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花入福窝 下》 v第01章[02.03] 【正文开始】 因霍留行对京城一带的佛寺不那么了解,而沈令蓁历来大门不出,同样一窍不通,两人还是在中途拐去了一趟孟府,让孟去非这个百事通引荐带路,随他去了宝兴寺。 这间佛寺占地算不上广,只一处三进二重的院落,但因地理位置极佳,就建在外城,无需劳累上山,所以香火一惯十分旺盛。 只是求签一般都在清早,眼下已近黄昏,这个时辰香客倒不多。 飞檐挑角的赤金色建筑矗立在前,寺内一派庄严肃静。 一到地方,孟去非就乐不可支起来,压低声,弯着腰与霍留行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我们一世英名的霍将军还真沦落到迷信老天的地步了。」 霍留行黑着脸不说话。 孟去非也不在沈令蓁面前下他面子,相当识相地拍着他的肩膀宽慰:「没关系,这叫不耻下问嘛。」说着领他入了佛堂,十分熟稔地点了三炷香,递给霍留行,「你就跪这儿……」 他话说到一半,「哎呀」一声:「你这腿也没法跪啊。」 「不跪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不灵。反正都来了,总归是严谨些,照规矩更好。」孟去非想了想,一指沈令蓁,「要不表嫂来?」 这倒也合情合理。反正那恩公也是沈令蓁一直想找的。 沈令蓁便接过了香,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拜上三拜,敬香后,照孟去非教的,将签筒高举过头晃动,心中一面默念着所求之事。 一根签条很快从签筒中掉落。 沈令蓁捡起来一瞧,看上头写着「第二十八号签」,起身转手交给一旁负责解签的僧人:「劳请师傅替我解惑。」 那僧人看了看签条,垂眼掐指算了算,颔首道:「女施主这签条,应的是八个字。」 「八个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沈令蓁一怔,看看霍留行,又看看孟去非。 她的眼前,除了解签的僧人,就只有他们啊。 三人无法当众详细商议此事,但相比一头雾水的沈令蓁,霍留行心中似乎有了什么计较,盯住了孟去非。 孟去非被盯得毛骨悚然,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是我!」 霍留行沉着脸道:「你跟我到马车里来。」 这一年多,他查遍了所有人,的确只漏下了「灯下黑」的孟去非。 孟去非急得跳脚,一路骂骂咧咧地跟他上了马车:「表兄弟之间的信任呢?真不是我啊!」 沈令蓁听了霍留行的嘱咐,乖乖等在车外,只觉里头像在杀猪,一会儿传来拳打脚踢的动静,一会儿传来腰带崩散的响声。 孟去非嚎得她心惊胆战:「哎你住手!你别扒我衣服啊!我发誓,真不是我,我要是说谎,就让我后半辈子不举!」 安静了一会儿,霍留行的冷哼声响起来:「那这是什么?你解释解释。」 「是我前年冬天练武时留下的疤,跟表嫂那事没关系!」 沈令蓁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霍留行移开了车门,与她道:「你来看看他腰腹上这道疤。」 她犹豫了下,站在车外没动,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样不太合适吧?」 霍留行也知道不合适,但这事没别的办法,他隐忍道:「就看一眼,算是我准许的。」 沈令蓁只得进到马车内去看,这一瞧,见孟去非麦色肌肤上确实有道寸长的刀疤,只是与她记忆中,恩公腰腹上的疤痕位置对不齐。 她肯定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孟去非重获新生,理直气壮地朝霍留行骂:「听见没?你真是疯起来连亲表弟都能杀!我看那签条说的分明是你!指不定是你自己哪时候失心疯,跑来汴京救了表嫂,救完拍拍屁股走人,忘了个干净!」 「我失心疯?我救的?那我腰上怎么没疤?」霍留行咬着牙,一把抄起他的衣裳,劈头盖脸冲他砸过去,「闭嘴,穿好!」 非逼着沈令蓁来看别的男人赤身裸体的,不是他自己吗?孟去非肺都给他气炸,匆匆忙忙穿戴妥帖,一转头,却看他把自己脱光了。 「……」这是叫沈令蓁洗洗眼睛还怎么着? 霍留行拧着眉,一本正经,昂首挺胸地与沈令蓁道:「那疤痕到底什么样,你来我身上比划比划。」 他这大喇喇袒胸露乳的模样,真像一道四射的金光直逼两人面门。 孟去非险些一屁股跌下去,沈令蓁也被这一片雪亮晃得撇过头躲闪,两只手推出去在半空中挡了挡:「郎君别着凉,只露下边一点点就够了……」说着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霍留行扬眉看着她。 沈令蓁透过指缝觑见他一脸的不舒爽,只得为难地伸出一根食指,郑重其事地道:「……那我来了。」 霍留行努努下巴。 她撇开不自在,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在霍留行身上划起弧来,从侧腰轻轻划到他的小腹,一边解释:「就是这样一道,两端伤口浅一些,中间特别深……」 孟去非不可思议道:「确定是两端浅中间深?」 沈令蓁朝他点点头。 孟去非刚要张嘴与霍留行说什么,却见他一瞬不眨地盯着那根点在他小腹的手指,像在欣赏绝世名画似的出了神。 v第02章[02.03] 沈令蓁正准备收手,察觉指下异样,「咦」了声:「郎君的肚子怎么变硬了?」 「……」霍留行扒拉开她的手指,开始整理衣裳,「这叫热胀冷缩,受了凉,肉缩结实了,自然就硬了。」 孟去非「啧」一声,嫌弃地看着他:「你倒是听见方才表嫂说什么没?两端浅,中间深,你看这是什么武器伤的?」 霍留行这点一心二用的功夫还是在的,只是刚刚仅仅把她的话听到了耳朵里,而非脑袋里,眼下一经孟去非提醒,立即恢复了正色。 沈令蓁还没明白两人的严肃从何而来,又听霍留行问:「掳你的那批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就是普通的短刀。」 「直刀还是弯刀?」 「直刀。」 「没有斧?」 沈令蓁摇头。 孟去非狐疑道:「表嫂认得斧吗?」 她飞快点头:「当然认得!我虽不懂武,却还是见过下人砍柴的。」 霍留行与孟去非对视一眼,神情更凝重几分。 「怎么了?」沈令蓁问。 「你方才形容的伤口,像是大型弯头斧所伤。按你描述,那批人手中没有斧器,那就说明,这个伤口未必是救你时留下,他也许在遇见你之前还曾遭遇过其他敌手。而这弯头斧,正是西羌人在战场上惯用的武器。」霍留行解释道,「只是那个时候,大齐与西羌并无战事。」 孟去非又问:「先不管到底是不是西羌人,这弯头斧可不是常人好消受的,他那伤势看着如何?」 沈令蓁一回想起这个就发憷:「皮肉都翻卷着,花花白白模糊一片,当时血一直涌,瞧着挺严重的……」 霍留行皱起了眉。 孟去非大大咧咧地下结论:「那完了,八成,不,九成活不下来。」 沈令蓁一惊。 霍留行虚虚拦了孟去非一把,叱道:「你别吓唬她。」 「我实话实说啊,把话讲明白,也免得你们老为个死人分神不是?这弯头斧拦腰砍下去,把人劈成两半都不难,按表嫂所说,那花花白白的想必就是体内的脏器。你也算铁打的体格,伤到脏器暴露的地步,换作是你,熬得过去吗?」 沈令蓁脸上血色全无,战战兢兢地看着霍留行,在等他的回答。 然而霍留行却迟迟没有说话,半晌后,看着她摇了摇头:「去非说的对,这是硬伤,生还的可能很渺茫,他能强撑着救下你,已经是奇迹了。」 沈令蓁攥在衣袖的手打了个颤。 当时那批贼人持的是刀,她自然以为那是刀伤,又被吓昏了过去,根本不晓得后事如何,也不晓得救她的人已是这样的强弩之末。 难怪他没能救她回家,只是把她就近送到了附近的隐蔽处。 事发以来,她先被阿爹安慰着,说没见尸首便说明人还活着,后又误认霍留行为恩公,欢欢喜喜地打算报恩,却不曾想,原来她想找的人,很可能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她甚至没能为他上一炷香,也不知他是否入土为安,葬在何处。 孟去非感慨着:「难怪一直寻不着人。那人没了,可不就是远在天边吗?至于近在眼前,难道是说葬在附近?」 霍留行飞去一个眼刀子,示意他少说两句,看看低着头这一言不发的沈令蓁,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来。 倘使换作是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必也不会愿意让沈令蓁亲眼看见他的尸首,而会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孟去非闭了嘴,看着沈令蓁心如死灰的表情,叹了口气。 他这表哥可真是惨,像薛玠这样的情敌,纵使与沈令蓁有打小的情分,好歹总能争个高下,那已经死了的疑似情敌,可怎么争,怎么比? 霍留行坐到沈令蓁身边,把她揽进怀里:「他没走在你面前,就是不想让你伤心难过。你现在好好的,他也开心。」 沈令蓁偎着他,抓着他的胳膊,点点头:「我好好的。」默了默又重复一遍,「我好好的。」 寻人的事到这里走成了死局。 沈令蓁遭受打击,难免颓然,好在刚巧来了事叫她分心忙碌——她得随霍留行搬家了。 霍留行正式封了官,虽说是暂时只需每月初一、十五上两日大朝会的虚职,却也不可能长住妻室娘家,而得正正经经开府。 此前庆阳霍府由俞宛江主理家事,沈令蓁身份尊贵,轮不着办那些繁琐的事。但如今在这汴京霍府,她成了女主人,肩上自然便添了许多担子。 接连半月,她跟着季嬷嬷学东学西,又因霍留行一句「庆阳沈宅的格局不错」,便督促着底下人到圣上赐的新府照葫芦画瓢地依样布置,移栽了许多秀致的花草树木进去。 七月末旬,搬进新府的那日,霍留行倒是被这焕然一新的宅子瞧亮了眼。 眼看着府门前张灯结彩的景状,又看数十个仆役忙前忙后,热热闹闹地朝里搬着木箱,他在照壁前轻轻喟叹一声。 沈令蓁正站在他身边有模有样地朝仆役们指点江山,指着这个箱子说「轻些易碎」,指着那个箱子说「搬进库房」,听见他这一声叹,停下来道:「这乔迁的喜日子,郎君叹什么气?」 「不是说了要给你一个家吗?」霍留行笑了笑,「高兴。」 沈令蓁心中隐隐一动。 她知道这个家有多来之不易。这是霍留行用过去一年,甚至或许是过去几十年的血汗挣来的。 她看着他诚恳道:「我会好好住的。」 v第03章[02.03] 「……」霍留行看她这实诚劲,摇着头笑了笑。 沈令蓁做起正事来一丝不苟,待清点完毕行李,才随他入里去,一面与他说:「郎君说要按庆阳沈宅来布置,但这时节不同,花草没法一致,现下芙蕖开得不盛,倒是桂花飘香了,我便改了改。」 霍留行哪里会对这些琐事要求如此严苛,不过是见她近来心绪不佳,给她找点事做罢了。再说当初一进沈宅便相见恨晚的人可不是他,而是她。 他说:「什么花在我眼里都一个样,看不出多大分别,你照自己的喜好来就是。」 不料这般体恤之言,却换来沈令蓁一声低低的嘟囔:「我就知道……」 霍留行一头雾水地侧目看她:「你知道什么?」 「郎君根本不懂这些文雅之物,当初送来陵园的那些花,肯定都是交给手下人操办,不曾亲自过问。」 霍留行一愣。 嚯哟,那她可想错了。他连手下人都没交代呢。 霍留行本就极擅忍耐,是秉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既盘算好了待时机成熟回汴京,这期间自然一直专心于大局。 边关战事胶着,他要运筹帷幄,要制敌于千里之外,哪来的闲功夫变着花样逗她开心?知道她安然无恙也就足够了。 只是这么说来,他在忙着保家卫国,却竟有人趁虚而入地撬他墙角? 霍留行的脸色在短短一瞬间变幻莫测起来。 沈令蓁立刻摆手:「我没有责怪郎君的意思,国难当头,郎君本就不该为我分神。况且蒹葭和白露怎么也逮不着郎君的人,想来那也是郎君身边一等一的高手,这排面,已是很大了。」 「哦。」霍留行点点头,心道这墙角撬得不留姓名,还挺有道德,既然这人要做君子,那就别怪他做小人了。 他说:「你理解就好,当时我也是分|身乏术,实在顾不过来。」 沈令蓁点点头,善解人意道:「郎君已经很有心了,那阵子时时能见着千奇百怪的花,倒也是件趣事。」 霍留行露出慈父般的微笑,转过眼,目光却狠狠刮着一旁的京墨: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去给我查,好好查! 乔迁之日历来是主人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尽管霍留行以战事方休,边关将士尸骨未寒,不宜大肆操办为由,省去了宴请宾客这一环,却拦不住宾客们主动上门来。 毕竟面对像霍留行这样因功建府,初入朝堂的仕人,朝臣们本该在这一天派人送来贺礼,以示今后勠力同心辅佐圣上,共振大齐之意。甚至许多品级靠下的官员,一则为全礼数,二则为表交好,也多有亲自登门道贺的。 一大清早,府门前的爆竹噼里啪啦一放,各方来客便接踵而至了。霍留行在正厅坐下后,几乎就没机会挪过位。 碰上品级一般的官员,沈令蓁不必出面陪同接待,便在后方替他把关贺礼。 好在她此前与季嬷嬷学了一阵,也自幼见识多了奇珍异宝,清点礼单时,对这贺礼的划分尚算游刃有余,碰上过分贵重的物件,就叫人悄悄给身在厅堂的霍留行递话。霍留行待客之时,便能把握好分寸。 如此一整日过去,两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虽是一刻不曾停歇,却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临近黄昏,来客渐渐少了,沈令蓁刚松一口气,却听门房来报,说贵人的轿撵落在了府门前,这回来的,是朝中四皇子与二皇子。 这四皇子便是圣上的嫡次子,曾经到过庆阳霍府的赵珣。以他跳脱的性子,今日会来凑这热闹,实在不奇怪。 但这二皇子虽是除太子以外,一众皇子中最为年长的,却因是庶出,身份地位不比嫡子,向来为人十分低调本分,极少主动参与政交。他会亲自下驾,倒是沈令蓁意料之外的。 皇子光驾,沈令蓁不得不放下手头事务,随霍留行一道恭候在厅堂。 赵珣自踏入府门便一路朗声笑着,似在与身边兄长夸赞这宅子别具一格,颇有江南一带的风致与意趣。 长他一轮的赵瑞反倒声不高,话也不多,只是轻轻附和着他。 见两人跨入厅堂,沈令蓁立刻碎步上前,福身行礼。霍留行因腿脚不便,仅行坐礼,请两位贵人恕罪。 赵珣摆手示意无妨,落座上首后见兄长还杵着,反客为主地说:「二哥坐啊。」 赵瑞这才无声入座。 霍留行亲手斟了两盏茶,让沈令蓁端给两人。 「得二位殿下光临寒舍,留行不胜荣幸。这是南边来的太平猴魁,近日秋老虎势头正猛,这茶是祛火解乏之物,二位殿下若不嫌弃,可尝一尝。」 赵珣接过茶呷了一口,点头称赞:「是好茶!表妹夫这儿如今真是好气象啊,随手一壶太平猴魁,竟都比我府上那些粗茶地道精细多了。」又转头问赵瑞,「二哥你说是不是?」 赵珣呵呵笑着避开话锋:「这茶尝着清淡爽口,确实不错。」 霍留行给沈令蓁使了个眼色。 沈令蓁心领神会,面上吩咐蒹葭去备茶叶,一会儿拿些送给两位贵人,心底却大呼累得慌。她的这位四表哥,怎么连壶茶都要拿来做文章? 喝过了茶,入了正题,赵珣击一击掌,叫随从将乔迁贺礼送上。 这贺礼是一尊荧荧透亮的和田玉雕,雕了座高约一尺的观音像。 「表妹夫啊,我这人呢,也不喜欢来虚的,看你与表妹成婚日久,一直没个喜讯,就送来一尊送子观音像。这人到中年,多子多孙才是福嘛!」 沈令蓁瞅着那送子观音,涩涩地吞咽了一下。 霍留行笑着谢过赵珣的好意:「四殿下实在有心了。」 赵珣摆摆手示意不客气,又指指身边的赵瑞,替他解释:「哦,我这二哥,是方才半道碰巧与我遇上,被我临时拽来的,怕是没备什么礼,表妹夫别介意。」 「四殿下言重。」霍留行笑着望向赵瑞,「二殿下下驾到此,已是令寒舍蓬荜生辉了。」 赵瑞神色尴尬:「我府上刚巧到了一批东边运来的鳆鱼,晚些时候送来给霍将军。」 赵珣笑起来:「二哥这礼送得倒是‘实在’!」 v第04章[02.03] 沈令蓁不忍见赵珣欺负这老实兄长,忙打圆场:「二表哥是说那海里来的鳆鱼?我最爱吃这个了!」又与霍留行说,「郎君生在西北,或许不晓得鳆鱼的好,若说那松茸是山珍一绝,那这鳆鱼便是海珍之冠,肉质极其鲜美,相当贵重难得的!」 霍留行笑着看她一眼,又谢过赵瑞。 两位贵人送到了礼,也便不再久留,与霍留行闲谈几句就离开了。 人一走,沈令蓁倒是好奇起来,她那浑身带刺的四表哥,不仅对霍留行说话夹枪带棒,连带对自己的兄长也是如此。可赵瑞为人如此忠实,何以惹来这般敌意?赵珣又为何非要把他拖到霍府来,给他一顿难堪? 她心有疑虑,还没来得及问问霍留行,却听门房通传,说府外又有来客,这回是薛家的嫡长子。 薛玠似乎本是打算送了礼就走,不预备入府的,但门房见他在附近徘徊踌躇了半天,便想着还是来通报一声。 提起这个名字,沈令蓁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太自然。 霍留行瞥她一眼:「你与这姑表哥多久没见了?」 她诚实道:「桃花谷那面之后便再没有碰过面了。」 当初从庆阳回到汴京后,她在守灵之余,记起定边军的奸细泼脏水给薛家的那桩事,曾托母亲提醒薛家,让他们注意防范小人。 于是这件事便由赵眉兰处理了。后来沈令蓁很快奔赴陵园,也没有特意去与薛玠碰头。 霍留行努努下巴:「你若想见,就去见。」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大方,沈令蓁还是摇摇头:「不见为好。当初阿玠哥哥在桃花谷私下约见我一事,因我被掳传到了圣上那里。想必圣上也猜到了,他那时有意插手我与郎君的婚事,因此对他乃至薛家都不太有好感。薛姑父是朝中为数不多掌兵权的武将之一,如今本就有人盯着他,要拉他下马,我若在这个时候与阿玠哥哥来往,更是对薛家不利。」 霍留行本是抱着「堵不如疏」的态度,打算给薛玠一个与沈令蓁说开的机会。 但沈令蓁的这个答案,简直比她直接去见薛玠更扎霍留行的心窝子。 他「哦」了声:「你倒是很替他着想,那就让他继续在外边瞎晃悠吧。」说着摇着轮椅离开了厅堂。 沈令蓁撇撇嘴,看了眼连背影都很小气的霍留行,转头吩咐:「蒹葭,你去替我与阿玠哥哥带个话,就说天色将晚,让他早些回家用晚膳吧。」 蒹葭领命而去,到了府门外,见薛玠站在一棵桂树底下,正望着霍府的门匾出神。 她上前去,向他行了个礼,将沈令蓁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薛玠认得沈令蓁这个贴身婢女,听罢目光微微一动:「真是她亲口吩咐你的?」 「婢子不敢假传少夫人的话。」 薛玠笑了笑:「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家去。」他说着抬脚就走,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道,「你家姑爷……这些日子对她好吗?」 蒹葭一愣,忙点头:「姑爷待少夫人很好。薛郎君何出此言?」 薛玠皱了皱眉:「我见过去一年,你家姑爷对她不闻不问,来汴京头一日又去了明朝馆。」 蒹葭笑着摆手:「薛郎君误会了。姑爷去明朝馆并没有做逾越之事,这过去一年,也并非对少夫人不闻不问,而是隔三差五便送花给少夫人呢!」 薛玠一愣:「送花?你家姑爷也……」他话说到一半顿住,蹙起眉来,「你怎么晓得,那是你家姑爷送的花?」 「姑爷亲口与少夫人承认的。」蒹葭一愣之下听出不对劲,「难道那花不是……」 蒹葭这一去,等赵瑞的鳆鱼送到东厨下了锅都还未归,直至晚膳时辰才匆匆回来。 沈令蓁人已在席上,正等霍留行来用膳,见了她怪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阿玠哥哥与你说了什么要紧话?」 「还真是要紧话。」蒹葭把方才的前后经过囫囵讲了一遍,「薛郎君说,那花是他送的!」 沈令蓁一愣:「可是郎君分明说……」 「薛郎君本无意打扰您,只愿您收到花高兴就好,可见姑爷这样欺骗您,他说他实在觉得荒唐,这才必须将真相告诉您。」蒹葭展开一张长长的字条递给她,「少夫人您看,这是薛郎君方才列的单子,夏秋冬春,所有的花都在上头了。」 以沈令蓁的记忆力,一目十行扫过一遍,便知的确不假。 这个脸比城墙厚的骗子! 她气极反笑,抬手一巴掌就要拍到几案上,落到一半又猛地抓住自己的手。 拍疼了多不划算。 气没处泄,沈令蓁脸涨得通红。蒹葭在旁替她顺背,一耳朵听见轱辘声从外边廊庑传来。 沈令蓁迅速将薛玠的字条藏进袖口,深呼吸几口缓了缓,笑对霍留行:「郎君来了。」 霍留行刚刚得到京墨查探回来的消息,知送花人原是薛玠,正沉浸在不爽之中,对她淡淡「嗯」了一声。 还有脸冲她摆脸色。 沈令蓁咬咬牙,笑着迎上去,接过空青的活,推着霍留行的轮椅说:「郎君快些来用膳,这鳆鱼炖汤,头一锅最是味美。」 霍留行看她这格外热情的样子,皱了皱眉,对空青和京墨使了个眼色。 两人耸耸肩,齐齐表示不解。 沈令蓁亲手盛了一碗浓汤,往里加了两只鳆鱼,递给霍留行:「郎君趁热吃。」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汤,莫名被她这热切的眼神瞧得有些心虚,抬起头试探道:「有话与我说?」 「被郎君发现了,」沈令蓁笑眯眯地说,「是我有求于郎君。」 霍留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很是大度地挺直了腰背:「你但说无妨。」说着状似漫不经心地塞了一只鳆鱼到嘴里慢慢咀嚼,上位者的架势摆得十足。 还但说无妨呢。 v第05章[02.03] 沈令蓁心底冷哼一声,面上却依旧笑着,托着腮道:「是这样的,我方才逛了一圈家里的园子,总觉那花圃还缺了点颜色。我觉得郎君此前最后一次送来陵园的花特别好看,却不知那是什么品种,还得请郎君解惑。」 霍留行舀汤的动作一顿:「家里这红红绿绿的已经快填满了,要那么多花做什么?」 「可就是好看啊!」沈令蓁轻轻扯着他的衣袖,「我与郎君成婚这么久,从没让郎君给我买珠宝首饰,锦缎华服,如今就这么一点心愿,郎君也不肯依我吗?」 依,那必须依。 霍留行咬咬牙:「但你也知道,那花不是我亲自安排的。要不这样,你说说看,它长什么样,我想办法去替你弄。」 沈令蓁比划着道:「那花每朵都有七瓣,每瓣都是不同的颜色,分别是——赤橙红绿青蓝紫,闻着还有奶香气呢!」 「……」 霍留行看了一眼京墨和空青:还有这种花? 两人齐齐小幅摇头:闻所未闻。 霍留行低咳一声:「哦,我去找找看。」 「郎君用不着找,问问上回替你给我送花的手下不就行了吗?」 他微笑道:「你说的对,是我舍近求远了。」 让他找,让他找,让他找得满头大汗,找得地老天昏! 沈令蓁呵呵一笑,开始低头吃菜,正觉快意,忽然听见筷子落地的清脆响声。 她一愣,抬头看去,竟见霍留行当真满头大汗地捏着自己的喉咙,像被掐岔了气似的昏了过去,「咚」一下栽歪在了轮椅上。 蒹葭和白露一声惊叫。 沈令蓁蓦地站起:「郎君,郎君你怎么了?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咒你的!」 空青和京墨也大惊失色,急急奔上前来。 只是此刻厅堂上惊慌失措,乱成一团的众人还不知道,他们的郎君当下突发的病症,在千年之后会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学名,叫做——海鲜过敏。 注:鳆鱼是鲍鱼在古代的叫法。 见空青和京墨手忙脚乱地,又是翻霍留行的眼皮,又是探他的鼻息与脉搏,沈令蓁近不了他的身,一晃眼,注意到了那碗鳆鱼汤。 她心里的诅咒哪可能这样灵光,霍留行除了腿这老毛病,平日里素来身体康健,好端端起了急症,多半应与席上吃食有关。 她立刻交代:「白露,快验验这汤!蒹葭,赶紧去请医士!」 沈令蓁说完一回头,看空青和京墨已经扛起霍留行往卧房奔去,刚要跟上,一抬脚却是一顿。 这府邸是圣上所赐,如今府内下人并非皆是霍家心腹,说不准被安插了一二眼线。霍留行头天刚搬进来,想必还没来得及进行排查,此刻他人失去了意识,昏迷中难保不会将腿露馅。 这也是空青和京墨没有当场救治霍留行,而先将他扛走的原因。 这个时候,她不能乱了阵脚瞎忙活,得寻个由头让下人安分些。 「吩咐下去,全府上下所有人等一律到前院静候查审,不经允许,谁也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沈令蓁没有明说下达这指令的缘由,但晚膳席上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众人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一时间人人自危,满府的仆役齐齐聚到了前院。 沈令蓁有心去瞧瞧霍留行,迫于形势却不得不坐镇厅堂,心中一刻不停地思量着,到底是谁下的如此毒手?难道她那送鳆鱼的二表哥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么一想,这位二皇子似乎的确有些可疑。 毕竟大齐嫡庶之别相当分明,一个当真忠厚老实,毫无野心的庶皇子,实在犯不着叫身为天之骄子的嫡皇子那样刻薄针对。 赵珣之所以处处摆着高人一等的架子,全因当今太子自幼体弱多病,活到如今三十多岁,给人的印象便是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嫡长子若是没了,依照嫡庶长幼之序,自然该由他这嫡次子继承储君之位,故他一直以来,俨然是在以未来太子的身份自居。 也就是说,赵珣针对的人,应当多半是不利于他竞争储君之位的。 既然如此,他此番这样下赵瑞的面子,岂不说明,赵瑞很可能也是他的绊脚石? 沈令蓁突然萌生一个猜测:会不会赵珣今日并不是来找霍留行茬的,反而是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提醒霍留行,赵瑞是他的敌人? 思量间,一炷香时辰匆匆过去。空青快步来到厅堂,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与沈令蓁道:「少夫人,郎君情况危急,您赶紧去看看吧!」 沈令蓁猛地站起,眼皮子刚一跳,就见空青给她抛了个颇有几分邪魅的眼神。 她一愣之下心中一定,面上不改慌张,急急去了霍留行的卧房。 刚一进门,京墨便迎了上来:「少夫人放心,郎君并无中毒迹象,吐了一场已将胃腹排空,眼下虽未恢复意识,脉象却平稳下来了,只等医士查明具体情况,对症下药。」 「那方才空青这是?」 「您刚刚做得很好,空青这是顺水推舟,趁机确认府内眼线的身份。」 遭遇如此变故,圣上安插进府里的眼线必然要与宫中通风报信。可方才事出紧急,他们确实慌得没有余裕去盯人。幸而沈令蓁及时集合了所有仆役。如今霍留行这边的情况已然稳定,再若有人出动,便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他们这是趁机将事态严重化,打算一举钓出眼线。 毕竟圣上的探子,与此前赵珣在庆阳买通的霍府小厮有所不同,不宜随便清理,于霍留行而言是个不小的麻烦。但一旦确认了身份,往后有所防备,即使这棋子还安着,也等同是废了一半。 因此今日可算是因祸得福。 沈令蓁松了口气,疾步入里察看霍留行的情况,见他仰面躺在榻上,呼吸发沉,脸色泛红,从耳后到脖颈都冒起了一颗颗殷红的疹子。 她一面伸手探他汗涔涔的额头,一面回头问京墨:「当真不是中毒?怎么瞧着这么瘆人呢?」 v第06章[02.08] 「席上食物都是事前查验过的,郎君在汴京的确四面皆敌,却理应不会有人拿这样下乘的法子害他,少夫人安心。」 京墨话音刚落,蒹葭便带着医士来了。 沈令蓁一看这白胡子老头十分面熟,是国公府常用的医士,猜到应是阿娘亲信,放心地给他腾了位置。 医士坐在榻沿,替霍留行诊过脉,又检查了那碗鳆鱼汤,问道:「霍将军此前是否极少食用海味?」 京墨道:「是的。郎君不爱吃海味,且在边关也没机会,应当只在许多年前,来汴京时吃过那么一两回。」 沈令蓁微微一愣,又听医士接着说:「人各有体质。霍将军便是不宜食用海味的人,尤其是像鳆鱼这类大补之物,往后切勿再让他沾染。幸而这回吃得不多,催吐也及时,没什么大碍,不过免不了得受几天皮肉之苦。一会儿我开个方子,里头有内服的药,也有外敷的药,你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好好分辨清楚。」 京墨颔首记下,转头看沈令蓁一脸的垂头丧气,宽慰道:「少夫人不必自责,连小人们,包括郎君自己都不知道这事,更别说是您了。」 沈令蓁点点头,看着满身狼狈,惨兮兮的霍留行,叹了口气。 明明不喜欢海味,还津津有味地嚼下了鳆鱼,要不是她亲手盛的汤,他大概根本不会碰这锅东西,也不会遭这个罪吧。 京墨接过医士的方子退下,煎好药回来时,见沈令蓁正用巾帕替昏睡中的霍留行擦拭额头的细汗。 一见他来,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接过他手中汤碗,小声道:「我来吧。」 京墨便将内服药与外敷药的用法都与她解释了一遍,然后退了下去。 沈令蓁把汤药温在小火炉上,正准备继续照看霍留行,刚走到床榻边,却见他嘴皮子忽然动了动,喃喃了句什么。 她本不想刻意听人梦呓,自觉有些窃听墙角的嫌疑,可又忍不住好奇,想这骗子不知还有没有什么瞒她的事,或许会从中透露出来,便轻声与他打了个招呼:「郎君,我要来听你讲梦话了哦。」 霍留行这次当真不省人事了,这样都没醒转,嘴皮子还在动。 沈令蓁见他并无异议,便将耳朵慢悠悠凑了过去,结果却是听得一愣。 他哑着嗓子在说:「……不是这朵,这才六瓣,你瞎?」 「这也不是,缺色……」 「养你们什么用,都给我挑粪桶去……」 沈令蓁哭笑不得。 都病成这样了,竟还在费尽心机地圆谎,还有脸迁怒无辜的手下? 她正觉愤慨,忽又听他嘀咕道:「我知道她在耍我,她高兴就行,我乐意……」 沈令蓁一愣之下讷讷地眨了眨眼,愁眉苦脸起来:「郎君怎么总有办法叫我心软,」她哀叹一声,「该拿郎君怎么办才好啊……」 霍留行醒来的时候,一眼看见沈令蓁趴在近他咫尺的榻沿睡着了,只是气息不沉,似乎睡得很浅。 他捏了捏干涩的喉咙,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皱了皱眉,尝试着咳嗽发声,刚一咳,沈令蓁就醒了。 她蓦地爬起来,低低「哎」一声:「我怎么睡着了……」看霍留行满脸痛苦,赶紧端来汤药,拿勺子搅匀了,「郎君快喝了这药。」 霍留行出声困难,清了半天嗓,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沈令蓁解释道:「郎君吃鳆鱼吃坏了身子,睡过一觉,许多后起的症状都慢慢发作了,眼下喉咙可能有些肿,暂时出不了声,身上疹子恐怕也得痒上几日,别的倒是没有大碍。」 她不说还好,一说,霍里行立刻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痒,皱着眉头就要去抓脖子。 沈令蓁赶紧拦下他:「别抓,医士说抓了容易感染,好得慢,还会留疤,郎君先把这药喝了,能止痒的。」 她说着,舀起一勺汤药就要喂到他嘴边去。 霍留行倒是乐意享受她的照顾,然而此刻身上奇痒无比,实在忍不了这样的慢动作,直接拿过汤碗一饮而尽。 沈令蓁将空碗放回到几案上,一转头看他又去抓背了。 她忙再拦:「郎君忍忍呀!」 这忍痛容易,忍痒难。霍留行捏紧了拳头,努着下巴示意那喝空了的汤药,满脸质疑,大概在问:不是说好了能止痒吗? 沈令蓁好笑道:「哪有这么立竿见影的,郎君稍安勿躁,医士还给你开了外敷的药,那个起效或许更快些。」她回头取来一瓶药膏,「郎君哪里最痒,我来给你上药。」 霍留行只觉上半身到处都有蚂蚁在爬,一把脱了中衣,指指胸腹与腰背,「嗯嗯哼哼」了几声。 沈令蓁大概听懂他在说「哪儿都痒」,一看他白皙的肌肤上大片大片的红疹子,也不必他指挥了,食指蘸了药膏就对着地方抹上去。 霍留行此刻没有心思旖旎,不停嘶哈嘶哈地抽着气,拳头握紧了又放,放了又收紧,等前胸后背,脖子耳根都涂满了药,还是觉得不解痒,又要去挠。 沈令蓁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能挠,郎君听话些!」 霍留行咬着牙,看了眼紧闭的门窗,确认影子不会投到外边,掀开被褥就跳下了床,开始在屋子里疾走,一边呼哧呼哧地晃着拳头深呼吸。 沈令蓁又觉好笑,又觉同情,看他无声暴怒着走了半天,建议道:「郎君越是想它,越觉得难耐,不如做些别的事打发打发时辰,等药吸收了,应当会好过一些。」 霍留行停下来,怒看着她:「嗯嗯嗯?」 他在说:做什么? 沈令蓁拍拍自己跟前的小圆凳:「郎君坐这儿来。」说着起身去炕柜里翻找起什么来。 霍留行光溜着上半身,穿一条裤衩撑膝坐下,一抬头,看见她手中多了一根红绳。 她说:「我们来玩翻花绳。」 霍留行给她气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是一串声调起伏的哼哼嗯嗯。 v第07章[02.08] 沈令蓁猜他在说:我霍留行一世英名,你叫我玩这种幼稚玩意儿? 「郎君没玩过这个,才不晓得它的乐趣。」沈令蓁将红绳打了个结,一看霍留行似要愤然起身,忙摁住他道,「郎君试一试嘛,我们来比赛,看谁先翻不出花样,便算谁输,输的人得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霍留行来了兴趣,扬扬眉道:「嗯嗯嗯?」——你说的? 沈令蓁点点头:「我说的。」 霍留行笑了一声:「嗯嗯嗯嗯嗯。」——那你等着吧。 沈令蓁翻了个简单的「三条」,绷着绳子把手搁到他眼下:「喏,郎君来吧。」 霍留行嗤笑一声,三两下翻了个「方叉」给她。 「张飞穿针,粗中有细,看来郎君还是有两下子的。」沈令蓁一面夸着他,一面凑上前去,手指灵巧翻飞,挑出个「田地」来。 霍留行垂着眼将线络扫了一遍,抬手便是一个「棋盘」:「嗯嗯嗯嗯嗯嗯嗯?」——来点难的行不行? 「那我动真格了哦。」沈令蓁想了想,勾着指头来回穿梭几下,轻轻巧巧翻出个「小方凳」。 之前几个图案都是一个面,这回却有了形,霍留行低下头,从下往上看了看,比比手势:「嗯嗯嗯嗯。」——手抬高点。 沈令蓁配合着抬高,见他细细看了一会儿,似是瞧出了门道,开始动手。 她好言相劝:「郎君盲目出手,小心把绳翻散了。」 霍留行停下动作,抬起眼瞥她。 「郎君看仔细些,到底对不对?」 霍留行眉头一皱,观望了半天,轻轻敲她一个板栗:「嗯嗯?」——诈我? 沈令蓁被他敲得「哎哟」一声,苦于腾不出手捂脑门,怨怼地看着他,见他胸有成竹地要来翻绳,一气之下把手藏到了腰后,不给他碰。 霍留行伸手去夺,被她躲开,「啧」出一声来,朝她勾勾手指:「嗯嗯嗯嗯嗯。」——别逼我动粗。 「郎君已经动粗了!」 霍留行心说他也没用力啊,看她脑门当真红了一片,笑乐了,一手摁住她后脑勺,一手给她揉额头,揉了几下:「嗯嗯嗯?」——好了吧? 沈令蓁不情不愿地交出花绳来。 霍留行动动手指翻了个「花盆」,挑眉看着她,满脸「小人得志」的喜色。 「郎君别高兴得太早,厉害的还在后头呢。」她说着,十指全动,穿、勾、挑、捻,最后一绷,编出一只「蜻蜓」来。 霍留行看噎,打算捋袖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袖子,只得沉住气端坐着,待小半柱香时辰过去,在沈令蓁数次「手都酸啦」的催促下,才终于灵光一现,不料这下激越太过,一使劲「蹭」一下直接把绳结扯断了。 沈令蓁瞠目看着他,随即拍手笑道:「郎君输了!」 霍留行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不气也说不出。 「嗯嗯嗯!」——这不算! 「怎么不算?若人人都像郎君这样,翻不出便扯断绳子,岂不永远分不出输赢?」 「嗯嗯嗯嗯!」——我翻得出! 沈令蓁摇着头不同意。 霍留行点点头:「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行,算你赢,再来一次! 沈令蓁被他小孩似的模样逗笑:「刚刚是谁不肯跟我玩的?」 霍留行坦然地指指自己的鼻子:「嗯嗯嗯,嗯嗯嗯?」——就是我,怎么着? 沈令蓁看着生生被他扯成两截的绳子,皱皱鼻子:「可我就找着这么一根细绳。」 他拿起稍长的一截,打了个结,示意这不就完了。 「绳子短了,对郎君这大手来说就难了。」她提醒他。 「嗯嗯嗯嗯,嗯。」——废什么话,来。 沈令蓁只好陪他接着玩。 几轮下来,霍留行似乎找着了窍门,换她卡在了一把「茶壶」上。 沈令蓁一时找不着思路,柳眉拧成个结,歪着脑袋打量他手中的线络,不知不觉间越凑越前。 霍留行默不作声地把手往后退一寸。 她一心一眼都在绳上,毫无所觉地更进一寸。 一退一进几个来回,她无意识地挪离了凳面,重心不稳之下整个人空悬着朝前栽去。 霍留行身上药膏已经收干,手一松接住她,软玉温香捧个满怀,低低笑起来。 沈令蓁的脸颊贴着他光裸的胸膛,耳朵被他胸腔传出的震动磨得又痒又麻。 她推搡着他爬起来:「你耍赖!」 霍留行不赞同地道:「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翻不出就投怀送抱,明明是你耍赖。 v第08章[02.08] 沈令蓁皱皱眉:「郎君呜哩哇哩地,说什么呢?」 霍留行放慢速度,重新「嗯」了一遍。 她摇头:「我还是没听懂。」 他耐着性子再「嗯」。 她的表情更加困惑:「郎君再说一次?」 霍留行反应过来,一怒之下站起来。 沈令蓁慌忙逃窜,却被他三两步追上,抓了过去。 「嗯嗯嗯?」——耍我呢? 「我没有,我真没听明白!」 说着「没有」,她脸上得逞的笑意却露了马脚,霍留行又要动粗,手一抬起,看她这一碰就红的肌肤,娇嫩得哪儿都不好下手,顿了顿,改去挠她腰肢。 沈令蓁被挠得又是笑,又想哭,一路闪躲着倒进床榻,歪七扭八地讨饶道:「郎君饶……饶了我,我不耍你了!」 霍留行这才停下手,气势汹汹俯视着她,这一眼,却看见她因为挣扎而变得潮红的脸颊,还有大敞衣襟下露出的,如连绵雪山般起伏着的轮廓。 他忽觉下腹一紧,眼色变了变。 沈令蓁见他霎时笑意全收,愣道:「郎君怎么了?」 霍留行回过神,摇摇头,指指她胸脯的位置。 她低下头,立刻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把散乱的衣襟掩好。 屋子里静默下来,霍留行低咳一声,她也低咳一声,咳完又听他再咳一声。 最后还是沈令蓁先若无其事地道:「啊,刚才那局,应该还是郎君输了吧?」 霍留行正了正色,扬眉:这是什么道理? 「绳是在郎君手中散开的。」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我不松绳,让你摔着? 她点点头,理直气壮:「也不是不可以。」 他能摔了她吗?小无赖。 霍留行也不跟她计较,大方地扬扬下巴,示意就算她赢吧。 沈令蓁清清嗓子:「那郎君就得答应我两个要求。我先说第一个。」 「嗯。」 「我希望从今往后,不论什么事,郎君都再也不欺瞒我,骗我。」 霍留行面露无奈。 她果真还是知道了送花人是谁。 「郎君要反悔吗?」 他默了默,摇头。 沈令蓁竖起小指与拇指:「那拉钩。」 霍留行不太爽利地伸出手去,拿拇指摁上她的拇指,问:「嗯嗯嗯嗯嗯?」——还有一个呢? 沈令蓁费劲地想了半天,摇摇头:「我没想好,郎君就先欠着吧!」 大汗淋漓地闹了一场,她受不得黏糊,很快便离开了卧房去沐浴,临走叮嘱霍留行安安分分待着,可一回来,却看他把自己挠得浑身一片红,尤其脖子上,一长溜的血珠子。 实在管不住他的京墨与空青哭嚎着说「少夫人可算回来了」,求她赶紧治治霍留行。 沈令蓁与两人合力把他拖去睡觉,自己坐在床沿死死盯着他,一看他抬手,便将他手一把拍掉。 若是空青和京墨这么拦他,恐怕早被分筋错骨。可对着沈令蓁却还不了手,霍留行只能闭着眼睛暗暗磨牙。 沈令蓁看他睡不着,问道:「我给郎君唱首童谣吧?」 他不吭声,像是默许。 沈令蓁便轻轻唱了起来:「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 霍留行蓦地睁开了眼睛。 