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不为妾》 序言 【序言 为你成为更好的人】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让你宁愿自己受伤也想保护他、她? 家中经商失败第一年,我在亲戚家的临时床铺或客房辗转流连,最后在曾受爸爸援助的叔叔家住下。有一天晚上,凌晨两点多,透过薄薄的门板听见叔叔和阿姨在客厅说着我父母的不是,字字嘲讽,句句讥笑。我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仿佛全世界的寂静在这一刻涌入,外头的声音、呼吸、笑语一清二楚。不久后,阿姨进来,在我旁边的床铺睡下,那一夜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整晚控制呼吸压抑哽咽,翌日天刚亮,我就离家出走了。 我无法对父母解释自己无法回去那个地方的原因,无法说出白日温柔和善的亲友晚上的面貌,我以自己住不习惯与任性为由,试着保全爸妈最后的尊严与希望。当时的我不够成熟懂事,明白人家没有收留我的义务,受了帮助的我也没资格去指责对方,但同样的,我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诋讥,那是我当下唯一懂得的,能保住大人之间的关系,并且表达我扞卫家人决心的方式。 这次在蓝海书系《誓不为妾》中,绿光老师也带来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杨如瑄在前世因为所嫁非人,最后成了弃棋被陷害毒死自己的大伯,人生重来,为了赎罪这次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为大伯的妻子,即使他是个瞎眼又无权的侯爷、无法给她安稳幸福的后半生也无妨,他不能给的,她给;他做不来的,她做,她带着满满的抱歉、浓浓的赎罪之意想要成为樊柏元的后盾。 一开始无关爱情,只是在一次次接近他以后,她看见了他身上的刺,对人性的不信任、被家人背叛的伤,以及不敢承认自己需要爱的懦弱,她开始真心希望自己能带给他快乐,盼能在他脸上看见真心的笑容。他看不见太阳,他的世界只有一片黑暗,那么她愿意成为月亮,伴着他的黑夜长长久久,而她也爱上那样的自己,一个不再愤世嫉俗、懂得关怀别人的,更完整的自己。 至今十多年过去,我未曾说过那晚的事,包括父母在内,所有人都当我是叛逆期,家族聚会提起这事时,大伙总是揶揄着我,饭桌上只有叔叔、阿姨和我会笑了笑地转移话题,理由彼此心知肚明。不是没有怨慰、不尴尬,只是带着负面情绪我们就无法前进,唯有放下、宽恕,我们才能心无旁骛昂首往前方迈进。 曾经历过的那些事,也许还没能笑着把它当过去,但我和杨如瑄有一样的心情,若没有受过伤、做错事,怎会有现在懂得珍惜的自己?如果没有痛过绝望过,如何知道自己愿意为了守护谁而疯狂勇敢一次?有时我宁愿相信这是上天的怜惜,在年轻时跌倒,至少我们还能站起来,也有时间力气让自己成长茁壮。 《誓不为妾》里没有不共戴天的嗜血宅斗、泯灭人性的心机宫斗,它是一个包裹着宅斗、宫斗表皮的温馨故事,在这里我们能够得到很多砥砺,能看见好多你我他的故事,也许形式不同,有个意义是不变的——我们不是一百分,但为了心中最重要的存在,为了他或她,我们会让那些伤成为养分,成为更好的人。 楔子 【楔子 错了】 怎会如此? 「杨氏,你还不招,莫怪本官用刑!」 衙堂上,翟阳城知府重拍惊堂木,衙堂两边的衙役手持长棍连续重击地面,巨大声响震得杨如瑄惊慌震骇。 可,要她如何辩驳? 她根本说不了话! 虚弱看向坐在案堂边上的樊柏文,他仿佛看戏般的笑脸,教她从背脊生起难遏的寒意。 他是她的良人,却也是害她沦落至此的恶人。 一个时辰前,为讨他欢心,所以她答允送膳食给他那瞎眼的大哥,可谁知道一顿膳食竟闹出人命,随即她便被押进了知府衙堂,立刻升堂要逼她认罪。 然而,她却是张口不能言,想起送了膳食后,冷落她许久的良人难得替她斟了杯温茶……他少见的温柔举措,她还来不及细尝,只觉得喉头传来阵阵辣麻,教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想来,她太傻,真是太傻。 当初一意孤行,拂逆姨奶奶,硬是嫁与他为妾,以为他会善待自己,尽管非正室,但至少能得一席之地,岂料他不过是贪一时新鲜,没多久就将她遗忘,后院的小妾通房迎入一个又一个,为求生存,她只能和她们斗,比谁的手段狠,比谁的心无情,殊不知斗得满身伤,终究不得疼惜,甚至伦为他借刀杀人的工具。 好傻……好傻! 「来人,重打二十大板!」惊堂木一拍,两旁衙役立刻向前将她强压在地,两侧长棍轮番打在她的腰杆和臀上,那长棍俨然要将她往死里打,一下重过一下,她甚至可以听见皮开肉绽,骨碎血溅的声响,可怜她却连惊呼都喊不出口。 「杨氏,你毒杀平西侯,招还是不招!」 她张口,满脸血泪,就算想招也说不出口。 原来……最狠最绝的不是后院小妾通房,而是她的良人! 让她开不了口,分明是要她被活活打死! 寒意从背脊散开,慢慢的,痛意像是被环绕周身的寒意给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教她不断打颤的冷。 好冷……年节将至,上个月降下了入冬第一场瑞雪,那时她还身穿皮裘假着火炉烘手,谁知道生死竟在转瞬间,而冷意……竟是教人如此难捱。 想她一生,何时冷过冻过?她有个当七品县令的爹,让她从小锦衣玉食,尽管后来爹病死,娘悲痛难遏跟着去了,她那姨奶奶也立刻将她收养了过去,虽说吃穿用度比不上如涵姐姐和如歆妹妹,可是也从没让她冻过饿过…… 可如今,她好冷、好饿……黑暗铺天盖地而下,仿佛就连声响也愈飘愈远,远到她快要听不清。 「大人,杨家一房除了杨侍郎外,已经全数到了。」 细微的声响传来,硬是撬开她迷离的意识。 杨家二房……那不是姨奶奶那房吗? 杨家有四房,在爷爷那一代便已分家,她爹爹是杨家三房的,姨奶奶则是二房老太太,念在和她奶奶当年是手帕交的情分上,才会在爹娘死后收养了她。然而,二房的人却没有善待她,毕竟她终究不是二房的人,吃穿用度自然比不上真正的二房小姐,正因为如此,她才急着想找自己的归属,在樊柏文的痴缠之下嫁与他当小妾。 如今,把他们找来,是来嘲笑她的可悲下场? 呵,笑吧,事已至此,想笑就笑吧,是她自个儿愿赌,自然要服输,只是不甘心到了最后,竟得受二房讪笑而终。 杨如瑄忖着,就在唇角掀开自嘲笑意时,她听见—— 「瑄丫头!」 那一声凄厉不舍的瑄丫头,在瞬间揪住了她的心。 已经有多久没听见别人喊她一声瑄丫头了?那股心怜疼惜,噙泪泣血般地震撼着她。 在樊家后院,往来的人不少,然而全都是为了保住自个儿的地位,相互监视着彼此,一个个笑里藏刀,表面上冷讥暗讽,暗地里挑拨造乱,她每日总得想着谁要中伤自己嫁祸自己,明儿个得如何反击如何算计,无一日安宁。 瑄丫头……已经好久好久没听人唤过,久到如今再闻,恍若隔世。 「瑄丫头!」 有人快步奔来,架着她的衙役像是被人推开,然后她被一股力道抱起,失焦的眼里只有一片黑暗,但这香气,这温柔的举措…… 「大胆!见本官在堂,竟敢放肆,来人,快快拿下!」 「谁敢!我可是御封三品诰命夫人,谁敢动我?!」 那嗓音一如她记忆中那般洪亮,以往她总觉得出身将军府的二伯母实在太粗俗,心底是有些看轻她的,可是如今她却一把抱起自己,给她些许暖意……她的心突地狠狠地抽痛着。 「本官就敢动你!樊家二房姨娘杨氏,毒杀了平西侯樊柏元,这罪可是足以将杨家一脉满门抄斩!」 杨如瑄眉头一颤,直到眼下才明白,就算樊柏元只是个未出仕的侯爷,但终究是皇上敕封的侯爷……原来樊伯文不只是想借刀杀人,还要借她让整个杨家陪葬! 好狠……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就算要审,如此大罪也该押往刑部,你凭什么在大堂上动用私刑?还不赶紧差大夫诊治!」 「杨夫人,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毒杀朝廷命官,罪证确凿,本官自然能将杨氏一门正法,来人啊!一个个全都上镣扣锁,游完街后带到秋门立斩!其他两房的杨家人也别想逃过!」知府细长眼眸一眯,惊堂木一拍,衙役随即向前擒拿。 杨如瑄瞪大的眼什么都看不见,酸涩的泪盈满眶。 杨家共有四房,除了四房从商,其余皆为官,尽管品阶不见得大过知府,但她从不认为有什么事可以撼动她杨家的根基。 然而,秋门立斩……她以为自个儿闯的祸自个儿便能收拾,没想到竟连累了杨氏一门……她到底在干什么?! 怎会……怎会把事给闹得无法收拾? 「洪知府,所谓罪证确凿不过是你片面之词,你大动私刑,我就能告,你要是敢随便碰到我,你信不信我拆了你的大堂!」杨家二房穆氏浓眉大眼,眸色犀利,毫无惧色,将杨如瑄紧拥在怀。「瑄丫头,别怕,娘在这儿……娘带你回家,你忍着点,娘马上带你回家。」 「丫头,奶奶在这儿,奶奶保护你。」杨家二房老太太黄氏拄着龙头拐来到她面前,轻握着她的手。 杨如瑄闻言,充盈在阵底的泪无以遏止地溃堤着。 怎会如此?她打从心底看轻的人,以为从未善待自己的人,竟在生死关头上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想带她回家……家?她以为她早就没了家,她从未唤过穆氏一声娘,更未唤过姨奶奶一声奶奶,因为她根本不曾认为她们是自己的家人。 她甚至没给过她们好脸色,自以为是的以官家千金自居,自以为是的认为她们本该待她好,自以为是的认为她们没有善待自己…… 可是…… 「瑄丫头,别哭,娘在,不哭。」 豆大的泪水温热的滴落在她寒凉的面颊,让杨如瑄惊觉,原来自己错得离谱。她错了,真的错了! 原来,真的爱她疼她的人一直在她身边,是她把她们推开……她却到了最后才发觉。 太迟了……太迟……了…… 如果有来世……她定会好好赎罪,眼下只盼杨家……千万别因为她而被满门抄斩……她捅出的楼子拿她的命赔,不关她家人的事啊,老天啊…… 救救她的家人,救救她的家人…… 如果可以,她想回家…… 第一章 【第一章 回家】 暖醺的天候犹如四月天,那暖醺的滋味是入冬时用再多手炉也暖不了的温煦,让人感觉神清气爽,鼻息之间仿佛还可以嗅闻到院子里清雅的玉堂春和甜美的樱花香。那花香,总给人幸福的滋味。 每年玉堂春盛开时,就见院子里怒放一丛丛的馨雅白花,爹娘会陪着她一道赏花,而红砖围墙边的那列垂樱随风飘送甜美香气,落英缤纷,掉落爬满围墙的蔓萝……也许院子没有很大,花品也不怎么名贵,可是那一隅庭院聚集她的幸福。 她想回去,好想回家。 翟阳城虽是京城,繁华富庶,但是她更喜欢南方翠屏县,尽管百姓简朴少有富户高官,她就喜欢那儿,因为她的家就在那里。 可是……没了,不只是翠屏县的家没了,就连翟阳城的家都没了。 全都是她的错,她的错…… 「瑄丫头,别哭了,大夫说药喝了就没事了,你醒醒把药给喝了,好不?」 耳边温柔的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稚嫩,教她眉头微蹙。 接下来,有双柔润的手轻抚着她的脸,似要拂去她的泪,如此真实的触感,教她蓦地张开眼,眼前只见—— 「……如涵姐姐?」她诧道,一出声却教她更惊诧,只因从她口中逸出的嗓音,简直就像个女童。 杨如涵听她唤着自己,笑眯了黑眸。「不打紧的,瑄丫头,有姐姐在,你尽管在这儿待着。」 「我……」她错愕地挣扎着要起身,却觉得头晕目眩。 「别起来,你风寒还没好,被子得盖好,热度好不容易降了些,要是再烧起来就更难受了。」杨如涵轻柔地替她掖着丝绵精绣被子。「你别动,我喂你喝药。」 杨如瑄傻愣地看她端起花架上的药碗,轻舀一匙凑在嘴边吹凉,小心翼翼地小口喂着她。 「苦吧,良药总是苦口,我备了些蜜饯,是你爱吃的涩梅,待会喝完了药,那一袋都由着你吃。」杨如涵拿着手绢轻拭她唇角的药渍,慢条斯理地喂着,脸上扬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杨如瑄呆了。 她好久没看到如涵姐姐了,如涵姐姐在她被收养到二房的隔年便出阁,之后她鲜少见过姐姐了。 可就算多年没见到姐姐,姐姐也不该还年轻得犹如她刚到翟阳城时的模样,再者她的嗓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临死前,老天让她再见见她想念的人?可就算要见,也该是见她的爹娘吧……还是她犯下的错,让爹娘不愿见她? 「嗯,就知道瑄丫头最勇敢,压根不怕药苦,所以这涩梅全都给你喔。」十足哄小孩的口吻,她微笑地将一颗涩梅塞到床上人儿的嘴里。 涩梅……想不起多久没吃过,因为根本没人记得她爱吃涩梅。涩梅之所以称作涩梅,是因为果肉极涩,所以得用麦芽蜜酿,吃进嘴里甜中带涩,少有人爱吃,可偏是对了她的味。 以往姐姐未出阁时,总会托人帮她买上一袋,一个下午就能教她吃得见底,就算如歆跟她要,她也不给。 好久了,这甜涩味沁入伤痕累累的心版上,痛得她泛起泪光。 杨如涵见状,不由轻握着她的手。「瑄丫头,别难过了,我知道你的爹娘相继离世肯定教你难受,可生离死别终有时,咱们都还活着,得要代替逝者好好地活,开心地活,对不?再者,有我在,有致勤哥哥和如歆在,还有奶奶、爹和娘……你不是一个人喔。」 她不说还不打紧,一说便逼出了杨如瑄不轻易示人的泪。 「不哭不哭,要是把眼睛给哭伤了该怎么办才好,」杨如涵轻拍着她的胸口,见她不断抽噎,眼眶也跟着泛红。「往后,咱们就是家人了,喜乐悲伤都共享,你要是哭了,姐姐陪你哭,你要是笑了,姐姐也开心……」 「姐姐!」她伸手环抱住她。 这是真实的!温热的体温,她可以闻到花香,感觉到四月天的煦阳……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杨如涵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吓怔,随即才将她轻搂入怀。「嗯,姐姐在喔,不怕不怕,天塌下来都有姐姐扛。」 她这个妹妹向来有几分傲气,尽管被收养到这儿也从未见她掉泪,人变得沉默不爱笑,如今病了,反倒让她像往常那般亲近自己,教她好生欣慰。 门突地被推开,小小杨如歆尖声发难着,「不公平,我也要抱抱。」咚咚咚地跳到姐姐腿上,硬是要她抱。 「歆儿。」杨如涵失声笑着。 「二小姐。」负责照料杨如歆的吴嬷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房赶忙将杨如歆拉开。「二小姐,你不能这么靠近瑄小姐,要是染上风寒可怎么好?」 「我不管,我也要姐姐抱抱。」杨如歆小腿踢踹,万般不依,娇俏小脸快要皱成包子脸。 杨如瑄泪水未止,看着这一幕,震惊疑惑,惶惶不解。 年轻的如涵姐姐,青稚的如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梦,她是真实存在着,可是……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小巧得犹如女孩的柔白掌心,这才惊觉刚刚如涵姐姐的话意——她以为自己悲伤是因为失去爹娘!瞪着自己如孩子般的手掌,杨如瑄震愕不已,难以置信自己似乎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双亲亡故的那-年。 「如歆,再闹可就要让如瑄姐姐笑话你了。」杨如涵佯怒板起脸。 「她才不是我的姐姐!」 「如歆!」杨如涵这回可真是微微动怒了,她望向吴嬷嬷。「吴嬷嬷,还不赶紧将二小姐带回院落?」 「大小姐,奴婢知道了。」吴嬷嬷抱着挣扎不休的杨如歆正要离开却又不住回头,终究忍不住开了口。「大小姐还是别和瑄小姐凑得太近,瑄小姐的风寒这般凶猛,要是大小姐……」 「知道了,下去吧。」 「姐姐……」杨如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硬是被吴嬷嬷给抱离寝房。 而杨如瑄依旧在震惊之中。 可看在杨如涵眼里,却以为她是被下人给轻看而难过,忙解释道:「瑄丫头,嬷嬷没有瞧轻你的意思,只是怕风寒染给我而已,而如歆不过是在闹脾气,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这妹子极有才气,难免有几分傲气,不说清楚,就怕在她心底留成疙瘩。 杨如瑄缓缓抬眼,心底说不出是什么五味杂陈的感觉。 时光真的倒流了。 她似乎是回到了初被二伯父收养的那年,犹记得她染了风寒,是姐姐照料的,如歆不满地使拗,她也因而厌恶如歆的娇气,更讨厌这宅院里的丫鬟婆子把她当外人看待, 她不再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三房千金…… 难道是……难道是老天怜悯她,让她重回被二伯父收养的那一年? 「瑄丫头,没事的,在这儿大伙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的。」杨如涵见她脸色微黯,低声解释着,就怕在她心底烙下阴影,以为自己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杨如瑄徐徐抬眼,勉为其难地扬笑。「姐姐,我没放在心上,我知道姐姐待我一直像是亲姐妹一般。」 奶奶和二房的姨奶奶亲如姐妹,所以当年奶奶尚未辞世时,每年总会带她来一趟翟阳城,她和二房的姐妹们一直是熟悉的。可曾几何时,二房的人在她心里变了样? 明明她们都待她这般好,为何她反将她们视为敌人,急着要离开? 太久了,久到她已经忘了原因。 「那就好,你好生歇着,晚点要喝药时我再来唤你,而房里两个丫鬟杏儿和蜜儿是你也熟识的,我留她俩照料你。」 杨如瑄轻点着头,看了眼守在床尾处的两个丫鬟。这两个丫鬟全都是家生子,是姐姐身边的大丫鬟,在府里就像半个小姐,记得当初她被二房收养时,她们总看她极不顺眼。 但无妨,她心底一团乱,得要想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至于是谁留在身边,一点也不重要。 她得好生想想,眼下到底是怎么着,抑或者是待她下次清醒时,她已在地府,一切不过是场温暖的梦境罢了。 然而,待她下次再清醒时,她依旧是那年染上风寒的杨如瑄。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懂为何自己的人生竟会重来。 「瑄小姐,用膳了。」 躺在床上发呆好半晌的杨如瑄被蜜儿不甚客气的口吻唤得回神,她侧眼望去,蜜儿和她岁数差不多,约莫十二、三岁上下,如今被发派到她身边,肯定是心有不快。毕竟是家生子,想侍奉的自然是正主,不会是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第二章 蜜儿的心情她可以理解,倒也就不见怪了,毕竟和樊府后院那些丫鬟通房比较,蜜儿显得直肠子,肚子里能有什么坏水? 杨如瑄仔细打量她的面貌,粉脸桃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清丽无瑕,十分讨喜,真不知道当初她怎会讨厌这几个丫鬟,总觉得她们是仗着半小姐的身分欺着自己。 「谢谢你,蜜儿。」她噙笑谢着。 蜜儿闻言反倒有些微愣。原因就出在以往这三房千金到翟阳城作客时,总是一副才高气傲的模样,小姐架子端得可高了,如今她被收养,自己正想挫挫她的威风,省得她老是对主子们颐指气使,没想到自己什么话都还没说,她倒是一副温顺婉约模样,教她不解极了。 「瑄小姐说这什么话,天底下岂有主子和奴婢道谢的道理?」端着水盆进房的杏儿年纪和蜜儿差不多,虽然如花面貌稍嫌青涩,但性情已显得稳重。「难道是在暗示奴婢们伺候不周?」 杨如瑄笑得苦涩。「我……」 她还没来得及反省以往自个儿到底是怎么对待这些下人的,镂花雕门随即被人一把推开,衣着光鲜满头钗的妇人领着几名丫鬟婆子走来,那阵仗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见,真要以为这妇人是当家主母。 「发生什么事了?敢情是恶奴欺主,造反了不成?」妇人身着对襟桃红间白绣千菊襦衫罗裙,粉雕玉琢的脸庞虽可见岁月风霜,仍不难想见年轻时是如何冶艳勾魂,尤其是那双媚如钩的狭长美目,特别令人印象深刻。 她美颜缀满笑意,像是在说笑打趣,然用字犀利得教人难以忽视。 蜜儿闻言,本想要出言反驳,却被杏儿以眼神制止。 「李姨娘,奴婢们不敢造次。」杏儿低垂着大眼,态度不卑不亢。 「那就好,不过咱们说起话来添点笑意,就能消弭一些不必要的误解,要不教三房的瑄小姐以为自己为了容身之处,还得被恶奴给欺着,那不是冤大了?」李氏笑意不减,像是替两方打圆场,然而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根本是口蜜腹剑。 蜜儿可受不住她老将恶奴两字挂在嘴边,正要发作,又被杏儿扯住。 就见杏儿朝李氏欠了欠身,低声道:「奴婢受教了。」 「你这丫头就是眼力好,才这般惹人疼。」 「既然李姨娘来探视瑄小姐,奴婢们先退下准备瑄小姐的午膳。」话落,杏儿拉着心有不甘的蜜儿一道离开。 待两人离开,李氏才徐徐走到床边,她往床畔一坐,轻柔地牵握起杨如瑄的手。 「瑄丫头,身子好些了没?」 「……好多了。」 「要不要姨娘我另请大夫,替你好生诊治?我看不就是场风寒,怎会闹了十天半个月还不见起色?要是不知情的撞见,真要以为你二伯母不知道上哪请了蒙古大夫,活生生折磨你呢。」 杨如瑄听着,突地恍然大悟。 错,似乎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眼前的妇人,是二伯父的小妾,听说是个没落李姓小官的千金,当年是用托孤的方式,为保进府后的地位,才让二伯父不得已下聘收下的,和一般可以买卖的小妾身分不同,可事实上二伯父从头到尾也就这么一个小妾。 而李姨娘表面上温顺,实则擅长借刀杀人,就和樊柏文后院的那票通房没两样,表面拉拢,暗地里扯后腿,踩着他人使自己得到最大利益。 当年她被收养后,最常在她身边走动的便是李姨娘。总是将她捧得高高的,说什么她身边伺候的丫髪太少、院落太小,二伯母要她学女红厨艺就是把她当成奴婢看待,比那几个家生子还不如……后来就连姐姐嫁到怀南城的恭王府,姨奶奶却想把她配给瞎眼侯爷的事都让李姨娘拿来作文章,在她耳边造谣,让她确信自己要是不自立自强,不靠自己求份好姻缘,最终只能当落魄瞎侯爷的继室。 可事实证明,她走过一遭后确信,姨奶奶和二伯母是真心待她好,把她当自家人看待,绝不可能要她为奴为婢!再者,就算当个落魄瞎侯爷的继室,也绝对强过当樊柏文的妾。 至少,她可以平顺一生,而不是沦为被借刀杀人的罪犯,甚至还牵累整个杨家。所以,老天让她的人生重来,莫非是要她从此刻开始矫正错误? 当年年幼,以心高气傲掩饰脆弱,却反被李姨娘给操控,听信小人谗言,毁了自己的一生,但这次,不了! 「……瑄丫头,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那双潋滟水眸仿佛喷火般地瞅着自己,眼里缠着深刻的恨,教人头皮发麻。 杨如瑄闻言,稍稍收敛心神,扬笑道:「李姨娘待我真好。」 李氏闻言,微松了口气,亲热地拍拍她的手。「哪儿的话,你这丫头就是人见人爱,有才气又聪明,姨娘我只是担心要是没将你看顾好,让那热度烧坏了脑袋怎么办,要是有心人以为咱们是故意这般待你,岂不是冤大了?」 李姨娘总是这样,三句话里就掺了两句挑拨,故意要让她误解姨奶奶和二伯母待她极差,才会教她铸成大错。 「不怕呢,有姨娘在。」她笑道。 错已错,既然老天给她重来的机会,不该错的就不能再犯,任凭李姨娘怎么挑拨,她都不会再上当,但是……与她修好关系,虚与委蛇又有何不可? 和李姨娘亲近些,才会知道她一肚子坏水到底在思量什么,要是只对付她,光凭她在樊柏文后院待了几年修成的功力就绰绰有余,但要是李姨娘胆敢算计二房其他人……她会让她悔不当初! 「说的是,有姨娘在,谁都动不了你的。」李氏在杨如瑄瞧不见的角度时,露出个得逞的笑意。 而杨如瑄也在低下头时,一改青涩的少女面貌,露出了超出年龄的冷绝慑人笑容。 翌晚,杨如瑄的烧几乎都退了,杨家二房老太太黄氏和太太穆氏特地来探视她。 「瑄丫头,可还有哪儿不适?」黄氏让婆子丫鬟服侍着,在床头的高背椅坐下。 尽管年事已高,得宜的装扮及身强体壮的身子骨,让她看来依旧秀丽,神色虽有些清冷,但杨如瑄已明白她是将关爱藏在心底,不到时候不会显露,和李氏那种彰显于外却满肚子坏水的人恰巧相反。 当初在李氏的挑拨之下,她一直以为二房是故意抢在大房之前收养自己,还私吞了她三房的家产,让她成了无所依靠的孤女,可事实上,眼前大伯父在朝虽是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却在几年后被斗倒,若她真过去了也只是一同落难。 而她三房的家产,仔细想想,能有多少?她爹不过是个穷乡僻壤的七品县令,为人清风两袖,不捞油水亦不收贿,光凭薪俸能有多少家底? 要真有雄厚家底的话,当初他们住的就不会只是间小宅院了。 如今回想,自己真是错得离谱,鬼迷心窍才会着了李氏的道,错把家人的好意当恶意,误将小人当贵人。 「怎了,身子还是不适吗?」随侍在旁的穆氏大剌剌探着她的额温,随即偏着螓首道:「应该是退热了,还是你觉得还有哪儿不舒服来着?」 杨如瑄定定地望着穆氏,想着她紧抱着自己、护着自己时那般豪气刚强……为何她以往总觉得出身将军府的穆氏俗不可耐?总嫌弃她不像娘亲那般娴淑端庄,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却还是毛毛躁躁,一点规矩都没有,甚至不懂姨奶奶和二伯父怎受得了她。 如今,她懂了。 太过圆滑的人心底总是曲折,直率爽朗的人倒是实心多了,没有半点算计,作风开明爽飒,和那些背地里使暗箭的人相比,好上千百倍。 「二伯母,我没事。」她笑了,打从内心的喜悦,只因她是如此被珍惜和疼宠着,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了。 「怎么还叫二伯母?该叫娘了吧。」黄氏哑声喃着。 杨如瑄先是微愕,随即回神。也对,三房已没,她既已被二房收养,自然是该喊二伯母一声娘,可是她记得自己从未唤过,因为她永远以三房千金自居,她的娘只有一个,谁都无法改变。 穆氏见她笑意凝在唇角,忙打圆场。「其实呢,叫不叫娘有什么关系?瑄丫头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意思到了就成了,娘就别在乎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咱们人要活得开心才是,别让礼教碍得绑手绑脚,多……」 「……娘。」 第三章 穆氏未竟的话被一声羞涩的嗓音给打断,不禁疑惑地看着杨如瑄。「瑄丫头是在唤我吗?」 杨如瑄有些羞怯地轻点着头。 穆氏见状,一把将她给搂进怀里,喜不自胜地喊着,「娘啊,我又多了个女儿了。」 「落英,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赶紧将瑄丫头放开,她那瘦弱身子哪禁得起你这般折腾。」黄氏吓得赶忙制止穆氏。 「我太开心,一时都给忘了……」穆氏赶忙扶着杨如瑄坐倚在床柱边,不住打量她,却见她双颊泛红。「糟了,脸红成这样……娘,瑄丫头该不会被我这么抱着摇着,把病又给惹回来了吧?」 杨如瑄闻言,不禁笑眯了柔媚水眸。 她脸红不是因为病了,而是害羞,穆氏的开心感染着她,以往厌恶的嫌弃的,如今都觉得好可爱。 「你啊,都当娘了,怎么还像个毛躁姑娘。」黄氏忍不住叹气。 穆氏哈哈笑着,全然无闺秀风范,倒像个豪气女侠客。「娘啊,我就是这个样子,嫁来杨家都二十几年了,娘也该习惯了。」 「你啊……」黄氏摇了摇头,冷肃面容扬起笑意,才又看向杨如瑄,哑声道:「瑄丫头,在这儿大伙都是一家子,不分你我,心底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别闷在心底。」 「我知道,奶奶。」 黄氏显然对这句奶奶相当意外,愣了下,淡暖笑意柔和了向来清冷的面容。「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咱们商量,你要是想念书,待你身子好些就和如涵一道习课,有什么不懂,致勤回府时你也可以问他。」 「可是,奶奶,我也想学女红。」 黄氏更诧异了,只因大伙都知道杨如瑄文采过人,是已故的三房当家杨郢最引以为傲的女儿。虽说女子就算读透了四书五经也无法参加科考,但杨郢却是毫不保留地教导她,只因要她学的是书中道理。 然许是因为比同龄男孩更有才气,才让杨如瑄不知不觉中多了一股傲气,她总说她的手是提笔的,不拿针线。可如今她却主动说要学女红…… 「还有,我很喜欢奶奶做的酱菜,尤其是那道辣柿。」这话所言不假。 大户人家并不时兴吃酱菜,偏偏那各式酸中带辣的酱菜就是对了她的味,以往为表显身分,她从不吃酱菜,藉此让人知道就算她是孤女,依旧是官家千金,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 姨奶奶会做的酱菜有十数种,味道多是酸中带辣,可单食亦可当佐料,以往奶奶带她来翟阳城时总会带回好几瓮,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姨奶奶特地替奶奶准备的。 这是极不容易的,毕竟酱菜的作工极为繁复,姨奶奶年岁也大了,要做那几瓮酱菜得要费去她很多体力,要不是那份姐妹情,又怎肯如此。 「要真嘴馋的话,待你风寒好了,就弄些配粥。」黄氏眸底有着隐晦的泪光,她感觉这孩子变了,心底更加心疼她年纪这般轻便已无爹娘照料。 「嗯,谢谢奶奶。」唉,好久没尝到那味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你这孩子……辛苦了。」黄氏不舍地拢了拢她的发。 杨如瑄话都还没出口,外头便传来杨如歆的拔尖泣声。「不公平……娘和奶奶都被抢走了……那是我的、我的!」 「那丫头。」穆氏啧了声,开了门,拔声便嚷,「说什么谁的?!」 「娘是我的!」杨如歆见机不可失,立刻挣脱丫鬟的手飞快扑上穆氏,那矫健的动作简直和穆氏如出一辙。 「娘,歆儿真是……让人伤透脑筋。」跟在后头的杨如涵无奈叹气着。「有时候听人说话也不听全,才会老以为瑄丫头来了,是要跟她抢娘和奶奶。」 她是故意说给守在廊外的丫鬟婆子听,要她们别在才十岁大的杨如歆面前乱嚼舌根。 「她才几岁,当然分不清楚。」穆氏自然明白女儿的用意,冷锐目光扫过几个丫鬟婆子,迳自抱着杨如歆往房里走。「歆儿,娘和奶奶都是你的,但也是瑄姐姐的,往后她就是你的姐姐,咱们都是一家人,懂不?」 「……不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 见穆氏又要解释,杨如瑄扬笑道:「歆儿,姐姐生病了要人照顾,好可怜呢,可不可以把你的娘和奶奶都借给姐姐呢?」 「你会还吗?」 「当然,娘和奶奶永远都是歆儿的啊。」杨如瑄好笑地道。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可以借你,但是你一定要还喔。」 「打勾勾,骗人的是小狗。」杨如瑄伸手勾她短短的小指。 「对了,瑄姐姐上次画的小狗好可爱,我还想再看呢。」杨如歆像是想到什么,趁着勾指时摸到床上赖到她身边。 「这有什么问题?明天就画。」她笑眯了眼,觉得一切变了,以往讨厌的,现在全都是她的最爱。 【第二章 计策】 杨如瑄善画喜书,不管是彩绘丹青还是泼墨山水,全都在她的笔下栩栩如生,让杨如歆一再开眼界,俨然视她为神般地崇拜着。 「瞧,你哪有少了娘和奶奶来着,你还多赚了我这个姐姐,想看什么画姐姐都能画给你瞧。」杨如瑄搁下用惯的螺钿小毫笔,拿起压纹宣纸吹了两下才交到杨如歆手中。 「瞧瞧,这虎儿是不是很可爱?」 「像猫呢。」杨如歆小嘴张得大大的,觉得这只虎嬉闹着,像是要从画里跑出来。「是啊,幼时像猫,长大是虎,但只要适当调教,对自己人就会乖得像猫儿一般。」 杨如瑄说着,好笑地逗着妹妹秀润的鼻头。「就像你要是不好生管束,长大肯定像野马一样,成天到晚闯祸。」 瞧瞧,原来如歆竟是这般好收买的,不过是几张画就将她收得服服贴贴,哪还有前几日那般又哭又闹来着。 「人家才不会呢。」 「不会才好,你得要多跟如涵姐姐学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像娘不好吗?」杨如歆噘着小嘴问。 「像娘也很好,不过,你要再收敛一点,还有别一遇事,净听身边人的见解,还得要多方询问才能确定所闻真伪。」她话说得隐晦,小如歆是肯定听不懂,但就是要她别听得太懂,省得她傻傻地问了身边的丫鬟婆子,到时候找她麻烦。 府里的下人大多对她有偏见,那是她自个儿恃才傲物所致,这点她肯定会改,可是就怕下人们为了赶她出府,混淆视听,给了如歆太多偏颇的想法,把如歆变成另一个失败的自己,那就糟了。 「……不懂。」 杨如瑄笑眯眼,一把将她抱在膝上。「不懂也没关系,往后致勤哥哥会一道教咱们读书习字,到时候我教你,要不也还有如涵姐姐可以教你。」 「可是昨儿个我听桦儿说,姐姐要出阁了。」 杨如瑄愣了下,想了想,也对,如涵姐姐确实是要出阁了,远嫁恭王府……她们能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了。 如涵姐姐出阁,她该送她什么才好? 和杨如歆再玩闹了一会,见她甜甜入睡,杨如瑄才把她的丫鬟找来,抱杨如歆回院落睡觉,她才举步往黄氏所在的北藤院而去。 听人说,出阁时要是收到鸳鸯绣被,能让新人如交颈鸳鸯,恩爱到白头。虽说她并不信恭王世子只会要姐姐一个世子妃,他的后院肯定也是莺燕成群,热闹非凡,要他只心系姐姐一人几乎是不可能,但至少添上她的祝福,就盼姐姐真能嫁得好。 不过,印象中她记得姐姐一直是过得颇不错,听说也将后院管治得服服贴贴……想来也对,姐姐是个聪明人,行事进退皆有分寸,不像她傻得想要专宠,才会让自己落得那般狼狈。 为了让姐姐开心,眼下赶紧让奶奶差人教她磨绣工,待明年姐姐出阁时,她想完成一件鸳鸯被也并非不可能。 想是这般想,但想磨出绣工何其容易,就跟当年练字帖一般,为了写一手好字,她握笔握得指头都快抽筋,如今则是光为了绣花就不知道扎了几下指头,短短几日,她的指头都快要扎成马蜂窝,溅在帕上的血也成了点点血花。 「哎唷,是哪个狠心的,竟要瑄小姐当绣奴了?」 杨如瑄没抬眼,光凭那夸张声调就知道是李氏又来凑热闹了。就见她慢条斯理地搁下手上的针线活,可怜兮兮地抬脸。「姨娘,你瞧瞧我的手。」她伸出还渗着血珠的纤白长指。 第四章 「这不是教人心疼死了吗?」李氏面有不舍地拉过她的手,不断地吹着气,头也没回地对着身后的丫鬟道:「莲儿,去拿我房里的金创药。」 「是。」莲儿立刻领命离去。 「姨娘,不过是小伤罢了,不用抹药。」 「说那什么话?一个小伤是小伤,十来个小伤可就是大伤了,瞧瞧这指头都快要被针给扎烂了,真是教人心疼。」李氏表面功夫做得十足,不知内情的人肯定会被她脸上的怜惜给蒙骗。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杨如瑄笑得无奈,内心却暗笑这人真不是普通的两面人,要不是这把表面好功夫,和她替二伯生了一双子女,怕早被二伯那般严谨的人给休到天涯海角去了吧。 「是说这好端端的,你学什么女红折腾自己呢?哪怕是过到咱们二房,你依旧是官家千金,这女红交给下人去学,你要是硬学了,岂不是把自个儿也当成下人了?」她面有责难,还不忘长吁短叹两声。 杨如瑄闻言不禁微扬起眉,回想着她说要学女红时,当场的下人有哪几个,一面拨心思与她斡旋。「寄人篱下,总是要听话点较妥当。」 想想也对,李氏这般擅长心计的人,会在二伯母和姨奶奶身边安插眼线也不教人意外,只是那些不都是杨家从祖爷爷在世时就待在杨家的家生子吗?怎会教李姨娘给收买了? 她忖着,又分出些许心神打量李氏。 「怎会说得这般委屈?你三房可是还有家底的……」李氏话到一半,佯讶道:「难道说为了得到三房家底,她们故意打压你?那狼心狗肺的婆婆甚至逼得你不得不当个绣奴来折腾你?!」 杨如瑄神色一凛,毫不意外她如当初一样拿三房家底诱骗她上当,倒是对她不敬黄氏极为不满,但旋即压下情绪,顺着她的话讶问:「原来我家还有家底?」 原本,只是想稍稍教训她的,但是看她连自个儿婆婆都辱骂,她决定临阵换计,要李姨娘从此之后只能谨守本分地过活。 「当然有,好歹你亲爹也是个七品县令,怎会没有半点积蓄?」李氏沉吟着,眸光一转,似是替她打抱不平地道:「夫人和婆婆也真是的,扣着你的家底做什么呢?该不会是真要把你押在府里当下人了?」 「不,我得想办法,把我家的家底要回来不可。」杨如瑄配合地面露恼色,像是对穆氏和黄氏的安排极为不满。 「这可难了,你年纪尚小,她们怎可能将一大笔钱交给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想要早点独立自主,我家的家底刚好能派上用场。」 李氏闻言几乎快笑出声了,不过才十二岁半大不小的娃儿,能做什么?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字字关切。「不用这么急,等你长大后,想要怎么动用那笔钱还怕来不及?眼前你得要防备的是——」 「姨娘,要是有笔必然赚钱的买卖摆在眼前,你能不动心吗?」杨如瑄低声打断她未竟的话,皱着小脸,像是为这事心烦不已。 「必然赚钱?这天底下有这般好的事?」 「当然有。」杨如瑄有些好笑地睨着她。「姨娘在翟阳城待了几年了?」 「我打小就在翟阳城长大。」她心底对杨如瑄的表情相当不以为然,仿佛她是个孤陋寡闻的乡妇似的。 「姨娘既是在翟阳城长大的,难道会不知道翟阳城每年入夏之际必会引发风灾,每每到了五月或六月时,农粮价格总是高涨得吓人?」 李氏愣了下,仔细思量,似乎真是如此。 农粮价格高不高涨,她倒不清楚,不过风灾确实是年年有,而且都是在入夏之际。 「要是咱们趁着现下价钱低时买入,趁着价格高涨时卖出,你算算这一来一去,可是翻手赚了好几倍呀。」 李氏的柳眉扬得高高的,七分兴趣外还有三分存疑。 「这事打从前两年我到翟阳城时,就曾听我爹跟二伯父提过,可二伯父在朝为官,为人谨慎小心,不想落人口实,所以一直放了这大好的赚钱机会。」杨如瑄见她似有疑心,再补了一句。「这事我只跟姨娘说,那是因为我信得过姨娘。」 「你这小丫头还真是贴心,不过……」李氏顿了下,低声问:「可这农粮不易存放,要是放烂了,岂不是血本无归。」 「姨娘,这自然是要买好收藏的,好比五谷。」杨如瑄笑眯眼,她知道鱼儿上钩了。 「喔?」李氏半信半疑,毕竟杨如瑄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真懂得这些经商之道?但她也心动了。 正忖着该如何打探得更确实时,门外传来女儿的唤声—— 「娘,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李氏望去,就见与杨如瑄同年的女儿鼓着腮帮子站在门外。「你这丫头真是没规没矩,见到姐姐也不知道要问安,反倒大声嚷嚷,成何体统?」 「你说要带我去逛市集的!」杨如琪不满地跺着脚,一双漂亮的杏眼瞪向杨如瑄。 「还走不走?」 「你!」李氏低骂着。 这女儿都快被她宠上天了,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教她儿子不学无术,成天吃喝玩乐,就连夫子都放弃教他习字念书了,如今她只剩女儿能指望,就盼女儿的好皮相可以讨个好夫家,嫁得愈高就愈能让她在夫人面前扬眉吐气。 「姨娘,快去吧,别让如琪妹妹等太久。」杨如瑄顺水推舟,反正该说的她都说完了,李氏早点离开能令她耳根子清静些。 「那丫头真是没规矩,瑄丫头可别放在心上。」李氏干笑着起身。 「没的事,如琪妹妹是率直,反倒是好相处。」要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把功夫,在樊家后院时她也练得不错了,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李氏心喜她的懂事贴心,打从心底把她当成软柿子看待。「要是上了市集看见什么新奇的,给你买点。」临走前,她喜逐颜开地道。 「多谢姨娘。」杨如瑄扬笑的神情在李氏母女俩走后缓缓地凝成冷笑。 等着看吧,她现在多的是时间和她慢慢斗,存心想兴风作浪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十一月时,李氏突然送了杨如瑄一支精巧的金钗。虽然李氏再三强调是给她添行头的,但她知道,李氏肯定是如她所说的囤了粮货,转手赚了不少,这支金钗不过是用来打赏她的。 杨如瑄冷笑了声,随手将金钗丢进五斗柜上的小木匣。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一个小道消息就能让人轻松致富。人哪,就怕落在一个贪字里,要是深陷其中,就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而李姨娘的下场全握在她自个儿手中,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将李氏的事抛到脑后,她重新把心思都摆在眼前的绣架上。 这可怎么好? 瞪着绣架上只绣出轮廓的鸳鸯被,杨如瑄有些发愁。 虽说她的绣工勉强端得上台面了,但是现在凭她一个人想要绣好这幅鸳鸯戏水图,只怕会赶不上如涵姐姐出阁的时间。 恭王府昨儿个已经派人正式提亲,接着媒聘一下,明年四月时就要出阁了。 这鸳鸯被待她绣好,还得塞棉滚边缝上同心结……她得要习字,还要帮奶奶做腌菜,还得抽空教如歆习字,时间怎么算都不够用。 想了想,她决定拉下脸去找杏儿帮忙。 就她所知,杏儿的绣工是所有丫鬟里头最顶尖的,绣技没话说,手脚也快,有她帮忙肯定赶得上。 当杏儿听她说完来龙去脉时,向来持重的神情难得微露讶异。 杨如瑄等了半天,也没听她吭个半声,不禁硬着头皮再道:「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但这鸳鸯被是要给姐姐的,你和姐姐亦是情同姐妹,咱们当妹妹的总想给姐姐一个祝福,你就算讨厌我,也看在姐姐的分上帮帮我,哪怕一天只抽一刻钟的时间……要不,一刻钟的时间,我给你十文钱,如何?」 动之以情也没得到回应,她只好诱之以利,这是没法子中的法子了。 「瑄小姐,奴婢不需要钱。」 杨如瑄闻言,脸色不禁黯淡了些。可怪得了谁,都怪她自个儿心高气傲惹人嫌,如今低头了,人家还是不肯帮。 她正心灰意冷欲离开时,却又听杏儿低声喃着—— 「奴婢可以帮瑄小姐。」 杨如瑄蓦地抬眼。「你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十文钱,也肯帮我?」 第五章 「大小姐要出阁,这是天大的喜事,奴婢帮忙也是应该的。」杏儿偏着螓首,不解杨如瑄为何一脸感动,又在她没防备时紧握住她的手,吓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杏儿,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真怕我会赶不及。」杨如瑄由衷感谢,感谢的不是她赶得及送出鸳鸯被,而是杏儿愿意无酬帮她,这代表着杏儿不再如往常厌恶她,这是否也意味她的改变是众人感受得到的? 她希望能有所改变,要不老天让她重生一回,又有何意义? 杏儿有点傻眼。近来瑄小姐虽和李姨娘走得极近,可是待人又万分亲切,挑不出什么毛病,就连小小姐都爱腻着她,难道是痛失双亲后,真教她性情大变了? 要是如此,也是好事一桩,要不依她以往的性子……恐怕会将府里弄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杏儿有些不自在地拉开她的手,恭谨地问:「不如瑄小姐先带奴婢看看鸳鸯被绣了几成?」 「好,咱们现在就走。」杨如瑄喜出望外地拉着她回自己的小院落,绣架就搁在床边,一进房就能看得一目了然。 而杏儿的表情……也是一目了然啊,杨如瑄忍不住如是想。 是说真有那么惨吗?杏儿的眉头会不会皱得太紧了些? 「瑄小姐的画功一绝,为何绣技却如此不堪入目?」杏儿摸着宽幅丝绸,抚过上头的绣线,纳闷地问。 「有这么糟吗?」 「瑄小姐,你连绣架都没拉整,一旦绣线拉过紧,这丝绸就会发皱,还有这落针不密,色泽不亮,还有……」 杏儿随手指着,三两下就挑出数十个瑕疵,让杨如瑄当场难堪至极,亏她还觉得颇不赖,没想到自个儿真的只学到皮毛。 说完之后,杏儿才惊觉自己数落得太不客气,一时有些尴尬,不由偷觑着杨如瑄,却见她没半点怪罪,只是苦笑连连。 「奴婢……逾矩了。」最终杏儿只能低声陪罪。 「没的事,都怪奶奶夸我,把我给夸上天了,教我以为我这点绣工端得上台面,今天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认清事实了。」她以为自个儿资质聪颖,不管想学什么定能学得出色,想不到却败在她最不屑的女红上。 「瑄小姐别妄自菲薄,仔细想来,瑄小姐学绣技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可以学成如此确实已是不易,只是想绣鸳鸯被,恐怕……得再多费点功夫。」杏儿努力地把话说得委婉。 「要是我从现下更认真的学,你觉得可行吗?」 杏儿微诧她竟没打算放弃,而且还问得万分认真,不禁仔细掐算了下。「这鸳鸯被最迟得要在三月初时交出,所以瑄小姐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想了下,她扬笑道: 「有奴婢在,自然可行。」 「真的?」 「虽说瑄小姐的针脚处理得不好,叠绣参差不齐,但是配色极好,要是能再佐以金线嵌绣,层叠搭色,肯定能让这绣图和瑄小姐的画技同等出色,要是恭王府的人瞧见了,肯定也会惊为天人。」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信心了。」杨如瑄露出个孩子般的笑容,尽管她的容貌本就是个十二岁女孩的模样。 杏儿直睇着她,唇角依旧微勾。「那么先换掉这块丝绸吧。」 「就这么办。」杨如瑄干笑着。 杨如瑄立刻照办,重绘描图,再由杏儿教导着她重新绣制,蜜儿见杏儿和她走得近,疑惑地跟来,才知道是为了绣鸳鸯被,立刻自动加入阵营,三不五时地耻笑她,而她……不能说甘之如饴,但这种没有恶意的嘲笑,她可以笑笑接受。 于是乎,她的小小院落也热闹了起来,有时就连杨如歆也跑来凑热闹,她只好将箍圈丢给她玩,要是遇到李氏上门,她就四两拨千斤将她给打发掉。 时间过得极快,一转眼过了年,冬雪如银,直到春暖花开,杨如涵的婚期已近在眼前。 当杨如瑄把鸳鸯被送到她面前时,那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教她错愕,也一并逼出她即将出阁离家的惆怅泪水。 「姐姐,你别哭,你是新嫁娘,要开心的。」杨如瑄赶忙抽出手绢拭去她的泪。杨如涵破涕为笑地反握住她的手。「我是开心啊。」 「喜欢吗?」这鸳鸯被才刚塞棉滚边,她便赶紧送到姐姐房里,就怕来不及装进她的嫁妆箱笼里。 「我好喜欢。」杨如涵拉着她在锦榻边坐下。「总算知道你这阵子拉着杏儿和蜜儿到底是在忙什么了。」 「我绣工不好,还好有杏儿和蜜儿帮忙,否则肯定赶不及。」 杨如涵定定地看着她。「如瑄,姐姐真开心你的改变,可是姐姐更担心你会不会是不把咱们当成一家子,所以生分客气了。」 「我才没有呢,正因为把大家当成一家子,所以我才更想为大家做什么。」 「那就好,要是你已经习惯府里的生活就好,要不姐姐远嫁千里之外,就怕顾不及你。」杨如涵轻拍着她的手。 「放心,我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 「我知道,原本我还担心李姨娘老到你那儿串门子,怕你被她影响,可如今看来全都是我想太多了。」 「不会的,姐姐,李姨娘那点心思我透彻得很,不会让她占上半点便宜。」杨如瑄轻握着她的手。「反倒是姐姐,可有打理几个体己人?」 「有啊,恭王府没指明规定可带几人,所以我已经跟娘说,我要带六个婆子和六个丫鬟过去,至于杏儿和蜜儿,我要让她俩待在你身边服侍你。」 杨如瑄愣了下,忙道:「姐姐,杏儿和蜜儿是从小就跟在你身边的,你……」 「杏儿和蜜儿的年岁和你相仿,对府里的大小事都极清楚,肯定能帮上你许多,再者,杏儿和蜜儿多少有些傲气,她们愿意帮你就代表她们心底是服你的,既是如此,就让她们留在你身边,他日你出阁时就将她们带上,这样我也安心。」 杨如瑄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杨如涵竟为她打算得那般远,担心将来她出阁后没能带上半个体己人……如此被爱护,教她眼眶发热着,张口却是咧开了笑。 「姐姐,我可没打算要出阁呢。」她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道。 「这话我当初也说过呢。」哪个姑娘是心甘情愿地离开熟悉的家,和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共度一世,甚至为他操持家务? 「唉,多不公平,咱们没食过对方家里一粒米一口水,却得要放下真正的家人,去对方家里做牛做马。」杨如瑄叹口气,直觉这世道对女子确实是极为不公,哪怕举措稍有差池,娘家就得因而蒙羞,天大的委屈都得和泪吞下腹。 「这话可不对,就算我出阁了,我也没打算放下家人,要是对方不尽我意,我可不会为他做牛做马。」 杨如瑄这才明白,看起来总是温顺婉约的杨如涵,有份深植骨子里的傲气,唯有被她视作自家人的,才能得到她的温柔对待。 而她,竟是如此幸运能得到姐姐的认同。 「姐姐别担心,你会过得很好的。」她想,当初她所得知的消息肯定都是真的,姐姐这般性情确实是值得疼惜。 「承你吉言,我一定会过得很好。」杨如涵笑点着她秀润的鼻。「倒是要把家里交给你了。」 「姐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在府里兴风作浪。」她承诺了,一定做到。 杨如涵抱了抱她,两姐妹说了一些体己话,直到嬷嬷来赶人,杨如瑄才依依不舍地回院落。 