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晔,大唐末代天子》 说说残唐神策军 就随便说一下哈。 其实有不少朋友提出了本书中一些称谓、名词、数据上的问题,我很少出来解释。 为什么? 我怕啊。这本书一共就这么几个人看,甚至我都觉得,你们都愿意来看这本书,甚至提出了你们宝贵的意见,我怎忍驳斥? 历史上的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说清的,万一我跟你争起来,你一气就不看了呢? 我只向大家保证一点,我之前也说过,本书内容,在我有限的知识储备里,我都是尽力考证过,不是胡写。 另有好多朋友说过神策军的问题,我统一说一下我的理解,重点说下神策军人数。 此处就不列举史料了哈,翻书太麻烦。 我凭着记忆说。一家之言。 主要是看新旧唐书、资治通鉴三本书相关部分后的记忆。 唐僖宗时原中央神策军人数就是个迷。 零星记载有:一、黄巢攻潼关时,派了张承范领三千神策军去守潼关;二、郑畋接任凤翔节度使后,主要兵力来源便是关中失去统领的神策军,我记得数字是“数万”;三、李茂贞当时便在神策军中,郑畋指挥的龙尾陂大捷中,李茂贞被论功。 唐僖宗返回长安时(885年),田令孜重组神策军,这个记载得十分明确,招募新军五十四都,每都一千人。王建、韩建等忠武八都中五人便是在此时加入神策军。 注意,这只是回长安前的神策军数字。 回到长安后肯定是有增加的。 因为李昌言、李昌符兄弟赶跑郑畋后,很明显没有掌控全部凤翔军。两个证据,一是郑畋离开凤翔时,军卒多有不忍,也有心生他意的;二是后来李茂贞领扈陛一都就攻破了凤翔,杀死了李昌符,这实在是太诡异了。凤翔有多难攻,可以问问几年后的朱温。 再结合之前说过,凤翔军主力本来自关内神策军,所以我猜测唐僖宗返京后,凤翔军中不少将卒重投神策军名下。 田令孜返京后,为养活神策军,和王重荣争河中盐利,最终导致沙苑大败。 但神策军的人数应削减不大。因为李克用始终很克制,加之沙陀人的战术,往往是少量精锐骑兵猪突,以冲乱敌军阵型为先,随后再大量收割,李克用打胜之后就立即收兵。 朱玫趁机占了长安,结果却一再被神策军击败,也可从侧面看出神策军主力仍在。李茂贞、杨守亮、满存等当时大量神策军将领都在此战中立过军功。 也是在田令孜兵败逃往蜀地后,王建、张造、晋晖(应该是这个名字)等神策军将领才被调往剑南等地。也可侧面证明李克用只是击败朝廷,并未对神策军下重手。 再往后,出现神策军辉煌身影的,便是890年出兵河东。 记载的神策军加其余藩镇军共四万五千人,当然其他藩镇不可能出兵,也就诏令中这么一提。后来真正随神策军出兵,只有韩建一人。 说明当时神策军不足四万人? 包括张濬和孙揆的兵败,当他们和李存孝交手时,孙揆身边是几百人,张濬身边也只有几千人(其中还有朱温派来的一千人),不是说好的几万人吗,人呢? 所以这纯是一笔糊涂账。想想也是,杨复恭怎么可能真的把神策军交由张濬领出去送死? 再说回去,当初拟诏令的时候,杨复恭那么激烈的反对,有没有可能为了换来他调兵,其实四万人本身就是一个妥协后的数字,也就是说,神策军并不止四万人,只是准备派出这四万人。 包括后来关于这场战争的记载,其中从未出现任何一个神策将领的名字,包括查那些将领的传记,也丝毫发现不了他们参与这场战事的踪迹。 此战过后,再没看见神策军在战场上的身影了。 我知道后来昭宗逃出华州后,立即组建了十万神策军,但那也能叫军队?说是要打凤翔,结果只敢缩在距离长安城几十里的西渭桥后,然后听说凤翔军来了,一哄而散,连抵抗的意思都没有意思一下,全没了。 而且我严重怀疑这十万人注水了。 要知道,在史书上,昭宗也是一个被美化的君王,当然也有同情。天子诏令一下,便立即有十万大唐健儿应征入伍,多少也可让后人再次感受下大唐君王的余晖。 以上,纯是一家之言。 也算是解释下书中一些数据的来源。 再请假一天,报歉 这几天,外婆过世,加上开学被派了个班主任,肠胃胀不消化也一直没时间去看医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虽有大纲也一直没抽出时间和心思去写。 实在是太报歉了,深表愧疚。 明天军训,应该能抽出时间来,一定恢复更新。 谢谢理解。 报歉。 第001章 不能签的诏令 大唐大顺元年(公元八九零年)。 夏,四月,丁丑(二十二日)。 大明宫,延英殿。 大唐天子“李晔”正端坐在他的御座上。 却被他身前一道草拟好的诏令雷得外焦里嫩。 “诏,削夺李克用官爵、属籍,以张濬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孙揆副之,以镇国节度使韩建为都虞候、兼供军粮料使,以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王镕为东面招讨使,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赫连铎副之……” 就帝国眼下这副距鬼门关只差临门一脚的衰相,竟要主动发兵去攻打李克用,这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李晔”深深地望了一眼殿内的宰臣们,心中感慨,真是帝国的好臣子啊。 其实,“李晔”前天才来到这个残唐时代。 身为后世的一名专修唐史的研究生,习惯了从古籍文物的缝隙里窥探历史的片言只语,如今竟穿越回了唐朝,可以切身感受这个时代的气息,本该高兴才是,可当他得知自己竟成了唐朝末代天子李晔,就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一个被藩帅写信嘲讽“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意为,你以后再被人撵出京师,想到外地逃难,还能逃到哪里去呢)的天子,也能叫做天子? 更可怕的是,这封信还嘲讽轻了,李晔先后共六次被各地犯阙的藩帅们逐出京师去,也算是创造了历代皇帝逃难之最。 若再算上他被地方刺史幽禁四年、被家奴关进熔铁浇锁的深院、被禁军将领绑架威胁、最后被乱刀砍死的经历,不知道能否竞争一下历代最惨皇帝。 若他泉下有知,当也会发出“永生永世,不愿再生帝王家”的感慨。 反正“李晔”得知自己的身份后,是被吓坏了。 吓得他接连去了淑妃何氏、夫人、昭仪等嫔妃的宫苑,仔细研究她们的衣物首饰及穿戴方式,整整研究了两日两夜,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真实而蓬勃的生机后,才稍稍缓了一口气。 不成想,今日刚上殿,第一次与他的臣子们见面,就又被这样一道催命诏令拍在脑门上。 李晔平息心中的惊涛骇浪,再次翻看了一遍他身前的的诏令。 没错,朝廷就是要特硬气地与李克用全面宣战。 诏令下面还附有关于此事的君臣争议实录、及各地藩帅的奏请。最上方是朱全忠的奏请,“臣请:沙陀终为国患,今因其败亡,臣请与河北三镇及臣所镇汴滑河阳之兵平定太原,愿朝廷命重臣一人都总戎事。”最下方是多日的商议争执后,李晔“自己”的批示,“准。” 如今,出兵河东、讨伐李克用之事已经敲定,只等天子李晔最后再御笔朱批,便可以将诏令公之四海,并颁布实施了。 李晔专修唐史,心中自是明白,这道诏令绝对不能签。 若按正常历史进程,这道诏令签署之后,张濬和孙揆便会率领五十二都神策禁军及邠、宁、夏、华诸州杂虏合计五万多人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赴河东。 然后被正忙于代北战事的李克用仅派来的李存孝一路军队杀得片甲不留,招讨副使孙揆被活捉后锯成两半,招讨使张濬好歹是朝廷宰臣,李克用不愿与朝廷结怨太深,放了他一条生路。 至于开战前喊得最响亮、帝国最倚重的藩帅朱全忠,只派了一千人参战,且这一千人只做张濬的亲兵之用,压根就没上战场。朱全忠本人则借着朝廷的兵马牵绊住李克用之机,大肆扩张领地,取代李克用成为帝国第一强藩。 李克用与朱全忠二人,谁是帝国境内第一强藩,李晔并不关心。 可他必须得关心的是此战对帝国天子与朝廷造成的毁灭性打击。 此战过后,帝国天子及朝廷的威严尽失,其虚弱的本质暴露无遗,在各地藩镇的眼里,它彻底沦为了一个签字盖章、发放旌节的工具。若不老老实实签字盖章,立刻便发兵来京城问罪,丝毫不再有顾忌。 再且,此次兴师河东,帝国抱的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心,投入的是全部神策军家底。因而最后也损失的,也是帝国最后的军队。 眼下京城内外的这支神策军,兴建于前任十二军观军容使、神策军中尉田令孜。 蒙蔽圣上、迫害贤能、揽权专权、独断朝纲、贪婪财富、破坏法纪……这些其余奸宦佞宦干过的事,田令孜一样都没少干。 可也与其余奸宦佞宦一样,田令孜才能卓出。 他若只是个才能平庸的人,也干不了那么多坏事。 当年黄巢被逐出长安,田令孜陪唐僖宗重返长安后,迅速重建已名存实亡的神策军,广招猛将悍卒入军,并革除弊制,采用了当世先进的建军编制,将神策军的基础单位定为“都”,共建十军,五十四都,每都编额一千人。 田令孜统率这支神策军与河中王重荣争夺河中盐利,互有胜负。 能与河中节镇这种传统强藩打得有来有回,再考虑神策军当时是出关中作战,是客场作战,没有地利优势,可说是战力不错了。只是最后李克用亲率沙陀铁骑前来支援王重荣,神策军才无奈吞下苦果。 如今田令孜被逐出京师,由杨复恭接管了这支神策军,其中虽有一些猛将出走,但神策军的整体战力仍在。 要等到眼下的这次战事过后,再次招揽的以市井流氓、无业流民、街头乞丐为主的神策军,才真正是毫无战力,任人宰割,连抢劫里闾都能被平民百姓用扁担追着屁股撵。 想及此处,李晔不禁双眼一亮。 如今朝廷大军还没有发往河东,给帝国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战事还没有发生。 也就是说,帝国虽然虚弱,但最后一条底裤还没有被扒下来,偶尔还能用来唬一唬人;神策军虽然战力不高,惹不起朱全忠和李克用这些猛人,但也不至于被关中这些个小藩镇任意欺凌。 当然,前提是,他身前的这道诏令签不得。 第002章 御前争吵 御笔朱批,是大唐天子的特权,是帝国最高效应的政令。 李晔不落笔,便无人能签署诏令。 可君无戏言,李晔也不能出尔反尔,他之前已经点头同意出兵了,又在朱全忠等藩帅奏请出兵的牓子上批示了“准”,想必也已见诸邸抄,由快马报与各地藩镇,如何又怎好再公然反悔? 李晔再向殿内一瞟,堂下右列首案空置,忠贞启圣定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金吾卫上将军、检校太傅、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左神策军中尉、内枢密使、实食邑八百户、魏国公杨复恭今日并未入殿。 杨复恭是李克用在朝内的亲密战友,自是激烈反对出兵河东,如今见反对无效,大局已定,便干脆称病不上朝,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尽量拖延出兵,反正京内外的神策军都握在他手里。 对李晔来说,眼下,倒正好可拿他做借口…… “圣上……” 堂下右列末案的中书侍郎、户部尚书张濬见李晔双眼游离,已出神了许久,出声提醒。 他是此次出兵讨伐李克用的首倡者,心里自是焦急,盼着李晔能赶紧朱批。同时,前两日宫里传出李晔突然昏厥、长睡不醒的消息,也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担心天子的身体,可随后又传来李晔醒来后精力格外旺盛、四处撒播龙种,才让他们消除疑虑,商量好今日奏请开延英殿。 李晔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回应堂下的提醒。 随后,他提振袍袖,从笔架上取过御笔。 张濬立即快步上前,从两列几案当中穿过,侍立御案一角,研好红墨,再恭恭敬敬地呈放在李晔右手旁。 李晔拿朱笔蘸了墨,再提起来。 他提得很慢。 顺便扫了一眼堂下诸宰臣的反映。 立在他身侧的张濬,一脸急切,就差发声催促他赶紧落笔了。 堂下左首,司徒、翰林学士承旨、鲁国公孔纬,入定端坐,双目微闭。孔纬也是主战派,可他全然没有张濬的急迫。 堂下次案左右分别坐着刘季述和西门重遂,前者是右神策军中尉,后者是内枢密使。 由于杨复恭身兼左神策军中尉与内枢密使,所以这三人便组成了“禁内四贵”。 他俩与杨复恭的关系谈不上,也谈不上坏,对此次朝廷讨伐李克用也无可无不可,所以抱定了事不关己的态度,静坐其位。 堂下三案。 右案是司空、门下侍郎、晋国公杜让能,他是主和派,反对朝廷用兵,此时见李晔提笔,脸上隐隐有叹息之色。 左案是中书侍郎、吏部尚书刘崇望,他是反战派,曾与张濬在殿内争吵多次,此时见李晔提笔,忍不住又要出声劝阻,最后忍住了,不停地摆着脑袋。 堂下四案,右案是张濬,左案是崔昭纬,他刚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久,进延英殿次数不多,因而不敢乱开口,只陪列末席。 “哎。” 李晔叹了一气,未批,将手中御笔放回砚旁。 这一下变故突起。 殿内诸宰臣反应各异,俱是震惊。 已入定的孔纬也难得的睁开了眼睛,目露诧异。 立于李晔身侧的张濬反应最是激烈,忙问道:“圣上,这是何故?” 李晔时刻提醒自己的天子身份。 他不疾不徐,缓缓扫了一眼殿内的所有人,记住他们此刻的反应。 随后看向空置的几案,缓缓道:“杨公不在,大事难断。” “圣上何出此言?先前朝议时,杨公均参与其中,与臣下等反复争论,最终才拟定出兵河东。如今只是将诏令共之四海,杨公在场与否,又有何干系?”张濬历来最得李晔宠信,又一时心急,顾不得君臣礼仪直接回复。 李晔未及答复,堂下刘崇望也是心急之人,已站起来驳斥道:“张濬,你是要胁迫圣意么?” 张濬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军政要务,事关家国兴亡,我做为大唐的臣子,直言劝谏,又有何过错?” 刘崇望立即反击道:“难道只有你一人是大唐的臣子?难道只有你一人懂直言劝谏?‘家国兴亡’四字,像你这般草率激进之人,还拎得清它的分量么?” 刘崇望这话明显带了火气。 张濬的火气更旺:“如今朝纲不振,朝廷政令不出长安城门,又恰逢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若不激进一些,一举振兴我大唐国的威严,莫非,还如以前那般毫不作为,坐等乱贼上门,当断失断么?” 刘崇望一声冷哼:“若照你这般胡作非为,我看,不用等乱贼上门,这朝廷先就要被内贼给亡了。” 张濬被激怒了:“你说谁是内贼?” “谁鼓动用兵,谁就是内贼……” 堂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至于堂下其余人。 刘季述和西门重遂互相递了个眼神,皮笑肉不笑。似乎在说,他们这些自命清流的朝臣,瞧不起我们宦官,结果也就是这个狗咬狗的样子。 孔纬又闭上了眼睛,可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看来正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 崔昭纬依旧陪坐末席,双眼望着争吵的张濬、刘崇望二人,脸上一副大开眼界的表情。 杜让能却瞧不下去了,大声呵止道:“够了!当着圣上的面,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刘崇望猛甩了一下衣袖,坐下了。 张濬却仍不罢休,还了一句:“杜国公怕不是要拉偏架吧?” 杜让能气极,手指张濬道:“你说出这些话来,与市井之徒何异?还有没有朝堂宰臣的样子?” 杜让能既是国公,又久居宰辅之位,是社稷重臣,张濬不便与他正面争执,转而道:“张某一时心急,难免有礼节不周之处,还望圣上、诸位相公见谅。可眼下事情紧急,却容不得我们只顾着礼节。 “先帝两次播迁兴元,全是沙陀人的罪过,如今河南河北的藩镇都上书愿意讨伐河东,也正是我们借机剪除河东李氏的大好时机,岂容有失? “再且,朝廷久失威信,政令如同废纸,究其根源,全在于武备不兴,让各地藩镇只知人君之恩赐,却忘了人君的雷霆震怒,此次讨伐河东,也正是我们重振威严的大好时机啊! “再有…… “再有……” 再有后面的内容,张濬话到嘴边,忍了又忍,生咽了回去。 这部分内容,是针对殿内的某些人的,不便当众说出。眼下以尽快出兵为务,不宜多生事端。 而且他发现李晔双眼游离,似另有所思,根本就没有专心听他讲话。 他也不由得心思游离,今日圣上,怎么了? 在他的认知里,圣上年轻有为,甫一登基就重开延英殿,效仿先圣,礼遇臣子,痛斥权宦,急于重振朝廷,中兴大唐。每每他慷慨陈词,大谈中兴之举时,圣上也会跟着拍案叫绝,绝不是今天这般漠不关心的样子。 张濬茫然地立在堂中,又是困惑,又是失望,最后一跺脚,转身便走,“既是杨公不在的缘故,那我这便去寻杨公,也好过在这里空费嘴舌……” “张堂老!”孔纬终于发声了,呵止了张濬,“你忘了这延英殿里的规矩吗?” 延英殿内的规矩,天子未至时,臣子至;天子未离时,臣子不得擅离。 张濬醒悟过来,悻悻走回自己的几案旁坐下。 延英殿内一片死寂。 先前的吵闹虽不成体统,但多少也算热闹,如今众人都垂着脑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才真正是让人觉着压抑,绝望。 像极了帝国目前奄奄一息的样子。 “圣上……” 这时,堂下诸宰臣看见天子李晔从御座上缓缓立了起来。 第003章 天子的威严 延英殿内争吵,其实对李晔来说是有利的。 只要宰臣们意见不一,有人能站出来反对出兵,他便可坐中观望,压着诏令不朱批。 但另一方面,宰臣们在朝堂上公然吵闹,李晔也不能坐视不管。 原天子李晔登基方两年,一心要中兴大唐,他礼遇臣子,希望借此恢复帝国往日的荣耀,追寻先祖的足迹。若遇到今日这种殿前争吵的情况,他也一定会好言劝和。 如今的李晔却不这样想。 宰臣们不顾及礼仪和身份,公然朝堂吵闹,说白了,就是国事衰颓,逼得他们也失去了应有的风度,心里着急。 同时,也是藐视朝堂,藐视天子。 或者说,他们已对朝堂和天子失去了信心,才要急着去自己想办法。 天子的威严并不是凭空而生的,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天子个人的威信,二是天子这个身份所赋予的权威。 就李晔而言。 他这具身体的主人登基不满两年,虽礼遇臣下,勤勉政事,与前任天子截然不同,但也最多是赢得了臣民们的亲善,他既无任何文治武功傍身,也就无从谈起个人的威望。 他唯一的威严来源便只有他的大唐天子身份。 可偏偏帝国如今的形势,强藩林立,相互功伐,视帝国政令为废纸,四方贡赋者尽有数州……帝国天子的颜面早就是反复踩踏殆尽。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自俱文珍逼唐顺宗禅位之后,一百余年来,帝国天子之位握于宦官之手,他们纯凭一己私利,任意幽禁、废立、甚至杀害天子,与此同时,原用于维持天子威严的礼法体系被完全摧毁,笼罩在天子身上的神圣外衣全被一件一件给扒了下来,扒了个精光。 对帝国臣民们来说,那个坐在天子御座的人,不过是禁内家奴们安置的一个李唐宗亲子弟罢了。 那个天子宝位,早已不是高高在上、受命于天的了。 李晔多年研读史书,自是看得清一次小小的御前争吵背后所潜藏的深层原因。 但他也只是能看得清,眼下却无力去改变。 但是。 他却不得不去维护他的威严,天子的威严。 李晔沉着脸站了起来。 诸宰臣也都跟着站了起来。这与威严无关,总不能天子都站起来了,他们还都坐着吧…… “众卿皆知,朕自幼喜欢文学,今日便与众卿共赏两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威加四海,万国来朝,这便是我大唐国的气象。” 吟诵这两句诗时,李晔的视线一直望着殿外,穿过延英门,穿过大明宫,穿过长安城,一直望向了极远处的天边。那里,一轮红日正辉耀当空。 堂下众人也跟着一起望了过去,望向远方,思绪缥缈。 李晔的视线收了回来,回到殿内,无奈地苦笑着,“那都是逝去的景象了。想我大唐国,曾拓僵万里,四夷臣服;曾有太宗文皇帝这般圣君,堪为千古人君之楷模;曾有‘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如何便成了眼下这般模样?籓镇阻兵,政令不行,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血纵横,杼轴空竭,天子诏令不出京师,四方贡赋仅有数州……” 今昔对比,李晔的声音越发沉重,堂下众人也俱是默然,摇头哀叹。 “朕生来愚钝,天资有限,虽每日苦思,却始终参不通其中缘由。但朕明白一点,过不在在座诸公,方才诸公为国事争吵,言辞激烈,可知忧思之深,爱国之切……” 天子这番冷嘲热讽的话听得堂下众臣面红耳赤,再联想起年轻天子登基这两年来的种种勤政举措,对他们臣下的宽厚礼待,方才争吵的张濬与刘崇望两人羞愧难耐,几乎要跪地请罪。 却听李晔接着道:“全是朕一人之过。若诸公以为可,朕现在便可下罪己诏,上通于天庭,让天神对这四海大地的不仁与惩罚,下达于万民,让这天底下所有的苦难与唾骂,全都加于朕一人之身。百年之后,朕自是亡国天子,只希望在座诸公,不要做这亡国之臣。” 天子口中竟说出亡国二字! 殿内宰臣们惊恐不已,争相跪了一地,恳求天子降罪。 李晔没有理会,一拂衣袖,从这些跪地自责的宰臣们当中穿过,径直出了延英殿。 …… …… 太液池旁。 五月未至,时值初夏,正是阳光明媚、波光潋滟时。 太液池上一重楼画舫内,不时传出嬉戏欢闹声,是淑妃何氏领着众夫人和众皇儿乘兴游玩。 前日方至,李晔便已深知,他这位淑妃确实贤淑,所以后宫里也十分和谐,不曾给他带来半分烦扰。当然后宫和谐也与目前大明宫内殿宇大多被毁、后宫人丁稀少有关…… 眼前如画的景象舒缓了李晔心头的愁绪。 回想起方才延英殿内情景,他觉得自己有些过火了,话说得太重了些,张濬等人的争吵,说到底也是在为国事争吵,他们的建议或许是错误的,但说到底也是在为国献策。 只是国势如此,他不说得重一些,不足以警醒众人。 而且凭着他现在这点威严,也没有资格施以宽厚。没有威,何来恩?甚至他都不能直接批评他们,只能用自我批评和冷嘲热讽的方式…… 天子亲至,何氏忙令人将画舫划至渡口,然后率众夫人和皇儿上岸参见。 “恭祝七郎\官家\父皇安康。” 黑压压一大片人。 李晔细数了一下,他今年方二十三岁,却已有了八个儿子、三个女儿。 都说王朝末年,皇室的生育能力也会随之萎靡,看来不适用在李唐天子身上。 说到底,还是基因强大啊。 但李晔更愿意将其视为一个好征兆,预示这大唐国,随着他的到来,必定会有一番新景象。 …… 李晔只清净了片刻,就有浴堂殿的小太监前来传话:张相公在浴堂殿候驾。 这个张濬,才在延英殿内挨了训,不思反悔,不去劝说杨复恭,又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张濬此人的聪明,他知道李晔口中的“杨公不在”只是个借口,因而问题的症结并不在杨复恭身上。 浴堂奏对,与延英奏对不同,是君臣的私下会晤,也是天子给予某位臣子的最大的宠信。德、宪宗两朝时,都曾有浴堂奏对的先例,后被废置,直至李晔即位,想尽办法多与臣子会面,排除宦官干政,因而重启了浴堂奏对。 李晔摆了摆手,示意传话的太监先退下。 他还想再静一静…… 通过今日延英殿争吵来看,朝内反对出兵的人不在少数,极力倡导者首推张濬,只要能说服了张濬,出兵之事当可不了了之。 眼下先得把这事给解决了。 李晔决定去一趟浴堂殿。 第004章 张濬的虚谈 太液池辽阔无边,碧波曼妙。 中有一荒岛,绿叶与荒草杂生,反成了飞鸟的乐园,白鹭时起时落。 这荒岛原并不是荒岛,名蓬莱山,只是如今是座荒岛罢了…… 想到这,李晔也没有赏景的心情,准备摆驾浴堂殿。 或许是他转身得太突然了,竟瞟见他身后的九名小太监正眼神交流,面带得意与喜悦之色。随着李晔的转身,他们立即变了脸色,眼观鼻,鼻观心,变得恭敬无比。 竟连身边的小太监都要背着自己搞小动作。 竟都无视了自己的天子威严。 其实,李晔方才就留意了,今日自出了寝宫宣微殿后,这九个小太监便一直跟随着他,除进延英殿的那段时间外,片刻未离身,其中有三人甚至是在宣微殿内时,便时时贴身侍候。 原主痛恨宦官,包括这些还称不上宦官的小太监们,对他们辞色严厉,动辄喝骂,更不会留意去打探他们的身世来历。 在李晔看来,这是不妥的。 君王既掌天下事,也得提防身边事。 他身边这十几个小太监,其中无一人是自己亲信,那他们都是打哪来的,是谁安排进来的,到底是来服侍自己的,还是来监听自己的?…… 李晔停下了脚步。 他侧望着太液池内宽广的水面,忽然一叹:“龙池里的水,有些浑浊了。” 叹罢,故意偏头望向那些小太监们。 九个小太监得了李晔的暗示,立即咿咿呀呀地争先跑到池边,也做势观望一遍后,连声附和水浑。 “都见不着底了。”李晔再叹道,“看来也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这句话的意蕴可就太丰富了。 一看起来很精明的小太监忙凑到李晔跟前,附和道:“大家圣明,是该换一换了。” 李晔笑问:“如何个换法?” 那小太监道:“小的斗胆猜一下,大家所说,多半与方才张相公有关。也容小的再斗胆说一句,大家是这天下所有人的主子,换与不换,都是大家一句话的事,又何须顾虑?” 小太监说完,满怀希望地看着李晔。 可他却看见,李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随之布满严霜。 李晔上前直接一脚将那太监踹翻,“狗奴才!凭你,也敢妄议朝堂重臣,也敢来揣摩圣意。” “大家饶命,大家饶命……” 那小太监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半躺在地上就开始小鸡啄米般地磕着头。 其余太监见状,大骇,也都忙下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不远处的禁内侍卫忙赶了过来,他们尚不知道情况,便将所有小太监全部围了起来。 李晔指出方才那名太监,令道:“将这狗奴才交与内侍省严审。他是如何近得朕身边的,是受了谁的指令,又得了什么指令?所有牵连人等,全都给朕查出来。” “诺。” “再转告内侍省,给朕换一批侍奉的奴才来,若换来的人还是这么不老实……那,内侍省里也该换人了。” “诺。” …… 浴堂殿内。 准确说应是浴堂偏殿。 自黄巢破长安后,近十年来,大明宫屡遭劫掠与破坏,如今帝国衰颓,自是无力修复,只粗略缮修了宣微殿、紫宸殿、延英殿等禁内重要宫殿,如浴堂殿这般不甚重要的偏殿,只得任其荒废。而李晔想要私下单独召见外臣,却要先征得禁内宦官同意,恰好德、宪宗两朝有浴堂奏对的先例,可用来堵塞宦官之口,便只有选择这只残存了两间房屋的浴堂偏殿。 “方才延英殿内,臣一时心急,有损礼仪,还望圣上恕罪。” 李晔至,已在殿内等候多时的张濬先躬身请罪。 李晔点了一下头,以示原谅。 张濬直起身子,急着便追问:“圣上忘了之前的计策么?” 李晔未答,径直走向自己的御座。 张濬跟在身后继续道:“方才延英殿里臣不便细说,但圣上是清楚的,此次由臣领兵征讨河东,一则打压沙陀人,惩罚他们屡次犯阙的罪过; “再则,重振朝廷威风,让四海藩镇都识得圣上您的恩威; “三则,借机夺取神策军的兵权。 “眼下京城内外十万神策军全握在杨复恭一人手里,他若是有了异动,圣上如何能制?自德宗朝宦官掌神策军以来,不知酿成了多少禁内惨剧,又岂能让惨剧重现?幸得有这一次天赐良机,借发兵河东为由,行夺权之实……” 李晔坐在了御座上,侧身半躺着。 一边听取张濬的宏伟计划,一边在脑海里整合史料。 关于张濬此人,李克用有一句评价,“张公好虚谈而无实用,倾覆之士也。” 结合李克用与张濬的敌对立场,以及李克用向来看人的眼光问题,这句评价倒不一定做得了准。 但张濬眼下的这些观点,确实又被证实了是虚谈。 他妄图以神策军为主力,联合朱全忠、李可举、王镕等强藩,共讨李克用,重振帝国在四海内的威风,是虚谈。且不说李克用的沙陀铁骑绝不是这支松散的联军能击败的,朱全忠、李可举等人,皆有他们各自的利益诉求,怎会听由朝廷的调派? 他妄图借此次出兵为由,就能夺走杨复恭对神策军的掌控,亦是不着边际的虚谈。 他也不想想,杨复恭既反对出兵,又怎会将军队交与他?即便杨复恭不敢违抗诏令,明面上给了他神策军的指挥权,可他又真的指挥得动吗?…… 当然,此行的目的并非是给张濬下定论,而是要让张濬放弃出兵河东。 等张濬长篇大论完,李晔没有给出评论,反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张卿,我私下里听了句闲话。” “什么话,请圣上明示?” “听说最近有几个汴州来的人到了京师,最后都进了张卿府上,不知,所为何事?” 言下之意,张濬力主出兵河东,乃是公器私用,收受了朱全忠的贿赂。 “圣上……” 张濬大惊。 自京城的邸抄传回朝廷将削夺李克用的官职、爵位、及李唐属籍的消息后,为了促成此事,朱全忠确实派了不少人携大量钱财来京城活动,其中一大半都进了他的张府。 可是,此事怎么会传入天子的耳朵里? 张濬已无暇来思考这个问题,李晔质问的眼神让他汗流浃背。 他只记得,他从李晔那里得到了一个臣子能享有的所有宠信,可他却辜负了这位年轻天子…… 重压之下,他的膝盖弯了,跪在了李晔的面前,向来高昂着的脑袋也垂了下去,痛声道:“罪臣,张濬,有负圣上恩宠。臣,悔恨万分……” 李晔摇了摇头,不答。 在他看来,张濬能跟自己坦诚罪过,丝毫不掩饰,还不算罪无可赦。 但此刻他搜索出这则史书上记载的轶事,为的是打压张濬讨伐河东的志愿,故而不能表现出宽恕。 第005章 忠诚,才是最难得的品质 “圣上,该掌灯了。” 殿外传来提醒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李晔没有回应,依旧沉默地看着身前长跪的张濬。 张濬的脑袋重新抬了起来。 甚至与天子对视。 “罪臣仍有肺腑之言,望圣上垂聆。罪臣虽谋私利,却绝无私心,此次征讨河东,实是利国利人之举,断不容失,也断不可因为罪臣的原因而中止。 “罪臣个人之事小,社稷事大,恳请圣上罢黜罪臣、交与大理寺,另择贤能,尽快发兵河东。 “容罪臣斗胆,保举杜国公(杜让能)为帅,必能不负圣上重托。” 说罢,张濬双手探出,交合于身前,叩头,谢罪,随后直接起身,决绝地出了浴堂殿。 …… 有史记载。 光化三年,即公元九零零年,以神策军中尉刘季述为首的宦官集团犯上作乱,他们意图废黜唐昭宗李晔,改立太子李裕登基,便将李晔囚禁于少阳院内。为防范李晔逃跑,又用熔铁浇灌锁眼,将四面大门彻底焊死。院内李晔、何氏等人的饮食,仅通过墙脚的狗洞输送。 其时,张濬已被逐出朝堂,无官无职,闲居河洛邙山。 忽闻此噩耗,张濬顾不得年老体弱,路程艰辛,一路步行至洛阳,求见洛阳尹张全义后,失声痛哭,跪求张全义发兵解救圣难。一边又写信给各地藩镇故交,恳求他们救援圣上。 天复二年,公元九零二年,朱全忠陈兵关中,数次威胁李晔迁都洛阳。 张濬本与朱全忠亲善,闻之,语人曰:“朱贼貌忠似奸,逼迫圣上东巡,实欲加害人君,亡我大唐。”同时致书四方藩镇,将朱全忠的阴谋昭之于世,号召天下人共讨朱贼。 最后惨遭恼羞成怒的朱全忠加害,连同全家一百多口人,全部族灭。 忠诚,才是王朝末年时一位臣子最难得的品质。 李晔叫来了殿外侍卫,吩咐他去给张濬传话,今日浴堂殿内所言,本是君臣闲话,张卿不必放在心上。 李晔独自坐在空荡的浴堂殿内。 他在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张濬对自己和大唐一片忠心,可他却一意要讨伐河东,说明在他心里,认定了讨伐河东乃是利国利民之举。 可张濬又向来以聪明机变着名朝野,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误的判断呢? 李晔又回想起往日张濬和杨复恭的争论,前者自是极力鼓吹出兵,后者极力反对,反对的依据是李克用有功于朝廷,今趁其新败讨伐,乃不义之举。 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点,凭着朝廷目前的实力和在各藩镇中的威望,根本就讨伐不了新败的李克用。 可他们为什么都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一点? 难道是他们不清楚神策军目前的战力,还是高估了朝廷在四方藩镇中的号召? 李晔倾向于后者。 不管是张濬、刘崇望,还是杨复恭、杜让能,他们都是身处历史旋涡中的人,是人,便是有惯性的;与穿越回来的自己、已知历史进程再反推原因的自己不同。 他们或许切身感受到了帝国的没落,嘴上也说着“国势衰颓、政令不出京门”,可他们的潜意识里仍拒绝接受这个现实,仍停留在帝国过往的辉煌与幻想中,仍把中兴大唐视为最高荣耀,仍将“贞观纪要”刻于屋内屏风并奉之为圭臬,仍以为大唐天子与朝廷方是这天底下唯一的天理大义。 只要天子诏令一下,王师一出,必定四方响应,应者云集。 所以,张濬收了朱全忠的贿赂,却只以为他是在谋私利,是地方官员向朝廷大员的理所当然的孝敬,根本不做他想。 也该让他们清醒清醒了。 想及此处,李晔又叫来一名侍卫,再去给张濬传话,叫他思考两个问题: 一、朱全忠多次上书奏请讨伐河东,甚至不惜花重金来京城活动,其意图何在? 二、出兵河东,若胜,是朝廷获利更大,还是朱全忠获利更大;若败,是朝廷损失更重,还是朱全忠损失更重? …… …… 皇宫又名禁宫,实则能禁锢的,往往只有天子本人。 张濬浴堂殿受训的消息很快传遍禁内,再传到朝堂上,再传到城里……甚至连里巷的贩夫走卒都听说了,新天子登基两年以来最宠信的张相公,如今失宠了。 京城内的百姓都天然地喜欢关注朝堂上的事。他们知道张濬是主战派,他们更厌恶战乱,黄巢入寇长安城不过前几年的事,随后朱玫又来了,随后又是沙陀人……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一两年,偏偏有些不在乎他们死活的朝堂大臣又要主动挑起战事。 因而张濬失宠,他们是高兴的。 比里巷居民和贩夫们更高兴的是帝国的官吏们。他们同样厌恶战乱,一个会影响他们眼下虽比不得往昔但尚可以苟且的安稳日子的东西。而且,他们中大多数人也厌恶张濬,一个傲慢无礼、专说大话的家伙,偏偏得到了新天子的宠信。 不出一日,李晔的御前就摆了二十多封各司官员呈上的牓子。 李晔已大略猜到了这些牓子的内容。 自僖宗朝后,禁内便多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外朝官员(除宰臣外)上呈天子的牓子,都需经枢密院先过目,筛选后再转呈至天子御前。理由是为天子分忧。 唐僖宗李环很是喜欢这个理由,甚至都无需筛选,全交由枢密院的宦官们查看后再处理便是了,他得苦心专研马球技术。 勤勉的新天子李晔自是不喜欢这个理由,也曾尝试废除这条陋规,可向来内斗不休的宦官们此时团结了起来,两神策军中尉、两内枢密使、四内侍、六内常侍一致反对,他们执着地要减轻天子身上的负担,天子只得依从。 在宦官们眼里,最可憎的是南衙宰臣,而宰臣中尤以张濬最可恨。 所以这些经枢密院筛选后的牓子,自是批评张濬的。 李晔粗略翻阅了下这些牓子,果然,全都是歌颂天子圣明、支持罢战、并攻击张濬妄谈误国的,有几封甚至提议问罪张濬。 对李晔而言,再有了这些牓子,出兵河东之事当可告一段落。羸弱的帝国避免了原本的灭顶之灾,李晔也赢得了一些运作的时间。 可他却又高兴不起来。 透过这些牓子背后,能看见满朝官吏,那一颗颗缩在龟壳里的怯懦怕事的脑袋,那一张张遇见了猛兽般的担惊受怕的脸……在这一瞬间,李晔有些明白了体内的原天子为何要准请出兵,与其让帝国在这种沉沉暮气中被窒息、悄然消亡,倒不如奋起一击。 看来,帝国的末日,远不是阻止一场战事便可以避免的。 第006章 孙揆面圣 为张濬伸冤、力主出兵的人也有一个,便是原定的招讨副使、京兆尹孙揆。 孙揆没有上牓子,大概是知道他的牓子到不了天子跟前,而是长跪延英门外,请求入禁面圣。 孙揆本官京兆尹,从三品官衔,兼刑部侍郎,实际主持刑部庶务,名副其实的外朝重臣,如今竟选择了跪求面圣,可算得轰动朝野的消息。 如此重大消息,内宦们不可能封锁得住。 很快李晔便也得知了。 并同意了孙揆的请求。 “臣请问,圣上为何出尔反尔?” 孙揆被领至李晔跟前,未拜,迎头便问。 敢当面质难天子的臣子,一般都是不怕死的。 这倒让李晔想起了脑海里的一则趣闻。 孙揆随张濬出征河东后,兵败被执,随后被押解至李克用面前。 李克用不愿与朝廷结怨太深,有意放孙揆一条生路,只质问道,“孙公贵为社稷重臣,当从容居庙堂,何为身履行阵,犯我河东?” 言下之意,让孙揆认个错,然后就坡下驴,好放了他。 可孙揆却昂首回道:“既为社稷重臣,当以社稷为重,何况乎为国除贼?” 李克用怒:“匹夫!你骂谁是贼?” 孙揆越发得意:“我骂的便是你,雁门独眼贼!” 李克用天生一目微眇,虽自命“独眼龙”,但身旁无人敢如此称呼,生怕触了他的忌讳,更别说被人当面骂“独眼贼”了,这恐怕还是他人生中的头一遭。 李克用盛怒之下,直接让人提了锯子来,要当场将孙揆锯成两半。 不成想锯人是门技术活,与刀斧砍人不同,几名亲兵忙活了半天,仍未能成功。 孙揆非但不求饶,反利用他丰富的刑讯经验,得意地教授他们:“死狗奴!解人当束之以夹板,而后方可下锯。尔等死狗奴知否?” 那几名亲兵恍然大悟,忙去寻了夹板来,将孙揆捆绑在夹板中,才成功地给锯成了两半…… “沙陀人不臣之心久矣,又进犯宫阙,逼迫先帝播迁他地,实是大唐国的第一号逆贼,此贼不除,四海难宁,大唐臣民寝夜难眠……” 孙揆继续数落李克用的罪状。 李晔听了前半段便知道这孙揆纯是一腔热情,但见识粗浅。 对这种臣子,当用建功立业来鼓励,用大忠大义来感召,而非与他争辩是非曲直。 李晔不正面回答,另问了一个问题:“我曾听人说,当年将黄巢乱军逐出京师后,整座城市荒凉不堪,处处是断壁残垣,城内百姓不过五百户,是孙卿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励精图治,排除万难,将京城治理成了现下这副景象。只不知,孙卿是如何做到的?” “啊!?” 孙揆性秉直,许久才转过弯来,回答李晔的问题。 “圣上明鉴。臣,臣其实也没做什么,无非招抚流民,缉捕盗贼,开仓放粮,惩治恶少这些……谈不上什么高明的法子,就是勤勉一些……” 孙揆似乎很不习惯来自天子的夸奖,既想谦虚点回答,可他又不懂如何有分寸的谦虚,回答得磕磕绊绊,很是别扭。 李晔微笑着再问:“孙卿过谦了。其他的不说,但就勤勉这一条,便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你方说到招抚流民,能否细细说说,具体是如何个招抚法子?” “能,能,凡圣上有问,臣无敢不答……” 讲起招抚流民时用过的法子,孙揆就答得自然多了,也顺畅多了。 甚至还讲了当时城内粮食短缺,为安顿城内居民,他不得不化身窃贼头子,领着府内不良人四处敲诈、盗窃富商大户家的余粮。连这种事都不知避讳地跟天子讲,也可见孙揆这人心直口快,没有心机。 李晔耐心地倾听着,偶尔就其中几个不解处再详问,引导孙揆持续讲下去。 找抚流民的方法问完,再问如何缉捕盗贼、开仓放粮…… 不知不觉,君臣竟私谈了一个时辰。 孙揆已将他能讲的尽数讲完,此时才猛然发现,他竟然能与天子单独相处这么长的时间。 身为一个信奉尽忠尽孝的臣子,他仿若得到了世上最高的恩宠,仿若沐浴在圣明天子的仁恩雨露下。 此时。 再回想起自己刚一进门时的莽撞,孙揆羞愧难耐,躬身谢罪道:“臣方才冲撞了圣颜,罪该万死,臣,叩请圣上降罪。” 李晔一笑了之,“直言劝谏,本是做臣子的职分,孙卿何罪之有?” 既然又说回了之前的话题,李晔再劝道:“孙卿效忠的心是好的,可也应当明白什么叫效忠,什么又是尽忠?并非只有领兵出征、上阵杀贼这一条途径。能在你最擅长的职位上,做出你最大的努力,实实在在地做一些为君王分忧、为庶民谋福的事,就是最好的效忠,也是我最在意的。孙卿明白否?” “臣,明白。” 孙揆脑袋再不会转弯,也听懂了李晔话里的含义。 虽然他依旧不明白天子为何放弃讨伐国贼李克用,但他已知道天子是最圣明的天子,他要听天子的话。 送孙揆出宫的途中,李晔又嘱咐道:“以后孙卿要来见我,可向枢密院递牓子,也可以让宰臣们递个话,我收到消息后,自然会抽空传召。” 这既是一句温馨的提示,也是天子的恩宠。 “臣,叩谢圣上……恩德……” 孙揆感激满怀,不足言表。 他倒退着走出三步,随后双臂如鸟翼长展,单腿缓缓提起,跳起了谢恩舞。 有唐一代,谢恩舞是臣下表达对天子感激时常用的一种方式。依据的是“歌咏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古礼。 孙揆身形中等,异常粗壮,有如一个装满了水的圆木桶,但当他跳起舞来,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滑稽可笑。皆因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张手,每一次提脚……无不典雅庄穆,都承载着一个臣子的满满的感恩戴德之心,都散发着一个臣子的誓死报效君王的恢弘之志。 李晔亦心中有感,都说王朝末年,哀大莫过于心死。 可也有“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一说。 他眼前的孙揆,正是这一说法的最好诠释。 这样的臣子,不该被锯成两半的。 第007章 内供奉张承业 送别孙揆。 李晔折向了禁宫北隅的三清殿。 今日召见孙揆只是临时起意,李晔真正要见的是另一个人,内供奉张承业。 在见张承业前,内侍省的内侍、内常侍们齐齐拜见李晔,亲自汇报了他们连夜审问小太监的结果。 自然是审不出任何结果。 宫内太监们各是什么职务,各在何处值差,都出自内侍省的决定,难不成他们还能查到自己头上去,说是自己在天子身边安插了眼线? 李晔心知肚明。 他昨日借题发挥,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给内侍省里这帮大宦官们提个醒,名不副实的傀儡天子也是天子。 内侍四人,内常侍六人,李晔留意记下了这十人的名字。 其中九人都没有史料记载,想来平平无奇,没干出什么人神共愤的大坏事。史书上有记载的只有眼下任内常侍的韩全诲。 史书上出现韩全诲名字的时候,他已是神策军中尉,继承了唐朝宦官前辈们的传统技能,先是幽禁天子李晔,意欲废立,废立不成,又胁迫天子外逃。 李晔重点记下了他。 …… …… 大唐国天子姓“李”,追认道教始祖李耳为先祖,因而道教便成了大唐的国教,世受李唐天子供奉。 大明宫落成之时,便在宫内建造了三清殿,专事供奉。 新天子李晔登基,为抑制佛家寺庙私藏人口、吞没赋税,也曾大谈道法,但他本人其实并不信奉道教,尤其是他方过及冠之年,还没有炼丹药以寻求长生不老的需求,所以,这三清殿,李晔实际只来过一次。 今天第二次来。 三清殿内众道士激动异常,将殿内殿外洒水清扫了一遍,再齐齐着道袍于殿外恭候。 殿内住持还特奉上殿内新炼制的丹药,说是吃后可增加血气、延年益寿,李晔道谢后收下了,声称回去后就吃。 随后李晔换上道袍,入殿,依次为殿内供奉的三位天师焚香礼拜。 一番功夫做足,李晔才借口询问殿内俗务,留下张承业问话。 打从变身大唐天子开始,李晔便明确了,他第一个要依仗的人就是张承业。 只是此人太重要,他才谨慎起见,始终没有表露自己的意图,而是暗中寻访各处宦官的姓名,最终寻到了“张承业”这个名字。 如今恭立他身侧的张承业三十出头,在宦官这个群体中算年轻的了。或许是宦官的缘故,看起来又比三十多岁的正常人更显年轻些。头发浓黑,皮肤苍白,双眼漆黑有神,举止落落有度,浑身上下有一种充沛的力量感。 这便是残唐五代史上声名远扬的张承业了,李晔不禁心里有感慨。 据史料记载。 张承业曾先后出任合阳、渭北、河东等地监军,唐代的监军都是有自己的亲信军队的。说明此人能带兵、知晓军事。 张承业出任河东监军时,朝廷与李克用的关系十分紧张,可张承业非但在河东安身下来,还赢得了李克用的亲信,曾在崔胤逼迫朝廷下令处死各地宦官监军时力保他不死,甚至在李克用死时,还将身后大事托付于他。说明此人极善权谋。 李克用死后,张承业巧用计谋,当机立断,除去了意欲谋逆的李克宁等人,帮助李存勖坐稳了晋王之位,稳定了河东内局。说明此人谋略不凡,忠诚可靠。 后梁大军趁李克用新死之际,围攻潞州,张承业力荐李存勖亲自领兵去救,最终一举击退了后梁,完成了晋梁之间的攻守异势。说明此人能洞察时局,眼光非凡。 李存勖以勇武立身,一身南征北战马不停蹄,而在此期间,太原军政全系于张承业一人之肩,招抚流民、劝课农桑、处理政务、征集粮草、提供后勤,等等,张承业全部都能妥当处理,未曾有任何大的纰漏。说明此人精通内务、堪当大任。 除此外,史书上还有不少有关张承业廉洁立身、不徇私情等事例的记载。 而李晔在还未谋面时便决定对张承业委以重任的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此人至死都忠心于大唐朝廷。 张承业先后辅佐李克用、李存勖两代晋王,居功至伟,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对他自是恩宠非常,数次要给他加官进爵,可张承业一概拒绝,他始终只使用李唐朝廷封赏的官职,只承认自己是大唐的官员。 公元九二一年,大唐早已亡国多年,李存勖也已忍耐了多年,眼看灭梁在即,天下再无敌手,终于按捺不住进天子尊号,定国号唐(史称后唐)。 张承业泣血苦谏,无果,拒绝进食汤药,不久后郁郁而终。 以前研读唐史时,李晔就曾感叹,唐朝的宦官可说是坏事干绝,历朝历代罕有,然而当大唐帝国寿终正寝,最后一个为它尽忠的,却依旧是一个宦官…… 李晔考察张承业时,张承业也暗中打量着这位年轻天子。 这些年来,张承业一直在外监军,可他心中时时不忘朝堂。他驻守在合阳,黄河南岸,一河之隔是河中与河东交界,他眼看着关东藩镇厉兵秣马,为在乱世立足而不断强大起来,也看着关东各地血流成河,大刀与长枪成了这天底下唯一的真理…… 再回望关内朝廷,日益衰颓,相互倾轧,不思进取,腐朽糜烂…… 两年前新天子登基,传言“体貌明粹,有先祖英气”,燃起了他胸中希望。他毅然放弃经营数年的合阳,只身回京城。 可事有不巧,宫内养父张泰因曾依附田令孜被下狱,张承业虽持有合阳军功,也只能被扔到三清殿来,排斥在权宦势力之外。 如今终于得见圣颜。 张承业恪守人臣之礼,只打量了一眼。 天子容貌青涩,身形消瘦,可眉目间英气蓬勃,尤其是脸上常带气定神闲之色,令人见之忘俗,止不住心生仰慕…… 三十出头的张承业锐气未消,又好不容易得见天子尊容,压抑心中的抱负终有了实现的可能,他忍不住先开了口。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第008章 先内再外,先近后远 李晔收回思绪,看着面白无须却英武逼人的张承业,这位自己未来设想中的股肱之臣,语气和煦:“讲。” 张承业感受到了天子语气里的善意,微微一愣。 他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上头的内贵中官们早已抛弃了他,绝不会在天子跟前提及自己,既如此,他又如何得到了天子的善待? 凭着张承业的聪明才智,他很快又联想到……莫非,今日天子是专程来见我? 张承业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了。 喉咙里干得厉害。 但他向来又不是怕事的人,因而心一横,干脆把横亘心中多日的话说了出来。 “臣要说的是讨伐河东之事。” 不待李晔开口允许,张承业已滔滔不绝地论述起来: “依臣之见,万万不可用兵河东。 “凡言用兵者,皆是乱国贼子,虽万死不足谢其罪! “先前草贼乱天下,河东李氏响应王师,奉诏出兵剿贼,论功列诸藩帅第一,于社稷有再造之大功。后虽因河中盐利与朝廷争执,但那纯是田令孜一意挑衅而致,过不在李克用,且李克用沙苑大败神策军后,勒兵不前,兵马不入潼关,可见他虽有跋扈之态,然心中君臣礼仪未灭。今朝廷因其新败而讨伐,贸然进犯有功之臣,不义; “今朝纲萎靡,王师羸弱,军备不整,神策军空有十万之数,但其中多为空饷,供各级将领贪污克扣之用,实际人数不过半。其中又多是京城商户、浪荡子弟,借用军籍敛聚威势、逃避朝廷赋敛,常驻军营的兵戈之士再减一半。而再除去老弱病残、贪生怕死者,其中真正算得能战之士、死战之士,又剩几何?以这样一支军队,去与纵横河东、河南、河北鲜有败绩的沙陀铁骑比试沙场,一决高下,不武; “今天下四分五裂,大大小小藩镇数十,再算上不服管教的州县、拥众自立的豪强,可以百计数,这些势力之间,或交好、或功伐、或纵、或横,但无不遵循同一个原则,远交近攻,卧榻之侧、绝不容他人鼾睡。朱全忠与秦宗权缠斗不休,解决掉秦宗权后又毅然拿结义兄弟朱瑄、朱瑾兄弟下手,李克用与赫连铎、李可举世代为死敌,杨行愍与孙儒激战淮南,等等,都是这个道理。反观大唐国建都长安,立足关中,视关中的李茂贞、王行瑜、韩建等藩镇不断坐大于无睹,不谋求关中的安定,反而去插足关东事务,舍近求远,不智; “古语有云:凡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如今朝廷内政不修,内官擅权,门阀垄断,朝堂上党同伐异,朱门内歌舞糜烂,政令不通,尊卑失序。如此情形下,不先谋修内政,整肃纲纪,反欲诉战事,谋求外功,不明。 “不义、不武、不智、不明,有此四条,万不可轻言用兵。 “臣知,臣身份卑贱,僭越言事,有失尊卑,当受斧钺之刑,可当臣听闻朝廷竟要兴兵河东时,蝇虫噬心之疼,直比死了还难受;又听闻圣上圣明圣裁,最终未朱批用兵诏令时,欣喜若狂之状,难以言表……上天垂怜,臣今日得见圣颜,故冒死也要劝谏圣上坚定罢兵意。臣一人死不足惜,社稷已危如累卵,可是再也承受不了丝毫疏忽。呕心沥血之言,望圣上明鉴。” 说罢,张承业直直跪下,伏地请罪。 “张卿快起。” 李晔忙扶起了他。 所谓深居陋巷却能运筹天下、抬头可见千里之外,说得便是张承业这种人。 若非考虑到自己的天子身份,不能有过度夸张的情绪,不能轻易示人恩威,李晔会毫不吝啬他能想到的所有夸赞的话语。 最后,他给了他能用的最高的评价:“张卿所言,句句乃朕之肺腑。” 张承业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止不住身体激动得微微颤抖,当即又想跪倒言恩,却被李晔把住了双臂未松。 被天子亲密地握着手臂,这是这位三十多岁的以忠心事主为至高信仰的宦官做梦也没想到。 他只觉得神志恍惚,如飘在云端,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 他就这样傻傻地被李晔牵着,来到一处软塌上坐下。 再看着年轻天子在他眼前缓缓踱步。 他还看见,天子的头微微垂着,似在思索什么事情;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正为什么而困扰……他只恨不得自己粉身碎骨,只要能为天子分担些许忧虑…… 李晔停步了。 问向张承志道:“方才张卿说,先安内,而后攘外。那张卿以为,这‘内’,又如何着手?” 张承业立即从榻上弹起来,躬身答道:“臣以为,重症须下猛药。” 李晔再问:“药在何处?” 张承业再答:“强兵即是药,兵强而四海晏,兵强而天下服。” 李晔在脑袋里搜索一番,道:“张濬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可他却主张对河东用兵,而你却反对用兵,为何?” 张承业紧随李晔身后,弯腰回道:“既是圣上所问,臣唯有秉直而答。臣以为,张相公好大言,失之急躁,只看到了河东乃天下强藩所向,一举而败,便能立即重振朝廷之威严,可却忽略了先内再外、先近后远、徐徐而进的道理。” “先内再外,先近后远……” 李晔念叨着这句话,试探着问道, “依张卿之意,最近的地方,是何处?” 张承业毫不犹豫地答道:“便是这禁内。” 听闻此言,李晔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自小在充斥着权谋心机的禁宫内长大的张承业很清楚,他直接说出这句话乃是犯了大忌,也很容易引起天子对他的意图的猜忌。 可他更清楚,天子被众人围在最里层,每时每刻都会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忠心”,听到各式各样的“忠言”,最是反复无常,他必须得趁着天子此刻对他表露出来的信任,将他的话全部吐露出来。 “先内再外,这‘内’便首先得是禁内;先近后远,对圣上而言,也再没有比禁内更近的地方了。奴才斗胆直言,纯是一片赤诚,望圣上明鉴。” 张承业唯有再次表露忠心,希望能进一步获取天子对他的信任。 第009章 编练飞龙兵 张承业多虑了。 李晔专修唐史,脑袋里装着所有唐史资料,又如何不知道张承业是这禁内最忠心、最具能力、且最能依仗的臣子。 他沉吟未答,是在思索另一个问题。 照张承业所说,先内再外、先近后远,都首先指向了禁内。 只有优先解决了禁内的困局,才能进而谋求外面和远处的难题。 他认同张承业的这个说法。 可是, “禁宫东面,大和门外,驻着左神策军,归杨复恭统领;西面,九仙门外,驻的是右神策军,中尉是刘季述。禁内处于这两支兵马的包围中,稍有异动,便有倾覆之祸。距禁宫稍远的,其余京城内和周边的神策军,也几乎全在杨复恭一人掌控下,将这禁宫乃至整个京城团团围住…… “稍稍能与之抗衡的,唯有城南的杨守立的天威军(虽冠名‘军’,实际是‘都’的编额)。此人虽也是杨复恭的义子,但可以为我所用,我曾对他稍施恩惠,他便立即派人来向我吐露对杨复恭的不满,并暗示我,他愿意领军讨伐杨复恭…… “依张卿之意,我要在这禁内强兵,谋求自立,当要依仗杨守立?” “不可!” 张承业毫不掩饰地否决了李晔的提议, “请圣上想上一想,杨守立为了贪图名利,连待他恩重如山的义父都能毫不犹豫地反叛,又如何相信他能对圣上尽忠呢? “即便杨守立能顺利驱逐了杨复恭,也不过是取而代之,其嚣张跋扈之态,绝不在杨复恭之下,我们赶走了一匹狼,却又召来一头虎,又有什么意义呢? “再且,若杨守立事不成,杨复恭必然恼怒,意欲报复,未免会牵连到圣上。圣上乃九五之尊,怎可轻易涉险? “因而此计十分不妥!” “那这禁内强兵之计,又从何而起?”李晔问。 还算年轻气盛的张承业未有片刻犹豫,直接拜倒在李晔面前。 今晚他是彻底豁出去了。 抱拳请命道:“左右神策军久为权臣把控,只知仰人鼻息,早没了忠君报国之心,虽名为天子禁军,实则权臣私兵,不可用。圣上欲要强兵,必须择一亲信且能干之人,另编新军。此军若成,才真正是圣上的军队,是朝廷的军队……” 张承业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臣不才,愿效仿毛遂自荐,为圣上编练新军。” 也亏得李晔早看过史书,对张承业百分百信任。 不然,就张承业今晚说过的这些话,再到最后主动伸手要兵权,任意再换一个天子,都很难不怀疑他背后的真实企图。 李晔盯紧了跪地请命的张承业,良久,点头道:“朕,相信你。” 张承业无言以答。 唯有以额叩地。 与大明宫内的其余宫殿不同,三清殿内色彩尚灰尚青,此时恰有落日前的阳光透过三面窗棂挥洒进来,给清冷灰暗的殿内染上一层火红的亮色。 君臣二人就身处这片亮色中,似是油彩画中的人物。 …… …… 长安城内的所有军队都握在杨复恭等人的手里,偏偏这又是个“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时代,想要抽调他们手里的人马,另编新军,几乎是不可能的。 话又说回来,李晔毕竟是大唐天子,他可以不动杨复恭的人马,另募集健儿,新建一军,交由张承业统领。 但张承业却认为这样做不妥当,意图太过明显,极容易引起杨复恭等人的注意。 他们虽不能明面上阻挠天子诏令,但可以暗中使坏,从而让这支新军从一开始就步步艰难。 张承业另给李晔出了个主意。 禁内除了左右神策军外,其实还另有一队人马,飞龙厩内牧马的马夫。 飞龙厩设在玄武门外,是专门为天子和朝廷养马的地方。因为要养马,而且是专供禁宫使用的好马,所以里面的马夫全是各禁军和边军中挑选出来的骑士,是精通马的习性之人。 共约有两千人,虽老卒居多,但只算青壮人士,也勉强有一千之数。 唐玄宗时,曾特意从飞龙厩内挑选内飞龙兵,以此作为大明宫内的御用禁军,便可知飞龙厩内马夫的成色。 张承业的主意便是请李晔任命他为飞龙使,去编练飞龙厩内的这两千人。 可此处也有个小问题,杨复恭虽然看不上飞龙厩内那两千人,但也知道这些人是可以随时编练成军的,因而派了他的义子担任飞龙使。 李晔凭仗他的天子身份,将此人调离并换去张承业应当不难,毕竟只是个飞龙使,但此举难免会引起杨复恭的警觉。 张承业又出了个主意。 宦官群体既掌军又掌朝政,位高权重,因而内部争权夺利的派系斗争一直都十分激烈,眼下杨复恭一家独大,其余刘季述、西门重遂等权宦便私下里抱团,共同抗衡杨复恭。 今日天子驾临三清殿,又在殿内单独召见了张承业,这个消息必然会传入那些大宦官的耳中。张承业打算利用这个机会,主动散播出他得天子召见的一些细节,让那些大宦官都收到他得天子宠信的信号。 进而,他再想方接近刘季述等人。 刘季述等人为了对抗杨复恭,必然会拉拢他这样一位天子眼中的新贵人。毕竟宦官的权势再大,也只是天子的家奴,向天子争宠,是种在他们的根子里的。 如此一来,张承业就变相得到了一部分禁内势力的支持,也顺利成为了杨复恭眼中的政敌。 此时李晔再下诏任张承业为飞龙使,刘季述等人必然鼎力支持,而杨复恭则会认为是刘季述一派宦官在夺他的权,从而把矛头指向刘季述等人。夹缝中的张承业趁机编练飞龙兵,反倒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张承业对这个计划十分自信。 因为他一直在暗中观察那些大宦官的为人,对于杨复恭,他的评价是性急躁、有勇而无谋。 李晔听完整套计划,叹服之余,也深感侥幸,幸好身边给他留了张承业这样一个能用之人。否则,他单是能凭借历史走向预断大事,能结合史料评价各色人物,可要论权术谋略,他还差着只三十来岁、尚属半成品的张承业一大截。 他另侥幸的是张承业的宦官身份。 在残唐这个处处是宦官身影的朝堂内,若没有张承业的这个宦官身份,再好的谋略,多半也只能胎死腹中。 第010章 五步之内 出三清殿前,李晔又寻了一些道士来问话。 他方从张承业那里大致了解,三清殿内众道士可分为两个流派,一派主修道法,专研道教典籍;一派主修道术,专业炼丹。 李晔召见的是以炼丹见长的道士。 以炼制丹药为借口,交给他们一个任务,炼硝。 李晔既是研修古代历史的,对古代的匠作和器物自是了解。 他认为,凡现代自然科学出现之前、无需运用生物化学等现代科学理论和手段才能制出的器物,明清时候能制出的,宋元时候能制出的,在唐代一样能制出。 古代的工匠们也不缺乏劳动的智慧和经验,缺的只是认知和眼界,只是受身处时代的需求的限制。 李晔便是来给他们提供认知和眼界的。 其实,李晔只知道炼硝需先找到硝土,大概会经历溶解、加热、提纯等几个步骤;只知道硝土的大概特性,以及制成的硝石如何检验其成色,如何去使用…… 但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便交由工匠们去自己专研。 准确点说,既是炼硝,应当是交由这些道士去炼制。 那几名接到任务的道长自然是亢奋不已,已经提前向李晔谢恩,更别说那些拍胸脯保证的话。 他们很清楚,一旦他们炼的丹药被天子认可,得到的可不只是官位俸禄这些俗物,甚至名扬天下、开观论道、开宗立派,成为道家历史上的一代宗师,画像高挂堂上,徒子徒孙万年香火永续,也是有可能的。 …… 出三清殿后。 李晔没有乘辇,而是慢步走了回去。 他还在思考张承业给出的“先内后外、由近到远”八字。 凭着他对唐史的研究,他可以很容易断定,张承业的判断是正确的,给出的这八字方针可说是对症下药。 可张承业的“内”和“近”只说到了禁内。 但李晔以为,还可以再“近”一些,再靠“内”一些…… 前任皇帝、唐僖宗大行后,本留有子嗣,但北司南衙所有官员都不愿意再奉他的子嗣为天子,他们内心里实是恨透了这位荒唐天子,在他任内爆发的黄巢大动乱,直接将帝国拖至了坟墓边缘。 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唐僖宗的兄弟,欲从中另拥立一位天子。 南衙宰臣们看中的是吉王李保。 一则,在唐僖宗的几个弟弟中,李保最年长,符合宗法礼制,且帝国和朝廷正动荡不安,当立长君;再则,李保久有贤名,能满足他们对圣君的期盼。 北司宦官们则看中了寿王李晔。 无他,凡南衙宰臣看中的人选,就一定得否定掉。 而且李晔长得玉面瘦身、斯斯文文,看起来很好控制。 以杨复恭和刘季述为首的宦官集团最终敲定李晔还另有一个隐晦的原因。当年黄巢攻入长安后,从京城逃亡蜀地的路途中,时任十二军观军容使、神策军中尉田令孜抽了李晔一鞭子,所以拥立仇恨田令孜的李晔上任,便于他们打击政敌。 (等后来他们发现李晔恨的不只是田令孜,而是整个宦官集团时,且一点都不安于他们的控制时……为时已晚。) 南衙宰臣自不如北司宦官的分量重,因而最后得宦官集团拥戴的李晔成功登基,做了大唐的新任天子。 原天子李晔的这种登基方式却给如今的李晔留下了一个大难题。 他在禁内竟无一人亲信。 五步之内,危机四伏。 因为李晔的皇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宦官们“赏”给他的,他本人也是孤身一人被宦官们劫至禁宫里来的。他原有的少阳院王府里的亲信本就寥寥无几,也早在他登基之前,就被谙熟权力斗争的宦官们提前给清除掉了。 如今,照顾他衣食起居、时时伴在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们,不是他的亲信。 他的言行举动十二时辰暴露在别人的监视下。 禁内侍卫,从左右神策军中轮换抽调,不是他的亲信。 他的人身安全随时都存在着变数。 虽然就目前来说,这些隐患都没有显现出来。 但隐患终究是隐患。 就像李晔现在正走在暗月浮动的清辉阁下,他不知道,那些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五步的小太监们,是用何种眼神在打量前方这位“独行”的天子。 他也不知道清辉阁前侍卫的那两名强壮的禁卫,会不会突然抽出他们腰间的仪刀…… 看来。 除安排张承业去编练新军外,意欲强兵外。 李晔自己还得做点什么。 若是连自己五步之内的人身安危都保证不了,又何谈由内而外、由近及远? …… …… 李晔肯定不会从常侍身边的太监里挑选亲信。 尽管经过上次事件后,再派来他身边的小太监老实多了。 但傀儡天子也是天子,待在他身边便有价值,既如此,那些被指派来他身边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清白身世? 这日,李晔与何氏共进午食。 不满六岁的李裕在一旁啃面饼。 何氏给李晔盛了碗碎米莲子羹,“奴家尝过了,味道不错,七郎也尝点解解渴?” 李晔心里微微一颤。 这句话看似普通,原主也只以为是句家常话。 可他却看过史书里的记载,何氏深知天子受宦官操控,禁宫内时刻有危机,为防有人毒害天子,她每顿饭都先自己亲口尝试。 “谢爱妃。” 李晔满心感怀。 何氏却抿嘴一笑,“七郎今儿个怎么了,倒跟奴家客气起来了。” “是我不对,该罚,请三娘子宽宥则个。” 李晔改了口。 再看何氏,明眸皓齿,本生得端庄大气,却又因为李晔的调笑,两只凤眼笑成了月牙儿,情意款款,平添几分妩媚…… “好好吃你的羹,别动歪念头。” 何氏警觉起来,忙俏骂道。 自几天前的那次昏睡,醒来后的李晔便一改之前的正经,变着法地来欺负她,还尽说些她闻所未闻的奇怪话语……让她不得不时刻戒防。 