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螭命》 序章 天刚下过雨,世界呈现出琉璃般湛蓝的颜色。孩子撩开窗帘向外看去,只看见被割成一格一格的天空。 他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刚放下窗帘,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响。 “少将军醒了啊,”温婉的妇人从外面走进,手里拿着件黑色的大氅,“将军叫您过去用膳,外面天冷,咱们多穿些再出去。” 她走近了,看见孩子脸上忧伤的神情,不禁掩嘴笑了起来:“少将军在发愁吗?小孩子哪里来那么多烦恼?” 一件黑色的大氅披在了孩子肩上,袖口与衣领处以金线绣满飞腾的凤纹,妇人在孩子的床边坐下,指着窗外明净的天:“少将军在看天吗?真好看,像是燕京的琉璃瓦。” “黄妈去过燕京?”孩子垂着头。 “去过啊,那是......年轻的时候了,那时候的将军和现在的少将军一样年纪,长相也很相似哦。”黄妈笑着回答。 “父亲吗......那个时候,燕京是什么样子?云煌呢,云煌又是什么样子?” 黄妈摸了摸孩子的头,长时间的睡眠让本来盘好的发髻散作一团,乌黑的发丝披在孩子的肩上。 “等下.......黄妈先将少将军的头发盘好,再说给少将军听好吗?” 孩子温驯地垂下头去,黄妈从一旁的案桌上拿起一支簪子,解开了少将军的发髻,用簪子划出清晰的发缝,一束束黑发相互离散、盘结,最后以一支簪子固定在正中央。黄妈笑着打量了一番,拍了拍手:“是了,哪家的俊俏公子!” “黄妈快讲快讲,头发盘好了!” “好好好,这就讲。”黄妈把少将军揽在了怀里,“那时候啊,云煌比现在还要破旧,我们的耕地被北荒的蛮子给抢走糟蹋了,于是大家只能一边耕种一边放羊,春天时节漫山遍野都是绿色,秋天麦子都成熟了,于是世界都变成了金黄的一片,说起来那真是美丽的景色呢。” “那时候的我啊,也是云煌出了名的美女哦,”黄妈低下头,看见怀里的孩子用手指刮着脸朝她吐着舌头,便在他头顶敲了一记,继续说道:“我那时还有一盘狼血胭脂呢,这是云煌的风俗哦,少女成熟之后,她们的父兄便去云煌与北荒交界的草原上猎狼,用狼血制成胭脂,表示自家女子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 “知道了知道了,我要听燕京!”少将军在黄妈的怀里闹腾起来,这些风俗他早就听人说过无数遍了,云煌对他来说是出生成长的地方,而燕京却远在千里之外,天下主城、大燕国都、金玉之枢,每一个名号都吸引着孩子的心。他时常会想,燕京到底是什么样子呢?那里应该有高高大大的宫殿,公卿们出行都乘坐有着大帘子的马车,少女们躲在自家闺楼里偷偷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士子,红着脸在心里暗暗想着哪个会是自己今后的夫婿,楼里则有着世界上最大最软的床,睡在上面好似睡在云端。 他拉着黄妈的衣袖,抬头可怜巴巴的看着她,黑琉璃似的眸子里映着屋内的壁炉,好像有光跳了一下。 “真拿你没办法......燕京么,”黄妈陷入了沉思“燕京的楼都非常高啊,皇帝的宫殿里最矮的一栋都要高过云煌的北冥楼,街上走着的都是贵人,身上配着白玉和香囊,不管男女都香喷喷的,好像刚从蜜里捞出来似的。” “到了晚上街两边都是商铺货摊,有卖小木刀的、小木马的、还有一种木头做的鸟,据说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呢......”她偷偷看着孩子的神情,每说一句话孩子的眼睛就亮一分,到了最后他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被子,跳着脚喊:“我也要小木刀,我也要小木鸟!” “好好好,下次将军再去面见皇帝时,我去帮你求将军,让将军给你买,但是现在,我们要去吃饭喽。”黄妈把孩子拉了下来,却看见了一张黯淡的小脸,就连那双亮若晨星的眸子也暗了下来,好像明珠浸入了幽暗的水潭,光亮被黑色吞噬殆尽。 “少将军,你也知道的,将军他......” 黄妈还未说完,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雨后清新的风吹拂进来,门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风里夹杂着铁器的腥气和令人战栗的寒冷。 “将军唤少将军去北冥楼,”那道身影抬起头来,露出凌厉肃穆的眼神,“燕京有客来。” 两个时辰前,云煌,北冥楼。 宽敞的大厅里有红衣的舞娘翩翩起舞,长长的衣袖好似惊龙,化作漫天红绫,时不时拂过在座宾客的膝头,萦得人心头一软。 伴着她的舞蹈,帷幕后传来幽怨的琴声,好像等候情郎归来的少妇独守空闺,寂寞中倚栏回望,一轮明月挂在楼宇的飞檐上,纵使相隔千里仍有明月依旧,可转念一想,他也像这明月啊,圆时少缺时多,南北东西地别离,青春年少的光阴就如此付予流水落花,空空愁煞人。 舞娘的眼波流转,泫然欲泣,满座宾客都为之伤心。 俄而她突然奋起衣袖,软锦大袖在空中打出破风之声,似女将军操练绝世名剑,剑光与温情一脉,杀气同秋水齐流。幕后的琴师也奋然扣弦,琴声陡然之间变得激昂无比,好似无双侠客在琴弦之上展开殊死的搏斗,每个音符都化作利剑,不留情面地劈斩听众的天灵盖。 三行三列共九名歌姬踏着军旅的步伐从帷幕后走出,在大厅中排列成锋矢的阵列,曼声高吟:“玄铁作刀兮生寒芒, 马踏山河兮碎冷光” 夜逐单于兮破北荒, 葬我枯骨兮龙庭旁。 秦人至死不还乡, 铁衣之殇不敢忘!” 最后一字唱完,红衣舞娘猛然跃起,红袖在空中一挥,正正击中大梁上事先悬挂着的红色绣球,绣球应袖而破,其中竟满含花瓣,一时之间漫天是绯红的花雨。 “好!好!”宾客们齐声叫好,红衣舞娘在花雨中款款下拜,先前的霸气不见踪影,只剩下动人的娇羞和美艳。 琴声戛然而止在宾客们叫好声结束的一刹那,却听得三声裂帛似的响声,帷幕后面传来长长一声叹息。 “可怜这琴弦,崩了三根。”有人从帷幕后走上前来,他身着一件天青色的文士袍,半长的头发没有束起,随意披在肩上,遮住了小半边脸。 他在众人面前行了一礼,笑道:“各位请随意,在下只是助大家的雅兴。” “用秦声唱楚词,子留真是好兴致。”席中一位身穿重锦长袍的男子拍手笑道。 “哪里哪里,擅用了老祖宗的诗词,还不知我家将军该怎么批我呢。”子留苦笑。 一旁侍立的红衣舞娘早早斟好了一杯酒递到子留手中,子留持杯向周围的人遥敬,然后一仰头喝干,抹了抹嘴道:“诸君,饮胜!” “世人皆传秦舞的盛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长袍客笑道,“子留,你身边的这位是?” “妾身名为绯衣,无姓。”舞娘答道。 “绯衣...唔...是如玉榜上的那位绯衣?” 舞娘眼波流转,嘴角噙着笑意点了点头。 “怎么,寿山在燕京也听闻过绯衣的名字?”子留走动一旁坐下,挥了挥手,绯衣就行了个礼退下。 他拈起桌案上一枚果子,端详了一番,又将它丢了回去:“这次从燕京大老远赶过来,还带了那么多时珍鲜味,寿山是为了什么呢?云煌边陲之地,有什么能入你们法眼呢?” “不让绯衣坐下喝一杯么?这样的美人在燕京也是不多见的。”徐寿山没接话。 “少来那套,如玉榜上十大美女,绯衣虽位居最末,却也是云煌一宝,我家将军可是当女儿来养的,让你老哥掳走了,将军能杀了我。”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挑起了一边眉毛,脸上换上一副戏谑的笑容:“天使大人,此次前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件事吧?” “九年了啊,当年的孩子也长大了,”徐寿山从坐席上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躬身下拜:“今日前来,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召云煌少将军入京随诸王孙公子伴读。子留知道的,这时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们也是.........” “行。” 徐寿山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回答得那么快。 “我说行,”子留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怎么,觉得兹事体大,我薛子留做不了决定?” “没有瞧不起子留的意思,可这件事,的确需要将军做决定吧。” “无所谓了,将军与我早早就想过这件事,入京做‘质子’嘛,将军当年也经历过,更何况......”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那个孩子,注定不能平安啊。” 徐寿山沉默着。 薛子留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他身侧:“不止有云煌一家吧?朝廷的天使大人们,现在应该在各个诸侯宫殿里游说吧?” “真是......昏君。”他叹了口气。 “子留!”徐寿山低声呵斥,“有些话不能乱说!” “算啦算啦,大人物的事情,我插不上手,”薛子留转身,随意地挥了挥手,“礼节也尽了,宴席也该散了,徐大人走好不送,恕在下失陪。” 天青色的身影跨出了屋门,逐渐远去,楼里从属云煌的作陪的官员也告退入了帷幕,楼旁环绕的甲士一个个退去,最后隐入了黑暗里。 徐寿山长出了一口气,苦笑着坐下。 “没想到这么容易。”有人在一旁轻声说,“有些意外啊。” 徐寿山看去,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坐在坐席上,修长的眉眼含着温润的笑意望着他。他对这个人有印象,是燕京某个权贵推荐进来的人,如今看来应该是公卿之后吧。可是那一双眼睛......却不像是燕京那群整日呼鹰嗾犬游手好闲的纨绔,一路上总是含着温润的笑意,可看进去又感觉那对眸子里冷冰冰的没什么感情。 “简单?不见得......”徐寿山看着薛子留消失的地方沉吟着,“塞北之狐薛子留,这名号可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只是不知道这次他为何答应的那么果断。”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他抬头问道。 年轻人整理衣裳起身行礼,微抬着头,眸子里亮起清冷的光:“在下鲁践,见过天使大人。” 墙角的蜡烛被人挑了几次,勉勉强强维持着一丝光亮,照着这间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一层阴影。 最上面是一张木椅,上面坐着一个男人,脸庞隐在烛火的阴暗里,前方立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男人也沉默地喝着酒,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吞咽的声音。 良久,他开口打破了沉默:“好久没见到你了吧,阿钺?” 孩子没有回话。 男人默默地看着他,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在草原上策马扬鞭的时候,他的眼里只剩下刀光剑影与羽矢纷飞,战场上的男人没时间想太多,也许在你分神的下一刻就会有弯刀划破你的喉咙。然而当硝烟散尽之后,他便难以避免的牵挂起一切事物,这个孩子......他是自己的儿子,百年之后,在自己灵堂前痛哭的会是他,他身上永远流淌着自己的血液,只要他还活着,自己便没有死亡也没有被遗忘,所有人都害怕遗忘,那是天神对世人的惩罚。 可是......这个孩子,真的会那么做吗?已经多久没有相见了,半年,还是一年? 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男孩的头,却被男孩躲了开。 那只手尴尬的悬在半空中,孩子并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手缩了回去,男人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俯下身去,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出他深深凹陷的眼窝。 “原谅父亲,阿钺。”男人沉声说,“我不得不这么做。” 男孩突然抬起头盯着父亲的眼,父子俩近乎一模一样的黑色眸子像是陨石般相撞。 “像极了你的母亲。”男人说道。可这双眼睛却随我,他心里想。 男孩又垂下头去,眼帘低垂。 男人把杯子向桌子上一摔,“咚”地一声,男孩身子一抖,眼眶有些泛红。 “哭!你只知道哭吗?”男人突然吼了起来,“嬴钺,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谁?” 他上前抓住了男孩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泪水在男孩的眼眶里转来转去,最后留在里面,没能掉落下来。他努力睁大眼睛是视野变得清晰,男人黑色的眼睛在他面前瞪大,里面像是有着乌云,随时都会放出雷电击垮面前的一切。 “我是......嬴钺。”颤抖的声音近乎哀求。 “再说一遍!你是什么?嬴钺又是什么?” “我是嬴钺,我是......嬴氏家族的男人。”声音大了起来,嬴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男人松开了手,面色恢复平静:“那好,现在家族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该怎么做?” 嬴钺跪倒在地,他颤栗着回答:“我会倾尽所有去做,哪怕......” “哪怕什么?”男人声音再次变得严厉。 “哪怕付出生命,哪怕失去一切。” “就是这样,”男人坐会椅子上,按压着鼻梁,挥了挥手,“出去吧,明天子留先生会告诉你要做些什么。” 男孩默默地叩头,转身离去。他走到门前,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不是一直想找到你的母亲吗......这次回来,我告诉你她在哪。” 蜡烛忽的一闪,男孩的身影已经出了门,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夜晚鸣虫的声音将其掩盖。 “将军这样教育孩子,怕是不妥吧?”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旁边的帷幕被人掀开,天青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男人依旧坐在椅子上,闻言答道:“习惯了,这孩子本就不与我亲近。” “将军应该是草原上的人,木楼实在不是您的居所啊。”薛子留叹了口气,望向嬴钺离去的地方,“少将军也算是我看大的,恕我直言,您这样对他,怕是心中对您已有怨气了。” “不希望他能变成绵羊,只是如今看来,怕是连羊也成不了。” 薛子留看着椅子上的男人,此刻的他佝偻着腰,脸上的皱纹在烛火下异常明显,高耸的鼻梁像一柄利斧,劈斩尽这个男人心中所有的畏惧,而现在他的眼睛黯淡无光,他只是对待孩子手足无措的父亲,不懂怎样教导孩子,不懂怎样与孩子正常沟通,他只是个失败的父亲,至少现在是。 “将军还是没放下九年前的那件事?”薛子留问。 “不止。”男人低声说着,“子留忘了么?五十年前,我们都不是云煌人啊。” 他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不是个好父亲,可我已经将一生奉献给了云煌,只希望阿钺可以理解我。嬴家的男人,生来便注定了要回到那里!” 话里仿佛有千钧雷霆,酝酿在九天之上,随时都会降落。 咸亨十一年,燕平帝佟昱下令,召各路诸侯派遣子孙入燕京伴读,是年,大燕的天下披着祥和平安的外皮,向世人逐步展露了染血的獠牙与贪婪的胃口,乱世的烽火将燃未燃,彼时没有盛世繁华的牡丹,可天下的公卿依旧挎着玉石雕制的刀鞘,吟着动人的俳句,人们还不知道,历史会以怎样的面目潜伏在前方的黑暗之中,要走过这一段时光,究竟需要付出多少生命,多少美好。 第一章 玄铁打制的马车在道路上飞驰,后面紧跟着数十骑队列森严的甲士,拉车的白骏马身上沾满泥斑点,好似奔驰了许久,舌头吐出嘴外,不断甩出白色的唾沫。 路两边都是衣不蔽体的流民,面有菜色,无目的地游荡着,双眼无神地望着飞奔的马车。 “刁民!滚开!”一声暴喝自车队中传来,为首的一名骑士紧勒马缰,座下骏马长嘶着立起,堪堪避过突然出现在行进道路上的一名难民。 “斗赤!发生何事?”马车里有人声传来。 骑士控着马行到马车旁,掀开面甲,露出一张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脸,脸上还带着愤恨鄙夷的神情:“世子,这群刁民太挡路了,差一点被我踩死,呸!短命鬼!” 骑士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 马车的帘幕被坐在里面的人掀开,阵阵熏香气飘逸而出,坐在里面的是个孩子,身着深青色的华服,绣满似鸟似虎的神兽,他满头黑发用一根荆条束起,手上拄着一把带鞘的长刀。 “世子,照这速度,估计还有一天。”斗赤略带懊恼的甩了甩头。从郢都出发已经五天了,尽管一日行了六百里,如今还有一天的行程,叫人想想就沮丧。 车里的孩子闭着眼,身子随马车的颠簸而起伏,好似老僧入定。过了好一会儿,在斗赤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出声问道:“这次随我出来,可有不满?” 斗赤愣了愣。 “孤第一次离开郢都,你也是吧,一下子去燕京那么远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话,家里的爵位是没有希望了吧。” “没......没有。”斗赤咬着牙摇头,“本来也是庶子,那些家业......早晚都会传给嫡子的。” 世子没再说什么。他拉上了车窗,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一丝决然,和野兽被逼到绝路时的狠厉:“既然我们被挤了出来,就好好的在燕京活下去,早晚有一天,斗赤,我会带着你们重新回到郢都,把我们本该有的、还没有的,一样一样......夺回来!” 咸亨十一年,各路诸侯世子尽数入京,乱世的权谋之争、骨肉离散的闹剧,逐步侵入历史的躯壳。烽火,在几个孩子的身上开始燃起,最终却形成了烧穿苍穹的熊熊大火,后世的史学家在研究这一段历史时总感叹命运的奇巧,本是燕王朝用来巩固风雨飘摇的统治的举措,却成为了燕京朝廷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二月十六,夜,星辰从北方升起,铁青色的光普照大地,相传这一天星宿之神将倾尽神力洒下光辉,为在外游荡的浪子照亮回家的道路。 嬴钺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拿着一根木签挑着桌上的蜡烛,烛火忽明忽暗,照得他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从小嬴钺就是一个文文弱弱的孩子,秦人的悍勇在他身上似乎不见踪迹,在与北荒蛮族相互影响严重的云煌,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可以骑着大马在草原上飞驰,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促狭的吹着口哨,最后被女孩子的父亲狠狠地抽几鞭子,哈哈大笑着挥舞马鞭。 而他却一直憋在小木楼里,父亲出征时他便望着草原发呆,父亲回来之后他也只是草草地请个安,又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最爱听云煌草原上的风声了,清晨时风夹杂着青草与花的气息,穿林拂叶而来,在每一块石头、每一扇窗户上留下印记,冷不丁撞入一个人的心底,一呆就是一个季节。 可是,在燕京......月亮都被高楼遮住,夜晚的时候只有寂静,头一次觉得风的声音会这么枯燥无味,每日的繁华如烟花般一触即碎,碎作一地寂寞的剪影......寂寞...... “呐......小弟。”窗外突然传来女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还夹带着一丝背着大人偷糖吃的激动。 又来了。嬴钺一把关上了窗户,自从三天前来到燕京住进这座小楼里后,每晚上都会有人在他窗户外面喊他出去玩。 “小弟~出来玩嘛~”女孩子的声音仿佛绕着屋子打转。 不听不听。他脑海里不断闪过黄妈说给他听的燕京怪谈,什么官宦人家的公子夜晚在书房里温习功课,听到外面有女人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开了门却看见一只狐狸人立在门前,咧着嘴露出一口尖牙......他住的小楼在禁宫偏僻的角落里,平日里只有几个小黄门提着灯笼巡夜,或者扛着锄头除杂草,随自己前来的护卫被安排在了燕京郊外的兵营里,以免诸侯子弟调动私兵扰乱京城秩序。 他这么想着,举着烛台钻进了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两只眼一直盯着窗口。 好长时间,女孩子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外面的风声又大了起来。 他出了口气,以为从妖精爪下逃过一劫,刚走回桌案前,却突然听到风里传来细微的抽泣声。 “救命!啊!救我啊!”有人在外面的夜里边哭边呼救。 风在一瞬间变得狂乱了起来,女孩子的声音在风里起起落落,像一只被树枝刮伤翅膀的鸟,哀嚎着躲闪着,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向着地面下坠。 烛台被嬴钺攥得吱吱作响,他咬着牙,颤抖着手不知道是不是该推开那扇窗户,心中有声音在低沉而快速地催促他去救人。 风突然停了,女孩子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万籁俱静。 他一把推开了窗户,从桌上爬了出去。 数十年后他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鹅黄色衣衫在风里翩翩起舞,女孩子悄悄地站在窗户外面,淡金色的月光流转着照在她的脸上。 他在那一瞬间呆住了,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天光云影,他的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 “喂喂喂,看够了没有!” 女孩子跺了跺脚,脸上逐渐泛起一阵红晕。 她嘟着嘴,突然凑近了嬴钺,“扑”的一声,吹灭了他手里的烛台。 “好不容易把你叫出来,是来陪本......我玩的,别木着个脸,跟个小老头似的。”女孩子喊道。 “你叫什么?”月光下,女孩子歪着头问。 嬴钺愣愣的看着她,举着一个熄灭的烛台,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问自己的名字。 他突然傻笑了起来:“嬴钺,父亲都叫我阿钺。” 他说完那句话才发现自己在笑,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阿钺?那我也叫你阿钺了。我的名字是佟千楼,大家都叫我小楼。” “那我也可以叫你小楼吗?”嬴钺问道。 “可以啊,哎呀你捂着脸干嘛?像个小女孩儿似的,”佟千楼上前扯下了嬴钺的手,看着他略显柔弱的脸,眼睛里写满了怯怯的情绪,但也有交到朋友的喜悦,只是一丝喜悦,雀跃在瞳孔深处。 她突然笑了起来,拽着嬴钺的脸往两边扯,直到他呼痛才撒开了手:“笑一笑啊,以后见了我都要这样笑哦,不然...”她亮了亮自己的小拳头:“小心我揍你!” 嬴钺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儿......面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子,在他窗外接连骚扰了他三天,又假装呼救把自己骗了出来,现在却在这里教训自己,以一副大姐的语气? 女孩子见他脸上凝住的表情,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噗”地笑了出来:“和你闹着玩儿的,生气了?” 女孩子扑闪着大眼睛看他,他感觉脸上好像突然烧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 “没有没有,我没生气。” “那就好,走,我们去看月亮,我知道个好地方,在那里看月亮就好像要碰到似的。”女孩子拉起了他的手,温温软软的感觉从手上一直传到心里,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小楼跑了起来。 而小楼却突然停住了,转过头来问:“呐......过了今天,你不会忘了我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低垂着头,好像非常害怕被人遗忘,又好像已经被人遗忘了很多次,被那些一起欢笑过流泪过一起吹过风看过月亮的人,遗忘了很多次。 “不会。我会记得你的,佟千楼,小楼。”不知怎么的,嬴钺郑重其事地回答。他看着女孩子因为这句话而逐渐开心起来的脸,只觉得自己也开心了起来,看着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时候自己心里也突然难过得要死,想要......想要上去抱一抱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他们牵着手跑了起来,女孩子的脸在月光下闪着青春的光,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青春”,只是觉得,这样的表情十分美好,美好得让人不忍遗忘。 禁宫,望犀阁。 月亮好像一轮玉盘,被绝世名匠倾尽毕生心血雕琢在一片夜幕里,用海底的明珠点缀周围作一闪一闪的星子,星与月躲闪过白天的光芒,如今在黑暗里重逢。 少年与少女并肩坐在望犀阁的飞檐上,身边是寓意着吉祥的小兽,夜风吹动他们的衣襟,他们荡着腿,一言不发。 嬴钺看着身旁女孩子黑色的发丝悠悠的起落,发着呆。 小楼拉着他来到望犀阁,原本守门的两个小黄门看到她之后,冷峻的脸瞬间变得和蔼可亲,甚至......还有一丝谄媚,好像草原上猎狼的犬见到了骑马的主人,立刻吐着舌头来到她脚下转圈。 他们进来后径直上了屋檐,一直都是小楼带路,她好像对此十分熟悉,嬴钺想着她以前一个人孤零零的穿过偌大的禁宫,孤零零的坐在屋檐上吹着风,孤零零的看着月亮,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难过起来。 “阿钺,你们那里,有没有这样的月亮?”小楼悠悠的问道。 她扭过头来看着嬴钺,眼里满是骄傲。在她心里,燕京的月亮是整个大燕最漂亮最圆的月亮,燕京人也用行动答谢这上苍的恩赐,每当月圆之时便有文人饮酒作赋,街头花灯三日不熄,身缠绫罗的歌姬在楼头狂舞,楼与楼之间牵起细线,她们在上面羽衣翩翩。 “有的,云煌的月亮更圆,连上面的斑点都一清二楚。”嬴钺答道。 小楼略有些气馁,她随即又指着那轮明月说:“那......你看这像什么?我看像是一只兔子在月亮上吃草!” “没有,父亲和我说过,那是仙子在月亮里跳舞。”嬴钺疑惑地看着她。 “真是呆瓜,你父亲是骗你的,哪有什么仙子?” 嬴钺脸一红,反驳道:“那也不会有兔子,世界上没有能飞的兔子!” 他又垂下头去,闷声说:“我没有母亲,小时候每当我问父亲母亲去了哪里,父亲就抱着我指着月亮说母亲在月亮上,她是月亮中跳舞的仙子......可是现在,他不再那么说了。” 夜风转凉,衬着少年低沉的话语,小楼打了个哆嗦。 她小心翼翼地凑近嬴钺,问:“那......他为什么不那么说了?因为你犯了错?我每次犯了错,父亲就不理我。但其实我知道他只是装个样子而已,你父亲应该也是......” “不。因为那是假的,我知道。”嬴钺打断了她,“其实,我母亲早就死了吧。” 他小声说:“我早就知道了。” 他低头抹了抹眼睛,突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小楼从旁边跳了起来,笑道:“兔子不会飞,但我知道有东西会飞。” “什么?” “小鸟啊!”小楼眨着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狡黠。 嬴钺愣了愣:“当然,小鸟肯定可以飞,云煌的大雕甚至能飞过一个山头呢。” “笨蛋!”小楼在他头上使劲打了一下,看他吃痛捂住了头才满意的收回了手,“我说的是木头鸟,你见过吗,木头做的哦!只要拉一下,能飞三天三夜呢!” “只要你不哭,我明天就带你去看,怎么样?”小楼说。 “我......我哪有哭!”男孩子的自尊让嬴钺瞪着通红的眼小声喊道。 “这么大了还哭,不害臊。”小楼在脸上刮了刮,向着嬴钺吐舌头。 远处巡夜的黄门敲响了报时的钟,几只在树上栖息的飞鸟被惊起,乱叫着飞走。 “不早了,跟你玩了那么久,困死我了。”小楼打了个哈欠,向嬴钺挥了挥手,“回去睡觉吧,明天晚上记得给我开门啊。” 她爬上屋脊,蹦跳着离开,在月光真的像是一只兔子,轻盈的身体充满了活力。 嬴钺看得呆了,反应过来时小楼的身影已经淡的像虚无的影子。 欢乐的晚上,他心想,女孩子的出现让一切鲜活了起来。 “少将军,少将军,该起床了。” 一只手推着嬴钺,不断地摇晃。 是黄妈吗?嬴钺迷迷糊糊的向后挥手,想要再睡一会。 摇晃的手力度变大,那个声音也逐渐尖厉起来。 “少将军!陛下宣各位公子进宫!不得延误啊!” 陛下?整个大燕能被称为陛下的只有禁宫里的皇帝了吧......皇帝......不! 嬴钺一个激灵,想起自己现在正在燕京禁宫里,而不是在云煌。他翻身下床,一只手拦住了他。 “哎哟我的少将军,这是去面见陛下,您不能就这样去啊。”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个面白无须的老黄门面带焦虑的转头大喊,“来人,更衣!” 门外似乎早早就有黄门侍立,闻言立即涌入,他们手中各自拿着衣物,老黄门一声令下便开始为嬴钺穿戴。 “公公?这些是?”嬴钺像个木偶一样被黄门打扮,这些衣物繁琐复杂,绣满绮丽神秘的花纹,嬴钺见所未见。 老黄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边催促穿衣一边答道:“少将军未曾来过燕京,这些是面见陛下时穿的礼服,可不敢怠慢,您起的又晚,奴才们只好冒犯了。” 一顿穿衣打扮竟一个时辰,完事之后老黄门领着嬴钺出了院子,穿过数重门阙,最后停在了一扇朱漆鎏金铜钉大门前,老黄门躬了躬腰:“少将军,到了。记得进门后向右走,与您同龄的人站在一起就好。” “公公不随我进去吗?”嬴钺问。 黄门苦笑:“贵人们的事,奴才不敢过问。” 嬴钺目送着那个老黄门弓着腰渐行渐远,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进了门又是一番天地,白玉砖石铺成一片,紧挨着门的是空旷的平地,前方有阶梯逐渐延伸,两侧栏杆上饰以威武的盘龙,阶梯尽头一座巍峨高大的宫殿拔地而起,朱红色的砖瓦好似赤炎笼盖,庑顶之下是密密麻麻的溜金斗拱,飞檐上布满青绿色的铜兽,整座殿身以金砖砌成,尽显雍容华贵之风度。 此刻玉阶两侧业已立满朝野官员,朱紫绯绿的官服次序排开,嬴钺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呆呆站着,忽然觉得袍袖一拽,不由自主的转身,一个同龄男孩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随自己走去。 男孩同样身着繁琐礼服,不同的是他腰间挂着一柄连鞘长刀,头发被紧紧束起,使修长的眉眼略有变形,显得整个人多了些阴柔气。 嬴钺随着男孩向人群右侧走去,身后门口处不断涌入人来,定睛一看竟大多是同龄人,都身着礼服,或配仪刀,小者似嬴钺,大者已加冠。 “哎哟!”面前的男孩突然站定,嬴钺措不及防,一头撞了上去,男孩头也不转就低声喝道:“笨蛋!你要害我们吗?” 男孩说完之后似乎觉得语气重了些,于是放缓了语气说:“这可不是儿戏,这是在面见......” 他话没说完,一个黄门从宫殿里缓步而出,清了清嗓子高呼:“上朝!” 这一嗓子嘹亮悠远,虽然是黄门,声音却喊出了一股阳刚之气。 人群一阵骚动,没过多时,前面的官员带头,整个队伍缓缓向宫殿走去。 还未临近,便已闻得熏香阵阵,几入阆苑仙宫,又听得瑶笙锦瑟,急管繁弦,少顷,玉磬一击,八音俱寂,先前的黄门停在了宫殿门口。 嬴钺随着众人缓缓步入宫殿,只觉得眼前一晃,大殿内一切都由黄金铸成,四面是雕龙画凤的梁柱,正中央阶梯上安置着一张龙椅,后面数名姿容艳丽的宫女手执日月扇静立无言。 他呆呆地四处张望,见诸位朝官迅速准确的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大殿内一时之间寂寥无声,他也缩着头跟在刚才帮了自己的男孩身后。 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大殿内出奇的安静。 就在嬴钺昏昏欲睡时,几声咳嗽打破了寂静。 “今日的朝会,怕是要散了。”说话的是一名身着紫袍的朝官,腰间配着金鱼袋,颔下蓄着三绺长须。 这是一名三品朝官,职属谏议司,上谏皇帝,下劾百官,久不见皇帝上朝,愤而发此言论。 “嘘!”他身旁有人轻声说,“逸轩慎言!这可是议论君上啊!” 逸轩脸色变了变,愤愤甩了下袍袖,抱着胳膊不发一言。 这只是个开头,朝官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今日不知陛下又有何借口?” “算起来,一旬未有朝会了,怕是又积累了不少国务。” “这可是诸侯公子进京面圣的第一天啊,陛下如此作为,实在是......” “那又何妨?一群质子!无甚用处!” 人们纷纷看向嬴钺所在的一群少年,眼里带着一丝鄙夷。在家嚣张跋扈惯了的贵公子们如今像是霜打的茄子,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嬴钺偷偷抬头,看见同龄人都委顿不振,只有他身前的那个孩子仍倔强地昂着头颅,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像是要拔刀决战的死士。 “那个孩子......是楚国的世子吧......眼神可怖。” “谁允许他佩刀入殿的,那可不是仪刀啊,侍卫都是摆设吗!”有人震怒。 “不......那是......天下云啊!” 人群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把刀牢牢锁住,不敢置信、惊诧、恐惧种种感情融为一体,像是一个剧烈收缩着的心脏,猩红的血液四处飞溅。 天下云,世间名刀之一,或者说,是世间妖刀之一。不同于其他刀剑,天下云似乎被赋予了某种诅咒,但凡其出鞘,天下必有血灾横祸,死伤无数。五十年前北荒蛮族南下,秦地失守,生灵涂炭之时,天下云曾现身一次,给天下带来的却是杀戮与纷争,骨肉离散,血流漂橹。《四海刀剑谱》对其评价为“古之利器,上可斩九辰之星,下可断黄泉之路,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可是嬴钺并不知道这些东西,他只是看着那个孩子和他腰间的佩刀,所有孩子都缩在那个孩子身后,他像是一只护崽的母鸡,用尚未成熟的羽翼庇护身后的一切。 他突然有了一种被保护的感觉,久违的感觉。他选择直起身来,尽管面对着一群陌生大人不善甚至鄙夷的目光,他的腿略微颤抖。 孩子转头看了嬴钺一眼,眼睛深深的望不到底。 “肃静!肃静!” 门外侍立的金瓜武士不知何时进了殿,手中长杖重重顿地,巨大的声响让朝堂之内瞬间回复安静。 “陛下今日龙体微恙,还请诸位大人离宫回府,朝会改日举行。”先前喊话的黄门从龙椅后的帷幕里钻了出来,他用拂尘指了指朝官队列,“卫相,劳烦您跟咱家走一趟。柳将军,诸位世子就拜托您了。” “退朝!”他高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跪地齐呼。 第二章 “呆子!出来啊!”窗户被人拍得震天响,高呼声登时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屋子里一脸严厉的讲礼先生仿佛听到了什么催命魔音,而他面前原本认真听讲的男孩趁他不注意突然窜了出去,先生忙不迭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 “不能这样啊,有失礼数,有失礼数啊!”老先生捋着胡须哀叹。 “哼,老书虫!”窗外现出一个女孩子明媚俏丽的脸,对着先生皱了皱琼鼻,又扭头说:“走,阿钺,不要学他!” 刚刚从屋子里“逃”出来的男孩子有些迟疑,他一听到女孩子的声音,心就跳的飞快,先生说的所谓礼仪便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想着快点出来,快点见到那张熟悉的脸,还有能够温暖整个世界的笑容。 “走啦走啦,我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女孩子拉着他的手,男孩只来得及向先生抱了抱拳。 充满活力的欢笑声涿渐远去,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先生看着那两个蹦蹦跳跳的幼小身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嬴钺一路上跟着小楼走,他本身初来乍到,不熟悉禁宫地形,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置身于一片陌生宫闱之中,小楼却还在前面走着,仿佛根本不怕迷路。 禁宫乃皇帝居所,占地甚广,九宫十二殿外加上百院落,说是迷宫也不过分。 他刚要出言询问,就被小楼一把按住,拖拽着他藏到了一堵墙后面。 “嘘,你听。”小楼指着墙。 嬴钺愣了愣。 透过砖瓦,微风带来缥缈的琴音,绵软如织锦,又飘忽似流云,仿佛低风拂过浅池,水波微皱,春天刹那间绽放在每一圈涟漪之中。 操琴的人不急不躁,嬴钺甚至到他现在的神情,一定是柔柔的,好像在初春的清晨漫步河畔,一抬眼看到杨柳拂堤,湖水湖烟温润了一天的美好。 “真好听,是吧?”小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笑着看向嬴钺。 “一......一般般,没有绯衣弹得好听。”嬴钺小声嘟囔着。他看着小楼明媚的笑容,突然嘴硬起来。 但是......其实真的很好听,绯衣已经好久不弹琴了,子留先生弹的琴让人越听越心潮澎湃,恨不能下一刻就拔刀征战沙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因此绯衣经常调笑子留的琴声是“琴咒”,背离了静心养性的初衷。 小楼突然捡起来一块石头,嬴钺刚要拦,就看见女孩子一扬手,石头飞越了墙头,砸到了什么东西,墙后面有人发出一声痛呼。 琴声中断,墙后脚步声也响了起来。 “世子!专心!”苍老的声音传来。有人拿着拐杖在地上狠狠地一顿。 琴声又响,可是已经没有之前的那么宁静,弹琴的人时不时张望墙头,不留神弹错了好几个音。 “到这里吧,你的心已经乱了。”苍老的声音叹气,拐杖墩地的声音逐渐远离。 墙外,小楼一脸鬼主意得逞的笑,拿肩膀撞了撞嬴钺,好像在说“怎样,本姑娘厉害吧。” “喂,刚才是不是你们两个!”墙头突然有人说话。 “啊!”小楼被吓得一声尖叫,迅速躲到嬴钺身后,露出了半张脸,看着墙头上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一翻身下了墙,嬴钺这才注意到,这个人竟然是两天前朝会时帮助自己的男孩子。 “哦,是你啊。”那个男孩看到嬴钺,也楞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为什么拿石头砸我?” 他换了一身苍青色的云锦长袍,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在脑后晃荡,阴沉着脸。 “哎,你的刀呢?”小楼探头问道。 “关你何事?说,为什么打扰我练琴?害我挨了先生的骂。” 两个孩子对峙起来,小楼鼓着嘴,大眼睛里好像燃烧起了火苗。那个孩子抱着胳膊站着不动,眼神冷冷的。 “抱歉啊,是我们不......”嬴钺想要道歉,却被小楼在腰间狠狠扭了一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那个男孩子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量,落到了小楼腰间的一块玉佩上,瞳孔一缩:“这是你的?”他问道。 小楼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扭过头去没理他。 “真是刁蛮。”男孩子冷笑,“这样的女孩子肯定嫁不出去!” 小楼好像真的生了气,她涨红着脸,手指着那个男孩子说不出话来。突然她眼睛骨碌碌一转,一把拉过来嬴钺,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谁说的,喜欢我的人多着呢!” 她说完在嬴钺脸上摸了一把,好像话本故事里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然后她“咦”一声,道:“阿钺,你的脸好滑啊,像个女孩儿似的!” 那个男孩子似乎对小楼的跳脱思维不适应,呆呆地站着,忘了要说什么。 “小楼你别闹了。”嬴钺红着脸推开小楼。 他脸上像是火烧似的,又好像小时候不听话被父亲扇了一巴掌,但是却不疼,只是热热的,不知该做些什么。 “本姑娘只是和你玩儿而已,真是不识相。竟然还骂我嫁不出去,你真是......一头彻头彻尾的蠢驴!”她嘟着嘴,用力把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话大声说了出来,然后笑嘻嘻的跑开,还不忘挥着手让嬴钺跟上。 男孩子看着她跑远,不甘心的哼了一声,嘴里不停念叨着:“真是刁蛮。” “哎,那个......正好碰到你,谢谢那天帮我。”嬴钺叫住了男孩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男孩子转过头来,脸色微红:“没事。只是看你呆呆地站着不动,怕你被责罚。” “我是熊澜。”他笑了笑,“你呢?刚才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小女孩叫你阿钺?” “我叫嬴钺,叫我阿钺就可以了!” 熊澜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远处传来女孩子的娇呼,好像在催促着嬴钺过去。 嬴钺冲他摆了摆手:“以后再聊,我记住这里了。”说完他连忙跑了过去。 只剩男孩子一个人站在原地,他皱着眉,像个大人一样沉思着,良久,他抬头看着嬴钺与小楼远去的方向,轻声说:“皇室的人么,有意思。” 此时的他目光冷静,全然不像孩子。 柳玄,字元晦,受封卫国将军,是燕京禁军燕翎卫的统帅,人称“大燕之翼”。 此时他正端坐在演武场的高台上,浑身甲胄,身后侍立着三名亲卫。 台下偌大的地方只有燕翎卫一支军队,前面立着一排共二十人的甲士。这些甲士不同于燕翎卫的禁军,他们身高各不相同,身上的盔甲也大都名贵异常,甚至有人甲胄上镶满了珍珠明玉,璀璨夺目。 正值未时,虽然已入了秋,可太阳依旧毒辣,演武场的沙地上更是热的不可待人。 汗水从在场甲士盔甲缝隙里渗出,风干之后连带着里衣都黏在了身上,前排一个士兵难受得动了动,只听见“唰”的一声,一道鞭影破风而至,不留情面地抽在了他的肩铠上。 隔着厚厚的钢铁,士兵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打小锦衣玉食的他从未遭受过这种侮辱,贵族的傲气撑着他对动手的亲卫怒目而视。 没有任何辩解的话语,亲卫手一动,“啪”,又是一鞭。 “我......我是贵族!平民殴打贵族,这是死罪!”士兵再也忍受不了怒火,一把扔掉了头盔,对着亲卫怒吼起来,“我是勾吴候世子!我家坐拥半个江南,你敢打我?我要杀了你!” “啪”众人觉得眼前一花,鞭子狠狠地打在士兵脸上,一道肉眼可见的血痕顿时显现。 “勾吴世子?真是个大头衔。”高台上端坐的人站起身,声音沙哑,让人不寒而栗,“但在我营中,你不过是个大头兵!” 他一步步下台,气势如山,随着他的前进,仿佛上古凶兽逐渐露出獠牙,发出沉重的吐息,在场所有甲士都双膝发软。 如此可怖的人竟然长相出奇的俊朗,年纪约莫四十,唇上留一抹胡髭,眉毛浓黑,双眼细长,吐露寒光。 他俯身盯着地上的士兵,不顾他的瑟瑟发抖,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记住了,你现在是个卒子,刚才打你的那位官至果敢校尉,我官至卫国将军,爵拜威信侯,我下的令,他动的手,你有何不满?” 没等那人回话,他起身冲着所有人大喊:“我知道,你们都是天骄贵胄,没吃苦,但是现在你们的身份变了,你们现在是我大燕最多最普通的一名,燕翎卫士兵!” “燕翎卫,军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大声问。 “服从长官的命令,誓死卫国!”他们身后所有燕翎卫士兵捶着胸甲大吼。 嬴钺混在那一排“少爷兵”里,与所有人一样,被燕翎卫的齐声怒吼吓了一跳,他抬眼偷瞄那个训话的将军柳玄,又赶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柳玄挥挥手,燕翎卫里出来两个士兵,把地上被吓瘫了的甲士拖走。