几日后,恭王府的迎亲队到来,恭王世子亲自从怀南城前来迎娶,杨如涵风光出阁,杨府门外锣鼓喧天,炮竹声不休。 打发了杏儿和蜜儿先回院子后,杨如瑄一直站在门边,直到迎亲队伍离开才踅回房内,适巧遇见正要送宾客的杨致勤。 「勤哥哥。」她温顺恭敬地欠身。 杨家四房子嗣按照年岁排行,分别是大房的杨致仪,四房的杨致尧,二房的杨致勤和庶出的杨致禹。杨致尧随着父亲经商,而杨致仪和杨致勤则在家里的栽培下,皆有功名在身。 大伯父杨郁官拜兵部尚书,为人八面玲珑,手段圆滑,独子杨致仪为六品廷尉,其性情和父亲极相似,在朝中广结善缘,相较之下二伯父杨祁倒是显得低调许多,朝中虽有往来友人,但甚少应酬,而其子杨致勤三年前拿下一甲状元,进了翰林,由于是个书呆子,所以最终被发派看守龙图阁,日日抄写珍贵文献也教他乐此不疲。 第六章 以往,她是很讨厌杨致勤的,总觉得他只会读书,把自个儿读成了木头,可如今发现他是个实心眼,行事按部就班,从未妄想一步登天,所以待他如亲兄长。 「瑄丫头,你瞧,这就是上回我跟你提起的那套精装的《武经七书》。」杨致勤眉目清朗,狭长凤眼闪烁着欣喜的光芒,扬着手中的木匣。 「……」杨如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撤回前言,他还是那个书呆子,爱书成痴的呆子。 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像他这么喜欢讨论书籍内容的人!几天前她说打算跟着娘一起习武,练些可以防身的拳脚功夫,结果一被他听到,马上就为她讲解《武经七书》、《孙子兵法》、《六饀》……她学那个干么? 「你尽管拿去读,我已经跟上头商量过了,可以放上一个月。」杨致勤眉飞色舞地将木匣递到她怀里。 杨如瑄张口欲言,终究还是化为叹息。今天是如涵姐姐出阁的日子,勤哥哥没有半点手足分离的难过,还惦记着替她找这套书,真的是…… 「致勤,原来你这套《武经七书》是要给你家妹子读的,不嫌太艰涩,小妹子恐怕看不懂。」 杨如瑄蓦地抬眼,这才发现原来杨致勤后头跟了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男人,五官隽雅迷人,笑时谦逊有礼。 她赶忙垂眼,微欠了欠身。 「三……公子,你不懂,我这妹子可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只可惜是女儿身,要不然肯定能成为朝中栋梁。」 面对杨致勤毫不吝啬的赞美,杨如瑄只羞得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她是喜欢读书,肚子里有几分墨水,但没有能成为朝中栋梁的能耐。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不是吗?」 杨如瑄从头到尾都没抬眼,不是因为她固守礼教,而是实在是羞耻得无脸见人,为免杨致勤再荒唐地夸赞自己,她出声提醒着,「勤哥哥,有些宾客已经到外头了,你应该到大门送客吧。」 「也对也对,我把这事都给忘了,三公子,这边请。」 杨如瑄侧身福了福身,等着两人走过才举步往内院走。 然而才刚走过大厅外的长廊,便见李氏和她那不成材的儿子杨致禹正交头接耳不知道在低声谈论着什么,一见到她来,立刻噤声。 见状,她轻扬起笑意。「姨娘,发生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事。」李氏干笑着。 「那我先回院落了。」她轻点头,走过他们身旁。 「等等。」 「姨娘,有事?」她笑问着。 李氏想了下,拉她走了几步才低声问:「瑄丫头,去年你跟我说了一门买卖……你还记得不?」 「记得,姨娘你……」她佯讶道。 事实上,她早猜到李氏和杨致禹在瞎忙什么,无非是为了今年囤粮,想要多添点资金罢了。毕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自然是有多少就买多少,以免届时少卖了捶心肝。 「我也不瞒你,去年你跟我提起时,我拿了自个儿的嫁妆囤了些货,确实如你所说的小赚一笔,而今年不知怎地,明明才四月,可是五谷都涨了不少,我在想这么一来……」 「姨娘放心,有人在哄抬物价罢了,这就代表到了六七月时,五谷的价格会涨得更高。」杨如瑄笑眯眼道。「可惜我身上没半点银两,要不我肯定会全押进去,毕竟是稳赚不赔的。」 「听你这么说,我心底就安稳不少,届时要是再小赚一笔,再给你买点首饰添嫁妆。」李氏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我就先谢过姨娘了。」就在她笑眯眼抽回手时,余光瞥见对面穿廊上有个人,杨致尧不知道何时站在那儿,也不知道听到多少。 她和四房少有往来,跟杨致尧也只在逢年过节时会碰上几次面,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 李氏的场面话一说完,随即带着杨致禹走了,杨如瑄站在原地,杨致尧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朝她笑了笑,并未走来与她交谈。 杨如瑄扬了扬眉,转身回自个儿院落,一边心里咕哝着她手上的木匣可不是普通的重啊! 【第三章 相遇】 杨如涵出阁之后,日子悠悠地过了,在这段时间里,杨如瑄的绣工更加精进,甚至也从穆氏那儿学到一点武术底子,闲暇时就帮黄氏做酱菜当是活动活动身体,晚上则读着杨致勤不定时从龙图阁借回的书籍。 比较麻烦的是,杨致勤爱书成痴,每每带回书时总得先讲解一段鞭辟入里的读书感言……除去这点,真的没什么好挑剔的。 日子过得平顺而踏实,一年后,杨致勤也从乙级学士高升为从四品龙图阁学士,为庆祝杨致勤的荣升,穆氏也邀李氏带着两名子女到厅一聚,就连四房的杨致尧也特地过府,就在晚膳送上桌前,杨祁突地满面怒容的从外头回来。 穆氏见状,起身迎接,杨祁却是摆手,举步走到翘腿品茗的杨致禹面前。 「我问你,你最近在外头干了什么好事?」那嗓音裹着怒气,宽袖底下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 「没有啊。」杨致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个爹。 他在外结交狐朋狗党四处玩乐,有时爱摆弄身分,但绝不敢真做出什么会惹恼他老爹的事,只因十二岁那年集众在知府外头放火险些烧掉府衙,他差点被老爹打死后,他一直都算是……某程度上的循规蹈矩。 「没?!」杨祁紧握的拳头朝他脸上狠狠地揍下去。「都察院都查到我头上了,你还敢说没有!」 一听到都察院,在场所有人脸色不禁微沉。 站在黄氏后头的杨如瑄眉头一扬,猜出是什么事了,忽然感觉有人打量着自己,她不着痕迹望去,却见杨致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老爷,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当着所有人面前教训儿子,总也得有个说法。」李氏赶忙护着杨致禹,脸色忽青忽白。 今天是什么日子?杨家人都在庆贺杨致勤这个嫡子升官,她心底已是极为不快,如今他还在这当头教训致禹……是摆明了给她难堪?! 「你何不问问你这个好儿子!」杨祁气得吹胡子瞪眼,穆氏赶忙递上杯热茶让他缓缓气。「工部底下的农司所查办为何年年风灾后农粮价格居高不下,查不出所以然,后来请了都察院帮忙,今儿个都察院派人告诉我,你这个好儿子打从去年四五月就开始大肆采买农粮,到了七八月风灾后再哄抬价钱……这也就罢了,今年他竟然带人威胁农家,低价收购,买进的五谷高达五百石!都察院如今要办我,他做的事却要我这个老子担,你这好儿子是想整死我是不是!」 杨如瑄闻言,不禁倒抽口气。 五百石……好大的野心,她真是太小觑李姨娘和杨致禹了,没想到他们竟把这买卖做得这般高调,也莫怪一下子就被盯上。 但牵扯上爹可就不好了。 「这……」李氏闻言才发觉兹事体大,情急之下将苗头一转——「老爷,这事不能怪致禹,全都是瑄丫头出的主意,才会闹出这事的。」 瞬间,矛头指向自己,杨如瑄压根不意外,但面对一双双质疑的目光,还是教她有些难受,她也没料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爹,我不知道姨娘的意思。」她佯装不解地问。 「你这丫头别装蒜,明明就是你告诉我,年年风灾后农粮价高,所以要我去买几批货,等高价时卖出!」李氏紧咬她不放,硬是要把罪推到她身上。 「我……我真的不懂姨娘的意思,我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呢?」她神色张皇,像是被李氏给吓着,黄氏赶忙安抚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瑄丫头不曾在外抛头露面,怎会知道这些旁门左道?」黄氏不悦地低斥着。 「娘,我是说真的,当初这丫头跟我说,她亲爹曾跟老爷提过这买卖,可是老爷怕惹祸所以不敢碰……」 「三堂弟从未跟我提过这些!我三堂弟是个清廉的地方官,岂会懂这些邪门歪道!」杨祁火大地丢了嵌玉青瓷杯。「你瞧瞧你教的好儿子,三天两头闹事给我丢尽颜面,今日还让都察院办我,我决定了!我要将他送到官塾里待个三五年!」 「老爷,你怎么忍心?!」李氏拔尖了嗓子道。 官塾里的学子全都是些穷酸子弟,那儿吃不饱穿不暖,还不准人探视,住在官塾里会要了她儿子的命! 第七章 「你给我住口!就是你把儿子给教坏的!」杨祁气得拳头握得死紧,大眼瞪着往李氏怀里偎的儿子。 「就跟你说不是……」李氏疾声喊冤,目光突地瞥见杨致尧,忙道:「老爷,我说的都是真的!致尧可以作证,瑄丫头跟我提这事时,他也在场的!」 杨如瑄心尖一颤,美眸微移望向杨致尧。 杨祁正要开口询问时,就见杨致尧双手一摊。「二伯,我实在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杨如瑄闻言暗松口气。 杨祁怒火再起,恼声吼着,「喜贵,马上把二少爷带到屠林县的官塾,你就给我待在那儿好好盯着二少爷,他要是再出什么纰漏,我就唯你是问!」 「是,小的立刻准备。」喜贵忙应道,找了几个下人打点着。 喜贵是家生子,也是杨祁最倚重的管事之一,平常负责打理杨祁经营的几家小铺子,只听杨祁吩咐,为他办事。 李氏霎时惨白了脸,对她而言,没了儿子就像是没了依靠。 「还有,喜花,把李姨娘和琪丫头带下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她们踏出攀桃院一步!」 「是。」喜花同为杨家家生子,是杨府里辈分最高的嬷嬷,统管府里内务,平常是待在黄氏的身边,她早就看不过李氏的双面人做法。 「老爷,你怎能这样待我?」李氏哭喊挣扎着,却还是被喜花和几个嬷嬷一块带走。 瞬间,厅堂安静了许多,然而氛围依旧凝滞。 好半晌,琢磨着杨祁的气已消了大半,穆氏才轻声问,「老爷,都察院那头该如何是好?要不要我找人去说通?」 「不用,都察院的事我都打点好了。」杨祁吁了声。「方才故意把话说重,是要让那不肖子知点轻重。」 虽说他不像大哥朋友满天下,但是逢年过节的礼数从未少做,多少有些人脉。 「这么做也好,总也该让李氏知点分寸,要不老是走些邪门歪道,总有一天会遇到鬼的。」黄氏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随即轻拍着杨如瑄的手。「坐坐坐,该用膳了,今儿个可是要庆祝勤儿高升,可别因为这事闹得不愉快。」 杨如瑄挑了个位子坐下,这才发觉好像大伙早就识破李姨娘双面人的面具,只是基于是家务事,再怎样也不能闹大,引人笑话。 穆氏闻言赶忙要下人上菜,不一会儿桌上热闹欢腾,大伙仿佛都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待大伙吃喝过,杨如瑄扶着黄氏回北藤院,正要返回自个儿院落时,就在转角遇到 了杨致尧。 看起来像是不期而遇,但杨如瑄却不这么认为,忽然有点后悔今晚将杏儿和蜜儿发派进厨房帮忙了。 「尧哥哥今儿个要住下吗?要不要妹妹派人打理一间客房?」尽管不太想和他独处,但她还是礼貌性地询问了下。 「不,我待会就要回去,毕竟我住处离这儿也不过几条街的距离,没道理不回家里睡,只不过……有点疑问讨教。」杨致尧扬笑的神情像是个无害的大男孩,这全是因为他那张唇红齿白的娃娃脸所致。 尽管他明明大了杨致勤两岁,但两人站在一块,人家只会当杨致勤是哥哥。 「疑问?妹妹不懂。」她心底隐隐不安,却只能装傻。 「瑄丫头,要是我没记错,涵丫头出阁时,李姨娘对你说去年你教她一门买卖,当时又说五谷价格涨了不少,你说到了六七月时会涨得更高……妹妹,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小道消息?」 杨如瑄眉心一颤,暗恼这事果真是被他给听见了,可既然听见了,为何刚才在厅里没当场揭露? 心思微转后,她面露无辜地道:「我怎会知道这些事,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事实上,她当然知道,要是真不知情又如何布局。 这事当初还是她听杨致尧跟杨致勤提起朝中有官员正在查办此事,所以才会故意布下这局诱李氏上钩。 「你养在深闺,随口说说都能说得这般准确,怎么不告诉哥哥我未来还有什么买卖可以经手?」杨致尧笑着,明明就是张细皮嫩肉的桃花脸,不知怎地看在杨如瑄眼里就是带了点邪门。 杨如瑄微眯起眼,笑了笑。「尧哥哥既然没在大厅上揭露我,想必尧哥哥也该猜得出我是故意整治李姨娘的,至于那些小道消息,不过是以往和我爹到翟阳城探视奶奶,路经市集听见的,可当时我爹说了,这事闹大时朝中必有人注意……所以我便试着做,没想到还真是如此……只是差点害了二伯父。」 说到最后,神色已是暗恼,这表情可不是装的,她是真的有些恼。 也许是她的做法不够细致,没料想到李姨娘贪得无厌到这种地步,可她又担心,该不会是这做法改变了原本的事情才引发这种后果……一旦改变了什么,是否得有人付出什么代价? 想是这么想,但这事来得突然,她还厘不清,再者也无法佐证。 「你这丫头倒挺沉得住气的,要是朝中没察觉,加上官员私底下吃案,你不是白白便宜了李姨娘?」 「要真是如此我也没法子,但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原谅她对奶奶出言不逊的,让她受点教训也不为过。」对于这点,杨如瑄可是半点愧疚皆无,甚至认为杨祁还太仁慈了些。「可事实上,只要李姨娘够知足,她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二伯的家务事我可不管,而你行事也得低调些,和李姨娘撕破脸对你也没好处。」其实他心底是有点佩服她的,竟能将线放得这么长。再者,她是替姨奶奶出气,这事更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放心,她被禁在攀桃院里,还能对我如何?」杨如瑄微微得意的哼笑了声。 「你这丫头。」杨致尧摇头轻笑。「你对我说得这么白,难道不怕我到二伯面前告你的状?」 「尧哥哥要真打算告状,就不会等到四下无人堵我了。」 杨致尧颇为赞许地扬眉笑着,轻揉着她的头。「可不是每回都能有人替你撑腰。」 「没有下回了,我想整治的只有李姨娘。」她拉下他的手,笑得可得意了。「敢欺负我的家人,我是不会轻饶的。」 「说得好,咱们杨家就是要团结一致……」 「欸,你们两个在那儿做什么?」 抬眼,瞧见杨致勤脚步踉枪走来,杨致尧立刻握着她的手飞步离开。 原因无他,喝醉酒的杨致勤长舌得教人不敢领教。 他们已经受够了他一整晚的解惑授道了! 没了专司挑拨造谣的李氏,杨如瑄的日子更加快活,也不知道是心情舒畅还是正值花样年华,她出落得更加动人,媚而不妖、艳而不俗,那双秋尘水眸犹如琉璃般,每当她漾笑时皆流动着教人迷醉的光芒。 然而,如此花容月貌却没教她以此为傲,她甚至不爱打扮,就连衣着也不怎么讲究,要不是穆氏坚持每年夏冬两季必替她添衣,黄氏爱买些首饰给她,她巴不得天天穿着简朴的旧衣裳就好。 可惜的是,她年年抽高,旧衣裳根本穿不了太久,眼见明年就要及笄,她开始浮躁了起来。 姑娘一旦及笄就代表已是适婚年龄,可她不想出阁,想永远待在杨府。 「瑄小姐,你瞧老夫人送的这支金步摇真是小巧极了,是支凤头钗,凤喙还衔了块红玉,软金捻丝的羽翼末端皆巧嵌着红玉……要是走起路来,随步摇曳,叮当响着,肯定好看极了。」帮她梳发的蜜儿赞叹完后,将金步摇插在她的发髻上,不住地朝鎏金铜镜里望去。 「别了,用这支。」杨如瑄意兴阑珊地从珠宝匣里取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簪子。 「这怎么可以!老夫人待会可是要带着你到樊府看戏,那儿可是汇集许多官家千金,大伙肯定会拿出压箱宝互较长短,那支翠玉簪太……朴素了。」蜜儿说不出寒怆两个字,她知道那是瑄小姐的娘亲留给她的。 「朴素才好。」杨如瑄坚持,逼得蜜儿取下金步摇,换上翠玉簪。 樊府看戏,广邀官家千金前往……这是为了替樊柏元挑继室的相亲宴。 当初因为她不喜和奶奶亲近,所以好像是娘陪着前往,可是这回她却怎么也推托不了。 不是她太看得起自己,认为樊家人看得上自己,而是樊府……如果可以,今生今世她都不愿再踏进一步,可偏偏娘身体不适,如歆年纪又太小,至于如琪现在还被禁足在攀桃院,依奶奶的性子绝不可能要如琪陪同。 第八章 所以,她不得不去,非去不可。 换了一袭最不显眼的月牙白绣花襦衫罗裙,看着脸上脂粉未施的自己头上那简单的发髻,杨如瑄微眯起眼,正打算连翠玉簪都拔掉时,外头传来杏儿的声音。 「瑄小姐,老夫人已经在马车上候着了。」 「我马上就来。」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尽管百般不愿,她还是得随行。 正要踏出门外,蜜儿赶忙从梨花木衣橱里取出刚裁制好的桃红色裘帔,往她肩头一披。「小姐,已经十月天了,天候极凉,得搭件裘帔才成。」 杨如瑄睨了她一眼,没点破她那点心眼。 不过就是嫌她身上太朴素,上了樊府会被人给比下去,才特地拿了新裁的裘帔给她……本想换一件,可偏偏这裘帔底下缝上了一颗颗小巧的银铃,教她喜欢得紧。轻点了蜜儿的鼻头后,她妥协地跟着杏儿往大门去,上了马车。 翟阳城为三重城,最靠近皇宫的内城里住的皆是朝廷重臣与高官,出了内城是二重城,是翟阳城最热闹的市集,店铺罗列,商家富户聚集,最外面的则是一般平民百姓的住居。 而杨府的马车自然是不会离开内城,事实上,樊府和杨府距离也不过两条十字街的距离,步行的话约莫一刻钟,同样都在城东。 杨如瑄连跟黄氏聊上几句的时间都不够,马车已绕了两个弯,到了恢宏的樊府。樊府外头早有不少马车停靠,依马车上头的徽章和流苏颜色便可判断是哪位官员府上的马车。杨如瑄大略扫过,认识的不多,但根据杨致勤曾经解释过的马车种类,徽章繁琐,流苏出现黄红两色的肯定都是宫中要臣,这么看来,今日来的人来头都不小。 看来樊府的老夫人也想替樊柏元找位名贵的继室,毕竟就算他是个眼盲侯爷,但终究是皇上封敕的侯爷,身分相当尊贵。 不过,没用的,哪个权贵重臣会将千金许给一个空有爵位而无实权的眼盲侯爷,印象中,这场变相的相亲宴最终还是无疾而终。 下意识的,杨如瑄始终垂着脸,跟着黄氏进了樊府后,又下意识闪避着曾见过的门房和管事,就怕被认出。 「小姐,你是怎么了?怎么老垂着脸?」随侍在旁的杏儿以为她身体不适,开口低问。 「我……」一开口,她突地笑得自嘲。 瞧她,怕得咧,在这世,她根本尚不识得樊柏文,不曾来过樊府,谁能认出她? 「小姐?」 「没事,走吧。」她深吸口气,打起精神,莲步轻移地跟在黄氏身后。 樊府将戏台搭建在主屋大厅后方的青石板广场上,四周围栽满枫树,这时节枫红似火,层层叠叠,比夏日艳霞还要壮观。 广场两边各有曲廊通向其他主院,踏上人工湖泊上的白玉九曲桥,往东便是梅贞院,沿着夹桃小迳,往西便是樊柏文所居的浣香院。当初她就是往这儿,踏上白玉九曲桥,将掺了毒的膳食送到樊柏元面前……思及此,她闭了闭眼,不放任厌恶的过往回忆叨扰自己。 戏台前早已摆好席,在嬷嬷的带领下,她和黄氏坐在中间的位子,等着主人家开场说了几句话,戏便正式上演,好不热闹。 可惜的是,戏台上到底演了什么,恐怕底下的人也没仔细看。与会的不只是些高官千金,更有些随行的兄长,一个个围成圈说起近来朝廷里的大事。 果不其然,大伯父那房的事成了今日的焦点。 一个月前,大伯父那房力挺的大皇子一派,逼疯了素有贤名的二皇子,最终被三皇子揭发,于是大伯父那一房也逃不过牢狱之灾,举家被押进大牢,至于下场……就是几日后的秋决。 爹为此而痛心,疲于奔命却又无能为力,而她也只能说都怪大伯父太过躁进,不知道要韬光养晦,才会大皇子一倒,来不及撇清关系就被押进牢里。 叹了口气,努力地想将注意力专注在戏台上,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教她浑身不自觉一颤。 「奶奶,大哥不来我有什么法子?横竖我是唤过他了。」 她没抬眼,但这嗓音她比谁都熟悉。而被唤作奶奶的人,正是樊府的老夫人卢氏,个性极为严谨冷肃,不好相处……又也许是打从心眼瞧不起樊柏文的房里人,所以才总是不以正眼瞧她。 「这怎么成?你再去说说。」 「我不要,我等着看戏呢。」 听着那一语双关的戏诚声调,她可以想像樊柏文白净斯文的脸上有多么讥讽和不屑。一直是如此的,庶子的他和身为嫡子又有功名在身的樊柏元向来不和,要不最后怎会狠心地设计她毒杀樊柏元。 原以为不会撞见他的……她眯着眼,思索了下,对着身旁的黄氏道:「奶奶,这儿人多声吵,我有些不舒服,到后头透口气。」 「这儿是人家的宅院,可别走得太远。」黄氏见她脸色苍白得紧,轻拍了拍她的手。「要是身子不适就说一声,待这戏看完,咱们就回府。」 「好的,奶奶。」她勉强挤出笑意,背着樊柏文起身,对一旁的杏儿道:「照顾奶奶,我到后头透透气。」 「奴婢知道了。」 她一路都背对着樊柏文,徐步踏进枫林里,原想在这里稍作休息,可戏台的锣鼓声扰得她头都发疼,想了下,干脆往东走去。 印象中,樊柏元喜静,大多都待在房里,而且梅贞院里的下人并不多,一路上也不太有机会撞见下人,况且她只是想到九曲桥上透透气,应该不要紧。 来到九曲桥后,总算将那吵人的声响甩到脑后,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但是几步外的曲桥小亭里,一抹玄黑身影却教她猛地顿住脚步。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双眼不能视,甚少走出屋外,这当头,身旁又没半个下人随侍着……她微眯起眼,瞥见他的手似乎有抹红。 心想不该和他接近,可是当初是她害死了他,再见他手上似乎是受了伤正在流血,满心愧疚教她怎么也走不开,只得放轻脚步朝他走去。 「……谁?」 还未踏进亭内,杨如瑄便被他低哑的嗓音吓得停在原地,不禁忖度,毕竟是征战沙场的人,耳力果真比寻常人要好,她不敢多停搁,找了说词道:「奴婢是新来的,奉老夫人之意请侯爷到广场看戏。」 她把方才樊柏文和卢氏的对话借来一用。 却见他撇唇哼笑了声。「看戏?让人看本侯爷的笑话?」 杨如瑄闻言,黛眉微拧。 她所知道的樊柏元是孤僻的,但听说那是因为他上战场伤了眼,回京之后才变成这样……不难体会他的心情,毕竟曾是天之骄子,转瞬成了有名无实的侯爷,任谁都不会甘心的。 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他的双眼未张,浓眉入鬓,挺鼻如刀凿,配上那厚薄适中的唇,他是极好看的,外貌出色,出身尊贵,年少就领兵征战,不意却落得眼盲下场,甚至还遭她毒死……一思及此,她的心狠狠地痛了下,教她忍不住踏进亭内。 「出去,谁允你踏进亭内?!」樊柏元怒不可遏地抬眼。 两人四目对望,杨如瑄不由自主地张大眼,只因他那双眼……黑曜般的眸瞳,哪怕是身在暗处都遮掩不了其风采……好可惜,这双眼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却是无法视物。 樊柏元没得到回应,恼怒地眯起眼。「放肆!」 杨如瑄猛然回神,小脸羞得有点发烫,不敢相信自己竟像着魔般地看着他入神,赶忙抽出怀里的手绢。 「奴婢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替侯爷包扎伤口。」她不敢贸然碰触他,就怕触及他的逆鳞。 「不需要。」 「可是侯爷的手在流血,怎么会受了伤?」她脱口问着,仔细看那伤口,像是不慎跌倒,手掌磨地造成的。 「关你什么事?」 「奴、奴婢只是担心。」她怯怯地道。 「太多余。」 杨如瑄闻言,心疼着他却也恼他不近人情,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拉住他的手,趁他错愕之际硬是将手绢往他的掌心绕了一圈绑起。 「奴婢去找人帮侯爷拿药来。」话落,她随即快步离开。 樊柏元眯起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她,顶多只能瞧见一抹白……他戏诚扬笑,正要扯下手绢时,有道极轻盈的脚步声乍至,他尚未开口,来者已经先抢白。 第九章 「欸,侯爷手上怎会有姑娘家的手绢?」来人是他麾下副将,甘心随侍在旁当他的随从。 「默言,你没瞧见有个丫鬟离去吗?」他低声问着。 默言手里拿着金创药,往远方望去。「那不是丫鬟,属下可没见过有哪个丫鬟穿得起那般精美的衣料。」 「是吗?」他沉吟着,扯下手绢。 默言立刻替他上药,同时问:「侯爷,要去广场看戏吗?」 「不去,你要是一时沉不住气教训了樊柏文,只会给我添麻烦。」 「谁要他刚刚故意绊倒侯爷。」默言低声咕哝着。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将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加倍奉还!」 【第四章 出阁】 不该入樊府的。 这是从樊府看戏回来之后,杨如瑄脑袋里不断盘旋的想法。 不是因为樊柏文,而是樊柏元。 那日一见,加深了她的愧疚,虽说他眼盲并非她造成的,但他那浑身是剌,愤世嫉俗的态度令她在意极了。 没有办法不在意,眼见都已经过了两个月,她还是会不断地想起那双黑曜般的瞳眸,还有隐藏其中的冷漠。 「小姐,香……」 「嗄?」杨如瑄猛地回神,惊觉自己身在佛寺中,僧侣正等着取过她手中的香。她面色赧然地把香递出去,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她居然在佛前都想得出神……可见她心底有多在意。 「小姐,先到后头厢房歇息一下吧。」杏儿低声催促着。 「嗯。」应了声,她看了眼仍在礼佛的黄氏、一道前来上香的穆氏及赖在她怀里的杨如歆,还有……被禁足许久的李氏和杨如琪。 李氏持香专注地祷念着,杨如瑄猜想许是为了杨致禹,只盼杨祁能早点消气,让杨致禹可以在年节回家团聚。 放眼四周,上香礼佛的人不少,年节将近,人人都想沾点佛香讨点吉利,盼来年一切顺利。 而她,这两年只要奶奶上佛寺,她必定跟随,在佛前忏悔。 尽管当初种种犹如梦境已逝,但她犯的错太可怕,以至于要时时警惕自己不可再犯,她跟着奶奶一起布施,只盼能减轻她曾有过的罪,能替杨家添些福气。 所以每回上佛寺时,她总是专心一致的祈求,会在佛前失神,这还是头一回,只因她在樊柏元脸上看见了以往的自己。 她叹口气,徐步朝佛寺后院的长廊走去。 当初被收养时,她听信了李姨娘的谗言,误会一房的人吞了三房家底,还企图将她嫁给瞎眼侯爷……对了,当初奶奶就是想将她嫁给樊柏元当继室,她才会坚信奶奶是从中得到不少好处,打算将她卖给樊府,所以她才会替自己找出路。 想了想,他是她无缘的夫婿呢,如果历史不变,奶奶打算再将她嫁给樊柏元当继室,她断不会抗拒,甚至会好好地照顾他。 她的运气好,蒙老天垂怜,给予重来一回的人生,让她看清自己是饱受宠爱的,彻底除去她心底的愤世嫉俗,可他呢? 樊柏元的亲娘早已去世,他爹更是视他为弃棋,樊柏文也处处想对付他……他如此孤立无援,如果她能在旁照应…… 「小姐?」她突地停下脚步,杏儿险些撞上她。 她置若罔闻,琉璃般的水阵定在眼前那抹高大劲瘦的身影上。 错觉?可是…… 正疑惑着,杨如瑄看见那人徐徐抬眼,那双黑曜般的眸对上她,她心底一颤,莫名紧张着,却又见他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又徐徐地垂眼,仿佛张眼对他而言不过是种尚未遗忘的习惯。 杨如瑄再次叹息,她怎会忘了那双漂亮的阵子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小姐?」杏儿看向前头,不解地低问着,「小姐识得这位公子?」 「不识得。」她忙道。「咱们走吧。」 杏儿疑惑跟上她加快的脚步,见她又突地停住,这回学聪明了,时时注意着,所以早在主子停步的瞬间,她也在两步外的距离停下。 她看着杨如瑄又朝那位公子望去,像在犹豫什么,犹豫到她想要开口询问时,便见小姐已经走下廊阶朝那位公子走去。 「侯……这位公子,您在等人吗?」杨如瑄压低嗓音问。 樊柏元淡淡扫她一眼,敛眸不语。 「嗯……您站的地方再往右两步会有近两尺高的落差,您要不要往左一点,至少靠在树边也好?」她犹豫,是因为她怕他认出她的嗓音,会发现那日拿手绢替他包扎手的人是她,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没认出来。 樊柏元面无表情地微扬起眉,脚步始终未移。 杨如瑄见状,心想他不愿随意信人,不禁微恼到底是谁把他一人丢在佛寺后院,也不想想后院这儿怪石峥嵘、树根盘结,对一个双眼不便的人是极为危险之处,要是无人牵引,随便几步也能摔得一身伤。 「公子,可有下人随侍?」她忍不住问,然而得到的回应依旧是沉默。她也不灰心,又问:「公子,要是再往前五到六步就可以上廊阶,往左两步就有树可靠,还是……要不要我牵您到后院厢房歇息?」 樊柏元依旧眉眼未抬,置若罔闻。 「喂,你这人太失礼了吧,我家小姐是想帮你,你倒是把贵人当小人了,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杏儿看不过去,走到杨如瑄身旁开骂。 她的性子是沉敛的,却极为护短,即认定了小姐是杨家一分子,出门在外,自然不能让她受到半点鄙视冷落和失礼。 「杏儿,别对公子无礼。」杨如瑄低斥着,口气重了点,拉住杏儿轻摇着头。 「可是……」见杨如瑄半是央求半是命令的神情,杏儿抿了抿嘴。「奴婢知道了。」 杨如瑄堆满感谢笑意,正打算再劝樊柏元离此处远一点时,后头忽然传来一道轻佻的嗓音,教她眉头狠狠地攒起—— 「这是谁家的俏姑娘?怎么我从没见过?」 杨如瑄闭了闭眼,想着到底要劝他离开还是干脆走远,省得和樊柏文那个浪荡子打照面。 瞧她,竟忘了当初会和樊柏文这下三滥结下孽缘,就是在这梵天寺里…… 可惜,稍作考虑之间,人已来到她的身旁,甚至以指挑起她的下巴。 杨如瑄横眼瞪去,在杏儿还来不及出手之际,已经快手拍掉他的手。这些年跟着穆氏学武可不是学假的,也许还是上不了台面的武艺,但是要对付这种不学无术的浪荡子绝对是绰绰有余。 「哎唷,好呛的丫头,真合我的胃口。」樊柏文压根没动气,反倒是走到她面前将她看个仔细。「这秋尘潋滟,如水中玉,这瑰姿艳逸,翩若惊鸿,这绝采秀颜,灼若芙蕖,姑娘令小生一见倾心。」 杨如瑄闻言,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启声道:「这獐头鼠目,目光如豆,这高大身形,如竿挂墙,这鸠形鹄面,丑陋不堪,公子令奴家作呕连连,可以麻烦公子退开点吗?」 她真无法理解自己当初怎会因为他方才几句话,就误以为他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子呢?说来道去,全都是她见识少,才会误将麻雀当凤凰。 樊柏文先是愣了下,怀疑自己听见什么,却又听到樊柏元的闷笑声,他恼羞成怒地回头,低咆道:「你笑什么?」 「怎么,笑也不成?」樊柏元眉眼未抬地道。 「你这瞎子!」樊柏文作势动粗,杨如瑄眼明手快地伸出一脚,硬是绊得樊柏文跌落樊柏元身旁的两尺落差,卡在岩石缝中,痛得哀嚎不绝。 「发生什么事了?」 「尧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如瑄意外地看向来人,见他翻过廊杆而来。 「我是来找朋友的,反倒是你,怎么会跟我的朋友在一道?」杨致尧动作俐落的压根不像商人,快步来到她面前。 杨如瑄眨了眨眼。「尧哥哥和他是朋友?」她指向樊柏元。 「瑄丫头,你这举措太失礼了。」杨致尧赶忙抓下她的手,大拇指比了比樊柏元。「难道你也认识他?」 杨如瑄眼角抽搐着。「尧哥哥,你的动作可以再失礼一点。」瞧瞧,那是什么动作,还敢说她,真是。 「开玩笑的,侯爷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是因为他看不见……杨如瑄内心如是道。 「丫头,听我说侯爷你一点都不意外,难道你真认识侯爷?」杨致尧笑咪咪地道,娃娃脸闪过狡黠。 她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被他给阴了。「不认识,我几乎都待在府里,哪可能识得这般尊贵的人,我要回厢房歇息,不说了。」 第十章 话落,明知樊柏元看不见,她还是礼数周到地朝他欠了欠身,才带着杏儿徐步离去。 杨致尧目送她离开后,回头瞥了眼还卡在岩石缝中鬼吼鬼叫的樊柏文一眼,道:「樊二少,忍着点,在下先带侯爷离开,顺便要樊府的下人过来救你呀。」说着,便抓着樊柏元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上。 「侯爷,让在下服侍你,走吧。」他笑嘻嘻地道。 「刚刚那位姑娘是你的妹妹?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妹妹?」樊柏元虽不愿,但还是得倚靠他,两人顺利走上廊道。 「不是,她是我堂妹,是杨家三房的孤女,后来被我二堂伯收养了。」杨家四房就他一个独子,正因为如此,他最爱交友,所以朋友满天下,其中也包括了这位平西侯。 「喔?」 「怎么,看中了?」 樊柏元笑眯眼,搭在他手腕上的力道突地扣紧,痛得杨致尧龇牙咧嘴却不敢喊痛,只能投降道:「我说错话了,我道歉可以吧,要不我形容她的模样给你听听……啊啊,很痛耶,侯爷,把我的手捏断了,你要怎么赔我?!」 「少在我的眼睛上头作文章。」他轻哼了声,放开他的手。 杨致尧抱着手退开几步,一脸哀怨地道:「唉,侯爷,打从你回京之后个性变了很多呀。」以往是爽朗大方,现在是孤僻难相处。 「是人都会变的。致尧,我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 「有我在,还有办不了的吗?」他呋了声。 「那好,我现在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杨致尧闻言,脸色大变。这位侯爷,他可是从年少时就识得,不拘小节,有几分桀骜不驯,遣词用字向来随性,从没将礼教当一回事,虽说打从他征战西突后,两人有一阵子没连系上,但自己对他的性子还是颇有认知,如今添上麻烦两字……有鬼! 「致尧?」他含笑轻唤着。 杨致尧叹了口气,抹了抹脸。「说吧。」事已至此,不容他抗拒,那就……来吧。 「提亲?」 正当整座翟阳城仍沉浸在一片年节氛围,到处喜气洋洋,恭喜声不断时,城东的杨府响起杨如瑄难以置信的小大嚷声。 「你不愿意?」黄氏斟酌着字句,忖度该如何说服她。 她知道,要瑄丫头嫁给一个眼盲的侯爷,她必定震惊而且极其不愿。 可以想见,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又是个眼盲,得要有人随侍照料,有哪个官家千金愿意嫁?再者,他要迎娶的还是继室,也莫怪这亲事会从一品官员千金掉到了四品工部侍郎府中。 正因为怕瑄丫头不答允,她才会特地在用过午膳之后,要瑄丫头到自己院落一趟。 「不是,我只是……」意外。 杨如瑄微皱起眉,但想了下随即想通。这人生里头有果必有因,因已改变,果自然不同,就好比她为了整治李姨娘却差点害爹受罪,这和她原本的人生已有极大的差异。 人生的抉择,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樊府会提早到她及笄这一年就提亲,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还少了点心理准备。 「瑄丫头,虽说侯爷眼盲,但现今的朝中风声鹤戾,草木皆兵,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侯爷眼盲反倒是可以少些无妄之灾,不至于像你大伯……」话到最后,黄氏不禁哽咽了起来。 杨如瑄赶忙说了些话安慰,才又道:「奶奶,侯爷很好,如果是他的话,我愿意嫁。」 大伯父那一房在秋后立决了,奶奶极介怀保不住亲人,哪怕亲戚间不甚熟络,总是有感情在的。 「你真的愿意?」 「有什么不好?」她噙笑反问。 「这个……侯爷自从西突一战伤了眼后,有点难相处,但他人不坏,只是壮志未酬,所以有点……」 「愤世嫉俗?」杨如瑄好笑道。「奶奶,那全都是正常的,放眼天下,哪个天之骄子在受了这等重创后还能无动于衷的?再者,眼盲有什么不好?他性情不佳,代表他往后可能不会再纳妾,我虽是个继室,但还是顶着侯爷夫人的头衔,有什么不好?」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黄氏反倒有些愣住。 「可是舍不得奶奶呢。」她爱娇地抱着黄氏。「我要是出阁了,奶奶那些酱菜我就吃不到了。」 黄氏闻言,轻拍了拍她的手。「你要是爱吃,我就多添点给你带去樊府,不过,届时说不准会被人笑说穷酸呢。」 「谁敢说我奶奶的酱菜穷酸,我就拔了谁的舌。」 「你这丫头。」黄氏不甚苟同地轻拍着她的手,瞧她淘气笑着,也跟着笑眯了眼。 「这亲事是你尧哥哥经樊府请托,私底下跟我提的,明儿个我就找你尧哥哥答覆,省得让人等太久。」 「尧哥哥?」杨如瑄这下真是不解了。 何时尧哥哥和樊府如此熟识,还能受樊府的请托跟奶奶探口讯?照她以往的记忆……想了下,她释怀扬笑。过去都已经过去了,何必硬要拿现在和当初对照,她选择不同的路,等在前方的必定是不同的结果。 「是啊,听说侯爷预计四月将你迎娶过门,而且是以迎正室之礼。」这种大礼对杨府来说如同无上的光荣。 杨如瑄笑了笑,对于樊府决定用什么方式将她迎进门一点意见都没有,她只是想要好好地弥补那个人。 他的眼,不可能再看见这世间的一切,但如果可以融去他脸上的冰霜,能亲眼见到他的笑容,一切也就值得了。 这,就是她想做的事。 两人说说笑笑了一会,正当杨如瑄要告退,让黄氏小憩片刻时,守在厅外的丫鬟齐声喊着—— 「老爷、夫人。」 杨如瑄抬眼望去,就见杨祁还穿着朝服,面有豫色,而穆氏则沉着脸,两人不知是因何事而烦恼着。 难道是因为今年年节没让杨致禹回府团圆,李姨娘那头又闹得天翻地覆了? 她会这么猜,是因为瞧见李姨娘就跟在后头,她脸上看起来不像大年初三闹着寻短时的哭天喊地。 「娘。」杨祁轻唤着。 「怎了,有事?」 「有桩事。」杨祁看了杨如瑄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杨如瑄见状,乖顺地道:「奶奶,爹有事和你谈,我就先回院落了。」 「等等,瑄丫头,你留下,这事也与你有关。」 「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黄氏催促着。 「樊府派人来提亲,要迎娶瑄丫头过府。」杨祁说着,脸色有些悻悻然,像是极不满这桩婚事。「也没派人先知会一声就直接提亲,他是把咱们当什么了?」 虽说樊家老爷是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但官家礼仪总是要顾上几分,如此强硬提亲,以势逼人,令他心底不快。 「等等,这事我已经知道,刚跟瑄丫头说了,她也答应了。」黄氏忙道。「我没先告知你,倒是我的不是。」 「娘,你怎能将瑄丫头给配进樊府!」杨祁闻言不免激动着,就连穆氏也颇不认同。 「是啊,樊家二少素行不良,是个不学无术又爱风花雪月的纨裤子弟,怎能将瑄丫头配给他!」穆氏急得跳脚,想着该寻何办法退了这亲事。 「咦?」杨如瑄愣了下,看了黄氏一眼。 「不是,我说的是樊家的平西侯樊柏元,是致尧受了樊家老夫人请托,先向我透口风的。」黄氏赶忙解释。 这会换杨祁夫妻愣了下,两人对看一眼,就算想反对似乎也无从反对。 穆氏只得望向杨如瑄,再次确定地问:「瑄丫头,你真是允了这门亲事?」 「嗯,娘。」她笑眯眼道,暗松口气。 还好奶奶没搞错,又庆幸尧哥哥动作快了一步,要不然可就糟了。依樊尚书的官威,要是已派人提亲,没有合理的藉口,这婚事恐怕是推托不得的。 「可是那平西侯听说伤了眼后,性情大变,他……」穆氏原是将军府千金,杨府离将军府也不过隔条街,她不时回去串门子,大抵也知道武将之间的状况。 「娘,性情大变也许意味着他有机会可以再变回来,而且嫁他也比嫁给樊二少强,如此一来,爹想要推掉樊二少的提亲,这理由是再充分不过,对不?爹。」她笑吟吟地望着杨祁。 瞧,她重获的爹娘全是一心一意替她打算,怕她吃亏受苦呢。 杨祁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瑄丫头长大了,爹宁可你嫁的是瞎眼的平西侯,也不能嫁给不事生产的樊二少,但是尽管嫁给平西侯,爹担心你……」 第十一章 「爹,放心,姐姐出阁前也教了我许多,这么点事我才不怕呢。」 「真是的,都怪咱们女儿太抢手,否则我原本打算等到夏天时再替我爹麾下的猛将提亲呢……那人虽是木讷,但极为敦厚,又有功名在身,而且……」 「落英,这当下不求功名富贵,才能远离是非。」杨祁淡淡打断穆氏未竟的话,再望向黄氏。「娘,既是如此,我就亲自上樊府解释这事,相信樊尚书不会为难我。」 「去吧,顺便把致尧那孩子给我找来,我要立刻回覆他。」 「是。」 待人走后,杨如瑄望向厅门外,不禁疑惑,李姨娘何时走了? 她到底是来干么的? 四月,正值春暖花开,百花争艳,亦是杨如瑄出阁之时。 杨如瑄一身大红喜服,珠冠上罩着红盖头,在樊府派来的嬷嬷引领之下,从闺房来到主屋大厅。 一路说着吉祥话,正欲踏出厅外时,杨如瑄蓦地停下脚步,一把扯下红盖头,回头朝坐在主位的黄氏和杨祁夫妇双膝一跪。 「奶奶、爹、娘,如瑄在此拜别。」她行着大礼,压根不在意喜服会沾上尘土。 跟在后头的杨如歆赶忙阻止三位长辈上前,以免坏了礼仪,再快手帮她将红盖头盖好,不让其他人看见她的脸。「姐,没进喜房,红盖头是不能扯掉的。」 「如歆,昨日姐姐跟你说的,你可都还记得?」她一把抓着她的手。 「姐,你放心,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杨如歆笑意一扬,十二岁的年纪,有几分青涩的妩媚。从怀里掏出手绢,擦拭着姐姐沾上尘土的双手。「姐,樊府的嬷嬷脸色很难看,待会记得多塞点银两。」 「放心,我准备了很多。」那么点规矩,她还需要她提点吗?「奶奶和爹娘交给你了,别老是心浮气躁,要静心读书学女红学琴学……」 「姐,别再说了,依我看,你待会要是没塞个一两银子,那嬷嬷肯定到樊老夫人面前告得你昏天暗地。」杨如歆正色打断她未竟的话。 「你这丫头。」 「去吧,这大喜之日,别把娘和奶奶都弄哭了。」杨如歆干脆推着她走,就怕还没进门,遮口费就得先花掉一笔。「而且,你要是不赶紧上花轿,如琪姐姐就无法从后门出嫁了。」 思及此,杨如瑄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在樊府嬷嬷的引领下上了八人大轿。 坐在轿上,她不住地想,为何搞到最后,竟会是如琪嫁给了樊柏文? 那天之后,她听说李姨娘赶在爹回覆之前,应允了那门亲事,不过是把出阁的人换成了如琪,而樊家也答允了。 只是樊柏文迎娶的非正妻,只是小妾,适逢与她同日出阁,所以两人的迎娶阵仗大不同。 虽说两桩婚事皆无新郎官亲自迎亲,但至少她是坐着八人大轿,以迎正室之礼绕行内城,再转进樊府大门,如琪却只能乘坐小轿直接前往樊府后门,等着她进门后才能进门。 这天差地别的迎亲阵仗,只怕会让素来和她不亲的如琪更加心生嫌隙。这些,她还不怎么在意,她担心的是,如琪会变成以前的她……她不懂李姨娘为何硬要将如琪嫁给樊柏文当妾,难道李姨娘会不知道妾室之间的争宠可比朝堂斗争吗? 随着花轿进了樊家大门,下花轿时,杨如瑄不着痕迹地在嬷嬷手中塞了一包锦囊,然后她一路被引领着进了主屋大厅,屋内没有她想像中的吵杂,就在拜过天地之后,她被带进喜房。 这一坐,从早坐到晚,坐到她腰酸背痛,可她谨守着规矩,端庄地坐在床上等着她的夫婿掀开她的红盖头。 这是她未曾经历的,所以有点紧张,但并不害怕。 从今天开始,她正式和过去的杨如瑄告别,从此以后她要守护着她的夫婿,与他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感到饥饿难耐,口干舌燥之际,随着阵阵的脚步声,她知道她的夫婿即将到来,于是更加挺直背脊,听着开门、关门声将外头一连串舌粲莲花的吉祥话隔绝在外。 屋内静默无声,她的手心莫名发汗着,然后,他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羞赧抬眼,对上一双垂敛的黑曜瞳眸,她的心微微颤着,在这一晚,她怎么也无法让自己保持冷静和从容。 那立体眉骨上浓眉飞扬,深邃眼窝嵌着黑曜般闪烁的眸,长发束冠,一身大红喜服穿戴在他身上,映衬着他高大颀长的身形……她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他,眼下一瞧只觉得他俊若谪仙,教她莫名心跳加速。 要不是他双眼不能视,她根本不可能如此大胆地注视他。 两人沉默了许久,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好半晌后才低声道:「替本侯爷宽衣。」 「是。」她羞怯起身替他卸下腰间革带,褪去了喜袍,脱鞋解袜。 「梳洗。」他又道。 「是。」她从善如流。床边花架上早已备了盆水,水早就凉了,但只是梳洗颜面,倒不成问题。 轻柔地替他拭了脸,再替他取下冠,解开束起的发,一一梳解开。 然后……他理所当然地倒头躺下,抓起被子,看起来准备就寝了。 杨如瑄看着他,瞧他闭上眼,眉头微扬了下,她笑了笑,回头解了自己头上的珠冠,卸下繁琐的十二层喜服,瞥了眼床上的他,随即坐在摆了数样蜜饯的圆桌边,喝了凉茶,吃着蜜饯裹腹。 桌上还摆着银雕尖嘴酒器,两只雕花银杯,许是要让他们喝交杯酒的,但是既然他已经累了,那就省下吧。 虽说蜜饯填不饱肚子,但至少可以骗骗肚子。 比较大的问题是——她要睡哪? 床上,她的相公,大字形地占了大半的床……她该睡哪呢? 【第五章 兵法】 「小姐……小姐……」 耳边传来极为细微的唤声,伴随着远处的鸟鸣声,有几分扰人,但一时半刻还无法将杨如瑄扰醒,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她从来不知道成亲竟会是这么折腾人的事,天未大亮就起身沐浴打扮,一大堆数不清的仪式绕得她头都晕了,好不容易熬到进樊府之后就是开始呆坐,可天晓得要挺着背脊坐上几个时辰也不是桩简单的事。 重点是——她没有床可以睡。 她的洞房花烛夜,实在是……乏善可陈。但其实她不在乎这些,毕竟她是为了赎罪而来,为了让自己心安而来。 只是……她想,这门亲事他肯定也很不满意,又或者是说,不管迎娶的是谁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没必要给好脸色,就当房里多了个差遣的丫鬟罢了。 而她,绝非私心想当个侯爷夫人,只是想让他能打从内心的漾笑,她想要看见他的笑容,莫名渴望着,她想也许是因为两人有些相似的经历,教她感同身受所致。 「小姐、小姐……」 那细微的声音像是麻雀般在耳边叽叽喳喳,令她微恼。 就不能静点吗?她有事得要好生想想,她…… 啪的一声,她猛地张开眼,眼前是瞠圆水眸的杏儿和蜜儿,那……到底是谁在后头拿东西砸她? 而凶器是……她缓缓回头,看着地上躺了一只乌头靴。 如果她没记错,这乌头靴是昨晚从她相公脚上脱下的……视线再缓缓往上移,只见一张冷漠到极点的俊脸。 杨如瑄眼眸轻转了圈,立即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起身稍稍舒展因趴在桌上而睡僵的身子,再徐徐走到他面前。 「侯爷。」她轻柔唤着。 「睡得挺不错的?」樊柏元皮笑肉不笑地问。 「……托侯爷的福。」很好,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相公极度厌恶她啊。 「还不赶紧打水?」 「喔,是。」 她回头正要出门打水,却被杏儿和蜜儿给拦住。「小姐,这打水的工作怎会是你做?让咱们来便成。」 「可是……」 「那两个人是谁,谁允她俩进房的?」樊柏元脸色阴恻,看得出房里多了两个人教他极端不悦。 「侯爷,她们两个是我的陪嫁丫鬟,穿绿衣的……」她赶忙住嘴,换了说法。「嗓音较细的是蜜儿,嗓音较沉的是杏儿。」 「谁管她俩是谁,本侯爷的寝房是她们可以随意踏入的?出去!」 蜜儿见状,一把将杨如瑄给扫到身后。「侯爷,咱们是小姐的陪嫁丫鬟,自然是要伺候小姐和侯爷,不待在这儿是要上哪呢?」 第十二章 「蜜儿!」杨如瑄赶忙把她拉到身后,一把捣住她的嘴。 蜜儿说话又急又快,她一时来不及阻止,让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侯爷,蜜儿无意犯上,她只是……」 「护主心切?」他哼笑。「怎么,本侯爷是会噬人吗,还要她俩在房里护着你不成?」 「不是。」杨如瑄死死地撝着蜜儿的嘴,以眼神示意杏儿不得跟着造次。「我马上去打水,请侯爷稍待片刻。」 可事实上就连性情沉稳的杏儿都忍不住快发火了,原因就出在她和蜜儿看着日上三竿,打算入房服侍,却见主子趴在桌上睡……昨儿个可是洞房花烛夜,侯爷竟没和主子同床共寝,还让她趴在桌上委屈一晚,这口气要她怎么吞下去? 