饶是这样,仍让她不禁两颊泛红。 再偷眼瞟了眼旁边的小李裕,正专心地啃饼,她才稍稍安心了些。 “让你好好吃羹,又没让你吃这么快,你这人……” 何氏无奈,又给李晔盛了碗。 “这莲子是奴与李昭仪去龙池里采的,没想到你这么爱吃,明天我再去采,再让黄海给你多熬点……” “你说谁?”李晔灵光一闪,忽然问道。 “什么?” 何氏吓了一跳。 “没什么。” 李晔放下了碗。 黄海? 尚食局的黄海…… 第011章 三次考验 自八八零年黄巢攻入长安以来,十年间,禁宫内就发生了三次集体大逃亡事件,这直接导致宫里的人丁大幅减少。 而太监又不同于宫女、禁卫等人群,无法通过临时招募来填补(太监都是从小养成,若成年了再人工操作,存活率太低)。 所以,如今宫内太监严重不足。 黄海本是尚食局内掌膳食的典官,却也不得不亲自来呈送御膳。 也即是说,他可每日出入宣微殿。 尚食局又是禁内的闲散地,与权势无缘,黄海屈身尚食局,可说明他与上头那些大宦官几乎不存在关联。 而且此人面相憨厚,看起来不像是别有用心之人…… “黄海,现在何处?” 李晔看似无意地问道。 可何氏却是心思缜密之人,瞧出了端倪,知道李晔不会无缘无故打听,忙看向侍候一旁的贴身宫婢,“圣上问你话呢。” “回官家,黄典令刚送了膳食来,照惯例会在外面候着……” “你去将他传进来,朕得好好请教下……这莲子碎米羹。” “是。” 宫婢去了。 “裕儿,我们去里面吃。” 何氏体贴地牵起小李裕,并带着其余两名婢女离开房间,留下李晔一人。 …… 不多时,黄海进来了。 他没敢抬头多瞧,一进门便跪拜在地。 “奴婢拜见大家。” “起来吧。” 李晔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地打量着。 “黄海……朕对你有印象,你进宫里的时间不短了吧?” “回大家,奴婢自小便长在宫里面,到今儿个有近四十个年头了。” “四十年……也算这宫里的老人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想着换个更好的去处,就一直甘心待在尚食局里?” 黄海猜不透天子这句话的意思。 又听身边人说天子不喜宦官,心里甚是惶恐。 “奴婢,奴婢只想着能尽心侍候大家……还有宫里的娘娘们,不敢有其他奢求。” “你没说实话。”李晔冷声道,“你不是没有其他奢望,而是在这宫里没有靠山,又不会钻营,又没有突出的才能,才只能屈身尚食局。” 黄海再也扛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大家明鉴,奴婢确实不敢有奢望……不不,奴婢确实没靠山,不会钻营……不不,也不是。大家开恩啊,奴婢不是有意欺瞒……” 李晔乐了,这黄海确实憨厚普通,不会是奸人。 “朕只是同你开个玩笑,不必惊慌,起来吧。” “谢大家开恩。” 黄海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身子却始终只敢弯着。 李晔又道:“朕想让你替朕传个话。” 传话? 我只是宫里一个掌勺的,天子干嘛让我替他传话? 黄海虽满心疑问,却只敢规规矩矩回道:“请大家吩咐……” “去给北边少郎团里的左车儿说声,朕下午另有要事,便不去观他们打球了。” “……奴婢谨遵圣谕。” 黄海心中疑惑更甚。 天子点名让他传话,结果传的又只是句可有可无的闲话。 但那是天子的心思,他不敢乱猜,也猜不透。 他只是个奴才,只负责老老实实传话便是了。 黄海又等了会,垂着的脑袋瞟见天子稳坐高位,再无开口的意思,“奴婢告退。”他识得趣,躬身退出房间。 临迈出门槛,转过身来,他才敢松了一口气,稍稍扯了下被冷汗浸透的布袍。 准备回去后找人看看黄历,今儿个是中什么邪了,自己只是照常来呈送御膳而已,却莫名其妙被天子传召,还说了通奇怪的话,让他提心吊胆…… “黄海!” 身后却忽然又传来天子的声音,威严十足。 “奴婢在……” 黄海刚松了一口的气骤然又提了上来,忙小步跑回。半途上差点绊倒。 却见天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朕方才让你传的话,你不会告诉给别人吧?” “……” 黄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唯有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小鸡啄米似的磕着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 次日。 黄海又得到了李晔的传召。 依旧是让他传话,传的依旧是可有可无的闲话。 到了第三日。 黄海第三次被召至李晔面前时,他已经没了前两次的紧张。 无非是替天子传个话。 而且也不是什么紧要的话…… 然而,这次传话的内容却是,“朕要你转告金马门守卫,今夜朕要微服出宫,让他们提前备好钥匙,为朕预留城门。” 黄海顿时傻眼了。 他感觉自己要被天子玩死了。 开关城门这样的大事,怎么派他一个尚食局的闲散太监去通报? 他若是去传话了,大概率会被监门守卫以为是他在故意捉弄,再将他吊起来毒打一顿。 而且,他虽远离禁宫争斗,但多少也知道宫里的形势,金马门属右监门卫王仲先看守,此人是右神策军中尉刘季述的头号心腹。 宫里盛传一句闲话,“左边管外边,右边管里边。” 意即,左神策军中尉杨复恭的精力主要用在了外面,四处强夺地盘,扩张势力;而右神策军中尉刘季述的心思都花在宫里面,把禁宫内的天子看管得死死的。 所以,天子想通过王仲先看守的金马门出宫,在未征得刘季述同意的前提下,几乎不可能。 何况还是夜里。 既如此,天子又何必要他去传话呢? “圣上,奴婢……” 黄海觉得自己有必要问清楚点。 甚至,向天子劝谏几句…… 可得来的却是李晔的厉声喝止。 “放肆!朕让你去传话,你只管照做便是,磨磨蹭蹭做甚!难不成,你要违抗朕的旨令吗?”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黄海只得磕头谢罪,领命而去…… 对李晔来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考察黄海。 前两次,他都从左车儿处得到了验证,黄海确实去传过话。 而且传话的时候,黄海都特意把左车儿叫到一边,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今天是最后一次考验。 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考验。 第012章 自己人 夜里。 李晔登上高处。 傍晚时宫里落了点雨,雨不大,却夹着风,寒意逼人。 李晔抱着双臂。 看见,穿过眼前的一片漆黑,远方的金马门处灯火大张,城门上下遍布人影…… 这都是平常没有过的景象。 黄海如实去传了话,也通过了最后的考验。 同时李晔还收获了其他信息。 他派黄海去传话,若王仲先不相信一个尚食局厨子口中的圣谕,也应当派人来同自己核实。可王仲先(或许还有他背后的刘季述)并没有这样做。 若王仲先完全不相信黄海的话,懒得来核实,又何必在金马门下摆出这样大的阵势? 所以。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李晔握紧了双拳,朝着漆黑的虚空中奋力一击。 这样宣泄心中情绪的举动,也只有他一个人独处时才能够…… …… 一直到后日,李晔才再见到黄海。 黄海一瘸一拐,手腕处有明显的勒痕,颈背处的鞭打痕迹触目惊心。当然也有他故意卖惨的嫌疑,故意将这些伤痕全部展露出来。 才见到李晔,黄海便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大家,奴婢被人吊了整整一夜,那帮人下手好狠……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家了……大家,您就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个掌勺的,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李晔却是一脸严肃,喝道:“黄海!” “啊?” 黄海吓了一跳。 才哭诉到一半的话都咽了回去。 李晔认真问道:“你可愿做朕的亲信?” “啊!?” 黄海又吓了一跳。 天子的亲信,听起来十分诱人…… 可如今宫里是个什么形势,黄海是知道的…… 李晔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怎么,你不愿意?” “奴婢……奴婢……” 黄海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他很想顺着说愿意,先蒙混过去再说,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他向来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小太监,他不敢、也不想欺骗天子。 “朕乃大唐天子,天下万民之主,这天底下的一切都是朕的,你做了朕的亲信,功名权势、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怎么,难道你还不满意?” 黄海满心腹诽,圣上,您就别逗奴婢了,做你的亲信,荣华富贵多半是享受不到的,反倒奴婢这条小命,至少得死个八九回…… “奴婢,……愿意。” 明明心里拒绝,可嘴上竟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连黄海知道都说不清原因。 或许是感受到天子语气里的不善,他若是不答应,怕眼下就得捐了小命; 又或许,他只是个奴才,奴才怎么能拒绝天子呢? 李晔却没有就此放松下来,继续追问道:“你为何愿意,说出来。” 功名权势、荣华富贵,现成的理由摆在黄海面前,他完全可以重述一遍。 可他仍然说不出来。 因为这些本来就不是他的理由,他从来就没奢望过这些不着调的东西…… 李晔也没催问,安静地等着。 良久,黄海开口了: “不怕大家笑话,奴婢生来就胆子小,又长在宫里,不敢有任何奢望,只想着安安分分做人…… “同奴婢一起进宫的,他们也是本分人,是苦命的人,同奴婢想的一样,在这深宫里安养一生。可他们都不在啦。两个死在了七年前的逃难路上,其中一个长得白胖些,被山匪煮了吃了,我当时就被绑在一帮,亲眼看着……还有两个是回宫后没的,平白无故地就没了,连尸首都没找着,听说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扔进山里喂野狗了;还有一个前几个月刚死,本以为只是场小病,结果一躺下就再没起来,哎。 “奴婢命硬,还好好地活着,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如今这个世道,哎。奴婢知道以前的世道不是这样的,奴婢入宫时认的老祖宗,他们那时候就不是这样,只要安安分分,就能在宫里养老送终,得养天年……这个世道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奴婢不知道,但奴婢想,大家是这天底下的主子,只有大家能让这个世道变得好起来。 “奴婢想让这个世道变好,回到以前那样,所以……奴婢愿意替大家做事。” “起来吧。” 李晔脸色和转,吩咐黄海起来回话。 他接受了黄海给出的理由。 “谢谢大家。” 黄海起身,下意识地抹了抹眼睛。 方才回忆起往事,他不小心流了眼泪。 “这是从西域进献来的药膏,是个好东西,放在宫里几十年了。就像你说的,这个世道变了,便是这药膏,也是用一点少一点,早没西域人来进贡了……应该还能用,你拿去擦吧。” 既然黄海一直通过了所有考验,以后就是自己的亲信了,也该对他略施恩惠。 李晔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药膏。 “这……如何是好,奴婢只是个贱人,哪能用起大家的东西……” 黄海双手颤抖地接过药膏,却不敢收下,一直捧在手里。 后见李晔变了脸色,才又哆哆嗦嗦地收起来。 “奴婢,奴婢以后就是大家的一条犬,不对不对,是一匹马,也不对……” 黄海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着天子不断地磕头…… …… 培植黄海为自己的亲信,才只是李晔拉拢“自己人”的一小步。 但只要有了这一小步,便等于是结冰的湖面上凿出了一个洞,余下的,只需沿着裂痕,将这个洞口不断地扩大。 李晔以黄海为第一个点,让他私下去替自己寻访忠勇可靠的太监。 又访得四人。 再以这五人为第一条线,去各自寻访可以亲信之人,织成一张网…… 他们访来的人,都是这禁宫里最底层的太监,是宫里的苦命人,而且都是宫内的杨氏、西门氏、仇氏、刘氏等宦官世家之外的边缘人。 因为他们本就是这类人,访来的,自然也是身边的同类。 李晔认可了他们的挑人标准。 偶尔给他们派点可有可无的小任务,增强他们的团队意识。 他现在急需培植自己在禁内的宦官力量,不可能面面都顾及。 第013章 武将杨复恭 除培植亲信太监外,李晔也在“少郎团”里考察可亲信之人。 少郎团,是个笼统的说法。 具体来说,都是些出身贫寒、自幼被养在禁宫边缘的年轻艺人,总共两百来人的规模,其中有唱戏的伶人,有擅长歌舞的男舞伎,有会舞花剑的剑师…… 人数最多的,当数擅长打球或踢毽等运动的陪玩少郎。 当然也不一定。 因为哪类人更多,完全取决于天子个人的喜好。 比如前任天子唐僖宗李环酷爱马球,少郎团内便八成都是打马球的。 原天子李晔喜好蹴鞠,他们便都纷纷改行蹴鞠。 博取天子开心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 李晔依据原主留下的记忆,首先在少郎团内明确了一个亲信,左车儿。 左车儿幼时父母亲族全亡,流寓长安街头,靠乞讨为食,十三岁时偷东西被官府捉拿,因年岁太小,免于处罚,反倒引起了万年县令好奇,后发现他有马球天赋,便进献给酷好马球的唐僖宗,进了少郎团。 左车儿十三岁才入宫,属于半道加入,又因脸上刺有“窃”字,自然被少郎团内的其余人排挤。 可其余少郎们很快便败下阵来。 他们这些长在宫里、只会专研如何取悦他人的艺人,如何是自幼混迹街头、凭偷盗打杀谋生的左车儿的对手,跟左车儿这头独狼比起来,他们不过是群绵羊罢了。 或许正是左车儿身上这股子野性,原主对他青眼有加,不但让他做了少郎团内的管事,还一直对他格外礼遇,与其余少郎不同。 左车儿自小混迹街头,信奉士为知己者死,对原主自是死心塌地。 李晔继承了这份“遗产”。 但只有左车儿一人显然是不够的,李晔还得从少郎团内考察出更多人来…… …… …… 朝堂上。 张濬和孙揆两名主战派中坚面圣无果,且他们退下来后,都闭口不再提兴兵河东之事,其余朝官们自然也就懂了,也都闭口不提。 恰逢禁内又有传言流出,内供奉张承业趁天子驾临三清殿之机劝谏罢兵,并因此获得了天子的宠信。 张承业是谁,朝臣们并不关心。 最多不过又是个野心勃勃的阉货罢了。 但他们也都明白了,天子是下定决心推翻之前的决议,罢河东兵事。 于是,曾激烈讨论了整整一月方得出的战事计划被彻底搁浅,连那封草拟好的诏令,也被堆放进秘书省的角落里吃灰了…… 李晔照常两日一开延英殿。 他一般都只高坐御座上,很少开口。 他还在熟悉他的天子身份中。 而且随着他对自己的天子身份越发熟悉,他开口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滔滔不绝、分析利弊、长篇大论,这些都是臣子们的事,他身为天子,只需要倾听他们的讨论,最后给出决断,“可”,或“不可”。 这才是朝堂上君臣应有的分工,也是天子威严的体现。 他不参与讨论,便无人能辩驳;他只最后给出决断,也无人能否定。 而且,即便最后事实证明他的决断是错的,错也不在他,因为他只是说了个“可”字,是赞同的某位臣子的观点,错的便自然是那位臣子。 这些道理是李晔自己猜摸出来的,不是史书上记载的。 既然朝廷已不再向李克用用兵,李克用的“好友”杨复恭也就不用再称病了,他重新回到了朝堂上,亲身监督天子和宰臣们的举动。 近来朝堂上没有什么大事。 无非是某个藩帅攻占了某地,奏请将此地授予他的某个部下;某个地方的牙兵弑杀了他们的藩帅,另推举老大上位,奏请朝廷册封;某个地方的豪强纠集兵丁,驱逐了当地官员,在上书列举了这个官员种种劣迹后,奏请朝廷把官帽子赏给他…… 这些事每天都在这个帝国内不停地轮番上演,朝廷早就学会了躺平大法,统统予以准请,李晔也只需象征性点一下头。 因而李晔其实很闲。 他坐在朝堂上时的主要精力,都用来暗中打量杨复恭了。 忠贞启圣定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金吾卫上将军、检校太傅、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左神策军中尉、内枢密使、实食邑八百户、魏国公杨复恭,如今京内最有权势之人,手握着朝廷的大半禁军,如何处理与他的关系,决定着帝国和朝廷的未来。 而要决定与他的关系如何,首先得尽可能了解他这个人。 依据脑袋里留存下来的记忆,杨复恭自恃功高,嚣张跋扈,僭越礼制,又手握禁内外军政大权。 他的存在,让原天子寝食难安,必欲除之而后快。 依据史书上的记载,杨复恭也是个典型的权宦佞宦,目无天子,疯狂培植私人势力,到最后与天子公然反抗…… 但两次延英殿奏对后,李晔又对此人有了更多的认识。 外形上,杨复恭生得高大魁梧,膀大腰圆,面相甚是威武。 宦官大多肤色惨白,而他却是面色泛红,像一块刚从煤炉里取出来的铁饼。 嗓音也不似大多官宦的尖细嗓子,而是个大嗓门,他一开口,能震得高坐在御座上的李晔耳膜发胀。 综合下来,若不是嘴巴上和颌下光秃秃的,就跟一个武将没什么两样了…… 在延英殿里,每逢政事,杨复恭都表现得格外积极,无论此事与他是否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他都会亲自下场与杜让能、张濬等宰臣争得面红耳赤。 这其实是反常的。 因为他杨复恭大权独揽,尤其是牢牢把控着禁内外的兵权,所以他没必要跟这些没有实权的宰臣争论。何况他除了嗓门大,嘴上功夫远不如那些宰臣,何必扬短避长,自取其辱。 他大可以冷眼旁观,就像刘季述和西门重遂所表现的那样。 反正兵权握在我们手里,不管你们宰臣商量出什么政令,拒不执行便是了。 每每杨复恭与张濬等人比试嘴上功夫时,李晔注意到,刘季述看杨复恭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第014章 巡视神策军营 杨复恭在朝堂上的反常,可以得出两个推断。 一、他杨复恭独揽朝纲,阻挠朝议,连丝毫异己言论都容不得; 二、他杨复恭对国事上心,无论与己有无关系,都要积极献言。 李晔难下判断,哪一面才是真实的杨复恭。 但他希望是后一种情况。 因为他不想同杨复恭正面冲突,如历史上上演的那般。 按历史进程。 原天子李晔成功策反了杨守立,又获得禁内刘季述等人的支持,扶持他们集体向杨复恭发难,最终成功将杨复恭逐出了京师。 可这并非最终的结果。 杨复恭除了是十二军观军容使、左神策军中尉,掌控着京内外和周边外镇神策军,他的势力还遍布关中、山南等地。 龙剑节度使杨守贞、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绵州刺史杨守厚、玉山军军使杨守信是杨复恭的义子,对杨复恭言听计从。 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金商防御使杨守宗是杨复恭的义弟杨复光的养子,自杨复光死后,这些人都唯杨复恭马首是瞻。 因而,当朝廷成功驱逐杨复恭后,所有杨氏藩帅全部叛离朝廷,连同他们治下的兵马和州县,从此脱离朝廷的控制。 这些兵马和州县最后被李茂贞、王建等藩帅接手。 朝廷落得个两手空空,和最终败亡的杨氏集团两败俱伤。不对,不是两败俱伤,而是玉石俱焚,先后脚走上了末路。 这一后果,是原天子李晔、朝堂内极力怂恿天子谋除宦官的宰臣们、包括主张先内再外逐步强兵的张承业,等等,都无法预料、且悔之晚矣的。 如今的李晔不会让这一覆辙重蹈。 如何处置杨复恭,得从长计议…… 延英奏对上,或许是感恩于天子放弃了对自己的盟友李克用兴兵,杨复恭表现得格外积极,凡有议题,都积极献言献策。李晔便顺水推舟,连连夸赞杨复恭劳苦功高,进而称呼他“杨国老”,自称是他的“门生天子”。 孔纬、杜让能等宰臣或大感意外,天子为何态度大变?或认为这是天子在麻痹杨复恭…… 反正杨复恭是极为受用,在延英殿上当着天子的面尚知道假装谦虚几句,可出了朝堂后,吩咐所有人以后都得称他“杨国老”,真把自己当做了天子的先生…… 今日。 已是第三次与杨复恭延英殿内见面,李晔决定该“打压”一下杨复恭。 张承业私下里向他递话,已与刘季述等人会过面,赢得了他们的支持。 任命张承业为飞龙使的时机已成熟。 如今,该给杨复恭找点事做了,让他分分心,以免他过度关注到张承业…… 延英奏对毕。 李晔率先出殿。 杨复恭立即加快步伐,抢在殿内众人之前,第二个出殿。 临出殿前还朝殿内瞟了一眼,看看有没有那个不识趣的敢和自己抢身位…… 出殿时,却见天子并未离去,而是负手立于殿外。 杨复恭心中纳闷,上前问道:“圣上,是有什么心事?”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杨国老啊。”李晔望着午后刺眼的阳光,没有回头,道,“现在时辰还早,国老可愿意陪我走一走,散散心?” “老臣荣幸之至。” 杨复恭特意提高了他的大嗓门,得意地向身后跟出来的刘季述、孔纬等人看了一眼。 李晔回过头来,又向众人道:“众卿也陪我和国老走走吧。” “臣等恭领圣命。” “……”杨复恭的得意去了一大半。 他原以为天子是要单独宠幸他,没成想邀请了所有人一起。 李晔乘辇,孔纬、杜让能共乘一车,刘季述和西门重遂乘一车,其余杨复恭等人骑马,在李晔的带领下,沿着宫墙一路向东行去。 路上,李晔闭口不谈政事,专寻了些禁内的轶事趣闻与众臣分享,众臣也乐得片刻闲暇,笑声应和。 阳光明媚,禁内宫苑金碧辉煌,再有君臣的欢声笑语,一片融融。 杨复恭的笑声最大,似要昭示出他的兴致最高。 直至从已成了废墟的龙首殿前穿过,杨复恭才意识到不妙,再走下去,便是宫墙正东的大和门了。 大和门外,驻着他的左神策军大营。 那大营里是什么模样,他自己最清楚了。 其实他也不清楚,因为他都已经有月余没去过了…… 去过一次便发一次火,因而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懒得去。 可如今天子要去…… “驾!”杨复恭加紧两步,骑至辇旁道:“圣上,再走下去可就到头了……我们,是不是该返程了?” “这么快?难得今日兴致不错……” 李晔面带遗憾地坐起了身子,又抬头朝前方望了望,忽而又起了兴致。 “杨国老,前方可是左神策军营?那可是你的地盘啊。怎么,你不邀请我与众卿去你家里坐坐?” “这……” 杨复恭迟疑不决。 身后众臣随即而至,孔纬冷哼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时变成了杨公的地盘?” 杨复恭恨了孔纬一眼。 只得答道:“孔国公说得对,圣上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老臣只负责领路。” 说罢,也顾不得君臣礼仪,当先纵马而去…… 杨复恭一驰至大和门下,连声高喊: “开大门!” “升旗!” “列队!” 禁内宫门,按制应有的门前后各八名阍卒总共只见得到一人,正蹲在门根下睡觉,心想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吵醒自己的白日梦,睁眼一看是杨复恭,急忙翻身起来。 “杨,杨……” “混账东西!” 杨复恭只骂得一声。 又抬头一瞧,城楼上空见几面旗帜垂在那里,巡戍的士卒却是一个没见。 他又气又急,却也无奈,只得命令那名阍卒赶紧去叫人。 自己则继续朝前方军营一路疾驰…… 当李晔一路人行至大和门下时,见到的是城门上下一个人也没有。 孔纬、杜让能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也知道神策军内军纪荒废,可怎想到已荒废至这个地步? 这可是禁宫的城门啊。 刘季述这时看似无心的调侃了句:“听外面的人说城内盗贼猖獗,依老奴看来,这些盗贼也是蠢,干嘛不来宫内偷,这里可是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呵。” 李晔将这句话听了进去。 刘季述为人极是狡诈,向来对杨复恭毕恭毕敬,如今却敢背后嘲讽。 看来张承业干得不错…… 第015章 老臣,必不敢辜负圣恩 出大和门,过一道枯水桥,前方一片开阔,便是左神策军大营。 顶在最前方的是扈陛都营地。 如今左右神策军共有四十九都,京城内外驻十八都,外镇关内三十一都,其中以左神策军名下的天威(军)、玉山(军)、扈陛、捧日四都人数最众、战力最强,都驻在禁宫附近。 可此刻亲眼得见的扈陛都,却丝毫没有神策精锐的样子。 营地四周毫无巡备,李晔等人来的这一路上,没遇到一支骑兵巡逻。 远看过去,正面壁垒上空有望楼高塔,却也不见戍卫士卒。 随着天子巡幸的消息传来,营地里倒是热闹了起来,不断有将士一边披甲一边忙着从辕门内钻出来,整个过程却慌乱不堪、毫无章法。 甚至还看见了一大队妇女正从侧门被轰出营去…… 李晔停在桥头,没有继续朝营辕行去。 他只想借机敲打一下杨复恭,让他将精力放到治军上来,并不是要有意羞辱他。 可其余宦官和宰臣们却不这样想。 当杨复恭在营地里出够了气,带着都将曹诚、副将李君实等人匆忙来桥头接驾时,张濬第一个站出来嘲讽道: “杨公一意反对向河东用兵,我原以为是杨公与河东沙陀人有旧,循私废公。如今看来,是我误会杨公了。原来杨公深知神策军底细,执意反对出兵,是在替圣上和朝廷着想,是真正的大忠大义之举。张某在这里陪个不是。” 说罢还真向杨复恭叉手弯腰,以示赔罪。 杨复恭的脸更红了。 向来大嗓门的他此刻只能任张濬嘲讽,一个字也回击不了。 刘崇望接着站了出来,直接抨击道:“京城百姓无不知晓,神策军军纪败坏,时常哄抢里巷,直如盗匪一般……今日方知,我大唐的神策军已堕落至此,也只能干些盗匪的劫民之事了。 “请问杨公,朝廷如今度支紧张,仍贡赋之州不过十数,几乎全托付于杨公编练禁军,把所有希望都交于杨公一人之手,杨公便是这样回报朝廷的么? “再问杨公,圣上把神策军交于你统领,实则是将大唐的安危交付于你,你如此懈怠军备,对得起圣上的厚望吗?” 杨复恭依旧张不了口,只把手中马鞭握得吱吱作响,心中羞愤难耐。 他身旁曹城、李君实二人更是汗流浃背。 同时悄悄把身子挪开了些,生怕杨复恭恼羞成怒,一鞭子就朝他们招呼了过来…… “罢了。” 李晔出声阻止了众臣责骂。 “今日之事错不在杨国老,是朕一时兴起,没提前招呼国老。军内本是繁杂之地,若无充足的准备时间,原是难以整肃的……这也是朕的疏忽。你们也别再难为国老了,随朕一道回宫去吧。” “圣上……” 张濬等人急欲再言。 这可是让杨复恭当众出丑的大好机会,进而可打压在他军中的威信,甚至可借机剥夺他的部分军权收回…… 却见李晔已调转车驾。 “圣上……” 杨复恭忙追到了李晔的车驾旁。 “杨国老还有何事?” 李晔止步问。 方才天子替他解了围,杨复恭自是感激,他追上来预备请罪、并说些保证之类的话,可他拙于言辞,憋红的脸半天也没吐出话来。 李晔等了片刻,方道:“方才众卿的话,杨国老也别往心里去。大家都是有感于朝廷日渐衰弱,藩镇猖獗,急于中兴大唐,整顿军备,才一时心直口快了些。因而,杨国老也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心里一直都是相信国老的…… “但国老若想要让大家都相信你,恐怕得做点什么…… “国老以为呢?” “老臣,必不敢辜负圣恩。” 杨复恭躬身回道。 …… …… 天子放弃出兵河东的消息一早就传入各地藩帅耳中。 各藩帅的回信也及时传回京城。 华州距长安不过两百里,因而镇国军节度使、华州刺史韩建的回信来得最快。 “臣建言:圣上止戈于乱,罢兵河东,英明睿智达于四海,宽厚仁德启于民心,臣幸甚之……今宇内动荡,兵戈四起,民不堪其扰,甚是可怜,诚请圣上以民为望,切勿轻言战事……罢兵戈、兴农桑、养民生,实兴国利民之举也。” 韩建极言罢兵之利,并不意外。 在原定的出兵计划里,华州也将派出军队前往河东,韩建显然不乐意自己的实力受损,同时还要触怒李克用这头受伤的猛兽。 再且,张浚是招讨使,孙揆为招讨副使,即便讨伐河东得胜,最后获得封赏的也是这二人,与他韩建又有多大好处? 而且韩建还另有一个职务——供军粮料使。意思便是此次征讨河东大军所需粮草,主要由他韩建来提供。 华州自是除长安外的关中的首富之地,可毕竟也只有一州五县,家底子薄,要全部掏出来去供养朝廷的数万大军,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而他之前接受朝廷任命,纯是因为他仅华州一地,实力弱小,又夹于关中与河阳之间的要冲之地,时刻面临关东的威胁,更不敢违逆朝廷。 这是眼下韩建的利害所在。 李晔再在脑海里整合史料,从更多方面来权衡此人。 印象最深刻的,莫如乾宁四年(公元八九七年)至光化三年(公元九零零年),韩建幽禁天子李晔于华州整整四年。期间,解除了天子身边所有禁军,杀死天子宗室亲王共十一人,自古大逆不道者,莫逾于此。 单凭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韩建此人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君臣忠义之说,他的一切行为,只以自己的利害为标准。 他此时向朝廷妥协,愿意出兵出粮随朝廷一同征讨李克用,也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看清楚朝廷虚弱的本质,被朝廷账面上的数万神策大军给镇住了。 在这方面,他显然比不上同出身忠武军、同曾在杨复光手下效力、同时奔投田令孜治下神策军、又同在田令孜失势后外镇地方的好兄弟王建,后者此时已洞察了朝廷的虚弱本质,正忙着在西川大肆攻城略地,丝毫没将朝廷的制令放在眼里。 第016章 朱全忠的阴谋 历史上。 正是在此次征讨河东失利后,韩建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他从此改变立场,唯李茂贞马首是瞻,动辄陈兵长安城下,专以欺负天子与朝廷为正业。 这是韩建犯上作乱、目光短浅、欺软怕硬的一面。 另一方面,韩建此人还是有些小能耐的。 他出身忠武镇世代军户,治军打仗本是看家本领,虽比不得朱全忠、李克用等当世枭雄,但能在这个墙头变换大王旗的年头里一直统辖华、同二州近二十年,就足够说明了。 同时,此人还有治理一方的能力。 韩建接手华州时,这是一块在历经黄巢草军、诸路藩镇、山匪盗贼反复蹂躏的荒凉之地,可经他辛苦经营后,“华州大治,军民充实”,史书上对此评价甚高,称“北韩南郭”,将他与荆南节度使郭禹(后改名成汭)并举,同为当世保境安民的典范。 综合以上,只要能压得住韩建,那么此人还是可堪一用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身边能用之人实在少得可怜,像张承业这般忠义与才能兼备的人可遇不可求,因而,单具忠义或才能之人,但凡能用的,都得想方设发利用起来…… 又考虑到韩建欺软怕硬的本性…… 孔纬代朝廷草具回信后,李晔令其删除了那些褒奖的废话,另加了几句训斥的话,严告韩建,不得擅议朝政,只管好生经营华州,替朝廷守住潼关。 孔纬经多年朝堂沉浮后变稳重了许多,但本性却是个直话直说的人,没忍住提醒道:“会不会太过严厉了些?韩节帅治军勤勉,又向来尊崇圣上和朝廷,理应抚慰才是……” 李晔回道:“朝廷近来威严尽失,故而藩镇不臣,将帅骄横。此亦不可改乎?” 孔纬双眼一亮,躬身回道:“圣上圣明。” …… 朱全忠的疏信紧接着传来。 “臣全忠泣血上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沙陀人本属蛮族,世受朝廷大恩,却不思回报,蛮性不改,渠首李克用更是豺狼心性,必欲除之……今沙陀人河北新败,当趁机尽歼,勿要迟疑……臣已连通卢龙李可举、大同赫连铎、镇州王镕,枕戈待旦,只为报效朝廷,驱逐蛮类……臣一片赤诚,望圣上垂怜。” 相对于韩建,朱全忠的语气就要强硬得多。这也是实力的体现。 至于如何回信,李晔倒并不纠结。 因为,无论朝廷怎样回复,是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是感其忠义或威逼利诱,都不可能撼动这位当世第一枭雄的丝毫心志。 李晔选择将这封信公示出来,交由宰臣们一并商议。 杨复恭与李克用关系亲善,自是痛骂朱全忠貌忠实奸,包藏祸心,其言绝不可信。 刘崇望曾游历中原,对朱全忠急剧膨胀的势力忧心忡忡,也力劝天子不可采信朱全忠之言。 孔纬认为朱全忠持平叛草贼之功,又一力剿灭了秦宗权、维护大唐正朔,且向来礼敬朝廷,其忠心足以表率天下藩镇,替朱全忠辩解了几句。至于朱全忠与李克用之间的私怨,孔纬认为朝廷予以劝和双方。 张濬向来支持朱全忠,今日却沉默了,没有加入到这场论战中…… 李晔叫停了众臣,单独询问张濬。 “张卿何故不言?” “臣正有肺腑之言。” 自那日浴堂殿受训后,张濬痛定思痛,对天子派人送来的问题,自是反复思索。 “那日圣上问臣,朱全忠怂恿朝廷向河东用兵,意图何在?又问臣,若胜,是朱全忠获利更大,还是朝廷获利更大;若败,是朱全忠损失更重,还是朝廷损失更重? “臣苦思数日,今日便回复圣上,也请诸公共谋。 “朱全忠原领汴、宋、颍、亳、滑、相六州,剿灭秦宗权后,又新得蔡、汝、洛、怀、郑、曹等十数州,连败朱瑄、朱瑾后,再得檀、濮诸州,还有从淮南得来的光、寿二州,再加之忠武赵氏、河洛张全义,全依附于他名下……放眼河淮,整个中原之地,已全收入他朱全忠一人之手。 “自大唐立国三百年来,虽不时有强藩抬头,可从未出现过如朱全忠这般、以一人之力鲸吞数镇之地、横亘中原大地之巨藩。臣思量及此,不禁汗流浃背,再念及往日曾力挺朱全忠,臣悔之万分。 “幸得圣上圣明,一席话点醒了臣,朱全忠此次急于讨伐河东,意欲何为? “朱全忠与李克用曾有上源驿之恨,但这绝不是他怂恿朝廷出兵河东的主要原因。 “他报私仇是假,谋私利才是真。 “请问诸公,一旦朝廷向河东用兵,若胜,李克用自是一蹶不振,毋庸赘言;若败,朝廷自是损失严重,可朱全忠却并未必败,而李克用也未必胜。朱全忠借用朝廷之手讨伐河东,其意并不在胜败,而要借此加以李克用反贼之名,令其孤立无援,举步维艰…… “届时,四海之内,谁还能与朱全忠抗衡? “届时,若朱全忠意欲行不臣之举,普天之下谁又能阻拦? “届时,臣张浚,及在朝诸公,都是亡国之罪臣,子孙后代世世受人唾骂,虽万死不足辞。” 张濬忽然转变立场,固然令人惊讶,可他发表的言论,才真真是令朝堂上所有人惊愕不已。 包括向来呱噪的杨复恭,此时却也只能张大了嘴,半声也吭不出来。 殿内一片死寂。 是啊,没了李克用,谁来制衡朱全忠? 而失去制衡的朱全忠,他的野心还仅仅只是做个藩帅吗…… “嘭!” 殿内突传来响亮一声。 原来是极度惊恐与悔恨之下的孔纬竟背了气,直直地摔倒在地上。 想他本是孔圣人第四十世孙,又向来正直果敢,以天下儒生士子的首领自居,何曾想,曾差点沦为了亡国贼的帮凶…… 众人忙上前搀扶,掐人中的掐人中,抚背的抚背。 孔纬悠悠醒来,已是老泪纵横,牵着杜让能的手道:“老朽无颜见天下士人矣。” “老国公过虑了。” 杜让能等人自是劝慰不已。 张濬却不劝,反激励道:“如今圣上圣明,能识破朱全忠的奸计,我等做臣子的难道不应当欢庆么?难道不应当勉力自己,多为圣上效忠、为社稷出力?老国公何故伤悲?” “张相公所言极是,圣上圣明,实乃社稷之福、臣等之幸,老臣敢不发奋?” 孔纬推开身旁搀扶的人,自己站了起来。 第017章 亲笔回信 李克用的书信随即而至。 跟朱全忠的信前后只相隔两个时辰。 “臣弟克用有言:雁门李氏属李唐郑王籍,与圣上同宗同祖,克用世受祖宗荫护,岂敢数祖忘典?纵天下人皆有反心,臣亦丹心不改,誓死效忠圣上、礼敬宗庙……凡挑拨臣与圣上关系者,皆朱贼逆党,如孔纬、张濬之流,万望圣上驱逐此类,肃清朝堂……砀山泼朱三(朱全忠)实乃大唐第一逆贼,此贼阴险狡诈,甚是可恶、可恨,先欲加害臣不成(指上源驿事件),今又离间李唐宗室,欲使圣上与臣同室操戈。此贼不除,社稷难安……请圣上放心,待臣先扫除大同番贼赫连铎,不出两月,臣必将亲领河东十万大军,南下中原,为国除贼!” 李克用的这封信里刀光剑影,血腥气极重。 从中也能看出他朱全忠的不同。 朱全忠只在信里极力表述忠心,暗示朝廷,却不直言;而李克用则直接告诉天子和朝廷当如何做,有指手画脚之嫌。 单对比这两封书信,朱全忠才更像那个克己持礼的忠臣。 但杨复恭却不这样认为。 他才看得一眼,就用大嗓门嚷开了。 “李仆射(李克用)才是我大唐的忠臣啊。你们瞧瞧,这可是他亲笔写的信,不像朱全忠那厮……” 实际上,压根就没人听他发表大论。 他们杨家与李克用的亲密关系,自不赘叙。若要真细究起来,当年的沙苑一战,李克用大败田令孜统领下的神策军,其中未必就没有他杨复恭的背刺功劳。 宰臣们如今都明白了要扶持李克用来制衡朱全忠的道理,因而没有反驳。 反倒是近来越发“忤逆”的刘季述回道:“他一个藩帅,亲笔给圣上写封信,也值得杨公大惊小怪了?” 杨复恭狠狠盯着这位急欲取代自己的“二号人物”。 “朱全忠写的就不是亲笔信!” 刘季述丝毫不惧,用他尖细的嗓子哈哈直笑:“朱全忠出身草莽,总共也识不了几个字,所有书信均是幕僚代笔,杨公不知道?” “这不正说明李仆射学识渊博,与一帮子草莽地痞出身的藩帅不同?” “杨公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什么时候能亲笔写一封信,也能称得上学识渊博了?” “你……” 杨复恭发现,他的嘴上功夫非但不如宰臣们,甚至还不如他向来瞧不起的刘季述…… 杨、刘二人争吵不休,其余孔纬、杜让能等宰臣自是在一旁看笑话。 李晔也没有干涉。 这两人吵得越凶,针对得越厉害,越有利于张承业的趁机上位。 “两位爱卿都是为国事忧心,忠心可嘉,但切不要动了肝火。我们还是议回正事吧。” 眼见两人要从文斗上升为武斗,李晔才出来阻止道。 杨复恭这才恨恨作罢。 但他向来为人粗鲁少思量,又追着刘季述骂了一句:“你别以为你多得了个内供奉(指张承业)的投靠,便是得势了……总有一天,我得替圣上清扫了你们这群禁内阉货!” 值得一提,杨复恭本人就是宦官,但他却喜欢骂其他宦官是“阉人”。 听说私底下他也不乐意与其他宦官相处,反喜欢同武将来往,这恐怕也是他收了大量武将为义子,并能得他们忠心追随的原因之一吧。 刘季述没有还击。 他可比杨复恭心细多了,既然天子亲自出口劝阻,便乖乖地闭嘴,才能在天子眼里博个好印象。 再且,他认为天子此时劝阻实际是在替他撑腰,心里正乐意呢,看来拉拢张承业这个新贵,是值得的…… 议回正题。 众宰臣的观点难得的一致。 张濬之前已说得十分清楚,朱全忠与李克用这两大强藩,得让他们相互制衡,绝不可让其中一家独大,否则朝廷危矣。目前既是李克用失势,那朝廷就得帮衬李克用。 给李克用的回信,便应以安抚和褒奖为主。 至于李克用信中说要惩办孔纬、张濬等人,只做没有看见,信中还说要讨伐朱全忠,也一应安抚,劝止戈息兵。反正李克用若真要攻打朱全忠,也不是朝廷能管得了的,还是老老实实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吧…… 李晔还另有主意。 李克用是亲笔致信,因而在孔纬执笔草拟好回信后,他亲自誊抄一遍,算作给李克用亲笔回信。 这也算得是一种的殊荣了。 李晔认为,李克用值得他给出这样的殊荣。 李克用与朱全忠不同,少了份枭雄所应具备的奸诈阴狠,另多了份枭雄所不应具备的情义羁绊。这大概便是历史上他最终败于朱全忠的地方。 也即是说,作为一名乱世枭雄,李克用是有性格缺陷的,过于看重私人情义便是他的弱点。 便如,五年前朝廷与王重荣的河中盐利之争,此事不能说与李克用全然没有关系,但从战略高度上来说,李克用完全没必要掺和进来,从而让他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将他在平叛黄巢中得来的名声和功勋全部葬送,既在朝廷内种下了复仇的种子,也让天下藩镇重新认清了他李克用不忠不义的逆臣面目,继而不再任他调派。 而且五年前的朱全忠还十分弱小,正被秦宗权的数十万大军压得喘不过气来,李克用既与朱全忠有上源驿里结下的死仇,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就应当趁此时出兵河南,灭掉朱全忠。 事实上,当时李克用刚击退了北面的大同赫连铎和卢龙李可举联军,腾出手脚来,也正准备南下河南,兵马粮草俱已准备妥当。可就因为王重荣的一封封求救信,让他抹不开情面,最终错误地选择了兵出河中。 因私人情义而改变战略目标,显然不是李克用这个级别的藩帅应当有的错误。 不管他与王重荣有着怎样深厚的情义,两人曾如何亲密无间地合作过…… 再如,三年后李存孝叛投朱全忠,伙同宣武、卢龙、成德等军围攻河东,李克用生擒李存孝后,将其押解回晋阳。李存孝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李克用竟然仍不打算杀他,还希望众将求情,以此来宽恕李存孝。众将无一人为李存孝求情,李克用无奈将其处死后,又迁怒于众将无情,为此郁郁寡欢,不理政务数十日。 同样的事例,再看看朱全忠是如何做的。 在早期的朱全忠集团内,朱珍是无可争议的二当家,两人年少时便结为兄弟,一起为盗,一起投黄巢,一起归大唐,一起镇宣武,一起讨伐秦宗权……论情义,论功劳,无出朱珍之右者。 后朱珍擅杀李唐宾,朱全忠欲杀之,众将皆以朱珍功高为由,极力为他求情,但朱全忠怒斥众将,并果断处死朱珍…… 李晔此时亲笔回信,便是也想从李克用那里先讨一份私人情义,以备后用。 第018章 见见血 五月。 五日,端午节。 越是国事衰颓,节日便越发隆重,以这种方式来传递对往昔盛世的追怀。 京中所有四品及以上官衔官员,均身着朝服,齐至延英门外朝贺。 李晔乘势而为,打开延英门,放所有官员入禁内,又在延英殿外大摆筵席,与众官员一起欢度节日,诉说君臣情义。 筵席上,李晔发布了一个不引人关注的任命。 原飞龙使杨守业升任殿中省少监,调原内供奉张承业为飞龙厩飞龙使。 禁内宦官的职务变动,与外朝无关,因而在场官员只是象征性举杯恭贺了两位宦官,便继续营造节日的欢乐氛围。 刘季述、西门重遂等人已提前获知消息。 他们排着队,轮番向张承业举杯庆贺。 杨复恭略感惊讶,此次禁内人事变动,他竟然事先毫不知情。 或许他还发现了,原被他瞧不起的刘季述,竟不知不觉积攒起来如此大的力量。单数人头的话,大半禁内宦官都跟刘季述站在了一堆。 但他依旧是不屑一顾,一帮臭阉货而已,看着就晦气。 他仗着嗓门大,把杨守业叫到身边来训话,以一人之声压倒刘季述多人。 “圣上给你升了官,把你从宫外那个臭烘烘的马粪堆里调来宫内当差,你可得记住圣上的恩德,勤心侍候。若是没侍候好,不用圣上训斥,为父就先要扒了你的皮……” …… …… 太液池北,含凉亭与东宫墙之间,是大片平坦的空地,原是禁内的跑马场。 往前数十来年,这里甚是热闹,四面设有离墙,靠着离墙是一圈廊芜,廊芜间有凉亭、暖阁、观台…… 天子时常在这里聚宴,邀宗室勋戚一同来观赏马球赛。 如今自然是荒了。 跑马场内一匹马也没有,里面的草也早没人打理,长得比人还高,至于廊芜、凉亭这些早烂掉了。 又因为此地过于偏僻,平常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 今晚却来了三十多人。 为首一人面相凶狠,额头上黥着一个斗大“窃”字,在今夜惨白的月色映照下,甚是吓人。 他肩上扛着个大麻袋,正不断地蠕动着,说明袋子里装了个活物。 “左大哥,咋还没到呢……这里阴森森的,弄不好真有鬼……” 左车儿没有理会。 他专心找好了地点,将肩上麻袋往地上一丢。 麻袋里传来一声闷响。 是人的声音。 身后跟着的三十来人只觉得更吓人了,有几个没忍住打了个寒碜。 “废物!” 左车儿看见了,骂了句。 随即从腰里掏出一把短刀来,望身后瞟了两眼,叫出身影最高大的丁丑。 “傻大个,你先来。” “得咧。” 丁丑接过左车儿手中短刀,抬步便朝那麻袋走去。 “天咧,这是要杀人咧!” 有人反应过来,惊叫出声。 “闭嘴!”左车儿呵斥道,“谁再瞎嚷嚷,老子把他也塞进袋子。” 没人再敢发声,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另一边,丁丑一手摁住麻袋,不让里面的人乱动,另一手握着刀就捅了进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无压力。 可那刀捅进人身子时的金属声,以及拔出来时“噗”的一声脆响,伴随着一道血水飞溅而去,在惨白的月色下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 任谁看了这个场景,都不会觉得轻松。 嘭咚一声,前排一人被这副画面刺激过了头,当场昏死过去。 “废物!” 左车儿低头瞟了一眼,不予理会。 “干得好。”他从丁丑手中接过刀来,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小七,你第二个。” “左大哥,我,我……” 叫小七的玉面粉头,一张涂了粉的白脸已吓得比今晚的月色还白,迟迟不敢出列。 左车儿冷笑道:“是你主动跟来的,我可没逼你。怎么,这时要反悔了?” “不,不,不是……” 小七舌头早打了卷。 他是想说,他只是想讨好左车儿,好在少郎团里跟着威风,可他没想过出来杀人啊。 “出来!” 左车儿忽地吼道。 小七抖着腿出来了。 “拿着!” 可他的手一沾左车儿递过来的刀,以及上面冒着热气的鲜血,叮的一声就给扔到地上。 “捡起来!”左车儿令道,“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小七弯下了腰,可他的手却不敢碰那把杀人的刀。 再看着那刚被捅了一刀的麻袋,里面的人不知为何发不了声,可并没有死透,仍用鼻子哼出痛苦的惨声…… 小七抬头哀求道:“左大哥,你行行好,放过我吧,我……” “真不行?那你可别怪做大哥的无情了。” 左车儿拾起地上的短刀,趁着小七发出惨叫之前,一胳膊罩住他的脸,另一只手里的短刀已插进了小七的胸膛。 接着拔出来,又是一刀…… 直到小七不再动弹。 这次可是现场活生生地杀人了,可在场没有人发出声响,他们都被吓傻了。 “甲寅,你来!” 左车儿已站起身来,又点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 在宫里,少郎团连奴婢都算不上,若说黄海等底层太监是苦命人,那少郎团连苦命人都算不得。 他们没有地位,没有尊严,也没有任何晋升的机会。 哪怕连被人利用的价值也没有。 因而李晔毫不担心他们的忠诚问题。 可也因为他们的处境,因而这是一群被精神阉割的人,只会奴颜媚骨,曲意逢迎。 李晔是要寻访能为己所用的人,而不是一群卑微到了骨子里的软体动物,一群只敢摇尾巴不敢吠叫的狗。 所以,考察黄海等太监时,李晔考察的是忠心;而考察少郎团时,主要是考察他们的血性。 事实证明,少郎团确是一群软体动物,别说血性了,连点基本的人样子都没有。 李晔还记得,当他引入现代足球规则让他们蹴鞠时,增强了身体对抗,他们那种扭捏作态、欲迎还羞,在球场上扬着粉嫩小手咿咿呀呀,他差点把隔夜饭给吐了出来…… 最后,李晔勉强挑出来四十人。 真的很勉强…… 必须得换回他们的血性,方可一用。 而最有效的方式,便是让他们见见血。 李晔是圣明仁德的天子,自然不会说出“见见血”这类有损仁德的话,他只需适当暗示一下,左车儿只会去安排。 第019章 主动求变 张承业去飞龙厩后,便与李晔失去了联系。 之前两人各自忙碌,李晔忙着应付朝堂事务和培植禁内势力,张承业忙着结好刘季述等人和规划训练事务,都忽视了这个容易被忽视的问题。 飞龙厩在禁外,紧邻着禁宫,可中间却隔着一道玄武门。 玄武门属左监门卫看管,属于杨复恭的势力范围。杨复恭既丢失了飞龙厩,自然便增强了对玄武门的看管,轻易不会让飞龙厩的人入宫。 李晔还能偶尔打探到玄武门外的零星消息,但这远远不够……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李晔决定有所行动。 …… …… 黄海等人奉了天子的指令,四处拉拢底层太监,又不时搞点团建活动以增强团队意识,此举不可能完全避开禁内宦官的耳目。 李晔不确定那些宦官是否知道黄海等人的行为出自自己的授意。 但他知道他们在反击,他们加强了对各局太监的监控,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大肆抓人,或干脆让某个人凭空消失…… 禁内一时风声鹤唳。 李晔迫于形势,一直选择了忍耐,嘱咐黄海等人小心行事。 直到这次。 黄海与他第一个访来的黄万年两人同时出现在宣微殿内。 两人一个在尚食局,一个属宣慰司,是不应当同时来找李晔的,极易被人察觉到异样。 除非发生了他们不能决断的大事。 “王小顺,不见了……” 说出这句话时,黄海的声音一直在发抖。 王小顺是他最先访得的四人之一,属于他们这集体中的核心人物。 “前天夜里就不见了,当时就有人来告诉我,我让他们别慌,再寻寻看……结果昨天寻了一天,没寻着……今天又寻了一天,还是没寻着。整整两天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咧,宫里也不大,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只怕是,怕是……” 黄海倒是老实,就是胆子太小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哭腔。 他是被吓哭的。 黄万年可比他有主意的多,冷静地继续向李晔汇报:“官家,奴婢们的意思是,王小顺定是被那帮狗杂种给暗中加害了。王小顺最是忠心,就算上了老虎凳子,绝是半个字都不会提到官家。可他找的那些人都不好说了。官家或许不知道,奴婢几人中,王小顺是最积极的,他找来的人也是最多的,人一多,难免就比较杂……” 李晔听明白了,黄万年是在暗示他,他这个天子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依你的意思,眼下该怎么办?”李晔问道。 黄万年发狠道:“跟他们拼了。” “啊?”一旁的黄海正哭得伤心,听闻此话,吓得止住了眼泪,“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难道我们受那帮狗杂种欺负得还少么?难道我们就活该被他们一直欺辱么?都是在宫里侍奉官家的,凭什么他们就要高人一头?况且,我们现在是官家的人,有官家罩着,还怕了那些狗杂种不成?” 黄万年勇气可嘉。 但他的话却经不起推敲,若李晔真有那么大本事,能罩得住他们,又何须让他们偷偷摸摸去私下拉拢势力。 “好,就按你说的办。” 不过,李晔却听信了黄万年的建议。 李晔倒不担心王小顺的消失会给他带来多大影响。 即便那些禁内宦官从王小顺口中得知自己才是主使,又能如何,他们还敢来把自己也抓走不成? 主要是玄武门那道坎,一定得打通…… 要想打通玄武门,让张承业顺利入宫传递消息,宫内,就必须得有变局。 变局又从何而来? 李晔只知道,不能坐待时局变化,是时候主动一点了…… 黄海、黄万年二人按照李晔的旨令,分别下去召集成员。 李晔则返回殿后寝宫,嘱咐何氏,待在宫中照顾好两位皇子。又派人去向其余后宫嫔妃传话,无论明日发生什么,都只准待在宫内,不得外出半步。 …… 次日,是个大太阳天。 一大早,宣慰殿外人声嘈杂。 李晔也没料到,他叫黄海等人私下里去访人,才短短半月,就能访来七八十人。 如今这禁内一共才多少太监…… 他们穿着各式麻布半臂短衣,或高开衩衫子,为节省布料而制成的裤腿短得令人感动。有的腰间系着围裙,要么是便于干脏活,要么是为了遮掩裆间缺少的布料。大多戴着布笠子帽,预防了今日的大太阳…… 看来那些宦官们个个出身宦官世家,忙于争权夺势、作威作福,实际不得底层人心啊。 李晔于殿前高阶上一亮相,嘈杂声立止。 接着下面山呼万岁。 许多人的眼里还冒着光。 居然见着活的天子了…… “今日尔等不负朕,来日,朕亦必不负尔等。” 李晔只简单训话两句。 随即,先将殿内内侍省派来的太监们驱逐出去,让他们转告内侍省,从此后所有后宫寝殿的侍奉太监已有了着落,无需再麻烦内侍省和殿中省费心。 接着再派人去左监门卫。 再接着让黄海等人各领他们招来的人,分别去殿外各处防卫…… 天子居然要自行安排后宫寝殿的太监。 那还要我们内侍省和殿中省用来做什么? 不多时,四内侍之首、内侍监王彦范就领着所有内侍省宦官急匆匆奔宣微殿来了。同时还带上了内侍省宿卫禁军,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蹊跷,要以防万一。 黄海等人仗着身后有天子,战斗力爆棚,坚持不让道。 两拨人于宣微殿外对峙上了。 再强大的意志也都斗不过绝对的势力差距,内侍省人数更众、组织程度更高、还有先天高人一等的血脉压制……若非考虑到这里是天子寝宫,不能动刀枪,早就硬闯过去了。 黄海等人实在顶不住了,只能跑回来向李晔求救。 “放他们过来。” 时间已经拖得够长了,没必要再继续激化矛盾。 王彦范等人闯进了殿前广场,立即褪去了方才的趾高气扬,转为跪地嚎啕大哭。 “大家,您怎么忍心抛弃奴婢们……” “奴婢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一边放声嚎哭,一边朝李晔所在膝行靠近。 第020章 逼宫 李晔高立于殿阶上。 大声喝道:“哭什么哭,朕还好好活着呢!想给朕哭丧,也得等朕百年之后。” “奴婢们不是这个意思……” 王彦范等人哭不下去了。 互相一阵眼色示意后,王彦范跪着出列,爬伏与殿阶下,仰着他“诚恳”“委屈”的脸。 “大家为何忽然更换侍奉的奴才?” 李晔反问:“朕做何决定,需要向你王监令解释?” 天子高高在上,不可仰视。 王彦范身上嗖地出了一背汗。 他开脱自己,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鼓起勇气后再道:“大家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一旦规矩乱了,怕是不好收场……” “朕倒想听听,宫里有什么规矩?” “宫里的规矩……寝宫各处侍奉的太监、宫女,都出自内侍省的安排,归殿中省统管……为的只是侍奉大家,让大家省心……” “今日你们聚众来朕的寝宫闹事,逼迫朕屈服,也是宫里的规矩?” “啊……这……” 王彦范不能答。 他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让开!我要见圣上!” 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了吵闹声,又一拨人想要闯进来。 留在殿外的一名侍卫匆忙跑了进来。 跑至殿阶前,那侍卫身形不由一顿,他看到了高立殿阶上的天子…… 随即他埋下头,步至王彦范身旁,低声耳语一番。 “什么?” 王彦范大惊。 跪着的身子立即便要起来…… 忽又意识到天子就在上面,抬头一看,天子正用冰冷的眼神打量着他与侍卫。 他当然明白天子眼神里的意思。 禁宫侍卫,遇到紧急情况,竟不是报与天子知晓,而是他这个宦官家奴。 可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彦范选择大声令道:“不管是谁,绝不能让他们闯进来,这里是大家的寝宫,若是惊扰了圣驾……你问他们,他们担得起吗?” “呵呵。”骤听到这样荒谬的话,李晔没忍住笑出声来。 王彦范此时也没时间去理会天子笑声里的含义,忙又用眼神向周围示意。于是跪在他身旁的几人立起身来,带着各自的手下去殿外防御。 只剩下王彦范等几人继续跪在殿前台阶下,苦苦“哀求”天子收回成命。 李晔懒得理睬。 他现在悠闲得很。 他知道殿外要闯进来的人是左监门卫将军杨守成。 因为杨守成本就是他召来的。 李晔不会高估他这个天子身份的威力,尤其是在这些禁内宦官眼里。自中唐以降,百余年来,宦官们不知废立了多少天子,几乎已形成了一种习惯,不废立一两个天子,也好意思称自己是大唐的宦官? 所以,李晔一开始就传召了杨守成,让分属在左右神策军名下的两派宦官互相争斗。 杨守成或许并不比跪在台阶下的王彦范等人忠心,但他绝不会看着天子落入左军宦官手中,势必会拼死冲杀进来…… 殿外的争吵声越发激烈。 “不得擅闯大家寝宫”和“你们胆敢劫持大家”两种声音此起彼伏。 很快便转为了辱骂声和打斗声。 甚至有兵戈声…… 殿前的空气也越发紧张。 王彦范等人依旧跪着,却已顾不得天子了,已跪做了一堆,互相埋着头紧急商讨对策…… 听殿外的声音,他们的人似乎落了下风。 这并不难理解,杨守成是左监门卫将军,带来的自然都是军中健儿,哪是他们那群身残志坚的人能挺得住的? 其实王彦范也派人去通报了右监门卫,只是谁能料到杨守成来得这么快…… 王彦范等人还没有商量出办法,殿外左监门卫的人已经闯进来了。 为首的便是杨守成,他振声高喊:“圣上勿忧,末将杨守成前来救驾了……” 这一声落在王彦范等人的耳朵里,犹如一颗炸弹。 救驾…… 什么意思? 他们这就成了谋害天子的乱贼了? 极度惶恐之下,有人决定铤而走险。 内常侍韩全诲嗡嗡直响的脑袋里,满脑子都是方才情急之下有人提的一嘴:若到了万不得已时,先控制住天子…… 对! 只要把天子攥在手里,再胁迫天子说杨守成是乱贼,眼前形势将陡然逆转。 而天子就站在身前台阶上,孤家寡人一个。 他与天子之间只隔着九步台阶…… 富贵险中求,恶向胆边生。 韩全诲只觉得全身的血在沸腾,他整个人都快燃烧起来了……他悄悄弯起了身子,左脚向前探出,正要一个箭步蹿上台阶。 “韩全诲!你想干什么?” 李晔也是心里一惊,忙厉声喝道。 他也没料到这些家奴竟然真的敢动自己。 好在,韩全诲是身前这批宦官里唯一“青史留名”的,一直都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因而韩全诲刚有所行动,就被他提前察觉了。 看来韩全诲能在历史上最后成功上位神策军中尉,并挟持天子逃至凤翔,留下“光辉”的履历,不是没有原因的…… “。” “。。” 韩全诲猛然惊醒。 吓得瘫倒在地上,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拼命地磕头,嘭咚咚咚…… 其余王彦范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的刹那间发生了什么。 震惊于韩全诲的大胆之余,也多少有些遗憾。 韩全诲要是再胆子大点,直接冲到殿阶上去,或许结果真就不一样了……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杨守成的队伍已冲至殿阶下。 “末将救驾来迟,还望圣上恕罪。” 杨守成匆匆朝殿阶上的李晔跪拜后,随即大手一挥。 “把这些乱党贼子给我统统围起来。” “你才是乱党贼子,未得圣谕,竟敢擅闯寝宫……还携带兵器!” 王彦范这时也冷静下来了,发现杨守成身后的军士数量有限,并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也立时反击道。 “姓王的,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犯上作乱,我是来救驾的!” “胡说,你带着兵器擅闯寝宫,还敢说你不是意图不轨?” “你个贼子……” “你才是贼子……” 双方一派人数更众,一派战斗力更强,谁也不能以武服人,只能通过嘴上决高下。 第021章 三个条件 此时。 王彦范与杨守成两派争执不下。 权力才算是回到了李晔手中。 只要他支持某一派,另一派失去大义上的高度,便会立即落败…… 李晔却选择作壁上观,并不做出判决。 因为他此刻的权力本就来自两派的争斗,若他明确支持了某一派,让这一派获胜,另一派被打倒,他也会立即失去权力,沦为了胜利一派的傀儡,或叫战利品。 况且,李晔并不希望眼下这场争斗就此结束。 他还盼着争斗继续下去,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又过了一会儿,王仲先率右监门卫禁军赶到宣微殿,王彦范等人势力骤增。 可还没等他们把胜利抢到手里,杨守成的左监门卫大部也随即增援过来…… 再然后,刘季述和西门重遂赶来了。 杨复恭也来了。 阵势越来越大了,这才是李晔所期盼的。 此时,殿前的左、右军双方都吵累了,知道再吵下去也没了意义,只得齐齐向李晔叩拜,请天子来裁决。 李晔冷笑道:“你们都很威风,领着各路人马把朕的寝宫围了一天,也吵了一整天,怎么,难道朕的寝宫便是你们家的后院,还是你们炫耀武力的校场?” 双方这才清醒过来,齐齐向天子谢罪后,遣散自己的部队。 几位大佬留了下来,和天子一道商议善后事宜。 …… 终于可以提条件了。 李晔主动挑起此次宫乱,已为自己赢得了充足的筹码。 他也无需客气,直接提出第一条。 “禁内庶务仍由内侍省安排,尚衣、尚食六局依旧由殿中省掌管,但朕之寝宫、含后宫诸殿,皆由朕自行安排侍奉人等,内侍、殿中两省不得过问。” 杨复恭默不吭声。 他在禁内两省并无多少势力,也向来不太关心禁内杂事。 刘季述却是面色激动,急忙便要申述。 李晔没有给他狡辩的机会,断声喝道:“今日闹到这般地步,皆因此事而起,难道你还想再闹一回吗,让满朝官员和四方藩镇都来瞧我们的笑话?” 刘季述看了眼事不关己甚至带点庆幸的杨复恭,暗叹一声,选择默认了。 虽说内侍、殿中两省落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但它们终归是宦官这个群体在禁内的权势所在,如今却要被天子给架空了……杨复恭啊,杨复恭,你怎么连这点大局意识都没有,让你这种蠢货做了宦官老大,才真正是我们这个群体的失败…… 李晔再提出第二条。 “左、右军轮番宿卫之制弊端甚多,今日之事便是一例,若非职责划分不明,怎会两军齐至宣微殿前争执,几要血溅当场……朕今日观之,左监门卫将军杨守成骁勇绝伦、忠义有怀,故朕决定以延英殿为轴,将禁内划为东、西两片,东边由左监门卫宿守,右监门卫宿守西片。” 刘季述当即反对:“奴婢以为不可。” 禁内之所以叫禁内,就因为这里是天子的住所。 因而在禁内驻守,跟守的地盘大小无关,关键得看天子在哪里。 若不然,岂不是守了个寂寞? 宣微宫在延英殿以东,若按李晔的这个划分,那右监门卫及右神策军将永远失去对天子的把控,这是刘季述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刘季述反对,杨复恭却是满面红光,喜形于色,连连直呼“圣上圣明”,同时喝问刘季述:“这是圣上的决议,你说不可?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再不是个东西,也比你个蠢货强! 把天子交到你手里,你知道该如何利用吗? 就你那个猪脑袋,还不得被天子耍得团团转,早晚得把我们所有宦官都带进坑里去…… 刘季述没有同杨复恭对骂,这个蠢货已无药可救,他选择对李晔使眼色道:“圣上,万万不可啊……” “哼!”李晔在心里冷笑。 刘季述拿杨复恭没辙,竟以为自己便是好骗的? 说起来,历史上的刘季述就是这么忽悠天子李晔的,借天子之力除去杨复恭,然后独揽禁内大权…… 当然,李晔也明白刘季述眼色里的意思。 左、右军轮宿禁宫,本身就是一种制衡,若取消轮宿,就打破了制衡,也等于天子把自己交付于他人之手。 可李晔就是要打破制衡。 所谓不破不立。 