他绕着“少爷兵”们转了一圈,道:“你们心中愤懑不满,我不在乎。我来管教你们,是陛下的亲口诏令,你们恨我,想要杀我,都可以。但前提是你们的父母兄弟能够带兵杀进燕京,推翻大燕,并且赢过我手中的剑!” 他狭长的眼里寒芒暴涨,扫过全场,没有一人敢抬头。 一番诛心的话让这些公子们额角淌汗,一个个成了惊惧的鹌鹑。 柳玄站在场中不开口,也就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一时间演武场内寂静如鬼蜮。 良久,柳玄开口道:“今日到此为止,诸将士,卸甲!” 嬴钺条件反射地动手去解盔甲的丝带,这幅盔甲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闷热。 一只手拉住了他:“别动,你又要找死吗?”熊澜低声呵道:“卸甲的意思是解散,不是真的脱下甲胄!老实待着!” 嬴钺闹了个红脸,赶紧收回了手,确认柳玄没有注意到,才感激地冲着熊澜笑了笑。 “真是个呆瓜。”熊澜小声嘟囔。 尽管大燕的江山摇摇欲坠,四方诸侯蠢蠢欲动,可这个日渐衰老的巨人仍保留着一部分悍勇,燕翎卫就是最好的证明,其内每名士兵皆选自世代良善之家,对皇室忠心耿耿,行动迅捷,与燕京其他卫戍军队截然不同。 燕翎卫迅速撤离,只留下了几名校尉引导公子们离开,嬴钺注意到那名掌鞭亲卫也在内。 队伍动了起来,那名亲卫行走在队列的中间,正巧挨着嬴钺。 嬴钺目光一直盯着他腰间的皮鞭,回想着刚才的场景,一不留神想起了云煌草原上的牧羊童,也是手里拿着皮鞭,时不时挥鞭击中离群之羊的犄角,使羊群不至于走散。坐在马背上呵斥挥鞭,想起来也有着将军的气概。 “在看什么?”粗犷而年轻的声音响起,嬴钺一愣,那个亲卫已经将鞭子解下递了过来,“一个鞭子,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那个亲卫笑了起来,一脸的憨厚,难以想象他刚刚用这个鞭子对一名贵族大打出手。 “我叫王冕,你呢?” “嬴钺。” “那...叫你阿钺可以吗?” 他把鞭子递到嬴钺眼前,大有你不收下我不收手的意思。嬴钺把鞭子收了起来,道:“可以,我的朋友都叫我阿钺。” 王冕又憨憨的笑了起来,队伍里的公子们看着他们俩将鞭子当做礼物赠来赠去,都一脸的无奈。 咸亨九年,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是平凡无波折的一年,但在这一年,或许是命运的指引,时代的主人相逢,一切还蒙在伪善之下。 第三章 燕京,禁宫清心殿。 皇帝拿着逗鸟棒挑逗着笼子里的金丝鹃,鸟儿在笼内上下翻腾,鸣声清脆如银铃。 “窦子,晋伯进贡的这只鹃儿真是灵性,”他嘬起嘴,口中发出唤鸟的声音,一边说道,“就是性子懦了些,朕可是听闻晋地金鹃性情猛烈如鹰,难不成晋伯欺君?” 一旁盘龙柱后闪出一个人影,弓着腰,声音尖锐:“陛下可是真龙啊,这鹃儿再烈,见了真龙能不怵?” “还是你会说话,”皇帝笑了笑,拿逗鸟棒点了点笼子里鸟儿的头,“要不是窦公公今日替你辩解,朕早把你发配御膳房了,自古以来,你还是头一只欺君的鸟儿呢。” 皇帝逗了一会儿,丢下了鸟棒,窦公公立马拿来了一块丝绢帕子,细心地擦拭皇帝伸出来的手,金丝鹃没了主人的逗弄,无趣得聒噪起来。 皇帝皱起了眉,窦公公瞄了一眼,手背过身去挥了挥,立刻有小黄门上前提走了鸟笼。 皇帝叹了口气:“偌大个禁宫,可心的人儿就你一个,那群大臣,仗着自己祖辈的恩荫,竟然......” 他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窦公公赶忙轻拍着皇帝的背部,声音竟然带上了一丝哽咽:“陛下,国事再忙,也不能不顾龙体啊!老奴恳求陛下稍作歇息,不然老奴心里难受啊。” 他腾出了一只手抹眼泪,皇帝见他这样体贴,拍了拍他的手,道:“朕还死不了,这天下毕竟是姓佟的,可不是那群老匹夫的!你看看这案桌上,”皇帝指着桌子,“今早朝会未上,便有如此多折子,哪来的国事?统统是批朕的!大燕八千里江山,难不成全靠朕一次朝会?若如此,朝廷的俸禄真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尸位素餐之辈!” 君臣二人执手相看,顿时觉得天下只有眼前人最贴心,窦公公哭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转,俯到皇帝耳边念叨起来,皇帝越听越神色飞舞,到最后病态一扫而光,拍着窦公公的手笑了起来:“朕早些时候就听陈将军说了,后日刹湖上有画舫游行,据说攻玉坊也来,是真的吗?” 窦公公听到皇帝说起陈将军,心里暗骂,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攻玉坊是民间一家青楼,虽是风月勾栏,但只接待文士官僚,里面的姐儿个个妖艳绝伦,据说花魁已经可以媲美如玉榜上美人,只是碍于身份才未能上榜,不少士大夫为之扼腕。 君臣正欢笑,就听得外面有小黄门叫了起来:“将军,窦公公正和皇帝探讨国事呢,还请您稍后再......” 叫声戛然而止,门被人重重推开,一个雄壮的身影大步踏入,直奔窦公公而来。 窦公公一瞥到那标志性的浓眉细眼,吓得立马往皇帝身后躲,皇帝迎了上去,喝到:“柳玄!这是朕的寝宫,小窦子在和朕探讨国事!” “陛下,您稍后再判臣的死罪,我今天必须砍死这个误国的佞臣!”来人告了声罪,作势要抽出腰间仪刀。 “陛下!陛下救我!”窦公公围着柱子狂奔,身后那个大汉一双细目瞪得仿若铜铃,皮甲之下是一身贲突的肌肉,窦公公丝毫不敢想象自己挨了那个莽夫一拳之后的下场。 “够了!朕说够了!” 皇帝用力挥了下袍袖,跑到追逐的两人中间,一脚踹倒了窦公公,又一把抽出了柳玄腰间的仪刀,怒声道:“你们两个,是非要把朕逼死才满意吗?你们连带着那些匹夫,真是一个比一个忠心,一个比一个赤诚!朕就把这天下让给你们行了吧?” 他拿着刀指向窦公公,窦公公早已趴在地上,汗水不要命的往下淌。 他扭过头怒视,柳玄也俯在地上一言不发。 “哼!”皇帝冷哼一声,丢下了刀,坐回了椅子上,胸膛一起一伏。 “陛下息怒,臣今日前来,有要事相商。”柳玄打破了寂静。 “窦子,你先退下,朕要听听柳大将军又有何金玉良言!”皇帝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道。 “奴才告退。”窦公公跪着挪出了宫殿,眼睛紧紧盯着柳玄宽阔的后背,好像择人欲噬的饿狼。 “说吧,你有何事。”皇帝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 “臣知道陛下劳累,可也不能被窦左这样的佞臣给......” “闭嘴!他是佞臣,朕是什么?昏君?你们早就这样称呼朕了吧!”皇帝怒掷茶碗,“噼啪”一声,瓷器在柳玄面前被摔成粉碎。 柳玄垂着头,身子俯在了地上。 皇帝喘了好几口粗气,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他看着地上的柳玄,越看越觉得烦躁,不耐烦地说:“快说,把事说完就快退下。” 柳玄磕了个头,道:“各地诸侯的世子如今在燕翎卫里随将士们一同受训,可这毕竟不是个长久之计......不知陛下有何安排?” 皇帝面色一僵,他久未上朝,后宫里的黄门除了窦左皆不干政,窦左整日里只对他讲些燕京城里的奇闻异事和香艳桃花,也没提及此事,如今听柳玄一讲,他竟一时难以说不出话来。 “祖宗之法里可说过此事?”皇帝表面装作若无其事。 “《皇燕祖训》里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是,诸侯世子进京之后,皇帝须教之以领兵伐贼之法,不得留私,以彰皇恩之无边浩荡,勿忘天下共谋之辛,使各诸侯牢守其土,内奉宗室,外御蛮侮......” “祖宗之法里说得那么清晰了,你还来问朕做什么?”皇帝随口说道。 “陛下,那是三百年前的规矩,当今天下......” “朕问你,你觉得,你比之叶杉叶将军何如?” “臣......不如。”柳玄羞愧的低下了头。 叶杉,太祖时名将,北收北荒焉支山,南破南越,使其一分为二,一生征战百余次,罕有败绩,是大燕开国二十八将之首,参与整个朝廷的构建以及《皇燕祖训》的编写,死后随葬太祖陵,追谥中山武王,至今民间还留有叶杉的祀奉。 柳玄虽同为名将,可无论在哪一方面,都难以匹敌叶杉,他本人也将叶杉视作武神。 “那......我比之太祖皇帝何如?” “自然......也是不如。” 皇帝毫不生气,反而听了他的话之后笑了起来:“那不就得了,他二位定的规矩,我辈后人怎敢废除?就按祖宗法里说的来。” “朕乏了,如果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 窦左躲在殿外,见柳玄失神落魄的走了出来,阴阴一笑,蹭着柳玄走了过去。 柳玄听见窦左谄媚的笑声又在宫殿内响了起来,皇帝也没有了之前的怒火,大殿之内好像君臣相处融洽。 他一抬头,才发现天上本来炽热无比的太阳竟被一片乌云笼罩,一丝光都没有透出。他看了很久,乌云也没有散开的迹象。 “要变天了。”他喃喃道。 一个时辰前。 太阳依旧炽热,偶尔有风吹过,都带着热腾腾的火气,拂过人脸仿佛能挤出一层汗。 嬴钺骑坐在墙头,百无聊赖地玩着一片破瓦。 小楼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好几天没来找过他,甚至连个信儿都没穿过来,以前她如果有事来不了,就会有小黄门在晚上偷偷敲嬴钺的窗户,递进来一张纸条,上面是小楼扭扭曲曲的字迹。 现在什么都没有,他等了好久,甚至晚上都没关窗户,也没见有纸条递进来,就好像小楼从来没有出现过。 好像这是一场梦一样,梦醒了之后,终究只剩自己一个人。 远处传来脚步声,嬴钺哭丧的脸突然明亮起来,他站起身踮着脚尖儿,心里祈祷着看见那抹亮眼的鹅黄色,一定要是小楼,一定要是小楼,他念叨着。 那张笑脸与漂亮的裙衫子并没有出现在他视线的尽头,在小道的拐角,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人,身着锦袍,腰间佩带着五光十色的玉佩。 那群人也看见了嬴钺,他们愣了一下,交头接耳了一会儿,突然冲着嬴钺跑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瘦高的男孩子,他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若隐若现的疤痕,像是被什么狠狠抽了一下。 他跑得最快,趁嬴钺惊慌失措要翻墙的时候,一把拽住了嬴钺的腿,把他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是他么?”男孩子扳着嬴钺的脸问同伴。 几个人骂了几句脏话,点了点头。 “杂种!”男孩子起身踹了嬴钺一脚。 嬴钺使劲儿晃了晃脑袋,眼前不再眩晕,他趴在地上一个扫堂腿,却被那个瘦高男孩一脚踩住,脚尖碾了碾,钻心的疼让嬴钺差点喊了出声。 但他紧紧抿住了嘴,他看清了那个男孩子的脸,是前几天在演武场被打的那个勾吴侯世子,脸上的疤痕是拜王冕的鞭子所赐。 “呼”的一声,男孩子冲着嬴钺的头踢了一腿。 嬴钺抱着他的腿,狠狠咬了一口。 “真是条狗!打,给我打!”男孩子吃痛,踹几了嬴钺几脚,退了出去,冲着同伴大喊。 铺天盖地的拳脚击打在嬴钺身上,嬴钺刚开始还像个小狼一样凶狠地反击,到最后他只能紧紧护住头和肚子,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行了!”男孩子喊了一声,他拨开同伴,蹲下身去。 “嘴很硬啊,我先问你,那个拿鞭子的人,你认识?” 他看见嬴钺盯着他的眼神,是一种不死不休的愤怒,嬴钺咬着牙,眉眼扭曲到了一起。 他没说几句话,或者说疼痛让他说不出来话,委屈、害怕夹杂在一起,像一柄巨锤一样痛击着他的神经,额头上凉凉的,血流了下来,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血腥了起来,他从鼻孔里喘着粗气。 “不说是不是......没事儿,我知道你就是,”男孩子一屁股坐在嬴钺身上,嬴钺挣扎了几下,你以为你进了燕京就能改变你卑贱的出身?你以为你搭上了柳玄的亲卫就能让自己变成想我们一样的人?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血了,你这个,云煌的蛮子!” 最后两个字像把尖锐的刀子,直刺进嬴钺的心脏,他的脸被摁在地上,却还是努力抬了起来,牙齿里都向外流着血:“云煌的人,不是蛮子!” 那群孩子一阵大笑,嬴钺身上的男孩子笑的最厉害,他捂着肚子擦掉眼泪,道:“你不想让我说,我偏要说。云煌的人,不止是蛮子,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又是一阵大笑,周围的几个男孩儿轮流踢了嬴钺几脚,嘴里骂着“蛮子,丧家狗”之类的话。 “我说,你怎么就知道你不是蛮子呢?”男孩子看着嬴钺怒气冲天的眼睛笑道。 “你知道北边那些蛮族的习性吗?他们每次洗劫一个部落,都要杀掉所有男人,把女人抢回家,让那些女人给他们生孩子,生下来的孩子里健康的留在部落里当战士,病弱的连同母亲一起被丢弃,你说巧不巧,我正好听说一件事,”他抓着嬴钺的头发,把他的头从地上拉起来,让他的视线与自己平齐,“你没有母亲。” 嬴钺猛烈地挣扎了起来,他一头撞在男孩子下巴上,把他撞了一个趔趄。 “哈哈哈,真是个烈性子,像极了那些抢走你母亲的蛮族畜生!你看,你还敢说你不是个蛮子?我告诉你吧,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种,彻头彻尾的蛮子!”男孩子跌坐在地上,咧着嘴狂笑。 嬴钺狠狠盯着他,他嘴里咸腥的血气越来越盛,一张嘴一口血吐在男孩子身上:“不许你骂我母亲!” “骂?这可不叫骂。我是在说事实啊,蛮子。”他看向同伴,于是周围的男孩子在嬴钺周围跳了起来,大笑着:“蛮子,蛮子,可怜的蛮子!” 远处似乎有马蹄声传来。没有人在意,旁边就是上林苑,说不定贵人们今天在打猎。 “我要......杀了你。” 好像突然有一阵冷风吹灭了太阳的光焰,天一瞬间暗了下来,男孩子们听见地上的那个“蛮子”轻声说。 “你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了吗?”瘦高的男孩子拉着同伴问。 “杀了我,杀了我,哈哈哈哈.......”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同伴们愣了一下,也一同狂笑起来。 “我一定要......杀了你。”嬴钺低垂着头,被人拽散的头发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只听见从牙缝里挤出的那几个字。 所有人都能够听的出来,话里蕴藏着巨大的怨毒,像是一头魔鬼在窥伺人间的血肉,而那魔鬼已被尘封了千年,它忍受了千年的饥饿,千年的痛苦,千年的讥诮! 它对世间抱有最大的恶意,它磨着牙,用猩红的双眼搜寻一切一切生灵,它想要撕碎,想要杀戮,想要新鲜的世人的血液涂满全身。 无人能阻,因为它的力量将来自于怒火,熊熊燃烧的怒火,不燃尽一切誓不罢休! 马蹄声更近了。 “哪个不长眼的小黄门?来找爷爷们的事儿?”有人骂了起来。 瘦长的男孩子似乎被嬴钺突如其来的凶狠吓了一跳,他咬咬牙,摁住了嬴钺,掀起锦袍,露出腰间的短刀。 “我以前有一匹马,性子比你还烈,是那种宁死也不肯给我骑的烈,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他拍着嬴钺的脸问,“我拿了把刀,把它给阉了,它不再是头公马了,性子就温顺了不少,其实我不想那么做的,它成了一匹阉马之后跑都跑不动了,最后自己撞到柱子上撞死了,你也很烈,我需要教一教你,教教你作为一个杂种蛮子,该怎么和贵族相处!” 他让同伴按住嬴钺的手脚,“噌”的一声拔出了短刀,他最后看了一眼嬴钺,正迎上那双透过鲜血依旧恶狠狠的眼睛,里面写满了怨毒,他想起了那匹马,第二天他发现它撞死在柱子上,那个时候它的眼神也是如此。 但他从来没后悔过,那匹马不听话,就该去死,一匹马不能被自己骑,那自己还要它有什么用,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如果自己只能被人骑,那就要做好被骑的准备,如果你想要那虚无缥缈的自由,你想要挣脱一切的马缰与辔头去奔跑在如春山般起伏的草原上,那你就要做一匹吃人的马,吃掉那些想要把你骑在胯下的人,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留! 他的刀扎了下去!突如其来的蹄声仿若惊雷!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但并不是嬴钺发出的。 拿刀的男孩子“哐啷”一声丢下了刀,他的小腿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枚银白色的箭矢,穿透了小腿,箭头上还挂着殷红的血液。 人们终于知道马蹄的声音是从何而来了,他们不远处立着一匹高大雄骏的青马,马腿修长,肌肉贲突,马背上稳坐着一名骑士,和他们一样都是十一二的年纪,他披散着一头黑发,面目清秀而阴柔,目光冷彻,手中平举着一把小弩。 中箭的男孩子痛得在地上翻滚起来,却没有人去扶他,突如其来的骑士裹挟着如山的气势,他只是一个眼神扫了过来,摁住嬴钺的人就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 嬴钺挣扎着从面前几个男孩儿的缝隙里看到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那个马背上的人,扔掉了弩,迎着将要被乌云遮盖的太阳缓慢而用力的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刀。 那柄刀似乎带着浓重的铁锈,可是阳光流转之下,刀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刀身上似乎缠绕着云纹,像是清晨山林的雾,又像战场烽火硝烟,轻灵里透着杀气,朦胧之中包含锐利。 少年举着刀,策动胯下的马,如破风之箭般冲了过来,一时间天地俱静。 多年之后他坐在世间至高无上的位子上,目光穿透大殿看向天边变化莫测舞动着的云,他想起那一天,乌云笼罩天地的那一刻,持刀解救他的少年和他手里的刀。 少年名为熊澜,刀名天下云。 第四章 “嘶---疼!”熊澜躲过小楼为他上药的手,呼痛一声,怒目而视。 “哎哟,熊大世子以一打十都不怕,还怕这点疼?”小楼嘴里揶揄着,一边把熊澜拉过来,手里沾满药粉的棉布狠狠往他伤口上一摁。 “啊------ 嬴钺不忍心地别过了头去,道:“小楼你也轻点,阿澜至少救了我一命。” “少来,两个小屁孩,”小楼站起身,气呼呼地拿手指头点了点嬴钺和熊澜的额头,“毛都没长齐,还学人家打架!” “我比你大两岁呢,你说谁是小屁孩!”熊澜涨红了脸喊道。 小楼没搭理他,道:“要不是我来了,你俩指不定被人摁在哪里打呢。” 她是最后来的,到的时候只看见熊澜披散着头发像只小野狗一样与十来个同龄男孩对峙,嬴钺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另一边一个小腿上插着一只箭的男孩子正痛苦地翻滚。 那柄熊澜珍如性命的“天下云”被随意的丢在一旁,剑锋穿透了青石,稳稳地立着。 恰逢禁宫侍卫巡逻,那群男孩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俩一眼就匆忙逃走,小楼一个人把两个伤员扛回来嬴钺的院子。 “王冕呢?他们是来找他的,你嘴硬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原因,急问嬴钺。 女孩子声音里带着关切与责备,像是母亲又像长姐,嬴钺低声说:“王冕是......朋友,而且,他骂我母亲......” “服了你了,这时候还想着兄弟情深,你那位朋友呢?你被打成这样都没来看你?” “不管他们有没有找到王冕,阿钺都会被打的,”熊澜打断了小楼的话,他恨恨地锤了下床板,“纨绔不都是这样吗?燕京也不能例外。” “你这话打击范围有些广啊,你是大燕唯一异姓王爵的世子,阿钺是父亲镇边的将军,位同伯爵,你们两个在一起骂纨绔,不觉得有些好笑?”沉重的声音响起,王冕一推门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几道抓痕,一只眼眶乌青着,手里提着一柄鞭子。 他把鞭子丢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嬴钺和熊澜中间,搂着他俩憨笑起来。 “打住打住,你这脸...这鞭子...又发生了什么?你们都痴迷上打架了?”小楼觉得自己快疯了,刚刚处理完两个打群架快被打死的人,又来了一个脸上挂彩的......看上去还不太聪明。 她猜疑地盯着王冕看,看得他头皮发麻,不得已松开了搂着嬴钺和熊澜的手,叫屈般大喊:“你没看出来吗,我打架去了啊,而且还打赢了!” “很值得炫耀?”熊澜的手悄无声息的摸上了天下云,眯着眼问。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冕讪笑着按住熊澜的手,指了指鞭子:“我听燕翎卫的前辈说了,勾吴侯世子在到处找我,然后......碰上了你们。” “所以你去找他了?一个人?”嬴钺问。 “本来我是想的,可是......那个卑鄙小人,竟然带着十多个人!”王冕气愤地说。 “也就是说你不但没能替我们报仇,反而被打了一顿?” “那倒也没有,我爬到了墙头上,冲着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你们是没看到,他那表情......” “你可省省吧,你要是真得逞了,脸上的伤哪来的?”小楼随手抛给王冕一块沾满药粉的棉布,轻蔑地笑了一下,“快把伤擦擦吧,小心吹牛皮涨破了脸。” 嬴钺和熊澜也一脸不信,他们两个人,熊澜还带着刀骑着马,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一群大孩子按在地上打,虽然王冕比他们多学了几年武艺,也不能强到哪去。 “真的!不信你们明天可以看看他脸上的伤,我发誓我用了全力!”他突然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可是我跑的时候没看路,一头撞上了人。” “那个人又是哪个纨绔?”熊澜问。他表情急迫得像是在说“快说是谁让我来为大家报仇雪恨打击燕京所有纨绔的嚣张气焰” “太......太子。” “谁?”小楼表现得倒是比熊澜还夸张,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上半身像是要倒在王冕身上似的,活像只捕食的雏鹰。 “太...太子啊。”王冕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 “哪个太子?” “东宫里的那个啊,天下还有哪个敢自称太子啊......”王冕反问。 “坏了坏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突然瘫倒在了椅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大家刚要询问,她又动了起来,发疯一般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的往外掏,完事之后还倒过来包抖了两下,确定没有一点剩的东西之后,一脸凝重地看着嬴钺,“你们自己先玩吧,我得走了,要是有人问起我来,千万别说见过我。” “千万千万。”小楼带有威胁地看了嬴钺一眼,一纵身从小窗户里翻了出去。 “这......她尿急?”王冕愣了好一会,问道。 “谁知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嬴钺也呆呆地回答。 “这都是些什么啊?”王冕俯过身去看桌子上的东西,一件件数道“小木刀,小木鸟,百器阁的微雕马骑?” “这是什么?”他突然停下了手,从里面夹出一个盾形的甲片,上面凹凸不平,仔细一看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神秘而诡异,让人看了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舒服。 他随手丢给了嬴钺,面目呆滞:“阿钺,你确定,小楼是个女的?” “也......也许吧。”嬴钺收起了那片甲片,上前一步把散落在桌子上的东西敛了起来,“还是别乱动的好,这都是小楼这几天和我在一块玩的时候拿着的......她应该还会来拿的。” 他就地用桌子上的桌布包了起来,紧紧打了一个结,抱着包裹往里屋走去。 只剩下王冕在一边便嘟囔着边给自己上药,熊澜一直看着嬴钺,直到他的身影进了屋,被门隔绝。 “翼文令么......”他眯着眼,轻声说道。 暖风阁内,几个大臣跪在地上,窦公公侍立在一旁。 皇帝怀抱着一名衣裳半解的妖艳女子,大手在女人身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陛下,”女人趴在皇帝耳边吹了口气,“何时完啊,臣妾还等着呢。” “快了快了,这就完。”皇帝摸了摸女人嫩滑的脸,从桌上捻起一枚红彤彤的樱桃轻按在女人唇边,“唔,赤如樱,甘如醴。” “好啦,诸位爱卿,还有什么事,就一并说了吧。”他拍拍女人的手,示意她自己站好,然后沉声问道。 “陛下,臣有事启奏。”一名须发尽白的年迈大臣出列。 皇帝烦躁地挥了挥手,一旁的窦左立马会意,高声道:“何事?” 跪着的柳玄双眼一瞪,刚要出言训斥窦左,,却被那名大臣暗地里拉住了袍袖:“边疆传来消息,北荒伪帝赤契文前日迁普六茹势之坟入太庙,上谥荒始帝。” “哦,赤契?”皇帝眯起了眼,旁边的美人娇躯一歪想要跌入皇帝怀抱,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陛下~”美人娇嗔道,一双美目登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皇帝只是瞪了一眼,窦左就上前拉住了女人,强行把她往外大殿之外拖。 “放开我,你这个阉人!放开!”女人呵斥着,但没想到身材瘦小的窦左却出奇的大力,一双枯手有如鹰爪,攥得女人无法动弹,只能被拉得越来越远,呼叫声也逐渐不可闻。 殿内,皇帝摸着下巴,毫不在意女人的离去,他问道:“赤契与普六茹,这两群蛮子怎么搞到一起去了?” 北荒草原,向来为数个部族所控制,各部族间相互攻讦,战争不断,掠夺女人与牛羊,直到五十年前普六茹部出了一个旷世奇才普六势,以雄武无双之姿一统北荒,吞并消灭数个弱小部族,拉拢威胁有异心部族,使得普六茹部一跃而成北荒第一部,登上大汗之位,自称大荒主,十年之后遭其得力干将赤契文毒杀,文奇出重兵镇压普六茹部,戮其子孙谋略超群者,收其军队兵械,制其钱粮牧场,自登汗位。 五年之后赤契文暴毙,其子赤契鸣厄登位,建元炎宁,于龙庭登基,乃开北荒帝统。 登基之后,赤契鸣厄连连抚慰普六茹部,可不仅北荒草原,整个天下皆知普六茹与赤契血海深仇难以消弭,今日之举实属怪异。 大臣欲言又止,皇帝挥挥手,道:“有什么直接说吧,吞吞吐吐的,朕看了心烦。” “伪帝赤契鸣厄派使者传信说,有意归附.......” “好!好啊!先帝在时,无一夜不叹息于长安之失,以至于积郁成疾,驾鹤归西!”皇帝激动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拍着手兴奋地叫喊着,“朕若是能使北荒内附俯首而称臣,自此必将彪炳史册流芳后世啊!此千古功业......千古功业......” 柳玄突然一声暴喝,声音仿若洪钟,震得在场众人耳膜生疼:“醒来,陛下!” 皇帝突然停止了疯癫,眉眼瞬间回复清明,他笑道:“哈哈哈哈,朕逗你们玩儿的!柳将军莫非真以为朕被这劳什子迷了眼?朕虽不是先帝那样勤劳之君,可朕也不傻。” 他悠哉地坐回了椅子上,完全不顾地上愕然不知所措的大臣。 “还有一事,臣窃以为陛下需静听。”老臣叩首道。 “说。” “北荒想要派质子入燕京,与诸侯世子一同学习。” “赤契鸣厄有孩子?朕不是记得他只有一堆女儿吗?”皇帝疑惑。 “不是赤契之子,而是......普六茹承,”老臣抬头,一字一顿地道,“普六茹势之孙。” 皇帝愣了愣。 老臣继续道:“随北荒质子进京的,还有一队无名人士。” “无名人士?他们是谁?”有大臣发问。 老臣转过身对诸位大臣做了个揖:“恕在下难以答复。关于这些人,北荒并没有给出任何信息。唯一可以明确的是,这群人此次进京,将会带来两把刀。” “一把名玄螭,一把名虹命。”苍老的声音像是一把匕首,奋力挥砍之下刺破所有的心,又好像话里藏着吐信的毒蛇,透过那对浑浊的老眼窥伺世间生命。 第五章 “阿钺......阿钺” 黑暗中,有人以手掌轻抚他的额头。 他突然感觉身子一轻,好像浮在了半空之中,低头一看,腰间不知何时环绕着一双细长白皙的手臂。 温暖而牢固,被这双手臂圈住好像在湍流中紧紧地拽住了岸边草木。 “阿钺,看看我呀。”温柔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 莫名的熟悉。他抬头,看见一张脸紧贴着他,柔和的眉眼像花一样绽放,浅红色的唇微微动着。 他看着这张脸,突然眼泪流了下来。 明明没有一丁点悲伤啊,但是就是止不住地流泪,好像他现在就该这么做,有人为他们写好了剧本,他们正在一丝不苟地演出。 那双唇瓣像清晨承载露水的草叶,轻轻开合,悦耳的歌声响了起来。 并不算大声,也不是什么庙堂之上宫廷乐曲,女人哼唱着,脸上带着笑意,把嬴钺高高举起又紧紧抱住。 她穿着素色长衣,只在裙摆上绣着几朵兰花,她一动身,就像是一阵风吹了过来,兰花摇曳着开放在白天黑夜。 嬴钺呆呆的看着,剧烈的疼痛像锋利的楔子一样刺进他的脑海里,他突然没明白了眼泪为什么会掉落。 不是不悲伤,而是悲伤像一只小兽一样藏进心里最深处,它狡诈而残忍,你以为周围安全了,它便突然突然钻出来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在心里咬出一个豁口,心外面的世界那么多浮尘与荆棘,一股脑的涌进来。 “妈......妈妈。”他呢喃着,对着女人伸出了手。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小时候抱住他的那个女人,喜欢穿一身素色长衣,面目柔丽,像一枚飘落在风里的树叶,她喜欢唱着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歌,有她的地方就有一个家,那个日日夜夜有人添换木炭的地方,屋子里温暖的像天堂,墙上挂着小木弓,有个女人......为他梳头,为他换衣服,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害怕失去。 “终于......阿钺记起我来了。”女人笑了起来,“妈妈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她松开了抱住嬴钺的手,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冰冷的唇,决绝的吻。 是一束枯萎的玫瑰,刺痛心里柔软的地方。 熟悉的气息远去了......嬴钺看着女人像是漂浮一样离他远去,他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屋子里,下一刻从门里窗里刺出无数把明晃晃的刀剑,木屑四溅,外面好像有人点起了火,热浪一下子涌了进来。 他看着女人翻飞的白色衣襟被火苗燎着,一团炽热的火焰爆出,女人在火焰里像一只挣扎的蝴蝶。 她最后向着嬴钺伸出自己的手,细小的火苗缠绕在上面跳动着。 “不......不,别离开......”嬴钺哭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着,想要拨开所有阻碍他的刀剑与火焰,他只想牵住女人的手,把她拉出来,紧紧抱住她,紧紧地......再也不要失去,再也不要失去!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将我们分离,谁想抢走你,我便杀了谁! 火光照亮他的胳膊,那伸得笔直的胳膊,细瘦白嫩,没有一点力量,不能举起一把刀,不能割开一个人的喉咙,他突然惊恐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他都没有变化过,他仍然是一个懦弱脆弱胆小无助的人,被人辱骂了只能用愤恨的眼神去做恶毒的诅咒,被打了只能蜷缩起身体躲在角落里,用像野狗一样的眼神盯着对方。 女人凄美的笑了一下,火舌翻卷,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突然天旋地转,嬴钺的意识升入了高空,他俯身看着地上的事情,一座被火焰席卷的木屋,一个瘦小的三四岁的男孩呆呆的站着,脸上挂满干涸的泪痕。 远处传来密密麻麻的马蹄声。一队骑士奔驰而来。 那是......父亲。嬴钺看见他略显年轻的脸,看见他脸上的悲伤。 父亲低头看着嬴钺,眼里有着厌恶、怜悯、惊惧。 他勒转马头,一声暴喝,胯下的马人立而起,然后像箭矢一样窜了出去,深黑色的鬃毛在草原上翻滚起来,像天边的乌云。 有人对地上的嬴钺伸出了手,一名头戴文人冠的男人俯下身温暖一笑。 火焰熄灭了。 嬴钺转过了头,木屋化作一地灰烬。 女人消失了.......连影子都没留下。 他抱着头,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清极殿,朝会正在进行。 满殿之内都是峨冠博带的朝官,最上面坐着皇帝。 嬴钺与熊澜站在大殿角落里,一身绣满龙凤的礼服,像两个小木偶一样呆呆站着。 “阿钺,快看,”熊澜扯了扯嬴钺的衣袖,示意他向右前方看去,同时努力憋着笑,但还是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王冕下手可够狠啊。” 在他们右前方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身体微微颤抖,侧过来的脸上一道狰狞的鞭痕清晰可见,他时不时地回头看嬴钺与熊澜,正好对上嬴钺探询的眼神,他一愣,眼里突然泛起狠厉,对着嬴钺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嬴钺移开了视线,他看清了那个男孩子在说什么,他在恶狠狠地骂“蛮子”。 他捏起了拳头。 “宣,北荒使节觐见!”御座旁的窦公公一声清亮的高呼。 声音悠扬,从殿内向外扩散,门口的小黄门听见了之后一挥拂尘,“宣,北荒使节觐见!” 长阶上每个小黄门按次序发出清亮的呼和,声音犹如潮水一般一波连带一波蔓延向遥远天地的彼岸。长阶下一排赤裸上身的精壮力士手执熟铜长号,在呼声将要结束的一刹那吹响起苍凉悲壮的乐章,他们用力踏击着地面,跳起充满野性的舞步向两侧闪开。 有人拾阶而上,步伐缓慢而沉重。 直到他们离近了之后殿内的人才看清来者模样。 他们身着交领宽袍,头戴一顶翻毛毡帽,为首的那人袍子上缠绕一张豹皮,帽子上垂下来一只貂尾,长相大大都高鼻深目,面容粗犷而不失英俊。他们走到门外,被小黄门拦住,几个侍卫按着腰间的刀剑上前搜身,确定无误后冲小黄门点了点头,清亮的声音立时响起,“北荒使节,赤契铁觐见!” 使节们向小黄门鞠了一躬,小黄门也赶忙回礼,伸手示意他们进去。 使节一踏入金殿,大臣们都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燕朝人自以为礼仪大国,视北荒为蛮鄙之地,世间传闻北荒生食牛羊,与猪狗同穴而寝,身满异味,腥膻可传十里。 一名使节冷笑了一声,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燕京话道:“世传燕朝素重礼仪,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尔敢!出此狂言!”有一名青年武将愤恨地站了出来喝道。 “我方此次前来抱着万分诚意,特意沐浴熏香,而贵国仍以为我大荒为化外之地,甚至掩面不肯示人,”使节冷哼一声,“这不是失礼又是什么?” “这便是贵国的诚意吗?” 一名须发尽白的老臣满脸笑意地踱步而出,将武将挡在了身后,冲着北荒使节做了个揖,“贵部族长身体可安泰?” 为首的使节见老者出列问话,突然收起之前的倨傲,躬身道:“我家陛下来前还嘱咐我,向定老将军问好,陛下他身体健壮,一日骑马可行千里,一餐必食一头嫩羊,还特地让我说与将军,他帐篷里侍寝的妃子多如牛毛!” 说完之后两人齐声笑了起来,直到窦公公轻声咳了一下,“定戎衣将军,这是您旧识?” 没等定戎衣答话,使节抢先道:“三十年前定将军领兵时,我不过是我家陛下身边一小卒,年华易老啊,将军已经满头华发了。” 他对着之前的武将赔了个不是,然后右手搭在左胸心脏位置,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弓腰行礼,身后的几名副使也有样学样。 “为何不跪?”皇帝没有回答他们的礼节,反而出声问道。 “大荒与大燕礼节不同,我部中人只对父母族长下跪,”使节垂着头答道,“还请燕国陛下见谅。” “朕不追究真假,你们北荒人向来说话直接,不如朕也省去那些繁文缛节,”皇帝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北荒此举,意在何为?” “我国来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我部仰慕燕朝礼节之重,生活之富庶,特请求归顺,”使节对着满朝文武说道,“诸位或许没有去过大荒,或许领兵去过大荒,赤契铁斗胆请问诸位,心中对大荒作何感想?” 皇帝瞄了一眼定戎衣,看见老将军安稳地站着捋着胡须,便对朝中大臣点了点头:“北荒使节既然如此问了,爱卿们不妨说出心中所感。” 定戎衣率先出列,抹了把胡须笑道:“老臣就仗着自己年龄大先说了,诸位同僚莫要怪罪啊。” “老夫第一次去北荒,是五十年前,老夫为先帝亲卫麾下校尉,那时的北荒,怕是没有现在繁盛吧?”他最后一句问向赤契铁,却没等答话就继续道,“在去之前,我以为北荒会像它的名字一样,荒凉无垠,所以当马蹄踏上北荒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了不同。北荒的草肥美鲜嫩,马蹄踏下去就会有一股草液喷出来,成群的牛羊像云彩,兔子在草地上钻来钻去,秋来时节满地都是奔驰的黄羊,旱獭躲在洞窟旁看着天上鹰隼的动静。” “若是没有人,北荒的确是世外仙境。”定戎衣叹了口气,“可是......在草原的背后,是一片荒漠,廖无人烟的荒漠。” “五十年前,就已经是那样了。”赤契铁道,“您不知道,现在更糟了。” 他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眉眼低垂,“五十年了,草原已经不像草原了。夜里群狼环伺,昔日铺天盖地的黄羊现在是铺天盖地的蝗虫,兔子和旱獭把地咬得千疮百孔。牧人们已经活不了了,冬天的时候牛羊吃不上草,整日整夜的哀鸣,我听了都要哭。” “不知还有谁去过大荒?各位大人们,还有什么想说的?”赤契铁道。 一个瘦削的身影出列,看身量还是个孩子,他沙哑着声音道:“陛下,定老将军五十年前领兵赴荒,所见所闻皆为将才谋略,不如听一听平常的北荒,或许有些不同。” “哦?是勾吴侯朱方的儿子?”皇帝看下面华服之下的孩子有些脸熟,出言问道。 “陛下还记得家父?”男孩子喜出望外,跪在地上问。 “倒是没忘。”皇帝漫不经心的答道,“你家封地在吴越,离北荒几千里,你能说什么?” 孩子伏在地上,侧头看向人群之中,眼里恶毒一闪而过,“小臣自然没有去过,可在诸侯世子之中,有一人去过,不仅去过,还与北荒关系匪浅。” “是谁?”皇帝来了兴趣。 “云煌少将军---嬴钺!”男孩子难以压抑声音里的兴奋,他扭过头用余光恶狠狠地锁定人群中那个略显纤细的身影。 今日定要报一鞭之仇! 嬴钺没听见所有人的对话,在定戎衣描述自己对草原的看法时他便开始走神,仿佛那漫山遍野的绿色又向他涌来了,草原上吹拂着清风,牛羊的身影在青草遮掩下若隐若现,突然天黑了下来,一串火光耀眼,如同龙一样狰狞地飞舞着逼近,那是一队骑士,他们身披皮甲,边上点缀以猛兽皮毛,手里的钢刀像獠牙一样冰冷。 “阿钺......阿钺”女人急切的呼唤在耳边响了起来,那是......母亲? 是的,那就是母亲! 嬴钺疯了一样叫喊起来,回应他的是惊雷般的蹄声与粗野的呼喝,再没有那个轻柔的声音,没有了怀抱,没有了决绝的吻,梦里的女人眼角流下两行血泪。 剧烈的疼痛席卷他的脑海。有人推了推他。 “阿钺......陛下叫你。”熊澜在他耳边轻声说。 嬴钺不知所措地抬头,皇帝饶有兴趣地从御座上投下视线,前方跪伏着一个瘦瘦男孩子,脸上一道新鲜的伤疤,眼里泛着得意与仇恨。 “嬴钺......”皇帝轻声念着嬴钺的名字,像是在把玩这两个字,“朱小子在问你,你对北荒有什么看法?” “出列啊,少将军。”窦左在一边轻声催促着,“陛下在问话!” 满朝文武的的眼睛像是钉在了这个孩子身上,连带着北荒使节的眼神也变得有兴趣起来。 面对着天下最顶尖的一群人,顶着他们如山一般厚重的气势,嬴钺艰难的迈出一步,不知所措起来,熊澜躲在人群里冲他腿弯处踢了一脚,嬴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与琉璃地砖相撞,疼痛像针扎一样让他清醒了过来。 “小公子不必慌张,直说就行。”使节尽量柔和地笑了笑。 “少将军可能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云煌毕竟偏僻,也是情有可原。”勾吴侯世子嘴上为嬴钺辩解着,眼神却充满了挑衅。 那样的眼神好像一朵火苗落入嬴钺干涸的眼里,瞬间点燃了他关于云煌的一切记忆,梦里的女人......从火焰里站起身来,冲着他张开炽热的怀抱。 “我不喜欢北荒。”嬴钺突然说道,他身子还在轻轻颤抖,说不出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我们家一直在与北荒打仗,死了好多人。”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大荒的勇士从不怕牺牲。”使节勉强笑了笑。 “大燕的男人也不怕死。”勾吴侯世子趴在地上插话。 “那如果是你的爷爷,你的祖母,你的母亲呢,如果所有爱你的人都被人拿着刀一刀刀砍死,你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可是你却无能为力!” “我很抱歉......”使节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前的孩子红了眼眶,却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我们......都是要活命的。” “所以就杀死别人爱的人,去拯救你所爱之人?你认为这是正义?你认为这是迫于生存不得不做出的决定?父亲告诉过我,北荒虽然有大片大片的荒漠不能活人,却也有大片大片的草原可以放牛放羊,既然能够活,又为什么不甘?为什么要让别人死呢?” “为了......更好地活着。”使节看着这个激动地语气颤抖的男孩子,也略微激动了起来,“当你一辈子活在干涸缺水缺少粮食整日里与牛羊为伴的生活,你便不会想太多,可若是你领略过一天......哪怕一天更加华美的生活,你便不再甘心一辈子蜷缩在那样阴暗偏僻的角落,我们为什么会南下,因为抢夺......抢夺可以让人们不劳而获,不必再忙于牛羊的生育,不必再漫山遍野地跑马......你懂吗,你懂吗!” “赤契!你失态了!”定戎衣猛地大喝一声,打断了赤契铁的话,这位北荒的使节抹了把脸,“小将军......原谅我们。” “其实......北荒的草原是极美的......”可是嬴钺仿佛陷入了幻想,没有听到他的话,“春天的时候站在阁楼上,看见漫山遍野狼趾花开放,下去打个滚能沾满一身草籽,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夏天的时候骑着小马看牧童放羊,成千上万只羊可能是一个牧民姑娘的嫁妆,秋天草木枯黄,旱獭出洞,夜晚凉风似刀,窝在木屋的炭盆旁边盖一条毯子,暖融融的就会睡着......” 皇帝唤了他几声,无人应答。熊澜立马出列,一把拽住嬴钺袍袖,把他揪进了人群里。 皇帝眉毛挑了挑,没说什么。 “小将军年纪虽幼,却也是性情中人,来日若有幸草原相逢,我赤契必将款待。”使节笑了起来,而后面色变得凝重,“我部除了归附,还有一事要向燕国陛下禀报。” “哦?”皇帝不可察觉地看了定戎衣一眼,对上老臣的眼神,君臣二人福至心灵,点了点头。 “大概两年前,有人找上我家陛下,他们自称手中藏有利器,我家陛下问他们名字,他们却说自己乃无本无根之人,只有一个名字———”赤契铁语气沉重,他瞄了一圈,人人表情各异,“荧惑。” 这两个字仿佛存在什么魔力,定戎衣倒吸一口气,急忙问道:“北荒皇帝有说什么吗?” “荧惑守心。”赤契铁一字一顿地道。 “荧惑......守心......五十年了......他们,还是回来了。”定戎衣整个人突然垮了,他的身形仍旧挺拔,可是却透露出一种颓废与惊惧,上一刻他还是耄耋之龄仍可上朝堂可披战甲的绝世老将,这一刻他便突然丢了刀剑卸了甲胄,连眼神都变得平凡,所有岁月给予他的锋芒好像被突然攫夺,他只剩九十余年的沧桑与逐渐失去活力的躯壳。 “老将军......老将军”同行的武将急忙搀住老人,他们都是年青一批将领,年龄大概在四十至五十之间,大多是将门之后,虽上过战场,也只是对付一下乱民山贼,五十年前的旷世一战向来只是街头巷尾说书人口中的熟词。 “陛下,要变天了......”他瞪大浑浊的眼,颤巍巍地说。 “定戎衣,别以为仗着陛下的恩宠和年长,就可以说这样的混账话,你什么意思,这是要砍头的话啊!”窦左跳起脚来大喊。 “窦左你给朕闭嘴!”皇帝听到定戎衣的话身子一歪一脚踹在了窦左身上,急忙问,“将军请讲,快讲。” “五十年前的荧惑......我们称其为......‘赭徒’。” 