气都还没来得及消呢,他竟还拿鞋丢主子,甚至当着她俩的面要主子去打水……看来这孤僻侯爷要的不是正室,而是丫鬟吧! 糟蹋人也不是这种做法。 杨如瑄一看杏儿的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腾出一只手拉着杏儿和蜜儿踏出房门口,就见外头有个男人正打了盆水走来。 「少夫人。」来者正是默言,噙满笑意唤得可顺口了。 「你是……」杨如瑄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他长得眉清目秀,就连笑脸都讨喜,但是眉宇间有股与生倶来的凛然正气,怎么看都不像个下人,可偏偏他手上端了盆水,端得非常理所当然,仿佛他早已做过千百回,顺手得很。 「属下默言,是侯爷的随侍。」默言笑眯眼,同样打量着她。 这就是侯爷自个儿挑的妻子?面貌确实没什么好挑剔的,可是侯爷的眼又看不见…… 杨如瑄微扬起眉,略略思索后,接过他手中的水盆,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交给我就好,请你告知我两位丫鬟一些府内规矩,顺便差人准备早膳。」 默言瞧她有几分主母架式,但态度和善,对她有分好感。「属下知道了。」 杨如喧微颔首,端着水盆,正要蜇回屋内,却被蜜儿抓住了手。「小姐,你是侯爷夫人,不是丫鬟。」 「蜜儿,我当然不是丫鬟,不过服侍自己的丈夫是天经地义的。」杨如瑄笑了笑,推门入内。 「是这样吗?」蜜儿问着杏儿。 「……照理是。」杏儿抿紧嘴。 「所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听杏儿欲言又止,她不禁看向杵在门边的默言。 「还请你告知奴婢们,侯爷的规矩。」杏儿姿态摆得很低,但是眸色却是极倔,眨也不眨地望向他。 「第一,你家小姐已经嫁入樊家,从今天开始得唤她少夫人。」从刚刚他就一直很想纠正。 「还有?」 「这梅贞院没有其他下人,所以食穿洒扫,都得仰赖二位了。」太好了,多了两个帮手,他终于不用一手全包了。 杏儿不禁瞪大眼。一个侯爷身边没有下人伺候? 他到底是哪门子的侯爷?! 一早替夫婿抹脸束发,穿衣整戴,这种事在杨如瑄的认知里没有什么不对,尽管他有点冷淡,尽管他有些蓄意刁难。 但,这没什么的。小意思,她还挺得住。 和她那位刁钻相公相比,真正让人头疼的是她的婆婆。 「这茶这么烫,是故意要烫伤我的嘴?」话落,便是杯盘落地的清脆声响。 瞬间,主屋大厅鸦雀无声,而后几个丫鬟婆子竟偷偷掩嘴偷笑。 大厅主位上的樊夫人柯氏正凛着脸,尽管已有年岁,但保养得当,再加上那双分外狐媚的艳眸,可以想见为何她能让樊老爷迎娶她为继室后,就不曾再纳过任何妾。至于她的脾性,杨如瑄是有点底的。 摔茶碗,不外乎就是趁着樊老爷不在,在她面前耍点威风。虽说她并非是相公的亲娘,但仍是樊府的主母,只要自己孝敬点东西、嘴巴甜点,把胳臂弯到她那头去,她肯定能将自己收为心腹。 可是,她不肯。 除了因为柯氏连顿早膳都不给他们先用,就把他俩叫到大厅奉茶之外,还因为她的胳臂硬得很,除非断了她的手,否则是不可能弯到她那头的。 「还杵着做什么,不想奉茶了不成?」柯氏灵阵微眯,刻薄的模样硬生生地糟踢了美颜。 杨如喧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偷瞄了眼坐在一旁的樊柏元。很好,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这场奉茶跟他没一点关系。 也对,该奉茶的是她不是他,他不出声……合理。 于是,她走到桌旁拎起嵌玉白壶,倒出早已沏好的茶,凑到嘴边吹凉些,漾起满脸笑容,双手奉送到柯氏面前。 「娘,如此应该不烫了。」她笑眯眼,就连嗓音都万分屈服般地软绵绵。 柯氏哼了声,低头尝了口茶时,杨如瑄立刻往后退一步,果如她所料,茶碗就砸在她面前,幸好她闪得快,只被茶水波及了裙摆和鞋头。 「这是什么玩意儿,茶都凉透了,你是故意的不成!」 杨如瑄笑了笑。「春寒料峭,茶水凉得快,是媳妇不对,媳妇马上重沏一壶。」就这么点心眼,让她耍点威风也好,反正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可能对她动手动脚。顶多是让几个丫鬟婆子看热闹罢了,她不痛不痒。 「你!」面对这种骂不还口还面不改笑意的人,柯氏是真的火大了,她蓦地起身,怒喝着,「先把地上的茶碗清理干净,要不扎伤了我的脚,你赔得起吗?」 杨如瑄闻言,用尽力气才忍住笑意。 看来是个好对付的,这么容易便跳脚,还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婆婆不在意如此逾矩地要一个侯爷夫人做些下人差事,她也很乐意让婆婆冠上欺凌媳妇的恶名。 「媳妇马上处理。」她笑容可掬地道,再问站在柯氏身旁的两位嬷嬷。「敢问两位嬷嬷,扫帚搁在哪?」 「这……」两位嬷嬷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赶忙对柯氏咬耳朵。 杨如瑄猜想,大概是在提醒柯氏此举不合礼教,要柯氏点到为止就好。 确实,她是应该点到为止就好,否则—— 柯氏一把推开跟随多年的嬷嬷,怒声道:「春儿,带少夫人去洒扫间!」 被点到名的丫鬟随即扬开几分小人得志的笑,正要回头带路时,外头响起了一道沙哑却十分洪亮的嗓音:「带谁去洒扫间?」 那嗓音一出,犹如惊蛰之雷,吓得柯氏当场面无血色,赶忙迎向门口。「娘,怎么来了,不是说脚还疼着吗,怎么不在房里歇息?」 「在房里歇息,好让你耍尽威风,欺凌你的媳妇?」卢氏拄着拐杖的手,毫不客气地将迎上来的柯氏扫开。 柯氏脸色忽青忽白,一句话梗在嘴里老半天就是吐不出来。 杨如瑄低垂着眼,忍住笑意,不禁想,要抵制婆婆的最佳利器,就是把婆婆的婆婆端出来,这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所以,她事先就要杏儿先去请老夫人到主屋大厅,接受她的奉茶。 「奶奶。」 杨如瑄抬眼,就见她那从头淡漠到底的相公,起身朝卢氏的方向走去。见状,她二话不说上前让他搭着她的手腕,猜想这么做比较不会惹恼他。 这个小动作教卢氏一双精烁的眼眸柔和了许多,直觉孙子这回亲挑的妻子还挺像样的。 「元儿,坐着就好。」在孙儿的手轻挽着自己时,卢氏怜惜地轻拍了两下。「咱们坐,都坐。」 「奶奶,先坐这儿吧,孙媳先把这儿打理干净,要不扎伤脚可就不好了。」杨如瑄见她往主位去,看似温婉地提醒着,但提醒的其实是刚刚柯氏的所作所为,还有婆子丫鬟仗势欺人的行径,可千万不能重提轻放就罢。 她不为自己,也要替自个儿的相公讨点公道。 欺负新媳,素来是婆婆给媳妇的见面礼,但是下人跟着帮衬,压根没把在场的樊柏元看在眼里,可就太过欺上犯下了,要是姑息下去,天晓得这些下人会因柯氏大胆成什么德性。 卢氏见一地上的茶渍碎瓷,锐利的眸一抬,对着柯氏身旁的嬷嬷丫鬟问:「怎么,碎了一地狼籍,这几个下人是手残脚瘸了,连这点事都不会办的话……媳妇,该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不需要强带在身边蚀米。」 柯氏闻言,赶忙发派工作,几个婆子丫鬟三两下就把地上给清扫干净,效率好得教杨如瑄咋舌。 「娘,这儿坐。」柯氏佯装热络地挽着卢氏坐在主位上。 第十三章 「既然手脚这般俐落却放任一地狼籍,分明是偷懒……依我看,婆子们全都降半饷一年,年轻的丫鬟全遣出府,既然为奴又不想干活,那就卖至青楼吧,媳妇作何想?」卢氏接过杨如瑄奉上的茶,浅啜了下,字面上是询问,可是谁都知道,尽管掌内务的是柯氏,但长辈在此,岂有她置喙的分。 就见柯氏勉强地挤了个笑。「娘这决定,甚好、甚好……」 柯氏话落,几个丫鬟全吓得当场跪下。 能在柯氏身旁当差,只要事事合着她的意,吃穿用度简直就是比照一般人家的小姐,如今被遣出府事小,顶多是没肥缺,但要是转卖青楼,人生就毁了。 杨如瑄微扬起眉,没想到卢氏出手竟这么重。原本她是打算小小教训一下,让这几个丫鬟收敛点,没想要害人家沦落青楼。 「奶奶,侯爷的梅贞院缺了几个人,要不赏给孙媳可好?」杨如瑄软着语气道。至少先把人带到她的地盘上,日后要怎么发落再说,总不至于沦落到青楼。 卢氏睨了她一眼,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也成,但你可要好生管教。」 「孙媳明白。」杨如瑄欠身,看向跪了一地的丫鬟们。「还不谢谢老夫人。」几个丫鬟闻言,忙叠声喊着谢谢老夫人。 卢氏扬了扬眉,直觉得这孙媳倒是挺懂得做人的,面子都给她做足了,噙笑着要身旁的嬷嬷取出一只木匣。 「如瑄。」卢氏轻唤着,从木匣里取出一只翡翠手环。 「奶奶。」杨如瑄看着她手上的翡翠手环,虽说对玉没多少研究,但见这手环通体翠绿,无一丝杂质,透光时浓绿柔和,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翡翠。 「这手环是樊府的传家之宝,世代皆传给樊家长媳,如今就当是奶奶给你的见面礼。」说时,已一把拉过杨如瑄的手,微微使劲套进她的皓腕。 卢氏这个动作教柯氏快要将一双眼给瞪凸了,更让甚少开口的樊柏元错愕。只传给长媳的手环并没给柯氏,反倒是给了杨如瑄,这于情于理都不合,但樊家老夫人的打算谁能置喙? 「可是奶奶,这手环太贵重,孙媳……」杨如瑄吓了一跳,没料到自己竟能得到这样的见面礼。 「收下吧,这可是樊家嫡长媳才能收下的礼。」话极轻柔,字里行间却藏着警告。嫡长媳几个字让柯氏面色如土。 「谢奶奶,孙媳一定会好生珍惜。」 「好了,今儿个要回门,早点去早点回来。」 「是。」 「记住,只要你能全心全意地照料元儿,不管你要在这府里做什么,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之……你心里有底。」卢氏起身时,在杨如瑄耳边低语了几句。 「孙媳明白。」杨如瑄漾笑道。 卢氏看着她没半点心眼的笑,那般淘气又讨喜,不禁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孙儿,心中纳闷,若孙儿不懂她的好,为何要娶她? 回门,第一件事就是先准备好回门的礼品。 原本那些礼品应该是要樊柏元准备的,但是回梅贞院时,他却兀自若有所思地垂眼不语,杨如瑄见状,不禁庆幸早在自己出阁之前,就已经先将礼品准备好,待会便让杏儿把礼品取出,这样回杨府才不会让他丢了面子,还让家人以为自己过得不好。 回过头,杏儿和蜜儿已经将早膳给端上桌,而樊柏元打一开始就坐在桌边,似乎没有用膳的打算,她不由凑向前去,一见桌上非常清淡的几道菜,不禁愣住。 她侧眼望向杏儿,杏儿压低嗓音道:「少夫人,樊府这儿各院有各院的厨房,也可以到大厨房去拿膳食,但默言说侯爷不吃大厨房的膳食,总是要默言在院落里的小厨房备上几样菜……食材真的不多,调味料更是少得可怜,我……」巧妇难为无米之坎,她真的尽力了。 杨如瑄皱着眉,尚未启口便听樊柏元讥诮地道:「这儿的膳食要是不合你的嘴,你可以差丫鬟到大厨房拿。」 「不,侯爷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不以为意地在他身旁坐下,拿过他的碗筷,不需要他吩咐便自动地喂起他。 她只是以为柯氏背着卢氏欺凌他到这种地步罢了……看来是误会一场。 「本侯爷要你喂了吗?」 正夹了口菜要喂他,却听他微恼的开口,她愣了下,还以为他看得见,再仔细一看,原来他的手就摆在桌上,像是找不到自己的碗筷。 「我无意冒犯,我以为侯爷很习惯旁人伺候,所以就顺手喂侯爷,侯爷要是不喜,我就把碗搁在这儿。」她轻轻地将碗搁在他的手边,让他可以察觉。 「要是你这般有奴性,让你喂又有何不可?」他嘴角掀了掀,满是坏意的笑。 「当侯爷的奴又有什么不好,」她压根不在意,一面细心地喂着,一面注意着桌上的菜色,暗记下他的喜好。「侯爷尽管差遣便是。」 「本侯爷岂敢,就连院里要丫鬟的事都没过问就自作主张,本侯爷岂敢冀望你。」他哼笑。 「是我自作主张了,不过我有我的用意。」一来梅贞院没有多余的人手,洒扫就麻烦了,二来要是能养几个可用之才,便可以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能有何用意?」 「不过是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他微愕地接下她未竟的话。 她先是一愣,而后想想也对,他可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这《武经七书》里的东西他怎可能不懂。 当初勤哥哥拿了《武经七书》给她时,她真的很想哭,直觉得艰涩难学,但最后倒是看得入迷了。 「你拿兵书对付二娘?」他有些难以置信,她竟然懂兵法,一个姑娘家看兵书做什么?再者,她真看得懂?如今想来,奶奶会出现在大厅,敢情就是她使的计? 要真是如此,她可真是与众不同。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小心为上。」 「小心为上?你把樊府当成什么了?」尽管对她看得懂兵书,甚至可以理解使用这点他有着微微的欣赏,但还不足以让他撤下心防。 她笑笑带过他刻意的讥讽。「抱歉,我逾矩了,不过侯爷懂得真多,不知道侯爷懂不懂『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这话的意思?」 樊柏元望向她,心底微有笑意,旋即又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心绪给震慑住。 他这是怎么着?竟因为她能与自己谈论兵法就心喜,再者,她说的那句话其意是不期望敌人不攻打,但必先拥有敌人不敢轻启战火的条件,也就是她正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但她会先培养实力,任谁都不敢挑衅她。 想起柯氏在厅上,当着下人的面逞尽威风,又因为奶奶到来而颜面尽失,若这是她的手笔,那她确实是相当有计谋,然而败笔就在收下那几个丫鬟。 到底是她有妇人之仁,还是她另有打算? 而眼前他要是故意不回话、不吭声,她又要如何突破僵局?他突然有点兴味,想和她斗上一斗。 他耐心等着,然而没有半点声响,突地,杨如瑄离席。他有些微愕,难道就此打退堂鼓?这岂不是太无趣了。 一会,又听见她踅回的脚步声,还未启口,他便闻到一股辛香味和一种说不出是臭还是香的气味。 「侯爷,抱歉,我一早有吃辣柿的习惯,这味道你会讨厌吗?」 「辣柿?」 「用西红柿做的一种酱菜,其中还加了好几味食材,不过是独门秘方,我不能跟侯爷透露太多。」杨如瑄拿汤匙从小瓮里挖出一瓢搁在碗里,光看着就觉得食指大动,口水快要滴下来。 樊柏元眼皮一抽,好厉害的转移话题,就这么打破僵局也是种法子,最重要的是她的语气没有半点怒气,甚至还噙着笑意。 「啊,好好吃喔!」杨如瑄以白饭配着辣柿,那酸辣带甜的滋味在她的舌尖上转了一圈,落进了喉底,在心间暖成一片。 「真有那么好吃?」那低呼的感叹声太真实,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勾引。 「真的,这可是我奶奶的独门酱菜,保证吃过一回就上瘾。」杨如瑄很大方地将小瓮摆在桌上,舀了一口准备搁到他碗里。「侯爷要不要尝尝?」 「一口就好。」 「好。」她以饭包覆着一小汤匙的辣柿,送到他嘴里。 第十四章 他微皱起眉,直觉得这味道入口真是有股臭味,本想要吐出,却发觉这酱味和白饭混合成一团难以形容的味道,酸中带辣,辣中带甜,那犹如腐鱼的臭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清爽的西红柿气味。 「好吃吧!」她噙笑道。虽说他没表情也没开口,但只要他没吐出来,她保证他肯定会上瘾。 「……尚可。」 「侯爷要是喜欢,待会回门时我再跟奶奶多要一点,对了,你要记住,要是回去遇到我勤哥哥,你千万不要跟他谈起任何有关书籍的事,不管是武经还是四书五经,全都不要,切记。」 听着她笑语吩咐,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看她的脸。 仔仔细细的,用他的眼,他的心。 【第六章 眼疾】 回杨府时,杨如瑄吓了一跳,倒不是杨府出了什么大事,而是—— 「这是小婿带的几分薄礼。」 杨如瑄瞪着手上捧着好几个木匣陪同入厅的默言,不敢相信原来樊柏元有准备回门礼。因为他没提,所以她一直以为他不会准备。 他待她的态度,也许只比对陌生人好上一些,因此她真没想到他礼数这般周到,也许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孤僻淡漠。 不是因为他备上什么重礼,纯粹因为他愿意备礼这个行为,让她有些感动。 「来来来,一道用膳、一道用膳。」一见他礼数周全,又是自称小婿,没有半点侯爷架子,教杨祁快要乐上天,热络地招呼着他。 杨如瑄搀着他,仿佛两人新婚燕尔,可事实上这是可以让他不失颜面,又免于在杨府里不慎出糗的方法。 樊柏元大抵知晓她的想法,难得顺从着,只可惜早膳用得晚,再加上被辣柿的那好味道骗得多吃一碗饭,导致他午膳有些食不下咽。 「帮我吃完。」他小声地对她吩咐着。 「我吃不下那么多。」她同样小声回应。 「不管,谁要你帮我布那么多菜。」他以筷子顶了下面前的三彩雕花食盘。 「可是……」她当然得帮他布菜,不然他知道筷子要伸到哪去吗? 「不、管。」 「……」杨如瑄低垂着眼,突觉她的相公有点任性。 但也不能怪他,实在是早膳用得晚,就连她肚子都还胀着,就算摆了满桌她最爱的菜色,她也吞不下啊。 可是吃不下又很失礼,再者也让特地张罗这一桌菜的家人心里不快。 「怎么不多吃点?」杨祁注意两人咬着耳朵,虽是欣喜他们感情不错,但才吃没几口,他不禁怀疑是否不合樊柏元胃口。 正当杨如瑄还未想出说词时,已听见穆氏暧昧地推了推杨祁。「昨儿个是洞房花烛夜,许是睡得晚,早膳用得晚,现在还没饿。」 杨祁闻言,恍然大悟地点着头,不疑有他的转而替樊柏元倒着酒。 杨如瑄小脸羞红,可偏又解释不得早膳用得晚是因为被婆婆刁难所致,事实上昨晚她的相公还让她趴在桌上睡呢。 大伙吃吃喝喝,难得杨家人几乎都聚齐了,杨致尧和杨致勤也一道用膳,直到一顿饭吃完,杨致尧一把将樊柏元推给又喝了半醉,打算开始长篇大道的杨致勤。 「尧哥哥,你怎么把侯爷推给了勤哥哥?」杨如瑄微恼道。 本来刚刚用完膳,她就打算拉着樊柏元告辞回府,就怕杨致勤一时兴起,没念到他昏睡不放人。 「放心,你相公是何许人,致勤那么点学问,吓不了他的。」 「我相公是武将。」谈兵法还可以,她可不确定多谈一些有的没的,他会不会当场拂袖走人。 因为通常勤哥哥喝醉时,就连身为家人的他们都会尽可能地远离他。 「那你真是太不懂你相公了。」 杨如瑄微扬起眉,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问着,「对了,尧哥哥,你什么时候跟侯爷走得那么近?听奶奶说,就连这门亲事都是你替樊家探的口信。」 「我跟侯爷是年少识得,后来他去西突就失去联络,直到他受伤回来才又联系上。」 「是喔。」也对,杨家四房在京城的达官显贵之间颇吃得开,两人会熟识也不意外。 她忖着,站在厅内往里看,就见相公还真的和杨致勤聊了起来,虽说距离远到她听不见内容,但是杨致勤那表情简直就像是遇到知己,兴奋得大聊三天三夜都不累。 所以就算他是武将,该学的学识也一样都没落下过喽? 「侯爷待你好不好?」 杨如瑄猛地回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好!」就冲着他备了回门礼,这个好字便教她说得压根不心虚。 杨致尧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像是确定她没说谎才轻点着头。「那就好,不过侯爷自从伤了眼后,性情比较难捉摸,这点你就要多担待了。」 杨如瑄闻言,好笑道:「尧哥哥,你这说法,好像他是你的家人,你托我照顾他似的。」 「该怎么说呢,」他挠了挠脸,思索着到底要跟她透露多少,可想了想,两人都成亲了,似乎也没什么好瞒的,再者多个人知道就多点照应。「其实他那双眼本来是有救的,可惜被他二娘给阴了。」 杨如瑄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说,他的眼是被柯氏给毒瞎的?」 杨致尧轻点个头。 「怎么会?」杨如瑄有点难以置信柯氏竟下这么重的手。「侯爷虽是带伤,但是凯旋而归,只要他双眼养好,入了朝廷,必定是加官晋爵,可以光耀门楣,对他下手,岂不是等于打了樊家一个巴掌?」 杨致尧听完,忍不住低笑着。「就说你还太嫩,没看见真正的问题所在。」看了眼厅内,他刻意压低声,确保樊柏元不会在分神之际听见两人交谈,毕竟听人说,瞎眼的人耳力总是特别好。「侯爷要是太过风光,岂不是显得二少无能?」 他下了再简单不过的注解,一针见血。 「就为了这样?!」她简直不敢相信。 虽说她也曾站在穆氏那头对付李氏,可问题是李氏自找麻烦,甚至对长辈不敬,她才出手教训,然而柯氏竟然只是为了不让侯爷压过樊柏文那纨裤子弟的锋头,就把他本就伤着的眼给毒瞎…… 「侯爷双眼一瞎,日后不可能进朝堂,只要柯氏再吹点枕头风,樊大人就会想办法拉拔樊二少,这道理很简单的。」 「荒唐至极,这樊大人也真是……」毕竟是她的公公,再恼也不该失言,她只能把怒气往肚里吞。 如今想来,樊柏元的处境远比她想像的还糟,当初的她是误以为自己不受疼爱才会一时走偏,可他是真的被家人摆在利益上头抨斤论两,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就被弃在一隅。 他总是独自一人待在梅贞院,他只吃院落小厨房准备的膳食,如此想来,无怪乎他对外极有防备,可他就一个人,双眼不能视,他要如何保护自己? 一个征战沙场的武将,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竟是倒在家人的毒里,岂不教人唏嘘? 太可恶,简直是天理不容! 杨致尧静静地打量她,瞧她一脸怒容,他满意地轻点着头。 要不是回门绝不能在娘家夜宿一晚,杨如瑄真怀疑自己会被杨致勤的长舌害得变成头一个破坏规矩,出阁没三日就被休妻的新嫁娘。 坐在马车里,确定樊柏元没有一丝被杨致勤缠问的不耐,她对他也多了点认识。 原来只要找对话题,聊得多晚都不是问题呢。 「侯爷,真是对不住,我那勤哥哥是个书呆子,只要遇上有几分文采的人就会抓着人不放,喝醉之后就更糟了。」 回到樊府梅贞院,她点起了烛火,伺候他宽衣就寝,尽管他面无愠色,但她认为还是稍稍解释一下较妥帖。 「一个文官懂得兵法,实属不易。」说起杨致勤,他嘴角漾起极淡的笑意。 说来,杨家的人都极有趣。一个朋友满天下,身段软手段圆滑的杨致尧,一个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杨致勤,还有一个懂兵法的杨如瑄……而且一家子感情热络,兄友弟恭……放眼大晋王朝,实是少见。 「他哪懂?他读的是死书,就是不甚其解才会抓着你不放,要不是我把爹都请出来,他说不定还不肯放你回来呢。」替他脱下靴子,她不禁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他要是喝了酒,能闪就闪。」 那口气甚是无奈却有更多的包容,像是在抱怨杨致勤,可听在樊柏元耳里却像是以兄为荣。 莫名的,教他有些生羡。 第十五章 杨如瑄瞧他没有半点回应,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判读不出他的心情,有点遗憾原本的好氛围那般短暂。 将他打理好,她回头环顾四周,发现角落那张锦榻还不错,手脚缩一下就可以睡了,只可惜没有被子。 她正打算要吹熄烛火,窝到锦榻上时,突听他道——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如果你是我的敌人,你会上当吗?」 她愣了下,不解地回头。 如果她是他的敌人?这话是先前勤哥哥抓着他追问的兵法……拿这句问她,会不会有点奇怪? 是想要跟她聊聊,顺便琢磨琢磨? 「没事,睡了。」不等她回应,他已背过身去。 杨如瑄呆站原地,无从解读。她想,她大概想太久了,她应该直接告诉他——她是他的妻子,永远都不会是他的敌人。 可惜,她脑袋转得太慢了,唉。 「花用为何要找夫人要?」梅贞院的拱门边垂柳下,传来杨如瑄略微错愕又不满的声音。 嫁进樊府已经月余,对于眼前的生活她没有不满。白天照料着樊柏元的生活起居,下厨替他准备各种膳食,邀他共尝奶奶的酱菜,偶尔默言和他会到书房找本书念给他听,偶尔尧哥哥来访,会要默言煮茶待客。 至于晚上,自然是壁垒分明,他睡他的床、她躺她的锦榻。虽说他曾开口要她回自个儿的房,但她不愿意。 他不喜身边有人,因此在梅贞院挪了一处天一水榭给她住,虽说水榭和他的鹿鸣阁只隔了一座花园,不算太远,但就近照料总是好些。 毕竟她是为了照顾他才嫁进樊府的,他一切从简,她从善如流,他衣食简朴,她也立即跟进,全然夫唱妇随,哪怕只能窝在这梅贞院的小小天地里,吃穿用度远不及杨府的生活,她都甘之如饴。 唯一不满的,就是梅贞院的花用竟然得跟柯氏伸手。 「少夫人,这是府里的规矩,小的实在是……」满脸委屈,头都快要垂到地上的是梅贞院的管事贾道学。 年近三十的贾道学是樊家的家生子,大哥贾守信是浣香院的管事,她是打过照面的,而父亲则是大总管贾有财,她不曾见过。 见他腰都快要折断了,她才又道:「那梅贞院的采买,难不成都得要夫人答允才能添置?」 「规矩是如此。」 杨如瑄翻了翻白眼,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种规矩。 先别说樊柏元是皇上敕封的侯爷,当初听说赏了十万两黄金,还赏了一座侯爷府和良田百亩,可那些良田到底在哪,岁收如何计量,到现在连个子都没瞧见,也无从得知,眼下就连梅贞院的花用还得经过柯氏,这简直是反了! 时节渐热,她发现侯爷的衣橱里搁放的全是旧衫,虽说质地上好,但毕竟是旧了,有的连滚边都磨损了,堂堂一个侯爷怎能穿旧衣?再怎么俭朴,总得备上几套外出时的衣袍吧。 再者,为了侯爷的眼,她捎信要勤哥哥帮她找御医问问,再请尧哥哥过府拜访时带药来,和进饭菜里,哪怕有一丝希望她都不肯放弃,而这药材所费不赀,耗了她大半的嫁妆,自然得动用梅贞院的分例才成。 厨房的花用她可以压到最低,粗茶淡饭,缩衣节食都成,但侯爷的衣袍和治眼的药材,谁都不能给她打折扣。 想着,她干脆就去了趟主屋,一见到柯氏,立刻表明来意。 「分例?上个月才拿了五十两银子,这个月还要分例……娶你这房媳妇可不是普通赔钱哪。」柯氏笑眯眼,啜着茶损人。 杨如瑄也不是省油的灯,端起比她更加灿烂的笑脸。「娘,上个月的五十两,媳妇并没有过手,媳妇要的只是这个月的分例,再者,光瞧咱们婆媳的穿着,任谁都分得清谁才是真正的赔钱货。」 她身上穿的是一般绸缎,柯氏身上穿的是十二罗织,光看布料的色泽流光和花纹,有眼睛的都知道,柯氏不只是赔钱货,还是个天杀的散财货! 「这是你跟婆婆说话的态度?」柯氏一恼,手中的茶碗捏了又捏,想丢,又怕婆婆待会又像鬼一样地从门外冒出头,再一次着了这丫头的道。 「咦,原来跟娘说话时不应该笑呀。」杨如瑄真是从善如流,随即将笑脸收拾得一干二净,凛着脸道:「把梅贞院的分例,给我吐出来!」 打从知道樊柏元的眼原本还有救,却因为她在药里添了毒,导致他双眼失明,光这点她就无法原谅柯氏,如今她还打算苛扣梅贞院的分例,真是跟天借胆,搞不清楚自己的身分! 「露出你的真面目了!」柯氏不丢茶碗,这回改泼茶水,一大碗的茶水泼得她身上半湿。「我就不给,你能拿我如何?」 杨如瑄笑了笑,掸了掸衣裙上的茶水。「媳妇又能如何,自然是找爹商量了。」 「怎么,你爹都还没死,急着找你爹分家,不怕背上不孝罪名?」 「娘想太多了,媳妇怎么敢呢,」她笑了笑,摸了摸手腕上的翡翠手环。「总不能事事都找奶奶商量,对不?」 「你敢威胁我!」柯氏气得直接拿起茶壶往她身上丢去。 杨如瑄眼明手快地闪过,却还是避不开茶水的波及,洒了她一身湿。 「娘,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后头传来熟悉的声响,她头也没回,就连身上的水渍都懒得拍了,直接欠了欠身。 「希望明日奉茶问安时能得到娘的好消息,这么一来我到奶奶那儿问安时,才能心底踏实。」话落,直接转头就走,漠视跟着踏进厅内的樊柏文和杨如琪。 在经过杨如琪身旁时,她清楚瞧见杨如琪衣着光鲜,满头金钗,得意洋洋的神情,像在对自己炫耀什么,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瞧,这不是很像以往的自己。 甩了甩头,不管后头到底谈论了什么,她只想着赶紧回梅贞院。已经快正午,侯爷用膳的时间到了,杏儿应该依她的吩咐将膳食都备妥了才是。 杨如瑄回到梅贞院时,却瞧见蜜儿和之前差点被卢氏卖掉的两个丫鬟起争执,三人在主屋大厅外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扯发推人的全武行都上演了。 「都在做什么,还不快给我住手!」杨如瑄急步走上前,一把拉开蜜儿,一把拉住春莲,瞪着发散衣乱的夏莲。「说,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春莲和夏莲这两个丫鬟真是被养得尊贵,来到梅贞院后依然双手不沾阳春水,要不是她撂下没干活就没饭吃的话,狠狠地饿了她俩两天,就怕她们真以为自己是樊府的千金。 好不容易让她们干活,却又是干得要死不活,三天两头就跟杏儿蜜儿起冲突,把她们两个带到梅贞院,她真是活该累死自己。 「少夫人,今儿个是罪证确凿,春莲趁着我和杏儿在厨房忙时偷了少夫人的金钗, 是我想起有一味药材没拿又踅回,刚好被我逮个正着,结果她还硬狡辩,跑到主屋这儿来,夏莲为了要掩护她,故意拿茶水泼在侯爷身上,趁乱将金钗丢到侯爷的床底下。」蜜儿气得粉脸红通通,像是恨不得冲向前,咬断春莲的喉咙一样。「之前我和杏儿老是丢东西,说了几次少夫人都不信,如今这回总该相信了吧!」 杨如瑄闻言,美眸微眯,冷睇着春莲和夏莲。 春莲和夏莲以为她至少会再问话,正想着说词,没料到杨如瑄一步向前,左右挥臂各赏了她俩一个巴掌,在她们还来不及反应时,又听她道—— 「把贾管事找来,就说梅贞院要清里门户!」 春莲和夏莲当场一愣,异口同声地喊着,「少夫人!」 「偷窃已是不可饶恕,竟敢连侯爷都没看在眼里……蜜儿,贾管事一到,就跟他说马上将她们两个卖出府,卖到哪里都无妨!」 看来是她太过心软,想给两人改变的机会,岂料她们非但冥顽不灵,还胆敢以下犯上,没把主子当主子,这种丫鬟不值得她的怜悯。 话落,压根不管两人立刻跪下求饶,杨如瑄一心只想赶紧进房,查探樊柏元是否有被茶水烫着还是怎地。 一进屋,就见樊柏元已褪去衣衫,赤裸着上身。 杨如瑄瞪大眼,只见他身形壮而不硕,如刀凿般,雕琢出俐落线条,尤其是那宽肩与厚实胸膛,以及那窄收的腰……打从他双眼受伤回来至今应该两三年了吧,但他身上压根不见半点过瘦和余赘。 第十六章 他是个武将,然而那张俊美的脸庞和宽大的锦袍,让人完全看不出他衣袍底下竟藏着如此精瘦的身形。 「进门也不知道先通报一声吗?」樊柏元拎起衣袍套上。 杨如瑄直到他出声才慢半拍地红透了脸,急忙垂下眼,但想起进门是所为何事,又忙问:「侯爷身上可有烫伤?」 问完,她看见搁在地上的衣袍,猜想那是他刚换下的。 「没事。」 听他说没事,杨如瑄才走去拾起换下的衣袍,发现衣袍湿的是下半部,不由回头往他身下打量。 他已经坐在圆桌旁,锦袍遮掩住他的裤子,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能轻步走去,不住地在他身旁张望。 「你在我后头做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她吓得赶忙定住动作。也对,武将出身,她这样晃啊晃的,他也能清楚感觉到。 「没,我只是在想默言怎么没在侯爷身边。」她随口拈来说词。 通常白天默言总是会伴在他身边,且只要有默言在,他不太喜欢她也在场,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利用白天做点琐碎的小事。 他不答反问。「不是要用膳了?」 「对喔。」她回头,适巧瞧见杏儿正端着菜进房,朝自个儿不住打量。 「少夫人,你身上怎么湿透了?」杏儿小声问。 「没事,这衣袍你先收到篓子,膳食准备了吗?」她将衣袍塞给杏儿。 「是的,奴婢全照少夫人的意思烹煮,只是少夫人,你先去换套衣裳吧。」杏儿看着她一身像是淋过雨的狼狈模样,决定回头找蜜儿问去。 「我待会就换。」她坚持,只因用多样药材所熬煮的粥得趁温热赶紧食用,否则功效减半就浪费了好药材。 杏儿没辙,只好抱着脏衣袍退到房门外。 将菜给布好,添了碗粥搁到樊柏元手里,回头才发现满地都是水渍,杨如瑄不禁想她真是激怒了柯氏,那茶水将她泼湿得很彻底。 但她还是决定先将他喂饱,可还没碰到汤匙,他已经快一步拿起,怡然自得地喝着粥。 「去换衣服。」他低声道。 杨如瑄愣了下,疑惑他怎会要她去换衣服,而后想起许是杏儿的话教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先去换了。」既然他能自个儿吃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于是她拉开衣橱,从里头挑了件湖水绿丝绸对襟襦衫。 她懒得来来回回地跑,便先塞了几件衣裳在他衣橱里当备用,没想到今儿个倒是派上用场。 只是日正中午,尽管明知他双眼不能视,但要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还是觉得有些羞怯。 摇头笑笑,她真是想多了,反正他又看不见。 当着他的面……事实上,是站在他右手边,所以不算在他面前,她快手解开衣带,褪去湿透的襦衫、中衣和罗裙,却发现肚兜竟也湿了大半,这下可好了,衣橱里有衫有裙,就是没有贴身衣物。 想了下,她先套上月牙白绣牡丹花纹的罗裙,在衣橱里找着布巾,这时意外瞧见一条帕子,那是当初她系在他手上的帕子……帕子沾染一处淡淡的赭红,猜想是他要人洗过再收进衣橱里的。瞧着,心不由微暖着,感觉自己像是被搁在心上,尽管他不知道那个人便是自己。 无声笑叹,她将帕子收好,拿了条干净的布巾往胸口处不断地轻压擦拭,甚至干脆拉掉肚兜的系绳,往里头擦拭着。 突地——汤匙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碎响。 「侯爷?」她快步走来,先检查他的脚边,怕他不慎踩到碎片伤了脚。 她的小手就按在他的腿边,教他浑身不自在,正要挥开时,她又惊呼道:「侯爷,你的裤子是湿的,得赶紧换下!」她摸到大腿处,那布料是湿透的。 「不用。」他几乎是咬牙道。 「可是……」 「侯爷。」 外头响起默言的声音,樊柏元低沉唤道:「不准进来!」 外头沉默了下,换上的是杨致尧带着兴味的笑音。「默言,咱们先到外头晃上一圈,等你家主子办完正事。」 樊柏元闻言,心底恼着,偏又不能作声,便冷着声对杨如瑄道,「我不需要换,你衣裳可换好了?」 话落,他正要轻推开她的肩头,岂料她却刚好起身,大手适巧不偏不倚地贴覆在一团柔软上头。 一股热度袭来,教杨如瑄心头一颤,这才惊觉她刚刚拉掉了系绳,她的肚兜已经掉下大半,他的手就贴在她的胸上…… 该怎么办?她瞪大眼,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脸羞红得像快要滴出血来,而后才缓慢地吐了口气……没事的,侯爷看不见,也许他根本搞不清楚他摸到她身上何处……如此劝说自己后,她轻轻地拉开他的手,却发觉他的手极烫,再看他一眼,只见他已别开眼,耳垂泛红。 她快手拉起肚兜系好,小手覆上他的额头。「侯爷,你的额头有点烫,你该不会是染上风寒了吧?」 樊柏元眼角抽搐着。 「没事。」那嗓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 「可是……」 「没有可是!」 「哇,好凶啊。」外头又响起杨致尧的调笑声,樊柏元才惊觉那家伙根本打一开始就没离开,而他浑然未觉,全都是眼前这……这败德的女人惹的祸! 同时,杨如瑄一听见杨致尧还在外面,立刻走回衣橱前拿起衣裳快速套上,回头想帮杨致尧开门,却想到那碎了一地的汤匙碎片。 「先等等,我收拾一下。」房里没有摆上扫帚,她只能蹲在樊柏元脚前捡着碎片,正要将聚成一堆的碎片用布巾包起时,却不慎扎伤了手,教她轻呼了一声。 「怎么了?」樊柏元皱眉问。 「没事,只是被碎片扎了下。」 「到底在搞什么?」杨致尧嘀咕着,干脆将门推开一条缝,惊见她竟蹲在樊柏元脚前,立即二话不说地把门用力关上。「原来真是在办正事,真是太失礼了,我今天还是先告辞了。」他方才不过是说笑,谁知道里头到底在热闹什么,这会门开影现,他顿时爆开恶寒。 完了完了,这个性情大变的侯爷被打断了好事,不知道会怎么整治他,依他看,还是走为上策! 「在胡说什么?她扎伤了手,还不赶紧找外头的丫鬟替她上药!」樊柏元不耐地低吼着。 「扎伤手?」杨致尧轻轻地再推开门,就见杨如瑄已站起身,正吸吮着自个儿的手指。「瑄丫头,怎么回事?」 「没事,不过是被汤匙碎片给扎了下。」杨如瑄不以为意地笑说着。「尧哥哥,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 「我今日带了伴手加菜。」杨致尧笑着,两人话中有话,彼此心知肚明。 杨如瑄笑了笑,知晓这一回杨致尧已经帮她把所有的药材都给备妥,只是这钱……恐怕得要改天才能给了。 待杨如瑄走远,杨致尧才将视线从满桌的清粥小菜转到樊柏元脸上。「侯爷瞪人的感觉好凶狠,可是那脸怎么红了?」 他不提没事,一提就等于是往樊柏元心底火上添油。「胡闹!」 「胡闹吗?」杨致尧用手挑了块脍炙鱼片,不住地比出大拇指。「瑄丫头真是得到我姨奶奶十足十的厨技,一桌菜做得如此用心,就为了替侯爷添药入菜都还得想法子调味掩饰,怕侯爷不肯吃……」说至此,他抬眼直睇着樊柏元。 「侯爷,我妹子待侯爷尽心尽力,可怎么刚刚却听到侯爷怒斥她,这和当初侯爷对我说定会善待她,可是南辕北辙呀。」 「我不是在骂她,而是她……」樊柏元顿了顿,实在不愿意将刚刚的状况道出。 明明就是个干练的姑娘,甚至还懂兵法,能够融会贯通搬出奶奶压制二娘,可刚刚……一点防心皆无,好似她眼里只有他。 哼,要是以往,也许他会信,但现在的他难以相信。 「好啦,那些不提,倒是侯爷……」忍不住又捏了口酱菜,他吃得眯紧双眼,一脸痛快后才舔了舔唇道:「什么时候才要跟瑄丫头说,侯爷的眼早就好了?」 樊柏元默不作声,杨致尧不以为忤,只是忍不住再问:「侯爷刚刚到底看到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脸还是红的?」 「……」 【第七章 重生】 什么时候跟她说? 樊柏元想着,不禁哼笑了声,他从没这个打算,至少,现在还没有。 因为,她还不足以得到他的信任。 不能怪他,谁要当初是她毒死了他。 第十七章 闭上双眼,回想当初,他吃下她喂的毒……那时的他,是个确确实实被二娘毒瞎的瞎子,他看不见她是什么样的表情,更不知道她为何那么做,但她是樊柏文的人,答案似乎早就呼之欲出。 也许她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又或许她是个共犯,不管当初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身分,都无法抹灭她确实毒死了自己的事实。 他不敢相信他已经是个毫无用处的瞎子,为何别人还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他们是家人,不是吗?尽管不是同母所出,但他俩身上流着同脉之血,为何樊柏文可以狠心至此,百般刁难,甚至毒杀了他? 也许是太过悔恨、太过愤怒,老天爷才会给予他重来的人生。 当他死去,再度清醒时,竟是在西边防线的定阳城,面对一场早已结束的战役。他花了一段时间才确定并非是梦境,只因记忆中的一切正逐步上演,甚至到了关键一役,他依旧没逃过那一劫,依旧让眼睛受了伤。 但他击退了西突人,成功地拿下西突最东边的大城。班师回朝后,他小心应对着他的「家人」,假装喝下二娘端来的毒,假装是个瞎子。 事实上那毒他没吞下,而眼睛已在他暗地静养后,总算也恢复了近八成,这证明了当初他的眼,是被毒瞎而非伤瞎的。 这份认知让他决定——他要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而第一步,他自然不会放过头号仇人杨如瑄。 迎娶她,就为了牵制她,继而改变以往的命运,二来也是方便杨致尧有藉口常到府里走动,只是他从未想过,原来杨如瑄竟是个如此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甚至会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对她认识不深,甚至不知道以往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他必须承认,眼前的她,非常的……有耐性。 「侯爷,再吃一口,这粥是我用了十八种素材熬出的汤底煮的,对身体有益。」杨如瑄端着粥,漾满笑意地哄着,不管他用多冷的脸面对她。「侯爷,再吃一口,只要再吃一口就好了喔,好不好?」 他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用哄小孩般的口吻哄着自己。当然,这种口吻并不是头一次出现,但是—— 「瑄丫头,你以为侯爷今年只有三岁大吗?」 杨如瑄愣了下,这才惊觉杨致尧还在场,脸色有点赧然地瞪他。「尧哥哥,都已经是晚膳时间了,你没有半场应酬,我真是替四叔父担心啊。」 原本是挺感谢他正午时帮她带来上好的药材,还答应先让她赊帐,可现在都已是掌灯时分,他竟还赖着这儿,也不同桌用膳,就在一旁杵着,害她一时忘了房里还有他这一号人物,简直是丢死人了。 「不用担心,像我这么劳心劳力又尽心尽力的儿子,他已经很满足了。」 「那么,你要是愿意回家陪四叔父吃顿晚膳,我想他老人家肯定更满足。」杨如瑄瞪着他,头一次觉得他真不是普通的不识相。 快滚!要不然她要怎么喂侯爷? 难怪侯爷今儿个吃得比较少,原来是因为他在场。 「他有一堆姨娘哄着他吃饭,哪轮得到我献殷勤?对了,有空你要不要到我家一趟,看那几个姨娘是怎么哄我爹吃饭的?」杨致尧煞有其事地说着。 绯红消消地爬上香腮,杨如瑄终于下了最后通牒,「有空,我会写封信,要勤哥哥带着刑部侍郎千金到你府上拜访。」 杨致尧闻言跳了起来。「我是你哥,你怎么忍心把我推进火坑?!」难道她会不知道刑部侍郎千金貌若无盐,还三番两次请致勤牵线,把他吓得逃离翟阳城一阵子,直到风头过了才回来?! 「我是你妹,你又怎么忍心担搁我的正事?」喂侯爷吃饭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为药效得搭配时辰,这事他是知道的。 杨致尧闻言,痛心疾首极了,余光却瞥见某个人的冷脸破了功,唇角微掀着。 他哼了声,睨着樊柏元。「好,毕竟新婚燕尔嘛,夫妻间的正事自然不容我担搁。」 他话一出,杨如瑄岂会不懂他话中暧昧,恼得狠瞪着他,然警告的话未出口,便又听他道:「对了,侯爷,三公子要我多谢侯爷帮了忙,刚刚忘了说,现在补上,告辞。」 闻言,樊柏元上扬的唇角僵直抿成一直线。 待杨致尧一走,杨如瑄不禁疑惑地问,「三公子是谁?」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侯爷压根没出门,要如何帮那位三公子的忙? 但看了眼樊柏元铁青到极点的脸,她赶忙转移话题。「侯爷,再吃三口就好,好不好?」 那轻柔的口吻教樊柏元的脸色微霁,很没辙地张了口,然后他看见她笑得极为满足的神情,笑容恬柔,如朵盛开的牡丹,不住地朝自己摇曳风华,他有一瞬间的闪神。 刹那,他有股冲动想告诉她,压根不需要再购置昂贵的药材治他的眼,因为他有来自大内的药材,双眼已好了八成。 但,他不愿说,只因她尚未得到他完全的信任。 尽管她脸上总漾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面对他时的怜惜更是让他不知所措,可他真的无从判断,自己能否相信她。 用完膳后,杨如瑄带着两个丫鬟收拾桌面,樊柏元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要说她没有主仆之分,却又对犯错的丫鬟毫不留情,好比那两个被她卖出府的丫鬟,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稍后,杨如瑄领着两个丫鬟将餐具拿出去,樊柏元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了细微的声响,他没张开眼,依旧能从对方走路的声响判断是谁。 接着他听到有某样东西被丢进了百宝格的瓷瓶里,待人走后,他才微微地张开眼,确定无人才走到百宝格前,从瓷瓶里取出某样东西。 他微眯起眼,眉头拧起。 户部尚书的官印?一个被赶出府的丫鬟,把这东西藏到这儿来,有何用意? 是针对他的?不,他想也不想地否定,猜想这必定是和杨如瑄有关。 难道会是跟她正午一身湿回来有关?忖着,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把东西搁回原位,徐步走回床边。 一会,杨如瑄回房,立刻着手替他宽衣,服侍他就寝。 「有空,把百宝格里的东西整理整理。」他低声道。 杨如瑄正替他盖着被子,愣了下,应声,「好,我会找时间整理。」替他掖好被子,她回头走向锦榻。 樊柏元张了张口,几番挣扎,终究还是说出口,「……过来床上睡吧。」 杨如瑄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他,疑惑难道他是想和她行敦伦之礼了?然他已闭上双眼,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站在原地忖了下,她放大胆子褪下外衣,只着中衣躺到他的身旁,而他接着把被子拉过盖在她身上,教她受宠若惊,双眼不自觉一阵湿,哑声道,「谢谢侯爷。」 樊柏元没应声,他甚至无法理解她的谢意是从何生起。 不过是同寝同被,夫妻本该如此的,是不? 然而在杨如瑄的心底,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一种撤防,他对她不再防备,尽管只是一个替她盖被的动作,就可以让她感动好久好久。 杨如瑄的感动,对樊柏元而言却是再大不过的灾难。 一场教他无法动弹的灾难。 他的手臂,被枕着;他的长腿,被跨着;他的身体……被占领着。 软玉温香几乎是趴覆在他身上,敞开的中衣襟口,隐隐可见呼之欲出的酥胸,就压在他的胸膛上…… 这是一个再错误不过的决定,他不该让她爬上他的床! 该死的,他到底要怎么脱离这场灾难?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确定她并没有清醒的迹象,他试着帮助她提早清醒——将手臂从她那头软腻细滑的发丝抽离。 然后,他瞧见她动了下,软若无骨的身躯在他身上磨蹭,他闭上眼,等待折磨告终。 岂料,等了好半晌,他不耐地张眼,发觉她不过是换个姿势,再睡过去……她整个人趴在他胸口上,尽管她穿着中衣,但那衣料薄得如同他仅存的理智,酥软的贴覆教他呼吸微乱,从他的方向望去,半压伏的浑圆一览无遗。 女人天生的柔软身躯泛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雅香,情欲迸现的瞬间,更多复杂的情绪跟着充塞,教他不耐地想将她推开——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他静神聆听,确定并非是默言的脚步声才略松口气。 一会,猫叫般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少夫人?」 第十八章 几乎在听见唤声的瞬间,他看见她如蝶翼般的长睫颤了下,掀开的那刻,绽现琉璃般的光痕,在他闭上眼的刹那一并镂进他的眼帘,尽管闭着眼,他似乎也看得见她灿笑如花,教人心旌动摇的美颜。 杨如瑄张眼,对于眼前的状况有些许的疑惑,初醒的脑袋不怎么灵光,直到蜜儿轻推开门,她才傻愣愣地回头。 蜜儿一见她是睡在床上,二话不说地再关上门。 杨如瑄愣了下,轻喊着,「蜜儿?」 「奴婢等一下再过来。」 杨如瑄疑惑地听着她渐远的脚步声,不懂蜜儿为何刻意避开,她若有所思的垂眼,余光瞥见床上的樊柏元,这才慢半拍地往后一退,整个人直挺挺地摔下床去。 樊柏元听见声响,假装清醒,低斥道:「吵什么?」 「对、对不起。」杨如瑄站起身,一脸歉意。「我一时忘了睡在床上,不小心就跌下床了。」 事实上,实情怎可能如此简单。 她分明是被他给吓的,这么说实在太不厚道,可是一醒来就看见他在身旁,莫怪她会惊慌。 樊柏元如往常一样微张着眼偷觑,下一刻却蓦地瞪大眼,黑曜般的阵直盯半晌,才强迫自己闭上眼。 这个女人不是精明又能干吗? 怎么在他面前,倒像个小傻瓜似的?她衣襟开了……衣襟开了!就连肚兜都快掉了,天啊,调戏一个「瞎眼」的人,有趣吗? 「侯爷,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 感觉属于她的气息逼近,他想也没想地侧过身。「我没事,你该去准备早膳了吧。」那嗓音低哑而无奈。 能不能把她面对二娘时的精明分一些对他? 他不想遭受这种天真又迷糊的「骚扰」。 「啊……好,我马上去准备。」心想他不爱自己太亲近,她心底有点小小失落,但无妨的,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正日渐改善。 走到梳妆台前,正要替自个儿梳发时,她发觉自己发散似鬼,还有她的衣襟……正要惊呼出声时,她赶忙捂住嘴,回头确定她没引起他的注意,这才松了口气,立即拉整衣裳,套上襦衫,梳好发,急急忙忙地离开。 这下,她总算明白为何蜜儿会打算待会再来……这真是误会大了! 幸好,侯爷看不见,呼。 