打破禁内制衡,是他剪除禁内宦官势力的计划中必走的一步。 他曾向张濬、杜让能、张承业问过同一个问题,杨复恭与刘季述二人中,矮子里挑将军,谁相对“忠心”(好骗)一些? 三人的回答都是杨复恭。 这也与李晔本人的判断一致。 史书上,刘季述是实实在在幽禁了天子,意欲废立,而且手段极其残酷;而杨复恭是在天子先发难,将他逐出京城后,才率领诸儿郎断绝贡赋。 如果再细思一下,杨复恭当时权倾朝野,却能被一个傀儡天子斗倒,除了诸多客观原因外,从他个人主观上来说,也能说明他当时并未视天子为敌人,才会在天子骤然发难时,仓促间难以应对。 综上,李晔既要打破宫内左、右军制衡,选择把自己暂存在杨复恭手里…… 李晔故作不应,刘季述越发慌乱,不停地挤眉弄眼:“圣上……” 杨复恭瞥见了,怒道:“狗阉货!你挤眉弄眼的,什么意思?我杨氏满门忠烈,先后辅佐六代天子,圣上选择成儿的左监门卫宿卫寝宫,有何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 既然是杨复恭自己往敏感话题上引,刘季述也干脆明着反击:“左、右卫轮宿禁宫,乃是禁内安稳的根基,若是破了这个规矩,让你们左军独宿圣上寝宫,谁知道会发什么呢?” “会发生什么?” 杨复恭勃然大怒,袖子一撸。 “死阉货!你把话给老子说清楚。” 眼见杨复恭要动真格的了,刘季述心下虚了,不敢回话。 他以前是杨复恭的跟班,血脉上被压制得死死的…… 但禁内宿卫涉及到右神策军的根本,他也不能让步,故而气呼呼的不吭声。 “你不服气?” 杨复恭越发来劲了, “来来来,咱俩比划一下,谁的拳头更硬,谁说了算……” 第022章 刀俎已备,杀牛宰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晔是天子,可禁宫内的宿卫,却要由这些大宦官商议决定。 眼下,他也只有当做是杨复恭的无心之言了…… 另一边,杨复恭见刘季述不接招,继续挑衅道:“也对,就你这副病秧子,跟你比拳头,那是欺负你。这样,不是左、右卫在争宿卫么,干脆我们把两支军队拉出去,到城外去比试一番,如何?” 这一下,刘季述更没底气了。 他的右神策军大营内共五都人马,再加上右监门卫那点人,都不是杨复恭在京城内一支玉山军的对手,更别说天威军、扈陛都、捧日都等左神策精锐尽在禁宫外,拿什么去比? 若真惹恼了杨复恭,一波平推过来,哪还有他活命的机会? 想到这里,刘季述已经有些气馁了。 再想到左监门卫宿卫寝宫,是天子亲口做出的决议…… 杨复恭得意地朝刘季述一瞟,好似在检阅得胜后的战利品,再向李晔请命道:“请圣上放心,杨守成那孩儿别的本事没有,胜在忠厚可靠,由他来宿卫圣上寝宫,决计出不了半点差池。”又向刘季述瞟了一眼后接着道,“老臣也就彻底放心啦。” “那就这么定了,两位爱卿下去后,嘱咐两位监门将军,明日内交换好符节、腰牌,后日便实行新规。” 接下来第三条。 上述两条都于右军不利,第三条就应当平衡一下了。 李晔道:“左卫宿卫禁内延英殿以东,故崇明、延英两门当由左卫驻守,同样的道理,光顺门归右卫把守,这三处宫门之前皆为左、右卫轮戍,这样算下来,于右卫不公。无如,从左卫值戍的宫门里划一道给右卫,才算得公允……刘公以为何如?” “圣上圣明。” 刘季述自是满口同意。 心里的不平稍稍得到宽慰。 杨复恭当然不同意,急着便要反驳,却见李晔给他使了个眼色。 天子给我使眼色了? 这么亲昵的举动…… 杨复恭不敢相信。 他有些激动了…… 甚至忘了思考,天子为何向他使眼色…… 李晔给杨复恭使眼色,自是要他回应自己的问题,先明面上答应,待会再同他私下解释。 可杨复恭却呆住了,没有任何回应。 李晔见状,也不再多等。 反正刘季述满口答应,杨复恭也未反对,他便顺势做出决议。 “既然两位爱卿都无异议,自明日起,原左卫值戍的玄武门便移交右卫,归右监门卫统一调配……至于守将,可先由飞龙使张承业兼任。” “圣上圣明。” 刘季述立即应和。 按天子的决议,右监门卫不但添了一座玄武门,而且张承业也成了右监门卫将军王仲先的部属,他们右军再添一员骁将。 杨复恭没有反对。 他还沉浸天子对他使眼色的无限遐想中…… …… …… 深夜。 喧闹了一天的宣微宫安静下来。 黄海、黄万年等人正式到宣微宫当差,成了天子的亲信太监,侍奉得格外尽心,虽仍聚在一起商议今后各自的具体职务,却尽量不放出任何声音,生怕惊了天子的休息…… 枕边的何氏也睡得安静,方才她可是被折腾坏了。 李晔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有时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身体,虽看似瘦弱,实则精力无限。 白天疲于应付了一整天的逼宫,傍晚与杨、刘二人提条件时费尽心机,晚上还能继续奋战…… 这又要说回基因的强大了…… 李晔在回味白天的事。 他主动挑起的这场宫乱,从结果来看,大获全胜。 一来,寝宫四周全换成他的亲信太监,解除了五步之内的危机; 二来,激化了杨复恭与刘季述左、右军的矛盾,让两派的斗争明面化,也就为自己争得更多权势; 三来,打通了飞龙厩与禁内的联系。 可从过程上来看,却并非一帆风顺。 若非自己及时喝止,让韩全诲冲上了殿阶,或王彦范等人当时能抢先出手,他怕是要弄巧成拙,从此都只能做个傀儡天子。 李晔据此又总结出一条经验。 以后再与这些宦官交手,要么就一击毙命,将其斩草除根,要么就隐忍不发,乖乖当他们的“傀儡”…… 总之,未到决战时,不要轻易去招惹他们。 …… …… 张承业刚一接受玄武门,就急不可耐地送来消息。 只八个字:刀俎已备,杀牛宰羊。 飞龙厩紧邻禁内,可要将消息顺利送到天子手中,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先得借传达指令之名,将消息从飞龙厩传至玄武门,再借入宫巡防之名,将消息从玄武门送到三清殿,然后李晔会派人去三清殿内上香,借此取回消息。 因而消息的内容必须尽量简短,且隐晦。 如此,即便某个消息落入他人手中,单凭这一个消息,没有前后关联,也很难准确挖出潜藏消息内的真实内容。 李晔当然懂这八个字的全部含义。 刀俎已备。 意即张承业已做好准备,随时可率飞龙兵入宫除贼。 可李晔却有所怀疑。 从五月五日算起,张承业接手飞龙厩不过半月,就已经编练好了飞龙兵? 他事先听张承业汇报过编练规划,也从侧面打听到了一些编练过程。 早在接手飞龙厩之前,张承业就将其在合阳军内的数十亲信骨干调至京内。 接手飞龙厩之后,他立即采取雷厉手段,凡与原飞龙使杨守业有故,或冠以罪名除掉,或调至边地专职养马。他如此做,在刘季述等左军势力眼里,被视为了纳投名状,为他赢得一部分支持,可仍是在飞龙厩内引起强烈反弹。然后他却以更狠辣的手段强行镇压…… 接着,凡年老、孤弱、残疾等不能上阵者,张承业也没有丝毫同情,全部放逐至边地与牛羊风霜为伴。 只余下七百精壮健儿。 张承业的操练过程,也十分严酷。除夜里就寝外,所有人必须全天披甲,无论坐卧休息、吃饭,或天气炎热,都不得脱下;军法严苛,哪怕是稍有迟缓,未能及时响应旗号,最轻也是笞三十…… 第023章 无如放羊出圈,闭门宰牛 张承业这般操之过急,是他本人的治军风格所致,还是他忧虑禁内天子处境,要急于编成新军,急于入宫扫除阉患。 李晔不确定。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前日发生在禁内的王彦范等人逼宫事件,必然会让张承业更加急躁。让他在传来的第一条消息内,就说出了“刀俎已备”四字…… 杀牛宰羊。 牛指刘季述,羊指杨复恭。 除掉刘季述和杨复恭,一举剿平禁内的阉党之祸,张承业的心意是好的,可他的这个更急躁的建议,李晔显然不会认可。 可张承业又不是张濬那般失之急躁的人,或许他真是有了某个精妙的计划,才有信心说出“杀牛宰羊”四字…… 李晔既不认可张承业的“刀俎已足,杀牛宰羊”,也弄不清张承业为何忽然急躁,故而压下消息,暂不回复。 …… 两日后,张承业又送来消息,依旧八个字:左右互搏,先左后右。 果然,张承业是有计划的。 左,指左神策军;右,便是右神策军。 张承业的计划是,他先假意投靠在右神策军名下,借右军之力,优先除掉左神策军,然后再回头来料理右神策军。 京内外的兵权全握于左、右神策军之手,形势艰难,这恐怕也是眼下唯一能用到的法子了。 但李晔依旧不认可这个方法。 刘季述向来狡猾,即便他真信了张承业的投靠,也有意与杨复恭争夺权势,但他多半不会倾右军之力去杨复恭硬刚,大概率是放出张承业的飞龙兵去当炮灰。 如此一来,杨复恭的左军会不会被击溃尚且两说,即便最后成功驱逐了杨复恭,也是他刘季述大获全胜。 张承业想调过头来再对付刘季述,根本就无从谈起。 再且,左、右两神策军的实力严重失衡,左军几乎是碾压了右军,张承业加上刘季述,也远远不是杨复恭的左神策军的对手。因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行不通。 再退一步说,即便张承业智谋百出,利用杨复恭为人少思量的缺点,取巧斩获了杨复恭,那些杨家的外镇藩帅又如何处置? 通过史书上的记载来看,杨家儿郎们一直忠心于杨复恭,即便在杨复恭失势后也不离不弃。 所以擒贼先擒王这招行不通。 先斩杀杨复恭,只会逼反那些杨家藩帅们,令他们举师犯阙。 即便不犯阙,也会从此与朝廷反目,再不服从朝廷的旨令…… 李晔一直都在思考如何处置杨复恭的问题,他心中隐隐有一个计划,便回复张承业:无如放羊出圈,闭门宰牛。 杨复恭权势遮天,此人不除,李晔便做不回天子,更别提强兵兴国。 可杨复恭又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加之如今藩帅不臣的形势…… 所以,将杨复恭调离京城,再集中力量除掉势力羸弱的刘季述,才是真正可行的唯一方法。 此方法可行,还在于,杨复恭权势大却心思疏漏,刘季述狡猾却实力一般,对他们一个用计、一个用武,可算是对症下药了。 …… 仅隔一天,张承业便回消息:耀日当空,万物普照。剑南水草肥美,可放羊。 以张承业的才智,他自然能看出天子的计策何等精妙。 以至于在力求简短隐晦的消息里,他不惜多添了“耀日当空,万物普照”八字,来传达他对天子的颂赞。 毕竟,天子圣明,这天下,才有了希望…… 剑南水草肥美,可放羊。 张承业的这句话是承接李晔的计策而来,既要放杨复恭出京,他认为应当放去剑南三川。 李晔前后一想,便知道张承业为何挑中了蜀地。 因为要想调杨复恭离京,不可能凭武力驱逐,只能挑一个杨复恭愿意去的地方,让他心甘情愿的自己领命前去。 而剑南三川,更确切的说,是三川中的西川,便是一个杨复恭十分想去的地方…… 但其中也有一个忧患。 剑南三川虽毗邻关中,可其间却是蜀道艰难,杨复恭的左神策大军一旦入川,想要再抽调回来,便十分不便。 李晔是想调杨复恭和左神策军离京,可又不想把他们调去一个来回不便的地方。 因为。 神策军镇关中,不只是拱卫京师,更是对关中其他藩镇的一个震慑,一旦神策军被调去来去不便的西川,关中其余藩镇难免蠢蠢欲动…… 尤其是西边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 其人野心勃勃,又深知朝廷的虚实(李茂贞本禁军出身,曾任神策军军使、扈跸都都将),凤翔与长安间通衢水路相连,几无关隘屏障…… 李晔回复道:西有虎狼,不便远行。 …… 张承业隔天便回:一屋不扫,何扫天下。 李晔沉思良久,赞同了张承业的话。 有得,便有失。 既然定下了先内再外、由近及远的策略,就应当贯彻到底,切不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将卧榻之侧清扫干净,把祸害帝国及帝国天子百余年的阉祸先除掉,才是重中之重。 …… ……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李晔先后私下里两次召见杜让能,详细了解朝廷的财政状况。 随着西川和淮南两个朝廷赋税主要来源地先后陷入战乱,朝廷这两年的收入直线下降。 上缴两税的只有关中几个州县、尚未被李茂贞完全控制的陇右数州、杨复恭控制下的山南西道、赵匡凝治下的山南东道、和偏远的岭南数地。 除此外,各地藩镇,每逢新的藩帅册立,和年底时节,也会向天子上缴些贡品作为孝敬。 另外,各地朝廷直属的“监院”偶尔也能收些盐茶酒税钱和铸币钱。(这部分钱,纯是欺负部分武夫藩帅不懂财政,从老虎屁股下抠出来的。) 总的来说,朝廷财政状况良好。 杜让能详细分析了各笔收支后,给了个大概的总数,朝廷去年财政盈余超三百万贯石匹束,内外库房内共存有近六百万贯石匹束。 这和李晔之前研究唐史得来的结论一致。 唐末时中央朝廷虽政令不行、军备荒废,但财政却一直比较宽容。若非如此,朝廷也不可能在数次被逐出京师、神策军被数次歼灭后,仍能立即再建神策军,且每次招募的神策军人数都能达五万至十万人的规模。说到底,还是朝廷有钱,掏得出来军饷。 第024章 杜让能藏私 感谢“一朝花开几度春风”“书友”两位书友打赏,加更一章。 ———— 虽然朝廷收入减少,但开支却减少得更多。 这便是财政盈余的原因所在。 黄巢之乱后,河西陇右防秋兵(吐蕃人大多秋季入侵,故得称)、延边诸军(主要指河套地区的振武、天德等军)、河阳东京(洛阳)驻军纷纷脱离朝廷,尤其是前两者,当地几无任何收入,全靠朝廷赋税供养,使得占去朝廷赋税大半的军费开支陡然消失,只余下供养关内的左、右神策军。 仅从财政角度来说,部分边远藩镇的独立,反倒是给朝廷减负。 除军饷开支,占朝廷另一项主要开支的京城官僚、功勋世家、包括隐形消耗财政的门阀士族…… 黄巢占长安城四年,就杀了四年,搜刮了四年…… 如果没被黄巢除掉,那大概率就是投了黄巢,等到天子和朝廷回到长安后,唯有接着杀…… 如果朝廷愿意放弃那些中兴大唐的不切实际的想法,把自己只看做一个关中的小藩镇,那他们的日子其实很宽裕的,绝对是天下最安逸的藩镇。 一面享受着天下藩镇的贡赋,另一面,却只用支付京城内外数地的支出。 地主家的儿子都过不了这种舒坦日子…… 至于杜让能为何总在朝堂上哭穷。 杜让能狡黠地笑道,那是哭给杨复恭听的。 又道,若圣上真能将神策军兵权夺回来,使之成为圣上的军队、大唐朝廷的军队,他必当竭尽所能,不敢丝毫藏私。 说到藏私,这便是杜让能这些文臣的厉害处了。 上次大和门外受众人嘲讽后,杨复恭下定决心京内的神策军各部,第一项,便是依据实际人数重造名册,严查吃空饷。 这些年,他没少受下面闹饷的气。 为了喂饱那些神策军们,他曾经亲自去城内外各库房里搜查,可查到的每座库房都是空空荡荡,似乎印证了杜让能的哭穷。 李晔也没细问,他相信杜让能的“藏私”,不是为了他个人,而是在为天子和朝廷积攒家底。史书上印证了这一点。 …… …… 调杨复恭入川的策略已定,朝廷财政也能支撑,接下来,便是寻一个合适的时机,提出西川议题。 期间,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第一件,国舅王瑰找进宫来,催问李晔,答应他的节度使一职为何还没有着落。 李晔的生母王氏出身卑微,诞下李晔后不久便离世,原天子李晔心存愧疚,又禁不起王瑰的再三骚扰,故而答应了王瑰节度使一职。 可如今的李晔深知自己与帝国将来的命运,忙于纠正历史走向,哪还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所以一直没有理睬。 王瑰乃屠户出身,不懂得什么君臣礼数,只把李晔当做自己的外甥,直接质问道:“七郎,你先前答应舅父的藩帅呢,怎么还没有下文?舅父可已经把消息散出去了,家当也都收拾好了,难不成,你让旁人来瞧舅父的笑话?他们瞧的那是舅父的笑话吗,是你这个皇帝的脸面……” 此事历史上也有记载。 原天子李晔很是无奈,天下虽大,却都已名各有主,他这个天子只是名义的主人,亦不得染指。 他只得去向杨复恭求情,从黔南划了块地盘出来。 王瑰兴冲冲地去赴任,半路上被得到杨复恭指使的杨守亮暗中杀害(因为黔南已有节度使,杨复恭口中的地盘,从一开始就是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用来忽悠天子的),此事加深了君臣二人的矛盾,促使原天子李晔最终下决心除去杨复恭…… 李晔不忍心“舅父”去送死,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加深与杨复恭的矛盾,只得用出了拖字诀。 “眼下事务繁多,舅父再耐心等些时日,等我将手头的事处理完后,再为舅父寻觅合适的领地……” “我看你就是在敷衍我,根本就没有拿我当舅父。” 王瑰不乐意了,一屁股坐定,开始大倒苦水,说他们王家有多不容易,处处受人欺负,如今出了个外甥皇帝,却依旧让人瞧不起。 李晔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好好地待在京城里不好么,朝廷各部司,舅父喜欢去哪个衙署,侄儿为你安排便是,何必非得去地方上受苦?” 王瑰却翻了个白眼。 “七郎何苦来哄舅父?舅父又不傻,如今是什么个形势?京城里那些个官员,看着光鲜,实际却全是空头架子,哪里还有半点权势?只有地方上那些大帅,才真正是有权有势,威风得很,舅父年富力强,还没有到养老的年纪,自然要当那些有权有势的官,也才可以给你分忧……” 李晔一时无语。 我这个大唐天子也是你口中的无权无势的空头架子,又到哪里去给你寻有权有势的官儿? 王瑰见李晔迟疑,干脆发了狠,“七郎,你今天就给舅父句准话,舅父只要一个藩帅之位,你到底给不给?” 瞧他那架势,只要李晔开口说不给,他立即就得甩袖子走人,出去后顺便还要宣传几句天子不孝,忘恩负义。 “给。” 李晔只能答道。 “当真?”王瑰立即转怒为喜,迫不及待地催促道,“这才是我们王家的好儿郎,快给舅父说说,是哪个藩镇?何时赴任?舅父不挑,只要是个有实权的藩帅就成。” 李晔苦笑回道:“总得给我留点商议的时间吧?” “是是,不过你可得赶紧啊,舅父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招募了五百好汉,随时可以赴任。好了,七郎如今是圣上,事情多,舅父就不打扰你了。” 王瑰喜滋滋地走了。 还懂得招募私兵,看来王瑰很懂如今节度使赴任的行情…… 李晔方才答应,也是突然想到,既要派杨复恭入川,何不在那里给王瑰划块地盘。 不管怎么说,王瑰终究是原主的舅父,他既夺占了原主的身体,总不能不善待原主的家人吧。 再且,由王瑰出任一方节度使,不管他能否治理妥当,对自己肯定是忠心的,会按时缴纳赋税,是自己在地方上的触手。 第025章 绝不能让她此生再受伤害 送走王瑰。 李晔去了明德寺。 寝宫后院已全换成了天子的亲信太监,何氏以下的所有后宫嫔妃们也自在多了,不用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看别人的眼色说话行事,找回了点女主人的感觉。 或许有这个缘故,何氏看见了希望,似乎所有事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变化。 她把这个变化归功于信仰的力量。 于是,她越发崇信佛教,几乎每天都会去明德寺里焚香祈福。 为了央求李晔与她同去…… 昨晚,何氏羞着脸答应了李晔变换姿势…… 李晔得偿所愿,他曾刻苦钻研的理论知识终于用在了实践上……投桃报李,便同意今天同去明德寺。 明德寺前。 何氏牵着长子李裕正翘首张望。 “父皇!父皇!” 尚不满六岁的小李裕眼神好,率先看见了李晔,然后挣脱了母亲,撒开小短腿跑了过来。 “我的乖儿子!” 李晔弯腰抱起了小李裕,再一使劲,将他单手扛在了肩上。 “啊哈!”小李裕扑腾着欢闹,“我要骑马马!我要骑马马!” “好,给我们的大皇子备马。” 李晔说着便将小李裕往自己的脖子上放,好让他“骑马”。 “裕儿,不得胡闹,快下来!七郎,你如今怎么了,做事也没个正形,怎么能任由小孩子胡闹呢……” 何氏靠了过来,嗔怪道。 “哈哈。” 李晔爽朗一笑,仍旧把小李裕顶在脖子上,又反手一伸,将何氏的一双玉手也抓进了手心里。 “佛门清净地,怎可胡来。” 何氏一惊,忙要抽离。 不想李晔却握得更紧了,凑过来在她耳根旁吹气道:“昨晚我也是胡来,怎么没见三娘拒绝呢?” 回想起昨晚的事,何氏俏白的小脸倏地一下红透了底,像一颗刚从清水里捞出来的樱桃。 只能任由李晔牵着进了明德寺。 进了寺院,寺院方丈立即前来恭请圣安。 李晔仍抓着何氏的手。 何氏挣脱不开,只得讨饶:“好七郎,你先饶了奴,大不了……让圣僧瞧着,会取笑你的。” “那老和尚懂事得很,不会瞧见的。” 何氏勉强抬头看去,果然方丈两眼空如无物地看着前方,转动佛珠的双手丝毫不抖。当真是位得道高僧。 话虽这么说,李晔还是放开了何氏。 焚香祈福毕。 李晔没有立刻离去,娇妻依偎在旁,憨儿前方嬉闹,能陪着多走上一会,也可算得天伦之福了。 又想起方才何氏在寺庙里那些祈求七郎平安多福的软话,心中更添温暖。 何氏祖籍东川梓州,是蜀地女子,年幼时便来到李晔身旁做侍女,加之生得温婉明丽,又知书达理,与喜好文学的李晔是情投意合,两小无猜,两人早早地便私定了终身。 李晔侥幸做了天子后,何氏得封淑妃(不算死后追封,帝国已有一百多年没册封有皇后,淑妃实际已是后宫之首),却由于帝国眼下的衰败以及天子权势的旁落,丝毫没有享受到淑妃应有的待遇和尊荣。 何氏却丝毫不哀怨,她依旧还是当年寿王府里的那个小侍女,贴心的侍候着李晔。 甚至,她还在自己的寝宫里安了织机,国事艰难,她便亲自织布裁衣,能节省一点是一点。 后宫内大多荒芜地,她便领了宫婢开垦出来,种点葱韭和豆子。 每有膳房递来御膳,她也会抢在李晔之前亲口尝试,担心有人要暗中加害天子…… 可国事渐颓,身为天子的李晔又怎能幸免? 何氏也只能跟着李晔一起尝遍人世间的艰辛,她不得不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子女被害,亲手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平原公主嫁与仇敌李茂贞的儿子,不得不与李晔一道被关进破落的院子里,两人相拥取暖…… 直至,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死于屠刀之下…… 诸多史料在脑海里浮浮沉沉,李晔不禁伸出了手臂,将何氏紧紧揽入怀中,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让她此生再受到任何伤害。 正李晔感受家庭温情时,杨守立来了。 李晔老早就看见黄万年急匆匆地跑来了,见天子正与淑妃在一起,黄万年不敢擅闯,就停在一旁等候。 做为自己最亲信的两个太监,黄海被安排在后宫内,黄万年则被李晔派去了前殿,负责外事接洽和传送消息。所以黄万年来,说明有外面有消息了。 “既然来了,就不要东躲西藏的。有什么事?快说。” 李晔歉意地推开了何氏,转向黄万年问道。 “国事要紧,七郎不必为我分心。” 何氏贤惠地带着李裕走开了。 黄万年这才敢靠过来,小心翼翼道:“奴婢给大家请安。是天威军杨相公要拜见大家,托奴婢前来传个话。” 杨守立? “你把他带来吧。” 李晔大概能猜到杨守立进宫面圣的意图。 先前,原天子李晔与杨复恭的矛盾不断加剧,便一再给他杨守立升官、示好,意欲拉拢他来抗衡杨复恭。 杨守立本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见杨复恭威风八面,早有了取而代之的念头,所以立即接受了天子的示好,疏远与杨复恭的距离……只等天子诏令一下,他便要动手除贼。 可如今,天子跟杨复恭的关系逐渐缓和,听说还把寝宫的宿卫权交到杨复恭手里,信任无以复加,反倒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杨守立立即就慌了。 眼下他的野心已然暴露,被杨复恭视为逆子,正遭到全体杨家儿郎的讨伐,如果天子再抛弃了他,那他可就全完了…… 杨守立来了。 “天威军军使杨守立,恭请圣安……” 杨守立嘴上请着安,可一双眼睛却止不住地四下乱瞟,就好似四周有人在时刻监视着他,要迫害他。 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军汉,偏表现得这般胆怯,李晔瞧着心里来气,语气未免不善。 “朕乃大唐天子,此地乃朕之禁宫,莫非还不能令你放心么?” 杨守立丝毫不介意李晔的语气及话语里的不满,反倒把脑袋凑得更近了。 “圣上有所不知,老贼的势力大得很,我们得时时提防,隔墙有耳……便是圣上身边的这些个小太监里,指不定就有老贼的耳目……” 第026章 还是要拉拢杨守立 李晔哑然失笑。 他堂堂大唐天子,召见禁军将领,被搞得跟地下工作者碰头似的…… 李晔指着四周的黄海等人朗声道:“杨军使说你们是别人派到朕身边的耳目,你们谁是,站出来让朕过过目。” “奴婢不敢……” “小的不敢……” 十来个太监跪了一地。 “杨相公,你怎么能冤枉人呢……” 甚至有个小太监委屈道。 他们原是底层干杂役的,刚来到天子身边不久,不太懂规矩。而且他们都自认为是天子的亲信,被冤枉成间人,就更觉得憋屈了…… 李晔再转向杨守立道:“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嘿嘿。” 杨守立依旧不觉得尴尬。 “谁会承认自己是贼呢……” “够了。”李晔不愿再同他啰嗦,“今日你来见朕,所为何事?” 杨守立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周围,又凑得离李晔近一些,才道:“末将今日里观察到,那老贼不安分得很,怕是有什么大行动……圣上,先下手为强,可不能再迟疑了啊。” “都有哪些不安分的举动,你且说来听听。” “这……” 杨守立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又转而道, “那老贼一向都不安分,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圣上怕是不知道,他在外面收了整整六百个义子,整整六百个啊,凡是京城内有点权势的人,都被他招揽过去,他想干什么?在他的那些义子们眼里,可是只知‘义父’,不知圣上的。还有,他指使侄子杨守亮在金商设立关卡,克扣各地贡赋,甚至扮做土匪抢掠贡品,这些年不知道捞了多少横财,那可全是朝廷的钱啊,是各地藩帅孝敬圣上的,全被那老贼给占了去……” 杨守立越说越愤慨,可见李晔却始终面如静水,波澜不惊。 “这些罪过,难道不应当被惩治么?”杨守立好奇道。 李晔不答,反问道:“他是你的义父,你却称他为老贼,为何?” “我杨守立是大唐的臣子,怎可认贼为父?那老贼是与我有些恩惠,但那怎比得了圣上的皇恩浩荡?” 杨守立终于挺直了他魁梧的身体,拍着胸脯道。 李晔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杨卿忠心可嘉啊。” “末将是个粗人,别的没有,但对圣上绝对是一片赤诚,哪怕圣上叫我爬刀山、过火海,末将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杨守立趁机再表忠心。 李晔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李晔也做出亲昵的姿态,稍稍探了些距离,低声道:“前日里有人倡议外调天威军,朕当即否决……杨卿放心,朕日后还要依仗你,不会让你有事的。至于除贼之事,朕自有安排,你只管带好队伍。” “老贼可恨!”杨守立骂了一句,随后立即向李晔抱拳谢恩,“末将必当肝脑涂地,以图报圣上厚恩。只是圣上可得加紧啊,莫被那老贼抢了先手……” 杨守立又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 李晔听了片刻,见他并无什么要事,便随便寻个理由打发了。 …… 野心很大,胆子却很小。 明明没什么才干和智谋,却总要表现出一些小聪明来,还自以为自己很聪明。 看来此人难成气候。 也难怪历史上杨守立成功驱逐杨复恭后,却转眼就被刘季述等人给收拾了,丝毫没掀起什么风浪来。 但他治下的天威军确是左神策军内一支劲旅。近三千人,多为精锐骑兵,且就驻扎在京城之内,与同驻扎在京城内的杨守信的玉山军彼此制衡。 当初张濬向原天子李晔献计策反杨守立,便是看清楚了这一局势。 张濬还曾说,杨守立斗将出身,个人勇武冠绝,但其实并无治军才能,天威军能成为神策军内第一劲旅,一是得杨复恭器重,军内人员满额、战马充足、装备精良;二是兵马使、副都将贾德晟长于治军。 因而张濬的计划里,先拉拢杨守立驱逐杨复恭,再废除杨守立,提拔贾德晟…… 如今看来,张濬看人的眼光没错,杨守立确实好拉拢,且不难除掉。 这也说明张濬还是有才干的。 至于他为何看走眼了朱全忠,又错误地怂恿自己出兵河东…… 只能说,不是张濬无能,而是朱全忠太过狡诈…… 李晔既推翻了原主驱逐杨复恭的念头,便也不会再按张濬的计划走。 但杨守立还是要拉拢的。 主要是他的天威军。 …… …… 五月,底。 李晔照旧两日一开延英殿。 延英殿本为禁内偏殿,君臣选择在此议事,图的就是一个方便,繁文缛节,能省则省。 与之相应,延英殿内也陈设从简。 中内几根都柱,龙纹缠身。四面常设灯座,以防君臣议事过晚,可随时掌灯。另有两方屏障,一座书架。北面墙上挂有计时的沙漏。 除此外,便只剩两列几案和胡床,供宰臣们坐卧和写作之用。 几案上各放置一兽形青铜香炉,里面焚的香不止有驱虫熏味之用,还可送来缕缕清凉。当然,宰臣们若不喜欢,可自行灭掉自己案上的香,无需顾忌。 天子御座旁,另有一茎玉芝。 当年唐肃宗首开延英奏对,为使这种非正式的议政制度得到群臣的支持,便故意炮制祥瑞,让御座旁生出一茎玉芝,还亲笔赋诗庆贺。 自此后,这玉芝便常生延英殿内御座旁…… 可今日,延英殿内却多出了一样事物,一卷宽大的浆纸,上绘山川地形、城市水文。 诸宰臣自是诧异,进殿后便先瞟了眼:剑南西川形势图。 西川? 正宰臣疑惑不解时,御座上的李晔开口道: “自光启四年(888年,前年)六月,韦昭度充西川节度使、兼西川招抚制置使,出兵讨伐西川逆臣田令孜、陈敬瑄以来,已过去了整两年。前几日杜国公私下里也向朕说起,这两年来朝廷馈运不断,每月都会转运大量钱粮入蜀,以供应前方军队……却不知,前方战事进展如何?众卿身居宰辅,天下事皆在胸中,可否替朕详细说说。” 宰臣们心中疑惑更盛,天子怎么突然对西川之事感兴趣? 第027章 西川局势 “圣上,诸公。” 杜让能先站了起来,朝着御座躬身行礼,又叉着手团团一揖。 天子方才的话里提到了他的名字,就理应由他来先说。 “光启四年六月,朝廷下令讨伐西川田令孜、陈敬瑄,共计四路大军,除韦国公统领的朝廷大军、兼节制各路人马,另有杨守亮的山南军、顾彦朗的东川军和王建的永平军。大军十月入蜀,进展顺利,年底便攻至成都城下,建营于城东不足三十里的唐桥,田令孜与陈敬瑄二贼龟缩城内,不敢出。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双方隔城僵持,难有进展,想来是成都城池高大坚固,韦国公虽拼尽全力,却难以一时攻克……” 仅用时两月便能攻至成都城下,然后一直在城外耗了一年半,还说拼尽全力? 这样荒唐的言论,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杜让能自己都解释不通,更无法用这番话来搪塞天子,顿了片刻,又补充道: “其实也并非全无进展……这一年多来,先后有眉、简、资、蜀、嘉、戎、雅、蜀等州地脱离田、陈二贼。西川十五州,目前仅有成都府和彭州杨晟还负隅顽抗中……” 杨复恭插话道:“仅剩成都和彭州两地,看来西川不日将全境光复,可喜可贺啊。” 杜让能再也开不了口,叹着气垂下了头。 因为那些州县脱离了田令孜、陈敬瑄,却没有归附朝廷…… “我来说吧。杜国公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我张濬可是脸皮厚实的人,就眼下这个形势,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讲出口的。” 张濬愤慨地立了起来,出列。 “西川十五州,除成都与彭州外,确实已尽叛离田、陈二人,可他们归顺的却不是我大唐朝廷,而是永平军节度使王建。 “说来可笑,我们认定田令孜与陈敬瑄是逆贼,发兵讨伐他们。可他们虽有罪过,却并无谋逆的举动,还一直向朝廷缴纳贡赋……如今那些州县全归了王建,诸公何妨猜上一猜,王建得了这些州县后,是会像我们口中的逆贼田、陈二人那样缴纳贡赋呢? “还是会如那些关东藩镇一样,口口声声是大唐忠臣,却肆意杀害朝廷官吏,扣留当地所有贡赋?” 这才是两年来大家避而不谈西川问题的关键原因。 仗打成这样,还有什么可谈的…… 之前顾彦朗和王建联名上书讨伐西川田令孜、陈敬瑄,朝廷很快便批准了,并迅速派出时任中书令的韦昭度为招讨使、充西川节度使,以节制各路讨伐部队。 一来田令孜早被定为奸贼,是黄巢之乱和沙苑大败的首要罪人,如今潜逃成都,若不能将他抓回长安,处以极刑,无法正刑名,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二来,西川富庶,虽然这些年也是动乱不止,但终究要比杀红了眼的关东各地强,尤其西川盛产锦缎、茶、井盐,茶利和盐利两项巨大收入让人眼馋。 田令孜为谋自保,劝说他的三哥陈敬瑄继续向朝廷上缴两税田赋,但却私吞了大部分盐茶税利,用以供养军队,朝廷自然是想收归这部分钱利。 三来,王建据有利、阆两地,这两地属山南西道辖治,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屡次发兵去攻,却均以失败告终。如今王建要统兵攻西川,主动撤离利州和阆州,杨守亮自然是大喜不已、列队欢送,他的“伯父”杨复恭当然也要大力支持,极力鼓吹朝廷同意王建讨伐西川…… 天子诏令,朝廷出兵,名正言顺,又有了王建为先锋,顾彦朗打辅助,杨守亮欢送,因而前期攻势十分顺利。 韦昭度领着部分神策军(以蜀地籍“黄头军”为主)进入蜀地后,几乎没打什么仗,便也顺利地跟着到了成都府下,驻扎在城外。 可随后,战争便停滞了。 这一停便是一年多。 期间,朝廷除了每月不间断地派发粮草、军饷外,也没少下诏给前方的将帅,催促他们赶紧攻下成都,可却不见任何成效。 时间一长,各方是什么心态,朝廷也都心知肚明,知道催促没用,便也就渐渐不提了。 只有身兼三司使(户部、盐铁、度支)的杜让能心疼军饷开支,时不时还拿出来说一下,其他人早就麻木了。 要不然呢? 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总不能现在撤军吧? 眼见殿内一片死寂,张濬再愤愤道:“诸公为何沉默不言?当年鼓吹出兵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景象啊。” 张濬的腰杆挺得很直,因为当年他是反对讨伐西川的。 “当年是什么景象?”杨复恭的大嗓门嚷了起来,“当年我就说了,你们这些嘴巴上打天下的文臣就老老实实待在京城里,统兵打仗跟朝堂上打嘴仗不一样,得派选有行阵经历的将领才行,可你们不听,非得派了韦昭度去。你们心里存的什么龌龊念头,以为我不知道?这就叫什么,善恶终有报,老天爷看着的呢。” 张濬等人的脸一下就黑成了锅底。 他们还能存什么念头? 杨复恭的势力遍布陇右(指出兵当年,如今的陇右被李茂贞蚕食殆尽)、关中、山南西道、剑南东川等地,已整个把长安城团团包了起来。若再让他推荐自己的义子去占领了西川,整个关西,他杨复恭便成了第一强藩,关西第一人。 而且与其他地方上的强藩不同,杨复恭同时还把控着神策军,若他的势力无法进行节制,那朝廷百官与天子便都成了他的玩物,可以随时更易。 众议之下,只得推出了韦昭度。 而杨复恭因为自己的建议未得通行,便怂恿京内外各营神策军闹事,拒绝执行朝廷的调兵诏令。最后,原定的两万神策大军只派出了不到五千人(这还是因为当年的神策军内蜀地将士居多,他们思乡心切,冲破了杨复恭的阻挠,才有了这五千蜀地籍军士)。 按这样算起来,韦昭度统领的朝廷大军在西川停滞不前,其中就少不了他杨复恭的“功劳”…… 但韦昭度在西川毫无建树也是事实。 尤其是他坐看王建不断坐大却束手无策,总归是无能,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所以张濬等人也只有任凭杨复恭嘲讽,耷拉着脑袋,一时无法还击。 第028章 王建的意图 延英殿内一片沉寂。 杨复恭却越发得意,他张开他略微发福的宽大的身躯,悠闲地靠在胡床上,朝殿内诸宰臣斜眼一瞟。 “要说你们的韦国公在西川全无所为,也不妥当,我就听人说了,成都被围城一年,城内粮食短缺,便有人偷跑出来到军营里买粮。你们的韦国公获知后,把这些人全放了,还告诫手下将士,以后有出城购粮者,不得干涉,说,‘满城饥甚,吾忍不救之’……” 杨复恭越说越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两军对垒,不想着怎样去断敌方的粮道,反同情敌方遭遇,要把自己营中的军粮卖与敌军,主动资敌……文人将兵,可真是趣事多多啊。 刘季述与西门重遂近来虽与杨复恭不对付,但嘲讽宰臣,本就是他们最乐于见到的,也跟着尖声笑了两声。 诸宰臣的脸色已有锅底变做了黑炭,里里外外都黑透了…… 杨复恭明面上讥讽韦昭度,实则是扇他们所有宰臣的脸。 张濬忍无可忍,厉声反驳道: “杨公哪里来的底气笑话我们? “韦国公虽一时未能建功,但好歹是在为国拼杀,忠心可嘉。 “而山南节帅杨守亮则是无视诏令,其心可诛。两年以来,朝廷数次下诏山南西道出兵西川,可他杨守亮却连一兵一卒都未曾派发,视天子诏令为废纸一张,这又做何解释? “杨守亮非但不奉诏讨贼,反倒向南大举用兵,占了利州和阆州,又新夺了夔州,陈兵峡江路。无故兴兵,祸乱一方,杨公又当如何说明?” 杨复恭丝毫没将张濬放在眼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那是杨守亮的事,与我杨复恭无关。退一步说,即便有关,我用得着向你这样一个好大言的人解释?” “你,你……不要太目中无人!” 张濬被激怒了,正要还击。 “够了!” 李晔出声制止道。 他提出西川议题,可不是让这些人来互相扯皮的…… 见天子发声,堂下诸人才住了口,不再争吵。 李晔把话题引回来道:“如今国事不振,正是众卿精诚团结、共谋复兴之时,断不可因为一点小事便伤了和气。今日我与众卿商议西川之事,也不是要追究过去的责任,而是着眼于未来,如何尽快平息西川动乱……众卿还是说点有用的吧。” 天子的话还是有一定效用的。 至少张濬还是听话的,他朝着李晔躬身一拜,“臣殿前失礼,请圣上责罚。” 李晔摆了摆手,以示宽恕。 “圣上仁德。” 张濬又立即退回到地图前,凝神苦思解决之道。 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杨复恭一眼。 杨复恭倒是有心再吵,可他看了一眼御座上的李晔后,也选择了闭嘴。 大殿内又陷入了沉寂。 杜让能等人也站到了地图前,围成一圈。 可连低声的讨论也无…… 因为西川已成骑虎难下的局势,田令孜、陈敬瑄所能控制的仅成都与彭州,但也非韦昭度一路军队能攻破的。 再且,即便此时攻破了成都府,又有多大意义呢? 朝廷是打着惩除奸凶田令孜的旗号出兵,可真实的目的,却是冲着西川十五州而去。 如今这些地方均已落入王建之手,田、陈二人也已成了落水狗,再追着他们打,并不能给朝廷带来太多好处…… 一片寂寂无声中,孔纬叹了一声:“王光图(王建的字)对朝廷一向忠心……” 他话音未落,杨复恭当即讥讽道:“之前孔老也说泼朱三(对朱全忠的蔑称)忠心,怎么,现在又改成贼王八(对王建的蔑称)了?” 孔纬咬了咬牙,苍白的胡须猛地抖了两下,没有出声还击。 其他张濬等人也没有声援孔纬。 因为他们听出孔纬话里的意思了。孔纬既说王建忠心,那意思,便是建议朝廷从西川撤军,将西川节度使之职转授王建。 反正王建已成了事实上的西川之主,朝廷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以换取王建的效忠,同时也能从西川的泥淖里抽身出来…… 没等到杨复恭的新一轮嘲讽,张濬已率先摇头道: “我以为此举不妥。 “西川历来为剑南三川之首,无论人丁、土地、赋税、盐茶利都远在东川与山南西道之上,若能将此地收归朝廷,朝廷必声威大振。若再悉心经营一番,当可为中兴之资…… “如今却要将此地白白送人,岂不也断送了我大唐复兴的希望? “再说王建其人,貌似憨厚,实则包藏祸心。自兵临成都,韦国公一心攻城,想要尽快平定西川,可他王建却借朝廷兵马困住田、陈二人,四处抢掠土地,扩张个人实力,当可足以说明这一点。 “成都迟迟不能攻下,也是因为他王建目无朝廷,挟兵以自重,意欲逼朝廷就范,将西川节帅之位让于他,才有意罢兵不前。我们若此时撤军,倒是真顺了他的心愿…… “我敢断言,王建的野心,远在田令孜、陈敬瑄二贼之上,一旦让他夺了西川,便再没有收回的可能。 “至于我方才问诸公的那个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田令孜掌西川,虽是奸贼,却仍记得向朝廷纳赋,可一旦西川落入王建之手,便再与朝廷没了半分瓜葛…… “以此看来,较于田、陈二贼,王建才是如今西川乱局的根源,亦是我们首要需警惕的。” “臣附议!” 张浚话音刚落,刘崇望便朗声应和,他行至御座前,向着李晔躬身拜道, “臣请圣上万不可起了撤兵的念头。西川一事,关系到我大唐兴衰,不可不慎。” “刘卿平身。” 李晔伸手招起了刘崇望,却不置可否。 孔纬没有反驳张濬、刘崇望二人。 其实,他又何尝想撤兵,白白放弃西川膏腴之地? 如今见众人反对,便不做声了…… 杜让能苦思一番后道:“攻也不是,撤也不是……难不成就这么一直拖下去,白白消耗库房里的钱粮?” 问题的症结便在这里。 不撤兵,又能如何? 第029章 社稷大事,终究还得拜托杨国老 “还有第三个法子。” 众人苦思无果时,刘崇望忽然发声道。 “我们既不攻,也不撤,而是给田令孜平反,赦免他的罪过,恢复他的爵位……” “断然不可!”刘崇望话音未落,孔纬连忙否决,“田令孜犯的乃是欺君蠹国之大罪,人神共愤,夷其九族亦不能平,断没有赦免的道理。” “孔国公说得固然有理,可形势比人强,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 刘崇望苦口劝道, “田贼是可恨,但眼下再追着他打,于朝廷没有半分好处,反倒便宜了王建,更丢失了西川之地,这才是真正的罪过。 “莫如宽宥田令孜,再督促他建功恕罪,前去讨伐王建……待田、王二人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之时,再令韦国公出兵。西川之地,方可重归朝廷。” “好法子!” “确实是个办法……” 杜让能、张濬二人都点头认同。 这确实是解决西川症结的唯一可行的方案了。 可孔纬依旧摇首道:“王光图乃是奉诏讨贼,并无明显过失,如今反倒要讨伐他,师出无名,岂不是失信于天下人?” “如今都是什么世道了,强者为王,相互倾轧,孔国公还要固守那些无用的信义,是否,太过……” 张濬有些急了,几乎便要说出后面的“迂腐”二字。 杜让能朝张濬摆了摆手,再好言劝慰孔纬: “孔国公的担忧未尝没有道理。名不正则言不顺,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是天下万民的楷模,‘忠、信、礼、义’四字万可不丢,不可行‘无名’之事。但要出师有名,却也不难……” 杜让能略一思考后接着道, “王建被敕封永平军节度使,镇邛、蜀、雅、黎四州,其余所得的眉、简、资等地并非获朝廷认可。届时,朝廷只需恢复田令孜、陈敬瑄的官爵,再令王建归还西川诸州给田、陈……王建必不会答应,田、陈二人急于恢复领地,必然与王建兵戎相见。鹬蚌相争之势乃成。而王建违抗天子诏令在先,等韦国公起兵讨伐时,自然也是名正言顺。” “好!就这么办。”张濬忙大声应和。 “还是杜国公老成谋国,考虑得更周全。”刘崇望随后附和。 “未想到杜老竟有此等好计谋……” 孔纬这句话虽另有影射,但也算没有否决。 崔昭纬只会跟着点头。 诸宰臣总算达成了一致,便要来向天子请命…… 一直冷眼旁观的杨复恭却突然大笑道:“书生误国!” 迎着宰臣们愤恨的眼神,杨复恭又是一声冷哼,箕踞而坐的双腿分得更开了,道: “我早说过,这天下不是靠嘴巴打下来的,你们饱读诗书,那就专心谈经论道,不要来掺和兵事。不然,误己又误国。 “苦口良言,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西川那边都打了两年多了,你们还没看明白吗?你们的韦国公手捧天子诏令,打着朝廷的旗号,领着西川节帅的双旌双节……可为何那些西川刺史们全都投降了王建?他们眼睛瞎吗,还是就甘当违背诏令的逆贼?” 面对杨复恭的质问,宰臣们沉默了。 眼里的怒火也渐渐冷却。 前方战事打成这个怂样,他们哪还有底气同杨复恭争辩。 韦昭度是朝廷册封的西川节度使,手捧双旌双节,可西川各州县却都无视了他,一股脑全归顺王建,因为那些州县刺史们不傻,知道田令孜、陈敬瑄这艘船快沉了,也知道韦昭度只是个捧着朝廷诏令的空架子,唯有王建能保他们荣华富贵。 如今西川战事陷入停滞,那是因为王建已经坐大了,手握西川十余州县之地,当然不再甘心给朝廷打工,故而停止了攻城。 他要逼朝廷撤军,将西川节度使的旌节转授于他,然后他再名正言顺地进入成都…… 杨复恭的讥讽仍在继续: “你们在这里机关算尽,又有何用? “凭着田令孜和韦昭度,两个同你们一样只会嘴上夸夸其谈的人,能斗得过王建吗?还搞什么鹬蚌相争、坐观成败,你们当打仗是说书呢? “到时候,他们在西川一败涂地,还触怒了王建,让那贼王八找到了理由攻击朝廷,甚至要派兵来京师问罪……我看,你们又能找出什么说辞来。” 堂下宰臣们彻底闭嘴了。 杨复恭的话很糙,但道理却一点也不糙。 这本就是一个赳赳武夫的时代,刀枪不如人锋利,说什么也是无用…… 御座上的李晔这时发话了,问杨复恭道:“对于西川局势,杨国老可有什么建言?” 杨复恭正得意呢,终于找到了机会狠狠地羞辱了一番这些讨厌的文臣,被天子忽然一问,回答得磕磕绊绊, “圣上明鉴……老臣一时也没想好……但如杜国公、张濬等人的法子,肯定行不通的,那都是误国之举,圣上切莫听信。” 他只专心羞辱宰臣,一意挑错,并没有思考过解决办法。 李晔略一点头,和气地回道:“西川战事已拖了两年,本就不是一时能解决的,今日我也是临时起意,召国老和大家伙来商议下。未尽之处,我们下次再议便是。也烦请国老下去后合议下,西川之事,究竟当如何处之…… “社稷大事,终究还得拜托杨国老。” 杨复恭心里大喜,就跟掉进了蜜罐子般。 圣上的夸奖,就是受听啊…… 他又是藏不住心事的人,脸上也跟着乐开了花:“圣上放心,老臣一定竭尽所能。” 李晔又宽慰了其余宰臣们。 “今日确实仓促了些,还望诸公不要灰心,下次商议时,能提出更好的建议。” 接着便解散了今日殿议。 …… “国老,小心!” 杨复恭专注思考李晔给他留下的问题,毕竟天子都这般夸奖他了……不留意提着缰绳的手上加了点劲,坐骑受力,扬了一下前蹄。 马旁的仆人连忙顿住缰绳,同时提醒杨复恭。 杨复恭已年届六十,又位高权重,天子早授予了他禁内乘车的特权,可他偏要逞强,一意骑马…… 杨复恭受了一惊,驱散脑袋里的杂念,专心骑马。 可他又见那仆人第一时间朝着他裆下关切地瞟了一眼……虽也是善意,却让他心头无名火起,寻了马鞭就是一鞭甩去。 “狗奴才!眼睛往哪看……找死!” 第030章 李巨川入京 出大明宫。 折向朱雀门,再沿朱雀道而下,穿城而过。 沿途所过,无论军士、贩夫或长安居民,见着杨复恭,无不赶紧避立道旁,能算得眼熟的,则远远行礼:“请国老安好!” 杨复恭悠闲地骑在马上,十分享用。 这也算一个他坚持骑马的原因…… 回昭化里。 杨复恭的思绪又回到天子留的问题上。 他不喜思量,但不等同于完全不动脑子傻子,绝不相信天子真的是一时兴起。 可天子又为何突然对西川之事来了兴趣…… 杨复恭苦思良久,仍不得要领。 唤家奴去传心腹家将张绾。 后又令人传杨守信同来。 …… 张绾、杨守信两人先后而至。 杨守信还另带来一人,兴元军掌书记李巨川。 “家兄遣李先生来长安传信,听闻义父传唤,便一并带来拜见义父。” 杨守信本名訾信,杨守亮本名訾亮,两人原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后分别拜杨复恭、杨复光为义父,故杨守信称杨守亮为家兄。 “陇右李巨川,参见杨国公。”李巨川叉手拜道。 “李先生既是为亮儿做事,便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杨复恭素来厌恶文人,但杨守亮如今官至山南西道节度使,是杨氏集团二代目中的领军人物,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回复得还算客气…… 杨复恭将今日延英殿内的情况告诸众人。 随后问道:“诸位有什么看法?” 相较于杨守信与李巨川二人,张绾常来往于杨府,算得府内家将,首先回答:“莫不是朝廷经费吃紧,圣上想要撤军了?” 杨守信未答,转而问向李巨川:“李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他的语气十分恭敬,看来很信任李巨川的判断。 李巨川又想了一会,才回复道:“西川之事已拖了两年,甚少为人提及,今日圣上却突然重提,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下定决心解决此事。” 杨复恭等人点了点头,以示认可。 李巨川再道:“方才听杨公讲述,不论殿内如何商讨,圣上却始终不表露态度。这说明,圣上心中多半已有了主意,且圣上的主意应与殿内商讨的主意不合,故而才让众人另寻良策,下次再议。” 杨复恭眼睛一亮,重新打量了李巨川几眼。 长身,消瘦,文士冠帽,一袭灰色襕袍…… 看来这人还有点见解。 可他随即又有了困惑,“圣上为张濬所惑,对他是言听计从,可今日张濬明确给出了建议……难道,圣上也不同意?” 李巨川波澜不惊地回道:“之前张濬倡议出兵河东,不也是被圣上最后时刻拦下来了吗?” 杨复恭恍然大悟。 是啊,最近这段时间来,天子已不再专信张濬。 他拍了拍自己这反应迟钝的脑瓜子,同时又对李巨川多了两分信任,语气恭顺了些:“照李先生看来,圣上心中的主意是什么?” “杨公有礼了。” 李巨川听出来了杨复恭的语气变化,先叉手回了一礼,再道, “当今圣上即位两年以来,一直奋发有为,特别是近来讨伐河东一事,仅见得一面,便先后劝服了张濬与孙揆两人,将此事平稳地压下来,可知圣上实是有主意的人。我们在这里猜测圣上心中的主意,终究也只是猜测,做不了准,倒不如换一个方向,单说西川眼下的局势,当如何处理?” 不及杨复恭等人询问,李巨川接着分析道: “今日朝堂上诸相公的建言,便如杨公所说,都是书生误国之见,田令孜能操控朝政十余年,是何等的狡诈,王建也不是善与之辈,岂会轻易被朝廷算计? “圣上不是凡人,肯定不会听信这些建言。 “如今西川之事,从朝廷的立场来看,只有两个解决法子:其一便是撤军,既然王建已事实上据有了西川,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可换来王建的臣服,朝廷也可以解脱出来;二、若不想白白将西川送给王建,便只有另寻强藩入西川,以武力驱除王建。” 第一个方法已在延英殿上被孔纬提出,可天子并没有表态,那么就是说,天子心里的主意,是要另寻强藩入西川。 杨复恭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当下便立了起来,在屋里团团打转,天子心仪的强藩……会是谁呢? 倒是张绾困惑难解,问道:“另寻强藩入西川,即便驱逐了王建,可这西川十五州也没回到朝廷手里,朝廷何苦如此呢?” 李巨川笑了笑道:“自然是让朝廷放心的藩帅。” “让朝廷放心的藩帅……”杨复恭定住了脚步,瞪着眼睛盯住李巨川,“谁?” 李巨川不答,只含笑回看着杨复恭。 “你说的是,”杨复恭回味过来,“亮儿?” 李巨川点了点头,“如今天下藩镇林立,可除了我家主公外,哪还有让朝廷放心的藩帅?即便朝廷不放心我家诸公,还能不放心杨公么?” “对。” 杨复恭认同道。 虽然他心知,朝堂上那些人未必就放心他与杨守亮;但那些人,也从来没被他放在眼里过。只要圣上能相信他…… 再有,满朝诸公未能想到的问题,为何李巨川一个刚刚入京的人就能参透?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杨复恭总算明白过来了。 “李先生此次入京,怕不只是来传信的吧……莫非,正是受了亮儿所付,想让我替他……谋取西川?” 李巨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 “杨公身居庙堂,忧虑天下大事,恐怕不是太了解剑南三川的具体形势。 “前些年主公破黄巢有功,也全靠杨公与先郡公(杨复光)的举荐,得封兴元节度使,入主山南西道。这些年来,主公一直苦练军队,谋求壮大杨氏,意欲光复山南全境,无奈四面强敌环视,可说是寸步难行。 “东面的洋、金二州,在义兄杨守忠手里,倒不用忧虑,可再往东却是盘踞均、商多年的冯行袭,牢牢锁住了东进荆襄的路途。西面是凤、兴二州,防御使满存出身雁门,也是员悍将。南面则有王建挡去了去路…… “如今王建去了西川,与王建交好的晋晖也跟了过去,主公趁机南下,才收复了阆州、夔州等地。可再要向前,却是峡江路诸州,这些地方山高路狭,短时间内难有进展。 “如今这个世道里,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讲到这里,李巨川偷看了眼杨复恭。 第031章 杨复恭的终极目标 李巨川看见,杨复恭正专心听他讲述,并无任何异常…… 尤其是没有驳斥杨守亮贪心不足…… 李巨川才继续说下去: “……眼看着王建去西川不到两年,便连下十数州,我家主公可是片刻也不敢安睡。杨公亦知,这西川尽是膏腴之地,远非山南可比,王建如今得了西川,再稍加经营,那……往后的剑南三川内,可还会我等杨氏立脚之处? “所幸西川局势还没有全然落定,故而主公派我来京城,一则是问候杨公,再则也是顺便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公允的说,杨守亮趁山南西道空虚之际连下数州,也敢知足了。 如今还没能光复山南全境,便又盯着西川看,太贪婪了些。 但杨复恭并没觉得有丝毫不妥。 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世道? 他一直都在教育名下的子孙们,要有上进心,要想尽办法夺取更多地盘,才能在乱世立足…… 可杨复恭毕竟是亲历过战场的,知道出兵不是儿戏,问道:“山南与西川之间,还隔着东川,亮儿想染指西川,那东川的顾彦朗会同意?” 李巨川回道:“顾彦朗自然不会同意,但绵州有杨守厚,龙、剑二州在杨守贞手里,有这二位兄弟的扶持,我们可直接从北面进入西川之地,又何须看他顾彦朗的脸色?” “厚儿和贞儿也参与进来了?” 杨复恭又是一喜。 随即醒悟过来。 “是不是亮儿去与他们商议的?这孩子,倒是没辜负我和六弟(指杨复光,杨守亮的义父)的教养,懂得提前筹划……” “主公只是和他们书信里谈了一下,真要成事,还得要杨公出来主持大局。”李巨川适时恭维道。 “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杨字。” 杨复恭得意地摆了摆手。 随即又兴奋起来,得意地大笑着。 “等把西川夺下来,再谋取东川就更容易了,如此一来,剑南三川就全部落入我们杨家手里……到了那时,我再邀河东李仆射一起出兵,当可平定中原,剪除天下所有乱贼,再造盛世大唐……我杨复恭便成了大唐第一功勋,便是登上凌烟阁,又有何不可?哈哈哈!” “恭喜义父\国老。” 杨守信与张绾立即恭贺道。 “贺喜杨公……”李巨川微微顿了一下。 他没料到,杨复恭的终极目标竟只是光复大唐、做大唐的第一功臣…… 尽管他只是个宦官…… 但他名下的儿郎们可不尽是宦官啊…… “好了。”杨复恭挥了一下手,从兴奋状态中平复下来,“李先生,你回兴元后告诉亮儿,叫他只管好好准备,朝廷这边便交给我了。我定会劝服圣上,命亮儿为帅,出兵西川。” 李巨川却没有立即接话,似乎仍有未尽之言。 杨复恭奇道:“李先生还有什么话?” 李巨川凝眉道:“我在想,我们正打算讨伐西川,圣上却似也有此意……怎会如此巧合?” “哪有这么多巧合?圣上想收复西川,只有依靠我这个国老……除此外,他还能靠谁,靠张濬那个只会说大话的家伙?我呸!好了,李先生不必多虑,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杨复恭不以为然。 李巨川显然不这样认为。 尤其进京后,他听说了些关于当今天子的事迹,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当今天子都不像是个庸人,更不会甘心长久地做个任人摆弄的傀儡…… “杨公所言甚是。” 李巨川先认同了杨复恭的话,再小心翼翼道, “所谓有备无患,还是得考虑下圣上心中的想法。圣上意欲杨公讨伐西川,除了收复失地,是否,还存有其他的意图?” “还能有什么意图?” 杨复恭有些不耐烦了。 先前他还挺认可李巨川的,如今看来,也是个满肚子算计的麻烦家伙,竟敢挑拨自己与天子的亲密关系! 只可惜不能把他带到朝堂上去,让他亲眼看看,天子是如何尊崇自己的…… 李巨川无奈一笑,只得委婉劝道:“圣上身边尽是张濬这样的迂腐相公,相处久了,难免会受到他们的影响……有些事情,杨公不得不防啊。” “防什么?” 杨复恭眉头高锁。 “防收复西川是假,调杨公出京为真。” 李巨川一咬牙,将心中的猜想直接道了出来。 毕竟杨复恭是整个杨氏集团的主心骨,绝不能让他倒下,否则树倒猕猴散,其余杨家儿郎都得跟着完蛋…… “哈哈哈!荒唐!”杨复恭忍不住大笑起来,“当今圣上是我一手扶上宝座的,我防他做什么?你们这些人,那是没见着圣上对我的态度,可比你们这些家伙恭敬得多……再说了,禁宫内外全是我的人马,圣上又不糊涂,怎么会来打我的主意?” 眼见如此,李巨川唯有一叹,应和道:“杨公英明。” 杨复恭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放心,我也不是傻子。即便我要离开京城,也不会动城内的人马。信儿也不必随我去,就留在京城里,代我主持大局。对了,还有杨守立那个逆子,我定要把他也带走,总得想办法先收拾了这个逆贼,免得他去蛊惑圣上……” …… …… 两日后,延英殿再开。 众人方一落座。 杨复恭胸有成竹,不待众宰臣开口,当先站了出来,提出应再派强藩入川,方能解西川之局。 说完后他留意了一下,殿内众人都被他的提议给震惊了。 唯有御座上的天子面色如常。 看来天子心中的主意果然是另派强藩征讨西川…… 杨复恭信心更足,迎着众宰臣的诧异眼神,侃侃而谈:“剑南西川十五州,除成都与彭州外,王建已尽得其地,挥众数十万,岂是数千部众的韦昭度与困守城内的田、陈二人能制?如今唯有另召强藩入川,方能与王建抗衡,若不然,便只有放弃西川,白白赠予王建。” 宰臣们也不糊涂。 他们未尝没有再派军队入川支援韦昭度的念头,可是眼下朝廷只控有长安周边数县之地,又到哪里去组建起一支大军来? 再看杨复恭如此兴奋,似已将西川收入囊中…… 他们不禁都警觉了起来。 第032章 再议西川 张濬代宰臣们站了出来,问道。 “杨公所说的强藩,从何而来?” “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 杨复恭才懒得绕圈子,直接道出他心里的计划。 “要平息西川的乱局,自然得派三川内的军队,除此外,都是空谈。剑南北有蜀道天险、东有峡路险阻,若无内应,外面的军队根本就别想进去。此其一。” “三川之内,王建已在西川坐大,东川顾彦朗势力弱小,空有节帅之名,实则仅辖有梓、遂、普等数州之地,根本就不是王建的对手,派他征剿王建,于事无补。唯有山南杨守亮,势力雄厚,兵强马壮,可与王建一决高下。此其二。” “其三。朝廷此番派兵,必须得择忠信可靠之藩帅,否则,便是驱逐了王建,西川也落入了外人之手,于朝廷何益?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乃先弟复光之子,自平叛黄巢草贼以来,身先垂范,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其肝胆赤诚、忠勇之姿,昭昭于世,也唯有此人,方不负朝廷的信赖。” “再者,三川内另有洋州杨守忠、绵州杨守厚,龙、剑杨守贞,此三人素与杨守亮亲善,朝廷若举杨守亮为帅,也可以调集起此三人的力量,务求一举收复西川。” 杨复恭逐条说完,殿内一时悄然。 除孔纬冷言一句“杨公可真是举人不避嫌啊!”,其余宰臣都一时无话。 实在是杨复恭提出的四点理由,几乎封堵住了他们的反击。 第一、二两点便已经摆明了,朝廷若想抽调有实力的藩镇介入西川战局,便只能是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其余人均无可能。 第四点自不用多说,不管他们有多厌恶杨复恭,但也不得不承认,杨复恭在收拢人心这方面颇见成效。他的这些义子义侄们,虽已远赴各地出镇地方,却依旧视杨复恭为父,彼此间相互支援,抱成一团。 至于第三点,杨守亮未见得多忠心,但目前也没有任何叛逆之举,一直尊奉朝廷诏令,每年定时贡赋(虽然贡赋的数目不足)。 而且杨复恭还举出了他已故的弟弟杨复光。宰臣们虽不认可杨复恭,但对杨复光却都是一致推崇的,后者曾身任天下兵马都监,是当时关中围剿黄巢的实际统帅,于大唐实有再造之大功,且刚把黄巢从关中撵出去,还未享有应得的勋荣,杨复光便因操劳过度、抱病而逝,让人无限叹息。 宰臣们未尝未设想,若杨复光还健在,如今坐在朝堂上的当是沉勇有谋的杨复光,而非嚣张跋扈的杨复恭,整个帝国的面貌或许也另是一番好光景。上天待我大唐何薄…… 杨守亮是杨复光身前最器重的义子,单凭这一点,就无人能说他不忠心。 “圣上,臣请加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为西川招讨使、节度使,兼剑南三川宣慰制置使,节制东川、龙剑、绵、洋各路之兵,齐发成都府。” 杨复恭抓住时机,当即向李晔请命。 “杨节帅愿意出兵西川,为国讨贼,固然是好事,只是……” 李晔沉吟未决。 杨复恭闻此反倒心里一松。 前日他虽嘴上斥责了李巨川,心里却多了个疙瘩,莫非圣上真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如今他主动提出发兵西川,圣上反倒迟疑了,正说明了圣上本无此意,全是那李巨川的过度猜测…… 杨复恭再请道:“西川十五州,只余下成都、彭州两地未被吞没,形势危急,臣请圣上当机立断,切勿迟疑,以成不可逆转之局面。臣亦会亲自领兵前往,督促杨守亮、守贞、守厚、守忠等子,务奋力向前,以报效圣上,匡扶社稷,死不旋踵。” “杨国老真乃国之砥柱啊……” 李晔似乎触动了。 “臣有异议。” 眼见大事将定,却不料张濬忽地冒了出来。 “圣上,先前韦国公征讨西川,杨守亮亦名列其中,可他却一兵一卒未派往西川,反南下侵夺峡江诸州,何来忠心?如今他又要出兵西川,当可视作戴罪立功,朝廷自当勉励;可他却贪得无厌,欲夺去韦国公的西川节度使之职,断然不可。” “就是你们这些酸士……误国!” 大事将成,反被张濬出来捣乱,杨复恭怒不可遏。 “西川都要被那贼王八给占完了,你们还在这里逞口舌之能,气死老夫了!你们的韦国公要真有能耐,这两年都干嘛去了,早就该进入成都,坐拥西川十五州,把他头上的节度使帽子给坐实了,还用得着我们在这争论?” 杨复恭骂完,仍不解气,又道:“我替亮儿要西川节度使之职,那是贪得无厌吗?你们不是整天在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要仰仗他去讨伐西川,你们知道那要派多少人马,死多少忠勇健儿吗,你们却连个名声都不给他,处处掣肘,要他如何统领三军,如何奖励士卒,又如何能报效圣上……” 杨复恭本就嗓门奇大,发起怒来时,更是声震殿宇,声势骇人。 