第六章 五十年前,长安城。 巍峨的城墙绵延排开,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士卒执火炬巡视,远远看去长安上空好像盘亘着一条身姿矫健的火龙,鳞片里闪烁出耀眼光焰。 一个瘦削的身影拾阶而上,夜里的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整个人像是不禁吹拂,下一刻就会乘风直上。 “这么晚了,先生仍然没睡吗?”待他终于登上城墙后,才发现上面除了守夜的士卒,还有一人负手而立。 问话的人只是静静站着,身上披着件深褐色大氅,皮毛翻卷,身形高大而魁梧。 火光中他转过了头,黝黑的脸庞却出奇地文雅。 “荧惑的人向来习惯晚睡吗?”男人问道。 “倒也不是,本来要睡下了,结果看到这城头一片火光,恍惚间还以为走水了,没想到将士们戒备得如此森严。” 男人笑了笑,他眺望外面无边无际的黑色出神,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只是打下了一座长安城,大荒的战士便以为得到了天下,胸膛里放着这样一颗心,又怎么能走远呢?” “是大汗心太大了,”后来上来的人也笑了笑,“您的心在天下,不在这座城里。” 他走过去与大汗并肩而立,伸手指向城外没有被火光照亮的茫茫黑夜,“今天荧惑与您同在,我们的光尚且微小,只能照亮一座长安,可我们身上带着火焰,只要我们不熄灭,早晚能够普照天下。” “而您所需要做的,只是和我们站在一起而已。”他抬起头盯着大汗,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而那双眼睛自始至终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没有笑意没有激动,就是静静地看着周围一切事物,带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好像已经洞察了一切。 “荧惑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可惜,我的战争不会持续多长时间了。”大汗摇了摇头,“大荒的武士已经懈怠了......我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讨论归家之后置办牛羊的事宜,他们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不明白荧惑到底有什么计划,我只希望我的人中,活到最后的可以多一些。”他也转过身,与那个人目光相对,“你看......我的心也锈蚀了。” “草原上的虎狼都失去了嗜血的雄心了......我这只鬣狗又如何挽留呢?”那人自嘲的笑道,“那么久了还没有告知大汗我的名字呢......” 他向后撤了一步,躬身下拜:“在下鲁践,见过大汗。” “这是先生的名字吗......”大汗扶起了鲁践,笑道,“我还以为先生也是无名无姓之人,只以荧惑之名行世呢。” “不一样的,在荧惑中,有的人有名字,有的人,则不配拥有名字。”鲁践摇头。 他的话里突然带上了些许锋芒与冰冷,大汗侧目。 “看来大汗去意已决......明日一别,或许再也无法相见了。”鲁践轻声道。 大汗不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初见之时先生说自己是孤注一掷之徒,是这意思吗?” 鲁践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孤注一掷。” 他张开了双臂,风吹动火把与他宽大的袍袖,“呼啦啦”的像一只大鸟一样,面前的火在地上投下他修长的影子“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十年,二十年?或者......不过今晚。” “大汗可曾杀过自己所爱之人吗?”他突然问了一句。 大汗眼前闪过一幕幕回忆......不愿意想起的回忆......流着血的族人......猩红的手,锋利的刀握在手中,“杀过。” “荧惑中人是没有亲人的,他们心中只有‘焱主’,那是荧惑中最崇高的神,是世间万物的主宰。”鲁践平静的说到,“而我是不信的。我来帮您,只是为了完成对一个人的承诺......我爱的人。” 大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相处半年的同伴,自己刚刚得知姓名的同伴,如今突然抛弃了一贯的冷静,在他面前蜷缩起了身体,好像体内的悲伤再无法压抑,蛮横地横冲直撞起来。 “是父母吗?”他只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不,是老师一般的人,或许也算是父亲。”鲁践眼睛里维持的冷静被击碎成满眼晶莹,“一个......与我共享姓名的人。” 嬴钺刚刚从梦里醒来,回身一摸床褥,刺骨的冰冷,身上也满是汗水。 自从北荒使节到来那天起,他便开始频繁做噩梦,每天晚上都有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来到梦里拥抱他,像是蝴蝶拥抱茧,而后漫天火光,女人站在火里留下两行血泪...... 那是母亲,他的母亲,虽然已经忘了母亲的模样,但她第一次出现在梦里时,他便确认了她的身份。 如果梦是真的,母亲的失踪......或许没有父亲口中那么简单。 他翻身下床,突然想到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又回到了床上,扒着窗户向外瞄了一眼。 院子里几棵落了叶的树,零零散散的枯叶盖在地上,角落里一只日晷,上面石针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地面。 “完了!”嬴钺一拍脑门,想起了今天和小楼与熊澜约好了去静名湖边玩,结果......他带着一腔期待又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日晷的针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迟到了-------!” 少年的喊声回荡在了小院子里。 燕京,静名湖畔。 今天是一年中最盛大的游湖佳节,正值晚秋,湖两边成排的枫树红成一片火光,自古燕京枫林为文人士子所偏爱,前朝时疆域尚小,此处即临边境,无数士卒在此踏上漫漫征途,是以枫林又得名“离人血”,等待征夫归家的多少离人泣血为泪,染就这样一片绝世美景。 青晕桥横跨湖面,通体翠绿如玉,桥面宽阔如大道,可驰马纵车,每逢佳节便有王孙公子呼鹰嗾犬,弓马相逐。桥东五里地,即为燕京禁宫,禁卫成列,过路皆严查,擅闯皇宫者打入天牢,七七四十九日后一律问斩。桥西即为燕京最繁华之路段,市井最盛,沿大路两边排开一连串商铺邸店,其中往来,非独燕京人氏,各色目兼而有之,泱泱大国万国来朝之气象,于此可见一斑。 沿一路商铺深入,便是脂粉伎艺之所,飞檐斗拱相接不绝,雕梁画栋满目皆是,茶楼相对,说书先生搜集天下各地诡谲演义,兼以琴艺书画,演绎古今名事,虽为文坛不齿,却为百姓喜爱。 此时街角一家小酒馆内,少年少女对着坐在一张桌子上。少女一身鹅黄色的裙子,满头青丝用一支碧玉簪子卡住,簪子上垂下来几根晶穗。 “好看吗好看吗?”她得意地摇晃着脑袋问桌对面的少年。 喧嚣的店内,少年只是静静地坐着,左手无意识地抚摸腰间的长刀。听到少女的问话,他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看了看,“不算好看,显得你......头大。” “熊澜你会不会说话啊!”少女娇嗔起来,她在桌子底下踢了少年小腿一脚,“阿钺在的话肯定要说好看了。这个好贵呢,我用了一个月的例份买的!扫兴鬼!” 她皱起精致小巧的鼻子,冲着少年做了个鬼脸。 熊澜挑了挑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看向别处,“阿钺没和你说过他什么时候到么?” “他?估计还没睡醒呢吧,天天像头懒猪似的。”少女无聊地玩弄着桌子上的茶壶碗筷,一会将它们叠在一起拼成一个四不像却非要说那是小狗,一会儿又拿起小杯子在手中抛来抛去,看得柜台后面的小二一脸担忧。 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然后又沉寂了下去,只有隐约几人声音细微急促,像是在咒骂着什么。 没等酒馆里的人反应过来,小楼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闻到饭菜的香味,一个箭步,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向着门口挤了过去,熊澜没能拦住她,只好抓起长刀跟上。 门外路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人们相互议论着,时不时用愤恨夹杂畏惧的眼神注视圈子中央。 一个短衣打扮的人躺在地上,好像昏迷了过去,手脚皆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翻折。 一架马车停在前面,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烦躁地敲打地面。马车一个轮子歪斜着。一个人掀开马车的帘子,露出头上密密麻麻的辫子。 “蛮子......蛮子撞人啦!”围观的人仿佛被点燃的火药,轰的一下咋呼起来。北荒那群茹毛饮血的蛮子野人竟然在燕京大路上撞了人,几个市井里的游侠儿已经撸起袖子破口大骂。 熊澜看见马车上下来的人,瞳孔一缩,却听见小楼“咦”了一声,“这个人是......北荒......赤契铁?” 游侠儿围了上去,赤契铁举起了双手表示自己无害,又指着地上的人道:“各位,不是我故意伤人,这人突然从角落里窜了出来,谁知道事情这么突然......” “进了燕京也压抑不了你们身上的兽性!我们兄弟就是不能让你这种蛮子为祸燕京!”游侠大义凛然地喝道。 两个游侠对视了一眼,双手各一抖,一张大网就出现在了两人之间,网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铁钩,这是山间猎人捕兽的工具,没想到被拿来对付人。 “各位,桥对面就是禁宫,我等刚刚从宫中出来,还请诸位......”他没来得及说完就身子一矮,避过兜头砸下的大网,网上锯齿牢牢嵌进马车顶棚,那两人猛地使劲,一整片顶棚被粗暴地扯下,像一把巨扇似的在空中飞舞盘旋。 马车被毁,众人视线第一时间就被马车厢内吸引。一名黑衣男子静静端坐在其中,好像刚刚从冥思中清醒,他缓慢睁开眼睛,熊澜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刺痛,手上天下云似乎在刀鞘里颤抖着龙吟。 男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转而恢复寂静。 赤契铁见状对着游侠儿冷声道:“二话不说就动手,这便是燕京的待客之道吗?”他双手用力捏成了拳,身子微躬,摆出了一副战斗的姿态。 “不必了,收手吧。”马车里的男人轻声说。 健硕的北荒使节好像对这人十分忌惮,闻言只是狠狠地瞪了游侠儿几眼,便收手没再做声。 男人从车厢里起身,一步步迈向他们,他身上带着一种冰冷宁静的气息,走过马匹时,原本因马车被破坏而惊吓的马匹停下了暴躁的动作,马头轻轻摆了两下,温驯了下来。 他走到地上那个人身旁,温和一笑:“我已经现身了,你也可以起来了吧。” 两个动手的游侠儿神情略显慌张:“你在说些什么?是你撞上了我兄弟,你又在这里说这些胡话?你看那手脚,一个汉子就这样拿不起刀剑了!” “哦?兄弟?。可是你刚才好像还不认识他吧?”男人语气还是柔柔的,“他一身农夫打扮,又拿什么刀剑呢?” 话音刚落,地上生死不知的人全身一阵“喀啦喀啦”关节爆鸣声,手脚瞬间恢复原状,整个人从地上弹了起来,手中紧攥着一把黝黑的短刃。 刀锋直奔那个男人而去,目标,咽喉! “嗤”,破空一声。 男人不知何时从袍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弩,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他扣下扳机,弩箭好似一道流星,直射中突袭者持刀的手。 那人抱着手腕跪倒在地,刀在中箭的那一刻就脱手而飞。 “死士?”男人问。 跪在地上的人嘴角流下血来,他狠狠一口啐在地上,“赵公让我告诉你,今日之事,没那么简......呃......” 他没能说完,又一道弩箭快准狠地钉在了他的咽喉,血冒着泡沫伴随他人生中最后几个音节喷涌出来。 他挣扎了几下,眼里带着凝固了的不可置信,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最烦这种了,死到临头还要栽赃陷害。”他又拿着弩指了指旁边的那连个游侠儿,“用话一诈就迫不及待地往外抖露,一个个的......找死都要前仆后继?” 围观的人群见街头斗殴竟然死了人,惊慌地大叫起来,噪音满天乱飞,地上的人们也乱成了一锅粥。 “得,这下走不了了,老铁,等着吧。”男啧了下嘴,挠挠头,无可奈何地招呼赤契铁坐下等候。 他四处看了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发现了挤在酒馆门口的熊澜和小楼,目光下移,落到了熊澜藏在身后的握刀的。 他眼睛一亮的同时松了口气,好像小孩子发现了刚刚丢失的心爱玩具,“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可惜今天不是来找你的。” “禁卫来了,禁卫来了!”有人慌张却喜悦地叫喊起来,人群再次混乱,来来往往的人阻隔了男人与熊澜的视线。 熊澜突然脸色煞白,他听到了男人对他说的话,尽管从未相见,可男人话里话外都透露着熟悉......好像阔别已久的老友乍然重逢,其中一人身负重任没时间叙旧,只能匆匆抛下一句问候。 但那并不意味着再次离别,相反,熊澜坚信,下一次相逢,不会太久。 第七章 嬴钺气喘吁吁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可无奈身子瘦弱,反而被人群裹挟着不断后退。他发了狠,卯足了劲儿往人群里钻,小拳头拼了命地胡乱挥着,打在周围人身上,伴随着呼痛声与咒骂,他顶着一头汗挤了出来。 远远的就看见“小酌居”的酒旗挑在杆子上随风舞动,他向那里奔去。 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男孩和女孩背对而坐,男孩子怀抱着一把带鞘的长刀,脸上挂着一副冷笑似的表情。女孩子头仰得高高的,脑袋不停摇晃,乌黑亮丽的头发上美玉打造的簪子垂下来一串银流苏,正叮当作响。 嬴钺一踏进门,就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互相嫌弃的气氛,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结果被小楼看见,一声娇喝,“阿钺,给我打他!” 葱白似的手指伸的笔直,直指熊澜。男孩子只是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阿钺是我兄弟,是吧阿钺?” “阿钺!你听不听我的?”小楼瞪圆了眼睛。 “怎......怎么了?”嬴钺讪笑着做到了椅子上,想要拿起茶杯喝口水,一路奔过来口干舌燥的。 “当”的一声,白皙的手探过来一把将茶壶按在了桌子上,茶水泼洒了一桌子,小楼美目含嗔,“快替我说话啊!” “哼,连自己真正身份都不敢告知他人的人,谁要替你说话!”熊澜伸手想把嬴钺拉过来。 嬴钺躲开他们两个人,站到一边,问:“发生什么了?” “某人不知为何隐瞒自己的身份,对朋友都遮遮掩掩的。”熊澜怪声怪气地说。 ,嬴钺看向小楼,女孩子鼓着嘴,小脸涨着,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小楼也很可爱,活像一只受了气又讲不出话来的小蛤蟆,这样想着,他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不笑还好,他这么一笑,小楼登时撇了撇嘴,大眼睛迅速蒙上一层雾气,“你......你还笑,他都那么说我了......” 泪水一滴一滴地向下落,打在她身上鹅黄色的衫子上,晕开一圈深色的痕迹,又像冬雪消融,痕迹缩小缩小,直到消失不见。嬴钺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有一点异样的情绪,那几滴女孩子的泪像几块小石子,准确而用力地打在他心脏这团柔软的血肉上,丝丝鲜血渗了出来,疼痛是潜伏进血脉里的小兽,洄游的时候死命地暴露尖利的獠牙,贪婪渴求着那几丝新鲜的血液。 于是他突然好像伸出手拥抱住这个哭泣的女孩子,紧紧地拥抱......像是害怕失去...... 他的头又痛了起来,眼前一片朦胧......炽热的光投了进来,那个白衣的女人,站在火焰里,向他张开双手,眼角流下血泪...... 身旁一阵香风,女孩子抽泣着与他擦肩而过,纤细的身影被汹涌的人潮一口吞没。 嬴钺怅然伸出手去,什么也没有抓到,风中仅存的温暖都冰冷起来。 “怎么......就哭了?”熊澜有些惊讶,他一抬头看见嬴钺正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好像燃烧起了滔天的火焰,炽热得能够烧穿所有灵魂,他浑身颤抖了一下,一转眼,却再也找不到嬴钺的身影。 禁宫,望犀阁。 在最高的飞檐上,可以隐约眺望见青晕桥对面的夜景,相邻的邸店拉起了细绳,上面悬挂满红绒面的灯笼,此刻入夜,行人头顶上燃起金红色的光。 挑着金丝灯笼的小黄门路过望犀阁,听见轻轻的抽泣声散在风里,好像这座古老神秘的宫殿在孤独地召唤同伴。 小黄门打了个哆嗦,想起宫里种种吓人的传闻,耸着肩快步离去。 他离去之后,角落里一阵窸窸窣窣,一个小男孩闪出身来,神情警惕地四处张望,确定没有人之后,他冲着宫殿顶端小声喊了起来:“小楼,小楼,快下来啊。 少年的声音在风里飘忽不定,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听到。 他又喊了几声,结果一只黑乎乎的东西从上面被丢了下来,正好砸到他的额头。 他捡起来一看,是一只鹅黄色的小鞋子,上面绣着几朵绚烂开放的花。 和那个女孩子身上的裙子一个颜色,他咧开嘴笑了几下,明白小楼一定就在上面,平常没觉得这座宫殿有多高,现在站在底下抬头一看,只觉得满天星月都挂在了檐角,他这才想起眼前是百年前钦天监观星的场所,据说站在上面好像投入了望舒的怀抱。 他咬咬牙,走进了宫殿。 一刻钟之后,宫殿上面的观星台上,一个黑黑的脑袋探了出来,男孩子喘着粗气,怀里揣着那只黄色的鞋子,艰难的站起身来。 月光下,亮银流转,观星台外面那条最高的飞檐上,鹅黄色的身影抱着膝盖静静坐着,偶尔颤抖一下。 男孩子搓搓手,脚步轻轻地靠近。 “阿钺?”清脆如莺啭的声音传了过来。 男孩子呆呆地点了点头,却想起来她是背对着自己,便开口道:“是我。” 他一拍脑袋,从怀里摸出那只小小的鞋子,“你看,我捡到了你掉下来的鞋子。” “真笨......那是我丢下去砸你的。” 他憨憨地笑了起来,问:“那......我可以过去吗。” 他没听到回答,但看到女孩子轻轻点了下头,并且挪开了身子,给他让出了一个空位。 他在小楼身边坐下,一撇眼看到女孩子果真赤着一只玲珑白皙的脚,脚趾肉肉的,好像一片片绒花瓣。 他红着脸,心里突然有什么一跳,意识到现在这么大的望犀阁只有他们两个人,天地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并肩坐着看桥对面的繁华灯火,女孩子赤着脚,而他怀里抱着她的鞋。 这时候他们好像天造地设的一对,“天造地设”,他刚从教习先生书里看到这个词。 “熊澜......为什么说你啊?”他傻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女孩子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她摇晃着脑袋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个整日在禁宫里游荡的野孩子了,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她小心翼翼的发问,眼神怯怯的,像第一次接受人类好意的小鹿,现在人类又冲它深处温暖的手掌,它眷恋着温暖,却还记得母亲教诲过自己不要靠近人类。嬴钺突然想起初见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坐在望犀阁上聊天,小楼问他会不会记得自己,会不会记得这个游荡在禁宫里无所事事的野孩子。 那时他说一定不会忘啊,野孩子多自由啊,我们可以尽情玩,你父母也不会来叫你回家。 他以为自己只是羡慕野孩子的自由,但现在他才发现没那么简单,他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一颦一笑,喜欢看她一直一直就这样开心下去,喜欢她身上鹅黄色的衫子,喜欢她长发在阳光下闪烁出动人的金色。不想她流泪,不想看她秀气的眉毛皱起来,尽管那样也很可爱。 小孩子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但他们一定会有一个想要与之一直玩耍下去的伙伴,她们一定都笑起来非常好看,走起路来都踏着好看的步子。 “会啊......哪怕你是公主,我也想和你一起玩。”他坚定的说。 一定会的。谁再让这个女孩子哭泣,谁就是他的敌人了,就好像他刚才在酒馆里突然对熊澜爆发出极大的怒气。 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她说:“我是公主。” 男孩愣住了,脸上挂着凝固了的讶异。 看见他的表情,小楼沮丧的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一瞬间星光都黯淡了下来,“我其实有很多朋友的,可是每次和他们说了我的身份之后,就没有人再来找我玩了,再也不能和他们去湖边了,也不能一起爬树摘果子,我一去他们就拦住我不让我动,怕水溅到我身上,怕我爬树摔下来,甚至怕小果子砸到我......我哪有这么脆弱......公主又有什么不同?” “公主也想找人一起玩,不玩别的......一起看星星也好啊。” “你看......我不想告诉你们,过了今天,你是不是也要变成他们那样?”女孩子光着一只脚站了起来,她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涌了上来,可她还是瘪着嘴竭力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强笑着好像早就看穿了这些。 “怪不得你这么好看!”没想到嬴钺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他跳着脚大喊着,“我说呢,你就像个公主!” 女孩子愣了好一会儿,脸上逐渐被落日晚霞般的晚霞沾染,“你......你说什么呢?” “真的,你就是很好看啊。”男孩子呵呵笑着,眼睛闪亮,盯着女孩子变红的小脸。 “那......你不会不和我玩对吧?” “当然不会。” 女孩子的泪水好像蒸发似的消失了,她笑靥如花,跳起来紧紧地拥抱住了嬴钺。 “熊澜为什么会知道呢?”嬴钺也笑着,他想起了事情的起因,问道。 “今天上午不是有朝会吗,北荒派了一个叫赤契铁的使节,那时候我从帷幕后面偷偷地看着呢,”她得意地皱起鼻尖,“看见了你和熊澜那个大坏蛋,还有赤契铁。” “然后呢?” “然后我们在酒馆里等你来,那个赤契铁撞了个人,结果那个人没死,还跟他们打了一架,最后被人拿弩射死了。我看见赤契铁的时候就把他名字说了出来,被熊澜听见了......但是他却没猜到我是公主,他还没你聪明呢!”小楼叽叽哇哇说了一大堆,只有最后一句让嬴钺开心的笑了起来。 晚风凉了下来,嬴钺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披在了小楼肩头。 小楼没躲避,顺势把自己丢下去的那只鞋从嬴钺怀里抽了回来,“没事把女孩子的鞋藏在怀里干嘛?羞羞!” 她神色回复了之前的活跃,手指刮着脸,笑着看着嬴钺。 月光把男孩女孩的笑声传的很远,风里带上了些快活的滋味,远处不灭的灯火下是平安喜乐的众生,宫殿的飞檐上,一排排的小兽呼应着星光。 宫殿下面角落里,一道身影悄然而立,他听了一会儿,抱着长刀,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第八章 燕京,幽篁里,天下闻名的酒楼,达官贵人相互宴请的必选场所,却坐落在燕京最安静西北角,远离了喧嚣繁华,好像在静静躲藏,只等客人上门,才突然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热情。 今日幽篁里门前又是一副络绎不绝的场面,身着绫罗锦缎的富商贵人进进出出,相互把臂言欢,一座楼的灯火照亮了半座城。 人群中有一长衫公子默默行进着,门口招呼客人的小二老远便看到了这位客人出人的气质,当下脸上挂着笑儿向这走来,临近了打了个揖,尖着眼睛往来人身后一瞧,“贵客里边请———您是一位来吃酒,还是事先做个预订?” 公子浅浅一笑,“就我一人。” “公子喜欢静雅些的座儿,还是喜欢热闹?” 公子四处看了看,手指向楼上,二楼靠边的座位上,透过一层淡黄色的竹纸,烛火映出一个独自饮酒的身影。 小二略有些为难,公子手一扬,一块银锭子落入他怀里,沉甸甸的压手,小二做了那么多年杂役,头一回看见这样大的银块,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眼睛里全是不舍,可还是把它递了回去,“公子为难小人了,这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劳烦小二哥与店老板告知一下,”公子略微躬身,“我们是旧识,我姓鲁,那是我素来喜欢的座位,我可以去与那位公子交谈。” “这......”小二迟疑了一会儿,可是面前这人衣着虽简单却并不随意,腰间系着一块青润润的玉佩,举手投足自有章程,再加上他眉宇之间蕴含的毓秀钟灵之气,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放松警惕。在幽篁里做了几年,一眼便能认出这人绝非等闲之辈,“好,小人先去告知老板,还要劳烦鲁公子稍候。” 公子颔首微笑,目送着小二的身影进了酒楼之后,他脸上春风般的笑意逐渐消失,一双黑亮的眸子古井无波,人们常说透过一个人的眼睛便可以看到这个人的内心,可在他身上好像并不适用。 没多久,小二跑了出来,略兴奋地说:“鲁公子,老板知道是您来了之后可高兴了,他说您直接上去就好,他已经和那位公子说过了,那位公子没意见。” 他又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赧然的表情,手从怀里掏了出来,紧抓着一块银锭子,正是公子刚才扔给他的那块,“公子,这个......太多了,我还是不能收。” 他却没听到公子回话,一转身,那道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已经进了酒楼,只有白皙的手在空中摆了摆,清朗的声音伴着笑意,“收着吧,权当谢礼了。” 二楼靠边的隔间,公子一推门,一个黑衣男子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瘫在地上,手里还摇晃着一只酒壶,脸上带着似癫似笑的表情,却正是熊澜与小楼遇到的那名马车中的人。 听到门响,他也没回头,自顾自地饮酒,“真没想到你在这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真是羡煞我了......嗯,好酒......” 公子没搭理他,径直走向男人对面的座位,他转头看了看,手在窗户边某处一按,窗户轻轻震动了一下,从窗沿细不可察的缝隙里伸出一张与窗纸同样色彩的软布,严严实实地糊在了窗户上,此时从窗外经过,想必再也看不清窗内情况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头冷冷地注视着饮酒正欢的黑衣男子,声音也是冷冷的:“我也没想到,你们会随北荒使节一同进京。” “你没想到的多了,你这几年不与我们联络,那群老头子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啊,啧啧”他上下打量着座上公子,整个身子趴在了桌上,摇晃着脑袋,“还混上朝廷大官了。” 公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冷冷地看着他。黑衣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两道眼神似乎带着冰冷的杀气,可是若顶着看去,才发现那对眼睛更是冰冷,不起一点波澜,好像与这张脸互不干涉,,一片死寂......死寂比杀机更为可怖。他一下子蹦了起来,嘴里大声嚷嚷着,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我从南越绕过燕京入了北荒,在北荒好巧不巧遇上冬天,冻个半死,现如今又跟着那群蛮子一路南下到燕京,好不容易找着个熟人,你还在这瞪我......” 他吼了一阵子,似乎是累了,萎靡地坐在了地上,“真跟你那个死鬼师父一个德行。” 酒壶被举高摇了几下,没有一滴酒残余,他烦躁地一把扔掉了酒壶。 酒壶“当”一声撞到墙角,又骨碌骨碌滚开了,公子拿起茶壶,为那人斟满一杯茶水,“是你心里乱了,喝些茶水也是好的,少饮那些了。” 黑衣人没动。公子自顾自的抿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刀呢?你一直随身带着?” “送进宫里了,在北荒没能找到它们的主人,若是真的有灵,怕是已经寂寞了吧。” “普六茹承呢,那孩子......也不行么?” 黑衣人一口喝尽杯中的茶水,整个人也平静了下来,他身上也逐渐散发着公子的平静淡然的气质,“何必这么问,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不过我却见到了老友。” “老友?”公子调笑了一句,“你还会有老友?” 黑衣人却并没接他的话,而是异常的严肃,“是天下云。在一个孩子手里。” 公子罕见的挑了下细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叫你碰上了?怎么说?” “哈,还以为你也和那几位似的,生就一副铁心肝儿,”黑衣人又突兀地大笑一声,手指着公子揶揄着,“没想到也会有惊诧的时候,还叫我给见着了,不行不行,我非得把这个给书下来,传诸后世,传诸后世...... “少耍贫嘴。”公子面容一板,倒是又显出了庙里泥偶的木相,“说正事儿。” 黑衣人撇了撇嘴,“奇哉怪哉,你师父那样一个虔信,你却不信焱主,我师父和你一样,可却一直教我信。倒是你跟你师父死人脸真是一脉相传的绝学,一个名字的人就是一个脾性。” “荧惑里没什么信不信的,有没有焱主,其实都一样。” 黑衣人撇了撇嘴表示不敢苟同,他还想再扯几句,却觉着对面公子一双冷冰冰死人似的眼神投了过来,忙改口道:“我刚看到也吓一跳,竟然也是个孩子,后来一问,你猜怎么着,是楚国的世子———熊澜!” 公子听到这,眼睛里已经闪过了然的神色,霍然起身,一把抓下适才蒙在窗户上的黄布,一边出门一边说:“后日宫里宴席,你可要记住了。” 黑衣人也没有起身,反而像是因为他的离去而更舒服似的整个人又瘫倒在了地上,眼神迷离,好像之前喝的酒后劲儿上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断云兮逐日,分水兮探骊,何当持戈矛,搭弓猎隼枭。” 公子在门外听到歌声,停住了。 “还记得这是以前我们喜欢唱的歌么?现在我竟也忘了调了......”黑衣人看着门上那一抹淡而又淡的剪影,挥手笑道,“鲁践,再叫两壶酒!” 月正中天,一阵急管繁弦从大仪宫里传出,热浪暖风从门内直向外涌,间杂着脂粉香,守卫的将士一个不注意走了神,便挨了巡视将领一鞭子。 宫内偌大的地方,每两根梁柱之间设了三张小案桌,桌上各放五六样小菜,精致可爱,玲珑天工,碗儿上搭着玉箸,此时众人盘内大都干净着,宴会才刚刚开始。 又是一阵雅音,数名宫女举着日月大扇从一旁缓步而上,今日的皇帝不再是一身常服,而是头戴通天冠,一身剪裁合体而宽大端庄的淡黄色袍服,上面绣满金丝银线,攒成一条五爪金龙,作腾飞状盘踞在胸口,脚踏赤舄,腰间悬着一柄系着明黄色剑穗的连鞘长剑。 皇帝一现身,宫内凡是立着的都齐刷刷下跪,连带着外面准备听唤的宫女侍卫,高声山呼万岁,而皇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边扯开衮服的衣襟,摇扇着散热,他拖着发福的身躯一屁股坐在了御座之上,给了地上跪拜的窦左一个眼神,后者领意,爬起来高呼:“陛下恩旨:众卿平身!” 又是山呼“谢主隆恩”,众人才得已落座。 嬴钺坐定之后,偷偷抬眼四处看,熊澜的座位正冲着他,他俩被安排坐在诸侯世子的最后一排,与年青的官员同列。 盘碟中的吃食看着精致绝伦,却过于追求了外表,嬴钺趁着皇帝和众官员一起念叨那些对他来说无异于天书的政论时偷偷吃了两箸,表面红彤彤的一盘琉璃雪蓉,入口竟然酸甜苦辣俱备,他被恶心得面目扭曲,吐着舌头一抬头,发现皇帝正托着腮眯缝着眼,一边点着头像是在认真听官员汇报,一边大手在身前宫女的身后不知有何动作,只见得宫女俏脸粉红,美目含泪,便知这老情种没有一刻安稳。皇帝一抬头,看见一个小子痴痴地看着自己,竟对他眨了下眼。 嬴钺瞬间收回视线,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安静了没一会儿,终于听见皇帝咳嗽了一下,对着不知何时因为某地洪灾拨款赈灾之事而兀自争论不休的朝臣道:“爱卿想那些作甚,良宵美景,莫要姑辜负啊,那劳什子伤心惹泪儿的话明早朝会再说吧!饮胜!” 说完皇帝收回手,举起面前青铜爵杯一饮而尽,喝完还豪气地用袍袖抹了抹嘴,活像个刚刚抢劫完的剪径蟊贼,只想着饮宴,分赃的事情先放到明天。 嬴钺正愣神,看见熊澜跟着一群大臣举起了面前的白瓷杯,以袖掩口,一饮而尽,他赶忙效仿,没曾想杯中之物一入口便是热辣如火烧,一时间口鼻竟喘不上来气,那感觉顺着咽喉一线蔓延至胸腔,他一口气憋住,再回过神来时只觉得额头上都细细地蒙了一层汗。 这还算好,只这么一杯酒下肚,世子少年们便有不少都剧烈的咳嗽个不停,大臣们先楞了一会儿,俄而一身青色袍服的柳玄拿起身旁一名挠着脖子又抱着肚子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年的酒杯闻了一口,凛冽的酒气扑鼻而来,他哈哈一笑,仰头隔空将酒液倒入口中,舔了舔嘴角,笑道:“是真酒......唔,还是‘一线火’,陛下好手笔啊,倒还真是便宜了这帮小子!” 世人皆知柳将军不好美色不贪钱财,森罗万物只好醇酒,又浸淫酒道十余载,熟知天下名酒,酒量非凡,有心相捧,又看着满宫殿的少年都吐着舌头被酒烧得坐立难安,像极了山中猴儿第一次尝酒,一时间都捧腹笑了起来。 柳玄也呵呵两声,看着一群少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真不知道好东西,白瞎了好酒。” 皇帝狡黠地笑了笑,对下面安坐的赤契铁问:“赤契卿在北荒可曾尝过如此醇酒?”话语里颇有自傲。 他事先吩咐窦左在诸侯世子及北荒使节杯中斟满“一线火”,以为能够让赤契铁出点乐子,没想到这位魁梧的北荒大汉竟仍然面不改色,反而笑道:“陛下不知道,我九岁的时候就用小骨杯在父亲杯中偷酒喝了,像各位世子一个年纪的时候,我都能骑着马抢姑娘了!” 他一番话又让大臣们齐声欢笑。 酒饮半酣,赤契铁突然起身到阶下跪着叩了个头,“陛下,承您美酒之意,我早先也曾仰慕大燕圣贤之道,明白礼尚往来的道理,陛下赐了酒,臣也有大礼,还望陛下赏脸。”他不再称“燕国”,改口“大燕”,听得皇帝一阵受用,当下应允,只是略带疑惑问:“爱卿有何宝物呀,朕可要和你说好,大燕物产丰饶,要是随便拿个东西搪塞朕,廷杖可免不了你的啊。” 赤契铁胜券在握地笑了笑,起身拍掌,只见门口呼啦啦涌进来一大批人,男女各异,男的都赤着上身,露出精壮肌肉,女的薄纱蒙面,一身短衣,蛇腰半露。 鼓师乐手从柱子后面的帷幕里踏步而上,一声苍茫鼓点,场中的妖艳女子细腰扭转,整个人好像风轮似的舞了起来,而后帷幕之下胡音四起,一支短萧伴着大鼓,跳跃的乐声之中好像大风奔面而来,黄沙凌乱,间有马蹄之声自远而近,男舞者浑身筋肉一抖,跳至场中与女舞者追逐起舞,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异域蝴蝶翩翩于大漠之中,一触一翅间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皇帝久处深宫,少有出游,哪见过如此异域风情,一时间看的痴了。赤契铁悠悠一笑,又一击掌。男女舞者拥抱着踏起奇异的舞步向宫外挪出,不一会儿肩扛着一扇大木板进来,木板之上竟是一只事先烤得焦酥诱人的山羊,长角盘曲,羊口中还含了个通红的小果儿。 他们“嘿”一声用力耸肩,木板一个翻腾,烤羊整个跃起在空中,赤契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厨刀,踩着一名男舞者健硕的肩膀也一跃而起,一阵刀光雪亮,人与羊同时落地,“嘭”然一声轻响,羊一落到木板上便登时四分五裂,正正碎成在场人员的份数。 众人讶然,舞虽停而气犹存,宫殿之中似乎还有风沙扑面,少顷掌声雷鸣,舞者跪退,赤契铁小心翼翼地从羊口中去下果子,单膝跪地,手高高举起:“谨奉我皇!” 窦左老脸上顿时绽放出热情的笑容,他从赤契铁手中接下果实,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声说道:“使节有心了。” 皇帝看了一眼果子,只是象征性地轻咬一口,点了点头。他的注意力全在舞姬身上,那盈盈一握却又充满力量的腰肢萦得他心中一荡,“真的是异域风情,人也不同。只是北荒何曾出过如此舞蹈?” 赤契铁闻弦音而知雅意,“这是西边昭武国日前送至龙庭的舞者,我家陛下不知大燕陛下会不会喜爱,臣就擅自做主,从宫中偷偷带来了。陛下这样喜爱,明儿就派他们去陛下宫中。” 虽然知道赤契铁说的“擅自”一事不真,但皇帝还是开心的应允下来。 “陛下可还记得我随行的客人吗?”赤契铁话锋一转,“客人得知今日宴席盛况,也携了宝物出场。” 皇帝半睁着老眼不着意地往人群中一瞥,看到定戎衣老臣也微微颔首,心道好戏终于来了。当下挥了挥手想要召客人进宫,却被赤契铁止住了:“客人说,宝物繁多,定会献于陛下,希望陛下可以召来皇室子孙,他们为各位龙子凤孙都备了厚礼。” 第九章 皇帝沉吟一会儿,冲着窦左点了点头,老黄门立时躬身隐入帷幕后面。 嬴钺知道小楼就要出来了,他又想起了那天望犀阁上看到的灯火与星月,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挑起眉毛,带着一丝炫耀看向熊澜,却发现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阶下的赤契铁。 一旁静坐的定戎衣缓慢睁眼,当那群舞者退下之后他便闭上了眼,像是在回味舞曲之中的大漠风光,“赤契,不如趁这个时候把你的客人叫上来吧,我老头子也想见见了。” 侍者从门外叩首:“客人......来了。” 皇帝看向赤契铁,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去叫。 一时之间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门口,突然一阵凉风吹了进来,门前的烛台火焰一阵明灭,空气肉眼可见的波动起来,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黑衣高挑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内。他踏着缓慢的步子,却浑然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这人一出来,熊澜立刻脸色苍白起来。 黑衣人扫视了一圈,他的眼睛满含温情,好像融融的月光,所有对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好感来,只有看向熊澜的时候,眼神突然冷厉,然后又松懈下来,浅浅地一笑,好像眼睛里有一只敏感易怒的小兽,它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先是警惕,然后发现其实那是可亲的人,于是放松了一身的刺,不再露出尖牙。 可熊澜却从黑色的眸子里读到了一只猛虎,猛虎舔着爪牙,花纹斑斓。 众人正为他这一手暗自咂舌,黑衣人却慢慢走了起来,他路过每一张桌案,凡是佩刀带剑的,此刻都在主人的鞘中兀自龙吟起来。 好像他正走在加冕的路上,路途平坦,周围刀剑朝拜! 比起御座上面色紧张,暗自吞咽唾沫的皇帝佟昱,他似乎才是握紧天下权柄,手掌千万生杀的皇帝。 “贵客临门呐,陛下,尽一些地主之谊。”定戎衣这名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刻像重临战场一样眯起了眼,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他的手还无意识地在腰间上下动着,近六十年的戎马生涯,他早已习惯腰间时刻悬挂一柄宝刀。 听到了定戎衣的催促,皇帝终于回过神来,不禁老脸一红,想着朕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万万不能在臣子面前失了尊崇,于是略整衮服,想回复一下皇帝的尊严,却发现自己刚才来的时候图凉快扯开了衣襟,此刻说实话真的算是衣冠不整。 黑衣人走近了,却突然拜倒在地,头埋得极低,像是迫于皇威不敢抬头直视御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高呼三声,皇帝一时愣住了,又听得底下人道:“草民狐偃,略施小技,还望陛下勿要怪罪。” “哪里的话,先生手段......高深,真还是头一次见呢。”皇帝毕竟坐了几十年的座位,也不是傻瓜。 君臣相乐的画面刚出现一秒钟,窦左便从帷幕后面现身了,身旁还跟着一名身着绯红朝服的年轻官员。 皇帝一见到那名官员,立时喜上眉梢,拉住他的手跟狐偃说:“这是我朝翰林学士鲁践,说起学识来,怕是燕京年青一辈第一人呢,鲁践,这是......狐偃先生。” 鲁践看到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的狐偃,眉毛禁不住一跳,先是躬身对着皇帝拜了一拜,口中说道:“陛下恕臣无礼了,适才与太子讲完学,正巧碰上窦公公奉您的旨召太子进宫,我便也冒昧跟来了,还望陛下恕罪啊。” 皇帝喜他学识渊博且杂广,各种稗闻野史信口说来,每每逗得皇帝开心,窦左也知其圣眷正隆,便一同邀了过来,果然皇帝很是高兴,他认为有鲁践在,或许在这些秘技诡术上不至于叫狐偃压倒整个朝廷......至于怎么看出来的,他也只是凭感觉。 正说着话儿,窦左俯在皇帝边耳语几句,皇帝听了之后一双细小眼睛瞪得溜圆,口中连声说着:“这......真是宠坏了......真是......” “陛下,敢问皇子们到否?草民手中的礼物可是重得压手了啊。”狐偃笑道。 皇帝左摇摇头,右摇摇头,终究没想出个办法,捂了捂脸,转身挥着袍袖:“把他们交上来吧......真是惯坏了......” 他说话声音并不大,想来也只有身边几人能听清,窦左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往帘幕后面躬身招手,一名身着四爪金龙袍服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在宫殿中,倒是说不出的潇洒,就是唇边留了一抹细细黑黑的绒毛,让他看起来像个竭力装成大人的孩子。 少年一现身,宫殿里的大臣除了少数德高望重者之外都起身见了个礼,嬴钺听得他们口中的请安声,才明白这个少年便是当朝太子,佟千城。大了不说,京畿的人们都对这位年不过十六的太子赞赏有加,称其年纪轻轻便有明主之相,体贤下士好像是打小的天赋,曾经带着太子右率的军队一个月内连灭三家恶名昭著的山贼,可谓是文武全才。 太子对着诸位施了礼,又笑着看向鲁践:“先生还是来了。” 鲁践笑而不答。 “吾观太子殿下之相,龙睛凤目,奇骨贯顶,日角龙颜,呀,真个是妙不可言呢。”狐偃抢先道。 他一顿江湖算命骗子的说辞,皇帝笑得直抚胸,太子也笑得不行,道:“先生好有意思,皇家之内还有什么妙不可言?” “哎,不一样不一样,您头顶自有一团气,变化而成龙虎相扑相戏,此之所谓王气。” 太子又笑了起来,他一出生便是太子,皇室嫡长,王气那岂不就是长在身上的富贵?任谁也能一眼看出。 “而此王气到也奇怪,”狐偃煞有介事地紧紧盯着太子头顶,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龙虎之气,“非赤非紫,到隐隐约约......” “隐约什么?”太子好奇地问。 “隐约透着一种纯净的白色。” 一言既出,四下里一片寂静,御座上笑得前仰后合看好戏的皇帝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变了颜色,太子更是脸色一阵煞白,手指颤抖着指向狐偃:“王字加白......你......究竟何意!” 当着仍在世的皇帝面前晦指太子将登基,搁哪个朝代都要治个谋逆不敬的大罪,而狐偃却丝毫不慌张,反而狡黠一笑:“太子何出此言,我刚刚说‘隐约’,是因为这团白气之上还有一团白气,比之更大,更盛,乃有涵盖八荒纵横宇内之气象,太子这团白气若想成气候,怕是还要等个千百年。” 