「……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霍留行抬起一根食指,在她手背上写字:谁教你的? 这是《后汉书》里记录的一首歌唱民生疾苦的童谣,讲的是汉桓帝时期,频繁的战争与徭役令士兵百姓饱受煎熬,苦不堪言的故事。 沈令蓁说:「是阿娘从前唱给我听的,郎君也听人唱过吗?」 霍留行点点头,继续写:我父亲。 两人陡地陷入了沉默。 v第09章[02.08] 能将这样一首童谣教给孩子的人,会有多穷凶极恶? 霍留行忽然想起那日初到国公府时,赵眉兰与他开诚布公的一段话。 她说,二十八年过去了,不管当初有多少苦衷,她始终不曾对霍家解释过一个字,因为他大哥确实死在她手里,结果已然如此,过程如何,再谈皆是多余。可事到如今,为了沈令蓁,再多余,她也还是要说一句,她可对天起誓,当年她是真心实意前去劝降,对他大哥绝无杀心。 霍留行轻轻叹出一口气。 其实不需要起誓,她这么说了,他就已经相信了。 这位镇国长公主,骨子里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若非真相如此,她不屑于拿这种事说谎。 然而她说的没错,或许彼时双方确实产生了什么误会,可不论过程如何,都改变不了结果。 霍留行没有见过他的大哥,也没有真正经历过当年的战乱,那段血仇对他而言是用耳朵听来的。如今得到赵眉兰这样的解释,他或许稍微多了一些慰藉。 可他父亲失去的是一个鲜活的儿子。要他父亲就此释怀,还是不能。 霍留行看着神色黯然下去的沈令蓁,知道她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去。 所有人都安慰着她,告诉她,他们两家人现在是不得不合作的命运共同体,让她把心里那个死结撇到一边去。 可是那个死结只是去了边上,并没有消失。 不去碰的时候,好像可以暂时置之不理,一旦触及,就会发现,它还是打在那里,还是绞得人心发疼。 而此刻,除了尽量避开它,霍留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拍拍床榻,示意沈令蓁上来睡觉。 两人似乎对此心照不宣,沈令蓁也很快笑起来:「那郎君还挠不挠自己啦?」 霍留行咬着牙哼哼:「嗯嗯。」——我忍。 沈令蓁便上了榻,又盯了他一会儿,看他当真一动不动,才放心地睡了过去,不料翌日一早天亮,却看枕边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一脸幽怨地看着她。 她被吓了一跳:「郎君看什么呢,怪吓人的!」 霍留行的嗓子消了些肿,稍稍能发声了,解释道:「要听实话?」 沈令蓁点点头。 这是当然。他昨晚答应了她的。 「看你好看。活了二十八年,真没受过这种苦,痒了一整夜,就指着瞧你续命了。」 「……」 大清早的,这么可怜巴巴的甜言蜜语,谁受得住啊。 沈令蓁支吾着说:「……那郎君怎么不叫醒我?有个人说话,好歹还能分一分心。」 「还要听实话?」 沈令蓁摇摇头:「不听了,不听了……」怕被他说得,心里的小鹿都撞死了。 霍留行这下还就偏要说了,哑着嗓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看你睡得太香,舍不得吵醒你,连手都没敢抬起来挠一下。」说着就要去掀被衾,讨赏似的说,「不信你来检查。」 哎呀……这还怪叫人发臊的。 沈令蓁被他那眼神瞧得,飞快披衣下了榻,吩咐空青与京墨来替他上药,自己一溜烟跑了。 霍留行却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奇哉,妙哉。谁说二十八岁不能撒娇?早知道说实话有这种用处,他端个瓜皮架子? 沈令蓁用过早食后,听空青和京墨说,霍留行白日里痒意稍减,方才上过药,终于睡着了。 她点点头,又问:「今日刚好是初一大朝会,替郎君向宫里告假了吗?」 「一早就已派人去了。」 沈令蓁放下心来,见霍留行睡着,左右也无事可做,便去了东厨照看他今日的汤药和膳食,这一照看,一直忙活到巳时,听门房来报,说二皇子再次登门。 因霍留行还未醒,沈令蓁让人不必打扰他,自己从东厨匆匆到了厅堂接待贵人,跨过门槛,一眼看见满面歉意的赵瑞,还有他身边一位太医模样的人。 「二殿下。」沈令蓁向他福身行礼,心中已然猜到他今日来意。 赵瑞朝她颔首回个礼:「今早在朝会上听说霍将军因食用鳆鱼得了急病,我实在难辞其咎,这便请了宫中太医,想着来替他诊治诊治。」 沈令蓁忙道:「此事全因郎君体质特殊,着实与二殿下无关,若说谁有错,倒该怪我没有照顾好郎君才是。昨夜已有医士来过,郎君的病情现下也有了好转,正睡得安稳呢,二殿下尽可宽心。」 赵瑞歉然一笑:「话虽如此,还是请太医看过放心一些。」 沈令蓁面露为难:「二殿下,郎君一夜未眠,我怕这会儿叫醒了他……」 「是我思虑不周,那这样,我让太医留在府上,等霍将军醒了再诊,你看如何?」 沈令蓁福了福身:「那令蓁就在此代郎君谢过二殿下美意了。」 赵瑞摇头示意不客气,听她邀请他留下来喝杯茶,忙说不叨扰了,主动告辞。 沈令蓁便亲自送走了贵人,又吩咐下人给太医上了茶,让他在此稍候,自己则去了霍留行的主院。 进院的一瞬,她嘴边笑意消散无踪。 她的这位二表哥,登门道歉来得如此迅速,来了却丝毫不过问霍留行的身体状况,反倒三句话不离诊脉一事,看来看去,实在不太像个真正饱含歉意的人啊。 v第10章[02.08] 沈令蓁刚到廊庑下,正想着这下恐怕不得不叫醒霍留行了,就听卧房内传来他怒不可遏的沙哑声音:「你们让她一个人去应付老二?我是死了吗?」 「郎君息怒,小人是看您好不容易睡着了,才没有叫醒你,又想着这里是霍府,出不了岔子,且少夫人为人也机警,理应……」 「我理应你个榔头!那畜生对她做过什么,你不知道?」 沈令蓁一听这是要打起来,赶紧疾步穿过廊庑,刚来到卧房门前,正瞧见穿戴好衣冠的霍留行风风火火一把掀开了房门。 还没等她开口,他便先张了嘴,像要问她什么,结果张了半天,愣是没吐出一个字来。 沈令蓁哭笑不得:「郎君别急,慢慢说,我好端端的呢。」 霍留行对着她清了半天嗓子,恨恨一拍大腿。 天杀的,一着急,又失声了! 主院外设了守卫,除了沈令蓁,旁人轻易进不来,所以霍留行方才在卧房说话时并没有太多顾忌。 沈令蓁已然听了个七七八八,大致理解了情况,见他喉咙发不了声,便主动将方才与二皇子会面的经过一个细节不落地讲了一遍,好叫他放心。 霍留行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不过郎君刚刚骂二殿下……我怎不晓得,二殿下对我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沈令蓁疑惑道。 霍留行指指前院的方向,让京墨推着自己过去应付那太医,又给空青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说不了话,由他来与沈令蓁解释。 空青捏了把汗,赶紧点头。 沈令蓁目送霍留行离开,转头看空青大松一口气的样子,笑着宽慰了他几句。 其实她也觉得,霍留行今日似乎有些关心则乱了。空青和京墨对此事的处理方式并无不妥,正如坏人脸上不写「坏」字,即便二皇子当真有心对她不利,也不可能拿着刀子捅上门来吧。 空青领沈令蓁去了书房,进去后,替霍留行解释道:「少夫人,您还不晓得,去年您在桃花谷被掳,并不是所谓白婴教犯下的猖狂行径,这背后真正的主使啊,正是二殿下。」 沈令蓁一愣:「此事是何时查明的?」 「二殿下素以与世无争的面目视人,郎君也是前阵子听了孟郎君那里的消息才确认的。郎君不愿您操心此事,原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与您说明。」 沈令蓁当初被掳后,曾隐约猜测到掳她之人的目的应当在于破坏霍沈联姻,如今这么一听,却有些不太理解,这位二皇子的动机从何而来。 是什么样的利害关系,能叫他对她这无冤无仇的表妹下这样的毒手? 瞧出她心有不解,空青继续说:「少夫人应当发现了,不管是掳走您的二殿下,还是在庆阳设计埋伏郎君的四殿下,都非常不愿见您与郎君联姻,不愿见霍家就此步步高升。其实这背后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他们都有意争夺储君之位,都不希望太子殿下坐大。」 「这么说,难道抬举霍家一事,是太子殿下向圣上提议的?」 空青点点头:「咱们的太子殿下虽体质孱弱,却是朝中难得的清醒人,一直十分反对圣上过分崇文抑武的政策。去年孟春,西羌骑兵入侵我关门,临阵折给了郎君多年前栽下的一片树林,太子殿下因此认识到郎君在对敌西羌上的超群才能,便向圣上进言,欲破西羌,必须重新起用霍家。」 沈令蓁恍然大悟。 既然重用霍家是太子提出的主意,那么霍家高升以后,出于知遇之恩,自该顺理成章地靠向太子这一边,成为太子的羽翼。 霍家之能,满朝上下皆有目共睹。赵珣和赵瑞当然不肯让太子拥有这样强有力的臂膀,所以打算及早扼杀霍家。 沈令蓁问:「所以四殿下在郎君面前故意给二殿下难堪,果真是为了提醒郎君,二殿下并非善类?」 「可以这么说。」 沈令蓁皱了皱眉。赵珣这敌友立场倒是转换得挺快,一点不带卡顿的。明明自己也不是善茬,哪来的脸一转头便对霍家示起了好? 空青的话恰好解答了她此刻的疑问:「其实四殿下虽然在庆阳做了不少对您和郎君不利的事,却毕竟还是留了一线,以试探为主,而不曾有意伤您与郎君的性命。可二殿下却不一样了,二殿下的毫无底线,连四殿下都为之胆寒。」 沈令蓁点点头。这话倒是没错。当初她之所以能够以跳河一举助霍留行一臂之力,正是看准了赵珣不敢伤她。 但赵瑞却不同了。他掳走她时,可是差点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了她。 不过听空青那一句「毫无底线」,似乎又有别的意思。 她问:「二殿下还有什么出格的行径?」 空青叹了口气:「少夫人还记得去年定边军抓到的那个奸细吗?那也是二殿下的手笔。」 沈令蓁一惊。身为皇室子孙,通敌叛国,反还诬陷朝廷忠良,那可真是胡作非为了。 「二殿下出生低微,要想夺嫡,当真难如登天,大约也是因为这样,他才选择了下策。那时破坏您与郎君的联姻不成,他便希望毁了霍家在西北一带的威名,刚好西羌也意图借国中旱灾,流民生乱之便攻破我大齐西北,两边一拍即合。去年与西羌首战胶着整整一月,这其中许多的阻碍,便是来源于二殿下与敌军的狼狈为奸。幸好此前,您与郎君一起赶赴定边军,及早布置好了一出反间计,这才助主君成功退敌。」 「那奸细如今可还活着?能否向朝廷指认二殿下?」 空青摇摇头:「二殿下十分警惕,反间计一用,他便怀疑奸细已被策反,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人的态度,派人将他灭口了。如今我们,包括四殿下,都仅仅只是知道二殿下通敌,却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沈令蓁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西羌使节就快进京与我大齐签订降书了,倘若在此之前无法定二殿下的罪,叫两边再次聚到一起,还不知会横生什么枝节呢。」 空青笃定地笑了笑:「少夫人不必心急。郎君此番大胜西羌,还拿回了河西,这是二殿下始料未及的。二殿下猜到郎君查着了他,如今俨然已是杯弓蛇影,坐不住了。您瞧这鳆鱼一事,本是巧合,却叫他疑心会否是郎君使的计谋,因此慌慌张张地请来了太医试探。接下来,只要郎君再投下一枚诱饵,就一定能钓起二殿下这条大鱼。」 「你们已有万全之策?」 空青点点头:「事分轻重缓急,敌亦如此。四殿下虽曾针对郎君,却至少还是心向大齐的,且在嫡亲的兄长与庶出的兄长面前,也当有所偏向,所以绝不可能容忍二殿下出卖皇室。四殿下在我们府中下了二殿下的脸面,正是在向郎君表态,表明在此事上,他愿意与郎君通力合作。如此一来,扳倒二殿下,想是指日可待了。」 沈令蓁很快明白了,这句「指日可待」从何说起。 霍留行在家养了几天病后,两方人马前后脚从西北到了汴京。一方是战败后讨饶求和,愿向大齐俯首称臣,与朝廷签订降书的西羌使节。另一方,则是霍舒仪代父扣押入京的军中奸细。 空青明确说过,那奸细已被灭了口。沈令蓁不知霍留行是从哪里变戏法,变出了一个新的奸细,却猜到了,这应当就是给赵瑞准备的诱饵。 奸细一事因事关朝廷机密,仅仅呈报给了皇帝一人,所以霍舒仪尚且无法光明正大地入住霍府,在将奸细押入天牢后,便暂时在城外落了脚。 v第11章[02.12] 同一日,尚未病愈的霍留行接到一封圣旨,邀请他携沈令蓁到大庆殿参加接见西羌使节的晚宴。 皇帝的意思客套中带着一丝强硬:你是这回震慑西羌的头等功臣,今日这个需要扬我国威的接风宴呢,是一定要来出席的,否则不利于明日签订降书时,朕往里头增添条款啊!知道你吃鳆鱼吃得满头满身是包,但按你这相貌,应当也不至于有碍观瞻,你就好好拾掇拾掇自己,乖乖地带病来嘛! 沈令蓁接到圣旨就开始对着霍留行的脸蛋发愁。 人家皇帝夸她家郎君相貌堂堂,那是表面上的客套话,这弦外之音分明是——好好打扮打扮,遮遮你那疹子,千万别给大齐丢丑! 霍留行哪里懂打扮,皇帝让他携沈令蓁出席,就是隐晦地表达了——外甥女啊,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会涂脂抹粉,可得好好给他把把关! 肩负重任的沈令蓁看着妆镜前的一堆胭脂水粉,再看看一脸视死如归,仿佛要奔赴刑场的霍留行,着实有些下不了手。 这疹子就是将消未消时最为显眼,身上的还好说,脸蛋和脖子却真是有些不堪入目,无从遮起。 霍留行看她拿着一盒玉女桃花粉磨蹭半天,隐隐动了怒气:「有那么丑吗?」 如果这都不算丑,还有什么好难过? 沈令蓁把铜镜搬到他眼前,耷拉着眉道:「不必我说,郎君自己瞧瞧,你这脸颊上的麻子点,都快赶上黄梨皮了。」 霍留行脸一黑。看她这嫌弃劲,他这脸若是好不了,她怕都要休夫了吧。 虽被岁月与媳妇磨平了一定的棱角,但他还是有骨气的人。 霍留行皱皱眉,接过她手里的水粉就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只是没想到弹指一挥间,半盒粉都扑在脸上了。 沈令蓁一骇。 这手笔,真不愧是曾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人。 「哎,郎君怎么乱来呢!」她忙替他补救,将他脸上的粉末仔细匀开,又拿了一盒颜色稍深的,在疹印处轻轻点上,最后重新再盖一层颜色稍浅的水粉。 霍留行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摇摇头直呼受不了,忍不住要去揩,被京墨与空青一左一右摁住:「少夫人好手艺!」 沈令蓁借着天光仔细看了看霍留行的脸,愁眉苦脸地转头问蒹葭和白露:「疹子是瞧不出了,但我总觉得这水粉衬得郎君气色有些苍白,这副病容,不能扬我国威吧?」 蒹葭点点头:「还得再上胭脂与口脂,这可是妆容的灵魂!」 霍留行听得一个暴躁就要站起来。 沈令蓁忙安抚他:「郎君放心,我会挑选出最适合你肤色的胭脂与口脂。」说着转头开始翻起妆奁来,半晌后眼睛一亮,「这口脂的颜色介于梅子与豆沙之间,相当适合郎君在外伪装的,温润如玉的气质。至于胭脂,稍微点一层深肉色的,应当便足够了。」 霍留行跟案板上的鱼似的,闭着眼睛,牙关颤栗,任她施为。 半晌后,听见四下掌声雷动,沈令蓁惊喜的声音响起来:「完美无缺,郎君这一进宫,定将鹤立鸡群,艳压群芳了!」 霍留行这一折腾,难免耽搁了些时辰,和沈令蓁一道到崇政殿时,除圣上、太子及西羌使节外的宾客皆已列座席上。 今夜这晚宴是为西羌使节接风,并非正式签订降书的仪典,所以还轮不着百官齐聚的格局,在场的,仅仅只是朝中成年皇子,及正四品以上武将和他们的女眷。 两人入殿时,宦侍高声一报,左右谈笑着的众人齐齐顿住,朝殿门投来目光。 霍留行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银叶纹锦袍,墨色玉冠束发,本就面若傅粉的脸真傅了粉,竟让人一时忽视了他座下轮椅,光顾着瞧这一副风神俊秀的好姿容了。 席间大胆些的女眷悄悄议论,说古有因过分貌美,须在战场上戴面具以震慑敌人的兰陵王,霍家这位早年上阵杀敌时,不知是否也曾效仿呢。 霍留行对朝他微笑致意的众皇子、官员一一颔首回礼,随宦侍入了靠近上首的席位,一坐下,就感到一道灼灼的目光逼视而来。 他稍稍前倾几分,不偏不倚挡住了身边的沈令蓁。 沈令蓁今日也与往常不同,面上粉黛薄施,更衬得眉目口齿般般入画,一身妃色留仙裙亦是明艳若桃李,这么纤腰玉带地款款走来,若非已为人妇,恐怕也免不了遭人拿眼睛从头到脚烫上一遍。 霍留行想到这里,不动声色地再次偏侧身子,把沈令蓁挡得更死一些,并朝不远处那毅力非凡,望穿秋水的薛玠,投去告诫又不失礼貌的一眼。 沈令蓁入座后便规规矩矩垂下了头,不曾注意到这一幕,直到一道粗犷的笑声远远从殿门外传来,才微微抬起眼来。 来人正是西羌使节。一位是此次代表西羌王室的三王子嵬名赫,另一位是负责王子安全,与他随行的将军野利冲。 那笑声,便是从这位虎背熊腰,满头花辫的中年将军嘴里发出的。 西羌人与汉人面容倒是相差不大,若改改衣装与头饰,和在座大齐人士也无甚区别,只是这粗蛮的气质,还真叫在场女眷暗自咋舌。 两位贵客被宦侍一路引到龙座下首,也就是霍留行的斜对面坐下。 沈令蓁发现,那位年轻的嵬名王子似是此前刻意学习了汉人的宫廷仪态,一路走来步伐端正收敛,颇有些谨小慎微的姿态,真像是来俯首称臣的。可那位野利将军,反倒一路大步流星,毫无屈居人下之感,入座后,甚至意味深长地笑着朝霍留行的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与太子都还没到,这席上眼下最为尊贵的,应当是霍留行对面的赵珣。可这位异国将军不看赵珣,也不看与自己曾有过合作的赵瑞,偏偏只看霍留行。 沈令蓁悄悄瞄了瞄身边人,见他并未回应这道目光,但按在轮椅扶手上的食指与拇指却轻轻摩挲起来。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沈令蓁觉得,霍留行应当也留意到了这位有些古怪的野利将军。 正这时,宦侍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到——!」 除得了特许的霍留行外,满堂众人齐齐起身朝龙座行礼。 年事已高的老皇帝和煦地笑着,作了个平身的手势,令众人重新入席,随即击了击掌,示意开宴。 歌舞弦乐登场,皇帝向两位来使寒暄道:「嵬名王子与野利将军远道而来,不知一路是否顺利?」 「我们顺利,谢谢圣……下……」嵬名赫应是刚学的汉话,出口音调古怪,用词也相当别扭,说到一半便卡了壳,着急地看向身边的野利冲。 野利冲立刻帮着救场:「承蒙陛下关心,王子与下臣一切都好。」 v第12章[02.12] 离得近的几位大齐官员因这口流利的汉话纷纷看了过来。 皇帝笑道:「野利将军的汉文说得如此娴熟,可是下足了功夫。」 野利冲咧咧嘴:「下臣自幼向往中土文明,研习汉文多年,这才小有收获。」 沈令蓁悄悄看了斜对面一眼。 看来这位将军,才是西羌皇室真正要派的使节。 上边皇帝与野利冲继续说着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底下众人端坐着,人人面上布着雷打不动的敬业假笑,在皇帝每次话音落后都轻轻点一点头,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殿中七位身姿轻盈,跳盘鼓舞跳得卖力的伶人,反倒是无人去赏了。 几个回合下来,上首龙座再次响起宣布开席的击掌声。 这是示意众人可以动筷吃菜了。 可那野利冲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看了眼隔壁空置的座位,问身边宦侍,这处坐的是谁,不等他来了再开席吗? 宦侍解释道:「太子殿下因事缺席,野利将军先请用膳吧。」 野利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说:「听闻贵国太子殿下身体欠安,我们王子此行特意进献了雪莲果与何首乌,望能帮助太子殿下一二。」 这话一出,宦侍脸上的笑意便变得有些僵硬了。 他方才照皇帝交代,谎称卧病不起的太子是因「事」缺席,但这位将军显然有备而来,早打听到他们大齐的太子是位病秧子,竟是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这个谎话。 皇帝之所以能当皇帝,心态自然比常人杰出,听见人家鄙视自己的继承人也是声色不露,只是轻飘飘看了赵珣一眼。 赵珣心领神会,举起杯盏,望向对面:「这光吃菜不喝酒,多没意趣!来,霍将军,你为我大齐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你,也便没有今夜这场宴席,我敬霍将军一杯!」 霍留行淡淡一笑,双手执盏,朝赵珣颔一颔首,随即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赵珣此举,正是在提醒那位过于猖獗的野利将军,今夜这场宴席到底是因何而来。此时抬举霍留行,便是抬举大齐,嫡皇子开了这个头,其余皇子众臣自然也不敢少了这杯酒,一个个都来向霍留行敬酒。 沈令蓁面上笑着替霍留行斟酒,心中却在叫苦。 那野利冲倒是没再口出狂言,安安静静啃起了螃蟹,却可怜喝空了一整壶清酒的霍留行,也不知他这尚未痊愈的身体顶不顶得住。 她悄悄捏了捏霍留行的袖口,暗问他还好吗? 霍留行目光清醒,丝毫不见醉态,偏头扬扬眉道:「我又不是你。」 好心关切,反被揭了短,沈令蓁撇撇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拿起蟹八件,拆起了蟹肉。 秋季的大闸蟹格外肥美,蟹黄尤其丰满诱人,可霍留行因对鳆鱼有了阴影,连带也不再碰湖鲜,便把自己那只分到了她碗里,笑着说:「你吃你的,不用担心我。」 觥筹交错间歌舞轮番上场,菜过五味,众人酒足饭饱,赵珣左看右看,似觉缺了点什么,问身边的赵瑞:「二哥,我们兄弟几个好久没玩投壶了吧,今夜难得齐聚一堂,要不趁此机会比试比试?」 赵瑞看向上首,唯唯诺诺道:「这恐怕得问过父皇。」 皇帝将这话听在耳里,当即摆摆手笑道:「你们玩就是,不过别冷落了客人。」 「那是自然!」赵珣吩咐人取来箭与壶,笑问,「嵬名王子应当也玩过投壶吧?若是没玩过也不要紧,看我们投一次就会了,一会儿一道试试!」 这是压根没给拒绝的机会。嵬名赫只好点了点头。 很快有宫人呈上箭壶。殿内歌舞伶人退下,满场肃静下来。 赵珣当先拿起一捆箭,抽出一支来,指着远处下肥上窄的铜壶给嵬名赫看:「站在这一丈外,将箭投到那壶里去就可以了。我们每人十支箭,谁投中多,便算谁赢,输家罚一杯酒,你看如何?」 嵬名赫略有些懵懂地点点头:「好,我试看看。」说着拿起一支箭,比划了一下,憋足气猛地大力投掷而出。 这一下,箭倒是射得相当远,却远在了壶外半丈距离,射到了一位女眷脚边,叫那女眷低低抽了一口气。 「嵬名王子好臂力!」赵珣笑着热心解释,「只是这投壶靠的,不是蛮力,而是巧劲,你看我投一次。」 他说着提起箭来,轻轻巧巧一掷,咣当一声准准入壶,而后再将一支新箭递给嵬名赫:「来,你再试试?」 嵬名赫硬着头皮再投,这一次倒是射中了壶,却把那铜壶直接射倒了。 底下众人窸窸窣窣笑起来。 赵珣叹息一声,看了眼脸色发青的野利冲,笑道:「看来嵬名王子的确不擅长投壶,再这样下去,倒是我胜之不武了。野利将军既崇尚中土文明,应当也曾研习此道,或者……你来试试?」 野利冲笑了一声:「这有何难?只是下臣身份低微,不敢与诸位殿下比试。」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霍留行一眼。 在场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转世,自然瞧得出,这位将军是打算与今夜众人都在抬举的霍留行一较高下,从而找回西羌的颜面。 本来就是来投降的嘛,何必这么好胜? 不少官员都皱起了眉头。霍留行脑子的确灵光,却毕竟已是个残废,难道还能比得过一次盲射三箭入壶的野利冲不成? 这个套,大齐可入不得。 赵珣心中倒是像有了主意,看了霍留行一眼,见他始终含笑,并无异议,却没有立刻遂了野利冲的意:「那这样,」他说着,转身面向薛家的席位,「薛将军,听闻令郎武艺高强,莫不如请令郎来与野利将军比上一局吧?」 薛策颔一颔首,示意儿子去。 薛玠起身接过宦侍递来的十支箭,朝皇帝与四面众臣颔首:「薛玠献丑。」说着手掌一翻,夹起三支箭,微眯上眼,紧盯住一丈外的铜壶,扬手一掷。 同一时刻三声清响,三支箭竟齐齐入了壶! v第13章[02.12] 上首皇帝龙颜大悦:「好!」 众臣见状使劲鼓掌。 薛玠长身玉立,面不改色,剩下七箭,箭无虚发,一一稳稳入壶。结束后,他再次朝皇帝行了颔首礼,而后看向野利冲:「该野利将军了。」 野利冲撑膝起身:「薛郎君好武艺,不过我投壶时,好凭直觉,而非眼力。」他说着,撕下一截黑色衣袖,缚在了眼上。 薛玠脸色稍稍一变。 野利冲笑着接过箭,站在比薛玠离壶更远半丈的位置,信手投了一支。 中。 再投一支。 又中。 最后还剩三箭时,他一扯嘴角,同样一次齐发,同样三箭皆中。 如此一来,看似最后结果是十箭平局,实则却显然是野利冲占了上风。四面众人皆为此人功夫所骇,一时鸦雀无声。 却在这一室静默里,听得三下清亮而缓慢的击掌声。 击掌之人,正是霍留行。 他的夸赞似是发自真心:「野利将军身手了得,着实令我等钦佩。」 野利冲扯下蒙眼的衣袖,回看他:「如此,霍将军可有意与我比上一比?」 霍留行面上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抛出的话却掷地有声:「未尝不可。」 不知是哪位实心眼的武将没忍住,为霍留行此刻的气定神闲倒抽出一口凉气。 实在不是在座诸位大齐人士长他族志气,灭己国威风,而是野利冲方才那一顿猛如虎的操纵已然到了投壶技艺的顶峰,为与他一较高下,接下来上场的人,必须同样站在一丈半外盲射,这么一来,谁还能耍出更高超的花样? 倘若换作是个能跑能跳的人,或许可以给大家表演转着圈圈盲投,可霍留行他不行啊。 既然以花样取胜行不通,总不至于以量取胜,连投四支箭吧?别说三支已是常人的极限,就算霍留行真多出了那么一支两支,也赢得十分小家子气,实在不足以彰显大国风范。 宦侍把霍留行推到大殿正中,距离铜壶一丈半的位置,在他眼前同样蒙上一块黑布,然后将十支箭交到他手中。 几位武将眉心紧蹙,摇头叹息的时候,沈令蓁却知道,霍留行一定会有办法。 年少气盛时栽过一次大跟头,他绝对不会再打没把握的仗。 全场屏息以待,见霍留行接箭后,并没有立即准备投掷,而是先将十支箭分别拿在手中,认真掂量了一番,手指仔细摩挲过每支箭的箭簇与箭尾。 野利冲一双铜铃般的大牛眼紧紧盯住了他的每一个动作。 沈令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一般的胜负欲。仿佛在野利冲看来,这不是西羌与大齐之间的一场较量,而是他与霍留行的,替西羌找回颜面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与霍留行酣畅淋漓,真枪实箭地战上一场。 霍留行将十支箭比较过一轮后,抽了两支出来,一支交给左手边的宦侍,一支交给右手边的宦侍,然后取了剩下八支箭中的一支,捏在手中慢慢转动着方向,终于投掷出去。 箭支入壶,「咣当」一声,他稍稍偏侧耳朵,仔细听了听,过了一会儿,才取出第二支,重复同样的动作。 三支过后,一旁几个性急的武将已经冒出了一头的汗。 就这么一支一支地投,还犹豫不决地摸啊摸,转啊转,投得慢腾腾的,这霍家二郎的身手果真还是不如当年了啊。 几人扼腕叹息之际,又有三支箭一支支入了壶,忽然有个女眷低低说了句:「投得跟朵花似的,倒是别致呢。」 这话虽是压低了声,在此刻静得落针可闻的大殿内,却成了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耳际。 众人定睛望去,这才发现,壶中六支箭并非随意散落,而是均匀斜插在壶沿,每支箭之间皆是等距,远远看着,就像壶口开了半圈花似的。 原来霍留行听声辨位,是在计算这个。 可投壶又不比谁投得好看,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何意?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霍留行已按此前相同的路数,又投了两箭入壶。 此时,壶口还剩最后一个空位,正是最靠近投壶者的那一点。 霍留行抽走了左边宦侍手中的箭,将它准准斜插到那处。 到这一刻,一圈九支箭,一朵花便算开满了。 不少人依旧一头雾水,直到霍留行取来右边宦侍手中那最后一支箭,举握在手中,手臂如弓成满月,紧绷成一道弧,一改此前缓慢轻巧的投法,猛地抛掷而出。 这一记投掷又快又狠,几乎超越常人臂力所限,众人根本没看清箭支飞跃的轨迹,只见眼前一花,接着便听「咔」一声——这第十支箭竟直直劈开了第九支箭的箭尾,将它一分为二后再稳稳落进壶中! 满场死寂。 三个数后,一位年轻的武将激越得蓦然起立:「十一支箭!是十一支箭!」 殿内霎时人声鼎沸起来。 几个此前频频沉不住气的武将一愣之下怒拍大腿。 比较箭支的不同,调换投射的角度,所有算计都是为了这第十一支箭,原来霍留行一早便稳操胜券! 众人拍完大腿,满脸都是「你爹还是你爹啊」的嘚瑟。 而野利冲的脸上,却像是一时间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情绪,最后落定在一种疑是惋惜的神色里。 v第14章[02.12] 霍留行摘下蒙眼的黑布,在四下叫好声里望向沈令蓁的方向,对上她正注视着他的,一双亮如星子的眼,轻轻一笑。 面对着这样的霍留行,沈令蓁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种非常想要奔上去抱住他的冲动。 在她还没来得及深思这种冲动意味着什么时,野利冲已经拿起酒盏,朝霍留行大步走来:「愿赌服输,这一杯酒,我敬霍将军!」 霍留行朝他颔一颔首,回到了座席。 插曲一过,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去,大齐上下人人面露喜色,大殿内又回到了笙歌鼓乐,和和乐乐的场面。 沈令蓁拿起银筷,给霍留行布了小山高的一堆菜,推到他面前,像是嘉赏他。 霍留行瞥瞥她,低声道:「怎么不去嘉赏另一个?」 沈令蓁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望向了薛玠。 薛玠像是始终用余光注意着她与霍留行,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抬起眼。 冷不防一个四目相对。沈令蓁先是一愣,瞧出他面上懊恼之色,神情忙缓和下来,朝他肯定似的点点头。 薛玠应当是在自责自己方才的轻敌。 沈令蓁很了解他的底子,知道他也完全可以驾驭盲射,只是首位上阵,不至于一来就急吼吼地炫技。 其实薛玠虽然看似输了,却也是今夜的大功臣。赵珣方才之所以在霍留行出马之前,先让他来铺路,正是看准了,以他身手,必能逼野利冲拿出杀手锏。 而只有野利冲先一步露了底,霍留行才能够掌控主动权,干脆利落地一招致胜。 沈令蓁这一点头,是在叫他别灰心。 毕竟相识多年,一个眼神,什么都懂了。薛玠脸上阴霾尽扫,正要还她一个笑,却被霍留行的身躯再次挡死。 「差不多得了啊。」霍留行觑觑她。 平心而论,沈令蓁出嫁以后,与薛玠唯一的正面交流,就是那么一个点头,还是出于对他帮霍留行铺路的感激,单纯宽慰一下,要说过分,真算不上。 当然,今夜天大地大,英雄最大。沈令蓁还是十分顺从地垂下了头,继续给霍留行布菜,闲下来后,又将最后一只蟹腿拆了吃。 霍留行看她将两只螃蟹吃得干干净净,嘱咐侍立在旁的宫女给沈令蓁端碗热汤来。 螃蟹性寒,喝碗热汤能暖暖胃。 因大闸蟹难得,沈令蓁方才贪嘴了些,接过汤后只喝了三两口,便觉肚腹胀得沉甸甸的,且还隐隐作痛起来。 她眉头刚一皱,霍留行便察觉到了,问她:「怎么了?」 沈令蓁正想着是不是吃多了,被一阵热流一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往四下看了看:「我……我想去净房方便一下……」 霍留行实在没法因为这种理由走开,只得吩咐宫女陪她离席。 沈令蓁起身到一半,又有些犹豫,指指霍留行的披氅:「外边可能有些冷,郎君的披氅能不能借我……」 霍留行抄起搁在一旁的披氅,给她系上,又叮嘱宫女带她走风小的道。 这等场合,宾客自家的仆役婢女都进不来,沈令蓁跟着宫女出了偏门,走过老长一段宫道,才瞧见候在远处的蒹葭与白露,朝她们招招手。 两人匆匆忙忙上前来,急道:「出什么事了,少夫人怎么一个人离席了?」 沈令蓁把披氅裹得更紧:「我不太舒服,像是来了月事……」 白露一听,慌忙去取月事带,蒹葭则随着领路的宫女,陪沈令蓁到了附近的净房,忧心道:「少夫人这日子怎么又突然提早了?」 沈令蓁十四岁那年第一次来了癸水,原本轮着那几日,必然是随身带着月事带的,但近半年多以来,常有几次日子掐不准的情况,这次更是提早了近十天,实在防不胜防。 白露很快送来月事带,陪沈令蓁在里间拾掇,一面唉声叹气:「少夫人,婢子听说这月事提早,通常是体虚的表现,您在陵园过的那年冬天当真寒到了骨子里,如今该好好调理调理身子才是。」 沈令蓁眼下听不进她的唠叨,让她赶紧看看自己身上的裙子有没有出岔子。 白露一瞧,低低「哎」一声:「真落了一点红渍。」 沈令蓁尴尬地捂住了眼睛。 平日碰上癸水突然造访倒是不碍事,裳衣里三层外三层,怎么也渗不到外头去,可今日为赴宫宴特意打扮了一番,这留仙裙本就以裙片薄如蝉翼着称,也不知会不会连带脏了崇政殿的席垫。 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沈令蓁叮嘱那位领她来这里的宫女赶紧先折回去,悄悄看一看。 蒹葭和白露替她整理着衣裳,将霍留行的披氅重新给她披上,宽慰道:「姑爷是多敏锐的人呀,您放心,被宫里人发现之前,姑爷肯定已经替您遮掩好啦。」 这怎么遮掩?抱着她坐过的席垫,跟皇帝说,他很喜欢这块席垫的样式,恳请皇帝御赐给他吗? 而且……沈令蓁愁容满面地想,霍留行这种关心则乱时一着急能失声的人,会不会瞧见那血渍,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当即暴跳而起啊? 崇政殿内,正被沈令蓁在心里疯狂念叨的霍留行鼻子一痒,偏过头,掩着袖子打了个喷嚏,正要把头偏转回来时一晃眼,刚好瞧见身边席垫上一点醒目的血迹。 霍留行眼皮一跳,额角青筋猛地炸了起来。 沈令蓁从净房出来后,忍着小腹的隐痛,一路惴惴不安地往回走。临近崇政殿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廊庑传来一阵咳嗽声。 不是普通的咳嗽,而是咳到撕心裂肺,听得旁人一颗心牢牢揪起,担心这人随时便要咳断了气。 沈令蓁一骇之下望过去,借着昏黄的宫灯,瞧见一位身形单薄的男子正躬着腰背,手扶廊柱,大口大口喘着气。 尽管隔着老远看不清面容,但男子头顶的金冠,以及这病入膏肓的架势,已让沈令蓁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v第15章[02.12] 那应该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赵琛。她的众多皇子表哥中,年纪最长,身份最高的一位。 往前就是崇政殿,这一去,必要经过赵琛身旁,沈令蓁再着急回殿,碍于尊卑礼数,也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礼。 赵琛听见窸窣脚步声,慢慢直起了腰板,转过脸来。 沈令蓁加快脚步,到他跟前,行了个福身礼:「太子殿下。」 赵琛脸上还带着剧烈咳嗽后的病态红晕,姿态着实有些狼狈,却也没有遮掩,看清她后,微微笑了笑:「是沈表妹。」 他说这话时,既不像赵珣那样对沈令蓁过分亲近,也不像赵瑞那样故作卑微,而是彬彬有礼之中夹带着一丝合理的疏离,雍容大方却毫无造作。 沈令蓁从前与这位因病不常露面的表哥并不熟悉,但或许是因为前几日听空青说,赵琛虽久病缠身,却是朝中难得的清醒人,再见他时,她对他便不自觉多了一分敬意。 据她所知,这位明明可以因提拔之恩向霍家邀功的太子,这些日子以来,根本从未主动与霍留行近距离打过照面,说过一句私话。 沈令蓁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赵珣和赵瑞千防万防,不愿霍家成为太子|党,可人家太子根本就没打算挟恩图报,收归羽翼。 四面空无一人,应当是赵琛有意不让人随侍,沈令蓁自然也不会僭越地过问他为何如此,只说:「入秋了,这更深露重的,廊庑也不挡风,殿下当心身体。」 赵琛握着拳又咳了一声,笑着摇摇头:「当不当心,都是一个样。」他说着努努下巴,指指崇政殿,「那里今夜很热闹吧。」 沈令蓁看出了他问这话时眼底的落寞。 她猜,今夜是皇帝有意不让赵琛出席的。当朝太子,在宴席上一个劲地咳啊咳,的确不是太体面的事。 她心中叹息,面上却笑着:「热闹,这崇政殿,一定会一直这么热闹下去的。」 赵琛神情微微一动,像是得了宽慰,点点头:「是啊,只要大齐好,这崇政殿就会一直热闹下去。」他说着转过身,似乎打算离开了,一抬脚又停住,回过头,看着正低垂着头,颔首默送她的沈令蓁,「霍少夫人。」 沈令蓁因这突然变化的称呼稍稍一愣,抬起头来。 「你觉得,我这个太子,当得如何?」 她忙垂下眼去:「令蓁见识浅薄,不敢妄议殿下。」 赵琛低低咳了几声,勉强提气道:「倘使我当得不好,行事有损社稷,有害臣民,多在这位子一日,便多一分可能毁了大齐,那这个太子,未必一定由我来做。只要是真正对大齐好的,哪怕拉我下马,我也觉得,未尝不可。」 沈令蓁皱起眉来,因揣摩不出赵琛这话的意思,喉头有些发紧。 「但是……」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果有人在我之后,为谋私利而去伤害我的国家,我的兄弟姊妹,我的臣民,反做比我在位时更糟糕,更坏的事,这是不可以的。」 沈令蓁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道:「殿下说的对。」 赵琛的神情和缓下来:「我知霍少夫人心地纯善,绝不愿意看见这八方来朝的崇政殿尸堆成山,血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为它做些什么,还请千万不要吝惜你的能力。」他说着,朝她拱了拱手,「赵琛在此,及早谢过霍少夫人大恩大义。」 沈令蓁眼光微微闪动,弓着背颔首还礼,直到赵琛扶着廊柱转身,迈着一脚轻,一脚重的步伐走远,看不见了影,才直起身来。 她身后,蒹葭和白露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见沈令蓁望着赵琛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蒹葭忍不住小声问:「少夫人,太子殿下方才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赵琛应当已经猜到了霍家在图谋什么。 方才那段话,看似是他在说自己,其实说的却是圣上。 他在说,在他心中,社稷与臣民是第一位的。圣上在做危害社稷臣民的事,这样下去迟早会毁了大齐,那这个皇帝,就该换人当。即便霍家有本事拉圣上下马,他也不会阻止这些必要的流血牺牲。 可是霍家只能到此为止。 倘若之后,霍家还要发动战争,大杀四方,那就是比圣上更恶的恶人。 自霍留行进京以来便埋藏在沈令蓁心中的担忧,再次被赵琛的三言两语勾了起来。 早在当初,她就问过父亲,圣上不仁,是圣上一个人的错,倘使霍留行不仅要扳倒圣上,还要颠覆大齐,推孟家皇子上位,那怎么办? 