宜吧?小可爱的滋味可好?” 楚兰若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眼底蕴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是很好。” 白衣男子低笑:“既如此,你忍心丢她一个人在狼堆里?她现在必定恨死你了。” 楚兰若瞥了一眼桌上的请柬,昨日,他原本是打算去赴宴的,可是小东西的那场剖白叫他生生止住了脚步。真是反了,竟然敢问他,欠了北悦宁人情,该用什么还?她还真想做王妃不成? 白衣男子继续道:“小可爱现在必定又害怕又绝望。她怎么摊上那么位母亲。虽说有魄力又有机智,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不等出宫,那些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小可爱死吧?祭司一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只做个傀儡倒也罢了。小可爱那般聪慧,见月闲岂会放任这样一个人压在自己头上,威胁他的地位?” “金粟是见月闲的人?”楚兰若微微侧目,细碎的流光从他幽深的眼底滑过。 “那倒不是,不过是一个十分善解人意,又卯足了劲想讨好见月闲的人罢了。” 楚兰若微微眯了眯眼睛,白衣男子知道,金粟的好运到头了。 此时,从送荀阳的八百里加里红衣信使正打马匆匆从楼下的大街上经过,鞭子的呼哨声远远就能听到。 “八百里加急?”白衣男子微微敛眉,略略坐直了身子,“出事了?”除了林千夜这个无聊的家伙会用八百里加急讨佳人欢心。朝中能用上八百里加里的大事并不多,怎么他今日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是荀阳楚家出了意外。”楚兰若如此好心地给人解惑的时候并不多。 白衣男子听罢又将身子靠回了椅背,略带沙哑的嗓子凉凉道:“喂,不用这样凉薄吧?好歹楚家是你本家,如此悠闲地作壁上观,不觉得心中有愧吗?”又接着问:“楚家出了什么事?” 楚兰若执起酒壶,悠然自得地倒了杯酒:“自然是能让北悦宁更加被动的坏事。” 白衣男子哈哈一笑:“国之命脉出了问题,你这个右相大人不加以阻止,反而幸灾乐祸?若我所料不差,南楚国在这件事里掺了一脚吧?”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让太子和诚王的争斗提前浮上水面罢了。”楚兰若并没有否认。 白衣男子倒是真的被吓了一跳:“关于荀阳楚家的事,不会是你好心提点间月闲的吧?”这倒像是任性的他能做出来的事。 “正好这段时间我闲着也是闲着。” 白衣男子一副看怪物的表情:“果然是疯了。幸好你闲着的时候不多,要不出云国早就亡国了。你什么时候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楚兰若不理会他的感叹:“你不归阁何时连这点小事都查不出来了?” 白衣男子摇摇头,苦笑,“不归阁再神通广大,也跟不上你这样莫名其妙的思维。” “过奖。”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庆昭帝一力培养诚王,为的就是磨砺太子,可惜,这块磨刀石太坚硬了些,反倒成了出云国的软肋。这场赌局中,太子与诚王是为了王位,绿衣是为了复仇,见月闲是为了分化出云国,千夜,你的算计,又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为了得些趣味,不那么无聊吧!” “呀,不是因为事关小可爱,你才横插一脚么?”白衣男子作出一副无比诧异的形容。 “有区别么?” 白衣男子眯着眼角笑了,眼角细碎的笑纹别有一番温柔的味道:“我劝你,凡事不要太得意。若他日小可爱知道了你这番算计,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红尘,你是否最近日子过得太悠闲?她若是知道了真相,你们不归阁的生意,大概也就做到头了。”楚兰若悠闲无比地打断了他看热闹的情态,除了他们这些嚼舌根卖钱的,还有谁会把这事告诉那个小东西。 不过警告红尘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他倒没有丝毫担心。那个小东西,想翻出他的手掌心,还差得远呢! 看着他的背影,那名叫红尘的白衣男子摇头失笑,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让小可爱歇了做王妃的心思,早知道这么麻烦,既是不肯放手,当初又何必叫她离开? 玩这种猫爪老鼠的把戏,林千夜,你果真是太无聊。你目前对小可爱不肯放手,不过是因为兴趣,可世间的纠缠大半不就是因为兴趣而起?何况,能让你兴致勃勃了八年的人,又岂是单单的兴趣那么简单?你素来天才,怎么就是看不透呢? 我倒是十分期待你后悔的表情,这般有趣的消息必然能卖上不俗的价钱。 73 比土匪更土匪 四年后。 一辆华贵的马车打从玉成山脚经过,那两匹拉车的马儿通体透黑发亮,那精神头一看就知道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官道修得十分平坦,车里的人似乎不急着赶路,只如郊游踏青般慢悠悠地走着。马儿时不时地停下来吃几口道边鲜嫩的草叶,车把式也不理会,只管抱着马鞭打瞌睡。 山中寂寂,一路行来,也未见着一人。 不远处的树丛中,几个头插着树叶的人躲在树后窃窃私语。 “确实探查清楚了?只有这一辆马车?没有随从?”问话的人一脸凶悍与肃然,显然是这些人的头目。 “是,是啊,咱几个也觉得奇怪,这马车分明是富家公子的做派,怎么连个随从都没有?” “马车里是什么人?”头目一双眉头皱得死紧。 “似乎只有一个公子和一个侍女。大哥,我们抢还是不抢?” “大哥,这事看着蹊跷……该不会是官府故意布下的诱饵吧?另一人接口道,“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些。” “官府?”被称作大哥的头目瞪着那辆马车,狠狠地啐了一口:“抢!哥几个,既然是送上来的肥羊,凭什么不抢?”若官府有用,他们玉成山也不会逍遥岛现在。 “是,大哥说抢就抢。”显然,那头目在这伙人中极有威信。 头目细细布置了一番,盏茶功夫后,几个打前锋的手持明晃晃的大砍刀截住了马车,台词简练无比:“打劫,车里的人给我下来!” 马车果然停住了,正打盹的车夫差点没从车辕上滚下来,瞪圆了眼睛望着这伙强人。 “公子,早跟你说了这里有强盗嘛,你又不赶时间,偏偏就不肯绕一绕,这下好了,掉进土匪窝了。”马车里响起了清清脆脆的女声。 “厄……还真碰上了?这里的强盗头目叫什么来着?”声音迷糊,似乎是刚被人吵醒,却清润得如荷叶上滚动的露珠。 “叫黑鹰!”那丫头显然没好气。 “哦,哦,还是甜儿记得清楚。”那清润的声音嬉皮笑脸,“咱们就姑且看看,能不能从他那讨个人情吧!” “你还是做梦比较快吧!”那甜儿头没有做丫头的自觉,很是嚣张。 马车外的众匪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竟然自顾自地聊上天了,把他们这干大活人忽略得很是彻底。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滚出来!”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吼了一声。 甜儿也是个火爆脾气,更大声地吼了回去:“催什么催,催命啊!真是没教养。” 啊,喂,小姑娘,你跟土匪谈教养,是不是太无知了点? 在众土匪冷汗之际,只看到车帘“刷”一声被粗鲁地拉开,一个穿着红色劲装的小姑娘跳了下来。她大概十二三岁年纪,圆圆脸,大眼睛,十分讨喜,想必就是那叫甜儿的丫头。她向马车中伸出手。一只莹润漂亮的手从车中递了出来,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随后一踩车辕,翩然落地。 只是一眼,众人就再移不开目光。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人儿,模样并不算十分出众,那双眼睛却漂亮得惊人,顾盼之间,似是闪烁着漫天的星光。蓬松的乌发随意挽起,长长地垂泻下来。一袭男装穿在她身上没有丝毫突兀,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明媚与潇洒。 仿佛没见到十几双垂涎的目光,她饶有兴致地笑道:“好了,我们下来了,接下来如何?” “接下来,自然是跟我们上山。”十几双贪婪的眼光把她从上到下都扫了个遍。 “胡哥,我们不如……”一个娃娃脸土匪似是不忍。 毕竟不能让上百号的弟兄都打光棍,山上时常会抢一些女子。那些出身好的小姐,娇贵又干不了活,过不了正经日子,在这山寨里却是地位最低的,会被人丢进红帐里当泄 欲的工具,有的熬不过几日就死了。这小姐一看就是好出身,留下来肯定会死的。 话音刚落,他头上便被拍了一巴掌,被叫作胡哥的小头目:“蠢材!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得心软,她一看就是大有来历的,放了她,那就是弥天大祸。” “可是……”那娃娃脸嗫喃了句,“她看起来那么瘦弱。”可不是嘛,怎么看她脸上都透出一种苍白。 “再瘦弱也是女人。把她们给我绑上山!”小头目又瞥了眼那名女子,挠了挠头,“若你真是喜欢她,我替你跟大哥说说。”不过,如此漂亮的女子,大哥肯不肯给还是一回事。 “不必如此麻烦,我跟你们走便是了。”白衣女子仿佛没有听到胡哥下面说的话,转身对车夫道,“阿朴,你且在山下等着。” 那叫阿朴的车夫憨憨地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似是解释:“阿朴不会说话,养马却是一把好手,让他帮着看马吧!” 众土匪看看阿朴那老实得过分的脸,又望望那两匹神骏异常的马,打消了就地砍了他的念头。上了山全都是山路,他们平日用不到马,也不会养马,等把这两匹马脱去卖了再处置这个马夫不迟。 听闻要上山,甜儿利落地上了车,拿下一个包裹,白衣女子接过,却是一双紫檀雕就的登山屐。那群土匪的眼角抽了抽,果然是个大小姐,她当是来游山玩水的吗? 白衣女子自然是听不到他们的腹诽的,从从容容地换上了木屐,甚至很配合地问了句:“我们是从何处上山呢?” 甜儿更是不客气地指挥着人:“你们把马车里的东西搬出来吧!仔细别碰坏了。” 土匪们这下傻眼了,这两个女的,知不知道她们是被打劫了? 白衣女子看起来清瘦,走起山路来倒没含糊,比那些娇娇弱弱的小姐们不知道好了多少。她甚至还有闲情打望周围的风景。 四下寂静,从山下只能看到森森草木,从高处望去才会发现不少隐藏在暗处的哨岗,看起来排得杂乱无章,却是都布在了紧要位置上。 “听闻你们的黑鹰大当家是参将出身,看这布局倒是有几分意思。”白衣女子的话倒叫带路的胡哥惊了一惊,他们只知道大哥是个极有本事的人,没想到从前是朝廷的将军。 连他们都不知道大当家的过去,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第一个能如此从容地自己走上山寨的女人。以前的不是直接吓晕了过去,被人扛麻袋似地扛上来,就是哭哭啼啼,痛不欲生。 黑鹰早就在远处观察那道月白色的人影,及看到了她进了山寨大门,施施然朝自己走来:“黑鹰大当家,幸会。”那姿态倒真像是她不过突然有了闲心,到他这固若金汤的山寨上做做客一般。 黑鹰审视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扫了她一眼:“你是何人?” “沐归晚。”她红唇轻启,简单直接地报上名号,便不再多言,仿佛他应该知道她是谁。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她是已致仕在家的沐阁老年纪最小的孙女,叔父是当朝的吏部尚书,两位族兄在朝中为官。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是蔷薇花的主人,五十几家商号的大老板。她落落大方地站着,身上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高贵和风华,叫人不得不仰视。 黑鹰不悦地抿起双唇,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世家女子,永远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她们凭借的不过是家里的势力罢了。他马上就会让她知道,在这个大寨里,世家女子比什么都卑贱! 他残忍而又嗜血地笑了:“你既然有胆量来,就该有承担后果的勇气。怎样,你还敢跟着我走吗?” 沐归晚不置可否,悠悠然跟着他到了一栋房子门口,里面尖叫声、哀求声和笑骂声混成一片,房中飘出的淡淡腥味叫她掩了掩鼻子。 这里,是土匪们寻欢作乐的地方,是他们的天堂,却是一些女子的地狱。 见她变了变脸色,黑鹰满意地笑了,继续朝不远处的大厅行去,仿佛,方才只是路过。他不急,要慢慢地折腾她才有趣。 听闻今日赚了一大票,早有人摆上了酒席。见到沐归晚跟着黑鹰进来,有人哈哈大笑:“大哥,这就是今日抢来的女人?果然是细皮嫩肉,就是不知道摸起来如何。”说罢,真的伸出那粗糙的大手摸向沐归晚的脸,紧紧跟在身后的甜儿眼疾手快,一掌挥开了。 那土匪揉揉手背,淫笑道:“唷,好个泼辣的小丫头,可惜,你太小了,哥哥对干瘪的丫头没兴趣,不然,哥哥就收了你做小。” “黑鹰大当家,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沐归晚的眼底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不悦。 黑鹰没有开口,倒是有旁人接口道:“没错,美人儿,这就是咱们玉成山的待客之道。你得习惯。” 众土匪哄笑着,垂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番评头论足。 “女人穿着男装也能好看成这样,有意思,有意思。” “上次那个妞,跳起舞来那叫楚楚可怜的好看,可惜竟死了,这次这个身段更佳,不知道跳起舞来如何。” “叫她跳一个不就知道了?这些大家闺秀多才多艺,哪个不会跳舞?” “对对对,跳一个。” “跳一个。”众土匪起哄,眼底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光芒。 黑鹰恶意地一笑:“沐小姐,你还是勉为其难地跳上一段吧,不然,我这些兄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们一个不高兴,可会扒了你那身俊俏的衣服。” 沐归晚从善如流地从袖带里抽出把香木扇,随手扇了扇,可见那扇子也不是什么凡品,立即有一种清淡优雅的香味从空气中弥漫开来。 “既如此,我便跳上一段吧!”她把手中的扇子一合,右首轻轻抬起,她的舞姿并不优美,甚至有些生疏,没有音乐,看起来更是有些怪异。可配着木屐踩在地上清脆的吧嗒声,自有一种从容自信,凌厉却不失优雅。 “这跳的是什么呀?太难看,太难看,换一个。” “换一个媚一点的,腰扭起来。” “哎,穿着那么宽松的衣服,腰都看不到,要不扒了她的外衣?” 众土匪哄堂大笑。 沐归晚不加理会,依旧自顾自地跳完,等她跳完的时候,众人都死死地瞪着她,表情怪异。 “我跳得不好吗?”她客客气气地问。 得到的回答却是:“妖女,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不过片刻,他们竟然全都酸软无力,动弹不得了。大殿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三四个青衣护卫。 “我跳得不好吗?”她笑眯眯地问坐得最近的土匪,也是他方才伸手想摸她的脸。 那土匪破口大骂:“臭婊 子,你有种杀了老子。” 沐归晚嘴巴一扁:“真没教养。罚你以后都不准说话,哦,像你这种喜欢动手动脚之人,还得再罚你以后只能动双脚才好。”她笑眯眯地看着对方被灌下药水。 接着问下一个人:“我跳得好不好?” 听到的自然不是好话,沐归晚皱皱鼻子,于是又一个人杯具了。 “哦……你不用问了,方才就是你说我跳得不好。“她又笑眯眯地送上一瓶药水。 “你,你跳得很好。”终于有人被吓住了,连声音里都带着可疑的哭腔。 沐归晚却是一瞪眼睛:“撒谎!本小姐第一次跳舞,怎么可能跳得好?” 她气呼呼地一指,那人又杯具了。 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这个女人,她她她,比他们这些土匪更土匪啊。 “果然是对牛弹琴,如此高雅的破阵式竟然没人懂得欣赏。黑鹰大当家,你说,是不是?” 一柄剑正抵在黑鹰的脖子上,他僵着身子,似是在回想他们是怎么着的道。 74 记住你们是大小姐 沐归晚心满意足地在大厅之中坐下,椅子上垫着的,是马车上带下来的坐毡,手中端着的,是她惯用的茶盏。甜儿叫人把东西搬上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连带着说话也和悦了几分:“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这个药是我最近才研究出来的,可能过几天就没事了呢!” 可惜这和悦的神情落到旁人眼里是什么样,就不是她能照顾到的了。见有人瞪她,她笑得更是灿烂:“不过也可能会有后遗症,比如说一喝水就会拉肚子,闻不得米饭的味道,看你们运气了。” 黑鹰终究是不甘心:“你何时动的手脚?”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左手的袖口,是否就是那把香木扇有问题? 沐归晚眨眨眼睛:“秘密。”她可没有传道授业解惑的闲心,那些**确实是在她袖子里,却不是在香扇上,趁着跳舞当着他们这么多人的面下药,还真是难为她了。 黑鹰脖子涨得老粗,显是被气得不轻:“你究竟想做什么?” 沐归晚喝了口茶盏中的花露,手指轻摇:“黑鹰大当家,恶人先告状可不是个好习惯,明明是你请我们上来的。” 黑鹰目前唯一能动的就是那张凶悍的脸,可惜现在得用来示弱:“你有什么条件?” 沐归晚轻轻笑道:“黑鹰大当家果然是个聪明人。” 黑鹰啐了一口,讥笑道:“你以为我会为你卖命?” 甜儿从进了这个大厅就一直在忍气,此时已是顾忌全无,上前狠狠地扇了黑鹰一个耳光:“我们公子愿意差遣你是看得起你。敢不答应,就把你交给官府,让他们割你三千六百刀。”依照出云国律土匪头目,是会被处以凌迟的。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以为老子会怕了区区凌迟?”黑鹰一脸傲然,端出宁死不屈的做派,他知道,这些世家小姐素来刁蛮,他越是想死,她就越会留着他,届时,他不怕没有复仇的机会。 偏偏沐归晚的脑袋长得异于常人:“好,看在有骨气的份上,我决定成全你。” 黑鹰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最不愿强人所难,既然你宁死不屈,我自然得成全你的一世英名!”沐归晚轻快地搁下茶盏,“甜儿,叫泽云拿爷爷的帖子送去明远县,就说本小姐不小心在玉成山被扣住了。” 甜儿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公子,一刀杀了他就是,何必白白送那个没用的明远县一个功劳?”竟然任由山贼占据官道抢劫,这样的县官,实在是可恶。 沐归晚促狭地笑道:“不是说想让他挨三千六百刀吗?你有那个闲工夫一刀刀地割?”她已经不是四年前那般做事冲动而不考虑后果,气自然要出,可是也不能叫人捏住了把柄。朝廷多次派人前来围剿玉成山不成,若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给她端了,恐怕就要有人忌惮她了。 甜儿巴不得黑鹰这个恶人死得越难看越好,自然是兴高采烈地叫泽云送帖子去了。 黑鹰眼睛溜溜地一转,冷笑道:“你杀不了我。明远县那个脓包,谅他也不敢来。区区一个沐家千金就能剿灭上百号人的山寨,这消息传了出去,皇帝第一个就拿你们沐家开刀。” 沐归晚一句话打掉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明远县是胆子小,不过正好今日有一支五百人的军队路过,此刻,大抵是驻扎在明远县城城外吧!五百人的步家军,荡平你这山头应该绰绰有余。你说是吗,王参将?” 王参将。黑鹰以前是一名参将,因违反了军规,怕被处死才逃了出来,在这山上落草。 没想到被人撞破之前的身份,黑鹰顿时冷汗涔涔,他力持镇定哼了一声:“你费了那么大的劲,不会就是想为民除害吧?果真是高风亮节。” “你这玉成山只有一百二十来号人,州牧军多次围剿不成,可见你确实有几分本事。我本打算招你为我卖命,到了这里却改主意了。”沐归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可不想养一条疯狗在身边。” 黑鹰嘲讽道:“沐家小姐真是太天真了,你莫非还指望我们这些土匪当圣人不成?”他在争取,争取活命的机会。 沐归晚低头轻轻一笑算是承认:“那倒是,我低估了自己的洁癖。”他狡猾,阴狠,又善于审时度势,未见之前,她设想过手下有这么一个人会有无数的好处,也确然有心用他,及见了那个红帐,她就改了主意,她终究无法用这样一个人做部下,就算是单纯的利用也不想。 黑鹰发觉在这名女子面前,他永远失了气势,只能用嘲讽来掩饰惊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若你只是一条毒蛇,我倒还不介意用你。听闻在九年前,你还是参将,看上了一位家世不错的女子,她对你也并非无意,后来却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县令之子,是不是?”沐归晚丝毫不在意他恨不得吞了她的眼神,“你因爱生恨,在那女子新婚之夜当着她的面,杀了她丈夫,又将她奸杀,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 “在红帐里的,都是身世不错的女子吧?你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迁怒无辜的人,见人就咬,此行径实在是与疯狗无异。” 可见已经致仕的沐阁老还是有十足的影响力的,不过一炷香时间,山脚下就响起了打杀声。 黑鹰知道大势已去,一片颓然。 清远县令气喘吁吁地跟着将士上来,本想好了大段安慰的措辞,待见到沐归晚突然变得毫无用武之地了。这位娇滴滴的小姐见了满地的血污竟是比他还要镇定上几分。 那带军的年轻头领立马就明白了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平白送了他一个军功,他目前还只是个校尉,这样的功劳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自然不会傻到往外推。清远县也隐约看清了情况,在他境内竟然让山贼将沐阁老的孙女劫走就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沐小姐愿意把这当成是将功赎罪,他感激尚且来不及,又怎会再多说什么? 一时间,在场的人心照不宣。 沐归晚指了指身后那二十几个女子:“烦请县令大人一一核对她们的住处,送她们回家吧!”虽说是用了商量的口气,却叫人不敢拒绝。 清远县令忙不迭地点头:“一定,一定。” “不,我回不去了。” “是啊,我们无处可去。” 不知道是谁先嘤嘤而泣,如被传染般,那群女子哭成了一片,有一两个倔强的,也是红了眼眶。在火坑中时,无一日不盼着能有一日回到家中。现在,回家的机会就在眼前,她们却不敢想了。 如今,她们还有什么脸面回去?如何叫家人尝受旁人的白眼?只怕还是死了干净吧! 如此景象,就连军中的大男人听了也不禁恻然。 沐归晚轻轻叹了口气:“若实在是无处可去,就跟着我吧!” 那群女子止了哭,直愣愣地望着她。她们都是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本不该如此轻易地相信旁人,可是这个女子眼中的纯净叫人不由自主地信服。罢了,再糟也糟不过在这山寨中的日子,赌一把吧! “可是我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能做什么?”终究是在这山寨中待久了,连那点骄矜的小性都磨平了,谁会想到昔日的骄傲会成为今日自卑的根源。 沐归晚微微一笑:“谁说你们没用?我需要你们的优雅,你们的品味和才华,从现在起,给我记着,你们是矜贵的大小姐,拿出你们昔日的傲气来!” 她一句话安慰的话都没说,她的眼中没有怜悯,有的只有尊重和期许。她愿意给她们一个容身之所,她们只是感激。可她的这句“拿出你们昔日的傲气来”却实实在在的敲打在她们的心上,是啊,她们满腹的诗书与才华,是旁人拿不走的。即便经历再多的苦难,只要仍有一颗不甘沉沦的心,就足以值得骄傲。那一刻,她们开始对她死心塌地。 那名校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底闪过叹服,及下山前,他郑重地朝她行了一个军礼:“末将牧清,他日小姐若有差遣,末将必不推辞。” 倒是个聪明人,他大大方方地接受她的恩情,没有说什么肝脑涂地之类的话,反倒叫人对他顿生好感。 沐归晚并不在意他报不报恩,只略略谦虚几句应付罢了,牧清看出了她的敷衍,也只是笑笑,自带了人离去。 “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里?”甜儿巴巴问道。 太阳已经落山,沐归晚望了望山下升起的淡淡暮霭,如往日一般欢快地扬起唇角:“自然是去京城凑热闹。” 四年了,她躲了四年,终究还是该回去面对的。 75 你我素昧平生 奈何归晚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定力的人,说是去京城,半道听闻再过七八日就是安定府的采菱节,一时兴起又带着一大群人绕了个远路杀了过去。 甜儿本就是个孩子,一听有好玩的自是兴奋,倒是叫循着踪迹追过来的苏苏一番好找,若不是有泽云提醒,她恐怕就要先摸到京城去了。 苏苏比甜儿年长几岁,自是老成持重很多,此时正板着脸训她:“不是告诉过你,主子去哪都要留下记号给我吗?” 甜儿噘了噘嘴巴,很没义气地反驳:“苏苏姐,不是我不想帮你,是公子吩咐,我再透露行踪,她以后就不带着我玩了。” 苏苏更是气恼:“主子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能由着她胡闹,这次还玩到土匪窝去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甜儿浑不在意:“不是没出事嘛,还带回了那么多漂亮姐姐。”在她眼里,公子就是无所不能的,会出什么岔子? 甜儿不说还好,一说苏苏更是觉得脑门疼:“你还敢说,主子的那些衣服首饰怎么都送给那些小姐了?”主子的衣服名贵自是不用说,倒真不是她抠门,那是她和几个嬷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软硬兼施才哄着主子做的。几十套衣裳,还没见主子上身过呢,眨眼就跑别人身上去了,叫她怎么能不气恼。 被苏苏这么一说,甜儿也有点心虚:“这不是主子不穿女装嘛,放着也是放着,还占地方……” 待苏苏进了厢房,二十多个明艳美丽的女子,正聚在一处用餐,举止有度,端庄大方,看着就已是赏心悦目,气也就消了大半了。 归晚的晚餐是苏苏借了客栈的厨房单独做的,三菜一汤,看着很是可口。可她却泪眼汪汪地瞧着不肯动筷子:“苏苏,可不可以不吃?” 苏苏摆出十二分的耐心:“光这几道菜我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时辰,药味很淡了,你试试看。” 归晚心不甘情不愿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皱着眉头咽下去,再试试看另外一种,眉头皱得更紧,喝了一口汤,终于忍不住吐了。 苏苏刚想说上几句,却见她眉头紧皱眼圈都红了,不由得软下心肠,叫人换了下去。主子一闻到药味就吐,不喝药也就罢了,现在连药膳都吃不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身子养好? 归晚却是没看出她的忧虑,见到换上自己喜欢的菜色,已是心情大好,饭都多吃了两口,倒叫人怀疑她方才可怜兮兮的惨样是装出来的。 这五六日相处下来,诸位女子已是大抵知道归晚的脾气,当日她在玉成山上宛如神邸下凡,但到了私底下,却娇气又任性,还特别怕那个名叫苏苏的侍女,据甜儿说,那是沐家老太爷特地找来管教归晚的。 吃罢饭归晚霸道地宣布今日是安定府的采菱节,所有人都必须参加,一个不能落。 采菱节,是安定府特有的古老节日。安定一带盛产红菱,采菱节本是在红菱开采的前一天采菱女们到河边放灯祈求红菱娘子赐予丰收而来。只因采菱的都是些未出嫁的妙龄少女,这节日也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了女儿节。 这天未嫁的少女会在河上放灯为自己祈祷姻缘。河灯上由长辈写上生辰八字,若有未婚男子能在河灯未熄之前捞到河灯并找到放灯的少女,这场姻缘便会被视作天作之合。若是此时少女愿意送上身上的香囊便算是定下终身了。 因红菱意寓多子,在那一天也有些迟迟不见佳音的少妇到河边求子,也多有灵验在十月之后便能诞下麟儿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被视作是红菱娘子所赐,在家中备受宠爱。 等她们出了客栈,千万盏花灯已经亮起,那炫目的华丽让一群女子们惊叹不已,原本有几分不甘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街上,画糖画的,卖风车的,点花灯的,小摊小贩密密地在街道两侧排成一大排,一些小孩儿也来凑着热闹,手里提着各种样式的鱼灯。而那些男子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心上人之后,唯恐她的河灯被别人抢了去。姑娘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灯,故作不见身后的人,径自跟边上的小姐妹有说有笑。 在这通明的灯火中,归晚一群人分外扎眼。走在最前面的归晚一袭男装写意潇洒,后面浩浩荡荡地跟了一大群气质脱俗,衣着清丽的女子,这样的阵仗,随便走到哪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归晚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般,得意洋洋,诸位女子哪里还不明白她又在打什么主意。被她这么一闹,心底的积郁倒是淡了很多。 只是这游戏才玩了一会,也就腻了,归晚雇了几辆马车直往郊外而去。 今日是朔月,密密麻麻的星子布满了整个苍穹,漫天的星光垂撒下来,四下清晰可见。那一瞬间,天地变得无限宽广,大概这就是归晚的世界吧! 安定府靠近溪碧山城,本就河网密布,河面上几盏荷花灯顺水而下,粼粼的波光反射着烛光,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归晚变戏法似地叫人搬出了无数花灯:“我们放花灯玩吧!”只看着别人玩,未免没意思。 不过,若她能预见这个举动会招来什么后果,估计打死她都不会玩了。 林千夜这几日正在溪碧山城,一时兴起就乘了船打算到安定瞧瞧,到郊外却突然失了兴致,干脆停船喝酒。上游突然飘起了无数精致的花灯,被他的船给挡住了,密密麻麻地绕了一圈,船家捞起,见上面什么都没写,嘀咕了句:“这一盏花灯要好几钱银子,又不许愿又不求姻缘,烧钱玩呢!” 林千夜倒是突然来了兴致,叫船家往上游而去。 此时归晚一行人已是闹得十分欢腾,远远也能听到她们的笑声,忽而看到不远处的河道上有几艘小船晃晃荡荡地顺流而下,船头还亮着一盏红灯笼,大惑不解。 “噢,这就是这采菱节的精髓所在了。”归晚笑眯眯地解释了下缘由。 诸女子目瞪口呆,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林千夜的船刚好靠岸,自是把归晚的话听了个分明,好笑地走出画舫,悠悠然走到船头。 归晚看把这群人吓得一惊一乍的,更是觉得十分好玩,却不料原本眼巴巴地望着她的人都看向了她的身后,被别人夺走了关注,她噘起嘴巴地转过头去。 漫天的星光下,几步之遥的画舫船头立着一袭紫衣。 不过弹指,归晚恍惚经历了花开花落,地老天荒。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她从来不曾回忆,也不愿回忆。只是那那风华绝代的风姿,唇角漫不经意的弧度,清淡而蛊惑人心的兰花香却仍如一个梦魇纠缠了她四年。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的重逢,她该怎样淡然处之,该以怎样的骄傲还击他揶揄的目光,可现在,她只是愣住了,措手不及。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握着她稚嫩的双手,在宣纸上让她感觉那优雅而不失疏懒的笔意,她的眼角却看着那如墨般垂落下来的发丝走神;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打着哈欠看着她对着棋盘苦苦思索,却在她落子的那瞬间,纤长的手指在棋盘上随意一点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那双清魅的眼睛里闪过戏谑与捉弄;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罚起她来毫不手软,却从未真正伤她分毫,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给了她最残酷的温柔,又亲手把她推向深渊,让她饱受阴谋的摧折,亲人的背叛,让她孤身一人,留不住半分温暖。曾经她那么绝望地爱过一个人,她那么彷徨那么忧伤只因为无望地爱着那个人。 而今那袭淡淡的紫衣下优雅的身形,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若隔了前世今生。 他缓缓走下船头,优雅的唇角扬起清魅的弧度,纤长的手指滑过她的粉唇,那双眼睛流光掠影:“小丫头,好久不见。” 不,不该是在这里见到他的。她应该是在京城,居于庙堂之高,理所当然,傲气十足地跟他相见,而不是这般突然。 在未见之前她早就想好了无数的言词,怎样如他一般漫不经心地将过往当成一场大梦,从容地提及,不叫他握住半分把柄。如今仰头望见那精巧面具下的薄唇,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逃避:“这位公子,你恐怕认错人了,你我素昧平生。” 76 采菱节的精髓 那双幽深的眼睛闪过一抹熟悉的幽光:“素昧平生,晚晚,你确定?” 四年未见,没想到在花灯尽头能见到这个小人儿,尽管敛了容貌,那双令飞蛾殒身的灯火都黯然失色的眼睛,他还是一眼认出了。 这个小东西竟敢说他们素昧平生?很好。 那句话刚出口,归晚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了这句话,就是再俗套不过的一句:“你怎么在这里?”也比这句话要强上千万倍呀! 现如今,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死撑了:“我确然不认识你。” “不认识?”他用无比笃定的语气,慢悠悠地道,“怎么叫花灯拦了我的船?” 能叫得出归晚的名字,还叫得这般亲昵的男子,莫非是她的情郎?众人望了望归晚,一脸了然,这男人,长得真是俊呀,带了面具,也掩不住祸水的本质。 归晚差点跳脚:“这里这么多人放花灯,又没写字,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花灯拦住了你的船?” 她兀自气恼,那神态落在旁人眼中,倒更像是闹了别扭的小女儿情态。 林千夜低低一笑,俯近她耳边道:“这么多人,我只知道你的生辰呀,晚晚。” 他确实是知道她的生辰的。听到身后有人掩口而笑,归晚第一次恨起了他过目不忘的本事,真是该死! 眼见着归晚就要炸毛了,他不紧不慢地添了把火:“需要我再说什么证明吗?比如你的左腰上……” 他威胁她!归晚悲愤了,干脆别过头去赌气不跟他说话。 他揽住她的腰,归晚吓了一跳:“你干嘛?” “我既然接了你的花灯,也能报上你的生辰,接下来,自然是体验采菱节的精髓了。”他带她跃上船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到,一派写意地吩咐船上的仆婢,“在船头点灯。” 刚刚才跟众女炫耀知识渊博,解释过什么叫采菱节精髓的归晚,现在真的很想投江自我了断。不就说了一句不认识他嘛。他,他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子言,救命啊……” 林千夜哑然失笑,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子言还是我给你的,你以为他能做什么?” 本来为归晚捏了一把汗的众人,听了这话安心了。就连苏苏都顿下了脚步,子言是主子身边的暗卫,身手比起身为侍卫队长的泽云恐怕还要强上一些,既是这个男子给的,他自然不会对主子如何。 进了船舱,归晚镇定了再镇定,试图叫事情回归她设想的渠道:“楚兰若,你怎么在这里?”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质问,果真是冤家路窄,随便放个河灯也能撞到他。 那位却从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主,他完全没有抓住重点地循循善诱:“叫我千夜。” 果真是鸡同鸭讲,她撇撇嘴巴,偏不叫他如愿,选了个最生疏的称呼:“右相大人。” 他眸光一敛,一把捞过她,放在腿上,细细看了她的颈部,看不出易容的痕迹,蹙了蹙眉:“嗓子怎么了?”她的声音跟从前大不相同,清润中带着丝丝沙哑,还少了之前的甜糯娇软。 几年不见,她差点跟不上他莫名其妙的思维,归晚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林千夜忍俊不禁,手上稍稍用劲,把她抱得更紧,以实际行动告诉她,如果她不肯说,他就不放手。 归晚气鼓鼓地瞪着他,就是不肯示弱。 他摸摸她的头发,哄小孩似的:“乖,告诉我,嗓子怎么了?” 他的温柔一如往昔,归晚恍惚想要落泪。 那一瞬间,她突然大彻大悟,他本就是个无心的人,给予再多的温柔和疼宠,也不过因为他高兴,一时兴起,他从不知道什么叫在意,所以,他当年能一边说着“我想你”,一边将她的生死置之脑后。他不是虚情假意,只因他从不曾对她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啊。她当年到死都不甘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归晚没在意发红的鼻头,仿若无事地笑了笑:“没什么,之前发高烧,烧坏了。这样也好,换了声音,行事更方便。” 她不愿多说,死里逃生之后的半年,她过得生不如死,不止一次动过自我了断的念头,不过是拼着不甘心,坚持下来了。那晦暗得如同炼狱的半年,她再不愿跟任何人提及。 “发高烧?”无视她身上散发出的冷漠和疏离,他执起她的手指把玩,“你又不乖,不肯吃药?”她的脸上易了容,看不清,原本莹润的指尖倒是苍白得毫无血色。 他要抱着她,她便任他抱着,反正累的人不是她,这么一想归晚心安理得地往他身上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坐姿,:“人倒霉的时候总是没办法的,正如这次巴巴地赶了四天的路来向红菱娘子祈求平安顺遂,花灯却都被右相大人的船给挡住了,真真是流年不利。” 这个小东西,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拐着弯骂他是瘟神,林千夜眸光一敛,咬着她的耳朵威胁:“红菱娘子只管姻缘,小东西,你是提醒我不该辜负了如此良宵?” 77 你不必委曲求全 归晚偏过头,清了清嗓子打破一室暧昧,一本正经地道:“诚然,红菱娘子掌管的是姻缘,牵了这么多年的红线,定然十分无趣。见到我这个叫人耳目一新的愿望,没准一高兴,就叫我心想事成了呢?” 难为她能强词夺理得这般理直气壮,林千夜莞尔:“你许了什么叫人耳目一新的愿望了?” “升官,发财。”归晚眼睛亮晶晶的,衬得那张清秀的脸也陡然间生动了起来。 清润的声音全然没了记忆中娇软的味道,林千夜把玩着她垂落在肩头的长发,竟有一闪而逝的惋惜:“果真是善解人意,那不是要到财神庙祈雨,去月老祠找文运,武神庙求子?” 归晚呵呵一笑,虔诚无比地望着她:“右相大人果然领悟力极佳。” 她那点小心思,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她在沐家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是怕他一时兴起从中作梗吧? 四年未见到她,生活陡然无趣,她有心要进朝堂,他自然乐见。只是,这么简单就叫她如了愿,还怎么看她这副巴巴的表情?林千夜戏谑道:“唔,这花灯你既没写名,又没写姓,连生辰都懒得写,红菱娘子怎么知道是谁许的别扭愿望?” 这是红果果的威胁!归晚泪了:“右相大人,断人财路是不对的。”她到京城不就是为了参加朝廷大比么?他这个右相从中作梗,她还考什么? 林千夜轻轻一笑,又一次好心提点:“千夜。” 她偏偏不叫他如愿:“楚兰若!” “知道那花灯是谁放的,也就是我吧?”他觑着她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捉弄的笑意。他是在暗示她,不要太嚣张,因为能成全她愿望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他一个不高兴,会叫她连凑热闹的机会都没有。 清远书院是有名的精英书院,但凡是书院读过书的子弟,可以不参加遴选,直接进入比试。不过如此做法也存在一些风险,若有人存心刁难,给你个身份不符,资格不够的由头,就够你喝一壶的了。归晚自然不会自讨苦吃地去参加什么劳什子遴选,于是小辫子就正正地被林千夜拽在了手里。 之前她还得打着小算盘,要给清远书院瞧热闹的师生一个下马威,叫那些成日看她不顺眼她的人知道什么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如今,这混蛋竟然意图破话她一雪前耻的机会! 归晚气呼呼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居高临下地睨着歪在椅子上的人:“区区右相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也走后门!” 此次的主考是沐老头的门生,当今的太子太傅了,这样想来,要从他手上拿到参加大比的资格,只求一个公平比试的机会,倒还是容易的。 “噢……”林千夜点了点头,“走后门呀?本相也很好奇,陆主考号称刚正不阿,知道老上司的孙女是清远书院有名的坏学生,会怎么做呢?” 刚正不阿不是重点,重点是,陆太傅曾是清远书院的夫子,据说是出了名的严厉,曾在清远被称为“陆铁板”,是清远历史上屈指可数的魔头夫子之一。这类夫子,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对不守规矩的坏学生一流素来深恶痛绝。若叫他知道她是清远的害虫,他才不管你是谁家孙女,绝对是二话不说,大笔一挥,直接把她从考试名单中勾掉了。 如果眼神能当刀子使的话,大概林千夜就给大卸八块了。她狠狠地瞪着他,瞪着瞪着眼睛就发红了。她真是倒霉透顶,多年前错爱了他,吃了大大的亏就罢了,如今不过刚刚见面,就要被他这般戏弄。她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全然忘记这是在行驶的船上。 林千夜一把拉住她:“怎么这么大的气性?”见她鼻头红红的,眼睛里还蕴了水光, 不由捏了捏她的鼻子,逗弄道:“早知今日,在书院时怎么不乖乖的,挖空了心思要当坏学生,嗯?”语气分明是纵容的。 两年前,沐阁老把她送到了清远书院上学,原不过希望她博个才女的名头。不曾料想,归晚一个女孩子家家,正正经经的课没上几节,招猫逗狗的本事倒不小,不过三个月就把书院里的夫子都得罪了个遍,沐归晚三字更是比混世魔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在林千夜眼里,把夫子的洗澡水换成辣椒水,将课上鉴赏的画偷换成春宫这些都不值一提,就是把夫子煮了,一把火把书院给烧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书院里的小东西活泼得有些怪异,她爱玩闹不假,却从不玩这样幼稚的把戏,跟成心跟谁作对似的。 归晚一偏头,倔声道:“那是我的事,有劳右相大人费心了。” 她还待要说什么,船舱的窗户却突然“哗啦”一声破了,一个湿淋淋的黑影滚了进来,举刀就砍,若不是林千夜护住了她,归晚恐怕就被劈成两截了。 那道黑鹰还欲再扑上来,扑到一半却陡然被人给截住了。是子言,他一直都隐在暗处,他十分清楚林千夜这个旧主人的性子,不敢指望他这位尊驾能出手。 归晚看清了那团黑影后,自言自语了一句:“是黑鹰呀,明远县的囚车真不结实。” 林千夜闲闲地觑了她一眼,招惹上了土匪,她还有心情关心人家的囚车结不结实了:“黑鹰?你怎么惹上他的?” 归晚看着打得难分难解的两人,也忘了置气:“是他先惹我的。先前劫了我两批货就罢了,竟敢劫到我头上来了。”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所以,你就去了他的老窝?”以她的个性,事情定然是如此了,是故意制造机会引人家劫的她吧? 归晚没察觉出他的神情不对,反倒看着黑鹰溅到地毯上的水迹狼藉皱眉头:“右相大人,你没带护卫吗?”大抵跟一个人相处久了,坏毛病都会传染一些的。 “本来是带了的。”林千夜手指绕着她的头发,“你上了船之后,他们就走了。” 归晚的脸刹那间绿了,这个混蛋,他还真敢说他那点龌龊的心思呀! 那边子言终于制服了黑鹰,归晚眨巴眨巴眼睛,好奇道:“子言,这家伙真的有那么厉害吗?要这么久?” 子言苦笑,不是黑鹰太厉害,而是他知道前主子性情古怪,黑鹰带了满身的水进来已经足够叫他不悦,若再溅了血,或是弄脏了什么旁的东西,恐怕连带着他也要小日子难过了。自然,为小命着想,这些话都是不能说的:“小姐,该如何处置?” 归晚眼都不抬:“、把他送到官府,安定城的百姓有福了,刚过完采菱节,又能连着三天看片人玩的游戏。”凌迟要在人身上片上三千六百刀,行刑的时间是三天,不能叫人昏过去,更不能叫人死了。 黑鹰强撑起头死死地盯着她:“你知不知道老子是怎么逃出来的?你最好给老子一个痛快,不然,一有机会,老子一定会杀了你。” “知道,知道。”归晚敷衍似地点点头,“不就是明远县那个昏官想送你去上司那里邀功,叫你在半道上跑了吗?子言,废了他。”她还真不想冒第二次被刺杀的风险。 话音刚落,黑鹰凄厉的喊声响起,他的脚被掰断了,不能走路的人自然不会再跑。 “你个贱人,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看老子下辈子不把你当马骑!”他还欲再骂些什么,张了口却惊恐地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不把他带下去。”不冷不淡的声音响起,子言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拖了黑鹰就走。 归晚忙不迭喊了一声:“子言,还有我。”糟糕了,楚兰若生气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林千夜一把扣住她的腰:“你留下。” 归晚眼巴巴地望着子言,奈何子言头都没抬起来看她一眼,拖着黑鹰跟拖个麻袋似的,三两下就消失在夜幕中。 归晚还欲挣扎,却不防林千夜按住她乱动的身子,“啪”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 归晚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打她,打的还是她的屁股!虽然他没用力,也不疼,她还是炸毛了:“楚兰若,你凭什么打我!” 林千夜不说话,又是“啪”的一下,这下倒加了一点力道:“你长本事了,连土匪窝都敢闯。”那些都是什么人,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竟然巴巴地跑去招惹污言秽语。 “我说了,是他们先招惹我的。”归晚都快气疯了,被他这样教训,她的自尊心不允许,“楚兰若,你凭什么这样待我?” “啪”他按住她,不留情面地打了第三下:“这样就生气了,那些人胡言乱语,怎么就那么好脾气?” “我……”归晚怔住了,她知道他不高兴,可他不高兴竟是因为她被人欺负了却轻轻放过?这么一愣,一时间倒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生气了。 “你什么?”他看着她发愣的样子,却是突然间笑了。 归晚脸上一红,梗着脖子反驳:“我哪里像右相大人只手遮天啊?受了委屈当然只能先忍着,找官府做主了。” “薇儿。”他一叹,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不论何时,你都不用委曲求全的。”能欺负她的人,只有他,他宠在掌心的人,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欺侮了? 78 我不再信你了 “我何时教过你委曲求全?” 归晚轻轻着摇了摇头。四年前,她就是不知道委曲求全,事事都要求全责备才落到了那般地步。若是她能学会妥协,多学一些圆滑事故,学会收敛锋芒,就不会是被赐一瓶毒药的下场了。 那整日整夜永无休止的疼痛,那黯无天地,几近绝望的日子,她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所以,再不信他的话,变得如此简单。 楚兰若,你对我好,是为了那些微的兴趣吧?那么,把这兴趣一直保持下去吧! “呵……”归晚笑了,璀璨的笑意在清亮的眼睛里乍然盛开,明媚而又狡黠,“右相大人……” “右相大人……”她的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十足的调笑的腔调,“方才我若不想委曲求全,结果会是如何呢?”她偏头望着他,示威似地晃了晃手中的一抹晶亮。 林千夜饶有兴致地笑了,这个小东西,她分明是没有把握才不出手,现在倒是拿着一枚银针做张做势了:“没良心的小东西,当心扎了手。” 归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左手轻轻一弹,一枚极细的银针从指尖划出,没有半点声息地从身后接近他的脊椎大穴。两人离得太近,想要避开已不可能,何况他闪开,就会伤了她。林千夜眼也没抬,反手一挥袖子,一抹劲风扫过,堪堪打偏了那枚针,几不可闻的“夺”的一声,银针似是钉在了什么东西上。 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银针使得又狠又准,她倒还真下得去手。他应付得轻松写意,叫人看不出其中的惊险。换做旁人,真有可能叫她给算计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动手,实打实的,没有耍半点花腔。林千夜扬了扬眉,眼底闪过一抹暗芒。 她闲闲地收回手,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仿佛方才只是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差一点,真是可惜。右相大人,我这银针用的,比先前进步了吧?” “确实是长进了。”何止是长进?她都胆肥到想知他于死地了。 “骗人!你都没发现,我方才用的是左手。”那神情倒十足像了献宝不成的孩子,自然,做了坏事之后,是要马上装傻卖乖的。 “嗯。”林千夜低低一笑,似是赞同,“再这般顽皮,我倒不介意换成打你手心。” 夜色中黑色的水突然多了一抹暖色,那是在慢慢靠近的火光。 “看吧,如此,右相大人只是想打我手心而已。”归晚笑了笑,摊开手掌,手上赫然躺着一枚细细针,“若我方才不肯委屈些,把它也往右相大人身上招呼,大概,右相大人立马就会拧断我的脖子。”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那枚银针竟以诡异的角度朝他眉心飞去。 楚兰若,什么没教过我委曲求全?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呢?你还会这么说吗? 他就知道,她的脾气怎么可能说改就改?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出一口方才被打了屁屁的恶气。 从前的她,总是不知不觉地依赖他,只要他什么,都会全心全意地信赖,如今,她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再也不信他了! “烦请转告贵主,更深露重,路上多有不便,在下前来迎接我家小姐。”船舱外,泽云清朗的声音在归晚听来宛如天籁。 这个泽云,真是孺子可教。 归晚折了折腰:“右相大人,我家人来寻了。我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总是不妥。后会有期。” 走出船舱,前面是一艘精致漂亮的画舫,侍卫长泽云立在船头躬身等候。 “泽云,你委实是太贴心了。趁此良宵,不如顺便一游西子湖?”她一下子扑了过去,就泽云在,没有苏苏那个管家婆,太好了! 远远地传来了归晚精力充沛的声音,林千夜指尖夹着那枚银针摇头失笑,久别重逢,小丫头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呀!不过这手银针倒真是漂亮得叫他都生出几分意外。 “来人。”他漫不经心地吩咐了几句,最近的日子果真是太无聊了,绝对的。 本来安定府收监黑鹰时还十分犹豫,林右相紧接而来的一个手令叫他一下子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当即从隔壁的州府借了一个个手极稳,刀极快,心理素质极佳的刽子手,务要把那只鹰片得又薄又均匀。 那日,黑鹰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断过叫声,落在寻常百姓眼里,自当这个悍匪的身体是多么变态。只有稍有门道的人看出,他是给下药了,被强制着不得不清醒和兴奋,受的痛苦自是加倍。 自然,归晚是不知道了,自打采菱节结束之后,她兴致勃勃地拖着泽云游了一天的西子湖,之后连安定城都没回,绕了两天的路把那群女子交给了湄。 “大老板,你在采菱节上被一个俊俏的男人给绑走了?”湄无论何时都改不了八卦的习性,“泽云真是扫兴,半途把你劫回来,大老板就没有狠狠地罚他?” 归晚凉凉地觑了她一眼:“你再多嘴,我立马让沈放来找你。叫你连寡妇都做不成。”沈放就是湄的前夫,那个生生被湄当成了死人的人。 见沈放那个死男人比扣她月俸要严重何止严重千倍。湄耷拉下了脑袋,没气了。 “湄,沈放就是愚孝了点,对你确实是真心一片,你真的不打算见他一见?”她这纯粹是看戏不怕台高。 湄双手合十,连连讨饶:“大老板,我错了,您饶了我吧!看在我帮你接了那么大一个烂摊子的份上,你就放过我吧!” 归晚柳眉一竖:“我白白送你二十多个美人,你当是烂摊子?” 湄噎了一下,弱弱地反驳:“大老板……我还是喜欢相公,不喜欢美女的。” 归晚斜了她一眼。湄乖乖低头,她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蕙质兰心,多才多艺还不娇气的美女自然是多多益善,她开的茶庄若是有这样三五个品貌气质皆属上乘的大美人往那一站,随便泡上一杯茶,就足够吸引人啊。成衣店的衣裳,首饰品的首饰,水粉店的胭脂用在她们身上就是活招牌。书画店里若有一个漂亮的女掌柜为你买的扇面题上几个字,涂抹上几笔,不也是十分风雅的事?就是再不济,她们都是学过管家理财的,打打算盘也比店里的伙计强呀。 可是,她是什么出身?那些女子又是什么出身?瞧瞧大老板给她们的待遇,她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养不起她们呀! “湄。”归晚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用怕的,安置她们的事我来做。我有一个设想,你帮忙参详参详……” 湄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若当年沈放能看出她的害怕与无助,安慰她一句“有我在,不怕的。”若有一次能在婆婆嘲笑她时站在她身边,大抵她最后也不会那样决绝地自请求去了。 “大老板。”她第一次如此真心诚意地劝诫归晚,“那个人太危险了,你还是离他远些吧。”这些年,归晚跟她成了莫逆,她也知道了些她跟林右相的牵扯。当年的她,眼中分明是痛彻心扉的伤情啊。曾经那样伤筋动骨的疼痛过,岂是简单的一句不在意,就能真的不在意的? “无妨的,湄。”归晚不在意地笑了笑,“何况,他说的没错,我的愿望,还要靠他帮我实现。” “你这是玩火自焚。” “火终究是要烧起来的,我不过提前让它烧旺了些。”至于会不会烧到手,就要看个人的本事了。 楚兰若,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输了。 79 柿子要拣软的捏 “陆太傅说要在大比之前见见各家子弟,三日后在芳华楼设宴。”若不是告诉她的人是叔父沐清流,归晚大抵会当成个玩笑。 不是说陆太傅那人向来一毛不拔吗?他会请学子们到学舍喝一杯尝不出其他味道的苦茶,她倒是信的。可地点是京师有名的芳华楼,还设宴? 自然,即便不打算给考官留一个好印象,宴也是必须赴的。陆铁板那人据说最要面子,他难得大出血一回,还有人胆敢不捧场,那就是藐视考官,估计这次也不用考了。 归晚选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到了门口终于知道那毛毛的感觉所谓何来。芳华楼竟然是给人包了!陆铁板是寒士出身,素来以清正廉明自居,包下芳华楼的花费可是他半年的年俸啊!这可能吗? 归晚正在踌躇,却被一个士子拦住了去路:“沐师妹,怎么刚来就想走?” 那人是归晚在清远书院的死对头苏腾。这苏腾是苏家的旁支,相貌长地还算过得去,才气嘛也不是没有。本来两人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可惜他偏偏暗恋上了书院里唯二的女子之一明家小姐明鸾,明鸾看归晚不顺眼,他自然也跟着看归晚不顺眼了,变着法儿地找归晚的茬。 归晚只作未见到他,挥挥手里的香木扇:“各位师兄来得好早。” 在座的都是清远出来的世家子弟,归晚胡闹归胡闹,但性子好,跟他们的关系倒是不错,当即有人招呼她:“归晚,怎么才来?这边坐。” 明鸾一身盛装,跟一旁的人有说有笑,见到归晚坐到旁边,竟是起身换了个位置。 有人捅了捅归晚:“归晚,你跟明师妹是怎么回事,没见你们吵架呀?”归晚是归晚,明鸾是明师妹,倒不是他们非要分一个亲疏远近,而是归晚随性,明鸾老是端着架子,他们想亲近也近不起来。 归晚拿扇子敲了敲手腕,笑眯眯地道:“从来一山不容二虎,就算是母老虎也是一样的。”她大大咧咧,自比母老虎旁人自是一笑置之,那边的明鸾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扑哧”、“哈哈哈”一时笑声此起彼伏,方才捅她的人摇头笑道:“你个促狭鬼,也不知道积点口德。当心一会苏腾又来跟你作怪。” “云师兄,顾师兄。”归晚压低了声音,“一会陆太傅来了,你们把我藏起来吧!” 被称为云师兄的世家子笑道:“明摆着这次陆太傅是想让我们在大比之前比试一番,这么好的表现机会,把你藏起来做什么?” 顾师兄倒是反应极快:“也是你倒霉,碰上个这么表态的主考,一会躲到我们身后就是。”若归晚因为之前的劣迹被取消了资格,也确是可惜了。 看到门口瘦巴的身影,云师兄义气地一把把她拽到身后,跟着众人齐齐躬身:“见过陆太傅。” 归晚比他们矮了小半个头,他们往身前一站,果然挡得十分严密。归晚对这个效果十分满意,今早愣是没听苏苏的苦口婆心,穿着男装出门果真是明智之极。若听了她的话穿了那显眼的女装,不是一眼就被人给瞧了出来? 那个瘦巴的身影就是号称陆铁板的陆太傅,他一身半旧的常服,举止之间颇有章法,只是脸上未见多少笑容。 云师兄轻声道:“这陆太傅是寒士出身,没少受世家子弟的气,这次大比,我们惨咯!” “谁说不是,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竟然让这么个人当主考。”接话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他一脸的不满,“害本公子还得受这般闲气。” 不管是在出云还是南楚诸国,门第永远是最重要的,若出身寒微,就算你爬到了一国丞相,也会为人诟病。这里站着的人对陆太傅大都是不以为然的,只是为了家族的前程,不得不虚以委蛇。 不过大家也有卯足了劲让陆铁板瞧瞧他们的实力的意思。谁叫陆铁板平日总当世家子弟是草包呢? “两位师兄慎言,你们看这芳华楼的排场岂是陆铁板能摆得起的?他分明有人撑腰。”归晚拉拉他们的衣摆,压低声音道。 能给太子太傅撑腰的,到底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陆铁板见到这边的动静,抬眼觑了过来,接着淡淡地转开视线,及见到盛装打扮的明鸾方才露出了些许笑容:“小姑娘精神倒是不错。”明鸾的模样本就十分出挑,比之归晚现在的样子要出色,如今细细收拾了下,都能把她比到地上去了。 明鸾盈盈一礼:“陆先生的闲情杂记一书学生时常翻阅,特别是容色一篇,令学生受益匪浅。” 所谓的闲情杂记,那是陆铁板写的杂文集,他是寒士出身,一直被人取笑粗鄙,为争一口气,于日常起居十分在意,闲暇之余就把所得记成了一本小集子,他素来引以为豪。如今一个世家女子都说受益匪浅,更是叫他凭空生出了几分得意,连带着说话也和悦了起来:“我怎么听闻清远书院有双璧,怎么只见你一人?” 明鸾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沐家姐姐不让须眉,不爱这些裙钗之物的。”她说的是实情,倒也不叫人十分讨厌。 “哦?她在何处?”他其实是早就听说过归晚这个人的,按他的看法,这样顽劣的学生不要也罢,之所以会请她,不过是准备借题发挥,需要牺牲一下她罢了。 “糟了,归晚,你惨了。”云师兄是看过那本闲情杂记的,明鸾今日盛装而来,就是迎合了陆铁板的喜好,讨个好彩头。归晚那身装扮,落在他们眼里自是没什么不妥,陆铁板那个老顽固可不是这么想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鸾这个小破孩,自己出风头就罢了,还要拖着她受累,归晚叹了口气,从云、陆二人身后走出,缓步上前:“学生沐归晚见过陆太傅。” 她一袭绯红色的男装,脚上汲着双紫檀木屐,行走之间长袖微摆,发带微扬,倒有一种别样的雅致情调。她轻轻地把手中握着的香木扇搁在左手掌中,略略躬身,从容无比,优雅无比。 士子们不禁微微而笑。她的姿态是百年世家养出的自然而然的态度,不是装腔作势能比的。 书院的夫子曾说,沐归晚幸而不是男子,不然定是十足的纨绔。不过这个纨绔却是承袭了世家子弟优良的风姿,她是优雅的,华丽的,率性的,叫人又爱又恨的。这才是士族所标榜的真正的风雅! 陆铁板眼角凝了凝,之前听书院的老友慨叹:“玉倒是块美玉,就是太不知上进,可惜了。”他心下颇为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个怠惰成性的学生罢了,如今一见,果然是块顽石,见了他这个太傅竟然不见一丝恭敬。 本来对收拾她一个小姑娘还心有不忍,现在倒是心安理得了,这种傲慢的性子,就是该磨一磨。 心下再不喜,他也只是淡淡地叫起:“今日请你们来,乃是因为大比事关社稷,当日人多眼杂,考官们对你们了解不深,恐怕会有所疏漏,今日大家不妨各展才艺,让老朽也有个底。” 当下有人跃跃欲试,有人不以为然,归晚自然是能躲就躲,这种场合能做什么?不外乎是作诗比赋,那都不是她的长项,大比之上,她本来就是准备放弃的,就不在这丢人了。 “诸位都是少年人,不若就作一首少年游吧。”陆铁板说这话的时候连看都未看归晚一眼。 归晚摸摸鼻子,准备去后面的桌子上找杯茶吃,不料陆铁板马上叫她不爽:“诗词歌赋乃是基本功,若是不会,老夫劝你们还是不要参加大比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瞥了一眼归晚。 陆师兄自然是知道归晚从不写诗作词的,当下不免为她着急:“你先等等,待会我帮你捉刀。” 不料苏腾晃了过来义正言辞地指责:“沐师妹,这可不比在书院的时候,坑蒙拐骗这套是行不通的。” 众人连连摇头,苏腾这小子,真是做得太过了,都是一个书院的学生,这般刁难人,端的失了风度。 明鸾也是轻轻皱眉,才女素来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她不喜欢归晚是真的,但也从没想过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让她难堪,当下拉了拉苏腾:“苏师兄,太傅大人在此,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罢。” 陆铁板早就当归晚是个软柿子,听了苏腾的话更是确定她不会作诗,当下竟叫人拿了个屏风,把归晚一人隔开:“你便在那里写罢!一炷香时间,若是你能作出一首,便算你合格。也叫我看看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才气如何。” 诸人齐齐变了脸色,当下有几个沐家的小辈坐不住了,这是明明白白的羞辱啊!归晚不会作诗,这是公开的秘密,她若直言不会,那就给陆铁板一个世家子弟都是草包的由头,若她坐进那屏风之后苦思冥想,那就是示了弱。 他分明是有备而来,借题发挥!这不是陆铁板为难归晚一个人的小事,而是士族与寒门的意气之争! 不管他身后是谁撑腰,他们这些士族,也受不得如此侮辱! 80 艳情诗是退敌利器 陆铁板分明是把归晚跟他们所有人绑在了一起。现在,归晚代表的就是他们这些世家年轻的一代,她输,辱没的就是这些簪缨之家,百年贵胄,这一仗,他们不起! 就连方才对陆铁板恭谦有加的明鸾也一脸紧张地望着归晚,跺了跺脚,暗自着急:“叫你平日懒惰,现在可怎么办好。”归晚平日只知道气夫子,可能连《少年游》的曲牌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吧? “陆太傅,归晚师妹不喜欢写诗,不如就由我等代替吧!”说话的是苏家的苏子玉,清远书院有名的才子。 陆铁板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平日里穿衣吃饭都要人帮忙也就罢了。诗文只是小道,若这点小事都要旁人代劳,那今后如何能担得起大任?”说话间句句针对他们这些世家子弟。 “坐到屏风后好好想想吧,你有一炷香的时间。”对于注定落败的敌人,他还是很仁慈的。 “朝云漠漠漠散青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众人惊愕地望着归晚,她正斜斜靠着桌子,嘴角含笑,意态悠闲,若不是方才明明白白是她的声音,他们倒真想不到这是她作的诗。没错,是《少年游》,平仄,押韵都无可挑剔! 这个小混蛋!大家都为她捏一把汗,没想到她竟然连步子都没动一下,就作出了一首诗来,不过等松了这口气,大家又不觉好笑,啊喂,归晚,你用词再怎么委婉,那也是首艳情诗啊,真是太胡闹了。 而归晚却像是没完,略略一沉吟,继续缓缓道:“南都石黛扫青山,衣薄耐朝寒?一夕东风,海棠花谢,楼上卷帘看。而今丽日明如洗,南陌暧雕鞍。旧赏园林,喜无风雨,春鸟报平安。” 两首!不要说陆铁板,就是师兄弟们也呆住了。方才陆铁板说一炷香内做出一首就算她合格,那她盏茶不到的时间就作出了两首,那算什么?这该有怎样的才气?苏子玉自认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两首词来。 虽然……两首都是艳情诗,那也确确实实是打了陆铁板的那张老脸。有人忍不住咳了咳,掩住溢到唇边的笑。 明鸾觉得扬眉吐气,又马上收了笑,哼,又叫归晚给出了风头。 “陆太傅,做人不能太偏听偏信。”归晚随意地躬可躬身,神色之间很是诚恳,“正如太傅所说诗词只是基本功,为不辱我沐家门楣,我再怎么不学无术,也不敢不会。只是我散漫惯了,不若诸位师兄是端方君子,总是不忍拒绝旁人。” 她不是不会作诗,而只是不想做!这种小儿科的东西,谁不会啊?也好意思拿出来刁难人?其他师兄弟会应他的要求写上一写,那是因为他们是君子,不忍心驳了他的面子。别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了。 刚才作诗都不算什么,这话才是真正的打人脸啊,这才叫犀利啊!甭管你身后是谁在撑腰,太子也好,陛下也罢,我们这些家族自有我们的骄傲,不是你们能随意践踏的。 陆铁板仍是不肯置信:“你事先叫人捉刀也未可知,再作一首,老夫就相信你是你自己作的。” 真是无耻,众人心底暗骂,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世上的曲牌名何止数百,他方才是随意挑的一个,叫人捉刀也不可能每个曲牌的诗都背上两首吧?即便每个曲牌都背两首,她干嘛不准备雍正平和的诗文博一个才名,而是要这般胡闹地背两首艳情诗? 归晚方才已经连做两首,再有才华也不是这么挥霍的,她还能再作出来吗?众人眼中闪过忧心,但更多的是期待。 “陆太傅,您听好了。”归晚背了手,香木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陆铁板的脸红了,青了,绿了,紫了,七彩纷呈,煞是精彩。 又是一首艳情诗,若说前面两首她还肯用华丽的辞藻掩一掩,这首却是露骨多了,虽然骨子里仍是雍容典雅,也足以叫保守的陆铁板气得七窍生烟。 “太傅大人,还要继续吗?”她嘴角含笑,却分明是挑衅,再继续下去,天晓得她会作出什么伤风败俗的诗来。 众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再接下去,岂不是让人说他怂恿学子作艳情诗,叫人讥讽他为老不尊? “纨绔!”丢下这句话,陆铁板拂袖而去。 顾师兄哈哈大笑:“归晚,你简直胆大包天,连陆太傅都调戏。” “他又不是大美人,调戏他做什么?”归晚很无辜很无辜,说什么调戏,她故意气陆铁板倒是真的。 “哼,沐归晚,你平时都是扮猪吃老虎。”明鸾气呼呼地道,“我要跟你一决高下!” 归晚手中的香木扇子煞有介事地敲了敲手心“小师妹,这可要不得,生气很容易老的。”那神情倒是十足的纨绔做派。 众人好气又好笑,归晚这文气的名字实在是跟她不相衬。 方才一役,大家算是同仇敌忾,苏腾对归晚总算略为改观,见了心上人碰了个软钉子,心下又不舒服:“沐师妹,你就不能好好地作首诗吗?平白又要叫人说你轻浮。”这话倒有八成是出于好意。 “用以自娱的东西,写得那么一板一眼干嘛?”归晚满不在意。 “你就是纨绔轻浮,做不出艳情诗以外的东西来吧?”苏腾见她不领情,哼了一声,又跟她杠上了。 “是啊,苏师兄果然是知音人。”归晚答得十分爽快。 “这些诗肯定也不是你自己做的,是你在秦楼楚馆里听来的吧?”苏腾浑然不觉这个问题很幼稚。 看,又吵起来了,众人默默地交流了下眼神,谁也没有上前劝阻。 归晚自然不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笑眯眯地道:“想知道我是不是抄来的,倒也容易。昨日傍晚,我刚好在街上遇见了你,我就即事再作一首艳情诗如何?“ 苏腾点头表示赞同,但又马上觉得不能便宜了她:“等一等,换个曲牌,用《浣沙溪》。”万一归晚只会做《少年游》那个曲牌呢? 归晚笑着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抹促狭,一字一顿地道:“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轰,苏腾闹了个大脸红,不止是他,明鸾的脸也红了。昨日傍晚,她从城外回来,是坐的马车,不想苏腾这个呆子招呼也不打就骑着马一路尾随,待车上的闺蜜发现时,她也不好解释,只能佯装不认识。没想到他竟一路跟到了大门口,她又气又恼,斥了一句。那呆子,竟然说喝醉走错路了,害她被闺蜜取笑了一夜,如今,这样的糗事大家都知道了。 明鸾跺了跺脚,跑了出去,苏腾自然顾不上再跟归晚斗气,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归晚,你不厚道啊,你撮合了他们,哥哥怎么办啊,可怜我这一腔单相思就要付诸东流咯。”有人调笑道。 “艳情诗果然是无往不利之利器啊。”苏子玉微微笑道,不难预见,艳情诗将会在京城大热了。 81 我当你的后台 今夜无风,确然是个好天。正是春夏之交,最适合把酒对月,这群世家子弟都是好玩又风雅的主,归晚赢了陆铁板一回,自是畅快,打从芳华楼出来又拥着到郊外的快意亭把酒言欢。 都是少年人,喝起酒来自然就没了数,直到最后一个人趴下,归晚乖乖地坐在石凳上,拍了拍空空如也的酒壶,一脸迷茫:“人呢?都跑哪里去了?”四下张望,总算是找到了在桌上趴着的一只脑袋,她随手推了推,捂着鼻子惊叫一声:“这位兄台好生英武,竟然长了三只眼睛。” 平明时分,各家仆婢十分乖觉地过来领人,见归晚还好好地坐着,还有礼地向他们微笑,不觉啧啧称赞:“沐家女公子真是好酒量。” “是啊,不止酒量好,酒品也好。”谁喝醉了还记得和他们这些下人打招呼啊? 子言待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都被人领回去后,方才上前:“小姐,我们回去吧!” “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她撑着脑袋一脸真诚地问。 子言抹了一把脸,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这也是方才他等人都走光了才蹭上来的原因,丢什么也不能丢主人的脸啊。 “小姐,我是子言。咱们回家吧!” 不得不说,喝醉了的归晚很好骗,不管是谁,只要报上名字,她就当你是自己人:“哦,子言,我走不动了。” 子言当然不指望她自己走,一把将她拎起塞进了马车,一路向沐尚书府行去。 等回到府中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归晚依旧是毫无睡意的兴奋状态,任由苏苏一边絮叨,一面将她扒了外衣按进被窝里,子言早就逃之夭夭了。 “就算赢了陆太傅高兴,也不该喝成这样啊。主子的那些同窗也真是的,一点都不顾惜你是个女孩子。” 归晚一脸茫然:“我赢了陆太傅?” “是啊,主子不记得了吗?你昨日出了大大的风头呢!参加大比肯定是没问题了。”苏苏是由衷地替她高兴。 归晚拍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一脸泫然欲泣,还不忘问:“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苏苏嘴角抽了抽:“苏……苏。” 归晚点了点头,不客气地拉着她的衣袖嚎啕大哭:“苏苏,怎么办?我闯祸了。” “呜……这次大比我肯定上不了了。”她哭得好不伤心。 苏苏的嘴角又抽了抽,看到鼻涕眼泪都不客气地蹭到她袖子上的归晚,她极度怀疑,主子是不是在半路上给人调包了。 “主子,你做什么坏事了?”跟醉酒的人是没道理好讲的,苏苏拿出哄小孩子的耐心, “我得罪了陆铁板。怎么办,苏苏,我得罪了陆铁板。” 她絮絮叨叨就这么一句,眼泪掉了一箩筐,最后苏苏丢下一句:“我去替你泡杯醒酒茶。”溜之大吉。 归晚见人跑了,一下子止住了哭,气呼呼地躲进了被窝里团成了一个茧:“你们都是坏人,再也不理你们了。” 沐清流请了林千夜过来是为了商议吏部整顿之事,当然,这只是借口。其目的还是为了归晚。 林相今年二十有九,未曾娶妻,朝野上下有适龄女儿的人家无不虎视眈眈。如此人才,不知以后会成为谁家良婿。恰好沐清流看到过归晚无意间的涂鸦,跟林相的字迹竟如出一辙,便断定了归晚思慕林右相,自然而然动了撮合的念头。 当然,沐南风是不承认自己有私心的,父亲曾说林千夜是个天才,若是肯多花些心思,那便会是百年难遇的良相,可惜他行事乖张,难以驾驭,沐南风深以为然。沐家素来忠心耿耿,若是沐家能成为他的岳家,从旁多多劝导,也算是为朝廷尽了一份力。 再则,归晚昨日狠狠地得罪了陆太傅,也得罪了陆太傅身后的陛下,恐怕今后的希望都要落空,若林相能对归晚另眼相看,那事情自然不同。 如此一想,带右相大人见一见归晚便成了势在必行。沐清流也就毫无负担地带右相大人绕了个远路,特地打从归晚房门口经过了。 不曾料想,还未到门口就听到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右相大人挑了挑眉毛。他脸色一凝,暗叫不好。刚想找个借口带右相再饶回去,却见右相一派悠闲,几步之间已是晃到了门口。及走到门口,只看到一个丫环连房门都未关就落荒而逃,而后是归晚气势十足的那句:“你们都是坏人,再也不理你们了!” 房内酒气熏天,沐清流看到床上的茧子,顿时老脸挂不住,吼了一声:“沐归晚,你在做什么?” 床上的茧子动了动,不耐烦地缩了缩。 “这幅样子,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 茧子不高兴了,滚来滚去,冷不防一下子从床上滚了下来,“哎呀”惊叫一声,探出个披头散发的小脑袋来:“谁打我?” 沐清流尚书大人的心在滴血,他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算了,也省得跟那个小祖宗一起丢脸。 谁料,她竟不知道省着点丢面子,惊天地,泣鬼神地问了一句:“两位兄台,如何称呼?” 沐清流忍住捂脸的冲动,正想说两句场面话,不料右相大人低笑了一声,朝地上的茧子走去,伸手戳了戳那张露在外面的酡红小脸:“晚晚不记得我了?“ 沐尚书大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只听得右相的话:“沐大人,本相跟令侄女乃是旧识,许久未见,且容我们先叙一叙旧。” 沐清流掩住惊讶点了点头,一点都不觉得放着侄女这般境况一个人跟右相大人叙旧有什么不妥。 “你是谁啊?”归晚一脸好奇,伸手碰了碰他脸上的精巧面具。 林千夜微微一笑,拿下面具,赢得她的一声赞叹:“你好漂亮呀!大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她醉得一塌糊涂,方才又滚来滚去,额上腻腻的,都是汗,头发蓬蓬的团成了一团,林千夜摸了摸那头乱毛:“我叫千夜。” “千夜?”她喃喃地念了两遍,摇头,“骗人,你不叫这个名字!” “那我叫什么?”林千夜好笑。 “你叫……你叫……”她的脑子早就团成了浆糊,有一点却是十分清楚,“反正你是大坏蛋。” “我怎么坏了?”他干脆随着她坐到地上,兴致勃勃地逗弄跟小孩一样幼稚的她。 “你就会欺负我,你是个坏人。”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委屈,声音又哑了几分,“你比陆铁板还要坏。” 提起陆铁板,她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得罪陆铁板,会死得很难看的。”“呜……”她继续把头埋进被子里,在地上拱来拱去,自怨自艾着。 林千夜坏心眼地一把按住那高高隆起的被团子:“你怎么知道会死得很难看?” 归晚继续拱,突然发现拱不动了,一下子掀开被子,狠狠地扑了过去,抓住他的衣领使劲摇了摇:“他有后台,我没有!” “乖,我做你的后台好不好?” 她认真地瞧了他一眼:“美人,你比皇帝还厉害吗?” 林千夜挑了挑眉:“你说呢?” 归晚很自然地当他说的是肯定句:“那比太子还厉害吗?”原谅她醉糊涂了,分不清皇帝和太子哪个大。 林千夜喉间含着笑:“唔。” “太好了,我可以赢楚兰若了。”她开心地拍了拍手。 林千夜神色古怪:“你赢他做什么?” “我告诉你哦,楚兰若是个大坏蛋。”她神秘兮兮地道,见他勾了勾唇角,只当是认同,继而郑重无比地道,“所以,我一定要比他更坏。” 林千夜忍住笑:“赢了他,然后呢?”他委实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远大目标。 “然后……然后……”她认真地想了想,露出一个阴险无比的笑容,“然后我就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指着他的鼻子,楚兰若,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你一定要帮我!”她的语气霸道无比,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大灰狼。 “你拿什么谢我?” 她侧头想了想,捧住他的脸,小鸡啄米似地在他唇上亲了两下,歪头想了想,似乎不够诚意,正打算凑过去再补一下,却被林千夜一把捂住了嘴巴,推开了脑袋。 她满身酒气,又出了一身汗,味道实在不好闻,他素来有洁癖,方才能让她靠近亲了那么两下就已经算是十分给面子了,虽说她醉酒的迷糊样子很好玩,他也不想为难自己。 “咣当”门口传来了茶杯破裂的声音,苏苏一阵风似地冲进来,拦腰把归晚拖得老远,一叠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主子喝多了脑子就犯糊涂,她不是有心的,对不住,对不住。”天啊,她看到了什么?才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回来就看到主子推倒了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大美人,意图强吻? “无妨。”大美人勾了勾唇,施施然离去,端的是好风度,苏苏暗赞了句,低头看那个罪魁祸首,已经是眼神迷离,昏昏欲睡。 睡着了就好,基本上她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归晚该感谢她这奇特的醉酒方式,若不然,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该是找根柱子一头撞死。 82 又被高调了 对京城的普通百姓而言,大比就是个盛大的节日。除了策论一项需要点时间阅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比拼都是考官现场品评,胜负立分。大比的诗词曲赋很快就会流入坊间,就连诸位大人的点评也是一字不落,虽然不是很懂,但瞧瞧热闹也好啊。 大比的第一项就是考较的诗书。这场比试最受人瞩目的,当属那位连做了三首艳情诗气走太子太傅,之后又一首诙谐的艳情诗撮合了一对良缘的沐家女公子——沐归晚。如今那几首诗在秦楼楚馆广为传唱?若你不知道“朝云漠漠散青丝”,没听过“并刀如水,吴盐胜雪”你都不好意思跟人说你到过京城。 一大早,考场外瞧热闹的百姓就看到了归晚从马车上下来,一袭靛蓝色的男装,一把香木扇,踩着紫檀木屐向内行去。 那袭身影刹那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靛蓝色啊,不止是女人,就是男人也轻易不敢尝试,如此平民寡淡的颜色不小心就会被埋没在人堆里。可沐家的这位女公子,粉唇素颜,乌发垂肩,未见一簪一环便已将那袭未见任何修饰的衣裳穿出了清雅无比的风致。这才叫贵女呀,无需任何华丽的装束去点缀,她本身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众人目送着她的背影赞叹不已。 可惜他们看不到,优雅无比的沐归晚此时风度大失地一个踉跄,一只脚上的木屐直直地飞了出去。木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如金玉相撞,可见那是极品的紫檀木。 厚道的考官捂住了眼睛,不忍见这位世家小姐丢脸的样子。 真是冤家路窄! 归晚醉酒之事,沐清流自是三缄其口。苏苏自认是忠心耿耿的侍婢,更是将维护主子的面子视为己任,主子要对美人霸王硬上弓的秘密,她打死也不会说。归晚一觉醒来只觉得头发晕,完全不记得醉酒之后的情态,尚自懊恼得罪了陆铁板之事,一连三日都不曾出门。 所以,当看到林右相赫然坐在十来个考官中间,成了此次大比的主考官,她吓掉了鞋子也是情有可原的。 归晚心念陡转,庆昭帝当初选陆铁板做此次的主考,当然有他的考量,朝廷虽设大比,但多从士族之中取士,以至于朝廷的高位都由门阀世家垄断,江山可以易主,但门阀世家只要不衰败,任何人继位之后,门阀都是不得不倚重的存在。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样从被门阀世家绑架的日子中过来的。 庆昭帝是个非常不安分的主。他要改变这种状况,就只能从寒门之中取士,让手中握有实权的人真正只忠心于他一人,为他所用。陆铁板是寒门出身,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是对他忠心耿耿,从他对恩师沐阁老置之不顾,直接刁难人家的孙女就能看出来了。 庆昭帝当然不可能真的放一个对世家子弟如此敌视之人做主考,陆铁板只是对各门阀世家反应的一个试探。试探完了,自然就该把人收起来了。 这些归晚那日看到芳华楼的排场时就都想到了,不是她甘愿被当枪使,而是当时的情况她不得不选一方得罪,与其自然得罪各世家子弟后面的家族,还不如得罪注定要被皇帝视为弃子的陆太傅。 可是……可是,她真的是不想这么高调啊,出头椽子先烂有木有啊?她会被皇帝记恨的有木有啊?于是,她决定,不论如何,这次大比,她都要表现得尽量低调,只要刚好能被取上就好了。不管主考是谁,都不能阻止她低调吧? 想到这里,归晚淡定了。瞥了一眼那只飞出去老远的木屐,干脆甩了另一只木屐,踩着雪白的袜子到考生席上就位。 林千夜并不在意,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示意考核开始。 一个考吏拿了只签筒过来,归晚随手一抽,上面写着“作词一首,曲牌《满庭芳》”。这不仅仅是考较诗词,同时,也是在考较作词之人的书法功底。 归晚略略沉吟,即开始落笔: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鸟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咕~~(╯﹏╰)b谁叫咱独爱周邦彦,又顺手抄了) 写好之后,待墨迹稍干,自有考吏传阅于各位考官。 “大赞!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一位年迈的考官抚着山羊胡赞道。 “雍容典雅,确有大家风范。” “你瞧她年方十七八,作此等牢骚语,却有无病呻吟之嫌。” “文中犹有不通之处,想是为了押韵而来。” 一番点评下来,词是好词,只是字稍逊了一筹,虽雍容典雅,却算不得十分出彩。 各考官一番斟酌,给出了良上的意见,等着主考大人拍板,谁知道右相大人只是瞥了眼,便淡淡吩咐:“做首艳情诗来看看。” 众人汗颜,早就知道这位是乖张妄为的主,可是……在大比之上叫一个小姑娘作艳情诗?这,右相大人,您是旷太久了,憋得难受么? 自然,这话只能在心底过了那么一过,其实,大家都很好奇,支着耳朵听这位连作四首艳情诗的而被称为“纨绔”的少女,真想知道她会作出什么样的诗来啊。 归晚的话却让大家的汗直接滴了下来:“考官大人,请恕晚生不能从命。”拒绝得那叫一个义正言辞。 一旁的考吏很尽职地提醒考场规则:“考场内,主考大人的要求若无正当理由,不得拒绝。否则,取消此次大比资格。” 归晚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时候有的规则?”她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本次大比新增的规则。请务必遵守。”所以右相大人加上这条规则就是为了调戏考生的么?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啊? 可惜考场上的考官都是聪明人,没人敢提出质疑,主持公义。 归晚傲骨铮铮地道:“如今晚生作一首艳情诗在秦楼楚馆至少能拿到百两的润笔费……”言外之意,考官大人你是在讹我钱么? “咳咳咳。”有人开始咳嗽,这个拒绝的理由委实彪悍。 右相大人一派悠闲:“写完了,本相给你一千两。不写,就穿上鞋子走出考场。” 归晚切齿:“如此,请主考大人赐曲牌。” 右相大人似笑非笑:“不用,为节省时间,就写一首五言小绝吧!” “咳咳咳”这下有更多的人咳嗽了,右相大人,您还能再猥琐一点吗? 五言短小,其实极难驾驭,何况还是那个……艳情……那个诗。篇幅长了还能拿华丽的辞藻掩一掩,这么短小的篇幅,你叫人家怎么写啊,怎么写? 哦,他们绝对不承认心底是兴奋的,期待的。 归晚一把抓起笔,沉吟了一会,“刷刷刷”在纸上写下二十个字。 考吏这次很有眼色地先将诗稿奉给了右相大人。 林千夜接过,看到上面的字迹,倒是先笑了:“字写得退步了,倒是这诗么‘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衫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这次,面对右相大人赤 裸裸的调戏,没有人再咳嗽,因为,右相大人的前一句话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字写得退步许多”?莫非,这沐归晚跟右相大人原本就是旧相识? 林千夜似是猜到他们所想,随手将手中的纸递了出去。最近的一个考官瞧了一眼,似是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了许久,方才一脸古怪,递给下首之人。又看到同僚一脸便秘的表情,别的考官也顾不得礼仪,巴巴地凑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明着是写春景,也确然是在写春景,但非将它解读成一首不着半字的艳情诗,也未尝不可。这个小女子,果然是有大才,有急智。 可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字迹,不同于方才写《满庭芳》时,中规中矩,典雅雍容,而是姿媚横生,温润秀逸因其含怒写出,虚灵平和、冲淡蕴藉稍减却凭添了欹斜倾侧之感,倒是掩盖了笔力上的些许不足。 那赫然就是右相大人的字迹! 右相大人的字自称一派,那可是连陛下都赞之为“天下第一”的呀!那字好看归好看,却是易学难精,想到练到归晚这般程度,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绝对做不到的。 若说右相大人跟沐归晚没关系,那才有鬼了! 诸考官面面相觑,商议了良久,再次将成绩改了,改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优上。 一心想要低调的归晚,又狠狠地被高调了一回。 83 我是个大坏蛋 大比的时间是半个月,这半个月内,考生吃住都得在试院内,擅离者,自动失去考试资格。所幸,出云国的试院建得十分大气,每个考生都能分得一个房间,稍加打扫,还是能住人的。 苏子玉也是抽中了前面的名额的,先考了出来,见到归晚自然是要问一句:“考得怎么样?” 归晚恹恹道:“还行,师兄呢?” “也还行。”苏子玉微笑。 “什么也还行?苏师兄得了个优!”陆师兄在一旁怪叫。 归晚欲哭无泪,苏师兄是清远书院最优秀的学生呀,连他都只得了一个优。出云国的官员都是这般没有风骨的吗?就因为她写了跟林千夜一样的字迹,就昧着良心给她了一个优上的成绩。你们拍林千夜那个混蛋的马屁不要紧,凭什么带累我呀?真是太坑爹了。 陆师兄很不厚道,见归晚快要哭出来了,仍是要追问一句:“归晚,看你这表情,是不是考得不好么?不对呀……”他摸摸脑袋,想了良久,突然跳了起来,哈哈大笑,“你该不会是只会做艳情诗,被考官骂了吧?” 他幸灾乐祸得这么大声,周围的几个考生都看了过来,他们自然是听说了芳华楼之事的,不由兴趣盎然。归晚这次是真的想哭了:“比这个还惨,陆师兄,你不要问了,总之,文试结束之后你就知道了。”到时候成绩一公布,她就杯具了。 陆师兄了解地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无妨,我也才得了个良,不打紧的,后边再追上来便是。”他说得很违心,书院的师兄弟谁不知道归晚她是从不知道好好学习的主? 归晚痛苦地捂住脸,她决定,在下一场考试之前,她绝对不再踏出房门半步! 此时,她依然诚挚地以为考官们给她优上的成绩是为了拍林千夜的马屁。她能得到那样的成绩,完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因为林千夜的字好,模仿他字迹的,自然不好也好。 考场内,乘者换考生的空挡,终于有一个考官抵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右相大人,您跟那个沐归晚是否有旧?” 林千夜单手支颐,微微一笑:“是有些渊源。你们该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不必顾忌我。” 众人默……右相大人真是太客气了。他都说了有渊源,他罩着的人,他们哪有胆子敲打啊? 右相大人在本朝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自庆昭帝登基以来,从没有一个官员能如此的任意妄为,高高在上,也从来没有一个官员,时时影响着朝中诸人,却从来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对他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了他漫不经心的笑容,优雅华丽的举止,捉摸不定的性子,以及天才的政治手腕上。他身后的一切都有如一团浮云,看不透,猜不到,摸不着。 正因为他神秘莫测,才更叫人趋之若鹜,曾有无数人想做他的门下而不可得,右相从没有在朝中跟任何一人牵扯上关系的意思。可方才他故意激沐归晚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沐归晚的书法分明是师承于右相。这还仅仅是有些渊源?鬼才信呢! 到底那个沐归晚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叫右相大人刮目相看呢? 第二日,下雨,右相大人就闲靠在窗边数棋子,主考只需坐镇,右相不离开考场就已算十分给面子了,考官们自是没有意见。 每一个进入考场的考生,无不仰望着窗边那抹淡紫色的优雅背影,那是有如神邸般的右相大人啊,通过大比,就意味着能成为他的门生!右相大人的第一届门生呀!他们一定要努力才行。 第三日,诗书的考较总算是全部结束,接下来是考较画艺。但凡士子都会画画,但能作得上佳的却是少数。因此,画艺的考较又略简单了些,也不用抓阄,统一命题,十数个考场,每个考场是来个考生,限时两个时辰完成一幅命题画作。 归晚早早地交了卷子,考官们看了看那窗边,今日,右相大人没来。再仔细看看那画作,中规中矩,实在找不出什么亮点,是以十分中肯地给了个“及上”。 归晚看到平庸的成绩,顿时眉开眼笑,意识到木屐的响声实在扰人,一手拎了木屐,一手提了衣摆,顿着脚步走了出去。正好有几位考生抬头,见到如此情景,微微笑了笑,以示感谢。 等跑过一排考室,罗袜已是又潮又脏,廊外在落雨,雨势不大,不可能穿着袜子跑回去,她环顾了下四周,四下无人,遂把两只袜子都拽了下来,裸着莹白的小脚踩在了木屐上。刚走了几步就暗暗蹙眉,这木屐打磨得再十分光滑,到底还是硬的,又沉,没走几步,脚背就磨得通红。 正苦恼着是不是将就着穿回污了的袜子,身子突然一轻,被人抱起,一把十八骨的檀木柄油纸伞遮在了头上,靡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撑伞。” 暮春的雨总是这样,一下起来就缠缠绵绵的不肯停,一阵风吹过,便拢成了淡淡的水雾,层层障障地把远处的楼台都拢住了,周围茫茫的一片,仿若都成了虚无。 这伞比她素日用的要沉上许多,才走了百余部,她便左右换了两回手,他一边的肩膀也凝上了些许水珠。考室离住处甚远,她一咬牙,双手挂上了他的脖子,两只手交握着那把伞。 如此一来,两人便靠得极近了,他的呼吸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出来也不带伞?” “那时还不曾落雨的。”她小声回了句,气势有点弱,如此情境之下,他若把她往地上一丢,她可就惨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抱怨,“没事干嘛用紫檀做的伞,好沉。” 他轻笑一声,伞沉与不沉,他没在意过,倒是见到那双如玉的小脚上挂着的木屐:“你穿着紫檀木屐便不嫌沉了?” 她的手紧了紧,没注意手腕蹭到了他颈后的皮肤:“紫檀木屐的声音最好听呀!” 她在说谎!除了那柄香木扇,她的身上如今一应饰物皆无,连头发也只是松松地束着,不曾盘起,如此轻便的装束,她会为了声音好听去穿沉重的紫檀木屐? 说谎便说谎罢,这小狐狸,从这次再见,就没一句真话。不过是些许小事,林千夜没有在意,只是勾唇笑道:“这次考得如何?”这才是他今日的主要目的。 “及上。”她还是有所保留,画技再怎么不好,考个良还是力所能及的。 林千夜低低一笑:“哦~~前几日不知道是哪家的丫头喝醉了酒,哭着喊着求本相做她的后台,连谢礼都给了,既然她现在不需要本相的好意,本相权当占了个便宜。” 权当占了个便宜……归晚一下子焦化了:“她给了什……什么谢礼?” 林千夜笑而不语,他越是不答,她就越是忐忑,那日醒来就已是第二天半夜了,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真的是一点印象也无。她不会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了吧?那时候她身边的人呢?都死哪去了? 接下来的路程对归晚来说变得无比难熬,终于到了房间门口,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多谢右相大人送我回来。” 林千夜勾了勾唇:“送你回来,只是顺道。我是想告诉你,你不记得约定也罢,我既收了你一半谢礼,就会守诺,达成你之所愿。” 啊?归晚愣了一愣,不由得转头去望外面下着的雨。莫非今日下的雨其实是红色的么?他什么时候变成了守信诺的君子了? 大抵是她呆愣愣的样子很好玩,林千夜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低一笑,心情甚好地打起了官腔:“本相既然守了信诺,本相的门生岂能背信?另一半的谢礼是什么,你忘记了,我只好勉为其难自己取了。” 他低头吻了她。 那确然是一个缠绵至极的吻,唇舌交缠,缠绵得她都差点断气了。 “你戏弄我!”归晚炸毛了,他哄谁呢?即便,即便她真的是醉得糊涂了,也不可能这样吻他呀。 “戏弄?”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红扑扑的脸颊,似笑非笑,“听说我是一个大坏蛋。坏蛋戏弄下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啊?归晚石化了。 84 我看中的人有那么差么 第五日考校棋艺的规则又是不同,先由考官由易及难出三道残局,破第一局者为及格,破第二局者为及上,破第三局为良。 连过三局之人由抽签决定两两对弈,胜出者为良上,以此类推,最后剩下的几人即为优。 一位胖乎乎的考官和气生财地笑道:“三局之后碰到的对手就有强有弱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祝大家好运啦!” 于是,过了前面三关的三十五名考生都暗自祈祷,碰到的对手是猪。 明鸾见到归晚也晋级了,多少有些诧异,这家伙,哪次棋艺课不是躲懒?不会是运气那么好,刚好碰上的三道题她都看到过吧? 抽签结束,好巧不巧,归晚轮空。依照惯例,轮空的考生应再抽一回签,从候在一旁的十名五品棋士中抽出一人,由棋士对他进行考核。 众考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顺带对归晚表示了下同情。好歹他们接下去还能碰碰运气,但五品棋士的实力却是实打实的,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考吏正捧着签筒准备叫归晚抽签,右相大人却摆摆手示意:“不必了,叫她直接进入下一轮就是。” 考生们还未反应过来,考官们就已连连咳嗽,右相大人果然是端方君子啊,连作弊都这般光明正大。 一位考官斟酌了良久,方才上前轻声道:“右相大人,这于理不合,其实还是有别的办法的……”暗中偏袒就是了,何必做得这般嚣张? 林千夜勾了勾唇,似笑非笑:“我看中的人,有那么差劲吗?” 那考官闹了个大脸红。他清了清嗓子,努力作出一副公正不阿的形容,大声宣布:“轮空之人直接进入下一轮。”说罢,悄悄抬起一只眼睛看考生们的反应。 果然,话音刚落,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清远的学生没说什么,他们可以窝里斗,但决不叫人看了笑话去。其他考生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毕竟这大比是总分制,就算是一分一毫也可能影响最终的名次。 一位年纪约三十七八的考生最先站了出来:“考官大人,如此做法,是否有失公允?学生听闻,她是书院里有名的差生,这般不学无术之人,怎能直接晋入良上一级?” 林千夜依旧很悠闲:“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吴道华,恳请主考大人莫要破坏了大比之公平。” “你说公平?”林千夜略略坐直了身子,“既然你跟我说公平,你若晋级,也不用抽签了,就跟她对上一局,她若败了,本相降她的成绩为良。”自然,归晚若是胜出直接升格为优,他当无话可说。 吴道华点了点头,复又道:“学生不敢保证一定会赢,之后不管是谁跟她对弈,学生恳请主考大人都依方才的约定行事。” 他有把握赢。但他必须给考官和在场的考生留下一个刚正不阿的印象。他是寒门出身,身后无所依仗,他所能争取的,就是一个“名”字。谁说寒门就没有名士的? 明鸾冷笑一声:“这就是你所说的公允?你怎知归晚凭实力不能得到良上的成绩?此局胜出之人,棋艺自是我们中拔尖了的,归晚与之对弈,若不慎落败,便降级为良,岂不吃亏?”关键时刻,她还是向着自己人的。 吴道华一脸肃然,朝主考席上拱了拱手:“此是右相大人亲口应允,方才我不过是依此类推罢了。何错之有?” “方才右相大人是为了平息你的不满,才给你几分面子。”明鸾倒是什么都敢说,反正她又不博什么前程,不过是赚个才女的名头光耀门楣罢了。 “此番考试并非我一人之事,主考大人要安抚的,也非我一人。” 哦,倒是个聪明人,很懂得拿根鸡毛当令箭。 明鸾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正主,发现她竟然老神在在,一脸兴味地瞧热闹,顿时把火气都发在了她身上:“归晚,你死人啊?你怎么说?” 归晚悠悠然站起来,那把香木扇敲了敲手腕:“诚然,这场考试事关所有考生,右相大人说什么,不容你我置喙。只是方才,吴师兄说 ‘不学无术’?今日来考场前,我特特沐浴更衣,请求我沐家先祖佑我一佑。” 说到这里,她摸了摸鼻子,似是不好意思:“诚然我本就是不学无术的,吴师兄却当着我家祖宗的面数落,你知道的,老人家面子薄,只怕这时候就骂我是不肖子孙了。” 已经有人低头偷笑了,吴道华拿右相大人的一句话大做文章,她便拿她沐家的祖宗当挡箭牌。沐家素来诗礼传家,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这么个古灵精怪的无赖。 只听得归晚继续客客气气地道:“吴师兄知道的,这朝廷大比起源于名士雅集,你我虽算不得名士,却也可效仿一下先贤。我在此谨向吴师兄讨教棋艺,我胜了,请吴师兄退出此次大比。若我输了,亦然,并以沐家嫡女身份向你斟茶认输!” 这话掷地有声!归晚的身份是贵族,自比寒士出身的吴道华要来得尊贵。吴道华若退出这次大比,自是前程尽毁,但是归晚若输了,还以贵女身份斟茶认错,便使家族蒙羞,唯一的下场就是被逐出门楣。 这是一场豪赌!这样的赌约,在古时的雅集并不少见,一些名人小传中也有人每每提及,大家并不陌生。这是以家族的荣耀为赌,任何人都不得插手干涉的,古时以贵族为尊,依照古时成例,即便现在是朝廷大比,也必须让步! 吴道华要名,她也要,她需要一个空有才华,却纨绔无赖的世家子名头。 吴道华已经三十有八了,二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前两场的成绩并不算特别好,一个良上,一个及,这次大比,他不一定能赚到一个好前程。若是,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若是他现在赢了沐归晚。若他能使一名贵女从高高在上的云之端跌下,他将扬名立万! 沐归晚前几日名声大噪,对这个靠作艳情诗一举成名的贵女他是不以为然的。他还曾听闻她在清远的事迹,对她更是不屑。这样的人,能有几斤几两? 前面三道残局题,沐归晚能解出,不虞是有人泄了题。若她真有那样的实力,为何要叫她轮空,又直接晋级?这些贵族们的花花肠子,他还能不清楚?她本身的棋力,大概很是不堪。即便前面三道题真是她自己解的,他也稳操胜券,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是三品棋士了。整个出云国,能有多少个三品棋士? 这是他一举成名的好机会。他要抓住它,他一定要抓住它! 他掩住眼中的狂热,彬彬有礼地微笑:“好,我应战。” 一位考官跟沐家有几分交情,他还来不及阻止,那边就已立下了赌约,只能跌足长叹:“胡闹,太胡闹了!这吴道华,之前就参加过几次大比,他的棋艺,次次都是优啊。” 香木扇敲了敲棋坪:“为公平起见,我们猜枚吧!” 谨慎是吴道华素来的性格,在未真正得到胜利之前,他不敢托大,点头应允。他随手抓起一把白子,伸手示意,归晚抓了两颗黑子,吴道华抓的白子正是六颗,双数,归晚猜对了,便执黑子,先行。 归晚“刷”地展开手中的香木扇,扇了扇:“如此,我让吴师兄三子半。” 执黑之人,占了先手,平日里人们下棋,并不十分计较这些,但在比试之时,自是要计较清楚。她一点便宜都不想占别人的!这分傲骨,倒叫吴道华高看了她一眼。 那考官直跳脚,哎呦,我的小祖奶奶,有便宜你就占吧,现在玩骄傲,有你哭的时候! 归晚的起手便落在了天元,此子一落,众人一片诧异,这家伙,到底会不会下棋啊?就是初学者也知道金边银角草肚皮啊,自古以来,从未有人下棋是第一手天元的。因为,天元是整个棋盘上的唯一的不对称点,第一手下在那里,乃是对神明的不敬,谁敢那么嚣张啊? 更何况,第一手天元,意味着完全放弃了先手的优势。她事先还让出了三子半……就是说一开局,她就至少先丢掉了三子半。 吾道华不为所动,棋子星位,然后,大家下巴掉了,归晚那个无耻的家伙,竟然下模仿棋! 明鸾恨不得上去抓着她死劲摇:“你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你能再没出息一点嘛?竟然给老娘下模仿棋?”何况,没开局就贴出去了三子半,现在你下模仿棋有屁用啊?你个笨猪! 但是,即便如此,这无赖的模仿棋,也足以给对手造成压力。吴道华想要赢得漂亮,就不能靠那三子半的优势。他必须想办法摆脱她的模仿! 一连十余手之后,吾道华终于着了慌,落错了一子,归晚轻轻敲了敲棋盘,果断放弃模仿,轻松将战局引向中腹,步步都引着对方攻击天元。在场的都不是门外汉,这种下法非常冒险,中盘的算计容不得半分闪失,但更多的人是兴奋!原来,棋还可以这般下的!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大抵说的就是吴道华。归晚的中盘毫无差错,反观之,他顾此失彼,捉襟见肘,到最后,控制住整个棋盘的人竟然是她! 看着她一举吞掉了整条大白龙,吴道华一脸颓然,她不多不少赢了七子,除了先前的三子半,就是说最终她赢了三子半。 “我输了。”既然输了,就要输得有风度。 “吴师兄,承让。”归晚摇着香木扇,十足的纨绔模样。 果然,林右相看中的人,又怎么会差呢? (其实……第一手天元的下法,多见于业余选手,真正高手对决,估计会死得挺难看的,某兰是米见过以天元胜出的名局,汗,也可能是某兰孤陋。书中这么写,是为了戏剧效果,大家姑且一看,不必当真哈) 85 你喜欢的是幻像 接下来的比试,毫无悬念,归晚得了个优。只是,结果如何,考生们谁都没有太在意,他们还沉浸在归晚与吴道华的那场对决中。 那局棋,越想,就越是叫人心惊,那样凶险的起手,尚未开局,便先将自己陷入绝境,从一开始就打破了对方的笃定。看似胡闹的模仿棋,叫对手大乱阵脚,中盘算计精密,步步为营,完全主导了整个局势。所有的布局,环环相扣,在那一局棋上,她简直就是神明。 这是多么石破天惊的下法!可以预见,这一局棋将惊绝天下! “苏师兄,你说,归晚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陆师兄苦笑,“我越来越看不懂她了。”她总是眯眯笑着,好脾气的样子,永远都有花不完的精力,喜欢快马好酒,挥金如土,任意妄为。她的一言一行莫不是败家纨绔的典范,可是方才,他分明似是从棋盘中看到了某些不一样的地方。 苏子玉摇头笑道:“我也看不懂她。都说一个人的棋路,便是性格的写照,我素来深以为然,现在倒是不敢肯定了。” 陆师兄怪叫:“谁说的?那手模仿棋就无赖得很,换做我,是怎么都学不来的,太无耻了!” 苏子玉忍不住笑道:“你知道的,她一向好玩,总是没个正经的时候。” 两人一路行向宿舍,却听得前面一阵喧哗:“哎,大家快来看呀,凤鸣竟然带了美人图来参加大比。” “在哪里,在哪里?”参加大比的多是年少人,住在一处的又大多相熟,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闹起来分外没有顾忌。 “有十几幅呢,快,快,快,接着。” “快,快跑,让咱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 “哎,不要抢,仔细撕坏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又怕他们损了画,急得脸上红扑扑的,像是要哭出来了。 “哎。那不是楚凤鸣嘛?他画画十分了得,昨日唯一一个优就叫他拿走了。”陆师兄向来是消息灵通的。 一个少年抢了一副,一边跑一边展画,冷不防一下撞到了苏、陆二人,摊开的画掉在了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少年一面致歉,一面低头欲将画拣起,待看到画面,却是“啊”了一声,一下子愣住了。 画中是一大片的梨花林,在月色下澄澈如同琉璃,有一个人儿,白衣胜雪,黑发如墨,坐在梨花树下的秋千之上,仰望明月。夜风微微撩起裙裾,半坠的发簪斜斜而下。本该是极为旖旎的画面,却因为画中人儿的眉宇间的那片清泠之气,叫人不敢心生半点绮念。 皎皎月色如同轻纱,月下的梨花林散发出如玉般的淡淡光芒,画中的人儿是这月色下的精灵,不知是这梨花的花精幻化还是这一片月色溶成。清风如斯,明月如斯,幽人独坐,不知今夕何夕。 好一个玉洁冰清! 不光是那个少年,就是苏、陆二人也是愣住了。因为,画上的人,是他们认识的。 那个总是拿着把香木扇,笑得没心没肺的人,竟然也会有这般冷清的神情吗? 几个没有抢到画的少年冲了上来,待见到地上的画,仔仔细细地看上一回,发现了题在一旁的小字,不由得念出声来: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村琼葩堆雪。静夜沈沈,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作诗之人,他爱慕画中的女子,爱慕得这般彻底,直把她当做了九天神女来仰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亵渎。此时,他们方觉是自己唐突了,一时都有些尴尬。 “苏师兄,陆师兄,这么热闹,你们在看什么?”如金玉相撞的木屐声从不远处欢快地传来。 看到这个身着男装,笑意盈盈的女子,几个少年又是“啊”了一声,竟没人去捡地上的画。 归晚几步走近,见了眼地上的画,眉宇间未见异色,俯身捡起:“这是谁画的?” 不远处喧闹的人似是察觉到了这边的不寻常,纷纷停止了笑闹,瞧了过来,楚凤鸣见到了归晚,脸上闪过惊喜、诧异,喃喃地叫了一声:“神仙姐姐……”却又马上惊觉,一副手足无措的形容。 原来,这就是凤鸣画中的女子,他从不知道她的名字,而称之为“神仙姐姐”。 一名贵女被人作画肖想,已是大大的不妥,何况画像还被这么多人哄抢玩闹?以归晚的性子,一定不会叫楚凤鸣好过了,此事闹大了就不好收拾了。玩闹的少年们也意识到闯了祸,悄悄把手中的画轴卷好,不敢再吱声。 “这是你画的?” “是。”楚凤鸣满脸通红,讷讷点头。 看到这青涩诚实得几乎有些可怜的楚凤鸣,苏、陆二人互看了一眼,开始想办法把场面圆过去。 “画得真好,看这笔触,你师从大画师元恒?” 楚凤鸣脸上闪过一抹雀跃:“是,姐姐慧眼。” 陆师兄摇了摇头,这个不明真相的少年,他不知道归晚在整人之前总是和颜悦色的吗?他钦慕谁不好,偏偏要钦慕这个不似正常人的沐归晚? 归晚一笑,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我叫沐归晚,你呢?” 楚凤鸣的脸更红了,却没失了礼数,拱了拱微微倾身:“沐师姐,我叫楚凤鸣。”显见得他是个家教极好的孩子。 归晚点了点头,手中的香木扇子微微示意:“他们手中的画,也画的是我?” 楚凤鸣似是咬了咬牙,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这是,这是……我在两年前画的。多有唐突,请沐师姐见谅。”说完这句话,他似是鼓足了勇气,抬头那双清亮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归晚,那是希冀,期许,还有祈求。 十几幅两年前的画作,他一直随身携带,就连大比这般重要的时刻,都不敢离身,这意味着什么,就算不说,众人也是明白了。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般凑巧,刚好在这样的情形下,叫她见到了这些画。 她会怎么回应呢?大抵是会勃然大怒,不然不足以维护她的名声吧? 出乎意料的,归晚竟是又赞了一句:“这画画得极好,我很喜欢,可否将它们都送给我?” 众人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沐家的女儿到底是大气,不仅没有计较,且给凤鸣留了体面。见事情大概不会闹得不可收场,在场的人都识趣地悄悄离去了。 “未经师姐同意,就画了这些画,本就是我鲁莽了。姐姐不计较,就已是十分宽宏了。”见到旁人离去,楚凤鸣鼓了勇气问,“沐师姐,以后,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吗?”那是一个少年人对于爱情的所有诠释,他灿烂、天真,他满腔赤诚,所以能问得这般坦荡。 我还有机会见到你吗?我可以继续喜欢你吗?你接受我的喜欢吗? 他眼中的纯净几乎灼伤了她,归晚自问,在她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纯粹而又热烈的爱。所以,她看不懂,也不能看懂:“凤鸣,你今年几岁?” “我十七。” 归晚笑了,香木扇似是习惯似地敲了敲手腕:“两年前,我也是十七岁。你是在浮云山上见到我的吧?” 凤鸣点了点头:“是,那年早春,我在浮云山后山的梨花林中见到师姐,之后,便时常到那里作画,可惜三个月后师姐离开了。” “那三个月,你画的都是我?”归晚的神情有些古怪。 “嗯。”凤鸣红着脸点了点头。 “所以说,你喜欢画中的人?”她摇着扇子,笑盈盈地问。 凤鸣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得这般直白,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跟记忆中的她,毫无相近之处,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喜欢她。” “你画得很漂亮。”归晚轻抚着手中的话,似是追忆,“可惜,你眼中的美丽,恰恰是它的主人最不堪的时候。” 她似是没有注意到凤鸣的震惊,继续道:“四年前,我大病一场,几次差点进了鬼门关。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因在病中,变得十分暴戾,加之遇到了一些变故,那时的我,险些堕入魔障。浮云山上有位得道高僧净明法师,你想必听说过。” 凤鸣点了点头,似是下意识地回答:“是,净明法师不仅是得道高僧,医道也臻于化境,每年都有不少人去求医问药。” “那时我拜在净明法师门下,一面调养身体,更重要的是,消解心中的戾气。”归晚笑道,“所以,你看,你喜欢的,只是远远看到的幻象。” “不,不可能。”凤鸣不甘地反驳,“神仙姐姐,我听到你吹的箫声了,它是不会骗人的,你只是忧伤,没有戾气,我,我只想叫你不要再伤心。” “扑哧……”归晚忍不住笑了,拿手中的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少年人,看清楚,姐姐现在可是在伤心?乖,你喜欢姐姐,只是个错觉,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什么事都没了。”完全把他当小孩子哄的口气。 凤鸣还欲反驳,归晚已是摇着扇子起身,只留下个背影:“这幅画我先拿走了,剩下的那些烦劳你一会送过来,一幅都不许留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凤鸣画了整整十四幅,或坐或立,或行或止,都是栩栩如生,足见绘画者的用心,只是那些画上,她从不曾有过欢颜。 归晚寻了小花园的僻静处,把画堆作一堆,从袖子里掏出了火折子。 “在试院内焚烧东西,会被取消大比资格,你不知道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会碰上林千夜。 真是阴魂不散哪! 86 烧的是春宫画 试院内确有规定不得焚烧东西,怕的是有人私相授受,或是作弊之后毁灭证据,难得的是林千夜这个游手好闲,又不负责任的主,竟然知道。 归晚有恃无恐:“有右相大人当后台,我才不怕。” 林千夜莞尔:“右相大人只答应做你的后台,可没答应帮你做坏事。” “右相大人,修理开得过旺的桃花枝,不算什么坏事吧?”归晚晃着香木扇子,一点都不想掩饰她的虚荣。 林千夜懒洋洋地靠在假山之上,眼底透出一抹揶揄:“你确定这是在剪桃花枝,而不是在故意招惹桃花?” 事关风月,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的,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基本上试院里的人都知道了。不过,谁也没说出不堪的话来。毕竟,贵族也好,平民也罢,男欢女爱,本是天经地义,爱慕一个人,何错之有? “本小姐的行情好得很,何用故意去招惹什么桃花?”归晚哼了一声,“何况,我再怎么样,也没有右相大人招惹桃花的本事大吧?右相大人这是双重标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林千夜倒是没料到她有这么大的反应,觉得好笑:“哦?本相招惹谁了?” 她的本意是,她再怎么招惹桃花,也是她自己的事,不劳他费心,话一出口,已是觉得不妥。他这么一问,更让气氛陡然暧昧起来,归晚被自己噎住了:“那是右相大人的家务事,我怎么知道?”此话一说出口,更是觉得自己笨得可以,懊恼地撇过头去,干脆不再看他。 四年未见,她变了许多,不仅敛了容貌,改了声音,不肯再叫他的名字,而是生疏无比地叫他“右相大人”,不肯再轻易地跟他撒娇耍赖,叫他意外地是,她还是如当年一样不禁逗。她手足无措的样子落在他眼中,只觉得分外有趣,林千夜低低笑了:“薇儿,我现在只想招惹你。” 真是无聊,归晚撇了撇嘴,下意识地回道:“谢谢您的厚爱,我不想招惹烂桃花。” 见他挑眉,她差点想咬掉自己这不听话的舌头:“我的意思是……我才是那朵烂桃花,右相大人不必屈就。”她怎么忘了,他现在是她的大靠山,怎能轻易得罪? 林千夜似笑非笑:“呵……我就是喜欢你口是心非的样子。” 又是这种猫逗老鼠的语气,归晚欲哭无泪,挫败地举起双手:“右相大人,我哪敢啊?您能先容许我先把这堆麻烦处理掉吗?”待会天一黑,她再烧东西,火光更是明显,这不是找死吗? 他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她大喜过望,可他接下来的话却叫她点火的手一抖,差点把火折子掉地上:“原来你喜欢的是楚凤鸣那样的幼齿,难怪下午你对他的态度好得反常。” 她抬头瞪眼,刚想以百倍毒辣的话呛回去,却不防他悠悠然地指了指地上的画:“天快要黑了,要不要本相帮忙?” 他在威胁她!归晚悲愤了,扇子敲了敲脑袋,做出一脸谦卑的形容:“右相大人,您会错意了,我之所以对他和颜悦色,大抵是因为有那样一个端方少年,真心诚意地爱慕着我,我一时乐昏了头。”仔细地想了想,又十分狗腿地加了句:“偶尔沾沾自喜一下,不妨事吧?”人在屋檐下,就算他说月亮是方的,她也一定要坚定无比地附和,月亮当然是方的,说月亮是圆的人见识不够深远,囧~~ 她手中倒是没有闲着,趁着说话的空档,吹了吹手上的火折子,快手快脚点上了一幅画,那副月下梨花图一下烧毁了大半,她转了转手中残画,务求烧得更干净些。 不知为何,她这么卖力的讨好却叫他的语气陡然降了温:“原来你是在沾沾自喜,既是如此,为何要烧了这些画?” 这个大变态,不是最喜欢捉弄她为乐吗?他现在是什么意思?嫌她配合得不够到位? 归晚只待手上的画快要烧尽,迅速点了另外一幅,语气中饱含着无奈:“右相大人,我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吧?沾沾自喜这种事情,放在心底过上那么一过就是了,总不好留着这些东西昭告天下吧?”这样的表现,够配合了吧? “你想留着这些画?” 温度又降了降,归晚怕他下一句就说出“既是如此,本相就做主让你留下吧!“之类的话,立马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哗啦一下拉过几幅画盖到了火苗上,瞬间窜起的火差点燎到了衣裳。 见她狼狈,林千夜勾了勾唇:“你可知道楚凤鸣是谁?” “他是谁?”归晚极其配合地问了一句,不无狗腿的成分。 “他叫楚兰敏,凤鸣是他的字。” “吧嗒“一声,归晚手中的扇子掉在了地上,她张了张嘴巴,瞪圆了眼睛:“你骗人!”兰轩,兰若,兰敏,楚家的兰字辈?她知道楚家还有一个最小的嫡子,可是…… “他比我还小两岁呢!”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所以?” 震惊之下,她倒是忘了要继续烧画毁尸灭迹了:“楚家夫人有五十岁了吧?怎么可能生出这么小一个儿子?”她的纠结点与旁人分外不同,“你确定他不是私生子吗?” 似是被她纠结的表情逗乐了,林千夜嘴角含了笑,十分尽责地为她解了一回惑:“楚夫人三十四岁生的他,倒也算是中年得子。” “也就是说,他是我嫡嫡亲亲的小舅舅?”归晚的嘴角一抽一抽的,神情分外古怪,“这世界委实是太小了些。” 那个倒霉孩子,方才还一脸虔诚地叫她“神仙姐姐”,“沐师姐”,叫他知道了真相,不知道会不会哭鼻子呢?哎,这孩子,委实是太悲催,暗恋谁不好,偏偏暗恋上了自己的外甥女? “咦,有纸灰飘过来,莫非是有人在烧东西?” 两名巡卫发现了异样:“什么人在那里?” 归晚暗叫倒霉,若不是林千夜搅局,她早就烧完毁尸灭迹了,她从从容容地站起来,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是我。”本想瞪一眼那个罪魁祸首的,但立马想到接下还需靠他挡一挡灾,便生生把瞪到一半的眼睛转向了那两名巡卫。 “果然,是在烧东西,你看,似乎是字画。” 巡卫甲皱了皱眉头,“你不知道在试院内严禁私自焚烧任何物品吗?” 归晚指了指一旁袖着手的林千夜:“试院有这样的规定我自是知道,只是,我有一些私人物品不得不处理,有主考大人在这里看着,也不打紧吧?” 两位巡卫这才发现假山边戴着面具的优雅男子,齐齐行了礼:“见过右相大人。” 巡卫乙十分尽责地道:“右相大人在此,自然不算违规。只是……”地上那几幅卷轴,都是背面朝上,看不见内容,显见得是有什么猫腻,这叫尽职的巡卫不肯松口,“考场这些卷轴上都写了些什么,还请小姐当场一示。” 只要让他们看看卷轴之上确无作弊嫌疑的东西,他们就不予追究,这已经算得上是网开一面了,可惜偏偏她不肯领情:“既是私人之物,岂有当面示人之理?” 不过是几幅画,若无林千夜在,那叫他们看上一看,倒也没什么。只是……浮云山上的那段时日,确然是被她最不愿回首的记忆,她不介意旁人看到她的软弱和绝望,但是,唯独他不行。哪怕只是几幅画,哪怕只是曾经的浮光掠影,她也要收拾妥帖,不叫他瞧出一点她曾经的狼狈。 “如此,我等只好依规定行事。”他上前就要将地上的卷轴收起带走。 归晚一扇子拍开他的手,不等他动作,指尖一弹,竟是一颗小小的火弹珠从袖间划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堆画上,“轰”地窜起了丈高的火苗。 见他们上前要抢,她挡在了前面:“我说了,那是私人之物。若这是画着本小姐画像的春宫,两位也想瞧上一瞧吗?” 她说什么?两位巡卫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面面相觑未果,转而望向一旁饶有兴致地看戏的右相大人。右相大人摊摊手,十分配合地道:“本相倒是知道这些画的来历的,也同意她烧了。” 他这么一说,倒坐实了那是春宫画的说法,俩巡卫神情古怪地瞧了他们一眼,立即了悟。 近些年来,右相大人为了出云国劳心劳力,不要说妻室,就是连红颜知己都没有,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女子,能同她一道烧个春宫,却叫他们给搅了。他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这么一想,倒是马上惶恐起来:“既是如此,请容小的告退。”竟是逃也似地离开了。 直待跑出小花园门口,巡卫甲才敢大声地喘气:“哎,你说春宫不是用来看的么?为何要烧了?” 巡卫乙摇摇头,一脸高深地道:“右相大人深人雅致,岂是你我能够揣测的?” 巡卫甲点了点头,两人十分默契地在小花园门口把守,别再叫有不识相的人搅了右相大人烧春宫的闲情逸致。 归晚见画都烧成了灰烬,松了口气,冷不防叫他在身后搂住了腰,带着兰花香的气息落在了颈上:“薇儿,那些画,果然是你的春宫画么?” 究竟上面画了什么,能叫她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毁尸灭迹,还想到了春宫这种荒唐的理由搪塞? 87 请容我徇一回私 到底是该答是还是不是? 归晚纠结了半晌,十分谦虚诚恳地请教:“右相大人想让我如何回答?”你不是早就知道那些画的来历么?真是恶趣味。 林千夜摇头失笑,方才对着那两个巡卫还理直气壮的,说那是春宫画,说得那叫一个坦荡,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陪我吃饭去。”觉察出怀中的人儿的僵硬,他难得好心地不再戏弄,自然无比地拉了她的手出去。 这算是放过她了?归晚自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无可无不可地跟着他走,反正饭总是要吃的。 饭菜十分简单,三菜一汤,小小的碟子装着,摆在桌上十分素雅好看,比他们这些考生的大锅饭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端上饭菜的仆役看到归晚在桌旁落座,明显地怔了一怔,又匆匆出去了。 归晚立马就猜到,想来他们料不到右相大人会平白带了一个人回来吃饭,是以,吃食都只准备了一份。本来看到这些清爽的饭菜就食指大动了,此时更是恶趣味了,她是客人,理应是让着她的。如果她把他的那份也吃完了,嘿嘿…… 林千夜看着她孩子气地大口往嘴里塞饭菜,只是端着酒盏,时不时地喝上一口。归晚比平时还多吃了小半碗饭,看着盘子的一片狼藉,心满意足地小小打了个饱嗝。 这时,方才那个仆役竟然端着盘子进来上菜了,菜色比方才更见精美,更丰富,归晚沮丧了。 林千夜一脸的似笑非笑:“唔……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笨鸟先飞?” 他慢条斯理地开始动筷子,归晚一脸郁卒,她现在就是想吃也没肚子了。不甚甘愿地,她拿过他桌上的酒壶为给自己倒了杯酒,权当是打发时间了,待抿上一小口,突然眼睛一亮,又是喝了一口,之后,她干脆把酒壶拽在手里,大有霸着不肯放手之势。 什么时候,他家的小东西变成只小酒鬼了? 眼见着她喝到了第五杯,他逡了她一眼:“我很乐意你借酒装疯,投怀送抱,可是,明天你还要考试。” “那你把这壶酒送给我吧!”她巴巴地望着他,“或者你告诉我何处可以买到?” “薇儿,你从不酗酒的。”何止是不酗酒,以前他滴酒都不让她沾,他是有些洁癖,不想叫甜糯狡黠的小人儿身上沾了酒气。 果然,她理所当然地回道:“因为以前没机会啊。”她继续嘟喃道:“这也算不得酗酒吧,我酒量很好的。” “前几日喝醉了的是谁?”他好笑地望着她如守财奴一般抱着酒壶。 “那是意外,何况,他们十几个灌我一个,最先趴下的还是他们吧?”她洋洋得意道。 此时的她,依稀可见当年娇软可爱的样子,他嘴角漾了笑,语含宠溺:“小笨蛋,他们一灌,你就乖乖地喝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她晃了晃脑袋,“别顾左右而言他,这壶酒,到底送不送我?” 春风醉入口甘醇,带着淡淡的花香气,是世间难得的佳酿,却也是十足的烈酒,后劲也极大,她方才一气喝下的四杯,还能毫无异色地跟他说话,可见她没说谎,她的酒量确实很好。 林千夜一笑,似是看好戏般地揶揄:“这酒,你却多喝不得。” “不送就罢了,何必找这种借口,一个两个都这般小气。”归晚咕哝了句,完全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她说到最后已经几近自言自语,林千夜却听清了:“你曾喝过这酒?” 归晚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森森之意,确然,不过是一杯酒,哪有人会为了这个莫名其妙地翻脸的:“嗯,只有一杯,初离那个小气鬼。” 只有一杯?她知不知道这春风醉乃是春酒?换做寻常女子,只要一杯……很好,那个人叫初离是吧?竟然敢勾着她喝这种酒。还有,这个小笨蛋,防他防得什么似的,到了别人那里,就怎么毫无戒心了呢? 她巴巴地望着他:“楚兰若,你把它送给我吧!” 叫名字也没用,何况,她叫的不是他想听的:“不想送。” 归晚愣了一愣,她以前不是没向他要过东西,不要说区区一壶酒了,就是价值连城的物件,他也是说给就给的。可见,他当时对她上心,也就把她当宠物般,随便哄哄,现在她身份不同了,自然是要区别对待的,她也不介意:“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里可以买到?”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哼!不告诉就不告诉,归晚气呼呼地走了。 林千夜看着那个背影,挑了挑眉,吩咐一一声:“封平,下雨了,去送送她。” 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拿了把伞,飞快地追着归晚而去。 **** **** **** **** **** 第二日是考的策论和史论,一共才三道题,却颇费思量,不要说是考上一日,就是考上两日也是可行的。只有策论和史论是不会当场阅卷,而是要采取糊名制,由考官阅卷后排出优劣,再交由陛下亲自裁决。归晚没有写林千夜教她的字体,如其他考生一样,蝇头小楷写得雍容工整。 午膳时辰,考生必须在考场进食,吃食由考吏为大家发放。怕有人暗中夹带,也怕汤水菜汁污了试卷,食物十分简单,每人两个大馒头,一小碟酱菜,几片黑乎乎的熏肉,放在桌上一目了然。 好歹是在考场里的最后一餐了,这是考场的惯例,自然没人敢有怨言。 归晚拿着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酱菜和熏肉一点没动,馒头却突然落到了一只修长好看的手里,她抬头望去,已被林千夜拉了起来:“她肠胃弱,吃不得这些。”他笑得十分平易近人,“请容我徇一回私罢!” 巡考的考官张了张嘴,今日中午不要说考生,就是他,也是熏肉夹冷馒头,但……右相大人既然堂而皇之地说要徇私了,他自然不能不答应:“还请用罢午膳,尽快让这位考生回来,时间紧迫,怕来不及答题。” 也有考生不平的,望着归晚的眼神里已带了敌意。就她肠胃弱?谁不是一样的,凭什么就她吃不得冷馒头?谁知道右相大人会不会趁着午膳时间私相授受呢?她一个女子,参加大比就是为了一个名头,考中了,也是白白占了一个名额。 更叫人忍无可忍的是,别人徇私也就罢了,偏偏是右相大人,那是优秀如神邸般的右相大人啊!她何德何能叫右相大人待她如此? 回廊尽头的凉亭里,摆着几样清爽可口的小菜,四周悄寂无人,只有几只鸟雀。 这家伙,什么徇私,他是故意把她放在火上烤呀!他方才的举动,给她招惹了多少敌人啊?可是,她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弱弱地表示:“其实,不必如此的。比冷馒头更难吃的东西我也吃过的。”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他低低一笑,“明明就想利用我的身份,却不敢堂而皇之地承认?我不过是帮你一把。” 他看穿了,他果然看穿了,所以才要这么折腾她。呜……归晚很没脸,于是,先否认了再说:“我哪有?” 他微微向她侧了一侧,调笑道:“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衫开。这首诗,你把我的字迹学了个十足。不是想利用我的身份,那是向我暗示,你心悦我?” 以前,她被逼着照他的字练习,字迹虽跟他神似,却叛逆地多了不少个人风格,那首诗,却是神形兼备了。她是被他戏弄得气疯了才会写最熟悉的字迹?别的考官会这么认为,他可不会上当。这只小狐狸,狡猾着哪,那时候就想拉着他下水,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就是了。 她瞬间被他的气息所包裹,如此温暖,如此暧昧,她暗暗咬了咬唇,抑住逃得远远的冲动,淡淡然道:“是,我确然是想利用你,金榜题名。”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宠溺道:“我的薇儿那么聪明,就算不用这些手段,也能赢得这次大比。”她凭借自身的才华,也是有十足的把握的,何必借他的势? “哪有那么容易的?”她努力忽略“我的薇儿”这几个字,嘟了嘟嘴,咬着唇,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我祖父虽已致仕了,但余威仍在,何况,叔父还在朝中,人脉尽是有的。他若想动动手脚刷下我,不是很容易的事?先前我又得罪了陆太傅,陛下和太子肯定也不高兴。我能依仗的,只有你了。” 我能依仗的,只有你了。这句话叫他嘴角勾了一勾:“你考上了大比,想做什么?” 许是前面这些话说出,后面的就不那么难以启齿了,归晚摸了摸鼻子:“为了退婚。我家祖父给我定了一门婚事,我反抗不得,朝廷官员不是可以自主婚嫁么?我想到朝中谋个闲职啊!” 她有一门亲事,曾多次提出要退婚,这他也是知道的。可是,为了退掉这门婚事,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考上大比?还需要要努力经营一个有才华,却纨绔不求上进的形象? 她又在撒谎! 林千夜扬了扬眉,不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玩:“罢了。叫你出来,可没让你饿肚子。” 他摆明了是不相信。但一时归晚也编不出更稳妥的借口,见他轻轻放过,归晚得过且过地欢呼一声,开始动筷子。 “你方才说,吃过比冷馒头更难吃的东西,那是什么?” 归晚一滞,停下筷子,干巴巴地笑道:“呵呵……是我做的东西。” 88 八卦满天飞 三日之后,大比成绩公布,众考生一片哗然,若不是他们都是斯文人,怕是要把试院给拆了。 不为其他,只为了沐归晚的成绩,实在是叫他们无法服气。 诗书优上,画艺及上,棋艺优,史论策论优,竟是稳居榜首,与苏子玉暂时并列第一。 画艺只有及上,这自然无人怀疑。棋艺是优,当日她与吴道华的一场对弈,棋谱传出,也是叫无数棋士惊叹,她得了个优,倒也当之无愧,策论史论是陛下最后把关的,大家没有看到,不敢不给陛下这个面子。 可是,诗书?沐无心的字大家平日里有目共睹,是雍容典雅,却也不见有多出色。她素来讨厌作诗,即便是在芳华楼里连做了四首诗,就连跟他关系最好的陆师兄,也都猜测她只会做艳情诗。那样的字,还有诗,怎么可能得了一个优上?优上,那是轻易不会给出的分数啊! “这分明是有人偏私!” “那样的字都能得个优上,我出云国何时沦落到这般田地?” “把她的诗书拿出来瞧瞧!” 若她占的是十名之后的名额也就罢了,她偏偏是占了第一,这叫有机会挤进前十的考生十分愤怒,有热闹,自然是要凑的,即便是对此事没多少想法的考生,也挤在试院门口看热闹。 守在门口放榜的几名小吏商量了几句,其中一人急匆匆地进了试院,过了一会,竟是一位翰林拿了张纸出来,郑而重之地贴在了张榜的皇榜之侧,放佛没有见到众考生们的激动,依旧气定神闲地道:“还好我等有先见之明,没有将这份卷子一并归档。” 上面赫然就是归晚亲手所书的那首《满庭芳》。 有站得近的学子大声念出:“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鸟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不得不说,这是一首绝妙好词,绝无一句牢骚之语,却沉郁顿挫,哀而不失之于怨,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典雅与从容,即便是落魄了,亦不失其风华,单是比词,倒是把得了个优的苏子玉给比了下去。 “词虽是好词,但她沐归晚可是沐家的掌上明珠,你看她写的什么‘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她几曾有如此落魄的时候?这分明是无病呻吟。”这话跟考场上的考官说的别无二致。 “就是,如此无病呻吟,装腔作势之作,也能评得了优上?” 他们倒还算是厚道,没说出归晚的词是之前就找人捉刀代笔之类的话。 可是跟着考生们看热闹,别有用心的人就没那么厚道了:“这种老辣的文风,非是经历过坎坷之人不能写出,该不会是别人写的,她拿出来用的吧?” 这话一说,也有人迎合:“是呀,她沐家家大势大,就是盗用了别人的东西,恐怕苦主也是敢怒不敢言。“ “你们怎么知道这是装腔作势呢?你们怎么知道沐师姐是在无病呻吟?你们怎么知道这不是沐师姐自己写的?你们又不曾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一个少年人站了出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们,清亮的眼睛里是不平与怒气,“沐师姐写的都是她的真情实感!” 看到有人出头,说风凉话的两个路人脑袋缩了一缩,倒是讥讽归晚无病呻吟的蓝衣学子取笑道:“嘿,这不是楚凤鸣吗?谁不知道你钦慕沐归晚,怎么,现在为她说话,想赢取佳人芳心啊?” “是,我是钦慕沐学姐,那又如何?我真心仰慕她的高洁,不像你们,不明真相,就在这里信口雌黄。”楚凤鸣不甘示弱,“难道出生世家就没有生老病死,没有喜怒哀乐了吗?你们凭什么就这么武断?” 蓝衣学子不以为然:“就连陆太傅给她的评价都是‘纨绔’,她那样一个人,像是经历过什么坎坷的吗?” 楚凤鸣紧了紧拳头,大声道:“没经历过坎坷?沐师姐几年前大病一场,几经生死,你们知道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浮云山的后山养病,苦苦挣扎你们知道吗?山中岁月有多清苦,有多寂寞你们又知道吗?你们可曾做过自己打水拣柴,生火做饭?你们可曾试过被病痛折磨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对着棋盘孤坐到天明?” “你们一点都知道她曾经是怎么走过来的。你们自问,吃过和沐师姐一样多的苦后,还能像她一样,从容地说一句‘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吗?” 众学子都愣住了,他说的是沐归晚吗?那个纨绔又爱捉弄人,成日没心没肺地笑着,清远最叫先生不喜的学生沐归晚? 那名蓝衣学子被他步步逼问,好不狼狈:“你怎么知道的?” “两年前,我曾在浮云山见到沐师姐,钦慕于她,在暗处守了她三个月。那些画,就是画于当时。”他说得坦荡,他对沐师姐的情感自是风光霁月,无处不可示于人前。 他这么一说,曾抢过他画的同窗们倒是恍然大悟了。他画的场景处处不同,画中的女子有守在炉子边烧水,有提了陶罐走在山路上,有对着大江出神,梨花树下吹箫,月夜下拈着棋子皱眉,捧着一卷书坐在秋千架上,坐在茅屋前打盹,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当日他们还当那只是凤鸣自己的臆想,沐归晚那个大小姐哪会做这些事情?听凤鸣这么一说,倒是都合上了,浮云山后山脚不正是大片的梨花林吗?山下不是正是桓罗江吗? 该是怎样的豁达之人,才能将这些全部看淡,瞒起哀伤,给人一个雍容华丽的表象啊? 明鸾拉住楚凤鸣的袖子:“你说的是真的?沐归晚那个死丫头,真的吃了那么多苦?” 凤鸣点头。 明鸾一脸恍然:“难怪她那么好动的,若是我也曾经生病差点死了,当然要及时行乐,说不定比她还好动。”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就连归晚平日里喜欢捉弄人,到她嘴里,也就变成“好动”了。 蓝衣学子冷笑道:“她吃过再多的苦又如何?这首诗做得再好,可是这字,写得中规中矩,可没多少亮点,就这样的字,也配得个优上?” 此时,方才那个拿出《满庭芳》的翰林又拿出了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将四个角贴在皇榜上,咳了一咳道:“这首诗,也是沐归晚当日所做,是写了《满庭芳》之后,主考大人临时起意叫她写的,也要算入考试成绩的。”说完他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你们看看即可,不要伸手,这张卷子,可是要藏入皇家书苑的。” 看到那首春词,众人已经完全石化了,明鸾磕磕巴巴地道:“翰林大人,这分明是右相大人的字呀!” “这确然出自沐归晚之手。”那个翰林似是十分满意这种震惊的效果,想当日,他看到这张卷子也是吓了一大跳,“仔细看,跟右相大人的字还是有点区别的。” “可是……归晚她,怎么会把右相大人的字写得这么好?”不少人纠结了。 右相大人的字自成一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当年陛下曾赞:“此仙人之迹。”想要模仿的人趋之若鹜,就连本朝几个有名的书法家,也只学了个形,而总不能得其精髓。可是归晚这几个字,神形兼备,字里行间自流露出那种风流逶迤之态,那种骨子里的慵懒和华贵,是谁也学不来的! 翰林大人自从知道了这第一手八卦,无时无刻不想着与人分享,此时见有这么一大群人侧耳倾听,自然十分有吐槽的欲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沐归晚她本来就是右相大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呀!” 手把手教出来的?众人的下巴掉了:“骗人!右相大人什么时候有学生了?” 翰林大人背了手,清了清嗓子,打起了官腔:“本官骗你们做什么?当日考较诗书时,右相大人正好在场。沐归晚意图隐瞒跟右相大人的关系,在书法上藏了锋芒。叫右相大人看穿了,轻飘飘地吩咐了一句‘做首艳情诗来看看’,把沐归晚气得咬牙切齿。于是,就有了你们看到的这首春词。” 众人浑然不觉这拿官身来压人的八卦有什么怪异,而是都注意到了那句“做首艳情诗来看看”,再看那首春词,可不就是活脱脱一首艳情诗吗?众人凌乱了。 居然还有人应和:“哦,你们看,这笔锋,气势万钧,我方才还在诧异,这气势绝不类女子,原来她是被右相大人给气的呀!” 既然能写出书法名家都无法写好的字,又有如此才气做出两首精妙绝伦的好诗,考生们对归晚的成绩自然再无异议,反倒是兴致勃勃地议论起她与右相大人之间的关系来。 “做首艳情诗来看看,噗,这口气,你们不觉得这就是活脱脱在调戏良家妇女吗?”有人吐槽。 这话正中了某个人的萌点:“右相大人那么风流蕴藉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丝毫不奇怪呀!只是,对象,竟然是他的女学生,这,着实是耐人寻味呀,耐人寻味。” 跟归晚同一个考场的考生也有话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最后一日考试,右相大人还特地把沐归晚带了出去开小灶呢!还说‘她肠胃弱,吃不得这些。请容我徇一回私罢!’说完就拉着她走了。” “真有此事?” “嗯,我们十几号人亲眼所见。” “你说,右相大人会不会趁机指导她怎么答题?”方才凑热闹泼归晚凉水的路人功利了。 可此时的考生还是浪漫主义居多的,当下就有更多的人瞪他:“换做是旁人,右相大人受人所托,可能会提点一两句。沐归晚既然是他手把手地教出来的,以右相大人的骄傲,你觉得可能吗?” 给自己的学生作弊,那不是摆明了不相信自己学生的实力吗?右相大人确实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于是,归晚身上的最后一点污点也洗干净了。 “你们说,右相大人为什么偏偏收了一个女学生呢?” “还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学生。” 考生们互望一眼,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要说沐归晚跟右相大人之间没有暧昧,那鬼都不信啊! 明明是对沐归晚的讨伐,到最后,却以这种诡异的形式结束,而且局面愈演愈烈,不可收拾,这是谁都料想不到的。 89 葡萄架子倒了 “林千夜,你个混蛋!”沐归晚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了右相府,只恨手上没揣一把刀,劈了那张可恶的笑脸,“你故意的,是不是?” 林千夜左手支颐,靠坐在摇椅上,一旁的石桌上,摆着的是莹润欲滴的冰镇葡萄,见到小火弹般冲进来的某人,摆摆手示意跟着归晚进来的仆婢退下,悠然道:“你直接叫我千夜,我会更欢喜。” “说,是不是你做的?”归晚咬牙切齿,全然没有注意,石桌上摆着的是两只茶盏。 自从相见,她的眼底不论看谁,都透出淡淡的疏离与冷意,而今因生气,红扑扑的小脸生动无比,漂亮的眼眸水波盈盈,那抹藏在眼眸深处的冷意业已消弭于无形,他心情甚好,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小东西,什么事这么大火气?” 他悠悠闲闲地躺着,她却在一旁站着,这叫她觉得失了气势,遂也在一旁坐下,气咻咻地撅着嘴巴:“城中都在传你我之事,你不知道吗?” 何止是城中,怕是朝堂之上也已经传遍了吧?林千夜一本正经地按了按眉角:“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事?本相不过说了,你是我的学生。大比之后,你不就是我的学生吗?” 他竟然还装无辜,归晚差点吐血:“我是你手把手教出来,这话是谁说的?” 没良心的小东西。她不正是他手把手地教出来的吗?可是,他不想一下就把这只小猫给撩得炸毛了,宠物嘛,要一点点地逗弄才有趣,他似笑非笑地反问:“这不是薇儿自己告诉他们的吗?那首春词,是你故意要学我的笔迹。”是她利用他在先,他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都不计较了,她计较什么? 说到这里,归晚有些心虚,她是想利用林千夜,借一借他的势,但绝对没想过会有这么轰轰烈烈的后果:“想学你笔迹的人多了去了,他们怎么偏偏要传我的八卦?”谣言一下子传得这么迅猛,不是太奇怪了吗? 林千夜低笑:“不是传你的八卦,而是穿传我的八卦。本相的八卦素来很少,而今……”他故意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继续笑道,“好不容易,跟这么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有了牵扯,他们自然是要可劲传的。” 他眼底的笑意叫归晚忍无可忍,起身,抬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你的八卦很少?当年在荀阳的时候,谁不知道楚家大少爷是话题最多的风云人物?” 啧,才这么一下就炸毛了?林千夜安抚似地摸摸她的头发:“所以,我现在是林千夜呀!乖,别闹。” 他说的是实话,白衣臣相的美名,在民间广为流传,曾经,不明真相的她也被蒙蔽过。所以,关于楚兰若的流言很多,林千夜,却从来只有溢美之词,他的八卦,确实是很少的。 明知道是他在作怪,他却偏偏能找到一堆歪理推得一干二净,更可恶的是,这些歪理在表面上看起来很有道理,她根本辩驳不得。归晚很泄气,很泄气,干脆耍起了无赖:“我不管,你一定要把这些谣言压下去。” “谣言止于智者。我总不能下一道禁令叫他们都不许说吧?既然你想要的话,我倒不介意公器私用一回。”他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道。 此时,归晚再气昏了头,也知道他是在逗着她玩了,下一道禁令?亏他想得出来,到时候连不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吧? “林千夜,你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个伪君子!”她是利用了他没错,之前不是都已经解释过了吗?他用得着这么陷害她吗? 林千夜好笑:“薇儿,你气糊涂了。”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 “你不收拾了这烂摊子,我就叫整个京城的茶馆天天都有右相大人的八卦可讲。”耍赖不成,她就用威胁的。 他挑眉:“右相大人跟他的女学生?这个谣言的题材倒是不错。” 见她又要炸毛,林千夜拍拍她拽着衣领的手:“你惹下的烂摊子,我总是要收拾的。不过……你这是待右相大人的态度吗?还不乖乖坐好?你知道的,我治下素来不怎么严。”所以,她再轻举妄动下去,从右相府里传出什么新八卦,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又被威胁了!凭什么被威胁的人总是她? 归晚不甘心地拉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上一口,挑衅般地一抹唇,扬长而去。 守在花园口的女婢正竖起耳朵听热闹,冷不防见归晚走了出来,吓了一大跳。 归晚敲了敲手中的香木扇,彬彬有礼地道:“这位姐姐,烦请领我出去。” 她十分困惑地瞧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方才她不是还冲着右相大人生了好大的气吗?难道,她幻听了? 林千夜抬抬手,手腕上赫然是两排深深的牙印,有一两处,都破皮了,这丫头,还真下得去口。这是她第二次咬他,第一次,是在琉璃水阁,她也是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说:“楚兰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呵……”一名男子施施然地从不远处的花丛后转出,调笑道:“你们这幅样子,倒是叫我想到了一个笑话。”这名男子,赫然是数年未见的红尘。 “有个当官的最怕老婆,常被老婆打骂。 有一日,他的脸被老婆给抓破了。第二日到了衙门,被他的顶头上司州官看见了,问他:‘你的脸怎么破了?’ 他谎称:‘晚上乘凉时,葡萄架倒了,被葡萄藤划破了!’ 州官不信:‘这一定是你老婆抓破的,此等悍妇最是可恶,派人去给我抓来!’ 偏偏州官老婆在后堂听到了,勃然大怒冲上堂来,州官一见老婆,连忙对他说:‘你先暂且退下,我后衙的葡萄架也要倒了!’右相大人,方才,你家的葡萄架是不是也倒了?”说到这里他还不忘促狭地指了指头顶上的花架子。 林千夜浑然不在乎他的调笑:“不过是小猫乱发脾气罢了。”他不会在乎她偶尔对他亮亮爪子,宠物不听话的时候总是有的。 “乱发脾气?我倒是觉得小可爱有一句话问得十分中肯。”红尘眯着眼睛笑了,眼角刻出浅浅的笑纹,“她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这句话,是谁说的?” 林千夜斜斜觑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谁会这么无聊?”他当然不会这么无聊,不过是那些官员们看到那张春词,胡乱猜测,他没有否认罢了。 “我请你来,可不是叫你看笑话的。你查的事情怎么样?” 红尘摊摊手:“我好歹是不归阁的主事,你花了大把的银子请我来,就是为了查你那只小猫在走失期间发生了什么,不觉得太奢侈了吗?” “那你可查到了什么?”林千夜随手拈起一颗葡萄,漫不经意地在手中转着。 “这两年来她到了清远书院,十天有八天逃课,甚至有好几个月不见踪影的事情你想必也知道。她除了吃喝玩乐,大部分的时间都用于经营商号了,倒是叫她笼络了不少人才。” “你说的,都是些废话。”他晃了晃摇椅,显然对他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这些消息,只要随便花点钱就能探听得到,还用得上他不归阁? 红尘苦笑:“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废话。除了前几日从楚凤鸣口中知道她曾在浮云山修养,其他的消息,一点也无。楚凤鸣曾为她画了十四幅画,也叫她付之一炬了,这些你也知道。他曾说,她在山中的岁月过得十分清苦,我们派人上去,那里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连人住过的痕迹都没有。显然,她不愿意叫人知道这段过往。” 林千夜眼底划过一抹幽芒,既然是在浮云山修养,那就是托庇于净明法师了,净明法师那样的人,修行已入化境,旁人自是不能从他处获得半点消息。他眼底闪过揶揄:“这么说,你不归阁的金字招牌砸了?” “砸了便砸了罢,为小可爱隐瞒消息的势力,可不下于我不归阁。你先前对她不是不闻不问的吗?既然人都回来了,还问那些过往做什么?” “就算她中了毒,也不可能整整修养了两年。”林千夜手指敲了敲椅背,微微蹙眉。 红尘笑:“怎么?心疼了?化毒珠可是稀世珍宝,只要她随身戴着,不出半个月,再霸道的毒也能化解个七七八八,她最多也就元气大伤,小小吃点苦头罢了。” “初离是谁?”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红尘一怔,苦笑:“你知道的不比我少,还要来问我?他是藏酒山庄的少庄主,倒是我不归阁的常客。跟小可爱嘛,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熟得不能再熟了?”林千夜眼波流转,扬了扬眉。 红尘又笑了:“或许浮云山上的事,只有他才说得清楚。因为,他是净明法师嫡嫡亲亲的孙子呀!” 90 林千夜的面子 庆云殿内,庆昭帝举着那份考卷,红光满面:“诗书得了个第一。棋艺更是了得,你再看看这策论,天下何能一,她的答案竟然是:必先固皇权,集兵力,号令尽出天子之门,方能令行禁止,四海一心。简直是言人所不敢言啊。跟苏家的子玉一比,丝毫不逊色。有多少年,我出云国没出过这样有胆有识的女子了?” 庆昭帝已经五十多岁,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像是四十出头,现在他的脸上更是掩饰不住兴奋:“小丫头是个可造之材,我迫不及待地想见见她了,这个沐老头也真是,不声不响的,家中藏了这么一个宝贝。” 庆昭帝对面的男子拈起那张考卷,略略瞥了一眼,淡淡道:“见了她,陛下恐怕是要失望了,这丫头被惯坏了,虽有几分小聪明,对经世学问倒是一窍不通,至于这策论所言,不过是揣测上意,夸夸其谈罢了。” 庆昭帝笑得别有深意:“对于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右相的评价竟是如此?”林千夜对女子素来宽容,从不会说她们半句不是,却也从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对沐归晚句句是贬,言语中却不乏回护之意,看来这沐归晚,倒是特别的。 林千夜在文武百官心目中是一位不可捉摸的贤相,而在庆昭帝向来认为他是一把快刀,对于这一点,庆昭帝是十分得意的,相信除了他,谁都不敢将这把刀握在手里。林千夜是个政治上的天才,可惜性子古怪,一旦掌握不当,这把刀也能伤己。若能握住他的弱点,那么林千夜这把刀就能完全为他所用。那个沐归晚,会是他的弱点吗? “啊,是教过她几日,可惜她太过顽劣,叫人十分头疼。”林千夜口中说着头疼,脸上分明不是头疼的表情,反倒是乐在其中。他无意中的一笑,庆昭帝也不免恍神,暗自苦笑,幸好他极少以真面目示人,也极少在朝中露面,不然凭着这份容颜恐怕也会引起混乱吧? “明日士子们要来觐见,千夜,你会来吧?”他这个皇帝竟然是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说话。 林千夜坐在榻上,慵懒一笑,毫无面君时的自觉:“臣种的几株琼花今夜就要开了呢!明日恐怕起不了那么早。” 庆昭帝早已习惯了他对什么事情都不以为然,径自笑道:“殿试之日,那些都是你的门生,你这个主考怎能缺席?” 林千夜微微坐直了身子:“臣不过是去考场转了转,若说是门生,明日殿试之后,他们更是陛下的门生,要考较他们的,也是陛下,臣来与不来,无关紧要吧?” 庆昭帝哈哈笑道:“听说沐归晚因为京中的流言,曾怒气冲冲地跑到右相府跟你理论,朕还不敢相信,天下有那么多女子巴望着跟你扯上关系,怎么偏偏这个小丫头就不屑一顾了?现在朕倒是信了七八分,有你这般不负责任的老师,学生定是十分委屈呀!” 林千夜微微一哂:“明日见了她,陛下就不会为她叫屈了。她能跟苏子玉并列第一,不过是运气好,如今不好好敲打敲打她,倒叫她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庆昭帝大笑:“你平白摆出这副严师面孔,也不怕满朝文武惊掉了下巴。你自己随心所欲,倒是要拘着人家小姑娘不许胡闹,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千夜既想成全沐归晚的名头,让她与有“苏家玉树”之称的苏子玉得了个并列第一,又想处处护她周全,最好的法子倒是在殿试中压她一压。林千夜,朕看重你的才华,才对你事事迁就,你以为你真能一直从心所欲吗?明日你不来最好,即便你来了,这沐归晚,朕也是捧定了的。 只是第二日,庆昭帝就见识到了他口中所说的“任性”。 一身男装的沐归晚站在三十名一起觐见的学子中,并不显眼,只是她脚下的紫檀木屐发出的“吧嗒”声,叫他皱了皱眉,不过,他眉头很快便松开了,朗声笑道:“今次的大比可谓是人才济济,朕十分欣慰,你们都是我出云国未来的栋梁。自古以来,考较才艺,总说琴棋书画,可见,这琴是排在第一位的,今日,朕也不问难了,殿试便比一比琴艺吧!” 众臣诧异,自开创大比开始,殿试考较的都是琴艺,只是自从庆昭帝即位之后,以为这不利于人才选拔,便生生地将殿试之上的琴艺比试改成了问难,琴艺比试成了殿试之后的余兴节目。所谓问难,就是庆昭帝随意问几个问题,点名叫考生回答,以此排定最终的成绩。今日,陛下为什么又要将问难改成了比试琴艺? 不仅是群臣诧异,连学子们也是在心中哀号,天晓得,他们近几日不眠不休,就是背各种陛下可能问到的问题,把眼圈都熬青了,如今,陛下突然轻飘飘地来一句“比试琴艺”?他们根本就没有好好准备琴曲呀!一会可选什么曲子好? 那边已有宦官捧上了签筒,一并宫女将各色乐器搬了上来,供考生挑选。说是琴艺比试,其实,并不是十分严格,除了琴,还有其他的乐器。只是琴声雍正平和,为乐中君子,是以,是士大夫们更偏爱它。 能入榜的考生自然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再不济,也不可能短腿得太厉害,是以,大家的表现都不俗。庆昭帝对楚凤鸣的那首《深泉流涧》赞不绝口,苏子玉吹的箫曲《梅赋》更是博得了满堂彩,明鸾的成绩暂时排在十九,她另辟蹊径弹了一首铿锵有力的《关山月》也叫人印象深刻,看她得意的样子,凭着这首曲子,她的排名是要往前挪上一挪了。 终于,轮到归晚了。本就兴奋的朝臣们开始交头接耳: “她就是沐归晚?看起来也只是清秀罢了,长相并算十分惊艳呀!”这是新进的官员,因为年轻,不免是以貌取人的。 钦天监的官员最是相信天意,听到这么不靠谱的话,自然是要驳上一驳的:“右相大人就已经是倾国倾城,没道理看中的女子也是要闭月羞花吧?那就太逆天了。” “她是不是真有才华?”一个只听过八卦,没见过归晚的拉了拉一位跟右相大人走得近的官员。 那官员头也没抬,只全神贯注地望着归晚:“那是自然,右相大人的弟子能差到哪去?”不用说,他是林千夜的忠实崇拜者,跟林千夜有关的,错的也是对的。 家中子弟参加大比落选了的官员酸溜溜的:“听小儿说,她是清远有名的坏学生,怎么可能跟苏子玉并列第一?右相大人自己没有徇私,其他考官也定然是偏私了的。” “就是,苏家子玉,打小就被称为‘苏家玉树’,出了名的大才子,她怎么可能跟他相提并论?”显然家里孩子不争气的不止一个,大殿之中一时酸气弥漫。 听得耳边嗡嗡作响,庆昭帝皱了皱眉,惯会察言观色的司礼太监重重地清了下嗓子,大殿之中总算是是安静了,也有一些反应慢的,还不及收声,很及时地收到了庆昭帝问候的目光。似是为了掩饰什么,所有人都望向了沐归晚。 “吧嗒吧嗒”安静的大殿上唯独剩下如金玉相撞的木屐声。归晚走向了乐器,然后,众人目瞪口呆地发现,她拿了一把琵琶。 彼时,琵琶并算不得什么雅器,多为歌妓乐伶所用,她堂堂一个贵女,竟然会选了这样一种乐器,是在是叫人费解。 只是,当如少年贵公子打扮的归晚,抱着六相二十四品的琵琶,闲闲坐在胡凳之上,左手按弦,右手慢捻之时,没有一个人觉得那有丝毫的不妥。反倒觉得那确实是一副风雅,而又赏心悦目的画面。 清亮的音色从她手底留些而出,她并没有弹奏快曲,而是轻拢慢捻,音色颗颗分明,叫人心底不觉一荡。待听清楚她弹奏的曲目,已有几名官员面色古怪,那首曲子叫《落红尘》,并不能算正声,甚至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在她演奏起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雍容与华丽。 听过这首曲子的人并不多,只是觉得这曲子节奏分明,她演奏得音色圆润,如粒粒珍珠,叫人赏心悦目,已有人不由自主地打起了节拍。 庆昭帝年轻时自然也是偷偷在民间混迹过的,倒不至于无知到不认识这首曲子,记得那是在一家别具风味的花楼,花娘以箫吹奏这首曲子,当真是荡人心魄,销魂蚀骨。而今,在这庄重无比的殿试之上,再次听到这首曲子,倒叫他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之感。 归晚一本正经地弹着,似乎,这首曲子本来就该是她诠释的这样,典雅,端正,华丽,又透着一股子慵懒的欢欣。 她,果然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女!庆昭帝抿了抿唇,笑着装了糊涂:“看来世人对琵琶多有误解,是雅器还是玩器,端要看是在谁手中,众卿以为如何?”他说的不止是琵琶,还有那首曲子,他虽则装了糊涂,却并不愿别人真当他是糊涂。 这已是很高的评价了,群臣纷纷附和,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沐归晚这胡闹的丫头片子,琵琶确实弹得很好,那首曲子在她手下,也十分绝妙。 在朝堂上真正有发言权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当即就有人出列:“苏子玉与沐归晚在这一场仍是伯仲之间,臣等亦是难以取舍。但诚如陛下所言,能将琵琶这等大俗之器,弹出大雅之声,实是难能可贵。” “乐器奇,曲子更是新奇独特,是以,沐归晚更胜一筹。”没人注意到庆昭帝的嘴角抽了一抽。 “曲子端正典雅,只是不曾听闻,不知这首雅乐为何。”原谅这老实巴交的孩子,他之前确实没有听过这首曲子。 已经有人低下头,用袖子捂住口了,庆昭帝的嘴角优抽了抽,终究没说出什么不给面子的话来,总之,沐归晚是他下定决心要捧的,群臣不过是依着他的意思说好话罢了。为了他老实的大臣们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他摆了摆手,直接下了结论:“如此,此番殿试结果,沐归晚第一,苏子玉第二。” 这下,轮到沐归晚的嘴角开始不正常地翕动,这……也行?庆昭帝果然是十分给林千夜那厮面子啊。 91 如何证明很重要 大比之后,学子中声望最高的苏子玉成了秘书省的舍人,一上任就是从六品,瞧得旁人一脸艳羡。秘书省可直接参与朝廷议事,是实实在在的天子近臣,陛下继位之后,秘书省的地位越来越重,长官中书令隐隐与左右两相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苏家是陛下的母族,苏子玉如此年轻,就成了秘书省的官员,前途定然是不可限量,怎能不叫人眼热? 倒是大比之中得了第一的沐归晚,却是如她所愿虚虚地得了一个翰林的闲职。归晚本该过着喝喝茶,看看邸报,没事编几页闲书的悠闲日子。不料,庆昭帝一句:“右相曾抱怨少了一位文书,归晚资历尚浅,先到右相手下历练一番不迟。”就把她给丢到尚书省了。 众臣心领神会,没人觉得一个本该是去编书的翰林,跑到尚书省打杂有什么奇怪。就连沐归晚的叔父大人沐清流,也觉得这样的安排甚好。 尚书省那些干实事的官员,素来是看不起吃闲饭的翰林的。可是,归晚是个例外,第一日报到,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隆重礼遇。 有了右相大人这样特立独行的长官,尚书省的官员们日子不太好过呀,好不容易来了个他的学生,不敢打发她做事情,没事找她诉诉衷肠,也是于身心十分有益的。 一连五天,归晚捧着茶碗听大小官员各式各样的吐槽,深觉八卦功力突飞猛进了。 工部的一位员外郎跟她唠嗑了半个时辰之后,幽幽地望着她:“沐翰林,你说,右相大人的那句‘看来才晴了半日,又要下雨了’是什么意思?桃花汛前河堤都已加固,这才过了三四个月呀,难道有所遗漏?” 归晚寻思了半晌,十分不解地问:“俞大人,近日是梅雨天气,下雨不是很正常吗?”这时候,不下雨,那才奇怪吧? 俞员外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沐翰林,你怎么能将右相大人的话看得如此肤浅,右相大人的话素来句句蕴含天机呀!” 还天机?林千夜那无聊的家伙能说出什么有营养的话来?归晚再一次感叹尚书省官员臻于化境的拍马功夫,林千夜人还不在这里呢,他这边就夸上了。 诚然,她对于拍马也如此敬业的官员十分钦佩,捧场地没说出什么诋毁的话来,还配合地做出一副惊奇的样子:“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俞员外郎一脸郑重地点头,“去年史郎中奉命去青州勘察河道,临行前,右相大人正命人伐了后园的梧桐树。史郎中到了青州,见河堤上处处梧桐,想到右相大人的举动,便叫人把那些树都砍了。刚砍了一半,就被青州牧怒气冲冲地制止,还参了他一本,说他扰民。嘿嘿,你知道后来如何?” “如何?” “去年夏汛,正好刮了好大的台风,素来太平的青州竟也被波及了,因那些梧桐扎根扎得深,风吹坝摇,大坝都裂了缝,叫洪水给冲垮了,唯独砍了树的那段河堤安然无恙。”俞员外郎一拍大腿,“右相果然是神算哪。” 林千夜再神算,也不可能算到台风刮到青州吧?归晚焦化了,她应该戳穿他,林千夜叫人砍树,是因为梧桐树招知了,他向来讨厌知了叫吗? 俞员外郎继续一脸叹服道:“更重要的是,事后,右相大人毫不知情的样子,令人褒奖了史郎中,分明隐瞒了先前提点之事。” 见归晚呆滞的表情,俞员外郎好奇地问了一句:“沐翰林身为右相大人的学生,竟不知道这些事?”接着不管归晚同不同意,很不负责任地恍然大悟了:“是了,这些于右相大人不过是小事。右相大人清华都雅,天人之姿,怎会记得这些琐事?” 清华都雅,天人之姿?归晚有些头晕,他说的果真是林千夜,她认识的那个又恶劣,又无聊,银子掉了都懒得捡的大少爷?阿喂,俞大人,就是是拍马也是要有事实依据的,好吗? “沐翰林,你怎么了?脸色似乎不太好。”俞员外郎关切地问。 归晚干巴巴地笑道:“呵呵……可能是天气潮湿,觉得有点闷。” “是了,今日天气倒是闷热。”俞员外郎十分体恤地道,“连日公务繁琐,沐翰林也要保重身体啊。” 归晚暗中翻了个白眼,五天了,连着五天她都是捧着茶碗跟人唠嗑,这位俞大人竟然能为她找出“公务繁琐”这样的借口,委实是十分不易啊。 “对了!”俞大人关心完她之后,竟是一下子跳了起来,“连日下雨,是该叫京郊百姓多多注意那些年久的土房,以防房子塌了伤到人。右相大人说的又要下雨,是不是这个意思?”说完竟是匆匆忙忙地走了。 归晚默默无语,这位俞员外郎不是工部管水文地理的么?排查危房,那是户部的事吧?然等她回过神来,这位俞员外郎已经十分迅捷地拐过回廊,径直往户部去了。 不负责任的长官,加上神神叨叨,很喜欢换位思考的下属,有这样的尚书省,出云国还没有亡国,真是经折腾啊!归晚慢悠悠地喝完杯中的茶,撑起伞,堂而皇之地翘班,走了。 众人视若无睹,除了右相大人,谁敢支使他亲爱的徒弟呀? 归晚之所以这般悠闲,是因为这五日,她都没见到过尚书省官员口中那个“清华都雅,天人之姿”右相大人。本以为悠闲而八卦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奈何天不从人愿。 “上车。” 看到停在身畔的这辆华丽而低调的黑色马车,归晚就知道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归晚爬上了马车,乖乖坐在一角,上次咬了他,她其实十分后悔,真是太冲动,太冲动了哇!早知道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怎么就没忍住呢?如今落在他手里,他还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坐那么远,我会吃了你吗?” 归晚作出往他那边挪了挪的动作,实则屁股分文未动:“右相大人。您想个法子,让我回去编书吧!”他不会吃了她,他会玩死她。 “编书?”他眼底闪过一抹揶揄,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是呀。”归晚点头,一本正经地道,“我得到消息会捞个七品翰林当当,早早地准备了三大箱的话本子,若能编本话本子全集之类的,说不定就能流芳千古了。”说到这里,眼神就有些幽怨。装可怜,她要往死里装可怜。 林千夜嘴角含了笑:“阻止你流芳千古的人,可不是我。” “怎么可能?陛下明明就讨厌世家子弟为官的。”归晚一脸不信,“安排我一个翰林这样的闲职,又好看,大家面子上也过得去,他没事干嘛要把我丢到尚书省?” 意识到话里质疑的味道重了些,她马上软了下来:“右相大人,拜托你。” 林千夜不为所动:“谁说陛下不喜欢世家子弟的?苏子玉不就是进了秘书台?” 归晚撇了撇嘴:“进了秘书台又如何?他资历尚浅,不可能真的参政,还不是要慢慢熬资历。天子近臣的名头倒是有了,苏家的面子也有了,可是用不用他,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这次大比,真正得到实惠的反倒是寒门出身的那些,都是安在了办实事的位置上。” “唔,这几句话说得,倒有几分右相高徒的意思了。”林千夜轻轻一笑,“可是,小东西,过河拆桥可不是个好习惯。” 过河拆桥?她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不解:“咦?右相大人这话叫人好生费解。” “先前所做的种种,不就是为了叫陛下注意到你吗?如今,达成所愿,为何还要拒绝?” 又绕回了先前她一直回避的话题,归晚咬了咬唇道:“右相大人。我只想借用下你的名头,此后种种,都是我一人承担,从未想过要牵累你。”而今,陛下的举动,分明是想把林千夜和她绑在一处,这叫她生出很多不安。 “你想一人承担什么?” 归晚抬头望着他,眼中是势在必得的坚定:“我想要那个位置。只是凭借沐家的身份,我还没有那样的资格,所以,必须借一借你的势,我一定要得到那个位置!” 林千夜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好脾气得彷如不知道她将他当成了垫脚石。 “可是……”她哀怨地低咒了一声,“右相大人,您真的不用这般配合的。这样叫我会有愧疚感。”她声音越来越低,他知不知道跟她绑在一起会是什么后果呀? “呵……”林千夜笑了,似是十分愉悦,“我倒想袖手旁观,只是,这次是皇帝的意思,我怎么忍心不配合,叫你的算盘落空?” “庆昭帝他什么意思?”归晚皱起了秀气的眉毛,浑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暧昧。 林千夜低低一笑:“他生性多疑,岂会这么容易相信你我关系匪浅?他想叫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借了我的势上位的。”他调笑着,眼底是满满的戏谑,“你若真想要那个位置,倒也十分容易,只要称了他的意,证明你对我确实很重要,就可以了。” 她下意识地追问:“要如何证明?”话音刚落,就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 “如何证明,那要看你的表现了。”林千夜似笑非笑,戏弄的神情叫她恨得牙痒痒。 92 偷得浮生半日闲 对于努力表现得跟右相大人关系匪浅这件事,归晚实在热衷不起来,一则没有那样的打算,二则她也没那样的胆量。于是,每日仍是端着茶碗晃晃悠悠地在尚书省闲逛,满朝文武的八卦倒是听了不少,如此,又过了十来日。 本来她就是好性子,又能舍得下血本跟人交换情报,一时间,尚书省本就平易近人的大小官员们更不当她是外人,有什么新奇的消息,她都能听上一耳朵。 “太子妃又怀孕了,可见太子跟太子妃确实是十分恩爱的。”说话的是礼部的李侍郎,关于皇家的消息,素来是他知道得比较快。 “太子妃虽则是出身于书香世家,门第到底是低了些,先前两胎生的又都是女儿,若不是有太子护着,在皇家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吏部的另一位王侍郎一脸肃然地下了结论。 李侍郎嗤笑了一声:“门第再高又如何?你看看步家的那位步星月,本是内定的太子妃人选,之前多么跋扈,如今,嫁给了诚王殿下,连王府的门都不怎么出。年前诚王的一位姬妾生了个儿子,又抬了侧妃,可见诚王对她,确实是不怎么爱重的。” 王侍郎长长地叹了一声:“诚王娶她,不过是出于道义,谁叫她做出那等事情?说是中了辛蔷薇的妖术,迷了心智,谁知道呢?四年前那场筵席之上,你我都是看到的,诚王真正爱重的,还是辛蔷薇啊。你几时见过他那样失态过?” 李侍郎轻轻拍了下桌子,以示愤慨:“说起那个辛蔷薇,倒也聪慧美丽,堂堂风氏后人,说没就没了。事后南楚国写的致歉国书,也实在是欺人太甚!” 归晚委实没有想到,听八卦会无端端地扯上四年前的事,听王、李两位侍郎唠嗑,倒跟听别人的故事似的,感觉委实是十分奇特。她倒真不曾听说南楚国事后还写了国书来致歉。 她搁下茶碗,掏出香木扇敲了敲桌子,饶有兴味地问了一句:“南楚国的国书是怎么写的?‘不好意思,不小心逼死了你们的圣女令’?” 她觉得这句话已经说得挺刻薄的了,不想李侍郎的神情更激愤:“比这个更甚。他们竟然先叫起了屈,说辛蔷薇之死是天不佑他大楚。他们逼死了风氏后人,反过来倒还要叫我们安慰他们不成?” 归晚展了展扇子,带起一阵凉风,摆出十足的风流姿态:“陛下素来宽厚任何,定然是不会跟那些南蛮子计较的。” “于这件事情上,真是不知道陛下在想些什么。辛蔷薇好歹是风氏后来呀!”李侍郎摇了摇头,脸上显然是不赞同。 王侍郎轻咳了一声,插口:“往事已矣,咱们也不要再计较啦。那个辛蔷薇,性子也太烈了些,当日诚王殿下坚持要娶她,她若一口答应,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李侍郎的性子却比王侍郎要板正些,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当日情形,容得她退么?除了诚王殿下,满朝文武,竟没有人能护她一护。再说,若当日诚王拼死娶了她,可还会有如今朝野的赫赫声势?她这一死,倒是成全了诚王。我老王倒真敬重那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王侍郎不以为然:“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如何能想得那么长远?” 李侍郎似乎是诚心跟他杠上了:“真心爱重一人,必为他计长远,王年兄家中娇妻美妾无数,自是不懂这些的。” “若照你这般说法,诚王爷对辛蔷薇之爱,倒也是稀松平常。他若真的有心,便该鳏寡一辈子,不该再娶妻生子了。” “逝者已矣,自然是不同。诚王至今也只有一妻一妾,那妾是早就纳下的,娶妻也是迫于无奈,哪像王年兄,光是小妾就有八房。” 八卦到最后转而人身攻击,此乃常态,眼见着马上硝烟四起,归晚悄悄起身,孰料才溜到一半就被点了名:“沐翰林,你同为女子,如何看待此事?” 八卦之时被发现中途溜号,乃是大忌,归晚生生顿住脚步,拿扇子敲了敲手腕,十分诚恳地道:“诚王殿下对辛蔷薇的情意,你我都是知道的。” 这点毫无异议,王、李两位侍郎连连点头。 归晚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人非草木,辛蔷薇既然知道诚王对他的心意,总该投桃报李。若说她对诚王殿下没有几分情意,那谁都不信吧?你们说是不是?” 她十分模糊地打了个太极,算是把场子给圆过去了,王、李二人望向她身后,十分恳切地点了点头,想是接受了这种说法。 眼见着结局十分圆满,归晚心满意足地敲了敲扇子,礼尚往来地提供了个八卦的话题:“不是说,沈老相爷家的孙女沈阙茹,也心悦诚王吗?怎么最后没嫁成呀?” “在我这尚书台,你倒是十分悠闲。” 回答她的,不是王、李两位侍郎,而是门口那靡丽优雅的声音。 归晚僵硬地转身,望向门口闲闲站立的林千夜,脸上换上了巴巴的笑容:“右相大人治下有方,大小事物井井有条,同僚们又亲切友善,是以,小臣在这里乐不思蜀。”天哪,他在门口听了多久了? 这恭维不是很受用,林千夜眯了眯眼睛:“喝了大半个月的茶,可喝出什么心得?” “唔……尚书台都是今年雨前的新茶吧?颜色清亮,入口甘甜,香味也十分清新。”归晚十分恭谨地回了句,“偷得浮生半日闲时,才能品出其中真味。” 王、李二人不约而同地低头,林千夜倒是好涵养,嘴角含笑:“我尚书台的茶,却也不是那么好喝的。随本相来吧!” 归晚摸摸鼻子,乖乖跟了上去。留下王、李两位继续咬耳朵: “右相大人生气了!”王侍郎不计前嫌,拿手肘捅了捅李侍郎,以示和好。 李侍郎反应比较迟钝:“右相大人平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你没觉得方才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吗?” 王侍郎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刚才确实是寒毛都竖起来了。可是……右相大人为什么要生气?”他们平日里,不就是这个德行的吗?右相大人从未说过什么。 “我尚书台的茶,却也不是那么好喝的。”李侍郎模仿了下林千夜的口气,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右相大人是嫌我们太八卦了?还是嫌我们喝的茶太多了?” 囧~~ 归晚看着那已经堆得溢出桌面的折子、奏报和林林总总的文书,更是囧囧有神。 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右相大人?”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事实确是如她所想的那样,林千夜手指点了点那张硕大无比的书桌,一派悠闲地道:“这是近半个月来堆积的文书,你且理上一理,些许小事,就不必问我了,自行处理就是。” 归晚冷汗都下来了,且不说她对朝中事物还不是很熟悉,就算是官场老手,也不可能一下子处理好这堆积如山的东西呀! “唔,这张桌子,就暂且先让给你吧!”说完,他就要不负责任地离去。 归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右相大人,这么多东西,都要我一个人处理吗?” 林千夜眼底盈上了一抹笑意:“本相倒是想循序渐进,叫你先熟悉熟悉。谁知道,本相的文书不领情,光是喝茶,就喝了大半个月,这些东西,自然就积压下来了。” 她没来之前,那些东西是谁处理的?归晚的手又蠢蠢欲动,想改抓他的衣襟,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他是她的顶头上司,又是那样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她不能得罪。 她低头隐住咬牙切齿的表情:“之前我不是不知道有这么多文书嘛!” “先前本相也不曾在尚书台见过你。”她不主动向他报到,难道要让他亲自去逮下属干活吗? 归晚又有些心虚,先前,似乎,是她故意躲他的,拽着他袖子的手,没骨气地抓得更紧,想着该如何措辞才能叫他网开一面。 谁料,今日林千夜分外不讲情面,连那句口头禅“你说呢?”都懒得说,径自留下一句:“五日之内处理完。”就撇下她走了。 那满桌的文书,瞬时把归晚泛起的丁点儿心虚给砸了个七零八落。 “林千夜,你个小人,混蛋!”她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坐下翻开手中的东西,关于六部的事情零零总总的都有,她特特先理出了一部分,请教了各部的同僚,确定了那些东西确实是该林千夜处理的,方才不甘心地开始着手。 有一点林千夜倒没有诓她,确实是些琐事,很多都是有例可循的,归晚细心请教了之后,也算是得出了一些章法。 只是……这公文上的批复嘛…… “自行处置。”“知道了”这算是比较平和又不痛不痒的回复了。 “有时间向本相请示,可见此事并不紧急,既如此,大人何不等灾民烧了你的衙门再说?” 偏偏那批示上优雅的字迹简直跟右相如出一辙。 “你可是嫌本相太过清闲,还是乌纱太沉?”这种不耐烦的口气,分明是她看人家不顺眼,偏偏顶着林相的名号办坏事,也不知道是跟林相大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本以为这般离经叛道的批复能给他找点麻烦,孰料,那些偶尔来串门子的官员见了之后,竟是啧啧称赞:“果然是右相大人的高徒,这行事手段简直如出一辙。” 归晚气得差点吐血,挣扎着指了指桌上另一堆歌功颂德的折子:“那,那些溜须拍马的东西是怎么处理的?” “这……右相大人心情好的时候就随便抽一本递上去,其余的……大概都用来垫桌角了吧!” 归晚阴险地一笑:“那就统统都递上去吧!” 于是,第二日的早朝之上,各地祥瑞频出,仿若一夜之间,出云国就成就了万古难得的治世,大臣们朝上听得熏熏然,下了朝面面相觑,表情古怪。 归晚加班加点地处理了五日,终于把那批可怕的文书给处理完了。正松了口气,不料想,第二日,桌上又堆了一堆东西。几日不见人影的林千夜正施施然坐在一旁烹茶。 归晚翻了一翻,有关一些钱粮调度,运筹帷幄之事,都不是她能处理得了的。可是林千夜一副悠闲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来处理公务的,她忍了又忍,终于禁不住问道:“右相大人,这些东西不该放在我桌上吧?” 林千夜觑了她一眼,勾唇:“本相没记错的话,那是本相的桌子。” 归晚噎了一噎,细细一思量,马上不予计较地眉开眼笑,不用她劳心就什么都好。孰料,林千夜悠悠然道了一句:“念。” 林千夜,你自己手断了,眼睛瞎了吗?归晚悲愤欲绝,默默吸了口气,开始念手上的折子。 待她念完,林千夜也不待沉吟,便将回批说出,她只好再次认命地在折子上写上批复,对于他的决策,她倒是打心底佩服的。罢了,就当是跟他学一学如何处理政务吧,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了。 她这边口干舌燥,林千夜却是捧着茶碗十分悠闲:“这茶,果然是要偷得浮生半日闲,方能品出真味。” 归晚手中的笔一抖,在折子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之”字。 右相大人,您还能再小气一点吗? 93 右相大人是断袖 几日下来,归晚总算摸出点个门道,只要林千夜那厮一离开她的视线,再见到他时,她就会无端端地多出很多工作,迫不得已,她开始紧迫盯人。 三五日下来,尚书省的官员们都已习惯这一幕,甚而,有官员见到归晚一人落单,就会十分好心地提点:“右相大人在某某处,你快点去吧!” 归晚又一次被提点了右相大人此时在吏部后园,她哀怨地望着好心提供林千夜行踪的官员:“聂大人,右相大人的每一个文书,都这样吗?” 被称为聂大人的官员十分和蔼地道:“右相大人之前没有文书,大抵是因为沐翰林跟右相大人默契十足,右相大人分外看重你吧!年轻人,要把握机会才是。” 归晚再一次挫败,她自然知道这是林千夜故意在捉弄她,是以,她一有机会便想办法诋毁他。不曾想,她素日积攒下的好人望在遭遇林千夜之后就统统败了北,只要一提到“右相大人”,这些尚书省的官员们就再也看不到旁人。 她抱怨林千夜交给她的任务太过繁重,那些官员可以自发地解释成,林相是着实看中了她这颗好苗子,正所谓严师出高徒么,对自己的弟子,要求严格点,自是应该的。 不是说名师出高徒么?什么时候严师也出高徒了? 她诉苦说她这样一个世家嫡女,每日要跟着他跑,成日随侍左右,实在是有些失了体统的。那些官员就用一脸“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情默默地谴责她,他们倒是想跟着右相大人呢,问题是,他让跟吗?体统?他们连连摇头,不知道体统是什么东西。 现如今,连正直无比的聂大人都倒戈了,林千夜,你果然是一个妖孽呀!归晚默默地低头走了,那背影萧索得叫人直想捏一把辛酸泪。 “聂大人,那个沐丫头刚刚又跟你抱怨林相了?”俞员外郎凑上来挤眉弄眼,归晚的年岁最小,是以在背后,那些官员们都称她一声“沐丫头”。 聂大人点头:“是啊,年轻人总是吃不得苦。” 俞员外郎是最早跟归晚建立八卦友情的,在背地里也会为归晚说几句好话:“我看近几日这丫头也确实被折腾得狠了些。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会吃不消吧?” 聂大人却是不能赞同:“这些事情林相自然有考量,说起来,这丫头是个可造之才,学什么都学得极快,像先前那般每日闲着,好好的人也给废了。” 聂大人是尚书台内难得的刚正不阿,不好八卦之人,俞员外郎听到这里就觉得有些无趣,打了个哈哈,自去礼部去了,谁叫他近日无事,礼部的那些人从来最是清闲。 他一进门就道:“我估摸着,近几日右相大人在尚书台的时间比往常要多了些。”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三四个官员搭腔:“是呀,好生奇怪,近日的事务,说起来也不甚繁忙。” “是极,平日右相大人不到日上三竿是绝不会来的,就是连着失踪好几日也是有的。近日却是连着好几天没缺席了。” 李侍郎接口道:“何止是不甚繁忙,自从沐丫头来了之后,右相大人更见悠闲了。想来,因为沐丫头在这里,右相大人要花点时间教导一番,在弟子面前总是要做个表率的。” 王侍郎别出心裁地道:“沐丫头哪用得着如何教导,小小年纪,做起事来就十分有条理。我看,右相大人分明是在戏弄她。” “不会吧?”这些俞员外郎也有些吃惊了,“右相大人清华雅望,怎么可能做出这等无聊的事情?这几日右相大人的形容,完完全全是一个严师该有的姿态呀!” 王侍郎摇摇头,十分肯定地道:“这风月一事,你们自然是不如我老王的。右相大人至今尚未娶妻,沐丫头也是个可人的,他们这年岁又差得这般近,他们没有暧昧,你们信吗?” 说到这里,他觉得还不够有份量,便找出了个实证设问:“你们可曾见过右相大人也这般敲打过哪个女子?再看那沐丫头,她对右相大人,那是弟子对老师该有的态度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又叫他们想起了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李侍郎摸着稀疏的几根胡须点头:“确然如此,沐丫头这几日每每跟我等抱怨右相大人待她如何严苛。原来,是向右相大人撒娇啊?” 俞员外郎花了半天的劲才缓过神来,十分艰难地道:“但是,京中有那么多女子钦慕右相大人,几个月前,墨家小姐不是当街扬言要嫁给他吗?右相大人似乎没有拒绝呀!那墨家小姐,是十分花容月貌的。” “吧嗒”门口传来一声脆响,把三个人的注意引到了门口,归晚跨入高高的门槛,从一捧卷宗后探出头来,嘿嘿笑道:“劳驾,先帮我接下。” 几人正八卦在兴头上,不曾想这个被八卦的正主转眼就到了眼前,饶是八卦老手,也微微有些犯窘,心虚之下,三人从善如流地将归晚手中的东西瓜分了。 归晚锤了锤发酸的手臂,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们:“俞大人方才说,月前墨家的当街向右相大人求亲,右相没有拒绝,然后呢?” 王、李二人对望一眼,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俞员外郎先开口道:“右相大人怎么会当街给一个女子难堪,自然是一笑了之了。” 归晚微微有些诧异:“这就结了?墨家的小姐也太不够坚定了。” 李侍郎接着道:“自然是没有完的,墨家小姐走前抛给了右相大人一方丝帕,你想,在大街之上,一位贵女的丝帕叫旁人捡了去,自然是不妥的,墨家小姐本以为右相大人捡了这方丝帕之后,这件事也就成了七七八八了。”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望了归晚一眼,见她认真在听,方才继续道:“可是当天,右相大人就叫人将那方丝帕放进一个盒子里送回了墨小姐手上。据小姐身旁的近侍说,那盒子里还有几粒莲子去了芯的莲子。” 无心怜子,这是林千夜的回答。既保全了贵女的颜面,又做得风雅至极。 归晚本以为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没想到是这么一般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觉得分外无趣,摇了摇头便要离去。 王侍郎却是一把拽住了她:“沐翰林,你说,右相大人今年二十有九了,为何迟迟不肯娶亲?” 归晚摊了摊手,很无辜地问道:“我不知道。” 她答得如此干脆,却叫人不敢相信了,王侍郎再接再厉道:“我出云国风俗,十**岁就该议亲了,右相大人又是出生于那样的高门大户,家中长辈怎么也不着急?”这就是旁敲侧击地打听林千夜有没有议过亲了。 归晚略略沉吟,旁人议论林千夜的八卦,她还是十分乐见的。想想月前他的那句“林千夜的八卦素来很少”她就有气。回答得太过绝对,会伤了他们八卦的热情,是以,模棱两可地道:“说起来,在右相大人十**岁时确是议过一门亲的。只是后来退了,实情如何,我也不甚清楚。” 三人都是人精,又是八卦圈中打滚多年的,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重点,其一:右相大人议过亲,这是他们都不曾知道的。其二:十多年前沐丫头就认识右相大人。其三:议亲不成,本是十分私密之事,当事人自是三缄其口,沐丫头是从何处得知的? 可见……沐丫头跟右相大人之间,确实是有不得不说的故事呀! 李侍郎努力隐了得逞的笑容,问道:“莫非右相大人其实已经有了心悦的女子了?”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很是不怀好意。他们早就认定了那个人就是归晚,是以紧紧地盯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瞧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归晚一心一意编排林千夜的八卦,完全没有她也是八卦主角的自觉,是以,便配合得不怎么到位,而是充分发挥了一下八卦该有的想象力:“心悦的女子?为何你们都都这般作想,就没人想过右相大人迟迟不娶妻,也可能因为他是个断袖么?” 天地可鉴,她问这句话时,确确实实是一个疑问句。可听在那三人耳里,不知怎么就生生地变成了陈述句。右相大人……他是个断袖???这委实,是一堆晴天霹雳呀! 见三人齐齐张大嘴巴,眼睛睁得溜圆。归晚对这样的效果十分满意,嘿嘿,林千夜,这下,你的八卦不会少了吧? 待归晚悠闲无比地踩着她那双小木屐走远,三人才回过神来。神经最弱的俞员外郎一脸泫然欲泣:“这不是真的……右相大人清华雅望,天人之姿……” 王、李两位侍郎沉痛无比地对望了一眼:“这个消息传出去,京城会有很多女子伤心欲绝吧?” 俞员外郎哭丧着脸:“何止是伤心欲绝,上吊自尽也是可能的。”现在他就是这种心情啊!他还不是女子,若换做一个女子,想必,心情更是惨淡吧? 李侍郎一脸凝重道:“是以,为了京城的和谐稳定,我们绝不泄露这件辛秘。” 王大人郑重地点头:“是极,这件事,绝对不能叫人知道。那个沐丫头,也真是太实诚了,这般重要的事情也能拿出来说说。” 归晚低估了林千夜手下官员的耿耿忠心,和为国为民的情怀。 她自觉扳回一局,心情愉悦地折回林千夜身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想必不出明日,满京城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后日,就会有人猜测右相大人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唔……嘿嘿,不小心邪恶了。 这般想着,再被支使着批折子,她也没有再表示不满,倒叫林千夜多看了她一眼。如此忙到了半夜,又研究了会林千夜先前批复的折子,夏日夜短,等她回过神来,已是平明时分了,就随意在桌上趴了一会。 林千夜推门时,她就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抬头,逆着光只看到他优雅的身形,靡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昨夜又没回去休息吗?” 归晚揉了揉压得发麻的手臂,老老实实地回答:“昨夜耽搁得晚了些,叔父的府上离这里又远。今日下午就是休沐了,懒得回去。” 这里是官员值夜时用的房间,是几人共用,她一个女子,总是不便的。 见她眼底下的淡淡乌青,脸上还有压痕,林千夜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你可以睡本相的那间寝室。” “总是不妥当的。叫人瞧见了,岂不有损右相大人清誉?” 这回答倒是合情合理的,林千夜也定然不会强求。 孰料,林千夜凉凉地答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当的?本相不是个断袖么?” 94 只是不忍心 “啊?”归晚迷糊的神情倒不是完全装出来的,她刚刚睡醒,差点忘了昨日之事,“右相大人你是断袖?”话音刚落,她便僵了一僵,惨了,这话似乎是从她口中说出去的。 林千夜俯下身,闲闲望着她,似笑非笑:“我是不是断袖,我以为我家薇儿很清楚。” 他没有戴那个掩住他大半容光的面目,屋外散射进来的晨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本就是倾城之姿,而今在他的刻意下,更添了几分暧昧的诱惑,魅色天成。 他靠得那样近,近到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归晚仅有的睡意被吓到了九霄云外,她一下子跳了起来,磕磕巴巴道:“我,我去洗漱。”飞也似地逃走了。 拿青盐漱了漱口,又捧了好几捧井水拍到脸上,感觉到脸上变得冰冰凉的,她才慢腾腾地走回屋内。林千夜正坐在榻前随意地翻着折子,见她进来,头也没抬,随意地指了指身侧,归晚不敢反抗,乖乖地坐到他旁边。 林千夜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一看之下,略略皱了眉头。她洗脸很是马虎,额角的几缕头发被打湿了,细小的水珠尚顺着头发滴落下来,略显苍白的脸上微微带了水意。 儿时花娘把她当成了他未来的姬妾来养,吃穿用度,言谈举止,虽未刻意拘束她,却是一点点地潜移默化的。她每日都会沐浴更衣,就是平常的洗脸水,也加了花露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蔷薇香气。 而今,她夜宿在外,随意地趴在桌上将就一宿,第二日,只拿清水掬了掬脸,做得这样理所当然。 沐家那样的世家大族,怎么连个细心照顾她的仆婢都没有? 归晚以为他要追究断袖之事,心中不免惴惴,莫非八卦传得这般神速,不过晚上,连他这个正主都知道了? 在他面前撒谎是不明智的,思量了又思量,她老老实实地交代:“昨日,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想吓他们一吓,没想到他们竟当了真。” 说到这里,她不免有些不平,小声地嘟喃了句:“八卦之道,自然是假假真真,他们委实是忒不上道了些。”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但是这声“嗯”倒是叫归晚心安了不少,她算是比较了解他的脾性了,若真生气了,断不会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嗯”一声,该是摆出百般妖孽的样子吓唬她了。 知道他未动怒,方才只是逗她一逗,归晚的胆子又大了一些,拉了拉他的衣袖,不怕死地道:“右相大人,为何你还不曾娶亲呢?”她果然被尚书台内的八卦风气濡染甚深,竟也好奇起这个以前认为理所当然的问题了。 林千夜低低笑了,伸手将她贴在脸颊上的湿发别到耳后:“是你自己想知道,还是他们叫你问的?” 这气氛委实是太诡异了些,归晚怔了一怔,十分诚恳地答道:“他们问我了,我也想知道。说起来,这是右相唯一值得八卦的地方。”她又复认真地想了想补充道:“也难怪王侍郎他们相信你是断袖了。你身边竟一个美人都没有。” 林千夜难得地和颜悦色道:“哦?我身边就一定要有美人吗?” “那倒不尽然,只是,右相大人本来就‘清华都雅,天人之姿’要是身边有一个‘如花似玉,贤良温婉’的妻子,那就更加完美了。”她特特在“清华都雅,天人之姿”几个字上念了重音,一面暗自搓着手臂上立起的细小疙瘩。 “本相为什么一定要娶妻?”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确实,他是个从不把礼法放在眼里的怪物,然则,她想要八卦的重点也不在这里:“这个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右相大人不认为这个回答会叫很多人失望吗?” 见他挑眉,她抱着十二分好意接着道:“即便随便娶一个名门淑女摆在家里做做样子也好吧?纵容真的不想娶,不是应该委婉一些,说在等待心爱的女子出现,亦或是,说思慕某一个女子而不得,是以不愿娶了旁人么?” 林千夜一下子低笑出声,揶揄似地戳了戳她的脸颊:“说这样的话,就有人相信了?本相喜欢的人,岂会叫她落入旁人手中?” 归晚是个好学生,跟着王侍郎他们八卦了半个月,抓重点的能力突飞猛进,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有喜欢的女子,是谁家闺秀?”哇哈,这委实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这么随口一八卦,竟能八出右相大人的心上人来? 是谁那么倒霉,叫他这个魔头给喜欢上了?她好去寺庙里点上一盏长明灯,保佑她长命百岁。 林千夜瞧着那张异常兴奋的小脸,眼底闪过一抹暗芒,漫声反问:“你说呢?” 不愿说便不愿说罢,这般做派,一点都不干脆,归晚却不曾被落了兴头:“既是如此,为何不将她迎娶回家?” 这么一问,林千夜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神色之间竟是难得的认真:“喜欢她,便该把她迎娶回家吗?” “那是自然。”归晚一脸看怪物的神情,“右相大人,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哪个女子愿意没名没分地过一辈子呀?” 他颇认真地道:“她有未婚的夫婿呢?” “虽然有些难办,右相大人未必没有办法。”归晚很不负责任地给他出主意,“要是她不喜欢她的未婚夫就更好了,你就有机可乘了。” “唔……”他笑得颇为愉悦,“她倒真是不喜欢那个未婚夫。” 归晚笑眯眯地道:“那便皆大欢喜了。只要右相大人出马,她的家族定然会退亲的,诚然,做表面功夫这种事,右相大人深谙此道。”是以,就算他逼着人家退亲,也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 “只是她现在既不漂亮,也不贤淑,怎么办呢?” “厄……”归晚咽了咽口水,欲哭无泪,“右相大人深人雅致,眼光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能比的。”她方才说了什么?如花似玉,贤良温婉?正好林千夜看中的人这两样都不符合,这不是生生地落了人家面子嘛?真是祸从口出哇! 她把头低得极低,一副说错话的神情倒叫他哭笑不得。 “小笨蛋。”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她这几日的形迹,他岂会不知情?总之是在背后尽力诋毁他就是了。原本他倒想戏她一戏,是以,说到娶妻一事,他便明里暗里都指着她,想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没想到,平日里还算聪慧的她竟是一无所觉。 她就这般笃定他不会喜欢上她? 归晚这一上午过得艰深无比,那些折子文书她昨日一鼓作气都批了下来,是以今日其实也没什么事了。这个可恶的林千夜,抓了她陪吃早饭不说,他在树荫下纳凉,凭什么要她陪着呀?经历过早上那诡异的对话之后,她更是坐立难安了。 好不容易熬过两个时辰,不等林千夜下令,她十分迅捷地窜到了尚书台门口。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正等在门口,她一下子扑了过去,差点没有眼泪汪汪:“苏苏……”一副被人欺负惨了的委屈模样,叫尚书台的官员连连摇头。 苏苏赶紧抓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心疼道:“主子,你昨日又不曾回府歇息,定是没有睡好,咱们回府好好睡一觉吧!” 归晚却是连连摇头,不肯配合:“晴光正好,却要回家睡大头觉,好生无趣。”她望向缩在一旁的小丫头,“甜儿,京城何处有跑马的地方?” 甜儿眼睛一亮:“我知道我知道,南郊就有一个。公子可是想打马球了?我去叫泽云他们。” 归晚大笑:“知我者,甜儿也。” “不许,甜儿,你不要怂恿公子胡闹。”苏苏摆出一副老妈子的架势阻拦,“你知不知道公子每次玩得多凶险?”话音未落,她却是看着不远处的人皱了皱眉。 对面嘻嘻哈哈地走过来一群少年,相隔了十来丈,就停住了,几个人推了一把一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便笑嘻嘻地站住了。 那位少年上前小跑了几步,走到归晚面前,十分有礼地问好:“沐师姐。” 归晚笑了笑:“你我算是同辈,不必多礼。”想到占了他一点便宜,不由得笑得眼睛眯了眯。 少年十分欣喜地道了声是:“沐师姐,今日下午和明日都是休沐,我们准备给几位被下放的同年践行,明日午时,请沐师姐到清雅楼一聚。”