太子松了口气,皇帝大笑起来:“先生真风趣之人,来人,看座!” 经他这么一吓又一捧,酒早醒了一半,大殿之内的诸位大臣暗自捏的那把汗也风干了,大殿之内又一次有说有笑起来。 皇帝的儿子们一个个从帘幕后面走出,见礼,期间狐偃却没有了对待太子的热情,只是略加赞扬或送上些许小礼品,虽然价值也不菲,可在众人眼中远远算不上宝物。 嬴钺坐的远,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挑菜吃,时不时看看前面跟跳舞似的众人,突然想到了好像那个狐偃在挑媳妇......这个想法一出,他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肚子笑得趴在了桌案上。 突然一个人的出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十一二的孩子,与嬴钺年龄相仿,他身形幼小瘦弱,此刻站在这许多人面前,两只手不安地交叠在一起绞着衣角,他生就一副愁眉,眼角也耷拉着,脸蛋红红的,嬴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像是看到了自己。 懦弱的、逃避的、没有人爱、没有人在他难过的时候哭的时候抱着他安慰着他说别哭了我陪着你呢,这样一个他,与这个孩子交叉重合。 孩子眼神躲闪着,狐偃却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亮:“陛下,这位是?” 皇帝有些惊诧,不知道这么多皇子走了过去,为什么狐偃却对这个儿子表现出这样大的兴趣......甚至隐隐超过太子。 “佟千祚,”没等皇帝回话,孩子抢先说道,而后他看着皇帝有些嗔怒的表情,脸由红转白,默默地低下了头,声音细小如蚊哼,“我的......名字。” “好名字!”狐偃击掌大喊,吓了许多人一跳,“皇天祚命,嘉奖德行!这名字福泽深厚啊!” 孩子好像第一次被人这么夸,他不好意思地藏起了脸,耳朵根都红了。 狐偃伸手往怀里一摸,摸出个青玉扳指,乍一看没什么特殊之处,细看之下却发现这扳指透着青翠欲滴的感觉,握在手里温温凉凉,让人时刻头脑清醒。 孩子把扳指套上大拇指,却发现太大了,挠挠头不知如何是好。 “这叫‘琼钩指’,我偶然得来的,希望殿下喜欢。”狐偃眼神变得异常的温柔,他细细打量着这个孩子,好像在看自己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眼睛里带着自豪和赞赏。 “潞王殿下,这边,”鲁践打断了狐偃的侃侃而谈,朝着太子他们所坐之处指了指,又勾起嘴角小声说,“您妹妹还在后头呢,还不快些走?” 孩子听了这句话,竟是受了惊吓似的,他急忙把“琼钩指”往袖子里一揣,找了个离帷幕远的地方坐了下。 他甫一落座,宫殿内不论远近,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如铃响如莺啭的女孩子声响起,还带着三分嗔意,“哎呀,我就是不想去吗,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一番求饶不得,少女似乎动了真怒,大声叫了起来:“窦左你个奴才,快放开本公主!不然......不然我就要告你非礼了,祸乱宫闱,治你死罪!” 一把无奈的声音:“我的公主殿下呀,你就别吓唬老奴了,就当您怜爱奴才行么?奴才求您了,陛下还等您过去呢!”是窦左的声音,只是听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岁。 女孩子依旧不依不挠,嬴钺可以想象她正跳着脚,“谁要怜爱你,你那张皱纹满的像朵老菊花似的老脸,本姑娘看看都嫌恶心!哎,你们......干嘛,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嬴钺的脖子也伸得越来越长,熊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伴随着“哎呀”一声娇呼,一个鹅黄色的身影被侍卫架着直接抬出了帷幕,后面紧跟着窦左,嘴里还不断念叨着“慢些,可要慢些”。 女孩子落地,便发狂似的对着两个侍卫拳打脚踢,捣鼓了好一会儿鬓发也散乱了,额头上都蒙了一层汗,侍卫们平日里打熬筋骨,又穿着一身皮甲,丝毫没有感觉。窦左连挥拂尘,赶走了两个木头似的人,连装疼配合一下公主都不会,活该当一辈子侍卫。 皇帝脸色越来越黑,隐隐有发作的迹象,“小楼,你的朝服呢?” “前些日子斗狗的时候剪着玩了,嘻嘻,父皇是要再送我一身吗?”女孩子跑上御座抱着皇帝的胳膊左摇右拽。 皇帝捂住了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小楼站在那上面一边跟父皇说着话,一边眼睛也没闲着,在人群里四处撒么,看到嬴钺,小楼嫣然一笑,看到他对面的熊澜,少女只是冷哼一声,迅速地扭过了头去。 熊澜一脸愕然。嬴钺遮着脸小声笑。 “胡闹啊,都是平常惯得你。”皇帝拿这个女儿也没办法,他生了一堆儿子,老了才有这么一个明珠儿似的女儿,一只捧在手心上养着,又有这么多哥哥宠爱,彻底让这孩子长成了“禁宫小主子”,所幸心智纯良,不然真无颜面对地下祖宗。 “公主生得好漂亮。”狐偃赞叹道。 女孩子扬起了头,没说什么,但脸上却清清楚楚写满了“还要你说本公主肯定是最好看最好看的女子了”的表。 “也很可爱,”狐偃笑了笑,又伸手入怀,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近三尺长的一个木盒,“公主来的稍晚了些,只剩下这么一个了。” 小楼瞧得真切,看见他好像闹市里变戏法的杂耍儿似的,三尺的盒子说变就变,已经是佩服万分,当下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盒子里一定是好东西了,于是直伸出了手去:“我就要这个,就先不治你怠慢的罪了。” “哎,且慢。”狐偃手一翻,盒子就凭空跑到了另一只手上,他像逗小孩似的说道:“你想要啊,它还不答应呢。” “啊,看,那是什么!”小楼突然指着狐偃身后叫喊了起来。 狐偃一回头,只觉得手中一轻,身后什么也没有,心下好笑,堂堂七尺男儿,一个荧惑,竟然着了小姑娘的道,还是这么老套的招数。 他再回头时,盒子已经被打开了,一朵猩红色的剑穗悠悠地垂落下来。 盒子里静静卧着一柄剑,说是剑,可又像是刀,它剑身到剑柄清一色的纯白,如同冬晨初雪,又如凝雨碎玉,不同于熊澜那柄“天下云”,这把刀的白色,是看似冰冷实则如火一般的白,它垂下来的剑穗好像聚集了这把刀所有的灵气与情绪。 葱白似的手指轻轻触碰,刀鞘轻轻一震,然后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细微而悦耳的龙吟之声,这把剑像是沉睡了千古,终于等来了自己命中的人,悲伤与欣喜交杂着如同浪潮般淹没整个大厅,人们眼中不断闪烁过一幕幕陈年往事,双目不知不觉已经痴了。 “是遇到主人了啊,”狐偃悠悠叹气,“真的找到归宿了,公主,刀名‘虹命’,它是您的了。” “荧惑......你们......果然是真的。”阶下的定戎衣老将军到底是久经沙场,心志坚定异于这些后起之秀,“这把刀......传说,也是真的?” 他最后一句带着询问,看向狐偃。 黑衣的年轻人轻轻颔首,又轻轻摇头:“那要看您老人家怎么看了。荧惑,从不会真正死亡。” “因为,我在你们心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嘴角含笑。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周围除了皇帝,所有人都处于一种茫然地状态,好像大梦初醒,想必是狐偃施了什么技巧,暂且隔绝了声音传出。 “你不还带了一把吗?为什么不拿出来?”定戎衣说道,“你顾虑什么?” “倒没有顾虑,只是怕在这里找不到它的主人,惹得它不开心了可不好。” “何妨一试?” “也好。” 他也拍了拍手,一个小黄门从宫殿外面快步走了进来,手里高高捧着一个同样三尺多的木盒子,与之前那个一模一样。 定戎衣奇怪的看着他,似乎在好奇他为什么不用刚刚那个隔空取物的本领。 “没门......衣服里揣一个大盒子还得装着没事人一样......你知道有多难么你。” 定戎衣绝倒。 狐偃拿着那个木盒,此时众人逐渐清醒了过来,包括嬴钺与熊澜。他们看到那个黑衣人手上突然多出了一个长盒子,正惊讶,黑衣人逐渐转动手中的盒子,让它与每一个在场的人相对。 盒子保持着平静,直至转向嬴钺。 隔着一层木头,或许还有一层刀鞘,嬴钺似乎依然感受到刀锋拂过脸颊时汗毛倒竖的战栗,他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凑前一看,深渊里陡然亮起两盏金黄色的灯笼,再细细一看......那不是什么灯笼,那是......一双眼睛!深渊里突然刮起狂风,一只头角峥嵘、古奥矫健的细长身影腾跃在了半空之中,眼睛闪烁着耀眼的金黄色,身上纯黑色的鳞片一张一翕,喷出一团水气。 木盒子轻轻颤抖了一下,狐偃抬眼,正正对上嬴钺的眼神,他好像突然知道了些什么,嬴钺被那双眼看得有些不自在,而心里又不停地颤栗着,好像......心底有个声音催促着自己......快,上去打开那个盒子,拿到里面的东西......用它,保护所有......你爱的人! 他赤红着双眼喘着粗气,木盒子颤抖地越来越厉害,狐偃一把按住木盒,转过头来笑道:“我说吧,没有的。” 第十章 宴席散了,散得平平淡淡,名刀“虹命”的现世并没有广为人知,皇帝下了封口令,今日到场的官员被严令禁止外传,熊澜与小楼被叫进来内室谈话,那个木盒子被狐偃抱走,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但嬴钺肯定,那个木盒子在对准他的时候的确产生了震颤,这是与常人相对时没有发生的情况。其实他并没有对得到什么名刀抱多大希望,只是看着熊澜与小楼并肩走进一间屋子里时,他的心里突然一下子悸动,他们两个之间......有了个他怎么也参不破的秘密,而本该与那个鹅黄色衫子的女孩子坐在一起看月亮看星星小声说话的......应该是他啊......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望犀阁下,抬头一看,日头挂在正中央,一个身影坐在屋檐上俯下身看着他笑:“在想些什么?叫了你好几声儿了,上来!”他拍了拍身旁,示意嬴钺上来坐着。 爬上了观星台,翻过栏杆,王冕正在那条最长的飞檐上晃荡着双腿,他没有憨厚地笑,脸上竟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意味,两只眼放空了看向外面的空地。 “昨天的事,我听说了,”他转头对嬴钺说,“不就一把刀吗。” 嬴钺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只能颓然晃了晃脑袋。 王冕语气突然低沉下来,“至少......你们还能有希望,昨天晚上我在大仪宫外面值了一整夜。” 他脸色逐渐由平静变得激动,最后他瞪大了眼,眉毛一挑,本该是激愤的表情,可整个人却萎靡了下去,他顺势往后一躺,头枕在两只手上,“你们那个地方,我怕是一辈子也进不去了。” “我倒羡慕你呢......进不去也就不进去了呗。”嬴钺见他如此低落,出言说道。 “我只是说进不去了,不代表我不想进去。”王冕斜着看他一眼,转过头看着望犀阁不远处一片空地上几只正在啄食的鸟,“那叫‘地莺’,天生便飞不起来。” 他说完拿了块小石子稍稍用了些力丢了过去,惊得那些地莺连声叫唤,到嘴边的虫儿也丢了下,扑腾着翅膀四处腾跃,地上的落叶被羽翼带来的气流掀得悠悠打转。 王冕说的没错,它们用力的鼓翼,却怎么也没飞起来。 那边扔石子的少年看了一会儿也消停了,只是自顾自说了起来:“以前啊,我娘还在的时候,她有次对我说‘雀儿,以后一定要有出息啊,那样的话娘就是死了也能笑出来的。’” “雀儿?” “不许笑,那是我小名。” 王冕有些赧然,但随即声音里略微闪过颤抖,“后来,她真的死了,临死前对我说‘雀儿,咱们是地莺,可是......地莺也是想飞的,你要......变成凤凰。’” “你和熊澜,还有小楼......你们生来就是凤凰,荣华富贵那是长在你们身上的,而我不一样......我是一只地莺,和那边地上的一样,那又怎么样......我还是想要飞的。” 他一番话说得嬴钺有些伤感,他垂下头去,心里想的却是,什么时候我也成了别人眼中羡慕的对象了,这个大大咧咧的禁卫心思竟也是如此细腻......他想着想着,看见王冕脸上挂着一副唏嘘的表情,从胸甲缝隙里摸出了一把弹弓。 “做......做什么?”嬴钺没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 王冕填上钢珠,拉满了皮筋:“肚子饿了......打只地莺来吃。” 几刻钟之后,两个少年站在地上,手里各提了只地莺。 “嚯,这么肥,”熊澜晃了晃手里倒提着的鸟,一脸惊讶,“禁宫里人的伙食极烂,鸟的伙食倒是极好。” 嬴钺见他看着这两只鸟儿垂涎欲滴,出言提醒道:“你会生火么?这两只鸟......该怎么吃?” 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王冕尴尬地挠了挠头,这才想起自己不会生火,他有些遗憾地看着手里的鸟,“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才......” 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的一声长响,此时旁边柱子后面闪出一个身影,略带羞涩地说道:“我......我会。” “什么?” “我说......我会生火,那两只鸟,”那人遥指他们手中的地莺,“我可以帮你们烤熟。” 王冕眼睛已经放亮了,他开心地喊了一声,过去搂住那人的肩膀,两个人好兄弟似的站到一块,嬴钺在一旁越看那张脸越熟悉,昨夜的记忆从脑海里一闪而逝,他失声叫了出来:“潞王,你是佟千祚!” 王冕挂在佟千祚肩膀上的手僵住了,好像瓦舍杂耍儿手里的提线木偶,脖子顶着脑袋木木地往一边扭,满脸的不敢置信。 “啊......你是......云煌的少将军吗?”佟千祚其实并没有记住嬴钺,只是看着脸熟,他往嬴钺身上扫了几眼,看见那件黑衣上隐约绣着腾飞的玄鸟,便猜出了大概。 皇室子孙不论是否有朝一日能登大宝,熟记每个诸侯和世家门阀都是必要的,这已经刻入了骨子里,他们从小便不自觉地接受帝王之术。 “是,我是。”嬴钺见他还能记住自己,心里有些高兴,他昨夜第一眼看到这个瘦弱的潞王时,便觉得自己与他有些相似,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好感。 王冕已经怔住了,这才多少时候,认识了一个少将军,认识了一个王世子,现在又遇见个龙种......禁宫里果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们吧。”佟千祚好像不习惯这样与人交往,他红着脸问嬴钺。 至于王冕,此刻已经陷入了对自己人生的深深怀疑...... “可以可以,我们正好不知道怎么对付呢,”嬴钺笑了笑,上前一把夺过发着呆的王冕手中的地莺递了过去,“你方便的话就交给你了。” 他做出一副兄长的模样,其实他也与佟千祚一样的害羞怕生,所以见到这个动不动就羞红了脸说话说不利索的王爷才油然而生一种同情。 佟千祚接过了地莺,他好像第一次触碰刚刚死去的动物,他一双手只提溜着鸟爪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王爷,您这是在干什么?这种东西,脏了您的手!”从远至近传来一个尖厉中带着嫌弃的声音,一个手执拂尘的老黄门不知何时凑近了,他撇着嘴,鼻子下两条长长的法令纹直到下巴颔,“你们俩又是哪家的崽子?教坏了殿下,仔细你们的皮!” 他一只苍白的老手伸出去就要拽佟千祚的衣领子,嘴里念叨着尊敬的话,下起手来却想对付一只野狗,看到那两只死去的地莺,老黄门又夸张地捂住了口鼻。 “你是哪的?来爷跟前儿放肆?”王冕回过神来,看见这个半人半妖矫揉造作的老黄门,斜睨着他问道。 他素来不喜宫中净了身的黄门,若是态度良善些倒也罢了,偏偏今儿遇见个桀骜跋扈的,连主子都敢欺侮,王冕虽然不好读书,却喜欢听些瓦舍里唱曲儿的说的历史评书,知道历朝历代黄门误国的不在少数,面前这个老黄门一副苍白面孔,眉毛稀疏,眼珠子里似乎还放着绿光,长脑袋直晃悠。 “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老黄门何时受过这样气,浑身发抖,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说是白玉台阶都抬举了他,王冕笑了起来:“你这老脸,怎么?老娘生的时候使过了劲儿,竟屙你脸上再风干成了这副光景儿?” 他话说的恶毒,却惹得嬴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旁有些惧怕的佟千祚也憋笑憋得脸红。 老黄门尖叫了一声,伸直了胳膊丢了拂尘,就要拿尖指甲划王冕的脸,可怎么能是这个混在军伍里的半大小子的对手,王冕一个腾挪,在老黄门屁股后面猛地来了一脚,“哎哟”一声,那苍白的脸正好磕到了青石板上。 “佟千祚!别以为你是个王爷,就能叫这些小杂种来欺侮咱家!”老黄门抬着个流着血的脑门叫了起来,“娘娘叫咱家来侍奉你,你这是在打娘娘的脸!” 佟千祚听了这句话脸色煞白,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他哆嗦着嘴唇死死盯住地上那个老黄门,一只脚突然踩在了那张老脸上,王冕笑了起来:“还真把自己当成个角儿了,拿他怎么办?”最后一句却是对着佟千祚和嬴钺问的。 嬴钺拉了拉王冕的袖子,示意他收手,王冕没理会,把头转向了佟千祚。 “真以为顶着个国姓就是天潢贵胄了?你不过是个贱种儿,陛下都知道何时有的你,你那淫贱的老娘更不知道是和多少人搞......” 他话没嚷嚷完,佟千祚已经是脸色越来越红,身子也颤抖起来,王冕一脚踹在那张嘴上,老黄门痛苦地呻吟了一会儿,张嘴吐出了半颗带血的牙。 “麻烦了......”王冕挠了挠头。 “崽子!这知道麻烦了?晚了!你们俩是什么来路,咱家也不用问,反正这燕京城里,”老黄门狠狠地说,“除了陛下,就是娘娘最大!” 王冕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来,看着那张狰狞的老脸,缓缓道:“你想多了,我是在苦恼怎么弄死你才不会被你那个主子发现。” “你......你敢!”老黄门叫嚣起来,但他看着面前这个粗眉大眼看上去很憨厚的少年,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人,是真的要杀了他。 “我倒要看看,是谁忠心用错了地儿,敢把娘娘架到这么个地位!”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一连串脚步声从他们身后响起,窦左领着一群小黄门踅了过来。 “公公!”王冕一见窦左来了,立马把踩在老黄门脸上的脚收了回来,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殿下,少将军。”窦左先给佟千祚请了个安,看见王冕走过来,没好气儿地道:“柳玄这个混账,净教些什么?教你们如何打架?” 听其语气,竟是与王冕关系熟稔,王冕继续笑着说:“小子刚和潞王一块呢,就碰见这么个扫人兴的玩意。”他朝地下指了指,那老黄门一见是宫里黄门令,头早早埋得极低,不敢抬眼看:“一来就可着劲儿骂潞王,还不停地标榜自己是‘娘娘’的人,在这宫里除了陛下谁也不惧,你说说......” “咱家听到了。”窦左拨开王冕,走到老黄门身前,一脚踢在那张脸上,唾了一口,骂道:“找死的玩意儿,谁给你的狗胆?这样辱骂皇子,是要砍头的!”他拿手在老黄门脖颈后边轻轻挨了一下,冰凉的手刺得老黄门一个哆嗦,不住地叩头,声音带上了哭腔:“奴才......奴才知错了......公公,饶了奴才这一次,是......是娘娘叫我来的,奴才也是不得已啊。” 他膝行几步,扯住了佟千祚的衣襟,哭喊起来:“潞王,殿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您饶了奴才这一回,就一回......” 佟千祚有些不忍心,一贯趾高气昂的黄门如今趴在地上像只狗一样摇尾乞怜,刚要说些什么,已见窦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几个小黄门不由分说地上来托起那个老黄门就要往外走,老黄门口里哭叫着,紧紧攥住佟千祚的衣袍不放,小黄门上前握住他几根手指头,两下里一使劲儿,“咔嘣”一声,老黄门疼得直翻白眼,眼泪连珠儿似的往下掉,虽还喊着,却也被拖远了。 佟千祚和嬴钺已经吓傻了,还没见过如此事情,王冕倒是打小混在军中,这样的狠事儿见多不怪了,只是眉毛抖了几下,眼里疑惑神色一闪而没。 “殿下,奴才告退了。”窦左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告了声罪,却被王冕拖住了袖子,憨笑着问:“公公这么急,要去哪啊,我们兄弟要烤肉吃,您来吗?” 窦左也没恼他这副模样,一脚踹在少年腿弯,笑骂道:“你个小畜生是当真难缠,咱家倒是要警告你,问的多了当心掉脑袋。”说吧弓着腰踱着步子缓缓走了。 “不对劲儿......”王冕收起了笑,看着窦左远去的方向眯起了眼:“他去的哪里你们知道吗?” 嬴钺摇了摇头,他来这的日子还没王冕长呢,能认清自己院子已经不简单了。 “我......我知道。”怯怯的声音响起,佟千祚小声说,他手指着那条小径,声音略微颤抖,“那是......鬼焚房!” 第十一章 晌午时分,熊澜跟着佟小楼一前一后出了大仪宫,回头一望,鎏金的匾额在日头地下熠熠生辉。 他二人昨夜在宫中听了一夜的训话,说是训话,却没那么正式,皇帝半躺在椅子上,狐偃不停地走着,拿玩味的眼神盯着他俩不动。 最后还是小楼打破了这个僵局,她拿着刚刚到手的“虹命”在地上用力敲了敲,熊澜看见狐偃的眼皮心疼地跳了几下,女孩子不耐烦地道:“你倒是想干什么?”她转头对着椅子上昏昏欲睡的皇帝,“父皇,你看看他,这......这算什么先生嘛!” 皇帝被女儿一吵,原本控制不住打架的上下眼皮勉勉强强分开,浑浊着嗓子道:“啊......先生若是还有什么话,就与这两个小人儿说了吧,窦左在外面候着,朕乏了,先回了。”说完没等几人反应,起了身便外面走,狐偃跟着熊澜一同下拜,目送至尊离去,狐偃把阴恻恻的目光投向这两个孩子。 “完了完了......父皇走了,怎么办啊?”小楼虽然胆大,却终究是个女孩子,见唯一的靠山走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熊澜这边靠了靠,略显慌张地说,“熊澜,怎么办啊,熊澜?” 她叫了几声没听到有人回话,侧着身子一看,少年呆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竟像是被吓呆了,小楼楞了一下,一只手从椅子后面悄悄伸过去,在熊澜肋间狠狠地扭了一下。 “啊!”熊澜叫了一声,一扭头看见女孩子气鼓鼓的粉脸,忍着疼低声道:“你干什么!掐我做什么?” 他又往狐偃那里瞥了一眼,那人正背对着他们,似乎在欣赏内室墙壁上各式各样的名家山水。 “不掐你怕是世子殿下就要吓尿裤子了,”小楼满脸好像写满了鄙夷,“瞅瞅你那副模样,还比不上我嘞!” “你......”熊澜瞪圆了眼,却被转过身来的狐偃打断,黑衣的男人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他们面前,突然俯下身,俊秀的脸与熊澜贴的极近,呼吸可闻。 “世子今年多大了?”面前的脸春风拂面般笑了一下,可在熊澜眼中却狰狞如妖魔,他向后仰了仰身子,答道:“十四。” “十四......少年啊。”他又将脸贴近小楼,“公主呢?” “问......问别人年龄干嘛?”小楼没有乖乖地回答,她眼珠子一转,反问道:“狐偃,我拿到了这把刀,有什么用吗?” “用处大了,不过具体是什么......我还不能告诉你。”狐偃一笑。 “那......你那里是不是还有一把刀?那把刀你想怎么处置?”小楼继续问。 “当然也是为它找个主人喽,谁都不喜欢孤独,不是吗?刀也是有灵的。” “你不是还没有找到吗,这样,我为你找个人怎么样?”小楼狡黠一笑。 “哦?谁啊?”狐偃刚开口问,一旁坐着的熊澜就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他摸着身边的“天下云”,低头问:“先生是北荒的使节,为什么......会带着这些东西呢?” “不是使节,我是北荒的客人,”狐偃回身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了腿,小口抿着茶水,“而现在,我是大燕的客人。” “你含糊不清地在那里啰嗦些什么?”小楼拍着桌子起来喊道:“你是大燕的客人,我还是大燕的公主呢!你废什么话,我给你找人呢,你听还是不听?” 狐偃伸手示意她继续说,补充道:“不过可要说清楚,我要的人必须足够好,好到配得上这把刀。” “那不是肯定的嘛,比我要小一岁,嗯......是个温柔的人,武艺不知道怎么样,但是有礼貌,长相嘛,像个女孩子,反正......”她突然伸出手指着熊澜,嘴里说着“反正比这个人好看就对了!” 熊澜楞了一下,嘴角一撇,扭过头去没搭理她。 “是吗,那应该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可是你们两个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子,他呢?”狐偃见小女孩当了真,也认真地逗她起来。 “他是......没等小楼说话,熊澜抢先道:“他是云煌的少将军。” “哦,少将军啊,可惜了。”狐偃咂咂嘴。 “可惜什么?” “抱歉殿下,这个人不行。” “为什么?”小楼急问,她又转了过来,在熊澜肩膀上狠拍了一记,“要你多嘴!少将军怎么了?” “那是,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呢?”熊澜幽幽地说。 小楼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他身份,而熊澜知道后却一点也不惊讶,她心中正奇怪,狐偃过来在两个人眼前两掌一拍,“啪”的一声脆响。 两个人一同抬头,面前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一面大屏风,上面画满了形状莫名的鬼怪,看上去十分可怖。 “诸位,正戏开始了。”狐偃笑道。 阳光一闪,熊澜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回忆中断,身旁的小楼拿着刀鞘在他腰间戳了戳:“你又发什么呆?” “我发什么呆?” “世子殿下昨天可是被吓得脸都煞白煞白了,是不是还没缓过神来啊?”小楼“嘻”一笑,语气揶揄。 “我......我哪有”男孩子红着脸分辨,“我胆子大着呢!” “是吗?有多大?” “至少......比阿钺大!对!比阿钺大!”男孩子好像找到了比较的目标,连声说道。 “我看不见得吧,阿钺胆子也很大好吧。”小楼见他这样说嬴钺,心里有些不开心,再加上之前熊澜惹她哭的事,女孩子想了一会儿,计上心头,她凑到熊澜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子。 “什么!”熊澜本来见小楼离得这么近还有些脸红,此刻听清了她的话,却惊得叫了出来:“不去不去,那个地方......” “哼,你就是还对我不告诉你身份这件事耿耿于怀!小气!”女孩子鼓着脸,一双美目里竟涌上一层雾气,她嘴巴一撇一撇地,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怕了你了怕了你了,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熊澜见状也是慌了手脚,不得已连声说道。 小楼破涕为笑。 燕朝以武立国,世代子孙弓马娴熟,武艺胆识更是自小着重培养,直到中期以后至今,天下日渐太平,文人得意,武臣失意,皇帝又着重掌握兵权,对武将的束缚越来越多,永嘉年间“虎符之变”之后,世宗孝平皇帝更是收紧了对武将权力的掌控,自此禁宫皇子皇孙也偏向了文史诗书,弓马刀剑逐渐荒废,可流淌在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却难以磨灭,不过尽管胆大,禁宫之中却有一处地方令这些龙子凤孙谈之色变。 ———鬼焚房!俗称“炼人场”,自古以来是燕朝皇室处置祸乱宫闱之罪人的场所,位于禁宫最冷清最阴森的一角,少有人经过,就连巡夜的禁卫与黄门偶然路过都提着灯笼一阵小跑,据人相传,每逢天阴之时,鬼焚房内总有人吟哦高歌,继而狂笑不止,门窗震动,皇室曾重金聘请练气士除魔,最后却不了了之。 此时令禁宫中人谈之色变的鬼焚房旁边的一道墙后,三个少年正在紧张兮兮地凑在一起商量。 这三人正是嬴钺、王冕和佟千祚,佟千祚咽了口唾沫,抬头看着墙,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王冕伸出胳膊揽住了他,在发现这个王爷也是个温善性子之后他就对佟千祚亲切了起来,“跟在我和阿钺后边就行了。” 他们见窦左押着那个刁难他们的老黄门径直向这边走了来,几个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再加上王冕极具蛊惑性的煽动,他们便悄悄摸到了这里,可是隔着一道墙,鬼焚房阴森森的鬼气仿佛都投了过来,三人只觉得遍体生寒,这种冷还不是肉体的冷,而是整颗心脏都控制不住地打起哆嗦。 “阿钺没问题吧,你前两天夜间出来玩都要小楼带着......” “当然可以!”嬴钺脸一红,站起身来大声说。为了证明他也十分大胆,他沿着墙壁摸索着,想要找出进去的方法。 “正门挂着重重的一把铜锁,我们打不开,现在,只能从墙上翻过去了。”王冕把嬴钺拽了回来,三个人又低着头开始商量。 “这么高的墙,怎么翻,有梯子吗?”佟千祚四处看了看,好像真的在找梯子。 “不用那么麻烦。” 王冕跟嬴钺对视一眼,跑到了墙下面曲着双膝,两只手交叠起来放在小腹部,嬴钺助跑几步,踩着王冕的手就摸到了墙沿。 他二人动作配合娴熟,佟千祚看得傻了眼,他突然想起来以前听婢女和几个小黄门私下里议论,说每逢深夜总有几个小贼到御膳房里偷吃喝,一丈高的宫墙一翻就过,跟评书里飞檐走壁的大侠似的。 嬴钺上了墙壁,蹲坐在墙头上向下面伸出了一只手,王冕推着佟千祚,他思索一下,拉住了那只手,憋红了脸使劲儿,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站在墙头可以看到鬼焚房的全貌,有两座普普通通的宫殿,被围在这高高的宫墙内,左边的稍大些,与禁宫里普通下位嫔妃的宫殿相差无几,装饰也略显华贵,另一座则修建成了尖顶样式,四面不开一个窗洞,儿臂粗的铁链子锁着大门,佟千祚盯着这座尖顶房子看,越看越心胸烦闷,不留神一脚踩了空,整个人掉落了下去。 下面竟然是一层厚厚的泥土,倒也没摔痛,但这泥地却出奇的黏,他正挣扎着起身,那边“扑通”两声,嬴钺和王冕已经落在了地面,王冕看得清楚,知道佟千祚落到了泥地上没有摔伤,就笑了几声:“殿下这一招式真是出人不意啊。” 三个人互相取笑一阵子,又陷入了难题。这两座房屋,现在该进去哪一座? 王冕想了一会儿,右手一挥:“就这间了!毕竟要找点刺激!” “不如......”佟千祚指着左边相比之下无比正常的宫殿小声嗫嚅。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我宣布,禁宫燕翎卫,调查这座......尖顶房子!” “怎么,殿下?”他豪气干云地说完,转过头来斜睨了佟千祚一眼,从鼻孔哼出几个字儿,“该不会是怕了吧?” “谁......谁怕了!怕了是小狗!”佟千祚梗着脖子,迈开腿就往前走。 少年人的说笑声又一次吹散历史的尘埃,这座生人勿进的房子,久违地迎来了蓬勃的朝气。 第十二章 嬴钺小心翼翼地放缓了脚步,身后紧紧跟着王冕和佟千祚,三个少年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们靠近那座尖顶房子之后才发现门上大大的铜锁竟然没有插上,随便一掰就应手而开。他们对视一眼,还是王冕带头走进了这座神秘的屋子,进门后一片黑暗,四处摸不到墙上本该有的火炬,三人就互相握住一只手,咽了口唾沫,摸着黑一步步向前摸索。 他们穿过一条窄窄的回廊,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声,在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听到人的声音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反而惊出一身冷汗。 “先生,人带到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谄媚之意笑道,声音入耳极其熟悉,三个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了然,声音的主人,显然就是替他们解了围的窦左。 “不错,劳烦公公了。”年轻略显懒散的声音响起来,然后是“囊囊”的靴声,有人在一步步走近,在三个人心跳到无以复加的时候,脚步声停了下来,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咦,怎么是个阉人?” “就地取材,就地取材。”窦左干笑了几声。 “也罢,一样的用处。”脚步声又离得远了,三个人刚缓了一口气,一声尖叫突如其来,吓得他们都打了个激灵,连一向自诩大胆的王冕也不例外,那声尖叫是在来得突然,好像一个人目睹了极为恐怖的事情。 “公主殿下?您......”尖叫声刚刚平息,窦左又惊呼一声。 嬴钺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大燕皇帝只有一个女儿,大燕只有一位公主,就是小楼,他一想到是小楼在发出一声尖叫,血液就抑制不住地往头上涌,一双黑色的眸子依然遍布血丝。 “等会儿,暂时没事儿。”王冕瞥了他一眼,按住了嬴钺的肩膀。示意他仔细听。 前面的黑暗里脚步声细碎起来,小楼在发出了那一声尖叫之后就平息了下去,但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她小声的惊呼,周围是窦左尖细的嗓音在不断安慰,似乎看起来小楼并没有危险。 “真是棘手。”年轻的声音此刻变得肃杀,破风一声响起,女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窦左絮絮叨叨的声音也仿佛被惊吓得停住了。 “天......你......你都做了些什么!”窦左尖叫一声,声音里带着恐惧与愤怒。 “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醒来之后便记不住今日之事了,希望你能安排个好借口。” “公主,公主?”窦左惊慌地叫了两声,“你......你做的好事!”说完这句话,惊慌地黄门令好像抱起了小楼就匆匆忙忙向门外跑去,衣摆带起风扫过嬴钺的肩头,他在一瞥中发现那个鹅黄色衫子的小女孩安静地躺在窦左怀抱中,面容罕见的祥和,似乎只是熟睡了过去。 黄门令跑远了,而前方黑暗中的身影冷哼一声,道:“出来吧,还以为我没看见吗?” “狗屁!”王冕小声骂道。他按住听了之后真的想出去的佟千祚,摇了摇头。 “再不出来,可就出不来了。”声音愈发冷厉,好像话语中藏了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刃。 佟千祚挣扎了一下,他惊慌地看着王冕,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别乱动。他看不见!”王冕轻喝一声。 脚步声在他们周围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三个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咦,还真没人,这招不管用了吗?”那人自言自语起来,他挠了挠头,身影逐渐遁入黑暗中去。 “呼”佟千祚长出一口气,一屁股颓然地坐在了地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 “真以为能把小爷诈出来?呸!”王冕也站起来抖了抖蹲得太久麻木的双腿,向着那人消失的地方唾了一口。 他一回头,揽住了嬴钺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夸耀起来:“怎么样,听我的准没错吧?”他突然感觉手感不太对,嬴钺的身躯十分瘦削,肩膀上全是凸显出来的骨节,而现在他手下的这个肩膀,他捏了捏,肌肉充满弹性的触感从指尖传了上来。 下一刻,他眼前一花,一抹银光飞快闪过,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脖颈处一凉,———一把利刃已经搭在了上面。 刀刃上不断散发出寒气,仿佛渗入了血脉之中。 王冕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在一瞬间闪过,他举起了双手,轻轻道:“阁下何人?” 持刀的人手一抖,锋利的刀刃已经在他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细细浅浅的伤口,几滴血珠渗了出来,黑暗中顿时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好像饿狼闻到了猎物的味道,匍匐起了身子呲着牙齿准备扑击! 这一刻,就是现在,狼猛地一跃......“咚”一声响,有什么打断了“它”的袭击过程,架在王冕脖子上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脱了身,立刻躲闪到了一旁。 嬴钺丢下手里捡来的一根木柴,三人围了上去,在地上摸索一阵子,合力将地上的“袭击者”翻了个身,然而周围的黑暗阻止了他们的视线,嬴钺凑得极近,直到地上昏迷的那个人呼吸声都扑在了他脸上。 修长的眉毛,尾部略显尖锐,鼻梁高挺,眼眶深邃,眼角略微有些下垂...... 他透过浓浓的黑暗,看清了那人的脸,“啊呀”一声跌坐在地,直对着王冕说道:“是阿澜,阿澜!” 满目赤红,天地都变成了血一般颜色。 一片沉沦之中,熊澜睁开了眼,一点银白色的光芒极速由远及近飞来,最后幻化成一柄他再熟悉不过的刀“呛”地一声牢牢插在了地上。 天下云。熊澜伸手拔刀,熟悉的触感让他心中大定。 他这才得闲四处看了看,他好像正身处一座赭红色山岩之上,下面是浓稠赤红的波涛翻卷,一遍又一遍地拍打在山岩上,而山岩依旧屹立不动。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波涛中升起几颗细小的透明的泡沫。 下一刻,一道巨大无比的身影从仿若沸腾的血红波涛中一跃而出!那是一条体型奇大无比的鱼,一张乱布尖锐牙齿的大嘴仿佛要吞食天地,它在空中曳着巨尾发出无声的咆哮,是上古魔神降临,带着冲破千年枷锁的喜悦与怨毒,重临世间! 他眼前一黑,又昏迷了过去,朦朦胧胧之间听到狐偃慵懒低沉的声音唱了起来:“覆天载地,四方八极,宇宙无形,盈虚无状,终降神焱,止汝刀兵!” “唔......”熊澜慢慢睁开眼,眼前还是黑暗一片,但随即响起的声音让他确认了此时是身处现实。“阿澜,你醒了!”嬴钺的脸蓦然出现在他视线之内,带着满脸的惊喜,不断冲着身后摆着手,“王冕,千祚,阿澜醒了!” “哟,世子殿下醒了?阿钺,刀拿远一点,我可不希望让某人再架着脖子。”王冕阴阳怪气地说道。 另一个人阿澜虽然不认识,但那人也柔声问道:“你没事吗?” “还好,就是......这头有点疼。”熊澜从地上坐起身,脑后一阵刺痛,已然鼓起了一个肿块。 “小爷见你懵懂,顺手给你开了个窍,怎样,是不是耳聪目明、精力充沛,脉络之中还时不时游荡着一股宁静祥和之气......” 他还没说完,熊澜突然抬眼紧紧盯着他身后的一块巨石,目光凌厉! “嘿,还挺配合,来,吃我一......”王冕见他如此,来了兴致,口中嚷嚷着,摆了个架势就蹦了过去。 熊澜没空搭理他,站起身来一闪躲,王冕就摔到了地上,“招......”最后一个字倒是说全了。 “这里是不是鬼焚房?”熊澜紧紧盯着嬴钺,急切问道。 “是......是。” 熊澜突然苦笑了一下,道:“你们难道就不奇怪吗,明明是禁宫里的化人场,为何一直没见到焚化用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三个人陡然一惊,先前竟然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既然是禁宫里的化人场,一定会有焚化炉之类的东西,可进了这座房子,所见所触皆是赭红色的岩石,除此之外就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空荡荡得有些诡异。 “这......也许正在修缮?”王冕趴在地上,虽然心里也明了了,却还是嘴硬地说道。 “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见到了窦左吧。”熊澜吐了口气,缓缓道,“他是不是带着一个老黄门进来了?” 三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那个人就是之前刁难他们的老黄门。 “我与小楼在窦左之前就进来了......本以为这里空无一人,没想到......还有一个人,比我们都早,比我们都要熟悉这里,就好像......这里是他的家。” “是不是一个年轻的人,声音懒懒的?”佟千祚问道。 “是。狐偃。”熊澜一字一顿地道。 “你们不是好奇吗?这里为什么没有炉子......因为......”熊澜突然拔出了天下云,雪亮的刀光一闪,他反手将刀插入了身后石壁,刀锋宛如切豆腐一般毫不费力地深入,他冷冷地说,“这房子本身就是一座火炉!” 他话音刚落,身后石壁破损处突然闪烁起一阵红光,空间内令人窒息的黑暗为之一散,它带着炽热的高温向外缓缓流淌,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王冕惊呼一声后退几步,他离得太近了,只觉得脸庞被热气熏得疼痛难耐。 “这......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火。” 似乎是在映衬他们的话,红色粘稠的液体光芒更盛,几朵橘黄色的火苗摇曳着在上面绽放开来,散发妖艳致命的魅力。 “好看吗?”飘渺的声音好像凭空出现一般,在众人的心头响了起来。 他们一抬头,狐偃修长的身影直面着火光不知何时出现。 他俊秀的面容被摇曳的火闪烁的明灭不定,“这是......焱主的奇迹!” 他一直镇定的神情此时变得异常癫狂,一把扯下了束发的绳子,黑发披散在肩上,好像一张黑色密集的网,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惨白的牙齿:“算你们幸运。” 第十三章 红光愈来愈盛,披散着头发的狐偃仿若发狂的罗刹,他手舞足蹈起来,手掌拂过的地方石壁纷纷碎裂,如血液般黏稠浓腥的红色液体汩汩流出,伴随着惊人的高温,一时之间如同置身火场,汗水止不住地向下流淌。 “这就是你的献祭?”熊澜冷笑一声。 “不仅如此,你只是看到了开始罢了。”狐偃咧嘴一笑。 四个少年愣了一下,王冕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子,讪笑道:“坏了,没带兵器......” 远处那个浑身都映射着火光的男人狞笑着一步步逼近,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跑!”熊澜接连挥舞着天下云,一阵雪亮的刀光逼迫熊澜向后退了几步。 几步的功夫,他再抬头,那四个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轻声笑起来,蹲在地上摸索一阵子,找到了刚才被自己丢掉的发带,嘴里不知何时哼起了轻松悠扬的小调,先前的狂热癫狂荡然无存,他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慵懒随性的神秘人。 “一群崽子。”他笑骂一句,挥了挥手,不断涌出的红色液体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石壁上的裂痕慢慢合拢,已经流淌出来的液体逐渐僵硬变黑,最后一丝光芒都消失了之后,世界又回归到了一片黑暗。 嬴钺四人慌不择路地冲了出去,本以为外面是安全之处,没想到他们好不容易出来了之后,天地之间竟弥漫起了浓浓大雾,好像每个人双眼之前蒙上了一层白纱,面对面都难以确认彼此身份。只能靠声音分辨同伴的位置。 外面的泥地粘稠到寸步难行,他们艰难地行走了一会儿,一直提着的心放松了下来。 “没声儿了,他应该也看不到我们在哪吧。”王冕松了口气,道。 “轰”!像是在嘲讽他说的话一样,身后那座尖顶房子突然一阵巨响,热浪扑面,狐偃癫狂的笑又传了出来:“真的以为这可以挡住我吗?可笑!” 应他的话语,惨白宛如实质的浓雾刹那间消散了一些,他嗵嗵地踏着脚,宛如上古魔神驾临,气势可怖。 被后面的狐偃一追,本来就分辨不出同伴的四个人慌张之下逃窜,相互之间隔的距离愈拉愈远,当嬴钺回过神来时已经听不到同伴的声息了。 这座古怪的院落看上去并没有多么广阔,可真正踏进其内时才发觉此处竟别有洞天,满地疯长至一人高的杂草随风摇摆,时不时拂过头脸,酥痒中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惊疑不定起来,再加上后面偶然传来狐偃一两声怒吼,真个算是“草木皆兵”了。 嬴钺攥紧了拳头,此时掌心里已经不停地渗出汗珠,他压低了嗓子喊:“熊澜?王冕?” 没人应答,周围的草木飒飒作响。 他焦急抬头四望,四面都是浓雾,突然间前方不远处闪过一丝光亮。 