扳倒一个皇帝,可以有兵不血刃的方式,可要颠覆一个王朝,就必须得让二十八年前的血火再在这片土地上重燃一次。 纵使霍留行是真心待她,也真心愿意保下英国公府,难道到时候,她的阿娘就要这样背祖弃宗,她们沈家,就要为了霍家与孟家的复仇大业而助纣为虐吗? 沈学嵘那时候笃定地告诉她,他相信,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是赵琛今夜的话,却让她对这份笃定隐隐失去了把握。 沈令蓁正出神,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像是宴席散了。 她忙朝崇政殿赶去,到了殿门前,却没瞧见霍留行身影,倒是看杨公公匆匆上前来,说:「霍少夫人,陛下将霍将军召去垂拱殿议事啦,霍将军请小人在这儿候着您,说若是您来了啊,便给您备好轿撵,请您先行回去。」 沈令蓁点点头,却因心系席垫,朝崇政殿张望了下。 「霍少夫人这是瞧什么呢?」 她沉吟一下,答:「我丢了块帕子,不知是不是落在席垫上了,想进去找找。」 「哎哟,」杨公公睁圆了眼,「那可不会。您那块席垫被霍将军泼了菜汁,已经让人收拾下去啦。」 「泼……泼了菜汁?」沈令蓁一愣。 「可不是嘛!您说这霍将军,细致入微起来,投壶投出一朵花,马虎起来吧,好端端坐那儿呢,一抬手,咣啷当一下,竟能打翻菜碟子!」 沈令蓁窘迫得脸都红了。 杨公公道她是在抱歉,宽慰道:「哎呀,无伤大雅,无伤大雅,那时陛下与来使都已退席,您就放心吧。」 v第16章[02.16] 沈令蓁颔首谢过,转身上了离宫的轿撵。 那头垂拱殿中,霍留行正孤零零坐在下首位置等侯皇帝,等得乏了,眯眼撑着肘摁起了太阳穴。 今夜这一场宫宴,真可谓是耗费心神。投壶结束尚且不觉如此疲惫,被那染血的席垫吓得心惊肉跳了一把,倒像是被一根稻草压倒了。 幸而那位给沈令蓁领路的宫女及时赶到,悄声与他说明了情况,他才擦干了一手的冷汗。 然后还得费劲地想,怎么帮小姑娘收场才好。 霍留行正闭目养神,听见打帘声,立刻敏锐地睁开了眼,向进殿的皇帝行了个坐礼:「参见陛下。」 皇帝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在龙椅上坐下:「留行啊,你可知朕留你所为何事?」 霍留行点点头:「想必是天牢那边有了进展。」 皇帝摇摇头,看似十分头疼:「若是有了进展,也就不必赶在今夜召你来了。」 霍留行作恍然大悟状:「大理寺应当已经审了一整日,那嫌犯还是不肯招供?」 「嘴硬得很。」皇帝抬抬下巴,「这嫌犯是你霍家押解入京的,你看,你可有什么妙法?」 霍留行皱了皱眉:「论刑罚审讯,臣不敢说比大理寺在行,不过倘若另辟蹊径,此事或许倒也不是只有严刑拷打一个办法。」 「你说说看。」 「陛下有意揪出奸细背后的人,既然从嫌犯这头疏通不了,何不从主使那头疏通?眼下这汴京朝堂之内,知情此事者皆为陛下心腹,但倘使,陛下刻意放出消息,让那幕后主使得到风声呢?此人能够将手伸到定边军,在大理寺也便不会毫无人脉。做贼者心虚,心虚,便要有所动。」 皇帝沉默片刻,给一旁杨公公使了个眼色。 霍留行恭顺一笑。 回到霍府已是戌时末,霍留行一进府就问起沈令蓁的去向,得知她因不知他何时回来,已在自己院中歇下,本打算这便不去打扰她了,却见蒹葭匆匆迎了上来。 「姑爷,您去瞧瞧少夫人吧。」 霍留行只晓得她来了月事,看蒹葭这凝重的表情,眼皮一跳:「她怎么了?」 「少夫人自守陵寒过一冬后,这月事的日子便常常是紊乱的,这次因为吃多了寒性的螃蟹,身子更不舒服,回来就喊肚子疼呢。请来医士看了,说少夫人这是先前受凉后没有及时祛除寒气,需要慢慢进补调理,当下没有立竿见影的妙方,只能捂着汤婆子熬一熬。」 霍留行当即摇着轮椅往内院去,一推开门,便听见沈令蓁虚弱的声音从帐幔里传出来:「蒹葭?你来得刚好,这汤婆子凉了,你给我换一只……」 他起身上前,从她手里拿过汤婆子,递给身后的蒹葭,然后挑开帐幔,在床沿坐下来。 沈令蓁迷迷糊糊的,这才发现是他,忙要撑肘起来:「郎君回来了。」 霍留行把她一把摁回去,脸色难看得吓人:「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跟我说?」 她一愣:「方才也没机会见着郎君。」 「我是说你守陵坏了身子的事。」他摇摇头,「算了,先不说这个,现在舒服了些吗?」 沈令蓁老实摇头:「还是疼得睡不着……」 霍留行起身到面盆里就着清水洗了洗手,擦干后,重新回到床榻边,手对手搓热乎了,问她:「汤婆子还没来,我先给你捂捂,哪儿疼?」 这还怪叫人难为情的。 沈令蓁肩膀一缩,朝里躲了躲:「不……不用了,我等等就好。」 霍留行气得眉毛倒竖:「你不说,我可瞎捂了啊。」说着一掌就要下到她身上不知哪个部位去。 「哎,」沈令蓁挡了挡,给他指了个位置,「就这里……」 霍留行把手伸进被衾里,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覆上她平坦的小腹:「这儿?」 沈令蓁浑身紧绷地「嗯」一声。 他默默搁了会儿,觉得这架势不太对劲。汤婆子不动,是因为它不会动,可他会动啊。 疼了,不就应该揉揉吗? 他问:「我给你揉揉?」 沈令蓁又要拼命摇头,还没摇上,却见他自顾自已经开始动起来。 这下,她的身体绷得更僵硬了。 霍留行舔舔后槽牙:「再憋下去脸都红了,呼吸。」 沈令蓁这才发现自己在他手按上来的时候就憋了口气,一直忘了吐。 她赶紧换了口气,感觉吐气时小腹一下子鼓起几分,立刻又深吸一口气,继续憋。 霍留行好气又好笑:「你受刑呢?」 沈令蓁这肚子是忘了疼了,却真觉此刻被他滚烫的掌心揉摁着这么私密的位置,比受刑还煎熬。 她欲哭无泪地点点头:「郎君放过我吧,我还是用汤婆子好了。」 正拿着一个新汤婆子走到房门前的蒹葭一耳朵听见这句话,再火眼金睛地看清屋内情状,顿了三个数,一个急转身,立刻抬脚往回走。 不远处的白露一愣:「你做什么呢,快给少夫人送去呀!」 「嘘……」蒹葭推着她的肩,把她带离这里,「咱们少夫人不需要汤婆子了。」 v第17章[02.16] 沈令蓁左等右等,等不来汤婆子,因被霍留行掌握着小腹,又不敢出大气,只细细一小口一小口呼吸着,目光没处放,便瞅着他绣了银色暗叶纹的袖口,像要从上头瞧出朵花来。 霍留行看她脸颊绯红,眼神闪烁,着实觉她大惊小怪:「我们成婚第一日,我就给你揉过脚,那时你怎么反倒不这样?」 被他一提醒,沈令蓁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越活越过去了。明明当初还能好端端把他当成心无旁骛的医士,眼下他稍稍加大一丝力道,她竟紧张得头皮都发麻,好像身体有火星子在炸。 可虽然内心如此煎熬着,这小腹坠胀的疼痛却当真慢慢减轻了。 霍留行揉摁的手法相当绝妙,以肚脐为圆心打着转儿地绕,那温热熨帖的感觉在她肌肤上一圈圈晕开,再往深处渗透,如有神力般抚平了一波又一波的阵痛。 而且霍留行十分细心,察言观色着,在她眉心稍有舒展时自然而然地放轻力道,眉心皱起时又加重摁压。 这种事情,是没有生命力与智慧的汤婆子做不到的。 发觉她疼得皱眉的次数渐渐少了,他问:「好些了吗?」 沈令蓁瞅着他点点头:「郎君是不是手酸了?」 「这才哪到哪?」他扬扬眉。 「可郎君该去沐浴了。」她皱皱鼻子,「都是酒气,快熏醉我了。」 霍留行哪能听不出,她这是体恤他,故意找借口叫他歇一歇。 但他今夜的确喝了太多酒,脸上的脂粉也该清洗,不得不离开一趟,便叮嘱她先自己忍忍,抽身去了净房,花了一炷香时辰飞快打理完一切,再赶回来。 哪知即便这样,沈令蓁也有些熬不住,整个人又缩成了一只虾子。 霍留行掀开被衾上榻,把她抱进怀里,低头问:「就这么会儿功夫,又疼了?」 沈令蓁也没想到方才的舒适只是暂时的,他一离开,该疼的全回来了,当下也不愿再逞强,缩在他怀里道:「郎君一走就疼了。」 霍留行一边把手探下去,一边问:「知道我的好了?还要不要汤婆子?」 沈令蓁此刻只觉他那手是真好用,只要能不疼,让她做什么,说什么都愿意,忙摇头:「不要汤婆子了,只要郎君。」 霍留行心里从未有过的舒坦与畅快,浑身通了气似的充满干劲,揉着揉着,又觉此情此景着实不太妙。 他是个有气节的人。怎么能被这样一句低声下气的好话迷得神魂颠倒? 这么一想,他摁在她小腹上的手便不小心停了下来。 沈令蓁以为他睡着了,抬起头来,可怜巴巴望着他。 霍留行低头触着她这眼神,马不停蹄地重新动作起来。 算了,没关系,他并不是个例,全天下有气节的男子应当都顶不住这种软言软语。不是说,大周朝那位陆英雄也没过去美人关吗? 霍留行得了安慰,再次卖起力来,一边卖一边趁机讨好话:「沈令蓁,老实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挺好的?」 沈令蓁根本不知这短短半柱香的时辰,枕边人经过了怎样一番挣扎,只觉自己的命都在他手中,哪里敢不老实,立刻点头:「郎君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你说说看,我好在哪里?」 「好在……」沈令蓁脑袋飞速地转,「郎君仪表堂堂,气宇昂昂,身手不凡,临危不乱,雄才大略,足智多谋……」 霍留行丝毫不觉趁火打劫有何可耻,满意地点点头:「那如果现在你有机会重新选择归宿,你会……」 「没有如果,绝不会有这样的如果。」求生欲令沈令蓁的随机应变之能几乎发挥到了极限,张嘴就是满分答案。 霍留行听够了甜言蜜语,暗爽着喟叹一声,闭嘴专心工作了。 又揉了一炷香时辰,沈令蓁因疼痛瑟缩的身体舒展了开来,开始分出精力想别桩事,问他:「对了,郎君,你觉不觉得,今夜那位野利将军很是古怪?」 霍留行低头看她一眼:「还有精神想这个?」 「明日便是受降仪典了,我怕现在不说,万一那野利将军在仪典上做对郎君不利的事,就来不及了。」 「你有看法?」 沈令蓁沉吟片刻,问:「郎君与这位将军曾经有过交集渊源吗?或者是十一年前在战场上交过手,又或者是前阵子与西羌谈判时打过照面?」 霍留行摇摇头:「今夜是第一次会面,从前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这就怪了。郎君今夜投壶时蒙着眼,兴许没有注意到,我总觉得,当时野利将军看郎君的眼神,像在看一位故人,一位令他遗憾从前未能与之一较高下,如今夙愿终于得偿的故人。」 霍留行皱起眉来。沈令蓁是个敏感的人,她会这么说,绝不会毫无由来。 「还有,输给郎君以后,他似乎也没有特别不甘愤怒,反倒很尽兴,尽兴过后,又隐隐有些惋惜之意,像是……」她打着比方道,「比方说,武艺天下第一的高手,独孤求败多年,好不容易遇到能够与他匹敌的人,本该与之惺惺相惜,却因为要在一场比试中,不得不分个你死我活,所以觉得非常可惜。野利将军对郎君,好像就是这样的态度。郎君或许可以好好查一查这号人物。」 「我记着你的提醒了。」 沈令蓁点点头,继续操心:「那方才圣上留郎君议事,可有为难郎君?」 霍留行笑了笑。老皇帝眼下得靠着霍家,哪里会为难他。 「只是与我商讨那军中奸细的事。」 沈令蓁一下来了兴趣:「说起这事,早前郎君抓到的那奸细,不是早已被二殿下灭了口吗?此刻在大理寺监牢内的嫌犯究竟是谁?」 「霍家的死士。」 沈令蓁一惊:「郎君这是牺牲了自己人去做假供?」 霍留行摇头:「拿不出真凭实据,光是口空白话的供词,反倒要让圣上认为老二无辜遭人陷害。」 v第18章[02.16] 「既然不是为了供词,那便是为了引蛇出洞?」她说着皱起眉来,「可二殿下分明已经派人灭了那奸细的口,听到风声后,理应会猜到这是个假的呀。」 「那就让他猜到,这是个假的。」 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赵瑞确知奸细已死,必然会猜到,这是霍家在钓他上钩,起先一定会按兵不动,刻意不去天牢打探消息。 可这样一来,随之产生的弊端便是,他无法掌控天牢里发生的事,不能获取其中的第一手讯息。 既然这样,天牢里的「故事」就可以任由霍留行演出了。 奸细可以是假的,去天牢打探的人也可以是假的。霍留行大可自编自导地再派一位死士,来一出逼得赵瑞不得不动的戏码。 但凡赵瑞一动,那之前所有假的,就都变成真的了。 上位者看重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只要最后让皇帝相信,赵瑞确实通敌叛国了,这破案的经过如何,有没有确凿的证据,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沈令蓁点点头:「郎君好心计。」 面对小人,如果还一味光辉圣洁地强求君子的手段,那就永远都制裁不了他们了。 霍留行这次,就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是…… 她皱了皱眉:「只是为了扳倒二殿下,难免有人要牺牲性命了。」 霍留行默了默,说:「都是必经之路。」 沈令蓁心头一跳,又记起了太子今夜与她说的话。 她抬起眼来:「郎君的这条必经之路,还会有很多这样前仆后继的牺牲吗?」 他点点头:「会。」 「那这些牺牲,包括大齐无辜的臣子与百姓吗?」 霍留行垂下眼来看她。 「我曾要求郎君不论何事都不再欺瞒于我,既然郎君答应了,我也应该严于律己,不该因为外人和你产生嫌隙……郎君,其实我今夜遇到了太子殿下,他与我说了一些让我有些担心的话。」 霍留行挑了挑眉:「赵琛?他跟你说什么?」 沈令蓁把赵琛的话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问道:「发动战争,挑起血火灾难,郎君会有一天那样做吗?」 她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让霍留行沉默下来,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半晌后,他不答反问:「如果我那样做了,你会如何?」 沈令蓁咬了咬唇,同样沉默了很久才说:「郎君要听实话吗?」 「当然。」 「我会理解郎君,却不会支持郎君。我想,我会像太子殿下说的那样,尽我所能,不让汴京尸堆成山,血流遍地。」 霍留行低头笑了笑:「尽你所能?你知道你的所能有多大吗?」 沈令蓁摇摇头。 他眨眨眼,神情是随意的,语气却是十分的郑重其事:「那就希望你永远不会知道吧。」 沈令蓁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很久。 不需要再说多余的话了。 他这一生到此为止一直都在为霍家,孟家活着,今后还将继续这样活着。要么大业成,要么死,否则他永远无法停止。他有多少的身不由己,她看得到。 有办法给的承诺,他不会不给她。当下没有办法给的,只有一步步走下去,相信他。 有这一句「希望」,什么都够了。 沈令蓁忽然很想将今夜在崇政殿没办法付诸实践的冲动完成。 她轻轻抬起胳膊,抱住了他,点点头说:「好。」 沈令蓁在霍留行的照顾下渐渐有了些困意,朦胧间,察觉他似乎也跟着打起了瞌睡,但手掌却仍自发地揉着她的小腹,稍一停顿,便像被劈了道雷似的兀自惊醒,继续替她揉。 她迷迷糊糊的,自觉好像与他说了句,不疼了,别揉了,睡吧,却实则说到了梦里,根本没开口。 霍留行就这么照顾了她一整夜,直到黎明将近,听见卧房的门被两短三长地叩响。 沈令蓁正在熟睡中,霍留行悄声下榻,替她掖好被角才移门出去。 来的是报信的京墨:「郎君,天牢那边已按计划行事,咱们的两个死士都……」 霍留行点点头:「在河西给他们立个衣冠冢。」 京墨颔首应「是」,又说:「接下来就看四殿下的了。圣上已连夜将他召入宫中,眼下应当正在亲自审问他。郎君您看,四殿下能否顺利接下您抛给他的这招?」 按霍家的计划,此次霍留行一共牺牲两名死士,一名扮演成被抓的军中奸细,另一名则扮演成听到风声后,前去天牢将奸细灭口的杀手。 今夜,「杀手」已经成功潜入天牢杀了「奸细」,然后「不小心」被皇帝布下的天罗地网逮获,当场咬开牙缝中的藏毒自尽了。 但自尽后,身上却留下了一丝线索,隐约指向其幕后主使者正是四皇子赵珣。 计划走到这一步,就该轮到赵珣登场了。 v第19章[02.16] 霍留行似笑非笑道:「这点脑子,老四还是有的,天亮后自有好戏,且看吧。」 同一时刻,福宁宫的宫灯在孟秋黎明的凉风中摇曳出幽暗的火光。 宫殿内,皇帝披着龙袍坐在床沿,手中明黄色的巾帕正轻轻擦拭着一柄锃亮的宝剑。 不远处,赵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目光牢牢盯着这一幕。 「阿珣啊,」沉默良久,皇帝终于开口,「你与太子,是阿爹最喜欢的两个孩子。你们的母亲早早病逝,阿爹却排除万难,空置后位多年,始终未曾立新,为的,正是不愿有人压你们一头。因为在阿爹心中,阿爹的这个位子,只有嫡亲的孩子有资格坐。阿爹的这片苦心,你可明白?」 赵珣颔首:「儿臣明白。」 「太子有德,亦有才,却缺了一具康健的身体,阿爹以为,你应当很清楚,只要你稳扎稳打,勤勉有加,忠诚为国,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 赵珣神情肃穆,也不遮掩:「儿臣清楚。」 「既然清楚,为何还要做让阿爹伤心的事呢?」皇帝幽幽叹出一口气,抬起一只苍老的,骨瘦嶙峋的手,慢悠悠抚过手中宝剑锋利的剑刃,「外人终归是外人,你在庆阳贼喊捉贼,针对霍家,这些小打小闹的,阿爹都能容你。可你不能为了铲除霍家,无所不用其极,背叛阿爹,你说是不是?」 赵珣立刻俯身下跪,摇头道:「儿臣从未背叛过父皇,请父皇明鉴。」 皇帝笑了笑,将一块玉佩掷到他眼下:「这和田宝玉,是去年阿爹寿辰时,你献来那座玉雕余下的废料,可是?」 赵珣捡起玉佩,眼睛一眯:「是。当初雕制玉雕时,废弃了一部分劣等的边角料,儿臣将它们打成这样的玉佩,赏赐给手下人了。」 「那你说说看,」皇帝撑膝起来,提剑上前,「这块玉佩,为何出现在了今夜的大理寺天牢?」 赵珣眉头皱起,面露讶异:「儿臣不知。」 皇帝将剑搁到了他的颈侧。剑锋一偏,他的脖子上立刻绽开了一溜鲜红的血珠子。 「朕再问你一次,这块玉佩,为何出现在了今夜的大理寺天牢?」 这柄染血的剑,还有称呼的改变,语速的放慢,都意味着,这位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帝王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赵珣却反倒愈加挺直了腰背,仰起脸与他对视,咬字清晰地道:「儿臣不知。」 剑锋再侧,剑刃已经将要入肉,赵珣脖子上淌的血几近浸透他的衣襟。 他唇色渐黯,神情却依然不改,不紧不慢地说:「儿臣今夜得到消息,听说霍家从定边军押解了一位通敌的奸细入京中大理寺。儿臣猜测,这等机密消息不会无故泄露,应是父皇刻意放出,为引蛇出洞之用,故儿臣虽有心替父皇与朝廷分忧,前去天牢查探,却因担心被卷进这趟浑水,暂时按兵未动,佯装不知。倘使父皇口中的背叛是说这件事,儿臣承认。但除此之外,儿臣绝未做过第二件对不起父皇的事。」 「若父皇已在心中将我定罪,今日可以摁下这柄剑,但儿臣一死,陷害儿臣的蛇蝎之辈定将逍遥法外,到时,蒙在鼓里的父皇与大齐也将继续遭受磨难,儿臣为此,恐怕永也不能瞑目。」 因失血,赵珣的脸色愈渐苍白。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把剑往边上一丢。 「咣当」一声清响后,皇帝理了理龙袍,朝殿外淡淡吩咐道:「四殿下不慎自伤,无法出席今早的受降仪典,领他到延福宫,好好诊治照看。」 黎明日出,天光很快大亮,辰正,大齐对西羌的受降仪典在紫宸殿内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准时召开。 大殿之上,宦侍高诵降书条款,一说西羌承诺归还河西领土,愿对大齐俯首称臣,年年按制进京上贡;二说西羌承诺赔偿大齐相应战损,计黄金五十万两,白银两百万两,战马三千匹;三说西羌承诺此后永不主动发起对齐战争,永不主动挑起两边争端,破坏双方友好和平;四说西羌热爱中土文明,愿令三王子嵬名赫留京学习汉文,汉礼,三年之内,若不学成,绝不召回。 这第四条内容,倒叫在场朝臣略感意外。 当初霍留行前去与西羌谈判,谈来的,就是包括割地赔款在内的前三条。这第四条,显然是皇帝在昨日晚宴给西羌来了个下马威后,临时添加上去的。 霍府内,正卧床歇养的沈令蓁听说此事后,同样有些疑惑,待霍留行参加完仪典回来看她时,抱着汤婆子问他:「这就等于是将嵬名王子当作人质扣留在京城了?」 「身体还没好就天天操心这些?」霍留行在床沿坐下来,试了试她手中汤婆子的冷热,给她换了个新的,「现在不是嵬名王子了,圣上还给人家赐了‘赵’姓。」 这是有意一步步渗透侵蚀西羌王室,连姓氏都要给他慢慢颠覆了。 「西羌竟也愿意接受?」 「为鱼肉时,能保住命脉便已知足,还有余力管那俎躺着舒不舒坦,刀是横着切,还是竖着切吗?西羌是此次的战败方,除了屈从别无他法。」 沈令蓁忧心忡忡:「但我看以西羌人的秉性,这屈从也仅仅只是暂时的而已,圣上此番行事太过,反倒容易激怒他们,令他们有朝一日蓄力反扑。」 霍留行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否则他们也不会派个如此弱质的三王子来汴京。」 西羌早就料到大齐会得寸进尺,所以才故意让那位不堪大用的王子来签订降书。从一开始,西羌王室就打算好了牺牲嵬名赫。 可惜就连沈令蓁也看透了的人心,他们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圣上却一叶障目,如此自负激进。 朝中不是没有官员对此产生异议,但降书已定,再多探讨也无意义。 而这种时候,霍留行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头鸟。 扫了帝王的兴,那是要惹祸上身的。 「但也不必杞人忧天,父亲已重新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有什么风吹草动,终归有霍家先顶着。」霍留行宽慰她几句,「你好好躺着歇息,我去盯一盯二殿下那桩事。」 沈令蓁身体还虚着,卧床一整日,连用膳也是在床边,到了深夜,迟迟不见霍留行来她院子,一问才知,他被圣上急召入宫了。 原来赵珣没有出现在今早的受降仪典,疑似被软禁在了延福宫,这个讯息让赵瑞产生了错误的猜测,误道霍留行此番安排的那位假奸细,要针对的人不是他,而是赵珣。 因霍家步步紧逼,且西羌人眼下正在汴京,赵瑞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通敌之事败露,终于不得不顺水推舟,打算趁皇帝怀疑赵珣,将这脏水泼给弟弟,派人前往赵珣的府邸,塞了一封密信到他书房,以作最后一击的罪证。 然而这把火,点燃的却不是赵珣。 半个时辰后,禁军迅速包围了赵瑞的府邸,将他秘密羁押入大理寺天牢。 沈令蓁听说消息,只剩摇头叹息。 都说凉薄最是帝王家,可天家其实也并非当真绝情,只是那点微薄的情谊有亲疏之别,放在心上的儿子,总归要给个机会自证清白,看不上眼的,便连句辩驳也不让当面说了。 当然,转念一想,沈令蓁觉得,也许她还是把人想得太过良善了。 v第20章[02.16] 皇帝之所以给赵珣机会,故意在他府上设下埋伏,等陷害者上钩,不过是因为心性多疑,不相信摆在浅显处的线索,也不认为赵珣会傻到把这样一块能够表明身份的玉佩交给自己的死士罢了。 眼看霍留行一直没回来,而她歇了一天,身体稍有好转,沈令蓁干脆披衣下榻,去了前院等他。 刚穿过廊庑,却见京墨脚步匆匆,神色凝重地从府外回来。 沈令蓁当即叫住他:「看你这脸色,可是郎君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京墨摇摇头:「少夫人放心,宫中一切顺利,只是郎君昨夜听了少夫人的话,让小人去查了查那位野利将军的事迹,小人刚刚发现了一些古怪。」 沈令蓁快步上前:「郎君还没回来,你先与我说说。」 因此事本就是她先提醒霍留行的,京墨也没有瞒她的必要,跟她到书房后回报道:「小人查到,这位野利将军身世成谜,是个没有来路的孤儿,从出生到少年时期的背景都是一片空白。」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此人在西羌有了名号?」 兴许是在霍留行身边待久了,沈令蓁越多参与到汴京这些尔虞我诈中,便越发敏锐,一句问话,一针见血。 京墨皱着眉答:「二十八年前,大齐建朝开始。」 霍留行在垂拱殿一坐便坐到了丑时。 可怜的老皇帝乍知逆子造下的罪孽,「伤心」得彻夜难眠,便拉了霍家这位「知心」的功臣唠嗑,从对赵瑞的惩戒手段,说到对赵瑞手下余党的清查办法,再聊倘若太子不堪支撑,往后储君之位该落谁家的惆怅。 整整两个半时辰,聊得霍留行脸上君子如玉,心里暴跳如雷,惦记着失去了他这双圣手的沈令蓁该怎样度过这漫漫长夜。 临近寅时,老皇帝十分体恤地说,哎,刚好,你看你赶着宫门上钥之前到,这会儿又恰巧等到了宫门下钥,都不必走后门了。 霍留行「感恩」地离开了垂拱殿,与侯在宫外的空青接上了头。 「还以为天亮前等不着郎君了。」空青呵欠连天地给他使了个眼色,是在问,皇帝没为难他吧? 霍留行笑了笑。 皇帝今夜当然不是找他来吐苦水解闷的。 坐了这么多年的皇位,哪怕老了,脑袋不如从前灵光了,那股精明劲却也早已深入骨髓。 这一日夜之内一波三折,即便起初被人牵了鼻子,到赵瑞引火上身,自投罗网的那一刻,老皇帝怎么也该回过神来了——若非背后无人操纵,这一幕接着一幕的戏码,未免上演得太过流畅。 赵瑞有罪是真,自然要严处,但那个一手造就赵瑞倒台一事,连他这皇帝的鼻子都敢牵的人,同样该给个教训。 在老皇帝看来,纵观此事首尾,这人只有两个人选,其一,便是给他出谋划策,建议他引蛇出洞的霍留行,其二,便是在遭人诬陷后,从容冷静,自证清白的赵珣。 从公理上讲,皇帝应当认为赵珣的嫌疑更大。 一则,那块玉佩理应不该出现在霍留行手上,而更像赵珣利用信物自导自演了一出被人泼脏水的戏码。 二则,此事比起对霍家,对赵珣的好处更直接也更大:扳倒了赵瑞,赵珣不仅少了个争储的对手,还可作为受害者博取父亲的怜惜——毕竟按正常发展,错怪了他的皇帝,事后必要对他有所补偿。 然而从私情上讲,皇帝当然是偏袒儿子,而戒备着霍留行的,于是便有了今夜这一场看似交心的密谈。 从头到尾,皇帝所问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试探霍留行的态度。两个半时辰的持久战,只要他对答时稍有不慎,这个宫门,就未必能顺顺利利地走出去了。 不过眼下看霍留行一笑,空青就晓得,他已通过这场对谈,将祸水重新引回到赵珣身上。 想曹操,曹操就到。 洗脱嫌疑之前,一直被软禁于延福宫的赵珣也恰在此刻乘着轿撵出了宫门。 空青刚要将霍留行扛上马车,便借着远处守值人手中的灯笼看清了来人。 霍留行也停下动作,朝赵珣颔首行礼,看着他脖子上厚厚一圈纱布,关切道:「四殿下受伤了?要不要紧?」 赵珣原本无关痛痒的伤口,被这一问,像给烫了一把火星,咬牙切齿地疼。 当初霍留行乔迁时,他曾主动登门表明立场,暗示自己支持霍家铲除赵瑞。因此奸细入京后,他笃定霍留行将有所动作,一方面准备好了看霍家与赵瑞鹬蚌相争的好戏,另一方面也打算好了,在必要时站在霍家那边,先将赵瑞端了再说。 昨日凌晨被急召入宫,他猜测到应是霍家人在天牢那边做了布置,可直到看见那块玉佩,才真正惊心于霍留行城府之深,也终于意识到,自以为掌控着此局的他,其实被人耍了个团团转。 霍留行根本不是鹬蚌,而是渔翁。 这位渔翁一早就盘算好了,除掉赵瑞,却也不给他赵珣落着一丝一毫的好处,反要把他也拖进泥潭。 皇帝对他这嫡亲的儿子还有父子情分在,不至于因他演了一场「自污」的戏便下狠手惩处他,却会在心中暗暗记他一笔。 可偏偏就是这样,才更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有冤亦无处申辩。 霍留行把他们赵家人,一个个都算准了。 赵珣心中恼恨,面上依然摆出谈笑的姿态,走下轿撵,挥退了宫人,然后说:「一点小伤,不劳霍将军忧心。霍将军若是得闲,倒可关心关心它们。」他扬扬下巴,意指道旁被萧瑟的秋风吹得落叶满天的几棵大树,「这长得太过高大的树容易招风,今日枝繁叶茂,明日便枯萎朽烂了。」 霍留行在宫里跟老皇帝玩了大半宿山路十八弯的文字游戏,面对这种唇枪舌剑,已经懒于雕琢嘴上的文采,只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听不懂地说:「可是臣不关心大树,臣只关心殿下。臣来京城前曾整治了庆阳府中几个被人买通的内鬼,深知其中苦楚。方才臣在陛下那里,看见一块他人陷害殿下用的玉佩,十分担心殿下府里也出了家贼。殿下回府之后,还请当心排查。」 「……」这还有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套在等着他呢? 赵珣用上二十多年练成的上位者修养,才压制住了怒火,没有骂出心里那句「睚眦必报的老贼」,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了。 空青也用上了十多年练成的老戏骨修养,才憋住了溢到嘴边的笑,一脸严肃地颔首目送贵人登上回皇子府的马车。 待回到霍府,避开闲杂人,他才好奇道:「郎君当真收买了四殿下的人?」 那怎么可能呢?霍留行才搬来京城多久,赵珣也不是吃干饭的。 这事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孟去非的。 v第21章[02.20] 酒肉歌舞,玉石珍器,这些都是富家子弟的专长。去年皇帝寿辰时,赵珣托人从西南寻一块世间独一无二的和田宝玉,孟去非一听说「独一无二」,就想这玉指不定将来能做做文章,在它运到京城之前,便早早从中做了手脚,留下了一些边角料。 这种虽然暂时看不见用处,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埋个伏笔的功绩,孟去非多年来恐怕还积累了不少。 霍留行笑了笑:「就算收买不到,让我们四殿下也体会体会抓贼的快意不好吗?」说着摇着轮椅,往净房去了。 此时已接近黎明,他匆匆沐浴后,听京墨回报了野利冲的消息,却因接连两晚无眠,精力不济,暂时理不出头绪,先去了沈令蓁的卧房,准备歇一觉。 沈令蓁昨晚一直等他到子时,实在等不来才一个人睡下,此刻也还困倦着,隐约感到身边多了个人,睁不开眼,身体却捱了过去。 这怕是前天夜里被霍留行悉心照顾,捱着他暖炉似的身躯睡舒服了,上了瘾。 眼看她半梦半醒间还记得靠过来,霍留行倦意顿消,突然又不困了。 他摸了摸被衾里塞着的汤婆子,发现凉了,干脆把它拎到了床下,然后将沈令蓁搂进怀里。 沈令蓁将醒未醒间挪了挪身子,也像前夜那样去抱他,结果手一伸出去,没抱着他的腰,不小心往下了些。 霍留行猛地一个激灵头皮炸麻,一时竟也忘了挪开那只压着他的胳膊,直到很久之后,沈令蓁迷迷糊糊地察觉不对劲,睁开眼来,低头要往那奇怪的地方看去。 霍留行下意识一把推开她。 沈令蓁整个人滚向床角,「哎哟」一声呼痛,彻底醒了。 霍留行立刻惊坐起:「撞疼没?」 沈令蓁揉着本就坠胀难过,又受到致命一击的腰,欲哭无泪地挡开他伸过来的手:「郎君不愿我抱可以直说,怎么还打人呢!」 「……」霍留行摇头,「不是,我……」 他迟滞半晌,哀叹一声:「我不小心的,你过来,我看看哪儿伤着没。」 沈令蓁缩头缩脑地躲在床角,义愤填膺地看着他,摇头示意不过去。 霍留行有心上前,一离开被衾的遮挡,又怕被她瞧见不太合适的场面,左右为难之下,决定走为上计,唤来蒹葭和白露给她检查有没有磕着,自己则转头去了净房。 一大清早来了这么一出意外,蒹葭和白露一头雾水地问沈令蓁,姑爷是不是欺负她了。 沈令蓁也是莫名其妙,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委屈道:「我就是被汤婆子烫醒了,想把它拿掉,结果中了郎君一招。」 「汤婆子?烫醒了?」蒹葭奇怪地拎起床下已然冷却的汤婆子,「少夫人,您的汤婆子在这里,而且早就凉了呀。」 沈令蓁一愣之下伸手去探,「咦」了一声:「那我刚才是摸着了什么?」 蒹葭和白露愣了愣,迟缓地眨了眨眼,彼此对视一番,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蒹葭:要不要说啊? 白露:不说吧? 蒹葭:可是少夫人迟早要知道这些的。 白露:那要不……你说? 蒹葭吸一口气,张嘴又顿住。 沈令蓁怪道:「怎么了?你二人可是有事瞒我?」 「少夫人,」蒹葭眼一闭心一横地道,「您说的,那可能是圆房的用具……」 沈令蓁听她来来回回解释了一通原理,脸颊生红,只觉方才碰着霍留行的手都烫了起来,左一声「哎」,右一声「啊」。 「这……你的意思是,那样郎君会很难受吗?」 「通常是的,少夫人。」 沈令蓁一想起方才自己错怪了霍留行,顿觉惭愧起来。 待两炷香后,霍留行装得若无其事地回来,便从她的眼中,再次看见了当初那种慈母般的怜惜之意。 沈令蓁语不惊人死不休:「郎君,我才知道,原来你因为没有与我圆房,一直默默承受着本不必承受的痛苦,我……我对不住郎君。」 「……」 见他噎住,她支支吾吾地说:「都怪我一直不懂事……郎君,你还难受吗?要不我们把这房圆了?」 「……」 沉默良久的对视之后,霍留行露出了「我很好」的微笑:「怎么还道听途说上了,谁跟你讲我难受?」 「郎君就不要扯谎逞强了。」沈令蓁叹息一声,「郎君翻花绳时答应过我,只跟我说实话的。」 这怎么还摁着人头,逼着人承认呢?霍留行重承诺不错,但也是要面子的。 从翕动的鼻孔到欲语还休的嘴巴,他几乎用所有的五官在守信与脸皮之间挣扎。 这有苦难言的样子落进沈令蓁眼里,叫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咄咄逼人了。有些事,也许看破不说破就好。 沈令蓁沉吟片刻,摆摆手解了他的围,十分善解人意地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哦,那郎君没有想圆房,是我想圆房了,郎君现在方便吗?要是方便的话,我们择日不如撞日……」 「……」 这不懂事其实未必是坏事,坏的是懂一半,不懂另一半,就像此刻眼神真挚,神色坚定的沈令蓁。 霍留行咬咬牙:「懂怎么圆房吗,你就择日不如撞日?就知道点皮毛还煽风点火上了。」 v第22章[02.20] 她给他一凶,气势弱下来:「方才蒹葭大致,大致与我讲了几句……」 「那她没跟你讲,这月事期间圆不了房?」 沈令蓁低低「啊」一声:「还有这讲究?我不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垂垂眼,又瞅瞅他,「那等过几天,我再与郎君约定圆房的事?」 按沈令蓁的性子,怕是说到就会做到,过几天又要殷切地询问他,什么时候与她圆房。 但霍留行没有抓紧办这事,其实有他自己的考量。 当初新婚时,他没打算跟沈令蓁圆房,是因视她为仇敌,如今虽早已改变了心意,却改变不了两家人之间最根本的矛盾。 进京以来,他对她不是从未有过旖旎情动的想法,却不曾像去年在定边军的破茅屋里那样,放任自己的冲动。 因为他始终记着,在东谷寨的那一夜,霍起说,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永远不可能接受这个儿媳。 假如当下,他与沈令蓁有了夫妻之实,让她怀了他的孩子,不论是他的父亲,还是英国公与长公主,必然都无法轻易对这样一个结合抱以欢喜疼爱的态度。 一个生来就不被祝福的孩子,这样的存在,一定是不幸的。 因此现在,还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 他在等,等汴京的局势稳定下来,等两家人在朝堂上的合作有了一定的进展,等他父亲与长公主有机会当面对谈,到时候,再考虑这些私事。 而既然眼下不打算要孩子,他也就不会与沈令蓁有夫妻之实。这闸口一旦开了,恐怕就再难关上了,他不希望往后,沈令蓁一面要满足他的欲望,一面又要避免怀上孩子,不得不喝伤她身体,也伤她心的避子汤药。 相比这样的后果,如今偶尔的心痒真算不了什么。他本就是擅长忍耐的人,情动时,想想大局,也就一盆冷水把自己浇熄了。 但他此刻不晓得怎么跟沈令蓁解释这些。 原本她什么都不懂,也不会主动提起圆房,自然是最好的。这下她有了意思,他去推脱,那也要伤她的心。 面对沈令蓁真诚的提议,他只得含糊道:「医士不是说你身体里有寒气吗?这事伤筋动骨的,等你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这么严重吗?」她惊讶道,「那人家都是怎么过来的?」 霍留行「啧」一声:「人家是人家,你这身娇体弱的,跟人家比什么比?」 沈令蓁「哦」了一声,隐隐觉得他这态度不太对头。 方才蒹葭与她说时,并没有提到这么严重的后果,而且她那两个贴身婢女向来当她是宝,若真像霍留行说的那样,这是不适宜她做的事,她们根本不会与她提。 想到这里,沈令蓁又恍惚记起,当初新婚当夜,霍留行对圆房一事的态度。当时她不明白,现在回头一看,便发现他很明显是找了个借口在回避。 她隐约明白过来,霍留行到底在考虑,为难什么。 沈令蓁方才当真没多想,只觉这本是夫妻应当完成的礼仪,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让霍留行难受呢,当下回过味来,一时又觉得尴尬,又觉得堵心。 但这次,她是真的应该看破不说破了。真说破了,霍留行顾忌到她的情绪,只会更为难。 她呵呵干笑着,打马虎眼,说:「那我就先好好养身子吧。」 但沈令蓁不会演戏,霍留行从她这不自然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皱了皱眉头:「你别多想,我……」 「郎君昨夜都没睡吧,」她直接打断了他,拍拍床榻,「快上来歇歇,我已经睡够了,这就先起了。」 沈令蓁说着便下了榻,唤来蒹葭与白露替她穿戴洗漱。 眼看她若无其事地与婢女说说笑笑,打定主意不再讨论这事,霍留行摁摁酸胀的太阳穴,只得叹了口气,上榻补眠去了。 这一觉睡到大中午,霍留行再次醒转,是听见沈令蓁在叫他「郎君,郎君」。 他睡觉前一直惦记着这小姑娘是不是伤心了,做了个浑梦,梦到她难过得跑了,一睁眼看到她坐在自己床沿,迫切地看着自己,倒是莫名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 「郎君醒了?」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霍留行抓住她的手,「嗯」了一声:「怎么了,一个人无趣了?」 沈令蓁因他这热切的举动,联想到早上的事,一时有些不自在,被他揉在掌心的手略微僵了僵,又很快掩饰过去,由他握着,笑道:「不是,是早上郎君睡着以后,太子殿下那边托人送了一张请柬来,说邀请郎君与我下午去皇家猎场观赏围猎。我看现在时辰差不多了。」 虽名为邀请,说叫他们夫妇有空可以去观摩观摩,但这太子的邀请,说到底也是谕令,真要不给面子,那哪里行。 所以沈令蓁再有心让霍留行多睡一会儿,也不得不叫醒了他。 霍留行一听正事,收敛了与她温存的心思,放开她的手,撑肘起来:「说的几时?都有谁参与围猎?」 「未时开始,说是太子殿下为表达此前缺席接风宴的歉意,这回做东,让几个世家子弟陪着嵬名王子与野利将军一道猎上一场。郎君要去吗?」 赵琛体弱,本身不擅长骑马打猎,特意安排了这一出,必然有目的。 既如此,霍留行自然要看看赵琛想做什么,而那位可疑的野利将军又会否耍出什么花样来。 他点点头:「去。」 「那我这就去准备。」沈令蓁正要唤人来伺候霍留行洗漱,又记起一桩事,「不过太子殿下好像晓得郎君昨夜应召入宫的事,所以刻意交代了,说这只是私宴,郎君若在歇息,不出席或晚些出席也无妨。郎君觉得,太子殿下这是单纯体恤郎君,还是在暗示郎君什么?」 霍留行想了想,笑着点点头:「这位太子殿下倒是有点意思,那我就听他的,晚些到吧。」 未时开场的围猎,霍留行与沈令蓁晚了半个时辰才到皇家猎场,入场时,正见观赏席的上首,太子与太子妃说说笑笑地眺望着远处围场内,几位世家子弟与野利冲、嵬名赫一起策马猎杀群狼的场面。 