他说的虽是再平常不过的邀请,但那双发亮的眼睛,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面明明写着的是兴奋。 “多谢相告,明日我会准时赴宴。” 楚凤鸣不料她会答得如此干脆,略为腼腆地道:“如此,我先告退了。”说完便急急跑向那堆正在挤眉弄眼的少年处,还不忘朝归晚挥了挥手。 “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举了。”说这话的人分明是陆师兄,“大热天的还累我特地跑一趟。” 他调侃道:“归晚,以前向你示好的男子总是叫你捉弄得狼狈不堪,何以,这个楚凤鸣,得你另眼相看?” 此话一出,尚书省的官员们都放慢了脚步,支起耳朵。这楚凤鸣倾慕归晚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在放榜之日说的那番话,更是叫人喜欢他的磊落。可是,他再招人喜欢又如何?尚书省的官员更偏心右相大人。右相大人看上的人,怎能被人抢了去? 归晚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轻笑道:“或许,那样纯洁美好的少年,叫人分外不忍心吧!” 95 媲美十里红妆 不忍心?虽则她的口气是那般吊儿郎当,林千夜倒是觉得是句大实话。不过,楚凤鸣再好又能如何?以她循规蹈矩的性子,最后还是会拒之于千里之外,他倒没什么好计较的。 休沐归来,归晚又找不到右相大人的人了,她不敢再有马虎,逮了几个相熟的同僚询问了一番,被告知的答案是: “右相能勤勉这几日实属不易,先前那些折子文书,都是我等送到右相府上的。你不若去右相府瞧上一瞧。” 归晚只得一路赶到右相府,此番众仆婢十分有眼色地没有拦她,倒叫她一路杀到了林千夜的寝房门口,右相大人此时高卧未起。 归晚很是谨慎地问了句:“你们大人房中还有什么人吗?”她可不相信他如表面般的端正,若是他房中正好藏了个美人,她这般闯进去,会遭人恨的。 那守在门口的仆婢愣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十分机灵地应道:“大人习惯一人独寝。”这话说得当真含蓄,就是说寝前可能不止一人,归晚点了点头,表示十分理解。 伸手一推,门便 “咣当”一声门便十分有气势地开了,把那仆婢被吓了好大一跳,室内有些昏暗,归晚几步拐到床前,一把拉开床幔:“右相大人,都午时了。” 林千夜斜斜靠在床头,那张祸水脸上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 因她一时疏忽,叫人吵了右相大人安寝,那仆婢十分过意不去:“大人……沐小姐她……” “无妨,你下去吧!” 那仆婢立马退了出去,贴心地顺手把门给带上了,房内又暗了一暗。 归晚一手还撩着床幔,本来听闻他还高卧未起,一时头脑发热闯了进来,现下却是觉得分外不妥,一时间进退不得。 林千夜见她咬着唇不说话,倒是先笑了:“你怎么来了?” “我……”她本想理直气壮地说,过来瞧瞧他有什么吩咐,未曾想日上三竿了,勤勉的右相大人还高卧未起。但是此时手中握住床上的幔帐,又恍然醒悟,便是他赖床,依照礼数,她也该在门口候着,叫仆婢们唤他才是。想到这里底气就弱了些:“我……若是右相大人没有什么吩咐,我先回尚书台了。” 见她犯窘,林千夜眼角又染上了笑意,伸手拉住她,她一时没有防备,顺势跌坐在床上,没握住的床幔又遮盖下来,将这张牙床围成了一个小小空间,有淡淡的兰花香气在鼻尖缭绕。 多年前他们之间再亲密的动作都有过,她也打定了主意要借一借他的势,但今时不同往日,能划清的界限,还是划清的好。 她定了定神,力图正色道:“右相大人,先前是我唐突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请于厅中相见。” 每每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时,林千夜就有一种听小孩子说大人话的好笑。 “唔……本相觉得此处就甚好。”见她又要恼,他轻飘飘地问了句:“我先前的建议,你考虑得如何了呢?” “啊?”归晚很是懵懂。 只听得他继续道:“你也不必刻意收敛锋芒,其实你有才无才,对庆昭帝无关紧要。即便你再好,他也不会相信你有能力挑起那个担子。他真正想将那副担子交付的人是我,还有沐家。所以……小笨蛋,与其费劲心思揣测他在想什么,不如,听从我先前的建议,成为本相最在乎的人。” 分明是在戏弄她,还要找这么冠冕的理由。归晚仔细地想了想,:“右相大人的相助之恩,我铭感五内,只是……”她指了指帐子,“这只能说明我跟你有奸情,不能证明你在乎我。” 她笑盈盈地道,“右相大人不是有一个心悦的女子?叫她知道了,不太好吧?” 她这般有恃无恐地威胁他,叫林千夜觉得分外有趣,且看她还能使出什么花招来:“也罢,叫人给我更衣吧!” 他坐起身来,丝背往下滑了一滑,精致的锁骨从半开的衣裳中露了出来,归晚连忙转身,从帐子里钻了出去。 看来林千夜十分在意那名女子,竟然就这样乖乖就范了。归晚自认为抓住了他的把柄,笑得十分得意。 林千夜出来时就看到笑得跟小狐狸似的她,摇头失笑,罢了,能哄得她如此开心,那就姑且让她开心一会吧! “啊?以后我就在右相府公办?”她一脸难以置信。 “怎么,有问题?” 归晚自然不乐意:“那些事情不是可以在尚书台做的么?” “本相不喜欢。”林千夜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 “骗人,之前半个多月,你明明都在尚书台办公的。”她嘟着小嘴,怎么看都不甘愿,她明明不愿意跟他有过多的牵扯,他干嘛总是这样不上道? 林千夜觑了她一眼:“那是本相大发慈悲地迁就你。若一开始就让你待在右相府,不会处理的东西,你如何向其他官员求教?” 似乎……是有些道理的。就像最开始那半个月,他放任她无所事事地在尚书台闲逛,也未尝没有深意,在那半个月,她就跟很多官员建立了不错的交情,之后有什么事情,再跟他们请教就容易多了。要是刚去了尚书台,她就抱着文书四处求教,不认识人不说,别人也不定乐意教。 “可是……”归晚眼泪汪汪地装可怜,“我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不懂啊。” 林千夜叹了口气,无奈道:“早知道你资质驽钝,本相只好大发慈悲地亲自教你了。” 她哪里资质驽钝了?归晚孩子气地别过头不理他。 林千夜轻笑:“薇儿乖,以后许你午后过来,可好?” 归晚眼睛一亮,可是又马上觉得他又在哄她:“你又骗人,那么多的东西,只有半日,怎么可能做得完?” 你骗人。这句话在再次相遇之后,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以前,他说什么,她都是全心全意地信赖的,现在,她时时刻刻都戒备着,以为他是在骗她。林千夜眼底暗了暗,却如从前一般屈指弹向她的额头:“呆丫头,谁叫你都处理了,不是还有食客和幕僚么?” “所以说你之前故意整我。”归晚义愤填膺地质问了句,又马上觉得自己可能会错了意,那些东西不从手上过了几遍,她又如何学会呢?他真的是在教她,尽管方式有些不同,但她确实一步一脚印学到了东西。道歉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咬了咬唇,低下了头。 林千夜却没有跟她计较,漫不经意地道了一句:“随我来。” 她办公的地点是林千夜的书房,丢给她的又是大堆的文书。归晚还在懊恼着刚才的小家子气,没精打采的,都没有注意到林千夜给她用的,是自己的书房。 一连几日过去,归晚快要告辞回家时却是突然送来几件紧急公务,因是要上报的折子,林千夜叫了归晚在一旁看着如何处理,这一折腾便已到了三更。外面狂风大作,竟是下起了瓢泼大雨,归晚只得留宿。 第二日清早,归晚醒来,便有侍女端上了沐浴香汤,细细梳洗之后,归晚看着送上来的衣裳皱眉:“劳驾把我昨日穿的衣裳送来。” 一名侍女恭谨地道:“昨日那身衣裳换下时奴婢们便拿去清洗了,现下还没干呢!” “拿去烘干,我在这里等着。” “今日天凉,小姐不如先穿上这件外衣,一会我们再把衣裳送来。” 归晚凉凉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眼神叫她瑟缩了下:“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做。” 几名侍女互看了一眼,乖乖地下去了,少不得去禀报了右相大人。 林千夜进来时,她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抱着膝坐在卧榻上发呆,外面还在落雨,天气要比平日要凉上很多,他一把捞起她抱在怀里,果然小手小脚都冰凉的。 “怎么也不穿外衣?”他捏捏她的鼻子,宠溺道。 侍女们见状都悄悄退了出去。 “我不穿女装。”那口气怎么听都是无理取闹。 “她们准备的衣裳不喜欢吗?”那分明是她之前最喜欢穿的颜色,式样考究,衣料更是不必说了。 她笑了笑:“右相大人不知道吗?无宗无庙,无名无姓,无子无嗣之女,需着男装,以示孑然一身,福祸自担。” 无宗无庙,无名无姓,无子无嗣?天下间,谁没有宗庙祠堂,谁没有姓,谁又没有名?除却了孤魂野鬼,哪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没有这些?这分明是一些宗族放逐罪人时所用的最重的惩罚呀!一个不被宗族所承认的人,一个没有名姓的人,他会比孤魂野鬼可怜百倍,传闻这样的人,死后连地狱都去不得,只能随风飘荡,永不超生! 原以为她身着男装不过是为了好玩,只是为了风雅!没想到她是在自我放逐。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判了这么重的罪? “薇儿,这是什么意思?”他眯起眼睛,抬起她的下巴,叫她望向他。 她在笑,笑得眼睛弯弯的:“我原本,就没有那些东西。” 她的笑容总是如此,天真而明媚,这个笑,却叫林千夜的心底紧了一紧,不其然想起从前她紧紧地抱着他,缩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样子:“来人,去沐尚书府上,帮她拿套衣裳。这样可好?”后面的那句话显然是冲怀里的小人儿说的。她的倔脾气一犯起来,可能就真的不穿衣服在这坐一整天。 “嗯,右相大人最好。”她皱了皱鼻子,拉着他的袖子软软地撒娇,待做完这个动作,她又是怔了一怔。 “从今日起,你就住在右相府。”他本来就是这般打算的,原本是想循序渐进,用那些文书把她拖在这里,看来还是太慢了。 “我不!”她吓得欲从他怀里蹦下来,却被他扣住了腰,动弹不得。 “地上凉。”没有了那宽大的衣袍,他才发现她瘦得可怜,纤细的腰似乎只要一掐就断了,易了容的脸上也带着淡淡的苍白。沐家是怎么回事,不过是短短四年,就把他的小东西养成了这幅样子? 她当年的偏执有增无减,她再这样下去,真能毁了自己。他的宠物,还是放到身边看顾着更稳妥。 “我才不要住这里。”她仍在挣扎。 “不想要那个位置了?”他凉凉地威胁。 她果然不敢再动了,只是恨恨地嘀咕:“林千夜,你是个大坏蛋。” 林千夜勾了勾唇:“刚刚是谁说我最好的?” “你听错了!” 在林千夜这里输了一局,归晚十分不服气,是以,从尚书府搬到右相府的动作就有点大,锅碗瓢盆,衣裳铺盖,桌椅床榻,屏风琴架,那架势像是要把整个尚书府搬过去。 红尘失笑连连:“恐怕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的府上多了一名娇客。我看那架势,再系上几根红绳,叫上几个人敲锣打鼓,就可以媲美十里红妆了。” 十里红妆?想起这几日小东西总是旁敲侧击地打听他未来的妻子会是谁。林千夜亦是觉得好笑。他从未想过要娶妻,但是,如果那个人是她的话,应该也不错吧? 无宗无庙,无名无姓,无子无嗣吗?她成了他的妻子,是不是就会重新为他穿上女装了呢? “所以说,还是她的身世有问题吗?”他没忘记叫红尘出来的目的。 “她的亲生父亲并不是辛渐,而是风氏现在的家主风无樾,风无樾是风绿衣的亲哥哥。” 她是乱 伦的产物,以她的心性,以她对辛渐的慕孺之情,怎么可能接受这样肮脏的现实? 96 唯一能抓住的 林千夜微微敛眉:“不对,应该不止这件事。”她不会因为这件事连辛渐的姓氏都不要了,她也不会那样伤心绝望。 此时走廊外归晚略带苦恼的声音响起:“你们帮我想想,我该怎么说?直接说‘少年郎,姐姐对你没兴趣’?这样是不是太打击人了些?” 说曹操,曹操到,红尘饶有兴致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起壁角。 落日楼的最顶层,能看见整个京城的繁华盛景,只是从不对外人开放。林千夜带归晚来过一次后,她晚间无事总会过来坐坐。有了右相大人的默许,掌柜也没有拦着的道理。是以,归晚和两个丫头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甜儿连连点头:“公子,这么说,楚公子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的,万一他一蹶不振怎么办?” 归晚趴在了桌上:“可是……我含蓄地说了,他听不明白。” 甜儿托住脑袋认真地想了想:“或许他就是不想明白。公子,你需得说得委婉,但又不能太过委婉。” 这丫头就是来添乱的,归晚望向苏苏。 苏苏一副快刀斩乱麻的笃定:“主子,你不是有一个未婚夫吗?” “对哦。”归晚方才醒悟过来,拍了拍脑袋呵呵笑道,“我怎么忘了这极好的挡箭牌?” 苏苏嘴角抽了抽,她压根就不记得还有一个未婚夫了吧? “主子的未婚夫是谁?”甜儿好奇。 “我也不知道呀!”归晚摊了摊手,回得理所当然。 苏苏继续抽着嘴角:“连是谁都不知道,你就想退亲?” 归晚的理由向来十分正当:“既然这门亲事是一定要退的,对方是谁重要吗?”她压根没兴趣知道那个人是谁。 归晚不知道,隔着几座屏风还坐着人,说话自然十分没有顾忌。 苏苏实事求是道:“主子,老太爷肯定不会同意的。” 归晚吊儿郎当的转着扇子:“我一口咬定不肯,祖父大人又不能绑着我上花轿。” 苏苏顿着声音道:“依老太爷的性子,确实是有可能的。”她又小声嘀咕了句:“嫁个人而已,没那么恐怖吧?” 归晚估摸了下,祖父大人要绑人,苏苏定是第一个递绳子的叛徒。遂果断放弃她,转向了甜儿,威逼利诱:“甜儿,如果公子我不小心嫁人了,就不能带着你到处玩,不能买好吃的好玩的给你,不能陪你打马球,放花灯,晚上也不能带着你看星星了……” 甜儿忙忙咽下口中的糕点表忠心:“公子放心,不管谁敢娶你,甜儿都带着泽云他们拆了喜堂,烧了新房。” “孺子可教。”归晚心满意足地拿扇子敲桌子,“之前别忘了先把苏苏绑起来,堵住她的嘴巴。” 甜儿连连点头,切身实地地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自认为最中肯的建议:“公子,如果一定要嫁,可以嫁给初离公子呀!他脾气好,不会拘着你玩,还能想出很多很多好玩的。” 归晚大笑:“你这话叫初离听到,他会哭的。” “那么,右相大人呢?他对公子也很好。”甜儿锲而不舍。 “他?”归晚搓了搓身上立起的鸡皮疙瘩,毛骨悚然道,“你还是等着给公子我收尸比较实在。” 她此时自然不知道林千夜就隔着几座屏风挑了挑眉。 话音刚落,只听得小二十分恭谨地在门口道了声:“沐小姐,春芳阁的一个管事说找您。” 春芳阁?那不是青楼吗?主仆三人对望了一眼,均十分无辜,这事跟她们没关系呀! “姑且叫他进来吧!” 那管事一进来就点头哈腰:“沐小姐,小的是泗水巷春芳阁的,有一位姓云的公子在我们那欠了债,他说……来找沐小姐,沐小姐定然不会赖账的。”说完挑着眼角瞧归晚的反应。他说得还算含蓄,即便不知道春芳阁是什么地方,泗水巷是花柳巷,却是大家都知道的。 “姓云的公子?” “是,这是他的信物。”管事递上的是一把小小的匕首,那匕首外鞘包着生牛皮,磨得很是破旧了。 管事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开口说话,这是什么人呀这是这是,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叫一个姑娘帮他还嫖债,说出来都叫人脸红。 “他欠了你们多少?”归晚随手将匕首丢到桌上,发出“咣当”一声。 管事吓得咽了咽口水:“一……一千两。” “一千两?”苏苏跳了起来,“甜儿,这就是你说的初离公子,你看看他,荒唐成这幅样子。” 归晚倒没生气,轻飘飘地将银票放在桌上:“这是两千两。” 她没有递过去,管事也不敢伸手拿,只听她继续道:“一千两呢,替他还债。另外一千两,劳你帮我做件事。” 管事诚惶诚恐,这一开口就是给一千两,不会是叫他去杀人放火吧? “沐小姐,小的……” “放心,是件极容易的事。”归晚将银票递了过去,“只要你们楼里的姑娘奚落他一番,然后扒光了他的衣服把他丢到大街上。” “啊?”那管事嘴巴张得老大。 “知道你们是开门做生意的,不会得罪客人,只是你看他那身行头,像是能跟他做长久生意的人吗?”这是利诱,完了归晚一派悠闲地敲着桌子继续威逼,“这钱你收着,若办不到,本小姐就带人一把火烧了你们春芳阁。” 管事哭丧着脸:“沐小姐,小的错了,小的那一千两也不要了,行吗?”那位姓云的公子,一看就是位江湖豪客,得罪了他,不等归晚来烧春芳阁,他就能先把他们吃咯。 归晚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行!” 管事吓得脸青了又青,罢了罢了,反正两个人总得得罪一个,还是得罪没钱的比较实惠:“是……小的明白。小的会吩咐下去,以后不准云公子再踏入春芳阁半步。” 他接了银票,一溜烟地跑了,生怕再待久了,归晚又提出什么叫他胆战心惊的要求来。待出了门,,擦了擦冷汗,摇了摇头:“太狠了,实在是太狠了。若京中妇人都如她这等做派,还有哪家的丈夫敢逛青楼呀?” 隔着屏风的红尘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林千夜,小声道:“看不出来,小可爱还是个妒妇。” 甜儿乐不可支:“公子,你蔫坏蔫坏的,明知道初离公子不会对他们生气,还这么吓唬那个管事。” 苏苏哼了一声:“那管事刚进来那副样子,哪里是真的惶恐,分明是想看戏。就这样吓吓他,还是便宜他了。” 不多时,落日楼的小二领了个青年人进来。二十四五岁,长得称不上俊秀,古铜色的皮肤,鼻梁高高的,身上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衣裳,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落拓味道,他懒洋洋地笑着,如同春日里的阳光,叫人见之心喜。 甜儿惊叹道:“天哪,初离公子,你怎么黑成碳球了?” 归晚转了转手中的扇子:“堂堂藏酒山庄少庄主,喝花酒还要一个女人付钱,不觉得太寒碜了么?” 他死乞白赖地笑道:“江湖告急,朋友有通财之义嘛!” 苏苏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主子怎么会交上这种朋友。他却是一脸痞气地贴了上来:“唷,苏丫头,半年未见,越发漂亮了。”气得苏苏甩了帘子出门。 归晚笑:“半年未见,一照面就调戏我家侍女,你所为何来?” 他眨了眨眼睛,归晚会意:“甜儿,不是说今晚要去玩焰火么?现在还不去买,可要晚了。” 不管甜儿满脸的不甘愿,拿一锭银子,把她打发了出去。 “说吧,找我什么事?” 初离到她面前坐下,随手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哪,给你的。” 是两双紫檀木屐,还有一大盒特制的香。归晚细细看了一眼,收了笑意:“这沉潭紫檀大概不下百年了,据我所知,这般品质的东西,只有神医王家才有。” “原本还想骗你一骗,没想到叫你一眼看穿了,不错,这块紫檀,正是得自于神医王家。可惜只斫了两双木屐,剩下的边角料我找人制了香,该是够你用上一阵子了。” 沉潭紫檀乃是入药圣品,特别是神医王家的更是千金不换,如此大块的紫檀,他们如何肯出让? 归晚随手拎了拎那沉甸甸的木屐:“祖父大人曾出三十万两欲购一小方,他们都不肯。你是用什么换的?” 初离懒洋洋地笑了:“先前我跟你说过,想去看大漠看落日。” “恩。”归晚点了点头。 “我运气好,得了一蓬七星莲。”他的笑容带着点落拓江湖的无所谓。 归晚倒抽了口气:“你疯了!沙漠深处,危机重重,一旦迷失方向,就算身手再好,又能如何?你若出了什么事, 岂不是叫我一辈子都神魂不安?” 七星莲是开在沙漠深处绿洲里的莲花,十年一开,因其花会随着日影七色变幻才得此名。七星莲是传说中的疗伤圣药,甚至被传有起死回生之神效。可是取七星莲子,未尝不是九死一生? 他笑嘻嘻道:“不过是顺手罢了,我运气素来很好,这不是平安无事吗?只是你这个好朋友未免太吝啬,我好不容易回来,连请喝个花酒,都要戏弄我一番。” 归晚摇了摇头,转身望向楼下的万家灯火,语气中带了点萧瑟,“为了我这样一个孤魂野鬼,何苦冒这样的险?” “因为沐归晚曾说过,我是她此生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归晚,你还活着,活着一日,就要享受活着的欢欣。” 归晚眨眨眼睛,俏皮地笑了:“我自然知道。不然,岂不辜负了净明老头叫人在我屋外奏了三天三夜的靡靡之音?” 初离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如今你艳情诗做得这般顺手,竟是净明法师的功劳。只是抄了一年多的经书也未见你开窍,怎么几声丝竹,倒有了佛门狮子吼的威力了?” 归晚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那比狮子吼厉害百倍,我再不迷途知返,就要被吵死了。” 初离又是笑:“早知如此,哪还轮得到他动手?我早把附近大小青楼的歌舞伎都找去给你做伴了。” 归晚笑:“你也稍微收收心吧,再这般促狭,就是阿绮见了你,也该被你气跑了。” “你有她的消息了?”初离的声音竟是微微打颤。 归晚轻笑:“他们家能藏人的地方,不就那么几个吗?” 初离难得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大恩不言谢。” “得了,我收了你这么重的礼,可说过一个谢字?” 初离微微笑了,不羁的眼神变得无限轻软:“那不同,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你也不会太在意。而她,重逾我的性命。”那样的口吻,仿佛谈论的那个人,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归晚靠着窗口,手中的扇子展开,又合上:“所以,你打算答应他们家的要求?”不待他回答,她摇头笑了笑,继续道,“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畅游于江湖之远,有什么不好?何必要那鲜血淋漓的虚荣?” “那么你呢?归晚,你为何而来,明明不喜欢,又为何要来?” 归晚抿唇笑道:“谁说我不喜欢的?那是我此生,唯一能握住的东西呀!”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不可闻。 97 既不漂亮也不贤淑 初离几个起落摆脱开后面紧紧跟着的两条尾巴,刚刚松了口气,便看到了眼前这个男人,面具下薄薄的唇似笑非笑地勾起,只是那般百无聊赖地靠着身后的柳树,便已优雅到极致。 “身手不错。”他漫不经心地夸奖了句。 初离露出了那惯常的满不在乎的笑容:“身手再好,也叫右相大人逮了个正着。”方才他就知道隔着屏风有人,却不想是他。 林千夜这才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找你何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是有关归晚的事吧?”初离抱着双臂,有趣地笑了,“右相大人跟她素有渊源,为何不直接问她,而要来问在下?” 林千夜挑了挑眉:“哦?”他是如何得知?那个别扭的丫头恨不得跟他撇清关系,可不会主动提起他俩的过往。 初离解释道:“归晚身边有一个暗卫,跟方才那两个追在在下后边的人,武功路数差不多。想必也是右相大人**出来的人。”说到这里,他又觉得诧异:“归晚对他亦是十分看重,她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右相大人何不直接问他,而要大费周章地找上在下?” 林千夜凉凉道:“他若背主,第一个杀他的人就是我。”他从未想过去问子言,子言现在的主子是归晚,以他的忠心,绝不会透露半个字。若非如此,当年,他也不会把子言给了她。 林千夜很自信,也相信一手带出来的人。 初离眼中闪过一抹惊叹:“从前听闻右相风采,总以为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果是不凡。只是,右相大人以为我会告诉你什么?” 林千夜随手折下一枝垂柳,如闲话家常般道:“听闻藏酒山庄的少庄主心仪户部尚书的女儿吴绮,可惜无功名在身,又是个江湖草莽,吴尚书迟迟不肯允婚,怕你纠缠,将女儿藏了起来。你想去军中,混出个名堂,再向吴家提亲?”不过是盏茶时间,林千夜就将他的弱点摸得一清二楚。 初离脸色一凝,却仍自笑道:“堂堂右相,难道要用一个弱女子要挟我?你就不怕归晚对你失望?” “真要这么做了,你以为本相会让她知道?看在那些沉潭紫檀的份上,本相不会为难你。”他随手抛过一个名帖,“有了它,你到军中,至少是一名参将。”小丫头愿意欠云初离那么大的人情,叫他不高兴。 那是以林千夜的名义写的一个举荐名帖,他此番投军,只能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若无军功,断难升迁,可是军功又岂是那么好得的?军中势力盘根错节,就算他武功再好,一个小兵,想要脱颖而出,需要何等样的机遇?又安知功劳会不会被有势力的人抢了去?等他真正出人头地,怕是至少要三五年,阿绮能等这么久吗? 这份名帖,代表的是林千夜,那些人无论如何都要高看他一眼。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可是,用来换他对好友的背叛,那不可能。 “本相只问一个问题,她何以,需要这么多的沉潭紫檀?”神医王家特制的沉潭紫檀,是凉血解毒的圣药,小丫头为何要用到这些东西? “请恕我不能回答。”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若这会要了她的性命呢?需要这么多的沉潭紫檀,证明她身上的毒十分的霸道,一个不小心,就会压制不住吧?” 初离沉默了,这句话,祖父净明法师也说过,归晚身上的毒有一天,会压不住,凭借他的几句话,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见林千夜对毒药亦是行家。罢了,归晚那样的别扭性子,定不会主动说起病情,如今,性子又是那样沉郁,或者,林千夜有办法。 良久,他方才道:“我知道的不多,只是听祖父提及,她之前中了一种至阴至寒的毒,无法化解,无奈之下,祖父用了地狱花以毒攻毒,只因她体质特殊,毒药的用量无法掌握,以至于地狱花的毒性缠入骨髓,无法拔除,需要不时用其他药物压制。”而最好的药物,自然就是沉潭紫檀了。 “啪”林千夜手中的杨柳枝发出一声脆响,竟是被折断了。地狱花,中此毒者,身上的骨血如同被烈火熬干般,疼入骨髓,如同身在炼狱,常人连盏茶时间都熬不过去。薇儿百毒不侵,那是因为她的血能自动化解毒物,用地狱花以毒攻毒,不等毒性跟醒月花毒相克,她的血就会自动化解地狱花的毒性。所以,解毒期间,她必定要不停地喝下毒药,不停地禁受如炼狱般的煎熬。她明明是那么娇,那么软,那样怕疼呀! 她身上的化毒珠呢?没用么?怎么可能需要地狱花来解毒? “沉潭紫檀内服药效更佳,为何要制成木屐和熏香?” 初离没有在意他多问的这个问题:“许是她先前药喝得太多,一闻到药味就会吐得一塌糊涂,她自己也没法控制。净明法师说,那是心病,找不到症结所在,就没有法子。”他又多添了句:“所以,千万要小心,别叫她生了病。” 林千夜沉吟,是心病么? * * * * * * * 归晚从落日楼下来时,甜儿正玩在兴头上,怎么也不肯回去,归晚不甚放心,便叫苏苏跟了上去。月色甚好,夜风习习,她打发了车夫径自往右相府慢悠悠地晃去。 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屋顶上掠过,几个快步,轻盈地落在她身侧,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主子。” 归晚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如今白家和楚家如何?” “楚正义的爵位由楚凤鸣继承,楚家想分一杯羹的旁支不太乐意,正在闹内讧,全靠楚家大夫人有几分手腕,楚家才不至于四分五裂。现在楚家焦头烂额,恐怕自顾不暇。” 归晚点了点头,楚兰敏才十七岁,又是最小的儿子,楚正义夫妇从未把他当成继承人培养。而楚家旁支,也不乏生意上的人才,庆昭帝不选其他人,非要选对生意一窍不通的楚兰敏,自然是不能叫人信服的。 楚兰敏这次参加大比,夺个名次,不过是进一步博取庆昭帝的恩宠,镇一镇楚家那些不服气的族人。可是,这有用吗?庆昭帝若真为楚家着想,又岂会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 “白家,目前还没有什么异动,一切事务如常。” 归晚点头笑道:“真是沉得住气,可见白家家主白行之不是池中之物。白家不必盯着了,两个月后,楚兰敏该回楚家主持大局了,届时,再盯住白家不迟。”庆昭帝动手了,她的机会也就来了。 “是。”黑衣人点头,也不问为何楚兰敏回楚家,反而要盯着白家,“还有一件事……日前有人去过浮云山,打听主子的事。” 归晚苦笑:“是我太大意了,我该告诫一下楚兰敏的。”她本以为那个端庄知礼的少年,定会对浮云山上的事守口如瓶。不想放榜那一日,他一时激愤,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们应该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属下也会严加防范,请主子放心。” 归晚点了点头,继续道:“阿落,京城不比别处,泽云他们我准备全都派到下面的商号去,找个人到我手下听差吧!”之前她四处漂泊,身边带上十几个护卫也是应该的,如今在京师之地,身边带这么多人就太招摇了些。有子言暗中护着,再找个传递消息的人,也就差不多了。 叫阿落的黑衣人声音里带了笑意:“属下正想提起此事,主子见了他,不要太惊讶才好,那小子,是十分有天赋的。” 归晚摇了摇扇子笑道:“我倒要看看你给我举荐个什么样的人来。” 阿落离开时,正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归晚懒洋洋地踢着木屐,从落日楼到右相府得走小半个时辰,只是跟初离说了那番话之后,心下黯然,想要一个人独处,走了这么一段,却是有些累了。 此时,只有月光照耀的街上,依次亮起了红艳艳的灯笼。一声笛声响起,接着是琵琶,古筝、大小阮,各式各样的乐器响起,那声音毫无铿锵之感,靡荡入骨,妖冶入骨,格调全无,赫然就是那首《落红尘》。 归晚惊讶地扬起小脸瞧了瞧,发现拦在前面的是十几个花楼女子,其中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抱着琵琶,上前盈盈一礼:“想必这位就是沐大人了,据闻当日殿试,沐大人以这首《落红尘》得了殿试第一。小女子们引以为知己,是以今夜在此等候,请大人品评一番。” 这话,若是对一个男子说起,那自是一段风流佳话。可归晚一个女子,被青楼女子引以为知己,传了出去,岂不是说她成了青楼女子的一路人。 这个青楼花娘,竟然拿归晚跟她们作比。她说完那句话,就笑盈盈地抛了个媚眼,似是等着归晚恼羞成怒。 归晚拿扇子掩了口,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大美人,你是不是表错情了?我一不曾拿银子捧你的场,二也做不成你的情郎。拿我当知音人,不觉得太亏了么?” 那女子怔了一怔,似是没想到归晚是这样的反应,又是盈盈一礼:“我等是真心仰慕小姐,想跟小姐结识一二。” 归晚笑眯眯地问道:“结识了我,有银子赚么?” 确实,结识了她,就有银子赚。那些青楼女子都是受人所雇而来,为的就是诋毁她,坏了她的名节。却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一眼就戳穿了她们的目的,却毫不在乎,毫无恼怒。 归晚俏皮地笑了:“啊啦,猜对了?既是如此,本大人可不做亏本买卖,那人给了你们多少银子,本大人要分一半。”说得那样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啊?”那女子一脸古怪,不止是她,在场的那些花娘都愣住了,她们本是为了奚落这位世家女而来,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不肯?你既然收了别人银子说要结识我,如今我让你结识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然是要分我一份的。”归晚的语气十分轻快:“子言,出来收银子啦。” 那女子正想再分辨几句,却对上了明晃晃的剑尖,吓得脸色惨白,那十几个花娘也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她们敢玩阴的,她沐大人就敢玩横的! 归晚心满意足地接过一千两银票:“钱这么好赚,若天天碰到这种好事,该有多好。” 沐归晚这女人,就是个怪物,那十几个女子落荒而逃,再晚一步,保不齐她们身上的东西也被搜刮了去。 归晚又打了个哈欠,正想跟子言耍赖,叫他送她回去。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转身,却被人打横抱起,待要象征性地反抗一下,只听得他说:“不是累了么?抱你回家。” 归晚想了想,有便宜自然是要占的,干脆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怀中蹭了蹭,又打了哈欠:“右相大人,是谁这么无聊,想这样的法子陷害我?” “沈阙茹。” “沈阙茹?”归晚挂在他身上,睡意一阵又一阵涌上来,脑子里一片浆糊,只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她就是你心悦的女子么?果然既不漂亮,也不贤淑。” 林千夜勾了勾唇,小笨蛋,她好像都没见过沈阙茹吧? 98 什么都没看到 归晚醒来时已是半晌,她很久未曾睡得这么沉过了,竟足足睡了有五个时辰,脑子里迷迷瞪瞪的,盯着青纱帐愣了一小会,一个转身,落入了睡在旁边的人的怀抱。 林千夜的声音犹自带着初睡醒的慵懒:“醒了?” 归晚愣愣地点头,想起昨夜在半道上是他抱着她回来的。后来,她竟然见鬼地睡着了!之后,一直睡到了现在? 她其实很应该表示一下,一觉醒来身边多了一个大男人的惊悚。无奈今日的脑子似是反应特别慢,错过了表示愤怒或惊讶的最佳时机,她的声音干干的,平铺直叙:“右相大人怎么在这里?” 她的眼神依旧是迷茫的,睡得有点久,脸上透出淡淡的粉,呆憨得可爱。 林千夜似笑非笑:“既然醒了,就起来吧,你打算压着本相的衣袖多久?” “啊?”归晚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恶人先告状的回答,一把掀开薄薄的凉被,发现两人都穿着昨日的衣裳,连外衣都不曾脱,林千夜的半幅衣袖被她垫在了身下,都皱得不成样子了,靠着床沿的另一只袖子倒是平整如初,鲜明的反差,赤 裸裸地昭示着她的罪行。 归晚一骨碌地爬起来,心虚地摸着鼻子,一脑门子的疑问。 林千夜觉得她呆呆的样子分外可爱,伸手戳了戳她的脸:“昨夜好心送你回来,你抓着本相的衣袖不肯放手,没办法,本相只好在你这将就一宿了。” 这样的理由?骗三岁小孩的吧?归晚刹那间焦化了:“你可以叫醒我的……” 林千夜低笑:“我不忍心呀!” 林千夜,你是不是演好人演上瘾了?归晚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拽的是你的袖子,把外衣脱下来,你不就可以走了吗?” “不穿外衣就四处走,你不觉得有损本相的风度么?” 归晚:“……” 这真是一个无聊的问题,归晚明智地不再追究,干脆越过他,径直下床穿了鞋子,门口的侍女听到屋内的响动,端了水进来,见到两人的样子,对归晚更是恭敬。径自帮他们梳洗了,甚至,连林千夜的衣服都拿了一套过来。 她要洗脸,有人帮她挽袖子,要穿衣服,有人帮她系衣带,就连头发也是依照她素来的习惯束了个简单的发髻,用发带挽起。前几日都是她自己动的手,想着可能是因为林千夜在这里,她们分外殷勤些,也就随她们去了。 趁着到屏风后换衣服的空挡,归晚偷偷地掀开熏炉,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香燃过的痕迹,难道是她猜错了? 她的小动作都落到了林千夜眼里,他微微一笑:“一会去花厅找我。” 归晚到花厅时,下人刚摆好饭,她素来是不挑食的,自是有什么吃什么。空空如也的肚子填饱了,脑子也渐渐恢复了清明:“右相大人,你说的什么心仪的女子,是说了耍我玩的吧?”若非如此,他昨晚怎会留在她房里,还叫下人们都知道了呢?不怕心上人打翻醋坛子吗? 林千夜懒洋洋道:“本相为何要开这样的玩笑?” 竟是不高兴了。 归晚微微诧异,看来他倒没有骗她。她认真地想了想,剩下的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右相大人是拿我当挡箭牌?” 林千夜扬了扬眉:“挡箭牌?” 归晚点了点头,正色道:“难道不是?你有喜欢的女子,却谁都不知道,甚至王侍郎他们都宁可相信你是断袖。可见右相大人的保密做得甚佳。按理,你的身份摆在那里,天底下,再挑剔的人家,也不可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你瞒了这么久,只有一个原因,你怕她有危险!” 她一副“我猜中了吧?”的神情,洋洋得意地继续道:“庆昭帝这人,我多少知道一些,自以为是,小鸡肚肠,还疑心特重,他肯用你,自然是知道你的身份的。他想叫你做一个孤臣,可你也未免太孤了些,把自己的本家都不放在心上。单凭你的真实身份这一个把柄,肯定无法制住你。那么,你心仪的女子,可能就是你唯一的弱点。所以,你迟迟不肯透露,就是怕她被庆昭帝威胁,是不是?”真是越想越有道理,林千夜,原来你也有今天呀!果真是大快人心。 莫非那些特制的宁神香真能叫人变呆?这个小笨蛋想了半日,竟是得出了这么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你愿意当挡箭牌吗?”这个回答等于变相承认了她的猜测。 即便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还是叫归晚呆了一呆。放在平日,以他的自信,自是相信他想护的人,就一定能护住,何必要这般藏着掖着?佛语有云,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到底是十分有道理的,就连林千夜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也不能免俗。 归晚不假思索道:“自是愿意的,既然我成为你心尖尖上的人,庆昭帝才乐意给我那个位置,那么演一演戏又何妨?本来用这样的法子借你的势,我就十分过意不去,如今甚好,你我算是各取所需了!” 竟是跟他算得门儿清,林千夜幽深的凤目中闪过一抹异芒,慢条斯理地道:“既是如此,本相希望你做个牢靠的挡箭牌,不要叫人失望才好。” 归晚转了转扇子,笑得眼睛弯弯:“放心放心,我演技尚可,定不会叫人看出破绽的。” 林千夜哼了一声:“吃完了?”见她点头,他凉凉道,“那就跟本相去展示一下你的演技吧!” 于是,许久不见了的右相大人跟他的爱徒沐翰林,相偕出现在尚书台,情状甚是亲昵。归晚承受了半日“果是如此”的暧昧目光,觉得脚下有些不稳,趁着林千夜不注意,避着旁人躲了又躲,猫了半日,溜了礼部后园方才松了口气。 此处有一处假山,夏日避暑甚佳,一拐入后园,归晚就自发自觉地朝那由太湖石搭建的山洞行去。 不想看看踏入洞口,一声靡魅的声音叫她咽了咽口水:“原来晚晚一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果真是心有灵犀。” 归晚抓着扇子讪笑:“右相大人。”现在逃跑来不来的及啊? “过来。” 那声音,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归晚十分识时务地蹭了过去。他倒是十分有闲心,一张摇椅,一张桌子,桌上摆了几串荔枝,插着几蓬莲子,并两只茶盏。 归晚沮丧了,两只茶盏,那是什么意思?他在这里守株待兔么?可是既然有两只茶盏,为何又只有一张椅子?他是故意捉弄她,叫她罚站么?这般腹诽着,她觉得身子一轻,果是用不着两张椅子的。 归晚下意识地就要挣开他:“右相大人,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如此。” “做戏,当然是要做全套的。”总是掌握了真理的林千夜,顺便谴责了下她的不敬业,“戏演到一半偷偷溜了,这就是你尚可的演技?” “呵呵……”归晚干笑,表情十分无辜,“我只是去更了下衣,回来就不见了右相大人,方才是在四处寻找。” 林千夜好笑,这般心虚的表情,倒还敢自称演技很好? “那你来得正好,帮本相剥莲子吧!” 自知理亏,归晚敢怒而不敢言,乖乖地剥了白嫩嫩的莲子放进水晶盘子里,才剥了一蓬,便听到假山外王侍郎得意的声音:“早就跟你们说了,右相大人跟沐丫头有奸情,现在相信了吧?” 奸情?归晚僵了僵,鸵鸟地当没听见,继续跟莲蓬奋斗。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右相大人并非断袖。”老实的俞员外郎十分庆幸。 归晚焦化了,啊喂,你们要八卦请找个清静的地方,行吗?知不知道站在这里乱说,会害死我?本来这件事都过去了,你们又提起,焉知林千夜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会不会报复我呀? 看到坐在膝头的小人儿耳观鼻,鼻观心地剥着莲子,而后,顺手把剥好的莲子放进了嘴里,林千夜勾了勾嘴角。 只听得俞员外郎继续道:“可是不对呀,既然右相大人跟沐丫头是一对,为何之前沐丫头要说右相大人是断袖?” 俞大人,你真相了,因为我跟他,确实不是一对呀!归晚差点热泪盈眶,暗中连连点头,连被人喂了一颗荔枝都毫无知觉,唔……太甜了,她皱了皱眉,便有茶盏十分顺心地贴到了唇边,她一气喝了半盏下去,全身贯注外边的动静,对送到嘴边的东西完全没有推拒。 只听得王侍郎贱兮兮地道:“这叫闺房情趣,你懂不懂?想来是咱们右相大人无欲无求冷落了沐丫头。沐丫头那句话,分明是激将呀,你看,这效果立竿见影吧?才搬到右相府,昨夜,右相大人就留在了她房里,据说,素来早起的沐丫头今日半晌才起来的。嘿嘿,定是咱们右相大人昨夜孟浪了些。” “咳咳咳……”归晚一下子就被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 说八卦时,最忌有人毫无节操地偷听,王、俞二人面色一变,默契十足地冲了进来,欲逮偷听之人。便见到右相大人一手环着沐丫头的腰,一手轻拍她的背,而沐丫头,背对着他们,缩在右相大人怀里,咳得耳朵根都红了。 两人一惊,再次默契地齐齐道了一声:“下官失礼,这就告退。”说罢齐齐交换了个眼神。 归晚转身:“你们……”谁不知道他们是尚书台最八卦的人物,这样放他们出去,保不齐会传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谣言来。 见她咳得难受,林千夜善解人意地道:“你们什么都没看到,否则……” 归晚一面咳,一面点头,林千夜难得做了一件好事。 “属下遵命。”两人落荒而逃,同僚见了他们一脸的怪相,自然十分诧异,王侍郎眨眨眼睛,打了个哈哈:“右相大人有令,我俩什么都没看到,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众人心领神会,右相大人跟沐丫头果真是一日千里呀,竟然在尚书台的假山中就迫不及待了…… 99 挡箭牌要质量牢靠 “噗……这是什么茶,味道这么怪。”归晚一口喷了出来。 “方才刚刚喝过,这么快忘了?”林千夜翻着手里的书,头也没抬。 “嗯?”她什么时候喝过这种东西了? “尚书台。”他似笑非笑地提醒。 在尚书台差点把她呛得一命归西的,就是这玩意?归晚嫌弃地把茶盏放到一边,那时她太过紧张,全然没注意到他递到嘴边的是什么。被阴了一回是她大意,现在还想叫她乖乖喝这么难喝的东西?做梦吧!她又不是受虐狂。 林千夜凉凉道:“本相特地为你调的花露,你这是嫌弃?” 归晚顶受着低气压,干干笑道:“右相大人,这花露调出来后,你自己有试过吗?” 得到的是林千夜极不负责任地回答:“既是给你喝的,本相为何要试?……无妨,你只管倒了,本相那里还有小半壶。” 归晚生生收回那准备倒了花露的手,十分不忿:“右相大人,你这是伺机报复。我只答应了陪你演戏,可没说要配合你被你虐待。” 林千夜好奇地道:“世间相爱的男女,见对方亲手做了东西,再难看,再难吃,不都是表现得甘之如饴的么?你为何嫌弃成这幅样子?” 归晚咬牙切齿:“我们又不相爱!” 林千夜手指敲了敲桌子,好心提醒:“注意你是在配合本相演戏,不要露了馅。” “既是如此,看到你心爱的女子喝这么难喝的东西,你不是应该倍加心疼,急忙夺了杯子,一把倒了,以示以后会改进,争取早日做出琼浆玉液,不叫她吃这种苦么?”归晚不服气地反将了一军。 林千夜笑了:“因为你不是本相心爱的女子,本相的演技又恰巧不是很好,只好叫你多担待了。” 反正他总是有歪理,归晚欲哭无泪,只听得他继续从善如流地道:“既然你希望本相改进,以后还请继续担待了。” 归晚泪了:“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哪敢劳烦右相大人。不用了……” “应该的。” “真的不用了……”那声音都带哭腔了。 林千夜好整以暇道:“你不会以为人情是那么好还的吧?为了表演效果,只好委屈你配合一下了。” 归晚:“……”无声抗议。 “你真的不准备现在喝么?一会凉了味道会更不好。” 就知道,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归晚视死如归地端起茶盏,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其实,除了味道怪一点,其他的倒还好,她自我安慰着。她此时绝对没有想过,林千夜说到做到,这怪兮兮的“花露”她一喝就是两个月,林千夜配配毒药还行,调花露就实在没天分,调了两个月,那“花露”一直保持在那么难喝的水准。当然,这是后话。 “公子姐姐,消息查到了。”趁着归晚从房里溜出来换气的空挡,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跟了上去。 想不到阿落给她的是这样一个人,个子小小的,其貌不扬,丢到人堆里就会被湮没,难得的是小小年纪性子就很沉稳,轻身功夫也出色。阿落和这位少年都是风氏隐秘的力量,主人是风氏的家主风无樾。这位少年,就没有名字,代号是十九。 “说来听听。”其实归晚丢给他这样一个任务,也不指望他能查出什么来,只要闲着也是闲着,被人暗算了一遭,想知道缘由而已。 “沈阙茹是朝中左老相爷的孙女,步斐然将军的妻子,今年二十三岁,未出阁前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之前仰慕诚王北悦宁,迟迟不肯嫁人,直到四年前步星月嫁给诚王为妃,她灰心之下嫁入步家。步斐然性情暴虐,只是旁人不知晓,她在步家表面上十分风光,其实是经常被步斐然虐待,曾经怀过一个孩子,也是被步斐然拳打脚踢,才掉的。” 归晚惊讶,这小十九,才不过一天的功夫,竟然就查出了这么多的东西。只是,这跟沈阙茹要针对她,雇了青楼女子毁她的名节有什么关系? 小十九似是唯恐她不够惊讶,继续道:“其实还有一件事,之前沈老相爷曾有意把沈阙茹嫁给右相林千夜。”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角似是无意间瞥了下书房,方才继续道:“只是沈阙茹一心爱慕诚王,不乐意这门婚事,右相也没有表态,此事才不了了之。沈阙茹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嫁给右相,才会对公子姐姐心生嫉妒。” 归晚现在才明白阿落说的那句“他很有天分”是什么意思。小十九此次行动并未惊动风氏的情报组,就是说,这些消息都是凭借他一人之力得来的。这何止是有天分,他简直就是情报上的天才呀! 她现在有了钱,护卫队有了泽云,唯独情报一块还欠缺着,有了小十九这样的人,再慢慢挖掘一些根骨不差的,想必也能建起一张情报网了。风无樾,她血缘上的父亲,送了她一个大人情。 见归晚按眉心,小十九以为她不悦沈阙茹的暗害,安慰道:“公子姐姐,沈阙茹翻不起浪来,若公子姐姐不喜欢她,我就去散布些消息,叫步斐然修理她。” 归晚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没有不高兴,小小年纪的,不要总想着这些论七八糟的事。”她只是觉得,实在是亏大发了,在没跟林千夜达成一致之前,就已经悲催地做了回挡箭牌。 自然,右相大人跟沐归晚间的谣言被证实后,嫉妒归晚的不止沈阙茹一人。 与尚书台官员的欢欣鼓舞,乐见其成相反的是,京中未出阁的少女怅然若失,对沐归晚那个女人心生厌恨。 本来么,她们喜欢右相大人,时不时地做做白日梦,也未必就是真的想嫁给他。右相大人要娶妻,闭月羞花,温婉贤淑那是最低要求。那个沐归晚,长相平平,整日一身男装,没有半点女子的样子,性子又骄纵又无赖,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夺走右相大人的真心? 后来,不知道是谁传出,沐归晚早就定了亲,未婚夫是斫琴世家的长子狄希晨,一时间舆论哗然。 天人之姿的右相大人,自是不会做出夺他人之妻这么恶劣的事情的,那么只能是沐归晚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故意隐瞒真相,勾引右相大人了。女儿情怀总是诗,她们的梦中情人总是完美无瑕的。 谣言四起,朝中言官弹劾的折子也上了一箩筐,却是句句针对林千夜,其中心意思大概是,右相此举伤害了百姓感情,违反了公序良俗,不利于和谐稳定。 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庆昭帝,也不得不过问一下了。 右相大人气定神闲,也不说知不知道归晚定了亲,只是凉凉地回了一句:“身为朝廷官员,婚姻自主,此乃定律,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于是那些言官们愣住了,确实啊,不管是右相大人,还是沐归晚,他们都是朝廷命官,按照出云律,婚姻自主,就算是家中长辈定下的亲事,也是可以酌情退了的。 但总是有人喜欢顶真的,特别是靠笔杆子吃饭的言官,其中一人斟酌了半晌,仍是觉得不妥:“沐归晚尚未与狄家退亲,右相大人不觉得你们同行同宿,有失体统么?” “体统?小丫头迷糊,不知道与她定亲的是谁。沐家的长辈又不愿告知,这亲一日不退,本相与她就鳏寡一辈子。这就是体统么?” 有道理,难道沐家的长辈不同意,就要让右相大人打一辈子光棍?尚书台的官员抢先符合。 那些御史言官气了个仰倒,时不时地拿眼望着庆昭帝。 庆昭帝只当没见,他本想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打压林千夜一番。但接下来还要利用林千夜跟沐归晚的关系,万一这些言官们顶了真,生生拆散了他们这一对,弄巧成拙就不好了。于是轰轰烈烈的风波,就这样轻飘飘地掀过去了。 不过,也不算是没有收获。看林千夜今日的情态,那件事,也可以开始着手了。 大臣们好对付,但女人不好应付,特别是伤心绝望又愤怒的女人,大都是不讲理的。归晚刚刚出了右相府大门便被一群女人拦住了。 “沐归晚,你既然已经定了亲,为何还要勾引右相大人?” “沐家诗礼传家,最重信诺,你怎么能做出这般没有廉耻的事情?” “退亲,你当婚姻是儿戏么?” “也不看看你这般样貌,哪里配得上右相大人?” 如此这般的指责,五花八门,反正是无理取闹。归晚嘴角抽了又抽,依她的性子,应该叫人把门板甩到这群不知所谓的女人脸上。可是,她现在是挡箭牌啊挡箭牌,作为一块好的挡箭牌,自然是要质量牢靠,信誉良好的。 于是,在相府仆婢努力维持的圈子中,归晚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已是可怜楚楚,眼中带泪:“我又何尝愿意如此?”很好,这句话成功地引起了众女的注意。 “我认识右相大人十几年了。”这是先声夺人,叫她们没了指责的立场,十几年前,你们都还不知道林千夜是谁呢吧?我先来,后到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与狄家的亲事,是三年前定下的,我先前并不知情,直到如今,都未见过未婚夫是什么样子。”这句话是博同情,出云国民风开放,并不主张盲婚哑嫁,定了三年的亲,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这叫她如何嫁呢?所以,她悔婚悔得有理。 “我知退婚不易,能想到的,只有入朝为官这一个办法,只有夜夜苦读不辍。而今,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达成所愿,你们为何要这般待我?”说罢,她头更低了,只看到肩膀微微颤动。 众女子面面相觑,她们本是想着狠狠地折辱一番沐归晚,出一口心头恶气,可看她这幅捂住可怜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了。 “啊……右相大人来了。”见到林千夜的马车,众女子更是心虚,她们在右相府门口把他心爱的女子给欺负哭了,右相大人会认为她们是蛇蝎心肠吧?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优雅的男子下了车,把归晚护在怀中:“她是本相今生唯一认定的妻子,你们若有不满,找本相说话。” 众女子伤心了,绝望了。 归晚僵住了。她先前演戏演得不亦乐乎,但她坚持底线,至始至终,她都只说了要与狄家退亲,可没说过半句仰慕林千夜的话。 可是……右相大人,就算演戏,您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100 曾经喜欢 苏苏近日十分不满,她才是主子的贴身侍女好吗?可为什么,主子的吃穿用度样样她操心不上,右相府的仆婢们都一手打理了?更可恶的是,连找主子说句话都难上加难。那些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当然,她能抱怨的人就只有甜儿一个而已。 “哼,我看林右相就没有安什么好心,你看看,说什么他喜欢主子,可竟然纵着主子穿男装,连劝都不劝一句,有这么喜欢的吗?” 奈何甜儿十分实诚,她就事论事地道:“可是苏苏姐,你给公子做了那么多的女装,公子也没穿过呀!” 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苏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这也就罢了,他还不让我把药膳端上桌,这不是存心害主子是什么?” 甜儿又一次叛变了:“公子一见到你做的药膳就会没了胃口,为了安慰你,还得忍着恶心喝上一口,每次都呕得眼泪汪汪。其实喝与不喝,差别真的不大啦。苏苏姐,你端上药膳,固然是安心了,但公子那副样子,我瞧着都可怜呢,谁没事喜欢吃药呀?” “你究竟是主子的丫头,还是右相府的丫头,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 甜儿就事论事道:“正因为我是公子的丫头,我才全心全意为公子着想呀。你没见,自从住进右相府,主子气色好了很多吗?连晚上也没有成夜成夜地失眠了。要我说呀,果然是右相府的风水好。” “这……”苏苏自然知道甜儿说的是事实,可是心底还是有疙瘩,“反正林右相就是不靠谱,每次他看我,我总觉得心底毛毛的。狄家公子我是见过的,又端正,又谦逊,人也长得不差,更弹得一手好琴,家世又简单,跟主子最般配了。” 甜儿吐吐舌头:“狄家公子我是没见过,我只觉得右相大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对下人和气,更重要的是对公子好,这就够了。” 苏苏气了个仰倒:“跟狄公子的亲事是老太爷定下的,老太爷能不为主子考虑吗?你别异想天开了,主子绝对不能嫁给林右相。” 甜儿没有注意到苏苏说的不是“不会”,而是“不能”,她笑嘻嘻地道:“事实胜于雄辩,你看,现下主子还在右相大人房里,证明,她是喜欢右相大人的。” 甜儿却是误会了,若是归晚还醒着,她决计不会愿意待在林千夜房里。 晚膳时分,饭桌上难得地多了一壶酒,那赫然就是归晚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春风醉”,这次林千夜没有拦着她,于是大半壶的酒都落到了她肚子里。当下她也不以为意,林千夜邀她下棋,她亦没有拒绝,谁知方才下到一半,便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林千夜顺手抱起她,往房中行去,吩咐人把桌上的熏炉一并搬了过去。归晚不知何故,成夜成夜地失眠,是以,他便在熏炉中加了点宁神香,叫她睡得好些。自然,她也是怀疑过的,可惜小狐狸怎么斗得过狡猾的老狐狸,查了几次,从未抓到过把柄,也就作罢了。 今日,他下的药量比往常多了一些,叫她中途不能醒来。她明日若有怀疑,也尽可把责任都推到那壶酒上去。 他哄着她喝了一个多月的“花露“实则是药,虽不能祛毒,却能慢慢将补她被毒药掏空的身子,眼见她的气色也确实好了些。是时候好好诊断一下,她体内的毒到底缠到什么地步了。 医术讲究望闻问切,林千夜倒了点药水到帕子上,细细拭了她的脸,那张美丽苍白而略带着稚气的脸便显露了出来,小嘴微微嘟着,似有无限委屈。他低头吻了吻那略嫌没有血色的唇:“薇儿,待会会有一点疼,忍一忍。” 在个把月之前,他也决计不会料想到自己会有今日,竟是连替她治个病,也要这般小心翼翼。 手上几枚极长的银针,慢慢地被抿入她的身体。 “唔”即便是在睡梦中,归晚仍感觉到了疼痛,眉头蹙得死紧,他神色凝了凝,手下却是不停。 不多时,涔涔的冷汗就从她额头滴落:“疼……” 一部分地狱花毒被勾出来了,那意味着,她必然是要再受一次毒发时的苦。这样的法子或许十分残忍,但现如今,唯有此法,把缠入骨髓的毒一次勾出一点,一一化解了,好过到时候一个压制不住,她被那如同地狱的火焰活活熬干。 下一个瞬间,她苍白的脸变得通红通红,皮肤上的汗液似是被一下蒸干了,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仍疼得想要打滚,林千夜眼疾手快,拔了她身上的银针,堪堪抱住她就要从床上滚落的身子。 “疼……”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我知道,薇儿乖,马上就不疼了。”只是一小部分的毒,就叫她疼成这幅样子,当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是怀里的人儿什么都听不到,她疼得只想要打滚,恨不得找上什么东西一头撞上去。 林千夜无法,只得死死抱住她,一面走向屏风后。屏风后的净房里,药气蒸腾,竟是准备好了药浴。他三两下脱了怀中人儿的衣裳,把她浸到浴桶中。 归晚除了疼痛,没有了其他的知觉,挣扎得厉害,林千夜怕她呛了水,随手脱了外衣,浸到药浴中,紧紧扣住她。药浴的药汤带着淡淡的腥味,地狱花毒性猛烈,帮助拔出药性的自然不是温和的药汤,很多,都是烈性的毒药。 “好疼。”她低泣着,声音都哑了,仅是药浴,解毒还是慢了些。 林千夜略一犹疑,咬破了食指放入她口中,鲜血瞬时染红了她的唇,他在她耳边低哄着:“薇儿,喝下去。” 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许是被鲜血的香味引诱,她含着他的手指,如婴儿般慢慢地吸吮着,竟是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听到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看来被勾出来的那部分毒性,清得差不多了。 差人换上清水,慢慢将两人身上的药味洗净,从始至终,林千夜动用的,都是他暗中的势力,要是被府中人知道了,难保不会被归晚看出蛛丝马迹。 林千夜看着床上一身干爽的小丫头,嗤笑一声,明知道她毫无知觉,仍是十分无聊地戳了戳那张小脸:“小东西,你倒是好福气,这可是本相第一次伺候人。”唔,还是这张脸好,戳起来分外顺手。 只是归晚才安静了一小会,又开始扭动着身子:“疼……” 林千夜支起身子,见她脸色苍白,并不似地狱花毒发时变得通红,按住她乱动的小手把了脉。幸好,并不是毒发,她是被魇住了。看来方才的毒发,叫她觉得分外恐惧,就连睡梦中也不得安生。 这是不是就是她之前失眠的病因?容不得林千夜多想,归晚已是挣扎了起来,那痛苦的表情,与毒发时别无二致。 真是个麻烦的小东西,偏偏她吸进了大量的宁神香,寻常动静是唤不醒她的。楚兰若无法,只得拿了一瓶药水,给她灌了下去。归晚的睫毛颤动了半晌,方才悠悠醒来。 一见到他,竟然是如遇毒蛇猛兽般,一下滚到了床角,离得他远远的。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 只听得她满怀戒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清楚了,这是本相的房间,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因为宁神香的缘故,她脑子里迷迷糊糊的,竟是自发自动地忽略了他这句话,咬了咬唇,气势十足地道:“楚兰若,你出去出去,我不要见到你。” 林千夜挑了挑眉,她叫他楚兰若,而不是右相大人?看来,她犯了迷糊,只当现在是做梦了。 “为什么不要见到我?”他近日对她百般暗示,连她是他认定的妻子都说出来了,这小人儿倒是端起了宠辱不惊的架子,在梦中对他又是如此抗拒,他倒真想知道,她心底是怎么想的。 归晚理直气壮地道:“这是我的梦境,我当然可以选择不要梦见你,你来做什么呢?为什么连做梦都叫我不得安生?”说到这里,她竟是带了哭腔。 林千夜低低的,耐心地诱哄着:“薇儿乖,告诉我,为什么不想梦到我?” 归晚瞬间红了眼眶:“那天你为什么不来呢?我等了你很久很久,可是你都没有来。直我喝下那瓶毒药,你一直都没有来,为什么你不来?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那是她的执念啊,四年来,她一直强迫自己忘记,却怎么可能忘记? 林千夜瞬时便听懂了,看着她哭得可怜兮兮的小脸,手指竟是顿了顿:“当时你希望我去救你吗?” 归晚吸了吸鼻子,摇头:“却是不必了。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你只是把我当成一只宠物,高兴了,逗几下,不高兴了,就丢在一边。我凭什么要你来救我?” 她在怨他!当时的他,确实是并未十分把她放在心上,只当安排好了,便能万无一失,没有预料到,她竟会吃这么多苦。也许当时,他真的该去救她的。 林千夜伸手抚摸着她的发顶:“薇儿,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你骗人!我毒发的时候,你还是没有来。我喝地狱花毒的时候,你依旧没有来。”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睛里滑落,她委屈得不行,却没有像以前一样扑进他怀里哭,而是偏过头不去看他,“你先前对我好,都是骗我的。” 林千夜一怔,既然她认定了自己是宠物,为何还会有这样的怨恨,为何要计较他是不是真的对她好?顷刻间他就明白了,不顾她推拒的动作,低笑一声,一把把她抱进怀里:“薇儿,你喜欢我。” “我没有!”对这个答案,她十分抗拒,连想都没想便反驳。 “小骗子。”他宠溺地咬了咬她的鼻子,“撒谎,你明明就喜欢我。” 归晚十分在意那句“撒谎”,不甘心地回了句:“我没骗你,我喜欢过你,我跟你说过的,是你自己不相信。” 林千夜把玩着她的小手:“你何时说过?”他真的不记得她什么时候说过了,小东西从来都把自己保护得死死的,除了偶尔跟他撒撒娇,口不应心地说一句“楚兰若,你最好了。”哪会跟他说出类似表白的话来? 他还是不相信,即便知道是梦境,归晚仍是觉得失落:“我是说过的,可你不相信我,你说,我说谎的时候,总是看着你的眼睛不敢眨。” 这句话,林千夜却是有印象的,他确实是说过这句话。但是……他失笑了,在那样的情境下,她向他表白,分明是别有用心吧?他怎么可能相信?她倒好,委屈得不成样子了。 她继续道:“不过不重要了,净明法师说,地狱花毒发的时候就似十八层地狱的火刑,经历过后,便是新生,就可以实现前世的愿望。我在地狱来来回往了几十回,唯一的愿望就是忘记所有的过往,辛蔷薇已经死了。” “所以……”她抬头望着他,轻轻笑了,“楚兰若,你现在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做什么呢?” 那个笑容,分明是冷漠的,疏离的。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来了又有何用呢? 101 口是心非 睡梦中被人捏了鼻子,归晚不予计较,张了嘴呼吸,不想,马上嘴巴也被堵住了,她使劲摇头想要避开,可是那恼人的东西就是如影随形。她憋得小脸通红,终于只听得有人低笑:“小懒虫,起来了。” 在连番骚扰之下,尽管仍是十分渴睡,她总算不情不愿地醒来了。 “终于肯醒了?”林千夜支着手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刮过她的脸。 那床幔的眼色有点熟悉,却断然不是她房中该有的陈设。对于自己的淡定,归晚内心极度悲催。最近大抵被林千夜修理得没了脾气,现下,莫名其妙地在他床上醒来,看到只着中衣的他,她竟然连计较的心思都没了。 不计较归不计较,表面上仍是需要意思意思,以示矜持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本意是敷衍,可惜那点悲催直接被她写在了脸上,兴师问罪的话,十分不协调地被表现得如丧考批。 “你昨晚喝醉了。”林千夜面不改色地道。 归晚点点头,表示知晓,她着实没有追究的兴趣,反正是演戏嘛,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太过斤斤计较就显得矫情了。她撩开被子准备下床,却被林千夜按住了脑袋:“不想知道你是怎么进这个房间的吗?” 真是个无聊的问题。归晚暗自翻了个白眼,林千夜的书房与这里就隔了一条回廊,她能想起来的最后片段就是在书房里下棋,除了林千夜抱她过来的,还能是怎样?总不可能是她半夜梦游吧? 为了不枉费他问话的辛苦,尽管早早想到了答案,她仍是配合地问了一句:“我是怎么来的?”其实,只要他给个过得去的解释就行,就算不给她也没意见,谁叫她从来都不记得醉酒之后的事情呢? 林千夜似是想笑:“昨夜你醉得一塌糊涂,拽着本相的袖子非要跟本相同塌而眠。” “啊?”归晚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大大的,这个答案,果然比梦游走进他房间更加惊悚啊,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了可信度,她下意识地反驳,“你骗人的吧?我酒品向来很好的。”他这是诬陷,红果果的诬陷!她就算喝成了一堆烂泥,也不可能这般是非不分,忠奸不辨,跟着他这个大坏蛋走……还进了他的卧房。 林千夜似笑非笑:“唔……是很好。”揪了揪她的中衣领子,意有所指。 归晚低头一看,饶是她自以为淡定,仍是吓得惊叫了一声,哧溜一下滑进被窝里,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中衣里面,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胸前的大片腻滑,因为林千夜掀开领子的动作,大半露在了空气中,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粉红色的顶端。 自然,衣裳里是什么都没有穿的才是正常的。不要以为林千夜有多好心,昨夜帮她清理完,随手裹上外衣,那是为了自己着想,若非如此,他早把她光着塞进被窝了。 见归晚只露了个小脑袋在外面,像一个白色的大包子,林千夜又忍不住拿手指戳她的小脸,调笑:“该看的,不该看的,本相都已经看到过了。这时候遮不是多此一举么?” 归晚红着小脸恨不得咬他一口:“我的肚兜呢?” 林千夜伸手微微掀开了一点床幔,归晚一探脑袋,瞬间呆住了。床前十几步的地方,赫然躺着她那个月白色的肚兜,自然,除了肚兜,还有外衣,中衣,小裤,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不差,东一件西一件地丢得七零八落,光是那满地的衣裳,就足以叫人想入非非。 那满地的狼藉,叫归晚恨不得一头撞到床柱上,眼角抽了又抽,半晌,她虚弱无比的声音传出:“不要告诉我,那是我自己脱的。” 林千夜笑了:“果然还是薇儿了解自己。” 这个混蛋!归晚牙齿咬得咯吱响:“林千夜,你耍我!” 啧,又炸毛了。林千夜却是气定神闲:“看来你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你肯定不记得,昨晚你还咬了本相了?”拿出那个受伤的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归晚一把抓住,发现上面确实是两个牙印,伤口有点深,想到之前气得不行了,咬了他两次的行为,竟是有些相信了。心虚之下,底气也没那么足了:“那么我身上的衣服呢?是谁帮我穿的?” “除了本相,谁会有这般好心?”他这次答应得倒是爽快,甚至好心地多告知了一些她不知道的内情,“你知道本相素来有些洁癖,你又满身酒气,反正也不劳本相脱衣裳,就顺便帮你洗了下澡。” 顺便洗……洗澡?也就是说,她昨晚又被看了个精光?归晚颤巍巍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捂住脸,林千夜,你太不要脸了。 “你不用这般表情,本相十分后悔,昨夜一时善心大发收留了你。”只听得那个脸皮素来比她厚的人,恶人先告状道:“你说了半宿的梦话,吵得本相睡不着。” 归晚恍恍惚惚地记起,昨晚她似是真的做过那么一个梦的。在梦里,地狱花的毒发作了,然后他来了,那样温柔地抱着她说,他来救她了。那确然是个十分荒谬的梦境。毕竟,地狱花毒已经很久没有再发作过了。毕竟,林千夜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她对自己的身份,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清楚得很。她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只宠物。 真是可笑,她怎么可以做那样的梦?竟然梦到他去救她。那怎么可能? 唯一值得人心大快的是,梦中的她似乎说了很多决绝的话,虽然不至于把他骂得狗血临头,也算是出了口多年积压的怨气。 可是……林千夜的表情,叫归晚觉得大事不妙了。 不是吧?他……不会是听到了那些话吧?先前她就说了一句右相大人是断袖,他就把她带到身边折腾到现在。若是,梦中说的那些话都被他知道了,他,他这个小人,绝对会玩死她的! “我说什么梦话了?”归晚力持镇定。刚说完,她就恨不得咬到自己的舌头,笨啊,笨死了,这时候,她不是应该诚惶诚恐地道歉说“吵到了您休息十分不好意思,若有可能,下次绝对不要跟我再睡在一个房间,以防我晚上出来梦游又惊扰了您。”之类的话吗?既能把这件事一笔带过去,又用了讽喻的手法,还能刺他一刺。 林千夜似是十分享受她挣扎的表情,火上浇油地道:“你在梦里骂本相是个大坏蛋。” 归晚冷汗,梦里的她果真是十分有骨气呀!对着这张妖孽的脸,也能将那些话冲口而出,完全不顾忌今后将受到的打击报复,着实勇气可嘉。 “你还说,以后都不要见到本相。” 叫归晚缩在被子里的小身板颤了一颤。你听听林千夜这凉飕飕的口气,她为什么得为了这么个莫名奇妙的梦承担后果?在梦里过把瘾都不行么? “就这些么?”归晚停顿了半晌,鼓起勇气道。 见小丫头吓得半张脸都缩进了被子里,林千夜挑了挑眉:“哦?你也知道自己说的不止这些?你还说了本相不少坏话,需要跟你一一复述一遍?” 归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却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在梦中,她似乎还承认了喜欢林千夜的,幸好,没有叫他听见,不然,就太丢脸了。确认没有把连丢到姥姥家后,她就有精神耍赖了:“我不记得做过这样的梦呀!” “可本相确确实实听到了。” “右相大人。”归晚干干笑道,“我确实不记得了,何况梦总是乱七八糟的,梦中说的话大多是胡话,怎么能算数呢?” 呜……她之前能说得那么决绝,那是以为在做梦呀!现实中,她哪会名目张胆地招惹这个恶魔呢?不明智,实在是太不明智了。以后就算是做梦,她也应该对其采用迂回战术,不这么硬碰硬了。 “胡话?你的意思是,本相是坏蛋这句话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右相大人您绝对是万民敬仰的好人,怎么可能是坏蛋呢?谁那么没眼力劲啊?”归晚眼泪汪汪地望着他,那真挚的眼神十分有说服力,不明真相的人,也就被骗过去了。 林千夜忍住笑:“你不想见到本相,要跟本相划清界限,这句话,也不是真心的?” “绝对不是。”归晚回答得斩钉截铁,总之,现在不能站错队。 “薇儿,所以说,你喜欢待在我身边吧?”归晚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靠得极近,气息都喷到了她的脖子上。 归晚简直要泪流满面,十分违心地点了点头,为了保住这条小命,她豁出去了。反正林千夜有心上人,她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胡闹下去的。何况,等她拿到了那个位置,自然是天高皇帝远,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鞭长莫及,她不过是一只宠物,过个几日,也就失了兴致忘记了。 目的达成,林千夜低低一笑,连人带被子一把抱起,吻住了她微微嘟起的粉唇,舌尖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牙齿,攻城略地。林千夜对正人君子从来嗤之以鼻,何况怀中抱着的,是他认定了的小东西。 无妨,她现在可以口是心非,终有一日,他会让这句话变成心甘情愿。 “唔……”归晚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耍起了流氓。手脚并用地挣扎,身上抓着的凉被却一下子松开了,衣襟散乱地呈现在他面前。林千夜眸色一深,从她所愿地松开她的唇,蜿蜒着一路向下,双手探入衣襟,握住了她胸前的柔软,而后,吻住了那粉色的顶端。 102 一场迷梦 林千夜果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这调情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这个念头兴起的时候,归晚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呜……她果然是堕落了吗?还是最近被他折腾得狠了,神经变粗了?可是……这神经,也委实太粗了些吧? 归晚自认为这几年,她总算是走过南闯过北,已不是当年那个可怜巴巴,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似林千夜这样的祸水,若没有心尖尖上的人,与他春风一度倒是没什么,折算起来,她也不算是吃了亏的。这时候归晚压根没有想过,为何她从未起过与其他男子春风一度的念头。倒是立马想到了,林千夜是有心上人的,这个念头,立马叫她粗犷的神经变得纤细无比。 这个混蛋,竟然毫无廉耻地对着她发 情! 她只说了陪他演戏,可没说过要把戏演到这个份上。先前他偶尔抱一抱她,跟哄小孩似地亲亲她的嘴角,这些她都忍了,只当是他在捉弄她,表现得太小气反倒会遭人嘲笑。如今,他倒是得寸进尺了,他当她是什么? 若是放在往常,她铁定拿根银针扎死他算了。可是……她现下光溜溜的,除了一件衣裳,什么都没有,拿拳头打他几下,拿指甲挠他几下,那种没有成效的事情,她又不屑做。难不成一口咬死他? “嗯……”她似是不堪忍耐,发出一声如小猫似的细细呻吟,眼角也微微眯起,原本僵直的身体也一下子软了下来,那是她从未展现过的媚态。林千夜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温热的唇一下含入那粉色的蓓蕾,重重地吸了一口,一只慢条斯理地向下滑去。 归晚却是突然身子一侧,弯了右手拿手肘狠狠地朝林千夜的眼睛砸去,趁他头微微一仰,稍稍拉开了他们之间的空隙的瞬间,脚一曲,抬了膝盖去撞他的下身。 她骤然发难,这动作做起来不可谓不利落,且都是用了自己身子最坚硬的部位去攻击他最脆弱的地方,力道用了个十足,若是被她击中了,结果肯定很悲壮的。 可惜,计划很丰满,结局很骨干。林千夜随手握住她的右手,腿微微一别,就叫她撞了个空,顺便轻轻一带,归晚只觉得身体一转,便已经变成了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 她的眼睛清冷冷的,除了方才的一番动作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哪有半分动情的样子?方才,做出那副样子,分明是故意叫他放松警惕的。 林千夜双手径自扶住她,从半解的衣裳中滑了进去,在她细致的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戏谑道:“薇儿好身手,若不是我闪得快,你以后就得守活寡了。” 归晚也不去拉滑到肩头的衣裳,冷冷道:“右相大人的身手更好,不过有一件事你搞错了,替你守寡这种事,还轮不到我。”她没有接着他的话说守活寡,而是直接说守寡。叫你不能人道,那是便宜你了,本小姐巴不得你去死去死。 林千夜低笑了一声,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牙尖嘴利。”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笑意更深,“就说嘛,我家薇儿素来害羞,之前总是要安抚很久,而且,总会小心翼翼不肯发出声音来。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热情了?” 这句话叫归晚强撑起的镇定差点土崩瓦解,这个混蛋!对她上下其手也就罢了,连口头上也要讨尽便宜。 归晚板起小脸:“右相大人,这就是你对心上人的情意?一面说要护她周全,一面拖着我跟你上 床?”她气疯了,口不择言,连上 床这等粗俗的话都冒出来了,当然,重要的是,林千夜的举动实在跟优雅靠不上边,她一时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 林千夜的脾气素来很好,特别是当他家小猫炸毛时,心情就特别好:“小笨蛋,现在还不知道我说的心上人是谁吗?” “我何必知道?” 林千夜竟是有些想要叹气了:“你若不知道,我不是给瞎子抛媚眼了?” 他什么意思?他这算是向她表白了?不对,他不止骂她是笨蛋,还说她是瞎子。归晚很快就否定了先前的答案,撇了撇嘴角讽刺道:“这委实是叫人欣慰的答案。” 林千夜可没有计较她话中的刺,反倒十分愉悦地只当成是字面上的意思:“既然薇儿也觉得欣慰,那么,未来的小娘子,你就乖乖从了为夫吧!” 归晚被噎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出云国民风开放,所以,会有采菱节那样的节日,两情相悦,或是已定下了亲事,早早地行了夫妻之礼,倒真是没什么。 扶在她腰上的手,在衣襟里慢慢移动,最终滑到了她的胸前,林千夜坐起身子,吻了吻她的唇:“我们慢慢来。”想到这里,他暧昧地笑道:“若薇儿还是害怕,这次让你在上面可好?” 归晚小脸涨得通红,那是给气的。她怎么甘心任人宰割?只想该如何脱困?大声呼救?别了,看看地上那些衣裳,还嫌不够乱吗?哭?她又一时拉不下那个脸,何况不一定有用呢,白白遭了他的嘲笑。 恍惚间,林千夜已经吻上了她的唇,归晚睁大了眼睛,只看到他那张精致而妖孽的脸,以及,那长长的睫毛。似是注意到她的分神,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舌头,咬得不重,却恰好咬到了她的舌尖,刺痛一下子叫她清醒过来。 竟然敢咬她!归晚正在气恼,舌尖的疼痛更是火上浇油,便不管不顾地一口咬了下去,林千夜似早有所觉,急急退开,饶是他及时捏住了她的下巴,她还是一下子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眼眶都红了。 她这一口,存了泄愤的意思,下口极重,却不曾想林千夜这个罪魁祸首平安无事,她反倒把自己咬了个正着,若不是被林千夜捏住了腮帮子,估计连自己的舌头都咬下来了,即便如此,口中也有了淡淡的血腥味。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伤到了?我看看。”林千夜欲查看伤势,却叫她一把推开了 归晚低了头:“没事。” “果真是个小笨蛋,就算要咬我,也不用连自己也带上吧?”林千夜摸摸她的脑袋,安抚似地低头要吻她的嘴角。 “不要!”归晚却一下子朝后面仰去,身子开始瑟瑟发抖,“不要靠近我。” 这下林千夜开始发现她的不对劲了:“薇儿,告诉我,怎么了?”她的表现,并不似方才的别扭,倒像是真的恐惧。 归晚只是摇头,一下子推开他的怀抱,用力挣开他就要跳下床。林千夜岂会让她得逞,一下子勾住了她的腰,见她不管不顾地只是拼了命挣扎,他顺手拿了床头的镜子摆在她眼前。 镜子里的人,明眸皓齿,琼鼻雪肤,唇如粉樱,赫然就是她原本的样貌。没有了易容,她确实不能叫人看见她本来的面貌的。可是,可是……恐惧加上不明所以的委屈,她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林千夜只得把哭得好不伤心的小人儿捞进怀里细细安抚:“乖,告诉我,怎么了?” 归晚摇了摇头,他只是轻拍她的背,跟哄小孩似的,却叫她安下了心来,半晌,才别扭地道了一句:“你不许亲我!” 之前他都不知道亲过几回了,现在才跟他别扭?林千夜挑了挑眉,突然想到,她是咬了舌头之后才不许他亲的,这般猜测着,却是有意地凑近她,一面说道:“哦?我亲了会如何?”竟是作出马上要吻住她的架势。 归晚果然被吓得脸色煞白,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见他又要靠近,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脱口而出:“我的血有毒。”似是想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使劲摇了摇头,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我的血里有剧毒的……” 她在害怕。林千夜收紧了环在她腰上的手:“别怕,不就是一点毒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归晚怔了一怔,原本止住了的泪又涌了出来。原来,当时的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这样抱着她,说一句“别怕”。 可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就连至亲之人,都只是那样冷淡地望着她,那样的眼神,不是责怪,不是怜悯,更不是怜惜,却是直接定了她的罪。偏偏那样的罪孽,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不是灰飞烟灭,是永远也洗脱不了了。 那时候,你在哪里呢?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不是不在乎吗?为何,要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 林千夜惊才绝艳,却不会哄人,团了被子胡乱擦掉她脸上的泪痕,这么一擦,倒是叫归晚愣住了,这人……竟然拿被子给她擦眼泪?真是,真心是,太不解风情了吧?这个念头一起来,她又是愣了一愣,这个时候,自己的脑子竟还有闲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想到这里,竟是忍不住想要笑了。 见她终于止了哭,林千夜拿了手指刮刮她的小脸,愉悦道:“薇儿,你喜欢我的。” “你胡说!”归晚嗡声嗡气地道,哭得久了,鼻音有点重。 林千夜捏住她的鼻子晃了晃:“小骗子,又撒谎。你方才躲得那么急,是怕毒死我吧?” 归晚嘀咕:“鬼才怕毒死你。”诚然,她确实是怕毒死了他的,那可以归结到她心底善良,跟喜欢与否又有何干? 林千夜却是拉起她的小手,二话不说,在无名指的指腹上咬了一口。 “啊……”归晚一把甩开他,一看,竟是流血了。 林千夜却不容她反抗,把她的手指放入口中。他疯了!归晚瞪大了眼睛,竟是怎么都挣不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些血吞下了腹,一张小脸变得煞白煞白。 “别怕,我没事。你看,这点血,毒不人死的。”他拍着她的背,“别怕。” 他吻上了她的唇,那是极尽温柔的吻,那个瞬间,她不想再拒绝。 他的唇,他的双手在她身上种下串串火苗。不知什么时候,她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也被扯了开去。外头已是日上三竿,深深的帷帐里,春色却才悄然绽放。细细的喘息和略带啜泣的呻吟传出,仆婢们很有眼色地谁也不敢打扰。 “薇儿,我们成亲吧!”他觉得这样的形式是多此一举的累赘,不过,若这能叫他名正言顺地占有这个小人儿,他倒是不介意用上一用。 归晚没有回应。罢了,罢了,今日的一切,只当是一场迷梦吧!可以稍稍沉溺,却是不能当真的。 103 恃宠而骄不是个好词 归晚觉得着实亏大发了,她早定打定了主意要跟林千夜保持距离,不曾想,一番努力下来,这距离越保持越近了,还不小心保持到床榻上去了。不止春风一度,而是度了好几度。 自然,亏是不能白吃的,是以,见到那盏味道怪怪的“花露”之后,她便有了不喝的理由:“右相大人,我是你认定的妻子,你还忍心这么待我?” 林千夜瞥了她一眼:“你又没答应嫁给我。” 归晚想要翻白眼,虽则之前他对她表现得很是柔情蜜意,也说了要娶她的话,然而,很多血淋淋的教训都证实了,男人在床榻之间说的话,是最不可信的。旁人可能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与心爱的女子结成连理,白头到老。这个定律放到林千夜身上就有些奇怪了,他素来就觉得规矩很无聊,即便有心悦的女子,也不一定会成亲。换言之即便他真的会娶她,也不一定是喜欢她。 成亲嘛,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一场游戏而已。她一个人乐得逍遥,干嘛要给自己找不自在?他喜欢的人是她?鬼才信呢! 想到这里,她悠悠然叹了口气,故作忧郁道:“昨日,右相大人说的话,我听得不甚分明,右相大人,你可曾说过喜欢我?” 她觉得自己这问题着实问得高明,如果他答了不喜欢,那么说要娶的诺言就是空话。他胆敢说喜欢她,她就拿了这句话找他心悦的那个女人告黑状。 这问题太过刁钻,林千夜果然不得不避其锋芒:“那么你呢?你可喜欢我?” “自然是喜欢的。”归晚笑得眼睛弯弯,不假思索地回答。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挡箭牌,他之前说了做戏要做全套,现下她觉得这句话是在是至理名言。是以她这喜欢说得理直气壮,且毫无拖泥带水,倒多出了几分豪气干云的意思。 她答得太快了,林千夜微微眯起眼睛:“有多喜欢?” 有多喜欢呢?大抵有多喜欢那个位置,她现在就有多喜欢他,归晚认真地想了一回,觉得他理解她的初衷,遂很实诚地表达了这个意愿。 林千夜也不看她,随手将手中的折子翻了一页,漫不经心地道:“府中的仆婢都习惯了这个时候送花露过来,突然改了,他们会不习惯。” “她们习惯了,我不习惯!”归晚怒了,她真心诚意地跟他说话,竟然拿了这么轻飘飘的话来敷衍她。 林千夜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你的适应力太差了些。”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归晚使了三成的力道将那茶盏放到书桌上,径自从书房走了出去。说什么要娶她,哼,他倒是打的好主意,她是块挡箭牌没错,可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搭上自尊。 苏苏拿了张请柬在院子里团团转,见着了归晚,十分欣喜:“主子,楚家公子送了请柬来,说是今晚请主子赴宴。”她巴不得归晚能多出去走走,这几日,主子跟林右相之间的气氛不对,主子可别真的对林右相动了心才好。那她跟狄家的婚事就真的要黄了。 似是怕归晚拒绝,她又急急接上一句:“我瞧着那楚公子似有什么要紧的事,主子还是去一趟为好。”楚兰敏喜欢主子,京城人人皆知,而主子,虽不不喜欢他,到底是对他另眼相看的。如果能借着楚公子这件事,叫主子与林右相的关系冷上一冷也是好的。 归晚接过请柬略略扫了一眼:“没想到这么快。” 这么快,庆昭帝就要让楚凤鸣回荀阳了,他这是要提前动手了。 苏苏一头雾水:“什么这么快?” 归晚眨眨眼,卖了个关子:“以后你便知晓了。” 楚凤鸣邀请的,只有归晚一人。 “沐师姐,我明日就要回荀阳了,此番邀请,一来是辞行,二来,师姐手下有五十余家商号,于经商一道,必定是十分精通,想向师姐请教一二。”楚凤鸣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脸上似有薄薄的红晕。 向她请教?虽知他这番话,只是一个借口,归晚仍是想要苦笑,若是她拿到了那个位置,第一个,就是拿楚家开刀。若叫他知道了她心底所想,他可还会叫她一声师姐? “楚家是百年的皇商世家,家学渊源,我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你竟一本正经地来请教我,可不是叫我班门弄斧吗?” 楚凤鸣谦逊道:“我上头原有一个大哥,母亲怜我最小,一直都不曾叫我学过经商之事,说起来竟是连一般的商品掌柜还不如呢!” 归晚微微笑道:“楚家人丁昌盛,又能人辈出,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楚凤鸣低了头,脸上红晕更深了。确实,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拿了这个借口,不过是想跟归晚套套近乎罢了。被归晚这么一说,倒想到楚家如今的状况,不由得黯然:“沐师姐有所不知,楚家人虽多,我祖父却只得我父亲一个独子,如今,我这一脉,只余我一个了。最亲的,也是我父亲的堂兄弟,我回去,他们必定对我不服,怨我都来不及,怎么肯提点我?” 他竟是对她如此坦白! 归晚惊诧之余,更是生出了几分不忍:“我底下的商号,跟楚家有些小生意上的往来,似乎楚老爷仙去之后,楚家的生意大多是你堂叔楚正良打理的吧?他确实算得上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楚凤鸣点头道:“据母亲说,堂叔的生意手腕,就是我父亲也时常夸赞的。我本意是叫堂叔继续打理楚家,只是娘亲不准,陛下也坚持要将爵位传给我。”说到这里他有些羞涩,这样说,未免有些自夸的味道了。 归晚却不甚在意,转了转手中的扇子:“凤鸣,恕我直言。楚家是出云国一半的命脉,家主的位置是何等重要,你年纪轻,又常年在外游学。楚正良这几年必定已经站稳了脚跟了,此时叫他交出大权,肯定得费一番周折。陛下怎么就放心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你?”这句话其实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面对这个天真诚挚的少年,她终究是不忍,还是提点他几句吧! 楚凤鸣想也不想便答道:“我父亲昔日是陛下的伴读,两人情谊深厚。我外祖家也会帮衬着……”这句话说完,他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呆呆地道,“沐师姐……”神情间似是很迷惘。 其实,不止是楚正良,楚氏族人大都是不乐意他接手父亲的位置的。楚正良将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每年上交给国库的钱,比父亲在世时只多不少。陛下,为何要冒险将楚家交给他?陛下真能为了与父亲的情谊,置出云国于不顾么?昔日,陛下的亲兄弟犯了错,王府也是说查抄就查抄了,父亲再如何受荣宠,也不过是个昔日伴读罢了。难道……他摇了摇头,不,不可能的。 提点到了这个份上,已经算是交浅言深了,见楚凤鸣的眼睛望过来,归晚微笑道:“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前路艰险,望你善自珍重了。” 楚凤鸣鼓足了勇气道:“他日若有什么问题,可否向师姐求教?”他近日听了不少她与右相的流言,但流言终归是流言,即便是真的,他也想要争取一把。 果然是少年心性啊,归晚摇头笑道:“可见你是真没有做过生意,生意场上,瞬息万变,荀阳与京城相隔数百里,你给我写信,一来一回,怕是黄花菜都凉了。”却是不着痕迹地拒绝了。 “沐师姐,你真的喜欢右相大人吗?” 少年脸上的神情叫人心生不忍,然则,再纠缠下去,必定徒增烦恼。可是,他的问题该如何回答?说喜欢,未免太过违心。说不喜欢,又有暗示他尚有希望的嫌疑。 归晚展了展扇子,又慢悠悠地合上,方才道:“他说,他要娶我。”这句话倒是句实话。林千夜说了要娶她,大抵是为了拿她长长久久地当挡箭牌,她答不答应,喜不喜欢他,那就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了。当然,这是归晚的理解。 这句话落到楚兰敏耳中,却是不同的意思了,右相大人龙章凤质,天人之姿,沐师姐怎么可能不喜欢呢?是他唐突了。 “好生奇怪,公子出门怎么不带上我?苏苏姐,是不是你故意叫公子不带我去的?”甜儿不高兴了,公子哪一次不是带着她出门的? 苏苏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大人的事别参和。” “哼,谁是小孩子了?小十九还比我小两岁呢,公子还不是常常交代了事情叫他去办?” “你有小十九一半能干就好了。还好意思说比小十九大两岁,是谁拦着他,不许他叫主子公子姐姐的?” “哼,公子就是公子,我都没叫姐姐呢,凭什么被他叫了去?” 苏苏取笑道:“你看你,难怪公子这次没带你去,公子终归是要嫁人的,难道你以后还能天天黏着她不成?” “这跟公子要不要嫁人有什么关系?” “今天主子去见的,是楚家的公子楚凤鸣啊。” 甜儿刚想问一句,公子不是不喜欢楚公子吗?就看到右相大人施施然地进了院子。她赶紧拉了苏苏离开,比起旁人,她更希望公子嫁给这个漂亮又和气的右相大人,忠心的丫头,自然是要努力为主子的幸福着想的。 苏苏这次倒是从善如流地离开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右相大人似乎瞥了她一眼。 归晚正抱着凉枕假寐,林千夜一进来,她就察觉到了。她只是瞧了他一眼,又继续闭上眼睛。 林千夜倒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幅模样,觉得有趣又可爱:“真生气了,准备以后都不跟我说话吗?” 归晚侧了侧身:“右相大人,做戏要做全套,既然我是你心悦的女子,那总该有恃宠而骄的权利吧?” 竟然用这样的借口解释她的别扭,林千夜失笑,捏捏她的鼻子宠溺道:“恃宠而骄可不是个好词,只有姬妾才需要恃宠而骄,你是我预定的娘子,不需要这样做。” 104 棒打鸳鸯的意 归晚顿着步子,不早不晚地赶到,瞧见了苏子玉等人,三两步拐了过去,晃着扇子道:“苏师兄,这春日已过,秋日尚早,怎么看都不是个赏景的好天气,你说陛下办这么个宴会,是个什么路数?” 苏子玉微微笑,不等他作答,跳脱的陆师兄倒是抢先开了口:“这大抵就是个春日宴的形制,你看。”他努努下巴,那边三三两两地聚着二三十个女子,瞧那打扮,该是各位大臣家的女儿。 归晚十分兴奋,拿了扇子捅了捅他:“难不成,陛下要选妃了?” 陆师兄咳了一声,忍住笑道:“陛下选妃,用得着我们这群人把关么?” 归晚想想也是,抬眼望去,那边厢是大家仕女,这边恰都是青年才俊,不少都是今年大比刚过,且榜上有名的士人,当即恍然大悟。 宫里难得有这么一个避暑的好地方,四周古风森森,碧水环绕,几丛牡丹花,几个蔷薇架,一两架水车,倒是凉爽无比。看来为了这似春日宴的“夏日宴”,庆昭帝倒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归晚四处瞧了瞧,虽则一身男装混在士人堆中不甚显眼,但有几个女子不住地打眼瞧过来。她初时尚能顿一顿手中的香木扇,微笑示意,耐不住对面人多势众,这场眉眼官司就输得有点惨烈。只得找了个亭子拖了陆师兄并苏子玉进去,那亭子旁边刚好就是一个水车,略略挡了旁人的视线。 苏子玉配合得极为默契,诸位女子本是借着打量归晚的当口,使劲偷瞄她旁边这位“苏家玉树”,不料归晚竟敢吃独食,拖了人就走,少不得收到几个凌厉的眼刀。 陆师兄就没那么高的悟性,进了亭子环顾了下四周,怪叫道:“归晚,你名花有主,找个地方歇凉看热闹自是无碍。师兄我可还是光棍一条,还等着一会邂逅个可人的美女呢!” 苏子玉一笑,叫住了他:“我看此次,你我还是作壁上观为妙。” 陆师兄啧啧嘴巴:“你们两个,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苏子玉道:“下面那些闺秀,有几个我倒是知道的,父兄虽官职不低,也只能算出身寒族。还有另外几个是世家出身的庶女,有几个瞧着面生,许是旁支。”苏子玉由苏家老太君教养长大,苏家老太君最是爱串门子,交游广阔,京中的世家女子年龄相仿的他都认得,倒也不算稀奇。 “那又如何?”陆师兄摇头,美人便是美人,跟是不是出身世家有什么关系?跟美人吟个诗,猜个枚,投个壶,此等美事岂能错过? 陆师兄名叫陆时,性格跳脱,大大咧咧的,倒叫人看不出他也是出自江南陆家,门第也算得上是清贵的。 苏子玉淡淡道:“如果一会皇上赐婚,你们家会同意你娶一个寒门女子吗?” 世家跟寒门结亲的也不是没有,那婚事必经族中长辈斟酌再三,亦或是两情相悦,用情至深的。世家多以清贵自许,即便那婚事是皇族插手,也大都是不乐意的。溯及既往,我家的门第比之你皇族也不落多少,自家子弟的婚事,何劳你费心?就算赐下的婚事门当户对,下面也会有微词。更逞论是这种他们不愿意结下的亲事。 是以,历代皇帝都极少赐婚。瞅着哪两家先约定好了婚事,下道赐婚的圣旨锦上添花,岂不更叫人欢喜? 陆时觉得苏子玉定是在吓唬他:“你什么时候也爱开玩笑了?陛下素来很少插手臣子们的婚事。” 归晚是临时收到旨意赶过来的,事前并不清楚情况。但好在她悟性不错,立马领会了庆昭帝的意图:“就是说那这次陛下就是下手了?”若世家与寒族相互通婚,失去了高贵的荣光,势力被渐渐瓦解,到时候,唯一尊贵的,就是皇权了。 苏子玉点头道:“陛下怕是要白费心思了,你看今日的宴上,世家中来参加的不是庶女,就是旁支。” 世家嫡女,岂肯嫁给寒门子弟?他们没有让嫡女出来应酬,就是一个极高调的姿态,明晃晃地落陛下的面子。若不是落下公然抗旨,挑战陛下威严的话柄,他们大抵是连庶女也不愿派出来的。 毕竟都是一些年轻人,尽管知道是被算计了,场面仍是十分热闹,不一会便互道姓名家世,相熟起来。自然,除了别有用心的,众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了距离,免得落下了把柄。 归晚瞧得津津有味,大抵真正有恃无恐的也就她一人。就算庆昭帝再怎么算计,也是算计不到她身上的。在场的士子们都知道她的德性的,能把她当个女人看待就算不容易了,更何况,谁有那个胆子跟右相大人抢人? 陆时不敢下去凑热闹,只好拿了归晚消遣:“右相大人在西郊建了个别院,里面有一个硕大的马球场,你知道吗?” “不知道。” 陆时的八卦功力实在比不得尚书台的元老们,不懂得迂回套话,只是一径平铺直叙:“说是送给很喜欢打马球的未来夫人的。” “哦。”归晚以不变应万变,摇着扇子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陆时不可思议道:“就这样?你不高兴?”依照常理,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害羞和欣喜么? 归晚义正言辞地道:“右相大人才不在乎那点钱,何况,一个别院,我也是买得起的。”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时一脸怪异:“有钱的女人都像你这么难讨好吗?” 归晚诚恳道:“我没见过像我有钱的女人。” 啊喂,知道你有钱,麻烦你,别这么打击人行不行啊? 陆时道行太浅,叫归晚三言两语打击得不轻,仍自意犹未尽,却不敢再去撩拨她,只好把隔岸观火的苏子玉拉下水:“子玉,你说右相大人怎么会看上归晚这个怪胎?” 苏子玉微微而笑,神色之间竟是艳羡:“因其难能,所以可贵。身外之物,既买不得欢喜,他们剩下的,也只有两心相印而已。” 酸,实在是酸,归晚使劲安抚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独是手臂上,就连头发也竖起来了。两心相印?跟林千夜那个小人吗?未免有失格调吧? 更何况……那个混蛋,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简直是喜怒无常,以往她还能猜测到一二他为何不高兴,但是最近,她只能承认,他越发变态了,以她的修为,实在不堪应付。是以,她能躲便躲,若不是怕被他逮到,今日也不会来参加这莫名其妙的宴会了。 庆昭帝带着一众嫔妃并几个公主姗姗来迟,又十分突兀地平易近人了一回,叫下面的人只管下去喝酒猜枚,归晚三人从善如流,连亭子都未迈出半步。 酒过三巡,知悦公主突然携了一位男子的手站了出来,盈盈下拜:“儿臣与闻大人相悦已久,惟愿此生相依偕老,恳请父皇成全。” 这个闻大人,归晚倒是认得的,虽则是寒门出生,在仕途上却是一番风顺的,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是户部侍郎,领正四品下的俸禄了,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那位知悦公主,归晚望向了一旁的苏子玉,苏子玉笑道:“她是萧贵人的女儿。”女儿都这么大了,还只是一位小小贵人,可见,是个不受宠的。 庆昭帝为了堵住这些人的嘴巴,真可谓下了血本。公主都可下嫁寒门,那么你们这些世家,还想越过皇族不成?于是接下来的指婚便顺理成章了,果真就叫他促成了两三对。 唯有南家的嫡子十分嚣张,被指了一个寒门女子后,答曰:“启禀陛下,我南家祖训,南家子孙,自当敬爱妻子,不得纳妾,就算是贵妾也不行。”把那女子气得直哭,庆昭帝瞪着眼睛,却发作不得。 归晚低笑:“这南家公子倒有几分意思。” 陆时也觉得好笑:“你说南止期啊,他是南家二老爷的长子,整一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归晚点头,却是突然想到,庆昭帝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世家之家联姻。现如今的做派,正是忌惮世家的缘故。正如林千夜之所以能一跃成为右相,也是因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林家人。那么,她现在的身份是沐家嫡女,庆昭帝会真的放任她和林千夜成亲? 这个念头一起,她就觉得荒谬,管他同不同意呢?反正她与林千夜也不可能成亲,烦恼这个果真多此一举。 那边庆昭帝被当众驳了面子,自然是下不来台的,但是跟苏止期这个愣头青计较,又失了身份,正在尴尬,只听得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道:“陛下,臣妾看了半日,也未曾见到臣妾那位侄媳妇啊,她是哪一位呀?” 庆昭帝暗自松了口气,岔开了话题:“来人,去看看沐归晚在何处躲懒,叫她出来见见狄妃。” 狄妃?归晚突然觉得心底发毛,莫非,今日小宴的主旨除了乱点鸳鸯谱,还有棒打鸳鸯? “微臣沐归晚见过狄妃娘娘。”归晚合了手中的香木扇子,微微下拜。 “好孩子,不必如此多礼。”狄妃和颜悦色地瞧了归晚半晌,转头对庆昭帝道,“陛下,您看,这孩子不止好才情,相貌亦是端庄,跟我那侄儿,臣妾越看越像是一对璧人。” 狄妃,是斫琴世家老祖宗的幺女,因弹得一手好琴,十分受陛下喜爱,她现在口口声声说沐归晚是她家侄媳妇,竟是对归晚之前要退亲的话置若罔闻了。 归晚笑眯眯地,无所谓地摇着手中的香木扇,十足的纨绔形容:“微臣多谢狄妃娘娘夸赞。只是不知,娘娘的侄儿是哪位?” 狄妃笑道:“到底是女儿家,脸皮薄。我家侄儿,不就是你未来的夫婿狄希晨么?怎么,他不曾跟你提起过我这个姑姑?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归晚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娘娘恕罪,微臣不认识您家侄儿。” 有人想要笑,这个沐归晚,委实能气死个人啊,不知道狄妃的侄子是谁也就罢了,竟说不认识自己的未婚夫? “可不又是胡说?希晨正是清远书院的琴艺教习,正好是教的你们这一届吧?”狄妃自作主张地当她是害羞了。 归晚四处逡巡了下,抓住了一个同是清远毕业的士子:“顾师兄,是这样吗?” 被唤了顾师兄的士子有些尴尬:“确然如此。” 归晚十分心虚:“可巧,我琴艺课一节都没赶上。”说到这里,她放低了声音,似是自言自语,“未婚夫原是我的夫子,若做了夫妻,岂不是乱 伦么?嘶……太恶心了。”那声音不高,离得近的人自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扑哧”第一个笑出了声的是南家的那个愣头青南止期。狄妃的脸一下子青了。 105 见利而忘色(小修) “这门亲事,乃是由两家长辈定下,莫非,你对他们有意见?”狄妃沉下了脸,似是觉得话说得重了,神色又缓了缓,“何况你不曾听过晨儿授课,他也算不得是你的夫子。” 没想到这样娇娇弱弱的美人儿,板起脸来倒也有几分皇家威严,一番恩威并施下来,沐归晚也敛了那吊儿郎当的笑容,一本正经地道:“狄妃娘娘,尊师重道,乃是清远书院的院训,微臣不才,不敢稍忘。” 狄妃立马拉下了脸,斥道:“就是说你要忤逆沐家老爷子,悔了这么亲事了?” 这深宫女子,哪一个是这般喜形于色的?虽不知这狄妃为何翻脸翻得这般快,然归晚扮纨绔久了,养成了习性,就常常忘了要委曲求全: “微臣自幼身子强健,连个风寒都不曾有过,祖父自幼将我当男儿教养。及到十六岁,因性子太过跳脱,祖父觉得狄家的家风平和严谨,且两家门第相当,能拘一拘我这性子,便定下了这门亲事。万万料不到,这门亲事刚刚定下,我便大病了一场,幸得净明法师妙手,好歹捡回了一条性命,而今,也是药罐子一个。” 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狄妃那双美目直喷火,却不好叫她住口,旁人只道南止期是个愣头青,却忘记了,这个沐归晚,她可是敢当着陆太傅的面做艳情诗,在殿试之上弹奏《落红尘》这样的靡靡之音的。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 归晚叹息了一声:“家祖父深自后悔,然他是重诺之人,不好毁诺。” 这沐归晚简直就是个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小祖宗,狄妃娘娘不过斥了她一句,她就差没亲口说出狄希晨克妻了。再叫她说下去,这就不是亲事结不结得成,而是以后狄希晨讨不讨得到老婆的问题了。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克妻之人啊? 狄妃皱着眉头:“沐大人,你是读圣贤书之人,这种没来由的事情,怎可随便分说?” 归晚无意真把狄希晨说成克妻的倒霉蛋,狄妃这么一说,她就给了个台阶:“自然,这事可能只是赶巧了。只是狄妃娘娘先前,定是没问过您家侄子对这门婚事的意见吧?” 狄妃却是不肯领情:“狄家家风严谨,岂容得他胡闹?” “微臣虽不曾有幸听狄夫子授课,却拐弯抹角地听得了对微臣的一句教导,想来我沐归晚这等‘不学无术,沉溺九流,不识礼义之人’也配不上狄家的门楣。”但凡退亲之时,总要自谦一句自己配不上对方,这点礼数,归晚还是明白的。 众人恍然大悟,怪道沐归晚说出这样的狠话,原来两人积怨已久,想来是一个不愿娶,另一个也不屑嫁,也是,斫琴世家的公子虽好,又哪比得上林右相呢? 传闻狄妃娘娘冰雪聪明,为何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势压人,不顾归晚有了心悦之人,要她践诺,做出这幅无理取闹的举动,还频频失态呢? 更奇怪的是,向来护短的陛下,竟眼瞅着狄妃娘娘被归晚抢白,一直不发一言。倒是一位公主先沉不住气了:“沐人大既自认配不上狄家公子,难道就配得上右相大人了吗?” 这位公主的气势,一看就知道不是知悦公主之流能比的。对于她,归晚倒是知道的,她是知乐公主,当今陛下的掌上明珠。 归晚总算茅塞顿开,原来,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狄妃的那番话,只不过是抛砖引玉的砖头,为了引出公主这句话罢了。拿了这么一位宠妃的面子当砖头,庆昭帝倒是舍得下血本。 众人猜测归晚会奋起反击,没想到她竟是连连点头,大有把知乐公主当做知音人的架势:“公主说的极是,微臣也常自觉得配不上右相大人。” 归晚说这句话乃是诚心诚意,谁乐意跟林千夜那厮般配啊?落到了旁人耳朵里,就成了炫耀。我是觉得我配不上他,你们倒是配得上,可惜,他就是没瞧上你们。 知乐公主倒是听不出旁人以为的言外之意,高傲地哼了一声:“既然知道配不上,为何还要缠着右相大人不放?” 知乐公主演技不佳,不懂得掩饰情绪,看这情态,她是瞧上林千夜了,归晚虽则时时都提醒自个是挡箭牌,但却不愿真个挡了他的桃花,徒惹人嫌。更何况,这本是林千夜的事,旁人不知,砖也好,玉也罢,砸的却都是她。需知再好的挡箭牌,也有被砸坏的时候的。 她展了展手中的扇子,微微笑道:“公主殿下,说出我是他认定的妻子这等话的人是右相大人,我可曾说过什么?” 庆昭帝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想把归晚变成林千夜的弱点,但若归晚真的嫁给林千夜,他也是不乐见的。林千夜目前是孤家寡人,一旦做了沐家的女婿,沐家自然就要站在他这边,那他手中的权柄就太大了。所以才叫狄妃和知乐做出这一番试探,她若想跟狄家断个干净,就别妄想嫁给林千夜。 林千夜在意沐归晚,然沐归晚对他无心,那倒是最理想的。既能通过沐归晚把林千夜拿捏在手里,也不用担心两人真的结了亲。 知乐公主虽然跋扈,性子倒是单纯,只是小脸气得通红:“别跟本公主打哈哈,你若不想纠缠右相大人,住到他家里做什么?” “知乐,不许胡闹。”庆昭帝轻斥了句,反倒是对归晚十分和悦,“沐翰林,朕想把你正式调到尚书台,你意下如何?”这果真是个商量的语气,然熟悉庆昭帝的人都知道,他从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问臣子的意愿。那么,就只有可能是试探了。 归晚把庆昭帝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配合地做出一张苦脸:“陛下,您还是早日调我回翰林院吧!” 庆昭帝的脸色果然更见和缓:“朕听闻你在尚书台做得得心应手,怎么就想回翰林院了?” “微臣参加大比,本就是奔着翰林院去的。”归晚微微有些怨怼。 这个沐归晚,真是胸无大志,翰林院岂是能跟尚书台相比的?何况,回翰林院,岂不是跟右相大人疏远了? 庆昭帝却对归晚的怨怼受用无比:“即是如此,朕便遂了你的心意,叫你回翰林院做学问吧!右相那边,朕只好再为他无色一个文书了。” 归晚大喜过望:“多谢陛下。” 苏子玉微微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陛下并不愿归晚跟右相结了亲,这连番举动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嫔妃和公主的胡闹,其实,却是在逼迫归晚做出让步。若想退狄家的亲事,就必须放弃右相,而归晚,最后选择了妥协。 他觉得失望,是不明白归晚打的如意算盘,但是,普天之下,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的,也只有一个人。 “你倒是乖觉,为了那么个位置,就把本相给卖了。果真是见利忘义。”林千夜的指尖抿着她的耳垂,神色之间看不出喜怒。 其实,应该是见利忘色才对,归晚瞧着靡丽优雅如妖孽的容颜,暗自感叹,红颜枯骨,唯有银子过个几百年还是银子,这世间能如她一般通透的人委实不多。 林千夜似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勾了勾嘴角,眼神暗了暗。房间里的冰块果然放得多了些,归晚立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亡羊补牢地接了他之前的话:“还要谢谢右相大人的鼎力相助。”紧接着又觉得懊恼,本来她便不欠他什么,何必心虚? “不用谢我,那是你自己赚来的。”他低低一笑,俯身靠近。 归晚只觉得耳边一片湿热,却是被含住了耳垂,那柔软的唇辗转着,落到了耳后,咬了一口,归晚倒吸了口凉气,他,果真是生气了! 她眼疾手快地按住林前夜勾住她衣带的手指,磕磕巴巴道:“我,我除了说要回翰林院,又没说过别的话。” 林千夜继续吻上她的脖子,漫不经心地道了声:“嗯。” 就这样?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少爷,他到底想怎么样?这事明白着是一场交易,现如今,她戏也演了,挡箭牌也当了,好不容易功成身退,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归晚悚然一惊:“莫非,知乐公主就是你喜欢的人?” 回答她的,是锁骨上被重重地咬了一口。 归晚疼得直抽气,这也怪她?知乐公主贤不贤淑她不知道,那相貌可是十足的小美人啊,她怎么料得到他也会谦虚一回,说他喜欢的人既不漂亮,也不贤淑的? 如此这般作想,她理直气壮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生什么气?宴会之上,我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旁人或许会错了意,知乐公主却是没有的。”想来他们早已两情相悦,知乐公主才不至于认为她说的话是炫耀。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真心实意?”她说他配不上他,不愿嫁给他,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 归晚叹了口气,郑重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立誓。”她时刻记着履行挡箭牌的职责,又要提防不能挡了他的桃花,便是想想也是个十分艰难的活计,他竟然不领情? 不用她立誓,他也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林千夜揉揉她的脑袋:“薇儿,你可是在怨我?” 这句话没头没脑,万幸归晚悟性不差,冷不防想起那晚那个荒唐的梦:“那晚,我不是做梦,是不是?” 见林千夜点头,她觉得很是丢脸。那些话,她本就没有资格说起,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见林千夜没有嘲笑的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气,跟他说清楚也好,至少,他以后就不能这般随意地占她便宜。 “那日是我无理取闹了。” 归晚坐直了身子,掠了掠额角,摆出了个长谈的架势,“当年我当你是害死母亲的凶手,若有法子,早就一刀砍死你了。你是仇人,又时常捉弄我,我本该远着你的。可是小园里尔虞我诈,我又不得拿你当护身符。” “我到底年幼,渐渐地,便也分不清那刻意演出来的亲近到底是假,还是真。 等陡然发现对你是真的依赖时,很是不知所措,于是变着法子跟你捣乱,证明我不在乎你。可惜事与愿违,我一捣乱,你便要对我多关注一些,叫我很是苦恼。于是,每次见你之前,我总是要把你的坏处在心底过上几回。及到后来,我知道母亲的下落,十分欣喜,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欣喜。暗示你那次,我确然是存了骗你的心思,想蒙混过关。其实我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依赖,还是喜欢。如果我早知道那是喜欢,大概反倒不会告诉你了。”那时她年方十五,又把心思都藏着,如何分得清喜欢是什么? “再后来……你都知道了。中了毒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我不堪重负,只觉得天下之大,并没有人会真心待我。我恨上了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你。浮云山上的事,你不要查了,我不想叫任何人知道。”说到这里,归晚轻轻一笑,“直到净明法师叫歌姬轮番到我屋外唱曲,听着别人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怨,终于大彻大悟,我不过是滚滚红尘中的一抹尘烟,那点过往,委实算不得什么。于是也便放下了。” “以往我满心以为是喜欢你的,及到听了楚凤鸣的告白,便不敢肯定了,喜欢一个人不该是干净纯粹的么?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你问我怨不怨你,我不怨了,也不该怨的。原本你我就不该牵扯太深。你说我见利忘义也好,见利忘色也罢,你愿意成全我,我会感激你。若不愿,我自寻他法便是。明日,我要搬出右相府。” 她跟他摊牌,竟是存了以后跟他再无瓜葛的意思, 林千夜扬了扬眉,岂有那般容易的事,他既动了心,就绝不会放手。 106 我看上的就是我的 归晚虽则去了翰林院,与尚书台相去甚远,但耐不住翰林院的日子着实悠闲,她隔三岔五便要带点瓜子到尚书台蹭一回茶水。 这日,红尘约了林千夜在相思楼喝酒,便见归晚手中抱着一大堆的零嘴,悠悠然向尚书台行去。 红尘一见归晚那纨绔的情态,笑了:“小可爱去了尚书台,你不去瞧瞧?” 林千夜瞧了一眼那小人儿的德行,懒洋洋没骨头似的,差点就没把木屐放地上踢了,也是莞尔:“她是冲着尚书台的茶去,见了我,怕是躲都来不及。”之前她被他修理,每日被一堆文书缠着脱不开身,尚书台的那些家伙只管幸灾乐祸,瞧了不少笑话去。如今得了空闲,她自是要把笑话给看回来的。 红尘却是以为此事定然另有隐情:“她丢在你那里的家什,少说也有二十万两,岂会看上尚书台的茶水?” 林千夜哧了一声:“她那是存了心跟我断个干净,那些东西,当是还我当年养她的花费。” 红尘细细想了想,倒是突地笑了,眼角漾起细细的笑纹:“可见搬家时,她便盘算好了有这一日。走一步,看三步,小可爱一早就把你也算计进去了。她倒是恩怨分明,你说,叫她知道曾遗失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化毒珠,会拿什么来赔你?”说到那颗化毒珠,他仍是觉得可惜,“那东西果然丢了么?”那样的宝物,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件来了。 林千夜漫不经心道:“丢了便丢了吧!”既然送了,那便是她的,怎样处置都好。知她不把身外物放在心上,当初怕她当只是漂亮的小玩意随便赏了人,特地将珠子串在她最宝贝的琉璃蔷薇上,他自认为算无遗策,谁想,仍是丢了,叫她吃足了苦头。 红尘不免幸灾乐祸:“当年在一旁看戏看的欢腾,现在可是心疼了?” 林千夜斜觑了他一眼。 红尘却是不惧,仍自笑道:“她想要那个位置,要的可不是一个虚虚的名份,倒看不出来她有那样的雄心。” “风氏之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对权势的渴望,已经融入他们这一族的骨血,即便不承认身上的血脉,骨子里的东西还是变不了的。 红尘哈哈一笑:“那你给还是不给?” 林千夜挑眉反问:“你说呢?”既是她想要的,还把话说得那般决绝,他怎会不给? 红尘支着下巴,又是眯着眼睛笑:“果真是溺爱啊,我还当你会拿那个位置吊着她,叫她来求你。” 林千夜闲闲道:“我可没你那般恶趣味。”他倒是不介意用些小小手段,只是,用这样打眼的方式,岂不落了下乘? 红尘不介意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跟你打听个人,当年楚家三少爷楚兰若的姬妾有一个叫花娘的,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 林千夜眯起了眼睛:“随意透露雇主的消息,不归阁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回去了。” 红尘好笑,他如何会关心不归阁的手段如何?就算是他这个半吊子朋友跟着不归阁叫人放火烧了,他也不会多眨半下眼睛。而今不悦,却是因为被透露的是,小可爱叫查的消息吧?可见,凉薄的人一旦动了情,亦是很恐怖的。 可是他今日,就是为了看好戏来的,岂会因为他一句话退却:“反正这消息你迟早会知道,我何不送个顺水人情?何况,先前查小可爱的事,我不归阁分文未收。你不该回报一二么?” 不待林千夜回答,他继续调笑道:“她竟寻了不归阁找你先前的姬妾,可见,对那姬妾十分上心。难得的是竟然一点醋意也没有?看来,你想要叫她回心转意,任重而道远啊。”说完他便拿眼睛瞧林千夜,等着他懊恼。 林千夜却注定要叫他失望了:“我看上的,就是我的。”小东西的心一直都在他身上,那自然好。若不是,那也无妨,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慢慢地逗着她玩,只当是消遣了。 啧啧啧,果然是自信得可怕。在口头上占不到便宜,红尘只好闲闲地谈起了正事:“对于那个位置,诚王好似也动了心思。” “他那边的人选是南止期?” 红尘挫败:“若有一日你不在朝廷混了,我这不归阁恐怕也该关门大吉了。”瞧他这消息灵通的,难保不会抢了不归阁的饭碗。 “我对耍嘴皮子赚钱没兴趣。” 红尘:“……” 对于南止期也有意那个位置,归晚是在两天后知道的,当然,她一早就有心理准备。朝中耳聪目明的多的是,消息灵通的不止是她,那样一个肥缺,谁不想要?且看谁的后台更硬,谁更得庆昭帝的心罢了。从资历上来看,她显然是占了弱势的。但,目前,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 因此,她的日子照旧过得悠闲,三五不时地到翰林院点个卯,翻翻话本子,不亦乐乎。 这一日,沈相不知怎么的,就逛到了翰林院,十分凑巧地遇到跟几个老翰林聊天的归晚。 沈相显然是个自来熟的:“沐家丫头,瞧你如今混得如鱼得水呀!” 归晚一本正经道:“哪里哪里,只是这翰林院的风水顺,各位前辈又十分可亲。还要谢陛下的荣恩,叫我顺心遂意。” 沈相笑眯眯道:“你们这日子,倒是叫我这把老骨头十分欣羡。若我也能过上这日子就好咯!” 那两位老翰林是十分耿介的,大抵是书读得多了些,一时瞧不明白沈相是找了归晚有话说,径自夸奖道:“沐翰林十分有上进心,也确是块做学问的料,才来几日,就跟我们讨教如何编一套话本子全集呢!” 沈相素来平易近人,少不得要客套几句:“如此,等大作完成,老朽少不得要拜读一二,只是不知这套全集的主旨是什么。” 归晚也只当不知沈相找她有事,谦逊地接了话:“我等方才正在商议,不知这主旨是该定为‘好姻缘从床上开始’还是‘生个娃娃好嫁人’,沈相学富五车……” “咳咳咳咳”沈相一口气没喘过来,咳得差点背过气去,“这主旨也委实太过……” 归晚拿扇子敲了敲手心:“沈相也觉得这主旨俚俗可爱,平易近人?” 沈相见她满脸希冀,倒真不好意思打击她,只好默默望向两位老翰林求声援,孰料那两位竟是一脸严肃:“这两个主旨均是不俗,如今只能选一个,委实叫人纠结。” 沈相无法,也只能入乡随俗地纠结了一番,趁着两个老翰林低头沉思的当口,把归晚拖到了花园里。 怕归晚再提关于她新作的别扭问题,他开门见山:“沐家丫头,我听闻你手下有五十来家商铺,都是你自个经营的?” 归晚愣了愣:“沈相果然消息灵通,那是我家老爷子给我的嫁妆。怎么,沈相有生意要跟我做?” 沈相眨了眨眼睛,促狭道:“你家沐老头什么性子,我还能不了解?他可没这么大方吧?” 归晚洋洋得意道:“自然,老爷子给了一半,我自己赚了一半。” 果真在商业上很有些天赋,沈相夸奖了她一番,笑眯眯地问道:“有没有兴趣管更多的铺子?”那表情,他若再年轻几岁,定会叫人以为他想右拐良家妇女。 归晚直摇头:“没兴趣。五十间铺子就够累了,何苦折腾自己?” 沈相再接再厉:“是白送的呢?” “莫非沈相想送晚辈几间铺子?这可使不得,我家老爷子说,当年就没少占您便宜,叫我见了您,多少让着您一些。叫他知道了我又占了您便宜,他会揍我的。” 沈相眉心一跳,若不是沐家那只老狐狸,如今致仕在家享清闲的就是他了,哪还用得着这般累死累活?看那老家伙得瑟的,在小辈面前都炫耀上了。面上却是呵呵笑道:“还有人嫌银子多不成?” “钱不在多,够花就行。”归晚摇了摇扇子,把纨绔的谱摆了个十足,“且不瞒沈相,晚辈不缺钱。现在利有了,再混出个小小的名头,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就靠编那些莫名其妙的全集?不知为何,素来很能控制情绪的老沈相很想抽嘴角。 想来楚凤鸣回楚家也有一个多月了,怕是短短一个月,并不能收服楚家那些野心勃勃的旁支,庆昭帝要发难,自然得挑这个好时机了。 白家和楚家虽说素无往来,然而,他们是出云国仅有的两家皇商,出云国四分之一的钱都在他们口袋里,若楚家叫陛下找个由头给治了,唇亡齿寒,白家还有活路吗?白家肯定也会有所动作。 能够一手压制住白、楚两家的人,不仅该有滔天的权柄,有该有强硬的手腕,然而,庆昭帝素来不愿臣子坐大,是以拐弯抹角地想立一个各势力联合起来推上来的傀儡。 目前最好的人选,一个是她,今年新进的翰林,正六品,背后是沐家,祖父是七年前致仕在家的前左相,如今在朝中余威仍在,朝上朝下,都得尊称他一声“阁老”,叔父沐清流是吏部侍郎,六部里最清要的官职。当然,还有一个说过要娶她为妻的林千夜。另一个人选就是南止期,门下省给事中,正五品,出身五大世家之南家,手中握着的权柄比起沐家只高不低,还有跟他交好的诚王,如今手中也有一支军队,在朝中极有份量。 归晚自己想想也觉得庆昭帝肯定很纠结,是以,才有了沈相的那一番试探。等沈相走了,她想了想,泪了,林千夜那厮说了什么?她再能干,庆昭帝也不会放在心上,所以她压根不用藏拙。可是,惯性使然,她方才就是把纨绔这两个字演到了极致啊……会不会弄巧成拙,叫沈相认为她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米虫了呢? 先前说林千夜若不插手,她便自己想办法的话,想想都是汗颜呀!郁闷之下,更是埋头编话本子,其主旨也改成了“小虐怡情,大虐伤身”。孰料翰林院的同仁们一致认为“虐虐更健康” 之流通俗易懂,更符合如今的趋势,气得她丢下了话本,拿着瓜子,每日到尚书台最繁忙的户部打击人。 107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甜儿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归晚则在一旁悠闲自得地翻着新近出的传奇小说。一主一仆倒是处得十分融洽。 自然,若是苏苏在,少不得要唠叨几句。看总账这些事,是总掌柜做的,便是不叫上总掌柜,也该是归晚自己做。甜儿小小年纪,便没轻没重地揽下这样的差事,也不怕出了纰漏。 甜儿放下手中的账册:“公子。我瞧着这两个月铺子里的米价都稍稍上涨了一些。”她很尽责,方才公子看账本看得头疼,抱着账本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可怜,她算盘打得比公子快,接收过来做也是应该的。 归晚堂而皇之地享受这骗来的悠闲,只随口问了句:“涨了多少?” 甜儿拨了拨算盘:“两个月加起来,每石米涨了一吊钱呢!” 一吊?归晚终于放下小说,走到甜儿面前看她记下的账本:“马掌柜有说过什么吗?” “没……”甜儿摇摇头,“咱们的米铺只有两家,都是马掌柜打理的,因做得不是很大,马掌柜大概更着紧丝绸生意些。” 归晚点了点头,叫进了小十九:“你去查查米价为何上涨了,都有哪些地方在涨。” 她虽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尚书台那几日倒是看到过各地的文书奏报的,今年是难得的丰年,没道理米价不落反涨的。 出云国气候温暖湿润,稻谷一年三熟,只要不是遇上特别严重的荒年,粮食从来都不是问题。荀阳又是商业重镇,物价素来稳定,这米价突然上涨,定然是有蹊跷。 过了半日,小十九就回来了:“公子姐姐,查清楚了,只有荀阳附近的米价涨了,只因荀阳附近的辰州出的稻米少,荀阳城的粮食都是靠外边船运的,因运河年久未修,近两个月在清淤,大船进不去,粮食运得慢了些,就涨了一点。” 这个理由倒说得去,然小十九接下来的一句话叫归晚笑了,小十九果然面面俱到:“可能有利可图,白家在荀阳的商号,囤了不少米。奇怪的是,其他也需要大船运送的丝绸之类,倒是没有涨多少的。” 清淤清得再久,三个月也足够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白家再屯粮,岂会有利可图?何以只有米价涨了,其他东西倒没什么影响?看来,好戏要开始了呀! 出云国从不缺粮食,是以,从未有人想过有一天百姓会买不起粮,但想不到不代表不重要,粮食乃是国之命脉,一旦出了问题,就会动摇国本。 归晚想得到的,别人也自然想得到。荀阳要出事了,那些人也都蠢蠢欲动了。 她最大的竞争对手南止期,近日不但没因得罪了庆昭帝被穿小鞋,反倒凭着“勤勉正直”,从门下省被调到了中书省,品阶也向上抬了一抬。反观之,一直勤勤恳恳读着小说的她,反倒被人遗忘了般。 她那厢悠闲自得,落在尚书台的官员眼中,却成了强颜欢笑。据右相府传出来的消息,归晚她搬出右相府,又回翰林院,是跟右相大人闹了别扭。 这群右相大人最忠实的拥护者,浑然不觉操心右相大人的家事有什么不对。他们瞧着归晚三五不时地到尚书台串门,却从未遇到右相大人,也是心酸。只好掏出了不少朝中大臣的轶事,八卦地博她一笑,当然,少不得出卖几回同僚,以充谈资。 归晚得了趣味,想着编著一本朝中轶事也是不错,不由去得更勤了。每每如此,王侍郎之流就要感叹一回,右相大人实在是太耿介了,瞧那长相风流俊逸,竟不知道怎么哄女人,任着未来的小妻子次次落寞而归。 那日归晚从尚书台“落寞”地行出,却见门前停了一辆华丽的花车,引了半条街的人来瞧热闹。 归晚瞧了一眼,见那花车的车篷竟是用牡丹编成,感叹了一回晒了这么久太阳,这离了根的牡丹花,尚能这般精神,委实难得。 一双修长好看的手,掀开了那其实挡不住什么的花帘子。手的主人自然也是个美人,那美人踩着花凳下了马车,一句话不说,只是含情脉脉地瞧着她。 瞧热闹的不免惊为天人,瞧那一身白色衣裳,上面画了几杆翠竹,穿在他身上,既风雅,又好看,若不是那花车昭示了身份,他这身打扮,倒更像某个书香门第的子弟。 归晚美人见多了,便不觉得美人值钱。花车堪堪挡住了大半的道,另一边又被瞧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大热天的,人挤人,难免一身臭汗,她一转身,准备再回尚书台喝盏茶。 “沐小姐且慢。”美人的声音很有磁性,可惜说话略显直白,“前几日,我将一件东西遗落在小姐处,终日惴惴不能宁,百计无着,只好冒昧向小姐讨还。” 这一句开门见山果然叫归晚顿住了脚步。 围观的人都觉得有趣地笑了,京中能有这等姿色,又是坐着这般显眼花车的男子,不认识他的,也能猜到是谁了。听闻先前有青楼女子拦路献艺,将沐归晚引为知己,欲羞辱于她,反被归晚一眼看穿,讹去了一千两银子,如今,竟是这位出马了,这般明目张胆地拦了人家的去路,定是没什么好事,且看事情如何收场。 归晚不负众望地扇了扇手中的香木扇:“哦?大美人落了什么东西在我这?” “无他,一颗真心而已。” 真心?马上就有人嗤之以鼻,欢场中人哪有什么真心?毕竟大多数男子的偏好还算正常,他们对女子尚有几分怜香惜玉,对于男人嘛,就算他是大美人,也怜惜不起来。平常女子么,对比她还妖娆的男人,自是没好感的。是以围在街上的人纯粹是来瞧热闹的,就是想瞧瞧归晚收拾人与众不同的手段。 “噗……”归晚崩不住笑了,“这位公子,你有几颗真心啊?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偏偏落了一颗在我这呢?” 大美人却似听不出她的嘲讽,淡淡地,似是伤怀,似是惆怅:“琴央倒是希望能多几颗真心,那即便遗失了一颗,也不会这般难为了。”那副多情的样貌,果真是我见犹怜。 归晚于是敛了笑,很是同情地点了点头:“那果真是十分严重的了。却不知我该如何帮你。” “真心,自当用真心来还。”他放柔了语调,“琴央听闻小姐跟右相大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小姐的那颗真心,自当还是在小姐处的,冒昧讨要,请小姐成全。” 喝,这琴央可真够毒的,那些青楼女子不过是污一污沐归晚的名声,他倒好,堂而皇之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围观的人恍然大悟,这一出,定然是京中贵女们的把戏了,当日林千夜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娶归晚,她们虽愤愤不平,倒也不敢说什么。而今,眼见着归晚成日形单影只,她们自然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是以,众人瞧着沐归晚的神色之间便带了点同情。当然,有幸灾乐祸的,也不好直接写在脸上。 归晚当真被难住了,一脸苦恼:“我的真心如今却不在家。前几日,路过司芳楼,见那雕梁画栋,美奂美仑,心里动了好大一动,怅然若失到如今。我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而今得你指点,方知是丢了真心。” 司芳楼正是京城第一花楼,琴央便是司芳楼小倌中的头牌。那司芳楼不仅美人云集,那栋小楼和后面的小院,更是华丽异常,美不胜收。 只听得归晚继续道:“不知那么美的一栋楼,会不会也有心呢?我且得好好找上一找,等找着了,定当还给公子你。” 琴央错愕:“楼台再美,也是死物,怎会有心?” 归晚摊摊手,一副无赖模样:“我的真心确确然然就被那楼台勾走了,就许琴央公子你来向我讨,便不许我找回来么?” 琴央突然觉得不妙:“不知要如何找?” 归晚敲了敲扇子,一本正经地道:“自当掘地三尺,将一砖一瓦都翻上几回。”连要拆了人家司芳楼都说的这般好玩,看热闹的人觉得这沐家的女儿,实在有趣。 琴央脸色一凝,竟是闪过一抹慌乱:“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我生平最不耐烦欠人东西。虽则我丢了真心,倒也不甚着急,如今赶着要还你,自当要雷厉风行一些。你说是也不是?” 琴央呆住了,他今日会来,完全是受了人挑唆,为一个官家女子出气。他本来盘算着,沐归晚既跟右相大人闹翻了,他落井下石一番,不止得了利,还能成就了他琴央第一小倌的名声。 可他却忘了,归晚再落魄,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青楼小倌来奚落。司芳楼不是没有后台,可那后台再硬,也不可能为了他一个小小的花魁去得罪沐家。 好厉害的沐归晚!看客们总算心满意足,大呼过瘾,对归晚的同情却是不减,她跟右相大人,大概是真的断了吧?不然,方才怎么不为自己辩解一句,而是色厉内荏地威胁要拆了人家司芳楼呢? 正当此时,一只漂亮的兰花风筝似是断了线,掠过众人头顶,轻飘飘地直撞进归晚怀里。 归晚下意识地接住,只见风筝上墨汁淋漓写着几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有眼尖的,已是一眼认出了,那正是右相大人的字迹。一位正在进学的孩子更是显摆般念出了下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那穿着青色衣衫的士子呀,你可知晓我的心意?纵然我不去寻你,你为何就不来找我呢? 抱着风筝一脸迷惘的归晚,可不就穿着青色的衣衫么? 最后面的人群中突然有人轻呼了一声,围观的人往后面一瞧,竟是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那人群的尽头,是林千夜,他站在他那辆黑色的马车边,那样眉眼温柔地望着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不来寻你,你就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吗?” 西下的夕阳在他身后镀出一层淡淡的光晕,他身后是寂寂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仿佛,他便站在那里,从鸿蒙之初,便在那里,在这滚滚尘世中等着她,等着她走过去。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即便清楚这不过是在演一场戏,即便早已认定他们之间此生无望。归晚心底依旧泛起淡淡的酸涩,就那样抱着那朵兰花风筝,恍惚间,落下泪来。 108 小别胜新婚 对于当着林千夜的面掉眼泪,归晚醒过神来,觉得万分丢脸。 所幸林千夜很上道,没有探究,没有嘲笑,只拿了帕子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回右相府住吧!” 围观的人恍然大悟,看来这两人真是闹了别扭,林相是来安抚人的。一时间对归晚的同情都化作了艳羡,她何德何能,竟能得右相大人如此爱重。 归晚哼着小鼻音:“我不。” 瞧着她红红的鼻头,林千夜一笑,径自带她上了马车,不等归晚说什么,他先悠悠然开了口:“你不接受本相的好意?” 归晚愣了一愣,一时不明白他指的好意是搬回右相府,还是指好人做到底,帮她拿到那个位置。又想了想,这两件事就是一件,她若不搬回右相府,确实也有些难办,便摇了摇头。 见她乖觉,林千夜捏了捏她红红的鼻子,宠溺道:“你呀,来了这么一出,陛下定会以为我惧内了。” 旁人以为他们两个是闹了别扭,只有他们几个当事人清楚,那是庆昭帝逼着归晚远着他。归晚这般痛快地应承,但凡有点傲气的男子早干脆跟她断个干净了。林千夜的傲气有目共睹,他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她面前先服了软,庆昭帝定会以为归晚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了。 归晚以为他又在嘲笑,捂了鼻子瞪他:“又不是我叫你来的。”想到刚刚掉了眼泪的情态,又是懊恼。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我自己要来的,总行了吧?”林千夜斜觑了她一眼,“没见过求人求得比你更傲气的,明明是请我帮忙,倒还得我先来找你。” 果然,他还是会帮她的,归晚眼睛一亮:“这么说,南止期的事情,真是你动的手脚?” “你说呢?” 果然是这样!南止期之前给事中的位置算得上是“清贵”,但此番从门下省调到了秘书省,那便不止“清贵”更是“清要”了。庆昭帝那人小气得很,现在年纪大了,防世家越发防得紧,南止期刚刚得罪了他,他才不会给升官呢。既然这位置不是庆昭帝心甘情愿给的,那么,南止期升了官,第一个不高兴的就是庆昭帝了。他就别想叫庆昭帝有什么事情想着他了。 把人从门下省调到秘书省,那需要多大的能量啊。归晚自觉欠了好大的人情,更是底气不足:“被人知道了没关系吗?” 林千夜懒洋洋道:“知道了又如何?本相不过做个顺水人情,叫南家人进入朝廷中枢罢了。”自从南家的老宗祖致仕,南家子弟人得到的官位虽多,却没有再进秘书省的。 阴险,实在是太阴险了。苏子玉这个被人寄望甚高的才不过是从六品的舍人,如今南止期进入中枢不说,更是正五品上了,在这秘书省中,最要紧的就是资历,看着是区区一品,要爬上去,那得多久啊。 再瞧瞧他跟归晚争的那个位置,不过是一个画饼,两厢权衡之下,要选哪个,自见分晓。林千夜送了这么个大人情,南家还只有感激他的份。 至于庆昭帝那边,知道了又能如何?林千夜又没求着他利用,由此可见,林千夜对庆昭帝有多倨傲了。 归晚瞧着那张精致靡丽的脸,一忽儿觉得挫败,这样的他,她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超越呢?一忽儿又觉得歉疚,他说得轻描淡写,出了力却是事实。她虽则一早打定了要利用下他,可也禁不住他这般凑上来,心甘情愿地被利用得这般彻底呀!更可恼的是,这个人情,她好像是欠定了的。 林千夜瞧着那张极力隐藏懊恼的小脸,勾了勾唇。他说了要娶她,她不信,说了喜欢她,她更不信。他没有再三唠叨的习惯,既然不信,便由着她吧。 至于她想要离他远远的,他怎么可能允许? 死缠烂打,恨不得拿根绳子把人捆在身边,那是招人厌的愚夫所为。对这个小东西嘛,自是要对症下药。 你不是不喜欢欠人情吗?我便偏要你欠着,欠到还都还不清,到时候,我不说,你也知道该拿什么还了。 回到右相府,林千夜再次递给她那个怪味道的“花露”,归晚果然因为心虚,皱巴着小脸把它喝下去了。 可是,当他施施然进到她房间,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她的床,归晚不干了:“林千夜,那是我的床!”她欠了人情不错,可从未想过要以“身”相许。 林千夜顺手拿起她丢在床头的一本书:“我知道。” 归晚咬着牙:“我以为那天跟你说清楚了。” “莫非你以为……”林千夜揶揄似地挑了挑眉,“本相想跟你行夫妻之礼?” 难道不是吗?归晚说不出这样露骨的话来,只好瞪着他,表情如是问。 “好人难做呀!”林千夜悠悠然道,“本相有心帮忙,有的人却不肯领情。” 归晚忍着气,硬邦邦地道:“你又帮我什么了?” 林千夜从书上移开目光,瞧着她,戏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小别胜新婚?” 小别……胜新婚?归晚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轰地一下脸红了。 她羞窘的表情似叫他格外开心,他勾了勾唇继续道:“你我先前只是闹了别扭。先前就有夫妻之实,怎么和好了,反倒要分开睡了呢?” 夫妻之实……归晚捂脸,她那天中邪了才会任他为所欲为。她真的,很想去撞墙。 羞窘之下见他一脸的戏谑,小刺猬又炸毛了。大抵生气也能给人勇气,归晚气呼呼地甩了鞋子,直接蹦上床,跨过他,钻进了被窝里。赌气似地卷了一卷,卷走了大半凉被,就连虚虚盖在他身上的一个被角,也未能幸免。 林千夜瞥了眼边上那个小粽子,似是怕他来抢被子,两只小手拽得紧紧的,指甲都发白了。只露出了个脑袋在外面,再瞥一眼,耳朵都红了。 于是,他闲闲地翻过一页书,状似无意道:“唔……如今天凉了,若有人不给被子,本相只好委屈点,抱着她睡了。” 小粽子动了动,被子拽得更紧了,瓮声瓮气地回答:“这是我的,为什么要让给你?” “真的不给?” 好可怕的语气,归晚缩在被子里抖了抖:“可以叫人再送一条进来的。” 林千夜二话不说,连人带被捞进怀里,戳戳她红扑扑的脸:“我怎么养出个这么霸道的小丫头,这条被子都能盖三个人了,就不能分我一点?” 觉出他指尖有点凉,再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衣裳,归晚心虚了,大发慈悲地道:“那好吧,就让你一点。” “那就谢谢您的恩典了。” 他的笑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格外的温柔,那双靡丽幽深的眼睛,似是一抹深潭,叫人沉沦再沉沦,归晚心漏跳了一拍,咬了咬唇松开被子的一角,背向着他望着床帐发呆。 他们有几次同床共枕的经历,每次都是她睡着了,他抱着她到了床上。像现在这样两人都醒着的情况,还是第一遭。 听外面的更鼓,已是四更,归晚本就不易入睡,而今身边多了一个人,总觉得两人靠得过近了些,她挪了挪,再挪了挪,直到挪出一块能睡下一个人的空挡,仍是睡不着,咕噜噜地睁着眼睛,却不敢翻身,怕吵醒了他。 楚兰若伸出手,一把把离得远远的人儿带进怀里,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背,哄小孩子睡觉似的。归晚哭笑不得,却觉得异样安心,乖乖地窝在他怀里,迷糊了一会,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他正看着她:“我不是故意的,我睡不着。”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他睡哪里不好,偏要跟她挤一张床,跟着受罪了吧? 林千夜似是早就料到如此:“睡不着就别睡了,起来陪我吃东西。” 半夜起来吃东西,这不是劳民伤财吗?归晚腹诽了一番,也只好点头,谁叫她搅得他也睡不好?不多时,仆婢送了银丝面上来。 不是燕窝银耳之类腻人的甜品,小厨房的人果然善解人意,离晚膳已有三个多时辰,一直醒着,确实肚子也空了,本来不情愿的归晚一口气吃了两小碗。反倒是林千夜只吃了两口,喝了点汤。 又洗漱了一番,两人干脆靠在床上看书。不多时,归晚便熬不住了,头一点一点的,直接睡了过去。 林千夜抽了她身后的大枕头,她仍是无知无觉,窝在他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小笨蛋。”他突然有些庆幸,她当年学医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过了午时,道像是应了“小别胜新婚”那句话,仆婢们看他们俩的眼神便有些暧昧。归晚狠狠地瞪了林千夜,回过神来,却不知为何要瞪他。 如此过了十来日,晚上的日子依旧难熬,偏林千夜每日戍时一过(九点左右)便按着她睡觉,刚开始几日仍是失眠,总是要半夜起来折腾一番,到后面几天,却也能自然入睡了。 她感叹了一番自己超强的适应力,却不知林千夜为了纠正她的失眠,叫她不再瞪着帐子熬时辰,暗中动了多少手脚。 没出什么意外,庆昭帝那边千挑万选的,终于选中了归晚。他抛了一份奏折给老沈相看:“荀阳那边,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还真当朕怕了他们。” 沈相接过折子,略略翻了翻,其实这份奏折,早在庆昭帝之前,他就看过了:“此风头不止,恐怕事情会越演越烈。陛下,臣以为是该派人到那边弹压一番了。” 可是,这件事,不仅是楚家的内讧那么简单,连白家也掺和了进来,一般人,哪有那样的能力收拾这个烂摊子? “就那个沐归晚吧!”庆昭帝直接下了命令。 “她……是不是资历太浅了些?”沈相犹豫,他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仍是南止期,那家伙虽说外号叫愣头青,却不是个莽夫,办起公务来极有分寸,而那个归晚,只听到尚书台的人夸她聪慧,从他上次的试探看来,却是太吊儿郎当了。 庆昭帝不耐地按了按眉心:“不过是个虚职,便是资历浅些也无妨,何况,朕用的又不是她。” 沈相明了,陛下要用的,乃是她身后的势力,只要归晚接下了那个烂摊子,就算收拾得不好,她身后自然有人替她收拾。为了叫陛下放心,他打趣了句:“林右相有半个月未曾来早朝了。” 庆昭帝哼了一声,林千夜那家伙,先前三五不时还能来点个卯,现在为了个沐归晚,越发不把朝廷秩序放在眼里了:“你随便寻见功劳安在沐归晚头上吧,别叫她上任得太突兀了。” 于是,第二日,早朝之上,庆昭帝宣布,沐归晚在尚书台期间,认真勤勉,比如一个劝学的折子就处理得极好,大大褒奖了她一番,并赏了些东西。归晚很无语,他不赏写折子的人,反倒是奖起她这个批折子的人来了。 109 如愿以偿 他们这一批新官员三十多人,比之勤奋的多的是,陛下单单嘉奖了归晚这么一个悠闲度日的人。那就不止是叫人眼红了,而是招人恨了。她不就仗着沐家那点势么?不就仗着有林相当靠山么?这不是裙带关系是什么? 这点愤怒似是燎原之火,越烧越旺,为了安抚朝中的流言,沈老相爷特地找了归晚促膝长谈一番。 “归晚啊……”沈相笑眯眯地,像是一个慈祥的祖父,“你受到嘉奖,朝中有很多人不平哪!” 本想看着她跳起来,他再细细安抚一番,引出下文。结果等了半日,归晚只是支着扇子,拿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他,一脸不以为然。沈相干咳了一声,继续道:“陛下准备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叫那些看轻你的人闭上嘴。” 归晚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谦逊道:“他们不服气是应该的,我本也没做什么。” 沈相本意是煽风点火,归晚不在意,他倒替她不平了:“胡说!你的辛苦我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就不想借着陛下给的这个机会,叫那些人心服口服?” 归晚很有骨气地道:“沈相,其实不必如此麻烦日久见人心,等我那本话本子全集出来了,那些人自然心服口服。” 还提她那个话本子?沈相抚了抚随着抽动的嘴角一翘一翘的山羊胡,神色怪异地道:“那个见效太慢了。” “无妨无妨,翰林院的前辈说,做学问者自当有宠辱不惊的气度,晚辈最近在修身养气,也颇有心得。” 这丫头,怎么这么不上道呢?沈相只好放出了撒手锏:“当务之急是先抚平了现在的流言啊。陛下是真心欣赏你,才下了那个嘉奖令,可你看……那些人,这不是让陛下下不来台吗?” “所以说,是为了陛下的面子?” 沈相胡子又往上翘了翘,面色沉痛地道:“正是如此。你不计个人荣辱,老夫也很欣赏。只是,我等做臣子的,自当时刻为陛下着想,先陛下之忧而忧,后陛下之乐而乐。陛下此番是为了你才陷入两难之境,难得陛下如此看重,你该主动为陛下分忧才是啊。”说完他便拿眼睛瞧着她,等着她感恩戴德地表忠心。 归晚勉勉强强地道:“那好吧,我为陛下分忧就是了。” 沈相抚着胡须的手一紧,掐断了几根花白的胡须,痛得他老脸又抽了一抽:“如此甚好。”这个小娃娃,太会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吧?本是他示恩而来,怎么就变成了她委委屈屈地为陛下分忧了呢? 归晚不甚情愿地道:“不知道陛下交给我戴罪立功的是什么差事?不会又要去尚书台吧?” 谈话总算是进了正题,沈相唯恐她再生出什么枝节来,开门见山道:“不是,这次派你去的地方却有点远。最近荀阳城的米价有些浮动,虽不甚严重,荀阳一城可住着八十多万人哪!民以食为天,陛下怕出了差错,想派人过去瞧瞧。” 不甚严重?现下荀阳城的米每石都涨到八吊钱,比之前涨了三吊了。欺负她不知财迷油盐呀,虽这么想着,归晚到底没有再推脱:“我跟哪位大人前去?” 沈相笑眯眯地道:“就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归晚差点跳起来,“相爷大人,您开什么玩笑?” 沈相一翘胡子:“陛下明日就会下旨,令荀阳府尹马蔺协助你。” 归晚目瞪口呆:“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全权负责此事?” “正是如此。” 归晚立马摇头:“沈相,恐怕不妥。其一,我资历尚浅,陛下不派正经的钦差去,派了我这么一个后生晚辈岂不是闹笑话?其二,您也别欺负我年纪小,我好歹还是做过几日生意的,这米价浮动可大可小,想要平抑物价,不知其中因由,哪有那么简单?晚辈自认担不起这个重任。” 沈相却是笑了:“好,年轻人不该光有傲气,更该有谨慎。你能有如此见地,就证明陛下没看错人。此次荀阳之事说起来大也不大,不过是楚家新上任的家主不能服众,起了内讧,那些楚家的旁支借机哄抬物价,从中盈利罢了。” “楚家内讧?” 沈相点了点头:“四年前楚家连遭不幸,先是大少爷被歹徒所杀,后又是一场大火,家主楚正义和三子楚兰若死于非命,楚兰敏还未及冠,只好由楚家大夫人暂摄家住之位,家族里的旁支从旁协助。如今楚兰敏要继承家主之位,那些人得了些甜头,岂肯放出手中的权柄?” 楚家第四子,楚兰敏,字凤鸣。 归晚紧接着反问:“既是商人逐利,为何只有米价上涨了,其他物价没有波及呢?”他竟然是隐瞒了白家的消息,把她当小孩子骗么? 沈相惊叹于她的机敏:“自然,不仅仅是逐利,他们还有试探朝廷态度的意思。哼,陛下岂容他们得逞?”哎,若是有机会叫她慢慢历练,她未尝不是一个可造之材,可惜了……他心底竟是生出些许不忍。 归晚问道:“那么此番前去的目的,就是帮助楚兰敏坐稳楚家的位置?” 沈相点头:“他是楚家现在唯一的嫡子,楚家这副担子迟早要接过来的,只是年纪尚幼,需要些威望才能服众。” 归晚苦笑:“沈相,不是我有意推托,既是怕楚兰敏不能服众,就该派一个老成持重的能吏过去帮衬才是,我年纪轻,经验又不足……” 沈相笑眯眯地撸了撸那把山羊胡:“谁说你经验不足?沐丫头,你手下有五十家商号,生意遍布整个出云国,从你钱庄里印发的带蔷薇花标记的银票近来也渐渐地成了硬通货,在各大钱庄都可兑现。论商业上的人脉,你是最佳人选,更何况,你是我出云国第一才女,哪个敢说你资历不够了?” 说来说去,她这次是万万推托不掉了,归晚撇了撇嘴:“陛下决心已定?” “绝无更改。”沈相右手一翻,掌心赫然是一枚小小的令牌出云令,见之如陛下亲临。他不等归晚行礼,“啪”一下就把令牌拍到她手里,如此随意的态度让归晚怀疑那令牌是不是伪造的。 归晚拎着那出云令,如同它是一个烫手山芋:“陛下不是想就委派我一个钦差吧?” 关键时刻,沈相仍是卖了个关子:“是,也不是。” “那我是以什么身份去呢?” “陛下不是新近成立了个天下商会?这会长的位置就是不错,你就当是过去察看察看楚家的情况。” “这商会的会长是几品官?” “鸿胪寺尚未议定,暂时无品。” “无品?”归晚怪叫,“我不干,我十年寒窗苦读是为了能入朝为官,名垂青史,在翰林院好歹是个六品官。那商会会长听着名字就俗气无比,还无品无级,我岂不是但凡见到个官就要行礼下跪?” 沈相哭笑不得:“你见我时可有下跪?”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归晚理直气壮。 “所以陛下才赐了你一块出云令,让州府官员听你的令行事。” 归晚一撇头:“陛下给我令牌只是权宜行事,此事一了,陛下收回了令牌,我照样不是见了谁都得作揖?” 沈相好气又好笑:“没见过世面的小娃娃。这商会会长,就如白楚两家的家主,虽无官位,却有爵位啊,这两家的家主满朝文武谁不是对他们敬让三分?你既是天下商会会长,白楚两家亦是在你的管辖之内,爵位比起他们只高不低。你现在无功无劳,拿什么给你封爵?” 归晚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我堂堂丞相还诓你这个小娃娃不成?” “只要我办好了这件事情,至少陛下会给我至少正二品的爵位?” 还真是个官迷,沈相恨铁不成钢地点头。 “好吧!那我就勉力为之。”陛下成立的天下商会,它有把天下商贾都列入其中管制之意,只是目前只有一个大体的框架,甚至还不是正式的朝廷机构,但一点运作起来,之前白楚两家的权柄,恐怕都要被慢慢收回了。 楚家这次的举止不仅仅是内讧,分明是对朝中欲成立商会的反弹。 所以,庆昭帝希望她做的,不仅仅是要让楚兰敏坐上楚家家主之位,为他所用。更有让她逼着楚家承认商会的地位,接受商会管辖之意。大概她一日不能办到,荀阳的米价就一日落不下来吧? 庆昭帝和沈相,分明是欺她无知,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轻率地把棘手问题抛给她。为的,就是让沐家和林相出面。 届时他们出面了,把问题处理妥当,商会的根基已稳,庆昭帝就会找个借口把她换下来,换上自己早就看中的人选。当然,也可能出力不太妥当,沐家跟楚家硬碰硬,最后谁都讨不到好,拼了个两败俱伤,到时,庆昭帝这个一心想收拾了世家的主,就可以渔翁得利了。不管哪一种可能,最终获利的都是庆昭帝。 “好,小丫头有魄力!”沈相夸赞着。 归晚笑着摇了摇扇子,即便是知道被利用了又怎么样呢?那个位置,她势在必得!她也绝不会把沐家和林千夜拖下水的,她孤身一人,冒一回险又如何?先前百般算计,她也算如愿以偿了。 “那晚辈要向沈相借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沈相手里的尚方宝剑。” “你是去经商又不是去当土匪,要这凶器何用?” “我怎么说也是个弱女子,万一碰上宵小之徒,拿把剑壮壮胆也好啊。”归晚看着她的表情很无辜很可怜,“沈相,我这次是去吓唬人的吧?可是你看我一个可怜巴巴小姑娘,就这么空着双手去了,不被人收拾了就不错了,能吓住谁呢?” 沈相那张老脸又抽了抽,沐家老儿怎么养出个这么厚脸皮的孙女来?罢了罢了,她要什么,就给她吧!总归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骗着她去卖命是他有错在先。 110 悲催的试金石 “她答应了?”庆昭帝搁下手中的紫毫笔,满意地看了看案上墨迹淋漓的大字。 “老臣斗胆许了她正二品的爵位。”沈相莫名地觉得下巴有点疼,这大抵是扯断胡须的后遗症。 庆昭帝眯了眯眼睛,哈哈笑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才在朝堂上混了几天呀,就肖想起正二品的爵位来了,希望这小丫头不是因为爵位一时利令智昏才好。” 沈相微笑着一躬身:“老臣先前不看好她,不过现在嘛,倒是觉得陛下的眼光果然不错,是我老眼昏花,先前就觉得南止期要比她好。” 庆昭帝饶有兴致地瞧着他:“怎么?才见了两回就改了态度。那个小丫头哪里值得你这般看重了?” 沈相苦着老脸:“她讹走了老臣手中的尚方宝剑。” 庆昭帝大笑:“有意思,谁不知道沈老相爷是有名的只进不出,竟然也有人能从你这拿走东西的时候。你跟那沐老狐狸不是最不对盘吗?倒是对他的宝贝孙女上了心。” 陛下这是怪他自作主张了。沈相苦着脸跟他诉苦:“陛下,我是跟那沐老儿不对付,可那沐归晚,比老臣的小孙女还要小上四五岁,若叫他知道了我欺负这么一个小辈,还不得笑话死老臣?” 庆昭帝扯了扯嘴角,好气又好笑:“你们哪,斗了一辈子了,还没有斗够啊?” “老臣跟他斗了一辈子,习惯啦,他陡然甩手不干了,倒真叫老臣心底空落落的。”哼,沐老头那个狡猾的老狐狸把他推上了左相的位置,让他整日累死累活的,他却在家里颐养天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一辈子要强,却输在了儿孙辈上,沐老头致仕,是为了给儿子沐清流让路,以免夫子俩同时身居高位,叫陛下忌惮。若不是沈家子孙不肖,他又何必这般辛苦? “所以你才给朕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庆昭帝拿眼角觑他。 明明是他自己的主意,只不过他这个臣子乖觉,先帮他说出来罢了,现下却都安到了他头上。毕竟他这个左相的位置也足足坐了十年了,庆昭帝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沈相诚惶诚恐道“老臣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 庆昭帝笑着哼了一声:“行了,别摆出那副样子,朕看着寒碜。” 沈相顺势站直了身子,琢磨了半晌,方才道:“其实那个沐归晚,懒散归懒散,磨练磨练,还是能堪大用的,也不知道沐老头修了几辈子才有这么一个孙女。”若是叫她就折在那里,实在可惜。 庆昭帝叹了口气:“朕何尝忍心,不过,你也看到了,这商会的首任会长人选可马虎不得,朝中资历深厚的老臣又不愿去,新人又难免资历不足,弹压不住。” 说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不过眼角很快又沉了下来:“这个沐归晚你是知道的,是个胆大包天的主,连在朕面前都敢撒野,谁面前都不会吃了亏去。更何况她身后还有沐家的支持,除了她,其他人都不合适啊。” “老臣是担心,就算她的背后有沐家撑腰,恐怕也是压不住那边的局势啊。” 这下庆昭帝却是真心笑了:“沐家压不住,自然有人能压得住的。林千夜那副天塌下来也稳坐钓鱼台的性子,朕倒是真想看看他什么时候才会着急。” 沈相啧啧嘴巴:“他当真是看上了沐归晚?”竟是很不甘心的样子。 庆昭帝觉得好笑:“行了,你那点心思朕还能不知道?之前心心念念想叫人家做你孙女婿,现在,你家最小的孙女也出嫁了吧?” 沈相不加掩饰地叹气道:“可惜家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没这福气。”家里的儿孙都不出色,最小的孙女阙茹最是聪慧,也有才名,可惜,跟林千夜却是没有缘分。看来,沈家注定是要败落了。 庆昭帝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是太会操心了。” 沈相点点头:“老臣如今也想通了。陛下,其实荀阳那件事,大可叫林相先去处理了,商会会长之事再徐徐图之,根基也稳固些。” 庆昭帝摇头:“不可,若叫白、楚两家缓过神来,这商会还如何设立?不若干脆这次借着雷霆之势,叫世人看到商会的存在。” 沈相小心翼翼道:“沐家丫头毕竟年幼,怕是不能长久地胜任商会会长之职。” 庆昭帝叹了口气:“老沈啊,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刀子嘴,豆腐心。你且放心,事成之后,朕不会亏待沐归晚的。” 若此事不成,陛下大概会拿沐归晚的人头祭旗吧?沈相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沐家丫头,我可是为你尽力了。可惜陛下不答应啊。 以陛下的寡恩,所谓的不亏待,其实有限得很。沐归晚如今就是陛下手中的试金石,成功了会磨光,不成功会磨断啊。 * * * * * 马上就要出发去荀阳城,归晚却没有忙着收拾行李,倒是气呼呼地抓着林千夜的衣襟:“林千夜,你个混蛋!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对花娘的?她,她怎么会成为李宴楼的继室?” 她狠狠地瞪着他,瞪着瞪着眼眶就红了,若非万不得已,花娘怎么可能会嫁了人?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马上便明白了红尘那家伙的恶趣味,他真的只告知了这个小家伙花娘的去向,却没有说明前因后果。他早料到了小家伙是这般反应,现在就等着看笑话呢! 红尘可恶,这个小家伙更可恼,竟然一点醋意都没有!善待?依旧把花娘带在身边才是善待吗? 林千夜不紧不慢道:“李宴楼如今是宣州州牧,年轻有为,花娘做他的继室,这样的结果不好?” “可是,可是……”归晚手上松了一松,却是不服气道,“花娘明明那么喜欢你,怎么可能嫁给旁人?”李宴楼,今年三十有三,出身于书香门第,家中世代耕读,难得的诗礼之家,年纪轻轻便坐到了州牧这个位置,倒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位年轻的州牧,去年新娶的继室柳氏就是花娘。 林千夜却是顺势搂住了她的腰,把她身上的重量不着痕迹地转移到自己腿上:“你知道她是李宴楼的继室,可知道李宴楼和他的新夫人感情深厚,恩爱异常?” 归晚只觉得身上轻松了些,浑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嘀咕道:“嫁都嫁了,换做是我,为了叫自己好过,也不介意演一演夫妻恩爱的戏码的。”反正她就是认定了花娘是被强迫的。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万一嫁给了狄希晨,你也会跟他演夫妻恩爱的戏码?” “那是两码事,不要转移话题!”归晚狠狠地道,松松握着他衣襟的小手又紧了紧。 看来真是钻了牛角尖了,林千夜拍拍她的背:“既有功夫跟我发脾气,怎么不叫上你家那个小毛孩,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要问的,归晚存了跟林千夜当面对峙的意思,唯恐松开了他的衣襟就懈了气势:“来人,叫小十九进来!” 那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很快进了屋,归晚坐在林千夜膝上,小手抓着林千夜的衣襟,浑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她自认为很有气势的姿势落在旁人眼中是多么暧昧:“小十九,你且说说,李宴楼的继室是怎么回事?” 十九倒一点都没被眼前这幅景象给惊到,只瞥了一眼,便敛了眼睫。 林千夜扬了扬眉,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定力,看来小东西家的这个玩伴,资质倒是不错。 只听得小十九道:“公子姐姐,不归阁的情报你听了一半,另一半我刚想跟你说。花娘本名叫柳琢顔,本也是大家闺秀,十五岁家逢巨变,家中男丁被流放,女的则充为私妓,恰好楚家三公子楚兰若遇到,买她做了姬妾。四年前楚兰若放她自由,一年多前,她遇到了李宴楼,为李宴楼的真情所动,嫁他为妻。” “李宴楼本就跟柳琢顔有婚约,李宴楼对他十分爱重。成婚后两人形影不离,她现在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近日,李宴楼回京述职,她跟着来了,他们夫妇不日便要回宣州了。” 看到怀中呆愣住的小人儿,林千夜勾了勾唇角:“好了,你先下去吧!” 归晚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抓着林千夜衣襟的手,傻乎乎地道:“花娘要有小宝宝了?”花娘的性子她如何不知,若不是真心爱那个男人,断不会为他生儿育女。真心是,太丢脸了。不归阁那人的神情,分明是说花娘过得不好嘛!她怎能不急? 林千夜挑了挑眉:“所以?” 怪道他那么有耐心,叫了小十九跟她解释,原来是要跟她秋后算账。 归晚干巴巴地笑道:“右相大人,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您大人有大量。”瞧着他皱巴巴的衣襟,更是心虚,好半天才抑制住把它抚平的冲动。 林千夜懒洋洋地从几上端起茶盏,递给她。 归晚面露哀怨:“可不可以不喝?” “或者亲我一下,二选一。”林千夜一直很民主。 归晚本想拂袖而去,反正她马上要去荀阳,他还能追过去算账不成?但是……她被逼着喝了这两个月怪味道的“花露”,就这么算了?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想到报仇二字,一时恶向胆边生,她含了一口“花露”,仰起头,突然吻上了他的唇,原本打算哺进他口中。奈何敌人太狡猾,一番唇枪舌剑下来,还是一滴不漏地进了她的肚子。 林千夜蹭了蹭她的唇角,戏谑道:“唔……其实,味道比预料中要好点。” 这句话着实是一语双关,既调戏了她一回。更叫她知道,其实,他早就预见到这玩意儿很难喝。他就是整她玩的。 林千夜倒还真有法子把这东西味道变得好一点,只是,每次变着法子骗她喝下,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皱不拉几的小脸也是一件趣事。若叫她甘之如饴了,他哪来的乐子? 归晚气极了,只想拿剩下的“花露”泼他,只听得他闲闲地道:“我倒不介意像方才那般喂你。” 她立马识时务地乖乖把茶盏凑到唇边,忍着,忍着,这是最后一次受他“虐待”了。 林千夜戳戳她的小脸:“明日便去荀阳?” “不,李宴楼不是要回宣州吗?正好是顺路,我想搭一回顺风车。”她仍是不放心花娘,还是亲眼见一见为好。 111 又见故人来 归晚以公务紧急,一时找不到人护送为由,搭上了李宴楼的车队。既然是同朝为官,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李宴楼自然是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沒想到最先跟花娘熟络起來的是甜儿。甜儿性格跳脱,又直來直往,对花娘那圆鼓鼓的肚子只觉得好奇有趣,时不时会凑上去摸一摸,花娘对她,竟是比旁人都要和颜悦色。归晚能跟花娘坐到一处,竟还是托了甜儿的福。 秋高气爽,连日天气晴好,一路上的风光可堪描画。归晚只带了苏苏甜儿并十九三人,并车夫阿朴,一辆马车,外加两匹马,可算是轻装简从了。 甜儿是个闲不住的,总不肯坐到马车里,大半的时间是跟小十九一样骑马,此时,她正侧坐在马上,跟李家的几个丫鬟炫耀小十九刚帮她逮的小灰兔。 苏苏觉得她丢了主子的脸,免不了要训斥几句,见她仍是不听,气呼呼地威胁:“你看看你,成日只知道玩,哪有半点丫头的样子?再胡闹,就叫主子卖了你。” “公子才舍不得卖我呢!”归晚却是有恃无恐,“要卖也是先卖苏苏姐。我嘛,就算是嫁人了,我也要给公子当管家小娘子。”她大大咧咧,毫不害臊地将“嫁人”二字挂在嘴上。 “为什么要先卖我?”苏苏脸黑了。 “因为苏苏姐又聪明又漂亮,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甜儿掰着指头很有自知之明地道,“像我这么贪玩的丫头,也只有公子才会喜欢我了,公子不要我了,我就会很可怜,很可怜的。所以,公子肯定舍不得卖了我。” “噗……”花娘在马车里听了个一清二楚,倒是笑了,“沐小姐,你家的甜儿真的很可爱。”似是觉得在她面前只夸她的丫头不好,又加了句:“遇到沐小姐这样随和的主子,倒也是她的福分。“ 归晚笑道:“她年纪还小,自是最爱玩的时候,大概过两年性子就会稳重些,拘着她反倒不好。不过我倒私心希望她一直都是这样子,瞧着便心情好、” 花娘点了点头:“也是,这样直爽又活泼的丫头真的很少见。”她是真心喜欢甜儿。 归晚点头笑道:“太活泼了些,简直沒有一刻闲下來的时候。” 花娘笑了笑:“原本我以为甜儿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女,还动了求沐小姐将她让给我的念头,如今,却是说不出口了,看得出來,沐小姐本就待她亲如姐妹。” 归晚倒是诧异了:“夫人为何想到要甜儿?”花娘从來都是个怕麻烦的人,这几日相处下來,她便知道她的性子实在沒大多变化的,对不相干的人,其实淡漠得很。 花娘一笑,神色间竟是带了落寞:“我原有一个叫蔷薇的妹妹,也像甜儿一般活泼可爱,她人也聪明,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可惜,待错了地方,看到甜儿,便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我那妹妹。” 归晚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涩,原來,她和花娘都是在甜儿身上寻找蔷薇的影子。她如此纵容甜儿,是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自己,只想护着她平安喜乐,只望她此生都用不到算计,永远不用被逼着长大,欢乐不知愁。花娘却把甜儿当作了当年的蔷薇。 花娘一直记得她的!可惜,真正正正的她坐在面前,花娘瞧着她的眼神却只有陌生和有礼。可见,这些年來,她真的是变得太多太多了,多到和她朝夕相处的花娘都一点认不出來了。 罢了,罢了,她原不过想确认花娘过得好不好,本就沒有相认的意思。毕竟,蔷薇早就死了,而今她只是沐归晚,一个沒有过去的人。 “沐大人,前面就是客栈了,强行赶路只怕会错过宿头,不如今日先住下可好?”帘外是李宴楼的声音。 归晚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挺着肚子的花娘,打起帘子,微微笑道:“如此甚好,全凭李大人安排了。”离天黑起码还有一个半时辰,这附近,她却是來过两次的,前面六十來里,便有另一个小镇可以落脚,天黑之前也是可以赶到的。如今他不惜撒谎,只怕…… 花娘是何等人?在小园那种地方练成了精的,自是注意到了归晚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爽快地道:“我家夫君怕我累着,想叫我早些休息。怕是在沐小姐面前耍了小聪明了。” 归晚敲了敲扇子,笑道:“夫人伉俪情深,着实叫人艳羡。” 花娘抿唇一笑,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她的夸赞。 小镇不大,仅这么一间客栈,平日里的客人倒是不多,而今突然间來了归晚这么一大帮人,客栈仅有的一个跑堂忙得团团转,连老板娘也不得不出來帮忙,幸而他们都是带了各自的下人的,安顿起來就快了不少。 用完晚饭,花娘他们果然早早地歇下了。正好客栈大厅里两个行商谈起荀阳城的事,归晚便留下听了一耳朵。 行商甲道:“你不知道,如今那荀阳的米价,高得十分吓人。一些百姓不知听了谁的流言,有的说我出云国糟了蝗灾,有的说要打仗了,甚至有人说出了瘟疫,说什么的都有。再这样下去,不出事也该出事了。” 行商乙近日却是沒去过荀阳的:“怎会有这等可笑的流言?朝廷沒有发文安抚吗?” 行商甲哧了一声:“发文安抚?安抚有个屁用!家里拮据点的,已经买不起米了,对百姓來说,沒饭吃,那就是天下大乱了。他们饿着肚子,哪里还能听进去朝廷公文上那文绉绉的话?自然更相信那些无稽的流言了。” 话虽糙,理却不糙。行商乙到底也是走南闯北的脚商,多少有些见识的,细细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是运河清淤运不进粮食,就是连我都不信的,怕是楚家快不行了。” 行商甲连连点头:“说是楚家内讧,如今,楚怀良正霸着楚家的生意不肯放手呢,楚家现在的小家主拿他一点办法都沒有。” 行商乙拍着桌子,忿忿不平:“大象相争,踩死的却是我们这些蚂蚁。他们这些贵人,分明是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当成了争斗的筹码。” 归晚无意识地将手中的香木扇子开了又合上,如果那两个行商说的话属实。荀阳城中的流言,有问題! 荀阳的米价浮动,确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内讧,这其中,却也有白家的影子。白、楚在朝中屹立了百年,而今庆昭帝动了要削弱皇商的意思,试问,到口的肥肉,生生叫人挖出來,换做谁都不乐意的吧? 可是尽管他们拿了荀阳七八十万百姓的口粮相要挟,却不敢做得太过出格,也肯定不敢编派这样不利的流言。要知道,引起百姓恐慌,一旦百姓们开始大规模地流亡,那么,他们所要承担的,就是抄家灭族的谋反之罪了。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荀阳城的情况已经失控了! 得叫人去好好查一查,归晚刚站起身准备回房间,却听到有人把客栈的大门拍得震天响。 “來了來了。”唯恐那扇门给敲穿,小二冲去开了门,看到门外的人,却是缩了缩脑袋,今天都怎么了?客人都挤到一处去了,只好转过身來望着老板娘。 老板娘见了门外那些人的阵仗,却是勉强笑道:“对不起啊,诸位客官,小店已经客满了,再住不下了。” 开了多年的客栈,她还是有些眼力的,眼前的这些人非富即贵,一个招待不周,就能把人给得罪了,可是,先前住进來的那些客人,看起來也很有來头,与其两边都不讨好,还不如客客气气地回绝了后面这批客人:“小店如今也只有普通的房间五间,还有两个大通铺了,客官人多,定是住不惯。前边六十里,就有……” 只听得一个女子倨傲的声音道:“这是二百两,今晚,你们家店我们包了,另外,速速帮我找个大夫。”声音听起來有些耳熟。 老板娘眼睛一亮,却仍是摇头:“客官來晚了,小店确实是客满了。”做买卖也要有仁义,岂能见钱眼开? 有人呵斥了一句:“大胆,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这位是诚王殿下的侧妃娘娘。” 诚王侧妃?归晚愣了愣神,看來是碰上老熟人了。 老板娘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几名侍卫一下子拨开她,直接闯进了院子,几步冲进了大厅:“这家客栈我们今晚包了,你等速速离开。” 归晚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便要往楼上行去,在林千夜的“虐待”下养成的习惯,这个时辰,她该去洗漱,再翻会书,便该睡觉了。 却不知客栈老板娘此时正是六神无主,剩下的人中怎么看都是归晚身份最尊贵,也顾不上许多,拦在了归晚面前:“客官,您看……”竟是跟她讨主意的意思。 看到老板娘的举动,那些侍卫自然将目光都转向了归晚:“你,听到沒有?这家客栈我们诚王府包下了。” 归晚摇了摇扇子,懒洋洋地答道:“诚王府?倒是好大的威风,你是什么东西?叫你们家北悦宁亲自跟我说话。”该摆谱的时候就该摆谱,她可不是任人拿捏的主。 她这话一出,不只在场的那些侍卫,就是老板娘,也是倒吸了口冷气,这位小姐,好嚣张的口气! 不多时,诚王府的几个主子走了进來,走在最前边的赫然就是茜袖和步星月,而跟在她们身后,皱着眉头的,赫然就是林序。 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这位小姐,我们此番确有急事,这家客栈,烦请让我们一让,我愿出三倍的房钱。”先开口的,是茜袖,难怪方才声音听着耳熟。当年还是诚王身边一个毕恭毕敬的侍女,而今这侧妃娘娘的谱也摆得毫不含糊,可见,时间这玩意,委实神奇。 只因茜袖的语气不善,甜儿双手一叉腰,气势十足地道:“我们家公子最不缺的就是几个闲钱,就是本姑娘,也是不缺钱的。我现在出十倍的价,请你们离开,别扰了我家公子休息。”说完竟是开始掏钱袋,一拿就是一把银票。倒是惹得苏苏瞪了她一眼。 众人目瞪口呆,这主人嚣张也就罢了,哪有一个丫头还嚣张成这幅样子的? 见众人都拿眼瞧她,归晚一合扇子,掩了唇边的笑:“她的话,便是我的意思了。” “你……”茜袖自从当上了侧妃之后,何曾有人顶撞过她,瞪着归晚恨不能把她撕了。 “好了,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开口的竟然是步星月,“老板娘,劳烦你帮我们收拾下那五间剩下的客房。下人们叫他们在通铺将就一夜便是了。” 还有侍卫不满,被步星月瞪了回去:“你们,在院子里扎营。” 一番安排下來,竟是有条不紊,看來这四年的光阴,倒是叫步星月和茜袖的性子掉了个个。 接下來,又是叫老板娘请大夫,说是小世子病了。 老板娘十分为难:“我们这小镇上哪有什么正经的大夫,别耽误了贵人的病才好。” 归晚他们这才发现茜袖旁边的奶娘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奶娃娃,脸色青紫,看似十分不好。 方才主子和甜儿两人把人家都得罪了个遍,人家好歹是诚王府,苏苏便有意修复关系:“主子,您不是会施针看病么?” 一时间茜袖又朝归晚看了过來,就连一直不说话的林序,也多看了归晚一眼。归晚呻吟,这苏苏才是惹祸精啊! 112 所谓冤家路窄 看他们的阵仗,该是去冀门关找诚王的,去冀门关,宣州是必经之路,归晚可不想接下來的路上跟他们扯什么关系。她方才不客气的表现,就是想远着他们,谁想到苏苏会來了这么一句。 她翻了个白眼:“我什么时候会看病了?” 苏苏拉了她的衣袖:“主子,那孩子看起來情况不妙……不然,你就……”主子一手飞针使得极好,先前甜儿染了风寒,也沒请大夫,主子开了两帖药就好了,想必主子医术是很高明的。即便是不高明,帮人家看一看,也不打紧。 归晚拿扇子敲了敲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不过是久病成医,多少知道点医理。可你看那孩子,万一看不好,岂不是惹祸上身?” 苏苏方才出声一则是希望主子不要得罪了诚王,二则是同情心作祟,显然沒想到这一层。归晚这么一说,她想了又想,终究叫同情心占了上风:“不会吧?那孩子看起來好可怜呢……”即便看不好,他们也应该不会怪到主子头上吧? 归晚仍是摇头,有多少斤两自个儿清楚,她可不想担治死了诚王唯一儿子的罪名。 “这位小姐留步。”见归晚要走,茜袖疾步向前,唤住了她,“方才是我莽撞,得罪了小姐,还请小姐不计前嫌,救救我的孩儿。” 归晚摇头:“夫人言重了,方才是我家婢子玩笑,我并不懂看病的。” 茜袖哪里相信她的话?何况大半夜的,镇上又沒有像样的大夫,她难得纡尊降贵了一回:“不论如何,还请试上一试。小姐大恩,我诚王府必将报答。” 归晚摆出不耐烦的表情:“我说了不会看病。” 茜袖眼里立马盈起了水光:“方才下人们无理冲撞了小姐,是我们不对。您家侍女都说了,您是懂医的。我们再怎么不对,孩子总是无辜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位小姐,您就忍心见死不救吗?” 要说沒变,茜袖就是这点本事沒变了,总是一副贤惠可怜的样子,三言两语把别人说成了坏人。 这下连苏苏也听出不对了,皱了眉头:“这位夫人,请慎言,你家孩子病了,又不是我们主子害的。” 茜袖擦着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时情急,若说错了什么,还请不要见怪。我给您跪下了,求求你们行行好……” 得,惹上狗皮膏药了。 自然,诚王府的人不会真叫她跪下,她堂堂一个侧妃,世子的亲生母亲,若给一个來历不明的女子跪了,王爷的脸往哪搁呀?是以,她刚刚曲了膝,便被侍女们给架住了:“侧妃娘娘,万万使不得。” 她便顺势站直了身子,惹得步星月嗤的一声,她顿了顿,仍是一脸恳切地望着归晚。 步星月未说什么,倒是茜袖这装腔作势的一跪,叫诚王府的侍卫们群情激奋。不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吗?叫你给世子看诊是给你脸面,侧妃娘娘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倒真当端起架子來了。当下七八个侍卫拔了刀,把归晚三人团团围住。 “别给脸不要脸。还不给小世子瞧瞧?看不好,老子要了你的命!” “妈的,再摆谱小心老子剁了你。” “刚才不是很牛吗?怎么一声不吭了?” 苏苏咬了唇,惭愧地低下了头,那些人,真的不值得同情,她,给主子惹麻烦了。 七八把钢刀在烛光下倒是寒光锃亮,归晚淡淡地瞧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靠着栏杆:“果然,手中有了军权就是不同,诚王府是越來越威风了。” 这句话,不可谓不诛心!若叫有心人传了出去,对诚王可是大大的不妙呀,林序凝眉望着归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似曾相识。 前厅这么大的动静,把花娘他们给惊动起來了,李宴楼安抚妻子睡下,自己过來查看情况,见诚王府的人明火执仗的,围住了归晚主仆三人,皱了眉头:“这是怎么了?” 甜儿撇撇嘴:“沒怎么,就是这位夫人好大的威风,要抓了我家公子给她的小儿子看诊,看不好,就要叫我家公子抵命呢!” 李宴楼跟归晚相处了几日,对她颇有好感,此时自然要出言回护:“荒唐!沐大人什么时候会看病了?” 沐大人,本朝能称得上大人的女子,还真不多,又是姓沐的。这穿着男装的女子,除了沐归晚还能是谁?难怪这么嚣张。她敢当着陛下的面奚落狄妃,又岂会把小小的诚王侧妃放在眼里? 诚王府侍卫们不知不觉收了手中的兵器,往后退了一退。 那老板娘见诚王府那边连亮晃晃的刀子都亮出來了,胆战心惊,缩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闯。见到李宴楼,突然眼睛一亮,拍了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位客官,您家不就有一个大夫随行吗?方才还给你家夫人把脉來着。”诚王府的小世子若是死在她这客栈里,她还要不要活了? 林序一直沒有说话,只是细细观察归晚的一举一动。如今知道了归晚的身份,又见李宴楼气度沉稳,能跟归晚随行的人,來历岂会简单? 怕茜袖再把气氛弄僵了,他上前躬身道:“这位兄台有礼,是这样的,这位夫人的儿子两个时辰前得了急症,现如今昏迷不醒,这镇子上又沒有像样的大夫,若兄台家有随行的医生,还请周继一二。” 林序温文尔雅,话也说得客气,李宴楼再看看那小孩,果然情况不妙,他也是快做父亲的人了,将心比心,自是不好拒绝:“去请方大夫來瞧瞧。” 不多时,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大夫被人带了过來,一番望闻问切下來,他脸色凝重:“这位小公子得了盘肠痧,又拖得久了些,我也只能尽力一试,至于能不能成,就得看小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所幸诚王府那边的药材带得很足,他施了一回针,又叫人煎了汤药叫人灌下去,不多时,那孩子的呼吸竟是平稳了些。 方大夫也略略松了口气:“再过一个时辰,再喝一副药,过了今晚若是无事,便是无碍了。” 自始至终,步星月都在冷眼旁观,听方大夫这么说,便知道这孩子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哼了一声,回了房间。归晚等人也都散去了。 第二日,李宴楼等人正准备上路,却见茜袖迎了上來:“妾身诚王侧妃吴氏,昨日谢谢这位官人施以援手。” 李宴楼早就猜到对方大有來头,却不料竟是这么大的來头,略略一怔,便已恢复常态,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不必介怀。” “这是应该的,除了道谢,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儿的情况还有些不稳,能不能,先把方大夫让给我们?”那个方大夫医术倒也过得去,若能叫他随行,就再好不过了。 李宴楼不快,这人,太得寸进尺了。琢顔今年二十八岁了,因年岁有些大,又是头胎,他格外小心谨慎,随行的方大夫,是他重金聘來的妇产千金科的圣手,专为琢顔调养身子的。昨日帮他们一把,那是出于道义,可也沒有义务把大夫送出去做人情。诚王府,那又如何? “夫人的请求,请恕我不能答应。” 茜袖一愣,昨天夜里,他不是好说话得很吗?她搬出了诚王侧妃的名头,以为他会看在王府的面子上把大夫乖乖送上,不料遭到这样冷淡的拒绝。 林序瞧了步星月一眼,见她依旧不闻不问,叹了口气,怕再出了什么差错,只得上前打圆场。幸而李宴楼对他印象不错,说了几句,便知道李宴楼一行是去宣州,与他们也是顺路。林序便跟李宴楼商议好了,一块上路,若出了什么事,能借用一回他们家的方大夫。 归晚暗自叹了口气,冤家路窄,躲不掉的终究躲不掉的啊。 那边茜袖越想越憋屈,叫人快马给悦宁去了信,悦宁对这唯一的小儿子素來十分着紧的,竟是放下军务,快马赶了过來,三日后,在离荀阳还有百多里的驿站上与他们碰上了。 见到儿子瘦了一圈的小脸,说不心疼是假的,他冲着步星月发了一通脾气:“从京城过來二十多天的路,谧儿还小,你竟不叫个御医跟着。你是怎么当王府的当家主母的?” 步星月冷笑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我原是王府的主母。”说完转身便走,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 甜儿刚好躲在一旁,瞧了个分明,暗自咋舌,早就听说诚王和诚王妃关系不好,今日一看,何止是不好,简直跟仇人似的。 悦宁早就注意到有人窥视,冷喝了一声:“给本王滚出來!” 甜儿瞧了瞧四周,似是沒有其他人,吐了吐舌头从大树后走了出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方才在这里歇脚,不小心听了一耳朵。” 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悦宁倒是愣了一愣,她一脸天真,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竟是毫无惧意,他依旧冷了声音:“你是谁家的丫头?不知道旁人说话时,要躲开些吗?” 甜儿一脸无辜:“你们说得太快了,沒等我躲开,你们就说完了。” 这理直气壮的神情,竟是跟某人如出一辙。悦宁竟有一瞬间的恍惚,看着她的眼神中便带了探究,甜儿被瞧着心里发毛,往后退了退,竟是转身就跑。 悦宁鬼使神差般追了上去,谁知那小丫头分外狡猾,左弯右拐地跑进了一个院落,急急地与一个年轻公子说了句什么,就躲进了房间里。 他不知为何今日分外执着,直接绕开了那位年轻公子,便要去逮那小丫头,却不料那位公子手一抬,一把香木扇拦住了他的去路:“婢子年幼顽皮,不知何处得罪了诚王殿下?” 他不耐烦地转过头,不期然撞进了那双似倒影着漫天星辰的眼睛。这双眼睛啊,跟他方才想到的那个人,如出一辙,顿时心中一荡,一把抓住她,唤了一声:“薇儿。” 113 惹麻烦的瘟神 “王爷是否认错了人?”那双眼睛微微含笑,对他的失礼不躁不恼,客气而又疏离。 是了,容貌不一样,声音不一样,就连待他的态度也是大相径庭。悦宁怅然若失,一下子松开了抓住她的手:“失礼了。方才那位,可是你家丫环?” 归晚不带烟火气地理了理衣袖,略略躬了躬身:“微臣沐归晚,我家婢子顽劣,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细细看來,发觉她的一举一动都陌生得很,真不知道为何会将她认成了薇儿。听她自报家门,悦宁笑了:“沐归晚?新任的商会会长?” “微臣惶恐。”口中这般说着,倒还真半点惶恐的意思都沒有。 悦宁见多了世家子弟,自然熟悉他们的骄矜和所谓的气度,但是这样的态度在一个女子身上见到了,倒叫人觉得新奇。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父皇觉得她比南止期更加出色?瞧她的长相也不过是“耐看”,竟能叫林千夜那只油盐不进的狐狸动了心? “你确然应该惶恐,听说你昨日见小儿命在旦夕,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这吴茜袖果然毫不含糊,一转身,就告起状來了,归晚好笑:“非是微臣见死不救,而是,殿下家的侧妃娘娘威势十足,微臣见了,便心中惶惶然,不敢越雷池半步。” “你说的是侧妃,而不是王妃?”话一出口,悦宁就觉得不妥,沐归晚一个外人,他怎么就在她面前露了家丑? 可见步星月跋扈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根深蒂固,而茜袖打小就是他的贴身侍女,对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不说,在他面前素來是温柔体贴的。在他心中谁轻谁重,一目了然。 归晚笑而不答,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她又何必多言? 悦宁轻咳一声:“她爱子心切,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这才是传说中谦逊有礼,温和都雅的诚王殿下吧?想來,她还是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待遇,归晚不知为何,却是想笑:“好说。”大大咧咧地接受了他的道歉,半点客气都沒有。 这么一个骄矜的世家女,他怎么会以为她就是薇儿?悦宁心底微妙地生出了淡淡的厌恶,面上却是不露:“本王希望你能坐稳商会会长这个位置。” 哎,方才还觉得他谦逊有礼,才一句话就原形毕露了,不知道诚王的美名是如何经营的,归晚转了转手中的扇子,只当他说的话是字面上的意思:“借您吉言。”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归晚的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手心:“甜儿,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甜儿从房间里探出头來,嘿嘿笑着:“公子,那个莫名其妙的王爷你打发走了?” “莫名其妙?” “是呀。”甜儿觉得很冤枉,“不就是不小心听了他跟王妃吵架嘛,就跟要吃人似的,幸亏我跑得快。” 归晚哼了一声:“下次你再招惹他,我便不管你,叫他把你吃了算了。” 悦宁尚未走远,自是把这话听得分明,这主仆二人,当他是毒蛇猛兽吗?不其然又想到当年那个娇憨可人的女子,她当年是否,也是那么看他的呢?他摇了摇头,这些年,他早已养成了回避那段回忆的习惯。可今日,为何总是无端端地想起她來? 接下來两日,倒是相安无事,悦宁却是认识李宴楼的,宣州跟冀门关不过相距百里,悦宁的赤麟军的后备粮仓就在宣州,跟李宴楼也算打过几次交道。 离荀阳不过三十里了,待吃过这顿饭,归晚就该跟他们分道扬镳了,不知这家饭馆是否知道归晚有钱,这饭钱多收了他们三吊钱。 “小二哥,不是点了两个菜,饭就管饱的吗?怎么要多收这么多饭钱?”甜儿自认以后要当好归晚的管家小娘子,于银钱上,素來是算得清楚的,拿钱砸人是一回事,平白被人当了冤大头又是另一回事了。 “姑娘从外地來的吧?小店素來童叟无欺,最近这饭就是这个价。这荀阳附近的米价涨得厉害,若像平常,饭免费管饱,小店非得关门不可。”小二倒是个老实人,见甜儿不置可否,顿时急了,“这是真的,平常只要五吊钱就能买到一石上好的粳米,你知道现在是什么价?” “什么价?”不止是甜儿,就是花娘等人也看了过來。 “现在十吊钱,买到的还是往年的陈米呢!”小儿啧啧嘴巴,“十吊钱,都能买一头大肥猪了,” “十吊?还是陈米?”甜儿张大了嘴巴,“怎么可能?” “小姑娘若是不信,只管到别家店去打听打听。这十吊还是这两天的价,过两天,还指不定往上涨呢!就连小的家里,要不是老板仁义,也快要揭不开锅了。” 花娘自是知道归晚此次去荀阳是为了何事,也关心地问了一句:“我们一路行來,官道畅通无阻,既然最近荀阳附近清理运河无法运粮,何不用陆运?成本虽则高了些,却也不至于叫粮价涨得如此离谱。” 小二摇了摇头:“沒见过运量的车子。有人说天降厄运,今年出云国大部分地方都遭了蝗灾,稻谷颗粒无收,才买不进粮。” 花娘担忧道:“归晚,此事蹊跷,你可当心些。不若我多叫两个家丁护送你吧!”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转向了李宴楼,“夫君,不如我们先送归晚去荀阳,一來一回,最多一天的时间。”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何会这般在意归晚的安危,她对归晚,说起來仍是觉得陌生,反倒是对甜儿喜爱得更多一些。 茜袖却是担忧,因诚王是丢下了军务赶过來,再耽搁一天,要是冀门关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好? 归晚微笑着拒绝:“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你有孕在身,不宜多作颠簸。我是在外游荡惯了的,不过半日行程,不打紧的。” 不料诚王接了口:“李夫人的身子确实不宜奔波劳碌,不若本王送你一程吧!” 茜袖暗自着急,步星月与林序却是同时望向了归晚,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探究。 悦宁鬼使神差地说了这句话,心下又是奇怪,又是懊恼,却听得归晚笑眯眯地拒绝:“此番若不是叔父大人忧心,我原本就打算自己过來的。这条路,我也曾來回了三四趟,已然走熟了,殿下军务繁忙,就不劳烦了。” 悦宁本在懊悔脱口而出要送她的话來,已有些反悔,此番听她拒绝,却又说不出的恼火:“沐大人不必误会,这荀阳乃是我赤麟军的辖地,近日米价浮动,附近多了不少流民草寇,你若出了什么岔子,他人岂不以为我赤麟军无能?” 归晚暗自叹气,她怎忘了?这荀阳府不属于任何州,乃是直属皇帝管辖,其他州府都有州牧军坐镇,这荀阳因是商业重地,历來由皇家卫队接手,近几年來,又换成了诚王的赤麟军。看來以后她跟诚王打交道的机会,还有的是。 林序瞧着归晚若有所思,悦宁今日有些失常。能叫他失控的人,除了步星月,就是四年前的蔷薇了,沒想到这个才认识了不到三日,才说过几句话的沐归晚,竟也能叫悦宁露出如此咄咄逼人的情绪。 这沐归晚,瞧着陌生,衣着打扮,一举一动也跟辛蔷薇毫无相似之处,可是,从骨子里透出來的那种感觉,跟蔷薇十分相似。所以他会有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归晚尚不知道林序已经怀疑,卯足了劲说服悦宁打消送她的念头:“诚王殿下,此番來荀阳,微臣是有任务在身,而今荀阳在近,自当明察暗访一番,探明其中缘由,若叫你们大张旗鼓地送了,岂不打草惊蛇?” 她说得合情合理,只是她身边只有一个赶车的哑仆,两个中看不中用的丫环,还有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这样上路,岂不是故意招人打劫吗? “本王一人亲自送你便是了。” 归晚真的是懵了,啊喂,诚王殿下,你对每个素昧平生的人,都这么好么? “王爷,这恐怕不行,军营那边……”茜袖开口劝阻。 “本王心中有数。”悦宁一语定盘,花娘和李宴楼自是十分欣慰,也好,有诚王殿下亲自护送,他们也就放心了。 林序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担忧,却沒有说什么,辛蔷薇,永远是悦宁心底触碰不得的一块伤疤。而今他对这个沐归晚特别,想必也是因为她与蔷薇有些相似,他该不该点醒他呢? 归晚无法,只得接受悦宁强加的好意。 这样的秋光,往日她也会出去骑骑马,只是现在意兴阑珊,懒洋洋地歪在马车里不想动弹。阿朴把车子赶得又快又稳,车上小几的茶杯也只是有轻微的晃动。 苏苏陪在一旁:“主子,大家都说这诚王最是仁义宽和,今日看來,果真是如此,你看他一点架子都沒有,还亲自护送我们。” “是啊,仁义。”归晚心不在焉地点头,苏苏看起來稳重,其实天真比起甜儿有过之而无不及。仁义?恐怕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他想在商会会长位置上安插上自己人,不料被她捷足先登,以他的性子,岂肯善罢甘休? 马车外,悦宁多看了阿朴一眼,先前跟着李宴楼他们行路,脚程不快,他还不觉得,在这样的速度下,还能将车子赶得这么稳的,这哑仆,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正在晃神,却只听得一阵破空之声,他心中一凛,身子微微一偏,一只黑色的羽箭擦身而过,正正地射在了马车上,只听得细微的“叮”的一声,那箭竟是掉在了地上。 前面有埋伏!阿朴果断调转马头,原路返回。那边骑着马的小十九一个腾跃,竟是落到了甜儿身后,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缰绳,夹着马腹连连催促着向马车追去。 箭落如雨,弓箭手不止一人。万幸的是他们似乎认定了悦宁,对飞奔而过的小十九并不怎么理会。待靠近马车,小十九不等甜儿反抗,一把抓起她抛了下去,阿朴似是早有预料,将她一拎,转眼甜儿已进了马车。 甜儿只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愣了一下才缓过神來,气得哇哇大叫:“小十九你个死孩子,你敢把姐姐当沙包丢着玩?” 外面箭如雨落,射在车壁上,发车清脆的“叮当”声,小十九也弃了马躲了进來。 归晚咬牙切齿,这哪里是什么流民,她目前可沒那能耐结用上强弩的仇家。这阵仗,分明是冲着北悦宁去的。等他们解决了北悦宁,他们哪还有小命在? 这个瘟神!说什么护送她,结果惹來这么大的麻烦。 114 迟来的悔意 这官道两侧都是山,对方居高临下,占足了优势,不要说是要反击,就是对方是谁,他们都看不到。 阿朴才不管那边被乱箭围射的人是不是诚王,他只知道,保护自家主子的安全最要紧,驾着车就向原路冲了过去。归晚也不阻止,她正是要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意图。果不其然,马上又一阵箭雨落了过來。看來,对方要杀的不止是诚王,也沒打算留下他们。 阿朴左支右挡,很是狼狈,幸而箭都是擦身而过,不曾伤着。 归晚果断命令:“阿朴,停车,松了马车套,你上车來。”对方既已打定主意不留活口,前面定然还有杀招,仅凭着马车是冲不出去的,何况马是活的,在这箭雨之下,若是受了伤,就会变得十分危险。 阿朴也不管归晚看不看得到,憨憨地点了点头,拉住了缰绳,就要去解车套。冷不防,有一支箭斜刺里射出,不等阿朴反应过來,一箭射中了马肚。那马长嘶一声,发疯似地在官道上跑了起來,阿朴怎么拉都拉不住。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马儿发疯似地往前冲,苏苏紧紧护住归晚,背部重重地磕上了小几,也一声不吭,甜儿和小十九也被颠得七荤八素。直跑出了二十多仗,前面的山上突然滚落下一块巨大的山石,那推石头的人似算得极准,若按这样的行进速度下去,这匹马连带着马车都得被砸成碎末。 诚王舞着剑花将自己团团护住,也不忘注意这边的情况,大喝一声:“快停下來!” 可受伤而发狂的马力道何止是千钧,阿朴勉强控制马头的方向,不叫它冲进树林里去撞树就已不错,要想生生勒住它,无异于痴人说梦。眼见着马车朝离滚落的巨石越來越近,十九突然动了,他飞身跃起,一下子落在那头疯马的马背上,本就因受伤吃痛而癫狂的马,身上又多了一个人,发疯了一般摆动着,人立而起,要把身上的人给掀下去。甜儿惊呼一声:“小十九……” 十九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一手抓住连接马车的绳套,另一手拿了匕首就割,那足有两指粗的绳套又岂是普通的匕首一下就能割断的?马车仍在前行,山上被巨石压断的树枝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那是越來越近的死亡的威胁。十丈、九丈、八丈……眼见着越來越近,马车就要被笼罩在那巨石的阴影之下。 一道黑影闪过,带起一抹寒芒,一剑,便斩落了那疯马的马头。滚烫的血冲天而起,漫成一阵血雾,那马身止不住冲势向前跑了几步,终于倒了下去,“轰”的一声,那滚落的巨石正正砸在马尸前,巨石落下的声音震耳欲聋,马车的车帘被掀起的气浪冲开,漫天的灰尘扑面而來,细碎的劈头盖脸地砸來,落在脸上生疼。 苏苏和甜儿惊呼一声,紧紧地抱住归晚。小十九一身血污,被一个青年男子拎在手里,安然无恙。 归晚捂住胸口,似是此时方才听到那剧烈的心跳声:“子言。”这个时候能出现的人,也只有子言了。 “小姐,我在。” “进來说话。” 原本宽敞的马车挤了六个人,显得逼仄,归晚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吐了口气:“对方是冲着诚王來的,也不会留我们活口。” 子言点头,一脸凝重:“对方至少有五十个人,用的,都是射程百丈的强弩。” 前面是弓箭手,退路又被巨石给堵死,看來对方玩的就是瓮中捉鳖的把戏。诚王身边也不知何时多出了七八个银衣卫,手持盾牌,团团护在他边上,随着一声尖锐的厉啸,一道笔直的白烟冲天而起,那是赤麟军的求援暗号。随着那白烟冲起,那边箭弩落得更急,就连归晚的马车也未能幸免,若不是车身是特制的,中间夹了一层薄薄的玄铁,早就被射穿了。 归晚有些不解:“他们人多势众,为什么他们都只是围着射箭,而不冲下來剿杀?” 子言道:“诚王身边那八个,是银衣卫中的精锐,想來对方武器虽精锐,身高好的却不多,就用这个法子慢慢消耗诚王他们的实力。等他们精辟历经了,再一举擒杀。” 归晚点了点头:“看來,要等到援军不容易了。” 马车停在这里的这块两边的山势最陡,是以对方能用石块滚落伤人,而前面,坡度却比较缓,用石块滚木之类,怕是会被树木拦住,是以,对方只用了箭弩。他们六个人,就有四个不会武功,在这样的箭矢之下,只能靠着马车挡着,如今马车沒有了马,不能再移动半分,万一对方再丢下什么山石滚木,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坐以待毙,马车内的气息有些凝重,十九肃着那张稚气的小脸提议道:“公子姐姐,不如我悄悄到马车上方的这块山头瞧瞧。”若是有人,就地掩杀了。 子言摇了摇头:“不必了,这山上我方才看过,只有这么一块大石,若是滚木什么的,我们马车就在这块大石头之下,有它挡着,反倒不必担心了。” 现在要做的,是如何摆脱那些弓箭手。 一阵风吹过,马车的窗帘晃了晃,一直低头沉思的归晚突然笑了:“子言,从那些射來的箭,能判断出那些人大概埋伏在什么位置吗?” 子言点头:“要找到他们不容易,但若只是大概的位置,还是可以的。” “那就行了。”归晚一笑,从袖子里拿出几十粒圆圆的小珠子,“这是雷火珠,你该知道怎么做吧?” “公子姐姐,我也去。”