待她一走,樊柏元托着额,轻叹口气,幸好,她不知道他看得见,唉。 一早,用过膳后,杨如瑄和两个丫鬟一同收拾桌面并退出房间,等了好半晌,樊柏元始终等不到她,纳闷她又绕到哪去了。 原本是想再提醒她清理百宝格的……忖着,外头传来脚步声,就在门开瞬间,他问:「默言,可有瞧见少夫人?」 「回侯爷的话,属下刚才来时,瞧见少夫人朝主屋方向走去。」 「主屋?」他沉吟着。 他闭眼沉思,推算藏在瓷瓶里的官印必定和二娘有关,毕竟想要拿到爹的官印,只有身边人才做得到,而且她也必然知道爹今儿个上早朝会用到,因为他献计给三皇子,好让三皇子得以肃清户部内部贪污,身为户部尚书的爹必定得拿官印在公文上盖印自清。 所以……二娘是打算藉此将杨如瑄赶出府? 藏官印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休妻,理由已是万分充足。 「侯爷,需要属下去把少夫人找回来吗?」默言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把罩,光看他的脸色就猜出事情必与杨如瑄有关。 「不。」现在把她找回来,恐怕于事无补。 当然,他也可以要默言把官印不着痕迹地送回主屋,但如此一来,似乎又会破坏杨如瑄的计划。 虽说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杠上二娘的,但二娘会对付她,肯定是她做了什么教二娘不快的事,所以,保全她最好的法子,应该是让她身边的人来逆转劣境。 正忖着,外头传来脚步声,樊柏元微抬眼,就见杏儿端了水盆走来。 樊柏元弯唇一笑,待杏儿进房,淡漠地喊了声侯爷后,他才低声道:「昨儿个本侯爷摸到百宝格那儿满是灰尘,你去整理整理。」 杏儿微愕,这还是他头一回和她说话,但她还是温顺地拎着布巾去擦拭百宝格,而且极为仔细,每个角落、小巧饰物都未放过。 做事仔细是好事,但照她这种擦法,到底要擦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瓷瓶里的官印? 樊柏元抬眼睨了默言一眼,默言眉头皱了下,似是这差事教他有些为难。 可是在樊柏元强而有力的注视之下,他只能默默地从怀里取出一颗弹珠,趁着杏儿移动脚步的瞬间,弹到她的脚下,绊着她的脚,顺势地撞倒百宝格上数样珍奇古玩,自然也包括藏着官印的瓷瓶。 匡啷数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得犹如一首霓裳曲,然而杏儿没有半点欣赏的雅兴,只见她抓着百宝格的桃花心木框架撑住自己,苍白着小脸看着碎落满地的珍奇古玩。 怎么办?杏儿瞪着地上,脑袋一片空白。 听蜜儿说,一早目睹少夫人和侯爷睡在同张床上,意味着侯爷可能正慢慢地接受少夫人,可如今她却闯了祸……她偷觑着樊柏元的神情,却见他置若罔闻,反倒是默言朝她走来—— 「你没事吧?」他朝她伸出手,事实上他真的好愧疚。 侯爷竟要他对姑娘家出手,他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啊。 「我没事,可是……」杏儿再怎么沉稳,面临这等大事还是不住地颤栗着。她不怕自个儿受罚,只怕会殃及少夫人。「侯爷,全都怪奴婢手拙脚顿,才会将百宝格里的古玩都给摔碎,侯爷要怎么处罚奴婢都成,只求侯爷——」 「收拾一下吧。」他不耐地摆手。 就在杨如瑄进门翌日,两个奴婢一副要冲上前咬破他喉咙的狠劲,他已经够清楚她们的主仆情深,不需在他面前强调。 「咦?」她有点疑惑。 侯爷不是待人极冷淡的吗?所以,极冷淡之人,不代表他行事严厉? 但,呆愣只有一下子,她赶忙收拾满地碎片,却在碎片中瞧见一只拇指大,纯金打造的……杏儿翻开底部一瞧,水灵大眼瞠得又圆又大,像是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再望向樊柏元,正在忖着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此时,外头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怒斥愈来愈近,教她起身朝外望去。 门外,柯氏正对着杨如瑄不断地低斥,而另一头则是铁青着脸的樊老爷。 「娘,我拿爹的官印做什么?况且我连官印搁在哪都不知道,这……」杨如瑄很想苦笑,可是在樊老爷面前实在不敢露出半点笑意。 这事真的是莫名其妙得教她想笑。 她一早到主屋就是想对柯氏施压,好要她把梅贞院的分例给吐出来,结果却看到主屋里一伙人忙得人仰马翻,翻箱倒箧地不知道在找什么。 柯氏一见到她,立刻就说是她偷了户部尚书官印。 好笑的是,爹几乎是信了,所以才会押着她回梅贞院。 听说,户部被栽赃贪污,甚至有户部官员将官印流借出去,或者是拿官印抵押担保,再从中获得好处,所以所有的户部官员都得在今日早朝时将官印带到朝中,盖印自清。 她很清楚爹有多急,可因为急就如此轻易地相信柯氏,实在糊涂……她可以明白侯爷被冷置在梅贞院是为何了,而恐怕爹至今连久久探视他一回都没有,甚至当这个儿子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杨如瑄看了一眼带着大批的下人要将梅贞院捜个彻底的樊老爷,事实上,也有点火了,但是另一方面,她开始担心自己太过轻敌,也许真让柯氏把官印给藏在梅贞院里。 「老爷,既然柏元已经醒了,那咱们不如就先从他房里捜起吧。」柯氏瞧寝房门是开着的,便对樊老爷咬耳朵。 杨如瑄横睨了眼,开始怀疑柯氏想除去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樊柏元。 敢动她脑筋也就罢了,但要是动到侯爷身上,她是不会轻饶的。 「也好,就从柏元房里先捜。」说着,两人已经踏进房里。 而听见片段对话的杏儿早已经吓得面无血色。 这是怎么回事?找官印?官印真是在这儿……她死紧地将官印拽在手里,像怕被人瞧见。 该怎么办?虽说她不明白为何官印会在侯爷房里,但只要她把官印交出,把事推到侯爷身上……不对,少夫人极保护侯爷,再者侯爷一旦出事,少夫人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她到底该怎么办? 第十九章 正忖着,在樊老爷还未要人捜查时,身后的樊柏元已经低声启口,「杏儿,你刚刚说在下人房找到的到底是什么?」 杏儿错愕地瞪大眼,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侯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杏儿,你找到什么?」杨如瑄踏进房里,瞧她脸色惨白得可怕,再见地上一片狼籍,不由问,「发生什么事了?」 「奴婢……」 「如瑄,你这丫鬟毛毛躁躁的,一早去清理春莲和夏莲那两个丫鬟的房间,却说在桌底下拾着一样东西,吓得跑进房里,还将百宝格上的饰品撞碎了一地,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到底拾着什么。」樊柏元口气平稳,但脸色有点恼意,仿佛不满杏儿的毛躁扰了他的清静。 杨如瑄愣愣地望着他,像是听到多不可思议的话。 他叫她的名字啊……她甚至以为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他未曾唤过,再者,她只要杏儿打盆水给他漱洗,没要杏儿整理下人房…… 她望着杏儿,抢在柯氏开口之前道:「杏儿,你捡到什么?」 杏儿极力保持沉稳,缓缓地摊开手心。「少夫人,奴婢整理下人房时,在桌底下拾着这个,奴婢一看是官印,吓得跑来问侯爷该如何处置,却不慎脚滑撞到了百宝格。」说词人家都替她找好了,她只要顺着说便成。 虽说她不懂侯爷为何如此引导她,但她想过了,这么做是最安全的。 「难道是春莲和夏莲偷的?」杨如瑄表面诧异,心底却十分狐疑,但她还是接过官印,毕恭毕敬地递给樊老爷。 「依我看,根本就是你偷的吧,如今还要嫁祸给两个已经卖出府的丫鬟,也真亏你做得出来。」柯氏睨了眼官印,笑得极冷。 「娘,我要如何去偷呢?我一直都待在梅贞院,更对主屋那头不熟。」杨如瑄暂且将怀疑丢到一旁,全心应付着柯氏。 「谁知道呢?但要说是两个卖出府的丫鬟所为,也实在太牵强了吧。」 杨如瑄淡噙笑意,知道樊老爷正暗暗地观察自己,只要有一丁点的停顿和迟疑,恐怕真要被柯氏给栽赃成功。 「爹,媳妇可否请贾管事一问,昨儿个将两名丫鬟卖出府时,可有时刻盯着两个丫鬟直到她俩出府。」 樊老爷微摆手,人在门外的贾道学立刻上前。「老爷,春莲和夏莲昨儿个离府时,说有些东西搁在下人房要回去拿,适巧运送府里存粮的小薛来了,小的去付了银两再踅回,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没瞧着她俩。」 「贾管事,那采买的小薛可是每日定时前来?」 「是的。」 「爹,要是两名丫鬟深知府里作息,趁那当头偷了官印,实是合理,对不?」杨如瑄身段柔软地询问着。 柯氏见樊老爷轻点着头,面有恼色地道..「你有什么证据非要栽赃是她俩偷的?」 「娘,我会将春莲和夏莲卖出府,就是因为她们的手脚极不干净,昨儿个还偷了我的金钗。」 「既然她俩都偷了东西,岂还会再偷老爷的官印?」 「也许是因为梅贞院穷得无处下手,才会把脑筋动到主屋去,昨儿个被我人赃俱获后,便要贾管事卖出府,许是趁那一刻钟的空隙到主屋偷走官印,毕竟她俩不识字,把官印当成金子偷也不是不可能,再者,她俩之前是娘跟前的丫鬟,对主屋环境必定再熟悉不过。」 柯氏闻言,脸色大变。「你这话是拐弯骂我养了两个吃里扒外的?」 樊老爷听至此,突地摆手,低声问:「等等,为何梅贞院会穷得无处下手?」柯氏的脸色瞬间发青,正要解释之际,杨如瑄一脸委屈地道:「爹,因为这两个月梅贞院的分例一直没下来,而且娘又不允我动用当初皇上赏赐给侯爷的赏金,我连这个月的月饷都没能发给丫鬟呢。」 樊老爷不敢置信地瞪向柯氏,柯氏咬了咬牙道:「我不过是上个月迎亲多花了一些费用,这个月才迟了些日子,我待会就差人送来!」 「那就多谢娘了。」杨如瑄袅袅娜娜地欠身,姿态端庄,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闺秀风范。「爹,既已找到官印,那就请爹赶紧进宫,可别让贼人有机会栽赃了爹。」她话说得中肯,还有几分指桑骂槐的味道,教樊柏元微抿着笑意。 【第八章 情动】 樊老爷寻回了官印,也没多说什么,回主屋时骂了柯氏两句便急忙入宫。 一大票下人跟着两位主子浩浩荡荡地离开,没了来时的磅礴气势,瞬间还给梅贞院素有的宁静。 杨如瑄若有所思地整理地上的碎片,胸口瞬间有多桩事塞满,教她打赢了一仗却压根不觉得痛快。 忖着,突地瞥见樊柏元扶着默言起身,她忙问:「侯爷,要上哪?」 樊柏元没搭腔,就怕一开口笑声跟着逸出。 看着默言领着他走远的背影,杨如瑄没来由地心痛着。 「少夫人,对不起,我不该弄坏了这些值钱的宝贝。」待樊柏元一走,杏儿才松了口气开口。「要是把这些宝贝全拿去卖,肯定值很多钱,可以买更多治侯爷眼疾的药材,真是太可惜了。」 杨如瑄闻言,收敛心神,笑睨着她,「谁要你那般毛毛躁躁的?」 杏儿抿了抿嘴,确定樊柏元和默言并没躲在房外偷听,才小声地道:「少夫人,你真的相信我到下人房整理了?」 「当然不,所以?」她正等着答案。 杏儿将碎片扫成一堆,拿起小畚箕将碎片集中在竹篓里,再将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杨如瑄听着,突见碎片里头有颗珠子,抢在杏儿铲进篓子前快手挑了出来。 那是颗剔透的珠子,她记得曾经看杨致禹玩过,听说是翟阳城一些官家子弟时兴的一种游戏弹珠。 但是,这种东西不该出现在樊柏元的房里。 樊柏元的双眼不便,所以房里搁置的东西都是方形物,就算掉落在地,被他不慎踩中也不会滑倒,这种圆珠类的东西,她确定百宝格里头没有。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我会突然摔倒,就像是踩到什么,脚下一滑……可更难相信的是,侯爷竟然会帮我找好说词。」 「……确实很奇怪。」 「可是,我觉得更厉害的是,少夫人一听我的说词就知道该如何反击,还让夫人马上把苛扣的分例给吐出来。」关于这点,杏儿是相当以自家小姐为荣的。 「那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我真正想做的一件都办不成呢。」叹了口气,她将弹珠丢进竹篓里,拍拍裙摆起身。 「少夫人?」 杨如瑄没应声,只是走到门边望着那抹早已瞧不见的身影。 侯爷出手相助,这是好事,代表侯爷多少已将她搁在心上,但她疑惑的是,为何侯爷的态度那般镇静,再说杏儿要是没滑脚就不会撞到百宝格,更不会在碎片里看见官印。 仿佛,侯爷早知道官印在里头,他要是早知道,又为何不说?难道官印是他要默言去偷的? 但柯氏一口咬定官印是她偷的,这就意味着官印是柯氏派人放在百宝格里的,这桩事有诸多疑点,她却无心追查下去。 只因爹从踏进门直到离去,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侯爷一眼! 一眼,一眼都没有……父子相见,彼此都没有问候,这是哪门子的父子? 就算侯爷看不见,但至少听得见,为何就不肯说句嘘寒问暖的话?哪怕虚情假意,至少做做表面功夫,但爹却没有。 侯爷特地踏出梅贞院,肯定是因为他心里难受,对不? 可她能怎么做? 对象是她的公爹,她实在是使不上力…… 微风带着几分暑气拂颊,也吹动了湖面涟漪,在艳阳底下,绽开圈圈金色光芒,教樊柏元微眯起眼。 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不曾感到如此愉悦而自在,曾经沉重得快喘不过气的胸口,像在瞬间卸下了不必要的包袱,让他无比欢快。 为何会如此? 到底有什么事,能让曾经在乎的,现在却不再在乎? 他没有感觉自己有任何改变,可是事实上父亲的出现不再束缚他什么,他不在乎了,也许是不再期待,也许是因为空荡荡的心充塞着什么,让他无暇理踩父亲的淡漠。他不急着找答案,可是身旁的注视让他有些不自在。 「不用替我担心,我没事。」他没好气地啐了声。 第二十章 他和默言是年少识得,同为官家子弟,更是一同凭着官家子弟身分,跳阶在皇上面前比试,敕封官衔、领兵出征,只不过默言矮了他一阶,是他麾下副将,是他臭味相投,默契十足的好友,比樊柏文还像自个儿的亲弟弟。 正因为如此,这一回在西突受伤后,他才询问默言是否愿意随侍在旁,因为他需要一个不需要用眼去辨别就能信任的人。 默言二话不说答应了,听说他那个威武将军的爹因此暴跳如雷,把他逐出家门。也对,为了他葬送不可限量的仕途,确实是相当愚蠢的事,但也因为如此,将来他一定会让默言得到比威武将军更高阶的官衔,报答默言的力挺。 「替侯爷担心?」默言反倒愣了下。 樊柏元微扬浓眉。「难道我猜错了?」 「小的只是没想到侯爷竟会帮少夫人的忙。」 「你哪只眼睛瞧见的?」这小子竟只看见他帮了杨如瑄,倒是忘了他对自个儿的父亲有多愤恨和不满? 默言偷偷地退后两步,确保这个距离是安全的,才指着自己的眼。「这两只眼。」 樊柏元冷冷注视他半晌,「我不是帮她。」与其说帮她,倒不如说帮自己。「要是她被赶出府,杨致尧往后就不方便太常出入樊府。」 「可是在侯爷未来的计划中,不是就该和杨致尧保持一点距离,要是趁这次机会,不是更加顺理成章?」默言虽是面有疑惑,可是笑意始终噙在嘴边。 「默言,你这是在说我思虑不够周详?」 「不,小的从未怀疑过侯爷的思虑,但有时候人总有盲点。」而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绝无死角。 「不过是时机尚未成熟罢了,至少要等过完今年。」计划是如此,他说得理直气壮,可心底却是虚的。 当初的他,因为眼盲落得被毒死的命运,而重生的他,发觉有些事尽管事前预防却不见得能完全逃过,好比他的眼终究还是受了伤,就算养好了,也不过是恢复八成的眼力。 所以他着手任何事都必须反覆推敲,将意外降到最低,更何况他现在着手进行的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得做到万无一失的地步。 以往,他对权势毫不恋栈,可如今不同了,想要先发制人他就得拥有势力,而最快的方式,就是在朝廷派系中选边站。 「可是,小的倒是认为少夫人是个极为聪颖又一心为侯爷的姑娘,小的想侯爷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默言,你今天话真多。」杨如瑄是什么样的人,与她朝夕相处的他会不知道? 「侯爷,我一向话多的,今天还算是少了。」不是他要说,真要让他说个痛快的话,明年今日大概就是他的忌辰了。 樊柏元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却瞥见柯氏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走来,其中一个婆子手上还抱着一只小木匣。 他扬了扬眉,手往默言的手腕一搭,示意回梅贞院内。 可惜,就是迟了一步—— 「柏元。」柯氏冷笑唤着。 「二娘。」樊柏元闭上眼,面无表情地回应。 「二娘给你送分例来了,你过来点算点算。」 「默言。」樊柏元放开默言的手,示意要他取来。 「柏元,你这是怎么着?这么不肯和二娘亲近?不过就是几步路,你是眼瞎了,脚可没瘸,走不过来吗?」柯氏就停在湖畔冷言相讥,硬是要他上前。 樊柏元掀了掀唇角。「久未向二娘问安,是我的错。」说到底,不过就是想要欺负他眼瞎,制造他不慎掉进湖里的把戏罢了。 这种把戏,在他初回府时二娘常玩,一开始是为了确定他到底是否真瞎,后来像是玩出兴味,三天两头来一次,要不是默言在旁,一个不小心玩死他也是可能的。 既然想玩,他奉陪一下,有何不可。 因为他会记下的,日后会一笔笔地讨回,绝不留情! 默言自然猜想得出柯氏八成是受了杨如瑄的气,所以拿侯爷出气,如今侯爷自个儿往前走去,就代表他不宜出手,可要他眼睁睁看侯爷掉进湖里,对他而言心里真不是普通煎熬。 就在樊柏元踏出第二步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奔来,伴随着急切唤声。 「侯爷!」 他顿住脚步,没料到杨如瑄竟会跑来,而且她顾不上跑得气喘吁吁,挺身护在他的面前,小手紧握着他的手。 「娘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娘不知道侯爷的双眼不便吗?」杨如瑄目光凌厉,不敢相信柯氏竟然狠心至此。「要是侯爷在没人搀扶下走在湖畔,一个不慎掉进湖里,万一发生任何意外,娘负责得了吗?!」 要不是她一直往院落外张望,恐怕真要害他被欺辱了! 是她故意和柯氏杠上的,要是对她不满,就该针对她来。 「怎么,一个瞎眼侯爷这么让你宝贝?」 樊柏元眉头微皱,发觉她的小手将他握得死紧,他微掀长睫,就见她不过到他的胸口高度,却坚定地护在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似在安抚他,莫名的,总觉得那力道仿佛缚住了他的心,却压根不觉难受,甚至是暖的柔的,令人安心的。 杨如瑄撇了撇唇,轻笑道:「我当然宝贝,一个为国征战沙场的将领,为保国安邦而赔了一双眼,如此侯爷,只要是读过一些圣贤书的人都知道该尊之敬之,而不是出口讥诮伤之。」 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撞进了他的心坎里,教他的心隐隐撼动着。 「你是说我没读圣贤书?!」她可也是官家千金出身,该读的她全都读透了。 「我有指名道姓吗?还是二娘自觉自己确实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是不是应该向侯爷道歉?」 柯氏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只能恨声道:「把东西给了!」话落,随即拂袖而去。 抱着小木匣的婆子赶忙将小木匣递上,旋即跟着离开。 杨如瑄接过小木匣,却没有半点欢喜,反倒是满脸愧疚地回头道:「侯爷,对不起。」她忘了自己并非只有一个人,忘了在她强出头之际,打回的力道不见得是落在自己身上,可能会令身边人遭殃。 樊柏元直睇着她愧疚的神情,像是要一再确定她刚刚所说的话是否真心,想确定她的神情没有一丝虚假。 「对不起什么?」好半晌,他才哑声问。 「都怪我得罪了娘,娘才会把气出到你身上,可你也不该她说什么你就照办,默言不是在你身边吗?」她气着自己,更恼默言没有善尽职守护卫侯爷。 默言闻言,有些无奈地挠了挠脸。 「不关默言的事,也不关你的事,二娘想找人出气,随便她。」他淡声道,说不出五味杂陈的心思是怎么纠结着。 他从没想过,有天会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如此强悍地护着自己,要说他没有半点感动,那是断不可能的。 「怎能随便她?她……」她咬了咬牙,才能制止自己别说下去。 他的眼会失明,他应该知道其中原由,实在不需要她再重述一次,像是在他伤口上再洒一次盐。 「算了。」樊柏元淡声道,朝旁边伸出手。 默言见状,正要走上前,杨如瑄却将小木匣递给他,然后握住了樊柏元的手。 「侯爷,往这边走。」杨如瑄轻声道。 樊柏元顿了下,由着她牵引回梅贞院。 默言走在后头,就见杨如瑄看着地面,领着樊柏元闪过地面无数的小石,脸上漾满甜柔笑意,不自觉的,他也跟着笑了。 他忍不住想,侯爷做的诸多决定里,娶妻这个决定确实再正确不过呀。 像是着了魔,接下来数月樊柏元常注视着掌心发呆。 仿佛手心里还残留着她的暖度,教他不自觉地想起曾有个自称是丫鬟的姑娘,拿了条帕子替他包扎伤口。 那软嫩的手心极为相似,然而更教他在意的是,那钻心的暖意。 于是,他的眼开始追逐着她,只可惜就在领了分例几天之后,她就不再在他寝房里过夜,每每服侍他就寝后,她便离开。 他不懂,她为何有这种转变。 想问,却又觉得这么做像是太过在意她,于是不问。 想去看看她回自个儿的天一水榭到底是在忙什么,却又觉不妥,要是默言知道,那小子不知道又要说些什么。 最终,他还是按兵不动。 第二十一章 他告诉自己他并不在意,毕竟她的服侍还是照旧没变,再者她本该回房就寝,这么做是对的,但是心底却隐隐开始浮躁,仿佛有把火正在酝酿,让他看不下书,而在书房外的小院和默言对打练剑时—— 「侯爷,你是想杀了我吗?!」 默言节节败退,退无可退之际,整个人狼狈地往地上一趴,闪过致命一击,拔声喊着,就怕近来闪神严重的侯爷真会在恍惚之际杀了自己。 樊柏元突地回神,呼息微乱地望着已被打趴的默言,重调气息,一把将默言拉起,淡声道:「抱歉。」 「想见就去见啊,想问就去问啊,干么拿我出气。」默言起身时,忍不住小声叨念着。 「你说什么?」 「没。」他才不会蠢得复诵一次。 每日正午之前,要是没有杨致尧那位访客,通常他都会陪侯爷在书房看书,偶尔看侯爷作画。 不是他要夸自个儿的上司,允文允武,这在武将之中可是不多见的,而侯爷总说作画亦可修身养性,打从他双眼好了五成之后便又再度作画,画的都是边防风光,而他总觉得侯爷极度压抑自己,觉得自己是被囚禁的鹰,无法振翅飞翔。 后来,侯爷的身子完全养好之后,约莫每两日就会找他练剑,免得身手生疏,他也认为这提议好,要是天天窝在房里,不窝出病来才有鬼。 况且这小庭院够隐密,出入得经过书房的暗门,有时侯爷想独处,会坐在树下一待就是一个上午,或者是找他练剑,一练就是两个时辰。 但是现在,他万般希冀侯爷可以继续窝在房里就好,不要再找他练剑了,好危险…… 见樊柏元持剑若有所思,默言赶忙把剑接过手,就怕待会他一个闪神,自己恐怕会失去身上某个部位。 突地,点点水花飘在身上,他不由抬眼望去。 「侯爷,下雨了,别练了,先进房擦汗换件袍子吧。」默言努力劝道。 乖,进屋去,不要再练了。近来,侯爷中毒的身体虽是已调整得极好,但和以往的身强体壮仍无法相比,尤其是这入秋的天候,记得去年入秋时侯爷也是病了一场,他实在担心一个不小心,侯爷又要倒下了。 是说……侯爷要是病倒了,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事,因为如此一来,少夫人肯定会形影不离地照料,这样就可以改善侯爷阴晴不定的怪毛病。 「不了,我再练会儿。」樊柏元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剑。 「可是……」可恶,他刚刚怎么没把剑握紧!要是在战场上,他已经人头落地了说……事到如今,要不要干脆让侯爷淋场雨,在床上躺个几天算了? 「侯爷?」 不远处传来杨如瑄的唤声,默言看了看天色,有些狐疑地看向樊柏元,却见他身影极快,早已走向暗门。 喂,动作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侯爷,你不会忘了你现在是瞎子吧? 就说嘛,分明就是在意得紧,却还故作不在意,真是自找麻烦。 「这是……」樊柏元看着绣上蔓萝图腾的衣袍袖角。 当然,在杨如瑄面前,他不能看见,只能用手轻触。 「侯爷,对不起,都怪我动作太慢,都入秋了才把夏衫做好,不过我还帮你制了件大氅和裘袍,天气再冷些就能搭上了。」 樊柏元看着暗紫色大氅滚着银镶毛边,下摆处绣着青蟒,而冰纹大科绫罗玄色裘衣,盘领上头则是绣缀着草绿色的一圈蔓萝。 蔓萝,就如当初包扎他手伤的那条帕子一样,是相同的绣纹。 他不懂绣工,更不懂针线活,但是那蔓萝却以同样的姿态,在角落里自成一个圆,作工极为精细,教他不自觉地看着她的手,左手有三个指头都系着纱布,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扯下纱布看看底下的伤口。 那是为了他而承受……一股未曾有过的激动,就连当初被毒死之际,甚至重生之时,他也不曾如此深刻感觉自己是真切活着,感觉血液在体内躁动着。 「侯爷的衣袍,我用的都是最上等的绫罗,挑选的颜色全都是符合侯爷的爵位,绣的花样是……」 「蔓萝?」他哑声问着。 杨如瑄话到一半,突地愣住,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默言,不疾不徐地道:「侯爷的手很灵巧,光是触摸绣纹也猜得出。」 「喔,」她轻轻点头,笑得有些腼腆。「因为我学绣活儿没太久,绣得最好的就是蔓萝,所以便替侯爷绣了一圈蔓萝,圈成一个圆满,希望侯爷从此以后事事皆圆满。」樊柏元没吭声。绣活儿没学太久,可是却一口气替他裁制了多件新衫。「你这段时日都在忙这些?」 「嗯,因为我不太会裁衣,所以边做边学,要给侯爷的衣袍总得做得精致些才够体面,因此多费了点时间……对了,侯爷我替你穿上,要是哪儿不顺的话,我可以赶紧修改。」 说着,她抖开摺好的裘衣,如往常般伺候着他穿衣。 他的肩很宽,不管是穿凉衫还是锦袍总能衬出高大身形,而且他的胸膛很厚实,所以她特地在胸胁处多抓了一个褶子,可以让裘衣更贴身形,入冬穿着会更暖和,再系上鹿皮革带,上头几个环扣可以让他别上各式小物,整个人必定是威风凛凛,像个剽悍的将军。 她是这样想像着,但是……「糟,好像做得太宽了。」盘领的裘衣,制法和交领不同,她留了太多暗幅,胸口的盘结扣上,却压根不贴身形。 「会吗?」 「没关系,我量量,待会再修改。」她解开盘结,拉拢着衣裳,计算得裁去多宽的距离,一股力道却轻柔地环过她的肩头,在她怔愣之余,温热的气息已贴覆在她的颈项边。 瞬间,她的心像是要窜出胸口。 她几乎是被纳入他的怀抱之内,鼻息间满是属于他的气味,让她有些羞涩无措,但是她并不厌恶他的拥抱,只是向来不爱她亲近的他,突来此举—— 「侯爷,你身子不适吗?」她调匀气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 「嗯。」 「要不要紧?」他的脸就贴在她的肩头上,她探手轻触着他的颈边,毕竟她还不敢大胆地触碰他的脸。 而他的颈项上覆着微微的汗水,教她微皱起眉。 时序已经入秋,外头正下着雨,这天候应该不会让人流出一身汗才是。 「侯爷,要不要先到床上歇着?」她轻声问着。「我马上差人找大夫过来诊治,好吗?」 问的同时,她的手突地被他握住,修长的食指轻轻划过她包着布的指头,她的心轻颤着。 「受伤了?疼吗?」 「喔,还好,就是一点小伤,杏儿太大惊小怪,才会替我上药又包扎起来,其实根本不疼。」 「是吗?」他轻握着她的手。 他的心暖得发烫,鼻息间嗅闻的全都是属于她的气味,如此纤弱的身子轻易地被他收入怀中,他莫名情动着,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更加亲近她。 「侯爷?」 她不解地唤着,突地感觉颈间一股湿热的贴覆,她吓得缩起颈项,双手抵在他的胸膛上。 樊柏元愣了下,心中突生一股恼意,一时之间分不清是被她拒绝所致,还是气恼自个儿竟然对她起心动念。 「我我……我早上去给奶奶问安时,奶奶像是身体有不适,我去看看奶奶。」杨如瑄羞得不敢抬眼,退后一步,连他身上的裘衣都未卸下就跑了。 樊柏元瞪着她近乎逃离的身影,心中恼意更甚。 这是怎么了?他是鬼吗?! 「咳……侯爷,你该不会真的忘了我一直在这里吧?」身后传来默言无比无奈的提醒。 如果可以,他也想学少夫人逃离现场,可是他自认脚程没有侯爷快,就算跑得了,侯爷又不便追出门,但日后的惩罚恐怕是要加上利息的。 樊柏元愣了下,没有回头,因为他真的忘了房里还有个默言。 若是如此,那就可以解释她为何逃离他身边了,可是,他也未免太忘情了,怎会把默言都给无视了? 【第九章 通房之子】 杨如瑄不让蜜儿和杏儿跟上,一个人跑出了梅贞院后才放慢了脚步,她没有驻足回头,因为她知道他是不可能追上来的。 走在通往卢氏所居的枫林苑路上,她满脑袋不住地想,侯爷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会突然亲吻她?她抚着颈项,那热度还残留着,尽管天空不断地飘下牛毛细雨,仍浇熄不了她脸上的热度。 第二十二章 她不禁想,侯爷是打算与她有夫妻之实? 她自然是愿意的,但是再怎样都不该在默言面前与她那般亲密,她会很难为情的。刚刚突地将他推开,不知道他会不会因而生恼? 好不容易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融洽,她不希望因此而生变,那么今晚她是不是该留在他房里? 无意间忆起曾见过他赤裸的身子,她的小脸红得更加彻底,不禁轻拍着颊,加快脚步朝枫林苑而去,然才踏进院落大门,却突地听见一道尖锐的娃儿泣声。 她愣了下,随即朝声音方向走去,就见不少丫鬟婆子全都聚集在卢氏寝房外头,教她心生不安。 「我的小祖宗,让祖奶奶好生歇息,嬷嬷带小少爷去看枫林,好不?」 一走近,她便看见卢氏身旁的一个嬷嬷正好声好气地劝说着,仔细望去,竟见一个小小娃儿就站在门前不住地拍着门。 他用稚嫩的嗓音喊着。「祖奶奶,开门……开门呀,祖奶奶……」 祖奶奶?她愣了下。樊柏文那房并没有子嗣,那这孩子岂不是……侯爷的孩子? 可不对呀,侯爷的前妻早在侯爷领兵前往西突之前就已病逝,而且这娃儿看起来顶多两岁大,这时间兜不拢。 「嬷嬷,发生什么事了?」她走近低问着。 几个丫鬟婆子听见她的嗓音,纷纷回头瞧她,那眼神全都一愣一愣的,像是看见她是多么令人错愕的事。 「怎么了?」那一道道如出一辙的视线,教她直觉事态有异。 「少夫人……」其中一个嬷嬷低呐着,试图用身体挡住那孩子。 「奶奶怎么不见这孩子?」杨如瑄看得出大伙有事瞒她,但眼前比这孩子更重要的,她要知道卢氏怎么了。 「老夫人……」 「是如瑄吗?」 房里突地传来卢氏沙哑的嗓音,杨如瑄忙应着,「奶奶,是我。」听见卢氏的声音,让她心底安稳了些。 「进来吧。」 「是。」杨如瑄走向前,那娃儿却挡在门口,抬起涕泗纵横的小脸,她轻呼了声,更加确定这娃儿肯定是侯爷的儿子,瞧瞧那眉眼,简直就像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 而那孩子伸出短短的手臂,像是他不能进去,那么谁都不得进去,浑然天成的霸道劲儿和侯爷给人的感觉也有几分相似,教她不由蹲下身,抽出怀里的手绢,轻拭他脸上的涕泪。 「嬷嫂,这娃儿叫什么名字?」她笑问着,只因娃儿毫不挣扎地由着她擦拭,一双黑曜般的眸子因为泪而熠熠生光,可以想见长大之后,肯定俊逸过人。 「他……」嫂嫂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幸亏这时门里传来的声音教嬷嬷松了口气。 「如瑄,把允熙抱进来吧。」 「好。」杨如瑄应了声,笑蹄着娃儿,伸出手道:「小允熙,听见祖奶奶说的话没?让我抱你进去看祖奶奶,好不?」 樊允熙想了下才轻轻点点头,小小身子朝她挪去。 杨如瑄轻柔地将他抱起,感觉他浑身软嫩得很,乖顺地由她抱着。 嬷嬷替她开了门,她举步走进房,就见房里还有两个嬷嬷和丫鬟在伺候着,而卢氏则躺在床上。 「奶奶,找大夫来看诊了没?」杨如瑄瞧她气色不好,低声问。 「看过了,药正在熬呢。」卢氏打量着她抱孩子的动作。 「祖奶奶,抱抱……」樊允熙一见着卢氏,大眼霎时流出两行泪,短短的小手不断地朝她探去。 「允熙,祖奶奶染了风寒,不能抱你,让娘抱你,可好?」 杨如瑄闻言倒没太意外,反倒是樊允熙像是听到多特别的字眼,小脸偏了下,回头望着杨如瑄。 「娘?」 一声娘,喊得杨如瑄心都软了。「叫娘呀,小允熙。」 「娘终于来看我了?」他小小的嘴微张着,原本带泪的小脸突地发亮,不住地打量她。 杨如瑄愣了下,旋即从善如流地道:「小允熙,对不起,爹生病了,娘照顾着他,现在终于得空了,你不怪娘吧?」 樊允熙愣愣地望着她,有点羞赧地摇摇头,然后把小脸偎到她颈上,小手轻轻地把玩着她的发。 杨如瑄见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果真是父子呢,全都是把事藏心底,不善表达,可光这么一个动作,就足以教她看穿他有多期待爹娘可以来见他。 卢氏看着这一幕,嘴角扬起宽心的笑。「允熙,嬷嬷带你去洗把脸,待会再来找娘,好不?」 樊允熙犹豫了下,小嘴抿啊抿的,一会才道:「娘不可以不见喔。」 杨如瑄听得眼眶发热,在他的小脸亲了下。「不会的,娘在这儿等你喔。」 「嗯。」他用力地点着头,看着朝他靠近的嬷嬷,却不给抱,而是往下一跳,让嬷嬷牵着离开。 待他一走,卢氏精烁的眼满是兴味地打量杨如瑄。「如瑄,你不惊诧柏元有这么一个儿子?」 「有点,但奶奶这不就是要告诉我了吗?」她笑问着。 樊允熙身为平西侯之子,户部尚书的嫡孙,她却未曾听闻过他的存在,光这一点就已经透露太多不寻常了。 一手拿着绘蝶油伞,一手牵着柔嫩小手,杨如瑄弯着腰,和樊允熙一路说笑回梅贞院,脸上带着笑意,心底却有几分沉重。 通房之子啊……原来这孩子是侯爷从西突受伤回来后,和通房丫鬟所有。这消息封锁得很严实,因此她前世也不曾听说,加上她以往都忙着和樊柏文的其他妾室争宠,自然未留心樊柏元的事。 初听到孩子是通房所有,还是教她不解,就算允熙不是嫡子,但至少是公爹第一个孙子,为何未曾大肆宴请,原因就出在—— 「哎唷,姐姐,你也太能干了,才嫁进樊府没几个月就有这么大的孩子了。」 杨如瑄蓦地抬眼,惊见是杨如琪和樊柏文的一名小妾,她眉头一皱,心想这儿适巧是梅贞院和浣香院的分界,会碰到也不算太意外,只是她不想见到她们。 于是,她朝两人微颔首,便牵着樊允熙欲从她们身边走过。 「你别傻了,那孩子虽是挂在侯爷名下,可到底是谁的种没人晓得呢。」杨如琪身旁的小妾笑得花枝乱颤。 杨如喧恼火地抬眼瞪去。「太放肆了!」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浑话,分明是讨打。 「谁放肆?嫁给了瞎眼侯爷,真以为自个儿是贵夫人了?也不想想自己过的是什么寒伧生活。」小妾上下打量她,对她一身朴素鄙夷极了。「怎么,如今要把这孩子带在身边,敢问往后他要称呼侯爷,爹,还是伯父?」 瞪着那可恨的挑衅眉眼,杨如瑄小手紧握成拳。要不是允熙在场,她肯定打得她满地找牙,可孩子在场,她再恼都不能发作。 「柳倩倩,你眼瞎了吗?没瞧见这孩子简直就和侯爷同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他是谁的孩子,还需要言明吗?没脑袋就少说点话,宁可当哑巴也不要当睁眼瞎子。」杨如瑄皮笑肉不笑地道。 奶奶说,侯爷那位通房翠儿是在去西突征战前便收下的,然而侯爷征战三年未归,有下人瞧见她和樊柏文勾搭上,就在侯爷负伤归来没多久后,翠儿传出有喜,可侯爷那时已得知她和樊柏文有染,欲赶她走。 最终是奶奶将翠儿留下,只是翠儿却在产下允熙时难产而死,之后允熙便由奶奶照料,只因侯爷根本不相信孩子是他的。 直到允熙都已经能跑能跳能说话了,侯爷都不曾见过他一面。 听奶奶讲完那些往事,她心疼不已。一个孩子才两岁大,却得因为大人之间的争斗而落得无爹娘疼惜,如今奶奶年事已迈,还能再看顾允熙几年? 况且孩子也不能没有爹娘照料,否则一个不小心学坏了,恐怕长大后又会衍生诸多问题,就像是当年的她,心思偏差才会一步错步步错。 也正因为如此,奶奶希望她能照料允熙,她才会一口答应。 可答应是答应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侯爷说,更糟的是,还没回梅贞院,就先遇到几个不长眼的,教人烦心透了。 「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柳倩倩一脸错愕地道。 杨如瑄抿了抿嘴。「樊二少之前最宠的小妾嘛,谁人不晓?只可惜现在……」她视线转向杨如琪,随即又收回。 不成,她不该引发她们之间的斗争。 眼前的如琪就像以前的她。当初她和柳倩倩可是明争暗斗得很,想来她现在也是同样对待新宠如琪才是,她不该再兴风作浪,挑拨离间。 第二十三章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得宠?」柳倩倩眯起美目,骄横地走向她。「就凭你这么点姿色,我都没看在眼里,更何况是她?男人不过是尝鲜罢了。」 「不管怎样,那都是你们之间的事,请让让。」 「我就是不让。」 杨如瑄沉着脸,睨了眼置身事外的杨如琪,恼意更甚,开始后悔没把蜜儿、杏儿带出来,要不至少也多个帮手挡住她们。 「娘?」樊允熙轻扯着她。 「没事,娘现在就带你回梅贞院。」她勉为其难地漾着笑,紧紧地牵着他的手,硬是要从柳倩倩身旁走过。 岂料,柳倩倩突地朝她用力一推—— 「啊!」没料到柳倩倩会推自己,杨如瑄下意识地护着孩子,身子往后一倒,然而预期的疼痛却没发生,只因身后有人将她护住。 她回头一望,惊见竟是樊柏文。 「你没事吧?」樊柏文笑容可掬地问。 杨如瑄赶忙离开他的怀抱,回头瞪着柳倩倩,余光瞥见杨如琪愤恨的眼神,瞬间明白柳倩倩的意图。 樊柏文曾托人上杨府提亲,这事如琪肯定是知道的,想必樊柏文的通房小妾们也知情,而柳倩倩能一直站稳宠妾的地位,正因为她向来就是最懂樊柏文的人,更懂得利用小技俩拉拢他的心,如今她故意讨樊柏文欢心,把她推给了他,二来又能藉此挑拨她和如琪……杨如瑄开始怀疑,当初会要她送毒给樊柏元,也许就是柳倩倩的主意。 「倩倩,你怎能对嫂子这般无礼,还不赶紧跟嫂子道歉?」樊柏文面有责难地喝斥着,大手紧握着杨如瑄的手。 柳倩倩一脸可怜兮兮地朝杨如瑄欠了欠身,抬眼时,却对她笑得挑衅。 杨如瑄微眯起眼,不着痕迹地抽回被樊柏文握住的手,低声道:「小叔,笑闹罢了,不碍事,不过小叔的妾室要是在外人面前如此不识大体,恐怕会贻人话柄,有损小叔品格。」 话落,朝他笑得客套,袅袅娜娜欠身。 「嫂子所言甚是,倩倩,你瞧瞧嫂子这身段这姿态,你怎么上得了台面!」哪怕只是客套的笑,看在樊柏文眼里就是千娇百媚的诱他心动,还特地为她骂了柳倩倩,想讨她欢心。 杨如瑄不置可否地笑叹,临走前,她回头寻衅地望向脸色微变的柳倩倩。 想跟她斗?门儿都没有! 瞧瞧这种男人,爱尝鲜贪玩,到底是哪儿好,值得她们当宝?那种废渣,想要就自个儿带走,省得碍她的眼。 她无声哼着,一踏进梅贞院的拱门,却见樊柏元和默言不知何时已站在拱门边,她不由脱口喊着,「侯爷?」 樊柏元神色阴晴不定,转头就走,默言赶忙跟上让他搭着手,省得这场瞎眼戏就此被战穿。 杨如瑄心头颤了下,握了握樊允熙的手,快步跟上。 而樊柏文的眼却像是着了迷般,不断地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进了房,他还是移不开眼。 「人都走了,你到底还要在这儿站多久?」杨如琪恼声吼道。 「我要得到她……非要她不可!」樊柏文呐呐地道。 柳倩倩撇了撇嘴,有些不是滋味地挽着他的手。「二少,我一定会帮你的,今儿个不就让你尝了点软玉温香。」 「这么点甜头只会让我更馋。」 「我会想出法子的。」 「就知道你这丫头最贴心了。」樊柏文笑点着她的秀鼻,挽着她离去,压根忘了还有个杨如琪在场。 杨如琪接收到柳倩倩那寻衅的眼光,气得直跺脚,更气杨如瑄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占去她夫婿的目光……不,她绝不允许! 房门外,小雨急骤,房门内,波谲云诡。 樊柏元铁青着脸坐在锦榻上,不发一语,杨如瑄察觉他的面色有异,原本在心里想好的几种说词,现在一种也说不出口。 侯爷像是极恼,可到底是在恼什么? 默言站在樊柏元身旁,闭上眼忍受这凝滞的氛围。要不是侯爷扮瞎不能被揭穿,他早就离开房间了,哪需要看他们各自沉默不语,中间还夹了个娃儿呢。 「娘?」樊允熙来回看着,终于忍不住开口。 杨如瑄还来不及安抚,樊柏元已怒声喊道:「谁是你娘?」 杨如瑄吓了一跳,赶忙将被吓得瞪大眼的樊允熙拥入怀里。「侯爷!」 「怎么,我说错了?你要把这孩子带来之前,奶奶没告诉你什么?」樊柏元恼火地重拍扶手,扶手立刻断了一截,当场吓出樊允熙待命的两行泪。 「那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 「已经在府里传得人尽皆知,你还说是子虚乌有?!」这孩子他看都没看过,但当他看着她牵着孩子走来时,他便知道他是谁。 毕竟不难猜,府里几时会有如此年幼的娃儿,不就是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生下的孽种—— 「侯爷,谨言慎行,别在孩子面前……」 「那你就把他带走,我永远都不要见到他!」 杨如瑄闻言,恼火地道:「侯爷,他是你的孩子!」他以为两岁大的孩子,日后会忘了他现在说过的话?他可知道他现在说的话有多伤孩子的心?!孩子何其无辜,大人做的混事,没道理要孩子承担。 「他不是!」 「他是!你问默言,小允熙简直就和你长得一样,一看就知道这是你的孩子!」她捣住樊允熙的双耳,不希望他听见太多不堪的字眼。 默言蓦地瞪大眼,一脸哀苦。不要问他,虽然他也觉得很像,可是这个时候,他只能选择当哑巴…… 「我不在乎他是谁的孩子,带他离开!」樊柏元怒吼着。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儿子的五官,这才惊觉原来他和自己竟是如此相似,但是,他也同样看见她跌进了樊柏文的怀里,看见她朝樊柏文笑得千娇百媚,毫不排斥他的拥抱,甚至临走前还回头看了樊柏文一眼……那一瞬间,他觉得他们是一家三口,那一幕刺眼得教他的眼都痛了! 老天是在整他吗?给了他重生的机会,让他以为可以改变一切,岂料他依旧被伤得遍体鳞伤。 眼伤逃不过,回府静养,却被翠儿和樊柏文联手伤害,如今,还要他面对如瑄极可能和当初一样,和樊柏文携手对付自己,这是什么该死的命运?! 「樊柏元,你怎能如此无情?!」杨如瑄怒不可遏地吼道。 她知道他淡漠一切,但她也知道他的淡漠是来自他的眼伤和心底的伤,她当然也可以理解他被亲弟背叛,又遭父亲漠视,她知道他心里的痛,可是他再痛都不该说出伤害孩子的话。 「我就是无情,你要是看不惯,你也一起走!」都给他滚,还他平静的生活,他受够了心绪被她一再挑动的失控。 「好,我走!」她一把将樊允熙抱起,疾步往外走。 她走得决绝,樊柏元的手紧紧握拳,紧抿的唇终究没有启口。 房里静默无声,外头风雨交加,天色暗如黑夜,犹如他的心。 今日的天候就和他的心情一般,因为她亲手为他制衣而心喜,因为她的拒绝而恼怒……知晓她去探视奶奶,所以在院落拱门边等她,岂料却让他目睹那一幕……他的双眼看得见了,他却宁可自己看不见。 他不想承认,却由不得他……他是真心想要她的,只可惜不属于他的,就算强求也求不来。 默言瞧他懊恼地闭眼不语,不禁轻叹了声,「侯爷,其实你只是吃味而迁怒啊。」樊柏元蓦地张眼,横眼瞪去,默言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只是实话实说嘛。 天色由墨黑转为阴灰,一时间教人分不清时辰,他想,也许天还没亮。 秋季天色亮得慢,加上一夜未停的雨,时节仿佛在一夜之间换了季,犹如他的心,进了寒冬。 门,被轻柔地推开,他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期盼微张眼,却见来者是默言。 「侯爷,先梳洗吧。」默言将水盆搁在花架上,拧干了布巾递给他。 樊柏元接过手,微启唇,却又无声咽下话。 默言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自问自答了起来。「奇怪了,时候都不早了,怎么还是没瞧见少夫人?对了,侯爷,我刚刚来时遇到少夫人的丫鬟,眼睛很漂亮的那个,不是像猫眼的那个……」 「你有完没完?」樊柏元冷睨着他。 「喔,她说少夫人昨晚哄小少爷哄到天快亮才睡,所以起得晚,现在人在厨房里忙着,要我先端盆温水给侯爷梳洗。」 「多话。」 第二十四章 默言瞧他一脸释然,不禁无奈轻叹。这年头,想同时当蛔虫和包打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呀。 樊柏元稍作梳洗,起身换穿一件冰蓝色的锦袍,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一回头就见杨如瑄和蜜儿端着两个木盘进房。 她的气色不好。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一直以来,她不像京城的官家千金,习惯在脸上涂涂抹抹,总是素净着脸,浓眉秀雅,朱唇润嫩,尤其是那双水亮大眼,像是嵌着琉璃似的,每当漾笑时总流淌着令人心动的光芒。 然而此刻,她的气色如灰,总是生动的水眸此刻像滩死水,没有一丝光采,就连总带着笑意的唇也是紧抿着,看他的目光不再如先前那般满是怜惜恬柔,反倒是淡扫而过,压根不多停留。 「默言,这儿就交给你了。」杨如瑄淡声吩咐,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面对她不曾有过的淡漠,樊柏元不假思索地问,有丝慌乱。 「不想碍到侯爷的眼。」她淡淡道,连头也没回。 「我看不见!」他咬牙低着。 「是啊,侯爷确实是看不见,恐怕就连心也被蒙蔽了!」话落,她转身就走。樊柏元怔坐着,不敢相信她竟然用这种态度这种口吻讥讽他。 她变了!不是他所熟悉的杨如瑄! 不过一夜就风云变色……难道她一见到樊柏文,心就立刻偏到他那儿了?! 无所谓,他不稀罕,他娶她,不过是图个方便,顺便箝制樊柏文,要是她真和樊柏文勾搭上,刚好方便他从中探得消息……混帐!他要消息,难道还得透过她?! 「不吃了!」他恼火地起身,大步朝书房而去。 默言只好无奈地跟在他身后。「侯爷,你别胡思乱想,没有的事你何必想着为难自己。」 「你懂什么!」踏进书房,他回头吼着。「他们两个以往就是……」 他蓦地噤声,那是不该提起而且早已不复存在的一段经过……可是,有些事恐怕是怎么也改变不了,因为她曾是樊柏文的妾,却被重生后的他强娶…… 默言搔了搔头。「我实在有些搞不懂,少夫人和二少之间能有什么?要是我没记错,我还听杨致尧提起过,有回在佛寺后院,少夫人还偷偷地拐了二少的脚,害二少跌倒,这事侯爷那时的眼已恢复七成,应该是知道的吧。」 樊柏元紧拢着眉。这事他当然知道,他也记得她一心为自己,甚至还好心地替他计量步子……她满脸怜惜,姿态温婉,才会教他兴起娶她为妻好方便杨致尧拜访的念头,只因她没那么惹人厌。 要是她的性子刁蛮张狂,他宁可不让杨致尧过府,也绝不会娶她为妻,而过门后,她殷勤伺候着他,那般温柔恬静,为替他裁新衣伤了手,都教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心……但是她对樊柏文倾心,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亲眼看见的! 「走!」樊柏元烦乱地扣住默言的手。 「侯爷要做什么?」默言一脸惊恐,颤巍巍地问。 不要……千万不要是…… 「练剑!」 不要!默言无声大喊着,他还没娶妻,他不想莫名死在侯爷的剑下,虽然小庭院的风景好,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葬在那儿! 默言进入了苦难修行,一过暗门,樊柏元的剑就毫不客气地招呼过来,完全不给他退缩的机会,简直是将他往死里逼。 完了完了,再这样下去,他真会死在这里,谁来救救他?! 他何其无辜,根本就不关他的事!再者,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哪个男人吃醋会吃得这么夸张……他开始怀疑,侯爷分明就是喜欢少夫人很久吧! 【第十章 敌人?妻子】 翌日一早,默言面上惨无血色。 原因无他,只因——端水备膳的人都不是杨如瑄。 默言摸了摸昨日来不及闪过,被剑划过的臂伤,偷觑了眼脸色冷鸷骇人的樊柏元,眼见杏儿和蜜儿备好早膳就要退下,他好想求她们带他一起走,不要丢下他,他不想待在这里。 「你家小姐呢?」就在两人欲离开之际,樊柏元沉声问着。 蜜儿闻言,不满地皱起眉道:「侯爷认为少夫人还是奴婢们的小姐,那是不是准备要放休书了?」 此话一出,默言倒抽口气,瞧见樊柏元搁在桌面的拳头已经握得青筋暴跳。 「蜜儿,对侯爷说话岂能这般无礼?」杏儿抬手制止蜜儿,眸色看似温顺却稍嫌淡漠。「咱们可不能让人有机会给小姐冠上娘家管教无方的罪名,毕竟咱们的侯爷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 默言原本还点头,认为还是杏儿识大体,听到最后,他干脆直接闭上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其实,有时候他也会想当个瞎子的,真的。 