底下几位受邀来此的武将及女眷吃着茶果,议论着围场内的情形,时不时鼓掌叫好。 霍留行领着沈令蓁,上前与太子及太子妃请罪,称因身体不适,来晚了。 赵琛摆手示意无妨,好像也不在意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叫宦侍领他入席,而后便看似津津有味地继续观赏起了围猎。 v第23章[02.20] 沈令蓁从前极少出席这样的血腥场合,但嫁了个将军,也不好在外表现得太过柔弱,尽管心有不适,入席后,还是瞄了一眼围场。 这一望去,便见每个人背上的箭支,箭尾部分都涂着不同的颜色以作区分,众人像是在比赛谁打到的狼只多。 四面传来又一声叫好,有女眷夸赞道:「小殿下骑射之术如此了得,今日可要拔得头筹了!」 沈令蓁正思考着这句「小殿下」是指谁,就听上首太子妃谦逊道:「羲儿还小,不过起势猛一些,后继便无力了。」 这话一说,她便明白过来了,这「小殿下」说的是太子的嫡长子,今年刚满十四岁的赵羲。 沈令蓁有些讶异,赵琛应当并非争强好胜的性子,怎么今日却叫自己的儿子如此大出风头? 她忍着不适,定睛去看场上战况,果见赵羲猎到的狼只数量遥遥领先,排在第二的是薛玠,第三则是与薛玠差不离的野利冲。 其余众人,除了实在不擅长武艺,当真猎不到狼的嵬名赫,更像是在陪赛,故意让着赵羲。 今日太子做东,在场之人多拍拍赵羲这小皇孙的马屁,倒也实属正常。 就连因此前投壶一事心有怨气的薛玠,也努力控制着分寸,只赶超野利冲,而退居赵羲之后。 沈令蓁知道今日这个局背后应当有文章,有心看出点花样来,便一直紧盯着场中弯弓搭箭,追逐群狼的众人,看到血溅满地的场面,脸色虽不好看,却也没移开眼。 「不舒服就别看。」霍留行偏过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 沈令蓁看着他,摇头示意无事,却不料两人的目光同时离开围场的这一刻,四下众人忽然惊叫起来。 两人蓦地转回头去,这一眼,便见赵羲身下的马不知怎么受了惊,突然撞破围栏狂冲了出去,眼看就要将他甩离马背。 离赵羲最近的薛玠立刻策马赶上去救人。 野利冲却后来居上,比他更快一步,猛地抛掷出缠在腰间的一根绳索,勾住了赵羲的马,而后旋身腾跃而起,半空中连翻两个筋斗,稳稳坐在了赵羲背后,一个发狠的使劲,帮他一把勒停了马。 四面大骇的众人长吁出一口气的时候,霍留行却滞在了原地。 沈令蓁一偏头,发现他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担心道:「郎君怎么了?」 霍留行死死盯着围场,一言不发。 怎么了? 野利冲方才那一凌空换马的招式,是霍起多年前所创,教给霍家军的绝学。 观赏席众人惊魂未定,围场那边更是一片纷乱,周围的侍卫与宫人齐齐朝赵羲涌去,询问他是否受伤。 倒是太子与太子妃处变不惊,事发至今并未阵脚大乱。 当事人赵羲也很快镇定下来,下马后朝野利冲拱手致谢,反过来安抚四下比他年长的一众世家子弟。 这番超脱年纪的沉稳姿态,给人的观感颇为舒适。不论是有讨好的意思,还是当真发自肺腑,观赏席的几位朝臣都交相称赞起来。 只除了薛玠的父亲,薛策。 方才沈令蓁与霍留行错过的那一眼,正是薛玠为赶在野利冲之前射中一匹灰狼,急切出手时将箭射偏,让箭簇擦着了赵羲身下马的马屁股,才会导致那马忽然受惊。 一众世家子弟中断围猎,簇拥着赵羲回到观赏席。 薛策起身离座,跪在了太子面前,叩首道:「犬子箭术不精,险些伤了小殿下,还请太子殿下降罪。」他说着,微微抬起头,给脸色铁青的薛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跪着。 薛玠张张嘴,似乎要解释什么,却被薛策一道严厉的目光盯死,只得咬咬牙,跟着跪了下来:「请太子殿下降罪。」 赵琛面色如常,不见怒色:「本宫没有参与围猎,就不插手这事了。」他温和地看向一旁的赵羲,「这事该如何处理,羲儿来说吧。」 赵羲负手在后,很有些小大人的模样,笑着说:「这比试切磋,本就难免磕碰,何来有罪之说?若真要责怪薛郎君箭术不精,那我这骑术不精的,岂非也该受罚?我们和和乐乐围猎,不必为这点意外的小事降罪于谁。」他说着看向跪伏在地的薛玠,「薛郎君,今日这赛事的初衷只是取乐,你也别太在意胜负输赢,我们过后有机会,再好好尽兴地比上一次!」 薛玠颔首:「谢两位殿下开恩。」 赵羲抬抬手,示意薛家父子平身回席,又看向野利冲:「不过这罚是免了,赏却不能少,今日多亏野利将军出手相救,才叫我免于受伤。父亲,我想在这里,替野利将军向您讨个赏。」 赵琛和煦一笑:「你说吧,要如何赏?」 赵羲沉吟了一会儿,答道:「野利将军不日便将离京,想来颇为挂心孤身留在这异地他乡的嵬名王子。我想,不如一会儿让嵬名王子到宫里挑些他喜欢的物件回去,嵬名王子在这里住得好,野利将军自然也就放心。这对野利将军来说,应是最能够解燃眉之急的赏赐了。」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无不为赵羲此番八面玲珑的言辞所惊。 沈令蓁暗吸一口气,同样讶异于,这十四岁的少年怎会被教养得如此精明能干。 赏罚分明,大度容人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对待野利冲和嵬名赫的态度。 野利冲是仆,嵬名赫是主,虽然功劳的确是前者的,但若忽略后者而赏赐前者,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不将西羌王室放在眼里的嫌疑,可若赏赐后者而忽视前者,又有抹灭恩情,过分高高在上的嫌疑。 现在这么一圆,既给野利冲贴金,又给嵬名赫脸面,便是两全其美。 方才那场惊马因薛玠而起,显然不是太子这边设计安排的戏,而是事前无法预料的。前后短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从未有人教过赵羲一字半句,这少年却能够从慌乱受惊到此刻落落大方,妥帖善后,实在叫人意外。 沈令蓁隐约想通了,太子方才有意不插手此事,以及今日设此私宴的原因。 赵琛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或许自知时日无多,又见二弟赵瑞因通敌入狱,四弟赵珣野心勃勃,同样绝非良善,所以开始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 他病了一辈子,却要在最后的关头强硬起来,要趁自己还有口气,给大齐找一个可堪大任的继承人。 赵羲这个嫡长子应当是他亲手带大培养,虽年纪尚幼,头脑却丝毫不逊于成年男子。 赵琛打算在这政局动荡的节骨眼,让西羌人看看,他大齐并非已经没有德才兼备的优秀皇子皇孙,也将自己的态度表露给底下人,暗示朝堂上下那些动摇于储君人选的朝臣,现在站好队,还来得及。 在沈令蓁看来,赵羲骑术上的欠缺无可厚非,他事后的处理方式,俨然已经非常漂亮地完成了赵琛希望达到的目的与初衷。 v第24章[02.20] 在场之人谢恩的谢恩,夸赞的夸赞,又回到了和和美美的气氛。霍留行也早已面色如常,神态自若地喝起了茶。 但沈令蓁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霍留行在皇家人面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若仅仅只是看到赵羲惊马,他方才的脸色不会差成那样。 一离开皇家猎场,坐上马车,她便要急急询问霍留行,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他却先她一步吩咐车夫,说不回霍府,去英国公府。 「郎君方才到底怎么了?」沈令蓁担心道。 霍留行在她面前自然不必再装,神色严肃凝重起来:「我怀疑野利冲可能跟霍家军有些联系。」 光是那个招式,其实还说明不了问题。这凌空换马虽是霍起独创,但霍家人毕竟与西羌交手多年,若是西羌出了个武学奇才,在战场上照葫芦画瓢地学了去,也不是毫无可能。 但霍留行却忽然由此想起了一桩事。 去年霍起在镇压西羌流民暴|乱时,曾在一战中断了两根肋骨。 当时霍起与他说,自己是因在对敌时,瞧见流民堆里有个中年人,长得很像从前霍家军里的一个孩子,一时出神,才被敌人钻了空子。 而那个孩子,正是霍起从边关捡来的孤儿,且与他的大哥情同手足,只是可惜最后跟他大哥一起战死了。 霍留行不确定这两件事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同样四十岁出头,同样是孤儿,并且早年背景空白,二十八年前才突然在西羌横空「出世」的野利冲,却让他产生了求证的念头。 霍起眼下远在河西,且不说书信来回是否安全,首先需要花费的时间便太久了,所以霍留行打算先去一趟英国公府,问问亲身经历了当年战乱的长公主。 沈令蓁回到娘家,也没来得及与爹娘叙叙旧,便被赋予了一项重任——给野利冲画幅人像。 霍留行不好在天子眼皮底下与西羌使节有私下来往,也没理由让早已不问政事,退居内宅的长公主见到野利冲本人,只好用这种方式替代。 幸而以沈令蓁的画技与记忆力皆是绝佳,不多时便作成了画。 霍留行一看这人像,不说十分,也该有九分相像了,便拿给了赵眉兰:「劳请长公主分辨分辨,画上此人是否眼熟?」 赵眉兰微蹙着眉,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摇头。 「若说或许是二十八年前,曾在霍家军当中见过,长公主可会有印象?」 赵眉兰仍是摇头:「时隔太久,就算真有此人,应当也认不出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霍起会记得一个二十八年前的人,是因为那是当年自己亲手捡回军中带大的孩子。可对赵眉兰来说,对方与她至多几面之缘,且还经历了少年到中年的相貌转变,没了印象也实属正常。 「没帮上郎君。」沈令蓁叹息一声。 霍留行摇头示意无妨,将画像收拢起来,因急于回去继续调查此事,当即与长公主及英国公告辞,只是临出府门,看沈令蓁颇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便提议她单独留下来:「都进家门了,就跟阿爹阿娘好好吃个饭,我等晚上戌时左右再来接你。」 沈令蓁今日格外思念爹娘,其实与早上因圆房一事勾起的伤心也有关系。听他这么一说,一面对此提议有些心动,一面又放心不下他。 「看郎君好像脸色不太好,郎君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我是你吗?」霍留行扬扬眉,努努下巴示意她回去。 「那郎君回去以后再好好补一觉,」沈令蓁边重新往国公府走,边一步三回头地叮嘱他,「晚上要是累了,也不必亲自来接我,叫京墨跑一趟就好。」 沈令蓁说是这么说着,却晓得霍留行对她着紧,随她怎么劝,到时候大抵还是要亲力亲为的,却不想到了晚上戌时末,发生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霍府来的人,既不是霍留行,也不是京墨与空青,而是一位普通的仆役。 当然,说普通应当也不普通。沈令蓁眼熟此人,常见其出入霍留行身边,大概也是他的亲信之一。 那仆役到了厅堂,与沈令蓁颔首致歉:「少夫人,郎君有话,说他夜里须忙公事,抽不开身来接您了,您难得回国公府一趟,晚上便宿在这里吧。」 原本留宿国公府也没什么,可沈令蓁却对霍留行派来这么个人感到奇怪:「空青与京墨也抽不开身吗?」 「是的,少夫人。」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她转头要给他赏钱,转念又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不在府上吗?」 「少夫人,请恕小人不能与您多言。」 那就是真有事了。 联想到下午的事,她莫名一阵心慌,强压下心中忐忑,皱眉道:「你现在不与我多言,我也大可乘国公府的马车自己回去,到时一切便见分晓了。」 「还请少夫人不要为难小人。」 沈令蓁头疼地扶了扶额:「是不是野利将军的事?他们都不在家里,难道是去找野利将军了?」 仆役不敢说话了。 沈令蓁给吓得心惊肉跳。 霍留行不该是冲动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叫他深夜冒险出行? 沈令蓁不好再为难下人,挥挥手让他回去,过了会儿,越想越不安,叫蒹葭和白露备好马车,还是动身回了霍府,一进家门,直奔霍留行的院子。 府内秩序一切如常,守值的府卫、仆役都在岗上,没见任何出乱子的气息。但越是这样,沈令蓁就越觉得心悸。 只有真的出了大事,霍留行才可能为了瞒过皇帝的眼线,把家里伪装成这副平静的景象。 一路疾走,沈令蓁刚到主院院门前,就见守在霍留行卧房外的空青迎了出来,为难道:「少夫人还是回来了……」 沈令蓁又急又气:「我能不回来吗?郎君人呢,府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v第25章[02.20] 空青跺跺脚,「哎」了一声:「您跟我进来吧。」 沈令蓁跟着空青进了卧房,一跨过门槛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转过屏风,目之所及便是一盆盆的血水。 床榻上的霍留行半身赤|裸浴血,腰腹那里,一道皮肉翻卷,花花白白模糊一片的伤口。 这道伤口,与她此前在救命恩公身上所见一模一样…… 沈令蓁双膝一软,跌向脚踏。 蒹葭与白露代替空青守在了房门外,京墨在给霍留行止血,而空青也正关注着霍留行的伤势,沈令蓁这一跌,膝盖重重磕到脚踏上,倒是没人顾得上去扶。 空青一回头,看她摔得面色惨白,刚要问她有没有事,就见她摆摆手自己爬了起来,扶着床栏,紧盯住了昏迷不醒的霍留行。 「怎……」沈令蓁张了嘴却找不着自己的声音,抖着声重复了好几遍才讲出完整的话,「怎么回事?」 她问完又自顾自摇了摇头。救霍留行要紧,到底怎么回事晚些再说。 「医士呢?」沈令蓁竭力镇定下来,「请医士了吗?」 「医士已在路上,为了隐蔽行踪须得绕远,晚点才能到,我们先给郎君做些应急处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她急急出口,说到一半又停住。 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形,本该时刻必争,但既然他们做了这样的安排,就说明医士行踪暴露可能是更致命的事情。 沈令蓁只得咬咬牙,不再发表异议,看京墨拿厚厚三圈白色的止血布条紧紧缠住了霍留行的伤口,刚松一口气,下一瞬,却见淋漓的鲜血从最里层再次涌出,很快浸透了三层布条。 空青的脸霎时白了一层,将新布条递给京墨,与他一起使劲朝伤口施压。 血还在往外渗,就那么短短一刹功夫,霍留行的脸便上了黑气,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沈令蓁看得头晕目眩,掐着自己的手心肉保持清醒:「这样不行,这样不行……烧铁来烫可以吗?我好像在书上读到过烧烙止血法。」 「已经在叫人准备了,但郎君这伤口是弯头斧砍的,伤得太深,露了脏器,我们不敢轻易动手烫,还得等医士来。」 沈令蓁耳边顿时嗡嗡作响。 弯头斧,脏器……上回听到这两个词,是孟去非问霍留行,被弯头斧伤到脏器暴露的地步,换作是他,熬得过去吗? 霍留行当时回答说,这是硬伤,生还的可能很渺茫。 沈令蓁不敢问霍留行会不会死,只是不停地拿自己的双手温着他愈渐冰凉的脸。 这么慌慌张张地一摸,倒见他如有所觉似的皱了皱眉。 会皱眉,就说明还残留着意识。空青也注意到了,沾满鲜血的一双手死死摁压霍留行的伤口,一面道:「少夫人,您跟郎君说说话吧。」 沈令蓁低下头去:「郎君,郎君你能听到我声音吗?你再撑一会儿,医士马上就到了。」 「少夫人,您别说这些没用的,您说说郎君不爱听的!」 「什……什么不爱听的?」 「您就说说您那救命恩公,提提您那姑表哥,郎君最讨厌那俩人了!」 「哦,哦……」沈令蓁整理了下思绪,凑在他耳边道,「郎君,都说没有比较,便没有伤害,我看你这伤势跟我那救命恩公像得很,你说人家活不成了,可到底也没找见人家尸首,要是这回你没撑过去,来日反倒给我碰上了活着的救命恩公,那你这脸可就丢大了……」 霍留行不知是疼的,还是当真迷迷糊糊听见了这些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哪怕是生气,也算有口气吊着,总比完全失去意识了强。空青点头鼓舞道:「少夫人好样的,您变本加厉些,继续说!」 沈令蓁脑袋里一团浆糊,来不及顾忌太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郎君,我看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怕是熬不过今夜了,那我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量考量,我想来想去,我这如花似玉的年纪,为你守寡实在太不划算。」 「你看你我至今都未圆房,也算不上真夫妻,再看我们英国公府家大业大,谁人不巴结讨好着?到时自有才貌双全的男子踏破了门槛愿做上门女婿。郎君肯定觉得,我不是那么薄情寡义的人,但郎君也得认清现实,须知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一年半载不行,三年五年的,有朝一日,我定会淡忘郎君的好,转而投向其他良人的怀抱。」 「再说了,郎君你也知道,圣上不是什么好人,他能利用我一次,就能利用我第二次。郎君没了,他总要退而求其次地另寻一位英雄豪杰震慑西羌。郎君觉得谁人合适?我看这次投壶宴上与围猎场上,阿玠哥哥都有出彩表现。到时候,说不准圣上就要让我改嫁到薛家呢?」 这话可说到了点子上,霍留行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好像在抓什么似的。 沈令蓁立刻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这是我的手,郎君好好抓住了,你一松开,我可就跟人跑了。」 霍留行昏沉之中当真像是听见了,虽然使不上劲,五根指头却扣成了弯。 沈令蓁鼻子一酸,方才吓到腿软都没哭,瞧见这一幕却有些忍不住了,好在这一腔酸意被推门而入的声响及时打断。 医士终于赶到,快步进来,匆匆搁下药箱,轻车熟路地吩咐:「叫你们烧的铁呢?烧好了没?」 空青赶紧从外头取来一盆清水和一片烧红的铁片。 京墨则帮着解开止血带,方便医士察看伤口。 没了布条的束缚,鲜血立刻狂涌而出。霍留行扣着沈令蓁的手彻底松开,这下是当真没了意识。 「郎君!」沈令蓁近距离瞧见那咕咚咕咚冒血的伤口,浑身一颤。 医士瞅她一眼,就着清水洗干净手,没大当回事地说;「家眷放心,还有救,我八年前能医好这小子的腿,现在也能把他这窟窿堵上。」老头说着,用铁镊子夹起铁片,努努下巴,「闲杂人都出去吧!」 沈令蓁不好打搅医士救治,只得狠狠心把手抽了回来,离开了卧房,到隔壁屋子才问起跟进来歇力的京墨:「这位医士是……?」 「南罗北黄,这位就是南边的罗医仙罗谧。」 沈令蓁记起来了。当世两位医仙,北边的黄医仙为圣上所用,常在京城,南边的罗医仙则游走民间,四海行医,已有近十年杳无音讯。 去年赵珣下驾庆阳霍府,便因找不着罗医仙,带了一位传说为罗医仙座下高徒的医士来替霍留行诊治。 v第26章[02.28] 这样看来,罗医仙其实根本从未失踪,而是一直藏在暗处,在为霍家,或者说为前朝皇室做事。 这些年,罗谧不单替霍留行医好了腿,还将封窍锁脉的绝学传授给了空青,助霍家掩人耳目。当初赵珣身边的医士查不出霍留行腿的端倪,正是因为当徒弟的赛不过师父。 沈令蓁这下再想到方才罗谧那句「还有救」,心便安了几分,终于有余裕问起霍留行受伤的前因后果。 「郎君是被谁伤成了这样?」 「野利冲。」京墨答。 沈令蓁点点头,并不意外,因为霍留行说过,弯头斧是西羌人常用的武器。 「郎君怎会与他交上了手?他不是住在鸿胪寺那边吗?」 京墨摇头:「今晚入夜后,郎君得到信报,得知野利冲傍晚入宫请见圣上,称接到王上急信,命他尽快回国,所以当即便动身离京了。郎君因野利冲在皇家猎场那一出凌空换马的招式,怀疑他的背景与霍家军有关,本打算在京中再找机会查探他,却因他突然辞行,被逼上梁山,不得不连夜乔装追出城去。」 沈令蓁愣了愣,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早不早,晚不晚的,野利冲怎么偏偏就在霍留行对他起疑心的时候离开了汴京? 下午皇家猎场,一些当时没太在意的细节忽然闯进了沈令蓁的脑海。 她记得薛玠向太子请罪时,脸色非常不好看,并曾欲言又止地试图解释什么,只是无奈被父亲逼退了回去。 那会儿她还道薛玠是丢了面子不高兴,如今一想,那种神情,分明是受了冤枉。 他不是不小心射偏的,而是被人陷害的。 而在场之中有可能陷害他的人,论动机,论本事,只能是野利冲。 那种追来逐去的场合,要让薛玠射偏箭支,对野利冲的身手而言并不难,一颗攻击对方虎口的小石子便能做到了。 这样一来,一石二鸟,既灭了薛玠的威风,一定程度上离间薛玠与皇家之间的感情,又用那一出招式激起霍留行的疑心。 沈令蓁惊道:「你们可曾想过,这或许是野利冲的圈套?」 野利冲是故意露馅,引诱霍留行追出城去,准备趁夜黑风高对他下杀手的。甚至此前崇政殿晚宴上,那所谓的「马脚」,也是野利冲的精心策划。 京墨点了点头:「郎君应当知道。」 「知道为何还自投罗网?」 「因为……因为郎君有把握打个来回。」 沈令蓁看着京墨不太自然的表情,蹙了蹙眉。 她相信霍留行有把握隐藏好身份,不让自己落入敌手,但看今夜这凶险的结果,真要说他完全游刃有余,却绝对不是。 「没有别的原因?」沈令蓁敏锐地猜到了什么,「野利冲的背景,是不是涉及到一些对郎君来说非常重要的事?」 霍留行眼下生死未卜,沈令蓁得在这里当家作主,京墨虽知说明此事后,或将令她自责,却也只好将原委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 「少夫人您想,假如当年那个孤儿不仅没有与其他霍家军一起战死,还在西羌飞黄腾达地做了将军,这意味着什么?」 沈令蓁呼吸一窒。 这意味着……当年霍家大郎的死也许另有隐情,她阿娘也许不是真正的凶手。 沈令蓁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堵,喘不过气来。 就在今早,她还在因圆房一事偷偷伤心,霍留行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才在找到一线化解血仇的希望时,如此急切拼命。 是因为这样,从来行事谨慎,善于忍耐的他才出此下策,冲动冒险了一次。 是因为她,他现在才会重伤昏迷。 空青的通报声打破了屋里的死寂:「少夫人,郎君的伤口处理好了。」 沈令蓁近乎失态地提着裙角飞奔到隔壁:「郎君醒了吗?」冲进去后看到霍留行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一颗心霎时跌到了谷底。 罗谧正在提笔写药方,一面交代:「这窟窿暂时是堵上了,但不排除伤口再次破裂的可能,备些止血的药物,先度过今夜这个难关再说。」 「听罗医仙的意思,郎君还未脱离险境?」 「天亮之前若是能醒,问题便不大了,现下旁人做不了什么,单看他造化吧。」 沈令蓁颔首谢过罗谧,让空青与京墨送他出去,务必确保其行踪隐秘,自己则坐到了床榻边。 霍留行脸上一点活气也没有,连眉头都皱不动了,就那么死死地躺在那里。 沈令蓁想着方才京墨的话,越想越难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着,握着他的手说:「郎君,我们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等你醒来,我们好好过日子,就算霍家人都不喜欢我,我也死皮赖脸跟着郎君,再也不跑了……」 罗谧预料的事很快便发生了。用热铁烫过的几根大血脉止住了溢血,但霍留行呼吸间难免牵动伤口,虽幅度极小,次数多了,却也容易导致伤口小面积破裂。 沈令蓁一直守着他没合眼,一看裹好的布条上再次渗出殷红的血迹,赶紧按罗谧事前交代的办法,将磨好的药片压到霍留行的舌根底下。 这妙方既避免了强喂汤药,呛入气管的危险,也加快了药物起效的速度,大约一炷香后,伤口渗血的情况便有所好转了。 沈令蓁刚松一口气,去摸霍留行脸的时候,又发现他烧了。 伤成这样,不烧一场怕是过不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又叫白露与蒹葭打来清水,让空青在旁搭手,给霍留行冷敷额头和腋下,用茶水湿润他龟裂起皮的嘴唇。 这么一刻不停地照顾了两个多时辰,霍留行的烧虽没退,却好歹平稳着没烧高起来。 此时距离天亮破晓只剩半个时辰不到,一屋子忙活了一整宿的人齐齐瘫坐下来。三个下人直接瘫在了地上,沈令蓁稍微好一些,瘫在床边的椅凳上。 v第27章[02.28] 空青双目空洞,神情呆滞地望着她:「少夫人,郎君是不是不会醒了……」 沈令蓁目不转睛地盯着尚未有苏醒迹象的霍留行,摇摇头:「别说丧气话,这还没到时辰呢。」 几人便继续沉默着等,直到两炷香后,一声公鸡打鸣惊破了四下的寂静。 沈令蓁蓦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发现天光已经亮了。 空青哭丧了一张脸,含含糊糊地碎碎念道:「时辰到了,时辰到了,这可怎么办……郎君这一辈子,从出生起就没过过一天安宁日子,到最后连遗言都没来得及交代,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就算郎君造了杀孽,也不该让他来还这债啊!郎君早就说过,前朝气数已尽,复国或许只是所有人心中一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黄粱美梦……可郎君不是那个有资格喊停的人,只要孟小皇子不停,汴京那些隐忍蛰伏至今的前朝旧臣不停,主君不停,郎君也没法收手啊!」 「哎哟我可怜的郎君喂——」这一顿真情实感的哭丧,嚎得就差以头抢地。 蒹葭和白露面露不忍,也为霍留行这悲惨凄凉的一生抹起了眼泪。 眼看沈令蓁迷迷瞪瞪地傻坐在床边,空青这时候记起了护主,问道:「少夫人,您昨晚说的,应当不是真心话吧?」 沈令蓁魂不守舍地偏过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小人是说,郎君这一辈子命途如此多舛,也就在您这儿能得一时半刻的舒坦,您要是真像昨晚说的那样转头便改嫁,郎君在天上可得伤心欲绝了!」空青卑微地试探道,「您不会弃郎君而去的,对吧?」 沈令蓁当然不会。可她不敢接这话,好像这一接,就真得考虑起霍留行的后事了。 这片刻沉默,听在当事人的耳朵里,俨然成了「不好说,说不定,有可能」。 沈令蓁忽然感到背脊凉丝丝的,还没意识到这股寒气从何而来,就听见虚弱而迟缓的一声:「她敢……?」 一屋子人齐齐傻住,滞了三个数后,三个下人连滚带爬地一骨碌起来。 沈令蓁猛地扭过头去,看见正轻飘飘觑着自己,一脸不舒爽的霍留行,霎时热泪盈眶,拿手去捧他的脸:「郎君醒了!」 霍留行想笑一笑,疼得扯不开嘴角,想给她擦眼泪,又抬不动手,只能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皱皱眉示意渴了。 沈令蓁立马收干眼泪,准备替他斟水,一回头才发现下人们溜了个干净。 她倒了碗温在小火炉上的熟水,又用枕子垫高霍留行的脑袋,拿匙子舀着水喂到他嘴边:「郎君小心些,千万不要动。」 霍留行这回是逞不了勇了,老老实实被她喂着,等一碗水下肚,才有了些活过来的实感,低低道:「昨晚是谁在我耳边,说不给我守寡,要改嫁,差点把我气醒……」 怎么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还在纠结这个呢? 「谁说的?」沈令蓁皱皱鼻子,「真是胆大包天,我帮郎君打‘她’!」 霍留行无声一笑:「‘她’胆大包天,那你呢?」 「我哪敢?郎君这么凶,晓得我改嫁了,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知道就好……」 沈令蓁趁他不能动,拧了拧他的鼻子,教训道:「郎君都这样了还威胁我!以后别再像昨晚那样犯傻了,明知是圈套还往里钻。」 霍留行摇摇头,笑道:「但这一趟,钻得值当。」 她皱皱眉:「郎君发现了什么吗?」 「嗯。」 霍留行昨夜那一趟,是为试探野利冲身手而去。倘使他真是霍家军出身,真是霍起一手教养出来的,功夫底子必然与霍家人相似。 一个招式或许是巧合,所以霍留行要进一步确认。 但以野利冲的本事,若非遇到劲敌,完全有余力隐藏自己的惯用招式。而除却完全继承了霍家武学的霍留行,旁人也未必能够瞧出端倪。 因此这件事,只有霍留行亲自来才行。 野利冲正是笃定了这一点,才会设下这个圈套。他猜到霍留行的腿是好的,也猜到他会乔装成江湖刺客前来「刺杀」自己,打算好了防卫之时将他反杀。到时,即便皇帝怪罪,他也能以「不知来人竟是霍将军」为由推卸责任。 皇帝一旦晓得霍留行欺君的秘密,恐怕还要暗自庆幸野利冲替大齐除了这么个逆贼,哪至于为了霍家打破好不容易与西羌建立起来的和平。 所以对西羌来说,这是一次让霍家人吃闷亏,让霍留行死得悄无声息的机会。 只是野利冲布下天罗地网,最终还是没能除掉霍留行。 而霍留行虽受重伤,却在那一场恶战中心里有了数。 「野利冲应当就是我父亲当年捡回军中的孤儿,当初最后那一战,他必然听命于西羌,在其中起到了离间作用。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是,他的离间,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霍留行每说一长句话都得吸一大口气,使劲眨了眨眼保持清醒,指指房门,「你先把京墨给我叫来。」 沈令蓁记起方才空青「哭丧」时说的那些话,看霍留行醒转后头一件事又是忙碌大局,叹了口气。 京墨进来后,霍留行问:「野利冲那边,有没有新动作?」 「如郎君所料,他并未返回京城,而是继续往西去了,不过……他将自己遇刺的消息传报给了圣上。」 野利冲再想追击霍留行,也不能以西羌使节的身份杀进京城。良机已失,既然在霍留行面前暴露了身份,他自然得马不停蹄地赶回西羌,否则万一霍家抓到他的把柄,将他叛徒的背景揭发了,他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但他没能杀成人,必然又心有不甘,总要在皇帝那里给霍留行使使绊子。比如跟皇帝说,刺客武功高强,不像普通江湖人士,又比如告诉皇帝,自己拿弯头斧砍伤了刺客的腰腹。 这样一来,皇帝便有可能把怀疑的眼光放到朝中一批武艺卓绝的武将身上,认为有人企图再次挑起西羌与大齐的争端。 沈令蓁听得心惊肉跳:「倘使圣上这时候查到郎君头上,郎君可真是没法掩饰……」 霍留行摇头一笑。 既然早已料到野利冲会有这么一手,他当然也准备好了应对之法。 v第28章[02.28] 「那就让他没机会查到我头上。」他转头吩咐京墨,「去外边小范围散布野利冲遇刺的消息,让朝中武将们知道,刺客的腰腹受伤了。」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英明。」 沈令蓁熬了一夜,脑袋混沌,暂时还没回过味来,听京墨说这主意英明,想那大概就是英明吧。 霍留行一心着紧大局,只得由她着紧他的身体,看他这劳碌命终于安排完了正事,便给他端了碗清爽的粥来,喂他一口口吃下,又给他喝了止疼和退烧的汤药。 「郎君再好好睡一觉吧。」她说。 霍留行稍微恢复了点力气,轻轻拍了拍床榻:「你也来睡。」 她立刻摇头:「我要睡也不能上郎君的榻子,碰着郎君的伤口怎么办?」 「我放心你的睡相。」 「我不放心。」 霍留行皱起眉头:「别让我废话了,累。」 刚一活过来就这么凶。沈令蓁只得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榻,木头人似的缩手手脚地平躺在他身边。 霍留行笔挺挺地躺着,抱不了她,觉得缺了点什么,想了想,把她手给牵住了。 沈令蓁哭笑不得:「哪有人睡觉还拉拉扯扯的?」 「昨晚听见你叫我抓牢你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劲,现在先牵住,就不担心了。」 沈令蓁心里泛起酸意来,看着他道:「郎君昨晚在梦里一定吓坏了……」 霍留行偏头瞧着她,失而复得的情绪在此刻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大难不死,是不是该庆贺一下?」 沈令蓁一愣:「是,不过郎君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庆贺?」 「有办法,你爬起来一点。」霍留行指挥着她,让她斜趴在床榻上,脑袋伸过来。 沈令蓁一面小心避着他的伤口,一面一头雾水,刚要问「然后呢」,就被一只手掌猛地一压后脑勺,与他鼻尖碰鼻尖地贴住了。 霍留行轻轻啄了一下她的下唇,在继续下个动作之前,用气声说:「这不叫咬,叫吻,是夫妻恩爱时做的事,知道吗?」 去年深夜茅草屋内的亲密场景,蓦地在眼前跳了出来。沈令蓁整个人「轰」地一下像被烧着了,低低「啊」了一声,屏住了呼吸。 「知道了没?」霍留行摁着她的后脑勺,再次确认。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以极小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我继续了。」霍留行笑着说。 沈令蓁一觉睡到入夜,直至听蒹葭来报,说孟郎君悄悄来了府上,方才醒转过来。 霍留行烧没退全,睡得太沉,这样都没动静,沈令蓁不舍得叫他,便自己先下榻,简单梳洗后将孟去非迎进来,小声道:「孟郎君怎么来了?行踪可曾被人发现?」 这节骨眼,他们真得夹着尾巴做人。 孟去非十分配合地用气声答:「听说表哥快死了,我来瞧他一眼。我办事表嫂放心,走的暗路,盯梢的人都以为我还在明朝馆里听曲儿呢。」 沈令蓁也不好跟他计较这死不死的晦气用词,迅速将他身后的房门掩上:「郎君还在睡,你先进来。」 孟去非跟她入里,绕过屏风,掀开霍留行身上被衾一角,张望了眼他惨重的伤势,「啧啧」摇头:「还没个一儿半女的呢,这把老腰就先不行了啊。」 霍留行醒得恰是时候,一睁眼,看见他这张幸灾乐祸的脸,反击得相当迅捷:「比有腰没处使的好些。」 孟去非噎住。 自他成年以来,皇帝陆陆续续给他安排了几房姬妾,名为赏赐,实为监视与控制,他不可能跟这些女人生儿育女,不过是顺水推舟地醉卧美人乡,与她们逢场作戏罢了。 当然,皇帝也没打算容他留后,这些姬妾,本就是个个都生不了的。他迟迟不娶正室,以流连花丛的浪子姿态示众,也是刻意在安皇帝的心。 孟去非回头看沈令蓁:「哎表嫂你瞧瞧,我好心来关心他的死活,他这是说的什么话?」 沈令蓁被两人闹得脸红,说去取霍留行的晚膳和汤药,匆匆转身离开。 孟去非瞅她一眼,发现她不止脸红,嘴唇也有些红肿,再看霍留行的同一部位,「哎哟」一声,拱手道:「是我‘狗眼看人低’了,你这是老当益壮,心比天高啊。」 霍留行下意识动了动嘴唇。 临睡前他因好不容易能心意相通地做这事儿,磨了沈令蓁太久,这会儿嘴上还没全然消退痕迹,自然被孟去非这老江湖一眼识破了。 霍留行觑觑他:「这话别说到她跟前去。」 「放心放心,我有数,她脸皮薄,我这就闭嘴,权当没瞧见。」 孟去非很快不再说笑。 沈令蓁进屋的时候,听见他讶异地高声道:「这哪能呢?那难道那人也还活着?」 她将粥碗与药碗搁在桌上,又听身后霍留行抽着气,语速缓慢地说:「我是得了罗医仙的救治,他若孤身一人流落山野,这种伤势,恐怕还是难逃一死。」 沈令蓁一听这话,反应过来,一边拿来盐水给霍留行漱口,一边问:「你们在说我那救命恩公?」 孟去非点点头:「表嫂,我表哥这伤当真跟那人一样?」 「嗯,我也觉着奇怪呢。」沈令蓁不解道,「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难道拿弯头斧砍人腰是野利冲的惯用招式,恩公此前也是被他所伤?」 这一问问倒了平日里聪明绝顶的两人。 v第29章[02.28] 霍留行漱完口说:「的确是他的惯用招式,但他那时候不可能出现在汴京。」 边关附近混进那么个西羌人不足为奇,可这人要一路过关斩将,悄无声息地混到汴京,未免也太漠视大齐了。 孟去非碎碎念着:「而且比武过招不是单看一方,这一斧头下去,表哥虽然中招,却也做了伤害规避,若是换个人来应对,不见得刚巧达成一致的结果。」 所以照常理说,如果能够达成一致,不仅伤人者得是野利冲,被伤者还得是霍留行。 「表哥,你是不是有什么隐藏多年的分|身术没给我晓得啊?」 霍留行一个眼刀子飞射出去:「我要是有,现在还用得着躺着跟你说话?」 沈令蓁端着粥碗坐到床边:「知道自己得躺着就别逞,少凶巴巴地说话。」 霍留行张嘴刚要反驳,被她一勺子粥塞进嘴里,噎回去了。 孟去非捧腹大笑地看他吃瘪:「表嫂说的对,这好不容易从棺材里爬出来呢,还是安分点。」 霍留行咽下一口粥:「你就指着我躺进去吧。」 「哎你别说,」孟去非一拍大腿,「昨夜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我真在想,你要是这么死了也不错,我就立马去找我当年那个乳母,让她骗大家,其实你才是孟家的主,这样我就逍遥快活了。」 沈令蓁喂粥的动作一顿,听得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霍留行正要解释,孟去非竖掌示停:「喝你的粥,我来给表嫂解释。」 沈令蓁认真听着他的话,这才晓得,原来当年,孟去非的母亲生他时便难产而死了,他出生后全靠一位乳母喂养。当时,霍家人要拿霍留行代替孟去非去涉险,便让这位乳母抱着霍留行前往京城,结果半道被人发现拦截了。 这位乳母因没完成霍家的交代心生有愧,把霍留行送还后便离开了霍家,回了河西乡下。 孟去非现在是在说,霍留行若是死了,复国恐怕多半无望了,但大家努力了这么多年,不来个头破血流,也不可能说停就停,所以干脆找当年最关键的知情人撒个谎,让潜伏在汴京朝堂的前朝旧臣误以为两个孩子其实调包成功了。 只要主子没了,大家自然不必再拼命,不必再牺牲。孟去非也便金蝉脱壳,可以当个真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了。 霍留行扯扯嘴角:「你这算盘打得倒是挺妙,可惜我还不想死,你要是懒得干了,别借我的东风,自己悬梁自尽去,一了百了。」 「那不行,我还想好好活着,讨媳妇生孩子呢!」 又想好好活着,又想卸了肩上的担子?霍留行觑他:「这天下的好事还能都给你占了?」 「不给我占,难道给你占?」 「你俩都别做梦了!」沈令蓁听不得两人三岁小孩似的吵嚷,劝诫道,「你们难得碰个面,应该聊聊正事,怎能把时间和力气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上?郎君现在受了重伤,虽不必像一般朝臣那样三日一朝,但一月两次的大朝还是难免,到时能不能熬得过去?你们得想想法子才是。」 两个沉浸在短暂美梦里的人齐齐叹出一口气。 法子霍留行自然是想了。他叫人散布野利冲遇刺,刺客腰腹被砍伤的消息,正是为了躲避皇帝的查探。 原本皇帝得到野利冲的信报,或许会试探几个怀疑人选,确认他们是否受伤。但现在朝中那批重要的武将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一旦皇帝出手试探,必将被他们发现用心。如此,无辜的武将们便会因为皇帝的不信任,而与他产生嫌隙。 这么一考虑,生性多疑的皇帝便会认为,这所谓的刺客未必真正存在,更可能是野利冲为离间他与朝中武将捏造出来的。 