小十九拿袖子胡乱擦了擦那脏兮兮的小脸,一脸兴奋,“我轻功好,他们逮不到我的。” 归晚点头:“你们小心些。”末了,她一本正经地问了一句,“小十九,你知道要注意什么吗?” 小十九笑了,露出了白白的小虎牙:“我知道,要看风向。” “去吧!” 她不能等着旁人來救,即便诚王在场,也不能完全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能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罢了。 诚王注意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从归晚的马车掠出,急急地冲上了右边的山坡,很快便被草木掩去了身形。他凝眉摇了摇头,这个法子他也想到过,只是对方人数众多,他们人手少,即便冲上去,将那些弓箭手掩杀,一则难以确定对方的位置,二则敌众我寡,风险极大,不若将人集中在一处,相互抵挡着这些箭矢,等待救援。 诚王那边且挡且退,但到底银衣卫人少,他们手中的盾牌又是极其轻巧的藤盾,难免顾此失彼,见归晚的马车竟能挡住那样的强弩,便渐渐地向马车靠近。 自然,这被当成了挡箭牌的马车,立马招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这马车的车厢能挡住箭,这车帘那边可是空的,一支箭弩一下子就透过车门上的帘子贴着归晚的脸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素來好脾气的苏苏也生气了,不管不顾地尖叫一声:“王爷,你便是这样护送我家主子的吗?拿我家主子当挡箭牌?” 悦宁一把撩开车帘,跳上了马车,便见到归晚正对着车门坐着,苏苏拿了帕子捂在归晚脸颊上,那帕子上,已带了血迹。他皱了皱眉:“你坐到旁边去。” 这个女人,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沒有?这马车三处都被护得结实,唯独正对着车门处最危险,到这时候,她还要摆她那小姐的谱,坐在正中间? 归晚只作不见,淡淡地道了句:“王爷,恐怕援军一时半会到不了了。” 悦宁眉心一跳,伸手就要把她拉到旁边,归晚早有察觉,一把将他的手挡开:“我就坐在这里!” 靠近车门边上的座位上,已落了两三根箭,两个侍女并那个哑巴车夫紧紧地贴着车厢,挨着里侧坐着,悦宁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神闪了闪,冲外面的银衣卫喊了一声:“护住车门!” 眼见车门被结结实实地护住,苏苏仍是瞪了悦宁一眼:“箭是射不过來了,一会别又往下滚石头才好。若不是你,我家主子现在早就平平安安地到了荀阳了。明明是你招來的人,却要我家主子受这样的罪。”她完全忘了先前还夸过诚王仁义。 悦宁脸上闪过一抹愧疚。外面的银衣卫却是听不下去了:“哼,你不要不知好歹,若不是还顾着你们,我们早就从那边冲出去了,何必回來?” 苏苏差点跳了起來:“谁稀罕你们回來?他们要杀的是你们,关我家主子什么事?你们能跑了最好,只怕你们是跑不出去才折回來的。” 归晚拿了扇子一敲苏苏的脑袋,笑道:“好了苏苏,你可知道两军交战,最怕的不是敌人强悍,而是自己人先起了内讧吗?” 苏苏白了她一眼,沒好气:“我只知道我家主子受伤了,这么长的一道口子,要是留下疤就完了。” 悦宁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道:“你方才说援军一时半会來不了,什么意思?” 马车里的空气有些浑浊,归晚拿香木扇掩了掩鼻子:“其实王爷自己也清楚,这里距离荀阳城不过二十來里的路程,快马轻骑,半个时辰都能打一个來回了。援军到现在还不來,恐怕,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对方又跟我们打消耗战,显然也是有恃无恐,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敌暗我明,只会更加被动。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自救了。” 一个银衣卫道:“王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看我们还是弃了马车躲进山上吧!” 悦宁也在犹豫,他一开始靠近马车便是这般打算的,若只是他和归晚两个人,他自己身手不弱,八名银衣卫,护着他们躲入山林之中还是有些胜算的。可是归晚身边还有三个人,都是不懂武功的,如今看來,叫归晚舍弃他们自己逃生根本不可能。这么多的人,这山中除了弓箭手,焉知沒有其他埋伏?多带一个累赘,就是多一份风险。 “再等等。”他咬牙道。 “王爷,再等下去,滕盾就要散了!我们几个手也开始脱力了。”另一名银衣卫实话实说,这滕盾固然轻巧,却不禁用。能支撑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要挡下那样的强弩,对他们的体力也是极大的耗损。 悦宁看了归晚一眼,仍在迟疑。 归晚笑了笑,一脸云淡风轻:“王爷,你们先走吧!你走了,他们就不会再盯着这马车不放,或许我们还可以撑上一会的。” 撑一会,一会之后呢?还不是要死在这乱箭之下?悦宁紧紧握住拳,眼中凝出了鲜红的血丝。这样的场景,多么相似,当年,他也是为了自保,舍弃了他挚爱的女子。而今,他又一次为了自保,舍弃他承诺要护送的人吗?他已经做了无情之人,难道,上苍如此残忍,还要逼着他做无义之徒吗? “本王不走,本王说过会护送你到荀阳,决不食言!”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他会死在这里,当年又何苦抓着权势不放,护着薇儿,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王爷,岂不更好? 薇儿,当年我亲眼见你自戕,却不敢说出一个悔字,站在那个位置上,便容不得我后悔。而今,在这生死一线,我却后悔了,可你,必定恨极了我吧?渡过那忘川,來到奈何桥上,你可否忘记当初我舍弃你的怨恨,原谅我? 第一个人情 归晚暗自松了口气,她要的,就是诚王这句承诺。怕他会丢下他们自生自灭,就拿那样的话激她,她果然是一个沒有心肝的女人。 “王爷!”外面的银衣卫急了,对方人多势众,以逸待劳,而他们这方已经有人挂了彩,体力也开始不支,多拖一刻,就多一分的风险啊! “闭嘴!”悦宁一声冷喝,转向归晚,“沐小姐,今日既是我拖累了你,定然会护你们周全。一会你带上你的家人,一起躲入林中,虽然有些风险,总比在这坐以待毙要强。” “公子,还有小十九他们。”甜儿眼泪汪汪,他们去了这么久,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悦宁逡了她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听从全排行事!”再多等一刻,就是多一刻的风险。 那眼神中是经过战场洗礼的刀兵之气,甜儿被吓得一缩,丝毫不肯示弱地瞪了回去:“我只听我家公子的!” 归晚咬了咬唇,事情还沒到最糟的一步,不能冒这样的险。 可是子言和小十九怎么还沒有消息?焉知山上除了弓箭手,还有沒有其他埋伏,方才她贸贸然就叫他们下去,如今这么久了,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马车外的银衣卫中突然有人低呼一声,东边的山上,瞬间燃起了冲天的火焰!不过瞬息之间,两道人影飞一般地向马车掠來。 子言守在了车外,而小十九如小猴子般窜进了马车里,一抹熏得黑漆漆的小脸,大口大口地喘匀了气,笑嘻嘻道:“公子姐姐,原來这火弹珠这么厉害,要不是跑得快,我就被烤焦了。”顿了顿,他又垮下小脸,“可惜今日风大了些,只能点上东面的山,另一边的不能点,不然会烧着我们自己。” 归晚拍拍他乱糟糟的脑袋:“小十九,你做得很好。” 连甜儿也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小十九,你好厉害,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小屁孩了。”小十九却是脸红了,不自在地摸了摸脑袋。 悦宁盯着那瞬间被大火吞沒的山头,眼中闪过一抹激赏。沐家的嫡女,果是不同凡响!既然找不到你,我便不找,你们躲在山里,我就一把火烧了这山!这法子够直接,够果决,也够狠! “接下來,就是另外一边了。”归晚拿扇子敲了敲手心,“王爷,你说这边的人该怎么解决呢?” 今日吹的是西风,东便的那座山可以放火烧,而西面的那座嘛,他们处在下风口,不论是用火攻,还是用烟熏,都不太合适。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那些人掩杀。 归晚这么问,其实很有些不怀好意。她的人已经把东边的问題解决了,剩下的那边,诚王你不出马,谁出马? “沐小姐意下如何?”悦宁岂会不知归晚的意思,可是明知道对方是在算计你,推着你的人去死,难道还要巴巴得凑上去?更何况,他还想瞧瞧这沐归晚到底还有什么手段,“瞧沐小姐的神情,似乎是智珠在握。” 归晚心中一叹,不得不谦逊一把:“王爷太抬举我了。不过是王爷在这里,才觉得分外安心罢了。” “哦?”诚王挑了挑眉。 归晚很自然地忽略了他脸上的嘲讽:“王爷,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就这么几个人,而且,天就要黑了。”她自然知道,这大火一烧,剩下的那些弓箭手就有了防备,要找到他们的埋伏,更是难上加难了。那八个银衣卫都是诚王的心肝宝贝,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叫他们涉险。 她身边能用得上的就只有子言和小十九,闯入他们的埋伏去掩杀敌人这样凶险的事,她也不会叫他们去做。 “沐小姐,如今也算得上是两军交战,莫非,你想袖手旁观?” 归晚晃了晃扇子,十分诚恳地道:“岂敢,我只是给殿下一个践诺的机会。” 悦宁哈哈一笑:“是,本王是说过会护送你到荀阳,既然你如此信任本王,那么,请下车吧,有我的银衣卫在,想必,也能护你周全。” 他在要挟她!躲进林子里,届时遇到什么意外,她有诚王的承诺,他们或许会护她一护。可是还有甜儿、苏苏和阿朴若真的遇到危险,诚王他们肯定会弃卒保车吧!他明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叫他们一起涉险! 更何况,到现在还用这样的办法,方才小十九和子言的一把火,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归晚垂下了眼睛:“那诚王殿下以为如何?” “你的两个家人方才既能闯入对方的埋伏安然而退,想必身手不错,而且多少摸到了对方的布置。本王想借他们一用。” 是想叫他们打前锋去送死吧? 归晚紧了紧手中的扇子,抬头一笑:“抱歉,我的家人,只听我调遣。” 悦宁似是沒有料到归晚会如此干脆的拒绝,抿了抿唇:“那就只有等赤麟军救援了。” 外面的银衣卫方才震慑于归晚的大手笔,心中本燃起了希望,可是如今,归晚想不出好的办法不说,又拒绝王爷的提议,连个人都不肯出,早就不耐烦了:“王爷,天快黑了,再拖下去恐怕不妙。” 悦宁深深望着归晚:“你果真不愿随本王撤离?也不愿出借你的家人?” 前者,牺牲的可能是苏苏和甜儿他们,后者,小十九和子言就会凶多吉少。他舍不得自己人,就要拿她的下属作牺牲吗?归晚意味难明地笑了笑:“王爷,你走吧!我放弃叫你护送的承诺,今日如何,我们且听天由命,福祸自担吧!” 悦宁瞬间青了脸:“沐归晚!你当本王是什么人?” 归晚一笑:“我自然知道,王爷是守诺的君子,但是,王爷的承诺只是对我一人,而不及我的家人。上位者的责任是什么,王爷自然也清楚。将心比心,王爷也该明白我的抉择。” 他自然明白,身为上位者,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权利,而是沉甸甸的义务与责任。所以,她情愿陪着他们涉险,也不愿轻易放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所以,尽管她是如此的纤弱,尽管不懂武功,她仍坚持坐在马车里最危险的那个位置。 在这一点上,她与他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 悦宁叹了口气:“如此,你擅自珍重吧!本王若能摸出去,一定会尽快回來救你的。”他下了马车,带着那八名银衣卫,进入了山林。 马车前瞬间空了下來。太阳已经沒入了山后,天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來,他们只有小十九和子言两个人,自然无法离开这辆马车。虽能防住箭矢,目标终归是太明显了,若是对方不再用箭远攻,而是直接下來围剿,他们是怎么也挡不住的。 苏苏恨恨道:“主子,我收回方才的话,这个诚王,才一点都不仁义呢!他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就这样丢下我们跑了。” 归晚笑:“苏苏,你错了。他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就像我不能叫你们涉险一样,他也是不能轻易拿自己手下的性命开玩笑的。大家的体力有限,在这多耗一刻,他和那些银衣卫的危险就多一分。不如现在撤走,赢面更大一些,如今,只有他尽快逃出去,才能找援兵來救我们。” 甜儿瞪大了眼睛:“公子,连我都生气了,你就不怨他吗?明明是他先承诺……” 归晚一敲她的脑袋:“素昧平生,有什么好怨的?也许我们注定有此一劫呢!求人不如求己,我们现在想想办法,如何撑下去才是。” 子言在马车外道:“小姐说的是。现在箭停了,可能他们在全力追缴诚王。但是……” “但是,”小十九端着一张小脸,“也可能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或者以为我们是故布疑阵,诚王还在我们车上,会提前对我们进行剿杀。” 归晚摊摊手,她要说的,她的下属们都帮她说完了,而今,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们都必须做好准备,不能坐以待毙:“子言,我要下车。” “是……”子言立马护在她身边,小心留意着周围的情况。 归晚跳下马车,瞧了瞧地上的石块,那些都是方才那块大石滚落时砸碎的。她环顾了下四周:“趁现在,我们在马车边上布个阵。” “布阵?”小十九也兴奋了,阵法除了两军交战时的大型兵阵,还有用砖石树木垒成的物阵,譬如迷惑方向迷宫阵,利用阵内的刀兵之气杀人的诡杀阵等等,但是那些玄之又玄的阵法都只是出现在传说。一般的物阵除了稍微迷惑一下敌人,起不了什么大作用。而今,公子姐姐说要布阵,那就绝对不是一般的阵法了。 “阿朴,你下來搬石头。”归晚指挥着石头的摆放,眼看只要再阵眼周围再摆上三块石头,阵便能成型。对面的官道上突然围过來十几个黑衣人,來不及了! 子言横剑向前:“小姐,你快上马车!” 小十九握紧了匕首便护在了马车门口,小脸上满是坚毅。不能退,半步都不能退! 杀,血花四处飞溅,每一招都是沒有任何花哨的杀招,他们势单力孤,完全沒有胜算,拼了被砍一刀,也要杀了对方一个人。而今,最好的打算,不过是拼了跟这些人同归于尽吧! 但是敌人实在太多了,有三五个人过前面的子言,向小十九围过來。归晚一把扯下车帘,手指一弹,“轰”的一声,一个挥刀欲砍向小十九脖子的黑衣人身上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那,是她剩下的最后一颗雷火珠。 火珠用完了,还有银针,双手齐出,银色的光芒指向的,都是对方的眼睛。她做不了强者,但,绝对不做弱者!软弱者,只有死! 可是,敌人太多了,子言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已经摇摇欲坠,小十九的胳膊上,也挨了两刀。对方,还有九个人! “甜儿,我们今日可能要死在这里了,怕不怕?” 甜儿惨白着小脸,声音在颤抖,却一脸倔强:“我不怕!” 归晚苦笑,沒想到,她竟会折在这里。除了遗憾不能带他们出去,她竟是沒有半分其他的执念。 最后一抹亮光,似要从天边隐沒。在黑暗降临的瞬间,却有一抹暖色从不远处飞一般地靠近。有人來了! 來的是四个身着劲装的人,那抹暖色是他们手中的火把,他们很快加入了战局,形势瞬间逆转,不过盏茶时间,剩下的黑衣人被斩杀殆尽。 “我们來迟了,请小姐恕罪。” “你们是……”归晚心中一涩,该不是风本家的人吧? “我家主上知道小姐会在前面不远与李大人分道扬镳,叫我等在此暗中护送。方才我等在山上摸了对方的埋伏,未曾料想差点赶不及。”为首的精装男子哭丧着脸,让主上心尖尖的人冒了这么大的险,回头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了。可是他们怎么知道诚王的赤麟军这么沒用啊?都两个时辰了,竟然还沒到。 归晚仍是一头雾水,主上是谁?子言虚弱地笑道:“子扬,你的身手倒是进步不少。” 是子言认识的人,归晚心中一松,是他啊,他叫人來救她了。 却马上升起一抹淡淡地懊恼,她又欠了林千夜一个人情。又?哼,之前的不算,不算。这是欠他的第一个人情。 116 结实的下马威 林序望着马车附近的石块,虽则有几块的位置已被搬动,但仔细看仍能发现端倪:“这似乎是七伤阵的一部分。看來这沐归晚确实不容小觑啊。”七伤阵,暗含着极强烈的刀兵之气,再配以迷香,能激出人们所有的负面情绪,叫他们自相残杀,进入七伤阵者,有死无生。 悦宁反问:“你如何知道这是沐归晚所为?” “阵眼还未填上,说明这阵沒有布好,这些黑衣人就已经到了。” 悦宁细细检查了一番那些尸体,点头道:“这些伤口不是他们自己的兵器造成的,杀他们的另有其人,伤口很窄,且一剑毙命,可见都是用剑的高手。”继而他又笑道,“布好了又能如何?我只知道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可不知这小小的几块石头能起什么作用。”这几块石头,前前后后摆放着也不过是十几步的宽度,这点方寸,就想困住那些杀手,岂不是异想天开。 林序挥手叫人把尸体抬走:“当年风子郁与信陵国的名将霍欢打赌,不是就凭着一个小小的阵法,困住了信陵国将近一万的精兵强将两天两夜吗?那个阵,也不过方圆两三里吧!”也正是那次打赌,才有了出云国和信陵国二十多年的结盟,令当年的强国南楚国不敢造次。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是风子郁布下的阵至少有方圆两三里,你说的这七杀阵可就这么点地方呀。” “行军打战我不如你,但说到这些奇门遁甲,新巧的功夫,你却不如我。这阵法我也是偶尔在一本古籍上见过,你不知道它的威力也属正常。因为,它來自于江湖。” “江湖?”悦宁皱眉。 “是啊,江湖,那里的刺杀诡计,明枪暗箭并不比我们朝堂之上少,有一些手段,大概是我们这些见惯了阴谋的人也为所未闻。”林序扣了扣那辆外表千疮百孔的马车,“这位沐家小姐还真是有趣,你说,哪个大家小姐,会用夹了钢板的车壁?” 悦宁哼了一声:“她不止有趣,而且嚣张。”那个女人,态度看起來是端正又恭谨,可是做起事來,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张扬狂傲得很。 这种张扬,总是隐隐约约叫他想到了那个人,心底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排斥。那是他埋得最深的一块伤口,他从不敢碰触,只任它隐沒在黑暗中流血,化脓,只要不刻意碰触,也不会觉得疼痛。可是沐归晚却再三触痛了它。 看着那横七竖八的尸体,林序自然明白悦宁说的“嚣张”是何意:“她就这样走了,留下这满地的尸体,连收拾也不待收拾,显然是知道你会回來,等着你收拾残局。” 悦宁敛了敛眉:“她也是告诉我,杀人的,是她的人。”等他和八名银衣卫摸到山上时,那些埋伏都已经被人暗中收拾了。这样的实力,叫任何人都无法不忌惮,可是她不遮不掩,甚至名目张胆地留下这一地的尸体,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是她的人干的,这是在示威?还是单纯的护短? 林序又忍不住微微笑道:“既然你我都能猜到是她的人干的,她又何必多此一举的遮掩?这等率性,实在难得。我倒想再见一见她了。”能叫他有这种好奇的女子,之前也只有辛蔷薇而已。 自然,要相见想來也不困难,他们本是要回冀门关,遇上这事,少不得到荀阳城走一遭了。荀阳到底出了什么事?赤麟军,又为何这么久沒有前來救援? 林千夜在荀阳城内竟然还有个小别院,麻雀虽小,却也能算是一步一景,精巧异常,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么一个少有人住的空院子,竟是仆婢俱全,似是单单等着她这个主人。 归晚差点想要落荒而逃,然而,子言和小十九都受了不轻的伤,她也挂了点小彩,不说别的,就是脸上的那道伤口,若不好好处理,就真的能毁容了,苏苏甜儿也累得不行了。罢了,不折腾了,反正救命的大人情都欠了,还差在他的别院住几天吗? 可是甜儿的一句:“公子,你说,这算不算金屋藏娇?”叫疲惫不堪的她当晚又失眠了大半宿。 金屋藏娇?她这么有钱的娇客,谁藏得起呢?不就是借他不住的院子住几天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一想便安心了不少。 第二天一觉醒來,已是半晌,虽则子扬四人说听凭她差遣,若是换做旁人的手下,她或许就沒了这么多的顾忌,可是对于子扬他们恭敬的态度,她多少有点心虚:“我只是出去转转,不必劳烦。” 子扬似是早料到这样的结果,并不勉强,只是叫人准备了马车,归晚仍是叫阿朴驾车,找了她名下的一家绸缎庄子,庄子的掌柜姓马,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如今分管着三间绸缎庄,两间米铺,还有一个小茶馆。 说起昨日的事,马掌柜似是心有余悸:“有些人家都断了炊了,沒有办法,昨日府尹叫人将官仓里的粮平价出售,每户凭着保里开的凭证限买十斤,本來还是好好的,后來有人怕粮食不够,就造成了哄抢,踩死了好几个人,城外的那些流民也趁机作乱,沒办法,只好出动了赤麟军。” “驻守在荀阳的赤麟军有五百人,都去镇压流民了?” 马掌柜摇头一叹,似是艳羡:“还有一些,是给人看店去了。” 归晚沒料到是这样的答案,错愕:“看店?什么时候的事?” 马掌柜点头:“有钱谁不想赚上一笔?早前荀阳城大大小小的米铺都还开着,可是,粮价越涨越高,就有一些买不起粮食的用抢的,先前还有好几起夜间到米铺杀人抢粮的事情。像我们这样的小米铺就开不下去了,只能关门。而今荀阳能继续开米铺的,也只有楚家,白家和明家几个大户而已。白家和楚家请了赤麟军守在店里,自然沒有人敢生事。” 归晚明白,白家和楚家既然是皇商,那么在明面上,不管是米也好,货也好,都算是陛下的,白楚两家只是代管的奴才罢了。如今,有人要抢陛下的东西,白家和楚家请了赤麟军保护也算是师出有名。 明明是他们在搞鬼,还要请庆昭帝儿子的兵掠阵,也不知道是谁想出这样缺德的招。 难怪,昨日赤麟军迟迟不到。那些兵在店里肯定被当成祖宗一样款待,吃好喝好,有这样的美差,还有谁去注意什么求援信号?而且就算是注意到了,他们被分散到各处的米铺,出了事情如何联络?如何集中?谁统一指挥?这些想必之前他们都是沒考虑到过的。 那些杀手,分明是算准了这点,才那么有恃无恐,在距离荀阳二十來里的官道上就敢明目张胆地动手。 归晚敲了敲手中的扇子,昨日荀阳城全城戒严。荀阳发生了那样的动乱,城外又聚了那么多的流民,为了谨慎起见,自然是关了城门,不叫人随意进出为妙,她若不是手中有出云令,想必还进不來呢! 怪道官道上都沒见到人,荀阳城根本就沒人出來,若是往荀阳而來,那更好办,在路上设下点障碍,不叫人过來就是了。对方也算是算无遗策,只是,悦宁要送她回荀阳是昨日临时起意,对方是如何得知?得知之后立马设定了这么周密的一个计划,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可见,对方有相当庞大的实力。 反正那些人是冲着北悦宁去的,真相如何,北悦宁自然会去查,她要操心的,还是如何平抑米价,别把差事办砸了。这才是她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要摸清楚情况,就必须找府尹聊聊了。 荀阳府尹马蔺瞧着这个端着茶碗的小姑娘,忍不住心中叹气,莫非是他离开京师太久,已经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了吗?他自然知道陛下想要利用沐家的意思,沐无心只是个傀儡,但是,这个傀儡也太假了些。有些门面还是要靠她撑一撑的,她,撑得起來吗? 既然认定了沐归晚只是个傀儡,马蔺的话便不尽不实了:“其实这事说起來简单也简单,陛下的旨意是叫楚兰敏接掌楚家的家主之位。可是自从四年前楚正义过身之后,楚家里里外外操持的一把手就是他的堂弟楚正良,这楚正良先前大权在握,自然不甘心把到手的好处交给楚兰敏这个小娃娃。所以就演了这一出,是向楚兰敏示威,也是向陛下施压。” 表面上看,事实也确实如此,楚家确实是向陛下施压。可是,白家是怎么回事?声援楚正良的行为吗?归晚心中一笑,却像是接受了这种说法,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一副纨绔相:“记得朝廷有规定,粮食买卖不得恶意压价,也不得哄抬盈利,马大人为何不命令楚家依法行事呢?” 果真是个天真的小娃娃,马蔺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白了:“不是沒发过文书,他们只是敷衍,有什么办法?我要是敢强迫他们降价,他们就敢罢市,到时候,荀阳城的百姓有钱也买不到粮了。” 最糟糕的就是,出云国是盐、铁、酒、粮官营,后來粮食交易渐渐放开了,但到底是多年的底子,身为皇商的白、楚两家仍是占了绝对的优势,因为获利不算丰厚,一般的商家也不会刻意去做大,到如今,荀阳大多数的米铺都是姓楚。臣子的权柄这般大,怪不得庆昭帝要忌惮他们了。 归晚想了想:“除了楚家和白家,荀阳城里总还有其他大商户的米铺吧?就不能联合他们帮帮忙吗?” 虽则天真了些,脑子动得还算快,马蔺在心底暗自下了评价:“那些店现在谁还想开啊?不怕被人抢了砸了去。也就是白家和楚家实力超群,支使得动赤麟军,寻常商户,招了打手看店成本高不说,还不一定能看得住,是以,除了明家的,其他店现在都关门大吉了。” 商人逐利,有这么大的利润都不下手,原來是被流民搅怕了。谁开了店就去抢谁,这流民也是十分的彪悍,消息也算灵通。 “我明日就到楚家瞧瞧。” 马蔺自是点头,她要碰壁,他不但不能拦着,还得怂恿着,不叫她受些委屈,怎么勾出沐家帮忙呢? 归晚只当未看到马蔺那一脸的算计,寒暄了几句,就要告辞。 刚从府尹府出來,便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毕恭毕敬道:“小的楚旺,乃是楚家的三管事,我们楚二爷宴请沐大人今晚到府中一叙。” 117 剑走偏锋 当归晚到了楚家时,她的折子也递到了庆昭帝的案头。 “请拨三十万两白银,修建办公之地?”庆昭帝气得笑了,“朕是让她去平抑物价的,她倒好,一开口就是要银子,不是为了平抑物价,是要修官邸。” 沈相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林相怎么说?” “他说请陛下定夺。” 庆昭帝又是笑:“这么荒唐的折子请朕定夺?他是宠那个小丫头宠到无法无天了!”他这个右相不驳,偏偏交上來让他做这个恶人,这不是惧内是什么? 沈相捻了捻胡须:“陛下,咱们本就要建商会,修官邸也是迟早的事,被这小丫头一闹腾,微臣倒是觉得这荀阳乃是商旅云集,把这商会建在荀阳正合适。” 庆昭帝瞥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朕该准了这个折子?” “此乃老臣愚见。”沐归晚那丫头片子离京之前他已经敲打再敲打了,如今她仍是吊儿郎当,主次不分,有什么办法?反正也不指望着她能做多少实事,最后沐家的老狐狸定会出來收拾残局的,先前怎么折腾,就随便她吧! 庆昭帝哼了一声:“你也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 沈相将那被抛在一旁的折子递了上去,挤了挤眼睛笑道:“微臣惶恐。” 庆昭帝接过折子也是笑:“也罢,朕还偏偏就准了这荒唐的折子,看到时候沐归晚能把荀阳折腾成什么样。到时候,若是这摊子她收拾不下來,就别怪朕不讲情面。” “林相如此在意沐家丫头,定然不会叫她真把事情办砸了吧?” 沈相所说,正是庆昭帝所想:“着户部立马将这银子给她送去,下面的官员若想盘剥的,叫他们悠着点他们的脑袋。”他摆足了用人不疑的姿态,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岂不知站得越高,摔得越疼。若是这么一大笔银子交到她手中,却仍办砸了差事,沐家也要跟着遭殃了。 但是三十万两毕竟不是个小数目,庆昭帝顿了顿继续道:“叫户部给朕看着点,朕倒是要看看她怎么花这三十万两的。” “老臣明白。”沈相点头,旋即想到,林相之所以把这个折子送到陛下面前,是不是一早就认定了陛下一定会准了呢? 庆昭帝沒想到的是,那边奏折还沒批呢,归晚这边就已经把钱预先支出去了。 归晚一路上打量着这个宅子,原先的楚家大宅已经成了瓦砾堆了,这里的气势丝毫不逊于老宅,假山上的藤萝已经现出勃勃生机,丝毫看不出是新近移植的,花园中姹紫嫣红。只是青石小道边还來不及长出青苔,无心甚至隐约能觉出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油漆味和那雕栏画栋上散发出來的新木的特有清香。 楚正良有四十多岁了,看起來保养得很好,长相要比当年的楚正义耐看些。他诧异万分,沐归晚这小丫头竟然就那样施施然地來赴宴了,她脸上笑眯眯的神情,绝对沒有半点不悦。他下这个帖子的本意就是告诉她,荀阳城内的一切,沒有楚家不知道的,她昨日刚进城,他就能把她的情况查得一清二楚,这除了下马威,还有点威胁的意思,到了荀阳,不管你是谁,楚家随随便便就能把你拿捏在手里。 虽则是这般想着,然而商人都讲究和气,他礼数周到地寒暄:“当年沐家的老令公跟我家祖父可算是过命的交情,到我们小辈这倒是疏远了。” 归晚暗自好笑,沐家老令公也算是她的曾祖父,沐家正是从老令公那一代崛起的,只是听闻他是一介孤臣,又怎会跟楚家这皇商有过命的交情?她合了合扇子,轻巧地一笑:“楚二爷如今是楚家的主事?” 來了,年轻人到底是沉不住气,竟然这样就直奔主題。楚正良哈哈一笑:“沐大人说笑了,楚家的家主,可是我家侄儿,我算得是哪门子主事?”她若是要谈米价的事情,请恕他一问三不知,让她自找楚兰敏那个黄口小儿去,且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归晚不在意地拿了扇子轻叩桌面:“真是可惜了,原本,还有一笔生意要同楚二爷谈的。” 谈什么?叫楚家停了这场风波?楚二爷暗自冷笑,面上却是不显:“如今楚家的大小事务都是捏在我大嫂和侄儿手中,恐怕,要叫沐大人你失望了。” 归晚轻轻一笑:“那可真是可惜,我原以为找对了人呢!既然楚二爷对生意上的事都无法做主,那我只好找楚家大夫人聊一聊了。” 楚正良正有此意,便将楚家大夫人及楚兰敏请了过來,他自己不亲自去,却请他们过來,而今,更是有当着沐归晚的面落他们面子的意思。若是一会归晚提出的要求,他们都无法应允,楚正良已经预见到了他们会多么难堪,沐归晚这个奉了上命來帮衬他们的人会多失望。 “沐师姐……”楚兰敏见到归晚又是诧异,又是高兴,楚家大夫人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归晚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又提起方才的话:“我本來是想跟楚二爷谈比生意的,只是二爷说他大小事务都无法做主,只能由家主和夫人定夺。” 楚夫人和楚兰敏也都以为是关于米价的事,神色之间有些不豫,他们自然是知道这样做跟胁迫朝廷沒什么两样。可是,他们拗不过楚正良,也只能这样做。 “沐师姐请说。” “是这样的,陛下想设立一个新的机构叫天下商会。”归晚也不理会楚夫人和楚正良暗自蹙起的眉头,似是毫无所觉地道,“这新上任的会长就是我。只是这商会还是个空架子,连个正经办事的地方都沒有。是以我已向陛下请旨造一个。” 三人之中不要说人精似的楚正良和楚夫人了,就连楚兰敏也有些诧异,他呆了呆,但到底他还是楚家的家主,归晚又说是來谈生意的,他只好开口相询:“不知道沐师姐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归晚笑眯眯地道:“我看中了楚家的一块地,想把办公之地就选在那里。” 她今日來的目的,就是为了买地?楚正良的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他方才刚刚说了大小事务他无法做主,如今果真,当着沐归晚的面,他就表现出了连区区一块地他都无法做主,那还有什么是他做得了主的? 楚夫人也不说话,由着楚兰敏应付:“沐师姐看中的是哪块地?” 归晚的笑容顿了顿,郑重道:“我看中的,是楚家先前宅院的那块废墟。” 四年前的那场大火,将楚家先前的宅院几乎焚烧殆尽,那场大火,葬送了一百多个人的性命,就连楚正义、楚家的二少爷夫妇也葬身火海。 那样的火势,自然不可能是意外,烧这把火的人,就是洛心。她本有机会当上庆昭帝的妃子,侍机为亡国洛泉国报仇,却被楚正义毁了清白不说,还在他的巧取豪夺之下怀了身孕,她就算再美貌,庆昭帝也不可能夺了怀上臣子子嗣的女人。她堂堂公主,竟成了一个连侍妾都不如的禁脔,先后被真假两个楚正义囚禁在那大宅的后院之中,她用那样偏激的报复方式,也不奇怪。 楚兰敏皱了皱眉:“不瞒师姐,只因当年那场大火中有许多人丧身,人都说那是大凶之地,是以一直空着。” “无妨无妨。”归晚笑道,“那块地在城中,怕是有一千五百多亩吧?那些人不敢造房舍和铺子,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我买那地方,不过是用作办公,正气足了,便不怕凶煞。” 她还真敢开口,什么样的府衙需要一千五百多亩啊? 楚兰敏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劝归晚,但楚夫人已经打了个眼色叫他答应。他只作不见,硬着头皮道:“师姐,那块地真的不太吉利,死了那么多人,还是死于非命,这样的地方,哪有人不忌讳的?” “我倒是沒那么多忌讳的,你只管开个价吧!” 楚兰敏还未说什么,楚夫人怕他又往外推,急忙接口:“沐大人说的哪里话?用作办公之地,那就是为朝廷建的,我楚家的一分一毫按说都是朝廷赏赐。既然朝廷要用,那块地,沐大人只管拿去便是。” 楚正良暗自握了握拳,这个老虔婆,他方才说无法做主,她就随手把地给送了,这分明是为了挤兑他。可是那地是楚家的私产,这家还沒分哪,岂能让她拿去做了人情? 楚正良冷笑一声,正待开口,便听得归晚笑道:“楚老夫人休要哄我,那块地可不是朝廷的,乃是你楚家的私产,这我倒是清楚的。请夫人多少给个价钱,楚家世代为出云国效忠,朝廷可不能占楚家这个便宜。” 楚夫人撇了撇嘴,话说得漂亮,可朝廷占楚家的便宜还少吗?只是沒摆到明面上说罢了。他方才只是为了膈应楚正良,拼着贴自己的体己银子,也要把地给了归晚,可既然归晚自己都这么说了,她也乐得顺水推舟:“凤鸣,你说,那块地多少价合适?” 楚兰敏略略一沉吟:“不如作价五万两吧!不知沐师姐以为如何?” 那块地在荀阳城正中偏南,地段是极好的,旁边就是运河,传说中一城的龙脉所在,放在平日,不要说五万两,就是二十五万两也是值的,只是当年发生了那起子事之后,那就成了大凶之地,既不可能再那另建宅院,也沒有人敢买了去。楚正良一想,这个价也勉强算是合理,便沒有再说话,只是始终阴着一张脸。他方才还在归晚面前说了无权决定府中事物,转眼就见楚大夫人母子把祖产的地给卖出去了,这才是个不着痕迹的下马威啊! 你不是说不管事吗?那就先扫了你的威信,叫你什么事都管不成。 楚大夫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所以对于归晚打白条,她也是毫不在意,区区五万两银子,她还不放在眼里,只要让凤鸣坐稳了这个家主的位置就行。 这趟楚家之行,也算是宾主尽欢,只可怜请客的楚正良,下马威沒起到作用不说,还被归晚剑走偏锋,给阴了一把。 “沐师姐,你此次來,是为了平抑米价吧?”楚兰敏送她出府时,才有机会单独问起。 “是啊。”归晚吊儿郎当。 “那你为何方才不提?”楚兰敏急了,“这关键分明是在我二叔手上,他要是答应了,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了。” 楚兰敏是温室里的花朵,但他也不傻,他只说了“一半”,沒有说问題会迎刃而解。 归晚转了转扇子,反问:“我提了,他会答应吗?” 楚兰敏呆住了,是啊,楚正良定然会百般推脱,咬死了不肯答应的。 归晚继续道:“既然明知道他会拒绝,我干嘛要求他呢?” “那师姐准备如何?” 望着楚兰敏那双清澈还带着隐隐担忧的眼睛,归晚暗自叹了口气。小傻瓜,我就要将你们楚家卖了,你怎么还要替我忧心? 难得有人这么真心诚意地待她,终究怕是连朋友也做不成的。 “师姐?”见她不答,楚兰敏以为她苦恼,不禁轻声唤了一句。 归晚摇了摇头抛开杂念,轻轻一笑:“凤鸣,你可知道蚂蚁也能咬死大象吗?” 罢了,反目便反目吧,她本不该在乎的。 118 摇摇欲坠的秘密 悦宁万万沒有想到,沐归晚会找他帮忙。明知道他也属意商会会长这个位置,甚至已经安排了人,却被她生生地挤了下來,她凭什么认定他会出手帮他? 她朗朗笑道:“陛下派微臣來平抑物价,臣怕行差步错,丢了陛下的面子,是以,想向殿下借几个人壮壮胆。”这话轻描淡写得有点自來熟的味道。三百个人,上战场剿匪都够了,又岂会是壮壮胆那么简单?奇怪的是,这话由她这样吊儿郎当地说出來,他竟然沒有觉得丝毫不妥。 悦宁弹了弹手指,神情很是冷淡:“不知这三百人,沐大人准备做什么用?”他称她沐大人,还打起了官腔,才一天不见就把前日“共患难”的情分抛在了脑后。 归晚倒也不介意,淡笑着说明原委:“前日马大人开仓放米,不幸发生了动乱,此事殿下必然已经知晓。吃一堑长一智,与其届时发生了什么叫人不愉快的事,还不如叫赤麟军早早防备着,殿下以为然否?” “莫非,沐大人是要再开仓放粮?荀阳城的粮仓能放的粮食,可有限得很。”悦宁提醒了一句,开仓放粮,只能解一时之急。那粮仓中的粮食,也不能都放尽了,还得留一部分大荒之年备用。而如果不开仓放粮,荀阳城内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他也尽可以不借人。 归晚摇头一笑:“殿下,微臣自认算是个不错的商人。但凡商人,都不想做赔本买卖。若微臣说不用开仓放粮,也能找到粮食,殿下是否就能把人借给我?” 她说得自信,却也不乏天真,悦宁失笑:“沐大人,你可知道,荀阳府尹马大人,乃是从三品,连他凭着手中的印信,也只能调动两百赤麟军。” 原來是嫌她不够资本。 归晚气定神闲地从袖子中勾出一块令牌,在手上晃了晃:“那么,不知我手中这信物,能调动多少赤麟军呢?” 出云令!见令牌如陛下亲临,乃是一品钦差代天子巡牧时方能持有的信物,父皇竟然会给她这样一块令牌! 悦宁不得不离了席,朝那令牌躬了躬身,而后站直了身子,缓缓笑道:“出云令只给官员便宜行事之权,却无法调动军队。” 她是个聪明人,舍去她本身的才华不说,身后的势力更不容小觑,若能拉拢了她,也是一大助力。他会卖她这个人情,自然,这个人情也不会白给,且看她能拿出多少诚意來吧! 真是不讲情面,归晚暗自叹了口气:“那么,微臣要如何才能向殿下借人呢?” 悦宁扬了扬唇道:“陛下或是林相的手信。” 据京中的消息,她跟林千夜关系匪浅,原本,他还将信将疑,林千夜那人,素來凉薄,可沒见他把谁放在心上。可是前日,为了沐归晚,他竟派人不动声色地摸掉一个山头的埋伏,接着又斩杀了十几个黑衣刺客,大大地暴露了他的实力。沐归晚这两天住的园子,也是林千夜的产业,这对于神秘莫测的林右相來说,实在是破了太多的例了。林千夜素來滑不留手,朝中多少人想结交而不可得,不知道会不会为了她,再破一次例。他,在等着她向林千夜求援。 归晚气闷,在京中她便义正言辞地说过,一旦她得到这份差事,绝对不会叫林千夜帮忙,可是,还沒到荀阳,就欠下了他一次救命大恩,住着的地方也是他的,叫她说不出地懊恼,这也沒什么,是她跟林千夜之间的事,大可留着慢慢商议。而今,北悦宁什么意思?暗示她跟林千夜求助,好借机拉拢林千夜吗?难道,她身上就印了林千夜的印子,甩不开了不成? 她凉凉地扇着扇子,扇走了窜上脸的热气,换上由衷钦佩的神情:“殿下果然治军严谨。只是不知,白家和楚家能向殿下借了人看店,是得了陛下的手信,还是林相的指示了呢?” 她在要挟!先前派兵给白家和楚家充门面,他的求救信号却无人理会一事,着实叫他十分恼恨。那些士兵并未经过他的同意,乃是手下将领私下行事,几个带头的,自然是被他以军法处置了,驻守在荀阳的五百士兵,人人有份,每人领了二十军棍。生气也生气了,罚也罚了,可不管怎么说,若有人参他一本治军不严的,他也无话可说。 悦宁抿唇,冷了声音:“此事本王自会给陛下一个交代。”他自然不会等那些御史参他,请罪的折子前日夜里就递上去了。 归晚微微一笑表示赞同:“协同要挟朝廷,形同谋反,自当是该给个交代的。” “协同谋反?”悦宁眸光一冷,瞪着她一字一句道,眼中是凌厉的肃杀之气。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竟然给他戴上了个谋反的帽子。 归晚却也不惧,直视他的目光,勾唇笑道:“难道不是吗?诚王殿下,前日那些刺客是什么來头,想必你已经有了眉目。荀阳城中因为放粮而引起的暴动,也是怎么看怎么蹊跷,堂堂赤麟军竟然违反军规,成了旁人的看家护卫不说。遇到动乱竟不能及时处理,遇到紧急军情竟不知前往援助,使得那些乱党有了可趁之机,即便不是协同谋反,一个助纣为虐也是跑不了的。” 御史参你一个治军不严算什么?若我说你勾结乱党,故意参与谋反,那你赤麟军也不必带了。 归晚说到这里,也沒瞧悦宁的冷脸,敲了敲扇子,轻轻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陛下给我的信物,可不止一块令牌而已,子扬,把尚方宝剑请出來给殿下瞧瞧。殿下,不知,凭着这把剑,我可能调动多少赤麟军呢?”她说的是调动,而不是借 手执尚方宝剑,那就是州牧的品秩了,一州之牧,手下的州牧军有一万,荀阳城的驻军只有五百,所以说,凭着这把剑,她是能调动稀少五百士兵的。 悦宁眯了眯眼睛,笑了:“你既然有这尚方宝剑,本王自然得拨人给你,那荀阳城的安危近日便拜托你了。” 你既然要三百,我便干脆给你五百,所有的驻军都给你了,那么荀阳城若发生什么差池,我可不管了。 归晚眯着眼睛笑道:“诚王殿下果然慷慨大方。可惜微臣只是生意人,此次奉了皇命到荀阳,也是行商贾之事,至于保家卫国,平叛动乱什么的,微臣是一窍不通的。只是,现在手头有一笔交易,不知道殿下感不感兴趣?” “什么交易?”悦宁眼中闪过一抹激赏,这个小女人,倒是推得一干二净,什么只懂得做生意?就是说,她抽调走了荀阳的全部守军,荀阳内若发生什么动乱,还是得由他负责吗? 归晚拿扇子敲了敲手腕:“其实殿下现今想解决的事。” “莫非沐小姐知道什么内幕?”说这句话的却不是悦宁,而是从门外进來的林序,他朝着归晚躬了躬身,无论何时都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 “我不知道。”归晚对林序还是颇有好感的,也不卖关子了,摇了摇头,十分诚实地道,“我只知道殿下要逮的人,在此次米价风波中插了一脚。我呢,只想完成陛下所托,平息物价,殿下嘛,自是希望早日抓住不法分子平息动荡。说起來,这两件事也可能只是一件,或许,偶尔可以跟殿下互通下有无。” “你以为本王会跟你合作?” 归晚摇了摇扇子,气定神闲地道:“微臣多少算是个不错的商人,极少做亏本生意,也极少,叫我的合作伙伴吃亏。”方才头脑一热,不小心威胁了下这位心高气傲的诚王殿下,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多少是要给点甜头平息干戈的。 “那好,本王且等着你能给本王带來多少利润。” 归晚自信一笑:“微臣定不会叫陛下失望的。” 瞧着归晚告辞离去,林序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笑道:“你方才踩到她的骄傲了。” 悦宁哼了一声:“她竟然敢放话威胁本王。” 林序自叫人送了茶进來,低低笑道:“我瞧她本來就是想跟你谈合作的,并无意拿那些话威胁你,也无意祭出尚方宝剑。是你暗示她跟林千夜求助,她才恼了。” “嫁给林千夜,是京中多少女子的梦想,她既然住着林千夜的屋子,用着林千夜的人。为何就不能为林千夜求助呢?”悦宁颇不以为然,莫非她连一点女子的虚荣都沒有吗? 林序摇头笑道:“荀阳城中而今凶险重重,可是林千夜除了派人保护她安全之外,可曾做过什么别的事?可见,他对她不仅纵容,更是信任了。沐归晚自信她能独当一面,才会找上了你,而不是向林千夜求助。” 因为找悦宁,才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荀阳城的守军,本就有义务协助她。即便像方才一样,被悦宁拒绝,她也能软硬兼施,达成目的。她是如此的骄傲啊,不肯依靠旁人半分,想要的东西,就靠自己赚取。 北悦宁心头一滞,不其然想起,多年前的蔷薇也是一样的,他曾许她以权势和富贵,她并不是不动心,却不肯为了权势而屈就:“王爷,这些凭我自己也能得到。” 悦宁阴郁而忧伤的神色,作为他的挚友,林序不用问也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一个跟辛蔷薇有着一样眼睛的女人,一个频频让悦宁想起辛蔷薇的女人,一个叫他觉得莫名熟悉的女人。更何况,林千夜的真实身份,那是林家的最高机密,他不能说,不代表不知道。 当年风绿衣抱着辛蔷薇的尸体离开了宫门,之后就不知所踪,他们并沒有见到尸体。那么,这个沐归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他不能说。悦宁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又何必为了一个不可能属于他的女人,叫他徒增坎坷?可是,悦宁还沒有想到,只是当局者迷。这个秘密,又能维持多久呢? 119 嫩姜也辣 “闻知沐大小姐任天下商会会首,理应上门恭贺,迟迟未能成行,还往见谅!蒙君不弃,盛情邀宴,何之有幸!奈何俗务缠身,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改日定当登门求教。行知顿首。” 甜儿看不见书信上的内容,毫无自觉地垫着脚尖往归晚身边凑:“公子?那个白家的家主是不是不会來了?”公子给荀阳城中稍有影响的商人都发了一份请柬,请他们到雅彦楼一聚,当然,邀请的人自然包括楚家家主楚兰敏,另外一个,就是恰巧也在荀阳城的白家家主白行知了。 归晚瞧她想看又不敢看的馋样,随手把信递给她。既然公子把信给她了,甜儿倒是不急着看了,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这个是随着信一起送过來的。”复又邀功似地加了一句,“我沒打开看过哦!” 那是一个极为精巧的檀香木的盒子,古朴雅致,上面还刻着白家的家徽。归晚随手打开,里面是八颗夜明珠,颗颗晶莹剔透:“白家的家主果然是狂傲,竟然把本姑娘当叫化子打发。” 这时候不送礼倒还罢了,一送倒是像她巴巴地上门去讨了。白家的大少爷又岂是不明事理的人,实在是明褒暗贬地给了她个下马威。 甜儿嘟着嘴巴:“我去把这东西退回去。” 归晚合上盒子满不在乎地笑道:“干吗退回去啊?送你了,你不是念叨着要自己开一家店吗?把它们拿去卖了正好能凑一部分本金。” 甜儿眼睛一亮,乐颠颠地接过盒子:“我去问问小十九哪家当铺能当到最多的钱。” 孰料小十九一脸的诧异:“干嘛拿去当铺啊?连着这盒子拿到白家的银楼卖还给他们不是更好吗?”这八颗夜明珠的总价,加起來撑死了也就一万两,但是,拿到白家银楼去卖,他们自然该知道这珠子的來历的,那么他们出的价钱,就绝对不止这个数。 甜儿咽了咽口水,犹豫道:“这样不好吧?”这不是故意寒碜人家礼物送得太轻了吗? 小十九耸了耸肩:“公子姐姐肯定也是这个意思。” 不论如何,这白行知缺席是缺定了的,就连楚兰敏也沒有來,不过,归晚早就料定了他们不会來,不然,她怎么收服这些商人呢? “呵呵,各位不用紧张,本官只是想跟大家见个面,彼此熟悉一下。以后还要请各位多多关照啊。”归晚看着正襟危坐的二十几个商人,摇着扇子,笑得很是和气。 不用紧张?你试过这样的宴会吗?周围二十多个的随扈,都是甲胄鲜明的赤麟军,个个一脸凶相。这架势,哪是请人吃饭哪,摆明了是想吃人哪!虽则这些老板背后颇有后台,不把归晚这个丫头片子放在眼里,也不免心底发憷。尚方宝剑在此,砍了人也是白砍啊。 可是,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多多关照?她还想叫他们怎么关照呢?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上面的官对他们越是和气,那就代表着他越会狮子大开口了。这个会长看起來只是一个小姑娘,可据说胃口不小呢,连白家送她八颗夜明珠她都嫌礼太轻了。他们可是关照不起唷! 众人都不敢怎么动筷子,就等着她划下个道來,可是她只是劝大家用餐,倒真像是个热情周到的主人。她越是热情,他们脸上的神情就越紧张,要死也要给大家一个痛快不是?明知道她今日是为了什么,这样拖着吊人胃口不厚道哇! “大人,白家的大掌柜的求见。”一名随扈进來通报。有人悄悄地松了口气,白家的人來了,有什么事情他们先顶着,他们就不必紧张了,想到这里,腰杆子也硬了。 归晚加着菜的手顿了顿,问后面站着的一个俊秀男子:“子扬,我记得沒有发请柬给白家掌柜的吧?” 子扬道:“小姐只请了白家的家主白行知公子,白公子有事不能來。” 归晚点头:“既然沒有请柬,那么请他回去吧!” 那些商人都开始滴冷汗了,那白家的大掌柜是何等样的人物,他们平日见了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可现在这个会长大人显然是沒把人家放在眼里,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他们好不容易盼來的靠山就这么被打发走了?再看看那周围站着的随扈,他们都后悔为什么平日要出风头了,人怕出名猪怕肥啊。要是沒名气,又怎么会被迫來这场鸿门宴? 归晚像沒见到他们的紧张,笑着寒暄:“方才钱老板说,明家的明会长有事不能來?” 对面的一个穿着颇为体面地中年男子慌忙站了起來,行了一个礼,略微有些发福的身躯看起來有些笨拙:“小可钱文。明七公子今日刚好有事离开荀阳,是以……”早知道今日会遇到这样的场面,他帮明七带话时就该好好斟酌一番啊。 归晚笑着示意他坐下:“听说荀阳城之中要是买大宗的东西,除了白楚两家,就是到明家七公子和钱老板的商铺了。” 钱文的心底“咯噔”一声,出头椽子先烂,明七不在,她不会抓着他不放吧?明家是经商的世家,家底雄厚不说,在朝在野都有不错的人脉,在场的这么多人,说是老板,其实背后有不少是各大世家,朝中大臣。唯独他,是近几年來靠着白手起家起來的,靠的就是顺风顺水的好运气,钱是不少,可说到根基,却是在场这些人中最差的。归晚寻别人的晦气还要斟酌一番,寻他的晦气,却是连想都不用想的。 他眼角扫过不远处的桌上贡着的尚方宝剑,觉得心底阵阵发毛,硬着头皮答道:“不敢,是大家错爱了。” “这是多少年打出的金字招牌,又怎么可能是错爱呢?钱老板可是有什么经验之谈?” 钱文似乎是沒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看她的神情倒是真像是在请教一般,并无恶意,遂答道:“其实不外乎就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罢了。” 归晚看着额角隐隐有些汗意地钱文,勾着唇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句话倒是句大实话,实在是我辈行商之人的准则。大家以为呢?” “沐大人说的极是。”众人纷纷附和。 归晚敲了敲扇子,凉凉道:“那么,近日荀阳米价上扬之事,大家是怎么看的呢?各位是否做到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了呢?” 众人心中一凛,听着口气,莫非,沐大人不是要向他们求助,而是要追究他们?可是说起來,他们也是委曲呀,这事明明是楚家和白家搅出來的。 一个姓李的商人站了起來:“大人,虽说商人重利,但是这种哄抬米盐的价格的事情不是断了百姓的活路吗?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我们是决计不会做的,眼前的局势也非我们所愿,大人明鉴。”他的话一出口,其他的商人纷纷点头附和。 三两句话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到底身后有人,说话就是硬气。归晚也不恼,微微一笑道:“到底怎么回事,本官都明白,我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也是知道大家的处境为难。所以大家放心,本官绝对不是为了为难大家來的。” 众人松了一口气,因为尚方宝剑产生的敬畏,又$淡了几分。既然她是一个知情识趣的,就断然不会贸贸然得罪他们了。 归晚自然是明白这些人心底的小九九,她微微一笑:“大家都是消息灵通之人,自该知道陛下欲成立天下商会,本官不才,正是首任会长。今日请各位來,就是因为此事。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所以,本官跟大家约法三章,算作是这天下商会的总则。如不能遵守的人必将严惩不怠,归晚已将此时奏明了陛下。希望大家铭记。” 她一出口就是说已经报给了陛下,那就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沒有了,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希望她别出什么叫人为难的问題。 归晚略带一丝沙哑的声音依旧清润非常:“第一,商会必须以诚信为本,做到货真价实。若是有人意图以次充好,欺瞒百姓,必将严惩,轻则逐出商会,终身不得行商,重则处以极刑。各位可有意见?” “沐大人,这是自然,这行商作贾定然是要以诚信为本,这也是立身之本啊。只是凡是货物都有三六九等之分,好坏之说实在是难以评定啊。”李老板道。 归晚笑道:“据说大家设立了一个小小的牙行,鉴定货物的优劣。现在商会也自当在各处建立专门的牙行,各商号卖的东西必先经牙行鉴定,只是此事也是颇为繁琐不能一蹴而就。不如这样,先在荀阳试行吧!成立一个专门的牙行,招募各式有经验的师傅们对各色物品进行鉴定。百姓对商家卖出的东西如有疑问,可到牙行鉴定。商家若是想对百姓证明自己的货物确实是童叟无欺,也可到牙行请人证明。得到了百姓的信任,对商家也是有益无害啊,还能趁机打出名气來呢!” 李老板掐着那斑白的山羊胡子道:“若是那牙行能真正做到公正无私,小老儿沒意见。”众人又是点头。 归晚道:“这个容易,只要在牙行内设立一定的奖惩制度,让鉴定的师傅们相互监督,不得徇私不得收受贿赂即可。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么第二条就是凡是商人均得按时缴纳捐税。” 这第二条本就是国法,大家自然是沒有意见。 “至于第三条嘛……”归晚一笑:“那便是不得恶意压价,不得哄抬物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也不得囤积居奇,这种为了钱财而危害百姓,危害社稷的事情我们不能做。” 那些商人稍霁的脸色马上又垮了下來,这不是又绕了回來了吗?“危害社稷”,这可是谋反的大罪啊,他们的眼角再次瞄上不远处的尚方宝剑,这个沐归晚竟是想干什么? “是以,从明日起,请大家的粮店正常开张,每家店,我会派三名赤麟军坐镇,大家不必担心有人哄抢。”归晚顿了顿,淡淡道,“至于价格该怎么定,大家不用我提醒了吧?” 众人想要捶胸顿足,原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她还是为了平抑米价。他们只是小兵小卒,就为了她一句话,就去与皇商为敌,怎么想都是一个死字啊!可是这约法三章他们都已经答应了,如何能够反悔?众人面面相觑,沐归晚这个小丫头,比他们还老奸巨猾呀!谁说嫩的姜就不辣的? 第二个人情 “钱老板,你手下有十五间粮铺吧?明日开张就可好?”归晚殷殷相询。 钱文欲哭无泪,沐大人果然是专拣软柿子捏呀!知道他身后沒有靠山,就这般为难于他。被二十多个商人,加上二十个赤麟军,四十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到底是该答好,还是不好?他答好,就是把各位同行给得罪了,以后生意也别想做了。若说不好,那二十多个赤麟军是吃干饭的吗?肯定当场就把他给宰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沐大人,前阵子下雨,又有一处河堤滑坡,此时河道清淤尚未完成,运进來的粮食本就不多,小店内是有些囤货,也只够十天半月的。” 荀阳这样的粘土土质,河堤会滑坡?看來得叫人查一查。归晚不露声色,一合扇子爽快道,“十天半月?本官先代荀阳的百姓谢谢你了。” 钱文的本意是敷衍,沒料到归晚一口应承,顿时苦了一张脸,低下头不敢再看同行们的表情,他第一个答应了,其他人若是不答应,不就变成有意推诿了吗? 归晚继续道:“往昔清淤之时,粮价也是稍稍上浮,是比平日涨了一成是吧?” 众人点头,这倒沒什么可欺瞒的,沐归晚也是做生意的,他们想糊弄也糊弄不了。 “这样,我也不让钱老板吃亏,允你提价两成可好?” 他确实是有的赚了,可是如此一來,就是跟白、两家对着干哪,他是不想活了不是?钱文强撑出欢喜的神情道谢:“多谢大人体恤。”既然已经答应下來了,就不可推三阻四,省得两面不讨好。而今,只能寄希望于沐大人能保他一保了。 众商人目光相交,露出了然的神色。这沐归晚还算是知情识趣的,不想得罪了他们背后的靠山。叫他们上去表决心,跟钱文一起相应号召?那绝对不可能!既然她沒提到他们,他们乐得装糊涂。钱文那倒霉蛋,谁叫他沒有攀附权贵?他倒霉他活该。 归晚怎会不知道他们所想?商人嘛,无利不起早,赚这几个月的粮钱只是眼前的蝇头小利,可得罪了权倾朝野的皇商就是断了以后的后路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她淡淡道了一声:“钱大人,为了感谢你为百姓们做了一件实事,本官想送一笔生意给你。” “是……谢谢大人。”钱文无精打采,不过是意思意思的安慰奖罢了。归晚能有什么大生意给他? 归晚沒被他恹恹的神情打击到,“刷”地展开扇子,笑眯眯道:“本官方才说了,要在荀阳建一间牙行,地点也选好了,就在楚家旧宅,它务必是全出云国最大的百业牙行。建筑不需要很繁琐,只要简单的排屋,桌椅板凳也力求简单,会招募工匠自己去做,只需要大量的木材。这笔生意,我想交给钱老板做。” 钱文一下子沒反应过來,过了良久方才涨红了脸,不敢相信地望着归晚:“沐大人,全部交给我一个人吗?” “是!”归晚微笑着给以肯定的答案。 众商人倒吸了口凉气,那楚家老宅占地何止千亩,若是全都做成了排屋,何止是两千间哪!再加上里面的桌椅板凳等物,用的木材得有多少,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掉下的大馅饼啊。更重要的是,那是朝廷修建牙行,做成了这一笔生意,,钱文这家伙,也算是跟朝廷搭上线了。 一位商人似是发现了疑点:“沐大人,楚家老宅死了上百人呢,阴气太重了,在那里建牙行是为不吉啊。” 钱文一脸焦急地望向归晚,生怕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归晚微微笑道:“我已经请叶家的人勘探了风水,他们说是无妨。房屋的布局由他们设计,诸位大可放心。” 叶家,乃是周易世家,精通八卦排列,风水术数,盖因为他们怕泄露天机,不肯轻易出山,沐归晚能请到叶家人亲自去勘探,并设计房屋布局,果真是天大的面子啊!既然都请动叶家人了,那么这牙行的兴建是板上钉钉了。 也有人眼红的:“不知朝廷拨了多少银子?” 归晚实在地道:“明人不说暗话,陛下拨了三十万两,其中二十五万两,我准备用來买木材。” 立即有人嗤之以鼻,三十万两,二十五万两用來买木材?即便不算地价,那么青砖呢?基石呢?人工呢?难道这些只要区区五万两?连钱文也是有些失望,若是他真能拿到二十五万两,就这几个月的生意,就抵得上他一年半的进项了,问題是,沐归晚真的能拿出那么多的钱來吗? 归晚微微一笑:“且容本官跟诸位卖个关子,钱老板不必忧心,本官说了二十五万两,那就是二十五万两。你若不放心,但凡你交一笔货,本官就付一笔银子,每一笔都银货两讫。可好?” 钱文稍稍放下了心,但是更多的是不信,不信归晚真能拿出二十五万两银子买木材。算了,怎么也是笔大买卖,能赚多少是多少,反正牙行最后能不能盖好,不关他的事。 众商人也是一脸不以为然,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且等着她闹出笑话來吧! 不管怎么说,第二日,钱文名下的十五间米铺开门了,虽则价格是比平日贵了两成,但比起白家和楚家的米铺上翻了四番的价格,实在便宜。一时间每间铺子门庭若市,掌柜小二忙得团团转,每个米铺门口明晃晃地站了十个手持长枪的赤麟军,就是有人想生事,也得先掂量掂量。 反之白、楚两家的米铺冷冷清清,原先每个店铺两个的赤麟军都撤回來了,一些嗅觉比较敏锐的人闻到了异样,这风向恐怕是要变了呀!若不是朝廷的授意,沐归晚这个小丫头片子,敢这么对待两大皇商? 现在有地方买米了,价钱也不算贵了,可是之前的两个月,米价涨得离谱,一些较为贫苦的人家已把钱耗得差不多了。此时,归晚贴的一个兴建牙行的告示,着实解了不少人的燃煤之急。 告示上广招各类工匠和劳力,负责食宿,工酬五十文每天,若是不愿领钱的,可折算成米一斗。这告示一出,便引來了轩然大波,对荀阳城以外的人來说这一天五十文钱十分优厚,而对荀阳百姓,此时米价涨了至少两成,这一斗的米便是远不止五十钱了。因此不出三天便來了一百多名的各式工匠。也招募了有十几名女子专门负责烧水做饭。 对于要当工酬的大米,归晚老实不客气地找到了荀阳府尹马蔺,找他借。 马蔺对于归晚的主次不分很是头疼:“沐大人,你此举究竟是为了平抑米价,还是兴建牙行?” “两者都有啊!米价要平,牙行也要建啊!” 马蔺暗暗额头,耐心地问:“那何不直接拿了官仓中的米平价售予百姓,叫他们得到更多的实惠呢?你拿了做工钱,恐怕会落人口实啊!”他这句话确实是肺腑之言,须知官场之中是半点激进都要不得,否则会动辄得咎。 归晚却是不以为然:“官仓中借了多少粮食,以后我定会尽数还上。” “此举太过冒险,官仓中的粮食一是大灾之年赈灾而用,二是以备军粮的不时之需。前几日拿出來平价出售已是破例,你修建区区一个牙行,就要用官粮做工钱,此举太过荒唐!你置全城百姓于何地?” 归晚据理力争:“这也是权宜之计,官粮既然能拿來出售,何以就不能用作工钱?何况,我又不是不还了。” 马蔺连连摇头:“此乃旁门左道,先例断断不能开。” 这个老顽固,归晚气结:“什么旁门左道?能达到目的的就是个好法子。” “你不必狡辩,本官不会答应你。” 看起來是毫无商量了,归晚不得已,拿出了出云令:“陛下说了叫你协助我!” “你……”马蔺恨铁不成钢,“老夫本想提点你一二,既然如此,你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老夫阻不了你,只好请陛下做主。” 归晚自认沒有做错,理直气壮地道:“出了什么后果,我自会负责!” 马蔺也是绷起了一张老脸:“好,老夫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归晚虽达成了目的,却是不欢而散。 牙行的兴建十分顺利。这次的动工可说是让荀阳的百姓大开眼界,楚家大宅本在运河边上,大火烧毁了房屋之后留下了大堆的瓦砾碎片,断壁残垣,那些东西定然需要清理运出,何况近日运河仍在清淤,船只运行时不时会堵塞,光运出这些废物就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了。 可是,归晚却只叫人先清出一片空地,搬进了第一批的青砖,就开始垒了起來,那垒成的,竟然是……砖窑。更叫人惊叹的是,工匠们就地取土,做起了青砖。大火尚未燃尽的木头就成了烧砖头的燃料,破瓦砾刚好能填上烧砖取土挖出來的坑。这边在烧砖,那边的房子已经开始建了。既省了不少的人力,又省下了砖石运输的成本,不,砖石是自己做的,只要出工匠的工钱,根本就无需什么成本。 原本因为归晚出了高价请工匠,笑话她傻气的人,此时全部傻眼了。什么叫真正的商人?这沐归晚才是啊,精打细算到这个地步,这样的人不当商会的会长谁当啊? 工匠大半都是从城外进來的,他们早就听闻荀阳盐米贵,有些有头脑的人更是在进城的时候就带了点米进來卖。出云国的出售米粮需要官营的许可,否则就是私市,是要被罚流放的。只是有利可图自然就有人冒险,马蔺自从那日跟归晚吵了一次之后,就对她“千依百顺”,归晚示意对私市放水,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私自卖粮的人本是战战兢兢,也不敢多卖,可是等他们卖了几日,便发现,捕快衙役们见到他们私贩粮食也只是呼喝几句,并不像以前会上前拿人,胆子也就渐渐大了起來。荀阳城放开私市的传言传开,商人们的嗅觉总是敏锐的,便有些专门的商人把米贩进荀阳城,在街边上以低于店铺的价格出售,甚至于出现相互压价的情况。 不等钱老板米店中的粮食售罄,荀阳城中的米价竟然开始回落了,甚至比平日的价格还低,前后不到半个月。白、楚两家再不能一手遮天了,那些本不想得罪他们而关了米铺的商家们,也纷纷开了门做生意,毕竟,这店铺总是关着,是要亏钱的啊! 只是放开了私市也就是说不再征收税务,何况粮食问題总是敏感,荀阳本是商业重镇,若是此风一开,那天下不是乱套了吗?米粮从官营转向允许民营不过四五年,归晚此举可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啊。一时之间弹劾归晚的奏则便如雪花般飞來,庆昭帝无法,下了道密旨把她申斥一顿,并勒令她停了私市。 停了私市?这不是前功尽弃吗?归晚有些迷茫,也有些无措,事急从权,她做得不对吗? 紧接着密旨而來的,是林千夜送來的一个箱子,归晚打开,密密麻麻地竟然是一大箱弹劾她的折子,显然,若不是他拦了一部分,庆昭帝绝对不会只是密旨申斥这么简单了。 附在那箱子上的,还有一封信,她打开,优雅靡丽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话:“小笨蛋,太过急躁会授人以柄。”如果她肯沉住气,先疏通荀阳附近州府的关节,再先写份折子向户部请示一下,而不是一股脑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上了身,就不会面对如此局面了。 他不仅送了她一个人情,也在教她在官场上不仅要有手段,更要学会沉稳。归晚耷拉下嘴角,怎么又这样啊?这是她离开他之后欠的第二个人情的呀! 121 朝中有人好做官 “天才啊,实在是太天才了!”工部扶尚书一脸喜色,捧了那记载荀阳牙行修建情况的折子,奔向了林千夜的府邸,“右相大人,沐大人此举实在是一举数得!若我出云国每项工事都能如此行事,不知能节约多少钱粮,省下多少人力啊!” 先前庆昭帝命工部监督归晚如何花那三十万两银子,工部应付般地派了个七品监理去看着。而今牙行修建了半个月,已经有了些眉目,这份折子也就出现在了工部,扶尚书先前也是不以为然,谁知翻开一看,竟是得了个大惊喜。本來这是要先呈给陛下的,但沐大人有这样的成就,第一个知道的,该是右相大人才对。 荀阳的消息,林千夜是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早的,他接过折子,只是略略地扫了一眼,轻轻笑了:“她呀,总是耍这种小聪明。”那个笑容是宠溺的,无奈的。 露出如此神情的右相大人,于靡丽慵懒之外又添了抹温柔的魅惑,扶尚书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才道:“林相,臣下想请几个侍郎前往荀阳,跟沐大人取一取经。” 林千夜觑了他一眼:“取经?学她一般顾前不顾后,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吗?” “这……”右相大人对旁人都好,就是对自家人太严苛了,扶尚书不得不为归晚说句公道话,“在牙行兴建上,沐大人的所作所为可谓创举。开设私市也是事急从权,换做是臣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兴建牙行,高价请工匠,再由外來的工匠引出私市,进而打压白、楚两家,使米价不知不觉地降下來,这一系列的动作环环相扣,想來是一开始就设计好了的,这般深谋远虑,可不比右相大人差多少啊。 林千夜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道:“你也别为她开脱,本相又沒怪她。”小东西到底阅历尚浅,初涉官场难免顾此失彼,何况是荀阳那么大的事。 “臣下明白。”扶尚书心领神会,右相大人之前回护的动作,尚书台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他这次高调地拿出这份奏折,也是猜到了右相大人的心思。 林千夜随手把折子抛还给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庆昭帝想叫归晚办事,又刻意表现得不偏不倚,恶人都叫她做了去。皇帝两面三刀,他再不护着,恐怕又会叫她受了委屈。 精明的扶尚书回到了尚书台,就把那份折子四下传了一番,不过两个时辰,六部的官员都知道了归晚的壮举。 于是第二天的早朝之上,当扶尚书将那折子当做是一件趣闻上奏时,朝中众臣的反应十分有趣。 “陛下,此乃我出云国工程兴建之创举,微臣请陛下允我工部派两名侍郎前往向沐大人求教。”工部侍郎,那可是正四品,这样的人要向归晚求教,那是多大的面子。六部官员自然纷纷附议,因为沐归晚是自己人嘛! “沐大人此举,堪可载入我出云国史。”翰林院也与有荣焉,这进可运筹帷幄,退可作书立传,乃是做学问的最高境界,翰林院出了一个人才呀! “沐大人果然大才。”诚王一派的人也知道诚王殿下想拉拢沐归晚,自然是要帮她造一造势的。 就连先前上折子弹劾归晚的人,也不得不随大流地称赞一下归晚着实有些天分。 于是早朝的气氛十分融洽和悦,与先前一大帮人跳出來讨伐归晚,指责她开放私市的情形竟是大相径庭。 知道内情的人,不由得纷纷感叹,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何况,那个人还是天人之姿的右相大人。这保护的架势,竟是做得日次明显,他们敢为难沐归晚,不就是跟林相过不去吗? 庆昭帝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却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若不是林千夜又缺席了,他倒想问问看这个右相是怎么说,竟然花了这么大的手笔为沐归晚那个丫头造势。可是,他又不得不附和着朝臣们说话,毕竟,六部之人一句都沒有提及归晚开私市之事,只夸赞她兴建牙行的奇思妙想,他把旧事翻出來,反倒显得她刻薄。 他只是想造借沐家和林千夜的力量树一个傀儡,可沒想过再为沐家培养出一个朝中重臣。是以先前想申斥归晚就申斥了,丝毫沒有给她留脸面。哼,今日且叫你风光一回,禁止私市的圣旨已经下了,朕且看禁止私市之后,你如何解决荀阳那个烂摊子。 对于庆昭帝的刻薄,归晚确实是十分无奈,既要她打压白、楚两家,又不授予她任何权柄,就连动作稍微出格一些,他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她翻來覆去地看着那些弹劾她的奏折,恹恹地,林千夜送这些奏折给她的目的,当然不是简单地告诉她,她欠了他人情。待小十九将荀阳城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商户在朝中的后台查清楚之后,再与这奏折对上号,她更是明白了林千夜的用心。 她先前将修建牙行的木材生意一股脑地给了钱文,除了要扶植拉拢他的意思,也是想叫那些不听话的商户吃个哑巴亏。如此一番敲打下來,他们表面上是服气了,可是也将他们的后台给得罪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弹劾她的奏折。 人脉,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站在什么位置,都十分重要。在尚书台时,她事事得心应手,不就是依仗着林千夜的人脉吗?说什么不靠他,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她一直都在他的羽翼之下呀! “千夜……”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又是沮丧,又是懊恼,却有一种隐秘的酸涩和不安。其实在参加大比之前,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引起他的注意,要借他的势力,获得权势。只是当真正面对他时,她的步步算计,当真的换得他的关注和庇护时,她又不知所措了。她开始不确定她想要的,是不是权势。 她发了良久的呆,直到一滴墨汁从笔尖滑落,在抬头为“右相大人”的信纸上晕出一个黑色的圆点,方才回过神來。不由得又是一阵懊恼,她干嘛要写信跟他商量? 随手将那张纸团成一团,给户部写了一个折子,大意就是既然商会已经成立,那么,盐、铁、酒等一些原由皇商官营的物什,便该交一部分给商会打理了,第一步,她就是为商会争取开具盐引的资格。民以食为天,百姓们可以不喝酒,总是得吃盐的吧?相信走出了第一步,以后的路子,就容易许多了。 明知道这份折子林千夜也会看到,归晚就是鸵鸟地觉得这样不会太过丢脸。 折子递了上去,林千夜自然是见到了。他看了看那折子,想起密报送上來的那张只写了“右相大人”四字的信纸,愉悦地笑了。小东西难得想起了他一次,虽然最后还是写了折子,到底还是有进步了。那信纸上圆圆的墨点,定然是她又纠结又别扭了,想起她可爱的样子,心底又是一软。 已经月余沒有见到她了,不知道他不在,她晚上还会不会失眠? 第二日,归晚再次贴了一个告示,荀阳两日后禁止私自贩卖米粮,先前贩卖的概不追究,私商手中有多余的,尚未卖完的,为使他们不至于亏本,沐家商铺愿以当日价格给予收购。 此告示一出,事先知道陛下下旨禁止私市的人,也不得不赞一声沐大人果真仁义。她顶着被陛下责罚的风险,把事情的责任一力承担了下來,沒有过河拆桥不说,甚至照顾到了最底层的小商人。 有这样一位商会会长,可能也不是一件坏事吧?荀阳城中的大商人虽说都有后台,生意到底是自己的,归晚这个举动,倒叫他们对归晚的敌意略减。 只是,仍有不少人等着看热闹,皇帝陛下确实是拨了三十万两银子,沐归晚买那块地皮就花了五万,之前她夸下海口,要花二十五万两银子买木材。就算如今造房子的砖石都不用钱,可那些高价聘请的匠人,总是要付工钱的吧?莫非,她要自己出钱? 也就在这一日,众工匠仍是在挖土造砖,却不料一镐头下去却不是往日一样白色的粘土,而是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挖到石头了?挖土的人并不在意,再次举起了镐头,狠狠地砸下去,这一镐头下去,却是惊呆了,那石头的碎屑,竟是纯净如天空般的蓝色。 挖到宝贝了! 二十多人挖了整整一天,那块石头终于被起了出來,那是一块三丈有余的石头,最底下的一丈是纯净透亮的蓝色,带着点点金星。其余的部分,则差了许多,参了不少白色的杂质。只是光那品质好的部分,想來,价值就不止五十万两。莫非,沐大人未卜先知,早就知道这废墟里面埋了重宝,才敢夸下那样的海口? 一位造房子的工匠憨憨地道出了真相:“你们沒造过房子,自然不知道。依照这工程的进度來看,这里的土质适不适合烧砖头,能挖下去多深,下面是什么地质,会不会渗水,排水该如何,都是要事先勘探的,这石矿埋得不深,想必先前沐大人就发现了。” 楚家亏了!这块地,他们是作价五万两卖出的。光是地价就值至少二十五万两,再加上这珍贵的石头,他们足足亏了七十多万两! 一时间有人说沐归晚运气好的,随便一买就能买到埋了宝藏的,更有人说沐归晚不厚道的,明知道那块地里有宝藏,还以那么低的价买了下來。 就因为这块石头,楚家再次起了内讧。 楚正良又是得意又是轻蔑:“家主与老夫人果然慷慨,五万两白银,就送出了这样的宝贝。” 更有人逼着楚大夫人和楚兰敏,找沐归晚把那暗蓝金彩石给要回來。毕竟,那是从楚家卖出去的地里面挖出來的,不能便宜了外人。 楚兰敏本就在楚家沒什么威信,经此一事,更是举步维艰。不管去不去要回石头,他注定是一个笑柄,去要,堂堂楚家如此小家子气,他这个家主未免有失脸面。不去要,就是他败家,有这样的家主,楚家还有什么前途? 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被逼得心力憔悴,他躲在书房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臂,告诉自己:“沐师姐事前肯定是不知道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却又想到了楚夫人的那句话:“凤鸣,你现在还以为她是好人吗?” 楚兰敏咬着唇,心底冰凉凉的。即便她事先不知情,那么在修建牙行之时,她也已经知道了吧?她事先沒有告诉楚家,而是让它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就是逼着楚家不能巧取豪夺。为了那块石头,沐师姐一点都沒有顾及到他们之间的情分,也沒有考虑过他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我要去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楚兰敏握紧了拳头,眼底闪过一抹泪光。沐师姐,她是那样高洁从容的女子啊,他心目中的神仙姐姐,竟会是推他下地狱的人么。 他摇了摇头,眼中含了泪:“不,我不相信。”可是,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楚凤鸣,若这是真的,你又该如何呢? 122 被要挟了 “前阵子河道垮塌确实是有人刻意为之,有人听到过类似爆炸的声音,只因为那段河道很偏远,人烟罕至,沒有人在意。”小十九刚刚养好了伤,便开始动作起來了。 果然是有人动了手脚。归晚手指轻敲着桌面:“诚王那边的人知道了吗?” 小十九点头:“他们也知道了,最近荀阳城中多了不少暗桩,应该就是他们埋的人。” 归晚点头:“此事你只要时刻关注就好,不必插手,被诚王府的人发现了,大可说是我命你查的。”现在她跟北悦宁好歹是合作关系,这点面子,相信他还是会给的。 小十九咧唇一笑,摸了摸脑袋:“他们的人很厉害,早就发现我了。” 归晚扑哧一笑:“你年纪还小,论身手当然比不上他们。等子言的伤好了,我叫他收你为徒。” 小十九眼睛一亮:“谢谢公子姐姐!”这代表公子姐姐是真的接纳他,而不是从风氏借用的人了。 “公子姐姐,那些炸毁河道的人,跟那日在官道截杀我们的人,好似是一批人吧?”小十九的直觉十分敏锐,那正是情报人该有的天分。 归晚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觉得。” 小十九继续道:“我还发现,那些人跟白家和楚家似乎都有些接触。” 归晚心中“咯噔”一下,蹙了蹙眉:“看來,这次米粮的事情还沒完呢!”先前开设私市,也只是饮鸩止渴,这种方法,就是放出老虎,伤了先前四处害人的狼。如今狼伤着了,老实了,自然就要把老虎关起來。可是如今才发现,那头狼受的伤并未动到筋骨,而老虎已经是不能用了。受伤的狼的反扑,往往才是最狠,最可怕的。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朝廷能准了她那份奏折,让商会跟白楚粮家一样,拥有开具盐引的权利,她才有一搏的资本。在此之前,她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等。 “小十九,叫阿朴备车,我要去一趟楚家。”牙行的工程,已经做了七七八八,那块从楚家老宅地里挖出來的暗蓝金星石,也该去处理一下了。 归晚堪堪出了门口,却接到了一个请柬:“沐大人,我家楚二爷有请。” 楚正良,他此时找上她,能有什么事? “劳烦你带路。” 越是接近目的地,归晚握着扇子的手指尖越是冰凉,那条路,正是通往小园的。楚正良为何要在小园招待她?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那扇厚重古朴的木门被推开,满园的山茶,正盛开着,一簇簇,一丛丛,深红浅粉,一如多年前她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情形。这山茶树,比起十二年前,似是长高了不少。 “二爷说,沐大人该知道哪个院子能找他。”那仆人只是把她带到门口,便退下了。 归晚深吸了一口气,看來,这楚正良知道的还真不少。园中寂寂,满地的落红无人清扫,静静地铺在鹅卵石小径上,踩上去,似有暗香。这小园中,最熟悉的院落,便是她居住了整整八年的那个地方。兵來将挡,她摇头笑了笑,干脆背了手,施施然向那边行去。 “恩……”刚刚靠近那个最熟悉的院落,便听到一声销魂入骨的呻吟,婉转若莺啼,光是那糜烂的声音便足以让人脸红心跳。 归晚摸了摸鼻子却沒有停下的意思,反倒是饶有兴致地向前行去。 园中的石凳上,坐着一个极其美丽的黑衣男子,胸口微微敞开,露出蜜色的皮肤,那宛若丝绸的的肤色让人忍不住想要把手放在上面。而这时正好一双细白纤长的手指放在他的胸口,缓缓地上下滑动着,似乎有些难耐地轻挠。相比于那男子几乎算是齐整的衣裳,那跨坐在他身上的女子身上仅是一层紫色的纱衣,已经是褪到了腰际。诱人的玉腿勾着那男子的腰,一下下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更要命的是,在他们周围还有十几个年轻女子,仔细看着他们的动作。 刚到就给她这么一个下马威,归晚轻叹了口气,干脆靠在了那拱形的花门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转着扇子。 那女子显然是看到归晚了,但她并沒有停下动作,反倒是更加急切地摇摆着自己的身躯。那张幽丽艳绝的脸因为情欲而泛起微微的潮红,为那宛如不老的幽灵的阴冷注上了些许生气。她伸出舌头舔过那男子的颈项,黑衣男子显然也不介意在他人面前表演,肆无忌惮的指尖描绘过坐在他身上的幽丽女子玲珑的曲线。 “沐大人,怎么不进去?”楚正良姗姗來迟,一脸歉意。 归晚打了个哈欠:“我來得不巧,刚好碰上二爷手下的姑娘上课。” 楚正良眼底尽是嘲弄:“沐大人对这场面该不会陌生才是。”那眼底的鄙夷可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所沒有的,显然,他是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归晚仿佛沒有见到他的嘲笑,淡淡道:“恕我孤陋,楚二爷这样的待客之道,倒真是别出心裁。”莫非当年的她,真的是孤陋寡闻,不知道这园中的女子,竟是这样学媚术的。 楚正良看了眼石凳上打得火热的两个人,微微眯起眼睛:“我不过是想叫沐大人宾至如归罢了。” 好一句宾至如归,他明摆着认定了她不过是从小园出去的一个妓 女。 归晚丝毫沒有觉得尴尬,唇角微微嘲弄地弯起:“看來我得谢谢楚二爷的体贴入微。” “岂敢。”楚正良恶意道,“想來沐大人也是精通此道的,否则,当年如何叫诚王神魂颠倒,而今,又让高高在上的右相,也成了你的入幕之宾。” 他竟敢这样羞辱她!归晚敛了眼睑:“原來楚家二爷,也只会逞口舌之利。”沉住气,她要沉住气,他这样的羞辱,如何不是一种试探? “你……”楚正良冷哼了一声,冲着院子里的那群少女吼了一声,“你们下去!” 那群少女慌忙退了出去,坐在黑衣男子身上的女子瞥了他一眼,却不为所动,良久方才缓缓站起,身上带着隐隐的汗意,眼角眉梢都是春情。 黑衣男子拢了拢衣衫,声音温润而好听:“那么,醇兮也先告退了。”醇兮,写意楼如今的头牌。 “洛心公主,一别经年,殿下依然明艳如斯呢。” 方才表演活春宫的女子,赫然就是洛心。她款款向归晚行來,捋了捋那黑顺的长发,如同一只慵懒的黑猫:“是啊,日子过得清闲了,就忍不住想找故人叙叙旧。” 归晚挑眉:“如此,真是受宠若惊。”原來这洛心还跟楚正良有关,这就难怪,当年在楚家大宅,身为楚正义的禁脔,她还能暗中培养出自己的势力,也难怪,小十九说那些人跟楚家有关。刺杀悦宁和她的人,炸毁河道的人,在米价风波中插了一脚的人,竟然是洛心。倒是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此番请你來,只是想请你帮个小忙。”洛心似笑非笑,那刚刚褪去情欲的脸,又变得苍白无比,“我想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归晚不置可否:“只是如此简单?” 洛心扬唇:“只是暂时。”握住了她这么大的把柄,她怎能不好好利用? “哦?”归晚反问,“若我不答应呢?” “且不要说庆昭帝有多恨风家的人……”洛心捂唇笑道,“就算是诚王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说,他会对当年欺骗了他的女人如何?” “好,成交。”归晚一口答应。 “这般爽快?”洛心一脸兴味。 归晚拿了扇子敲了敲手腕,懒洋洋道:“有什么法子呢?谁叫两位捏住了我的把柄?” 目前的形势,庆昭帝那边容不得她退,若退了,把沐家和林千夜拉下水不说,她的脑袋也估计会不保。而楚正良这边,却容不得她进,她若敢轻举妄动,一旦她的真实身份公布,她自己会死得很难看,沐家也会背上欺君的罪名。 楚正良接口道:“口说无凭,沐大人得帮我们做一件事,以示诚意。” “何事?” 他得意道:“只要你将那块暗蓝金星石以五万两的价格卖还给楚家。”他算过了,修建牙行工匠的工钱,加起來,也不过是五万两。如此一來,全荀阳城的人都会赞一句沐归晚神机妙算,可是,这样的消息对楚兰敏就不妙了。地既然已经卖出去,地里挖出來的东西,就算是别人的,到时候楚兰敏低价买回,岂不是太过小家子气? 这个老匹夫!归晚心中暗骂,她选择将那块石头公布于众,也是有她的私心。本是想将品质最好的那块送还给楚兰敏的,既得了她想要的东西,又全了跟楚兰敏的情谊,传出去,对楚家,对她,都是一段佳话。 而今,若是以低价卖还给楚家,就是一种施恩的姿态,对楚家的家主就是赤 裸裸的羞辱。当然,楚兰敏肯定不想接受,可是楚家其他人,定然会逼着他接受。他这个家主,将会威信扫地,尊严全无。 归晚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这是她第一次动了杀意,反正先稳住他再说,反正只要他死了,也沒有人会动摇楚兰敏家主的位置。 “那好,我就不送沐大人了。”楚正良下了逐客令。 归晚上了马车,冷了脸:“我们去楚家大宅。” 而那边,楚兰敏却恰好拜访归晚,被告知她去见二堂叔了。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莫非,沐师姐她是向着二堂叔的吗?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完全沒有听到有人在高喊:“闪开,快闪开!” 对面一匹马直直地冲了过來,他无意间一抬头,一下子懵住了,两丈,一丈,眼见着他就要被踩在铁骑之下…… 突然街边闪过一个枚红色的身影,一个漂亮的翻腾,直跃上马背,一下子勒住了缰绳。那马人立而起,却终究是停住了,她稳稳当当地从马上下來,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这是谁的马?叫它横冲直撞,也不怕它伤了人。” 马的主人上前來连连道歉,那少女方才哼了一声,把缰绳递过去:“下次抓牢点,别再叫它受惊伤了人。” “多谢这位姑娘救命之恩。”楚兰敏行了个大礼,郑重道谢。 “不谢不谢,举手之劳罢了。”少女连连摆手,大大咧咧道。 “姑娘大恩,若有机会,定当报答。”楚兰敏因为心中有事,略略寒暄了几句就要离去。 “哎……”那少女拦在他面前,笑吟吟道,“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还说什么报答?” 楚兰敏一赫,倒是他疏忽了:“请教姑娘芳名。” 少女朗朗笑道:“我叫辛紫薇,岭南人氏,此番是到荀阳寻亲的。” 123 你要的我就会给 紫薇显然是个自來熟的:“你刚才愁眉苦脸的,是遇到烦心事了吗?好嘛,好嘛,不问就是了,干嘛那种表情。真是小气。” “哎,你说你要报答我。是不是真的?还是随口说说?” “我也不要你报答了,你请我吃顿饭吧!” 一路上辛紫薇叽叽喳喳的,仿佛一刻都停不下來,楚兰敏还沒见过这么活泼的女子。 待吃完饭后,他就知道她是个孤儿,从小在镖局长大,是个女镖师,前几日押镖到荀阳,跟总镖头的女儿打了一架,那个大小姐竟然丢下她一个人走了,她的随身衣物都在镖队里。身上的盘缠都花完了,就想出來找份活计。别人看她是个女的,都不肯用她,她在遇到楚兰敏时都饿了一天了,难得还有力气拉住那疯马。 “那些人,真是太气人了,女的怎么了?我从五岁就开始习武了,一般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呢。”她气鼓鼓地道。 荀阳城中每日來來往往的镖队那么多,女子走镖也不算什么稀罕事,看她一身骑装,身手也利落,应该是有几分功底的。楚兰敏道:“要不我赠你一些盘缠吧!” 紫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不成,我有手有脚,干嘛要你送我盘缠?喂,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本姑娘可是很有骨气的,从不吃嗟來之食。” 楚兰敏心情郁郁,也被她逗笑了:“那你要如何?难不成吃了这顿继续饿肚子?” 紫薇上上打量了他几眼:“瞧你这身打扮,出手又这么阔绰,该不会是哪家的少爷吧?你家缺不缺人啊?最好是保镖之类的,这个我最拿手。” 楚兰敏好笑,且不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用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当保镖?何况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护卫都是千挑万选,从小就培养的,都是一等一的忠仆,哪用得半路找人? 看到他的神色,紫薇很是泄气:“就算你不用我,你就沒有姐妹吗?我去给她们当个女保镖也好啊。拜托你了,只要包吃包住,等我找到活了,立马就走,绝对不会赖上你的。” 怎么说她也帮过他,让一个小姑娘就这样流落街头,他也过意不去:“那好,你先跟着我吧!我过几天问问店铺里缺不缺人手。” “恩,谢谢你。”紫薇的笑容很是灿烂,“我知道你为难,一个月,就一个月,不管找不找得到工作,我都会走的,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楚兰敏心中一暖:“我要去办点事,你是跟着我,还是让车子先送你回去?”现在,沐师姐该回去了吧?不问出一个结果,他总是心底难安。 紫薇匆匆抓了几块糕点:“当然是跟你去,我现在是你的保镖,当然要跟着你的。” 楚兰敏叫人把糕点包给來塞给她:“那现在就走吧!” 紫薇捧着糕点甜甜地笑:“你可以叫我紫薇,我呢,就叫你少爷。少爷,我发现,你是个很细心的人,以后谁嫁给你,谁就赚到了。” 楚兰敏一笑,不置可否。 在马车上,紫薇的嘴就沒停过,讲起走镖时的趣事,路上遇到黑店啦,半路杀出劫匪啦,各种危险的事,她说出來就分外有趣。 “走镖的生活很辛苦吧?”她的手很粗糙,虎口处还有厚厚的老茧,跟一般养尊处优的小姐比起來,只能说是难看。 她自己却毫不在意:“为了谋生,哪谈得上什么辛苦?” 楚兰敏又是笑:“每个走镖的女孩子,都像你这么爱说话吗?” “差不多都是吧!”她认真地点点头,“你都不知道,走镖路上经常连着一个多月都不见人烟,再不说说话,岂不是闷死了。还有一次,我们在南楚国遇到了暴风雪,挖了个雪洞靠在一起相互群暖,你知道的,在雪地里,要是睡着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们只好轮流着讲故事,渴了就挖了雪來吃。” 那样的困境,她却当成了一件趣事來讲,楚兰敏不知不觉中对她的那点生疏和隔阂都不见了。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便是如此吧? 下了马车紫薇就在惊叹:“哇,天哪,你朋友家好漂亮。”接着又是忐忑,“我身上这么脏,她不会嫌弃我吧?” 本來楚兰敏想叫她在马车上等,她这么一问,也只好改了主意:“不会,沐师姐人很好。” 小小的荷塘中,是一个精巧的五角亭,层层的荷叶尽头,归晚靠在栏杆上,转身看到楚兰敏身后的紫薇,微微一愣:“这位姑娘是……” 紫薇大大咧咧地自我介绍:“我叫辛紫薇,是少爷新请的保镖。” 辛紫薇吗?看起來年纪相仿,是她吗?爹爹的亲生女儿,拥有她可望而不可得的姓氏和血液的亲妹妹。当年她与娘亲一起被洛心带走,就不复再见。 “沐师姐?”楚兰敏轻唤了一声。 归晚脸上换上了戏谑:“凤鸣,你身边多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保镖?” 楚兰敏脸上几不可见地红了红。 紫薇看看他,又望望归晚,替楚兰敏答道:“我刚刚在街上碰到了少爷,我帮了他一次,现在换他帮我一次。” 归晚眼中含笑:“你会武功,用的兵器是刀?” 紫薇一脸惊叹:“天哪,少爷,你朋友能掐会算吗?我常年走镖的,兵器就是刀。” 楚兰敏也是微微诧异,归晚轻笑着解释:“你的手告诉我的,握剑的手,食指上的茧不会长成这样。”可是,这手心的茧也是可以造假的。她的手虽然粗糙,脸上的皮肤却很好,常年风吹雨淋的皮肤还能这样细腻,真是难得。 “我一见你就投缘,跟着凤鸣总是不便,不如跟着我,可好?”她这句话问得突兀,但也只是试探。 紫薇一脸苦恼:“我也很喜欢你,可是,我刚刚答应了少爷要跟着他一个月的,做人不能不讲信用。”最后一句话却是冲着楚兰敏说的。 楚兰敏苦笑,看來她是赖定他了,不过,她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他并不十分介意。 归晚心中有了数。 “你们是不是有事要商量?要不我先去别处逛逛。”紫薇不仅招人喜欢,还很有眼色。 “你是为了暗蓝星彩石的事找我吧?”归晚示意楚兰敏坐下,“如果是为了这件事,我确实一早就知道那地下有这块石头。” 紫薇的离开似乎也带走了那和悦的气氛,楚兰敏只觉得心底微微一涩:“师姐……为什么?”他介意的并不是那块石头,也不是那区区几十万两银子,而是归晚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难堪。他做了家主之后,第一次跟二叔作对,第一次低价卖出了祖上的地,却被人告知,那里面有重宝,他以后还如何服众? “你知道的,那块地方,曾死了那么多人,本是最繁华的地界,而今,周围的店铺都几乎开不下去。我们不相信怪力乱神,普通百姓们却是十分信奉的。” 牙行若是经营得好了,就意味着商会能一步步站稳脚跟,这是很多人不乐意看到的。他们现在不出手,不过是还不到时候,她怕到时有人捣乱,而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最是子虚乌有,也最能蛊惑人心。 “师姐不是请叶家人去看了,房子也是他设计的吗?”这与那块石头有什么相关呢? “暗蓝星彩石,因于湛蓝中带了点点金色星光,华贵无比,被誉为帝王之石,这你知道吧?”归晚淡淡笑道,“若非是块福地,又怎么会出这样的石头?” 楚兰敏眼睛一亮,他要的,也只是这个答案而已。沐师姐不是要故意给他难堪的,这就足够了。他在楚家的种种,就只当是一种磨难吧! 归晚却隐隐有些头疼,楚兰敏终究只是一个十七岁,从未接触过经商事物的少年,他在绘画上天赋极高,想必,兴趣也都在这个上面。他聪明,却太过天真心善,对于一个画师,这是不可多得的天赋和优点。然而,在商场和官场,天真和心软只会害死他。 “凤鸣,你还记得当日在京城我跟你说的话吗?”归晚望着他,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陛下,为什么要你做楚家的家主?” “我……”楚兰敏低了头,他想过,却是不敢深想。 归晚却容不得他退缩:“既然有皇商楚家和白家,陛下又为何要再建一个什么天下商会?你真的不明白吗?” “师姐,我明白,可是……”可是我不敢想,有一日你我会站在敌对的位置上。 少年眼中的惊痛几乎刺伤了她,归晚闭了闭眼睛打断他:“沒有可是,事实就是如此,陛下打算收回白家和楚家的荣耀了。” “不……”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几乎含了泪,他不能接受,从沐师姐口中听到他们将会成为敌人的事实。也无法接受,他竟成了家族的软肋,因为他无能,成了陛下堂而皇之地削弱楚家的借口。 “所以师姐,那块石头,你不仅是为了商会考虑?也是想帮着陛下打击我吗?”楚兰敏握紧拳头,见归晚不答,越发觉得心痛,“师姐,你知不知道,知道你來荀阳时我有多高兴?当日在楚家大宅见到你,我又有多惊喜?前几日,你平抑了米价,我甚至跟别人一样,为了你欢呼喝彩。听到别人肯定你,我比自己受到肯定还要高兴。师姐,你如今却告诉我,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与我为敌?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不,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伤害你,我方才的话,其实是想告诉你,注意楚正良,别叫他疯狂的举动带累了你啊。 “是不是这样?沐师姐,你告诉我!” “是!我就是为了帮陛下对付楚家而來,我是你的敌人。”归晚握紧了手中的扇子,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伤害了他,她终究又伤害了一个她不愿伤害的人,“那块石头,你随意出个价吧!我会卖还给你。”再不情愿,这也是事实,他们以后也不可能和平共处。 “师姐是在可怜我吗?”楚兰敏似哭似笑,“帝王之石也好,神仙之石也罢,我从不在意。”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不愿对她说一句怨怼的话,他只是怪他自己为何如此无能,才会叫陛下看轻了去:“我知道师姐需要钱,那块石头,我会出价买回來。”只要是你要的,我就会给。 他大踏步离开,只是几步,便已被那荷叶遮住了身影,想來他不愿叫任何人见到他此时的狼狈。 “姐姐,你好狠心。”紫薇笑吟吟地出现在她身后,“对这样在意你的人,也能下这样的狠手。” “你真的是紫薇?” “我真的是辛紫薇,祖籍岭南,父亲是辛渐,母亲是风绿衣,今年十五岁,七月二十八的生辰。”她一把撩开额头,额发覆盖下是一个细小的疤痕,“努,你看,这块疤,娘亲说是小时候从床上掉下來磕的。” 她真的是她妹妹,归晚却只有荒谬的陌生:“洛心叫你來的?” “才不是呢。”她摇摇头,俏皮地道,“我干嘛要听那个老女人的话?” 归晚叹了口气:“那在这住下來吧!” 紫薇扑哧一声笑了:“我才不要呢!跟着你,哪有跟着楚兰敏那个呆头鹅好玩?” 她可以叫人扣下她,可是,她不想这样做,不管紫薇的目的是什么,她终究是她妹妹,爹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而且,姐姐命中带煞。你有沒有发现,跟你亲近的人,沒一个有好下场,我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紫薇在她耳边低低道。 只此一句话,叫归晚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第三个人情 “你命中带煞,跟你亲近的人,沒一个有好下场。”归晚只觉得冷,彻底的冷,从身体深处透出的寒意冻得她连嘴唇都麻木了,肚子疼得难受,半睡半醒之中,似有人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诅咒,将她困在那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沉沦,再沉沦…… 她多想大声反驳:不,我不是。可是,她只是无言,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真正爱她的人,从來都沒有好下场,那都是她害的,她害的!这个念头叫她身上寒意更重,身上的酸疼叫她恨不能晕过去。胸口更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叫她喘不过气來。 “薇儿……”是谁?谁在唤她? 身上突地一暖,似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很熟悉,隐隐地叫人心安,噩梦开始消散。她自发地靠近热源,慢慢地,冻僵的手脚暖和过來了,一双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放松下來,终于由着袭來的睡意沉沉睡去。 來人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良久,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归晚很早就醒了,眼睛咕噜噜地转着,大抵是早前养成的习惯,发现枕着林千夜的手臂,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伸出小手戳了戳他的胸口:“你怎么在这里?” “恩……”林千夜闭着眼睛假寐,抽走垫在她颈上的手臂,声音带着晨间特有的慵懒,“我再不來,有一个小笨蛋岂不是要冻死了?” 归晚的脑袋一下落在了枕头上,脖子陡然失却了温暖叫她有些不习惯,她蹭了蹭,发现自己团成一团缩在他怀里,可见是将他当了一晚上的暖炉,恩……占便宜了呢! 她瞧瞧身上的被子,也不算很薄,正想开口说话,肚子又是一酸,握紧了拳头,皱巴着脸道:“我也不知道突然这么怕冷啊!”只不过來月事了而已嘛,血气不足怕冷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么私密的话她可说不出口。 月事?她心底一惊,昨晚她动來动去,不会……她一阵尴尬,僵着身子,瞧着林千夜很是艰难地开口:“那个……你要不要起來?我想去洗漱一下。” 林千夜挑了挑眉,那了然的神色叫归晚恨不得咬她一口。 掀开被子,床单上干干净净,他除了衣服被她蹭得皱皱的,别无其他可疑的痕迹,她才松了口气。这个家伙素來有洁癖,要是她不小心弄脏了他的衣裳,估计,都会不知道怎么死。 鉴于之前又欠了林千夜两次人情,昨夜还把他当了一夜的暖炉,归晚很是逆來顺受。对侍女们递上比往常要厚的衣服,她沒意见,早膳被换成了甜甜的红豆粥也只是皱了皱鼻子,乖乖喝完。 久违的小动作,叫林千夜夹着菜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宠溺。 林千夜,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归晚差点跳了起來,她方才想起來,七天前,她递了奏折上去,依照普通行程,一个个驿站递过去,现在奏折应该才送达京师。不会吧?按这个时间算,他根本就沒看到她的奏折?惨了,死定了! “右相大人,你怎么來了?”心底却是径自做了回答,他这个大少爷,自然是到处游荡,她这里有热闹可看,他干嘛不來? 林千夜似是沒看到她纠结的表情,支着手,漫不经心道:“本打算去琳州一行,听到有人在荀阳作威作福,就顺路过來瞧瞧。” 顺路……过來,琳州跟这里隔了三百多里,这路还真顺得有点远。与其有时间顺这么远的路过來看她笑话,为何不在京城多待几天,也好顺便看看那奏折啊?归晚想哭了。 林千夜火上浇油地一挑眉:“怎么?这个表情,是不想看到我?” “呵呵……”归晚干巴巴地笑着,口是心非,“怎会?” 她的表情却不是这么说的。呜呜呜,林千夜这时候來做什么?以庆昭帝那小气的性子,就算打心底一千个赞成她的提议,也绝对会把这事拖上一拖,拖得她毫无招架之力,才摆出一副施恩的姿态批准。要是有林千夜帮他敲敲边鼓,事情就好办多了啊!可惜,事与愿违。 林千夜兴致勃勃地欣赏了一番她纠结无比的神情,方才调侃道:“那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喜极而泣?”戏弄她着实叫人上瘾。 身上本就不舒服,被他这么一撩拨,归晚的火气果然蹭蹭地上來了:“右相大人,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去琳州?”有哪个宰辅是像他一样有事沒事到处乱跑的?她沒有意识到这是毫无理由地迁怒啊迁怒。 啧,这么快又炸毛了,看來他家小东西的耐性越來越不好了。林千夜却是心情愉悦,刮着她的鼻子轻笑:“方才是骗你的,去琳州只是顺路,來看你才是正事。” 骗人的吧?谁稀罕你來看我?归晚头一偏,表情如是道。 “枉我为了见她,快马加鞭地赶了三天的路。我家薇儿竟然不领情。” 归晚眼睛一亮,轻轻松松地被他带跑了思路。他到荀阳只用了三天,就是说,他有可能见过她的折子了?当下也忘记了方才还是在生气,巴巴地拽着他的衣袖,如他所料地问道:“右相大人,那你有沒有看到一份折子?” 林千夜挑眉。 归晚心虚得几乎不敢看他:“是我写的折子。” “折子啊……”待她希冀地扬起了小脸,他方才拖长了声音抑扬顿挫地接着道,“尚书台的官员虽则不太勤快,也不会忘记呈给陛下的,你多虑了。” 瞬间从希望变成了失望,归晚瘪着嘴巴失落无比:“所以说你沒看到了?” 林千夜难得好心地问上一句:“你什么时候写的?” “七天前。”而今是有求于他,归晚自然有问必答。 “七天?那应该还在路上吧?”林千夜骗起人來眼睛都不眨。只要是她的书信和折子,他早就暗中交代了用八百里加急。若不是见到那份折子和皱巴巴的写着“右相大人”四字的信纸,他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归晚垮了小脸:“就是说,你看不到了?” “折子都是给陛下的,我看不看,无关紧要吧?”见她垂头丧气,他扑哧笑出了声,“还是,那份折子,其实是写给我的?” 在他那双幽魅的眼睛面前,她似乎无所遁形。归晚无意中撞上他的眼神,莫名一慌,差点想要跺脚:“不是,不是!谁要写给你?” “真的不是写给我的?”林千夜似笑非笑,唔,小东西耳朵又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归晚彻底炸毛了:“不是!” 小猫使小性子时,不可逼得太紧,以退为进方为良策,林千夜显然颇有心得:“嗯……那我也不必多管闲事了。待会我便去琳州,你在这里要乖一些,别招惹麻烦。” 麻烦已经招惹上了,归晚欲哭无泪,很沒骨气地拽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道:“右相大人……” “嗯?” 幸而归晚低着头,沒见到他脸上的愉悦,否则非气得跳起來不可。 “你说,庆昭帝会不会答应给我开具盐引的资格?”荀阳如今的形势,可容不得她多等啊,庆昭帝若不尽早答应,先前的努力功亏一篑不说,接下來的烂摊子也无法收拾了。 林千夜一贯地不负责任:“那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管?” “你是右相啊!”示弱了这么久,归晚觉得有些丢脸,差点又要恼羞成怒,伸手去抓她的衣领。 “他当然会给。”林千夜适时开口,总算是止住了她蠢蠢欲动的双手,“至于什么时候给,本相干嘛要猜他的心思?” 他说的是废话!归晚咬着唇,低头,就是拽着他的袖子不说话。 明明想叫他帮忙,却别扭地不肯开口。她这么无赖的时候,他倒是第一次见。林千夜轻轻笑道:“既然他迟早都会给,不如,先斩后奏如何?” 归晚眼睛一亮,抬头看他:“可是……要怎么做呢?” 林千夜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沒有陛下口谕,凭着右相的手令,批给你一年三百万担的盐应该不成问題,这样可够?”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庆昭帝压根就沒见过她的折子,听他提起要盐引,还以为她这边顶不住压力,他出來为她收拾烂摊子了,早已非常爽快地批下了每年五百万担盐引的条子。不过目前,三百万担盐对她应该也是够了,剩下的两百万担嘛,他心安理得得留着,待下次再作一个人情。 归晚浑然不知已然上当了,感激涕霖地使劲点头,三百万担,价值至少一千万两,她还怕招不到人为她卖命吗?只是……她皱了皱眉,略略有些不安。他私下批准她开具盐引,形同于走私私盐呀,而且是这么大的数目,按律是形同谋反的:“这样做,对你沒有大碍吗?”她丝毫不怀疑他会做出私批盐引这种事,他不就是这么个任性的人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唔……有进步,竟然还知道关心他一下了,虽则大抵是出于感激和愧疚,也足以叫人心情愉快:“你什么时候见到本相做沒把握的事了?” 哼,关心他一下,他竟然不领情,她白操心了行不行?归晚微微有些懊恼。 林千夜微微一笑,揉揉她的脑袋:“若这次我沒來荀阳,你该怎么办好?”他当然也不会告诉她,他真的是來荀阳看她的,去琳州?鬼才要去琳州。 “以后重要的事,先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再写奏折,可好?” 归晚顿了一顿,点点头,心底微微觉得有点不对劲,林千夜什么会这么助人为乐了? 目的达成,林千夜拿出一个瓶子,悠悠然道:“这是新近调的花露,帮本相尝尝味道如何。” 如此巨大的反差叫归晚差点反应不过來:“右相大人,有很多人愿意帮你尝的,为何偏偏要为难我?” 林千夜理所当然道:“沒办法,本相暂时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实话实说的人,所以只好麻烦你了。” 归晚:“……” 果然,仗着她又欠了他一次人情,他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欺负她了。归晚瞪了他半晌,乖乖接过,倒是先前泛起的怀疑又被他这么一出“恶整”给压下去了。 125 她是灾星 傍晚,荀阳城中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楚家现任家主楚兰敏,竟出价六十万两,要买下那块暗蓝星彩石,进贡给陛下。 一时百姓哗然,牙行修建竣工的大消息反倒给忽略了。 也是,暗蓝星彩石又称帝王石,出现的又是如此高调,除了陛下,又有谁敢用它呢? 楚家不惜重金买下这块石头,也要将它送给陛下,如此忠君爱国,获得了朝野的一致称赞。本來对楚兰敏颇有微词的楚家族人,也被楚兰敏这个豪气的举动给镇住了。毕竟,楚兰敏虽然经验不足,大小就沒经过商,运气也不太好,刚卖出去一个宅地,里面就藏了重宝。但是这份大气却叫人信服,楚家人,就是该有这样的果决。 六十万两算得了什么?在陛下面前站稳了脚跟才是关键。一时又有人想起逝去的楚正义原是陛下的伴读,两人关系十分亲厚,就连楚兰敏不也是陛下力排众议扶上來的。换个人当家主未必能得陛下如此眷顾。 一早准备捏着这事重重打得楚兰敏爬不起來的楚正良,差点沒被气歪了鼻子。这个楚兰敏,他小看他了!沒想到他会使出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不知道沐归晚有沒有提点过他。 “沐无心那个臭丫头,看老子怎么整治她!”他咬着牙,眼神说不出的阴鸷。 洛心慢慢地梳理着长长的头发,冷冷道:“得了,把柄之所以是把柄,是因为它只能捏在手里,不能真的用。你别以为拿住了她的秘密就能将她如何了。还是想想现在该怎么做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沐归晚的真实身份这张底牌,当然要留在关键时刻揭穿。 楚正良瞧着她单薄的衣裳下玲珑的身段,喉头滚动,但终究沒有那个胆子,这个人尽可夫的尤物,在几年前,还跟他滚做一团,而今,他却不敢再轻易地像以前一样对待她了。她依旧倾国倾城,脸上却越來越沒有人气,叫他心里发毛。 “我绝对不会让楚家任人宰割!”他当然知道庆昭帝打的什么算盘,让楚兰敏那个黄口小儿主持大局,楚家不败落也败落了。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绝对不允许! 洛心低低笑着,声音如银铃般的清脆,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只要你够强硬,沒人能把楚家怎么样。楚家不够,不是还有白家吗?” 楚正良冷哼一声:“哼,白行知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顶多是敲敲边鼓,怂恿我跟朝廷对着干,需要他出力了就跑得远远的。”他顿了顿,接着切齿道,“要不是沐归晚那个臭丫头多事,庆昭帝早就妥协了。” 愚蠢的人。他以为庆昭帝真的如表面上的平易近人吗?他现在只是不确定天下商会知否真能顺利建起來,才肯花点面子,留下楚家和白家。把他惹急了,随便罗织一个罪名,就能叫楚家诛九族! 不过,她要的,不正是如此吗?叫楚家和朝廷对着干,形势越混乱对她越有利。 现在,先给楚正良一点甜头吧:“沐归晚的那个牙行不是建成了吗?与其明着跟庆昭帝叫板,还不如叫她的牙行办不成。她一个小姑娘能力有限,把事情搞砸了,可怪不得旁人。” 朝廷难得大方了一回,拨了三十万两的款项,建起这个牙行,自然是对它寄予厚望的,如果它开不了张,沐归晚这个小丫头难辞其咎。叫她铩羽而归,也算是给朝廷以后派來的官员一个警示,叫他们乖觉点,也不看看这荀阳是谁的地盘? “牙行的事情,我已经开始安排了。只是沐归晚有些來头,若她的家族一力保她,她也是不痛不痒。”要玩,就要玩一记狠的! 洛心舔了舔嘴唇,那红艳欲滴的嘴唇如涂了鲜血:“不用你提醒,我已经派人去安排了。” 归晚确实了楚兰敏要高价买回暗蓝星彩石的消息,只想抱着被子趴在床上装死:“右相大人,这个楚兰敏该不会是楚家大夫人从外面抱回來的吧?”那少年郎怎么能这么不记仇,一根筋到底呢? 她呀,就是见不得有人对她好,但凡有人对她真心,她就会毫无原则地愧疚加心软。林千夜拿起她放在床头的书,随意地瞥了一眼,翻开书页,漫不经心地道:“怎么?找到楚大夫人红杏出墙的证据了?” 归晚双手撑着腮帮子:“你看,楚正义我虽沒见过他本人,从那个替身也能瞧出他不是个好东西。楚兰轩吧,又自私又懦弱,还是个伪君子。至于你……”她顿了顿,很是沒骨气地改口道:“跟楚兰敏也相差太远了,他那样的人……”她摇摇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干脆闭了嘴巴发呆。 “你怎么知道楚正义不是个好东西?” 归晚轻哼了一声,不屑道,“当年不让洛心进宫,最保险的法子,其实不是叫她怀上孩子,而是一刀杀了她吧?可见,楚正义是有私心的。”怕洛心以美色祸国,杀了她,岂不是一了百了?还不会留下任何后患,还显得更大公无私,不怕招了皇帝的猜忌。把皇帝未來的女人肚子搞大了,还要人说他是忠君爱国,怎么想怎么都是别扭,不知道小气的庆昭帝当年是怎么拧巴过來的。 “啧,薇儿,你总是这般不可爱。”林千夜摇了摇头,“你就沒想过,他肯担那么大的风险,也可能是真的动了心?” “咦?”归晚激动地一把掀开被子,爬了起來,“你是说楚正义喜欢洛心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林千夜的眼睛仍停留在书上,却能准确无比地将她一把塞回被窝。 归晚嘟着嘴巴:“他要是真的喜欢洛心,怎么会那样待她?原本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被人藏在后宅,永远见不得光。以洛心的性子,恐怕会跟他同归于尽吧?” “嗯,她是想过的。”林千夜眼底闪过一丝幽暗。她确实恨极了楚正义,不止想杀了他,还连带着,要杀了他们的孩子,那个让她觉得耻辱的孩子。 话題被带得有点远,原本说起楚兰敏,她也沒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她如今的内疚而已,却不料从林千夜的口中知道了这么叫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所以说,真的楚正义其实是洛心杀的吗?” 林千夜闲闲地翻过一页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归晚却是知道,她猜对了。据说在楚正义之前,楚家处处受白家压制,楚正义接位三年,颇有建树,叫楚家一越而居于白家之上,这个局面一直保持了二十多年。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沒有心机和手段? 洛心只是他养在后院的一个禁脔,若无他的放纵,她如何能避开她的耳目,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她又如何能杀得了他?原來楚正义,也是那么任性的一个人啊!不惜得罪皇帝,也要用强占的方式,抢走了皇帝未來的妃子。知道她要杀他,他就由着她杀。 她总算知道楚兰若的胆大妄为和任性胡闹的性子是从哪來的了。 归晚轻轻地叹了口气:“洛心绝对不会想到,她的举动,倒是帮了别人一个大忙,死了一个真的楚正义,又來了一个假的。”而那个假的,才是真正贪图她的美色,对她沒有一丝一毫的怜惜的人。 林千夜这才从书上抬起眼睛觑了她一眼:“难得你有这样的感慨。” “可见情字着实害人不浅,一旦沾上了,就会失去正常的判断。”若不是被怨恨蒙蔽了眼睛,洛心又怎么会看不清形势呢? “哦?”林千夜揶揄,“你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归晚骄傲地抬了抬下巴:“第一次犯错是无知,第二次再犯同样的错,就是愚蠢了。” 林千夜晃了晃手中的书:“既然你不相信,那看这样的小说做什么?”那本传奇小说上写的是一对欢喜冤家,如何从仇人变成了爱人。 归晚摇了摇小脑袋,磕磕巴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上面都胡说些什么。” 林千夜轻笑,也不揭穿她的口是心非,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天晚了,睡觉吧,小笨蛋。” 归晚总觉得这次他叫她小笨蛋其实别有深意,居心不良,奈何这几日她怕冷怕得厉害,如今有个天然的暖炉,她自是忘记了骨气是什么,由着他抱着,不一会,就睡着了。 这几日的荀阳注定多事,才过了一天,荀阳的大街小巷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已经不是楚兰敏高价买石头的事,而是有人在牙行的街上遇到鬼了! 往往怪力乱神最容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谁说都有一堆人伸长耳朵在听。 “那时候太阳可是刚落山呢!那风啊,就吹得呜呜地……像是有人在哭。” “一团团黑气飘來飘去的,看到人就飘过來。可瘆人了。” “那可是大凶之地,只怕那里的牙行促不成生意,反倒会带來霉运呢!”那人咽了咽唾沫,“你说他们是不是在找替身啊?” 几句话把一堆人吓得毛骨悚然:“天哪,以后我到那里都要绕着走!” 也有人不信的:“叶家的大师不是來看了吗?说沒问題的。” 立即就有人跳出來反驳:“叶家大师是什么时候來看的?是那块奇石沒取出來前吧?那石头是什么?那可是帝王之石啊!就算是有天大的煞气,也叫那帝王之气给压制住了。而今沐归晚把那石头取出來了,煞气可不是压不住了嘛?” “就是就是,小姑娘就是不懂事,好好的一块福地,叫她给变成了大凶之地。”说这些话的人,显然是忘记了早在沐归晚來荀阳之前,那块地方就被人称作大凶之地了。 “以后,我宁可绕远路,也不经过那里了!” 荀阳城不少有头有脸的商人都开始着急,楚家老宅附近,原本是寸土寸金,有资格在那里开店铺的,自然是他们这些有家底,有后台的人。可惜自从那场大火之后,碍着“大凶”两字,门厅开始冷落,店里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他们原本指望着归晚建好了牙行之后,能重新把那片地方给带活起來。谁知道会传出这样的消息,还叫不叫人活了? 然而,不等他们找上归晚诉苦,就有一个更要命的消息传來:“正在清淤的河道,又塌方了!这次情况严重,不仅是粮食进不來,一应货物都运不进來了。 这,这不是断了全城百姓的活路吗?更有人将这件事与帝王石被取出联系在了一起,楚家老宅那是在城正中的位置,龙脉所在呀,如今被她破了风水,岂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吗? 沐归晚那个灾星! 126 一场豪赌 “公子,不好了,荀阳城的百姓围在荀阳府门口抗议,说,说荀阳城中如今物价涨了,都是你害的,还要把你赶出荀阳城!”几日不见人影的甜儿急匆匆地闯进來,满脸急色,“府尹马蔺马大人为你说了几句话,都被砸得满头包呢!” 归晚瞧了林千夜一眼,俏皮地道:“还好还好,他们不知道我住在这里,否则,被砸得满头包的就是右相大人了。” 甜儿直跺脚:“公子,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笑得出來,他们要是真的过來烧房子,我看你怎么办!” 归晚瞧了林千夜一眼,似笑非笑,那神情似在说:“无妨,不是还有右相大人顶着嘛?” 林千夜低笑一声:“我倒是十分乐意帮你收拾烂摊子的。” 归晚撇撇嘴,不置口否,她又不是手断了,哪用得着他帮她收拾烂摊子。更何况,欠下他人情,不是给了他可敬折腾她的借口吗?她才沒那么傻呢。 甜儿焦急之下,完全沒注意到两人的互动,接着愤愤道:“那些人简直忘恩负义,前几天还说公子你清如水,明如镜,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几天哪,就骂公子你是扫把星。也不想想,要不是公子你,他们早就饿死了。” 归晚摇头一笑:“这也怪不得他们。”荀阳城是商业之都,所有的东西都是靠城外运进來的,而今河道被毁,城内的物价自然水涨船高,百姓的日子也艰难了许多。不过才三天,荀阳中的日常用品,财迷油盐就都涨了将近两成,这个形势,还可能继续恶化下去。 百姓的愿望,不就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如今,荀阳城中一再风波不断,他们生机艰难,又不明白这风波的由來,加上有人暗中煽动,他们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自然就把矛头指向了她。 甜儿仍是替归晚不平:“公子好心帮了他们,他们竟然恩将仇报,我去叫赤麟军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 归晚摇头:“不行,你别胡闹,这时候叫赤麟军只会火上浇油。”派兵镇压,那不是显得她心虚吗,“只好委屈马蔺马大人被围上几天了,谁叫他是荀阳的父母官呢?”。 甜儿受不得她温吞吞的样子,果断转向林千夜求助:“右相大人,你快帮我家公子想想办法呀!” 哦,这个小丫头可比她家主人要知情识趣多了,林千夜略略坐直了身子靠向椅背,表示爱莫能助:“你家公子说,不用我帮忙。” 归晚压根就沒想到过叫他帮忙,只是林千夜这话,表达了袖手旁观的意思不说,还把她之后求援的后路都断了,虽则她也沒想过要留什么后路,却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舒服。她晃了晃扇子,轻哼一声:“区区小事,怎敢劳动右相大人。” “右相大人,我要出门了,你可要当心哦,万一那些老百姓找上门來……”她拖长了声音,一脸莫名其妙的恶意。 林千夜轻轻一笑:“早点回來,你若不回來我会担心。” 归晚本意是想调侃他,却不料被他一句话噎了回來,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甜儿捂着嘴巴笑:“右相大人,公子好像生气了。”她一点都不怕他。 诚然林千夜总是慵懒又随性的,光看外表,谁都会认为他很无害:“她生气了,你乐什么?” 甜儿笑嘻嘻地道:“因为我就沒那个本事惹公子生气。从认识公子开始,公子就沒有生过谁的气呢。好像从來都不会生气一样。” 林千夜微微一笑,他明白小东西为什么最喜欢这个叫甜儿的丫头了:“你最近准备开一家店,快要开张了,是不是?” 甜儿连连点头,得意道:“是公子告诉你的吧?我开的店很不一样,就连公子都说我想的点子很新奇呢!只是……”她微微有些遗憾,“我的本金只有五万两白银,这些都是公子平时给我的,我想把店做大一些,可惜本钱不够。” 林千夜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桌面:“那么,跟我做一笔生意吧!事成之后,我先付你十万两银子,事成之后,再付你十万两。” 甜儿眼冒星星,重重点头,完全沒有问过那是什么生意,反正右相大人是个好人嘛,不会做坏事的。 坐在明家客厅的归晚不知为何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 “沐大人,你不觉得如今不是谈生意的好时机?”明律是明家第七子,明家在荀阳的掌事,他当日收到了归晚的请柬,因不想趟那浑水,随便找了个理由沒有去。他本以为归晚会记恨,谁料到,今日,归晚竟然笑吟吟地坐在他家的花厅,说有一笔生意要跟他谈。 归晚沒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气恼,气定神闲地道:“哦?明七公子何以会如此认为?” 明律淡笑着提醒:“大人应该比我明白,如今,荀阳城因为河道堵塞,东西运不进來,物价一涨再涨。百姓人心浮动,甚至有人想对大人不利。大人难道就一点都不忧心?”那些庸碌的百姓看不清楚真相,他明七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些风波后面的真相是什么。不外乎是朝廷跟白、楚两家在斗法。届时不管谁胜谁负,都不关他一个小小私商的事。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冲了上去,做了替死鬼。 归晚如何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她随手把扇子扣在左手掌心摩挲着:“明七公子善于经营,自然知道有时候危机也是转机。更何况,修理河道,维护荀阳城内治安,那都是府尹该做的事,至于本官,陛下是派我來做生意的,我也只会做生意。” 明七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她并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真的成竹在胸。他突然有兴趣想听一听她是怎么说服他跟她完成这笔交易的了。这商人之间也有小团体,就是为了平日有什么事情好有个照应,在荀阳的私商自然都不是小鱼小虾,这个小团体中,执牛耳的就是明家的七公子明律。明律可算是明家第一精明人,四年前她与他在商场上的一次交手,就确认了这点。而今他明明不是长子,却隐隐有着明家未來当家的姿态。要打动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自然,也只有一个利字。 “如果说,我会让明七公子成为明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呢?”归晚这句话虽是疑问,却是掷地有声。 明七并沒有跳起來表示自己绝沒有那样的野心,只是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将茶碗搁在了桌上:“沐大人凭什么对在下做出这样的保证?”明家当家的位置,他确实想要,他并不想假惺惺地否认。 他果然是个爽快人! 一张纸片毫无烟火气地递到明七面前。 明七接过,只是扫了一眼,蓦地眼睛一缩,手指微微地抖动着,他绝对沒想到归晚随意递过來的东西,竟然是一张盐引,一百万担的盐引! 归晚拿扇子轻轻扣着桌沿:“明七公子不必怀疑,盐引是真的,上面的官印也是真的。只要拿着它到各地私盐署,就能从盐场中领到盐,直接贩卖。” 一白万担的盐引,能获得的纯利至少是在三百万两,三百万两,明家家大业大,底下的商铺加起來,最好的年头也才勉强拿到这个数。而沐归晚,随手就拿出來砸了他。只要他把这盐的生意抓在手里,明家的当家,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明七却并沒有被这天上掉下來的馅饼砸晕,他将盐引放在桌上:“沐大人给我这样一张东西,明摆着是叫我与白家和楚家为敌呀!”盐铁自古官营,只有白家和楚家两家才有经营的资质,其他商户都要靠着他们两家开具盐引凭条,光凭着这一点,他们两家就能获得天文数字般的利润。而今这种天然的优势被人抢走了,他们怎么能不愤怒,不反击呢? 归晚并不否认:“公子聪明。” 明七摇头:“白家和楚家的商铺遍及各地,得罪了他们,他们两家肯定不会放过我明家在各地的商铺。到时我手上这张凭条,恐怕也成了不名一文的废纸。” 归晚轻轻一笑:“公子多虑了,如果只是公子一家,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是成千上万家呢?他们还报复得过來吗?” 明七难以置信:“成千上万?” 归晚点头:“不错!荀阳城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商户,背后的势力是什么,公子只怕比我们更清楚。若是叫他们尝了甜头,你说他们还会罢手吗?他们身后的势力能不动心吗?” 明七略略沉吟:“甜头?” 归晚再次递过了一个小小的荷包,这次,连明七都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那荷包里,一叠厚厚的,竟然也是盐引,只是数额有大有小,从几十担,几百担到几千担不等,加起來估计也有一百万担了。“ 明七不可思议道:“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归晚坦言:“荀阳的私商都以明七公子马首是瞻,所以,这些东西,就由公子交给他们吧!” 她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将这个天大的人情给了他!明七反倒觉得有些许不安了:“沐大人,你送了这么厚一份礼给我们,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 归晚淡淡道:“我要你们联合起來,平住荀阳城中的物价!”她语气虽轻,却是斩钉截铁。 这是一笔天大的交易,从沒有人能有这么大的手笔,要操控这世上最大,最繁华的城池所有的物价!这是一场豪赌!这个年仅十**岁的女子,好大的魄力!好大的勇气! 赢了这场赌注的人,将是名利双收,甚至名垂千古!明七眼中闪过一抹炙热:“好,我尽力一试!” 他并不谦虚,也不推辞,因为他相信自己能做到,经此一事之后,荀阳城中的大小私商都会以他马首是瞻,他的地位将不可撼动。 就知道她会答应的,归晚点头,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明七公子也不必有负担,因为,白家和楚家接下來很可能自顾不暇,沒空报复你们。”等他们有空了,恐怕已经沒有那样的实力了。 “只是,沐大人,你给了我这么大的权柄,就不怕到时候我成为比白家和楚家更麻烦的存在吗?”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不,我并不担心。”归晚微微一笑,“因为明七公子是个聪明人。”他虽则重利,却有极其敏锐的政治头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四年前他们在商场上的那次交手,虽则她是惨败,却也足以叫她看清,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她的话叫他略略一怔,旋即笑了,这位沐大人,真是有看清人心的本事呢! 127 暗杀 两天后,荀阳城的物价突然恢复了原有的水平。无他,所有的私商如商量好了一般,与白家和楚家打起了擂台。 而他们,竟然也真的稳住了物价。 不止是让白家和楚家意识到,原來私商是如此的强大,就连那些私商自己,也是似是突然惊觉,原來,当他们拧成一股绳,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就连白家与楚家联合起來,也必须避其锋芒。而将他们拧在一起的人,是沐归晚。 这次不知是楚正良,就连楚家大夫人都着慌了,她第一次走入了那个密室,召出了楚家已经二十多年不用的暗刺:“无论如何,都要除掉沐归晚那个女人!” 楚兰敏赶进去时,刚好听到这句话,想也沒想地阻止:“不行!” 楚夫人一脸寒霜:“事关楚家的生死存亡,沐归晚她必须死!” “沐师姐做错了什么?平抑物价,为民牟福,这本就是朝廷命官的本分,难道你要因为一个官员尽了该尽的本分,去杀了他吗?” 楚夫人冷声道:“我不管她是不是个好官,我只知道,她这是一步步把我们楚家往死路上逼。对我们楚家不利的人,都必须死!” 楚兰敏大声道:“娘,你这是迁怒!你明明知道真正想对楚家不利的人,是陛下。”他声音缓了缓,“沐师姐已经仁至义尽了,早在京城就提醒过我。” 楚夫人冷笑:“谁要她猫哭耗子假慈悲?她真有那么好心,又为什么要來荀阳?她明知道陛下要对付楚家,她为什么要來?凤鸣,你给我醒醒吧!” “月盈而缺,盛极必衰,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楚家已经繁盛了百年了,不可能一直繁盛下去。娘,你又何苦……” “啪”楚夫人重重地甩了他一个巴掌,楚兰敏的半边脸颊顿时高高隆起:“你这个逆子!为了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对得起我楚家的列祖列宗吗?对得起你的父亲吗?” 楚兰敏拭了拭唇角:“我正是怕对不起列祖列宗,才会这样犹豫不决,由着二叔几次三番地哄抬物价,祸害百姓。由着娘跟二叔合起伙來欺骗我!” “我这也是为了楚家着想!”楚夫人身子颤了颤,他知道,他都知道。她又何尝愿意如此,他是她唯一的儿子了呀! 楚兰敏不甘示弱地反驳:“您这是将我们楚家人都往陛下的刀口上撞!挟势相胁,您以为陛下会再三地容忍我们吗?” 楚夫人大声反驳,似是说服他,也是在说服自己:“陛下跟我们楚家素來亲厚,陛下儿时,在你祖母跟前的日子比在太后膝下还多,他不会真对我们楚家下狠手。” 楚兰敏闭了眼睛,只觉得悲哀而又无奈:“这就是娘最后的底牌吗?陛下对楚家亲厚?您可还记得,当年为何要将三岁的我送到外祖父家寄养?” 楚夫人一顿:“你知道了?” “外祖父都告诉我了。” 当年她才刚刚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便发现了丈夫的异样,别人都沒看出,作为枕边人,她又怎会沒有发现?他不是她的丈夫!之后几次三番的加害,她差点流产,百般艰难地生下了小儿子兰敏,胆战心惊地护到了三岁,奈何防不胜防,无奈之下只好把他送到了父亲家里,求父亲庇佑。其中的艰辛,外人又怎么可能知道? “娘,爹死了,陛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装聋作哑了那么多年,只不过当时我们兄弟几个尚幼。二叔的野心太大,他又不放心。那个冒牌货又有几分本事能稳住楚家的局势,也不太贪心。他若真的重情分,又怎么可能让二哥被那个人设计从马上摔下來成了瘫子?又怎么可能容忍他杀了大哥?娘,陛下的眼里只有他的江山。这么多年了,你还沒看清楚吗?” 楚夫人嘴唇轻轻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直天真而又心善的小儿子:“你早就知道这些,为什么不阻止我和你二叔?”她的儿子,原來早就长大了。 楚兰敏苦笑:“我也不甘心啊!”不甘心楚家就此沉沦,不甘心家族的荣耀就这样在他手中陨落。他虽不是自愿坐上这家主之位,却也希望楚家能在手中发扬光大,荣耀代代流传呀!明知道此举是多么祸国殃民,他终究是装了糊涂。他,其实也是一个伪善的人哪! “凤鸣。”楚夫人轻抚着他肿起的脸颊,哽咽:“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无法收手了。” 楚兰敏一怔:“娘?” 她低下头:“你二叔已经派人去了。” “只有家主的印信,才能调动暗刺。”昨日,分明是娘从他房里拿走了那印信,他虽诧异,也未多问。她,竟然把印信给了二叔!就连方才下令要杀沐师姐,她也是在演戏,就是为了拖住他! “凤鸣,原谅娘,现在的楚家,需要的是一个狠绝的家主。你虽聪明,却太过心软了。” “不……”楚兰敏转身跑出了密室,一路狂奔到大门口,却被守门的人给挡了回來。 “给我走开!” 门口赫然站着六名家丁:“少爷,请见谅,夫人吩咐了,这几天少爷还是在家里待着。” 楚兰敏睚眦欲裂:“你们给我滚开!”沐师姐,若是他去晚了,沐师姐…… 几个家丁死死地拦住门口:“请少爷不要为难我们。” 一个人,又怎么抵得上六个人?楚兰敏徒劳地挣扎,心头突突地跳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疼痛侵袭了整个身体。他是如此无能,自己的母亲不信他,就连沐师姐都保护不了。 “喂,你们在干什么?”笑吟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个少女大惊小怪地跑过來,“哎呀,怎么把少爷的衣服弄得皱成这样,有你们这么玩的吗?” 死死拖住楚兰敏的家丁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下意识地松开手。 “紫薇。”楚兰敏希冀地望着她,她会武功不是吗? 紫薇却是朝他眨了眨眼睛,大声道:“少爷,你看,衣服都皱成这样了。我带你去换了吧!”说罢,不等他回应,拉了他就跑。 “紫薇,我必须出去。” 紫薇也不回答,拉着他的目的地,竟然是府中一个僻静之处,她努了努嘴巴,楚兰敏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搭在围墙上的一架梯子。他心头一松,顺着梯子爬出了围墙。 围墙外竟然是一辆马车,紫薇一边催促车夫快驾车,一边向他解释:“那几个家丁底子都不错,我虽然会武功,也打不过六个呀!还会把别人也招了來,那就更走不了了。这马车是我听到你要出门,就从街上找來的,怎么样?我够聪明吧?” 楚兰敏应付似地点了点头,却沒有搭腔,嘴唇抿得紧紧的。 紫薇也不在意,只催促车夫尽快赶往归晚的府邸。不等马车停稳,楚兰敏已经冲了下去,得到的消息却是,归晚一大早就出去了,府上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楚兰敏忧心如焚,再三询问之下,众仆婢只好找來了苏苏,苏苏见他脸色铁青,气都沒喘匀,微微有些诧异:“公子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家主子?” 紫薇快嘴道:“快,带我们去找你家小姐,有人要杀她!” 楚兰敏连连点头。 苏苏一下子跳了起來,坐上楚兰敏的车便往城外行去。 马车轮飞快地转动着,颠得人都快要坐不稳,三人却毫不在意,甚至希望它快些,再快些。 远远地,终于见到了堤坝上人群中那一抹烟青色的身影,苏苏心头一松,大叫了一声:“主子。” 归晚似也看到了他们,高高举起扇子,晃了晃示意。 突然,一道箭矢直直地朝归晚的胸口疾驰而去。 “啊……”苏苏尖叫了一声,腿都软了。 一道人影闪过,手中的利剑重重一磕,那箭矢改变了方向,射进了河里。紧接着,第二发支、第三支箭已经射到。那人格挡不及,只好抱着归晚就地一滚,那箭射中了归晚身后一人的肚子,一箭射了个对穿。 连发弩,而且是射程百丈的强弩! “大家快趴下!”归晚大叫一声,“子扬,往沒人的地方去。” 那些丧尽天良的东西,要杀她不说,还不顾旁人的死活。她待在人群中,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子扬依言,拉着归晚就往河堤下跑,此时,站得越高,越容易成为别人的靶子。方才跑过几步,就有三个黑衣人围了上來,成“品”字型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子扬将归晚死死护住,一个腾越,想跳出那三人的包围圈。哗啦,当头兜下了一张渔网,子扬和归晚一下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幸而子扬摔倒时用自己垫了背,两个人的重量,一下子磕在那些鹅卵石上,他连眉头都沒皱一下。 那三个黑衣人举到便砍向地上的两人,子扬一下子挣脱不开渔网,只好一个翻身,把归晚护在身下。苏苏等三人跑上河堤,刚好看到这一幕,顿时眼前一黑。 “住手!”楚兰敏的叫声都变了调。 眼见着那刀刃已经触到了子扬的皮肤,他已经觉出了那森森的寒意。突然,那人握刀的手一软,“叮”的一声,刀子落到了地上。那黑衣人难以置信地抬起上,在手腕的酸麻穴上赫然插着一枚银针。归晚出手了! 第二柄,第三柄的刀也已砍到,她紧接着又朝一个黑衣人的眼睛射出了一枚,成功地逼他后退了两步。子扬心头一松,只是归晚的左手被他压住,只有右手能动,自然不可能同时发出两枚不同角度的银针,剩下的那一刀,看來他是不得不受了。 “叮”的一声,剩下的那柄刀竟是被一样东西打偏了,打在那刀上的竟然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紧接着,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掠出,竟是在转眼之间便解决了那三个黑衣人解决了。楚家培养的暗刺,竟是不堪一击。而那三个黑衣人倒在地上,满脸惊恐,这人的武功路数,分明跟他们是出自一门。 他,才是真正的暗刺! “主子!”子扬惊喜地叫了一声,却又立即垮下了脸,慌忙从归晚身上爬起來,手忙脚乱地扯开身上的渔网。惨了,他竟然让主子心尖尖上的人涉险,方才,还把她压在身下,虽则是为了护她周全,可是,主子从來都不是大方的人啊! “右相大人!”急忙赶到的楚兰敏低呼了一声。他是第一次见到这名满天下的林右相的真面目,不可否认,任何人见了他都会有瞬间失神,不止是他出色的容貌,更是因为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慵懒与优雅,他只要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任何人仰望。那个瞬间,他升起的不是敬仰,不是自惭形秽,而是无边的失落。 林千夜置若罔闻,只是将手递到归晚面前,将她拉起:“伤到沒?” 归晚摇头,子扬护她护得周全,她毫发无伤。 子扬低头:“属下自去领罚。” 林千夜不置口否,淡淡地瞥了一眼楚兰敏:“这些杀手,是你招來的。” 楚兰敏一张脸变得惨白。母亲派出來的杀手并不知道沐师姐的行踪,是以才在他面前演了那么一出,为的,就是让他找到沐师姐,然后骤然发动暗杀!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帮凶。 128 知恩图报是好习惯 楚兰敏惨白着脸要告辞,却被归晚拦住了:“凤鸣,你留下。我正好找你有事。” 安排了人救助伤者后,归晚踢了踢半截已经沒入泥土的一支羽箭,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待凤鸣回答,紫薇已是抢着开口:“我知道,这是从强弩中射出來的箭,这种弩射程足有百丈,威力强大无比。军队里才有这种强弩,数量也不是很多。据说,这种强弩的造价很高的。” 楚兰敏神色一凛,楚家的暗刺,用的武器是短如匕首的刀,从不用箭弩,莫非,二叔派出的人不止是楚家的暗刺? 归晚点了点头,轻轻道:“月前,我和诚王殿下在來荀阳的路上,也遇到了刺杀,对方用的,正是这种强弩。那次他们刺杀的目标,是诚王殿下。” 楚兰敏脸色一白,敢刺杀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的人,怎么可能是简简单单的角色?二叔与那样的人合作,万一被人发现了,很可能就会成为楚家的致命毒药。 “多谢师姐相告。”他长长地作了一揖,毅然转身而去。 该死心了,他真的该死心了。这般愚钝的他,怎么配站在她旁边?固执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面对现实,一次次地需要她提点,一次次地享受她的宽容。这次,甚至将她带入了被围杀的险境。对她而言,他的情,真的只是负累呀! “哎,少爷,你别走那么快嘛!”紫薇急急忙忙追了上去,“你怎么了?说两句话就走。” 楚兰敏望着她天真的神色,苦笑着摇了摇头:“紫薇,我给你盘缠,送你回家吧!” “嗳?”紫薇咬了咬唇,扭着衣角道,“少爷,你是不是怪我刚才沒有冲过去救沐小姐呀?” 不等楚兰敏说话,她又急急忙忙地解释:“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沒來得及。”见楚兰敏还是不说话,她跺了跺脚,摆出一副豁出去表情道,“好啦,好啦,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实话就是了,其实,我的武功很差,上去帮忙只会越帮越乱的。” 楚兰敏的唇畔这才盈起一丝笑意:“我沒有怪你,沐师姐跟你只见过一面,我凭什么叫你不顾性命去救她呢?就连我自己也沒冲过去呀!” “这不一样!”紫薇反驳道,“你又不懂武功。” 楚兰敏笑道:“你的武功不也不好吗?何况……”他脸上泛起一抹惆怅,“右相大人在,总是能把她护得很好的。” 紫薇点头:“他们确实很般配。” 楚兰敏也点头。 紫薇见他赞同,十分高兴,话又多了起來:“刚刚真的的是吓死我了。沐小姐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原來也身怀绝技呢!还有右相大人身边的那个黑衣人,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那身手,你家养的刺客跟他一比,简直不够看。不过……”她皱了皱眉头,“这些影卫、杀手的武功套路怎么都差不多呢?那个黑衣人的武功路数跟你家刺客明显是一路的。” “绝对不可能。”每个家族的暗中力量,那些武功套路都是代代相传,绝不外泄的,“你确定你沒看错?” “哼!”紫薇一挺小身板,骄傲地道,“本姑娘武功虽然不怎么样,好歹走南闯北,见识还是有的。” 楚兰敏笑了笑,不置可否,继续被带跑的话題:“紫薇,我沒有嫌弃你的意思,实在是不方便留你,怕你会遇到危险。”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他退缩了,为了楚家,他必须振作起來,不能让二叔这么胡闹下去。这条路,很危险。 “不行。”紫薇固执地摇头,“我们江湖儿女,最是讲求一个信字。一个月的约定,才过了七天,我不能言而无信的。” 她希冀地望着楚兰敏:“我虽然武功糟了点,关键时刻,还是能帮你爬爬墙什么的吧?大不了,我也像沐小姐的保镖一样,帮你挡刀子。反正你一定不能赶我走!” 楚兰敏看着她倔强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一暖:“罢了,那你就跟着吧!只是要注意安全。” “嗯!”紫薇欢呼雀跃,“我就知道你不舍得叫我流落街头的。” 楚兰敏却又想起她方才的话:“你说,右相身边的黑衣人,跟我们楚家的杀手,是同样的武功路数?”他不是十分相信甜儿的判断,而是,楚家的暗刺,由家主代代相传,如此重要的存在,怎么可能这般不堪一击。而且,方才那三个杀手,望着那个黑衣人的眼神,分明是惊恐,还有敬畏。 “是啊。”紫薇随口答道,楚兰敏若非起了疑心,就不会问她。 归晚却是瞧着楚兰敏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她不知道,逼他走上这条路,做的究竟对不对。 林千夜如何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只是淡淡吩咐:“封平,以后你负责照顾她的安全。”他说话的对象正是那如鬼魅般的黑衣人。 封平的声音不见任何起伏:“属下不能从命,暗刺,只保护主人,这是规矩。” “她是你未來的女主人。” “她现在还不是。”封平实事求是地道,在归晚沒有正式嫁给林千夜之前,她就是个不相干的人。保护她的安全,就意味着要放松对林千夜的保护,他的职责不允许。 “很快就是了。”林千夜声音愉悦。 归晚本就心情郁郁,不其然撞上他眼睛,不知道为何,心底一慌,竟然径自坐上马车先走了。 林千夜低头一笑,叫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回到了府邸,只当什么都沒发生。 归晚暗骂了句自己沒出息,竟然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便莫名其妙地躲他躲成这样,见他若无其事,也就慢慢放下了戒心。 如往一般,在就寝前,她总会先翻几页书,至于旁边的人,她已经习惯了,罢了,不就是多一个人嘛,就当是一个带着兰花香味的暖炉好了。 林千夜却抽走了她手中的书,无视她的怒视,轻轻笑道:“一下午沒见你人影,那几个刺客,你打算怎么办?” 他当然见不到她,因为她故意躲着他嘛。归晚抢书的手顿了顿:“右相大人处置了便是,何须过问我?” 林千夜悠悠然道:“是我多此一问了,你我之间何须分彼此?” 归晚被噎住:“他们是你的人抓住的,自然归你处置了。”请不要自作多情,好嘛? 林千夜岂能如此简单地遂了她的愿?由着她躲避了一下午,本想着让她自己想明白。可是她却是个胆小鬼,一不留神她又缩回了那乌龟壳子里,而今抓到她的小尾巴,可不能叫她再溜了:“只是因为如此?” 归晚诧异地回望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闪呀闪:“要不还能因为怎样?” “为什么不将他们交给楚兰敏?” 既然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不用查也不用审了,杀了他们也是徒劳,她为何不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把他们还给楚兰敏? 她对楚兰敏宽容得超出常理,几次三番地提点他不说,就连因为他的疏忽差点丧命也沒有半句抱怨。更是暗中支持他做楚家家主,既然如此,她为何不把这三个刺客交给楚兰敏自己发落?既可帮楚兰敏建立威信,更能叫这死里逃生的三人对他死心塌地。而她竟破天荒地留下那三个人,还是交给他來处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交给楚兰敏?归晚确实是想过的,把那三个人交给楚兰敏的好处光想想就有好几条,只是……却是有一条坏处。她并不懂所谓的武功路数,只是那三个刺客望着封平的眼神实在奇怪,加之,林千夜的出身,她一下就猜到了关窍所在,想也不想地便扣下了那三个人。她终究是怕他们泄露了林千夜的真实身份。 而今他的问題正中靶心,她心虚得厉害,干脆耍赖似地一偏脑袋:“他们是右相大人抓住的,我凭什么处置?” “哦?”林千夜拉长了声音,捧过她的小脑袋,额头对着她的额头,轻轻笑道:“我家薇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理了?” 靠得太近了……呼吸相闻,如此亲昵,如此暧昧,归晚不敢有大动作,唯恐一动,便碰上他的嘴唇,只好不满地小声咕哝了声:“我什么时候不讲理了?” 林千夜的微凉的指尖捏住她小巧如白玉的耳垂,满意地瞧着她一缩,宠溺道:“撒谎。” 诚然,她先前是撒谎沒错。只是封平是为了救她才出手的,她素來恩怨分明,自然不愿林千夜那家伙因为救她招惹上了麻烦,她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归晚这般一想,也就理直气壮了,只是迫于他暧昧的动作沒了气势:“我是为了你又怎么样?我这是知恩图报。” 瞧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顶着一张平凡的小脸,因为脸上的红晕,染上了夺人的艳色。林千夜心中一动,捧着她小脸的双手慢慢地滑了下去,吻了吻她的粉唇戏谑道:“嗯……知恩图报是个好习惯,你看的那些话本子上,都是怎么写的?” 那些庸俗无聊的本子,还能怎么写?以身相许呗!归晚脑中“轰”的一声,小脸更红了,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才不要。” “看來薇儿知道该怎么知恩图报?” 先前欠下的三个人情,加上今日的救命之恩,放在话本子上,别说是以身相许,简直就是缘定三生了!林千夜这个大尾巴狼眼中的欲焰叫她知道,他这次不是逗她玩,而是真的势在必得。 归晚头摇了又摇,权当是跟一个美男春风一度的心理建设,统统沒派上用场,混沌之下,无法可想,只好可怜兮兮地撒娇示弱:“会疼……” 林千夜嘴唇一勾:“我知道。” 他确实很温柔,只是,可不可以别这样变着法儿地折腾她啊?归晚后悔莫及,以后再也不向他撒娇了。 咦?以后?谁要跟林千夜那混蛋有以后? 129 不过逢场作戏 天光已经大亮,归晚习惯早起,只是现在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她抱着棉被瞪着林千夜那张祸水脸,都是他害的!反正不管她怎么躲,到最后都会被他拐到床上就是了。 她翻了个身,不期然扯动了酸痛的腰,轻哼了一声,昨夜也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欺负她欺负得那么狠,她撒娇耍赖,把能想到的好话都说了个通,也沒能揪出他的善心。她的声音惊动了他,眼睛未睁,便准确无误地将她抱起,归晚用力挣脱开他,咕噜噜滚得老远,背对着他以示抗议。 奈何这床的大小不合她意,她都已经贴着雕花床栏了,林千夜仍是轻而易举地把她抓回了被窝。她索性偏过脑袋不去看他,哼了一声表示她很生气。 林千夜轻轻一笑,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昨晚弄疼你了?” 归晚原先不觉得,被他这么一说,确实除了腰酸,还有些涩涩的,小刺猬瞬间炸毛了:“林千夜,你是个大骗子。”她今日还要去见那些私商,这样,她怎么出门啊?不是且等着被人看笑话吗? 林千夜捏着她的鼻子晃了晃:“哦,我怎么骗你了?” 归晚红着小脸,磕磕巴巴道:“你说,一次就好的。”可最后他來了多少个一次了? 林千夜挑眉:“薇儿,你记错了,我怎么可能说那么沒有事实依据的话?” 归晚偏着脑袋,仔细想了想昨夜的情况,他说的,好像是“再一次”,可是,她昨夜是怎么被他骗过去的呢?无外乎是他的语气太温柔,那一声声的“薇儿乖”叫她迷了心窍。可是,这也不能改变他欺负她的事实! “我要搬出去住!”归晚的腮帮子鼓囊囊的,“你就会欺负我。”其实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要挟,并不会起多大作用。 “傻瓜,在意你才欺负你的。” 欺负,呵……她理解成欺负,倒是叫他觉得有趣。先前几日,他体谅她生涩,怕伤了她,更怕吓着她,总是极尽所能的温柔。便如昨日,一时沒了节制,她身上不是连个红印子都沒留下吗? 归晚却是不能赞同:“不对,你明明冲我生气!” 林千夜惊讶于她的敏锐,更欣喜于她的直白。确实,他昨日是生气了。昨夜他闻到了她身上竟有淡淡的寒梅香,那是浮子草的香味。那东西寒凉,唯一的作用就是避孕。 她现在的体质如果怀孕了,必定会吃不必要的苦头,而且一不小心就会流产,他从沒想过要她替他生孩子,于子嗣伦常,他素來不太看重。他生气的是,她明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被那些凉血的药掏空了,还敢随随便便在身上用这么寒凉的东西,她不要命了吗?先是抗拒喝药到一闻到药味就吐,再來就是毫不顾忌地在身上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小命放在心上吗? 他却不想告诉她答案,因为,心病,并不是一时半刻能转正过來的,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慢慢打开她心里的结:“小笨蛋,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归晚把脸埋在他怀里,突地笑了,昨日他隐忍着怒气,还要时时照顾她的感受的温柔,竟叫她产生了他是真的在意她的错觉。于是,她尝试着对他敞开心扉,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她是个自私而又凉薄的人,先前的情伤铭心刻骨,而今,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迈出这一步,他却避开了。 是啊,想來,他的温柔只是习惯而已,他不是总是这般温柔的吗?对花娘也好,对视作工具的蕊娘也罢。可笑她竟然又一次被迷惑,当了真。沐归晚,你果然是个傻瓜,比辛蔷薇还傻。 ……………… 牙行里冷冷清清,早晨的阳光之下,八条纵横交错的青砖大道平坦笔直,一眼能看到远处的尽头。这里被传成大凶之地,人们都宁愿绕着道走,恐怕,她先前建造它时刻意制作的奇迹,都已成了旁人的笑柄了吧? 归晚跳下马车,踩着青砖踱着步子,她沒有出來的理由,只不过今日她不想待在在林千夜的府邸,只想一个人静静思考。 不知不觉,已是离马车越來越远了,归晚冷不防被一阵“霹雳啪啦”的鞭炮炸得灰头土脸,若不是见机逃得快,怕是要被炸出几个窟窿來了。刚刚逃出几步,躲过了鞭炮,又是几声“咣当”巨响,几个大醋瓮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脚跟前,一股子浓烈的酸味便扑面开來,熏得她眼睛通红。她瞪着双泪眼四处寻找始作俑者,一仰头,竟然是扑天盖地的柚子叶倒了下來,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活埋了一半。 忍无可忍,归晚终于咬牙切齿地大吼了一声:“叶青城,给我滚出來。”也只有他会玩这么无聊的把戏了。 “啊呀,一年多不见,还是这副死样子。这么粗鲁,真是白白糟蹋了这一副好皮囊。”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从旁边的屋檐下走了过來。一张英气的脸,却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衣裳,显得不伦不类。那衣服的样式完全是一件道袍,可是这世上,哪有人穿绯红还在上面绣花的道袍?这身行头,怎么看怎么诡异。更恐怖的是,他还斜斜地朝归晚抛了个媚眼。那一眼确实是风情万种,若是由一个精致漂亮的美人做來,怕不勾了多少魂去。可惜,由他做來,叫归晚抖了一地鸡皮疙瘩。 他,是归晚损友之一,叶青城,一个终日饱食无事,沉迷于研究各地风俗民情,喜欢装神弄鬼的叶家子弟,也是这个牙行的设计者。 归晚费力地扒开埋了半人高的柚子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搞什么鬼?” “矜持,矜持。”他拍开归晚的手,指着一地狼藉,“听闻你最近诸事不顺,这些东西都是去晦气的,集各地的风俗之大成,我特地选了最精华的几样,來恭祝你以后万事顺遂。來來來,咱们还得找跟大柱子,绕上九十九圈,把晦气给转沒了。” 他当她是拉磨的驴吗?归晚磨牙:“是不是还要撒雄黄粉,跨火盆,泼茶叶水,贴符咒啊?”一面戒备地望着他那宽大的袖袍,唯恐他又从那宽大的袖子里又掏出什么來。 叶青城神神叨叨,差点就沒学游方老道士的样摇头晃脑捋胡须了:“此言差矣,这雄黄粉乃是驱邪毒之物,于除晦气效果不佳。至于跨火盆么,对着一个火盆上窜下跳的委实失了风度,似我这般有朋友之爱的人是万万不会叫你出丑的……哎呀律舒,救命啊……” 在一旁看热闹的一位拿着把羽扇的公子不紧不慢地笑道:“我们听说你几次三番被人刺杀,紧赶慢赶地只想见见你被人撵得上蹿下跳的狼狈样。沒想到还是扑了个空,着实是人生一大憾事啊。”他,江南步家的公子步律舒,跟权倾天下的那个步家打个七八竿子也能打到点关系。武功也不弱,却喜欢摆斯文样。仗着身体底子好,一年四季都摇着一把羽扇装世外高人,直扇得人头昏脑胀。 归晚望着这两个损友,皮笑肉不笑:“让你们失望,实在是抱歉得很。若你们有兴趣,我倒是不介意花点银子,叫人也撵你们一回。” 三人走上了酒楼的雅间坐定,归晚方才问道:“你们怎么來了?”如今荀阳是多事之地,能不來,还是不來为妙。 叶青城捏着鼻子道:“听说本道爷看中的洞天福地,竟然被人说成了大凶之地,本道爷自然要來瞧瞧是谁那么沒眼色。” 归晚望向了步律舒:“你呢?不做你的江湖豪客,來这做什么?” ”我是來瞧热闹的。”步律舒从袖子里拿出样东西抛给归晚,似笑非笑,“传说你跟林相关系非浅,看來是真的了?” 听到“林相”二字,叶青城看归晚的眼神就带了几分调侃,兴致盎然地等着归晚的回答。 归晚懒懒翻开,见是一份公文:“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你也好意思翻出來。上面的字确实是我模仿林千夜的字迹写的,怎么了?” “这份公文涉及的可是兵部编制,如此紧要之事,林相就这样抛给了你?”步律舒意味深长地笑道,“上面的字,根本不是在模仿林相的字迹,只是在告诉别人,你在模仿林相的字迹,我沒说错吧?” “知道您老人家神通广大,有话直说吧!”归晚往椅子上一靠,干脆地承认。 叶青城亦是感兴趣地拿起那份公文,左右瞧了瞧,啧啧叹道:“要是你真想模仿一个人的字迹,断不会这么马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你手,啧啧啧,你这不是摆明了昭告天下,你跟林相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归晚飞了个大白眼:“你直说我跟他有奸情好了。” 叶青城惟恐天下不乱地凑兴:“你模仿他的字迹又故意露出破绽,林相自然清楚。你的目的不外是借林相的势让朝中大臣对你有所忌惮,他明明知道,却听之任之,如此堂而皇之的回护,让人不生遐想也难哪!” 归晚懒懒道:“我跟他的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别怪我我沒提醒你们,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沒事,少招惹。” 步律舒笑道:“我可听说你跟狄家的长公子已经有了婚约的。你不也是照样招惹去他?” 归晚哼了一声:“别跟我提什么狗屁婚约。我沒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让它作数。” “那个狄希晨个性是不讨喜了点,那副皮囊还是不错的嘛。你不喜欢他,不正好每天耍着他玩当消遣?”叶青城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么抗拒这桩婚事,不会是因为林相吧?” “收起你那恶心的表情。”归晚斜了他一眼,凉凉道:“我跟林千夜不过是逢场作戏,对我來说,这是一场赌局,于他而言,是一个游戏,如此而已。” 欲盖弥彰啊欲盖弥彰,什么时候她沐大小姐有兴趣对旁人解释这样的事情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们倒也知趣地当她的话就是事实。 “明白了。”叶青城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 “林千夜对你有兴趣,姑且不论那点兴趣是什么。你这个沒良心的女人,就利用他的那点兴趣來当赌局的筹码。碰上你这么个沒心肝的,也只能算是他倒霉。” “跟那个人比,还不知道是谁沒有心肝呢。” 叶青城煞有介事地掐算了算:“沐大小姐,近來你将遇一个大桃花劫啊。” 归晚作不胜悲摧状:“桃花未必,劫倒是真的。若是我渡劫不成,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更可能是死无全尸,到时候你们连上坟都可以免了。” 见她做张作势的,步律舒亦是忍不住笑:“既然他那么可怕,为什么还要招惹?” “是他先招惹我的!” 其余两人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不予置评。还不知道林千夜那点兴趣是谁故意挑起來的呢。 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对话,被一个字不漏地被寸步不离跟着归晚的封平转告给了林千夜。 130 独一无二的神迹 “主上,属下不愿再去保护沐小姐。”封平直截了当地道,“她对主上只有利用,沒有真心。”所以,他拒绝承认她是未來女主人。 对这个素來一根筋的属下,林千夜的耐心总是意外的好:“哦?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真心?” “是她自己说的。”他方才不是一五一十地把沐小姐跟她的两个朋友的话复述了一遍吗?他确认,沒有漏掉半句。 “亲耳听到的,未必就是事实。”小东西又口是心非了吧? 封平直直地顶撞了回去:“她利用主上是事实。” “呵……”林千夜轻轻笑了,“我知道。”打从一开始猜到她的目的,他就知道,他沒有任何不悦,甚至兴致盎然地陪着她进行这场游戏。她能想到的人是他,而不是旁人,这就很好。 封平诧异地抬头望着他的主上,从十八年前,他就跟着只有十一岁的主上,他总是笑着,永远都不会发脾气的样子,只有他知道,他的笑从來都是漫不经心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实的笑容。 当然,若不是林千夜跟归晚相处时,他被命令不得在侧,就不会这般惊讶了。 “封平,你说,我对她,又是不是真心呢?”他眼含戏谑地问道。世间的情有百样,每个人的情未必都是相同的。 封平冷冰冰地道:“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是主上高兴,那个沐归晚就必须完全属于主上,至于主上对沐归晚是不是真心,那重要吗? 林千夜眼角轻轻一瞥,好似第一次发现封平竟也会有这么蛮不讲理,他浑然忘了,有一句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知道当年为什么要派子言去陪她,而不是你吗?” “因为属下绝对不会答应去保护一个不相干的人。” 林千夜施施然袖了手,“因为子言不像你一条筋。”所以子言会那么容易就接受了她,全心全意奉她为主。他沒有说,子言还比封平善解人意,所以在子言离开之前,在他近侧的,一直都是子言。当年,把子言给她,近乎是下意识的举动。想來,那时候,他就对她上了心了吧?只是未曾在意。 当然,封平的性格,也可以说是单纯,正因为单纯,他才能练就那样出神入化的武功,成为楚家的暗刺。 封平的声音毫无起伏:“主上的安危,才是属下唯一的使命。”这是他第一次违抗命令。 “去叫子扬出來。”林千夜淡淡道,“沒我的吩咐,我不想再见到你。” 子扬从受罚的剑房里被封平拖出來,便接到了命令:“去瞧瞧她在做什么。” 子扬眼睛一亮,这证明主上给了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不用再受罚了。封平实在是不会享福了,在沐小姐身边,其实有时候比在主上边上要好玩多了。 现在已近子时了,沐小姐还不曾回來,莫非有什么特别的事?他猜得沒错,归晚此时正在牙行里“抓鬼”。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的阿旺缩着脖子,抖着嗓子道。娘的,若不是打赌输了,他打死也不会到这附近來。现在是子时了,阴阳交会的时刻,传闻是最容易遇到不干净的东西的。 这么一想,便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他赶紧加快了脚步,喊也不喊了。喊个屁呀?反正这附近除了这见鬼的牙行,就是一些生意萧条的店铺,他喊给谁听呢?四周万籁俱静,只是能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还有那急匆匆的脚步声。咦?不对,好像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暗自瞧了瞧地上,一轮明月之下,他自己的影子清晰可见。可是,地上倒影的那模糊的一团是什么?一团黑气? 他连头发跟都竖起來了,“咯咯咯”地抖动着牙齿,脚下却不敢停,不由得越走越快。走了这么久,竟然才走了一半。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前面隐约的人声:“格老子的,老子今天就是手背,竟然连输了十几把。” “大哥,您把这个月的月俸都花了,回家嫂子会不会说你啊?” “她敢!” 许是以为这边无人,他们说话的声音格外大,顾忌全无。 是有人往这边來了,阿旺心头一松,稍稍定下了神。再低头看时,那团黑影已经不见了。或许,是他自己方才太过害怕了,才会一时眼花。 对面走來的是衙门里的两个公差,他们相距只有五六丈了,阿旺突然觉得脖子上似乎有人在吹冷气,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面的人壮了他的胆,于是他回头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焦黑的脸,不,那简直不能算是一张脸,只是一团焦黑的碳团。更诡异的是,那团碳还咧了咧嘴巴,一声破碎暗哑的声音溢出:“还我命來!” “鬼……鬼呀……”阿旺嗓子像被人掐住了一般,这惊呼被堵在嗓子眼,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然后,他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他倒地的声音引起了两个公差的注意,他们也看到那一身白色的寿衣,还有那张烧成了焦炭的一张脸,吓得连脚都软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鬼……” 那只鬼以诡异的动作,瞬间平移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吓得连尿都要出來了。除了鬼,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歇歇歇……”那是他们两个从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声音,他们吓坏了,蹲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此时他们十分羡慕那打更人,可以直接晕死过去。 啊……那女鬼的手指放在了他脖子上了,公差甲翻了个白眼,终于如愿以偿地晕过去了。 公差乙身子抖得像是筛子般,却不能幸运地晕倒。莫非,今日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了吗? 突然,周围亮起了无数的火把,驱走了这暗夜的阴霾,一个清越的女声有如天籁:“给我抓住她!” 立即就有几个青衣人向那个女鬼扑了过來,莫非,他们是要抓鬼? “装神弄鬼,欺瞒百姓,本官等你很久了。”那清越的声音继续道,应证了他的猜测。 确实,归晚带來的人就是要抓鬼。那“鬼”看到來的人多,就想溜,却不料被青衣人团团围住,怎么也脱不开身。突然,一个青衣人的剑突然挑上了那女鬼的脸,公差乙瞪大了眼睛,发出“啊”的一声,那一团焦黑竟然被剑尖轻而易举地挑开了,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而那张脸,分明是个男人。那个男人觑了个空挡,突出重围跑了。 “糟了,让他给跑了。” 归晚制止了青衣人:“不要追了,怕有埋伏。” 接着,她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公差乙几句,叫人将三人送到了最近的医署。 平明十分,三人每人抱着一堆安神的药,晕乎乎地回家了。 当天,荀阳城中就传出了一个消息,原來,先前牙行闹鬼都是假的,是有人在故意捣乱。 “什么黑气,什么大凶之地?分明是有人故意捣乱啊!” “就是,要不是沐大人找出了扮鬼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蒙在鼓里呢!” 一时间,众人又都觉得先前的猜测实在是沒有道理,那楚家老宅,连叶家子弟也都说了,乃是一个聚宝盆的地形,财源广进不说,还是一个难得的福地,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大凶之地? 到底是谁先传出來的消息啊?这么不靠谱,不想荀阳城好是不是?更生气的是那些店铺开在牙行周边的大老板们,那牙行所在的地,可不就是个聚宝盆吗?先前楚家未发生大火时,开在它旁边的商铺,哪一家不是赚得钵满盆肥的?这么好的风水,就偏偏给一个“大凶之地”的流言给破坏了。 接下來,大家又听到了一个消息,牙行将在三天之后开业! 最兴奋的自然是那些私商了,且不说牙行开业以后能救活周边的店铺。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经营官盐的许可,算算利润就已是十分可观,虽说那些盐引是明律带给他们的。可是精明如他们,又有谁不知道,沐归晚才是他们真正的大老板?想要好处?那就抱紧大老板的大腿吧。眼前这么好的一个讨好大老板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错过? 牙行开业那天,竟是空前的热闹,荀阳城里一些有头有脸的商人都抽空赶了來不说,就是一些开了一两家小店铺的商贩也來凑了热闹,更让人惊异的是,楚家的小家主楚兰敏竟然也來了。 马蔺刚刚主持终于疏通了坍塌的河道,撑着一脸疲惫,却也不得不过來,毕竟,牙行做得好了,也是他政绩的一部分。 归晚一本正经地说了几句的话,重申了下商会的约法三章,便请了楚兰敏和马蔺上前,一起扯开身后那高高隆起的红布。 那红布下面,必定是镇守牙行的神兽石刻了,奇怪的是,那石刻只有一个,且高足有两丈有余,叫人猜不出是什么。随着那红布的扯落,那石雕原原本本地显露在众人面前。 当即,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叹,那石刻不是招财的貔貅聚宝盆,也不是众人所猜测的象征公平的独角兽,而是是一只虎头九面的神兽,神兽是蓝色的,纯净如夜空一般的蓝,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石头,恰似虎身上的斑纹,脚踩着乳白色的祥云,透出一种别样的古朴与祥和。蓝色石头上的星星点点,在阳光下闪烁不定。 “大家快看地上!”一声低呼唤起了众人的注意,这些见多识广的商人们,又倒吸了口凉气。那石雕在地上的影子周围,竟有一层七彩的光晕,如同月轮!这是怎样的神迹! 归晚对这样的效果很是满意,拿扇子敲了敲手心,道:“蒙楚家慷慨,赠了当日挖出的暗蓝星彩石的大半,这石像,就是那块石头刻就。” 这石刻用的竟然是暗蓝星彩石!是了,取了其中不太纯净的部分,经巧匠雕琢,竟是如此巧夺天工。虽则原石也就值个二十万两,可是,有了这样的雕工,就是价值连城啊!楚家送了好大一份礼,沐大人好大的手笔! 也有人提出了疑问:“我也见过不少暗蓝星彩石摆件,其日影却沒有这样的七彩霞光啊!” 归晚淡淡笑道:“此神兽名叫开明兽,它守护的是祥和与安宁。从它摆在这起,日影就带了七彩霞光,雕刻出它的师傅也解释不清是为什么。大概,它跟这里本就有缘吧!” 众人欢呼!这守门的神兽石刻,又将是荀阳牙行一个独一无二的奇迹,不,连同它的建造与这石刻,都是出云国独一无二的奇迹,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奇迹中,他们仿若看见了某个辉煌绚烂的未來。 当天,牙行大门口的鞭炮声响了整整一个上午,那是商人们为了庆祝牙行开业而放的。当天晚上,比元宵节时还要多的花灯冲上了夜空,那是商人们凑钱买的!牙行还未开始,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 叶青城望着那火树银花,摇头笑道:“这世上的奇迹,从來都是人自己创造的。” 归晚举了举手中的杯子:“奇迹之所以是奇迹,是因为旁人不知道真相!” “敬奇迹!”步律舒举杯。 三人相视一笑。 131 诚王的如意算盘 最近,荀阳城的饭馆酒楼,旅店客栈的生意异常地好。为什么呢?因为荀阳的牙行开张了,各地的商旅们纷纷赶來为自家的货物做个鉴定,以期能卖个好价钱。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荀阳城的大小商人为了给归晚一个面子,才把东西拿去鉴定的,那现在,这牙行,俨然成了生财之道中的重要环节。 “贵宝号的货品拿去鉴定了吗?“成了最近荀阳最流行的一句话,当然,这影响不仅仅是在荀阳。 “他娘的,那老李头家的人参还沒有我们家的好,可偏偏就卖了个好价钱,就因为他家的参拿來做了个劳什子鉴定。”一位风尘仆仆的参客发着牢骚。 “那些客人说对方的参虽看不起來沒咱家的好,只是这参多有假冒,有了这鉴定的印戳,他们才放心。”旁边一个人微微苦笑。 “放他娘的屁,我王大虎什么时候赚过一份昧心钱?”那憨厚的脸隐隐胀成红色。 “大哥,來都既然來了,咱们就去看看也好,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东西的好坏摆在那。以咱们家的人参,鉴定出來了,绝对是一等一的好,也就不怕人家乱压价了。” 再说那牙行的鉴定还真是板上钉钉,一是一,二是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那参是多少年的,出自哪里,炮制的过程有不足。就算是他这个老参客也不得不说一个“服”字,这牙行也好歹是半个衙门,有了他们的印戳,分好了货物的等级,这买家也就不好恶意压价了,他们反而赚得更容易,这也是大家对这牙行不甚排斥的原因。 “只是來了这牙行,怕还是会被宰上一刀,哪个衙门是不贪财的?”两位参客亦是十分忧虑。 “这位客官,你这话错了,沐大人说了,牙行的建立就是为了服务百姓,有钱大家赚,绝对不会有人乱收钱的,每批普通的货物才收银子十两。特别贵重的东西,如珠宝玉器什么的则是二十两,这在榜上可都是写得清清楚楚的,童叟无欺。”小二端上菜,听到他们的话连忙解释。 “说得好听,谁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猫腻呢?”那参客显然是不信,十两银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那小二也不恼,耐心地解释:“客官您去了也就知道了,这钱啊,不是交到鉴定师傅的手里,这牙行共有二十八排屋子,每一排都有一个缴费处,在那边交钱,领上号子,就可以去做鉴定了,这统一的收费,哪來什么猫腻?不过,若是有人想贿赂鉴定师,这也是行不通的,这货物只是按牌号鉴定,不记名,而且要通过三个不同的师傅,根本就沒什么机会贿赂。若是被发现有人行贿,便会被天下商会记过一次,超过两次就终身不得行商。接受贿赂的师傅会被除名,任何商号不得录用,这规矩可是严格得很呢。” “小二哥,听你这么说來,这牙行,根本就不赚什么钱哪?”旁边一桌的两三个人显然也是商人模样,一看就知道也是奔这牙行來的。 小二笑道:“赚,怎么不赚呢?我们沐大人说了,这牙行本就是让大家更好地赚钱,所有的人赚的钱多了,上交国库的钱就更多,这牙行本就是国家所有,这样一來,不就大家都赚钱了吗?客官看我们这荀阳城的大小商铺,特别是我们这酒楼,自从有了牙行,不知道生意好了多少呢!” “如此说來,若是牙行不收钱,不是更好?”那商人可是有意刁难了。 “本來么。”那小儿挠挠脑袋,“这么说也不是沒道理,可是,这牙行还是沐大人掏了自己修建官邸的钱來建的呢,这几千号的人,总得有人养着不是?更何况,十两银子,各位爷财大气粗,吃顿饭也不止这个数吧?” “我听说这牙行可有上百亩,几千间的屋子,建一个府邸撑死也就四十來万,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呢,小二你不是糊弄我们?”说话的是那参客。 “喝。”小二这下子來了兴致了,“这位客官,您远道而來,可能不清楚,这牙行的修建可是比那说书的还精彩。那里本是楚家老宅,失了火,因死得人多,阴气重,就半卖半送,五万两卖给了沐大人。那火场的瓦砾要运出去就得花多少时日阿?你猜怎么着?沐大人啊,就下令就地取土烧砖,再把那些瓦砾碎片填回去。那时荀阳米价大涨啊,沐大人就……总之,牙行建好才一个多月,据说,陛下拨给沐大人的款只有三十万两。” 小二口沫横飞,说得几个不知情的商人瞠目结舌,这牙行的兴建本身在荀阳城便是一个传奇。那参客愣了半晌,才慢慢地吐出口气:“我的娘啊,太会做生意了,怪不得是天下商会的会长呢!” “这么低的造价。恐怕做得很简陋吧?” 那小二竟然卖起了关子,眨眨眼睛:“各位客官都是第一次來吧!各位只要沿着这条街,走到底就是牙行的所在了。保管让各位大开眼界,那气派,就是让小的我搬到京城去住,也不换。” 而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小二口中所说的“气派”了,整片的牙行建筑群面朝东南,除了正面一块偌大的牌坊上书“天下商会之荀阳牙行”竟然沒有围墙。一溜整齐的排屋,青砖黑瓦,质朴却处处透出大气來。中间宽二百余部的青石板路,可供二十多辆马车并行,而这样的路就有了二十九条之多。纵向的路也有五丈宽,路边随处可见表示着牙行分区的路牌。每隔三十丈,就有一处停放马车的地方,只要花个五文钱就有专人帮你看顾。旁边是石雕的玄武,龟身蛇尾,微微张着嘴,细心观看即可发现,那其实是一处汲水井眼,其实这跟平常百姓家自己打的汲水井差不多,只要摇着旁边的摇杆,水就会从玄武石像的口中喷出,不论便给马喂水,还是打扫马厩都是十分方便。何况房屋密集处最怕起火,传说玄武乃是水神,看到这样的石像的人往往会会心一笑,更为这周到的设想所叹服。 细心的人还会发现这里的房子屋檐最低处的瓦片是向上卷起的,倒像极了一个小水槽,遇到雨天,雨水会汇拢直接流入地下的排水暗沟。 每间屋子里面的布置几乎一致,一样的宽敞明亮,唯一不同的是门口的标示。 这已经够叫人惊叹的了,更别说那倒影着七彩霞光开明兽的雕像,叫经过那里的人都觉得沾了祥和之气,心情也变得愉悦起來。 此时,在同一酒楼的楼上雅间,坐着两个人,一个一身月白色的衣服,手执一把乌檀木骨扇,宛如一幅京华贵公子的风流倜傥,而另一位一袭青蓝布衣,温文尔雅,清若修竹。他们显然是听到了楼下的对话了。 “看來这沐归晚甚得民心呢。”那蓝衣公子淡淡开口。 “何止呢,就连马蔺那个老滑头看起來对她很是不满,可字里行间却是极力维护的。”那白衣男子看着楼下繁忙的河道,“序,我记得四五个月前,这里还沒这么拥堵的吧?” 这两人正诚王悦宁及林序。 “自从沐归晚來了,整个荀阳都热闹了很多。”林序的眼底隐隐含着一丝笑意。何止是热闹了,先是她跟白家和楚家的斗法,建牙行,拉私商,平物价,抓鬼破流言,平民百姓只觉得“热闹”,可其中的惊心动魄,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的势力不容小觑。”悦宁皱眉,这牙行的五百多名鉴定师明面上有一半是底下的商人推荐上來的,但还有另外一半就像是凭空冒出來一般,这么多的人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到位?其中不乏一部分的隐势力的功劳。这牙行开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前來?还是隐势力的功劳,只要有人不停地散布牙行的种种好处,并有人先做出榜样,要想让逐利的商人们认可这牙行的存在,甚至开始拥护并不难,“据我所知,她背后并不是沐家的势力,沐家并未插手半分。” 林序微笑:“虽然是令人有些头疼,但是,她的所作所为好像无一份私欲,便是这牙行,粗看是多此一举,但若天下都效仿这种制度,不仅物价会得到平抑,对这些商人及市场的管理也会变得相对容易,朝廷的税收不仅会得到增加,且更容易执行,有了相对的标准,下面的一些官员想要贪沒就沒那么容易了。这不仅是对商业,对整顿吏治來说也可谓是一剂良药啊。”说到最后,竟隐隐有些叹息。 “本王要见她。”北悦宁眯了眯眼睛,先前他为了拉拢她,借了她五百赤麟军,如今,是时候叫她还债了。 自从牙行开业那天开始,归晚差不多时间都窝在书房里,几乎沒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不够,还是不够啊。”苦恼地皱巴着脸,在纸上写写画画。人手不够,银子也不够,人们只当她能点石成金,却不知道她为了银子差点愁白了头发。牙行建好之后,她聘请的鉴定师要钱,牙行里打杂的,跑腿的,煮饭的,扫地的,喂马的要钱,笔墨纸砚,茶水糕点,一桩桩,一件件都要钱。虽则手头有楚兰敏买石头的钱,加之三百万担盐引卖给私商的收益,她手头有两白來万两银子,但是依照她的计划,这钱还远远不够啊! 而且牙行管理的人太少了,她自己一个人简直忙得晕头转向,累得差点沒吐血了,好不容易拖了叶青城和步律舒两个倒霉鬼帮忙,可是远远不够啊! 更可恶的是,白行知那个小人,仗着财大气粗,竟对她的商号下起手來了,她已经连着亏了好几笔大买卖了,再这样下去,非被整成穷光蛋不可。 得知诚王请见,她并未有多少惊讶,大概是上次他帮了她一个小忙,现在过來赚利息了吧? 悦宁一眼就看到了她眼下的乌青,不知为何,心底微微一滞气,不知为何泛起了类似心疼的情绪,他抿了抿唇,逼着自己冷酷下來。” 双方都是明白人,是以客套的话只是略略说了两句便切入了主題:“沐大人看起來很是憔悴,可是休息得不好?” 归晚假假地笑道:“多谢殿下关心,无妨的。” “沐大人手下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连本王都觉得诧异,陛下沒有指定其他官员來帮你的忙吗?” 归晚摇头,庆昭帝那家伙,笃定了她肯定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届时,肯定会向楚家和林千夜求助,沐家或是林千夜越俎代庖,便又是一个能抓住的把柄。 “沐大人该多招几个幕僚才是,多少能分担一些。”悦宁状似无意地开头,“本王手下刚好有几个幕僚,若是沐大人不嫌弃,可以暂且接沐大人一用。” 归晚呵呵一笑:“既然是王爷的心腹,我怎敢劳烦?” “无妨,沐大人只管用着便是了。”悦宁大方慷慨的表示,“那五百赤麟军,我也已经命人帮你守着牙行,沐大人想用多久,就用多久,他们的薪俸还是由我王府支出。” 那五百赤麟军不是为了帮忙,是拿出來要挟她的吧?个王八蛋!之前她深陷危机时,要拿出尚方宝剑才能借到人帮忙,现如今,他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要在她身边安插人手了。她辛辛苦苦创下现在的局面,就是为他做嫁衣裳吗?这如意算盘,打得未免太响了吧? 132 他竟然不告而别 北悦宁的野心她再清楚不过,他想要那个位置。于是,这么多年來,他一直细心地经营人脉,而今在冀门关领兵,说是镇守边关,保家卫国,不过是为了能稳固手中的兵权罢了。以天家之子特有的野心,他又岂肯会跟她合作?现在是安插人手,接下來,肯定是一步步蚕食她的势力,把她彻底挤出这个商会吧? 可是,以她现在的实力,她能拒绝他这个过分的要求吗? 答案是:不能。 北悦宁在四年前,因为她的事被庆昭帝和朝臣猜忌,却能安然而退,顺利地娶到步星月不说,步家还丝毫沒有怨怼。证明他在朝中的势力,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那样而已。 或许她可以冲动地拒绝他的要求,甚至是上折子参他一本,庆昭帝也许会申斥他一顿。接下來呢?她以后做任何事都将寸步难行!这荀阳城,是在赤麟军的辖下,是他北悦宁的地盘。所以,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归晚暗自叹了口气,朗朗笑道:“殿下既然如此盛情,我便先谢过了。我这边确然一时找不齐合适的人手,若殿下肯伸出援手,那再好沒有。只是不知殿下预备派几个人给我?” 这么快就想明白了厉害关系,半点也沒有一般少年得志的骄矜,能屈能伸至此,这沐归晚果然是个角色!北悦宁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四个。” “不够!”归晚微微一笑,目光毫无所惧地望着他,“殿下既然要给,何必如此小气?” 悦宁已不止是赞赏,更是钦佩起她的魄力了,她可真的只是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子吗?“那你想要多少个?” “最少十个!”四个也是防着,十个也是防着,何不多要几个人,还能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他既然敢给,她便敢用!她就不信驾驭不了那些人! “好!本王就给你十个人。” 归晚轻轻一笑:“至于王爷方才允诺派给牙行的五百赤麟军,希望王爷能派给治军严谨的参将。” 他方才说的五百赤麟军是为了威胁她的,沒想到,她竟然真敢就这样向她要人。北悦宁已经从她这里得到太多的惊讶了:“你要军队做什么?” 归晚笑道:“王爷方才说了,看守牙行嘛,我原先也沒想到,倒是多亏了王爷提醒,商会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最怕有人闹事,有赤麟军看着,我等做事也多了分底气。” 他既然用五百赤麟军威胁她,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以他的好面子,必定不会收回去,这两日马蔺天天找她发牢骚,说拜她所赐,最近荀阳治安不甚好,衙门里的官差衙役都不够用了,叫她少生事端。他就送上门來的五百人,正好!军人可比衙役要好用多了。 北悦宁心中苦笑,他有一种反被她利用的荒谬之感:“好,本王留下那五百赤麟军给你。” 归晚笑道:“谢殿下,所谓一事不劳二主,此次蒙殿下慷慨相助,以后少不得有事还要劳烦殿下。”我辛苦建立的基业你既然要插上一脚,那么多少也要给我些诚意。 这已经差不多算是合作的邀约了。 北悦宁眯了眯眼睛:“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林序。” 如此,算是合作达成。只是,归晚知道,这合作的双方都沒什么诚意。诚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把整个天下商会握在手中,而她嘛,不过是顺水推舟,趁机扩大她的势力罢了。 从诚王处回來,归晚仔细想了想,豁然开朗,她先前岂不是杞人忧天?这天下,但凡是有利益的事,无人不想分一杯羹,眼见着她牙行办得有声有色,朝中上下该有多少眼睛巴巴地看着呢?如今诚王名目张胆地插了人进來,其他势力的人岂会不闻风而动的?这都是沒有办法的事,水至清则无鱼,她难道还想把这商会护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得罪天下人不成? 他们既然要放人进來,有本事的,她就不该拦着。一个人是斗,一帮人也是斗,一盘散沙各为其主的一帮人,可比一个人要好解决多了。要在商会安插人手的,就尽管來吧!现在人手是多多益善,她不怕他们有异心,就怕來的人不够聪明。 剩下的就是钱财和自己手下商号的问題了,只要应对得当,总会解决的,归晚心头一松,多日积攒下的疲惫蜂拥而來,在卧榻上抱着大迎枕沉沉睡去。 林千夜进來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初冬的暖阳透过纱窗落在榻上的小人儿身上,长长的睫毛下,是一个月牙形的阴影,粉唇孩子气地嘟着,因为不甚舒服的睡姿,脸上的表情是不满意的别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舞动着,安逸而又温暖。从那日早上开始,小丫头就开始跟他闹别扭,在他面前,一点点委屈都不肯受,这样娇气。 他便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她,这个姿势再维持下去,她就该落枕了吧?可是,他偏偏坏心眼地不去纠正,想瞧瞧她明早只能偏着头,却又一脸无可奈的委屈模样。 榻上的人儿似是知道他所想,跟他作对似地动了动,再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沉沉睡着了。 林千夜一笑,招手叫了个侍女进來,指了指榻上的人儿,自顾自地走了。那侍女艳羡地望了归晚一眼,拿了床被子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 林千夜负手施施然地走出了大门口,漫不经心地微微抬了抬手,便有一道黑影闪过,几个起落,抓了一个黑衣人丢到了林千夜面前。那黑衣人似是不敢相信般睁大了眼睛,一咬牙就要吞下口中的毒药自尽,却被人捏住了腮帮子。 “我想见你家主人。” 即便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死士,也抵不过他的摄魂术,那死士木然地点点头,在前面带路。 小园的一处院子里,林千夜见到了洛心。她半坐在床上,全然不顾不弊体的衣裳,捂着嘴唇咯咯笑着:“我就知道你会來。”她近年來越发沒个样子了,把写意楼的红牌小倌都当成了男宠不说,竟白日宣淫。 林千夜似是沒有瞧见这满室的靡乱:“母亲大人有召,我岂敢不來?” 洛心咯咯笑着,那轻浮的姿态,却有着别样的阴郁:“哦?我什么时候说想见你?” “上次你又为何要跟楚正良联合起來射杀她?” 洛心指尖轻抚着床上一个漂亮男子的眉眼,哂然一笑:“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见到你。这里曾是那个小丫头的房间吧?你瞧瞧,这桌椅陈设,都是当年的样子,就连妆台上的,也是她当年的小玩意,我都一一存留着。她的日子,可比我过得还像个公主。你果真是宝贝她,把府邸护得滴水不漏不说,就连她出门,我的人连近身的机会都沒有。” 林千夜眼也不抬:“你本可过得像个公主。” 洛心呵呵笑着,苍白若雪的容颜上,那双幽丽的眼睛闪烁的光芒凄厉如恶鬼:“你向着他,连你都向着他!活得像个公主?以一个卑贱的侍妾的身份?沒名沒姓地做他那么多女人中的一个?我本就是公主,我本來就是!若不是他,我会是出云国的贵妃,不,还有可能是皇后。他凭什么这样待我?他们凭什么?” 林千夜静静地望着她,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样认真的话,洛心却嗤之以鼻:“!”被她按倒在床上的男人开始瑟瑟发抖,他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像他这样的身份,只有一个下场--死。她似是十分享受他的恐惧,冰冷的双手在他**的肩膀上滑动着,最后落在了他的心脏上方,感受着他因为害怕而加速的心跳。 她本是洛泉国最美丽的公主,她本该是九天之上的凤凰,接受旁人的景仰。可是,国破那日,她所有的一切都毁了!她被当成一个礼品般推來送去,谁尊重过她?楚正义那个混蛋强占了她,迫使她生下了这个孽种,那时候,谁尊重过她?那些男人见了她,都如见到了血的苍蝇,只想着巧取豪夺,又有谁尊重过她?放过?她为什么要放过?那些过往,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她要他们都付出代价! 林千夜早料到是如此:“我來不是听你发牢骚的。这句话我只说一次:别打她的主意。”若非她是他的母亲,他也不会多说这一句话。 洛心勾唇,眼睛中是与他一模一样的靡丽,只是多了几分阴郁:“若我犯了,你会如何?杀了我吗?” 林千夜不带烟火气地弹了弹手指,慢悠悠道:“我当然不会杀你。不过是把你关在有四面都是铜镜的房间,叫你日日夜夜对着自己那张脸。” 他施施然离去,徒留下洛心紧握着拳头,一脸惊恐。她本想拿了那小丫头要挟他,沒想到,他竟然反过來警告了他。他就那么自信能护她周全吗? 楚兰若,我的乖儿子,我倒要看看,当我把她毁了时,你脸上是什么表情。 归晚是三日后才发觉似乎好久沒见到林千夜了,她一面抬手,一面迷迷糊糊地问起,右相大人这几天去哪里了。 被问话的侍女似乎是等着她问这句话很久了,手下不停地抖开衣服帮她套上,飞快地答道:“右相大人三日前已经回京城了呀!” 归晚“哈?”了一声,难以置信地道:“回京城?”心底却是有说不出的失落和不甘,他,竟然都不跟她说一声。那天故意回避她的问題,现在,又不告而别。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到底是沒把她放在心上啊。 那侍女趁着系衣带的空挡,偷偷注意她脸上的神色,一面笑道:“右相大人走的时候,见大人您还睡着,不忍心惊动您。” 归晚用鼻子哼哼:“他就是故意的。”他那个恶劣的大坏蛋,有时候自己半夜睡不着,也会捏着她的鼻子把她折磨醒。他会不忍心叫醒她? 她一副被抛弃的小孩的情态,叫伺候她梳洗的几人都捂着唇偷笑。 归晚皱皱鼻子,拿眼角望她们:“你们很开心?”她平时可不这样无理取闹,绝对是自己不高兴了,就想着要找别人的茬。 帮她穿衣服的侍女诚实地点头道:“是,奴婢是替右相大人开心。” 归晚咬牙,林千夜那厮恶劣,他的家仆同样恶劣,放了她一次鸽子就要普天同庆了吗?还是看她不高兴很好玩?不不不,她绝对不承认自己是高兴,只是沒睡醒起床气犯了而已,绝对的! 侍女见归晚神色不对,急忙道:“大人,奴婢绝对沒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而是右相大人临走时说了一句话。” 归晚有恃无恐地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晚娘脸,反正不怕她不说。 果然那侍女解释道:“右相大人说,‘且看那个沒良心的小东西什么时候能发现本相不见了,能叫她三天之内提起,本相就该十分欣慰了’。”果真是把林千夜那可恶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 归晚嘴角抽了又抽,他果然很无聊!耳边只听得那侍女兴高采烈的声音:“今天刚好是第三天,右相大人知道了定会十分高兴。” 归晚现在只想抽自己一嘴巴,叫你嘴贱! 133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归晚轻飘飘地将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这是牙行的账目,你先暂管着,数目有些大,过几日,我再找人來帮你。这几天你先辛苦点吧!” 接过账目的是沈于,诚王安插进來的十个幕僚之一,归晚也不是小气的人,十个人都安排了大小管事的位置,这个沈于做事最是牢靠,把账目交给他管理总是沒错的。 沈于连接都不敢接,诚惶诚恐道:“大人,此举恐怕不妥。不然,过几日等其他同仁们到了,大人再交给我不迟。”沐大人肯把账本交给他,自然有器重的意思,这叫他脸上有光。可是,这举动,不是找别人嫉妒吗?而且,这牙行的制度,是相互监督,保证官员的清廉,如今,沐大人唯独把账本交给他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归晚微微一笑:“你不必忧心,本官说会找人來帮忙,便会找人帮忙。此事繁琐,总是要有人先熟悉起來的,你先熟悉了,等新人到了,也好帮我带带他们。” 这句话,不就意味着这管理账目的事,是以他为主了吗?沈于欣喜道:“卑职必当尽心尽力。”以后,相当于是他把持了牙行的金库了,虽然具体的银钱到不了手上,可要总揽全局,再比这个更好的位置沒有了。诚王殿下知道了,定会重重赏他的。 归晚点头笑道:“另外,我准备出一个告示,牙行要招学徒千名,要求十二至十六岁,识字,只要人机灵些,男女都不是问題。月俸是每月五百文,四季衣帽各两套,食宿……还得安排食宿,你们且帮我想想,这么安排妥当。” 沈于微微一躬身,接下归晚的话:“大人,这个告示该怎么拟,且等卑职先看看这账目上的收支情况,拟一个可行的计划,上报大人,可否?” 归晚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便多多费心吧!” 沈于将她送出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盒子,才翻了几页,便倒吸了口凉气,牙行果然是个赚钱的好地方,先前卖石头的钱,加上三百万担盐引,除去开支,竟然赚了一百九十二万两,这个月的收入就有十三万八千两!简直可以用日进斗金形容,天底下,哪有这么赚钱的买卖? 可是,当他接下來看了下去,脸上的欣喜就不见了,眉头越皱越紧。牙行的支出也是惊人啊,一个月支出十七万六千两,长此以往,岂不是要闹亏空?沐大人花起钱來大手大脚的,还说要招学徒,那又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可怎么好唷? 只是这是沐大人给的第一个任务,他若是直言办不好,岂不是打自己嘴巴吗?沈于一下子头大了。 归晚上了马车,小十九紧跟在侧,一脸好奇地问:“公子姐姐,账目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交给叶公子和步公子他们管?反倒要交给不安好心的沈于?” 归晚笑道:“我正是要让他知道这牙行的份量,知道轻重了,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对我交代的事也会尽心尽力。”那账目,何尝不是一个诱饵,诱使他们给她卖命。预先取之必先予之,这个道理大家都懂,要想从她这捞好处,一开始,总得给她好好表现吧? 小十九点点头,只听得归晚继续道:“何况叶青城和步律舒那两个家伙,可懒着呢!能留在这里帮我几日忙就已经不错了,哪会接手这样的麻烦?” 这般说着,马车已过了桥头,朝一个卸货码头过去,她从诚王处要的五百赤麟军,两百留在了牙行,另外三百,就在各货运码头维持秩序,防止有人捣乱,她今日,就是要暗地里瞧瞧他们有沒有欺压百姓,乱收费的。 码头上人來人往,二十多个赤麟军都尽职尽着,维持着秩序,偶尔见到有老弱病幼的,还会搭把手帮下忙。 小十九一脸赞叹:“诚王治军果然严谨。” 归晚一笑,不置可否。自然是要严谨的,先前他们刚來荀阳时,驻守荀阳的赤麟军竟然敢擅离职守,不顾求援。眼见着他们集体挨了军棍,几个头头都被砍了头。经此一事,他们能不乖觉吗? 突然,一阵尖锐的叫喊打破了码头井井有条的秩序:“前面的船让开,快让开,让我们先靠岸!” 众人看去,只见是一条半新不旧的画舫,上面站了一个侍女模样打扮的人,正在尖声嚷嚷着:“叫你们让开,听到沒有?死人啊?” 有钱有势的人家,哪会有这样的刁奴?再说,她这般无理,有人肯让她就怪了,前面几艘货船自顾自地靠了岸,开始装卸货物。那艘画舫被堵在后面,一时沒了地靠岸了。 那侍女气得直跺脚:“你们这些贱民,竟然敢把我不放在眼里。”她指了指一个在码头边上帮忙的赤麟军将士,命令道:“你,就你,叫他们给我让开,诚王爷的侧福晋在这里。” 那军士皱了皱眉:“此处乃是商用装卸货物的码头,民用码头还得往前一里,请到那边靠岸。”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带半点情绪。 那侍女被气得七窍生烟,跺脚连连:“我不管,我就要在这里靠岸!你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如此,你就等着吧!”接着连看都沒看她一眼。 “姐姐……”船舱内传出一个柔软的声音,“要不我们去前面靠岸吧!这里的船也太多了。”这声音赫然就是茜袖。 那侍女皱眉道:“这医馆在城东,我们从这里上岸,走几步就到了。往前一里,是到了城西了,我们还得再绕回來,一去一回,我们受点气倒是沒什么,我家小外甥的病可耽误不得啊!” 茜袖沒了声音,想來是犹豫了。 侍女指着那军士更是得意:“听见沒有?小世子生病了,你这般作态,延误了小世子的病情,可担待得起吗?” 军士不卑不亢:“即便如此,船也不必靠岸,我轻功还过得去,贵人若是相信我,我可先把小世子带到医馆诊治,贵人的船还是开到民用码头去停吧!” 归晚暗暗喝了一声彩,待看那军士时,发现他赫然就是在玉成山上见过面的校尉牧清,他不是隶属于步家军么?半年未见,竟然到了诚王麾下了。她转头问小十九:“那侍女打扮的是谁?” 小十九果然是知道的:“听闻是诚王侧妃的亲姐姐,名叫春桃的,诚王侧妃一年前才找到她,就把她接入了王府,可惜她上不得台面,又势力眼,很不受诚王待见,所以才留在侧妃身边当个管事娘子。” 春桃果然骂了开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身份,小世子是你说抱就抱的?” 有这功夫在这里吵架,这时候她的船,都已经开到民用码头了。瞧着她的画舫就横在河中央,卸好货的货船都无法离开,再这般下去,这码头就该被堵上了。归晚按了按眉心:“牧校尉,叫人把那辆船给我拖走!另外,向他们收一百两拖船的费用。” “末将遵命!”牧清一挥手,一艘停靠在岸边的黑色船只突然向画舫靠近,一个铁锚抛出,稳稳地扣住了画舫的船舷,如箭一般向民用码头那边行去。 那普通士兵打扮,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军士竟然是个校卫!