可张濬并不惧,立时反击道: “杨公张口闭口书生误国,我倒想请教杨公,朝廷沦落至今,到底是谁的责任? “是那些专典内外禁军的宦官,目无天子的骄兵悍卒,还是我们这些只会空谈的文臣? “杨守亮若真是忠心,为何当初不随韦国公一同征剿西川,而要坐看西川乱斗、朝廷军队失势,才站出来攫取节帅之位?” 杨复恭气得回不了话。 事实证明,纵然他已做了充足的准备,却依然不如张濬的嘴上功夫。 他只恨不能现在就将禁外军队召进来,将这些宰臣全都抓起来,有一个算一个,全扔到大牢里去,看他们还怎么逞能! 末了,杨复恭气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索性往胡床上一躺。 “行行行,你张相公能干!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西川的事我不管了,我这就给亮儿写信,叫他老老实实待在兴元。至于西川的烂摊子,你们自己想办法去吧。” 第033章 再度面圣 张濬并未被杨复恭唬住。 他反向御座上的李晔请命道:“圣上,数月以来,朝廷连番征调邠、宁、夏、神策诸军,本欲征讨河东,如今河东战事未开,正好可调派兵马南下三川。臣请总领各部兵马,奔赴三川,支援韦国公。” “臣附议。” 刘崇望也站出来赞同。 虽然他和张濬在出征河东一事上有不同主张,但在遏制名下儿郎已遍布关中、山南西道的杨复恭这点上,他与张濬立场一致。 什么? 上次想拿我的人马去打河东不成,这次又要动用我的人马去攻打西川? 杨复恭一个激灵又爬了起来…… 但他只重重一哼,最终没有张口反驳。 他如今算是发现了,在这朝堂上,宰臣们人多(嘴多)势众,刘季述与西门重遂也跟他不是一条心,他是争辩不过的。 干脆,任他们说去吧,反正都只是些空口说大话的家伙…… 好在,天子并没有立即批准张濬、刘崇望二人的奏请。 杨复恭心里稍稍一宽。 随后听见御座上传来回复:“西川之事关系朝廷大局,不可轻易定论,既然众卿意见不一,我们改日再议。” 天子的耐心倒是真好,居然还要再议…… 话说回来,天子在自己失势时不轻易定论,便是在偏袒自己。 杨复恭心领神会,第一个回道:“老臣,谨遵圣谕。” …… …… 张濬出殿时,依稀见阶前一人向他暗中示意。 张濬又看了一眼。 是一名青袍宦官,身形略显臃肿,正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可眼神却偷偷来寻自己。与自己眼神相对后,又明显地朝着东边望了一下…… 张濬觉得莫名其妙,正准备上前盘问…… 忽然想起,这宦官近来常伴天子身边。 禁宫里的事,张濬略有听闻,听说天子不满内侍省的安排,另寻了一批亲信太监侍奉,内侍省强烈反对,一度引发了逼宫,最后还是天子棋高一着,压制住了众屑小…… 这些禁内之事,张濬并不甚了解。 可此时他反应过来了,这名宦官显然是奉了天子的意,前来暗示自己。 再顺着那宦官所示意的方向看去,不正是浴堂殿所在的方位么? 莫非…… 张濬心里一阵激荡,连忙便要上前征询。 可那名宦官见张濬收到了自己的示意,已转身离开,且加快了脚步,显是不想旁人看见他与张濬交流。 张濬素来头脑聪明,很快便明白了其中意味。 他改变路线,未出延英门,沿宫墙折向浴堂殿,奏请浴堂对。 …… 约半个时辰后,李晔乘辇而来。 远远看见天子的辇驾时,张濬又是一阵心神激荡。 自上次浴堂殿内面圣以来,已整一个月有余,他自是无颜再奏请浴堂殿,天子也从未私下传召过他……如今,他终于能再度面圣。 “圣上。” 再度面圣的张濬不再急躁,随李晔入殿后,便耐心地恭立一旁,等待李晔问话。 “张卿,坐。” 李晔招呼张濬坐下回话,自己却未入座。 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喜欢缓慢地踱着步子。 “调杨复恭入川,本是我属意为之……” “圣上!” 忽闻此惊人言论,张濬再难保持他的克制,忙道, “此举不妥!圣上可别被他蒙骗了,他若真是忠心的,又怎会握住神策军不松手,还广收义子,坊间便有‘杨家六百宅外郎’的说法,这不也正是他包藏祸心、培植个人势力的证据么?如今他杨家已牢牢把控京城西、南两面,若再让他得了西川,后果不堪设想……” 李晔摆了摆手,示意张濬先别急着插话。 “此次调杨复恭入川,重点不在西川,而是京城。” “京城?” 张濬又是一惊。 好在他本是聪明人,旋即便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圣上的意思是……” 又前后想了一通后,张濬忽地一击掌,赞道: “圣上圣明。臣愚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眼下京内外被杨家围得密不透风,虽欲有所作为,却寸步难迈,只有将杨复恭调离京城,才有了施展的空间……圣上深谋远虑,远非臣等所能及,这,这真乃朝廷之幸,大唐之幸。” 李晔淡淡道:“张卿过誉了。国事衰颓,上下堵塞,外有强藩威视,内有权宦擅位,我虽欲振作朝纲,可谈何容易?往后还得仰仗张卿多献奇言,为国出力。” “臣定当肝脑涂地,图报圣恩之万一。” 张濬躬身肃立。 此时他也冷静下来,又思索一番后道:“那……臣今日与杨复恭朝堂争论,拟夺取入川之兵,险些耽搁了圣上大计,臣请圣上责罚。” “无妨。杨复恭虽虑事不周,却也不至于任人算计,此次调他入川,他未尝不会有顾虑,如今你与他反复争论,我亦在朝堂上犹豫再三,反倒能消除他的顾虑。” 李晔分析后又嘱托道, “以防他再起疑心,此事我从未与人提起,想必张卿也能体察。” “请圣上放心,臣晓得厉害,绝不会再向他人说起。” 张濬听出来了天子话里的意思,忙保证道。 同时心里也生出一阵自豪。天子从未与旁人提起这个计划,却单单透露给了他,不正是天子对他的信任与器重么…… 李晔又道:“今日我召张卿来,还另有一件事情托付。” “请圣上示下。臣自当效死力。” 张濬忙洗耳恭听。 “杨复恭离京,可刘季述的右神策军仍在,我欲要夺回禁军兵权,当从何处入手?”李晔没有直说,反倒先问张濬。 “杨复恭离京,京内外兵力空虚,右军人数虽众,但据臣下所知,大多是空额,实际人数不足账面上一半,且又多为京内豪绅商户子弟,用以攫取权势、逃避税费,若能骤然发难,当不难剪除……可要发难,得另寻一可靠之兵,暗中勾通……” 张濬细细思索一番后,试着问道, “圣上的意思,是要臣私下与杨守立勾通,要他早做准备?” 李晔摇了摇头:“杨守立的意图已然暴露,杨复恭又怎放心将他留在京城?我若横加阻拦,又会引起杨复恭的猜忌,更是不妥。” “可除此外,京城内外更无可靠之兵……” 张濬犯难了。 第034章 盐州兵 李晔提醒道:“未必要可靠,只要不是杨、刘二人的私兵,还愿意尊奉诏令的,可为我一时所用的,皆可。” “不是杨、刘的私兵,可为我所用……圣上指的,莫非是盐州兵?” 驻在京城附近,兵势强盛,又不遵奉杨复恭与刘季述号令的,首推孙惟晟的扈驾都,故而张濬第一个便想起这支部队。 孙惟晟本朔方盐州人,黄巢乱关中时,他响应朝廷诏令,在家乡自募兵丁,入关中剿贼,因而这支部队又称盐州兵。 黄巢被逐出长安后,孙惟晟因平叛有功,晋升神策军军使,他旗下的盐州六都也被改为神策军名下扈驾都,隶属禁军体系。 虽改了门面,但这支部队一直握在孙惟晟手里。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孙惟晟和扈驾都并不受田令孜与杨复恭先后两任神策中尉的待见,不但经常被拖欠粮饷,衣物、器械需自己筹备,驻地也十分尴尬,既不外放到地方上去,也未得入驻京城,而是驻在京城南郊、长安与蓝田之间,处于被四面监控的位置…… 李晔认可地点了下头。 他是通过脑海里史料获知这支不起眼的扈驾都,而张濬是从纷繁时局快速定位出来,不负聪明机变之名。 “孙军使素来有忠义之名,当能遵奉诏令。” “圣上圣明。”张濬思考一番后赞同道,“孙惟晟本盐州豪强,却散尽家财,不远千里奉诏来关中平叛,可见忠义。且这些年来,他饱受两神策军中尉的欺压,盐州兵实际不下三千人,却只以一千人的标准发放饷粮,他心中难免有怨言……用他来对付神策右军,实是再好不过……” 张濬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依圣上的指令,是要臣私下里去拜访孙军使?” “正是。”李晔点头道,“我身在禁内,外出多有不便,就麻烦张相公替我跑一趟了。” “圣上何出此言?” 张濬惶恐,忙退后两步,躬身回道。 “臣张濬,本乡野村夫,才学浅薄,竟得圣上垂怜,如沐雨露,常思未能报答圣恩,羞愧难耐,今幸得圣上旨意,敢不效死?请圣上放心,臣定要说服孙惟晟,同为圣上效力。” “那我就放心了。” 李晔扶起了张濬,同时从腰间解下一盘龙玉环交与他。 “先皇兄在时,孙军使曾护驾随行,当认得这是天家的物件,你拿此物与他过目,当能获取他的信任。” “臣,谨遵圣谕。” 张濬恭敬地收下了。 “臣再冒昧推荐一人。”张濬放好玉环后又道,“京兆尹孙揆。孙府尹对圣上与朝廷忠心不二,且京兆府内也有两三百不良人,做缉捕盗贼之用,都是身强力壮的好手,虽比不得行伍健儿,但用来对付徒有其名的神策右军,或有奇效。” 李晔毫不怀疑孙揆的忠心。 他之所以没考虑孙揆的不良人队伍,是因为此次剪除神策右军,他真正要凭借的是张承业的飞龙兵,这是张濬不知道的信息。 因而孙揆手下那点人,并不重要。 但既然张濬主动提出来了,李晔也没必要否决。 “孙府尹我也是知道的,为人不乏胆气,又忠勇可靠,就是性格有点急躁,沉不住气……” 李晔说这句话时,偶尔瞟了一下张濬。 张濬明白,天子看似是在点评孙揆,实则是在提醒他,切勿急躁。 “臣,恭领圣上教诲。” 张濬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失之急躁了,他自己身上的毛病,他自是清楚。 可近来却大有好转。 他也曾闭门反思,症结在于自己忧思过重,心火太旺,而近来天子屡屡展现出超远的见识,让他宽慰不少,虽然国事依旧衰颓,可他却也没有以前那般急躁了…… 李晔察言观色,见张濬听进去了他的劝告,神色也和蔼了许多。 “孙府尹和孙军使那边就交给你了,尤其是孙军使驻在城外,免不了奔波之苦,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切记一点,行事一定要谨慎,切莫让杨复恭或刘季述那边觉察到异常…… “我与你今日密谈的内容,也没必要全告诉他们,只吩咐他们磨砺兵马、早做准备即可。至于将来具体的计划,日后可再慢慢商议。” “臣谨遵圣谕。” …… …… 三日后,李晔开紫宸殿。 召京内所有五品及五品上官衔者入殿议事。 上次众议河东之事,也只传召了四品官员,这次议事竟降至五品,朝官们议论纷纷,不知道又有大事要发生。 他们议论的语气十分不安。 如今这个世道,没事便是最好的消息,而一旦有事情发生,准是坏事。事情越大,结果越是可怕。 他们不安地进入外宫墙,过日华门,绕残破未补的宣政殿后,再过紫宸门,入殿。 “圣人进殿——” “臣子列班,见驾——” 司礼太监唱诵后,群臣分北司南衙东西而立,齐齐列至殿堂中间,面朝天子御座,叉手见礼。 “吾皇万年。” 礼赞声参差不齐。 与此相应,大殿稀稀拉拉不足百人。 这已是京内中书门下两省、尚书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一台(御史台)、九寺(太府、司农、宗正、太常、光禄、鸿胪、卫尉、太仆、大理)、五监(国子、军器、少府、将作、都水),和内朝翰林学士、枢密两院,禁中秘书、殿中、内侍三省,全部五品以上官员了。 难怪杜让能称朝廷虽收入微薄,却岁有盈余,官员俸禄开支这一块当省去了不少…… 李晔觉得还可以再省一省。 朝廷现在只是个空头架子,实际管控区域不过京城附近的京畿数地,如今各衙署的大部分官员,都是徒有官名,实际毫无职事,空领薪俸而已。 朝廷养着他们,也不过是用来充点门面。 李晔认为这样做毫无意义。 这些空领薪俸的官员,不只会消耗朝廷日益萎缩的收入。而且,他们习惯了不劳而获的生活,就会形成一种惰性,如芥藓般附在朝廷身上,逐步腐化掉本就萎靡不振的朝廷,让其不思进取,糜烂而亡。 秉着先内后外、由近及远的思路,处理完禁内问题后,李晔下一步就打算清理朝堂…… 今日议题早已榜示在外:西川局势。 第035章 三封诏令 有关西川局势,近来成了朝官们热议的话题。 他们虽身在外朝,但又如何不知殿内之事?天子重提西川之事,并与诸宰臣在延英殿内反复商议两次,足可见天子对此事的看重。 因而代掌礼部事务的孔纬刚一经宣示议题,朝堂上立即炸开了锅。 其中更有不少对国事上心的官员,早就私下议过无数遍,如今得在天子眼前亲呈的良机,更是不会放过。 紫宸殿众议一开。 左列一着绯袍、近四十岁之人率先站了出来,执笏板道:“臣吏部侍郎崔胤,有言启奏。” “准奏。”丹陛上的李晔回道。 崔胤道:“永平军节度使王建,虎狼之辈也,其假借朝廷之名,谋一己之私利,今已夺得西川大半州县,若再不加以限制,恐后患无穷……臣请圣上立即派发大军入蜀,稳定西川局势。” “臣反对!” 崔胤话音刚落,立即又有人站了出来,面朝丹陛上一拜,“臣右谏议韩偓,启奏圣上。” “准奏。”李晔照例答道。 韩偓道:“田令孜欺君蠹国,致使黄巢叛乱,四海崩裂,历数大唐开国三百年,未有这般可恨之人,若不能将其明正法典,枭首分尸,不能告慰社稷宗庙、天下万民。今西川战事未完,此贼尚未擒获,诚不宜更改诏令,前功尽弃。望圣上明鉴。” “臣附议……” “臣反对……” 韩偓刚退,立即又有人站出来奏请。 再接下来,更多的人加入到了这场论战中。 他们引经据典,各有立场,在这朝堂上尽情施展。 李晔才听得一会后,便只觉得耳内嗡嗡作响,其后再站出来的朝臣,虽从他的表情上来看,也是在声嘶力竭地呈示他的观点,或许他的观点也很有道理,可李晔只能看着他两张嘴皮上下翻动,却是再也听不见去了。 他现在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湮没在茫茫的众声中。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一个君王要听取如此茫茫多的各色各样的论点,还要辨别这点论点背后的人心和企图,再选择适用的论点,摒弃不当的言论,当真是一样了不起的本领。 或许这也是君王最后都会变得固执己见的缘故之一。 实在是建言太多了,便等于没有建言,最后只能相信自己…… 张濬既私下里得了李晔的指示,便十分清楚他此时的任务。 见朝堂上论战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仍不消减,反是愈演愈烈,已成一片混乱,他果断站了出来,将这些声音全部呵退,表明观点,朝廷将武力干涉西川局势,并奏请由他领兵前往。 朝堂上立时安静下来。 张濬的宰臣身份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他的观点惊人。 上次挂帅出征河东不成,他居然又想挂帅去四川,莫非是上瘾了…… 但只安静得片刻,杨复恭站了出来,声音更大,奏请圣上任命自己为帅。 见这两位大佬当朝对峙,其余人都识趣地闭嘴了,充当看客。 接下来张濬和杨复恭争夺主帅之位。 依旧是他们延英殿里用过的依据,杨复恭抨击张濬书生如何领兵,张濬抨击杨复恭多年霸占兵权却毫无建树、不值得信赖…… 如此争论三四个回合后,张濬“败下阵来”。 杨复恭自是得意,以为自己的嘴上功夫也见长进,竟然能把张濬说得哑口无言…… 此时火候已到,李晔立起身来。 紫宸殿内顿时一片肃静。 天子将要做出最终决议了。 “西川一日不平,朕一日难心安,且两年来西川劳费无度,不宜再拖延。幸得杨国老能为国分忧,朕心甚慰。回望朕登大位两载以来,朝廷事日益衰微,朕常感愧疚,全仗了杨国老四处奔波,勉力扶持,今日国有难事,又是杨国老挺身而出…… “朕决议,加授杨国老剑南三川宣慰使、制置使,总揽剑南事,尽起京内外左右神策军;加杨守亮西川节度使,率山南西道兵马,同洋州杨守忠、龙剑杨守贞、绵州杨守厚,一并归杨国老节制,奔赴西川,为我大唐再立功勋。” “圣上,圣明。” 杨复恭第一个大声颂赞。 “圣上圣明。”随后是其余朝官一同颂赞领命。 或许是太过得意了,被天子当着所有朝官的面大肆赞扬,杨复恭意犹未尽,又当众夸下海口: “圣上无忧,老臣此次出兵,不出半年,定能平复西川。” …… …… 紫宸殿朝会散后,宰臣们又随即跟着李晔来到延英殿。 方才紫宸殿内只是口头决议,还得再次商议后,正式制成诏令。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 天子已于紫宸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行决议,再无更改的可能,宰臣们只需按照圣谕,书之于帛书…… 一共有三封诏令。 方才紫宸殿内的圣谕只是制成了第一封诏令,也是可公之四海的诏令,加杨复恭为三川宣慰使、制置使,杨守亮为西川节度使。 另外两封是密令,制成后交由杨复恭保管,由他根据形势自行选择公布时机。 一封宣慰王建,表彰他在西川的功劳,如今朝廷另派大军来分担他的压力,他可以放心回自己永平节镇里去,其余所领州县由新任西川节度使杨守亮接管; 一封昭示田令孜和陈敬瑄,天子仁德,顾念他们曾为朝廷做出的贡献,故赦免他们的罪过,另在朝中为他们设置官爵,二人将西川符节和牌印转交杨复恭后,立刻从成都启程,回京城赴任。 三封诏令拟就,李晔御笔朱批,随后加盖宝印。 第一封交由枢密使西门重遂拿去外朝宣示,昭告天下。 另两封交由杨复恭。 李晔另赏赐杨复恭通天犀腰带一条(如今宫里一共只存有四条),以表彰他为国征战。 杨复恭动情了。 他收下诏令和通天犀带后,跪伏在了李晔面前,指天发誓,定不负圣上厚恩,半年内光复西川。 除两年前的登基大典,这是杨复恭唯一一次对天子行跪拜大礼…… 李晔连忙托起了他,再嘱咐一番国老保重之类的套话。 随后,李晔退出延英殿。 具体出兵事宜由杨复恭与宰臣们自行商议,无须他再一一过问。 且张濬既得了他的指示,知道此次出兵的要义所在,自会想法鼓动杨复恭抽调尽量多的神策军离京。 第036章 永宁里 神策大军定于七月中旬开拨,只剩下一个月的筹备时间。 整个京师都忙碌了起来。 军器监负责,工部协同,除征集名册上的匠户外,征用了城内所有生铁、铁铺和工匠,开始日夜不停地修补和锻造兵器。 三司使负责,户部、仓部协同,紧急核算各库房内的钱财粮饷,移交城外左神策军大营。 户部另协同京兆府,向各县派发徭役,征召民夫,调用畜力,先行运送粮草辎重入子午关。 锻造兵器倒还好解决,左神策军向来不短缺装备,此番出征,只是重新打磨一下,或再多造些箭矢、枪头、革囊、毡装等消耗**具,且长安城云集四方货物,军需类物品和原材料自不在少数。 征调粮草和劳役可就麻烦得多。 长安城内不缺货物,可缺粮。自大唐立国以来,关中的粮食便主要靠四方征调,如今朝廷断了四方赋税,也从根本上断了粮食的进项,唯有把各地藩镇献来的贡品再通过各种渠道(官方渠道基本崩坏,主要靠民间商人转运)贩卖到各地,再转成粮食运入京城。一去一回,导致京城粮价高涨,目前市面上的粮价高达百钱一斗。此次朝廷大肆采购粮草,又必定会引发粮价再次高涨,整四万左神策大军,加之蜀道艰难带来的转运消耗,当真是一个无底洞。 经过几年的修复,长安城内既周边县地人户有所恢复,可其中大多为流动人口,加之新户册迟迟未能修订,征发民力也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当户部的吏员对着名册去招人时,十有八九那一户人家早已是家毁人去,查无可查;剩下一两户尚健在,可再一查,要么新入了神策军籍,要么拿到了某个寺庙的度牒,均不在徭役范围之内…… 同时,外镇京城周边的左神策军各营接到神策军府调令,陆续向京城汇集,他们大多驻进了大和门外的左神策军大营,使得那里一时人满为患。 本就驻在长安以南的鄠县、蓝田、子午关三地的外镇左神策军则不用回京,直接入子午关南下汉中,提前与杨守亮的兴元军汇合。 …… …… 与外面的忙碌喧嚣相比,永宁里内依旧安静。 刘季述、西门重遂、韩全诲三人的禁外宅邸都在永宁里。 中晚唐的宦官从来都不靠个人单打独斗,与外面的豪门望族一样,宦官们也通过收养义子、义女(养大后出嫁,用与家族间的政治联姻)等方式,形成了一个个宦官大家族。中晚唐以来的五大宦官家族,杨氏、西门氏、仇氏、韩式、刘氏,仇氏已经没落,除杨氏外,其余西门、仇、韩三大家族均盘踞在永宁里内。 所以永宁里内不只是住了刘季述、西门重遂、韩全诲三个显宦这么简单,而是三个宦官世家的根据地。 加之杨复恭刚愎自用,广收武将为义子,轻视同类,导致其余宦官也纷纷以刘季述为中心靠拢,在永宁里内购置宅邸。 所以,永宁里已成了整个宦官集团的禁外居住地,外人称之为“阉坊”(当然只敢在背地里这么称呼),包括驻守坊门内的武侯,也尽是刘季述与西门重遂府上的家仆或部曲,外人非有门帖不得入内。 从永宁里北坊门入内,沿南北里巷行约三十步,便是刘季述的宅邸。 一般时候,刘府门前总是挤满了车马,堆满了各色礼品,伸长了脖子,等候被刘季述召见。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所宅邸只是刘季述明面上的住所,他只在这里迎送来往宾客,处理普通庶务。 除此外,刘季述在永宁里内另有三所宅子。 这便叫狡兔三窟,神龙见首不见尾,刘季述深谙其道…… 两所暗宅,只用来晚上留宿的。 还有一所二进小院落,就靠在刘府背后,中有暗门勾通,用来接见重要宾客和处理机要事务。 今日,刘季述便来到了这所小院落。 院落不大,除去四面廊芜、厢房,和那些用来掩人耳目的建造,中厅花园就更小了,刚刚好,只摆得下一座宴席。 刘季述满脸堆笑坐在主位上,他一贯喜欢以亲和示人。 左右下首与宴者只三人,内枢密使西门重遂、右神策军府统军兼右监门卫将军王仲先、内侍监王彦范,再无任何一个杂人。 就这个阵容,哪怕是杨复恭来看了,都得倒吸一口凉气。 感情你们四个才是禁内四贵啊…… 西门重遂和王彦范两人陪着笑,和刘季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当然更多是一些吹捧的话。 王仲先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看起来和另三人格格不入。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他是被刘季述一手提拔上来的,刘季述并不需要他会拍马屁,要的是他身上那股子狠劲,所有刘季述不愿或不能敢的事,由他来干…… 这四人已闲聊了一会儿了,可却还得寻话继续闲聊着,暂不能开席。 他们还在等一个人。 终于,隔着门传来府内老仆的通报声:“刘翁,张军使来了。” “咱们的大贵人总算是来啰。” 刘季述一边朝着西门重遂等三人调侃,一边起身亲自去开门。 “张老弟,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对着门外的张承业热情招呼后,刘季述又低声嘱咐老仆。 “别让任何人进来。” 进门的张承业连忙大礼相拜:“张承业拜见刘公。” 又朝着另三人团团一拜:“见过西门大官人,见过王统领,见过王监令。” “都是一家人,张老弟何须客气?” 刘季述在一旁托住了张承业。 可张承业仍是执着地一一拜见完:“张某才能浅薄,如今也只是个避马瘟的小官儿,却能与诸公同室相处,心中甚是惶恐,荣宠备至。” “张老弟要再说这些见外话,咱家可是要翻脸的。” 刘季述佯做拉下了脸。 实则心里对张承业这番表现很满意。 他见了太多稍一上位,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人了,像张承业这样拎得清自己的斤两,摆得正自己位置的人,才像是个能干事的。 —————— 刚被放回来,只来得及一更了,望见谅。 感谢“书友”“书友”两位老板打赏。 小小扑街竟收到打赏了,知道那种感受吗,就像突然被人宠幸了,开心得飞上了天。不知道如何答谢,改日定报以加更。 或者还有其他答谢方式。。。 第03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刘季述和张承业互相推让。 西门重遂恰到好处地插话道:“刘公,你没听出张老弟话里的意思,他称自己只是个避马瘟的小官,不是在跟你我谦让,而是嫌他自己的官小了。” “不敢,不敢,下官绝不是这个意思……” 张承业忙着否认。 西门重遂只做没听见,继续调侃道:“刘公,你也该表个态了,可别让我们的张老弟寒了心。” 刘季述哈哈一笑,“西门兄提醒得是。张老弟放心,咱家从来就只讲两个字,‘情义’,谁对咱家有情义,咱家便对他好,谁要是对咱家薄情寡义,嘿嘿……张老弟既是重情重义之人,咱家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张承业听出来了,刘季述这句话里有深意。 可说是恩威并施…… 他忙把腰再弯下去几分,用近乎于谄媚的语气道:“下官在宫里的事情不长,许多规矩还不太明白,以后,还要仰仗刘公多多提携。” “好说。好说。哈哈哈。” 刘季述满意地点了点头,大笑着携张承业入席。 有了前面的铺垫,席间氛围甚是融洽。 尤其张承业态度端正,毕恭毕敬,不断吹捧刘季述等人,让他们听着十分享受…… “诸位,且听我一言。” 酒过三巡,刘季述从主位上立了起来。 其余人忙洗耳恭听。 “今日咱家特办了这座宴席,旁人一个也请,单单邀请了在座诸位,咱家的心意,想必诸位都收到了吧?” “愿终身侍奉刘公。”另四人心领神会,忙齐齐答道。 “好。好。能得诸位如此厚爱,咱家也就心满意足了。”刘季述道,“这其二麻,不怕西门兄、王统领和王监令三位兄弟怄气,今日这场筵席,咱家是特地为张老弟办的,要为张老弟庆贺表功。” “刘公言重了,下官何德何能……” 张承业看起来很是惶恐,忙不迭地谦虚道。 刘季述打断了他的话,“张老弟不必谦虚,且听咱家把话说完。此次能将杨复恭和左神策军调离京师,全是张老弟的功劳,咱家代禁内外万千右军的兄弟们,谢过张老弟。” “咦?”西门重遂诧异道,“杨复恭离开京城,跟我们右军有何关系?” 其实包括他在内,在场所有人都心知刘季述话里的意思,他故意当众问出来,不过是给刘季述发挥的空间。 “西门兄问得好!他杨复恭和左军离开京城,跟我们右军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了。这么些年,我们右军一直被压着抬不起头,处处矮他左军一头,而他杨复恭更是骄横跋扈,有什么好东西都分给了他的左军,反观我们右军,只能捡他们剩下的……哼,他杨复恭把我们当乞丐啦!如今杨复恭贪大好攻,要去西川,这京城里麻,他们右军一去,可不就是我们的地盘了?咱家和诸位也算是熬出了头,以后不用再看人的眼色咯。” “对对对,京师也该我们做主了。” “刘公英明……” 刘季述讲完,其余四人连忙称颂。 刘季述压了压手,示意安静,随后单独招向了张承业,“此次多亏张老弟说服了圣上,才能把杨复恭调走。诸位说一说,咱家是不是该办这场筵席来为他庆贺表功。” “多亏了张老弟啊。” “张老弟为我们右军兄弟立此大功,我们也必不会亏待了张老弟……” 西门重遂等人又接着向张承业庆功。 张承业忙谦虚道:“多谢诸公抬爱,但此次发兵西川,实是圣人一人圣断,说来惭愧,小弟并没起太大作用……” “张老弟太谦虚了。”刘季述摆了摆手,“宫里的事情,咱家还是多少知道些的。你去了飞龙厩后,每隔一日便会派人入宫,和圣上密谋数次……所以,此次圣上突然提及西川之事,最后决议杨复恭入蜀,此中若说没有你的功劳,咱家绝不相信。” “刘公教训的是……” 张承业嘴上奉承这,心里却是猛地一惊。 他每次派人入宫,都做得极为隐秘,先是派心腹将消息送至玄武门,换人后再转呈至三清殿,放于殿内某绝密处,然后由天子派心腹来领取……没想到仍是没逃出刘季述的监控。 看来,多半有内奸。 但这内奸不会是他的心腹,否则的话,刘季述就不单单只知道他与天子来往密切,还会知道他们真正的目标并非杨复恭,而是刘季述和右神策军…… “张老弟如此得圣上厚爱,对我们来说自是好事,不过咱家也得好心提醒张老弟一句,这宫里的许多事,原不是圣上一人能说了算的。” 刘季述话锋一转,突然道。 张承业心里又是一惊,脸色却愈是谦恭,战战兢兢回道:“杨复恭独揽兵权,擅断朝纲,圣上早已隐忍他多日,先前对他态度突然好转,也不过是为了麻痹他……我一心孝敬刘公,深知刘公欲除去杨复恭日久,恰好圣上也有此意,便极力促成了此事……下官年纪尚浅,许多事没考虑周到,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刘公责罚……” 刘季述笑看着张承业,不答。 极少开口的王仲先此时突然发问:“若圣上的心思和我们不一致,不知,张军使当如何选择?” 这是一句大不敬的话。 可刘季述等人却没有出面喝止。 席间氛围顿时凝固,众人都屏住呼吸,张大了耳朵。 夏虫在屋外的烦躁的叫声愈发响亮…… 张承业收起了他脸上的谦恭,露出发狠的神色,咬着牙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张某不敢自夸俊杰,但也不愿意做只任人践踏的臭虫……自然是谁握着时务,张某便听谁的话。” “好。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杯,咱家敬张老弟。” 刘季述大喝一声彩,消除了席间的猜疑。 其余西门重遂等人等同时举杯,其乐融融。 在他们看来,张承业虽没有明确表态,但意思已经对了。 因为禁内最有实力的人从来都不是天子,而是他们这些宦官。 第038章 张承业与刘季述的约定 众人饮毕,放下酒杯。 刘季述却依旧将酒杯把玩在手中,看似漫不经心问道:“张老弟,你与圣上反复谋划,难道就没有提及,杨复恭离京后之事?” 这只贪得无厌的老狐狸! 能把杨复恭调离京师,还不够他满足的,竟还想要之后的计划…… 张承业先在心里骂了句,斟酌一番后道:“下月发兵之后的计划,圣上并未提及,下官也不敢冒然多问……不过,下官倒是知道圣上现在的意思,便是尽可能把关中右军全派去蜀地……” “这倒又是个好消息啊。”西门重遂喜道。 王仲先则哼了一声:“杨复恭那个蠢货,可惜手握京内外十万军队,却被人耍得团团转。” “确实可惜,杨公……嘿嘿,终究是缺了点算计。”刘季述点评一句后又问道,“张老弟可知具体的调兵计划?” 张承业看起来面有难色道:“具体的计划,圣上都不十分了解,毕竟得看杨复恭的意思,更别提小弟我了……” “此事确实难为老弟了。”刘季述放过张承业,转向王仲先问道,“九仙门外是怎么个情况?” 九仙门外,是右神策军大营。刘季述不善兵事,他也扬长避短,主要在禁内和城内活动,军营内的事一直让王仲先盯着。 王仲先回道:“大家伙都铆足了劲,就等着杨复恭一走,铲除京内左军余孽,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嗯。”刘季述点了点头,并未评价。 西门重遂与王彦范两人一对视,心中纳闷,毕竟张承业才投靠他们不久,还不能完全信任,怎可将右军的军机要闻说与他听? 却见刘季述又瞧向了张承业:“张老弟以为如何?” 张承业微一皱眉,便明白了刘季述的意图。 杨复恭大举入川,留在京内的左军人数必定有限,可也不是他们右军这点人马能随意歼灭的,最好能再从天子那里借一点力,而他张承业恰好是天子亲信的人…… 张承业点头应道:“刘公放心,圣上既调杨复恭离京,便是有意要彻底铲除左军,小弟不才,愿居中搭桥,玉成此事……” 张承业顿了片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压低音量道:“此事若成,还望刘公能多多抬爱……” “哈哈哈!好说!好说……”刘季述开怀大笑,举杯相邀,“不瞒张老弟,咱家身边正缺了老弟这种人才,若老弟肯屈尊枉驾,咱家自是敞门纳客。” 说罢,刘季述又邀在座几人共同举杯。 “诸位,杨复恭离京,便是我等接管京城之时,也请各位回去后整顿部卒,早做准备,只等下个月……我等可算是混出头了。” “谨遵刘公教诲。” “刘公英明。” 张承业与西门重遂等人一道共贺。 …… …… 满城忙碌中,身为主帅的杨复恭自是那个最忙碌的人。 其实忙碌点倒也没啥,杨复恭虽年届六十,却是精力旺盛过人,他也不喜欢闲下来。 可近来事却多有不顺心,就让他开心不起来了。 当初,他在朝堂上当众夸下海口,要在半年内平复西川,又领了象征天子的最高赏赐的通天犀带,他自然是想尽快发兵剑南。 山南杨守亮那边也递来消息,王建已获知朝廷的动向,近来小动作不断、四处散布恩惠,未免夜长梦多,请求他尽快前往蜀地主持大局。 杨复恭原定的出兵时间是七月初,最后推延到七月中旬,而照目前的形势看下去,恐怕七月底也不一定出得了兵。 首先是军饷问题。 凡军队开拨,得先发放开拨费,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毕竟上战场就得死人,给士卒们发的开拨费就等同于给他们的买命钱,是万万不能省的。否则极易引起军卒哗变。此类事都不能说是有先例,而是活生生的例子遍地皆是…… 神策军虽然战力不高,但给将士军卒开的饷钱比所有地方藩镇部队都高,临行前的开拨费自然也得比地方藩镇军队高。 照惯例,绢十匹\钱十千,粮五石(可用绢帛代替,按目前京中粮价,五石粮约绢帛八匹、钱十千),夏衣\冬衣一套,其余盐、酱、醋等佐料不算。 拟征发京城附近和外镇神策军共四万人(这还是前段时间以来左神策军内多次严查各营空饷后的结果),加起来,至少也得钱八十万缗。 杨复恭历来爱管闲事,何况自此南征西川并非闲事,他一直参与朝廷征发粮饷、民夫等各项事务中,自然也知道为了此次南征,朝廷是真的出力了,可说是把家底子都掏出来了,那些他素来讨厌的朝臣们,也都为了此事忙得天昏地暗…… 但既是替朝廷出征,这钱就该朝廷出。 杨复恭让杜让能掏钱。 不出意外,杜让能把钱袋子捂得死死的,要钱没有,杨公若是觉得老夫还值些钱,便把老夫拿去卖了换钱吧…… 杨复恭如何不知道朝廷这次是出大血了,但开拨费可开不得玩笑,这钱一定得掏出来。 于是也放了狠话,朝廷不出开拨费,这军队便动不了。 杜让能以大局为重,表示最多能拿出三十万,余下的让杨复恭自己想办法。 杨复恭能去哪里想办法,他性子又急,当场就爆了粗口。 杜让能是文化人,不会爆粗口,他只是质问杨复恭,上次朝廷意欲讨伐河东,提前发放了开拨钱,可最终并未出兵。事后,神策军也并未将钱财缴回。如今才刚过去两月不到,便将那部分钱财做为此次南征的开拨费,有何不妥? 杨复恭回,此一时彼一时,不可混为一谈。 杜让能回,同是开开拨费,又同是神策军,为何不能放在一起谈?况且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光是征调粮秣和民夫,已经让朝廷不堪重负了,杨公你也是亲眼看见的,哪里还发得出开拨费? 杨复恭被说动了,前两个月刚发了打仗的买命钱,结果仗没打,买命钱也没收,正好可留作这次来用…… 但杨复恭也知道,他能被杜让能用这个理由说服,却绝不能拿这个理由去说服部下军卒。 第039章 白眼狼李茂贞 杨复恭曾多次出任外镇监军,久历行阵,很是了解底层将士的心态。 将官们披甲上阵,或为了功,或为了名;可对最下面的军卒们而言,他们愿意跟着上战场卖命,则纯是为了粮饷了。 因而钱一旦入了他们的口袋,便万没有再让他们掏出来的道理。 上次出征河东未遂,杨复恭压根就没提收回开拨费一事,便是这个道理。 此次出征西川,在军卒们看来,这又是一次新的战事,又要让他们卖命去了,因而这次该发放的开拨费,也是必不可少的。 尤其是临上战场,军卒们的情绪异常激动,可比不得平时,平时那些将官克扣军卒粮饷,私填腰包,杨复恭大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将官们对他忠心……但这个时候,可是万不能出任何岔子的…… 到头来,只有杨复恭自己去想办法筹钱。 可他焦头烂额,什么法子也用不上。 因为他没有钱。 杨氏乃禁内第一宦官世家,从五世祖杨延祚先后出任内枢密使、神策军中尉开始,到杨志廉、杨钦义、杨玄翼……再到他杨复恭,每一代都有杨氏子弟位居枢密使或神策军中尉的禁内最高位,可算作“五世五公”,宦官界的豪门望族,家底丰厚。 然而这些都抵不过杨复恭平时花钱大手大脚,尤其他要供养六百儿郎、十万神策军,得拿钱去收买忠心,早把家底子给掏空了。 即便他卖出老脸,去向儿郎们张手,可如今西川战事在即,儿郎们也急需钱财去招募军队、筹集粮草,恐怕也帮不了他多少…… 正杨复恭束手无策时,刘季述主动上门找到了他,愿意拿出右军的部分粮饷,先替杨公解燃眉之急。 杨复恭大喜。 没想到刘季述虽近来和他不对付,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随后天子也派来内臣,愿意和杨国老共担国忧,从臧库内出一部分资。 杨复恭感激涕零。 近来,他已收到天子的太多恩赐了…… …… 东拼西凑之后,开拨费一事总算有了着落。 但杨复恭的烦心事还不算完。 各外镇左神策军磨磨蹭蹭,至今也只一小部分按期到达京城大营,杨复恭多次派人催促,得来的只是各营将领们的各种牢骚,有说天气酷热不便行军的,有说军内怨言四起请暂缓出兵的,有说营内军卒正忙着抢收夏粮还未归营的…… 杨复恭的火气瞬间上来了。 他还能不知道那些将领是如何想的? 一个个尸位素餐、贪生怕死,只知道在地方上盘剥百姓、搜刮钱财,该轮到他们为国出力、上阵杀敌时,就开始找各种借口。 这种风气早就该治治了。 杨复恭选择了强硬的做法,派出监军分赴各镇,限明期限,勒令他们按期调拨。 若不然,他杨复恭多的是好儿郎,如今好多儿郎还闲在宅子里,他随时可以把他们撤下来…… 可其中武功和奉天守将的“借口”却引了杨复恭的注意。 这两位守将同样找了一大堆借口,但其中却有一条: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近来野心膨胀,频频窥视武功、奉天之地,东进意图昭然若揭,两地不敢擅动。 李茂贞…… 或叫宋文通。 杨复恭历来最推崇那些威风凛凛的武将,除了他眼中的李克用这个当世第一猛男外,当年尚在神策军内任博野军军使的宋文通也备受他青睐,正是他极力推荐宋文通领兵出征凤翔,平定了作乱的原凤翔节度使李昌符。 随后,宋文通被赐名李茂贞,出任凤翔节度使。 再随后,李茂贞一到了凤翔,坐镇一方,便立刻原形毕露,视朝廷政令为废纸,拒绝贡赋,截断河西回鹘与长安的商贸通道,敛聚大量财富,并疯狂扩建兵马,四处掠地,目前已据有岐、陇、秦、成四州,成为了京师西面最大的威胁。 谁能想到,这个最不臣的藩帅,竟是朝廷一手扶持起来的…… 武功、奉天两地扼守凤翔兵西进长安的两条通道,原本只是长安到凤翔的中转站,用以援助凤翔防秋兵对抗河西方向的回鹘、吐蕃等杂虏,如今凤翔成了朝廷的威胁,这两地便肩负起了抵挡凤翔军的前哨,断不容失…… “狗日的李茂贞,蠹贼!白眼狼!” 杨复恭只能隔空大骂,来宣泄心中的怒火。 可李茂贞却不得不防。 尤其在神策军大举入川,关中兵力空虚之际,武功、奉天二地便更加重要…… 杨复恭最终决定武功、奉天两地只抽调一半人马赴京,其余的镇守原地,防备凤翔。 …… …… 近来围绕出兵西川一事,整个朝廷都忙碌了起来。 反倒李晔这个天子有点闲。 往好处想,说明朝廷这架机器还能局部正常运转,各司各尽其职、内外勾通,无须他这个天子去操心。 李晔偶尔也走出延英门到外朝去看上几眼,不得不说,孔纬、杜让能等宰臣,除了嘴上功夫了得外,处理政事还是可靠的,征集粮草、调派民夫、物质转运等,以帝国眼下的处境,哪一样不是困难重重,可都能被他们逐步攻克,安排得有条不紊。即或有些紧急情况,也总能得到及时妥善处理。 好歹也是帝国的中央高级官员,个个满腹经纶,也大多经历过地方上的层层磨炼,他们进到朝堂上,本来是要处理天下大事的,如今实际只管理关中一隅的事务,好比用牛刀来杀小鸡…… 只要不派他们去领兵,一切都是美好的…… 李晔有时也会往不好的方面想。 朝臣们无需自己过问,便能独立自如地处理各项庶务,就说明自己这个天子的权限有点小。 本以为自己只是在禁内做个傀儡天子,禁内大小权力被宦官扒了个干净,没成想在外朝里,自己大多数时候也只是个象征。 正是有了这种忧虑,李晔不顾大家的忙碌,坚持两日一开延英殿。 逼得杨复恭和宰臣们不得不将许多事务放到朝堂上来处理,如此一来,李晔不动声色,便增添了许多干涉朝政的机会。 第040章 私见孙德昭、孙揆 离开朝堂,回寝宫后。 李晔除继续培植自己在宦官群体内和少郎团内的势力,同时加紧了和张承业的暗中传信。 通过张承业,他获知了刘季述等人的阴谋和企图,也掌握了右神策军在京内外及地方上的兵力布置、内部各营将领的态度,同时也多了解些宫外的情况和声音…… 可其中却有一点,让李晔感到担忧。 张承业传来的消息,甚少提及飞龙兵的操练近况。 李晔不怀疑张承业的忠诚,史书是不会骗人的。或许会有人着了史书的道,但那是他个人的问题,史书本身是不会骗人的…… 李晔担忧的是,张承业不提自己的飞龙兵,或许说明飞龙兵的操练过程并不顺利。 而在他与张承业暂定的计划里,飞龙兵负责直捣九仙门外的右神策军大营,一举摧毁右神策军的指挥中枢。 也即是说,成功或失败,全系于这支飞龙兵。 …… …… 七月。 南征西川的诸项筹备已临近尾声。 全托了帝国朝臣们高效的后勤工作,距六月发布诏令尚不足一月,各路神策军已与京城外郊聚集完毕,前锋兵马与部分前行辎重粮秣已络绎运往汉中…… 七日,李晔应杨复恭邀请,登上大和门城楼,观左军军容。 今天是个晴朗天。 大和门前地势一片开阔。 此时放眼望去,以都为单位、数万左神策军将士分营列阵,密密麻麻全是人,另有数不清的旌旗招展,甲光映天。 人声鼎沸,战马嘶鸣。颇有帝国雄狮的风采。 另,单说将士装备,左神策军还是精良的…… 当天子大纛于城楼上树起,旗尾九旒宛如九条游龙迎风舒展,下面的人声和嘶鸣声更响。 渐渐汇成一股股巨大而整齐的声浪。 “万岁!” “万岁!” “万岁!”…… 山呼声经久不衰。 仿佛整个大地都在跟着声音一阵震动,一起呐喊。 杨复恭连连挥动手中令旗,城下传令官急驰而去,于各部阵前疾驰,口中大呼“止声!止声!”…… 各部将官也来回驰于本队人马中,整顿纪律,勒令闭嘴。 声音渐歇。 李晔此时方道:“赏。” 九名声音洪亮的赞礼官于城楼上一字排开,朝城下异口同声喊道:“圣天子有谕,赏军中健儿各绢帛五匹,夏衣一套,乌靴一双……望健儿们不忘圣天子恩德,勠力杀敌,为我大唐再立功勋。” “万岁!”“万岁!”…… 城楼下再次山呼一片…… …… 观军容毕。 趁着今日仪仗齐备,李晔顺便巡视了紧邻宫城的城北几个坊里,考察民生。 正七月酷暑,众宦官和朝臣又都身着礼服,刚在城楼上晒了半天,如今又要顶着太阳穿行于街巷,只觉得身置蒸笼一般,酷热难耐。 有人适时提议,不如大家分开巡视,也能快点结束行程。 所有人无不赞同。 李晔顺从众意,采纳了这个提议。 天子的车驾向西。 行至光德坊时,一行人早成了晒蔫的茄子。 无人留意到,三名“太监”悄然从天子的马车后部脱离队伍,折进了巷旁一座民宅的偏门。 偏门周围悄无一人。 两名太监留在门外,只一人从容迈过门槛。 门内早候了三人,张濬、孙揆和一个壮年武将。 “参见圣上!” 三人拜见过后,孙揆忙伸出门外去左右一瞟,确认无人后,关上了门,拉上门栓。 “圣上放心,这宅子里只有我们三个,绝不会有第四人知晓。” 孙揆报完,邀众人至临近一凉棚下坐下,顺手给李晔斟了碗凉茶。 李晔摆手拒绝了:“车驾不久将返程,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还是直入正题吧。” 既然时间紧张,另三人也顾不得礼仪了。 张濬先为李晔引荐:“圣上,这位是孙都将的大郎,名德昭。” 孙德昭忙起身离席,以大礼参拜。 “末将孙德昭,拜见圣上。今日得见天颜,臣虽死无憾……” 这忠心表的……有些太过了。 李晔笑笑道:“朕密召你父子,是顾念你父子多为社稷出力,想给你们一个立功受赏的机会,无关生死……你不必多心。” “圣上教训的是,末将失礼了……” 孙德昭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略显尴尬,忙深吸两口气调整状态。 “家父近来身体见恙,不能远行,故而未能亲自来京城面圣,特派末将前来谢罪,还望圣上宽恕。” 李晔点了点头,示意知晓。 事实上,今日召孙德昭前来,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一旦孙氏父子暗中倒戈,向刘季述告密,大概率,李晔以后都只能做个傀儡天子了。 史书上对两父子记载不多。 孙惟晟当年招募军队、奉诏入京剿贼时,固然忠义,可那毕竟是几年前的事了,谁又知他经历几年寄人篱下、饱受排挤的京城生涯后,又会变得如何? 孙德昭在史书上留下了两件事,一是在刘季述叛乱时解救了天子李晔,并诛杀宦官,二是在朱全忠陈兵关中后果断投降,保住了后半生的荣华。 单凭这些事迹,是无法判定两父子心中的真实想法的。 但杨复恭的大军出发在即,京城内即将迎来狂风暴雨,已容不得李晔再迟疑。 张濬去了一趟蓝田北后,也极力为孙氏父子说话,说这二人忠肝义胆,绝对可靠。 希望张濬这次不会再坑自己了吧…… 来都来了,李晔也不做他想,示意张濬赶紧进入正题。 张濬收到指示,道:“今国事衰颓,藩镇不臣,何哉?皆因宦官弄权。他们横行禁内,把持神策兵权,欺上瞒下,为非作歹,把个锦绣大唐糟蹋成这般模样。四海天下,凡有志之士,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幸赖圣上圣明,巧用妙计,调杨复恭离京。杨复恭一走,京内剩余阉党余孽,皆不足惧也,正可一网打尽。我辈七尺男儿,当上奉圣君,下安黎民,今能奉诏除贼,不负匡扶社稷之志,敢不奋先?……” 李晔注意到,孙揆目眦欲裂,恨不能现在就杀进宫去,杀尽那群祸国殃民的阉贼…… 孙德昭则面色不改,显然心里并无太大波澜。 第041章 密令 张濬也注意到了孙揆与孙德昭二人的不同反应。 便又特意向孙德昭道:“请大郎回去后转告孙都将,待扫除阉党后,孙都将自是社稷有功之臣,圣上英明仁德,不会亏待他的。” 孙德昭如何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心里一惊,忙连声回道:“孙家世受圣上与朝廷的恩惠,常思粉身报国、未有得时,此番只待圣上一声令下,家父必当率我等奋勇向前,为国除贼,尽臣子的本分,不敢再有丝毫妄求……” 李晔接过话来:“谁是朕的臣子,谁又是贼人,谁该赏,谁当罚……朕自有决断,尔等只管委心做事,无需多虑。” “圣上圣明。” 张濬、孙揆、孙德昭三人齐齐答道。 时间有限,没必要再玩一些考验忠心的小把戏,既然已经召了孙氏父子,便当大胆任用。 李晔直接点名道:“孙揆!” “臣在。” 孙揆躬身答道。 “杨复恭十一日离京,京内左、右军必定随之混战……朕令你趁两军混战之时,尽起京兆府内所有人马,直捣永宁里,捉拿刘季述、西门重遂等一干阉党贼首,勿使一人走漏。至于具体时日,朕自会再派人来告与你知晓,你只管好生准备。” “臣,恭领圣谕。” “切记,此事只入你一人之耳,未到发难之时,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诺。” “孙德昭!”李晔又转向孙德昭道。 “末将在!” 孙德昭按军中礼仪,半跪地抱拳答道。 “你回军营后,先派遣三百精锐乔装入京,交与孙府尹统领,以协助京兆府捉拿贼首……” “末将领命。” 李晔再道:“随后,你父子尽起所部人马,十二日出发,奔赴东渭桥,就地扎营,勿使外镇右军一兵一卒入京。同样注意避人耳目,勿使机密泄露。” “末将……” 孙德昭迟疑了片刻。 这与他预想中的任务完全不一样…… “圣上……” 张濬也大感意外,急欲要劝。 在他看来,唯有依靠孙惟晟的盐州兵,方可与京内外右神策军放手一搏,如今天子竟把这支生力军放到了东渭桥去…… 那禁内怎么办? 天子莫不是仍顾虑孙氏父子的忠心,以致不敢重用…… 李晔摆了摆手,没有解释。 完整版的计划,只有他和张承业二人知道。 他只瞥了半跪在地的孙德昭一眼:“怎么,你对朕的旨意有疑问?” “末将不敢。”孙德昭忙回道,“末将谨遵圣谕,不敢有一字违背。也请圣上放心,有家父的镇守,必不令一人通过东渭桥。” 他方才也回味过来了。 天子不愿调他父亲入京除贼,想来是不敢完全信任他们。 但这也并非是坏事。 因为杨复恭率左神策军主力离京后,京城内便是右神策军的天下,天子要与他们全面开战,本就胜负难料。 若非他父亲始终恪守君君臣臣的那一套老理念,单论孙德昭本人的意愿,他甚至一开始就不会掺和进来。 如今天子调他们去东渭桥,他父亲必定是失望了。可换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孙家领不了大功劳,但也避开了可能遭受大灾祸…… 诸事吩咐妥当,李晔立起身来,眯着眼瞧了瞧头顶的烈日,回头对张濬等三人笑道:“今儿个这太阳,可真大啊。” “……”张濬等三人一头雾水。 他们也不敢乱作答,都弯着腰,恭送天子离去。 …… …… 朝廷征讨西川的诏令已告之天下,四方藩镇的书信也接踵而至。 主要是各地强藩。 在如今这个充斥着攻伐杀戮的世道里,一般小藩镇顷刻间便有倾覆之祸,哪有心思过问朝廷的事? 因而,也可从书信名单里看出各地势力强弱的变化。 比如,此次来信的名单里,便多了一人,弘农郡王、宣州观察使、庐州刺史杨行密。 杨行密此刻有资格给天子上书,指点朝堂政事,说明他已经在淮南站稳了脚跟。 或许是第一次给天子上书,杨行密语气十分谦恭,用的抬头是,“臣行密惶恐上信:……” 书信里的内容也是十分谨慎,先歌颂天子圣德,再陈述百姓疾苦,最后劝天子以民为望、止戈于乱……都是各方藩镇上书天子时用的标准内容。 说来可笑,这些藩帅们哪个不是成天打打杀杀,举手间便葬送上万庶民性命,可他们在给天子上书时,却显得一个比一个反战、爱民,努力地教导天子乖乖待在京城内…… 李克用的书信来得很快。 甚至比关中的李茂贞和韩建的书信更早传至禁内。 除了说明李克用对此事十分关注外,也说明朝廷内早有人与他通信传话。不出意外,这个传话的人便是杨复恭…… 李克用在信里极力反对出兵,声称西川的王建不过是癣疥之疾(这再次印证了李克用在朝内有人,而这个人必是杨复恭无疑,因为朝廷公布的诏令内从未提及王建),朱全忠才是国之巨蠹,他要朝廷等他解决完代北和河北的战事后,一同讨伐朱全忠…… 他李克用倒真不拿朝廷当外人…… 朝廷该讨伐谁,何时出兵,他都要站出来指点一番…… 李克用和杨复恭暗通书信已是确定的了,李克用必定也在书信劝阻了杨复恭,可杨复恭却决意出征西川。 看来,再好的情意,也敌不过利益二字。 李茂贞与王建的书信随后而至。 两人观点截然相反,李茂贞盛赞天子英明、杨国老劳苦功高;韩建劝天子罢兵安民,不要再兴战事。 李茂贞鼓吹出兵,无非是待神策军撤离关中后,他可以独霸关中。 而韩建为何要反对出兵? 此次出征西川又没有调用他的军队,也没有让他供军粮…… 难道他就没有意识到,神策军调离关中,对他也是有利的…… 无论如何,单从这两封信上来看,李茂贞的野心昭然若揭,韩建还算是老实。 朱全忠的书信来得很慢。 朝廷征讨西川与他全无利害关系,他不过是象征性慰问两句罢了,何必积极。 同时,也可以向朝廷昭示他的“全忠”,朝廷之事自当由天子和朝廷做主,他不会擅自置言,比如像那个姓李的沙陀人一样…… 第042章 杨公这一去,不知何时得归 十一日。 最后一支南征西川的神策军离开京城。 李晔亲登通化城门,为之送行。 其实他的心情极是矛盾。一方面,他想要重掌天子权柄,就必须得把已成杨氏私兵的神策军调出京去;可另一方面,此次离京的四万左神策健儿,名义上仍是天子禁军,离了他们,只会降低自己与朝廷在四方藩镇中的威信。 即便往后重编禁军,又何时才能填补回这四万军卒…… 王瑰和杨守立一道登上城楼。 王瑰意气风发,穿着昂贵华丽的犀皮甲,身后跟着他的三个青壮儿子,个个戎装打扮,更添威风。 李晔已与杨复恭商议妥当,杨守厚随杨家大军出征西川后,绵州无人看守,此地又夹于东川与山南西道间,可让王瑰代看绵州,也算替杨守厚去了后庭之忧。杨复恭欣然同意,与整个西川相比,绵州不值一提…… 与王瑰相反,杨守立如考丧妣,满脸死灰。 惹得一旁的王瑰躲得远远的,免得沾了晦气。 “圣上,末将和你道别来了……” 听杨守立的语气,仿佛永别了似的。 李晔也看不惯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尤其他本人还生得高大威猛……可考虑到他的利用价值,好言安慰道:“杨卿莫要灰心,此次杨国老特点名你的天威军出征,自是看重了你的能耐,我也盼着你能多立战功,再给你大加赏赐。” “那个老贼!”杨守立却越发沮丧,“他把我带去西川,还能安什么好心?指不定要怎么收拾我……圣上,末将怕是回不来了。末将死不足惜,就是舍不得圣上……也可怜了我手下的兄弟们,他们没跟我享着福,反倒要弃尸他乡……” 另一边,杨复恭已登上城楼,正皱着老高的眉头看过来。 李晔不便多说,最后叮嘱杨守立:“杨国老是识大体的,不会难为你,你别多心……” 又凑近后放小了声音道:“凭我那舅父,是守不住绵州的,此行还得仰仗杨卿。杨卿入川后,只管跟着我舅父,即便杨复恭别有企图,又能奈你何?” 杨守立双眼一亮,顿时恢复了元气:“末将谨遵圣谕。” “去吧。”…… 杨复恭身着如今军内已消失不见的明光甲,前胸两块护心镜应是新打磨过,多半还上了一层蜡油,光耀夺目,人不可忤视,倒不负“明光”之名。 接过李晔递来的壮行酒,杨复恭一口饮下。 “圣上放心,老臣此去剑南,不出半年,必携西川舆图凯旋归京。也请圣上多加保重……” 杨复恭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李晔身边道, “刘季述向来不老实,老臣这一去,圣上得多提防点。禁内之事可差遣杨守成,老臣已与他叮嘱过,绝不至辜负圣恩……还有凤翔那边,李茂贞那个白眼狼,也要劳烦圣上多费心,盯着点……” 杨复恭叨叨絮絮,颇有交代后事的意味。 而且这番话明显出自真心。 李晔也有些动情了,把着杨复恭的双臂回道:“国老年事已高,却仍要为国事劳累,我心里着实不忍,然而大小事又都离不了国老……国老领兵在外,不用操心朝廷之事,只管专心御敌。” 杨复恭激动道:“对,对,老臣此去西川,定要为国建功,为圣上分忧。” “好。再饮一碗,祝国老再立功勋。” 杨复恭接过酒来又是一口饮完。 再与杨守信等人嘱托一番,杨复恭拜别天子,下楼去了。 城楼上君臣们驻目送行。 正气氛凝重,刘季述突然冒了句:“杨公这一去,不知何时得归?还真教人有点舍不得。” 这句话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自有不同的理解。 西门重遂、王彦范等人心中暗爽,对啊,杨复恭这头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终于被移开了,如今轮到他们当老大了。 杨守信则狠狠扫了刘季述一眼。义父方走,而且是为朝廷出征,这阉贼就敢出言不逊,咒义父再也回不来京城。 李晔则想起了张承业透露给他的信息,此番调杨复恭出京,刘季述误以为自己是要对左军下手,还托张承业来暗中勾通。既如此,何不做点“成绩”出来给他看看…… 李晔佯做听不出话里的含义,笑问刘季述道:“依刘公看来,此番杨公大举入川,何时能得胜归来?” 刘季述收到了天子的“暗示”。 他先用得意的笑容回复了杨守信恶狠狠的眼神,再转过头来回道:“依老奴看来,难啰。” …… 不管刘季述是出于何种意图做出的回复,但他给出的答案,李晔很难否定。 此番左神策入川,确实很难。 仅从李晔个人的情感上来说,他是真心祝愿杨复恭能兑现他的诺言,半年内平定西川乱局,再携军归来。 杨复恭虽权势过大,与自己隔了一层,但终究还是自己的杨国老,西川十五州握在他的手里,远比被王建吞并了强……强很多…… 而且,李晔此时调杨复恭左神策大军入川,主观是为了清除京内阉贼,客观上,也已为杨复恭创造了收复西川的最好时机。 历史上。 杨氏集团与王建的决战发生在两年后(八九二年),最终杨氏集团惨败。 彼时,杨复恭已被逐出朝堂,成了朝廷的逆臣,而关中的李茂贞、王行瑜、韩建等人则打着天子的旗号,从西北两面围剿山南诸州。王建再从川内杀来。山南东面还有冯行袭。杨氏集团实际处于四面围攻中,如遭群狼扑食,都争着来瓜分他的地盘,焉有不败的道理。 然而此时,杨氏集团是代表朝廷,名正言顺地出兵西川,真正要面对的敌人也只有王建一人。 如今的王建也不是两年后那个独霸西川的王建。 如今西川内还有田令孜、陈敬瑄的势力,王建虽得了西川大部分州县的归附,可也只是名义上的归附,那些新归附的刺史、豪强们实际还处于观望的状态,并未被王建彻底消化。 只要杨复恭能整合三川内所有杨家儿郎,对付如今的王建,应不成问题……吧…… 李晔不知道。 他研读唐史多年,熟知这个时代的一切,可并不代表他能预知已被他改变的历史走向。 他只是希望,杨复恭能击退王建,收复西川…… 届时,帝国的版图上将重新纳入西川十五州,中兴大业初见眉目。 而京城内,他也已顺利剪除宦官势力,真正操持天子的权柄…… 相对说来。 李晔似乎更应当操心他自己。 仅凭张承业的七百飞龙兵,能击溃九仙门外的右神策军五都吗? 第043章 京城械斗 四万左神策大军刚刚离开,京城还未从持续一个月的喧闹中安静下来。 当天下午。 朱雀门外的大街上就发生了大规模械斗。 这条街毗邻皇城,左右链接东西二市,街旁的崇仁、平康等坊历来是显贵聚集地,因而,哪怕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里,朱雀门前的这条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锦衣华缎,聚集着大唐帝国最后的繁华。 可就在这条街上,光天化日,两伙军士手持军中制式器械,互相砍杀不休。 起因是几个右神策军低级校尉喝多了酒,在街上大吵大嚷,自此后,这长安城便是他们右军的天下…… 而朱雀门四周一带历来是左神策军的势力范围,周围少不了左军的军校和武侯,听得这几个右军的杂毛竟敢在他们的地盘上撒野,围上来就是一顿猛揍。 那几个右军校尉挨了揍,也不示弱,立即便出城去摇人。 以前受你们左军的气也就罢了,如今左军主力已尽随杨复恭离京,居然还敢这么嚣张?…… 于是两伙低阶军卒的酒后互殴,最终演化成左、右两军的下层军士大乱斗。 这场械斗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大街上摆出了几十具尸体,双方饿得没有力气了,才约好下次决斗的时机,恨恨作罢…… 开始的时候,喜欢看热闹的长安居民和商贩们还会凑在街旁,或爬在临街的窗户上看戏。 后来见参与斗殴的人越来越多,双方甚至带上了军队里的家伙,甚至用上了弓弩互射,地上开始躺了尸体,街面上血水四流,看热闹的居民和商贩们这才意识到,这可不是场简单的斗殴,才纷纷逃窜。只是看个热闹而已,没必要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 至于临街两旁被拆毁的门板、窗棂……被误毁的各色器具物品……物主们也只能各自认命了。 瞧瞧街上打斗的架势吧,能逃得一条小命就该回屋烧高香了,哪还敢去计较那些身外之物…… 也有些嗅觉灵敏的人,已经在催促家人收拾细软、备好干粮,准备出城避祸去了。 今日的大街械斗处处透着诡异。 双方各动员了好几百人,还有那些军队里才有的兵器,都说明这并非一场普通的械斗,更像是一场大战前的预热。 更诡异的是,既然都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为何始终不见双方的高级将领出来调解?难不成还要继续打下去? 还有京兆府里的不良人呢? 他们平常不是挺活跃的吗,四处缉捕盗贼,为何今天也都消失了,就任由这些军卒在长安城内最繁华的地段互殴了大半天,死伤这么多人? 还有天子禁宫,朝堂百官,他们都去哪了,为何不出来劝阻,就任由两伙军卒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事?…… 自黄巢乱长安以来,接着是朱玫,接着是沙陀人……这些年来,京城居民们可没少受战乱之苦,也用无数亲人的性命换来了珍贵的经验。 经验告诉他们,战争要来了。 …… …… 昭化里本位于长安城中段,可长安城太过庞大,如今的长安城又历经劫掠与战乱,所有商铺和居民几乎都住在城北,所以中段的昭化里实际上已是城南。 再往南,只有大片大片的废墟荒地,除了流民与盗贼外,驻有玉山军与天威军。 如今天威军已离城赴川,只有玉山军。 杨复恭与诸儿郎的宅邸便设在昭化里,南边紧邻的,便是玉山军大营。 今夜。 玉山军大营灯火大张,来往巡逻军士不断,全军备严。 中军大帐内,玉山军使杨守信高坐主位,如今杨复恭不在,他便是京城杨氏的首领。 下方分左右坐着左监门卫将军杨守成、殿中少监杨守业、捧日都将曹城、扈陛都将陈佩四人。 左神策大军已随杨复恭离京,但留下的玉山军、扈陛都、捧日都三都,尽是左军精锐。 “今日战况如何?” 杨守业问。 他是刚得到消息,忙从宫内出来的,因而尚不了解白天发生的事。 他用了“战况”一词,可无人觉得不妥。 杨复恭一走,右军必定要挑起事端,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杨守信道:“正要报与诸位兄弟,今日我军共去了百六十士卒,右军的人比我们只多不少,最后我军死十一人,伤三十余人,右军死三十人,重伤不下五十人。” “好!”杨守业兴奋地捶着桌面,“这一仗打得漂亮!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就右军那副德性,也配来我们比试高下?” “今日之事才只是个开端。” 杨守信回答得不疾不徐,中气十足,颇有话事人的架势。 “不知二位将军有何看法?” 他问的是“将军”,而非“兄弟”,那么便是曹城、陈佩二人了。 曹、陈二人对视一眼后,由曹城来回话:“今日之事,倒不好说……国老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交待?” 杨守信答:“义父临行前嘱咐我等忠心事上,提防屑小。” 忠心事上、提防屑小…… 曹城咀嚼完这句话后,试着道:“依国老的事实,是要我们遇事求稳,若遇左军挑衅,只需提防即可。希望今日冲突后,右军能及时收手,不要再滋事才是……” “曹将军这是何话?”杨守信未答,杨守业已提前嚷开了,“义父今日方走,右军便钻到城里来闹事,就他们那副嘴脸,你还没看明白么?还希望他们会收手?” 曹城有些尴尬地回道:“我也只是猜测国老的意思……当然,若右军继续挑衅,我们肯定要还击,绝不能任由他们欺负。” “对嘛,这句话才受听。”杨守业道,“他们右军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跟我们叫板?就好比,门前养了一条狗,你才一天没拿鞭子抽它,它就忘了自己是吃屎长大的……” 他这比喻也太难听了些,在座几人都不禁皱了下眉头。 杨守信左右一看,问杨守成道:“成弟,就你没说话了,你也说说看,你是怎么认为的?” 第044章 这与宫里有何关系 杨守成没有立即回话。 他前后又想了一阵,才道:“今日之事,照说只是几个右军军汉喝多了酒,不至于闹得这么大……可巧就巧在,他们很快就来了人增援,而且还带了兵器……像是,早有准备。若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可就不得不多防备点。” 杨守信点了点头。 他们在京城的这几兄弟中,杨守成向来不爱说话,可遇事不慌,颇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因而被杨复恭安置在禁内,授予监门卫之重任…… “我同意。” 杨守业立即赞同道,“那帮杂碎绝对是有预谋,就是想趁着义父不在夺我们的权。这意图已很明显了。先前他们把我从飞龙厩调走,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后来听飞龙厩里的弟兄们说,张承业一上任,就拿他们开刀,还把他以前的部属都调了过去,整日不停地操练……为的,不就是向我们发难吗?