左右野利冲并未真正受伤,此事也没有对两国邦交产生太过恶劣的影响,皇帝犯不着为个敌国将军寒了朝臣的心,所以虽然明面上回复了野利冲,说会仔细搜查,为他做主,私下里却不会落实这件事。 但这不表示,霍留行的危机全然解除了。若是他自己露出马脚,皇帝也不可能眼瞎着放过。 孟去非说:「朝会倒是好应付,七日后是八月十五,刚好中秋休假,下个大朝在九月初一,按表哥这身子骨,带伤出行应当已经不碍事了,我是在担心,过几天圣上要为二皇子的事召一批朝臣入宫。」 距离赵瑞被皇帝秘密监押已过了几天,为揪出他的余党,大理寺一直在对他进行严刑拷打。现在朝中正传出异声,奇怪二皇子为何忽然闭户多日不见人,且皇子府这几天也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出入。 这事已然不宜再拖,估摸着不管赵瑞招或不招,招真话还是招假话,过几天都该有个结果了。 而结果一出,霍留行作为此次通敌案的核心人物,必然要被皇帝叫去问话。 孟去非说:「到时,你去是不去?」 「这次恐怕还真没得选,」霍留行叹息一声,为难道,「老二狗急跳墙,免不了让大家都不好过,死到临头也要拉一群人下马,薛家首当其冲。」 「哦,你这是要救情敌去?」孟去非略带调侃地看了沈令蓁一眼。 霍留行一脸正气:「是救忠良。」 孟去非看着集担心、崇敬、感动、感激于满眼的沈令蓁,笑得乐不可支:「表嫂,你别听他瞎抬举自己,只不过是皇帝召请,不得不去而已,看把他嘚瑟的,还想趁机笼络你的心呢。」 「孟去非,」霍留行动不了身子,只得抬起一根指头,指着房门,「我请你立刻离开我家。」 不出所料,三日后,霍留行果真受到了来自垂拱殿的召请。 这三日来,他谨遵医嘱歇养,气色恢复得尚可,但身体远还没到能够自如行动的程度。所幸借「残疾之便」无须站或走,也及早让罗谧特制了避免摩擦伤口的护腰,下重了止痛的药本,能够勉强用坐姿撑上一段时间。 霍留行到垂拱殿之前,在皇仪门前遇到了同样应召面圣的太子赵琛。 两顶轿撵狭路相逢,一边腿脚不利,一边咳嗽不停,倒都有股身残志坚的味道。 霍留行依制该让太子先行,喊停轿撵后,忍着膈到伤口的痛,云淡风轻地朝对面躬身行拱手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赵琛搁下掩嘴的拳头,朝他颔了颔首,继续前行,在轿撵即将拐进皇仪门时,听见身后再次传来他的声音:「太子殿下,不知小殿下近来是否安好?」 赵琛默了大约两个数,竖掌示意抬轿人停下,不回头地道:「霍将军何出此问?」 霍留行看着他略有几分迟疑的背影,笑着解释:「前几日在猎场看小殿下受了惊,微臣心有挂念,只是事后却没机会当面问上一问。」 真要挂念,哪至于几日没有动静,顺路碰上才随口一问。他这说的,明显是客套的场面话。 但赵琛知道,以霍留行夹缝生存的处境,绝不会与身份敏感的皇家人说废话,若是冒险说了,必有重要的意图。甚至很可能,两顶轿撵在这应召的节骨眼碰头,也是他的刻意安排。 v第30章[02.28] 赵琛的轿撵在拐过皇仪门后停了下来,往后方侧头道:「羲儿身子无碍,倒是心有不甘,自觉马术不精,近来一直没日没夜地操练自己,旁人怎么也劝不住。」 抬轿的宫人一看太子有意与霍留行同行,十分有眼力见地抬着他跟了上去。 两顶轿撵一前一后,保持着能够彼此交谈,又合规矩的距离。 霍留行笑着说:「小殿下勤奋好学,这是喜事,只是微臣愚见,这马术的修炼并非一蹴而就,一味闷头操练未必见得成效。」 赵琛的眼风起了一丝波动:「霍将军说的是,本宫不擅此道,你若有技巧,不妨说来听听。」 「马术马术,说的便是御马之术,不单要看御马的人,还要看被御的马。首要的技巧,便是配得良驹。」 「良驹?本宫倒曾得过几匹赤血宝马,却实难驯服。」 「既是难能驯服,那便不叫良驹。对小殿下这样的初学者而言,良驹未必要是能耐最大的,更重要的是听话,且只听主人的话。」 「那依霍将军之见,怎样才能收服忠诚又听话的马?若是到马场一匹一匹地试,试着桀骜不驯的烈马,岂不惹祸上身?」 「小殿下金尊玉贵,自然不可以身试马。马通人性,其实最容易收服的,便是那些正在水火之中,生存艰难的马。小殿下到马场看一看,若能够在这些马受难时竭力帮上一把,它们从此后便将归心于小殿下了。而其他的马见小殿下如此乐善好施,多少也会亲近于小殿下,小殿下来日若再有需,轻易便可将它们一并驯为良驹。」 霍留行说话的语气始终公事公办,抬轿的宫人只道两位贵人在探讨马术,只有赵琛的眼色渐渐深了起来。 他掩着嘴,咳嗽了几声,提着气道:「霍将军这番金玉良言,本宫会好好考量考量。」 两人说话间已至垂拱殿。 霍留行被人抬到轮椅上,一路进去,见殿内除了皇帝,该到的都已到了。 除了他和太子以外,此次应召的还有赵珣、沈令蓁的二叔沈学胤,以及另外几位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员。 皇帝姗姗来迟。 众人齐齐向上首行礼。 皇帝挥挥手,请他们入座后,作疲惫之态,揉着眉心坐下:「今日宣你们几个来,是要谈谈老二的事。你们这些人,该得的风声,都得了吧。」 底下的朝臣或许还一头雾水,不知赵瑞去向,但此刻身在垂拱殿中的这几个本就是知情人。 众人便都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霍留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有了数。 在场这些人中,大理寺及刑部的官员,是审理赵瑞通敌案的核心要员,今日主要负责陈述案情。针对如何处理后续案件,皇帝真正要听的,其实只是太子、老四、沈学胤和他,四个人的意见。 这四个人里—— 沈学胤为枢密院副使,一直以文官二把手的身份,帮助皇帝制约着朝中武官,多年来始终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之一,代表的是帝王的立场;太子和老四则各代表自己那一党派的立场;至于他霍留行…… 皇帝自然是想看看,他更偏向于以上三个立场中的哪一个。 大理寺的官员在皇帝的示意下呈上一封信函:「二殿下于今日凌晨亲拟此封认罪书,详细招认了通敌经过,其中涉及朝中大小官吏共计十二名。但因物证皆已销毁,光凭此封认罪书,恐难确认所有涉嫌官吏的罪行。」 皇帝点点头,先问霍留行:「奸细是你霍家抓来的,你先说说,你怎么看?」 见皇帝并无当场公布涉嫌官吏名单的打算,霍留行略作思考后道:「回禀陛下,依微臣愚见,缺乏物证,便只能从人证下手。二殿下既然供认了这些人,不妨予以其戴罪立功的机会,令其协助陛下对这十二名官吏分别设计,若是心中有鬼之人,自然顺竿上钩。」 「若此法可行,朕也不必头疼了。」 那大理寺官员回身道:「霍将军有所不知,二殿下拟完这封认罪书后便畏罪自尽了,其手下相关涉案亲信,更是早在之前便都死绝,眼下此案已是悬案。」 霍留行面上作恍然大悟状,心底却丝毫不意外。 通敌叛国这个罪名,放在历朝历代都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这次通敌的虽是皇子,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看皇帝的态度,不管赵瑞是否戴罪立功,结果都已免不了一死,且按皇帝斩草除根的狠心,也必不会放过他的妻儿。 所以既然怎么走都是绝路,赵瑞当然要拖一群人陪葬,然后来个死无对证,让活着的大家也都不好过。 皇帝又问老四:「珣儿也是一路跟着这案子过来的,你对这认罪书有什么看法?」 「回禀父皇,依儿臣对二哥生前为人的了解,他招认的内容应当未必全都属实。何况通敌一事应是机密,二哥必是慎之又慎,如何能牵扯出十二人之多?」 赵珣之所以如此直言不讳,是因为猜到赵瑞的认罪书损害了自己的利益。 赵瑞既然打算当搅屎棍,就要把生前的死敌都给泼脏了。这封认罪书中,不仅有像薛家这样因为太过忠实本分,哪个皇子都不靠,很可能曾经得罪了他的忠良,还会有老四的一些暗桩。 皇帝也知道其中必有无辜,但问题在于,假的成不了真,必须真掺着假才能瞒天过海,所以这里面,同样也有真正危害朝廷的奸细。 真假难辨,老四又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跳出来说,哪些是他手下的暗桩,这就让皇帝头疼了。 「既存在不属实,又无法查证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那该如何办?」皇帝又将目光转向沈学胤。 「陛下,臣以为,二殿下受了这几日严刑,应当已是真心悔过,这封认罪书上所列官吏名单,十之八|九为真。通敌叛国不是一般的罪名,陛下切莫轻放啊!」 霍留行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个沈学胤,多年来始终打压武将以抬高文臣地位,十一年前就曾向皇帝进谗言,害大齐失去河西,也逼他九死一生地入了西羌战俘营,如今这番发言,确实是他的作风。 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 皇帝却好像比较认同沈学胤的观点,想了想,点了点头。 赵珣、赵琛、霍留行齐齐陷入了沉默。 谁都有心反驳,但谁先开了这个口,谁无疑就成了靶子。 v第31章[03.04] 赵珣左看一眼霍留行,右看一眼赵琛,像在等他们先动。而沈学胤已经跟皇帝探讨起了处理这十二名官吏的先后顺序。 正是沈学胤滔滔不绝,皇帝称赞有加的时候,一声隐忍着咳嗽的「父皇」打破了僵局。 赵珣眯着眼看了看赵琛。 霍留行低垂着眼一动不动,看似漠不关心,实则却是今日出行折腾了一趟,止疼的药剂药效过了,腰上的伤开始痛了起来。 沈学胤停下了发言。 赵琛起身站到殿中,拱手道:「父皇,儿臣不赞成沈副使的观点。」 皇帝挑了挑眉,看着他:「此话怎讲?」 「儿臣虽文弱,却也晓得,自古行兵打仗,为将者都是一支军队的主心骨。一旦将折亡了,剩下的兵卒便如无头苍蝇,失去了作战方向……」 「现下二弟一案也是如此,先且不论这封认罪书上的名单是否属实,这些涉案官吏,此前跟着二弟铤而走险,未必皆是出自本心。二弟已故,这些人没了主心骨,一则再翻不起风浪,二则也必人人自危,悔恨当初跟错了主,立刻将这些人赶尽杀绝,实则并无必要,更何况这其中还包含有无辜的朝臣!」 赵琛每说一句,都要咳嗽几声。皇帝本就不爱听这些,已然面露不耐之色,他却坚持把话说完:「……儿臣建议父皇静观其变,倘使这名单上的人,今后仍怀贼心,待有了确凿证据,再处置也不迟。」 「太子总是如此妇人之仁啊。」皇帝又是可惜,又是可愤地叹了口气,「此次全因我大齐西北将士英勇善战,才在奸细的阻挠下依然打了胜仗。若依太子之言放过所有可疑之人,今后我大齐将可能损失多少领土,损失多少军民?」 赵琛直直跪了下去,指着沈学胤,提高了声道:「但若依沈副使所言,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错放一个,父皇又将损失多少朝廷栋梁,损失多少人心?后日之灾,尚可明日再防,今日之灾一旦酿成,大齐便连明日都没有了!」 在场众官员眉心一跳。皇帝脸色铁青道:「太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赵琛因情绪波动剧烈咳嗽着,咳得一张脸通红。 赵珣这时候好歹念着一分兄弟情谊,起身过来给他顺背:「大哥别急,与父皇好好说。」 赵琛缓过了气,再次朝皇帝拱手:「儿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儿臣在此与父皇开诚布公,倘若父皇一意将这十二名官吏满门抄斩,便是全因儿臣今日劝谏不利,儿臣再无颜面对大齐的朝臣,还请父皇在处置这些官吏之前,先赐死儿臣吧!」他说着,叩首下去,拜了三拜。 皇帝怒极反笑:「太子眼下是在跟朕死谏?」 「是的,父皇。」 皇帝抄起一个砚台猛地砸了下来,砸在赵琛面前:「你再说一次。」 赵琛撕心裂肺地咳着,将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次,说到后面越说越累,已然快要接不上气:「还请……父皇……在处置这些官吏之前……先赐死,死……儿臣吧!」说罢,呕出一滩鲜血。 众人大惊,除了因伤势发作而自顾不暇的霍留行,都往太子身边涌去。 皇帝大约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并不像众人惊慌,克制着怒意道:「来人,把太子送回东宫。」 宫人将赵琛扛了回去。众人只得悻悻回了座。 霍留行的眼前已经泛起一点点的星子,咬破舌头勉力保持着清醒。幸而此刻在场之人惊的惊,怒的怒,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沈学胤正劝皇帝息怒,假惺惺地说着太子的好话,忽有一宦侍匆匆入里,在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 皇帝眉头一皱,低低道:「怎么这丫头也出事了?好端端的,怎会忽然晕厥?」 「小人也不晓得,只是听说英国公与长公主现下都赶去了霍府,国公府的医士暂时没瞧出病因,这才只好来宫里请太医帮忙。」 两人声量不高,底下官员们并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直到皇帝看向霍留行:「留行啊,令蓁出了点岔子,你快回府一趟。」 一路支撑到宫外马车,霍留行渗了一后背的虚汗,靠着车壁瘫软下来。 京墨驱起马车,空青等在里头,按照罗谧传授给他的手法,赶紧替霍留行换药。 霍留行用力眨了眨眼维持清醒,掐着他手腕,勉力问:「……她那儿什么情况?」 他猜到沈令蓁应当是见他迟迟不归,施了一计助他早些脱身。但这件事要做得滴水不漏,其实并不容易。 要让皇帝主动放他离开,传来的消息必须把握两个关键点:第一,得表明是尚未确定病因的急症,第二,得表明英国公与长公主已经先一步赶去了霍府。 这样一来,皇帝若是知情而不传达,定会让英国公府对皇家淡漠的态度生出极度的不满。考虑到这个后果,皇帝怎么也该演演戏,当场表露对沈令蓁的重视,让霍留行这一家之主赶快回府。 而要让皇帝在放人的同时不起疑心,又有两个关键点:第一,这消息不可直接传给皇帝,而得通过太医院这一环的迂回,状似无意地递进垂拱殿;第二,请到霍府的太医必要从沈令蓁身上诊断出确切的问题来。 霍留行此刻正在担心这最后一点——沈令蓁考虑得这样面面俱到,肯定知道装晕不管用,而是真把自己弄晕了。 空青摇摇头:「少夫人应是为保险起见,没往小人这边传消息,小人目前也不清楚府上情况,只确定太医比郎君先出发,现下应当已经快到家里了。」 霍留行皱着眉沉出一口气,半个时辰车程后回到了霍府。 他趁一路缓冲恢复稍许,眼下暂时已无大碍,入里后,见蒹葭一脸心有余悸地送太医从内院出来,立刻以恰到好处的焦心姿态摇着轮椅上前,询问沈令蓁的病情。 太医吁出一口气:「霍将军莫急,下官已查明令正的病因,这祸根啊,正是贵府花圃里一只蜇人的马蜂。下官方才已替令正拔除毒针,令正很快就会苏醒了。」 霍留行心头一跳,佯怒着看向蒹葭:「你们是怎么照顾少夫人的,连她被马蜂蜇了都不知道?」 蒹葭慌忙下跪,将沈令蓁事前交代的台词滚瓜烂熟,情感丰沛地背诵出来:「姑爷息怒!事情是……是这样的,当时姑爷不在,少夫人闲来无事到花圃修剪花草,婢子只是离开一会儿,去取了一趟水瓢,回来就见她晕厥在地了。因少夫人被蜇的是后颈,婢子一时没注意,还以为这是她早有的体寒内症所致,所以才误导了医士。」 霍留行拿手指虚虚点着她:「今次幸好未曾酿成大祸,若是毒素蔓延,延误了救治时机,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跟着掉!」 蒹葭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再吱声。 太医一看人家要处理家仆,也不方便一直杵着看戏,当即告退,临走嘱托道:「秋季正是马蜂活跃的时节,霍将军府上花草树木又格外多,往后还请千万莫让令正再到花圃去了。」 霍将军向他颔首谢过,等人一走,眉心紧蹙地摇着轮椅进了沈令蓁的卧房。 一进门就听见她争辩的声音:「阿爹不夸我聪慧就算了,怎么还训我呢?」 这是刚刚醒来的样子。 v第32章[03.04] 「该训,」霍留行绕过屏风,与床边的沈学嵘和赵眉兰点头致意,而后看向坐在床榻上一脸委屈的小姑娘,「没分没寸的,马蜂是多凶险的东西,这么要命的戏也敢做?」 沈令蓁一见到他便要掀被下榻:「郎君的伤还好吗?」 沈学嵘一把拦住她,肃着脸努努下巴,示意她躺回去,又上前亲手去扶霍留行:「你小子猛虎下山似的半夜闯事,也是半斤八两,没什么资格教训我们殷殷,来跟她一块儿歇着!」 霍留行一噎,被强行摁倒在了床榻上,和沈令蓁扒着被衾排排躺。 沈令蓁只安了半个脑袋在高枕上,小心避开了后颈的伤口,吸吸鼻子,看看他又看看爹娘,不服地说:「我跟郎君才不一样,我惜命得很,事先请教了罗医仙,及早喝了一碗缓解毒素的汤药。那马蜂的毒针也是他给我扎的,一点都不疼,也没什么危险。」 沈学嵘气呼呼地还要再骂,被赵眉兰打住:「好了,孩子们长大了,懂得周全处事,比起大局,这点皮肉之苦又算什么?殷殷这次做得很好,你少说几句,让他俩好好歇着去。」 女大不中留,为了心上人,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也不要了。沈学嵘叹了口气,恨恨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卧房。 赵眉兰跟着走出几步,在房门前顿了顿,回头道:「留行,多谢你。」 沈令蓁呼吸一窒。 阿娘性子傲,平日话也不多,以她的地位,本极少有需要与人言谢的时候。这一句「多谢」,是真心感激霍留行那夜为沈家赌上了性命。 霍留行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房门被阖上了。 他的注意力重新落回到沈令蓁身上,想去察看她的后颈,无奈不方便侧身,只得让她扭过头给他瞧瞧。 沈令蓁自己也不知道那伤口长什么样,歪歪斜斜地撑着手肘,拗着脖子,撩起碎发给他瞧,故作轻松地笑道:「郎君看到了吗?好看吗?」 红红肿肿一个包,中间一个芝麻似的黑点,能好看? 敷了药膏也没见一丝消退的痕迹,这伤势,眼下应当是火辣辣扯着头皮在作痛的。 霍留行黑着脸,动作却温柔,扶着她的后肩轻轻往上一口口吹气,边说:「岳父岳母都走了,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 既被看穿,沈令蓁也就缴械投降了:「唔,是还挺疼的,呲那一下,我眼泪花都冒出来了……」 霍留行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给她吹着气。 倒是沈令蓁一直念叨着:「不过想想郎君就好多了。郎君碰上那么大的伤口都撑着没哭呢。」 霍留行发笑:「哭?我从记事起就没做过这种事。」 沈令蓁一愣,不可思议道:「怎么会?郎君小时候练武受伤都不哭不闹吗?」 「这有什么好哭闹的?」 「那这么多年以来,郎君也都没有伤心落泪的时候?」 霍留行刚要笃定地回答「没有」,话到嘴边蓦地一顿,记起一桩事。 虽然有些丢面子,但毕竟曾承诺任何时候都不欺瞒她,他还是照实道:「去年在庆阳初初见到你那救命恩公的绢帕时,倒是莫名其妙落过一次泪。」 沈令蓁一愣,移开他扶着她肩的手,侧躺着看他:「郎君读那两首词的时候,也觉得很难受吗?」 「也?」 她点点头:「我第一次拿到那绢帕也特别想哭,当时思忖着,大概是词写得太感人了,现在听郎君一说,倒觉那堵心的感觉的确称得上莫名其妙,好像格外感同身受似的。」 霍留行有心认为这是巧合,但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何京墨、空青、孟去非看到那两首词都毫无所感,只有他和沈令蓁像被施了咒。 「殷殷……殷殷……」他变着调在嘴里咀嚼她的小字,似在寻找仿佛存在于这世上某一角落的共鸣,忽然被一阵叩门声打断。 京墨隔着屏风与他回报:「郎君,宫里的探子传来消息,说事成了,圣上最后听取了太子殿下的死谏,暂时不打算追究二殿下指认的十二名官吏。」 两人心中那呼之欲出的微妙情感被这个消息打断,沈令蓁一愣之下问道:「原来不是郎君,而是太子殿下救了阿玠哥哥他们啊。」 霍留行蹙起眉头:「谁说的?」 赵琛确实有心救人,但原本未必会下定如此决心,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 是霍留行在皇仪门附近借御马之道提醒了他,今日来一场毫无保留的死谏,正是收服群臣,为他儿子来日争储造势的好时机。 赵琛那番呕心沥血的演说,其实并不全是为公,而也有私心在。 「若不是我从中周旋,他能做得这么干脆利落?」霍留行扬扬眉,「人就是我救的。」 京墨不忍再听他这般幼稚地抢占功劳,悄声退了出去。 沈令蓁觑觑他:「好,好,就算是郎君救的,那我替朝中官吏谢过郎君大恩大德。」 「你这谢的,光说不做有什么用?」霍留行偏过头来,目光流连在她唇上,暗示意味十足。 沈令蓁被他瞧得心里一打鼓:「郎君要我跟你做那事啊……」 怎么说得像是多不堪的行径似的?他说:「你不愿意?」 沈令蓁趴着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撅起嘴:「好吧,那郎君今天轻点,不要再把我弄肿了。」 翌日,汴京传出了当朝二皇子身染恶疾,救治七日最终不幸亡故的消息。 因太医判定此疾具传染特性,说二皇子的家眷也陆续出现了相似病症,皇帝忍痛下令,命整个皇子府上至皇子妃与小皇孙,下至仆役小厮,集体迁出人口密集的汴京城,接受隔离医治。 大街小巷,人们议论纷纷,说难怪二皇子从七日前起便不知所踪,皇子府近来也像空宅一座无人出入,又说二皇子正当壮年,飞来横祸,真是可惜可叹。 为免引起恐慌,皇帝下派太医在朝中乃至全城范围内开始防疫。几天过去,确认疫情并未爆发才撤除了警戒。 百姓们松一口气的时候,知晓内情的人却在感慨,皇帝为维护皇家的颜面,这场戏做得,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v第33章[03.04]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皇家养了个通敌叛国的儿子,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整个大齐都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所以打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打算公开治赵瑞的罪。 满门抄斩未必要上法场,也可以用这样隐晦的手段施行。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这事瞒过了天下,却瞒不过朝堂。 朝廷中上层的官吏本就大多政治嗅觉敏锐,又有丰富的消息渠道,很快便都清楚了通敌案的首末,也因此得知了太子不惜己身,为朝臣直言死谏的事迹。 涉案的官吏虽面上不敢张扬,心底却都暗暗记下了这笔恩情,听闻太子自死谏呕血当场后便一直卧病在榻,无力理政,又见四皇子趁势在朝议时大展锋芒,便一个个暗中给他使绊子,自发往太子|党那边靠。 赵珣好不容易扳倒了赵瑞,本预期朝中风头将偏向于他,却不料一点好处没捞着,反给太子做了嫁裳。 甚至就连原本不参与结党的薛家,也时而迎合起了太子|党的政见。 稳定多年的三角局面因缺了二皇子这一角,成了一块两头忽高忽低,摆晃不定的跷跷板。 汴京朝堂的争储形势由此愈渐风云变幻起来。 赵瑞通敌案尘埃落定几天后,皇帝召请代父押送奸细进京的霍舒仪入宫。 霍舒仪此前一直奉圣命秘密待命于城外,刚一进城,又要独自往宫里去,沈令蓁不免为她捏了把汗,担心皇帝会从她嘴里试探霍家的情况。 倒是霍留行宽慰了沈令蓁,说出不了岔子,霍舒仪过去一年一直跟着霍起在军中历练,如今成熟稳重不少,否则霍起也不会把这一趟重要的差事交给她了。 霍留行养了几日,身子稍稍利索了些,偶尔已经能够下地行动,但为加快复原,多数时候依旧老老实实卧床养伤。 霍舒仪从宫里出来时,他刚喝下安神止痛的汤药不久,正在午睡。 左右霍舒仪此番要逗留京中一段时间,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沈令蓁便没有叫醒霍留行,自己到了府门外迎她。 霍舒仪为免给霍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此前一阵子丝毫不曾跟霍留行通信联络,暂时还不晓得他受伤的消息,从那高头大马上下来后,一看府门前只有沈令蓁,眼底微微一黯,冲她勉强挤出个笑来,叫道:「二嫂。」 两人一年多不见,上回分别时还在计划一道上街施粥,此刻都有些恍如隔世的陌生。 但沈令蓁一心牵挂宫里的情况,一时也没顾得上忸怩,立刻上前去,压低声问:「圣上没为难你吧?有没有跟你打听什么?」 霍舒仪摇头:「只是给了我一些赏赐,要问我话的时候,东宫那边来了人,我就被放回来了。」 沈令蓁放下心来,与她寒暄道:「你这一趟辛苦,先进屋喝口茶歇歇。你和妙灵的院子一早就辟出来了,只是与庆阳的格局难免有些不同,你若觉得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尽管差使下人去改动。」 霍舒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跟她入里后,左看看,右看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二哥呢?」 「他在午睡。」 霍舒仪狐疑道:「二哥从前不是没有午睡的习惯吗?」 沈令蓁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暂时不方便解释,一直领她到内院一间空屋子,避开了闲杂人,才将霍留行受伤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 霍舒仪惊诧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拔腿就要去找霍留行,一抬脚记起这里不是庆阳霍府,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问沈令蓁:「二哥现在怎么样了?他的院子在哪?我能去看看他吗?」 「你放心,医士说他恢复得不错,只要养踏实了,不会落下什么严重的病根。」沈令蓁犹豫了下,「我一会儿就带你去看他,只是现在,我有些私话想与你说……」 她说着挥退了婢女,将房门掩了起来。 霍舒仪奇怪地看着她,还没理清楚情况,忽然看见她面朝自己跪了下来。 霍舒仪大惊失色之下也忘了阻止她:「你……你跪我做什么……」 「这一跪,是为我二叔当年一句谗言,害舒将军命丧西羌,害你们家破人亡的罪孽。」沈令蓁低着头道,「舒仪,对不起,过去在庆阳我不知情,连声歉都没和你跟妙灵,还有婆母道……」 「你……」霍舒仪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有心拉她起来,伸出手,到半道又收回,张嘴要说什么,空张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沈令蓁笔挺挺跪着,继续说:「我知道这一跪值不了什么,也不求你们从此谅解我,接受我,但在霍家的事上,我可以与你承诺,我分得清是非善恶,也早已决心与郎君共进退,我的亲人过去犯下的罪孽,我绝不会偏帮。」 霍舒仪张口结舌半晌,终于将她一把拉起:「你起来……」说着恨恨一拍大腿,「你这要是跪坏了,被二哥知道,倒霉的还是我!」 沈令蓁一愣,以为她误会自己这是在使计害她,忙摆手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私事,我没打算让郎君知道。万一他晓得了,我肯定也会跟他说清楚的。」 沈令蓁诚恳地看着她,霍舒仪却像是直视不了这种眼神,眉头紧蹙地死死盯着房门,靴尖碾蹭着地:「真烦人……」 沈令蓁不说话了,垂下眼去。 霍舒仪余光瞥见她这动作,偏头一看她眼圈红了,一惊:「哎,你别哭啊!我不是说你烦人,我是说……我是说你这又是跟我下跪,又是跟我道歉的,我烦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霍舒仪本身性子强硬,不怕跟人硬碰硬,可遇上了这种软的,却真是束手无策。对沈家人要说释怀吧,实在不能,但要是还敌视沈令蓁,也觉得过意不去。 沈令蓁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要哭,重新抬起头来:「那我不烦你了,我带你去看郎君吧,郎君和你分别这么久,一定也想你了。」 霍舒仪方才急着去看霍留行,这下却又犹豫了。 沈令蓁不知道她对霍留行超越兄妹之情以外的心思,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现在这么真诚地要带她去看霍留行,一时让霍舒仪觉得自己很不光明磊落。 她摇头说:「算了,二哥人没事就好,我就不打扰他午睡了,先去沐浴歇息吧。」 沈令蓁忙又点头:「好,那我让下人给你备水。」说着移开门就要出去。 「等等,」霍舒仪拦住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也分得清是非善恶。」 沈令蓁疑惑回头。 霍舒仪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会儿,咬咬牙说:「我的意思是,冤有头债有主,从前是我眼界太狭隘,今后不会再迁怒于你。你在霍家,只需要得到我二哥的承认,不需要我的接受,没必要因为我们舒家的这些事跟二哥闹不愉快。我……」她垂了垂眼,「我现在叫你一声二嫂,虽然我不代表我喜欢你,但代表我……」 代表她会收敛起对霍留行的心思,不再妄图什么了。 沈令蓁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v第34章[03.04] 霍舒仪却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那些让自己难堪,也让别人难堪的话,还是烂在肚子里吧。 她说:「总之我这次来汴京是为帮助二哥,不是来给你们添堵的,如今朝堂局势动荡,随时可能闹起腥风血雨,我晓得要以大局为重。」 沈令蓁点点头,正要与她道谢,忽然听见「咣」一声钟鸣的清响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两人齐齐一惊,对视了一眼。 「那是……」霍舒仪愣了愣,「那是宫里的丧钟吗?」 沈令蓁点点头,心里还在默数着钟鸣次数,忽然想起什么:「你方才说,圣上问你话的时候,东宫来了什么人?」 「就是一名宦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反正看起来挺着急的。」 皇帝既然单独召了霍舒仪入宫,不可能不趁机试探打听些什么,如此轻易地放了她回来,一定是碰巧遇上了东宫出事。 霍舒仪反应过来:「难道是太子薨了?」 沈令蓁眼睫一颤,抬头望向层云翻滚的天际。 汴京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宫里传来的消息很快印证了沈令蓁的猜测。 太子自当日在垂拱殿呕血以来,病情急转直下,数日间始终卧床不起,意识混沌。 但皇帝并未太当回事,从头到尾就没去东宫瞧过一眼。一则因这种情况,从前便在太子身上发生过不少次,结果都是化险为夷,二则太子以死谏的方式忤逆了他,他这天子的台被拆了,人还在气头上,打算好了冷待太子,只等太子主动来求饶,自然不肯屈尊下驾。 只是皇帝也没料到,这一置气,到了今日中午,却得到了太子病危的消息。东宫的宦侍说,太子怕是不行了,正强撑着一口气,期盼能够见父皇一面。 皇帝匆匆过去,却还是晚了一些。 东宫的宫人跪了一片,太子在床榻上咽了气,垂在身侧的手掌心里,躺着一把破旧发黑的长命锁。 这是太子刚出生的那年,皇帝请匠人给他打制的。 那年的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前朝的大将军,这长命锁当然也没资格使用金制,而是粗糙的银制,保存到现在早已腐朽不堪。 可就是那么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破破烂烂的长命锁,却让皇帝蓦然止步于太子榻前,不敢再近一步。 那些埋藏于记忆深处,许多年不曾回想起的岁月,在皇帝的心底翻江倒海似的涌现出来。 曾经的将军府并不富裕,没有那么多金银财宝,珠玉美人。 曾经的赵家人丁也很简单,没有那么多儿孙同堂。 曾经的他不像如今这样坐拥万里江山,而在替别人搏命打天下,鼓角声一响,即便夜色正浓,也要滚下睡榻,穿起盔甲,提上刀枪。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这些记忆,会让他感到厌弃、鄙夷、不堪。 可在看见这把长命锁的一瞬间,他的眼前却浮现出了当年将军府长得最茂盛的一棵梨树,那时的发妻抱着儿子坐在秋千架上,他在后边推着秋千,看白梨花落了他们满头。 皇帝定定地望着这把长命锁,忽然问:「府上那棵梨树还在吗?」 四面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皇帝恍然明白过来,这世上最后一个能够听懂他这句话的人,今天也走了。 「只有朕了……只有朕了……」他自顾自重复着这句话,在人群中瞧见嫡孙的身影,问道,「太子有没有留话给朕?」 赵羲红着眼睛跪在床边,膝行上前道:「回皇祖父的话,父亲说,若是他等不到您,便让孙儿替他给您磕三个头,感念与您父子一场。」 赵羲说着,认认真真大拜下去,叩了三个响头。 皇帝愣了愣:「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没有劝谏,也没有一字一句涉及利益的遗愿与交托。他的儿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在感谢他的生养。 这临终一言,不经政治色彩的雕饰,简单得正如最初牵绊起他们父子的这把长命锁一样。 皇帝缓缓地转过身,迈着歪斜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东宫,瞧着那一眼望不见底的汉白玉天阶道:「朕的梨树呢?朕的梨树呢……」 太子薨逝,虽非国丧,皇帝却忽然罢朝,深居于福宁殿一步不出,不理政事,甚至对外连一句交代也没有。 朝堂上乱了套,四皇子赵珣「挺身而出」,领着一群朝臣,到福宁殿恳请皇帝节哀顺变,尽快回朝。 皇帝谁也不见,隔着一道门,抛了枚监国玉印出来。 大概意思是,都别来烦他,有什么事情,就先拿这玉印去处理吧。 赵珣领受了玉印,表示自己定不会辜负圣上期许,开始风风火火地代理朝政。 但太子的薨逝与皇帝的闭关到底给众朝臣心底添了把寒意,赵珣这一腔热情并未能够缓和朝中萧条的形势。 除了暗中窃喜的赵珣一党外,整个汴京朝堂都陷入了低迷。老天也恰在此刻来应景,下起了连绵不断的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霍府里,霍留行腰伤未愈,腿寒又犯,而沈令蓁近来本就在用药祛除体内寒气,也怕这又湿又冷的天气,夫妻俩便都趁老皇帝不找事,好好地养精蓄锐,暂时没去操劳外边的事。 不过这事情大多长了脚,总会自己找上门。 赵珣监国的第四日夜里,霍府的偏门来了一位贵客。正是本该在宫中为太子守灵的赵羲。 v第35章[03.04] 霍留行对此并不意外。 自太子薨逝那日起,他就在等这一天,瞧见那十四岁的少年裹着斗篷乔装前来,十分自然地避开耳目将他迎进了书房,好像两人本就有约。 沈令蓁在旁斟了热茶,递给风尘仆仆,眼睫还挂着雨珠的赵羲:「小殿下请用茶。」 赵羲点头接过,一言不发地捧着茶盏,像在取暖,半晌后才抬起头:「霍将军见我来,似乎并不意外,是已经等我很久了吗?」 沈令蓁发现,比起皇家猎场那日,赵羲瘦了不少,但精神气却一点也没颓散,此刻望着霍留行的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并无狼狈憔悴之色。 霍留行朝他点点头:「的确有几日了,微臣还在想,若是小殿下始终无法抽身,该如何帮您一把。」 赵羲笑了笑:「霍将军料事如神,既然如此,应当也知道我为何而来了。」 「自然是为皇位。」 赵羲有些意外他如此直截了当,稍稍愣了愣。 「小殿下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微臣以为,这样开门见山更好一些。」霍留行解释。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赵羲神情肃穆,稚嫩的脸配上这么一副表情,显得很是别扭,「如霍将军所言,我要完成我父亲的遗愿,坐上大齐的皇位,我今日来到这里,正是想与霍将军商谈此事,希望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霍留行笑了笑:「是太子殿下生前交代您来找微臣帮忙的吗?」 赵羲点了点头。 太子临终那天,其实根本没有强撑着一口气在等皇帝。他没有什么要与皇帝说的,所有的交代早就已经给了赵羲。 死谏过后,他自知这场病发得厉害,比起用药侥幸熬过去,继续残喘,不如拿命最后给赵羲铺一条路,所以回到东宫后便暗地里减少了药剂的用量。 笼络人心这事,一定要趁热打铁。他若在这个关头,因死谏而发病亡故,底下的朝臣必将更加动容于他的恩义,从此后唯赵羲马首是瞻。 且皇帝对他这个嫡长子,显然还有几分情谊在,否则也不会因为他的死谏便当真放过了那么多官吏,所以他不仅要死,还要制造一场令皇帝自责内疚,抱憾终生的死。 那把长命锁,那三个响头,那所谓没等到的最后一面,全都是算计。 诗说世人「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其实并不全对。有时候,回不来的旧人才会叫人痛心疾首地惦记。 死亡是抓住人心最好的办法。 只要死在最美好的时刻,活着的人,磕破了脑袋也永远争不过死人。 霍留行说:「太子殿下用心良苦,微臣亦深感触动,但这份触动虽让微臣今夜冒险迎了小殿下入府,却未必让微臣愿意逆势而为,倾力支持您这一桩危险的大业。小殿下还未成年,如今朝中又是四殿下在监国理政……请恕微臣直言,微臣怎么瞧,这皇位似乎都轮不着您来坐。」 赵羲坚定地摇了摇头:「霍将军此言差矣。皇祖父此番闭关,虽的确有痛心于我父亲的原因,可更多的,却是在借机观察朝堂的形势。四叔越是乘虚而入,皇祖父便会越不喜他。这监国理政的权,皇祖父能给,也能收回,并不说明什么。」 霍留行的眼色渐渐郑重起来:「那您说说,您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便让四叔继续如此锋芒毕露,我则安分守己,不争不抢,以退为进。一旦抓着四叔的把柄,皇祖父必将放弃立他为储的打算,转而考虑我。」 「既然小殿下已经盘算清楚,微臣好像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赵羲摇摇头:「父亲为我铺好了路,让皇祖父立我为储并不难,难的是,我猜四叔绝不会善罢甘休,来日或将作出鱼死网破之举。到时汴京若有一战,便要请霍将军全力支持于我。我知霍将军不做无利的买卖,我愿在此以我父亲之名起誓,只要我最终顺利登基,必让霍将军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霍留行沉默片刻,摩挲着手指笑了笑:「这个提议,听起来倒还不错。」 赵羲离开霍府后,便如他所说的那样以静制动,回到宫中安安静静给太子守灵,全然不关心、问及立储之事。 