他高兴起来,心中的期待驱使着他一阵小跑过去。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前面几箭之地灯光大盛,那是橘黄色的光芒,摇曳在一片惨白之中,看起来竟别样温馨。 可在嬴钺眼里,那抹光亮此刻万分诡异,他长大了嘴,脸色刹那间苍白。 光亮发出的地方,便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座荒无一人的宫殿! “小郎君,迷路了吗?”温婉纤细的声音传来,在那抹灯火之中额外分出了一点光芒,朝着嬴钺这里慢慢走来。 那是个老妇人,说她是老妇人却也不太恰当,她一头锦缎似的白发,佝偻着腰,远了看去老态龙钟,可她走近之后一提灯笼,火光照亮她的脸,那张脸却出奇的白嫩,樱红色的唇,琼玉般的鼻梁,再向上突兀地覆盖了一层狰狞铁面,在头顶处伸出两个犄角,面具中只有一只眼睛如黑琉璃般生着光,另一只则藏在铁面之下,她便用这独眼注视着嬴钺,开口道:“小郎君,可听得到我说话?” 嬴钺没有回答,他不知怎么地,听着这妇人温婉的声音突然想起了远在云煌的黄妈,那个如母亲般温柔的女人,会竭力逗他笑,害怕他每一分每一秒的伤心,不想他的眼里有泪光......他这么想着,突然鼻子一酸,纵使你相思入骨,可让你为之难忘的人已然身在千里之外,音容不再。 “黄妈......”他喃喃道。 妇人皱了下眉---她的眉毛隐藏在铁面之下,可她的神情却让嬴钺相信她在皱眉。 “黄妈......我在这里受欺负啊......”男孩子似乎出了神,他自顾自小声说了起来,像是在对人倾诉,“可是我也交到了几个朋友......他们对我都很好......” 妇人挥了挥手,周围的浓雾渐渐向此处聚拢,她转身,浓雾便涌进两人之间。 “阿钺......想回去了......我想见我的母亲......” 妇人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她一把按住少年肩头,颤声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嬴钺......”少年回过神来,他被眼前此景吓了一跳,妇人狰狞的铁面中一只含泪的眼,泪光闪闪,瞳孔里似乎倒影出了某人的模样。 “你从何而来?” “西北云煌,秦人之后!”少年突然条件反射般答道。这是他那冷漠的父亲从他小时候便教给他的,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但凡有人这般问起,都要挺直腰板,抬起头颅,不容置疑的这样回答。 听到这句话,妇人按在他肩头的手终于不再颤抖,举起了一下似乎要抚摸嬴钺的脸,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果然......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随我来。”她佝偻着腰提起灯笼向灯光那面走去。 “婆婆......我还有朋友,他们被......” “他们不会有事的。”妇人没有回头,“狐先生只是在与他们玩闹,而你不一样了,跟不跟上,随你了。” 她继续走去。 “不......不行。”嬴钺嗫嚅着,那妇人听了之后低头叹气,转头道:“你不想知道你娘亲的事情吗?” 一句话仿佛雷劈。嬴钺眼前模糊起来,那个白衣的女人......火光中站起,如林的刀剑......两行血泪。 他回头望了一眼,然后紧紧跟了上去。 “嬴钺,对吗?”妇人低头看着正在喝茶的男孩,温声道。 “您真的知道我娘亲?”嬴钺再也忍不住,放下了茶杯直接问道。 这个妇人将他领了进来之后便一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问他话,还不停地要他喝水吃些茶点,这座宫殿在外面看上去荒无人烟,内里却充满了人的生活痕迹,房梁之间没有蜘蛛结网,边边角角都十分干净,茶水与点心都是新鲜的,大概时常更换。 这个妇人言语间透露出与嬴钺一家十分熟稔的感觉,好像多年的好友,只是分离多年,迫切想得知对方近况。 听了他的话,妇人淡淡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您讲。” “其一,出去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除了皇帝问起你。”她伸出了两只手指,“其二,我要你一个人独居久了,难免寂寞。我要你经常来陪我老太婆说话,不用太久,直到......我死去为止,可好?” 她语气一直都淡淡地,说起自己的死亡都云淡风轻。 “我不会活多久的,也许明天,也许现在,也许......你死我也不会死。” 嬴钺目瞪口呆。 “看你那副模样,我说笑的。”妇人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反而透着青春的活力,与她腐朽老矣的气质截然不同,“放心,在我死之前,肯定会告诉你一切,所有你想知道的,所有你不知道的。”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 “我的朋友......” “我说了,不用担心,他们此刻已经身在门外了。”妇人轻轻一笑。 “疯子......嗬嗬......绝对的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王冕手撑膝盖,气喘吁吁地大喊。 他身旁是熊澜,冷峻的少年也满头大汗,拄着“天下云”没命地喘着。他们二人在狐偃貌似要冲过来的时候便向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跑去,一路上雾气越来越稀薄,直到周围再次变得清晰起来时,他们回头一看,已经身处宫闱之中,那扇朱漆大门紧紧闭着,却是再也打不开了。 喘着喘着,王冕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急声问:“嬴钺呢?没跟在你后面?” “不是跟在你后面吗,我一直听得到他的声音啊。”熊澜奇怪道。 “完了!”两人对视一眼,叫了出来。 “不止嬴钺,那个人......也没出来。” “佟千祚。” 王冕这才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一名亲王和一名诸侯公子在燕京失踪,还是在禁宫里失踪,放到茶馆,那便是极好的话本,放到现实......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天子震怒,诸侯愤愤,边境烽火重燃,天下黎民再次罹受战争之苦。 说起来讽刺,万人的性命,有时便会系在两个孩子身上。 他们正想不出办法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门里突然响起脚步声,他们以为是狐偃追了上来,条件反射地就要开跑,结果细听之下那脚步声轻轻细细,还伴随着拖拽重物的声音。 他们对视一眼,趴到了门上,用力敲打着,焦急地大喊:“是阿钺吗?阿钺?” 良久,门内的人也欢喜地回答道:“是,是我。” “那边是阿澜吗?王冕呢?” “我们都在。”王冕道,“佟千祚在你身边吗?” 那个声音听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答到:“在。不过他昏过去了。像是被吓的。” “你们怎么出来的?” “不知道,就随便一走......就走出”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面前那扇大门在他眼皮子底下突然虚化了起来,好像湖水一般泛起阵阵涟漪,一只胳膊突然伸了出来,然后是一个少年单薄的身影......手上还拽着一个人的衣领。 “就随便一走......就出来了......”少年讪笑道。 第十四章 “什么?你们进去了?我怎么不记得!”小楼躺在床上扑腾着不甘心地大喊,“是不是熊澜不敢去,叫你们编出来骗我的?” 嬴钺与熊澜对视一眼,后者立马出声道:“怎么可能,我看是你被吓失忆了吧!” 小楼挠着脑袋冥思苦想,可是那段记忆在她脑海里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样,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她知道鬼焚房的恐怖名声,本来想叫着熊澜去试试胆,可如今她只记得自己在阳光下凑到熊澜耳朵边说话,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便一概不知了,硬要去想便头疼得厉害。 嬴钺接连问了好几次,终于确认了小楼不是在说谎,他想起来在黑暗中听到狐偃对着做了些什么,以及窦左的惊呼,明白了大概。他拉了一把仍在喋喋不休追问的熊澜,道:“阿澜,别问了,不知道也好。” “不行!快点说!你们越是这样我越好奇!”熊澜到还好,反而是小楼,听了这句话捶着床就喊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气鼓鼓地盯着两个男孩。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喊,别喊啊!”窦左在房门外面急得直打转,却又不敢上前去敲门,这位公主的脾气整座禁宫里都知道,生气起来真的能把屋顶点着,可是大清早的,两个男人在公主的闺房里呆那么长时间......这要是传了出去,以后公主还怎么找驸马啊? 他终于还是上前敲了敲房门,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少将军,时候不早了,不如你们出来......” 一只砚台破门而出,正正砸在窦左的鼻梁上,可怜的老黄门双眼一翻,鼻血如注地仰头倒地。 屋内,小楼手里另拿了个花瓶,一掂一掂地,冷笑一声:“不说是吗......想想窦公公......” 鬼焚房,御驾车辇行至此处,一个黄门撩开帘子,另一个立马跪伏在地上,拱起腰作台阶。 皇帝探了下头,看见高耸的围墙,眉毛一皱,道:“这才多久,怎生如此破烂?” “陛下您不知,下面的奴才们都说这边闹鬼,谁也不愿意来,久而久之,就......”小黄门堆笑着指了下大门,“就这副模样了。” “拟旨,今日以后,鬼焚房扫洗如常,不得怠慢!” “是!”最近的小黄门也最机灵,听了之后便立马从怀中摸出一副黄绢,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只濡好了墨的毛笔,一手漂亮的字顷刻间挥洒在了绢纸上。 “不错,你叫什么?”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黄门见终于自己也被圣上记住了,忙不迭挥着衣袖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奴才德生,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与一行人打开了大门,进了院子,远远的便能够看到那座尖顶房子阴森森地冒着鬼气,他也没向那里走,脚下不停,直奔左边的宫殿而去。 “你要是想进来,让后面那些阉人走开。”还没临近,窗户里突然轻飘飘传来这么一句话。 皇帝似乎早有预料,对这样的无礼也并没有表示愤怒,只是轻轻摆手,德生带着小黄门退了几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德生虽然刚刚被皇帝记住,但他实际上在宫里已侍奉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这位浪荡皇帝如此郑重,像是去见什么异常重要的人。 门自己打开了,阵阵清香飘然而出。皇帝进了门,宫殿正中央横着一张桌案,一只瓷杯还冒着袅袅热气。 “不给我倒一杯么?”皇帝没有自称“朕”。 一声冷哼,缓缓走来一个身影,她佝偻着腰,看也没看皇帝一眼,兀自说道:“陛下今日怎么想起我了?” 皇帝径直走向椅子,坐下后笑道:“我想我的亲姐姐,还需要原因吗?” 他此刻脸上透露出纨绔公子般的神情,竟出奇的潇洒,其实仔细看皇帝的脸还是不难发现,他年轻时一定是万千燕京少女的梦中情人,只是这发福后的层层脂肪遮住了当年的棱角。 “哼,怎么,心怀愧疚?” “阿姐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不像,”妇人放下茶杯,凑近了皇帝的脸,仔细地端详起来,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弟弟,“从你做亲王的时候便不像。”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从一旁拣起一个长条木盒,“哐啷”一声扔在桌上,“是为了这东西吧?” “瞒不过阿姐。”皇帝搓着手笑了起来,“你见过那孩子了吧?” 妇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作回答,皇帝小心翼翼地捧起桌上木盒,像是捧起绝世珍宝。 “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这样小心,是在怕什么呢?” “不一定哦,阿姐。”皇帝笑了一声,转身出门,门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拿好这个,有一点损伤,我便要了你的命。”出了门的皇帝又恢复到了那个整日里眯着眼无所事事的模样,将盒子丢给小黄门德生,嘱咐了一句。 德生面带疑惑,但还是郑重收了起来。 “在疑惑这是什么吗?”皇帝坐在车辇中,突然问了一句,又自己回答道:“这是钥匙......开启一个时代的钥匙。” 同一时间,王冕静静地走进柳玄将军的起居室。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极具欺骗性的憨厚的笑容,一双眼睛却还是偷偷的四处看。 这是一间极小的木屋,就搭建在校场最里面,平日里柳玄若不回府便在此处休息,偶尔也会有将军将此处作为演武的指挥室,几名老将吵得不可开交。 而此时柳玄正俯身在桌案上安静地练着字,他的字别具一格,不同于燕京任何一位大家字体,一撇一捺中锋锐之意毕露,偶逢一竖,便顿一下,而后猛一甩笔,墨汁在纸上像箭矢般舒展。 “将军字体愈发纯熟了,真的是锋锐逼人,不可直视......” “少来,”柳玄搁下笔,打断道,“听说你和楚世子一同去了鬼焚房?做什么?探险?” 王冕哑然,原来是这档子事,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竟连一向不关心琐事的柳将军都得知,他正冥思苦想着意欲找出一个稍显正常的借口,就听得柳玄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桌子,“行了,不用转眼珠子了,就知道你在憋什么坏水。” 他起身走到一旁,那里立着一座佛龛,几炷香渺渺生烟。 木鱼清响久久不散,柳玄眉眼柔和,那个在御前大喊大叫飞奔着要砍杀窦左的卫国将军不见踪影,取而代之去的是一名虔诚礼佛的居士,两鬓斑白,脸颊刀削一般。 “遇到你之前,我未曾想过再次收徒。”柳玄轻声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王冕摇了摇头。自己这位恩师,是大燕出了名的孤臣,年过天命仍无妻无子,皇帝钦赐的将军府也被他婉言拒绝,自己在郊外另寻了座居所,平日里更是以这间起居室为家。 “我以前也有个徒弟,那是......好久之前了。比起他来,你要差的远。” “可是......他短命哟。”柳玄叹了口气。他扭头看着王冕,似乎在追忆往事:“人与人分很多种,有的人天生贵胄,有的人只能日夜流窜于街头巷尾,依靠别人的施舍与运气苟活于世。看起来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明明大家一样活在世上,却那么大不同。” 王冕捏紧了拳头。 “可是,这就叫做‘命’呐。你的命不好,你能怎么办呢?哭?愤怒?没用。命这样,一辈子都这样,改不了的。王冕,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将军是在说我不该和那些公子王孙们在一起玩?就因为他们是凤凰,而我......只是只地莺?” “地莺又如何,凤凰又如何?认清楚自己比什么都强。”柳玄再次低头拜了拜,他在佛前上了炷香,烟雾中,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起来,“认清楚你的命!该吃草的,一辈子也别妄想吃肉,能握住刀的,死也别放开!” 第十五章 明月如镜,半天高悬。 燕京城内灯火如昼,满街的行人与商铺,叫卖声像绵绵密密的毯子,铺满整个燕京,不留一丝缝隙。 少女的惊呼声从人群中劈开了一条道路,几个少年人肆无忌惮地大笑着挤了出来,为首的少女转过头问:“怎么样,我就说这里好看吧!” 满街的灯火,深夜瓦舍里的欢呼声,少女微红的笑靥,两个男孩子一时间看呆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咳嗽了两声道:“也就这样吧,郢都更好看。” “阿钺呢?”少女没在意他的话,小脸转向了另一个男孩子,问道。 “好......好看,云煌就没有这样的地方,没有满天的灯,没有整夜整夜热闹的街,也没有......” “没有这没有那的,当然了,云煌毕竟是个小地方。”少女骄傲地一仰头,又撒开腿笑着跑远了。 她身后那个瘦瘦的小男孩,默默握起了拳头。云煌是个极小极小的地方,一座城里都是熟人,除了木头石砖就是青绿色不见边际的草原,他无力反驳。可是心里却突然抽痛了一下,火树银花里,那个女孩子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婆婆?”嬴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探出半个脑袋问。 无人应答,宫殿内飘舞着灰尘。他又轻声问了问,屋内依旧寂静一片。 “这么晚了,怎么想起我来了?”温婉中饱含沧桑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嬴钺一跳,他一回头,黑暗里慢慢显出那道熟悉的佝偻的身影。 “何事?”那道身影坐在了椅子上。 “不是婆婆叫我来的吗?又问我何事?”嬴钺疑惑。 “我老糊涂了,”婆婆一拍脑袋,“那你可知我叫你来何事?” “婆婆寂寞,想找人说说话儿?” 婆婆温柔一笑:“不是。” “那......婆婆想告诉我,关于我的母亲的事情?” “近了,再猜。” “.......猜不出。”嬴钺垂头丧气。 婆婆:“那我们不猜了,先说说你吧。” “我?” “有心事,是不是?”婆婆手杖遥点嬴钺心口。 那里......曾经为了谁而痛?为了什么流血,何时愈合? 嬴钺使劲儿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心事。” “心事这东西呢,它缠你一辈子,哭啊笑啊,都与它有关。你若是受不了,承担不起,也是常有的事。可你不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也就没人能理解你,痛苦,都是你自己的了。”婆婆缓缓说道,“所以,说不说,看你自己了。” 她说完就拄着手杖缓步离去,走了没几步,背后那个男孩子突然小声问道:“婆婆,你曾经也年轻过吗?” 婆婆没说话,她脸上狰狞的铁面下,表情似乎放柔和了些,“当然,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老的。那多可悲。” “那在你年轻时,漂亮么?” “年轻的我啊......”铁面下朱红的唇勾了起来,一瞬间的冷艳,“是燕京最漂亮的女人。” “那......你会带男孩子去看花灯,逛夜市吗?”男孩子似乎有些局促,他搓着手问。 婆婆疑惑地看着他,那张清秀的小脸上带着期待与抗拒,他迫切地需要别人来肯定一些事情。婆婆了然于心。 “不仅呢,我们会一起闯祸,一起逃那些古板先生的课,一起......爬到望犀阁上面看星星,一看就是一晚上。” 这似乎对男孩子来说是什么熟悉无比的画面,他急切地问:“那婆婆是喜欢那个男孩子吗?” 他说完之后脸又红了,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喜欢?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这次轮到男孩子无语了,他涨红着脸想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摆摆手,表示自己根本不懂。 “是......” “是心的悸动!”男孩突然抢着说。 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星河明朗的夜晚,望犀阁上刚刚哭完的小楼,鹅黄色的衫子月光铺在上面,好看的眼睛红肿着,一只鞋子还被他抱在怀里。 那一刻他的心里突然空了一下,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面前的女孩子吸了过去,心中涌出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上前紧紧抱住那个女孩,擦干她的眼泪,对她说不要哭了一切还有我呢我会用尽生命来保护你...... 悸动,最初的那一丝悸动,是喜欢吗? “悸动么......可惜不是。”婆婆一句话砸碎了他心中所想,“悸动一瞬间,若那便是喜欢了,世界上怎么还会有恁多痴情人?” “那婆婆说,喜欢是什么?”嬴钺凑近了些,问道。 “怎么,你有了喜欢的人?”婆婆笑眯眯的摸了摸嬴钺的头,温暖的手掌透过发丝仿佛在安抚灵魂。 她扬起了头,月光从窗棂里撒下一抹光亮,铁面之上皓银流转,幽幽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喜欢啊......是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记住一个人。” “陛下的意思是?”简易居室内,柳玄正襟危坐,问道。 对面盘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粗布骑射服,骨节分明的大手宛如鹰爪般,虽枯瘦却透着爆发性的力量,古铜色的皮肤之上疤痕纵横,一切都显示出他年轻时的骁勇悍猛。听了柳玄的话,他慢慢呷了一口茶,道:“让诸侯各遣一队少年进燕京,随其世子一同学习。” “这......”柳玄似乎没压抑住,他刚要发作脾气,却意识到此处并不万分隐蔽,于是憋红了脸恶狠狠地道,“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粗短的手指在桌上使劲儿一戳,“咚”的一声响,“陛下真不知道吗?现在的天下,大燕是肉,诸侯是狼!如今这是在放狼入京!” “还有,陛下指名,你来教学。”老者似乎毫不关心,只是喝着茶,阐述着事实。 “我不干!”柳玄气呼呼地一甩袖子。 “你以为你不想干就可以不干?”老者终于睁大了眼睛,双目之中精光一闪,“柳玄!你是大燕的臣子,不是大燕的皇帝!” “定将军!我真的搞不懂了,陛下他......” “陛下怎么了?”定戎衣大喝一声,“这是祖制,祖制!” 柳玄呆了片刻,在那道锋利如刀剑的眼神前败下阵来,颓然地一屁股做到地上,发冠也散了,眼神也黯淡了。 “这么多年,你养气的功夫哪去了?”定戎衣道,“怎么还是那个毛头小子?” 四十年前,他收了柳玄为徒,那是在战场上,他教了这个小卒子一招一式,约定若是不死,来日朝堂再见,没想到数十年后真的成为了朝中同僚,两人平日里从不谈及往事,以是朝中大臣大都不知。 “狐偃......荧惑......”他苍老的唇齿间把玩着这两个名字,窗户外面突然有凉丝丝的风吹了进来,一片叶子悠悠地转在风里。 第十六章 他伸出手拈起那片叶子,放到眼前仔细端详片刻,道:“上次陛下召见你,是何时?” “是......一月之前了。”柳玄想了想答道,“陛下问我燕京驻防的安排。” 定戎衣沉思了一会儿,丢下落叶,负手立在窗,前,外面秋风扫过,满地落叶如金,“荧惑守心,想来也不是胡说的。” “您的意思......” “狐偃不除,国将不存!” 京畿旁边道路错综复杂,间有无数良田,主路上向来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临近的许多土路上大多杂草丛生,已被废弃了多年。 路边一块田地上,一名老农擦掉额角一滴汗珠,虽入初秋,白日依旧毒辣,他向远处眺望了一眼,几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在路的尽头跳动,黑影翻腾起阵阵烟尘。 那些影子越来越近,年轻人的呼喝声也隐约可闻,田里犁地的黄牛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烦躁地甩着牛头企图脱离笼头。 尘土如幕,农夫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些是身披甲胄的骑士,座下骏马鬃毛飞扬,蹄间不断向后抛出一团团烟雾。威武的盔甲略显沉重,近了之后才看清,盔甲之下的都是身形尚未长大的少年,他们互相调笑着策动胯下的战马,马儿时而跳跃着宫廷骑士华丽的舞步,时而甩着鬃毛飞奔如野马。 少年骑士打马路过,为首的在马鞍上俯下身来问:“老伯,到燕京还要多远?” “回小将军的话,已经在京畿了,”老农躬身答道,他手指土路前方,“再向这走过五十里就能看到城墙了。” 马上的少年笑着答谢,转头吆喝:“听到了么,就要到了,加把劲儿!” 周围的少年立刻笑道:“阿康,这么着急去见少将军吗?” 先前那名少年竟然脸一红,甩着马鞭佯怒道:“胡说什么?这是将军和陛下的命令!” “是,将军的命令!”几个少年用揶揄的口气学着他的话,一个用手肘撞了撞旁边一个,假装低声询问的样子:“阿康小时候说要娶谁来着?” 那个愣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挤眉弄眼道:“啊,我依稀记得是对少将军说过的,没什么,年少无知嘛。” “对对对,年少无知嘛!”少年们哈哈大笑起来,那名少年面红耳赤,急声辩解:“那,那是小时候了,不懂事的时候......” 少年们异口同声地打趣阿康,嘻嘻哈哈地笑着跑远了,胯下的战马也欢快地打着响鼻。 阿康向着老农笑了笑,手里总着缰绳,一声暴喝,战马泼风价追去。 天阴欲雨,燕京外的大莽营,空地上乌压压站了一片少年郎。他们大多身披甲胄,英武的脸上时而不忿,三三两两的低声议论着。 “怎么能和这些田舍翁站在一起?跌了我们身份。”齐国的少年嗤笑一声。 “你说谁呢?齐虏!”一旁的人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骂了起来。 大燕诸侯地处四面边疆,民风习俗、江山湖海各异,各自有各自的特色,民间素有“中山美姬吴越剑,齐楚兵戈西秦血”的说法,虽然同是为了大燕皇室效力,可诸侯之间依旧存在极深的相互鄙视,齐国先祖早先落草为寇,后来才跟了太祖皇帝冲锋陷阵,晋国素来信奉社神稷神,国中以农业为第一大业,故而外界常嘲笑齐国人为“齐虏”,嘲笑晋国人为“田舍翁”。 齐晋两国相互毗邻,恩怨颇深,这些热血上头的少年郎骂红了眼,双方靠的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刀剑相向。 正在此时,“蠹蠹”的铁靴踏地之声虽然不大,却十分清晰的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一队身着玄铁重甲的武士沉默地走进了校场,明明是十三四的少年,气势却如山一般压了过来,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禁声。 半晌,有人注意到他们肩铠上浮雕的虎吞,惊声道:“是楚人!” “楚蛮子......” “怪不得,原来是楚蛮子。” 那群披甲的少年目光如刀,冷冷地扫过去,小声议论的人群就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先前吵起来的齐晋少年也互相瞪了一眼,推开了对方。 楚国,大燕唯一的异姓王国,地处西南边境,名义上是镇守,实则已成长为“西南皇”,燕皇强势之时他们便俯首称臣,而皇室衰微时他们便乘乱世而起,不断扩大疆域、吸纳人口,平时格外注重军事化训练,以故楚国虽然少马匹少精钢,却仍握有天下强兵之一,“陷阵营”。 那群楚国的少年冷哼几声,在校场旁边找了个远离其他诸侯少年的地方坐了下来,偶尔目光扫过,也满满的都是不屑。 没多久,沉默再次被打破,校场外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阵吁声,几声脚步。 众人抬眼一看,门口显出几个少年身影,他们似乎刚刚骑马一路奔波,衣服脸颊上都布满灰尘,众人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为别的,只是在笑他们的衣服。 几块兽皮钉着铁甲片,以麻绳串联成极为简陋的皮甲,与校场内尤其是刚刚楚国少年的铁甲形成鲜明对比。 为首的一名清秀少年走了几步,身上皮甲一晃,竟然断开了一根麻绳,半副皮甲垂落下来,诸侯国的少年笑得更欢了。 楚国领头的一名少年眯起眼,在那几副皮甲上发现了云纹以及玄鸟图案,了然于心,他听见自家队伍里也发出了“嗤嗤”的低笑,转过头去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微笑着对身穿皮甲的少年点头致意。 可只有他一人表示出了善意,周围刺耳的嘲笑声依旧久久不息,几名皮甲少年脸涨得通红,踏出一步想要动手,却被那名清秀少年拦了住。 “来的时候将军怎么吩咐的?”他低声呵斥。 “阿康!你听听!他们在笑我们啊!”有人反驳道。 阿康默默地扫视全场,年轻稚嫩的脸上表情愈发凝重,“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任他们去笑好了。” 那些少年还欲反驳,阿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温和,那名少年虽有不甘,却也只能闭上了嘴巴,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大笑的人,目光如狼似虎。 “怕什么,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再也笑不出。”他轻声说道。 “当!”金铁交击之声刺耳地响了起来,盖过了所有笑声,楚国那名少年手执两柄精钢长剑,剑身兀自抖动不止。 少年们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心中无名火起,几个性子急的已经锵然一声,腰间武器各自出鞘。 楚国铁甲少年们也不示弱,一时间校场内刀光剑影都亮了起来。 只有那名敲击刀剑打断所有人的少年无动于衷,他丢下那两把剑,拨开所有少年,走到阿康身边。 “我是斗赤,楚国世子亲随。”他笑了起来,似乎在向着阿康示好。 “南云康,乌鳞骑少年都统。” “乌鳞骑?”斗赤疑惑道。 各诸侯国皆凭借各自财力蓄养私兵,有一些反倒要胜过燕京燕翎卫,比如楚国的“陷阵营”,素以作战威猛,冲锋陷阵闻名于世。 可他从来没听过乌鳞骑这个名字,难不成云煌这个偏远之处也蓄养起了精兵? “恕我孤陋寡闻。”他抱歉道。 “没关系,”迎着他疑惑的目光,南云康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总有一天,全天下都会知道的。” 一句轻飘飘的话,当时并没有在斗赤心中砸出多少涟漪。直到十余年之后,他站在战场上,远处玄黑色洪流如怒浪般囊括天地之时,他直视着冲锋在最前方年轻将军的脸,记忆突然开始翻腾,多年之前,南云康稚嫩却坚定无比的脸一阵阵浮现在眼前。 总有一天,全天下都会知道的。 他的话,在十余年后被一个人实现了。 乌鳞骑大名天下皆知。 而此时,第一次说出那句话的人,他的身躯牢牢锁在灵柩内,胸膛上箭矢如林。 第十七章 夜晚,大莽营内寂静无声,只有巡夜的士卒挑起灯笼的亮光。 陆续赶来的诸侯国少年们被安置在了营地周围的荒地上,按照诸侯国分得泾渭分明。 正值深夜,少年们又经历了长途跋涉,再生龙活虎的此刻也身疲力竭,营地里一片寂静中时不时响起少年的鼾声。 角落里随意堆放着几副甲胄,武器架上刀枪剑戟胡乱混在一起,长时间从军的士卒自然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只有这些在故乡向来锦衣玉食的贵族侍卫少年们才会如此随意。 一副甲胄承接着月光,突然闪了一下,仿佛具有生命一般,精钢打制的铁甲竟然自动组装了起来,月光之下“喀喀”轻响,那副甲胄便如同穿戴在主人身上,人立了起来。 铁甲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肘的位置,四处打量,一招手,兵器架上一把窄刃长刀就被牢牢吸附在了手铠的掌心,它扬起了头,头盔里一片令人胆颤的空洞。 似乎这副甲胄的“复活”是一个开始,空荡荡的营地里突然热闹了起来,诸侯国少年随意丢弃的甲胄一个接连一个地相互交叉、组装,没过多久,惨白的月光之下营地里已是一片铁甲寒芒。 所有铁甲在具有了神识之后,第一时间对着最先组装起来的铁甲弯腰躬身行了个军礼,这军礼五花八门,仔细识别之下,才发现这些铁甲所行皆是其所属国家的军礼。 好像是凡鸟朝凤、万人面圣! 片刻,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黑夜里传了出来:“谨奉焱主,血肉饲之;威荣得降,汝而活之。” 像是听到了什么无上禁令一般,为首的铁甲突然单膝跪倒,身后一片铁甲也跪倒在地,甲片一张一合,如同小心翼翼地呼吸。 一道黑衣身影在月色掩映下闪出,手里倒提一柄长刀,他面带笑容,走近那群铁甲。 “可活乎?”他问。 面前最先站立起来的铁甲闻言浑身轻轻颤抖,不断发出嗡鸣之声,像是满含感激之情的活生生的人类。 “既如此,飨宴罢。”他握刀的手一挥,那柄长刀无声无息出鞘,划过一道耀眼银芒,面前铁甲仿佛得到了指令,决然抬头。 整队铁甲都转过了身躯,面对着尚在休憩中的营地。 “不要太过火了。”一旁又一人低声道。 他显出了身形,浓眉细眼,面目清俊,正是接管诸侯国少年的柳玄。 他阴沉着脸,目光死死盯着空地上一排排的铁甲。 无痛,无情,但有指令,杀身不惜。如果这样的“士兵”可以为大燕所操使,想来再次遇上蛮横的诸侯,皇室也有了立身说话的底牌。 “将军想多了。”持刀之人仿佛猜透他心中所想,“若此等甲兵可如臂指使,我们早打下天下了,何愁躲藏?” “哼!”柳玄闻言,脸色一变,冷声道,“我不管你用了什么妖法,不过记住,这都不是能杀之人!” “天下何人该杀?”月光下俊逸的脸扬起,笑道。 他持刀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月华如水,鞘中长刀诡异自鸣。 “果然我不是天命啊。”他叹了口气。手里的刀又一划。 二人前的铁甲兵士齐刷刷抬头,手里各式各样的兵器一同摆出攻击的姿态,铁靴踏地,不断向着营地前行。 “将军放心,我不是来杀人的。”持刀的人笑道,“恰恰相反,我是来救世的。” 南云康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的云煌,阳光正好,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紧紧牵着一个小男孩的衣角。 “少将军,我......我要娶你!”他突然红着脸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他也愣住了,这句话异常熟悉,好像被人放到了他的唇边,只要一张嘴,这几个字就不由自主的跳了出来。 “啊?”清秀文弱的小脸惊讶地抬了起来,“可是阿康,我们都是男孩子啊。” “所以我们是兄弟,才不是什么你娶我我娶你呢。”稚嫩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 下一刻,那个男孩子开心的笑了起来,眼睛里都温润如秋水。 一道刺眼的血红色从眼角划了下来,那副笑容凝固了,南云康站得那么近,从那个男孩子大大的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倒影...... 以及,头后面如疾风般袭来的刀光。 “啊!”他朦胧中翻身下床,只听得“当”一声,一道银光就劈开了帐篷,狠狠砍在了他先前躺着的地方。 一瞬间睡意全无,他一个翻身,滚到了帐篷一角,那柄劈斩进来的刀并未罢休,几道刀光闪现,帐篷已然摇摇欲坠。 南云康从一角猛地用力,“噼啪”一声巨响,破烂不堪的帐篷彻底失去了自己的使命,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坠落在地。 一顶帐篷的坍塌并未改变什么,外面月光惨白,夜风呼啸,粗略一看,竟有近百铁甲武士在不停肆虐营地,一顶顶诸侯少年的帐篷被刀斧劈开,铁甲以刀背猛击少年脖颈,一下就击昏一人,不多时,少年们呼救的声音已经少了许多。 不远处草丛突然一阵摇晃,一副刚刚撕破帐篷的铁甲回头望去,空洞的头盔内仿佛也有思考,它擎起刀,缓步挪了过去。 周围有人呼救之声不绝于耳,还有慌乱之下被撞到的火把,似乎相比之下,草丛这里小小的动静不足一提。 铁甲又向前走了两步,它手中的刀舞了几下,草丛那里依旧只有微风拂过时的摇晃,它转过了身,略显笨拙地对准人群喧哗的地方。 它缓慢踏出一步,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雪亮的刀光从草丛中泼出,紧接着一道身影爆射而出,猱身上前,没等铁甲举刀格挡,银浪似的刀光已经无声抹过,没遇上半点阻碍,原本严严实实结合在一起的头盔与甲胄瞬间被割出了缝隙,那副铁甲手中动作立刻停滞,最后抖了抖,“哗啦啦”散落成一地的盔甲零件。 铁甲失去了声息,出刀的人也仿佛用尽了全力,他拄着刀喘了好长时间,目光下移,咦了一声,“齐国制式盔?” 倒地的这一堆零散甲胄正是齐国军队制式盔甲,这一副虽然小了几号,形状却未差分毫,各国内对于制式盔甲的发放谨慎再谨慎,也难怪他会惊讶。 可这已经算不得什么惊讶了,南云康抖了抖刀---以前他在云煌随父辈出猎之时,喜欢这样抖掉猎物沾染的血液,防止锈蚀到锐利的刀锋,可如今他劈过那副铁甲的身体,却未有以往的感觉......似乎,只是在与空气战斗。 那些凶悍异常的铁甲头盔之下,空洞毫无一物,注视得久了反而心里发怵。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感到体力略有回复,也没再耽搁,又奔向不远处一副铁甲。 那边在一顶破破烂烂的帐篷前面,几团小火正熊熊燃烧着,橘黄色光芒不断跳动,一副手里拿着马槊的铁甲矮身进了帐篷,行动却突然缓慢了下来,被它追击的少年也趁机逃脱。 诸侯国的少年毕竟都是将门子弟,刚才是吃了疏忽大意的亏,现在惊慌过后,营地内已经有三三两两少年组成队伍联手抵抗铁甲。 “南云康?”带着询问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南云康转头,俊秀的少年手执长枪,身后站了十几个人,正出声问道。 他们均未披甲,穿着深青色的里衣,铁甲复生成为武士的骇人画面让这群孩子眼中满是震惊,激烈的打斗散乱了发髻。 “你们云煌的人呢?”那少年见南云康呆呆地愣住,又忙问道。 他急切的脸露在了月光下,南云康突然想了起来,这就是上午在所有人嘲笑云煌少年时,给予他善意的那个人。 楚王世子亲随,斗赤。 他这边刚刚认出了斗赤,身后就听得几声兴奋的高呼。 “阿康!阿康!”云煌的少年虽然也很狼狈,但身上简陋的皮甲却得以保全,他们从远处发现了南云康的身影,挥舞着手臂呼应。 少年向这边奔来,斗赤疑惑地摇摇头,问道:“你们身上怎么还会有甲?” 他一言既出,身后聚拢过来的各国少年也发现了不对劲,纷纷质问了起来:“该不会是你们搞得鬼?嫉妒我们的铁甲?” 一名云煌的少年两眼一瞪,“放什么屁!我们会稀罕你们那点东西?这些怪物都是你们的甲衣所化,怎么不说是你们心存不轨,想要借机杀害我等?” 南云康伸手拦下了身后怒气冲天的同伴,冷笑道:“诸位不如想想办法,何必在此多费口舌。” 他想了想,与斗赤耳语了一阵,两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回到各自人群之中做了几番安排,云煌与楚国的大部分少年都操起武器四处散开,继续与铁甲进行缠斗,极少几个少年停留在了他俩周围。 那几个方才出言质问的见没人搭理他们,少年心性一上来,气冲冲地便要发作,此时斗赤冷冷地回头扫了一眼,“哪来的回哪去,少在这碍眼。” 他语气生冷,仿佛在对几个卑贱的蠕虫说话,一字一句中都是不屑,“楚蛮子!休得无礼.......”终于有少年忍不住气,可话音未落,斗赤一个踏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道:“你又是谁家的狗?就是你主子在这里我也敢这么说,你哪来的勇气和我这样说话?” 他冷哼一声撒开手,嫌弃地在身上拍了拍,几名少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南云康安排好了自家人手,也没管那些少年,只是凑到了斗赤身边商量了起来。 “这样的铁甲,无形无状,刀砍不伤,虽是铁甲成身,而本体又似在铁甲之外,”南云康突然转头问身边少年,“你们刚刚在打斗时,都有何发现?” “行动迅速。”有少年脱口而出。 的确,那些铁甲虽然看起来全身是钢铁,然而身姿却异常灵敏,只有在攻击的时候才稍有迟缓,好像每一次攻击都耗费了他们绝大部分力量,甚至需要迟缓一会儿才能继续行动。 “力......力大无穷。”又一名少年脸色微红,轻声道。 “没什么好羞的,据我观察,这样一副铁甲已经有了寻常男子全力以赴的力量,你若能挡得住,那才算得厉害。”南云康出言安慰。这一点他也想到了。攻击速度慢的确是铁甲的缺点,可如果每一刀都全力以赴劈在你身上呢? 他又听了一会,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他摇了摇头,道:“大家都发现了很多,可有一点,你们都未曾想到。” “行动迟缓是不错,可你们有没有看到,当它们进到帐篷之内时,行动又是何样?” 少年们若有所思。斗赤大声道:“行动更迟缓了!” 他一说完,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脸恍然大悟,眼神与南云康对在了一起,两人会心一笑。 “为什么帐篷会让它们行动更加迟缓?” “是......阴影?” “对!阴影!”南云康笑了起来,“那阴影会隔绝什么?” 众人愣了一愣,帐篷......阴影......隔绝...... 正思索着,身旁一顶帐篷像是承受不住烈火与刀剑的摧残,“喀啦”一声脆响,轰然倒地。原本被遮住的地方刹那间明亮起来,月光流转,有人猛的抬起了头,“是月光!月光!” 他一嗓子喊了出来,所有人都心底一片澄明,铁甲只有在月光之下,才能动作灵敏,脱离了月光,便如同久久未用的刀剑,锈蚀满身,行动迟缓。 见众人都开了窍,南云康勾起嘴角一笑,眼神里竟带上了些狡黠,“以月华为食,这便是它们的致命弱点!” “狐卿,事情办完了?”皇帝不急不躁地呷了口茶,道。 “回陛下,铁甲武士已经全数进了亲随营地,”不顾皇帝问的不是自己,柳玄跪道:“可是那些邪术毕竟不是正道,臣担心.......” “柳将军担心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月下魂’并不会杀人性命。怎么,将军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陛下的决断?” 柳玄还欲反驳,皇帝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柳将军还真是忧国忧民,什么时候都不忘操心国事。” 他这一番话话中带刺,柳玄脸色变了变,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行了礼便退下。 他前脚刚一退下,后脚狐偃就端起酒杯,朗声道:“陛下有如此良臣虎将,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说罢一仰头,一杯酒就入了腹。 他已不再自称草民,而是称臣。前几日皇帝封了他太子右詹事的官衔,与鲁践一同辅佐东宫。可皇帝依旧喜欢把他带在身边,于是朝野之间狐偃“佞臣”的名声已经传了个遍。 皇帝按下他的酒杯,笑道:“怎么,效仿太宗故事?你倒是大胆,朕还觉得辱没了祖宗呢。” 燕太宗明尧昭文孝武皇帝,是不世出的明君,可少有人知道,他即位之初脾气却异常火爆,且喜奢侈,曾在宫中大摆宴席,酒香三日不息,有一谏官冒死上谏,极言当前执政之弊端,数次忤逆太宗旨意,令其不胜恼火。 未曾想,太宗退朝入得后宫之后,当时仍在世的孝贤太后盛装出宫,率领黄门宫女起身下拜,口中山呼万岁,太宗不明所以,太后答道,祝贺陛下今日得一良臣,大燕皇祚不息,指日可待也。 在孝贤太后与那位冒死直言的谏官辅佐之下,大燕磅礴不息的生命强力全然焕发,继太祖之后,燕朝疆域又一次扩大,当时的北荒也被纳入囊中。 “听爱卿的话,这‘月下魂’,”皇帝放下了酒杯,“似乎是你们的独家秘技?” “我们隐居了数十年,世人都已经忘却,秘不秘技的,已经不重要了。”狐偃答道。 “不过荧惑之名,也不是虚的。” 皇帝听到这句话,眼睛一亮,身子靠前凑了凑,道:“那你们可曾习得长生之术?” “长生?”狐偃神秘一笑,“陛下心中的长生是什么?” “天地同寿,日月齐光!” “凡人之长生!”狐偃断言。 皇帝面有不虞。 “陛下,真正的长生,从来不是看一个人活了多久,”狐偃没有看皇帝的脸色,他对着月亮,挥舞起了长袖,“真正的长生,是万人铭记!” “是无论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有人提起你的名字,所有人都能够想到你当时所做的一切,你的音容笑貌,仿佛历历在目,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忘记你,长长久久地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活在他们世代相传的口中,没有遗忘只有铭记,这才叫长生!” “这才是陛下您应得到的长生!” “而您需要做的,是让大燕,让天下,永远记住您,永远记住。” 他靠近皇帝俯下身,眸子里闪过魅惑的神色,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沉,磁性十足,透着致命的吸引力,好像声音中伸出无数双无形的手,提溜着听者的耳朵,令他吐出的每个字每个音节都毫无保留的进入听者耳中。 皇帝眼神慌乱了起来,呼吸逐渐变得粗重,“依你所说,朕该如何做?” “如何做?陛下,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了。”他的手指在皇帝胸口点了点,皇帝身子一颤。 “这里,”狐偃的手没有拿开,嘴唇贴到皇帝耳边,轻轻开合,“有头野兽。放出它来,自然可得长生。” 第十八章 “呼”南云康长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把头上滚落的汗珠,一屁股坐倒在地。 “没想到......搭个帐篷......竟然也能这么累。” 他松开了手中一直紧紧攥住的绳子,面前一片空地之上,不知何时屹立起了一顶巨大的帐篷,说是帐篷,其实也不太像,这更像是一条通道,上面不知多少顶帐篷拼接而成一副巨盖,笼罩下来,数不清的绳子被许多少年攥在手里,他们见南云康松开了手,也纷纷松手,帐篷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晃了几下,最后稳稳地立在了中央。 南云康四处看了看,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这便是他用来对付这些铁甲的绝招! 他打了个呼哨,声音在夜色之下的营地里穿出去很远。 不多时,远处几个少年的身影跑动了起来。 “准备!”南云康也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回头大喊。 他喊声刚落,帐篷周围的许多少年都一矮身钻进了帐篷,埋伏了起来。 他眼中那些奔跑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那群少年都穿着里衣,只有几个身披皮甲,他们不停地回望身后,在看到南云康之后,他们如释重负一般叫了出来。 在他们身后,火光明灭,黝黑冷硬的身影大步如飞,追击着这些少年。 少年们跑近了,不假思索地钻进了巨大无比的帐篷。 那几副铁甲突然跟丢了目标,疑惑地晃着空无一物的“头颅”,却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们似乎不明白,刚刚还在面前生龙活虎的猎物,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会消失不见。 此时营地其他角落里不断传来惊呼声,铁甲们不约而同转过了脸去,眼看就要离去。 “叮” 一道寒芒闪过,一副铁甲身子突然一仰,身前一柄长刀掉落在地。 南云康缓缓收回了手,他从一旁现出身来,扯着嗓子大喊几声,那边原本失去目标的铁甲不由得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 面对几具空洞的甲胄,南云康咽了口唾沫,身后帐篷里埋伏好的少年也捏了把汗。 他突然动了! 飞快的直冲着铁甲跑去,仿佛认准了刀锋一心求死,然而临近了之后他脚底一转,高呼着以更快的速度向回来的地方跑去。 铁甲也牢牢锁定了那个手舞足蹈放声高呼的身影,手中的刀剑闪烁月华寒光,坚硬的身躯直冲进了帐篷。 安安静静的帐篷却陡然热闹了起来,一群少年惊呼不断,刀剑破风之声大作,好一会儿才安静了下来。 南云康从草地里探出了头,他刚刚把那几副铁甲引进帐篷之后自己并未进去,而是一转身钻进了草丛里,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帐篷里只有安静,适才的热闹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回去捡了自己丢掷出去的长刀,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一道冷气猛然刺出。 他刚来得及用刀格挡,几只有力的手又伸了出来,牢牢锁住他四肢关节,他手上吃痛,长刀又掉在了地上。 “是阿康!”帐篷里面有人惊呼一声,按在他四肢的手收了回去。 南云康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里面的少年讪笑道:“杀红眼了,打错了打错了。” 斗赤也探出了头:“别闹了,前面还有不少呢。” “那就是那群人的了,关我们何事。”一名云煌的少年低声嘟哝着。 他一言既出,斗赤挑了下眉,偷偷看云煌人的脸色,发现大部分都赞同的点了点头,还有几个大概是回想起了上午受到的侮辱,一脸不忿。 “不能这么想。”他正看着,南云康突然出声道,“于公于私,我们都要出手。” “哦?有何道理?”斗赤问道。 南云康扫视全场,在场的基本上都是云煌与楚国的少年,楚国人的甲衣都化作了铁甲武士,云煌少年的皮甲都好生生穿在身上,“旁人可能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所有人的甲衣都变化成邪灵,而我们云煌的人却无事?” “那是因为......我们是皮甲。”云煌的一个少年红着脸声音由大到小,最后眼神愤恨,“就因为这个,我们兄弟还被他们笑话,这也算是个问题?” “我们知道为什么,不代表别人也知道。这次出来是为了少将军,不是来惹事的!”南云康厉声道。 他声音一大,方才的少年就噤了声,似乎南云康在这群少年里威望极高。 “其次,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些铁甲邪灵,虽然下手极重,却并不取人性命。”他挥舞着右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一击致昏,便迅速退去。” “而且,这是在大莽营内,距离燕翎卫的京畿驻地不过数里,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边不会一无所知啊。”他补充道。 这句话一出来,似乎点破了什么迷津,斗赤眼睛一亮,“你是说,这是蓄意而为,并且.......” “并且还是官家蓄意而为。”南云康手指夜空。 众人安静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官家借此试探我们?”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南云康没回答。 所有人心里一片澄明,出言询问的人心里也早早有了答案,诸侯之间不和,以至于对皇室暗生反心,天下但有明眼之人,皆了然胸中。 如果是官家指使的......众人对视一眼,已经同意了帮助其他国家的少年。南云康只是看到了众人的表情,便开口道:“既然如此,就不得不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了。” 他拉着楚国与云煌几个决断力稍强的少年走到一旁,开始商量起来。 他每说一句话就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其他人,得来的基本上都是经过长久思索后的点头同意,斗赤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着,那个男孩,被人围在中央询问却依旧挺直腰板,脸上带着坚定的神色,可以想象到他此刻正在如何挥斥方遒。 “总有一天,我会让天下知道的。” 南云康的话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 他突然坚信,南云康的名字,一定会被万人铭记。 大仪宫,凉风阵阵,天将破晓。 皇帝垂着头坐在龙椅上沉思,周围没有一个人侍候,良久,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右手在龙椅扶手上猛地一按,“喀啦喀啦”一阵机括之声,龙椅竟反转起来,它转的越来越快,最后带着上面稳坐着的皇帝打着旋沉了下去。 座椅一震,皇帝明白到了底,四处一片漆黑,他却好像十分熟悉这儿的地形,翻身下了座椅就真奔一边走去,手在上面摸索了一阵,一点火光突然亮起,漆黑的空间也清晰起来。 这是一条甬道似的地下路,四面都是坚实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安置了一把火炬,刚刚他点亮的便是其中一把。 借着微弱的火光,皇帝摸索着向前走去。刚下座椅点亮火炬时他轻车熟路,没走出几步路程,他便紧紧靠着墙壁前进,似乎对接下来的路程一概不熟。 没走多久,他摸着墙壁的手摸了个空,他立刻转身从一旁墙上取下了燃烧的火炬。 他一晃火把,借着光他看清了,面前已不再是狭窄的过道,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空旷的圆形场地,场地之内还时不时刮过阵阵刺骨凉风。 他突然向着一边疾步走去,似乎又对这里熟悉了起来,走到了一处,他膝盖一弯,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世界上无论何人,如能目睹这一状况,没有一个人会不惊讶。当今圣上,九五至尊,大燕八千里江山的主人,从来都是别人给他下跪的人,竟然也会给别人下跪? “父皇,儿臣......儿臣来见您了。”他颤声说完,又俯身磕了个头。 火把被他放到手边,面前的东西被暴露在了火光之下。 那是一把雕满龙凤的椅子,与他先前乘坐的那把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在这把椅子的椅背处,龙凤纠缠形成一张人脸,面目严肃,胡须修长,正冷冷看着椅子前下跪的皇帝。 “父皇,儿臣找到方法了。”皇帝磕了个头,急声说道。 椅子并未回话。 那张人脸也只不过是长得像罢了,并不具有任何生机,依旧保持着金属的冰冷。 可皇帝却好像真的见到了自己的“父皇”,他不停地说:“您一直担心的荧惑,现在是儿臣的官员了,是大燕的官员了。” “他们答应归顺大燕,答应要帮助儿臣平定天下了!”皇帝略带兴奋,“或许他们真的变了,不是五十年前的‘赭徒’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甬道处却穿了了一个声音:“陛下,狐先生来信儿了。” 窦左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仿佛要折到胸前似的,他膝行而前,不敢抬头看哪怕一眼。 “说,这次算谁胜出?”皇帝也瞬间回复了平静,但他并没有动,依旧跪在那张椅子前。 “是楚国和云煌的人,尤其是云煌,乌鳞骑少年都统南云康。” “狐先生呢?” “他......这......” “讲!”皇帝呵斥了一句。 “他在大仪宫外,说是.......有长生要与您。” 皇帝沉默不语。 窦左心里直打鼓,大燕皇帝以兵马打下天下,武夫血液流传百年,历代皇帝都对江湖方士的所谓长生嗤之以鼻,狐偃对他那样说的时候他还吓了一跳。 “我有长生之法,诚心献与陛下。”那张温润的脸笑着说。 可在窦左眼里,春风般的笑容底下仿佛凶兽窥探人间。 “退下,就说朕稍后便来。”皇帝仰着头,答道。 “是。”窦左以同样的方式,膝行而出。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哪怕他是皇帝最宠信的黄门令,是朝野上下无人不拼命巴结的窦公公,他依旧牢牢记得一条规矩。 不该做的,千万别做! 他之所以知道此处,还是皇帝亲自带他来的,可是不准他睁眼看任何东西,久而久之,他也熟悉了这里。 窦左退下之后,皇帝像是突然泄了气似的,挺得笔直的背佝偻了下去,一身赘肉越发明显,瞬间老态毕现。 “九年了,就多了这样多华发。”他捻起肩上披散的几丝白发,感叹道。 世人皆道他是荒唐皇帝,熬鹰逗鸟,走马嗾犬,后宫三千佳丽粉黛万丛,国事却一概不问。 可谁又知道,他也不想这样。 大燕国祚已三百年,弊端四起,小乱连连,他自忖无济世之才,也无救世之资,只能做个平凡庸碌的享乐皇帝,延长天命的事情便交给子孙去做,做得好自己也得以荣列太庙,做不好......大燕亡国灭种,祖宗庙宇毁于一旦,可那毕竟是他死后几十年的事情了。 我死后,管他洪浪滔天! 可现在不一样了,那群自称为荧惑的人,他们带着两把绝世妖刀来到燕京,对他说, “我们可以助您平定天下。” 他本来在声色犬马中日益衰朽腐烂的心突然抽出了嫩芽。好像火苗亮起在无光的深夜。 只是一点点希望,但他拼了命也要做到! 他已经五十岁了,身体已被多年风月掏空,他剩不下多少时间了。 在死之前,扶起大燕。 他眼睛里燃起了光,手撑在地上站了起身,跪了那么久,腿都已经麻木了。 椅子上老人的脸似乎还在冰冷地注视着他。 他最后拜了一拜,“真没想到大燕的未来会系在儿臣身上,父皇,儿臣办完事就来陪您。” 脚步声远了,空旷的空间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阿钺!”小楼冒着细汗的头突然倒着垂了下来,嬴钺被吓得惊呼一声。 “小楼?你怎么来了?” 小楼利索地翻身进窗,在房间里跳了几下,脸上因为剧烈运动而产生的红晕略有消退。 她一脸轻松,嬴钺却紧张的要命。他探出脑袋四处张望,见周围没有人,一把关上了窗户,面色才缓和下来。 太吓人了......当朝公主深夜闯入诸侯公子房中,幸亏没人看着,不然......明日皇帝桌头上的奏折一定堆积如山。 嬴钺一想到那些留着山羊胡子浑身腐朽味道的御史,再想到他们当庭训斥同僚时飞舞四溅的唾沫星子,就一阵阵的头疼。 “怎么,少将军?我还不能来贵宝地了?”小楼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摇晃着小脑袋问道。 “没有没有......小楼,你......你又调皮了!”嬴钺面红耳赤,连忙摆手,好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小楼哭笑不得,抄起床上的枕头砸了过去,口中说道:“跟着那些酸书袋子学了几天你也变酸了?还来教训我!” 她气鼓鼓地收手,听见外面窗户传来“笃笃笃”三声。 嬴钺正疑惑着要去开窗,却被小楼拦了下,女孩子狡黠一笑,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了一个鼓鼓的小玩意儿,像是乡间庖厨用来吹风鼓火的东西,不过要小很多。 嬴钺摇了摇头,“你总是有这样多奇怪的东西。” “要你管,快打开!”小楼瞪着眼睛。 嬴钺一打开窗户,还未看清外面有什么,小楼就深吸一大口气,然后嘴唇凑近那个小东西,猛地吹气,一阵烟雾从那个小东西上喷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也适时响了起来。 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小楼抛开那个东西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她擦去眼角泪花,手指头颤抖地指着窗户外那一团烟雾,“熊澜大笨蛋,中招了吧!哈哈哈哈!” 应着她的大笑,怒吼声也响了起来,“佟!千!楼!你又搞得什么鬼!” “胡椒而已,胡椒而已嘛。着什么急!” “何人喧哗!”巡夜的禁卫转了回来,听到这边的响声与人语,挑着灯笼照向这边,脚步放缓,手也谨慎地按在了腰刀上。 他走进了,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奇怪......”他想到这里是云煌少将军的院落,于是清了清嗓子,问道:“少将军,可曾有人路过?” 嬴钺正蹲在窗户底下,闻言就像起身回答,却被小楼死死按住,“你傻啊,这个时候了你还没睡,听到别人问话第一时间回答,不是有问题是什么?笨!” 禁卫问了几句,无人回应,他反而放松了警惕,大概已经睡下了,他又想到禁宫里时常传说的撞鬼故事,深更半夜,四下无人却欢声笑语......他狠狠打了个激灵,挑着灯笼走远了。 仔细在听脚步声的三人顿时松了口气,熊澜眨着因为胡椒而肿红的双眼,问道:“她怎么在这里?这个刁蛮成性的丫头。” 他最后那几个字仿佛是咬着牙说的,小楼立刻不愿意了,“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关你屁事!哼!” “刁蛮!”在骂人这方面,熊澜反而不如性情活泼的小楼,他好像只会这一句算不得脏话的话,于是他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两个字。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刁蛮!” “哎哟熊大世子那肯定不刁蛮呀,您从小锦衣玉食优渥住行的,哪能看得上我这种凡人之资呢,哎呀,也不知道你这样辱骂一位当朝公主是犯了什么罪......” “刁蛮!无理!” “你有理你有理,老天都没你有理,你一讲话山岳倒崩,江河断流,您大人生气起来那还了得,星月隐曜,天崩地陷!” 两个人骂到最后都口干舌燥,愤恨的瞪了对方一眼,同时一甩袖子,叉着腰气呼呼。 嬴钺尴尬的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愣着干什么?”熊澜问道。 “倒水啊!”小楼冷哼。 两个人仿佛找到了可以供他们一起出气的靶子,嬴钺苦着脸倒了两杯茶水,这才在他们身边坐定。 “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熊澜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刚才吵架吵得干涸的嗓子,出言道。 “你是不是傻啊大世子?你又没告诉过别人,现在又来问别人?我真为你的愚蠢感到悲哀。”小楼听见熊澜说话,噗嗤一声差点没把刚喝进口中的水喷出来,她嘲笑道。 熊澜突然脸一红,也没搭理她,继续道:“各国已遣少年入京与世子一同学习,你不知道?” 嬴钺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现在你知道了。”熊澜突然一笑,“云煌那边领头的少年叫南云康,你认识吗?” 南云康。 嬴钺突然心中一暖,可眼睛却不知道何时蒙上了一层泪花。 遥隔千里,又一次听到熟悉的名字,好像草原上的风都吹了过来,吹到脸上,暖暖的让人想哭。 “阿康啊,我自然是认得的,那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了。”他点了点头。 “快了快了,马上就要见面了。”熊澜迎着嬴钺疑惑得眼神,勾起嘴角一笑。 第十九章 天刚蒙蒙亮,柳玄就带着一队燕翎卫离开了大莽营。 按理说身为大燕卫国将军,燕翎卫将主,他日常的任务是镇守京畿,可这次突然顶盔掼甲出现在了军伍之中,还不由分说亲自点了一批将士,冷着脸出了京,一时之间燕京大小世家皆传闻:皇帝要动兵了。 时隔五十年,大燕这把蒙锈的利刃终于喋血。 当然,这也只是传闻。 此时传闻之中的人物走到了一座辕门前,辕门之后的营地里一片死寂,被火焚烧得焦黑破烂的军帐随处可见,甚至遍地散落着铁甲,就连军人视为性命的兵刃也随意丢弃。 柳玄面不改色,似乎早已明知。他身后的燕翎卫则一脸痛心疾首。 踏进了门,焦糊味一股股传来,他皱了皱鼻子,绕开一座座倒塌的军帐,几声轻微的呻吟传入耳中。 没等身为将主的他下令,燕翎卫中自动出列几个战士,手中长枪一挑,那顶军帐翻飞,露出下面的景色。 两个浑身焦黑的少年缩起身子躺在地上,突然见了阳光还吓了一跳,没等柳玄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就抱头大喊:“别,别杀我!” 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哭腔。 柳玄眼角一阵抽搐。 这两个少年虽然只穿着里衣,可丝绸质地上却绣着牙璋玑盘,这是齐国的图腾,向来只在身份较为崇高的贵族身上具备。 那两个少年一阵惊慌之后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人,并且还是许多人,这才略冷静,回想起刚才自己失态的举动,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柳玄只是冷哼一声,背负双手领着燕翎卫绕开他们。 燕翎卫的战士也一脸的不屑,军人没有那么多心眼,可是对于两个连自己甲胄兵器都抛弃的人,无论年纪大小,他们都不会喜欢。 横穿一整个营盘,随处可见身着里衣灰头土脸的少年,燕翎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道:“将主,您带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些烂兵?” 周围人附和起来,那些少年听到这话脸上怒气闪过,可自己现在的情况,的确跑不了“烂兵”这一称呼。 柳玄举起了手,直指前方,示意众人去看。 前方一片废墟中却突兀地屹立着一顶巨大的军帐,像是几个军帐拼接而成,他们走的近了,柳玄一脚踹在上面,他刚抬起脚,一道寒光破帐而出,那是一截雪亮的刀锋,燕翎卫众人吓了一跳,几个靠得近立刻用身子庇护住了柳玄,“将军退后!” “将军?”帐篷里响起了人声。 下一刻,几个少年突然从里面滚了出来,一出来就跪在了地上,口中大喊:“末将拜见将军!不知将军前来,还望恕罪!” “哼!”柳玄推开身前的几个燕翎卫,冷哼一声,他身后亲随立刻高声喊了起来,“传卫国将军令,集合!” “完蛋,阿康,我们这......才来就得罪了柳将军?”斗赤跪在地上,苦着脸问道。 他们一行人躲在军帐内躲了整整一晚上,帮助了许多诸侯国的少年,可齐国的人实在是心高气傲,不肯接受他们一丁点好意,实在没有办法,他们最后又缩回了这顶帐篷。 柳玄大名早已传遍大燕,已被人隐喻为“军神”,同时也是许多好武少年崇拜的偶像。 “不太可能,柳将军气量如海,怎么会在意这些?”南云康也小声道,两只眼睛却偷偷地瞟着柳玄。 “那边的两个兔崽子,别胡乱给我戴高帽儿,快来集合!” 小把戏被拆穿,南云康吐了吐舌头,叫着身后的少年去了营地中央集合。 这次集合用去了半个时辰,营地内才稀稀落落地排起了队伍。 柳玄只是扫了一眼,就气笑了。 这还能是军队吗?一群手无寸铁的少年,衣衫不整,灰头土脸,有几个眼圈通红,一看就是哭了一晚上。 他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升腾起了一阵怒火。 这就是天下的贵胄吗!这便是镇守边疆的年轻力量吗! “看到你们这幅模样,我想起了你们的祖辈。”他音调平缓地说道。 可在场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看似平静之下暗藏的风暴,好像下一刻就会撕裂一切而出。 “当年砍断荆棘身披寒霜的虎狼之师,如今却生了你们这样的窝囊废物!”他满眼冷漠,“真是令祖宗蒙羞!” 一番话说得少年面红耳赤,他目光下扫,咦了一声。 在所有衣衫褴褛的少年之中,被他刚刚发现的一群人显得格外不同,他们同样满脸憔悴,却衣冠整齐,身披皮甲,刀剑都完好的悬挂在腰间,虽然也低着头,但身子却挺得笔直,并不认为柳玄辱骂的是自己。 “你,抬头。”柳玄指了指一个少年,“你叫什么吗名字?” “南云康。”那个少年露出清秀的脸,道。 他长相说不上差,可却给人一种这个人很平平无奇的感觉,唯一值得人看第二眼的是,他身上隐隐透着成人般的稳重成熟。 “你为何甲胄齐全?” 不光是柳玄奇怪,其他少年也狐疑地看向南云康,有人跳出来喊:“肯定是这群蛮子搞得鬼!不然为什么只有他们的甲衣没有幻化成邪?一定是这样!” 柳玄烦躁的看了那人一眼,只一眼,身居高位的气势就压到了那个少年身上,少年顿时嗫嚅了几句,没敢再说话。 果然。南云康心道。 他出列躬身道:“不知各位有没有发现,这些邪灵武士都是铁甲所化,是铁甲,”他强调了一遍这两个字,“而我们云煌人身上穿的是皮甲。” 他刚说完就又有人挑衅道:“说不定是你们事先做好了手脚,故意穿的皮甲来躲避嫌疑呢?” “我们素不相识,且来此地之前相隔千里,何来暗做手脚一说?”南云康冷笑,他抬头直视柳玄双眼,“并且我们云煌的人,什么伎俩,都不屑做!” 柳玄眯起了眼,面前这个少年语气竟然带着如山一样的坚定,他骄傲的抬着头,相信没有人可以按下去。 “真像啊。”他喃喃道。 “不用想了,那是陛下的命令。”柳玄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闭嘴,“这是对你们的试炼,很可惜,没有人通过。” 营地一片哗然。 “想知道为什么是吗?看看你们自己。”柳玄冷笑,“有哪一分像是一名军人?”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们年纪小?可是你们猝不及防?可是你们长途跋涉劳累不堪要试炼不如改日再来?” “可笑!”他断言。 “身为诸侯幼虎,天下雏龙,你们似乎心里只有内斗内斗内斗!是哪个告诉你们,当今天下已是乱世?又是哪个告诉你们,本国爵高兵众便可嘲笑寡民小国?你们都一样,身上都流着大燕的血!无论你们是否姓佟!” 他似乎越讲越来劲,细眼里跳动着火苗似的亮光,可他扫视了一圈,激动突然平复了下来,“休整一日,明日有事。” 他抛下了一句话,转身就走。 南云康有些疑惑,刚才柳玄看他的眼神,无比熟悉......像是看到了故人。 嬴钺出了门,脑子里还想着熊澜昨夜的话。 “很快就见到了。” 很快是多快? 那个男孩子的笑容,似乎还在脑子里盘旋。 “阿钺,我要娶你。”小时候的那张脸,还带着几道灰痕,却满眼认真。 “真是,胡说。”嬴钺揉了揉脸,小声嘟哝了一句。 今天他和小楼约好了去湖边玩,“就是不叫熊澜,气死他。”小楼昨天晚上临走的时候冲着他做鬼脸笑道。 出了宫门就坠入了人间繁华,宫里虽然金碧辉煌,可除了皇帝与妃嫔,黄门都没有几个,巡夜的侍卫也只能在外围转转,在里面呆的久了感觉身子骨都要长毛。怪不得皇帝都喜欢微服私访,嬴钺心道。 他行走在如流的人群中,突然想到了临走前黄妈对他说的话,“燕京里的人都是贵人,香得好像刚从蜜罐子泡过似的。” 燕京风气算是开放,女眷可以上街,可以游乐。燕京的士大夫更是信奉“公子风香”,认为有德行的人走路带起的风都是馨香阵阵,于是整座燕京别的不说,熏香的生意绝对是大燕乃至天下第一。 “啊哟,小崽子看路啊!撞到我了!” 他发着呆,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立刻叫了出来。 “抱歉抱歉,是我疏忽。”嬴钺红着脸赶忙道歉。 “算了算了,看你年纪小就不追究了,要当心啊。”那人整了整衣裳,虽然满脸不悦,可看在嬴钺还是小孩子的份上也没多说什么。 “多谢多谢。”嬴钺还在不停鞠躬。 “别说了,人都走了。” 他突然感觉袖子被人拽住,抬头一看,佟千祚的脸出现在眼前。 “潞......你怎么来了?”他一句“潞王殿下”差点出口,突然想到这不是在宫里,戳穿了身份不一定是好事,赶忙改口。 “我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偷跑出来的。”佟千祚手里捏了把扇子,“唰”一声打开,遮住脸说道。 他好像一出了宫门便开心了起来,竟有了些神采飞扬的意味,完全不像是宫里那个唯唯诺诺文弱不堪的小孩子。 “哟,小公子,来见识一下吗,奴奴很温柔呢。”一旁勾栏青楼之上,一脸厚厚脂粉的女娘媚笑道。 “啊呀,你还出来顽,不知道有没有奶够这位公子喝的哦”楼下浪荡汉也一同笑将起来。 嬴钺脸红了,拿眼去看佟千祚,那个男孩子却含着笑冲楼上的人挥了下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子扔了上去,楼上一阵喧哗,人们抢作一团,他这才拉着嬴钺离开。 一路上穿过无数沿街商贩,他瞄到货架上有只雕刻得异常逼真的木偶娃娃,那个娃娃粉脸黛眉,嘴唇用豆蔻染就,身子裹了层鹅黄色的布料,他突然想到了小楼,于是那个木偶呆滞的脸都生动了起来。 “公子看上了这件吗?承惠十五文。”小贩看到嬴钺眼睛盯着那个木偶,当下热情地笑道。 嬴钺点头回应,他刚想掏钱买东西,一摸口袋傻眼了。 荷包不见了。 他慌慌忙忙上下翻找,可是摸遍了全身都没找到。 “公子到底买不买啊,”商贩一脸不耐,催促起来,“不买就不要耽搁了。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我来吧。”一只手捏着一小把铜钱子递了过去,在小贩略带谄媚的笑容里把那个木偶拿了回来。 “真想我姐姐啊。”佟千祚看着手里的木偶笑道,“诺,给你。” 嬴钺呆呆地接了过来。 佟千祚表情突然精彩起来,他凑到嬴钺耳边小声说:“要是喜欢我姐就快点行动,我可不希望熊澜做我姐夫。” 他冲着嬴钺眨了眨眼,拉着他就往禁宫方向走,“反正你钱荷包也丢了,街市肯定逛不成了,陪我回宫坐会儿吧。” 嬴钺脑子还一团糟......貌似出来玩一趟,认了个小舅子? 可是怎么感觉忘了点什么? 佟千祚又和他说了起来,嬴钺晃了晃脑袋,算了,没想起就没想起吧。 青骢湖边,一道水绿色的身影抱着膀子打了个喷嚏。 “奇怪,阿钺那头蠢猪,怎么还没来啊。”她踮着脚来回看看,可是除了游湖的人就是商贩,丝毫不见那个男孩子的踪影,她有些气馁,抱着肩膀在湖边蹲了下来。 碧绿的湖水与女孩子身上的裙衫子融为一体,这是她新换的衣裳,本来还想让嬴钺夸奖两句呢,没想到这头猪---女孩子在地上摸起一根枯枝,狠狠抽打水面。 波水飞溅,一圈圈涟漪中,她瞥见自己身后突然多出了一人倒影。 哼,这才来。她心道。手里的枯枝往斜后方挥去,想要那人吃点苦头。 看你还敢不敢耍本公主! 意料之中抱着腿痛呼的场景没有出现,枯枝被人稳而有力地抓在了手里。 “干嘛?”小楼一回头,却是熊澜皱着眉毛问道。 “怎么是你?”小楼手按在他肩膀上向他身后望去,嘴里不住地喊着,“阿钺呢,阿钺呢,不是和他说不叫你来的嘛。” “什么阿钺,你怎么在这儿?”熊澜把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来,问道。 小楼见他的确不知,腮帮子鼓了起来,气呼呼地道:“好你个嬴钺,敢放本公主的鸽子!真是活腻歪了!” “哈哈,你是不是叫嬴钺出来玩,结果他没到?还背着我?哈哈哈,被耍了吧!”熊澜猜到了来龙去脉,挑着眉毛笑道。 “你你你,你得意什么!” “哪有,我很得意吗......”某人嘴上说着没有,脸上奸笑却一直未退。 “哎?你......你没事忙吧?”小楼一阵抱怨过后,突然转了过来,满脸笑容看着熊澜。 “你要干什么?” 熊澜面带警惕,退了几步。 “哎呀怕什么,走,姐姐带你去玩啊。” 龙生九子,各不为龙。这句话一直流传,可今天嬴钺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进了禁宫,一路上过了东宫,又过了几个皇子的院落,到了佟千祚的院子。 仿佛是从金碧辉煌的凤凰宫殿突然来到了草鸡窝。 “就这样......这是寒舍。”一回到宫里,佟千祚又变成了那个谁都可以欺负的懦弱的潞王,他羞涩地笑道。 “没事没事,比我在云煌的房子好的多了!”嬴钺想要安慰他,却看到男孩子眼睛里有什么亮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再细看去,那双眼睛里有满是闪躲。 “见怪不怪了。”佟千祚走进了院落。 院子里竟然出奇的冷清,没有一个黄门或宫女洒扫侍候,甚至......连诸侯世子的住所都比不上。 “还记得那个老黄门吗,”见嬴钺一脸惊讶,佟千祚苦笑着说,“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或许他是我身边最后一个人了。” 他眼睛里面闪过一丝痛楚,嬴钺的心也痛了一下,好像......他感受到了佟千祚的痛苦。 同样是皇子,别人锦衣玉食,他却住着这样破旧的院落,别人身边奴婢成群,他身边只有一个处心积虑折磨他的老黄门! 每天晚上坐在青苔遍布的石凳上,头顶上月亮清冷如冰,出门是别人的嘲讽,甚至......连奴仆也敢嘲讽,肆无忌惮地嘲讽!进了门呢,是没日没夜无休无止对自己的疑问,对世界命运不公的不甘! 没有尽头! 没有终点! 痛吗,从心里的痛,恨不得撕碎一切嘲笑的嘴脸,恨不得打破一切,打破不公! 可是到头来,你没有这样的力量,你拥有的,只是幻想。 嬴钺突然心跳加快,他捏着拳头放到心口,感受着那里蓬勃的愤怒。 佟千祚端给他一杯茶水,淡黄色,茶梗还飘在水面上。 “你还是第一个来我这里的人呢,”他轻抿了一口茶水,“我没有朋友的。” “不过今天有了。”嬴钺突然抬头道,“我是你的朋友。” 第二十章 嬴钺没有想到,熊澜说的“很快”竟然让他等了三个月。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窗外枯树已经披上了素衣,他坐在院落里石桌旁,面对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少年,竟然有一丝激动。 “少将军!”那个少年更激动,他单膝跪地,眼眶已经红了。 从嬴钺来到燕京算起,两人已经半年未见了,南云康变得黑瘦,三个月的军旅生活让他举手投足间都带上了铁血的气息。 “您.....长高了。”南云康打量了嬴钺一会,说道。 嬴钺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让南云康站起身来,自己往他前面一站,眼睛从下向上扫视,一脸无奈。 还是差了一寸。 似乎从小到大就没有高过他,每过了一年,黄妈都欣喜地摸着嬴钺的脑袋说少将军长高了要长成男子汉了,于是他就兴高采烈的跑去找南云康,结果每次都比不过他。 就是刚好差一寸。 南云康也想起了小时候的糗事,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们闹了一会儿,感觉又回到了以前。似乎还是那时候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可以一脸认真地对着另一个男孩子说,我以后要娶你。 “黄妈很想你啊,少将军。她知道我要来的时候给我塞了一大堆东西让我捎带给你,还是将军说‘阿康是去办正事的,妇人家少添乱了。’她才罢休,”南云康模仿着嬴钺父亲严厉的样子,压低声音,“要不然我估计都要累死在半路上了。” 嬴钺也能想到黄妈的担忧与牵挂,心中不由得一暖。 然后他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那......父亲,他还好吗?” “将军么?将军没说什么,不过我们临走前他把我单独叫过去说了句话。” “什么?” “他说‘见了面看看嬴钺那小子是不是瘦了,让他给我好好吃饭’。” 嬴钺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父亲让南云康捎来的话一定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记住你是云煌人,记住你是嬴氏家族的子孙”,没想到是这样的话,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呆了片刻,胸膛里却突然升起了一种暖意。 一种没有料到的暖意。就是那么奇怪,他知道黄妈一定会关心他,可父亲却不一定,于是在收到相同的关心后,来自于父亲的关心却更让他感动。 甚至想要哭出来,嗓子里仿佛都堵满了委屈。 原来自己在那个人心中,也那么重要。 “少将军?”南云康见嬴钺低垂着头,轻声询问。 嬴钺摸了摸眼角。 “临走前子留先生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南云康伸出右手,缓缓张开。 一枚通体漆黑,表面凹凸不平的盾状鳞片赫然出现在他掌心,迎着太阳却并不反光,这种神秘的材质仿佛吸收了一切折射到其上的光线。 “这是什么?”嬴钺看着这个东西有点眼熟,似乎从哪里见到过。 “翼文令,”南云康说完之后顿了一下,好像在确认是否说准,“子留先生说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嬴钺小心翼翼地拈起那片翼文令,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看,“要怎么用?” 子留先生从不会做无用的事,嬴钺从记事起便明白了这个道理。当年绯衣初来乍到,一曲《云生容》技惊四座,薛子留赞叹之余也暗自学习琴技,后来有所小成,所奏之乐如金铁如裂冰,被绯衣调侃为“琴咒”,他从不费无用之功,做事必然有结果,虽然结果有时会有些偏颇。 想到这,他心里也惴惴不安起来。 南云康挠挠头,板起了脸,学着薛子留认真的神色,一本正经道:“不用管怎么用,只要佩戴在身上,迟早有人来教你。” “怎么佩戴?” 南云康尴尬地又搔了搔头,“他没说。” 禁宫之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今日罕见地热闹起来。 若单凭外观来看,这座院落在禁宫中显得格外扎眼。低矮,破旧,杂草丛生,没有匾额,没有门童,似乎从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穷酸劲,仿佛潦倒却仍怀揣所谓远大志向的书生,拒人千里。 谁也想不到,这里面住着一位当朝皇子,潞王殿下。 “快点快点,手脚麻利些,耽搁了功夫仔细你们的皮!”尖利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几人应诺,脚步声杂乱。 佟千祚刚刚在院子里小憩片刻,悠然醒转,听到这声音心里竟泛起一丝怀念。 以前那个老黄门虽然恶毒恨辣,佟千祚也暗地里恨他入骨,可偌大个禁宫,自己身边也只有那么一个活人了。 有人“咚咚咚”地叫门。 他没来得及走过去,门就被人一脚踹开,几道身影不由分说便挤了进来,匆匆忙一见礼,又闪到了院子各个角落,不知在忙些什么。 踹门的人踏了进来。 佟千祚眼前似乎在刹那间变得鲜艳。 那是一个身姿娉婷的少女,十四五年纪,只比佟千祚大了三两岁,却好似隔了一辈,普通人家的女孩这个时候还躲在帷幕后面绞着手帕偷瞄自己的未来夫君,宫中的女孩子已经像绽放伊始的水莲,粉嫩的花苞缀在枝头,像抱住清风的软玉,惹人怜爱。 她一双杏目含煞,柳眉倒竖,一只葱白似的手儿捏着手帕捂住口鼻,仿佛这里异味逼人,“快些安排,没空耽搁。” 她说完话后斜睨着佟千祚,佟千祚立刻见礼笑道:“不知这位姐姐是?” “不敢当潞王殿下大礼,”她口中这么说着,身子却丝毫未闪避,还似乎极为受用,“奴婢无名,皇后赐字‘楚桃儿’。” 皇后。佟千祚瞳孔一缩。 楚桃儿嫌弃地四处看了看,翘着手指数落起来,“依奴婢看啊,您这儿简直算是猪窝棚---哎哟,您看我这嘴,殿下息怒啊。您虽然是庶子,可毕竟也是皇后名义上的儿子,您这么穷酸,岂不是在向世人说皇后刻薄么?” 她年纪不大,却把皇后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皇后的脸在一瞬间好像与楚桃儿重叠在一起,佟千祚打了个哆嗦。 他脸上泛起苦笑,自己堂堂潞王,竟然被皇后身边一介奴婢羞辱,却不能抱怨,还要陪着笑脸。 他身后突然多出几个人影,原来是收拾院落的几个黄门结束了手头的工作,静静地等着下一步吩咐。 “没事了是么?没事就快些走!”楚桃儿挑起眉毛尖声喝道。 黄门一个接一个从窄门里挤了出去,说是窄门,可在他们这一番拾掇之下变得规整了不少,不复之前破旧不堪的模样。 “姐姐您?” 楚桃儿没有动。 “怎么?奴婢来这里脏了殿下贵地?” 佟千祚摇摇头。 他心下明了,这估计是皇后的安排,从身边挑了一名亲信来紧盯着他,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已不被皇帝想起多年,身上还背负着弑母的恶名,皇后怎么会对自己如此提防? 他当然想不到,那日在大仪宫内召见来使时,狐偃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当天便传入了皇后耳中,皇帝昨夜醉酒后也念了几遍他的名字,就这么几件小事,却在皇后心中扎下了刺。 皇帝儿子不多,除去一两个尚在襁褓之中的,便只剩下太子与他了,无论如何,皇后都会想尽办法铲除一切对太子登基造成阻碍的因素。 母子情深么,佟千祚心中冷笑。 楚桃儿在他院子里逛来逛去,似乎真的不走了。 “姐姐?” 对于这些位高者身边的亲信,他很自觉的放低了自己的态度,有意忽略了自己的亲王身份。把自己放到最卑微的位置,便能满足这些卑微的人的心理。这是他摸索出的道理。 “殿下不要怪奴婢刻薄,以后您的衣食住行就是奴婢的责任了,皇后亲自下的懿旨......” “什么?”佟千祚惊讶抬头。 楚桃儿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怎么,殿下要看懿旨才信?” “不敢......不敢。”他脸色有些白,低下了头。 这算是囚于妇人之手吗? 他面上冷着,心里却突然热了起来。 是血液极速奔流,热度仿佛要烧穿血管。 皇子,亲王,通通都是狗屁! 那个座位,大仪宫里的那个座位,从它身上辐射出一张巨大的网,涵盖整座天下,离得近的便是龙凤,离得远了,猪狗不如。 说到底,与血脉没有关系。 只要坐上去,便是提起了那张网,不再是鱼虾,而是捕鱼的人。网里的性命,操纵于你手掌之中。 坐上那个座位......低着头的少年突然捏紧了拳头,他只是沉默着,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可是没有人看得出。 寒风砭骨,场地之中的人感觉盔甲都被风雪冻结在了肉体上,黏连不分。 “我可以承受,你们便不可以吗!” 浓眉细眼里仿佛喷吐火光,任何对上他眼神的人都感觉明明是寒冬,灵魂却发出灼热的呻吟。 柳玄手里到提着一柄长鞭,他身上披着厚重的明光铠,在冬日下闪耀夺目如钻石,他也像钻石一样棱角分明且坚硬。 他不时地用鞭子在地上猛抽一记,冰雪四下纷飞。 “半年了,啊?就这点毅力么!”他厉声喝道。细眼紧紧盯着面前成队的少年。 他们大都面色乌青,嘴唇都不自觉打颤,在柳玄手下呆的时间久了,大家也都摸清楚了规律,这位被当世誉为“战神”的卫国将军,特别喜欢罚站士卒。 这也算是名将的怪癖。 上过战场的人似乎都保留了些不太正常的习惯在日常生活中,他们通过这种方式舒缓骤然脱离生死未知激烈紧张的战场时而产生的焦虑不安,名将之星叶杉喜欢令家中奴仆头顶铜锣,而他则手执无弦之弓空射,入夜还令家中妻妾身披战甲侍立床榻,这样才能安然入睡。 相比之下,柳玄显得无关紧要。虽然他一直强调,这是阵列之学,乃万家兵法之本,可少年们只当这是柳玄心血来潮的折磨。 只有两个人站的异常认真,身子也挺得异常直。 一个是嬴钺,一个是熊澜。 嬴钺是真的把柳玄当做战神,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好像看到了自己严厉的父亲。熊澜则是出于陪同朋友的心思,不想让嬴钺一个人被这些少年蔑视以为他是在巴结柳将军,可到了后来两个人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听到“结阵”就不由自主的挺直身子头抬高。 小楼嘲笑他俩好像“顺狗子”,燕京人家蓄养的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犬类。 想起小楼,嬴钺又一阵头痛。 三个月了,小楼都没给他好脸色,就连他挖空心思找来最好笑的笑话,小楼笑完之后也板起了脸,好像刚才被逗开心根本不是她自己。 反而她与熊澜倒是关系改善了不少,本来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可看着他俩说着自己参与不进去的话题,嬴钺总是感到莫名的委屈。 委屈得想哭出来。 明明......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啊,熊澜不是经常惹你生气吗,明明我们才是最好的朋友啊。 “嬴钺,你听到了吗?” 柳玄的脸突然在他面前放大,他立刻回过神来,听到柳玄的话一脸苦笑。 完蛋......走起神来没听到将军在问什么...... “将军,我有话要说。”熊澜突然出列。 番外之天下云 青骢湖的夜晚风平浪静,一芥小舟悠悠地停在湖中心。 月色入水,满船星梦。 湖边杨柳折了腰,青翠好像裹着一层黑锦,轻柔柔荡着湖面。 没有船夫,桨随水波上下起伏。 只有两人对坐,中间红泥火炉温着一壶酒。 “半夜相约,有何事?”温和的声音好像与夜风融为一体。 “没事便不能乘舟赏月,一涤凡忧么?” 月光下,说话的人撩起袍袖,露出藕段也似的手臂,很少有男人的皮肤可以如此晶莹,他摸了摸酒壶,却被烫的缩起手去摸耳朵。 “热了么?”另一个人问道。 “已经不是温酒了,”他好看的眉毛皱着,略带些责怪的意味,“都可以冲茶了。” 那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谁叫你斥退僮仆,非要玩风雅?烫到活该!” 两个人一起大笑,笑声擦着湖面远远传出去,被夜风吹得越发虚幻,惊得湖边夜钓的渔翁白胡子一抖,手哆嗦着,刚上钩的鱼儿便脱了钩。 鱼露出背鳍,月光下像是一点银芒,划破所有水流直奔湖心的小舟。 男人一招手,那尾逃离了钓钩的鱼就跃出水面,在他身后的空中一摆尾,又钻进了水中。 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怎么,真以为是救世主了?”另一个人嘲讽道。以他的视角模模糊糊看过去,好像那个男人身后升起一轮神佛般的光晕。 “怎么可能。”男人摇头,“说到底,我只是为了一把刀而活。” 他手伸到背后,再伸出来时手上稳稳地托着一个狭长的木盒,木盒朴素无华,上面只是素净的木纹。 “诺,便在此了。”他小心翼翼试探着啜了口酒,发现已经凉了下来,温度刚好,便猛地大饮一口,擦嘴道,“这酒爽快。鲁践,果然还是你的日子舒服啊。” 