……” 最后他给出结论:“我认为,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杨守信皱起了眉头,“眼下谈这个,是不是为时尚早,毕竟义父刚走,我们兵力不占优……” “正是我们人数不多,才要先下手为强。”杨守业忙鼓动道,“二哥,你好好想一下,我们人数上吃亏,一旦右军突然发难,我们肯定要吃大亏。而且二哥你在城南,曹、陈两位将军在城外大营内,兵力又是分散的,彼此间没有呼应,若不主动发难,不是等着被人一个个宰割么?” 杨守业虽性情毛躁,但这番话却说得颇有见地。 杨守信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可他又无法做出主动发难的决断,毕竟杨复恭离开时,只嘱咐他稳住京城时局,而非与刘季述等人决一死战…… 他再次征询曹、陈二人,“二位将军怎么看?” 曹城反倒连看了几眼杨守业…… 还是鼓足勇气道:“我认为不妥。如今右军士气正盛,所谓避其锋芒,我们此时应该蛰伏才是,哪有主动发难的道理……再说了,右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也没有摸准,怎可轻举妄动?说不定,他们只是遭压抑这些年,稍稍宣泄下罢了……” 杨守业自是听不得这些灭自家威风的话,几次想要插话,都被杨守信拦下了。 杨守信特意征询曹城和陈佩的意见,既是听听他们有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更主要的,还是想了解他们的态度。 而如今他们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们毕竟不是杨氏的家将,平常是受了杨复恭不少恩惠,也愿意听从杨复恭的调遣,可并不代表他们愿意为杨家卖命,在这个兵势处于下风的节点上去打一场胜算寥寥的仗。 何况杨复恭如今还不在京内,杨守信扪心自问,单凭自己这点威信,很难调得动他们…… 杨守信心下彷徨,又问向杨守成:“成弟,宫里是什么情况?” 杨守成一愣:“这与宫里有何关系?” 曹、陈二人也是一愣:“不是在说右军的事么,怎么又提到了圣上?” 杨守业再也按捺不住,急得又捶起了桌子:“这,这你们都没看出来?那张承业是如何去的飞龙厩,又哪来的胆子在飞龙厩里大肆练兵?这摆明了就是圣上和右军一起……” “够了!义父刚离京,可我还坐在这里,还轮不到你杨守业来说三道四。” 杨守信拿出他的威风来,厉声喝止。 其实杨守业说得没错,杨守信心里也隐隐有这种猜想…… 可是,这话是能当众说出来的么? 曹城和陈佩是禁军将领,而非他们杨家的家将,他们已经不乐意与自己一道对抗右军,若再让他们知道天子也参与了进来…… 哪怕是仅仅这种猜想,也绝不能让他们生起。 否则,他们会以为,对抗右军便是与天子为敌,那他们是绝不会再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了…… 杨守业未能理会到杨守信的这番用心,只是迫于杨氏内部的长幼之别,闭了嘴,可心里却并不乐意,脸上也写满了不服。 杨守信没空去理会他,先得消除曹、陈二人的顾虑。 杨守信特意解释道:“刘季述为人狡诈,我方才如此一问,是在担心,他们右军奈何不得我们,便会打禁内的主意,想通过圣上来对付我们。” “原来如此……”曹、陈二人长出一口气,“刘贼可恶,绝不能让他得逞。” “对。” 杨守信附和一声,再转向杨守成吩咐道, “成弟,宫外之事无需你操心,右军虽人数众多,可我和曹、陈二位将军也不怕它。可宫里的事……” 杨守成起身回道:“二哥放心,宫里绝不会出任何意外。” 杨守信点了点头:“有成弟这句话,二哥就放心了。一定要保护好圣上,绝不能让刘季述那帮人得逞。” “二哥……” 杨守业急欲再言。 被杨守信摆手制止了。 他知道杨守业想说什么。 可他主意已定。就眼下这个形势,再加上曹、陈二人的态度,还轮不到他们主动去向右军发难。 …… …… 永宁里。 同样是灯火成片,人影憧憧。 刘府大堂。 除刘季述、西门重遂、王仲先、王彦范、张承业等禁内显宦外,永安、永定等右神策军驻京五都的都将、监军全聚于此。 满满一堂人。 此刻正喧闹不已。 五位都将俱是气愤不已(看起来),争相向刘季述“诉苦”(邀功)…… 刘季述耐心听完他们所有人的话,才压了压手,示意安静后道:“今日朱雀门外的事,咱家都已知晓了。诸位都表现得很好,没跟咱们右军丢脸。也请诸位放心,咱家绝不会让你们白受这口气,也不会让你们为难。咱家已叫人备好钱财,凡今日阵亡或伤残的军卒,咱家每人抚恤五万钱……” “五万钱!?” 刚刚安静些的大堂被钱财一激,又喧闹了起来。 五位都将的满脸怒气顷刻转为喜笑颜开,争相喊道:“刘公英明。” 第045章 剪除左军余孽,为圣上分忧 五万钱可不是小数。 按军中惯例,阵亡士卒的抚恤视情况不等,但一般都不会超过两万钱(或绢二十匹),如今刘季述一张口就翻了一倍不止,五位都将当不用为安抚士卒发愁了。 且按惯例,上面发下来的钱,都先得经他们的手…… 钱越多,他们操作的空间也就越大…… 都将们个个喜气洋洋。行伍里的事,从来就不只有打打杀杀。 当然也有一两个精明的都将没有被钱财冲昏头脑。他们会在脑袋里多想一想,所谓重金买死士,刘季述这次如此舍得下本,看来,是要我们替他卖命了…… 果然。 刘季述压了压手,示意安静后接着道:“钱财只是身外物,咱家从不将这些俗物放在眼里。咱家看重的,是情义。只要大家伙愿意跟着咱家,对咱家有情有义,往后这升官发财的机会,还多得是。” “愿誓死追随刘公。” 堂下众人争先喊道。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他们心里大多明镜了,刘季述此刻说出这番话来,必是要与左军分个高下。 既如此,何不主动提出来,也好搏个头功? 有已猜出刘季述心思的都将站了出来,朝着堂上堂下团团一抱拳:“兄弟们,刘公方才说得好,做人就得有情有义。一直以来,刘公待我等亲如兄弟,我等侍奉刘公,如事兄长。兄长有难,我等岂能袖手旁观?往日里杨复恭专横跋扈,是如何欺负刘公的,我等皆瞧在眼里,只是迫于左军军力太盛,才不得不隐忍至今。可如今,杨复恭已尽率左军主力离京,难不成我们还要隐忍,还要看着刘公受委屈?” “他娘的,老子早就受够这窝囊气了!” “今日左军杀我十几个弟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干他大爷,把城里还剩的那几个杨家人全灭了,从此这长安城便是我们右军的天下……” 堂下其余人也纷纷叫嚷起来。 有撸袖子的,有捶地板的,有抽刀出鞘的,大有立刻便要冲杀出去的阵势…… 刘季述很满意他们的表现。 可他心里也清楚,要让他们替自己卖命,单凭钱财和意气是不够的。还得让他们相信,优势在我,他们此番与左军余孽开战,不是去拼命的,而是去攫取功名富贵…… 刘季述再次压了压手,佯做叹道:“大家伙这番心意,咱家心领了。大家伙的难处,咱家也都能体谅。可是,杨复恭虽走,杨守信却在,玉山军也在,他们虽人数不及我们,却都是左军精锐,怕是,不好办呐……” “刘公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人的威风!” 有都将看似愤愤不平道。 可他的愤愤不平也仅限于表面,实则语气绵软。 有的都将甚至没有接话。 都在心里犯嘀咕,玉山军可不是个软柿子,编额二千五百人就有两千多号人,跟他们这种吃空额的部队不同。而且也不是他们这种京城里召来的浪荡子弟,玉山军当年可是打过草寇,又与沙陀铁骑正面交手过,是正儿八经的军中健儿。更别说,身为左神策军的扛把子,玉山军兵马粮饷充足,器械齐备,号令有度…… 除了城内的玉山军外,城外还有扈陛、捧日两都,也不是好欺负的…… “一帮不成事的东西!” 王仲先见此情形,又事先得了刘季述的交待,站出来怒骂道。 今晚刘季述主唱红脸,那他就来唱这个白脸。 再且,他除了是右监门卫将军外,也兼任右神策军统军,常年主事右神策军军府,训斥手下都将并无不妥。 “玉山军总共才多少人,你们加起来又是多少人?没志气的东西!便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们给淹了,有什么可怕的?” “是是,王统领教训的是……” 几位都将口上应付着。 王仲先再向南一指:“你们看见没,那是什么?从天黑开始,玉山军营的火把就一直燃到现在,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不妨告诉你们,早有人来传报,白天的时候,杨守信就把杨守成、杨守业、曹城等人都叫去了过去,他们现在就在那里密商,商量着如何除掉你们……怎么,你们是被人欺负惯了,还是被欺负怕了?现在左军都要杀过来了,还在这里畏手畏脚……真要等到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你们才知道后悔吗?” “是是是……” “王统领说得对,先下手为强,绝不能坐以待毙!” 五位都将好歹涨了些士气。 可单凭这些,还是不够…… 刘季述等众人停歇后,指着左手边的张承业,向五位都将介绍道:“还没为大家伙引荐,这位便是飞龙使张承业。想必大家伙都已听说过,张军使年轻有为,智谋过人……而且还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圣上的人……” 五位都将不愧是禁军体系内的,一下就听出了重点。 “莫非圣上也知晓此事?” “那我们还怕什么啊,为国除贼,为圣上分忧,本是我辈职责,对不对?” “对对!” “剪除左军余孽,为圣上分忧……” 刘季述笑而不答。 他只需稍加点拨,剩下的便交由这些都将们自行去想象。 一旁的张承业面色不改,可心里却已把刘季述这头老狐狸问候了祖宗十八代…… 原来他今晚特意把自己叫来,是如此险恶用心…… 却见刘季述正盯着自己,笑眯眯问道:“张老弟有什么看法?” 张承业回避与天子有关的话题,只道:“刘公与王统领方才说得对,若不趁此时除掉城内左军余孽,我们怕是再也翻不了身。且玉山军与扈陛、捧日两都,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也正给了我们逐一突破的机会……” “嗯嗯,张军使这番话有道理。”有都将响应。 “张老弟不愧是圣上器重的人,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刘季述有意无意地又点明了张承业与天子的关系,再问道, “依张老弟看来,我们当先从何处下手?” 第046章 杀人要诛心 今晚虽是被刘季述别有用心地召来,但张承业也有自己的计划,便是将计就计,极力怂恿刘季述等人向左军发难。 因而刘季述话音刚落,他便当即答道:“玉山军。 “所谓擒贼先擒王,杨复恭走后,杨守信便是京城杨氏的主心骨,只要能将他拿下,击溃玉山军,城外的扈陛、捧日二都便可不战而败。此其一也。 “再者,扈陛、捧日二都的曹城与陈佩,并不是杨氏家将,也没有替他们杨家卖命的必要。若我们先攻城外这两都,杨守信必定倾力救援,不使我们得逞;而我们若先攻城内,曹、陈二人只会坐观成败,必不会领军来救……” “好!好!” 张承业刚讲完,刘季述便立起身来,大声喝彩。 一方面是出于鼓舞士气。 另一方面,也有三分是真心夸赞张承业。别看今晚这院子坐了这么多人,可真正点出成败关键所在的,却只有张承业。 只可惜,此人先已得了天子的恩惠,到底有几分真心来投靠自己,尚未可知…… 另一边都将们都是带兵的,一听便知道张承业说的是行家话,更是盛赞不已。 刘季述趁机再道:“有了张军使这番计谋,何愁大事不成。不瞒众位,咱家也有一个好消息,昨日华原、梨园寨两地回复咱家,他们已经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了……” 华原和梨园寨,是右神策军的两个外镇驻地。 众都将闻此后更是信心满满,斗志昂扬,纷纷扬言宰杀左军。 将这场战前动员会推至高潮。 刘季述此时再让人抱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只大红高冠公鸡,当场宰杀,与众都将喝下血酒,歃血为盟,誓与左军不共戴天。 至于具体的动手时间,暂定于五日后。 一是众将回去后还要动员部卒,激励士气,磨砺刀枪; 二是得估算杨复恭的行程,得等左军主力过了子午关,再难回援京城后,便可拿城内的杨守信等人开刀。 …… 张承业和五都将已离去。 只剩下西门重遂、王仲先和王彦范三人。 刘季述才问道:“宫里什么情况。” 西门重遂、王彦范二人摇了摇头:“杨守成貌似憨厚,实则狡猾得很,将整个寝宫守得严严实实,我们的人进不去。” 刘季述拉下脸来:“如今大事在即,可容不得半点疏忽。” 又见二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他才稍稍和缓了些语气:“你们别怪我把话说重了,此事成败与否,全得看宫里。你们以为,我真会相信那帮不成器的家伙能一举歼灭玉山军?能拖个两三天就不错了……关键得看你们,只要能把圣上抢在手里,让圣上下一道圣旨,城南那帮逆贼,何足道哉!” “刘公说得是……” 王仲先这时请示道:“既然宫里这么重要,干脆我亲自领右监门卫去?” “不行。” 刘季述果断否决了。 “宫里的事还是交与西门兄与王监令去,他们更熟悉宫里的情况。在宫里,不能一味动武,得用巧劲……再且,九仙门那里离不开你,没你镇守在那里,单是那些不成器的家伙,我不放心。” 西门重遂一同劝道:“王都统尽管放心,宫里的事,我们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出来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一半藏一半的。”王彦范一时心急,催促道。 西门重遂看了一眼王彦范,“你来说。” 王彦范又请示了一眼刘季述后道:“圣上住在宣微殿里,左右是大和殿、浴堂殿,前后为温室殿、清思殿,这四殿将宣微殿环抱其中,也是整个寝宫的布局。如今杨守成的人马八成都放到了西边,主要分布在浴堂殿前、紫宸殿后和望仙台下这三个地方,把我们正面的线路都封死了……可他却不知道,其实清思殿后的山上另有一条小路,可绕开正面,直接从背后进入到宣微殿……” “是吗?”王仲先不敢相信地插话道,“王兄莫不是在哄我?我常年待在禁内,怎么不知道后山上还有条小路?” 刘季述笑着拍了拍王仲先:“所以我才说宫里的有些情况,你这个大统领是不知晓的。王老弟,你再仔细给王统领说说,免得他不放心。” “是。”王彦范道,“也不怪王统领粗心,我们之前也没发现那条小路,毕竟太液池与天子寝宫之间,山势连绵,又一直为禁内龙脉所在,乃禁山,任何人不得出入。说来也是巧合,前段时间宫里不是闹事麻,有些小太监不知道怎么的,变得不安分了,私下里拉帮结派,我们就抓了几个杀鸡儆猴,之后要找地方埋尸骨,便有人提议埋到禁山下面去,神不知鬼不觉。巧就巧在,竟发现那里有条小路,当时我也是好奇,便派人去摸了那条路,结果竟能翻越整座禁山,一直回到太液池边……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啊。” “王兄,这次你可算是立了大功了,哈哈哈。” 王仲先喜不胜收,把着王彦范瘦小的身躯使劲摇晃。 西门重遂再附和道:“刘公和王统领大可放心,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只需在正面做出佯攻的模样,吸引杨守成那小贼的注意,然后再从禁山翻进寝宫里去……圣上,咳咳,可就脱离左军的魔爪了。” “好计策。好好。” 王仲先喜得连声称赞。 外有他领着右军主力围攻杨守信,内有天子在手,这一仗,他们胜券在握,可说是万无一失。如果说还有什么不稳当的地方…… 王仲先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向刘季述:“刘公如何看待张承业?” 刘季述习惯性地摸向无须的颌下,淡淡道:“他若是个识抬举的,就不劳我们费心了;若是不识抬举,收拾完杨家那帮兔崽子后,便第一个拿他试刀……” “而且,”刘季述忽然嘿嘿笑起来,让人听着不寒而栗,“我会让圣上亲自下诏,赐他三尺白绫……” 杀人要诛心。张承业既想做忠臣,那我便“成全”他,让天子来杀他,看他到时候还忠心不忠心…… “好计谋。” 王彦范忙拍马屁道。 回想起那日宣微殿前天子高高在上的情形,他就浑身不舒服,憋屈…… 总有一日,得换成他高站在殿阶上,让天子匍匐在他脚下,听他训斥…… 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痛快不已。 第047章 圣上圣明,做臣子的就有福了 蓝田北。 从一马平川的长安东南而向,过灞桥,地势渐峥嵘,再向前行是华胥,华胥过后便是蓝田县了。 再出蓝田县,便是茫茫的秦岭山区。山内有一条要道,时称武关道,可直通南阳盆地。蓝田扼守这条入关要道的西端。 当年黄巢败逃后,便是走的蓝田,然后过武关道出了关中。 孙惟晟的扈驾都营寨便拔起于蓝田北部的高地上,俯视蓝田县,背后沟通华州。 孙惟晟严于治军。他要求营内每日卯时响鼓,鼓响三通,每通一百零八声,凡鼓槌落定而未至校场者,或至而衣冠不整者,轻则罚做苦役三日,重则当众鞭笞。整饬营内纪律,凡出入营寨,必持号旗、对口令,望楼、烽台、门辕、库房各处值卫不得片刻擅离,营外每隔两个时辰派出一支游骑巡逻,定时交接。另一面,他又爱护部卒,赏罚无私,大述同乡之谊,部队虽更名扈驾都,却从不见“护驾”旗号,营辕门旗上书的仍是“盐州”二字…… 七月十二日,营内的正常生活被打破了。 所有将士齐聚校场,聆听长官训话、分发赏赐,随后是掌书记宣读军规,再随后,各部士卒有序离场,各回营房收拾行装。 底层军卒们不知道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在何处,是换一个地方驻营,还是直接奔赴沙场?长官没说,将校不敢擅言,他们更不敢擅问,“孙阎王”可不是白讲的…… 中军帐内。 孙惟晟正在亲兵的帮助下,费力地套上铁甲、串好皮扣,他已经有几年未披铁甲了。 再是铁打的汉子,也不得不服老。 加之近来身体不好,每做一下动作,嗓子里便要咳出两声。 孙惟晟不想咳出声来。 军营如同森林,将军必须得是最强壮的那头猛兽,方可号令众部从、震慑群小,若一旦他失去了往日的强壮,恐怕…… 可越是努力压制,孙惟晟就越止不住咳嗽,咳得越来越大声,整个脖子都胀红了。 孙德昭进来时,正听到一连串的咳嗽声,忙上前劝道:“阿耶,你这又是何苦呢?” 孙惟晟摇了摇头,一边调试着身上的铁甲,几年未穿,这些老伙计们越来越重了,一边道:“昨日你也看见了,左神策军已尽数离开京城朝南去了,现在,轮到我们出发了。” “孩儿的意思是,”孙德昭知道父亲忌讳谈他的身体,斟酌一番后劝道,“此事可交由孩儿代劳,父亲何必亲自前往?” “为父当然知道你的本事,只是,你那日面见圣上,得来的口谕是什么?” “命我们父子二人即日起兵……” 孙德昭这才明白过来,哑然失笑,父亲也太固执了些。 “圣上不知道我们这边的具体情况,才随口这么一说,其实,由孩儿单独领兵前去,也是一样的效果……” 孙惟晟却脸色一变,严肃地训道:“圣上金口玉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圣谕,是旨令,做臣子的当不折不扣地执行,岂可视作儿戏?” 孙德昭再次哑然。 父亲难道就不明白如今天下的形势么? 天子就是供在庙里的一尊泥菩萨,最多没事时去孝敬点香火,谁还真把他当做神灵? 偏偏自己的父亲还这般老实,恪守着那些过时的东西,这样下去,迟早是会吃大亏的…… 孙惟晟瞄了儿子一眼:“小兔崽子!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心里藏着什么话,说出来!” 孙德昭看了圈帐内,几个亲兵都是盐州的老人,跟了父亲十几年,绝对忠心可靠。 才小心翼翼道:“孩儿认为,我们身为人臣,世受李唐家的恩惠,自当尽忠尽孝,可如今这个形势,却是逼着人不得不多为自己考虑些……总得先把自个保住,才能效忠圣上……阿耶以为如何?” “还算是没白吃这么多年粮。” 孙惟晟已穿戴好甲胄,再活动下浑身的关节,感受甲胄在身的力量。 “我且问你,圣上既要召用我们,却为何又将我们派往东渭桥?” 这个问题并不复杂,孙德昭当即答道:“因为圣上并不完全信任我们,不敢贸然调我们入京。” 不想孙惟晟却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黄毛小儿都能看得出来,算不得什么见解?” 孙德昭心里一凛。 身为人子,总是渴望能得到父亲的肯定。 他又聚精会神思考了许久…… 可依旧得不到答案,只有躬身请教:“孩儿愚钝,请父亲教诲。” “不会让你白受训的。你听好了,圣上既要借助我们的力量,却又不把我们直接调入京城,说明圣上行事谨慎,并非莽撞之人。既如此,圣上又为何要突然向右神策军下手?” 孙德昭闻言一惊。 他确实未曾仔细思虑这一点…… 好在他并不糊涂,随即恍然大悟。 “阿耶高见。” 天子既是行事稳妥之人,便不可能行贸然之举。 也即是说,天子已在京内布局妥当,有充足的把握除掉右军,那么他们为天子效命,看似凶险,实则是攫取功名的大好机会…… 孺子可教,孙惟晟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爱子:“想清楚了就好,去替我牵来坐骑,出发的时辰到了。还有孙十将那边你也催一下,叫他赶紧赴京,莫要误了圣上的时辰……” “孩儿遵命。” 孙德昭喜滋滋地去了。 难怪父亲要抱病亲往,姜还是老的辣啊。 只可惜天子并不信任他们,没安排他们入京除贼,不然,若能亲手砍下刘季述或西门重遂一人中的脑袋,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劳…… 孙惟晟已跨上了战马,回首他的三千子弟兵,虽然装备简陋了些,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穿上皮甲,能套铁甲的,几乎只有手下几个十将了,更远及不上京内那些真正的禁军……可他们个个生得壮实,精气饱满,亦不失为骁勇之师,尤其是两块仿佛家乡印记般的红仆仆的脸蛋,瞧着就令人欢喜…… 养兵千日,终于到了一试刀锋的时候了。 孙惟晟胸中顿时豪气万丈。 随后他又望向了京城方向,有感而发:“圣上圣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有福了。” 孙德昭紧随父亲身后,听见了这句话,也随着一起望向京城。 他能体会父亲此时的心情。 他们不是朱全忠、李克用那般的当世大枭雄,没有那么多人马和地盘,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们图的,无非是得遇明主,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安身立命…… 最多再图点荣华富贵,荫庇子孙…… 既然如此,那个明主若能是当今天子,便再好不过了。 既有搏功名,亦可保名声。 第048章 不破不立 外面的风云突变,禁内却越发平和。 甚至,天子李晔看起来比往日更悠闲,更不务正业。 他早有预见的停了延英对,外事一概不闻,专待在后宫内,和何氏等人专研种植技术。 宣微殿与后山的清思殿之间,原是宫内御花园,如今花草廊芜全毁,是大片的弃地。 其实再种些花花草草也不难,御花园内的建筑虽被毁了,但原来的引水渠和水池仍在,灌溉便利……只是这些落在后宫当家人何氏的眼里,反倒成了种植蔬果的好条件。 李晔据此猜测,何氏小时候应出身农家…… 除了种些韭菜、葱、生姜、大蒜等调味的佐味菜外,园子里大片的种着豆子。 黄落豆,御豆,高丽豆,燕豆,胡豆…… 正七月的时候,御豆已经过季了,高丽豆却正可采摘,黄落豆需要打桩牵架,燕豆却刚刚下苗…… 妃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裙裳,在这片黄绿相间的豆园里忙碌。 李晔看得眼热,便也把裤脚一挽,提了把花锄,一块钻了进去。 除种豆子、摘豆子外,听她们聊豆子也是一种乐趣。 尤其是原籍蜀地的何氏,语速稍一加快,便加上了方音。 “哈(黑)的是高丽豆(de,去声),陆(绿)的才是御豆子,你莫夹(摘的意思)错了,夹回去懒得打择(收拾的意思),淘神(麻烦的意思)……” 到了她们磨豆子的时候,李晔更得过去凑热闹。 昭仪李渐荣(李是赐姓,唐代同姓不可通婚)自恃力大,专职转磨盘,何氏加豆子,成美人扶着桶接豆水……李晔便主动抢过往磨眼里兑水的活计。好歹可以赖在她们旁边,要不然会被赶走…… 但听她们聊天,左一个磨豆子,右一个磨豆子。 李晔被磨得心痒痒,干脆往何氏耳边一凑:“让她们在外面先磨着,咱俩进屋里去磨会豆子……” “屋里又没有石磨,如何磨得了豆子?”何氏怪道。 旁边的李渐荣却是已咯咯笑了起来,她素来胆子大,也不怕羞,提醒何氏道:“好妹妹(李渐荣25岁,何氏21岁),官家在说浑话哩。” “你……丢死人了……” 何氏又羞又急,捂着脸便往一旁的柴房里钻。 虽然她仍没明白磨豆子这样高雅的事,如何就成浑话了?但李晔在龙床上的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一边动手还要一边动嘴,准是浑话…… 可等她刚踏入房门,忽然又反应过来,若自己进了柴房,不真成了听李晔的话,跟李晔进屋里磨豆子了么? 而且还是主动进来的…… 忙又退了出来。 手里多了根顺手拾起来的细棍…… …… 白日里的悠闲生活,自然是李晔装出来的。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自然算不得高明,甚至有刻意做作的嫌疑。 但却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 京城动荡,左右军当街互殴,两边摩拳擦掌,内乱一触即发,禁内也是暗潮涌动…… 李晔如何不知? 他也知道城内百姓必然是翘首以盼他们的圣明天子出来制止内乱。 宰臣们几乎住在延英门外,每日都在奏请开延英殿。 满朝官员纷纷上牓子,枢密院那三间屋子眼看就要堆满了,甚至有朝官开始长跪延英门外,跪请面圣…… 李晔全不理会。 他还召回了常住延英殿旁的黄万年,将自己和外界隔离起来。 因为眼下的局势,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他非但不会调解,反倒希望左、右军双方能闹得越大越好,能真的两败俱伤。而他藏在深宫里,一概不予过问,让整个京城成了无主之地,自然便能助长这种动乱的趋势。 不破不立。 凤凰能于大火中涅盘重生,一个政体更是如此,若它已经烂了,便让它烂得再彻底些,而后方有重建的可能…… 至于孙惟晟和孙揆那边的动向,是否按照了他的旨意照办……此刻箭已离弦,也已不再他的掌控之中了…… 当然,李晔也并非什么也没做。 他召回了常住延英殿、替自己接洽外事的黄万年,让其回到寝宫内,和黄海一道组织宫内太监宫女,加强戒备。 少郎团内最终挑出来的左车儿等三十人也组织了起来,李晔将他们从少郎团抽调出来,安置在浴堂殿后,紧邻着寝宫。 李晔能做出这样的安排,也亏了杨守成不似王仲先,除了偶尔巡视四处禁卫,督促他们恪守职位外,杨守成从不干涉寝宫内天子的行径。 当初,李晔打破禁内轮值宿卫,选中杨守成为天子寝宫的常值守将,除了杨复恭比刘季述好蒙骗这个主要因素外,也跟杨守成个人有关。 李晔并不了解杨守成。后者虽是左监门卫将军,却不似王仲先那般强势,极少涉足禁内,因而李晔对他所知甚少。 但李晔知道一点。 杨守成不是宦官出身,而是武将出身。 武将与宦官,对李晔而言,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太大了。 宦官常侍禁内,经常与天子见面。在外人眼里,天子可能是神圣的、不可忤视的,可宦官却看得清清楚楚,天子与普通人并无两样,生病了得吃药,有急事了也得出恭,一刀砍下去照样是个死…… 而武将就不同了,对他们而言,天子是个陌生的物种,他们轻易间不敢妄动。等他们看清天子的真实面目,或让他们敬畏,或让他们轻视,期间有一个相当长的“看”的时间…… 这就好比你眼中的女神,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圣洁无比,眼里荡漾着秋波,随便撩个头发都是风情万种。可等你舔得欲仙欲死,真的和她住进同一间屋里后,你会发现她居然也要上厕所,而且从里面散出来的臭味可能比你自己的还臭……真的很臭…… 更何况李晔还是个没有实权的傀儡天子。 更何况晚唐宦官历来就有管教天子、废立天子的传统,这种传统代代相传,深入每个大唐宦官的骨子里…… 事实证明,李晔的判断是正确的。 第049章 出宫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 李晔召集起左车儿等人后,便先试探杨守成。 他令人去给杨守成传话,自己召了三十个少郎,想将他们编练起来,可缺少兵器。 天子竟然要私募侍卫,还是佩戴兵器的侍卫!如此危险的信号…… 换作王仲先的话,李晔压根就不敢有这种奢望。 可杨守成却亲自领人将兵器运来,装了整十车,全是左监门卫里最好的刀剑枪戟,远不止三十人的配额,供李晔挑选。 大概在他看来,天子能朝他伸手要东西,便是对他莫大的恩宠…… 李晔确信了杨守成不会干涉他的任何行为。 同时,既得了兵器,便不能浪费。 秉着苍蝇蚊子也是肉外加瞎猫抓耗子的原则,李晔着手训练从少郎团挑选出来的这三十人。 但说实话,他不过是戴了顶天子的头冠,再加上穿越前看过的兵家文献,理论知识勉强算有一些,可哪里会训练军士? 这三十精挑细选的少郎长得倒是高高大大,可全无行伍基础,刀枪都握不稳,也不是军士…… 得,真就瞎猫找死耗子了。 李晔按兵书所载,先将这三十人拆分成三个什,分别以左车儿、丁丑、乙未(都是宫内底层艺人,没有正式姓名,被胡乱冠以干支记名,就好比后世的编号1、2、3……)三人为什长,左车儿又为队正,确立了基本编制。 练兵先练阵。 这三十人又无武艺傍身,就更得借助阵法了。 可只有三十人,能练什么阵…… 李晔只得委屈一下戚武毅,套用了后者的鸳鸯阵。 以什为单位。什长持刀盾立于最前方,号令全什,其后二人为盾牌手、持长盾,再其后二人持钩镰枪、配弩弓,再其后三人为长枪手、配弩弓,最后两人为刀盾手。 这是最基础的阵型。 临敌时又另有三种变化。 如遇骑兵冲锋,钩镰枪提前,刀盾手紧随,长枪手退后以弩弓压阵,此变化一;如遇步兵对垒,钩镰枪退至阵末,换弩弓射杀,此变化二;如是短兵交接,十人背靠为圆形,长枪手搭配盾牌手、与刀盾手与敌搏杀,钩镰枪退阵内,辅以弩弓见机杀敌,此变化三。 李晔每日只有半个时辰与这三十人见面,便主要练他们的阵法。 其余剩下的时间便交由三名什长负责,左车儿负全责,或熟练阵型,或熟练各自的兵器。 他们本就是头脑机灵之人,又年轻力壮,学起来很快。 以往只是缺了血气,如今也个个斗志昂扬,丝毫没了往日那种娇柔。 单就训练几日后的感官,李晔觉得可以一用。 虽然他也不知道能用到什么地方去…… 而且他也不确信自己的感官是否正确,行军打仗的事,哪是看过几本书就懂得的? 管他的,本就是瞎猫练死耗子,别当真…… …… 十四日晚。 李晔决定出一趟宫。 如今京城内已是山雨欲来,左右军双方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几起小规模械斗,剑拔弩张之势,让人毫不怀疑大战一触即发。 宫内也已紧张到了极点。 往日里李晔还需要寻点借口,用来推掉朝臣们的进谏,如今宫内已全面戒严,再没有外面的人能踏进半步。 杨守成甚至在蓬莱殿与紫宸殿间搭起了一座军营,彻底封死从西面进入天子寝宫的路径,在寝宫四周也加派了大量禁卫十二时辰不间断巡逻…… 在这种情况下出宫,无疑是一个十分大胆且冒险的决定。 可明天就是十五了,据张承业递来的消息,右军已集结完毕,定于明日围攻玉山军营。张承业也定于明日寻机刺杀贼首刘季述、王仲先。 李晔可以说服自己不去过问孙惟晟和孙揆那边的进展,但张承业这边,他实在放心不下。 哪怕只是去看一眼,听一听详细的计划,方能心安。 恰好,黄海昨日无意间提及,王小顺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四处寻找,无意间发现后山上有条小路,好像可以通到外面去…… 听者有意,李晔当即让黄海再去摸一下这条路。 黄海今天来禀报,那条路果真能穿越后山,直通太液池东南畔。黄海又说,他们昨夜去、昨夜回,一路上没被任何人发现…… 夜里。 李晔换了身寻常太监的半臂、短裤,另戴了个宽檐笠冒,只带上黄海、黄万年等五名最亲信之人,朝后山走去。 一路上还算顺利。 毕竟这是条隐藏在禁山丛林中的无人知晓的路径,除上下山时远远望见几个巡逻的火把外,全然没人。 就是山路难行,又是条自然形成的无人行走的荒路,尽管黄万年等人一直在前方卖力开路,可李晔仍不时感受到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的疼痛,应该是被树枝或藤蔓划伤了。他忍住了没吭声。 用了近两个时辰才走出后山。 来到太液池旁,才发现今晚是个月亮天,月色铺洒。 方才在山里时,树木遮天蔽日,竟是一点亮光也照不进来。 “哎呀!大家,您流血了……” 黄海突然惊叫起来,同时又开始抹眼睛…… 李晔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双臂、双腿,密密麻麻划满了血痕。 难怪一直在疼…… 可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小伤小痛的时候,“就知道哭?闭嘴!”他呵斥了黄海了一句,登高眺望了一下四处的形势,便朝玄武门赶去。 从太液池到玄武门,属于禁宫北,向来人烟稀少,可李晔仍不敢大意,只留了黄海在身边,将另外四人向四个方向散开,小心翼翼地向北摸去。 远远可见玄武门了。 与禁宫南面灯火大张、左右监门卫紧张对峙相比,玄武门上下就只有三四处光亮,似乎并没有参与到即将到来的宫变之中,只老老实实守护好禁宫北门。 可透过玄武门再往北面去,飞龙兵的驻地,隐约可见火光一片…… 李晔也看见了玄武门下立着几人,正焦急地来回张望。 李晔停住了,并矮下身子,耐心等待。 只黄万年一人前去碰头。 第050章 张承业的计划 “圣上……” 黄万年回来了。 原立于门下中的一人也跟了过来,一起谨慎地喊道。 李晔认出是张承业,靠了过去。 “圣上!”张承业躬身拜见后急道,“如今风云诡谲,人心思变,圣上乃金枝玉叶之躯,实不敢犯险的……” 李晔扶起了他,“我已出宫,张卿不必再行大礼……到了紧要时,可直接呼我李七……” “……” “诺!” 张承业明白时间紧张,没再推诿,当先带路,引着李晔出玄武门。 出玄武门后,张承业安排有车马。 李晔选择骑马,让黄海等不会骑马的三人乘车。 又骑了半个时辰,方来到飞龙厩营地。 与禁内相比,这里仿佛又另是一个世界。 有坚固的营垒,壁垒上十步一火把,着“飞龙”二字三角形军旗隐约可见,持枪卫士来回巡视,问答号令的声音铿锵有力…… 空气里满满是马粪与马膻味,这味道让李晔觉得心里踏实。 他停在营辕外,多张望了几眼…… 张承业在一旁静候,没有催促。 “进去吧。” 李晔看够了,才让张承业带路,进了营垒。 辕门内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小营房,张承业抢先推开房门,随后退立一旁,让李晔先进。 里面坐着七八个将官。 李晔进门时,听见他们在里面议论。 “军使大半夜把我们叫来,到底有什么紧要事?” “可不是吗?我们都在这等了好几个时辰,反倒他一直不露面,莫不是在哄我们……” “军使从来说一不二,什么时候哄过我等?” “依我看,哥几个还是少说几句,老老实实候着吧,军使平日里虽严厉了些,但待我等不薄……大不了今晚就在这草棚里过夜,咱哥几个走南闯北的,什么地方没睡过?” “胡三爷说得对,还是老老实实候着吧……” 正讨论着,就看见李晔见来了。 长身玉立,皮肤白嫩,显然不是他们这种军中糙汉;一身贵气非凡,举止大度,让人相形见惭;偏偏又穿着底层杂役的粗布短衣,看起来十分滑稽。 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腿上的累累划伤,因他过于娇贵的皮肤而显得十分明显…… 总之,不伦不类。 营内众将一下都止声了。 仿佛随着此人一道进来的,还有股强大的气场,压得他们不得不噤声…… 随后他们就看见了张承业。 众将忙起身恭立,以军中礼参拜:“军使!” 张承业没有理会他们。 而是快步小跑至众将身前,随后面朝李晔单膝跪地,朗声道:“飞龙使张承业,拜见圣上。” 圣上!? 众将一时都惊呆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是当今天子! 若非是张承业亲口说出这句话,他们决计不敢相信…… 张承业回头瞟了眼还呆在原地的将官们,催促道:“圣上驾临,尔等为何不参拜?” “拜,拜,拜见圣上……” 将官们这才反应过来,忙学着张承业的样子跪了一地。 有的没见着,直接双膝跪地……他一军中糙汉,哪知道该如何参拜天子…… “众卿平身。” 李晔先寻了主位坐下,再抬手道。 又见众人都局促不安,笑了笑道:“朕今晚随兴而至,实是叨扰了,诸位不用拘束,都坐下说话吧。” “是,是……” 众将官都是第一次见天子,又是在这种突然的场合下,都只觉得自己白长了张嘴,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手脚此时也嫌多余了,压根不知道该放至何处…… “圣上让你们坐下,你们就坐下!” 张承业已落了座,回过头来呵斥这群不争气的部属。 “对对对,坐,坐……” 将官们这才靠了个边角坐下了。 坐下时还互相谦让,“胡三哥,你请。”“老魏,你年纪大,你先坐……” 张承业瞧了后心里止不住发笑。 这群糙汉们,今日得见天颜,竟也知道要装出斯文人的模样…… 张承业心知今晚天子贸然出宫的原因,也知道时间有限,取出他带在身上的长安城防图铺在屋中的方桌上,向天子请示后道:“明日之事,尽在这张舆图上。” 李晔点了一下头,以示知晓。 张承业再召来众将围在地图前,一一吩咐道:“按计划,我们明日辰时拔营,先去九仙门外与右军五都回合,再沿外城绕行,至开远门附近兵分两路,一路入城,走城内向南扫荡,一路继续沿外城绕行至永安渠,随后从南边入城,向北进军,两路夹击玉山军营。刘季述虽没有明说,但以他的狡猾,必定会将我们安置去南路,一来是不信任我们,二来,昭化里战事一开,左军扈陛、捧日两都必会从城外来支援,南路首当其冲……” “刘贼可恶!明日誓要擒杀此獠!” 有将官适时喊了一句。 毕竟天子在侧,该表忠心的时候可不能含糊…… 张承业指着地图接着道:“给弟兄们都备好一条白布,只等扈陛、捧日两部援军至,右军阵型变动时,我们便以白布缠头,回头杀向右军,直捣右军中军所在,取刘季述、王仲先二贼的项上人头,大事可定。” “杀向右军!” “取刘、王二贼人头!” 众将齐齐喊了三遍。 随后张承业再请示李晔:“请圣上定夺。” 李晔从座位上立了起来。 张承业虽出于礼节让李晔来最终裁决,但其实大计已定,任务已派下众将官,岂有临时更改的道理? 李晔今晚前来,也不是来更改张承业的计策的。 他一直都绝对信任张承业。 包括刚从听到的这个计划。 李晔虽无实战经验,但他熟读史书,自然知晓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越是简单的计划,越能得以实施。 张承业的计划就很简单。 虽然他们之前谋划了那么多,铺垫了那么多,但最后一击的计划,一定要简单,越简单才越有效,保证不出乱子。 ———— 感谢书友的再次打赏,老板大气。特多更一章。 每周二要近十点才能回家,还要吃饭、洗漱,其实只有精力更一章,但架不住老板大气啊,再次感谢。 第051章 日暗则君危 李晔吩咐张承业取酒来。 张承业看了眼李晔手脚上的血痕后,没忍住劝道:“圣上……可方便饮酒?” 李晔瞟了眼手臂上的伤,笑笑道:“些许皮外伤,不值一哂。”又转向众将后认真道:“更不能与众卿出生入死、为国杀贼相比。” 张承业忙领着将官们跪拜:“臣等卑贱之躯,如何比得了圣上九五之尊,只求浴血沙场、马革裹尸,不负圣上厚望。” 酒送了进来。 李晔不顾张承业等人的劝阻,亲自为九人一一斟满,再邀众人一同举碗。 “明日众卿将要上阵杀贼,朕恨不能与众卿一道而往,实为憾事,唯有以此杯中物,为众卿壮行。且等众卿杀贼归来,朕当在紫宸大殿之上,再为众卿一一表功。” “臣等恭领圣谕,誓死杀贼,死不旋踵。” 张承业等人举酒发誓,个个声音洪亮,待李晔先饮后,再仰头一口闷下。 李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已做了他能做的了,希望这些健儿们不要负他,不要负大唐…… “圣上犯险出宫,亲为送行,儿辈们必感念圣恩浩荡,誓死杀敌,明日之事当无忧矣。” 张承业送李晔出营,一边道。 既是归功于天子,也是让天子安心。 接着他详细上报了他的计划。 其实,明日趁左右军对垒时再突然反水并不是张承业最初的方案。 早在昨日,他便令人潜至昭化里附近,故意散播右军明日的进攻计划。 他原以为,如今京城内左右军对峙,双方一触即发,杨守信收到了右军将主动发难的消息,必定会抢先下手。右军仓促调兵迎敌,只会漏洞百出。 彼时,他再率飞龙兵直扑右军大营,必定能斩获刘季述、王仲先二人人头。 却不料杨守信并未如他所料的那般抢先下手。 张承业猜测,或是杨守信并未采信他散播出去的计划,或是杨守信为人过于保守,即便获知了右军的情报,也不愿主动出击…… 退而求其次,便有了现在的方案。先混在右军里面,等右军临敌变阵时,或有其他可趁之机,再反戈一击…… 大计已定,再去评价这个方案已无任何意义。 李晔只是嘱托张承业,右军组织松散,只要能斩下刘季述或王仲先的人头,其余人必定一哄而散…… 张承业恭领圣谕。 随后他也提醒李晔,刘季述素来狡猾,不可能只依仗禁外兵事,极可能会在禁内有所举动,万望天子多多提防,保重龙体。 张承业甚至建议,李晔现在便可一直待在飞龙厩内,等大事定后,再返回禁内去。 张承业提出这个建议,是他做为臣子担忧君主的一片孝心。 但李晔却不可能接受这个建议。 他谋划铲除阉党已两月有余,如今好不容易到了决战时刻,怎可因为一时胆怯便前功尽弃? 包括张承业虽口头上劝李晔出宫避祸,实则内心深处,也是希望天子能坚守禁宫的。 毕竟他们做臣子的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虽不敢擅议身后的天子,但也希望他们为之卖命的天子是位圣明勇敢的天子。如此,哪怕他们真的马革裹尸还,也不会有丝毫遗憾。 张承业一直弯着腰,躬送天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待他直起身来后,便大步迈回,心中实无任何缺憾。 …… …… 翌日。 大顺元年,七月十五日。 对京城群僚与百姓而言,今天绝不会是个寻常的日子。 今日的天气似乎也预示着这一天。 接连多日的当空烈日不见了,代之以厚厚的云层,将太阳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可不是好兆头。 在人们的观念里,“日”,代表着君王…… 刘崇望一早便洗漱完毕,换上朝服,准备再次入宫请求面圣。 已经有小半个月了,连他们这些宰臣也未能在禁内见到天子,这让他的心里极度不安。 自新天子登基两年以来,也从未有过这种现象。 他努力摈除掉那些不安的念头,每日准时进宫,一次又一次的请求面圣……尽管他很清楚,他的这些请求无法实现。 最初来拒绝的他的是黄万年,他知道这是天子跟前的亲信宦官,所以即便不能得见天子,他心里尚且安慰; 后来黄万年突然不见了,来接见他的换做了禁军将领,他便再也无法安心了; 到现在,所有宫门已被士卒封锁,他甚至已无法入宫…… 可除了一遍又一遍的请求面圣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在旁人的眼中,他是大唐宰臣,可实际上,他与受困于禁内的天子一样,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刚一出门,刘崇望便抬头看见了今日的天色。 刘崇望只觉得一阵恍惚,险些站立不稳。 日者阳精,君之象也,日暗则君危…… 这些话一股脑涌入他的脑海中。 回想新天子登基两年以来,勤理政事,善待臣下,励精图治,尤其近来展现出的种种远见之举,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总算看见了些曙光…… 不成想如今…… 如今…… 老天爷,于我大唐何薄! 刘崇望锥心大痛……好不容易才提振精神,他将束带再紧了紧,又摸了下腰刀,埋头便朝外大步走去。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天子! 可他才行至坊门处就被拦了下来。 坊内的武侯好意提醒他:“街上不太平,刘相公还是待在府内避避吧。” 刘崇望愤然回道:“我乃朝廷宰臣,如今局势动荡,正是我等舍身报国之时,怎可以身避祸?” 说完,也不顾武侯的劝阻,身后奴仆的哀求,毅然出了坊里。 可最终他还是被拦了下来。 大街上,坊门外,早已布满了戒严的军士,不允许闲杂人等上街。 刘崇望怒了。我乃朝廷宰臣、吏部尚书,何时成闲杂人等了? 军爷们哪理会得你什么狗屁宰臣,他们早耳濡目染明白了,如今这个世道,得是他们这些手里有刀枪的武夫说了算,见劝阻不成,便要用上手里长枪。 好在附近驻守的军校闻讯赶了过来,他不想多惹事端,将刘崇望一行只驱赶回坊里了事。 可怜刘崇望,堂堂宰臣,竟被几个军卒像拖牲口一样拖了回去。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道? 刘崇望来不及哀怨,他返身又去找同住平康坊内的杜让能。 第052章 死国可乎 杜府大门紧闭。 刘崇望抬手便砸。 府门只稍稍开了条缝,开门的管事手里还提了根棍。 “是我,刘崇望。” “原来是刘相公啊,可吓死小的了……” 刘崇望没同他废话,直接冲进府里,找到杜让能就直接质问道:“满城动荡,圣上安危不明,杜国公却安然待在府里?” 杜让能苦笑回道:“不待在府里,又能如何?你我虽名为宰臣,国之砥柱,可被人堵在家门口,却是连门都出不了。” 原来杜让能起得更早,已先被坊门外的军士给驱赶了一回。 “那我们便束手无策,置圣上安危于不顾?” 刘崇望急得直打转。 他停下身来时,猛地一挥拳:“杜国公,你们京兆杜氏世代望族,族中亲戚子弟众多,你把他们都召集起来,我们一起冲进宫里……” 杜让能无奈道:“杜家是望族不错,可如今除了这个门楣,哪还剩下多少子弟?国事败落至此,杜家如何能幸免?” 刘崇望一挥手:“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多少算多少,我府里还有几十个老仆,我去把他们统统带上……还有这坊里的官吏,我挨家挨户地敲……咱们一起冲到宫里去,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见到圣上……” 杜让能不想打击刘崇望的热情,可现实逼得他不得不多问一句:“就凭我们这些人,身上没甲,手里没刀枪,便是不顾性命冲到了宫门下,又能如何?” 刘崇望慨然回道:“人生一世,唯死而已。死国可乎?” 望着尚不足五十岁的刘崇望,一身视死如归的慷慨气,杜让能也被感召了。 是啊,人生一世,唯死而已。 再看如今这个满目疮痍的世道,营营苟且又有何益? 死国,当可。 杜让能也把花白的胡须一揽:“好。老夫今日便同张相公一道赴死。” …… …… 玄武门北,飞龙厩内。 张承业一早便整顿好了队伍。 除留下数十老弱看守营寨,尽起营中七百骑卒。 为防消息泄露,这是一次沉默的出兵,没有誓师出征,也没有人登高训话,各十将自约束手下部卒,追随将旗沉默着出了营辕。 但张承业并不为此担忧。 他一直一来的严苛编练,或许激起了部分将士的反感,但军中上下号令、纪律严明,无需临战时再行动员。 昨日送别天子后返营,他再次召集七位十将,约定了大概的行动方案和时间节点,并叮嘱他们,严守秘密,临战前再逐层下达至部下副将、长行管健、队正、什长…… 张承业出营时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同样是乌云蔽日。 但他却将其视为驱散乌云、重现天日的前兆。 而肩负此大任的,便是他与他身后的七百飞龙骑卒。 一念至此,张承业胸中豪气蓬勃,难以自已。 “驾!”他狠抽一鞭子,让胯下骏马飞驰起来。 他来回驰骋于自己的队伍首尾,大声喝问道。 “尔等何谓?” “飞龙骑卒!” 前前后后的声音一同传来。 张承业胸中的豪气更壮,再次问道:“为谁差遣?” “当今圣上!” 同样的问答,每日都会在飞龙厩内进行,虽然军卒们不大明白这个问答的含义,但既然张军使有问,便照旧答了出来。 张承业最后再问:“为何?” “飞龙骑卒乃圣上亲兵!” “对!吾等乃圣上亲兵,唯圣上差遣,为圣上效忠。” 张承业仰天大笑三声。 随后才飞驰回队伍前列,回到他的主将位置上…… 来到右神策军大营,张承业安顿好部卒后,独身进了大营。 营内正在誓师,声势浩大,刘季述、王仲先两人先后登台训话,不见西门重遂和王彦范两人……随后拉进来上百辆车帛布,一字排开,现场发放,每士卒人手两匹。 钱财一到位,营内士气高涨,叫嚷着生擒杨守信的声音震天动地…… 再随后,十几个左军士卒被牵上点兵台(张承业瞧那十几人的肤色和老实巴交的样子,猜测更可能是乡野农夫,被抓来冒充左军军汉),当着全军将士现场宰杀,将他们的血涂抹到将旗上。 一见了血,营内士气再度高涨…… 等到右军五都相继出营,私下里见到刘季述后,张承业才知道,此次出征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顺利。 据刘季述说,右军外镇华原与梨园寨的部队原定于昨晚九仙门外汇合,可直到半夜才等来消息,他们在东渭桥遭遇盐州兵的阻击,暂不得过,目前仍滞留东渭桥外。 盐州兵!刘季述咬牙切齿道,等收拾完京内左军,再回过头去收拾姓孙那个老不死的! 纵使他再聪明,也想不通向来独身事外的孙惟晟何时与左军勾搭在了一起? 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 刘季述最后嘱咐王仲先、张承业和五位都将,今日他不能随军同行,只有拜托诸位,务必擒杀杨守信,击溃玉山军……成败与否,在此一战。 众将抱拳领命后,率部出发。 长安城周边地势平坦,四面通衢,原本还有些豪绅庄园,如今也被连年的战乱破坏成满地废墟,因此从九仙门一路顺利行至城西,仅耗时不足一个时辰。 军队在此暂驻,稍作修整。 王仲先召集众将,公布了分兵两路、前后夹击的计划。 果然如张承业所料,他的飞龙兵被分去了城南。 一个时辰后,王仲先领右军主力入城,张承业同另一右军都将绕外城继续向南。 张承业不想轻敌。 可与他同行的这一右军千人都,又实在让他瞧不上眼。 平原行军,本已是最基本的行伍课程。 至少得将部队分成前军、中军、殿军三部,各部间保持一定的距离,防止敌军突然袭来时乱做一团,直接被一锅端。 行军时部队是纵队,最怕侧翼来敌拦腰截断,因而必须散出游骑于队伍两侧远远巡视,可在敌军来袭时提前预警、稍加阻拦。 这些最基本的要求,张承业的飞龙兵自是一丝不苟地照做了,可反观右军那千人都,所有人松松垮垮地挤做一团,既无法保证行军效率,更是经不起敌军的袭击。 而且,他们所有人连在一起,没有各部间的间隔,队伍首尾相望却更长,可知其松散程度。 ———— 感谢书友“无语am”打赏,老板大气! 第053章 冯都将的教诲 张承业甚至曾起过念头。 干脆现在就吃了这个千人都,免得在一旁碍手碍脚。 他估摸着,只需派出几十飞龙骑卒拦腰一冲,这支右军千人都立时就得溃败。 当然只是有这个念头而已。 未到最后一击时,不可轻举妄动,因小失大…… 从城西绕着外城向南,地势是逐渐走低的,长安周边又是通衢无数,其间亦无山川沟壑的阻拦,因而行程十分轻松。 唯一能耽搁行程的便是从城内不断涌出来的难民。 看见自北而南来的军队,难民们自是更慌了,疯狂逃窜。 每当遇见这些拖家带口、驱车牵羊的难民潮时,张承业会严肃军纪,暂停行军,先让百姓通过。 可另一边,右军的千人都的军卒们却是陡然来了精神,停止了他们自分兵后就未曾停过的牢骚,原本有气无力的步伐瞬间灌满了劲,争先恐后地朝那些难民跑去。 随后各种辱骂、鞭打、敲诈财物,闹得鸡飞狗跳、民怨沸天,有的军卒甚至喜气洋洋地抱着个年轻娘子往回跑。 以至于难民们都自发地组织了起来,进行小规模地抵抗…… 张承业瞧得心头火气,可又不便多管闲事……今天他身负重任。 “他奶奶的!这帮狗杂碎!” 好在右军那位虬髯都将决定干涉了。 他才不在乎难民们的那点自发抵抗,主要是张承业一直盯着他看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的脸面都被手下那帮杂碎给掉光了…… 他派出左右亲兵,前去阻止军卒哄抢难民,又召来各营将官,命令他们约束好各自的队伍。 可一通操作下来,未见得多有效。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军卒们难得有了发财的机会,凭什么还要听你这个都将的? 最后约定“只劫财物,不劫人”,整个抢劫场面才稍稍有序了些…… 就这样一路行军,一路抢掠百姓财物,军卒内部又因劫到的财物不均不停地发生各种摩擦,还有驮车有限,到底是运载财物还是辎重而引发的争执……一直拖到天色擦黑,才堪堪行至城南的永安渠旁。 张承业也乐得行程缓慢。 反正他又不是去攻打玉山军的,迟到得片刻,便等于让右军主力与玉山军多消耗片刻,更有利于他之后的行动,故而也没有催促。 到了永安渠西侧,两支队伍相隔百步,稍作修整,张承业一面吩咐各十将逐层下达此战的真实意图,一面趁机上前与那虬髯都将套几句话。 “冯将军,瞧这时辰,咱们怕是要耽搁了。” “是耽搁了,咋了?怕他个逑!” 姓冯的虬髯都将正憋了一肚子火。 想起往日这个时候,他要么躺在军营里喝酒,要么在哪个花楼上快活,哪像今天这般遭罪,骑了一天的马,一身的骨头都快抖散架了…… 都怪那些死阉货,舒坦日子过多了,竟想着和左军火拼,还给他选了城外这条绕行的线路,分明就是不拿他当自己人…… 冯都将越想火气越大,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把老子支来走南边,还想让老子替他送死?呸!老子故意放缓行程,等他们打完了再去,他能把老子咋的……” 从这一天同行的观察来看,这冯都将分明是御下无能,提不了行程,如今倒说他是有意拖延行程。 张承业看破不说破,只沿着他的话接着往下引:“冯兄是右军内的功勋元老,深得刘公器重,又得属下爱戴,倒是不怕他们,可小弟就惨了。王统领定会认为我怀有二心,不肯为他卖力,还不知道会如何责难我……” “张兄弟,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怕事了吧?” 冯都将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教训道。 自一路南行,张承业部军纪严明,士卒个个精壮,再对比他自己那一窝子,冯都将是既羡慕又惭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尤其张承业部七百人全是骑卒,一匹匹骏马神采飞扬,更是馋得他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凡领兵的人,都不得不爱两样东西,一是骏马,二是好甲。 如今见张承业主动放低姿态来求教,冯都将虚荣心特别满足,自是得好好说道一番。 “你手里有人有马,你怕啥?张兄弟一看就是太老实了。这年头,谁的话也别当真,只有手里的家伙是真的。听冯哥的,只要把手底下那帮小儿辈哄住了,把他们喂饱,让他们甘心跟着你,什么钱财、官帽子、小娘子……做哥哥的一时口快,忘了张兄弟没那啥,张兄弟别介意……总之,你就什么都不缺。要是手底下没了人马,嘿嘿,那才是真的任人打骂……” 张承业忍住性子听完他这番歪理邪说,再引出新的话题道:“照冯兄的意思,我们便干脆驻在这里,不进城去了?” “要不哥哥我说张兄弟你太老实了!”冯都将恨铁不成钢道,“我们要保存实力,不能把自己手下人马折进去,可也不能跟上头对着干……也怪哥哥刚才没跟你说仔细,不只要把手底下的卒子喂饱,同时也要把上头那些人哄好。该孝敬的时候就孝敬,该喊爷的时候就喊,这样,我们的日子才算过踏实了。” “原来如此,多谢冯兄赐教。”张承业佯做恍然大悟,“那,我们还要是进城,但又不能太着急,待会进城后也不要真的进攻,做做样子就行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冯都将也不吝啬他的“夸奖”。 可随后他却又皱起了眉头,“这个表面文章可不好做啊……既不能太假,让上头的人起了疑心,也不能太真,让玉山军真把我们当做了对头……真是愁死个人啰!做哥哥的真羡慕张兄弟,你手底下全是骑卒,即便被玉山军追来了也不怕,可哥哥就难办了,只怕是进得去,出不来啊……” 他说这话时,一双委屈的眼神直盯着张承业看。 张承业当然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意思。 但他故作不懂,只拍着胸脯保证道:“冯兄放一百个心,小弟绝不是那种不讲情义之人,待会若是冯兄有难,我绝不会独自逃难。” 说罢,便朝着冯都将一抱拳,回自己部队去了。 剩下冯都将欲言又止。 这个张兄弟还是太老实了,他怎么就没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呢? 把你的马借一点给哥哥我啊…… 第054章 香积寺 永安渠是一条人工水渠,掘自渭水支流交水,故又称交渠,自南而北灌入长安城内。 因长安地势东北高、西南低,所以要将这条西南发端的渠水引入城内,每年都得征用大量民夫掘渠修堤、挖沙去淤、修缮河道,耗费钱财无数。 随着国事没落,实际早在黄巢之乱前,此项工程便已经废止了。永安渠也断了水,成了条干裂的沟壑。 好在如今的长安城也早不再是当年那个汇集达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尤其城南、城西一带已成荒无人烟的废墟,所以永安渠的断水倒也没对城内造成太大影响。 如今张承业所部飞龙兵,将要沿这条沟壑西侧向北进军,直抵玉山军营南侧。 再有,永安渠东数百步便是长安城安化南门,可如今只能称作城门遗址,整个长安城南段的外城墙早已被接连的战火摧毁,不会阻碍这支部队的北行…… 张承业回部队,确认任务下达后,立即下令全军向北出发。 方才他与冯都将的对话中已摸清了对方的态度,对方既不愿意入城为刘季述等人卖命,当不会成为他的障碍,他只需稍加快行程,便能将对方甩在身后。 白天绕外城行军时,由于冯都将的部队行程极其缓慢,张承业命令所有人下马步行,以蓄养马力,此时可以让他们都上马了。 战马休养了一整天,当可精力充沛。 他的骑卒们休养了一整天,当可锐不可当。 上马前套上甲衣,各自检查刀箭,至少得抽刀出鞘三次,以确保临战时能随时出鞘,重点是拉几下弓,感受下弓的张力…… 有经验的骑卒会查得更仔细,如胡禄里的三十支箭是否全部箭矢朝上,系着马镫的革条是否足够牢实…… 士卒们检查完后,将官还要再彻查一次。 同时,由于只有自己这一支部队,张承业也无需再遮掩,让军卒们将早已备好的白布条缠在额头上。待到交战之时,凡头上无白布条者,一律视为敌军,格杀勿论…… 跨过一截截、一堆堆城墙崩塌后留下的断壁残垣后,便等同于进城了。 回头望去,冯都将所领的右军千人都早没了影子。 张承业下令,除前行探路的游骑不变外,其余各队一字散开,扩大搜索面积,向北缓慢摸去。 此时玉山军正与右军大部于昭化里北对峙,当不会派出太多人马来南边防卫。但兵者,生死之地,不可不防。 他能出卖刘季述和王仲先的计划,寄希望杨守信主动向右军发难,凭什么就笃定刘季述不会识破他的阴谋,从而把他的行军线路也卖给杨守信,反让杨守信来城南设伏? 当然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若刘季述等人已识破了他,早就用各种办法来除掉他了,何必还要等到现在…… 此时天已大黑,对全是骑卒的飞龙兵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尤需谨慎。 “报!”方入城不久,前方探路的游骑来报,“军使,前方三里地处,香积寺,驻有一队人马。” “多少人?”张承业问。 “对方筑营堤坝上,居高临下,我们摸不进去。”游骑报道。 “打的什么旗号?玉山军,还是捧日、扈陛都?” “暂未看清……” “再探。” 今晚是满月,月光铺洒,一方面有利于部队隐蔽行进,不用打火把,避免过早被发现;可另一方面却不利于侦探敌情。 张承业熟知这种情况,故而没有责备游骑。 “诺。” 负责探路的游骑领命而去。 张承业又派出传令官,将一字散开的部队收拢回来,下马休息,原地待命。 香积寺驻有左军队伍,这并不令人意外。 香积寺地势险要,于四面平坦中高高耸出,本就是驻兵监守四方之地,又永安渠流入城内后,在香积寺下挖掘堰塘,再分成数条支流流入长安城内各地。有堰塘便有沟壑、有堤坝,使得香积寺一带更增险要。 实际上,长安外城四面城墙太过宽广,处处可成为攻击的目标,很不利于防守,历来长安城南面的防守重点便不在城楼上,而在香积寺。 何况如今城南城墙已被摧毁,玉山军想要守住背后,便没有不驻守香积寺的道理…… 张承业并没有空等前方消息,他取下绑在马鞍上胡禄,将里面的箭支取出后,反扣在地上,再侧头把耳朵贴了上去。 四周将官见他如何动作,也立即喝止所有人保持安静。 张承业足足听了半炷香的时间才起身。 “正北方向,约六七里地,声势激烈,响动很多;正北三里地,香积寺方位,略有声响,不多;东北方向约四五里地位置,有成串的响动,似在游动……” 他将听来的声音告诉众将官,也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众将官七嘴八舌讨论一番,很快得出了一致的推断。 正北六七里地已是长安城内偏北的位置,那里声响激烈,当是左、右军的主战地。而且那个位置在昭化里北,说明王仲先统领的右军主力并没能凭借人数优势占得便宜、推进阵线。 香积寺内的人马驻守原地,倒不能通过声响来推断里面人数众寡。 至于东北方向的游动声响,很明显,是捧日、扈陛两都在支援玉山军。 张承业点了点头,众将官的推断与他心中的猜想一致。 这些都是军旅常识,并不难。 他另在心中构想,如今左、右军激战正酣,且形势不明朗,他倒不急于率部参战。且夜色也不利于骑兵发挥出机动性的优势。 但香积寺这道槛,却是无论如何也得迈过去的,否则便无法接近王仲先所在…… 正好前方游骑再回来报告新探来的消息。 张承业看了眼回来的两骑游奕卒,身上添了不少尘土,气息急促,先问道:“交上手了?” 那游骑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脑袋:“报军使,没交手,但我们被发现了……香积寺上到处都是火把,四下的草木又全被烧过一遍,没有遮掩的地方,我们刚一探头,便被射了一拨箭雨……” “有儿郎受伤没?里面的人追出来没?” “没有,都没有……我们跑得快,没伤着,也没人追出来,他们只不断地放箭……” 第055章 决战时刻 香积寺守军只放箭,不追击,说明他们兵力有限…… 但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得了军令,严守不出…… 众将官七嘴八舌,意见不一。 张承业压手示意安静,再问游奕卒:“可看清旗号?” “看清了,旗上绘着群山捧日。” 是捧日都…… 张承业心里一松:“好,尔等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只要不是玉山军的人驻守,便算得好消息。 