春桃正在惊诧,却见对方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拖他们的船,一时又气又急:“船老大呢?都死了?给我往回划呀!” “噌!”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一枚黑色的羽箭直直地钉在她的脚尖的甲板上,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妹妹,妹妹,有人要杀我啊!他们竟然敢对着我们诚王府放冷箭。” 归晚冷冷道:“不管你是谁,达官贵人也好,王孙贵胄也罢!都得按这里的规矩办事,胆敢妨碍公务的,不妨先问问他们手中的箭。” 码头是商人们到达荀阳的第一站,第一印象总是很重要的,以后进入荀阳的货船只会越來越多。最怕有人仗着有钱有势在这里搞特权,乱了秩序不说,那些商人还会受到欺压。她正想杀一儆百,立个典型呢!诚王府的人就巴巴地撞了上來,这么好的立威的机会,她岂能不好好利用? 茜袖一把撩开帘子,见到是沐归晚,心底沒來由地升起一股厌恶:“沐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果真是冤家路窄,上次儿子生病碰到了她,双方差点沒打起來,现在,竟然又在这里碰到她,她可真是阴魂不散哪! “沒别的意思,公事公办而已。” 茜袖冷冷道:“凭借此举,我就能向陛下参你个谋害皇嗣之罪!” 春桃一下子跳起來,躲到了茜袖身后:“妹妹,我看小外甥多病,多半就是这些小人在作祟,他是千金之体,若不是叫这些贱民冲撞了,岂会如此多灾多难?他好端端地來瞧病,竟然被人拿箭对着,这,这是会损了他的福气的呀!这口气,我们要是忍了,岂不是帮着旁人欺负我家外甥吗?” 茜袖本來不想多做计较,归晚此举大大落了她的面子,她不过是想出來理论几句。春桃这么一说,她爱子心切,咬了咬牙,决心一定要帮儿子争了这口气。 她冷冷地一挥手,那些商船上的人惊叫一声,抱着头就往船舱内跑。画舫上竟然也有十來个赤麟军,拿了弓箭,对准的,竟然是其他货船上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 “谁敢再动一下,就杀了谁。”她冷冷一笑,“沐大人,你不是很威风吗?要是他们死了,看你怎么跟陛下交代,怎么跟百姓交代!”几个平民而已,杀了就杀了,她现在是皇族,世子的母亲,拥有特权。杀了人,不过是赔几两银子的事。 那些商人望着归晚,满脸的乞怜之色:“沐大人。” 要是她妥协,牺牲的就是这商会的秩序,她的权威,她资历尚浅,不服她的人很多,若是就此妥协了,以后趁机挑刺的人只会越來越多。可是,她不妥协,牺牲的,就是那些商人的性命。 归晚默然,无奈地摆了摆手:“让他们靠岸,其他人,先回船舱,移开你们的货船。” 茜袖得意一笑,吩咐人将画舫靠岸。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讨厌这个沐归晚,不止是她接连两次触了她的霉头,更因为王爷跟林序谈起她时,那眼中飞扬的神采,叫她格外心惊。如今如何?王爷口中的奇女子,还不是得乖乖地向她妥协? 134 她是个蛇蝎女子 “叫他们都别动,不然,等我们一靠岸,沐大人就拿下我们怎么办。”春桃垫着脚尖,得意洋洋,在两年前,她过的都是人下人的日子,今日,是她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她怎能不多现一回? “不准他们动?你们有什么资格?”这些年來归晚见多了外强中干,只会欺负平头百姓的军人,当下腾地怒了,冷冷地扫视着那十几个手持弓箭的赤麟军,厉声喝问,“你们的军饷从哪來?你们每日所用的一粥一饭,军衣盔甲,花的又是谁的血汗钱?他们花钱养了你们,就是让你们这般拿了弓箭指着他们的吗?” 不独是画舫上手持弓箭的赤麟军,就是牧清手下的二十來名军士,对归晚的呵斥也是颇不以为然,他们当兵的领军饷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些百姓,养他们,不是应该的吗? 画舫上一个年纪稍长的军士更是骂骂咧咧:“格老子的,别跟老子來这套。老子为国家出生入死,发几个军饷怎么了?老子每天累死累活的,不穿军衣,还想叫老子穿开裆裤不成?要沒有我们,你们这些商人老爷哪來的安稳日子可过?他们花钱养我们本就是应当应分的。” 归晚冷笑:“那么请问,你杀过多少敌人?又立下了什么汗马功劳?有本事,你叫我出云停了每年送给南楚的国礼,有本事,你叫冀门关的三十里内再无南楚骑兵,有本事,你叫我们出云国每个在外邦游历的百姓能挺直了腰杆子说话!到时,别说是一个小小的货运码头,就是整个荀阳,你要横着走,都沒人拦你!” 偌大的码头上,鸦雀无声。这句话,骂的,不仅是这几个赤麟军,更是连着至高的上位者都骂上了。为了与南楚不动兵戈,出云每年都要给南楚国送上价值数百万两的所谓“国礼”。冀门关三十里外,仍是出云国土,南楚的骑兵却每每在那游荡,怕挑起争端,出云将士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有将领带兵驱逐,反倒会受到军令处罚。出云乃是诗礼之国,却要受如此耻辱,叫百姓情何以堪! 如此酣畅淋漓地对着边境的守军骂出來,归晚是第一个。 “连自家的门面都无法维护,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是应当应分?”归晚字字尖锐,“你以为他们赚钱容易?哪一个不是起早贪黑?哪一个不是风里來,雪里去?他们为了养家糊口,哪一个不是四处漂泊?中间有多少辛劳?长途路远,遇到灾害或山贼,还可能客死异乡。每一钱银子,都是他们拿自己的血汗,甚至是性命换來的!我倒要问问,他们凭什么要花钱养你们这群只会欺负自家人的蠹虫?” 在场的商人的眼睛湿润了,在旁人眼中,商人总是钻营市侩,巧取豪夺的,读书人看不起他们,官员老爷盘剥他们。他们苦心经营,花了大把的银子修路搭桥,也沒人会念他们一句好,仿佛那是应当应分的,人们还是骂他们奸商,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为富不仁,他们委屈呀!可是,沐大人,出身高贵的官员,出云的第一才女,却在这么多人面前维护了他们。她知道他们的辛苦,也体谅他们的不易。有上位者如此,他们应该知足了。 “沐大人……”一位头发花白的商人的唇抖动着,眼里含着泪花,“有大人这几句话,我等就很知足了。请大人不要因为我们,跟诚王府结下了仇怨。”沐大人站在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他们不受这些达官贵人欺负吗? 茜袖觉出不对了,方才她一则爱子心切,二來又讨厌归晚,不自觉地想要跟她作对,加之又受到了姐姐春桃的挑唆,只觉得在归晚面前稳占上风十分痛快。一时沒考虑到,此举不自觉地将诚王府推到了百姓的对立面。不行,王爷素來宽厚温和的形象万万不能毁在她手上。 可是,她现在有些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道歉:“妾身方才也是一时情急,冲撞了各位,还请大家见谅。爱子确实生病了,耽误不得,就想抄一抄近路,若有失礼,还请诸位见谅。” 春桃却是不懂这些的,她只觉得现在形势对自己有利,何苦要跟他们这些贱民道歉?她拉了拉茜袖:“妹妹,我们直接靠岸就是了,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那个狗屁沐大人,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本來那些商人听到茜袖的话有些心软,被春桃这么一说,火气上來了:“不必了,我们担当不起,哪有人拿箭指着别人道歉的?” “就是就是,惺惺作态。真当我们是贱民?” 有人说话更是刻毒:“听说她的出身不好,果然是端不上台面。” 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哪一个不是善于审时度势的?茜袖方才既然出言道歉,那就是有所顾忌,不可能真的对他们如何,那么,他们何不出了这口恶气?他们站在那里不动,只动动嘴巴,总行了吧? 茜袖又气又恼,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倒是春桃摆出了泼妇骂街的架势,尖声道:“住口!你们这些刁民,胆敢这样诋毁侧妃娘娘。谁要敢多一句话,就杀了谁!” 归晚凉凉接了句:“诚王府果然威风,连一个小小的管家娘子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打喊杀的。” 茜袖心中一凛,沐归晚这话,简直是不怀好意啊!她这是在做什么?故意诋毁王爷吗?若是王爷的声望给毁了……闹到这般地步,她突然有些后悔,就是到前面的码头停船又怎样?现在耗在这里,坏了王爷的名声不说,还不好收场了。 她暗自掐了掐了把春桃,不准她再说话:“各位,你们误会了,妾身方才不过是一世情急,才会失了理智。你们还不把箭放下?” “一时情急就想杀人?” “就是,也太霸道了!” 众人口气虽不好,却也知道见好就收,对方毕竟是诚王府,总不好得罪太过。 画舫上的赤麟军齐齐松了口气,他们手中的弓已经张开这么长时间了,再不放下,就要拉不住了呀!方才顶撞归晚的那个军士正欲松了弓弦,却突然手腕一麻,弓弦再也拉不住了,手一软,那箭就直直地射了出去,正中一个商人的肩膀,血流如注。 “杀人了!诚王府杀人啦!”好不容易冷静下來的商人们又乱成一团,简直是群情激奋。 茜袖吓得脸色惨白:“蠢货,我只叫你吓吓他们,沒叫你真的动手!” 那军士也懵住了,幸好不是他刚刚瞄准的那个准头,否则,那个商人就死了。他平时拉弓练习,拉个半个时辰都沒问題的,方才只是一盏茶功夫,怎么会突然拉不住了呢?他仔细看去,发现手腕上竟然插了一枚细细的银针。 归晚忍不住按眉头,方才,她说那样的话,是为了叫茜袖念在诚王的份上,不要做得太过分,而茜袖刚刚才服了软,那军士的箭就伤了人。看他错愕的表情,果然是有人在搞鬼? 既然已经伤了人,此事,就绝难善了了。若处置不当,就会寒了他们的心。归晚叹了口气,吩咐牧清:“先讲伤者送往医署,另外放个黄色的求援信号。” 牧清顿住:“黄色?”那是最紧急的求援信号,只有碰到谋逆,或是敌军來犯,才会用上的信号。 归晚冷冷道:“自然,本国士兵,故意射杀百姓,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这个理由其实有些牵强,只是黄色的烟雾弹一出,诚王殿下就一定会亲自赶到。这里的事,除了诚王亲自來,还真是沒办法善了了。 不过是盏茶时间,便有三百赤麟军进入了荀阳城,北悦宁随后赶到。此时伤者已经被送走,只有几十个商人围着茜袖的画舫不让他们上岸。看起來像是茜袖跟这些商人起了冲突,他一拧眉:“你们最好给本王一个解释,为何要放黄色的求援弹?” “是我让放的。”归晚的一句话叫悦宁的眉头皱得更紧。 “理由?” 归晚哼了一声:“还是叫你的下属來告诉你吧!” 牧清上前,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北悦宁冲那军士冷下了脸:“这么说,是你拉不住弓,伤了人?” 那军士苦了脸,将手中的银针递上:“属下是因为手腕麻筋上突然被扎了这么根东西,才会造成误伤的。” 悦宁只瞧了一眼,眼角闪过一抹寒霜,如今说什么都沒用了,不揽下这责任,只会叫人以为他推脱。他冷冷地道:“五十军棍。” 那军士身子抖了一抖,惨白着脸应了。 宁继续道:“还有,既然你们几个,都敢拿弓箭对着自己老百姓,本王也不敢叫你们出生入死,以后,再也不用自称是赤麟军了。走的时候,除了身上这身衣服,别的都不准带走,既然你们不待见百姓,就别糟践他们的血汗钱!” “哄”人群中炸开了,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十來个精兵强将,诚王还是爱民如子的,可恶就可恶在他的那个侧妃,真是不识大体。 悦宁继续下着命令:“春桃,你身为奴婢,竟敢不顾本分和我王府的体面,多次教唆主人,做出如此下作的勾当。杖毙!” 春桃吓得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茜袖大哭:“王爷,她是奴婢的姐姐,奴婢的亲姐姐啊,求王爷看在奴婢的分上。且饶她一次吧!奴婢保证一定会看好她的。” 悦宁望着她,满脸失望之色:“茜袖,自从有了瑞儿之后,你越來越不可理喻了。似你这样的娘,本王如何相信你能教养出一个好儿子?回去之后,你且思过半年,瑞儿先交给星月带着吧!” “不,王爷,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茜袖拉着他的衣袖,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 悦宁不耐烦地甩开她,她干脆紧紧地抱住她的大腿,死都不肯撒手。悦宁冷下脸,一脚把她踹开。 这一脚踹得不重,却疼得茜袖撕心裂肺,那不是身体上的疼,而是心疼。王爷,她的王爷,竟然有一日会这般待她。她呆愣愣地坐在地上,也忘了哭泣。 “妹妹,妹妹,救我,快救我……啊……”春桃叫得凄厉无比,几下之后,沒了声息。 她什么都沒了,沒有了儿子,沒了王爷的宠爱,姐姐,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亲姐姐,也沒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沐归晚!她狠狠抬头,望着归晚的眼神满是怨毒。 一条人命,十几个赤麟军的前程,那都是诚王挽回人心的代价。归晚沒有立场阻止,只是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北悦宁冷笑:“沐大人,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归晚不解:“殿下何意?” 北悦宁摊开手掌,那赫然就是一枚银针:“还以为你是心甘情愿跟本王合作,沒想到,你在背后使这样的小人伎俩。你这样的所作所为,叫本王瞧不起你。”他可沒忘记,当日在官道上,他们遇刺,归晚是如何用银针逼退敌人的。 在场这么多人,能用银针的,只有她! 不知为何,悦宁觉得愤怒。他本将她当做了亦敌亦友的对手知己,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却沒想到她一面收买人心,一面却不惜以他人的性命为筹码,败坏他的名声。她竟是这样一个蛇蝎女子。今日他所付出的代价,他定会向她讨回! 135 管他是不是真心 归晚瞧了瞧那枚细细的银针:“王爷,我不会武功。” 她弹出银针依靠的就是银针本身的弹力加上一些巧劲,只能用來防身,不可能隔着这么远伤人。她所站的位置离那画舫少说也有六七丈,除非是暗器高手,谁也不可能把这小小一枚针射得这么远。 “这真不是你的?”北悦宁眯着眼睛,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 归晚负了手:“若我有心要陷害王爷,大可不必叫人放那枚求援弹,就地绑了你的侧妃,让她给百姓们一个交代。王爷也该知道,我沒什么不敢的。” 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坦荡和无畏,这样的眼神,却叫悦宁心中一恸:“本王会去查,你最好保证你所说的是真的。” “我也希望王爷能早日查明真相,还我一个清白。” 悦宁拂袖而去。 这一场闹剧,就在诚王惩戒了手下众人结束。既然诚王都服了软,想必那些达官贵人也不会在荀阳码头故意挑事了。一时码头上的人欢呼雀跃,有人赞扬诚王仁义的,也有人赞归晚英明的。只有归晚知道,因为那枚银针,她与北悦宁谁都沒讨到好。 北悦宁因为士兵射伤了百姓,予以重惩,恐怕回到军营之后,会有好一番折腾,才能稳定军心。而她,本來也算是拉拢了他做了一时的后盾,虽则是各取所需,但是短期内他也算是个好的合作伙伴,这么一闹,以后北悦宁不给她小鞋穿就不错了。 “小十九,你可看到了那银针是从什么地方射出來的吗?” “速度太快了,沒看清。”小十九摇摇头,“不过,公子姐姐,要从这么远的地方射一枚银针过去,除非是绝顶高手。” 归晚点点头,一扬声:“子扬,给我滚出來!” 子扬嬉皮笑脸地跑到她面前:“小姐,我也沒看清。”见归晚脸色不豫,他又继续道,“这样远的距离,就连我也做不到。”算是认同了小十九之前的话。 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小姐,反正倒霉的是诚王,他管那么多做什么?再说了,诚王看小姐的眼神奇奇怪怪的,瞧着就叫他替主上揪心。诚王跟小姐翻脸才好呢!要是他敢为难小姐,看主上怎么收拾他。他唯恐天下不乱地想着。 “你的武功很高吗?”归晚的表情如是问。 他好歹是个高手,怎么可以让未來女主人看不起:“小姐,你别看我这样。主上身边除了那个高來高去的影子和子言就是我最靠谱了。”话一出口,她就觉出不妙,呜呜呜……他又被小姐给套了话去了。她跟主上一样奸诈…… 归晚也不想看他:“子言的伤该养好了吧?以后还是让他跟着我。” “小姐,子言这次元气大伤,可不是得修养上一年半载的吗?”归晚一眼瞥过去,叫他差点咬了舌头,声音也弱了下去,“是,是明天就叫子言回來。”其实子言半个月前就完全康复了,是他厚着脸皮好求歹求才让子言多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跟小姐“培养主仆之情”。 “子言回來后,你就回林千夜身边去吧,我这也用不上你。”归晚继续道。 “小姐饶命啊!”子扬怪叫一声,惹小姐不高兴被赶走,主上知道了,还不扒了他的皮? 归晚哼了一声:“那你知道怎么做?” 小十九背过身去偷笑,公子姐姐这分明是狐假虎威呀,动不动就拿右相大人吓唬子扬。看來,子扬又要毫无悬念地乖乖妥协了。 果然,子扬默默地对了一回手指,哭丧着脸道:“是……我方才看到射那枚银针的人了,好像是楚兰敏身边的小丫头。她拿了个机括射的。”早知如此,他就早点说出來,还可以邀个功了。 “紫薇?”是了,她是洛心的人,自然要听洛心的命令行事的。 归晚静默了半晌:“这件事只当是不知道吧!” 小十九抿了抿唇,那个紫薇看起來就是武功不弱的,她完全可以把形迹隐藏起來,为何要故意让人看到?公子姐姐自然也能猜到这些,为何又置之不理? “小姐,小姐……圣,有圣旨。”苏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码头上來,一把拽住归晚的袖子,“宣旨的公公在荀阳府等着了。” 庆昭帝这时候给她下圣旨?是要塞人给她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沐归晚平抑物价有功,造福于民,特赐二品仪仗,领从二品奉,并在荀阳赐别院一座。”竟是绝口不提她建造商会的功劳。 待归晚谢了恩,那宣旨的公公和气地拉了她,为她引荐了两张生面孔:“沐大人,这两位大人,一位是户部侍郎石敬石大人,一位是秘书监的秘书舍人梁克建大人,以后,他们便是您的副手了。” 石敬和梁克建客气地拱了拱手,归晚微笑:“陛下英明,我这边百业待兴,事物繁杂,两位來了,在下也算是有了主心骨。” 归晚的态度谦逊,不仅石、梁二位舒心,就是宣纸的公公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两个显然都是庆昭帝的心腹,石敬且不必说,官居四品,梁克建虽说是六品,可秘书舍人何等清贵,就是朝中的大员也得给他们三分颜面。庆昭帝不过给她一个商会会长的虚名,只有二品的仪仗,却沒有二品的顶戴,连身官袍都不曾赐,分明是叫她在他们面前摆不起谱。她若无能点,立马就能叫他们给架空了。 不过人來了总是要安置的,两人各自带來的四名幕僚,也一一安排了职位。算起來,也压了北悦宁一头。早知道庆昭帝会往她身边插人,却沒料到会來了这么恶心的一招。 唯一高兴的人大概就是苏苏了:“小姐,太好了,陛下赐了别院,我们就不用再寄人篱下了。” 子扬听着那“寄人篱下”几个字刺耳:“什么寄人篱下?我家主上的就是小姐的。再说了,陛下那么小气的人,给的别院能好到哪里去呢?” “就算是不好又怎么样?我们沐家的少爷小姐哪一个不是吃不得苦的?自己的地方,住着舒心。” 她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小姐吃不得苦,趋炎附势吗?子扬这下真的生气了:“你这是跟小姐说话的态度吗?”怪不得主上有意不让她近小姐的身呢! 归晚拉住他:“子扬,苏苏不会说话,她沒有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说的是事实,不就是几个奴婢吗?我家小姐又不是养不起。”苏苏偏要火上加油,她真是搞不明白,那个阴阳怪气的右相有什么好的,哪比得上狄家公子温和儒雅。 子扬碍于归晚的面子,不好再跟苏苏争执,只好偏过头去嘀咕:“还敢说自己是小姐的贴身侍女呢。每天都有好几拨人盯着我们这院子,若不是这院子里的人护着,小姐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搬出去,谁保护小姐?” 苏苏听了个分明:“小姐,是不是真的?”她竟一点都不知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她身为她的侍女,知道的,还不如一个外人多。 子扬沒好气:“你知道了除了白操心有什么用?小姐体恤你,你体恤小姐吗?”苏苏看起來精明,行事也大方,他不知为什么,就是对她喜欢不起來。 “我……”苏苏只觉得委屈,“是了,我沒用。不会武功,不能保护小姐。不会算账,也不会经商,不能像甜儿一样帮着小姐赚钱。我是个只会添麻烦的废物,总行了吧?我就知道我是多余的。”她哭着跑了出去。 归晚叹了口气,她对苏苏,总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本是沐家的丫头,当日,以死相逼要留在她身边的。一晃眼,快两年了,苏苏很忠心,也很细心,可是她们中间总是隔了一层,与她相处,总不如旁人那么轻松自在,所以她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远着她。她这样,叫她伤心了吗? “小姐,你现在确实不宜搬出去住。”子扬怕小姐被苏苏那死丫头一哭就动了搬出去的念头,找了子言当说客。 归晚点头:“我知道轻重的。” 林千夜对她的回护,她怎会沒有察觉?他虽则任性又霸道,可能给她的,无一不是最好的。他对旁人或许残酷,对她却从未用过那些手段。这次,她回來,总是隐隐察觉到了他对她与之前的不同,除了宠溺,似乎多了若有若无的真心。可是,为什么每次她认认真真地问起,他总要不动声色地避开? 她终究害怕,怕这点“不同”,不过是她的错觉,不过是又一场笑话。有前车之鉴在,她不敢迈出那一步。 “子言,你说,他对我可有真心呢?”她望着他,如同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在子言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露出最真的一面,因为,他总是如此妥帖。即便是在她恨极了林千夜的时候,仍会感激他,把子言给了她。 子言的笑容很温暖:“小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是否想要他的真心。” “如果说……我想要呢?”归晚咬着唇,难得地显露出几分无措。 这时候,她倒显出了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样子來,子言摸摸她的脑袋:“小姐想要,就去争过來。他现在是否真心,重要吗?” 果然是……好霸道的回答。他们这些人,真不愧是从那个家伙身边混过的。 不过,这样的回答,却叫归晚豁然开朗,是呀,纠结他是不是真心,有意思吗?既然想要,管他是不是真心,尽管把他的真心要过來就是了。她一开始是想引起他的兴趣,他果然上钩了,现在不过是想要一颗心,这有何难? 他的心,只能在她身上! 归晚浑然不觉,其实,这也是林千夜式的思维呀。 却说苏苏跑了出去,一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面白无须,微微有些发福,看起來很和气:“咦?这不是沐大人家的丫头吗?怎么哭了,跟你们主子吵架了?” 苏苏摇摇头,不说话。 那人继续道:“那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我是沐大人的同僚,名叫石敬,与我说说,或许能帮你一二。” 苏摇头:“谢谢石大人,我沒遇到什么难处。”看着石敬沒有丝毫不耐烦,一脸慈色,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只是辜负了旧主人的希望,心里难过。” “旧主人?是沐老太爷吗?” 苏苏脸上一僵,点了点头。 石敬眯眯笑道:“真是个忠心的丫头。沐大人官运亨通,才名远扬,唯一能叫沐老太爷操心的就是婚事了。你所说的嘱托,大概就是沐大人跟狄家公子的婚事吧?毕竟这是沐老太爷定下的。” 苏苏继续点头:“我辜负了老太爷的期望,心里难过。” “其实啊……”石敬摇了摇头,“你也不用忧心,大抵沒几个人看好沐大人跟右相,右相大人自是才貌双全仙人之姿,性格却是古怪,对沐大人恐怕也就几日新鲜。只要沐大人跟狄家的婚事定下來,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吗?” 以林千夜的骄傲,若叫他知道了沐归晚要嫁到狄家,他肯定就罢手了吧?看他到时候可还有什么立场帮着沐归晚。 苏苏眼睛一亮,对啊,不管小姐愿不愿意,先把这门亲事敲定下來再说。到时,小姐见到狄少爷一表人才,说不定就喜欢上他了呢? 136 不解风情的混蛋 虽则归晚下定了决心,但是,对于索人真心这种事,是沒什么经验的。周围也沒什么惯例可循,她很是苦恼了两天,撑着脑袋想了又想,如今两人分隔两地,等闲又不会见面,也只有鸿雁传书一途了。 于是她遣退了侍女,自个研了墨,斟酌了好半晌,光是写个抬头就犯了难,如何称呼才是?楚兰若?不行,不行,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名字。林千夜?也不行,她虽则想要他的真心,却不想叫他瞧了笑话,切记,要矜持。右相大人?好像还是不行,哪有叫得这么生分的?至于千夜这样肉麻兮兮的名字,她直接抖了抖小身板,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打死她也不写。 先前的雄心壮志,就这般被消磨了大半。最后,她郁郁地落笔,画了一张哭泣的包子脸,那张圆嘟嘟的小脸扁着嘴巴一脸委屈像,跟她小时候的样貌倒有八 九分相似。 归晚瞧了半晌那张可怜兮兮的包子脸,心满意足地将它塞进了信封,极其淡定地写上“右相大人亲启”。她虽则风月的资质尚浅,但是,林千夜那厮却是精于此道的老手,定能理解这幅画的良苦用心。一则,她画了自个小时候的样貌,是在提醒旧日的情分,拉近距离。二则,但凡是看到那张哭泣的脸,但凡是个男人,怎么也得问上一句发生了什么吧?这一问一答,便是一个极好的交流机会了。三來嘛,顺便试试水深,看他有多少在意她再计划下一步如何动作咯。 将信交给子扬后,归晚如放下个大包袱,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安稳觉。哎,就是经营牙行也沒这般折腾人。 第二日,归晚刚到牙行,沈于便递上了一份计划书:“大人,您看看,可有什么不妥,学生再行修改。” 不独是他,北悦宁派來的那几个管事都眼巴巴地望着归晚,他们先前总觉得时间还充裕,而今,石敬和梁克建的到來,让他们有了危机感。这份计划书,乃是归晚对沈于的考验,也是他们能在这商会中扎稳脚跟的关键。 归晚将计划书拿在手中,淡淡一笑:“既然事关我商会的建设,开个会讨论一下吧?” 沈于暗自咽了口口水,郑重地点了头:“全凭大人安排。” 这份计划书既然是要执行的,其他人早晚都会看到,与其好事多磨,中间出了变故,不如,现在就将它公诸于众。 归晚召集了石敬、梁克建等人,在大厅之中排坐下來,竟有三十多人,除了诚王和他们带來的人,余下的十來个管事是來自各大世家的。归晚先缓缓开口:“以后,牙行之中若有重大事项,便按今日的章程,由本官、石大人、梁大人及各位管事共同商议决定。” 石敬皱了皱眉,他好歹是四品官,这小丫头竟然敢给他摆这谱。只是看梁克建不动如山,便挪了下本欲离开椅子的屁股,端起了茶盏装淡定。 归晚继续道:“我们商会到如今仍是缺人手,是以,务必补充一些新血。牙行里的事,事关百业,马虎不得,用人自当要精挑细选。是以,先前就决定了要为牙行招收一千名学徒。” 此话一出,新进的管事们齐齐倒吸了口气,就连早就知情的诚王手下那批人也仍是觉得这是委实个大手笔。她这句话仍是陈述的语气,也就是说,此次会议,讨论的是如何招学徒,而不是招不招的问題。 这么大事,她就这么定了!竟是丝毫沒有问问他和梁克建的意思,石敬再也坐不住了,放下了茶盏又挪了挪屁股,朝他下手的一名管事使了个眼色,那管事当即站起,恭恭敬敬地问道:“沐大人,且不说这招一千名学徒需要多少花费,便是这小小的一个牙行,又如何需要那么多人呢?这牙行恐怕是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吧?” 他这话有着咄咄逼人的质问味道。众人纷纷望向归晚,等着她发怒。 归晚却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她翻着手中的计划书,脸也沒抬:“沈于,好像还有些人弄不清楚牙行为什么需要那么多人,你且说给他们听听。”竟是带着点无奈,却不得不耐下心來的样子,她的表情分明是说,不知道为什么要招人的都是白痴。 沈于站起,朝着上面行了个礼:“牙行目前有鉴定师五百人,每个行当的鉴定师两到三人不等,每名鉴定师配副手一人。这鉴定师,就像是当铺里的朝奉,需要的不仅是眼力,还需要人品。每个鉴定师至少在该行当从业十年以上,副手也至少得从事了三年以上。总之一句话,人才难得。” 他不是不知道沐大人在利用他,只是石敬等人來势汹汹,代表的是陛下,他们如今处在了弱势,唯今之计,也只有站在沐大人那边,才能先稳住阵脚。他不等对方有人反驳,继续道:“商会既然已经创立,牙行就不会只在荀阳开一家,为了方便百姓,今后势必在各州府开设分行。届时,用人又是一个大缺口,而今也只有自己培养出來一部分人,才最是稳妥。” 又有一个管事反问:“缺人从外面招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何况,牙行的薪资优渥,还不怕那些人趋之若鹜?”他说了这话,其实有些嘲讽的意思,沐归晚这个败家女,真是不知财迷油盐贵,一个鉴定师的月俸竟然是五十两,助手的月俸是三十两,这还不算上年节之礼。要知道,一个六品官的月俸也才三十两啊,她,她这是想逆天吗? 沈于苦笑道:“先生可知道这鉴定师是从哪里來的吗?他们都是各商号看在沐大人的面子上出借的,个个都是商号里有头有脸的掌柜,他们原先在商号里,年俸就有千两,就是如今,除了在我们这领薪俸,他们原先的东家也仍是要支钱给他们的。” 这些是梁克建他们所不知道的,石敬吸了口凉气,也不再端着架子:“那岂不是说,咱们的牙行,其实是拿捏在那些商人手里?” 沈于点头:“就是如此,才需要培养一批对朝廷忠诚的鉴定师。” 梁克建也是点头:“如此,请沐大人跟我们讲讲该如何招这学徒吧!”算是同意了这项提议。 石敬也沒了办法,只能点头。 第一回合,归晚仗着对自家行当的了解,成功地树立了威信。 她接过话:“初定每名鉴定师带两名学徒,学徒由我们牙行包食宿,发放四季衣裳各两套,每月补助二十文。三年期满考核,考核通过,即可成为牙行的鉴定师助手,做满两年助手,通过考核晋级可升为鉴定师。若考核失败,可以來年再考。每个通过考核的学徒,必须跟商会签订至少十年的契约,连续两次未通过的,则签三年的契约,期满之后,可自行决定去留。” 归晚对沈于的周到设想十分满意。能成为牙行鉴定师的,凭着那份眼力,出去也定是独挡一面的人物,签订契约,则可防止有些人钻空子,拿牙行当跳板,一旦通过考核,就选了别的高枝。 梁克建沉吟:“如此一來,便是给寒门弟子一个机会了。”陛下一定会赞同此举的。 石敬也知道此举在陛下面前定然卖好,更是沒了意见。 归晚点头:“正是如此。” 接下來就是细细地商量了如何安置人员,每月大抵需要多少开支等等细节。到了最后,梁克建皱了眉头:“沐大人,这牙行本來就入不敷出了,再加上这么一大笔开支,就是陛下,也会吃不消啊!” 归晚毫无意外:“我们既然自称是商会,定然也要生财有道,哪有向陛下伸手要钱的道理?是以,本官想出了个主意,诸位听听是否可行。” 牙行还能赚钱?众人巴巴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主意。 归晚轻笑道:“我们牙行既然有这么多鉴定师,自然是知道那些货物都來自哪里,品相如何。若是刚好有人有这方面的需求,我们促成了生意,从中赚一笔佣金岂不是好?” 介绍生意收取佣金?这不是拉皮条吗? 既然能赚钱,且事不关己,众管事也乐意点头。不过,归晚的话接下來就成了一句晴天霹雳:“不如,此事就交给各位管事吧?” 被点到名的众管事嘴角抽了又抽,他们原先都是当人幕僚的。自然都是读书人,还是把书读得不错的读书人。平日里少不得吟风弄月,附庸风雅,如今,怎么可以去做拉皮条这样下贱的行当? 可是……沐归晚方才说了什么?不能向陛下要钱?他们不去拉皮条,那就是给陛下添麻烦啊。她郑重其事地开这个会,说什么要招学徒,详详细细地介绍了要多少花费,其实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梁大人那句话,然后趁机提出让他们去拉皮条吧? 所有人都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还偏偏反驳不得。 石敬为自己的属下说了句话:“沐大人,就沒有别的赚钱的方法吗?” 归晚摇头:“本官资质浅陋,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资质浅陋?先前咄咄逼人,打压得他们连半个不字都说不出來,难道不是她吗?现在竟然谦虚上了。众人心里想骂娘。 梁克建也自当为自家手下的幕僚着想:“沐大人,何必一定要这些管事去做?” 归晚点头笑道:“原也不是不可,只是,我们商会既然可以促成生意,便也可以向一些不法商贩泄露商业秘密,让他们恶意打击竞争对手。我让诸位管事去做这事,正是因为诸位都是读圣贤书的,心中自有峥嵘,定然不会去做这些龌龊事。” 当然了,还有一句潜台词,她沒说,但众人都明白。他们背后可都是有主子的,要是做了乱纪之事,丢的,可是自家主人的脸面,要追究,他背后的主人也讨不到好。 她这制衡之术玩得实在是妙啊!瞧着笑得亲切友善的沐归晚,众人心底凉飕飕的,又是惧,又是畏,又是恨得牙痒痒,但是,却不得不佩服她的手腕。 见大家沒了意见,归晚笑眯眯地道:“那么,我们就來讨论下,收取多少佣金合适吧!” 众人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配合,这沐归晚,简直就是个小恶魔! 第二回合,归晚凭借着自身才智,又稳压了众人一头。 欺负完人,果然神清气爽。 此时,千里之遥的京师,林千夜拈着那张画像,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画上的小人儿十分传神,她泫然欲泣的可爱模样如在眼前,叫人想拿手指去戳上一戳。他不愧是久经风月的老手,瞬间就明白了归晚的意图。这个小东西,几日不见,总算是开了窍。什么都不说,只是寄了这么一张画。想來以她那别扭的小性子,定是又纠结了许久。他摇头失笑,坏心眼地想着他偏偏不如了她的愿,她又会如何? 他拿起笔,轻描淡写地回了信,特地吩咐了一声:“不要用八百里加急了,慢慢送,不必着急。” 接过信的仆役瞧瞧上面写的收信人,很是困惑,慢慢送?右相大人不会是跟沐小姐吵架了吧?可是,右相大人的脸上明明是春风得意的形容呀! 归晚足足等了半个多月,终于收到了林千夜的回信,说不忐忑是骗人的,特特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拆了信封,定睛一看,上面只简单地写七个字: “梁克建是自己人。” 谁问你这个了?谁你他这个了!归晚气得七窍生烟,林千夜,你这个不解风情的混蛋! 137 姑娘很生气 侍女瑞雪给归晚加了床被子,细细把床铺好,又在房里加了个炉子。归晚有些发怔,虽则已是正冬,但是荀阳的冬日素來和暖,寻常人屋里摆个小暖炉意思意思就够了,她之前房里就摆了两个暖炉,现在又添一个? 瑞雪很细心,不忘在她床前摆了个保温的小茶壶:“暖炉放得多了,房间里难免燥些,大人晚上渴了可以用。”若不是沐大人不肯叫人守夜,其实也不用这般麻烦,她们一早就热汤热茶地候着了。 归晚忍住抚额的冲动:“还是把那个暖炉撤了吧!我不觉得冷啊。”谁房间里摆三个暖炉?她又不是得了寒症快死了。 “今夜看起來会下雨,会格外冷些,沐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归晚将头探出窗口一瞧,好大的一轮明月,既清晰,又圆润。那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瑞雪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哪至于就冷成那样呢,不是加了厚被子了吗?”她坚决不要用那么多炉子,她不要做烤乳猪。 瑞雪绝不妥协:“只是多一个炉子,奴婢都生好了。” “不如搬到你房间去?” “奴婢的房间用不上炉子。” 那你就好意思这么折腾我啊?归晚的表情如是道。 瑞雪抿着唇笑道:“这是右相大人的意思,大人不高兴只管找右相大人算账,奴婢可做不了主。”方才给沐大人换衣服,察觉她手指有些凉,晚上只会更冷,她可不敢马虎。 归晚斜觑着她:“那家伙给你们來信了?”哼,有时间给旁人写信,却对她连个字也不肯多写! 瑞雪一愣,紧接着捂着唇笑了:“右相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个锦囊,“这是右相大人给您的。” 归晚狐疑地接过,锦囊中是一张纸条,上面靡丽优雅的字迹赫然是出自林千夜:“小笨蛋,打翻醋坛子了?乖,要听瑞雪的话。” 谁打翻醋坛子了?还有,那句嘱咐是什么意思?归晚炸毛了:“说,这字条是那家伙什么时候留的?” 瑞雪笑得有些暧昧:“这是右相大人临走之前特意交给奴婢的。”右相大人的原话是沐大人闹别扭时可以用上一用,而今看來,效果奇佳。 归晚的心情很是诡异,他该不会无聊到写一堆调侃她的话,叫瑞雪收着,到时候一一拿出來戏弄她吧? “这锦囊还有几个?”归晚咯吱咯吱磨着牙,打死也不承认方才她真的是小小地醋了一回,叫林千夜给说中了,正在恼羞成怒。 “沒有了,右相大人只给了这么一个。”瑞雪急忙澄清,右相大人,您派给奴婢的是什么差事唷! 归晚怀疑:“真的?” 瑞雪头颠地小鸡啄米般:“真的,自然是真的。这不是特殊时期吗?右相大人也是担心您,好歹注意些,以后老了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归晚嘴角抽了又抽,自从上次林千夜來时,她正好赶上小日子,又不注意,被冻得半死之后,侍女们对她的保暖工作就做得极其到位,似乎,第二个炉子就是上个月的今天添上的,之后就一直沒撤下,再过两个月,她这房间岂不是摆满炉子了吗?她要跟林千夜抗议! 她只是羞恼,不知为何却生不起气來,却仍是嘴硬:“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会不知道分寸?” 瑞雪笑着为她解开发带,一面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心底在意极了一个人,自是想要她不挨饿,不受冻,把她好好护着的,恨不得所有事情都帮她考虑周全的。”右相大人本就细心,却从未把这心用到任何一个人身上,而今,他一桩桩,一件件,都为她做了。光是这份在意,就足以叫人动容。 瑞雪的话叫她微微有些窘迫,归晚咬着唇:“帮我泡一盏花茶吧!” “是,奴婢马上去准备。”瑞雪雀跃,忙不迭地下去准备,唯恐她改了主意。那花茶是右相大人特地为沐大人准备的,虽则很多东西看起來不像是花,煮出來却有花的清香。之前因为右相大人的交代,她们每日想尽了办法哄着沐大人喝,而今是沐大人第一次主动要求,她怎能不欣喜? 归晚偏着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之前每每被林千夜气得七窍生烟,压根就沒心思去细想那所谓的花露是什么,只是她的身子却是慢慢地在好转,原本苍白的脸,也有了血色。她又不傻,又怎会不知那其实是药? 是的,她讨厌喝药,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中,苦药被人捏着鼻子一碗碗地灌下去,她不愿喝,他们也自有办法让药进入她胃里。药的苦味伴随着溢到嘴里的血的铁锈味,永无止境的疼痛,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孤独。 她怕了,厌了,更是倦了,所以一闻到味就要吐出來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她厌弃的不是药的苦味,而是生命本身。那毫无惦念和希望的生命,她苦苦挣扎着要來做什么呢?她被强迫着活着的,她被强迫着面对愧疚和绝望。这是她亏欠他们的,她因为他们的希望活着,对这条命却并不珍惜,甚至希望有一天能轻易地死去。 只有林千夜,只有他瞧出了她的意图,却从不点破,一面纵容着她娇矜,一面慢慢抹平她心底的绝望。原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如此宝贝她的。所以,活下去,似乎并不是一件恐怖的事了。 只是,等着那花茶的时间,归晚却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似乎,她又上当了!既然林千夜早早地留下那枚锦囊,那就是一早就预料到她会有什么举动了的,就连她如今斗志满满地想要他的真心,他也是一早就猜到了吧?毕竟,她的性子如何,他是最清楚不过了的。所以,当日他才不告而别,以退为进,就是为了引她上钩。 简直岂有此理! 归晚怒气腾腾地跑到书桌旁,画了张杀气腾腾的包子脸,告诉那个混蛋,本姑娘不高兴了! 瑞雪端着茶盏进來,瞧着画上的小包子满心疑惑,这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是谁?这表情,瞧着就叫人想要逗弄呀! 喝了花茶正准备就寝,却被告知与诚王到访。归晚眯了眯眼睛,北悦宁虽则有时候霸道些,却也算是个讲求礼数的,什么事能叫他半夜三更地过來? 荀阳府尹马蔺竟然也跟着來了,他见到归晚,先苦了脸:“沐大人,今日傍晚,荀阳城郊十里,李家商号被盗匪劫了!死伤数十人。” 归晚“啊”了一声,荀阳城外三十里?沒听说过那里曾有劫匪出沒啊! “这已是本月的第三起劫案了,前两次是因为死伤人数不多,被抢走的钱物不怎么值钱,本官就瞒了下來。而今,这事,可怎么都捂不住了。”李家可是商业大户啊,也是县里的纳税大户啊,而今死的人竟然是李家的的五少爷和李家的一位小姐。你说,这事情可怎么瞒哟? 眼见着荀阳因为牙行的建立,商旅往來比以前更多了,百业繁荣,只要牙行那边不再闹亏空,就是一件送上门來的政绩,沒想到,在这时候出了这岔子,这煮熟的鸭子,恐怕是要飞了。 归晚脸色凝重:“对方针对的就是商旅?” 悦宁点了点头:“死的三拨人毫无相似之处,若说有,那就是他们都是经商,且带了价值不菲的货物。他们可能是冲着商会來的……是以,我们过來问问,沐大人可有什么线索,叫我们好早日找到凶手。” 其实归晚马上就想到了,除了洛心不会有别人!那个疯女人,她什么事做不出來?可是,洛心是知道她真是身份的,且放话威胁过她。虽则这个女人很懂得物尽其用,这么大的消息,自然要谋的一个好价值。可是,如果一旦她跟撕破了脸,北悦宁对她穷追不舍,安知被逼到绝境的她会做出什么事來?归晚赌不起,是以,只是茫然地摇摇头:“我素日从不跟人结仇,若说是结仇,大概也是因为公务得罪了一些商人吧?” 马蔺有些失望。若是得罪的都是一些商人,他们肯定不会做出这般狠毒的事情。杀人越货,那可是要处以极刑的呀!哪个有点身家的老板会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悦宁却是望了归晚一眼,别有深意:“沐大人不妨仔细想想,真的沒有吗?”她第一次跟他借五百赤麟军的时候,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甚至暗示知道当日在官道上刺杀的人是谁。他查了许久,只得一点点皮毛,却是越查越心惊,如果是那些人的话,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也不奇怪。 归晚直视着他的眼睛:“下官确实不知情。” 悦宁微微有些失望,机会他已经给了,她却不肯领情,看來,以后他们之前的合作绝不能做到默契无间,到最后,终归要走上敌对一途了:“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不打扰了。” 归晚点头,心中却是不安,洛心此举实在是狠辣,这血案频出,倒霉的不止是马蔺和诚王,她的商会首当其冲就会受到波及。而今牙行好不容易走上正轨,她也收服了那些人,至少叫他们表面上对她维持的毕恭毕敬,按理,牙行只有蒸蒸日上的份了。可是,命都沒了,还要财运福气这些东西做什么?而今來了这么一出,恐怕,有的人都不愿进入荀阳城了。 如此冬夜,诚王刚走,别院内就迎來了另一个访客,那人赫然是紫薇。 她顶着那张天真的小脸,开门见山道:“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当天我在码头上拿银针射诚王府的士兵的事,好像被诚王发现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她说得是这样理所当然,仿佛归晚是欠她的一般。 “凭你的本事,真的躲不过诚王府的追查吗?”这是归晚的疑问。 紫薇微微笑了,有些得意,又有些腼腆,还带着三分孩子气的任性:“我当然知道当日如果我站得隐蔽些,任谁都查不到我呀!我就是故意的。因为我想看看,姐姐你会不会帮我啊。” 归晚皱眉:“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是我的亲姐姐嘛,你不帮我谁帮我呢?”紫薇的口气,像是说着无关紧要的天气一般,“我是爹爹的亲生女儿,你总不忍心看着爹爹绝后呢?是吧?姐姐。” 是吧?姐姐?据说毒蛇缠上了人就是这样,冰冷冷地贴着你,怎么甩都甩不脱。 138 我恨不得你去死 紫薇哀哀求着:“姐姐,你身上有皇帝给的令牌,用它送我出城好不好?现在外面就有人在抓我了,再晚上一会,我可能就要沒命了。” “别跟我说这些虚的,说吧,这时候找上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紫薇甜甜一笑,一点也沒有被揭穿的尴尬:“姐姐,你怎么知道我说谎?” “第一,你想方设法地接近楚兰敏,怎么可能沒有其他目的?现在目的未达成,你就要离开?别跟我说,洛心教出來的人,会这样不堪。第二,你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我,可曾真心把我当成姐姐?若诚王真的逼得你这么紧,你会不自己逃命,选择相信我,让我帮你?换做是你自己都不信吧?” 紫薇敛了笑,一脸认真:“风家之人果然天生的冷血凉薄,叫你说中了,我不信你。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下手毒死,又怎么会把我这个低贱的妹妹放在心上?” 这话是谁教她的?归晚只觉得小腹一抽一抽地疼痛,咬着牙道:“若是你今日來,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那请回吧!” 紫薇撇了撇嘴:“怎么?只准你做,还怕我说?可惜了,你有两个弟弟,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不然,你现在就是风氏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了。” 空荡荡的会客厅里,只有她们两人,似是格外冷,归晚只觉得从房间里带出的那点暖意都被消耗殆尽了:“紫薇,你在恨我?为什么?”你与我为敌,我不怪你,可是为什么你要恨我? 紫薇摸了摸脸:“很明显吗?”见归晚不答,她方才笑道,“是啊,我恨你,我恨不得你去死。你是个扫把星,要不是你,我爹爹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死了,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要不是你,娘就会多在意我一些。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可怜你的,姐姐,至少我有娘亲在身边,而你沒有。每次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我有个姐姐,她比我过得还要辛苦。” “可是……洛心给我看了你以前住的地方。”紫薇怨毒地道,“那样漂亮,陈设摆饰无一处不精美,随处丢着珠宝,就连水杯都是难得的珍品。姐姐锦衣玉食,想必过得顺心如意,而今更是成了现在人人称道的才女。可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小屋里,日复一日的训练,只有杀了别人,才能活下去。吃的,是从别人碗中抢來的,喝的,是水缸里接的雨水,就连受了伤只能忍着。你可知道,我七岁时就杀人了?为了那可怜的佣金,一次次地忍着恶心去取别人的性命。我那么努力,换來的是什么?不独洛心觉得我比不上你,就连娘,也觉得你比我好!你叫我怎能不恨?” 归晚忍住溢到唇边的叹息,认真地望着她:“紫薇,回來吧!我会护着你,在有生之年,我不会叫你再受那样的委屈。”说实话,她对紫薇丝毫沒有血浓于水的感觉,只觉得陌生。或许,她真的说对了,风氏之人天性凉薄。只是,她无法就这样舍弃她,因为她是爹爹的孩子。爹爹那样善良的人,若知道自己的女儿变成现下这般模样,该有多伤心? 紫薇冷笑,一张小脸扭曲着:“真是伟大啊,你这是在可怜我?却是不必了。若你真的想照顾我,不妨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帮洛心谋反。” 归晚蹙起眉头:“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明知道洛心只是利用你,你还要为她尽心尽力?” 紫薇一脸天真,说话的话却叫人胆寒:“她只当我是一条狗,你以为我会真的为她卖命?我不过是想瞧瞧,高高在上的沐大人,变成了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该有多狼狈。姐姐,如果你真的落到那个地步,变得比我还可怜,我或许就不恨你,甚至还会帮帮你。” 归晚简直难以置信,她过得可怜,就想要别人也跟她一样凄惨,这是什么心态:“紫薇,这才是你今晚來的目的吧?故意让诚王认为我跟你关系菲浅。”只是为了说这些泄愤的话,何必选在半夜?何必赶在诚王找了她之后?紫薇分明是想在诚王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叫他疑心她一直与洛心有勾结。到时,她声败名裂不说,诚王岂会放过她? 归晚苦笑,其实,何须她如此?诚王早就怀疑她了,而今,怕是要坐实了这个罪名了。 “好了,既然你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也不留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少打这样的鬼主意。” 紫薇甜甜笑着:“我就知道姐姐不会怪我,那我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顺便帮我给凤鸣带句话,说我明日要拜访他。”归晚淡淡道。 紫薇得意的脸微微一顿。她出了大门几步就用上了轻功,那身法快得诡异。躲在阴暗处的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跟着她一路到了楚家大宅,而后,回去向北悦宁复了命。 悦宁面无表情地听完,挥挥手叫他下去:“你怎么看?”他问的是坐在一旁的林序。 “这丫头身后还有其他主使,似乎还跟沐归晚有些关联。”林序指尖轻轻地敲打着桌子。 悦宁皱了皱眉:“我先前也是如此怀疑。只是她为何要这样做?她可是沐家人,沐家家风素來稳健,沐清流等人俱是克己谨慎之人,陛下待沐家也算不薄了。她沒有理由拿着阖族人的性命冒险,跟乱党勾结。”他明明讨厌她,却不愿真相信她与乱臣贼子有了关联。 沐归晚沒有这样的念头,可是,辛蔷薇就有。她为何隔了四年还要回來?她为何要进入朝堂?莫不是为了报当年陛下当众逼得她走投无路吗?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许是我多心了,不过先注意着些,总好过到时真的出了事。” 悦宁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的,他不能感情用事。 却说第二日归晚说到做到,竟然真的到楚家寻楚兰敏。 楚家但凡是有点眼力劲的,都恨不得能一个指头能把归晚给戳死。沐归晚的举动无一不是帮着陛下在打压楚家的,除了楚兰敏那个呆子,其他人在面上跟她保持了客气就不错了,不知她怎么还敢踏进楚家大门。 楚夫人试探了几回,沒问出什么,不冷不热地挡着归晚:“有事叫老身转告也是一样的。凤鸣如今不太方便。” 归晚微微笑道:“不敢劳烦夫人,我找凤鸣,是为了一些私事。昨日,我已叫他的丫头告诉他我要來,想必他已在等我了。”态度恭谨得叫人说不出话來,这话么,却叫人听着生气。 楚夫人不动声色地拦在了她前面:“凤鸣近日要准备成亲之事,难免忙碌了些。”凤鸣好不容易答应了这桩婚事,这时候沐归晚再出现,岂不是要乱他心神吗? 归晚惊愕:“凤鸣要成亲了?不知是哪家小姐?”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沒得到? “是白家小姐,白家家主白行知的亲妹妹,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了。”楚夫人这么说,是望她知道,她注定是楚家的敌人,只望她能识相,早早离开才好。 白家和楚家,素來是王不见王。两大皇商本就相互制肘,便是再怎么亲近,面上也是要做出不和睦的样子的。如今这两家竟然要联姻了!他们是想破釜沉舟,与庆昭帝一拼了么? 归晚面上不露,微微笑道:“如此,我更要去恭喜他一声才是,好歹,他还叫我声师姐。”她脸皮厚起來时,还真沒人能比得上她。 楚夫人沉下了脸,正想着对策怎么赶她走,却不知楚兰敏院中的人得知归晚到了,巴巴地过來请了,她也只好咬着牙放行。 “凤鸣,你喜欢白家小姐吗?”他答一句喜欢,那么她接下來的话也不必说了,今日,只当她沒來。 凤鸣一涩,淡淡笑道:“白家小姐,想來是极好的人吧?成亲之后,我定会竭尽全力喜欢她的。” 他便是如此,宁愿委屈了自己,也不愿委屈了别人,归晚只想叹息。 “既是如此,这门亲事不结也罢。”归晚见凤鸣眼睛一亮,知他是误会了,却不得不继续道,“陛下对白楚良家的态度如何,你应该最清楚。若是你们打着合成一处,明面上跟陛下对着干的主意,我劝你还是早早罢手吧!此举太冒险了,就是是成了,也是两败俱伤。” 凤鸣的眼神越來越黯淡,他知道她说的都是为他考量,只是,他心底只是闷闷地疼,她说的都不是他想听的:“师姐是为了这件事,特地來找我的吗?” 归晚摇头:“原本不是的。而今却也跟这件事有关。凤鸣,你信我吗?” 楚兰敏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是信的。” 他的神情,却叫归晚不忍心将接下來的话说出口。她打算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万一失败,他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看她踌躇,楚兰敏反倒安慰她:“师姐,不管有多为难的事,你尽管直说吧!师姐总不会害我的。” 归晚咬了咬唇,将计划说了:“我只是提议,若你答应了,有风险不说,恐怕跟白家也结不成亲了。你先考虑好了再回答我。” 楚兰敏沉默了半晌,郑重道:“师姐,我跟你合作!” 归晚反倒不确定了:“你先仔细想想再回答我。” “不用想了,我相信你!” 楚兰敏的信任反倒叫她心底沉甸甸的,原先打算让他早点打发了紫薇回去,却不知如何开口,罢了,过两日再说吧! 紫薇进來时,归晚已经走了,见楚兰敏沉默,她轻手轻脚上前,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却沒有见到她意想中的表情,失望道:“少爷,你都不怕吗?” 楚兰敏一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倒是你,老玩这种把戏,早就被人看穿了。” 紫薇摆摆手:“好嘛好嘛,以后不玩就是了。怎么沐大人刚來就走啊?也不多坐会。” 楚兰敏怅然若失,却是不愿再提及那个话題:“紫薇,你想回镖局了吗?” 紫薇吐了吐舌头:“就知道你会赶我走。放心吧,姑娘我说话算话,当初说好了只待一个月的,现在都一个多月了,就是你不赶我,我也要走了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前路凶险,他总不愿拉着旁人冒险的。 “好啦好啦,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是我自己想走了,毕竟离开了这么久,我也想念镖局里的师兄弟们了。”紫薇一脸无所谓地道,“不过你得给我践行。不如,请我喝酒吧?” “好。”瞧着一脸天真烂漫的紫薇,楚兰敏的抑郁一扫而空。 真看不出來,紫薇的酒量这么好,他都喝得有些懵了,她仍是一脸淡然,甚至连坐姿都沒歪一下。 “不行,不能再喝了,我们回去回去吧!” 紫薇乖乖点头,刚刚站起,却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原來她不是沒喝醉,只是酒品好而已,楚兰敏忍住笑,伸手去扶她,她任他扶着,手软脚软,带着清香的身体时不时蹭在他身上,待楚兰敏好不容易将她扶进客房,身上已是隐隐燥热。 “少爷,我好难受。”她偏偏拉着他不肯放手,在他身上扭动着,一面拉扯着自己的衣裳。 楚兰敏想拉开她的手,却不知为何手忙脚乱中发现他身上的玉佩与她的缠在了一起。 “少爷……”她脸上泛起微微的潮红,“我好难受,帮帮我。” 那股热流在身体里流窜着,侵蚀了他最后的清明,楚兰敏望着那一张一合的红唇,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芙蓉帐里,春色弥漫。 139 该来的拦不住 “少爷,昨晚我们都喝多了。”难为紫薇这时候还能笑得出來,“你就当什么事都沒发生吧!” 在先前的仓皇之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天真烂漫,她满不在乎地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况,我对这种事也有点好奇。所以算起來还是我占到便宜了。所以,我不希望你胡思乱想。” 沒想到她第一件事就是安慰她,楚兰敏错愕,良久方才摸了摸她的头发:“紫薇,我不是有意要敢你走,先前是怕你吃苦。现在……若你愿意,就留下來吧!我会娶你的。” “我自然是要走的,践行酒都已经喝了,难道我要做出尔反尔的小人?” “那是两码事,紫薇,我说要娶你,你可愿意?”少年认真地问着,不知为何,眼底却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紫薇咬着唇:“你说你要娶我,是因为昨晚的事吗?你先前都定下了白家小姐了。” 楚兰敏瞧着她,认真地回答:“是,也不是。我不会娶白家小姐。所以,你如果愿意,就嫁给我吧!” 真是个呆子,哪有人把求娶的话说得这样硬邦邦?紫薇脸上酡红,却倔强地摇了摇头:“不要,你又不喜欢我,我才不要嫁给你。” 楚兰敏的脸上也有点红,许是觉得尴尬:“那你喜欢我吗?” 紫薇想了想,用小手指比了比:“一点点。”怕他不相信般,又强调了一次,“真的只有一点点。” 楚兰敏笑了:“我也只有一点点,但是比起白家小姐,我更喜欢你。这样回答,你会嫁给我吗?” 紫薇咬着手指想了又想,懵懵懂懂地问道:“因为你不喜欢白家小姐,才想要娶我的吗?” 楚兰敏点头。 紫薇脸色一黯,却是拍着他的肩膀哈哈笑道:“早说嘛,绕这么大个弯子。我当你是朋友,这次就帮你一次,等你推掉了白家这门婚事,我再走吧!” “谢谢你。”楚兰敏松了口气,捧着她的脸庞不容她回避,郑重无比地承诺,“紫薇,如果你是真心想嫁给我,请记得告诉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喜欢你,不叫你受半点委屈的。” 紫薇却当他是玩笑:“少爷,你当真是个滥好人。” 楚兰敏一笑,突然问道:“你对这种事还好奇吗?” “什么?”紫薇不是沒听清,而是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楚兰敏口中说出。 楚兰敏淡淡一笑:“沒什么,只是以后不要好奇心这么重了。” 紫薇心底咯噔一下,瞧着楚兰敏的神色,仍是那样的宽和,看不出一点不悦,便也慢慢放下心來。 楚兰敏提提出要跟白家退婚时,楚夫人第一反应就是归晚搞的鬼,明明之前他都同意了,为什么归晚过來一趟,他就变了卦?但是楚兰敏出人意料地提出了要娶紫薇,楚夫人一下子就把所有的咒骂都加之在紫薇身上。 原來,他是拿她当了沐归晚的挡箭牌。紫薇心底冷笑,蔷薇,你何德何能,明明都是一母所出,为什么大家都只知道护着你? 楚兰敏跟楚夫人不欢而散,紫薇难得地安静了下來,楚兰敏很是歉疚:“抱歉,把你牵扯了进來。” 紫薇无所谓地笑道:“沒事沒事,我说了要帮你的,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楚兰敏拉住她:“紫薇,先前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你若真心想嫁给我,我定会一心待你。 “知道啦,知道啦。”紫薇眼神一闪,似是有些不耐烦。 不管楚夫人如何恨铁不成钢,楚家与白家的婚事终究是黄了,且不说楚兰敏这边不乐意,就是白家小姐也是傲气十足的。最后,是白家到楚家退的亲,也算是给足了白家面子。虽则楚兰敏说要娶的人是紫薇,但世人都更愿意相信,他心中真正在意的人是沐归晚。他痴心一片,为了沐归晚不顾她对楚家不利不说,现在连救楚家唯一的机会都给放弃了。不由得叫人感慨一番他的痴情。 然而,白家既然受了这样的气,总归是要找个人发泄发泄的,归晚名下那几十间在白家挤压下本就岌岌可危的店铺,如今更是惨淡了,有几家已经开始赔钱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那几十个掌柜齐齐向归晚请示该如何动作的信件,堆在归晚桌上,也算蔚为壮观。归晚被折磨得头都疼了,极不负责任地拉了苏苏和甜儿去逛街。 “直接歇了业,给大家一笔遣散费,叫他们另谋出路吧!”归晚想了许久,也只能想到这个对策。 “小姐。怎可如此,这是老太爷给你的嫁妆呀!”苏苏想想都肉疼,五十來家店铺,还有一个钱庄,印制的银票已经在出云国都成了硬通货了。这么多年的经营,小姐竟然说放弃就放弃了。 “我们现在还有别的法子吗?再拖下去,只会损失更多。” 知道归晚说到是实话,可是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不独是苏苏,就连甜儿也舍不得:“公子,或者我们可以找明律公子帮帮忙。”她知道归晚对明律是有恩的,此时归晚有难,找他帮忙也是应该的。 归晚摇头:“明律也帮不了我。”谁要是帮他,那就是直接跟白家过不去,此事跟先前的贩卖盐引又不同,明律不会拿明家冒险的。 “要不找林相帮忙。”甜儿想出了一个更靠谱的人选,“右相大人一定有办法的。” “以往,也只有鼎盛时期的楚家能跟白家抗衡,如今楚家因为内讧败象已现,白家更是无人可以制肘。”她沒说,白家越是如此,便越会遭庆昭帝的恨,也就败亡得越快。 见甜儿提到林千夜,苏苏一顿。小姐本就看不上狄家,不独是小姐看不上,就是老太爷大概也是看不太上狄家的。狄家是清贵人家,一直自视甚高,之所以一直忍让,是以为要娶一个家产丰厚又出身高贵的世家女进门。而今,归晚的店铺都要关张了,恐怕狄家那边对这门婚事也会有想法了。不行,这绝对不行! “苏苏,你瞧瞧带给祖父他们的年礼还缺了什么?” 归晚递到她面前的单子叫她回神:“已经很齐全了,只剩下几样东西还沒采买。我们今天买齐了就大功告成了。” 归晚点头:“而今天气渐冷,岭南的天气比荀阳要冷上许多,东西采买齐了你早些出发吧,免得被雪阻在了半路。之今年我是无法回去过年了,你帮我跟祖父磕个头,我写封信,你帮我带给他。” 苏苏点头应了,却仍是魂不守舍,归晚从未给家里去过信。而今她要写信会写什么?跟狄家退婚的事吗? 甜儿却不是沐家的丫头,对沐家压根就沒感觉,是以她才不管归晚回不回家过年,只是想着方才的事:“公子,咱们的店铺都关了,那些玉城山救出來的漂亮姐姐怎么办呢?” “若是有愿意走的,多给她们些遣散费。不愿意走的,那只好麻烦你,在你的店铺里帮她们找个位置了。”救下那些女孩子还是半年前的事,也不知她们如今的际遇如何,可都走出了阴霾。 甜儿重重点头:“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安置她们的。” 苏苏却是不以为然,公子对甜儿实在是太偏疼了些。说什么是甜儿的店铺,那些开店铺的钱,还不都是公子给的? 过了三日,归晚名下的店铺就纷纷歇了业,那标记着蔷薇花的牌匾被一块块地摘了下來。在荀阳开的钱庄最早贴出了告示,告知手上有本钱庄的银票的,尽快到钱庄兑换,若是有人沒有看到告示,以后凭着手中的票据找到归晚,她也一定认账,将银钱如数还清。 “白家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只为了儿女私情,竟然就给沐大人下了这样的绊子。”看到那些告示后,不少平民百姓为了归晚不平。 “就是说,沐大人多仁义的一个人啊!要不怎么说好人沒好报呢?” “这蔷薇花号,素來是信誉至上的,而今说沒就沒了,叫人瞧着心里不是滋味啊。” “是啊,沐大人的钱庄倒了,我倒一时不知道该把钱送到哪个钱庄存好了。” “是啊,蔷薇花号是最将信誉不过的,难怪那些掌柜和伙计不肯拿遣散费,也不愿走。” 归晚此次是捞得了大把的同情,就连一些朝廷官员也对归晚赞许有加,归晚到荀阳的目的是什么,或许他们先前不明白,但是到现在都已经明白了的。她明明是为了朝廷办事,叫荀阳的繁荣更胜往昔,出云国的商业是越來越好了,可是自家的生意却倒了,说起來,足以叫人唏嘘啊。 悦宁听了半日,放下手中的茶盏:“他们怎么沒发现,归晚原先铺子里的掌柜,大多都进了牙行呢?她借着这个机会,在牙行中安插进了那么多自己人,以后做什么事,只会跟得心应手了。” 林序望着窗外,微微一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因为现在人人都称道归晚仁义,那些掌柜伙计不愿离开,更是证明了她的仁义。因为牙行的鉴定师都是从各家商户中挑來的,归晚怎么就不能从自家商号中人进入牙行呢?先前别人可能还有有这样那样的借口阻止,可如今,人家是主仆情深,任谁都反对不了,反之就是无情无义了。 悦宁点头:“从她目前的动作來看,她志在官场而非商场,虽说我出云国不禁止经商,但是一个朝廷命官与民争利,说出去总是不好的。或许白家除去的,正是她不想要的。” “表面上看这次是白家胜了,其实真正胜的人是沐归晚。”林序一叹,“只是可惜了,世上再无蔷薇花号了。”只有少数知道真相的人,才会明白,短短数年的时间,它能发展到这样的规模,是多么的奇迹,而它的主人真当洒脱,竟然说舍就舍了。 悦宁心中一动:“蔷薇花号?”他当年因为归晚的事消沉了好一阵,自是不会去注意这些小事情,之后就來了边关,隐隐听到过蔷薇花号这样的商号,却也未曾注意,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是归晚的商号。 她的那双眼睛,像极了蔷薇,第一次见到她,他便认错了人,之后他又觉得她莫名的熟悉。她的商号竟是叫蔷薇花号,她是用蔷薇花做的信物的? 他隐隐有些兴奋,明明有一万个理由相信事情不可能,可是,他仍是不自觉地想要相信。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序,她可是用一朵琉璃蔷薇做的信物?” 林序摇头:“不是,只是一朵特殊染料染成的绢花。” 悦宁微微有些失望,却是不肯死心:“來人,去查查蔷薇花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序心中一叹,该來的,终究拦不住吗? 140 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自然,北悦宁查到的信息跟世人知道的一模一样,那些商号,都是沐家老太爷给沐归晚的嫁妆。唯一的区别是,在两年前,仅仅只有五家铺面,到了沐归晚的手中,不过两年,就翻了十倍不止。最叫人叹为观止的自然是归晚扩充她的商号所用的种种手段,即便是他,也是由惊又羡。 若她不是想走上官场,相信不出五年,她定能成为与白、楚两家的家主比肩的人物。难怪林序会惋惜于蔷薇花号的消失。那样的一个传奇,他们眼见着它一步步被成就,眼见着就这样生生被创造它的人抛弃,从此消失无踪。 只是悦宁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沐归晚商号的信物是用特殊燃料制成的蔷薇绢花,那绢花在黑暗中能发出七彩光芒,至于染料的制作方法,乃是蔷薇花号的最高机密,由一个叫湄的女人保管。” 湄寡妇?他记得她,她当年就是蔷薇手下的掌柜,那时候,他还因为她,跟蔷薇吵了一架,摔碎了她最宝贝的琉璃蔷薇花。难道说……莫名的期待叫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现在这个湄在何处?” “沐归晚的商号关张后,她沒有跟其他掌柜一样來荀阳,而是另谋出路了,她给明家写了自荐信,现在正在等待回复。” 悦宁扬眉,湄是唯一一个知道蔷薇花号信物制作的人,那就说明她在归晚心目中的地位极重。沐归晚那个人,看起來随性大方,却不是一个容易交心的人,既然湄被她视作亲信,怎么可能去投靠其他人?湄此番作态,定然只是一个障眼法。 “本王要见她。”或许,湄寡妇就是解开问題的关键。 悦宁是在写意楼里见到这个明媚娇妍的寡妇的,因为她自从离开蔷薇花号后,终日跟小倌们醉生梦死,已经有半个月沒从写意楼里出去了。 “诚王殿下若是要找我喝酒聊天,那是我的荣幸,若问我之前东家的事,请免开尊口。”她的衣裳穿得不甚齐整,却也不算失礼,那米粒大小的梨涡中透出的一种别样的透骨风情。这样的她不像是能一手掌管着三间商铺,一个银票通行全国的钱庄的大掌柜,更像是一个无忧无虑而又骄矜的贵妇。 “湄夫人怎知我要问沐归晚的事,莫非她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悦宁一笑,对她的无礼并无不悦。 湄夫人?这样别致的称呼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生意场上的人,都称她为湄大掌柜,欢场上,那些男人叫她“湄姐姐”,当然,也有人会厚着脸皮叫她一声“湄妹妹”。他倒是个聪明人,知道她的忌讳,并不提及她的姓氏,算是给足了她面子。但是以为叫句好听的,就能让她昏了头:“但凡是个人,总有些不想透露的秘密的。我湄寡妇沒别的本事,唯有保密的功夫一流,这可是我吃饭的饭碗,诚王殿下还请手下留情,别砸了我的饭碗才好。” 她倒真是客气,一出口就堵死了他提问的可能。悦宁仍自笑道:“我想问的,是关于湄夫人的事,与旁人无关。”这个女人,风情绰约,看起來软绵绵的沒个正经,却自有一种叫人不敢轻视了的气度,她若是打定了主意不说,他确实不能拿她如何。 湄扑哧一笑,抛了个媚眼:“莫非诚王殿下对我有兴趣?” 悦宁朗朗一笑,风光霁月:“湄夫人这样精明能干的大掌柜,自是人人趋之若鹜。碰巧本王手下也有几间铺子要打理。”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湄本就是商人出生,她刻意言语轻浮,就是为了激怒他,他却仍不恼不怒,以礼相待,湄自然也不能再不给他些面子:“殿下要请我做事?不怕我这个风流**的寡妇辱沒了诚王府?” 悦宁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扳指:“那是本王的事,本王只想问夫人一个问題。” “什么问題?” “本王想知道,为何湄夫人会接二连三地换主人,而不肯安定下來?” 其实他仍是在旁敲侧击归晚的消息,湄点了点头,轻轻笑了:“这个请殿下只管放心,我湄寡妇虽则不够忠贞,忠心却还是有的。不管是谁,我只要为他做一日,便会对他忠心一日,即便离开,也不会透露他的半点秘密。殿下知道的,商场之上,一个商业秘密就能叫好几千人倾家荡产。我不屑做这种事。” “湄夫人为几个人做过事?” 湄淡淡道:“三个。一个是黄家黄老板,一个是辛蔷薇,还有一个王爷也知道,就是沐大人。说起前两位,倒是差了点运数,一个一场豪赌输光了家产,一个年纪轻轻英年早逝,唯独沐大人是好运道。可惜了我只会做生意,沒那个本事继续跟着她。”这北悦宁真是老奸巨猾,她若是脱口而出两个,可就麻烦大了。只是……湄嗤笑了一声,当年是他为了权势放弃了蔷薇,现在却來装什么情圣?想爱而不敢爱,这种人最是可悲可怜,也最可笑可叹。 悦宁手指摩挲着杯沿,敛下了眼睛:“沐归晚的蔷薇花号说倒就倒了,你还说是好运道?” 湄哈哈一笑:“虽说舍得舍得,可是这天底下,能真正有舍必有得的又有几个?大多数人还是舍去的多,得到的少。而沐大人舍了蔷薇花号,得到的是更多。求仁得仁,难道不是好运道?” 是啊,有舍有得的人又有几个?即便是得到了,焉知舍去的会不会远比得到的更重要呢?悦宁隐隐觉出湄这句话里的嘲讽,却只是一哂:“如此,我便打扰夫人了。” 他当着湄的面吩咐:“去查一查沐归晚在沐家究竟如何。” 湄却是神色不变,当北悦宁走出房间时,听到她勾着小倌的下巴调笑:“你说姐姐我是不是老了沒魅力了?明家少爷不敢要我,好不容易有个俊男找上我,却是为了别人的事。” 北悦宁摇摇头,笑着离去。 …… …… …… …… 却说归晚此时正将信写好了,交给瑞雪,让她寄给林千夜。 瑞雪接过,谄笑道:“沐大人……奴婢受人所托,想跟大人求个恩典。” 归晚一面涮洗着笔,一面抬头望她。能叫瑞雪开口求的,那个人,那件事,自然是定定重要的了。 归晚呵呵一笑:“就是请大人跟林相写信时能多写几句。” “啊?”归晚错愕,她绝对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恩典”。 瑞雪忍着笑:“沐大人可知道,凡是你的信件,林相吩咐都是用的八百里加急。沐大人跟右相大人习惯只在信上写几个字,却叫送信之人日夜兼程,着实有些不太划算。” 归晚窘然,接着又是好笑。她每隔个两三日,必定会给林千夜写上一封信,未必是真有要紧事,只是如此一來一回,似是养成了习惯,不写上一两句话,反倒觉得空落落的。信的内容却并沒有随着感情的升温而增多。他们都似是能猜到对方所想一般,每每都只是一两句话,有时简直连句话都沒写完整,只有短短的三五个字,对方也能瞬间意会。他们的心有灵犀,却是被送信的人埋怨信写得太短了,折腾他们了。 “不如叫右相大人养几只信鸽吧!”归晚想了想道,又拆开了信在上面加了一句,重新写了信封。 瑞雪嘴角抽了一抽,两句话一封信? 归晚却是觉得已经功德圆满,把信给递了过去,瑞雪不接,得寸进尺地道:“沐大人,您还是再多写几句吧!比如说,最近楚家家主闹着一定要娶一个婢女为妻,遭到了阖族反对,因此他闹着要分家。沐大人不觉得奇怪吗?那婢女我们也都见过的,容貌又不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楚家家主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性子又好,怎么会为了她跟整个家族闹翻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归晚一笑,她都知道的事,林千夜岂会不知道?若是叫人知道庆昭帝该有什么反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更加惊讶? 她遗憾的是,那个少年,终究走上了一条跟他原本的人生截然相反的路,做了一个他不想成为的人。 “瑞雪,送信之人跟你,可是有什么关系?” 沐大人果然敏锐,瑞雪脸上一红:“沒有。” 归晚痞痞一笑:“真的沒有?原本还想卖个人情给你,将他调进府里的,既然你说沒有,那就算了吧!” 瑞雪一把拉住她:“大人……” 归晚笑道:“我知道啦,这就把人给调进來。” 瑞雪趁机提议道:“这两天天气越发冷了,不如大人搬到正房去住吧!那里房中便有温泉,洗浴也方便一些。” 归晚现在住的是客房,她既不是此间的主人,便不该住在正房的。但她总归不是个迂腐的人,终究抵不住温泉的诱惑,略略挣扎了下,便点了头。一面庆幸,还好,苏苏此时已经送年礼给楚本家了,不然,定然会念叨死她。 苏苏打了个喷嚏,紧紧地捏着那封信,明日便要回到沐家大宅了,她到底该不该将这封信交给老太爷?万一是叫老太爷跟狄家退亲的信,她该怎么办?老太爷对小姐可是千依百顺,沐家的嫡女本就尊贵,沐老太爷也是觉得先前的十七小姐性子太过沉静又太过软弱,才给安排了狄家这门亲事,指望着能凭借娘家的势力,能叫十七小姐的日子好过些。而现在的十七小姐,却是不用的。 老太爷知道小姐不喜欢这门亲事,却不表态,只怕是等着素來骄傲倔强的小姐跟他低头吧?只要小姐说句软话,老太爷就一定会照办不误的。到时,狄家的公子就注定要被抛弃了。 不行,她绝对不允许这样! 苏苏咬了咬牙,终究拿了火折子点着了那封皱巴巴的信,而后丢进炉子,看着它一寸一处化为灰烬。 小姐,对不起了,谁让你先欠了别人的呢?欠了的债,总是要还的。 141 蔷薇回来了 “牙行每日來往的商人那么多,也有的一时看上货物却沒带够银子的,现下咱们手头也有了些结余,那些信誉好的商户,不妨先帮着垫付一些,利息就照着钱庄里的算。如此,又是一个进项。诸位不妨都想想,拟一个章程出來。”归晚一面扣着桌子,一面望着下面的管事们。 众管事眼睛一亮,此法若运营得当,相当于开了一间大钱庄啊!牙行又有了一个大进项了。众人虽则是來自不同的势力,私底下各怀鬼胎,甚至想着如何抓到归晚的小辫子,把她从这个位置上拉下來,面上对归晚却都是心服口服的。因为,他们不得不承认,归晚确实有经商的天赋,她新奇的点子层出不穷,每每能给商会带來极大的收益,在沒有把她利用完,利益最大化之前,姑且叫她在那个位置上好好待着吧! 他们是这么想,庆昭帝也是这么想,所以最近归晚还算顺风顺水。荀阳建了牙行之后比之以往更见繁荣,这可是归晚白送的政绩啊,马蔺那个老家伙,也不知道是哪來的狗屎运。眼热的州府纷纷请建牙行,庆昭帝不胜其烦,直接抛给归晚全权处理。一时间,归晚成了香饽饽,想要她给好处的人,自然要捧着她。捧一个人,当然要当着大家的面捧,不然捧了也是白捧。最高规格的自然是在朝会之上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捧了。是以,出云国的早朝之上,时常能听到朝臣为归晚歌功颂德。 有几个别出心裁的,竟曲线救国,直接把夸赞归晚的折子交到了林千夜手上。林千夜來了兴致就挑一两篇写得有趣的送给归晚,逗她一乐。那些人大概沒想到自己的马屁竟被右相大人当情书使了。 “这位军爷,您吃了梨子还沒给钱哪!”街边叫卖的老汉喊了一声。这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雪梨,一百文钱一个,吃着好吃,寻常百姓却买不起,大多是买上一两个入药,止咳定喘最是有效。被白拿走了一个梨子,也叫他心疼啊。 “糟老头,爷吃你个梨子是给你面子,你还敢跟你军爷爷要钱?”那士兵手按着腰间的军刀上,往那盛梨的小筐上踹了几脚,“你再敢啰嗦,小心军爷爷揍你。” 老汉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街上的人看了也都急急躲开,劝都不敢劝,自从荀阳附近的官兵多了之后,这样的景象,已经见多了。这哪是兵,简直是土匪啊。 那士兵见他服帖了,又从筐里抓了两个,看着小筐中剩下的二十來个白汪汪,水灵灵的梨,竟是扬起一脚直接踹飞了。脆生生的梨子咕噜噜地滚了一地,好些竟是摔烂了。 卖梨的老汉呆呆地站着,不敢言语,冻得发紫的唇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无奈的悲凉,遇上这些如狼似虎的兵,他们小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小十九皱了皱眉头,归晚沒吩咐,不好上前。任何情况下,沒有公子姐姐的话,他都不能轻举妄动,不能给公子姐姐惹麻烦。 “去把那些梨捡起來。”街对面一个女子先开了口,她的两个侍婢把滚落满地的雪梨一一拾起。 小十九道:“是诚王妃。” 归晚摇头一笑,沒想当年那个跋扈骄纵,从不把他人的死活放在眼里的少女,如今,竟会吩咐侍女帮人捡梨子了,造化果真弄人。 只听得步星月道:“这些梨子我买了。” 侍女给了卖梨的老汉三两银子,那老汉连连推拒:“这位夫人,老汉不能白要你的,这些梨子都摔烂了,您买回去也不能用了。” 步星月坚持:“这几日天气干燥,我正好给阖府上下煮梨子水喝,这些梨只是磕破点皮,洗一洗不都是一样的?” 侍女把银子一推:“我们王妃说要买,你还想不卖?你若觉得占了我们便宜,不如把这装梨的小筐一并送给我们。” 那老汉千恩万谢,直夸王爷王妃仁义。 小十九哼了一声:“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这些士兵不都是北悦宁招过來的吗?要不是北悦宁的私心,他们何必受这样的欺压?” 自从荀阳附近接连发生商人被劫后,往來的商旅人心惶惶,悦宁多次派兵,但那些人神出鬼沒,竟是滑不留手,连个影子都沒见到。沒办法,爱民如子的诚王殿下只好派了赤麟军守候。在來荀阳的路上,每隔一里,便有一个赤麟军的哨所,如此一來,路上果然安宁了。只是是不是真沒办法抓住那些人,是不是一定要用这种方法才能保护商旅,就沒有人去深想追究了。 诚王还有冀门关要守,那可是军事重镇,马虎不得。加之劫匪之事,众人纷纷猜测其实那些人竟然有强弩这等兵器,定是跟南楚勾结的乱党,也不能轻视。这样一來一回,北悦宁手头的兵就有些不够用了向庆昭帝请旨之后,庆昭帝又拨了八千兵马给他节制。 赤麟军虽然霸道,却不敢如此名目张胆地盘剥百姓,但是那些刚來的士兵,却是霸道惯了的,是以,荀阳城中便时常发生士兵欺负百姓,吃霸王餐等现场。 归晚笑了下:“洛心倒是给北悦宁送了个好大的人情,只是遇上这样的士兵,想來北悦宁也该头疼了。” 百姓们都管当兵的叫“兵老爷”。有的是人上赶着当兵,不用打战,操练也只是应付了事,每月还有军饷可领,还能时不时欺负下小老百姓,你说这样的美事,谁不愿意做啊?就算北悦宁想杀杀这些歪风邪气,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连骁勇的赤麟军也会不顾求援信号,也能理直气壮地哪箭指着自家百姓,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我们出云国,真的是败落了啊。”归晚仰头望着天,微微一叹。越是站到这个位置,就越能体会当年风氏族人自决时的无奈与悲凉。五十多年前,当他们饮下毒酒时,是否已经预见了出云国的今日了呢? “救命啊,快來人救救我家夫人。”一声哭喊从不远处的绣楼传來。 “哎呀,出人命了。” “我们过去看看。”归晚疾步上前。 小十九拨开里三层外三人的人群给归晚开了条道,被围着的是一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她哭得满脸是泪:“哪位行行好,帮帮我家夫人。” 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孕妇,大片的血水从她身下流出,脸色发青,唇色发紫。归晚脑子里嗡的一声:“花娘!” 她冲了过去,花娘软软地歪倒着,毫无生气,,却是昏迷过去了,她心头一慌,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忙唤道:“子言。” 子言从暗处现身,一把将花娘抱起。归晚手指都在发抖:“快,快送到医署。” 从人群中脱身,迎面碰上步星月,她只瞧了一眼,急忙道:“用我的马车吧!” 归晚也顾不得道谢,叫子言抱了人就上车,小十九一下子坐上了车辕上,架起马车朝最近的医馆冲去。 “花娘,花娘。”归晚拉着她冰凉的手,心头一阵慌过一阵,“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到了医馆,那医士急忙上前诊脉,连连摇头:“羊水已经破了,而今只能把孩子生下來。只是这位夫人还昏迷着,即便是醒了,怕也沒那个力气生下孩子。” “她还能拖多久?” “最多两个时辰。” 归晚使劲地掐着自己的手心,逼着自己冷静下來,“子言,你回府把那两株百年山参拿來。小十九,去请最好的妇产千金科大夫。快去!这样呢?” 那医士点头道:“用百年人参吊着她的气,事情就大有可为了,只是那参用量极大。两株怕是不够的。”那可是百年山参啊,从來都是有价无市,除非世家大族,哪家有这样的东西? 归晚从袖子里拿出出云令拍在桌上:“那就去街上喊话,十万两一株收购百年山参,不肯以银子卖的,我沐归晚愿意以一个人情换,來日必当厚报!” 医署里的医士齐齐抽了口冷气,若先前还不知道她是谁,如今见了出云令,还能不知道她就是沐归晚沐大人?且不说她竟然开出十万两一株人参的天价,如今天下有多少人要讨她一个人情而不可得?她竟这么轻易地就许诺说送上百年山参就欠一个人情,这昏迷的夫人,到底什么來头? 步星月带花娘的侍女走了进來,刚好听到这句话,她冲着归晚点了点头:“我瞧着这位夫人不好,把我们府中的两位稳婆给叫來了,她们是宫里出來的,你只管放心。” 归晚向她道了声谢。 有医士送上汤药:“先止住这位夫人的血,待会再喂下催产的汤药。” 要喂药自然得先让人醒过來,这位夫人竟然能叫名满天下的沐大人和诚王王妃为她如此尽心尽力,若是出了差池……医士握着银针的手在发颤。 归晚瞧着不对,稳了稳心神,也顾不上骂他,接过银针:“我來吧!” 在旁人惊异的目光中,她又稳又准地下了针,花娘悠悠醒了过來,便疼得惨叫了一声。归晚顾不得许多,将她扶起:“快,快喝了这药。” 花娘疼得眼前都迷糊了,全然认不得她:“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侍女急忙上前,含着泪劝道:“夫人,不要怕,快把药喝了。这位是跟我们认识的沐大人,她在帮我们。” 花娘就着归晚的手把药一口口喝尽,那医士的医术还算高明,血很快止住了,只是阵痛袭來,花娘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沒了。 子言拿來的两株山参,立马有药童切成薄片,拿了几片叫花娘含着,其余的拿了去炖。 妇产科的大夫也到了,细细把了脉,开了催产的药。 花娘只是疼得厉害,迷迷糊糊地挣扎着,不知该如何用力。只是一心忧惧着她的孩子。 “不行,她再不振作,就是喂再多的人参也沒用!” “她先前受了惊吓,又骤然临产,此时心神大乱,十分凶险。她的家人在何处?”几名医士的看法是一致的,此时不能用安神的药物,只能靠人力叫她振作起來。 “夫人,您不要怕,老爷就快來了。”花娘的侍女哭着,却知道老爷得到消息,怕是得明天才能赶到,夫人如此境况,可怎么是好? “孩子……宴楼……”花娘抓着被子,疼得死去活來。 “花娘。”归晚紧紧扣住她的手,“花娘。你醒醒。” 花娘,这个久违的称呼,叫她灵台回复了一丝清明,瞧着眼前算不得十分熟悉的女子哽咽:“沐大人……宴楼他……” 她很害怕,怕孩子会保不住,怕见不到宴楼最后一面。 归晚打断她,不让她再继续沉浸在绝望的情绪里,在她耳边轻轻道:“花娘,我是蔷薇啊。我回來了,花娘,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花娘眼睛一亮:“小薇……”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全心全意呵护着的孩子。她回來了! “是,是我。”归晚紧紧搂住她,“花娘,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小薇……孩子……”她抓住归晚的衣袖,精神却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归晚握着她的手,给她勇气:“孩子沒事,你信我,我会保护你们,你信我,照着稳婆的话做。你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嗯,我信你。”花娘点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一定会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的。” “快,快往下用力!”稳婆抓紧时间催促着。 不多时马蔺送了一株人参,得到消息的明律也送了两株,一个姓李的商人也送了一株。一碗碗的参汤灌下去,当传來孩子嘹亮的哭声时,所有人齐齐欢呼。 归晚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了。她浑不在意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一抬头,发现步星月正定定地望着她,神情莫辨。 142 这张脸是不是你自己的 “我不过赶巧碰到了李州牧的夫人有事,帮了一把罢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见归晚望她,步星月傲然开口。 “如此,多谢。”归晚扬了扬唇,不管她的目的为何,她不会说出去就好。 “我帮的是李家夫人,跟沐大人可谓素昧平生,大人何必谢我?”步星月淡淡道了一句,待两个稳婆收拾吩咐人帮花娘收拾完,径自带人走了。 花娘累得睡着了,归晚瞧了瞧还在襁褓中的孩子,粉红粉红的,那么小,又那么软。伸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脸,却又缩了回來,怕手太重伤着了他嫩嫩的皮肤。 她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问起了花娘的丫环:“你家夫人怎么出的事?” “我家夫人本來还有一个月才临盆的,听闻那间绣楼出了新鲜的花样子,夫人想自己过來瞧瞧,给小少爷亲手绣件肚兜。”那丫环愤愤道,“沒想到刚好碰到一个当兵的追着调戏绣楼里的一个绣女,我家夫人刚好在楼梯上,一下子被撞倒,摔了下來。” 那间绣楼的绣品素來是花娘钟爱的,她会到那里挑花样也说得过去。 归晚只是奇怪:“你家老爷呢?他怎么叫你家夫人就带了你一个跑出來了?”以李宴楼对花娘的紧张程度,他怎么可能放心花娘一个人就带了个丫环从宣州一路赶到荀阳? 提到李宴楼,丫环缩了缩脖子:“夫人是偷跑出來的,老爷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老爷肯定会狠狠地责罚她了。 “偷跑?” “是……因为老爷太过紧张夫人,不准做这,不准这那的,夫人一生气就跑出來了。”丫环嗫喃着。 归晚委实不知道花娘也有这般任性的时候,却不得不帮她训斥了番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就算你家夫人要偷跑,你也应该悄悄告诉老爷一声才是,怎可真的就一个人跟她出來?” 谁叫夫人那么聪明,那丫环委屈,她这不是沒机会吗? 归晚询问了医士,得知花娘此次伤了元气,必得修养上三五日才能搬动,只得从府上叫了两个机灵的侍女过來照料。晚间,她兴高采烈地给林千夜写了一封长信,谴责了下如今的军队的腐败,为了谴责的效果,自然要提到花娘被撞伤之后的凶险,又觉得说花娘如何化险为夷好似有夸赞自己的嫌疑,便又重点提了提那个孩子有多可爱。 她字里行间对孩子的喜欢,竟是叫林千夜颇为认真考虑了一番,等她身子好了,是否也生一个小娃娃,就当是她的玩伴也好。只是想到她说的花娘生产的艰辛,又蹙了蹙眉,将这个念头捺下。 当日,荀阳城中就传遍了沐大人的大手笔,而后得知那个临盆的孕妇乃是宣州州牧夫人,又纷纷猜测这沐大人此举背后的深意。有人猜测沐归晚跟州牧夫妇的关系十分要好的,也有人猜测其实归晚跟他们沒什么关系,是出于李宴楼州牧的身份故作姿态,想收服李宴楼的。总之各种猜测一时间层出不穷。 当天半夜,李宴楼风尘朴朴地赶到医署,孩子也未看一眼,径直进了妻子的房间,看着正在安睡的花娘,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花娘被惊醒,一看到是他,刹那间红了眼眶,声音已是带了哭腔:“宴楼……” 李宴楼真想狠狠地打她几下,或是骂她几句才好,却是舍不得,话一出口成了:“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花娘想起今日的事,亦是十分后怕,缩在他怀里眼眶发红:“宴楼,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李宴楼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怎么这般胡闹,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 花娘伸手捂住他后面的话,在他怀里动了动:“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你说什么我都听话。” 李宴楼瞧着她的样子早就心软了,却不得不板着脸又训了她几句。 他欠了诚王府和归晚一个人情,诚王府的人情好说,欠归晚的怕是今生今世都还不清了。她如此赤诚以待,他们夫妇,也只有全心全意地报之以真心才能报答了。 之后的几天,有些是奔着那是李州牧的嫡子,有些是奔着归晚,总之,很是有些人來探望了一番那个刚出生的小娃娃。就连楚兰敏也带着紫薇去探望了一回。 回去的路上紫薇尤其兴奋:“少爷,不是说小孩子刚生下來都是皱巴巴的吗?李大人家的小娃娃就不是,头发那样黑,真是漂亮。要是我以后的孩子也那么漂亮就好了。” 楚兰敏点头笑:“确实很漂亮。一点都看不出是不足月的孩子。” “多亏了沐大人呢,四处讨要百年山参,欠了好几个大人情。”紫薇抿着唇笑道,“沐大人果然是侠义心肠。” 听到紫薇夸赞归晚,楚兰敏一笑,眼底藏着一抹黯然:“沐师姐总是这样的,但凡是她喜欢上的人,帮起來总是不遗余力。”正是因为如此,即便知道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也生不出半分怨怼。也正因为如此,他总是无法斩断对她的牵绊。 紫薇托着下巴:“要是不喜欢的人呢?” “世间的人和事,都要讲求缘分,有喜欢的,自然也就有不喜欢的。能做到珍惜和善待喜欢的那部分,便已是圆满了。”楚兰敏的话乍听之下,很有道理。只是细细一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酷。 紫薇越來越看不懂这个少年了,之前的他是温暖的,纯净的,在她看來甚至带了几分傻气。可是,她却隐隐觉得从那日醉酒醒來,他就变了。 那天醒來之后,他执意要娶她,跟楚大夫人与族人闹翻,又提出分家的主意。甚至为了跟他们赌气,不顾他们反对,她也从客房搬到了他的房里。她从不知道他以族长的身份相逼时,会有那样冷漠的神情。更不知道,自从她搬到他房里后,他为何时常会跟她行夫妻之礼,他并不是纵欲的人,为何会对她如此? 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待她总是有些特别吗?紫薇不由得甜甜一笑:“沐大人必定十分喜欢李大人夫妇的孩子,不知道如果以后我也有了孩子,她会不会一样喜欢呢?” 楚兰敏拉起她的手,温暖一笑:“你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吗?”养尊处优了几个月,她的手细致多了,手上的老茧也慢慢脱落,只是,在食指上,却平白地多了一个茧。当日沐师姐好似一眼就从她手上的茧看出她使的是什么兵器吧? 紫薇锤了他一拳:“你少臭美,谁说要生你的孩子了?”一面说着,脸却红了。 都旁敲侧击地在他面前提了好几遍她以后的孩子了,还说这种话?楚兰敏低头吻落在了她细致光滑的手腕上:“可是我想要,怎么办呢?” 紫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咬着唇,意味难明地笑了。 楚兰敏刚走,诚王悦宁就到了。他的到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李宴楼奇怪的是,素來都雅温文的诚王只是略略跟他寒暄了几句,便目光灼灼地盯着正逗弄孩子的归晚,他既是特地來找归晚的,只管到归晚府上便是,何必挑了归晚來看孩子的时间?归晚前脚进來,他后脚便到了。 虽是如此猜疑着,李宴楼还是识趣地亲自抱了孩子出去,借口是孩子饿了要找人喂奶。 归晚恋恋不舍地瞧着他手里的小肉团,恨不得跟出去,却被北悦宁给堵了回來:“沐大人似乎十分喜欢孩子。” 归晚自是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前几日有人暗中查探她在沐家的身份,她就知道了。先前她确实有恃无恐,只是赶巧碰上花娘的事,叫她有些被动,尽管如此,她面上仍是不露声色:“那也要看是哪个孩子。这个小家伙,可是我欠下无数人情才救回來的,自然瞧着亲近些。” 悦宁挑眉:“沐大人跟李家夫人的关系很好?” 归晚一笑:“算不得好,只是瞧着她顺眼。” 悦宁一哂:“真是难得。据我所知,这李家夫人从前是楚家三少爷的一个侍妾,难得沐大人这样的大家出身的小姐能瞧着她顺眼。” 归晚神情一肃:“诚王殿下,你逾越了。李夫人是什么出身,只要有心人都能知道,李大人都不介意,我们旁人,又何必饶舌?” 好,真是好,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镇定如斯。悦宁盯着她,目光灼灼,嘴角勾起意味难明的笑:“本王并无冒犯李家夫人的意思。每个人都有些小秘密,就比如,沐大人根本就不是沐家的十七小姐,我说得对吗?” 归晚轻轻一笑,并无被揭穿的慌乱:“诚王大人果然消息灵通,连这样的辛秘也知道。确实,我并非沐家的十七小姐,也并未沐清流的女儿,而是沐家的旁支。” 北悦宁不知道是该赞叹她的镇定好,还是该生气她到此时仍想着要欺骗他好:“辛蔷薇当年在荀阳时,就是由楚兰若的侍妾花娘教养,她跟花娘的感情十分要好。而你,有一双跟她一样的眼睛。” 归晚似笑非笑:“所以,王爷以为我是她?”见他蹙眉,她继续道,“蔷薇在四年前不是已经死了吗?” 悦宁咬牙:“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就如此恨他,到了现在,仍不肯跟他相认吗? 归晚忍不住又从袖带里掏出那把香木扇子,随手扇了扇,觉得有些凉,又将它握在手里:“诚王殿下,蔷薇她,不欠你什么吧?何以你要抓着她不放?” “她欠了本王的情。”悦宁瞧着她,一字一顿道。 归晚扑哧一笑,似是无奈,似是嘲讽:“据我所知,她已经还清了。” 悦宁心中一涩:“你在怪我?” 归晚摇头:“我不是她。” “可你分明就是!”悦宁咬牙。 归晚拿扇子敲了敲手心:“诚王殿下,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醒月花的毒性如何,当日是什么情状,殿下想必比我更清楚。” 悦宁抓住她的肩膀,逼着她不得不望向他:“如果你不是她,怎么会对她的事情如此清楚?” 归晚无所畏惧:“因为你忘了问我一句,我是不是认识她。殿下大概不知道,蔷薇她小时候曾在岭南住过两年,是沐家别院的常客,之后到了荀阳,她的商铺和我沐家多有往來,她跟我相熟,我知道她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很好,到现在她还能找出这样的借口,原本满腔的热情,被这盆冷水浇了个干净。悦宁苦笑了一声:“我只望她还活着,告诉她一声,那个王妃的位置,我一直为她留着,我跟星月,并无夫妻之实。” “可是她已经死了。”归晚不为所动。 听着她冷冰冰的声音,悦宁腾地升起了无边的怒火,他冷笑着一把拉住她,将她往外拖:“她最好已经死了,若叫本王发现了她还活着,本王绝不会叫她像上次那样逃开。就算是打折她的腿,本王也会把她绑在身边。” “据说江湖上有一种易容术,可以任意改变人的声音形貌,今日,本王倒是想瞧瞧,你这张脸是不是自己的!” 143 死字怎么写 他岂会不知,他这般大张旗鼓地拖着她,说她是辛蔷薇,即便到最后沒能揭穿她的身份,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也会叫她万劫不复?他是在威胁她,逼着她说出真相。 那么说出真相之后呢?他可有想过,要对她做什么? 归晚冷笑一声:“我素來尊重诚王是个正人君子,不曾想,你竟只是一个卑鄙小人。” 北悦宁抓着她的手握得更紧,睚眦欲裂:“你什么意思?” 归晚嘲讽地看着他:“你想要我手中的商会,大可直说,何必用这样的小人手段?辛蔷薇是怎么死的,你比我更加清楚。如今你故意演这么一出,不过就是想借陛下的手除了我,你好堂而皇之地霸着商会。我劝你,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响。我沐家可不是任你随意欺负的!” 她竟是如此想他的,在她心目中,他竟是这样的人! 北悦宁眼中闪过受伤:“沐归晚!” 她一脸似笑非笑:“呵……王爷还知道我是沐归晚。” 先前失而复得的喜悦被她这么一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莫可名状的无奈,北悦宁微微松了松抓着她的手,却不曾放开:“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他的眼神是那样哀伤:“你可知道,这些年來,我最不愿想起的人就是你。你是我心头的一块疤,它流血流脓,无时无刻不在疼痛,可是,我依然不舍得将它挖出來,更不舍得忘记。当年我也是沒有办法,若是能重來一次,我情愿当初选的人是你。即便当一个闲散王爷又如何,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王爷,你认错人了。”归晚淡淡地重复道。 “你在怨我?” 她何时怨过他?归晚苦笑,当年在那大殿之上,满朝文武的默然以对,庆昭帝和南楚使者的咄咄相逼,步星月的步步算计,唯有他千方百计地回护着她。他那样丰神俊朗的一个人,磕头磕得满身狼狈,她不感动那都是骗人的。 彼时林千夜的缺席,娘亲的背叛,叫她心灰意冷,他是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尽管他到最后仍然为江山舍弃了她,她依旧是不怨的,甚至隐隐觉得惭愧。他对她是真心的,姑且不论真心有多少,他为她做的都已经够了,再多再少,她都沒有办法回报。所以在喝下毒药之前,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他筹谋,叫他娶了步家的嫡女,稳固了她的权势,只当是对他的报答。 再次相逢,她只愿他们只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可以有合作,可以有利用,甚至可以反目,但再也不要牵扯前尘。辛蔷薇,那是她不愿面对的一个名字。她的真实的容颜,亦随着那个名字而埋葬。前日,若非花娘命悬一线,实在万不得已,她也是不会说出那个名字,不会跟花娘相认的。 归晚轻轻一叹:“诚王殿下,你之所以还抱着一线希望,那是因为当日沒有见到蔷薇的尸体吧?” 悦宁默认。 “她那天确实沒死,而是又活了一个多月。”归晚淡淡地,眼中闪过的悲悯叫悦宁刚刚泛起的喜悦一滞,泛起冰冷的仓皇,“若知道她后來会受那么多折磨,大概,所有人都会希望她当日就死了。醒月花至阴至寒,唯有至阳之毒才能克制。于是,她服了地狱花。殿下大概不知道地狱花名字的由來吧?中此毒者,如身在熔炉,身上的每一寸都要遭受焚烧之苦,就像十八层地狱的火刑。原本,以毒攻毒的法子只要毒药的份量掌握得当,受一次罪,倒也沒什么。她偏偏体质特殊,自身血液能化解地狱花的毒,毒药的份量,便掌握不准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服地狱花毒,她就会死,服了地狱花毒,她就要受那地狱火刑之苦。想救她的人,自然是希望她活着的,所以不管她情不情愿,一次次地把毒给她灌了下去。” “后來呢?”悦宁紧紧握着拳头,丝毫沒有察觉到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归晚嗤笑一声:“到最后,醒月花的毒是压制住了,地狱花毒却融入了她的骨血,每日她都要在地狱走上一回,且毒发时一次比一次厉害,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他们都只道是为了她好,却不知道害惨了她,瞧着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却再也想不出办法,只能每日灌一些补药给她,任由她自生自灭。一个多月零八天后,她终于受不住折磨,趁看守的侍女不注意,拿烛台挑断了手上的动脉。” 悦宁哑声道:“不……” 归晚道:“这就是事实。”当日,她竟似不知疼痛,拿着烛台一下又一下,将手腕扎得血肉模糊,终于扎穿了动脉。可惜造化弄人,那样想死的她终究沒死成,反倒使大部分的毒质随着鲜血流出。净明法师经过救下了她,也亏得只是萍水相逢的初离给了她一半的血,她又挣扎着活了下來,之后才到了浮云山修养。 “她而今在何处?” “她恨极了这个尘世,也厌恶透了自己的身世,留下了遗书,叫人一把火烧了她的遗体,只烧作一团灰,并未入殓。”归晚闭了闭眼睛,想起当日留下这封遗书时的愤恨与绝望,只留下一声叹息。 “不……不会……”他几乎克制不住想要以手掩面,他只希望她沒死,却不想,她最后竟会死得那样凄凉,是什么样的怨愤会叫她情愿将自己挫骨扬灰,连块墓碑都不愿留下? 若真是如此,他真希望她当日在大殿之上就死了,至少,那时候她还能软软地跟他抱怨:“不要看我,我现在很丑。”至少,她不会去得那般绝望。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是希望蔷薇还活着,还是希望,她不曾受那么多折磨,在服下醒月花的那日就已安详地死去。 “我说这些,本意并不是想叫你难过。蔷薇她临去之前怨恨所有人,唯独沒怨过殿下。你是真心真意地喜欢过她。她不能回报以真心,只能拿了世间的名利來还你,觉得十分惭愧。” 惭愧?悦宁心底疼得都快要麻木了:“当年我求的不就是名利吗?”他终究为了名利放弃了她,她拿名利來还他不够坚定的真情,有什么不对? 如今他幡然悔悟,却再也來不及。 北悦宁离去的背影,有着他自己都沒有察觉的踉跄,他扶了下门框,强迫着自己站稳,出了这道门,他就要藏起悲伤,依旧是那个都雅温和,风度翩翩的诚王。 他不是一个会被轻易击垮的人。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信仰,因为它,即便经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即便前路遍地荆棘,他依旧会昂首前行。只是这个信仰,却叫他挚爱的女子,死不瞑目。他痛悔,却不会停止前行的脚步。 归晚仰望着那片郁郁蓝天,似能看到五十多年前那个云般的男子。北悦宁,他明明追究的不仅仅是权势啊!风子郁,你说,我们这些人牺牲所有,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你牺牲阖族性命,换來的东西,是否叫你后悔? 归晚转头,见到花娘正扶着门框,静静地望着她,妩媚清浅地笑:“晚晚。” 归晚沒有错过她眼中的那抹怜惜,她无所谓地一笑:“都过去了,我现在不难过了。” 李宴楼宠妻如命,可妻子坐月子不宜长途跋涉,身为宣州牧他又不好丢下州中事物一直在荀阳。不得已,只好再三拜托了归晚,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荀阳。归晚想了想,接了花娘住进了林千夜的院子。她跟花娘的关系非比寻常,她好不容易救回了花娘和小宝宝的命,自然是要放在眼皮底下照顾着的,至于其他人其他事,统统让道先。 子扬偷偷跟子言咬耳朵:“你说小姐究竟是什么心思?这李家夫人好歹是主上以前的侍妾,她怎么一点醋意都沒有?” 子言顿了顿:“你不要唯恐天下不乱。”其实他瞧着,也是觉得惊险。小姐如此堂而皇之地把人接了进來,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子扬唯恐被主上迁怒,略略跟花娘暗示了一回,花娘捂住唇扑哧一笑:“被娇宠着的人,当然有任性的权利。” 接着她又威胁了子扬一句:“你家主上就是楚家三少爷的事,我不希望李宴楼知道,否则……”她想留下瞧瞧热闹,可自家的那位打翻了醋坛子就不妙了。 子扬只好乖乖地歇了叫李宴楼早点來接妻子的心思。 归晚却是又一次从噩梦中醒來,她细细抚摸着,左手腕上如今已是光滑一片,丝毫看不到被烛台扎了无数个对穿后留下的可怖疤痕,只是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段可怖的过往。这几日那个可爱小男孩临死前痉挛扭曲的脸却时时入梦而來。他叫她不能忘记吧?因为,是她的血毒死了他,毒死了她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黑暗中,她拥被而起,不敢叫人点灯,呆呆地孤坐到天明。 早晨,瑞雪发现已经穿好衣服的归晚,愣了一愣:“大人,今日楚家就要协商分家了,方才楚家大夫人递了帖子,请大人去做个见证。” 归晚点点头:“楚家还请了谁?”楚家是皇商,财产的交割自然该有朝廷官员做见证。 “诚王殿下,荀阳府的诸位大人,还有石敬大人和梁克建大人。”瑞雪想了想,道:“不过诚王殿下这几日身子不适,可能不会亲自去。” 归晚到楚家时,果然沒见到北悦宁,代表她去的竟然是王妃步星月。 楚家各房头参与议事的竟然就有三十九人,可见人丁确实是兴旺的,楚兰敏这个家主,倒是这些人中年纪最小的。时到今日,仍有不少人反对分家,楚家是百年世家,分家意味着什么,大家岂会不知?岂能因为这个小家主走向败落? 楚兰敏苍白的脸上乌青的眼圈尤其明显,眼中还带着血丝,显然这几日都沒睡好:“不分家也可以,只我们这一房是无论如何都要分出去的。” 他们这一房,也只剩下了他和母亲两个人了。 当即有人冷笑:“家主大人倒是打的好主意,这楚家的生意都是陛下给的,莫非,家主是打算自个打理生意,丢下我们这些人不管了吗?”一旦楚兰敏这房分了出去,皇商的生意自然是带了出去,他们还怎么堂而皇之地占便宜? 楚兰敏似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问,淡淡道:“分家之后,我会向陛下请辞楚家家主之位。” “啊?”不独楚家人吃惊,就是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这家主之位,乃是正一品的爵位呀!它代表的是皇商的体面,他竟然要请辞?他要毁了楚家才甘心吗? 不少人惶惶然起來,他们之所以不同意分家,是因为楚家的生意他们这些人中都有在打理,分家之后油水就势必少了。可如今楚兰敏的意思,竟然是要放弃楚家皇商的地位。这相当于自个拿了楚家百年的荣耀在地上踩呀! ”混账,简直是混账!”几个年纪稍长的已经被气厥了过去。 楚兰敏握着拳,任凭唾骂,寸步不让。 “家主大人且慢。”楚正良站了起來:“天下商会既已成立,所有商人都属商会管辖。不知道家主大人有沒有问过沐会长的意思?” 他望着归晚意味难明地笑道:“沐会长,你怎么说?”他可是知道沐归晚的真实身份的,虽则洛心那个女人再三地告诫他要顾全大局,不可轻易说出他的身份。可是他跟着她累死累活的,不就是为了楚家,为了银子吗?如今楚家都快被沐归晚这女人搅散了,他还管什么大局? 沐归晚敢说一个不字,他就要让她知道死字怎么写! 144 意料之外的相助 归晚措手不及,她终究有所疏漏,她防着北悦宁,防着洛心,整日跟牙行里的人算计。却忘记了楚正良这只跳梁小丑。她不惜挖出那段难堪的过往给北悦宁看,也要保守的秘密,不过几日就要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 楚正良是得意的,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沐归晚好大的胆子啊,明明只是楚家小园出去的一个妓 女,竟然敢冒充沐家的千金,骗过了这么多人的眼睛。瞧她那副气定神闲,漫不经心的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出身多高贵呢!他不止知道陛下不喜欢她的真实身份,还知道处在底层的人一旦爬上高位,就会比任何人都珍视到手的权势,重新变得一无所有的滋味,可是比死还难受呢! 何况欺君之罪岂是小事?别看她现在高高在上,可他能叫她生便生,能叫她死就死,随意操控一个贵女的感觉,可真是叫人迷恋啊! 他在等着她回答,等着她妥协,等着看她乞怜哀求的目光。 楚兰敏不是对她言听计从吗?若是他能叫她乖乖听话,岂不是整个楚家都在他掌握之中?他甚至有些懊悔,为什么早前要听洛心的话,不及早揭穿沐归晚。果然,女人都是左瞻右顾,不足与之共谋的。 归晚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楚二爷此话可是误解陛下建立商会的初衷了,虽则商会管的是商人,只是分家与否,却是楚家的私事。我们无权干涉。” 越是危机的关头,她便越是镇定,这也算是多年前就养成的本能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冒着天大的风险,她也绝对不能妥协! 这件事本就是她的提议,分家才是挽救楚家唯一的机会,楚兰敏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做到了这一步,她决不能叫他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何况,以楚正良贪得无厌的性子,能逼她一次,就能逼她第二次,她要想办法一劳永逸,不能叫他次次都拿这个把柄要挟。 “那楚家要换家主呢?”楚正良紧紧盯着她,似是沒想到她竟然叫他碰了个硬钉子,“这总是关系到出云国国运的大事了吧?不知沐会长可有什么提议?” “此事既然关系到我国命脉,兹事体大,自当请陛下定夺。” “好,很好!”楚正良冷笑连连,似是沒料到她会不受要挟,“沐大人如今倒是推得一干二净,谁不知道我家的小家主仰慕你,你说什么,他都会照着做。就算是要了他的命,他也会双手奉上,何况是我们区区一个楚家。” 谁都沒想到本是楚家分家,转眼就有人把矛头转向了沐归晚。楚兰敏皱眉:“二叔,请慎言。此事跟沐师姐沒有丝毫干系。” 楚大夫人与楚正良同仇敌忾:“果真沒有关系?当日你明明答应了跟白家小姐成亲,为何她才來了一趟,你就变了卦?紧接着就是闹着要分家。我儿,你好糊涂啊,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竟要置我们楚家百年的声誉于不顾了吗?” 楚家分家,竟然还有这样的内幕?前往见证的官员纷纷望向归晚,沐大人竟然有这样的魅力,叫楚兰敏死心塌地至此? 楚兰敏见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归晚身上,歉意地望了她一眼,眼底闪过无奈:“娘,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侍母至孝,除了辩解几句,别无他法。 楚大夫人语言轻蔑:“不是这样是哪样?你若还认我这个娘,就尽早跟着她断交,也绝了分家的意思。”言下之意是把归晚这个堂堂朝廷命官说成了勾引他儿子,败坏她楚家的狐狸精了。楚正良翘着腿旁观,他早料到楚大夫人会有这样的反应,等楚大夫人把归晚贬到了尘埃里,他再揭穿她的真实身份,那就不由得叫人不信了。 当下或是探究的,或是好奇的,或是幸灾乐祸的一双双眼睛纷纷望向归晚。经此一事,她在商会中好不容易建立的威信。恐怕要随着这个狐狸精的骂名付诸流水了。 归晚苦笑,楚大夫人摆出的分明是一副护犊子的架势,这时候跟她理论说不清不说,反倒会坐实了狐狸精的罪名。 “娘亲,要分家真是我个人的意思,我跟沐师姐乃是君子之交。”楚兰敏急道。 楚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到现在你还为她说话!” “夫人,不关沐大人的事。”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紫薇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來,“当日少爷要跟白家小姐退婚,是因为我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 楚大夫人一脸寒霜,劈头盖脸地斥道:“哪來的野丫头,这里是楚家宗祠,容不得你撒野!來人,还不快给我把她拖出去!” 紫薇傲然道:“我是少爷未來的妻子,肚子里怀的孩子姓楚,为什么不能进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情竟然峰回路转,有人自愿帮归晚承担了狐狸精的骂名。 楚兰敏起身,拉着她坐下,她是一片好心想帮他。她何曾怀了他的孩子?紫薇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恐怕到时事情会不好收场。 果然楚大夫人冷笑了一声:“既然你说怀了我楚家的孩子,我便当着大家的面找大夫给你瞧瞧。若果真怀上了,我就认下你这个儿媳妇,你们要这么折腾我不管。若是假的,你一个外人擅闯我楚氏宗祠,妖言惑众,意图不轨,我就是乱棍将你打死,也沒人能说一个不字。” 楚兰敏要说什么,紫薇暗中拉住了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紧张。 楚家分家的正事,竟变成了现在这样的闹剧,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有些莫名。石敬暗自惋惜,若是沒这个丫头出现,沐归晚现在早就名誉扫地了。他暗自瞄了一眼归晚,却见她拿了扇子一下下轻轻扣着桌沿,若有所思。 楚正良袖手旁观,反正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让楚兰敏分不成家,既然有其他的法子阻止,他当然不用这么早揭穿沐归晚的真面目。 不一会,大夫就到了,细细把了脉后道:“这位姑娘有了二十多天的身孕,如今月份浅,脉象不甚平稳,应多多注意休息,少走动。” 楚大夫人跳了起來:“既然凤鸣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要跟白家退亲,为何孩子才二十多日大?”孩子起码该有一个多月了。 紫薇很无辜:“我当日是撒谎的呀,不过好歹现在是真的,我真的怀上孩子了。” 楚兰敏抿了抿唇,朝着楚大夫人深深下拜:“请娘亲成全。” 楚大夫人气得眼前发晕:“罢了,罢了,你要怎么败家我都不管了,以后有什么事都别过问我。随你怎么折腾吧!” 楚正良见楚大夫人服了软,不得不再次站了出來,却比方才的气势弱了几分:“紫薇姑娘,你可别犯傻。兰敏他喜欢的分明是沐归晚沐大人,他怎么可能会娶你?” 紫薇甜甜一笑:“二叔,你要拆散我们,何必要扯上沐师姐?沐师姐之前我就见过的,她人很好,又亲切又和善,一点都不介意我是镖师出身。不独是少爷喜欢她,就是我也是喜欢她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犀利无比,既说了楚正良居心不良,含血喷人千方百计想要拆散他们,又说了他这样做是嫌弃她出身低微。更是将归晚摘了个干净。 楚正良沒料到她一个小姑娘嘴巴这么厉害,顿了顿,继续道:“沐归晚她分明……” “楚正良,你住口!”说话的竟然是步星月,她冷冷斥道,“本宫是來见证你楚家如何分家的。你何故要一味地东拉西扯?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 楚正良脖子一梗:“楚兰敏他钦慕沐归晚这总是实情吧?” 马蔺也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道:“即便真是如此,男女之间相互钦慕又有何过错?你揪着这事不放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都站在沐归晚那边,楚正良本意是为了下面的话造势,才一再强调归晚勾引楚兰敏,却反倒起了反效果,只得干巴巴地道:“我说这话自然是有深意的,因为沐归晚的母亲风绿衣乃是大夫人的外甥女,算起來,兰敏是沐归晚的舅舅。这不是**吗?” **,乃是各个世家都有出现的事,却也是最最叫人讳莫如深的丑闻。此话一出,祠堂之中一片哗然。 归晚拿扇子敲了敲桌子,待众人静了一静,朗声道:“乱不**我不知道,只是你说,我的母亲是谁?” “你的母亲是风绿衣,你的真实身份是辛蔷薇!”楚正良这话可谓是石破天惊,“你是冒牌的沐家小姐。” “哧……”步星月第一个嗤笑,“楚正良,你若要发疯,尽管找个沒人的地去。本宫可沒那个心思跟你在这耍猴戏,辛蔷薇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南楚国还致了国书來道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意图挑起两国纷争吗?” 步星月跟辛蔷薇不对付,这事世人皆知,楚正良原想着归晚的身份被揭穿,第一个起來对她发难的就回是这个诚王妃,到时候,就叫她吃不完,兜着走。可是沒想到,步星月是跳出來了,却是跳出來质疑他的话。接连得到紫薇和步星月的意外相助,着实出乎归晚意料。 “她真的就是辛蔷薇。宣州州牧李宴楼的妻子以前就是我楚家三少爷的侍妾,跟辛蔷薇的感情最好。不然,当日李夫人难产,她为何要那般紧张?” “简直莫名其妙!”步星月一个茶杯砸了过去,“当日本宫也在场,还亲自叫了稳婆,你怎么不说本宫也是辛蔷薇?” 她跋扈的名头诸人早有所闻,是以也沒人觉得她冲着楚正良发火有什么奇怪:“谁不知道本宫跟辛蔷薇有仇,你两次三番地提她,是故意为难本宫吗?” 归晚眯眯笑道:“王妃不必生气,想來楚二爷是急糊涂了,他正是知道您跟辛蔷薇不对付,就想借您的名头整治下我。这么一闹,这家自然就不用分了。” 楚正良被气得七窍生烟:“沐归晚,你含血喷人!” 归晚凉凉道:“你们这家分不分我管不着。只是,马大人,还要劳烦你请楚二爷到衙门里喝杯茶了。要不然,每个人一有什么不顺心遂意,就拿了本官开骂,今日我是辛蔷薇,保不齐明日就成了陛下的某位逃妃,后日就成了哪个小国混进來的奸细。每日换着身份,本官岂不是难做?” 步星月已是不耐烦:“把这只只会乱吠的老狗给我叉出去,打他二十军棍,看他还乱不乱说话了!” 楚正良连声叫骂,却被人一下捂住了嘴巴,步星月的随扈都是赤麟军,下手又狠又黑的主,才不过十军棍,楚正良就晕过去了。 145 右相打翻醋坛子了 有了楚正良的前车之鉴,楚家其他人终于不敢再吭声。诚王妃跋扈的名头是众所周知的,得罪了她可落不到好。 明面上不敢,私底下总是要抱怨几句的:“有什么好嚣张的,这么多年了连个蛋都沒下,可见是个不受宠的。看过几年她还能不能这么张狂!” 步星月的耳朵极好,掀了掀眼皮子,淡淡地扫了过去:“方才可是有人编排本宫的不是?” “刷”她四名随扈的剑已经出了鞘。 出言不逊的人当即白了脸,心有不满的人连嘀咕也不敢了。诚王妃虽则不怎么受宠,但体面却是十足的,诚王似乎并未在外人面前说过她一句不是,反倒诸多回护。再不受宠的王妃,那也是王妃呀! “若再叫本宫听到一句闲话,就留下你们的舌头。”她的话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威胁。 耍威风耍到楚家头上了,是不是做得太过?别说楚家人,就是马蔺等人也皱了皱眉,但事不关己,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们本就觉得楚正良说归晚就是辛蔷薇的话荒谬,被步星月这么一闹,更是只觉得步星月太不像话,把关于辛蔷薇的话茬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唯独石敬一脸若有所思,他也不信楚正良的鬼话,不过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利用这个流言打压一下沐归晚。 分家总算是顺利进行,既然楚兰敏这一房已经分了出去,其他房头的人本就是指望着他们这房过活,再揪着不放也沒什么意思,干脆大家都分开,各过各的。 楚大夫人瞬间似是苍老了十岁,挺直的腰板也伛偻了下來,楚家真的是败了。只恨她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把百年家业毁于一旦。 “母亲……”楚兰敏嘴唇动了动,要去扶她。 楚大夫人一把推开他,只说了一句话,叫楚兰敏脸色煞白:“如果你大哥还活着,楚家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世人都认为他是败了楚家的罪魁祸首,连他的母亲都这样看他。 归晚拍拍他的肩膀,楚兰敏抬头望着她:“沐师姐……” 归晚鼓励一笑:“凤鸣,你能做到的。” 楚兰敏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不会输,破釜沉舟,这只是第一步! 归晚不再多言,点头告辞,追上了步星月:“今日谢谢你。” 步星月淡然道:“我不是帮你,只是不想他再牵扯上你。”悦宁好不容易再次稳住根基,她不想他因为这个女人再出了什么岔子。 归晚一笑:“不管什么原因,你帮了我总是事实。” 步星月慢慢地瞧了她一眼:“我若是你,就不会轻易把这个谢字说出口。”她指的是当年的仇怨。 归晚仍自笑道:“你放心,我素來记仇。不过一码归一码,你帮了我,我总是要谢一谢你的。” 步星月亦是笑了:“这样最好。” 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样无聊的把戏从來跟她们无关。有些人,注定只能是敌人,成不了朋友。 多年前的步星月,虽然张扬跋扈,却是直來直往,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这样阴阳怪气。归晚望着步星月远去的马车摇头。 小十九一脸迷茫:“诚王妃真是个奇怪的人。她平日里与素不相识的人相处倒好,一遇到相熟的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到了诚王面前更是变本加厉,她若能改改性子,何至于叫诚王嫌弃成这个样子?” 归晚愕然,在客栈第一次跟步星月见面,她虽则冷淡,却比茜袖要明理多了。上次在街上帮老人捡梨,之后又给花娘请稳婆,那真心都不是假的。 仔细想了想,又是恍然:“大概,是因为她太骄傲了吧!” 步星月知道北悦宁不是真心娶她,在北悦宁心目中她就是个张扬跋扈,愚昧无知的女人,她在他面前做什么都会被视作惺惺作态。所以,她就从他所愿,跋扈给他看。 步星月会帮她,归根结底是为了北悦宁。她是真的爱他,只是这份爱慕被她藏了起來,恐怕她是准备一辈子都埋在心底了吧? 楚正良说沐归晚就是辛蔷薇一事,有流言传出,却沒引起轩然大波,换得的只是旁人置之一笑。人家堂堂沐家嫡女,怎么会跟一个已经死去的风氏后人扯上关系? 林序听到这个流言时,也有些担心。悦宁却只是望着那跳动的烛焰,涩声问道:“你说,一个贵女会想到用烛台挑断手上动脉这样的自杀法子吗?” 林序诧异地顿了顿,而后摇头:“大概不会,她们会选择吞金或者烧炭。”总归会想个体面的死法。 悦宁眼底最后一点希冀也弱了下去。是了,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谁会想到用这样狠决的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沐归晚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她怎么编造得出这样的谎话來瞒骗他? 蔷薇真的死了,身受剧毒,而又挑断了动脉,谁能活得下來? 他只是,将蔷薇的一个故人,错认成了她。 …… …… …… …… 楚兰敏请辞的折子很快被送到了庆昭帝的案头上,庆昭帝大发雷霆,对楚兰敏失望至极,撤了楚家的皇商之位。但他终究顾念旧情,只下了圣旨把楚兰敏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留了几间无关痛痒的铺子给楚家,沒全部收回。 百年的皇商,支撑起一个城池繁华与荣耀的世家,就在这样的轻描淡写中轰然倒塌。旁人只是叹息一声,于楚家人,却是切肤之痛。 他们一声声地咒骂着沐归晚这个妖女,这个扫把星,勾引了楚兰敏,谋夺了楚家的家产。 沐归晚风头正旺,本是朝野上下追捧的大红人,如今被这流言给蒙上了一层灰迹。庆昭帝顺手将原本属于楚家的盐铁酒之经营之权,全部交给了天下商会。乍看之下,沐归晚成了此事最大的获益者。谣言更是越演越烈。 当然,庆昭帝也是乐于见到这样的流言的,官声,乃是官员平步青云的关键。沐归晚身上被泼的脏水越多,官声越不好,才越不可能爬上高位。 何况楚家家业何止是庞大两个字來形容,外人都瞧着沐归晚眼红。可是一样东西,既然传承了百年,其稳固的根基岂是一时能动摇的?它的积弊又岂是一时能纠正的?它这个香饽饽太大了,吞得下的人自然受益,吞不下的就会被噎死。 不管有沒有那个能力,沐归晚骤然接下这么个摊子,定然会阵脚大乱,再加上因为流言名头不好,威信必然会下降。之前他派去的石敬和梁克建都被那个丫头片子压得死死的,趁这样的大好机会,也该翻翻身了。 林千夜难得地上了一次早朝,下朝后就被陆太傅给拦住了去路,陆太傅一张老脸似笑非笑:“右相大人的爱徒果真好本事,不过半年,就将楚家收入囊中了。”他这话不可谓不恶毒,明里暗里就是指楚兰敏被沐归晚的狐媚手段给迷昏了头,才会叫归晚占了这么个天大的便宜。他素來睚眦必报,在大比之前被归晚狠狠地落了面子,又从主考的位置上被拉了下來,成了诸多同僚的笑柄,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岂能不出口恶气? 可惜他找错出气的对象了。 林千夜面具下的红唇勾出一个靡丽优雅的弧度:“怎么?陆大人对那个烂摊子有兴趣?本相倒是可以替你提一提,想來我家晚晚很乐意把那个位置让给你。” 楚家偌大的家业,半个出云国的命脉,落到了林相口中,便轻描淡写地成了烂摊子。 陆太傅肃了一张老脸:“右相大人,国家大事,岂可如此轻浮?” 林千夜低低一笑,眼底似有揶揄:“原來陆大人沒兴趣?那真是可惜了。本相还打算从大人的弟子里调几个人到荀阳,看來是本相多心了。” 陆太傅眼角一抽,他的弟子,就是太子伴读,那些都是太子的人。其实他素來以为行商坐贾都只是小打小闹,根本成不了大气候,太子的人去不去荀阳,根本无所谓。只是……林千夜是太子一心想要拉拢的人,他的意思是,要拉拢他,就必须先讨好沐归晚那个丫头片子? 他如今是太子太傅,太子登基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帝师,那是何等荣耀!于情于理,他都该在这时候为了太子向林千夜服个软,可惜到嘴的好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几次张口欲言,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林千夜嘴角微勾,话他已经放出去了,就看太子句芒够不够聪明了。 “右相大人,把楚家的基业交给商会,目前对归晚來说,有害无益啊!”见陆太傅走了,沐清流疾走几步上前搭上了话,好歹那是他家侄女,他可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被人算计了,“商会刚刚建立不久,先前牙行里的几项举措又推得急,根基还未稳就想吞下楚家,实在是太冒进了些。” 哎,年轻人,总是太过气盛,考虑得不太周全。她在荀阳任意妄为,哪里知道,她那么多的举措一桩桩一件件,多亏了右相大人在朝中斡旋才能不出乱子? 林千夜弹了弹手指,轻哧一声:“不过是小丫头心软的毛病又犯了。” 他还不知道她?对楚兰敏诸多维护,为了那个毛头小子,想出了这么个釜底抽薪的法子,背负狐狸精的骂名赌上官声和前程不说,还把楚家的那个烂摊子揽上了身。以她的聪慧,又岂会不知此举有多冒险? “啊?”沐清流愣了一愣,反应过來,“右相大人的意思是,归晚此举,完全是为了救楚家?”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楚兰敏爱慕归晚的事,讪讪笑道,“那丫头,太任性了,知道有右相大人在,就这么有恃无恐。” 林千夜似笑非笑:“所以本相也打算以后就置之不理,叫那不知好歹的小丫头载个更头,好记住教训。” 沐清流想抽自己一嘴巴。他怎么忘了,右相大人从來都不是什么大方的主。归晚那丫头竟敢当着他的面,这般回护另一个男人,他岂有不打翻醋坛子的道理? “那……右相大人,只要稍微教训一下就好,那丫头被娇惯坏了,怕疼。”沐清流违心地道,那不叫人省心的丫头唷,如果此次右相大人再不护着她,还不知道会摔得多惨。她自求多福吧! 林千夜扬了扬眉,要教训那个小东西,他怎么可能假他人之手?她有多娇气他岂会不知? 他已经半个多月沒收到小丫头的信了,是太忙了,还是因为其他?荀阳的风言风语他也知道一些,想來北悦宁也开始猜测她的身份了,不用猜也知道北悦宁会对她说些什么。 那小丫头,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自以为很凶悍。其实谁对她好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拐走。对楚兰敏如此,对北悦宁更是如此。当日在尚书台还敢说出“若说辛蔷薇对诚王沒有几分情意,谁都不信吧?”这样的话來。他敢肯定,当年若不是北悦宁最后放弃了她,可能现在她就真的心甘情愿做了王妃了。 他是不是该把她栓在身边才保险? 146 一箭四雕 “父皇,儿臣想去巡查下河道,以防春汛。”太子句芒是一个苍白俊秀的青年,他恭谨地站在阶下,离庆昭帝有十一二步之遥。他看起來毫不打眼,若非穿着四爪金龙的太子蟒袍,定会被人当成一个寻常书生。 庆昭帝也头疼沒抬,淡淡道:“年关将近,河道之事自有工部去勘查。芒儿还是留在京中陪朕过年吧!” 句芒敛了敛眉,神色之间越发恭谨:“儿臣身为人子,一国储君,自当多体察民情,为父皇分忧。” 庆昭帝脸上闪过不赞同:“你刚纳了个侧妃,正值新婚,怎可在此时远行?可是朕为你挑的这个媳妇你不喜欢?” “儿臣岂敢,只是最近听到了一个谣言,心中不安。”这个素來最听话的儿子,第一次表现出非同以往的执拗。 庆昭帝不甚在意地端起茶盏,微微蹙眉:“哦,什么谣言?”二十多年來,他唯独对悦宁才是一副慈父面孔,对这个最心爱的大儿子,未來的接班人,却是一味严苛。本意是怜他年幼丧母,宫中多诡诈,拉了悦宁当挡箭牌护他平安,也可叫他多些历练。却沒想到不知不觉中竟养成了他这样的性子,一个堂堂太子,恭谨谦微成这样,跟悦宁放在一起比,简直毫不出色。 近年他有意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但这个儿子,总是淡淡的,对他除了恭谨便是恭谨。他越发來气,他是一国之君,是做爹的!难道还要去猜测儿子的心思不成?于是待他越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面对变本加厉的刁难,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吧?可是,他竟然都生生忍了,那一副逆來顺受的表情简直是叫人厌烦。 他知道他只对太子妃钟情,厌恶那个新娶的侧妃,却仍是把人给塞了过去。现在他终于忍无可忍,想要反抗了?他倒要看看这个好儿子找到了什么理由他。 “青龙江将再次改道,不是明年,便在后年!” “砰!”庆昭帝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茶汤也溅出了些许,他厉声喝道:“这话是谁说的?” 青龙江乃是横贯于出云国的一条大江,两岸土质肥沃,百业繁华,养活了整个出云国,只是这条大江却是野性难驯,在史上已经七次改道,每一次改道都是亡国之兆。上一次还是前朝,死了整整二十多万百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那次之后,前朝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十多年,终于亡国。民间有一句话叫“青龙翻身,王族改姓”。青龙江要改道,这不是说,出云国要亡国了吗? 他这一瞪,哪里是把他当儿子,简直是把他当灭国的仇人,句芒心中苦笑,面上却仍是那副气人的恭谨:“据说这话是慕羽家的人最先说的。儿臣正是想去查证此事。” 庆昭帝声音哑了哑:“河神慕羽?” “是!” 除了被称为河神之后的慕羽家,谁配拥有这个姓氏?慕羽是上古河神的姓氏,这个继承了神姓的家族在三百多年前横空出世,他们各个分支不论国界,在各国做治水的官吏。不得不说,在那两百多年來,从未有大的水患发生。 百多年前,在信陵国为官的一位慕羽子弟得罪了当朝太子,被诛九族。他在刑场上发愿:“蒙此奇冤,三日之后,柏辰江必将决堤三百里,填我族人今日之恨!”柏辰江相隔数百里,皇帝以为他只是危言耸听,不料,三日之后,柏辰江果然决堤,方圆数百里尸横遍野。“河神”之名,从此天下皆知,也是自那日起,各国的慕羽子弟纷纷辞官,族长下令凡慕羽子弟,不得入朝为官,不得为任一朝廷献策。之后,再也沒有一个国家,一个君主能请动他们了。 出云国境内也有一支慕羽族人,他们隐居于莲台江一个叫“羽歌”的江心屿上。传说莲台江虽每年都有桃花汛,在那“羽歌”所在,水势很缓,泥沙淤积,本应是最严重的地方,却因有他们的坐镇,从未有险情发生,那个看起來随时会被江水淹沒的小岛,成了附近居民心目中的圣地。 “立即召集工部水郎!”庆昭帝沉声道。 可惜,他从臣子们口中得到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既然青龙江随时有决堤改道的危险,为何不早报?” “陛下,这青龙江年年都是那样,看起來险象环生,其实也就那样。未确实之前,微臣们不敢妄加揣测。” 庆昭帝闭了闭眼睛,深吸口气:“什么原因导致的危险?”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俞侍郎推了出去,俞侍郎无法,只得解释了一遍,其实原因很简单。 “泥沙淤积,河床抬高?”庆昭帝顿时暴躁如狂,“你们就给朕这狗屁不通的答案?这河堤不是年年在修吗?啊?你们告诉朕,这大把的银子砸下去,这青龙还是想翻身还是要翻身?” 十几名工部水郎战战兢兢地站着,他们都是管水文的,哪里会不知那青龙江是怎么回事?青龙江就是一条蛰伏的巨龙,它要改道,岂是人力所能及?你见过凡人的铁链能制住神龙的吗? “说话!”庆昭帝终于摔了杯子。 俞侍郎被人在暗地里拿手肘捅了捅,只好再次出列:“陛下,臣等愚昧,只能想办法延缓三年五载,且工程浩大,得不偿失。” 庆昭帝狠狠地瞪着他。 俞侍郎头一缩:“为今之计,也只有请慕羽族人出山了。”我的右相大人喂,万一下官不小心脑袋就交代在这了。您可一定要多多给我家人抚慰金啊! 庆昭帝恨不得把这些人都砍了,可是如此一來不就证实了青龙江改道的谣言了吗?一旦谣言流出,局势必乱。他只得恨恨压下,挥手叫他们下去。请慕羽家的人?谈何容易! 俞侍郎拍拍胸口,右相大人果然妙算,虽则险象环生,他脑袋还是牢牢地在脖子上。 日影渐渐西斜,庆昭帝盯着那轮落日,直到它沉沒在宫殿之后,见句芒还站着,疲惫地挥挥手:“你也下去吧!”人力终究不能胜天吗?他想要培养出一个足够优秀的继承人,却把太子教养成这个样子。他甚至几次犹豫,是不是该废了他,换上更有企图心的诚王。他想要削弱世家巩固皇权,结果,那些世家步步为营,反倒是他狼狈不堪。如今,青龙江竟是要改道了。出云要亡在他手上了吗? 句芒一撩下袍,重重跪下:“儿臣身为太子,身为人子,定当为父皇分忧。儿臣请旨亲自去请慕羽家人出山,一日不成,儿臣便一日不回京!” 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子如此执拗,庆昭帝多少有些欣慰:“随你。重要的是先止住谣言。” “儿臣明白。” …… …… …… …… “太子离京了。”红尘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一脸玩味,“真沒想到,一心想做孤臣的右相大人,竟摇身一变成了太子 党。” 林千夜以手支颐,懒得回应他的调侃:“你真是來找本相下棋的?” “我是來满足好奇心的,下棋只是顺带。”红尘寡廉鲜耻的态度跟那温柔的表情绝不搭调,“看在不归阁为你跟小可爱鸿雁传书了这么久,并提供了那么多品种优良,绝不走失的信鸽的份上。回答我几个问題可好?” 林千夜觑了他一眼,沒说好,也沒说不好。 红尘自当是他答应了:“青龙江这两年真的要改道了吗?” 林千夜这家伙,素來不会叫人抓住把柄,他既然敢放出这样的话,就证明确有其事,不过其中的细节,就有待商榷了。 林千夜随手拈起一颗棋子,答非所问:“想买这个消息的,总不会是我出云国子民。你若敢叛国通敌,本相倒不介意大公无私上一回。” 红尘嘴角抽了又抽,林千夜这厮什么时候也有了忧国忧民的情操了?总算他悟性奇佳,立马想明白了这关窍所在:“你告诉太子青龙江的事,是为了小可爱?” 林千夜不置可否。 红尘拿起棋子慢慢地敲着棋盘,摇头笑叹:“宠妻如命也不是你这个宠法。小可爱那个架势,分明就是想做千古名臣。若是不小心出云国亡国了,她还拿什么玩?你提前告知这个消息,是给皇帝时间补救。”慕羽家的人确实说过青龙江改道的话,不过时间未必是在明年或后年,起码在三五年之后,林千夜故意将时间给提早了些,危言耸听吧? 这家伙不祸国殃民就不错了,谁敢指望他忧国忧民?自己游戏人间倒也罢了,还拿了这整个出云国给自个心上人当玩具,这手笔着实大得惊人! 林千夜微微一笑:“本相如今算是太子 党。”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红尘啧啧有声:“你是不是太子 党我不知道。你是想把小东西变成太子 党吧?如今诚王就在荀阳附近,小可爱与他的关系,可算非比寻常。而今陛下要给小可爱上眼药,太子如今他为了拉拢你,想必也会助小可爱一把,一來二去,小可爱不知不觉就成了太子一党。跟诚王,可就……” 他停了停,眼角泛起细细的笑纹:“二來嘛,皇帝老儿现在忙着担心会不会成了亡国之君,小可爱那边的事,定然就沒那么多精力使绊子了。果真是一箭双雕啊!” 林千夜微微一笑,幽深的凤目流光溢彩:“错,是一箭三雕。” 红尘被勾起了好奇心:“还有什么?”他竟然猜漏了? “答案在小东西那,你想知道不妨去荀阳帮我看着她。” “本座好歹是不归阁主事,你竟想叫我去当保姆?”饶是一向淡定的红尘也淡定不起來了。这家伙其实是想一箭四雕吧?倒是打的好算盘。 林千夜懒洋洋要挟:“侠以武犯禁。江湖帮派多了,难免对朝廷不利。” 他用不归阁用得顺手时,怎么沒想到朝廷安危?红尘揶揄:“你是怕小可爱被人欺负,还是被人拐走?若是前者,素來只有她欺负人的份,哪个够得到她?若是后者,为何不直接把她绑在身边?” 林千夜红唇一勾:“本相是不讲理的人吗?” 您讲理的时候比不讲理更可怕呀,右相大人! 归晚捂住嘴巴,突然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正在跟她说明商会情况的管事突然惊叫:“大人……您的脸!” “怎么了?” “您的脸上长东西了。” 归晚低头拉了拉衣袖,只见细白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出现了无数个红点,她不甚在意地道:“沒事,老毛病了。可能最近有点潮,又患上湿疹了。” 那管事松了口气:“还请大人保重身体才是。” 归晚心中苦笑,这是哪里是湿疹?其实毒斑呀!果然体内的毒慢慢地开始压不住了。 147 白米饭吃多了 连着七八日了,归晚身上的疹子好了又发,发了又好,只好每日顶着一顶厚厚的堆帽在商会晃悠,女子爱美,脸上长了东西自然不愿意被人瞧见,是以众人都不甚在意。可能发烧的缘故,嗓子有些干哑,她便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了下來。 面对硕大无比的楚家家业,商会在三日内迅速成立了一个清算小组,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理。因为庆昭帝先前有话,此时由归晚全负责,他概不过问,所以,不少人在等着看笑话。 成立清算组时,也有不少势力的人退缩了,这活计固然油水足,风险更是大呀!他们是虾兵蟹将,人家一个指头就能把他戳死。他们何必叫沐归晚拿着当枪使?何况沐归晚再怎么强势,也还是个丫头片子,怎么斗得过楚家那些久经商场的老油条们?他们冲上去了,那就是炮灰啊! 当然有企图心后台也硬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是不会退缩的。这叫包括一批明面上是庆昭帝的人,石敬和梁克建打头,一批是诚王的人,精明干练的沈于打头,还有一批人的突然到來叫这两批人分外不满,那就是太子的两位伴读苏味道和沈徽之。他们在这时候來,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分一杯羹。 饭就那么一锅,谁能抢得多,谁就是本事。荀阳城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占尽先机的自然是归晚,这时候,那些原本是她手下商号的掌柜们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他们本就是归晚搜罗來的人才,个个都是行家里手,楚家那些老油条要整什么幺蛾子,他们一眼就能看穿。只是他们似乎得了归晚的吩咐,只要楚家人不过分,他们能放一马就一马,至于那些实在过分的,他们也沒把他们怎么样,只是撂开手,先丢在一边,所以才这么七八日,竟是把楚家那偌大的资产清理了大半。剩下的都是难啃的骨头,谁有本事的,就自己啃去! 石敬和梁克建瞧着干瞪眼,沈于也是无可奈何,他们的人是多了,手段也有,可就是比不上归晚的那些人。只好眼睁睁地瞧着那偌大的好处都落入归晚的口袋。唯独太子的那两个伴读,气定神闲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來荀阳游玩的呢。 谁都沒料到,归晚此时会出现在离荀阳八百里之外的一个小小海岛之上,她的对面坐着的,竟是一群海盗。 “沐大人当真是好胆量,竟然敢单枪匹马地上了咱们的贼船。”那海盗的头子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赫赫有名的叶三娘。 归晚晃了晃扇子,轻笑一声:“不是单枪匹马,我还带了一个随从。” “一个也好,十个也罢,既然上了我的船,生死都是由我來定。”叶三娘翘着纤纤的兰花指,吐气如兰,“你竟然能摸到我们大本营的所在,你说,要是你泄露了这些秘密,我们倒该如何是好?” 归晚并不在意她的威胁,气定神闲道:“我说了,我是來做生意的。” “我们这些弟兄们本來就是做生意的,做的,还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叶三娘嘲讽一笑,“你以为,姑奶奶会对你说的生意感兴趣?” 归晚轻而易举地揭穿她:“我看不见得吧?你们这买卖固然好,有时候也会血本无归。上个月在南楚国,不就沒讨到好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叶三娘妩媚一笑,“通常一个人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归晚亦是回以微笑:“只是对商人來说,知道得越多,就可能代表赚得越多。买卖总有风险,只看那险冒得值不值得?叶当家,你说是吗?” 叶三娘眼底闪过一抹激赏:“你倒真是个人才,留在我这给我当军师吧!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留在我这海岛上,今日便随便选一个男的成亲。另外一个,就是死。你怎么选?”她的眼底是浓浓的捉弄,这两个选择可都不算是什么好选项,任凭一个女子都不会答应。 归晚一笑:“若我瞧上的是有妇之夫呢?我可是不做妾的。” 叶三娘以为这是她想出的拖延之计,大方地道:“如果你瞧上的是有妇之夫,我便让你当正室,让他原先的女人做妾,你要不乐意,就是休了他原先的女人也行。” 归晚得寸进尺:“如果说,我要当一家之主呢?” 叶三娘咯咯笑道:“随你,谁不知道沐归晚沐大人行事作风不输给男儿?你想当谁的家,我都给你做主!” “当真?” “自是当真。” 归晚戏谑地一笑:“我倒不是个心狠的,断然不会叫人休妻,只叫他的原配做妾就是了。” 叶三娘惊诧于她的大方,还未反应过來,就只见归晚潇洒地抬了抬扇子,指向叶三娘身后的那个仆从:“我要他,我就要他!” 那个仆从身高九尺有余,皮肤黝黑,身上的肌肉一团团地纠结着,平凡的脸上还带了个长长的伤疤,更添了几分诡异的煞气。 叶三娘倒吸了口凉气:“你确定?” 归晚翘着二郎腿:“十分确定。” “可是他的样貌丑成这样,还是一个仆从。” 归晚瞧着那仆从皱起的眉峰笑得十分愉快:“白米饭吃多了,偶尔啃啃窝窝头就当是忆苦思甜了。” 站在一旁的子言嘴角抽了又抽,白米饭……那白米饭是谁不言而喻。 叶三娘呆住了。 归晚拍了拍手中的扇子,笑眯眯地道:“三娘是不是该给我们布置个喜堂?这喜酒也要求不高,摆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也就罢了,若三娘舍不得,这银子我來出就是。” “老子不干!”那仆从瞪着叶三娘,一脸凶悍。 归晚一脸委屈:“叶当家,你要给我做主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叶三娘脸上的神情十分古怪,半天说不出话來。 归晚瞧了瞧那个仆从,低低笑了:“看來……我还有第三种选择?” 叶三娘咬牙切齿:“你是怎么知道的?” 归晚摸摸鼻子:“人都说在这海岛上叶三娘是当家,我却知道这次我要谈的生意,却要找叶三娘的管家顾勋先生才行。”说罢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顾勋就是站在叶三娘身后伪装成仆从的男子。 叶三娘又恢复了先前那妩媚的样子:“哎呀,老娘真是看走了眼,打了多年的猎,却叫你这只小狐狸给耍了一把。” “那么,我们之间的交易可谈了?” 顾勋走到了归晚面前坐下,那个瞬间,他从一名凶悍的仆人变成了霸气精明的头头:“你想要怎么个交易法?” “未來十年,我要我的商号在这片海域畅通无阻!”出云国的海域从來海盗猖獗,很多商船宁可绕远路也不愿经过这里。所有的海盗又以叶三娘这一支马首是瞻,只要能搞定了他们,她面对的就是海运的巨大利润。 叶三娘倒吸了口凉气,这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却只是软软地靠在顾勋肩上不说话。 顾勋却是点了点头:“可以,不知你会给我们什么好处?” 归晚轻轻笑道:“我给你们每年五十万两。” 叶三娘揶揄道:“五十万两,沐家妹妹,您还是自己留着买糖吃吧!” 归晚慢慢地拿出一张航海图:“若是加上这个呢?” 顾勋动容,那航海图,竟是他们吃了大亏的南楚境内的海哨分布图,哪里有暗礁,哪里吃水浅,何处可埋伏,一清二楚。他当然明白那张航海图代表了什么,他闭了闭眼睛,掩饰住眼中的狂热:“我怎知你这图是真是假?” “明人不说暗话,顾勋先生比我更知道这图是真是假。” 顾勋冷笑:“你分明是拿我们兄弟当削弱南出国的刀子。” 归晚一笑:“我们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顾勋先生不想进南楚国的海域?” 顾勋沉吟良久:“这笔交易我们不能答应。” 归晚不急不忙地再拿出一张图纸:“若再加上这个呢?” 那是一张造船的图纸,画的战船未必是最先进的,对海盗而言却是最实用的。她果真是有备而來。 顾勋一叹:“成交!” 归晚微微一笑:“愿我们合作愉快。” “你们的交易做完了,我的还沒完。”叶三娘却跳了出來,“沐大人,方才你竟然要抢我家男人,我要跟你决斗!” 而正在此时的荀阳牙行,特特拨给商会办公的那一处院落,一辆马车停了下來,先下车的是归晚惯常带着的小十九。马车帘子撂开,一名穿着深色男装的女子走了下來,她手拿香木扇,脚踩紫檀木屐,头上戴着一顶双层纱的堆帽。 “沐大人。”应门的小厮齐齐躬身,她点了点头,便向内行去。 “姐姐等等我。”紫薇推开丫环的搀扶,几步赶了上來:“姐姐,我们一道走可好?”楚家的家业要与商会交接,是以这几日,楚兰敏便时常在牙行的办公地出现,少不得有时紫薇也会跟过來。这几日她已经缠了她无数回了。 被视作沐归晚的女子皱了皱眉,却是慢下了脚步。 “你离我们远一点。不许偷听我们讲悄悄话。”紫薇笑眯眯地吩咐那丫头。 那女子很是头疼,她可不指望辛紫薇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悄悄话來。 果然,紫薇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听到谣言沒有?现在大家都骂你你美女蛇呢!谁对你好,你就会反咬谁一口。就像是凤鸣,一心为你,你转眼就抢了他的家业。姐姐你觉得呢?” 那女子本不想多说话,她现在是假冒归晚,说多了就会露了馅。可是这个辛紫薇,实在叫人忍无可忍,于是她停下了脚步,:“你果真怀了凤鸣的孩子?”声音沙沙的,跟平素归晚的声音有些差别。 “怎么?姐姐你嫉妒我?” 那女子笑了一笑:“我有什么好嫉妒的?论起辈分血脉,他还是我们的舅舅。” “你……”紫薇一怒,继而笑道,“这有什么?世家大族之中,就是兄妹乱 伦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姐姐不就最清楚吗?何况他只能算是表舅舅。旁人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旁人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凤鸣知道了会如何你想过吗?他那样干净的一个人,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紫薇咬了咬唇:“我不会叫他知道!”话一出口已觉得不妥,却已不能收回。 那女子满意地点点头:“除非一一辈子都安安分分,别玩什么花样。” “你威胁我?为了一个外人你威胁我?”她一张小脸扭曲着,“姐姐,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他吧?” 那女子淡淡地:“他怎么能算外人?先前他是舅舅,以后还会是我妹夫。” 紫薇噎住,瞪着她说不出话來。她从不知道归晚何事有这样伶牙俐齿,明明之前每次口舌之争,都是她占尽了上风的。归晚从不会跟她说这么露骨的话。她早就怀疑了……果然……正好回廊上一群人走近,她身子一歪往那女子身上倒去。 她极有技巧,一把扯下那女子头上的堆帽后,尖叫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两滚,把那顶堆帽压得扁扁的。这么大的动静果然把那群人的目光都转移了过來。 148 右相大人是小人 “决斗?”归晚好笑,“叶当家要跟我决斗什么?还是要是你输了……就把你的情郎让给我?”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她可不想再节外生枝。她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就是断定了叶三娘不会答应,她跟顾勋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怎么可能拿自己的爱人当赌注?而且,顾勋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主,更不会答应这个荒唐的要求。 叶三娘转了转头发,表情玩味:“既然你有这样的要求,要是你输了呢?是不是也把你的情郎让给我?” 情郎……所谓兵不厌诈,归晚本该一口咬定她沒有情郎,却不知为何就想到了林千夜那家伙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想想把他当成了赌注的后果……额……还是不要再想了。她手中的扇子一转,冲着顾勋挑拨离间:“顾先生,叶当家要把你当赌注,你可有意见?” “先生”二字跟顾勋那张粗犷的脸,那壮硕的身材还真是不对搭,难为归晚能一口一个先生叫得如此顺溜。 顾勋板着脸,一言不发。叶三娘那双纤白的手按在顾勋肩膀上,媚眼如丝:“我家男人的事,我自然是做得主的。沐大人方才征求他的意见,莫非……”她眼波一转,似是挑衅,“你在你家男人面前是做不得主的?” 这个问題好生犀利!归晚欲哭无泪,她确然……是做不得主的。她要是敢做林千夜那混蛋的主,他肯定会把她大卸八块啊,大卸八块…… 可是,在这等时候,争的就是一口气啊,她若是示弱了,岂不是会给人笑话死?她摸了摸鼻子:“既然赌的是情郎,必得是两厢情愿才好,若是我一不小心赢了,顾先生又不肯允诺,我岂不是血本无归?你说是吧,顾先生?” “哼!”顾勋青着脸,把脸转向了一边。 这是个什么意思?归晚把询问的目光望向了叶三娘。 三娘笑吟吟地“吧嗒”一下亲了顾勋一口:“我就知道我做什么你都会依我的。” 顾勋那张凶悍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可疑的红晕。他竟然答应了当赌注???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未免太……沒骨气了吧?归晚眼睛瞪得溜圆,难道她猜错了吗?顾勋这个事实上的岛主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妻管严,老婆要把他卖了他也不敢有意见? 叶三娘眼底闪过一丝捉弄的意味:“你瞧,他答应了。只会,如果你输了,你能保证你家情郎就是我的吗?” 归晚瞧着叶三娘那张妩媚的脸,想像了下林千夜跟她站在一处的情形,不知怎地哼了一声:“他大概求之不得吧?” 叶三娘抚掌笑道:“沐大人果然痛快!咱们也不用婆婆妈妈的玩什么三局两胜,只要两方各出一个人,一局定胜负如何?” 两方各出一个人?归晚嘴角抽了又抽,这摆明了是欺负人嘛!她只带了子言一个人上岛,可叶三娘那方怎么瞧都是阵容强大。 她有些心不在焉:“随意。” 既然双方谈妥了条件要合作,叶三娘为何突然提出“决斗”是何意?而且她一时戏言要拿双方的情郎作赌,本就是一个玩笑,她答应了不说,还一副唯恐她反悔的形容,表现得这样迫不及待。毕竟对方不是什么善类,都是杀人越货的海盗,在人家巢穴里,她还是谨慎些为妙。 “好,爽快!不知大人是想要文斗,还是武斗?” “客随主便吧!”以不变应万变吧!且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 叶三娘轻轻笑道:“听闻沐大人棋艺高明,不如就比对弈如何?” 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知道下棋是她的强项还要跟她比?是他们中真有高手,还是……其实叶三娘早就看顾勋不顺眼了,想趁机输掉他另结新欢啊?归晚的思绪飘得有点远。 子言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悄声道:“小姐,你最好跟对方打个平手。” “啊?”归晚愣了一愣,待细细想了下后果,差点想要去撞墙。她若是赢了,顾勋就成了她的“情郎”,林千夜那家伙怕是会活剐了她吧?可是,她也不能输了,把堂堂右相大人输给了海盗头子当了压寨相公……那个后果,想想身上都凉飕飕的。 在输不得赢不得的压力下,她灵光一闪,谁说她的情郎一定是林千夜那厮了?反正这些海盗又不知道。 果然,叶三娘心有灵犀地问起:“沐大人的情郎是哪位?” 归晚眼珠转了转,纤手一指:“他。”虽然还是要面对不能输也不能赢的局面,也总比把林千夜当赌注压力要小些。 被指着的子言瞠目结舌,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此,还不把咱们的帮手请出來?”叶三娘扬声道,笑容有些诡异。 先入眼的是紫袍的一角,归晚听到了周围浅浅的抽气之声,待那人跨进了门槛,她也倒吸了口凉气。 他似闲庭漫步,悠闲无比地走进了这大厅,仿佛这粗犷的海盗大寨是优美华贵的花园,那闲适的态度,有一种说不出的雍容优雅,面容被面具遮去了大半,可偏偏就让人想到了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死定了!”子言在心底哀嚎。 归晚握紧了扇子,脚近乎本能地挪动了一下,现在逃跑來不來得及? “我想请林公子代表我们大寨跟沐大人对弈一局。”叶三娘捂着唇,唯恐天下不乱。 來不及诧异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只有一句话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她被人耍了!怪不得顾勋方才乖乖地坐着不动呢,这本就是一个局,为的就是捉弄她! “晚晚。”林千夜如她预想中的似笑非笑,红唇勾出一个叫人心惊的弧度,“子言是你的情郎?” “右相大人……”归晚几乎下意识地干笑。 “嗯?”他靡丽的嗓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味道,周围的人如痴如醉,可这声音在归晚耳朵里,简直就是炸雷。她又被威胁了! 她莫名地觉得委屈,继而腾起了熊熊怒火:“是啊,不过也可能很快就不是了。若是我赢了你,情郎可不就换成了顾勋先生了吗?叶当家,你说是不是?” 叶三娘笑着点头,被顾勋暗中掐住了腰。 现在迫不及待的人换成了归晚:“不是要比棋吗?棋盘在何处?” 他都沒气,她倒是先生气了。林千夜好笑,倒想瞧瞧她怎么收场。挥手示意,等了半日,两个海盗毕恭毕敬地把一个棋盘拿了上來。 那棋子是普普通通的石头,质地有些粗糙,上面还有瑕疵,显然是在仓促之间找來的。可见,原先叶三娘也沒到过真的要比棋。 归晚看也不看,随手抓起一把棋子:“猜枚吧!” 林千夜扬了扬眉:“不必了,让你执黑。” 归晚也不拒绝:“那好,我让你三目半。”竟是一板一眼,真打算跟他赌上一局了。 “啪”她在棋盘上落了子,那气势,让旁边的海盗们都吃了一惊,他们怎么都沒想到深入虎穴尚能谈笑风生,对他们这些粗人也言笑晏晏的女娃娃,竟转眼对这个天人之姿的美男子翻脸无情了。 叶三娘捅了捅顾勋,一脸兴味地等着看好戏,屁股上又被趁机掐了一把。 一时厅中静默,只听到围棋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林千夜漫不经心地闲闲落子,反观归晚步步紧逼,寸步不让,每一子落下,都带着杀伐之气。 林千夜蹙眉,凉凉地扫了叶三娘一眼,叶三娘玩味一笑,识相地拉了顾勋出去。大当家一走,剩下的人也沒留下的道理,子言瞧着情况不妙早就溜了,一时间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归晚似无所觉,冷冷道:“右相大人,该你落子了。” “薇儿……”这小东西,真生气了。 归晚偏过头,咬着唇,眼眶一下子红了,倔强地不说话。 林千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拉过她:“这样就生气了?” “哇……”归晚揪着他的衣裳哭了出來,“你跟他们合起伙來欺负我。” 林千夜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唔,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她先是把他比成了白米饭,又说自个的情郎是子言,他都还沒说什么,她这边倒先委屈上了。 “你明明就在这里,都不跟我说一声,看我胆战心惊地跟他们周旋。”说这话的归晚应该是觉得心虚的,她來这里,不也同样沒告诉过他嘛?可是,发脾气的人最大,她自然能说得理直气壮。 “不帮我就算了,还帮他们來对付我。看我出丑很有趣吗?”这话平时打死她都说不出口,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过关了再说。 这场赌局是她先提议的吧?林千夜挑眉:“既然子言才是你的情郎,我干嘛要帮你?” 归晚吸吸鼻子,小手戳上了他的胸口,瓮声瓮气道:“你希望我把你当赌注?” “这么说我错怪你了?” “本來就是。”她的朝他怀里拱了拱,声音软软的,带着撒娇的意味。 林千夜吻了吻她的额头诱哄道:“薇儿,你舍不得我?” “嗯……”归晚头埋得低低的,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明明是怕他惩罚为了蒙混过关说的话,不知为何却叫她连耳后根都红了。 瞧着林千夜揽着归晚出來,叶三娘促狭地笑道:“这么一会功夫就和好如初了?” 林千夜悠悠然瞥了她一眼:“我家的小东西你逗弄起來可还顺手?” 叶三娘:“……”明明是他自己恶趣味的说。 一路畅通无阻地从岛上出來,跟着他到客栈,归晚都还觉得有点懵。晚间洗漱后,她晾着半干的头发,一面拿了药膏,一面对着镜子艰难地涂抹后背上的几个小红包,其他的地方疹子都消下去了,就是背上自己够不到,又偷懒了几回,还有几个残余着。 修长的手指顺手接过了她手上的药膏,顺手拉着她走到床边。背上的刺痒被凉凉的触觉照顾到瞬时缓解,归晚趴在床上支着下巴:“右相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呢?为什么会在这里?”林千夜的指尖慢慢将药膏揉开,帮助吸收。 他的动作轻柔,可是那声音,怎么听怎么不妙,归晚乖乖回答:“身上起了疹子,本來是去浮云山找师父的,后來看着不是很严重,就改了主意,顺便到海岛上去一趟。” 顺便?也顺便带了南出国的海防图和造船的图纸?林千夜不置可否:“你还在发烧。” 归晚干干笑道:“只是低烧,不妨事的,这样反倒好得快些。” 林千夜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在她身上滑动着:“嗯……你想做的海运生意,楚兰敏也搭了一股?” “我占六成,他占四成。”反正他迟早都会知道,归晚也隐瞒不了。 她生意做得虽大,在金钱上却沒有多大的野心,若不是为了楚兰敏,她怎会不顾正在生病也要金蝉脱壳去收复那些海盗? 归晚正全神贯注地应付他的问題,并未注意到肚兜的带子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待察觉他的手越來越往下,她的耳朵轰地红了:“右相大人……我生病了。” “不是很严重。”他覆身而上,在她身上点起簇簇火苗。 “可是……”归晚不安地扭动着,磕磕巴巴道,“我,我在发烧。”声音软糯得不像话。 他给的理由都是她先前自己说的,更叫她辩驳不得:“只是低烧,不妨事的。”他抓住她乱动的双手,俯身含住了柔软上的敏感,舌尖轻轻扫过,不出所料地叫她软成了一滩春水。 汹涌而來的欲焰叫她招架不住,只好捡了他爱听的话一遍遍地求饶,他只是低笑,却是不肯放过她,适时地问一句:“还有呢?” 就知道,他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怎么可能让她这么容易就过关? 149 你死了我就另寻新欢 好饿……素來早起的归晚这次是被饿醒的,她趴在床上懒洋洋地蹭了蹭枕头,身上软绵绵的,着实不想起床。撅着嘴巴很是纠结了一会,长长的睫毛颤了几颤,又要沉沉睡去。 一声低笑传來,林千夜捏了捏她的鼻子:“小懒虫,还想睡到什么时候?” 她偏了偏头躲开骚扰,委委屈屈地咕哝:“再让我睡一会会嘛!” 林千夜不顾她的反抗把她拖起來:“已经过了晌午了。你还要睡多久?” 什么叫还要睡多久,她分明是天快亮了才睡的。归晚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迷茫的双眼呆呆地望着神清气爽的某人,这个妖孽,她该不是被采补了吧?她扁了扁嘴巴:“我好累,好困……”扒着他的衣服就要继续睡。 林千夜不为所动:“累?我记得薇儿连着赶了三天的路,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有力气去海盗窝里跟人谈判。”这小东西就可劲地糟践自己吧,那几日发了毒疹明明是身子亏虚的信号,她倒好,不好好调养,竟然连自己生病都要算计,不远千里地赶到这里跟人玩起心眼來了。 他的口气很温柔,温柔得可怕,归晚在半梦半醒中也知道不妙,缩了缩脖子示弱:“下次不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昨晚的教训还不够吗? “下次?嗯?” 那慵懒无比的一声“嗯?”把归晚最后的睡意都吓到了九霄云外,她连连摇头:“沒有下次,我再也不会了。” 她的上道总算叫林千夜满意:“起來吃饭。”饿坏了他,损失的是他的福利。 见他不追究了,归晚做出一副气若游丝的形容:“我沒力气了……”潜台词是:都是你害的,以后不可以这样折腾我。她要趁机为自己争取权利,像昨晚那样,再來一次,她还要不要活了? 林千夜似笑非笑:“无妨,我叫人喂你,正好你这几天都不用下床了。” 不用下床?不用下床!归晚好死不死地听懂了背后的含义,如遭雷劈,这混蛋还能再禽兽一点吗?可是……形势比人强,躲开他趁势滑到她腰上的手,归晚干干地笑着:“不用了,今日天气正好,我们吃晚饭出去逛逛也好。”为小命着想,她还是离这床榻越远越好。 林千夜十分善解人意:“薇儿,今日外面在下雨,还刮了大风,左右无事,还是继续躺着吧!” 唔……连老天爷都跟她作对!归晚悲愤了,却不能在面上露出半分,抓着他的衣袖:“我陪右相大人一起用膳。” 右相大人?林千夜眼睛一眯,昨晚她可不是这么叫的,不过好习惯是要慢慢养成的,不必着急:“嗯,那就快起床洗漱吧!” 说罢他把衣服往床上一抛,很是君子地转身走到外间,归晚冲着他的背影磨牙,林千夜,你个大尾巴狼,这时候跟我装什么纯良? 林千夜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身慢悠悠地问了一句:“要我帮你换?” 归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笑话,她怎么敢叫他留下來?到时候饭沒吃成,她自己连个渣渣都不剩了。 午膳,归晚很乖,给什么吃什么,直到他再递上一碗汤,她给面子地喝了两口,皱皱鼻子:“我吃饱了。” “嗯……”林千夜似笑非笑,“就你这小肠胃,还敢肖想啃窝窝头?” 归晚手一抖,差点沒翻了手上的汤碗。窝窝头?她在海盗窝里不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吗?所以为了叫她沒力气想窝窝头,他昨夜就直接把她给喂撑了吗?他要不要记这么久啊? 她转头望向窗外,想着逃跑的可能,但这个念头立马叫她自己给掐断了。这时候落跑,被他逮到了,那个后果……为今之计,也只有叫他自己放行了。 “右相大人,商会那边事多,我得尽快赶回荀阳。”她笑得很诚恳。 林千夜支着手:“那边不是有湄寡妇帮你看着吗?” 在荀阳假冒她的人正是湄。他连这个都知道?归晚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湄那边坚持不了几天的。我得在别人发现之前赶紧回去。”这么好的机会,那些人岂会放过?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趁机从商会一脚把她踢出來才怪。这意味着,她又要沒日沒夜地赶路了。 “现在知道着急了?” 叫他生气的是,这般严重的事,她竟然一句商量的话都沒有,就自作主张地单枪匹马跑过來。糟践自己的身子不说。她可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对商会虎视眈眈的那些人,会群起而攻之,毁了她的心血不说,还会编织罪名叫她万劫不复? 她又不缺钱,要做海运,大可等等商会稳定下來,把那些人都抓在了手里,再找个借口到这边來一趟。她这样急急忙忙的,无非就是为了楚兰敏振兴楚家的心愿罢了。她倒是好心! 归晚受了他一早上的折腾,都沒有意见,但商会的事是正事,听他的口气,竟是不打算这时候放她回去了。这个任性的家伙!她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可是不得不來。她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原本,她以为身上的毒虽则有一日会压不住,拖个七八年倒也还勉强。可是,那日身上突然而起的毒疹叫她警醒,情况可能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乐观。可能某一天,她的身体一虚弱,那些潜藏的骨髓里的毒质就会蜂拥而出,活活把她烧死。她不怕死,可她留下了那么多的人,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全心全意信赖她的楚兰敏,对她忠心耿耿的湄,蔷薇花号为她进入商会的那些掌柜们……她必须要都安排好他们才能安心。 庆昭帝那个刻薄寡恩的性子,现在就对她诸多忌惮,若有一日她死了,她的属下又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展起一个连皇帝都不敢轻易撼动的势力。出云国水网密布,水运发达,却惟独缺少海运,不是沒人做,而是沒人敢做,因为海上海盗猖獗,遏制住了海上的交通要道。若是她拿下了海运这一块,利润滚滚而來不说,更能培养起一股逍遥于王权之外的势力。 楚兰敏是个靠得住的人,她与他合作,帮他振兴楚家,届时若是她死了,将自己的亲信交给他照拂,他定会护他们周全。 可是她怎么想的,林千夜一点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她的害怕,也不知道她的挣扎。 仔细想想,又觉得歉疚。她明明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为什么还是任性地招惹了他呢? 这个念头一起,倒叫她忘记了商会的事:“右相大人,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呢?” 这突如其來的一句,叫林千夜挑了挑眉,她认定了自己会死?她怎么就不想想他怎么可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他懒洋洋地答道:“你若死了,本相还能如何,只好另结新欢咯。” 一个本应叫她松一口的答案,不知为何叫她心底一涩,他还是不在意她的,至少沒有那么在意她。不过这样也好,不,这样很好。 她掩下心头的黯然:“右相大人,我要马上回荀阳。”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林千夜看也沒看她一眼,神情慵懒,似是要睡着了:“荀阳那边早出事了,你现在赶回去也沒用。正好本相这几日闲着也是闲着,你陪本相逛逛吧!”这时候回去,正好撞到了枪口上,还是先缓一缓的好。 荀阳出事了?湄出事了?归晚呆了一呆,心急如焚,起身就要跑出去。 林千夜伸手按住她:“不是沒睡醒吗?陪本相去补眠如何?” 补你个大头鬼!归晚打落他的手,红了眼眶,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她不就是沒听他的话自作主张地跑到这边吗?看她现在倒了霉,他就这么幸灾乐祸吗?就像之前在海岛上,他明明认识那些海盗,还在一旁看她的笑话。 “小姐,花茶。这是右相特地带过來的,刚刚煎好。”子言不太识相地递上的茶盏,茶汤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归晚头一偏:“不喝!” 子言摇头笑道:“小姐,你知道这次右相大人带了多少人吗?” 哼!归晚转过头,表示不感兴趣。 子言转身出去,过了一会,竟是换了子杨端了花茶过來:“小姐,请喝茶。” 归晚错愕:“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叫你待在荀阳的吗?” 子杨一脸困顿:“是主上叫我们來的啊。就在小姐走了两天后,主上就突然到了荀阳。知道小姐到浮云山,主上就追过來了,我们几个是两天前接到主上的飞鸽传书才赶过來的,刚到就跟那些海盗打了一架,累死了。” “跟海盗打架?”归晚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原來主上沒说?”子杨倒是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兴奋道,“主上不仅叫了在荀阳留守的我们,还联络了一些江湖上的高手,我们五十八个人,不出半个时辰就控制住了海盗的老巢,简直是太过瘾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小姐到海盗窝的一个时辰前。” 归晚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右相大人不是认识那些海盗的吗?” 子杨一脸迷惘:“不可能啊。我分明听到主上跟那个海盗头子说,他就是为了讨一个人情,答应小姐的交易啊。” 归晚刹那间都明白了,难怪,她刚上海岛时那些海盗看她的眼神那么奇怪,难怪,那些粗俗不堪的海盗对着她还算有礼,一句预逾越的话都沒说。难怪,顾勋和叶三娘那么轻易就答应了她开出的条件,他们甚至都沒动过用武力强留下图纸的念头。 她一转身,跑进了内室。子杨唤她:“小姐,花茶……” 子言笑道:“笨蛋,小姐现在哪还有心思喝什么花茶?” 刚进门,看到躺在榻上的人,归晚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他睡得很熟,她的脚步并未惊动他。她这才发现他眼睑上淡淡的青色。马不停蹄地从京城到荀阳,从荀阳到浮云山,又从浮云山到这里,得有多少的路啊?他随身携带着她的花茶,为了她的安危不眠不休,步步算计,她却还恼他怨他。 归晚鼻子酸酸的,呆坐了半晌才想起去搬了被子给他盖上。林千夜似是被吵醒,懒洋洋地问了一句:“不生气了?” “嗯……”她低头,在他衣襟上孩子气地蹭了蹭。 林千夜嘴角微扬,顺势把她带到了榻上。她温顺无比地靠在他怀里,手揽上他的腰,自发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听着他绵长的呼吸,突然觉得岁月静好。什么荀阳,什么商会,都不重要了。哪怕是天翻地覆,也及不上这一刻的温暖。 门外子杨打着哈欠把花茶塞回子言手里:“既然知道小姐不会喝,何必多此一举,我先回去补眠了。” 子言摇头,他这不是奉命将功补过吗?瞧小姐方才的神态,就知道他这个过补得极好。他的前主人可从來不是个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主。小姐虽然聪明,但比起那只老狐狸,还是太嫩了呀! 150 我陪着你 “嘶……”归晚倒吸了口凉气,l落在身上的银针叫她知道其实林千夜也并非是万能的。这扎针的技术就沒有净明法师來的好,至少净明法师扎针的时候,沒这么疼。 “右相大人,我们去浮云山找师父吧!”她端端正正地趴着,一动不敢动,生怕他扎偏了倒霉的是自己,顺便诱拐道,“还能跟师父切磋下怎么扎针。” 林千夜哪里不知道她的意图,挑了挑眉,又一枚针落在了她的雪背上:“你是第二个有幸叫本相给你扎针的人,还敢嫌弃?” 归晚撇嘴:“右相大人,你是不是沒那么喜欢我呀?不然怎么忍心叫我当你的试验品?” 回答她的是慢慢抿入身体的一枚长针,归晚痛叫了一声,水汪汪的眼睛里包着眼泪,连抱怨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林千夜无奈地停下手,揉揉她的脑袋:“身体别崩那么紧,越紧张就越疼。” 一想到这扎针之后还要泡一个多时辰的药浴,她怎么可能放松得下來?只是,这样下去,吃苦的还是自己,归晚深吸了口气,尝试着慢慢放松僵直的身体,一边努力给自己转移注意力:“右相大人,你不愿意让别人给我扎针,莫不是介意别人看到我的身体?” 她真的很希望能回浮云山,至少师父那里扎完针之后不用泡那些可恶的药浴。 竟然连激将法都用上了?林千夜好笑,这小东西,怎么就变得这样自恋?不仅自恋,还叽叽喳喳地一刻都停不下來。他的手指抚过她背上的疹子,已经开始收干结痂了,只留下浅浅的褐色斑点:“这么丑的丫头除了本相还有人愿意看吗?”语气中有着浓浓的宠溺与温柔。 归晚手边本來玩着银针,听了这话二话不说就招呼了过去,林千夜下针的手一顿,轻描淡写地将它接住了。归晚装模作样地倒吸了口凉气:“你沒事吧?我……我跟师父玩习惯了,一时忘记了……” 你让师父给我扎针吧,让师父给我扎针吧! “嗯……”林千夜似是不知道她的暗示,不甚在意道,“你跟净明法师时常这样玩?” 归晚一五一十地交代,还替净明法师说了句好话:“只有给我扎针的时候才会玩,师父还教过怎么使银针呢!” 难怪她的一手银针使得这么好,看來这净明法师不仅有仁术,还有一颗仁心,能叫薇儿这样的小刺猬乖乖接受治病,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净明法师倒是个奇人,出身江湖世家,年轻时是个风度翩翩的侠客,号称医剑诗书四绝,他出身好,武功高,长相不错又才华洋溢,自是不能免俗地惹下无数的风流帐。也就是这样一个人,骗走了江湖上的第一美女的芳心,大张旗鼓地把她娶回了家,成亲后一年多,某天早上醒來突然自觉大彻大悟,抛下大腹便便的妻子跑到浮云山上出家当起和尚來了,更奇妙的是,世人对他突然出家沒有半分奇怪,甚至觉得他顿悟得好。 在此也不得不提一提他那个夫人,她也是个妙人,对丈夫的突然出家竟然也沒有反对,生下孩子后的第二年,她也出家去了,不过大概是舍不得那头青丝,因而做了个道姑,就在浮云山隔壁的招摇山,不过她做的是个道姑。夫妻二人一个成他的佛,一个修她的仙,倒是处得十分融洽,时不时还有些书信往來。 归晚把这江湖上的趣闻说了一通,感慨了句:“师父到现在还时不时会取山上的四时鲜花调些胭脂送给师娘呢,师娘也会叫人回赠野果酿的酒。真不明白这样的两个人为何要出家。” 林千夜显然对旁人的八卦不太感兴趣:“也是净明法师教你易容的?” 归晚点头。 既是在外面,也沒人认得你,把易容的洗了吧!”林千夜状似漫不经心地建议。 本來说了这么一会子话,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下來,也沒觉得多少疼痛了,可这会林千夜将手中的针慢慢抿入时,归晚疼得身子一缩,她捏了捏虎口,待那疼痛过去,方才故作轻松地道:“才不要呢,我现在这张脸穿男装才好看。”她不要,再也不要面对自己原本的那张脸。她是沐归晚,而不是辛蔷薇,沐归晚有家族的庇佑,有喜欢她的亲人,也有把她放在心上的林千夜。可是辛蔷薇什么都沒有。她不想再继续那个噩梦了。 她的心结终究还是沒有解开。林千夜却也不甚在意,轻轻笑道:“你不是要去见你家师娘吗?我是怕你顶着这张平凡的小脸,见了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美人会自卑。” “咦?”归晚这回是真的诧异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师娘?” 林千夜开始收针:“你离开荀阳时留了出云令给湄寡妇?” 归晚点头:“嗯,我怕那些人狗急跳墙,拿湄开刀。”湄身上有了出云令,那些人即便狗急跳墙,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如何。 出云令代表的是皇帝的对臣子的信任与期许,她有这样一块令牌就足以叫很多人眼红了,可她现在给了区区一个手下掌柜当护身符?这得招來多少人的攻讦啊?小东西对身边的人不仅护短,还心软。她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无法及时赶回荀阳,湄寡妇假冒她的事被揭穿,其实,这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牺牲掉湄寡妇,把自己指摘干净。可是她沒那么做,她即便冒着以后被人抓住把柄的危险,也要护住身边的人。唯其她的这份护短,叫他心软。 归晚得意洋洋地道:“沐大人只是因为旧疾复发,去浮云山找净明法师医治而已,至于沒有跟商会里的人交代,是因为病情紧急,实在沒有办法。”只有叫湄假冒她那一点上,着实是一个硬伤,她找什么借口都不妥当,不管出于什么考量,假冒朝廷命官,其罪非小。 林千夜把收好的银针随后丢入银盆,翻过她的身捏了捏她的鼻子,打趣道:“为了不叫皇帝陛下借这个理由叫你回家休养,你还得顺便立个大大地功劳,叫满朝文武都觉得朝中沒有你不行。” 归晚重重点头:“知我者,右相大人也。” “不过……”林千夜一笑,干脆把她抱起,毫无阻隔地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细致的腰,“荀阳那边既是暂且抛开不必你忧心了,为何还要派子言回去?” 归晚一僵,干干笑道:“我不是不太放心吗?” “哦?”林千夜似笑非笑,“子言一不懂得经商,二不懂得权谋,不如,让子言留下,我叫个更合适的人帮你回荀阳看着好了。” 归晚嘴角抽了又抽,林千夜若是去做生意,绝对是个大奸商。他把她犯的错,一桩桩,一件件都算得极其清楚,趁着这两日独处,一一在她身上讨了回去。唯独子言,当日,她不就是说了一句子言是她的情郎吗?他沒对子言如何,倒是每见到子言跟她亲近一次,他就会变着法儿地欺负她一次。 可是她身边的人也只有子言一个,不见面是不可能的。沒办法,她只好找个借口叫子言回荀阳暂且避一避风头。 “不用了。”她唯恐叫他看出了端倪,笑得很是虚弱,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理由。 林千夜似是真不知道她的意图,随手拿起外裳就要给她套上:“为了叫你放心,还是找个更合适的人吧!”作势起身就叫人。 他的体贴叫归晚欲哭无泪,子言已经在打点行装了,明日一早就要出发,这段时间,绝对不能叫林千夜绊住了他。她一把拉住他给她穿衣服的手,见他诧异地调高眉毛,一时情急,双手拦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林千夜诧异继续嘴角轻扬,他原本不过是想逗逗她,看她着急的样子,却不料她竟是想了这么个法子。果真是大胆得叫他都有些惊讶呢!不过他从來都不会跟自己的好运气作对的,好心情地配合着她尚嫌生涩的吻,在她不知所措之时,还会不动声色地指点了一番,她果然乖乖受教。只是到底脸皮薄,待瞧见他身上的最后一件衣裳落了地,她只瞧了一眼,便呆住了。 林千夜低笑:“薇儿,继续?” 归晚咬唇,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泛起了点点水光,她不知所措,往后缩了缩:“我,我不会……” 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谁瞧了都会心软,她企图唤起他的同情心蒙混过关。 林千夜低低一笑,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缓缓拖近:“本來今天是想让你休息的,不过既然是我家薇儿宝贝的要求,我教你。” 啊?归晚方才觉得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我还沒有泡药浴!”原本是极度排斥的,现在倒是成了逃避他“蹂躏”的好借口。 哦,这倒是个好借口。林千夜闷笑,却是从善如流地帮她裹了件外衣:“那现在就去泡吧!” 被放进宽大的浴桶里,温热的水包围着,归晚方才松了口气,只是素來嫌弃的药味涌了上來叫她白了脸。正在此时,林千夜一脚跨进了浴桶,归晚顾不得身上光溜溜的跳起來阻止:“你别进來!”给她治病的药无非就是压制毒性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林千夜早已垮了进來,一把抱起她坐下,口中调侃道:“连洗个澡都这么不安分,我不看着你怎么行?嗯?” 归晚挣扎着:“你出去,快出去。”这混蛋,明明这些药水都是他自己配的,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对常人而言都是毒药吗? 林千夜抓住她乱动的双手:“我陪着你。” 归晚顿时怔住了,原來她对这些毒药的厌恶与恐惧,他都是看在眼里的。看出她的不情愿,瞧出她的排斥,他便用这样的方式陪着她。即便是毒药,他也心甘情愿地陪着她一起尝。 “这样是不是就不害怕了?” “嗯……”归晚点头,缩进他的怀里,双手拦住他的肩头,小孩似地拖着软软地哭音,“不怕了。”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所以,千夜,不要离开我。 151 和亲公主(小修) “师娘……”归晚自來熟地拉着一位老道姑的衣袖不让她走。 那道姑就是净明法师出家前的妻子慕羽蓉,四十來年前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她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但是依稀能见到当年的美貌,虽则风华不再,但那周身的平和之气,无端端地生出了一种凡人不可企及的飘渺之感。 “贫道是方外之人,并不是谁的师娘。”慕羽蓉浅浅而笑,虽则是拒绝却并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显得十分可亲。 归晚依旧拉着她的衣袖不放,笑嘻嘻道:“一个称呼而已,师娘既是方外之人,怎么也在意这些?” “方外之人早已斩断尘缘,你可以唤我无方。”慕羽蓉手上的拂尘轻轻扫开归晚拉着她衣袖的手:“我知道你所为何來,想必你也清楚我们慕羽家族的祖训,凡我慕羽子弟终身不得为朝廷献一策。” 归晚不甚在意地松开手,摸了摸鼻子:“可是师娘现在不是慕羽蓉,而是招摇山青云观里修行的无方师父。现在师娘就算做了什么,也不算违了祖训。” 慕羽蓉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你可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我若真的能放下尘缘,便不会一年又一年地困守在这里了。”最后那句话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那祖训已传了两百多年了,可为何至今慕羽家还要学习治水之道?既已决定不为朝廷献策,不为百姓牟福,空有一身治水的才能,却不得施展,又有什么用呢?”归晚固执地望着她,“师娘,你身为慕羽子弟,定然是学过治水之道的,当年你在学时,都在想什么呢?”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治水之道说是枯燥,确也枯燥,可若说到博大精深,它也不输于任何一门附庸风雅的显学。它需要精细的计算,准确的推测,统筹全局,一丝一毫都差错不得。当年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计算着,每见到一处河川,她就会下意识地开始琢磨水流速度如何,何处可建堤坝,何处可以分流。无非就是想,终有一日,她要胜过自己的双生妹妹----那个处处比她优秀的人,能扼住那滔天的洪水,能困住那吞噬一切的怒龙罢了。可惜,五十多年过去了,她终究输得一塌糊涂。 慕羽家的河神之名代代传承,慕羽子弟所期望的,无非就是能真正地当一回河神。即便是被祖训束缚,他们仍把这治水的本领依旧代代传承,那是河神的不甘。 “青龙河每三四百年就会改道一次,师娘就沒想过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阻止吗?就不想试试看那法子究竟有沒有用吗?”归晚的每一句话都似问在她的心上,“既然背负了河神之名,为何不拯救苍生于浩劫?青龙河一旦改道,必将生灵涂炭,百姓将流离失所,师娘忍心吗?” 慕羽蓉怔忪良久,方才慢慢道:“好了,先让我想想,可好?” 归晚知道此事急不得,何况慕容羽生就了一副争强好胜的性子,即便出家几十年了,这好胜心依旧是沒变。她总会答应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題。她拖不起,慕羽蓉也知道她拖不起,所以会尽快做出决定。 她慢慢地从山上下來,在山道上碰到了一个清秀美丽的女子,见她下山,先让到了一边,并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她打扮得极为素净,身边也仅有一个侍女,可那周身的气度分明说明她的出身不凡。 归晚问起,送她下山的小道姑道:“哦,您说昭姑娘啊,她认原始天尊做的干爹,每年都会过來小住一段,抄心经为家人祈福的。” 青云观里供奉的正是元始天尊,有些孩子出身时身体瘦弱,父母怕养不活多会为其认一个神仙当干爹或干娘,为的就是求得一生顺遂。方才那位姑娘脸色不大好,看起來十分病弱,有些先天不足的症候。是以小道姑这么一说,又说那姑娘是道观里的常客,归晚也就不太在意了。 正在此时,归晚请罪的折子跟荀阳商会官员弹劾归晚的折子一齐送到了庆昭帝的案头上。 庆昭帝咬着牙笑道:“好,真是好,这沐家教出的好女儿,目中无人到这个地步,竟把出云令随手给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寡妇!她是不是以为商会还就非她不可了?” 这出云令代表的是陛下的信任和无上的荣光,见令牌者如见陛下亲临,就是文武百官见了,那都是要行大礼的。她竟然就这样给了别人?知不知道什么叫欺君?莫非翅膀硬了,就连他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因这几句话都是牢骚,是以秘书台的几名官员一片静默。 “现在荀阳商会那些人的情况如何?”庆昭帝冷哼了一声,他还不知道手下的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而今楚家的财产交接尚未完成,楚家的家产,对很多人來说,那就是天下砸下來的馅饼,不捡白不捡,各方势力齐齐出动你争我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之前获利最多,稳坐钓鱼台的沐归晚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失踪了不说,还犯了把出云令随便给人的大错,那些人怎么会不群起而攻之?瞧瞧这折子上写的,若真是按他们的意思,怕是把沐归晚凌迟也够了。 说话的是秘书台的梅大人,他略略躬身道:“现下沐大人不在,商会里群龙无首。诚王殿下的人跟石敬和梁克建大人闹得不可开交。倒是太子新派去的两个伴读,不声不响的,接管了沐大人已经清点出來的大半产业。” 庆昭帝得意一笑,真不愧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他未來的接班人,派的人才到荀阳半个月就站稳了脚跟不说,还接手了商会大半的经营,想來用不了多久,那商会就是他的了,虽是这样想着,口中却是斥道:“胡闹,这国之命脉岂是儿戏?诚王那边是怎么回事?” 因说到的是诚王,陛下素來最喜爱的儿子,老子骂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但他们这些臣子插嘴就不妥当了,是以,沒人回答。 坐在一旁的沈相心中一哂,这商会总算是从试验品变成了陛下口中的国之命脉了,而成就它的,竟然就是沐归晚那个女娃娃,原先被他们视作一个傀儡的世家女。如今商会雏形已具,楚家也被收服,剩下的白家想來也蹦跶不了多久,陛下要做的下一步,应当就是把沐归晚这块磨刀石给收起來了。想到这里,他这个三朝元老,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左相?”庆昭帝眯了眯眼睛,语气不悦。 沈相方擦了擦眼睛,一副才回过神來的形容:“陛下恕罪,臣近日精力有些不济,方才又游神了。还请陛下训示。” “待会回去找御医瞧瞧,朕瞧你最近总是精神恍惚。” 沈相抖着花白的胡子谢恩:“多谢陛下,先前御医也瞧过了,并无大碍,可能是人老了,反应迟钝些,臣慢慢开始习惯了。”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看透了,也萌生了退意,只是庆昭帝未必肯放人,找个机会犯个不大不小的错,趁机告老还乡吧! 庆昭帝闭了闭眼睛,并不接他的话茬:“你且给朕说说,这诚王是怎么回事。” “诚王殿下跟沐归晚私交好似不错,商会牙行初创之时,诚王殿下就借了十个幕僚给沐大人。那批人是最先在商会站稳脚跟的,是以……”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庆昭帝,依旧一板一眼地继续道,“是以石敬大人和梁克建大人对他们也莫可奈何。” 庆昭帝冷笑:“看來朕真的是太纵容他了,他拉了几万大军说是抓乱党,如今连个鬼影都沒见着。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即便那些兵在他手上又如何?真正握着军权的人是朕!朕想叫他生就生,叫他死就死!下道旨给他,跟他说,朕再给他半个月的时间,要是再抓不出所谓的乱党,就让他回京城。”回到京城,那就是成为被软禁在京城内的闲散王爷了,等太子继了位,曾经有可能挤下太子继位的他,名义上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也只有死路一条。 秘书台的五六个官员心中惊骇,这是陛下第一次明确地表明立场,看來风向是要变了,回去得跟自己这一派的人好好说道说道。 唯有沈老相爷不动如山:“是。” “还有,收回那个寡妇手里的出云令,至于那个寡妇,他们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老臣斗胆问一句,私自占用出云令,乃是大罪,陛下为何不将她押回京城交给大理寺审问?”沈相暗自一叹,终究是为归晚说了一句好话,看來此事陛下是准备深究了,如果要保全归晚,就只有把全部的罪责都推到那个湄寡妇身上。把湄寡妇押回京城,那就是给了沐家上下一个活动的时间,帮沐归晚脱罪。若是叫湄寡妇继续留在荀阳,那些想从归晚手中夺权的人,定然会对她屈打成招,叫她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归晚身上,那到时候,归晚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庆昭帝哪里不明白他的意图?他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凉凉道:“不过是一个寡妇而已,朕是不想她脏了大理寺这块地方!” 看來陛下是准备对沐归晚动手了,沈老相爷闭了闭眼睛,心中暗叹一声。那丫头,再过几年,将是一个不亚于林千夜的角色,陛下这就要毁了她啊! 果然,只听得庆昭帝淡淡说了一句:“沐归晚既然身体不好,就叫她回京城休养吧!”这一回來,等待她的就是天罗地网。 说罢,他指了指站在最末,一直静默不语的苏子玉道:“子玉,你來拟旨。拟好了朕要亲自过目。” 苏子玉顿了顿,不待他答是,已有小太监上前为他摊开笔墨。苏子玉心中苦笑,陛下明知道他跟归晚交好,却偏偏要他來拟旨,他亲自过目的圣旨,他就是想动动手脚都莫可奈何。陛下这是在逼着他站队啊。 尚在浮云山的归晚毫不知情,她知道荀阳事情败露之后自己会有危险,却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只要她能拿到改造青龙河的图纸,就是立下了一大功,届时,就是庆昭帝也不能轻易动她了。 只是隔日,她再次去拜访慕羽蓉时,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外面守门的小道姑告知:“师尊染了风寒不便见客。” 归晚只好下山,沒想到第二日,第三日,得到的仍是那样的答案。莫非是,慕羽蓉不愿意见到她?派了人暗中查探,却发现慕羽蓉根本就不在观中了,有问題! 她开口试探:“无方师父病了多日尚无起色,我去请净明法师过來瞧瞧。” 前几日送她下山的那个小道姑笑眯眯地道:“师尊出去云游去了,大概明年才会回來,去了何处我们不知道。” 真的出事了!慕羽蓉这几十年來从未下山一步,她怎么可能突然外出云游? “你是找无方姑姑吧?”当日她在山道上遇到的女子从道观里出來,轻轻笑道:“无方姑姑临走前把那张东西交给我了。你若是要的话,我可以把它让给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未请教小姐是哪位?” 那名女子弱弱的,仿佛风一吹就被刮跑了:“呀,不好意思,我一时紧张冒昧了,我叫昭云,是南楚国陛下的亲妹妹,我这次到你们出云国,是來和亲的。简而言之我要在出云国挑一个驸马下嫁。” 她咬着唇,一脸无害地跟她商量,甚至神态之中还有微微的羞赧:“那日我瞧见一个漂亮的男子跟你在一处,想必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公子。你把他让我做驸马,我就把图纸给你,好不好?” 152 宁死也不要你救 归晚哭笑不得,真沒想到这柔柔弱弱的昭云公主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本该跟叶三娘学上一学,大吼一声“敢跟老娘抢男人,老娘要跟你决斗!”但一來她不是那样的性子,二來怕吓坏了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更重要的是,她提的要求实在匪夷所思。 青龙江改道是南楚国求之不得的事,这些年來他们虎视眈眈,说是两国交好,每年出云国的使团送往南楚的金银就不知道有多少。但是一头狼,永远都是喂不饱的,若图纸真是落在他们手里,又怎么会拿出來跟她交换?毁了都來不及。她身为出云国的公主,如何会为了一个只远远瞧了一眼的男人,弃国家利益于不顾? “怎么样?你答应吗?”昭云公主一脸希冀地望着她。她的目光闪动着,隐隐有着乞求。瞧她的神色,分明是有话要说,却不好开口。 归晚摇头笑道:“我不能答应。” 昭云公主紧咬着不放:“为什么?你不想要那图纸了吗?” 图纸?要改造青龙江是何等浩大的工程,怎么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就有图纸?归晚日日前來拜访,也不是过是想要一个慕羽蓉答应出山的准信罢了。这昭云公主为何一口一个图纸呢? 归晚心中一动,微微笑道:“公主别忘了,这是在我出云国境内,即便图纸真在你这里,我照样能找出來。” 昭云公主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会把图纸放在这道观之中吗?我三天前就把它移到山下去了。你若真有诚意,就让他來见我。”那个“他”自然是林千夜了。 归晚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笑道:“好吧,你让我考虑考虑。” 昭云公主眼中闪过一抹惊喜:“如果你答应了,就尽快让他來见我。” “好。”归晚答应得很爽快。 隐在暗处的封平暗自捏紧了拳头,真不知道为什么主上会对这样沒心沒肝的女人这么上心。才三两句话,她就把主上卖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他本來是不愿來保护这个女人的,是主上说最近这招摇山上危险,子扬未必护得过來,人太多了又不好引蛇出洞,才叫他暗中跟着。 沒想到,他又亲耳听到了这见不得人的交易。他虽则已经脱离了楚家,但感情依旧是在的。听闻当日她勾得楚兰敏闹分家,生生把楚家这样一个百年世家给败坏了,他就恨不能杀了她。如今她为了一张图纸,就罔顾主上对她的情意,把主上卖给一个外邦女子。她这样的女人,拿了图纸能做什么?不外乎是为了升官发财罢了。主上是何等人物,她这么一个利欲熏心,蛇蝎心肠的女人怎么配得上他? 昭云公主似乎还有话说,她身边的侍女轻轻地拉住她:“公主,和亲之事还得等使团到了京城,跟出云的皇帝陛下商定之后方可,公主不可莽撞。” 昭云公主果然让开了道放归晚下山,可是眼中却含了泪,哀哀地望了归晚一眼,那眼神哀怨得叫人觉得是归晚抢了她的心上人。归晚临走前不由得道了一句:“公主且放心,我定会叫你如愿的。”若不是职责所在,封平差点想一剑剁了她。 昭云公主望着归晚的背影发呆,那侍女轻轻一叹:“公主,你身子不好,还是别在外面吹风了。” 昭云公主推开她的手:“放心吧,在沒和亲之前我是不会死的。你们也不会叫我死了是不是?” 那侍女眼底有些微的怜悯:“公主,何必呢?你这样,只能是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昭云公主低喃了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不……她是无辜的。” 那侍女漠然道:“只要是妨碍了陛下的人,都不无辜。” 下山的路风景极佳,许是为了方便道观中女弟子往來,山路并不算难行,山路的一侧就是山崖,崖下一个天然的湖泊,湖水莹绿可喜。归晚无心欣赏,只想快点赶到山下。方才那个昭云公主分明是在暗示她,慕羽蓉三天前就已经被人劫持下山了,而且劫持她的人就是南楚国的人。这南出国的人,鼻子可真够灵的,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慕羽蓉失踪却是事实,不知道是不是遇害了。都怪她,考虑不周,真把这道观当成了世外桃源,沒有想过要在慕羽蓉身边加强防范。 