「好个不一般的杨府千金,才能管教出这般放肆大胆的刁奴!」 「是的,我家小姐说过,想知道主子是什么德性,看身旁的下人就知道,我家小姐待奴婢们真诚,奴婢自然是衔环以报,要是有人胆敢欺侮我家小姐,管他是皇帝老子还是什么的,奴婢们都不会坐视不管!」她一口一个小姐,故意不叫少夫人,她家小姐不需要这种男人当夫婿。 默言闻言,开始怀疑他现在该不该替侯爷出口气,可是,他实在不觉得侯爷做对,要他相挺,总觉得心虚呀。 「口口声声指桑骂槐,本侯爷不过是个瞎子,岂有本事欺她?!」为何他非得坐在这儿,被两个出言不逊的丫鬟羞辱! 「侯爷,我家小姐说,伤人不需利器。」杏儿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侯爷,奴婢们先退下。」 见杏儿朝自个儿福了福身,他脱口道:「叫你们家小姐过来!」 杏儿紧绷的神色微微松开,轻声道:「恕小姐无法过来,因为小姐病了。」 樊柏元怔了下,显然没想到她病了,随即想起,前日她抱着娃儿离开时,外头正下着大雨。 「可有找大夫?」他口气稍缓地问。 「没,小姐说不需惊动大夫。」 「她……」 「杏儿,你话都说了就干脆说得明白些,梅贞院没钱了,小姐没钱请大夫!」蜜儿火大地吼着,一想起小姐为了这无情无义的侯爷缩衣节食,就连病了都不敢请大夫,她就一肚子火。 「蜜儿!」 「不说给他听,他还真以为自个儿是高高在上的侯爷,依我看,他根本是不知世间疾苦的天之骄子!」蜜儿一把拉开杏儿欲制止的手,不吐不快。「侯爷,为了医治侯爷的眼,小姐把嫁妆都变卖了买药材,梅贞院一领到分例,她就赶紧替侯爷备药和裁衣,用的全都是最上等的,可自个儿总是舍不得吃穿。之前总算舍得花钱买了几匹布,全都是高档的冰纹绫罗,但那全都是给侯爷的,她压根没替自个儿买上一匹。」 「小姐不会裁衣,找我和杏儿帮忙,可咱们要帮忙绣工和缝制,小姐却不肯,直说要给夫君的衣服得要她亲手绣缝才成……我家小姐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为了一个娃儿和我家小姐閙翻,你不要的孩子,我家小姐疼得像宝,那是因为我家小姐早年丧亲,她舍不得小少爷从小就没爹娘疼,整夜亲手抱着哄着,如今自个儿病了,却还只记得要张罗小少爷和你,又要我俩不得让你知道她病了,让你担忧,可你会担忧吗?!」 蜜儿像是要将进樊府这段时日,杨如瑄的所作所为一次说清般,她不能忍受樊柏元竟为了鸡毛蒜皮大的事冷落她家小姐。 默言倒抽口气,不敢相信这丫鬟看起来个儿小小,中气却这般足,骂得可痛快了,而侯爷的脸色……嗯,还好,只是黑了一点。 樊柏元垂敛长睫不语。他曾听杨致尧提起过,杨如瑄原是杨家三房,因为父母双亡,在十二岁那年被二房给收养。算了算,也不过才三年多前的事,那时的他正要从西突定阳城班师回朝。 说来也巧,他们在同一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事物。 她对孩子的疼惜,是因为如此,那她这般不求回报地对待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她竟连嫁妆都变卖了,如果是想从他身上找到家人的回忆,那么她还会对樊柏文动心吗? 疲惫地闭上眼,有些事饶是他想破头还是没答案,再者她病了…… 「默言。」他低声唤着。 「拿点银两给杏儿去请大夫。」 「是。」 「不成,我得照顾小姐,杏儿得要照顾小少爷,我们两个都没空去请大夫。」蜜儿低声回绝。 第二十五章 樊柏元的长指轻敲两下,而后轻摇着长指,默言立刻领命而去。 「侯爷,奴婢们先告退。」 樊柏元略微不耐地摆了摆手,待两人离开才站起身。 他想见她,可偏偏默言不在,他哪儿也不该去……笨丫头,都病了,昨儿个还那般倔气。 如今想来,她昨儿个的气色确实不佳,话也没多说,也许是不想教他发现她身子不适……忖着,心愈焦躁,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去看她。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房门被推开时,杨如瑄不敢相信地瞪着来者。 「侯爷?」蜜儿低呼着。 杨如瑄挣扎着坐起身,一套上鞋,管不了自个儿病得头昏眼花,直朝他走去。「侯爷怎么来了,默言呢?」 「他去请大夫。」他注视着她,她脸色红通通的,身上似还有高热,后头蜜儿已经赶紧拿了件棉袄给她搭上。 「那侯爷是怎么来的?怎么也没多加件外袍?啊,那件裘衣我还没改呢。」 「说那些做什么?你赶紧回床上躺着。」他握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手烫得吓人。「我没事。」手被握住,她有些羞赧的垂眼。 「快躺着。」他轻扯着她。 杨如瑄身子晃了下,他赶忙将她搂进怀里。「你瞧,身子不适还不安分些。」想也没想的,他将她打横抱起,却突地想起自己是个「瞎子」,面对看得一清二楚的路,他要怎么走? 「侯爷,往前走约莫八步,直走就好。」杨如瑄感觉到他的迟疑,顾不得羞意,忙出声指引。 樊柏元循着指示,放慢脚步向前,不让她俩看出破绽,直到安稳地将她置在床上,又摸索着被子替她掖好。 一个夫妻间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让她鼻头发酸。 「蜜儿,拿把椅子来。」她眨了眨眼,吩咐着。 「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傻的蜜儿,回神搬了把贴背高脚椅搁在床边,不住地打量着樊柏元,像是无法相信他竟会在没有默言的陪伴之下,独自走到天一水榭。 天一水榭和鹿鸣阁只相隔一座花园,有小径穿廊,说远不远,但对一个双眼不方便的人却是极其不易。 而且,她骂了一串话,侯爷都没罚她呢,亏她还打定主意等着被罚。 「侯爷,在默言来之前,你先坐会歇息一下。」杨如瑄柔声说着,轻牵起他的手,指弓他坐下。 「身子还很不适?」他坐下,没松开她的手,垂敛长睫遮掩他的视线。 「还好,没事。」 「才不呢,小姐昨儿个一直吐,什么都吃不下,哪里没事了?」蜜儿忍遏不住地替她出声。 杨如瑄头疼地道:「蜜儿,去帮杏儿照料小少爷。」 「不成,侯爷又瞧不见,你要是有个什么的,他照顾不了你。」 「蜜儿,说什么他?说话如此放肆,你这不是给我蒙羞吗?」 「小姐……」蜜儿可怜兮兮地垂下唇角。 「去照料小少爷。」 「……是。」 待蜜儿牛步般地离开,杨如瑄才叹了声道:「侯爷,真是对不起,蜜儿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的,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为何你病了,却没要人知会我一声?」他不问反答。 杨如瑄怔了下,显然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问。「我……我们那天不愉快……」 「那是两码子事,再者,你以为我会连请大夫的银两都没有?」 「我……」 「往后不需要再花费不必要的心神在我身上。」他低声道。 杨如瑄闻言,异常红濡的唇颤了下,苦笑的抖着声道:「可是,我……」难道在他心里,依旧没有认可她是他的妻子吗? 身为他的妻子,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天经地义的,不是? 可是,他却不要…… 蓦地,她听见他低叹了声,道:「我的意思是说,不需要再浪费钱医治我的眼。」杨如瑄愣了下。「侯爷怎会……」 「你的丫鬟说的,跟我抱怨我对你苛刻。分例如何花用,我不在乎,但是如果你为我裁衣制衫,至少也要替自己备几套新衣,没道理只有我在享福,却让你过得连丫鬟都不如。」他说着,不自觉又叹了声,长指抚上她的颊,一并抚去她无声落下的泪。「我简朴度日,那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不代表你得跟着一起过。」 不过不可否认,一开始故意刁难她,也是一种试探,不希望她奢侈成性。 「不是,我只是想着怎么帮侯爷而已,因为我是——」她突地顿住。 「怎了?」 杨如瑄咽了咽口水,有些干涩地启口。「侯爷,有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没有机会对你说。」 「什么事?」 「侯爷曾问我,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是否会上当?」瞧他应了声,她才放胆子说:「可我想说的是,我从来也永远不会是侯爷的敌人,因为我、我是侯爷的妻子。」 樊柏元垂眸睇着她,不发一语。 所以,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不求回报,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做得再多都是天经地义,全是她心甘情愿? 成亲之前,尽管照过两次面,他们依旧是陌生人,成亲之后,她却是一心一意地付出,他不懂,她没接受过他半点恩惠,不曾得到他的疼爱,她为什么可以理所当然地付出? 「侯爷,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妻吗?」他的沉默连带地拉沉她的心,病中的她脆弱无比,也教她卸下所有坚韧,她不再知进退,执意寻得答案。 「你是。」他的嗓音有些哑。 杨如瑄徐徐漾笑,美艳得犹如瞬间盛放的花儿。「真的?」 「当然。」他贴在她颊边的指头不断地揩去她落下的泪。 「那,侯爷往后可不可以别再对我那么凶?」 望着那双盈满泪水的琉璃大眼,那泪水仿佛落在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阵阵涟漪,那是种心头酸着麻着,又带着微甜的滋味。 「你也不遑多让。」 「可是允熙……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再把允熙交给奶奶照料,如果连你都不留他,他还能去哪?他还那么小,明明有爹却不能依靠,要是往后走偏了,该怎么办?他什么都不懂,可是这两日不哭也不闹,唯有入睡时才默默地掉泪……」 「我知道了,你别哭了。」他出声打断她未竟的话。「要他留下就留下,你是我的妻子,你想要当那孩子的娘或送他走,都由你。」 杨如瑄愣住,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微沉的嗓音还是因为他说的话。 「要你别哭,你反倒是……」 她看他神情似有不耐,却缓缓地低头俯近她,吻上她的颊,那温热的贴覆教她蓦地瞪大眼,属于他的温醇气息吹拂过她的脸。 然后,他的唇轻柔地覆上她的。 柔软的唇厮磨着,试探般地含吮着她的唇瓣,她的心跳如擂鼓,震得她浑身抖颤不休,直到—— 「侯爷,大夫来了!」默言的大嗓门伴随着开门声,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掩上。「……侯爷,老爷好像有事找我,我先走一步……」 「把大夫带进来!」樊柏元恼火咆哮。 杨如瑄双颊红如霞彩,却见他俊白的脸庞也烫得微晕,就连厚润的耳垂都烧红一片,不禁想起那回在他房里换衣时,也瞧见他……她思绪顿了下,眉头微皱,随即又松开,瞧她想到哪去了,侯爷又看不见。 少顷,默言垂着脸带大夫进房。 大夫切着脉,樊柏元望向她,背地里却将长指精准无比地指着默言,突地中指和食指交叉了起来,便听见默言倒抽了口气。 关他什么事?!是侯爷要他找大夫,他十万火急地找来,应该要打赏的,为什么要他的命?!陪他练剑挨了伤还不够是不是,以为他都不会翻脸的? 他也是会翻……筋斗的,不知道彩衣娱亲这一招,能不能换来免死金牌一面。 懒得理睬默言,樊柏元专注地望着她,等着大夫诊断结果。 一会,老大夫笑了笑道:「侯爷,不碍事的,夫人只是染了风寒,虽然拖延医治,但夫人的身子骨极佳,只要服上几帖药就好。」 「多谢大夫。」经他这么一说,樊柏元彻底松了口气。 他早逝的前妻天生体弱多病,某年入冬染了风寒就那么走了,他怕如瑄也跟她一样体弱,禁不起一场病痛。 老大夫起身望向樊柏元,樊柏元下意识地闭上眼,就怕被大夫看出端倪,却听他说:「侯爷脸上微晕,要不要在下顺便切脉?」 第二十六章 樊柏元愣了下,还未意会,便听见默言一时没忍住的笑声,他唇角抽了两下,低声道:「不用了,大夫。默言,待大夫开出方子,差人送大夫顺便抓药。」 「喔……」默言可怜兮兮地垂下脸,没敢再露出一丝笑意。 等老大夫开方子的当头,默言跑去找蜜儿,把抓药的差事交给她,然后就很聪明地守在杨如瑄寝房门外。 他又不是真傻了,挑这当头进去打扰,岂不是嫌自己命太硬。 「你饿不饿?」樊柏元低声问。 「不饿。」房里只剩他俩,想起方才他的吻,她羞涩的不敢看他。 那含羞带怯的神情,扰得樊柏元更加动心起念,他哑声道:「那就先睡会吧,待会药熬好了,我再唤你。」 「侯爷要待在这儿?」她诧道。 「不成?」 「当然成……」她只是有些意外,总觉得前两日的争吵像是一场梦,在她病一场之后全都消失不见。 「睡吧。」 「嗯。」她应了声,却偷觑着他,看他飞扬的浓眉,长睫底下的黑曜瞳眸,还有那方才吻过她的唇……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 杨如瑄有些失望地闭上眼,好遗憾他别开了眼,让她无法清楚看见他的脸,可闭上眼之际,她发现他的耳垂似乎又更红了些,会不会因她而染上风寒? 她应该要他离开,可是有人看顾,又特别是他,让她分外安心。 好一会,听见她渐匀的呼吸声,樊柏元才回过头端详她的容貌,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出众,然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琉璃般的眼,像会说话似的,喜怒哀乐在她眸底鲜明生动极了。 长指轻触他方才吻过的唇,她却突地伸手抓住他,他心头一颤,但她没醒,只是嘴上被搔痒,下意识地抓住他罢了。 手,就这样被她握着。 他可以选择拉开她,甚至抽开手,但是最终……他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俊逸的面容上,是他也没发觉的浓情宠溺。 杨如瑄昏昏沉沉的,依稀记得起身喝过一次药而后又沉沉地睡去,直到阵阵抽噎声将她扰醒。 虚弱张眼,就见樊柏元依旧坐在床边的高背椅上,他背对着她,而—— 「允熙?」 坐在圆桌边小声抽噎的樊允熙一听见她的声响,两道蓄势待发的泪水二话不说地决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简直像被欺凌到极致。 「娘……」那软绵童音哭得有些沙哑,娇嫩嫩地唤着。 「发生什么事了,侯爷?」杨如瑄轻扯着他的袍子,樊柏元回头,那毫不遮掩的怒容教她心头一颤。 她还未开口,他已先抢白道,「这娃儿说没见到你不用膳。」 「那……用膳了吗?」 「他说等你一道用膳。」这话简直像是从牙缝中迸出的。 「喔,那他为什么哭了?」杨如瑄问着,视线却是落在一副很想飞扑到她怀里,却又因为不知名原因端坐在椅上的樊允熙。 「我在教他规矩。」 「什么规矩?」 「是个男人就不准用眼泪威胁他人,那是身为男人最不耻的行径。」 杨如瑄晕沉沉地把片段凑在一起,想了下,明白了。简单来说,就是没见到她,允熙哭着找,而侯爷答应让他进房,岂料他依旧傻得用眼泪当攻势,彻底惹恼了铁血作风的武将爹。 「侯爷,允熙今年只有两岁。」她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要一个两岁的孩子不拿眼泪当攻势,那真是太为难他了。 「我两岁时就没有眼泪了。」樊柏元淡声道。 杨如瑄愣了下,没料到他突出此言,想起他的生母离世得早,公爹忙于公务,岂有时间陪伴他,而后迎娶了继室,却是一个狠心后母。 「那就让两岁的允熙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吧。」她轻笑道,有些勉强地撑着床铺起身,突来一股力道轻柔地将她扶坐起,贴靠在他肩上。「侯爷,当娃儿该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你受过的苦,个中滋味你最明白,何苦也让允熙承受?」 樊柏元抿唇不语。 「说来,允熙的命运和侯爷极相似,但最大的不同处,允熙会有对疼他宠他的爹娘,对不?」 樊柏元知道她不过是顺便确认他的答允是否有变。「你可以宠他疼他,但不能将他教养成无法无天的纨裤子弟。」 「不会的,允熙是侯爷的儿子,注定就不是纨裤子弟的命。」 「最好是。」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 「侯爷,我可以抱抱允熙吗?」 樊允熙闻言,黑溜溜的眸子眼巴巴地望着杨如瑄。 「不成,你忘了你还病着,热度都还没退,要是教他也染上病,岂不是更麻烦。」 「那么能不能请侯爷抱着允熙,这么一来就不会靠得太近,而我也看得清楚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樊柏元哼笑了下,岂会不知道她心底在盘算什么。「允熙,过来。」他低声唤着,唇角勾起一抹坏心眼的笑。 来呀,让他看看他的胆有多大。 樊允熙浑身一颤,泪水迅速蓄在眸底,可怜兮兮地摇着头。 杨如瑄被这一大一小的神情给逗笑,轻唤着,「允熙来,爹爹亲口允的。」 樊允熙小嘴抿了抿,抽噎着道:「娘……我们去找祖奶奶……」 杨如瑄诧异极了,没想到从没在她面前提起祖奶奶的他,不过才多久的时间,就已经被樊柏元吓得宁可回去找祖奶奶。 「侯爷,你把允熙吓坏了。」 「吓坏才好,省得他从小就哭哭啼啼,还会使性子。」樊柏元哼了声,望向他。「允熙,过来。」 樊允熙被吓得浑身打颤,不想过去,可是又觉得不过去会发生很可怕的事,只好无声流着泪,牛步拖到他面前。 「把眼泪擦干。」 樊允熙小手胡乱抹着,抹得满脸眼泪鼻涕。 杨如瑄见状,满心不舍地找着帕子。「允熙,来娘这儿。」她撑起身子,倚在床柱边上。 樊允熙抿着小嘴,正准备扑到床上,却被瞬间拦截,身体被轻易地抱起,下一刻他已经坐在一双硬如石块的腿上。 「默言,过来。」 「是。」在一旁已经笑到险些岔气的默言向前一步,接过杨如瑄的帕子,沾着花架上木盆里的水后又递给樊柏元。 「自己擦,要让我看见哪里还有眼泪鼻涕……」蓄意不说完的话充满恶意的威胁。感觉自己身陷不可知的恐怖状态中,樊允熙二话不说地接过帕子,用力地抹,死命地擦,直怕要是真没擦干净,往后也不用再擦了,呜呜,他好怕,他要找祖奶奶。 「干净了,别再擦了,再擦下去脸皮就要破了。」杨如瑄见他拚命地抹脸,赶忙出言遏止,没好气地瞪了樊柏元一眼,不喜欢他这般吓孩子。 「真的擦干净了吗?」樊允熙满脸骇惧地问。 杨如瑄叹了口气。「很干净了,允熙,爹爹的眼睛看不见,你不用擦那么大力。」既然他这么爱恶整孩子,那她就泄露一点他的底,好让允熙有应对之策,才不会被他给吓出心病来。 樊允熙闻言,抬眼对上樊柏元的眼,小手在他眼前挥舞着,却突地对上他狠厉的眼神,尤其当那双浓眉一拧时,他吓得眼泪就快要喷出来。 「他看得见……」他瞪他,很用力,很可怕! 杨如瑄没辙地垮着肩头,问着默言。「默言,怎么不见杏儿和蜜儿?」 「少夫人,她俩正在厨房忙着……」说到一半,他听见了脚步声,笑道:「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话落,他向前开了门,接过两个丫鬟手中的木盘。 「小姐,你醒了,身子好些了吗?」蜜儿一见她倚着床柱,向前抚着她的额,热度减退了,但还是有些热。 「我好多了,辛苦你和杏儿了。」 「不辛苦,厨房还有两道菜跟刚熬好的药,奴婢马上去拿。」 「蜜儿,慢慢走,不急。」瞧她蹦蹦跳跳的,杨如瑄低笑交代。 蜜儿回头笑着,放慢了脚步。 一会,菜全都备齐,一家三口一道用膳,杨如瑄边吃边替樊柏元布菜,而樊允熙则被抱到桌边,由杏儿亲手喂着。 用完膳,喝过药后,杨如瑄才刚躺下,还没开口要杏儿将樊允熙抱回自个儿的房间,便见他走到床边,小小的身子得要踮起脚尖才看得见她。 「允熙,跟杏儿回房。」她笑着摸摸他的头。 「我想跟娘在这里……」他小小声地道,努力地漠视背后那道可怕的视线。 「听话。」杨如瑄难得板起脸。 第二十七章 樊允熙默默地把眼泪咽下,乖乖地松了手,让杏儿牵着出去了。 「那小子走了,你赶紧睡了吧。」樊柏元依旧坐在床边高背椅上。 「嚼,侯爷,你也回去歇着吧。」 也不知道是生病让她体虚,还是喝药让她贪睡,才闭上眼,她随即入睡,睡得极沉,不知过了多久,她徐徐张开眼,就见房里烛火依旧,默言坐在门边闭目养神,而樊柏元坐在原本的位子,只是…… 「允熙?」她讶道。 不是要杏儿抱回房了,怎么…… 「他一个时辰前偷溜进来的。」樊柏元让孩子趴睡在自己胸膛上,长臂将他护得牢牢的,像是怕那小子睡得太沉,身子一斜就掉下去。 「侯爷怎么没回去歇着?」她问得极轻,有点难以置信。 「怎么,赶人了?」 「不是,我只是……」话未竟,就见他的手抚上自个儿的额头,她才发觉额上敷着湿手巾,他随手拿起,单手在水盆里揉拧,随即又敷在她的额上,动作利落得简直像双眼能视。「侯爷的手真巧。」丨 「是吗?」他的长指滑落她的颊,感觉还有些许热度。「再睡一会,要是哪儿不适就出声。」 「嗯。」她笑眯眼,像只猫儿般眷恋他逗弄的长指。 他凝睇着她,直到她再次闭上眼沉沉睡去。 心底有股异样却极难形容的滋味,压在他胸口上的,是他儿子的重量,偎在他指边的,是他妻子的热度,他被囚在这两者之间……这些,他从未想拥有,但现在,他却像是被囚在归属里。 被囚得……心甘情愿。 【第十一章 小情敌】 静养了几天,杨如瑄身上的热度总算退了不少,能够自己起身坐卧了。 这是好事,但是樊柏元有些怏怏不乐。 因为,他似乎找不到继续赖在这的理由。 「侯爷,这菜色不合你的胃口吗?」杨如瑄喂着他,感觉他今儿个吃得不多,眉头不展,像是在烦心什么。 「不……只是跟你说了,不需要特地在膳食里头加药材,我的眼已经不需要医治了。」他没说谎,事实上他的眼睛差不多就只能恢复到八成,但这对他而言已经相当足够。 「气候入冬了,所以我要杏儿熬的是滋补身体的药帖。」她顿了顿,再道:「我拜托勤哥哥请教御医,御医说中过毒的身子,余毒不容易全解,身体会比以往弱,所以还是得稍微补一下较妥当,再者以往入冬时,我奶奶也总会用些药补给我补身子,这种药帖我也可以喝的。」 「那就好。」他轻点着头,伸手抚着她的额。 杨如瑄直睇着他,笑意微扬话未落,就见一抹小小的身影突地窜到两人之间,用力地拍掉他的手。 两人愣了下,就见樊允熙很坚持地把樊柏元的手挪开,然后往杨如瑄的怀里一坐。 「允熙,你怎么可以对爹爹这么无礼?」杨如瑄不解地问。 事实上她想问的是——他不是怕他爹怕得要死吗?要不是万不得已,他根本不想亲近他爹的。 樊允熙偏着小脸,偷觑着樊柏元冷沉的脸,然后立刻躲进杨如瑄怀里。 「侯爷,允熙还是个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杨如瑄只好出面缓颊。 樊柏元抿了抿嘴,抬手抚上她的额,岂料,樊允熙就像头护主心切的豹,见他的手一过来,立刻使出小豹拳,精准无比地再次拍掉他的手。 「允熙!」杨如瑄赶忙将他护进怀里,因为她瞧见樊柏元的脸色已经铁青得像是被雷击中了。 「娘是我的。」他直接把脸埋进她的胸怀里,小小的手臂死命地搂着她。 杨如瑄轻呀了声,知晓他这是占有欲作祟,不过,他和她相处几日,就这么喜欢赖着她吗? 她笑眯了眼,喜欢他对着自己撒娇,「侯爷,允熙只是……」 「我要回去了。」樊柏元蓦地起身。 「侯爷,默言不在这儿,你要怎么回去?」她急声问着。 先前贾管事通报说尧哥哥来了,所以侯爷便要默言先回鹿鸣阁招呼。 「怎么,没了默言,你当我真是残了?」他沉声道。 「我没那意思……」 见他真往外走,她不假思索地将樊允熙从身上扒下交给杏儿,追着他来到门口将他拦下。 「侯爷,夜色暗了,回寝房的路上没点灯,提着灯笼吧。」 「我眼睛看不见,提灯笼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道。 她心思惶惶,不想要两人之间搞僵了,可是偏她怎么说都是错…… 瞧她没了面对他人时的伶牙俐齿,满脸愧疚地苦思说词,他不由放缓了语气。「我没生气。」只是找不到理由继续赖在这儿而已,就算杨致尧不来找他,今晚他也很难继续赖下去。 是说,就算他真气着,也是气那不识相又欠教训的臭娃儿。 「那可以让我牵着侯爷的手吗?」她问着,轻柔地握住他的手。「可以让我牵引侯爷吗?」 她问得卑微,小脸满是期盼,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映出他的身影,仿佛她的眼里除了他,再也装载不下其他。 「你的烧刚退。」夜风正起,他不希望她又病了。 「不碍事了,我可以的。」 他握着她微温的小手,确定她恢复了不少才低喊了声,「杏儿,替你的主子拿件斗篷。」 「是。」杏儿动作俐落,取来斗篷为她披上。 「侯爷,走喽。」她说着,脚突地被什么东西扑上,她垂眼一望——「允熙?」 「娘,你要去哪?」樊允熙抬起小脸,可怜兮兮地抱着她的腿。 「允熙,你待会和杏儿回房睡,娘要送爹爹回去。」 「我也要去。」 「允熙……」 「要去。」他坚持,而且还不断伸手,企图拨开两人相握的手。 樊柏元干脆牵着她的手拉高,看他还能怎么拨。 樊允熙小嘴微张,随后紧紧抿起,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要去。」 杨如瑄见状,无奈地望向樊柏元,就见他抽紧下颚,压根没得商量,可是她又放不下儿子…… 樊柏元见她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极了,半晌才淡声道:「要走就一道走。」 杨如瑄喜出望外,忙道:「杏儿,把允熙的袄子拿来。」 「是。」 「侯爷,你冷不冷?」 「不冷。」现在才问不嫌太迟?不过看在她问了的分上,他不计较,他可不是那个只会撒娇兼使性子的臭娃儿。 「嗯,侯爷的手很暖呢。」她笑得极甜,紧握着他的。 樊柏元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直到杏儿将袄子给樊允熙搭上,听着她笑喊着——「咱们,走喽。」 望着她笑得几分淘气的俏颜,他脸上不自觉地轻漾笑意,可惜她只顾着看路,错失了她期待已久的笑脸。 「横竖跟三公子说,户部既已掀开,不管要往上还是往下,只要稍稍诱之以利就打得动,要是他真放不下心,就跟他说先拿孔二爷开刀。」 「孔二爷?这人不好动,毕竟他和六公子的关系极为密切。」 「正因为密切,所以就从孔二爷最宠的小妾动手。」 杨致尧听至此,总算意会了。「我明白了,我会将这事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三公子。」他漾满笑意地品着茶。 「没事,你可以走了。」樊柏元面色疲倦地道。 「我茶都还没喝完,你就赶我走,会不会太无情了点?」杨致尧没好气地道:「你要知道,你那家绝品楼全都是我在打理,什么小道消息都是我在蒐集,我还得负责连系布局,你应该待我好一些吧。」 绝品楼是翟阳城新窜起的一家酒楼,卖的都是绝品菜色,特别的是所有跑堂的全都是姑娘家,而且是面容经过挑选的艳色,重点是个个听话。 绝品楼,上门的全都是重臣权贵,里头的艳色也都是为了伺候这些权贵特地挑选再训练的。 那位孔二爷新宠的小妾就是绝品楼的跑堂,嘴甜人聪明,送给孔二爷当妾,她像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对他感念得很,一有消息便奉上。毕竟孔二爷可不是寻常人家,而是太平侯,六公子的舅舅。 「我累了。」 「也对,你的气色不佳,怎么了?」 「托你妹子的福。」 杨致尧闻言,狐疑地眯起眼。「侯爷的意思是,瑄丫头大胆地想要榨干侯爷?难道是急着生下子嗣?」 樊柏元横眼瞪去。「你想到哪去了?她病了。」 「那她现在身子还好吗?」 「已经痊愈了。」樊柏元像是累到极点,连话都懒得说,乏力地站起身。 第二十八章 杨致尧浅啜着茶水,依旧疑惑,问:「她病了,为什么是你累了?」 樊柏元怔了下,一旁当哑巴许久的默言替他回答道:「因为少夫人病了,都是我家侯爷照料,一连几天没阖眼,当然累。」 「一连几天没阖眼?」杨致尧难以置信地掩嘴低呼。「哇!侯爷,当初看你待瑄丫头那般淡漠,我当侯爷存心把瑄丫头当幌子,好让我可以以探视妹子为由自由出入樊府,没想到侯爷竟这般痴心,我放心了,我终于放心了。」 「默言,送客!」 「侯爷害羞了呀,默言。」杨致尧不怕死的捋虎须。 「尧爷别再说了,您待会就走,可我还得继续待下啊。」他手臂的伤刚好,实在不太想再添新伤。 樊柏元羞恼地离开,将两人的交谈声甩得远远的。 他这是怎么着,怎会不假思索地开口,偏偏又是说了不该说,却收不回的话。痴心?把这话搭在他身上,只会让他倍感羞赧,也教他惊觉自己今晚一直想着该如何赖着她,又如何因为她愿意随他回鹿鸣阁而开心。 原来把心给人,竟是这般不经意的事。 回到鹿鸣阁,烛火还亮着,而她……樊柏元下意识地寻找杨如瑄的身影,就见她睡在他的床上,那一瞬间,心绪勾动着他的唇角。 轻阖上门,放轻脚步来到床边,细细端详她入睡的脸庞,心旌动摇着,教他不由自主地俯身,眼看就要吻上她的唇,一只小小的手倏地捣在她的唇上,他一愣,视线缓慢往旁看去,瞪着那只小手的主人。 「樊允熙。」他咬牙低唤着。 「娘是我的。」樊允熙缓缓地从杨如瑄身旁爬到她身上,将她整个霸占住。 「你是要把她给压死吗?」樊柏元一把将他抟起,恶狠狠地瞪着他。 樊允熙瞪大黝黑眼眸,爹爹真的看得见,娘骗他…… 「怎么了?」杨如瑄疲倦地张眼,樊柏元瞬间把拎的动作变成抱,她见他抱着樊允熙,不由轻扯他的手。「侯爷,你要抱允熙去哪?」 「抱他回自己房里。」 「不用了,让他在这儿睡吧,侯爷也得要赶紧睡了,我伺候侯爷……」 「你睡吧,我自个儿来。」 「对不起,我真的好困……」她打了个哈欠,一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娘……」樊允熙小小声地喊着。 「敢再把你娘吵醒,我就把你丢出去。」樊柏元恶狠狠地警告。 樊允熙垂下小脸,眼眶的泪逐渐成形。 樊柏元把他往床上一搁,褪去了外袍,回头再将他抱起,樊允熙吓了一跳。 「你睡里头,省得掉下去。」他把儿子抱到靠墙那头,自个儿则睡在床畔这侧。 樊允熙不解地打量着他,他不是说要把他丢回房的吗? 可是他让自己待下了,而且还替他盖被子,侧身搂着娘,就像是将娘护得牢牢的……他翻动小小身子,学他侧身搂着娘,把娘护得牢牢的,伸手却不慎摸到他的手,愣了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他没有反应,樊允熙偷偷眯眼觑着,却见爹爹像是已经入睡,好像很累很累……想了下,他轻轻地握着爹爹的手,他的手跟娘的不一样,又大又硬……又暖。 硬了点,但是很暖。 「嗯,好像还是松了点。」杨如瑄轻拉着穿在丈夫身上的及膝冰纹裘衣,襟口的盘扣全都扣上之后,总觉得还是不够贴身。 「不会,我觉得挺合身的。」 「是吗?」杨如瑄不怎么满意地解着盘扣。 虽说是首次尝试裁衣制衣,但她力求完美,病好了后便立刻着手修整这件不合身的裘衣,虽然杏儿和蜜儿一致认为她已臻至完美,但她还是不满意。 「已经够好了。」樊柏元轻握她的手,不舍已经入冬了,她还为了替他修改裘衣而搞得满手伤。 自和她成亲后,时间飞快,如今已是寒冬时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红梅清香,尽管入冬的第一场雪尚未降下。 他从没想过,原来日子可以过得这般惬意自在。幼年时他读书习武,不曾玩乐,长大后领了圣旨前往西突,征战三年,身心紧绷无一日松懈,直到他受伤归来……如今,不曾享受过天伦之乐的他,第一次尝到家人团聚之乐。 日子单纯地过,他看书练剑,偶尔看她绣缝衣物,看着她如四季变化,每日都有不同风情,喜怒哀乐,娇嗔甜喃,教他怎么也看不腻,唯一较觉遗憾的是—— 「樊允熙!」 杨如瑄无声叹了口气,对樊允熙改不了的习惯,她真的有点头疼。 樊允熙闻言,缓缓地抽回不巧刚好打中他爹的小手,粉嫩嫩的小脸瞬间皱成一颗包子样。 「我要你去读的书,读得如何了?」 「……」樊允熙小嘴扁着,大有预备哭嚎之举。 「侯爷,允熙才两岁……」 「我两岁的时候已经在看四书了,你两岁的时候听说已经背了四书,他两岁了,也该学点东西了吧。」 「侯爷怎会知道我……」她掩嘴羞赧道。 「回门时,你的勤哥哥跟我炫耀的。」 「是喔。」原来勤哥哥不只是和他切磋学问,还顺便炫耀她的事。真是,哪有什么好炫耀的,书读得好又不代表品格好,想她过去也曾因为一时偏差走错了路,所以她现在宁可要允熙有好人品,也不冀望他有日恃才傲物。 「所以,我要默言教他习字,教他读书,这有什么不对?」 杨如瑄偏着头,觉得这说法还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才两岁的娃儿,正是活泼好动之时,要他坐在桌前习字恐怕太为难他了。 偷觑樊允熙一眼,见他那求救的可爱模样,她不禁抿嘴轻笑。「允熙。」 「娘……」他娇嫩嫩地喊着,觉得只要娘肯理踩他,他就可以不用坐到桌边,瞪着一大堆陌生的鬼画符。 「乖乖习字念书喔。」 樊允熙红润的小嘴突地圆张,不敢相信娘竟弃他不顾……「我要找祖奶奶……」娘不要他了,他还是回去找祖奶奶好了。 「去把今天教的字先写过一百回再去。」樊柏元不容置喙地道。 樊允熙俊白的小脸硬生生皱成小包子脸,一步一走,嘟嘟囔囔的走出去。 杨如瑄被他的表情逗笑,一边褪下樊柏元身上的裘衣。「我还是找时间再稍稍修改一下好了,得赶在除夕之前。」 「不了,就快过年了,这院落你忙进忙出的打理着,不需要再给自己添忙。」他已经很习惯牵着她的手,而她也很习惯让他牵着自己的手。他示意她带着他到锦榻上坐下。 「说吧,你这么精心打点我的裘衣,到底是为了什么?」拉着她坐定,他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问。 她愣了下,没想到他竟如此敏锐,想了下,毕竟再瞒也没用,她早晚还是得跟他说,尤其离除夕夜已经不到十天的时间了。 「我听默言说,你回府这三年皆不曾在除夕时到主屋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所以我想……」看他脸色未变,像是早已猜到她的打算。「咱们今年一起到主屋吃团圆饭吧。」 「咱们?」 「当然就包括允熙。」果然如她所料,一提起允熙,他的眉头立刻皴起。 她不急着追问他的答案,只是轻握着他的手。 半晌,他才低声问:「你在盘算什么?」 她呆望着他,直觉在他面前,她什么心思都骗不了他。 深吸口气后,她轻声道:「我想让允熙当咱们的嫡子。」 樊柏元愣了下,一时间无法理解她的话中意。 让允熙成为嫡子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未出,可是她根本不曾与他有夫妻之实,还是她根本就不打算和他有夫妻之实? 「……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分什么嫡子庶子的。」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允熙是通房所出,他的身分太……」 杨如瑄打断他未竟的话。「侯爷,不管允熙的亲生母亲是什么身分,允熙永远都是侯爷的儿子,身上流的是侯爷的血,只要……只要侯爷不再纳通房小妾,那么往后侯爷的孩子全都是嫡出,而我也会真心把允熙当亲生儿子看待。」 樊柏元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所以你是打算在除夕夜时和爹说这事?」她的解释让他心里舒坦许多。 只要不是拒绝他,一切都无所谓。 「嗯,或者是初一。」趁着老人家心情好时比较好办事。 第二十九章 「那就除夕夜吧,初一有元旦大礼,爹恐怕一整天都不会在府里。」 「所以侯爷是答应了?」她喜出望外地道。 「我还能说什么?」 杨如瑄有些难以置信地握紧他的手。「我还以为要花费很多时间来说服侯爷,没想到侯爷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总不能让那孩子的身分在府里任人非议吧。」他原以为她盘算的是在除夕夜时,让所有人都认同允熙确实是他的孩子,没想到她野心更大,要的是允熙成为嫡子。「既然你都如此有度量,我有什么不能成全的?」 毕竟,往后也许有天她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而每个母亲总是企图让自己的孩子得到最好的,就如柯氏百般宠溺樊柏文。 但他想……并非全天下的母亲都如柯氏一般。 「多谢侯爷。」 「不用谢得太早。」 「咦?」 「要让允熙那臭娃儿粉墨登场,当然得要有点墨才行。」 杨如瑄微扬起眉,忍不住替小允熙哀悼一会,目光同时定在丈夫唇角那抹又邪又坏的笑上。 她的夫君,笑起来真的好俊。 除夕夜,樊府热闹非凡,所有下人不断地在厨房里来回奔波,因为久未一道吃团圆饭的樊柏元开口出席,卢氏开心得要厨房加菜。 然而梅贞院这头,氛围可就没那般热闹欢腾,要说是死气沉沉也不为过。 「娘……不可能……我记不住……」樊允熙埋在杨如瑄的怀里,声声泣诉。 可是杨如瑄发现了,他哭了很久,她的衣襟却压根没有半点湿意。她忍不住叹气,瞄了眼搁在桌上的字帖。 不过就是一到十的庆贺词,十句而已,要是她被允熙几滴假泪给骗了的话,侯爷肯定会觉得她早晚会宠坏允熙。 可是,他都假哭得这么认真了…… 拍拍他的背,她柔声道:「允熙,尽力就好。」 「可是我记不住。」他抬眼,让自己看起来无敌可怜。 岂料杨如瑄只是噙笑地将他搂进怀里。「慢慢记,记得了多少就多少。」 樊允熙闻言,知道再哭下去也改变不了现况,只能扁着嘴问:「娘,你可以记很多很多东西吗?」 「把该记的记住就好啊。」 「爹爹说,娘什么都背得了,可我什么都记不住……」他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个笨蛋,虽然爹没直言,但爹看他的目光就是一副看笨蛋的模样。 「记不住也没什么不好,这是允熙的优点,可以把那些不开心的事转头就忘,不也挺好。」她亲了亲他细软的颊。 「记不住是优点?」小嘴兴奋地微张着。 所以他不是笨蛋? 「当然呀。」 开心只有一下子,他随即又问:「那记性好的人该怎么办?」 「很好啊,记性好的人就可以记住更多开心的事。」她轻掐着他红红的面颊。 「重点是,要怎么让自己开心度日,对不对?记该记的,忘记不该记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樊允熙很认真地听,虽然觉得有听没有懂,但他终究还是听出了话中意——「可是我记不住该记的……」他还是笨蛋呀。 「呵,要是真背不起来,那就把几个重点背下就好了,先记住从一到十,这是娘教过的,小允熙一定会的,对不?」 「嗯。」他用力点点头,一到十他还是会数的,只花了一刻钟就记住。 「好,把一到十都记住了之后,最重要的是——气势。」 「气势?」可以吃吗? 「当你发现你怎么都记不起来时,只要对在场每个人笑就好。」 「就这样?」 「到时候人会很多,你不可以怕,你要很大方地对着每个人笑,尤其是爷爷。」 「我不知道爷爷是谁……」 杨如瑄心疼他都两岁了,却连爷爷都没见过,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摸摸他的头,顺手拿起桌上的字帖。「放心,到时候娘会跟你说,现在咱们开始记,一本万利……」 「一本万利。」那是可以吃的吗? 门外,原本要开门而入的樊柏元站在外头,听着两人对话,唇角微微浮现笑意,对她的教导方法饶富兴味。 记住该记的,忘记不该记的,挺豁达的嘛。 【第十二章 樊家嫡孙】 「好了,咱们家的小允熙真是个俊人儿。」扣好裘衣上头的盘扣,杨如瑄替他拉整了衣衫,忍不住夸赞着。 樊允熙闻言,乌溜溜的大眼满是笑意,拉了拉身上的衣衫。 「少夫人,侯爷说时候差不多了。」杏儿开门轻唤着,自主子和侯爷和好后,她们也自动换回了称谓。低头一见到刚穿上裘衣的樊允熙,杏儿不禁愣了下。「天啊!小少爷这模样,简直就跟侯爷一模一样。」 本该绑着双髻的发,被杨如瑄束起,还戴上小冠,身上穿着和樊柏元同样的冰纹大科绫罗玄色裘衣,乍看之下,简直就像是樊柏元返老还童似的。 「跟爹一样呢,有没有听到杏儿说的?」杨如瑄轻刮着他粉嫩的颊。 「我不想像爹爹。」樊允熙瞬间像是斗败公鸡,一点朝气也无。 他不想像那个坏人。 「像爹爹才好。」杨如瑄没好气地笑着,起身牵着他的小手,边走出门边问着,「爹爹要你背的,背得如何了?」 「背得……」他蓦地噤声。 杨如瑄瞧他脸色,就知道他是遇到天敌了,才会乖得像个小媳妇,抬眼望去,果真就见樊柏元已站在廊栏边上。 长发束起,头戴如意小冠,露出他刀凿飞扬的立体五官,身上那袭冰纹大科绫罗玄色裘衣衬出高大挺拔的身形,腰束穿环革带,整个人出色俊魅得教人转不开眼。 她的心每每瞧他一次就急跳不已,可偏偏她又贪看他的俊脸,冲着他双眼不便,再三流连着,直到瞧见他别开眼,不知道跟默言说了什么,她才羞赧地收回视线。 唉,坏习惯,可是一时间真是戒不了。 「侯爷,可以走了。」她上前轻握住他的手。 「怎么发上没有半点饰品?」他突道,旋即又补充,「默言说你头上挺素的。」 她一身讨喜的绯色襦衫,外搭了件毛边藕色及膝比甲,再罩了件月牙白的绣纹斗篷,打扮极为得体,只可惜发上没有半点妆饰。 「呃……」她干笑着。 事实上她的嫁妆全都变卖完了,哪来的首饰妆点?再者,今日的重头戏是在他俩身上,她朴素些,更能让柯氏挑不出毛病。 「默言。」他低唤着。 「在。」默言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扁状小木匣打开。 樊柏元从里头取出一支掐金丝凤头钗,手抚上她的颊,再徐徐地插入她的髻上。「至少也要有点妆点,要不身为侯爷之妻,一身寒伧,岂不是让人要说我没善待你?」话落,牵起她微凉的手,在掌心里轻挲着。 他明目张胆地烘热她的手,她有些微红,转移话题地问:「侯爷怎会有姑娘家的首饰?」 「你的尧哥哥说,我这个夫君要是不曾送你半点首饰就太说不过去,所以就挑了几样强迫我买了。」 「侯爷用多少银子买了这凤头钗?」她正色问着。 「别担心,你的尧哥哥有胆子坑我吗?」他哼了声,握紧她的手,「走吧。」 「可这些姑娘家的首饰,侯爷不知道底价,要是我事先知道,肯定要狠狠杀尧哥哥一顿,半点利润也不给他。」她说着,另一只小手也牵起樊允熙。 「那好,初二回门时,你再找他好好地谈。」 「那是一定的,没听过就连自家人也要赚一笔的,他要是敢胡乱开价,有得他瞧的,绝对整得他不敢回翟阳城。」 樊柏元低低笑着。「真是凶狠。」 「我……」她赧然。 「狠得好,别拿来对付我就好。」 「怎么可能……」她呐呐道,抬眼问:「侯爷,从鹿鸣阁寝房走到院门口,用现在的步子计算,刚好一百零一步,往后你要记住这步子,然后现在要往右走喽。」 他垂敛长睫,唇角微勾,对她这种应付娃儿的口气有些没辙,却不讨厌。 一家三口,她一边牵大,一边带小,徐步踏出梅贞院,突地瞥见,映着小径风灯有不少银丝不断地坠落,她不由抬眼望去。 「下雪了,难怪这么冷。」她一开口,喷着满嘴烟雾。 「冷吗?」他将她拽近些。 「还好,走一走就不冷了,倒是——」她弯着腰问樊允熙。「允熙,冷吗?」 「不冷,娘给的衣服好暖。」被冷落许久,一得了机会他立即拉着身上的裘衣,献宝似地向樊柏元炫耀。 第三十章 虽说娘坚持爹爹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觉得爹爹根本就看得见,可惜娘不信。 樊柏元无声哼了声,问:「恭贺词背好了没?」 就见樊允熙慢慢地缩起来,企图把自己小小的身子藏在两人影子底下,彻底逃避这个问题。 樊柏元被他的小动作给逗笑,蹲下身子朝他探出手,樊允熙立刻吓得像被踩中尾巴的猫儿,企图张牙舞爪却又不敢动弹,只能用无比可怜的眼光与樊柏元对视。 樊柏元好笑地将他一把抱起,感觉他浑身僵硬地坐在自己的臂上。 「侯爷?」杨如瑄不解地问。 「下雪了,路滑。」他淡声解释着。「走吧。」 「嗯。」杨如瑄笑眯了眼。 虽说侯爷待允熙是严格了些,但不难从一些小动作看出他对允熙的疼爱。 樊允熙一开始浑身僵硬的不敢乱动,但过了一会,发觉爹爹只是抱着自己,并没有要做什么,而且爹爹单手就将他抱得高高的,让他可以看得和爹爹一样远,能瞧见远处九曲桥上满是灯火如星,还有更远处的灯火如灿。 「爹爹,咱们要去那里吗?」他指着远处。 「快点给我默背恭贺词。」 闻言,樊允熙粉嫩的小脸顿时垮下,眉头紧雏,嘴巴开始念念有词。 「侯爷,你真是的。」杨如瑄扬笑地偎在他的臂上。 樊柏元笑得坏心眼,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主屋大厅里,樊府所有的下人几乎都到齐了,而身为主人的樊老爷早已入座,柯氏和樊柏文就坐在他的左手边,卢氏则坐在主人对面的位子。 几人一见樊柏元一家踏进厅内,神色各异。 卢氏见状,露出欣慰的笑,樊老爷则是一瞥见樊柏元抱在手上的娃儿,先是微微不满,但乍见两人这般相似,心底浮现了另一种想法。至于柯氏母子,两人对看一眼,垂眼掩嘴低笑着,一副准备看好戏的神情。 厅外的下人低声议论,对于这个在樊府里遭人遗忘的小少爷突地出现在大厅里,各持不同看法。 「奶奶、爹、二娘,抱歉,来晚了。」樊柏元启口道。 「无妨,坐吧。」樊老爷有些意外他竟主动开口,愣了下后,立刻往右手边的位子一摆。 「谢谢爹。」杨如瑄笑道,牵着樊柏元入座,正要将樊允熙接过手时,却听丈夫道—— 「默言。」 默言收妥了油伞,随即踏进厅内,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匣交给他。 樊柏元先将樊允熙放到地面,接过木匣再转手递给樊允熙,低声道:「大过年的,知道要跟爷爷说什么?」 樊允熙何时见过这么多人,以往被卢氏养在跟前时,见过的就几个婆子丫鬟,在梅贞院时人手更少,可如今这大厅里里外外少说也有数十个人,教他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想躲到娘怀里,却见杨如瑄朝自个儿眨眨眼,他咽了咽口水,抿了抿小嘴,用力地扬笑,应了声嗯,随即朝樊老爷走去。 「爷爷,一本万利,双狮献瑞,三星吉照,四季平安,五谷丰收,六六大顺,七……」樊允熙本来是打算一口气背完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卡到七,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使出娘说的绝招!「再祝爷爷福寿绵绵与天齐,喜事连连祸永离!」 然后奉送大大的笑容,将手上的木匣端得高高的。 樊柏元听至此,不禁睨了杨如瑄一眼,更加佩服他的贤妻,竟连今日是他爹寿辰都晓得。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如樊柏元所想,樊老爷果然错愕地睇着樊允熙半晌,一时间竟忘了接过木匣,直到樊允熙状似埋怨又撒娇地低喃着,「爷爷,好重喔,允熙快拿不住了。」 那一声声的爷爷,听得樊老爷心花怒放,赶忙接过木匣,直睇着那张和儿子同一个模子刻出的小脸,瞬间仿佛时光倒转,看见了幼年时的儿子。 那时,他们父子俩也曾经亲密过,无话不说,曾几何时,他们父子俩竟沦落到相见不相谈的地步? 他心中感慨着,又听见樊柏元嗔笑道:「爹,那木匣里装的是苦斋大师亲手雕凿的龙尾砚,是孩儿托如瑄的堂哥致尧寻得的。」 杨如瑄诧异地望着他,她怀疑尧哥哥从中坑了侯爷不少钱,但无所谓的,过年回门她一定会问个明白。 而且,光看爹的表情,就知道爹肯定极爱这件墨砚,难道是侯爷特地找来,就为了让她方便开口要求让允熙成为嫡子? 「苦斋大师?」樊老爷倒抽了口气。 这苦斋大师曾是宫廷玉匠,以雕刻闻名,可惜告老还乡之后便封刀,少有作品,随随便便一件玉器或雕饰,在黑市里叫价百两到千两,有的时候就算端了满匣的银子恐怕还买不到。 手上收藏不到一件苦斋大师之作,教他失望许久,没想到今儿个竟能得到这珍品, 他赶忙打开一瞧,那雕凿得栩栩如生的龙头,那薄如蛋壳的龙翼…… 「极品,真是极品!这真是我至今收到最贵重,最得偿所望的礼物了!」樊老爷惊叹连连,不用翻开底下的落款,他已可确定这是苦斋大师之作。 樊老爷此话一出,教柯氏立刻冷下脸,就连原本等着看笑话的樊柏文都不屑地转开了眼。 「爹喜欢就好。」樊柏元淡笑道,随即唤着,「允熙,过来。」 「嗯,爹爹。」樊允熙任务完成一身轻,又蹦又跳地来到他的身旁,一脸像是等着领赏的表情,只见爹爹摸了摸自己的头,扬起赞许的笑。 光这一抹笑,就教樊允熙前嫌尽弃,撒娇地偎进他怀里。 樊柏元轻柔地将他抱起坐在腿上,樊允熙则正襟危坐,用笑意面对同桌的所有人,最终冲着卢氏笑眯乌亮大眼。 卢氏倍感安慰地笑,庆幸自己没有看走眼,把允熙交给孙媳是对的。 樊允熙那笑意甜滋滋的,没有半丝杂质,是孩子最纯真的笑容,教樊老爷愈瞧愈喜。 「爹,我把允熙带回自个儿身边教养了。」樊柏元逗着儿子粉嫩的颊。 「甚好。」 「爹,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尽管说。」 「我要让允熙成为我的嫡子。」樊柏元话一出,全场皆愕,就连杨如瑄也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其实,这事由他提起的确较妥当,但她还没胆子大到要他去做这件事,然而他却把一切都打点好,就连这事也亲口提,就怕公爹对她印象不好……这人,真是心细如发,性子冷了些,偏宠人的手法也很特别。 「这……」樊老爷不解地望着他。 怎么看都觉得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提出这要求,对媳妇也太不公平了,毕竟允熙是通房所出,庶子就是庶子,除非嫡妻未出…… 「爹,媳妇也觉得侯爷这决定极好。」杨如瑄忙道。「就算日后媳妇有出,也得照谱排在允熙后头。」 