因为,若是玉山军的人在守,拼死也不会放人从香积寺过去,从而直插他们主营的背部;而捧日都,总归不会那么拼命…… 张承业做出了新的部署。 新派出一队骑兵,专去探寻可绕开香积寺正面防御的道路。 另安排专人用胡禄来捕捉四方声响,随时报与他知晓。 大队人马则就地休息,可食用携带干粮,坐地闭眼小睡,给所有战马集体进食一次马豆,继续积攒精力…… 已是翌日丑时。 张承业决定开始行动。 据监听得来的声音,城内左、右军的战线已南移了近一里地,从位置上来看,已推至玉山军营北面壁垒下。右军取得了战场上的进展,毕竟他们人数更众,又蓄谋已久。 且听来的声音里还有投石机发出的轰隆声,也说明战线已抵达营垒附近,所以才需要使用到这种攻城重器。 张承业深信玉山军不可能在一天时间内被摧毁,但他不敢有丝毫赌博心态,他身上肩负着天子的使命,一旦玉山军全面败退,右军大获全胜,他便永远错失了歼灭右军阉贼的机会…… 另一方面,他们还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声音。冯都将那一队右军千人都终于进城了。 其实都不用听,抬眼往身后一瞧就能瞧见。 大片大片的火把,在夜色下十分醒目,还一边大声吆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进城了。 张承业能猜到冯都将的那点心思,故意做大声势,一面恐吓左军不要攻来,一面又可以让刘季述、王仲先等人瞧着,我们可是全力在夹击玉山军…… 但对隐藏印迹、想要偷渡香积寺的张承业来说,冯都将这种行为可是害苦他了。 因而,他也不得不立即行动。 张承业当即召集全军。 随后兵分两路。 一路交与自己最亲信的胡万三统领,负责正面吸引;自己则亲率另一路人马向东跨过永安渠,迂回向北。 队伍已修整多时,即刻准备就位。 “使君保重。” 胡万三前来与张承业道别。 他是张承业在合阳时的旧部,故而沿用了以前的老称谓。 张承业另嘱托一番:“不要与香积寺守军过多纠缠,只管多放箭,大张声势,阻止他们出营便是。等我绕过香积寺后,你再寻机来与我回合。” “诺。” 从右侧跨永安渠绕行,有可能遭遇增援的捧日、扈陛两都余部,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香积寺监控的范围太广,从左侧绕行根本不可能。若不是如今永安渠断了水,只剩一条干沟,得以逾越,便是连右侧也不可绕行,只能正面强度。 胡万三领四营四百人大起火把,马鞍下系上铃铛,发出震天的杀喊声,大张旗鼓地朝香积寺涌过去了。 张承业率余部三百人,人衔枚、马勒口,继续沿永安渠向前摸行。 据探来的消息,前方一里多地后有一豁口,渠道变窄,且底部泥沙堆积,便于快速通行。 不出两刻,张承业等人便抵达豁口。 附近全无驻军。 抬头侧望,香积寺上下一片火光,另有鼓声阵阵,守军正忙与胡万三部“激战”。 张承业先放一五十人小队下渠。 约莫两刻,对岸发来顺利通行的暗号。 “下马!” 张承业当即下令,率先跳下马来,牵着摸下豁口去。 顺利过永安渠东侧后,也无任何追兵。 香积寺方向依旧杀声大作,满是箭雨升空的嗖嗖嗖声…… 继续向北,此后一路也算顺利。 途中只遇见了一支捧日都游奕小队,张承业没有恋战,留下一营人马与之周旋,自己则统率身边剩下的二百精骑,全力向玉山军营方向摸去。 终于抵达玉山军营东侧时,估计天时,应在寅时三刻左右。 此时天色反倒越发昏黑。 夏日的天亮得早。 越临近放亮时,天色会越黑。 张承业率部找好了位置,一处地势由东向西逐渐走低的位置,向西可直接俯冲右军主力的临时大营,其间通衢大道,全无阻拦。 他再次下令所有人下马原地休息,蓄养精力。 他自己则好整以暇地望着前方,望着左、右军殊死搏斗。 甚至,他还看见了王仲先,端坐在夯土的临时将台上,身旁的战鼓一刻不停地擂着…… 他想。 王仲先应该很疲惫了吧,毕竟从交战以来,可没有片刻休息的时候…… 每观看一会战局,张承业便会抽眼看一下天色…… 终于,天边泛出一抹鱼肚。 天将亮了! “儿郎们!上马!” 张承业第一翻上马背。 他早已迫不及待。 他最后一次回身,望向紧紧排在他身后的两百飞龙骑卒。 “报效圣上,斩杀逆贼,便在此时!” “喝!喝!喝!” 飞龙骑卒们正精力充沛,高声响应着他们的主将。 “驾驾!” 张承业勒转马头。 化为一路烟尘,第一个朝王仲先所在疾驰而去。 …… …… 禁内。 天将黑未黑时。 李晔便收到了杨守成报来的消息,右监门卫犯上作乱,以西门重遂和王彦范为首,领了大批右监门卫军卒、宫内太监、和一些身份不明的游客死士,正猛攻他搭在紫宸殿与蓬莱殿之间的营寨,意欲劫持天子。 由于兵力劣势,贼人们又来势汹涌,杨守成只能依托营寨固守,因而报与天子,希望天子能加强寝宫四周防卫,防止有少量贼人趁乱溜进寝宫…… 决战的时刻,终于来了。 就在消息报来的同时,紫宸殿方向正好有杀喊声渐起。 李晔顺便又望了眼南边的京城方向,那边,从午后开始的激战声便一直没断过,反愈来愈烈…… 第056章 腰佩龙须,玄甲在身 李晔一边令左车儿和黄万年召集各自人手,于宣微殿前集合,一边安排黄海去通报后宫,把她们都集中安置于宣微殿后…… 随后李晔不放心,又亲自去了趟寝宫后。 结果,他完全多虑了。 何氏以下所有嫔妃和所有小皇子、小公主,正齐聚在暖阁大厅内,喝酒行令、哄玩小孩,正欢笑声阵阵,哪里有半点身处祸患的慌乱。 只有单独来到李晔身边时,何氏才将他心底的无助和忧虑展现出来…… 可她也知道,她一个娇弱女流,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把李晔的冠带系了又系:“七郎……当心点……” 她虽深居后宫,却并非什么事不懂。 自午后满城的杀喊声,她都听见了。 李晔也找不出安慰的话,唯有道了声:“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孩子……” 出大厅时。 又见李渐荣换了身束身劲装,腰佩细腰刀,板直修长身子,英姿飒爽地按刀立于门旁。 李晔一愣,不禁大笑:“我们这禁内何时出了个花木兰?” 李渐荣仿军中健儿礼,抱拳回道:“末将李渐荣,愿为圣上效劳。” 李晔又是一阵大笑,也用回复武将的手势招道:“这寝宫内的安危,可就全拜托李将军了。” “圣上放心。末将一息尚存,便无一贼子能入内。” “好。” 李晔收起了笑容,认真地拍了下她的肩膀。 “朕相信你。”…… 回到前殿。 黄海正领着人四处封堵门窗。 李晔瞧了心里来气,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站到殿外面去。” “圣上……” 黄海又差点要掉眼泪了。 李晔不耐烦挥了挥手,“去把我的甲衣和佩剑拿来。快去。” 李晔心里很清楚,刘季述等右军一党蓄谋已久,要的可不只是全歼京内左军,还有自己这个天子。 而他现在所能凭仗的,便是杨守成的左监门卫拼死抵抗。 至少要撑到张承业拿回刘季述与王仲先二人的人头…… 早在一个多月前的逼宫事件时,李晔选择将自己的寝宫宿卫交与左监门卫手里时,他就已经提前看到了今天的局面…… 若是杨守成防卫不力,让右军的人马冲了进来,那他便只能束手待擒。 岂是躲在寝宫内就能避免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站到殿外面去,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则可显出自己的胆气,二来,当也能够激励士气…… 甲衣和佩剑取来了。 这套玄色甲衣,并不是禁内常备的天子巡幸各营时穿戴的御甲。 御甲做工精美,形制华丽,可抛却那些带有各种寓意的繁复的装饰外,其实只是一套绢甲,部分地方嵌犀牛皮,不具备实战的防御性。 前段时间军器监赶制兵器时,李晔特意托他们跟自己也打制一身甲衣,一切以军中武将的铁甲为准。 李晔收到后试穿了两次,除内衬的是锦帛、护膊上左右各纹有游龙腾天、盔缨改为了明黄色、甲片材质明显更好、打磨得更精致,其余与将官铠甲无二。 佩剑倒不用重新打制,禁内武库里自有天子专用的各式腰刀,李晔从中挑了把最称手的,比寻常武将的腰刀要再细长一些。但既是天子腰刀,自不用怀疑它的坚韧,抽出鞘来一看,刀身浑体明亮,刀刃锋利坚硬。 他还给这把腰刀命了个名,“龙须”。 套上甲衣,佩上腰刀,李晔窥镜自视,甚是满意。 包括甲衣主玄色,可让他在火把下耀眼夺目,也可让他在夜色里快速隐身,实用性很强…… “朕腰佩龙须,玄甲在身,可也能斩杀逆贼?” 李晔意在壮胆,故有此一问。 可身旁的黄海不回答也就罢了,却一直抽泣。 李晔越听越觉着晦气,赶紧把他打发去了后宫,免得他待会也哭个没完,毁了殿前众人的士气…… 殿前。 天子一身戎装亮相。 原本慌乱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对着殿阶上的天子叩拜不断,山呼万岁。 李晔按刀坐下。 另吩咐左车儿和黄万年为首的两路人马也不用出殿外,就在殿前的广场里守着,同他一道观战。 左车儿等三十少郎团训练已久,刀盾齐全,今日终于到了为天子效忠之时,士气昂扬;黄万年等七十来人青壮太监也各寻了棍棒在手里,气势丝毫不输。 这边刚刚稳住形势,杨守成那边再次派来将官传递消息。 那将官来到殿前,见了天子一身戎装,心中一凛,不自觉地就跪拜了下去。 李晔嘱咐道:“你去转告杨将军,朕今日便坐在这里,看着他杀尽乱贼。若事有不测,朕必难幸免,此天命也,杨将军亦不必太过自责。去吧。” 这世间岂有天子殒命而臣下独自逃生的道理? 那将官明白了天子话里的意思,叩拜后前去传话。 走出两步后,那将官又返身跪地,重重地一磕头,“末将等必拼死御敌,以报圣恩……万望,圣上保重。” 李晔不禁眉头一皱。 这将官只是来传消息的,最后却偏要多说一句……说明,前方的战事并不顺利。 殿前的人群也都听出来了。 他们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西边越来越激烈、好似近在眼前的杀喊声…… 一种无形的惶恐在人群中蔓延。 这并非是他们胆小,交战地就在宣微殿正西,相距不过五六百步,那里的打斗声、惨叫声,甚至连每一次刀枪相撞发出的金属声,殿前都清晰可闻…… 李晔向下瞟了几眼。 只有左车儿和丁丑两人浑然不惧,望着西边的脸上全是激动兴奋之色,似乎是盼着那边能放过来几个贼人,好让他们也过一把砍人的瘾。 李晔喊道:“左车儿,丁丑。” “官家!” 两人这才撇过脑袋,忙应道。 李晔问道:“你俩觉得,外面那些个贼人能杀进寝宫来吗?” 左车儿尚在思索如何回话,丁丑已抢先答道:“官家莫怕!俺还愁他们杀不进来哩,只要他们敢来,俺就把他们一个个剁成饼子馅……” “浑人!闭嘴!”左车儿忙喝止道,“官家是真龙天子,有天命加身,还会怕那些凡俗蟊贼?你不会说话就把嘴巴缝起来!” 第057章 贼人杀进来了 李晔却不在意。 如今需要的,正是丁丑身上这股浑劲。 他专挑了丁丑继续问道:“朕自然是不怕,没人敢伤朕,也没人能伤得了朕。倒是你,你怎么也一点都不害怕?” 丁丑瞄了几眼左车儿,见后者没有阻拦,才敢回答:“俺也不怕。” “哦?为何不怕?” 丁丑楞了半晌:“俺为什么要害怕?” “哈哈哈……” 李晔没忍住放声大笑。 殿前也顿成一片哄笑声。正在这种危急局面下,众人本都绷紧了神经,却让丁丑这些傻乎乎的浑话给逗乐了…… 待笑声渐歇。 李晔再道:“那些贼人可是提了刀枪,即便你再勇猛,能砍死几个,可也免不了被人砍伤,被刀枪砍在身上……怎么,你也不觉得害怕吗?” 丁丑晃了晃脑袋:“俺没被人砍过,俺不害怕!” 殿前又顿成一片哄笑声。 笑声中也有人发觉,丁丑这番傻乎乎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刀枪还没有砍到自己身上来,为什么要提前害怕呢? 无论如何,有了这些笑声,众人心里绷紧的神经也都松弛了下去,人群里的惶恐也在无形中消散了。 再看西边的战事,虽是杀喊声震天,越发激烈,却也始终维持在那一条线上,并未能朝宣微殿所在推移…… 当然,那边的将士们是感受不到宣微殿内的气氛的。 李晔更相信,是他刚才那番话被带到了,杨守成坚定了拼死抵御的决心,才不让右军势力片刻得逞。 只是不知道这种精神上的激励,能够撑得多久? 李晔不自觉地望了南边,京城内的方向,那里才是决定胜负的地方。 …… 李晔苦等城内的喜讯未得,反等来了一个噩耗。 后方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声,但在眼下这个四处喊打喊杀的环境下,出现些响动都不奇怪,李晔并未在意。 接着一个小太监挣扎着从殿外跑进来,边跑边喊:“贼人杀进来了!大家,快跑!大家!……” 这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前广场内立时躁动起来。 “闭嘴!都不准吵!” 黄万年、左车儿等掌事的忙维持秩序。 接着,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了殿,嘴里还喊着“大家,快躲起来,贼人杀进来了……” 黄万年忙上前一把拎起了他:“你疯了?!哪里来的贼人?再妖言惑众,就把你吊起来!” “贼人,好多贼人……” 那小太监的声音里满是惊恐,抬起手指向了后面的清思殿方向。 众人虽没听清他话里的意思,但都看清了他指出的方向。 顺着那个方向听去,果然,先前的嘈杂声越发明显,似是……大量的脚步声…… 左、右监卫的交战地明明在正西边,紫宸殿与蓬莱殿之间,为何背后会出现大量脚步声? 黄万年猛地打了个冷战,朝殿阶上喊道:“大家,是后山……” 他没把话说全,他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后山上,有条小路。 先前他们还曾从这条路绕开杨守成的监控,去了玄武门外的飞龙厩…… 李晔也意识到了。 既然他们能从这条小路溜出去,难保刘季述等人也知道这条小路,从这小路杀进来。 李晔顿时浑身一阵冰凉,如坠冰窖。 他是天子不假,可并不是什么真龙,更没有天命加身,刀砍在脖子上照样会死…… “大家,快跑吧,贼人熟悉这里的路径,直着冲过来的,手里提着刀枪,马上就到了……再不跑可就晚了……” 那小太监还在胡言乱语。 李晔恨不能冲下殿阶去一刀剁了他。 跑? 还能往哪里跑? 他是天子,脚下是他的寝宫,身后还有他的家人…… 正群情恐慌时,左车儿第一个镇静下来,他纵身一跃,跳上阶旁一头石兽,振臂高喊:“弟兄们,听我说!我们本就是烂命一条,死了不赔,是官家提拔了我们,拿我们当人,眼下到了我们报效官家的时候了。” 黄万年也反应过来,一起号召道:“都别怕,大家陪着咱们咧,咱们都听大家的……” 人群这才稍稍镇定了些,一起望向殿阶上。 只见李晔已立了起来,缓缓抽出腰刀,臂膊上的两条游龙似也一起腾飞了起来。 “朕乃大唐天子,受命于天,些许贼人竟不自量力,胆敢逆天行事,擅闯朕之寝宫,实是可笑、可恨。今晚,凡脚踏殿内一步者,皆为逆贼,格杀勿论!” “杀!杀!杀!” 受天子的感召,殿前人群振声高喊,把恐惧给扔到一边去。 来自侧后方的脚步越发清晰,迅速逼近…… 李晔先安排黄万年挑一个果敢机警之人,赶紧去给西边的杨守成报信。 再安排左车儿等三十人摆出他们操练的鸳鸯阵,守住自殿外入殿前广场的正面入口。 同时让黄万年领几个人,把私藏在寝宫旁地窖里的“天雷”取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让它派上用场了。 三清殿的道长们得了李晔的任务后,片刻没耽搁,三个月来一直在苦研练硝之法。 道长们也分别送来了样品。 李晔用明火测试,挑选出两个最好的样品,再把这两位道长叫来,和他们“交流”了自己对硝石的见解。 两位道长大感意外,他们费劲脑汁用了不少上好的材料,没想到天子口中的硝石所需原材料竟只是含硝的泥土,外加些草木灰…… 他们也没想到,天子对硝石的需求量如此大……能吃得完吗…… 李晔给两位道长御赐了道号,让他们专职炼硝。 炼硝的方法教授了两位道长,那接下来制成黑火药的秘方便不能再交由他们了,李晔托付给了黄万年。 宫里自不会缺少硫磺和木炭这些寻常物件,碾磨成粉后,按一定比例掺入硝石中。 这个步骤相对就轻松多了。 李晔还多做了一步,将火药粉再制成颗粒状,听说能加大爆炸威力,反正书上是这么写的…… 那两位道长还在刻苦专研中,主要是市面上买不着硝土,还得他们发挥徒子徒孙的力量,四处去寻找含硝的泥土,因而送来的硝石有限,最后制成的黑火药也就有限,只二十来斤。 李晔将它们分别装进了两个铁罐子中,串上引线,便算得两个手工地雷了,命之曰“天雷”。 一共就暂只两枚天雷,所以他也没舍得拿来试验效果。 不成想,今晚便要直接仓促上场了…… 第058章 天神降下的惩罚 殿前刚刚布置妥当。 另一边,大量脚步声就涌至了殿外。 火把不多,但脚步声却不少,显然是为了隐藏行迹。 包括他们低声呵斥的声音,也是到了殿外才听得到。 “你们去左边,你们去右边……若让里面走漏一人,提头来见……你们进去,记住,你们是去解救圣上的……” “若是……圣上不从……”有人提问。 “废物!圣上遭杨贼软禁数日,今有我等忠臣前来救驾,如何会不从?快进去!” “除了圣上,其他人呢……” “只要救得圣上一人,便是天大的功劳。至于其他人,都不重要,你相机行事……赶紧进去,莫让人将圣上藏了起来……” 李晔冷笑一声,朝殿外朗声喊道:“朕乃天子,岂会如尔等这般躲躲藏藏?朕就坐在这里,尔等若要参拜,为何不放下兵器,大大方方地进来!” 殿外人做贼心虚,反被天子先声夺人,顿时一片死静。 无人敢漏头,也无人敢回话。 “一群鼠辈!再不果断冲进去,可就要前功尽弃!”殿外有人恼怒地埋怨道。 一片死静中,纵使他声音本来不大,也清晰地传来了进来。 李晔听出来了,是韩全诲。 他高声应和道:“韩爱卿骂得对,骂得好,他们都是鼠辈!既要谋富贵,又怕背上弑君的千古骂名……独独韩爱卿不怕。自古以来胆大妄为者、狂妄悖逆者,莫如无法无天、无君无父,韩爱卿既有心为之,何不进来尝试一番?朕就坐在这里,朕的人头就摆在这里,待汝来取。” 韩全诲没有回话。 事实证明,他也承受不了“弑君”这顶帽子。 他也跟其他人存了一样的心思,混在人堆里,心照不宣,大家一起把天子劫走,谁也不单独背这个骂名。可偏偏天子把这场窗户纸捅破了,此时谁敢开口,谁敢第一个踏进殿去,谁就坐实了谋逆君王的罪名…… 然而,他们更耗不起时间,杨守成的左监门卫人马就在数百步之外,随时可来支援…… “哎!” 一声叹气后,殿外传来了西门重遂的声音。 “臣西门重遂,参见圣上。” 李晔也是没料到,他随便两句话,竟能把西门重遂这个主事的给逼出来。 这可是个好兆头。 “准。”李晔回道。 西门重遂从殿外走了进来。 踏入殿前广场时,他自觉地解下了兵器。 “圣上,老臣自八岁入宫,至今已有五十个春秋,虽未有什么建树,但历来是忠心耿耿、勤心侍奉,对天家和圣上一片赤诚。今日之事,实是迫不得已。杨复恭擅权揽权日久,骄横跋扈,上欺圣君,下凌群僚,今日臣等欲铲除左军余孽,也是为国除贼、为圣上解忧,还望圣上体谅……” “哦?”李晔怪道,“你让朕体谅什么?” 西门重遂一时语噎。 李晔再问:“既是杨复恭及左军同党逼迫你等,那你应该去找他们算账。呐,杨守成的左监门卫就在西边,只数百步脚程。你反来擅闯朕的寝宫做甚?莫非,西门爱卿年老糊涂,连这宫里的路径也识不得了?” 西门重遂满头大汗,更是张不开嘴。 最后,他面朝殿阶上的天子双膝跪地,又双手背额,三叩首。 除两年前的登基大典,这是他第一次对当今天子行如此大礼。 “大计已定,老臣亦无力阻拦,万望圣上保重龙体。” 李晔收到了他话语里的威胁,报以大笑:“西门爱卿,还有殿外的众卿,我大唐的臣民和将士们,你们,可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西门重遂的脚步没有停下,站起来后径直退出了广场。 随即殿外响起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 殿前也严阵以待。 左车儿高喝一声:“变三阵。” 三十少郎团站成三个圆堆,每十人小圆阵内,盾牌手半跪在前,长枪手驾枪在后,刀盾手游走两旁,钩镰枪退入阵内圆心,端起弩弓,箭已上弦……他们已时刻准备贴身肉战。 黄万年等七十太监一层一层围在殿前台阶上,做成人肉盾牌,同时齐声高喊天子教与他们的口令。 “圣天子有令,凡脚踏殿内一步者,皆为逆贼,格杀勿论!” “圣天子有令,凡脚踏殿内一步者,皆为逆贼,格杀勿论!”…… 单殿内的这点人和口头上的警告,显然是阻挡不住殿外西门重遂等人冲杀进来的决心。 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他们也没了退路,必须劫持天子,使之成为他们发号施令、掌控京内大权的工具……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无人高喊“杀”,而是沉默着冲了进来。 大多为从右监门卫内挑选出的死士,也有部分宦官太监,也有府内豢养的部曲,也有重金买来的游侠…… 他们都穿着黑色衣物,双眼泛红,手里扬着刀,没有阵型,也不需要什么阵型,如潮水般从殿外各处一齐涌进来…… “点火!” 其实也无需李晔再喊这一嗓子。 看见殿外大批手持刀枪的贼人涌出夜色的那一刻,被安排去引燃天雷的两名太监早慌了神,只管死命地把手中火把往引线上摁…… “嘭!” 天崩地裂的一响后,其中一颗天雷被引爆了。 它近旁的几人瞬间被炸上了天。 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化作了一片血肉雨簌簌落下。 殿外冲进来的贼人们都吓得一时顿住了脚步…… 只死了四五个人,相对于他们五六百人的庞大队伍来说,算不得什么牺牲,可天雷带来的震慑力却是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承受。 世间竟有这种神物? 为何,又恰好发生在他们将要谋逆之时? 李晔也有些癫狂了。 今晚的所见所闻不由得他不癫狂。 他压抑许久的情绪也被那一声爆炸给引爆了。 他刀指那些谋逆的人群,放声大笑。 “你们这些乱党贼子!都看见了吗?你们忤逆天命,犯上作乱,早引得人神共愤。这天雷,就是天神降下的惩罚!教你们必不得好死!” 人群中的西门重遂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一声痛叫后,当场晕死过去。 可也有胆大心狠之人。 韩全诲登高喊道:“都他娘的楞着干啥,一个个有鸟没种!难道你们还有退路吗?上!都给老子上!今晚这殿里,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许多人被韩全诲点醒了。 他们还有退路吗? 对!只要杀光除了天子外的所有人,一个活口也不留,便没人能将今晚之事说出去…… 他们重新朝殿内冲了过去。 而且这一次不再沉默,他们彻底豁出去了,什么狗屁天道人伦,阵阵高喊:“杀!杀!……” 第059章 随我去救驾 “嘭!” 这一声巨响,似从地里升起,又从天而落。 响声甚至盖过了紫宸殿前两军的杀喊声,让厮杀双方都停顿了片刻,也都冷静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收回了长枪,各自稍稍退后半分。 杨守成正骑马来回督战。 义父临行前的亲口嘱托,二哥杨守信的托付,以及方才传回来的天子决意死战的圣谕,都由不得他后退半步。 他也发了狠心,除非从他杨守成的尸体上迈过去,否则,今晚就别想靠近天子寝宫一步…… 巨响声突然而起。 坐骑受惊,差点将他从摔了下来。 可随即,他是真的差点摔下来了。 因为那巨响声传来的方位,分明就在身后,天子寝宫宣微殿所在! 他急忙掉过脑袋。 不只有巨响声,还有成片的火光,震耳欲聋的杀喊声…… 恰于这时,派来传信的太监也被带到杨守成身边。他方才刚出宣微殿,就发现宫殿四周已布满了前来劫持天子的贼人,尤其是通往紫宸殿方向,已经层层阻挡。显然贼人也知道厉害,在包围宣微殿的同时,也分出人专来阻断救援。 万幸他熟知路径,在贼人的眼皮子底下东躲西藏,又绕了一大圈,才不辱使命,终于见到了左监门卫的队伍。 那太监一见到杨守成,不等问话,便一个劲趴在地上磕头:“杨将军,大家有难,贼人从后山方向杀进宣微殿去了,杨将军快去救大家……”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得“驾驾”和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杨守成已策马急奔而去。 “杨将军……” 沿途部将同样疑惑,杨将军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突然离开阵地了…… 而且主将这一走,阵前厮杀的将士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杨守成哪有时间跟他们解释,只一边使劲抽打马,一边高喊:“儿郎们!都随我来!” “那身前的右军乱贼呢?我们的防线……”沿途有将官问道。 传来的依然只有杨守成疾驰而过时留下的连声高喊:“都随我来!快,跟我去救驾!……” 难怪右军攻了一整晚,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多放箭、少见人…… 这帮可恶的右军乱贼! 自己真是太傻了,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若是圣上被他们劫持了,或是…… 杨守成不敢再想下去了,唯有使劲抽打坐骑,朝着宣微殿所在疯狂驰去。 …… …… 城北,京兆府。 已过了子时,府内大堂前依旧是灯火一片。 京兆尹孙揆的圆盘大脸在火光映照下愈发雄武,他正声嘶力竭地朝他身前一堆衣衫褴褛的人喊话。 “都他娘的听好了,算你们这帮泼贼有福气,不管你们之前都干过啥,是如何进到这京兆府大牢里的,杀人的也罢,贩盐的也罢,统统不问,本府尹今日大发慈悲,嗯不对,是圣上垂怜众生,从今晚开始,通通赦你们无罪……” “孙爷,这话你老都说第四遍了,咱们也都知道了,不就是要我们替你老卖命么?你老就痛快点直接说出来,到底要我们去杀谁!我们都是烂命一条,不值钱,你老肯放了咱们,咱们就听你的,绝无二话。你老就直接说了吧。” 犯人堆里有人打断道。 这人名沈二牙子,是长安城周边一小有名气的私盐贩子,单是京兆府里的大牢就蹲过四五次,有两次都被叛了死罪,也是他命好,朱玫乱长安时趁乱逃得一次,又逢新天子登基大赦了一次。他素来胆大,又跟孙揆打过几次照面,故而敢直接打断孙揆的讲话。 孙揆怒斥道:“沈二!你他娘的闭嘴!老子当然知道这是第几遍,你他娘的以为老子愿意跟你们这帮死人贩磨嘴皮?” 他恼怒的地方更在身后。 张濬还在和孙惟晟派来的那个姓孙的十将商议,就是迟迟不下令出兵…… 孙揆耐住性子,继续对着这帮方从京兆府大牢里放出来的犯人训话。 “不但赦你们无罪,老子还要带你们立功。沈二牙子说得对,老子今晚放你们出来,就是让你们跟老子一道去杀人的,老子叫你们杀谁,你们就给老子杀谁。只要杀对了,把人头提来,老子就给你们记功,给你们发赏钱,哪怕你们想要穿差服,也随得你们选……但本府尹也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不听老子的安排,或是想要趁乱溜走,老子也不会再把他关回大牢里,直接就地正法……都给老子听明白了吗?” “明白!” 囚犯们齐齐回道。 “最好都明白。若是不明白,或不愿出去的,现在就说出来,继续回去蹲大牢……待会出了这京兆府大门,可就没反悔的地了!” “明白!” 囚犯们再次答道。 空旷的诫碑坝子内一百来囚犯,无一人愿意继续回去蹲大牢。 他们本就是胆大妄为的匪贼,生平最常干的事就是犯险,信奉的本就是富贵险中求,自然不会放过眼下这个大好的机会。 孙揆训完囚犯,又对着部下两百来不良人训话一遍。 他不停地抬头看天色。 回头瞧去,张濬还与那孙十将在墨迹,丝毫没有动手的迹象…… 可偏偏早有圣谕,此次扫除阉党,他的京兆府归张濬调派,得听张濬的安排…… 孙揆实在等不下去了,走过去催道:“张相公,你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张濬瞥了他一眼:“圣上曾与我说,孙府尹忠心可嘉,为人有胆气,本可交付大任,然失之急躁……怎么,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这哪是我着急?”孙揆急道,“你方才没听见那声巨响么,就是从禁内方向传来的,还不知道圣上如何了……你难道就不担忧么?还有城南,从午后一直打到现在,快把整个京城都打烂啦!我们还不动手,还在等什么?” 其实,张濬又如何不着急,尤其是禁内方才的那声巨响…… 他比孙揆更熟悉禁宫内的方位,那声巨响,分明来自天子寝宫所在。 第060章 目标刘季述 张濬本人便有急躁的毛病。 为此还得过天子的当面批评。 因而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能急躁,越是临大事时,越需沉着应对…… 张濬问道:“孙府尹可记得圣上的交待?” 孙揆答:“当然记得。圣上派来的人说,昭化里左、右军激战,会有人趁机砍下王仲先的脑袋,届时,我等便立即前往永宁里,歼灭一干阉党贼从……” 张濬再问:“那你觉得王仲先的脑袋被砍下来了吗?” “……没有……” 孙揆原是行伍出身,自然知晓些战场上的事。 若王仲先已死,那右军将立即呈溃败之势,而不是现在这般激战正酣的状态…… “可是,” 孙揆也有他的想法, “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儿?纸上写的东西,能得及上现实的变化?若真有人能砍下王仲先的脑袋,早就砍了,又何需等到现在?张相公想过没有,若是圣上安排那人出了意外,难不成,我们就一直干等下去?如今连禁内都出了意外,圣上安危不可知……我俩深受圣上器重,被委以重任,可不能徒劳无功啊!” 孙揆一连串的质问让张濬动摇了。 他甚至觉得孙揆说得有道理。 辜负圣恩四字,更是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 若事不成,他张濬也就一死了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要是辜负了圣恩,坏了圣上的大事…… 正张濬迟疑不决时,紧闭的府门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 孙揆一个眼神示意,不良帅张永福跑过去了,隔门问道:“暗号?” 门外人答:“今朝拨云见日……” 暗号对上了。 是京兆府里放出去的探子。 府门开了条缝,探子挤进来后,朝着孙揆就兴奋地跑了过来:“孙爷,小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算起来,这已是一整晚回来报信的第十一个探子,都尽是些无用的消息,若不是看这探子满脸喜色,孙揆都懒得张口。 “小的看见刘季述了……” “什么?!” “在哪里?!” 孙揆和张濬大惊,同时起身,一起朝这探子围了过来。 “你刚说什么?你看见谁了?快说!” 两人又一起喝问,语气甚是急促。 吓得那探子快把脑袋整个缩进脖子里,更别提回话了。 张濬这才意识到他的失态,退后半步,换成孙揆单独问话。 “你是要急死你孙爷爷么?快点说!” 那探子小心翼翼道:“小的是看见了刘季述……” “好小子!干得好!好!好!没白吃你孙爷这么多年的俸米……”孙揆大喜,双手使劲地晃着那探子,几乎快把后者的身子骨给晃散架了,“好,太好了!孙爷回头给你个头功!” “谢谢孙爷!” 那探子喜滋滋回道。 方才瞧张、孙二人的情形,他还以为他闯大祸了咧。 张濬此时已冷静下来,事关重大,确认道:“你当真看见了刘季述?” 探子肯定地点着头:“小的一直盯着永宁里北门,眼睛都没眨,亲眼看见他坐车回来的,在大门外下的车,后面跟了一长队军卒……张相公放心,小的这双眼睛尖着呢,其他人也就罢了,刘季述还能认错?” 张濬再此确认道:“你形容一下他的长相。” “只六尺身高(身高惯用夏尺),不胖不瘦,长脸,吊三角眼,右颊下方长了颗痣,痣上面好像还有根毛……” 不待那探子说完,张濬、孙揆已压抑不住心中喜悦和激动,相对着点了一下头。 没错,这人正是刘季述。 “好小子!进去睡觉吧,等孙爷回来跟你排头功。” “谢孙爷!谢张相公!” 探子进府里去了,张濬、孙揆则忙凑在了一起。 “张相公,机不可失。”孙揆道。 张濬亦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抓住刘季述,大事可成。” “那还等什么?” “不用再等了。” 张濬定下决心,立即召孙十将来一同商议。 商议中起了点小争执。 永宁里开有北、东、西三面坊门,为防止刘季述逃脱,除北坊门是主攻方向,其余东、西两座坊门外都得留人看守。 按张濬的意思,孙十将领来的尽是军中精锐,自然承担主攻任务,孙揆则领着京兆府人马守东西两座坊门。 可孙揆不答应。 他知道自己的队伍肯定比不上孙十将的人,别的不说,光是别人用的军中制式横刀,就比他们京兆府里那些所谓的横刀长了三寸不止。此次抓捕刘季述,必然遭遇永宁里内刘氏部曲的反抗,这些私人部曲甚至比军中健儿装备精良,可不是平时上街抓捕小蟊贼,必须得靠孙十将的人马。 所以孙揆不争北门的主攻任务,但他要求自己也随同孙十将一起,入永宁里抓捕刘季述。 张濬不答应,你孙揆跑来和我们一起,那你的队伍呢,谁来看管? 孙揆反手一招:“张帅头,过来。” 然后当着张濬的面,把京兆府内所有人马移交不良帅张永福负责,包括那些刚放出的囚犯,并特意叮嘱张永福,若哪个囚犯不老实,立即斩杀。 张濬无奈,只得答应了孙揆。 事不宜迟,三人再轮番登高简单训话一番,主要许诺各种赏赐,随后便率着所有近七百人马直扑永宁里而去。 …… 是夜。 长安城内硝烟弥漫,街面上尽是匪贼和偷溜出来的军卒在打砸烧抢。 但这些小蟊贼,影响不了张濬一行人的行程,他们顺利来到了永宁里北。 张永福领着不良人和囚犯去另两面设伏。 “开始吧。”张濬毫不耽搁,立即对孙十将令道。 “得令。” 相比于长安城内普通坊里,永宁里的坊墙要高出几尺,应是后期专程加固过,坊门也包了层铁皮…… 尽管如此,仍不过是道坊墙罢了。 孙十将早从张濬那里得到永宁里的舆图及坊门附近防御,也早做好了准备。 “试箭。” 孙十将一声令后。 “诺。” 立即有一精壮军卒应声而出。 他手持长弓,长身而立,对着坊门方向就是一箭射出。 箭中坊墙而落。 他前行三步,再次弯弓搭箭。 箭枝正好越过坊墙,而后急速坠落,不多不少。 他回头来朝孙十将所在点头示意。 随后出列几名军卒,用刀鞘划地,于方才试射的位置拉出一条醒目的横线来。这便是最佳的弓射位置了。 第061章 叫那帮阉货断子绝孙 满城杀喊声中,一两声箭羽实在太微弱了些,丝毫未引起坊内武侯的注意。 他们只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蟊贼抢昏了头,竟敢来骚扰永宁里,隔着门叫骂了几句…… 孙十将向张濬、孙揆请示道:“试箭已毕。末将预备先火箭袭扰,引起里面的恐慌后,再强攻坊门,辅以飞梯爬墙,一举毁坏坊门防地。” 这些都是军内攻城的惯有套路,张濬不太明白,孙揆却十分了解,回道:“你只管按军内的规矩来,不必事事请示。” “诺。” 孙十将回过头,眼神在他的三百军卒中寻找一番后,逐一下令。 “弓箭手准备。” 此番调来京城的三百人,尽是盐州兵中精锐,个个能刀能枪、能骑能射,此刻孙十将口中的弓箭手,是指事先指定的一百弓箭手。 弓箭手持弓出列。 “燃篝火。” 三堆篝火被立即引燃。 “着火。” 弓箭手依次引燃箭矢上包裹的燃料,再搭在弓弦上步至地上的横线处,一字排开。 “放!” 一百支火箭一起升空,瞬间点燃了永宁里上方的天空。 “好!好!”孙揆忍不住在一旁大声叫好,“射死这些阉党贼人!” 张濬未叫出声来,但他的热血同着火箭升空一道沸腾了起来。 终于,可以除尽这些祸国殃民的阉货了…… 不出半个时辰,张濬等人便顺利闯入永宁里。 踏过满地烧焦的尸体时,张濬忽然感慨了句:“圣上妙计,远非常人可比。” “啥?” 孙揆听得莫名其妙。 虽然他心里满是对天子的崇敬之情,可此刻快速攻克坊门,难道不仗的是孙十将等军中健儿的勇武么,跟天子有何关系? 张濬未与他解释。 若非天子运筹帷幄,安排他们于这个节点进攻永宁里,完全超出了刘季述及坊内阉贼的预料,以致全无准备、遇事仓皇,他们又如何能轻易闯进来…… 张濬看了孙揆一眼道:“生擒刘季述,一举除去大唐百余年阉祸,这样天大的功劳,可就落在你我二人手里了。” 孙揆瞬间热血翻腾,禁不住大吼道:“扫除阉贼!生擒刘季述!” “扫除阉贼!生擒刘季述!” 孙十将等三百军卒也跟着一起吼起来,直扑刘季述宅邸而去。 坊门处全副武装的武侯尚且一触即溃,更别提刘府里的佣仆和私奴了,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罢了。 一想到阉贼的种种可恨,张濬没有心软,给了孙十将命令:“府内尽是阉党贼寇,除贼务尽,一个不留。” 孙揆则直接拎着刀,同军卒们一道入内砍杀…… 约莫两刻后,孙揆浑身是血的出来了,找到留守府门外的张濬,脸上毫无痛快屠杀阉货后的快感,急道:“糟了,刘季述不在里面。” “什么?” 张濬也急了,忙踏入刘府内。 此时府内遍地是血,各种尸体和残骸撒了一地。 今晚张濬已听够了惨叫声,见惯了死人,早就麻木了。 他急忙差人找来孙十将。 再让孙十将去下令,所有人停止杀戮,把府内剩下的活口全部抓来,一一拷问。 刑讯人犯是孙揆的本职工作,他提着刀亲自上阵。 “我乃京兆府府尹孙揆,今日奉圣谕捉拿阉贼刘季述,尔等尽是刘贼羽翼,全都该死,如今我给尔等个活命的机会,说出刘贼下落。” 讲明规矩后,孙揆从场内右首起依次盘问。 盘问的过程很简单,孙揆只问一个字:“说!” 随后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是刘季述骈头、义子或低贱奴婢,是拼命求饶还是破口大骂,只要不说出刘季述下落,都是一刀下去。 接连砍翻了近十人后,孙揆的手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了,便又叫了名军卒来替他砍,他则专职问话。 终于,问到一个府内老仆时,他说出了刘季述的行踪:“好汉饶命!爷爷饶命!刘翁方才回来后就进了暗门,去了后院……” 孙揆也不废话,叫人拎起那名老仆便去寻暗门。 通过暗门,进了府后的二进小院落。 可已然人去屋空,只余下几个还没来得及逃命的老妪和婢女。 张濬和孙揆留下少数人继续搜索,率大部人马冲出院落,寻着街巷四处查找。 然而,永宁里虽不大,立于街中四望可看得见远处的四面坊墙,却是楼宇林立、房屋栉比,加之震天的杀喊声和惨叫声,到处都是大火焚烧和人影窜逃…… 一时之间,又到哪里去查找刘季述的影踪…… “孙爷!孙爷!……” 这时又见着沈二牙子领着一伙囚犯,腰间系着几个人头,兴奋地跑了过来。 “孙爷,你老看看,俺们可是听你的吩咐,砍了这么多脑袋,你老得给俺们啥赏赐……俺直说了吧,俺沈二不稀罕钱财,就稀罕穿上身差服……” “滚滚滚!”孙揆此正心情烦闷,拿他来开骂,“一帮不中用的玩意,你们砍这些脑袋,他能值钱吗?把眼睛放亮些,要砍就砍那些大阉贼的脑袋,到时候,别说差服了,你孙爷身上这套官服都可以脱下来交给你穿……” 沈二牙子正要回话,被张濬直接打断。 “等会……你们不是守在永宁里外面么,怎么进来了?何时进来的?” 沈二牙子不以为然:“坊门都打开了,里面的人全涌出来了,我们还不进来,还待在外面干啥?再说了,不进来,怎么砍人邀赏?” 张濬气得爆了粗口:“混账!” 孙揆也反应过来了,刘季述极有可能已混入人群里逃出了永宁里…… “早知道,就该把你们这些死人贩一辈子关在大牢里!” 可此刻再追着沈二牙子等囚犯骂也无济于事。 说到底,还是他们事先筹备不足。 “张相公,如今该怎么办?”孙揆茫然问道。 张濬抬眼一环望。 “我断定,刘季述还没有逃出去,就躲在这阉人窝里。我们一间屋挨一间屋的搜,一个也不漏过,总能把那阉贼给挖出来……” “对。” 孙揆听明白了。 这永宁里是宦官世家的聚集地,且不管能否抓住刘季述,先趁今晚这个绝佳时机把这个阉人窝给断了,叫那帮阉货断“子”绝“孙”,再也别想祸害大唐。 第062章 真龙天子 当杨守成终于杀通层层封锁,赶到宣微殿时,急忙朝殿阶上看去。 天子正一身戎装,双手紧紧握住手中腰刀,欲要亲手杀贼。 圣上无恙…… 杨守成一直紧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保护圣上!除尽乱贼!” 一声号令后,他又快速扫了一眼殿前的形势。 “凡着黑衣者,皆为乱贼!杀!” 随后高喊着,“圣上无忧,杨守成在此,左监门卫在此!” 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宣微殿为天子寝宫正殿,与其他后院寝宫相比,最大的区别便是殿前广场占地辽阔,可召集禁内人员于此训话。 一般来说,宣微殿前广场可容纳五百人。 然而今晚早超出了这个数。 广场内人叠着人,尸体叠着尸体,杨守成纵马而入,马蹄便踩踏在这些尸体上,行进得极为艰难。后来他干脆弃马不用,甩开膀子左右砍杀,才终于靠近殿阶下,一路砍杀不断,一边继续朝殿阶上喊道:“圣上,杨守成救驾来迟……” “杨爱卿救驾有功,朕心甚慰。” 李晔看见了,也听见了,他不疾不徐地回道,将手中龙须插回刀鞘,坐回软塌上。 最艰难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李晔高立殿阶之上,自是能看清整个局势。 其实随杨守成一道而来的左监门卫军士并不多,不足百人,但随着他们的加入,殿内苦攻无果的逆贼们瞬间崩溃,已不再杀向天子所在,转而四面逃窜…… 大局已定。 杨守成很快便杀通了天子殿前九阶,停在第七步台阶上,再次向天子跪地请罪:“杨守成救驾来迟,让圣上受惊,罪该万死。” “无妨。”李晔淡淡回答。 杨守成回过身来,抹了一把满脸的血污,居高临下,这才看清了殿前的整个局势。 从紫宸殿营垒至宣微殿,共七百多步路程,但他一路上至少遭遇到三次拦阻,虽他一心救驾,并不与之缠斗,但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这七百步路,他至少花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在这种万分紧要的时刻,一炷香,足够了……足够右军那帮逆贼劫走天子…… 可天子却挺过了这一炷香时间…… 为何? 此刻遍览全局,杨守成才隐隐看懂其中缘由。 首先,右军逆贼行伍经验不足,犯下了致命错误。 殿内空间有限,更是容不下成百上千人一同抢杀进来,当他们聚焦于天子所在殿阶前时,实际空间就更有限了。 可右军那帮逆贼却急于把天子劫持在手里,竟选择了让所有人一股脑全冲进来。 最后导致的结果,便是人叠人,前后互相拥挤,敌我不分,既没施展出人数上的优势,反倒自毁武功。 其次,天子部下的两拨人拼死顽抗。 一拨在殿前正面入口附近,摆了三个圆阵。杨守成虽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阵法,但却识得出它的厉害。明明只有寥寥数人(十人鸳鸯阵已减员大半,故杨守成看见的只有数人),却能相互倚重,你攻我守,配合得严丝合缝,屹立于四面茫茫人海与刀光中不倒,拖住了贼军正面的进攻步伐。正面最宽广的入口被堵,贼军只能从两旁挤入,也就更拥堵不堪。 另一拨在殿阶上。 如果说那三个圆阵是靠阵法在抵御,这拨殿阶上的太监则纯是拿性命和血肉之躯在消耗贼人的刀砍枪戳。 他们手里也提的有棍棒、铁铲、花锄、扫帚等,但在刀枪面前显然毫无用处,于是他们层层叠在殿阶上,贼人的刀枪戳来,最下方的太监立刻毙命,后一台阶上的太监便拿他们的尸首做屏障。当这些尸首被剁碎了、剁成了肉末,失去了屏障的后一台阶的太监们自然就成了新的尸首,可再有后一台阶的太监再拿他们的尸首做新的屏障…… 当杨守成等人赶来时,贼人们已杀至了第五步台阶。 前方的所有太监已全被剁碎了,可守在第五步台阶上的太监却依旧牢牢站在原地,无畏生死…… 纵使杨守成久历行阵,爬过尸山血海,也未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 纵使他受杨复恭影响,也厌恶禁内的这些没有鸟的宦官、太监,此刻却也不得不对殿阶上这些无畏生死的太监们心生敬佩……还有那些圆阵内遭数倍之敌围攻却至死不退的勇士们…… 想及此处,他心里一凛。 这些人,为什么不退? 即便军中最勇猛的健儿,也断做不到他们这般毅然赴死…… 只因为他们要守护殿阶上的天子。 难道。 这就是所谓的真龙天子,所谓的天命加身,万民仰附,奸邪远遁…… 杨守成只觉得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来,逼得他双脚不自觉地降了两阶,方堪堪立稳…… 殿内的逆贼迅速溃散。 杨守成抛却杂念,号令他的士卒一边歼敌,一边守住各处出口,勿使殿内逆贼再逃脱一人。 再抵抗下去已毫无意义,殿内未能逃脱的数十逆贼放弃了挣扎,纷纷丢掉了兵器,跪在满地血水里磕头求饶。 杨守成不敢擅自做主,请示天子。 李晔向场中某处一指:“将此人带来。” 杨守成连忙照办。 命令部卒收缴兵器,将所有逆贼驱赶至一处,严密监控;再将天子点名之人捆绑至殿阶下。 等那人被带到,杨守成心里又吃惊了一下,因为此人正是贼首之一韩全诲。 殿内所有人都已成了血人,远看过去,没有任何区别,也不知道天子如何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官家,这儿还有个老贼,让我给逮住了。” 喊话之人是丁丑。 随着杨守成的部队前来救援,逆贼纷纷逃窜,少郎团才总算能透得一口气。可方才的鏖战已消耗掉他们所有体力,包括左车儿在内,幸存下来的十数少郎都只有坐地喘气的劲,唯有丁丑竟还有力气追杀了出去。 等他追了半晌,见身边一个同伴也无,才悻悻回来。 不成想竟发现了躺坐在路旁草丛内的西门重遂。 方才西门重遂曾单独入殿,所以他认得,是这伙逆贼的头头,于是顺手给喜滋滋地拎了回来。 第063章 除贼务尽 方才,西门重遂晕死后不久便醒了过来。 他没有一道冲进殿内。 殿内已是杀喊一片,混乱不堪,从远处看去,只看得清高立于殿阶上、一身戎装的天子,虽遭四面围攻却镇定自若,毫无惧色。 西门重遂甚至在心里想,当今天子会是一位英明天子的…… 可惜了…… 随后,杨守成率左监门将卒杀到,殿内形势陡转,换成围攻一方纷纷逃窜。 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自己功亏一篑。 西门重遂已六十有余,见过了太多大风大浪,他知道自己败了,自己也该死了。 再联想起今晚所做的一切,联想到他西门氏代代侍奉天子…… 他已了无生意,也无意再逃命。 其实慌乱逃窜的右军乱贼们也忘了要带上他这个主事的一起逃跑…… 随后。 丁丑拎起了他,他也没有丝毫反抗…… 李晔从殿上走了下来。 他想近距离审问西门重遂、刘季述二人,看看他们临死前可有悔认之意。 只见。 西门重遂满脸死灰,眼神涣散,如一滩软泥倒在血水里,哪怕是天子朝他走来,也换不来他丝毫反应。 看来,他已是一个死人了。 从一个死人身上是得不到什么的,李晔只瞟了一眼,便转向了一旁的韩全诲。 韩全诲吊着半根未被砍断的胳膊,见天子下来后,忙挣扎着双膝跪地,不停地磕头求饶。 “大家饶命啊!大家饶命啊!……都是他,对,是西门奸贼谋划了这一切,奴婢受他威胁,才不得不从……大家饶命!奴婢可以戴罪立功,禁内、城内到处都是奸贼同党,大家放我去,对对,大家就把奴婢当做一条狗,放奴婢出去抓他们,咬他们……” 是不是所有事先大胆妄为之人,事后都是这副贪生怕死的模样…… 李晔顿时所望。 他还以为,凭着韩全诲一贯的心狠胆大,临死也不会悔改,至少也当硬着脖子从容伏法。那样,他还能顺带讲点大道理,或是痛骂几句,以宣泄一下压抑了整晚的情绪。 可眼前像条狗一样毫无廉耻的求饶的韩全诲,让他丝毫提不起来兴趣。 不过是宰条狗罢了,有什么可兴奋的…… 想想历史上的韩全诲,调动神策禁军入宫,团团围住了宣微殿,派人将天子李晔拎出宫来,面训天子的种种不是,随后将天子挟持去凤翔,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能将这样的韩全诲斩落马下,才会让人觉着有成就感。 而不是眼前这条贪生怕死的狗。 李晔索然无趣,掉过头去,直接吩咐将西门重遂与韩全诲二人就地正法。 韩全诲被拖走时,还在不断地磕头,磕得额头上血肉模糊…… “殿内这些乱党贼子,当如何处置,请圣上示下?” 杨守成亲自呈上西门、韩二人的头颅给李晔过目后,再请示道。 这些逆贼胆敢持刀枪围攻天子寝宫,意图劫持天子,便是大唐律令上明文规定的不赦之十恶重罪,都不足以来描摹他们今晚的行为,还能如何处理? 李晔望着修罗场一般的殿前广场,道:“今晚这殿内已死了太多人了,杨爱卿将他们带离此地,再找个地方处理吧。” “诺。” 杨守成再请示道,“右军逆贼尚未完全死心,还囤聚于紫宸殿以东各处,末将请借西门重遂、韩全诲二贼人头一用,将它们昭示于众,以剿平残寇。” 其实这点小事,完全没必要来与自己请示的。或许是这杨守成行事谨慎吧。 李晔随口答道:“可。” 杨守成接着请示:“禁内遍是右军余孽,末将这就领兵去一一剿除……不知圣上有何旨意,末将愚钝,不敢擅断,还请圣上示下。” 杨守成事事请示,倒让李晔有些不太明白,但如今好不容易斩杀了西门重遂和韩全诲,正可借机肃清禁内,没有手软的必要。 李晔给出了答复:“除贼务尽。” “末将明白。末将恭领圣谕。” 杨守成躬身抱拳道。 “末将告退。” 随后再弯着身子,恭恭敬敬地退下。 看着杨守成这番态度,李晔方恍然,方才杨守成无论大小事事请示,看来是出于对自己这个天子的敬畏…… 乱贼死的死、逃的逃,杨守成领来的人马也出去继续肃清禁宫,宣微殿前只剩满地血污。 杨守成方离开的时候,已安排捕获的乱贼将殿内尸体拖走,只余下牺牲的少郎团和护驾太监们的尸体,被整齐地列于广场正中。 李晔步下殿阶,朝着那些为他而死去的尸体走去。 余下的少郎团和太监们也都随天子而来。 “你们快坐下歇息……” 李晔忙招呼道。 “好咧!” 丁丑倒爽快,一屁股就坐进了血污里。 其余人见状,也就不跟天子客气了,谢恩之后,纷纷席地坐了下来。今晚的这场苦战,实已消耗掉他们所有的精力。 不过他们还是尽量都围在天子跟前坐下…… 这时黄海又领着几人出来打探消息,李晔便让他去将后宫内所有的药物取出来,另再叫些手脚勤快的宫婢出来,给大家伙包扎伤口。 黄万年、左车儿等人受宠若惊,连声推辞,李晔安抚了他们。 接着,广场内便成了包扎现场。 别看他们跟天子口口拒绝,可真要来给他们处理伤口了,他们又争着要多上点药……方才生死大战时,他们刀枪加身亦不开口,如今却又争着喊疼喊痛…… 这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李晔不会发笑。 他们现在这些动作,说明他们也只是正常人,也会怕疼,会惜命,可方才他们保护自己时,却是完全将生死抛在了脑后…… 另一边,李晔开始默默打量这些已成了尸首,为他而死去的人。 这时他发现一个问题,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他都叫不出来名字。 李晔心生愧疚。 因为他发现,他其实并未重视他们。 他之前将他们召来自己身边,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们,且他们这群卑微的人可以为自己利用。 然而就是这样一群人,为他而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 尤其是那些用血肉之躯要护在他身前的太监们。 第064章 太监的两面 李晔方才就立于九步殿阶之上,他清清楚楚地看见。 当右军逆贼们绕开入口处的少郎团,朝着九步殿阶之上的自己蜂拥而来时,这些无名太监们成了他身前最后的屏障。他们自发地聚集到了殿阶上,用血肉之躯将自己与那些乱贼隔开。 然后迎着明晃晃的大刀,看着刀锋划开他们的脸、脖子、臂膀、内脏……却坚守原地,无一人躲闪。嘴里还用着最后的力气喊道:“你们这些贼人,不得伤害大家……” 一个接一个…… 一排接一排…… 身为一个现代人,李晔无法理解他们这种行为。 甚至,李晔觉得,用现代的“牺牲精神”这个词来形容他们,也远远不够。 就好比。 文臣忠于君王,更多是出于他们所受的教育和信奉的理念。 武将忠于君王,更多出于对君王敬畏。 而这群太监,似乎,纯是身体的一种本能,无关什么思想、精神之类。 就像人本能就是要吃饭睡觉一样,他们身为太监,本能地便是要忠于主子。 理念会慢慢动摇,敬畏会逐渐消散,而身体的本能,就是本能,是一个永不会改变的东西……直到身体本身被消亡…… 想到这里,李晔有些理解了古代的君王们为何大多会宠信太监。 只因为这些太监对君王所体现出来的忠诚,远不是正常人能够达到的。 可李晔再回头一想,今晚那些率领逆贼擅闯他寝宫的,不也是太监么? 随便寻一个借口,就胆敢以兵戈围攻天子寝宫,这恐怕,也只有禁内太监才敢干得出来。其余文臣武将,非到威加四海时,断不敢如此。 所以,究竟应该如何处置太监这个群体…… 黄万年和左车儿等人已处理完伤口,见天子默默注视着死去的同伴的尸首良久,他们也都围了过来,都立起来,也默默注视着。 方才战事之惨烈,是他们终生也会记忆犹新的。 地上躺着的是同伴的尸首,而非立着的他们,只因为他们运气稍好罢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人躺在了地上,所以才换来了他们还立着…… “悲乎!” 李晔摇头,一声长叹。 回过头来找到了黄海,吩咐道:“将他们的尸首收好,厚葬。就葬在宫内禁山上,朕要为他们亲书碑文。另外,你再费点心,派人下去多方寻访,若他们中还有兄弟亲人在世的,都带到宫内来,朕要当面奖赏。” 尽管这些人大多是孤家寡人一个,彻头彻尾的苦命汉,但李晔认为他应当这样做,至少,以求心安。 “是……” 黄海用袖子不停地抹着眼睛,又劝道, “人死不复生……大家也莫要太伤心了……他们能为大家而死,是他们的福分……” 一旁的黄万年和左车儿等人纷纷向李晔跪地道谢:“奴婢们/小的们叩谢大家/官家。” 死去的人是他们的同伴,既已无法开口,理应由他们来谢恩。 李晔却摇了摇头,又是一叹。 而后再道:“待朕百年之后,将他们的尸骨都移至朕的陵墓旁,让他们常侍朕的身边。” 若有朝臣在场,一定会激烈反对天子的这一决议。 历来得陪葬天子陵墓旁,都是人臣的最高荣誉,非得是位极人臣、且于国有巨大贡献、且极得天子宠信,方有可能获此殊荣。 这些连正经姓名都没有的太监、少郎,卑贱之极,凭什么? 这样做,不是坏了礼制么…… 好在在场的这些人都没读过书,自然不晓得什么礼制,他们只知道天子是天,是天下万民的主子,天子如何吩咐,他们便如何照做。 但他们凭常识也都知道,陪葬天子陵墓旁,必是一项极高极高的荣誉。 黄万年和左车儿等人以头叩地,大礼拜谢。 嘴里却没有谢恩,因为如此高的恩宠,已经不能用言语来传递了。 同时,他们心里也尽清楚,天子既能给这些死去的同伴如此高的殊荣,对他们这些还存活下来的人,自不会吝啬赏赐和亲信。 …… …… 张濬与孙揆入宫时,天色已初亮。 如今禁宫南边的光顺、延英、崇明三门已全被杨守成的人接管,所以在得知这二人奏请入宫后,李晔立刻便得到了通报。 当时李晔刚和衣躺下,准备小憩片刻,得知是这二人,立即召见。 当李晔见到这二人时,分明是见着了两个方从血水池里捞出来的人。 尤其是张濬,堂堂朝廷宰臣,平时还十分注意自己的容貌风度,可此时,浑身乌红,从头发尖到脚底板,全被血水浸泡过一遍,脸上已晾晒干的血污如褐色鱼鳞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脸,甚是可怖。 “两位辛苦了。”象征性地慰问一句后,李晔还是忍不住提醒了句,“若没有那么紧要,也该换洗身衣服再来。” 毕竟是朝廷的重臣,整的跟屠夫一样,有碍风化…… 张濬、孙揆二人并不觉得尴尬,相视一笑,齐齐向天子谢了罪。 接着再将他们这晚的行动报与天子。 没能抓到刘季述实在可惜。 城南方向至今杀喊声未停,若能提了刘季述的人头去,当能立止动乱。 如今就只能寄希望于张承业立下奇功了。 否则,右神策军主力仍在,整整八千军卒,刘季述又逃了回去,再妖言惑众一番,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但李晔也没有责怪张濬、孙揆二人。 因为他原本就没计划凭这二人能除掉刘季述等阉党贼首。 昨晚二人能获此良机,纯属意外。 事实上,在李晔的安排里,张承业的飞龙兵和京兆府的力量是两条单独的线,并不交织,李晔未将京兆府的安排告之张承业,也没有把张承业的行动细说与张濬、孙揆。 若不然,他只需将张承业探来的消息分享给张、孙二人,让他们知道刘季述在永宁里不只一处宅邸,二人也不至于冲进去后摸不着头脑,白白放跑了刘季述。 李晔原定的计划,是待张承业先行捣毁右军主力,张濬、孙揆再接着捣掉永宁里,把这伙阉贼的老巢给端了,让刘季述等人退无可退、方寸大乱,只剩死路一条。 所以,张濬和孙揆已成功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第065章 决定成败的战场 开始,张濬小心翼翼解释道。 他与孙揆纯是为了搜查刘季述,才不得已去了几户与刘季述交好的宦官宅邸,可那些宦官相互包庇,拒不透露刘季述行踪,甚至还出言不逊,替刘季述辩护……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用了些雷厉手段…… 后见天子并未训斥他杀戮过众,反倒时而点一下头,似在肯定他们的行为。 张濬这才大起胆子来,将他们一晚的行径全部吐露出来…… 由于杀的人太多了,张濬也还未来得及统计,所以拿不出具体的数据来。 但基本上,盘踞在永宁里的西门氏、刘氏、韩氏宦官家族已被屠戮殆尽,光是叫得出来姓名的,就有上百人。张濬只是收敛这些人的脑袋,就装了满满三车。 李晔其实并没想杀这么多人。 他原安排张濬去主事,而非孙揆,就是担忧孙揆杀伐心过盛。如今看来,文臣杀起人来也是一点不手软。或许,是他低估了文臣与宦官之间的仇恨…… 但既然杀了,也并无不妥。 晚唐宦官权势熏天,势力盘结,个个名下儿孙上百,唯有这种灭族似的大清洗,才能将他们彻底阉割,防止过段时间再出来兴风作浪。 李晔口头褒奖了二人,让他们先就在宫里换洗一番,自己会给他们写一封诏令,然后再劳烦他们跑一趟,带上诏令和这些阉党的头颅去城南宣示,招降右军。 张濬、孙揆二人躬身退下。 杨守成已来了一会儿,也不是什么机密,李晔便让他在一旁候着。 杨守成此来是汇报禁内除贼进展的。 他原想说,阉党贼首已死,余下贼獠皆是奔逃之状,大多已从金马门逃出宫去,无一贼顽抗,禁内已肃清,请圣上宽心…… 可方才听了天子与张、孙二人的对话后,他改了口。 “禀圣上,阉贼大部已于金马门逃窜,可禁内任有大量阉党余孽,末将正遣人四处缉捕,务求尽除。尤其贼首王彦范至今未见踪迹,末将深愧圣恩,有负使命,特来请罪。” 李晔回道:“杨爱卿何出此言?你护驾有功,一直奔劳至今,我心里都记着哩。只是阉贼猖狂,又长期盘踞禁内,余众甚多,还未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仍要劳烦杨爱卿……至于王彦范,西门重遂、韩全诲二獠俱已伏法,料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张濬不惜大开杀戒也要除尽永宁里众宦官,如今杨守成也大有扫除禁内所有阉贼的架势…… 看来,宦官早已引得人神共愤,彻底扫除阉祸乃人心所向。 故而李晔也没必要拦着。 “末将不敢擅自称功。末将告退。” 杨守成退下。 李晔又回头看向了南边。 他心里清楚,禁内和永宁里扫除的只是阉党小部,逆贼主力尚在城南。 那里才是决定最终成败的战场。 …… …… 凡马战接敌,可分步、趋、跑、袭四者。 敌再五百步外,当步,以蓄养畜力,温热马体; 敌在两百米外,当趋,任由战马自行加速,亦注意约束阵型; 敌在百二十米外,改跑; 入五十步内,全力奔袭。 张承业一冲下高地,便是全力奔袭…… 耳旁呼啸而过的疾风让他冷静下来,忙松开加紧的双腿,提着缰绳的双手也微微发力,才将坐骑的速度控制了下来。 此时回头望去,由于他方才的不冷静,原本两百人骑兵,已被他拉成了一条长线。队形全乱了。 自己何时也遇事这般冲动了…… 张承业暗自责备。 “止!”他高伸出单臂,五指握拳,示意全队集结。 两百飞龙兵先后陆续赶到,才再次结成行阵。 可此时前方右军的临时大营内也传来阵阵急促的鼓角声,同时近侧营门被推开,放出一队骑兵,直奔张承业的飞龙兵而来。骑兵过后,营内另跑出大量辅兵,忙着搬运鹿角,串联车阵,张弓以待…… 无疑,自己的行动已被对方查获。 奇袭右军大营的计划失败。 但张承业并不懊恼,因为此时他已彻底冷静下来,再回头一想,自己原定的奇袭计划本就不靠谱,是莽夫行为。 张承业忙叫过两名十将来嘱托一番,而后主动朝来骑单骑驰了过去。 营内放出来的约有七八十骑,勉强算队游奕兵,人数不占优,故而小心翼翼地朝张承业等人靠近着。大概只是想侦查一下虚实,便赶紧逃回营去。 后见张承业单骑驰来,他们心下疑惑,干脆便停止了骑行。 待到看清是张承业后,对方才放心下来,领头的将领大喊:“来的可是飞龙使张军使么?” 张承业也看清了对方,执辔回道:“可是吴将军?” 此人乃右神策军永定都下一游奕副将,张承业称他将军,乃是客气的称法,亦有抬举之意。 吴副将官职更低,不敢托大,也离了队伍单骑驰来:“张军使客气了。军使为何来到此地?” “说来话长。某与冯都将领了王都统之令打南边入城,却不想左军贼子端的是狡猾,在香积寺设下埋伏,将某与冯都将一通厮杀……自此队伍便散了,某与冯都将失去了联系。便是某手底下的七百骑卒,也只剩堪堪两百人了……” 张承业随机应变道。 吴副将朝张承业身后瞟了又瞟,果然只有两三百人的队伍了,好惨,心有戚戚道:“哎,我们这边也不轻松啊,左军贼子好是凶狠,前边从昨晚便一直打到现在,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却硬是没站到半点便宜…… “不瞒张军使,我们永定都这次算是完了,出发时数了近两千人,如今怕是半数也没了,全折在这了。若不是看我部伤亡过大,指不定现在还在前面拼命了,还没有这撤下来修整的机会……” 或许永定都确伤亡过重,以至于张承业稍起了话头,这吴副将就大倒苦水,没完没了。 张承业扯回话题道:“飞龙兵虽伤亡过重,但也不敢坏了刘公和王都统的大事,因而见南边没有机会,某便率了余部绕行至此,赶来和大家伙汇合。” 吴副将的脸上抽动了一下:“嘿嘿,张军使对刘公和王都统倒是忠心,估计灭了左军贼子后,张军使必得重用。” “如此胜负未分,不提也罢。”张承业摆了摆手,“请吴将军带某去见王都统吧。” “张军使倒是……立功心切,佩服!且随我来。” 第066章 休伤我主公 吴副将瞧不起张承业一副赶着拍马屁的模样,不再多说,只吩咐他的游奕队调转马头,并先派回两骑去传令挪开营辕路障。 张承业也招呼起自己的队伍,紧随吴副将身后。 两人话不投机,便不多说,一前一后各自回营。 右军的行营就是原昭化里,大概还占了临近几个坊里,只不过原有的坊墙和坊内建筑都被打烂了,再不见它原来的半分模样,此时的行营四面壁垒,是四处拆了房屋后临时搭建起来的。 入营后,处处都痛苦的哀嚎声,甚至把前方的震天杀喊声都盖了下去。 顺这些声音看去,空地上满是被随意丢弃的伤卒,且地方不够用,便人叠人地扔做了一堆堆,虽然他们大多还没有掉气,还可以看见他们露在外面的手臂在痛苦的抽搐,可已经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死了,就任由他们的伤口发烂发臭,被嗡嗡嗡的蝇虫围绕,再慢慢死去…… 也难怪吴副将会心寒,方才话里毫无斗志。 主将如此凉薄,军内如此对待伤卒,尚存活的军卒自然会兔死狐悲。 