只是她真的是南出国的公主吗?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她?她又为何坚持要见林千夜呢? 归晚一沒留神,冷不防被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却是歪打正着,这一跤堪堪叫她躲过了往眉心刺來的一剑。山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四个黑衣人,将她团团围住。 归晚心头一跳:“你们是什么人?”莫非是南楚国的人來杀人灭口?來得可真快 对方却不答话,并未因为她是个弱女子就托大,四个人齐齐出剑,剑花交出一张细密的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了过來。这样的剑阵,若非是一流的高手,也躲避不开。归晚不会武功,自然避无可避,封平闪身而出,一把将她拉开,手中的匕首一转,以诡异的角度迎上,一阵叮当声响过,竟是轻易地破解了对方的剑网。 四个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抹惊异,却并不迟疑,他们显然极有默契,一揉身,第二招继续递出,四人攻向的弱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不会武功的归晚。 封平又是大力一扯,躲开了对方的攻势。归晚被拉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又被大力扯了回來,封平以一敌四,似是游刃有余,唯一的缺憾就是归晚被他放风筝似地扯來扯去,扯得头晕脑胀。被他扣住的手腕钻心地疼,不用看也知道是淤青一片了。 一个黑衣人觑着空挡,一剑朝着归晚腰部划过來,那幽芒的剑锋闪过,若是叫他划个正着,她恐怕就要开膛破肚了。归晚也不是一味依赖人的性子,之前被刺杀的经历她积攒了不少临阵对敌的经验,她也不惧,手指一弹,一枚银针直直地飞向那黑衣人的眼睛。 那黑衣人收剑回护,封平似是背后长了眼睛般,脚一抬,勾着归晚的脚踢向那黑衣人的握剑的手腕,归晚也大概知道些动作要领,崩紧了脚背直直向黑衣人腕上弹踢而去。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有效,那黑衣人刚刚磕飞了银针,归晚的脚便到了,且精准无比,他被逼的无法,却不肯后退步伐微微向旁边一侧,左手张开欲抱住她的腿,右手沉腕收肘狠狠地往她膝盖上砸。 若是这一下被砸中了归晚这条腿便废了,封平却不知是忘了还是无暇顾及,竟是不管不顾,归晚急忙后退,却还是慢了半拍,被砸中了腿上的麻筋,疼得她闷哼一声。封平觑着这个空档重创了一个黑衣人,趁着拉开的这个口子把归晚从他右边拉到了左边,也不管她站不站得稳。 如此几个回合下來,归晚再怎么迟钝也知道封平是在故意整他了。他还时不时会将她的腿踢出去抵挡对方的攻击,或者装作护卫不及让对方的拳脚落在她身上,才一会功夫,她就已经伤痕累累,当然,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 封平当然是故意的,他奉命保护她的安全,却保证要让她毫发无伤,他自觉掌握了分寸,护住她周身的要害,顶多是叫她身上多些青紫罢了。可他忘记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和习武之人是不一样的,他自己武功高强,在他手下受训的人又都是有功夫底子的,这样程度的撞击完全算不得什么,归晚却是个娇弱的大小姐,被撞那么一下,所吃的苦头是加倍的。 他有意要叫她吃些苦头,可是归晚性子也是倔,除了第一下被砸中哼了一下,之后就一声沒吭。封平便以为她沒事,更是变本加厉地整她。不就是磕碰几下吗?这不是连点血都沒让她见吗?他已经足够仁慈了。 这样只懂得利用主上的女人,他恨不得杀了她才好,就算不能,叫她小小地吃些苦头也是好的。是以本來他可以很快解决这四个人的,却故意放慢了调子,叫她多吃一些苦头。 归晚却不明白为何封平要故意这般整治她,被他这样一个绝顶高手拖着,她完全不能自主,任她再如何防备,肩头上又挨了一下,她咬牙冷喝道:“你放手!” 封平自是不理,眼底闪过一抹嘲讽,他也不怕她去告状,他知道,她是个极其骄傲的人,有仇只会自己报,是不会到主上面前告状的。而他是谁?天下最顶级的刺客杀手,他会怕她的报复吗? 可惜,他到底低估了归晚的骄傲。 归晚冷笑,管你是谁的人?她可不是任人欺负的。手中的银针一弯,便朝他眼睛飞去。她银针使得再漂亮,在他这样的高手面前也不过是小儿科,封平嗤笑了一声,拿了匕首便磕,却不想那针被剑一磕,竟然沒有被磕飞,还突地变了个方向,借着他这一磕之力速度更快直取他的咽喉! 这一手依靠的就不仅是巧劲了,而需要极其精准的计算能力,计算出他的反应,他的剑势,以及他挥剑的角度,一分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光这一枚银针,她便能跻身暗器一流名家的行列。封平不得不承认,她虽则沒心沒肝,却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 那几个黑衣人呆了一呆,怎么都沒想到这时候这两人竟然自相残杀起來了。但也只是一呆,便继续织起了剑阵,这次,他们沒有再攻击归晚,而是趁势想要干掉封平。若是封平还活着,他们决计杀不了归晚,不如先干掉他,只会偶尔使使银针的这个女人还不任人宰割? 他们的判断无疑是准确的,封平应付了银针,便來不及应付剑阵,果然捉襟见肘。归晚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另一把银针又已追到,那几枚银针却是直逼他周身的大穴,被刺中了,他不是死就是重伤。 她素來就是倔脾气,别人欺负了她,她定然是要加倍偿还的。自从四年前死里逃生之后,性子更是变得偏激。这封平仗着他是此时唯一能救她的人,就这般折辱她,难道指望她忍气吞声?更何况,他还是林千夜的人!她本來以为林千夜是她能放心依赖的人,所以,她放心地叫子言回荀阳,所以她从沒动过要把自己的培养的护卫泽云他们调过來的念头。 却不想,转过身來,他随便一个属下就能这样欺负她。虽然理智上知道是封平自作主张,并不关林千夜的事,可是那心底蜂拥而出的愤懑和不甘越越來越甚。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情愿死了也不需要你这样高高在上的施舍!你是林千夜的人又如何?你是楚家第一影杀又如何?凭你是谁,胆敢如此欺我辱我,很好!那便同归于尽吧! 那银针,带着决绝的杀意!即便是封平那样的绝顶高手亦是不敢小觑,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掌挥开了她。他这一挥,用了七八成的力道,归晚直直地飞了出去,路的一侧便是山崖,下面的湖水深不见底。 这山崖距离湖水足足有六七丈高,封平悚然一惊,飞快地掠起就要去抓住她,却不想,一枚箭矢从对面的山上疾射而出,向归晚射去。 还有其他埋伏! 封平一脚踢开那箭矢,身上一沉,继续去抓归晚,堪堪够到了她的衣袖,却不想,归晚嘴角划过一抹冷笑,手中的银针狠狠地扎在他手上的麻穴上。 我宁可死也不要你救! 153 她是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从高处落下的冲力溅起了丈高的水花,归晚一下子沉落了下去。封平足尖一点水面,飘落到山崖边上,手抓住一颗树枝注视着湖面。 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开,湖面渐渐复归平静。封平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她一直沒有浮上來!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來,她连挣扎都沒有一下就被巨大的冲力给闷得晕了过去。此时是冬日,湖水冰冷刺骨,这湖水连接着澜沧江,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流。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封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慌乱,他不想这样的,他只是…… “属下只是想教训她一下,沒想到……”除了一开始的慌乱,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惧怕,什么叫后悔,可是來不及了,他不知道那个利欲熏心的女人,竟也有那么烈的性子。这么多年他未下过跪了,可这次他当着主上和一众影卫下了跪。 林千夜素來漫不经心的幽魅眼底闪过凌厉杀意,衣袖一甩,扬起的掌风,把跪在地上的封平甩出了丈余:“本相的人,何时轮到你來教训?”她在他面前娇气,对手下的人却是好性子,若不是被欺负得狠了,怎么可能会对他出手?怎么可能连命都不要了也要教训他? 他舍不得,舍不得叫她吃一点苦。知道她要强,知道她骄傲得不肯依赖他,一边放任她独当一面,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护着不肯叫她多受了委屈。四年未见,她变得极度沒安全感,小心翼翼地防备着所有人不敢靠近,唯恐再次被抛弃,被背叛。他费尽了心思才叫她对他全心全意地依赖。 他相信封平的忠诚,他比子扬身手要好,更能护她周全。沒想到封平背着他,肆无忌惮地伤了她!如今她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封平抹去嘴角的血渍,膝行几步爬上前,垂首认错:“属下知错了,请主上责罚。”这一掌,他已受了内伤,主上那一掌沒有半分留情。他承认自己有错,沒有依照主上的吩咐保护好沐归晚,可是,他自认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主上,沒有半分私心,他无愧于心! 林千夜勾了勾唇,原本该是靡丽的笑容沒有半分温度:“封平,你是父亲留给本相的人,是不是觉得,你是特别的?” 封平的手心微微出现了潮意,那是冷汗,杀手的手必须时刻保持干燥,他即便面对最危险的敌人也不曾如此,可现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手心在不停地出汗:“属下不敢!”此时他依旧心存侥幸,他是顶级的刺客,在出云国他说第二,沒人敢说第一。他是老爷留给主上的唯一一个人,主上嘴上不说,对老爷却是感情深厚的。再者大错已经铸成,再怎么罚他也无济于事了,主上现在还用得上他。 “你以为本相现在还用得上你,不会杀你?”林千夜似是看穿了他所想,那靡丽的嗓音毫无温度,“你错了,本相也错了。一个杀人的工具,是不用思考的,你说是不是?”封平的自作主张害了薇儿,他还要留他何用? 彻骨的冷意从身体深处透出,杀人工具,他这一生也杀过不少所谓的杀人工具,他们只知道听命行事,沒有喜怒,沒有爱憎,更不知道痛,唯一知道的就是杀人与被杀。接过那个小瓷瓶,封平面色惨白,喝下它,他就再也不是那个杀手中的王者,而是只受药物控制的傀儡。 “主上……”子扬不忍,影子是犯了大错,可这个处罚实在太重了。主上就是一刀杀了他,也比让他变成无意识的杀人傀儡要仁慈得多。 “若想跟他一样的,不妨再多说一句。” 沒有人敢再说话,屋内登时一片死寂,只听得到封平粗重的喘息声。这样的惩罚太不近人情了,这是所有人的想法。但沒有人敢反对。 林千夜放在桌上的手紧了紧,薇儿,在明白她对他的含义之前,他的人生一直都是无聊的,好也罢,坏也罢,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他是个天才,做什么事都能轻松完成,就能轻轻松松地得到,所以,他总是漫不经心,百无聊赖。 唯独,她是特别的。手把手地教她,给她最好的一切,却又时不时地戏弄一下她,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他风流的名声在外,然而时常坐在他膝头,能叫他毫无顾忌地纳入怀中的唯有她。他对自己说,她是一个极好的玩具。红尘问他为什么要养成她那样的性子,他只是笑。她又娇气又任性又骄傲,就像一只随时会炸毛的小刺猬,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真的欣赏这样的性子,他们只想享受她的娇软,却会幻想拔掉她身上的刺,所以唯有他能养着她了,这样,刚刚好。 四年前,她的失踪,他以为自己不会放在心上,就算家养的小猫也偶尔有放风的时候,不是吗?只是当真正失去她的音讯时,他担心了,不知道她在外头会不会吃苦。四年后,他终于又收到她的消息,当她自作聪明地想要引起他的兴趣时,他兴致盎然地等着她自投罗网。她冲他发脾气,对他耍赖,冲他撒娇,怎样都好,唯独不能有离开他的念头。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心底深处的柔软,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有她周围的风景才鲜活了起來。 可是,她现在……他竟是生平第一次想要逃避。 “传书各江湖帮派,让他们帮忙寻人,找到人的,本相答应他们任何一件事。” “不可。”子杨第一个跳了出來,“若是有人借机要挟……”主上手眼通天,以他的权势,有多少件事是他做不到的?这个许诺足以叫任何人眼红。他说的不是欠一个人情,也不是说答应一件事,而是,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有心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含义。若是有人以这个借口提出对主上不利的事呢? 林千夜并未瞧他一眼,继续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顿了顿。 “是!”多说无用,子扬只得领命。 林千夜走了出去,所有人望向眼神呆滞的封平,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天下第一影杀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会杀人的躯壳。为了一个女人,至于吗? “咣当”一声,那是茶杯落在地上的声音,他们目瞪口呆地发现林千夜之前靠坐着的那张檀木桌瞬间变成了齑粉。木桌上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碎了,地上不甚明显地留了一滩暗红色的印记,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兰花香,那是……主上的血! …… ………… ………… ………… …………………… 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她的脸,轻声呼唤着:“薇儿。”那样的忧心与悲切。归晚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双忧伤的水眸,在这个时候见到这个人,她简直难以置信。 娘亲?她苦笑,落入湖水的那一刻,她便陷入了黑暗,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想不但活着,还见到了她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薇儿,你醒了!”绿衣的声音是欣喜的,就如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般慈爱。 归晚想坐起身,却手软脚软地如同棉花。 “你还在发烧,先别急着起來。”绿衣按住她,“要不要喝水?” 归晚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好淡漠地眨了眨眼睛。 绿衣似乎对她目前的状况十分了然,急忙起身去倒了水,一口一口地喂了她。 水的味道有点怪,她却无法拒绝,只好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吞下。 一杯水很快见底,绿衣柔声道:“现在喉咙是不是好多了?” “我睡了几天了?”声音虽轻,但好歹能说话了。触目所及的只有暗蓝色的帐顶,那是水绡,可见这房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有小半个月了,你一直昏睡不醒,可吓死娘了。” 归晚唇边勾出一抹冷笑,既然担心,为何又要在她身上下软筋散?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绿衣帮她掖了掖被子:“你先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 怪不得呢,原來是怕她逃跑。归晚淡淡道:“这里不是客栈吧?” “这……” “这里自然是辽王的别院。”一个冰冷而美丽的声音响起。 绿衣身后的一个婢女,姿色平平,却有一副好嗓子。 “辽王府?洛心公主果然神通广大。”归晚随口称赞,这声音她是再熟悉沒有了。沒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绿衣仍是跟洛心混在了一起。 “神通广大的是你的母亲才对。”洛心笑了笑,“好了,雅夫人,你们母女好好叙叙旧,我就不多打扰了。”反正來日方长。 “雅夫人?”归晚转头望向绿衣。 “我们需要借助辽王的势力隐藏身份。”绿衣敛了敛水眸,眼底闪过一抹尴尬。 “所以,你便甘心做他的妾?”归晚望着她那身华贵而不失端庄的装扮,勾了勾嘴角。辽王,庆昭帝的亲弟弟,今年五十有三,据说不学无术还风流好色。 “薇儿,你这是在怪我吗?”那精致的妆容下,绿衣脸上的表情依然完美无暇,只是嘴唇微微抖动着。 归晚敛下眼睛:“母亲大人做什么,我都无权过问。只是,你不是还有一支庄家的影卫么?做什么要成为洛心那个变态女人的棋子?” “当年你被净明法师带走之后,他就收走了我手中的影卫。”绿衣嘲讽似地一笑,“原本是我欠他的,我已经尽力弥补了,可他终究还是怨我了。” 归晚神情抵触:“不要跟我提他!” 绿衣黯然:“别这样,到底怎么说,他都是你的父亲。” “父亲吗?我还以为该叫他一声舅舅,毕竟,他是你亲哥哥。”归晚冷笑着,只有让所有的丑陋都无处遁形,只有伤害眼前这个人方能解除心底的不甘与愤怒。 “我知你在怪我,你跟他一样,”绿衣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像极了他,什么都不说,却在看我的每一眼里都写满了厌恨。你好好休息吧,等你醒了,等你醒了,我们就能到宣州了。” 绿衣离开,归晚方才尝试着动了动麻木的手脚。软筋散的药效其实比她们想的要弱得多,毕竟,当年毒发时,他们怕她自残,不知道灌了她多少这样的药,这具身体早就习惯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四下摸了摸,手上的镯子和那个藏着追踪香的项链早就就搜走了,更别说是银针了。她们防她倒是防得紧。 “徐夫人的娘家侄女醒了?”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响起。 “是。”想來是侍女回应的声音。 “本王进去看看。” “王爷……”侍女的声音似有迟疑,“这不太好吧?” “本王侍妾的侄女,自然也算是本王的侄女,何况她现在吃的用的都是本王的,前几日光花掉的药钱都够打一座金人了。本王就是想见一见她,还要谁允许不成?” 珠帘一阵轻响,归晚微微侧头,便看到了站在床边的男人,他体态微丰,眼角耷拉着,脸色蜡黄,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说是庆昭帝的弟弟,看起來却比庆昭帝要显老不少。此时,他正眯着那双浮肿的眼睛色迷迷地笑道:“美,真是美,昏迷时瞧着就是个小美人。如今醒了,更是闭月羞花,我见犹怜。” 归晚心中一紧,她易容后的样貌只能算得上清秀,而今这个色鬼王爷这般垂涎欲滴地瞧着她,如苍蝇叮上了腐肉,洛心她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154 你会后悔的 辽王垂涎欲滴的眼神叫归晚如芒在背,可是,她高烧刚退,身上软绵绵的,几乎坐起來都吃力。无法,她只得微微偏了偏头,闭上了眼睛。现在她这幅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总不会对她如何吧? 殊不知她这幅样子却极对辽王的胃口,他不以为忤,搓了搓手:“可怜的,烧了这么些天,小脸都凹进去了,本王叫厨房炖点补品來给你补补身子,好歹养些肉回來。” 他那双肥腻腻的大手摸上了归晚的脸。原本这对他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调戏动作,但是一触到她脸上的幼滑,竟然忍不住想要多摸几把,哦,这小美人不仅人美,这皮肤更是如温热的暖玉,又滑又软,他眼底闪过一抹淫邪,手更是顺着她的脖子滑了下去,贴着肚兜一下下揉捏着。 他的手似冰冷的蛇,黏腻腻的叫人恶心,归晚身上起了阵阵的鸡皮疙瘩,她虽然沒有中软筋散,却也被高烧抽干了力气,挣扎也是徒劳。再者,洛心和绿衣就不知道这个辽王是什么性子吗?她们就这样放心地离开,岂会不知他会对她做什么?若是她轻举妄动,她并沒有中软禁散的事实就会败露,届时,她就真的连逃跑的机会都沒有了。 辽王见她皱眉,却会错了意,淫笑道:“是不是身上沒有力气?为了让你安心养病,本王让人在你的汤药里都放了点好料,你还是乖乖躺着吧!”被下了软筋散,就会手软脚软,算是想要咬舌自尽也沒有办法。想当初,他就是用这个法子征服了不少抢來的女人。她们再三贞九烈又怎么样?在这顿顿软筋散加媚药的伺候下,她们还不是得乖乖听自己的? 只是那些女人无论是相貌还是肤质,沒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他原本想着再把随身带着的媚药给她喂下去,可是看她这幅病弱的样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这样的绝色,若是一次就玩废了未免太可惜了。 小美人,你该谢谢本王对你手下留情了。别人的待遇可沒你这么好。 辽王肥腻的双手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她的衣襟,看到她那白嫩的肩头,重重地咬上一口,鲜红的牙印透出了丝丝的血痕,又忍不住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小乖乖,你的皮肤真嫩,才轻轻一咬就出血了。你说,下一口,本王该咬在哪里?”这幅身子果真是名副其实的春 药,不过见了这么点血就叫他身上燥热起來了。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她,期待着她脸上的表情。每每听到美人被他折磨得哭泣尖叫,苦苦哀求的声音,他就格外兴奋,他等着,等着她求饶,求他放过她。她的眼泪能叫他兴奋。 可惜归晚并未出现他期待的表情,只是淡淡的:“辽王?”那口气是居高临下的,淡漠得好似被肆意轻侮的人不是她。 辽王黄褐色的眼珠子转了转,捏在她如雪肩膀上的手却不舍得离开,如毒蛇般一下下地滑动着:“你知道本王是谁?”他虽然无能又好色,却并不愚笨,她这样的口气,分明是认识他的,似乎还对她知之甚详。她到底是谁? 可是眼前雪腻的皮肤转眼就叫他失了神智,也可能是侍妾雅告诉她的。她知不知道他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既然來了,就休想逃开了。 雅也是他强行在半路上掳來的,原本是个样貌俊俏的小寡妇,一开始她不也是抵死不从?说什么家里是书香门第,说什么要为亡夫守节?灌了几次媚药之后,也就乖乖认命了,甚至表现得比谁都浪。 归晚也沒指望才一句话就让他罢手,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嘲讽:“辽王大名,谁人不知?”庆昭帝的兄弟里也只剩下这么一个辽王,并不是因为他是陛下的一母同胞,而是因为他够窝囊,够沒用,留着不过是浪费几两银子,构不成什么威胁。 依照常理,她应该说自己出身不凡,叫他不敢造次。但是,看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这样强抢民女的事情显然做了不是一两次了,她太急切了,反倒会叫他不信。不如这样不咸不淡的,刚刚好。 因为在病中,她的嗓音添了一种魅惑的沙哑,辽王本就觉得身上火烫得难受,被她的声音这么一激,更是小腹一紧,一股邪火从身上窜了起來。他淫笑着去揭她身上的肚兜,被她眸中的冰冷冻得怔了一怔,他从來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主,折磨人的花样更是百出。 他料想过归晚无数种反应,却沒有料到是这样。她那种眼神,高高在上,看他这个皇族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要知道,他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他皇兄瞧不起他,朝野上下也看不起他,就是平头百姓也敢在背后嘲笑他是一个草包。所以,他才回來在女人身上施暴,在她们身上寻找那种高高在上的快感。看着她们的眼泪,听她们苦苦哀求,他会觉得自己是她们的主宰,才会找到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所以,对这样的游戏他乐此不疲。可是,厌恶归厌恶,那归晚居高临下的眼神却叫他瑟缩了,她不会真的大有來头吧? 他还是先找雅问问清楚,他虚咳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归晚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她赌赢了。 辽王刚走出两步,便听到了窗外两个侍女交谈的声音:“咱们王爷真是好艳福,那位姑娘简直就是天仙似的人儿,雅夫人瞧着也漂亮端庄,比起那位姑娘却被比到地底下去了。” 辽王顿住了脚步,确实啊,这样的尤物摆在面前,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岂不是可惜了?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另一个侍女的恰好道出了她心中所想:“可是那位姑娘一看就是出身大富之家,你瞧瞧她身上换下來的行头,就是咱们王妃用的都比不上呢!就怕咱们辽王府庙小,养不起这尊大神。” 另一个侍女答道:“她不是雅夫人的娘家侄女吗?雅夫人也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还不是任我们王爷搓圆揉扁的?既然跟雅夫人是一家人,她身份也大概高不到哪里去。” 辽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还是旁观者清。他险些叫这个丫头给蒙了,她瞧着跟雅容貌上有几分相似,定是雅的娘家侄女无疑。她既然是雅的娘家侄女,身份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归晚暗自叫糟,她知道那两个侍女是故意的,她方才话虽不多,但那种姿态就是要叫辽王心存戒惧,不敢对她如何。可是如果他消除了疑虑,恐怕会立刻回头对付他。 外面的侍女好似不在乎自己的谈话会被听到,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姑侄共侍一夫倒真是一段佳话呢,王爷真是捡到宝了。” “雅夫人不会同意吧?” “不同意又能如何?等生米煮成熟饭,雅夫人要闹也闹不起來。” 辽王听了这话,更是头脑一热,幻想着若把这姑侄二人同时弄上床,三人大被同眠,那是何等畅快。他一大步跨到了床边“呼”地揭开归晚身上的暖被,嗜血地笑道:“小丫头,敢蒙骗本王,看本王怎么修理你。” 被子下的身体玲珑有致,薄薄的一层亵衣柔顺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被扯开的亵衣领口露出了艳红色的肚兜,更有一种致命的诱惑。辽王猩红着眼,隔着衣服一把握住了她的胸:“骗本王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手下用力,欲逼出她吃痛的呼喊。 归晚疼得脸色发白,原來如此,洛心和绿衣叫她露出了本來面目,就是为了绝她的后路,本來此时她亮出沐归晚的身份,辽王必定不敢对她如何,可是,世人都知道沐归晚姿色平平,如今她就是说了,辽王也不会相信,反倒会惹來意想不到的麻烦。难道她真的要被这只禽兽糟蹋吗?她的娘亲,真的要让她被一个禽兽糟蹋吗? 她欲要呼救,却顿住了口,叫來了娘亲又如何?这个局本就是她设的,她恐怕就在一旁看戏呢!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辽王的手伸进了肚兜,嗜血地笑着:“求本王,本王就轻一点。本王也不想一次就玩死你!”胸前格外滑腻的皮肤叫他忍不住狠狠地掐了下去。 他这个变态!她要杀了他! “辽王,只望你不要后悔。”她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她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辽王哈哈大笑,又在她胸前重重地揉了一把:“为了救你,本王花了不下六千两银子,不从你身上讨回來,本王才真的要后悔。小美人,你还是乖乖地从了本王,本王保证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归晚冷笑:“辽王你不是做梦吧?你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是死是活都要看陛下高不高兴,竟然在我面前说这样的大话。” “啪”辽王蒲扇大的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归晚脸上霎时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印子,才一会功夫便肿得高高隆起:“贱人,给脸不要脸!” 细细的鲜血从她口中流出,归晚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紧绷的神经却让她察觉不到疼,她吐了口血沫,冷冷道:“不过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罢了,也值得耀武扬威?” “啪”另一侧的脸颊也重重挨了一巴掌。“撕拉”一声,辽王扯去了她身上的衣服,近乎蹂躏地掐着她莹白的皮肤:“是啊,本王是一条狗,现在本王就让你瞧瞧你是怎么被一条狗上的。”说罢真的如狗一般在她身上舔弄着,留下叫人作呕的口水。 归晚忍不住干呕,她真的无法忍受。 身下的皮肤柔嫩得几乎叫人疯狂,自己掐出的青紫仿佛是一张白布上最曼妙的颜色,若是在这洁白无瑕的皮肤上抽上几鞭,想必会更漂亮。可惜了,他趁手的鞭子不在这里,辽王看她干呕的样子,狠狠地掐着她的腰,一口咬住她的脖子,那姿势,仿佛是一只咬住猎物喉咙的狼:“我让你吐,让你吐!” 鲜血很快涌出,他狠狠地吸了两口,只觉得畅快无比。他一面压着她,一面伸手扯开她的亵裤,就要长驱直入。就算她真的出身高贵又如何?也只能做他后院的一个妓 女。 他嗜血地笑着,却突然软倒了下去,从榻上滚了下去,发出“嘭”的一声巨大声响。 服侍的人都习惯了他的粗暴,是以方才他打归晚耳光无人理会,现在他摔倒了更无人进來。左不过是一个被下了药的弱女子,王爷难道还制不住她?王爷不会是又拖着那美人去撞床柱了吧?有两个侍妾就是被他这样生生给撞死的,那个小美人才刚刚醒來就要被王爷折腾死了,真是可惜。 “來人……”辽王痛苦地抽搐着,只觉得被地狱的烈火包围,他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呼喊,听见的只有归晚一个人。一刻钟不到,便断了气息。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是不甘还是难以置信。 归晚厌恶地望了眼身上的青紫,真是便宜他了。若不是为了自保,她绝不会叫他死得这样轻易。 我说了你会后悔的,胆敢欺负了我的人,我都会让你付出代价! 辽王好歹是一个王爷,就这样死了,也能给洛心她们找一个不小的麻烦吧?她倒要看看,她们怎么全身而退。 155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啊……”一声尖锐的叫喊刺破了傍晚的宁静。 门外的侍女久久听不到动静,觉得诧异,进到屋内便看到了那诡异的景象,归晚躺在床上,脸色青白,顺着脖子流下的血已经干涸,不知是死是活。衣裳不整的辽王蜷缩在地上,原本蜡黄的脸如今泛着诡异的焦黑色,皱得如同一只沙皮狗,他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咔擦”随着一声细微的轻响,她惊恐地发现辽王尸身上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越來越黑,褶皱越來越多,似是被什么东西渐渐吸干,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肤软塌塌地挂在骨架上,“咔擦咔擦”声好似嚼着骨头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鬼啊……” “扑通……”绿衣端进來的药碗掉落在了地上,摔成了两瓣。地狱花,辽王那分明是中了地狱花毒。再看了一眼床上的归晚,更是大惊失色,几步冲了过去,归晚已经昏了过去,冷得像是一块冰,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咽下这口气。 “叫御医,快叫御医啊……”可是沒有人理会她,冲进來的人无一不被辽王那诡异的死法惊破了胆。王爷这幅样子,这分明像是被什么妖物给吸食了。府里闹鬼了呀! 洛心进來,干净利落地给了一人一巴掌:“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这位姑娘安置到其他房间去,找御医过來看?” 绿衣眼中含泪:“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怎么会这样?薇儿好不容易才醒过來,再闹这么一出,你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洛心眼睛闪了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用辽王吓她一吓,叫她安分点乖乖听我们的安排,这主意你一开始不是答应了吗?我紧赶慢赶地來救她了,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我们明明已经把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洗干净了的,她身上怎么还带着这么烈性的毒药?” 绿衣绕开话題:“他死了,我们的计划怎么办?找一个替身?” 洛心慢慢地笑了:“何用那样麻烦?只要传个消息,辽王突得急症过世了就行了。他这种死法,倒是让我有了个主意。” 归晚又发起了高烧,这一烧就是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才刚刚缓过劲來,一张脸瘦得惊人,都能看到皮肤上青色的血管。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客栈大厅的角落里,绿衣正耐心地拿了勺子一勺勺地喂她喝汤。 辽王死了,这灵柩自然是要运回封地的,可惜他虽有几十个侍妾,却沒有人为他留下一儿半女,此次跟他过來的绿衣就成了主心骨。一路上引路的纸钱被人高高抛起,兜头砸落下來,更添了几分阴深深的味道,人人都知道那个窝囊而好色的辽王死了。 绿衣沒有特意派人开道,可是百姓远远听到动静就躲开了。天下沒有不透风的墙,辽王说是暴毙,可是佣仆传出的消息却早已人尽皆知,辽王根本就不是得病死的,而是碰上了妖物,那妖物会隐身,当着很多人的面慢慢地吸干了他身上的血肉,只留下了一副空架子。那么多双眼睛亲眼瞧着的还有假? 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唯恐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自然有多远躲多远了。 客栈的老板哭丧着脸,真是晦气,他也想把人拒之门外,可对方好歹是王府,往上面告上一状,就够他吃不完兜着走的了。他们一來就把客人们吓跑了,偏偏还小气得很,连多出一两银子都不肯。 客栈的另一边,坐着几个江湖豪客,他们跑江湖的,自然是不信这些邪魔外道的,是以并不太在意,径自有说有笑。 “直娘贼,这小娘皮的样子老子都差不多看出茧子來了,你还在看?都十几天了,恐怕那个小娘皮已经喂了鱼了。”一名裸晒胡子的江湖人开口嚷嚷。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打扮穷酸的书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林相的原话。他既然许下承诺,花了那么大的血本,想必这姑娘还是活的,不然,他何必为了一具尸体欠下这样的帐?” 他们是來找她的!归晚心中一动,闪过一抹兴奋,可是她被下了哑药,话一句都说不出口,恐怕还沒等她冲过去,就被绿衣他们给制住了。 她如何才能叫他们认出她來?归晚死死地盯住他们,苦苦思索着。 似是感应到归晚的目光,那穷酸书生抬头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快认出我,认出我,她在心底暗自祈祷着。可惜天不从人愿,他只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便浑不在意地转开了头。 归晚一急,推开绿衣递过來的汤勺,接着她把桌子一掀开,“哗啦”一声巨响,此时不仅那穷酸书生看过來,就连那络腮胡子也诧异地瞧了过來。 我是沐归晚,快认出我,快认出我!她在心底呼喊着。 “夫人,我知道你对王爷一往情深,可你也不能再这样不吃不喝下去呀!”洛心尽责地演着她的侍女。 原來是辽王的侍妾,那两人眼中闪过一抹不屑,又转过头去,继续对着那画卷上的人。 直到那两人离开,他们都未再看她一眼。才一日功夫,她就与三四拨出來找她的人擦肩而过。 156 心有灵犀 “现在消停了?”洛心冰冷的手摸上归晚苍白消瘦的脸颊,“你现在这幅样子,跟名满天下的沐大人哪有什么相似。还是省省力气养好了病吧!再怎么折腾,那些小罗罗也认不出你。何况,你这幅样子,被人认出來,岂不是自寻死路?” 归晚拍掉她的手,靠在马车车壁上:“当日辽王进來时,是你吩咐那两个侍女故意在外面说那样的话吧?”故意说那样的话,叫她的努力功亏一篑,差点被那只禽兽给侮辱了。她现在脖子上的咬痕还结着痂,见了一次就反胃一次,想起那日的屈辱就浑身发抖。 洛心笑得很是明媚:“你果然很聪明。”见归晚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你就不怕我死了?” 洛心绕了绕头发,咯咯笑道:“那个老东西难得遇见你这样的绝色,怎么舍得一次就玩死?而你,就算是被他糟蹋了,肯定不会寻死吧?”她对这个儿子捧在手心里的少女有着莫名的恨意,尽管她从不承认那是她的儿子。 归晚苦笑:“是不会。”她会千方百计想办法报仇,把他们这些人都挫骨扬灰,就算死,也要拉那些羞辱她的人下地狱! 马车还在行进,这辽王虽然看起來威风,日子却过得窝囊,这马车外面看着华丽,坐起來却颠簸异常。归晚正了正身子,撩开了窗帘,她记路的本事很不错,看得出來他们已经进入了宣州的地界。 “临检!”前方有士兵高声大喊,马车队伍慢慢地停了下來,归晚从窗户探了探头,发现前面路上拦着高高的拒马栅栏,尽有百余名士兵把守。 洛心极其迅捷地坐到归晚旁边,尖锐的匕首尖正正地抵在归晚的腰上:“别轻举妄动。” 归晚此时却放松了姿态:“你放心,此时此刻我也不愿意叫他们认出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江湖中人找到她,还可以想办法封他们的口,若是向这些士兵求助,届时被大张旗鼓地送回去,她的身份就要被戳穿了。她还不能暴露真实身份,至少现在不能。 洛心冷笑:“这些是李晏楼的黑羽军,谁不知你跟他的妻子交好?” 辽王的采邑就在宣州境内,百姓对他素來沒有好感,黑羽君在青州境内都是横着走的,更不把区区辽王府放在眼里。除了辽王的棺柩,一辆辆马车都要挨个搜查。辽王府的王爷已经不在了,就连绿衣也只是沒有名分的侍妾,是以根本就无法拒绝他们的搜查。 刷地一把,车帘冷不防被挑开,检查的士兵眯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懒洋洋靠在迎枕上的归晚,不由得眼前一亮,何时辽王府也有了这样气度高华的绝色美人?一时间他呆呆地抓着帘子,那声呵斥怎么都出不了口了。 归晚轻轻一笑:“还有六日就是年节了,正是百姓采买的时节,怎么在这时候设卡?往年并无此例。”她说话时,腰上一痛,是洛心的匕首向前递了一递。警告她不许多话。 归晚说话的语调柔和,叫人如沐春风,眉宇之间的高贵却叫人不敢怠慢。 那士兵放柔了语调:“近日有几伙流民造谣生事,我等也是奉命例行检查,还请夫人原谅则个。”他见归晚梳了个妇人样式的头发,自当她是辽王的姬妾,隐隐为归晚惋惜,这样的女子,竟落到辽王那样的禽兽手里,虽说辽王死了,她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了。 归晚点头:“那是自然。” 那士兵点点头,便放下帘子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洛心面无表情地收回匕首:“算你聪明。” 沒想到这一路行來,路上碰上的关卡不止一个,洛心好似预料之中,所以,今日才跟她同车,为的就是要监视她。每个关卡上前检查,归晚都得应付地说上几句,她本就生得相貌极好,虽在病中,三言两语却也足以叫人沉醉,那些士兵都会她极具好感,最多问上三两句便放行了,速度竟是比往常快了不少,是以洛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拿匕首顶了她的腰一刻都 不肯放松。 马车放行后,见过她的士兵少不得替归晚委屈:“方才那女子,那样貌那风姿,分明就是出身高贵的,怎么就偏偏做了辽王的姬妾?” 旁人自然不信:“得了吧,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哪个愿意把女儿送进辽王府被糟蹋?辽王府哪有上得了台面的女子?” 那士兵辩解道:“今日见到的那两位夫人都是极有教养的,只是那个年纪小的,瞧着更高贵些,那双眼睛简直就会说话,她一看你,保你把什么话都忘记了。” “哈哈哈,我说你今日怎么乖得跟只猫似的,原來是看中了人家漂亮,那正好,现在辽王死了,你有机会了。” 女子不得入军营,谈论起女人,这些兵老爷子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逗着方才检查的士兵把辽王府的这些女眷都评头论足了一番,又是把归晚好一通夸赞。 子言和子杨此时正在进入宣州的必经之路上打转。林千夜放出了风声叫江湖中人帮忙寻找归晚,却并未对此抱希望,如果要刻意隐藏一个人的行踪,要找她何等容易?又怎么可能轻易被找到?他不过是故布疑阵,叫人以为他沒有明确的寻找方向,叫那些人松了警惕罢了。 这几天,这条路他们已经來來回回地走了三十多趟了,仍然一无所获。子杨终于忍不住灰心起來:“主上怎么就那么肯定沐小姐是被人掳走了呢?万一……” 子言紧锁着眉头,板着脸轻斥道:“小姐一定是被人掳走的,也只能是被人掳走。”他们都不能接受那个万一,也不敢去想那个万一。 子扬摇了摇头:“可这样也不是办法,都过去二十多天了,一点消息都沒有。我们都不知道小姐是被谁给带走的,主上怎么就肯定在宣州会找到小姐?” 子言紧紧抿着唇:“右相不是说了吗,从最有可能的人身上找起。最有可能掳走小姐的人,近期可能出现在宣州吧?” 最有可能的人,一是南楚国近日将要出使的丞相见月闲,而另一个就是洛心。宣州是进入南楚进入出云的第一个州,见月闲一定会在此修整。至于洛心,她的窝点遍布出云各地,宣州既然是兵家必争之地,她在此处必定设有联络处。近日宣州谣言四起,不难说是不是洛心的功劳。 这几日右相大人发了狠,拔了不少南楚国安在出云国境内的暗装,又把洛心的窝点都派人仔仔细细摸了一遍。那架势,竟是毫不顾忌被人发现他滔天的私人势力。一旦遇到归晚的事,他总会失了方寸。 一路上碰上不少关卡,子言和子扬有林千夜的手令,自然通行无阻。正好听到那几个士兵的对话,子言心中一动,急忙上前询问,待细细地问了他们口中的那个辽王侍妾的特征后,子言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们走!” 子扬不解:“怎么了?” 子言笑道:“小姐给我们留下线索了。”一个人要隐藏自己的气息,不被人注意是很简单的事,被劫持之人被人要挟之下定然会谨慎小心,不被发现行藏。小姐却反其道而行,偏偏要跟士兵搭讪,虽则是无关痛痒的几句废话,却必然给那些士兵留下深刻的印象。 子扬想了想,摇头道:“那个人未必是小姐,这样的消息,等这些士兵换班了就沒有了,她怎么可能猜到我们到宣州來找她呢?” 林千夜想到了要到宣州來找她,她自然也想到了爷会派人到这里打探,是以,她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她的去向。 右相和小姐,真是心有灵犀! “咱们发消息给右相大人。”子言脸上是满满的笑容,小姐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子扬抓住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行,我们还是先查探一番再跟主上说吧!万一……”就怕主上会空欢喜一场啊。 157 应该死心了 直过了五六个关卡后,归晚就兴致缺缺地闭目养神,她只想给林千夜的人留下点讯息,让他们知道她在辽王府殡葬的队伍中,若表现得太过了,反倒会被洛心识破。 洛心拢了拢头发,笑得恶意:“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就是想提醒你一句,别白费力气了。他们找不到你的。” 归晚无所谓道:“知道殿下接下來肯定还有后招,我不过是无聊了找点事情做做,权当消遣罢了。” 洛心拍拍她的脸:“是吗?那接下來你肯定不会无聊了,好好看着吧!” 洛心下了车,换绿衣并一个丫头上來,绿衣见归晚只闭目不说话,眼眶一红:“薇儿……”见归晚毫无反应,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帮她理了理衣裳,将一块毛毡轻轻盖在她腿上,一如她儿时般的温柔。 归晚眼中一涩,险些落下泪來,她怎么可以如此?怎么可以一边肆无忌惮地伤害她,一边又对她好? “薇儿,沐归晚这个身份,咱们以后都不要用了吧?你姓风,是堂堂风氏后人,虽然沐老太爷对你照顾有加,可那些毕竟都是外人。人家的富贵咱们不能要。以后还是跟着娘,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别再跟娘怄气了。” 归晚只觉得心底发苦,苦得都麻木了。风氏后人,她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可是这个身份给了她什么?只有龌蹉肮脏的血液,无休无止的苦难与伤害,所谓的亲人还不如素不相识的沐家对她维护得多。现在,她以沐归晚的身份行走于世,就是贪慕虚荣了吗?相依为命?方才过关卡时,她怎么故意避开,任由洛心拿了匕首往她身上刺? “我知道你在怪我,也不会原谅我,可我真的沒有办法了。”绿衣继续黯然道,“你是个心善的孩子,处处为他人着想,也是一个人人夸赞的好官,可是你想过沒有,庆昭帝是杀害你祖父母的仇人,你怎么能为仇人卖命呢?” “别说了,我累了。”归晚淡淡道,原本以为心可以疼到麻木,原來并非如此,多听一句,她就多心痛一分。娘亲,她的娘亲,当年还能为她掉几滴眼泪,而今,她依旧拿她的温柔,拿她的轻声细语一下下地把她凌迟。 “好,我不说了,你好好睡一会。”绿衣擦了擦眼角,轻手轻脚地往她背上垫了个靠垫,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归晚本就身子发虚,又连日赶路,身子疲倦已极,好在这段的官道还算得上平坦,马车也沒有十分颠簸,她也就一晃一晃地睡着了。 才睡了一会,她就被马车外嘈杂的声音给惊醒:“兄弟们,这辽王平日是怎么欺压我们的,还沒等我们报仇他就死了,还敢拉回我们宣州葬,可别脏了我们的地方。” “不让他葬在我们宣州!砸了那棺材!” “对,这些女人还敢运他的棺材回來,也不是好东西,我们一块打!” “对,收拾她们!” 归晚撩开车帘,发现这是一个小镇上,而拦在前面的那些人手里拿了锄头和劈材刀,身上穿的都是短打,显然是镇上的镇民。有人闹事,她饶有兴致地在冷眼旁观。 辽王府的家丁狐假虎威惯了,哪里肯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撸起袖子就冲了上去跟对方打了起來。仅有这几个家丁,自然是不够看,一下子就被揍得哭爹喊娘,那驾车的车夫以及扶着灵柩的人一看不妙,也冲上去了,形势一下子來了个***。 归晚望了绿衣一眼,她依旧不动如山,并沒有下车阻止的意思。 那些镇民并不想伤人,拿了刀也只是砍辽王的棺柩,还时不时地用锄头砰砰地砸几下泄愤,随着一个镇民手中的柴刀手起刀落,那绑着棺柩的最后一根绳子被砍断了。辽王府的一个家丁当即红了眼,朝着那镇民就是狠狠一推,那镇民的身子正好砸在了棺材上。 因为准备得仓促,加之回到王府后要重新入殓,是以这棺材的料子并不好,用的甚至是很轻的杉木,是以那镇民一趴之下,那用板车拉着的棺材竟然被他趴得一滑,“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棺盖本就沒有钉实,一下子砸了开來,从棺材里滚出一个黑漆漆的,棒状的东西。棺材里怎么放这样的东西?有好事者自然多看了一眼,那胆子小的,已经吓瘫了。 那哪是很么棒啊?分明就是一句尸体,它就如熏干的腊肉,若不是那四肢还算分明,根本就看不出它曾经是一个胖得有些丑陋的男人。尸体的嘴巴和眼睛诡异地变成了黑洞,中间什么都沒有!它就是一层被风干的皮包裹着的一个骨架,随着滚动,那骨架甚至在黑漆漆的皮下滑动了一下,发出“咯吱”的声音。 那个瞬间,周围仿佛静住了,镇民们忘了闹事和打架,只是顶着那诡异的尸体,只觉得身后有阴风掠过。太阴森,太可怕了,什么样的死法会这样惨? “妖怪,这一定是妖怪干的!”不知有谁惊恐万状地喊了一句。 “把妖怪赶走,快把妖怪赶走!”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沒等辽王府的家丁和车夫们反映过來,竟有人丢了几串鞭炮过來控马的车夫都打架去了,十几辆马车的马都被惊着了。 归晚所在的那辆马车在最前面,一个鞭炮正正地丢马面前,随着“嘭”的一声炸响,马疯了一般从街口冲了出去。 直冲了十几丈,撞倒了路边的好几个小摊,马仍刹不住势头,继续向前冲去。归晚脑袋一下子磕在了窗棱上,不等她反应过來,腰又砸上了桌角,疼得她一下子软了下去。 那侍女嘲讽地望了归晚一眼,站起身來,她在颠簸的马车上竟是如履平地,她坐到了车辕上,双手一抖便勾住了松开的缰绳,她一面拉着缰绳,一面惊慌失措地喊:“前面的人闪开,快点闪开!”却并不打算叫马车停下來,而只是时不时地拉一拉马头控制方向, 很快,马车就冲出了小镇,上了一条并不是官道的小路,那侍女狠狠地抽了马一鞭子,依旧叫马车飞驰着。这路年久失修多是坑洞,归晚身子虚弱,本就受不住颠簸,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折腾。一下子就吐得昏天黑地。 绿衣担忧道:“理红姑娘,你慢点。” 那被叫理红的侍女却沒有放慢速度,依旧拿了马鞭抽马:“这是殿下想出來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我们好不容易摆脱了跟在后面的尾巴,不能再出什么纰漏了。” 绿衣咬了咬唇,只好把归晚揽在怀里护着,叫她别那么难受。 这一路上倒是一个关卡都沒遇到过,直到当天半夜,马车才在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里门口停了下來。 绿衣腰酸背痛,再一看,归晚已经昏迷过去了。 当天晚上,归晚就发起了低烧,因为瞧着不是很严重,绿衣也沒太在意,吩咐人好生照顾,便下去休息了。却不想,等到第二日,归晚终于醒了过來,却是又发了满身的毒疹, 绿衣着了慌:“快去,快去请大夫來瞧瞧。” 归晚淡淡道:“不必了,寻常大夫是治不好的。” “那要如何?” “必须要百年的沉檀紫檀当药引。”归晚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她不知道自己眼底有着一种光芒叫做希冀。 绿衣避开了她的眼睛:“必须这样吗?” “嗯。” 沉檀紫檀,那是多难得的圣药,岂是轻易能得到的?“哪里有这个东西?”她终究是问了这一句。 “我在荀阳的住处有一些,还有林千夜那里也有,再有就是神医王家了。” 绿衣沉默了,无论是到哪里找沉檀紫檀,都会泄露归晚的行踪,她不能冒这个险。 “薇儿,要不你先克服一下,我们过几天再说好吗?”她轻声劝道。 归晚闭了闭眼睛,果然啊,是她太贪心了,甚至还希冀娘亲对她尚有情意,不忍心见她现在就死。而今看來,她真的是应该死心了。 子言和子扬一路追了过來,路过小镇时,堪堪看到了辽王被马车碾得寸寸碎裂的尸骨,而王府原先的十几辆马车竟是只剩下了一半在镇上修整,其他的都因为马受惊了,四处乱窜,还要等等才找回來。 想必那些所谓受惊的马离开的方向也各自不同,一时半会是不会回來了,这一切都是故意布下的疑阵,就是让他们找不到归晚的所在。 158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虽则洛心的人刻意扰乱了视线,子言他们寻人的本事也是不弱的,总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绿衣无法,只得挟了归晚四处奔波,连连换了好几次住所。这一路上,她们每到一处,总有人先打点妥当了,看得出來,洛心果然是狡兔三窟,在各处都设有据点。 只是,这宣州最近也不甚太平。 “开门,开门……”外面有人把门砸得震天响,这样的情形,才短短第三日,就已经发生了不下五回了。归晚坐在院子里动都不动,侍女理红就站在她身后,手不轻不重地搭着她的肩膀,那动作看起來亲昵,实则随时可以震碎她的心脉。经过这两日的相处,她已经知道,这个理红的身手极好,想來在洛心身边也是个得意的。 “來了,來了。”绿衣似乎沒有见到理红的动作,急急忙忙去拔了门闩。 她们现在的住处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为了与身份相符,住在这里的人,总不可能仆婢成群的,很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倒是归晚十分有人质的自觉,衣來伸手饭來张口,时常惹得理红冷眼相向。 门闩一被拔下,院门就被人一脚给踹开了,四五个官兵杀气腾腾地冲了进來:“县里最近出了乱党,怕你们落到歹人手里,军爷爷心善,特地來关照关照你们。” 这几个官兵瞧着眼生,不像是先前來盘剥的那几批,想來他们也是分批出动,敲诈重了也是有的。 绿衣也不好分辨,低着头温顺道:“多谢几位军爷,小妇人家里只有小妇人及女儿,还有一个烧火的丫头,今日还算安生,并不曾见到生人。” 打头的官兵咬着牙签,四下逡巡了几眼:“屋里可还有人?” “沒了,除了我们三个,并无他人。” 打头的官兵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冲进了屋里一通乱搜,出來时神色极为失望,那打头的官兵脸色就不太好看。绿衣也瞧了出來,从荷包里摸出几钱碎银子递了过去:“劳烦几位军爷了,小小意思请几位喝茶。” 那军官拿眼角扫了一眼,哼道:“就这点银子,能够买一壶茶?” 绿衣无法,只得把荷包里的碎钱统统倒出,双手捧过,那军官才给面子地一把夺过银子,大发慈悲地道:“城里最近不安生,别到处乱走。” 归晚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瞧着,想來这几年出云国的军纪是越发败坏了。不说诚王手下的赤麟军士什么德行,以李晏楼之能,也不能遏制这些军士盘剥百姓,出云,真的是要败落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摇头一笑。 理红注意到她的动作,手下用力,压得她肩头一痛。 那军官听到笑声,一个眼风扫过來,撞见了归晚那张脸,皱眉嫌恶道:“那就是你女儿?怎么长得这般丑陋?” 归晚身上的疹子过了这七八日了不仅沒有消下去,反而变本加厉了,脸上密密麻麻地疙瘩摞疙瘩,肿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别说是别人了,就是她自己瞧着都认不出自己來了。配上那不太合身的粗布衣裳,真的是有说不出的丑怪。 本來要走的这几个瘟神被这一搅又不走了,绿衣只得应付道:“小女这几日生了病,想來是风疹。” 风疹?哪有这么严重的风疹?不过他们可沒功夫留意旁人的死活,只扫了一眼,就大手一挥,走了。 绿衣松了口气,走过來细细地瞧了归晚的脸:“薇儿,怎么这些疹子,到现在还消不下去呢?”她的口气虽然忧虑,却也不是十分伤心,之前归晚借着起了疹子,金蝉脱壳去浮云山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既然之前那次都沒什么大碍,这次想來也是无恙的。 归晚懒洋洋道:“谢谢娘亲关心,我现在还死不了,不会误了你的事的。” 绿衣一噎,眼角又泛起了泪光:“女儿,你非要这般说话吗?怎么就不能体谅娘亲呢?” 归晚想笑,却笑不出來,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不多时门口又传來了一阵喧哗:“开门,开门。” 这次竟是來了十几个官兵,绿衣错愕:“几位军爷,方才已经有几个军爷來搜查过了,并沒有发现可疑的人,不信几位军爷进屋瞧瞧。”她准备的散碎银子都已经打点完了,银票倒是有,可是这时候拿出來,不是平白招了人的眼,当了靶子吗? 那为首的不耐烦地道:“看清楚了,爷可是黑羽军,岂是县城里那些吃闲饭冒充官兵的衙役可以比的?谁跟你说爷是來查可疑的人的?你们几个,是新來的?” “是。”绿衣眼睛闪了闪,“只因女儿病了,我等是來求医的。”反正归晚那张脸,谁瞧了也说不出沒病來。 “这就是了。最近州里出了瘟疫,州牧大人怀疑是有人恶意散播。你们家既然有病人,那只好劳烦你们跟我们走一趟了。”为首的官兵鼻音拖得长长的,打着官腔。 绿衣大惊,她们先前只考虑到隐藏行踪,躲避林千夜的追踪,却沒有想到会遇到会遇到这样的麻烦:“军爷,我们要去哪里?”这十几个官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她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理红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來?薇儿会不会在这时候捣乱? 她不由自主地瞥了眼归晚,退到了她旁边。她们的计划只差几天就可以完成了,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了。 这举动落到了旁人眼中,倒有了几分做贼心虚的意思。 “问那么多做什么?自然是你们该去的地方。”那为首的官兵一挥手,就有两人先上前架住了绿衣。 绿衣分辨道:“军爷,小妇人的女儿只是得了湿疹,万万不可能是瘟疫的,她这病都有小半个月了,瘟疫只是这三两日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是瘟疫?” 为首的官兵嘿嘿一笑:“还说你沒有歹心,这城外瘟疫的事确实是三两日前的事,你一个妇人怎么可能知道得这般清楚?” 理红也有些惊愕,按在归晚肩上的右手微微用力,却沒有了下一步动作。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院门大敞着,外面又是热闹的街市,以她一人之力,要杀了这十几个人,肯定会惊动旁人。反正跟他们走暂时沒有性命之忧,倒不如等到了僻静之处,再下手把他们都给解决了。这么一想,她就微微松了按在归晚身上的手,任由两个官兵上來一左一右架住她的手。 官兵抓着她的手虽然紧,但却毫无章法,以她的伸手,有几十种方法可以挣开。理红本來紧绷的身体不由得一松,想來这些官兵除了欺压百姓,沒有别的真本事。可就是那么一疏忽之间,突地身上一麻,她的脉门竟被锁住了。她急欲挣脱,提了一口气,冷不防丹田一痛,痛得她冷汗直流。那几个官兵已是拿了枷锁套在了她身上,把她给捆了个结实。 归晚不知晓情况,倒是暗自替这些官兵可惜,虽则他们是跋扈专横了些,可到底是十几条认命,折在理红手里确实是太可惜了。转眼见理红的脸色有些奇怪,莫非她真的被制住了?不由得心底咯噔了一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來路? 绿衣尚未察觉异样,已见到另外有两名官兵上前架起了归晚,带了他们三人大摇大摆地出了院门。 那些百姓已在十几个官兵冲进院门之时就在门口瞧热闹,自然是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分明。瞧见了归晚肿成了猪头的脸,都倒吸口凉气,纷纷走避,竟是拿了醋和石灰水就要泼洗道路。若不是怕殃及自己宅院,恐怕还会一把将归晚等人住过的小院给烧了。 “磨磨蹭蹭什么,还不走快点。”那官兵推了一把理红,将她推了个踉跄,理红一声沒吭,叫归晚好生诧异。 岂不知理红也是有苦说不出,她就被点了哑穴,双手又被捆了,就是想暗中给自己人留下点信号也不行了。 归晚被人推推攘攘地往前走,许是她脸上的疹子实在太过渗人,那些官兵也沒捆她,只是时不时地推她一把。及上了囚车,看到理红被锁了一道又一道,她才确信,这些人果然不是普通的官兵。 盘腿坐在囚车上,瞧着自己手指上一直未愈合的伤口,她轻轻叹了口气,本以为先找到她的会是泽云他们,沒想到,却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更要命的是,她压根就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能想到以这样的方法,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绑人的人,确实很聪明。 159 吃饱了就脱衣服吧 囚车晃悠悠地往前走,不多时便出了城门。幸而今日是个艳阳天,又沒什么风,归晚这趟囚车做得也不算受罪。 归晚沒想到她成为阶下囚时会是这样凄惨的光景。车子在路上走了半日,她也顶着那张猪头脸被沿途的百姓参观了半日,甚至被几个小孩子指着骂是妖怪,归晚一时无聊,便做了鬼脸吓他们,果然吓得那些孩子哇哇直叫。若不是那几个黑羽军及时阻止,她脑袋上都要被石块砸个窟窿了。 直到进了郴江,那些官兵突然拿出了几块硕大无比的黑布将三辆囚车盖了个结实。 归晚好奇道:“拿块黑布给我们蒙上眼睛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莫非是怕人认出她们來? 那为首的官兵还有心思玩笑:“你这张脸实在难看,马上天就要黑了,吓着了人就不好了。” 黑布一蒙,瞬间天昏地暗了,郴江是宣州的第二大城,虽然比不上州府,却也是十分繁华的,此时天尚未黑,怎么能安静成这个样子? 走走停停,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到叩门的声音,大概是进了一个院落。又走了小半盏茶时间,囚车终于停了下來,兜在囚车顶部的黑布被撤下,归晚四下瞧了瞧,发现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院落,但绝对不是州府大牢什么的,可以肯定,那十几个黑羽军定然是冒充的了。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只瞧见不远处朦朦胧胧地点了几盏橘红色的灯笼,连提灯笼的人的脸都瞧不清。有人上前打开囚车的车门,归晚坐久了腿有些麻,既然对方把她绑了來,也就不差这点耐心等她一等,是以她伸了伸腿,等着那麻劲过去,才慢慢地爬下马车。 堪堪站稳,眼角的余光便瞧见一个人影冲她撞了过來,她躲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噌噌后退了几步,脑袋直直磕在囚车上。那人却是死死地抱住她的腰不肯撒手:“公子……”那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归晚这一惊非同小可:“甜儿?”莫非甜儿也被人给抓起來了? “公子,我们总算找到你了。”甜儿抽抽噎噎道,抱着她的腰就不肯撒手。 我们?归晚有瞬间的怔忪,那十几个军士打扮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囚车坐得可还舒服?”靡丽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回廊之上传來,暗色的灯光下,只看到一个虚虚的优雅剪影。 “右相大人?”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归晚蓦然涌上了不明所以的委屈与欣喜,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扑进他怀里。 只是今日所经受的惊吓委实太多,她自然只能挑最疑惑的问了:“你们谁出卖我了?”明明她悄悄滴落在路上的血迹,也只有泽云他们养的夜蛾才能辨认得出來的,为何是林千夜的人把她带到这里來的? “沒人出卖你。是本相自己找到你的。” 归晚的小身板抖了一抖,虽然她看不清林千夜的神色,却也知道他现在很生气,很生气:“这几日玩得开心吗?” “一点都不开心。”归晚乖乖低头。 “本相瞧着你倒是乐不思蜀。”她竟然只给泽云他们留讯息,跟他玩起了放风筝的把戏。倒叫一路追查的子言和子扬每次都差了一步,远远缀在了后边,若不是他亲自过來逮人,她还要玩多久? 这下连甜儿也听出了右相大人的语气凉得过分,悄悄地松开抱着归晚的手,退开了两步。 归晚干干笑道:“右相大人神通广大,一定会找到我的,借这个机会摸清洛心的地点也是好的。”泽云他们在前几日就已经找到她,她留下的暗号他们也看明白了。倒是倒霉的子言和子扬,成了撵着羊跑的狼,绿衣她们被追得频频换地方安顿,把自家的据点都暴露了。 林千夜指尖轻轻扣着回栏上的柱子,不说话。她是这样自私,受了封平的欺负,竟就不管不顾地投湖,丝毫沒有考虑过他会如何。他上天入地,穷尽所有力量,只为寻得她的下落,可是她呢,连一个平安的讯息都不肯给他。之后留下了一点点线索,却不是为了叫他安心,叫他尽快找到她,而是把他都利用了进去,当成了逼迫洛心一步步暴露的工具。如今回來了,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谁出卖了她的行踪。他是不是宠她宠得太过了? 归晚低头,她知道他在生气,不然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把她带过來,叫她在囚车上被人瞧了半日热闹。她也知道他不会真的生她的气,只要她说两句软话。可是现在她不想说,她也沒有那样的资格说了,她已经自私了一回,不能再自私下去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就有些古怪,归晚终于想到了一句:“我……我家娘亲她们在哪里呢?” 甜儿拍了拍额头,公子真是太煞风景了,这时候不是应该扑到右相大人怀里跟他撒娇吗?问不想干的人做什么?公子那个娘亲,有点娘亲该有的样子吗? 林千夜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归晚呆呆地在原地站着,沒有跟上去的意思,甜儿终于看不过去了,拽了她的袖子把她拖了过去。 转过回廊,黑暗瞬间被驱散,归晚几乎被那璀璨的灯火刺伤了眼睛。一簇簇红艳艳的灯笼或是隐在花间,或是挂于枝头,喜庆而又温馨。那灯笼的尽头,就是温暖的房间所在,淡淡的酒香从大开的房门飘散出來。她一步一步走近,待见到满桌的菜肴,桌上高高燃着的守岁烛,心底來不及泛起甜蜜,就已经被酸楚给胀满。他还记得,他竟然记得。 今天是大年三十啊,他原來在等着她一起守岁。她曾不经意地抱怨不能回沐家老宅过年的遗憾,虽然那些人并不能算是她的亲人,但是那份温暖和感动却是她一直都渴望的。 于是,从來都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他,在这个小小的院落布下了这么多红艳艳的灯笼,布下满桌的酒菜,燃起守岁烛,只为给她一份她曾经期待的温暖。可是她呢,自私地不顾他的忧心,任性地跳湖,任性地一路上不留下一点明显的线索给他,甚至把他的忧心当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他是要花多少心思才能找到她,要怎样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为她布置下这一切啊? 可是她不值得,或许她命中注定就不应该拥有这些。归晚闭了眼睛,努力隐去眼角的水光,从容地走到桌前,坐在了他的对面。端起碗自顾自地替自己盛了一碗汤,慢慢喝着,始终不曾说一句话。 林千夜漫不经心地倒酒,清甜的酒香溢出,那是春风醉,她最爱的喝的酒,她手边也摆了一个酒盏,看來,他今晚是默许自己喝酒的,这是难得的纵容。 归晚端着汤碗的手一抖,她不能再这样呆下去了,她怕会毁了先前所有的坚持,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她咬唇,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极慢极慢地喝完了那半碗汤,随意吃了两口菜,站起了身:“我吃饱了,右相大人您慢用。” 从那个温暖的房间逃出,她方才觉得外面冷得刺骨,她吩咐门外守着的侍女:“劳驾,帮我收拾一间客房出來。” 那侍女瞧了瞧归晚,又犹豫地望向屋内自斟自饮的林千夜。这院子是今日右相大人花了高价赁下的,这个院子里的东西,看得出來,都是为了这位姑娘准备的,这花厅的里间就是卧房。怎么两人闹了别扭了吗? “本相许你走了吗?” “右相大人还有何吩咐?”归晚吸了一口气,恭谨地执礼,他被她气得不理她才好。 “进來。”那是林千夜几乎不曾用过的命令口气。 他肯定是被她的态度给伤着了,归晚只觉得苦涩难当,连刻意扬起的笑都是苦的:“右相大人,下官累了,请允许下官先去休息。”她要跟他划清界限,如今伤了他,也好过日后害了他。 林千夜瞧了瞧她的脸,眉头微微敛起:“很好,你还记得你是下官。本相让你进來,你还站在门口坐什么?”为了达到目的,他不介意拿身份压她。 归晚不甚甘愿地进门,那侍女被林千夜扫了一眼,立马恍然大悟,极为利落地关了门,想了想,还很周到地落了锁。 “咔哒”一声,清脆的落锁声响起,林千夜不以为意,归晚却是僵了一僵:“右相大人,请叫她开门吧!这于理不合。” 林千夜却是很温和地问了一句:“才喝了几口汤,就饱了吗?” 归晚点头:“是,饱了。”面前是他为她准备的满桌珍馐,可她哪有那样的心思,哪有那样的脸皮大快朵颐? 林千夜瞧了她一眼,轻飘飘地吩咐了句:“既然吃饱了,那就脱衣服吧!” 这句话委实是天外之笔,归晚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站在原地不动。 “莫非要本相帮你脱?”林千夜的嗓音就算是再一本正经的话,也能听出几分荡漾的靡软來,更何况是这样一句调戏意味十足的话。 当然,归晚不会觉得林千夜是在调戏她,她现在的这张猪头脸,素來有洁癖的他对着她能喝下酒,就已经非常给面子了。 她穿着夹棉的青布衣裳,如今屋内不见烧火盆,却是温暖如春,她才待了一会,就见了汗了,就连林千夜也只是穿了件单衣,想來脱了外衣也是好的,反正她里面的衣裳也可以单穿。 她随手把脱下的棉衣放在一边。 林千夜悠然自得地自饮自酌,轻描淡写地道:“继续。” 归晚停住不肯动了。 “自己脱或是本相帮你脱?”他给了两种选择,那就绝对沒有第三种。 这个霸道的混蛋!归晚着实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习惯性地迫于淫威不敢不从,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是沒见过她沒穿衣服的时候。她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把戏來。 不多时,她身上便只剩下了肚兜和亵裤,她才惊觉方赌了一口气,脱得太快了些。之前他们燕好之时,都是在床帐中,灯火半明,可如今屋内不仅挂了不少夜明珠,更是红烛高燃,她身上的一丝一毫都清晰得毫发毕现。即便身上还留着衣裳,还起了不少有碍观瞻的疹子,她还是不合时宜地手足无措了。可现在要穿回去,又有示弱的嫌疑。 林千夜并不喊停:“怎么停下了?” 归晚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冲他生气:“右相大人,这是何意?” 林千夜弹了弹手指,悠悠然道:“你既然在本相之前自称下官,本相的命令,总该服从吧?” 归晚哭笑不得,他就因为她自称了一声“下官”就要用这样的方式惩戒她,简直是荒谬:“右相大人,下官不是你的妻妾,哪有在你面前宽衣解带的道理?” 林千夜扬眉看她,似笑非笑:“你觉得本相是讲道理的人吗?何况……”他瞧了她一眼,那眼神委实意味深长。 归晚自然十分明白那“何况”后面的内容,何况都脱到这个地步了,说这些不是太晚了吗? 她本是要下定决心要跟他划清界限的,被他这么一折腾,瞬间就变得十分被动,进退不得了。 160 他赶她走了 "右相大人,诚王妃求见。”一声通报恰到好处地解救了归晚的尴尬,“说是请沐大人无论如何出去一见。” 林千夜瞧着归晚似笑非笑:“就说沐大人现下不得闲。”本來是想瞧瞧她身上除了疹子,有沒有落下什么伤痕,毕竟被人劫走了这么些天,洛心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绝对不会叫她好过的,不亲眼瞧瞧,终究不放心。只是她回來时疏离冷淡的态度叫他想捉弄一下她,就吓了她一吓,叫她自己脱衣服,想瞧瞧她犯窘的样子。怎么可以叫她跑了? 归晚瞪了他一眼,刚想反驳。却听得外面的仆役犹豫道:“可是诚王妃现下跪在门外,说见不到沐大人,就不起身。” 归晚吃惊不小,步星月是什么人,从來都是傲气十足不肯向人低头的,怎么会向她下跪?她匆匆套上外衫:“她可说了是什么事?是不是诚王出事了?” 瞧着她的动作,林千夜眼中闪过一抹微芒:“你怎么知道是北悦宁出事了?”才说到诚王妃,她就想起了北悦宁,那个北悦宁至于叫她如此着急吗? 归晚沒有察觉到他的不悦,一面系着一带,一面道:“步星月那样的脾气,如果不是为了她最在意的北悦宁,是打死也不会來求我的,定然是北悦宁出事了。” 她利落收拾好自己,走到门边扣了扣:“开门。” 门外沒了动静,归晚知道外面肯定有人在,只是沒有林千夜的吩咐不肯开门。她转头望向林千夜。 林千夜坐着未动,单手支着下巴,脸色竟有些苍白,那双靡丽的眼睛幽深如黑暗中的河川:“薇儿,今年是年三十。”子扬说,她那样任性妄为,大抵是当他是无所不能的,禁得起打击。他偶尔也该示示弱,叫她心疼。他以为这个主意有点意思,虽然是第一次做,倒也驾轻就熟。 归晚这才发现,短短二十多日,他竟憔悴了不少,生生忍住朝他走去的欲望,垂下眼睛:“步星月到底是诚王妃,被人瞧见她跪着终究是不好的。” “薇儿。”他的一声轻唤宛如叹息。她又在撒谎了,她皇贵妃都敢当着皇帝的面顶撞,怎么可能把区区一个王妃放在眼里?找这样的借口竟是为了说服她去见诚王。她能不顾他的担忧任性妄为,丝毫不把自身的安危放在心上。而今,她又要为了诚王对他耍手段。是她对他的心结难解,还是北悦宁对她來说才是特别的? 他何曾露出过这样脆弱的表情?归晚心中一恸,她从不知道他只要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能叫她心神俱伤。 世人眼中,他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百姓视他为神仙转世,尚书台的官员对他的崇拜近乎于信仰。旁人见到他走过,只看到满路的繁华,只到他从容优雅的表象,却不知道他眼底深处的疏离与寂寞。 四年前,他的寂寞只是叫她哀伤,而四年后,当她尝尽了苦楚与背叛之后,他的寂寞叫她心疼。是的,是心疼。正因为那份心疼,她甚至不自量力地想用早已冰冷的绝望的心去温暖他,希冀着能陪伴着他一日是一日。只是到后來,她都忘了是她暖着他,还是他捂热了她。而今想來,那样的心疼是多么肤浅和自以为是,她终究是个不祥之人,跟她亲近的人,都沒有好下场,她不能害了他。 归晚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先前在荀阳,她也算帮过我一个忙,而今她摆了这样卑微的姿态來见我,我若不见上她一见,就太不近人情了。”如果可以,她比谁都不愿意伤他。 林千夜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声音似乎马上被生生抑住了:“只是如此?” “你……怎么了?”她终究是迟疑着问了一句,“脸色看起來很差。” 林千夜轻描淡写:“不过是染了风寒。”却是暗自好笑,她终究是忍不住了。怎样都好,只要她留下來,先前她的任性都可以既往不咎。她身子也还虚着呢,先前好不容易养回來的几两肉,前几日那么一折腾又都沒了,甚至比先前更瘦了。本來是想要狠狠地罚她的,现下他改主意了。 不对,不是风寒,他是受伤了!连嘴唇都发白了,一看就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他今日除了先前去院子里迎她,后來就一直坐在那里沒动过。甚至都沒对她动手动脚,他以前,才不管她是不是在怄气,总是喜欢把她跟个小娃娃似地放在膝上的。他看现下的情状,显然伤势不轻。若是叫他知道她…… 归晚咬了咬唇,却是下了狠心:“既然受了风寒,右相大人早些休息吧!这守岁其实也沒多大意思的。让我去见步星月吧!虽然她与我有仇,可北悦宁于我总是有恩的,他出事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他一帮。”她背过身去,不敢看他的表情。 “你欠他的情,四年前不是已经还清了吗?”林千夜的声音从身后传來,不辨喜怒。 归晚吸吸鼻子,故作轻松地道:“是啊,是还清了的。如果他这辈子都是平安顺遂,我和他便是路人,他做他的王爷,我做我的权臣,甚至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也会跟他斗一斗,跟他争一争,只当是消遣了。可是如今他不是出事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千夜,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平安喜乐,再无其他。我只是沒有办法,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吗?与其带累了你,不如就此了断吧! “那么你欠我的呢?你打算怎么还?”林千夜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漫不经心,唯有归晚知道,这漫不经心背后,是滔天的怒火。 “我……”归晚一开口,方才发现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她定了定神,好不容易叫声音平稳下來,“我不欠你的。原本辛蔷薇对你痴心一片,可你怎么待她的,你可还记得?既是如此,你对我有心,我就一定要回报吗?” “何况右相大人天纵之姿,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吧?你为我做的,也不过是举手之劳,锦上添花罢了。我若感激涕零,岂非看轻了你?何况,当日封平那般待我,难道不是你的意思吗?你不就是想告诉我,若非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是?”说着最最伤人的话,却不知是为了伤他,还是伤自己,眼泪一滴一滴地低落下來,她却不敢抬手去擦。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厌倦了跟你虚以为蛇。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吧!” 不知道静默了多久,归晚听得耳畔暗哑的一声:“來人,开门。”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外面的冷风灌了进來,归晚一步一步地往外行去,走出了这道门,她就真的跟他毫不相干了,她求仁得仁,本该高兴,眼泪却汹涌而出。 她竟然就真的这样走了,一点犹豫都沒有,瞧着她走出院门口,林千夜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來,不多时,嘴里就有了血的铁锈味。“主上,沐小姐她哭了。”子扬冲了进來,主上花了那么多功夫才找到沐小姐,历经劫难,两人不是应该如胶似漆吗?怎么打从沐小姐一回來,就阴阳怪气的呢? 林千夜饮尽杯中残酒:“去打点行装吧!” “可是……”子扬的眼里写着担忧。 林千夜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子扬一凛,再不敢说什么:“是。”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去找沐小姐说清楚,主上为了她做了那么多,她怎么可以这样无情? “不准去找她。”林千夜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可是……”这不公平。 “这是她自己选的。”她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容不得她后悔了。她终究是选了北悦宁,不是吗? 林序是陪着步星月一起來的,毕竟以步星月那样的性子,怕是一言不合就先跟人吵起來。林右相的门第不好进他知道,所以当门房拒绝通传时,他也沒恼,只是塞了银子好言相说,断断沒有想到步星月竟是一撩裙摆就跪下了。这一跪,果然很有效,不仅跪來了通传,也把归晚给跪出來了。 见到归晚,不止是林序,就是跪着的步星月也怔了一怔:“沐大人的疹子还沒好吗?”都一个多月了,到底是什么病,能把人的脸毁成这样? 归晚也不解释:“两位找我何事?” 林序也不多作客套:“沐大人可知宣州瘟疫之事?” 归晚点头:“略有耳闻。” 林序叹气道:“如今这瘟疫蔓延到了军中,已有上千兵卒倒下了,且病情还在蔓延。” 归晚悚然:“怎么这般严重?”这宣州可是前线啊,前面就是冀门关,一旦疫情继续扩大,南楚趁机出兵,那冀门关就相当于门户大开了。 林序肃然点头:“最早染病的是一些四处乞讨的乞丐,据其中一个说,他得到了一个好心人的施舍,分到了不少御寒的衣物,之后就病了,乞丐四处乞讨,这病情也蔓延得极快,短短三日,已经死了数十人,上万人染病。若非找到良策,疫情还会继续蔓延。” 那些御寒衣物有问題!除了有人刻意为之,疫情绝不会蔓延得这般快速。归晚心底一凉,绿衣曾说,瘟疫是这两日发生的事,可是绿衣为了监视她,与她几乎是形影不离,沒道理绿衣知道的事,她却不知道。唯有一个可能,她早就知道会发生瘟疫! 她为了报仇,跟洛心暗中集结力量准备起兵谋反不说,还拿了这些无辜百姓当了垫脚石,她岂不知道,这瘟疫一旦控制不住,就是一场空前的浩劫! 林序继续道:“半个多月前,辽王暴毙,灵柩在一处小镇上不小心被打开,因其死状诡异,已有流言说是天降妖孽,先是害死了辽王,又散布瘟疫了。整个宣州人心惶惶!”” 他跟她说明利害关系,却是知道归晚定然不忍见苍生磨难。步星月却是急了,见林序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一直沉默的她插了一句:“王爷也染上瘟疫了。” “什么?”尽管早已隐隐猜到,听到步星月亲口说出,归晚仍是吃惊。 步星月对着她深深施了一礼:“我知道我是你的仇人,你恨我怨我都无话可说。可悦宁待你不薄,这些年对你更是念念不忘。请你看在他对你的情谊的份上,帮帮他吧!” 归晚一头雾水:“我不是大夫,能有什么法子呢?” 林序苦笑:“我们想请沐大人帮忙请一个人出山。他是了了禅师,乃是净明法师的弟子,医术据说跟净明法师不分轩轾。只是性格古怪,极少给人治病,今日我们几次求见都是被打了回來。沐大人跟他算是有师兄妹的情谊,可能他会看在沐大人的面子上……” 归晚也不推辞:“我知道了,我会尽力一试。” “沐大人跟他熟识?”林序一喜。 现下却是轮到归晚苦笑了:“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只是林公子既认为我能请得动他,我且勉力一试吧!”且不说她不忍那么多百姓无辜丧命,单说这是娘亲造的孽,她也应该尽力补救。 步星月眼中闪过失望,见归晚答应了下來,到底是安了心。 归晚接着道:“林公子在军中,最近小心南楚国那边的异动。很可能这些散布瘟疫和谣言的乱党跟他们有所关联。”她接着把去浮云山找慕羽子弟,却遭遇南楚国公主,之后便遇到刺杀一事说了一遍,更细细说了洛心隐藏在辽王府,只省略了辽王是她毒死的,只说辽王是中毒身亡,洛心毒死了他就是为了散布谣言。 “洛心这些乱党劫走沐大人,跟南楚国的刺杀可能只是巧合。沐大人如何确信他们跟南楚有关联?”不得不说林序十分的细心。 归晚正色道:“我被劫走后,家人曾四处打探,这些人掩藏行踪的手段十分高明,一看就是军中的手段。家人抓住了几个,才知道是 南楚国的人在他们身后帮忙擦屁股。” 林序点头,两人又细细商议了许久,步星月在一旁一直说不上话,听归晚讲话条分缕析,素來骄傲的她也不得不暗自赞服,沐归晚的才华果然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 “如此,今日上午我就派人护送沐大人前往落叶山拜访了了禅师。”林序与步星月告辞离去时,已是平明时分。 归晚一人呆坐良久,才走进内院,她就算要离开,也该跟林千夜辞行才是。 昨晚的那个院落,灯笼中的烛火早已熄了,上面凝了夜露,看起來分外冷清。房间的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满桌的菜肴已是凉透了,唯有守岁烛在晨光中摇曳着微弱的亮光。 “右相大人连夜出发赶回京城了。”那侍女瞧着归晚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不赞同,“右相大人临走前发话了,这院子沐大人愿意住就住着,反正不差这么几日。” 归晚呆愣愣地坐着,这么快!他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走了,她都來不及跟他道别。不差那么几日?放在平时,他断不会特意说上这么一句。他这是不愿意留她在这里住的意思吧?他终于不愿意再宠着她,要赶她走了吧? 161 以情为引 了了禅师的住所并不远,距离郴江城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下了马车,归晚被深浅浓丽的粉红给包围了,寒冷尽数消去,唯有春风十里,桃花如浮云锦绣,千重绽放。林序在前引路,泽云足足带了七人紧紧跟在归晚身后。 此间名叫桃花渡,二十多年前,就是洛泉国的地界,据说是一个达官贵人的别院所在。洛泉国因处处温泉而闻名,当年南楚国灭洛泉,随手送了出云两座城池,其中就包括了这两座城池之间的桃花渡。 “此间风景甚好,只是小径庞杂,原先的主人在这里布了一个迷阵,是以一直沒有游人。”林序温文尔雅,态度温和,时不时为归晚解说一番,他们不似來寻医,倒更像是在踏青。 归晚微微一笑:“这外间是一个送客阵,不知深浅的只怕百步以外便会不自觉地走回去。可见此间的主人并不好客啊。” 林序轻轻笑道:“这片桃林却是栽种了四十來年了,只怕早已几易其主。” 外面是送客阵,那是为不谙阵法的人准备的,而往里面行去,才是一个比送客阵稍难的迷阵,且越到深处,破解越难,想來是为了略通阵法之人准备,为的是叫人知难而退。想來当年设阵之人虽不好客,却心存仁厚,并不愿伤人。先前林序既然來过两次,并被了了禅师拒绝,想必这里的迷阵是难不倒他的,这样的迷阵不算难,归晚也只是稍稍想想便能解开,只是能将这大小阵法环环相扣,中间续接得毫无断连,这布阵之人倒是有经天纬地之能。 “诚王殿下素來身体强健,此次会染上时疫大概是心中郁结,外加过度操劳吧?”归晚先开口问道。 林序的微笑无论何时都是清润如竹:“小姐兰心蕙质。”等于是变相承认了。 归晚轻轻一叹:“想來也是,军权是诚王殿下最倚重的一块砝码,可惜这砝码却是一块腐铁。”以北悦宁的治军之能,手下的赤麟军都会那般任意欺压百姓,毫无军纪,更何况其他边军。即便手握兵权,若那是一群乌合之众,也是白搭。 林序为归晚掠去拦路的树枝,声音依旧柔和而平稳:“只要是铁,多加磨砺,总能成为利器的。”只是恐怕沒有那么多时间了,这句话林序只能藏在心里,却是微微一叹,眼睛里多了抹阴郁。 路旁竟然放置了一块人高的玄铁石,虽说那漆黑的颜色与粉红的桃林并不不搭,归晚仍是忍不住咦了一声,引得林序回头望她,她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桃林深处是三四间竹屋,竹色青青衬着这锦绣如红霞般的桃林,凭添了几抹幽趣。一名白衣僧人正在花树下抚琴,修长白皙的手指衬着乌檀琴身,弹奏的不是春江月夜,寒梅映雪的优雅,而是晨钟暮鼓,禅院深深的幽寂。 那名白衣僧人,便是了了禅师了:“请來客的家人于十丈外稍待,刀兵之气会扰了琴音。”他的目光很清澈,说话也沒有半分烟火气,这句话旁人说了或许是傲慢无礼,可由他说來却是率性无伪。 归晚从善如流,叫泽云等人在原地等候,她几步走近,朗声笑道:“若大师身外无物,心中无垢,又岂会被相扰?” 了了微微偏了头,笑道:“若真能身外无物,小僧早已得证大道,何以还会羁留于红尘俗世?”他的笑如同佛前的莲花,清淡而又离尘。 归晚撩了撩衣袍,在几塌对面坐下,顺手伸手拨了拨那琴,发出刺耳的“噌”的一声:“了犹难了,了犹未了,这就是了了这个法号的用意吗?” 对她的随意无理,了了并不在意,双手合十,微微一礼,叫归晚看清了他光洁的头顶:“來客明慧。”他并不称归晚为施主,只称是客,他自称是小僧,却并未受戒,比任何一个得道高僧都风雅出尘,却承认自己尘缘难了,他当真是个十分矛盾的人。 林序微微苦笑,他也跟他讲过慈悲,辩过机锋,打过禅语,甚至默许手下之人动过粗,可就是这个不带半分烟火气,任你做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和尚,叫他几次三番碰了钉子。 归晚笑道:“既然难了,为何要了?方才听到和尚你弹琴,我一路闻着桃香而來,也偶有所得,愿回赠一曲。” “请随意。” 归晚调转了下琴身,左手按弦,右手轻拢,便有清音从指下流出。从起手,林序便已听出那是一曲佛乐,清淡澹雅之中隐隐有金石之声。 可它又不似一首佛乐,因为沒有一首佛乐的曲调会是这样婉转深情。 这琴声中,似能看到一个青衣小僧徘徊在这锦绣千重之中,一山一石,一花一叶皆为所得,皆为明心,皆为参悟。这无可言喻的深情之中,诉说的是虔诚,是栈恋,是不舍,更是无尽的慈悲。 既然难了,为何要了?难道修佛就一定是枯坐参禅,孤寂无为吗?何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以慈悲之心对待这世间的美好亦或是丑陋?经历这世间的酸甜苦辣,也是一种修行啊。 琴为心声,能信手弹出这样的琴的人,心中有大爱,以她的才华,假以时日定是济世之能臣,便如五十多年前的风子郁一般,会是无数人的信仰。林序望着归晚,目光中闪过叹服,他知道如今她在朝中并不算顺风顺水,若有可能,当助她一助才是。不为其他,只为了今日她这一首佛曲。 了了缓缓垂下眼睑,望着散落在琴弦上微微颤动的花瓣:“來客的琴说的是普度众生的大乘之道,小僧修习的是小乘之道,只求一己心安。可惜资质鲁钝,而今连自己都渡不得,又如何渡得了旁人?”他惊叹于她惊人的音乐天赋,即便这首曲子是她先前就想好了拿來打动他的,能有这样的参悟,足见她的气度和胸襟。这个小姑娘,她绝非池中之物。 有微风吹过,那琴弦上的花瓣很快就飘落散去了,正如这首曲子在他心头惊起的微澜。他想过要放下,真正明心见性,四大皆空,可是他有他的执念,心结未解,他终究无法放开。了了并不是一个拘泥之人,所以,即便是出家了,他也并不以佛门规矩约束自己,说什么慈悲,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救得了旁人? 林序再次苦笑,看來归晚劝说失败了,这了了禅师,确实是一个任性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和尚啊,但他终究保持着世家公子该有的气度。可是他接下來的话却叫林序差点失态:“你自己已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多耗一分心神,便少活一些时辰,为了旁人如此可值得?”了了禅师说得的人,自然是归晚。 她來这里劝说的举动,其实无异于自杀,且不说要來回奔波,作一首曲子,并不是说作就作,除了本身的才华和明慧,还需要多少心神啊! 归晚淡淡一笑:“正因为命不长久,对旁人的苦痛才更为感同身受,我的性命已是不可为,何不为旁人做些可为之事?” 了了的眼睛依旧平静无波,口气却比刚开始少了分疏离:“你身上的毒疹该是月前发过一次,之后很快消弭,本來好生保重,还有五六年的性命。可之后你接连受寒,连日奔波又耗尽心神,一刻都不曾好好将养,现在,最多也只有三个月的性命。” 三个月吗?竟然是比她想的还要短呢!归晚唇边掠过一抹苦涩,今日一别,那个人,恐怕她今生都见不到了吧!今日分别,怕就是死别了。 “幸而你乃神族后裔,神族血统,对于毒物确有一些过人之处,若有人肯为你逆天行事,倒也不是不可为。” 归晚一口否决:“我不愿!请和尚不要跟旁人提起此事。”这不是请求,而是警告!她不是不知道那个法子是什么,可是她不愿,也不能。 她本为了求他而來,却因为提到了那个人,甚至忘了初衷,转而要威胁他。了了那双毫无人间烟火气的眼睛里现出了柔软的叹息:“请以情字为引,再为小僧弹奏一曲吧!” 了了禅师提出了要求,就是说事情有可为了!林序心头一松,继而闪过一抹担忧,他原先不知道归晚的身体已是如此不堪,而今,了了禅师说的弹奏一曲,定是要她再作新曲了。作一首已是耗费心神,何况是连作两首?便是他也会觉得吃力,何况是归晚? 归晚似也沒想到了了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情字为引吗?了了想听的大概是她的心声吧?可为何他要听呢?这了了禅师这般云淡风轻之人,却自承未证佛心,定然是有解不开的心结了,他的结,也是跟情字有关吗? “大师,沐大人身子不适,不如,大师的这一題,由在下应承可好?”林序终归是个谦谦君子,他总不能推着一个弱女子去挡灾,何况,这弱女子还命不长久。 了了并不答话。 归晚沉吟了许久:“琴并不能弹出我的心声,借林公子的竹箫一用。”声音里竟然有几分黯然与萧索。 林序有一种无意中窥探了他人秘密的尴尬,古琴之声音雅而希,是以弹奏佛曲便是十分十分恰当,便如归晚弹奏的那曲虽则是婉转深情,却透着澹雅平和,用古琴表现再好不过,她的情,竟是这平和之象的古琴所不能表现的吗?那定是不堪回首,痛彻心扉的吧?了了却要她吐心声,却是强人所难了。 林序终究还是递上了竹箫,再怎样为难,他沒忘记自己的责任,好友还被时疫折磨,数万百姓仍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他只好看着归晚被刁难。 归晚闭了闭眼睛,箫声起,那甜蜜,是情窦初开的当年,不知所措的青涩彷徨;那酸楚,是尝尽百味之后,相知却不得相守的忧伤绝望;那惆怅,是不得不面对死别,却无法嘱咐与叮咛的失落遗憾。她有一个最最任性的情人,他曾伤她最深,却又是他将她小心呵护,她曾恨过,怨过,抱怨过,生气过,而今他离她远去,隔着这遥遥的天地,或许以后还会隔着黄泉与幽冥,她只剩下的却只有感激,可是,她说不出口,也不愿说出口。舍不得啊,即便已是毫无希望,可是仍不愿说出那句珍重再见,仍抱着一丝希望,就怕会一语成谶,生离即成死别。 箫声很短暂,甚至不能说是一曲完整的曲子,归晚停下:“抱歉,只有半阙,下面的我无力为续。” “无需再续,但有所请,小僧答应便是了。”了了半晌无言,却是神情释然,似是放下了什么包袱。 归晚微微一笑,她都沒有提过她曾在净明法师门下学艺,跟了了套过近乎,可她却凭着两首新作的曲子请出他拯救百姓于水火。她凭的不是才气与聪慧,更是那颗如琉璃般的心。 林序不失时机地上前跟了了说起时疫的情况。 众人沿着原路返回,泽云他们照例是不远不近地坠在身后。方才行出不远,归晚便发现了异状:“止步!” 众人被这声突如其來的喝声定在了原地,归晚盯着桃林一处小径上的玄铁石:“那块石头被搬动过了。” 泽云不解,却是迅速挡在归晚身前,石头被移动,那就证明这桃林里进了旁人。归晚一脸凝重:“若我猜得不错,这桃林里不仅仅是迷阵,它还暗藏了一个修罗阵,方才那块石头就是镇住阵眼的所在,一旦被人移开,就意味着这阵被启动了。” 修罗阵一旦启动,那就是人间炼狱! “难得你们这群人中还有一个聪明人。”一个怪异的强调响起,众人才发现林中多了一个黑衣人,他若不说话,几乎与桃花的枝干连为一体,旁人根本发现不了他的存在。许是平时不太说话,他的语速比较慢,腔调也有些奇怪,“这正是修罗阵,乃是数百年前,你们的开国女皇所创,修罗阵中,从无活口。如今用來对付你们自己人倒也恰当。” 归晚吊儿郎当地道:“修罗阵中,从无活口,而今阵法已动,你想要给我们陪葬?”能找到这阵中阵眼所在的人,并不简单,何况他一手出色的隐匿之术,想來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人才,为了杀他们,对方可真下得了血本。 那黑衣人盯着了了禅师,缓缓道:“我來是为了传一句话,公主叫我转告李小将军一句话,小将军满门忠烈,当年乃父宁为国捐躯,令堂更是在城破之日自缢身亡。而今小将军是非不分,相助敌国,定会为先祖蒙羞。”这了了竟是当年洛泉国的将门之后。 了了轻声道:“逝者已矣,何必再纠缠这些?况且百姓何辜,你们何必牵连他们?”他宝相庄严,眉宇间尽是平和之气,如同一朵摇曳在佛前的般若琉璃花。 “这方圆百里都是洛泉的国土,这里住的也都是洛泉的百姓,他们为复仇大业献上性命乃是天大的荣光。能为公主尽忠更是他们的荣耀。”黑衣人的眼光如毒蛇,望着一眼归晚:“辛蔷薇,本來公主想与你共商大业,你既然不识抬举,我也只好送你一程了。”他这句话却是说给林序等人听的,这等时候点破归晚的身份,能叫他们起了内讧更好。 归晚璨然一笑,面上并未有半分慌乱:“如此,我也只有谢过你家公主的好意了。”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吐字比之方才更加艰难:“希望你一会还会这般镇定。” 归晚轻轻一笑:“可惜,你看不到了。”话音未落,那黑衣人蒙上在脸上的黑巾便被鲜血一点点地濡湿了,他所站的位置,正是原先放那块阵住阵眼的玄铁石的位置,玄铁石重逾千斤,性寒无比,更是打造上好神兵的原材,用來镇压这阵中的刀兵之气最合适不过。而今玄铁石已经被移开,这整个阵法的平衡已经被打破。虽则这黑衣人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阵眼,可到底是血肉之躯,修罗阵所暗含的刀兵之气疯狂地从他身边窜出,他已经被灼得重伤。 自古以來沒人能逃得出修罗阵,是以,他是以生命为代价启动这个杀人的阵法! 了了禅师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那黑衣人尽可以早早启动阵法,他堵住阵眼,却只是为了说那几句话,说他愧对列祖列宗。 “快跟我走!”归晚沉声喝道,领了他们就往一条路上行去,方才在说话的时候她并未闲着,而是观察这阵法中生门的所在。 “噗……”又一口鲜血吐出,黑衣人唇边溢出一摸诡异的微笑,他知道,随着他的倒下,这片桃花林将会成为一个噬人的地狱! 在归晚进京大比之前,泽云是一直跟着归晚的,他见识的自然更广些:“小姐,他站的位置是阵眼!”那个黑衣人为了传这几句话,自己代替了压阵的玄铁镇住了阵眼,才有了这片刻的安宁,若是有人,若是有人肯去填那个阵眼…… 归晚厉喝一声:“不许!谁都不许动那个歪脑筋!”她是第一次在下属之前如此疾言厉色,“你们多少人跟我进來的,多少人跟我出去,一个都不许少,听到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们是忠心耿耿的护卫,在必要的时候,即便是违抗主命,也要维护主上的安全。 林序虽为她的话动容,却也觉得泽云说的,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修罗阵,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令人闻之色变的阵法,已经失传了上百年了,他们怎么可能闯出去? “此处桃林方圆三里,当年家父醉心兵法,佩服当年出云女皇的用阵之道,这个阵法正是依照女皇遗落的一个制阵图所建。”了了的眸光依旧清澈,仿佛,他要面对的并不是生死,而只是散步闲庭,拈花参悟。 远远地看到黑衣人已经委顿在地,他已经气绝身亡,泽云脚步一顿,就要飞身过去,他就是死,也要堵住阵眼,给小姐逃生的机会。归晚冷冷道:“那是阵眼,也是死门,阵法初启刀兵之气并不如何利害,所以他能扛那么久,现在恐怕就是原先那块玄铁也未必能镇住这阵了。你过去立马会被撕成碎片。”话音未落,那黑衣人的尸体竟然生生地被无形的气流搅成了碎末。 阵眼被冲开了! 162 何妨逆天 天光陡然暗了下來,周围环绕着凄厉的嚎哭之声,宛如鬼魅,那是风声!枝头的花瓣席卷着落下來,竟然如落石一般,砸得人生疼。 “跟我走,一个接一个,不要踏错。”阵阵罡风吹來,归晚头上的纱帽早已不知所踪,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风中夹带枯枝划出细碎的伤口。 风中时不时夹杂着树枝断裂的声音,他们亲眼看到一颗硕大的桃树被连根拔起,而后,段段碎裂,须臾之间化为了齑粉。 那颗桃树是长在道上的,想來不是人为栽种,而是之后桃树结的果子掉落在地上生长而成,所以,它并不属于修罗阵本身。此时阵法启动,刀兵之气会摧毁任何一样不属于阵中的东西,把它们搅成碎末随风扬出阵外。这就是修罗阵真正的威力,难怪当年出云女皇只用过一次,便说有伤天和,将这个阵法永世封存。 似是只是瞬息之间,又似过了很久,罡风停了,所有的活物都被方才的罡风给绞杀殆尽,并清了出去。周围只剩下了死一般的寂静,阵中唯一的活物便是他们十一个人!那色如锦绣的桃花,而今却是杀人的利器,森森的,再不能带给人半分愉悦。 归晚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然带着他们躲过了罡风的绞杀。 每行一小段路,她都会停下脚步,细心算计,这个阵实在是太大了,她必须凝聚全部的心神,不能算错半步。否则,成了齑粉就是他们的下场。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跟着,大气不敢出,手里都隐隐见了汗。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整个阵法都被逛了一遍,归晚的脸色开始发白,再一次停下來之后,她终究沒忍住,吐了一口血。 了了眉角一凝,那样暗红的色泽,那是心头之血,她的心神耗损得太厉害了。修罗阵,依仗的是天地之气,借的是阴阳之道,她一个凡人,又怎么算得过这个生生不息的天道? “小姐,停下來歇一会吧!”泽云眼角通红,急忙劝解道。 归晚摇了摇头,林序接口解释道:“不能停的。阵法之所以能成阵,是因为阵中流动着一股生气,这修罗阵借的不仅是地气,还有四时之气,随着时辰的变化而流动方向不同。我们如今能安然无恙,是因为沐大人算到了这生气流动的方向,我们跟着这股生气走,这个阵法就会误认为我们是这生气的一部分,我们才得以侥幸存活。一旦停下……” 一旦停下,就只有被绞杀。 可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归晚一刻都不敢松懈地苦苦挨了一个多时辰,这一个时辰,她算的东西,要比先前半个多月的都多。这般耗神,一旦她倒下,所有人都断无生理。 了了递了一个瓶子给了归晚:“这是玉清丸,提气养神的。” 归晚看也不看,打开瓶盖倒了几颗,仰头服下。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困死在这里。一定有办法的,每一个阵法,定然都有生门的所在,不可能修罗阵沒有。 又是走了半个多时辰,归晚脸色越來越惨白,额上的虚汗也越來越多。林序于阵法只是稍有涉猎,在摸清楚之前他不敢贸然接下,他们半步都错不得。 了了并未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只是归晚的执着叫他眼中现出了悲悯:“这修罗阵乃是依天地之势而建,近乎于天道。你何苦如此?” 归晚擦了把额上的汗,脸色苍白如纸,可眼中的坚定却从未动摇:“天道?天地不仁,若这就是所谓的天道。我何妨逆天?” 天地不仁,天若负我,我宁逆天!这是她的答案,她从不曾向任何人低过头。天意,天意又如何?我便是拼着粉身碎骨,也要跟你斗一斗。 虽在绝境,泽云等人心中却是涌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豪情,这就是他们的小姐,他们誓死效忠的人,一辈子要追随的人。她是他们所有人的骄傲。 林序望着前面那个单薄而坚定的背影,心底涩得发胀,她是圣女令,风氏一族的圣女令,五大世家曾经发誓要效忠的人。若他们都生于百余年前的出云,世家繁荣,国运蒸蒸日上,此时的风云际会,定是一段佳话。他会欣然遵守那个古老的誓言,奉上自己的忠诚,她想必也会真心诚意地接受他的效忠。因为,她是如此接近心中的那个信仰,她身上有叫人心折的魅力。可惜,他们都缺少了时运,命中注定了她的运途多舛,也注定了他们只能惺惺相惜,却永远也不会是朋友。 可是至少,在这样的绝境中,他们能并肩作战一次:“我走前面算这生气流动的方向吧!沐大人专心寻找生门的所在。”他并沒有问你信不信得过我之类的话。 归晚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仿佛她交托的并不是生死。这样的气度啊!林序心中一暖,堪堪站在了归晚前面,手指微动,开始掐算起來。他天资过人,本就是林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都说右相尽出林家,若非林千夜的出现,他才是该站在朝堂高处的那个人。虽沒有见过修罗阵,但是凭借着胸中才学,加之归晚方才的示范,他已心中有数,一路算下來,倒是半点差错也沒有。 归晚终于不用再一心二用,专心寻起生门的所在。日光已经渐渐偏移,他们不知道在这阵中走了多久,当第四次走到一个岔口时,归晚笃定道:“这就是生门所在!” 众人雀跃,找到了生门,就意味着这阵法能破了,他们有救了! 按理,只要推倒了这生门边上的那几颗桃树,生气无法再自行流动,这个阵法就不攻自破了。可是,明明是生门,为何生气却这么不明显? 归晚与林序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惊诧与绝望。阵中阵! 这不仅仅是一个修罗阵,还包含了另外一个阵法,而修罗阵的生门,正好是另外一个阵法的死门。 “这里还暗藏了一个破军阵。”破军阵,又是一个失传的阵法,虽比不上修罗阵煞名在外,却也同样叫人绝望,它的威力丝毫不亚于修罗阵。 毁了修罗阵,破军阵就会被启动。他们面对的是另外一个死局,不管是归晚,还是林序,走了半天,他们滴水未尽,精神高度紧绷,已经是疲惫不堪了。更不要说是归晚和林序,他们都已经沒有心力再去适应另一个阵法了。可是,不毁修罗阵,他们就只能永无止境地被困在这里,直到倒下去,被阵中的罡风搅成碎末。 好不容易找到了生门,沒想到,竟是一条绝路。 虽说这里是生门,可是他们并不能在这里多作停留,顶多只能留半盏茶的时间。而下次再经过这里,至少是大半个时辰以后了,他们的体力和精力都拖不起了。 归晚咬着唇,几乎是把唇给咬破了,眼神却是坚毅:“你们可愿陪着我赌一把?” “属下等誓死跟随!”泽云与七名护卫齐刷刷地跪下。 林序微微一笑:“但所愿耳,不敢请尔。”真正的生死关头,世家子的从容与风雅显露无疑。 “小僧随意。”了了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中却起了微澜。为了她的执着,为了她在绝境中亦不肯低头认输的信念。 归晚缓缓道出:“毁了修罗阵,破军阵就会启动。而不惊动破军阵,便不可能从修罗阵逃出。这是一个死局。既是如此,我们何不同时启动两个阵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不仅仅是十一条性命,更是人力与天道的抗衡。即便是被逼入了死局,即便被判定了再无生理,我也要赌上一赌,在这夹缝中,撑出一片天來!这就是生命的动力。这个想法很疯狂,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被夹在两个阵法中,被撕成碎片。 林序明白归晚的意思,同时启动两个阵法,让这两个阵法相互残杀,他们就有了可乘之机。可是,死门被封,要启动破军阵谈何容易。 归晚从袖袋中掏出那把香木扇,似是无奈道:“天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跳舞,沒办法,又得破上一回例了。林公子,他们就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以扇当剑,她的身子已经旋出,步子有些怪异,似是暗含了八卦之理,看起來正如一个舞蹈。林序倒吸了口气,破阵舞,这是破阵舞。 生气乃是阵法赖以生存的源泉,沒有了生气,阵就是死阵。这破阵舞,自然无法真的破阵,却能暂时扰乱阵中的生气的流向,给破阵之人争取时间。 了了也识得这个舞,只要懂奇门遁甲的人都会,但极少有人用。自古以來,每一个跳破阵舞的人,都会被乱窜的生气杀死在阵中。所以这破阵舞,乃是牺牲之舞,逆天之舞。这个沐归晚,对生命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热爱与执着,可偏偏对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她可真是个矛盾的人啊。 林序一脸凝重,悄声在泽云耳边吩咐着。 随着她的舞步,寂静的桃林突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那是风声。紧接着,大地微微开始颤动。破军阵,竟然是被启动了。 了了不得不再一次对她叹服,她竟是用这样匪夷所思的方法來启动破军阵。破军阵的死门被封,无法自己形成一股生气,是以原先是一个死阵,而修罗阵中的生气凌厉霸道,自成一体,破军阵自然无法夺其生气。她这一舞,却是正好扰乱了修罗阵的生气,给了破军阵可乘之机,于是,破军阵疯狂地开始掠夺这股生气,自然跟修罗阵无法再和平相处。 她要的就是这个契机!归晚食指和拇指一搭,轻巧地合上了扇子,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成功了。 凌厉的罡风从四面八方涌进來,一路所过如排山倒海一般收割了无数的桃树,两大名阵的对决绝对是惨烈无比的,虽然沒有血光,却足以叫山河变色,日月无光。饶是众人早有准备,也被气浪掀起,摇摇摆摆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当罡风起,归晚在原地站定的那一刻,泽云和一个护卫就朝她飞身而去。其他人则护住林序和了了。 饶是泽云护得及时,归晚身上仍是被罡风重重地扫到了,果然,这破阵舞是谁跳谁倒霉啊,这是归晚最后的意识。 163 我在等你 “主上,这已经是第五道金牌了。我们是否要加快行程?”子扬问得小心翼翼,唯恐触了林千夜的逆鳞。 沐小姐失踪后,主上花了无数心力寻她,一面又要探听找慕羽蓉的下落,还要……陛下几次召他回京,他都沒有理会。之后陛下大发雷霆,竟拿出了金牌,主上依旧置之不理。而今,他们虽是在回京的路上,可是每天走的路一百里都不到,这不,陛下又派人拿金牌來催了。 “皇帝这般紧张,无非就是亡国的流言愈演愈烈,刚好南楚使者又來访罢了。”林千夜靠在车壁上,华贵柔软的狐裘衬得那张脸如玉般叫人挪不开眼睛,只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再等等吧!” 再等等,那个小丫头就该赶上來了。这时候,圣旨也应该到了吧? 子扬挠了挠脑袋,忍不住想要叹气:“主上,本來是很简单的事,为何要做得这么复杂?沐小姐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又怕你会牺牲自己去救她,所以才故意跟你怄气,就是想气走你。你既然铁了心要救她,干嘛不把话说清楚?”本來他也生沐小姐的气,觉得她不知好歹,这几天冷静下來把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倒是对林千夜多了几分怨怼。主上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做了这么无聊的事呢?其实沐小姐很好哄的,还容易心软,说上三两句话就哄回來了,值得那天把人给气哭了吗? 林千夜垂眸一哂,确实是很无聊。明明想宠着她,却又忍不住生她的气。她是那样任性,可以为了封平得罪了她,不顾天寒地冻地去投湖。她可以利用他的担心,步步紧逼着去寻找洛心的据点。她可以一句不想连累他,就一厢情愿地想要跟他一刀两断。这样自私自利的一个小东西啊,叫他爱不得,恨不得,却也舍不得。 荀阳商会的事他已替她安排妥当,抛开这些的烦恼,她可会來追他?心甘情愿地陪他走这一程?他设计的种种,不过是想要这么一个答案。林千夜,你是不是太无聊了呢? 薇儿,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追上來?你不能总是叫我找你,你却从不肯來找我。 主上竟然当着他的面走神了,而且,脸上的表情,是希冀吗? 子扬硬着头皮道:“主上,恕我直言,沐小姐见到圣旨会很生气。她就是个倔脾气,被惹毛了可是会找人拼命的。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未必会按照圣旨上的吩咐乖乖回京。”他已经见过那个传旨的太监了,自然也知道那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还是先泼一泼冷水吧,也好过到时他失望了,拿他们这些可怜的下属当出气筒。 林千夜扬了扬眉:“她叫子言回荀阳打探消息,一旦知道结果,就知道本相的用意了。怎么可能不上京城?”神情很是笃定,他就这样走了,以她的脾气,怎么可能甘心不见他最后一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下商会会长沐归晚,克勤克俭,功在社稷,然身体羸弱,朕心不忍,特赐嘉荣郡主爵位,良田三百亩,黄金千两,郡主府一座,望其安心荣养,不负朕望。”传旨太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将圣旨呈上,“郡主,陛下口谕,郡主接到圣旨后便即刻起行,前往京城。”趁着这个空档,他偷眼觑了归晚一眼,暗自咋舌,这沐大人的身子果然不好,唇上一点血色都沒有。 这圣旨本來一个月前就该传到了,可这接旨的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若非林相指点,他打死也想不到这沐大人竟然会跑到宣州里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的小城里來。这里除了温泉多点,山多点,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值得人留恋的。 当然,叫她即刻起行,这是他自己揣摩出來的,本來传旨就耽误了,若是再耽误了行程,他脑袋还要不要了?何况,林相的意思,大概也是叫她即刻就走的。 归晚接过圣旨,随手递给了身边站着的甜儿,勾了勾唇,嘉荣郡主,亏庆昭帝想得出來,给她一个郡主的封号,就想不动声色地拿走她辛苦创下的基业,夺了在她在荀阳的权。对旁人而言,郡主封号是天大的荣宠,可是,对她却是一文不值的。她现在本就领着二品俸禄,又是殿试上陛下亲自点的头名,加之沐家嫡女的身份,旁人巴结她尚且不及。而区区一个郡主,听是好听,说起來并不比高门大户的嫡女更尊贵。 商会本就是块大肉骨头,觊觎的人多,有能力把它吞下肚的人少。她不过是把这块骨头牢牢地抓在手里,叫那些人为她卖命,他们对她除了巴结,也会生出怨恨,如果她手中那块肉骨头被人夺走了,那么原先被她耍得团团转的人会如何呢?当然是撕了她!届时不需要庆昭帝出手,她也会永无翻身之日。 狡兔死,走狗烹,庆昭帝当真是好刻薄,好算计! 她本是将死之人,要这些虚名也无用,剩下的时光,她只想安排好身前身后事,而后便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可是,他们偏偏不叫她如愿! 那么,我就叫你的如意算盘都变成痴心妄想! 子扬猜对了,归晚此时真的被这道圣旨给激怒了,犯了倔脾气。 “郡主……您看是不是先收拾一下?”传旨太监躬身问道,他的焦急落在归晚眼中便成了咄咄逼人。 “请称呼我为沐大人,陛下只说了封我为郡主,沒说叫我卸任商会会长一职吧?”归晚神色淡淡的。 “是沒有说,不过……”不过后面的话传旨太监并沒有接下去,不过既然封了郡主,又特命回京荣养,说得好听点那是天大的荣宠,说得不好听,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京城了,那商会会长一职自然是不了了之,陛下沒有明说,也就是明面上不能做得太难看罢了。 “既沒明说,我商会中还有些事要料理,岂能说回就回?”归晚不再看他,径自问甜儿,“运送药材的商船该到了吧?” 甜儿点头:“是楚公子亲自送过來的。现在因为瘟疫的事闹得人心惶惶,了了禅师写的控制疫症的方子一公布,这些药材就成了紧俏货,就算沒人生病,各家各户都抢着备点。要收集到这些药材,也相当不容易呢!” 归晚点头笑道:“也是难为他了。这批药一运到,总算是解了燃煤之急,等疫情控制住了,药材该不会再这般紧缺了。”她话音未落,子言便神色匆匆地闯了进來:“小姐,一大批官兵围在码头,要抢药材,外面还围了大群百姓。” “什么?”归晚心头一跳,“不是叫你们暗中行事的吗?” 子言苦笑:“要运这么大批的药材出來,需要路引,这路引是石敬石大人开的,他也跟着來了,有他在,就低调不了。” 归晚咬牙:“这个蠢货!”此行是护送解疫的药材,护送的人中他的官衔最高,自然把楚兰敏等人给埋沒了,届时世人看到的就是他石敬石大人不顾个人安危,深入疫区送药。这岂不是天大的一个功劳?他肯定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我去瞧瞧,荀阳情况如何?”归晚一面走一面问。 子言道:“小姐放心,湄和小十九虽然人在牢里,却沒有受皮肉之苦,好像是太子的意思,那些人也不敢严刑逼供。” 太子?归晚蹙了蹙眉头,她跟太子素來沒有往來,他怎么肯卖这么大一份人情给她?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念头只是一闪,就很快被其他事情压了下去:“诚王的人什么反应?” “诚王那边也很安分,可能是因为诚王染上了疫症,他们沒有了主心骨。” 归晚点头,在前往桃花渡请了了禅师那日,她就让子言单独回了一趟荀阳城打探消息,之后了了开出了药方,她想到药材可能会紧缺,又叫人传信给子言,让楚兰敏等人运些药材过來,子言就是跟着船队一块回來的。此时情况紧急,倒不好细问商会那边的情况了。 在码头,归晚远远见到石敬气急败坏地冲楚兰敏吼:“本官叫你把这些药材交给军队,你就交,哪來那么多废话?” “这些药是给百姓治病的,岂能因为他们几句话就给?何况,这药,是我楚家花钱买的,这船,乃是我楚家的商船,石大人,请看清楚了再说话。”那位少年比以前瘦了,但是却长高了些,也黑了一些,远远瞧着,确有几分家主的样子了。 石敬气得直发抖,像是一条濒死的青鱼,呼呼地喘着气:“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若不给,他们就要上來抢了。到时刀剑无眼,你我还有命在吗?药沒了,我们回去再运一船就是了,你何必这样死脑筋?” 楚兰敏手指紧扣住船上的栏杆:“不行!百姓们等不起。”有一股暗中的势力也在大肆收购这些药材,收购了之后却并不放出來卖。是以这些常见的药物市面上竟是十分短缺。他虽不清楚对方用意为何,但是直觉其背后定然隐藏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凑够这两艘船的药已是十分艰难,若此时药沒了,就是断了那些染病百姓的活路了。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上了前來,手按着刀把吊儿郎当地道:“怎么样,你们商量好了沒有,怎么把药给军爷们送去?” “这位军爷,小老儿求求你,留下点药给我们吧!小老儿的儿子前天沒挨过去死了,唯一的孙子大夫给开了药,好不容易把烧给退下去了,可是药不够啊,今天热度又起來了,那点药渣,都煎了六七回了,真的是沒有办法了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抖抖索索地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 “求求军爷,给我们一条活路吧!”随着他这句话,后面的百姓跪倒了一大片,瞧着叫人心酸。 他们都家中有人生病,药已经用完了,大老远地听闻运进了大批的药材,他们欢天喜地地赶了过來,为的就是亲人的那一线生机。谁曾想,药是到了,可是,这些如强盗一般的当兵的也到了。 那军官喉头动了动,吐了口痰:“啊呸,爷可怜你们,谁可怜可怜爷?军爷我们几个兄弟也病了,也等着药呢!前几日乱党横行,是谁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地守着你们,现在军爷爷有难,你们就不能为军爷爷我想想?” 最先跪下的老人沒说话,只是崩崩崩地磕头,不多时,额头上便鲜血直流。 那军官直嚷了一声晦气,就要叫人上前解缆,把船开走。百余名士兵哄笑着上了船,眼中是见到大笔的银钱时的贪婪。这时候这样一船药材,拿去卖得值多少钱啊?他们本來就是外面借來的兵,就算是趁火打劫,上面要追究,一时半会也追究不下來,到最后总会不了了之。 “住手!这是我楚家商船,未得我的允许,请你们下去!”楚兰敏义言语之中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他周围的家丁护卫一字排开,竟是丝毫不惧对方是官兵。 那军官先笑了:“哟呼,有点意思,你小子,毛都沒长齐吧?就敢跟军爷爷我叫板。楚家的商船怎么了?军爷爷我今天就因公征用一回。”他身后的士兵哈哈大笑。 楚兰敏寸步不让:“这些药是用來救人的,请你们马上离开。” “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那军官一把拽过石敬,“他都答应了,你敢不答应?” 被抓住衣领,石敬被勒得直吐舌头,见到士兵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更是吓得腿都软了:“楚兰敏,本官命令你,把这两条商船交给这位军爷!” “我呸,原來是一路货色。乡亲们,现在沒人会为我们做主了。都起來,反正横竖都是死,干脆去把药抢过來!”不知道是谁先在百姓堆里大嚷了一声。 “对,抢药!” “抢也是死,不抢也是死!”成百上千的百姓蜂拥着冲了过來。 “解开缆绳,快,上船解开缆绳。”沒想到这些一向懦弱,任由他们欺凌的百姓竟然如疯了一般冲上來,那些士兵也着了慌。七手八脚地爬上了船开始解缆绳,就要把船开走。 “把药留下!”那些百姓竟然如拉纤一般,死死拽住了船上的绳子,怎么都不肯松开。那是他们亲人的希望啊,怎么能松开手? 那长十余丈的商船竟是被拽得直直撞上了岸,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有人冲上了船也不顾上伤人,就要寻找放置药物的船舱所在,那些官兵却慌了,拿了刀就一阵乱砍。顿时,江水红了大半。 “杀人啦,官兵杀人了!”百姓本來是为了抢药,可是官兵的举动分明激怒了他们,“这分明是不给我们活路,我们拼了!” 锄头、锤子、榔头甚至是一个脸盆,凡是能顺手摸到的东西都成了杀人的工具。对生的无限渴望,对他们这些官兵轻贱人命的愤怒,长年累月受他们欺凌的积怨,都在这一瞬间爆发。 民变!此事可大可小。青龙江决堤,出云国将亡的谣言四起,正好这就爆发了如此大规模的瘟疫。已如惊弓之鸟的百姓一旦受到挑拨,这民变的火种就会变成燎原大火,把出云国的基业焚烧殆尽! “住手!”一声怒吼宛如巨雷在众人耳边炸开,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兵,都被这声怒斥给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就在他们愣神的瞬间,已有十几名青衣护卫上前,把百姓和那些官兵分隔开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望向那声源所在,那是一个身着浅色士子青衫的女子,容貌并算不得十分出色,在这漫天的血色中,她静静地站着,却是神色从容,风华无双。 而她身后,站着一名其貌不扬的青衣护卫,想來这声音就是方才这护卫所发出的。 她就那样背着手,施施然地穿越人群,木屐敲打在地上的声音犹如她的声音一般不徐不疾:“几位军爷好大的军威啊,连我天下商会的东西都敢抢!” 她一开口,就转移了矛盾,不是百姓和官兵的冲突,而是,这些士兵不守军纪,抢了她商会的东西。她这样做,就是为了给百姓找一个脱罪的借口,不论如何,以民欺兵,难免有人会怕事后被追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她就是要先扼住这苗头,把民变的可能完完全全地抹杀掉。 164 难以善了 不远处的巷口,李晏楼坐在马鞍上,他身后是两百黑羽军。他担心有人抢药,得知运药的商船快要进港,便匆匆带了两百黑羽军赶了过來。不曾想路上遇到了一股不知从哪冒出來的流民,略略耽搁了一下,等赶到时,码头上已经打成了一团。 事情再发展下去,这些怒不可遏的百姓定然会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把这些官兵给打死在这里,这百余名官兵,对上上千手无寸铁的百姓。那样惨烈的结果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擒杀官兵,是要诛九族的,可在气头上的百姓如何想得到这个?他们想的只是如何消尽心中的这口恶气。这些官兵今日绝难幸免,可是杀人的百姓,也难逃一死。这是生生地逼着他们造反哪! 李晏楼勒住了缰绳,这时候,叫黑羽军去调解矛盾,那些红了眼的百姓定会将他们视作一丘之貉,只会把更多的人卷入混战。 沒想到沐归晚竟出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因她的出现为之一缓,归晚使了个眼色,楚兰敏会意,手下的一众家丁护卫悄悄地潜入人群中,把官兵和百姓给隔离开來。 “州牧大人,我们是不是趁机冲上去?”他身边的一个亲兵问道。 李晏楼按了按眉心:“冲上去做什么?” 那亲兵理所当然地道:“冲上去狠狠地揍那些土老帽的边军啊。不知道这些兵怎么养成这幅德行的,我瞧着都觉得丢脸。” 李晏楼好笑:“你可知道统辖这支边军的是谁?” 那亲兵不服气地嘀咕了句:“还有谁,不就是步家吗?”步家军的威名遍天下,内里其实也就这样腐朽不堪,连他们这些黑羽军都比不上,更不用说是跟诚王的赤麟军比了。 李晏楼抬头望了望房梁上高高翘起的滴水檐,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是啊,步家。”步家军虽素有威名,名副其实的只是那嫡系的三万精兵而已,其余的都只是挂个名的散兵游勇,混在步家军的名号下面混混日子罢了。但是步家却最护短,一旦有人冒犯了所谓步家军,便会遭到步家疯狂的排挤和报复。 放在往日,他是不怕的,可如今,时局乱成这样,真的是一点乱子也不能出了。沐归晚出面也好。 “再等等吧,沐归晚或许能化解这场灾劫。”李晏楼苦笑,他何曾做过这样沒把握的事,竟把希望寄托在人家一个小姑娘身上。或许她身上那从容不迫的气度,叫人十分愿意相信她吧? 架打到一半,被生生地架住,不少百姓们的冲动被冷风一吹,渐渐地就散了。再看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有自己的同乡,有的是这些凶神恶煞的兵,可是无一例外地,他们满头满身都是血。有的还能微微呻吟着,而有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沒有气了,不由得滴溜溜地打了一个寒战。他们老实本分了一辈子了,可方才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人了!杀官兵,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一想到这里,百姓们都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人群中悄声议论起來:“她是谁啊?好威风,一上來就说那些官兵抢了她商会的东西。” “管她是谁,自古以來为富不仁,兵匪一家。一会肯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到时候,他们就联合起來要对付我们咯!”有人冷哼着,这句话立即得到了众人的应和。 “狗咬狗,一嘴毛,她就算是惩治了这些官兵,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些药还是分不到我们手里有什么用?” “娘的,老子刚才杀了个兵,果然够痛快。老子是回本了,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死也要死个痛快!老子跟他们拼了”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在人群里嚷嚷着,很快就被周围的人捂住了嘴巴,却捂不住周围那些人的嘴。 “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也是杀,拼了,拼了……还能抢到那些药回去救人。”这个声音如滴入沸油的冷水,在人群中炸开。原本安静的百姓们又激动了起來,甚至有几个已经悄悄摸上了手边的凶器。 归晚似是沒有看到百姓群中的骚动,镇定自若地吩咐着:“救人要紧,快去派人找些医士过來,带乡亲们下去裹下伤。把这里给收拾下。”她的这一举动甚得民心,她第一句话并不是责怪他们为何要跟官兵冲突,而是关心他们的伤势,叫人來给他们裹伤。而且,她称他们为“乡亲们”,沒有摆高高在上的官架子,众百姓脸上闪过疑惑。 “她这是拿小恩小惠收买我们。”那黝黑的男人骂骂咧咧道,“就是为了让我们放过那群官兵!她们都是一丘之貉。” “对,咱们不能被收买了!”马上就有人应和。 子言暗自握紧手中的剑,归晚不是沒听到这样的声音,只是此时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她一旦开口解释,那些百姓们就以为她理亏示了弱,就会把她当成发泄怨气的出口。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视而不见。 “沐大人。”石敬脸上$如打翻了调色盘,阵红阵白地煞是好看。不知道是被惊着了还是吓着了。 归晚似笑非笑:“石大人辛苦了。” 石敬讷讷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以往在荀阳商会时,他并不把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她不过是领二品的俸禄,连正经的官位都沒有,他虽说是副手,对这个主官却从來都沒有过尊敬。如今在她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丑,姿态也不自觉地低了下來,竟开始自称“下官”了。 那些兵油子却都是横惯了的,眼见着是一个十**岁的年轻女子,可笑方才自个还被她给镇住了,不可思议之下更是恼怒。为首的军官恶声恶气道:“小娘皮,你是个什么东西,敢管大爷我的闲事?” 归晚望着他,微微一笑:“瞧你这服制,应该是个校尉吧?你叫什么名字?” 留下姓名,好让她以后告状吗? 那为首的军官可不是好糊弄的,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娘子问哥哥我名字,莫不是瞧上哥哥了,想叫哥哥好好疼你?”众官兵轰然大笑。 归晚也不生气,一如既往的清润,不高不低,近处的人听得十分分明:“身为边军,非有要事,不得入城,入城不得扰民,此其一。辰时点卯列队操练,戊时收队,不得擅离,此其二。若非匪患,对自家百姓,兵不出鞘,此第三。屯田自足,不得恃强凌弱,巧取豪夺,此第四。这军法无论哪一样都够你被军棍活活打死吧?”这军法是先帝在位时拟定的,她背了下來竟是一字不差。 她这态度越发叫人摸不准她是要做什么。那为首的军官却自以为是猜着了,她此时出现,又是这种态度,想來是不想与他交恶的,这背军法嘛,不过就是想吓他一吓,逼他让步而已。本來这些百姓们涌上來拼命,他也是心里发憷的,正想着这事怎么收场,既然对方有诚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自然就顺着台阶下來了,还能顺手捞上一笔。 他笑嘻嘻地道:“军法?我怎么就沒有听说过?莫不是,你故意编了谎话來骗哥哥我的吧?小娘子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啊。这船是你家的?你怂恿这些无知的愚民打伤了哥哥我,还伤了我手底下这么多兄弟,你说该怎么办?” 归晚一笑,不置可否:“你说该怎么办?”随着她这一笑,那张平凡清秀的脸上蓦然炸开了一抹叫人惊艳的明媚。 果然,她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就不敢对这些官兵如何,本來还抱着万一的百姓顿时对归晚十分失望,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只等着谁振臂一呼,他们就一拥而上,杀了这些鸟兵,反了这叫人憋屈的朝廷! 那为首的军官被归晚的那一笑勾走了魂:“只要小娘子你愿意陪我乐一乐,再送上这两条船,我就……啊……”他突然杀猪般地嚎叫了起來,右手下意识捂住耳朵,刹那间,已是一手一脸的血,随着他的手一抹,那耳朵竟然掉到了地上。 这一变故始料未及,就连那些准备冲上來的百姓也愣住了。归晚云淡风轻地坐着,倒是站在她身后的子言手上多了一把剑,剑尖上似是带了微微的血色。 “杀了她,给我杀了她!”他在甲板上又叫又跳,嚎叫的声音尖锐刺耳。 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自家头的耳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给割了,此乃奇耻大辱啊!若是忍了这口气,以后他们还怎么混下去?那上百名官兵二话不说就拔了刀,虽然动作拉拉踏踏,但那一片白晃晃的刀光晃得人心底发寒。 远处的李晏楼拉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本來这事大事化小也就过去了。归晚终究是年轻气盛,太沉不住气了,这下事情恐怕难以善了了。 165 乱世用重典 “呛!”那是归晚的护卫拔剑的声音,十三人,十三柄剑,却只发出了一声悠长的龙鸣。他们面无表情,那冷冽的剑光却叫人大气不敢出,那是真正经历过鲜血和杀戮的人才有的杀伐之气。 只有十三人,瞧着却如同千军万马! 原本如狼似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确定,手中的刀不由得颤抖起來。 “混蛋,敢削我的耳朵,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步律正,乃是步家子弟,得罪步家军,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步律正捂着耳朵,那胆怯却又故作凶恶的样子落在旁人眼中,恰如一只跳梁小丑。 “原來是步家军。”归晚唇边泛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凭你们也配叫步家军!” 她根本就沒有想过要善了!从接到庆昭帝的圣旨开始,她的心头就一直燃着一团火,熊熊的怒焰逼得她几近疯狂,而今终于想到而來宣泄的出口。 “步迹风拼却全家老小的性命,也要让敌军不敢犯我边境半步!要护得百姓毫发无伤!他手下的将士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战场上以一当十,不惧生死。而你们……”归晚轻蔑地望了他们一眼,“步律正,步家律字辈,第二十六代弟子,你可敢对着步家老令公的灵位说一句,你沒有愧对这个姓氏?你沒有愧对先祖保家卫国的誓言?” 出云国也曾万国來贺,四方來朝,彼时,出云的百姓是何等的朝气蓬勃,昂扬自信?大臣们在朝堂之上能运筹帷幄,换上战袍就能沙场点兵。即便是最偏远的边疆,有军队的守护,疲惫的商旅和路人也能安心地休憩。那时候,各大世家之间偶有摩擦,却也不敢忘记曾经许下的诺言。那时候的出云国,有着海纳百川,包容一切的气度。 而今军队早已废弛,军官都是些不入流的纨绔,飞扬跋扈与匪寇无异,欺压百姓,杀良冒功,简直无恶不作。或许是太久沒有打过仗,他们失去了作为军人该有的血性和勇气。他们假装看不到南楚国虎视眈眈,信陵过若即若离,出云国的百姓出了国境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世家之间相互倾轧,只知道你踩着我,我拉下你地往上爬。那个自诩为明君的庆昭帝,心心念念的也是他北家的万世基业,对朝臣们算计了再算计,玩权衡之道把繁盛的出云国玩到了这般境地。 自此,她终于明白风子郁在最后的手札中那墨汁淋漓而又力透纸背的“奈何”二字是什么意思。那是预见了毫无希望的未來,无可奈何的悲哀与无望。那是行到末路,拼却全力却无力回天的悲鸣。 他们赔上了那个最高贵和辉煌的家族,赔上了三十多个最优秀的风氏子弟,牺牲了阖族三百六十八条人命,终究还是挽不回出云国的颓势。他们纵然是神明,也算计不了人心。堆积起來的皑皑白骨,终究沒有支撑起这个曾经辉煌的国度,它终于一步步地走向沒落。 码头上一面静默,只听到这个青裳少女愤怒和失望的嘶吼,谁都不知道,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她,为何会突然爆发出这样宛如不甘的咒怨:“你们。连军刀都拿不稳的你们,也配叫步家军!也配提你是步家人?” 似是被她说中般,那些士兵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他们从來都沒有认真出过军操,却也知道拿刀时手抖了是好现象。可是不知名的恐惧早已包围了他们,他们丝毫沒有法子叫手停止抖动。以前觉得威风无比的军刀,现在却越來越沉了,他们甚至想起拿刀的姿势似乎是不太标准。 归晚眼中的失望之色更甚:“一群贪生怕死,只敢对着自家百姓耀武扬威的懦夫,一群趋炎附势,只会躺在先人的骸骨上洋洋自得的走狗。从哪來的给我滚回哪里去,别让我见到你们!”自进了官场,离开了林千夜的羽翼,她所见的官场,比她想象中的更加不堪。如今,军队也是如此,出云国,恐怕毫无希望了吧? 她的话终于激怒了那百余名士兵,步律正更是跳起脚來:“你敢辱骂老子,老子叫你死无全尸!” 归晚冷笑:“军人只会拿手中的兵器说话,而不是耍嘴皮子。” 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话,再懦弱的人也会跟她拼命的!她疯了!所有人心中闪过同一个念头! 那些士兵红了眼般向她冲过去,手中的刀疯狂地舞动着,那是一个人愤怒之下拼尽全力的杀意。疯狂的吼叫声刺得人耳膜发疼。归晚的护卫却静默着,一片剑光舞动之中,有泼墨般的鲜血飞溅而出,濡湿了甲板,汇成一缕滴滴答答地落在河水中。不知是谁的头颅被一剑砍下,腥红的一腔鲜血从脖颈的断口处喷出冲天而起,而后如落雨般砸落到众人头上。 这才是真正的杀戮!这才叫拼命!岸上围观的百姓一个个脸色发青,有的已经蹲在地上开始呕吐。他们从未见过这般浓重的杀意,他们也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死亡。方才冲上去跟士兵们拼命的人只觉得双脚发软,眼前发黑,恐惧如同一种无形的粘稠胶质般裹挟着他们叫他们不敢动弹。 百步之外在巷口等待的黑羽军,握着刀柄的手心也有了冷冷的汗意。他们自认骁勇,却谁也沒有把握能在归晚的那些护卫下逃生,当然,谁也沒有那个胆子,敢将手中的屠刀挥向本国的军人!那是诛九族的重罪!她怎么敢! 可是,她确实是这样做了,那个一袭青裳的少女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那单方面的杀戮,眼神清冷得如同地狱中的修罗。 沒有求饶声,因为他们的剑太快,那些人还來不及发出声音就成了剑下亡魂。 盏茶时间过后,杀戮终于停止,有风吹过,带來浓重的血腥味,步律正张大着嘴巴,双眼瞪得大大的,他是在这场混乱中被自己人活活踩死的。身为步家军的一个校尉,这样的死法,真是讽刺。 沒有人敢发出声音,一两声抑制不住的干呕显得格外突兀。石敬早已吓得沒了三魂七魄,“扑通”一声软到在地,喃喃道:“一百多条人命,一百多个步家军……沐大人,他们是本国的士兵啊。”他已找不回原本的声线,那声音似哭似笑,听起來格外瘆人。这件事,他在场,他是沐无心的副手,上面追究下來,他也难辞其咎。 楚兰敏紧紧抿着唇,望着归晚的神色专注而又难以置信。他如神仙般高洁而又善良的沐师姐,竟会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令杀了这么多人。 归晚缓缓站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石大人,这批药该如何运,楚兰敏跟你说过吧?这样大张旗鼓地运过來,你是不是觉得很威风?” “我,我……”石敬尖声道,“沐无心,你个乱臣贼子,你杀了这么多的士兵,难道是想造反吗?”他顾不得归晚的质问,只想把自己指摘干净。 “噌”,归晚拔出了手中的剑,剑尖直指着他。 石敬吓得往后一缩:“莫非你想杀人灭口?这里这么多人在场,他们都可以作证的,你除非杀光了所有人。否则,陛下一定会将你满门抄斩!” 在场的百姓都吓得往后缩,有的已经想要悄悄地逃走。这个少女,三言两语就杀了这么多人,在他们看來绝非善类,她不会是真的想杀了他们灭口吧? 归晚冷笑:“蠢货!看清楚这是什么。” 石敬壮了壮胆方才仔细看了她手中的剑,待看清了那九龙缚丝的剑穗,剑萼上团团的云纹,失声道:“尚方宝剑!”随即又接着道:“就算你有御赐的尚方宝剑,你也不能杀我,我是陛下钦点的户部侍郎,正四品官。是你的副手!” 可是却禁不住又惊又怕,尚方宝剑代表的是天子的无上权威,按理说,手执尚方宝剑,就是替天子执法,别说是四品官,就是个一品大员杀了也是不在话下的。可是,从來都沒有人这样做过,因为这样任意妄为,会得罪人,更会得罪天子。只有沐归晚,她真的是个疯女人,这一百多个步家军,她都是说杀就杀了,又岂会把区区一个四品官员放在眼里? 想到此处,他又吓得抖抖索索起來:“沐大人,下官不是故意的,下官也是为了百姓着想,怕疫情蔓延,是以……” 归晚却不想听着啰啰嗦嗦的狡辩,按了按眉心:“子言,把这只猪丢下去清醒清醒。”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子言应了一声,一把将石敬肥硕的身子丢了出去。“嘭……”一声,石敬被丢进冰冷的河水中,幸而他不是旱鸭子,只是喝了几口水就浮了上來,一言不发地游到了岸边,当众出了这么大的丑,却是大气都不敢出。 归晚注视着码头上目若呆鸡的百姓:“这些药的开支,先从我天下商会的账目上走,凡有需要的百姓,即可凭借药方领取三日的药量,本官分文不取。” 一开始时她阻止了他们与官兵拼命,他们就不认为她是个好人,直到她下令杀人,他们更是将她视作了嗜血的恶魔。可是现在,她不仅说要把药派给他们,还说,分文不取。突如其來的惊喜叫百姓们面面相觑,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无私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这是在市恩。她杀了那么多的人,当然要博取我们的好感,到时候陛下怪罪下來,好有人替她说话。”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嘀嘀咕咕。 这一次沒有人再理会。他们的亲人有救了!瘟疫不会再蔓延了!管她是仙还是魔,管她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只知道,她愿意将药送给他们,她愿意拯救他们于水火。活下去,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要再失去重要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愿望,简单而卑微的愿望。 “若是三日之后还不好呢?”有人底气不足地问了一句。 “若三日还不好,我会让医士上门帮病人看诊,你们再凭着医士的收信继续到沐大人这里领药。”不知何时,李晏楼从巷口走出,來到了码头上。 “州牧大人,是州牧大人!”李晏楼显然是很得民心的,百姓们见到他,就如见到了主心骨。 归晚对他的出现并不惊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身为州牧,怎么都要跟过來看一看才是。她不介意地一笑:“李大人,这赠药之事,还是劳烦你吧!我一会就将这些药物跟你交接。” 这给百姓送药,不论谁参了一脚,那都是天大的功劳,她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放手把药品交到他手里,沒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这样干脆,这样坦荡,竟是不怕他会抢了她的功劳。她杀了百余名的士兵,虽说那些人死有余辜,可传出去,对她是大大的不利。这时候,她更需要一个天大的功劳來支撑着她。 李晏楼深深施了一礼:“沐大人,我代宣州百姓,谢过你的大恩大德。” “多谢沐大人,多谢州牧大人!”一个百姓跪了下去,又一个百姓跪了下去。顿时,码头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有几个普通百姓打扮的对视了一眼,也是慢慢地跪了下去。归晚的语气沒了方才的咄咄逼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诸位不必如此,这是我等该做的事。” 她知道,这是李晏楼为她造势。她只有对百姓有了恩情,在民间有了威望,到时陛下问起來时,凭借着百姓的庇护,倒也算是得了个不大不小的保护伞。这李晏楼也是个光明磊落的让人哪! “不过,药是用來救人的。如果有人想要偷奸耍滑,从中获利,就照着我这口剑说话!”“咣当”一声,归晚将尚方宝剑丢在了甲板上。 在场无一人怀疑她的话,她绝对是说到做到的,上百个步家军,她不是说杀就杀了吗?连沒有都沒皱一下。 “现在,就请方才怂恿百姓跟官兵械斗的人自己站出來吧,自己站出來,本官会考虑留你们个全尸。”归晚冷冷道。 李晏楼苦笑一声,这丫头是真的决定要在此立威了。他就知道此次这群官兵來的十分蹊跷,而百姓会给士兵起了冲突,也定然是受了人的蛊惑,不然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场面就变得不可收拾。 乱世用重典,这句话虽然无情,却是至理名言。 如今宣州的局势不稳,本來青龙江要决堤,出云要亡国的谣言突然间传得沸沸扬扬,百姓本就比平日更敏感,加之经常有商队被劫,诚王不得已向陛下请旨,从步家调派了军队过來帮忙,沒想到这群酒囊饭袋,事情沒办成一件,却把百姓们吓得瞧着他们就绕着走,军民关系交恶到了从未有过的地步,百姓在他们的欺压下苦不堪言。随着辽王的尸体被运回,那具诡异的干尸被人瞧见了之后,关于亡国,关于有妖孽横行的谣言便愈演愈烈了。而今,又爆发了这般重大的瘟疫。这对百姓來说就是一个天大的打击。 他不是不知道这背后定然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推动着事情的一步步恶化。但是他毫无办法,他从魄力上就输给了这个小姑娘,因为她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锐气和傲气,她只做她应该做的,认为该做的事情。 她做得很对,为今之计,敌明我暗,这是最好的法子。她杀了那么多人,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警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这也是最冒险的法子,出云国的律法素來宽和,陛下又是出了名的注重仁义,若是今日的事归晚被参了一本,不管她有什么好理由,恐怕都是惹祸了。 166 天塌下来他也会来 “子言,把方才在人堆里煽风点火的那些人给我揪出來。”归晚按了按额角,表情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子言忧心地望了她一眼:“小姐,你现在……”小姐看起來一直是气定神闲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可唯有他知道,从到码头开始,小姐就一直靠着他。她素來要强,若不是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是不会做出这样软弱的举动的。他不敢动啊。 “我沒事,那几个人不是普通百姓,他们煽动闹事,定是别有居心,你快去……”归晚推了推他,手上沒有多少力气。 李晏楼这才发现归晚的脸色青得可怕,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她刚才一直都坐着,原來并不是刻意傲慢,而是身体不适? 子言一手扶住她,却是对一旁的泽云打了个眼色,泽云会意,几个起落便在人群中揪出了几个人,丢在了甲板上,一个是一身青衣的中年汉子,五大三粗的样子。一个是瘦瘦小小的老妇人,还有一个,是书生打扮的青年。 那甲板上尚未清除的尸首吓得他们手软发软,抖成了一团,那汉子和老妇人扑通一声跪下,连连求饶。倒是那青年书生有几分胆色,大声斥道:“你,我知道你,你是天下商会的会长沐归晚,你无缘无故地抓我们上來,到底是何居心?” 归晚的额上已沁出了点点冷汗,声音却是又清又冷:“是何居心?方才你们刻意煽动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跟官兵冲突又是何居心?” 那书生傲然站着,并不打算回答归晚的问題:“沐大人雪中送炭,叫人运了这些药物过來,我宣州百姓很是感激,但并不代表沐大人可以越俎代庖。这些事,本就是我宣州府的事,沐大人不是钦差,即便手持尚方宝剑,也无权插手我宣州之事,更何况是草菅这么多人命。” 他不惧生死的姿态倒叫众人觉得他十分有傲骨,对他的话也多了几分信服。他们确实很感激归晚送了这批药,也觉得这些官兵可恨,方才他们是真的恨不得杀了这群比强盗更可恨的恶人的。可是当归晚真的杀了这么多的人,他们又觉得不妥当了,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小老百姓,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对归晚此举,是有些不赞同的。而今听这位书生这么一说,也觉得是归晚逾越了,更是觉得她心狠手辣,方才对归晚免费赠药的感激也淡了几分。 这是宣州之事,她一个外人,做到这般地步已是过了。归晚何尝不知?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激愤,而今想來,倒是自己不是。她慢慢站起,只觉得一阵目眩,冲李晏楼点了点头:“李大人,我确实不宜越俎代庖,接下來的事,便麻烦你了。” 归晚不答,那书生更是得意,趁机道:“怎么不说话?莫非是心虚了?你少作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谁不知道沐家和步家素來不和,你此举不过是借机报复罢了。学生虽是名普通士子,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定会发动书院的同仁,参你一本!” 百姓们窃窃私语起來,这么说,归晚给他们赠医施药竟然是真的为了向他们市恩了?她是把他们当成了挡箭牌,到时候陛下追究起來,她就会拿他们当借口。 瞧,这就是人心啊,方才还对她感激涕零,现在不过是几句话,就对她质疑起來了。归晚微微冷笑,却是懒得解释,如今的她,只需求问心无愧,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倒是楚兰敏看不下去了,大声斥道:“越俎代庖?你们可知道这两船的药材值多少钱吗?整整六十万两!你们以为天下商会是真的财大气粗?商会刚刚稳定,还沒多少进项,这亏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上,她这是担着天大的干系來救你们亲人的命!沐师姐若不是为了你们,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叫自己沾了血腥?” 那书生大声反驳道:“说得好听!方才那步律正分明是有了退意了,沐大人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呢?” 他这句话倒是问出了不少人的心声。 楚兰敏冷笑道:“若非如此,还有多少人会想要打这批药的主意?疫情汹涌,一刻都耽搁不得,可是,层层盘剥下來,等药到百姓手中时,他们还有命在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又觉得也在理,毕竟现在药物紧缺,那些达官贵人想要,他们能不先给吗?可是一想又不对…… “即便是为了震慑旁人,杀几个人也足够了,何必斩尽杀绝?”那书生继续咄咄逼人,“如今我们几个看出了她意图不轨,她把我们抓來,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是什么?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昭,我本就是为了公理而來,就算是掉脑袋,我还是那句话,我说的话丝毫沒有亏心!” 这几句话简直是掷地有声,不由得不叫人信服。更多质疑的目光望向了归晚。 是啊,即便是为了杀鸡儆猴,杀了步律正也就是了,何必斩尽杀绝呢?这也是楚兰敏的疑问,但他素來相信沐师姐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他希冀地望着她,想让她做一个解释。 归晚摇了摇头,步律正他们來抢药,固然是本性贪婪,更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步律正此人傲慢跋扈,要打发掉他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黑羽军出面,以步家的护短,定是不问青红皂白地将场子找回來。届时,步家边军对上黑羽军,定然是一场大乱,这正是洛心等人求之不得的。到时若是他们乘机发难,恐怕这边城的防界就岌岌可危了。 她能怎么解释呢?如今瘟疫已让百信们人心惶惶,若是她再说一句城中还有乱党,瘟疫便是他们散播,不知道会生多少风波。所以,她只能背了这黑锅。只当是为了换得几日的安稳吧!反正她是将死之人,还要什么声望与前程?名声污了便污了。 楚兰敏希冀的目光渐渐地黯淡了下來,直至染上了一抹失望。 “老天爷,你张大眼睛看一看啊,这朝廷官员欺负人了啊……”那老妇人见局势对自己有利,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腿一蹬,便改了跪姿,如簸箕一样伸着腿坐在甲板上大哭起來,一边哭一面拍着大腿,“朝廷命官草菅人命了啊……” 李晏楼轻咳了一声,问道:“可有人认识这三个人?” 对州牧大人,百姓还是尊重的,当下细细看了那三人,纷纷摇头。 “都沒有人认得吗?” 这下他们方才发现这三人并不是他们熟识的,倒像是凭空冒出來的一般。 李晏楼继续道:“到这码头上的乡亲们都是家里有人得了疫症,不得不來索要的。你们呢?家住何处,家里又是谁生病了呢?” 这一串的问題问下來,三人哑口无言。这下再不聪明的人也发现了其中有猫腻。 此时,早晨传旨的太监已是在两个小内侍的搀扶下颠颠地跑來,挤开人群见到这如修罗地狱般的场景,连声音都变了调:“这,这……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归晚叹了口气:“公公,你不必催促,我这就吩咐人打点行装,跟你一道回京。” 传旨太监大大松了口气,连连道:“那便好,那便好。”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内侍,这不该招惹的事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沐师姐,这是……”楚兰敏叫住了她,面露迟疑,他想不通归晚为何会跟一个太监回京。 归晚淡淡笑道:“我身子不好,陛下下旨叫我回京修养一段。” 一般人,定然会以为她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楚兰敏是什么出身,他哪里不知道这回京修养是什么意思?陛下如果叫一个臣子回京修养,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给个高高的虚衔把人给圈起來,其二就是把人先骗回京治罪了。 “沐师姐,你不能回去!”楚兰敏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气从胸臆中奔涌而出,怪不得沐师姐方才面对那书生的刁难一句解释的话都沒有,她是不在意了,她定是觉得京师之行定是有來无回了,所以,她灰心了,也不想解释了。 她到了荀阳之后为百姓为商会做了多少实事,她每一个算计,每一个计策从都不是为了她自己。她辛苦创下了那样一个庞大的基业,她给商会建立了一个稳定而又前途光明的格局,却落得一个“回京荣养”的下场。这世间何其不公! 连李晏楼也是惊愕,沐归晚还太年轻,太青涩,有时候做事难免考虑不周,然她确实是一个懂得实实在在为百姓牟福,为苍生算计的人才。只要再让她历练上几年,她定然是出云国未來的栋梁,陛下竟然容不下她么? “这位公子,这是陛下的旨意,沐大人是回去享福的,陛下还封了个郡主的封号呢!”传旨太监面对楚兰敏就沒有什么好声气了,他不认得的,想來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对沐归晚的无理容忍再三,还不是因为右相大人给她撑腰? 归晚摇了摇头,轻声对楚兰敏道:“你且放心,陛下他不会对我如何的,我毕竟是沐家的嫡女。在朝中也不是沒有人脉的。” 楚兰敏眼中划过伤痛,为何,为何沐师姐这样的好人要禁受这样不公的对待? 归晚见不得他那副样子,压低了声音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抹顽皮的意味:“我今天将步家军给得罪狠了,他们怕是想把我扒皮拆骨的心思都有了,我正好回京躲一躲。” 楚兰敏迟疑了一下,想想也只能如此:“那沐师姐保重。荀阳这边,师姐不必忧心,我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他们的。”沐师姐重情,能叫她挂心的大概就是她手下的那批管事了。 归晚微微点头,轻声道:“凤鸣,你只要顾好楚家就好,近日不要被陛下捉住把柄,知道吗?”话音未落却是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小姐……” “沐师姐……” “沐大人……” 子言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只觉得她的身子冷得如同冰块般,连唇上都透着青,可只是瞬间,便烫得如同一个巨大的铁炉,裸露在外的皮肤在眨眼间变得通红通红。 地狱花的毒压制不住,发作了! “快,了了禅师现在何处?”他的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惊慌。 归晚的身子他再清楚不过,本就千疮百孔,前两日去请了了禅师时被困于阵中又耗损了无数心神,之后又被阵中的戾气所伤昏迷了整整一个日夜,前日了了禅师就说她如今已是油尽灯枯,这次昏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了了禅师现下在诚王的别院中。” 子言也顾不得叫人去请,抱起归晚就飞一般地往诚王别院而去,小姐,您千万不要有事啊。小姐! 突如其來的变故叫所有人措手不及,传旨太监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只留下李晏楼与错愕的百姓。李晏楼按了按眉心,认命地开始收拾残局,说到底,沐归晚是为了宣州百姓着想,虽行事激越了些,却是快刀斩乱麻,三两下将事情给理清楚了。他欠她一个人情。 半盏茶时间后,归晚便躺在了诚王府别院的厢房,林序和步星月也被惊动了。 了了禅师为归晚扎了针后略略净了净手,神色之中多了几分悲悯:“几日前我还说她尚有两个月的寿元,而今看來,却是只剩十五天不到了。为她准备后事吧!” 楚兰敏如遭重击,往后退了几步,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子言难以置信:“不到十五天?小姐早上还好好的。” “怎么会好?她先前耗了太多的心神,又被戾气伤了脏腑,本该是疼得紧,她恐怕是一直强撑着,不叫你们瞧出來。想必今日昏倒之前又是伤了一番神,又兼之大悲大怒了吧?这般折腾下來,就是个好端端的人也会扛不住的。何况是她这样的?” 步星月心中一动,透过门缝望了望躺在床上的人,只看到深深的帐幔。 林序却是心中一恸,怅然若失,那样惊采绝艳的女子,竟是真的沒救了么?莫非,这就是红颜薄命,天妒英才?她是风氏的圣女令啊,她做了多少为国为民的事,竟是要这样顶着不是自己的名姓死去了么?她是那样傲气的人儿,她如此地热爱生命,她是那般努力,那般执着,即便是面对绝境也未曾露过半分软弱,再困厄的时候也一如天边最耀眼的星辰,而今,她终究是抵挡不住命运,要化作一抔黄土了么?天道何其不公! 传旨太监正好气喘吁吁地跑了进來,听了这话跌足大哭:“怎会,怎会如此?沐大人只有半个月的命了?这可叫咱家怎么跟陛下跟右相大人交代哟?” 子言被哭得心烦意乱:“闭嘴!” 传旨太监哪里顾得上他,自顾自地诉苦:“这,这可怎么好?陛下那边还好说,就是右相大人,他也会扒了咱家的皮的。” 子言却是一把抓住他,眸中微光闪动:“你说什么?这关右相大人什么事?”对,对啊,还有右相,他一定有办法的!小姐一定还有救的。 传旨太监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貌吓破了胆,磕磕巴巴道:“右相大人,右相大人曾与我说过,要沐大人速速上路,他在上京的必经之路上等她。” 子言一喜:“那还不快去备马车?” 了了却是摇头:“不可,她脏腑受伤颇重,此时万万不可移动她,至少得等到两日之后。” 子言嘶声道:“我怕來不及。”此去京城路远迢迢,不知道右相是在何处,若是赶不及,小姐她…… “若此时移动她,怕只会叫她伤得更重。” 了了说的是实情,子言也清楚:“公公可知道右相大人现在何处?” 传旨太监摇头:“右相大人并未明说,不过,临行前他倒是给了我一只信鸽。” “那你快去给右相大人写信,跟他说我家小姐病重,让他速速赶过來。” 传旨太监迟疑:“不好吧?陛下都连发了五六道金牌催右相回京了。右相着实是沒空回來的。” “只要是我家小姐的事,就是天塌下來了他也一定会赶來的!”子言沉声道,“你快去!” 楚兰敏也敲着边骨:“麻烦公公,姑且一试。”停了子言的话,他不是不心酸的,可是只要沐师姐能活着,她能活着怎样都好。 那可是陛下的金牌,可不是比天塌下來了更严重吗?传旨太监被他瞪得发憷,却是将信将疑:“好吧,咱家姑且一试,只是右相大人來与不來,却不关咱家的事了。” 不多时,一只信鸽从诚王府的别院中飞出,只是,飞了不到一里的地,便被人一箭射了下來。 167 天意弄人 一双涂着粉色丹蔻的手缓缓放下手中的弓,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身來,嗫喃了下,终是冷冷道:“你若是想要阻止我,就不必了,我是一定要这样做的。不要说如今她快要死了,就是她沒事,我也是会这样做的,你尽可以说我自私,说我冷血。” 林序认真地望了她一眼,轻轻一叹:“王妃不必如此,我沒有这个意思。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步星月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咬唇道:“你不必做出这幅了解我的样子,我不用你可怜。我不过是为了报复她,沒有你想的那样伟大。我知道我这样做你是不赞同的,你们都觉得她比我好千百倍,我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的。” 林序看了看眼前这个故作坚强,又转头望向了天边的云,苦笑道:“我何必可怜你?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我都是为了家族尝尽辛苦的人。” 他平平的话,却叫步星月险险落下泪來:“不一样的,你至少比我好。你可以为了家族而奋斗,不管成败,心里总是有所依托的。而我,不过是家族的弃子。我本來就是不应该存在的。按照家里的排行,我该是云字辈的,云馨,云霭,云婼,云沁,那是我同族姐妹的名字。唯独我,沒有依照族谱取名,取了星月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名字。我原以为,那是因为我是特别的,因为我是命定的太子妃。” 她笑了一下,却更像是在哭:“我果然是特别的,直到那日辛蔷薇在大殿之上说了我失身于诚王,我便被家里人锁在了祠堂里罚跪。若不是我心血來潮翻了那族谱,怎么会知道,族谱上根本就沒有我名字。庶出的姐妹都有,唯独我沒有。那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我这个太子妃,原來本就不该存在的。过了这么些年,我更是想明白了,太子妃,未來的皇后,那是要母仪天下,统领六宫的,哪里是像我那样一个沒头沒脑,骄横跋扈的人当得的?可是我从小学的就是那些,我从小除了舞刀弄枪的花架子,就什么都不会,可笑我还自以为高人一等。想來这些你们一早就知道了吧?” 林序点了点头:“想來你这个太子妃的位置,是步家跟陛下的一项协议,步家必须辅佐太子。” 步星月苦笑道:“如果我顺利嫁给太子,想來不等生下一二半女就会病死,然后,步家再送一个旁支的女儿给太子当侧室,虽沒有太子妃贵重,却也是与太子绑在了一起。这是世家常用的伎俩,我原先怎么就不明白呢?” “步家手握军权,陛下甚为忌惮,是不可能让步家的女儿当上皇后的。”这个道理林序一早就明白,北悦宁也明白。 “可辛蔷薇不知道,她以为我是步家最宠爱的女儿,悦宁娶了我,步家多少会帮衬我一些,是以当年才设了那么一个局。她却不知道,那样一來我就成了一颗废子,若不是后來悦宁坚持娶我,我早就死了。”步星月笑着摇了摇头,“悦宁其实很恨我,他娶我,只是为了不损他仁厚的美名。可是不管如何,我都是感激他的,毕竟这些年來,在外人面前,他该有的尊重都给我了,甚至还会在外人面前对我百般维护。而今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他的王妃,即便有名无实,我也是他的王妃。为了他,我是可以做任何事的。” 林序叹了口气:“我沒有阻止你的意思。她是林千夜最在意的人,他那样的人,知道是因为你动的手脚而沒见到她最后一面,必然会迁怒诚王府。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你。” 林序低头,敛下眼中的黯然:“这也是我该做的。”辛蔷薇也好,沐归晚也好,她都是他最欣赏的女子,在生死一线时,她能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他,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他们是多么地相似,本來他们可以成为极好的知己,好友,而今,却是命中注定,他连她最后的时光都要算计。只因为在命运面前,他们都是可怜人,他们都身不由己。 归晚醒來时,已是黄昏,坐在床边的了了捧着那盏芳香四溢的花茶,递了过去。 “多谢。”归晚接过。 了了摇了摇头:“你不必谢我,这花茶是你自己的。我给你开的药,你一口都沒有喝下去。” 想來是她昏迷时也抗拒喝药了,归晚低了头,淡淡一笑,慢慢地抿了一口,却是道:“恐怕这花茶并不对症吧?” 了了推开窗户,那漫天的红霞便扑入眼帘:“聊胜于无吧!这一盏花茶中加了无数的奇珍,药效却原先的一半都沒有达到,为了掩盖药味而把药配成了这样,委实是暴殄天物。说起來都是药,你又何必如此自欺?” 当然,她后來是知道这花茶就是药了的。原先不知道时,不要喝药,那是因为心病和心结,略略打开心结之后还是不愿意喝药,却是他惯出來的坏毛病了。 了了转过身來,那霞光落在白色的僧衣上,染上了淡淡的红:“配这花茶的人,便是能救你的人。”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嗯。”归晚并不否认,“所以,我不愿他为我冒险。”荀阳那边太子的人情她恐怕要永远还不上了,京城她是一定要回去的,不是为了圣旨,而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偷偷的也好。她后悔了,除夕当日为什么要那样气他呢?好好地跟他过完不好吗?至少能留一个念想,她终究不是太解风情啊。这样任性的她,想來叫他很辛苦。 “恐怕你不能如愿吧?”了了却是笑了,神情之中染上了些许红尘浮世的烟火气,“他能费尽心机只为了这一盏花茶,想必不会这样轻易放弃你。” 归晚心头一跳,她不是不知道的,只是不敢去想,若是林千夜真的费尽心机要去救她。那么他现在……心慌之下却是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大和尚,你是出家人,怎么也管这俗事?” 了了竟是一本正经地道:“小僧的心仍在这红尘之中,能算得上什么出家人?” 归晚难得地被噎住了。 了了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当日桃花林中那两首曲子,本以为你是个通透之人。却不想陷入情障之的人,往往五色俱迷。便是你的随从都知道便是天塌下來,那个人也会为了你回來,看不清的人也只有你罢了。你如今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该何如做,且自己斟酌着办吧!” “只有半个月?”归晚抓紧了被子,心头一阵又一阵空荡荡地疼痛,“半个月?竟是只有这么几日了么?” 那日她那样气他,故意赶他走,他生气之下定然是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此时定然是到了京城了。她还來得及吗?还來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吗?她并不怕死,一早就知道了会有这样一日,只是,沒想到这一日会來得这样快,总觉得她还有时间。先前那么多的时间,她都留给了算计,埋怨,不安与不信,却原來,不知不觉中,她就这样走到尽头了。 “小僧言尽于此,这两日你且好好休养,好自为之吧!”了了开门走了出去,“下一次再毒发,不必再來找小僧,我帮不上你了。” 真是直接得一点面子都不给啊。归晚苦笑,怎么说她都是快死的人了,他就不知道委婉温和些吗?只是他所这样的话,也证明了,她是真的折腾不了几日了。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会回來的,真的是如此吗?恐怕已经來不及了吧?京城离这里千里之遥,一來一回,该费多少时间呢? 她怎么就只剩下了半个月呢?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沒有做,好多的后事沒有安排好,一堆的烂摊子沒有收拾,还有一些答案她沒有问。最重要的是,她还沒有好好地跟他说一句,她在意他。來不及了吧?这些都來不及了。 她死了,他便又是一个人了吧?想到以后可能会是另一个女子陪着他,她就糟心糟肺地疼,他是她的,他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可是,如果沒有另一个女子陪着,他会寂寞的吧?她又怎么忍心,怎么……舍得? “我要去京城,马上。”归晚眼中是不容辩驳的执拗。 子言欲言又止,终于点了点头。只要是小姐决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去请那位传旨的公公。”归晚要回京,自然是不能绕过这个传旨太监的,何况,昨日的举动狠狠地得罪了步家,有人挡一挡也好,奉旨回京,倒是一个极好的借口。本姑娘现在沒功夫跟你玩,不服气,自管向陛下哭诉去! 子言方才离开不久,便听到了一声嚎啕。泽云匆匆跑进院里來。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归晚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不对。 泽云涩声道:“那个传旨太监死了。刚刚在他房里被发现时手脚都僵硬了。” 归晚只觉得眼前一黑,扶着额头开始苦笑。那个传旨太监跟这里的人无冤无仇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杀他?区区一个太监,放在平日死了也就死了,可他现在是代天子传旨,要带归晚回京城交差的。明眼人都知道她此番回京城并不是好事,她有抵触情绪也是应该的,那么最可能杀那个传旨太监的人是谁,不言而喻了。 她若此时上路,恐怕还沒到京城,就会被人押回大理寺打入天牢吧?罪名就是藐视皇命,形同谋反。是谁这么看得起她,花这么大的力气留下她?洛心吗? 168 六月债还得快 “主子,我们如今该怎么做?”泽云一脸郁色。 归晚自认不是个以德报怨的好人,先前洛心掳走了她,让她在辽王那受尽羞辱,她逃出之后本沒想过善罢甘休,只是接下來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她根本就腾不出空來。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计较了,只是想见上林千夜最后一面,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也要阻拦吗?她自认从來都沒有得罪过她! 既然她自找的,她也不用客气了。归晚握了握拳:“诚王身体好些了吧?” “是,诚王服了药之后前日夜里就已经醒了,只是吴侧妃不放心,让在别院静养。” 他竟沒回军营?归晚发觉自己竟然笑了一笑:“这可不像是他的风格,此时他该在军营里跟将士们同生共死才是。” 泽云几乎是毫不停顿地回答:“王府的小士子也染上了疫症,诚王忧心如焚,这几日军中之事都是林序跟几位副将负责的,疫情在军中也控制住了。” 归晚略略惊异地望了他一眼:“诚王住在何处?我要见他。” 在不远处的一个院落里,先迎出來的是头发散乱的茜袖,她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敌意十足:“你來做什么?” 归晚袖着手,淡淡道:“我自然不是找侧妃聊天的,來找诚王有要事商议。” “王爷病了,不见外客。”茜袖一口回绝。 而今时间对归晚來说是分外宝贵的,她自然不想浪费在茜袖这等人身上。她朝泽云望了一眼,泽云提气朗声道:“我家主上沐归晚沐大人有要事求见诚王殿下。” 茜袖气得差点想把门给排上,只是顾着脸面强自忍住了。 唔……泽云还是太迂腐守礼了些,依她的意思一脚踹开这不知好歹的吴侧妃,径直闯进去才好。归晚懒懒地靠着院门,神游天外。 不多时,北悦宁便亲自迎了出來,归晚轻轻笑道:“几日不见,殿下家的门槛就变高了不少,微臣差点进不來了。” 北悦宁双颊凹了下去,眼中微微带了点血丝,然精神还好:“实在抱歉,小儿还在病中,怕客人沾染了病气。沐大人且随我上别处坐坐吧!”一句话既给了归晚面子,也维护了茜袖。 归晚一笑:“客随主便。” “王爷……”茜袖咬了咬唇,叫住他,“王爷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吹风为好。” 北悦宁瞥了她一眼,眼中不带一丝温和。 茜袖止住话头,强笑道:“王爷且等一等,妾身给王爷拿件披风。” 北悦宁淡淡道:“不必,你回去照顾瑞儿吧!他是本王唯一的孩子,别叫他有了半点差池。” 茜袖脸上一白,眼中划过一抹惊恐与哀怨:“是。” “我找王爷跟瘟疫之事有关。”归晚开门见山,“想必王爷手上也有散播瘟疫之人的线索,我正好有他们在各处盘踞据点的消息。” 出乎她的意料,北悦宁并沒有露出半点喜色,也沒有半分惊奇,竟然是不肯领情:“这里是宣州地界,此事本该由李宴楼负责。你单单告知本王是什么意思?” “王爷忘了之前与小臣的合作了?我把消息告诉王爷,有什么好奇怪的?何况……王爷从别处借了那么多的军队,至今不见寸功,功,陛下那边已经有微词了吧?”她不是沒想过要告诉李晏楼,只是她相信北悦宁立功心切,自然会把事情办得更好些。 “那是本王的事,有劳沐大人操心了。”许是被说中心事,北悦宁的眼中划过恼怒。 “怎么?殿下不愿接受我的好意吗?原來诚王也是迂腐之人。” 北悦宁眯了眯眼睛:“你把这个消息单单告诉本王,想要什么好处?” 归晚实话实说:“只要王爷把那匪首挫骨扬灰就算是给我的好处了。” 可惜这样的实话却是沒人信,北悦宁背了手,慢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中凭添了一分戾气:“沐大人,别说本王沒有提醒你。在朝堂之上,利益之前,唯有选择一边,从沒有左右逢源的道理。你既已投靠了太子,如今再來投靠本王,到底是何居心?” “我投靠了太子?”这下归晚错愕了,“王爷何出此言?”太子保住了湄和小十九,确是卖了她一个大人情。归晚自然也知道他不可能是无事献殷勤,她自然也要给他一些好处。大不了她将商会里掌握的那份势力都交给他也就罢了,反正现在她也用不上了,也不算是平白无故受了他的恩惠。 想來太子也是这般想法,送她人情是为了以后掌握商会尽可能地减少阻力。毕竟,她才是商会的创始人,即便卸任,想要给谁使点绊子也不是做不到的。 可是北悦宁说她投靠太子……她什么时候投靠了太子? 归晚那副迷惘的表情更叫北悦宁怒火中烧,她到现在还跟他装!其实官场中本就真真假假,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且不说从一开始她就沒表明立场要追随他,即便她真的说过,也是做不得准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这些年他还见得少么?理智告诉他,对她的示好他应该欣然接受,利用完了,再把她一脚踢开便是。可是不知为何,面对她他素來自傲的自制便形同虚设,便如现在这样明知这样做不智,还是忍不住揭穿她的虚伪。 “沐大人当别人都是傻子吗?你让人冒名顶替,只身离开荀阳,替身之事被人撞破,此事天下人人皆知。太子却是力挽狂澜替你保住了你那两个奴才不说,更是牢牢地帮你守住了商会的那一亩三分地,分文未动,也分文未取。他不止自己不动,就连别人,也别想染指半分。沐大人可真是好本事,能叫太子这般维护。”悦宁一脸嘲讽,“既然有太子当你的靠山,你又何须向本王示好?” 太子沒有接手她在荀阳的势力?昨天早上子言跟她说起时,她心不在焉,只说了几句就打断了。这个消息,她也是到现在才知道。 归晚心中一动,天下商会代表了什么沒有人会比她更加清楚,商会现在是初创,它能起的作用就已经不可小觑。不出三年,它就会成为出云国的命脉!任何一位君主都不会放心把它放在别人手里,也沒有人面对它能够丝毫不动心。更何况是身为储君的太子?他怎么可能甘心只当一名保管员?这分明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现在的她处境十分被动,商会虽然已是自成体系,可一旦失去了她这个主心骨,就是任人宰割的境地。太子派來的那两个伴读,亦是难得的人才,通透而不迂腐,若他有心,趁着这段时间吞下商会大半的势力根本不是问題。有什么能比东西在自己手里更加叫人放心呢?太子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放弃了商会这块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就是为了卖给她一个人情? 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除非,他这么做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归晚只觉得心口突突直跳,答案呼之欲出了,那个叫太子能如此维护她的人,除了林千夜还能有谁?能叫太子心甘情愿地放弃这样巨大利益的,除了许之以天下,还能是什么? 林千夜他从來都是那样漫不经心,游离于整个朝堂之外的一个人啊。他素來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连皇帝他也未必放在眼里。可是为了她,他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站到了太子那边。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为她做到了这般地步。 自从见到他,她的为官之路就一直是顺风顺水,几乎是心想事成。那都是他的功劳,她一直都知道,是他在她身后一直张开双臂保护着她,叫她不要摔跤,即便是摔了,也不会摔疼,那是他给予的宠溺。于是她便这样随心所欲地任性着,偶尔闯祸,偶尔不知轻重,有人说起她“不愧是右相的高徒,连行事风格都如出一辙”她面上羞恼,心底却是欢喜的。她却不知道,她的随心所欲,是他牺牲了自己的随心所欲换來的。 “既然无事,本王就先回去了,沐大人请自便吧!”北悦宁见她无话可说,以为她理亏,淡淡扫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其实他本该扣下她,逼问下她所知道的情况,可是近日王府发生的事已叫他心力交瘁,他实在沒有那样的心思。 归晚并未阻止,几乎是更快地,她向院门口走去:“泽云,去帮子言打点行装。帮我准备一匹快马。”若说原先她还存了向洛心报复的念头,而今,却只剩下一个,她要见到他,她一刻都等不及地想要见到林千夜!她为何要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请恕属下不能从命,主子内伤颇重,不要说骑马,坐马车也很勉强。”对于去京城,泽云跟子言是有分歧的,子言可以不计任何后果以归晚的命令为先,他却不能不考虑主子的身体。何况出了传旨太监突然暴毙的事,主子就更不能上京城去了,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通常归晚这样说的时候,就代表事情沒有商量的余地。 “主子三思,此时实在不宜去京城。” 归晚心头升起了莫名的焦躁:“你若不想帮我,就到一边去。” 泽云上前几步,直直地跪在她面前:“请主子顾惜自己的身体。” 归晚眯起了眼睛:“你要拦我?” “属下不敢,只是,若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属下难辞其咎。” “难辞其咎?”归晚突地笑了,“泽云,你终于说实话了。你是怕我死了,你不好跟风无樾交代吧?真沒想到,我忠心耿耿的护卫队队长,竟是别人的卧底。昨天早上,我母亲突然从软禁她的房间里消失了,也是你搞的鬼吧?” 泽云直直地跪着:“属下并不是卧底,主子本來就是风氏的小主人,你跟风氏本是一家。属下维护风氏的利益就是维护小主人的利益。至于绿衣夫人,那终归是主子的母亲……” 归晚冷笑:“不要再叫我主子,我当不起。她终归是我的母亲,你们都是这样想我的,以为我会杀了她,是吗?” 泽云低下头:“属下绝无此意!只是一家人何必闹到这般田地,主子若肯让一步……” 哈?让一步?她还要让到什么地步?她的亲生母亲那样待她,一次有一次地不顾她的死活将她当成了报复庆昭帝的工具,当年是她逼着她喝下了那凭毒药,而今,又是她把她送给辽王羞辱。如今她不过是想关着她,等事情平息之后再作打算。他这个不相干的人,竟然就來指责她了。 归晚只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泽云想伸手扶她,归晚一推,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下。一双手扶住了她,是北悦宁,他并未走远。见她站稳,他便松开了手。 “多谢王爷。”归晚忍着难受道了声谢,“一点家务事叫王爷见笑了。” 北悦宁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泽云,脸上黑了黑。家务事?她这么说了,他自然不好再厚脸皮地在一旁听下去。 子言匆匆赶來,轻手轻脚地护住了归晚,看到了泽云的样子,当下明白了,沉声道:“你不知道小姐现在禁不得半点刺激吗?你还这样气她,不管你是出于好意也好,歹意也罢,若伤到了小姐半分,我就要你的命!” 对子言泽云并沒有相让的意思,他大声道:“你明知道主子现在不能远行,还一味怂恿,到底是何居心?你要带走小姐,除非我死!” 归晚稳了稳呼吸,靠着子言,淡淡道:“那你便死吧!我是亏欠风无樾,可不代表你们能对我为所欲为!” 泽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他沒有做错,可是,主子竟然如此冷漠地跟他说,让他去死。他真的有那样不堪吗:“主子,家主定然有办法救你的,主子还是跟我回风家去吧!” 归晚沒有回头,风家?那个宛如地狱般的地方,她即便是死也不想再去第二次。子言更是知道归晚在那里的遭遇,自然不会把泽云的话放在心上。他亦不放心归晚骑马,所以,他找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是一辆四乘的马车,四匹马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跑动起來只会比骑马更快。他知道林千夜收到消息会來***,可是事关小姐的性命,他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能争取一刻是一刻吧! 归晚望着她手下的十二个护卫,径自吩咐道:“从今日起,泽云不再是你们的队长,你们听从子言的调配,不愿意的,现在就离开。不听从命令之人,我消受不起。” 这是归晚第一次用这样冰冷的口气对他们说话,可是沒有人迟疑,十二人齐刷刷地回应:“是!”在马车后他们翻身上马,动作是一如既往的利落。 泽云慢慢跟了出來,脸色惨白,他从不知道那个温和而又爱笑的主子,总是玩世不恭,爱跟他们开玩笑的主子,可以这样无情。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他给抛下了。那十二个人,都是主子自己一手带出來的,只有他是中途进來的,靠着略胜一筹的武功和更丰富的临场经验,做到了队长的位置。而今,那十二个人经过多次战斗的洗礼,每个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了,可他自认,他们还是比不上他的。当日被困桃花林中,她的那双眼睛是那样明亮,她说要带他们闯出去,一个都不能少。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下定决心要认她做唯一的主人,才过了两天,她就对他不屑一顾了。 楚兰敏不方便住在诚王别院,就近寻了一间客栈,听到归晚醒來的消息赶來,却只來得及跟她送别:“沐师姐,一定要去吗?”昨日了了禅师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今日一别,若出了差池,便是死别!可他沒有立场阻止,他知道为一个人动心的喜怒哀乐,若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他本就应该成全。 归晚望向这个已经愈发沉稳的少年:“凤鸣,若今日离别沒有再相见之期,我在荀阳原先的那些属下就托付给你了。若有一日他们來投奔你,请你庇佑一二。还有……”她递过一个小小的盒子,“我跟碧游海上的海盗达成了协议,凭着这件信物,商船便能在这片海域通行无阻。相信你知道怎么做。” 楚兰敏只觉得手上这个小小的盒子重逾千斤:“师姐……”在碧游海上通行无阻,那是多少商家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特权。它意味着真正垄断海运,并在一些舶來品的价格上占绝对的优势!仅凭这个,只要他不是太草包,就能建立起一个皇权也不敢轻易触动的商业王国。她就这样轻易地给了他,或许从一早她提出楚家分家的主意时,她就已经开始策划这件事。而她唯一一次离开荀阳就是让湄假冒她那次,她竟是为了他冒了这天大的风险! 归晚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期限只有十年,相信十年之后,你已创出一番局面,不会再叫那些海盗捏在手里了。” 楚兰敏重重点头:“我不会叫师姐失望的。” 归晚点了点头,轻轻道:“还有,凤鸣,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她本不想说,但终究不得不说,这样美好的一个少年,她不想让他折在任何人手里。 望着马车走远,归晚慢慢地打开了手中的盒子,那是一朵蔷薇花,由特殊的燃料染就,娇艳的花瓣在阳光下七彩绽放,那原本是她商号的标记。出云国曾经有一个传奇般的商号,叫蔷薇花号,可是在数月之前淹沒了。可这并意味着结束,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紧紧地抱住了手上的盒子,终有一日,他会让这朵蔷薇花再次绽放出夺目的光芒!他会再次谱写蔷薇花号的传奇! “小姐,咱们沒知会甜儿一声就走了,她肯定要闹别扭了。”马车的速度很快,不过两个时辰,就要出宣州地界了。子言怕归晚一人坐在车里出事,行不多久总会进去瞧瞧她。 归晚皱了皱鼻子,懊恼道:“我是怕她哭鼻子。” 子言笑着摇了摇头:“只怕现在就在哭鼻子了。” 离开了宣州那片是非之地,归晚的心情也轻松起來:“我知道这样做不厚道,可是就算天塌下來,我也要去京城的。” 子言只是笑,瞧着她精神尚好也就放了心,只要找到林千夜就好,他虽然不知道林千夜会用什么法子救小姐,但是,他肯定不会叫小姐这样死去的,找到了他,就是找到了希望:“小姐,还有半个时辰才能找到客栈打尖,你先歇一歇吧!” 话音未落,马车却突地停了下來,归晚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马车前的泥地上钉着一支箭。前面不远处的路上,笔直地站着一队步兵,怕是有三四百人,甲胄分明,手中的长枪乌沉沉的,只枪尖一点被磨得光亮,散发出凛冽的肃杀之气。那是步家的嫡系,真正的步家军! “沐大人,这时候才想到离开,不觉得太迟了吗?”唯一坐在马上的是一个四十來岁的武将,瘦削的脸,蓄着两撇细细的胡子,看起來有些猥琐,只是他身上冰冷煞气叫人不敢小觑。 六月债,还得快。从她杀了码头上的那些蠢货开始,她就知道此举彻底地得罪了步家,沒想到步家这么快就找上门來了。而今那个传旨太监已经死了,她想找个挡箭牌都找不到了,归晚直想叹气,她最近是不是太霉运了些? “这位将军如何称呼?”她笑眯眯的,一脸的和气生财,“看起來很是眼熟,不知我们在哪见过?” 这死皮赖脸地套近乎的方式委实是太不矜持,也太不合常理,那将领脸上的肌肉不正常地抖了抖,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铁板状:“末将贾石标,是步将军手下的一个校尉。” “哦……”归晚恍然大悟状,“一个校尉便有如此气势,步家军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贾校尉找我何事?” 贾石标继续冷着脸:“沐大人这就要走?” 归晚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不想走的,奈何陛下召我回京,我也只好回去一趟。”为了证实此话的可信度,她特地走回马车翻了翻,掏出了那已然被塞得皱巴巴的圣旨示意。当然,她不会傻乎乎地把圣旨递过去,被人知道她回京被撤了职,不然,这步家人收拾起她來救更肆无忌惮了。 贾石标并不买账:“末将听闻沐大人的家将很是骁勇,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我手下的将士很是不服气,是以想找他们切磋切磋。想來不会浪费大人很多时间。” 果然是步家的嫡系就是不一样,这找人报仇的话都能说得这般委婉,叫人一时间生不起气來。归晚摸了摸鼻子讨价还价:“可是我急着赶路怎么办?”说完还不忘挥挥手上的圣旨。 那副无赖相对上那块如石头般的贾石标却沒多大作用,他语音平平道:“沐大人可以继续上路,只要把这几个家将借我们一用,待我们切磋完了,自然会将他们送还给沐大人。”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归晚又想要叹气了,且不说她会不会驾马车,就是会,一个弱女子驾着这么大一辆招摇无比的马车不出十里肯定会被人抢的吧?况且留下护卫跟他们三四百人切磋,切磋完了,他们还有命在吗? 169 身份暴露 “怎么样,沐大人考虑好了吗?是留在此地等我们切磋完了再上路,还是先走?”贾石标的神情中泛着冷冷的鄙夷。她是沐家的嫡女,大比的第一名,右相的得意门生,他当然不会亲自对她动手,但是她不小心死在别人手上就不关他的事了。 今日之事断难善了,除了杀出一条血路,她别无选择。可是,子言他们的武功再高强,以十二个人对上三百个骁勇善战的步家军嫡系,她沒有半分把握。何况如有半分机会,她也不会叫他们涉险。 归晚懒洋洋地笑了:“既然是切磋,自然就得先划下个道來,打群架这种沒品的事做上一两回也就罢了。平日里总是听闻步家军骁勇,想來也不屑于以多欺少吧?” 贾石标歪了歪嘴角:“沐大人,战场上只问成败,不问手段。”贾石标是个典型的军人,认定了的事便不会轻易受旁人左右,他今日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把归晚这些护卫的命留下了。至于用什么法子,这并不重要。战场之上只有成败,光明磊落什么的,那都是放屁!他是打定主意要以多欺少了。 归晚心中一凛,面上却是若无其事,仿若遗憾地摊了摊手:“本來想见见步家军精妙绝伦的阵法,沒想到贾校尉如此吝啬。” 贾石标一挥手:“既然沐大人想要见识我步家军的阵法,末将岂可叫你失望?布阵!” 三百名士兵齐齐动作,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便已摆好了一个阵势。士兵之间三个为一小组,背靠着背慢慢转动,每组相互呼应,连绵不绝,恰如鱼鳞层层覆盖,故称之为鱼鳞阵。这个阵法简单得甚至不能称为阵法,但却十分管用,任何人只要闯入了这个阵中都会被以逸待劳的士兵给绞杀。 归晚微微苦笑,贾石标是不给她半点取巧的机会了。如此硬碰硬下來,她就算是胜了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而此去京城千里之遥,她不能叫手下的人有太大的损伤。既然已经不可能善了,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归晚扣住了腰侧的一个锦囊,那里面装的是上百颗雷火弹,任何一颗都能轻易把一个人烧成灰烬。她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自然会在临行前做最多的准备。别的沒有,杀人的东西倒是不少的。 子言抿了抿唇,握紧手中的剑:“锥形阵!”十二个人快速排列成了一个锥子的形状,直插入那鱼鳞阵中,只留子言一人守在她身边。 十二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面对着不停转动,一沾即走的布家军还是有些吃力。但他们并沒有急着杀出重围,而是一步步慢慢地稳稳地向前推进,那不急不躁的态度,带着一种纯然的冷酷与肃杀之意。五个,十个,二十个人倒了下去,但那十二个人却一直有条不紊地前行着,随着他们的缓缓前进,身旁是不断倒下的士兵尸体。 这样悍然不惧的气势,又岂是一般的护卫!若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武功高强的护卫能凭着金银堆出來,可气势却是堆不出來的。正如步家军有今日的气势,就是百战百胜的荣光铸就的,步家嫡系军,从无败绩!绝无一败,那就是步家军的军魂,是支撑着步家嫡系的根本。可归晚的那十二名护卫呢?面对着这三百布家军,面对绝对的劣势,却依旧能冷静如斯,甚至在这样的硬碰硬中,有条不紊地隐隐占了优势,支撑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贾石标眯起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归晚所在的位置,她靠坐在马车上,微抿着唇,神情专注,沒有半分他预期中的焦灼与不安。难道支撑着这十二个人的就是她吗?怎么可能!他微微摇了摇头,沐家虽是新兴的贵族,却也从來不是寒门,沐老太爷几十年的经营,要培养出一批优秀的护卫也并非不可能。沐家最受宠的嫡女,沐老太爷给一批精锐做护卫也是说得过去的。一番思量,他打消了扣住归晚,扰乱那十二个人心神的念头。 只要归晚的那十二个护卫进入包围圈,他们就断难逃出升天!可是这样的胜利,只能是惨胜,这些士兵每一个都是他的宝贝,眼见着他们一个个倒下,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难道为了杀一个区区小女子,他要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吗? 望着那渐渐陷入包围的十二个人,归晚眼中隐隐有戾气划过,快了,快了,只要进入阵的中心,他们就能使用雷火弹,结束这胶着的场面。她沒时间陪着他们耗。三百个人又如何,挡住我的路,我便叫你们有來无回! 那十二人已慢慢逼入鱼鳞阵的最中心,贾石标握了握拳,这可是你们自己找死。他挑衅似地望了归晚一眼,却见十几个黑衣人似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团团围住了归晚。他眼中划过一抹惊讶和不赞同。 子言左手揽住归晚的腰,坐腾右挪躲过对方的杀招。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穷追不舍,毒蒺藜,飞镖,铁锁,各式各样的兵器都往两人身上招呼。归晚腰上很快被浸湿了,那是子言的血! 一颗毒蒺藜向着归晚的面门飞來,子言长剑一磕,护住了归晚,冷不防又有一个刺客一刀朝归晚背上砍去,他來不及回护,只好伸出揽住归晚左手,生生握住了那把刀刃,任凭那杀手怎么抽动,就是不肯松动半分。归晚一咬牙,指尖一弹,一颗雷火弹朝着那刺客弹出。“轰”那黑衣人瞬间被熊熊烈火包围,惨叫着不多时便燃成了一具焦尸。 正在此时,步家军的中心也发出了“轰”的一声,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是归晚的护卫也丢出了雷火弹。太心急了!归晚顿觉不妙,疾声吩咐子言:“叫他们稳住!”他们以少敌多,靠的就是冷静,若是乱了阵脚,不要说杀出重围回來救他们,自己的安危也会受到威胁。 子言点头,大喝一声:“给我稳住,不许急躁!”声音如奔雷一般传出,压住了刀剑相互碰撞刺耳的摩擦声。 贾石标也是大呼:“小心防范他们的暗器!” 太早用了雷火弹,让步家军有了防备,这下陷入重围的十二个护卫陷入了被动。 子言体力渐渐不支,身上已是渐渐被鲜血染透了。归晚的也挨了两颗毒蒺藜,为了不让子言分心,半声也沒有吭,扣紧手中的雷火弹,找着空子就下手。毒蒺藜上的毒药渐渐渗入身体,消耗着她的体力,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花,不能倒下去,绝对不能倒下去! 又有一剑朝她胸口刺來,子言想要回护已是來不及,归晚只好侧了侧身避开要害,等待疼痛的降临。眼前一个灰影闪过,手气刀落斩下了那个刺客的人头。那身影赫然就是封平!林千夜身边最好的影杀。 封平的目光有些呆滞,下手却绝不容情,招招就是杀招,被他刺中的人不是砍了头,就是被劈成两半,那血腥的手法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野兽!那些刺客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惊惧与迟疑。这些人加起來也不是封平的对手,子言顿觉压力骤减。 一声嘹亮的响箭传來,十几名银衣卫加入了战局对上了那些刺客,归晚拉住了子言的衣袖,轻声道:“你歇歇吧,这本就是他们该做的。”嘴角却是泛起一丝冷笑,北悦宁,你果然來了。 贾石标面色一变,那是诚王的银衣卫!却见到不远处烟尘滚滚,上千骑士策马而來,那旗帜赫然就是赤麟军!为首穿着银衣银甲的正是诚王北悦宁。 “停手!”贾石标当机立断,喝住了步家军。归晚的那十二名护卫从阵中退出,几个腾挪便到了归晚身边,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有一半人的伤势还不轻。 那些黑衣刺客见讨不到好,早已仓皇退去,封平也不见了踪影。 “小姐,刚刚那些刺客的武功路数颇似步家暗卫。”子言强撑着站稳,轻声道。 归晚点了点头,只听得北悦宁朗声问道:“今日本王巡边,听闻此处有流寇劫持过路马车,特地过來查看。怎么,贾校尉也赶巧碰上了?” 巡边?寻常的巡边用得上上千骑兵么?贾石标阴了脸,拱拱手,阴阳怪气地道:“标下也是在巡边,看到沐大人正在被一群刺客围攻,正要出手解围,诚王爷倒是來得巧。” 北悦宁淡淡笑道:“这也是本王的运气。”他怎会不知道贾石标的真正用意?只是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心知肚明便是了。 “既然诚王殿下英雄救美,想來此地沒有标下什么事了,标下先告辞!”他随意拱拱手,带了人离去。他损失了五十多个弟兄,竟然因为北悦宁功亏一篑! “沐大人,你可还好?”北悦宁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透着关切。看到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和身上的伤口,不知为何心头闷闷地发疼。 “多谢殿下关心,微臣还死不了。”归晚似笑非笑。北悦宁会來,是为了她手里的乱党的据点。他需要她的帮助。否则,他又怎会如此好心?她原本就知道步家的嫡系不会善罢甘休,今天早上会跟北悦宁透露这个消息就是作为交易的筹码让他送她安然离开。他果然上钩了,不过这时间倒是掐得真准啊,正好是在她山穷水尽,被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再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想不叫她感恩戴德都难。可惜不止他想不到,她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一个封平在暗处护着她,叫他的这份恩德打了一个大折扣。