皇帝也似仍旧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打不起精神来考虑这些,过了好一阵才重振旗鼓,回到朝堂,不过这一回来,却像忘了储君空缺一事,始终对此未置一词。 换作和平时期,或者皇帝尚且年轻健康的情况,储君缺了也就缺了,但大齐刚刚历经战乱,朝堂形势也十分动荡,皇帝又年事已高,这下子,朝臣们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只是太子到底尸骨未寒,当即册立新任储君,未免惹亲者伤心,考虑到皇帝好不容易走出福宁殿,大家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地顺着他,不曾提及此事。 日子一久,群臣忍着不催促,四皇子党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皇帝闭关那几天,赵珣风风光光监国理政,尝着了甜头,如今皇帝收回了大权,且也并未对他前阵子的表现多作褒奖,他这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如此由秋入冬,距离太子薨逝过去整整三月的时候,四皇子党终于开始发声,上奏请求皇帝及早册立储君。 皇帝闻言,满面忧伤地倚靠在龙椅上,萧瑟地说,太子才走了多久,此事容后再议。 赵珣手下的几个官员便开始讲大道理,说储君之位关乎国本,不止是家事,更是国事,太子生前心系社稷,在天有灵,必然也不愿见大齐国本动摇,请皇帝务必慎之重之。 皇帝一脸「朕不听,朕不听,你们再逼朕,朕就继续回福宁殿窝着去」的表情,众人只得放弃冒进,继续耐心等待。 明眼人到这个时候,已经看出了究竟。 太子死了,皇帝真那么深受打击吗?太子病了这么多年,皇帝分明早有心理准备,起始或许的确伤心了一阵,却绝不至于颓丧到不理政事的地步。 皇帝先前之所以避入福宁殿,其实是在考验自己心目中新储君的候选人——赵珣。 一要看他监国理政的能力,考验他的「才」,二要看他是否品行端正,考验他的「德」。 在「德」这方面,赵珣首先便没有令皇帝太过满意。 其领群臣到福宁殿恳请皇帝回朝一举,说好听点,是从失去长兄的痛楚中迅速振奋精神,顾全了大局,说难听点,根本就是早盼着长兄死,急吼吼地想要走马上任。 现在,赵珣手下的官员越沉不住气,便越验证了他的野心。 但凡生在皇家,野心这东西,人人多少都有。其实皇帝允许儿孙们有野心,但有野心,却要按捺得住,要知进退,懂分寸,这样才是本事。有本事,才能成大事。 所以「才」这一关,赵珣也没过去。 既然赵珣仍有待考察,这储君的人选还剩下谁? v第36章[03.11] 皇家不是没有了其他成年皇子,却缺乏有天赋与能力的苗子。且就算在皇子这一辈拔出个苗子来,皇帝到了这个岁数,临时再要重新栽培继承人,不仅太过耗神费力,也着实为时已晚。 储君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而得有结实的「班底」人马,这样上任后才能坐稳皇位。如今朝里一支太子|党,一支四皇子|党,短时间内要分割新的「集团」,无异于异想天开。一个「底盘」不稳的储君坐上龙椅,难保不会亡了大齐。 所以观望来观望去,朝臣们最终将目光投向了皇帝的嫡长孙赵羲。 论才,赵羲当初在皇家猎场那一番演说,至今令人印象深刻。 论德,这位小皇孙在太子下葬后,既没有沉溺于丧父之痛,也没有着急地参与党派斗争,而是与往日一样,按部就班地跟着东宫的老师读书学习,够沉稳,也够坚忍。 论背景更是得天独厚。只要赵羲有心,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继承太子底下那一派原班人马。 这样看来,一个比赵珣更合适的选择,似乎已经出现了。 天气日益转冷,转眼便到了朔风凛冽的时节。 临近冬至,大齐建元元年之后,三年一度的南郊祭天大典提上了皇帝的日程,也叫低迷了许久的汴京朝堂燃起了一丝生气。 冬祭是盛事,按规矩,皇帝须亲率皇室宗亲,选派朝廷重臣共同前往南郊主持祭天仪式,感恩上苍厚德,并祈求上苍保佑大齐未来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礼部熟门熟路地依照惯例,安排皇帝与随行宗亲、朝臣于冬至前夜夜宿南郊,待翌日破晓时分共庆盛典。 冬至前日,蜿蜒冗长的祭天仪仗自皇宫出发,在百姓们的欢呼礼拜与禁军的簇拥护持下,一路浩浩荡荡出了汴京城。 英国公府与霍府此次皆在随行之列。按品阶,英国公府的车驾较靠近仪仗正中的圣驾,而霍家则落在远处。 沈令蓁因已出嫁,依礼坐在后方霍留行的马车内,与他说笑:「三年前我还离圣驾很近,如今反倒走了下坡路,跟着郎君真是落不着好呢。」 霍留行正要敲她个头栗,手伸出去却半道折了回来,搓搓手指算了数。 三月多过去,他腰上的外伤已经愈合妥帖,反倒沈令蓁体内的寒症还没断根,月事期间依旧疼得辗转反侧,临近隆冬,夏秋时节不显的症状也出现了,到了夜里,整晚整晚手脚冰凉。 他自伤好后便夜夜给她当火炉,这才叫她勉强睡上踏实觉。此次出行两日一夜,她难免又要捱场冻,他这会儿正担心,便连头栗也敲不下手了。 沈令蓁正是瞧出了霍留行的心事,才故意说这些玩笑话逗他,见状幽幽叹出一口气,把脑袋凑低,蹭着他指关节小鸡啄米似的叩了一下:「不就是这么一下吗?郎君如今真是越发没了魄力,连我都治不住,还……」她说到这里收了声,比口形:还要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马车悠悠晃晃,霍留行把她整个人掐进怀里,弹额头的手势蓄势待发:「动真格了你可别哭。」 沈令蓁笑盈盈地把脑门亮给他。 霍留行脸一黑,猛地抬起手。 沈令蓁道是自己挑衅过了头,「呀」地一声闭上眼,结果暴栗没落下来,落下了他的唇。 霍留行轻轻亲了她一下额头,等她颤巍巍睁开眼,「嗤」地一笑:「这么点胆子,就别跟我叫板了。」又圈着她,替她紧了紧裘氅,去探她手中的汤婆子,「还暖着吗?」 不等她答,他就叹息着撤走了汤婆子,把她一双手往自己怀里塞:「不要这玩意儿了,我这儿都比它暖。」 沈令蓁把手往回缩:「郎君这么捂着我,衣裳都皱巴巴的了,一会儿到南郊下了马车,人家还以为我和郎君在车里打架呢。」 那想来不会误会成打架,倒要误会成别的。 霍留行忍着笑说:「照这行车速度,到南郊天都暗了,黑灯瞎火的,我又是有妇之夫,谁看我?」说着把她的手重新挪回来,「你先捱着我歇一觉,晚上天冷,那地方睡不成饱觉。」 这冬祭就是去吃苦表诚心的,除了入主南郊行宫的皇帝,其他人都得睡露天的营帐。 沈令蓁记得自己三年前冬至确实因为住不惯营帐,整夜没能合眼,后来还是薛玠偷偷来找她,跟她下棋才解了闷。 她便不推辞了,在霍留行的怀里阖上了眼,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那郎君要是路上无聊了就叫醒我。」 霍留行不到最后一刻,自然不会叫她。沈令蓁醒转时,马车已经停稳,外边熙熙攘攘,像是众人陆陆续续在下马车。 她揉揉发酸的脖子,问霍留行眼下是什么情况。 霍留行边替她摁后颈穴位,边说:「这里是南郊的露营地,圣上与小殿下已经转道入行宫,我们现在去认营帐。」 他说的「小殿下」是指赵羲。因汴京不可无人主事,赵珣此次代天子留在了皇宫,赵羲则随行到了这里。 轮着霍家入营地,霍留行被空青与京墨扛上了轮椅。 沈令蓁跟着他下去,这才发现天彻底黑了,四面岗哨燃着火把,禁军长|枪点地,一字排开,戒备森严。 空旷的山脚下,几十顶营帐一圈圈规律排布,营帐间隔着约莫十来丈距离,能够彼此遥遥相望,却不方便相互交谈。 沈令蓁发现,这次的营帐中,有一张有些特别,顶处缀着西羌王室的标记。 那是嵬名王子的营帐。 嵬名赫在汴京当了三个多月质子,亲眼见证了大齐朝堂前阵子的颓靡,如今这等彰显国威的盛典,皇帝免不了将他拖上,叫他感受感受大国的涵养。 嵬名赫脾气一直不错,倒也不怕吃苦,说作为大齐的臣民,自该入乡随俗,恭敬顺从地来了。 霍留行与沈令蓁的营帐靠近外圈,离嵬名赫稍远,目之所及最近处便是薛家。 沈令蓁记得,三年前冬至这夜,薛家负责的是行宫的戍卫,但如今,她的姑父薛策却仅仅被指派负责营地的守备,而且还是外围处较无关紧要的一片区域。 很显然,当初二皇子那封认罪书虽在太子的死谏下作了废,泼到薛家的脏水却还是起了效用,让皇帝无法再全心信任薛策。 霍留行见沈令蓁若有所思地望着薛家的营帐,脚下步子都变慢了,低低咳了一声,跟身后推着轮椅的空青感慨:「这天气还真是冷啊。」 空青立刻接话:「郎君是腿不舒服,还是腰不舒服了?」 霍留行露出了「怎么说呢,都不太舒服」的勉强表情,沈令蓁慌忙回神,加快脚步跟他入了营帐。 营帐内陈设简陋,灯烛昏黄,虽然烧着炭火,却也不比外边暖和几分。 v第37章[03.11] 沈令蓁无处下脚,愁眉苦脸又不好抱怨,免得给老天听见,一生气就不保佑大齐了。蒹葭和白露在硬冷的床铺上铺了悄悄带来的绒毯,扶着她坐下来,又去外边取她和霍留行的晚膳。 晚膳是粗茶淡饭,这日子,连皇帝都不敢打只野山鸡来坏了规矩,两人便也不得讲究,随便用了几口。 用过晚膳无事可做,又不可能像郊游似的去左邻右舍串门,但凡不傻的,都老老实实待在营帐。沈令蓁跟霍留行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心底有了主意,提议道:「郎君,离睡觉还有些时辰,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虽然有点想,不过这地方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被人发现是要遭罪的。 霍留行沉吟着皱了皱眉:「这里恐怕不太合适。」 沈令蓁叹息道:「我也知道不合适,但是漫漫长夜,就这么干坐着也太无趣了。」 霍留行挣扎了一下,挥退了几个下人:「你们出去。」然后张开胳膊作迎接状,无奈地摇摇头,「那来吧。」 「?」沈令蓁一愣。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不耐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跟我使欲擒故纵这一套?过来。」 沈令蓁一头雾水地上前去,被他一拉,跌到了他腿上。 眼看霍留行摁着她脑袋就要亲上来,她慌忙奋力躲开,跳了起来:「郎君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霍留行莫名其妙:「不是你说要不成体统的吗?」 沈令蓁反应过来,「哎」地跺了下脚:「郎君成日里在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跟郎君下盘棋罢了!」 「……」 霍留行扭曲着一张脸:「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下棋?」 「我有办法。」沈令蓁指着地上一方矮桌道,「我们在这几案用烛油画个棋盘,然后去外头摘些细草,分别结成环与三角,然后就可以在这上头对弈了。」 霍留行刚想说,这么麻烦,还不如亲嘴解闷,话到嘴边一顿,看向沈令蓁的眼色一变:「你从哪来的办法?」 她方才根本不曾在外逗留,哪里知道附近长了什么草。如此经验老道的样子,分明是曾经在这里做过同样的事。 她上回来南郊,是跟爹娘一起,谁能陪她做这么麻烦又不守规矩的事? 沈令蓁被他这眼神瞧得底气全无:「我三年前在这儿玩过……」 「跟薛玠?孤男寡女,半夜在营帐?」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跟阿玠哥哥,但不是单独,阿娘和蒹葭她们都在呢。他是我姑表哥,也不好说是外男……」 「哦,」看她解释得头头是道,霍留行没找着这个茬儿,又换了个茬儿,「他倒是很有耐心,这么无聊的事也肯陪你做。」 沈令蓁这下有些生气:「郎君觉得无聊就不要陪我做,何必这样阴阳怪气地踩人家一头呢?」 霍留行一噎,脸色铁青地说:「我阴阳怪气?」 她脖子一缩,小声嘟囔:「三年前我都没及笄,也不认识郎君,郎君与我置这个气,本就是无理取闹。」 他被气笑,脸色更难看:「我无理取闹?」 听他声音越发高,沈令蓁无意引起外头这么多人注意,退让一步:「好,是我从前做得不对,郎君要骂我,回去再骂,现在还是不要惹事了。」她闷闷地坐回床榻,「我们早些歇息吧。」 霍留行看着她委屈隐忍的表情,一下泄了气。 只有吵架讲不出道理来的人,才会重复对方的话来作反问。看起来颇有威势,其实就是草包子。 他刚打算讲点什么缓和气氛,却听京墨来报,说皇帝身边的杨公公来了营地,把镇国长公主请去了行宫。 沈令蓁心里一紧,也忘了跟霍留行赌气,小声道:「还召请了谁,只有我阿娘吗?」 「方才头一个召请了沈副使,等沈副使回到营地,又召请了薛将军,现在薛将军刚返回岗哨,便轮着了长公主。小人瞧着,接下来兴许还有人陆续应召。」 沈令蓁看向面露思索之色的霍留行,问道:「这冬祭的节骨眼,圣上打的什么主意?阿娘会不会有危险?」 霍留行摇了摇头:「不会。」 看这轮流召请的形式,皇帝绝不是要威胁谁的人身安全,而更像是想与大家商谈某件重要的事。 这一出本身倒不是在打坏主意,但麻烦的是,霍留行今夜必然也要离开营帐一趟,到时就不能给沈令蓁当火炉了。 照她眼下的身体状况,夜里若是失去了他这巨型汤婆子,恐怕还真熬不住。 他叹了口气:「好了,不吵了,先上榻,我给你暖暖,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就轮着我了。」 沈令蓁见他这是休战的意思,也不再计较方才那几句口舌之争,上榻后跟他悄声抱怨:「怎么就非要挑今夜呢?」 的确,皇帝意欲召人一个个私下谈话,原本在汴京皇宫也可以,但今夜对皇帝来说却有一项特殊的优势:那便是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起,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轮流入宫期间,他们没有机会彼此交换意见。 既然大家只能全凭临场发挥,而无事前商讨的可能,皇帝自然能够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这个盘算,实则妙得很。 霍留行把她抱在怀里暖她身体,跟她解释了几句,搓着她的手道:「我走之前,会叫蒹葭和白露进来照顾你。」 沈令蓁点点头阖上了眼。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霍留行便被召进了行宫。 这二更天都快到头了,皇帝还是精神奕奕的,瞧见霍留行摇着轮椅进到宫室,朝他招招手:「留行啊,辛苦你大冷夜跑这一趟了。」 「陛下言重,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荣幸。」 v第38章[03.11] 皇帝一笑:「这么说,你猜到朕召你来所为何事了?」 这时候装傻反倒不真诚,霍留行说:「不止是微臣,满朝皆知,陛下近来正劳神于储君之位该落谁家的事。」 皇帝长叹一口气:「可不是嘛,他们说的对,储君是国之根本,空缺这么久,该有个结论了。今夜召你来,朕正是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霍留行斟酌了一下,正要作答,忽见杨公公大惊失色地匆匆奔了进来。 这位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轻易不会慌神,这个样子,怕是出了大岔子。 皇帝不太爽利地道:「何事惊慌?」 「回禀陛下,嵬名王子的亲信赶来行宫报信求援,说王子身边的西羌仆役好像要对他下杀手!」 霍留行眼睛眯起。 皇帝眉心一跳:「他们西羌自己人要对他下杀手?」皇帝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快,传令下去,营地戒严,务必全力保护嵬名王子安全!」 圣令下达的时候,沈令蓁正拥着被衾坐在床铺上。 她白日在马车里睡了不少时辰,其实压根不困,霍留行走后不多时,便翻来覆去再无睡意,因身处陌生地方,心里不安,干脆坐了起来。 蒹葭和白露进来添炭火,见她没有再入眠的打算,便替她穿戴好了外衣,把裘氅与绒毯都往她身上堆,免得她着凉。 沈令蓁斜倚着床栏,百无聊赖地看着炭盆里噼里啪啦炸开的火星,正|念着霍留行何时能回,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骚动声。 铠甲摩擦,撞出辚辚清响,似是很多人在来回奔忙,一边窸窸窣窣低语着什么。 沈令蓁隐约觉得不对劲,给蒹葭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外边探探。 蒹葭拉开营帐帐门,看到身穿赤色铠甲的禁军分成几支小队,像在四处搜查。附近不少人也在同一时刻被惊动,帐门前都是代家主前去询问情况的仆役。 蒹葭逮了名落单的士兵问这是怎么了。 那士兵急匆匆地要去别处,抛下一句「嵬名王子不见了」便跑没了影。 沈令蓁已经整理好衣装下了榻,在帐门后听见这话,眼皮一跳。 比起讳莫如深地藏着掖着,士兵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答,更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若是单纯的失踪,他们不应该把消息放出来。 沈令蓁直觉大事临头,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这冬祭的大日子,谁有胆子对西羌的王子不利?而这位维系西羌与大齐和平的质子,若是真在南郊出了事,又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外头出动的禁军数量越来越多,幢幢人影投射在帐子上,压在人头顶,笼罩得人心慌气短。 沈令蓁六神无主地站在帐门边,听见一门之隔外传来一个青涩沙哑的男声:「殷殷?」 像是薛玠的声音。 薛玠不必跟他父亲一样在营地外当值,原本应当身在营帐内。 沈令蓁隔着门急声道:「阿玠哥哥?你怎么出来了,禁军找到嵬名王子了吗?」 「还没有。我听说霍将军去了行宫,担心你一个人害怕,来跟你说一声,你好好待在里头,别出帐子。」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也快些回去,免得在这节骨眼招惹是非。」 沈令蓁将今夜在场之人掰算了一轮,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哪家朝臣有这动机暗害嵬名赫,所以她现在更怕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 薛家本就执掌兵权,又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已然岌岌可危,不能再出岔子。 薛玠「嗯」了一声,难得与她说上两句话,欲言又止地还要讲点什么,却发现实在不合时宜,只好说:「那我回去了,你万事小心。」 沈令蓁刚要应声,却听外头士兵在与谁人通报:「嵬名王子遇刺重伤了!」 紧接着,一众禁军似齐齐往什么方向蜂拥而去。 她蓦地一惊,拉开帐门一角,借火光瞧见奄奄一息的嵬名赫四仰八叉地被几个士兵抬着,左胸插着一柄短剑。那剑直穿他胸膛而过,从他后背透出剑尖一角来。 这伤势,看起来似乎已经无力回天…… 沈令蓁瞧得一阵头晕目眩,一转眼,却见薛玠的脸色竟比她更加惨白。 他紧紧盯着嵬名赫被抬走的方向,颤抖着双唇说:「……那是我父亲的佩剑。」 沈令蓁脑海中倏尔闪过一种不好的猜测,一颗心瞬间如堕冰窖。 薛玠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阿爹怎么可能……!」说着朝营门方向狂奔而去。 沈令蓁伸手去拦,只触着他一片滑不留手的衣袖。 她有心叮嘱薛玠切莫冲动行事,抬脚追了两步却猛地停在了原地。眼下营地内虽乱得一塌糊涂,却没有哪个女眷不守规矩地跑到外边来,她若这时候出了头,容易将祸事惹给霍留行。 沈令蓁叫蒹葭跟上薛玠,自己则退回了营帐内,忐忑不安地透过门缝朝外观望。 白露到外头问来情况,与她回报:「少夫人,真是薛将军刺了嵬名王子。追查嵬名王子下落的禁军亲眼瞧见薛将军刺出了那一剑,这事做不了假。」 「在哪里瞧见的?」 「距离营地约莫四里地的一处山坳。」 营地方圆三里地内皆有禁军把守,薛策原本就该在三里地的边界处巡视。而三里地到四里地这一块则出了岗哨目及的范围,刚好是片盲区。 「消息已经传到行宫那儿了吗?」 v第39章[03.11] 白露点点头:「圣上已经命禁军卸了薛将军的兵器与甲衣,将他押去了行宫。薛郎君要上去与禁军动手,幸亏被蒹葭拦了下来。」 薛玠肯听蒹葭劝阻,说到底还是因为晓得她是奉了沈令蓁的命令。 沈令蓁稍稍松了一口气。 眼下事情真相还未彻底查明,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但薛玠若是一时冲动,跟象征皇权的禁军大打出手,即便过后证明此事是误会一场,薛家也成了逆犯。 沈令蓁默了默,思考着白露的话,心中渐渐疑窦丛生:「不对……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 白露压低了声:「婢子偷摸着跟一名士兵打听,听说一开始就是圣上先下令让禁军确认嵬名王子是否安全,大家才发现嵬名王子失踪了。」 「好端端的,圣上怎会突然怀疑嵬名王子出了事?」 这事就不是一个婢女能打探到的了,白露摇头示意不知,沈令蓁却自顾自联想到了什么,猛然间毛骨悚然起来。 行宫内,薛策正蓬头散发地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面冷如霜,指着他道:「朕问你,人是不是你刺的?」 一旁轮椅上的霍留行在皇帝瞧不见的角度,轻轻对薛策摇了摇头。 薛策余光瞥见这一动作,却一脸肃穆地没有理会,回话道:「回禀陛下,那一剑确是微臣所刺,但微臣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在巡视时发现可疑人士,追出去与之交手,误伤了忽然现身的嵬名王子。」 霍留行闭了闭眼。 嵬名赫死在大齐人的手里,直接指向的结果,便是西羌有了对大齐发兵的正当理由。 今夜,嵬名赫向皇帝秘密求援,说自己人要杀他,说明西羌眼下养足了精力,又有能耐挑起事端了,所以才决定牺牲一个王子,给未来单方面废除那纸降书上的承诺换一个「师出有名」。 这天下并非只有西羌与大齐,往北、往南还有许多国家势力。师出无名的战争,很可能引发天下人的共愤,遭到联合讨伐。 西羌来这一出,正是免除了再度进犯大齐的后顾之忧。 皇帝摁着太阳穴,压着怒意问:「那可疑人士呢?」 「微臣无能,未能活捉此人……」 「你这说辞,当朕是可欺可骗的三岁孩童?」皇帝勃然大怒,袖子一挥,将几案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杀人是证据确凿,解释却是空口白话,薛策再怎么描述前因后果,客观来讲,的确都十分缺乏说服力。这时候面红耳赤地作辩解,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 薛策显然也看清了形势,沉默着不再开口。 霍留行张嘴要说什么,一个「陛」字将将出口,却见薛策垂在身侧的手小幅地摆了摆,暗示他不必替自己出头。 眼下,谁替薛家说话,谁也可能跟着触霉头。 霍留行叹了口气,记起此前在皇家猎场,薛玠遭野利冲陷害时,本打算当众争辩,也被薛策拦了下来。 这种刚直老实的性格,在朝堂上着实吃亏,也难怪薛家频频被人盯上。 宫室内沉默下来,一片死寂里,皇帝一言不发地揉着眉心,似在思索对策。 恰这时,杨公公碎步进来,回禀道:「陛下,营地那儿传来消息,说嵬名王子不治身故了……」 当胸一剑,如此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皇帝沉出一口气:「封锁消息,对外称嵬名王子在冬祭前夜意外受了些伤,现被送回住处休养,所有企图往西羌传信的人,一律格杀勿论。」说着又看向薛策,「将薛将军押回京城大理寺,听候发落。」 霍留行回到营地的时候,见内里一切秩序井然,并无任何混乱的景象。 能够到南郊参与冬祭的,多是头脑精明的官吏,尽管已经猜到内情,也晓得特殊关头该闭紧嘴巴。何况在这件事上,大齐人士皆是利益共同体,没人会蠢坏到跟皇帝作对。 霍留行一进营帐,就见沈令蓁忧心忡忡地迎了上来:「郎君……」 他握起她一双冰凉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却没说话。 沈令蓁便晓得,情况应当不容乐观了。 她猜测道:「郎君,是嵬名赫自导自演了今夜这场戏,故意引导薛将军刺了他那一剑,对吗?」 霍留行点了点头。 西羌打从一开始就决定牺牲这个王子,嵬名赫身在其中,又怎可能不知道王室的意图,到事发那刻才傻呆呆地跟大齐求援? 嵬名赫是自愿为西羌牺牲的。 正如谁也叫不醒装睡的人,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同样没人能够拦得住。 「为何是薛家,为何偏偏又是薛家?」沈令蓁急得想哭,「郎君这回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住薛家吗?」 霍留行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沈令蓁的脸上彻底没了生气。 霍留行叹息一声,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是有资格逞孤勇的人,前两次顺手能帮便帮了,但如果这回保住薛家的代价,是霍家乃至更多前朝旧臣的共沉沦,我也只能放弃。」 沈令蓁在霍留行回来之前,便猜到局面已经无可挽回,眼下霍留行的结论,不过是将她心底最后一线希望也给掐灭了罢了。 今夜这桩刺杀案,真相如何,其实并不是最关键的。 皇帝确实对薛家心有猜忌,可他在龙座上坐了这么多年,见了这么多明争暗斗,自然也想得到,这件事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西羌在从中挑拨。 然而这种可能,并不能让皇帝就此放过薛策。因为嵬名赫的的确确死了,并且的的确确死在了薛策的手里。 v第40章[03.11] 即便皇帝封锁了消息,也最多瞒一时,薛策拿不出自己遭人构陷的证据,待消息传扬开来,从身在局外的世人角度看,谁会相信这是西羌自己下的狠手?世人当然还是更倾向于「虎毒不食子」,认为西羌是受害者。 假如皇帝坚持不处置薛策,便等同于在告诉天下:薛家是朕忠实的臣子,薛策杀西羌王子,是朕授意的。又或是:你西羌算什么东西,就算薛家犯了错,朕也要包庇到底。 面对这样「令人发指」的行径,西羌才是当真可以毫无顾忌地毁掉降书了。 所以皇帝不得不第一时间把薛策扣押起来。如此,来日西羌追责时,起码他还能把薛家推出去当挡箭牌,对外有个交代。 西羌这一出嫁祸,说白了就是个阳谋。 倘若皇帝保薛家,大齐便将深陷于不义之地,而倘若皇帝牺牲了薛家,大齐便将失去薛家这一臂膀,甚至还可能动摇军心,令朝中武将感到唇亡齿寒的威胁。 沈令蓁跌坐在床铺上,怔怔盯着自己的靴尖发呆。 霍留行拍了拍她的肩:「薛家虽保不成了,但按眼下形势看,此事未必殃及薛家人性命。对圣上来说,不一定真要抄斩薛家满门,而只需要让世人知道,他抄斩了薛家满门,明白吗?」 沈令蓁幡然醒悟过来。 其实皇帝也在犯难,动薛家容易,可一旦动了,薛家手下那批将士却可能成为朝廷的隐患。所以破解这个阳谋最好的办法,就是表面上治薛家的罪,暗中则放过薛家人一马,让他们隐姓埋名,就此避世。 「等冬祭结束,圣上气消一些,你请长公主出面提点提点他,试上一试。」霍留行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性命保住了,等我们这边大局一定,薛策还能继续当他的将军,薛玠也能照旧承袭他爹的官爵。」 霍留行是在承诺,待皇帝下马,他与孟去非愿意让薛家回朝。 沈令蓁点点头,圈住了他的腰,捱着他道:「郎君,谢谢你。」 霍留行低哼一声,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还说不说我阴阳怪气,无理取闹了?」 沈令蓁把头摇成拨浪鼓:「郎君是大大的好人,我最喜欢郎君了。」 风波虽未过去,翌日的冬祭盛典却须照旧举行。众人皆假作昨夜无事发生的样子,陪着心力交瘁却保持得体微笑的皇帝完成了祭天仪式。 待黄昏时分回到汴京,沈令蓁没有立刻跟霍留行一起回霍府,而是转道上了英国公府的车驾。 霍留行说,他身份敏感,不宜替薛家求情,但英国公府与薛家沾亲带故,长公主的立场正合适。所以沈令蓁打算趁大祸尚未酿成,和阿娘一起入宫请见。 赵眉兰多年不理政事,难得出面一次,照理说,哪怕皇帝还未消气,也不至于驳她的面子。 但母女俩在垂拱殿等了近一个时辰,等到宫门快要上钥也没见着皇帝。倒是杨公公中途来了两回,一次说,陛下临时有要事须处理,让她们在此稍候,第二次干脆说,陛下恐怕暂时腾不出空来了,请她们打道回府。 沈令蓁正思忖着,皇帝是不是猜到了她们的来意,故意甩脸子,忽见对头阿娘面色一沉,问道:「杨公公实话与我说,大理寺那边是不是出了岔子?」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解决昨夜的麻烦,理应没有第二件事值得皇帝这样分神去做。 除非,所谓的「要事」正是薛策的事。 杨公公面露难色:「长公主,小人嘴里只有该说的话,与不该说的话,哪有什么实话与假话,您可别为难小人……」 「我不为难你,」赵眉兰肃着脸看他,「你去与陛下传个话,就说我已经猜到大理寺发生了大事,会在这里等他到宫门上钥。」 杨公公打马虎眼的那套功夫,应付得了一般人,在赵眉兰面前却有些不够看了。 毕竟谁不知道,陛下当初能够坐上皇位,全靠了这位嫡妹。说句僭越的话,就算镇国长公主退居深闺多年,那也象征着大齐的第二个天。 杨公公颔首道:「哎,小人这就去给陛下传话,还请长公主再耐心等一等。」 两炷香后,皇帝果真现身,只是神情却相当疲惫,进来后也没往龙椅上坐,而是踉踉跄跄走到了赵眉兰跟前。 赵眉兰与沈令蓁立刻起身行礼。 皇帝满面凄怆,手指着大理寺的方向,道:「眉兰啊……你说,是谁非要这么逼朕呢?」 赵眉兰眼睛微眯,注视着他:「陛下是说……?」 皇帝一步一歪地坐上龙座,双目空洞地望着底下,像在自语:「薛策‘没’了,进大理寺后出的事,狱卒说他是畏罪自尽。眉兰,你信吗?你说朕能信吗?」 沈令蓁如遭雷劈地窒在了原地。 赵眉兰沉默下来。而皇帝显然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进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便已证明了他心中的定论。 不管薛策到底有没有通敌,都没道理一进大理寺就畏罪自尽,这件事必然是人为的。 这背后推手的目的,就在于逼皇帝铲除薛家。 如果薛策活着,皇帝或可尝试赵眉兰的建议,对薛家假处置,真放过。但现在薛策死了,就算皇帝有心留薛家几口性命,又该拿什么去安抚薛策的妻与子,拿什么去安抚薛家手下的将士? 「眉兰啊,你给朕出出主意。」 赵眉兰起身向皇帝叩了个首:「陛下,臣妹只说一句——您的首要敌人永远是外邦,大齐若有一日招致外邦进犯,自有朝臣为您冲锋陷阱,可若有一日失去了朝臣,便再无人可为您而战。」 她说着,再次俯下身,面朝龙座深深叩首。 皇帝看着她,眼光却像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太子生前,也是这样与朕说的啊……」 母女俩临走时,得到皇帝叮嘱,务必对薛策的事守口如瓶。 沈令蓁不得不依言照做。毕竟如今除了皇帝的亲信,唯一知晓内情的便是她与母亲,一旦消息泄露,皇帝必要拿她们的错处。 嵬名赫与薛策的死讯就这样在皇命的强压下秘而不宣了几日。但纸终归包不住火,十天后,西羌还是翻了天。 西羌设下这个局,初衷就是要将事情闹大。就算大齐藏着掖着,嵬名赫消失了整整十日,西羌怎么也该猜到事情已经办成,于是便开始向全天下宣扬大齐的罪行。 到这一步,皇帝也不得不对外表态,称此事是逆犯薛氏一人所为,且薛氏已在十日前畏罪自尽,为表惩戒,现将其妻儿流放至西南黔州,未得赦令,永世不得归京。 数九寒冬,掌兵多年的薛家就此凋敝衰落。皇帝此前得了十日的缓冲,已将万事准备妥帖,收归薛家兵权的同时,也将薛策生前手下的兵卒集体打散重编,杜绝了薛家东山再起的可能。 v第41章[03.16] 而这番结果,俨然已经是皇帝听取了赵眉兰的建议后,所做最仁慈的让步。 薛玠带着母亲启程前往黔州的那天,沈令蓁在霍留行的陪同下,偷偷跟在薛家的马车后送了他一程。 到了城门前不得不分别的关口,沈令蓁叫京墨驱快一些,追上薛家的马车。 薛玠应当早就晓得她在后边跟着,明知霍家的马车追到了与他并行的位置,却始终避坐车中,不曾叫车夫停下。 大概是不愿沈令蓁看到他现在一身布衣,满脸胡茬的落魄模样。 沈令蓁只得往车窗外喊:「阿玠哥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你停一停!」 薛玠默了默,这才唤停马车,掀开了车帘。 沈令蓁不便下车,将一个包袱从车窗递了出去,交到薛玠手里。 薛玠接过来一看,包袱里装了一件熠熠生辉的黄金甲。 他眼神一亮又一黯,苦笑着抬起头看她:「殷殷,谢谢你,但我用不着这个了。」 沈令蓁摇了摇头:「会用着的,」说着看了眼身边的霍留行,「郎君你说是吗?」 霍留行注视着薛玠,轻轻点了点头。 薛玠像是从这件黄金甲与霍留行的颔首中得了什么暗示,目光微微一动。 沈令蓁笑着与他挥挥手:「山水有相逢,阿玠哥哥千万保重身体。」 薛玠紧紧捏着手中的黄金甲,点了点头,放下车帘,让车夫驱车走了。 霍家的马车转道回城,沈令蓁倚靠着车壁叹了口气。 霍留行的脸色却变得有点难看,兴师问罪似的道:「他刚才叫你什么?」 沈令蓁一愣:「殷殷啊,这是我的小字,郎君不是早就知道吗?」 早就知道,却一直没这么亲昵地叫过,哪晓得原来别人捷足先登地喊得这么顺溜。 落后就要挨打,他不能落后:「殷殷。」霍留行没头没尾地叫了她一声。 沈令蓁偏头奇怪地看他。 「怎么我叫你,你就不应了?」他扬扬眉。 这么突然还怪肉麻的,沈令蓁眨眨眼,「哦」了一声。 「应得太没感情了。」他不爽利地说,「再一次。殷殷。」 「……嗯。」 「不行,再来。殷殷。」 「欸……」 沈令蓁努力地配合着他,一路到了霍府门前,终于被这魔音贯耳惹得几近崩溃,忍不住哀求道:「郎君别喊了,我再也不想叫这名儿了!」 「为什么不要?这不是挺好听的吗?殷殷,殷殷……」 沈令蓁逃似的捂着耳朵蹿下了马车。 薛家的案子落幕后半个月便是除夕。 去年除夕,沈令蓁孤零零地待在陵园,霍留行则身处正逢战乱的西北,两人都没什么过年的心思,守岁那夜就跟寻常日子似的过去了。 沈令蓁原道今年总该能过个安稳团圆的年,却被这多事之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神思疲惫,眼看着张灯结彩的霍府,也打不起除旧迎新的精神来。 而且她发现,自薛策死在大理寺后,霍留行每日待在书房与手下议事的时辰便增多了。孟去非也在暗夜冒险里来过霍府一趟,一改往日嬉笑闹腾的姿态,严肃得好像要上阵打仗似的。 提及除夕守岁的事时,霍留行比沈令蓁表现得更为兴致缺缺,嘱咐她好好歇养身体,不必操劳来去,平日里如何便也如何就是。 但家里不是只有他们夫妻,还有霍舒仪在,也不好太过随便,沈令蓁觉着礼数上过不去,便仍旧置办了一桌宴席,全当走个仪式。却不料到了除夕这夜,听仆役说,霍舒仪今日不在府上,不必等她一道用膳了。 霍舒仪这阵子一直安分地住在霍府,连院门都极少踏出,这等理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更不可能是因为玩乐之事外出。 沈令蓁心生疑窦,问霍留行这是怎么回事。 他只顾给她夹菜,说先好好用晚膳,吃完了再说。 霍留行这个态度,显然非常清楚妹妹的去向。记起霍舒仪曾说,自己此行是为帮霍留行办事,沈令蓁总觉得,今夜或许有事要发生。 这一桌的山珍海味,突然变得味同嚼蜡,她与霍留行对坐着,勉强吃完,忧心忡忡道:「郎君,朝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 霍留行默了默,吩咐蒹葭替沈令蓁换一身便利于行动又保暖的行头,自己则起身替她理了理衣襟,捧着她的脸轻抚了抚,眼底露出歉色:「这个年又过不太平了。」 沈令蓁看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抱歉。 「宫里今晚要出乱子,一会儿我们出城去,你跟牢我就行,不怕。」 沈令蓁皱了皱眉:「乱子?」 他点点头:「薛策不是死在西羌人手里的。西羌人确实希望圣上铲除薛家,但他们的手还伸不到大理寺去。」 沈令蓁眼色微微一变。 当时得知薛策死在了大理寺监牢,她第一反应便认为这是西羌人的手笔,毕竟此事就是西羌一手挑起的。现在听霍留行这么一说,倒觉自己疏忽了关键的一点——西羌人心再狠,又哪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能够在大齐大理寺的监牢来去自如呢? v第42章[03.16] 薛策是朝里人杀的。 但若说此人是西羌在汴京的内应,又不合情理。二皇子通敌的风波刚过去没几个月,谁有这胆量重蹈覆辙?更可能的是,此人在这件事上,刚巧与西羌利益一致,所以顺水推舟地杀了薛策,推动了薛家的败落。 只是能把手伸到大理寺去的,当时多半跟在皇帝身边去了南郊参加冬祭,算来算去,最有可能办成这件事的,便是留守在汴京,比所有人先一步有机会接触到薛策的赵珣。 是赵珣杀了薛策。 沈令蓁霍然抬首:「四殿下要……」 她没敢让「逼宫」两个字出口,霍留行却也听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赵珣等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未来储君的身份自居,原想太子死后便能顺位而上,却见皇帝久久未有重新立储的意思,而朝中又有不少人偏向赵羲。 斗倒了一个又一个兄长,到头来杀出个程咬金,这没完没了的争储路让赵珣从踌躇满志到日渐失望。冬至前夜,皇帝在南郊轮流召请众臣入行宫,商讨立储一事,留守汴京的他听说结果对自己不利,心中隐隐有了鱼死网破的想法。 从那天起,他便开始策划逼宫谋反,一要除掉赵羲,二要逼迫皇帝退位为太上皇,自己登基为帝。 赵珣打算在汴京起事,所以相比镇守边关的霍家,扎根京城的薛家更是他的一大掣肘。于是他便借西羌闹事,顺水推舟地杀了薛策,让皇帝亲手打散了薛家的势力。 今夜除夕,正是皇帝设宴,皇子皇孙们在宫中齐聚一堂的时机,赵珣要将所有不听话的人一网打尽。 沈令蓁背脊发凉,问道:「可这事有两面,四殿下虽除掉了薛家,却也因此打草惊蛇了一把,圣上应当猜得到此事是他所为,及早有了防备。」 霍留行笑了笑:「正是如此,他们才会势均力敌,那样,最后谁胜谁负,便由我们说了算了。」 他话音刚落,京墨急匆匆进院,回报道:「郎君,四殿下领兵包围了崇政殿,挟持了圣上,眼下除了小殿下,所有皇子皇孙都已被控制。四殿下寻不着小殿下,正在东宫大开杀戒。」 沈令蓁心头一跳,正想着赵羲的下落,便见一身宫女打扮的霍舒仪进了院子,她的身前,正是穿着劣等宫服,伪装成宦侍的赵羲。 他风尘仆仆地进来,朝霍留行一揖:「多谢霍将军今夜助我脱身。」 霍留行微微一笑:「小殿下客气了。您曾允诺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微臣自然晓得该往哪边靠。现下宫中的情况,小殿下应该大致清楚,接下来,您希望局势如何转变,与微臣说一声,微臣定当竭力而为。」 他这指哪打哪的恭顺模样,看得沈令蓁都替赵羲发憷。 霍留行才不是那么听话的臣子。 赵羲倒背着手,笃定道:「对此一战,皇祖父实则留有准备,眼下所谓的被挟持,仅仅是为放松四叔的警惕。