可话又说回来,吴副将不也是军内将官么,他又曾为这些伤卒做过什么…… 眼下不是感叹王仲先凉薄与否的时候。 张承业入营后假意看了两眼,便问道:“敢问,王都统现在何处?” “不还坐在那上面么?他倒真是位好都统啊,自昨日到现在,一刻都没下来过,反正弓矢伤不着……” 吴副将忍不住抱怨两句,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张军使自去见都统吧,吴某人便不打扰你搏前程了,告辞。” “吴将军慢走。” 其实张承业一直都盯着王仲先所在,未曾片刻离开。他拿这个问题来问吴副将,也不过是寻个离开的借口,再自然而然地靠近王仲先,不引起怀疑。 张承业当下便跨上战马,向从未曾下马的飞龙骑卒们暗地里示意,一并朝中军位置驰去。 吴副将见状,急忙追了回来,喊道:“张军使既见都统,为何要带上大队人马?” 他本不想管这些身外事,不管王仲先还是张承业,都不是啥好鸟,可职责所在,又不得不管。 张承业既已上马,哪还会停步? 一面悄悄催动坐骑,一面大声答道:“某要为王都统尽力,不带上人马如何能行?”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 吴副将还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却见张承业等人已从他眼前一一驰过。 算了,关我鸟事! 还不如赶紧回去睡大觉,指不定歇不了片刻,便又要被派去前方攻玉山军营垒…… 营内,领命驻守营垒西门的尽是永定都部卒,如今都将休息,由吴副将值守,见吴副将都不阻拦,就更不关他们这些军卒的事了。 两百飞龙骑卒从他们身旁策马驰过,卷起一大团尘土,他们则是连起身避让都嫌麻烦,最多咒骂几句这些骑马不长眼的杂毛们…… 按军中规矩,大营内不得驰马。 可如今是战时,也难免会有紧急情形。 可再是紧急,好像也不至于需要两百人在营内一起策马狂奔…… 还是那句话,谁他娘的吃撑了闲得蛋疼,会来管这些不关己的鸟事…… 如今右军各都主力要么在营外拼命,要么驻守营辕或库房等紧要地点,张承业等人从西门驰入,进到大营的内层,这里就只剩下几部辅兵了。 所谓辅兵,便是辅助作战的军卒,是军中除战兵外的军卒的统称,是一个庞杂的群体,有看守粮草辎重的,也有专职夜间值守的,也有修缮器械、熬粥做饼的……当然也有被拉出去上战场的时候,但大多时候只敢把他们安置在队伍后端,用以防止敌军包抄。 总之,辅兵在军营内活杂、地位低、不招人待见,只比那些临时调入军中用做搬运的民夫强一丢丢。 所以兵大爷们的事,辅兵是不会过问的。 哪怕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大胆,竟敢领着自己的骑卒在营中横冲直闯…… 张承业等人一路驰来,从无数营中军卒眼前经过,却从未遇见任何阻拦。 一直来到王仲先所在的将台附近。 守在这里的是王仲先私募的后院军卒,他们本是王仲先豢养的死士,未见得能上战场,但论个人搏杀和对王仲先的忠诚,自是行伍健儿无法比拟。 见竟有大队骑卒驰来,他们也是惊了片刻,军中可有此先例?随后赶紧喝问:“大胆狂贼!竟敢于主将跟前纵马!” 一边急忙掏出弓箭对准了来犯之人。 张承业忙喊道:“别放箭!我乃飞龙使张承业。” 后院卒正自是认得张承业,手中弓箭引而不发,诧异道:“张军使何事见主公?又为何领大队人马过来?……” 张承业只做没有听见,仍旧喊道:“我乃飞龙使张承业,有急事要面见王都统……” 暗中催动马匹,将马速提到极致,并对准了将台后方的马道而去。 后院卒正愈发纠结、困惑。 按理说,不应该让人带着兵马靠近自家主公……可来人却又是主公麾下将领,还一个劲说他有急事…… 说到底,他并非行伍中人,对军中的许多事并不甚了然,一时之间难以决断。 他只有抬头询问:“主公,张军使求见!” 可将台上一片安静,王仲先并未给出任何答复。 这卒正哪里知道,从昨日入城至今,王仲先的双耳一直被各种声音轰炸,如今听觉已暂时性衰退。再加之王仲先为激励三军,一直固守将台,未曾片刻休息,神志迷糊,军营前方军营内又是各种喊声混杂,是以压根就没听见将台下的声音…… 后院卒正焦急等待王仲先的命令,可张承业却不会等。 他已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然后纵马一跃,冲上了马道。 另有几名飞龙骑卒紧随张承业,也一并冲上了马道。 直到此时,那后院卒正才反应过来,慌忙大喊:“贼人!休伤我主公……” 一边要掉转箭头…… 可哪里还来得及? 张承业等人甫一冲上马道,便熟练地控制好马速,一只手从马鞍上掏出马弓,另一只手从胡禄里摸出箭矢…… “嗖嗖嗖!” 接连数箭从张承业等人手中急射而出,全奔着王仲先的项背而去。 第067章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王仲先应声而倒。 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主公!” 将台下后院卒们惊慌失措,却只能看着自家主公被人杀死,而束手无策。 甚至,他们匆忙调转过来的弓箭都未能发射出去,便一个个被撞翻倒地。 张承业早做好了安排,除几名骑卒随他冲上马道手刃王仲先外,其余两百飞龙骑卒则冲向了将台四面慌乱的后院卒。对付这群没有工事凭借的后院卒,他们甚至都无需再去掏兵器,也无需浪费箭矢,直接纵马横冲直撞…… 将台上。 王仲先身边尚有十数名旗手、鼓手和传令官,他们要么被吓傻了,要么急着去伸手搭救……全被随之而来的嗖嗖箭雨全部射倒在地…… 整个过程竟如此顺利! 张承业不敢存丝毫侥幸,见王仲先倒地,其余王氏部卒全被射杀,才又驰了几步,再探出马槊跳下马来。 王仲先身着铁甲,虽近距离身中数箭,却仍有未死的可能。 几步跑到王仲先倒地处。 果然,背后插着数箭的王仲先并未死绝,正匍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嘴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呻吟声。 张承业找好角度,再一脚将他踹翻过来。 他先确认了一眼,是王仲先无疑。 临死前的挣扎让王仲先迸发出巨大的生命潜能,居然还能于如此重伤下睁开眼来,神志似乎也短暂地清晰了起来,眼神里分明流露出来了诧异、痛苦、愤恨、不甘等诸多情绪,努力地张合着嘴巴:“你个……奸……贼……” “呸!” 张承业鄙夷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随后,一脚踢去了他头上兜盔,再一脚踏住他的胸口,对准他没有喉结的脖子,便将手中马槊缓缓刺了进去。 …… …… “右军逃了!” “王仲先死了?!” 这两个消息先后传进营来,让正抽空进食的杨守信措手不及。 他急忙披甲而出,亲登壁垒上的哨塔一望究竟。 他只看得一眼,便可确认,消息确切。 此时的右军大营如毁堤后的洪流,营内士卒如蝼蚁般四面奔逃,相互践踏、乃至砍杀,已完全是如山倒之溃亡…… 阵前部分玉山军卒已趁机追杀了过去,也有部分将校持重,担心这是右军在使诈,竭力约束部卒固守阵线…… 可前一刻方在奋力厮杀,毫无败退迹象,为何突然就全军大溃逃? 看来,王仲先确是死了。 只有主将被杀,方会有战局的如此突转。 想通这些关节后,杨守信并未能立刻兴奋起来,他只觉得诡异。 太诡异了。 好端端的,为何王仲先就死了? 谁杀了他? 谁又能杀得了他? 回想昨日午时与右军接战至今,王仲先仗着兵力优势,一鼓作气,催动右军各部疯狂进攻,杨守信则沉着应对,且战且退,步步为营,最后收缩至玉山军营垒一线。 在外人看来,或认为右军占尽优势,但其实不然。 杨守信早做好了应对措施。 昭化里一带原为居民坊里,虽有坊墙格挡,外加大量房屋建筑可为屏障,但整体地势却是一片平坦,利攻而不利守,杨守信只用它来消耗右军锋芒,并未投入战力。 相应,玉山军营驻地紧邻昭化里,却是地势拔起,居高俯瞰四方,利守而不利攻,才是真正可以固守的地方。 杨守信又在营前挖掘出壕堑若干,遍布鹿角、拒马、洞屋等,坐等右军来攻。 而且,将阵线收缩回营垒前,也能更好地积攒力量,弥补兵力上的不足。反倒是右军来到战线狭窄地带,兵力展不开,人数上的优势发挥不出来…… 自昨日入夜开始,双方就于营垒前一线对垒,轮番试探、搏杀。 右军一次次进攻伤亡惨重,左军固守阵线,非但没有多大伤亡,甚至连最低处的阵线都未被冲破,一直牢牢握在手里。 杨守信只待了半夜,便放心地回去休息了。 右军乌合之众,不足虑也。 王仲先也是徒有骁勇,一味逞强,算不得真正的对手…… 只有丑时过后,从香积寺方向传来的杀喊声,才让杨守信惊出了一声冷汗。 玉山军营唯一的薄弱处,便在于后背空虚,若敌人从身后杀来,再南北夹攻,后果不堪设想。 且守在香积寺一带的捧日、扈陛两都,一直就在敷衍他的号令,更是让他放心不下。 好在后边的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杨守信才忍住没有分兵去守…… 杨守信下了哨塔。 他先派人持令旗去传令,各部固守待命,不得擅自追击。 尽管这很难,将士们拼死作战,图的不就是打胜之后可以劫掠财物麻,这可比那点可怜巴巴的赏赐来得痛快多了,便是有将令也阻拦不住…… 同时传人去把杨守业叫来。 杨守业虽性情毛躁,杀伐心重,但确有几分急智,这几日同杨守信一道守在军营内,经常能提出一些好点子。 王仲先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突然死亡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杨守信得先把心中这个疑团解开。 杨守业双眼惺忪,他才刚刚睡下。 “此事也太蹊跷了……” “对。” 杨守信认同道。 “不对,不对不对,二哥,你让我再好好想一下……” 杨守业还未想出答案来,倒是曹城和陈佩先来了。 “该来的时候不来,这时候倒来得积极……”杨守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压根不拿正眼去瞧这二人。 曹、陈二人一阵尴尬。 好在杨守信一如既往地礼待了二人。 二人心下大慰,忙盛赞杨守信勇武冠绝,成功击溃了右军奸贼,接着又主动请缨,愿为杨将军追击残寇…… 杨守信同样赞扬了二人的援助,并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二人离去后,杨守业不满道:“这些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昨日我军苦战之时,不见他们主动来救援;如今右军败了,到了抢功劳的时候,他们倒跑得挺快……二哥何需理会他们?” 杨守信耐心劝道:“业弟所说,二哥何尝不明白?可如今义父不在京中,他们能听从我们的安排,已难能可贵,莫要强求。只希望从今而后,他们不要再三心二意……” 杨守业不再反驳。 他虽心有怨愤,也明白杨守信说得对。 而且至此一战后,杨守信威望大增,曹、陈二人识得好歹,当会对杨守信言听计从,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又何必再揪着往日的那点小事不放? 他放下此事,专心思考今日的变局,及前因后果…… 第068章 千秋大业,就在今日 帐内杨守信、杨守业正思虑不得。 恰有军士进来禀报,他们逮了几个跑错方向的右军军卒,据这些军卒交待,杀死王仲先的乃飞龙使张承业。 “张承业?” 杨守信大感意外。 却听身侧的杨守业猛地拍了下大腿:“对了,准是张承业!” 杨守信没急着听杨守业的分析,而是吩咐侍卫去就那几个右军俘虏提来,亲自审问。 俘虏被带到。 其中一俘虏声称他当时正回军营报信,亲眼看见张承业射杀了王仲先,并取了王仲先的人头,再向北扬长而去。 杨守信仍觉得难以置信,且不问张承业的动机何在,就张承业那点武艺、外加手底下那点人马,如何能于右军大营内当众射杀王仲先? 那军卒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可他描绘得栩栩如生,当不会是在瞎编,且他也没有编这通瞎话的必要…… “业弟,你方才为何笃定是张承业?” 退下军卒后,杨守信问道。 杨守业已想通了所有关节,道:“必是张承业!前日营内传出右军将袭的流言,我当时就怀疑乃张承业故意散播,因为那流言太详细了,不似作假,唯有右军内的将官方能获知。结果,果如流言所传,右军主力昨日袭来……今日要斩杀王仲先的,也唯有他张承业了。” 杨守信仍然不明白,问道:“张承业为何要这样做?” “二哥还不明白?”杨守业朝禁宫方向使了个眼色,“张承业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内供奉,是谁把他挖了出来,顶掉了我的飞龙使?他又如何能在飞龙厩内大肆练兵,又如何能取信刘季述等人?一切,不都是因为背后有人在给他撑腰……” “你是说,禁宫内那位?” 杨守信也一同望向了禁宫,眉头高锁,苦思不解。 杨守业再问:“二哥可还记得李巨川曾说过什么?” 杨守信记得,李巨川曾说,调杨复恭和左神策军入川,也有可能是天子属意为之,图的不是西川,而是京城…… 如此一来,所有事都能说通了。 天子先是提拔了张承业,并让张承业去结交刘季述一派,安下一颗棋子;再想方把杨复恭调离京城,导致京内兵力空虚;再挑唆左、右军互搏,张承业趁机发难…… “他好深的心机啊。” 杨守信既是感慨,也是心寒。 天子若要除掉刘季述一派阉党右军,完全可以派人来与他杨氏沟通,二者一起发力,一举剪除阉党…… 他更心寒于他的义父杨复恭,一直对大唐忠心不贰,却被天子当做傻子般耍得团团转…… 杨守信能想的地方,杨守业早想到了,而且他想得比杨守信更深远。 “二哥想过没有,那人心机用尽,最终意图何在?他除掉刘季述后,下一个要除掉谁?” 杨守信闻言又是一惊。 这还用得着猜吗? 天子若只满足于除掉刘季述的右军势力,为何不与杨氏联手? 除非…… 杨守业察言观色,知道杨守信心动了,进一步劝道:“当初右军发难之际,我劝二哥先下手为强,二哥因兵力不如人,未采纳;如今右军既溃,京内再无人掣肘,二哥可不要再犹豫不决,白白错失了良机。” 杨守信吓了一跳:“你想干嘛?” 杨守业心中耻笑,他这“二哥”也太胆小求稳了些…… 可京内杨氏的权柄偏操持在“二哥”手里,他也只得耐心开导道:“二哥想到哪里去了?愚弟之意,只是让二哥去规劝圣上,奸臣难制,当清君侧。” 什么规劝圣上、清君侧,说得好听,不就是兵谏么? 这杨守业不愧是宦官出身,自小长在禁内,肚子里的坏水就是多…… 杨守信吓得赶紧起身远离了他。 独自在帐内一旁踱步沉思,许久难以决断。 兵谏天子,一旦不成…… 杨守业心下明白,独坐在胡床上冷笑道:“那人的手段,二哥已经见识到了,难道二哥就不担心刘季述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么?” 杨守信闻言一顿,停下了脚步。 杨守业语气放缓,再道:“义父在京之时,兵锋之盛,无人可当,可依旧是处处掣肘,难以一展报复,为何,皆因圣上身边奸臣环侍,他们蒙蔽圣上,挑拨与我们杨家的关系……如今义父离京,这大好的机会反倒落到了二哥头上。刘季述既去,右军已溃,京内再无人可拦阻,二哥何不趁此良机扫除奸党,振我杨家之声威,完成义父尚未能完成的大业呢?” 杨守信心动了。 一面是天子的威迫,让他不得不有所作为; 另一面,天子虽施计除掉了刘季述等右军势力,可他本人的羽翼却尚未长出,京内正是势力空虚之际,也是可趁虚而入之机。 正当可一举剪平所有杨家以外的势力,让天子完全落入杨家的掌控之中。 从此后,这大唐实际就姓了杨。 这也未尝不是义父的心愿。 义父往日没有这样做,也可能是他不方便亲自动手,如今正好借自己的手来完成。 更重要的是,凭此功劳和威望,他杨守信从此后也成了杨家内无可争议的二号人物(可与之一争的唯有杨守亮,可他们二人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与其余这些所谓的杨家兄弟不同)。 义父又是宦官,没有子孙。 那等到义父百年之后…… 前前后后这样一想,杨守信纵使再求稳,也没了不动手的理由。 他只是最后再问了个问题:“谁是圣上身旁的奸人?” “张承业。” 若换做以前,杨守业压根就不会将张承业放在眼里,可如今,他第一个明确要除掉的便是张承业。 天子既将谋除刘季述的重任交与此人,足可见对此人的信任和器重,既要掌控天子,那么首先便得除掉此人。 “张濬,孔纬,杜让能,刘崇望……”杨守业给出一份长长的名单,“还有禁内的黄海、黄万年……” 杨守信则是越听越惊。 甚至得在内心里给自己打气,无毒不丈夫,如今都要兵谏禁宫了,便当无所顾忌,凡与天子亲近之人,统统得除掉…… 杨守业凑近道:“二哥,千秋大业,就在今日。” 杨守信其实很不喜欢杨守业这副把野心赤裸裸地写在脸上的模样,但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第069章 杜让能、刘崇望拦道 兵谏天子,自是惊天大事,须万分谨慎。 杨守信只带了自己的牙兵营,及三个绝对忠心的十将营,共九百将卒。 并且,也只对他们说王仲先虽死,但刘季述、西门重遂等贼首仍躲匿禁内,要亲自领他们去捉拿贼首。 除这九百人外,其余人留在军营内不得外出,以及那些追出去抢功劳的,也传人执令旗一并召回营来…… 临近午时出发。 长安城内已彻底混乱,溃兵、盗贼四起,逃难的百姓仓皇奔逃。 杨守信边行边停,特意挑选人少的街巷行军。 期间还特意路过了永宁里。 永宁里倒是很安静,其余坊里正一片打砸抢杀的骚乱声,而这里却已被彻底夷为平地,废墟残烟间,焦尸遍野。 通过这些焚烧的残痕推断,应是昨晚的行为。 可右军今日凌晨方溃败,距今不过两个时辰…… 谁下手这么快? 还这么狠…… 杨守业靠了过来道:“二哥可知晓那人的手段了吧。” 杨守信顿时惊醒,随即心里一凛。 除了志在铲除阉党的天子,再没人敢在左、右军对垒时便贸然对永宁里下手。 而且还用了这种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 出永宁里,继续向北,过东市,沿皇城东外墙过崇仁、永兴二坊,杨守信一再约束部卒,无论所过看见什么,都不得干涉,只管尽快入宫除贼。 再往前不过数百步,便是大明宫的南门丹凤门了。 可前方开道的牙兵营下游奕队却停止了行进,回来禀报:前方有人拦住了去路。 杨守信眉头一皱:“这种小事,也值得来问我?” 那游奕队正却十分为难:“是杜让能和刘崇望二位相公,任凭小的费劲口舌,他们就是不让道,让,让……小的从他们尸体上踏过去……” “废物!” 杨守信虽嘴上骂道,心下也觉得难办。 杜让能和刘崇望都是他欲除去之人,可那是在控制天子之后,由天子下诏贬斥,名正言顺,而不是此刻便当街杀害。 他回身去找杨守业商量。 论肚子的坏水,他确实不如自己这位四十七弟。 而杨守业也不负他望,当即便给出了主意:“将他二人带进来。” 杨守信眉头高皱:“带来干嘛,听他们给我背书么?” 杨守业尽量不把心底的鄙夷显露出来,耐心解释道:“不带进来,莫非就让他们在前边拦着?若教旁人看了去,又会如何议论?二哥,你先把他们骗进来,等入了军中,四周尽是我们的人,还能由他们胡来不成?” 杨守信恍然大悟:“妙计。” 其实这哪算什么妙计,主要是他现在太紧张了,失了主意。 …… ……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大山。 哪怕,相对黄巢的草军和朱玫的邠宁乱军曾在京城内的所做作为,此次神策军内斗所带来的祸乱要小得多,毕竟大多神策军卒本就是长安子弟,乡土情义还在,只趁乱劫一下财物,甚少伤人…… 但对普通长安百姓来,这依然是一场深重的浩劫。 此时,杜让能和刘崇望的宰臣身份,并不是护身符。 杜让能出自有唐一代显赫无比的京兆杜氏(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但杜让能口中的杜氏门衰祚薄也是实话,至于为何国事衰败、杜家便不能幸免,这背后的复杂原因,自不是他这个局中人能说得清的。 杜让能倾力而为,集起了平康坊内所有杜氏子弟,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外加上他们府上的年轻奴仆,也只得三十来人。 刘崇望祖上乃匈奴人,且为匈奴王室血脉,所谓“高祖(汉高祖刘邦)以宗女妻冒顿,其俗贵者,皆从母姓,因改为刘氏”,但长年的汉化后,其实已与汉人门阀别无二样,早在北魏孝文帝时便徙来中原,定居河南。 进入隋唐以来,河南刘氏起起伏伏,最多算个普通大家门第,远比不了那些名门望族,刘崇望本人是科第入仕,靠着才干和积攒下来的功劳升任宰臣。 若说他的匈奴血脉给他遗留下来的东西,大概只有两样,一是为人极刚烈,主持吏部从不徇私、也不畏权贵豪强;二是喜结交豪勇之士,时常周济。 因而,刘崇望最后集结起近六十人,多为平日里得他照顾的热血之士。 集齐这近百人队伍后,又寻了些刀枪棍棒为武器,主要由刘崇望提供,他府里除了铁甲和弩弓外,其余刀剑等兵器收藏了不少。 凭这一百人,此番再从平康坊内出来,他们终于能从混乱的街巷上闯出一条道来,虽比不上张濬和孙揆那样领着大队精悍军卒来去自如、盗匪和散卒们见了得纷纷避道,但也算通行无阻。 一路上,若见着盗匪公然行凶,还会出手惩戒…… 又顺利通行无人看守的建福门,过下马桥,穿光福门,进入大明宫内的外朝地。这部分行程是在大明宫内,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禁宫,平时零星可见的禁内侍卫今日一个也没见着,但却没有盗匪闯入。这可能是人们对于天子禁地的最后的敬畏。 再往前便是通往禁内的延英门了。 然而杜让能和刘崇望一行人的行程也就到此为止。 他们望见了城楼上手持刀枪的侍卫、森严的戒备,可无论他们在城门前如何叫喊,上面都没人理睬,更别提给他们开门了。 刘崇望一时激愤,提议破门而入。 杜让能忙劝住了他。这可是天子禁门,是神器,也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敢毁坏的?当然凭他们手里的家伙也破不了…… 眼看着禁宫在前,天子就在禁宫内…… 他们却只能在徘徊在延英门前束手无策。 后来,右神策军五都大举入城,声势浩大,同样也惊动了他们,刘崇望忙安排出去打听。可消息没打听来,反得知一个噩耗,南边的建福、丹凤诸门全被封锁了,不得出入。 杜让能与刘崇望二人亲去理论,也毫无作用。 门外的军校只认刘中尉和王统领的手令、或右神策军府的符节令旗,其余一概不认。 刘崇望怒极,反问道:“连圣上的诏令,你们也不认?” 军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掉头走开,剩下刘崇望等人在门内无能狂怒。 第070章 入宫救驾 昨日中午至今日,整整一天一夜,杜让能和刘崇望的这百人,前有延英门进不去,后有建福门出不来。 南边有左、右军通宵鏖战,牵动着他们的神经,感叹国事衰颓、武夫难制;北边,禁宫内从入夜后开始的杀喊声,更是听得他们心惊胆战,尤其天子寝宫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和随后的激烈厮杀声…… 按唐制,宰臣总领六官,纪纲百揆,以贰令之职,则专统焉。 可如今京城动乱,朝廷累卵,天子危亡,他们这些所谓的宰臣,却只能受困于尺寸之地,满腔热血无处喷洒。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让杜、刘二人连愤怒都发不出来了,被困在原地唉声叹气。 期间,他们还得面临一个现实问题,他们身上只带了刀剑,没带食物。 人饿极了总是有办法的。 龙首渠自东南方向流入大明宫,里面长有不少莲蓬,也喂养有池鱼,何不去捉些来应急。 杜让能还有些犹豫,毕竟那也是天子的鱼,能吃吗…… 但架不住一天一夜没进食,便也跟着去了。 再后来,他们又想到,既然能在龙首渠内捕鱼,何不沿着渠水泅渡出宫。 他们不想远离天子所在。 可延英门不开,困在里面毫无作为,还不如出去召集朝臣,或许还能想些办法出来。 等他们费劲艰辛,抛下了宰臣的风度,尤其是龙首渠流入宫墙一段安有虑去杂物的栅栏,导致那段水流各种污物漂浮,恶臭不堪…… 好不容易从大明宫内爬出来,正赶上右军溃败,原封锁丹凤、建福诸门的军卒俱已溃散…… 早知如此,何必要泅水,惹得一身恶臭。 当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感叹时运造化。 随后。 又赶上杨守信领玉山军大举北上。 杜、刘二人此时身心俱疲,被折腾得只剩下半条命,可获知消息后,却是相视一笑,反倒释然。 杨守信想干嘛,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他想携大胜之势,兵谏禁宫,从此独揽京中大权…… 我呸! 你杨守信算什么东西,不过杨复恭用来护院的一条狗罢了,也敢来打天子的主意? 杜让能、张濬二人昨日本就是报了必死之志进宫,结果处处受挫,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施力的地方,如今终于可以明志了。 二人先是遣散了部众,吩咐他们各自回家。 杜让能长子杜光义看出了父亲的心志,不愿独自离开,被杜让能严厉训斥:“为天子尽忠,本臣下职分,汝若欲拦我,便是不忠。汝身为人子,当思孝道,延祚子孙,若欲从父而亡,弃杜家不顾,便是不孝。忠孝不分的孽障,还不快滚回去!” 随后,杜、刘二人就着龙首渠里的水为镜,理正衣冠,左右静坐于丹凤门前。 任凭玉山大军滚滚而来面不改色。 任凭玉山军卒喝斥,只回一句:“只需从我二人尸体上踏过,便可入此门。” 再随后。 杨守信、杨守业亲自来劝。 杨守信骑在马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瞧着这两个不自量力的迂腐宰臣,他没有直接一鞭子甩过去,已算是脾气好的了。 杨守业却是满脸堆笑,忙跳下车,来扶二位宰臣起身:“哟,这不是杜相公、张相公吗?您二位怎么到这来了,还坐在地上……两位年事已高,当心身体啊。” 杜让能体力被折腾得所剩无几,闭眼不答。 刘崇望冷眼打量杨守业道:“杨少监,你又怎么到这来了?” 杨守业依旧笑意满脸:“自然是入宫。” “入宫干嘛?” “救驾。” “哼!哈哈!”刘崇望大笑三声,“昨夜宫内激战连连时,为何不见尔等救驾?如今宫内乱贼已平,尔等反来救驾?尔等悖逆之徒,究竟是何居心!” “刘相公此言谬矣。二哥与我,昨夜与右军叛贼殊死奋战,纵有心救援宫内,又如何能得?今日方击退了叛贼,我等便即刻领军北来,又有何过错……” 杨守业一边解释,一边打量刘崇望与杜让能的形容。 这二人一身狼狈,精力憔悴,与其说是得了天子的传召而来,倒更像是奔波了一整夜,却压根就没见到天子。 再有,若二人真是从禁内出来的,可如今右军已溃,禁内想必也已太平,他们为何要在这个节点出走禁内? 所以这二人压根就没进到禁宫,也不了解禁宫内的真实情况…… 杨守业心下已有把握,再劝道:“如今城内乱贼虽平,可我们从降卒口中获知,禁内却依然有大部乱党,正围攻天子寝宫,实是危急万分。刘公把我等拦在宫外,若误了圣上的安危……我等自然知道二位相公一片忠心,可此事要落入旁人耳中,只怕,就不知道会如何议论了……” “啊哟!” 刘崇望惊叫一声,忙回头向禁内看去。 他倒不在乎世人如何议论,可要因此误了圣上的安危,此生如何能安? 从龙首渠内上岸后,刘、杜二人也曾留意到禁内声响渐平,他们自然会以为是乱贼已被铲除。可那毕竟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并未验证。如今听杨守业这么一说,也让刘崇望意识到还有另一种他不愿去设想的可能,那便是乱贼已然得逞,天子已被劫持,因而禁内几无声响…… “尔等若真是入宫救驾,老夫自不会阻拦。” 杜让能积攒起残余体力,勉强才能开口说道。 他比刘崇望老练得多,不会听信杨守业的一面之词。 可问题是他毕竟没入过禁宫,不知道天子目前的处境,而但凡天子有任何闪失,都是他无法承受的,故退而求其次。 “但入宫也有入宫的规矩。丹凤门后乃御桥,只天子车驾可行,尔等入宫,当走建福门,且兵马不得入。过建福门至下马桥,弃车驾,解兵刃,方可再入……” 杨守信闭眼养气。 因为杜让能说的这些规矩,那都是黄巢之乱以前的旧例了,如今天子身居延英门内,外朝的诸多繁杂礼节早已免去。 杨守业却立即答道:“既是杜国公吩咐,我等敢不从?” 只要能将杜、刘二人忽悠至队伍里,其他的,都不重要。 第071章 人生的大起大落 等杜让能、刘崇望二人一加入进杨守信的“救驾”大军后,立即便有十数青衣太监朝他们围了过来。 他们上当了。 “贼人误我!” 杜、刘二人连声高骂,可为时已晚。 刘崇望还想拔剑击贼,杜让能则要以头撞车,可都太晚了,被杨守业指派来的太监侍从们牢牢抱住,然后拖到队伍的后方去。 “业弟好计谋。” 杨守信象征性地夸奖了句,便继续号令大军进发。 大军进建福门,未弃兵马。 随后过下马桥,车驾俱全,兵甲耀眼。 至于二位相公此时何种心情,谁知道呢,早被抬到队伍后端去了,不在杨氏兄弟的眼前。 杨守业甚至认为,他这也是为了二位相公好,也该睁眼好好看清楚如今的世道了,少讲些不起用的繁文缛节…… 至延英门下。 城楼上树着左监门卫的青龙淡黄旗。 杨守信、杨守业心下更安。 看来杨守成已控制了禁内局势。 如今的京城内外,终于,只他们杨家一家独大…… 杨守信当即令人去城楼下叫门。 可城门却迟迟未打开。 城楼上也迟迟不见杨守成露面。 二人先前的得意一扫而空,随之满腹忐忑:莫非,禁内有变?若不然,杨守成收到他们的叫门声,为何不开门? 又等得两刻,军卒仍在不断地叫门,可城门依旧没有动静…… 杨守业沉不住气了,提议道:“干脆,破门而入!” “胡来!” 杨守信惊了一跳,这杨守业还真是胆大包天,连禁宫门也敢毁。 一旦毁了延英门,哪怕他们控制了天子,让天子下再多诏令宣示他们的忠诚,可在世人眼里,都只会视他们为乱贼,为可兴兵讨伐的对象…… “再等等……” “遇事不决,必受其害!我们既已陈兵禁外,意图昭然,难不成,还能空手而归……”杨守业早受够了杨守信遇事犹豫不决,急道。 “我说了,再等等!” 杨守信心下烦躁,直接吼了出来。 杨守业也来了脾气,当即便要冲撞…… 此时。 城楼上终于有了动静。 一四方纛旗于城楼上缓缓树起,明黄大亮色,上绘日月山河、万里江山,旗尾九旒如九条游龙游荡空中…… 是天子大纛。 军卒们议论纷纷…… 整个玉山军开始躁动起来…… 杨守信一时竟忘了下令弹压。 因为他心里的惊讶实不亚于那些得亲见天颜的军卒们。 在他的构想中,他率军来到延英门下后,杨守成会立即打开城门。接下来,他甚至都无需自己亲自出马,省去了直面天子责问的尴尬,只需派出最心腹的牙兵营,将天子寝宫团团围住,递进去几道待签署的诏令即可…… 然而,他还未能入禁内,天子已公然驾临城门,与他当众相见。 不管天子说了什么,都会落入在场数千人的耳目中。 他如何应答,如何行为,也同样会昭之于世,无处遁形…… 为何会变成眼下这样? 问题的症结,出在了杨守成身上。 杨守信万万没想到,他势在必得的兵谏,他创立杨氏千代基业的大计,尽毁在了家贼、他深信不疑的十四弟身上。 杨守信能想到的地方,杨守业也早想到了,而他的脾气更暴躁,已不管不顾地捶腿怒骂起来:“杨守成这个贼子!该遭雷劈的叛徒!不得好死……” 可他现在骂什么也已晚了。 天子已登临延英门城楼上。 而杨守成,此刻恭恭敬敬地侍立于天子身侧。 …… …… 当杨守信陈兵延英门外消息传来时,李晔着实感受了把人生的大起大落。 前一刻,张承业刚送来王仲先的人头。 有了王仲先加西门重遂的人头,加之右军主力已溃逃,即便刘季述和王彦范仍逃窜在外,但大局已定,已经可以宣布与阉党的决战胜利告终。 穿越而来近三个月,李晔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直到此时,他方安心下来。 五步之内的祸患终于除去了。 至少在这京城内,他终于做回了大唐天子。 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地收尾。 先得彻底清除禁内外阉党余孽。 此事不难办,刘季述在禁内势力广植,几乎所有宦官都牵连其中,然后遭杨守成捕杀殆尽,加之张濬于永宁里杀掉的几大宦官家族“子孙”,禁内外再无阉党,只余下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中底层小太监。 李晔此刻该愁的是杀的太多了,禁内太监数量怕是连两百之数都凑不齐,如何维持正常禁内生活之需。 当然,要彻底清除阉祸,并非杀一批人这么简单,毕竟杀了一批还会再冒出下一批来,而是要将为阉党夺去百余年的兵权、政权等全部收归己手…… 接着,得制止城内动乱。 此事也不算难,如今左、右军厮斗已告结束,继续在城内为祸的、制造动荡的,只是些溃卒和盗贼。 只需将此次动乱全归咎于阉党,疏导人们的情绪发泄对象,再将西门重遂、王仲先等阉党贼首的头颅挂出来,昭示贼首已除,京内已平,从法理上断绝了继续动乱的源头。 再以京兆府为主、派出几次精干人马于城内镇压乱贼,处以重刑…… 真正难的,是如何给此次战败的右神策军定性,如何处置参与动乱的右军都将们,如何收拢右军溃卒,等。 右军虽然败了,但只是败了,逃散了,并未被歼灭。 据张承业估计,城内外逃散的右军将卒,大大小小加起来,不下六千之数。 若定性太重,激起了他们的自保意识,他们再度集结起来,必定会再次给京城带来持续的祸乱; 若定性太轻,又与把此次京乱归咎为阉党之祸的定论自相矛盾,且达不到惩戒世人的效果,也对不住拼了性命跟随自己铲除阉党的张承业、张濬、孙惟晟等人…… 就正在李晔思考这些问题时,黄万年从外面匆忙跑来,报上了杨守信陈兵禁外的消息。 所有的喜悦瞬间化于无形。 李晔如何能料到,他刚刚费劲心思除掉了阉党,还未来得及巩固胜利,杨守信就接着为祸。 且事先毫无征兆,突然就把军队拉到了禁宫外,让他毫无防备,仓促间如何能应对? 第072章 富贵险中求 接着。 从惊慌中快速镇定下来后,李晔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如今禁宫十门全由左监门卫把守,自然也包括南门延英门。 杨守信陈兵延英门外,自是左监门卫将军杨守成率先获得消息,也当由他来向自己通报。 可如今来告知消息的却是黄万年。 连黄万年都已获知了消息并来报与自己。 杨守成呢,他在干吗? 李晔马上将尚在禁内的张承业、张濬、孙揆等人召来。 事态陡转之下,情形危急万分。 以至于三人连骂杨守信乱臣贼子的时间都没了。 杨守信未得诏令,便擅自将兵马带到禁宫外,他是什么意图已昭然若揭,无需再花时间去猜测。 他们加紧分析了杨守成的态度。 一方面,发生如今危急之事,杨守成竟不来报与天子,已足以说明他并不忠心。更何况禁外谋乱的是杨守信,和杨守成兄弟相称,已没必要存任何幻想。 另一方面,杨守成却仍没有打开延英门,放杨守信的兵马进来,这说明他目前还没有反心,尚在犹豫之中。 可李晔等人却没有丝毫可犹豫的时间。 杨守信兵临城下,宫内又全是杨守成的人马…… 张承业展露出他超人的谋断,当即提议,玄武门尚在飞龙兵掌控下,天子应立即移驾玄武门,从北面逃离禁宫。 黄万年立即补充道,可从禁山上那条小路撤退,杨守成并不知道这条路,可避开搜捕。 “好好……”张濬、孙揆连忙赞同。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天子落入杨氏兄弟之手。 只要天子能逃离,便仍有转机…… 李晔却仍在纠结。 他并不个足够果断的君王。 后宫里还有何氏、李渐荣、他的皇子们、家人们,他一人逃了,可她们怎么办? 若自己乖乖待在寝宫内,老实配合做个傀儡天子,杨守信自没有必要来伤害她们;可一旦他走了,再集结其余人马返攻禁宫,她们还能得保全吗? 这一刻他想到了刘邦急于逃命时,亲手将自己的妻儿推下马车…… 张承业看出了李晔的顾虑所在,跪地请命道:“臣留守禁内,誓要保住娘娘和小王爷们的周全,请圣上以国事为重,立即摆驾,莫再迟疑了。” “兴亡只存一线了,圣上,国事为重啊。” 其余张濬等人也围着李晔跪了一地,声泪恳求天子以国事为重,赶紧撤离。 为了国事,这些臣子们争相赴死,反观他这个天子却左右摇摆…… 李晔下定决心:“走!” 为了大唐帝国,他这个天子绝不能沦为别人的傀儡。 既要一心为国,所以,他也不需要张承业再去保护他的家人。先国后家,他是天子,当垂范世人。 而且,宫外还有数百飞龙骑卒,也需要张承业出宫后去调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 就张承业、张濬、孙揆、黄万年四人,簇拥着李晔赶紧离开宣微殿。 连黄揆、左车儿等人都来不及通知……也没必要通知,人数越少,越能快速逃离…… 五人刚刚出殿,却遇上独身前来的杨守成。 张濬当即喝问道:“杨守成,你有何面目来见圣上!” 黄万年连忙横过身子,护在李晔身前。 张承业和孙揆两人则几个纵步上前,断了杨守成的退路,同时向外打量可有其余人马跟来。 外面没有丝毫动静,确是杨守成一人前来,两人再向李晔点头示意。 李晔推开了身前的黄万年,望着跪地不语的杨守成,冷声道:“杨卿此来,可是来告知朕,你的二哥正领了玉山军卒围在延英门外?” 杨守成垂头跪拜,回道:“圣上明鉴。” 李晔再问:“既如此,为何不放你二哥进来?” 杨守成忙以额触地,跪伏着回道:“臣乃禁内宿将,肩负重任,未得圣上传召,不敢放一人入禁。” “包括你二哥,杨守信?” “是。” “若是杨复恭呢?”张濬这时插话问道。 “臣……” 杨守成跪伏在地的身子微微抖动着,显示出他正经历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未给出答案。 仅从个人品质来看,杨守成不愿背弃栽培他的义父杨复恭,是知恩知义之人;可从一个臣子的角度来看,却能因私人恩义不顾人君安危,是为不忠。 李晔却又想到,杨守成宁愿背负不忠之名,也没有选择在天子跟前撒谎。 他大可以先应允下来,反正张濬问的只是一种假设情况,他的义父杨复恭又没有真的领兵犯阙……可他还是选择遵循心中的真实想法,如实回应。 以此反推回去。 那他之前应允的不会放杨守信入宫,也就十分可信了…… 诸多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李晔决定冒险一次,做出决断:“杨卿不必为难,我这便随你而去,亲见杨守信。” “万万不可!” “杨守成顾念私情,不可信!” “圣上九五之躯,万不可犯险!”…… 张濬等人大惊,忙纷纷劝阻道。 李晔既已做出决定,便不再犹豫:“我意已决,不必赘言。” 富贵险中求。 此时他这个天子也要于险中去求富贵了。 因为,若能保证杨守成不起贰心,他亲临延英门,与杨守信当众对质,逼得对方主动撤军,平稳地化解眼下危急,方是最好的结果。 否则,等他逃出宫去,再集结勤王兵反攻回来,最后能否成功驱逐杨守信暂且不说,这中间又会造成多少动荡,多少伤亡,及多少不可测的风险。 他辛苦谋划铲除阉党近三月,他也隐忍了三个月,眼看胜利就在眼前,也极可能因这一次新的动乱而功亏一篑…… 此事关系天子安危,更关系国事存亡,李晔敢赌,可张濬等人却不敢以天子性命和国运为赌注。 他们见天子不可劝,只有来威胁杨守成:“圣上和朝廷的安危,全在杨将军之手。你若是起了歹心,纵使我等杀不了你,天下义士也绝饶不了你,千古史论上更不会放过你!望杨将军好自为之!” 杨守成唯有伏地跪拜,惶恐不能言。 李晔挥手制止了张濬等人的进一步动作,朝杨守成道:“起来吧,我们去见你的好二哥。” 第073章 我是大唐天子 天子去意决然。 张濬、张承志等人知道多说无益,也不再劝,各握拳咬牙,要同天子一道赴险。 李晔却拒绝了。 他只带上张濬同行,另,安排黄万年留守宣微殿,张承业与孙揆即刻出宫,各召集所部将卒来支援禁宫。 几人也都知道天子的安排才是最妥当的。他们跟在天子身旁,并不能发挥任何作用,倒不如出宫整顿部卒,才能杨守信施加压力,才是真正有益于时局。 可如今天子身处危难中,却让他们独自逃离…… 几人踌躇难决。 “尔等也欲抗旨否?” 李晔不得不厉声喝斥。 张承业、孙揆、黄万年三人这才收起他们的儿女情长,一一朝天子跪拜后,转身离去。 离开前不忘狠狠地扫了杨守成几眼,警告他好自为之…… “走吧。” 目送三人离去后,李晔转过身来,搀扶起了仍跪在地上的杨守成。 “臣杨守成,叩谢圣恩。” 又重重磕了一头后,杨守成才踉跄站了起来。 要说心里情绪复杂,肩上重压如山,再没人能超过此时的他了。 ………… 与其余人惶恐难安相比,李晔其实已经镇定了下来。 如今的他信心满满。 从昨夜开始,禁内数遭危难,李晔也曾数度精神崩塌。可最终他挺了过来。或许是身上的玄甲龙须给了他力量,也或许是出自保护家人的信念,也或许,是他终于意识到大唐天子身份的意义,便是无论什么时候,他不能倒下…… 事实也验证了,只要他自己不倒下,便没人能强行让他倒下。 总之,李晔现在对自己信心爆棚,甚至有点狂妄自大。 天子终归也是人,一刀砍在脖子上照旧是个死,此话不假; 但天子绝非常人,他不一定受命于天,但绝对威加四海,掌摄万民。 李晔自是天子,他又怎能没点自信,怎能被所谓的危难吓退? 李晔的信心还来自于他人,那些为保护他而争先赴死的人。 尤其是昨夜最危急的时刻,乱贼的刀枪离他仅尺步。可那尺步间,却有接连不断的人争着来赴死,宁死也不可让刀枪伤得天子丝毫…… 自那一刻,李晔心底就信心满满。 这天下终有仁人志士,大唐国也不乏忠臣义民,他身为大唐天子,看着自己的臣民们英勇赴死、死不旋踵,难道还不能从中汲取一点信心吗? 其后。 张濬和孙揆进宫复命,尽除永宁里阉党世家。这些阉党不是很嚣张吗,盘踞百余年而不倒,权势凌驾于历代大唐天子之上,可如今,照旧被自己给除掉了; 张承业也不负重托,成功于万军中斩杀了王仲先。于万军丛中取敌方主将之首,那是怎样壮阔的场景啊,李晔未得亲见,但他能感受到,那一刻的张承业必定是抛却了生死念头,只因要完成自己给他的一句托付。 我是大唐天子。 李晔如何能不振奋? 能不信心爆棚? …… …… 站上延英城楼时,李晔信心更足,越发从容。 左车儿谨慎万分地护在他身侧,一面小声提醒他,提防贼人丛中有神射手…… 李晔没有理会。 他将所有人抛在身后,双手负于背后,独自一人,一直站到了城垛最跟前。 想必,下面的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的天子,正露出半截身子,直视前方的双眼可穿透千里之外,偶尔瞟下的眼色也可俯瞰渺小如蝼蚁的他们…… 李晔看得更清楚。 约有千人,皆是兵甲齐备的军卒,旗帜、甲衣和兵锋上还沾有不少乌红的血渍。 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虽是近千人散落在延英门外,却行伍间各有间距,各部自成队列,看似有些散漫,实则章法不乱。 包括,他们见着天子后,明显有过一阵阵躁动,却能保持自我约束,没有形成众声喧闹之势…… 李晔不疾不徐,将目光从他们头顶上一一扫过。 他觉得他们应该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神,感受到来自天子的凝视…… 随后。 李晔才收回目光,落在正惶恐无措、试图把身体掩藏进人堆里的杨守信的身上。 相比于他恪守军纪的部卒们,杨守信表现得可就不像是他们的主将了…… “杨将军。”李晔盯着杨守信道,“既见了朕,为何不参拜?” 杨守信更慌了。 只恨不能找块地缝先藏进去。 一旦当着自己的将卒公然向天子参拜,也就等于公然向天子臣服,那他还如何号令他们兵谏天子? 可另一方面,他身为臣子,见了天子、君父,又如何能不拜…… 相对于惶恐无主的杨守信,杨守业就果断多了。 只见他立即跳下马车,小跑至队伍最前列,面朝城楼上的天子,双膝跪地,恭恭敬敬道:“臣,殿中省少监杨守业,拜见圣上。” 当杨守成随着天子一道亮相,杨守业就明白了,此行兵谏的意图已然失败。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身旁将卒们亲见天颜后的按捺不住的兴奋。 这些都在提醒他,天子仍是天子,高高在上,不可触碰,即便他有对天子不敬的意图,但也绝不可公然表露出丝毫。 既然如此,还不如赶紧示忠,将他们原本的计划掩藏起来,方可有回旋的余地…… “杨少监,原来你也在玉山军中。” 天子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似乎也还算得温和。 杨守业再拜后道:“回圣上,昨日右军乱贼围攻昭化里,臣正在坊里家中,遂入军营与兄长一同抗贼,以期早日清除乱贼,平复动乱。后虽闻禁内有乱,无奈贼兵横亘在前,故不能及时来助。然心忧圣上,彻夜难安。今日乱贼方除,臣便央请兄长点齐兵马,协同臣一道入宫……万幸天神庇佑,圣上安好,臣等也就放心了……” 在他口中,他们举兵犯阙,反倒成了解救圣难的高义之举。 杨守信此时也终于明白过了。 他狠狠盯了杨守业一眼,挑唆我兵谏的是你,如今抢先向天子表忠心的也是你…… 便忙弃马同杨守业跪在一处,拜道:“臣,左神策军护军将军、玉山军都指挥使杨守信,救驾来迟,还望圣上恕罪。” 第074章 都是你干的好事 杨守信与杨守业两位“忠臣”跪于延英门下。 李晔望着他们,当然得对他们“恕罪”。 非但如此,还得当众奖赏他们急于“救驾”的“忠心”。 这是他这个天子应当做的。 想要除去一个乱贼前,得先安抚住他;到了要除贼之时,就更得要奖赏他,让他先自我迷失…… 就眼下的局势而言,能在杨守信陈兵禁外、且禁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逼得杨守信主动请罪,当众向他跪拜臣服,已是巨大的胜利…… 但李晔也没有立即“奖赏”杨守信。 得让杨守信多跪一会儿。 得让城楼上下的所有人、所有军士,都看清楚了,看仔细了,他才是大唐天子,是这天下万民的主子,纵使杨守信这般手握重兵的人,也只配战战兢兢地跪伏在他身前,乞求他的宽恕…… 七月正酷暑,火红的太阳毫无遮拦地暴晒下来,想必,跪在地上也挺难受的。 时间差不多了。 李晔才缓缓道:“杨爱卿谨守人臣之礼,方击溃右军乱贼便前来救驾,自是有功之臣,朕自当封赏……” 下面的杨守信、杨守业心里一松,忙大声谢道:“臣,杨守信\杨守业,拜谢圣上。恭祝圣上万年!” 李晔点了点头,再道:“然而,今阉党贼首虽除,余孽仍于京内猖獗,京城百姓仍饱受其祸乱,还未到论功行赏之时……” 言及此处,李晔朝身后招了一下手。 丁丑将已处理好的西门重遂、王仲先、韩全诲三人人头呈上,先大声报上三人姓名,“内枢密使西门重遂,右神策军统军、右监门卫将军王仲先,内侍省常侍韩全诲,三人祸乱京城,意欲犯上作乱,谋图不轨,幸得圣上圣明,众卿用力,今斩得三人人头在此。”再按照李晔的意思,将三颗人头一字摆放在最前方的三处垛口上,好让下面的人看得更清楚。 而随着这三位大宦官头颅的展示,下面的玉山军卒们众声鼎沸,终于喧闹起来。 哪怕是最底层的军卒,也听过这三人的赫赫大名,也知道这三颗人头意味着什么。 若只能官职权势,除已前赴剑南的杨复恭,整个京城中,已无人能居三人之上,包括他们的主将杨守信…… 所有玉山将卒,都只觉得膝盖一软,不自觉地就朝城楼上跪拜下去,山呼万岁。 “诸卿、诸健儿,起身。” 待得山呼声渐歇,李晔再招手道。 “阉党贼首已除,然祸乱于京内的阉党贼从仍在,尚需诸卿、诸健儿用力,待阉党彻底剪除,尔等再来此地,朕当亲自为尔等论功封赏。” “圣上圣明!” 城楼下的将卒们齐齐再拜。 再度起身时,杨守信亦彻底冷静下来,再朝着城楼上天子表述忠心和与除尽阉党的决心后,便赶紧带着他的玉山军匆匆离开…… 一直逃出建福门,杨守信仍后怕不已,使劲地擦了一把又一把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 回想自己与右军苦苦鏖战一日一夜,好不容易击退了右军,完成了义父临行前的托付;在天子这边,也算是剪除阉党有功,进官加爵本唾手可得……怎么就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 再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杨守业,杨守信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干得好事!” 现在倒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来了? 若不是你也正有此意,难道我还能绑着你来? 再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要谋大事,就得提前想到事不成后的退路…… 杨守业嘴上不敢忤逆杨守信,但心里也是憋了一肚子火。 “罢了!”杨守业的不爽全写在脸上,杨守信自然能看得出来,可眼下已到了这一地步,再追究责任已无太大意义,相反,他还需要杨守业给他出主意,“眼下该怎么办?” “你在圣上和将卒们面前允诺了什么?” 杨守业没好气地回道。 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来问我,烂泥扶不上墙! 杨守信忍了他这一回,赶紧将部下将官招来,派下任务,捕杀阉党余孽。 将官们也是困惑,哪些人是阉党,哪些又是阉党余孽……若真论起来,他们的左军中尉杨复恭就是当朝不折不扣的第一大宦官,他们这些左军将卒通通都是阉党余孽…… 只得请杨守信明示。 杨守信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自然是没啥好话:“一个个废物,这也来问我!没鸟的就是阉货,难道还要我教你们如何去验……” 将官赶紧领命离开。 离开时瞄了一眼,纯正阉货杨守业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 这边,杨守信气顺了,又想起一事,问道:“杜、张二位相公可还在你手里?” “早放了。”杨守业的气可没顺,不介意再反过来揶揄杨守信一句,“依二哥的意思,要我再去将那两人捉回来?” 杨守信恨了他一脸,纵马离开。 …… …… 杜让能和刘崇望方才被押在玉山军中,虽口不能言,但亲眼目睹了天子威慑全军的风采。 大唐中兴有望啊! 心情激荡之余,自己一天一夜来受的那点个人委屈早抛一边去了。 甫一被放,他们便立即奔禁宫而来。 见着天子后,又见着张濬等人,又是一番感慨唏嘘。 从昨日午后至今,只过了不到一整天的时间,但就这一天之内,满城动荡,左、右军激战,盗匪四起,永宁里人头滚地,甚至连禁内都兵戈不断,危及天子…… 发生了太多的事,死了太多的人,由不得他们不感慨,不心悸未定…… 但留给他们感慨的时间并不长。 如今阉党虽败,京城内仍是烽烟四起,一片狼藉,得尽快商讨出应对办法,以平息祸乱。 ———— 感谢书友“呜呼哀哉尽码字文氓”“沉默的意志”“月静夜明”的打赏。 更感谢书友“无语am”“书友”“书友”的再次和多次打赏。 近来不断有老板打赏、鼓励,其实早该感谢了,但我一直没好意思感谢,为啥呢? 做人得自觉啊,不能总是空口说谢,既要感谢,按起点规矩,就得加更。 可一说起加更,我的头就有点大。 不是我这小扑街作者耍滑头,也不是我懒,我真可以解释。 都是兄弟,我自爆哈,今年我正好带高三,离高考就十天了,教学压力太大,也太忙。但只等高考一结束,我就放飞了哈,到时一定努力码字,使劲码,才不辜负了老板们的厚望。 第075章 不可让杨守成抽身而退 按李晔的意思,禁内外阉党已除,余下善后之事,倒不必急在这一时,怎么也得先好好休息一下,再商议政事。 可杜让能、张濬、刘崇望三人却是等不及了,谢绝了天子的好意。 自他们入朝为官以来,今天实是最痛快淋漓的一天,哪还会去在意身体上的那点疲惫…… 李晔传人拿了些糕点来,供宰臣们办公之余填补肚子。 又陪着他们坐了会,便起身离开了。 刘季述、西门重遂、王仲先等人无不是权倾朝野,朝中与他们来往之人甚多,如今一并被打为阉党贼首,那谁又是该连坐的阉党贼从,又当如何处置这些贼从? 以及打倒这批人后空出来的职位,又该由谁去填补? 等等。 李晔离开,把这些问题留给杜让能等三位宰臣去商讨,由他们来给出意见,实际是对他们忠心的一种奖赏。 同时,他也该去见见杨守成了。 …… …… 自劝退杨守信后,杨守成就一直候在偏殿里,请求召见。 李晔离开宰臣们后,选择单独召见了他。 杨守成看起来还算镇定,一直默默地候在那里,见天子进门后,也只是默默跟在天子身后。 直到天子落座。 杨守成才跪伏在地上,请罪道:“臣身兼禁宫宿卫之重任,深受圣上宠爱,本当效犬马之劳,图报圣恩之万一,却因私废公,临事迟疑不决,险些致圣上于不测。臣不忠、不义,罪莫大焉……臣亦深知罪孽深重,不容赦免,请求圣上降罪。虽身首异处,臣绝无怨言。” 李晔久久不能答。 无论是身为君王,还只是个普通人,都当知晓恩怨分明四字。 昨夜最危急的关头,他生死存一线之时,是杨守成拼死赶到,帮他击退了阉党贼从,救了他、也救了整个大唐的未来。 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今日杨守信陈兵延英门外,他不顾兄弟情义,拒不放一兵一卒入禁内,也才有了后来自己登临延英门,劝退杨守信。这也算得一恩。 可身为人臣,尤其担任禁宫宿卫之重任,必须得对天子绝对忠诚,方可令人安心,杨守成毕竟没有做到这一点。 单单是他曾有过犹豫不决,令李晔想来,至今都有些后怕。也不可以不予以惩戒,以警示他人。 再有,杨守成是杨复恭的义子,且父子情谊深厚,即便李晔有心宽恕他,张濬、刘崇望等朝中宰臣也绝不会同意。若李晔强行如此,又会寒了宰臣们对自己的忠心…… “罪臣恳求圣上责罚。” 杨守成又磕一头,再次请道。 李晔叹了一气,开口道:“杨卿铲除阉党有功,昨夜又及时救驾,我不是好赖不分的昏君,怎么能降罪于有功之臣?” 杨守成跪伏在地的双肩微微抖动,声音有些哽咽了:“臣身为监门卫将军,又得圣上宿卫禁宫之重任,铲除奸党,保护圣上,本是臣分内之事。臣不过是尽了本分,岂敢贪功?今又得圣君厚赞,臣愈发羞愧,再有今日之事……臣,臣一心恳求圣上降罪,别无他念。望圣上成全。” 他请罪的态度如此坚决,倒让李晔有些明白了。 “杨卿是担心再有今日之事,你夹在我与你义兄之间,左右为难吧?” “圣上明鉴。” 杨守成毕竟是军汉出身,没有多想,直接承认了。 可李晔却不得不多想。 连杨守成都看出来了,有了今日之事,他这个天子与杨守信之间绝不可能善终,迟早必有一争。如此看来,抽身而退,确是杨守成心底的真实想法。 李晔问道:“你有什么打算,直言无妨?” 末了补上一句:“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必顾虑。” “圣上千万别这么说,罪臣承受不起……罪臣不敢。圣上自有圣断,罪臣无敢不从。”杨守成先给出态度,再道,“臣已辜负了圣上的信任,今又得罪了杨守信,京内再难有容身所。臣请圣上垂怜,能将臣派去西川,臣必当奋勇杀敌,誓死报答圣恩。” “你先起来说话。” 李晔伸手扶起了杨守成。 顺便在屋里踱起了步子。 杨守成给自己谋的这条退路,他不能同意。 一则,自杨复恭领左神策大军离开京城后,如今右神策军主力又溃散,京内兵力空虚,若再让杨守成率部离开,一时之间,京城再无可用之兵。 再则,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杨守成既忤逆了杨守信,便当可成为京内制衡杨守信的一支力量,更不能放其离开。 可杨守成执意要走,也不便强拦…… 李晔没有给出答复,停下脚步后,只语重心长道:“如今京内动乱未平,人心浮动,实不宜再有大的举动……杨卿的心意,我自会考虑。你先安心带兵,且等些时日,我只会给你答复。” 杨守成自不敢强求,谢恩道:“罪臣叩谢圣恩。” “不管旁人怎么说,我一直是相信杨卿的。去吧。” “罪臣……” 杨守成口不成言,唯有再次向天子跪拜。 ………… 送别杨守成后,李晔又去了一趟延英殿。 三位宰臣仍在里面忙碌。 见天子驾临,他们先报上了匆忙商讨出的平息京城动乱之法,应先遣人去城内四处宣示他们草拟出的告民书,再调派哪几支人马于城内巡防,如何镇压为乱的盗匪,等等。 都是些惯有的应急之法,李晔只听了一遍便同意了,遣人去一一落实。 随后三人宰臣又聚在一堆继续商讨如何处置阉党,大有挑灯夜议之势。 难得他们的热情这样高,李晔象征性劝了几句后,便也随他们去了,自回寝宫休息。 次日。 李晔方起床,便收到了杜让能等三人递来的处置方略。 共写了五份牓子才装下,满满二十五页。 李晔花了半个时辰看完第一遍。 不得不说,这些宰臣们还是有眼界的。 阉党在朝内势力盘根错节,涉及到官员一抓一大把,平时这些人也没少借阉党之势来与他们为难,可他们递上上的牓子里一共只寥寥几个姓名,都是满朝皆知的阉贼党从。 也即是说,他们不急于除去某个所谓的阉党贼从,而是从各司衙署的职能上下手,要从体制上铲除宦官为祸的根源。 第076章 多大的仇和恨 杜让能等三宰臣递来的牓子上。 第一条。 止废内枢密院。 “永泰始置枢密院。初,掌受朝臣及四方表奏、宣达圣谕,以宦者任之,体制崩坏,亦由此肇始…… “而后领上下两院(或称东西两院),机要之重皆得参预,凡承受诏旨,出纳王命,无所不预。 “至杨复恭、刘季述等,贴黄于堂状后,指挥公事,宣付中书门下施行,其权任已侔宰相、凌君上,旷古未有…… “枢密院不废,阉祸不止,朝廷永无宁日。唯圣君明断。” 李晔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提笔批了“准”。 即便宰臣们没有提出止废枢密院,他也会批示下去。 内枢密院建立的背景,是唐代相权过大,宰臣们于中书门下或政事堂形成的决议,便是天子也很难驳斥,往往天子下达旨令还得竟宰臣们集体商议后通行。于是唐代宗首置内枢密院,将天子与宰臣隔开,通过枢密院来上传下达政令,从而将权力集中于天子之手。 然而,内枢密院设立还能有一个背景,那便是宦官势力已然坐大,如今又添了内枢密使之职,从一开始,内枢密院的职能便不止于上传下达、传递簿书。宦官们借此执掌禁军、照管机务、传达诏令、出使监军,等等,已然将其发展成封闭皇权、操控朝堂的工具。 杨复恭凭着内枢密使之职,能于堂状后贴黄,也即是说,政事堂宰臣们商讨出来的决议,他能代替天子批示,想想就令人害怕。 可实际上,杨复恭发明“帖黄”,还是因为当今天子李晔太过勤政,常常于宰臣面谈机务,才逼得他这个内枢密使不得不帖黄。 回想懿宗、僖宗两朝时,内枢密使们何需如此麻烦。 他们可以轻易地将禁内与外朝隔开,让天子不得过闻外朝政务,更别说各地方的事务了。 比如,乾符年间,正好是王仙芝、黄巢起事那一年,蝗虫肆掠河南、关中等地,各地奏疏上呈朝廷,请示治理蝗灾,时任内枢密使田令孜将这些奏疏全部压了下来,让天子丝毫不知情。当天子偶尔听闻后,田令孜又指使人重新上书,由他递交天子,言“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荆棘而死”。 李晔如今铲除阉党,亲理朝政,当然的止废内枢密院…… 第二条。 止废左、右神策军府,收归神策军符节、令牌、印绶等,悉归兵部。 既通过废除内枢密院来杜绝宦官干涉朝政的可能,又要将神策军指挥权纳入兵部掌控下,从而夺走宦官手里的兵权。看来,这些朝臣们十分清楚宦官权势的来源。 但李晔不会同意这条提议。 自古以来就没有让外臣掌京畿禁军的说法。 当然,神策军也与历朝禁军不一样,不只有拱卫京师之职,还负有出征四方之能。 自安史之乱后,河北、淮西等地屡有藩帅对抗朝廷,各地藩镇也都没少抗旨不遵,所以朝廷必须得保持并不断壮大这支神策禁军,方可维持中央的权势。 然而,若让这些不知兵的外臣去掌兵,其结果又会比宦官好到哪里去? 一样都无法提升禁军的战斗力。 而且,宦官通过掌控神策军干出了无数人神共愤的事,可谁又能保证这些眼下看来还算忠心的朝臣们,一旦握有了兵权,会不会也成为权臣佞臣呢?这样的先例可是太多了。 如何改编禁军,令其真正具备禁军的战斗力,又能令其权柄始终操持自己这个天子之手,李晔另有他法…… 第三条。 禁内殿中、内侍二省,废内侍省,只保留殿中一省,并令只掌禁内六局、服侍天子及禁内衣食住行,除此所有禁内外机务,全不得涉及。 殿中省与内侍省属禁内衙司,归天子直掌,与外朝并无直接关系,向来也没有外朝臣子干涉进来。 可这一次三位宰臣却要过问天子禁内之事。 李晔相信,杜让能、张濬、刘崇望三人非是对自己不敬,要来过问自己的禁内庶务,实是他们对宦官群体太过忌恨,或许还有恐惧,务求斩草除根,杜绝一切可让宦官死灰复燃的可能。 而且也是禁内宦官们先越了界,那些内侍、内常侍、监令、少监们,没有一个大宦官会老老实实待在禁内,无不利用他们在禁内得来的权势,向朝堂各处渗透,将本属于朝臣们的职能和权势剥夺得所剩无几。 因而三位宰臣过问禁内宦官之事,至少在此刻看来,不能算作过界…… 然而这一条,李晔依旧不会批准。 禁内就是禁内,不是外朝官员应该过问的地方,这个先例不能开。 至于如何调置禁内各司,李晔暂时还没有想好。反正禁内宦官们已几乎被全杀光了,他想如何做,也再没有宦官能站出来干涉,实在无需朝臣来过问。 或许他最后的做法会和宰臣们给出的建议一致。 但那也是他这个天子自己做出的决议,而不是来自外朝。有时候,形式比内容更重要…… 余下还有第四、第五、第六条。 全是针对宦官而提出。 如收归各地宦官的监军权等。 由此可见,如何铲除宦官,这些朝臣们私下里可没少花心思。 指不定早私底下商议过无数次了,以致一夜的时间,三位宰臣就能列出六条来,且条条是刀刀致命,几乎是将朝内外所有宦官可能干权的地方全找了出来,然后全部予以否定和推翻。 这得是多大的仇和恨。 已经不只是斩草除根了,而是除了根后,还要将这块地再犁一遍,再用火烧一遍。 也难怪,前夜张濬要尽屠永宁里。 其实在那时候,李晔就已经感受到了朝臣们对宦官除之而后快的极端的恨。 今日才看到这些条奏,也再次加深了他的这种感受。 这也让李晔认真地思考起来,于眼下的这个时代环境里,自己应当如何看待和处置宦官这个群体…… 很多问题,若是将它置于历史的语境内,便不可轻易从表面下结论。 要知道,君王与朝臣,他们所处的立场、对待宦官的态度,本身是不一致的。 第077章 中晚唐宦官 宦官的权势。 从本质上来说,也是皇权的一部分。 这便是为何宦官一旦坐大,首先遭祸害的便是君王。 因为宦官权势与皇权是紧密缠绕在一起的,很难区分开来,一旦宦官坐大,自然首先夺走的便是本属于君王的权势。 这也是为何君王要信任甚至重用宦官。 因为宦官权势来自皇权,也严重依赖皇权,君王自信可以轻易地驾驭,并可通过它来制约相权(文臣集团)。 便比如到了宋朝,尤其是明、清两代后,再没有出现如汉、唐那般可随意废立天子的大宦官,背后的原因不一而足,但其根本原因则是皇权已高度强化,相权完全沦为了皇权的附庸,无需再借用宦官来制衡,因而宦官能得到的权势便十分有限。 若再深一步探究,为何明清时代的皇权能高度强化,什么制度的健全、儒家的教化等等,都在其次,根源在于门阀士族的衰落。后世崛起的那些士大夫集团,最多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蹦跶几下,在史书上抒发牢骚,哪能和汉唐时期在经济、政治、军事等各个领域都能与天子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们相比。 若再继续往下说,门阀士族的断崖式衰落也正始于中晚唐,但这跟什么黄巢、朱温无关,也跟科举制关系不大(唐代的科举懂的都懂)。说到底,还是经济生态在悄然变化,带动了社会的基础组织方式也在悄然改变…… 因而,在眼下的晚唐这个历史环境下,专研历史的李晔不可能放手让朝臣们去彻底阉割宦官群体。 但朝臣们痛恨宦官这个态度,还是值得鼓励的。 只要他们别老在制度上化心思,妄想一举铲断所有宦官权势,并将宦官从皇权那里夺来的权势收入他们手中…… 若只是想杀哪个罪大恶极的奸宦佞宦,尽管去杀,李晔绝不会阻拦,还会为他们递刀。 这就好比人们对动物的态度,动物是否愿意接受人的驯化,尚且两可,但凡是伤过人的动物,都必须得处死。 因为动物尝过人肉之后,便会继续伤人。 宦官本就是天子家养的宠物。 