樊老爷尚未开口,柯氏已快一步抢白问:「你该不会是孵不出蛋吧?嫁进樊府都好几个月了,肚皮却一点消息……」 「你给我住口!」樊老爷沉声打断她未竟的话。 柯氏愣了下,才思及自己口快,犯了大忌,只因卢氏也未出,才收了原为庶子的樊老爷为子…… 卢氏神色未变,浅啜着温茶不语。 「但不管怎样,庶子就是庶子,媳妇又不是生不出来,现在就讨论让那孩子成为嫡子也未免太早,依我看,先叫下人把那孩子带回房去吧,一个庶子凭什么坐在这桌边一道用膳。」柯氏抿了抿嘴,不死心地道。 原因无他,樊家二房这头还没有半个子嗣,要是先让大房有了子嗣,他日樊老爷仙归时,这身后的财产岂不是都给大房拿走了? 「你!」樊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只见杨如瑄不疾不徐地启口,「娘,这怎么成呢?难道庶子就不是樊家子孙?也是呢,要不像小叔这样房里如此多人,将来想必会有一群庶子要和嫡子争家产。」她一脸为难地遮掩话中嘲讽。 樊柏文眯眼望去,本来是有点恼的,但一对上她那俏脸蛋,心都快开花了,哪儿还有气? 柯氏瞬间气白了脸,正要反唇相讥,却听樊老爷怒声喝斥,「这顿饭还要不要吃?」她立刻收了口,把怒气往肚里吞。 「爹,是媳妇逾矩了。」杨如瑄愧疚道。「但媳妇认为嫡子和庶子都是自个儿的孩子,没必要分彼此。」 樊老爷脸色冷凝,大厅氛围瞬间冷到极点,杨如瑄不禁暗恼自己竟逞一时之快,弄拧了气氛。 第三十一章 就在众人不语时,突地一道娇软的嗓音用很撒娇的语气问:「爷爷,祖奶奶,允熙饿了,可以吃了吗?」 樊老爷望向他,冷脸瞬间融化为笑脸。「允熙饿了吗?要不要过来爷爷这儿,陪爷爷一起吃?」 「好!」樊允熙立刻投向樊老爷的怀抱,指着桌面。「爷爷,允熙想吃那个,还有那个,还有还有……」 「好好好,还不赶紧替小少爷布菜。」樊老爷忙要下人布菜。 一句小少爷,胜负立现,等同樊老爷认同了樊允熙成为大房嫡子,柯氏登时沉着脸,一顿饭食不下咽。 反倒是杨如瑄乐得整晚不停替卢氏布菜,一方面又将樊柏元照料得无微不至,让樊老爷看在眼里,满是欣慰。 以往他将成功、利益摆在前头,眼中只看得见权势,因此一度将眼盲的儿子视为无用的弃子,然而今日这顿团圆饭却令他蓦然省悟,惊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他老了,在一家天伦和乐前,饶是滔天的权力也变得不值一提。 回梅贞院的路上,杨如瑄不住地问着,「侯爷事先准备了这些,怎么都没跟我说?那只砚宝肯定花了不少钱,对不?」 「还好,我跟你尧哥哥说了,他要是不算我便宜些,我就要欺负他妹子。」他说得煞有其事,动手挪着樊允熙的头,让他可以舒服地贴靠睡在他的肩头上,再轻柔地握住她的手。 「我可不记得我曾被侯爷欺负过。」她笑得淘气。 「择日不如撞日,你意下如何?」他调笑道。 杨如瑄愣了下,一时间消化不了他的话,直到意会他话中的轻佻,小脸红烫烫的,竟找不出话回答。 其实,她知道他是想碰自己的,只是这段时日一直有允熙横亘在中间,所以尽管夜夜同寝,偶有亲吻,却未曾再进一步。 她并不喜欢这事,但是……与他,她是愿意的。 因为,他是她认定的夫君,准备服侍一辈子的夫君。 「嗯?」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她羞涩地避开,支吾其词,「这事、这事不用问我。」 「那得要问谁?」 「你!」她羞恼成怒,抬眼瞪去。「侯爷,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行径,简直像个调戏姑娘的无赖。」 「我调戏自个儿的妻子也不成?」 「咦?」呃,好像也没有不成,可是谁会特地调戏自个儿的妻子? 「嗯?」 望着他斜勾的唇噙着几分邪气笑意,她心颤又羞涩。想当初,面对樊柏文时,她也不曾有过这种心情,想想也是,那时对待樊柏文,不过是她想要攀住一份荣华富贵,和眼前想要与他相伴一世的心情截然不同。 因为这个人是真心疼惜自己的,他是在乎自己的。 「侯爷。」她低声唤着。 「嗯?」 「往后就算你再纳了妾,妾室所生的孩子也同样比照允熙,好不?」 樊柏元闻言,眉头微蹙着。「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解他的情绪一下变化。「我只是说他日侯爷纳妾……」 「我不会纳妾,就连通房都不会有!」他恼声道,怀里的樊允熙像是吓了一跳,身子颤了下,惊恐地张开双眼。 杨如瑄赶忙哄着樊允熙,不过一下子,他又闭上眼,偎进樊柏元怀里。 樊柏元恼火地瞪着她。「我如果要通房要小妾,在你过门的时候你就会瞧见,犯不着在你过门之后再纳,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没打算要娶妻!」 杨如瑄怔怔地望着他。「喔。」 如果不是她,他没打算娶妻……这意味着,他喜欢她吗? 其实她知道侯爷待她极好,但她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一份感情,就像她爹那般待着她的娘,可如今……瞬间,她心头酸得发麻,像有小蚁咬嘱着,不痛却酸软得教她不知道 该如何是好。 樊柏元意识到自己像是变相表白,甚至听见默言在身后憋笑的声音,顿时感到羞恼万分,可偏偏他现在是「瞎子」,没人牵引,他哪儿也去不了,再者,他也不想放开她的手。 尽管雪已停,但气温还是偏低,他只想暖着她。 他知道自己待她近乎宠溺,忍不住想完成她的心愿,但他却是直到现在才发觉,之所以宠溺,是因为——爱恋。 如果不是爱恋,他不会爱着她所爱的一切,包括他怀中的孩子。 尽管允熙的外貌可以证明是他的儿子,但是却无法磨灭允熙的母亲曾经背叛他的事实,如果不是如瑄要强留允熙,哪怕明知他是自己的亲儿,他也不会睬他的,更遑论让他成为嫡子。 「侯爷,我现在才明白你待我有多好。」她羞涩低声道。 「你早该知道。」 「嗯。」 「你在笑什么?」他眯眼问。 「没,只是允熙的口水沾湿了你的襟口。」她噙笑抽出手绢,擦拭着孩子的唇角和他的襟口。 「早知道就把他丢给爹。」 「可是刚刚允熙赖在你怀里,硬要你抱,你不也开心着?」 樊柏元抿唇不语。 这小子向来不会缠他,见他就像是见鬼,躲他都来不及,谁知道今晚也不知道吃到什么脏东西,突然转性。 但,也是今儿个一抱进怀,才知道娃儿的体温极暖,身子也软软的像棉花似的。 「多亏有允熙,才能让今晚气氛热闹些。」杨如瑄牵着他,小心着脚下,回程的路上要比去时来得久。 「要不,你以为我要他做那些小动作是为了什么?但也是你教得好,把重点教给他,才能教他这般讨喜。」他无声催促着,跨出去的脚步比她大得多。 杨如瑄意识到他的催促,只得加紧脚步,可是愈是靠近梅贞院,她的心就跳得更快。原本是抱着赎罪的心情而来,从没想过有天他们可以心属彼此,而她可以找到一个像爹那样的夫君,善待自己。 回到梅贞院,樊柏元将樊允熙交给默言,随即和杨如瑄进了鹿鸣阁的寝房。 房内静谧无声,连烛火都没点上,依稀可听见樊柏元褪衣的窸窣声响,她心跳得像要冲出喉口了,不得不说点话缓和紧张。 「侯爷,说来咱们真有默契,我要允熙说祝寿词,你又备了贺礼,瞧爹一整晚都笑得阖不拢嘴呢。」说来,是他为了她做全了准备。 「是咱们夫妻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喃着,从身后环抱住她,她可以嗅闻到他的气息中有股淡淡的醇酒香。 酒香迷人,而他的怀抱温热得教她浑身不住地颤抖,感觉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 黑暗中,他那双黑曜般的眸如星子般闪烁着,充满欲念。 他的唇轻轻地覆上,温柔如绵密细雨,细细摩挲着,再张口轻含着她的唇瓣,撬开她的口。 唇舌厮缠着,她浑身发软,身上的斗篷突地掉落在地,就连比甲也不知何时被他褪去,她的呼吸渐乱,头发晕着,再也站不住,他却突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下一刻她已躺在床上,重而温热的身躯贴覆着她,她感觉到他的勃热就抵在她的腿边,她浑身不住地颤着。 既羞涩又紧张,因为这迟来的洞房花烛夜。 但迟来的好,能在得知彼此心意后交融,才是对真夫妻……随着他的轻抚,她不自觉地发出娇吟,他拉开她襦衫上的系绳,突地—— 「爹爹!」 一声凄厉的喊声,两人同时瞪大眼,气息紊乱地对视着,直到另一声泣声响起—— 「娘、爹爹……开门,不要关门……」 「小祖宗,别喊了,叔叔当马给你骑好不好?」默言使尽全力地哄着。 「我不要马,我要娘和爹爹……」蓦地,一阵震天价响的哭嚎爆开。 樊柏元攒紧浓眉,起身快步去开门,话都还没说出口,哭成泪人儿的樊允熙已经抱住他的腿,抬起涕泗纵横的小脸,可怜兮兮地央求着。 「爹爹抱……抱……」 樊柏元满腔怒火被他的泪水浇熄了大半,再见他伸出短短的手臂撒娇,几次张口终究无言,最后一把将他抱起,恶狠狠地道:「下不为例!」 「爹爹……」他哪知道什么叫做下不为例?小手臂环抱爹爹的颈项拚命撒娇。杨如瑄原本满脸羞赧,不知该躲到哪去,然一见到连他也败倒在樊允熙的撒娇下,忍不住娇笑出声。 终究是父子,是不? 【第十三章 一家子】 过了新的一年,樊府里里外外喜气洋洋,人事物皆无变化,唯一令人不解的是,樊允熙莫名地黏着他的爹。 第三十二章 不管樊柏元去到哪走到哪,他都跟着,甚至主动牵着他的手。 这是好事。 但是樊柏元的脸却是冷到极点,可偏偏又狠不下心拨开樊允熙的手,所以只好连床都得分出一小部分给他。 所幸初二回门,搭上马车的樊允熙对樊府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不再那么黏人,不过—— 「爹爹、爹爹,那个是什么?」他兴高采烈地指着车帘外的铺子。 坐在一旁的樊柏元冷冷朝声音来源瞪去,问:「我可以毒哑他吗?」 「侯爷,允熙学话学得勤,自然是聒噪了些,你……」 樊柏元没好气地抽着眼皮,他瞧见了杨如瑄一脸紧张的模样。「虎毒不食子,随口说说的玩笑话,你也能当真?」 「侯爷的表情很认真。」杨如瑄呐呐道,有些被他肃杀的目光吓到。 樊柏元乏力地闭上眼,耳边听着樊允熙那聒噪又尖锐的喊声,就在他快要忍遏不住时,杨府已经到了。 「瑄小姐。」杨府总管一早就在门前候着,一见到樊府的马车驶来,立刻向前迎接。 「傅总管,近来可好?」杨如瑄笑吟吟地问候着。 「好,如今见瑄小姐气色红润,老奴就更宽心了。」傅总管笑眯眼,见她回头牵着樊柏元下马车,而樊柏元手中还抱了个娃。他家小姐出阁不到一年,生不出这约莫两三岁的娃儿吧,可如果是平西侯的儿子,怎么好似不曾听闻过? 见傅总管心里揣测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问,杨如瑄只觉得好笑。 「傅总管,我爹娘呢?」她笑问。 「老夫人、老爷和夫人全都在大厅等着小姐呢。对了,大小姐也回来了,把那两岁的小少爷也给带来了。」 「真的?」杨如瑄喜出望外地拉着樊柏元直往里头走。 怀南城距离翟阳城有千里远,所以先前的初二回门,如涵姐姐都没回来,想不到今年竟回来了。 樊柏元配合着她,看她一脸雀跃且迫不及待的神情,俨然像个未出阁的丫头,哪里有半点在樊府里的主母姿态。 一进大厅,里头早已是笑声连连,放眼望去,几乎杨府的成员都到齐了,一个都没缺。 「奶奶、爹、娘,如涵姐姐,你回来了。」杨如瑄掩藏不住喜悦,松开丈夫的手,直朝杨如涵走去。 杨如涵回头,笑柔了水灵大眼。「瑄丫头。」 「姐,」杨如喧一把抱住她。「姐过得好吗?」 「你觉得我过得不好吗?」杨如涵一扬眉,有几分穆氏的潇洒劲。 杨如瑄打量着她,看来是丰腴了一些,但眉眼未变,性情未变,还是她记忆中刚柔并济的姐姐。 「你呢,过得好吗?」杨如涵轻拍着她的颊,笑问的当头,目光已经很自然地挪移到站在门口的樊柏元身上。 杨如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每个人的目光都定在侯爷身上……不,认真的说,应该是定在那对父子身上。 糟,她都忘了先和大伙介绍允熙了。 轻拍了杨如涵两下,她走回樊柏元身旁,轻握住他的手后,掐了掐樊允熙粉嫩的颊,对着众人道:「奶奶、爹、娘,这是允熙,侯爷的嫡子,也是我的儿子。」 嗯……大伙的眼睛都瞪得很大呢,还好侯爷看不见。 大伙在大厅里寒暄了一会,一票女眷离席,移到他处说些体己话,而樊柏元则留下来和杨家几个男人话家常。 当然,男人间的话题不可能会绕在育儿经上,但是女眷们谈论的则是—— 「瑄丫头,你也未免太有度量,收了通房的儿子虽是天经地义,可问题是怎能让通房之子当嫡子?如此一来,你往后生的孩子不都得摆在他后头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樊柏元是平西侯,是世袭侯爷,他的嫡子就是侯爷世子?一个庶子怎能变成侯爷世子,况且你又不是不能生,犯得着做这决定吗?」 一票女眷来到黄氏的院落,黄氏都还没发话,穆氏已经忍不住抓着杨如瑄的肩头摇着她,就盼能将她摇清醒。 这举动教樊允熙双眼不住地盯在穆氏身上,像有不解,更像是只要穆氏再走近一步,他就会立刻扑上前去阻止。 「娘……」杨如瑄干笑着,以眼神安抚樊允熙。 「落英,你冷静一点。」黄氏低声制止。「瑄丫头会这么做,必定有她的用意。」 「是啊,娘,我倒觉得瑄丫头这么做没什么不好,还博得贤妇美名,未来她的公爹会更加疼惜她、弥补她,而且双眼不便的樊侯爷有了个嫡子在,也比较受到重视。」杨如涵一针见血地道出她的看法。 「姐,我不是……」 「当然,我也猜得出你没把心思放得这么远,八成纯粹是可怜那孩子的处境。」杨如涵噙笑打断她未竟的话。「虽说平西侯无权无势,但总不至于有个儿子却无人知,这其中必定有原由的,对不。」 杨如瑄苦笑了下,甘拜下风。 在大厅时,对于允熙的身分,她也不过略略提过,没说得太深入,然而姐姐就是这般聪颖,一眼就看穿她到底在做什么。 「允熙这孩子很惹人心疼,我只是想替他正名身分,否则在府里就连下人都会瞧不起他的。」她笑了笑,朝樊允熙招招手,他立刻扑进她怀里。「瞧,他和侯爷是不是很像?」 「那倒是。」打量完樊允熙,杨如涵看向正窝在角落玩稀奇木制玩具的岁未央。 「你瞧我那儿子,长得太像我,性子像他爹,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相较之下,你家的允熙稳多了,可以想见他长大后就和平西侯一个样。」 「静点有什么不好?允熙有些野,教起来很费精神的。」 「娘,我想玩那个。」樊允熙指着岁未央手上的玩具。 「那个……」杨如瑄偏着头看着姐姐。 「未央,教弟弟怎么玩。」杨如涵喊了声,岁未央随即抬眼,轻点个头。杨如涵掐了掐樊允熙柔嫩的颊。「允熙,去跟哥哥玩,姨娘跟你娘还有话想聊呢。」 「好!」 「允熙,跑慢点。」杨如瑄轻喊着。 杨如涵瞧她极有当娘的架式,忍不住佩服起她。 「瑄丫头,你确实是相当有度量,是打从心底疼允熙,可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都嫁了几个月了,肚子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杨如涵仔细地上下打量她,突地眯起眼。「怪了,都嫁做人妇了,为何看起来还是姑娘模样?」 杨如瑄心头一颤,羞赧地别过脸。「姐说这话,姐不害臊,我都害臊了。」姐是鬼吗?怎么可能连这种事都看得穿? 「有什么好害臊的?既然已经出阁,自然得要生个孩子,儿子女儿都好,虽说儿子可以保住身分地位,但女儿较贴心,」杨如涵拉过她的手往自己腹上轻按,「所以,我这胎肯定要拚个女儿。」 「这么听来,恭王世子似乎待姐姐不错。」 「他能不待我好吗?」杨如涵笑了笑。「你要知道,整个恭王府里里外外都由我打理着,他要是敢对我差,那是他自个儿活腻了。」 杨如瑄闻言,不禁低低吃笑。「这么听来,姐姐可是已经把恭王世子给吃得死死的呢。」 杨如涵笑了笑,秀眉一挑。「别想给我岔开话题,你跟他之间到底如何?」 「哪有如何。」 「如歆,把你的瑄姐姐抓住,我要亲自严刑逼供。」 一直在旁看两人笑闹的杨如歆跳下长脚椅,一把将杨如瑄的手挽着。「我说瑄姐姐,你要不要趁早招了呢?」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她好气又好笑地道。 「如涵姐姐的话我可不敢不从,你还是认了吧。」杨如歆身子一转,转到她的身后架开她的双手。 眼看着杨如涵伸展双手,纤白十指直朝自己的腰侧而去,她不禁尖喊着,「奶奶、娘,快救我!」 穆氏和黄氏对看了一眼,各自品茗叹气。「姐妹感情好,这是好事。」 可怜杨如瑄惨遭两姐妹霸凌,笑到岔气又满面泪水,偏偏樊允熙又「玩物丧志」,弃娘于不顾,教她哭笑不得。 那嬉笑声从后院顺着风飞扬着,萦绕在充满喜气的院落中。 通往后院的拱廊上,樊柏元望向后院的方向,低声道:「看来她和家中的姐妹都相处得极佳。」听着她的笑声,望着她为逃出魔爪在长廊上奔跑的身影,他不自觉地勾弯了唇角。 「好,好得没话讲,有时就连亲生的都不见得有那么好。」身旁的杨致尧,娃娃脸上没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纯粹地享受这一刻的家族团聚。 第三十三章 「我还不曾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他眸色淡然,却是怎么也转不开眼,贪恋她回眸时脸上流转的鲜明神情。 「那么侯爷就得要好生检讨了。」 樊柏元斜睨着倚在廊柱上的他。「倒是你,才应该好生检讨吧。」 杨致尧挠了挠鼻子,真是无法反驳。「唉,女人心真是海底针,谁知道一旦攀附权贵之后,变心就跟翻书一样快了。」 「那是正常的,她是孔二爷的宠妾,而你却要扳倒孔二爷,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有可能帮你毁了自个儿的靠山?」 「我也不过是依令行事呀,侯爷。」到底是谁要他去办这件事的? 「就是知道你肯定会依令行事,却又不肯对女人下重手,所以这个结局反倒是好。」他淡噙笑意道。 杨致尧有些摸不着头绪。若论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只要一丁点徵兆他就能摸透个几分,可要论朝政间的斗争,他没法子像樊柏元那般透彻。 「侯爷的意思是?」 「我就是要孔二爷有所防备。」 杨致尧好歹也是在商场里游走的,只要樊柏元提了个头,他大概也猜得出几分。 「侯爷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不把话说白,该不会是不信任我吧?」 安插在孔二爷身旁的小妾,肯定会将他企图设计孔家的消息告诉孔二爷,如此一来才能有所防备,稳住她的靠山。而侯爷的意思,就是要让对方自以为是地揣测,加以防备,这样反倒正中下怀。 「我要是跟你说白了,到时候你舍不得姑娘家受苦,一个不经意另作安排,恐怕就会被人看穿。」 杨致尧自觉理亏,反驳不了。「唉,人多少都是有弱点的,侯爷不也是?」没有办法,疼惜女人是他家的家训,他真的没办法对姑娘家太残忍,但要是对男人的话就不用太客气了。 「我何来弱点?」迎着刺骨寒风,听着远处传来的银铃笑声,他只觉得舒适愉悦,就算在这儿多站一会都无妨。 「不就是瑄丫头?」不要说自己栽在女人手里,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顶多差别在于瑄丫头是他的妻子,而自己是对全天下的姑娘都心软。 樊柏元笑了笑。「你是这么认为?」 「我是这么认为。」杨致尧万分肯定。 光看侯爷会笑了这档事来说,要说跟瑄丫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信!记得侯爷刚从西突回来时,整个人冷沉得像是从地狱回来的鬼神,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可如今他眸底有光了,唇角有笑意了,真真实实地活过来了。 「无聊。」 「是不是无聊,侯爷心底有数。」 樊柏元懒得睬他,转了话题道:「你那些铁矿,留下部分赤铁砂冶铁制器,至少要有千件。」 杨致尧愣了下。「侯爷,我顶撞你什么了,你要耍这狠招要我的命?」私铸铁器视同谋逆,这罪名他可扛不起。 「就算要你的命,也要等你把所有事都办好。」 「这种话你说得出口?还有没有人性啊?」杨致尧忍不住哇哇叫着。 「好像没有。」他煞有其事地道。 在他死在亲人之手,奇迹重生之后,他残存的人性应该是不多的,可是如瑄的出现……明明是他把她拉到身边,明明是要利用她的,可到了最后,他反倒动了情,失去的人性似乎又重回他体内。 前年奶奶办了宴,那是重生后初次遇见她,可是那时他的眼力尚未恢复,只见一片朦胧的白,而后再见是在佛寺后院,他的眼力已经可以看清她的面貌,同样的温柔,他却没认出她。 一如她曾骂他,他瞎的不只是眼,还有心。 若要他说,他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心,看不见天空的蓝,看不见花儿的艳,看不见她毫不遮掩的呵护和怜惜,如今,他的眼是真切地好了,破损的心也几乎被她给疗愈,再多的恨,也被她的温柔给弭平了。 黑暗之中,唯有她,是他才能看见的光。 她是指引他的光,不是他的弱点。 「侯爷……」不要回答得这么理直气壮,没人性不是什么好事好不好。 「对了。」他像是想到什么,「年节后赶紧收购农粮囤货,愈多愈好。」 杨致尧愣了下,不禁低笑。「怎么你跟瑄丫头一样也爱收购农粮囤货?不过现在囤货未免太早,照瑄丫头的玩法,通常都是到了四五月她才会动手的。」 「她为何那么做?」 「那是为了——」他大略将当年发生的事说过一遍。「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和她走得近些,不过侯爷如今要我囤粮,这实在是……」 樊柏元微扬眉,还未开口,拱廊另一头已经传来脚步声,他没回避,反倒是朝脚步声来处望去—— 「你们两个……竟然见死不救!」杨如瑄跑得气喘吁吁。 刚刚她在逃命之余,瞧见了她的夫君和堂哥就在廊栏边上,虽说她没朝他们呼救,但就不信他们没听见她求饶的嗓音。 「你们姐妹间玩闹,还要咱们救人,传出去能听吗?」杨致尧没好气地道,但事实上他心想着,你夫君都没动作了,我这个当哥的有什么好鸡婆的。 「允熙呢?」樊柏元朝她伸出手。 杨如瑄随即向前握住他的手。「别提那个小没良心的臭娃,和未央玩得可乐了,压根不睬我。」她努了努嘴,嘴里骂着,阵底净是笑意。 「既然这样,晚上回府就不带他了。」 「怎么成?允熙不是贪玩,他是贪个伴,未央大他几个月,性子极静,但一点都不藏私,把箱底的宝贝玩具都搬出来和他同乐了。」 樊柏元微扬眉,尚未启口便听杨致尧道:「还不简单,你赶紧生个伴给他,保证收敛他的野性子。」 话一出,杨如瑄含羞带嗔地瞪着他,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可侧边那冷若冰霜的注视教他立刻朝天一比。「好像快下雨了,咱们先回大厅吧。」话落,他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等等,你去帮我把允熙抱来大厅,顺便跟姐姐说差不多要用膳了,要她们都一道过来吧。」 「我是你哥,不是你的下人。」 「我是你妹,是你很亲很亲的家人。」 杨致尧撇了撇嘴问樊柏元。「侯爷,娶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妻子,有没有觉得日子难熬?」 「我话少,她话多,刚好。」 「……」真是够了! 看着杨致尧摇头晃脑地下了廊阶,杨如瑄才牵着樊柏元的手慢慢往另一头走去。一路上,极静默,静默到她觉得有点尴尬,因为刚刚杨致尧提议要她给允熙生个伴,这话题对她而言,相当难为情。 她也想替允熙添个伴,但这事……实在是天无时、地不利、人亦不和呀,他没动作,她自然不敢大胆诱惑。 为了消除尴尬,她想起她到来之前听见他们隐隐约约聊起的话题,脱口问着,「侯爷要尧哥哥囤粮做什么?」 樊柏元扬眉不语。 「侯爷知道吗?打从去年开始,工部就彻查这事,囤粮一事是不成的,而且我看尧哥哥似乎也不是挺想这么做。」事实上,尧哥哥也警告过她,不可以再作囤粮这种损人买卖。 其实她从未经手过,不过是曾故意把这消息放给李姨娘罢了。 想起李姨娘,她这才发觉,打从她出阁至今,回府两次都没瞧见李姨娘呢,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不过说笑罢了。」樊柏元淡道。 「说笑?」 「你尧哥哥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些买卖,我说我这样子怎么打理生意,所以便聊起近来有何买卖可以赚钱,囤粮不过是说笑罢了。」樊柏元信手拈来说词,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喔,刚刚瞧侯爷不说话,以为你生气了。」 「我有什么好气的?」他沉默只是因为他在思考。 思考杨致尧刚刚说的话,她为了整李姨娘而让李姨娘去做囤粮买卖,这事听来就觉得是门可以钻营私利的生意,只要暗地里进行得好,捞个几年不成问题,她却是打一开始就是要整李姨娘,可她怎会知道工部在去年开始查办这事? 还是她曾听闻身为工部侍郎的岳丈提起这事?但也不可能布这么长的局,不知怎地,这事教他想不通,忍不住在意起来。 杨如瑄压根未觉他的心思,迳自道:「没生气就好,不过我也在想咱们弄点生意来做好了。」 「你也想经商?」 第三十四章 「倒没想那么远,只是想要是有个铺子,张罗一点小生意也好,如此一来至少每个月领分例时可以少受娘一点白眼,好像咱们不事生产,只会蚀米似的。」杨如瑄说来轻描淡写,却想得极远。「不管怎样,也得替允熙打算才成,他要是想求仕途还是经商都由他,但咱们得要先存点家底,而侯爷是走不成仕途,那就得要经商,有我在,还有尧哥哥帮衬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樊柏元听着,不禁笑了。 「侯爷在笑什么?」她听见笑声,有些微诧,尽管那笑意是她梦寐以求的,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说了什么能引他笑出声。「还是侯爷觉得我想得太天真了?」 「不,只是突然觉得咱们是一家子。」直到这一刻,他才比较真切地感觉自己是爹她是娘,而她这个娘正一心一意地替孩子计量将来。 「咱们本来就是一家子了,不是吗?」 「是,咱们是。」他轻握起她的手,凑在唇边轻吻着。 杨如瑄羞红了脸,没想到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吻她的手…… 「咳咳,允熙,你说舅舅要遮你的眼还是舅舅的眼?」 后头响起杨致尧欠揍又蓄意调侃的声调,杨如瑄不禁羞恼瞪去,却见他的身后还有杨如涵、娘、奶奶…… 「都不用遮啊,爹爹常常趁娘睡着时亲娘的嘴。」樊允熙一脸天真地道。 亲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解极了。 杨如瑄闻言,愣愣地望向樊柏元。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些事,怎么她被蒙在鼓里了?他是这般大胆的人吗? 樊柏元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催促道:「走吧,像是要下雨了。」 杨如瑄望着他泛红的耳垂,还未答话,杨致尧已经唯恐天下不乱般地在后头喊道:「欸,侯爷不是看不见,怎会知道快下雨了?」 樊柏元微恼回头。「因为本侯爷尚未瞎眼之前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身上伤痕无数,每逢雨季便痛苦难休!」这混蛋,笑闹过头了,他的事岂能在这当头闹着玩? 杨如涵可是恭王世子妃,恭王是皇上的表哥,要是这事往上传,可是会替他招来杀身之祸,轻则抄家,重则灭族,岂能玩闹? 「尧哥哥,你真是的。」杨如瑄微恼地瞪他一眼,赶忙安抚着樊柏元。「侯爷,尧哥哥说笑罢了,你别恼。」 「不原谅他。」 「侯爷……」 杨致尧扬起眉,怀疑他是假气还是真恼,遂上前试探着,「侯爷,要不我任你差遣一回,你就大人大量原谅我口无遮拦吧。」 就见樊柏元突地扬笑,问着身旁的杨如瑄,「如瑄,就让你尧哥哥替你找家好地点的铺子,如何?」 杨如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而后瞥见他坏心眼的笑,才知道自个儿竟被他给骗了,原来是招引君入瓮啊。 「就这么着。」 「哇……有没有搞错?夫妻联手阴我?」杨致尧不敢相信樊柏元竟趁机拗他。竟把对付六公子的手段拿来对付他,有没有搞错?他是他舅子! 【第十四章 死守贞节】 一顿晚膳笑语不断,一家子吃喝笑闹,如此欢腾的气氛在杨府已是许久不曾出现,饭后众人不免又留下聊了几句。 然,眼见天色已晚,樊允熙已经自动找樊柏元讨抱抱,杨如瑄知道孩子已经累了,所以向双亲和奶奶道别。 一家子送他们出大门,却正好遇见李氏送着杨如琪欲离开。 「欸?」杨如瑄微愕地望向杨如琪和李氏,突觉才一段时日不见,她像是衰老许多,以往神采飞扬的气势消弭不少。 「真教人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女儿。」杨如琪悻悻然地道。 「如琪。」杨祁沉声低斥着。 「我说错了吗,爹,我才是你的女儿,但是你却不允我和娘上大厅用膳,我出阁没有回门,你也不闻不问,如今初二我回娘家,你置若罔闻……你到底是谁的爹?」一见黄氏和穆氏,甚至杨如涵和杨如歆都站在杨如瑄那头,她内心的不满一口气爆发开来。 「当初你执意要给樊二少当妾时,我就说过,你从此以后不是我的女儿!」 杨如瑄闻言一惊,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如琪和爹等同断了父女关系……傻瓜,为了嫁给那个无法依靠的男人和家里断了往来,她蓦地一顿,想起这岂不是以往的她?如琪不正是走在她曾走过的路上? 「所以你就把别人的女儿当宝,她一回府就这么多人伴着她,她谁呀?她不过是三房的孤女罢了!」她气她恼,她不能忍受杨如瑄过得这般好。 想当初要不是她设计了禹哥哥,自己不会落得和娘在院落里相依为命的下场!好不容易她出阁了,想替自个儿攒片天,可是杨如瑄却总是挡在她面前!她的良人觊觎她,三番两次要她牵线,而自己不过是个妾,就连公爹的面都见不了,樊府除夕团圆桌边也没有她的位子,可杨如瑄却什么都有! 「你给我住口!」杨祁怒吼着。 「我偏是要说!我要让爹知道,爹错了!杨如瑄嫁的不过是个瞎眼侯爷,她在仕途上是拉拔不了爹的,她根本就帮不了爹什么忙,但我不一样,有朝一日我会让爹亲自到樊府求我帮忙!」 「你!」杨祁气得一个箭步上前,穆氏和李氏赶忙将两人拉开。 杨如瑄愣愣地望着杨如琪满是恨意的眸,仿佛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这是什么样的命运?难道说,她重生后的改变,改变了自己,却反害其他人得要接着她先前的路子走? 而这一次的牺牲者是如琪? 她该怎么办?如果她的幸福是牺牲了如琪才得到的,她又要如何弥补? 「成何体统?还不给我住手!」黄氏重击着手上的乌头杖。 「你给我滚,我往后再也不要见到你!」杨祁吼着,拂袖而去。 「你以为我稀罕?!我再也不会回这个家!」杨如琪话落,举步往门外跑去。 「如琪……」李氏追出去,却只是停在门边遥望着飞快离去的马车。 杨如瑄呆愣在现场,久久不能言语。 这一幕,活脱脱就是过往的她……难道改变命运,就是找别人当自个儿的替死鬼?当初她嫁给樊柏文当妾,而后她听说如琪是嫁给知府主簿当妻,过得还不错,可如今她嫁给樊柏元,却变成如琪嫁给樊柏文……想着,她身上不由爆开一阵恶寒。 「如瑄,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杨如涵轻声提醒。 「姐……」 「放心,爹有娘安抚着,不成问题,倒是你,要是在樊府遇到如琪的话,找个机会多多开导她。」 「好,我知道。」杨如瑄愣愣地点着头,回头向黄氏和杨如歆道别。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杨如瑄一反常态的默不作声,她满脑子思索着这其中是否真有关联,是否真是她窃了如琪的幸福,毕竟如果她没有重生,如琪不会因为她而经历这些,而她,是不是不该重生? 樊柏元静静地观察着她,直到回到樊府,下了马车,她忘了牵他的手,独自往前走去。 「侯爷,还是我先领着侯爷回梅贞院吧。」负责驾马车的默言把马缰丢给门房,准备接过他怀中已睡熟的樊允熙。 樊柏元没让他接过樊允熙,只是静静地望着妻子的背影。 这还是头一回,她彻底忘了他的存在。 不过是一个丝毫不亲的妹子,犯得着因为她而魂不守舍?他是听杨致尧说过杨家二房的一些琐碎杂事,就连杨如琪为嫁樊柏文当妾不惜和父亲撕破脸,这事他也是知道的。 还是说,当着他的面掀开家丑,教她觉得难堪?然看她的样子,似乎并非如此。 「侯爷,先把小少爷给我,蜜儿,去跟少夫人说一声。」跟在马车后头回来的杏儿伸手要接樊允熙,回头顺便吩咐着蜜儿。 只见樊柏元微摆手,低声喊着,「如瑄。」 杨如瑄呆愣了下,蓦地回头,急步走来。「侯爷,对不起,我在想事情,一个不小心把侯爷给忘了。」天,瞧她走神得多严重,竟把侯爷给抛在身后。 「在想什么?」单手任她牵着,他沉声问。 「也没想什么,就很久没回去,想家人。」她随口道。 要她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再者,说了他会信吗? 她自个儿的事还是自个儿烦恼就好,过两天再找看看有没有机会和如琪碰头……有些事虽然她很懒得管,可是她真的担心如琪成了自己的替死鬼。 「是吗?」他轻哼了声。 第三十五章 很显然的,她在说谎,但他也不想戳破她。 只是自个儿被排除在外,心里就不怎么舒坦。 这一日的满心愉悦,却在夜里被一场骤急大雪给冻进了冰点。 一早,杨如瑄已经坐在床畔发呆,她一整晚都没能睡好,满脑子想的都是杨如琪和杨祁绝裂的那一幕。 幽然叹口气,才刚起身,杏儿已在门外轻敲了门,唤了声。 「少夫人?」 杨如瑄起身开门,才要问何事,却见有几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跟在她身后,要说是丫鬟,可是一个个面貌绝色,眸色流转间像在打探自己,压根不像是一般府上丫鬟。 「少夫人,夫人发派了几个丫鬟,说是怕梅贞院人手不足。」杏儿说着,不住以眼示意。 杨如瑄了然于心,横竖八九不离十,这是她那个没手段却又爱耍强的婆婆派了几个美婢想要跟她争宠了。 唉,长得再美有什么用?侯爷又看不见,她这个婆婆,手段真是不高明。 「少夫人,该怎么着?」杏儿也很清楚柯氏送了美婢的用意,但要是明目张胆地退回,就怕柯氏会趁机发难。 杨如瑄笑了笑。「还能怎么着,那就收下吧。」 「可是——」 「这些日子光是为了年节,就让你和蜜儿累翻天,现在多了人手,往后你们也可以轻松一些。」反正梅贞院原本就人手不足,现在添人手刚刚好。「现在先带她们到厨房准备早膳,至于往后要怎么分派,你拿主意吧,别让她们靠近鹿鸣阁就好。」 侯爷可以八风不动,但不代表这几个美婢不会作乱,一切还是小心为上。再者,婆婆送了大礼……她也得好生回报才是。 杏儿闻言,了然地笑了笑。「奴婢明白了。」 「走吧,先替侯爷准备早膳。」 「是。」 弄了早膳,照料着房里的一大一小,过了晌午之后,樊柏元和默言进了书房,杨如瑄才得了空,把樊允熙交给杏儿,她便朝主屋而去。 「娘,媳妇这么晚才过来问安,实是礼数不周。」一进了柯氏的院落,杨如瑄先礼后兵地问安着。 柯氏品了茶,瞧也不瞧她一眼,掀唇冷笑。「你也知道礼数不周?好歹也是出身名门,但你这个媳妇却是一点礼数都不懂。」 「所以媳妇赔罪来了。」杨如瑄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只木匣,边打开边道:「娘,这是我那个恭王世子妃姐姐特地从怀南城带来,要我孝敬娘的,盼娘莫嫌弃寒酸。」 一听到恭王世子妃,柯氏的眼光一瞟落在打开的木匣上,就见里头躺着一支上等的羊脂玉簪,簪头雕凿玲珑,雕工极为精细,远远的看便知道是上品。 「羊脂玉罢了,我没看在眼里。」 「也是,咱们樊府也不是一般门户,羊脂玉在娘的首饰匣里说不准随便翻找就十来支,不过……这可是怀南城所出的羊脂玉,放眼王朝,怀南城的羊脂玉要是说第二,就没有任何地方敢说是第一,再者这是特聘宫廷御匠所雕系的,在外叫价可是千两起跳。」杨如瑄没夸口,说的是一般行情价。 柯氏闻言,将茶盅递给身旁的婆子,再示意跟前的丫鬟将木匣取来,一接上手,就发现那羊脂玉通体滑腻细致,雕工精美,教人爱不释手。 「对了,娘所赠的几名美婢,媳妇已经收到,改明儿个,媳妇也会找几个美婢赠给娘。」明知此事于礼不合,她仍故意提议,存心磕绊柯氏。 柯氏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杨如瑄佯装不解,反问:「娘,媳妇不懂娘的意思,娘赠美婢,媳妇回赠,这不是礼尚往来?娘说媳妇不懂礼,如今这么做又错了?」 「我这儿人手充足,不需要美婢。」 「那就送给公爹吧。」杨如瑄笑眯眼道。 「你敢?」 「娘,媳妇这么做,错了吗?」 柯氏几次张了嘴却吐不出半句话。要是说错,岂不是自打嘴巴,可要说对,那些美婢真要送到老爷身旁,岂不是要惹风波。 近来老爷待她爱理不理,要是身边多几个美婢,恐怕往后这府里就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了!更可恶的是,这一切全都是杨如瑄造成的!要不是她莫名其妙要把那个杂种小孩扶为嫡子,又岂会害她惹老爷生气? 「要不这样吧,娘不愿接受,媳妇也不勉强,不过媳妇希望娘可以把当初皇上赏赐给侯爷的赏金和良田全都还来,要不然送到公爹面前的,恐怕不只是美婢了。」她语带保留地打住。 柯氏怒极,紧握着木匣。「你在威胁我?」 「怎是?」杨如瑄笑容可掏地道。「媳妇只是替侯爷取回他的东西,总不好意思一直交给娘打理,给娘添麻烦,害娘疏于保养,要是他日公爹另结新欢,冷落了娘,媳妇心里会过意不去。」 柯氏一愣,轻抚着自个儿的颊。 「娘也不希望有那么一日,对不?」 「你……」柯氏气得直发颤,却怎么也没勇气把木匣给砸出去,这羊脂玉簪可是价值千两呀丨 「娘要是想通时,再请贾管事通报一声,媳妇会立刻处理接手。」话落,她优雅欠了欠身离开,压根不管柯氏一副想要将她活活掐死的脸色有多铁青。 呵,她正想着要开铺子没资金呢,老天就立刻替她张罗了起来。 照道理说,侯爷的赏金和良田,柯氏不过是代管,如今侯爷既已娶了她,柯氏就不该再霸着不放,想讨回,她多的是方法,但人以和为贵,她尽可能地想和每个人和平共处,不想再惹纷争。 为了侯爷,她得要再收敛脾气才成,必须尽量像如涵姐姐那般,做到面面倶到。 一回到梅贞院—— 「如琪?」杨如瑄接过杏儿递上的字条,有些意外地问。 「琪小姐派人送了字条,说是要给少夫人的。」 「下人呢?」 「走了。」 杨如瑄闻言,打开字条,上头的字迹她有些陌生,毕竟她没看过杨如琪的笔迹,但极为娟秀,应是姑娘家所写。而上头写的尽是她的苦闷,为了嫁樊柏文和父亲撕破脸,如今在浣香院受尽排挤却又无人诉苦…… 轻轻地将字条收起,杨如瑄秀眉紧蹙着。 多像以前的她…… 原本她就打算趁着年节时分,樊柏文和公爹去亲友府上走动,应该不在府里,找个空档溜到浣香院找如琪的,如今如琪正巧先捎了字条给她,约她在浣香院小门相见。 就算如涵姐姐没要求,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见见如琪才是,她得去劝劝如琪,不能让如琪变成第二个她,更不可能让如琪有朝一日成了樊柏文的棋子。 「杏儿,晚膳就交给你张罗,我去见琪小姐。」 「这样好吗?要不要奴婢陪少夫人一道去?」琪小姐对少夫人向来就不是和气相待,况且昨儿个才闹得不愉快,今日却突地派人捎讯,总觉得不对劲。 「放心吧,不会有事,你先让蜜儿发落那几个美婢到厨房工作,别让她们造次,我会在晚膳之前回来。」 「好,奴婢知道了。」 「我的小祖宗,你别哭了,咱们找侯爷,好不?」 杏儿柔声哄着,抱着樊允熙从天一水榭来到鹿鸣阁,却没在寝房瞧见樊柏元,只好又往书房找,一路上不住地哄着。 「我要娘……」樊允熙哭闹不休,不住地扯着杏儿的衣襟口。 「好,少夫人待会就回来了,你再等等好不?咱们先找侯爷。」杏儿耐着性子安抚,然见天色已经全暗,蜜儿领着几名美婢上厨房准备晚膳,少夫人却还不见踪影,更古怪的是她连侯爷都找不到。 天啊,她该怎么办? 小少爷睡觉有个怪癖,要是午睡没睡好,睡得不安稳,一醒来就是发狠地哭,哭得让人无法安抚,可偏偏唯一安抚得了的两个人都不在身边,教她被哭声逼得心慌意乱,整个人莫名地焦躁起来。 「杏儿?」正要踏进书房,就见默言刚好打开了门,一见到自己,随即转开眼。 「你你你的衣衫开了。」 杏儿闻言赶忙将襟口拉好,默言趁机抱过樊允熙,有些赧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小少爷怎么哭成这样?」 「小少爷午睡没睡好,一睡醒就哭,奴婢怎么哄都没用,少夫人又不在,只好将小少爷抱来侯爷这儿。」尽管杏儿力持镇静,但仍难掩满脸羞怯。 「少夫人去哪了?」 「她去会琪小姐。」 「琪小姐?」默言微扬起眉,想着昨儿在杨府大门前叫嚣的那位,不就是她口中的琪小姐? 第三十六章 她昨儿个不满的话意全针对着少夫人,可是少夫人却去找她? 「琪小姐差人捎讯邀少夫人到浣香院,说是晚膳之前会回来。」 「浣香院?」 杏儿闻声,见樊柏元走到门边,赶忙欠了欠身。「侯爷。」 「爹爹……我要娘……」樊允熙朝他伸长短短的双臂。 「她去多久了?」樊柏元置若罔闻,沉声问着。 「去了一下子……应该快半个时辰了吧。」 「她和杨如琪有那么多话可以聊?」 杏儿偏了下头。「以往在府里少有往来,然昨儿个欲回府之前,涵小姐嘱咐少夫人多加开导琪小姐。」她猜想正因为如此,夫人才会赴约。 默言瞧樊柏元沉着脸,不知道该不该将伸长手的樊允熙递到他怀里,就在这当头,他敏锐地听见脚步声,随即朝通往鹿鸣阁的小径望去,「谁?!」 「我……」 杏儿回头一望,脱口道:「琪小姐?」 「杏儿,我找如瑄。」杨如琪停在拱门边,撇了撇嘴道。 「少夫人去找琪小姐了呀。」杏儿急忙走向她。「少夫人已经去了快半个时辰了,琪小姐没瞧见少夫人吗?」 「没呀,就是如瑄没来我才特地过来瞧瞧,瞧她是不是真生我的气,所以不理我了,可她……她真去找我了?」杨如琪压低声嗓问。 「是的,但琪小姐没遇见少夫人……少夫人是上哪去了?」杏儿心底突生不安。 「难道说……被他带走了?」杨如琪一脸迟疑地道。 「他?谁?」 「就……」杨如琪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说!」 杨如琪怔了下,抬眼瞪着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的樊柏元,面对那双沉沉魅眸,没来由的,她心底颤了下。 「就……二少……」她咬了咬下唇道。「二少向来对如瑄极有兴趣,要是如瑄去找我的路上遇见他……」 「带路!」樊柏元冷声低喝道。 杨如琪浑身颤了下,稳了稳心绪,忙道:「是。」 默言赶忙将樊允熙还给杏儿,领着樊柏元跟上杨如琪的脚步。 一路上,杨如琪走得不快,还不断频频回首,默言以为她有所顾忌,出声道:「你可以走快一点无妨。」 「是。」杨如琪点点头,领着他俩踏上九曲桥,穿过枫林,来到浣香院。其实,这正是她的目的,就是要让杨如瑄被樊柏文染指,如此一来,她就不信樊柏元这个瞎眼侯爷还会要她这个不洁的妻子。 杨如瑄什么都有,得了爹和奶奶疼宠,竟然还使计害她和娘被禁足在院落里,吃穿用度就跟府上的丫鬟没两样……甚至就连她喜欢的人都垂涎她! 那女人什么都有,却还什么都跟她抢,既然如此,她就让她一无所有! 「通常这时候,二少喜欢待在这座小楼台里,我猜要是如瑄被他逮着,许是来到这儿……」杨如琪领着两人踏上廊阶。 默言悄悄觑了樊柏元一眼,那铁青脸色教他连句安抚的话都说不出口。 杏儿说,少夫人已经离开快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可以做很多事的,况且少夫人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要真是遇上二少,二少只要用强……那么待会见到的那一幕,恐怕……兄弟俩势必要相残了。 希望一切不是他想像的那样,毕竟只是揣测…… 「啊……」 突地,属于男人的呻吟声传来,教樊柏元顿住脚步,长睫掀动,黑曜般的魅阵肃杀地瞪向声音来源。 就在几步外的那扇门……就在那里吗? 「侯爷……」杨如琪装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也听见那暧昧的声响。 樊柏元蓦地抬手,示意她闭嘴。 他该去打开那扇门吗?他忍受得住满腔怒意而不动手吗?然而一旦动手,他双眼恢复的事就会被揭穿,接下来的计划就难以进行……但,一想到如瑄被樊柏文一逞兽欲糟蹋,他的心痛如刀割。 但如果……如瑄是心甘情愿的,毕竟他们曾当过夫妻,说不定他们此生会再燃情,再续前世的夫妻情缘…… 「侯爷。」默言忍着痛启口,樊柏元扣在他手臂上的力道,像是要将他的手给卸了下来。 「走。」他沉声道。 默言只好咬着牙,领着他来到门前,正欲推开门时,突然听见—— 「如瑄,别走……」 樊柏元紧闭着眼,不敢相信亲耳所闻的事实是……她是心甘情愿的,真是心甘情愿地背叛他! 忍无可忍,他抬脚欲踹门的瞬间,却突地听见樊柏文杀猪般的哀嚎声,伴随着杨如瑄勃然怒斥。 「我要你碰,我要你碰,我要你碰了吗?!你这混蛋东西,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哥的妻子,是你的嫂子,是如琪的姐姐,你敢碰我,你看我敢不敢杀了你,我想杀你已经很久了!」 默言呆住,樊柏元下一瞬间踹开了门,就见门内桌倒椅翻,一片狼籍,而樊柏文倒在地上,杨如瑄像是杀红眼般地不断踹着他,踹得气喘吁吁。 这一幕和众人猜想的,天差地别。 「侯爷?」踹门声让杨如瑄停脚回头,错愕地看着樊柏元。「你们怎么来了?」 「你在做什么?」樊柏元哑声问着。 「我……」杨如瑄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垂着脸。「我不是故意打他的,可他骗我说如琪在这儿,又想对我胡来,所以我……」 她试着释怀过往,试着原谅,可这混蛋是畜生,说不听只好用拳头了。 樊柏元敛眸看着樊柏文被打成猪头,抱着肚子发出呻吟,就如他刚刚所听见的暧昧呻吟一样,原来他想岔了,原来不是他想的那般不堪,没有她从与不从的问题,而是她坚守着身分,甚至为护贞节而动手。 「打得好。」他扬笑道。 那股将人往死里打的狠劲,直教他赞赏不已。 「咦?」真的吗?那她可不可以再踹两脚? 「回去了,允熙在找你呢,哭成泪人儿了。」他朝她伸出手。 杨如瑄随即向前握住他的手。「那可糟了,杏儿哄不了他,咱们得赶紧回去才成。」 「是啊。」 走出房门,瞧见一脸错愕的杨如琪,杨如瑄满脸抱歉地道:「如琪,抱歉,我赴约了,可却被他缠住,但不打紧的,我替你教训过他了,相信他会收敛一点,至于你想找我聊的话,下次你就到梅贞院来。」 樊柏元对于她的决定和安排相当满意。她懂得保护自己,扞卫贞节和尊严。 杨如琪愕然点头,望向房内,不懂怎会变成这样? 【第十五章 结连理】 用过晚膳之后,好不容易将樊允熙哄睡交给杏儿带回自己房里,伺候着樊柏文宽衣后,杨如瑄急着要离去。 「去哪?」樊柏元轻握她的手。 「我……我想回去沐浴。」 「是不是他碰了你哪里?」他突问。 杨如瑄愣了下。「侯爷怎会这么问?」 「好歹他也是个男人,你妹子说,他觊觎你,自然会对你用强。」他轻拉着她,将她纳入怀里。 杨如瑄想起他的通房曾经背叛过他。「侯爷,我跟我娘学了点拳脚功夫,虽然不过会点皮毛,但对上那种不学无术的家伙,仍应付得绰绰有余,半点便宜也不给他占,而我想沐浴,实在是因为……打他时,让我流了一身汗。」 虽说正值隆冬,但实在是打得太激烈,她这辈子还不曾像今天这般对人动粗,简直像是杀红眼,要不是侯爷来了,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把樊柏文打成什么德性。 「是吗?」 「侯爷,我永远都不可能背叛你,我是你的妻子。」 「我知道。」他哑声道。 她痛踹樊柏文的那一幕,他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 杨如瑄垂眼想了下,突道:「啊,不如我在这儿沐浴吧。」 樊柏元一愣。 「这儿离厨房近,而且也可以要默言帮忙。」她赶忙解释着。「再者今儿个娘给了三个美婢,我要杏儿和蜜儿教导她们规矩,让她们两个也累极了,不好要她们再帮我备热水,侯爷,我可以在这儿沐浴吗?」 她努力让自己力持冷静,但她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而他恐怕也听见了。 这夜极静,偶尔从屋瓦上传来沙沙细响,不知道是细雨还是碎雪,但樊柏元压根不在意,他只想知道她是否在诱惑自己。 杨如瑄静待他的决定,心跳快得头都快发昏了。她在诱惑他呀,原因无他,就只为了让他安心,她要他相信,天地间,她只要他这个男人。 第三十七章 至于沐浴……反正他又看不见。 「也好。」他哑声道,唤来默言要他备热水。 一会,默言进了门,提了一大木桶的水,缓缓地注入屏风后头的浴桶。 莫名的,她开始紧张,待默言走后,她甚至有点后悔。要是侯爷不上当,她再大胆也没用,更别说沐浴,他又看不见。 「侯爷,你先睡吧。」她勉强笑了笑,备了干净的布巾和换洗衣物,走到屏风后头,褪去衣衫。 樊柏元微眯起眼,看着摇曳烛火映照出屏风上的剪影,他想起她也曾在他面前大方地拉起肚兜擦拭,她以为他看不见,可实际上他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这是在诱惑他,抑或者是纯粹的贪方便罢了? 他难以揣测,但是他转不开眼,纤瘦的剪影缓缓地跨进浴桶里,他甚至可以听见水花声,但掩不过他的心跳声。 他开始口干舌燥,难以自持地想起她看似纤瘦,却是极为凹凸有致的身躯,尤其是那饱满的酥胸,不盈一握的柳腰……欲念在胸口激撞着,他的眼神更加深沉,理智和欲望拉锯着。