我预计过不了多久,皇祖父的禁军便会将四叔的人马一网打尽。我不希望四叔败得太快,劳请霍将军帮帮他,让他先占取个上风。」 霍留行作恍然大悟状:「小殿下是想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微臣这就请人去疏通疏通。」 皇宫起事,沉浸在除夕佳节氛围里的汴京城也陷入了动乱。 朝臣们惊慌失措,大批忠于皇帝的官吏急急赶往皇宫支援,却被赵珣的人马当场镇压。又有人向邻城驻军报信求援,同样遭到铁血无情的拦截。 本是胜券在握的皇帝不知援军为何迟迟不到,当真被儿子威胁着在崇政殿命人草拟起了诏书。一众皇子皇孙龟缩在侧殿,一动不敢动。 整座汴京城成了囚笼一座,只剩赵珣在呼风唤雨。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赵珣心中依然没有底,只因本该第一个除掉的赵羲成了让他无法掌控的漏网之鱼。 翻遍了整座皇宫也找不到赵羲,他当即联想到霍留行,派兵前去霍府,却见霍府已经成了空宅,折去英国公府和孟府,又发现里头一样空无一人。 城门早就封锁,他不相信这些人能插翅而飞,先在城内地毯式搜寻,结果一无所获,只能说明,人的确出了城。 这样一来,赵珣便彻底失去了追击的优势,因他只能将起事范围限在汴京,无力主动与城外乃至邻城的驻军产生交锋。 如此一步迟,步步迟,「敌在暗,我在明」的恐惧深深笼罩住了赵珣。除去东宫那里见了血,这场逼宫几乎兵不血刃,顺利得不可思议,也顺利得让他内心惶恐不安起来。 无形之中,好像有一双手在随性拨弄着棋盘上的黑白玉子,让棋局的走势随着他的心意而动。 但这双手并不是他的。 他只是棋盘上的棋。 而此刻,那个带着所有「家当」插翅而飞的人,正在京郊临时搭建的营地内享受「天伦之乐」。 「一把轮椅走天下」的霍留行照旧坐在他的轮椅上,身边围着沈令蓁和她爹娘。 沈令蓁拥着狐裘,拢着篝火取暖,耳边此起彼伏的都是「冷不冷,冷不冷」的问句,一会儿是左手边的霍留行,一会儿是右手边的沈学嵘,都说他们身边暖和,让她捱他们近一些。 沈令蓁往左往右都落个「里外不是人」,干脆绕到赵眉兰那头,抱住她胳膊:「还是阿娘这里最暖。」 霍留行和沈学嵘对视一眼,后者悻悻,前者恭敬之中带了一丝悻悻。 一家子其乐融融,霍舒仪自觉不好插足,便蹲在远处另一簇篝火边,百无聊赖地折断树枝往里添木料。 树枝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她蹲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撑膝站起,迎面看见「霍留行」拎着什么东西走来,一愣之下警惕地往四面瞧:「二哥怎么站……」 结果却看霍留行好端端坐在原处,正往沈令蓁掌心呵气,给她暖手。 来人走到了近处,她转过眼,瞧着对面那张平日近看时与霍留行有三分相似,到了模糊夜色中,远看时变得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反应了过来。 孟去非觑她一眼:「瞎叫什么,我家可没你这么小的妹妹。」 霍舒仪刚要解释,孟去非已经将手里的野兔丢到了地上:「是霍大姑娘吧?劳烦把这上风口让给我,我烤兔子。」 霍舒仪本来也打算走了,干脆把篝火整个让给了他,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哎」一声:「等等,你先别走,给我搭把手,剥个兔子皮。」 她停下来往四面看,大概是想找个随从给他,但这会儿特殊时期,放眼望去,手下人也都在忙活正事,便只好折回去,蹲下来帮他。 孟去非是习武之人,虽未从过军,这手起刀落的架势却也还算熟练。 霍舒仪帮他拎着兔子腿,看他朝霍留行那边努了努下巴,叹着气碎碎念道:「你二哥他们倒好,都在家吃过了晚膳,可怜我孤家寡人一个,只能上山猎兔子。」 v第43章[03.16] 他一说话,动作自然慢了下来,霍舒仪悬着手,等得有些不耐,皱了皱眉:「还是我来吧。」说着拎过兔子,一气呵成地将整张兔子皮扒了下来。 孟去非看得瞠目:「这手艺了不得啊!」 霍舒仪此前一年多跟着霍起在军中历练,这点野外生存的技巧当然不在话下,看孟去非经验不足,干脆好人做到底,拿起他的匕首,三两下把兔子剖好,处理了内脏。 孟去非啧啧称赞,鼓了两下掌:「哎,小姑娘,你有没有想过等战乱结束以后,去开个麻辣兔头铺?那玩意儿可真是人间美味,一定赚钱。」 「……」 看她面色不悦,孟去非忙打圆场:「哦,这么着是有些大材小用。」说着又觉得很是可惜,「那要不开个猪羊牛鸡都有的……」 霍舒仪把处理好的兔子递给他,没兴趣再听他这些无聊的话,转身就走。 「哎你一姑娘家,怎么一手血也不洗洗就走了!」孟去非追上来,递给她一个水壶,一看她这满手鲜红的淋漓,也没法拧壶盖,又说,「得了,我给你倒。」 霍舒仪把手伸到壶口底下,就着他的水冲洗干净,留下一句「谢了」便回了营帐,在地上随便铺了点稻草躺下歇息。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看见帐门缝里探进来一只手。 她下意识拔剑出鞘。 那手一抖。手主人立刻道:「别紧张别紧张,自己人自己人!」 霍舒仪这才看清对方手里拎着一只烤熟的兔腿。 孟去非不方便进她帐子,隔着帐门跟她说:「一只兔子才四条腿,分你一只,够意思吧?」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兔腿,「赶紧来接着。」 霍舒仪枕着稻草铺一动不动:「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哎你这丫头今晚不是忙活着进宫救人吗?吃过晚膳了?」 霍舒仪肚子咕噜噜一叫,看了眼烤得金黄的兔腿,从铺盖上爬起来,接了过去。 「这就对了嘛!」帐外持续传来孟去非的唠叨,「还有,别仗着会点功夫就没大没小‘你’啊‘你’地跟我说话,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表哥知道吗?」 「知道了。」霍舒仪把他那只还伸在她帐子的手推挤了出去,像在嫌他聒噪。 孟去非「啧」一声,摇着头走出几步,远远地跟霍留行说:「你这妹妹怎么养的,脾气这么大,要在我家,非得教训哭了,让她痛改前非不可!」 他话音刚落,忽觉脚后跟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回头往地上一看,是根啃没了肉的兔腿骨头。 「这么快,得是怎么个风卷残云的吃相啊……」孟去非再次瞪大了眼,大步流星地朝霍留行走去,又说「你这妹妹」如何如何。 沈令蓁瞧着他骂骂咧咧的样子,并不觉气氛变得轻松,反倒心情隐隐沉重了起来。 其实孟去非跟霍留行一样,是个非常识大局的人。眼下并不是说笑的节骨眼,加之他与霍舒仪也不相熟,本不该这样调笑她。 他之所以摆出这副没眼色,不懂事的模样,最可能的原因,便是在做戏给什么人看,从而让对方暂时放松对他的警惕。 沈令蓁悄悄看了眼被四面侍卫保护在当中的那间营帐——这里唯一的「外人」,便是此刻身在那间营帐里的赵羲。 孟去非如此吊儿郎当的作态,目的就在于让赵羲觉得,他只是霍留行为避免遭到掣肘才带在身边的姑表弟,而不是前朝的遗孤,孟家的最后一位皇子。 沈令蓁觉得,她大概猜到霍留行和孟去非打算做什么了。 赵羲的计划是让皇帝和赵珣鹬蚌相争,然后由他来渔翁得利。 而霍留行和孟去非的计划,则是让赵羲这只螳螂先去捕宫里的两只蝉,接着由他们来黄雀在后。 她知道这是将复国的伤损降到最低的方法,倘使赵羲真是螳螂,真能成为他们的傀儡,那么一切自然可以顺顺利利地进行。 但她现在担心,赵羲并不是表面看来的这样简单,这样信任霍留行。 沈令蓁盯着眼前那团越烧越旺的篝火,记起初秋夜里,崇政殿西面的宫灯下,太子与她说的话——我知霍少夫人心地纯善,绝不愿意看见这八方来朝的崇政殿尸堆成山,血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为它做些什么,还请千万不要吝惜你的能力。赵琛在此,及早谢过霍少夫人大恩大义。 那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早在当初便有了这样的预言。 他的儿子,难道会那么轻易束手就擒吗? 渔翁得利可以不见血。但这场黄雀在后,恐怕还是不行。 沈令蓁忍不住看向坐在篝火边的霍留行与孟去非。两人分明在说笑,可她却在他们的眼底,看到了一丝与她一样的不确定。 长夜过半,汴京城里的宫变应当也已接近了尾声,何去何从,他们该有个结论了。 沈令蓁咬了咬唇,跟霍留行说:「郎君,我有些冷,你陪我去帐子里坐会儿吧。」 霍留行听懂她的暗示,摇着轮椅跟上她。 进了营帐,她斟酌了一会儿,开门见山道:「时间紧迫,我便与郎君直说了吧。我曾与郎君说,假如有一天,你挑起了血火战争,我会理解你,却不会支持你,我会像太子殿下说的那样,尽我所能,不让汴京尸堆成山,血流遍地。这个话,今天依然算数。」 霍留行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明白郎君现在很难,在这件事上,我没有资格帮你做决定,也不会拿自己威胁你,让你更加为难。我只跟郎君说一句:不管你最后做了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会竭尽全力保护好汴京的臣民,而我,会跟郎君一起努力保护好他们。」 霍留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半晌后笑了笑。 他不知道,他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来这么一个小姑娘。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蛋:「知道了。」 「那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有什么风声也好及时晓得。」 沈令蓁说着,便要推着霍留行的轮椅往外去,却忽听京墨心急如焚的声音在帐外低低响起:「郎君,有河西来的军报,西羌王室以嵬名王子遭大齐杀害一事为由下发了讨伐檄文,率军冲破了河西关门!」 v第44章[03.16] 霍留行微微一滞后,闭了闭眼,才拉开了帐门。 京墨身后一丈处,孟去非站在那里,同样闭了闭眼。 沈令蓁长睫一颤,看两人隔着一丈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主动退出了营帐,朝孟去非使了个眼色。 孟去非犹疑着上前,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营帐内只剩他与霍留行两人,长久的死寂过后,孟去非先开口:「留行,你相信天意吗?」 兜兜转转,让他们回到二十九年前,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在命运交叉点作同一个抉择的天意。 霍留行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天意,我只相信本心。」 「什么是本心?」 「就是刚刚听见军报的那一刻,你在想,还好这军报没有来得太迟。」 孟去非笑着捶了他左肩一拳:「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霍留行摇摇头,跟着笑了起来:「不是,只不过我刚好也是这么想的而已。」 长夜慢慢流逝到了尽头,汴京城内的拉锯战也好似分出了伯仲。 连象征皇权的禁军都已偃旗息鼓,众人心底隐约感到,赵珣这一出逼父上位的戏就快要胜利收场了。 权利的战争中,素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之说。史书是王者的传记,今夜这一场放在当下为千夫所指的逼宫,待明朝太阳重新升起,宝座上的人换一副面孔,也不过成了轻描淡写的浮云几缕。 拥戴赵珣的朝臣已经在心底及早欢呼雀跃起来。而原本维护正统的人也开始摇摆不定,思虑着是否该弃暗投明,倒向眼下看来已经注定的赢家。 毕竟对多数人来讲,为正统抛头颅洒热血,换一笔未必能被载入史册的名声,还是不如媳妇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来得实际。 朝臣们各怀心思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看见一缕火光冲破了封禁多时的汴京城门。 那支火把的主人高踞马上,柳眉下的一双眼寒气逼人。 她穿上了二十九年不曾触碰的铠甲,高高扬起手,面朝城门打下一个手势。 一名士兵高喊出她的指令:「镇国长公主奉圣命捉拿逆贼,所有人等,原地缴械者从轻发落,违者格杀勿论!」 整座汴京城在一瞬间沸腾震动,为这一刻突如其来的逆转,与这位沉寂了二十九年的巾帼豪杰。 所有一只脚已经跨进赵珣党的朝臣迅速看清形势,退了回来。 这样一呼百应的势头,除了在人们心目中堪称大齐第二个天的赵眉兰,再无人能够做到。 就连赵羲也不行。 赵眉兰仅仅率领三千骑兵,便在一个时辰内踏平了汴京城内所有的叛军。在「镇国长公主」这个名号与横空出世的这三千名足可以一抵十的精锐面前,叛军也失去了底气,死的死,降的降。 骑兵一路势如破竹杀入皇宫。 赵珣逼不得已,拿剑架上皇帝的脖颈,与身边最后几百名兵卒一起,站在崇政殿内,与殿门前的赵眉兰对峙。 皇帝衣冠狼狈,双眼通红,看着前来救驾的赵眉兰,根本来不及思考她是从哪得来的兵卒,只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喊着:「眉兰,眉兰……你杀了他,杀了朕这个逆子!」 赵眉兰轻轻颔首:「臣妹谨遵圣命。」 话音落下,早已埋伏在高地的「弓箭手」以藐视压倒的姿态,快准狠地一箭射穿了赵珣的喉咙。 皇帝得了救,饶是曾经征战沙场的人,到了这个节骨眼也淋淋漓漓下了一背的冷汗,踉跄着扶住了殿柱。 赵珣身边的兵卒见势头不妙,立刻逃窜。 赵眉兰掉转马头,率军乘胜追击。 偌大的崇政殿里,转瞬间只剩了皇帝一人。 死里逃生的皇帝终于缓过神来,在这一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赵眉兰分明是来救驾的,为何眼下却撤走了所有的人马,留他独自在这里? 他慢慢站直身板,望向血泊中的赵珣,脖子上那个一箭穿喉的伤口。 重箭,远距离,这个准头,绝不是一般的弓箭手能够做到。 皇帝若有所觉,猛地回过头去。那玄甲披身的男子手持弓箭长身玉立,在黎明第一缕晨曦中,一步步含笑朝他走来:「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正是霍留行。 皇帝怒目直视着他这双完好的腿:「你……你……」 霍留行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哦,陛下久居深宫,许是消息滞后了,微臣的腿,早在九年前便已好了。」说着继续朝他走来。 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霍留行,霍留行……你给朕站住!」 霍留行脚下步步紧逼,面上依旧笑得和煦:「不过陛下的消息,似乎不止滞后了这一件,陛下或许还不晓得,您的好皇孙此刻也与您的好儿子一样,正倒在血泊里。」 「你……你把羲儿……」 「不是微臣做的。」霍留行扔了弓箭,有些无辜地摊摊手,「微臣人在这里,分|身乏术,便将小殿下托付给了微臣的表弟,去非会好好送小殿下一程的,陛下还请放心。」 皇帝拿手指着他,浑身发颤。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的不是面临死境,而是死里逃生后,发现那所谓的「生门」不过是另一条更为黑暗的死路。 「今日过后,这王朝便又要改姓孟了。微臣送给陛下这出跌宕起伏的戏,不知陛下可还满意?」 霍留行踱步到赵珣的尸体边,拾起了他的佩剑,不等皇帝回答,便继续笑着说:「陛下坐了二十九年的皇位,应当也坐累了,便由微臣替四殿下尽这未尽之事,送陛下上路吧。」 v第45章[03.16] 手起剑落,血溅三尺。 至死一刻仍圆睁着眼不可瞑目的皇帝,此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四殿下怎对陛下下了这般狠手?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啊……」 同一时刻,京郊营地的营帐内,京墨正站在孟去非面前,与他回报皇宫内的情形。 孟去非听罢,一脸挑剔地问:「戏演到位了?」 京墨颔首:「郎君的演技您大可放心,郎君一定会在最后一刻告诉陛下,这王朝明日便姓孟了。」 孟去非半是满意,半是不甘心地「啧」了一声:「行吧,那这样就当我复完国了。」 京墨用余光瞟了眼帐门外,赵羲的营帐所在的方向:「郎君之所以孤身进宫,让小殿下留在您身边,便是希望您最后慎重考虑一次——眼下是您动手最好且最后的时机了,一旦让小殿下回到皇宫,再要反悔,到时复国的艰难与牺牲将会是现在的十倍甚至百倍。」 孟去非沉默下来,半晌后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京墨啊,你知道我和表哥,为何一个叫‘留行’,一个叫‘去非’吗?」 京墨一愣之下摇了摇头。 留行是「使不离去」与「停止前进」之意,去非则取自「此去非长路」。他们的母亲于同一夜在战乱中生下他们,却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在他们身上寄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厚望。 孟去非说:「我想我的母亲不会因为我今日的决定责怪我,而我的父亲……」他笑了笑,「昨夜听见河西告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当初霍家军为了抵御外敌撤离都城,放弃孟家皇室时,我的父亲一定跟我一样,虽然心有不甘,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西羌重施二十九年前的故伎,趁我朝内乱进犯河西,倘使我在这个节骨眼与赵羲决一胜负,即便是赢了,也没把握短时间内稳固国中上下,最后只会给外邦钻了空子,让河西的百姓再次沦为西羌的奴役。」孟去非摇了摇头,「我不能成为这样的千古罪人,让孟家蒙羞。」 孟去非说着这些本不必要讲给手下听的解释,看似是不嫌唠叨,实则京墨却知道,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说服自己坚定当下的选择。 京墨颔了颔首:「既然您考虑好了,郎君必然会支持您的决定,只是其他朝臣那里该如何交代,您是否有所打算?」 他指的是含辛茹苦了那么多年,盼着孟家复国的前朝旧臣。 孟去非点点头:「暂时拖延一阵子,就与他们说,我这里出了些纰漏,失去了最佳的下手机会,只好‘曲线救国’,以保卫边关为由与小殿下请战前往河西,待时机成熟,我便从河西借霍家兵力重新杀回来。」 「是。」 孟去非交代完毕,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撑膝起身,走向赵羲的营帐。 赵羲在营帐内静坐了一夜,不知何时从里头走了出来,此刻负手在帐门前,好像就在等孟去非。 孟去非在路上随手摘了根稻草,叼在嘴里,走到他面前说:「恭喜小殿下,霍将军那里事成了,您可以启程回宫了。」 赵羲静静地注视着他,好像从他这游手好闲的姿态里看出了许多藏在内里的东西。 半晌后,他说:「那孟郎君呢,你去哪里?」 孟去非扭了扭脖子,活络着筋骨:「我啊,我在汴京待了这么多年,实在有些腻烦了,想去河西帮小殿下打仗,不知道小殿下会不会同意。」 赵羲看他的眼色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感,默了默说:「孟郎君心系苍生,我替河西的百姓谢谢你。」 孟去非挠挠头道:「不客气不客气。」说着拱了拱手,「既然小殿下不反对,那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了,一会儿会有霍将军的人护送小殿下回宫,您多保重。」 他说罢便转身离开,走出几步,被一声「孟郎君」叫住。 孟去非回过头,看到赵羲站在晨曦里,稚嫩的脸上是不输成年男子的坚毅之色:「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的。」 孟去非笑了笑:「我相信小殿下。」说罢迎着朝阳朝他挥了挥手,再不留恋地走了。 一夜风波以两败俱伤收场。赵珣逼宫弑父,被视作朝廷逆犯,连停灵都省了,翌日便草草下葬。 但皇帝的丧葬还得大办。停灵,服丧,一切按部就班。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临终被迫立下的诏书还差一道玉印,不可作数。镇国长公主带头拥立先帝的嫡长孙继承大统,朝堂之上应者云集,赵羲就此顺利登基,改年号为「初荣」。 新皇甫一登基便迎来河西战事,主持国丧、整顿朝堂与后宫之余,频频召见朝臣商议应战之策,接连几天忙得不可开交。 新皇毕竟才十五岁,在实务方面缺乏经验,碰上这种手忙脚乱的特殊时期,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但好就好在,他本身懂得不耻下问,又收归了一批能谋善断的良臣,霍留行就是其中之一。 因过去曾在对敌西羌一事上展现了超世之才,他比朝中任何一人都更受到新皇倚重,为此几乎扎根在了皇宫,奉旨夜宿外殿,好一阵子连霍府的门都没得回。 直到十日后,河西暂时抵御住了西羌的第一波攻势,朝堂上火烧眉毛的气氛才稍有缓和,霍留行也得以离宫回一趟府。 只是不料刚到宫门口,又被一个口谕召了回去。 霍留行有心与沈令蓁团圆,可一则圣命不可违,二则孟去非马不停蹄了十天,今日刚刚抵达河西,他也着紧那边的情况,因此只得返回垂拱殿。 但赵羲这回找他说的,却不是河西军情,也不是与孟去非有关的事。 垂拱殿内的宫人都被挥退,赵羲亲手递给他一封信笺:「霍将军,这是从西南黔州送达皇宫的一封密信,信使原本要将密信交给皇祖父,半路听说汴京生变,不知如何是好,便耽搁了这么多天,直到今早才把消息递送进宫。你看看。」 霍留行双手接过信笺,翻开来一掠,看见正中一行「行动失败,薛家母子为西羌所救」,眼睛微微一眯,抬起头与赵羲对视了一眼。 看出他眼底的疑问,赵羲点了点头:「朕若没有猜错,皇祖父生前很可能曾派人对薛家母子下了手。」 先帝表面上假作仁慈,说着罪不及薛策妻子,赦免了薛玠与其母亲,只将他们流放到西南黔州,实际上却暗中派了杀手,要对薛家这独苗斩草除根。 只可惜最后行动失败,反叫薛家母子被西羌人救了去。 而现在,造孽的先帝已经不在,这个「迫害忠良」的烂摊子落到了赵羲的手里。 赵羲皱着眉说:「朕已派密探即刻前往黔州确认密信内容是否属实,只是黔州路远,这一来一回怕误了事,依霍将军看,倘使真是如此,薛家母子眼下身在西羌,应是怎样的处境?西羌人从大齐手里救了薛家母子,又意欲何为?」 霍留行轻轻摩挲着手指,神情肃穆地说了两个字:「策反。」 当初西羌使节在京期间,薛玠的处境其实始终不太好,先是接风宴,被大齐当作抛砖引玉的那块砖,丢出去献丑,再是围猎遭人陷害,在皇家面前有冤难言。 这些都是野利冲身在汴京时悄然埋下的铺垫,目的就在于引导薛玠对赵家人有所不满。 第46章[03.20] 如今,先帝不仅把薛策推出去替罪,还对薛玠和他母亲暗下杀手,这些行径,的确已经足够激起薛玠对大齐皇室的恨意。 而且薛玠此人心性并不成熟,尤其过不了儿女情长这一关,始终对沈令蓁念念不忘。他不仅憎恨先帝,也一直不喜娶了沈令蓁的霍留行。 沈令蓁曾问,为什么遭难的总是薛家,现在看来,理由已经出现了:因为先帝在时,霍家与大齐皇室是对立关系,但西羌的敌人既包括大齐皇室,又包括霍家,所以假如西羌有心选择一个策反对象,这个对象不能是支持霍家,而反对大齐皇室的,也不能是支持大齐皇室,而反对霍家的,最好就是像薛玠这样,两边都敌对的。 现在西羌趁先帝动手杀人之际救下了薛家母子,就是为了让薛玠为西羌所用,在河西一战上发挥效用。 赵羲捏了捏眉骨:「以霍将军对薛郎君的了解,你认为,他有可能被策反吗?」 人逢大灾大难,是有可能会变的。霍留行没有把握为薛玠说一声「不」,片刻后摇摇头:「微臣下不了定论。」 赵羲长出一口气:「薛郎君是薛将军独子,一身武艺战术皆承袭自薛将军,对大齐的大川大河,地势地貌也都非常了解,倘使当真被西羌策反,于河西怕是不小的威胁。皇祖父虽然打散了薛家底下的兵卒,但这些散兵若是听说薛郎君起事,也不是没有响应的可能。」 霍留行沉默着没有说话。 倘使站在薛家的角度看赵羲此刻的态度,似乎又像上位者在多疑,但平心而论,从眼下的情势看,他不认为赵羲的疑心多余。 毕竟薛玠不是孤身一人,假如西羌以他母亲的性命作要挟,逼他反了大齐,纵使他本意不愿如此,也要考虑是否屈从。 「可河西正逢战乱,朕又刚刚上位,若是为了防备薛郎君,再次调动那些散兵,恐怕容易动摇军心吧?」 霍留行点了一下头:「眼下西羌那边没有传来薛郎君的消息,陛下最好按兵不动,否则引起那些散兵的不满,便是适得其反。」 「但薛郎君身在西羌,就像随时可能炸开的炮仗,无法防备……」赵羲头疼地在殿中来回踱步,目光瞟见霍留行的腿,忽然顿住,「霍将军。」 霍留行看着他这眼神,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赵羲盯着他的腿说:「河西无你,朕实在放心不下,你愿意去一趟前线吗?」 霍留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腿。 赵羲说:「朕觉得,霍将军这腿,到了该治好的时候了。朕知道罗医仙藏身京城已久,朕给他三日时间给你治腿,治好了,你便出发,你意下如何?」 霍留行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太子果真对霍家的事情了如指掌,且在生前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了赵羲。 赵羲现在是说,他会假装不知道霍留行腿的真相,对外的说法,便是这些天,周游天下的罗医仙刚巧到了汴京,替霍留行诊治了一番。 只要他这个皇帝不对此表示异议,自然也没人敢质疑,霍留行这残废了十二年的人,到底是怎么被罗医仙的圣手治好的。 赵羲道他是有后顾之忧,又说:「霍将军放心,你这欺君之罪,欺的是朕的皇祖父,朕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便不算被你欺了。你就安心地站起来吧。」 霍留行颔一颔首:「微臣谨遵圣命,三日后便启程前往河西。」 赵羲点点头,又似想起什么,回头从几案上翻找出一幅画来:「朕承诺给你的位子,绝没有忘记,只是这几日时机不宜,尚未来得及下达赏赐与任命。不过朕昨夜得闲,已经亲笔拟画好了大将军一职的徽记,你瞧瞧,满不满意?」 到底是刚坐上皇位,还留有一身少年气,赵羲此刻的样子,倒有点像讨赏的孩子。 霍留行笑着接过画,刚要定睛细看,脸色却霍然一变。 因画的正中,正是他曾经琢磨研究许久,寻遍大江南北也找不见的那只矫翼之虎,这图案,与沈令蓁那位救命恩公的家族徽记,竟是一笔不差。 赵羲一愣:「霍将军怎么了?」 霍留行如遭雷劈地望着他:「这是陛下亲笔所画?」 「自然。」 他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陛下为何会想到画一只长了翅膀的老虎?」 这倒把赵羲问住了,他沉吟着说:「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先画了老虎,左看右看像缺了点什么,便又添了这对翅膀,觉得这样才配得上我大齐的大将军。」 霍留行不死心地继续问:「那陛下打算把这徽记用在何处呢?」 「朕只是初初一画,具体的倒是没想好。」赵羲思索片刻,「总归这是赏赐给霍将军的,你便当家族徽记去用。哦,朕觉着,这徽记雕刻在兜鍪上很是威风,你若是喜欢,朕便叫人为你量身定制一顶,不过这次出征恐怕赶不及了……」 赵羲接下来还说了什么,霍留行已经没有听清,那些一度翻来覆去想不通的问题,到了此刻,有了一个叫人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答案。 赵羲绝无可能提前见过那件披氅,并且看他这模样,不论是徽记图样的设计,还是将其雕刻于兜鍪的想法,理应都是现想,且是为他霍留行独一份打造的。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无人有资格、有可能使用这个徽记。 霍留行想,如果这世间真有这样荒唐的奇迹,沈令蓁的救命恩公也许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从皇宫到霍府一路,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作出这个假设以后,每个环节都天衣无缝地扣在了一起。 笔迹、疤痕、佩剑、招式、徽记……包括那词中的「玉塞阳关狼烟起,虏骑入河西」与「马上将军拍剑去,不破楼兰不留行」。 救沈令蓁的人是他,只不过不是当时的他,而是未来已经成为大将军的他。 马车在霍府门前停稳,霍留行却纹丝不动,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听见兴高采烈的一声:「郎君,陛下终于放你回家啦!」 沈令蓁与霍留行多日未见,听说他人已到府门前,却迟迟没有从车中下来,便亲自来迎他,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欢欣鼓舞地掀开了车帘。 却看见霍留行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 「不若长醉南柯里,犹将死别作生离,醒也殷殷,梦也殷殷……」霍留行怔怔地看着沈令蓁,自语般念出了这首词。 沈令蓁一愣:「郎君出什么事了,怎么一看到我就吟诗呢?」 霍留行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将她一把扯了过来,死死箍进怀里,使劲到浑身发颤。 沈令蓁从没见霍留行这样失控过。他抱着她的手似乎不是因为用劲在颤抖,而是害怕。 第47章[03.20] 那揉着她的手势,像拼命想要证明她是不是完好无损。 沈令蓁被他勒得透不过气,在夹缝里摸索着他的腰,推了推,艰难道:「郎君勒着我了……」 霍留行蓦地松开手,上上下下地仔细看她,一双手在她后背摩挲来去:「伤到你了吗?」 是勒得有些疼,但哪至于用到「伤」这个字?沈令蓁摇了摇头,可霍留行好像当她是易碎的瓷器,还不肯放松警惕地检查着。 「没伤着我,郎君就放一百个心吧。」 霍留行停了手,又紧张兮兮地问:「这几天我不在府上,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令蓁摇头:「近来天气不那么冷了,我夜里睡得都挺踏实,不过没有停药,还好好用罗医仙的方子调理着呢。前天罗医仙刚来给我诊了脉,说我的寒症有所减轻,开春以后就不会再手寒脚冰的了。」 「别的呢,磕磕碰碰有没有?」 沈令蓁越发觉得他今日奇怪,但还是耐心答:「没有,郎君不在,我走动得少,一直待在自己院子里。再说了,我要是有个磕磕碰碰,空青早就跟郎君回报啦。」 霍留行心不在焉地应着,看神情依然没有安下心来。 依照绢帕的提示,沈令蓁应当在他此行离京以后,写了一首关于他为河西出征的词,而后独自一人在京出了什么事。 等他归京,她已故去,所以看到那张绢帕的他,才会在背面跟着题了一首词,说宁愿从此后醉生梦死地活着,浑噩地将这场「死别」当作「生离」。 可眼下沈令蓁病情有所好转,也没有意外受伤,一切都好端端的,他实在捉摸不透,造成这个结果的隐患在哪里。 若说是皇家会对沈令蓁下手,却也没有道理。 前朝一派在朝堂上经营了整整二十九年,按如今政局看,形势再怎么如何风云变幻,也不可能脱离他的掌控到这个地步。他此去河西,必然着紧沈令蓁,不会落下汴京的消息,即便忽然生变,至少也有把握保护好她的性命才对。 「郎君到底有什么心事?」沈令蓁看他目光闪烁,终于忍不住再问了一次。 霍留行看着她,一时有些犹豫。 证明了救命恩公的身份,本是件好事,然而因为那两首词,他却变得不敢、不忍、不知怎么开这个口。 霍留行摇着头说没事。 沈令蓁明知他在睁眼说瞎话,却因多日不见,不愿与他闹不愉快,撇了撇嘴不跟他计较,假装没看穿他。 下马车后进院的一段路,霍留行摇着轮椅,看沈令蓁走在右手边,满脑子依旧是词里的那句「死别」,不知在地上瞧见什么,突然猛地一把将她往自己身侧拉:「小心绊着。」 沈令蓁脚步一顿,愣愣地低着头在地上找了半天,才终于发现让他惊慌至此的罪魁祸首:一颗比她拇指指甲盖还小的石子。 这还是十天前那个胆大包天到亲手杀了当朝皇帝与皇子的霍将军吗? 沈令蓁一头雾水地绕开那颗石子,等入了院子,准备上台阶,又听见他一声严肃的「等等」。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霍留行挥退了闲杂人,离开轮椅站起来,郑重地一手揽她腰,一手扶她胳膊:「来,我扶你上去。」 「……」她是身怀六甲了还怎么呢? 被小心翼翼地扶进屋子,沈令蓁正打算给霍留行斟些热茶驱驱寒,又被他一手拦住:「你不要过度操劳,我来。」说着亲自斟了盏茶递给她,递到一半又顿住,拿回来看了看这茶的成色,嗅了嗅味道,最后尝了一口,「我先试试,没事你再喝。」 「……」倒个茶就过度操劳了吗?还有,这府里有人要暗害她吗? 沈令蓁被他这一出搅和得心底发慌:「郎君,是不是陛下与你说了不好的事,我们该不会要家道中落了吧?」 霍留行摇头:「我正要加官进爵,怎么会?」 沈令蓁愁眉苦脸地再猜:「那郎君突然对我这么殷切,难道是近来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郎君这几天夜不归府,莫非不是奉圣命留宿宫中,而是去了花楼?」 霍留行一噎:「又是国丧,又是战时,花楼都闭门了,我自然是宿在宫中。」 「那……」她更慌张了,看他这把她含嘴里,怕她化,把她捧手里,又怕她摔的样子,猜测道,「那你这小心仔细的样子,难道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吗?」 霍留行一声低叱:「瞎说什么呢?」 「那郎君到底是怎么了嘛!」沈令蓁一脸惆怅地坐下来,「郎君若是有事不愿让我晓得,好歹演得若无其事一些,这样既让我发现端倪,又不道明真相,是想急死我呀!」 「口无遮拦的!不准说‘死’字。」霍留行蹙着眉训斥她。 沈令蓁被他接连两句教训得又气又委屈,垂下眼去,低声道:「郎君早先答应了我,有事绝不欺瞒我的,如今不信守承诺就算了,还凶巴巴地吼我……这么多天没见了,我还想着要与郎君好好说会儿话……」 霍留行听她越说越憋屈,声音里隐隐染上了哭腔,自觉从完全不知情的角度看,他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太妥当,便在她身边坐下来,拍了拍她的背:「是我不好,关心则乱了,我不凶你。」 她拿眼角觑他一眼:「那你还是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霍留行叹了口气:「殷殷,我三天后要出征了。」 沈令蓁一愣,收敛了泪意,吸吸鼻子:「原来是这样,郎君早说不就好了。」 霍留行一刻不错眼地看着她:「我去了河西,你怎么办?」 「我当然是在汴京等郎君凯旋呀。」她不明所以地说。 霍留行皱了皱眉。 只剩三天了,他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再不忍心,也必须开诚布公地与沈令蓁说明,这样,等他走后,她至少还能有个防备。 「不止是这件事。」霍留行说,「殷殷,我找到你的救命恩公了。」 沈令蓁一惊:「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 第48章[03.20] 「啊?」 霍留行花了半个时辰,将此事和盘托出。 「你还记得我们在寺里求来的那句签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想这远,说的便是将来,近,说的便是我。」 沈令蓁呆滞地看着他,虽然这事听来匪夷所思,但这么一想,好像还真全都对上了。 「可是……」她隐隐又觉得不对劲,「可是我当时看见救命恩公腰腹上的伤口是新鲜的,假如那人真是将来的郎君,那么郎君理应在当上大将军以后,才与野利冲产生冲突,为何现在,冲突却提早了呢?」 「道理很简单,若是没有救命恩公这桩事,你当初便不会与我那样示好,我也不会因此珍视你,所以我未必会为了解开我们两家人之间的心结,早早地冒进追击野利冲。正是因为将来的我回到了过去,在桃花谷救了你,才改变了这件事,让它提早发生了。」 沈令蓁明白过来,怔怔念叨着:「真是奇了……难怪我看郎君锁骨下的那块陈年伤疤,虽然位置、模样都能对上,但新旧程度却与救命恩公不一致。」 霍留行忽然想到什么,将衣襟扯开:「你再看看,现在新旧程度一致了吗?」 沈令蓁瞧了瞧,摇摇头:「还是不太一样。」 那就说明,现在的他,还没到那个年纪。 可伤疤色泽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促成,若是肉眼能够分辨出不一致,起码也得过个五年,甚至更久。 沈令蓁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疑惑:「难道说,郎君连当上大将军也比原本提前了许多年?」 按伤疤判断,的确是这样,但问题是,霍留行并不觉得他和沈令蓁关系的变化,对政局方面有那么大的影响。 仔细回忆过去两年,他在政务上,并没有因为沈令蓁而走不同的路。 这个问题暂且想不明白。沈令蓁转而联想到霍留行方才古怪的行为,终于理解了他的胆战心惊从何而来:「原来郎君是在担心那首词应验?」 霍留行点点头。 「但郎君也说,有事情被改变了。乐观地想,也许郎君回到桃花谷救了我,免我受了那场伤,我就不会早早……早早离开郎君了呢?」 见霍留行沉默不语,沈令蓁反倒笑盈盈地安慰他,拍着他的手背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郎君既然这么相信那两首词,那你再仔细回想回想,我是不是在词里写了一句‘何日晓,吾心殷殷’?」 「这说明,依照原来的轨迹,郎君在出征之时,根本不晓得我倾心于你。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与郎君表明心迹,我喜欢郎君。」 霍留行盯着她,目光微微一动。 「既然这句词对应不上了,后面的词怎么还会作数呢?」沈令蓁肯定地说。 她的话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正如霍留行注定要捱野利冲那一斧头,河西也注定要遭逢眼下这场战事,许多事情好像自有命定的轨迹,仅凭他一个举动,当真能改变那么多吗? 「不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出征之前,我得先好好查查这事,你安心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 霍留行思虑重重地离开了霍府,立即着手排查汴京可能存在的危机。 他这一走,一直到夜深了才回来。 只剩那么几天,霍留行自然不愿与沈令蓁分床,哪怕已经晚了,也只好吵醒她,还是决定睡在她那儿。 