而自中唐以来,它已经不是宠物,而是肆意撕咬人主的猛兽,早就该杀了。 唐顺宗时,大宦官俱文珍率部包围天子寝宫,逼迫顺宗禅位,首开唐代宦官废立天子之风(在俱文珍之前,已出了李辅国、程元振等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但他们尚有所收敛,未敢预天子废立)。 其后便如尝了人肉味的动物,一发不可收拾。 且行为越发随意,手段越发直接、残忍。 宦官王守澄欲废除唐宪宗,已懒得搞“天子自认德行有亏,下诏禅位”这一套,直接派人将唐宪宗堵在卧室里,用枕头闷死。 宦官刘克明欲废唐敬宗,仅仅是因为他仰慕前代大宦官们的肆意废立天子的风采,想借废立之事来验证自己的权势,便派人将正在出恭的唐敬宗杀死于茅厕中,其后连尸体都懒得收敛,直接派人出去通报天子已归天,再新择下一任天子继位即可。 再其后,宦官仇士良发动“甘露之变”,幽禁唐文宗,捕杀朝堂宰相、百官近千人,血流满京城,唐文宗因此发出了那句感叹“赧、献受制于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其后被废…… 唐代天子们豢养了宦官这条宠物,本欲用它去撕咬朝堂门阀和四方不臣藩帅,不成想,最后被宦官凶狠地反咬一口。 于今而言,只有先把这条宠物打死,其后再考虑如何培养新宠物的问题。 …… …… 刘季述最终还是未能逃脱。 前晚,他躲在刘府后的小院落里,借着张濬、孙揆等人在刘府里大开杀戒之时逃脱。 随后他并未急于出城。 因为他的势力就在京城内,一旦他出了京城,失去了自己精心经验多年的势力范围,那才真的是穷途末路。 他就潜藏在永宁里附近,耐心等张濬等人离去后,再立即逃往城南。 王仲先所率的右神策军主力,才是他手里的王牌,才可决定最终胜败。等他到了右军大营,随便借点人马出来,便可轻而易举夷平京兆府。顺带弄清楚,这些人为何敢向自己发难…… 然而,还未等他赶到昭化里,就得到了王仲先被杀、右军溃败的消息。 这时,刘季述终于意识到,他可能要完了。 这一次刘季述没再犹豫,返身便朝城外逃去。 既然右军主力已败,宫里的西门重遂、王彦范等人更没有成功的道理,多半也已像王仲先一样身首异处了…… 此时的他惶惶如丧家犬。 可他也没有彻底绝望。 他仍有两个去处。 一是逃往梨园寨,那里是右神策军的外镇地,他自问一向对右军的将帅们不薄,应当可以避一时之难,或可凭着往日的恩威和三寸不烂舌,说服他们继续尊奉自己。 二是逃亡夏州,定难军监军使刘希风是他的养子,也是最得他重用的“儿子”,故而才被他特派去了夏州。要知道,定难军镇夏、绥等五州,虽算不得什么大镇富镇,却一直忠于朝廷,去定难军做监军,不至于像其余藩镇监军那样,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被架空,一般都逃不过镇内武夫的屠刀。 然而,无论是去梨园寨或夏州,都绕不过东渭桥。 据先前得来的消息,东渭桥已被孙惟晟的盐州兵袭占,而盐州兵阻拦外镇右神策军返京,可知他们与自己是敌非友。 刘季述此时身边只剩不到十人,全是随他逃出来的义子义孙,纷纷劝阻。 刘季述没有听取。 京城已经待不了了,满城都是通缉他的布告和画像,赏格高达百万钱,多待一刻就有一刻的风险,走其他路径又需绕行花费大量时间,而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如今本就是个死局,唯一搏一搏,或许还能有生机。 刘季述等人乔装成难民,重点是得在脸上多沾点胡须,然后昼伏夜行,小心翼翼地向北逃去。 第078章 天上掉下好大一份礼来 刘季述不可谓不小心。 然而仍是未能躲开孙家父子在东渭桥附近布下的天罗地网。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外镇右神策军的“忠心”。 他们给刘季述去的信里说自己在东渭桥遭遇盐州兵的阻击,他们浴血苦战,只盼着早日来京城汇合,以报刘公的恩德;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到了东渭桥,然后便停驻在了对面,与盐州兵隔渭水相望,一场战事也未起。期间,未防止盐州兵误会、渡河来袭,还专门派人过河去向孙惟晟示好,献上财礼。 这些右军将官们可不是傻子,去到京城就要与左军交战,交战便得死人、损兵折马,有什么好急的? 所以看见河对面有驻军,他们反而开心,只把此次南下当做一次郊游。 当然,若京城内传来右军大胜的消息,他们必定会奋勇争先,抢渡东渭桥,誓死报效刘公,宜将余勇追穷寇…… 因而孙家父子在东渭桥十分清闲,一面密切关注京城内的动向,一面将大量的兵力沿渭水南岸铺展开,用以搜捕京城与渭北来往的细作。 事实上,在刘季述等人靠近东渭桥时,孙惟晟已先于快马获知右军大溃的消息,他也因而加紧了南岸一带的搜捕,专欲抓捕漏网的阉党余孽。 在这种情况下,急于度过东渭桥的刘季述又怎可能逃脱? 一支五人游骑小队发现了刘季述一行人,并朝他们驰了过来,一边大声问话,还一边放了两箭用以恐吓。 刘季述还算镇定。 毕竟也曾是京内数一数二的人物。 而且看这几名骑卒的架势,并非发现他的身份,不过是寻常盘问。 可他的义子义孙却都吓坏了,都忙高声喊道:“别放箭!我们只是城内逃出来的百姓……” 然而,他们一开口,刘季述就暗呼不好。 一群人里出现一两个尖细嗓声还可以解释,但要是一群人尽是尖细的嗓子…… “好像是阉人……” 五人骑卒也发现了异常。 本只是随意跑步的战马立即疾驰起来,马上骑卒张弓搭箭,于四面将刘季述一行人团团围住,“你们是什么人?快说!” 刘季述的一个徒孙没见过这种危急场面,吓得返身要跑,当场被两支箭嗖嗖钉在了地上。 如此一来,骑卒们更加怀疑。 当中一骑鸣镝示意附近的同伴赶来支援,另一骑则去检查被射死之人。 他跳下马来,直接将地上的死人裤子拔下,随后兴奋地大喊起来:“是阉人!果然是阉人!……” 军中刚刚更新了赏格,若捕获一名右军细作,赏钱三千,若是阉人细作,则赏钱三万,且上不封顶,视阉人身份而定。 而盐州军卒们一向都很穷…… 刘季述的义子义孙们都还算忠心,也足够精明,都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宫内趁乱逃出来的小太监。 然而,当他们被抓回营地,孙氏父子亲自来查验的时候,所有的伪装都没了作用。 “刘公,别来无恙乎?” 孙惟晟笑意满面地招呼道。 在他身侧的孙德昭已喜得眉飞色舞,盯着刘季述的双眼里可堆下两座金山。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好大一份礼来。 原本以为远离京城,搏不了大功劳,没成想,天公作美…… 刘季述也非普通人,到了这种境地仍不认命,反要劝说道:“咱家一时不顺,倒让孙将军看笑话了。不知道孙将军捉了咱家,能从杨家换来什么好处?难道将军忘了那杨复恭之前是如何待你的?” 孙惟晟摇了摇头:“孙某不才,但也不至于沦为杨家的走狗。” “既不是杨家,那便是宫里那位?”刘季述加紧在心里盘算,“孙将军糊涂,即便你把咱家捉去京城,又能从他哪里得到什么?便是那人想赏你,恐怕也拿不出像样的赏赐来。倒不如,你奉咱家去夏州,咱家替你在李大帅(拓跋思恭,赐姓李)跟前美言几句,保将军能坐上盐州刺史之位(盐州属夏绥五州之一,归定难军节帅李思恭节制),衣锦还乡,岂不美哉?” 孙惟晟的脸冷了下来:“老贼,事至今日,你竟还不死心!” 孙德昭也凑过来道:“阿耶,别跟这老贼浪费口舌了,这可是天大的功劳,赶紧一刀剁了了事。” “大郎说得对。不过活人总比死人值钱。” 孙惟晟不再理睬刘季述,向儿子吩咐道,“你去一趟京城,将此贼亲手交与圣上。” “孩儿明白。” 孙德昭心领神会。 有了刘季述这份功劳,他们孙氏在京城里总算是站住脚跟了。 …… 李晔得了刘季述,转手便交与外朝法司。 身为从法治社会里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当然得讲究个依法办事。 好吧,主要是外朝官员们极度痛恨宦官,把刘季述交给他们处置,也可让他们发泄一下情绪。 外朝官员们也没让李晔失望,举朝亢奋,当天,直接就在中书省里百官会审,听说场面一度失控,不时有官员要冲进来生咬刘季述…… 第二天便向禁内递来了会审陈状,列数刘季述五大罪、数十罪状后,坐磔刑,并株连九族。 李晔自然批准。 还慰问了主审的官员们。 …… 在刘季述被押回京城前,已先确认了王彦范的尸首。 王彦范其实早在围攻左监门卫营寨当晚便死了。 当晚,西门重遂亲自领人翻越禁山,王彦范便留在紫宸殿以东,负责继续佯攻。后来杨守成突然脱离阵线,回救天子寝宫,可王彦范只是常侍禁内的宦官,看不懂战局的变化,并非趁机追击,而是继续按照计划佯攻。哪怕他身前的左监门卫将卒明显在仓促撤退。 再后来,西门重遂与韩全诲的人头被高高挑在竹竿上,王彦范只能同其余右军乱贼一样仓皇逃窜。 甚至他都没有朝仍掌控在右监门卫手里的金马门逃去,反而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禁内乱窜。 再后来,他身旁的部属起了争执,有人要砍了他去向天子恕罪,有人要拼死保护他……王彦范更慌了,直接跳进了太液池。 禁宫内到处都是尸体,光是收捡、焚烧这些尸体就花去了整整三天,所以王彦范的尸体一直到现在才被辨认出来。 然后就被削下已泡变形了脑袋,与西门重遂、王仲先、韩全诲的人头放做一处,宣告阉党彻底覆灭。 第079章 大朝会 两日后。 李晔开紫宸殿,不限品阶,凡有品衔的京内流内官,皆可入殿朝见。 此时京内动乱未平,仍有不少盗贼散卒流窜街巷,出门便有风险,但几乎所有在这场动乱中幸存下来的京城官员都选择走出房门,来朝觐见。 皆因,这是普天同庆的一日。 身为大唐官员,都明白宦官在本朝意味着什么,又给本朝带来了什么。 而如今所有京内宦官被一并剪除,大唐立国三百年,到了如今这个日薄西山的年头,竟也能让他们扬眉吐气一回…… 紫宸门常设不开,在这一天也是大张开放。一方面是便于官员们入宫,另一方面是入宫的官员人数太多,朝会地没有设在殿内,而是紫宸门至殿前的空地上。 李晔另听取了张濬等人的建议,将刘季述、西门重遂、王仲先、王彦范四位巨宦的人头装在木笼里,吊于紫宸门两旁。 随后每位官员入门,都会先朝那木笼里唾上两口。 紫宸殿前人数不下六百,紫红绿青一片,难免会喧闹。 如今礼部和御史台院一共没几个人,为维持秩序忙得不可开交,仍是止不住众声喧哗,把个禁内庄严之地吵成了东、西两市…… 可听得“御驾到!”的声音后,喧闹的广场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官员都自觉不自觉地闭上了嘴,一起朝那声音处看去。 自中晚唐来百余年,他们终于迎来了圣明天子。 竟能把为祸大唐百余年的阉党一并剪除…… 再等到李晔从御辇上下来,朝着面南高设的御座上缓步走去时,广场内静得风过留声。 李晔目不斜视,负手而行。 但他感受得到这种奇妙的氛围。 他知道他的下方立了满满一地人,如今却都连呼吸也只敢小心翼翼,追寻他的六百多道目光片刻也不敢挪动…… 这,便是天子的恩威。 算起来,他穿越而来已整整三个月,已做了三个月的天子,如今,他才终于得到了本属于他的东西…… 京内那些传闻,李晔听黄万年等人说起过。 京城人们纷纷传言,当晚禁内乱贼蜂拥而至时,最危急时刻,忽听得一声惊雷自天而落,乱贼们惶恐万分,再抬头一看,天子已游化成神龙,盘旋在半空中,一身金色鳞片,九爪飞舞,向他们吐出阵阵烈火,将这些乱贼虫豸们顿时烧烤成碳灰…… 李晔忍俊不禁,问向黄万年,那晚你就在场,你可看见神龙了? 黄万年挺着胸脯,十分笃定地道,奴婢看见了。 “……” 李晔不知道将来史官们记载这段历史时,是否真的会采信这种荒唐的说法。 但他可以肯定两点。 一,这个传闻多半先出自朝臣之口。 因为在这个传言里,有意抹去了杨守成的左监门卫和禁内太监的功劳,事实上是这二者的拼死护驾,才保住了李晔的安危,而这二者又恰好都是朝臣厌恶的对象。 只有他们,才不愿意把功劳归到这二者身上; 二,这个传闻对他这个天子有利。 在这个自然科学还未发展起来的时代,讲再多大道理,都不如神话传说与宗教迷信有效。 如今他这个天子也总算有神迹了…… 看看广场内众官员的反应便知晓这一点。 李晔步至御座前,并未落座,而是就着殿前的气氛,面朝百官,即兴道: “朕自两年前登临大宝,御极宇内,一直勤勉理政,不敢稍有疏忽。 “然外有藩帅不臣,内有阉党闭塞,以致国事渐颓,朝政日暗,朕亦深自疚痛,有负祖宗神庙,有愧四海万民。 “幸上天不弃,又赖众卿扶持,终扫除阉祸,还中外一片清朗,此诚可喜哉!” “圣上圣明!” 场中百官亦有所感,赞颂声形成了一股股声浪。 “阉党虽除,可中兴之路途犹漫漫。” 李晔再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事衰颓至此,实是积弊日久之故,轻易间断难根除,今日朕特会晤满朝文武,当众誓曰,朕必不负大唐,必当倾力而为,谋图大唐再兴。亦望众卿不要负朕,当上下一心,不畏艰险,以振兴大唐为己任。 “如此君臣不相负,大唐再兴虽赊必及。” “圣上圣明!”…… “臣等必不负圣君!”…… 看到场中百官神色激越,信誓旦旦,声浪一层盖过一层,李晔再伸手一招,安心落座。 接下来官员们纷纷出列,踊跃发言。 都是痛斥阉党的种种罪状及赞颂天子扫除阉祸的英明果断等,不一一赘述。 有李书楼之称的翰林学士、户部侍郎李磎当众诵读他熬夜写就的《论阉祸》,洋洋洒洒两千多字,历数至中唐而来百余年的阉人祸乱,比之为跗骨之蛆,将百官的情绪推至高潮。 大诗人李商隐的外甥、右谏议大夫韩偓也不甘人后,当场赋诗一首:“一扫阉祸澄宇内,九天阊阖耀中国;龙尾楼台迎晓日,鳌头宫殿入玉楼……” 除此外,另有不少官员纷纷上言惩除朝内外阉党余孽,除贼务尽。 李晔只令礼官收下他们上呈的牓子,并不做任何批示。 这种面相外朝的朝会,一般都只是礼节性的君臣会面,象征意义大于实质内容,真要决断事务,得回内朝延英殿。 未至午时,酷日当头,李晔便提前解散了今日朝会。 并从禁内臧库出资部分绢帛赏赐给每位官员,算是对他们今日奔波的一点慰问。 场内又是一片歌颂天子圣明声。 …… …… 随后至延英殿。 殿内原有八位宰臣,如今杨复恭离京,西门重遂和刘季述被诛,孔纬养病在家,崔昭纬因亲近刘季述被赋闲,只余下杜让能、张濬和刘崇望三人。 有趣的是,这三人也并未向天子再引荐他人入殿,以填补殿内的空缺。 毕竟殿内人数越少,他们发出的声音便越响亮。 这未必便说明他们有专权的念头,至少,当他们向天子面奏一个观点时,再不用像以前那般先得应付大量的反对声音,争吵个没完没了。 李晔也未提出再引人入延英殿。 等处置完禁内之事和神策军,他下一步便要重组朝堂,其中就涉及到延英殿奏对。 第080章 不那么堂堂正正的天子 延英殿内。 算上天子,如今这殿内一共才四人,君臣间也随意了许多。 其中张濬最是随意。 此次铲除阉祸,他可是和天子内外配合,并肩作战,君臣情谊自非杜让能、刘崇望二人可比。 因而他先于另两人开口道: “圣上恩准臣等之奏请,废除枢密院和内侍省,非但肃清眼下京内之阉祸,更从根本处斩断阉党为祸之源,英明神武之姿,恍若文皇帝(唐太宗)在世,让臣等备受鼓舞…… “但仍有一事,望圣上斟酌。 “监军权本属御史台,开元天宝年方委与中官(即宦官)任之,其后便祸乱不断,以致有安禄山起兵范阳,先故李相公李德裕说得好,将帅出征屡有不利者,皆在中官监军,其权势凌驾于将帅之上,使将帅不得专进退,且中官大多临战怯懦,视军事小却,则引旗先走,致有三军溃败……如今四海分崩,藩帅不臣,也多为宦官监军之祸。 “臣等请夺监军权归御史台,废除弊制,圣上却为何不恩准?” 换做杜让能、刘崇望二人,可绝不敢如此质问方扫除阉祸、威严日隆的天子。 他们也不禁对敢直言的张濬另眼相看。 再看天子李晔,风淡云轻,脸上并无半分愠色。 “张卿直言以陈,那我便直言相告。若再往前倒数十年,就回到黄巢之乱前,无需众卿提议,我自会夺取宦官的监军权。然而时至今日,晚矣,各地监军,便如各地藩帅一般,有几人出自朝廷授意,又有几人是我的一纸诏令可更替? “因而,此亦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圣上所言甚是。” 张濬跟着一叹气,也不再劝。 事实上,若天子肯下诏废除各地宦官监军,各地藩帅也不会抗命,反正各地监军院早已是名存实亡,地方权力早被藩帅们牢牢把控。至于监军院里那个空架子,是个阉人也好,或另换一个有名无实的人来也罢,于藩帅们无半分影响。 张濬提出这个建议,更多是一种形式的象征作用,昭告四海朝廷清除阉党的决心。 既然天子不肯要这种无实质意义的形式,也无伤大局…… 可有一地的监军却不得不过问。 刘崇望接着奏道:“圣上圣明,如今各地自立之势愈发明显,朝廷当思如果夺回地方权势,没必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花费心思……可定难军监军刘希风乃阉贼刘季述之子,此人不除,怕是夏绥有变。” “刘相公多虑了。变不了。” 张濬自信地摆了摆手,替天子回答。 “军国大事,稍有疏忽,便可引来灭顶大祸。”刘崇望看不了张濬的自大,正告道,“今天下藩镇,只山南、岭南、夏绥数地尚忠心朝廷,愿为朝廷差遣,犹应慎重。此事既干连夏绥定难军,我看张相公还是不要太过自信了。” 张濬不以为然:“非是我自信,夏州李氏既忠心朝廷,又岂会因一个小小监军忤逆朝廷?刘相公勿忧,只待我写一封书信去,李思恭便自会将刘希风缚来京城。” 李晔这时插话道:“张卿预备往夏州写信?” 张濬本只是随口一说敷衍刘崇望,见天子问话,端正神色回道: “回圣上。依臣愚见,夏州李氏本党项羌人,新附中土未久,蛮性未除,虽一直忠心朝廷,其实乃形势所迫。 “夏绥北有沙陀人虎视眈眈,常有吞并之意;内有麟州折氏(也是党项人的一个分支)与其不和,两家乃累世宿敌;如今南边又有李茂贞迅速崛起,野心勃勃,窥视夏绥五州。夏州李氏唯有借助朝廷威严,方可维持局面,震慑四面强敌。 “然,今两三年来,夏州李氏势力大增,渐有一统党项各部之势,对朝廷的依赖也日益减弱,看起来,欲要成为下一个河东李克用。方刘相公说得没错,涉及到夏绥,不可不谨慎。 “故而臣预备修书一封,不止为擒拿刘希风,亦是趁机修好,以坚其忠。” “张卿有心了。”李晔嘉奖后道,“张卿既要给夏州写信,可否在信中再添上几言?” 张濬纳闷道:“圣上另有旨意?” “谈不上旨意。我只是想托张卿之口,转告夏州李氏一族,他们党项李氏上忠朝廷,下安庶民,固我大唐边疆,近来却屡遭凤翔兵欺凌,我亦替他们抱不平。” “……” 三位宰臣惊愕不已。 他们高居庙堂,通达宦事,自是听出来了天子话里的深意。 张濬向来说话行事激进,此时也不得不委婉提醒道:“凤翔虽多有不敬,却非是逆贼,也未曾有谋逆的举动……圣上是否再考虑一下?” 李晔淡淡一笑:“所以我才欲借张卿之口道出此意。” “这……” 张濬不便再劝。 天子意欲夏州挑衅凤翔,却要借他的口去转告夏州党项人,便是要把他推在前面做挡箭牌。 毕竟天子是朝廷最后的依仗,若夏州不愿轻易兴兵,或兴兵不成、反造凤翔击败,事后,都尚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直接把祸水引向天子和朝廷。 所以张濬无论同意与否,都不能再劝,否则便等同于没有担当,不愿为天子分担忧劳…… 杜让能和刘崇望也没有劝谏。 凤翔节帅李茂贞狼子野心,欲独霸关中之意早是路人皆知,如今神策军主力离京,难保他李茂贞会趁虚而入。 既然如此,天子欲借夏州党项人来牵制李茂贞,正是未雨绸缪,料敌于先,又何须劝谏? 只是天子如此做法,于臣下尚未谋逆前抢先下手,显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不大符合堂堂一国之君的风范…… 可转念再一想,如今都是个什么世道了,四方藩帅皆不忠,凭什么再来苛求天子独自对他们讲仁义…… 张濬深吸一口气,答应下来:“圣上放心,臣今日回去后便往夏州修书一封,以臣之口,告之圣上之意。” “臣另有一事启奏。” 张濬再道。 第081章 锦卫和禁卫 其实。 张濬最先提议夺回宦官监军权,不过是个引子。 如今各地监军名存实亡,再提什么收回监军权毫无意义,张濬如何不知,他还知道当今天子抱负远大,必然会否决这个无意义的提议。 换句话说,他的第一个提议本就是用来给天子否决的。 如此一来,他再接着提出的下一个提议,再次被否决的可能性相应便降低了。 至于中间的夏州和凤翔之事,不过是个意料之外的插曲…… “臣闻,圣上虽废内侍省,却于省院旧址上另设一司,曰锦卫,署宦官黄万年为都指挥使。 “却不知锦卫职事何在? “且圣上刚谋除阉党,连废枢密院、内侍省,朝内外一片欢腾,却立即起用宦官,多有不妥。 “再有,圣上重用左车儿,命其为禁卫都指挥使,并从各部选拔近三百人入卫所,归其指挥,亦是不妥。 “左车儿虽有拼死护驾之功,可毕竟出身卑贱,怎可骤然超拔,而失了法度? “此二事,望圣上再慎加考虑。” “臣附议。”张濬言罢,刘崇望紧接着道:“圣上欲重用黄万年和左车儿等禁内侍从,大可许其些许赏赐,以示恩宠,却贸然将他们拔至显宦高位,恐难以服众。 “且臣另听闻,圣上曾当众口谕,许禁内身死的太监和少郎陪葬陵墓旁,此举万万不可,坏了礼法不说,也会断了朝内无数忠良的念想,望圣上思量……” 李晔未答。 反看向了还未发言的杜让能,问道:“杜国公也是同样的意思?” “禁内乃圣上家事,照例说,外臣是不便过问的……” 杜让能不似张、刘二人那般冲动,心里少了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所谓忠臣执念,更多考虑的是,他们这些朝臣的建议,如何能为天子听取、采纳。 尤其当今天子明显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既已决定的事,万难更改。 他又整理了番思路,方接着道,“可近些年来,宦官恃禁内之威凌外朝之上,以家事为国事,最终把国事全做了家事,因而臣下等也不敢固守禁内、外朝之别……方才张、刘二位相公犯颜直言,也皆是出于此意,还望圣上体谅。” 李晔听出来了,杜让能话说得极委婉,但意思却是和张濬、刘崇望二人一致,便是禁内的人事安排,也当听取他们朝臣的意见。 多半,这三人已私下先商议过,然后才一起来自己跟前劝谏。 但李晔毫不迟疑,果断否决道:“三位爱卿的意思,我收到了,可君无戏言,我既已派下任命,岂可中途收回?” 这并非他固执己见。 黄万年与左车儿的任命,本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是他谋求“先内后外,由近及远”的第一步——整饬禁内,如今好不容易迈出去了,哪有再退回来的道理? 五步之内,必须得是最亲信的人,乱贼围攻宣微殿这类事绝不可再度发生。 再且。 他设立锦卫,乃是仿明朝的锦衣卫。 经铲除阉党之后,借用刘季述、西门重遂等一颗颗大宦官的头颅,李晔确立了他天子的威严,禁内外也算有了一批亲信。可光有威严与亲信还是不够的,他还得有自己的权势。 天子还需要权势? 这听来十分可笑。 然而事实便是,中晚唐百余年来,内有宦官弄权、外有藩镇并立,天子的权势早已丧失殆尽。 李晔如今要重新确立他的权势,靠朝堂上的那套已千疮百孔的制度是行不通的,且见效太慢,所以他想到了明朝的锦衣卫,并仿其职能创立锦卫。 锦卫专事侦察、监督和缉捕,只听命自己一人,是自己的私人爪牙和耳目,不属南衙或北司,亦不受朝廷律令约束。锦卫内部的管理,李晔会另起一套“家规”,只通行锦卫之内。 可以预见,锦卫以后的诸多行事必与大唐律法不合,然而李晔要的就是它的“不法”,要它行的便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 既如此,他自然不会允许朝中臣子过问锦卫。 而锦卫的属性又决定了它的指挥使只能是宦官。 只有宦官,才可以做到无视朝廷律法,也才会无条件地忠于君王。所以黄万年的指挥使一职,也是不可更改的…… 至于左车儿的禁卫。 杨守成已不愿再宿卫禁宫,如今禁内阉党已除,李晔也不放心再将禁宫交与一个不能完全忠心于自己的人手里。 于是干脆提拔左车儿为禁宫宿卫将军。 其中有两个问题。 一是左车儿的身份太过卑贱,是一个尚未编籍、且无正经姓名的禁宫少郎,如何能威服众人? 李晔便新设了个衙司,名禁卫,肩宿卫禁宫之职。可毕竟是个新设的衙司,禁卫指挥使也是个全新的官职,官阶高低尚无定例。李晔将其定为从五品官衔,属中低层官阶,多少可堵一下众人之口。 二是如何挑选禁卫军卒。 杨守成是有功之人,李晔不可能去夺了他的左监门卫部众,况且这些部卒长期归杨守成指挥,李晔也不敢把他们继续留在禁宫内。 为确保挑选来的禁卫军卒能服从左车儿指挥,李晔选择从各部分别挑选,又为确保这些人的忠心,他又不敢扩大挑选范围。 最后,李晔从孙十将领入京的三百盐州兵中挑了一百人,再从张承业的飞龙兵中挑了一百人,再从孙揆部下选来几十人,再从京内寻访来几十人,加上存余的十来个少郎,共得三百人。指挥使左车儿,副使陈永康,原为张承业的亲兵队正。 三百禁卫军卒宿卫禁宫,人数差先前的左、右监门卫太多。 但李晔并不以此为虑,他把禁卫定性为自己的私人侍从,只负责禁内和他个人的安危。 至于禁宫四面共十道宫门,无力分兵驻守,那便不用驻守,李晔已下令,除南北延英门和玄武门两道宫门照例每日开合外,其余八道宫门全部封死,自此后不再开放。 总之,禁卫是天子的私人护卫,禁卫指挥使是天子的私将,他没必要听从外朝官员的意见。 第082章 论功第一 李晔重用黄万年和左车儿,也存了千金买马骨之意。 正可以用这二人为例告诉世人,不管你身份有多卑微,哪怕是像左车儿这般未得编籍的奴婢,只要你忠心事上,丝毫不妨碍得天子重用。 反之,便是刘季述和西门重遂的例子,哪怕你权势熏天,只要敢起贰心,必遭覆灭…… 堂下。 三位宰臣难得口径一致,却遭天子断然否决,这让他们多少有点挂不住颜面。 不成想,天子非但未安慰他们,反接着提出了下一个与他们意见不合的话题。 “如今京城甫定,民心思归,应及时张榜阉祸已止,方可抚慰四方。诸卿以为如何?” “圣上明鉴……” 三位宰臣口中应和着,心下却十分难为。 朝廷要榜示阉祸已除,昭告天下,其中修缮文辞之类不在话下,朝中不乏学富五车之士,可却有两点内容不能回避。 一是阉党如何定义,哪些人当被归为阉党; 二是扫除阉党的功臣都有谁,又当如何给他们论功排序? 关于这两个问题,三位宰臣与外朝官员们已反复商议,也曾书奏天子。 第一个问题已协商妥当。阉党指以刘季述、西门重遂为首的禁内宦官、朝中势力和部分右神策军将领,不宜再扩大,一方面是不能牵连进杨复恭一派,另一方面也是稳住京内外尚存的大量右军将卒。 可第二个问题却有了分歧。 张濬力主孙惟晟论功第一,既是因为后者捉住了刘季述,更是存了笼络之意。 杜让能、刘崇望等人附和。 国事衰颓,皆因朝廷兵事不振,各地武夫骄横,他们这些朝臣既厌恶武夫,同时也希望能拉拢部分武夫,为其所用。 孙惟晟便是一个极好的拉拢对象。 一来孙惟晟向来忠心,与其余骄横跋扈的武将不同,能让他们放心; 二来孙惟晟本出身盐州将门世家,盐州乃边地,番汉杂居,尤其以党项羌人居多,汉人在当地生活艰辛,这也是孙惟晟当年愿意散尽家资入关中的原因之一。也就是说,孙惟晟在朝廷内全无人脉和根基,也正需要他们这些朝中大员为内援,一拍两和。 外朝官员们依附三位宰臣,均无异议。 如今朝内官员们大多是虚有官位,却全无职事,为保住俸禄,也只有人云亦云了…… 然而,他们的意见呈上后,却石沉大海,没了回音。 很显然,天子并不同意推孙惟晟首功。 那天子便仍是属意张承业。 张濬等人甚至想不明白,天子怎么如此偏爱张承业? 事实求是的说,此次平息阉祸确是张承业出力更大,于中军大营取王仲先人头、导致右军瞬间崩盘的功劳也更大。 可凡事得从大局着眼,孙惟晟兵力更盛、资历也更足,又有投效朝廷之忠心,何不趁此时笼络过来? 张承业毕竟是初出茅庐,给他一些赏赐就可以了,也足够换来他的忠心,没必要非得把他排在孙惟晟的前面。 更何况,张承业还是一个宦官。 朝廷好不容易剿灭了一伙阉党,难不成,立即又要重用下一个阉人…… 三位宰臣都沉着脸不接话,殿内氛围甚是尴尬。 李晔也不好一意孤行。 再说了,宰臣们的考虑便未必没有道理。 做了三个月天子,李晔也经常提醒自己,兼听则明,虽然自己有“未卜先知”的优势,但也不可小瞧了古人,尤其是这些宰臣们。 “屋内就我们君臣四人,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明明是张承业功劳更高,众卿却要把他排在孙惟晟之下……或是顾虑他的出身?” 天子都直话直说了,做臣子也就没了包袱。 “圣上……” 张濬和刘崇望都要抢着回话,后被杜让能给拦住了。 “让老朽来说吧。” 杜让能语气诚恳道: “圣上,张军使对圣上和朝廷一片赤诚,又才能卓出,此次铲除阉祸更是立下大功,臣等对他也是推崇之至。即便他是阉人出身,可与刘季述那等祸国殃民的阉贼不可一概而论,圣上欲重用他、亲信他,臣等亦无半个不字。 “只是,眼下阉祸新平,在榜文中又将一个阉人论功居首,传之四方,众口悠悠,又会如何谈论?此中得失,不可不虑啊。” 这才是宰臣应有的谋国之言啊。 句句在理,又句句照顾到了天子的心意,再无半分差池。 张濬和刘崇望二人在心里叹服,再没了先前抢话的焦急,都安静下来,坐等天子的回复。 “杜国公此言深得我心。”李晔先夸赞了一句,再道,“说到底,众卿所虑的,仍是张承业的宦官身份。” “正是。” 杜让能如实答道。 “若他不是宦官呢?” “这如何可能?圣上乃何意……” “如何不可能?宦官,即禁内中官。若一人不在禁内任职,与禁内再无半点关系,只在外朝做官,即便他曾是阉人,可从今而后,他还能被称为宦官吗?” “……” 三位宰臣俱被天子清奇的脑回路给愣住了。 可冷静下来一想,天子此话并无毛病。 所谓宦官,凭仗的不正是禁宫内得来的宠信与权势么,若一个人离开了禁宫,自然便不能再算作宦官,跟胯下有没有那玩意儿无关。若不然,太史公司马迁便也要被归为宦官了…… “圣上的意思是?” “我意欲免去张承业的飞龙使之职,他原在三清殿与玄武门兼任的职事,也一并让出,让他彻底远离禁宫。便是他的姓氏,也改为入宫前的‘康’姓……” 看来天子早有准备啊。 三位宰臣再无话说。 只有张濬不甘心,追着问了一句:“臣实在不明白,那张承业便如此重要,值得圣上如此器重?将头功让与孙惟晟,又有何不可,于朝廷也更有利……” 李晔不能明着给这些宰臣们说,论才干、论忠诚,孙氏父子还不配与张承业相比。 把恩赐给张承业而能换来的回报,也远不是孙氏父子可比。 毕竟这些史书上记载的东西,宰臣们看不见,他们只看得见目前孙氏父子势力更盛,而张承业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第083章 新编六军 李晔最后给出理由道:“我身为大唐天子,天下万民之主,凡事当持公而论,不可因循废私,此次谋除阉党,论功,张承业功劳无人可比,自当论头功。我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 不可因循废私…… 这话从天子口里说出来,三位宰臣听着觉得怪怪的。 可天子金口玉言,他们也不能反驳,只得认了…… 与前几个议题相比,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头大戏——兵权。 右神策军败了,中尉刘季述、统军王仲先尽皆被诛,五都都将,一人被部下所杀,两人带着几个亲信仓皇逃至外地,还剩下两人惶惶不可终日,天天跪在禁宫外请罪…… 由谁来统领尚余下六千军卒的右神策军,成了朝中官员最眼热的差事。 这年头,谁不知道,有人有马、有刀有枪才会有权有势。 况且阉党谋逆被诛,武将又大多不忠,除了他们这些朝臣,还有谁能替天子担起统领禁军这份重任? 可当他们做好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准备,兴冲冲地表奏天子,欲将右神策军纳入兵部框架下时,却并非获准请。 张濬为了显示他们准备充分,甚至罗列出可掌管兵事的官员,他第一个就列出孙揆,可得来的却是天子的直接否决…… 一去二来,外朝官员们的热情也都淡了。 尽管右神策军中尉的位置看着依旧让人眼热…… 加之今日天子的强硬态度,将他们精心提出的建议逐个否决,以至于,三位宰臣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天子强势,自然是有强势的好处。若非当今天子英明果敢,又如何能铲除祸害大唐百余年的阉党?尤其国事衰颓,朝纲不振,更需要一位强势的天子,方能力挽狂澜; 然而天子太过强势,也有不少弊端。其中之一,便是让他们这些本该是国之砥柱的宰臣们无所适从…… 李晔却热情正高。 如何处理仍散落京城内外的六千神策军卒,既要将他们收归回自己与朝廷的掌控下,还得整顿他们的纪律,提升他们的战斗力……他已思索许久,将历朝历代的统兵制度都参考了个遍…… 如今总算想出点眉目来,正可说与三位宰臣。 一来让他们参考一下,提点建议;二来,要将他的决议传达下去并逐步实施,最终还得依靠这些宰臣。 “我思虑多日,决定趁此阉党覆灭之际,直接废除神策军府……” 三位宰臣闻言心里一惊。 天子终于提及兵权归置了,而且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自平息安禄山之乱以来,神策军便是大唐朝廷最倚重、甚至是唯一可倚重的军队,是百余年来朝廷威慑地方、维持大唐国运的利器,如今被天子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废除了。 可他们也没有出言反对。 实在是神策军积弊难返,领着双倍甚至三倍于地方军队的饷粮,却是要战力没战力,要军纪没军纪,镇压地方不臣藩帅无力,鱼肉京城百姓甚是在行,将官一个比一个骄横,军卒一天比一天难制……尤其是神策军权长久被阉党把持,百余年来,不知给朝廷和大唐天子们带来了多少磨难。 如今亡国之兆已现,若再不革除神策军弊端,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三位宰臣虽知与兵权无缘,但也知此事干系重大,都提振精神,静待天子继续讲下去。 “杨国老领左神策军奋战在外,因而此事未能与他商议,也不宜于此时妄动左军体例,我打算,取消左、右神策军之别,改左神策军府为神策军府,仍以杨国老为神策军中尉。以后所谓神策军,便专指杨国老所领之左军将卒……” 欲要夺取杨复恭的兵权,远非今日之朝廷可以办到,且也不是此左军为朝廷征战之时该做的,天子此举意在安抚杨复恭,是顾全大局的做法。 三位宰臣点头附和,继续听天子讲下去。 “其余原右神策军将卒,另编入新军。 “其一为赤颜军,即扈驾都之盐州兵,编三千人,都指挥使孙惟晟,驻大和门外原左神策军营地; “其二为飞龙军,编三千人,都指挥使康承业,驻九仙门外原右神策军营地; “其三为监门卫,编三千人,都指挥使杨守成,轮戍京城九门; “其四为顺义军,即原扈陛、捧日两都,编三千人,都指挥使李君实,驻九仙门外原右神策军营地; “其五为顺昌军,即原永定、成化两都,编三千人,都指挥使周济,驻大和门外原左神策军营地; “其六为定都军,编两千人,都指挥使孙揆,驻城南原天威军营地。” 京城六支新军,每军番号、将领、人数、驻地面面考虑周全,再次说明今日天子是有备而来。与其说是来与他们这些宰臣商议的,倒不如直接点说,大略已定,只是传达给他们去实施。 可话说回来,兵权兹事重大,也向来不在文臣的干涉范围之内,天子要独断此事,倒也没什么问题。 三位宰臣最初提议兵部接手右神策军府,由朝臣来制约禁军,若严格按唐制来说,那也是他们擅权了……当然,在他们心中,他们是在主动替天子分担负担。 如今看来,是他们想多了。 只怕,天子早在谋除阉党之初,就已有了如何消化京城各部军队的构想…… 再看天子拟定的这驻京六军。 孙惟晟和康承业都是此次铲除阉党的功臣,已验证了对天子和朝廷的忠心,由他们来各领一军,是情理之中的事。 且这二人原本都只是都将的职位,如今都提升为一军都指挥使,也体现了天子和朝廷对忠诚的奖赏。除了那些官衔爵位之类的奖赏,也必须得有这种实实在在的权位上的提拔,方能起表率作用。 杨守成也算有功之臣,但他是杨家人,不能完全忠于天子和朝廷,所以将他调出禁内,改戍守京城九门,权势有所下降,可监门卫军卒人数却由千三百提为三千。 总的来说,没擢升、也没打压,称得上公允的处置。 第084章 顺义军由来 顺义军的成军、及都指挥使李君实,则说来话长。 回到那日杨守信兵临延英门外。 后兵谏不成,回昭化里,杨守业替他二哥杨守信分析了一遍京城局势。 最后得出结论,当前最紧要的问题,并不在于天子的报复。 天子不是善类,城府深、手段狠辣,肯定会报复他们今日的谋逆行径。可再细细一想,天子能隐忍布局三月之久、随后才一举铲除阉党右军,说明天子不会莽撞行事,而就眼下京内的形势来说,肯定会继续笼络他们,待时机成熟后才出手。 而真正值得他们担忧的,是扈陛、捧日二都。 杨守信一时未能明白过来,如何又扯到了这两都上来? 杨守业耐心同他解释。 今日,他们于延英门下公然向天子跪拜,肯定会降低杨守信在军中的威信。而当此事传入扈陛、捧日二都里,传入曹城和陈佩二人的耳中,他们又会如何看待? 这二人一定能看出他们举兵逼宫的意图,更能看出他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颜面扫地。 这二人本就不服杨守信,如今又见他威信大失,会不会趁机改换门庭,向天子表忠?甚至做出邀功的举动…… 杨守业据此给出建议,先下手为强。 听到“先下手为强”五字,杨守信就觉得脑袋疼,就是他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四十七弟劝他先下手为强,兵谏天子,才落到如今这个被动的局面…… 杨守业看出了杨守信的犹豫,劝道,并不是真的要剪除曹、陈二人,只是用个小伎俩,稍微测试一下他们的忠诚,又不会有任何风险。 杨守信犹豫一番后,最终采取了这个小伎俩。 毕竟只是让扈陛、捧日二都更换驻营地,也不是什么大事,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若两都依令行事,倒也可以证实他们的忠诚,仍服从自己的调派…… 于是,扈陛、捧日二都的将卒们得来了来自左神策军府的军令,令他们更换营地,从大和门外驻进香积寺一带。 更换营地本不过是行伍里常有的事。若是行军中,还得每日搭营、拆营,早麻木了…… 且香积寺一带居于城内,较之大和门,更便于获取粮草补给。 然而,在这种敏感的局势下,忽然要求更防,难免会让人多想。一时之间扈陛、捧日二都内流言四起,将卒们纷纷传言,杨守信将借换防之机吞并二都,军心浮动…… 夹在中间的曹城、陈佩二位都将左右为难。 一面是来自杨守信的催促;另一面还得安抚手下将卒,制止流言。 最初,他们生怕激化军内矛盾,只是派出人去四下劝服,叫大家伙不要相信谣言,也不应在军内散播谣言,要依令行事。 可流言却越传越盛,用来搬运辎重的驮车甚至被人蓄意破坏。 曹、陈二人很快警觉起来。 这分明就是有人在背地里使坏。 他们开始使用严厉手段,严密监控,并着手抓人,清除军内异己。 再接下来。 不出意外地发生了军卒哗变。 两位都将分别于哗变中被害,扈陛都将卒另推举原知兵马使(即副都将)李君实为新任都将,捧日都将卒另推举原跳荡营十将邓筠为新都将,并将他们的意愿上呈禁内,希望能得天子恩准…… 三位宰臣意见不一。 杜让能认为这种以下克上的风气绝不可助长,更不可任由士卒自行选任主将,如此,朝廷制度何在,军中秩序何在?即便天子不欲惩罚这些乱卒,想要收回这两都人马,也当另行派遣都将。 张濬和刘崇望主张应机而变,予以恩准。 能由朝廷派去的人统率这两都人马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这并不现实,这是一伙刚刚弑杀了主将的乱卒,正情绪激动,肯定不会接受外来的将领。 再且,这两都兵变后,跳过左神策军府,直接呈报天子恩准,便是要脱离杨守信代管的左神策军的管控。如此一来,收服这两都,不图他们真的忠于天子和朝廷,至少可削弱杨守信的势力。 李晔接受了后一种意见。 选派官员去宣读诏令,准许李君实和邓筠接任都将,并分发给两都将卒们一定赏钱。 除赏赐钱财外,另将两都合为一军,更名顺义军,军内的李君实、邓筠等主要将领官也可因此升迁官阶。 至于此举会让杨守信做何感想,不在李晔的考虑范围内。当日杨守信兵临延英门下,最后都能被自己几句言语吓退,如今自己已渐渐掌控京内外各支队伍,更不会再畏惧他。若不是有多方考量,甚至现在便可以考虑将他逐出京去…… 李晔之所以厚赏李君实、邓筠等犯上作乱的将领,另有一个原因。 据史书记载,在天子李晔窘迫的晚景中,曾有扈陛都都将李君实护驾的记载,另有护驾记载的是捧日都都将李筠。如今这个邓筠,极可能就是史书的李筠,大概是后来被天子赐姓了。 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二人升任都将的过程。但记载了他们最终的结局,是在韩建幽禁天子李晔后,寻借口给除掉了。 这些零碎的记载,尚不能完全证明李君实和邓筠的忠心,但至少没有谋逆的迹象,便可以一用。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之一,不能过多用忠信仁义等教条去苛求武将。 聚众为乱、弑杀长官,是军中惯例,风气使然。 或换句话说,那些严格以忠信仁义等礼法教条约束自己的人,根本就不配存活在这个残酷的时代里,早被淘汰掉了。 …… 再往下是顺昌军。 编立这一军,纯粹是为了安抚原右神策军将卒,让他们知道,天子和朝廷并没有抛弃他们,更没有把他们一股脑全列为了阉党逆贼。 都指挥使周济年届五十,算是右神策军中的老将了,在右军内人脉广泛,刘季述和王仲先执掌右军时,他被调入右神策军府内挂职,脱离了原来的部队,实际是剥夺兵权。 如今这个局面下,再度起用周济,让他这样一个未参与叛乱的右军老人出来收拾残局,自然是双方都可接受的最好人选。 第085章 仿效先祖旧例 六军中最后一支,定都军,都指挥使孙揆。 天子多少给了朝臣们面子,奖赏了他们的忠心,让他们力荐的孙揆领一军。 同时孙揆领的京兆尹职务不变,单去掉了刑部侍郎之职。去掉一个有名无实的六部侍郎,换来一军都指挥使,是实实在在的委以重任。 将孙揆的定都军驻在城南天威军营地里,很明显是为了防范玉山军,这也是天子信任的一种体现…… 三位宰臣相视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圣上还是信任我们的。 他们也相信,有他们在朝中的大力支援,尤其是杜让能主掌三司,所有军队的粮饷都归他派发,必然能让这支定都军傲立京城诸军之上…… “此六军,加上杨守信的玉山军,京城内外共编七军,至于关内各外镇神策军,暂且不议。单就这七军,诸卿有何建言?”李晔问道。 三位宰臣各自思量。 总的来说,这七军的编排照顾了各方的利益需求,利于快速稳定京内局势。 并且,与以前的神策军总领京内外所有军队不同,此次天子化大为小,拆分为七军,且各军互不统帅,又人数大致相对,其意图,当是防范一军独大、一人擅权的情况再度出现。 各军互相制衡,权柄自然回归天子和朝廷。 而且从各军的驻地上,也可看出天子的这番用心良苦,令人不得不佩服。 但要说尽善尽美,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也未必见得。 张濬又思量了一番,道:“圣上如此精心布局,实是见识高远,让人称服,再对比臣等之前的提议……臣等忝列宰辅之位,羞愧难言……然,臣有一处不解,望圣上垂示。” “张卿但讲无妨。” “圣上令各军编额相近,于中自有深远寓意,臣等亦满心认同。可是各部人数原本互有出入,有的相差悬殊,如今却强行拉近,有失偏颇,难免会引得部分将领心生不满……此中利弊,望圣上权量再三。” “张卿指的是孙惟晟?”李晔直言问道。 “正是。”张濬自认为天子的亲信之臣,也直言回道,“盐州兵本就有近三千人,如今却也只编额三千人,相较于其余各军人数均有增长,难免会孙惟晟多心。尤其是张承业的飞龙兵只六七百人,如今升为飞龙军,直接编满三千人,实力陡增,跻身一流武将之列,落在其余将领眼里,恐怕会猜测圣上用心不齐,污了圣上的圣名。” “我论功行赏,其余人未必敢多想。只有孙惟晟。他与张承业同为铲除阉乱的功臣,确实该赏赐等同,不应厚此薄彼。” 李晔早有此顾虑,当即回道, “据我所知,盐州兵所缺的乃器械辎重,甲衣、刀枪、弓弩等,可以先于其他军配齐,当能稍安抚孙惟晟的忠心。另外,张卿既与孙惟晟交厚,可替我走一趟,当面向他宣示我的心意,至于我为何要各军人数等同,其中无奈之处,也可向他道出。” 天子既已安排得如此详细,张濬唯有躬身领命:“臣恭领圣谕。请圣上放心,孙军使一片对圣上一片赤诚,必定不负圣上厚爱。” 至于天子话里指出他和孙惟晟有交情,张濬没有否认。 一来这是事实,通过此次联手除去阉党,二人互相援助,配合默契,确已有了一定信任,互相书信往来不断;再则,张濬向来持强兵兴国的理念,如今得武将为后援,本是他一直谋图的结果,他认为,这也能让他在朝堂上立得更稳,能更得天子器重…… 张濬领命坐下。 刘崇望又起身道:“臣斗胆猜测,圣上分置各军,令其互不统率,当是吸取神策军之教训,防范权臣弄权之举。然而如此分置各军,却也有一个隐患。若有外敌来袭,或欲派军出征,京内诸军却是各行其事,互不统率,便难以做到齐心协力、上下将令通达,必然会导致战力减损,阻碍兵事。望圣上明鉴。” 各军制衡,自然能防范一军坐大,可也会导致他们不能合力抗敌。 刘崇望向来热心军事,故而看到了这个弊端。 李晔先笑着点了点头,肯定了刘崇望的谏言:“刘卿此言,算是说到要害处了。” 刘崇望也听出了天子这句话里的意思。 原来天子早有谋划。 他忙欣喜地问道:“圣上可另有良策?” “谈不上良策。”李晔习惯性地谦虚后道,“如何统领各军,令其忠于朝廷又止步于减损战力,我正好有一个构想,诸卿且替我参考一下。” “愿为圣上分忧。”三位宰臣齐齐表态道。 “先祖太宗皇帝划天下十道,各地设置折冲府,分摄各地兵马,再统归南衙十二卫统帅;又于北衙屯营禁军,归天子直率。如此南北钳制,统摄天下之兵,四海莫敢称雄,番蛮无不归服。 “其后各地设立节度使,分摄地方之兵,致使朝廷空有号令,却无人响应,方有藩帅不臣,四海崩析,致有诸病丛生,国事渐衰。 “我欲要中兴大唐,再拾先祖辉煌,莫过于仿效先祖旧例,重摄天下之兵……” 为何府兵制崩塌,为何北衙禁军最后全沦为了空壳,又为何要设立节度使、将中央权柄分给地方,等等,这其中无不有迫不得已的现实原因,绝不是天子说得这般简单。 再有,如今兵权已掌于各地藩帅之手,实际还远不止兵权,丁户、土地、赋税、盐茶利,等等,全部都落入了各地藩帅,又岂是一句仿效先祖旧例,就能收得回来的? 若真有这般简单,朝廷又何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看藩镇脸色过日子的境地? 种种疑问在三位宰臣的头脑里升起。 但他们也没有急于插话。天子既然已提了出来,想必已有了对策。尤其是他们亲身经历天子英明神武,铲除了祸乱朝廷百余年的阉党,如今对当今天子的能力已深信不疑,甚至可说是盲目崇拜了…… 所以,还是先听天子把话说完。 第086章 兵马元帅府 迎着三位宰臣的殷切眼神,李晔道:“我欲新设一司,曰兵马元帅府,我自任天下兵马大元帅,重摄天下四海之兵……” 三位宰臣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高了。 天子这想法也太幼稚了。 建个兵马元帅府,自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就能收回各地兵权? 刘崇望急着便要发言,被李晔摆手制止了。 “且等我把话说完。” 李晔接着道。 “朝廷内设兵马元帅府,天下各道亦分设兵马元帅府行营,各行营另置兵马统帅,替我分摄各地之兵。” 三位宰臣这才稍稍放下些心。 什么兵马府行营,就是变了个说法而已,实际还是让各地藩帅统帅自己的部卒。 天子还是知道如今各地情况的,也能直面当下的现实,没有妄想一举收回各地兵权,否则,若行为过激,引起四海动荡,那可真是倾覆之祸了。 但随即他们又有了疑惑。 天子费力建个什么兵马元帅府,到头来还是要把兵权交付各地,交到藩帅们的手里,丝毫没改变现状,图什么呢? 再有,这个兵马元帅府,与他们正在商讨的驻京各军又有什么关系? 三位宰臣互相一使眼色,交换了他们的疑惑,最后,还是由“宠臣”张濬来向天子发问。 “于州县之上,另划分直道,以便于监察、转运,沟通朝廷与地方,乃朝廷初衷。 “贞观年间,天下共计有十道,曰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 “至开元年间,另增置京畿、都畿、黔中三道,山南、江南分拆为东西二道,共计有十五道; “至元和年,又拆十五道为四十八方镇,数目过众,恕臣不便一一列举; “而至今世,各地藩镇,又远不止四十八之数,以至于拥一二州之地,既可曰方镇,乃至一州境内数镇并立……不敢欺瞒圣君,而今大唐终究有多少方镇、多少藩帅,便是臣常居庙堂,也不尽了然。 “今圣上欲以天下各道另置兵马元帅府行营,却不知数目几何,又缘何而设?” 张濬这番话算是煞费苦心了。 他没有直说天子的构想不现实,而是将各地实情呈现出来,让天子自己去猜摸。如今各地厮杀、兼并不止,草头藩帅层出不穷,大唐原有的地方行政系统早已崩塌,朝廷对各地的行政划分也早失了效,根本就不能做为地方划分依据,既如此,更无法据此来设置各地行营。 却见李晔不疾不徐地回道:“张卿所言,亦我所以分置兵马行营者。” “圣上何意?”三位宰臣越发疑惑。 “诚如张卿言,如今各地藩镇林立,互相功伐不止,朝廷虽屡次劝告,却不见丝毫成效,反有越演越烈之势。 “朝廷当为天下人之朝廷,不可不过问,却又无所作为,奈何? “我欲分置天下各道兵马行营,再于各道行营内派任兵马统帅,便是要整饬各道兵马与秩序,教他们各安其分,也可教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 听到这里,三位宰臣有些明白了。 天子的意思是要将朝廷的权力进一步下放给各地藩帅。 尽管实际各地的权力早落入地方藩帅之手,但就名义和法理上来说,许多权限的任免仍归属朝廷和天子。当然,也仅是名义和法理上,实际上,若朝廷不同意地方藩帅的奏请,藩帅们有无数种方法可让朝廷就范。 所以天子是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干脆将权柄痛痛快快地转授于地方藩帅,至少是把地方军事上的权柄全部交出去(若兵马元帅府只涉及军事的话)。 也因为是要把朝廷的权力送出去,所以天子说得比较隐晦。 若孔纬在场,一定会激烈反对天子破坏了祖宗法制,愧对李唐列祖列宗; 杜让能、张濬、刘崇望三人都不是迂腐之人,只道天子如此做也是无奈之举。 反正朝廷的权柄已经让地方藩帅给抢光了,还固守着那些空架子和如同废纸一般的政令,又有何益?徒增烦恼和琐务罢了。说到底,就是不敢面对现实,做个睁眼的瞎子。 三位宰臣关注的是,天子这样做的,真的就能制止地方动乱吗?能防止藩帅行不臣之举吗? “便如河东一地,”李晔接着道,“自当由李克用充任河东行营兵马统帅,行营属地内的兵事及将官选用,一应归他处置,不必再经朝廷批示。” “圣上圣明。” 三位宰臣先应和了声。 因为河东之地,非但是兵事和将官选用,便是农事、丁户、赋税、营田、盐利等等,早就统统归了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朝廷的批示不过是走个流程。 可天子放权给地方,对朝廷来说,除了减少些繁琐事务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实质性好处啊…… “诸卿或有疑惑,我如此大费周章,所图何在?”李晔见宰臣们不便开口质疑他,便主动说出来,“其实也无甚新鲜处,不过是仿效元和年化天下四十八方镇之法,亦与我先前置驻京七军的思路一致,归纳起来,四个字,化大为小。” 原来如此。 当天子说出元和划四十八方镇之法时,三位宰臣俱已明白了天子化大为小的意图。 元和年间,朝廷渐已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为防止地方上出现足以与朝廷相抗衡的强藩,便将天下十五道拆分为四十八镇,从而有效杜绝个别强藩兼并坐大。 比如,地处荆襄的山南东道,拆分出山南东、荆南、鄂岳三镇,三者各领一地,内部不能统一,便始终无法对朝廷构成威胁。 历来强藩辈出的河南和河北二道,更是朝廷严防之地,前者被拆分成七个方镇,后者化为互不统帅的六个方镇,具体到每个方镇,自是势力大减。 也正是有了这套制度,才让早已失去对地方控制的大唐国,在各地藩帅的轮番反叛下,硬是坚挺到了现在。 再看眼下之大唐。 如今各地功伐不断,兼并不断,已然出现了如朱全忠、李克用这般超级强藩,实力远超羸弱不堪的朝廷。也就是说,亡国之祸时刻都可能发生。 若想挽救这种局面,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莫如重拾元和年的老办法。 第087章 遏制李茂贞 三位宰臣再次叹服于天子的远见卓识。 纷纷离席拜道:“圣上圣明。臣等得遇圣君,实是臣等之幸,社稷之福。” “众卿过誉了。” 天子的谦逊更让三人满心称赞。 此时再看天子欲独断乾坤,似乎也没什么毛病了,因为当今天子确实有这份能耐…… 三位宰臣坐回位置上后,都摈弃了自己的观念,开始沿着天子给出的思路想下去。 如何效仿元和旧例,以制约各地藩镇? 可他们很快发现了新的难处。 如今天下已非元和年之天下,要再度起用元和旧例,恐为时已晚。 元和年时,各藩镇实力有限,除河北三镇和淮西之地外,其余藩镇大多膺服朝廷,不敢造次。 可如今之天下,却已然是分崩离析。 那些兼并数镇的藩帅们,是绝不会因朝廷一致诏令,便放弃他们已吞并的领土,乖乖带着自己的人马回本镇。 刘崇望这次没有“礼让”张濬,事关家国存亡,他心中有了疑虑,便第一时间道出来:“若那些藩帅不从,如之奈何?” “凡政令颁下,必是几家欢喜,几家怨愤。”李晔看起来成竹在胸,波澜不惊道,“我们当认清的是,谁会欢喜,谁又会心生怨愤?” 三位宰臣只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可不是吗,世间从无十全十美之事,必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朝廷政令更是如此。 它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权益。 获利之人,必定会拥护朝廷的政令;失利之人,自然会抗拒朝廷的命令。 而朝廷要做的,当拉拢那些拥护的人,为自己壮势,一起向抗命的人施压,逼迫其就范。 刘崇望兴奋不已,仿佛真看到了振兴朝廷的良策,激动得在屋子里打转,一边道:“化大为小,本意是杜绝藩镇兼并。由此可得,那些小藩镇必定会拥护,反之,越强力的藩帅,越会不满……首推朱全忠和李克用……” 说到这里,刘崇望的兴奋劲瞬间消失。 因为,哪怕天子这道诏令得到了再多小藩镇的拥护,可只要朱全忠与李克用二人带头反对,便注定只会是一张废纸。 没有哪个藩帅会为了朝廷,敢与这两大强藩对立。 杜让能和张濬也想到了这一层,也都是兴奋只一刹那,便又陷入深深的无力感。 “当然不能同时得罪朱全忠与李克用。”李晔适时提醒道。 “对对!” 三位宰臣重又抬起了头,连忙应和。 而且,朱全忠与李克用之间有杀身之大仇,河东与汴宋早成敌对之势,是绝不可能站到同一战线上去的,压根就用不着朝廷去费力挑拨。 这时三人也难免心生自责。他们身为宰臣,为圣上分忧是他们的本职,结果他们全无主意,全靠了天子一人在谋划…… 也难怪天子不听取他们的建议,要乾纲独断…… “依臣之见,二者取之一,宁可拉拢李克用。”张濬思索后道。 自从上次讨伐河东一事未果后,他一改之前的态度,成了朝中反朱全忠的首倡者。 “臣附议。” 刘崇望与河东有旧,也仰慕李克用的风采,又历来就坚决主张遏制中原诸藩。 杜让能未表态,等同默认。 在三位宰臣的关注下,李晔也点了头,以示认可。 要知道,最后覆灭大唐之人正是朱全忠。 只是眼下还远未到与朱全忠摊牌的时候。一来朝廷势力太弱,连个散装的西川都收拾不下来,更无法与已接近一统中原的朱全忠正面抗衡;二来中原之地毕竟远在关东,不属腋肘之患。但是也不妨碍时不时给朱全忠上点眼药,教他不能像历史上那般顺利兼吞中原各藩镇…… 其实。 李晔要打造这套兵马府系统,借此来阻止各地强藩继续兼吞坐大,主要并不是冲着朱全忠去的,而是要遏制凤翔李茂贞。 先近后远、由内而外,李晔一直秉持的是这八字方针。 若张承业在场,或许能看穿他的意图…… 眼下李茂贞已据有岐、陇、秦、成四州,已然是关中第一强藩。 但还远远不是历史上那个独霸关中、坐拥关内外二十余州的秦王。 是以李晔不好给宰臣们明言,否则他们会认为天子大题小做,李茂贞不过是关中四面藩帅中的一个,也就实力稍稍强点,至于费心设计一套囊括天下兵马的军事系统,顶着触怒各地强藩的风险,就为了针对一个李茂贞? 还不如直接下诏,然后统领禁军和其余关中藩帅一举平推过去…… 他们会认为,一个李茂贞不值得大费心机,可李晔却认为值得,铲除李茂贞是关系大唐兴亡的头等大事,且必须万分谨慎,谋划周全。 李茂贞能独霸关中,自有他独霸一方的能耐,岂可小觑? 事实上,李茂贞能迅速崛起,从关中第一藩帅走到独霸关中,当中有两个重要节点,一是借朝廷出师河东、关中空虚之际,分别击溃了泾原军和凤州军的主力,为他日后顺利占领这两地奠定基础;二是借朝廷与杨复恭敌对之际,出兵山南西道,夺占了兴元、洋、兴、利、集州等山南西道大半领土。 如今这两次机会都已被李晔给无形化解了。 可从另一个角度去想,李茂贞能趁着这两次机会大肆出兵,至少说明他早已准备有充足的兵马,只待时局一变,便可立即纵兵四掠。 眼下,这两次机会是没了,可他拥有的那些兵马却在,正蠢蠢欲动,四处窥探。 说不定如今关内兵力空虚,西边的凤翔镇内,李茂贞已经在厉兵秣马、磨刀霍霍,甚至已然向东派出了军队,只是京师里的李晔等人尚不知晓罢了…… 所以京内阉党一除,李晔便赶紧拿出了这个办法,要将他的兵马封印在凤翔镇内。 至少给他套上一个大义名分的紧箍咒,只要他敢出兵,便是不折不扣的乱贼,四方诸侯皆可击之。 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而不是拿朝廷这点兵马去与李茂贞正面交锋。 不用抱任何奢望,朝廷肯定打不过…… 第088章 张濬的造访 另一边,张濬正长篇大论取李克用而舍朱全忠的理由。 一、李克用乃李唐属籍,与圣上本是同宗,更易于拉拢;二、李克用性直而少谋,容易说服(哄骗);三、朱全忠锋芒正盛,正四面出击、大肆扩张领地之时,必不肯接受朝廷的任命,不可拉拢;四、河南居天下之中,居之可谋天下,必须得拆分开来,等等。 最后他总结道:“既要取李克用之好,当可全其河东之地,以其所据州县置兵马府行营,行营内兵马调度、将官任免,皆听其为主;至于河南之地,当分而划之,各置行营与统帅,分化朱全忠之权柄。” “臣以为不可。” 张濬的计划过于激进,杜让能向来谨慎低调,甚少主动发表观点,此时也选择了开口质疑。 “若依了张相公的法子,朱全忠非但不会依从,还会激烈反对……若真是逼反了他,让他举河南之兵西行入关,才真正是危及社稷,悔之晚矣。” 张濬立即驳斥:“若非如此,如何能达到化大为小、遏制强藩的效果?” “藩镇浸权久矣,若欲除之,又岂是数日之功?当徐徐图之,切不可太过急躁,遭其反噬……” 杜让能还要辩论下去。 李晔摆手制止两人的争论,只道:“我为何要设置兵马元帅府,及效用所在,已告之诸卿。各地兵马府行营具体如何划分,各地强藩间如何取舍,取之何在,可令其拥护朝廷,舍之何在,令其不至兴师犯阙……诸多事务,还要劳烦诸卿详加参议,形成共识后再报上来。” “是。” 三位宰臣躬身领命。 李晔再道:“朝廷立足关中,关内兵马府行营划分,不可不慎,望诸卿详参之。此外,京畿诸军、包括驻京七军也需另设一行营,我亲领京畿兵马府行营都帅,诸卿以为如何?” 若非天子把话题拉回来,三位宰臣几乎忘了,他们之所以会谈起兵马元帅府,原是为了商讨驻京七军的调配问题。 “圣上亲自统领京畿诸军,自是再好不过了。” 三位宰臣齐声附和。 先将神策禁军拆分成几支人数对等的军队,令其相互制衡,再设立兵马府,归天子直接掌管,有了这套系统,谁要想再操纵禁军、并借之来兴风作浪,绝无可能。 对比他们提出的那个兵部接管神策军的提议,再一次证明了天子的圣明。 三位宰臣心下佩服不已。 当然,他们不知道,天子设置这套兵马府系统其实也防范了他们这些朝臣擅弄兵权的可能。 因为他们压根就没考虑这么长远,也根本就没起这种心思。 …… …… 从禁宫出来,和其余两位宰臣分别后,张濬想了想,又去拜访了张承业。 如今应当叫康承业。 张濬再次感叹天子思虑周全,连还姓这种细微处也照顾到了…… 康承业很早便出镇外地监军,去年回宫后又遭雪藏,直到前两月才被天子授予飞龙使之职,才算正式发家,因而在京内毫无根基,目前住在东市旁的宣阳里内,还是刘季述为拉拢他而替他置办的宅院。 是一套两进两出的宅邸,不算小。 张濬特意看了一眼,大门上的匾额仍是“张府”。 门僮入内通报后,康承业忙亲自出门来迎:“张相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张濬没有第一时间答礼。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令康承业还其本姓,有可能只是天子的一个念头,还没有告知康承业。所以,他现在是当称呼其康军使呢,还是张军使? 张濬回道:“康军使客气了。老夫不请自来,叨扰之处,还望康军使多担待……” 康承业脸上明显露出诧异的神色,只是碍于张濬正在讲述,不便打断…… 张濬心里有底了,问道:“莫非康军使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张濬哈哈一笑:“那老夫今儿个可是来得及时,若再晚来片刻,可就搏不到这个彩头了。” 彩头,指打赏给第一个来通报好消息的人的赏钱。 同时张濬这话里,也暗示康承业如今大红大紫,前来攀附的人络绎不绝。 康承业本就不喜人际来往,更不喜被人刻意奉承,可来者是当朝宰臣,也只能勉强挤出笑容来,“张相公折煞下官了。相公快请进。” 进门后,张濬留意观察了一番,康承业府上人丁稀少,几无陈设装饰,十分简朴。且其中无一阉人奴仆。 入正堂坐定后。 张濬再告知天子令其还姓之意。 康承业并未第一时间称谢,而是皱起了眉头:“此乃禁中密语,不便外泄吧?” 张濬也不尴尬,一笑了之:“不过是些禁内闲话,算不得密语。康军使尽管宽心,老夫时常出入禁内,多得圣上垂示,哪些话能往外说,哪些不能,老夫自有分寸。” “是下官多心了,望相公体谅。” “无妨。” 其后两人又聊了几句城内形势,有一搭没一搭,氛围略显沉闷。 但张濬心里反倒踏实了。 他特来拜访康承业,一是想亲近二人关系,毕竟后者极得天子宠信,自己想要长久立于朝堂上,往后还多要仰仗。 二来,也是存了试探之心。 当初,张濬得天子密诏,趁右军败亡之际杀进永宁里,心中就埋下了一个巨大的疑惑,天子为何能断定右军必败,哪个天子口中将击溃右军主力的人是谁? 后来康承业提着王仲先人头进宫时,答案方揭晓。 张濬心中自是震惊万分。 既震惊于天子布局之深远,也让他深深地记住了康承业这个名字。 白天在宫里时,天子处处维护康承业,毫不掩饰其对康承业的宠信,又让张濬加深了对这个名字的印象。 因而,他才决定亲自来会上一会。 天子所宠信的这个康承业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种才干和魅力。 若只是个徒有虚名、一味逢迎,只是取巧得了天子的宠信,那他一定要想办法规劝天子。毕竟当今天子圣明,是中兴大唐的希望所在,万不可被这等小人坏了大事…… 如今看来,康承业为人正派(木讷),不善交际,定不是那些夸夸其谈、专事媚上的人,他也算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