鲁践目光集中在那个木盒上,“真没想到,这便是乱世的权柄了。” 他伸手轻轻打开木盒,没有想象中的金光四射,一切都平平无奇,好像他只是打开了腌菜的盒子。 还真的有股腌菜的味道。 “嘿嘿......路上见船家泡菜不错,便用这盒子凑合着吃了顿饭。”对面男人挠头笑了笑,面上有些尴尬,“关键是里面的东西,关键是里面的东西。” 鲁践嘴角抽了抽。 乱世的权柄放在一个朴实无奇的盒子中本身便是奇异了,如今......还被人拿来盛饭...... 白皙的手突然探到盒子里,摸索了一阵,使劲抽出一柄长长的物件。 男人递了过去,“盒子只是外在,这,才是‘天下云’。” 天下云,绝世名刀。曾被修撰《四海刀剑谱》的陶景深深忌惮的兵刃,现在就这样被人随意地转赠。 刀鞘仿佛和木盒是一体的,都黝黑无光,且上了年头,破破烂烂。 鲁践双手接了过来,不知怎么的,攥着刀柄就要拔出。 “别......”男人正喝着酒,眼角余光瞥到,来不及阻拦,急声喊道。 可是已经晚了。 破旧的刀鞘下,一截雪亮的刀锋破空而出,在空中划出半轮明月似的,闪烁寒星的刀尖稳稳停在了男人眼前一寸。 一寸,刀上似乎有寒气逼迫他不停眨眼。 “别拔出来。”他这才说完。 “唰”鲁践舞了个刀花,天下云稳稳入鞘。 “没有什么不同。这真的是天下云么?”他问道。 男人大大地喘了口气,好像新生的婴儿,刚刚见识到人间气息一般,“骗你作甚!这若不是天下云,我把头割下来给你祭刀!” 鲁践还是一脸狐疑。 “你以为天下云会是什么样子?神刀?妖刀?是不是再给你配个年轻貌美的刀仆给你捧刀,最好还一脸崇拜大喊主人威武?” “也不应该......” “这样普通?” 鲁践点头。 男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都说了,这是‘乱世权柄’,这也只是‘乱世权柄’。” “何意?” 男人身子前倾,桃花眼凌厉起来,白净面皮下仿佛伸出了鹰喙,“你也心知肚明。乱世怎么可能系在一柄刀身上?这不过是个借口,扰乱人心的借口!” “他觊觎皇位,你渴望权力,而迟迟不敢出手,何哉?没有理由!难不成要公示世人,我是反贼,我要弑君?世上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一个借口!” 他激动了起来,一把按在船舷上,手攥得苍白,“而这,便是绝妙的借口。” “天下云,放在刀客手中,它只是把刀,而放在政客手中,它就是钥匙---开启乱世的钥匙。” “世人皆传,天下云一出,所到之处流血漂橹生灵涂炭,苍生有旦夕之危,社稷有倒悬之急!这么大的恶名,不知道要用多少命堆出来。” “这与乱世有什么关系?可笑!若你是欲夺祚登基之人,必要弑君,必要杀人,恰巧,你手中有一柄天下云,这是什么?妖刀!害人的妖刀!沉寂了无数年,它出世了,世间便该着有这么一场血雨腥风!” “于是这不再是你的问题了,所有仇恨罪恶,都是这柄刀的,”男人伸手抚摸鲁践手中的刀,面色伤感,“真可怜,背负这样的仇恨,可它兴许都未染过血。” “懂了么?这便是天下云。这便是乱世之权柄。手里拿住了它,你便摸到了乱世的门。”男人直视鲁践双眼。 “而现在,它是荧惑的了。”鲁践微笑,“好巧,我们自己就是乱世的使者。” “如果我不是荧惑中人......我一定要说,”男人捂脸,“你现在的笑容太猥琐了!” 鲁践没在意,他举起了刀,笑容更盛几分,“管他天灾还是人祸,你瞧,它岂不是正在我股掌之中?” 乱世么......他迎着月光眯起了眼,目光似乎穿透天边不知何时堆起来的层层阴霾,血与火似乎已经燃烧了起来。 “我等着。”他轻声说。 郢都楚王宫,婴儿呱呱坠地。 宫内上下张灯结彩,庆贺世子出生。 可他们并不知道,今后数十年的战乱与烽火,将从这里开始燃起。 番外之大燕泰宁皇帝 永安三十年,大仪宫,太子垂手静立在阶下。 虽然是在静立,可他依旧不安地绞着衣襟,额头不住地渗汗,像是在焦急地等待什么。 “太子!静心!”苍劲有力的声音如春雷般炸响在宫殿之中,老皇帝缓步踱出。 “是,父皇。儿臣......儿臣实在是担心。”太子跪伏着道。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一连串的响起,太子双手一震,此时一名小黄门推开宫殿大门就跑了进来,嘴里不停嚷着:“殿下,娘娘生了,生了!” 他一抬眼看到了丹墀上的皇帝,惊得脸色煞白,跪下迭声道:“奴才该死......没看到陛下......陛下恕罪!” “免了,”皇帝一挥手,“快快说完,娘娘生的是?” “是小皇孙!健康的很!”黄门抢先道,他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好啊!哈哈哈哈!”皇帝双手一拍大笑了起来,一边的太子也难以掩饰面上欣喜的神情,捏着拳头面色涨红着跳着脚。 好半晌的功夫父子二人才安静了下来,皇帝笑道:“阿辛是我佟家的功臣啊!太子,好好对她。” “父皇说的是。孩子刚出生,这名字......” 皇帝略微沉吟:“天命皇燕,千秋万祚。这孩子......名为千祚,佟千祚。” 阴雨连绵,紫馨宫里一片缟素,低沉哀怨的哭泣声久久萦绕在宫殿上空。 “是他......是那个孩子......” “毫不悲伤......他生来无情吗?” “他......他害死了淑妃!” 周围宫女和黄门低声窃窃私语着,声音细小不可闻,但在灵柩前那个跪着的孩子耳中,这些声音好像雷鸣一般刺耳。 不!不是我!不是我!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喊。但他的脸上仍旧毫无表情,甚至......心中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他看着面前安安静静的棺椁,像母妃一样温柔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不曾离去。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触摸,想要再次牵手,再次......被那个人拥进怀中...... 一个身影突如其来,周围的人惊声尖叫了出来,下一刻,男孩子突然胸口一阵剧痛,整个人被冲撞得到飞出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撞他的人也是个男孩子,比他大一两岁的模样,正红着眼睛不停地流眼泪,嘴巴颤抖着,恶狠狠盯着佟千祚。 “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您今日还有功课,陛下等着您的答复呢。”他身后跑进来一个黄门,急声叫着,他突然感觉到了这里的寂静,立时噤了声。 “佟千祚!你害死了母妃!你害死了母妃!”男孩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起来,“都怪你,若不是你,母后怎会染上寒病?若不是你,她又怎么会被这点小病击倒?”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一字一句是箭矢,是枪戟,佟千祚无力地垂下头去,良久,一滴泪打落在了地上。 “还以为你真的是什么潞王殿下?小贱种!”老黄门一声冷笑,手里拂尘毫不留情抽在佟千祚脸颊上,数道血痕登时浮现出来。 “坐上那个座位,你就是自己的主人。没有人可以像从前那样欺侮你,打你,骂你,甚至......侮辱你的母亲,侮辱你死去多年的母亲!坐上它,我可以帮你。”男人冲他伸出手去。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四目相对,仇恨开始点燃一个时代。 “祚弟......如今的大燕,只有你是自己人了。”年轻的皇帝浑身冒着酒气,歪倒在椅子上,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下到第十三层台阶,月色如冰。 “从此我会护在你身边,但别妄想那会是永远。”少女怀抱利剑,满脸冰霜。 “这些是朕的子民,朕的子民......他们在被人杀害......”他躺在榻上,没说一句话,胸口就渗出一丝血迹。 “走吧,绿罗......我不是个好皇帝。”满天大火,他不舍那个女孩。 “绿罗,绿罗......”皇帝轻声唤着。 请假条 今天有其他事情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云螭命》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云螭命》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番外之小国刀剑 多方打听,鲁践终于坐在了那个老人的对面。 老人一身麻衣,两只眼蒙着厚厚的白翳,空洞无神,如同瞽目。风霜写进他厚重的皱纹里,剥落了半头白发。 他这么静静坐着,风在身边打转盘旋,这一刻鲁践仿佛看到了寺庙里破旧的泥胎木偶,一个姿势,从出生到死亡,经历千万年。 “我是为了一柄刀而来。”他思索良久,决定打破沉默。 无人回应。老者似乎没有听到。 鲁践也不着急,他们两个便安静无声地对坐,似乎在比拼耐心。 周围的竹林飒飒作响,老者缓慢开口,“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半辈子了。” 他声音沙哑,好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木炭。 “几十年前,我还年轻。有人找上我,要我打一把刀,”他又道,“我问他的姓名,他说自己无名,别人称呼他为......” 鲁践有些预感,老者白蒙蒙的双眼似乎紧紧钉在他身上。 “鲁践。” 鲁践心道果然,面色却不变,仍微笑着看向老者。 那双蒙着白翳的老眼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老者叹了口气,“你不像他。”枯瘦的手指遥指鲁践,“只有眼睛一模一样。你们是父子吗?” “不是。那是我的老师。”鲁践颔首对老师故人表示尊敬。 “是师徒啊......这样的话,你随我来吧。”老者颤巍巍起身,鲁践赶忙上前搀扶,老者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他们穿过竹林,鲁践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一刻钟,也仿佛一时辰,就在老者坚持不住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竹树环合,像臂膀一般抱住中间一座草房。似乎前夜的风雨过于肆虐,草房此时显得破破烂烂,鲁践正疑惑,老者却挣脱他的搀扶,颤巍巍走了两步,也不知他到底能不能看得见,但他就这样站定在草房前,鲁践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不是年老而造成的颤抖,而是如同少小离家老大回,看到熟悉的景色物是人非时难以压抑的激动与怀念。 看着那座草房,鲁践眯起了眼,视野中的竹林一瞬间由青翠变得枯黄,一瞬间幼笋刺破地面,绿叶衰败,仿佛几十年光阴压缩进了这一瞬。 那座破旧的草房,数十年前一匹缎子挂在上面充作门帘,里面热浪翻腾,一片火光,赤着上身的男子进进出出,竹林里一道身影默然而立。 他莫名有些熟悉,可他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一幕。 “又是这样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三百年了,荧惑依旧不肯罢手吗?”老人突然出声。 “焱主万年不朽。”鲁践退后一步,行了个礼。 老人长长一声叹息叹声似乎长着翅膀和尾巴,拖着浓重的气声,一圈一圈在人头上聒噪。 “进来吧。” 鲁践跟着老人走近了那间草房。 进门之后第一眼就被正中央放置的巨大的铸造炉吸引,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好像老者眼中厚厚的白翳。 它们都还在这里,只是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了。 老者敲了一下墙,闷闷的一声响,鲁践看了过去。 墙上有着好几个凹槽,每个凹槽里都挂着一柄刀,除了最右边的三个凹槽空无一物。 “这是雪庐。”老者伸手取下第一个凹槽里的刀,凝视着刀鞘,目光沉重而感伤,“它被铸造出来时天上下起大雪,压塌了这座剑庐,故而得名。” 原来这里是一座剑庐。 老者恋恋不舍地把雪庐重新嵌进凹槽,拔出了下一柄刀,“这是渊星,是用来杀人的刀。” 那柄刀长三尺六寸,刀身狭长,老者用力将它从鞘中拔出,尽管过了数十年,鲁践依旧觉得眼前刺痛。 “帝王之刀,山川为刃,雷云作锷,斩妖灵除魔神,以杀换天下太平;将相之刀,才为锋,德作柄,刺奸佞杀昏邪,佑苍生万民。”老者沉重地道,“而这柄刀只是庶人之刀,精钢锤炼出锋芒,熟铜百锻作柄锷,三步流血,十里追凶,千里而无能,万里而为枯枝同属,所以它只是一柄杀人之刀。” “如星之渊,以暗以明。”鲁践轻声呢喃。这是渊星的铭文,用燕体铭刻在刀鞘上,细细小小,不用心绝对看不出。 老者如数家珍,一柄一柄刀被他拿起审视又放下,若刀中有灵,此刻或许无比懊恼,尘封了千年得来一次重见天日,却没想到这也只是一瞬,之后还要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直到再次有人将它们唤醒,用来杀生.....或是护生。 “这便是小国刀剑了。”老者讲完了所有刀剑,停下脚步望着鲁践,“每过几十年你们便来问刀取刀,有时一取便是数把,有时等到死也无人问津。不过这也就是最后一次了,能够鋳刀寻刀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一次是多少?”老者略作叹息。 他生下来就担负起了这个使命。从记事时起,父兄便一次次叮嘱:你要守好这片树林,守好这座剑庐,你要熟知里面每一柄刀剑,就好像熟知自己的兄弟姊妹。早晚会有人来,那是便是你的解脱。经过数十年的学习,他做到了,他把里面的刀剑当做子女,他陪同它们,理解它们作为世间名刃却只得沦为人间藏物的苦痛,明明都是一样的锋锐,那三柄刀享尽一切声誉,而它们只被称作“小国刀剑”,真正的不同,向来在人们的心中。年年花开花谢,他矢志不渝地守在这里,乌发到霜鬓,他一直在等所谓的解脱。明明已经放弃了希望,结果解脱却来到了。 在死之前,真的等来了。 “这次是所有。”鲁践顿了顿,语气加重,“我要带走所有的刀。” “看来是真的解脱了。”老者苦笑,手拂过每一块凹槽每一柄刀剑,“却有些不甘啊。” “乱世......到了吗?”他问。 “快了。就在我取走这些刀剑的时候,乱世便会来临。你们需要躲藏吗?这次的乱世,或许会有些不同。” “不必了。陶家已经失去了刀剑,我们再没有什么不同了。” “这次会很快结束的。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乱世了。” 鲁践回答完,从衣襟里扯出一个口袋,把墙上悬挂的刀剑尽数拿下,一起装进了袋子里。他不像那个老人一样对这些刀剑多么尊重,他似乎只是把它们看作刀剑。 “希望如此。”老者看完眼前的一切,起身缓缓走出剑庐。鲁践紧紧跟在后面。 “你不会死吗?”他突然回头,紧紧盯着鲁践问道。 厚厚的白翳下突然射出渴望的光芒,可他似乎早早明白了答案,光芒也只是最后不甘的询问。 “会死。但我永生。” “和他的说法一样。” 光芒熄灭了。 老人跨出了门,身影逐渐隐入了竹林。 鲁践从衣兜里掏出火镰和火石,一点火星抛入了剑庐,顷刻之间火舌吞吐,一片红光熊熊燃烧。 那一幕又出现在了眼前。 剑庐......刀剑在火光中相拥...... 他感觉手中的袋子沉重了起来,似乎每一柄刀剑都在鞘中低沉地龙吟。 他提起袋子,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第二十一章 “末将认为,叶将军当年过于心软,以至于......” “谁给你的胆子!”勾吴侯世子突然出声阻止了熊澜再讲下去,他声音都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什么情况?嬴钺有些疑惑。 熊澜只是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顿了一顿,见柳玄没有什么反应,继续道:“叶将军纵横捭阖一生,大小战役百十次,未尝一败,却终究败在了这事上。” 勾吴侯世子脸色有些白,似乎极度不想听到熊澜接下来说的话。 “侯千乘,城百里;公万乘,城五百里。领兵镇疆,战时勤王。天子持剑守中央,剑锋所指,诸侯所向。这是叶将军最初的目的。可悠悠千年,几经乱世,天子失其重,诸侯掌其兵,乃至于边疆势大,中央势弱......” “熊澜!别忘了你也是诸侯之子!”勾吴侯世子尖声大喊,其余少年也回过神来,一个个脸上流露出愤恨惧怕的神色。 诛心之论!熊澜轻飘飘的指出了目前的形势,就连柳玄也被震惊到,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 可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大家心里都懂这样一件事,你不说出来,这件事便可以被忽略。就像是面对着一盘棋局,黑子已经纠结成大龙,白字败势毕露,可你心中总有一种错觉---你不认输,黑子便伤不了你。 但那毕竟是错觉。 “小子狂妄。”柳玄冷哼一声,“那若是你,你该如何做?” “收精兵,制实权,削藩国,平内乱。” 柳玄若有所思。 嬴钺明白了他们在讲什么。 大燕定国之处,并不是现在诸侯镇守边疆的局面,那是边疆尚为各部族统治,有土著有前朝遗族,名义上遵从大燕皇帝,实际上各怀鬼胎,伺机颠覆。名将叶杉率领大军平定各族,太祖将功臣与姻亲分封各地,拱卫大燕。这算是毫无疑问的长久之策,可如今看来,诸侯成了一颗颗毒瘤,扎在大燕这个曾经巨人的身上肆意攫取血食,天下虽大,骨枯脉断。 楚国是大燕唯一的异姓王爵,地方千里,熊澜却毫不顾忌地撕开大家遮掩的伤口,嬴钺不知是该佩服他的勇气还是骂他疯癫。 “若我为叶杉,当分大为小,化小为零......” “若有叛,当何如?” “一人叛斩一人,万人叛屠其国灭其族,杀得千万万,何人敢叛!” “哼!不知所谓!”柳玄一甩鞭子,“啪”的一声脆响,熊澜脚下爆起一团烟尘。 他宽厚的背影走远了,一旁的燕翎卫也紧随其后。 勾吴侯世子见柳玄走远了,吊着眼角嗤笑一声,熊澜转过头,面色冷冽,“那一鞭子要是抽在你脸上,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笑的这样灿烂。” 勾吴侯世子闻言立即捂脸。 熊澜冷笑,拉着嬴钺走开。 “你别嚣张!早晚要你付出代价!你等着!” 勾吴侯世子等到熊澜走远了,跳着脚大骂,唾沫四溅。 他骂的累了,摸了一把汗,狠狠地在空中挥舞拳头。 早晚让你不能这样放肆! “还疼吗?”一道声音不知何时,幽幽地在他背后响起。 勾吴侯世子一转身,身旁的少年不知何时走了个一干二净,却有一道黑衣身影默然而立。 那人俊秀的脸上挂着关切的笑,可世子却觉得周围空气都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骨缝里都下起了风雪。 “狐先生?”他突然感到这张脸有些熟悉,大仪宫中接待外宾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他轻声说。 “我问你,还疼吗?”狐偃指着他的脸,“那里,鞭子。” 他一字一顿地道,仿佛世子脸上还存留着那两道鞭痕,被两个他看不起且痛恨的人打的鞭痕。 世子有些恼怒,不知道狐偃从哪里知道了这些事,他怒道:“你什么意思?关你什么事!” “我可以......帮你。”狐偃道。 “你以为我只要让他们脸上也受伤吗?”世子转身靠近狐偃,眼睛里跳动起怒火,“我要他们死!要他们再也不能放肆!” 怒火冰冷彻骨。 狐偃抬起手放在世子肩上,“真巧,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你怎么想的?怎么这么大胆?你不怕柳将军吗?” 嬴钺急切地三连问。 他们离开了队列,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各自的院落。 诸侯国世子们的训练场所从燕京外直接搬进了禁宫外围,只因为皇帝说了句“少年阳气可抵宫闱阴冷”。 路上随处可见忙碌的黄门,他们一见到嬴钺与熊澜就跪下行礼,嬴钺刚开始还感到不适,在云煌就算仆役也没有这样谦卑过,不过后来在熊澜的影响下他也慢慢习惯了。 “受着就行。人们就靠着这个‘礼’字活着。你若不接受,反而害了他们。”熊澜对他说的这句话被他记在了心里。他暗地其实把年长几岁的熊澜看做了兄长。 “为了给走神的某人解围啊。”熊澜漫不经心地答到,他看嬴钺一脸关切的责怪,一把按在嬴钺脑袋上揉了起来,“真不知道你这个脑袋是怎么长的,这个时候也能发呆?你说你都在大场合发呆几次了?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 嬴钺讪笑,一个小黄门突然不小心撞到了他,手里端着的热汤一下子全泼在了他身上。 嬴钺被烫地呲牙咧嘴,熊澜腰间天下云在一瞬间倒着甩了出去。 小黄门哎哟一声跌倒在地,脸色苍白,不住地磕头,嘴里不迭声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才该死。” 天下云虽然没出鞘,可分量也不轻,嬴钺见他被熊澜打得满口是血,心里已经消了大半的气,又见他不住地磕头,心下不忍,拉住了熊澜,道:“行了行了,他也只是不小心。我没事,反正也要更衣了。” “再有一次,我让你血溅当场!”熊澜冷冷盯了他一眼。 “公子宽宏大量,奴才谢过公子,绝不会有下次了,绝不会有下次了。”小黄门又磕了几个头,转身就跑,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又道:“公子注意衣襟里,热汤灌进去可不好受。” “还不滚!”熊澜一声怒喝。 嬴钺以为那是小黄门的关心,没当回事。他摸了摸身上,热汤大部分泼在了铁甲上,只有一小部分从缝隙里渗了进去,只是温度高,倒是没有烫伤。 他摸索着,突然脸色一变。 “怎么?里面烫到了吗?”熊澜关心的问。 嬴钺一脸哭笑不得,他竟然被人用近身这种方式摆了两次道,上次是和佟千祚在市集上相遇时被人撞了一下然后钱荷包丢了,这次被人撞了一下泼了一身热汤还往衣襟里塞了纸条,怪不得那个小黄门提醒他注意衣襟里。 “我到了,先走了?”熊澜突然出声道。 他二人的院落在一个方向的两个岔路上,嬴钺道:“那我也回去了,你别忘了小楼和你有约,你俩还要去河边玩呢。” 熊澜愣了一下,笑着挥了挥手。 嬴钺目送他远去,伸手拨开甲片,从衣襟里摸出了小黄门塞进去的纸条。 纸条被热汤打湿了一部分,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速来望犀阁,限时两刻钟,过期不候! 后面还用小楼特有的笔法画了个可爱的猪头,不过这只猪却长着人耳朵,那是小楼给嬴钺画的“肖像”。 嬴钺一把揣起纸条,拔腿就跑。 嬴钺真狠自己没有随身的日晷,可惜就算有了也不能随时随地知道时间。他一路飞奔,喉咙像火烧一样地痛,终于瞥见了望犀阁十分华丽夸张的飞檐。 他鼓起最后的劲,冲了过去。 一道寒光乍现,凭空斩断了他一缕发丝,拦在了他身前。 一个持戟卫士冷冷地注视着他,似乎要吃人。 嬴钺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哆嗦着,他感觉似乎刚在鬼门关上走了一个来回,那柄长戟好像切走了他的魂魄。 一连串娇笑从望犀阁上飞了下来,这笑声像是什么命令,卫士脸色缓和,侧身让路。 嬴钺听出了那是小楼的声音。小楼在捉弄他。用一柄长戟吓唬他取乐。 他心里一痛,不知为什么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怕泪珠滚落,也怕门口的卫士看到,仰着头走了进去。 他已经很累了,可还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了上去,爬的短暂过程中他已经消了气,他想着自己不知怎么的就让小楼生了气,这样子让她消消气也好,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自己好伟大,为了两个人的友谊竟然付出了这么多,眼眶又热了一下子,这次不是委屈不是生气,而是感动。 他探出头,小楼正坐在飞檐上一脸鬼点子得意的笑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怎么,怕了吧?哼!” 嬴钺没回话,呆呆地走近,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他小心翼翼地展平了贴身收好的纸条,丢在小楼面前,冷冷道:“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小楼还是笑着看他。 突然又是一股子眼泪涌上来,嬴钺坚决不低头,他避开小楼视线,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快点说,我还要换衣服呢。” 他木着脸,心里却像哭了似的,感觉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他想着我一看到你的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跑了过来,还被你用大戟吓了一跳,这是会死人的好不好,可我还是原谅了你,想和你再次一起肩靠肩坐在望犀阁上看烟火......可你却觉得我实在逗你发笑,我付出了这么多,你却只是觉得好玩觉得理所应当。 他越想越生气,仰着头,刻意不看小楼。 “没什么,就是耍你玩,现在我玩够了,你走吧。”小楼气鼓鼓地转过了身子。 一腔怒火冲上心头,嬴钺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他走到楼梯口,小楼在身后大喊:“你有本事就再也别见我!” 嬴钺愣了一下,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他闷着头往下继续走。 凄凄切切的哭声穿透隔板,似乎瞄准靶子的箭,直直射向他耳朵。 他咬着牙又下了一步,然后转身“登登登”跑了上去。 水绿色的衫子随风起舞,飘在一角飞檐上,女孩子红着眼睛,泪水还挂在腮边,“回来干什么,我不想见你!”她大声喊。 嬴钺不知道说些什么,看着她出了神,听到她说话以为是在问他问题,呆呆地点了点头。 “呆瓜。”女孩噗嗤一笑,又赶紧收敛了笑容,继续狠狠地盯着他,小声念叨。 “别......别哭了,是......是我不好。”嬴钺手足无措。他这么说着,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好”,只是一看到小楼哭就情不自禁先承认了错误。 “我问你,那天为什么不来找我?”小楼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问道。 “哪天?” “我约你去青骢湖的那天!”小楼咬牙。 青骢湖......嬴钺响了起来,就是遇到佟千祚的那天,还被偷了钱荷包!怪不得总觉得忘了点什么,原来是这个! “我在市集上碰到了你弟弟,佟千祚,他拉着我去玩了......所以就......” “所以就忘了我?我弟弟比我要是你的好朋友吗?”小楼柳眉倒竖。 嬴钺一脸尴尬,然后突然伸手摸进胸甲,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木偶。 那是他那一天在市集上买到的木偶,像极了小楼的木偶。 他从买回来之后就一直随身带着想找机会送给小楼,可那天之后小楼就疏远了他,路上远远看到他也转头就走,根本不给他送出去的机会。 小楼疑惑地看过去。 鹅黄色的衫子,乌蝉翼般的发丝,的确很像小楼......就是这木偶脸上,嘴唇的丹蔻糊了半张脸,点在眼眶处充作瞳孔的黑墨也涣散开,整个一“小花脸儿”。 “你那意思是,这是我?”小楼把木偶举到自己脸旁边,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木偶凌乱的脸和她粉雕玉琢的脸形成鲜明对比,嬴钺红了脸,伸手想抢过来,却被小楼在手背上拍了一记,躲了过去。 “勉强收下了。”她揣起那个木偶,“我问你,还敢不敢丢下我不和我玩了?” 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水绿色的衫子在风中飘荡,嬴钺突然想到他俩初遇的那个夜晚,望犀阁上女孩子问男孩子“你会不会忘记我?” 不会,此生都不会了。 “呐,你觉得我今天好看,还是以前好看?”小楼突然有些羞涩的样子,捻起裙边,笑着问嬴钺。 她今天是水绿色的衫子,不是鹅黄色。 “今天好看。好看的像风似的。”嬴钺诚实的说。 “哈,呆瓜,哪有这样的比喻?”小楼开心的笑了起来,她拍拍装着木偶的腰间的袋子,“今天就原谅你了!以后不管看到谁都不能忘了我,听到没!” “听到了。” 小楼还觉得不放心,凑到嬴钺身边,拉起他的手,小指相勾,“拉了拉了勾,反悔是小狗!反悔是小狗!” 她还念了两遍。 嬴钺眼里心里此刻都是那截洁白如玉的小指头,勾住他的手,仿佛勾住了他此后的一生。 他心跳加快了。 小楼突然松开了手,一拍脑门,连声叫道:“完了完了完了,我答应了熊澜要去河边玩的,我竟然给忘了!” 她摸了摸嬴钺的头,歉意道:“乖,姐姐明天和你玩啊,和你玩一整天。” 她成功占了嬴钺的便宜,没等嬴钺反应过来,就丢下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跑开了。 “噔噔蹬蹬”下楼梯的声音敲在嬴钺心里。 他突然讨厌起了熊澜,前所未有的讨厌。 番外之鲁践 鲁践没有名字,或者说,他从不知道自己有名字。 从记事起,他一直跟着一个男人。男人身形修长,站在小小的鲁践身前时仿佛一颗松树,他面目并不怎么英俊,唯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从没有一双眼睛可以流露出如此多的感情,可脸上却不露半点端倪,好像他早已尝尽人间冷暖看遍世事繁华,把喜怒哀乐统统存进了眸子。 男人带着他到处地走,他们似乎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走的累了便歇息,歇完了就接着走。偶尔有所停留,却是在战争之地。 “亡魂指引我们前行。”男人笑着说。 鲁践怀疑那是他用来行骗的借口,一时之间说习惯了,改不过来。 一日,他们到了燕京。 燕京城要比他们云游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大,鲁践很快就被街边的热闹吸引,再抬头时男人已经没了踪迹。 他慌了起来,到处走走,仍然没看到那高挑熟悉的背影,周围的人群像一堵墙,厚重地压在他身上。 他喘不过气来,嘴巴一撇。 哭声刚刚钻出嗓子,眼泪还没掉下来,一只大手突然按在了他头上,温暖,干燥,熟悉的声音响起。 “接下来的路,你自己选择。” 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俯下身子,眼睛里突然多了一种鲁践从未见过的情绪。 感伤,期待,像是被抛弃的家犬,在风雨里看着主人离去的身影,一心以为主人会心软会含着泪回头。 可是他怎么会被人抛弃呢?害怕被抛弃的,应该是我吧。鲁践想着。 “你可以继续跟在我身边,也可以......走,会有人养你,以后他们会是你的父母,我们便见不到了。”他手指着落日余晖下铺满金光的大道,那条道路是一个下坡,远远的只能看到一座城门和两边高耸的角楼,鲁践眼睛一阵模糊,他似乎看到城门外有一对衣着朴实面容慈祥的夫妻正等着他,他要是牵住了他们的手跟他们回家,以后就是平凡而快乐的一生了,他会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几个调皮的孩子,然后时间无情,他的腰背佝偻了,他和自己的老妻携着手互相扶持,一不小心就过完了一生。 便真的见不到这个男人了。 他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看见他眯起来遮掩哀伤的眼睛,他向着城门那里跑了两步,男人闭上眼转过了头。 然后手上一重,鲁践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牵住他的手,眼睛里满是坚定。 男人笑了笑,他摸摸鲁践的头,道:“那么久了还没有说过我的名字,我是鲁践,齐鲁的鲁,践行的践。” 后来鲁践知道了,男人那时眼中的情绪是不舍,可当时他还不明白,他牵上了那只手,于是他便继承了那个名字,那个男人的灵魂仿佛烙印,他终生都难再逃避。 鲁践从窗外收回视线,面前一张小桌,桌对面坐着垂眸的老者。 “在想什么?” “想当初您把我带回来的时候。” “那时啊,”老者脸上泛起了笑意,“你还是个小孩子,抓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鲁践没说什么,他几年来越发的冷峻,而老者却越老越慈祥,眼睛里没了那么多的情绪,只剩下温和的笑意。 他看着鲁践,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的眼睛越来越凌厉了。”他指着鲁践的眼,“可少了点什么。” “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落日,那道苍松般的身影,眼中流露出弃犬般的神色。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冷厉,也没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我也是这才明白。” 老者缓缓道:“你跟着我那么久,我也算是害了你。以前我以为人世间的情感只是本能,夫妻相结,是欲求;父母生子,是欲果。” “后来我才发现了我的错。原来世界上的爱是真实存在的,看着亲人受累,便会忍不住地哭出来,看着人世间的欢喜事,眼睛里也藏不住笑,家中狗走丢了都会默默生气担心,它一回来却什么气都消了。”他突然抬头看了鲁践一眼,“说起那时候,我真的担心你会不来我身边。” 鲁践低头表示敬意,眼睛与老者对视,认真地听着。 “是我教坏了你。你心中现在只有情感,只有冷冰冰的情感,供你当做工具使用的情感,那些东西太多了,你已经看不清你的心了。” 鲁践没说什么。 “我已经把名字给了你,现在,我想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情,”老者突然一笑,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柄短匕,倒转锋刃用力一戳,刀锋毫无阻碍的插进了他的胸膛,大股鲜血瞬间流了出来,打湿了座下的软垫,他展颜一笑,“让你看到自己的心。” 鲁践愣了一下,他感觉心停滞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扑了上去,两只手拼了命的按在那柄匕首处,尽管他明白这样无济于事。 他看见了老者在笑,带着一丝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意味。 笑什么呢?身上还插着刀子呢。 老者颤抖着手,指着鲁践的脸。 一颗泪珠打破了沉默,然后是一股,最后他脸上全都是泪。可他似乎还没感觉到,虽然是哭着,却依旧脸色平静的模样。 “看,你哭了,哭也是一种真实的情感。”老者擦去了他脸上一滴泪,“哭的出来,说明你的心还没死。” 他说的话多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沾了鲁践胸前一片,脸色也迅速苍白了下去。 他看过无数情感的双眼最后留恋地看了鲁践一眼,狠狠地,像是要将这个人吞进去一样,他举起手想抚摸鲁践的脸。 没能做到,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因为他死了,最后一丝气息都随着鲜血流了出去。那柄短匕一寸寸刺进他的心脏。 于是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鲁践泪流满面,可他的心却没有一点疼痛,他拉着老者的手,觉得他还会睁开眼睛,眼睛里流露出当初弃犬般的神色,然后看见鲁践依旧在他身边,就开心的笑起来。 他茫然地扭头四处看,目光落到了他们刚才坐着的桌子上,老者的一杯茶水还犹自冒着袅袅热气。 一瞬恍若隔世,而景物依旧。 鲁践突然意识到,现在他才是那只弃犬了。 他趴在老者的身体上,低声哭了出来。 黑暗的洞窟中,上千人垂首默立。 他们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石座,好像在朝拜君王。石座之上面容冷漠的年轻人俯视四周。 一个黑袍人从人群的第一排脱离而出,疾步上前,走到石座下方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 “焱主在上,请翼文令。”他冷声道。 年轻人从怀中摸出一片犹如鳞片般的小盾,轻放在了那人手中。 黑袍人立刻举到眼前细看。年轻人冷哼一声。 “真物,焱主万圣!” 黑袍人第一个跪了下去,他扯着嗓子喊到,身后所有人也不假思索跪下,洞窟之中黑压压一片虔诚的身影。 “宗主!” 不知道谁喊了第一声,俄而全部人都高呼起来,响亮的声音在洞窟中肆意冲撞,久久不息。 年轻人看向洞窟的出口,那边有一缕阳光射进来,一尺见方的地面归属光明,被整座洞窟的黑暗包绕,显得势单力薄。 “吾名......鲁践!”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道。 第二十二章 朱代玉呻吟着醒来,睁开眼却还是黑暗。 他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狐偃以手轻抚他的额头,一瞬间四下寂静,温暖的感觉包绕他,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时候,重新变成懵懂无知的婴儿,蜷缩在母体里闭着眼。 “醒了?还算早。”狐偃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那清朗如玉的声音,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这是哪?”他努力保持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可颤抖的双腿出卖了内心的怯懦。 “别慌,我不会害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世子殿下?” 想起来了!朱代玉瞳孔一缩,“你说你要帮我?”他四处看了看,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只在前面看到模模糊糊一个人影,“......你便是这样帮我的吗?” “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帮你?” 狐偃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他黑色的长衣在黑暗里看不清晰,乍一看好像只有一张脸浮在半空里,嘴角勾着笑说话。 “把他绑起来,用鞭子抽,蘸着盐水辣椒,等他疼昏过去就凉水泼醒,醒过来接着抽......”勾吴侯世子一脸怨毒,虽然用鞭子抽他的人不是熊澜,但他内心深处却对熊澜异常忌惮。 或者说是嫉妒。勾吴国地处吴越,楚国地处荆楚,三百年前大燕立国之初,勾吴与楚国都被视为蛮荒边鄙之地,远离中原燕皇室文化,勾吴国先祖竭力改变本国习俗,而楚国不为所动。几百年过去,勾吴国依旧是侯爵,楚国却已经从小小的子爵一跃而成大燕唯一异姓王国。自恃家世的朱代玉嫉妒熊澜额王世子地位,又觉得熊澜维护嬴钺是在对他挑衅,于是心生不满,以至于酿成怨恨。 卑鄙的人眼中尽是卑鄙之事,早已公正无存。 “幼稚,你以为复仇只是小孩子玩闹吗?”狐偃嗤笑一声,他按住朱代玉的肩膀,手上并不十分用力,可朱代玉却觉得自己肩上有虎豹搭爪,獠牙上垂下馋涎,“就算是你折磨死一个熊澜,可你能保证世间没有人会成为第二个熊澜吗?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再次遇到像他一样的人吗?你以为一次的复仇之后便可以一劳永逸了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要复仇的,不仅仅是熊澜,”狐偃低下身,与朱代玉额头相触,他温和的眸子冰冷一片,“而是整座天下。” 他一把撒开朱代玉,转过身去声音愈发高亢,“这天下包括看不起你的人,比如熊澜,仗着自己的家世,无视你鄙夷你却装出一副正义凌然的恶心面孔;包括王冕,明明只是一个微末不足一提的泥腿子、杂种,却敢在你脸上动鞭子;还有嬴钺,说不定自己还是北荒蛮子的野种,有爹生没娘教,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见了比他厉害比他高贵的人就是应该下跪,却仰着个脸自以为自己心中有把火可以烧尽所有欺侮清除一切不顺心,到头来只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他都敢不听你的号令;还有柳玄,只是燕皇的一条狗,一个没有封地的威信侯,领着自以为是强军的燕翎卫,便觉得自己超过了百年的勾吴,以为自己能胜过勾吴战无不胜的天赐强军,真是不自量力......” “你看,这样多的人都该死,他们的存在就都是对你的侮辱,他们在狠狠地扇你耳光,能忍么?别忘了你是勾吴国的世子,你将是千里江东的主人!” 他一番话说得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到最后似乎眼都赤红一片,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羽毛轻柔柔却恰到好处的搔着他的心,痒的地方更痒了,疼的地方更疼了,简直像是朱代玉的知己,仿佛一直住在他心脏里面,这才如此熟悉这大大小小的暗疮,明白这颗心脏都会为了些什么而颤抖不已。 “要折磨他们......折磨到死!”朱代玉赤红着双眼低声吼道。 “所以啊,我就是来帮你的。”狐偃好像跗骨之蛆,紧紧贴着他在耳边用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说道。他手向身后的黑暗中伸去,收回来时手上已经沉甸甸地压了一个盒子,上面只有简陋的木纹。 他将盒子递了过去,朱代玉疑惑地打开。 昏暗的环境下,盒子里一柄长刀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里放射出狂热的颜色,颤抖着伸出手去握紧了那柄刀。 刀身猛然颤抖。 他用力拔出了刀! “这是......玄螭!”朱代玉喃喃道。 “你怎么会有玄螭?” “因为天命。” “你的意思......我是天命?玄螭便该归属于我?”朱代玉语气略有些激动。 一把世间名刃突然被宣布归属于了自己,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平静如常,更何况一个十几岁满心都是仇恨的孩子,他抚摸着玄螭,爱不释手。 “这柄刀可不是白白送给你的,你有使命。”狐偃突然推了他一把,把他从幻想中推醒,“用这柄刀,杀掉他们。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青骢湖边柳树下,三个少年并肩坐在一起。 熊澜折下一只早就枯萎了的柳条,扭了几下,似乎想塞到嘴里做口哨,端详了一会实在下不去嘴,就拿在手里挥舞着玩。 偌大个燕京,入冬之后四处封冻,唯独青骢湖一家湖面平静如常,可这平静只是表面上的,若真下水一试,能冻得骨头打哆嗦。 一阵凉风吹了过来,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你们这么抗冻吗?” 他恶狠狠地问身旁的嬴钺和小楼。 小楼还是一身裙子,布料变得厚实了些,嬴钺披了件披风,里面还是玄色的一身便服。他二人在北方住久了,早早习惯了这入冬的冷天气,唯独熊澜从四季温暖的南方乍然来到北方,一时之间还不适应。 嬴钺扭头,看见熊澜冻得有些发青的脸,有些愕然,然后拉了拉小楼的衣袖:“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吧,阿澜都冻得不行了。” “哟,熊大世子,身子骨不太行啊,”小楼一脸坏笑,在熊澜肩膀上啪地拍了一记,又捏了捏,“看着挺有劲儿的,原来这样不经冻啊?” 熊澜甩开她的手,刚要出口反驳,一张嘴却打了个喷嚏。 “走吧走吧,去那边,那边有酒楼。”嬴钺一手一个,拉着兀自争吵起来的两人进了酒楼。 他们径直上了二楼,二楼的窗口伸进来一支半枯半绿的柳条,蔫蔫地垂下头来。 他们刚坐定,掌柜的便端了几碟小菜进了屋,他一眼便看出这三个孩子非富即贵,见熊澜轻轻地发抖,于是贴心的拿了条毛毯,还把店内最不醉人的“花头轻酿”温好了送上来。 裹着毯子,熊澜的确全身都暖和了起来,从大厅通上来一只铜管散发出热量,只剩下半开的窗户偶尔有砭骨凉风吹进来。 熊澜打了个哆嗦,走上前去要关窗。 “东风......”他突然听见小楼呢喃。 “什么?” 小楼望了望天,天色从一早就阴沉沉的,酒楼下院子里竟然有兰花,绽放的出奇的晚,一个个在冷风里摇着花瓣。 “东风不顾楼里人,满庭兰开呜咽雨。” 他听清了小楼在念什么。 是两句诗,却酸腐得不行,不像是哪个世间有名的诗人所作,倒像是某个苦学了一辈子的穷学究,年事已高,在阴连绵的天气里端着壶茶,外面一道雷劈下来,照亮了庭院里几株枯兰,他张口就这么说了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想表达些什么。 或许只是发发牢骚,或许一辈子只剩了满肚子牢骚。 “知道这是谁的诗?”