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她天经地义,他根本无须忍耐。 但是她今天才刚遭受樊柏文那畜生的骚扰,他要是此刻要了她,岂不是代表他跟那畜生是一样的? 再说,如果不是她学了点拳脚功夫,岂不是要教那畜生得逞。 不行!他得想个法子,让樊柏文不敢接近她才是……可偏偏他双眼的事不能被发现,该怎么做?如今想来,今儿个的事肯定和杨如琪脱不了关系,她那闪烁的眼神好似在谋画着什么。 如果要从她开刀,那么就让她成为牵线者吧。 沉吟着,余光瞥见剪影侧着身,显露出她无可挑剔的胸形和纤腰,瞬间抹去了他脑海中打转的事,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却忘了踏脚,一时踩空,身子一斜的瞬间,他抓住了床柱,但还是发出了些微声响。 「侯爷?」 「没事!」他低吼着。 该死,他在干么? 他竟像个登徒子,企图偷窥她!他是着魔了吗? 樊柏元羞惭地坐回床上,却见她裹着布巾绕出屏风,赤脚走到他面前,忧心忡忡地打量着。 「怎么了?」她打量着他,难以猜想刚刚那声响是怎么发生的。 烛火晕黄地洒在她雪白的肩头,像是覆了层淡淡的光芒,她的手抓着布巾却掩不住呼之欲出的酥胸……他该不该告诉她,其实他看得见? 「侯爷,到底怎么了?」她伸手轻抚他的额,他的脸似乎有些红。 樊柏元倒抽口气,因她的手一放开,布巾便斜了一边……她就非得要如此考验他的理智? 他头痛地托着额,她不解地轻抚他的颊,直到冷意袭身,她才惊觉——「哇啊!」尖叫的同时,她用力地捣住嘴,拉紧布巾蹲下,小脸瞬间像是烫熟的虾子,红得要滴出血来,但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再尖叫出声。 这时他应该怎么办?「……怎么了?」他哑声问得好心虚,他明明都看见了,却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他佯装失明之后,头一次感到自我厌恶。 「没、没事……我看到虫子。」她细声道。 她羞赧欲死,虽说他看不见,可问题是,她就是觉得好丢脸,好难为情。 她的布巾竟然掉了…… 看她依旧蹲在原地,樊柏元向她伸出手。「过来吧。」天候这么冷,尽管屋里有火盆,但她身上只系着一条布巾,再这样下去不生病才怪。 「喔,可是我……」 「过来。」他探出的手,坚持地等待着她。 她羞涩地握住他的手,才刚站起身就被他拉进怀里,她来不及惊呼,他已经将她带上了床。 完了,这么一来,他岂不是会发现她不着寸缕? 「你……」他哑声道,虚假地作着戏,佯装刚发现她没穿衣裳。 「我……」她要坦承吗?就说她玩水玩得好累,毕竟他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让她好气馁。可事实上,当他们紧贴着彼此,她的心像是要窜出一般,心神烦乱的连自己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冷吗?」 「嗄?喔,我……」她先是没听懂,搞懂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冷?不知道耶,她的心乱成一团,身体被他煨得发烫。 樊柏元见她一脸憨样,不由低低笑出声。「怎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要她说什么? 他贴在她的耳畔低哑道:「你愈是紧张,会教我更想要你。」 她抽了口气,唇随即被他封住。细密的吻轻柔地含吮她软嫩的唇,轻抵着她的牙关,钻入她的口腔之中。 唇舌交缠,一如再无缝隙贴紧的躯体,他热切地埋进她的身体,因为她的湿润紧致而疯狂着。 雪夜,沙沙叠响,却掩不去满屋旖旎热情。 那晚过去,杨如瑄试图再和杨如琪联系,捎了几次信却听说她近来常外出,而且是和樊柏文相偕同行。 这种结果杨如瑄不知是好是坏,就算想劝也苦无机会。 于是她只好把心思摆在相夫教子上头,尽管作息和以往无差别,但是她总觉得多了一种踏实感,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像是她终于找到属于她的归属,属于自个儿的天地。 适逢十五元宵灯节,这是大晋王朝的大节日,穿过双重城的正南御道系上双排各式各样的花灯,几乎家家户户都出门赏花灯时,杨致尧带了位公子上门拜访。 杨如瑄在花厅招呼着,差杏儿到书房把樊柏元请来。 樊柏元一到,原本正在品茗的公子立即起身,亲热唤着。 「柏元。」 能轻唤樊柏元的名字,代表着两人交情不同,又或者是对方的身分高过平西侯这个头衔,杨如瑄本是不甚在意的,却觉得这男人有点眼熟,像是在哪见过,可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这种经验对她来说可是少之又少,她的记忆力是出奇的好,几乎是过目不忘,少有见过却想不起,再者她见过的男人不多,要是见过了不可能忘的。 但,她还真的想不起来。 「如瑄,先带允熙到别处吧。」 「好。」一把抱起樊允熙,杨如瑄扬笑朝杨致尧和那位公子欠了欠身,随即离去,才刚踏出花厅便听见樊柏元喊了声三公子。 三公子?她好像也听谁提过三公子……偏着头想了下,依然怎么也想不起来。 「娘,去花园。」樊允熙扬起惹人怜爱的小脸,撒娇道。 「不成,今儿个得习字。」 樊允熙娇嫩嫩的小脸瞬间枯萎,逗笑了杨如瑄。 「你爹派发了功课,你要是不写,爹爹会生气的,到时候娘就保不了你。」她说着,又想起墨条已经用完,寻思片刻,脚下转了方向,朝樊柏元的书房而去。 那里离花厅近,而且里头文房四宝皆足,重要的是还有满墙的书,她也好久没好好地静心看本书了,就趁着允熙习字的当头,翻翻书打发时间也好。 「允熙,去锦榻上坐好。」一进书房,她就吩咐儿子,自己先在书房角落备好火盆,再朝紫檀书案走去,却见书案上摆着未完成的画作。 她有些意外,挪开纸镇摊开一瞧,直觉这画作颇特别,不像是一般山水泼墨画,也不像单纯的春景或冬景,而是将一大部分的山景城镇描入画中,要说是地图,却又比地图要来得精细许多。 重要的是,她触到边上的墨渍,而墨渍竟沾在她的手上,意味着这画分明是刚才才画的。 默言有这般好画功吗? 但,侯爷怎会允他坐在这儿作画?就算默言真有把好画功好了,就算侯爷喜欢他的画作,但侯爷双眼不能视,画得再好也没用,是不? 「娘?」樊允熙坐在锦榻上,不解地唤着。 「来了。」不再细想,她从纸盒里取出一张纸,顺手将笔墨砚搬到锦榻边上的小矮几,让他就着矮几习字。 「娘,要写什么?」 「昨儿个爹爹教你什么?」她边问,边走向书墙。 樊允熙抽了口气。「我不记得了……」 「那就……」她抽了一本精装《论语》踅回。「就从第一篇开始。」 樊允熙脸色发青。「娘,我看不懂……」他才两岁,就算过完年,他也只是个三岁的孩子! 他偷问过岁未央,岁未央说,他连自个儿的姓都不会写呢,他至少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了,相较之下他应该比岁未央强多了,对不? 「没关系,照着描写就好,待会娘再写一幅字让你临摹,再教你其意。」她走回书墙前找书。 第三十八章 她进书房的机会不多,如今看来,书墙上的书大多以兵书居多,不过想想也对,侯爷本是将军,读兵法是正常的,不过书墙角落塞了几个木匣,她抽出一只,就见是一丈长的画轴,徐徐拉开,和方才桌面的画是同样豪迈的画风,且画法一致,钜细靡遗地描绘出山城风光。 她往案前的椅上一坐,眉头微蹙着。 描绘太平盛世底下的京都风光倒是不少,然这山城风光并不着重于城镇的兴盛衰败,像是纯粹记录着什么……这是默言画的吗? 没有落款,更没有时日标示,真是奇怪的画。不过画得极好,深浅阴阳拉出立体风貌,这是极特别的画技,但是画这种毫无主题的画到底要做什么? 「娘,我真的不会写……」樊允熙可怜兮兮地求救着。 被打断思绪,杨如瑄干脆把画轴带着,顺便抽张纸,决定先写幅字帖让他好生临摹,要不思绪老被打断,她连要看本书都无法尽兴。 外头天色阴霾,飘着雾气,更添寒意,然花厅里头交谈热络,炉火正燃着松果,滚得茶水喷发水雾,注入嵌玉紫砂壶,茶叶混合紫砂壶特有的香气,驱走了满室冷意,散发清新馥香。 「杨家的瑄小姐要不是你订下了,说不准她会成了我的侧妃。」开口的是三公子,亦是当朝三皇子皇甫泱。 樊柏元睨他一眼,替他斟了杯茶。「三公子和杨家倒是走得挺近的。」 「杨家有个嗜书成痴的内阁学士,天天在我耳边说着他有个多聪颖的妹子,可从不替我引见,真是吊人胃口,后来杨如涵出阁时,凭着恭王世子的堂弟身分,我去了一趟杨府,恰巧遇见杨如瑄,这一见果真是惊为天人,可惜那时她年岁尚幼,心想过个两年再过府谈亲,谁知道……」皇甫泱笑了笑,以茶敬他。「被你给捷足先登了。」 樊柏元扬眉,似笑非笑。「杨学士不引见,代表他颇有远见,并非真是个只会读死书的。」真是个傻哥哥,到处炫耀妹子,庆幸他脑袋还清醒,也够聪颖,不想让自家妹子被卷入皇族的斗争之中。 「那倒是,也正因为他那般正气,我特别喜欢跟他亲近,毕竟他不似一般官员,心底想的和私底下做的永远是两套。」 「依我看,三皇子也颇依赖致尧。」 「谁要他当初一知道我的身分就死缠着我。」皇甫泱笑得无奈,举手投足之间已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让人不敢放肆。 「三皇子,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商与官本就密不可分,再者严格较论,我算是个巧商,不算奸商,要不三皇子早把我踢到天涯海角去了。」杨致尧抖了抖银狐裘袍,以彰显他也有浅薄的正气。 「是巧商,也得有本事,这回不会又把事办砸了吧。」樊柏元替自个儿斟了杯茶浅啜,在他俩面前,他行动自如,无须隐瞒。 「说什么办砸来着?上回根本就是你的计中计,我办的是恰到好处。」 「所以,你已经替杨如琪牵上线?」那夜过后,他要默言拿了笔钱赏给杨如琪,说是替她添行头,她立刻兴高采烈地出府采买。 然,这银两岂有白花的道理,他奉上的每分钱,可都是稳赚不赔的子。 「当然,我要副首辅家的二少爷攀上杨如琪,杨如琪一知道对方身分,说笑之后,隔两日就把樊柏文给带去了。」他这个巧商之所以说是巧,那是因为他交友满天下,把所有的敌人都变成自个儿的朋友,上九流下九流皆有他的好友,当然也包括六皇子那一派的官员。 行商嘛,人脉就等于钱脉,没人会嫌人脉多的,只要能让他赚钱的,管他是牛鬼蛇神都是好友。 「我就是听致尧提起这事儿,今儿个才趁着你府上空着,特地走这一趟的。」皇甫泱茶杯一搁,樊柏元立刻又斟上茶。「你要把自家弟弟牵上六皇弟一派,到底是有何用意?我想了老半天,依旧想不透。」 放眼朝中,六皇弟一派几乎是权倾皇朝,先前大皇兄和二皇兄轮番出事,重臣一再上谏要求父皇立太子,可父皇至今未有决断,但太子一位悬着,皇朝重臣几乎一致认为六皇弟必定将为太子,以至于导致朝堂里结党营私的氛围愈来愈重,贪污舞弊层出不穷,才让父皇下令要他彻查。 然而,这些事的导火线却是从大皇兄谋反开始,而教人匪疑所思的是,樊柏元好似早已知情,除了要他防备之外,还要他暗地里查探在父皇面前建功。 「很快的,三皇子就会明白。」 「多快?」皇甫泱笑问。 「今年。」 皇甫泱听他说得笃定,双手环胸注视他半晌。「柏元,我真不懂当大伙都急着讨好六皇弟时,你怎么反倒会来投靠我,甚至有意将我推上龙椅?」当年与西突最终一战,樊柏元负伤归来,他曾来探视,却听他道出这计划,顿时惊诧莫名。 佯瞎,足不出户,但他却能知天下事,截至目前为止,一切皆如他猜测,毫无偏差,令他赞叹之余也倍感惊疑。 这人能将朝堂之事推断得如此准确,莫怪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三皇子,孔二爷防备,这事六皇子必有所闻,往后势必会针对三皇子,三皇子得要多加防范,只要撑到入秋,南方大旱,我要致尧囤的粮,就能让三皇子在皇上面前再立贤德之名。」 「南方大旱?」皇甫泱皱紧眉,不敢相信他竟连天灾都能预测。 「三皇子可曾听过除夕米推来年雨的说法?」樊柏元不疾不徐地道。 「似乎曾听过,但……准确吗?再者,你要致尧囤粮,那是年前的事了。」 「三皇子,这天候变化每几年就一次循环,三皇子要是回宫查史册必定会发现,每逢入冬雪来得早,且大雪不停,来年必定逢旱,再加上我观察过今年的除夕米,确定今年必定有大旱。」 今年大旱,这事是他也记得的。朝中斗争和边防杀敌并无不同,皆是摸清敌方军心,诱敌欺敌,引君入瓮。这些事的推断,对他而言压根不难。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观天相呢。」 「天官观测天相,是取其天之异象为徵兆,就如遣兵杀敌也得看准天时地利,细究每个细节,推断每个可能才有可能百战百胜。」 「那倒是,那么囤粮是奇货可居,冶铁呢?」 樊柏元笑了笑。「兵行险着,以退为进。我得要让六皇子猜着咱们的下一步,所以我需要樊柏文和杨如琪当通令兵,否则要是六皇子猜不着咱们在玩什么,这游戏可就玩不下去了。」 敢欺负他的妻子,他会让那两个人,生不如死。 让默言送皇甫泱离开后,樊柏元垂眼像是在沉思什么。 「在想什么?」对座的杨致尧摇着手中杯,等着他倒茶。 「在想我做的对不对。」 「哪一件?」 「选择支持三皇子。」替他倒了杯茶,他顺便替自个儿倒上一杯。 杨致尧狐疑地扬起眉。「你不相信三皇子的为人?侯爷,当年你入宫当皇子伴读,你和三皇子,说不准比和樊柏文还亲。」 「是如此没错,但是我在想,人一旦握有权力之后,还会剩多少人性。」若是以往,他根本不在乎,但是现在不同了。 他有妻有子,他走的每一步必须更加小心,绝不能行差踏错。 「那倒是,一旦坐上龙椅有些想法必会改变,就好比历代君王,总怕臣子功高震主,但是只要你不出仕,应该就不会有这问题。」 「一旦三皇子坐上龙椅,你认为他会放过我吗?」 「这个嘛,不管如何,咱们现在是在同条船上,除非你想放弃。」 「不。」他的回答简洁有力。「至少我可以确定,三皇子是个会替百姓着想的皇帝,光凭这一点,我就愿意倾尽一切相助。」 朝中共有八名皇子,其中以六皇子一派势力最盛,三皇子则以贤良闻名,其他皇子要不是毫无建树就是年纪尚幼,连龙椅的边都没资格摸。 重点是如果他不帮助三皇子,恐怕他就会躲不过今年的劫。 但他又担心,一旦改变了,该死之人而未死是否又会再添加变数。 「既然如此——」杨致尧举杯敬他。「无须多虑。」 樊柏元睨他一眼,迳自喝茶,余光瞥见默言从门外走来。 「侯爷,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书房里。」默言大步跨进花厅禀报。 樊柏元愣了下,随即起身。 第三十九章 「干么,你在书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杨致尧口气凉凉地问。 「我的画!」樊柏元没好气地道,搭着默言的手臂朝书房而去。 「画?」杨致尧将杯子一搁,跟在身后。「你就干脆把你双眼的事跟瑄丫头说清楚不就得了?」 「不成。」 「你不信她?」 「不是。」 「……还是你佯瞎,结果却做了什么坏勾当?」 樊柏元不语,只是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默言始终保持沉默,双眼不敢乱瞟,虽说他坚信侯爷的品性如此光风霁月,但事实上……天晓得呢。 如果侯爷什么都没做,为何耳垂又泛红了? 唉,明明就是那么善谋策略之人,却在这当头又分外老实。 默言在前,开了书房的门,就见杨如瑄坐在锦榻上,握着樊允熙的手一笔一画地临摹着自个儿的字。 「欸,你们聊完了?」杨如瑄抬眼笑问着。 樊柏元目光落在她搁在身旁的画轴。「你在做什么?」 身旁的杨致尧闻言,不禁啧啧称奇。睁眼说瞎话,竟能演得这么像,眼睛不瞎还真有点可惜。 「我在教允熙习字。」她像是想到什么,拿起画轴问:「侯爷,你的书桌上有画,而且书墙上头有好几卷画轴,这些画是默言画的吗?」 默言蓦地瞪大眼,少夫人明明挺聪颖的,怎么遇到侯爷的事就笨得如此离谱? 「是啊。」樊柏元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对了,你尧哥哥替你找好铺子了。」 杨致尧突地瞪大眼。什么铺子?!喂,转开话题也不需要拿他开刀吧! 「真的?」杨如瑄喜逐颜开地问。 杨致尧还能如何?既然被阴了,改天再阴回来就是! 【第十六章 有喜】 「爹爹、爹爹,那是什么?」 「问你娘亲。」 「娘、娘,那是什么?」樊允熙在樊柏元怀中俨然像只猴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不住地注视四周。 「我不知道耶,问你爹爹……」 樊允熙瞪着和自己一样,眼神东张西望的娘,仿佛对这条大街一点都不熟,不由蹭到樊柏元的肩上,抱着他的头问:「爹爹,娘和我一样没上过大街吗?」 「问你娘亲。」樊柏元沉着脸,直视前方。 「娘不理我……」他也想问啊。 樊柏元没辙地皱紧眉。随口说杨致尧替她找到铺子,不过是个说词,谁知道她一天到晚要他带她上街看铺子,好不容易拖过一月,花灯尽卸,人潮渐退,可该死的是,人潮减少却依旧蜂拥。 偏偏他是个睁眼瞎子,无法指引妻儿该往哪走,况且在大街上也不能太过放肆,教人发觉他双眼能视。 而他的娘子一上街之后,虽还牵着他的手,心神却不知道飞到哪去,他喊了两声都没回应,见她兴味盎然地看着街上的铺子,每摊每铺她都会停下脚步,但皆未曾提要到里头晃晃。 「侯爷,要不这样吧,咱们先到前头的酒楼歇脚,我去替小少爷买糖葫芦。」后头的默言干脆向前一步进言。 「也好。」他当然也知道方才允熙盯着看的是糖葫芦和波浪鼓,都是一些小孩儿的玩意儿。 「少夫人、少夫人,默言说要到前头的酒楼歇脚。」杏儿在后头低声提点着。 「喔……喔。」喔了第二个字,就代表杨如瑄回神了,有些赧然地握紧樊柏元的手。「侯爷,抱歉,我、我太久没上街了。」 「是吗?」 「嗯,我记得以往到街上时,都是我亲爹娘带我去杨府作客,适巧经过的,有一回我吵着要休息,所以我爹找了一家小铺子,店铺不大,里头大概只摆了几张桌椅,客人也不多,可我记得那味道真是好,而那一次是我和我爹娘,最后一次在外头用膳呢。」说到最后,笑意有些苦涩,为免自己把气氛弄僵,她又忙道:「后来被爹娘收养后,只和奶奶上佛寺时经过大街,从没有真正逛过,一时觉得还挺新鲜的。」 「……下回人少点时,我再陪你来。」 「真的?」 「到时候你开了铺子,咱们就可以常到外头走动,有何不可?」 「我以为侯爷双眼不便,不爱离府呢。」 「那得要看是跟谁出门。」 直接而无修饰的话语,听在杨如瑄耳里,就像是在跟她说,因为是她,所以他愿意?!而樊柏元也察觉自己话说得太快,是没想要收回,只是有点受不住身后那些憋笑声,那笑声教他快要恼羞成怒。 「侯爷,到了。」默言用力地压下笑意,一脸正经比着左手边的方向。 「侯爷,往这儿。」杨如瑄牵着他踏进酒楼。 他侧过身,不着痕迹地瞪了默言一眼,默言立刻二话不说地溜了……不是溜,而是戴罪立功,帮小少爷去买些新奇的玩意儿。 进了酒楼,店小二立刻热络地招呼着,见两人衣着鲜丽,后头有丫鬟随侍,便知是富贵人家,立刻领到临窗的位子,这儿以珠帘与外头相隔,保有些许隐密。 不一会,默言买回了糖葫芦和几样童玩,樊允熙眼巴巴望着却不敢动手。 「侯爷,这个糖葫芦是你要买给允熙的?」杨如瑄接过糖葫芦,将几样童玩摆在一旁,决定回府时再给孩子。 「就他那么一个娃,不然呢?」 杨如瑄面色微赧地垂眼。「可我也没吃过。」 樊柏元轻咳了声道:「那就当有两个娃吧。」 「不如就当三个娃。」她将糖葫芦凑到他嘴边。「我赌侯爷肯定也没吃过。」 樊柏元有些为难。这糖葫芦他确实没尝过,幼时没人拿这哄他,长大后要他再尝这滋味总觉得有些羞耻,然而她却凑在他嘴边……他有些勉为其难地张口,尝到了满口酸甜,一如吻她的滋味。 「允熙。」她喂了樊允熙一颗,自个儿咬下最后一颗。「嗯,挺甜的呢,侯爷,待会儿咱们回府时再买两串。」 「都好。」他有些羞恼地望向掩嘴偷笑的默言。 笑得好,回头再练几回剑,绝对要他笑不出来! 一会,店小二将大厨的几道招牌菜全都端上桌,杨如瑄忙着替他布菜,又得要喂樊允熙。 「娘,这个好吃。」樊允熙筷子已经拿得很好,夹着一块炙膀肉不住地夸着。 「慢慢吃喔。」杨如瑄扬笑,夹菜喂着樊柏元,让他每道菜都尝尝。 樊允熙见状,想了下,也将筷子上的炙膀肉喂到樊柏元口中。「爹爹吃。」 樊柏元微愕,杨如瑄则是笑眯了眼。「咱们家的允熙长大了呢。」 「我喂爹爹吃,娘赶紧吃。」樊允熙手短腿短,干脆站在椅上,夹着菜小心翼翼地喂着樊柏元。 樊柏元每尝一口,就像是被喂了一口甜,可是甜意却在入喉之后化为酸,冲上鼻间。 「爹爹,好吃吗?」 「……好吃。」他哑声道。 这孩子,像他。而他,绝不会像他爹。 杨如瑄看着两人互动,笑眯了眼,开心他们可以像寻常父子一样,心无半点芥蒂。 就在三人用膳的当头,隔壁桌也来了几个客人,才入座点好菜,便指着对面高谈阔论—— 「要是哪天我也能上绝品楼一趟,我这一辈子就无憾了。」 杨如瑄闻言,不由望向窗外,隔着热闹大街,对面的楼宇约莫有五层楼高,如塔楼般,二楼以上门户皆开,可见有人在露台上,或者是倚着突出的窗台用膳,看得出来上门的客人个个衣着精美,头戴小冠,不像是一般贩夫走卒。 「得了,那儿一顿饭,随随便便都要花上几十两,只有富贾高官才进得了。」 杨如瑄颇为认同地点着头,只是有些疑惑,那儿跑堂的怎么好像全都是姑娘家?这点倒是挺特别的。 「不不不,与其说富贾高官,倒不如说是六皇子一派的人才进得了。」 「那倒是,听人说在里头出入的,全都是和六皇子关系良好的商旅或官员,也有人说,那绝品楼分明是六皇子或其亲信所开设的,打从开张以来天天高朋满座,简直是羡煞这附近的商家。」 「照这天天门庭若市,座无虚席的盛况看来,六皇子的人脉极广,再加上朝中一片拥护声,看来六皇子极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管谁做皇帝,只要给咱们太平盛世便好。」 「娘、娘,我夹不到那道菜。」 樊允熙的唤声教她回神,赶忙替他夹菜。 第四十章 「有没有尝到哪个味道特别好的?」樊柏元当没发现她的异状,淡声问着。 「差不多……侯爷可有特别喜欢哪道?」要是喜欢,她想她应该有法子如法炮制。 「我比较喜欢蒸秋鱼。」 杨如瑄愣了下。「我没点蒸秋鱼呀。」 「你前阵子做的那道。」 杨如瑄羞涩地垂下眼。近来,侯爷的话语中总透露着教她羞赧的赞美,令她羞怯得不知道如何应对。 「致尧替你找的铺子,就在下个十字街口边上,你可想好要做什么生意?」 「还没想好呢,本是想要先看铺子再做打算,反正娘已经把当初皇上赏给你的赏金还来,咱们的资金相当充裕,也许找个时间,找尧哥哥问问有没有什么好买卖可做。」 「都好。」 「侯爷不怕我散尽你的家财?」. 「到时候我再找致尧赔我。」 杨如瑄不禁轻逸出笑声。「尧哥哥往后见到我,肯定跑得跟飞的一样。」 满桌笑声洋溢,茶足饭饱后,店小二哈腰地将他们送到门口,脸色却突地一变,摆出晚脸面孔,怒斥着,「不是跟你说了,不准赖在这儿?」 那声音不大,但和刚刚的热络大相迳庭,教杨如瑄不由回头,就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窝在门口,地上摆着几样看似才刚采收的菜。 「小二哥,你行行好,再一会儿就好,我马上就走。」大娘低声央求。 「不成不成,你给我走,现在就给我走!」店小二毫不客气地赶人,甚至踢开她面前的菜。 「住手!」杨如瑄见状,一个箭步挡在店小二面前。「犯不着这般赶人吧,你没瞧见这位大娘的年岁都足以当你的娘亲了?」 「夫人,这是咱们的店门口,她在这儿摆摊总是会妨碍上门的客官,所以小的才——」 「侯爷,我要顶下这家酒楼!」杨如瑄沉声道。 「嗄?」店小二错愕地看着她。 「尧哥哥替我张罗的铺子不要了,要他帮我把这铺子买下,我要亲自掌厨。」杨如瑄说着,蹲下身替大娘将被踢散的菜都收妥,再对着大娘道:「大娘,往后你有多少菜全都交给我,我买了。」 樊柏元见状,睨了对面的绝品楼一眼,再看向她誓在必得的笑脸,不禁摇头笑叹。 「那就这么着吧。」 他的娘子向来没什么脾气,一旦发起脾气,连他都得闪边站。 就在春暖花开之际,杨如瑄的酒楼开张了,取名为万象楼,和对面的绝品楼打对台。虽说楼层只有三层,但是一楼食堂,二三楼皆有厢房,让上门客人有各种选择,价位更是实惠得教人大呼不可思议。 而负责在万象楼里跑堂的,就是柯氏赏赐的那三名冥顽不灵的美婢,刚巧替她解决了挑选人手的麻烦。 开张头三天,半价优惠,人潮几乎踏平门槛。 酒楼里忙得人仰马翻,每每等到打烊回府,杨如瑄倒床就睡。 几日之后,备受冷落的樊柏元终于忍无可忍地带着儿子前往万象楼,但随即被涌入的人潮从一楼逼到三楼,最终只能抱着儿子站在三楼露台,望着对面同样座无虚席的绝品楼。 「侯爷,真教人不敢相信,少夫人非但有经营的头脑,在厨房里俨然像个大将军,指挥若定,厨娘该做什么,客官点了什么菜,她脑袋里记得一清二楚。」默言才刚从楼下上楼,忍不住夸起杨如瑄。 「这不是好事。」樊柏元淡声道。 「侯爷必定也没料到少夫人的好厨艺竟能在几天内轰动京城,对不?」默言苦笑地倚在栏杆边,望着对面,突道:「六……公子和二少?!」 「他三天两头上绝品楼,要是在这儿打照面,压根不意外,可偏偏多了个蠢材在身边。」樊柏元哼了声。 万象楼的开张多少会引起六皇子注意,但以他的性子,他不会踏进这种平民百姓的酒楼,不过要是樊柏文跟在旁那就难说了。 想找碴,这可是好时机。 想想,当初真不该答应让她把这儿买下,但默言也说得对,他实在没想到如瑄竟能将这间酒楼打点得这般好。 「可是侯爷,这店都开张了,总不能要少夫人收掉不做生意吧。」 樊柏元睇着对面,瞧见六皇子和樊柏文一起下楼,作势往这头走来,他低声道:「先下楼。」 「是。」默言立刻握住他的手。 樊柏元怔了下。「放开。」 「这样比较快。」握着手下楼比较快。 「放开!」 默言可怜兮兮地放开,改让他搭在自个儿的手腕上。说真的,他真的不太喜欢这动作,这动作会教他联想到服侍嫔妃或皇上的公公…… 突地,有只软软的手握住他的,他望去——「小少爷?」 「默叔叔可以握我的。」他很大方的,不哭喔。 面对三岁娃怜悯又打气的神情,默言闭了闭眼,无语。 本在厨房忙乱的杨如瑄,算准时间将厨房的上菜事项交给两名二厨,手在半裙上抹了抹后,便快步朝店门口走去。 「大娘。」一见提着一篓菜的毛大娘,杨如瑄随即笑眯眼。 「夫人,我送菜过来了。」毛大娘费力地提起一篓菜,杨如瑄赶忙接过手。 「大娘,辛苦了。」杨如瑄把一篓菜交给跑堂的美婢,随即从柜台取来银两。 几日下来,她大抵知道毛大娘早年丧夫,独自拉拔儿子长大,儿子进了大户人家当下人,后来听说被栽培成护院,偶尔也会回来探视大娘、给些银两,可大娘总想替儿子打算,将儿子给的钱买下了屋后头的地,种了些菜。 「托夫人的福,帮了我不少。」 「哪儿的话,大娘种的菜又甜又脆,让我腌过之后成了招牌菜呢。」说穿了,她不过是把奶奶的绝学运用在菜色之中,做出的菜色是京城少有的,才引来不少饕客尝鲜。「对了,我拿一点给大娘回家尝尝。」 毛大娘总是舍不得吃穿,几回要她留下用膳都不肯,杨如瑄心疼她年岁这么大,还得为了儿子的将来工作,回头正想替她准备几道酱菜。 「这怎么好意思?夫人给的钱已经很多了,我……哎唷!」话到一半,后头突地被撞了一把,踉跄地往前扑去。 杨如瑄闻声回头,来不及扶住毛大娘,眼踭睁地看她跌趴在地,而急切探出手的动作教她腹间抽痛了下,抽了口气再赶忙将毛大娘扶起,她抬眼瞪去,一双美目眯起。 「小叔……」她喊得咬牙切齿。 这混蛋东西竟然故意撞倒老人家,天底下怎会有这种混蛋?! 「哎呀,这不是嫂子吗?怎么好好的侯爷夫人不在府里享福,跑到这儿抛头露面?」樊柏文佯讶,说得虚情假意。 「小叔,撞到人了不懂得道歉吗?是你眼睛不好,还是脑袋不好?」杨如瑄皮笑肉不笑地道。 樊柏文怒气微扬,但一思及身旁的人,又换上了笑脸道:「嫂子,眼睛不好的是我大哥,你说错了。」 「罢了,像你这种眼不瞎脑袋瞎的家伙,跟你说再多也是白搭。」不想睬他,她打量着毛大娘身上的伤势,道:「大娘,我带你到医馆给大夫看看吧。」 「不用了,不碍事。」 「怎么可以?这膝头要是伤着不医,往后麻烦很大的。」 「我说嫂子,有贵客临门,你就管着这婆子,未免太不周到了。」被晾在一旁的樊柏文面子撑不住地低吼着。 杨如瑄横眼睨去,佯讶。「哎呀,小叔还在呀?店门就在这儿,想进就进,还是要我捎个人牵你进去?」 「你!」樊柏文嘴上说不过,动气地朝她逼近,却被身旁的男人阻止。 杨如瑄望向那男人,一身紫衣锦锻,面如冠玉,气势逼人,后头还跟了一票侍卫,看得出非富即贵……可是会和樊柏文在一块的,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就是平西侯的妻子?」皇甫涛一脸兴味笑问着。 「阁下是——」杨如瑄轻声问。 皇甫涛尚未开口,店里已有人唤着,「少夫人,小少爷哭着要找你啊。」 杨如瑄一望,就见默言抱着哭得像是泪人儿的樊允熙过来。她一把抱过手,拿手绢轻拭他的泪。「怎么了?」 「娘……」樊允熙临危受命,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好抱着她继续哭。 庆幸的是,他眼泪真的很多,说哭就哭,一点都不费力。 杨如瑄没辙地哄着他,想了下,对着默言道:「默言,跟杏儿说,要她到柜台里待着,你和我带大娘去医馆。」 「夫人,不用了。」毛大娘畏缩地垂着肩。 第四十一章 「不可以。」杨如瑄独断得很,不容置喙,把樊允熙又递给了默言,自个儿搀着毛大娘,就像是服侍自个儿的长辈,压根忘了樊柏文和那位贵客的存在。 皇甫涛望着她的背影,勾起了唇角。「挺有意思的,可惜是樊柏元的人。」 「她根本就是个泼妇,六公子,你可千万别着了那女人的道。」 「着她的道?」皇甫涛哼笑着。「樊柏文,你是怕本公子对平西侯较有兴趣吗?那么,你又能拿出多少本事,让本公子知道你是有用之人?」 他何需拉拢他人加入他的阵营?登门拜访想结派同系的,多如繁星,他可不稀罕一个瞎眼的侯爷和毫无势力的樊家二少。 杨如瑄送毛大娘回城南的家中,再让默言请大夫过来诊治。 「膝上有肿胀,得要以药草敷伤处,不过这大娘的气脉极虚,肝血亦不足,恐怕得要好生调养才是。」大夫诊治后如是道。 「那就麻烦大夫开个药方。」 「好。」大夫应了声,正要走到桌边开药方,却见她脸色苍白,不由问:「这位夫人要不要老夫顺便切脉?」 「我?不用了,我没事。」她扬笑道。 她只是先前动作太急,肚子有些不舒服,小事罢了。 大夫闻言,只好先开药方。 杨如瑄走到床边,笑握着毛大娘的手。「大娘,别担心银两的事,毕竟你是在我那儿出事的,自然是由我处理的。」 「可是……」 「大娘,你要是不接受,我心底会过意不去的。」杨如瑄轻拍着她的手。「这几日你好生休息,我会让我的贴身丫鬟过来照料你,你就安心静养。」 毛大娘闻言,泪水不由在眸底打转。「夫人,你真的是好心人,老天会保佑你的。」 好心人吗?杨如瑄笑了笑。曾经她迷失得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满心只有富贵荣华,说穿了,她现在不过是在弥补自己以往曾犯下的错,想尽其可能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罢了。 「你是谁?」简陋小屋突地跑进一个男人,守在房门外的默言立刻戒备地低喊着。「我要看我娘!」男人如是道。 躺在床上的毛大娘闻言,挣扎着坐起身,喊着,「硕德。」 「娘。」男人踏进房内,杨如瑄望去,微眯起眼,认出他是跟在那贵气男人身后的侍卫之一。 毛硕德走到床边,直睇着杨如瑄。「多谢。」 杨如瑄打量年轻俊秀的他。「原来你也在现场,为何没扶你娘亲一把?我知道我问这些话是太过多管闲事了,但你要知道有些事有些人是不能等的,一旦错过,就算午夜梦回中,你也找不到那抹影子。」 毛硕德愣了下。「我知道,可是我……」他身为六皇子侍卫,根本无法回家侍亲。 当他发现被推倒的人竟是自个儿的亲娘,登时怒然想手刃樊家二少,但他不行,樊家二少是近来和六皇子走得极近的人,也是六皇子一直想利用的人。 在那当下,身为六皇子侍卫的他,一旦对平西侯的妻子表露感谢之意,往后恐怕再得不到六皇子的信任,抑或者是六皇子会要求他利用娘伤害平西侯的妻子,所以,他唯有等六皇子回府之后,赶紧告假回来。 然而杨如瑄根本不管他的顶头上司是谁,不满道:「你还有娘在,你要懂得珍惜,要是有空闲多回来探视。」 「我知道,多谢你。」 「这几日,我会先派个丫鬟照顾大娘,别再让大娘下田干活,然后……」她突地顿住,只因一直微妙闷痛的肚子,突地用力地抽痛起来。 「夫人,你怎么了?」 「我……」她肚子痛得站不直身子。 「大夫、大夫!」毛大娘急喊着,正在开药方的大夫一回头,把笔一搁,来到身旁替她切脉。 片刻后,大夫眉头一扬。「糟,夫人有喜,可是动了胎气了!」 杨如瑄愣了下。「嗄?」她有喜了?! 【第十七章 戳穿】 得知有喜,却又动了胎气的情况下,杨如瑄被紧急送回府中安胎静养,喝过安胎药后,她沉沉睡去。 樊柏元坐在床畔,眉头深锁,听着默言说着毛家一事。 「毛大娘的儿子是六皇子身边的侍卫,如今得知夫人有喜,不知道会不会有何变数。」默言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毛大娘的儿子想邀功,不管如瑄有没有怀孕都一样,他可以利用他娘来对付如瑄,不过依皇甫涛的性子,他不喜欢太迂回的做法。」他年少进宫伴读,对几个皇子的性情心底有谱。「况且他现在没必要对付我,因为他不可能知道我是支持三皇子。」 但,该避的还是得避开,所以他才会要允熙佯哭寻她,避开皇甫涛这个麻烦。 他们之间的斗争,不该牵扯上她。 「侯爷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总是小心为上。」 「我知道。」默言说的不无道理,皇甫涛向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行事只为当时心情,根本没有准则可言,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向来不玩迂回的手段,他要的是当下的痛快。 不过,难保樊柏文不会为了拢络皇甫涛而伤害她……他思绪突地一顿,想起当初樊柏文要如瑄送了掺毒的膳食给他。这一点,他一直觉得古怪,如果真要毒死他,早在毒瞎他的双眼后便多的是机会,为何偏要等到那当头? 当初的他因为双眼失明而丧志,压根不管外头到底发生什么事,导致难以预测樊柏文的用意,但要是樊柏文当时亦是投靠皇甫涛,为了博得皇甫涛的信任而对他下手,似乎就合理许多。 若真是如此,这一回却变成是他替樊柏文牵上了皇甫涛,实在讽剌,这命运到底是怎么个扣法?能解不能解…… 「爹爹,娘为什么还不醒?」 思绪因为樊允熙的问话而打断,他眉头微皱地道:「娘身子不适,你别扰着娘。」 「那我要陪娘睡。」 「不成,你娘亲现在有喜,你别和她睡。」 「什么是有喜?」 樊柏元皱起眉,没耐性一一回答他的诸多疑问。「别吵。」 「爹爹……」见他神色冷鸷,樊允熙眼泪自动待命着。 「不许哭,谁准你哭了?」 樊允熙用力地吸着气,边偷偷摸摸地想要爬上床,却被樊柏元眼明手快地擒住,最后干脆将他抱起,往大圆桌上一搁。 「你就给我待在那儿。」 「爹爹,我不要在这里,我怕……娘……」樊允熙吓得浑身发颤,趴跪在桌上不敢动弹。 樊柏元不耐地瞪着他。「再吵,我就把你丢出去!」 「娘……呜呜,娘……」 「你!」 「发生什么事了?」杨如瑄被樊允熙的哭闹声扰醒,疲惫地张眼,不解地看着趴跪在圆桌上的儿子。「你怎么在那里?」 「娘,抱……」樊允熙伸出短短的双手,因为太靠近桌缘,眼见小小身子霎时往前坠落—— 「允熙!」杨如瑄急吼着。 樊柏元的身手比默言快了一步,就在落地之前,单手将樊允熙勾进怀,平安地护在他的胸膛上。 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动作快得杨如瑄几乎看不清楚。 虽是该庆幸的,但她却忍不住问:「侯爷……你看得见?」如果他看不见,又是如何知晓允熙要掉下桌的,又是如何在一瞬间将允熙勾进怀里? 樊柏元沉着脸,没想到竟会在这当头,因为这吵闹的臭娃被拆穿! 「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如瑄呐呐地问。 寝房里,烛火摇曳,樊允熙被杏儿带回房后,杨如瑄便浅啜着茶水,听着樊柏元娓娓道来。 「伤是有伤,不过这些年静养的恢复七八成了。」跳开重生和逃过被柯氏毒瞎的那一段,他不住地观察她的神情,却见她神色有些恍惚。 杨如瑄不能理解,因为这和她原本所知有极大的出入。 如果他双眼能视,当初他又怎会吃下她端去的毒?还是说这已经重来的人生,本就存在太多不可知的变数?如此想来也对,当初她对付李姨娘却差点害了爹……重来的人生,牵一发动全身,说不定有些改变就是如此一点一滴形成的。 不过——「所以,书房里的那些画是侯爷所绘?」她脱口问。 「是。」 「有何用意?」 「纯粹是我为了静心所绘。」 「那就更无从理解了,侯爷需要静心而作画,但这府里生活平淡,有什么事需要侯爷静心?再者——」杨如喧一口气问出她认为的不合理。「侯爷无须佯瞎,凭藉着西突一战,在朝中肯定仕途平顺,为何不出仕?」 第四十二章 樊柏元托着额,不禁想有个太聪颖的妻子,有时真不是好事。 他无心将她卷入皇族的斗争之中,所以才会一直隐瞒他双眼能视一事。 「毕竟当初我也没想到我的双眼真的有救,再者,我对仕途没有兴趣。」 杨如瑄轻点着头,对他的说词无从挑剔。 「嗯,不出仕也好,毕竟在朝为官,伴君如伴虎,倒不如当个不管事的侯爷……」 等等,她突地想到一个大问题——「侯爷,你说,你在成亲之前眼力就恢复了七八成?」 「嗯。」他托着腮望着她。 她的脸色瞬间忽白忽红,张口难言。「那……侯爷,你你你……」她说不出口,真的问不出口。 樊柏元大抵猜到她羞于启口的是哪桩事,微龈地别开眼。 他的反应应证了她的猜测——所以,那回她被柯氏泼湿时,她在他房里换衣,他掉了汤匙,甚至是那晚在他房里沐浴…… 「你……」她小脸爆红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以为他双眼不能视,所以她总是理直气壮地打量着他,而他…… 「我不是有意的,我没猜到你会……」 「不许说!」她羞恼地捣住他的嘴,一对上他黑曜般的阵,她真的恨不得把曾经出现在他脑袋里,关于她的各种羞耻动作都给挖出来。 太丢人,太丢人了! 「你别激动,你有孕在身激动不得。」他低声劝道。 「我……」她也不想激动,但初知这个消息她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我看得见不好吗?」 「当然好!」她想也没想地道。「我当然希望你的眼睛看得见,可是不该瞒着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也许一开始他并不想亲近自己,所以不想吐实,可后来他俩亲近了,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跟她说的。 好几次,就连允熙跟她说,他爹爹是看得见,她都不信。 「我要是说了,你的反应就会跟现在一样。」再者,他也不想落得一个登徒子的恶名。 「就算这样,你更应该说,因为你不可能瞒我一辈子!」其实有许多破绽,只是因为她太过相信他,所以未曾识破。 「我没那么想。」他曾想过,也许等到他帮三皇子登基之后,他就可以对她说,可惜没能等到那时就被樊允熙那臭娃给破坏了。「你是我的妻子,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而你也无须介怀那些小事,毕竟咱们都已经是夫妻了。」 说是这么说,但当他想起那几个画面,想起她专注地注视着自己时,都会不禁感到赧然。 这说法稍稍让杨如瑄释怀,反正都是夫妻了,反正都发生了,再想过去也没用,不过——「我问你,尧哥哥知道吗?」 樊柏元微扬眉,考虑要不要出卖杨致尧,然他还没开口,她已经恼羞成怒地低啦,「他真的知道。」 樊柏元不解地睨着她,不知道她是从何处确定的。 「因为侯爷的眼没看着我,代表你在考虑,你考虑代表你打算替尧哥哥掩护。」像是读出他的疑问,她三两句替他释疑。 樊柏元恍然大悟,压根没发觉自己有些小习惯,竟被她看得如此透彻。 「他死定了!还跟我说你的双眼被娘给毒瞎,要我好生照料你……」 「别激动,你现在有喜,还记得不?」大手轻覆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 亲密的接触,教她顿时像个小媳妇般地垂着眉眼。 对了,她有喜了呢……不敢相信此刻她的肚子里,竟孕育着生命。 「大夫说,这段时间你要好生安胎,绝不能劳累,所以你这段时间就暂时别去万象楼,知道不?」 杨如瑄闻言,秀眉微皱。「万象楼我可以交给其他大厨处理,有杏儿坐镇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毛大娘那儿得找个人照料才成。」 「这事我会要默言去打理,你别担心。」只要能够让她避开毛家,他不介意替她善后一些杂事。 有些事,能避则避,因为人心难测。 「等我好些,我再去探视毛大娘。」 「再说吧,你现在需要的是好生安胎。」 「嗯。」 「睡吧。」 杨如瑄闭上眼,感觉他温热的大手就贴覆在她的颊边,那般浓情蜜意,教她抿嘴笑得娇柔。 看得见,很好,只是……如果可以忘掉她曾做过的一些蠢事,更好。 杨如瑄接连几天静养着,苦药一碗接着一碗喝,可她非但没叫苦,甚至把苦药当茶喝,只要能对肚子里的孩子好,她没有什么吞不下的。 这日,都快接近晌午了,始终未见樊柏元到来,她不禁问:「杏儿,侯爷用膳了吗?」虽说他现在不需要她伺候,但他俩几乎都是一道用膳的,这时间不见他来,她略微不解。 「刚才我去问过了,默言说侯爷和三公子在书房里。」杏儿边说边收拾着桌面的杯盘。 「三公子?」她倚在床柱上忖着。 那位三公子到底是何身分?要说是商贾,没闻到他身上的铜臭,要说是文人,又觉得那一身与生倶来的气势太过强烈。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自己见过三公子,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少夫人一会没见到侯爷就不放心?」杏儿打趣道。 杨如瑄瞋她一记。「胡说,我是在想事情。」 「别想、都别想,大夫说少夫人得要好生静养,六根清静,如此才能真正安胎,至于万象楼有我在,蜜儿还能带着小少爷到毛大娘那儿串门子,少夫人尽管放心。」杏儿拧了湿手巾替她拭脸再擦手。「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少夫人得再吃胖点才成。」 「我知道。」 「那么,少夫人要是倦了就再睡一会儿,我把杯盘先端到厨房,待会就到万象楼去,侯爷估算待会就会过来了。」 「嗯。」其实就算她只有一个人也无妨,安胎而已,又不是生病。 杏儿才一开门,就见杨如琪站在门外,不禁愣了下。「琪小姐?」 「如琪?」杨如瑄侧眼望去,只见杨如琪神色不满地站在外头。 「还真是侯爷夫人呢,尊贵得很,想见你一面真不是普通的难。」杨如琪哼笑着,站在门外没有入内的打算。「不过是想说声恭喜,却被人当贼般的防,咱们还算是姐妹吗?」 杨如瑄听得一头雾水。「如琪,我不懂你的意思,先进来再说。」这段时日,她一直想找如琪,可明明是她老往府外跑,怎么说得像是谁在阻止她俩见面? 「不了,我可不敢冒犯。」杨如琪瞥了眼杏儿。「怎么,你家少夫人醒了,我可以进去叨扰吗?」 那话意,摆明了是杏儿三番两次阻挠,教杨如瑄不解极了。「杏儿,是你不让如琪和我见面?」可是杏儿明明知道如涵姐姐希望她能多加开导如琪的。 如涵姐姐……对了,那位三公子,就是如涵姐姐出阁那时,和勤哥哥走在一块的男子! 「奴婢……」杏儿咬着唇,思索对策。 「是我要杏儿这般做的。」 那低醇的嗓音一起,杨如琪立即朝外欠了欠身,便悻幸然地离去。 「你先退下。」樊柏元走至门边,示意杏儿先走。 杏儿赶忙欠了欠身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如瑄急声问。 樊柏元微摆手,让默言在外头候着,徐步走到床边坐下。「没什么,只是不想让些闲杂人等打扰你静养。」 「如琪不是闲杂人等,她是我妹妹。」 「如果她是你妹妹,她就不该处心积虑地伤害你。」樊柏元探手欲拢她的发,却被她硬生生拍开,教他神色一凛。「你不信我?」 「她是我的妹妹,再狠都不会那样待我!你和樊柏文之间的事,不应该牵址到如琪身上。」 「你以为我是无故迁怒?」樊柏元哼笑了声。「如瑄,你恐怕没搞清楚这樊府的状况,当年樊柏文都能够伙同二娘毒害我,难道我和樊柏文就不是亲兄弟?」 杨如瑄闻言不禁语塞,半晌才道:「好,你说如琪要害我,那你说,她到底是怎么害我的?」 「就在她捎讯要你去见她时,她跑到梅贞院找你,她的神色闪烁,如识途老马地去到那偏房之处,要说她不是事先和樊柏文串通好的,谁信?」他不提,是不希望她因此难受,但不代表他会让人再有机会伤她。 「也许只是误会。」杨如瑄不愿细想。 她没有怀疑,那是因为如琪是她的妹妹,她不愿意将她想得如此恶劣。 第四十三章 「当我佯装看不见时,那些人就会在我面前显露破绽……我没有骗你。」见她小脸瞬间苍白,他忖了下再道:「你有孕的事,府里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伤害你肚子里的孩子?我当然必须防备,不能再让他们有任何下手的机会!」 杨如瑄身子顿了下,感觉腹间一阵剧烈的痛楚,冷汗瞬间布满她的额。 「如瑄?」樊柏元见状,将她轻搂入怀,却发觉她浑身冰冷得吓人,忙道:「默言,把大夫找来,快!」 肚子剧烈痛缩着,像是肚子里的孩子拒绝来到这可怕的人间,她不断地急喘,想要保住孩子,意识却愈加模糊。 黑暗之中,她仿佛瞧见了当年的自己,看见自己为讨樊柏文欢心,乖巧地捧着饭菜踏进梅贞院,眼睁睁地看着侯爷吃下了毒倒下,才惊觉自己犯了错,一回头,又发现那人不是自己,而是如琪,吓得她不断地惊呼。 不!她明明是想赎罪的,为什么当初的她却变成了现在的如琪? 不该是这样的,她努力弥补,但是却像是逃不开宿命,甚至替换了刽子手,而那刽子手如今变成了如琪……该怎么办? 她要护的到底是谁? 毫无疑问的,她用命相护的必定是侯爷,绝不能让侯爷再因她受到半点伤害,但如琪呢? 如琪何其无辜,她该怎么做? 怎么做…… 樊柏元坐在床畔,听着她破碎的梦呓,面色无波,胸口却是剧烈起伏着。 他不敢相信,她竟是和自己一样是重生再来过的?!想起致尧曾提过她以囤粮方式算计李姨娘,他还纳闷她怎会知道物价会上涨,如今总算真相大白了。 为什么?老天为什么如此安排?用意何在? 魅阵直瞅着她因痛苦而惨白的小脸,嘴里呢喃着破碎字句全都是数不清的抱歉,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对自己怜惜至极,原来是为了弥补他,嫁给他,只是为了赎罪? 不是爱?只是赎罪? 他分不清究竟是她的温柔里没有爱,还是她亦是重生较让他震惊,只知道,将来一家四口的美景,在这瞬间,破灭了。 不是爱,只是赎罪……原来,她并不爱他。 可是他…… 杨如瑄幽然转醒时,外头的天色是亮着的,床边不见杏儿,反倒是在桌边找到了樊柏元的身影。 「侯爷?」 身影顿了下,他徐徐回头,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水。「要不要喝点水?」 「好。」 樊柏元扶着她坐起身,轻柔地喂着她喝茶润喉。 喝了几口茶,缓了喉间干涩,她虚软地欲倚在他怀里,却见他略略避开身子,不禁疑惑地抬眼望去。「侯爷,你怎么了?」 他的脸色冷郁,像是为什么愁烦着。 「没事,你躺着歇息吧。」他淡道。 「难道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没事。」他急声道。「大夫看诊过了,说你得要好生静养,情绪少有波动。」 「喔,」她安心地松了口气,再问:「那侯爷是为何事烦心?」 他微怔了下,撇唇哼笑着。「什么事都躲不过你的眼呢。」 「因为我一直看着侯爷。」 「你又是为何一直……」他顿住,换了话题,「只是有件事心烦罢了,没事。」杨如瑄敏感地察觉他的态度有异,心想兴许是先前交谈不快,惹他心烦。「侯爷,往后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没有二话。」至于如琪的事,她会另找机会和她谈谈,不管结果如何,她都不想让自己遗憾。 樊柏元微扬起眉。「你能这么想是好,我只是想保住你和孩子而已。而眼前教我烦的是——我在想,有些事要不要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她心头一颤,隐隐感觉不安。 「没事,只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但要你帮忙,我必须先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他不断地推敲该不该将她拉进这麻烦里,他不甚愿意,可是眼前的状况却由不得他。 杨如瑄直睇着他,听他道出从他负伤回京之后,他是如何策划和三皇子皇甫泱连系上,甚至就连杨致尧亦是皇甫泱身边的暗桩等等事情。 「如今,因为六皇子一派察觉到三皇子正广纳势力,适巧每年必遭水患的崑阳城再逢难,所以便设计三皇子前往治水,可那崑阳城的水患是城北的萨拉山融雪造成的,那山形峥嵘,路况不明,想上山简直比登天还难,巧的是,宫中的广舆图,莫名地被火烧了一册,那一册适巧就是描绘崑阳城的那一册。」 杨如瑄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三公子就是三皇子,但她最在意的是——「侯爷,你真的非要支持三皇子?」 樊柏元垂敛长睫。「是。」 「可是,咱们之前上街时就曾听闻过,六皇子的势力遍布朝中,如此的话,三皇子又怎么可能力挽狂澜?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你是三皇子的谋士,他日三皇子要是垮台,你——」 「你怕了?」他淡问着。 杨如瑄愣愣地望着他。「侯爷,你可知道先前杨家大房就是支持了大皇子,岂料大皇子咒杀二皇子一事被揭发,杨家大房落得满门抄斩的命运……咱们死了就罢,可是允熙和还未出世的孩子怎能因此来不及长大?」 