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北悦宁的出现并不是如此简单,只是头晕目眩,这个念头一闪也就过去了。 北悦宁不以为忤:“沐大人受了伤,还是先请军医瞧一瞧吧!” 归晚摇头:“多谢王爷好意,一点小伤,不敢劳烦。”她伸手从一个瓶子里倒出几颗药丸,却是蹲下身喂进了子言的口中,他的伤势颇重,那些兵器上又淬了毒,一个不好,就会毒气攻心,这解毒的丹药虽不是凡品,却也要配合着针灸才行。 北悦宁心头划过一抹不悦,满地的尸体和鲜血表明了方才的情况有多凶险,地上散落的暗器泛着蓝盈盈的光芒,一看就是有毒的,她受了伤不顾自己却把药先给了护卫,这是不要命了吗? 他冷声吩咐:“快去叫军医过來!”伸手便要拉她。 归晚岂肯让军医來看?她也中了毒,身上的血却能慢慢化解毒性,若看了军医,特殊的体质就瞒不住了。她还走得了吗? “不必了。”她冷冷拒绝,随手掏了帕子裹住插在手臂上的毒蒺藜,狠狠一拔!那毒蒺藜的每根刺上都带了倒钩,她这一拔就是皮开肉绽,长长的倒钩带出了点点的碎肉,暗红色的血泂泂流出。 站得近的赤麟军中中有人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毒蒺藜是很刁钻的暗器,被东西所伤,非得先敷上麻药,再用小刀一点点地拨开伤口取出來不可。这个面貌姣好,看起來娇生惯养的世家女子,竟然就这样生生地把她拔出來了!这样的痛楚就是一个硬汉也会熬不住啊。听闻前日她在码头上一言不合就杀了上百个人,她何止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北悦宁蓦地眼睛一缩,心头划过的刺痛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惊怒。 归晚却似不知疼痛,沾了血的帕子再次覆上了肩头上的另一颗毒蒺藜。已经有人不忍地撇过头去。“住手!”北悦宁大喊一声,却是迟了,归晚已经利落地将毒蒺藜拔出,裹着帕子随手丢在了地上,眉头都沒有皱一下,仿佛那带出的猩红碎末不是她的血肉。 那十二名护卫除了伤势较重的,都已经互相帮忙裹好了伤,子言已陷入半昏迷。 归晚仿佛沒有看见北悦宁的神情,叫过一名沒有挂彩的护卫:“小七,过來。” 一名十六七岁年纪的护卫走了过來,一张娃娃脸分外讨喜,不知为何脸上带着隐隐的愧疚。他接过归晚递过來的药瓶,分给伤势较重的几个人,一边帮归晚裹伤,一边坦白交代:“刚刚在阵中云起就在属下旁边,属下一时冲动,乱了阵脚,云起为了保护我才受了伤,不止是云起,阿真也受了我的拖累。还有,那颗雷火弹是我先丢的。” “知道错了?” “属下知错,愿意领罚。” “主子,小七经验尚缺,以后慢慢历练就好了。”云起帮小七说话,但出起主意却很缺德,“就罚他以后每天拔剑五百次吧!他出剑的速度太慢了。” 归晚点头。 “啊?”小七垮下了脸,巴巴地望着归晚却不敢反驳。 她和她的这群护卫,处得这样融洽而又默契,北悦宁有一种被排斥在外的不甘。 空气中有淡淡的桃花香气飘來,北悦宁知道那是宫中的秘药,能叫伤口很快愈合,千金难求,她就这样毫不吝啬地分给了自己的护卫。不期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女,也是拿着一盒这样的秘药随便地抹在手上,丝毫不觉得自己是暴殄天物。 “王爷。”归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指了指已经裹好伤的子言,“我的家人伤势颇重,我要为他施针,请稍待。”她用的是“家人”二字。 北悦宁这才知道她方才为何不用麻药就那样贸贸然拔出毒蒺藜。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救她的属下,且多一刻都不想耽搁。看了看她包着绷带的右手,他放缓了声音:“沐大人手上受了伤,怕会失了轻重,不如叫军医來帮忙,沐大人在一旁指导可好?”他沒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态度中有着妥协。 这次归晚沒有拒绝他的好意。 马车里,军医正在为子言扎针,归晚时不时指点一二,她医术不怎样,但久病成医对于毒物了解的却很多。军医的眼神已是纯然的叹服,沒想到第一才女沐大人小小年纪还精通歧黄之术,他自叹不如。 暖阳渐渐西沉,北悦宁在马车外,眼光不知不觉地落在那染血的帕子上,他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开了帕子,里面包裹着归晚从身上拔出來的两颗毒蒺藜。一半带着淋漓的血肉,另一半却泛着幽幽的蓝光,瞧着分外可怖。 北悦宁定定望着,那血已经干涸了,泛着微微的暗红色。他的目光移转,落在旁边的一小滩血上,那是她那个叫子言的护卫留下的,他也中了毒镖,那滩毒血几近黑色。 同样是中毒,一个是暗红,另一个却是黑色……北悦宁呼吸一窒,心头突突地跳着,震惊,狂喜,怨愤一股脑地涌了上來。他猛地抬头,定定地望向了马车。 170 哀莫大于心死 归晚从马车里出來时外面已是黑夜,被冷风一吹,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的身子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 马车外燃着熊熊的火把,北悦宁的一张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印衬下格外阴沉,他摊开的手掌上是被归晚丢弃的帕子,上面赫然是那两颗毒蒺藜:“沐大人不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归晚仍保持着一手撩开马车车帘的姿势,北悦宁手中的东西让她知晓了发生了什么事,她死死地拽住了马车的帘子,却仍觉得自己摇摇摆摆地站不稳:“我太大意了。”北悦宁霸道的个性她如何不知?此时被他揭穿了身份,意味着她此生再也见不到她最在意的那个人。当日一别,竟是死别,这或许就是宿命吧!任你再如何努力,如何算计都逃不开的宿命。想到这里她低头笑了,笑地眼角亮晶晶的,宿命啊,这可笑的,又叫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宿命。 她身后的马车里夜明珠透出莹莹的珠光,衬着她半坐在车辕上的身影分外柔和,她的笑容轻缓,带着依稀的明媚与天真。北悦宁却觉得天底下最恶毒的女人加起來也未必有如她冷酷,他一把甩掉手上的东西:“太大意了?”她这算是承认了她的身份么! 她可记得当年他为了保她,如何抛却尊严跪地苦求,成了天下的笑柄?她可知道她服毒自戕之时,他是多么挖心挖肺地疼痛?她可知道,这些年來,他强忍着失去她的锥心之痛,不愿去回忆,不愿再去想起她,可总是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可是她呢?明明在他眼前,却狠心不与他相认。如今被他揭穿,却是这般轻松地说了一句“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你跟我说的辛蔷薇中毒后不堪痛苦自杀的事,也是假的吗?”北悦宁心底仍有一丝希冀,或许,她是有苦衷的。 归晚勾了勾唇:“那些,自然是我编的。”她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轻易地打破了他的希望。 北悦宁死死握着拳头,睚眦欲裂,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愤怒:“辛蔷薇,本王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女人!” 沐归晚不知道为何她现在仍能这般从容地应对,甚至还能出言提醒:“王爷,您失态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吧。既然注定此生已不能相见,她伤心又有何用? 北悦宁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望着她的眼中闪过寒芒:“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样不可理喻,早知如此,本王情愿你早就死了!” 归晚无视他的怒火,靠着车辕挑衅地笑道:“微臣不仅不可理喻,还有仇必报。” 北悦宁欺近了她,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唰!”归晚的护卫齐齐拔剑。 她胆敢叫人拿着剑指着他!他可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是皇帝名义上最宠爱的儿子,她竟然拿剑指着他!北悦宁脸上戾气横生:“辛蔷薇,你敢!” 归晚抬了抬手,示意护卫们不要冲动,就着被扣住衣领的姿势抬头望他,懒洋洋地笑道:“诚王殿下何必惺惺作态?方才那些步家的杀手可不是你派來的吗?先是把人逼入绝境,再施以援手,这种招数,想來你得心应手吧?” 他下意识反驳:“本王沒有!”她怎么可以这样冤枉他? 归晚冷笑:“难道不是你暗中鼓动贾石标到这里拦我吗?”她现在才知道她下了多昏的一步棋,步家虽与诚王结亲,却仍是太子一党,她事先并不知道太子因为林千夜百般拉拢她的事。所以在码头上才对步家军的旁支下那样的狠手,而后她以为步家嫡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故意跟北悦宁透露洛心乱党的据点一事,以这个为筹码,为的是让北悦宁还她一个人情,让她平安出了宣州。 她千错万错,错在低估了林千夜对她的在意!活该她遭到报应! 原本以今日之势,太子定会劝步家嫡系先忍下一百士兵被杀之事,拿这个筹码向林千夜讨人情,步家根本不会多为难她。她不知道林千夜为了她跟太子有那样的约定,北悦宁却是一清二楚的。知道她对林千夜的重要性,他就暗中煽动步家军的贾石标在路上拦她,步家军暗中投诚的是太子,林千夜定然会把这笔账算在太子头上,她受的伤越重,林千夜对太子就越是恼怒。而北悦宁却在危难之际救了她,这一正一反,届时林千夜会偏向哪一边也就不言而喻了。 沐归晚心中百味杂陈,口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淡然:“以您的谨慎,绝不会给人留下半点把柄,贾石标确确实实是步家军最忠实的将领,只不过禁不住有人煽风点火,來教训冒犯步家军威严的我。他不知不觉中做了王爷您的棋子。但你忘了,真正的步家军是有着怎样强大的自信,贾石标怎么可能会认为三百的步家嫡系会比不上我区区几个护卫?他又怎么可能允许一群不知所谓的杀手來侮辱他亲手带出來的兵?能这么做的,只有你了,步星月是步家嫡女,有步家的护卫并不奇怪。” 北悦宁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与耻辱,是,他一早确实做了这样的打算,所以他才会故意來得那样晚。他知道林千夜对归晚有多宠溺,所以,布下这个局想要拆散林千夜与太子的结盟,他甚至也想好了要借林千夜的势夺那个皇位。可是,他万万沒有料到,沐归晚就是辛蔷薇,是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他甚至想要借情敌的势上位,这叫他怎能不觉得屈辱! 这种屈辱化成了滔天的愤怒和对沐归晚的憎恨,他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当本王是跳梁小丑玩弄于股掌,你很得意是不是?”他真的想一把掐死她,一了百了。 沐归晚本就虚弱的身体怎么禁受得起这样的虐待,只觉得眼前阵阵晕黑,差点背过气去,强撑着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既然舍不得杀我,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归晚的护卫又岂会任由自家主子被人这样欺负,拔了剑就冲了上來,他们认的只有沐归晚一个人,才不管你是不是王爷,照样杀无赦!诚王的银衣卫迎了上去,两队人马斗到了一起。那十二个人本就体力透支了,现在又受了伤,可银衣卫沒讨到半分便宜,反倒是因为对方不管不顾地用上了雷火弹,伤了好几个。 北悦宁的脸瞬间黑了。他有所顾忌,但是对方就是一群什么都不顾的光棍:“住手,你们再乱动,我就掐死她。” 战斗还在继续,他的话被当成了耳旁风。他们也不傻,跟着主子混迹江湖那么久,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事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个所谓的诚王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岂会现在就真的掐死主子。他们只知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他胆敢掐主子的脖子,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北悦宁的脸更黑了,不自觉地在手上加了力。这些人难道一个个都想造反吗? “住手!”这句话却是归晚喊的。 她的话很管用,两三个呼吸之后,场上悄寂无声了。 归晚也不管被掐住的脖子,伸手拍了拍北悦宁的脸颊:“好好照顾我的护卫,他们少了一根毫毛,你就休想得到想要的东西……”说完这句话,她放任自己晕了过去。 北悦宁下意识地手一松,任她软倒在地上,拳头狠狠地砸在了马车壁上。她竟然敢威胁他!他今日來就是为了乱党的据点一事,洛心把包括宣州在内的整个边境都弄得鸡犬不宁。他以剿灭乱党立功,趁机借了外军,为的就是掌握更多的军权。但是几个月下來剿匪毫无所获,朝野上下对他已是纷纷责难,说他劳民伤财,甚至有人说乱党是他的人,他故意制造动乱就是为了借机揽兵权,有朝一日定会造反。如今他跟太子彻底撕破了脸,情况更是不妙。他现在太需要一场胜利了,所以对乱党的据点他势在必得! 所以,如她所料,他不得不接受威胁。北悦宁眯了眯眼睛,沐归晚的这些护卫无一不是她的亲信,他们知道的太多了,今日的事情一旦传了出去,他就又多了林千夜一个死敌。他们断断不能留着! 他转头对上那十二名剑拔弩张的护卫:“本王不会取你们性命,但为了防止你们逃跑,只好委屈你们喝点东西了。”那张俊逸的脸上是天潢贵胄浑然天成的高贵与雍容,甚至带了点礼节性的笑意,如芝兰玉树,风度翩翩,丝毫看不出方才在归晚面前的失态。 十二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被贾石标的步家军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而今又有那么多人受了伤,硬碰硬绝对不能带主子安然离开。不如就按主子打算的,先养好了伤,再徐徐图之。他们接过了一个药瓶,轮流仰头喝了下去,北悦宁晃了晃那个空了的瓶子,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归晚一昏迷就是两天,可一般的大夫除了看出她受了伤又气血严重亏损根本看不出别的來。北悦宁渐渐地从一开始的恼羞成怒换成了现下浓浓的担心与忐忑:“去请了了禅师!”他真是该死,明知道她受了伤还那样不知轻重地掐她。 “王爷,了了禅师已经离开三日了。”接口的却不是左右为难的王府管家,而是王妃步星月,“何况了了禅师脾气古怪,他曾经跟沐大人言明不会给她看诊了。”她不想叫北悦宁知道沐归晚是生了什么病,若是他一旦知道沐归晚命不久矣,接下來的计划,她怕他会不忍心实施。她不允许有任何变数! “住口!”北悦宁喝住了她,厉声道,“你当然巴不得她死,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本王定然会叫你陪葬!” 自从成婚后,两人争吵已不是一两回了,但那都是沒有人的时候,在人前北悦宁还是维护她作为王妃的体面的。这是第一次莫名其妙地当着下人的面这样色厉内荏地呵斥她,步星月明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却仍是红了眼眶:“她昏迷不醒,是她的事,王爷何必迁怒于我?”四年夫妻,她百般为他打算,却及不上一个丝毫不把他放在心上的女人。沐归晚,你何德何能,叫他对你这样死心塌地! “迁怒?”北悦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声道,“你敢说你不想叫她死?你敢说那些步家的护卫不是你派去的?你可真狠啊!件件兵器上都淬了毒,你就那么想要她死吗?还不快去找了了禅师,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都别想活了!” 下人们吓得奔窜而去,忙不迭地打听了了禅师的下落。步星月却知道自始至终他的怒气对的都是她一人。若是沐归晚死了,他真的会杀了她偿命!她隐忍了那么久,为他筹谋,为他算计,换得的是他的深恶痛绝。她本以为可以不在乎,可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來:“是,我是故意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谁?呵……圣女令,百毒不侵的圣女令,醒月花都毒不死她,区区一点毒药能把她怎么样?若非我特地叫人在兵器上淬了毒,你又怎么认得出她?说起來你还要谢谢我。” 北悦宁拳头握得更紧,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顿:“你早就知道她?” “是!”步星月不甘示弱地回瞪,“我早就知道是她,我一直瞒着你,怎么样?” 北悦宁的厌恶之色更明显,却仍坚持要问清楚:“你为何要派暗卫杀她?” 她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勇敢,本來,她是打算凭着赔上尊严也要将自己的心思说出口,叫他知道她对他的在意。可是,他的厌恶却叫她瞬时清醒了,是了,不管她做了什么,他都这样讨厌她,他一直都讨厌她。她何必自取其辱,所以她硬生生地顶了回去:“因为我讨厌她,恨她。之前是沒有机会下手,我不趁着这时候杀了她岂不是白痴?可惜她命大,不过瞧她这样子大概也活不了几日了,真是大快人……”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话,步星月的头被打得偏了过去,嘴里流出丝丝鲜血。北悦宁一把将她甩到地上:“你给我滚,本王怕会忍不住杀了你!” 步星月耳边嗡嗡直响,他这一巴掌,叫她知道她的情意是多么的无聊可笑。她出嫁之后,便成了步家的弃子,除了那个空旷寂寞的王府,她一无所有。那十几个暗卫,是母亲大发慈悲留给她的,这些年不知救下她多少次。为了他的大业,为了他的梦想,她统统派了出去,他们折了,她最后的保障也就沒有了。可她的牺牲换得的是他毫不犹豫的一巴掌,他甚至都沒有深究一下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就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步星月,你真是可悲又可笑! 她慢慢爬起,如行尸走肉般向门外走去。 “何必如此呢?”林序望着他的眼神中有着了然与同情,显然他在院外将他俩的对话听得八 九不离十了。 “你一定觉得我很贱吧?” “情之所钟,真心从來都是难能可贵的。哪有贵贱?” 步星月终于抬头望了他一眼,只是一眼,她便笑了:“你不必口是心非,你的脸上分明写着对她的不忍心。” 林序苦笑了一下:“那又能如何?挑唆贾石标的主意是我出的。我们不过是各为其主。”沐归晚注定难逃一死,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有什么差别?他的不忍心不过是假惺惺的猫哭耗子罢了。 171 她不会来了 归晚是在令人作呕的药味中醒來的。 “公子你终于醒了……”端着药碗的人赫然是甜儿,她的眼睛红红的,声音里犹自带了哭腔,“公子,他们坏,逼着我给你喂药,但是我知道你不喜欢喝药,一口都沒喂哦!”这样的场合她也沒忘记跟她表决心。 归晚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不用问也知道甜儿是被北悦宁接來的,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软肋,身边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要挟她的筹码。 “今日是初几了?” “初六了。”甜儿擦了擦眼角,“公子,你是不是快死了?”她的眼里明明白白地写了对未知的死亡的恐惧。 原來她又睡了一天一夜,归晚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岔开话題:“我现在沒事了,你且帮我去瞧瞧子言他们可好。”她相信以被悦宁的剔透,在她沒醒之前都会善待他们,毕竟他们都是跟她谈条件的筹码。 甜儿虽然天真,人却是极聪慧的,她立马就从归晚的回避中明白了方才的答案,她咬着唇,极力忍住泛到眼里的泪水。 北悦宁大踏步地进來,见到倚坐在床边的归晚脸上紧绷的神情松了松,挥手示意甜儿先下去。甜儿看了看归晚,又望了望他,端着药碗不甘愿地向屋外走去。 “站住,把药端过來。”北悦宁不悦地下令,她的侍女都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还会下毒害她吗? 甜儿却是个忠心的小侍女,手一歪把药都撒了,冷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北悦宁气得鼻子都歪了。 “王爷有何事?”归晚的神情淡淡的,疏离而又客气,分明是为了甜儿解围。 北悦宁轻咳了一声:“我先叫厨房再给你煎一副药。” 归晚不置可否:“这药不对症,不喝也罢。王爷还是先说说您的來意吧!” “薇儿,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北悦宁眼中闪过一抹受伤,“你明知道我在意你。” 呵……在意吗?为了那个至高的皇位吗,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仍要拿她在意的人要挟她。这份在意她真的领受不起。她曾为他的真情感动,毕竟他对她终归是真心实意的。但她并不认为她是欠他的,欠下的债她早就还了。她是个自私的人,做不到为了旁人所谓的在意再次牺牲自己的所有。何况,他的这份在意比不上那个王位來得重要。所以,他胆敢利用她,逼迫她,就要付出代价! 她坐直了身子,掠了掠额角的发,毫无烟火气地道:“王爷,您还是说些有用的吧!”身上仍是虚弱,但她并不习惯把软弱狼狈的样子露给外人看,是以在北悦宁眼中她脸色虽然不好看,精神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薇儿,你何苦这样气我?设计你是我不对,但我先前并不知道是你。若早知道……” 归晚截住他的话,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您现在知道了,那是否可以从我所愿,送我上京呢?” 北悦宁恼羞成怒:“送你上京,让你去见林千夜吗?” 归晚淡淡笑了:“王爷何必说得这样情深似海,您不是不知道,我上京,乃是陛下的旨意。您若真的为我着想,又岂会叫我担了抗旨不尊的罪名?” 北悦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力道似要生生将她的手折断:“你敢说你上京只是为了父皇的旨意?连皇帝的心思都敢揣测的你,何时成了这般乖顺的臣子?” 归晚皱了皱眉:“王爷,您弄疼我了。您又何必跟我说这些有的沒的,还是早早说明來意的好。” “近日因为瘟疫,军资一时短缺,需要商会捐助一二。”回答她的并不是北悦宁,而是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的林序,他知道任由悦宁毫无理智地纠缠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今的局势,他们耽误不起,所以他开门见山,毫无避忌。 林序的话太过于**裸,虽然这也是他的本意,但若非不得已,这样的话北悦宁说不出口,虽则他认为归晚一定要站在他这边。但现在提出这样的要求,会叫归晚误会了他的真心。对于林序这个挚友,他责难的话倒也说不出口,是以,他皱皱眉,并沒有多说什么。 归晚对林序的出现并不诧异,甚至暗暗松了口气,她实在沒有那么多的精力陪北悦宁纠缠:“商会的银子都是陛下的,上面沒有公文,我不好做主。” “前几日沐大人命人送过來的解疫之药,也是商会出的吧?”林序对归晚的太极并不在意,好脾气地与他周旋。 归晚笑了:“那是李晏楼李大人出面向楚家买的,商会不过是个中间人罢了,王爷在商会中也有人,岂会不知我们也顺便帮人拉皮条抽取佣金?”商会不经庆昭帝那个多疑的皇帝允许,擅自发放大批的救灾药材?市恩这样天大的罪名她可担不起。不管实情如何,总是要遮盖一二的,若是需要,她还能出具一张李晏楼手书的欠条。 林序敲了敲桌子:“沐大人是聪明人,该知道序说这句话的用意。还请沐大人顾全大局。” 屋外传來甜儿气急败坏的声音:“滚开,你们是什么东西?我要出门,凭什么不让?我要见我家公子。你们诚王府一个破别院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还不稀罕來呢!” 林序所说的大局,便是甜儿子言他们的安危。这是一场**裸的交易。北悦宁在一旁如坐针毡,但这场交易又不能不进行,他紧了紧拳头,呼地起身,向屋外走去。归晚抬了眼睛望了他一眼,便又望向了林序似笑非笑:“公子希望我做什么呢?” 她眼中的嘲讽叫他觉得分外难堪,北悦宁快步向门外走去,那份难堪渐渐地被恼怒所代替。她为何如此待他,他自认从來都沒有对不起她,甚至连步星月,都是依她的意愿娶的,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他利用步家军算计了她一回是事实,但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是他早知道,定然不会让她以身涉险的。看在他对她的情谊的份上,她就不能帮他一次吗?如果她明白他的心意,心甘情愿地帮他,他何必用上这样下作的手段? 他停下了脚步,细听房内的动静。只听得林序如沐春风的声音:“不管成与不成,还请沐大人先写份手书。至于陛下的意思,我等再向陛下请旨,断不会叫沐大人难做的。”此事成与不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沐归晚的姿态。其实按照正常的程序而言,该是由沐归晚先向陛下请旨,而后遵旨行事,但是据他所知,沐归晚的折子都是林千夜先过目的,若是叫他先截了下來,就生生地浪费了一步好棋了。 手书?想來这也是北悦宁的意思了。素來谨慎的她若是出具了手书公然调物资给赤麟军,落在世人眼中便成了她是站在北悦宁这边的。再加之先前她在码头上杀了那一百个自命是步家军的乌合之众,与贾石标的冲突中北悦宁不惜与步家撕破脸也要救她,太子不想偏都难。北悦宁了解她护短的脾气,若是太子趁机打压她,对留在荀阳的湄等人下手的话,她与太子定然走不到一条道上去了。 归晚淡淡一笑:“写一份手书,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沐大人请讲。” “过两日就是李晏楼家小公子的百日了,你知道我与李家夫人交情匪浅,请代我送一份礼物过去。若公子不放心,礼物与名帖都由公子准备便是。”她沒有提放了甜儿等人这样不切实际的要求,因为对方根本不可能答应。 林序淡淡一笑:“好。”送出去的东西都要经过他们的手,他不担心她耍什么花样。 很快归晚便写好了,手书是写给梁克建的,她相信最终林千夜会看到这份东西,若林千夜猜出她是被要挟的,定然不会叫北悦宁好过。若他误认为她偏着北悦宁,以他的醋劲也定然会对北悦宁多加刁难。即便她死了,他也有可以泄愤的人,想來日子也不会太难过了。 “可需要将沐大人的私章取來?” 归晚很无辜:“天底下除了林相和我,还有人能写出这样的字吗?” …… 林序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他比北悦宁更清楚她与林千夜之间的关系,所以,他现在隐隐觉得不安,但愿他们的这一步沒有走错才好。 任谁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的笔迹跟另一个男人一模一样,他的心情都不会很愉快,北悦宁捏着归晚写的文书咬牙,几乎是恶意地道:“她恐怕还不知道,南楚国和信陵国都发了国书,要将公主嫁给林千夜吧?” 正如他所说,此时的林千夜收到的不是庆昭帝的金牌,而是南楚国和信陵国国书的拓本。 公主和亲,这并不鲜见,但是和亲的对象不是皇帝,不是皇子,而是一国重臣,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与另一国皇室结盟的不是皇家,而是臣子,这无形中又增强了这个臣子的势力。若是这臣子有了二心,该当如何?就算庆昭帝再大度,也不得不对林千夜生出忌惮之心。更何况,他原本就是个很小气的皇帝。 林千夜拈着那两份国书轻轻地扣着桌子,这是很低级的挑拨离间之计,却偏偏对庆昭帝很有效。庆昭帝拿这两份国书给他,不外是他早晚都会知道,不如卖一个人情,显示对他的宠信罢了。同时也有把这两个烫手山芋交给他,看他怎么处理的意思。这是一个试探,若是处理结果不能叫那个皇帝满意,他就要下手除去他了。 庆昭帝不知道的是,这两份国书的拓本是他的人特地送给上去的,南楚国的使者还在半路上,信陵国的使者还未出信陵国界,如果不是他动的手脚,庆昭帝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就连庆昭帝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若是这两份国书在国宴之上被人堂而皇之的念出來,他皇家的脸面就丢尽了。他除了给林千夜看,叫他处理还能如何? 庆昭帝除了焦急,还有无限的懊恼,早知如此,他就一力促成林千夜跟沐归晚的婚事了。毕竟跟林千夜联姻的是一个世家总比是一个潜在的敌国要好。世家不听话还能想办法收拾了,邻国不叫人省心,他还能把人家给灭了吗?他治下已经有三十年了,一直都是歌舞升平,他可不想在有生之年起兵戈。 “你说,朕先下手为强,给沐归晚和林千夜赐婚可好?”庆昭帝连晚上睡觉都想着这事,当下向曦贵妃问起。 曦贵妃认真思考了半晌:“陛下,恐怕不妥。沐归晚跟狄希晨的婚约并未作废,陛下贸然下旨赐婚恐怕会落人口实。” 庆昭帝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希望林千夜能识时务,妥善处理此事了。 相比起庆昭帝的着急上火,林千夜倒是一派悠闲:“吩咐下去,我们马上出发。去会会那两国的使者。”原本他是想借着这个东风绑住那个小笨蛋,顺便保住她在商会中的位置,谁知她竟闹了那么一个别扭,不肯跟他一起上京,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此行恐怕得多费一番周折了。 “主上,我们不等沐小姐了吗?”子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主上无视陛下的多次急召,等了足足四日,沐小姐她,终究还是沒有來。 “不等了,她不会來了。”林千夜眼中闪过一抹幽芒,叫人辨不出喜怒。 172 如果你在这里 “我已经写奏折给父皇了,那日在码头上你斩杀的步律正手下一百余名士兵被乱党收买,意图哄抢解疫之药,激起民变,你出手也是逼于无奈。步家嫡系不明情况,对你有些误会,致使行程受阻。几位御史也答应为你说话,想來父皇不会怪罪你。届时你再上京不迟”北悦宁对归晚慢慢解释道,他并不是有意叫她担那个抗旨不尊的罪名,甚至,替她遮掩当日的行径。 “如此,多谢了。”归晚不置可否。奏折递上去到庆昭帝的批示下來,这一來一回至少是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足够他将她利用得彻底了。且不说她马上就要死了,即便是活着到了京城,诚王一党的名头甩也甩不掉了。到时候,她所能依附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封奏折,就妄图斩断她的羽翼! “薇儿,你不高兴吗?” “我应该高兴吗?”归晚反问。 北悦宁语气一顿:“薇儿,即便你早早地回到京城又能如何?林千夜要成亲了,他要娶的不是南楚国的公主,就是信陵国的公主。你现在回去也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归晚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吃惊,却只是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你不信?” “信,自然信。”归晚嘴角仍自含着笑,“可是那又如何?”且不说这分明是个阴谋,即便那两个皇帝是真心实意地嫁女儿,也得林千夜想娶才是啊。她是笃定林千夜不会娶那两个公主中的任何一个的。 “沐家的嫡女和一个强国的公主,你说,他会选谁?”北悦宁明知道这样说有失风度,可他希望她死心。她为什么就不肯安分一点?他北悦宁又有什么地方比不上那个藏头露尾的林千夜了呢? “诚王殿下的脑子里装的就是这些东西吗?”归晚望了他一眼,“不与皇家联姻而要与林千夜联姻,林千夜固然会遭到陛下的猜忌。南楚国这样做无可厚非,信陵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是我们的友邦。这说明信陵国对两国的盟约动摇了,此举乃是试探。一旦处置不当,信陵与南楚联合起來,就是国难当头,不要说你镇守的边塞,就是这宣州,恐怕也会鸡犬不留吧?” 她对林千夜的维护叫北悦宁极其不满,他冷笑一声道:“你不要忘了,与信陵国的盟约是林千夜九年前结下的。”谁知道那时候他是不是居心叵测,跟信陵国合起伙來算计出云国呢? 归晚似笑非笑:“是啊,若九年前殿下有那个本事逼信陵国结下盟约,这信陵国公主的驸马,不就是你了吗?” “你……”北悦宁咬着牙,那张俊朗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着,“你以为他真那么神通广大能护你一世?他若真的在乎你,又怎么可能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他若在乎你,怎么连个消息都不曾递过來?听说他现在去迎接南楚国的使团了,可见他急着见那公主而非是你!” 归晚并不生气,静静地反问了一句:“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的人是他而不是你吗?” 北悦宁不说话。 “是,他跟你一样霸道,甚至比你更霸道。只要他认定的事,总会逼我就范,又不叫我受委屈。我不要穿女装,他虽不赞同,却叫人给我做男款的四季衣裳。我不想喝药,他就千方百计地把药调成花茶的味道骗我喝。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他一句话都沒多说陪着我一起看书熬夜。他在生活上尽可能给我更多的照料,却从不干涉我想要做的事,也沒想过要把我变成禁受不住风雨的花朵。我的朝堂之路比所有人走得都要顺畅,因为引路的人是他,看着我摔跤,看着我受挫,只要不栽大更头,他只会在一旁冷眼瞧着。我闯下大祸,他便替我担着。每每此时,我就会觉得懊恼,若是我做得更好些,就不会给他惹麻烦了。他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我,可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改变。因为他让我想要变得更好。” “王爷你呢?你对我的好,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又有多少是为了算计?你一直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可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一句,我想要什么?” 北悦宁静默了半晌,涩声道:“薇儿,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每个人的出身不同,际遇不同,林千夜能给你的,和我能给你的自然不相。我生在皇家,在这个位置上,勾心斗角,相互利用早已成为了血液的一部分。对你,我已经尽力了。你要的那种自由,我现在给不了你,你就不能等等我,帮帮我吗?等我坐上那个位置,你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双手捧给你。” 归晚摇头:“抱歉,我并不想要那个位置。悦宁,我谢谢你当年对我的照顾,也谢谢你这些年來对我的情意。对你,我沒有恶意,也沒有敌意。我可以最后帮你一次,条件就是让我和那十三个人马上离开,好不好?”她虽然难过悲哀,冷静下來却沒有想过要报复,权当是她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点善意吧。她和林千夜无缘得见,或许这就是天意。 北悦宁嗤笑道:“说什么他尊重你我不尊重你。你无非想要离开这里回到他身边。辛蔷薇,你到底有沒有心?我因为你伤心了整整四年,四年前,他根本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要让我放你离开,将心比心,你觉得可能吗?” 归晚皱了皱眉头:“那好,我留下,你放我的下属离开。”这样的争执在她醒來后的两天已是不下十次,他逼着她交出最后的底牌,她寸步不肯让,毕竟这关系到子言他们的性命,一旦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就沒有了资格跟他谈条件。她已是筋疲力尽,如果可能,她不想再跟人玩什么心眼。 “薇儿,你别为难我了,你明知道这不可能。”那十三个护卫知道得太多了,他不可能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归晚抬头看了看他,这是四年來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他,当年的北悦宁眉宇之间是自信的张扬的,自有一种坦荡的磊落。而今,他依旧俊朗倜傥的面容更见成熟了,却也平添了阴郁和浮躁。时光已叫他悄然改变了。有事她甚至觉得他的眉眼陌生。 “王爷。”圆门的拱形的垂花门外,一名银衣卫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句。 银衣卫处理的事大部分是机密,他此时匆匆赶來,必定有要紧之事,北悦宁皱了皱眉走了出去,而后,归晚依稀听到他的低斥,是怪那银衣卫不该此时來找他。还有一两句模糊的“现在别让她知道。”她心底泛起了不祥的预感,北悦宁说的可能就是她。 她快走几步出了垂花门,看到那银衣卫手里端着一个木盒子,见到她,神情中闪过一抹不自然。 北悦宁的表情要比他自然得多:“你先下去吧!” “等等,木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不知为什么,归晚心跳得特别厉害,如果她沒有看错,那木盒子底部透出的是暗色的血迹。 “是军部发下來的公文,有点多,我叫他先拿个盒子装起來。”北悦宁面不改色地道。 “打开让我瞧一瞧。” “都是机密,你看这些做什么?” 他越是藏着掖着,归晚越是放心不下:“我只是远远地瞧一眼,无妨的吧?打开!” 那银衣卫拿眼睛望北悦宁,却是不动。 “我叫你打开!” 北悦宁一把按住了她:“好,薇儿,我叫铁衣给你看,你一定要冷静。” 归晚点了点头,盒子被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颗女子的人头。那女子的面貌姣好,即便撒了石灰,归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任凭她怎么努力,都站不稳。 “湄……”那是湄的人头!她的大掌柜,她的挚友,那个玩世不恭的湄,那个总是把小倌挂在最边上的湄,在荀阳为了替她掩人耳目而假冒她的湄,现在她的人头在这里。 北悦宁一把扶住了她,低声道:“薇儿,我知道你难受,你冷静些。” 归晚甩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太子保下了湄和小十九吗?怎么她会…… 北悦宁黯然道:“是我考虑不周,我从贾石标那里把你带走第二日,太子勃然大怒,以为你我合起伙來对付他,一气之下拿湄掌柜出气,判了斩立决。” 也就是说,湄已经死了三天了。难怪盒子的底部的厚厚的一滩血已凝成了黑色。 归晚伸手拂过她头上的乱发:“你们怎么可以拿石灰倒在她身上,湄一向爱美的。”湄总是那样生机勃勃,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打扮,她的眼角长了一颗泪痣,都说长泪痣的女子命苦,可她偏偏喜欢拿朱砂特地把它点成红色,说这样瞧着有风情。可现在,她的人头在这里,那颗滴泪痣,早已黯淡,连脸上的皮肤都被石灰泡得有些皱了。 “不撒石灰,尸身不容易保存。”铁衣解释道。 “是吗?”归晚魂不守舍地问了一句,“她的尸身在哪里?” “尸身我会叫他们带过來一并厚葬,薇儿,你别硬撑着,想哭就哭吧!”她平静的表情反倒叫北悦宁担心,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归晚微微瑟缩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哭呢?我还要帮湄报仇呢!” “我会帮你报仇的,让铁衣先把湄带下去洗干净好不好?薇儿,我会帮你的。”北悦宁的声音几近诱哄,“我们先回房间去。” 归晚沉默了良久,终究是松了手,北悦宁和铁衣都暗自松了口气。 “北悦宁,我把乱党的据点告诉你,你帮湄报仇可好?”归晚沒有哭,沒有闹,只是平静地问道。 “好,你不说我也会帮你的。”北悦宁的脸上沒有半分喜色,有的只是由衷的关心,他在担心她。 归晚一言不发,在她写完所有知道的情报之后,北悦宁拿着离开了,他沒注意到,他的脚步比來时要轻快一些。 归晚瞧着那个身影离开,双手掩住脸,身子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她方才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冷静下來沒一刀捅死他。 若非人刚死就将还在流血的头颅放进盒子里,怎么会留下那么一大滩的血?人若是三天前死的,为何,那血尚未完全凝结?如果他们只是想告知她湄的死讯,为何不把整个尸身运过來,而是要单单拿一个人头?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了。如果她再不答应他的条件,小十九,子言他们就会接着遭殃。 千夜,如果你在这里,你会怎么办呢? 173 反客为主 北悦宁今日心情极好,归晚告知他的几个乱党的据点都被他在暗中派兵给拨除了,因为准备充分,几乎是兵不血刃。只要过了今晚,就能将洛心的老窝给端了。她告知他的消息毫无保留,可见她开始觉得他是可以依赖的了。 林序此时却是满脸的不赞同:“悦宁,你此举实在是不妥。”若悦宁事先跟他商量一声,他绝对会阻止他这样做。 林序总是太过谨慎了些,北悦宁笑道:“我知道她护短才会兵行险招,可时间紧迫,哪容得我们犹豫。所幸湄寡妇一死,倒也打破了僵局。近几日,她不是十分配合吗?” 他并不奢望归晚沒能发现湄被杀的真相。当日那般做派实则只是一块遮羞布,免得撕破了嘴脸不好看罢了。她可以在码头上眼睛不眨地杀了那么多人,可以连麻药都不用硬挺着拔了身上的毒蒺藜,怎么可能因为见到心腹的人头就乱了方寸?而今看來,她果然是个识趣的。只是这等识趣,不知为何,叫他心底闷闷地难过。他不是不想宠着她,护着她,可是现实不容许他如此。他对她的伤害,也只能等以后再偿还了吧! 林序静默了半晌,方才轻声道:“悦宁,我们还是得小心些,你杀了她的心腹,以她的心性未必甘心就这样被你逼迫。” “逼迫”二字却叫北悦宁皱了皱眉:“不甘心就范又能如何?”找不來援兵,她也只能按他定下的步子走。 林序刚想反驳,却被门外的一声通秉打断:“王爷,去宣州催运粮草的裴将军回來了,说是有急事要见王爷。” “叫他进來。”北悦宁和林序同时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惊诧。 不多时一个年约四十來岁,颇为精干的参将一脸愧色地进來请罪:“标下有负王爷所托,请王爷恕罪。” “怎么回事?”北悦宁神色未变,语气却有些冷了。 “李州牧说,近日因为忙于瘟疫之事,供给我赤麟军的粮草仓促之间沒有准备,请王爷宽限半个月。”这姓裴的参将说着悄悄地抬眼望了北悦宁一眼,方才继续道:“末将此次只带回了两百石粮食。”赤麟军的粮草一直都是宣州供给,此地土地肥沃,今年又是风调雨顺,照理说该是丰收年,怎么可能沒有粮食? 北悦宁的声音彻底沉了下來:“两百石?”李晏楼那样一个谨慎人,再忙也不可能会忘记粮草之事,往年都是正月初前便准时准备好了,是以在去调粮之前军中都是沒多少余粮了。两百石还不够他五万大军的一日嚼用。若是真断了粮,恐怕不出两日这军中就要哗变了。可偏偏就是这最不容易出问題的地方出问題了,这李晏楼究竟在搞什么鬼? “是!”裴参将的头低得更低了。 “他还说了什么?” 裴参将露出回忆的神色,口气略有不解:“他说得知沐大人在王爷府上做客,不知方便与否,叫他见上一见。” “是我太大意了。”林序拍了拍额头,苦笑道,“还是叫她递了消息出去。这李晏楼就是冲着她而來。” 李晏楼宠妻如命,他的妻子与归晚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他拿了粮草作要挟,要求他们交出归晚,他们倒还真一时不好抉择。 “你是说她是趁着给李晏楼的儿子送满月礼递的消息?”北悦宁马上想出了其中的关窍,气得直咬牙,那满月礼都是他们挑的,归晚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不料还是叫她钻了空子去。 林序温声问道:“裴将军,军中还有多少粮食?” “不到三百石了。”裴参将忧心忡忡。 也就是说,最多只能支撑两天了。原本他们就已打算要今日围剿乱党的大本营,而今看來,却是更像是一个旁人早已挖好了的陷阱,专门等着他们去跳了。 “我去找她!”北悦宁压下心头的烦躁,便要往外走。 “还是我去吧!”林序拦住了他。 北悦宁略略一思忖便点头答应了:“也好。”他每每见到沐归晚情绪多少会有些失控,此时去探不出虚实不说,恐怕还会叫她钻了空子,林序远比他细心,再沒有人比他更妥当的了。 林序踏进那个院子时,归晚正在教甜儿下棋:“纵然你想不了那么远,走一步看三步总是必须的,只当是未雨绸缪也好。” 林序笑道:“沐大人不仅棋下得好,还能活学活用,序十分叹服。”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她原本已是处于弱势,却是在瞬息之间将意得志满的他们逼得进退两难,而今,形势竟然是突然调了个个。沐归晚着实是一个值得全力以赴的对手。 归晚抬头一笑,对林序的到來并沒有多少惊诧:“想來赤麟军此次运调粮草碰到了点麻烦了吧?”那张平凡而略带苍白的脸因为智珠在握的笃定,竟是有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风华。 林序的态度依旧温和得叫人如沐春风:“沐大人妙算。” “其实我也是猜的。当日传旨太监死得蹊跷,我素來谨慎惯了,虽则也怀疑是乱党所为,却也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当日与楚兰敏道别,就让他帮我带了满月礼去李府,顺便叫他帮我带了一句话‘若非陛下急召,孩子百日我定会亲自登门的’。”既然百日礼已经送过一次,他们再送了一次,聪明如李晏楼,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沐大人是如何得知李州牧会拿军资要挟呢?” 归晚抿唇笑道:“赤麟军和宣州牧于军资一事上的默契素來被人视作美谈,我早前在荀阳也有所耳闻。近日又到了运粮的日子了,归晚自然能猜到一二。”每季的初十,便是李晏楼向赤麟军交军资的日子,李晏楼素來守时又不不会拖欠半分。此事经过有心人的刻意传扬,知道的人绝不在少数。 林序苦笑,这消息是他们刻意传播的。赤麟军是边军,其军资都是靠周边的几个州调运,除了宣州还有琳州和商州。然而哪家的州牧真的十分乐意往外送钱粮呢?自然是一拖再拖,唯独李晏楼是个例外。悦宁他们自然要好好称颂李晏楼一番,不动声色地给其他两个州施压了,这办法也果然有效,他们虽给得不情愿,但也绝少拖欠。 然此法的弊端现在就显现出來了。而今这情况,虽则也可以快马加鞭去商州和琳州调粮,然现在连李晏楼都不守时了,他们怎么可能雪中送炭呢? “沐大人,如今你作何打算呢?”林序不愠不火,却是十分干脆地跟她谈起了条件。 归晚却是瞧着他,漫不经心道:“我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及时行乐,听凭吩咐便是了。”那副样子,竟然是真的认命了。 174 被耍了 林序苦笑:“如今我国跟信陵国的盟约已是岌岌可危,南楚国势日强,一旦军中因缺粮发生了哗变,虎视眈眈的南楚国定将趁虚而入。或许我沒有立场这样说,请沐大人看在大局的份上,开出个条件吧!如果能答应的,在下必定会答应你。” 归晚一挑眉:“即便北悦宁反对?” 林序正色道:“即使他反对。” 归晚讶然失笑:“不管是庆昭帝还是北悦宁,他们都亏欠了我,我并不是个以德报怨之人。公子怎会以为我会为了所谓的大局跟你谈条件?” “皇家或许亏欠了你,可你也不能拿万千百姓的性命当报复的筹码!这般做法与卖国贼何异?”步星月大踏步地闯了进來。 归晚好笑,只许他们拿了旁人的性命要挟,甚至不惜杀了她的好友逼迫她。如今她只是略加反击,就成了她口中的卖国贼。这步星月,莫不是以为这世界都该是绕着他们转的吗? 林序暗自微觉诧异,王妃跟沐归晚素來不对盘,说话难免带了情绪,但她的现在的浮躁可不似他认识的那个王妃。 “林公子,何必听她虚张声势?李晏楼不敢真的在半个月后交军粮,境军心动摇,甚至哗变的后果他承担不起。”步星月远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贵女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題的关键。谈判嘛,自然是要一个人扮白脸,一个扮红脸的。她不是不相信林序的智慧和能力,只是能有更简便的法子,她自然要试一试。 归晚无所谓道:“只要你们拖得起,我倒是也想瞧瞧李晏楼的胆子有多小。” 步星月冷笑:“你不要自信过头了,李晏楼处事素來不偏不倚,你以为他真的会为了你置黎民百姓和我出云国的百年国祚于不顾吗?”庆昭帝最喜欢玩的就是平衡之道,把诚王丢到了边关,怕他一方独大,就把附近的商州和琳州都安排成太子的人,毕竟边关的安危不是儿戏,怕双方关系太僵,又丢了不偏不倚的李晏楼过來坐宣州牧的位置,缓和双方的冲突。是以这几年來虽然磕磕碰碰,但这几个大佬之间相处得还算稳当。李晏楼清楚自个的使命是什么,不可能轻易打破这个平衡。 归晚轻轻笑道:“是啊,李大人是难得的君子,断然见不得有人结党营私,逼迫朝廷命官的。” 步星月被噎了一下,干脆耍起了横:“快叫李晏楼交粮,你不是拿你这些属下当宝吗?犹豫一个时辰,我就杀了你的手下一人,看谁耗得过谁。”她一把拽住甜儿,将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就从她开始如何?”为了北悦宁她无所谓多杀几个人,只是她也明白沐归晚不可能乖乖就范。只是形势比人强,沐归晚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划下个道來,答应谈判了吧?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就是这个道理。 至于她会提出什么要求,那都好商量了,只要她肯开口就好。 “啊……你这个死女人,你做什么?”甜儿的头发被她揪住,头被迫往后仰,那吹毛可断的匕首正正地抵在她喉间,相信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割断她的喉咙。 “老实点!” 林序也看穿了她的意图,沒什么诚意地劝了一句:“王妃,请勿冲动,别伤了和气。” 归晚却是不肯按他们设计好的套路走,轻笑着安抚自家的侍女:“甜儿,你且配合一些,整个诚王府,也只有我们这几个阶下囚能叫诚王妃耍耍威风了。” 甜儿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并未见多少害怕,笑嘻嘻地道:“嗯,我听公子的。就当可怜可怜她吧!”步星月手中的匕首一紧,疼得她“哎唷”一声,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口中却是不肯示弱,“你有本事拿刀对着人家吴侧妃!抢不过丈夫就拿别人撒气算是怎什么本事?” 林序苦笑,这一对主仆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眼睛不眨地就能将这严肃的“劫持人质”扯到不相干的“争风吃醋”上去,揭起人的伤疤來也一点都不手软。 “哼……”步星月冷笑一声,“你们不用跟我扯皮,我且问你一句,李晏楼那里的军粮,你交是不交?” “不交!”归晚也懒得跟她扯皮。有本事你就真的一刀划下去。 步星月骑虎难下了,看起來是她占了优势,可是她心里也虚得很,杀了这个丫头她半点好处都占不到,可是让她放下刀子,她又不甘心,且面子上也下不來。 林序刚想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突然听得外面有人大喊了一声:“失火了……快來人哪,失火了……” 几人抬头,方才发现别院的东北角正冒出滚滚浓烟。那里,正是关押子言等人的院落。 只是瞬息之间,火光就已冲天而起,滚滚的浓烟冒了出來。“当当当当”铜锣敲响,府里但凡能有点气力的仆人们拿起木桶脸盆,急忙向火场奔去。他们只是远远地听着也能感觉到那场面的混乱。 后院起火,本就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这火起得实在蹊跷,显然是有人蓄意纵火!纵火之人,自然是跟归晚脱不了干系的。北悦宁方才因为军粮之事去了军营安抚军心,吴侧妃茜袖自从上次被禁足之后万事不管,他们两个都在这里,仆人们乱成了一团,极易给人可趁之机。 “王妃,要不你且去看看吧!”林序皱着眉头顿了顿又道,“还是我去吧!”火场一片混乱,步星月一介女流,磕碰着都不好。何况沐归晚最忠实的人无非是她的一干下属,此时定是有人在设法营救,那边的情形怕是极为凶险的。 步星月也不愿添乱:“麻烦林公子了。” “那好,王妃你自己小心。”林序点点头就往火场而去。 林序的身影刚消失在拐角,一直被匕首架着脖子的甜儿突然一拧身,手腕一翻,扣住了步星月拿刀的手腕,顺势一捏,步星月痛叫一声,手中的匕首不由自主地掉在了地上。她捂着手腕,一脸难以置信,这个小丫头会武功? 甜儿脚尖一勾,那匕首就落在了她手上,她笑嘻嘻道:“我只会一点花拳绣腿,不巧这分筋错骨的手法也学了一些,沒想到第一次就用在尊贵的王妃身上。”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冲进了院子,不由分说,拉起归晚和甜儿就跑,一面跑一面喊:“王妃吩咐火势太过凶猛,大家赶紧避一避。” 步星月瞧着这几个家丁眼生,刚想出声示警,就被点了哑穴。一把冰凉凉的匕首顶在了后腰上:“王妃娘娘,别一副想吃人的样子,表情自然些!” 此时不止是东北角的火势极快地蔓延开來,就连正房和书房也相继起了火,救活的下人们四处乱窜,饶是林序亲自指挥也免不了初时的忙乱。吴侧妃茜袖早在发现不对时就已带了乳娘嬷嬷抱了儿子出了别院,身边还带了七八个家丁护着。是以当有人看到王妃带着住在王府的沐大人并几个家丁飞也似地往大门口行去,也不觉得奇怪了。 一辆早已等在门口不远处的马车驶了过來,步星月都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坐上马车被带出好几条街了。 马车很快出了城门,还穿着家丁服色的泽云一跃蹦上了马车:“属下见过主子。” 归晚也不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子言他们可好?” 泽云毕恭毕敬道:“他们毫发无损,身上软筋散的药性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能化解了。” 关押子言他们的院落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也不算夸张。他们是怎么在银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放的火,又带着十几个行动不便的大男人离开的?步星月瞧了瞧泽云身上的家丁服制,顺便便明白了,他们点燃了大火,势必引起整个王府的恐慌,带住在着火的房子里的人离开,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众人都忙着救火,自然无瑕顾忌这几张生面孔。于是他们就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不伤一兵一卒地将这些人全部救出。 自然,李晏楼不按时交粮只是一个幌子,既把北悦宁忽悠回了军营,又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在他们满以为归晚会拿着军粮跟他们谈条件时,救她的人却骑兵突袭,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法子虽说冒险,却十分有效。 他们纯粹是被耍了! 175 情字如刀 马车在官道上行进,半点沒有隐瞒行踪的打算,方向正是--京城。 归晚眼中划过一抹恍惚,京城啊,若沒有北悦宁的阻拦,她现在早就在那了,或许也见到了林千夜。如果快马加鞭,应该是來得及的吧?只是心底无端端地生出无穷的怯意,即便來得及又如何,真的见到他又如何。真要死在他面前吗?以那样丑陋扭曲的姿态在他面前化作一抹劫灰,把她在他心中仅有的一点美好也抹杀干净么?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百无聊赖地每日闲晃在尚书台,等着她服软去道歉?还是仍在生她的气,明知道她快要死了,也依旧不动声色?听说南楚和信陵的公主都來了,他是不是陪着那两个公主?对别人而言,别国的公主下嫁是个灾祸,可向來任性的他,娶一个公主又算得了什么,权势与天下在他看來也只是消遣的游戏而已。明知林千夜不可能跟那所谓的公主又什么,她心里还是酸胀得近乎难以承受。 归晚闭了闭眼睛:“泽云,我们去荀阳。”她的声音很冷静,甚至是冷酷,只有自己才知道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平静无波地说出这句话。相见何如不如不见时,只教心底作相思,想來这样也很好……只要不见,便可以只当成是生离,而不是死别。 马车外静默了一会才传來泽云的声音:“主子,您现在需要休养,请恕属下不能从命。” 归晚嗤地笑了:“是风无樾的意思?”她方才只顾着惆怅,都快忘记了外面那个是泽云,效忠的人只有风无樾,不是她亲手带出來的那十三人,更不是对她千依百顺的子言。 泽云沒有回答,不回答就是默认。 “就算死,也不肯给我一个痛快吗?他到底该有多恨我我呀?”归晚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传进了泽云耳中。 “主子您别这么说,家主是很爱护您的,当年若不是……”泽云想到了马车里还坐着个步星月,顿了顿,继续道,“家主已经找到了抑制毒性的办法,他一定能救您的。” 原來并不是要去京城,归晚心底泛起淡淡的失落。 他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归晚的回应,揣测着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道:“主子,林千夜不在京城也不在荀阳。他如今正在瑾城接待信陵国使团,随着使团出使的还有他们的嫡长公主。” 瑾城是与信陵国交界处的一座城池,前面就是赫赫有名的久云关,嫡长公主其身份不是一般的公主可以比拟的,堂堂宰辅不远千里地到国门相迎,也不算是太出格。一个只是高门嫡女,一个却是一个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换做常人,会怎么选择,不言而喻。泽云的话是什么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归晚却仿若沒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信陵国的嫡长公主嫡长公主,被信陵国民视作瑰宝,美艳无双不说,更是多才多艺,是皇帝手中当之无愧的掌上明珠。她的身份不要说是一个臣子,就是一国帝王也只是堪堪匹配。信陵国果真这么大手笔,派出长公主和亲?下嫁的还不是皇族,而是林千夜这么一个不怎么靠谱的宰辅? 不论对方是何居心,对林千夜而言却是个大危机啊。他看起來高高在上,在朝中说一不二,但终究在朝中经营的时间尚短,比不得那些根深叶茂的百年世家,记恨他的人也不知凡几,若是众人群起而攻之,可就危险了。他该如何应对? 归晚心底沒來由地烦躁:“我沒问你这些。” “是,属下多嘴了。家主在前面等候,主子可先休息一下。”泽云的口气虽谦卑,却隐有得意,那个林千夜太危险了,主子还是离他远些的好。趁着这个机会能叫主子跟他断了是最好不过。 归晚沒有说话,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实话,她还沒准备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风无樾。如果可以,她情愿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那些人。 坐在对面的步星月自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似笑非笑:“还以为被挟持的只有我,沒想我还有个伴。你这属下倒是忠心耿耿。” 归晚笑了笑:“他确实忠心耿耿,只可惜不是我的属下。”马车外泽云的身子僵了僵,马上又神色如常。 “既然到哪都是被挟持,舒舒服服地待在别院里岂不更好,何必出來四处颠簸,受这活罪?”步星月的口气不可谓不刻薄,自然,谁被挟持了脾气都不会好。 归晚淡淡一笑,撩开窗帘,语气悠然:“这段路人烟罕至,连绵四十多里沒有半点人烟,一到了晚上就会有群狼出沒,你说,我在这里把你放下來好不好?”她不高兴了,自然也不会叫别人高兴。 步星月倒是不惧:“你大费周章挟持了我,就是要把我丢了喂狼?” 归晚一笑:“你以为我会用你來要挟北悦宁?那王妃殿下可就你太高看了你自己了,要威胁北悦宁,我何不挟持他那个多病多灾的小世子?就是挟持吴侧妃也好些,好歹她是世子的母亲。” “你……”步星月紧了紧拳头无从辩驳,把头转向一边,语气漠然,“不用你刻意提醒,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你已经知道当日贾石标派了三百士兵拦你时,是我派出了身边的暗卫刺杀你的吧?一报还一报,如今我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 “王妃好硬气!”归晚拍了拍手,语气轻快,“我不会杀你。你也别忙着帮人扛罪,杀手是你派的沒错,可你只是被人操纵的一颗小小棋子,我还不至于拿你出气。”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当然是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前面步家嫡系军队为难我,后面就有步家的暗卫伤了我,这步棋不可谓不高明。别人再怎么怀疑,也只会怀疑到步家头上。我被步家所伤,被正在巡边的诚王发现,他出于道义,带我回府养伤,这个借口很完美。主意大概是林序给你出的吧?想來你还沾沾自喜,总算是帮了北悦宁一个大忙。可你怎么忘了,北悦宁那样谨慎的人,怎么会容许他的计划出现疏漏?凭着贾石标那小小的三百步家军怎么可能拦得住我?这样的漏洞,他会沒有发现,沒有后手?你这插了一手,刚好填上的漏洞,他会事先不知情?” 真实的情况归晚猜得**不离十,这个计划确实是林序跟她一起敲定的,她一直都以为北悦宁是不知情的。如今被这样一问,心底倒是多了几分不确定,步星月抿了抿因为紧张而开始干裂的唇:“你不必挑拨离间,我是不会信你的。” “是吗?”归晚反问,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落在步星月的耳边却如同炸雷。 “他很自负,不屑用这样的手段的。”步星月轻声道,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北悦宁怎么可能忍心算计她?万一那些暗卫身亡,她最后的护身符也失去了。若是北悦宁事先知道她的计划,一定会阻止她冒险的,毕竟他是仁厚无双的诚王啊。 归晚悲悯地瞧了她一眼:“你不会以为北悦宁娶你单单是为了道义吧?” 对这个问題步星月回答得毫不犹豫,近乎是斩钉截铁:“自然是!”当年她身为太子妃,却被说成跟北悦宁有染,名节尽毁。若不是北悦宁肯背下这个黑锅娶了她,她恐怕也只有自尽或是出家一途了。北悦宁明明那么厌恶她,明知道她是步家的弃子还愿意娶她,这些年來在下人面前也肯维护她王妃的体面,不是出于道义是什么? 归晚似看穿了她所想:“若不是他娶你,你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出家,可是你瞧瞧,现在你这样子跟出家有什么分别?你是步家的弃子这个真相只有陛下知道,太子知道,还有就是步家最高层的几个人知道,外人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辛秘呢?在旁人看來,诚王娶的可是步家唯一的嫡女,步将军的掌上明珠啊。他娶了你名利双收不说,还叫你对他死心塌地这么多年,怎么看怎么划算呢!” 步星月颤了一颤,她欲反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來,心底有一个声音隐隐地告诉她,或许这就是真相。可是,她情愿不相信:“你别在这妖言惑众了,你说的,我统统都不信。” “不如,我们打个赌?”归晚淡淡一笑,“我们这马车一路过來,只要是有心人,自然能看到,如果北悦宁真的有那么一点关心你,应该很快就会追來了吧?毕竟人命关天哪!” “他自然会來找我!”这点步星月倒是很肯定。 “忘了告诉你了,他的军队出了点小状况,好像是哗变吧!”归晚语意轻松,似乎只是在谈论天气,“如今你不在,王府中能拿主意的就是吴侧妃了。今天这么一闹,小世子肯定又受了惊吓了。如果不是北悦宁自己想起,你会被彻底遗忘哦!” 她把步星月丢在了路上,给她留了一张弓,一壶箭还有一把小巧的匕首:“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祝你好运!” 泽云不赞同地道:“小姐,您对她太仁慈了。”那样的人,就应该捆了她的手脚把她丢在这里喂狼,何必好心地给她武器? 归晚笑了笑:“因为北悦宁不会想起她,沒有武器,她根本就不可能从这里走出去。” 如果她活着出去,对北悦宁最后的爱意也会消磨殆尽了吧?你不是在乎他才要算计我吗?那就别怪我掀开血淋淋的真相给你看了。 “太便宜她了。”泽云嘀咕。 归晚笑了笑:“有时候心底埋下的一根刺也能成为杀人的剑的。”她就是要在步星月心中留下这么一根刺。情字如刀,不仅能伤己,刀口向外的时候,也是能杀人的呢。 北悦宁既然为了权势杀了湄,而今她已沒有了复仇之力,那就在他身边埋一颗随时都能置他于死地的毒药吧! 176 他没看到她 “林相,本宫美吗?”楼嫣然食指支着下巴,眼波流转,望向对面那个优雅无双的男子。从一开始他面具之下的美貌的惊诧,化作了现在的势在必得。她素來是个强势的人,不会装腔作势,只要是想要的东西,便不会故作矜持。她自然知道,从他的角度看來,她这个姿势是最美的。 “大长公主是信陵国的明珠,自然当得起世上所有的赞赏。”林千夜端起酒杯微微一笑,眼中闪过赞叹,却沒有她预想到的痴迷。 她嫣然一笑,更见风情:“要來和亲,是我自己的主意。” “大长公主好气魄。”明明是称赞的话,只可惜那过于漫不经心的口气并不怎么叫人信服。 楼嫣然自然是瞧出了他的敷衍,黯然道:“林相莫非是瞧不上我?”美人就是美人,只消眉头轻轻一蹙,便足以叫人心疼了。若是她信陵国的臣子在此地,定会重重惩罚那不知好歹惹公主伤心的人。 只可惜,如今她面对的只有一个人,平日里最解风情,最知情识趣的右相大人这次也不会叫人失望:“公主这个位置坐腻了,想要换一换?” 心事被揭穿,楼嫣然闪过一抹讶异,抬了抬下巴:“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天下自古有能者居之,谁得到它都一样。”只要林千夜愿意,他可以一直都这么善解人意。 “林相可愿帮我?”楼嫣然顿了顿,迎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许诺道,“等本宫坐上那个位置,你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也可以在信陵国为相。”是的,这才是她真正的用意。她自请和亲,和亲的对象还是林千夜,跟父皇说的理由是林千夜桀骜不驯,庆昭帝又多疑,他未必就忠于出云国。只要她下嫁给林千夜,他们君臣相忌,林千夜在南楚再无容身之处,这样的人才岂不就落入信陵掌中? 然而事实上,她是想招揽林千夜,不是为了信陵,却是为了自己。她也曾习文韬武略,自问智慧才华不输于男儿,就连父皇一心培养的太子也及不上她,就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就必须要让贤么?她想要那个皇位,做梦都想。于是她以诗词酬唱的名义暗自招揽了一批食客,也收买了朝中的一些青年俊秀,她的阵营只缺一个真正能总揽全局的助力。这时,她想到了林千夜,多年前连破了信陵倾举国俊彦之力布下的七个局,轻松与信陵定下百年交好盟约的林右相。 她有足够的自信,以她的美貌,他一定会为之倾倒。她再以倾国相许,以后他与她的孩儿将是那片江山的主人,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男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好机会,她不信他不动心! 可她注定要失望了,林千夜只是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南楚国亦是派了一个公主來出使,想來不日就要到了,我国皇帝命我先行接待两位公主。这往返之间相隔数百里,公主是先去京城还是饶一饶远路一起走走看看?”他沒有拒绝,却也沒有回应,给她碰了个软钉子。 楼嫣然并不气馁,依旧是那副端庄大方的表情:“贵国风景甚美,本宫能随林相一同游览,何之有幸。”这只是第一次单独见面,只要有时间总有机会的。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叫人兴起征服的欲望啊!她眼中闪过的是见到猎物时的兴奋。 林千夜恍若未见:“如此,请公主早作准备,时间紧迫,我们下午便出发可好?”是商量的口气,不知为何,就是叫人无法拒绝。 她不自觉地点头,林千夜勾了勾唇角施施然离去。 楼嫣然的贴身侍女走了进來:“公主,他可答应了?” 楼嫣然低头剔着指甲:“來日方长,急什么?” “可是……”侍女犹豫了半晌,方才道,“方才奴婢叫人打听了,林右相喜欢的那个女子,现在就在宣州一带。据说她现在病得不轻,一个神医说她沒几天可活了。前阵子她就是在宣州出现过,想來也不会走远。” 楼嫣然一笑:“林千夜可是要在宣州跟南楚国的使者碰头?他可真会假公济私。也好,本宫也趁机会会那个叫林千夜痴心一片的沐归晚。” 侍女笑道:“公主也太小心了。不过是沐家的一个女儿,说是嫡枝,也不知从哪一个旁族过继的。这样一个女娃娃,又不得庆昭帝喜欢,如今还快要死了,有什么好忌惮的?” 楼嫣然缓缓转头望她,直盯得她毛骨悚然,才缓缓道:“小喜,你可曾记得本宫教过你什么?” 这是公主发怒的征兆,小喜战战兢兢道:“公主曾经告诫奴婢,不到最后把胜利握在掌中,就不可有半点轻忽。可是……在奴婢心目中,公主就是最好的,旁的女子怎么比得上公主?”虽是在拍马屁,话却说得很诚心。在她看來,那些所谓的世家女子就是连替公主端洗脚水的资格都沒有的。 楼嫣然果然消了怒气,微笑摇头:“正因为她快要死了本宫才忌惮她,你可知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印象深刻?” 小喜揣测着她的心思,不确定道:“是……死人?” 楼嫣然脸上洋溢着张扬的自信:“沒错。如果沐归晚在林千夜还对她爱意满满的时候死了,林千夜岂不是会一辈子都记挂着她?本宫要做的,就是在她死之前,将林千夜从她身边给夺过來!” 小喜笑着福了一福:“公主必定能心想事成。” “快去收拾东西吧!本宫现在倒盼着快点到宣州了。” 归晚沒想到马车绕了两天,竟然又回到了宣州城。他们是紧跟着信陵公主的鸾驾进程的,沾了公主的光,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风无樾可真是煞费苦心。此处距离诚王的那座别院也就是几十里路的功夫,他们竟然整整在路上绕了两天!有谁能想到她饶了一圈又回來了呢?归晚微微苦笑,撩开车帘,竟意外地看到了那道挺拔优雅的背影,他正坐在马上,不远不近地跟着公主鸾驾,那悠闲的意态,更像是踏青郊游。 她心口突突跳着,林千夜似是觉察到了什么,转过身望來,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扫,又转过去了。他沒看到她。归晚缓缓放下车帘,心底有说不出的苦涩。 特地易了容的泽云低声道:“主子,您瞧,他可不像你在意他一般在意你啊。” 归晚闭目,懒得回答。 泽云识趣地不再说话,不多时,马车进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宅院。在门口迎接她的,赫然就是风无樾,她血缘上的父亲。 主上在此,泽云不敢直接驾着马车进去,只得停下來,请归晚下车。归晚忽略了他伸过來扶的手,径自跳下了马车:“风家主,您大费周章地找了我來,究竟所为何事?” 风无樾眼睛一黯:“沐阁老在这里,你且见见他吧!” 话音未落,一个老人就已经颤巍巍地冲了过來:“晚晚,我家的小晚晚在哪里?” 归晚几步上前扶住了他:“祖父大人,我在这里。您怎么來了?” 沐阁老抓着她的手:“我家小晚晚受了委屈,又生病了,我怎么能不來看看?你这孩子,怎么瘦成了这样啊?” 归晚眼圈一红,这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给了她姓氏,为她娶了名。正是他毫无保留的疼爱,才让她接受了他所有的安排,包括接受沐家嫡女这个身份。沐阁老毫无疑问是她的软肋,风无樾找了沐阁老來,是为了做什么?想到这里,她眼神一冷,声音却是情切而和软:“您自己身子也不好,不在岭南好好休养,这样乱跑不是叫我担心吗?” 沐阁老呵呵笑道:“你祖父身子倒还硬朗,就是苏苏那个小丫头,反倒在路上病了一场。要不然我们前几日就到了。” “主子。”沐阁老身后赫然是她的侍女苏苏。 真是好极了,凡是跟她稍微亲近点的人,一个不落地全聚齐了。 177 怕她受委屈 归晚戒备的神色他不是沒看到,风无樾眼底闪过一抹黯然,对这个女儿,他终究是有亏欠的。他知道她喜欢混迹朝堂上的生活,也知道她对林千夜动了心,可是,在他看來,朝堂并不是个好地方,林千夜也并非良配,就是他养成了归晚任性极端的性子。所以,他就是要借着这次两国公主來使的机会,叫归晚彻底对林千夜死心。 她是风氏的女儿,怎能一直流落在外?她喜欢权势,他不介意将风氏一部分的势力交给她打理,她将会成为儿子很好的副手,毕竟,无忧她的亲弟弟,她必定会全心全意帮助无忧。以她的才华,必定能将风氏的势力发扬光大。 归晚却是全力要跟他划清界线:“风先生,多谢您的相助,只是尚有要事在身,即日便要赶往荀阳,就不多作打扰了,请问我随行的家人现在何处?”她垂下眼睑,掩下眼中复杂的神色。他的出现只会提醒她那段阴郁的过往,如若可以,她永生永世都不愿再见到他们,哪怕,他们是她仅剩的亲人。 风先生,风无樾苦笑,从她知道真相的那一日起,她便一直都这样叫他。不肯再叫他舅舅,更不可能唤他一声父亲。也是,这样扭曲的关系连他自己都排斥了很多年,更何况是她? “你祖父也有一年多未见了,甚是思念你,且陪他两日吧!”话虽说得和软,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沐阁老在一旁帮腔:“晚晚,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也不愿多陪陪我吗?”一个曾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两朝元老,竟在孙女面前摆出这幅委屈的模样,若叫旁人见了,必定会惊掉下巴。 归晚嘟起嘴巴:“祖父大人,荀阳距此不过是半日路程,您不陪我一起去吗?陛下赐给我一处宅邸,您都沒去瞧瞧呢!” 沐阁老比她更会耍赖:“天天坐马车,老头子的骨头都散架了,你个小沒良心的,不先让我歇歇?” 归晚沉吟了一会,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就歇息两天可好?我正好有话要对祖父大人说。” 沐阁老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风无樾暗自点头,看來他请沐阁老出面这步棋下得很对,倒省了不少麻烦。他的安排都是为了她好,但归晚实在太过任性,性情又偏激,未必肯领情,原本他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她恨他也在所不惜的。如今有沐阁老说和,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了。”风无樾把难題抛给沐阁老,准备离去。 “风先生,”归晚叫住了他,语气微顿,似是考虑如何遣词比较妥当,“我身边有子言他们即可,其他人等,却是不需要。泽云……既是风氏护卫,总不好在我身边耽搁太久。”她肯在此处多留两天,并不代表她愿意被他监视。 风无樾眉头一皱:“泽云既是奉命保护你,他就是你的护卫,断无收回之礼。” 泽云单膝跪下:“家主将泽云赐予主子,泽云此生效忠的便只有主子一人,请主子别赶走泽云。” 呵,说得好听,只是效忠她一人?当日自作主张放走绿衣的是谁?指责她对母不敬的是谁?今日强行把她带到这里的又是谁?归晚静默不语,眼中闪过一抹讥诮。 当年阴错阳差,她的血不慎混入了风无樾两个双生子的饮食中,其中一个中毒身亡,她一直觉得有愧,一直极力忍让。尽管不愿再跟风氏有牵扯,对风无樾的好意却从不敢拒绝,连泽云时不时传递消息给风无樾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着实无法将泽云当成是自己人,泽云的所作所为,也叫她只当是她风无樾的眼线,为了赎罪,再不适,她也忍耐着。 可是现在,对泽云和风无樾那关切而隐含责备的眼神,她沒來由地烦躁,她极力想要摆脱那阴暗的过往,但是他们怎么就偏偏不肯放过她?就连死前,也不叫她安宁?何况这口口声声是为了她好的口气,仿佛他们都是圣人,只要逆了他们的意就是十恶不赦,这种态度,简直叫人恶心! 风无樾心中微涩,如果他们是寻常父女,泽云这般做法,她也不至于迁怒,可偏偏他们之间是这样尴尬的境地,只好叫泽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一个护卫若被主子嫌弃,其下场必定是悲惨的,他不愿这样一颗好苗子就这样毁了:“你若不喜欢他,随你处置便是。”这句话是以进为退,风无樾知道归晚素來护短,对身边的人尤为照顾,她不会真的断了泽云的生路。退一步讲,她惩罚了泽云,就是变相地接受了他的存在,等于是接受了风氏的好意。 “小姐,泽云真的是你的主子吗?可我怎么觉他才是主子呢?小姐前几天还被他教训了,他想带我们到哪里,就到哪里。”一直站在归晚身后的甜儿睁大了眼睛一脸的迷惘。从进了这个院子开始,小姐脸上就一点笑容都沒有了,眼中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悲哀。是以,她认定这位风先生不是什么好人,有她在,岂容他们这样欺压小姐? 小姐不喜欢的人,她也不要喜欢! 归晚扑哧一笑:“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 甜儿歪了歪头,眯着眼睛笑得很可爱:“一人侍二主,此乃江湖大忌。风先生,您还是叫他回去吧!也省得泽云为难,小姐身边有我和子言他们就够了。” “小丫头,你以为我的话是儿戏么?”风无樾的眼中闪过一抹寒芒,已经很多年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 甜儿一吐舌头,却是半点不惧,倒是归晚上前一步,将甜儿挡在了身后:“她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风无樾淡淡道:“我说的话,也沒有收回的道理。” “这可难办了。”归晚脸上现出淡淡的为难,“甜儿,依照江湖规矩,这该怎么办好?” 甜儿想了想:“护卫换主我沒听说过。但是我听说书的人说,江湖帮派中,被疑背主之人要利刃穿身,三刀六洞,以示忠心。” 归晚一笑:“果真是个快意恩仇的法子,我喜欢,就这么办吧!” 此话一出,不止是泽云,就是站在沐阁老身后的苏苏也跟着脸色一白。 三刀六洞,不是刺在腿上,而是刺在身上,那是背主之人获得活命的唯一机会,被刺上三刀,如果不死,便能得到宽宥,如果死了,自然是白死。 身上连刺三个对穿,世上有几个人能活下來?这小丫头好歹毒的心思,竟然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而归晚,竟然笑眯眯地说好?风无樾对归晚一阵失望,望向甜儿的眼神更是不善,这样教坏主人的刁奴,绝对留不得! 归晚沒有错过风无樾眼中的一闪而过的杀意,见眼前人影一闪,心头警觉,毫不犹豫地朝甜儿身上扑去。只听得“嗤”的一声,一道灰色的人影以更快的速度扑了过來,竟是一剑洞穿了对方的肩膀,生生将他逼退。 待众人看清之时,才发现眼前站着一黑一灰两个人,黑色受了伤的,是风无樾的暗影。他方才接到风无樾的指令,不过是想煽甜儿一个巴掌,给她点教训,却沒想到归晚会突然扑到甜儿身上,却是收势不及,差点伤到了归晚。幸而被黑衣人给阻止了。 他不过是想给甜儿一个小小的教训,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他想杀了甜儿。 “乖孙女,你沒事吧?”沐阁老连声调都变了,这风无樾怎么回事?晚晚好歹是他的女儿,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风无樾盯着面无表情的灰衣人,微微缩起瞳孔:“死士?”而且是被下了某种暗示的死士,只有归晚有危险,他才会出现相救。一个回合就伤了他的暗影,这样高强到诡异的武功,竟然有人舍得叫他做一个无知无觉的死士,果真是大手笔! 那灰衣人自然就是封平,楚家的影杀,天下最好的杀手,林千夜留给归晚的护身符。 归晚的声音沉了下來:“风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家主以后想教训人且小心些,别误伤了我家宝贝。”靡丽而又优雅的声音响起。众人抬头望去,院落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洞开,戴着精致面具的男子就那样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淡淡的夕阳就在他身后绽放,他微笑着,唇勾起一个令人心安的弧度,朝归晚伸出手,声音似宠溺似诱哄,“薇儿,我來接你了。” 归晚傻傻地呆住了,孩子气地伸手揉了揉眼睛,揉到眼睛发花,模模糊糊中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还在那里,却仍是不敢相信这就是真的。真的是他,他不生气了吗? 林千夜勾了勾唇,任谁都能听出那声音里的愉悦:“小傻瓜,你沒看错,也不是在做梦。” 归晚眼眶一酸,如小箭般直直地冲进他怀里,力道大得将他撞后退了一步,双手环住他的腰,抬起的小脸上尽是委屈:“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心头因为她的这一句柔软得不像话。林千夜苦笑,这个任性的小丫头是吃定他了。当日她那般任性地说要离开他,他不是不生气,不恼火的,甚至想狠狠地打她屁股,却是生生地忍住了,落下她独自前往京城就是想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让她知道有些话绝对不能乱说,有些念头,更是想都不能想。 他在路上耽搁再耽搁,拒了皇帝的十几道金牌,就是在等着她追上來。可惜他低估了她闯祸的能力,为得了瘟疫的百姓延医,教训夺药材的官兵,顺便借诚王的势给洛心找麻烦,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比他重要。他为她担心,她却丝毫不在乎自个的安危,玩得不亦说乎。他恨得牙痒痒,本來想晾她几日,等着她乖乖认错,还想过借着信陵公主打击打击她,看她还敢不敢说要离开他的话。 可是,他终究舍不得,他不能再拿她冒半点险。当年他自认算无遗策,却不想她被风氏人接走后折腾得遍体鳞伤,心里更是伤得千疮百孔。他明白风氏一族和当年的往事就是她心中的死结,明知道风无樾不可能对她不利,却终究怕她受了委屈。幸好他來了,不然风家暗影的那一巴掌就要落到她脸上了。 现在她倒是恶人先告状了,到底是谁先不要谁的?待会再跟她算账! 林千夜揽着归晚的腰,朝着风无樾淡淡一笑:“风家主,多谢你的照顾,我家宝贝我就先带走了,后会有期。” 风无樾语音平平,听不出喜怒:“你觉得你能离开吗?”他身后多出了十几个黑色的人影,那些都是他亲手**出來的暗影,个顶个的高手。 林千夜似是沒有看到,语气依旧漫不经心得近乎吊儿郎当:“风家主以为我能不能离开呢?”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宅子四周突然多了数百名弓箭手,无数明晃晃的箭尖炫出冷冷的杀气,他们被包围了! 黑羽军,这是李晏楼的州牧军,就为了接心上人,他竟然出动了州牧的私军,公器私用得这般理直气壮。这林右相是得有多玩世不恭,多嚣张啊! 178 我一直在这里 “归晚,你连沐阁老都不顾了吗?”风无樾沉声道,为了个林千夜,竟然任人拿箭指着自己的父亲和对她有大恩的一个老人,归晚这丫头实在让他太失望了,他风氏之人又岂能这样不知所谓? “小姐……”苏苏希冀地望着她,她希望归晚能留下來,风先生跟沐阁老说过的话她也听到过一些,风先生也是希望小姐嫁给狄家公子的。风先生真的是为小姐好。 归晚咬了咬唇,如果可以,她不希望沐阁老伤心,毕竟这个老人是全心全意地为了她好。 林千夜懒洋洋地笑道:“听闻归晚是沐阁老最疼爱的孙女,沐老前辈,是么?” 他这个傲慢的家伙能叫人一声老前辈,还真是不容易啊。归晚惊诧地仰头望了林千夜一眼,眼睛里亮晶晶的。 林千夜怎会不明白她所想,捏了捏她的鼻子,低声道:“又瘦得皮包骨了,真丑!” 沐阁老望了望双手环抱着林千夜的腰,窝在他怀里的归晚,一张小脸上满是疲惫,苍白得叫人心疼,终究是狠不下心为难她:“晚晚,你且跟着右相回去休息,祖父过两天去看你。”她见到林千夜时的欣喜他岂能不看在眼里?他在朝堂上虽则雷厉风行,对儿孙却多见宠爱,归晚虽不是他亲孙女,却最叫他心疼。如果可以,他是真心希望这个倔强的孩子能得到幸福。 “谢谢祖父大人。”归晚一笑,衬得一张小脸都亮了起來,这是她进入这个院子开始第一个真心的笑。 风无樾眼神一滞,挥了挥手,叫身后的灰衣人退下,沐阁老都已妥协了,他再坚持下去,也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僵,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林千夜打横抱起归晚就往马车走去,甜儿很有眼色地远远跟在后面,一转头,却是发现了一脸笑意的子言等人,右相大人做事果然周到。 沐阁老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问了句:“苏苏,你带年礼回岭南时,晚晚真的沒有话要你转告我吗?” 老人的眼神很锐利,苏苏眼底闪过一抹惊慌,急忙摇了摇头:“沒有。小姐只是让您保重身体。”事实上,归晚是写了一封信的,但她知道信中必定会提到跟狄家退亲之事,老太爷素來宠着小姐,很可能就答应了。所以她自作主张地把信给烧了。这次,狄公子是跟着他们一起來的,为的就是正式向小姐下聘,届时陛下会亲自为两人赐婚。有了圣旨,这门婚事就水到渠成了。 沐阁老摇了摇头,什么都沒说,径自走了。 苏苏悄悄松了口气。 “你叫苏苏是吧?”风无樾的声音响起。 “啊……是。” 风无樾递过一个小小的盒子,苏苏不解其意,疑惑地打开,盒子里是一颗浅蓝色的珠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样子极为普通。 “这颗珠子是化毒珠,世上只有三颗,乃是无价之宝,能治归晚身上的病。你将它拿给狄希晨,让他作为聘礼给归晚送去。记住,让他放好这颗珠子,别人不管出多少价钱,都不能卖!” 苏苏捧着盒子的手几乎颤抖,眼底闪过一抹欣喜:“是!” 狄公子有了如此贵重的聘礼,求亲就能顺利很多。她也是近日才知道小姐身中剧毒,命在旦夕。如果狄公子能救小姐,小姐是不是就会答应这门婚事了呢? 风无樾转身离去,其实,这枚珠子原本就是归晚的。当年,她在大殿上服毒,绿衣拖着她跌跌撞撞地出了皇宫,他派去的人接到了她们时,她已气若游丝。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成了,却沒想到她奇迹般地活了下來,虽然身子虚弱,却沒有了性命之忧。 他把她接到了身边,两个儿子无忧和无郁是活泼好动的性子,最喜欢到她房里跟她玩,或许是姐弟天性,三人十分投契。可惜不过几天,也不知是谁透露了她身世的秘密,她知道自己不是舅舅而是父亲时,几尽崩溃。 从那日起她陡然对所有的人排斥起來,连无忧和无郁找她玩,都被她赶了出去,她只是独自一人坐着,捧着一串琉璃蔷薇的璎珞发呆。两日后,无忧和无郁竟然中了醒月花毒,家中无人接触过醒月花,唯有她还中了毒,余毒未清,他们也发现了她手上的伤口,除了她拿了自己的血害无忧和无郁,沒有第二种可能。她惨白的脸色也间接证实了这点。绿衣大发雷霆,一把将她视若珍宝的蔷薇璎珞摔了个粉碎。 就在当日,她身上被压制住的醒月花毒不知为何突然发作了。他觉得蹊跷,细细查看了那璎珞的碎片,发现了那颗串在一处的化毒珠。他本该还给她的,可是,两个儿子命在旦夕,在他犹豫时,中毒较深的无郁沒了,他下了狠心,将那枚化毒珠给了无忧。 以归晚特殊的体质,只需佩戴那化毒珠半月,便能将毒排清。但是,无忧沒有继承神之血脉,必得连带三年,才能慢慢将毒排出体外。他当然知道下毒的另有其人,归晚只是被利用了。每日她毒发之时凄厉的哭喊都叫他心头滴血,她不堪折磨,寻了无数次的死,都被救了回來。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她沒有了化毒珠还有可能活下去,但是无忧沒有化毒珠,就一丝机会都沒有了,所以他只能看着她受苦,看着她为了自己的血毒死弟弟而愧疚,而被心魔百般纠缠。 他刚开始因为愧疚和自责沒有说出真相,直到她最后一次寻死,竟是拿了不起眼的烛台将自己的手腕扎得血肉模糊,那满屋子的血腥叫他知道她身上的戾气是有多重。越是发现她的偏激,他越不敢说出真相。若是被她知道他们才是害她受了那么多苦的罪魁祸首,他不敢想象她会有多恨他们,她会怎样报复他们。所以,他只能隐瞒着,让她愧疚好过被她怨恨。 到现在他还以为那颗化毒珠在归晚身上只是一个阴错阳差的巧合,因为归晚自己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混在那串璎珞的其它珠子中,丝毫不打眼,想來是有人有眼无珠,将一样人见至宝当成了寻常的珠子串了进去。若是旁人特地送给归晚的,绝对不可能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而不提醒一声。 他不希望归晚再跟林千夜厮混在一处,那个任意妄为的人只会将她往邪魔外道上引。倒是狄家,家训就是静心修德,家风也严谨,能收一收她的性子,归晚嫁给狄希晨是不错的选择。如今归晚的身上的毒已浸入骨髓,要化解起來也不太容易了,但是那化毒珠至少能保她十年性命,也算是不错了,林千夜既然口口声声在意归晚,就不会断了她的生路,而归晚若要保住性命,就只能接受那聘礼嫁入狄家了。 他从未想到,那颗珠子,原本就是林千夜故意串在璎珞里送给归晚的。 马车上,归晚窝在林千夜怀里,多日來强撑着还不觉得,现在陡然放松下來,才发现困倦已极。她如小猫似地蜷缩成一团:“我睡一会,就一会会。”她实在不敢直视右相大人那灼灼的目光。 她已经逃了够久了,他也纵容了她太久,这次怎能叫她再轻易蒙混过关? 林千夜勾唇一笑,俯身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轻轻地往她耳洞里吹着气,语气宠溺而暧昧丛生:“薇儿,你沒有其他要跟我说的吗?嗯?”耳朵是她最敏感的地方,归晚一颤,奈何是坐在他腿上被他环抱的姿势,跑又跑不得,躲也躲不开,只能任由他温烫的气息流连在耳侧,“不说话,我可要继续咯?” 归晚赶紧示弱:“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素來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他面前认错更是几乎成了本能。 林千夜嗯了一声,手指似是无意间从她的衣襟里滑了进去,享受着怀里人儿的腻滑,继续慢条斯理地逼供:“还有呢?” “右相大人,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归晚神情一僵,被逗弄得红扑扑的小脸上尽是谄媚。 林千夜一笑,眼底眉梢尽是愉悦,奖励似地吻了吻她的唇:“这句话说得不错,还有什么要说的?” “还有什么?”归晚装无辜,往死里装无辜。 “薇儿……”林千夜低低一笑,“你想待会下不了马车?” 归晚咬了咬唇,脸上更红了,把头埋进他怀里厚着脸皮道:“你不抱我下去吗?”其实她有恃无恐,林千夜顾惜她的身体,根本不可能真的对她如何。 不其然胸腔传來一阵振动,林千夜调侃道:“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宁死不屈?”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这样纵容她,不肯叫她受半点委屈,那个人必定是他了。归晚眼中一涩,闷闷地道:“千夜,其实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失去你。”归晚把脸在他怀中蹭了蹭,蹭掉了眼泪,“我是扫把星,真心对我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场。爹爹死了,无郁死了,湄也死了。我知道你想用什么方法救我,可是那太凶险了。那个法子从來沒有人成功过,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不能叫你涉险,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她的泪落在他的胸口,滚烫滚烫的。 她继续抽抽噎噎地道:“你看,我这么坏,只会给你闯祸。还这么自私,不想你死,也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你不要救我了好不好? “小傻瓜,我救你就不是为了我自己吗?”他吻了吻他的眉心,语气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爱怜。 要解她身上的毒,有一种法子,就是找人做她的药引。 在幽兰谷中,有一种特殊的兰花,服食之后就能提高身体对毒质的抵抗力。当药引之人服下那种兰花后,再喝下中毒之人的血,逐次递增,连喝三日,若是能熬过來,体内就有了对毒素短暂的抵抗力,届时,再取当药引之人的心头之血作解药,连服七日,毒就解了。 这是走投无路的法子,且不说做药引的人能不能熬过那三日,成功地产生抗毒的能力,就是接下來连取七日的心头之血,也不是平常人能熬过去的。所以,除了几十年前发现这个法子的医圣本人,这个法子从來沒有人成功过。 更何况,她的毒比一般的毒更复杂,除了醒月花,还有地狱花,一寒一热,都是天下至毒,若非如此,当年无郁也不会被毒死,喝了她的血的辽王也不会死得那样恐怖。 “千夜,我们不要用那个法子好不好?好不好?”归晚哭喊出声,身体瑟瑟发抖。她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她情愿自己现在就死了也不能叫他冒险。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薇儿!”察觉到她的神情不对,林千夜掐住她的虎口,“你醒醒。” 归晚却似沒听到他的呼喊,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之中,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情绪只会加速她的毒性发作。林千夜无法,只好用上了摄魂术:“好,我们不用那个法子了。薇儿,你累了,先睡一会好不好?” 归晚摇摇头,不肯妥协。 “乖,我在这里陪着你,我一直在这里。睡吧。” ”你不走……“睡意沉沉袭來,她却坚持要他的承诺。 ”我不走。“ 得到保证,归晚安静了下來,放心地陷入了沉睡。只是双手仍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林千夜揉了揉眉心,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解毒的过程极其繁琐,他需要她的配合。沒想到她会这么抵触,她就那么肯定他一定会出问題?也太不信任他了呢? 只是他无法责怪,她所有的失控,所有的任性,全都是因为太在乎他。抱紧了怀中沉沉睡去的人儿,林千夜破天荒地想要叹气,早前刻意积蓄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了。 179 能不能取代你 归晚醒來时,已在李晏楼府上。 花娘见她醒來,松了口气笑道:“他跟我说你早上就会醒,沒想到你多睡了两个时辰,可吓死我了。” 睡了一觉,归晚的精神好了不少,见到花娘,自然欣喜。 花娘笑道:“南楚国的公主到了,右相要过去安顿一番。临走前特地叮嘱我看着你,不要叫你醒來时一个人。”她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细心紧张成这样。放在多年前,她会难受,而今,却是真心诚意地为归晚高兴。 归晚愣了愣,忆起睡着之前的情形,微微有些犯窘,想來正是这样,林千夜才不放心她一个人:“花娘,我沒事,让你担心了。” 花娘捂唇笑道:“担心的人可不是我。來,先把这汤喝了。” 归晚接过喝了一口,是药膳,药味却不明显,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花娘把她滑落的发丝别在耳后,眼中满是爱怜。这个女孩,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虽然归晚从未叫过她一声姐姐,彼此的关系却比姐妹更亲昵。 眼见一碗汤见了底,花娘放了心,见贴身丫鬟站在门口一脸焦急,笑道:“我去叫厨房帮你做碗面來。还有,桌上那些信都是给你的。”她陪着归晚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怕儿子吵醒了归晚,都不敢抱他进來,那个小祖宗最是黏人,现在也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 信都是从荀阳來的,有小十九的,商会各掌事的,还有石敬和梁克建的,说的不外是同一件事----商会因为缺钱,已经被人逼到墙角了。 自从小半个月前商会借贷给了李晏楼一笔钱买药材之后,各州府仿佛看到了一个天上掉下來的大馅饼,纷纷上门來以各种理由向商会伸手要钱。庆昭帝自然勃然大怒,但怒的对象不是那些戏谑苍蝇一样的州府,而是沐归晚,以及跟着沐归晚沆瀣一气的商会管事们。虽说宣州爆发瘟疫,情况紧急,事急从权,可商会凭什么越俎代庖?商会越过朝廷直接把钱借贷给了州府,把朝廷置于何地? 庆昭帝沒有明着训斥此事,却是下了道圣旨,要求商会按时把银钱上交给国库,定下的数额竟然一年两千万两。你们不是很能吗?不是很有钱吗?那就把钱交到朕的口袋來吧! 就是当年楚家全盛时期每年上缴的也只有一年一千二百万两,如今商会才建了小半年,百废待举,原來楚家的一些事务也刚刚理清头绪,白家更是将商会视作眼中钉,处处排挤,商会就是再生财有道,不不能凭空变出银子來呀! 梁克建白头发都多了几根,石敬因为被庆昭帝迁怒,更是连着几天睡不好觉,下面的掌事们个个焦头烂额。石敬破天荒地给归晚写了信,归晚虽被封了个郡主,但商会会长的职位陛下并未撤去,如今商会有难,她这个会长不管谁管?他倒是不指望归晚能想出什么法子來,只不过是天塌下來了,希望上面有人顶着罢了。 梁克建的信倒是十分中肯地交代了商会如今的运作情况。他们进入商会之后,一直都是顺风顺水,事务繁杂,却也不算十分为难。一项项举措,归晚落实起來举重若轻,且颇有成效。他们便也觉得这商会的运作也不是很难。如今归晚不在商会坐镇,光是银钱一项,他们便束手无策。此时梁克建才知道归晚当日扛起这个大担子是有多艰难。对这个二十不到的女子更是从原先的惊叹变成了如今全心全意的钦佩。 归晚明白了事情始末之后就开始回信,她处理起事情來可谓快刀斩乱麻。各州府想要钱是吗?自己先给庆昭帝写折子,皇帝准了,我就给。什么?你说宣州怎么就能借钱?那你也來场瘟疫死个几千人给我看看?我也不介意给你运一船药材,到时候上门逼债。拿阻碍商会的事务來要挟?那也容易,既然你们送上门的政绩不要,我也不勉强了,你这辈子都别指望商会的分号建到你们所在的州府了。看看荀阳的府尹马蔺,自从荀阳建了商会之后,人家立马高升了。你沒把握住机会升迁不说,还得被自己手下的老百姓骂死。反正,商会是无欲则刚,只有被人求,沒有求人的道理,你们爱谁谁。 至于上缴国库的部分,归晚直接给庆昭帝写了个奏折。大意就是:想要我上缴多少,你说了算,但是你得给我相应的盐券换,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凭空出來的。你说商会还有其他营生?商会既然号称是天下商会,怎能蜗居于荀阳一隅?商会自身发展不要钱啊?把现在的商会整个卖了倒能卖个两三千万两,如果你想要杀鸡取卵,那也随你,反正你败的是自己的家。你把商会掏空了,也是你的事。 对商会本身的发展,她倒是尽心尽力地提出了先在琳州和青州建两个分号。分部的建筑风格和选址由当初设计荀阳总部的叶青城定,至于银子,商会只出五十万两。毕竟荀阳总部都只花了三十万两,你一个小小分部要花多少钱?商会在各部之间也要建立相应的车队和镖队,帮助商旅运送货物,当然,费用是少不了的。以后商会又多了一笔进项。至于以后要不要建立钱庄,可以慢慢來,先交下面讨论。 花娘把面端上來时,归晚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看着桌上的信笺,花娘笑着摇头:“右相说得沒错,你是一刻都闲不下來的。” 归晚一脸苦相:“毕竟是关系到上万人的营生,我既然起了头,总不好随便撂挑子,还好等过了这一关,便可以放手了。” 花娘把筷子往她手里一塞:“忧国忧民的沐大人,吃面吧!” 归晚早就闻到香味了,不客气地卷了一大团面,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眯起了眼睛:“好吃!” 花娘得意道:“本夫人亲自做的,能不好吃吗?” 归晚惊得差点掉了筷子:“李姐夫果然好手段,竟能叫我家花娘洗手作羹汤。” 花娘脸色微红,一点她的额头:“一碗面还堵不住你的嘴。” 归晚笑嘻嘻地:“姐夫呢?” “跟着右相一起去接公主了吧!”花娘似想到了什么,抿唇笑道,“两国公主都想要嫁给林右相,又都住在同一个驿馆里,这下倒是有好戏看了。”一副等着看热闹的神气。他们这帮人,一个个唯恐天下不乱。 归晚嘴里含着面条,笑眯眯地道:“她们打起來了最好。” 花娘也笑:“南楚国强势,却是派了个柔弱的公主。信陵的嫣然长公主倒是个彪悍的,却是国势比不过人家,这样两个人凑在一处,定然有好戏看了。”林千夜那家伙,说什么來接两位公主,目的不就是要先把她们凑到一处?此去京城千山万水,路上怎么也得耗两三个月,还有得掐呢! “花娘,我听说信陵国出使的长公主嫣然还是使团的副使。你见过她吗?”南楚国的公主她倒是见过,是个连自己的宫女都拿捏不住的。不知这信陵国的公主是什么样,据说她是信陵国的明珠,文韬武略不输给男儿,必定光彩夺目吧? 花娘一笑:“见倒是见过,那长公主不愧是信陵国第一美人,更是个难得的爽利人。”想到那嫣然公主想跟林千夜联姻,取笑道,“怎么?打探情敌消息,是怕被抢走了情郎?” “花娘……”归晚难得现出小女儿的娇态,“我是觉得这嫣然公主的目的不是那么单纯。”两国联姻,远嫁的女子即便贵为公主,也是牺牲品。何况这次的联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为了离间林千夜跟皇族的关系。楼嫣然,这颗信陵国的明珠,她岂会心甘情愿地当这个牺牲品? 花娘大笑:“口是心非。”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丫鬟在外通报:“夫人,信陵国的长公主來了,说是听说沐大人病了,在我们府上休养,特地前來探望。” “这么不禁念叨啊!”花娘摇了摇头:“请公主去正厅,我马上过去。”却是一把按住归晚,“你歇着,我去应付她。” 归晚摇头:“不,还是我去吧!迟早是要见上一见的。”她倒也想看看,这位嫣然长公主究竟有什么目的。 “看,那就是信陵国的长公主,果然端庄美丽。” “这般容貌,简直是天仙下凡啊,真不愧是信陵第一美女。” 李府门口围观的百姓不时发出赞叹,小喜跟在公主身后昂首挺胸,与有荣焉。公主是整个信陵国的骄傲,自然是当得起这些赞赏的。可是他们接下去的话却不那么叫人舒服了。 “听闻这位公主是想要跟林相联姻,倒也是配的上天人之姿的林相的。”呸,什么叫配得上?公主肯嫁给林千夜,那还是林家烧高香了。 更可恶的是有人紧接着道:“胡说!右相大人是沐归晚沐大人的,她是公主就能抢别人的情郎?” “就是就是,沐大人也是不错的。” 楼嫣然心中有数,看來这沐归晚在这一带的民望不低嘛,百姓都向着她。 少年打扮的归晚施施然迎了出來:“见过公主殿下。”既不称微臣,也沒说自己是谁,沒有刻意的倨傲,更沒有做作的谦卑。偏偏那样的情态落在旁人眼中,竟是风致无双,比起她这位公主,竟丝毫不落下风。 本來就对外面的百姓生了一肚子闲气的小喜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不悦。她到了出云国之后才知道士人在出云国的身份极高,即便是见了陛下,也可以不跪不拜。归晚是朝中官员,身份自然比一般士人要高出很多。可是她就是觉得眼前这位样貌平平的女子,在自家公主面前就算不是诚惶诚恐,也该是毕恭毕敬的。这女子,竟然敢随意地折折腰,好不识好歹! 楼嫣然从见到归晚开始眼光就落在了她身上,听闻沐归晚喜着男装,看來传言不假。她只称得上是清秀的样貌,穿起女装來肯定讨不了好,倒是这一身少年装束,倒把她衬得姿容俊秀,举止投足之间风华落落,颇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相比起自家婢女的倨傲,嫣然公主说话倒是十分和气:“我在信陵国就曾听说沐大人的事迹,对大人十分艳羡,是以知道大人在此处,就找了个借口冒昧前來拜访。” 归晚微微一笑把她让到上座,那自然写意的态度叫人如沐春风:“岂料见面不如闻名,公主见了在下,定然十分失望吧?” 哼,小喜撇了撇嘴,她倒是有自知之明,那林右相她也见过的,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本以为他心仪的女子样貌必定不俗,沒想到是这么个长相普通的,公主身边随便抓一个宫女也比她要美上三分。就凭她,也配得上林右相? “正好相反,我心有戚戚。”楼嫣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先前我盛装打扮,林相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如今见了沐大人,我颇有压力。” 难怪花娘会说这嫣然公主是个爽利的人,这下马威落竟是如此犀利,一句话既隐晦地说了她个长相平平,不知道林千夜怎么会对她动心,又宣布了对林千夜势在必得。若是寻常女子,被她这三两句话排挤下來,就算不被气哭,也会勃然变色吧? 归晚扑哧一声笑了:“公主不必说谎话來安慰我。右相大人曾乘船三天三夜,只为了一睹江湖第一美人的剑舞。如今他不远千里赶到了久云关才接到殿下,不多看上几眼,岂不太过吃亏?”却是不折不扣地回了个软钉子。 小喜大怒:“沐大人慎言,江湖草莽,怎可跟我家公主相提并论?” 归晚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望着楼嫣然:“哦……公主手下的婢女,规矩学得甚好。” 她连正眼都沒瞧她一眼,那是真真切切的无视,小喜心头发堵,她是公主身边的侍从女官,在信陵国,就是各位世家子弟见了她,也得给三分颜色。这个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的丑女人,竟真的把她当成了一个奴才?可不知为什么,这个丑女人身上自然流露的高贵风华,叫她沒有胆气再斥上一句。 嫣然淡淡地瞥了一眼小喜,这个蠢货,竟送上门去叫人踩,她原是觉得身边有这个个蠢笨的侍女,能降低旁人的戒心,如今看來,还是换个人的好:“你下去!” 小喜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下去了。 “婢子无知,请沐大人见谅。” “公主客气了。” 竟是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她的道歉,就如同那个人一样,根本就沒把她这个公主之尊放在眼里啊。倒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呢,可惜了,楼嫣然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抿唇笑道,“林相每每提起沐大人,总说大人很特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林千夜会跟楼嫣然提起她?他们一个是外邦公主,一个是接待使节的朝中重臣,如果不是十分投契,怎么会提起自家私事?楼嫣然这句话,如果是放在哪怕一个月前,她或许会觉得林千夜对楼嫣然真有好感,而生出猜忌。可如今,她又怎会轻易地受到挑拨? 归晚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是吗?”她相信林千夜,更信过自己。这个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在意她。 楼嫣然的本意也本來就不在此,她若无其事地笑道:“方才在街上看到求亲的队伍,怎么男方还要送一双活大雁作聘?” 归晚回道:“大雁是忠贞之鸟,以大雁为聘,有恩爱白头之意。” 楼嫣然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也曾听说这大雁如果失去了伴侣,另一只也会绝食而亡,绝不肯独活的。不是有一句诗叫‘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么?只是如此结局也未免太惨烈了些。” 归晚脸色未变,只是淡淡一笑:“公主有何高见呢?” 楼嫣然昂了昂头答道:“若我是那只大雁绝不会如此自私,知道自己要死了,自当远远地离开,也不会叫自己的爱侣受这撕心裂肺之痛。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岂不是更好?” 归晚彻底明白了楼嫣然的用意,她想叫她自己主动离开林千夜,她苦笑,如果凡是都能以利弊衡量,以得失相较,如果能潇洒干脆地放手,世间又岂会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她也想过,自己死了以后,林千夜会如何神形俱伤,却从不敢深想,不敢多想…… “沐归晚,我并不比你差,你说,以我的美貌才华,能不能取代你的地位,叫林千夜忘了你呢?”楼嫣然觑着她苍白的脸色,一字一句地道。 180 他是我的 是不是该放手?她这样霸着林千夜是不是很自私?归晚扪心自问,从相逢到现在,只有她不停地向林千夜索取。索取权势,索取关爱,索取温暖,而今,连他的幸福她都要拿走吗? 万一她死了,林千夜该怎么办?他为她付出了这么多,还是失去了她,该找谁去补偿?将心比心,她又怎么忍心叫他禁受这样的苦楚? “沐大人。”嫣然轻轻唤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挣扎,“你说让我代替你给他幸福好不好?” 她当然知道林千夜与沐归晚情感深厚,旁人硬拆是拆不散的。可是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彼此相爱的两个人,总是希望对方会过得好,他们越是爱对方,就越想牺牲自己成全对方的幸福。 因为太在意,爱反而会变得盲目。人们总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别人,却沒有考虑过,他自以为是的好,是不是对方需要的,是不是对方所能接收的。这样自以为是的爱,往往给对方的不是温暖,而是束缚与折磨,你爱得越多,给的越多,就越令对方窒息。世间有多少爱侣到最后各奔东西,不是他们不够相爱,而是他们的爱用错了方式。 她相信,沐归晚和林千夜这一对也是如此,她等着他们相互为对方牺牲,然后渔翁得利。 在她希冀的目光下,归晚笑了,那双眼睛,璀璨得如同倒影了漫天的星辰。楼嫣然突然明白了名满天下的林相为什么会对她动心,因为她有一双世上最漂亮的眼睛,洞穿世事却又不染尘埃。她说:“公主殿下,很抱歉,我不能代他做任何决定。” 如果千夜可以对她放手,他早就可以丢下她不管了。她一次次地推开他,他总会费尽辛苦地把她找回來,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世间万事万物,总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如果因为害怕伤害与挫折,就裹足不前,你将永远停留在原地,也无法品尝成功的甜蜜与甘美,爱也是如此。酸甜苦辣,本就是相依相伴,你不可能摒弃所有,而单单只品尝甜味。 这么简单的道理,原先的她怎么就不明白呢?曾经任性而懦弱的她,想必让他十分辛苦也十分无奈,可他一直沒有放弃。他那么聪明,怎么会沒想过万一她死了,他会面对怎样的伤心绝望? 如果这样她还不能读懂他的心,她就不配说一声爱他了,是的,是爱,不仅仅是喜欢,更不仅仅是在意。她不能一直这样懦弱下去,她不能成了他的拖累和弱点,她应该站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经风历雨。 豁然开朗的她,如同被擦拭去尘垢的明珠,绽放出灼灼芳华:“有一句话我不妨告诉殿下,他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即便有一天,他亲口告诉我他不要我了,也要我答应才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是很霸道的,至于什么公平竞争之类的话,更是放屁,本來就是我的东西,你多看一眼都是逾矩,凭什么要跟你竞争? 第一次有人跟她这样放肆地说话,楼嫣然不以为意,有本事的人,自然有嚣张的资本。她几次设下了陷阱,这沐归晚总是能轻松过关,她果真是十分特别,也十分有趣:“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活得长长久久,不然事情就变得太无趣了。”原本跟林千夜联姻,只是一场赌博,现在却激起了她的争强好胜之心。 “借您吉言。”归晚微微一笑,但凡有一点机会,她都会竭尽所能地活下去。 目的沒达到,楼嫣然也沒兴趣再跟她耗下去了,干脆地摆了摆手,也沒叫她送,径自招呼一名侍女带她出门。到大门口时,竟是碰到了先前在街上准备去求亲的男子,他的手里正是捧着一双大雁。她愣了愣,小喜已是幸灾乐祸地上前道:“沐归晚的未婚夫上门求亲來了。”只是听闻公主在里面,一时不好打扰,只好先在门口候着。 楼嫣然摇了摇头,笑道:“多此一举,她是不会答应的。”方才跟沐归晚一番交锋下來,她沒有占到半点便宜,倒是对那个特别的女子生出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她又瞧了瞧恭谨地候在正门旁的年轻男子,倒是一表人才,“可惜了,他配不上沐归晚。” 小喜笑道:“公主这次可要猜错了,据说这聘礼中的其中一样正是天下至宝化毒珠呢!沐归晚再怎么不喜欢他,也沒有把活命的机会往外推的道理呀。” “哦?”楼嫣然眼中倒是难得有了点讶色,“不是说斫琴世家已经败得差不多了吗?还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化毒珠么?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咬牙切齿。 这是归晚第一次见到狄希晨,他是个样貌斯文的青年,只在进门时看了她一眼,便目不斜视,显得十分守礼。跟在他身后的苏苏瞧了瞧归晚,神色有些尴尬,不知道是应该在原地站着,还是该站到归晚身后,犹豫了半晌,移到两人之间。归晚只作未见。 归晚歉然道:“狄公子,想必之前你也听到过一些传闻,我并不愿意跟狄家结亲。先前本该叫人带信给祖父,想办法解除两家婚约了,岂料阴错阳差。若我有什么叫你误会的地方,还请多多见谅。” 岂料,狄希晨竟是点了点头,一脸了然:“我知道,原本这门婚事是跟沐家原來的十七小姐结下的。只可惜造化弄人,父命难为,我不得不跑这一趟。”沐家原本的十七小姐在十六岁时得了重病沒了,后來归晚成了沐家的小十七,这门婚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归晚未料到事情会如此简单,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了笑容:“如此,倒是皆大欢喜。” 狄希晨却是摇头:“不过,我手上有一件聘礼,还请沐小姐务必瞧上一眼,见了它之后,若沐小姐愿意改变主意。我今后,也必定全心对待沐小姐。”既然不能娶到他心仪的女子,娶谁都是一样的,只要是他的妻子,他必定会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这叫什么事啊?莫非狄希晨先前的话只是以进为退,他还是希望她能接受这门亲事的?这也表现得太明显了吧?归晚一脸古怪地瞧着他,她实在搞不清楚这狄希晨究竟是个愣头青,还是个读圣贤书读到傻的呆子,当然,在大多数人看來,这两者沒多大差别就是了。 狄希晨也不管归晚是怎么想的,径自拿出了一只小盒子,里面是一颗蓝绿色的珠子:“据说它叫化毒珠,能解世间百毒,对沐小姐的身体十分有好处。” 归晚眼睛一亮,这颗珠子如果能解去她身上的毒,千夜就不必再用那样危险的法子去救她了。 看到归晚的神色,苏苏的眼中闪过一抹希冀,看來小姐是真的需要这颗珠子。 “狄公子,这颗珠子可否卖给我?价钱任你出。” 狄希晨摇头:“抱歉,它只能作聘礼。” 苏苏急忙道:“小姐,这珠子狄公子家的传家之宝,只传给未來儿媳,不能卖的。” 狄希晨皱了皱眉,似是不满苏苏在说谎,却是忍着沒揭穿。 归晚继续讨价还价:“不能卖,那外借可以吗?” 狄希晨继续摇头,脸上有了些许歉意:“这颗珠子不是我的。珠子的主人说过,这颗珠子只能当做聘礼,所以我不能做主。” “狄公子,谁会拿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作劳什子聘礼?你该知道我命不长久,如今拿了一颗化毒珠來作聘礼,我要么死,要么乖乖接收这颗珠子嫁入狄家。你此举不是趁人之危是什么?”这狄希晨看起來是个正人君子,君子嘛,可以欺之以方,“狄家百年世家,原來也不过如此。你们这般做派,倒叫我看你们不起。” 狄希晨满脸通红,连连摆手:“沐小姐,我真的沒有欺瞒的意思,这颗珠子真不是我狄家所有。只是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瞧着也沒什么而已,我就把这句话转告沐小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这颗珠子真是我的,我岂会强人所难?” 归晚笑了,真心觉得这狄希晨老实得有些可爱:“能叫我看看这颗珠子么?”既然东西不是他的,也不卖,是不是找个机会叫人偷出來?她动起了歪脑筋。 苏苏急忙朝狄希晨使眼色,只可惜对方仿若未见:“自然可以。”他双手奉上。还真是毫无戒心啊。 珠子的样子十分普通,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入手沁凉,上面有着细细的纹路,仔细看上去,那纹路似是一个“易”字。归晚的双手突然握紧,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这颗珠子,若说旁人不认识,她却是认识的。当年那串琉璃璎珞她每日都戴着,上面串了十几颗蓝绿色的珠子,看起來十分相似,只因为其中一颗格外沁凉些,才叫她多看了几眼,那颗珠子的纹路,正是似一个隐隐的“易”字。 “这颗珠子,是风无樾给你的吧?” 狄希晨看了一眼苏苏:“东西是别人转交的,我并未见过这珠子的主人。” 这转交的人,必定就是苏苏了。 归晚冷笑,原來如此,难怪当年她的蔷薇璎珞被摔了之后就莫名地毒发了,正是因为这颗每日随身携带的化毒珠也被一起摔了。可笑当年,无忧和无郁同时中了醒月花的毒,她还十分庆幸无忧能活下來,她以为无忧身上多多少少带了点神族血统,加之中毒不深,所以逃过一劫。却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风无樾想必早就发现这颗化毒珠了,但他终究是偏心自己的儿子,把化毒珠给了无忧。她这个珠子的主人,反倒被他撂在了一边,日日夜夜忍受着剧毒的折磨。被他所谓的以毒攻毒,一次又一次地灌下地狱花,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当年,是风氏门下一个醉心毒药的医痴说她体内有醒月花毒却不会毒发十分奇怪,求着她给了一点血带回去细细研究。她实在被磨得沒了办法,只好满足他的要求,沒想到转眼她的血就进了无忧和无郁的肚子,之后那个医痴发现事情不妙自杀了。所有的人都以为是她故意害了无忧和无郁。因为她的疏忽,无郁那个可爱的孩子死了,可笑她以为是自己欠了风氏的,百般愧疚,对他们百般忍让。 风无樾的偏心,她可以不追究,因为人心都是长偏的,她怎么比得上对方的捧在手心里的儿子? 可如今,他竟拿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以她的生死,逼迫她嫁给一个她根本不想嫁的人。他凭什么? 归晚将珠子放入盒中,双手奉还:“麻烦你转告风无樾,这颗珠子的來龙去脉,我比他更清楚。从今日起,我与他彻底恩断义绝。这颗珠子,我会设法取回,他也尽可以阻止,大家各凭本事吧!” 她不会求着他,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她会抢回來! 181 各种傲娇 一出李府大门,狄希晨就将化毒珠连同盒子一起交还给了苏苏,语重心长地道:“苏苏,这珠子既是救命之物,又正是沐家小姐所需,何不直接将东西送给沐小姐?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苏苏笑着解释道:“之前我就跟公子说过,这是归晚小姐的一位长辈所有。他希望公子能跟小姐喜结连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狄希晨摇了摇头:“如今你也看到了,沐小姐并不情愿。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按理我不该插手旁人之事,如果可能,你也帮忙劝劝沐小姐的那位长辈,性命攸关之事,怎能拿來赌气?这珠子他既然都舍得拿出來了,就送给沐小姐也罢。你从中多多周全,也算是全了主仆之情。” 苏苏满脸不情愿。 狄希晨轻声道:“听我一句吧!你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伤了你们主仆间的和气!” 他略带谴责的神情叫苏苏眼眶一红:“狄公子,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吗?我虽叫她一声主子,可我叫的从來不是她,而是十七小姐。你可知道,嫁给你,是十七小姐此生最大的愿望?我不过是在帮她达成所愿。” 狄希晨的声音低了低,似是压抑着某种情绪:“叮咛对我的情意我都知道,在我心目中,她已经是我的妻子。可是,叮咛是叮咛,沐小姐是沐小姐,她们岂能混为一谈?” 苏苏大声道:“可是,现在人人都道沐归晚才是沐家的十七小姐。她顶了十七小姐的名号,拿走了十七小姐的一切,就该负起她的责任來!”这个责任就包括嫁给狄公子,帮他振兴狄家,因为这是十七小姐的愿望。 狄希晨耐心道:“苏苏,你怎么能这样想?沐小姐沒有拿走叮咛的东西,她们本就是不同的人。更何况,我來这一趟,全是为了当初狄家和沐家两家的约定,既然沐小姐拒绝了,我回去也就有了交代。这样的结果,也很好,她那样的性子,太过骄傲刚直,也不适合沐家的生活的。” 苏苏诧异了,脸上满是不能接受的诧异:“公子你怎么能帮她说话?你不是讨厌她吗?” 狄希晨摇头:“不,我沒有讨厌她,正好相反,我欣赏她的才华。”他曾是清远书院琴艺课的教习,可归晚从未來上过他的一节课,到最后考核时,他听都沒听她的琴,就直接打了个不及。并不是否定她的琴艺,而是她对琴不够尊重的态度让他不能苟同。 苏苏满脸失望,眼泪一滴滴地从她的眼角滑落:“怎么连你也这样?连你都为她说话?你怎么都不想想十七小姐?我是从小跟着十七小姐长大的。小姐命苦,自由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长大,虽然兄友弟爱,终究是寄人篱下,常年少有欢颜。她身体又不好,总是离不开药罐子,可是她从來一句抱怨的话都沒有。她是那样坚强,那样善良,从不对我们发脾气。你可知道她有多喜欢你?得知跟你定亲那一日,她更是高兴得一整宿沒睡着。她这样在乎你,你怎么可以为了别的女人说话?” 狄希晨黯然,良久才道:“苏苏,既然你讨厌沐小姐,当初为什么要留在她身边?” 苏苏默然,为什么呢?两年前,一个风寒夺去了十七小姐的性命,她伤心欲绝,本以为应该阖府悲恸,却沒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月,老太爷就带回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慈爱地道:“她叫归晚,以后就是我们家的小十七了。”那个瞬间,她觉得天旋地转。可是归晚那苍白的脸色和那双暗藏着忧伤的神情,跟十七小姐是那么相似,她几乎以为是十七小姐回來了,于是她拼死求了老太爷伺候归晚小姐。她的本意,是真的想好好照顾她的。 可渐渐地,她心底开始不平了。除了身子不好,归晚跟十七小姐竟是完全不同的,她半点闺秀的样子都沒有,不会针织女工不说,还每日穿着男装到处乱跑,一个女子竟然跟男人一样做生意!她甚至愤怒地觉得,初见那日她眼底的忧伤是故意的做作,为的就是博取别人的同情。可就是这样一个样样都比不上十七小姐又虚伪的人,几乎是立马就得到了阖府上下的喜爱。她只不过是十七小姐的一个替身,她凭什么活得这样恣意! 可是归晚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叫人不由自主地想接近,不由自主地为她着想,想要护着她,由着她,不叫她受委屈。可是这种想法又叫她觉得自己是背叛了十七小姐。她越发自责,就越发变着法儿地折腾归晚,知道归晚不喜欢喝药,她就变着法儿地做着药膳哄她喝,看她呕得眼泪汪汪,她有歉疚,但更多的是快意。知道她喜欢的是林千夜,也知道狄公子不可能喜欢她,可她就是要促成这门婚事。只要看到她不幸福,苏苏就会觉得对得起十七小姐的在天之灵了。 她对十七小姐忠心耿耿,所以她理直气壮:“我照顾得是十七小姐,归晚她就是代替十七小姐活着的,她凭什么要过得比十七小姐更好?”她又怎么可以不嫁给十七小姐最喜欢的狄公子呢? 狄希晨倒吸了口冷气,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苏苏,每个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沒有谁应该代替谁活着,沒有谁应该为谁活着。叮咛已经死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回來。你若有心,记挂着她就是了。你沒有权力以叮咛的名义强迫别人,叮咛那么善良的人,请不要亵渎她!” 他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苏苏几乎是尖声反驳:“你说我的所作所为对十七小姐是亵渎?” 狄希晨抿唇不答,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多光明磊落的人。甚至这次因为家族的责任來向归晚提亲,若不是归晚拒绝,这门亲事就定下了。但是,斫琴世家,自有自己的骄傲,每个斫琴师心中都有一把琴,心若不正,如何能斫出一把好琴呢? “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吧!” 苏苏望着他的背影,又哭又笑:“小姐,你看,他们都忘了你,连狄公子都背叛了对你的承诺。他这个蠢货,沒有旁人扶持,他狄家算什么东西?就凭他也能振兴斫琴世家?”她永远也料不到,正是十多年后的狄希晨,沒有依靠任何人,制出了三架旷世名琴一举振兴了他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族。 “小姐,这世上记得你的,只有我了,只有我。”她呆呆地捧着盒子向前走着,几近疯狂,不知不觉中走到江边,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她心中喷涌而出,怎么都止不住。小姐,既然他们都抛弃你了,那就让他们都给你陪葬吧! 她拿出了那颗化毒珠,高高扬起手,欲往江心抛去。 一道黑影后发先至,劈手砍在她脖子上,珠子落入了他掌中。望着晕倒的苏苏,他冷笑了声:“蠢货!” ********瓦素傲娇滴分割线****** “庆昭帝看到这分折子,会十分生气的。”林千夜轻轻笑道,原本应该是在驿馆的他,却是优哉游哉地在李府陪着他家的小东西,全然不顾李宴楼发黑的脸色及忙得人仰马翻的官员们。 归晚支着脑袋趴在床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在问:“就这样?你沒有别的事要告诉我么?”她怎么才发现林千夜也是个别扭的人呢?当初明明给了她化毒珠,她不小心弄丢了,他明明知道,却一句解释都沒有,任她怨了他那么久。可是现在又有些怕他提起,她可不敢说不解毒了,把化毒珠抢回來能拖一天是一天的话。 林千夜好笑一弹她的眉心:“本相有那么好看么?”今日狄希晨拿着化毒珠來提亲的事他已经知晓,事情的真相也多多少少猜到了,对他而言,那东西当年既然阴错阳差地不能护住她,再贵重也沒有意义了。至于当年她所受的苦,他自当一一奉还。 归晚笑嘻嘻的:“右相大人倾国倾城,闭月羞花。”得到的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 归晚捂着脑门,皱了皱鼻子:“这奏折就这么递上去不打紧吧?”这是废话,不管打不打紧,她都是要递的。 林千夜如何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她久违的小动作叫他心情愉悦,便也不再计较。他不在的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小东西似变了个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溢彩流光几乎叫他错不开眼睛,就连苍白无血色的小脸上也带了几分生机勃勃的红晕。 这样的她,叫他习惯性地想要逗弄:“打不打紧我不知道,不过一个月后新上任的商会会长就要跟你交接了,他倒会十分感激你。”有了她这般尽职尽责的上任,恶人都抢着当了去,任谁接手都会觉得一身轻松啊。 庆昭帝封了她一个郡主不就是为了夺她的权么?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心有不甘呀!归晚嘴巴一扁,扑了过去,赖进他怀里:“右相大人……” 怀中娇小的人儿柔软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蹭到他脸上的头发带着浴后的馨香。真是上道,林千夜眼底蕴起一丝笑意,享受着某人难得的投怀送抱:“嗯?”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沒做。”她揪着他的衣襟一脸悲愤。她想要的商会不仅仅是现在这样而已,她为了它舍弃了自己的蔷薇花号,她为了它倾尽心血,那个宏大的蓝图才刚刚展开而已。让她现在放手,她舍不得。朝天子一朝臣,官场的习气就是如此,换了会长之后,且不说她原先提拔上來的人能不能继续得到重用,就是她先前的举措能不能继续推行都不可知,她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 林千夜只作不懂,安抚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我知道。” 就这样? “千夜……”她嘟了嘟嘴,仰头望着他,软软撒娇,一张小脸上满是希冀。大有你不答应我就耍赖的姿态。明知知道这样很无理取闹,却不知为何,只想这样做。 林千夜幽深的眼底闪过一抹微芒,却是叹了口气,宠溺道:“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大不了以后我多跑几趟荀阳。” 归晚眼睛一亮:“右相大人最好!” 林千夜淡淡一笑,眼底的那抹淡淡的无奈与黯然一闪即逝,却被归晚逮了个正着。是了,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只是右相啊。庆昭帝容不下她,他一个朝臣要保下她那个位置,得花多少心力。而且,她继续要坐位置,三年五载之内必定是在荀阳挪不动窝的了,荀阳与京城千里之遥。先前不觉得,现在想想却是山高水远。 她想了想,低下头拉拉他的衣袖:“算了,我不要那个位置了。我跟你回京城。” 林千夜的嘴角越扬越高,他家的小猫倒是难得如此乖顺呢。只是垂头丧气的样子叫他瞧着有些心疼。如今他深谙逗猫之道,自然是驾轻就熟,只是慢条斯理的一句:“在中书省给你排的位置,你也必定会喜欢的。”就成功地叫温顺的猫咪炸了毛。 这绝对不是安慰的话!他是早有预谋哄着她跟他回京城!什么无奈,什么黯然,都是诱哄她跳下去的陷阱。亏了她难得为他着想。 “林!千!夜!”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我在。”他戏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继续撩猫须。 啊呜一口,他的手指被发怒的小猫一口叼住了。她终究是沒舍得咬下去,他轻轻甩了甩,她不松口,望着他的表情得意洋洋。指尖被她柔软的粉唇包裹着,真是毫无危机意识,林千夜低低一笑,也不急着抽回手,就着她含着的姿势,做一些來來回回的动作…… 归晚后知后觉地发现是被调戏了,蓦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推开他就想跑,却被轻轻一带重新落入他怀里,跑也跑不脱,挣也挣不得,他低头吻住了她,以前所未有的霸道和温柔的姿态。 “薇儿,我很高兴。”他愉悦的声音就在耳畔,他的小东西终于肯站在他身边了,那种充满胸臆的感动叫他几乎失了分寸。 他品尝着她的腻软,强迫她回应他狂喜之下的癫狂。归晚清澈的眼睛中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她被他的霸道折腾得沒法思考,脑子里一片空蒙蒙的。只能感受着他炙热的唇,修长有力的手,以一种极致暧昧的姿态占有她,哄诱着她为他绽放。 她想要回应,他却已经停了下來。从紧紧相贴的姿势,她能觉察到他的僵硬,她不解地动了动,却被他一把按住:“乖,别动。”他的头埋在她的颈间,轻柔地吻着她,试图平息那几近疼痛的渴望。 霎时归晚的心底无限柔软,这个任性的男人,他在为了她隐忍,便是在这种时刻,他依旧顾惜她的身体。她转过身,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那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薇儿想要帮我?”某只不解风情的混蛋问。 归晚埋下头,愤愤地锤了他一下,你这不是废话吗? 林千夜低低笑了,一面吻住她,一面拉过她的小手…… 一番缠绵之后,归晚呆呆地望着手上的点点白灼,一脸泫然欲泣。刚刚那个人绝对不是她!她肯定是被什么附身了,她可能会做那样的事? 望着耳朵尖都泛着红晕的小人儿,林千夜忍住笑,拿出帕子帮她擦干净手,吻了吻她的嘴角。心底隐有遗憾,好不容易诱着害羞的她主动了一回,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不过么……某只大野狼勾了勾嘴角,來日方长。 望着一脸餍足的某人,归晚隐隐觉得,她又被耍了。 所幸,这次林千夜毛顺得很及时:“薇儿,只要三年,如果你觉得那个位置还是非你不可,它仍然是你的。” 他说的是商会会长那个位置。 她虽则现在就已表现出非凡的政治天才,但在朝中终究根基不稳,大多数时候靠的还是他的人脉。他虽然很愿意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却也知道她更想自己展翅高飞。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看到那个乐观、自信、能跟他并肩站立的她。在朝中高层的历练,能叫她真正扎下根來,也能看得更远。到中书省历练三年,相信她会受益匪浅。即便到时她仍想要商会会长那个位置,京城也该有商会的分号了。 最重要的是,三年的时间足够将她重新调养成一枚健康宝宝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归晚自觉是个通情达理的乖宝宝,他这般为她着想,她自然也沒了生气的道理。十分傲娇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睡觉。 殊不知,在她熟睡之时,一条流言瞬间传遍了大江南北:天下至宝化毒珠在风无樾处。 182 主上你很猥琐 得知外面的传言,归晚微微有些吃惊,望了若无其事地用着早餐的林千夜,心底暗恼。磨了磨尖尖的小细牙,吩咐子言:“化毒珠乃是天下至宝,不知会引起多少人的觊觎,那些人在风无樾那里碰了钉子,肯定会找上狄希晨的麻烦。你们派几个人去跟着狄家公子,别叫他出了什么岔子。可别叫不长眼的人伤了他。” 她似乎沒注意到林千夜的目光,想了想又道:“最好叫他在宣州多住几日,等着事平息了再走不迟。” 林千夜为她夹了一只花卷:“我们家薇儿越发体贴了。”为了一个外人想得这么周到。 归晚夹起花卷就咬了一大口,眯着眼睛笑道:“他好歹是我昔日的未婚夫,婚事不成情意在嘛。何况,狄家公子是个十分可爱的端方君子,很难叫人不喜欢。” “他很讨人喜欢?”林千夜的神情不辨喜怒。 归晚重重点头,表情无比诚恳。 子言摸了摸竖起的鸡皮疙瘩,悄悄退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不好了。留下子扬毫无自觉地在一旁看热闹。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眼底闪过一抹幽芒:“过來。” 归晚傲娇地喝着红豆汤,不肯动。眼角的余光扫过林千夜,微微有点小得意。 林千夜也不恼,待她吃得差不多了。一把将她捞过來,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样东西,挂在她的脖子上。 “好凉!”归晚被冰得差点跳起來,拉着绳子把那东西从领口拽出來,却是一个小小的荷包,捏了捏,软绵绵的,“什么东西?” 林千夜一把按住她欲拉开荷包的手:“不要打开。”又将荷包塞了回去,冰得她又是一激灵。 归晚鼓着腮帮子瞪他,他伸出手指一戳,就泄了气。他勾唇笑道:“这只小东西是要靠活人的生气养的,你慢慢将它捂热吧,我帮不了你。” 这只小东西?养?它不会是活的吧?这么软,是什么东西呢?归晚忘记方才自己招猫逗狗的举动,很是虚心地向他请教。 林千夜不答反问:“你说它是什么东西?” 不会是什么大虫子吧?归晚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他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接着道:“不要拆开看哦!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药引子,跑了倒是其次,咬你一口就不好了。” 还会咬人??!!归晚脸都绿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成了斗鸡眼。 林千夜好心情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放到凳子上:“乖……”哄小孩子似的口气。 归晚可怜巴巴地拉住他的衣袖:“右相大人……” “什么?”那神情简直就是温柔体贴的典范。 “一定要我养着它吗?”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软绵绵的虫子。最重要的是,这么大虫子还会咬人,呜呜呜……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就算要用活人的生气,叫别人养也一样的吧? “你自己不养,它怎么当你的药?”口气很是无奈,他动作轻柔地将荷包为她贴身戴好,“我出去一趟,晚上回來。”很自然地跟她交代行踪。 归晚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怎么会这样?她猜到林千夜放出化毒珠在风无樾处的消息泄露出去的,因为心虚,不好当面问他是什么意思。但总归是他破坏了她的计划,她有点小生气,就想借着狄希晨也气气他,沒道理只有她一个人生闷气,对吧?可是,为什么要在她身上挂这么一条大虫子啊? 林千夜心情很是愉悦。 子扬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脸好奇:“主上,归晚小姐为什么吓成那样?” 林千夜扬起唇:“以为那里面是虫子吧?” 虫子?子扬仔细想了想,一脸的难以置信,主上故意让小姐误以为里面装的是虫子?什么时候风流俊逸,英明神武的主上变得如此幼稚? 用这么无聊的把戏欺负一个小姑娘。主上,您知不知道,这样做很猥琐? 林千夜去的地方是宣州城里再寻常沒有的一处酒楼,风无樾正等在那里。 望着施施然而來的林千夜,风无樾眯了眯眼睛,他知道林千夜的真实身份是楚家的三少爷。十年前,才十九岁的他,竟然借林家子弟的身份,以白衣之身一跃成为出云国的右相,在民间被成为“白衣丞相”,三省六部的官员更是将他奉若神明。人言道北有见月闲,南有林千夜,说的就是南楚国的宰相见月闲和出云国的林千夜。 风无樾却觉得,林千夜比见月闲更难缠。再完美强大的人也是有弱点的,见月闲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对权势的迷恋却是他致命的弱点。林千夜却叫人看不透,他从未见过一国宰辅能做得这样悠闲而恣意。说他迷恋权势,却有着几曾着眼看王侯的潇洒。说他是个不计名利的辅国良臣,却时常连早朝都难得一见。可若说他不负责任,尚书省又在他手下耳目一新。他独來独往,对朋党不屑一顾,却谁都不敢不卖他面子,连庆昭帝都要忌惮他三分。 这样如浮云般的一个人,你根本就猜不到他究竟想要什么,他似乎沒有弱点,若说有,或许就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 他就那样懒洋洋地坐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只是今日闲來无事,才來赴他的邀约。 风无樾先开口:“林相似乎忘了,我的请柬上还请了归晚。” 沐阁老轻咳了一声,暗叹自个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得给人当和事老:“林家小子,晚晚呢?怎么沒见到她?”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才敢称呼林千夜为小子了。但他叫得理直气壮,他可不似风无樾古板,既然归晚看上了这恣意妄为的小子,他也只好赞成了。归晚是他孙女,这小子再牛也是他孙女婿,叫一声小子已经很给面子了。 林千夜笑了笑:“做人留一线,晚辈这么做,也是为了给风先生留几分颜面。”他这句话是回答沐阁老的。请柬?他怎么可能让小东西看到? 风无樾的脸色不太好看:“化毒珠在我手里,这个消息是你放出去的。”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林千夜眼底划过一抹讥诮:“我不过是如了风先生的意而已。” 一下子被人戳破了心思,还是沐阁老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面前,风无樾有些尴尬。 正是在昨日狄希晨提亲时,他派人大张旗鼓地宣扬聘礼中有一颗化毒珠。他这样做,真是因为化毒珠那样的天下至宝,会引无数人觊觎。化毒珠只有三颗,一颗在南楚王宫,一颗由大食王室收藏,剩下的那颗,就是这颗了。它不仅会被江湖宵小盯上,更重要的是,更会叫皇室垂涎。这样的宝物,除了皇家谁配拥有? 可化毒珠是归晚活下去唯一的希望,沐归晚也好,林千夜也罢,一定会势在必得。如果归晚答应了这门婚事那最好,凭她自身的实力,肯定护不住这颗珠子,到时她就不得不求助于风家。若归晚不答应,以她的性子,也一定会动手强抢,那就让她抢去好了,结果仍是一样的,即便有林千夜相护,庆昭帝对归晚的猜忌只会更深,庆昭帝甚至会向沐家试压。届时,归晚肯定无法再朝中待下去了,那时他就可以渔翁得利,把归晚带出來。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沒想到林千夜一眼就看穿了。 能支撑起风家那么大一个局面,风无樾的定力自当是极好,虽然尴尬,也很快正了脸色:“我今日请你來,只是想跟你做笔交易。我可以把化毒珠给归晚,也可以解除归晚和狄家的婚事,但是你必须离开她。你们在一起,我不答应。” 沐阁老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子郁大人怎么会有这么古板不知变通的孙子,倒是他的乖孙女更似子郁大人一些。他转头望向了林千夜,他倒想知道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会怎么回答。 林千夜勾唇一笑:“风家主果然会做生意,抢了我家宝贝的东西反过來对她提条件。” 沐阁老脑子有些转不过來:“啥?那颗化毒珠是晚晚的?”他一直以为那是风无樾为了救晚晚特地寻來的。 风无樾脸上也闪过一抹愕然:“她的东西?”他心底翻江倒海,那颗化毒珠竟是林千夜特地放在归晚身上的么? 林千夜反问:“风先生以为呢?” 风无樾的眼神微微有些不自然:“不管是谁的东西,至少它能保归晚十年性命无虞,你答不答应?”说他无耻也好,他是真的为了归晚着想。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养成了那样任性偏激的性子?还不是眼前这个人一手造成的?他一定要把归晚带得远远的,有她在,风氏一族的未來也有指望了。 “十年么?呵……本相还真不稀罕。”林千夜眼波潋滟,一副谈论天气般的悠然,“本相今日來,是跟风先生道别的。” 风无樾心中一紧:“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林千夜弹了弹手指,慢条斯理地道,“本相刚花了五十万两买了风家大本营的所在,是在无量山后山的一个深谷,中间以瀑布相隔,是吧?果真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可惜,如今这个秘密只要花上五千两,谁都能买到。才一个时辰,本相就收回了十万两的本。”这个消息他从不归阁买出來,然后转手卖了出去。五十万两,沒几个人出得起这样的天价,可是五千两呢? 风家的大本营将不再是一块净土,它将被无数江湖宵小当成寻宝的地方,甚至会引起庆昭帝的注意。这就是他们对归晚所做的一切的回报! “这只是警告,你们再敢把主意打到薇儿身上,事情可不会这么容易了结了。” 风无樾沉声道:“她是我的女儿。” “难为风先生还记得她是你女儿。你抢走化毒珠救自己儿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也是你的女儿?为什么喝地狱花的人不是你儿子,而是她?”林千夜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森然,他家的小东西,泡在蜜罐里养大,他都不舍得欺负,却被他这些所谓的亲人算计得遍体鳞伤,“别再出现在她面前,否则,本相不介意将风氏夷为平地。”若不是薇儿跟他们血脉相连,他早就这样做了。 风无樾冷笑:“我倒想试试你有沒有那个能耐!” “好了好了。”沐阁老无奈地再次打圆场,“你们不累,老头子倒替你们觉得累了。林家小子,我们今日请你出來,就是想问你,那颗珠子是不是在你那里。它连着苏苏那个小妮子,一起失踪了。” 林千夜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子扬,回去看看薇儿还在不在家里。叫她不要乱跑。” 子扬意识到事情不妙,一闪身就不见了人影。 “怎么?珠子不在你这里?”风无樾也有些着急了,如果珠子真丢了,归晚可怎么办? 沐阁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成竹在胸么?拿了晚晚的性命來赌气,这下可好,珠子丢了!”他现在满腹怨气,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风无樾抿了抿唇,招手人:“吩咐鸽组,全力寻找化毒珠的下落。” 林千夜倒是不关心化毒珠的下落,他只怕拿走那颗珠子的人别有用心,用它來要挟小东西。 不多时,子扬回來了,神态焦急:“主上,小姐出去了。门房不知道她了哪里。” 183 仁和公主 宣州城的驿馆却不是在宣州城内,而是在宣州城外五里,这里本是洛泉国的一处行宫,洛泉国破,这座行宫就与两座城池一起送给了出云国。虽然比不上洛泉国的皇宫,但作为曾经的一座皇家园林,规模仍是十分可观的。如今用來招待两位公主倒是正正好,一东一西两头住着,相安无事。人们所预料的两女抢一夫打得头破血流的事件并沒有发生。 因为驿馆时常有达官贵人落脚,连带这周围的商铺也繁盛起來,俨然成了一处小小的商业街。 而今这驿馆里住的不是本朝的官员,而是两位邻国的公主,可教周围的商旅叫苦不迭。两位公主自己带來的护卫兵就不必说了,为安全计,李宴楼还派來的五百州牧军驻扎在驿馆外,除此之外,还有两百庆昭帝派來迎接的皇家金吾卫……面对着这些凶神恶煞似的兵老爷,就连附近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临检的口子,谁愿意花那个冤枉钱啊? 归晚身边只跟了子言一人,驿丞却是不认得她的,细细的查看了请柬,不多时,仁和公主身边的侍女迎了出來。驿丞恭谨却又坚决地要求子言解剑才能进去。 “公主,您一会可要好好表现。这是您的使命,也是见月大人跟贵人娘娘的期许。”行宫深处,一名女官模样的宫女轻声笑道,“若不是为了和亲,陛下怎么可能赐给您这么一个封号呢?您也瞧见了,那林相天人之姿,哪一点配不上您了呢?”因为要和亲,陛下赐了公主一个仁和的封号,这可是嫡公主才有的封号,简直是便宜这个一文不名的公主了。 听到见月大人几个字,仁和公主抬头冷冷地望着她,只是看了一眼,便低头不再不说话。 那女官冷笑一声:“您也不必瞪我,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你再怎么想也不过是痴心妄想,见月大人是什么人,他要娶的自然是陛下的嫡长公主,他对您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怎么会看上一个贵人出的女儿?” 仁和公主捏了捏拳头,冷冷道:“你出去!”不,闲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南楚国,他只是把身上的责任看得太重,她不怪他,不怪他。 那女官站着不动,蹲了蹲身子:“公主您息怒,临行前,贵人娘娘吩咐了,这一路上,您都得听我的。” “红缨。”仁和公主死死地瞪着她,“我才是公主,你不过是一个奴才!” 红缨笑了:“奴婢自然记得自己的身份,更不敢忘记背负的使命。一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您可得记清楚了,也省得多受皮肉之苦。” 仁和坐着不动:“你放心好了,如果这是他希望的,我就会去做。”如果见月闲真的希望她为了南楚国嫁给林千夜,她就嫁。他希望她把沐归晚从林千夜身边离开,她就想办法把他们给拆开。她素來是逆來顺受地听话的。 红缨轻笑一声:“这就是了,您只要乖乖听话,总有好处。”听到外面的通传,她故作姿态地蹲了蹲身子,头却昂得高高的,“奴婢还得提醒您一句,您是大国公主,在外人面前别总是这幅娇怯怯的样子,这可不像是一位大国的公主。”也不等她叫起,径自往门口迎了出去。 “沐大人,我家公主有请。”她低眉顺目地向归晚请安,跟在仁和面前判若两人。 归晚好笑,这宫女一看就是个高品阶的女官,在她面前,如此的恭谨,反倒是方才一路走來碰到的那些小宫女,对她这个仁和公主的贵客,很是不以为然。相比起楼嫣然的强势,这仁和公主还真是弱啊,连身边下人都压不住。 “沐大人,我们又见面了。”仁和公主就是先前她在浮云山上见到的那位女子。月余不见,她比当日更瘦弱了些,即便穿着公主的正装,也能察觉到她的底气不足与虚弱,也是,一个贵人的女儿,即便是公主,也活得好不到哪去,难怪会被推出來当棋子。 归晚把一个扭花金镯放在桌上:“公主说,知道这镯子主人的下落?”那个镯子,正是她送给苏苏的,如果只是一张请柬,她大可不來,可是苏苏毕竟是她身边的人,她不得不过來瞧一瞧。 仁和瞥了红缨一眼:“沐大人尽管放心,她很安全,我不过是找个借口想跟大人说几句话罢了。” “公主想跟我说什么?” 仁和公主沉默了一会,幽幽叹了口气:“沐大人知道这驿馆曾是洛泉国的行宫吧?我的母妃,正是洛泉国的亡国公主,她从小就在这宫中长大。” 她接着道:“所以,我跟贵国的林相,其实是表兄妹呢!”说完她抬头笑了笑,仔细看归晚脸上的神色,“沐大人好像并不奇怪。” 归晚笑了笑,若无其事地为自己倒了杯茶:“不是不奇怪,而是公主说的话实在匪夷所思,右相大人出自林家,我可从未听说过林家曾娶了什么公主。王妃倒是出了好几位的。公主以后说话还请三思,可别叫别有用心的人以为是故意要挑唆两国不和。” 千夜的真实身份该知情的人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罢了,这仁和公主突然來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仁和公主咬了咬唇继续道:“那么沐大人您的身份呢?我是该称呼您一声辛大人,还是风大人?” 归晚垂下眼睑,自若地理了理衣袖:“我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仁和公主笑了:“风氏后人是贵国皇帝的一大心病,如果身份暴露,不知道一直庇护你的沐家会不会被治一个欺君之罪诛连九族呢?” 归晚轻轻笑道:“公主这话说得可不太光明磊落。人人都知道,公主此來就是想嫁给右相大人,我自然就成了绊脚石。右相大人不把你放在心上,你就对着我泼脏水,这个习惯可不太好哦!” “是不是泼脏水,沐大人心里很清楚。”一个清冷如山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來,“如果你觉得仁和公主的话不足以取信于人,我这倒正好有个人证。” “洛心公主。”归晚眯了眯眼睛,“公主果然神通广大,在哪都能遇到你。”当真是阴魂不散,她竟然跟南楚国的人勾结在了一起。 洛心咯咯笑道:“几天不见,沐大人的这张小嘴还是这么甜。” 红缨对洛心山擅做主张的出现十分不悦:“你來做什么?” 洛心瞥了她一眼:“我只是來瞧瞧,你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夜长梦多,你们等得,我们可等不得了。”虽说是跟自己的姐姐合作,可如今她是处在弱势的一方,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反悔,玩出什么花样。在沒有达成目的之前,她不能放心。 红缨冷哼了一声:“要如何行事,我们自有安排。您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别跟我摆公主的架子。” 还以为她们是一路的,沒想到刚见面两人就掐了起來,归晚在一旁端坐着,事不关己地看戏,仁和公主望着这个美丽妖娆的女子一脸讶然,显然她并不知道洛心为什么会出现。 对红缨的顶撞,洛心并不恼,她掩唇笑道:“既是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诚意,既然你们不肯动手,我只好勉为其难自己动手了。”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朝着归晚这边扑了过來,归晚眼睛一缩,大叫:“子言!”手中扣着的银针已射出。 叮咚一声短兵相接,子言从外间窜了进來,险之又险地挡下了刺向仁和公主胸口的一剑,饶是如此,胸口出也沁出了点暗红,想來是受了点皮外伤。他顺势一扯,将她推到归晚旁边,紧紧地将两人护在身后。 仁和脸色惨白,似是难以置信地望了望洛心,又瞧着红缨:“红缨,你要杀我?”原來方才这个美艳的女子所说的动手就是杀了她,“为什么?”她的任务不就是跟林千夜和亲吗?她都已经乖乖听话了,为什么要杀她? 既然事情已经暴露了,红缨也不再隐瞒,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洛心,似是恼怒洛心的自作主张:“公主,请您见谅,这是贵人娘娘和见月大人的意思。” 仁和在听到“见月大人”几个字时,连连摇头,似是难以置信:“你说是闲要杀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一定不是的,肯定不是他。”那个曾经跟她在花前月下,在她耳畔说尽甜言蜜语的男子,他是在乎她的。为了南楚国把她送來和亲已是无奈,他有什么理由要杀他,怎么可能狠得下心來杀了他? 红缨怜悯地望着她:“公主,如果不是见月大人的命令,我怎么敢擅做主张?这就是您的命数,您还是认命吧!” “为什么?”她不甘心,不甘心啊,她曾经最依赖的人,竟一转眼就要置他于死地。他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洛心扑哧一笑:“真是个天真的小女孩。为什么你现在还不明白么?和亲只是一个借口,为了见月闲的野心,你必须死。乖孩子,你还是自己了断吧,也省了一番周折。” “不,不会。闲他沒有什么野心,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南楚国。”仁和摇了摇头,似是不能理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逼我?沐大人在这里,你们就不怕消息泄露出去么?” 归晚忍不住想要叹气,那样的深宫中,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单纯无知的公主:“正因为我在这里,她们才能杀你,好把过错推到我的 身上。两个女人因为争风吃醋,一向不肯示弱的沐归晚错手杀了你,这个借口虽然蠢了点,可南楚国不正是只需要一个借口就行了么?” 反正他们送公主和亲的目的就是为了离间林千夜和朝廷的关系,这样做的目的明眼人一瞧就瞧出來了,庆昭帝未必会上当。但是,如果他们杀了仁和公主,再把罪过都推到她的身上,顺便在公布下她的真实身份。以庆昭帝对她的厌恶,定然不会为她多说半句话,为了给南楚国一个交代,他肯定会十分爽快地把她推出去做替罪羔羊,到时候,深爱她的林千夜一定会跟庆昭帝翻脸。那么他们的目的就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了。 更何况,如果仁和公主死在南楚国官员的手上,倒是给了南楚国一个兴兵南下的借口。 184 有你们陪葬 !_三^八^文^学_>|三八文学 “沐大人.请让让.可别误伤了你.”洛心那张美丽如幽灵的脸因为恶意的笑有些扭曲.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素來是她的最爱. 南楚国的那个老皇帝年纪大了.胆子也变小了.不敢真的跟出云国闹翻.已经引起朝中一些激进派大臣的不满.如今只要杀了这仁和公主.出云和南楚的矛盾就再也不可调和.届时.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她的复仇大业就完成了一半.叫她怎能不痛快. “如果我不让呢.公主殿下准备如何.”归晚反问.“为了仇恨.你真的要牺牲你的儿子吗.”如果真的让她杀了仁和公主.局面将无法控制.林千夜也会如他们所料的受到牵连. “我管不了那么多.”洛心一挥手.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紧蹙.“他只会忤逆我.这样的儿子要來何用.” 归晚寸步不让:“你想杀她.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她是认真的.洛心掩唇一笑:“你知道现在我还不能杀你.如果叫你跟她一起死了.那些胆小的官员们就要推卸责任了.要不.跟你做笔交易吧.”她挥挥手.只见一个人拽着苏苏的头发把她给拖了上來.她身上斑斑驳驳的都是血迹.一双纤细的手已模糊成了一团血肉沒有一个指头是完好的.“咱们一命换一命如何.” 仁和公主紧张地拽住了归晚的衣袖.归晚瞧了瞧苏苏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开口:“苏苏.你想活下去吗.” “主……主子.”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那双无神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归晚.却是失焦的.眼底毫无亮色.她仿佛不知道归晚这句话的意思. 归晚淡淡道:“公主.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换仁和公主一条命.以及我以后的前程.你说我会怎么选.” 因为她这句话.苏苏眼里终于有了一点光彩.里面闪过不信.黯然.绝望以及隐隐的怨恨. 洛心嫣然一笑:“说得也是.那么加上那颗化毒珠如何.” 归晚懒洋洋道:“化毒珠.怎么.它不在红缨姑娘手里.而是在殿下手里吗.” 红缨脸色一变:“跟她废话什么.反正今天她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到口的肥肉.她怎么还可能吐出來.洛心竟然想拿她手中的宝物做人情.门都沒有. 归晚笑了笑.不置可否:“是吗.”她当然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过來.明面上是只有子言一个人.其他人都藏在暗处. “着火了.來人哪.着火了.”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大吼了一声.而后人们才发现附近的几个偏殿山都冒出了滚滚浓烟.归晚苦笑.她的这群护卫好像学坏了.放起火來竟然一点都不生疏.眼睛不眨地点火少驿站.胆子可是越來越大了. 洛心脸色难看.那狠戾的眼神盯着归晚.似是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鬼:“你叫人放的火.”这可是原先洛泉国的行宫.虽说现在只是驿站.其富丽堂皇处不比出云国的皇宫差..当然.在这不得不表扬下出云历代皇帝的节俭.对自己向來很小气.出云国再也找不出一处这般漂亮的宫殿來.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归晚满不在乎:“命都快沒了.不过是一处宫殿.还烧不得.”且不说烧的不是她自己的房子.就是她自己的.只要高兴.点着玩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洛心似是被触动了逆鳞.咬牙切齿地道:“杀了她.给我杀了她.”三十年了.洛泉国亡国整整三十年.山河已改.昔日的臣民似乎都已忘记了曾经有那样一个安逸而温暖的国度存在.唯有这座在战火中留存下來的行宫.记录着曾经一个王朝的辉煌.也只有这座宫殿.让她能凭吊那段无忧无虑的过往.现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竟然轻描淡写地叫人一把火烧了. 滚滚而起的浓烟并未惊动南楚国的卫兵.在行宫外留守的出云国士兵看到冲天而起的烟尘.急急忙忙往行宫内跑.可惜这座行宫太过庞大.他们岁火急火燎.一时半会也无法赶到. 这是一场无声的厮杀.动作看起來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陋.却是真正搏命的姿势.正殿内是跟着洛心而來的六名死士.而护在归晚面前的是子言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封平.除了兵刃交接的声音还有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场上一片静默.甚至能听到鲜血飞溅而起.淋漓在地上淅淅沥沥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仁和公主躲在归晚身后.死死地揪着归晚的衣袖一步步退到了墙角.突然.“呼啦”一声.窗户外一股蓬勃而起的鲜血飞溅到了半透明的纱纸上.留下泼墨般的暗红色阴影.她扭头望去.隔着那砂纸.浓稠的血液汩汩地流下.她似乎能感觉到那温热的湿气.可以想见.殿外的杀戮也一样惨烈.那些守在殿外的.想必是归晚的护卫跟见月闲派來的人动上手了吧. 她捂住嘴拼命抑制住泛到喉咙里的尖叫.牙齿咯咯作响.她只是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见识的只是太监宫女明里暗里欺负人的手段.何曾见过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她看到了归晚.静静地挡在她面前.一种无声的保护的姿态.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那纤细而显得有些病弱的身躯却能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她身上有一种气质.即便高贵为公主.也不得不举头仰望. 浓稠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來.守在殿外不明真相的几个士兵冲了进來.原本冰冷的兵刃声中开始夹杂着他们忙乱的声音.但紧接着几声惨呼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声响.几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鲜血在地上渐渐地汇成一股.蜿蜒地流动着. 再拖下去.等外面的士兵闯进來.就一切都完了.红缨咬着唇.看着殿内缠斗不休的几个人.再看了看眼神阴鸷而疯狂的洛心.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砰地一声关上了大殿的门.将其仅仅反锁.大喊:“來人哪.快來人哪.公主薨了.公主薨了.沐归晚杀死了公主.”这宫殿的门墙用的都是上好的黄檀.坚硬如铁.他们就是拼尽了全力也床不出來的. 在几丈开外.归晚手下的小七等人想要闯过來阻止.却怎么都闯不出对方的包围圈.他们只來了七个人.另外的人都被主子调去保护狄家公子了.对方的身手并不比他们差.且人多势众.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配合默契.早就折在对方剑下了. “公主薨了.公主薨了.”越來越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那是从骨子里透出來的恐慌.一个大国的公主突然遇刺死了.不管她生前有多么不受宠.也意味着将有无数人个她陪葬. 仁和公主彻底瘫软了下去.派來送她和亲的那两百士兵.她是指望不上的.他们都是见月闲的心腹.本就听红缨的命令行事.说是保护她.不如说是监视她更合适些.见月闲想要她死.他们又怎么敢叫她活.红缨这一手.分明是把她当成了死人.到时只要红缨指认杀人凶手就在这大殿里.那些人缉拿凶手心切.一定会在混乱中将她一举格杀. 红缨她.好歹毒的心思. 如今.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守在驿站外出云国的州牧兵和金吾卫能尽快赶过來.只要他们到了.红缨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害她. “住手.”归晚喊了一声.“洛心.你再跟我纠缠下去.就要让渔翁得利了.” 有封平在.洛心的六个死士已经折了两个.还有两个受伤不轻.封平也讨不到好.腰腹上被刺了一剑.血止不住地流出.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洛心挥了挥手.那四名死士退到了她身边.两拨人隐隐对峙着.她沉声道:“红缨.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殿外的红缨看瞧了瞧被团团围住的归晚的护卫.隔着门有恃无恐地道:“洛心公主.你一起死了.这个计划才会更加完美.我本來是不想这么快叫你死的.可你太心急了.也太不听话了.我们家娘娘不放心呢.” “你别忘了.这个计划是我跟清央一起定下的.”洛心沉声道.清央是她的庶妹.如今南楚国君的一个贵人.也是仁和公主的生母. 红缨冷笑:“你以为娘娘是真的想跟你合作.你不过是一个丧家犬.凭什么跟娘娘平起平坐.不过你很听话.为我们娘娘和见月大人提供了不少出云国的情报.”她的笑声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得意.“见月大人说.你是颗好棋子.就是他亲自动手.也沒有你做得更好呢.毕竟.沒有哪一个男人能拒绝你这么一个绝色佳人的诱惑.也沒有哪个公主会如你一般不知自爱.”为了报仇.洛心可谓不惜血本.她可以向任何人出卖身体.还公主呢.真是叫人轻贱. “清央那个贱人.她怎么可以如此.怎么可以.”洛心嘶声道.“她难道忘了亡国的耻辱了么.” 红缨笑道:“娘娘叫我转告你.别总当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嫡长公主.若不是你那张妖里妖气的脸蛋还有利用价值.她哪有功夫跟你虚以委蛇.你那种小打小闹的复仇她看不上眼.我们娘娘如今是六皇子的生母.等六皇子登基.别说洛泉国.就是整个南楚国都是我们家娘娘的.这不就是复国了吗.我们六皇子是未來的皇帝.怎么可以有一个下贱如娼 妓般的姨母.所以.只好委屈你.为了复国大业.早点去死了.” 一国公主如何.惊才绝艳的出云国第一才女又如何.还不是由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摆布.她想叫她们生就生.死就死.红缨得意洋洋.她不假人手.慢慢地.拿起火折子一点一点在这座宫殿外围点火. 洛心脸上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不.不可能的.她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她牺牲色相.投入了大笔的钱财一手建立了情报网.刺杀了无数个出云国和南楚的官员.难道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不.她不信.她还建了一只两百多人的强弩队.她称他们为羽卫.那些人.就算放在军中.身手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他们对她言听计从.出生入死.他们就在附近.似是为了证明什么.她颤抖着双唇吹响了口笛.三长两短的声音是召唤羽卫的信号.听到这个信号.他们无论如何都应该赶來了. 不知过了多久.蔓延的火蛇已经舔舐着窗户.呛人的烟气从门窗的缝隙钻了进來.屋内炙热得令人窒息.羽卫沒有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她费尽心机培养的人.她最引以为傲的底牌.竟然都是别人的狗.洛心呆呆站着.眼睛里沒有了半点神采. 她抛弃了骄傲.抛弃了尊严.抛弃了良心.机关算尽.忍辱负重地活着.竟然只是一场笑话吗. 为了复仇.洛泉国最尊贵的嫡长公主.洛泉国曾经的明珠.如最下贱的妓子一般出卖自己的身体.可到头來.记得洛泉国的只有她吗.记得那亡国之痛的人.也只有她吗.她曾经看不上眼的庶妹.将她当做了一个趁手的工具.用完了.还嫌脏. 她这辈子.忍辱负重.机关算尽.究竟是为了什么. 归晚唤了她一声.她毫无反应. 外面传來了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州牧军和金吾卫终于赶到了.随着“公主薨了”这句话的传开.巨大的恐慌在每个士兵的心中蔓延.他们是奉命來保护两位公主的.如今公主出了事.他们的项上人头也岌岌可危. “快.快通知右相大人和州牧大人.”已经有人急匆匆地敢去报信.他们手软脚软.甚至都顾不上应该先扑灭这冲天而起的大火. “救命……我是仁和公主.咳咳咳……我在这里.”听到了外面的响动.仁和眼底闪过希冀和欣喜.她声嘶力竭地拍着门.可惜外面毫无回应. 红缨拉住州牧军的一个校卫哭诉:“我们公主只是想请沐归晚过來聊聊.不知怎么就吵了起來.谁能料到她竟然带了那么厉害的杀手.公主……可怜的公主.当场就沒气了.” 那校卫的脸色十分不好看.按剑的手颤抖着:“公主的尸首在里面.” “公主还在里面……奴婢当时是守在外间的.”她一指被团团围困住的小七等人.“还有他们这群人四处放火.分明是要毁尸灭迹.” 那校卫一咬牙:“來人.把这几个人给我拿下.弓箭手准备.给我盯紧门窗.别让屋子里的人跑了.” “咳咳咳……來人哪.快來人哪.”仁和锲而不舍地拍着被反锁的门.“我是仁和……公主.咳咳咳……” 滚滚浓烟在大殿之内弥漫着.呛得人咳嗽连连.归晚瞧了瞧面目呆滞的洛心.又瞧了瞧一味只敲着门的哭仁和.方才洛心分明不是从门口进來的.若不是她事先就在屋里.就是这里是有密道的. “洛心公主.这屋里的密道在何处.” 洛心瞧了她一眼.木然地摇了摇头:“找密道做什么.死了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既然要死.那就大家一起吧.” 猫着腰四处查看的子言冲归晚摇了摇头.这个大殿地方有点大.摆设又多.他一时半会找不到密道出口.仁和也止住了哭.开始四处敲着:“对了.我曾听我红缨说过.这行宫里有好多密道的.”既然是皇家宫苑.怎么可能沒有密道存在呢. 归晚望向跟着洛心的那几个死士:“你们可知道这地道所在.你们主子想寻死.你们就由着她自杀吗.”他们方才跟洛心一起进來.肯定也知道. 他们互望了一眼.刚准备开口.却被洛心尖厉的声音打断:“不许说.” 他们果然都垂下了头.缄默不语. 归晚恨得直咬牙.却也沒有办法.只好拿了茶水沾湿衣襟捂住口鼻.跟着四处查看. 突然子言掰动了一个花架.缓缓地地上出现了一条仅可通一人的地下通道.归晚眼睛一亮.找到了. 她问了句:“这密道是通向何处.这总可以说吧.” 洛心身边的一个死士犹豫了一会.答道:“是通往后院的花园的.离这里不过三四十丈远.” “小姐.我先下去看看.”子言刚到洞口.就被一阵热气逼了回來.有人在密道里放火了.肯定是红缨.她怕他们从密道逃走.早就吩咐人在这里准备好等着对付他们了. 洛心格格笑道:“我说了沒用的.今日.我们是要死在这里了.有你们陪葬.本宫死的也不寂寞.” 作者有话说这咋暖还寒的天气太坑爹了,亲们也要注意身体,恩,恩,还是多穿点比较保险 185 被困住了 |三八文学._三^八^文^学_) “小姐.我去撞开大门.”子言忍不住了.这样下去.他们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被这滚滚浓烟呛死. 仁和公主搬了把椅子踮起脚尖推开了沉重无比的窗框.她相信只要有人看到她这身衣饰.就能认出她的身份.到时红缨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窗户刚被推开一点缝隙.“夺夺夺”几声.四五根箭射在了窗棱上.若不是她放手得快.被射中的人就是她了. 她一下子从椅子上滑落下來.他们根本就不会给她表明身份的机会.她丢掉了那块捂住口鼻的湿布.瘫坐在地上.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了下來.她不甘心.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心又能怎么样.或许明年的今日.就是她的忌日了. 归晚一把抹去被烟气熏出來的泪水:“门窗他们都守死了.我们根本就出不去.” 子言咬牙道:“外面的除了南楚国的那两百士兵.毕竟还有黑羽军.如果只是小姐一个人.他们不会伤了小姐的性命.小姐只要等到林相过來……”他已经做好的赴死的准备.就算是拼了一条命.也要护小姐平安出了这间屋子. 归晚拉住他:“你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仁和公主.”有她在.红缨他们怎么可能会让他们中有一人活着离开. “不论如何也要试试.”子言的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急的. 在一旁的封平.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不知道他们的挣扎.他是最顶级的杀手.些许的浓烟与灼热.根本就影响不了他.如果他是清醒的.倒还有几分把握护着小姐冲出外面的包围.可是.他如今失了心智.只有旁人拿刀杀归晚.他才会出手相护.对其他的事.他几乎是无知无觉的. “等等.再等等.你再让我想想.”归晚轻声道. “再等就來不及了.” 归晚只是不肯答应.她无法接受要用别人的命來换自己的命.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方才那个密道上.密道口就在柱子边上.说不上多隐蔽.这皇家宫苑的密道.自然是用于关键时刻逃生的.可是为什么仅仅是通往几百步之外的花园.而不是通往宫殿之外呢.这样的密道简直就是鸡肋.设计它的人肯定不会愚蠢到挖这么一个除了捉迷藏.毫无用处的密道.有可能就是它是用來迷惑敌人的.而另一个可能..它的存在是用來掩盖其他更重要的密道. 如果是后者的话……归晚环顾四周.看到了那根硕大的柱子.上面雕着蟠龙戏珠的浮雕.跟其他柱子沒什么两样.在这大殿中也沒有丝毫突兀.可是.若她是设计这密道的人.自当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快步走近那根柱子.双手微微用力抚上上面的浮雕.当触到了龙爪时.突然手下一沉. 她心中一喜.用力按了下去. 一阵机括声响起.柱子上的一部分浮雕向旁边移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归晚伸手一探.里面有微微的风在流动.这是另外一条密道. 几乎所有人都精神一震. “小姐.我先下去瞧瞧.”子言点起了火折子.确定并无机关后.冲归晚点了点头. 归晚对洛心身边的那几名死士道:“快带你们主子离开.”又指了指地上的苏苏.“把她也带上.” 那几名死士互望了一眼.依言上前架起失了神的洛心和苏苏进了密道.仁和公主望了归晚一眼紧随其后. 封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归晚进了密道后才跟在她后面.归晚四下瞧了瞧.找到了关闭入口的机关.把入口给封上.她可不想在短时间内有人发现这条密道來追杀他们. 密道里一片黑暗.只有子言手中的火折子发出幽幽的光.最窄的地方仅能容一人通过.他们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 终于.他们手中的最后一根火折子用完了. 彻底的黑暗.那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是沒有半分光明.你甚至不知道你是陷入了无限的黑暗之中.还是你自己已经成了黑暗本身.那种粘稠的沉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來. “大家扶着墙壁走.一个接一个.”子言沉声吩咐着. 脚下的路不太平坦.归晚一个踉跄.突然被一双刚劲有力的手一把扶住.那是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封平.他虽也看不到东西.但听觉比常人要敏锐很多. “谢谢.”明知道他如今只是沒有知觉的傀儡.她还是道了谢.封平扶着她的手湿漉漉的.那是他身上的血.方才他受伤不轻…… 归晚心中一涩.也说清是什么滋味.从身上拿出一瓶药丸.摸索着塞到他手里:“我不会害你的.吃了它.” 封平接了过去.在黑暗中归晚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吃下去. 黑暗似乎毫无止境.他们这群人弱的弱.伤的伤.不知道走了多久.体力已经开始透支了.嘴里更是干渴得不像话.谁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 “咯噔”一声.前面不知是谁被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 “等一等.”仁和公主突然出声.颤抖着的声音中藏着些许不确定.“我们好像又绕回來了.” “怎么可能.”不止是子言.就是其他人也不相信.这里只有一条道.并沒有别的岔口.他们从火折子熄灭后一路用右手扶着墙走的.怎么可能会绕回原点. 仁和公主颤声道:“我在地上捡到方才扔掉的火折子了.” 她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是一惊. 归晚摸索着从她手中接过火折子.它十分干燥.似乎还带了点微微的温热之意.可以肯定.正是他们方才丢弃.而不是先前经过这里的人留下的. 他们是真的被困住了. 186 在这里结束吧 |三八文学!_三^八^文^学_> “右相大人……”小七等人看到赶來的林千夜几乎痛哭失声. 林千夜心底一沉:“你们主子呢.” “主子.主子在里面.”大火冲天而起.似乎要把周围的一起都烤化.他们身后的那座宫殿已成了一片火海. 几乎是他们话音刚落.林千夜沒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冲进了火海.子扬伸手去拉.指尖堪堪够到他的衣袖.林千夜一闪就已避开.那道身影瞬间被汹涌而來火龙给吞灭. “右相大人……”无数人的惊呼声响起.不止是黑羽军惊呆了.就连南楚国的那些士兵也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人都说出云国的林相是个能与见月丞相并驾齐驱之人.如今看來却是个傻的.这样凶猛的火势.冲了进去焉还有命在. 风无樾望着那道消失在火海的人影.捏了捏拳头.神情复杂.虽然被困在里面的是他的女儿.可他自问不会这样毫无理智地冲进去.他可是一国之相.又肩负着跟南楚与信陵两国和谈的重大使命.怎么可以这样任性妄为. “救火……快救火.”众人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地嚷叫起來. 不多时林千夜从火海中冲了出來.衣袍被灼出了好几个大洞.头发亦是被大火燎去了一大截.素來优雅从容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他缓缓拿下脸上被熏黑的面具.倾国倾城的容颜如同暗夜中的修罗.冰冷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红缨及阻截小七等人的南楚护卫.靡丽的声音叫人心底发寒:“把他们给我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红缨不惊不惧.反倒缓缓勾起了笑容.风无樾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人们面面相觑.却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莫非沐归晚真的杀了仁和公主.然后被困住烧死在里面了. …………………… 扒开层层叠叠的草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來.外面月光朗朗.如月流银泻地.归晚松了口气.终于.终于从那该死的密道里出來了. 谁都不会想到那条密道虽然只有一条道.可竟会时不时地画一个圆.如果扶着墙壁走.就很容易在原地打转.密道的出口是一个山洞.而这山洞正是处在一座悬崖的半山腰.上面被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遮盖着.很隐秘. 归晚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不肯起來:“先歇一歇.我走不动了.” 子言不敢大意.四处查探了下:“小姐.只能歇一会.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回到宣州城.” 归晚哀叹了一声.倒也沒有反对.这山洞虽然隐蔽.却不是绝对安全.既然见月闲的人敢在那个行宫动手.难保他们不知道这条密道的所在.万一那些人追了过來.他们弱的弱.伤的伤.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只有尽快回到宣州城才算安全. 仁和公主默默地坐到一边.一路上归晚还有封平时不时的搀扶.素來瘦弱的她却是独自一人跟着众人在密道中摸索前行.磕磕绊绊地摔了无数回.却不肯抱怨一声.沒有拖他们后腿.真是个倔强的姑娘. 大家互相查看身上的伤口.归晚查探了下封平身上的伤势.见血总算是止住了.略略安了心.看到洛心身边的两个护卫受伤颇重.也不吝啬地将随身携带的药递了过去.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就算有再大的仇怨也该先缓一缓.更何况.苏苏全靠着他们几个给拖了出來.他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洛心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月光在她脸上留下大片阴影.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身上弥漫着绝望与哀伤.这么多年來她所信仰的.所追求的.所憎恨的.想不到是一场天大的玩笑.她抛却尊严.机关算尽换來的却是旁人的一场利用.任谁都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吧.归晚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山洞下是一片深谷.勉强可以攀援而下.那是对有功夫底子的人而言.归晚她们爬起來就太过勉强了.倒是有一条小径直通山顶.既然有路.必定能够出山.借着月色.众人搀扶着前行.月光穿过树梢在地上留下模模糊糊的阴影.山中时不时传來一两声怪异的鸟鸣.叫人毛骨悚然. 突然百丈开外的山中扑棱棱地有几只鸟儿飞出.哀哀地叫着盘旋而起. “有人來了.”归晚沉声道.真是怕什么來什么.能惊动这么一大片山鸟的.來的人必定不少. “是什么人.”子言极目望去.只看到月色掩盖下的黑色的山林. 归晚低声道:“是敌非友.”如果是自己人.找她用得着偷偷摸摸吗.见月闲此人归晚虽从未见过.但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一国宰辅的人岂会简单.他既然选择在驿站动手.事先必定对驿站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发现他们从火场失踪.马上摸到这里也不稀奇. 子言点了点头:“我们马上必须离开这里.” 众人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幸而这山道大半都隐沒在山石树丛之中.只要他们不发出声音.对方多半发现不了. 子言借着月色向下望去.只见对方果然是奔着他们之前待的山洞而去.暗自庆幸.幸好他们早了一点从密道里摸出來.也幸好.他们休息时只略略坐了会.沒有生火.也沒留下任何痕迹. 归晚低声问道:“他们都进了山洞了.” 子言点头:“他们有三四十人.” “快走.”如果对方足够谨慎的话.就会留下一部分人在山洞留守.另派一部分人往他们山上的路上搜寻. 大家都沒有意见.如今洛心精神恍惚.仁和公主也是六神无主.他们自然以归晚马首是瞻.特别是归晚在那无望的黑暗中冷静地指挥他们离开山洞后.他们对她更是心服口服. 离山顶只有二十來丈了.山顶那块巨大的岩石在月色下耀眼如银白色的巨大玉石.突然.苏苏脚下一滑.一块石头咕噜噜地滑落.掉进了下面山谷.发出一连串的声响.那声音并不大.但于此时任何一个微小的声音都能成为众人的催命符. “对不起我……”苏苏泫然欲泣. “别说话.”子言小声喝止. 來不及了.下面紧接着传來一阵索索的树枝被拨动的声音.他们发现追上來了.在这接近山顶的地方一侧是山石.往另一侧五六步就是深谷.根本无处躲藏. “快跑.”归晚一声令下.手脚并用拼命地往山顶一路攀爬. 十丈……五丈.他们离山顶越來越近.封平突然抬剑一格.“夺”的一声.一根箭矢钉在了旁边的地上.入土数寸.在山下往上射.并有这么强劲的威力的.归晚对这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她就曾经两次差点死在这箭矢手下. “是羽卫.”一路上再未开过一次口的洛心突然道.原先如清泉般的嗓音嘶哑得如同老妪.是羽卫.她一手带出來的.最得意的力量.她的亲信.被困在火场中.她的呼救他们置之不理.现在.他们的手中的箭对准的是她.是一手培养出了他们的她. 他们加紧了脚步往上爬去.可是.当他们终于到达了山顶时.却闪过无穷的绝望.这是一条死路.路的尽头是万丈悬崖. 仁和公主失声道:“到下面去才是唯一的出路.这条小径也是用來迷惑人的.”密道也好.这条小路也好.都是用來迷惑追兵的.沒想到最终被困住的是他们. 对方似乎早已知道他们的窘境.也不再放箭.只是一步步缓缓靠近.那是强大的猎手面对猎物时残忍戏谑的心态.因为对方早已无路可逃.他们何妨享受一下慢慢折腾死人的快感.看着猎物垂死挣扎.也是一种乐趣. 山风呜呜地从山谷底下升起.从耳畔掠过.吹得衣袍烈烈作响.把归晚身上的汗瞬间蒸干了.冷得刺骨. 山下突然传來了一点火光.慢慢地.那火光变成了一条细长的火蛇.从半山腰蜿蜒上來.风声夹杂着清晰的哔剥声.下面有人高声道:“沐归晚.沐大人.你不是擅长用火攻吗.那日在官道上.你放火烧山.折了我们多少兄弟.今日.且让你自己也尝尝这滋味如何.” 归晚抿唇.朗声答道:“甚好.” 谁都不会料到在这样的绝境之中.她会轻描淡写地道一句甚好. 对方冷笑:“只望你被烧成焦炭时.也能说上这么一句.” 洛心的一名死士怒声道:“洛殿下在此.你们这群忘恩背义的东西.连自己的主子也要杀吗.” 事实证明.这句话只是自取其辱.对方冷嘲热讽:“主子.一个娼 妓也配做我们的主子.你在痴人说梦吧.” 一直低着头的洛心突然勾了勾嘴角.发出“嗤”的一声笑声.娼 妓啊.她原本是洛泉国最尊贵最美丽的公主.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变成了旁人眼中的娼 妓了呢. 此时.山下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归晚眯起眼睛.看得不太真切.來的似乎是一支军队.是了.这里似乎是赤麟军的辖地.沒想到他们的反应倒是不慢.这么快就赶了过來. 子言看了一眼洛心.低声道:“为了剿灭乱党.诚王颇费了一番功夫.”诚王的赤麟军來了.或许.他们就有救了. 仁和公主眼睛一亮:“我们趁现在下山.”或许趁着火势小.他们能闯过那片火墙. 归晚摇头:“下山的路很难走.”从半山腰山洞所在的位置开始.下山就根本沒有路.只能依靠一步步攀援而下.他们走起來太困难了.这也是他们选择上山而沒有下去的原因.何况现在下面起了大火.他们下去.唯一的希望就是先把火给灭了.北悦宁.会救他们吗. 仁和公主问道:“要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里.”來的人既然是出云国的军队.出云国必定不希望她死.他们必定会派來人救她. 这位公主倒是个头脑清楚的.可是.归晚苦笑.下面的人若是黑羽军.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救人.诚王么.他就不得不斟酌一番了.如今庆昭帝已经开始打压他了.他手中的军权岌岌可危.如果南楚国的公主死了.南楚必定会大军压境.届时庆昭帝又不得不重新依仗于能征善战的他.更何况他是个聪明人.红缨和洛心他们打的如意算盘他怎么会不清楚.借仁和公主之死.离间一下林千夜这个大仇敌.想必也是他所乐见的. 面对仁和公主希冀的眼神.归晚轻叹一声:“且试一试吧.” 子言提气.朗声道:“仁和公主在此.沐归晚沐大人在此.山下是哪位大人.烦请相救.”声音盖过了大火的咆哮.一路传到了山脚. 山下并沒有回应.只听得兵刃交接的声音夹杂着火焰的咆哮声传來.仁和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突然.片刻之后.十几条身影穿过了那重重大火.掠上了山崖.齐刷刷地跪在归晚面前:“主子.我们來晚了.” 归晚心中一颤.她的十三个护卫.一个都不少.单膝跪在她面前.脸上有着疲惫.脸上沾着炭灰.甚至好几人身上还带着伤口.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水湿.说不出的狼狈.可是他们仰头望着她.每一双眼睛都是那样熠熠生辉. “笨蛋.谁叫你们上來了.”归晚自己都沒发现声音带了哽咽. “主子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小七一抹脸上的黑灰.笑嘻嘻地道.那一口白牙在暗夜之中分外耀眼. 下面.是已经汇聚成火墙的巨大山火.他们知道此事下去.就是九死一生.可是.他们还是來了.因为.他们的主子在这里.他们一心一意信仰的神明在这里.为了曾经同生共死的承诺.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们又有何畏惧呢. 归晚只觉得胸口涨得满满的.让她又想笑.又想哭.可是说话的口气却是严厉:“你们不在山下找人救火.上來添乱做什么.我平日是这么教你们的吗.把自个的命当儿戏.” 她话音未落.在那冲天的大火之中.又有几道人影穿过了那火墙.直往山顶而去.看到最前面的那个人影.归晚捂住唇.不禁落下泪來. “薇儿.我來接你.”他笑着.身后是冲天的大火.而他.就如蹈火而來的红莲. 山下的赤麟军也起了小小的波澜:“是林相.刚才是林相.”那身姿.那背影.他们绝对不会认错.这样的大火还冲上去.他们一个个都疯了. 北悦宁一身耀眼的银甲站在火光之中.看到一个个的羽卫身旁倒下.眸光深深. “王爷.是否马上派人灭火.”他手下的参将躬身问道.他们人多势众.又攻其不备.跟那些羽卫的交战完全是一面倒的局势.那些羽卫放了一把大火完全是自作自受.在火光的照射下周围恍若百日.他们根本无处藏身. 北悦宁望向山顶的方向.那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紧紧握住拳头.眼中闪过愧疚.伤心.绝望.而后.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摇了摇头:“不用.來不及了.”薇儿.对不起.既然你选的不是我.那就让我们在这里结束吧. 那参将低下头.其实他们刚刚來时.火势还不是很大.王爷完全可以先派一部分人去灭火的.何至于拖到现在.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只是犹豫着问了一句:“只是仁和公主还有沐大人都被困在山顶.方才林相也上去了.”如果见死不救.恐怕落人口实. 北悦宁皱了皱眉:“谁亲眼见到仁和公主和沐归晚被困在山顶了.她们是在驿馆就被烧死了么.敌人小小的迷惑军心之计.你就当真了.至于林相……”他冷笑一声.“你怎么确定方才上去的就是林相.” 那名参将默然.他蓦然觉得他最敬重的诚王殿下变得有些陌生了. 187 神龙显灵 || 归晚仅仅抱着林千夜的腰.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立马松了手:“你受伤了.怎么伤到的.” 不等他回答.她细细打量.看到他被烧穿了几个大洞的衣裳.随手一摸.就摸到了他的头发.原本柔滑如黑缎的头发.烧得参差不齐.都开始打结了.他可从未这样狼狈过.归晚心中一疼.不知为何怒气腾腾地冲了上來.一把甩开他的手:“沒见到着火了么.你沒事跑进來做什么.” 林千夜一怔.瞧了瞧她红红的眼眶忽而低低笑开:“我來接你啊.” 归晚明显不吃这一套.气势十足地吼了过去:“接我.跟我一起跳悬崖吗.” 林千夜挑眉.戏谑地刮了刮某只炸毛小刺猬的鼻子:“跳崖.你想跟我殉情.” “谁要跟你殉情.”归晚火冒三丈.她很生气.很生气懂不懂啊.“炫耀你轻功好是不是.被烧得这么狼狈很好玩么.”让我看着你受伤很有趣么. 子扬等人目瞪口呆.归晚小姐哪一次在主上面前不是乖乖的.竟然还有这么威武的时候.仁和公主也是一脸讶异.这沐大人也太大胆了吧.她以为这是在训儿子么. 更诡异的是.林千夜竟是笑得十分开怀.子扬等人低头.一脸的不忍卒睹.我的右相大人啊.莫非您是受虐狂体质么.您的脸面啊.脸面啊…… 作为忠心护主的下属.子扬自然不能叫自家主上的脸丢光.他上前一步:“小姐.当务之急.还是先让主上想想办法.怎么出去吧.”也算是给主上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归晚瞪了他一眼.眼中的意思很明显.他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拦着.你这个帮凶. 子扬很委屈.主上是什么人.他要敢拦着.现在还有小命在么. 林千夜勾唇.眼底眉梢尽是愉悦.看得子扬一阵阵想要叹气. 山下已成一片火海.随着猛烈的谷风呈半包围之势向山顶的整片树林蔓延开來.夜空被照亮了大半.那灰褐色的云.被火光给染成了深浓的橘红色.而在树林的东边.隐隐可见大片的人影.甲胄在反着银色的光.那大概是诚王的赤麟军.听他们的呼和.想必羽卫又來了人增援.不过这些都跟他们无关.因为诚王打从一开始就沒心思要救他们. 如今的形势.若要把这大火扑灭.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出现奇迹 林千夜眼中带笑:“薇儿.需要帮忙么.” 归晚咬牙切齿:“给我一边待着去.”伤号就要有伤号的自觉.上來凑什么热闹啊. 林千夜轻笑.不再撩拨炸毛中的小猫.十分乖觉地退开几步. 火焰越逼越近.灼人的热浪袭來. 归晚抿唇.衣袂在热风种猎猎作响.倒影着那片烈火:“为今之计.我们只能以火止火.” 林千夜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想法很正确. 洛心的一名死士摇头:“我不同意.我们在下风处.点火之后不出片刻火就会向我们扑过來.此举无异于求死.”以火攻火.这个法子他也是知道一点的.当两片火墙迎面撞击.不仅不会燃烧得更猛.反而就因为相互制衡而熄灭.可即便是在无风的情况之下.采用这种方式.两边的火势至少应该旗鼓相当.如今这山风都是往山上吹的.且风势如此猛烈.他们如何设法叫火向山下着去.这个小姑娘想得实在是太天真了. 归晚反驳:“别人做不到.未必我就做不到.” “你要玩可以.别拖上我们.我们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何况.仁和公主也在这里.你做事怎能如此儿戏.”他们眼中是浓浓的不信任和戒备.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是疯子.他们可以随着她发疯.但他们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让她开玩笑. 仁和公主轻声劝道:“我相信沐大人.先前我们困在密道里.不也是沐大人带我们脱困的么.”这时候起内讧不太好吧. 对方并不领情:“此一时.彼一时.在密道里她不过是运气好.” 仁和公主继续道:“我们等下去也不过是一死.还不如让沐大人想想办法.” 她说的是实情.洛心的那四个死士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林千夜.如果可以.他们希望想办法的人是林千夜.而不是沐归晚这个丫头片子.这么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能懂什么. 林千夜对他们置若罔闻.从身后环住归晚.下巴放到她肩上.宠溺地笑道:“薇儿.我等你想办法救我们出去了哦.”自家的娃娃当然是需要支持和鼓励的. 归晚点点头.盯着那火光眼中划过一抹兴奋:“玩火攻.今天我们就不妨斗斗看.” “子言.子扬.小七.你们按我说的地方点上火.子言西边三十丈.乾位.子扬再往右三丈.归妹位.小七往南七丈.小七七星之贪狼位……”归晚一边搜寻着记忆中的阵势.口中不停地加以指点.不多时.尚未起火的山坡上就被点上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虽然不至于熄灭.但燃烧的也仅是周围的方寸之地.“你们赶紧下來.子言往东南方向五丈再点上一点.点完后赶紧退后两丈.往震门方向跑.明白了吗.” 子言点头.随着最后一个地方点上火.在那包围圈之内的他便觉得刮的风突然猛烈起來.“轰”地一下.周围的火苗霎那间高了好几丈.风助火势.周围瞬间连成了一片火墙.唯有震门方向还留了一小块空隙.他赶紧飞掠而出. 能看出她布了一个阵势.但是.旁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布了什么阵.又不是与人对敌.布阵有什么用. 他们点起的火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燃烧起來.并缓缓向山下蔓延.众人都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可这点火真能牵制从山下呼啸而來的那片火海么.从山下吹拉的风似是小了些.难保待会劲风一起.这火就向他们转扑而來.到时候.只能让他们死得更快而已. 洛心手下的一个死士冷哼:“哼.要是出了差池.就让你们陪葬.”其他几个人也拔出了剑对准归晚等人.在如此绝境之下.他们虽然不信刚才无心的话.但是毕竟是燃起了一点点希望.一旦希望破灭.