她突然问嬴钺和熊澜,脸上换上了女孩子特有的狡黠,“猜猜看,猜对了有奖哦。” “.......”三个人里论起学识来熊澜是一顶一的,他皱着眉毛思索了半天,没想到嬴钺脱口而出一句:“不知道,小楼你说吧。” “你傻啊,你就这么...就这么直接问她啊?”熊澜回身一把按住嬴钺的头,低声道,“认输没骨气啊!” 小楼“啪”的打掉熊澜作恶的手,“什么骨不骨气的,我有说猜错了有惩罚吗?” “就是......再说了,你不是从来不惧小楼的吗?有惩罚怎么了?”嬴钺也低声嘟哝。 小楼嫣然一笑:“句诗,是威信侯所作。” “威信侯?什么威信侯?你听过吗?哪来的酸儒!” “威信侯......威信侯”嬴钺念叨几句,突然脸色变得十分精彩。 小楼冲他挑挑眉。 “谁啊,不是......你们还串通起来瞒我?阿钺,快说!” 嬴钺示意熊澜附耳,嘴唇动了几动,熊澜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说柳将军?是你记错了还是小楼记错了?柳将军他......” “我怎么了?” 粗豪的声音突然在他们屋门外响起,屋门被人重重推开,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门口。 掌柜的上前询问,被那双细眼里摄人的寒芒吓得没敢动弹。 那是刀剑般的冷光,像是一整座山峰被到转过来,山顶作锋芒刺向所视之人。 熊澜坐的离供热的铜管最近,可他却一脸煞白,表情都麻木了。 “怎么,只允许我粗豪么?”男人大踏步走了进来,看见小楼在场愣了一下,行了个礼,小楼也突然淑女了起来,回礼的时候都是一板一眼的皇家礼仪。 “不是......将军......”熊澜舌头都要打结了,小楼见状俏皮一笑,“柳侯,他刚才笑的可开心了,根本就不信您会写诗呢!” 她说完话呲着一口银牙冲熊澜挥了挥拳头,然后和柳玄告了礼,悄悄溜了出去,还不忘给嬴钺一个诡计得逞的笑。 “坐吧,傻站着做什么呀?”柳玄坐在了屋内的榻椅上,拍了拍身旁的坐垫。 熊澜愁眉苦脸地坐到他身边。 没猜出来是柳玄的诗,他也就认了......可运气也太不好了一些,刚刚质疑完柳玄,就碰见了正主。 “你也坐吧!”柳玄瞪了一眼嬴钺。 “行啊,两个小子勾搭上公主了!”他拿起桌上的“花头轻酿”,搁鼻子下闻了闻,一脸鄙夷的扔了回去,“还真不愧是世家贵胄啊。” “将军,这不是勾搭,我们是朋友。”嬴钺小声说。 柳玄甩了甩手,“你们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在营里你们俩是我的卒子,出了宫我还得给你俩见礼。” “不用,真不用......”熊澜脸上挂着笑说了一句,柳玄蒲扇似的巴掌一下子拍在他的肩膀上,他半边身子一歪。 “给我坐好!没到你们说话就别插嘴!” “我问你俩,见没见着朱代玉?” 嬴钺听见这个名字愣了一下。 “那个病鬼,可能在哪个勾栏里显摆自己勾吴侯世子的身份左拥右抱呢。”熊澜嗤了一声。 嬴钺脑海里立刻把朱代玉这个名字和那个高高瘦瘦一脸阴鸷的男孩子挂在了一起。 听柳玄的话,朱代玉失踪了? “如果是的话还算好了,”柳玄重重搁下酒杯,“燕翎卫里有信儿来,说湖边有人持刀行凶,逢人即问熊澜何处,无果则杀之。” 熊澜没明白,“问我在哪里?将军他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正想问你,你俩又有什么渊源!” “渊源?我和他不熟,哪来的渊源,他自己心里有鬼,看谁都不像是人!” 他们正说着,嬴钺脸色一变,急忙跑到了窗户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熊澜......熊澜何处!熊澜何处!”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还伴随着金属磨地的声音,好像有人从街头走向巷尾,身后拖着一柄长长的刀。 嬴钺眼中,楼下的街道上行人刻意绕开一个持刀的少年,两边的商贩都惊慌的收拾着东西。 那个被人群围在中央的少年身材瘦高,手里拖地一柄长刀,说是浑身浴血都不过分,甚至还有几片碎肉挂在衣襟上。 “朱代玉!”嬴钺小声惊呼。 朱代玉茫然抬头,看了一圈后才锁定了嬴钺的位置,他咧开嘴露出白牙,狰狞地笑道:“在此!” 说完之后身形突然暴涨,嬴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身形暴涨,是他仿佛飞起来一样,跳得异常高,一张脸距离嬴钺不过几尺,嘴里呼出的炽热滚烫的气息尽数喷在了嬴钺脸上。 “你们......都得死!”他“哇”一声,长刀兜头斩下。 窗户被人用力一关,嬴钺也被人揪着脖领子弄到了一边。 刀锋像切豆腐似的,在窗户里毫无阻碍,正正是擦着嬴钺鼻尖划过。 嬴钺看清了它的形状,刀身修长,靠近刀柄处用古燕文铭刻了两个字,刀身通体漆黑,长约三尺九寸。 两只粗短的手指头蓦然伸出,稳稳的夹住了那截刀锋,向着旁边用力掰了一下,咦了一声,一掌打破木窗,狠狠击在了朱代玉的胸膛上,看来没留情面,“喀啦喀啦”骨碎的声音登时就响了起来。黑刀和他一起掉了下去。 “熊澜!现身!我要杀你!我要杀你!”朱代玉整个人砸在了酒楼后面的院子里,骨头的伤势对他没造成多大影响,爬起来就接着骂。 嬴钺想起刚刚朱代玉的脸,眼眉紧皱,表情狰狞,举着那柄黑刀虔诚无比,口中小声念叨几遍,也不知是咒语还是在和别人交流。 那柄刀,有些像熊澜的天下云。 “你刀呢?”柳玄突然急声问道。 “没带出来啊!谁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一出!”熊澜也着急,小楼好不容易才劝的他把刀先放在院子中,出来一趟单纯为了玩耍。 “没有刀,照样打你!” 柳玄听到了熊澜的回答,没回应,咬紧了牙关,破开窗户就纵身一跃,落地时仿佛天地都震了一震。 他面前的朱代玉仿佛已经失了心智了,双眼赤红,嘴唇翻着,唾沫不受控制的流出嘴角,他唯一握得紧紧的就是那柄黑刀。 仿佛刀是本命一般。 第二十三章 黑色的刀抛出一团阴冷黑雾似的刀光,逼得柳玄不断闪转腾挪,一时之间竟然被朱代玉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打得措手不及。 嬴钺在楼上看的心急,大喊:“世子,那是柳将军啊!你看清楚!” 他张大了嘴,一股凉风窜进来,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朱代玉不断发出困兽一般的怒吼,他手中黑刀锋锐无比,挥舞时都会发出破空之声,柳玄不敢直面锋芒。 朱代玉刀身一震,逼退了柳玄,他血丝遍布的眼睛瞥向二楼,熊澜的脸在柳条之后若隐若现。 他喉咙里压出“格鲁格鲁”的声音,蹲低了身子,柳玄见状大喊:“熊澜,退回去!” 他一嗓子吼完,熊澜就赶忙往回退,可竟然还是晚了一步,朱代玉仿佛大鸟一般跃起,黑刀划过黯淡的刀光。 熊澜闪躲不及,脚下突然被东西绊倒,哎哟一声后仰了下去,眼看着刀锋便近在眼前,朱代玉瞳孔里都放出嗜血的光芒。 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一把攥住了刀刃,黑刀去势不减,在那只手的掌心犁出深深的血痕,朱代玉愣了一下,只一下,柳玄便趁机跃上了楼,右手重重拍在朱代玉背上,左手一把拉起了嬴钺。 因为嬴钺手掌 嬴钺的手掌在黑刀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几滴血顺着刀锋流了下来,在地毯上洇出小小一团殷红色。 手掌上不断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冒汗,手掌被刀伤贯穿,甚至将近断成两半。 熊澜红了眼睛,他冲上前拉起了嬴钺,柳玄和朱代玉缠斗在一起。 野兽般的打斗使朱代玉体力迅速消耗,他赤红着眼喘粗气,黑刀挥动的力度也小了下来。被柳玄抓到一个破绽,两只蒲扇似的大手拧住他双臂一用力,便听得朱代玉一声惨叫,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转起来,手中的黑刀再也握不紧,“当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说来也怪,刀一脱手,他鲜红如血的瞳孔好像淬火的刀剑,红色迅速消退,几息之后,他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似乎突然回忆起了手臂上钻心的剧痛,惨嚎了起来。 大量鲜血流失,嬴钺的脸色也变得苍白。熊澜见朱代玉黑刀脱手,上前就是一脚,恶声问道:“你是犯了失心疯吗?” 他拽着朱代玉的衣领,把他抵在了墙上,用力在他脸颊上揍了一拳。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一丝殷红从朱代玉嘴角蔓延下去。 朱代玉扭头吐了口唾沫,血红色。他怨毒地紧盯着熊澜,“你今日若不杀我,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熊澜怒极反笑,他拍了拍朱代玉的脸:“就你还耍狠?你是侯爵之子,我是王爵之子,以下犯上是你的不对,国力相比是勾吴不堪一击,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朱代玉低低的吼着,他看到那柄黑刀静静地搁在地上,突然疯狂地扭动起了身子,可熊澜早有准备,手上加力,按在他被柳玄扭断的胳膊处,疼的他瞬间老实了下来。 楼下突然响起一连串靴声,嬴钺捂着手从窗户边望了一眼,只见数排银袍的燕翎卫将士正陆续赶来,不一会儿就将酒楼围的严严实实,掌柜的早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燕翎有翼,退让!”王冕骑在马上,大声吆喝着拨开人群进来,他口中喊的是燕翎卫办事的口号,用来疏散无关人群。 “燕翎有翼!”所有将士们右手握拳重重地敲击在左胸心口,手中长枪猛然顿地,周围围观的人刹那间禁声。 “是我。”柳玄在窗户前现身。 “将军。”将士们行礼。 柳玄挥挥手,王冕会意,转头点了几个得力的士卒,上了楼去。 进了门看见柳玄面色阴沉,嬴钺用衣服紧紧抱着一只手,不断有血迹渗出来,熊澜把勾吴侯世子按在墙上,两个人面色凶狠。 朱代玉见王冕进了屋,目光越发怨毒。 “愣着干什么,给少将军包扎!”柳玄喝道。 王冕一伸手,身后士卒便送上了伤药和绷带,嬴钺伸出手任由王冕包扎,王冕见到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惊呼了一声,转头怒道:“熊澜!你就眼看着阿钺受伤?” “早干什么去了,这时候来装好人?”熊澜没有回头,按着朱代玉嗤笑一声。 “好了!”柳玄使劲一拍桌子打断了两人接下来的争执,他手指点了点在场的几个人,“回去再找你们算账!以为自己没事儿干了是吗!滚回去!” 王冕低头称是,几个士卒上前从熊澜手里接过朱代玉,押了下去。 柳玄捡起地上那把黑刀,掂量了几下,转身出门。 “朱代玉......会怎么样?”嬴钺突然问道。 “你还管他?你说你逞什么强?”王冕没好气儿道,说完又怒视熊澜。 熊澜没空搭理他,他们一左一右护着嬴钺,好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无微不至,刚刚出了门,楼梯上一阵哒哒哒匆忙的脚步声,小楼略有些涨红的俏脸出现在转角处。 她一看到嬴钺三人,柳眉就竖了起来,一声娇喝:“我才离开多久?你们一个个的......” 她凑近了用手指头狠狠地点在嬴钺的额头上,“怎么搞的?” 她低头看到嬴钺手掌绷带上渗出的血迹,眼眶突然红了些,轻轻碰了碰,疼得嬴钺呲牙咧嘴。 “你怎么来了?”嬴钺把手收回身后,支支吾吾道。 “好好好,你们俩谈吧,我们先在楼下等你俩啊,”王冕推了一把熊澜,“走走走。” 熊澜似乎还有话说,但被王冕推了下去。 于是楼上只剩下了嬴钺和小楼两人。空气似乎也从冷冽变得温暖了起来。 “我刚走到青骢湖边,就看到燕翎卫急急忙忙往这边赶,王冕和我说......这边出了事,”她一脸复杂的看着嬴钺,“结果是朱代玉。他怎么会发疯?” “你一走他就来了,手里拿着一柄刀,嘴里说着......” “说什么?” “要杀熊澜!” “又是熊澜!天天惹事!”小楼生着气,手上不由自主使上了劲,忘了嬴钺受伤的手还没抽出来,嬴钺一声痛呼。 小楼讪笑,随即嗔怒:“有那么疼吗,不就是捏了一下,小气!” 距离朱代玉酒楼闹事,已经过去了三天。嬴钺手上的伤虽然没有痊愈,但仍然每日和小楼出去玩耍,也是托了手伤的福,柳玄特地同意他可以不用来参加训练,因此还遭受了熊澜的白眼。 他想起了熊澜嫉妒的眼神,嘿嘿一笑。 正走到院落门口,几个银袍的燕翎卫战士突然从门里走出,双方都愣了一下,战士们立刻见礼:“少将军!” 见嬴钺一脸疑惑,一名战士笑道:“是将主给您的礼物。我们已经安置完了。” 嬴钺心下疑惑,匆忙告了谢,一进屋,一座苍木的剑架放置在床前,上面蒙了一块红绸,红绸下有长长的凸起。 这应该就是柳将军的礼物了,他上前掀起红绸,愣在了原地。 红绸下是一柄无鞘的长刀,通体漆黑,暗无光泽,似乎黑夜被绝世的刀匠融入了这一段钢铁之中。 然而这并不值得惊讶,最令嬴钺惊讶的是,这柄刀他无比熟悉,三天之前,在湖边的酒楼上,嬴钺挡在熊澜身前时,它的刀锋冷酷无情的划过他的手掌,至今隐隐作痛。 他凝视着刀刃,冷光里似乎还挂着血迹。 就这么看着,刀锋上似乎无形之中探出了无数双手,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到面前,直至脸颊上都闪烁寒气。 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提起了那把刀。 也许是错觉,他听到黑刀低沉地龙吟了一声。 仿佛尘封了千年,又一次握住了故人的手,豪情,眼泪,一时间涌了上来,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我们在一起,就可以抵挡全世界。 我们在一起背靠着背,就可以勇敢面对所有的恶意所有的嘲笑所有的讥讽。 他眼眶一热,把脸贴在了那柄刀上。 笃笃笃。 敲门声突然想了起来。熊澜到了。 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好,只不过光顾这个院落的除了熊澜便是小楼,小楼从来不会敲门,她的路,一直都是墙头和后院...... 嬴钺胡乱抹了把脸,打开了门。 熊澜一下子挤了进来,进了门就转头怒吼:“推我干嘛!” 嬴钺惊讶的看见小楼也从门里挤了进来,“小楼?你怎么走门了?” 小楼原本带着笑的脸突然冷了下来,隐隐含煞:“怎么?打扰少将军了?看来我必须要翻墙才行是吧。” “没没没......”嬴钺小声嘟哝。 小楼哼了一声,进门躺在了床上随手拿起嬴钺枕边几本书,翻了翻,又一脸鄙夷地丢下:“什么啊?怎么全是兵书?无趣!” 虽然嬴钺免去了训练,可柳玄照样给他安排了一摞的兵书来看,美其名曰先学术,再练身。 虽然嬴钺和熊澜都没懂那到底有什么意思。 “咦?”还是熊澜发现了床前的那柄刀,他伸手想要触碰。 嬴钺突然心里一痛,出声喊到:“别碰!” 熊澜被吓了一跳。 嬴钺挠了挠头笑了笑,自己也没明白那是怎么了。 “这不是......朱代玉的那把刀吗,怎么在你这里?” “柳将军送来的。具体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小楼突然叫了起来。 “我突然想到,你说,熊澜有了一把刀,”她指了指熊澜又指了指嬴钺,“你也有了一把刀,我也有一把刀,咱们三个人都有了刀。” “怎么了?”嬴钺呆呆地道。 “笨啊你!”小楼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这说明我们是好朋友啊!” 嬴钺和熊澜面面相觑。 “一群傻瓜。和你们说话真是对本姑娘的侮辱啊。” 她倒在了床上拿起兵书翻来覆去地看。 熊澜突然来了兴致,在嬴钺耳边低声说了一阵子,然后一溜烟跑了。 “他又怎么了?”小楼坐起来问道。 嬴钺摇了摇头:“他不让我说。” 小楼叹了声气,“我现在是发现了,你真是个榆木旮瘩!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我问也不说?” “不说。要守信用。” “唉。”小楼一声长叹,瘫倒在了床上。 第二十四章 两个人在嬴钺房间内百无聊赖了一会儿,熊澜突然推开门回来了,手里抱着他的天下云,气喘吁吁。 小楼立刻坐起了身,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来,阿钺,比一比是你的刀好还是我的刀好!” 嬴钺也一脸兴奋,翻身拿起刀就和熊澜走进了院子。 小楼翻了个白眼,跟了上去。 嬴钺的院子一片荒芜,没有草没有花,只有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树立在一角,前几天夜间大风,吹得树冠零落,树根拔起,更显枯萎。 熊澜耍了个刀花,寒光略过院落,仿佛吹起了风,几片枯叶悠悠飘落。 他竖起长刀,摆了个起手式,刀尖冲着嬴钺挑了挑,“来吧。” 黑刀入手,出奇的轻,嬴钺谨慎地用刀护在身前。他的刀术一向不及熊澜。 “阿钺,别怂啊,上去打他!”小楼在一旁跳着脚大喊。 女孩子的催促好像无上的命令,嬴钺低吼一声,道:“阿澜小心了!” 他脚下一顿地,身形爆射而出。 两柄刀相击,一串火花爆射。 熊澜“咦”了一声,抽刀退走。 他心道奇怪,天下云是世间名刃,硬度非比寻常,可这来历不明其貌不扬的一把黑刀却在对峙中不落下风。 但他仍然对手中天下云满怀信心,这是从小陪伴他的刀,他熟知它的一切优劣。 刀声呼啸,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数十招,熊澜有意让着嬴钺,可嬴钺依旧败势毕露。 小楼唯恐天下不乱,捂着嘴大笑:“阿钺你太弱了!熊澜,打倒他啊!快啊!” 她挥舞着拳头。 熊澜一刀逼退嬴钺,看着那个女孩子一脸明媚的笑,也笑了一下。 突然一点火花掉落进嬴钺的心里。 他的心里痛了一下,他知道那个笑容没有什么,可抑制不住地生起气来。 他打败了我,你就如此开心吗? 我先认识了你,我在你难过的时候陪着你,我可以和你在望犀阁上冒着被抓到的危险看月亮吹晚风,明明......我才是最应该得到你笑容的人啊! 难以言喻的愤怒席卷了他的心,他大吼一声,手中黑刀划过他与熊澜之间一切距离,刺穿所有隔阂,他扑了过去,刀锋直逼熊澜喉咙。 黑刀似乎亮了起来,狂热的气息从握住刀的手上传到他心里,冥冥中似乎有人高举双手欢呼: “杀!” 熊澜措不及防,被嬴钺扑倒。 天下云在最后一刻横在了咽喉,熊澜脸色煞白,嬴钺的脸此刻无比狰狞,紧紧贴着他,呼吸可闻,甚至有几滴涎水从他扭曲的嘴角垂了下来。 熊澜突然想到了那一天酒楼上发疯的朱代玉。 “阿钺!看清楚,是我,熊澜!” 小楼仿佛被吓呆了,她愣了好久,嬴钺力气好像突然增大了,熊澜咬紧牙关,可天下云还是一点点向下压去。 鹅黄色的衫子出现在熊澜的眼中,他已经喘不过气来,只能无助地冲着那抹颜色伸出手去。 小楼拉了嬴钺一把,可少年此刻喘着粗气,双眼赤红,完全不复之前温柔随和的样子。 “阿钺!” 小楼尖叫了一声,眼泪不由自主滚落,她突然害怕面前的少年会就这样不复存在。 身体没有变化,内心却不同。 熊澜感到手上的重压突然减轻,他慌乱之下一脚蹬了出去,嬴钺被踢翻,他捂着喉咙爬起。 他狠狠咳嗽了两下,脖颈上一道赤红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嬴钺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他突然打了个哆嗦,眼睛逐渐恢复清明,他低头看到了自己手中的黑刀,惊呼一声,把它丢了出去。 黑刀落地,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叹响起。 “小......小楼,我......” “嬴钺!你在干什么!”小楼撇着嘴,眼睛红红的,眼泪滚落下来。 她说完这句话,故意不去看嬴钺,转过身关切地询问起熊澜的状况。 把嬴钺冷落在了一旁。 嬴钺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他呆呆地站着,时不时偷看一眼地上那把黑刀。 在握紧它的时候,天地都寂静了下来。 眼前只剩下想杀的那个人,一点点不满被无限放大,像是被风吹旺的火苗。恨意的种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一瞬间茁壮,枝叶化作刀剑,不杀人,便会被刺穿。 熊澜从小楼的询问中脱身,刚走到嬴钺面前,小楼又追了上来,拖着熊澜就往门外走,还不忘丢给嬴钺一个愤怒的眼神。 “阿钺,我没怪你!”熊澜只来得及说那么一句话,就被拖出了门,隐约还能听见他与小楼的争吵。 但那也远去了。 真的起了风,枯树呼啦啦直响。 嬴钺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一泼冷水洒在朱代玉脸上,冰冷激得他悠悠醒转。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昏迷的黑暗中醒过来了,上一次仿佛还在眼前,那个黑衣的男人递给自己一柄黑刀,是名满天下的玄螭,那个男人...... 狐偃! “这次醒得就慢了些。” 朱代玉瞪大了眼,诧异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 “世子,那柄刀给了你,可是你的荣幸。可你竟然没能完成任务,我很失望,刀也很失望。” 他话里把刀和人放到了同一高度。 朱代玉愣了一下,随机咬牙怒道:“你出的好主意!人没杀的了,我反而被抓了,你说,现在该如何?” 他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审视了自己周边环境,是熟悉的桌椅,这是在自己的院落里,就连桌上的花都是他亲手插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被绳子紧紧束缚在了床榻上,床边还放了个食盘,他舔了舔牙齿,还有一股鲜味,显然,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已然在别人的帮助下进了食。只是束缚的绳子有些紧,让他心里略感不安。 “世子殿下,您似乎没有听清楚我的意思。我与刀,都很失望,”狐偃比划了一个握刀的姿势,“失望,代表你做了措施,辜负了我的期盼,我从来不做无用功,可能您还不清楚。” “什......什么意思?”朱代玉紧盯着狐偃的神情那张俊脸上的笑容愈盛,他心里的不安愈难以压抑,最后狐偃缓步向他走来,他拼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可是不知道绳子是什么材质,怎么也挣扎不断。 “别,别靠近!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玄螭,我一定可以......” “人一辈子哪来那么多机会,错过了一次,便再没有下一次。” “狐偃,你敢!我是勾吴世子,千里江东是我家祖业,勾吴带甲十万,你......”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狐偃眼睛眯了起来,像是笑弯了似的,“好好睡一觉,醒过来,什么都结束了。” 朱代玉瞪大的眼睛里充满惊恐,他含糊不清地呜呜两声,眼皮一翻,头垂了下去。 “终于找到合适的借口了,那柄刀放在手里,真是让人心惊啊。” 等朱代玉彻底失去意识,狐偃收回了手,他长叹一声,目光穿越屋顶不知去向何方。 “这样子就结束了吗?把刀送出去了?” 鲁践为身前的人斟了杯酒,问道。 “看来我还是不适合耍手段,没你们的脑子。”狐偃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端起酒杯抽抽鼻子,又搁了下,“在这里几天,口味都养刁了,真不知道你在这里都是怎么过活的。” “还能怎么活?”鲁践反问一句。 “至少......你是宗主,那些老家伙......” “你想多了。荧惑的宗主,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狐偃恨恨地指了指鲁践,又无力地放下了手。 他发现自己反驳不了这个男人。鲁践的确不把荧惑当回事儿,名义上是宗主,可一年到头谁也见不到他,他们在北荒的草原上颠簸着游说四方时,鲁践正安稳地坐在燕京禁宫的贵座上教导太子。 “勾吴侯世子,你们准备拿他怎么办?”鲁践啜了口酒,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你要是有主意就直说,别和我来那套。” 鲁践得到了答复,搁下酒杯,面色郑重起来:“不能杀。” 狐偃翻了个白眼,道:“不用你说。” “刀是送出去了,可事情还没有完。我们懦弱的孩子还没能掌握那柄刀,他还需要我们的引导。你甘心就这样放手吗?” 狐偃张着嘴支吾了好一会儿,最后垂头丧气地道:“好吧,都随你。好话全让你给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鲁践起身向外走,狐偃在背后小声嘟哝:“真不愧是宗主,编瞎话的本领是我辈楷模啊。” 他嘴角抽了抽,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阵风吹过,门似乎响了一声,嬴钺迅速从床上弹了起来,冲到门外,却只见得四下萧索。 他无奈地坐了回去,愣了一会儿趴在床头看起了月亮。 今晚的月亮弯似一把银弓,星辰作弦,似乎随时都可能张满,然后无形的箭不知何时暴射,中箭的都是伤心赏月的人。 大燕各地都有着月神的传说,在燕京她叫镜灵,在云煌她名望舒,比起炽热的太阳,人们似乎对月亮更情有独钟,夜晚时淡金色的光温柔洒在窗边的每个人身上,助你的开心,懂你的难过,醉酒时还可以遥作你的酒伴。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小楼念叨的那句诗。 “东风不顾楼里人,满庭兰开呜咽雨。” 不怪熊澜惊讶,这样酸腐的文字实在与柳玄粗犷的外表不符。 教习先生曾经教过嬴钺,作诗乃是情之所发,无情者无处觅诗,多情者无心觅诗。 从这两句算不上好诗的句子里,嬴钺似乎看到了一个夜深时独自仰望明月的柳玄,身边放着一壶烈酒,手里拄着长刀,他饮一口酒舞一次刀,月光下的狂野与志向,融化在一口雾蒙蒙的酒气中。 不知道他当时会有多伤心,才会写出这样的句子。 一颗小石子突然弹进了他的窗户。 嬴钺心都要跳了出来,他立刻趴到窗户边上。 心里想起刚刚认识小楼时,那抹鹅黄从窗边坠落的风景,于是他无比期待,难以抑制地咧着嘴笑,下一秒就想叫出小楼的名字。 鹅黄色没有出现,明月下一个修长健硕的身影站在院落枯树边上,手上还保持着弹射石子的姿势。 嬴钺翻了个白眼,就要关窗户。 “别别别,你可真行,见色忘义啊!” 王冕几步窜了过来,一把扳住窗沿。 “哪来的色?哪来的义?这么晚了不睡,来找酒喝啊?” 似乎他来找过嬴钺好多次,嬴钺说完之后双手一摊,“今天来错了地方,酒没有,人也不想陪你玩,倒是月亮不错,看看月亮也好。” 王冕嘿嘿笑了两声,身形一闪跃出窗外,再翻回来的时候手里竟然提了一瓮酒,他一掌拍开上面的泥封,酒香四溢。 “看月亮多没劲,知道你今天不开心,兄弟这不来找你了吗。”他笑着看嬴钺。 “不喝。”嬴钺摇头,过一会儿他又把头转了过来,略带迟疑地问道:“熊澜呢,没跟你一起来?” 王冕知道他想听到什么,可惜他摇了摇头,“和小楼公主在一块,这会儿估计正在望犀阁上看月亮呢......” 他一句话说完,嬴钺的表情就黯淡了下去,他赶忙道:“没事儿,至少你们看的还是一个月亮对吧......”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闭嘴不说。 嬴钺一把抢过了他怀里的酒瓮。 “干嘛?” “喝酒!”嬴钺恶狠狠地道。 第二十五章 没离开云煌之前,嬴钺不知道自己会那么想家。 想天青色长袍的薛子留,想一身嫣红舞姿翩翩的绯衣,那里有他十多年的人生,他驾着马迎着春风踏过每一寸草地。 酒是辛辣的,入了喉仿佛瞬间带走所有温暖,鼻腔里涌上一种似乎想要哭出来似的辛酸,他不由自主眯起了眼,咂着嘴企图散散酒气。 “第一次喝酒?”王冕哈哈大笑。 嬴钺点了点头,“以前喝过,很久很久以前,只蘸过一筷子。” 他比了个蘸酒的手势,突然打了个嗝,脸色有些潮红。 “喝多了。”王冕点了点他,笑道:“酒量这么差。” “没有没有”嬴钺摆手,夜风一吹,他身子一颤,差点滑下去。 王冕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嬴钺转过头来嘿嘿一笑,呆滞得好像一个木偶。 “看来是真的不行了。”王冕摇头,手上用力把嬴钺拽了上来,扔到身边的屋檐上。 可嬴钺坐在瓦片上,又安静了下来。 他仰头看月亮,淡金色的光华如同缎面一般平铺在他身上,一丝一缕,连发梢都沐浴其中。 王冕这才发现身旁这个少年的瞳色并不是纯黑,而是极深的栗色,像是有只孤独的狐狸藏进他的眼睛里,蜷缩起身子露出脊背抵抗世界。 “为什么喜欢小楼呢?”王冕看了半天,突然没来由地抛出这么一个问题。 嬴钺吓了一跳,他真的跳了起来,在屋檐上紧张得手足无措,凉风一吹,他逐渐冷静,原本梗在喉头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才不喜欢她呢!”突然像冰一样消融了。 天地冷冽,但眼前的人与心里的人似乎值得他信任。 “你还想假装?我们早看出来了,大家都不是瞎子......” “我的确喜欢她。”嬴钺抬起了头,眼眸中那只孤独得就要死去的狐狸抬起了头。 “......有多久?” “多久?从她骗我打开窗户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忘不了她。” 少年吐着酒气,缓缓道。 是的,同样是个月夜,他有些胆怯地推开窗户,鹅黄色的衫子与俏丽的脸就这样突兀闯进他的世界,女孩子的笑容盛丽一分,他的世界就明亮一分,泪珠如果从悲伤的粉脸上滚落下来,他的一切都支离破碎了似的,心里痛的说不出话来,手中呆呆地捧着那滴泪。 王冕突然挥手打了他一下,嬴钺捂着肩膀发愣:“你干嘛?” “看不得屁大点儿孩子谈情爱,看不得男子汉掉眼泪!”王冕恨恨地道。 “你才比我大两岁!”嬴钺跳起脚大喊。 王冕突然又拍了他一下,这一下用了大力,嬴钺被打得一个趔趄,他涨红着脸就要还手,王冕一把按住了他的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小楼来了!” 应了这句话,嬴钺目光下,一处墙角有什么缩了一下。 仿佛是女孩子飘扬的裙角。 难言的欢喜冲上他的头,他突然想跳起来大呼。 于是他真的跳了起来,他双手罩在嘴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大声喊道:“小楼!我喜欢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男孩子在酒气刺激下变得激昂的声音远远的传出去,回音之中他听到那边墙角呀的一声,月光下窈窕纤细的背影闪了出来,鹅黄色的人影嗔怒道:“嬴钺你胡说些什么!信不信我过去撕你的嘴啊!” 她应该是叉着腰,脸颊红红的,动作太大导致发髻略显散乱,几缕发丝从鬓角垂下,在风中悠悠起落。嬴钺心里想着小楼这时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你还敢笑?这姑奶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冕本来只是想吓嬴钺,没想到小楼真的躲在了墙角后面,他此刻大半个身子缩在屋檐后,戳戳嬴钺,小声道。 嬴钺摆手,他脸庞红红的,整个人出奇亢奋。 他看见远处那个身影向他跑了过来,衣袂飘飘。 他笑着伸出手去。 “咻”的破空一声。 一个物体飞速飞来,正正砸在他脸上。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一阵旋转,他瞥见了王冕一脸惊讶的神情。 然后天旋地转,在他昏迷过去之前,他看到了砸自己的凶器———一枚黝黑的凹凸不平的,手掌大小盾牌状的铁片,上面还染着几丝血。 好像我也有一个。他心想。 什么叫后悔?嬴钺终于深刻的体会到了。 此时他脸上缠着一圈绷带,躲在王冕身后,一脸羞红。 小楼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一把胡瓜子,有一下没一下磕着,嗑出来的皮顺势吐在王冕面前。 她做够了土匪的模样,拍了拍手,嘴里哼道:“说吧,认不认错?” 她没有指明问的是谁,可是王冕自觉的闪到了一边。 于是嬴钺裹着绷带的脸和小楼对视在一起。 小楼脸红了一下。 她咳嗽一声,嬴钺浑身一哆嗦,小声说:“对不起......我那天是......” “是喝多了,喝多了。”王冕出来替他辩解。 小楼柳眉倒竖:“喝多了?他哪来的酒?” 满含杀意的目光落到了王冕身上,王冕咽了口唾沫,强笑道:“是营里同袍相赠,不好拒绝啊......” “没问你,”小楼翻了个白眼,“嬴钺!他拿来了,你就喝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大?” 少女一脸严肃,仿佛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有资格教训弟弟妹妹,嬴钺看着她的模样,突然有点难过。 原来,在小楼心中,自己一直被看做弟弟。 可是,他清楚的明白,昨晚那句喜欢,并没有酒气的作用。他是用尽了力气,喊出了心底最想说的那句话。 “真拿你们没办法。”小楼收起来大大咧咧的驾势,虽然她一直都像个男孩子,可现在她眼里突然带上了些温柔,她指了指嬴钺绷带下的脸颊,问:“还疼吗?我也不是有意伤你的,就是摸到了那个东西......” “还丢了我的东西呢。”她又收回了手,脸上的温柔收了回来,一脸愤愤。 嬴钺突然想到他晕过去之前眼里看到的那个小铁片,他手摸向衣襟,他刚想说我也有一个,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熊澜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兴奋的说:“快来,带你们去看一个人。” 他自然而然的走到小楼身边牵起了她的衣袖,他们二人向门外走去。 王冕碰了碰嬴钺肩膀,冲他努努嘴。 熊澜突然回过头来笑着招呼他俩,他看到嬴钺脸上的绷带,问道:“阿钺,脸上怎么了?” 小楼面色赧红。 “没什么,我一不小心撞到了。”嬴钺轻声说。 熊澜要带他们看的人在禁宫外,闹市中一出略显寂静的角落。 此处与昼夜喧哗的燕京格格不入,整条街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犬吠,或是街边人家几声谈话。 他们走到一处人家,熊澜上前叩门。 里面应了一声,一个青衣仆僮毕恭毕敬地开门,躬身道:“熊公子,各位公子,请随我来。” 小楼不知怎么了,这次出宫非要穿着男子衣裳,可她向来只有裙衫子,于是便从熊澜住处取了一套穿了,再配上一柄画扇,活脱脱一位浊世佳公子。可她穿着熊澜的衣服,又让嬴钺心里酸痛了一下。 他们在仆僮带领下穿过一条回廊,嬴钺发现这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在外面看着只是一扇大门,一个院落,没想到里面的面积竟有数个院落大小,几条回廊相互链接环绕,斗拱飞檐一应俱全。 过了回廊,又是一座木屋,仆僮示意他们先等一下,然后推开了门进去。 小楼问题“这是什么?” “你可知道相师?”熊澜一脸高深莫测。 相师,看相为生,可以面相或手相为凭据推测出面前之人余生运势,更有甚者还可推出前世今生。 “这可是燕京的大师,”熊澜攥起拳头伸出大拇指,“整个大燕,论起看相,他可是这个。” “各位,请进吧。”仆僮突然出来,道。 似乎为熊澜的简单介绍或者是这别有洞天的院落所震惊,大家都不由自主屏气凝神,进了门只见一名头发花白的干瘦男子盘腿闭眼坐在蒲团之上,一身麻布和丝绸混织的古怪道袍,枯瘦如枝的手上还掐着古怪的法诀。 “先生,熊公子到了。”仆僮作揖道。他说完这句话,也没等那男人回应,便自顾自出了门。 熊澜整了整衣袍,刚要下拜,男人却忽然睁眼,蓄着长指甲的手指向小楼,道:“''鄙人有个浅陋规矩,不算龙种。还请姑娘回吧。” 他一言既发,众人皆惊,小楼面色一阵变幻,最后换上了如花笑靥:“先生稍安勿躁,我是陪他们来的,您只算他们的便可以了,我在一旁听着。” 先生没有表态,他目光偏移,落在王冕脸上,仔细端详了片刻,道:“小子运势奇怪,有鳞无角,折于木石。” 他招招手,王冕走上前去,枯瘦的手指在王冕脸上捏了捏,力道估计有些大,王冕一阵呲牙咧嘴。 “若要安生,此生远离贵人。你不是能被提携的命,”先生睁开了眼睛,两道精光爆射而出,“你命里没有翅膀,一飞冲天只会摔得粉身碎骨!” 王冕一把挣脱了他,不发一言地走了回去,低着头不知道想着什么。 嬴钺离得远,没能听清,熊澜却听得一清二楚。 先生没在意王冕的失礼,又对着熊澜招手,熊澜没过去,却把嬴钺拉了过来,道:“早听闻先生可预见未来音容,我这小兄弟对自己容貌不太自信,还请先生帮他看一眼?” 他把不明所以的嬴钺推了过去。 先生深深地看了熊澜一眼,又打量了一眼嬴钺,道:“面皮白净,目若点墨,眉如冷锋......” 他看了几眼之后面色凝重起来,眼睛半闭半睁,手上法诀不断变化。 好一会儿,他眼皮颤抖起来,哇地一声大叫,睁开了眼睛,面色复杂。 “面如冠玉,芝兰玉树之姿,眉目动情,笑靥窃心,虽为男子而不失于绝代美姬之貌。”他这句话是对着熊澜说的,然后他又转向了嬴钺,伸出手在他左眼眼角到鬓角后面划了长长一下,“这里,有道疤痕,是利箭所为。” 他又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抖了起来,嘴里连声道:“不...不对!不是这副模样!是......你......披着头发,你手里有一柄刀。”他颤抖的手指向了一边看戏的小楼,惊恐大声喊叫:“你!你躺在他怀里!你一身华服,凤冠,你身下全是血!全是血!” 他声音嘶哑。 嬴钺听清了他的话,突然身体凉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 “先生?您这是?”熊澜看了一眼嬴钺,上前推了一把看相先生。 那双混浊的老眼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言明的恐怖的画面,他嘶叫起来,颤抖地直指小楼,嘴里连声喊道:“死亡!在他的怀里......死亡!” 嬴钺身子冰冷,脸色苍白。 先生的每句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透过那突然惊惧的目光,他仿佛看到了盛装的小楼倒在他的怀里,她黑发如瀑,黛眉半弯,殷红的血从嘴角挂下来。 只是想想,他便心如刀割。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杀死小楼的人,就是他嬴钺,该怎么办? 就像是那天与熊澜比武,他心里莫名泛起的冲动,仿佛一头凶兽在心底苏醒,咆哮着准备展开杀戮。 那一刻手中只有刀,如果有人拦住,就杀掉那人! 他打了个哆嗦,看相的先生又一声尖叫,这一声惊动了外面的仆僮,几道脚步声临近。 “先生?先生?” 仆僮附在门外轻声问。 屋里没人答话,所有人仿佛都被冰冻住了一般。 确切地说,更像是动物在遇到捕食者时出于自保而镇静不动。 四双眼睛紧紧锁在嬴钺身上,四个人都屏住了气。 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一双细长的眼睛瞪的溜圆,一瞬间血丝密布,好像两个火球环绕着鲜血熊熊燃烧,他低垂着头,然后捂着脸轻声笑了起来。 “杀!都该杀!” 他失去理智似的低声吼了出来。 话音未落,外面等候已久的仆僮三两一伙撞门而入,方才领着嬴钺他们进门的那个一见到貌如癫狂的先生,不慌不忙地先对着熊澜他们行了个礼,身后一起进来的仆僮也轻车熟路地搀扶起先生闪到了屏风后面,一阵窸窸窣窣,先生似乎平静了下来。 “还请熊公子见谅。我家先生每至忘情之时便状若疯癫,实在是失礼了。小海,送客。” 他一声令下,身后闪出几个仆僮,便欲簇拥着熊澜他们出门。 “退下!” 一声爆喝从嬴钺口中传来,几个人都一愣。 “阿钺!”熊澜皱眉道。 可嬴钺似乎也陷入了某种癫狂的境地,他的面容时而狞笑时而冷漠,他冷厉的目光一扫,门外的仆僮的不自觉的身子一颤,心中不由自主闪过一丝恐惧。 这不像是人类的眼神,没有谁可以拥有这样冷血残暴的眼神,仿若九幽之下抬眸凝视血肉生灵的魔君,呼吸之间鳞甲开阖。 “你,刚才说什么?”嬴钺踏出一步,指着相师嘶声道。 相师嘴里的叫喊声越发歇斯底里,他枯瘦的身体此刻充满了力量,蹬着地向后蜷缩,宽大的衣袖扑打在地面上,不大的房内尘土飞扬。 门口的几个仆僮喝道:“住手!”说罢几个人就合身扑上。 一道清亮的光一闪而没。 熊澜手持天下云挡在仆僮面前,大声喝道:“谁敢上前!” 天下云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响应主人的号召,发出高亢的龙鸣,清冽的冷光如焰火般灼烧着每个人的眼睛。 “死......死亡!”这边一触即发,那边相师还惊惧着大喊:“你......你的怀里,死亡!” “让他闭嘴!”熊澜转头大喊。 王冕扭头看了一眼双目猩红的嬴钺,咬了咬牙,上前道:“对不住了先生,您先消停一会儿。” 说罢手刀一挥砍在相师脖颈上,相师一声惊呼卡在了喉咙里,昏厥过去。 人一倒下,嬴钺似乎迷茫起来,那股惊人的杀意也失去了目标,他面色由原先的赤红逐渐变淡,他茫然着四下里一望,脸色瞬间煞白。 “小楼......我......我做了什么?” “你俩先走!” 门外仆僮越来越多,王冕冲着小楼和嬴钺挥手,自己在地上抄起一张凳子就跟上熊澜背后。 刀光闪烁间,嬴钺呆呆地看着面前尚且面带惊色的女孩子,他伸了伸手,女孩子退了一步。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女孩子反应了过来,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嬴钺的手。 “走,跟我走!” 她扭头看了一眼熊澜与王冕,两个男孩子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僮团团围住,仆僮并不下狠手,但即使如此他二人也精疲力竭。 嬴钺低着头。 “走!” 小楼拉起他,从桌案后面的门里窜了出去。 “成何体统!” 柳玄把手里如同奏折只是略小的本子狠狠摔在地上,本子前面的地上跪着王冕和熊澜。 “说说吧,禁军亲卫与楚王世子当街殴打相师,这是哪朝哪代的风流逸事?” “老师......” 王冕嗫嚅道。 “别叫我老师。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笨的徒弟?打就打了,竟然还能被巡街的都虞候捉拿,”柳玄眯着眼,“看来还是学艺不精啊。” “没有下次了。”王冕立刻垂头顿首,面上一副悲痛至极决心悔改的神情,身子都要伏到地上。他师从柳玄多年,早就摸清了恩师的脾气:越是在他气头上,就越不能同他讲道理,这时候就要服软,等柳玄气消了,再大的事情只要他开心,也都不算件事。 “哼。”果不其然,柳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色略有缓和。 “世子呢?”他看向呆呆的熊澜,脸上又结了层寒霜。 “也不敢了,再不敢了。”王冕胳膊肘捣捣兄弟,熊澜立刻俯身下拜,姿势甚至比王冕还要标准几分。 “老师,那御史那边?” “让他们来找我,江湖相师来燕京四处招摇撞骗之事人人皆知,他们不管,我的徒弟来为燕京除去毒瘤难道还不行吗?不要以为只有他们能弹劾,改日朝会,老夫也要参他们一本!” 柳玄须发怒张,戟指对空骂了半天,终于收拾住了怒火,丢下句“你们在这里好好悔过”就出了门。 王冕一下子放松,瘫坐在地上,踢了熊澜一脚:“别发愣了,快帮我捏捏肩,那帮杂种下手真狠。” 经过这次的一战,两人感情似乎升温不少。 熊澜没好气的扔开王冕搭在自己身上的腿:“得了吧,你还算好的,那几棍子都让我挨了。” 两个人在地上躺了好久,王冕突然跳起身来,窜到房内一角,那里立着一个高大的书柜。 “怎么?觉得自己学武不成了,想改走文途?”熊澜调笑道。 王冕使劲推开书柜,一个墙洞赫然出现在眼前,他给熊澜丢了个“等着看好戏吧”的眼神,手伸进洞里一掏,再伸出来时已然提溜了两小坛酒。 他丢给熊澜一坛,自己一掌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香气顿时洋溢在空气中。 “不知居的酒水,妙就妙在不醉人,却能醉心。”王冕笑道。 熊澜头探近酒坛,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阵阵酒香如同暖流入鼻,而后化作利剑顺流而下,将刺到心间时又陡然一柔,柔得人心发颤。 宛如少年慕少艾,只可见而不得亲近时心里的悸动与失落。 不知怎么地,熊澜突然想到了小楼的面容。 小楼只消嫣然一笑,这一坛酒便顿时失色万分。 “你已然是醉了!”王冕突然凑近,“想起了谁?” “胡说。”熊澜又板起了脸。 王冕冲他眨眨眼,一副“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样子。 两个人没再说什么话,他们相对坐着饮酒,突然觉得自己仿佛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 “也不知道阿钺怎么了。”王冕晃了晃酒坛,酒水“咣啷啷”撞的响亮———他已然喝了大半坛。 “我倒是不担心阿钺,”熊澜放下酒坛,“我担心小楼。” “小楼?哈,我告诉你,当时留下来断后的如果是她,估计我们四个没有一个能被捉住。” “不是担心这个。” “那是什么?” “阿钺那副模样的时候,你不害怕吗?”熊澜轻飘飘地道。 他说完之后,王冕面色凝重起来,道:“你担心阿钺会对小楼......” “只是担心。”熊澜打断他,“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他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