樊柏元掀唇笑了笑。「那就让三皇子坐上龙椅,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可是六皇子——」 「万象楼对面的绝品楼,是我要你尧哥哥开设的,为的就是打探朝中的小道消息,而跑堂的全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就是看准她们他日也许会成为重臣的妾,便可从中得知消息。」他顿了顿道:「如瑄,我不打没把握的仗,我既要上战场,就是全盘摸透,非赢不可。」 杨如瑄紧皱着眉,不是不信他的能耐,而是兹事体大,她就怕牵连爹娘。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那日你在万象楼遇到樊柏文,跟在他身旁的人就是六皇子,樊柏文会牵上六皇子,为的又是什么?等到他日六皇子登基时,他能求得一官半职,扬眉吐气,那时,你想他会如何对付我?而在那之前,如果六皇子要他表明忠心,要他毒杀我呢?」 杨如瑄狠抽□气,仿佛眼前已出现那一幕。当初樊柏文诱骗她毒杀了他……难道是和六皇子牵上线? 「当然,如果你怕——」 「我怕,是因为我怕牵累他人,我怕失去你……但如果有人要伤害你,哪怕是要我泯灭人性,我也会将之除去!」 樊柏元怔住,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表白……她为了赎罪,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但无妨,赎罪也好,弥补也罢,能留住她,他都好! 「侯爷刚才说那广舆图,我想侯爷是要我找勤哥哥帮忙吧。」勤哥哥嗜书成痴,又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而勤哥哥夸口过龙图阁里的书他都看尽了,既是如此,就算广舆图被烧,勤哥哥应该还记得大概。 「正是。」他喜欢她的聪颖,只要他提个头,她立即就能意会。 喜欢,不,不只是喜欢,他已是爱之入骨,所以就算她不爱他……他可以等。 「明日咱们就回杨府,就说暂回杨府安胎。」 杨如瑄不知他的心思,一心只想着如何扞卫他,只想着绝不让悲剧重来。 【第十八章 御状】 「侯爷的眼看得见?!」 回到杨府,在杨如瑄表明来意之后,杨致勤二话不说地拍胸脯保证,遗憾的是,他的画技远不如他满腹的学问,看过惨不忍睹的图之后,樊柏元干脆自个儿提笔,要杨致勤提点方位和距离。 「多亏勤哥哥帮忙找了御医详问,让我得以将侯爷的眼伤养好,不过才好些而已,这事勤哥哥可千万别往外传。」杨如瑄早想好说词,说得不疾不徐。 杨致勤愣了下,想了想,随即咧嘴笑着。「我明白了,可是侯爷,想做就得彻底,可千万别留个把柄,累了我妹子。」 杨如瑄怔怔地望着杨致勤,突觉她这个哥哥真是真人不露相,竟能联想到侯爷可能是要帮忙三皇子。 「当然。」樊柏元淡扬笑意。「我知道你也想帮三皇子。」 「可惜我是个读书人,那些朝堂上的斗争,我一点不通。」 「无妨,让我把崑阳城的图弄妥,对三皇子就是莫大的帮助。」 「可是有几个点,我倒是没记得那般详细。」 「也许咱们可以互补,当年出征西突,曾经过崑阳城,我略有印象,咱们可以彼此补强。」 第四十四章 于是乎,杨致勤告假三天,两人关在书房里整整三日,杨如瑄一概对爹娘说,杨致勤的毛病再犯,和樊柏元聊学问聊得乐不思蜀。 三天后,两人离开杨府时,手中带着完整的崑阳城舆图。 「依我看,不如将这舆图绣进布里,好比绣入披风内层,托人赠给三皇子时也较不启人疑窦。」回樊府后,杨如瑄如此建议着。 樊柏元摇头笑叹。看来,他的妻子比他还要小心,还要有干劲。 「你还得要安胎呢。」 「我可以找杏儿和蜜儿帮忙,她俩可是针线活儿的高手呢。」 瞧她势在必行的神情,樊柏元只能由着她,最终赶在皇甫泱出发之前,托杨致尧将披风送到他手中。 而后,杨如瑄便乖乖地安胎,直到大夫说胎息正常,她才下床走动,得到樊柏元的允许,她才能到外头透透气。 而这时,早已是日光流丽的夏季了。 「欸,这是——」正要走出梅贞院的拱门时,杨如瑄眼尖地瞧见门边围墙上似乎攀爬着绿色藤蔓,仔细一瞧,只有绿叶,未见花儿,但这绿叶熟悉得很。「杏儿,你可知道这谁种的?」 「奴婢不知道呢,有问题吗,少夫人?」杏儿跟着蹲到她身旁。 「没,只是觉得眼熟,也许等它开花时,我就会想起来。」在杏儿的搀扶下,她徐徐起身,原本平坦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走吧。」 「夫人,侯爷说你不能踏出梅贞院喔。」 「知道,我只是想到外头透口气,要不天天都窝在家里多难受。」望着绿意盎然,百花争艳的园子,她唇角扬着怡然自得的笑,抚着小腹,希望一切都能平顺。 也许是她的冀盼,也许一切皆在樊柏元计算之中,入秋后,皇甫泱果真带回了好消息。 入秋时,杨如瑄挺个肚子在万象楼运筹帷幄,负责指挥厨房和跑堂,适巧毛大娘到来,两人攀谈着。 「也不知道怎地,近来菜价似乎高涨许多,竟然有人上门要收购我这么点菜呢。」毛大娘不解地道。 「是吗?」杨如瑄微眯起眼,直觉古怪。 要说粮价高涨,应该在七月风灾过后就涨,怎会等到现在都九月了,才莫名高涨着? 「不过我还是没把菜卖出,因为说好了是要给夫人的,我那儿子也说我本该如此,否则没半点信用呢。」 「真是多谢大娘了,近来硕德有常回家陪你了?」 「是啊,多亏夫人那席话,硕德总是想法子回家看我,哪怕只是待上一时半刻。」 杨如瑄笑吟吟地收下一篓菜,将银两交给她,为她开心着。 一回头,就听进门的客人交谈着,「这可真是有趣了,三皇子一从崑阳城回来,得知南方大旱,竟然能够立即想法子运着白米往南方去,这三皇子真是有一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所以近来京城的物价高涨不下?」 「不,我听说是有人炒作,工部底下正查着呢,你可知道那炒作之人是谁?」那人刻意压低声响,反勾起人的好奇心。 「谁啊?」 「六皇子。」 「真的假的?」 「是啊,听说他高价收购,结果那些商人见机不可失,所有物品跟着水涨船高。」「这岂不是惨了,许是他原本是想要收粮赈灾,岂料却变成炒作物价?」 「谁要他慢了一步。」 杨如瑄听着,徐徐往厨房走去。怪了,三皇子才刚从崑阳城回来,怎么可能甫得知南方大旱旋即就能调出大批农粮? 樊府,梅贞院前的凉亭里,传来杨致尧毫不遮掩的大笑声。 「侯爷,你就不知道当工部查到六皇子身上时,六皇子那脸色……实在是精采。」 回想那一刻,杨致尧真是拍案叫绝。 「是吗?」樊柏元使个眼色,要默言替他斟茶,「他没怀疑是你办事不周?」 「这怎能怪我?」杨致尧双手一摊,笑得万般无奈。「眼前正好是农收期,农货大抵都已经运入宫中或是由各商家买卖去了,要我临时调货,价格自然得调高,可近些年工部一直在查农粮高涨的问题,就这么巧的遇上了,我有什么法子?谁要他一看到三皇子有动作,一回京随随便便就调动农货?」 「我没想到他竟会蠢得干下这等祸事,也许该说他自命不凡,恐怕早已不将工部的规矩看在眼里,以为打着赈灾的旗帜,皇上就会原谅他。」樊柏元撇嘴哼笑,没想到这一步棋走得比他想像中要来得好。 「皇上原不原谅他,我是不知道,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杨致尧面向梅贞院拱门,瞥见一抹人影后,便朝他使了个眼色。 樊柏元微眯起眼。「冶铁的事如何了?」 「放心,早已备全,全都搁在那儿。」 「这事可得要小心周全,要日夜派人守着才成。」 「我知道,侯爷尽管放心。」杨致尧举杯敬他。「终于,这一切就要尘埃落定了。」 「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睡场好觉。」 「是啊,我多想要好好地睡上一场。」一口饮尽茶水,适巧瞧见杨如瑄跨进拱门,他朝她扬着手。「瑄丫头。」 「尧哥哥?」杨如瑄在杏儿的搀扶下,缓慢地走进凉亭里。「你们在这儿谈什么?我刚刚瞧见如琪在外头呢,你们没发现吗?」 「有。」杨致尧答得理所当然。 杨如瑄眉头一皱。「你们在玩什么把戏?该不会是故意说些什么,就是要让如琪听见吧?」否则以往他们谈事总是在书房,怎会无端端地移到接近拱门的亭子里? 「瞧,就跟你说我妹子可是当军师的料,挺会举一反三的呢。」 「比我还像个谋士。」 「别跟我打哈哈,你们到底是在聊什么?」杨如瑄眯起眼,双手叉腰瞪着两人。 「我在外头听人说,六皇子慢了三皇子一步买粮,却反引起物价高涨,可奇怪的是三皇子才刚回崑阳城,怎么有法子一下子就调足了农粮赈灾?」 她知道杨致尧也经手农粮买卖,可是今年秋收才收成,根本不可能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备妥,代表那农粮是早就囤起了。 杨致尧噙笑望着樊柏元。一个目光就教杨如瑄猜着肯定是樊柏元的计谋,是说……这也预测得太准确了些。 「过来坐着。」樊柏元朝她伸出手。 她没辙地握住他的手,明知道他双眼能视,可她几乎已经成了习惯,从不拒绝他伸出的手,乖乖地坐在他身旁。 问题是——「可是尧哥哥,你和六皇子一派的人走得那么近,结果又暗地里帮着三皇子,要是被发现的话……」 她在万象楼时曾几次瞧见尧哥哥和六皇子走在一块,看起来六皇子像是颇倚重他,然两人愈是走得近,她愈是胆战心惊,就怕他日被拆穿时,他的下场……她不敢想像。 「啐,你也未免把我看得太扁了。」杨致尧没好气地睨她一眼。「我这是在商言商,他又能拿我如何?况且接下来要进行的是……掀底牌了。」 柏元跟他说过,上回为了请致勤帮忙,他已经把大部分的事都对瑄丫头说了,可他倒觉得好笑,如果要找致勤,根本就没必要透过瑄丫头,找他一样可以办到好,致勤也是他兄弟呀。 换句话说,是柏元已经把瑄丫头当真正的自己人了吧。 「什么底牌?」她问樊柏元,因为她知道杨致尧是不会跟她说的。 「你就拭目以待吧。」樊柏元斟了茶,喂了她一口。 被封了口,杨如瑄只好乖乖地闭上嘴,只求一切平顺无恙。 浣香院那头,杨如琪急着将热腾腾的第一手资料告诉樊柏文。 「确实?」樊柏文闻言,双眼都忍不住发亮了。 这可是一桩大事,一旦揭发开来,六皇子必定会收他为心腹,待他日六皇子登基,他可就平步青云了。 「真的,我亲耳听见的。」杨如琪也忍不住邀功。「人家可是天天都上梅贞院盯梢的呢,还错得了吗?」 「知道了,就知道你最辛苦,我要是功成名就,你就是我的诰命夫人。」樊柏文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打一开始他就要杨如琪多加注意杨致尧,他发觉六皇子相当倚重杨致尧,可杨致尧却是三天两头进出梅贞院,教他起疑,多次跟六皇子提起,结果六皇子都不信,这下可好,总算被他抓到把柄了! 当晚,樊柏文便上六皇子的府邸,告知此事。 「真有此事?!」皇甫涛难以置信地站起。 「千真万确,而且我认为此事跟我大哥绝对脱不了关系!」樊柏文唱作倶佳地道:「虽然是我的大哥,但要是敢与六皇子为敌,这种大哥我不要也罢!」 第四十五章 「好!很好!好一个瞎眼侯爷,眼都瞎了还敢造乱,瞧本皇子怎么整治他!」皇甫涛勃然大怒,紧抓着樊柏文的消息,细忖要如何处置此事。 他可以大张旗鼓地要兵部出面,但是要是消息走漏,恐怕到时会扑个空。他想起自己熟知杨致尧几处囤物的仓库,于是决定先派人暗查可有多人站哨之处,届时再领皇城卫上门捜查,绝对要他不得翻身! 一早,皇甫涛派人暗中查访杨致尧的几处仓库,蓦然发现位在渡口旁的丙字号仓库,前前后后皆有不少人看守着,仿佛里头藏了多贵重之物。 接到回报之后,皇甫涛为之大喜却不想打草惊蛇,直到天色渐暗才领着一队皇城卫顺道通知兵部前往捜查。 捜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进行,就是不给杨致尧有任何脱身,甚至找人求助的机会。 就在皇城卫进入仓库,强行撬开木匣后,惊见里头竟是一把把锋利的长剑,皇甫涛笑意冷鹫,兵部尚书更是一脸不解。 突地,外头有人入内禀报,「六皇子,这仓库的雇主在外头求见。」 皇甫涛哼笑了声,走出仓库外,就见杨致尧神情古怪地道:「六皇子?」 「杨致尧,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 「你竟敢背叛本皇子!亏本皇子是如此信任你,将你培养成心腹,结果你竟恩将仇报,阵前倒戈帮着皇甫泱对付本皇子!」 「六皇子,不是的,你——」 「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你的仓库囤放数十木匣的兵器,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 杨致尧张口欲言,突闻后头传来急驰而来的马车声,他回头望去,「侯爷。」 马车急停,下车之人竟是人称孔二爷的太平侯孔京侃,他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仓库外头的阵仗,明白一切都已成定数。 「舅舅,你……」皇甫涛不解地望着他,不懂这时分他怎会跑到此处。 「原来你真是打算断尾求生?!」孔京侃恼火低咆着。 「什么意思?」皇甫涛一头雾水地问。 「你还装蒜?你带人查这仓库做什么?」 「我……」 「你是打算要揭发我?可你不要忘了,这可都是你要我做的!」孔京侃当他不过是在作戏,怒不可遏地道:「先前传闻三皇子查贪,你有意供出我掩护自己,我怎么也不肯信,可如今你做绝了,就别怪我在皇上面前将一切摊开!」 「舅舅,你到底是在说什么?」皇甫涛急步跟上。 「走!」孔京侃上了马车,低叱一声便走。 「舅舅!」皇甫涛怒眼一沉,回头斥问着杨致尧。「你说,是不是你搞的鬼?!」杨致尧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指着已走出仓库外的兵部尚书。「六皇子恐怕忘了,先前太平侯曾要六皇子防备,六皇子便要太平侯暗做准备,而仓库里的兵器正是太平侯四处张罗为六皇子准备的,之所以会借放在这儿,那是因为太平侯信任在下,只是在下作梦也想不到,六皇子怎会自揭底牌?」 皇甫涛闻言脑袋一阵轰响,望着兵部尚书,再想起已驾马车回去的孔京侃,不禁低吼着,「全都撤了,还待在那儿做什么?!」 「六皇子,这是不成的,微臣手中有皇上的圣旨……」兵部尚书从怀里取出圣旨。「刚巧在六皇子找微臣之前,皇上才要微臣彻查此事,所以……」 皇甫涛心头一窒,瞪向杨致尧。 「不能怪在下,实在是六皇子动作太快,在下无能为力。」杨致尧唱作倶佳地表现出痛心疾首。 怪谁呢?就怪自个儿技逊一筹吧。 孔京侃入宫告发皇甫涛私藏谋逆武器,皇帝震怒,当下软禁六皇子并下令彻查,此事在朝野间引起一片哗然。 樊柏文闻讯,赶去位在城东的六皇子宅邸想确认消息,岂料才刚到门口就立刻被常和皇甫涛混在一块的几个官员子弟给痛打一顿,众人皆以为是樊柏文主导了这一切。 瞬间,樊柏文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吓得他抱着伤赶紧逃回家,准备要找杨如琪,质问她为何给了他错误的消息。 就在他回到樊府,来到分隔梅贞院和浣香院的九曲桥时,却见杨如琪竟对着杨如瑄大声咆哮着—— 「你是瞧不得我过得好,对不?!我好不容易要翻身了,你以为随便说上几句,我就会信吗?」 「如琪,我是真的为你好,你再执迷不悟的话……」 「你哪里是为我好?你陷害我哥,让我娘被冷落,害我娘天天以泪洗面,如今我好不容易得到好归宿,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杨如瑄恼她的执迷,恼吼着,「樊柏文真的待你好吗?你扪心自问,他真的怜你疼你吗?他不过是把你当成棋子,你清醒一点!」 杨如琪眯着眼,像是被她戳中痛处,光火地朝她用力一推,杨如瑄没料到她竟会如此用力推自己,一个踉跄往后倒下。 但一个温热的怀抱将她接个满怀,随即她耳边传来怒咆声—— 「如琪,你这是在干什么?如瑄是你的姐姐!」杨致尧从后头跑来,脚步是没樊柏元的快,但开口可就快多了。 「她不是我姐姐!」杨如琪怒吼着。 「那好,我也不需要再对你客气。」将杨如瑄轻柔护进怀里的樊柏元沉声道。 杨如琪瑟缩了下,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后头随即传来樊柏文的声音。 「我看见了!你的眼睛根本就没瞎!」 樊柏元微眯起眼,看着一身狼狈的樊柏文龇牙咧嘴地跑来,哼笑了声,「看见了又如何?你能拿我如何?」 「哈!我能如何?我能做的可多了,我要到皇上面前参你欺君!」樊柏文狂笑,他好不容易抓到樊柏元的把柄了! 刚刚他飞快奔来,将杨如瑄给接个正着,天底下哪来如此有能耐的瞎子? 樊柏元笑了笑。「好啊。」 「侯爷?」杨如瑄和杨致尧异口同声地唤着。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我就怕你不敢。」 「你等着!」樊柏文撂下狠话,转身就走。 「柏文,你等等我!」杨如琪跟上他,想搀他却反被他推开。 「侯爷,你怎么还挑衅二少?你这事要是被皇上知道,轻则抄家,重则灭族的!」杨致尧气得直跳脚,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遇到这等事。 他今儿个前来就是来通报第一手消息,一眨眼没瞧见杨如瑄的身影才找了出来,就见两人起争执。 「所以,你说那笨蛋蠢不蠢?」樊柏元皮笑肉不笑地道。 「不对,侯爷,你是打算任他告御状,好让你可以在皇上面前揭发他和娘毒害你一事?」杨如瑄低声道。 樊柏元微扬起眉,尚未启口便听杨致尧哇哇叫着。 「怎么揭发?你要是没将你眼睛的事给交代清楚,头都被摘了,还揭发什么?」 「尧哥哥,光凭我去年请勤哥哥帮忙找御医这桩事,就能假装眼疾是近来才转好,况且三皇子现在人还在京城,难道他会见死不救?」杨如瑄分析得头头是道,教杨致尧难以置信。而她又继续道:「可是一旦告御状,娘和樊柏文就会遭正法,到时爹该怎么办?侯爷,你细想清楚了吗?」 「要不你认为我该怎么做?继续放任你让他俩给欺着?」樊柏元不快地低斥。「还是你认为,我就该任他们欺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如瑄不禁语塞。要不是她一再想要找如琪把话说开,甚至邀她到梅贞院,也不会累得侯爷的事被戳穿……「可是一旦把事闹大,爹也逃不开麻烦,咱们终究是一家人,少了你还是樊柏文,爹都难受,奶奶亦是。」 虽然侯爷所言不无道理,樊柏文再再想除去侯爷,又三番两次招惹她,换作她是侯爷,她也吞不下这口气,但是公爹何其无辜? 提起卢氏,樊柏元沉默了。 除去如瑄之外,樊府里对他最疼爱的便是奶奶,她如今年事已高,身子骨欠佳,怎能再让她为此事烦忧? 「那个……我看咱们还是别想太多,二少也许是逞一时之快,待他想清楚,或许根本就不会去告状,毕竟这一状告下去,侯爷一旦论罪,他也逃不了。」杨致尧充当和事佬劝说着。 樊柏元不着痕迹叹口气,轻牵着她的手。「走吧,明日的事,明日再烦。」 「希望樊柏文不会真那么蠢。」杨如瑄叹道。 第四十六章 可惜的是,樊柏文真是那般蠢,更蠢的是就连知晓此事的柯氏,甚至背着樊老爷将消息透过关系传给目前已为嫔妃的手帕交,由她传话到皇上那儿。 一早,宫中禁卫和传令公公前来,传皇上旨意宣平西侯夫妻进宫。 杨如瑄得知后,心直直沉进谷底,赶紧替樊柏元更衣后,跟着他一道进宫。 气宇恢宏的宫殿,盘龙柱双凤梁,所见皆是奢华鲜丽,还有一股教人透不过气的压迫感,当传令公公宣他俩进殿时,杨如瑄手心不自觉地出汗,只因被存在宫殿内的那股无形戾气压得喘不过气来。 樊柏文和柯氏就站在脸色冷鸷又苍白的樊老爷樊应天身旁,杨如瑄想,公爹大概也是在刚刚才得知樊柏文告御状,才会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臣樊柏元夫妇,叩见皇上。」樊柏元扶着杨如瑄双双跪下。 「樊柏元,可知朕为何事宣你进宫?」皇帝沉声问着,矍灿眼眸直睇着他。 「微臣知道。」 「那么你可知罪?」 杨如瑄闻言,本要抬头却被他轻扯住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微臣无罪。」樊柏元缓缓抬眼。「皇上,微臣并无欺君。」 「可朕瞧你的眼……似是无碍。」 「回皇上的话,微臣的眼是在微臣娶妻之后,杨氏不舍微臣双眼不能视,所以数度请兄长内阁学士杨致勤向御医讨教,要了药方,日日熬药入食,直到今年才让微臣的眼得见光明。」樊柏元说得不疾不徐。 「可朕记得当初派御医前去时,御医曾说你的眼已是药石罔效,岂会在三年后,因为一年养病就痊愈?」 「那是因为微臣请御医别道出,当初微臣是被……毒瞎了眼。」 「毒?!谁敢毒朕的平西大将军!」皇帝怒斥一声,柯氏和樊柏文瞬间惨白着脸。 「说!」 「是微臣的二娘。」 柯氏立即吓软了腿,樊应天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被蒙在鼓里。 「大胆柯氏!」皇帝重喝着。 「臣妾……臣妾……」柯氏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语不成句。 「皇上,他说谎,如果我娘真是对他下毒,他当年为何不说?而御医又怎会轻易被收买?他分明是想狡辩,而他的妻子杨氏是帮凶!」樊柏文赶忙站出一步扞卫柯氏。 樊柏元闻言,冷笑道:「那是因为我不愿让事闹大,因为我不想家丑外扬,让爹难为,可你今天竟蠢得向皇上告御状,是你逼得我不得不掀旧帐!」 「分明就是你的眼早就好了,偷偷和三皇子议谋陷害六皇子!我的妾室亲耳听见你要杨致尧冶铁,把私铸的兵器藏在仓库!皇上,是他陷害了六皇子,他和三皇子两人居心不良啊,皇上!」樊柏文不甘示弱,更加大声反驳。 一时间,两兄弟针锋相对、唇枪舌战,谁也不让谁。 【第十九章 默契】 「放肆,这朝央殿岂是任你在此喧哗叫嚣之地!」皇帝怒斥着。 「你这孽子还不赶紧跪下!」樊应天从樊柏文脚后一踢,逼得他立刻跪下。 事情演变脱序,让杨如瑄更加惴惴不安。亏她央求侯爷念在手足之情三思而后行,可这混蛋家伙竟将侯爷往死里咬……这种人就算死了也不足惜! 「皇上,微臣当初不愿揭露,就怕家父难为,微臣已死心,心想瞎了便罢,可微臣之妻不离不弃,花费千两置买药材照料微臣,微臣从来无意追究,岂知终究是在这殿堂上扬开了家丑。」樊柏元说得似是痛彻心扉。 皇帝微眯起眼,道:「御医一事,朕会详查,至于樊柏文所说,你和三皇子议谋陷害六皇子……还有,杨致尧又是谁?」 杨如瑄闻言,心头微颤。要是这事延烧到尧哥哥身上……她简直不敢想像后果。站在一旁的皇甫泱立刻启口,「父皇,柏元从小进宫伴读,和宫中几个皇子皆有交情,儿臣也曾多次探望眼盲后的柏元,直到他拒绝再见儿臣为止……儿臣可以替柏元作证,他的眼先前确实是不能视物,求父皇圣裁。」 皇帝手一摆,执意问:「平西侯,你尚未回朕的话。」 「回皇上的话,杨致尧乃是微臣之妻杨氏的兄长,是京中商贾,经手许多南北货和药材,杨氏从御医那儿得到的药方都是托杨致尧代为添购药材,而杨致尧是微臣年少时便识得,杨氏亦是由他说媒,才让微臣得此贤妻。」他说着,唇角微噙笑意,轻握的手微施力道,像是要她宽心。 杨如瑄瞅他一眼,忍不住为他出声道:「皇上,臣妾愿以己身性命担保,侯爷一直在府中静养,若有虚言,臣妾将受五雷轰顶。」 「如瑄!」樊柏元低斥着。 「我问心无愧。」她笑道,这可不是睁眼说瞎话,而是她愿意用命去圆他的谎。 「你……」樊柏元紧抿着唇,没料到她竟冒出此话。 她明知是在说谎,还发这重誓,要是誓言成真…… 「好一句问心无愧。」皇帝轻拍扶手,随即起身。「来人,将柯氏和樊柏文两人押下!」 樊柏文吓得脸色惨白,抓着樊应天的衣摆。「爹,皇上岂能未审就押人?!」 「你给我住口!」樊应天毫不客气地抬腿踹去。「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樊柏文,朕并非未审先判,而是朕相信内阁学士杨卿的为人,更相信平西侯的品格,而你,告御状之前可有想过,这状告得成告不成你都得死?要是平西侯欺君,朕会灭你樊氏一族,要是平西侯的眼是遭你母子俩毒瞎,伤了朕的重臣,同样是死罪一条!」 「皇上,微臣并无追究之意,这不过是樊家的家丑,求皇上让微臣回府处置。」樊柏元突道。 樊柏元突然转变的心思教杨如瑄万般不解,但也赞成他的做法。 「皇上,是老臣理家不周,导致内宅不安,请让老臣告老还乡,重理内宅。」樊应天双膝跪下,双手摘下乌纱帽。 「这个嘛……」皇帝轻扬笑意道:「也成,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要樊柏文充军十年,十年之内不得返京!」 「谢皇上隆恩!」樊应天高声道。 「还有……」皇帝笑睇着樊柏元。「平西侯,朕要你立即回朝,接掌皇城卫。」 樊柏元微怔了下,立刻道:「谢皇上恩典。」 回到樊府,樊柏元隐忍多时的恼意顿发。 「你在皇上面前怎能胡说那些话?!」 杨如瑄一时间摸不着头绪,瞧他又气又恼的,想了下总算意会过来。「我没说错。」 「你明知道——」 「但对我来说,我并没错,对不?打一开始我确实不知道你双眼已痊愈,我可以当作是我多加调养后才让你的双眼复原的,这么说有错吗?」 「你不该发重誓。」 「如果一个誓言可以保你无忧,再重我都说得出口。」 面对她再认真不过的神情,他毫无疑问地相信她的每句话,但,是爱还是赎罪?「你为何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他低声问着。 「那得看侯爷待我有多好,我就能做到几分,你要是觉得我做得极好,那就代表侯爷待我,好到让我心甘情愿。」 不是爱吗?他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无妨,无所谓,就算是赎罪,他也要,他更愿意等,等到有天她不再赎罪,只为爱而跟随。 见他神色阴郁,樊府内的氛围更是沉重得教人难以呼吸,她不由轻抱着他。「侯爷,我没想到你真会放过娘和樊柏文。」 「你都开口了,我又能怎样?」再恨再怨又如何?真的将樊柏文往死里整,他心底真会快活?一想到她发的重誓,他就不敢再犯任何杀业,就怕誓言成真。 「可我没想到竟连爹的乌纱帽也赔了进去。」 「这当头能远离朝堂不见得是坏事。」 「那你呢?你真要再入朝为官?」 「皇上的旨意谁敢抗旨?」再者,他如果能领皇城卫,对眼前来说不啻为好消息,毕竟六皇子私藏器械一事未审,会冒出什么事来都不意外,身边多些人可以照应,一切就好办。 「所以咱们真的要搬家了?」踏进梅贞院,看着梅贞院的一花一草,她已如此熟悉,舍不得离开。 「爹已经不再是户部尚书,咱们自然得搬离这儿,就搬到当年皇上赏赐的平西侯府,这回你就是当家主母,吃穿用度不需看人脸色。」 「你不接爹娘和奶奶一起过去?」 「我再问爹的意思吧。」他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明日再问。」 第四十七章 她偎在他怀里,轻牵他的手低喃着。「侯爷,就算你的眼已看得见,往后我还能再牵你的手吗?」 樊柏元怔了下,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可以,当然可以,也唯有你可以牵我的手。」这,算不算是她在诉衷曲? 一开始,她牵他的手,因为他双眼不能视,如今他能视物,她还愿意牵他的手,意味着不再只有赎罪,还有爱,对不? 「执子之手?」她牵着他的手笑问。 樊柏元动容扬笑,哑声道:「与子偕老。」 她笑眯眼,含羞带怯,像朵迎风摇曳的花,艳而不妖,媚而不俗。 三日后,樊柏文被强押至北方充军,浣香院内小妾通房唯有杨如琪死心塌地的跟随着,柯氏几乎哭断肠,整个人瞬间衰老许多。 七日之后,樊应天首肯随樊柏元迁入平西侯府。 瞬地,樊府上下热闹喧腾,杨如瑄挺着肚子指挥若定,光是将物品搬迁就得要费上十数日,庆幸的是,侯府和樊府只相隔几条街,距离不算太远。 临走前,杨如瑄挽着刚下朝的樊柏元回头望着梅贞院,却在拱门围墙边发现那些绿色藤蔓,隐藏着些许凋零的小红花。 「蔓萝?」她惊声低呼着,走到拱门边掀开绿叶望着那小巧花朵。 樊柏元啧了声。「都快谢了。」 杨如瑄猛地抬眼。「侯爷,你……你也知道蔓萝?」 「我种的,我还会不知道?」 「侯爷种的?」她微诧道。 樊柏元动手摘下小花,从怀里取出手绢,那手绢的角落里绣着绿色蔓萝。「这些花摘下来,明年三月时再种下,最迟七月就会开花。」 杨如瑄看得一愣一愣的。「侯爷,我的手绢……」 「我不能带在身边?」他扬眉反问。 「你已经知道当初在樊府替你扎手绢的人是我?」 「嗯,在你替我裁衣之后我才发现的,毕竟咱们第一次相遇时,我的眼还看不见。」将小红花仔细包好收进怀里,他自然地伸出手,等着她握着。 杨如瑄笑握上他的手,突地想到,「那在佛寺碰头时,你已经看得到我了?」 「嗯。」 「侯爷那时很冷漠呢。」 「我跟你又不熟。」对于过往,对于当初,他封口不提,就让他们的人生从此刻开始,和过往再无纠葛。 「那现在呢?」 「你都快替我生娃了,还不熟吗?」 她羞红脸地瞋他一眼,还未反唇相讥,便听见樊允熙在远处不断地喊着。 「爹、娘,快一点!」 杨如瑄笑抿着嘴,握紧他的手。「走了。」 「走慢点。」他轻柔地吻着她的发。 两人徐步的走,在雨后的地上踩着印子,一双双并行。 入住平西侯府没多久,皇甫泱特来拜访过樊柏元一趟,之后为了崑阳城的治水计划,他必须离开一段时日。 当晚,两人相谈甚欢,近乎天亮,皇甫泱才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无波无浪,樊柏元掌着皇城卫,家里宫中两头跑,杨如瑄亦没闲着,万象楼、绝品楼和府里三头跑,最后干脆拔擢杏儿和蜜儿为府中的女总管,管束府中的丫鬟和内务,至于樊应天和柯氏已全然不管事,卢氏则是为了樊柏文而天天念经祈福。市井之中,莫不热络讨论着六皇子的审判结果,只因日子已逼在眼前了。 而这段时日,前往崑阳城的皇甫泱久无消息,直到一日,一名侍卫纵马来到侯府。 「侯爷,这下该如何处理?」杨如瑄得知皇甫泱在崑阳城遇剌,目前下落不明,而且崑阳城附近的驻兵似乎有整军待发的迹象,满脸担忧。 樊柏元垂敛长睫半晌,低声道:「我去一趟崑阳城。」 「现在吗?」 「愈快愈好,不过我会先进宫禀报此事。」 杨如瑄心头隐隐不安。「怎么好端端的会发生这种事?」 「如瑄,我不在府里,你自个儿要多加防备,要真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致勤或是致尧。」做这个决定,他亦是百般挣扎。 如瑄下个月就要临盆,若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离开她半步,然而皇甫泱的事又不能不管,他目前下落不明,自己不能不去。 「我知道,你别担心我,倒是你……一切小心。」 樊柏元搂着她轻叹一声,在她耳边轻柔低语着,她边听边点着头。 翌日,樊柏元在进宫之后,随即出发前往崑阳城。 就在樊柏元离开后没多久,杨如瑄前往绝品楼,却见外头有大批府衙的衙役,像是正在拘捕着谁。 「发生什么事了?」杨如瑄推开人潮问。 「如瑄……」 「尧哥哥?」杨如瑄不敢相信,被拘捕的人竟是他。「到底是……」 「将她一起拿下!」带头的衙役喊着。 眼见衙役朝自个儿靠来,杨如瑄还厘不清头绪,便听杨致尧喊着,「事是我做的,与她无关!」 「她是杨如瑄吧,亦是这绝品楼的老板,绝品楼里做黑市买卖,商议将马匹卖往西突,这就是通敌之罪,一起带走!」 「你根本就没有证据,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罪名!」杨致尧不满地咆哮着。 「要说就到知府面前说,带走!」 随侍的杏儿、蜜儿及绝品楼内的打手、掌柜见状,纷纷上前欲帮忙,却被一个个动作粗鲁的衙役给包围住,只能慌乱的喊着。 「放开少夫人!你们怎么能乱抓人?!」杏儿急红了眼眶。 「你们轻一点,不知道她有身孕吗?伤了侯爷子嗣,你们赔得起吗?!」杨致尧见妹妹被东拉西扯很是心焦,偏偏自己亦是自顾不暇,根本顾不到她身上去。 就这样,两人当街被带走,直接押进知府大牢。 「莫名其妙,这简直就是有人栽赃!」进了大牢,杨致尧依旧气恼难休。 「尧哥哥,你别气,得先想想这几日在绝品楼出入的,有哪些人较可疑。」杨如瑄挨着他坐下,神情有些难受。 「那里牛鬼蛇神一大堆,哪个不可疑?」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说来也真巧,三皇子在崑阳城出了事,侯爷今儿个才出远门,咱们便遇上这事,而且,为何将我们关在一块?我可从未听说咱们大晋有男女同牢这回事,分明有人刻意为之。」 「难道会是六皇子?可是,说难听一点,树倒猢狲散,六皇子被软禁在六皇子府邸,六皇子一派大半改而支持三皇子,再者他谋逆一事即将大审,结果肯定是八九不离十,谁会替他办事?」 杨如瑄也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事不管怎么想都是冲着三皇子和三皇子身边的人来的,再者侯爷离开之前也嘱咐她要多加小心,照眼前状况看来—— 「有人来了。」杨致尧低声道。 杨如瑄抬眼望去,来者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她根本不识得,反倒是杨致尧提点,她才知道他是府役。 「杨如瑄,有个人要见你。」府役毫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道。 「谁?」想见她之人,肯定就是幕后黑手。 「你去了就知道。」 「我非去不可?」 「你当然可以不去,但要是不去的话,这大牢你是走不出去的。」话中威胁之意浓厚。 杨致尧不断地朝她使眼色,她却轻摇着头,抓着铁栏杆站起。 「我跟你走。」 「瑄丫头!」杨致尧揪住她的手。「别去!」 「放心,不过是见个人,能出什么事。」她笑得神色自若。 出了牢房,府役还特地聘了马车将她送到一座府邸,而正在主屋大厅里等着她的人,正是皇甫涛。 「见过六皇子。」她有些勉强地朝他欠了欠身,余光瞥向站在他身后的毛硕德。 「果真是与众不同,莫怪樊柏元对你这般上心。」皇甫涛见她落落大方,压根没有身为阶下囚的惊慌失措,也没打算向自个儿求情的模样,不由起身走向她。「可知道本皇子见你,所为何事?」 「我不知道。」她并没有侯爷的神机妙算,但她猜想大抵是要挟持她什么的。 「不知道,你也敢来?」 「正因为不知道,才应该来。」她目无惧色地与他对视。「被软禁、禁见外客的六皇子都敢无惧皇上旨意,让我踏进六皇子府邸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皇甫涛突地低低笑开。「其实叫你来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杨致尧与西突做了马匹买卖,偶尔又和杨祁合作采买宫货,低价高报而已。」 「六皇子倒是挺会编派子虚乌有的罪名。」杨如瑄神色一凛。 「本皇子想怎么编派就怎么编派,谁能奈我何?」 第四十八章 瞧他气焰高张,态度嚣张,杨如瑄的心不禁往下沉。难道说侯爷真是猜中了,六皇子只被禁在自个儿的府邸,案子至今未审,恐怕是因六皇子一派有人私下要替他开罪?再加上三皇子要是出事,六皇子想要举兵逼宫,恐怕也无人能敌…… 「六皇子犯有案件未审,不怕再多添几件?」她语带试探地问。 「这事你就不需要替本皇子操心,本皇子现在只想知道,你想不想救你杨家的亲人?」他长指勾起她的下巴。 杨如瑄微眯起眼,道:「有何条件?」 「爽快!」皇甫涛笑得嚣狂。「我要你杀了樊柏元!」 杨如瑄开口欲语,又被他抢白。「但也得他还活着,他要是死了赶不回来,我就剖开你的肚子,让你肚里的孩子曝尸荒野!」 杨如瑄神情一窒。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侯爷前往崑阳城是陷阱?! 翟阳城西郊百里的驿站,血溅一片。 来往商旅莫不争相走避,有人通报驿官前来,有人则是携家带眷逃离驿站,等到驿官赶到时,樊柏元正活擒一人逼问,可惜那人宁死不从,自残而亡。 「你……来人,将这人拿下!」驿官见状,率兵将他团团围住。 「放肆,眼前的人是平西侯樊柏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默言取出令牌。 驿官见状,神色略微放松,向前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不过是本侯爷遭遇刺杀罢了。」樊柏元淡漠道,思索片刻起身。「驿官,我要两匹快马,立刻备上,再派人清理此处。」 「是。」 「侯爷,咱们现在要怎么做?」默言低声道。 他们一路快马行至驿站,本是要歇息半晌的,岂料那带路的侍卫突地举剑杀来,一群黑衣人从四面八方窜出围杀,这根本就是预谋。 「待会领了马,你前往崑阳寻找三皇子的下落,我先回翟阳。」 「可是——」 「没有可是,尽管可能是调虎离山之计,还是小心为上,你必须先确认三皇子安好。」樊柏元言简意赅地道。 「要真是调虎离山之计,侯爷回京不是反而危险?」 「不回去,难道你要我眼睁踭看如瑄出事?」 「属下知道了,一旦确定三皇子安好,属下会立刻赶回。」 「你自个儿也要小心。」 「侯爷亦是。」 一会,驿官把马匹备好,两人分道扬镳,樊柏元纵马急驰,归心似箭,就怕再晚一刻,杨如瑄就会深陷危难之中。 然,再怎么快,离翟阳已是百里远,待他再回翟阳城时已是华灯初上,而城门外竟有着面生的侍卫戍守。 思索了下,他绕向城东门,果真所有的守城兵都换过了,无一个相识,于是他稍作乔装混入欲进城的商旅中,回到侯府,就连他原本留守的皇城卫也全都换上神色肃杀的侍卫。 他闪过巡逻潜入侯府,才进主屋就听见樊允熙的哭声。 「小少爷别哭了,少夫人明儿个就回来了。」 听见杏儿的哄骗,教樊柏元的心微缓了下,但一听到杨如瑄并不在府内,他眉头又再度紧蹙,「杏儿。」 房里的蜜儿闻言,赶紧推开门,惊喜唤着,「侯爷!」 「进去再说。」樊柏元催促着,蜜儿赶忙退开身,待他一进房就立即将今儿个发生的事说过一遍。 「所以,她现在在六皇子的府邸?」 「那是奴婢欲进知府大牢不得后,塞了钱问衙役,他是这么说的。」抱着樊允熙的杏儿心急如焚。「正因为如此,奴婢认为夫人和尧少爷无端牵扯通敌肯定和六皇子有关,如今侯府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奴婢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出入还得经过盘问,奴婢至今还不敢惊动老爷和老夫人。」 「我知道了。」樊柏元轻吁口气,瞥见樊允熙只是噙着泪静静地听他俩对话,伸手接过儿子,抱了抱他。「允熙听话,在家里等爹娘回来,知不?」 「嗯。」 「男儿郎不要老是哭。」他抹了抹他颊上的泪。「爹爹去带娘回家。」 「好。」 用力地揉了揉他的头,樊柏元才走两步,感觉腿被一团温暖抱住,不禁回头。 就见樊允熙努力地忍住泪,可怜兮兮地道:「爹爹一定要和娘一起回家,还有弟弟妹妹。」 樊柏元笑了笑,拍拍他之后,出了房门,随即隐入黑暗中,身影急如星火地朝六皇子府邸而去。 杨如瑄呆坐在客房里,摆在桌上的茶水饭菜皆未动,只是静心思索对策,直到房门突地被推开。 「考虑得如何了?」皇甫涛瞥了眼桌上饭菜,笑问:「怎么,这里的膳食不合你的胃口?」 「六皇子,要我动手杀侯爷,实在太难,他毕竟是武人,而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本皇子自有办法。」 杨如瑄眉头微皴,不敢想像这个人的心思有多可怕。目光偷偷地打量总是跟在他身后的毛硕德,无声叹气。 太可惜了,她没有机会和硕德谈上几句,打她进来,硕德的态度一直是目不斜视,仿佛不认识自己似的,她认为这是个好现象,代表他并不想让六皇子知道两人相识……可她不懂的是,他难道会不知道六皇子的为人吗? 为何不走?还是他根本就走不了? 「在想什么?」 令人作恶的香气逼近,她下意识地别开脸,却被他硬扳正了脸,她微恼地瞪着他。 「我会照办,但是六皇子可得要保证我杨家人无虞。」 「那得要看你能不能让本皇子开心。」 瞪着他裹着欲念的笑,杨如瑄心头一紧,不敢相信连她身怀六甲他都想染指,这个人是疯了吗? 「硕德,出去。」 毛硕德怔了下,视线头一次对上杨如瑄,下一瞬间—— 「皇甫涛,你这是在做什么?」 皇甫涛闻声,缓缓回头,笑眯了眼。「柏元,好久不见,我就知道你肯定回得来,不会让我错过这场好戏。」 「放开我的妻子。」樊柏元手执长剑,身上鲜血点点,却不是自个儿的血迹。 「这有什么问题,」皇甫涛双手一摊,随即轻拍两声,从房内两道暗门里走出十数个死士。他低声笑着,问着杨如瑄,「杨如瑄,你要跟他走吗?」 怎么走?这人的势力几乎只手遮天,她跟侯爷根本走不了,除非……杀了他! 忖着,她望向樊柏元,启口,「不。」她知道,侯爷懂她的,她也懂侯爷的,侯爷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会只身前来代表他肯定已有布局,对不,她可以这般豪赌一场的,对吧? 樊柏元微愣,垂敛长睫,掩去他的情绪。 「柏元,是不是伤心极了?我听说你们夫妻俩是鹣鲽情深,可惜今儿个要准备大难来时各自飞了!」皇甫涛笑脸一凛,喝道:「拿下!」 「我来!」毛硕德向前一步,趁樊柏元不备,往他的侧身一刺。 杨如瑄登时倒抽口气,见毛硕德一拔剑,樊柏元随即倒地不起,就连剑都掉落在地。 皇甫涛见状,不禁放声大笑。「柏元,你怎会只有这点能耐?当初太子太傅还直夸你最是足智多谋,几个皇子都比不上你,如今你还不是倒在我的面前!」 樊柏元垂着眼,鲜血不住地从伤口喷溅,看得杨如瑄胆战心惊。 「现在轮到你了,动作得快,否则这条命就不算在你头上了。」皇甫涛笑着把长剑递给她。 她颤巍巍地接过剑,刚好对上抬眼的樊柏元,她眯着眼,咬着牙道:「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侯爷,对不?」告诉她,她的猜测是对的! 「如瑄!」樊柏元吼出口。 杨如瑄紧握着长剑,倏地反身剌向皇甫涛,岂料他早有防备,一脚往她肚子踹下,再单手将她擒抓,持剑笑喊着,「本皇子就好心地让你们一家三口一道下黄泉!」 瞬间,毛硕德踢起地上的剑,樊柏元腾身在空中接剑,随即射向皇甫涛,同时往前奔跑——长剑射中皇甫涛的胸口,他闷哼一声,却压根没打算要放过杨如瑄,长剑朝她肚子划下。 「如瑄!」樊柏元冲上前去,长腿踹去令皇甫涛的身子一斜,他依旧不认命地持剑反手一挑,朝樊柏元划去。 「不!」杨如瑄惊吼着,忍痛冲去抱住樊柏元,毛硕德立刻护在两人面前。 几乎就在同时,外头响起——「皇上驾到!」 杨如瑄只见宫中禁卫冲进房内,一片混乱,她的肚子剧烈疼痛,身下有湿热不断地溢出,而她的手满是他的鲜血,止不住的血…… 尾声 【尾声 诈妻成瘾】 恶夜,终将过去。 当晚,因为皇甫涛那一脚让杨如瑄提早生产,产下一名女娃,而同时樊柏元正在隔壁房里接受御医治疗,而后御医宣布,樊柏元再次失明了。 皇甫涛最后那一剑,正巧划过他的眼。 杨如瑄得知消息时,无声低泣着,想见他却又不得见。 然,当她翌日清醒时,他竟就在床边,眼上罩着一层布巾。 「侯爷……」她登时泪如雨下,伸手轻触他的眼。 「我没事,倒是你,还好吗?」他噙笑问着。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学的拳脚功夫在那当头根本派不上用场,根本就没用。 「不,你已经做得极好,如果不是你曾帮助毛大娘,毛硕德不会帮上这个大忙。」樊柏元柔声地安抚着她。 毛硕德状似抢功,但实则是让他免于受他人凌迟,他那一剑刺得极准,看似鲜血直流,却是避开所有要害,才能藉此让皇甫涛松懈防心。 也庆幸默言在前往崑阳的路上适巧遇到欲回京的皇甫泱,两人快马赶回京时也发现城中异状,并如他一般暗中进了侯府,从杏儿、蜜儿口中得知事情经过,接下来皇甫泱马不停蹄地进宫,请来圣驾,就为了目睹皇甫涛的恶行,也让他手弑皇甫涛却不用受罚。 「可是,你的眼……」 「反正我也不是没失明过,就当老天再把我的眼要回去吧。」他笑喃着,得不到她的回应,只能摸索着抚上她的颊。「你要说话,否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很难过。」 「别难过,六皇子已伏法,往后不会再有难事发生,再者,我双眼不能视,往后就无法在朝为官,这不也是个好消息?」 「可是我希望你看得见……」 「可是我希望你可以永远在我身边,还是说,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我要一辈子伺候着侯爷,哪儿也不去!」她虚弱地紧握着他的手。「我要牵着侯爷的手,一辈子。」 樊柏元动容地笑着。「请你牵着我的手,一辈子都别放。」 她挣扎着坐起身,轻柔地拥抱住他,不舍怜惜一口气涌上心头,教她怎么也止不住泪。 樊柏元抚着她的发她的背,像哄孩子般地轻拍着她。 当日,杨致尧被释放,只因根本无人证事证,一切都是皇甫涛在背后操控。而皇帝在这夜之后重病一场,在元旦大典之前驾崩。 三皇子皇甫泱立即登基为帝,元旦一场瑞雪,仿佛与过往划开分野,一切将从新的一年开始。 只是皇甫泱压根没放弃让樊柏元在朝为官的念头,常派御医定期前往诊治,用着最上好的药只求他双眼复明。 可惜,终究是药石罔效。 「侯爷,御医怎么说?」抱着刚喂完奶的女儿走来,杨如瑄不住地打量他的眼。 「老样子。」他微张眼,在她看来,黑曜般的眸就和往常一般。「之幸吃饱了?」 「嗯。」她将樊之幸递到他怀里。 「你别老是只抱之幸,允熙快吃味死了。」 「我没看到。」樊柏元哼笑着。 「是啊,你都没看到他会故意蹲在你脚边装可怜。」 「他还不相信我双眼失明?」 「不信。」她笑叹着,见杏儿走进房里,不禁低声道:「侯爷,之幸该睡了,我抱给杏儿。」 他略略不舍地轻抚着樊之幸细嫩的颊,才让杏儿抱回房。 「该睡了。」 「嗯。」 一阵窸窣声后,她问:「侯爷,为什么我觉得你的耳垂有些泛红?」 「……」 「你又看不见,把眼转开做什么?」温柔小手捧着他的脸。 「如瑄……」 「就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但我应该不包括在任何人里头吧。」她羞红了小脸,因为她不着寸缕。「还是你比较喜欢佯瞎偷窥我?」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比较适合告诉你。」他哑声低喃,大手抚着她细滑如丝的肌肤,拉过被子暖着她。 「现在呢?」 「待会再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唇。 其实,当皇甫涛划来那一剑,他有避过要害,只是让剑刃划过他的眼皮,血流得多了点罢了。 之所以假装失明,只是想藉故避开朝廷纷争,人生重来一次,这次他只想注视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的光。 番外篇 【番外 童言童语】 大年初二,又是回门日。 杨府热闹欢腾,只因平西侯夫妇和恭王世子夫妇的到来。 一群人在主屋大厅吃喝玩乐,说说笑笑,满嘴喜庆话语,唯有两个小孩窝在外头长廊上玩童玩。 「我好可怜。」樊允熙道。 「为什么?」岁未央问。 「因为我爹是瞎子。」 「喔,那还好,因为我爹是哑巴。」 「真的?」樊允熙诧道。 「不……我爹只有在我娘面前会变成哑巴。」 「我爹也是耶……他也只有在我娘面前才会变成瞎子。」 「真的?」 「为什么爹爹们都这样?」 「不知道。」 「好奇怪。」 「嗯。」 两个娃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压根没发现几步之外,两个男人满面赧然地对视。 「我家笨儿子说的话,还请世子爷多担待。」 「哪里哪里,我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说的。」男人笑了笑又道:「但不知能否传授怎么佯装成瞎子?」 「……」 后记 【后记 蓝海,再见 绿光】 大家好,我是绿光。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阔别一年,蓝海再见。 每次写蓝海的书时,我总会想很多。 想很多,是因为想让故事更丰富,因为在蓝海可以更尽情地填写字数。填满字数,一点都不难,难在填满之后,要能让人回味而没有半点余赘。 再者,在蓝海写的题材,想要尽量挑自己不拿手的。 我想每个作者都有其擅长及不擅长(别跟我说,只有我是这样……),当然,我不擅长的比擅长多(泪奔……),也正因为如此,也想要稍稍挑战不擅长的。 不过,让我有这个想法的,是我的阿编。 事实上,我有许多怪癖,好比说外国人名只要超过五个字的,我一律记不起来,又好比,只要一本故事里出现超过十个以上的重要角色,我会直接放掉……我想,这是一种缺陷…… 想当初,阿编说,「到蓝海写本宅斗的吧。」 「我不会写。」 当我脱口说出这句话时,瞬间听到身边有鞭子划过的凌空声响。 「你写作几年了,敢跟我说不会写?!」 对呀,我也觉得不应该说,但我还是说了……不过倒也不是不会写,只是既然要写,自然要写得上台面,才叫做会写啊,对不,可问题是我有心理障碍呀。 也因为前述,原创的多集数故事基本上我是不碰的,因为人名多到记不起来……也许下次有机会再找来挑战看看。 而我总想为什么原创要有那么多角色,多到让我混乱,可是以作者的观点,可以想像那是为了庞大的架构,所以需要那些角色延伸更多旁线。 而我,想写的到底是什么,我开始思考了。 一本二十万字的书,不需要太大的架构,我要让人物开始在我脑袋里头跑,该走该留,随着故事进行抽换,一如好久以前陈总上课时说过的概要(我很乖喔,我都记得的,但偶尔会忘……)。 结果想着想着,故事跳出去了,赶紧再拉回来,我只写二十万字,真的不用跳那么宽呀。 不管怎样,第二次到蓝海作客,让我有了新的想法做法,也许在这一本书中还看不出来,但未来有机会可以实现的。 加把劲吧,都写作几年了,怎么可能克服不了心理障碍呢?要是真克服不了……嘿嘿,一定有办法可以用不同的做法呀,一起疗愈和我一样有心理障碍的人(我不相信只有我有这症头!对吧?对吧……)。 最后最后,一定要跟大家拜个早年,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可以马年行大运,健康,平安! 注: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