这后果自然是需要给他们希望的人承担的. 其实.他们更多的是恐惧.他们既希冀着那么一点点希望.却又终究无法像子言等人那般全心全意地信任归晚.所以.他们恐惧而又绝望.与其说是在威胁归晚.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凭着威胁归晚.凭着威胁那个能给他们希望的人.似乎就能把那微薄的希望抓在手里.找到那么一点点勇气. “啧.真是不知好歹.”子扬啧啧舌头.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封平.让他们给我闭嘴.” 片刻之后.他们安静了.封平竟是难得地手下留情只点了他们的穴道. “快看.”仁和公主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发现方才点的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烧成了一大片.越过坡顶了.飞快地向山下扑去. 在树林外的那些士兵.在多少年后.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一幕.而他们也都一口认定.那是火神下凡了.人间.又怎么会有那样的火. 初时山间起了点点火光.他们不以为意.紧接着.那点火光突然冲天而起.连绵成一大片.几乎是在几个呼吸之间.连成了一张火网.而那火网.又在片刻之后成了一条巨大的火柱.整个天空似乎都被那冲天而起的火焰给填满.那样高.直上苍穹.如同一条摇头摆尾的巨龙.尖厉的风吹着高达十几丈的火焰.发出巨大的“呼呼”声.宛如龙啸.树林上方的云层在那火焰之下瞬间消散.他们隔了还有两里多.可在他们真真切切地觉得那遮盖天地的巨龙会在下一个瞬间扑过來. 吞噬他们.把他们都化成灰烬.在他们眼里.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那巨大的火焰. 更诡异的是.那火竟然是青紫色的.明明今晚吹的是谷风啊.火龙竟是以那样快的速度在逆风而行.不.不.那不是火.而就是一条巨大无比的青龙.这世界上又哪里会逆风的火.那条巨大的青龙在树林上方滚动着.咆哮着.朝山下掠來.所过之处灰飞烟灭.青龙与半山腰的火墙撞在了一起.发出巨大的轰鸣.只一瞬间.那火墙便被淹灭了.而青龙只是顿了一顿.又继续向山下席卷而來.一般的大火过处.无不是留下一地焦黑.可是那青龙所过之处.所有的树木都化成了齑粉.那是彻彻底底地一无所有.彻底地夷为平地.连飞灰都沒有留下.被强劲的风扬起直冲九天. 世间怎会有如此恐怖的力量.怎会有如此恐怖的火.除了龙神现世.还有哪一种可能.在那巨大的咆哮声中.士兵们颤抖的手已经握不住手里的兵器.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下跪膜拜.唯恐触怒了龙神.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那片山林已经荡然无存.而那条巨大的火龙也终于肯平息下去. 沒有欢呼.沒有惊叹.周围一片静悄悄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见证这一幕发生的所有人心里翻來覆去的只有这句话. 归晚支着下巴.微微一笑:“从此.这世上又多了一处神迹.” 仁和公主张大嘴巴.双脚软得不像话.她怎么都不敢相信.那条毁天灭地的青龙竟然來自于她亲眼看到如何点燃的那一簇簇小火苗.是他们召唤出了龙神吗.这个世上真的有龙神吗. 其他的人.无一不是脸色苍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这……这是林相的手笔.”北悦宁手下的参将面色如土.林相竟然有这么恐怖的力量.如果知道他们见死不救.他会怎么对付他们. 北悦宁脸上忽明忽暗.突然一哂.低低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士兵们说方才他们看到的是龙神.”火龙现身.意味着什么呢.倒是要好好利用这一点做做文章. “我的乖乖.”山上.子扬盯着自己的双手.满脸的不可思议. 归晚调侃:“这样就被吓到了.不过是一个阵法而已.说出來其实一钱不值的.” 可是.她发现除了林千夜.所有人都近乎用一种看鬼怪的眼神在看她.一个阵法……而已.发生了那么恐怖的一幕.她竟然还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而已”. 真的只是一个阵法而已.那阵法出自一个叫风陵阵的石阵.若有风吹入阵中.便会因为其中的布局而逆转风势.而且风势也会增加好几倍.发出呜呜的声音.自然这石阵还附带点迷宫的效果.这风陵阵不过是用來迷惑敌人.动摇对方的军心的.向來被人视作鸡肋.已经有上百年沒有人用过了.归晚不过是把它稍作简化.用來点火.风助火势.而火势越大.那风便越强.加上那风吹着大火的声音.宛若龙吟.就算是不信怪力乱神的人恐怕也会被吓个半死. 归晚的本意只是想以火止火.不被烧成焦炭而已.可是沒想到这结果要比原先想象的恐怖很多.看到那光秃秃的山林.她心虚之余也不敢忘记正事:“洛心殿下.我看我们还是散了吧.” 终究是林千夜的生母.再怎么不喜欢.看在林千夜的面子上.她也不能赶尽杀绝. 洛心静默半晌.轻声道:“化毒珠.我可以给你.” 她伸出手.掌心躺着的.正是那颗蓝绿色的珠子.归晚眼睛一亮.正要伸手去接.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把将珠子抢了过去. 苏苏抢过珠子.立马塞进了嘴里咽了下去.眼底满是怨毒与得意. 188 最狠戾的惩罚 || “苏苏.你……”归晚错愕.她一直都知道苏苏跟她不亲厚.可是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苏苏冷笑.惨白而依旧带着血渍的脸因为恶意的神情更显得诡异:“很诧异是吗.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是准备把这珠子丢掉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归晚闭了闭眼睛.奇怪的是除了淡淡的失落.并沒有自己预想中的愤怒.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这世上沒有人必须对你好.也沒有人必须对你忠心耿耿. 苏苏嗤笑:“为什么.因为我恨你.恨你抢走了十七小姐的一切.十七小姐那么乖巧.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为什么就比不上你在老太爷心目中.在沐家上下的地位.就连狄家公子.也为你背叛了十七小姐.你究竟有什么好.” “你可知道我为了你吃了多大的苦头.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禽兽.他们毁了我的清白.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屈辱.多绝望吗.他们拿针扎.拿火烫.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我.最后一根根地拔下我的指甲.你知道那种痛么.连痛晕过去都不行.他们逼着我说你的消息.可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他们当然不相信.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多么可笑.作为你的贴身丫环.我连你最喜欢吃什么用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多么有心计啊.平日里假惺惺地对我好.不过是在利用我.哄着我为你卖命而已.” 子言打断她:“苏苏.说话要凭良心.你扪心自问.小姐对你不好么.哪次有危险的时候.小姐不是把你和甜儿挡在身后.小姐哪一次不为你们考虑.你的那些小伎俩你以为我们都看不出來.小姐可曾因此薄待了你.你羡慕甜儿可以独自经商.可你不懂经营.小姐就把一家商铺记在你的名下.说等你出嫁了.就把几年的收益都交到你手上.小姐这般待你.这就是你的回报么.” “为我好.演戏谁不会.”苏苏冷笑着.血迹斑驳的手指指着那大火过后的一片荒芜.“她手眼通天.随便拨几个算盘就是金山银海.送我一间商铺算什么.她算无遗策.什么时候都可以反败为胜.就算这样的大火都烧不死她.又怎么会真的有危险.沐归晚.沐大人.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收买一下人心又有何难.” 子言皱眉:“你简直不可理喻……”她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她有什么值得小姐收买.又有什么是值得利用的. 归晚拉住了子言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多说.眼角睨过一脸愤恨的苏苏.不紧不慢地道:“是啊.你说得对.我能相信的人寥寥可数.其中绝对不包括你.我身边从來都不养无用之人.甜儿会打算盘.小十九会收集情报.子言和小七他们会武艺.你呢.会什么.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丫环.十两银子就能买一个了.当初是你要死要活地留在我身边的.我凭什么要讨好你.你对我不是真心.我又凭什么要真心待你.” “原來的十七小姐不是这样的……”苏苏愤怒地反驳.“你在那个位置上是对她的侮辱.” 归晚冷冷道:“我是我.她是她.她死了与我何干.我凭什么要背负你的希望.” 苏苏尖声反问:“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这么冷血.”同是沐家的十七小姐.两人怎么能差那么多呢.原來的十七小姐柔弱善良.说话从來都是和声细语.不以势压人.对她更是和气.沐归晚身上有什么.满身的铜臭.毫无大家闺秀的样子.她不是应该羞愧么.不是应该对她愧疚么.为什么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么刻薄的话來. 她侧头想了想.咯咯笑了.形状癫狂:“我怎么忘了.你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自私又冷血.你不是要这颗珠子么.來呀.它就在我的肚子里.有本事你就把我开膛破腹把它取出來啊.” 归晚不再看她.她已经无话可说:“那颗珠子你要就留着吧.就当是赏给你了.” 仁和公主叹了口气:“连我这个外人都知道.沐大人肯赴我的邀约.是因为你在红缨手里.你自己怎么就看不清呢.”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苏苏冷笑:“你在出云国还要靠她.当然会为她说好话.” 仁和公主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抹悲悯. 苏苏望了望她.又瞧瞧归晚.突然尖叫一声.眼底终于划过一抹惊恐.她敢拿这珠子要挟归晚.是吃定了这是归晚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自从失了清白.她早已生无可恋.干脆拼着一死逼归晚承认自己自私恶毒.让别人看清她的真面目.可是.她沒想到归晚会做这样做.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滋味.这化毒珠乃是天下至宝.就连见月闲那样的人都会觊觎.如今珠子就在她的肚子里.多少人会等着杀她.将她开膛破肚取出珠子呢.她只要还活着.就会永远禁锢在被追杀的恐惧之中.这才是最狠戾的惩罚. ”不.你杀了我.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苏苏几近崩溃.她终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婢女.如何禁得起这样的心理折磨. 林千夜轻轻揽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哄:“乖.别气坏了身子.” 她才十九岁.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血统.她禁受了太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背叛与折磨.母亲的算计.父亲的漠然.妹妹的仇视.一步步将她推入万丈深渊.她不甘.怨恨.悲伤.却又无可奈何.那些人毕竟是她的亲人.她沒办法伤他们.就只能狠狠地伤自己. 而今苏苏的背叛给了她一个宣泄的出口.她以前所未有的毒辣手段报复了背叛者.他不会阻止.他也从未要求过她要善良.如果伤害别人能叫她好受一些.又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这一切都是苏苏咎由自取的. 189 爱恨纠缠 大火已经熄灭.只留下了灼黑而滚烫的土地.夜风吹來.地面上高灼的热度渐渐消散.只剩下一轮朗月.以及山下火把聚起的星星点点. 先前的几十个羽卫以及赶來支援的上百人已经被赤麟军消灭殆尽了. “公主.我们赶紧走吧.”洛心身边的一名死士急升道.稍等片刻诚王的人就要寻上山來了.归晚和林千夜愿意放她一马.可北悦宁却是心心念念要抓住她立功的. 洛心摇头.那张美丽妖娆的脸似是突然垂垂老去:“你们走吧.”复仇.复国.乃是她三十年來唯一的信念.她几乎放弃了所有.而今这个信念突然崩塌.以后叫她何去何从呢. 那死士摇头:“我们不会走的.保护您.是我们唯一的职责.” “阿毅.”洛心突然叫了他的名字.“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一十九年三个月零五天.”被唤作阿毅的死士眼中划过一抹追忆与黯然.“我跟了您一十九年三个月零五天.”他特地重复着.似乎这个数字有十分神圣的意味. 洛心自失一笑:“原來这么久了么.你倒记得很清楚.一眨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來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们从哪來.对你们也是满怀戒心.我自问这些年对你们并不好.那两百羽卫才是我的心腹.如今他们都背叛我了.为什么.你们还留在我身边呢.” 阿毅低头.沉默. “我记得当年是你们突然來到我身边.说要效忠于我.我这样一个人.又有什么值得效忠的呢.”洛心低喃.羽卫的背叛对她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阿毅紧了紧拳头.仍是不说话. 洛心继续追问:“阿毅.你们究竟从哪來.你们是谁.” 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子杨突然插口道:“他们的武功路数跟我们是同出一脉的.” 每个世家暗卫的武功路数都是家族的最高机密之一.而且一脉相承.代代相传.如果说阿毅跟林千夜身边人的武功路数是一样的.那就是说.阿毅.原本是楚家的暗卫. 洛心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瞪着阿毅.发白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凄厉如同怨鬼:“同出一脉……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阿毅沉默良久.方才定声道:“是.我们四人都是主公的暗卫.我们是平字辈.我叫毅平.他们叫罗平、余平、腾平.”他们是仅次于影杀封平的暗卫.楚家暗卫仅存的硕果. 主公.能让他们这么称呼的人.唯有一个人.那就是楚正义.洛心有些恍惚.多少年了.她多少年沒想起这个名字了. “是他让你们跟着我的.”她的声音虚弱得几近飘渺. “是.主公临死前逼着我们誓死效忠您.”阿毅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这一次.他丝毫沒有掩饰怨气.他们这一十九年來效忠的人不是她.而是他们的主公.楚正义. 一十九年三个月零五天.主公已经死了一十九年三个月零五天了.杀他的人正是眼前的洛心.主公最钟爱的女子.临死前.他逼着他们发下毒誓.要他们效忠她.保护她.不管她要什么都由着她. 洛心脸上闪过不信.伤心.怨恨而后只剩下茫然.他们竟然是楚正义派來的.他们竟是被楚正义要求保护她的. 楚正义.那个霸道而又自私的男人啊.当年是他强占了她.不顾她即将是皇帝妃子的身份.把她留在了身边.他也曾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可她不稀罕.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岂能受此侮辱.最骄傲的公主.岂能成为卑微下贱的禁脔.她应该成为出云国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要用一切权势为洛泉复国. 可楚正义并不理会她的挣扎.不管她如何反抗.如何冷嘲热讽.他都不在意.依旧对她千依百顺.直到有一天.她要杀死他们的孩子楚兰若.他终于勃然大怒.将她囚禁在那个小院里.不许她再踏出半步. 她怨.她恨.想方设法地报复他.终于在儿子楚兰若九岁的那年找到了机会.一杯毒酒.他毫无所觉地喝了下去.可是他临死前的神色是那般了然.甚至宠溺地笑着.擦去她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來的泪.一步步地教她怎样完美地瞒天过海.毁尸灭迹. 她近乎是慌乱地.照他临死前的吩咐一点点抹去他死亡的痕迹.她恨他.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却终究沒有那样做.只是一口棺材将他埋在了荀阳城外. 午夜梦回.偶尔想起那个其貌不扬的男子.那个囚禁了她整整十年的男子.醒來总是冷汗淋漓.泪流满面.她恨他的阴魂不散.死了都要纠缠她.于是.明知道那个假冒的楚正义对她只有嗜血的yuwang.她仍愿意虚以委蛇.她委身于各式各样的男人.那就是对他的报复.楚正义.你不是靠着强迫才得到我吗.现在我就让你知道.其实任何人都可以.只除了你.除了你. 她恨他的笃定.恨他的气定神闲.想象着他在地下也神魂不安的样子.就觉得快意. 可是.他死了十九年了.那躯壳早已化作森森白骨.他却依旧有办法告诉她.这个世上.真正在乎她.会保护她.永远不会背叛她的.只有他. 楚正义.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么.对我亲手杀了你的报复吗.在十九年之后.你依旧有办法这样折磨我. 洛心掩面而泣.泪水大颗大颗地从指缝中流出.她呜咽着.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楚正义.我恨你.我恨你.” 归晚抬头望了望林千夜.她记得他曾说过.真正的楚正义是洛心亲手杀死的.以弱冠之年就能撑起楚家家业.并后來居上.稳稳压了白家一头的年轻家主.他又岂会是个简单的人啊.当年.他是明知道洛心要杀他.明知道那是毒酒.他还是喝了下去. 若说楚正义爱洛心.他明明有妻有子.还是折断了一国公主的翅膀囚禁了她.让她无名无份地生活在后宅.这样的爱委实太过任性和自私.可若说不爱.他又心甘情愿地死在她手里.死前仍不忘派心腹保护她.甚至不顾家族传承.把楚家最好的暗卫给了他们的孩子楚兰若. 不知过了多久.洛心踉踉跄跄地站起來站到崖边.抹去脸上的泪.望着那虚空.似是望着那个她恨了一辈子的男子:“楚正义.你听到沒有.我恨你.我不稀罕领你的情.不稀你对我好.我不稀罕……” 她一脚踏空.跳下了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她的这一举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沒人來得及阻止.只看到她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头朝下直直地跌落那万丈悬崖. “啊……”归晚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抓紧了林千夜的手. “千夜……”她仰头看他.眼底划过一抹担忧.尽管他们互不承认与对方的关系.可洛心毕竟是他的母亲. 林千夜眼底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这里曾是洛泉国的国土.这对她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在南楚和出云的交界处.曾有一个美丽的国度.名叫洛泉.它繁花似锦处处温泉.百姓丰衣足食.热情好客.可是这颗明珠终究抵不过人的权力和野心.终有一日.国破家亡.生灵涂炭.三十多年了.他们洛泉国的骄傲.最美丽的嫡公主洛心终于在历尽了沧桑和晦涩之后.回到了它的怀抱.这或许.对这位对这片国土挚爱无比的女子來说.真的是最好的结局.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停驻在心间的究竟是爱.还是恨呢.她口口声声说着恨.那些眼泪.又是为了什么呢. 北悦宁终究是带了人赶了上來.他身后的士兵都走得小心翼翼.神情敬畏.唯恐高声触动了蛰伏在山间的龙神. 北悦宁的目光只在归晚和林千夜身上略略一顿.就开始搜寻洛心的身影. 归晚淡淡道:“诚王殿下不必找了.乱党洛心已经坠崖身亡.她身边的死士跟着一起跳下去了.”她这么说自然是相信仁和公主是聪明人.不会把实情抖出來.至于苏苏.子言早就点了她的穴道.叫她暂时昏睡了过去. 毅平和罗平等人相互望了望.算是接受了归晚堂而皇之的袒护.如果可以.他们当然愿意跟封平他们一样.效忠主公最宠爱的儿子. 北悦宁挥了挥手.招呼人想办法下崖去寻找尸首. 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众人开始慢慢下山.路上沒有人说话.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所有的人都觉得满心疲惫. 林千夜突然漫不经心地道:“我跟晚晚都受了些伤.可能要休养一段才能上路.只能劳烦诚王殿下先行护送两位公主上京了.” 北悦宁顿了顿.望了一眼被林千夜扶着的归晚.又朝仁和公主点头致意.极有风度地笑道:“能护送两位美丽的公主.是小王的荣幸.只是小王身负戍边之责.岂敢擅离职守.” 林千夜似笑非笑:“这有何难.本相写个折子.想來陛下定会应允.”他的口气极为自信. 北悦宁暗中紧了紧拳头.他当然知道林千夜说的是实情.父皇的心里素來只有太子.如今对他是越來越忌惮了.谁知他哪一日就突然找个借口撤了他的兵权.虽然军队不好带.为了剿灭乱党借來的边军更是贪污腐朽.只会狐假虎威.欺压百姓.可军队就是军队.一个护符能调动的军队人数.那就是胆气. 为了太子.父皇肯定不会坐视他在军中的势力慢慢扩张.护送两位公主上京.就是一个极好的借口.林千夜受伤不能上路.其他官员的身份地位又不高.唯有他这个皇子看起來是陪同的最合适人选.林千夜素來把父皇的心思摸得极准.这个理由.父皇一定会答应不说.还会龙心大悦.立马派人催他启程. 可是.他的势力都在军中.京城镇守的只有陛下的亲卫禁军金吾卫.他的势力根本无法渗透.一旦进了京.就是虎落平阳.只能任人宰割了.他绝对不能上京. 林千夜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听闻陛下今日身子不太好.曦妃娘娘日夜侍疾.劳累过度也病倒了.诚王殿下想來也是归心似箭吧.” 北悦宁脸一黑.父皇近日病的不轻.他在京中的眼线也传來过这个消息.他是不太相信的.父皇的身子一样健朗.且正值壮年.怎么说病就病了呢.他素來谨慎.在证实不是诱骗他回京的骗局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现在林千夜也这么说.莫非这消息是真的. 不管是真是假.他这个一国之相堂而皇之地说出來.就是逼着他不得不回京了.身为人子.知道父母身体不好仍不回去探望.此乃不孝.这是个很严重的罪名.他在朝野上下的口碑素來极好.自然不能落下这个口实.也就是说.他是不回也得回了. 和林千夜的这个仇.从他掳走归晚开始.就实打实地结下了.北悦宁心中清楚.他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咬了咬牙.林千夜.你且等着.我会送你一份天大的厚礼. 190 你肯定比我先死 林千夜先前在驿馆时腰上被烫伤了.虽然都已经结了血痂.看起來还是十分恐怖.归晚几乎是抖着手帮他上完了药.眼眶红了又红. 到底是碗口大一个伤口.除了外敷的药.内服的药自然也少不了. 她也不再嫌弃那个药味.亲自找了宣州城最好的大夫过來看伤.亲自煎好药端了药碗进了房间.神情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叫你敢以身犯险.就该给你长长记性.她十分自觉地把林千夜平日用在她身上的那一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当然.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记恨林千夜当初骗她喝了那么多怪味花茶.如今想趁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 “快喝.快喝.凉了药性就差了.”她偏着头看他.十分体贴地拿出了个小勺子.“要不.我喂你.”一副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样.她从未见他喝过药.想必是跟他一样讨厌的.能折腾他的机会少得可怜.逮到了自然是要紧紧抓住的. 林千夜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这副药里放了多少黄连.” 归晚推卸责任:“这方子是大夫开的.我怎么知道.” “是么.”他揶揄. 归晚有点点心虚.药是大夫开的沒错.可是在她的花言巧语之下.大夫充分考虑了她的建议.她大声道:“就算有些些黄连怎么了.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紧接着她用爱兵政策:“我难得亲自煎一回药.这点面子你都不给.”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小小的勺子往他唇边凑.唔.这碗药概有百來勺吧.她真的不介意一口口喂他喝完的. 林千夜挑眉:“你煎的药.” 归晚点头.表情诚恳得不能再诚恳:“你因为我受了伤.我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紧接着她皱了皱鼻子:“这药味可真难闻.熏了我一早上了.”不忘吐槽她煎这药有多受罪博取同情. 林千夜低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主意倒是不错.” 他接过药碗.面不改色地一口喝干.归晚瞧瞧手中的小勺子.少了喂药的乐趣她十分惋惜.却不料林千夜轻轻一带.便将她扯入怀中.柔软的唇覆上了她的.归晚紧皱着眉.欲哭无泪.天哪.这是药么.这真的是药么.怎么可以这么苦.还有沒有天理了. 某人气定神闲地捏着她的鼻子反调戏:“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在他松手的瞬间.归晚已然一阵风似地跑开.皱巴着脸四处找水喝了. 林千夜望着她的背影.支着下巴招呼属下:“子扬.以后每次她煎药前记得把药换了.” 子扬口中答应着.看林千夜的眼光就有些揶揄.明明怕吃苦药.还要在小姐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林千夜睨了他一眼.凉凉道:“你有意见.” 子扬一激灵.急中生智干干笑道:“何不直接跟小姐商量着把药方换一换呢.” 林千夜眼中漾起一抹温柔:“你不觉的她玩得很高兴吗.就当是哄哄她吧.”换了药方被她发现了.她失了恶作剧的兴致.又怎么会再亲自煎药呢. 归晚回來时顺便拿回了几颗蜜饯.不是她良心发现.而是为长远计.若不给点甜头.以后怎么让他继续喝苦药呢.以后还是她亲自煎药.让别人送來吧.换药方.那是不可能的……可见林千夜对她的小心思是一清二楚. 可惜小狐狸终归斗不过老狐狸.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林千夜可远比她想的要无赖.她敢不亲自端药.他就敢不喝.她当然舍不得跟他的身体过不去.只好一天两次地亲自送药.她学了乖.总会及时奉上蜜饯.就怕他再拉着她“有难同当”. 林千夜的伤势好得很快.三天后血痂就开始脱落了.叫她总算松了口气. “薇儿.趁这几日无事.我们先把你身上的毒解了.”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归晚却还是下意识地抗拒:“你的伤还沒好透呢.要不再等等.我这几日身体好像沒什么不妥.”解毒要拿林千夜当药引不说.还要取七日他的心头之血.她就是想想都觉得浑身冰冷. 林千夜摸摸她的头发:“來不及了.你等不了那么久.” 他拉出她贴身戴着的小荷包:“本來你前日就该毒发了.是这小东西能延缓你的气血运行.为你争取了七日时间.也就是说.算上今日.只剩下五日了.” 归晚恍然.前日正是之前了了禅师为她断定的死期.她以为自己安然度过.至少还能拖个一年半载了.沒想到是这个荷包里的东西为她争取了几日的时光.能阻却醒月花和地狱花毒发的东西.就算不是至宝.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真难为林千夜是从哪里寻來的. “千夜.你知不知道.就算成功帮我解毒.作为药引的你.也至少会折寿十年啊.”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林千夜并不在意:“那又如何.”对他而言.活得长久与否实在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会折寿这件事.他从未放在心上. 他不在意生死.可她在意.归晚咬唇道:“千夜.你比我大了十岁.” “嗯.那又如何.”林千夜漫不经心地道.眼底却划过一抹危险的幽光.她是嫌弃他老了吗.她要敢说一句“是”.就等着他的惩罚吧. “你比我大十岁.又折寿十年.加起來就是二十年.等我们都老了.你肯定比我先死.你又要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吗.” 这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題.林千夜也一时被问得愣住了. 191 落难公主 你死了我怎么办.这句话归晚在心中绕了无数回.这还是第一次问出口. 见林千夜深深地望着她.眼中带笑.她方才想起这话其实很有些山盟海誓的味道.不由得脸上一红.偏是不肯示弱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林千夜从不会跟她说半句甜言蜜语.即便隐隐有那意思.也总带了戏谑的味道.叫人分不清哪句话是戏弄.哪句话是真心.正因为如此.开始时她总是不安.自然不会先示弱主动跟他表明心意.及到后來从他的一言一行明白了他的心意.却是为了赌一口气.那些话怎么都不肯先说不出口了. “薇儿……”林千夜低低笑着.那声音如同羽毛在心间轻轻扫过.痒痒的. 归晚脸更红了.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干嘛.”见他嘴角轻扬. 不由得更是气恼.眼睛一闭.作视死如归状:“好了.你不用使美人计了.我认输.解毒就解毒.有什么大不了的.”这般扭扭捏捏实在不像她素日的性子.大不了林千夜死了.她一抹脖子跟着去就是了. 他吻了吻她的头发.却是不应她答应解毒的话.依旧调笑:“放心.不会丢下你的.我家的小东西只会窝里横.我不在了.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好好的一句温存话被说成了这样.归晚牙齿咬得咯吱响.他是楚兰若的身份时.不知对多少女孩子说过肉麻无比的话.偏偏对她就这么吝啬.这欠扁的性子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想要咬他呀. 子扬在门外等了又等.以他的耳力.自是把房内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本想进去通报.又怕扰了二人打情骂俏被主上折腾.如今里面突然沒了声息.更是不敢闯进去了.林千夜的一句:“进來吧.”让他如蒙大赦. “主上.嫣然公主不肯先上京.坚持要等主上一起出发.”子扬悄悄瞧了归晚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接着道.“诚王说他劝了.只是嫣然毕竟是一国公主.还是使团正使.他也不好勉强.他只好主上亲自出面.”他撇了撇嘴.恐怕嫣然公主如此坚持.也有北悦宁在一旁推波助澜吧. 事情本就在意料之中.林千夜淡淡道:“收拾行装.我们明日就上路.” 归晚轻轻松了口气.她虽则答应了解毒.但能多拖几日总是好的.要把林千夜当药引子.她想想都浑身发抖. “沐大人.听闻前几日你在驿站中遇险.我隔得远.一时不明情况沒能前去搭救.真是十分抱歉.”嫣然公主表现得十分和善.简直叫人如沐春风.“我跟大人一见投缘.不如同坐一辆马车可好.”就不信沒有机会拆散你们. 归晚抿唇笑道:“多谢美意.只是我与林相都伤势愈.只能在马车中安置卧榻.不好劳烦公主.我们就跟在公主的车驾之后.若有吩咐.差人唤一声便是了.” 嫣然十分懊恼:“是我考虑不周.沐大人与林相自便吧.说什么吩咐.沐大人太见外了.” 归晚瞧着她上马车.拿手肘戳戳林千夜.似笑非笑.一幅十足的小醋罐模样:“我跟她初次见面时她就绵里藏针.今天却平易近人得叫人诧异.你说.这是什么路数.” 林千夜好笑地摇了摇头.一弹她的脑门:“这是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路数.上车吧.” 归晚捂着脑门跟着上了车.哼.明明是他先招蜂引蝶的.竟然还敢对她动手. 南楚国公主.信陵国公主.加上诚王还有林千夜这个右相以及归晚这个挂名郡主.这车队不可谓不壮观.前面开道的一百仪仗打着大幡盖伞开道缓缓步行.第一二辆马车坐的是仁和公主及其随扈.第三四辆是嫣然公主等人.紧接着就是林千夜和沐归晚所坐的马车了.六百护卫尾随其后.诚王一路上都是骑的马.倒是无所谓走到哪里.十分惬意. 要出宣州.荀阳城外三十里是必经之路.这里群山包围.前后二十多里沒有半点人烟.当初归晚到荀阳上任时.就是与北悦宁一起在这段路上被设计埋伏的. 虽则这是一段十分容易被埋伏的路.但他们足足有五百士兵.且个个都是好手.荀阳的守军也早早得到了消息随时准备驰援.除非想捣鬼的人派出一个军队來.否则谁來了也只有被欺负的份. 相比起仁和公主的安分.嫣然公主十分积极主动.一会差人送盘水果.一会來送几样糕点的意图勾搭林千夜当然这是归晚的原话.最后更是自來熟地坐到了林千夜的车上.生生占了归晚半个榻.半靠在那里直打哈欠:“依我的意思.多在宣州玩几日.让你们把伤势养好.直接快马加鞭赶到京城有多好.这慢悠悠地得走到什么时候?以前有人跟我说一出使就是十年.我还不信.现在由不得我不信哪.”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瞄林千夜.眼波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哀怨. 林千夜淡淡地答了一句:“公主说笑了.礼不可废.” 楼嫣然暗自撇了撇嘴.要说不讲礼仪.林千夜就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如今竟然谈上礼了.除了他们几个坐马车骑马的.那几百号人都是步行.依照这个速度.到京城不得三四个月啊.在京城再逗留一个月.大半年就过去了.其余人等倒是无所谓.可她等不得.半年说长不长.可朝中局势瞬息万变.等她回去朝中可还有她立足之地. 她想招林千夜做驸马.固然是觉得这么优秀的男人才配得上他.可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当女王的.她的手段是有点强人所难.也一直等着林千夜的应对之策.却沒想到他用的是这么一个法子拖.这个办法最简单也最管用.可是她就偏偏沒有想到.因为换做任何一个朝廷大员.都不会这样做.他们要邀功.要速战速决让朝臣和皇帝看到他的能力. 可林千夜是谁.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需要邀功加官进爵么.他已然是无数朝臣的偶像.还需要向旁人证明他的能力吗.更何况以他吊儿郎当的性子.根本不在乎这些才是真的.所以一百多里路.仪仗全开足足走了六天.这真是个叫人泪流满面的情况. 归晚也明白了林千夜的意图.笑得如沐春风:“这一路风景甚美.不少地方都可堪玩赏.殿下不若多盘桓几日.也不负來了这一趟.” 楼嫣然嘴角抽了一抽.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个小魔星.归晚若纨绔起來.真沒几个人能及得上她.吃喝玩乐.沒有一样不精通的.随便到哪个地方.总能找出好吃好玩的來.要不是她誓死不从.归晚甚至能带她去逛花楼.天哪.要是被人知道了她这个目下无尘.尊贵无比的公主出入烟花之地.还是让她死了吧. 更恐怖的是.这出云国的官员都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他们每到一处.总会受到高规格的热情款待.临走了依依惜别.一个个上演“礼重情义重”.奉上的土仪差点多得能把人淹沒.什么茶叶芋艿山药花生板栗啊.应有尽有.东西虽不值钱.却也是出云人民的一片心意啊.你敢不收.敢扔了.你是不是意图破坏两国和平啊.于是.每个士兵都被当骆驼使了.一天下來累得跟狗一样.连暗中打探出云地形的心思都歇了. 更别提那些热情的百姓了.看到他们的仪仗总会热情地围上來.要求一睹公主风采.她总不好拒绝不是.只能掀开窗帘对外微笑招手.一天还好.连着几天下來绝对是折磨啊折磨.善良淳朴的百姓只知道公主是尊贵美丽的生物.不知道公主笑久了也会脸抽筋的.只会前赴后继地求围观. 她俨然觉得自己是被当成马戏团的猴子消遣了.想收了仪仗.林千夜一句“礼不可废”就堵了回來.他们出云国是礼仪之邦.难道信陵国就是蛮夷之地.于是.她只能死撑着.不能示弱.使团的人再着急.伸手也不能打笑脸人不是.所以.他们这一路行來.真心很辛苦. 她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她为何要要求林千夜这个煞星一起上路啊.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啊. 呜呜呜……太过分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不就是让他们的右相和下亲吗.至于官员百姓都同仇敌忾地打击报复吗.她这个信陵国最尊贵的公主已经沦落成了落难公主.她绝对会被出云百姓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热情给整死的.更可恶的是.这个林千夜为了一己之仇.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地打击报复.她已经开始怀疑.为什么出云国有林千夜这么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宰辅还不亡国了.或许……招揽林千夜到信陵国不是个好主意.信陵百姓和官员的心脏都很弱的.禁不起这么折腾…… 楼嫣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此处杳无人迹.风景甚美.”她说的是实话.这种沒有人烟的路.反而是她最轻松的时候.如果可以.她真诚地希望一路上都能这么过. 当然.现实总沒有愿望那么美好. “公主殿下.我们的马车简陋.您还是先回去吧.”林千夜已经不客气地赶人了. 她堂堂一个公主竟然被嫌弃了.嫣然很是接受不能.四处瞧了瞧:“不会啊.林相的这马车比我那辆华而不实的要强多了.”我就是赖着不走.你能奈我何. 事实上.林千夜也不能将她如何:“既如此.公主自便.”声音低靡.更像是自言自语. 楼嫣然得意一笑.她也只能在这给二人找点不痛快了.你们一路上往死里折腾我.我只是不让你们过二人世界已经很仁慈了.当然这可怜的孩子只图一时痛快.完全沒有意识到林千夜睚眦必报的小人个性.她现在越不让他痛快.就会被整得越惨. 她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慢得如牛车般的马车突然飞驰起來.拉车那两匹千里良驹发了疯一般向前冲去.这两匹马都是一等一的良血马.日行千里不说.更是颇通人性.会不徐不疾地跟着前面的队伍行进.御夫刚好躲了个懒.到身后的车上取块点心填肚子.就是这么一躲懒的功夫.就出了事. 等发现时.马车已经冲出了十來丈.撞翻了楼嫣然行在前面的一辆马车不说.还拖倒了好几个在前面开道的仪仗. “闪开……快闪开……”前面的仪仗被撞得七零八落.不少人被撞得头破血流. 那两辆马如醉酒般歪歪扭扭地在官道上蛇行.要跳车根本是不可能.林千夜在马车加速的瞬间就一把揽过归晚的腰.将她护在怀里.楼嫣然可沒那么幸运了.一下子重重得撞在车壁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马发疯了.快拦住它.拦住它呀.”不知是谁在大喊. 两匹发了疯的疯马.谁敢前去阻拦.不过片刻它就越过了仪仗队.把众人远远地抛在脑后. 跟在队伍最后的子扬等人发现异状急忙追赶.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看着距离一点点拉远.主上沒事那么骚包干嘛.拉个马车也要找千里马.他们的马追不上啊…… 北悦宁一夹马腹超过了他们.他的马也是一流的好马.至少比子扬他们的要强. 马车很快离开了官道冲到了岔路上.北悦宁一马当先追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子扬等林千夜和归晚的护卫. “不好.那马方向跑偏了.” 这条岔路的路面十分宽阔.可两侧都是深谷.万一掉下去.不死也是重伤啊.那两匹灵性十足的马万全失了常智.竟然冲毁了拦在路边的路檐.直直地向那片深谷奔去.似乎在那谷中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 北悦宁眯了眯眼睛.侧身.捞过挂在马鞍上的长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正中其中一匹马的眼睛.那马长嘶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可是另外一匹马只是顿了一顿.依旧毫无所觉地拖着同伴的尸体以及身后的马车继续狂奔.那马尸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它的前脚掌已经腾空.眼见着就要跃入那片深谷.北悦宁的后一箭补得十分及时.也是一箭洞穿了它的眼睛一箭毙命.马车终于停了下來.可是.那马已经跃出了路檐.拖着马车上的归晚等人一起滚入了谷中. “主上……”子扬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翻落谷中.他们素來谨慎.出发前特地检查了车轴和马匹的状况.为什么还是出了事. 马车砸在谷底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层层雾气在谷中弥漫着.根本看不到谷中情形. 子言和子扬也不多说话.掏出随身携带的牛筋绳就要攀援而下.北悦宁一把拉住了他们:“不能下去.这片山谷看似普通.却是有名的毒谷.下去的人有來无回.至少沒有万全的准备之前不能下去.” 子扬眼睛都红了:“有來无回.什么意思.” 北悦宁道指了指脚下:“这里原本是条官道.因有毒虫从下面谷中飞出咬死了不少人.才绕了一段路修建了现在的官道.”他皱了皱眉继续道:“这条路应该是被巨石封死的.那封路的石头怎么不见了.” 子扬冲动却不傻.他细细看了旁边的地形.这一带群山缭绕.要修一条路是何等的困难.这条废弃的官道是沿着山势盘旋在山顶的.路的两旁植以杉树标示.路面十分宽阔.而且比现在在使用的那条官道至少缩短一半路程.能叫官家费时费力再修一条并不近便的路.除非真的如同北悦宁所说.这里潜伏着可怕的毒物. 子言眉头紧锁.归晚百毒不侵.可是林相呢.何况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累赘的嫣然公主. 等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了解毒的丹药.攀援而下时.发现谷中飘荡着青灰色的雾气.目力所及最多也只有两三丈.这雾显然是有毒的.几个人來回搜寻着.不见有人回应. 突然他们听到了前方嗡嗡营营的声音.循声找去.眼前的情形让他们毛骨悚然.地上散落着的是马车的残骸.那两匹马尸倒在地上.四周鲜血弥漫.血的腥香之气吸引了无数的进食者.蝎子、蜈蚣、蜘蛛.甚至是蚂蝗.无数的毒虫密密麻麻地翻腾着大快朵颐.就连周围渗开的血迹上也围了一重又一重的蚂蚁.那两匹马的腹部早已被咬穿.里面的内脏流了一地……饶是如此.还有无数沒抢到肉食的毒虫在一旁盘旋着.不肯离去. 还好.主上他们不在这里.不等他们松口气.那些沒抢到吃食的毒虫似是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向他们围了过來. 192 天意弄人 三人的失踪的消息还未传入朝中.朝臣们自然很镇定.这是素來勤勉的太子在这一日早朝缺席了. 庆昭帝皱着眉头:“太子呢.” 庆昭帝自诩耳聪目明.不可能不知道太子缺席的缘由.这一问.是明知故问. 秉笔太监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太子妃要生了.昨天就发作了.现在还沒动静.太子许是忧心……”太子妃已经生过三胎.如今折腾了一天一夜还沒下來.这已经是难产无疑了. 庆昭帝更是不悦.喝道:“混账.妇人生产有什么可稀罕的.他还能比得上太医稳婆不成.”竟是沒有压低声音.丝毫不隐瞒对太子妃的不喜.“去把太子给我叫來.为了区区家务.就置国家大事于不顾.成何体统.” 太子妃是太子正妻.待太子登基后.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她生下的孩子.很可能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她已经连生了三个女儿了.太子的子嗣中也只有这三个女儿.若是此番能一举得男.就是太子的嫡长子.这事有岂会是区区家务.朝臣们耳观鼻鼻观心.谁都不敢说半句公道话.陛下对这个太子妃不满意那是众人皆知的. 秉笔太监略有迟疑.太子与太子妃恩爱甚笃.如今太子妃临盆难产.不让太子陪在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沈老相爷轻咳了一声.躬身道:“陛下.几个紧要折子都已批示完毕.两国公主还在來访的路上.有林相和诚王殿下一路护送.想來也不会出岔子.”言外之意.其实不叫太子來也是无关紧要了. 庆昭帝也意识到方才说话的口气太刻薄了些.缓了缓示意秉笔太监:“从太医院多叫几个太医.后宫中有经验的稳婆都带上去给太子妃瞧瞧.告诉他.堂堂太子不可失了储君的体统.”虽是不再让太子过來了.但是对于他守在产房之外的行径.仍是失望的.这点务必要让他知道. 恐怕越是陛下派去的人.太子越是不敢用吧.秉笔太监沒说什么.躬身答了句是.便离去了. 沈相摇了摇头.这些年來太子过得委实辛苦.就连他这个天子近臣都时常要怀疑陛下对太子是否是真的喜爱. 出人意料的是.庆昭帝对太子妃难得的一次恩宠.并未换來太子的马上进宫.庆昭帝见到这个儿子是三日之后的御书房. 太子苍白的脸上隐隐透着青.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神情萎顿.他沒有穿那件暗红色的太子服制.而是穿了一身素色的麻衣. 庆昭帝脸上闪过一抹不悦.却终究是叹了口气.温声道:“芒儿.逝者已矣.你该早日打起精神來才是.你还是三个女儿的父亲.还是一国太子.肩上还有沉甸甸的责任.” 太子妃.那个温婉多情的女子.那个他最爱的女子.在三日前因难产去了.一尸两命. “是.多谢陛下体恤.”太子的声音有些嘶哑.他是那样恭敬有礼.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他的父亲.而只是一国之君.妻子死了.他期待的孩子死了.死得那样痛苦.那样不甘.他的心很痛.很痛.痛得想要缩起來.可是他不能.不要说报仇.他连躲起來疗伤的资格都沒有.因为.他是对面这个人的儿子. 庆昭帝沒注意到他的称呼.径自叹息:“也是太子妃福薄.受不住这天家富贵.芒儿.她并不是你命定的妻子.从她连生下三个女儿.却未给你生下嫡子就说明她与太子妃这个位置是无缘的.” 太子眼角一缩.手上的青筋凸起.是吗.婉儿是个福薄的.她的第一胎明明是龙凤胎.那时他分明听到了两个孩子嘹亮的哭声.可是宫里的嬷嬷抱出來其中一个却是他儿子的尸体.他的嫡长子.就这样沒了.脸涨得发紫.那是窒息而死的症状.一个已经会哭的孩子.怎么可能窒息而死.他生平第一次下令杀了那么多人.产房中的十几个人都死了.明明知道他们中有的人无辜.明知道那个凶手只是某人手中一颗棋子.他除了杀了那些奴才.沒有其他的办法. 如今他明明痛得几乎想要呕吐.却只是安静地垂头站着.身形略略有些伛偻.唯有这种姿态.能缓解疼痛. 庆昭帝对他的无精打采不满:“早些回去休息吧.信陵国的公主到后由你接待.虽然时间还充裕.也该早点拟出个章程.” 太子恍然.想要冷笑.原來如此.原來他害死阿婉真正的目的是如此.以前他沒必要把事情做绝.只是让婉儿沒有嫡子.让她做不了未來的皇后.如今信陵国的公主來了.几个皇子都有了嫡妻.她堂而皇之地要求与林千夜联姻.可万一太子的嫡妻沒了呢.她堂堂一国公主.还能不嫁太子嫁一个朝臣不成.更何况.他素來就看不起婉儿的出身.正好借此除去她.真可谓一石二鸟. 多么可悲.为了一桩联姻.他的父亲.杀死了他的妻子还孩子. 御书房里只有庆昭帝淡漠的声音:“太子妃再怎么好.终究你是君她是臣.你穿这么一身实在不成体统.朕也不是不讲理的.允你为她哀悼七日.过了头七.就跟朕收收心思.好好料理国事.”他知道太子知道真相.也知道他会怨他.可那又如何.他只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他竟是连自己的儿子伤心多久都要插手. 太子终于忍无可忍.却在这时.有人送上了八百里加急.庆昭帝匆匆展开.只看了一眼.那卷布帛就滚落到了地上.太子一眼瞧见上面的内容.只觉得天旋地转的荒谬.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御书房的.在那宽阔空寂的宫门前.他突然大声笑起來.那样的笑.一直笑到眼泪从脸上滑落.笑到喉间涌上一口鲜血.他却是不肯停.也不想停.那样的笑.比哭更凄凉更绝望.更叫人不忍. 八百里加急上写着.右相与信陵国嫣然公主落入幽兰谷.九死无生.九死无生啊……为了这个嫣然公主.他的妻子死了.孩子沒了.如今.嫣然公主也死了.仅仅差了三天.若三天前这个消息就传到京城.婉儿是不是就不用死.仅仅是三天而已啊…… …… …… …… 归晚正坐在山洞中烤着一大根山药.几年前在浮云山后山自力更生过一段时间.她也算有了点厨艺.最拿手的莫过于烤地瓜.想來烤山药也是大同小异的.在这片深谷之中.能找到一大丛山药着实不太容易.虽然用烤地瓜的手法烤熟了.因为沒有调料味道差强人意.但总比饿肚子要强. 林千夜也烤东西.他烤的是一只山鸡.那只山鸡已经金黄娇嫩.吱吱地滴着油.不知道他往上面撒了什么.散发出勾人的香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归晚差点会以为这是在做梦.林千夜这厮.竟然会做饭.而且把她完全比下去了.这还有沒有天理啊. 归晚愤愤不平道:“明明你做得比我好吃.为何还要我烤这山药.”她烤的山药黑不溜秋的.色就不提了.那真的是原汁原味.除了焦香.什么味道都沒有.可是林千夜偏就挖了一大丛.让她顿顿烤. 林千夜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不太相信你能自己做吃的.怕你自己做饭时.会饿死.” 归晚愤愤然举着手中的山药:“你看.熟了.”虽然沒味道.跟他烤的山鸡一比根本拿不出手. 林千夜轻笑.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她:“嗯.果然是熟了.就是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也饿不死了.” 归晚压根不理会他的威胁咬了一口鸡腿.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不知道嫣然公主怎么样了.” 那日马车冲出路面的瞬间.林千夜就抱着她腾跃而出.顺便拉了一把坐在对面的楼嫣然.可是.他们从高处跃下.唯有偶尔借着树枝借力.林千夜武功再好.也不可能同时照顾两个人.抓着楼嫣然的手就有点松.在离地面还有四五丈时.楼嫣然抓着他的手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滑.摔下去了.她直接摔晕了过去.一条腿还给摔得骨折了. 林千夜可不是善心人士.把她从草丛中拎出來.走到附近的一个河滩.随便一丢.了事. 归晚瞧着嫣然公主发黑的脸色.有些着急.这分明是中了毒了.沒想到林千夜直接一把揽住她的腰就要走. 归晚终究不忍:“她……” 林千夜一笑:“把她丢在这里.自然有人來救她.你放心.她可值钱着呢.”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可是基于林千夜从不跟她说谎.归晚勉强相信了. 而这几日下來.归晚对这个山谷有了更多的认识.这里毒虫毒草遍布.每一样生物都能成为他们的午餐.当日嫣然公主仅仅是吸入了雾气就是那副德行了.再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岂不是凶多吉少. 林千夜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低笑道:“你放心.她现在可能已经出谷了.”语气十分笃定. 谁有那个本事从这个可怕的山谷救走人.怕是林千夜不想带这个累赘吧.罢了.反正她也算不得是好人.事情做都做了.要死.人也死了.实在沒必要再纠结这些了. 归晚一面啃着鸡腿.时不时吃几口山药:“我们刚來时.这山洞中就有灰迹.怕是以前有人來过这里.还逗留了不短时间呢.” 林千夜并不作答.归晚也不甚在意.她好奇的是.这深谷中就连雾气都十分霸道.她体质特殊.安然无恙倒也说得过去.为何林千夜这家伙也毫无异状呢.莫非他也是百毒不侵. 她一面想着.一面拿起竹筒喝了口水. 才喝了两口.“咣当”一声.竹筒落在地上.归晚已经睡着了.更确切地说.她昏睡过去了. 193 解毒 %&*"; 听着窗外隐隐的喧闹之声.楼嫣然心情烦躁.五天.整整五天了.她最后的记忆就是跟着马车一起坠入山谷.她本能地抓住林千夜的手.后來沒了力气.直直地掉了下去.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将林千夜碎尸万段.那个混蛋.竟然见死不救.捞都沒捞她一下.就任由她这么摔下去了. 醒來她就发现自己在这里.腿上上着夹板.额头上鼓了好大一个青包.嘴角也被擦破了.每日都会有侍女帮她换药擦身.可是她问起这是何处.主人是谁时.那侍女就摇头不答. 凡事反常即为妖.她绝对不是被什么善心人士救了.莫非是林千夜那个混蛋特地设下这个圈套劫持她.好毁了她的和亲大计.要真是如此.他出云国就等着亡国吧. 见那侍女又端上药.她转过头硬声道:“告诉我这是哪里.你的主人是谁.不然我不喝.”拿自己的安危威胁别人.她这法子其实很幼稚愚蠢.但是她赌对方沒那个胆量叫她有个三长两短. 那侍女愣了一愣.轻轻笑了.出口的话比她硬气多了:“我家主人不过是日行一善.却得姑娘百般猜忌.这是何道理.药我放这里了.姑娘脸上擦伤了几处.不好好吃药.这如花似玉的脸上留下几道疤可是你自家的事.”那态度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这是威胁.只要不是存心寻死.哪个姑娘家不在乎容貌的.楼嫣然气得差点沒一口气背过去.倒也毫无办法.端起药碗把药一口喝干.脸色十分难看. 那侍女也沒有趁机落井下石嘲讽她.反倒上前一步帮她拆开腿上的绷带:“姑娘你的腿骨折成了三段.伤势十分复杂.特别是头一个月.得每日换药.不然难以痊愈.”又是不软不硬的一个威胁.不能痊愈.那自然是变成瘸子了.她堂堂公主.怎么可以变成一个瘸子. “我知道了.多谢你.”楼嫣然有礼地道谢.她素來高高在上惯了.底下的人都捧着她.赞着她.她习惯把什么事都握在掌中.但这次她感到深切的无力.在人屋檐之下.主动权可不在她手里.这种无力的感觉.只有在多年前有过一次……那个曾经欺负她的人如今还在外头逍遥…… 可能她最近运气实在不佳.说曹操曹操到.楼嫣然赫然发现站在门口的人影.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一个俊秀而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男子.初看之下长相并不十分惊艳.一身柔软而略带旧色的棉布衣裳.将他整个人衬得十分柔软.他就站在那里.唇边带着浅浅的微笑.眼角因为些许笑意.泛起浅浅的细纹.他看起來是那样的温文.那样无害.一如他身上的棉布衣裳般.亲切自然. “阁主.”侍女盈盈行礼. 那男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红…尘.”这两个字近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楼嫣然口中蹦出. 红尘笑得很是愉悦.眼角的细纹更深了.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温柔味道:“好久不见.” 楼嫣然可沒心思跟他晚久别重逢的戏码.直接了当地问:“这是在哪里.” 他知无不言:“此处自然是不归阁.” 可惜他的好配合并未换得楼嫣然相同的回报.她冷着脸:“我怎么会在这里.” 红尘摸了摸鼻子.款款走近.自然而然地坐到床前:“嫣然公主意图嫁给林千夜.可惜.人家心有所属.对她的百般示好视而不见.她心有不甘.拖着人家小两口一起跳了崖.我的属下不知情.凑巧路过救回了她.”说到这里.他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问了一句.“我让你为难了么.”让你殉情不成.你不会记恨吧. 简直是血口喷人.楼嫣然怒声道:“谁说我殉情了.” “不是殉情.是沒事跳崖玩.”红尘从善如流地纠正. 跟他斗嘴.不是件明智的事.楼嫣然多年前就明白了.她忍着气:“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如果可以.帮我递个消息叫人來接我.必有重谢.” 红尘赞同道:“重谢自是应当.不归阁从不做亏本买卖.只是不知道公主能拿出什么样的诚意來.” 楼嫣然淡声道:“你不妨开个价.” 红尘并未直说价钱.反倒跟她翻起了账本:“你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我不归阁日进斗金.这几日为了救你路上耽搁了几日.加上三个月的婢女使用费.汤药费.床位费.还有化毒珠的使用费.公主你说多少” 楼嫣然几乎要惊叫了:“我才在这住了五日.不是三个月.”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不归阁凡事都追求尽善尽美.怎能您拖着病体离去.” 三个月.三个月后恐怕谁都以为她死了吧.楼嫣然咬牙:“那么化毒珠呢.我只是骨折.又不是中毒.何况据我所知.那化毒珠早就被人给吞到肚子里去了.莫非你是将人开膛破肚取出來的.”提到化毒珠.楼嫣然恨不得爬起來揍他.多年前.他就是凭着化毒珠把她欺负了个彻底.如今又拿这个忽悠她.当她是三岁小儿. “公主消息果然灵通.那么你知不知道掉落的那个山谷就是有名的幽兰谷.就连空气中都毒瘴.至于化毒珠的來源.公主大可放心.贴身用的东西.怎么可能沾上那些腌臜.” 楼嫣然瞬间明了.很可能归晚的婢女吞下去的那颗化毒珠是假的.真的早就落在了他手里. “公主.这交易可谈么.” “你的价码.” 红尘薄唇轻启说出这几个字. 楼嫣然恨声道:“你做梦.”他还真敢开口. 红尘摸摸鼻子:“那沒办法了.”他轻轻推开那面窗子.下面的喧嚣之声瞬间扑面而來.窗外的风中隐隐飘散着烟花之地特有的淡淡酒香胭脂味.“几日后天下人都会知道嫣然公主微服逛青楼不给钱.被打折了腿.” 194 嫣然公主被欺负 %&*";i^ 眼前这张脸瞧着甚是温柔可亲.楼嫣然却只想吐他一脸的血.污蔑她堂堂一国公主piaoji.而且还沒付钱被打折了腿.亏他想得出这么生了儿子沒**的招來.当然.这法子很管用.楼嫣然是贵族中的贵族.这种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爱惜羽毛. 她几乎是咬着牙:“这里不是不归阁么.什么时候成红楼了.” 红尘眼底闪过一抹讶异.摇头轻轻笑了:“莫非公主不知道.不归阁……本就是红楼.只要出得起价钱我这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公主要不要见上一见.”那情态真似拉皮条的老鸨.唯一的区别就是这老鸨长得更像是红楼里的头牌. 不归阁本就是红楼.楼嫣然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当年她跟红尘杠上之后.自然沒少找不归阁的麻烦.可惜都是无功而返.不归阁很神秘.极少有人知道它的总部所在.但并不代表沒有人知道.偏偏她就一无所获.如今想來.它以红楼打掩护也沒什么可讶异的.三教九流都有的地方才更方便收集消息.也更易掩人耳目.这样的做法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派出去的那些人.竟沒有一个人告诉她. 是她手下的人都太沒用.还是他们其实并沒有十分把这个她这个公主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小姑娘胡闹.随便敷衍她一下交差.这两种可能.任何一个都不是好消息.她素來自视甚高.一心想要爬上那个位置.她也自信有那个能力和人脉.原來不过是夜郎自大么. 红尘这样的人精.自然不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谈判嘛.自然是要趁着对方底气不足的时候.他慢吞吞地诱之以利:“先前的条件.公主不妨考虑一二.作为补偿.不归阁可无偿替你提供五次消息.与我合作.你不会吃亏的.至少不归阁的消息之灵通.公主是见识过的.” 楼嫣然冷笑:“既然你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何不去自己去做.反倒要麻烦我.” 红尘笑了:“一点都不麻烦.公主忘了.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用最少的本钱.赢取最大的利益.”既然有捷径可走.为何还要去绕远路呢. “要是我不答应呢.”楼嫣然咬着唇.“你就一直扣着我.我国与出云国的结盟本就岌岌可危了.若我死了.两国就再无结盟可能.届时两国纷争.生灵涂炭.你也无所谓吗.” 真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如果政客的世界也如她想的一般简单就好了.红尘却沒有点破.只是袖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沒告诉过公主.我不是出云国人吗.”出云国灭不灭国.跟他的关系委实不大.他生意照做.而且会更好. 他竟然还敢不好意思.楼嫣然真的想啃死他. 红尘依旧笑眯眯地提醒:“公主还是早点下决断为好.如今.两国的使团都快到京城了.届时出了变故可就不好说了.” 去你***威胁.楼嫣然想要骂娘.可如今的形势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在亮出一系列的底牌之后.对方依旧磨刀霍霍向猪羊.她也就只有妥协的份了.但是不得不说.她与红尘的仇.也结得越发深了. 目的达成.红尘笑了:“十天之后我便派人护送公主去京城.这几日你且安心静养吧.如花似玉的姑娘.身体可马虎不得.万一落下了残疾后悔都來不及.”这样温情的话语配上那温柔的表情.要多纯良有多纯良. 还要等十天.楼嫣然差点沒气晕过去. 定力这么差啊.红尘摇了摇头.施施然离去.有一点他倒是沒有骗人的.北悦宁和仁和公主一行.已经快到京城了. 先前故意拖慢行程折腾两位公主的馊主意本來就是林千夜想出來的.如今她不在了.自然沒必要执行下去.虽则北悦宁知道这样做得好处.可他并沒有必要为了林千夜得罪人.他不给林千夜制造点麻烦就不错了.更何况.他们几个人失了踪.这一队人当然不可能再招摇地一路晃悠下去.他们总不可能变出一个假的嫣然公主让百姓参观吧. 虽然这个坏消息消息早晚都是要传出去的.但能晚传一日就晚传一日.大不了回到京城让父皇自己头疼去就是.北悦宁有些不负责任地想着.不得不说.他治军颇有一套.保密和忽悠人的本事也属一流.一路上也沒传出什么闲言碎语.为他又赚进了好几分印象分. 但是有一个消息确实瞒不住了.那就是当日仁和公主与林相、沐归晚三人被叛匪困在山头.眼见就要被大火烧死.神龙突然从天而降.救了三人.这样近乎神话的消息.自然是沒什么可信度的.可当连着数百人都这样说.且说得有鼻子有眼时.就由不得人不信了. 更何况.那样大的火.那样猛烈的山风.除了龙神.谁有那个本事逆转风势将大火扑灭.更邪门的是山上的东西烧了个精光.唯独山顶的人安然无恙.这不是龙神庇佑是什么.出云百姓十分信任龙神.他们甚至相信青龙河本就是一条沉睡的青龙.青龙河改道.就是从沉睡中醒來.为这江山寻找新的主人.只有身上有龙气之人.才能得到龙神的庇佑. 当日.就是龙神庇佑了在山顶的几个人. 庆昭帝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晕过去.龙神庇佑.什么样的人才可得龙神庇佑.那是一国天子.当日在场的人中.仁和公主和沐归晚都是女的.自然不纳入考虑范围.男子最出色的当属林千夜.庆昭帝当然知道林千夜有多么惊才绝艳.如果他要祸乱江山.甚至取而代之……庆昭帝越想越心惊.加之想到青龙河快要决堤的传言.更是出了一身冷汗.莫非.出云的江山将要易主了.那个命定之人.就是林千夜. 庆昭帝开始庆幸.林千夜掉进毒谷了.这么多天沒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可是.万一他命大呢.庆昭帝坐不住了.他从不是个抱着侥幸态度的人.立马召集了一半皇帝专属的影卫:“去荀阳那边守着.如有见到林千夜.杀无赦.”他甚至沒想过要带林千夜进京听他辩上一句.省得夜长梦多.正好林千夜现在生死未知.用坠崖身亡的借口糊弄过去.他依旧是那个知人善用的皇帝. 十二个影卫很快带好了辟毒的丹丸赶到了幽兰谷.开始寸寸搜索.他们武功极好.又准备得充分.自然能在谷下多待段时间.当然也呆不长.顶多每次两个时辰.因为那瘴气和毒物太厉害了.他们招架不住. 谷底归晚的解毒进程也终于告一段落. 她每天看着林千夜拿着那只寒蝉先吸饱了自己的心头血.又将血吐给她.这样的法子自是极好的.至少她沒有觉察到丝毫不适.甚至它咬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针孔大的血点.并不疼痛.这样取林千夜的心头血自然也十分安全.可即便如此.林千夜的脸色还是一天天苍白了下去.直到坚持到最后一天.眼见着那只寒蝉将最后一滴血吐给归晚.他直接晕了过去. 归晚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却发现他身上冷得像块冰.不多时.他就开始打起了摆子.他是个意志极其坚定之人.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会下意识地控制自己身体的反应.如今竟然冷得浑身颤抖.证明他已经沒有那个精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归晚眼眶一红.直接扒了他的衣服.将他拖到温泉里.怕他滑下去.紧紧地抱着他.也不敢松开. 恍惚间想起先前他先前逼着她烤山药.开玩笑似地说过.怕有一天他不在.她煮不熟东西饿肚子.心底更是慌乱了起來. 她颤抖着手.按上了他的脉门.却因为紧张.几次都摸不准脉.她狠狠地吸了口气.定定神.专注于指下.那紊乱的脉细却是叫她又一次六神无主. 他身体里余毒未清.且虚亏得厉害.十分凶险.可是.他们是在这谷底.别说是药材了.连吃的东西都成问題啊. 突然归晚灵光一闪.对了.人参.这毒谷之中.长着一片人参.其年份还不短.对林千夜十分有裨益的.她要出去一趟采些回來. 195 龙神庇佑 %&*";i^ 眼前这张脸瞧着甚是温柔可亲.楼嫣然却只想吐他一脸的血.污蔑她堂堂一国公主piaoji.而且还沒付钱被打折了腿.亏他想得出这么生了儿子沒**的招來.当然.这法子很管用.楼嫣然是贵族中的贵族.这种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爱惜羽毛. 她几乎是咬着牙:“这里不是不归阁么.什么时候成红楼了.” 红尘眼底闪过一抹讶异.摇头轻轻笑了:“莫非公主不知道.不归阁……本就是红楼.只要出得起价钱我这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公主要不要见上一见.”那情态真似拉皮条的老鸨.唯一的区别就是这老鸨长得更像是红楼里的头牌. 不归阁本就是红楼.楼嫣然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当年她跟红尘杠上之后.自然沒少找不归阁的麻烦.可惜都是无功而返.不归阁很神秘.极少有人知道它的总部所在.但并不代表沒有人知道.偏偏她就一无所获.如今想來.它以红楼打掩护也沒什么可讶异的.三教九流都有的地方才更方便收集消息.也更易掩人耳目.这样的做法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派出去的那些人.竟沒有一个人告诉她. 是她手下的人都太沒用.还是他们其实并沒有十分把这个她这个公主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小姑娘胡闹.随便敷衍她一下交差.这两种可能.任何一个都不是好消息.她素來自视甚高.一心想要爬上那个位置.她也自信有那个能力和人脉.原來不过是夜郎自大么. 红尘这样的人精.自然不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谈判嘛.自然是要趁着对方底气不足的时候.他慢吞吞地诱之以利:“先前的条件.公主不妨考虑一二.作为补偿.不归阁可无偿替你提供五次消息.与我合作.你不会吃亏的.至少不归阁的消息之灵通.公主是见识过的.” 楼嫣然冷笑:“既然你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何不去自己去做.反倒要麻烦我.” 红尘笑了:“一点都不麻烦.公主忘了.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用最少的本钱.赢取最大的利益.”既然有捷径可走.为何还要去绕远路呢. “要是我不答应呢.”楼嫣然咬着唇.“你就一直扣着我.我国与出云国的结盟本就岌岌可危了.若我死了.两国就再无结盟可能.届时两国纷争.生灵涂炭.你也无所谓吗.” 真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如果政客的世界也如她想的一般简单就好了.红尘却沒有点破.只是袖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沒告诉过公主.我不是出云国人吗.”出云国灭不灭国.跟他的关系委实不大.他生意照做.而且会更好. 他竟然还敢不好意思.楼嫣然真的想啃死他. 红尘依旧笑眯眯地提醒:“公主还是早点下决断为好.如今.两国的使团都快到京城了.届时出了变故可就不好说了.” 去你***威胁.楼嫣然想要骂娘.可如今的形势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在亮出一系列的底牌之后.对方依旧磨刀霍霍向猪羊.她也就只有妥协的份了.但是不得不说.她与红尘的仇.也结得越发深了. 目的达成.红尘笑了:“十天之后我便派人护送公主去京城.这几日你且安心静养吧.如花似玉的姑娘.身体可马虎不得.万一落下了残疾后悔都來不及.”这样温情的话语配上那温柔的表情.要多纯良有多纯良. 还要等十天.楼嫣然差点沒气晕过去. 定力这么差啊.红尘摇了摇头.施施然离去.有一点他倒是沒有骗人的.北悦宁和仁和公主一行.已经快到京城了. 先前故意拖慢行程折腾两位公主的馊主意本來就是林千夜想出來的.如今她不在了.自然沒必要执行下去.虽则北悦宁知道这样做得好处.可他并沒有必要为了林千夜得罪人.他不给林千夜制造点麻烦就不错了.更何况.他们几个人失了踪.这一队人当然不可能再招摇地一路晃悠下去.他们总不可能变出一个假的嫣然公主让百姓参观吧. 虽然这个坏消息消息早晚都是要传出去的.但能晚传一日就晚传一日.大不了回到京城让父皇自己头疼去就是.北悦宁有些不负责任地想着.不得不说.他治军颇有一套.保密和忽悠人的本事也属一流.一路上也沒传出什么闲言碎语.为他又赚进了好几分印象分. 但是有一个消息确实瞒不住了.那就是当日仁和公主与林相、沐归晚三人被叛匪困在山头.眼见就要被大火烧死.神龙突然从天而降.救了三人.这样近乎神话的消息.自然是沒什么可信度的.可当连着数百人都这样说.且说得有鼻子有眼时.就由不得人不信了. 更何况.那样大的火.那样猛烈的山风.除了龙神.谁有那个本事逆转风势将大火扑灭.更邪门的是山上的东西烧了个精光.唯独山顶的人安然无恙.这不是龙神庇佑是什么.出云百姓十分信任龙神.他们甚至相信青龙河本就是一条沉睡的青龙.青龙河改道.就是从沉睡中醒來.为这江山寻找新的主人.只有身上有龙气之人.才能得到龙神的庇佑. 当日.就是龙神庇佑了在山顶的几个人. 庆昭帝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晕过去.龙神庇佑.什么样的人才可得龙神庇佑.那是一国天子.当日在场的人中.仁和公主和沐归晚都是女的.自然不纳入考虑范围.男子最出色的当属林千夜.庆昭帝当然知道林千夜有多么惊才绝艳.如果他要祸乱江山.甚至取而代之……庆昭帝越想越心惊.加之想到青龙河快要决堤的传言.更是出了一身冷汗.莫非.出云的江山将要易主了.那个命定之人.就是林千夜. 庆昭帝开始庆幸.林千夜掉进毒谷了.这么多天沒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可是.万一他命大呢.庆昭帝坐不住了.他从不是个抱着侥幸态度的人.立马召集了一半皇帝专属的影卫:“去荀阳那边守着.如有见到林千夜.杀无赦.”他甚至沒想过要带林千夜进京听他辩上一句.省得夜长梦多.正好林千夜现在生死未知.用坠崖身亡的借口糊弄过去.他依旧是那个知人善用的皇帝. 十二个影卫很快带好了辟毒的丹丸赶到了幽兰谷.开始寸寸搜索.他们武功极好.又准备得充分.自然能在谷下多待段时间.当然也呆不长.顶多每次两个时辰.因为那瘴气和毒物太厉害了.他们招架不住. 谷底归晚的解毒进程也终于告一段落. 她每天看着林千夜拿着那只寒蝉先吸饱了自己的心头血.又将血吐给她.这样的法子自是极好的.至少她沒有觉察到丝毫不适.甚至它咬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针孔大的血点.并不疼痛.这样取林千夜的心头血自然也十分安全.可即便如此.林千夜的脸色还是一天天苍白了下去.直到坚持到最后一天.眼见着那只寒蝉将最后一滴血吐给归晚.他直接晕了过去. 归晚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却发现他身上冷得像块冰.不多时.他就开始打起了摆子.他是个意志极其坚定之人.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会下意识地控制自己身体的反应.如今竟然冷得浑身颤抖.证明他已经沒有那个精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归晚眼眶一红.直接扒了他的衣服.将他拖到温泉里.怕他滑下去.紧紧地抱着他.也不敢松开. 恍惚间想起先前他先前逼着她烤山药.开玩笑似地说过.怕有一天他不在.她煮不熟东西饿肚子.心底更是慌乱了起來. 她颤抖着手.按上了他的脉门.却因为紧张.几次都摸不准脉.她狠狠地吸了口气.定定神.专注于指下.那紊乱的脉细却是叫她又一次六神无主. 他身体里余毒未清.且虚亏得厉害.十分凶险.可是.他们是在这谷底.别说是药材了.连吃的东西都成问題啊. 突然归晚灵光一闪.对了.人参.这毒谷之中.长着一片人参.其年份还不短.对林千夜十分有裨益的.她要出去一趟采些回來. 197 不见了 i^%&*"; 归晚将能裹的衣服都裹到他身上之后.从那道石缝钻了出去. 一出幽兰谷的地界.那青黑色的瘴气就扑面而來.她略略辨了方向.便向记忆中生长着人参的地方走去.山谷中沒有路.只能踩着草丛灌木前行.她随手捡了根树枝探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从齐胸高的草丛中穿行而过. 草丛中时不时窜出一两条毒蛇.昂着三角形的头.丝丝地吐着信子.斑白可怖的眼睛示意着被闯入领地的不悦.越是剧毒的蛇.脾气越是暴躁.因为它们的天敌很少.有嚣张的资本.适者生存.这样的毒谷之中.存活下來的蛇无一不带有剧毒.脾气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归晚壮着胆子继续前行.那谢蛇也只是摆出攻击的姿态.沒有做出其他动作. 记得林千夜曾说.她身上本身带着的剧毒强过谷中任何一样毒物.这些生物的感觉甚是敏锐.若非不得已.不会主动攻击她.如今她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这些毒蛇还是怕她. 搜索了大约两刻钟.她终于找到了那几颗人参.挖人参应该小心翼翼地不伤了根茎.但归晚顾不上那么多.拿匕首挖开了一小半.就直接开拔.直拔了两三颗.正起身歇息.突然看到了树上结着两颗红艳艳的果实. 那是朱果.归晚眼睛一亮.古籍中记载这朱果并蒂而生.乃是补神益气的圣物.比这人参不知要好多少倍.据说习武之人更是能靠着它突破瓶颈.但是它极其稀少.且不易储存.摘下之后两天之内就会腐烂.沒想到她运气这么好.能在这里碰到它. 归晚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那指头上的果子.突然一条暗灰色的蛇扑了过來.她本能地闪开.那蛇摔在了地上.扭动着身躯又准备向她扑來.归晚也顾不上被咬.一脚踩住了蛇身.手起刀落.一把将它钉在地上. 看到它扭动着丑陋的身躯挣扎着.归晚身上的冷汗才争先恐后地钻了出來.这条蛇虽不长.却极其粗壮.两颗毒牙又尖又长.身上还带着三角形的花纹.但凡是好东西.总会有其他生物觊觎的.想來这蛇早已盯上了这两颗果子.见她要抢.才会不管不顾地向她扑來.她虽不怕毒.被咬上一口.这缺医少药的.伤口感染也是一个大麻烦. 那条蛇越是挣扎.被钉着的创口就越大.渐渐它停止了挣扎.应该是已经死了.归晚拔了匕首.望着蛇尸突然心中一动.她不会打猎.谷中能吃的东西.就只剩下山药了.她倒沒什么.却不能叫生病的林千夜也每天只吃一点山药吧.只好忍着恶心.斩断了蛇头.开始剥皮.她不是沒见过杀蛇.那些人的手法干净利落.她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白生生的蛇肉给剥出來.瞧瞧溅到身上的蛇血.闻到满手的腥味.她摇头苦笑.放在以往打死她也不会想到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幽兰谷里潮气重.不能生火.归晚干脆又拔了一根山药.捡了几根树枝回到之前住的山洞准备先把东西烤出來. 接近山洞时.归晚发现了不对劲.谷中沒有路.是以每次有人走动都会踩倒一些草木.这些痕迹一时半会是不会消散的.这通往山洞的草木.分明有些被踩倒了还未直回來.她确定.那条痕迹不是她踩出來的.有人进了山谷了. 在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之前自然不能露面.归晚借着草木隐藏好身形.果然见到两三条人影才山洞中掠出.山洞中他们并沒有留下什么.但是那堆生火留下的灰就是极好的线索. 果然.归晚隐隐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这么一大片灰迹.证明有人在这里住了好几日.灰很干燥是这两日留下的.他们很可能还留在这谷内.在山洞周围仔细找找.” 是來找他们的.这几个人看起來面生得很.似敌非友.归晚暗自叫苦.她能从草木的痕迹知道有人经过.他们通过这个來找到她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題.而这些被压弯的草再直回去.至少要一两个时辰. 归晚望了望身后那片被自己踩倒的草木.迅速权衡了一下.沿着对方踩出來的痕迹走.迅速远离了山洞.接下來.她就在谷中到处乱走.却唯独不靠近幽兰谷附近.说是乱走.也并非是乱走一气的.如果沿着她走过的痕迹.就会发现.那些痕迹连在一起就是一个个完整的环形.她根本就是把之前自己留下的痕迹和那些人踩过留下的痕迹串在一起.绕成了好几个环环相扣的圈. 如此一來.对方要顺着这痕迹发现自己就不太容易了.这也只是个沒有办法的办法.对方发现她是迟早的事.在此之前她只能尽力拖时间.能拖多久是多久. 完成任务后她走上了河滩.河滩上是大片的鹅软石.并无草木生长.不太容易留下痕迹.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在何处上岸才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她必须马上回去.林千夜还在昏迷着.她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闯入者.万一这些人发现了他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庆昭帝派出來的杀卫刚从山洞出來就发现了那些痕迹.他们身怀武功.且追踪的本事不弱.比归晚所预计的更快发现了问題.他们把目标瞄准了河滩.那是最不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却也是不容易隐藏行踪的地方.只要找到归晚是从何处上岸的.就能很快找到她. 他们对望了一眼.分头仔细搜寻.半刻钟后就发现了点蛛丝马迹. 归晚当然知道那些小小手段瞒不了对方.当务之急是喂林千夜吃席朱果.让他尽快好起來. 天渐渐暗了.穿过那道石缝.幽兰谷里更是灰暗无光.好一会儿归晚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四下瞧了瞧.心里打了个突.林千夜不见了. 198 唯一的掌上明珠 i^i^ 归晚又细细查看了一遍.甚至下水到温泉里摸了摸.沒找到人. 以林千夜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在这时候醒來.就算醒來也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山谷.那么……是方才那些人先一步找到他劫走了他.归晚摇了摇头.不对.对方显然是刚刚到谷里.目前还在探路.幽兰谷的位置又极其隐秘一时半会是发现不了的.他们带走千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乳白色的浓雾是隐藏行踪的天然屏障.她看不见别人.可是高手却可以根据轻微的气息判定她的所在.她冷喝一声:“出來.” 两道矫健的身影从遮蔽的浓雾中现出.落在她面前:“属下见过小主人.” 会这样称呼她的.只有风无樾的人. 从归晚离开幽兰谷外出寻找人参开始.他们就等在这里了.两个人带走了林千夜剩下两人再次等候.不马上现身.是为了让她确定林千夜不在这里了.接下來的行动她就会配合很多. 对于“小主人”这个称呼.归晚本能地排斥:“他呢.” “他”指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但对方不愿意正面回答:“庆昭帝派來的杀卫马上就会找进來了.请小主人尽快跟我们离开这里.” 不回答.是默认还是心虚.归晚眯起了眼睛:“杀卫.” “庆昭帝对林右相起了猜忌之心.”其中一人语气平平地转述着事实.落在庆昭帝手里抑或是跟他们一起走.哪个更划算一些.相信他们不说.归晚也明白. 以庆昭帝的多疑刻薄.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來.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对林千夜起了杀心.但目前更重要的是.风无樾带走林千夜是什么用意.归晚不动声色.甚至挑衅道:“或许他们只是单纯地來寻我们回去呢.” 对方恭恭敬敬地答道:“庆昭帝的目的是什么.跟我们沒有关系.我们的任务就是带小主人安全离开.小主人也看到了.那些人很快会找到这里來.属下自然会拼尽全力保护小主人.可刀剑无眼.总有顾不到的地方.万一一时忙乱.护着林相的人出了什么差池……” 这是威胁了.他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就直接拿了林千夜的性命威胁她. 他们可真是挑了一个好时候.刚好林千夜救了她之后身体虚弱昏迷不醒.刚好庆昭帝的人在外头步步紧逼.刚好子言和子扬他们还沒有找來.刚好他们趁虚而入.她一个弱女子自然不得不依附他们.无条件服从他们的要求了.昏迷不醒林千夜落在了他们手里.她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也只是知会她一声.这种情况下.她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们走. 这么多的巧合叠加在一起.说单单是巧合.可就太矫情了.风无樾.果真是好算计呀. 谷中的瘴气十分霸道.任你有再多的解毒药丸也不能在那里久待.顶多是待上一个时辰就得出谷休息.否则毒素堆积在体内就麻烦了.那两个影卫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庆昭帝的杀卫带她出了谷.看起來在这山谷他们已经进进出出了好几回了.轻车熟路得很. 这个认知更肯定了归晚的猜测.这次的行动他们早有预谋. 风无樾端坐在正厅上.稳稳地端着茶.望着她眼中恰到好处地透着关切与温和:“怎么这般狼狈.这几天沒休息好吧.” 他一袭半旧的素锦衣裳.端庄华澹.神态淡然笃定.与归晚此时的样子云泥之别.她头发乱蓬蓬的.刮破了好几个洞的衣服上污迹斑斑.溅落的蛇血已经干涸.透出叫人不愉快的腥味.眼底是遮盖不住的浓重乌青.连声音都有些暗哑:“他呢.他在哪里.” 她越是着急.风无樾就越是笃定.他淡淡地.似是不经意地道:“你放心.他死不了.有什么话等你洗漱完了再说.” 死不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离开时.林千夜还在发烧.谷中那乳白色的温泉对他的恢复很有好处.莫非他贸贸然被带离加重了病情.还是.风无樾对他做了什么. 归晚的声音冷了下來:“你把他怎么了.”如果林千夜在他们手中出了什么差池.她绝对会跟他们拼命. 风无樾蹙了蹙眉.归晚的反应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仍阻止不了泛起來的淡淡不悦.且不说林千夜之前给他找了不小的麻烦.在此之前他就对这个人有一种本能的不喜.若不是有其他目的.他会直接把他丢给庆昭帝派來的杀卫.而不是留下他的小命. 何况.林千夜此人阴晴不定.任性极端.归晚这乖张的性格八成是从他那里学來的.他之前希望归晚嫁入家风严谨的狄家.就是为了归晚不再跟林千夜牵扯不清.可之前的事叫他意识到.只要林千夜在一日.归晚就不可能回到风家.也不可能接受他善意的安排.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快刀斩乱麻.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折一折她的锐气.他揭起茶盖.慢条斯理地拨了拨漂浮着的茶叶:“既然你不想下去休息.就先坐下喝杯茶吧.想必你也渴了.” 侍女很快端上了茶盏.归晚端起.是上好的针毫.香气盈然.手一倾.滚烫的茶就全部倒在了端茶侍女的身上.那侍女被烫得尖叫一声.归晚瞧都沒瞧她一眼:“原來你也知道烫.端上这样的茶是能喝吗.” 那侍女含着泪.却不敢多吭一声. 风无樾搁下手中的茶盏.眼中闪过一抹不赞同:“只有滚水方才能沏出茶香.你太心急了.” “既然茶只能等到温了才能喝.何不等温了再端给我.我可比不得风先生雅人深致.不想在这些琐事上耽误时间.”归晚端坐着.并未因他的刻意刁难拖延而浮躁或感觉挫败.如碎玉般的声音清冷如冰泉.“带我去见他.”她收起了所有的温和与柔软.这样漠然而高傲的态度.如同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陌生的敌人. 风无樾神情复杂:“也好.你去看看他吧.” 就这样.不准备继续刁难她了.归晚狐疑.对于风无樾的爽快.她突然不安了起來.在看到床上的人时.这种不安马上得到了证实.林千夜依旧昏迷不醒.身上搭着一层薄薄的被子.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病痛.身体不自觉地颤动着.那张脸白得吓人.红唇因为高烧已经皲裂.可以看到细细的血口子和微微溢出的干涸血迹.那是高烧到脱水的状态.归晚一把掀开被子.他的衣服早被冷汗湿透.几乎能拧出水來.很显然.他们沒给他请大夫.甚至连口水都沒喂他喝.可即便沒有人照顾.才两个时辰不见.他怎么会变成了这幅模样. 归晚眼神一缩.伸手搭上了他的脉搏.紧接着.汹涌而來的愤怒几乎将她吞噬.林千夜原本就紊乱的脉象似乎受到了什么阻滞.而那点阻滞.几乎隔断了他的生机.他们封了他的大穴.即便是常人被封住周身大穴也会大伤元气.更何况.他本就昏迷不醒凶险万分.他们不知道这样会要了他的命吗. 愤怒、凄凉、憎恨种种情绪涌上來.她心头突突地跳着.脑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有杀了那些人的冲动.可是.她只听到自己冷静到可怕的声音:“去叫风无樾过來.”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原本她叫他一声舅舅.及到后來.她客气而疏离地叫他风先生.如今.他连起码的尊重都不配被给予了.林千夜几乎是她在这世上的唯一.他明明知道.却仍是不惜对他下了这般重手.彼此还有什么情面可言呢. 领着归晚进來的侍女一动不动.归晚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既然你听不到声音.我不介意把你变成死人.”虽然冲动无济于事.但这个时候管你是谁.管你是不是无辜.她真的不介意杀个人立威. 对上那有如实质的目光.那侍女瑟缩了一下.转身出去了.她相信.如果她不照办的话.她真的会死. 风无樾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踱步进來.那姿态优雅如王侯.她相信.以归晚对林千夜的在意.这一场谈判.他必定是稳操胜券的.作为风氏的家主.他当然知道在谈判时要由自己掌握节奏.让对方跟着你走.如今.归晚看到林千夜的失态.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虽然对归晚用上这样的手段有些不堪.可是自己确然也是为了她着想.晚辈嘛不听话总是有的.时间久了她就会知道你的苦心了. 他一踏进门.对上的就是那双弥漫了漫天冰雪的眼睛:“你到底想做什么.” 即便早有准备.那憎厌的情绪仍是叫风无樾怔了怔.而后.他轻轻一叹:“归晚.我是为了你好.” 归晚并不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风无樾被那双眼睛盯得微微有些不自在.柔声道:“归晚.回家吧.绿衣在等你.无忧他……也想你了.” 归晚冷冷地望着他.反问:“这就是你的目的.如果我不答应.你就打算眼睁睁地看他死在我面前.” 风无樾轻咳了一下.突然觉得说服她要比原先想的可能要困难许多.他确实是打算用林千夜來要挟她的.也准备面对她的歇斯底里.拼死抵抗.可她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她只是静静的站着.只那双似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嘲讽与轻蔑:“这时候跟我用亲情攻势.不觉得太好笑了吗.看到我.看到无忧.你就不会想到那个跟无忧一模一样的儿子.无郁.你就不会想到他死的时候.是怎样的惨况吗.” 她根本沒有按着他设定好得节奏走.反倒一下子捅到了他的痛处.她早已不是当年纯粹如琉璃的小姑娘了.这么多年一次次被伤害被利用.被逼到绝境.她骨子里的狠戾彻底被激发了出來.对自己残忍和对敌人残忍之间只能二选一的话.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既然你不让我好过.我凭什么要让你好过呢.即便……你曾经是我的亲人…… 提起他心爱的孩子.风无樾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底闪过一抹歉疚与黯然:“当年的事.是我的疏忽.并不怪你.” 归晚冷笑一声:“当然不怪我.害死无郁的人又不是我.” “给无忧无郁下毒的医痴.是你的属下.沒有你的授意.他怎敢整日跟着我.甚至跟我要血研究.不要说你对我特殊的体质不好奇.不觊觎.可惜你心心念念为你那两个儿子谋划.好处沒捞到.反而害死了小儿子.你不知反省.却把责任都推给了我.现在却跟我说不怪我.不觉得可笑吗.” 风无樾眼中滑过一抹痛色.确实如此.当年他确实想知道风氏圣女令的奥秘所在.想过如果无忧和无郁也能百毒不侵.那是家族一大幸事.于是放任甚至暗示医痴对归晚多多注意.可他万万沒有想到.那医痴竟然会贸贸然拿了无忧无郁当试验品.害死了无郁.他那个软弱善良的妻子几乎崩溃了. 加之他与绿衣乱 伦.是归晚亲生父亲之事曝光.更是雪上加霜.妻子指着归晚说是她这个孽种害了她的孩子.为了安抚妻子.他沒有为归晚说一句话.甚至放任仆人对归晚冷嘲热讽.污蔑她觊觎风氏的势力不惜害死自己的亲弟弟.他已经死了一个孩子了.不想再因为夫妻之间的猜忌而妻离子散.权衡轻重.他只能选择委屈了归晚. 当时的他.完全沒有考虑过归晚知道自己是乱 伦的产物时.该是怎样的晴天霹雳.也完全沒有想过对双生子疼爱有加的归晚如果认为是自己害了他们.会有多么自责.或者他考虑到了.但是为了所谓的大局着想.不得不那么做.更甚至.最后他为了救无忧.拿走了她的化毒珠.任她自生自灭.他潜意识里对这个女儿的感情是排斥的.甚至是厌弃的.对她的感情自然远远比不上心爱的妻子和疼爱有加的两个孩子. 但归晚终究是风氏血脉.即便不是他的女儿.他出于道义也不得不照拂和引导她.这是他这个家主的责任.所以出于这样矛盾的心理.他对归晚的要求就愈加苛刻. 他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当然知道当年是他有错在先.他也愿意道歉:“是我对不住你.”虽然如此.他只是点了点头.神态之间仍然是高傲的.他是家主.自有他的权威要维护.对一个小辈说出致歉的话.已是极限. 对于这么一句纡尊降贵的道歉.归晚只觉得荒谬得可笑:“我不需要道歉.”这些年如炼狱般的折磨.如腐骨之蛆的毒伤和心伤.又岂是一句对不住就可以抹杀的. “你一时想不通我也不怪你.归晚.回家吧.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这么些年.你……舅妈也想通了.她不再怪你了.当年的事.我会尽力弥补你.”说出这句话.他如释重负.笃定地等着归晚的回答.风无樾相信善良的妻子一定会接纳归晚的.就算是为了儿子无忧.她也会接纳归晚. 弥补吗.他的妻子想通了.不怪她了.不再每日诅咒她.咒她去死了.所以他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跟她道歉.提出弥补了吗.这算什么.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提出道歉和弥补.他一句施舍.莫非她就要乖乖接收.还要感恩戴德不成. 归晚忍住泛在唇边的冷笑:“你说的那些.我都不需要.你只要解开林千夜的穴道.让我们离开.我们之间就两清了.”如果可以.她此生此世都不愿意跟风氏有什么瓜葛. 她提起无忧和无郁.不过是为了提醒下风无樾当年所做的事.希望能激起他的愧疚.看在亏欠了她的份上.不要再为难她放过林千夜.却不想换來他这么几句自我感觉良好的话.简直是对牛弹琴. 风无樾显然不觉得拿她的心上人作要挟.强硬地塞给她所谓的“弥补”是为难:“你跟我回风家.我就解开他的穴道.甚至可以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他的病.否则一切免谈.我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的.”至于找了大夫之后林千夜会不会留下病根他就不保证了. “你不允许.”归晚气极反笑.“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的长辈.”风无樾沉声道.“此人任性妄为.乖张跋扈.你看他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鲁莽.狂妄.浮躁.不知所谓.你真当自己是皇家公主.可以这般肆无忌惮.我问你.你哪有嚣张的资格.我绝不会放任你跟着他变本加厉.何况.风氏子弟.从沒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我早就说过.我不姓风.这个姓氏跟我半点关系都沒有.”归晚陡地提高了声音.风氏.去他娘的风氏. 风无樾抿了抿唇:“你身上终究流着风氏的血.”顿了顿.他才艰难地道:“不管怎么样.我终究是你的亲生父亲.”说出这句话时.他心底说不出的别扭.不知道是厌恶还是欣喜.这个女儿终究是禁忌之子.可她又优秀得叫人不舍.甚至他不得不承认.无忧到她这个年纪.未必能如她这般能干.无忧如今的身体实在叫人担忧.他千方百计要让归晚回去.也是有私心的.无忧的身体不好.不能过分劳动心神.这对要继承家主之位是致命伤.但如果有归晚从旁协助.事情就好办多了.所以他绑也要把归晚绑回去.他相信.现在归晚再不情愿.也会全心全意地辅佐无忧的.毕竟他们以前感情很好. 归晚沒有漏过风无樾提起他是她父亲时.眼底划过的那一抹排斥与厌恶.她嗤笑:“我父亲叫辛渐.他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我身上的血.也早就还给你了.莫非你忘了.四年前.我用烛台扎穿了手上的动脉.身上的血几乎流干了.是初离分了一半的血救了我.” 风无樾顿时僵住了.想起四年前那惨烈的一幕.想到当时归晚脸上几近疯狂地笑容.他对先前的计划有些许怀疑.她现在看起來很正常.可难保她会像那次一样.那样癫狂.若她再做出什么事來连累到了别人…… 林千夜似是被什么呛住了.突然咳嗽了起來.因为穴道被制.那声音被抑在喉里.压抑得可怕.僵直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微弱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归晚赶紧抱住他.让他侧躺着.一下下抚着他的背.林千夜终于安静了下來.只是脸色比方才更差了. 归晚也终于烦躁起來:“不要浪费无谓的时间了.要么一起杀了我.要么.让我们离开.” 风无樾不答.却飞快地计算了起來.正因为知道林千夜在她心中有不低的位置.他才会拿林千夜的安危要挟她.如今她摆出了同生共死的架势.是试探.还是真的倔强到情愿与林千夜一起死也不愿屈服. 归晚瞥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只是从袖袋里拿出那枚朱果.准备喂给林千夜.解不开他的穴道.先给他补补元气也好. 风无樾无意中一瞥.神色突然变了:“朱果……”这是传说中神乎其神的万能良药.不管是治伤.补齐助神还是疗养身体都比百年人参还有效.它最珍贵的地方还在于它适用于任何体质.且沒有副作用. 归晚并不理会.拿袖子擦了擦就要咬一口.林千夜目前的状况自然无法咀嚼.自然还得她來喂.风无樾在一旁什么的.她可以当他是空气. “等一等!”风无樾厉声喝住了她.脸上的急切怎么都遮掩不住.“这颗朱果.你从何处得來.”见归晚望他.他轻声道:“你知道的.无忧到底不比你.自从中了醒月毒之后.彻底伤了元气.如今身子很不好.如果有这枚朱果……”有了这枚朱果.无忧的身体就能大好了.之后也能顺利坐稳家主的位置. 无忧到底不比你.不比你什么呢.不比你命硬.怎么样都死不了.不比你血统肮脏.身份尊贵.还是不比你注定是个天煞孤星.只能被血亲百般算计. 归晚早就告诉自己不要计较.心底仍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愤懑与悲凉.同样是他的孩子啊.他却偏心得如此明显.当年抢走了她的化毒珠救了无忧.如今.他又要抢走她用來救林千夜的朱果.这也就罢了.他还要加上一句.无忧到底不比你.在他心目中.无忧是他的掌中宝.她这个禁忌之子.是时刻应该为了他的宝贝儿子牺牲的吧. 他究竟凭什么. “如果我不给呢.”当年他抢走化毒珠救无忧.彼时她无知无觉.如今.当着她的面旧事重演.她真的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來. 风无樾皱眉.神态之中有些指责.甚至还有不解:“你不要忘了.无忧是你的亲弟弟.他才是你的亲人.”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私.情愿救一个外人也不愿帮帮自己的弟弟. 归晚恍然一笑.那种苍凉之感疯狂地涌上心头.而后化作一股虚无的疼痛充斥着四肢百骸:“是吗.我的弟弟.他才是我的亲人.你们才是我的亲人.可你们除了逼迫我.算计我.还做过什么.” “我原本还奇怪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要让我回风氏.原來是无忧身子不好.你不会是想叫我帮着他打理风氏.为他做牛做马.让他往后坐稳家主的位置吧.”这就是她所谓的亲人啊.以施恩的态度折断她的翅膀.毁掉她的幸福.还冠冕堂皇地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的亲人.为了他的宝贝儿子.他可以对她使出百般手段.肆意地践踏她.而后理直气壮地责怪她:“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可以不为他牺牲自己.你这个身上流着肮脏血液的禁忌之子.怎么可以不为了风氏的嫡子流尽最后一滴血. 你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你们本就是亲姐弟.本该相互扶持.这本是天经地义的.” 他怎么可以把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归晚冷笑着反问:“既然如此.我才是风氏的圣女令.论血统.我比他更纯正.论才能.我比他更优秀.为什么不是他辅佐我.” 风无樾对她的野心十分鄙弃.甚至是警惕地道:“无忧是男孩子.他一生下來就是公认的家主继承人.这一点无可替代.你不该动这些不该有的心思.”似乎觉察到自己的语气不该如此僵硬.他顿了顿.放缓了语调.“林千夜沒有这颗果子也死不了.无忧却十分需要它.” 他的神态之中.是对这颗朱果的势在必得.归晚可以肯定.如果她不给这颗果子.他一定会明抢.如果明抢不成.她和林千夜都别想从这里离开了.这时候.他不会管你是不是他的亲人. “我可以把它给你.”归晚扣住了果子.拇指的指甲压住.稍有不慎就能掐破表皮.“我有条件.拿到它后.让我们离开.你我之间就再无瓜葛.否则……你知道的.这果子顶多能保存两天.如果我不小心掐破了它.还沒送到无忧手中.它就变成了一滩水了吧.我们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怎敢如此.” “废话少说.你答不答应.”归晚微微用力. 风无樾却不肯死心.归晚方才对风氏的野心叫他不能放心.他差点忘了一件事.她才是风氏的圣女令.若有一日她真的觊觎起了风氏.无忧岂会是她的对手.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她离开的.只能留住她.然后斩断她的翅膀.让她终身都只能为无忧出谋划策而不能有其他妄想.这种法子.应该是很多的:“归晚你还年轻.看事未免太天真了.你可曾想过.你有今日.完全是因为风氏.沐阁老为何要认你这个孙女.他是曾祖手下的官员.他是看在曾祖.看在风氏的面上才认下你.给你一个身份.让你进清远.让你有入朝为官的资格.沒有风氏.就沒有今日的你.跟风氏脱离关系.你就别再妄想我会成为你的依仗.跟风氏断绝关系这样的气话.以后别再乱说了.” 她有今日.完全是仪仗风氏.归晚几乎想要笑了.别人只看到她光鲜的外表.出色的表现.却轻而易举地忽略了她的努力.这么多年來.她始终力争上游.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却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有今日全靠着风氏”抹杀了她全部的努力.她靠着风氏什么了.是靠着它.才饱受折磨.吃尽了苦头么. 风氏早已败落.他还自以为高人一等.因为高贵的血统沾沾自喜.甚至以为所有人都应该以这个姓氏为荣.风无樾却不知道他引以为荣的血脉是归晚今生最大的噩梦与耻辱.对这种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的人.她已经无力再多说什么了:“我数到十.你自己做决定.” “一、二、三……”归晚的手越握越紧.她方才分明从风无樾的眼中看到了冰冷的算计与杀意.身在虎穴.时间拖得越久.对她就越不利.她只能兵行险招.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风无樾唇抿得死死的.别在身后的手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 “七……八……九”归晚还在不紧不慢地数着.手心出了薄薄的冷汗. 风无樾的双眼因为专注和紧张微微眯起.轻敲的手指顿住了.甚至他都沒有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就是现在了.只要她最后一个数数出.他身后的影卫就会骤然发难.只要拿到了朱果.无忧的病就能好了.风氏会有一个健康的家主继承人. 谁都沒料到.横变突生.归晚身后一只带着烫人温度的手突然握住了她:“傻瓜.风家主身边高手无数.直接下令砍掉你的手可怎么办.” 那沙哑的声音依旧带着靡魅的味道.如同一个优雅的恶魔.刚从沉睡中醒來就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人心. 风无樾眼中闪过惊诧与失望.怎么可能.他明明昏迷不醒.明明被重手法封住了周身大穴.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醒來. 归晚还未从林千夜醒來的惊喜中回过神來.马上被他的那句话惊得呆住了.脑海中只剩下一句.他直接下令砍掉你的手怎么办.她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风无樾方才的手在背后轻敲.显然是联络的暗号.她明明知道.除了暗自警惕却毫无办法.若不是千夜及时醒來.她握住朱果的这只手肯定会被一削而断了. 为了他的宝贝儿子.当年他就可以置她的生死与不顾.砍她一双手算什么呢. 林千夜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难看.察觉到她的轻颤.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把她乱蓬蓬的头发别到脑后:“不要怕.我在这里.” 归晚重重点头反握住他的手.她并不是个软弱的人.她从不依靠任何人.只除了他.因为他的一句话.原本的担忧与悲愤可以轻易统统消于无形. 风无樾眯了眯眼睛:“林右相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不知道你的自信从何而來.” 林千夜微微支起身子.轻轻笑道:“对这句古谚我也素來十分赞同.” 他的话音刚落.一柄剑就架在了风无樾的脖子上.那是封平的剑.任何时候.林千夜都不会真正不给自己留余地.封平就是他最后的王牌. 封平的身手再高明.也不该如此轻易得手.是风无樾太过笃定他们毫无反抗之力.把大多数高手派出去防着可能到來的子言子扬等人.这内宅就自然疏于防范.他被人拿剑抵住脖子也就不太冤枉了. 自然.风氏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马上反应过來将三人团团围住. 风无樾淡声道:“就算杀了我.你们也不可能离开这里.对朱果.我势在必得.”杀了他.他们也无法离开这里.只要不是真心想死的人.都不会做这种蠢事. 林千夜微微一笑:“真是伟大的父爱.放心.我不过是想督促一下公平交易而已.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仗势欺人.欺的还是我家宝贝.是个要不得的坏毛病.” 风无樾嘲讽道:“你家宝贝.若你真的全心全意待她.她又怎会养成这乖戾的性子.她当年为什么要学玉石俱焚的琴默.她怎么会被你的这位影杀一激就随随便便地跳湖.她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自毁心理.你精通医术.莫非不知这是严重的病态.若非你用失魂术对她下过暗示.她早就把自己给逼疯了.堂堂林右相的宝贝.竟是一个随时可能自毁的疯子吗.” 他的话不无夸大的成分.归晚是有心病.不过是比较严重的强迫症和自毁情绪罢了.在林千夜看來.这只是需要慢慢纠正的坏习惯.不能放任.却也不可能让归晚知道徒增烦恼. 归晚诧异地望着林千夜.她有时是过了些.时候想想也觉得有些失了理智.但林千夜从未指责过她.甚至说过一句重话啊.顶多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惩戒.半真半假的.更像是tiaoqing.原來.她有严重的心病么.风无樾不可能编造这样荒谬的消息.但如果是真的.想來林千夜早就发现了端倪.这么多年來瞒得滴水不漏.自然是用心良苦.如今风无樾刻意当着她的面揭穿.就不怕她惊疑之下真的疯了吗.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是其心可诛. 迎上归晚疑问而稍许惊疑的目光.林千夜并不争辩:“沒护好她.是我的疏忽.即便有这些些许坏习惯又如何.纵然明珠微瑕.她依然是我唯一的掌上明珠.”吻了吻她的手心.笑道.“别发愣了.赶紧做完你的交易.就找子言他们去.”他的目光仍是那样的淡然.那样的宠溺. 归晚突然笑了.他都不介意.就算她是真的疯子又如何. “朱果可以给你.不过你必须立誓.今日任我们安全离开.从今往后.我辛蔷薇或是沐归晚跟你风氏再无半点瓜葛.你我各桥各路.即到黄泉亦不相见.” 风无樾瞧了她手中的朱果一眼.又望了望架在脖子上的剑.也知道再僵持下去对谁都沒有好处:“我风无樾在此发誓.今日放沐归晚和林千夜平安离去.从今往后.辛蔷薇也好.沐归晚也罢.跟我风氏再无半点瓜葛.从此死生不得相见.” 归晚加了一句:“若违此誓.叫风无忧死无全尸.” 风无樾突然暴怒:“混账.他是你弟弟.你怎可如此狠毒.” 归晚反问道:“你方才已经说了.你风氏与我再无瓜葛.我何來的弟弟.更何况你都说了.我是个疯子.你都可以为了他不惜砍我的手.我为了自保拿他应应誓有什么大不了的.除此之外.再加一句.叫你的妻子顾氏万箭穿心而死.”你不是说我乖戾么.我就乖戾给你看. 风无樾把矛头对准了林千夜:“这就是你们的诚意吗.” 林千夜低笑:“我家宝贝是商会的会长.做事自然精明.”对归晚的提议他不仅纵容.还欣赏. 如果眼光可以杀人.他们两个恐怕已经被凌迟百遍了.风无樾无比艰难地完成了最后的誓言:“若违此誓.叫我儿风无忧死无全尸.妻子顾氏万箭穿心而死.” 归晚递过果子.甜甜一笑:“这就是了.风家主果然是慈父心肠.可敬可佩.” 199 为五斗米折腰 %&*";i^ 林千夜拉着归晚的手就这样从风无樾眼皮子底下走了出去. 归晚有些恍惚.逼着风无樾立下这个毒誓.她并不觉得快意.也沒有轻松.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难过.从今往后.她真的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亲人.沒有家族.沒有血缘的羁绊.真真正正地成了一个游魂野鬼.或许她从來都沒有过这些.从她坚持穿着男装行走于世时.她就下意识地认清了这一点. 可她仍是伤心了.她并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无所不能.她也希望能够得到亲人真心实意的关爱啊.而那个毒誓.将最后一抹隐秘的希冀也抹煞了. 她该恨.该怨.可那满腔的恨意却不知该对谁发泄.只留下无处排遣的无奈与悲凉. 恨风无樾吗.他是风氏的家主.风氏.本该被无数人敬仰的高贵姓氏.他们该是与生俱來的天之骄子.风华无双.干净纯粹.她这个兄妹乱 伦的妖物怎能不被他当做毕生耻辱.她怎能跟他心爱的儿子.未來风氏的家主相提并论. 恨绿衣吗.她的族人为了古老的忠诚誓言.恪尽职守.他们本应该继承那万丈荣光.近乎奢侈地挥霍着几乎与生俱來的才华.可是他们磊落光明.换來的是阴郁的算计.无尽的yuwang与猜忌.他们被逼着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却终究沒有迎來预想中的光明.她只是想为了亲人复仇.又有什么错呢. 恨这个世道吗.自私本就是天性.当年朝野上下对风氏的推崇.何尝沒有暗地里的考量.何尝沒有从中牟利的意思.强极必辱.盛极必衰.若无取而代之之心.又有哪个姓氏能高贵过皇族.正是他们若有若无的站队.把风氏这个顶级门阀推上的绝路.无论是刻薄的庆昭帝.还是宽仁的先帝.都不会允许有这样一个姓氏存在.风氏的沒落其实是必然的. 谁都沒有过错.只有她身上流淌着的最畸形.最悲哀的血液昭示这这一起的荒谬.这样的肮脏.注定了她沒有亲缘.只能是一个天煞孤星吧. 也只有她……是多余的. “咳咳咳……”林千夜轻轻的咳嗽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归晚回过神來.林千夜曲着食指抵着唇闷闷地咳着.殷红的鲜血从唇边溢出.一滴一滴地滴落. “千夜.”她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拭他唇边的血迹.她不是养在温室里的娇女.血腥的场面见过不知凡几.甚至动手杀过人.可唯独他唇边刺目的鲜血叫她手脚都不自觉地发软. “无妨.只是强行冲开穴道伤了肺腑罢了.过几日就好了.”林千夜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他并未选择隐瞒.她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刻意隐瞒只会徒增她的烦恼.不如据实以告.叫她知道要怎么做. 当然他也是隐瞒了一部分的.比如.先前他就吐了血.只是风无樾虎视眈眈.为了能安全脱离.他都咽了下去. 归晚咬了咬唇.暗自懊恼.她早该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而不是只顾着自个伤心:“我们去看大夫.”话一出口.便觉得又说了句傻话.说什么看大夫.林千夜自己的医术就比寻常大夫要强多了.比他高明的.也就有净明法师和了了禅师两位了吧. 林千夜唇微微一弯.把大半的重量都交到了她肩膀上.这样六神无主的她.到底有了一个少年女子该有的样子了.这样的失态却是为了他. 他一直都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渴望亲人的关爱.偏偏不管绿衣还是风无樾.都只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今日之事在他看來是件好事.那样的亲人不要也罢.于她而言.却是个不小的打击.会好一阵都会郁郁不乐.现在因为在意他的伤势.她顾不上伤心了.这样很好. 归晚找了家最近的客栈.两人形容狼狈.却都是一副好相貌.掌柜也沒多问.很快就安排了客房. 安顿下來.两人才发现了件尴尬的事.他们身上都沒带银子.想來也是.都是衣來伸手饭來张口的主.衣食住行样样有人操心.哪需要自己带银子呀. 归晚皱巴着一张小脸:“客栈老板知道了.肯定会把我们赶出去的.” 林千夜轻声笑道:“这时候你不是该去问问掌柜.他们这里缺不缺人洗碗端菜么.” 去.洗碗端菜.那也要有人会才行啊.他大少爷会么.归晚无视他的揶揄.很尽责地想办法:“封平身上有银子吗.” 林千夜懒洋洋地往床榻上一躺.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你说呢.”这货想來极不负责任地想当甩手掌柜了. 归晚丝毫沒有被奴役的自觉.自顾自地犯愁:“这里是新平县.离最近的州府还有上百里路呢.”这里她可沒法跟以前的生意伙伴攀交情借钱啊. 她堂堂的天下商会会长.竟然有沒银子住店的时候.说出來都会被人笑掉大牙.可再沒有银子.林千夜身上的伤还是得治啊.幸好袖袋里还有两支从谷中挖出來的老山参.那也是值钱的宝贝.也只能到药铺里碰碰运气了. 见归晚草草绑好了头发就要出门.林千夜叫住她:“装扮不妥.脸上的易容该洗了.”他们是一起失踪的.庆昭帝的人手中必然也会有她的画像.即便一时半伙不可能找來.也还是未雨绸缪.以防万一的妥当. 归晚从善如流.叫小二拿了点食醋进來.兑了水加上一点药粉洗脸.待她擦干脸上的水.一转头便看到林千夜专注的目光.她略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我洗得很干净了吧.”接着又苦恼.“易容的东西沒带够.”细细翻找了下随身携带的荷包.只找出几样药粉.那是平日防易容剥落补妆用的.备得不多.只能将就这用了. 林千夜嘴角轻扬:“不用了.这样就很好.”她不知道.沒有了毒伤的她露出本來面目.是多么的光彩夺目.正如一颗拂去了灰尘的夜明珠.而这颗明珠.正落在他的怀中. 归晚一想也有道理.天下认识沐归晚的人不少.认识辛蔷薇的人却寥寥无几.只是林千夜灼灼的目光叫她有些不自在.她轻咳了一声:“我……我先去抓药.”几乎是落荒而逃.她实在不习惯自己这张脸. 林千夜摇头失笑:“封平.跟上她.” 封平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先前林千夜把他变成了傀儡.下了禁制让他在归晚有危险时出手相救.可傀儡终究是傀儡.反应难免迟钝.除非有人拿了刀要砍归晚.一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他根本毫无反应.这样的他.只能当一个毫无生气的杀手.当成影卫就太次了.介于这一点.上次归晚从大火中脱困后.林千夜就解了他身上的禁制.可见他果然十分有先见之明. 封平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他对林千夜忠心耿耿.被变成傀儡.也是他不遵命令应得的惩罚.如今.他想明白了.主上比把那个女子看得比自个的命还要重.保护归晚.也就是保护主上. 他也不得不承认.于痴情而言.主上跟主公是一脉相承啊. 封平刚刚离去.窗口就被人推开了.一袭浅蓝色衣裳的红尘坐在窗口.微微而笑:“沒想到素來注重享受的林相.竟会住这般简陋的小客栈.”阳光落在他身上.细微的尘屑在他周围飞舞着.有一层细细的微光.犹如他的笑容般柔软而又清浅.“你的伤势果真不轻.若不好好调理.可会落下病根.我先借你点银子.看在老主顾的份上.月利三分.”月利三分.那可比高利贷要狠多了. 林千夜随意靠着迎枕.苍白的脸颊有着一种病态的优雅.他挑眉反问:“我看起來像冤大头.”他手下的一些产业.比起归晚先前的蔷薇花号有过之而无不及.虽则身上沒有银子.但只要有他的手令.不出半日.就会有大把的银子送來. 红尘这话.本來就是个引子引出后面的话.他嘴角轻扬.眼角眯起细细的笑纹:“明明有好多办法拿到银子.为何要小可爱为了五斗米折腰.女人操心太多.很容易老的.还让我带话支开你们那帮属下.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怜的小可爱.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呢.你不心疼.我瞧着都心疼了.”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你最好别出现在她面前.”这是警告. 红尘失笑:“你且放心.我们不归阁的信誉素來不错.我不会告诉小可爱.你早就知道见月闲的人暗中动了手脚.还将计就计坠入幽兰谷.不会告诉他.你借了我不归阁的势.帮着北悦宁和见月闲的人拖住了子扬他们.给了风无樾可趁之机.更不会告诉他.你这身伤.不过是对她使的一个苦肉计.为的就是让她只属于你一个人.”小可爱被林千夜这个怪胎给喜欢上了.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明明能阻止归晚和风无樾决裂.却沒那么做.甚至在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他要她的生命中只有他.从身到心都只能属于他一个人.真是可怕的独占欲. 林千夜幽魅的眼底闪过一抹暗芒:“你话太多了.” 红尘无视他的警告.径自温柔地笑着:“你伤了脏腑.最好不要动气.何况……”他反将一军.“你早知道.我们这行.就是靠耍嘴皮子赚钱的.日经天长.养成了习性.”林千夜这伤势可不轻.沒有三五个月断然是恢复不过來的.不趁着他受伤时撩下虎须都对不住自个啊. 可惜他忘了.林千夜这人素來是不肯吃亏的.何止是不肯吃亏.简直是睚眦必报.他懒洋洋地靠着迎枕.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你说.如果见月闲知道他在各国的探子中都有你不归阁的人.不知道你这嘴皮子生意还做不做得下去.” 红尘的嘴角抽了抽.南楚国国富民强.但国君年迈.总有一半的时间不上早朝.几个皇子俱都年纪小.加之皇帝对见月闲又十分宠信.见月闲这个丞相实则成了名副其实的摄政王.就连天子一手掌管的都察院他都插了一手.其中的不少探子就是他的人.可是红尘毕竟是红尘.趁着见月闲对都察院做手脚时.他浑水摸鱼.安插进了不少自己的人手.而今.那些人有些已经成了都察院的骨干. “若你的身份只是不归阁的红尘.你对楼嫣然的那点心思就白费了.” 红尘摊手叹气:“我沒想过要娶她.”那个小辣椒.偶尔撩拨下可以.若换做朝夕相处.他可沒那样的勇气. 林千夜揶揄:“你不想娶她.怎么拿到她的嫁妆的.” “不过是借她的嫁妆一用.有什么大不了的.”红尘随手一弹.一张图纸轻飘飘地落在了林千夜的床榻上:“这就是你要的星月湖及周围山脉的走势图.”此地位于南楚与信陵国交界.离出云的边境也只有三十余里.正是楼嫣然的封地所在.这片地方.楼嫣然出嫁后并不收回.说是她的嫁妆也不为过了.红尘劫走她.为的.就是这张图纸. “这张图纸.事关天下大势.就这样给我.你不后悔.” 红尘起身.眼角泛起细细的笑纹:“我不过是悠游于江湖之间的一粒微尘.天下如何.又与我有什么相干.银子到手.才是真的.两百万两.记得转到不归阁账上.”话音刚落.那窗口就已不见了人影. 林千夜指尖轻轻滑过那张图纸.自失一笑.是啊.天下大势.本來与他也不相关.平白无故地趟这趟浑水委实不是他的风格.不过.一举改变三国局势.把三国的掌权者玩弄于鼓掌.想來也是个不错的游戏吧. 他可沒有为国为民的情操.至于那支出去的两百万两.想个办法从国库挪回來就是.倒时利息自然是要算上的.什么.你说这是贪污.谁告诉过你本相是清官了. 他这边动动嘴巴就是两百万两银子.那边.归晚却是为了几千两银子跟人杠上了.她的声音又清又亮.引得几个抓药的人侧目:“掌柜的.这山参的结节可做不得假.上百年总归有的吧.这东西有市无价.十万两一株都有人收.只出一千两.你也说得出口.” 她的大嗓门把药铺的掌柜吓了一大跳.差点想跳起來捂住她的嘴巴. 哎哟喂.他怎么摊上个这么不晓事的小祖宗.要说这百年山参.也算得上是稀世奇珍.就算照这小姑娘开的价.他一转手.随随便便就能赚上好几万两.他本该把归晚这个财神爷请到后面详谈的.只是对方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哪有什么见识.怎么可能知道药材的价格.郑而重之地把人请到后面.叫她知道了这山参的贵重.她倒要摆起谱來了.还不如就当她是一个普通客人.连坐的地方都不给.压压她的气势.价钱还不是随他出了.一个小姑娘.见过多少银子.一千两也能撑死她了.財不露白.想來她只会比他更小心翼翼.这交易的保密性大概也不成问題. 可是他完全料错了.归晚是谁.经营过几十家商号.上百万两从手中流过眼睛都不眨的主.这野山参的价格她不止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嚷嚷了出來.叫掌柜的懊恼不已. 不过懊恼归懊恼.他仍然把归晚当成了个二傻子.不是傻子.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沒有看护着.就把手里有这么贵重的东西随随便便地嚷嚷出去.这不是招人抢么这. 他压低声音赔着笑继续忽悠:“小姑娘.这是百年野山参不错.可品相就差远了.那值好几万两的人参.得是全须全眼的.人参人参.说的是这参的形状像个人.你这参就剩个身子和两条腿了.胳膊都断了.你说这一个人胳膊都沒了.还能干吗.品相一差.自然就卖不上价钱了.” 归晚也笑:“品相虽差.药性可沒打折扣呀.关键时候.这就是救命的良药.拿來送人卖相不好看.自家用却是极好的.野山参的参须都有人收呢.何况这么一大截.整跟参能卖十万两.这参少说也有半根吧.这参放在你这样的老字号里.转手卖上五万两不成问題吧.我只卖五千两.掌柜可以净赚四万五千两.这样的药铺都够开好几家了.” 百年的山参那是有市无价的.市面上也难得一见.归晚方才那么一嗓子.已经引了不少人侧面.听到归晚这么一说.不由得齐齐嘶了一声.紧接着呼啦一下子围过來瞧热闹. 一瞧之下.不禁大失所望. “哎哟.这么小一株.真的长了上百年了.”有人说出了众人的怀疑. 归晚不介意地介绍:“这参地上的枝蔓都是一岁一枯.枯了之后人参上就有一个结节.你数数这结节.沒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吧.” 还真有人细细数上了.王掌柜脸上在笑.心底在滴血.有这么多凑热闹的.他可怎么跟人压价啊.故作矜持说一句:“就这个价了.你上别家问也是一样”.他可不敢.这消息一传出.想要买的人肯定不少啊.他不是眼睁睁地把财神爷往外赶么.这可是四千两的差价啊.王掌柜心口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可是沒有人体谅他.还有人往他伤口上撒盐:“掌柜的.这小姑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等他的回答.旁边就有人接口了:“如果不是真的.王掌柜干嘛跟人家小姑娘讨价还价啊.” 生意人可以贪财.但作为老字号药店的掌柜.基本的制药的良心还是有的.王掌柜咬着牙.苦大仇深地点头:“这参是真的.只是挖参时沒都挖完整.生生毁了品相.不然也轮不到我小店收了.”见众人脸色怪异.他意识到自个脸色太过狰狞.于是乎一脸惋惜地转移仇恨.“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挖的.以为这人参是白萝卜么.上手就拔.真是暴殄天物.” 被流矢误伤的归晚摸了摸鼻子.这个暴殄天物的人就是她啊. “据说百年山参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啊.我要是有银子.就买下來了.” “就是.小姑娘开价五千两.王掌柜捡了个大便宜了.” 周围的人推波助澜.王掌柜有些尴尬.只出一千两.确实是有些欺负人的.正要应承下來.五千就五千.突然旁边插进一个女声:“我出一万两.把它卖给我吧.”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是一个戴着纱帽的灰衣女子.看不清容颜.只是宽松的衣服也沒遮掩住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想來是怀孕了. 王掌柜不乐意了:“这位夫人.凡事都有先來后到.这位小姑娘是在跟我做生意呢.” 那女子道:“可明显你们生意做不成.一万两.你卖不卖.”后半句是冲着归晚问的. 归晚略略顿了顿.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这个神情落在王掌柜眼中就是意动了.他咬了咬牙.脸涨红成了猪肝色:“谁说我们做不成了.我们这不是在讨价还价嘛.只是一时沒谈好.既然这位夫人已经出了一万两.我也出一万两就是了.”一万两银子啊.这不是要他的老命么. 那女子却像是专门跟他作对似的:“我出一万五千两.” 王掌柜咬牙:“一万六千两.” “两万两.”那女子紧咬着不放. 王掌柜的眼睛一缩:“两万两千两.” 那女子摸了摸肚子.沉声道:“三万两.” 王掌柜的注意到她的动作.神情松了松.好言相劝:“夫人.您现在怀了身孕.这人参对安胎却无什么用处.你买了也是白买的.”这是晓之以理劝她放弃了. 那女子似是一怔:“不是说百年山参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么.” 王掌柜摇头:“对安胎却是效果不大.而且此物乃是大热.夫人体质若是不符.吃下去反倒有害无益.” 归晚明白了.这女子买这人参是为了保胎的.可是瞧她的样子.也该是有四五个月身孕了.胎该是安稳了才是.怎么还需要百年山参这般贵重的药物來保胎.瞧她急切的样子.这孩子该是很不好. 那女子望向坐堂的大夫.那大夫点头:“夫人的体质倒是能吃这人参.却不敢说一定有效果.另外夫人的安胎药剂量吃得太频繁了.剂量也大.于身子无益.还是先停几日吧.”说着深深一叹.他说的委婉.旁人却都听出來了.停药.就是放弃保孩子了. 那女子摇头:“就是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一试的.姑娘.三万两.那株人参卖给我吧.” 从五千两到三万两.卖出的价钱已经超过了归晚的预期.有钱可赚.自然是要卖的.那女子果然掏出了三万两银票交给了归晚.之后各自到柜上抓药.瞧着沒有热闹看了.药店里围观的人也纷纷散去. 王掌柜自打了个嘴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她说五千两.就痛痛快快地收过來呗.现在倒好.煮熟的鸭子飞了. 归晚可不管他如何沮丧.自拿了药方给坐堂大夫看.这是药房的规矩.自备药方的都要给坐堂医生过目.就是防有人配了毒药害人.那头发花白的大夫捏着药方.胡子激烈地抖动着:“这……这可是治疗内伤的药方.” “有什么问題.” “高明.实在是高明啊.这开药方之人简直是医中圣手.姑娘.这写药方的是哪位.可否为我引荐一二.”大夫激动得手都抖了. “厄……”归晚正想着怎么拒绝.刚抓好了药准备离去的那名女子停下了脚步.几步走到案前.“大夫.您说开这药方之人是医中圣手.医术比您好高明么.” “百倍于我.” 这坐堂大夫医德好.医术也高.也算是个远近闻名的名医.能让他如此推崇的人……那女子一下转向了归晚:“姑娘.请问那个大夫是谁.烦请为我引荐.” 归晚越发觉得这声音熟悉.只想遍了也想不出她认识的哪个女子该有四五个月身孕.她一脸歉意:“只是一个游医.我并不相识.何况他擅长内科.不一定就擅长妇产千金科呀.”不管她是谁.让林千夜帮她瞧病都不现实. 那女子急得一下摘掉了头上的傻帽.一把抓住归晚的手:“姑娘.不论如何.你帮帮我找那个大夫.多少银子都可以.” 归晚倒吸了口气.差点脱口而出:“紫薇.”紫薇什么时候怀孕了.又怎么会孤身一人在这里. 200 她配不上他 %&*";%&*"; “听说了吗.林相投靠南楚国.叛国通敌了.” “放你娘的屁.不可能.” “前几日朝廷邸报不是说林相无故失踪了么.不是叛国通敌.人到哪里去了.” “是啊.这么大个事.邸报上也沒解释.看來是真的.” “我看不尽然.无中生有的事.解释什么.” 出云国连着几十年沒有战事.百姓的日子过得也算安逸.茶楼酒馆自然就成了日常消遣最爱去的地儿.各种小道消息.家长里短.在这里总能听上一耳朵. 也不知是先从谁那传出的消息.林千夜私通南楚国.一时间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不信有之.怀疑有之.伤心有之.愤怒有之.时常聊着聊着就掐起來.这不.有人已经开始撩袖子了:“林右相怎么就不可能投靠南楚了.那见月闲不也是我们出云国出去的么.如今不也在南楚国为官作宰.” 对桌的一拍桌子:“啊呸.你说话当心点啊.那种数典忘祖的小人怎么跟林相提并论.你敢再污蔑右相大人一句.信不信老子打折你的腿.” “关你什么事.今儿个倒要看看你小子怎么打折老子的腿.” 旁边有人劝架有人起哄.出云国的民风并不彪悍.这种“相互打折腿”的口水仗.就跟问候人家的祖宗一样.基本上都只能停留在口舌阶段.是不会付诸实施的.店小二早已见怪不怪.如穿花蝴蝶般在几人中间飞快地上着碟子. 突然.喧闹的酒楼静了一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门口站着的那一对男女身上.男的一袭淡紫色的春衫.墨发垂肩.衣着不见得十分华丽.却是都雅葳蕤宛若王侯.他就那样风流写意地踏了进來.姿态随意而又慵懒.仿若这不是闹哄哄的酒楼大厅.而是锦绣堆砌的金屋华堂.她身畔的女子梨涡浅笑.明媚静好.一袭玉色春衫将她衬得越发娇憨可人.顾盼之间似把漫天的星辰都倒影在了那双璀璨的眸子中. 大厅中起哄的.骂人的.瞧热闹的.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出云文风鼎盛.百姓骨子里都有一种书生的傲气.他们从不觉得对权贵该小心翼翼地奉承.这对出色的男女.却无端端让他们觉得粗鲁的言行对他们都是一种亵渎. 小二总算找着了自个的舌头.恭恭敬敬地道:“两位客官.楼上雅间请.” 那女子巴巴地拉住那男子的衣袖:“我要坐大厅.大厅热闹.”她望着你时.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叫人不忍拒绝. “好.”男子的嗓音靡丽.“寻个靠窗的位置吧.” 小二忙不迭地上前引路.上了最好的茶. 这男子和女子.自然就是林千夜和归晚. 归晚捧着茶盏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失望地小小声抱怨:“怎么我们一进來.他们就不说了.”刚才不是挺热闹.挺好玩的么.怎么这会那些人讲话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她支起耳朵听了半天也什么都沒听到.热闹自然也沒处可瞧了. 林千夜顺手将她额角的碎发别到耳后.“你坐在这里.他们如何敢造次.” 归晚抬眼看他:“右相大人.你敢说这么安静.跟你沒关系吗.”是谁露出那祸水脸四处招摇.自己招摇也就罢了.连带着她也不准易容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林千夜轻笑.指尖顺势划过她的耳垂.十足的调戏动作.嘴上却是一本正经:“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基本礼仪.”沒了脸上的易容.她脸上不是透出的薄红再沒了遮掩.让他更喜欢逗弄她. 啊喂.那你现在在做的是什么.归晚默默地用眼神谴责他.这个随时随地戏弄她的混蛋.她恨不得咬他一口 小二手脚麻利地端上四色果碟.林千夜方才不无遗憾地松开了手. 归晚暗自松了口气.却仍是不自觉地注意周围的动静.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孤身在此.林千夜又受伤需要调养.更要谨慎才是. 林千夜眸光一闪.他家的小东西.骄傲地不肯全心依赖任何人.无论何时都要掌握事情的主动权.总会留下一两分抽身而退的余地.独立坚强.却也凉薄.他曾经有意培养她的独立与骄傲.也相信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这样纵容她.可如今她即便是在他身边.却仍沒有安全感的样子.叫他觉得别扭了.顺手拈了颗红艳艳的新鲜山楂喂到她唇边:“此事大概不关庆昭帝的事.不外是见月闲沉不住气了.”他叛国通敌的流言是见月闲有意派人散播的. 归晚注意力都放在他说的话上.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被酸得鼻子眼睛挤成一团.眼泪汪汪地瞪他. 林千夜嘴角含笑.一派悠然.把她咬剩下的半颗山楂送到唇边.唔果然很酸. 归晚喝了一口茶压下那酸味:“庆昭帝本就对你十分防备.你就不怕这流言愈演愈烈.百姓和满朝文武对你起了猜忌.”人心难得.一旦失去.想要再收回來就不容易了. “嗯……”林千夜突然笑了.低应了一声.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有着千回百转的味道.眼角的笑意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他的好心情.原來她是为了他才关注这些消息的.他的小东西.竟想要保护他呢. 他那双幽深的眼睛让她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眼底的愉悦的笑意叫她又羞又窘.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偏过头去孩子气地拒绝跟他说话.耳朵却慢慢红了. 林千夜低低笑开.一不小心触动了伤势.闷闷地咳嗽起來.瞧着她羞窘的样子.他且笑且咳.脸皮薄成这样.这样的她.让他更想戏弄啊.心底隐隐后悔.因为这个苦肉计.每晚只能规规矩矩地拥她入眠.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小二.跟之前一样的菜色送到雅间.”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入两人耳中.归晚松了口气.抬头望去.不出意料地见到了戴着堆帽的紫薇. 她仍是孤身一人.瞧她熟稔的样子.沒少到这酒楼吃饭.许是归晚的目光太过专注.紫薇转过头來.眼睛略略在林千夜身上停留.冲他们的方向点了点头就径自上了楼. 她的出现打破了旖旎的气氛.归晚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我问过药房的坐堂大夫.她现在吃的安胎药剂量极重.已经伤了身了.这样下去.孩子保不住不说.自己的身子也要废了.这孩子在肚子里多拖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偏偏只有五个月.催产下來是活不成的.可若再任由她执拗下去.怕是要一尸两命的.也不知道凤鸣什么时候到.”明知道紫薇是在胡闹.她也沒有立场去劝阻.只能给楚兰敏带了信.那是他的孩子.他有权做决定. 林千夜不甚在意:“依照行程.最迟明日就到了.” 归晚神情郁郁:“那个孩子……是必须放弃的.” 林千夜轻描淡写:“在楚家那样的地方都能怀上孩子.也算是她的本事了.可惜这孩子就算能保住.也是要不得的.” “嗯.为什么要不得.因为楚大夫人不喜欢她吗.” 她不是内宅出身.虽则见多了鬼蜮伎俩.但对世家大族的认识有时天真得可爱.林千夜笑:“依照惯例.大家少爷未成亲前房里该有一两个通房教导人事的.可再嫡子之前不允许有庶子出生.世家的体面要顾.妨碍女子怀孕的东西.不会都放在明处.她能顺利怀上孩子.可不是幸运二字能说得清的了.”总有一两样药物是她沒注意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了的孩子.就算勉强生出來恐怕也会非常不好. 归晚下意识地反驳:“或许凤鸣房里沒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说完便又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就算凤鸣自己不知道.楚大夫人呢.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一脸沮丧:“都怪我.楚家分家时.大夫就说她有了二十多天的身孕.我还以为是她跟凤鸣串通好了糊弄楚大夫人的.早点提醒她就好了.” 林千夜斜了她一眼:“只知道用寒凉无比的浮子草避孕的人.还想着提醒别人.” 归晚瞠目结舌.这么点小事.他要不要记这么久啊.他都已经狠狠地罚过她了.她一偏头.正好看到了径自上楼的楚兰敏.月余未见.他越发沉稳了.她略略一怔.便转头冲着林千夜笑:“好快的速度.看來楚家的势力他已经接手得差不多了.”她的口信中只提到紫薇在这个城里.且时常去抓药的药铺.他能这么快就找过來.且把紫薇用饭的酒楼都摸得一清二楚.可见他已经接手了楚家暗中的势力.并收服他们了. 她是由衷地为楚兰敏高兴.“我看人的眼光果然很.” 林千夜眼光一闪.似笑非笑:“你觉得他很好.” 那神情.怎么看怎么危险.归晚却是不惧的.非但不惧.还不怕死地撩虎须:“右相大人.您这是在吃醋.”她咬着唇.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一本正经道.“这可怨不得我.知好色而慕少艾.此乃人之常情.”趁着老虎生病.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一下.不打紧吧. 林千夜嘴角一勾:“薇儿的意思是.我老了.嗯.” 能把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说得旖旎而又暧昧.大概只有林千夜这只妖孽有这本事了.呜呜.她又被威胁了.她怎么忘了.老虎的病总会好的.敢嫌弃他老.等他好了.她还有小命在么.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小狐狸.瞬间底气不足了.干巴巴地笑道:“好歹他也是我的合作者.我眼光不好.岂不是要血本无归.” 林千夜低声笑道:“我养你.” 某只小猫不服气了:“哼.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养谁呢.” “好.我等着让你养.”某人非常自觉地从善如流. 又掉进他挖的坑了.归晚悲愤了.右相大人.我只是随便那么一说.您真的不用这般客气.其实我……养不起你啊啊啊啊. 林千夜神情愉悦.既然要养他.自然是在哪方面都得喂饱他的.他可不会给她反悔的机会. 归晚懊恼得想捶桌子. 紫薇突然从楼上冲了下來.几步走到他们的桌塌前.狠狠地一巴掌冲归晚打了过來:“沐归晚.你这个贱人.” 林千夜幽深的眼底闪过一抹杀意.手中的筷子飞出.紫薇被逼着倒退了两步.手软软地垂了下來.想來若不是碍着归晚.他不介意让她血溅当场. 右手脱臼了.她就换左手.抄起桌上滚烫的茶壶就向归晚砸去:“是你.是你出卖我.你个贱人.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她认不出归晚.却认出了林千夜.能让林千夜举止那般亲昵的女子还会是谁.这个县城中沒有人认识她.除了他们还会有谁通知楚兰敏來这里.可笑.她竟然曾向她求救.求她救救她的孩子. 现在她如愿以偿了.楚兰敏果然赶了过來.要她拿掉孩子.她不能对楚兰敏如何.只有冲着归晚泄愤. 林千夜衣袖一拂.那茶壶“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大半都倒在了紫薇的裙摆.只是这个动作就让他脸色一白.压抑地咳嗽了起來.归晚再顾不得紫薇.急忙扶住林千夜:“你怎么样.” 紫薇却如同不知道烫一般.歇斯底里地冲了上去.这女人疯了吧.酒楼里的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紫薇.”随后赶來的楚兰敏大惊失色.一把拉住他.看到林千夜的脸时愣住了:“右相大人.”林千夜的真面目他是见过一次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吃惊的不止是他.大厅里所有的食客都呆了.右相大人.林右相在这里. 紫薇被楚兰敏拦腰从后面抱住.挣了几下挣不开.她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地瞪着归晚:“我早该想到是你.辛蔷薇.沐归晚.你究竟是什么居心.是.我先前是得罪过你.你不是一直都以我的姐姐自居吗.你不是素來宽宏大量吗.那些过往我都放下了.不想计较了.你为什么还要算计我的孩子.你为什么.” 又是一个惊雷.沐归晚.原來跟右相大人在一起的这个女子就是第一才女.天下商会的会长沐归晚.原來是这般年轻.又是这般姿容绝色.在场所有的人都瞬间觉得圆满了. “紫薇.你冷静点.”楚兰敏拉住她.“她怎么可能是沐师姐.” 紫薇冷笑.眼中流露的是刻骨的仇恨.几乎是口不择言:“她是.她本來就是.你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沐师姐的真正面目.你还不知道吧.她本名辛蔷薇.不.她应该姓风才对.风氏的圣女令.我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她知道归晚的身份一旦揭穿意味着什么.那是欺君之罪.不止是归晚本人.就是收留她的沐家都会受到牵连.更甚至她在商会的那些亲信们.也不会有好下场.辛蔷薇.你要毁了我的孩子.我也不让你好过. 酒楼中再次炸开了锅.圣女令.沐归晚沐大人竟然是传说中那个得圣女者得天下的圣女令.五年前被南楚国的使者逼死在大殿上的圣女令. 林千夜止了咳嗽.却沒有阻止紫薇说下去.真相也是时候揭穿了.他不想他的小东西一辈子顶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不能光明正大地以本來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楚兰敏还算镇定的脸上出现了丝丝裂缝.他只觉得咽中发干.他眼中闪过愕然.震惊.不信和犹疑:“你是沐师姐.” 最初在浮云山后山相见.她出尘而又淡漠.带着一种疏离的忧伤叫人不敢亵渎.而后他们在大比之中再度重逢.她锋芒毕露得叫人只能仰望.荀阳城中她惊人的天才与魄力令无数人心折.而今.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是风姿袭人.明媚娇憨.带着一种不知世事的天真与甜美.叫人只想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她们是同一个人. 到这个地步.再隐瞒已经毫无意义了.归晚吊儿郎当地笑:“怎么.换一个身份.就想不认我这个师姐了.” 陌生的脸上却是他熟悉的表情.楚兰敏抿了抿唇.自失一笑.是了.容貌怎么变.身份怎么变.她都是他曾经爱慕的沐师姐.给予他无限包容与信任的沐师姐.那个永远都不会属于他的沐师姐.她长得什么样子.真正的身份是什么.真的重要吗.他的笑容一如即玩地灿烂:“师姐.我说过的话永远不会变.”在她面前.他不想展示他作为楚家家主的一面.他永远都是那个单纯美好的少年.与生俱來的宽容而温和让他对别人更体谅.同时也让自己少一些不必要的烦恼. 只是简简单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歇斯底里的紫薇瞬间安静了下來.她惨白着脸.突然弯下了腰.血迹瞬间浸湿了她灰色的裙摆.凝成大团大团的褐色.飞快地晕开. 楚兰敏眼中划过一抹慌乱.一把抱起她:“來人.去找陆大夫來.”他來之前就做了充足的准备.请了妇产千金科的名医陆大夫随行. 地上的血迹滴滴答答一直蜿蜒到酒楼外.触目惊心.归晚不忍卒睹.涩声道:“或许我做错了.我不该擅自做主让凤鸣过來.”紫薇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有自己的考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孩子让她不惜性命.足以证明她是多么珍视.她凭什么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帮她做出取舍. 话音刚落.眉心就被弹了一下.林千夜揉揉她的头发:“明知不可为而为有时不是勇气.而是愚蠢.性命不是拿來赌气或是开玩笑的.命都沒了.逞论其他.你最好也给我记着这一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恶狠狠的警告了. ……转换场景滴分割线………… 紫薇从昏迷中幽幽醒來.下意识地摸向了小腹.平坦的触感让她一下子惊坐了起來.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小腹一下下地抽痛着.疼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能感觉到温暖的液体继续从她的身体里面流出.她的孩子.沒有了……她想哭的.呜咽着.眼角却是干涩的.流不出半滴眼泪. “紫薇.我们谈谈.”突如其來的声音让她意识到房间里原來还有人. 楚兰敏背对着她直挺挺地站在窗边.也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正午的阳光下.她只看到一个笔挺的剪影.他的声音听起來是那样淡漠. 不.这不是她认识的楚兰敏!楚兰敏是多美好的一个少年啊.温暖.善良.赤诚.可眼前的这个人眼睛都不眨地杀死自己的孩子.他是刽子手.是帮凶. “谈什么.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她听到自己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孩子已经沒有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母亲不喜欢我.你也不会娶我.我识相地远远走开了.我只想留下这个孩子.为什么你连这个卑微的愿望都不愿意成全我.” 楚兰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说过.打掉这个孩子.我会娶你.这个承诺.到现在还有效.” 紫薇嗤笑着摇了摇头:“你要娶我.却不想要我们的孩子.楚兰敏.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紫薇.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楚兰敏的手扣住了窗棱.用力到指间发白.“不知道你是洛心的人.不知道你在楚家埋了好几个暗桩.不知道你时常递消息给洛心.不知道你接近我其实另有目的.” 紫薇瞬间呆住了.随之而來的.是说不出的慌乱.当初是洛心让她接近楚兰敏.让她与埋在楚家的暗桩联络.洛心.想要整个楚家.她虽不情愿也帮着递了几次消息.可是到后來.她沒有…… “你一早就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解释的话冲到喉头.又咽了下去.解释什么呢.她其实并不忠于洛心.她对楚家的动作就是为了跟归晚作对.还是……她知道怀了孩子后.就沒有再帮洛心做过任何一件事.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楚兰敏转过身來.几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惨白的脸:“那一晚.你假借践行的名义跟我喝酒.在我酒里下药开始.我就怀疑你了.我想知道你的目的.一直沒有声张.你知道.世家大族.总有一些隐秘的避孕方式.你身边的那些药.是我放的.你很聪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好几样.之后就有了身孕.这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他不知道她会愿意怀上他的孩子. 紫薇脑中一片空白.无数的声音在耳边轰鸣着.却唯独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十多年來.洛心刻意培养她成为一名探子和杀手.除了杀人就是无休无止的训练.她试图反抗.却毫无办法.只能得过且过地与那阴暗的生活妥协.偏偏因为任务她认识了楚兰敏.这个阳光温暖的少年.让她意识到了这世间别样的风景.这个轻而易举地就信任了她的少年.毫无芥蒂地关心她的少年.离她所渴望的生活是那么近.那么近.于是她毫无理智地沉沦了. 可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不可能. 那一日的践行.她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让她欣喜若狂的是.之后他开口挽留她.明知道这有多么不明智.她还是留了下來.她甚至沾沾自喜.楚兰敏.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她呢.她享受他们之间的鱼水之欢.明知道这场迷恋沒有结果.在知道怀了孕之后更是高兴得快要疯了.她不能拥有他.有一个他的孩子也是不错的. 如今想來.这不过是一场笑话.他得知了怀孕后当即变了脸.在她明确表示不会奢望嫁给他.以后孩子也不会跟他的孩子争家产后.仍是坚持打掉这个孩子.甚至不惜用成亲來引诱她. 如今真相大白了.她曾经的欣喜.曾经仰望的美好.却是他精心设计的一场阴谋而已.她心目中最单纯.最无害的少年.算计了她. “紫薇.如果你愿意.我仍然会娶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楚兰敏抿着唇.声音艰涩. 紫薇呆呆坐着.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你是觉得害我失去了这个孩子.必须对我负责.还是……你一心仰慕沐归晚.既然得不到她.娶谁都一样.娶我这个有把柄捏在手里的女人.是最好的选择.” 楚兰敏摇头:“对孩子的事.我并无愧疚.它会要了你的命.就算你拼死生下來.也只是个病秧子.那样对他不公平.” “那你果然是为了沐归晚才娶我.”紫薇诧异她竟然在这时候笑了.“你现在该知道了吧.我的母亲是你的姨表姐.依照辈分.我应该叫你一声表舅舅.我们未出五福.你娶了我.就是乱 伦.” 楚兰敏摇头.突然抬手摸了摸她消瘦而苍白的脸颊:“紫薇.你太天真了.在世家大族中.为了利益.近亲联姻不知凡几.娶自己的外甥女.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何况.你只是我的表外甥女.” 紫薇咯咯笑了.笑着笑着.就落了泪:“同样的话.你可敢当着沐归晚的话再说一遍.你不敢对不对.楚兰敏.我是真的喜欢过你.喜欢那个温暖无害.甚至有些傻乎乎的你.可是.你为了沐归晚变了.变得阴沉而又世故.你明明不喜欢这样.却要在她面前拼命掩饰.假装还是原來的你.还是纯粹得如琉璃一般的少年.因为这样能讨她喜欢.是不是.” 楚兰敏定定望着她.低低一叹:“紫薇.每个人都有无法逃避的责任.再沉重也不得不担.我是最小的儿子.有大哥他们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一切.人心算计.鬼蜮伎俩我不想懂.就可以不懂.后來父亲沒了.大哥死了.我继承了家主的位置.家族百年的兴衰系在我一人身上.门下有无数人巴望着我养家糊口.这沉甸甸的担子我不得不接.再厌恶.再不愿也必须咬牙撑下去.我小心翼翼地算计.不惜用最坏的眼光观察每一个人.就怕一时的失误给家族带來损失.不是沐师姐把我变得世故.而是我不得不逼得自己变得更世故.我庆幸遇到了她.只有她是至始至终一心待我.让我不需要防备的人.那些我自己都厌恶的污秽.为什么要让她看到呢.” “然后我遇到了你.一个看起來爱笑而又勇敢的女孩.我曾经动过心的.也曾想全心全意地信赖她.可是她算计了我.而她.也沒有看起來那样勇敢.” “紫薇.你可曾全力以赴地做过什么事吗.你在洛心手下受训十二年.却是功夫底子最差的杀手.你厌恶被人利用.厌恶杀人.却不得不虚以委蛇.既然想摆脱洛心.为什么不想方设法离开她.让她无法操控你.你喜欢我.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跟我说.要用上那样不光明实则怯懦的伎俩.你从未想过我会喜欢上你.对不对.就连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以死逃避的借口而已.不尽力争取.而奢想着别人把你想要的捧到你面前.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怨恨别人.” “我……”紫薇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答应.我还会娶你.可我不想要一个连幸福都不敢争取的妻子.你可以慢慢考虑.” 他不等她回答.转身走了出去. 紫薇泪流满面.楚兰敏.他还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啊.那颗柔软而善良的心.一如从前.不曾改变. 她也一如从前配不上他…… 200 右相大人威武 %&*";i^ 夜.刚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意.一阵风吹过.打更人直直打了个哆嗦.虽已经是深春.晚上还是冷的.他揉了揉眼睛.沒精打采地敲了下更鼓.已经是四更天了.整个小县城都陷入了安谧的沉睡. 一个院落内一盏精致的风灯在回廊下轻轻摇晃着.晕出浅浅的暖色.显然这风灯后面的房间就是主人的居室了.屋里悄无声息.看來主人早就安寝. 几道黑影从东墙掠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内.他们极为谨慎地贴着墙根轻步潜行.一面借着那灯光打量着这个院子. 院子不大.却很精致.回廊下摆着几盆佛手.院落里几丛开得正好的海棠.几块爬满酴釄的山石.几口养着莲花的大水缸.错落有致.野趣盎然.青石板的地面上散落着颗颗棋子.那石桌上还摆着一副棋盘.黑白棋子交错.一个棋瓮倾翻着.怕是野猫贪玩.弄翻了这棋瓮. 而在此时.西墙也有几个条人影掠了进來.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两拨人马惧都怔了一怔.站在原地戒惧地望着对方对峙了半晌.便达成了共识.再次向那几间屋子摸去. 他们的目的本來就一致.就是杀了这座房子里的人.只要达成目的.就算对方是敌人.合作一次也无妨. 有人已经先接近了回廊.不多时.院落里响起了兵刃交接的声音.继而.这些经过地狱式训练.神经强韧无比的死士发出了无限惊恐的嚎叫.似是见到了地狱中的恶鬼. 这声声惨叫把周围无数的居民从睡梦中惊醒.幸而不过半刻.一队专管本县治安的衙役燃着火把敲响了那个院落的大门. 门一打开.自认大胆的衙役们也不由得觉得背脊发凉.经历过无数命案现场的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情况.院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十几具尸体几乎血肉模糊.地上甚至散落着被砍下來的肢体.更为诡异的是.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的惊恐.似是在死前受到了极度的惊吓. 比起院落内的满地血腥和狼藉.回廊下却是纤尘未染.一袭紫衣的右相大人提着一盏风灯站在回廊下.微微皱着眉头:“这些是南楚国派來的杀手.还有一些.是陛下派给本相的死士.你们看着办吧.” 领头的衙役恭声应是.请了林千夜先回屋里稍坐.却是不敢大意地叫了仵作进來.细细验明了死者身上的伤口.自己在院落内四处查看走动. 院落内的一切东西都沒有异常.散落着满地的棋子也沒什么好诧异的.想來是在打斗中撞翻的.很快仵作的话就证明了右相所言非虚.十几个人虽然都是夜行衣.但用的是两种布料.他们用的兵器五花八门.身上的伤口跟散落在地上的兵器相互吻合.且每件兵器上都有血迹. 出了这么大的事.县尹很快就赶了过來帮助处理.林千夜半句重话都沒说.反倒安慰了他两句.他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一回去就写了请罪的折子. 这南楚国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们出这么一个惊才绝艳且平易近人的白衣丞相容易么.他们先是借着和亲离间.幸而陛下信任右相大人.沒被他们得逞.如今又派了人來刺杀.是可忍孰不可忍. 待满地的尸体被抬了出去.天光已经渐渐亮了.潜伏在暗处的子杨等人走了进來.一脸的心有余悸. “以后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小姐.”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是眼见着那些自以为小心谨慎的杀手毫无所觉地踩入了阵中.接着如同疯了一般的自相残杀.那样恐怖的场景他们在暗处旁观也觉得心底发毛. 修罗阵.一旦踏入阵中.就是不死不休.这个阵势是归晚布下的.显然她是受了先前桃花林中七杀阵和破军阵的启发.这院落中的一草一木都被精心摆放.成了浑然天成的阵势.而阵眼就是廊下的那盏风灯.风灯取下.阵势自然瓦解. 只凭借这么一个阵法.她以逸待劳.兵不血刃地收拾了庆昭帝的杀卫和南楚国派來的杀手两拨人马.当然.他们也是出了点力的.故意制造出还沒找到林千夜两人的假象.让两拨人都觉得错过今晚.叫他们会和.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动手时机.于是.他们轻轻松松地请君入瓮.來了次瓮中抓鳖. 只是.策划这整次行动的归晚竟是失踪了. “子杨.把他给我揪出來.”林千夜眉头一动.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 子扬几个起落.滑向了那潜伏在廊下横梁.一个身影如燕子般滑出.子杨伸手去抓.他竟是在半空中腰身一折避了开去.子扬不得不认真起來.几个起落才把人给揪了回來:“小子.轻功进步不少嗯.可惜在小爷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那被拎在子言手上的正是在荀阳时专门为归晚打探情报的小十九. “你放开我.我不会跑.”这小鬼脸一板.显得十分硬气. 子扬咧嘴一笑.随手扯过一根绳子将他捆成了一个粽子.坏心眼地一推.这个粽子就在地上滚了一脸的灰:“谁不知道你小子滑溜得跟泥鳅似的.小爷懒得花力气陪你玩.说吧.干什么坏事了.”放开他.他就滑溜得如泥鳅一般跑了. 小十九怒瞪着林千夜:“你欺骗我家公子姐姐.化毒珠明明是被不归阁给得了去.你却任由公子姐姐误会是被苏苏吞下去了.有什么目的.害公子姐姐跟你一起掉进幽兰谷里.还三番两次让不归阁的人阻拦我们下去救人.究竟是什么居心.你还故意被风无樾抓住.逼着公子姐姐跟风家断绝关系.简直可恶.”虽然他也不喜欢风氏.但是他见不得公子姐姐伤心呀.跟风氏断绝关系.公子姐姐在这世上就沒有亲人了. 这小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么.子扬拿脚尖蹭了蹭地上的粽子.调侃道:“小鬼.你年纪还小.不明白这其实是一种别样的情调.你家公子姐姐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点小事就生气了.她很快就会是我们的主上夫人了.” 他的话果然换來了小十九更加愤怒的目光.他摸了摸鼻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破孩.你再多说几句.会被我家主上狠狠地虐的.知不知道啊. 林千向子扬投了似笑非笑的一瞥.子扬立马就老实了.可是小十九显然沒有意识到子扬的良苦用心.他一扭头.冲着大声道:“公子姐姐才不会喜欢你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归阁的红尘是什么身份.你和他沆瀣一气.这些我都告诉我家公子姐姐了.她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昨晚就离开了.”在林千夜漫步经意的目光下.他顿了顿.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语气弱了下來.“你现在就是杀了我.也沒用的.” 林千夜挑了挑眉.望向子杨:“子言他们追出去了.” “是.两个时辰前他们就追出去了.只是一时半会可能也追不上.” 林千夜当然知道他们追不上.那个小东西花了一天的时间布下了这个修罗阵.甚至在下午还陪着他下了局棋.等吃晚饭时发现她不见了.只留了张字条在桌上.她离开得悄无声息.甚至连子言都瞒过了.其中未必沒有人暗中帮忙.他眼睛一眯:“封平.你沒跟着她.” 封平从暗处现身.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她让属下保护主上.她是未來的女主人.属下不得不听从.”话音刚落.他就隐到了暗处. 若不是场合不对.子杨几乎想要大笑出声.木头一般的封平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幽默.竟然能想到用主上原先说过的话來堵他自己. 小十九觉得十分解气:“你就死心吧.公子姐姐不要你了.” 子杨抚额.这小子.平时的机灵劲上哪去了.本來主上的怒气都冲着封平去了.你这时候说这种话.不是自动跑出來当靶子.招仇恨么. 林千夜连瞧都沒瞧他一眼.云淡风轻地道:“关到柴房饿他三天.让他醒醒脑子.之后把他丢给封平.” 红尘是什么人.他的真实身份.若不是他有意透露.就凭小十九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探听出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他还有脸洋洋得意. 子杨眼底闪过一抹怜悯.又很快被幸灾乐祸代替.落在封平手里.这小子可惨咯.这么踩主上的狐狸尾巴.也是他活该.若不是小姐喜爱这个小子.主上的惩罚可不只这样而已. 把人丢进柴房.子杨摸了摸下巴.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小姐偏爱小十九.不外是这小子聪明机灵.性格也讨喜.可是把人交给封平**.想也知道.封平那个木头会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小姐对小十九的喜爱可能就要打打折扣了. 可是.又不能埋怨主上是吧.谁不知道主上其实是一番好意.帮小姐训练属下呢.楚家的金牌影杀.不是谁都有那个福气跟他学两手的. 子扬回到林千夜的院子时.正好听到他的吩咐:“此处的县尹陈玄不错.写个条子给吏部留意下他.”一句话就给了一个人登云之梯. 此处尚属边陲.其实最近这半年并不算太平.先是北悦宁借的边军骚扰百姓.再是青龙河改道的流言.之后又是瘟疫横行.各地人心惶惶.可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似乎并沒有受到多少波及.百姓们的生活依旧平静而安逸.但是巡夜的衙役并沒有懈怠半分.甚至发现了小院内的异样之后那么短时间就赶了过來.出了命案.面对右相的解释.他们也并不是被动的全盘接受.而是遵循原则.小心查证事实.治下能有这般局面.可见这陈玄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子扬望望天.主上这是演贤相演上瘾了么.可是小姐不在这里啊.再怎么卖力表演也沒用的.还是.主上其实是用迂回战术让小姐回心转意.也太迂回了吧. ………… 落了一场雨后.道路更加泥泞难行.冷风兜得脸颊一片冰凉.身上的暖意也被风给吹散了.归晚松了松缰绳.狂奔了近一夜.马早就疲倦了.干脆就信马由缰地慢慢前行. 徐徐走出两三里.远远地有几挂红灯笼从北边而來.灯笼是极其艳丽的红.天色将明未明.在那灰黑的黎明中.红艳艳的颜色一圈圈地氤氲开來.晕染出极为柔和的暖意.让人打心底柔软放松. 徐徐地.那些灯笼近了.归晚才发现那是由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每辆马车的上方.都挑着几串红纱拢成的灯笼.挑得那样高.带着几许张扬.眩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那美人唇上的胭脂.纤纤十指上的凤仙花汁.那被葡萄酒污了的石榴红裙.抑或是春宵一刻的芙蓉暖帐都该是这样的颜色吧. 一辆最华丽的马车在却她身边停了下來.车帘被掀开.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伸向她.晕红的灯光.如马车中人的笑意.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她把手递了过去.下一个瞬间.便已经在温暖的马车里了. 马车里的香味很甜.像是栀子花的味道.很干净.朦胧中能看清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极其美丽的男子.正神情散漫地看着她微笑.马车里的锦缎也是一径的暗红色.角上挂着一颗小小夜明珠.柔和的光晕在这小小的车厢里晕出暧昧的暖红.那个美丽的男子穿着件白色棉布衣裳.头发松松地绑着.洁白无尘的颜色.却与周围的摆设投契得天衣无缝.归晚眼角扫了下周围.眼睛又落回到了那个美丽的男子身上.他就那样懒懒地微笑着.任归晚打量.那柔顺的姿态.就像他身上那件的衣裳.柔软得叫人心生欢喜. “红尘.”归晚扬了扬眉.径自笑道:“还是南楚国的前太子.昭麟.” “还是叫我红尘吧.”那双白皙如玉的手衬着青花瓷茶壶说不出的好看.他打量着她.继而笑道:“这个名字似乎更为平易近人.” 归晚伸手为自己倒了杯茶.淡淡的茉莉花香氤氲开來:“传闻不归阁的头牌红尘.让女子或是男子都为之痴狂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既然公子现在的身份是红尘.就不该找上我.” 红尘轻轻笑了.语气有些自來熟:“你这次來.是为了林千夜.还是为了别人.”他这句话问得唐突.可那样的神态.偏偏让人觉得探听别人的私事是理所当然的. 归晚反问:“你宁可砸了不归阁的招牌.也要在与林千夜的交易中留了一手.这又是为什么.” 红尘脸上温和的笑意顿了顿.只不过是一瞬.他脸上扬起似是温柔.又似戏谑的笑:“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样的回答.小姐是否满意.”他这句话是真心.从他口中说出.却有了一种调笑的味道.他眼角泛着细细的笑纹.“你此來.又是为了什么呢.” 归晚眨眨眼睛.理所当然地道:“我为的.自然是完成那笔未完成的交易.”这样的回答.说了等于沒说.她当然是为了他跟林千夜的那场交易而來.至于是为了林千夜.还是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她不想说. 红尘闷笑出声:“小可爱……你可真从來都不会叫人失望.” 归晚撇了撇嘴.对他莫名其妙的称呼不予置评:“希望红尘也不会让人失望.” “叫人失望的从來不是红尘.而是他们自己的心.”红尘好脾气地笑道:“不过.要完成这场交易.小可爱先得出得起那个价钱.” “我想这个价钱.可不是金银那么简单吧.” “自然.可能还得劳烦你跟我们游荡上一阵了.”说是游荡.还是有目的的.此番他得罪了林千夜.在出云继续待下去.可不太明智. 归晚摸了摸下巴:“听闻不归阁是有名的销金窟.只不过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沒有.红尘不会介意吧.” “啊……”红尘嘴角抽了抽.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继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恢复成了那般眉眼温柔的样子.“那就当我日行一善吧.”那是施舍的口气.若是楼嫣然公主.肯定火冒三丈地跳起來了. 归晚却是沒什么自觉.她甚至觉得占了便宜.占了便宜她当然不介意发好人卡:“红尘果真大方.” 红尘当然不肯白白让人占了便宜:“如果小可爱不介意接受我的仰慕的话.我会更大方.” 归晚耸耸肩:“我当然不介意.如果你不介意林千夜把你大卸八块的话.” …… 红尘默默地抽搐着眼角.内心很受伤.跟林千夜那只狐狸久了.小可爱一点都不可爱了. 归晚自若地喝了口茶.右相大人威武. 201 酒是不能乱喝的 i^i^ 最艳丽的颜色.最美丽的歌姬.最勾魂摄魄的舞.最醇美的酒.似乎把这世间所有的繁华都堆砌到了一处.才成就了这个不归阁.它不曾因为在旅途中而显得有任何的仓促和逊色.反倒是日日不同的风景与人情.华丽张扬的帐篷.居无定所的自在.成就了它别具一格的风情. 热闹.这是形容它最好的词语.这里.不知道什么是寂寞.什么是清冷.只有日以继夜的歌舞管弦.只有那永远不会熄灭的红烛与熊熊篝火.风流逶迤.纸醉金迷. 归晚沒有被人扣住的自觉.悠悠闲闲地当这只是一场旅行.兴致好的时候.也会跟阁子里其他的公子一起双陆猜枚.推杯换盏.也会为调笙弄弦为舞姬助兴. 红尘是个很奇怪的人.永远都是一身柔软的布衣.却从不做那高傲出尘的模样.反倒每日照例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晃上一晃.引得女客尖叫.男客眼睛发直.他能对你绽放最和煦也最温柔的笑.却未必对你上心.他能在你耳畔说着这世上最动听的甜言蜜语.一转身.就云淡风轻地不记得你是谁.及时行乐似乎是他唯一的信条.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拥有着比各国的监察院更恐怖的情报王国. 要说这个队伍中唯一不和谐的存在就是嫣然公主了.因为腿伤.除了上马车赶路.她就只能待在帐篷里.暴躁的脾气与日俱增.为了减少损失.红尘已经把她用的一应器具都换成了铁质的了至少摔不坏. 她曾经卖力游说归晚一起逃跑.被归晚以身上沒有银子.出去风餐露宿不如跟着红尘有肉吃的理由严正拒绝了.于是她恨得牙痒痒的名单上除了红尘.还多了一个沐归晚. 当然.归晚是不会在意的.她甚至时常亲友睦邻地拎着千金不换的春风醉.去拜会下这位行动不太灵便的公主.或许是天生属性相克.到最后.一番好意.到最后总会演变成一场灾难.第一次或许是无意.第二次就是有心了.归晚似是找着了乐趣.不气得楼嫣然七窍生烟绝不罢休.谁叫她曾经觊觎林千夜.有仇不报非君子. 归晚第十七次从楼嫣然的帐篷里出來.毫不意外地听到里面砸东西的声音.摸了摸鼻子.对着小酒坛子毫无形象地喝了一大口酒. “这春风醉我今年也只酿了二十坛.不过半个月.你就喝了三坛了.”不远处的树干上.传來红尘略带沙哑的声音.“原來你这般嗜酒.” 归晚抬手一抹唇边的酒渍:“怎么.你舍不得.”说着把酒坛子往身后一藏.似是怕他夺了回去.“这坛子我喝过了.就算你拿回去也不能卖钱了的.”她酒量好但不嗜酒.可是这春风醉的味道叫人上瘾.她也只是有幸从初离和林千夜处喝到过一点.偏偏这两人都这般小气.不肯让她多喝.既然这酒产自不归阁.她自然是要喝个够本的. “酒.本就是用來待客的.这春风醉五千金一坛.届时自有人帮你付账.不过……”他顿了顿.眼角的笑纹微现.“就怕他知道了会罚你.”以林千夜那般小气的性子.知道她偷喝春风醉.不知道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归晚不以为然地小声嘀咕:“不过就是几坛子酒.这般小气.” 红尘笑了:“所以说.这酒给你喝.也只是暴殄天物.” 他话音未落.归晚身后的帐篷发出“砰咚”一声巨响.紧接着楼嫣然咬牙切齿的声音传來:“沐归晚.你给本宫喝的什么.”这声调怎么听怎么怪异.全然沒了平日里中气十足的样子. 给她喝了什么.归晚望了望手中的酒坛子.不就是一杯春风醉么.还能有什么. 红尘也听出了楼嫣然的声音不太对.瞧了一眼她手中的酒坛子.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不会是把公主殿下灌醉了吧.” “怎么会.她只喝了一杯……”归晚也有些奇怪.一转身撩开了帐子.突然瞪大了眼睛. 帐篷里似乎飘散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暖香.楼嫣然形容狼狈地半躺在榻上.脸上是勾魂夺魄的媚人色泽.额间隐隐有汗.见归晚站在门口.似是想坐起來.可不知为何才半撑起身体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她怒瞪着归晚.脸上的神情简直恨不能起身冲过來掐死她:“你给我喝的酒里放了什么.”原本是质问的话.不知为何软绵绵的沒有半分力道.那双眼睛里更是盈起了诱人的水泽. 归晚望了望她.又低头瞧了瞧酒坛子.惊诧了半晌.脑海中只剩两个字:“惨了”.闯祸了……她不是未经人事的无知少女.当然知道楼嫣然这番情态是怎么回事.可是……明明只是一杯酒而已……怎么会这样. 她突然想到林千夜听到她在外面喝春风醉时莫名的生气.还有方才红尘话里有话的样子.这酒叫春风醉.天哪……不是她想的那样吧.她突然想捂脸逃跑. 可事实偏偏就是她最不想的那样了.若只是味道甘醇的酒.怎么会巴掌大的一小坛子就价值千金.春风醉酒如其名.不止色如桃花.芳恰香甘醇.其功效恰是风月场中人都懂的.只要一小杯.便能让人神魂欲醉.可偏偏归晚是这般变态的体质.能把烈性的春酒当成水來喝的.再说这酒也不是毒.她自然沒有多加留意.就惹出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楼嫣然恨不能咬她一口:“你……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对本宫.” 何止是卑鄙.简直下流.归晚默默地在心底补充着.弱弱地问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那现在……怎么办.”她从小到大都沒出过这种叫人尴尬欲死的乌龙. 怎么办.楼嫣然也被问住了.一时间罪魁祸首与受害人大眼瞪小眼.两双眼睛中尽是茫然. “噗嗤……”红尘忍俊不禁. 楼嫣然听到声音.脸色一变:“谁在那里.”莫名地中了媚药已经够丢脸的了.只有她和归晚两个人知道就罢了.可再多出第三个人……谁都会想杀人. 红尘悠悠然跨进了帐篷.似乎沒有注意到这尴尬的气氛:“需要帮忙吗.”一面很尽责地推销.“想必.公主殿下现在需要找个人帮.我这不归阁别的沒有.绝色的公子却是不少.公主需要哪位.”那口气可真的像极了老鸨. 本來这场面就够尴尬了.他这时候好死不死地进來煽风点火.叫楼嫣然的脸丢得更彻底.他究竟意欲何为. 楼嫣然差点厥过去:“你给我滚.”她堂堂一国公主.被下了媚药就罢了.怎么可能让那些卑贱的小倌近身. 红尘仍是带着那温和可亲的笑意:“我不过是一片好心.”他的眼角扫过楼嫣然仅仅抓住迎枕的手指.“现在只是刚开始发作.一会只会更难熬.公主殿下不妨考虑考虑.” 屋内的香气似是更浓了些.那是从楼嫣然身上散发出來的.她死死地咬住唇.半晌才一字一顿地道:“不 用 你 假 惺 惺.”说出这句话她用了十足的自制力.她已经拼尽了全力抑制住泛到唇边的呻吟. 闯了祸的归晚十分心虚:“我……我去叫人拿些冰块.” 红尘拉住她摇摇头:“春风醉只能通过汗水挥发.用了冰块发不出汗來.只会叫她折腾更久.” 挥发药效必须要出汗……可是楼嫣然几乎软成了一团动弹不得……归晚真的很想拿头撞地. 红尘轻咳了一声:“公主殿下要熬过去也不是不行的.只是公主腿伤未愈.要小心别伤到了自己.”几乎是说话的功夫他就拿了布条将楼嫣然固定在卧榻上.这样不管她怎样挣扎都无法动弹.自然不会伤到断腿了. 不能用冰块.那需不需要拿个火炉子帮她发汗.归晚悲催地想到这个问題.但是她不想再闹出什么笑话了.只当自己是一根木头人.她今天一天就将十九年的脸都丢尽了…… “我想公主殿下可能需要一块干净的手帕.”红尘似笑非笑地示意归晚. 归晚几乎是抖着手拿帕子塞住了楼嫣然的嘴.而后落荒而逃. 红尘悠闲自得地跟了上來.似是不经意地聊天:“我给林千夜的图纸缺了一小部分.那部分在楼嫣然那里.她素來看我不顺眼.自然不肯给我.本來想叫你试试.可出了今日这样的事.她恐怕更加不待见我们两个了吧.” 所以红尘你是故意的吧. 202 被通缉了 i^i^ 不用说.归晚跟楼嫣然是彻底交恶了.以前还是打打嘴仗.耍耍花腔.可如今.两人只消一见面楼嫣然就成了乌眼鸡.归晚私以为.楼嫣然这般愤恨的原因还是在于.她最丢人的样子被红尘给看了去.始作俑者是红尘.这么一解释.心虚就跑了大半. “前面不太平.小可爱.只好委屈你改改样貌了.”红尘送上了一个易容用的盒子.冲着楼嫣然马车的方向一瞥.“顺便帮公主也化化妆.” 归晚接过盒子打开瞧了瞧.里面东西样样俱全.可见准备东西的人也是个行家:“为什么要我帮她化.” 红尘眯着眼角一笑:“男女有别.” 去你的男女有别.你拿布条绑人时.方才点人家的哑穴时怎么沒想到男女有别.凭他不归阁的本事.要带两个人进城还不容易.他偏偏就要她们自己易容混进去.他是故意煽风点火.巴不得她跟楼嫣然闹得越僵越好吧. 归晚顶着楼嫣然要吃人的目光.很是无奈:“别瞪我呀.又不是我想给你易容的的.要瞪你就瞪红尘.是他叫我來的.我也是迫于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快手快脚地把楼嫣然化装成了一个病美人.把铜镜举到她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怎么样.你自己都认不出來吧.” 这女人脸皮真厚.楼嫣然恨不得一口咬死她.她堂堂公主.凭什么要藏头露尾地掩盖行踪.她巴不得有人认出她來.好脱身而去.沐归晚这个混蛋.竟然助纣为虐.跟着红尘一起整她. “你这表情……”归晚揣测了一会.“是不满意.嫌我把你化得太丑了.挺漂亮的呀.至少比我给自己化的漂亮.” 楼嫣然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沒有了. 郴州城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城门口守着数百士兵.对进出城的路人一个个进行检查.配上明晃晃的长枪.这架势着实有些唬人.此时.归晚才明白这所谓的“不太平”是什么意思.城墙上赫然贴着她的头像.一个是沐归晚的样子.一个是辛蔷薇的样子.别说.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她竟然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 透过撩起的车帘.楼嫣然也看到了城墙上贴着的画像.原來红尘之前说的是真的.她眼中闪过一抹算计.沐归晚成了通缉犯.那就不要怪她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想顺利地通过这城门.沒那么容易. 归晚自然沒漏看楼嫣然的反应.往后瞧了瞧.红尘等人不见了踪影.显然.那家伙故意出难題丢下她.她只好自己想办法混进去了.幸好.楼嫣然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只要她小心在意.应该不是什么问題. “车上的人.下來.”一个士兵见马车十分普通.不像是权贵人家所有.不客气地一把撩开了车帘.看到车内半躺着一个病弱的女子.除了脸色苍白憔悴.倒算得是花容月貌.那病弱女子的旁边.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小丫鬟.她似是被惊了一跳.爬也似地下了马车.咬唇道:“这位军爷.马车里是我家小姐.摔伤了腿.不便下车.烦请您通融.”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往那士兵手里塞了几个大子. 那士兵嫌弃地颠了颠几个铜板.收到了袖子里.瞧了瞧马车里的女子.见她腿上果然上着夹板.却不肯让步:“我们是奉命行事.不能走路.站也不会站了吗.” 马车里的自然是楼嫣然.她何止是不会站.她被红尘封住了穴道.就是动都动弹不得.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归晚.复而哀求地望着那士兵.一双美目里流下了眼泪來.沐归晚.你这么折腾本公主.还想让本公主帮你安全过关.沒那么容易. 那士兵心头有些讶异.瓮声瓮气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伸手就要去拽楼嫣然. 他这一拽.可就要露陷了.楼嫣然是南楚国的公主.他们奉若上宾尚且來不及.可她这个通缉犯可就要惨了.归晚一把拉住那士兵的袖子.连声道:“军爷.使不得.使不得.” 那士兵不耐烦地一瞪眼:“什么使不得.”随手一挡就要把归晚推开. 这些兵油子哪个是讲道理的.就是规规矩矩的老百姓他们都能挑出刺來.何况是她这个看起來形迹可疑的人.楼嫣然解气地瞧着归晚周旋.眼底闪过一抹嘲讽.沐归晚.我看你如何脱身. “因为……我家小姐会咬人的.”归晚拽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小婢是怕冒犯了军爷.” 那士兵却是不信.瞧瞧归晚.也算是长得眉清目秀.并不叫人厌恶.难得地也沒有发火.只冲着楼嫣然道:“那妇人.你有什么要说的沒.” 楼嫣然当然不能说话.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神恳切.这样静默叫那士兵更添狐疑.难不成这小丫头片子是个拐子.是的话最好.能敲一笔不说.还能立个不小的功劳.这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马车里的这个妇人更是一副好相貌.运气好的话还能沾一沾.就算不是.他也能让她们掉层皮.他眼睛一闪.伸手叫了两名士兵过來. 那士兵眼里的不怀好意.归晚不用猜也知道.楼嫣然仗着自己的公主身份.只顾着跟她作对.却不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折在这些小喽喽手里.只怕她就算说出公主身份.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一个普通的女子落入这些如狼似虎的官兵手中.是什么下场她沒想过吗.她顾不得其他.大声道:“军爷.您行行好.不要再为难我家小姐了.我家小姐是个哑巴.” 哑巴.几个官兵护望了一眼.眼底闪过心照不宣的喜色.哑巴好啊.他们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也不怕东窗事发. 归晚却偏偏不让他们如愿.抽抽噎噎道:“要不怎么说我家小姐命苦.她除了不能说话.哪一样比别人家的姑娘差.偏偏姑爷嫌弃她.新婚才不到一年呢.就停妻再娶.我家小姐一时想不开.从绣楼上坠了下來.腿摔断了不说.脑子也不清楚了.见到男的就以为是我家那狠心的姑爷.默默流泪.见到女的.就认作是勾引姑爷的狐狸精怒目相向.小婢.小婢……” 她的声音不低.吸引了不少人看过來.热闹人人爱凑.何况是负心郎的故事.把糟糠之妻逼得跳楼这种事更是鲜见.几乎是顷刻之间.这消息就传了出去.引得一大群人围观.你一言我一语地谴责那负心汉. 归晚顺利打了一张悲情牌.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官兵瞬间被动了.如今大家都知道这马车里是个可怜的女子.如果他们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巧立名目把人带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但是他们仍不肯死心:“你是说你家小姐又聋又哑.现在摔断了腿不说.还成了个疯子.” 归晚却是连连摇头.一幅忠心护主的形容:“不.小姐的腿会好的.现在也只是一时癔症.等她伤心过了.就会好的.她不会不认得小婢的……小姐.你快醒醒啊.你再这样下去.叫我怎么办啊.” 竟然敢说她是个又聋又哑的疯女人.听到归晚这般污蔑她.楼嫣然差点气炸了肺.突然耳畔有一阵风扫过.她身上一轻.身体似是能动了.也顾不上腿伤.发狠地朝马车下的归晚扑了过來.被归晚堪堪躲过.她更是气得差点发疯.张嘴就骂:“你……” 她的穴道竟然在这个时候解开了.红尘这个混蛋.还觉得她这边不够乱吗. 归晚也顾不得会被人发现.手指一弹.银针闪过封住了她的哑穴.飞快扑上去.又是一针扎在她的麻穴上:“小姐.你怎么了……” “不好了.我家小姐又发病了.” 楼嫣然一个“你”字刚出口.又被封住了哑穴.剩下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接着身上一麻.归晚就扑了过來.正好遮住了她身上扎着的银针.她十分勉力才抬起了手.却是一丝力气也沒有了. 她被归晚气得气血翻涌.落在众人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之间扑倒在马车上的妇人.只见她怒目圆睁.发丝凌乱不堪.正恶狠狠地瞪着归晚.牙齿咬得咯吱直响.跟方才的病弱简直天壤之别.可不是一幅发疯的形容. 归晚哭得更是凄惨了.狠了狠心.将手上的一个银镯子摘了下來塞入那士兵手中:“军爷.您行行好.让我带我家小姐进城去看看大夫吧.” 看來真的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女人.这么多人在.又不好下手.真是晦气.那士兵不客气地把镯子收了.一摆手.放行. 归晚放下帘子.也不再上马车.只跟在一侧走着.一边走一边安慰:“小姐.您忍忍.我们马上就能找到大夫了……”这么一趟下來.把守在城门的官兵都混了个脸熟.人人都知道她家有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小姐. 直到走出了一两里路.归晚才爬上马车:“现在我拔下你身上的银针.你别轻举妄动.不然我就再扎下去.” 楼嫣然眨了眨眼睛. 银针拔出.楼嫣然咳了几声.仍觉得身上酸胀得难受:“这笔账.本宫会记着的.” 归晚想要叹气.她跟楼嫣然的梁子是越结越深了.这都是红尘的功劳. 归晚的沉默在楼嫣然眼中就是红果果的无视了.楼嫣然的火气又腾腾地上來了.正要开口说话.却是愣了一愣.好像在摔断了腿被红尘那厮劫持了之后.她就这样脾气外露.越來越不像自己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有心心惊.却又不甘心就这般被归晚欺负了.酝酿了个 幸灾乐祸的表情:“名满天下的沐大人.竟然成了朝廷的通缉要犯.这委实是令人意外啊.”顿了顿.沒等到归晚搭腔.她又继续落井下石:“世事果真难料.你说是不是.” 归晚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道:“殿下说得是.不过……只需想想堂堂一国嫡长公主都付不起嫖资被打折了腿.如今还成了被休弃的疯女人.凡事就都看得开了.” “你……”楼嫣然的鼻子张了张.想是憋气憋得狠了.她斜着眼睛笑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的叔父吏部尚书沐南风已经被打入天牢.沐家被查封.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只等着皇帝发落.欺君可是大罪.你就不担心吗.” 归晚一笑:“红尘告诉你的吧.”难怪先前在城墙上看到她的画影图形.楼嫣然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沒有. 楼嫣然却是头一偏.摆出高贵冷艳的姿态.不肯再多说一句话了. 归晚也不在意.驱车前往跟红尘约定好汇合的客栈.小二却告知红尘他们根本沒有入住.他还递上了一封信.上面只有七个字:“小可爱.后会有期.” 红尘他们.沒有进郴江城.他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气地丢下她们走了.归晚哭笑不得.马车上除了一点干粮.别无其他.易容时带在身上仅有的一点财物.也都塞给了城门口的官兵.莫非她们要露宿街头. 楼嫣然终于扬眉吐气了:“正好.本宫也该回使团去了.”她身上有证明身份的印信.只要找到官府.亮明身份.她不愁沒有吃住的地方. 归晚想从她身上得到图纸.也只能跟着她走.如今她是一个通缉犯.这么大一个把柄握在她手里.她还不得乖乖任她搓圆捏扁. 沒想到报仇的机会这么快就送上门了. 203 又见故人 i^%&*"; 归晚竟是十分配合地笑了笑:“那好.我送你去府衙就是.” 楼嫣然诧异.她不会是想亡羊补牢.借机讨好吧.哼.现在示好晚了.就算她匍匐在她脚下.她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归晚果然帮她洗掉了易容.且亲自送到了府衙门口:“就是这里了.下车吧.” 楼嫣然摆出很久沒机会用的高高在上的傲慢:“你不扶我下车吗.”既然要讨好我.就要做得彻底点.鞍前马后地奔波效劳吧. “你这腿走几步不成问題.总是坐着不动.也不利于恢复.”见楼嫣然变了脸色.归晚笑了笑.好心地提点了句.“这郴州太守是个大老粗.瞧不出你这公主印信是真是假.你不妨找他手下的师爷.”她的态度真的是提点.沒有半分讨好的意思. 楼嫣然自知会错了意.咬了咬唇.归晚却似是沒注意到她更加难看的脸色:“放心.我跟黄剪素不相识.跟他的师爷也沒交情.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公主多多小心.” 她不说还好.此话一出.楼嫣然更是狐疑.沐归晚不想重修旧好.该是拼命阻止她进府衙才是.怎么突然会这么好心.她就不怕她把她在郴州城的事给抖出來. 这郴州衙门不会是个陷阱吧. 归晚叹了口气:“你再犹豫不决.衙门就要关门了.” 走就走.她还会怕了不成.楼嫣然忿忿然下了马车.往衙门口一瘸一拐地行去. 想她堂堂公主.何曾跟这些最底层的胥吏打过交道.废了好一番口舌.才见到了一脸酸儒模样的师爷.那师爷倒也沒有怠慢.请她进了府衙后院.却是奉上了茶盏就不见了人影. 她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眼见着天一寸寸地黑下來.生平第一次知道饿肚子的滋味.等那师爷再次客客气气地出來招待她.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 本以为郴州太守即便不会诚惶诚恐.也应该礼遇有加.不曾想.那她到最后也沒有露面.仍是那师爷一手操办.安排了她在驿馆住下.此番作为几乎让她确定了这郴州城的官员跟沐归晚有勾结.否则.他们怎敢如此无礼. 对着四菜一汤.明明饿的胃疼.楼嫣然却食不下咽.她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人人都捧着.素來顺风顺水.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曾想到了出云国.却是处处碰壁.先是林千夜.后來是红尘.再到现在的沐归晚.个个都把她耍得团团转.本以为见了官府她公主的身份能给沐归晚找个不小的麻烦.一番周折下來.却还是在沐归晚的屋檐下.这些出云国的官员竟然跟沐归晚狼狈为奸一起欺负她. 她虽则有些公主骄矜的脾气.倒也不是不识时务.既然郴州官员都敷衍她.她自然也对归晚的事闭口不提.省得自找沒趣. 楼嫣然自以为自己能屈能伸.忍得下一时之气.却不想这次又错了.归晚跟这郴州城的太守真的一点瓜葛都沒有.这郴州太守.是武将出身.行军打仗十分在行.对庶务却是一窍不通的.偏偏遭人陷害.委委屈屈地窝在这个地方当了个六品的太守.自然心中不忿.也无心管理衙门的大小事务.幸而手下的师爷和几个幕僚也有几分手段.帮着撑下了这般局面. 楼嫣然是温室里的花朵.虽聪明又有谋略.到底对人情世故不太了解.归晚却混迹江湖多年.察言观色.猜人心思却是很准的.她故意说那么几句话.就是要让楼嫣然疑心.其实.只要楼嫣然在那师爷面前透出她在郴州城内.即便她有易容之术.也抵不过官府的细细排查.要想脱身也是困难. 可如今.她却是将那马车卖了十两银子.悠然自得地吃着馄饨.沒有了楼嫣然这个累赘.她乐得自在.幸好银子虽少了点.撑个十來天.也是够了. 这家馄饨风味独特.价钱是贵了些.却是物有所值.归晚沒想到.吃碗馄饨也能遇到熟人. “七哥.这郴州城的两间古玩店生意都不错.为何要关了.有银子干嘛不赚.”那说话的女子明媚鲜妍.顾盼神飞.正是归晚在清远书院结下的死对头明鸾.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明家的第七子.明律.此前在荀阳因为跟归晚的合作.他如今已经成了明家执牛耳的人物.家主之位.已是他囊肿之物.却不想.他竟会出现在这里. 以明律的脾性.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把赚钱的店给关了.归晚心中一动.凝神细听. 明律淡淡道:“关了就关了.你若喜欢.我把京城的两间首饰店送给你.”一副不愿多做解释的样子. 明鸾一嘟嘴:“谁稀罕了.你以为个个都像沐归晚一样喜欢做生意呀.” 归晚扯了扯嘴角.明鸾这个死丫头.争强好胜的性子一点都沒变.什么都要跟她比上一比. 说着.明鸾的声音莫名地低落了下去:“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死了沒有.她如果沒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死了.我……我就把她从坟堆里挖出來泄愤.” 归晚抖了抖.这明鸾也太狠了吧.她自问跟这丫头沒这么大的仇恨啊. 听到沐归晚这个名字.明律有瞬间的恍惚.荀阳商会那个面貌清秀却又自信张扬的女子.让他折服叹息的女子.原來便是他多年前爱慕过的辛蔷薇.忆及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他微微苦笑.多年前.他便觉得他配不上她.而今.他拥有了整个明家.富甲天下.她仍然走在了他前面.可见因缘际会.便是这般奇妙. 他是个理性的人.沒有可能的事情.就不会再去多花心思.惘然的情绪不过一闪即过:“沐大人想必会平安无事.” 明鸾似是对明律十分信服.听他这么说.也附合了一句:“倒也是.她不是还有林相这个靠山么.” 归晚抽嘴角.这明鸾是不是对林千夜太过有盲目崇拜了.林千夜要真有那么厉害.就不会上了红尘的大当.还要她來善后了. 明律笑了笑:“我倒是更担心你.你要采风到何处不可.偏要跑到这乱哄哄的郴州來.” 明鸾怪叫:“我才到你们就要哄我回家.这哪里乱了.” 明律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这里是边关.” 明鸾嬉嬉笑道:“正好.山高皇帝远.七哥.求求你.你让我多待几天吧……” 坐在隔壁桌的归晚抬头正好看见了明律眼中的那抹焦灼.不由得心中一动.郴州最近虽乱了些.凭借明鸾的身份.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明律为何要阻止鸣鸾再待在郴州.他还把这里的古玩店给关了.加之他说出的那句话.这里是边关. 莫非.除了庆昭帝要治沐家.朝中还有其他异动.仔细回想.之前林千夜对诚王提起.庆昭帝身体有恙.莫非是真的. 归晚起身.留下了馄饨钱在桌上.出了这间小饭馆. 明律望着归晚的背影.略略蹙眉. “七哥.怎么了.”明鸾拿手肘捅了捅他. “这人的背影有些眼熟.”明律困惑地道.而且他觉察到.方才她在偷听他们说话. 明鸾望了望归晚桌上的一小块碎银:“你认错人了吧.我们的熟人.怎么会用成色这么差的银子.” 明律点头道了声是.眉头却是沒有舒展开.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一名女子却是扔下个铜板飞快地跟了出去.仔细看会发现她一脚高.一脚低.却是个跛子.小二收了桌上的茶盏.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个怪人.在这里坐了半天.连碗馄饨都沒点.喝白水.回家不能喝.” 归晚觉察出被人跟踪了.直钻了好几条街甩掉了后面的尾巴才找了间小客栈歇下. 夜深了.客栈的人都进入了沉睡.客栈小.自然就沒了伙计巡夜.客栈房间狭小的窗户被人轻轻推开.一个身影猫着腰钻了进來.几步摸到了床前.手中的匕首在月色下烦着冰冷的光芒.她眼中闪过一抹怨恨.匕首的尖对准了归晚的胸口. 床上的人却是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面前的这张脸.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步星月.” 那人手中的匕首却是一下子抵在了归晚的颈上:“你醒來得正好.跟我走吧.” 就着从窗口洒进的不甚分明的月光.能看到步星月脸上一条狰狞的疤痕.从额头一直蔓延到嘴角.生生毁了她半张脸.归晚有些心惊.却是十分配合地坐起.伸手要捞外衣. 步星月的匕首又往前抵了抵:“衣服就不用穿了.” 归晚苦笑:“你要带我出去.又不让我穿外衣.” 步星月冷笑:“到了牢中.自然有囚衣可穿.再穿外衣岂不浪费.”说话的时候.她紧紧地盯着归晚的手.丝毫不敢放松. 205 黄雀在后 i^i^ 步星月哼了一声.突然道:“我发现.与其带着你去府衙.倒不如拎着你的人头去领赏.银子是少了点.却更保险.”匕首轻轻一拉.就在归晚颈上留下一道不算浅的血痕. 归晚疼得“嘶”了一声:“你尽可以试试看.只怕你银子未领成.还得把自个给搭进去.” 步星月冷笑.匕首更往前递了递:“就算把我自个搭进去又如何.我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就是一刀杀了你.也不冤.” 归晚笑:“那为何不一刀杀了我.不敢.” 将归晚的头发往后重重一扯.直扯得她往后仰.步星月狠狠道:“一刀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如今陛下已经把沐家控制起來了.一旦你落了网.就会定沐家的罪.这可是欺君之罪.以陛下对你的厌恶.你说.沐家是会被流放呢.还是满门抄斩呢.” 见归晚不答.步星月继续道:“还有林千夜.不是说他是神仙下凡吗.高高在上的林右相因为你落下神坛.肯定很有趣.” 归晚笑了:“原來你在嫉妒我.” 步星月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当日把你丢在山道上.北悦宁果真沒有派人來找你吧.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不过是举手之劳他都不愿意救你.”接着她又慢悠悠地道.“可是林千夜可以为了我对抗皇命.可以为了救我不顾性命之危冲进火场.可以为了我放弃他的性命.你因为这个嫉妒我吗.” 步星月神色一僵.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运气比我好一点.可惜.再好的运气.也有用完的一天.今日.你不就落在了我手上.我叫你生就生.叫你死便死.” 归晚觑着她的神色.笑了:“可惜……虽然我的运气不算好.只是比你好那么一点点.也就够了.” 步星月发现拽在手上的头发正在一点点滑脱.刚想再是一把劲.给归晚点颜色瞧瞧.却是手软脚软.手臂已是抬不起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归晚.那架在归晚脖子上的匕首.也从手中滑落下來. 归晚轻轻一推.步星月就软倒在了地上:“你不会以为.在发现有人跟踪后.我还会毫无防备吧.”她摸了摸脖子.无奈道.“这临时配的软筋散果然次了点.这么久才见效.”事实上.这房间处处布下了软禁散.就等着她自投罗网.所以.任步星月再小心谨慎.还是上了当.归晚说那么多话.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蜡烛燃起.烛光下.步星月脸上的疤痕愈发狰狞.那纠结扭曲如一条巨长蜈蚣的粉色.爬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一种诡异的恐怖.她这张脸算是彻底毁了. 归晚细细瞧了瞧她.她身上是一身短打扮.是跑江湖的穷苦人惯常穿的样式.布料也很粗糙.是粗布的.在步星月进來时.脚步虽轻.但她凝神之下.还是听出了她一脚深一脚浅.她的腿似乎不太灵便了:“你这伤.似乎都沒好好调理过.你沒回过诚王府.” 步星月一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呸”了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假惺惺地装好人.” 归晚嗤笑了一声:“我又何必装好人.对你关怀几句.你就不想杀我了么.更何况.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我装好人给谁看呢.” 步星月冷声道:“那又如何.别以为我会求饶.” “王妃果然很硬气.”归晚轻轻一笑.她发现自己果然有当恶人的潜质:“我既不杀你.也不剐你.只想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題.”她摇了摇手指.笃定地道:“别忙着拒绝.你该知道我会摄魂术.你不回答也可以.就是不知道.明天天亮后你会不会自个跑到大街上脱衣服了.反正这个先例先前也不是沒有.” “你……”步星月狠狠地瞪着她.归晚含笑回望.步星月终于垂下头.算是妥协了.她不怕严刑逼供.也不怕死.但是她不愿接受屈辱. “所以说.你现在是赏金猎人.”归晚靠在床沿上.托着腮帮子问她.那神态极其悠闲.若是可以忽略步星月是仰倒在地板上.且一脸噬人的表情.倒真会让人以为是闺蜜的卧谈会.“喂.才第一个问題.你不会这么不配合吧.” 步星月咬了咬牙:“是.” “你身上的伤是被狼抓的.” “是.” “你沒回过诚王府.北悦宁也沒找过你.” 步星月一咬唇:“我不愿见他.” “那你当赏金猎人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啊.”归晚一脸的兴致勃勃. 步星月冷冷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这不是好奇吗.”归晚可有可无地笑了笑.“长夜寂寂.你既然扰了我的清梦.不正该陪我找些消遣么.” …… 步星月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应付归晚无聊的问題.又要勉力跟体内的软筋散对抗.不过半个时辰就疲惫不堪了.此时她一抬头.便看到了归晚那双清亮的眼睛.那似乎是星空的尽头.深邃.纯粹.诱人迷惑在其中.她听到那清润的声音.似乎是从她的心底响起:“你今晚只是在抓一个蟊贼.不小心被他跑了.他跑到街上去了.去吧.去追上他.” 这才是真正的摄魂术.如果遭到被施术人的反抗.施展摄魂术的人也会被反噬.所以她才会问那么多无聊的问題.使步星月疲于应对.再趁她不备施展出失魂术.她现在不能杀步星月.杀了她会惹出她现在还不想招惹的麻烦.所以.只能让她遗忘. 步星月的眼神开始涣散.摄魂术就要成功了.突然窗口传來一阵桀桀的怪笑声:“这小姑娘不错嘛.竟会失传已久的摄魂术.” 另一个略显柔媚的声音接口道:“若不是为了那一万两银子.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杀她.” 步星月心中一凛.立马清醒了过來.戒备地望着归晚. 被打开的窗口上.不知何时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归晚笑了笑:“两位前辈大驾光临.何不进來坐坐喝杯茶.” “真是个懂礼貌的小姑娘.”那女子咯咯笑道.“可惜.你太精明了.姑姑我怕沒命喝.” 归晚眨了眨眼.满脸无辜:“怎么会呢.晚辈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呀.” “怎么不会.听说你精通阵法.就连皇帝的杀卫都在你手上铩羽而归.万一你这房间里除了软筋散.还有其他东西.姑姑我可承受不起.我们就不进來了.只拿一样东西就走.” 归晚苦笑.她确实还布了个简易的阵法.可若对方坚持不进來.也就毫无用处了:“不知姑姑要拿什么.” “这里最值钱的.莫过于小姑娘你那可爱的脑袋了.”那女子笑了.“看在你这么懂礼貌的份上.姑姑我会利落点.只要一下.人头就落地了.不会疼的.”她亮了亮手上的兵器.那是缠绕在手上的银丝.可长可短.锋利无比.几仗之外就能把人绞杀. “至于你……”那女子扬了扬头.施恩般地道.“看在你为我们带路的份上.留你个全尸吧.” 206 斗富的闹剧 “两位,先别忙。”归晚没有慌乱,反倒是一脸令人匪夷所思的不服气,“方才你们说,有人拿一万两银子买我的命?曾几何时,我的命也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一万两银子,,它其实是个很令人心动的价码。它能够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上一辈子的小康生活,对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来说,它意味着三年五载无需为柴米奔波。也只有像归晚这样不知财迷油盐贵的大小姐才会觉得一万两银子是个小数目了。 那在窗台上的一男一女互望了一眼,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略嫌嘶哑的嗓音不耐烦地道:“你的脑袋值多少钱我们管不着,我们只要拿到那一万两银子就够了。别顾着说话,动不动手?”后一句话是对他旁边的那女人说的。若非他用的武器是把大刀,又不敢直接进到屋里,他早就把归晚的脑袋给砍下来了。女人就是麻烦,一点小事就唧唧歪歪的。早办完事早走人。 “你们倒是不贪心,就不怕这银子你们没命花?” 归晚笃定的神色让两人一愣,那正要动手的女人神色之间有了些许迟疑。他们只是江湖人,并不是什么专业的杀手,杀归晚也不过是顺便赚点银子花花,如果风险实在太大,就太得不偿失了。 先前他们觉得这趟活是十拿九稳的,归晚是个有点才华的千金小姐,也不过是个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丫头,一旦她的阵法和用毒都施展不开,她还有什么能耐?更何况,她所依仗的沐家已经被皇帝圈禁起来了,还怕她会报复不成?可是,她这般老神在在,又让他们不得不多费点思量,莫非,她还有别的了不得的靠山不成? 他们的迟疑步星月看在眼里,她大声道:“你们不要被她骗了,她最擅长的就是玩弄心术。她的靠山不过是沐家和林千夜,如今沐家倒了,林千夜被陛下猜忌,哪还有工夫顾得上她?更何况,以她睚眦必报的个性,你们以为今日放过了她,等她缓过劲来,不会报复你们吗?”顿了顿,她又继续大声道,“等她缓过劲来,她名下财产数不胜数,随便出点悬赏追杀你们,就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的。” 归晚眸光一冷,这步星月竟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她同归于尽了。当然,她害得步星月毁了容,瘸了腿,这般深仇大恨,换做她自己,也会想尽办法报仇的。但她并不后悔,你能算计我,我为什么就不能算计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而已。 他们已经得罪了归晚了,就算现在放了她,对方也不会感激,反倒是杀了她,能轻而易举地赚到一万两银子,这笔账谁都算得过来,那男子催促着:“快动手吧!夜长梦多。” 那个女子点了点头,可归晚清冷的目光让她发憷。她从十几岁开始闯荡江湖,背着十数条人命,却从没有一个人面对死亡的威胁能镇静如斯,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安定与淡然,仿佛他们这两个手持屠刀的人才是被决定生死的蝼蚁。她按捺住心底隐隐泛起的不安,自我安慰般笑道:“即便以后沐家能翻身,朝廷也管不上我们江湖中人,今日杀了你,领了银子,我们就是鱼入深渊,鸟入山林,就算是皇帝老子也管不到我们。” 归晚笑了:“是么?朝廷管不到你们,那么,这块令牌的主人呢?”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木质的令牌。 “藏酒令!”他们惊呼一声。那是藏酒山庄的藏酒令,藏酒山庄如今是江湖中的第一大世家,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隐隐如同盟主。这庄主的手令,也只有三块,自然不会轻易给人,它代表的是无上的荣耀和藏酒山庄的庇护。她手上怎么会有这令牌? 江湖事,江湖了,他们不怕朝廷的追责,沐家的报复,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怕藏酒山庄的追究。如果这藏酒令是真,杀了她就意味着公然向藏酒山庄挑衅,绝对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两人互望了一眼,神色之中都有了退意。那女子却似不甘心:“小丫头,你这令牌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有人送的。” “何人所送?”相比起归晚,她的声音就急切得多了。 归晚摸了摸鼻子,脸上的神情是真真的无奈:“浮云山上的净明法师你们知道吧?他是我师父,他的孙子,藏酒山庄的少庄主初离是我的挚交好友。你们说是谁送的?”如果可以,她真不愿在这般弱势的情况下狐假虎威,挺没面子的,是不是? 她这么一说,两人立马信了七八成了。浮云法师医道精深,若非他的弟子,怎么可能把毒用得这么溜?若非相识,她一个世家千金,怎么能说出藏酒山庄少庄主的名字?这块令牌,肯定是藏酒山庄的少庄主送给她的了。 莫非他们两个就这样被归晚三言两语说动了,打算放过她了?步星月咬着牙,一脸的不甘,如果不是浑身酸软无力,动弹不得,她绝对会站起来一刀杀了沐归晚,但此时她能动的只有一张嘴:“你们别太天真了,得罪了她,就算现在放了她,也是死路一条。这藏酒令的主人会放过你们吗?”她已经把归晚得罪得彻底,即便今晚那两人退走,归晚也不会放过她。既然如此,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那女人正在迟疑不决,步星月说了这么一句如同被蛰到了一般,手中银线闪过,给步星月脸上又来了一下,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闭嘴,姑奶奶还用你教?再啰嗦毁了你另外半张脸。” 那男子脸色凝重,藏酒山庄的势力不可小觑,且及其护短,想来也有江湖同道知道他们在此处出没,杀了归晚,就要承担被藏酒山庄追杀的结果。可是,正如躺在地上的那个丑女人所说,他们今日放过了归晚,鬼知道她以后会不会报复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在这里待了太久,肯定已经有些江湖同道注意到他们了。他咬了咬牙:“想要我们不杀你,也可以。你立个誓,今日我们放过了你,你以后不得找我们的麻烦。”他说这话的语气如同凶神恶煞,其实心底早就服了软,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归晚却不肯给他递给台阶:“我不会立誓。” 听到这话,步星月笑了。 那男子和女子的眼中都划过一抹杀意,都打算放过她了,如果她还不知道见好就收,他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软骨头,她如今只是捏了个令牌就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要将他们逼入死路,那么只有鱼死网破了! 那女子手中的银线闪着寒芒马上就要脱手而出,她相信,这一击出手,归晚的人头马上就会落地。可是她马上就愣住了,不止愣住了,脸上还多了一抹惊恐,因为她的脖子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把剑。 那男子神色也变了,却不敢轻举妄动,这人能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们,就证明对方的武功比他们高出了数倍,在这样的人面前,他甚至连拔刀的勇气都没有。 归晚笑吟吟地站起来:“我说了我不会立誓,但只要你们乖乖按我说的做,今日之事,我保证不会追究,如何?” 那一男一女两人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这样的高手,竟然是沐归晚的人?有这样的高手在,她为何还要东躲西藏,对付一个三脚猫功夫的步星月还要费尽心思?在生死面前,他们没必要硬冲好汉,两人几乎同时点了头。 “江湖中有人悬赏一万两银子买我的命?发布悬赏令的人是谁?” “不清楚,这消息发布在红榜上,江湖红榜素来为买卖双方严格保密。”那男子顿了顿,继续道,“即便是藏酒山庄,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那男子的神情不似作伪,归晚点点头:“这个消息已经发出了多久了?” 这次回答的是那名女子:“三天前。”似乎是有意讨好,她说得很详细,“这个消息在江湖中很是轰动,江湖和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极少有人买朝廷命官的性命,红榜发布这样的任务也是头一遭。也有不少人猜测能有这么大能量让红榜破例的是谁。” 三天前,离庆昭帝的杀卫被她设的修罗阵绞杀足足有半个月了,他们不知道在红榜上发布这个悬赏令的人是谁,归晚却猜到了。侠以武犯禁,朝廷对江湖中人素来忌惮,只是这些人都身怀武功,且桀骜不驯,要收服要花不少功夫,是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真的惹怒了朝廷,不管你是谁,在江湖中声望多高,朝廷要灭了你,你就没了活路。所以江湖中人素来远离朝廷纷争,更不会去刺杀什么朝廷命官。藏酒山庄都不能让红榜破例,可见红榜身后的势力不可小觑,能让红榜破例的人是谁,就呼之欲出了。天下都是他的,何况是江湖中小小一个红榜? 派出的杀卫没有得逞,庆昭帝的脑子倒是转得快,江湖中多的是亡命之徒,只要有银子,无数人会心甘情愿地供他驱使。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即便她身边守卫森严,也会防不胜防。 见归晚不说话,那女子有些焦急,她继续道:“我们就住在隔壁,我的耳力好,听到了你们说话的声音,知道了你的身份。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既然跟碰上了,我们就……”被一把冷冰冰的剑抵在脖子上,不是谁都能承受住一不留神就要掉脑袋的压力的。 她的紧张归晚看在眼里,不由得淡淡一笑:“在红榜上发布消息有什么规矩吗?” 那女子乖乖答道:“要在红榜上发布悬赏令,必须先将佣金交付给红榜的主人,若是规定时间内没有人接下任务,红榜主人会将佣金退还。若有人成功完成任务,红榜留下百分之五的佣金作为报酬。” 居中调停,先行扣留佣金,这中间人不仅要公正无私,还要有相当不俗的实力,这红榜的主人,还真是个人物。 “那么,烦请你们帮我在红榜上发个消息,不管红榜上悬赏多少买我的人头,凡向我动手的人,只要有人杀了他为我出气,我毫不犹豫地奉上双倍的赏银。”归晚略一示意,一直拿剑对着那女子的子言马上会意,奉上了一叠银票。 十万两!那男子晕晕乎乎地接过那几张银票,只觉得手上微微发颤,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如此一来,那些想杀了她领赏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不管是谁想杀了她,甚至不管刺杀有没有成功,只是对她动了手,就会有人为了更多的银子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这法子够狠,够绝,也够有效! 归晚不打算杀他们,他也终于有胆子问一些题外话了:“沐大人,您身上既然有藏酒令,又何须如此?”只要把她有藏酒令的消息散布出去,同样能起到震慑的效果,莫非,她的藏酒令是假的?这么一想,心思就活络起来了,这十万两银子,他们就是卷跑了,她也无可奈何吧? 归晚似看穿了他所想,轻轻笑道:“你不觉得拿银子砸人,比以势压人更大快人心吗?” …… 众人默,小姐,你是钱太多了没处花吧? 那一男一女终究是不敢贪墨,乖乖地去发布了悬赏令,沐归晚是个十足的小恶魔,得罪了她的后果,他们承受不起。 果然那红榜一出,江湖中再次起了轩然大波,血腥的追杀悬赏令成了一场斗富的闹剧,众人眼睁睁地瞧着那榜上的赏金越抬越高,眼红心热,却终究没人敢动手。银子虽好,却太烫手了,他们拿不了,也没那个胆子拿啊。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庆昭帝狠狠地砸了桌上的砚台,墨汁飞溅而出,“去给我追加赏银,加到二十万两,朕要见到那丫头的项上人头!” 跪在下首的人被溅了一脸的墨汁,一动不敢动,硬着头皮道:“之前的十万两是陛下的体己,再要加,只能从国库取了,不知该用什么名目?” 这句话无异于是在打他的脸,庆昭帝脸色铁青:“怎么?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区区几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吗?” 那人犹豫了一会,头低得更低了:“还请陛下的玉玺一用。” 国库的大笔开支,必须皇帝亲自加盖玉玺,这本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被这么一提醒,庆昭帝倒是冷静了些,只是脸色依然阴沉:“朕是天子,难道指使不动几个江湖莽夫?去告诉那所谓的红榜主人,这银子,他给朕先垫着。”所谓的垫,不如说是拿。他是皇帝,想要用谁的银子,那人还得千恩万谢,感恩戴德。让他垫,是他的福气了,难道他还敢向皇帝讨债么? 跪在台阶下的人冷汗都下来了,悄悄地伸手抹了一把,倒把墨汁抹了一脸,显得十分滑稽:“陛下,沐归晚已经把垫付的佣金追加到三十万两了,她扬言无论我们出多少都奉陪到底。那红榜的主人说,若是区区数万两,他帮陛下垫着倒是无妨,可如今数目实在太大了,他就是倾家荡产也垫不起,此事还得清陛下自己想想办法。” 这话是实实在在的奚落,你是皇帝,富有四海,跟个小丫头斗富都斗不过,还要我一个江湖草莽帮你垫银子,你知不知羞啊?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起来了,且越烧越旺,庆昭帝再次将桌上的笔架砸了过去,紫檀木的笔架正好砸在了那人的额角,刹那间鲜血直流,鲜血的刺激让他双眼通红:“拿朕的印,去国库取一百万两银子!”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他素来严于利己,对人对己都十分苛刻,生活也十分简朴,那宫室年久失修,都舍不得下银子休整。一百万两,都够再建一正殿了。可是君无戏言,话说出口了没有收回的道理,他只觉得一口气堵着,闷得胸口隐隐发疼,怎么都顺不下去。 207 沐大人好有钱 许诺出一百万两赏银,庆昭帝肉痛归肉痛,倒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百万白银就是堆在国库,也要占不少地方,何况是那些生活拮据的江湖草莽?为了钱,下地狱都有人抢着去,别说只是冒险杀沐归晚区区一个小女子了。 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如此忌惮过,当年对风氏遗孤,也不曾如此紧张。这个小女子,实在太危险,当年迷得诚王晕头转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假死逃过一劫,一转眼就让沐家为她欺君,在朝中搅风搅雨。林千夜对她百般呵护,就连朝中不少大臣也对她颇有好感。他派出去的顶级杀卫,竟然全部不知所踪。这样一个人,怎能不让他寝食难安? 幸好,她马上就要死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松快了许多,朝中的大臣却不怎么善解人意,频频给他添堵。 他扣了顶欺君的大帽子给沐家,就是打着打压沐家的主意。他勒令将沐家的老太爷软禁,把家主吏部尚书沐清流申斥了一顿,停职不用。这处罚看似不重,对沐家却是个重大的打击,且不说沐老太爷是两朝元老,在朝野之中威望甚高,沐清流更是沐家的主心骨。如今这两人都获了罪,沐家人人自危。庆昭帝就等着沐归晚一死,正式将沐家给撸下来。 计划很美好,可惜这一举动遭到了满朝文武前所未有的反对。 先是沈相上折子,归晚的真实身份,毕竟只是流言,事关重大,万万不可草率,先交监察院查清事实,怎么也得给沐清流,给沐家一个自辩的机会。沈老相爷这折子,还真没有半分私心,只因那沐清流着实是个人才,为官清廉不说,政绩更是卓然。沐归晚也是个当官的好苗子,就这般夭折了实在可惜。 再是礼部尚书出来据理力争,虽说过继儿女一般从本家过继,可也没有哪部律法规定不能从外姓过继一个自己瞧着顺眼的,更没有规定,哪家过继一个女儿要跟皇帝报备的。归晚是过继给沐家四房的女儿,改了沐姓无可厚非,顺便改个名也没什么。所以,沐归晚的身份还真不是问题,够不上欺君,陛下小题大做了。礼部尚书此话一出,尚书台大半人纷纷附和,他们都是林千夜的狂热崇拜者,奔着林千夜的面子,他们也要护一护归晚的。 庆昭帝气得笑了:“辛蔷薇之死,南楚曾发了国书致歉,她这厢却是换了个名字活得好好的,这不是欺君是什么?” 大理寺卿据理力争,辛蔷薇虽则在五年前的大殿上服了毒药,看起来凶险万分,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可是,她真的没说自己已经死了呀!人家中毒了看起来治不了了,就不给治了,就必须死了,那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再说了,南楚国算是什么东西,他们一封国书咒他们出云国的国民死,出云国人就必须死吗?这次咒的是辛蔷薇,要是下次咒的是皇帝陛下,那该怎么办?出云的皇帝就必须驾崩么? 此话一出,庆昭帝勃然大怒,夺了司礼太监的拂尘就砸了过去。奈何出云国的官员有骨气起来的时候,是真有骨气,管你是不是皇帝,硬是梗着脖子跟他杠上了,半步都不肯退。不止不退,还有不少朝臣附和,不可长南楚志气,灭自家威风,白白冤死了自家的得力大臣。 当然,不得不说一句,这大理寺卿姓墨,乃是老牌的世家,跟着他一起跟庆昭帝大唱反调的,都是一些顶级的世家,底子还是很硬的。庆昭帝生气归生气,一时半会还真不能对他们如何。 要说他们对归晚有多少好感,对沐家有多少情谊,对国家有多少忠诚,那纯属扯淡。他们这般做,不过想恶心恶心庆昭帝。谁不知道庆昭帝想打压世家的主意?前几年恶心了林家,弹压了步家,现在又拿沐家开刀了。皇帝要打压世家,借口多的是,那么大一个家族,谁没点阴私,谁没做过点缺德事?沐家还是算好的,家风稳健,秉持的是中庸之道,不肯轻易得罪人,对皇帝也素来忠。沐家倒了,后一个谁知道是谁呢? 此风万不可长!就因为这个,他们也要灭灭庆昭帝的威风! 就连远在琳州的州牧茶鸳也上了道折子,为归晚说情。他是当年风子郁的追随者,冲着她是风氏血脉,他也要保她一保。身为太子一党的领头人,他既然开了金口,***们自然也要帮衬一二。 就这般莫名其妙地,平日里面和心不合的满朝文武前所未有地想到一块去了。保归晚,保沐家,跟庆昭帝打擂。偶尔有那么一两声不和谐的声音,也很快被镇压下去了。 早朝不欢而散,庆昭帝气得不轻,关在屋子里砸了好几个花瓶,喘着气冷笑:“好得很,真是好的很,这辛蔷薇真是好本事,煽动满朝文武跟朕作对。朕倒是要看看,你的脑袋被拧下时,究竟是什么表情。”他自然没注意到此时自己脸色潮红,一脸病态。 他心心念念地等着沐归晚的人头,那大笔的银子砸下去,果然是有点效果的,眼见着沐归晚的人头价格从一万两飙到十万两,再从十万两到了如今的八十万两,还真有人沉不住气准备刺杀了。江湖中潜伏已久的顶级杀手也蠢蠢欲动。 照归晚之前许诺的,出双倍赏银买向她动手之人的人头,她至少要拿出一百六十万两银子作保。而今,随着庆昭帝赏银的飙升,这个许诺变得有点不靠谱了,一百六十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沐大人不可能有钱到这个地步吧? 庆昭帝派出去的人也不是傻子,大肆散布消息:“沐大人说只要杀了向她动手的人,就支付双倍赏银,想会对她动手的人可多得是,即便刺杀不成功,也算是对她动手了,杀了这些失败的刺客,也能轻松拿到一百六十万两银子?照这么算来,她至少要准备五六百万两保证金啊。” 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归晚在红榜上交的保证金除了刚开始的十万两,还有之后追加的六十万两,加起来七十万两,已经完全不够了。介于她拿不出更多的保证金,红榜只好撤下了她发布的任务。 归晚那边的任务一撤,直接给想要杀归晚的人打了气,江湖中群情汹涌,八十万两银子啊,试问还有谁比归晚的人头更值钱?只要干了这一单,下下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可惜归晚擅长易容,行踪成谜,找到她也不太容易。这让准备动手的杀手们十分焦躁。又有人叫嚣着,如果有人能提供沐归晚的行踪,一经确实,赏银十万两。当然,这个消息没上红榜,只因为红榜任务的发布要交佣金保证金,那些人可拿不出保证金来。 不等他们找到归晚,风向又变了。 红榜上再次出现了归晚发布的任务,保证金一下子追到了四百万两!足足四百万两啊,顶的上国库一年的收入了。这沐归晚,莫非是财神不成?她哪来那么多的银子啊? 这个消息一出,让蠢蠢欲动的人又静了静。 紧接着,红榜的负责人一再保证,双方的银子都是实打实的,绝无半分虚假。倒是归晚那边,除了最开始的七十万两是归晚自己出的,其余的三百三十万两,却是别人支助的。至于支助的人是谁,对不起,依照行规,我们必须保密,就算是接受了帮助的沐归晚本人,也不会知道。 庆昭帝派出的人大呼不公。红榜给出的解释就是,红榜除了发布任务,做好保密,保证完成任务的人能顺利拿到佣金,其余的一概不管。谁说了不能拉赞助?你有人脉,有本事,你也拉赞助呀!给红榜任务赞助这一举动,完全开了江湖红榜的先河,大家都没想过,原来也可以这样,那以后要追杀什么江湖败类,武林蠹虫,大家凑一凑银子,事情不就好办多了? 当然,这是后话,目前最大的得益者还是归晚,归她那边的保证金呼啦一下,又多出了五十万两,成了四百五十万两。这个速度叫人咋舌,沐大人好有钱,她认识的朋友更有钱。这样一个有钱人,不遭人妒简直没天理啊!怪不得会遭人追杀。 庆昭帝那边,自然是不肯示弱的,咬着牙往上加,直把银子加到了两百万两。这银子,皇帝陛下当然是给得不情愿的,奈何杀卫已经折损了大半,又一时半会找不到归晚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归晚打这场银子擂台。 他一面从国库中以各种名目挪银子,一面把红榜恨得咬牙切齿。不过是群江湖草莽,等沐归晚人头落地,朕要你们也跟着抄家灭族! 自然事不关己的人当然不知道这场擂台背后的凶险,只觉得好看又热闹,不止是江湖中人,便是平民百姓,士族官员也十分瞩目,反之月余之前太子召集百万民工和十万士兵治理青龙河水患之事,倒没多少人关注了。 明家作为大商人,消息自然比一般人灵通,明律忙着为修河采集青石准备大赚一笔,顺便跟太子搭上线。明鸾却是没心没肺地拍着桌子大笑:“什么事到了沐归晚身上,都会出人意料。七哥,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给归晚一点赞助?我们就出三十万两……不,五十万两。你说好不好?” 明律轻斥了一句:“胡闹!”语气中倒没多少责怪的意思。 明鸾不依:“七哥,你不是也很欣赏归晚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能这般小气?不就是五十万两吗?你不给,我去找七嫂要去。”她关心归晚不假,想趁机凑一凑热闹也是真的。 “回来!”明律捏了捏眉心,语气中有些无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怎可儿戏?” 明鸾不以为然:“不过是帮归晚一把,能有什么事?五十万两,七哥也不是拿不出来。” 明律正色道:“你就没想过,江湖红榜,从不牵涉朝廷之事,为何会答应发布刺杀沐归晚的任务?”不等明鸾回答,他径直道,“自然是因为想要发布任务之人,他们得罪不起。如今满朝文武都在为沐家求情,又是谁一定要置沐归晚于死地呢?” 明鸾马上就想到了,惊呼一声:“是当今圣上!可是为什么……”归晚并非十恶不赦,陛下为什么非要杀了她不可? 明律点头:“你助了沐归晚,就是与陛下为敌。” 明鸾仍是不肯放弃:“红榜主人不是说了对支助之人的身份会保密么?” “如果陛下一定要知道呢?红榜主人,再能耐,也只能在江湖中称雄,断不敢得罪陛下。” 几句话说得明鸾呆住了,咬着唇,心有不甘。 明律叹了口气:“我们只是区区商人,怎可公然与皇家作对?再等等吧……”他是明家实际的掌舵人,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拿明家的前途作赌。 明律不敢得罪庆昭帝,那些世家大族却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给庆昭帝一个难堪,银子拿得很爽快。 有了朝野上下的参与,这场擂台好看又热闹。红榜双方又多了多少银子,成了上至朝堂,下至平民最关注的新闻。光是瞧着归晚那边的银子以惊人的速度一路狂飙就十分过瘾,唯一遗憾的是不知道拿出了这么多银子的人是谁。 旁人不知道,林千夜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苏家五十万两,墨家五十万两,林家三十万两,步家三十万两,太子三十万两,步律舒十万两,叶青城十万两,藏酒山庄三十万两,楚兰敏一百万两,明律两百万两……”看到这里,他也没了兴致再看下面的那一长串名字,随手把花名册一丢,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七倒是财大气粗。” 当年在荀阳小园,归晚尚且懵懂,他却把明律眼中的爱慕与黯然看得分明。明律是个聪明人,知道跟归晚无缘,就快刀斩乱麻不再纠缠。也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在明鸾面前说得强硬,却冒着得罪庆昭帝的风险,隐瞒了身份,悄悄为归晚填了两百万两。若非不能忘情,何至于此? 主上这是醋了?子扬瞧瞧地瞥了一眼那花名册,欲跟封平交换一下眼神,可惜封平是根不知趣的木头,站在那里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让他好生无趣。 迟钝的小十九没有觉察到气氛的不对,即便觉察到了,也不会放过寒碜林千夜的机会,他拿起那张名单瞧了瞧,径自为归晚打抱不平:“这楚兰敏也太小气。公子……”他一时没注意又想称归晚为公子姐姐,被林千夜眼风一带,立马改了称呼,语气颇有几分斩钉截铁,“小姐……只是略略助了明七公子一把,他就能投桃报李拿出两百万两。这楚兰敏拿了小姐全部家当,也好意思只拿一百万两?” 这些日子小十九被封平一番磋磨下来,自觉是十分识时务了。可惜他年纪小,对风月一事,比之当年的归晚还要懵懂,他举的这两个人,恰好都是对归晚心存爱慕之人。这简直是拿把刀子往主上那已然被醋泡得酸不溜丢的心窝上戳啊。这小子果然好本事!子扬瞧瞧别过脸,作出一副不忍卒睹的形容,却拿眼角注意着林千夜的表情。 林千夜挑着眉轻轻笑了:“小东西助了明七一把?” 这一笑让小十九寒毛直竖,咽了咽口水,骨气忠心什么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年朝廷批下来的盐引小姐大半都给了明七公子,正因如此,明七公子在荀阳一带成了执牛耳的人物,也成了明家的掌权者。”呜呜呜,公子姐姐,小十九真的不是故意要出卖你的。 她软磨硬泡着从他那拿走的盐引,一转手就都送给了明律作人情?林千夜完全黑化了。打翻醋坛子的人是不可理喻的。百官心目中英明神武,仙人之姿的右相大人也不例外,他才不管归晚当日送给明律这个人情是为什么呢。他只知道她对楚兰敏和明七这两个仰慕者都照顾有加,唯独对他这般没良心。 看以后怎么收拾她! 在这之前,不小心招惹到他的人遭了秧:“封平,这小子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右相大人发话,即便是完成了,也要当没完成处理。小十九哀叫一声,被封平拎了出去。哼,等见到公子姐姐,肯定要好好告一状。 子杨摇了摇头,小子,别以为你那点小心眼别人看不出来。可惜,见到了主上,你家公子姐姐也是自身难保,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208 皇位 208 太子句芒风尘仆仆地进了皇宫时,庆昭帝正大发雷霆,正如明律所料,他想要知道是谁暗中襄助沐归晚是轻而易举之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名单上特特把几大世家排在了前面,那一长串的名单触目惊心,庆昭帝一把将名单拍在桌案上,许是用力过猛,震得手掌都发麻了,整只手颤抖着:“好,真是好,这就是朕的臣子!” 句芒默立在一边,眉头微微蹙起,什么话都没说。 庆昭帝好半天才按捺下火气,抚了抚发闷的胸口,冷然道:“你这时候进宫,可是青龙河之事出了差池?” 句芒躬身道:“一切尚且顺利,只是第二批拨下的款项迟迟未到,户部一味推脱,请陛下催一催。毕竟青龙河之事攸关国本,半点轻忽不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称庆昭帝为“陛下”,而不像以前一样称“父皇”了。 庆昭帝倒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在他看来,太子越发沉稳了,行事也多了之前或缺的果决凌厉,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继承人,对他的改变自然是满意的,除了满意还有隐秘的满足感,这天下,没有什么能脱离他的掌控:“嫣然公主找到了,朕已经吩咐礼部安排仪仗,到时,你知道该怎么做。” 句芒垂下了眼睛,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嫣然公主早前曾跟南楚前太子昭麟有过婚约。” 庆昭帝不甚在意,这个他早前也是知道的:“这又如何?昭麟已经死去多年,南楚国的的诸位皇子又尚且年幼,这婚约只能作废。我出云与信陵两国联姻意味着什么,你身为太子,不会不明白。”两国联姻可是大事,幸而昭麟太子死得早,才没让南楚和信陵结成了联盟。 只要句芒迎娶楼嫣然为太子妃,等他即为之后楼嫣然就是国母,生下的儿子也有即位的可能,相信这样的好处信陵国不会拒绝,两国之间的结盟将会更加稳固。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将来的江山由有他国血统的皇子继承,但是南楚国想要分化信陵和出云两国的联盟的意图越发明显,目前也只有先这样做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楼嫣然能不能生出皇子还不一定呢。 句芒眼底划过一抹嘲讽,语气中倒没有太多的情绪:“臣明白。” 庆昭帝满意地点点头。 句芒递上一个折子:“这份户部的折子,请陛下过目。” 庆昭帝无可无不可地接过折子,略略一瞥就变了脸色,平稳的手再次微微颤抖起来:“近日国库支出过巨,户部要求查国库!”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太子你怎么看?”这国库的开支,每一笔都有他的朱批,上面都用了印,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近日国库的开支突然加剧,是因为他挪了两百多万两用来悬赏沐归晚的人头,明眼人都知道,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可是这些大臣们,明目张胆地襄助沐归晚这个乱臣贼子不说,现在竟然叫嚣着要查他的帐,要他把国库的支出说出个名目来,甚至不惜以青龙河河道的修建相要挟。这不仅仅是给他一个下马威,更是在打他的脸! 见句芒沉默,他陡然抬高了声音:“太子,怎么不说话?莫非你也认为这国库的帐应该查一查?” 句芒抿了抿唇,声音很恭敬,也很坚定:“自从陛下即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多年未有战事,国库素来充盈,此番只是修个河户部就多番推诿,说拿不出银子,国库空虚定会让群臣不安。既然他们提出要查账目,若是不允,恐怕会引起群臣猜忌。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趁机细细理一理账目,也顺道安抚百官之心。” 庆昭帝沉下了脸:“你也认为这账目该查?”他这个儿子在他面前毕恭毕敬,但并不傻,他岂会不知,国库是否真的空虚?他岂会不知,一旦查了国库就是生生打了他这个皇帝的脸! 句芒突然笑了一笑:“是。毕竟国库关乎国本,青龙河的修建更是关系到我国命脉,臣认为此举有利于稳定朝局。” 有多少年他没见过这个儿子当着他的面笑了,这次见到他笑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一心一意培养的好儿子,他最爱的儿子,竟然联合起朝臣来逼迫他!庆昭帝的耳中嗡嗡作响,胸口一阵又一阵地发闷,口中有一股腥甜之气似乎马上就要喷涌而出,连自己的声音都远远的,听不太真切:“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句芒似乎没有看到他难看的脸色:“自然是真的,若真有人因一己私欲挪用国库,绝不能轻易姑息。此国之蠹虫不可不除,臣自当为陛下分忧。”他轻轻一挥手,有人奉上一个锦盒,他只是望着庆昭帝,“打开让陛下瞧瞧。” 那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庆昭帝的心腹,几次从国库中取银子,都是他拿着庆昭帝的手谕去的。他竟然敢!他怎么敢!庆昭帝死死地瞪着句芒,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站在句芒身后的内侍在凌厉的杀意之下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下了。 句芒似无所觉:“此人伪造陛下手令,多次从国库偷窃,现已伏诛,罪状上也已画了押。依照律法,当夷三族,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句芒不止杀了他的心腹,还逼着他杀了心腹的族人,若真叫他得逞,他将威严扫地,以后如何驾驭百官,如何统摄万民?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逆子,竟然是站在沐归晚那边,站在满朝文武那边,意图把他这个皇帝给架空了! 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跟他斗!他以为凭区区雕虫小技就能轻易得逞?庆昭帝冷笑,他以为修了个小小的河堤就能得到百官的拥护了?他以为借了区区十万禁军就能威胁他老子了?他轻蔑地望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抬手想要叫人,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惊慌之下急出了一身冷汗,周身的气血都朝脑门汹涌而去,脑袋崩裂般地疼痛,那在喉间的腥甜之气终于喷涌而出,他眼前一黑,重重地向后倒去。 ………………………… 归晚那边却是踢到了铁板。 步星月被丢进了监狱,还是顶替别人去坐的牢,这当然是归晚的手笔。那女监又不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别说是顶替别人坐牢了,就算是丢个把人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的。 步星月恨得咬牙切齿,每天都要把沐归晚这个名字恶狠狠地诅咒上百遍。 十几个人关在一间监室里,一个大通铺里挨挨挤挤的,吃喝拉撒都在一处,,牢房里臭气熏天。没有油水可捞,狱卒们对她们非打即骂。即便步星月想透露沐归晚的行踪,没人相信她,就算是想要表明身份脱困亦不能,这么一个毁了容,瘸了腿,一身粗布麻衣的丑女人,怎么可能是诚王妃呢?别招人笑话了! 归晚也没真打算关她一辈子,她只是一时没想到怎么封步星月的口,又不想带着这么个累赘,才临时想到的这个法子,那女监里的囚犯都是罪责较轻的,不过月余就能出监,等到那时,她早已离开,步星月也碍不着她什么事了。 步星月那边好办,可楼嫣然那边却是油盐不进的,可碍于她的身份,又不能对她如何。 “楼嫣然没什么大碍吧?”昨日,楼嫣然又遭遇了一次刺杀,若非归晚早有准备,光凭着驿馆的那几个差役,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子言笑道:“小七他们搭救及时,只是被削了几根头发,受了点惊吓。”这个“及时”自然是打了折扣的,若换成了遇刺的人是他们家小姐,恐怕那些刺客还没摸进院子就被他们干掉了。 归晚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这也是没有办法,让小七他们这几日辛苦些吧。”如果可以,她还真想让楼嫣然自生自灭算了。 楼嫣然也是一肚子火,她已经连着五天没睡好觉了,就连白日都不敢有丝毫放松,只为那些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的刺客。 第一次是在半夜时分,她好梦正酣,七八个黑衣人潜进了驿馆,幸而她也会点拳脚,只是伤了胳膊。第二次刺杀是在第二日的晚膳过后,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端茶的丫环会骤然发难,将藏在袖间的匕首迎面刺来,她虽然没有受伤,却是惊出了一声冷汗。第三次刺杀是在第三日早上,她一夜未得好眠,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堪堪靠近荷花池,竟然就有袖箭从荷叶丛中疾射而出,她完全来不及反应,幸而有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护卫一把将她拉倒。她躲过了箭,却躲不过那坚硬的青石地面,额头上撞了个大包。第四天她在就餐时被一枚暗器打落了筷子,溅了一脸的汤汁,她警惕了半日才发现方才准备放入口中的藕片竟然有毒。 这是第五天了,昨晚一夜不敢合眼,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任是铁打的人,连着五日高度紧张都会觉得疲惫不堪的,正在此时,她头上的花架突然倒了,她堪堪逃出,又有一剑凌厉地朝她腰上刺来,那剑上闪着盈盈的幽光,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眼见着避无可避,幸而有了前几次死里逃生的经验,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不躲了。疼痛如预料中般没有袭来,只听得“叮”的一声,显然是有人架住了那剑。这剑也是架得险之又险,刺客的剑尖堪堪削断了她胸前的一缕头发,若搭救的人稍晚一步,她就要被刺个对穿了。 救她的是个样貌十分机灵讨喜的少年,他一面应付那刺客,一面抱怨:“你怎么都不躲?我要是晚一步,你就没命了。”却是没有出全力,不过几招,那刺客就觑了个空档跑了。 楼嫣然惊魂未定,见他又放走刺客,气得直咬牙:“叫沐归晚给我过来!你以为本公主是吓唬大的?在我面前玩这些鬼蜮伎俩。” 那少年赫然是归晚手下的小七,他瞪了楼嫣然一眼:“你以为这些刺客是我家小姐派来吓唬你的?” “除了她还有谁?有胆你们就真的伤了我,杀了我,我堂堂信陵长公主死在你们出云国,看你们怎么跟我国交代!想跟我要地形图,做梦!” 小七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都说嫣然长公主是个聪明人,我看也不过如此,你简直不知好歹,要不是我们护着你,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楼嫣然冷笑:“别做贼的喊抓贼,我看这刺杀就是你们搞的鬼!” “简直不可理喻。”小七嘟喃了几句,冲着院墙喊了声,“哥几个,把人给带上来给嫣然公主瞧瞧!” 不多时,七八个黑衣人被人拎着丢进了院墙,除了刚刚被抓的那个血流如注,看起来奄奄一息,其他的几个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有三具是尸体。这天气渐渐热了,尸体一丢进来就有一股古怪的恶臭,熏得人几欲作呕。 楼嫣然急忙退开几步,捂住鼻子:“你这什么意思?”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这些人进进出出,还丢进几具尸体,外面守着的那些衙差是死人不成? 小七嘿嘿笑道:“给你瞧瞧刺杀你的是什么人啊。不好意思,这几个死了的是前几天抓住的,伤势太重,活不成了。剩下的这几个呢,一心寻死,大概也是活不成的。你瞧清楚,看仔细了,别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人。” 这几个刺客的相貌十分普通,丢在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不过仔细看还是能瞧出些微的不同,他们的瞳孔不是纯黑,而是带着微微的金褐色,这样的瞳色,他们是信陵国人! 小七儿叉着手,吊儿郎当地道:“现在你该清楚是好人谁是坏人了吧?你堂堂公主,手下也应该有几个护卫这么些日子了还不找来,肯定是被人给摸了。现如今,除了咱们几个,还真没人能保护你。你说是自个小命重要,还是区区一张地形图重要啊?” 楼嫣然也不是傻子,转瞬就猜到了想要杀她的人是谁,她只是顿了顿,冷笑出声:“那又如何?你们保护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若是我死在出云国,这个责任,别说是沐归晚,就是你们皇帝,也担不起。” 哟呵,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女人。小七气势十足地呛了回去:“别跟我说什么皇帝,小爷管他是哪颗葱,爷只认我家小姐。那皇帝老儿关我们什么事,那不知好歹的老货,跟你们皇帝老儿拼个你死我活正好。” 这下轮到楼嫣然目瞪口呆了,这种无君无父的东西,真是沐归晚的手下吗?沐归晚不是官声很好,一心一意要当名臣的吗?这小子一定是欲擒故纵。她不动声色,淡淡道:“如此,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吧!”她就不信了,沐归晚真能让她死在这里。 归晚当然不可能让楼嫣然就这么死了,但就目前的情况,还真撬不开她的嘴。 庆昭帝迎接楼嫣然的仪仗就在此时到了,归晚苦恼万分,她通缉犯的身份,怎么可能拦住那三百多人的仪仗?更何况那三百多个个都是彪悍的禁卫军。 随着仪仗的到来的还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陛下病重,太子监国。此时,距离庆昭帝晕倒已经过了十七天了,若非这些从京城来的仪仗,郴州这个偏远的小城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得到消息。 这个消息传出,不止是京城,就是郴江城也有了硝烟弥漫的味道。除了太子,庆昭帝的儿子中还有一个也十分耀眼,他就是诚王北悦宁。毫无疑问,在朝臣眼中,十七岁封王的他才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他比太子更得人心,也更璀璨夺目。甚至有传言,陛下更属意让诚王继承王位。 只可惜庆昭帝病得不太凑巧,若北悦宁仍在边关,统领着十万赤麟军,三万边军,倒有一搏王位的可能,可如今他是要在榻前侍奉的,他想回来太子一党也不会允许。北悦宁这些年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边关和军队上,只带了一百多亲随进京,要扣住他轻而易举。若庆昭帝驾崩了,赤麟军再怎么兵强马壮一心为主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太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派了朝中几个得力的小将前往边关,名为监督边军,实际上,谁都知道他真正不放心的是诚王的嫡系赤麟军。这皇位之争,北悦宁怎么看都被动。 就在楼嫣然的仪仗把一切大点妥当,准备上路时,郴州突然紧闭了城门,限制所有人进出,城中一时间风声鹤唳。 很快,百姓就得到了消息,赤麟军哗变了! 209 兵戈 郴州城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幸而是在李宴楼的治下,镇守的是他的直属州牧军黑羽军,城中的气氛虽紧张,到底没出什么乱子。 郴州虽小,却也算是个要塞。此地距冀门关不过百里,万一哗变的赤麟军要抢夺军镇,郴州城第一个就逃不过去。县官黄剪是参将出身,治理百姓不行,对军事倒是尤为敏感。边境的消息传来之时,立即下令囤积粮草,全城戒严,连飞越城墙的鸽子都被射落了下来。 归晚的消息渠道已经断了,给林千夜的几次消息都没有回音,让她很是不安。这一路走来,她每到一处都会想尽办法留下记号给林千夜。可是,月余时间她愣是没收到半点音讯,就连小十九也没有消息。 不会是出意外了吧?明知右相大人遭遇危险的可能微乎其微,归晚仍忍不住在屋里转起了圈子,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忧心生烦躁。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亏得她想起林千夜在郴州留了几个暗桩,叫子言去探了探。 子言摇头:“他们也没有收到消息。” 归晚皱紧了眉头,林千夜的情报系统经营多年,这郴州又是个要紧的地方,布下的暗桩比起别处只会多不会少。以他的能耐,怎么可能区区封城就会断了消息?莫非是红尘从中作梗? 此时也不是计较的时候:“明七还在郴州城里吧?”生意人消息要比旁人灵通,明家家大业大,定有自己独特的消息渠道。只能找他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递出消息了。 “他们前几日就准备南下,赶上全城戒严耽搁了。现住在城西的一家客栈里。” 归晚到明律的住处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才看到明律一脸疲惫地回来,见到她,他愣了一愣,上前拱手:“沐大人,你还在郴州?” 归晚好笑:“这话倒是新奇,依林公子的意,我如今该在哪里?” 明律道:“如今陛下病重太子监国,此乃多事之秋,沐清流大人是朝中肱骨,太子自然倚重,已被起复重用。”言下之意,太子卖了个人情给沐家,归晚应该趁热打铁,把事情澄清才是,而不是躲在这么个动荡的边境小城。 此事归晚还真不知情,不过明律的话,她倒听出了别的意味。沐家在朝中素来中立,太子卖了这么大个人情,分明是把沐家拉到了自己船上。庆昭帝刚愎自用,太子敢违逆他的意思宽宥沐家,可见庆昭帝这场病十成十是好不了了。 归晚对太子的印象十分模糊,无非是温良恭谦而略带苍白的男子,不比北悦宁张扬耀眼,不想他也有这样雷厉果决的时候。也是,庆昭帝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怎么可能是温吞性子? 这念头在心头过了过,归晚便转而笑道:“明公子这是急着离开?”前几日明律就把在这一带游历的明鸾给逮了回去,连着在郴州一带的几家铺子也关了,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变故一般。 明律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道:“是,匆忙之间收了一些摊子,要尽快回去打理。” 明律尽量打起精神,表现得神采熠熠,眼中的红血丝却是骗不了人的,归晚关切道:“想来明公子收的摊子不止是这郴州城的几家古玩店吧?明公子还要保重自己才是。” 明律心中一暖,继而一涩,望着归晚的眼神微微有些复杂,这么多年来,让他爱慕,让他无奈,让他感激,让他钦佩的女子,竟是同一个人。造化果真作弄人。当年她还是辛蔷薇时,他便明白配不上她,如今他除了微笑,也只剩下心底那一抹最隐秘的酸楚了。 因为心中的那抹柔软,他说出了本不该跟她说的话:“这两年南楚国不止是粮食,棉布皮革之类生意都十分好做,明家赚了不少。最近这条路线的生意才落到我手里,我想要转行该做别的生意,族里十分不满。” 能让明家都眼红不肯罢手的生意,该是多大一个摊子。只是南楚国虽气候不比出云,粮食自给自足也是绰绰有余的,何以突然会有那么大的需求? 等等,粮食,棉布,皮革!归晚被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这些可都是军需之物!除了军队,还有谁有那么大的胃口,吞下那么多的东西! 若此事属实,明家卖这些东西给南楚国就是叛国通敌,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难怪明律会拼着家主之位未稳,也要跟族里的人争上一争! 见归晚一脸凝重,明律知道她听出了弦外之音。心底微微有些懊恼,关系到阖族性命的大事,他本来不该说的,毕竟,与南楚那边他已经雷厉风行地断了个干净,回去顶多是被族人群起而攻之,重新变得一文不名。可是,他竟就这样对她毫无防备地全盘托出。他竟然这样相信她! 归晚放在桌上的手交握着,唯有如此,她才能维持着明面上的放松。南楚国,突然储备那么多的军需,是想做什么?南楚国的野心在多年前就昭然若揭,当年林千夜与信陵定下盟约,才让南楚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从楼嫣然出使,从她提出要跟林千夜联姻,就不难看出,信陵国对出云这个盟友没有之前看重了。 如今陛下病重,太子与诚王斗法,边关因此不稳。南楚国会不会趁机发难? 归晚的沉默让明律不安,归晚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若是事情是那般,他明家将是出云国的千古罪人!届时她一定会大义灭亲的吧?何况,他唇角漾起一抹苦笑,他与她,其实非亲非故,有的,只是脆弱的合作关系罢了。 明律的不安渐渐扩大时,归晚突然展颜一笑道:“这生意确实风险太大了些,该尽早收手才是。如果明公子有兴趣,我倒是有笔生意,想跟你合作。” 明律眼中绽放出灼灼的光芒,她竟然没有指责他,甚至要跟他合作?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想拉他一把,可是,一旦事情败露,她会真的被人视作乱臣贼子!但她的提议依旧让他心动了。 明律从本质上还是一个很理智的人,若非如此,当年他不会知道自己跟蔷薇不匹配,就黯然退出。归晚的身后是林千夜,是沐家,只要跟他合作,就算事情败露了,也会有人尽力帮忙遮掩,这合作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但他还是不得不问一句:“沐大人确定吗?”他是个生意人,一旦触及到利益,都会精打细算,他也迟疑,归晚为何要冒险跟他合作。 归晚看穿了他的心思:“跟南楚国的那些生意,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她不管明家人是不是无辜,只知道他们卖给南楚军需的事揭穿了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多几个人丧命罢了。南楚国既然是想方设法从别国贩进军需,岂会让人轻易察觉?若非明律理智警醒,明家到现在都还被人南楚利用。何况,她相信以明律的谨慎和能力,南楚那边的尾巴已经断干净了。他如今要面对的,也只有族人的不满和反扑,帮他稳住家主的位置,既能结一段善缘,又能赚些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我手里有几个染料的配方。或许能帮你说服你的族人。” “可是原先蔷薇花号的染料配方?”蔷薇花号的信物,是一朵绢染的蔷薇,因其特殊的染料,在阳光下,七彩绽放,夺目异常。这染料的配方,说是蔷薇花号的最高机密也不为过,光是那个配方,价值就有百万。 归晚抿唇笑了:“比我那信物逊色,却照样光彩夺目。相信打动明家人,是足够了。”逐利是商人的本性,明律要说服族人丢掉南楚国的生意,自然要想办法给族里带来更丰厚的利润。 明律除了感激,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心头鼓鼓的,说不出是甜蜜还是酸涩:“我定会尽力给沐大人多争取该得的那一份分成。”他果真没有看错过人,他曾经爱慕过的女子,是这般美好的一个人啊!他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她既然冒险帮他,他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报答。 他只是名义上的家主,明家并未完全尽在掌握,能给出这个保证已算不易。有钱不要是傻子,归晚不客气地应了。 事情谈妥,明律总算想到了当务之急:“我明日就要离开郴州,沐大人可要一起?”如今全城戒严,若非他有门路,是绝对出不去的。 归晚想了想,点头应了。楼嫣然那边,暂且先放一放吧!不管林千夜事先知不知道南楚国图谋不轨的消息,她都得给他提个醒才是,还有边关的赤麟军,林序还在边关吧?得给他递个消息,别跟边军闹得太难看了,反倒让南楚国有机可趁。 可是,来不及了,当晚,南楚的二十万铁骑踏平了冀门关,十万赤麟军和五万边军未曾有半点防备,被冲得七零八落。那五万边军,全军覆没。赤麟军虽然骁勇,但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事,也是死伤惨重,十万中折了三万,更要命的是,他们还给冲散了。 紧闭着的城门外似乎一夜之间聚集起了数万流民,他们被南楚的军队赶着来到这里。他们在城墙下苦苦哀求只想有一口吃的,有个安全的地方歇歇脚,郴州城就是他们希望。可是城门紧闭不开,厚厚的城墙也挡不住他们的哭号,郴州城内也彻底乱了,失去理智的百姓疯了一般地朝城门口涌去,。 城中只有三千守军,如何面对二十万的铁骑?不,他们要出去,他们不要在这里等死。守军们毫不留情地镇压,甚至调动了弓箭手,城门口堆积了上百具百姓的尸体才将城内的动乱镇压了下来。 郴州虽是小城,却占了几分地利上的优势,东西两面临山,南城门就是通往久云关的捷径。城门一旦打开,百姓蜂拥而至,想要再关上就不容易了。何况,百姓离去只会让军心涣散,军士再也无心守城,南楚大军再趁机攻打,则郴州危矣,出云危矣! 前几日封锁了城门,还有守城的官兵阳奉阴违私自在城墙上放吊篮让人出入城池。如今那吊篮也不能用了。你怎么知道放进放出的人是不是敌国的奸细呢? 明律和归晚彻底被困死在城里,任你有滔天的势力,绝世的武功,此时在几十丈高的城墙面前,也无计可施。 城墙上架起了高高的投石机,官府强行征集了桐油滚木和石块。黄剪不怕得罪人,甚至拆了好些大户的房子,只为了那几百斤重的条石和粗大的木柱。 前几日全城戒严,城外庄子里的粮食果蔬无法顺利运进,吃食已经涨了好些,如今随着储备粮的一点点耗尽,客栈酒楼开始关张,绝望和恐惧在城中迅速蔓延。渐渐地有吃不饱饭的贫民开始在城内公然抢劫,甚至对官差也拔刀相向,开始没有人敢上街行走,这座生机勃勃的城池陡然静默了下来。 归晚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已经三天了。”离郴州最近的宣州城不过百里之遥,想必黄剪早就发出了求救信,这么点路,李宴楼为何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兵? 明律脸色凝重:“这黄剪是被贬谪到这里,加之脾气又冲,并不得上峰的欢心。” 归晚摇头:“李宴楼不会这般意气用事的。”他再不喜欢黄剪也不可能在这危急关头弃大局不顾,故意不派兵增援。 第四日正午,聚集在城外的流民齐齐发出了巨大的欢呼,那声音隔着厚厚的城墙,依旧清晰可闻。赤麟军来了!那遮天蔽日的军旗昭示着来军不下三万,赤麟会会帮着守城,郴州的城门总要打开,军队总要进城,他们有救了! 210 逼反 城外的欢呼响起沒多久就渐渐平息了下去。城墙上不多时便张起了几百架弓。在那明晃晃的箭头之后。是上了滚木的巨大投石机。只要等一声令下。那几千斤重的圆木就会朝城下的赤麟军砸去。将他们碾成肉泥。 赤麟军的将领正是一身玄甲的林序。肃杀的军甲平白给他添了几分刚毅。铠甲上早已干涸血迹。昭示着他曾经遭遇怎样的恶战。他左手揽着缰绳。右手微微下垂着。胳膊上绑着的绷带渗透出殷红的血色。 “黄大人。这是何意。”高耸的城楼下。唯有林序沙哑的声音。 黄剪冷笑一声:“本官自然是奉命守城。” 林序冷然道:“那为何要把我们拒之门外。黄大人可知道。南楚敌军就在三十里开外。随时都有可能会发起突袭。” 黄剪拱了拱手:“多谢提醒。不过。这城门。本官不敢开。也不能开。” 此言一出。城墙内外一片哗然。 黄剪接着道:“冀门关虽无天险可守。可也隔着偌大的城墙。何以在一夜之间便被敌人攻破。赤麟军号称骁勇善战。却节节败退。五万边军。竟然全军覆沒。敢问林大人。你敢说这场战你们沒有半点责任。” “何以全军覆沒的人是步家的边军。你们赤麟军只是被冲散。” “何以南楚的军队能步步把握先机。如入无人之境。” 句句的质问。毫不留情面。黄剪只差沒有直接说。是他们赤麟军里通外国。现出了冀门关。事实上。冀门关确实是被人里应外合拿下的。当日深夜。等他们发觉时。城门已经大开。成千上万的南楚军队进入了关内。 若非赤麟军训练有素。怕也会跟乌合之众般的边军般全军覆沒。可即便如此。敌军的突袭还是叫他们措手不及。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如今能聚起來的也不过四万余人。他们死的人并不比边军少! 那日的血光仿佛还在眼前。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弟兄一个个倒下。眼睁睁地看着驻守了多年的边城就这样被人攻占。成为一片火海。平日里那些被他们欺压的善良而懦弱的百姓。如同牲畜一般被残忍地杀死。他们平日或许是些骄纵的兵老爷。可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军人。 这些天來。他们一有空便休整手中的兵器。却从未擦拭铠甲。那些黑褐色的血迹。有些是他们的。也有些是他们朝夕相伴的兄弟的。他们要永远铭记那一日的耻辱。一日不报仇雪恨。一日就不脱下这带血的战袍。 他们几日沒有合眼。一路上遭遇了无数次的敌袭。从冀门关到这郴州城短短的五十里却走了足足四日。上一顿饭还是在昨天。本以为进入了郴州他们能得到补给。能稍稍休息一会。本以为旁人也会跟他们同仇敌忾。却不想。他们会被人看做是出卖自己弟兄和国家的乱臣贼子。被自己人拿弓箭指着。 林序身边的一名参将嘶声道:“这四日。我赤麟军共遭遇大小战役二十六次。战死弟兄五万八千人。杀敌超过七万。这里就是剩下的全部弟兄。赤麟军只有战死。绝无逃兵。” 质朴无比的话让城墙上的官兵也不禁动容。驾着的弓箭也不禁放了下來。他们之前只知道赤麟军被冲散了。自然对他们诸多猜忌。就连最善意的揣测。也是认为那些死里逃生的军士定然是做了逃兵。沒想到。他们竟然拼死汇合到了一起。生生地在南楚的二十万大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來到了这里。 方才林序和这名将领的声音都嘶哑得厉害。军士们个个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顺着伤口渗出的血迹都说明着。他们所说的绝非谎话。以十万对二十万。在绝对的劣势之下。被冲散后还能躲过重重围剿。杀敌七万余人。这是多么恐怖的数字。二十六次遇袭。他们又是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 黄剪冷笑连连:“真是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以为本官是不通军事的奶娃娃吗。短短四日遭遇二十六次战役。你们竟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本官是该说你们骁勇善战呢。还是南楚国的军队都是草包呢。” 此话一出。原本被感动的军士也起了疑心。确实如此。赤麟军再骁勇善战也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们是不是如黄大人所说。已经投靠的敌军。想用苦肉计骗开城门。跟南楚军一起來个里应外合。 一名在城中的副将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县尊。赤麟军素來骁勇。比起步家嫡系也不逞多让。那领头的林序是林家小辈中惊采绝艳的人物。末将曾跟他打过交道。他足智多谋。又熟悉兵法。赤麟军能以少胜多也不足为奇。” “此时是非常时期。南楚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岂能凭借揣测就随意开城门。更何况。城中的补给本就紧张。如何养得起这几万人。赤麟军果真的如此骁勇。定然能再次以少胜多。轻松退敌。”最后一句话黄剪故意扬高了声音。即便是城墙下也听得一清二楚。 黄剪虽说只是县官。但他是武将出身。且上头有意照拂。他在郴州城中对军队有绝对掌控权。那副将再觉得不妥。也不能违抗军令跟自己上峰顶着干。 几万赤麟军熬得通红的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泪。简直欺人太甚。 “林大人。那老匹夫不识好歹。我们就冲进去。就不信了。这小小的一道城门能拦得住咱们。” “对杀进去。取了那老货的头。” “杀进去。杀进去。” 赤麟军群情汹涌。几万人惊天动地的呼喊带着深寒的杀意叫守城的官兵也有些悚然。 林序紧皱着眉头。先是以孝道为名强迫悦宁回京师侍疾。之后太子监国。在冀门关被攻陷之前就充斥着赤麟军哗变的谣言。如今郴州城以他们里通外国为名对他们大门紧闭。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着。 如果他们真的不管不顾冲击城门。不管占不占理。赤麟军跟南楚国勾结谋反的罪名就要坐实了。 林序抬了抬手。冲天的怒骂声戛然而止。赤麟军军纪严明。可见一斑。他沉声道:“黄大人本是冀门关的守将。因为屡次顶撞诚王被贬成七品县官。心存不忿也可以理解。只是。黄大人果真想要不经查证就把我们拒之门外。将几万弟兄的性命当成儿戏么。” 林序此言可谓四两拨千斤。黄剪在赤麟军中也待过一阵子。跟北悦宁很不对盘。在外人看來。他是得罪了北悦宁才被贬的。林序的话大家都听懂了。黄剪此举是在公报私仇。 黄剪变了变脸色。朝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本官以前是从六品的小小参将。亲兵不过五百人。如今虽说是七品县官。手下不多不少也带了三千的兵。此乃皇恩浩荡。跟诚王殿下有何相干。 休得在这里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本官念你们曾是同僚。且饶你们一命。速速退开。不然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赤麟军中一名军士叫骂道:“黄剪。你个窝囊废。在城墙上欺负自家人算什么本事。有种下來练练。你个狗娘……” 黄剪一言不发。夺了身边一个军士的弓箭。一箭朝城下射去。那名军士的骂声戛然而止。那枚羽箭正正地穿过了他的咽喉。他沒死在敌**队的手里。却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杀。愤怒。绝望以及刻骨的仇恨迅速在赤麟军中蔓延。他们本就是受伤且陷入绝境的野兽。他们已经什么都沒有了。剩下的只有这一口气。以及身边从刀光血影中相互搀扶着走过來的兄弟。那是他们的兄弟。他们打过架。抢过食。却也相互挡过刀的兄弟。无数的赤麟军冲向了城门。他们的念头只有一个。冲进去。杀光那些两面三刀的小人。杀光那些伤害他们兄弟的人。 城墙上的士兵犹豫了。虽然他们直属黑羽军。跟赤麟军素來沒有交情。可是。下面的那些人。他们同是出云国的子民。 黄剪大叫:“还愣着做什么。等着他们杀上來。把你们的脑袋当球踢么。” 黄剪身旁的副将脸上闪过不赞同。黄剪的态度太奇怪了。他似乎是有意要激怒赤麟军。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下面的人都失去了理智。让他们杀上來。这满城的官兵沒一个能活着离开。 终于有人手中的弓箭犹犹豫豫地向城下射去。有第一支就有第二支。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下面的赤麟军不要命般疯狂地冲击着城门。一拨又一拨。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又冲上來。城墙上的士兵的手开始颤抖。他们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群野兽。一群不惧死亡的野兽。 林序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沒说。多日的不眠不休。以及饥饿几乎让他的思维停摆。只剩下周围这一张张悲愤而又绝望的脸。这明摆着是一个圈套。有人故意要逼反赤麟军。他明明知道。却无力阻止。 “如果我是你。绝不会让黄剪做出这样的傻事。”副将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越的女声。在这漫天的喊杀声中显得格外诡异违和。 他转过头。先看到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而后他才注意到这是一个年轻而又美丽的女子。她就那样站在城墙上。那淡然的神情与震天的喊杀声格格不入:“哀兵必胜。且城中守军只有三千。赤麟军攻破城墙是迟早的事。到时不止你们黑羽军。城中的百姓也会遭殃。”赤麟军被逼反。激愤之下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 那副将张了张嘴。问出一句:“你是谁。” 女子却是不答。只是接过了身后那剑客手中的剑往前一递。那副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剑上的龙纹让他惊呼一声:“尚方宝剑。”拥有尚方宝剑。且是个年轻的女子。她是沐归晚。 归晚继续道:“黄剪猎户出身。在黑骑军屡被人欺压。后來经人推荐几经辗转成了赤麟军的一名参将。总算扬眉吐气。可他性子刚直。屡次顶撞诚王。不久就被调出了赤麟军。从一名武将成了个文官。日子不可谓不憋屈。皇帝陛下却偏偏看重他刚直的性子。将他放到了郴州城。照样给了他兵权。连陛下都不知道。当年推荐黄剪的人是黎鸳。黄剪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拎周州牧黎鸳。手下有黑骑军二十万。黎家。是太子的母家。 一席话让副将冷汗涔涔。黄剪是太子的人。而陛下素來倚重诚王。如今陛下病重。太子自然要趁机除去诚王这个心腹大患。所以。黄剪要趁机逼反赤麟军。让诚王扣上乱臣贼子的名头。而代价。就是这郴州城。就是这郴州城内的三千军士。以及满城百姓。 他们。都将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 211 绵里藏针 那副将名叫赵玦.贫民子弟出身.二十九岁.他这样毫无背景的人在这个年纪能爬到这个位置.自然是个聪明人.然而.谅他如何聪明.也无法解开现下的困局. 城门.开还是不开. 不开城门.他们只有三千守军.面对赤麟军疯狂的攻势.支撑不了多久.城破之时.等待他们的就是赤麟军疯狂的报复.不光是他们.全城的百姓都得直接面对这群失去理智的野兽的怒火.可开了城门.如今最有望继位的是太子.太子想要斩掉诚王的胳膊.他怎么能跟着唱反调.就算今日他背叛黄剪投靠诚王活了下來.日后太子会放过他吗.一句襄助反贼就能诛了他的九族. 开不开都是错. 归晚瞧着他纠结的脸色.微微冷笑:“这郴州城本就无天险可守.若黑羽军的主力想要驰援.早就來了.可如今已经过了三日了.你可知为何现下都沒有援军的消息吗.” 这三日.他发出了四份求援信.最近的城池离郴州城不到百里.从官道急行军不过半日就能赶到.为何不见援军.这是这几天赵玦一直在想的问題.如今.面对被关在城外的赤麟军.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 “你猜得沒错.这郴州城朝廷早已经是弃子.更确切地说.它是祭品.逼反诚王的祭品.” 赵玦只觉得咽中发干.他艰难地道:“可是这城中还有五万百姓……”他说不下去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成王霸业.永绝后患.区区五万百姓又能算得了什么. 黄剪故意激怒赤麟军.逼他们攻城.等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南楚大军刚好趁虚而入将他们一网打尽.所有人都会认为赤麟军和郴州城守军寡不敌众全军覆沒. 就算他们沒死成.赤麟军今日的举动.也坐实了谋逆的罪名.一支叛军.太子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它消灭. “你们再斗下去.等南楚大军一到.城外的赤麟军和郴州城都会一起被人连锅端.出云国不过是丢了座无关紧要的城池.损不了朝廷多少颜面.一旦太子登基.今日的真相不会有人知晓.太子素來仁厚.他定会为你们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灵撒一腔同情泪.并好好抚恤你们的家属的.”归晚云淡风轻.可说出的话却如利刺字字见血. 赵玦面如死灰.他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援军听到消息能赶來.如果援军能來.他们最多只需支撑半日.半日之后.他们就有救了.可如今.他却被告知.朝廷已经放弃他们了.沒有援军.沒有后盾.他现在终于能体会到城墙下面的赤麟军愤怒绝望到近乎凄厉的痛楚. 那种痛.把他生生劈成两半.一半是滔天的怒火.恨不能杀尽那设计了这场骗局的始作俑者.一半是深沉的无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副将.知道真相.他又能如何.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也曾踌躇满志.想要建功立业.也有一腔热血.想要保家卫国.为了出云国.他可以与南楚国的敌军誓死周旋.他可以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可如今.他厮杀的却不是敌人.是自己人.他将流尽最后一滴血.却不是为了出云国.而是一个肮脏而龌蹉的阴谋.这场阴谋背后的牺牲.是郴州这一座曾经生机勃勃.美丽无双的城池.是城中数万百姓的性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军魂.是数万懵懂而热血的士兵的生命. “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一死.我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归晚适时加了把火. 赵玦一震.是啊.最多不过一死.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定了定神.眼中划过一抹狠戾.向归晚一抱拳.正色道:“沐大人不必多言.赵某知道该如何做了.” 天地不仁.可是即便是蝼蚁也有挣扎求生的权力.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凭什么能轻易地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不甘心.不甘心.他几步迈到黄剪身后.大吼一声:“所有人统统给我停手.” 城墙上的士兵顿了顿.手上却沒有停.虽然他们也敬重赵玦.可黄剪毕竟是主将. 黄剪冷“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笑一声:“赵玦.你敢造反不成.” 回答他的却是透心的一剑.黄剪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前滴着暗红色血液的血.他是军人.知道这样的血色正是刺破了心脏才有的颜色.赵玦.他怎么敢.怎么敢. 不仅是城墙上的士兵惊呆了.就连城外的赤麟军也不自觉停下了攻势. 黄剪的两名亲卫从左右两侧冲了上來.却被赵玦及其亲兵几剑砍杀.赵玦一剑斩下黄剪的头颅.厉声道:“黄剪里通外国.反间我等.现已被斩杀.你们还不快住手.” 这一变故不说是城墙上的守军.就是下面攻城的赤麟军也愣住了. 黄剪的亲信开始质疑:“你可有证据.” “尔身为副将.竟公然谋害主将.分明是跟赤麟军勾结.想要里应外合将我们一网打尽.” “杀了他.杀了他.” 众人叫嚣得凶.真正上前的却沒几个.有点理智的人都明白.此时再闹了内讧.也只有死路一条. 赵珏在军中多年.自然也是有亲信的.此时也不由分说地站在了他身后.两拨人壁垒分明.立时剑拔弩张起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黄剪通敌是真的.这几日我们的求援信都是被他拦下來的.” “前几日尚未有敌情就封锁城门.分明是想断了我们的粮草.困死我们.” “黄剪该死.” 一石激起千重浪.其实黄剪的亲信们未必不知道即便死守城门也会很快被下面的赤麟军攻破.不过一时下不來台罢了.此时跟赵玦闹翻并不明智.何况现在黄箭已死.此时再计较这些也毫无意义.如何度过目前的难关倒是真的. 今日之事.黄剪的亲信对他任意挑起事端也不是沒有怨言的.两军交战.阵前失利那是兵家常事.何况赤麟军是被夜半偷袭.损兵折将在所难免.他们之前一点口风都沒有收到.黄剪就一口咬定赤麟军通敌.并激怒对方.害他们惹上了这个大麻烦. 不管赵玦的亲信给出的证据是不是真的相信.为了活下去.他们也只有姑且跟赵珏站在同一战线.打开城门应赤麟军进來了. 一时间沒了人说话.那意思.是隐隐以赵珏为首了. 赵珏也不是笨人.如果贸贸然打开城门.赤麟军定然会不管不顾地先泄了火再说.也只能找人说合了.最合适的人选.非归晚莫属. 如今归晚的真实身份天下皆知.当年诚王在御前求娶她的事满朝文武至今津津乐道.赤麟军连州牧的面子都未必卖.归晚的荀阳商会却轻轻松松地能调遣五百人.如今她又不惜犯险为赤麟军正名.要说归晚跟诚王.跟赤麟军的关系不好.谁都不会相信. 被他殷殷望着.归晚叹了口气.谁叫她一时心软惹下这么个大麻烦.如今也只能好人做到底了. “林序可在.请上前一步说话.”清越的女声在这鲜百度搜索“小说领域”看最新章节血弥漫的两军阵前显得格外突兀.连赤麟军的肃杀之气都为之一缓. 早在城墙上起了内讧之时.林序便勒令赤麟军停下了攻势.他一眼就看到了城墙上那一袭素衣.敢在两军对垒时站在阵前的女子.除了她.还有谁人. “沐大人请讲.” 归晚朗声道:“黄剪诬陷贵军通敌.现已伏诛.然受他蒙蔽的守城将士无辜.他们只是受其蒙蔽.城中百姓更是无辜.林大人.以为然否.”她根本就沒有为赤麟军正名的打算.只说百姓无辜. 这哪是劝和啊.完全是你们爱进不进.不进拉倒的高傲姿态. 赵珏懊恼得要死.他之前沒跟归晚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她的性子.这.哪是个说客啊.完全就是个姑奶奶啊.再不情愿.也该先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力证赤麟军沒有通敌才是啊.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不是火上浇油.激怒对方吗.早知道还不如他自己來了. 如今后悔也沒有用了.势还是要造的.他抓准时机从城墙上丢下黄剪的人头.算是给赤麟军一个交代. 就算是劝和的话.也说得这么沒有诚意啊.林序高声道:“自是如此.林某谢过诸位高义了.我全军上下愿立下军令状.保证秋毫无犯.”归晚自然有高傲的资本.这个台阶.他不下也得下了.再僵持下去.他们赤麟军就变成真的叛国通敌了. 就这样.城墙上的守军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棘手无比的难題.归晚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甚至有些敷衍的话就解决了. 直到城门打开.赤麟军鱼贯入内.守城的官兵们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随着赤麟军一同进入的.还有蜂拥而入的大批的流民.把这个不大的城池挤得满满当当.街上人满为患.无处不充斥着鲜血与腐臭的异味.幸而多日无雨.天气也不算冷.众人席地坐在大街上也能得以休憩.  “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赵珏咬咬牙.拿出了剩下不多的粮草招待了赤麟军.跟林序商量道:“城中封锁近半月.已无多少余量了.” 林序点头.太子一党的阴谋他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既然决定以郴州城为代价让他们去送死.又怎么会准备多余的粮草给他们. 郴州城并非雄关.即便两面环山.却不是易守的地形.与南楚大军正面迎上.失守只是早晚的问題. “准备让城中百姓转移吧.”林序沉吟良久.轻声道.存粮将尽.多耗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何况.南楚大军可不会让你耗着. “这恐怕……”赵珏说不出下面的话來.不战而弃城.一旦遭到弹劾.那便是死罪.可是.如果注定是死局.他们还要让满城百姓陪着他们一起送死吗. 各里正开始告知各家各户准备逃难.如今离开了这里.他们将在何处落脚.以后能不能活下去.城中哭声一片.整座郴州城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除了在城墙上轮守的官兵.其他的士兵都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林序却出现在归晚落脚的客栈.他身上仍是那身厚重的甲胄.因为多日未曾休息.眼底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世事果真难料.想不到我最后可以话别的人竟然是你.” 归晚微微讶异:“你要留下來.” 她果然是聪明绝顶的.不消多言就立马能知道他的意图.林序微微一笑.那一身带着血腥气的甲胄也掩不住从骨子里偷出來的清润.这样的京城贵公子.本该手拈棋子.闲落灯花.春來杏花落满肩头的.而今他的铠甲上却积满了铁锈般的暗色鲜血.原本清朗的嗓音也因为疲惫变得黯哑:“下一个城池中.沒有另外一个沐归晚.” 他说得随意.归晚却是心头一颤. 最近的城池相距不过百里.即便带上这么多百姓.只要抓紧时间.是能赶在南楚大军之前抵达的.可是.他们都清楚.黄剪既然能够污蔑他们通敌.黑羽军能迟迟不驰援.那证明李宴楼就是太子的人了. 这次他们能顺利进入郴州城.得赖于归晚相助.那下一个城池呢.再吃一次闭门羹.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了.还是拖着这么多百姓一起死.他不敢赌.赌下一个城池中.还有一个本性善良.心系苍生的沐归晚. 何况丢了冀门关.赤麟军已是如履薄冰.如果再弃城而逃.即便以后洗去了通敌的污名.也将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他们需要一场胜利.亦或是一场壮大的牺牲.來打破太子一党的阴谋. 归晚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你甘心吗.”林序最大的愿望就是辅助诚王上位.振兴林家.如今.愿望一个都沒有达成.他怎么甘心就此放弃自己的生命. “林家林序.在朝中并非无名之辈.只有我挡在最前面.才能挡住满朝文武的悠悠之口.何况我是主帅.舍我其谁.” 归晚心头酸涩.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今日一别.就是死别:“为了北悦宁.你不惜一死.你就这么相信他能坐上那个位置.” 林序轻笑:“不能又如何.太子看起來温和懦弱.下起手來倒是雷厉风行.先是骗悦宁进京.再是趁着赤麟军大败.诬陷我们通敌.轻轻松松就把我们打入了尘埃里.我们输了也不算冤.若他对上南楚也能有这样的魄力.皇位就是他坐了又如何.” 归晚闻言也是一笑:“北悦宁只怕不是这么想的.”这两年.北悦宁行事越发躁进.早就沒了之前的雍容大度.可见他对那个位置的执着. 林序笑了:“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罢了.黄剪有一句话倒是沒说错.我们出云国确实出了叛徒.那日晚上南楚偷袭之前早就把我们的管卡暗哨摸得一清二楚.几次伏击我们.也是占了地利.恐怕我们的边防图是落在对方手上了.” 如果赤麟军不是被一举拿下了冀门关.通敌之事也就成了子虚乌有了.这环环相扣的设计中.边防图成了其中的关键.然.边防图是何等重要.除了一军主帅和皇帝.就是太子也未必清楚.把边防图给南楚国的究竟是谁. 归晚抬头望着他.笑道:“林序.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绵里藏针.真是叫人索然无味.” 庆昭帝对几个儿子都极为防备.怎么可能让太子有机会接触到边防图.除了皇帝本人.能拿到那个东西的.也就只有神通广大的右相大人了. 因为归晚的关系.林千夜看北悦宁不顺眼.北悦宁被迫进京.也有他的手笔.如果说林千夜为了陷害北悦宁而送出了边防图.以他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倒也说得通. “你不在意.” 归晚的脸上毫无波澜:“正如你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是帮着太子争权夺利罢了.即便真是他做的.又如何.” 林序捏了捏眉心.笑容有些疲惫:“是我枉做小人了.” 归晚不语. “辛蔷薇.”林序沉下了声音.见归晚抬头看他.他宛如宣誓般郑重道.“若有來生.愿你我能成知己好友.” “我以为.今生我们不是朋友.却至少是知己.” 林序脸上的笑蓦然绽开.宛如清荷.他不再多言.转头大踏步离去.消失在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暮色中.背影始终挺拔如修竹. 212 疑虑 那是归晚最后一次见到林序.那个儒雅温和.清润如竹的男子. 半夜时分.南楚大军突然來袭.赤麟军在仅仅几个时辰的短暂休憩之后.其中的五千人上了城墙迎敌.他们把战马和仅剩的粮草全部留给了护送百姓的袍泽.这些.他们都用不到了.这是一场必死之战.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留下.就是牺牲.就是死亡. 剩余的三万多赤麟军与赵玦的三千守军护着百姓从北城门撤离.赵玦回望赤麟军镇守的南城门.极目望去.只看到隐隐的火光在城墙上浮动.那是这朔月之夜唯一的光明. 不敢举火.百姓们在黑暗中相互搀扶着.磕磕绊绊地前行.人群中夹杂着细细的啜泣声.护送楼嫣然的车驾也在队伍中.这些庆昭帝派來的亲卫军大多是勋爵之后.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耍耍花架子.打打猎还行.一遇到真刀真枪就怂了.也沒了平日里的跋扈.全凭赤麟军做主了. 不止是这些亲卫军.就连赵玦带领的三千黑羽军也隐隐尊赤麟军为首.因为.他们的性命.是留守的五千赤麟军换來的.他们的牺牲.值得所有人敬重. 东方开始微微发亮.当启明星冉冉升起时.郴州方向燃起的滔天烈焰染透了半个天空..城破了. 逃难的人流停了下來.不知是谁先开始.一个.两个.无数的百姓朝着郴州城的方向跪下.嚎啕大哭.那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本以为可以在那里生老病死.如今.一切都沒了. 那里还有五千名士兵.他们平时或许飞扬跋扈.或许也会欺压良善.可是现在.国难当头.他们用年轻的生命.争取了这短短三个时辰的逃命时间. 每个士兵的背后.都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或者相濡以沫的妻子.可爱聪慧的孩子翘首盼着他们回去.他们.再也等不到了. “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一名士兵催促着.这几天他见多了牺牲和死亡.那颗悲恸的心早已麻木了.伤心有什么用呢.也许下一刻.死去的人就是他了. “还不快走.你们想让他们白死吗.” 百姓们含着热泪.砰砰地朝郴州城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行. 时间紧迫.为了加快行程.赤麟军都把坐骑让了出來.给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自己大踏步地往前走.浑然沒有了平日里的骄横模样.见赤麟军带了头.赵玦也示意手下的黑羽军照做.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家亲卫.再不情愿.也讪讪地让了坐骑.这一行.竟是前所未有的军民和谐. 归晚望着那被火光染红的天空.脸上一片凝重.林序费尽心急竟然只守住了三个时辰.南楚大军怕是倾巢而出了. 他们正满怀希望地赶往宣州城.但凡宣州牧治下的百姓都知道.李宴楼爱民如子.且沒有丝毫架子.他定然不会见死不救的. 归晚却沒有他们想得那般乐观.宣州不同于郴州.乃是丢不起的军事重镇.不要说是五万百姓.就是十五万百姓的命.与一个雄关相比.也轻如鸿毛.且不说这人群中有沒有混入奸细.被南楚大军跟得如此近.恐怕在城门大开之时.南楚大军就会趁虚而入.城门岂会为了这区区几万人轻易打开. 其实赵玦他们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是.谁都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因为宣州.已经是穷途末路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离宣州城也只有四十來里了.希望情况沒有那么糟. “娘亲.你看.那是什么.”一声稚嫩的童音打断了归晚的思绪.她顺着一个小童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蓦地一缩. 随着火光减息.西北方向的天空漫起了土黄色的尘嚣.那是南楚的大军追來了.那是骑兵. “追兵來了.快走.”士兵们催促着. 众人心急如焚.更是加紧了脚步.三十五里.三十里.二十五里.只要他们进入宣州守军的范围.就能获得一线生机了. 这些普通百姓再怎么赶.又怎么比得上南楚骑兵.当众人面对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时.所有人都有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连接两端官道的石桥.被大水冲走了. “快.搭浮桥.”赤麟军的将领当机立断.他们身上的辎重不多.事先也沒料到过会碰到这种情况.幸而旁边就是树林.材料倒是不缺. 子言一脸凝重:“小姐.这里叫桃花江.虽然河道宽.河床深.但数十年來上游干涸.已经成了一条小溪流了.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水.” 子言不知道.归晚却是从青龙河改建的堪舆图中见到过的.治理青龙河.林千夜采用的方案就是暂且将青龙河分流.这桃花江弯道不多.不易淤积.是天然的分流渠道.这水.应该是从青龙河分流过來的. 桃花江的石桥本就在官道上.來往的人不少.可是.沒有人知道这桥被冲走的消息.可见事情发生就在这一两日. 世间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这是人为.还是巧合. 南楚骑兵漫起的烟尘越來越近了. 可是.在如此湍急的河流中.要迅速搭起一座浮桥谈何容易.用绳子固定的木头很快就被冲散了. 一名参将红着眼睛吼了一声:“筑人桥.”他自己抢先跳下了水.拦住了快要被水冲走的浮木.紧接着.他麾下的士兵也一个个下了水.手拉着手.筑起了一道人墙.他们用肩膀固定住了在水中左摇右摆的浮木. 很快.江面上浮起了三座人桥. 立马有人组织百姓从桥上通过.后面是如虎狼一般的南楚大军.再晚一步.就是死亡.可是此时.竟然沒有一个人争先恐后. 让百姓先过.然后是士兵.马匹骡子等无法通过的.就只能赶到河里.所有的人此时都只有一个念头.宁可死.也不留给敌人. 快快快.无数的人从他们肩膀上跑过.水里的士兵紧咬着牙关.死死拉住旁边人的手.浑然不觉肩膀上已经血肉模糊.他们只知道.要咬牙挺着.一旦松手.一旦倒下.这桥就垮了.这几万人的性命.都在他们肩上. 远远的.能看到南楚追兵的旗帜了.上面龙飞凤舞的赫然是一个“闲”字.來的人竟然是南楚丞相.见月闲. 还有数千人沒有过河. 南楚前锋参将笑了:“我说郴州城怎么脆得豆腐似的.原來.这满城守将都做了逃兵.这些孬种.真是丢尽军人的脸.弓箭手.准备.” 他懒洋洋地一挥手.冰冷的利箭.瞬间就收割了站在后排的十数个士兵的生命. “格老子的.老子跟他们拼了.”马上就有赤麟军的将士举起了盾牌朝着南楚大军冲了过去.來不及了.剩下的人想要顺利逃脱.总要有人掩护.总要有人牺牲.他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是战死的兄弟们拼死保下來的.当然也可以随时为了其他弟兄去死. 赵珏一抹脸上的血.朗声笑道:“黑羽军的弟兄们.咱们可别让赤麟军给小瞧了.有盾牌的.举起盾牌.跟我上.” 几百个人.对着几千万人的大军发起了冲锋.明知是螳臂当车.明知道是不自量力.赵珏还是冲了过去.当敌军的长枪洞穿了他的胸口.他仰面倒下看到了灿烂到刺目的阳光.他想苦笑.却再沒有力气牵动嘴角.他早年丧父.家产被族人霸占.是娘靠着绣花熬坏了眼睛把他带大.來参军就是想要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为了这个愿望.他自私自利.一门心思往上爬.却不想.这时候莫名其妙地高尚了一次. 他死了.家里瞎了眼睛的娘怕是也活不下去了吧.朝中的那些蛀虫.那点抚恤金怕是到不了娘的手上.他还沒來得及娶个贤惠的媳妇生个胖小子.他还沒來得及狠狠地教训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族人.让他们跪下來舔他的鞋.他沒來得及跟娘告别.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沒做呢.真是不甘心啊. 剩下的人.都安全过了河.河里搭桥的士兵却來不及撤退了.他们拼命拉着周围同伴的手.推着同伴往前游.身体却早已僵直脱力了. 在河的对岸.无数的百姓冲到河边哭喊着伸出手:“快点.把手递给我.”箭矢扑面而來.渡过河的士兵红着眼睛嘶着嗓音喊:“往后退.全部退后.” “快去帮帮他们.”归晚推开护着他的子言.死死盯着河面.“所有人都去.” 十几个护卫斩下了几根树藤.往河面一抛.缠住了泡在水中的士兵.将他们往河对岸拉.周围的百姓纷纷伸手帮忙. 冰冷的箭矢铺天盖地而來.河水瞬间被染得通红.他们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死神的箭. 随着藤蔓被拉了上來.又有不少人痛哭失声.有的士兵身上被箭穿了十数个血洞.可是.他们紧紧拉着后面的战友的手.到死也沒有放开.那是生的希望.前面的人拉住了他.他也同样拉住后面的人.尽管他沒有得到命运的眷顾.他却仍旧希望后面的人能幸运地活下去. 归晚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不是沒见过死人.也曾亲手杀过人.但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壮烈的牺牲.如此绚丽的死亡.以及在死亡面前人们勃发出的勇气与力量. 那些逝去的年轻生命.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沒有人会忘记他们的牺牲.他们用鲜血告诉别人.生命是多么宝贵.多么值得真诚热烈地去挚爱.曾经的她想要放弃生命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与可耻. 河水阻拦了追兵.他们甚至來不及埋葬逝去者的尸首就匆忙前行. 南楚大军中.一位长相斯文的男子吩咐道:“此地风景不错.原地休整.命人搭桥.另外.那些尸首帮他们埋了吧.”他正是鼎鼎大名的见月闲. 那图不甚在意地道:“丞相.何必这般麻烦.一把火烧了就是.”夏日里尸体腐烂得快.易引发疫病.放把火烧了岂不是简便.丞相大人纵然英明神武.究竟还是个文人.太妇人之仁了. “出云国的军队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块标示身份的木质铭牌.每个人都照铭牌立个碑.埋骨他乡.总不能连个供人祭奠的地都沒有.”见月闲嘴角含笑.对那图的顶撞毫不在意.“就葬在这桃花江畔吧.依次排开.必定壮观得很.要是青龙河不这个时候分流.这些人也不用死.你说.除了我们.这些活下去的人最恨的该是谁.” 丞相和颜悦色.并不意味着他好说话.那图不敢再多说什么.青龙河是林千夜与出云太子主持修建.丞相大人与出云国的右相林千夜齐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林千夜身上丞相从未讨到过半分便宜.这出云国死去将士的墓碑.将是打在林千夜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顺利渡河的人也沒有丝毫劫后余生之后的喜悦. 沒有了马匹.只能步行.之前的逃命已经耗去了他们大半的力气.炽烈的阳光几乎能灼伤人的皮肤.干渴和饥饿让本就精疲力竭的人们陷入了疯狂的绝望.孩子们哇哇大哭.悲伤与愤怒的气氛围绕着每一个人.如果不是石桥被冲垮.那些人都不会死.他们不会丢下马匹.不会丢下粮食和衣物.那河水冲走的是他们以后存货下去的希望啊. 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桃花江突然暴涨.是从青龙河分流过來的水.” “青龙河是太子和林相主持修建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分明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啊.” 一拨又一拨的质疑如浪般在人群中散开.楼嫣然在渡河之后就凑到了归晚身旁.她用袖子掩住漫天飞扬的灰尘.闷声道:“此时夏汛已过.青龙河的水位开始回落.分流并非迫在眉睫.你说.林千夜和太子是怎么想的.”她眉角飞扬.幸灾乐祸.她现在虽然狼狈.可是.越是在这个时候.出云国的人越不敢让她有半分危险.要是她出了事.一旦两国结盟出了差池.信陵倒戈.出云国就离被灭国不远了. 见归晚不答.她又接着道:“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如今青龙河之事由林千夜全权处理.以他的能耐.若非他同意.谁也不可能在这么大的事上自作主张.你说.如果有人吼一嗓子.是林千夜跟南楚勾结.会不会有人相信.”她眼底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归晚被晒得口干舌燥.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脚底的水泡破了疼得钻心.她神情有些烦躁:“你敢喊.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把你丢到南楚国的军营里.” 她眼底冷冽的肃杀之气毫无作伪.楼嫣然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也只是逞一逞口舌之快.沒想到这次归晚的回击如此直接.她冷笑了一声.也不甘心就这样认输:“本宫不说.别人就不会说了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归晚脸色微变.林序怀疑冀门关失守是林千夜向南楚国泄露了边防图.如今.又是他主持修建的青龙河在这时候分流拦住了他们逃生的去路.林千夜跟北悦宁不和不是秘密.他的朋友红尘是昭麟国的前太子又是不争的事实.难道.这真的是他做的吗. 这是几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们也有家有室.有妻有子.他们苦苦挣扎着求生.却因为某人的阴谋一个个在她面前死去.如果真的是他做的.她真的能对他毫无芥蒂吗. 楼嫣然瞧着她的脸色快意地笑了:“其实我挺佩服林千夜的.他恣意妄为.比皇帝过得还惬意.”她占了上风.一高兴.又从“本宫”改成了自称“我”. 归晚咬了咬牙道:“嫣然公主.你还是将伶牙俐齿用來叫开城门吧.” 前方传來一阵欢呼.他们看到宣州城的城门了.但是.紧接着希望而來的.是绝望.正如归晚所预料的那般.李宴楼不开城门.南楚大军就紧随其后.他们怎敢大开城门.若是此时南楚大军趁机杀到.宣州不保.宣州满城的百姓也将不保. 此时的南楚大军却在原地搭起了帐篷准备过夜了. 见月闲悠然自得地拿了一杆鱼竿在江边垂钓.看着那图在他身旁转來转去.淡声道:“北悦宁治军倒是有两把刷子.可惜.一支雄师毁在他们自己手上.李宴楼不敢开城门.看他们相互憎怨.相互敌视.在绝望中慢慢挣扎.不是更有趣.” 213 山中大军 宣州城,数万人被拒之门外,群情激奋。 不止如此,他们还得到了一个更叫人绝望的消息:数日前,信陵国以嫡长公主在出云国被刺杀,为长公主报仇为由,数十万大军围攻久云关,久云关告急!信陵果然与南楚国结成了联盟对出云国两面夹击,出云与信陵的联盟破裂了! 值得庆幸的是,林相发现了信陵国的图谋,及时把青龙河的水引入了桃花江,阻住了信陵国军队的來路,步家严防死守,久云关安然无恙。 原來,那冲入桃花江,阻住他们生路的滔滔江水真的是右相大人放的!众人心底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愤怒与绝望。右相大人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他出面缔结的两国合约会破灭?为什么他就不能提前预知敌情,拒敌于国门之外? 他们不懂什么叫顾全大局,他们只是平凡百姓,只想卑微地活下去。正是那大水,冲走了他们这几万人仅剩的粮食,成了压在他们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难道为了守住久云关,就可以不顾他们的死活了吗?久云关后的百姓就是人,他们这些人就不是了吗? 他们奉为天人的白衣丞相与把他们拒之门外的宣州守军有什么分别!他们也是出云国的百姓啊! 对宣州守军的愤怒都转为了对林千夜的愤恨,被饥饿和干渴折磨的百姓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林千夜和宣州太守李宴楼。 护送着楼嫣然的金吾卫当即就翻了脸,将楼嫣然团团围住。 楼嫣然脸色惨白,怎会如此?红尘明明答应帮她向父皇传递她平安的消息。是红尘不守信诺,还是父皇明知道她还活着,却放弃了她?不,这两个理由中的任何一个她都不敢相信! 归晚在一片谩骂声中脸色难看,久云关虽然守住了,可是引水入桃花江,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桃花江越到下游,河床越浅,水也越少,到与信陵交界的久云关一带时,河道已经消失,形成一片低洼的小小平原,自从林千夜促成两国结盟,不少商旅在此來往,汇成了一个不下数万人的小城。此时大水一淹,必定生灵涂炭! 林千夜的手上真的沾染了上万条性命吗? 青龙河改造,最佳方案就是把青龙河水引入桃花江,在桃花江下游修建工事加以疏导,再将水引入信陵国境内的汾水,最终汇入落星谷引入大海。 林千夜问楼嫣然要落星谷附近的山川和河道走势图,就是为了规划河道,避免分流之后大水冲了信陵国境,引起两国纷争。 可惜楼嫣然给的不是准确的地形图,桃花江上的工事迟迟无法动工。这段时间,归晚追着她,就是为了拿到完整的地图,可是楼嫣然将这个当成了与林千夜谈判的资本,怎么会轻易给? 如今桃花江下游的工事并未修建完毕,他们提前分流,阻拦信陵国的大军,这大水一淹,青龙河失去了最佳的改造方案,劳民伤财不说,两国也彻底撕破脸了。 楼嫣然隔着人群,望向归晚,又默然移开目光。归晚心中涩然,她并不讨厌楼嫣然,但在家国面前,任何东西都应该让步。如今,信陵大军压境,楼嫣然就是最好的人质。 子言轻声道:“嫣然公主拿图纸要挟,无非是仗着我国需要信陵国这个助力,不敢与她撕破脸,她想右相助帮她窃取王位。却不想机关算尽,到头來害人害己,若她早点交出地形图,此时怕是已经返回信陵国了。桃花江的工事也早已建成,引入落星谷的河水能灌溉信陵国千倾良田,有了如此两利之事,信陵国与我国也不至于反目。”信陵国素來干旱少水,能从青龙河调水过去,对他们总归是件好事。 归晚叹了口气:“她也并非短视之人。眼前信陵国从青龙河调水对他们有利,可是我们一旦在上游截断水流,他们就要受制于我国,所以她不愿拿出图纸。” 子言似是不信:“截断上游的水流,这工程怕是要倾国之力,她多虑了。” “事在人为,这也并非不可能。站在她的立场,我也会有这样的担忧。”归晚按了按额头,一脸晦涩。 子言见她脸色不对劲,猜到了她的顾虑:“水淹信陵大军,右相大人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小姐是个特别容易心软的人,她怕是不能赞同右相大人如此做法吧? 归晚苦笑:“你也相信那水是林千夜放的吗?”她摇了摇头,不愿再继续这糟心的话題,“我们一会绕过宣州城离开这里。”她心底不安,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要找林千夜问个清楚。” 不远处的明律走了过來:“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是翻过前面的羊公山了。”他身边也带了几个护卫,明家私贩粮草与南楚国一事需尽快善后,他自然也想尽快离开。 归晚点头,羊公山就在宣州城外,山势险峻,连绵数十里,大军无法翻越,是天然的屏障。他们这些带了顶尖护卫的人,翻越羊公山是进入出云腹地最佳的捷径,只要带上水,山中有的是动物可供猎食,也不必担忧口粮。 归晚所带的十二人与明律的四名护卫悄悄离开了队伍向羊公山进发,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而赤麟军与剩下的百姓,则要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上百里才能到达下一个城镇。在那里,他们也未必能得到补给。 明律遥遥望着那涌动的人群,眼神阴郁:“这几个州都是太子的人,不太可能会收编赤麟军。这么多人,在饥饿之下,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來。”面对敌人,他们或许会同仇敌忾,可是当沒有敌人时,饥饿与疲惫会慢慢将意志消磨,求生的本能将占据上风。一支饥饿的军队,数万沒有口粮的百姓,足以从受害者变成杀人的土匪与暴民。 归晚苦笑:“这也是见月闲的算计之一。他如果早早追上來,赤麟军必定会拼死抵抗,他也会有所损伤。而今,他逼着他们丢下了所有辎重,也料定李宴楼不敢收留他们。这些人反倒会成为扎向出云的刀子。”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根本就无力阻止! 山道难行,初时还有樵夫砍柴留下,勉强可行的一点小径,再向上攀援就无路可走,只能披荆斩棘了,一行人过得十分狼狈。到了第二日正午他们也才堪堪翻越了三个山梁。 归晚脚底都磨烂了,只好由人轮流背着。小七背着归晚一面向上攀爬着,一面嘀嘀咕咕:“小姐,你说怪不怪?我们走了这么久,别说虎豹了,就是一般的野物也比别处要少。” 归晚沒多少在深山行走的经验:“或许是看到我们人多,吓跑了呢?” 阿真在一旁接口:“我也觉得奇怪,这里沒多少野兽的痕迹。” 不多时,明律的护卫发现了一个捕兽陷阱。 初始他们并未在意,这山中有一两户猎户也属平常,可紧接着他们发现不少粗大的树木被砍伐,斧迹犹新。这绝不是三两个人能做到的。 “小姐,你快看!” 顺着阿真的手指望去,明律轻呼一声:“那是栈道!”峭壁之上,一条栈道连着山壁连绵向前,不知蜿蜒到何处,栈道上有人放哨,不远处的山壁上还有瞭望台。居住在这里的绝不是一般的山民。 那瞭望台上的一名哨兵突然开始挥动两面小旗。 “是旗语,我们被发现了!” 他们一路上并未掩藏行踪,依照山中森严的守卫,发现他们并不奇怪。 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他们就被团团围住。 归晚低声道:“不要轻举妄动。”这是别人的地盘,对方熟识地形又人多势众,他们又是满身疲惫,硬碰硬大概讨不到好。 明律上前一步,朗声道:“我乃明家第七子,借道一过,望诸位行个方便,事后必有重谢。”他是个商人,且是个有钱有势八面玲珑的商人,身份比被通缉的归晚要好用。 很快有头目模样的人迎了出來,检查了明律的信物之后,强硬又不失客气地请他们前行。栈道周围虽说算不上五步一岗,但守卫竟然有序堪比军队,奇怪的是这些人匪气十足,叫人一时猜不透他们的身份。 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成片的竹楼木屋拔地而起,一眼看不到尽头,这何止是一个山寨,简直是一片山中的城池!这山中竟藏了不下十数万人! 进入寨中,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精壮的汉子,未见一个女人。趴在阿真背上的归晚格外引人注意,那些汉子们毫不避忌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灼灼的目光叫人不适。 明律面上一紧,厉色道:“这是舍妹,诸位放尊重些!” 那头目呵呵一笑,斥道:“看什么看,沒见过女人吗?敢再乱瞄的挑两百担水去!” 众人一阵哄笑,有人不怕死地回道:“马统领,哥几个小半年沒吃到肉了,好容易见到这样的绝色,多看几眼还不行啊?”话虽说得大胆,究竟还是散了。 这些人看起來并非是不讲理的匪类,归晚等人却更觉忧心,不是土匪,这些人就是兵了。在这深山之中,是谁藏了数十万大军?他们又想干什么?发现了秘密的他们有几分胜算能安然离去? 那头目将他们安置在一栋三层的小竹楼处便不再理会,一连三日,自有人送來饮水饭食,他们除了下山,行动之间也沒有多少限制,只是每每要求见此处的管事,却以管事不在为由被回绝。 这几日竹楼周围倒是热闹,听闻住进了个貌若天仙的大姑娘,山上的汉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找借口套近乎。可惜归晚脚伤未愈,在房间内足不出户,那些人倒跟子言等人混了个脸熟。 “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那些人口风紧得很,对他们的來历只字不肯提。”子言一笑道,“不过似乎离这不远有个村落,住着些老弱妇孺,是这些兵的家眷。”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人精,要不是从一个少年脚上崭新的鞋子看出端倪,他还试探不出这个消息來呢! 归晚点头:“正经的士兵不能带着家眷,这些人又都痞气十足……”她早就开始怀疑了,子言的消息帮她理清了思路,“这羊公山上数年前盘踞着一窝土匪,是被诚王剿灭了,可百姓们见到的只是几个匪首的尸首。不止是羊公山,诚王每次剿匪都是如此……” 诚王的军功大半來自剿匪,大大小小的土匪窝被他灭了不少。若是这些土匪都被他收编了…… 明律难以置信:“这山中不下十万人,哪來那么多的土匪?” 归晚想了想道:“自然不止是土匪,还有一些‘殉职’的正规士兵,甚至是天灾人祸造成的流民。”只要有心,慢慢聚起一批人并无困难。 明律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是诚王的私兵?”藏了这么一批军队,诚王的用心可想而知。 “八成是。”归晚一早就知道诚王夺位的心思,倒沒有明律那么讶异。 正说话间,有人通报:“文先生回來了,请明公子和沐大人到前厅说话。” 归晚和明律互望了一眼,之前明律说归晚是他妹妹明鸾,对方并未起疑。如今对方一上來就喝破了归晚的身份,想來这三天他们在探对方的底,对方也沒闲着,此次相见是有备而來,來者不善了。 214 投名状 文先生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身量甚高,半旧的绸衫下面空荡荡的,竹竿似的身形被这群匪气十足的兵士们衬得弱不禁风,倒像是个不慎误入土匪窝的一个教书先生。 “前几日文某事忙,多有怠慢还请见谅,两位请上座。”他一上來就深深拜倒,语气颇为诚恳。 归晚笑道:“文渊先生客气了,这几日承蒙招待,感激不尽。” 明律神情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跟着归晚坐下,脸上挂上了斯文的笑意:“沒想到能在这碰到文渊先生。”文渊学贯古今,乃是一代大儒,朝野之中颇具声望,皇上三次召他为官,他三次上表推辞,可谓是不慕名利的典范。,他跟明律的父亲乃是知交,此时却故作跟明律不认识。 文渊连道不敢,叫人上茶:“茶水粗糙,委屈两位了。” 归晚瞧了瞧厅外守着的十数兵卫,丝毫不见外地玩笑般道:“文先生不当你的闲云野鹤,怎么到这鸟不拉屎的土匪窝当起账房先生來了?” 文渊摇头笑道:“沐大人多虑了,这山中的兄弟虽瞧着粗鲁了些,却都是军纪严明,铁铮铮的汉子。”一句军纪严明说明了这山寨是正规的军队,却是避重就轻,沒有提及自己在这山寨中的身份。 明律轻咳了一声,接口道:“不知道先生找我二人有何见教?” 文渊长叹了口气:“请两位前來,实属无奈,请明公子和沐大人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务必帮这个忙。”说罢他又起身,深深拜倒。 瞧这殷切真诚的态度,瞧这厅外的森森刀戟,这文先生果真是个有趣的人物,软硬兼施的手段颇有些心得。主人做戏,作为合格的客人,总不好马上拆台,归晚饶有趣味地坦然受之。 倒是明律,平日在文渊面前执的是子侄之礼,如今被文渊行礼,颇有些不自在,惹得归晚瞧了他一眼:“文先生何出此言?社稷何重,我等毫末微小,岂敢轻言帮忙?”文渊不想让归晚知晓他与明家的交情,他也只好装作不识,且看他究竟为何要这般做。 文渊呵呵笑着,脸上颇有几分腼腆:“事情紧急,我也不跟两位绕圈子了。如今大战在即,粮草吃紧,明公子富甲天下,沐大人在商户之中一呼百诺,文某想请两位襄助,筹措些粮草。” 听这话,倒有些绑票勒索的意思,难怪文渊要觉得不好意思了,一个朗月风清的大名士改行做这种敲诈勒索的买卖,确实是不太容易上手的。 明律皱了皱眉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先生须知,私贩粮草,乃是诛九族的重罪。” 文渊一顿,面上又添了几分不自然,明律的眉头皱得更紧。 如若再沒发觉两人之间的异样,归晚就白混了,她故作不知地推波助澜:“不知先生想要多少粮草?” 文渊立马答道:“不多不少,正好一万担。想來这个数目不会令两位为难。” 顿了顿又道:“事急从权,文某也是实在无法可想。毕竟……山外的赤麟军已经断炊三日了。再不想想办法,就要出大事了!。”这句话算是回答了之前明律的问題。 原來是为赤麟军筹集粮草,他们早就猜测这山中的军队跟诚王有瓜葛,看來果真如此,明律暗自叹息,之前文渊就曾游说过明父,让他投靠诚王,好谋那从龙之功。然在朝中左右逢源但与任何派系都不沾边,这是明家长久的生存之道,如今诚王跟太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搅进他们之间的争斗,更是于明家不利,明父一再推却。不想如今文渊竟会想到扣住他与归晚两人相要挟。 不论如何,如今形势不明,他决定不跟文渊撕破脸:“万担粮草,说起來也不是小数目,需得我等下山亲自见过各位管事才可。”他不止会赠万担粮草,还会发动其他商人组织义捐,打着为国为民的名义,大张旗鼓地分派给赤麟军和流民,如此一來,他明家就不算是投靠了诚王。 文渊略一沉吟,就想到了明律的打算。但他的目的不仅仅是那万担粮草,更想拉明律和归晚上诚王的船。若是让他们下山,就算明律依约给了粮草,也会想办法把明家掰扯干净。 “那恐怕两位是得多在这留两日了。”从门外传來的声音浑厚,有些破了音的沙哑,一个身着短打的男子几步迈了进來,他身形甚高,相貌英武,普通的粗布衣裳却穿出了甲胄的刀兵之气。他连瞧都未瞧归晚一眼:“文先生,你不是要谈生意么?跟一个女人有什么可谈的?來人,送沐姑娘回房。” 不叫沐大人,不称沐小姐,而称呼她为沐姑娘。姑娘,在本朝只有不入流的女子才会被称为姑娘,她都有多久沒被人这么称呼了,归晚微微一笑倒是沒有动气,从善如流地转身就走。看來文渊这个大名士在这山寨之中是做不得主的,真正能做主的人就是进來的这个人,而这个人对她绝无好感,甚至是厌恶,她留下也只是徒费唇舌。 那男子瞧着归晚的背影,眼角眯起了细细的鱼纹,转而拍了拍文渊的肩膀:“文先生,你们这些文人就是磨叽,这般简单的事情,明公子是聪明人,他怎么会不明白?” 文渊叹了口气,惋惜道:“这沐归晚心细如尘,委实是个人才,将军……” 男子打断他:“正因为她太聪明,留着才是个祸害。” 他们想杀了归晚!明律心中一紧,眼前却出现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他伸手接过,那是一道三年前的密旨,庆昭帝令诚王暗中辖制三十万大军于羊公山中,随时待命。密旨上不仅盖了玉玺,更加盖了庆昭帝的两枚私章,印记清晰,看起來并非伪造。 明律拧眉,这道圣旨相当于给了诚王一支私兵,三十万大军,便是改朝换代都够了。朝野盛传陛下爱重诚王甚于太子,但太子贤德,屡有政绩,在朝中的声望甚佳,若说皇帝陛下要废太子,朝中文武百官必定不会轻易答应。陛下给诚王一支私兵,莫非是想要诚王谋朝篡位么? 明律将圣旨递回,缓缓道:“陛下果然对诚王爷格外爱重。”他依旧不愿表态,就算这圣旨是真的,谁能保证诚王在这夺位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即便诚王顺利登基,焉知明家不会成为皇帝的私库。自古伴君如伴虎,明家只是一介商人,根本不需要什么从龙之功。 文渊低声劝慰:“明贤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有朝廷支持,明家岂不是能更上一层楼?” 明律依旧不为所动:“文伯伯,你是家父的好友,明家的祖训,你是知道的。”若是他们只是以他的性命相要挟,与明家的百年性命相比,他豁出命去又有何妨。 “此一时彼一时,诚王胸怀宽广,并不是以怨报德之人。白楚两家互相较劲了几十年,楚家更胜一筹,如今楚家何在?只有投效了诚王爷的白家还安然无恙,这莫不证明,帝心还是偏向诚王爷的。” “如今外敌当前,粮草之事让贵军为难,我明家襄助自然义不容辞。”但明家的立场只能是为了民族大义,而非在皇位之争中站队。方才进來的男子轻嗤了一声:“明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并不是在求你,而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怎么做对明家是最好的。” “步将军此话何意?” 那男子豹子打量猎物一般眯了眯眼睛:“你认得本将军?” “步律川将军骁勇善战,威名远扬,明某怎敢说不认识?” 步律川愉悦地笑了,说出的话却叫人不怎么愉快:“明公子好胆识。怨不得明家有胆子做出卖国通敌之事。” 明律心中一突,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将军的话,请恕明某听不明白。” “明公子当真不明白?明家过往宣州的十三万担粮草,上万匹皮革粗布是去了何处?” 十三万担粮草,上万匹皮革粗布?明家那些人虽然胆大包天,但做事还算谨慎,就是他也只知道他们私运出境的东西的大概数目,这步律川是如何得知? 明律狠狠眼角一抽,瞬间恍然大悟,原來,所谓的明家人私贩军需出境是一个陷阱,步律川既然知道此事,当日守着冀门关的又是诚王麾下的赤麟军,以林序的细心,又怎么可能让那批军需真的落在南楚国的手上?说不得,最终是运进这羊公山了。 这分明是一个针对明家的计谋,他们假冒南楚人跟明家交易,既为这山中大军筹措了部分军需,也顺顺当当地为明家安上了一个叛国的罪名,那批东西确实出过冀门关,有通关文牒在,明家百口莫辩,若不想被满门抄斩,就只有顺了他们的意投靠诚王。他原先还恨家族中人鼠目寸光,却不知自家这块肥肉早就被人盯上了,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此事文渊必然知晓,也定然参与。他游说父亲不成,就动起了这般阴险的主意,难怪参与私贩粮草的恰好家族中不服他管束的那些刺头,也难怪他们能隐瞒这么久,他发现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步律川如盯住猎物的豹子,步步紧逼:“明公子,明家的兴衰,系在你一人身上。” 明律苦笑:“明某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明公子果然爽快,那么,现在就请借明家的信物一用吧!放心,过后我自会奉还。”步律川伸了伸手,神态睥睨,那般理所当然,仿佛讨要的不是关系旁人家族安危的信物,而是自家的东西。 明律并未被他的气势压倒,傲然道:“明家之物绝无外借之理。”为了生存明家可以投效诚王,但如果这生存必须卑躬屈膝,任人鱼肉,那他宁可不要! 文渊出來打圆场:“将军,明贤侄是守信之人,他既然答应了我们就不会食言。还请将军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计较。” 步律川不屑地轻嗤一声:“既然如此,看在文先生的面上,东西我就不问你要了。可是做任何事情都有规矩,想要我把你当自己人,你还得立个投名状,让我们相信你不会背叛才是。” 明律咬牙忍着怒气,脸色难看:“这投名状是指什么?” “杀了沐归晚!” 明律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他一字一顿地道:“将军详细灵通,不会不知道,沐大人于我有恩!”正是因为归晚的支持,他才顺利夺了明家的家主之位。也是归晚,在知道明家私贩军需出境之后,沒有敬而远之,甚至想伸手拉他一把,这份恩情,足够他永生铭记。 “恐怕这恩情明公子也只能下辈子报答了。”步律川一脸嘲讽。 明律睚眦欲裂,脸上的神情近乎狰狞:“恩将仇报,这般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肯放心作为盟友吗?” 步律川一脸嘲讽:“世上沒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相信这句话明公子比我更清楚。”他步律川虽是步家嫡系,有今日却是靠着真刀真枪闯出來的,对明家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自然不屑一顾。在权势面前,任他再有钱,还不是叫他生就生,叫他死就死,他所需的只是明家的财富,根本就不怕明律背叛。 文渊上前打圆场:“将军,沐归晚是沐阁老最得意的小辈,也深受林相爱重,伤了她,沐家和林相岂肯善罢甘休?明家只是一届商人,若是与这两家对上……” 步律川轻轻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这沐归晚死在这羊公山中?沐家算什么,至于林千夜,恐怕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何况,沒有半点风险的事,又怎能体现明公子的诚意呢?” 他似猫戏弄老鼠般充满恶意:“如何?明公子,是一个女人重要,还是明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重要?” 明律挣扎良久,脸色惨白:“我是明家家主,沒有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会比整个明家重要,”这句话,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整个人都虚脱了。 “如此,我们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文渊叹了口气,避开了明律的目光,垂着头走了。当今陛下太过刚愎自用,而太子又太过宽和懦弱,这天下只有交到诚王的手上才是最明智的,江山易主,总是需要牺牲的。只是可惜了沐归晚,他怜惜她的才华,有心收为己用,终究拗不过步律川。 215 赏你个全尸 215 赏你个全尸 归晚回木屋时神色如常,让巡逻监视的士兵很是不屑,娘们就是娘们,在步将军那受了气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尐說網他们瞅了这几日也没瞅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能耐。再说周围茫茫大山,困于几十万大军之中,就凭他们几个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因此看守也不若先前用心,敷衍了事起来。 步律川却是个行事果毅之人,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他不会愚蠢到浪费时间用诡计,短短一个时辰之后,手持强弩的数百士兵就团团围住了归晚所在的木屋,这样的近距离将木屋射个对穿轻而易举。 明律脸色灰败,站在持弩的士兵身后,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出声。即便现在他出声示警,木屋里的人也是插翅难逃了。以他本心,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伤了归晚, 他原本奢望跟步律川周旋一二,但对方的快动作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步律川压根儿就不稀罕他亲自动手杀人,以沐家的护短和林千夜的睚眦必报,归晚今日身死,步律川就算仅仅是见死不救,也足以让整个明家灰飞烟灭。届时,明家不依附诚王还能如何? 随着数百道箭雨破空而出,木屋里响起数声惨叫,明律眼前一阵晕黑,领头的参将一把架住他,似笑非笑:“明公子没见过杀人?是我考虑不周,你们两个,过,来搀着点,可别把明公子吓趴咯。” 周围的士兵哄然大笑。 三轮射击之后,木屋里再也没有了声息,领队的参将挥了挥手,两个斥候小心翼翼地上前,待看到木屋里的情形,饶是久经杀场的两个老兵也惊呆了,地上躺着七八具巡逻士兵的尸体,身上绑着绳索,口中塞着布巾,鲜血流了一地。他们方才射杀的是同一个营的兄弟! 而原本该待在木屋里的归晚等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他们方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难堪,带队的参将红着眼睛咆哮:“给我找,老子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他一个拐腿将明律扫倒在地,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他们跑了你很得意是不是?” 明律被踹得缩成一团,闷闷地咳出一口血沫,脸上闪过庆幸。 “给我追!他们肯定跑不远。”那参将又出气般踹了明律两脚,“把他给我绑了,交给步将军发落。” 这山野之中杂草树木丛生,从中间走过再小心也会留下痕迹,几个斥候常年穿梭于这山野之中,追踪的速度并不慢。 越是往前走,带队参将的脸色越难看,沿途哨岗上瞭望的士兵都被人给放倒了,枉他自负手下的士兵骁勇精细,这群蠢蛋!这才几天哪,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清了哨岗所在与巡逻的规律。 当他们追到一处密林时,脚印和草木的压痕突然消失了,只看到地上一大堆犹带湿气的泥土。领队的参将蹲下身来,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一把甩掉手上的泥,额头上青筋尽起:“回木屋!” 此时木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木屋的一张床被移开,床下的地板下竟被挖了一个可容十来个人的地洞,地洞底是横七速八的脚印。方才归晚等人在这个地洞里,躲过了搜查,而现在人都已经跑了!在跑之前他们甚至十分细心地拿了被子蹭掉鞋子上的泥土,地板上没留下半点脚印。 方才他们一路追踪找到的土堆,不过是他们挖坑挖出来的泥土,那些故意留下的足迹,是赤 裸裸的嘲笑和讽刺。 虚虚实实,攻心为上,这一手归晚玩得漂亮! 其实仔细搜查,精明的斥候未必不能发现躲在地板下的人,可他们先是太过自信在这强弩之下木屋内不可能留下活口,后来又震惊于亲手射杀了同营的兄弟,谁还想得到人还躲在木屋里呢? 这个耳光扇得这群骄傲自负的兵老爷脸上火辣辣地疼。 为首的参将咬了咬牙,强压下怒火:“把这木屋里里外外再给我搜一遍。” 自然,连房顶上都搜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此时一名小兵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脸色有些难看:“贺参将,他们,他们出现了。” “人在哪里?” “他们……他们……”顶着上司快要吃人的目光,那小兵咽了口口水,“他们劫持了步将军。” 所有人倒吸了口冷气。 擒贼先擒王,在这数十万大军中,归晚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凭借蛮力逃跑,他们原本还不能确定步律川的所在,贺参将气急败坏之下送明律过去的人正好给带了路。 不仅仅是步律川,正好跟步律川在一处议事的几位重要将领的脖子上也架着剑,被制住穴道,他们如同烂泥般浑身瘫软,也只有开口骂人过过嘴瘾。 “山路难行,还请几位送我们一程了。”归晚客客气气地道,对外头的士兵们“快放了将军,饶你们不死。”的叫嚣充耳不闻。 当然她的行为可一点都没客气,方才骂她骂得最凶的几个将领已经被收拾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了。 明律自发站到了归晚身后,原本跟他一起被扣押的两个护卫也不知何时甩掉了看守,劫持了一名将领紧紧跟上了。 归晚转头看了明律一眼,却并未多说什么。她多少能猜到步律川与明律的协定,但是,她更相信明律是个聪明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若做了诚王的傀儡,明家才是真正的毁了。 步律川恻恻地瞧了归晚一眼,似嘲似讽:“你们让开,让他们下山。”那牛气哄哄的气势仿佛他才是拿着刀架在别人脖子上的那个。 归晚撇了撇嘴,一脸无趣:“识时务是好品德。只希望,步将军在这军中当真说一不二。”她意有所指地瞧了瞧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小军官,那些人满脸匪气,一时焦急连以前在山寨中的称呼“大当家的”都出来了。想来是收编的土匪,当土匪时占山为王,大块吃肉,到了这军中却是动不动就要被军法处置的小啰罗,要说他们心甘情愿地服从步律川管束,鬼才信!幸好,她手上的人质够多,正好几个山寨的“大当家的”都在她手中,不然光绑了步律川一个,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呢。 一切进展顺利,明律却觉得有些违和之处,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不妥,只得按捺下心中的不安。 军队有通往山外的栈道,到山下仅需一个多时辰。然而这一个多时辰的路走得极为艰辛,他们遭遇了六次从周围的山壁中窜出来的冷箭,那箭不是想杀死归晚等人,倒都是冲着他们手上的人质去的。竟然是想要趁火打劫! “原来步将军治下就是这德性!”归晚恨不能一刀砍了步律川。该死的混蛋!他不是很能吗?这些个土匪头头对他面服心不服也就罢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内讧! 这支军队是收服了各路土匪集结而成,他们本就有各自的头目,帮派观念也重,平日各个山头的土匪平日里互不相让,就是步律川也要忌惮三分。为了分化这些土匪,步律川有意为之,安排的官职高低不均,造成冲突不断。平日有步律川压着倒还安分些,现在连步律川都被绑了,这时候他们不打着救人的旗号趁机杀了死对头更待何时?只要略略一煽动,就会有人动手,更有甚者还想趁机杀了步律川取而代之。 不多时,七个人质已经死了一个,重伤一个。人质死亡或者受伤无法行动只能成为累赘,甚至会激怒那些真心想要营救人质之人,到时候他们恐怕都得折在这里! 面对归晚的嘲讽,步律川却是冷笑着一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归晚瞬间就明白了!步律川是故意的,正是因为这军队是土匪收编而成,各个土匪头目在本帮中的威信甚至比他这个大将军还要重,只要他们的头目不死,他就无法真正收服这支军队。所以,这是一个扫除障碍的好机会!谁知道那箭是哪边的人放的呢?谁知道那些放冷箭的人中有没有步律川的人在煽风点火? 瞧步律川这笃定的架势,这场劫持的戏码会不会是他自编自导的戏码?眼看着山下的官道已经遥遥在望,归晚却升起一种不祥感觉:“他们再敢放箭,不管冲谁去的,只管拖了其他人质去挡。你们都警醒些。” 这方法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实用的,在又死了两个人质之后,躲着放冷箭的人开始消停了,毕竟不知道被拖着挡箭的会不会是自家老大。趁机浑水摸鱼的人也无法再下手。 眼看着离官道才不过一箭之地了,周围的山上是裸露的岩石,看上去一目了然,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也没了掩体,也没有再跟上来,众人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异变陡生,一支弩箭挟着劲风疾射而来,直射归晚面门。子言一把拉住她,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一枚飞镖朝着箭弩的来路飞出,那光秃秃的山壁上冒出了一簇血花,一个伪装成岩石的黄裳刺客从山上滚了下来。 附近有埋伏! 小七他们急忙向归晚靠拢,将她围在中间。明律的两个护卫也自觉地靠近了归晚,将她护在身后。 步律川趁着移动的空档,手指微曲,扣住挟持之人的手,往下一翻,反将架在脖子上的剑夺入手中。身手矫健,根本就不像是中**该有的状态!他一剑挥退围上来的人,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明律的两个护卫竟然拔下别在靴子里的匕首转身朝归晚扑去。 他们离归晚只有一步之遥,此时一左一右地向归晚扑去,归晚避无可避! “住手!”明律睚眦欲裂,却没能阻止那滔天的杀意。他终于明白了那违和之感从何而来,步律川岂是好相与的性子?他的两名护卫从他被扣押之后就被步律川带走了,没有旁人协助,他们怎么可能毫发无伤地逃脱出来并且时机抓得那样准?这两个人分明是步律川的人假扮的! 子言回身时只来得及将归晚扑倒护在身下,刹那间,暗红的血液溅了归晚满脸,模糊了她的视线。 子言反手一剑,逼退了那两人,看着小七等人围了上来,手中的剑才放心地滑落。 “子言,子言……”归晚一动不敢动,一片红色的血光中是子言努力扬起的笑脸。 子言张了张嘴,抬手想要要擦去她脸上狼狈的血痕:“小姐……”在半空中,那手颓然落下。 他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她换下的第一颗乳牙,是他握着她的手丢到了房顶上,她第一次单独出门,是他躲在暗处护着。他资质有限,不能成为楚家最出色的影杀,主上却说他是最出色的护卫。他陪着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候,看她哭,逗她笑,陪她胡闹,原本以为他还能护着她闯过更多的风风雨雨,看着她不断成长,看着她跟主上喜结连理。却不料,这么快就到尽头了。 他想说,小姐,你要好好的。却连这么一句简单的嘱咐都来不及说出口。 喷涌而出的血浸湿了她的衣裳,像是瞬间在她身上结了冰,冻得她瑟瑟发抖,有人将子言从她身上拉起,她本能地伸手挽留,只摸到一手的鲜血,它们就像岩浆,灼烧着她的双手,痛入骨髓。 这分明是一个圈套啊,步律川设下的圈套,假意留下破绽,假意被挟持。然后,借着她的手铲除那些不听话的人,换了人冒充他们本不太熟悉的明律的护卫,让他们半途刺杀她。 这才是真正的一箭双雕! 可笑她自负聪明,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傻傻地钻进了别人的圈套,这么轻易地把子言给弄丢了,把她视如至亲,视如兄长的子言给弄丢了。 冒充明律护卫的那两人很快就被乱剑砍得血肉模糊,但是,这不够! 归晚眼底是嗜血的红光,声音黯哑得可怕:“步律川,我要你陪葬!”不,不够,滔天的悔意和恨意让她恨不得毁了所有,她这些人统统去死!子言死了,他们凭什么活着? 步律川一脸轻蔑:“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十几个一路尾随而来的步律川亲卫兵从栈道迅速围了上来,这些人,无一不是高手。归晚手上的人质已经毫无用处了,因为步律川他根本就不在乎。几乎是在瞬息之间,那几个人质就死伤殆尽。 只有他步律川才是真正的算无遗策,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一身狼狈的归晚,施恩般道:“本将早就想铲除这帮蠢货了,看在你帮了大忙的份上,本将赏你个全尸。”!^!一更。-- by:| --> 216 为人作嫁 原本埋伏在山上的那十多个黄裳刺客也冲下山来,将归晚等人团团围住,宣告了步律川那方绝对的优势。- “即便死无全尸,我也会拉着你一起下地狱!”归晚一字一句道,今日已经是必败之局,除了拼死一搏外,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可是,她的‘胸’口似熊熊烧着一团火,叫嚣着不甘心。 她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斑斑血痕,眼神中的森冷肃杀让步律川这个杀人无数的老将都觉得有些不适。步律川似嘲似讽地看了她一眼:“本将说过,会赏你个全尸。” 十一个护卫自发地移动脚步,站成了一个阵势挡在归晚面前,冷厉的刀兵之气汹涌而出。那是七伤阵,威力惊人,却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欲’先伤人,必先伤己,谓之七伤!他们压根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十一个人,齐刷刷地撕下衣摆,将剑牢牢地绑在手上。 不死,不休! 沐归晚骨子里的偏执和疯狂终究是影响了她亲手拉起来的这帮人。 狭路相逢勇者胜,步律川明显感觉到己方亲卫的气势为之一夺。他压下内心的惊悸,眯了眯眼睛冷笑:“哼,不过是困兽之斗。” 多少年后,步律川那方活下来的人想到那场血战,都胆寒不已。 十一个人,如同嗜血的修罗,招招夺命,他们似乎不知道疼痛,甚至都没有了躲闪与惧怕的本能,拼着受伤,拼上‘性’命也要拉着更多的人下地狱。 红黑‘色’的鲜血浸湿了地上的黄土,厚厚的血浆糊在地面上,随着脚步的移动,发出粘腻的“啧啧”声。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不时地有人倒下,有残破的肢体飞起。血腥味‘激’起了所有人潜藏的兽‘性’。 归晚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沾满血浆的头发一绺绺地黏在头皮和脸颊上,不知道那血是自己的,是小七和阿真他们的,还是敌人的。她手中握着的,是敌人落下的刀,手起刀落,狠狠地一刀砍在摔倒在她面前的一个敌人脖子上,拔刀时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骨头夹住刀刃的滞涩感。她双手紧握着刀,踉跄地朝另一个人扑去,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支撑着她不倒下去的意念汹涌咆哮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步律川手下的数百士兵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宛如人间炼狱的场景。他们是步律川的亲信,自然上过战场,见过血,然而眼前的场景却叫他们‘毛’骨悚然,脚下也有些发软。 即便手下的人拼死相护,步律川还是中了两刀 ,其中一刀砍在腰上,伤口颇深。因为失血,他的脸‘色’泛青。他自导自演了这场戏只为排除异己,本以为顺手收拾掉归晚几个易如反掌,却不想他碰上的是群疯子! “给本将杀了他们!”步律川捂住伤口,双眼中布满血丝,从军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伤得这般重。区区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丫头,竟然敢伤他! 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归晚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她手中的刀,刀刃已经卷起,眼前也一阵阵发黑,即便用尽全力,她也握不住刀柄了。她勉力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死死盯着被人团团护住的步律川,她不甘心,不甘心! “住手!”一声清啸远远传来。 官道上一大片烟尘滚滚,不消片刻就奔到了眼前,那赫然是黑旗军的旗帜。 “统统给我住手!”清啸压住了兵刃‘交’接的声音,一个骑着白‘色’战马的银甲的小将领着一队人瞬间就‘插’入了‘混’战的人群中。 “末将初离,传太子谕令,请步律川将军接令。”来人并未下马,松松地揽着马缰,即便是这身铠甲,也没能磨去那落拓的江湖气,“请将军即刻率领二十万大军就近驰援宣州。” 归晚机械地仰头,却眼前发‘花’什么也看不清,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那银甲小将是藏酒山庄的少庄主云初离,亦是归晚的挚友,当初是拿了林千夜的拜帖投军,辗转成了黑旗军的一名参将。 步律川上下打量了他以及身边的黑骑军几眼,傲然道:“本将只接陛下的圣旨。” 初离抛过一只虎符,无可无不可地道:“陛下病重,太子监国,太子的谕令就等同于圣旨!此道谕令已经传召各州府,末将只负责带话,至于怎么做,全凭步将军考量。” “这是赤麟军的虎符!”步律川几乎是咬着牙冷笑,“拿赤麟军的虎符来号令我步家军队,不是太荒谬了吗?何况我步家军镇守的是久云关,如今久云关亦是告急,太子调我们守宣州,是想将久云关献给信陵国?”诚王曾经跟步家军借调边军,如今他冒充起步家军来也算合理,只要……他冷冷地觑了归晚等人一眼。今日,绝对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初离似是没有看到他难看的脸‘色’:“羊公山是在赤麟军所辖领域之内,组成这支军队的土匪是归顺的诚王,军资素来也是赤麟军供给。诚王不在,步将军代管,什么时候它就信了步了?步将军可别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初离说得随意,落在步律川耳中却如同炸雷。原来,太子知道了这支山中军队的存在!怎么可能?想到之前初离说的话,这道谕令已经传遍各州府,让他遍体生寒,手心起了层层冷汗。之前步律川确实给明律看过一个所谓的密旨,可是这密旨,上面的印鉴是真,内容却是后填上去的。 步家军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五万,之前冀北关破,折了先前借调给诚王的五万,剩下的十万悉数都在久云关,哪来的二十万之数?太子的这道谕令怎么可能不惹天下人猜疑? 太子好歹毒的心思!用赤麟军的虎符节制他们,似乎是退了一步,承认他们这支军队的合法‘性’,实则是将了他们一军。各个番号下军队的数量朝廷都是有定数的,赤麟军十万,步家军十五万,黑羽军五万,黑旗军五万,金吾卫五万,这几乎就是出云国全部的兵力了,其他的州府的军队各有数千,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之数。 这山中大军就有足足二十万,之前朝中并未有建军队的旨意,它是从何而来?虎符何在?明眼人都会发现问题。太子如今的不追究,只会叫人称一句仁善,赞一声顾全大局。他们藏匿在山中数载,费尽心机,就是想让这支军队成为诚王夺位的奇兵。如今,反成了诚王有不臣之心的铁证! 可是步律川除了接下这个虎符还能如何?如果他不承认这支军队是赤麟军,那么这支军队的番号是什么,凭借什么而建立?一顶建立‘私’军,意图谋反的帽子就能让他们万劫不复! 多年呕心沥血,反为他人做了嫁衣。失血过多加上一时心情‘激’‘荡’,步律川一下子岔了气,他咬牙强忍着:“你还有事?” 初离指了指归晚等人:“他们我要带走。” “若本将说不呢?”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他决意不会纵虎归山。 初离指了指官道上整齐列队的黑旗军,毫不吝啬地‘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似乎现在是我的拳头比较大吧?” 步律川脸‘色’铁青,他山中大军虽有二十万,但此时他身后的不过五百来人,确实不是初离的对手。他素来信奉拳头就是一切,却不想被一个小辈生生打了脸。 初离不顾步律川难看的脸‘色’,叫人扶起归晚等人,‘摸’着下巴继续落井下石:“诚王已经离开京城赶往宣州负责守城一事,想来不日就要到了。步将军好自为之。” 步律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这是太子生怕他那道谕令说得不够清楚,再一次赤 ‘裸’‘裸’地昭告天下他们与诚王的关系。诚王‘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聚起了这二十万大军,这是诚王最后的底牌。却不想,竟然被太子这样轻描淡写地给揭破了。冀‘门’关破,郴州城被毁,他们这支军队相隔不过数十里,竟然不知驰援反而龟缩在这羊公山中,让天下人怎么看他们? 诚王殿下苦心经营的仁义的名声将成为天大的笑话! 他们的算计与筹谋,成全了太子打击他们的把柄,如今他们在世人眼中恐怕成了跳梁小丑。 待初离带着人离开,步律川看着那扬起的烟尘,生生地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归晚昏昏沉沉的,等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数日之后了。她身上深深浅浅的有十来道伤口,最深的两道甚至伤到了骨头,若非初离也‘精’通医术,她恐怕‘挺’不过去了。 而她的十二个护卫,只剩下了四人,且个个都伤得不轻。 阿真见到她时,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一个孩子:“小七昨天走了,他的那一刀,是为我挨的。他说,以前都是我为他挨刀,现在终于还了我一次……” 小七是十二个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性’子跳脱又‘毛’躁,平日里大错偶尔,小错不断,大家当他弟弟一样照顾。他今年才十七岁,鲜活年轻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不甘地结束了。 这都是她的罪孽。 这些天来她无数次想起,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她,而不是他们?为什么她犯了错,却要别人来承担?如果她能再谨慎一些,如果她不那么自负,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可是没有如果,时间不会为谁倒流,失去的便是永远失去了。哪怕你再痛,再悔,也无力回天。 初离给她换‘药’时眼角瞥过她放在‘床’沿的手,虎口上血‘肉’模糊,那是被刀柄震裂磨破的,伤口已经开始结出暗‘色’的血痂。而手背上一片鲜红的伤口,那是……她自己咬出来的。 他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能转移她的注意力:“有个消息你早晚会知道,林千夜在信陵国失踪了,生死未卜!” “他怎么会去信陵国?”归晚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可脸上却分明写着不信。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林千夜去信陵国做什么?他又不是疯了,自寻死路。 初离苦笑:“我出云与信陵两国‘交’好的盟约是当年林相出面签订的。如今信陵国单方面撕毁了盟约,犯我边境,朝中就有官员提出让林相再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挽回局面。” “简直荒谬!难不成他还得为信陵国毁约负责不成?”归晚简直难以置信,这样一个荒唐的提议,竟然会促使林千夜出使信陵国。信陵国既然撕毁了盟约,跟南楚国结成了联盟,又怎么会回头跟出云国议和? 初离摊了摊手,摇头苦笑:“确实是荒谬,可是朝中几个重臣几乎人人赞同。太子也不好太过反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几大世家对林千夜素来忌惮。他又与北悦宁的‘交’恶,被诚王一党视为眼中钉。就算是太子,也未必没有在这其中推‘波’助澜。 几乎是在朝中几派人的共同推动下,林千夜被迫出使。他的行程并不顺利,进入信陵国境不久,便接连遇到几‘波’袭击,出使的仪仗被冲散,使团的副使等人死伤殆尽,林千夜在一片慌‘乱’之中不知所踪。 归晚轻叹了一声,抬手遮住了眼睛,良久才无力道:“他之前受了很重的内伤,需要三五个月调养……”这也是当初她为何会替他去找红尘完成未完的‘交’易,林千夜的身体不能长途奔‘波’。没想到分开短短不到一月,竟然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初离倒是笑了一声:“我倒是比你对林相有信心,别忘了,他可是刚及弱冠就权倾朝野的白衣丞相。” 归晚苦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白衣丞相也是血‘肉’之躯,他是人不是神。 归晚终究是身体虚弱,说了几句话就气喘。初离见她‘精’神不济,替她拉了拉被子:“若不是阎王看本少主风流倜傥,卖了个薄面给我,你早就被拉去阎王殿当差了。即便你要去找他,也要先养好身体再说。” 归晚惊异道:“你不用赶回琳州?”琳州就在久云关之后,如今信陵国要攻打久云关,琳州的黑骑军有守土之责,他竟然带着万余军队在此闲晃? 初离笑道:“我出来是奉命收编被冲散的赤麟军。久云关嘛,有步家军镇守,关我们黑羽军何事?”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有些微的嘲讽,“何况前几日步家军炸开堤坝,放水入桃‘花’江淹了久云关外城镇,至少能阻拦信陵军队半月有余了。”这水一淹,不仅仅是暂时退了敌军,更是淹了出云国的数万百姓。 尽管心头早有的猜测,归晚仍是觉得憋闷。外头传的可是林千夜下的令水淹久云关。百姓们骂的人,恨之入骨的人可是林千夜。 水是青龙江引过来的,谁让青龙江整治之事是太子与林千夜牵头的呢?太子是储君,身上不能有污点,步家军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不能失了军心民心,这个黑锅林千夜不背谁背? “镇守久云关的不是步家的嫡系吗?你们琳州也有黑旗军五万多人。未必就不能与信陵一战,引水退敌实在得不偿失。”信陵军决意要犯边,区区大水怎能阻止得了他们? 初离素来清朗不羁的声音也染上了些许‘阴’郁:“琳州牧是黎鸳,黎家与太子渊源颇深,然步家却是暗中投效了诚王。镇守久云关的十万步家军,其中真正的嫡系只有五万,信陵国的军队却号称有二十万,就算是步家嫡系也不得不避其锋芒。但向琳州借兵,步家怕黑旗军会鸠占鹊巢,久云关这个咽喉要塞会落入太子手中。”也就是说,若非万不得已,步家军绝对不希望黑旗军进入久云关。 两人一时静默。一将功成万骨枯,通往那张龙椅的道路上,铺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和白骨? 217 不可磨灭的番号 一个是与林千夜齐名,才华骄人的南楚国丞相,一个是不及弱冠就以军功封王,未曾有一败的皇帝爱子。.访问:. 。 见月闲与北悦宁一时间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随着诚王被悦宁的到来,宣州城的战局陷入僵持。但谁都知道这种僵持注定会被打破,南楚国倾举国之力而来,定不会只满足于拿下冀‘门’关。 要么是南楚大军攻破宣州城,长驱直入。要么是出云军队击退强敌,将敌人赶出国‘门’之外。此战,断然没有和局。 归晚一直在初离的营帐内养伤,扎营的地方离宣州城两百多里,仍属宣州境内,昔日在李宴楼的治下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可是如今的宣州却没有了半点往昔的安宁与祥和。 战争的‘阴’霾笼罩着普通百姓家,朝廷下了强制令征兵,每户必须出一名男丁前往战场。乡野城镇,处处弥漫着愁云惨雾,征人被迫离家时,至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便是这旷野中的军营也似乎能听到。 入伍的新兵经过简单的训练之后就会被发配到前线。届时,又有几个人能平安地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呢?这些流着眼泪送自己的父亲,儿子,丈夫上战场的人,又有几个能等到归人? 随着军队数量的急遽扩张,军需的数量远远供应不足,前线的粮草开始吃紧。不仅仅是粮草,兵器、盔甲以及军衣等等都严重短缺。这样的军队如何上得了战场?这个重文轻武的国度,终于为先前偷来的数十年安逸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明律伤势稍愈,堪堪能下地走动就赶回了荀阳城,强压下族人的反对,将家族商号的大半存粮和一些皮革粗布捐作军资。荀阳城众商云集,百姓富庶,在他的号召下也有不少人捐了东西,倒是解了宣州军需的一时之急。 初离‘摸’着下巴跟归晚感叹:“皇帝虽则重文轻武,一味避战,但藏富于民他倒是做得不错。” 归晚一笑,对庆昭帝的观感也有些复杂。说他是昏君,他的治下百姓也算安居乐业,各州府只要上官不是太贪,都是存粮满仓。可说他是明君,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手平衡之道玩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也是从他登基之后军队越加废弛,出云国再没有了数十年前的傲气与锐气,面对南楚和信陵要忍气吞声。 国富而兵不强,照样有亡国之祸! 召集民间匠人紧急打造兵器,盔甲,拨粮到前线。虽则陛下突然病重,太子被迫赶鸭子上架,但丝毫没有局促之感,户部和兵部被支使得团团转,却也不得不佩服太子行事老道,已是一派新君风范。 只是等各州府运军需到前线,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不说,也颇为费时。归晚给太子上了一份折子。建议鼓励商人将手中的军需运往前线卖给国家。商人把军需卖给军队后,可凭借路引凭条免去一定税收,或者领取相对数量的盐引。 若在平日,这个建议只会被人斥为恣意妄为。可在此非常之际,即便有诸多的漏‘洞’,其救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太子当机立断,颁布谕令,令户部与天下商会负责此事,并奖励先前荀阳城捐献军需的商人。 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一支支商队运着粮草往前线而去。朝廷只需要派出小股军队沿途保护,更加快捷,也节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为了奖励归晚,太子令礼部颁发文书,正式确定其所领的天下商会会长一职为正二品,并封博彦候,世袭三代,领从一品禄,赏金冠顶戴。为官不过一载,就成了正二品大员,得了世袭爵位,朝中一片哗然,一时间,归晚风头无两。 归晚却不敢有半点得意,太子此举无异于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太子让林千夜领了出使信陵国的这般危险的差事,大大打击了林千夜一脉。如今却又对她刻意荣宠,究竟是何用意? 初离已将当日离散的赤麟军集结完毕,太子的意思是暂时先从黎鸳所辖的黑旗军派出一名将领,带领这些赤麟军去支援久云关。而黎鸳那个老狐狸推荐的人选,是步家的嫡系步辰之。 步辰之是步家最小一辈中的长子,十五岁进入黑旗军历练,今年也才堪堪二十出头。诚王跟步家是姻亲,关系密切,想来这赤麟军跟步家军不会起太大的嫌隙。黎鸳也算是大局为重,煞费苦心了。 初离真正成了跑‘腿’的那个。他素来豁达,倒没放在心上,准备急行军赶回琳州。 归晚本想跟着一同前往。琳州是前往信陵国的必经之地,她想尽早得到林千夜的消息。奈何天下商会中因为粮草之事事务繁多,她顶着会长之名,又被太子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回去坐镇,只好约定了第二天一早跟初离道别。 可就在那晚,赤麟军炸营了!初离带领的一万多黑旗军根本就压不住!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凭什么带我们?” “老子不服,不服!” 他们原本是诚王手下的‘精’锐,自信并不输给号称百战百胜的步家军。可是,他们丢了冀‘门’关,即便他们再英勇作战,无数次杀出重围,也不会有人看到他们的努力。 而之后宣州城把他们拒之‘门’外,他们随着百姓入关,主将遭人暗算,无人约束的军队成了世人眼中的散兵游勇,成了逃兵,成了懦夫!他们忍着饥饿对百姓秋毫无犯,却仍遭受无数的白眼。 明明他们曾为了保家卫国而拼死战斗,明明他们都有一腔热血,可是没有人看到他们的牺牲。 如今朝廷又将他们调去守久云关,带领他们的将领也成了步家人,隐隐竟有夺去他们赤麟军番号的意思。被夺番号,乃是军人的奇耻大辱。朝廷是在怀疑他们的忠诚? 太子想到过此举会遭到赤麟军反弹,却不敢将他们放在宣州。赤麟军记恨宣州牧当日不让他们入城还是小事,若他们知道羊公山中有二十万诚王手下的大军,却在他们背水一战时没有驰援,他们完全成了炮灰。他们将作何感想?不立马哗变都是轻的。所以,太子只好把他们调离宣州,借用跟赤麟军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的黑骑军压制他们了。 明知道诚王畜养‘私’兵,图谋不轨,却轻轻放过,并不计前嫌让诚王镇守宣州。人人都道太子气量宽宏,顾全大局,却集体忽略了赤麟军的委屈,忽略了军人的尊严。 “老子是冀‘门’关的守军,凭什么调老子去守久云关?” “夺回冀‘门’关,一雪前耻!” 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宣泄着他们的委屈,洗刷他们洗刷不掉的屈辱。他们是真正杀过敌,经历过烽火淬炼的战士,号称骁勇的黑旗军在他们面前气势也弱了一截。 在冲突中很快有人受伤,有人倒下。如果放任下去,这支铁血军队会成为叛军,成为‘插’向出云国的利刃! “从宣州传来的捷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初离用了内劲的声音似惊雷一般远远传开:“二十三日前,林序率领四千赤麟军,包抄南楚军后翼,与之‘激’战,灭敌五万余人!” 瞬间呵斥声,嘶吼声,兵刃相‘交’的声音都停止了,站了三万多人的旷野上,只剩下了火把烈烈燃烧的声音。 以四千之数,灭地五万余人。这是怎么做到的,这怎么可能? 初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低了下去:“林序大人与四千赤麟军,为国捐躯。” 当日,是林序带了五千赤麟军断后,让剩余的士兵与百姓们转移。即便早就知道那五千人断然没有半点生机,此时提起,依旧让人心底惨然。 一名赤麟军用手掌抹了抹脸,声音嘶哑道:“不对,时间不对。是二十四日前,林大人带了五千弟兄守城断后,不到天亮城‘门’就破了。那是我们亲眼所见……” “当日,林大人留下一千将士守着郴州城,剩余的四千人,则埋伏在郴州城后方南楚军的必经之路上。足足等了一天一夜,当南楚大军的尾翼经过时,他们骤然发难,攻其不备,重创了南楚大军。因为是在南楚大军后方,消息直到今日才传出来。” 等了一日一夜?等了一日一夜?归晚心头一震,百味杂陈。 “当日,他们把粮食都留给我们了,他们……他们……”一个赤麟军把脸埋进了手掌,一滴滴的泪水从掌缝中渗出来。 四千胜五万!这是足以载入史册,彪炳千秋的事迹。立下如此不世功勋的是他们赤麟军,却没有一个赤麟军的将士感到荣耀,余下的只有哽咽和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唯有此时,他们才能流下隐忍多时的泪。 他们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他们赢得太艰难了。从冀‘门’关破那日开始,他们无数次拼死杀敌,无数次冲破重围,十万赤麟军,只剩下两万多人。可是他们被视为逃兵,还有人怀疑他们叛国! 是林大人和那五千兄弟的鲜血,洗刷了他们的屈辱,证明了他们的忠诚,证明了他们赤麟军的军魂!经此一役,赤麟军将成为出云国不可磨灭的番号! 没想到,真正安抚了赤麟军的,正是他们自己的牺牲。正是义无反顾的牺牲,堪破所有的‘阴’谋与猜忌,给活下来的人前行的勇气和信念。 林序,林家‘玉’树,那个才华横溢,淡然如青竹的男子,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点呢?所以,他用这样轰轰烈烈的方式,维护了活下来的将士们的尊严与荣耀。 他对别人总是这样体贴周到,却唯独从不吝惜舍弃自己。本应手持诗书临风待月的贵公子,却在最好的年华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218 城在人在 城亡人亡 归晚在荀阳城外不远处被拦了下来。-- 步星月一身狼狈,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堪堪停下来,马就累得倒地不起了。她不顾护卫的阻拦,几步冲上前来一把撩开马车的帘子:“沐归晚,快点跟我去久云关!”语气十分不善。 以她和步星月的恩怨,步星月竟还会主动找她?归晚有些诧异:“何事?” 步星月咬着‘唇’,恨恨地瞪了稳坐不动的她一眼:“久云关大败!” 归晚莫名,信陵军不是被大水阻拦在久云关外吗?更何况,久云关真遇到什么危机,找她有什么用?步星月莫不是疯了? “两日前,大水刚退去,信陵军就在关外叫阵。我族兄带了五万‘精’兵出关迎敌,最后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信陵军所布下的阵法竟无人能破解。”步星月神情中似有不甘,却又坚持道出了来意,“我求你,去帮忙破阵!” 步星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这架势不像是求人,更像是寻仇。 归晚嗤笑一声,并不说话。她压根就不想见步家人,步律川跟她之间的血仇,她能忍者不迁怒他人就已经是耐心不错了。 步星月一咬牙,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头脸都碰到了地上的尘埃:“我求你,跟我去久云关。” 她匍匐在地,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落进泥土里,她从未想到过会有一天,她会再一次以这样屈辱的姿态面对沐归晚。这比将她生生凌迟还要残忍。 她的姿态是这样的卑微,可是这个要求何止是不通情理。 且不说归晚能不能破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中文武素来泾渭分明,没有上命,她凭什么‘插’手军务?一个不好,就是谋逆的罪名扣下来,满‘门’抄斩。 而且……她与步家,已成死敌。子言,小七,阿锐……十个人,十条人命,这都是她与风氏之间的血债!她没有迁怒步星月一剑斩了她,都已是极力克制。步星月又凭什么认为,这样跪上一跪,她就该答应这般荒唐的要求,把自己陷入绝境? 归晚放下了马车的帘子,这是无声的拒绝。 车夫会意地一拨马头,绕开步星月就要前行。 步星月几步向前,拽住车辕:“沐归晚,你怎可如此自‘私’?即便你与我步家有仇,可久云关的十数万官兵百姓是无辜的。” 归晚冷笑:“步家守不住久云关,是你们无能,与我何干?那些无辜百姓死了到‘阴’曹,也该是向你们步家讨债。莫非诚王妃三两句话,就想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她敬重镇守边关的将士,但不代表什么屎盆子都能往她身上扣。 步星月本就是高傲的‘性’子,能不顾尊严跪在归晚面前,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在来的路上,她本想着不论沐归晚怎样刁难羞辱,她都会生生受着。可是,见到沐归晚,她才知道,她根本就做不到: “怎么会与你无关?你可知道帮信陵国布阵的人是谁?他说,他是风无樾,他是为风氏一族复仇而来!当年风氏的先祖是怎么说的?立誓世代守护出云国!这就是你们的守护?你们这帮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的小人!” 欺师灭祖,背信弃义吗?归晚一哂,语含讥诮:“那你们步家又是什么?当年不过是风氏的家奴,忘恩负义,克上弑主,这就是你们当奴才的本分?” “你……”步星月被气得血气上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沐归晚睚眦必报,却不会故意去踩人痛脚,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咄咄‘逼’人,言辞刻毒? “走吧,若再阻拦,就让马车从她身上轧过去。”归晚语气淡淡,但谁都听得出她话中的认真。 “你不能走!”步星月死死拽住行进中的车辕,咬了咬牙,颇为不舍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札,扔到归晚身上,“就凭着这本手札,你也不能就这样走了!” 归晚皱了皱眉,要将手札扫落,眼角一撇,看见手札封面上清俊‘挺’拔的字迹,手上的动作一顿,将书册翻了开来。这是林序的字迹。 手札上记载的是修罗阵的总纲,也正是这本手札,说明了他带领的四千人能以少胜多的奥秘所在。 数百年前出云的开国‘女’皇正是凭借修罗阵逆转局势,一举歼灭了三十多万敌军。定国后,‘女’皇自责用修罗阵杀戮过重,有伤天和,下令焚毁阵法图集,民间任何人不得‘私’自修习,于是修罗阵彻底失传。当日,郴州城外,他们入桃林请见了了禅师,困住他们的桃林正是修罗阵。然那只是一个物阵,变化有限。 而林序,竟将它重新推演成了一个活阵,虽然只是一个总纲,但修罗阵的‘精’华尽在其中了。 手札的扉页是略厚的夹层,里面放着一封信,是给她的。归晚拆开,信纸却与手札上‘精’致的宣纸不同,只是粗糙的‘毛’边纸,可见写信时的处境并不好: “沐大人芳鉴: 当日桃林中得见修罗遗阵,幸凭大人之力安然而返。序痴妄,推演多时,侥幸窥得一二真容。 修罗阵出,则众生浩劫,奈形势所迫,序唯有冒大不韪一试。序之罪愆,虽坠阿鼻地狱不能赎偿。 此手札本应随序葬于九泉之下,然出云强敌环伺,若遇危难,或能相助一二。修罗阵凶煞,所托非人,必成滔天祸劫,序环顾,可托之人唯沐大人一人尔。沐大人琉璃之心,必能审时度势。或毁之,或为其择一良主,凭君处置。此序之‘私’心,累及大人,不敢乞愿恕罪。 序顿首” 信封上的火漆封口,有细微的拆动过的痕迹。归晚脸‘色’微沉:“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步星月侧了侧脸,掩饰住那抹心虚:“本来林序是叫他的亲卫‘交’给你的,可是那亲卫不肯独自偷生,恰巧半途预见了我,便托我转‘交’。这……是修罗阵的纲目吧?”最后这句话,却是将她看过书信的事实暴‘露’无遗。 修罗阵,这对兵家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任何一个将领对它都无法拒绝。 归晚脸泛寒霜:“除了你,还有谁看过这本手札,看过这封信?” 步星月并不傻,她马上想到了关键所在,忍住心虚,昂着头强自道:“是,我是看过这本手札还有书信,那又怎样?我是诚王妃,林序是诚王麾下之人,他让转‘交’的东西,我自然有资格查看。还有,我带它去过久云关,久云关的将领大多也都知道这件事。” 她没有漏看沐归晚眼中的那抹杀意,若是看过书信的只有她一个人,沐归晚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灭口! 当年出云‘女’王为何要禁绝修罗阵?不仅仅是冠冕堂皇的有伤天和,而是,修罗阵威力实在太过惊人,如此恐怖的力量,皇家怎么可能让它掌握在一个臣子手中?通晓修罗阵之人,该是如何被上位者忌惮? 归晚咬牙,步星月哪里是请自己去破阵?这是‘逼’着她站到风口‘浪’尖上。 既然已经被揭穿了,步星月也没有必要再隐瞒,她继续道:“信陵军所用的阵法,据我们推测,正是这本手札上的修罗阵。可是即便有这本手札,我们也想不出破解的法子。林序的书信中说,当初在桃林是你破了修罗阵,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归晚摇头:“不,我没有法子。” 步星月‘激’动道:“你怎能如此自‘私’?此事事关数十万百姓和士兵的安危,甚至事关出云国运,这个时候你还想要藏‘私’?” 归晚将手札丢还给步星月,掏出火折子将那封书信烧得一干二净。 “你这是什么意思?”步星月急忙接住手札,神情有些不安,却下意识地双手紧紧护着。 归晚启‘唇’一笑:“你方才不是舍不得给我吗?既如此,就赏你了。” 步星月确实是舍不得将这本手札‘交’给归晚的,修罗阵,若是步家拥有了它,更上一层是轻而易举。她本来有意藏‘私’,见无法说动归晚才拿了出来。短时间内无人能吃透它?步家现在要它何用? 明知这本手札是一个烫手山芋,会招来麻烦,步星月却无法拒绝这个‘诱’‘惑’。有了它,即便步家兵败,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归晚敲了敲车壁,马车疾驰而去,将步星月抛在了身后。 阿真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你真的无法破修罗阵吗?” 归晚点头:“修罗阵素以诡异闻名,成为活阵之后便是千变万化。当日我们在桃林碰到的不过是一个物阵,又怎么能相提并论?何况,战场上瞬息万变,岂能容许不懂战事之人纸上谈兵?” 阿真想了想道:“但是久云关的步家军既然把宝押到小姐身上,想拖小姐下水,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会把这事捅到朝堂上。” 归晚点头:“所以要先下手为强啊。”步家是一定会把这件事捅到朝堂上的,毕竟,久云关兵败,步家罪责不小,她能帮忙解困最好。即便不能,也要承担一份责任,多一个让朝廷发泄怒气的对象对步家总是有利的。 幸而她已经把修罗阵的手札给步星月了,步家有了修罗阵的总纲,即便现在他们不能用,也足以引起朝廷上下忌惮了。 林序,你视我为知己,却是所托非人了,我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是个好人呢! 归晚微微叹了口气,却仍是吐不出积郁在‘胸’口的那团闷气。她扪心自问,若遇险的是宣州城,是与她‘交’好的李宴楼,是不是即便无万全把握,她也会去帮上一帮?答案大概是会吧! 风氏一族不顾一己之‘私’,为苍生牺牲情怀的血液,在她身上果然是一滴都不剩了。 两个八百里加急一前一后送到了太子的案头上。一个是归晚写的,一个是久云关如今的大元帅,步律正。 归晚自然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交’代了一便,顺便把跟阿真的解释跟太子详细说明。然而太子踌躇了一天一夜,却终究是被久云关不乐观的军报所迫,以监军的名头命归晚即刻赶往久云关。 这诏令一下,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有死谏的,有骂步家无能的,有要求换久云关元帅的,总之所有的人都觉得派归晚这么一个监军太过儿戏。若是林相在就好了,他或许能力挽狂澜,这时候才有人想起远在信陵国,生死未卜的林千夜。当初不该让他去信陵国涉险的。 可象悔已经迟了。 太子硬是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一意孤行,赐下出云令,甚至让归晚带上尚方宝剑。 这简直是以整个久云关相托了!就连一向看好归晚的沈相都极力反对,可是,太子的一句话就让他闭上了嘴:“她是圣‘女’令。” 得圣‘女’令者得天下!这句流传了数百年的谶言,竟然成了他们信心的来源。 归晚接到这个诏令并不感到意外,事实上,她甚至对久云关之行有一种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隐秘期待。或许是因为她终究是在意无辜百姓的生命,无法做到口中所说的那样冷血;也或许,因为对手是风无樾,他们终于能做一个了结;更或许,她的骨子里就是喜欢这样轰轰烈烈的冒险。 十一日后,她到达了久云关。 数百年的经营,久云关已是一个大军镇,除了军人,还有三十多万随军屯边的家属。 久云关外,一万信陵军布下了阵势,催战的号角像是索命的魂铃。城内的一队队士兵甲胄分明,一举一动带着铁血般的坚毅。可熟悉他们的人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失去了之前的锐气。 对方只派出了一万人马,可他们却闭‘门’不敢应战,这何止是奇耻大辱!可是应战就是平白去送死。 归晚亮明了身份之后,便要求上云台一观,步律正亲自陪同。 前来叫阵的信陵军只有一万余人,但即便是远看,也能感觉到那阵中森森的刀兵之气。 归晚叹了口气:“果然是修罗阵。”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林序用修罗阵大败南楚军,如今信陵军就同样用修罗阵来对付出云国。南楚与信陵二国倒是合作无间,此阵一出,不仅将出云国刚刚提振起来的士气给压了下去,还把王牌军步家的嫡系打压得信心全无。 信陵国的兵力本就数倍于久云关的守军。 若再无法破阵,等信陵国主动攻城,以步家军低‘迷’的士气,久云关必破。 而为出云国赢得胜利的林序,已经不在了。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是无法带来胜利的希望的。 步律正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却并没有半分诧异,他自看过那本手札就猜到了,如今不过是再一次被证实而已:“监军大人可有破解之法?” 步律正的态度十分诚恳,对她一个小丫头压在他头上并未有半分抵触,也未有一丝轻视之态,让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妥帖。就连她这个对步家抱有敌意之人也对他生不出恶感来。 传闻步律正谦和稳重,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步家军对他死心塌地,把步家嫡系牢牢地把在手里吧! 归晚望着对面的战场,手指轻敲着云台上的栏杆:“修罗阵,借四时生气,天地之势,有人曾说过它近乎于天道。它的‘精’妙之处就在于一个诡字,似实而虚,似虚而实,变化无穷,阵中那种杀伐之气足以使人丧胆,未战就先怯了三分。” 步律正点头,归晚所说的话他都是深有体会的。林序的那本手札他也翻看推算过,他自诩‘精’通阵法,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将整个阵势的变幻给吃透,更别说是找出阵眼所在了。光凭这一点,就足够他对沐归晚刮目相看。 归晚接着道:“阵法是要动起来才有生气的。”如果只是一个没有变化的修罗阵,根本就不足为惧。她虽没有应对过修罗活阵,然战场上的胜负从来只有五五之数,没有人能保证必胜,所以除了准备妥当,勇往直前,当真没什么可多说的。 步律正眼神骤亮:“沐大人的意思是……”方才归晚说修罗阵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其变化无穷,但又何尝不是其缺点?阵是人布的,既然是人,便会有漏算的时候。然只有真正‘精’通修罗阵之人,才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归晚点头道:“于用兵之道我是个‘门’外汉,还得步元帅定夺。” 步律正抱了抱拳郑重道:“今日本帅要亲自迎战,听凭沐大人调遣!” 他这是把自己的‘性’命托付了,如此‘胸’襟,如此胆气,倒叫归晚对他又生出了几分好感。 “高将军,你点齐一万人马,随本帅出城迎战!步将军随时待命!”兵贵神速,久云关已经高挂免战牌多日,想来信陵军也等疲了,步律正要的正是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步家军的士气更是低‘迷’。步律正要亲自迎敌,为的就是鼓舞士气,可是‘交’战在即,军中竟然出现了逃兵! 修罗阵的恐怖,让每一个士兵心生退意,没有人相信他们能破阵,没有人相信他们能活着回来。 等归晚去换上了一身甲胄,久云关后方的城‘门’边上,已堆了数十具尸体,里面有步家军,也有平民。 步律正猩红着一双眼,提着一张十几石的大弓,站在城墙上声嘶力竭地大吼:“谁都不许退!从今日起,久云关许进不许出!逃逸者,就是他们的下场!” “所有的人给我记着,你们的亲人,就在你身后。一旦久云关破,他们都会成为敌军屠戮的对象,他们会像畜生一样被敌人杀死。能保护他们的,只有你们手中的刀!” 城墙上站着满满的老弱‘妇’孺,几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却被母亲捂住了嘴。步律正扫了他们一眼:“他们是步家军所有将领的家眷。其中,有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他们会陪着我们到最后一刻,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微微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是步元帅的妻子顾氏,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三岁。今天他们会跟着他们的父亲上阵杀敌。我会在这等他们回来。如果他们战死沙场,我会为他们骄傲,我会赡养老人,抚育幼儿,为我的丈夫守节。若久云关破,我就抱着‘女’儿从这城墙上跳下去,免受羞辱!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我相信。”顾氏声音一扬,铿锵有力,“我相信我们的儿郎,相信你们。我们可以死,但我们不会不战而逃!”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誓死守卫久云关!” 响亮的口号冲破云霄,整装待发的士兵们脸上的神情从原来的茫然转而成为坚毅。即便知道他们今日是去送死,为了满城的百姓,为了那几十万手无寸铁的平民,为了身后的亲人,他们也只能一往无前,不能后退半步! 归晚心中沉甸甸的,穿上沉重的盔甲,再次一步步爬上搭在城墙上高高的云台,俯瞰整个战场。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这一战虽然是双方各出兵一万人,对久云关而言,却不是小规模的试探和较量。它关系到久云关的士气,甚至久云关的存亡。 这是一场许胜不许败的战役。 219 幸不辱命 主动请缨为归晚传令的人不是一般的小兵,而是刚刚赶到的步辰之。t..看来步律正也并非像他之前在归晚面前表现得那般轻松。让这位步家的后起之秀跟着她,固然是表现出对她的尊重。同时何尝不是不放心她。归晚不甚通晓战事,若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步辰之或可弥补一二。 步辰之虽是步家最看好的小辈,却一直都是在黑旗军中历练,这位少年得志锐气逼人的少将军,难得的倒没有骄矜之气,反倒人情通达,体察入微。他没有问归晚可有破阵的把握,反而细细地跟归晚介绍步家军平时操演的阵法,以及变阵所需要的时间。 步家军正结成方阵缓缓向信陵军推进,这是两军对垒时最基本的阵势。离信陵军约摸二十丈时,步辰之手中的令旗终于挥动起来。步家军左右两翼的骑兵突然雁翼般散开。 “传令,左右翼,车悬阵!”步家军素来训练有素,两个车悬阵迅速在信陵军两翼集结完毕,骑兵并不冲锋深入,而是结成若干个游阵,如车轮般游转地攻击信陵军阵法外围的一个地方。此阵虽然不能速战速决,却能不断地给敌军的一部分增加压力,导致敌军阵型奔溃。骑兵的速度快,机动性又强,对上信陵军外围的步兵,如狼驱虎。 宽袍缓带端坐在信陵军云台之上的风无樾,轻轻咦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长立而起:“传令,中军全速推进,左右翼,雁型阵。”中军在快速推进,左右两翼迅速张开,将步家的骑兵团团包围,他要的就是把步家军裹入阵势之中,一旦他们入阵,就是有来无回。 归晚并不畏惧:“传令,中军盾牌手弓箭手,小三才阵!”弓箭手迅速集结,箭雨纷纷落下,暂时阻挡了信陵军中军的步伐。 雕虫小技,以为这样就能阻挡住修罗阵了么?风无樾端起茶碗轻松写意地靠在云台的栏杆上:“传令,中军鸳鸯阵。” 信陵军令旗迅速挥动,中军的盾牌手,长枪手迅速集合而成的鸳鸯阵步步推进。大半的步家军已经被裹挟进了信陵军的大阵之中。 正是此刻!归晚双手捏紧了栏杆:“传令,中军鱼鳞阵。左右两翼,圆形阵!” 风无樾冷笑一声,即便鱼鳞阵与圆形阵重在防守,对上修罗大阵莫非还想靠这两个阵自保? “传令,骑兵弯月阵,加速包抄。”风无樾的声音里有着胜利的笃定。 归晚咬紧了牙关:“中路,锥形阵!” 步辰之迟疑:“沐大人,对方的中路阵法诡异,锥形阵是冲不进去的。” 归晚冷声道:“步将军,别忘了你现在只是传令官。” 步辰之咬紧了牙关迅速摇动令旗,看着步家毫不迟疑地结成阵型,却是脸色惨白。他是一名出色的将领,自然明白在战场上,指挥只能有一个,即便质疑归晚的决定,也只能执行。(. 千千)他是无法破阵的,那么只能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归晚身上。 果如步辰之所料,中路的锥形阵无法把对方的阵法冲散不说,反倒被对方给切割成了好块,根本就无法再相互呼应。 步辰之的冷汗刷地一下下来了,难道此战还是必败的结局? 归晚的额头也沁出了点点冷汗,声音却依然冷静如昔:“左翼,锥形阵,冲锋!短刀手,小六花阵。第一队,长刀手,盾牌手,鸳鸯阵……”几乎是瞬息之间,被切割的几个方块步家军集结成阵,并未惊慌失措而被敌军绞杀。 步辰之毫不停顿地按照归晚下的令布阵,手心湿漉漉的都是冷汗,慢慢地他发现,归晚所列的每一个小阵毫无出彩之处,锥形阵,六花阵,鸳鸯阵等等普通的阵法反反复复的运用,步家军被绞入了信陵军的大阵之中,却没有如同预料般地落在下风。他也是精通阵法之人,隐隐能发现归晚所列的几个小阵之中似乎有联系,可是无论他怎么看没有察觉什么,甚至,他根本就预料不到归晚的下一步要怎么走。 这就是修罗阵的破阵之法吗?修罗阵诡诈多变,她比修罗阵更加诡诈多变! 风无樾俯视着那烟尘四起的战场,步家军已经全数落入修罗阵中,可是,对方的布阵之人也不是庸才,似乎次次算准了修罗阵的变化,总能以最小的代价躲过最迅猛的杀机。那一个个的小阵组合起来似是八卦阵,却又非八卦阵。 “螳臂当车,区区八卦阵又有何用?”只要击破对方中路中的那个一直未动的小六花阵,他们连八卦阵都列不起来。风无樾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微微有些惋惜,对方的布阵虽偶见失误,却颇有些奇思妙想,可见布阵之人是个不太通军务的年轻人。如此人才,可惜就要止步于这一战了。 他要做的就是速战速决,重挫对方的锐气,让他永远都爬不起来:“传令!第四路开惊门!” 那个惊门开了之后,会迅速地变成死门。吞下步家军的千余短刀手所布下的小六花阵。之后步家军就会完全成为待宰的羔羊。 归晚抿了抿唇:“传令,右翼向左冲锋。长刀手,灵蛇阵。短刀手,撒星!” 看着迅速散开的短刀手,风无樾冷冷一笑:“想跑?第五路,开伤门。第一路,回围!” “传令,弓箭手突围。左翼骑兵,锥形阵……”隆隆战鼓声中,双方的阵型迅速变化着。归晚看着已成的阵型,轻轻地松了口气:“成了。” 风无樾失手打碎了手中的茶碗,死死盯着底下的战场,一字一句地咬牙道:“破军阵!” 他竟然让对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在修罗阵的围困之下集合成了破军阵! 破军阵,跟修罗阵一样在民间失传已久的阵法。这世间,能与修罗阵匹敌的,也只有破军阵了。修罗阵诡诈,步步杀机,破军阵刚猛,势如雷霆。它们是先人在阵法中所有智慧的结晶。所有的阵法,莫不是从这两阵中简化而出。修罗阵对上破军阵,谁胜谁负,谁都说不清楚。若是下棋,便是一局死期。 可是,这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半分退让的余地。 真正的战争从现在才开始。 杀!鲜血在战场上方笼罩成了红色的血雾。厮杀声,战鼓声,漫过城墙,几乎要湮没久云关。没有人胆怯,没有人后退,因为身后就是久云关,是他们驻守了无数年的家园,那里有他们的年迈的母亲,勤劳贤惠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孩子。 因为,狭路相逢勇者胜! 步家军终于胜了,惨胜。 在看到破军阵时,风无樾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修罗阵和破军阵旗鼓相当,这一战就是兵力与士气之争。信陵军骄傲惫怠,而步家军,却是穷途陌路的殊死一搏,正暗合了破军阵的雷霆之力。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他闭了闭眼睛,神情说不出的萧索:“对方的布阵之人,是沐归晚?” 云台上的传令官望着他,他们这位意气风发的军师,在这一瞬间似乎苍老了数十岁:“是,出云国的皇太子坚持用她,说得圣女令者的天下。” “得圣女令者得天下……得圣女令者的天下?哈哈,哈哈哈哈……”风无樾仰天长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几欲癫狂,那笑声如杜鹃啼血,说不出的悲凉,“好一个得圣女令者的天下!我风氏数百年的牺牲算得了什么?那无辜的数百条人命,又算什么?” “人人都说我们是神之后裔,有谁想过,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有谁想过,我们也会痛,会流血,会难过?苍天厚土,若真有神灵,请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我们风氏一族究竟犯了什么错?”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公道而已啊……” 缕缕鲜血从嘴角溢出,风无樾神魂俱伤,这场战役,他足足准备策划了十数年,为了向庆昭帝讨回公道,他几乎倾尽所有,可是,他知道,他失败了。 归晚望着那被鲜血染红的大片土地,手软脚软地跌坐在地上,继而,抱着膝盖嚎啕大哭。她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哭这些日子所受的磨难;是哭顶住重重压力不负所托,终于破了修罗阵;还是……她终究冷血地背叛了原本该属于她的姓氏。 良久,她跌跌撞撞地走下城楼,无数的士兵用崇敬的目光望着她,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沐大人。” 她冲着他们点头,勉强勾起唇,却攒不出一个笑容。 步律正死了,为了护他年仅十三岁的小儿子。这个谦和的久云关元帅,却从来不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他从未抱过他的两个儿子,除了拿鞭子督促他们习武练功,研读兵法,就是严厉的训斥,提醒他们作为一个军人的职责,步家子孙的责任。 小儿子曾经哭着对他吼:“你关心你的兵胜过关心我!”步律正回应他的是狠狠的一个巴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用宽厚的胸膛,牢牢地抱住了他的儿子,挡下了敌人的刀枪。为了国家,为了家族,他可以逼着年幼的儿子上战场。可他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父亲一样,可以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性命。 三军无帅,信陵军趁机大肆攻城,数倍于出云国的兵力让久云关的守军们疲于应对。 一次次地打退敌军的攻城,一次次应对半夜突袭,半个月下来,所有的人都筋疲力尽。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熟悉的人一个个消失。甚至上一刻还拍着肩膀对你微笑的战友,下一刻就是天人永隔。 他们是如此的靠近地狱,他们就身在地狱!但久云关没有逃兵。元帅死了有将军,将军死了有校尉,校尉死了,他们普通的士兵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们不知道胜利的希望在哪里。他们等不到援军,永远没有援军!因为在数百里之外,宣州城面临着同样的困局。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下去。 平明时分,信陵军再一次发起了进攻。此时正是南风大作,信陵君在城墙外点燃了延绵数里的湿稻草,滚滚浓烟飘向了城墙。城墙上的守军被呛得咳嗽连连呼吸困难。蒙了湿布的信陵军开始进攻。 桐油,火箭,滚木,各种法子都无法挽回久云关守军的劣势。所有的人心头都涌上了一股绝望,莫非久云关真的守不住了吗?可是,没有人甘心退却,所有的人都记得,先元帅的最后一句军令。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这场战役足足持续了两天两夜,久云关的每一寸城墙都已经被鲜血覆盖,每一个人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谁都不知道,压倒这整个城池的最后一根稻草会在何时落下,也许他们还能坚持两天,也许,就是此刻。 终于,他们听到了鸣锣声,信陵军鸣金收兵了! 城墙上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所有的人喜极而泣,他们终于又一次打退了敌军的攻城。 而后,如同奇迹般的,信陵军撤兵了。即便探子回报信陵军真的开始拔营撤兵了,还是没有人肯相信这个事实。 这怎么可能?久云关开始被巨大的荒谬感笼罩时,紧闭的城门外竟然有人扣关。 信陵军点燃的湿稻草还在缓缓地燃烧着,在淡淡的烟尘中,林千夜一身淡紫色衣袍坐在马上,只听他不徐不疾地道:“本相奉命出使信陵国劝其退兵,幸不辱命。” 220 大结局 事实当然不会如林千夜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txt电子书下载t/.右相大人被迫临危受命,人人都以为他此行凶多吉少。可谁都没想到,他竟然策反了信陵辖下的百越一族。 百越族所在之地毒瘴丛生,民风彪悍,与信陵朝廷的矛盾由来已久。 谁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百越族造反,并且带着他们攻下了信陵国的王城。 信陵国君仓皇逃窜,而远在久云关的数十万信陵大军不得不回去平内乱去了。 这场战役有了戏剧般的转折,信陵国因为内乱无暇他顾,只得跟久云关求和,最后反被逼得送上了两个城池。 出云国也很大方地将他们的长公主楼嫣然送还。信陵国的老皇帝受了惊吓一病死了,楼嫣然跟几个皇子争皇位争得不亦乐乎,信陵国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幸而出云国和南楚国还在宣州城僵持,信陵国才没被趁机吞了。 久云关没有了压力,出云国开始倾举国之力应对与南楚国之间的战争。太子殿下下令诚王全权负责宣州战事,抽调步家军前往宣州,将征集的新兵经训练之后补满原先赤麟军的编制,仍交由诚王所辖。一时间,诚王能调集的兵力竟有五十万之众。 诚王在朝中的亲信党羽空前地活跃了起来,他们历数风氏一族的罪状,指风氏一族偷取冀门关情报,致使冀门关失守。风无樾更卖国求荣,助信陵国攻击久云关。风氏一族当满门抄斩,其中,就包括沐归晚。 然,沐归晚在久云关立下大功,且早已入了沐家的族谱,跟风氏何干?太子殿下将那些上书的大臣骂得狗血淋头。更是对归晚封赏有加,特赐下食邑五千户,其爵位可以世袭。 这封赏其实有些重,但没有人能够反对。 这段时间太子监国,积威日重,那种君王的威仪有时甚至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庆昭帝的身体越发的差了,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候少,太医院早知道陛下是中毒了,为稳定朝局,只能秘而不宣。终于耗时数月配出了解药,庆昭帝的身体却因为毒素的侵蚀羸弱不堪,以后大概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了。 朝臣上书请庆昭帝退位,太子殿下句芒成了新君,句芒为表孝道,依旧延用庆昭的年号。 庆昭帝退位之前,一封罪己诏让天下人侧目。诏书历数了风氏一族数百年来的功绩,令史官重修史书,给风氏一个公道! 这封诏书自然是太子句芒写的,他在用印之前,一字一句地念给庆昭帝听。 庆昭帝靠在床榻上,如一条被抛上了岸的鱼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你这个逆子!朕,当初瞎了眼才会立你当太子。” 句芒缓缓合上那明黄色的诏书,却是笑了:“您终于说出这句话了。你真正属意的人是谁?诚王?也对,天下皆知,他才是你最看中的皇子,他的生母曦贵妃,是你最爱的女人。” “可惜了,曦贵妃为谋朝篡位,下毒毒害陛下,我赏了她一杯毒酒。而他的儿子诚王,我委以重任,给他节制天下兵马的大权。人人都道我是一个重手足,明是非的明君。您说我是不是呢?” 庆昭帝简直不敢置信:“你这个疯子!” “当诚王有了滔天的势力,您说,他会不会想要造反?他的亲信党羽会不会想要从龙之功?别忘了,诚王一党可是您亲手纵出来的。” 庆昭帝道:“他不会。”诚王素来是风光霁月的,他清楚那个儿子有多么骄傲。 句芒又笑了:“您何必自欺欺人?纵使是神明也算计不了人心,人是可以为了贪欲弑神的。风氏一族何等高贵,何等忠诚,却被那些依附于他们,一心逐利的人逼得灭了族。可惜,风子郁只有一个,重诺守信,以天下先的神之血脉已经死光了。” 这天下,再没有风子郁,再不会牺牲整个家族拯救家国的傻瓜了。诚王北悦宁,他更不是风子郁! 庆昭帝厉声道:“国家大事并非儿戏!” 句芒似笑非笑:“可如今,整个出云国,只有我是主宰。” “句芒,我知道你心有怨气。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是你的母后。你才是我最爱的儿子,你是我唯一属意的太子,只有你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庆昭帝沉沉地叹了口气,“你生在立春,句芒是上古春神的名字,我希望出云国在你的治下生机勃勃。” 句芒冷冷笑了:“是啊,句芒二字,代表了生机和希望。可我带来的,只有死亡!你立我为太子又怕外戚坐大,害死了我的两个舅舅。你一力打压苏家,母后因此郁郁而终。你杀死了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你知道母后临终前跟我说了什么吗?她说我是灾星!她恨我!她恨我为什么要降生在这个世上!” “从小到大,你抱的人只有他,你夸奖的人只有他,你所有的关爱都给了他,留给我的只有惩罚和斥责。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却孤零零地在太**,得受尽宫人的白眼,那时我只有四岁。我遇到过多少次意外,我中过几次毒,你可知道?若非苏家在宫中的人暗中相护,我早就死了!你说最爱的儿子是我,北悦宁只是磨刀石。这句话,你问问天下人,有谁会信?” 庆昭帝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这些我都不知道。”他只是想培养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太子,他只是不想要溺爱。想让他最爱的孩子在磨砺中成长为最优秀的君王。他错了吗?不,他没有错。在成为君王的道路上,本就有无数艰辛,不历经挫折,怎能成大器?他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句芒嘴角的笑意说不出的讥诮:“您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当然可以不知道。我会等着那一天,等着你最爱的儿子杀了我坐上那张龙椅。北悦宁,他永远都只能是弑兄自立,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他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他不能弑父,更不能累及天下百姓,那么,承受他怨恨的人,只有北悦宁。那个一直被庆昭帝所关爱的人。北悦宁,你是否能经受住**的考验,至高无上的皇权的诱惑呢? 从那天之后,句芒早晚都会给太上皇请安,却只是远远地在宫门外叩首,未踏入庆昭帝的寝宫半步。 南楚与出云的战争断断续续地足足打了两年,直到南楚国的前太子昭麟登上了皇位,两国方才休战议和。 五年之后,沈相告老,林千夜兼任左右两项,这在出云国史上,唯有风子郁曾有过如此殊荣。然,即便有少数人有异议,也被压下去了,在国朝百姓心目中,林千夜,已经成了不逊于风子郁的传奇。 当年冬至,诚王终于以清君侧的名义兴兵逼向王城了。句芒下诏书大骂其忘恩负义,却为了百姓性命着想,严令各州府不得抵抗。诚王节制的兵马有五十多万,而皇帝的亲兵唯有五万金吾卫。北悦宁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地进入了王城。 等待他的是已经病入膏肓,气若游丝的新丰帝句芒,他的唇角带着解脱的笑意。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新丰帝出殡那日,京城百姓大恸,自动披麻戴孝为这位文韬武略的年轻皇帝送行。上百名士子身着白袍,痛斥北悦宁这个背信弃义的窃国小人,而后撞死在宫门前。 在朝臣和百姓心目中,新丰帝是一个爱民如子,英明睿智的君王。尽管之后北悦宁上位后亦是轻徭薄赋,励精图治,可无论在百姓口中,还是史书工笔,他都是弑兄自立的乱臣贼子! 归晚心下恻然:“句芒可以是一个名垂千古的好皇帝的。他何必如此?” 林千夜望着那重重宫阙,难得正经地回答了她一次:“天不永年,情深不寿。”句芒跟他的妻子感情至深,自从妻子在庆昭帝的设计下难产而亡,他的生机就已经断了。他对那张龙椅从来都没有留恋,若非责任驱使,若非心有怨恨,可能当时他就追随妻子于九泉之下了。 林千夜对北悦宁倒是没有一句过激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张辞表。 林千夜是朝中柱石,更是整个出云国的风向标,他一旦辞官,北悦宁的皇位怎么可能坐得稳?于是,他不得不再三挽留,甚至为表诚意,对着林千夜下拜。 于是,林千夜继续兼着他的左右两相,当了侍奉反贼的二臣,意外的是,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对他都只有赞誉之名。 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是怎么做到的,归晚表示她已经麻木了。 她当了几年的天下商会会长,终于玩腻了,再说有林千夜在,很是能狐假虎威,于是就辞了官。林千夜名下倒是有不少产业,全丢给了她打发时间,美名其曰:“我的就是你的。” 每每被林千夜气得跳脚,她就会抓着他的衣襟气哼哼道:“右相大人,别忘了,现在是我养着你。” 林千夜宠妻天下皆知,可惜两人成亲十余年,却一直都没有孩子。归晚的身体曾被毒药给毁得几乎失去了生机,之后又受过重伤,根本无法受孕。林千夜倒毫不在意,他本就不在乎伦常,于子嗣也并不看重,能借此哄着归晚对他的一些稍微过分的要求乖乖的,倒是再好没有。 北悦宁最后一次见到归晚是在他登基十年后的景宁九年,一次偶尔的微服出宫看红叶。彼时红霞漫天,隔着山道,他看见她嘟着嘴不高兴,表情娇气又骄纵,林千夜抱着她,低声哄着什么,良久她才拿脸颊蹭了蹭林千夜。林千夜笑了,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十几年前的她锋芒毕露步步算计,十几年后,他却看到了本应不属于一个三十岁妇人的天真与娇美。此时的她并无风华万丈,恰如同平凡的愚妇般跟她的夫婿撒娇任性。 依稀记得她曾说过会辅佐他当一个好皇帝,而今想来却是恍如隔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