沐浴完毕后,他轻手轻脚进了沈令蓁的卧房,忽然闻见一阵奇异的熏香,而沈令蓁背对着屏风,躺在榻上,看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道是什么不好的香,立刻便要覆了那香炉,却忽然听见床榻那头传来沈令蓁的声音:「郎君,你回来了,那香是我点的。」 哦,又神经兮兮小题大做了。 他朝床榻走去,掀开床帐:「怎么忽然点起了熏香?」 沈令蓁整个人都裹在被衾里,只露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在外边,支支吾吾道:「就……就是觉得挺好闻的……」 霍留行坐在床沿奇怪地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脸怎么这么红?」 「被衾捂太紧了,有些热……」 「那捂这么牢做什么?」 霍留行伸手要去拎她的被角,被她一把挡开。 她连人带被地往床角缩去,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怎么了?」霍留行今日本就特别敏感,看她这样子,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反倒较真地去掀她被衾。 沈令蓁死活不给他掀:「等等,郎君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 霍留行一脸懵懂,手下却没了耐性,使了大力,一把扯开了她的被衾。 这一扯,眼前雪花一样的一片白,就见沈令蓁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肚兜,含胸缩着身体,战战兢兢地瞅着他。 「……」 霍留行傻住:「你……你做什么……」 沈令蓁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耳根都跟着红了:「我……我看郎君一直害怕那词应验,所以,所以我想跟郎君把房圆了,那样就跟词上说的更不一样了……」 可不是吗?词中内容表明,他原本并不晓得沈令蓁对自己的心意,那么,倘使眼下两人连房都圆了,岂不更能够与那句「何日晓,吾心殷殷」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个逻辑竟叫霍留行一时无法反驳,并且感到眩晕。 见他分明心神震颤,人却僵坐着一动不动,沈令蓁猜测到他的顾虑:「郎君放心,我今日午后特意问过了罗医仙,他说调理我体内寒症的药与生育有些冲突,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纵使想怀都怀不上身孕,起码得等停药半年以后呢……」 这道赦令,几乎要将霍留行最后一道防线击溃。 第49章[03.20] 喉咙火燎一样的干,香炉里燃着的奇异熏香丝丝袅袅地飘到鼻端,合着眼前这副景象,叫他着实有些上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指指香炉,眼色疑问。 「那是蒹葭找来的,说是……说是可以壮胆来着。」沈令蓁小声咕哝。 霍留行看这不是壮胆,是助兴。 他喉结滚了两滚,一把扯起被衾将她重新裹住,又回头灭了香炉,背对她站在床前舒缓紧绷的神经。 「郎君……」沈令蓁闷闷地叫了他一声。 「你先别叫我。」霍留行朝身后竖掌示停,持续深呼吸着,小半柱香过去,才回到床沿坐下,「今日太晚了,还是歇息吧,总归我已知道你的心意,便算是与词里所说不同了。你把衣裳穿好,别着了凉。」 「那好吧。」沈令蓁瘪瘪嘴,看他主动背过了身,便从被衾里钻了出来,窸窸窣窣地给自己穿中衣。 可霍留行实在是眼睛太尖,往哪儿看不好,偏偏看见了对头梳妆案上的一面把她此刻模样映了个正着的铜镜。 而且镜面带来的朦胧感,不知为何竟比方才直视所见更叫人心底发痒,躁动。 他迅速移开了眼。但偏偏沈令蓁不晓得,还慢吞吞地动作着,这里扯扯,那里摆弄摆弄。 于是没过一会儿,他被香熏得薄弱的意志力濒临崩溃,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了铜镜。 也正因如此,她穿戴完毕后,还没说一句「好了」,他便已相当准时地回过了身。 沈令蓁被他这仿佛背后长眼的神功一惊,一晃眼便看到了那面铜镜:「哎呀,郎君你怎么……!」 「我没看。」霍留行下意识否认,说完才发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沈令蓁又羞又气,恨铁不成钢地嘟囔:「郎君真是的,明明都叫你光明正大了,你偏不要,不要就不要吧,却转头去偷鸡摸狗。」 「我是……」霍留行叹口了气,「我是怕你受罪。」 「家家户户的姑娘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我近来身子已经养得不错,郎君太小看我了。」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那个……」 「哪个?」 霍留行说不出口,烦躁地挥挥手,凶神恶煞道:「别问了,赶紧睡。」 沈令蓁郁卒地转过身,背对他缩到了床角。 霍留行看她这神情,想说点什么,张嘴又没能出口,只得默不作声地熄烛上了榻,在外侧躺下。 躺了片刻,睡意全无,听沈令蓁那呼吸声也明显是在装睡,兴许是黑暗给了人鼓舞,他酝酿了一会儿,拍拍她的肩,解释道:「不生气了,我跟你说……」 沈令蓁转过身来。 霍留行压低声,咬着她耳朵说了一句话。 沈令蓁脸都没来得及红,就被他抓着手往下走:「不信你‘看看’?」 她被那硕大的轮廓搅得胆战心惊,但嘴里却努力说着相反的话:「哪有呀,就这么丁点罢了!」 霍留行黑了脸,翻了个身,把她笼在了下方:「算了,‘指’上得来终觉浅,我给你躬行躬行。」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沈令蓁在半个时辰后,切身体会到了霍留行与她说的那句:「不是我小看你,而是我那处生得比寻常男子大得多。」 最后自然是闹得一个大汗淋漓,一个梨花带雨。 尽管霍留行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忍耐,将速度放慢成了龟儿爬,沈令蓁还是叫苦不迭,待风收雨歇后,精疲力竭地软成了一滩泥,连根手指也再抬不起来。 一室喘息,和着更漏点滴,将这夜拉得分外漫长。 霍留行在沈令蓁肩窝里埋了很久,才从她身上下来,支着肘探了探她濡湿的额头,在昏暗中盯着她道:「知道要受罪,为什么还故意激将我?」 沈令蓁当然是在一开始用手感受的时候,便体会到了他的「异于常人」,之所以迎难而上,就像她今夜特意准备熏香,以及主动宽衣解带一样——其实她根本打定了主意,要在他出征之前做好这件事。 她好半晌才喘停了气,哑着嗓子低低反问霍留行:「那郎君明知是激将,又为什么还要上当呢?」 两人谁也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 霍留行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一言不发地起身点烛,打来清水准备给她擦洗身体。 沈令蓁像是一桩心事了却,终于松了口气,还不等他回,便已沉沉入了梦乡。 接下来这三日,两人谁也没再提那两首词和出征的事。 三日后一早,霍留行一声招呼没打,天没亮便穿戴好铠甲兜鍪,提上佩剑,离开了霍府,就好像平常出门一般。 沈令蓁在他下榻的那一刻就醒了,却假寐着,一句话也不与他讲。 两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在避免这一场送行,避免那一幕「马上将军拍剑去」。 好像只要这样,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霍留行走后,沈令蓁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双目空洞地抱起了膝。 那夜,她没说出口的答案是——其实她也很害怕,害怕这一场生离当真会成为死别,所以在他离开之前,她想与他做一次真正的夫妻。 而霍留行正是在她出口激将之时,看穿了她的害怕,所以改了主意,明知她一定会受罪,也下狠心完成了她的心愿。 当然,也是他的。 第50章[03.20] 沈令蓁看着窗外将亮未亮的天,披衣下榻,翻找出炕柜里的那张天青色绢帕,轻轻摩挲着霍留行写的那两行词。 他那时候得有多难受,才会在后来回到桃花谷时,拼了命地救她啊。 如果悲剧再重演一次的话…… 沈令蓁攥着绢帕的手一紧,忽然起了个什么念头,移开房门问侍候在外边的婢女:「蒹葭,郎君出城了吗?」 「按着时辰算,应当是快要准备开拔了吧。」 「那我现在追过去的话,来不来得……」 「及」字还没出口,廊庑尽头蓦地传来一阵兵甲相击的辚辚清响,沈令蓁霍然抬首,正见霍留行大步流星地朝这向走来。 「郎君……」她愣愣注视着他,一时也忘了问,他为何又回来了。 霍留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捧起她的脸,低头看着她:「跟我一起走,我们不分开,好不好?」 霍留行是斟酌再三才做了这个决定。 从汴京到河西路途遥远,沈令蓁不像霍舒仪,她不会武,甚至连起码的马术都一窍不通,跟在军中必然会遭遇很多麻烦。不管是于她,还是于军队。 但他实在无法安心叫她一个人留在汴京,所以最后作了个折中的安排——让霍舒仪带一批急行军先开拔,他则率领后续的骑兵部队与步兵主力跟上。 步兵压后,行军速度上的压力便减轻了,加之这里尚且是大齐的地盘,他可以安排沈令蓁坐马车走官道,与他这支走野路的军队保持行动同步。 这样,即便他人在军中,也能够随时把握她的动向,不至于鞭长莫及。 沈令蓁自然是千百个愿意,只是难免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让郎君分心?」 霍留行刮了下她的鼻子:「这点心分给你,还是要的。」 沈令蓁很快收拾好行囊,捎上蒹葭和京墨,与霍留行的军队于同一时间出发西行。虽是一方走野路,一方走官道,但两人方向一致,倒也有那么些殊途终将同归的宽慰。 且因军队时不时需要转到官道进行补给,沈令蓁偶尔也能远远与霍留行隔着千军万马对上一眼。 远离战区的地方,行军路线的选择弹性相对比较大,霍留行在不耽搁行程的情况下,尽量与沈令蓁的马车保持着二十里以内的距离。 沈令蓁手里也拿着三枚礼花|弹,可用于遇上紧急情况时联络他。 两人为那一首词,时时刻刻提着心吊着胆,但接连一阵子,除常常需要夜宿于马车中,让沈令蓁有些疲乏外,一切都风平浪静。 直到第七日傍晚到达洛阳附近,天降暴雨,阻断了军队的前进。 天边层云翻滚时,沈令蓁的马车刚巧经过洛阳城外的驿站,京墨当机立断,与驿站的官吏报明身份,把她送进去暂避。 霍留行此行出征前已得正式封官,官吏一听是大将军家的女眷,还是英国公府的出身,马不停蹄地布置厢房,就差把驿站翻个底朝天。 洛阳是大齐西京,繁华富庶之地,这驿站的设施条件自然也比一般的优越。沈令蓁接连七天风餐露宿,进到舒适的厢房,突然一下觉得活了过来。 只是恰此刻,天边却忽然来了道劈天裂地的闪电,随即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她胆战心惊地问正在铺床褥的蒹葭:「这个雨势,郎君应当也没法行军了吧,军队要去哪里避雨呢?」 「姑爷惯会看天时,想必早已下令大家在附近安营扎寨了。」 沈令蓁点点头,站在窗前望着外边昏黑的天色,还是不太放心:「这个湿冷的天,郎君的腿估摸着又不舒服了,要是能把他接到驿站里来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窗外跑过一群打着伞的官吏,瞧那屁颠屁颠,心急忙慌的程度,比方才京墨报明她的身份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令蓁心底微微一动,预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便见官吏们迎着玄甲披身的霍留行走进了院子。 她眼睛一亮,立刻便要移门出去,下一瞬却见霍留行身后跟了几名士兵。 沈令蓁便不好贸然现身了,只能扒着门缝偷偷看他们。 霍留行亲手牵了一匹马,在跟驿站官吏说,要去喂马吃点马草。 他身后的士兵赶紧伸手,一副要接过马绳代劳的样子。 穿着士兵装束的空青一把将这手拍开:「有点眼力见儿,将军的马都是要亲手喂的。」 那士兵讷讷点头,虔诚地目送霍留行往深处走去。 沈令蓁看着他目不斜视,一本正经的样子,心怦怦怦跳起来,立刻把门关严实,反把后窗的插销给旋开了。 蒹葭一眼看明白形势,当即从侧门溜了出去。 沈令蓁心底有隐秘的浪潮在翻涌,在屋子里垂着眼来回踱步,直到听见后窗那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才猛地回过头去。 霍留行一个翻身跃了进来,搁下佩剑,远远看着她,笑着朝她张开了胳膊。 沈令蓁小跑上去奔进他怀里,一把圈住他的腰。 他身上有未干的雨渍,靠近了闻,是铁甲的气息夹带了一丝泥腥味,其实嗅着并不舒心。 但沈令蓁却使劲吸着气,一边低低地说:「好想郎君。」 这又乖又甜的一句,让霍留行顾不得弄脏她的衣裳,拿一双手拥着她来回摩挲,又低头亲吻她的额头,眉眼,鼻尖。 沈令蓁主动仰着头,方便他动作,一边抬手摸他冒出了刺棱棱胡茬的脸。 最后吻落到唇上,两人喘息都变急,沈令蓁意动,记起了圆房那夜的声音,脸颊越来越烫,在唇瓣分离的间隙,说着转移注意力的话:「郎君……郎君的腿还好吗?」 霍留行顿了顿,抵着她的鼻尖,好笑地问:「你说哪条?」 第51章[03.27] 「当然两条都是啊。」 「你说的那两条还好,膝关节有点酸,能忍。」 沈令蓁歪着脑袋看他:「什么叫我说的那两条还好,难道郎君还有别的腿吗?」 霍留行低头接着吻她,含糊地说:「有……你不是前几天用过吗?那条现在有点难忍。」 「哎呀……」沈令蓁一愣之下反应过来,想说他怎么好用这种羞耻的比喻,却被他堵得没法开口,到最后被他放开时,人已经晕晕乎乎,也忘了数落他了。 霍留行低头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叹息一声:「我得先回去了。」 被人知道大将军在这里偷偷摸摸会娇妻,未免太不像话。 沈令蓁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你好好用些热菜热汤,早点沐浴歇息,明天一早还得接着赶路。」霍留行交代完,强压下心底躁动,恢复了冷峻的面容,提起佩剑,从后窗悄然离开。 沈令蓁再次扒到门缝边,目送他在一群官吏与士兵的簇拥下出了驿站。 等他走没了影,落在后边的一个士兵跟同伴悄悄议论:「将军喂了个马草,嘴怎么肿了呢?」 空青气急败坏地一拍他脑壳:「刚才没眼力见儿,现在眼神亮了,是不是想去前边当斥候兵啊?」 那士兵立刻噤声。 沈令蓁抿了抿嘴唇,捂起了脸。 翌日一早,大军再次开拔。 沈令蓁紧随其后,向西北而去。 孟春时节的天气忽冷忽热,一路接连又下了好几场雨,军队时不时便被打断行进。幸好有霍起与孟去非共同坐镇前线,战火始终控制在河西一带,并未朝南蔓延。 如此过了二十来日,沈令蓁终于跟着霍留行回到了霍家的「老巢」——定边军,与前年夏天一样,再次在京墨的安排下,住进了白豹城的客栈。 只是她本道一夜过后,将要跟着军队继续前进,翌日一早,却听京墨说,霍留行已于昨夜率军驻扎在了白豹城,他们暂时不必北上了。 「前线不是在河西吗?援军为何突然停下来?」沈令蓁奇怪地问。 京墨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颔首道:「霍大姑娘的急行军已经与主君及孟郎君在河西会师,目前前线情况并不紧急……所以,所以郎君打算在定边军稍作休整。」 沈令蓁看他这不太流利的模样,心生疑窦:「郎君若是来定边军休整的,为何昨夜不曾到客栈看我一眼?」 京墨神色为难:「这……少夫人,军情机密,小人不便向您透露。」 他一句「军情机密」,沈令蓁稍一联想,便已懂了。 霍留行必然是哪里需要便往哪里去,眼下驻扎在了白豹城,说明战线很可能将要拉到定边军来。 他不是在休整,而是在进行应战的准备。 只是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何要瞒着她呢? 沈令蓁隐隐感到不安,一直从早等到傍晚时分,听蒹葭说霍留行来了客栈,才大松一口气。 可她刚打开房门,准备去迎他,却见他一脸肃穆地踩着木梯上来,浑身上下一股肃杀之气。 她心莫名跳得飞快,匆匆上前道:「郎君,出什么事了吗?」 霍留行走到她面前,默了默,说:「殷殷,如果我要对薛玠下杀手,你会怪我吗?」 沈令蓁一愣。 「之前消息没落实,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先帝没有放过薛玠,在他到黔州以后,便派杀手对他动了手。西羌人把他和你姑姑一起救了回去。」 「所以……」沈令蓁目光闪烁地看着他,「所以阿玠哥哥他……」 「他投敌了。」 沈令蓁下意识摇头:「不会的……」 「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得到前线消息,有一支西羌军队绕过河西,冲破边关守备,杀进了定边军的神堂堡。西羌人没这个本事,只有熟悉大齐地势地形,了解边关边防的人才能做到。」 「殷殷,那是薛玠领的军。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他的的确确杀了大齐的百姓和士兵。」 霍留行被沈令蓁拉进了客栈二楼的厢房。 「郎君,你能不能听我一个主意?」她握着他的手,眼底有些恳求的意味。 霍留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其实他之所以把薛玠投敌的事告诉沈令蓁,本就是希望听一听她的想法。 若他当真决心与薛玠正面交锋,根本不必多走客栈这一趟,直接率军开拔便是。但他终究不愿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去伤害沈令蓁珍视的亲人。 「你说吧,我听着。」霍留行看着她说。 「倘若阿玠哥哥当真叛国,大义当前,我绝没有脸面阻止郎君杀他,但我了解阿玠哥哥的为人,他的投敌绝非出自本心,应该是西羌拿我姑姑的性命威胁了他,这才叫他受制于人,不得不为。」 「所以郎君,假如我能够出面让阿玠哥哥反水,你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如此,不止是保住了薛家,更可用最少的流血牺牲,将阿玠哥哥带的这支西羌军队一网打尽。这样对郎君,对大齐,对河西眼下的战局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啊。」 「你想怎么做?」 「郎君想必能够预判这支西羌军队接下来的走势,你只需将我在边关的消息泄露出去,然后带着我去堵他们,与西羌放话,说我要求跟阿玠哥哥和谈。西羌起先必然不答应,但阿玠哥哥一定会猜到我们的用意,配合我们,跟西羌说,他将假意来与我和谈,趁与我会面的机会,把我掳走。」 第52章[03.27] 「西羌晓得我的重要,阿玠哥哥这样一表态,即使他们仍然将信将疑,也会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动心,决定一试。和谈之时,郎君便假装失手,让我被阿玠哥哥掳走。我会说服他,让他带着这支西羌军队进入郎君事前布置好的陷阱。等郎君伏击了这些西羌士兵,阿玠哥哥便可金蝉脱壳,我自然也能完好得救。」 霍留行平静地注视着她,并没有因她这冒险的想法而动怒,耐心地说:「薛玠很可能受到了胁迫,我不否认,你相信薛玠,我也不反对,但你要理解,我不可能把你的性命赌在某个人的为人上。这跟薛玠是不是值得信任无关,就算现在,换成一个我无条件相信的人,比如去非落在那个位置,我也不会让你去当人质,你明白吗?」 沈令蓁抿抿唇,低下了头,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却不想下一瞬,被霍留行轻轻抬起了下巴:「但是……」 她疑惑地看着他:「但是?」 「但是假如你肯听我的办法,我可以采纳你的计策。」 一听事情有回转的余地,她立刻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你留在安全的地方,让人替你去跟薛玠会面。」 沈令蓁一愣。 一旁已经听了半天的蒹葭明白了霍留行的意思,慌忙颔首:「姑爷说的对,西羌的普通士兵根本不认识少夫人,何必由您亲自出马呢?就让婢子假扮成您走这一趟,薛郎君认得婢子,也晓得婢子的话就是您的话,只要他还心向大齐,必然会配合婢子演戏。」 「但蒹葭毕竟不是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殷殷,战场上本就没有十万周全之事,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 当夜,沈令蓁被军队护送往东谷寨,临走交给蒹葭一张亲笔写的字条。 蒹葭带上字条,连夜跟从霍留行北上,于翌夜子时堵到了薛玠的军队。 广袤无际的原野上,本该交战厮杀的两支军队遥遥对垒僵持着,虽有剑拔弩张之意,却始终没有一方拔刀出鞘。 如沈令蓁所料,西羌答应了「和谈」。数十名手持武器的西羌士兵半是保护,半是监视地跟着薛玠来到了阵前。 这边蒹葭也从军阵中出列,在霍留行与数十名大齐士兵的护持之下,下马上前,喊了一声:「阿玠哥哥!」 薛玠的神情瞬间一滞,却很快掩饰过去,轻夹马腹到了蒹葭跟前,垂眼看着她说:「殷殷,你想与我说什么?」 这睁眼说瞎话的一句「殷殷」出口,霍留行负在身后的那只手便换了个手势,从握拳到五指张开。 大齐士兵们不动声色地把这手势记在了心里——这是在说,要留薛玠活口。 蒹葭按着沈令蓁的交代,与薛玠说:「阿玠哥哥,你能不能让这些人退下,然后我再与你说?」 薛玠看了看围拢着他的西羌士兵,又看了眼霍留行:「殷殷,今时兵戎相见,已不同于往日,现在是大齐意欲与我讲和,便该由大齐让步,而不是我。真要让闲杂人等退下,霍将军是不是该先作个表率?」 霍留行淡淡一笑:「薛将军恐怕尚未理清形势,意欲与你讲和的并不是大齐,而是殷殷。霍某身后两千精兵,并不惧与你西羌一战,不过是看在殷殷的面子上,不愿大动干戈罢了。」 「我倒是头一次见人拿这样的诚意谈和,既然如此……」薛玠垂在身侧的手两指并拢,悄然比了个「射」的手势。 一柄重箭瞬间自西羌军阵破空而出,直射霍留行面门。 霍留行一个闪身躲过,薛玠趁此时机,俯身一把将蒹葭拎上了马,拨转马头扬长而去。西羌士兵流水般簇拥他而上。 蒹葭惊叫一声。 霍留行霍然抬首:「追!」朝后打出的手势却给了暗示——慢着。 大齐士兵便以一种「苍天啊将军夫人被抓走了快救人啊」的假动作,配上「是谁抱住了我的马腿为什么我怎么也跑不快」的真步伐追了上去。 前边的西羌士兵正在乐呵:「薛将军果真好本事,待回了西羌,王上必定重重有赏!」 「是啊,如今薛将军不仅前程在握,这美娇娘也到手了,往后霍大将军的风流快活就是你的了!」 蒹葭忍不住在心里呕了一声,一边挣扎着,将沈令蓁交给她的字条偷偷塞给薛玠,嘴上说着:「阿玠哥哥,你放我回去……!」 薛玠悄无声息地接过字条,答道:「是大齐欺我薛家在先,殷殷,我也是逼不得已,你以后就跟着我。」说着,借月光低头看了一眼。 那字条上是一首短诗—— 东风吹无力, 春谷别梦里。 青山等闲笑, 枯荣凭君意。 薛玠迅速收拢手,将它藏进护腕里。 这是沈令蓁从前常与他玩的暗语诗。 第一句的第一个字,第二句的第二个字,第三句的第三个字,与第四句的第四个字,连起来是——东谷等君。 临近寅时,夜凉如水。这一晚的东谷寨无人入眠。 沈令蓁裹着裘氅,站在一座三丈高的塔楼俯瞰着寨子口,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眼看天快亮了,她终于忍不住问:「京墨,郎君那边有传来新消息吗?」 「半个时辰前传信说一切顺利,应当就快到了。」 沈令蓁点点头,刚要张嘴再问什么,忽见京墨神情严肃起来,耳朵一侧,微微动了动:「来了,骑兵,不下三千,是西羌的马。」 沈令蓁立刻扶着护栏往下望去,约莫小半柱香过去,果见一群阵型散乱的青甲骑兵朝寨子口涌来,一马当先的,赫然便是挟持着蒹葭的薛玠。 埋伏了一整夜的大齐士兵,在薛玠身下马被树桩间的绊马索绊倒的那一刻蜂拥而上。 「中计了!有埋伏!」 第53章[03.27] 「撤!」 「薛将军……」一个西羌士兵刚要去拉摔下马的薛玠和蒹葭,却被薛玠抬手一刀断了喉。 薛玠与塔楼上的沈令蓁远远对视了一眼,咬咬牙一推蒹葭:「走!」自己则转身与大齐士兵一起杀进了西羌军阵中。 「薛玠,你背信弃义!别忘了你老娘还在王上手中!」有人提醒他。 薛玠默不作声,只顾埋头拼杀。 眼看一柄柄枪从他胁下穿过,每次都像要将他刺穿,沈令蓁心惊胆战地回头问京墨:「郎君呢?」 她话音刚落,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回头望去,便见一线秩序井然的赤色骑兵朝这边飞驰而来,勒马寨前的霍留行轻轻打下一个「全歼」的手势,气定神闲道:「除薛将军外,一个不留。」 霍留行带兵抵达东谷寨后,战局的风向明显有了压倒性的倾斜。 一方是守株待兔,有备而上,一方却是为活掳「沈令蓁」疲于奔命半夜,纵使是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的西羌骑兵,这时候也难免落了下乘。 霍留行不费吹灰之力地动动手指,打了几个手势,便叫西羌人屁滚尿流。 厮杀半个时辰后,战场上已经静悄悄一片,只剩浓重腥臭的血气不断发散,蔓延。 放眼望去,青甲士兵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尸体堆不开,几乎垒成了小山一样高。 这个时候,沈令蓁已经回到半山的三合院。 她起先因为着紧薛玠安危,一直站在底下的塔楼观战,霍留行来了以后,发现她傻站在上头,便叫士兵跟她挥旗,示意她去落脚处歇息。 她见局势稳定了,后知后觉地被那残暴场面搅得胃腹翻江倒海,便受不住地回了这里。 战事结束后,薛玠比霍留行先一步到了三合院。 他是被京墨搀扶进来的,瞧着像是受了几处刀伤,形容相当狼狈,人也清减了许多,加之穿着西羌的战甲,沈令蓁透过窗户望见他时,乍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她立刻起身迎了出去,远远地道:「阿玠哥哥,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 薛玠却好像没听见,轻轻拨开京墨的手,朝他颔了颔首:「不必劳烦,我自己走。」说着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沈令蓁一愣,匆匆忙忙奔上前来:「阿玠哥哥!」 薛玠皱皱眉,停了下来:「你别跌着,慢些。」 沈令蓁气喘吁吁站定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他身上这件满是血污的战甲:「这些血……」 「都是别人的,我只受了点皮肉轻伤。」 她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嗯。」薛玠被她这眼神瞧得偏过头去,「那我先去处理一下伤。」 沈令蓁明显察觉到他的冷淡,猜到他是因为投敌的事情,自觉无颜面对她,所以也没阻拦,只是目送他走到一半,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霍留行的声音:「尸体都点齐了吗?」 「齐了,将军。」 薛玠顿住脚步,回头朝声来处看去,见霍留行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卸下佩剑,继续问身边的士兵:「他们的斥候兵,还有溜回去报信的漏网之鱼,也都确认拦截了?」 「是的,将军。」 沈令蓁听着两人的对话,隐约明白了过来。 她的姑姑作为重要人质,必然被看押在西羌境内,霍留行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直接打进西羌,所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封锁薛玠倒戈的消息,拖延时辰。 想到这里,沈令蓁松懈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转头看向薛玠,果然见他眼底一黯,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沈令蓁上前拉过霍留行的手,拽着他走到薛玠面前:「郎君,你能不能和阿玠哥哥商量商量营救姑姑的方案?」 霍留行轻飘飘地觑着她:「本来就打算商量。」 言下之意,他思维缜密,考虑周全,为人善良,心胸宽广,用不着她恳请提醒。 沈令蓁瞋他一眼,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腰。 薛玠看着两人一来一去,蹙着眉头垂了垂眼,突然说:「在那之前,霍将军,还有殷殷,我有件事要与你们说。」 两人不解地跟着他进了厢房。 薛玠摘下兜鍪,看了这西羌人的兵甲一眼,转头说:「我在西羌的这阵子,打探到野利冲的一些旧事。霍将军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当年曾是霍家军的一员?」 霍留行瞳仁一缩,「嗯」了一声。 薛玠点了点头:「那就对了。霍将军,你大哥不是长公主杀的。」 沈令蓁呼吸一窒,盯住了霍留行,发现他面上神情不变,牙关却咬紧了。 「野利冲从一开始就是西羌王室的人。当年霍节使培养的霍家军里头,有不少都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西羌王室看准了这一点,便把野利冲悄悄送过来当奸细。野利冲努力与你大哥交好,花了很多年,成为了你大哥非常信任的战友。」 「当年汴京那一战,野利冲假造军情,谎报给了你大哥,说长公主打着劝降的旗号来安抚霍家军,其实本意是为将他们赶尽杀绝,并打探你与孟郎君的下落。当时你与孟郎君刚刚出生,你母亲身体也很虚弱,你大哥义愤填膺,所以才会与长公主拼死一战。」 「但长公主并没有对你大哥下死手。战乱中,霍家军曾护着你大哥退到军阵后方,是野利冲给了你大哥要害处的那一刀。那时候整个汴京尸山血海,霍家军覆没,没有人关心少了一具尸体。野利冲正是这样一路潜逃回了西羌,从此飞黄腾达。」 霍留行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脸色却变得煞白。 沈令蓁颤动着长睫,握住了他的手,发现他掌心都是冰凉的虚汗,看向薛玠:「阿玠哥哥,多谢你替郎君查明真相,我先陪郎君去隔壁休息,你也赶紧处理身上的伤,我们稍后再商议对策。」 薛玠默了默,点点头。 第54章[03.27] 沈令蓁半拖半拉地把霍留行带回了隔壁,摁着他的肩,让他在床沿坐了下来。 看他依旧闷声不响,她担心地探了探他的额头与脸颊:「郎君……」 霍留行点点头:「没事。」说着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我之前已经猜到了一些。」 只不过,他只料到谎报军情这个环节,却没料到,野利冲是拿他和孟去非的性命作了文章,激怒了他大哥,最后还对他大哥补了刀。 他说着还笑了笑:「真相水落石出,这是好事,我真的没事。」 沈令蓁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搂进怀里:「郎君在我面前永远不要说‘没事’,我是郎君的妻子,是可以给郎君擦眼泪的人。」 一站一坐,霍留行的额角刚好抵到她细软的腰肢。 但此刻谁也没有心情旖旎。 霍留行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把脑袋枕在她小腹上,轻声说:「好,那你给我靠一靠。」 霍留行很快休整完毕,去找薛玠商量正事。 沈令蓁不放心他,一直挽着他胳膊,粘在他身边,可临入薛玠的厢房时,却被他轻轻推开了:「你也一夜没睡,还是先去歇一觉吧。」 她摇头:「郎君支开我,一定不是好事。」 这就是彼此之间太过熟悉了解的结果。霍留行只好让她跟进来,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一会儿要跟薛玠说的事,不是商议,而是决定。」 沈令蓁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在说,这是一个她无法改变的决定。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厢房内的薛玠已经卸下西羌的青色甲衣,正准备将它扔到一旁。 「薛将军别急着丢这甲衣。」霍留行抬手虚拦了一把,「你现在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有机会光明正大带军进西羌的人,这身铠甲,你还有用。」 薛玠顿住动作:「霍将军的意思是……」 他指了指山下的方向:「我要让我大齐的士兵,穿上那些西羌骑兵的甲衣,跟着我们到西羌都城去。」 他说的不是「跟着你」而是「跟着我们」。沈令蓁心头一跳,怔怔地盯住了霍留行。 但她没有在他眼底,看到一丝一毫的踌躇。 薛玠看了一眼慌张的沈令蓁:「我的确打算回西羌都城救我母亲,但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豁出性命也无妨,霍将军却尚有妻眷家人,还是不要为过去的仇恨意气用事。」 霍留行摇摇头:「河西战局始终僵持不下,搅乱敌国都城,正是结束战乱,恢复民生最快的手段,眼下就是一个好机会。你救你母亲,我取野利冲项上人头,只是顺带而已。我不会拿上千名将士的性命成全我的意气,他们就算是死,也要为社稷,为百姓。」 沈令蓁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因为她听明白了霍留行的意思。 这支假扮成西羌骑兵的大齐军队,其实无异于前去送命的敢死队。 薛玠犹豫地看了看脸色愈发苍白的沈令蓁:「霍将军,你要是信我,就留在这里,让我带兵前去。」 霍留行再次摇头:「你一个人做不到,若有差池,大家的牺牲便是白费。」 薛玠皱了皱眉,半晌后,沉出一口气:「好。」 霍留行立刻转头吩咐京墨:「事不宜迟,你即刻下去点兵,和所有人说明实情,愿意跟我走的,扒了那些西羌骑兵的甲衣,穿戴好在山下等我,不愿意的,就留守在东谷寨,不会受到惩戒。」 京墨领命下去。 薛玠看着红了眼的沈令蓁,拿起甲衣,咬咬牙离开:「我也下去帮忙。」 屋子里只剩夫妻两人。 沈令蓁使劲仰着脸。 霍留行拿指腹拭去她悬在下眼睑的眼泪:「不哭。」 她眨了眨眼,深呼吸几次:「什么时候要走?」 「看点兵的速度,快则半个时辰以后,慢则一个时辰。」 她点点头,哽咽着说:「郎君还记得,去年翻花绳的时候,曾输给我两件事吗?」 「记得,我只完成了一件。」 「那你现在完成另外一件。」 不必她说,他便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霍留行这一走,定边军便没了主心骨,他不放心把沈令蓁留在这里,安排了一支军队护送她到霍起那处去。 霍起毕竟已年过花甲,这两年西北战事频繁,他身上新伤累旧伤,几乎不堪重负。孟去非与霍舒仪先后赶至河西后,都劝他老人家退守到前线东南面的西安州养伤。 西安州背靠天都山,前临销黄川,可谓是固若金汤之地,如今又有霍起坐镇,自然成了沈令蓁的好去向。 加之当年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两家人误会解开,霍起想必也能够接纳这个儿媳。 把沈令蓁的行程安排妥当后,霍留行和薛玠便率领着身穿西羌战甲的五千骑兵,捎上蒹葭,假作掳了人质急急赶回羌都的模样,一路北上。 他们的后方,还有另一支大齐骑兵队,在霍留行的安排下做着戏拼命追赶。 第55章[03.27] 霍留行没有时间停下来与薛玠细细商议,所以两人几乎是在马背上见缝插针地交流着。 薛玠一面扬鞭,一面询问与他并驾的霍留行:「这场戏做不了太久,你是怎么计划的?」 霍留行不答反问:「我先问你,你在西羌时,如何能够打探到野利冲的秘密?」 「一次酒宴,野利冲喝大了,跟人吹嘘起当年的事,我在暗处听了墙角。」 霍留行笑了笑:「你不觉得这件事太过巧合了吗?」 「你的意思是,这是野利冲故意说给我听的?」 霍留行点点头。 野利冲比西羌老王更加了解大齐,老王认为,西羌已经顺利策反了薛玠,但野利冲在大齐曾与他交过手,猜到他可能会动摇,所以准备好了应对他临阵倒戈的另一套方案。 「他说给你听,就是盘算着,假如你倒戈了,必然会把当年真相告诉我,我受到激怒后,便有可能为了报仇雪恨亲自杀去西羌。这样,他就可以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了。」 薛玠面色沉下来:「你是说野利冲早有防备?那救人岂不难上加难?」 「不是没有机会。」 野利冲只是西羌的将军,不是西羌的王,不可能凭一己猜测,空口白话地率军行动。何况眼下西羌的兵力大多集中在河西,境内并没有那么充沛的军队资源,所以他必须先确认薛玠这支军队的真假,才能向老王请命。 「靠近西羌边境线时,我们身后这支骑兵队会紧随而至,佯攻我们尾部。你借机向西羌守军求援,让我们遁入关门。入城后,京墨以押送人质为由,先带一队人抽身,利用这段时间差去救薛老夫人。野利冲在见到蒹葭之前,无法确认人质真伪,不会派人冒险对他们动手。」 「京墨离开后,我们这边怎么配合?」 「骑兵队将持续攻打西羌,孟去非也会从河西带兵赶来支援他们,争取搅乱西羌关门到都城沿线的城池。」 「这时候野利冲应该已经确信我们的身份,一声令下,我们就无法再继续靠近都城。」 「对。」霍留行笑了笑,「但野利冲真舍得把我们拦在这么远的地方吗?」 见招拆不了招的时候,就要将计就计。既然野利冲在利用霍留行的复仇心理,霍留行同样也可以利用野利冲「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心理。 从当初汴京接风宴上投壶一事可以看出,野利冲对霍家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野利冲自幼跟着霍家军长大,与霍留行大哥的手足情谊,未必全是假的,最后迫于使命,用阴暗的手段杀了他,也因此留下了没能与他光明正大决一高下的遗憾。 如今,霍留行在野利冲眼里,其实就像他大哥的一个影子。霍留行有多想除掉野利冲,野利冲就有多想与霍留行战个你死我活。 对野利冲来说,早早将霍留行拦在边境附近,很可能让他一个返身便被孟去非接应走,那样,一切便是付诸东流。 所以,这个「请君入瓮」的「瓮」要设得深一些,即便野利冲发现军队是假,也会诱敌到西羌内部,然后才开始收网。 薛玠点点头:「好,就按这个计划来。」 一路风驰电掣,两日后,霍留行与薛玠按计划进入西羌境内。 孟去非和霍舒仪率领的大军也在西羌打响了反击战,看起来颇有些因沈令蓁被掳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味道。 薛玠与西羌边城守将商议,自己这支骑兵队被敌军追击两天两夜,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希望能够退守后方暂作休整,得到许可后,顺理成章地深入了西羌腹地。 如霍留行所料,骑兵队一路沿灵州川下游至上游,始终没有遭到阻力。 又一日过去,丑时过半,五千人落脚于距离西羌都城西平府约莫百里的瀚海附近。 横亘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大片广袤的沼泽地。更深雾重,四面水汽氤氲,遥望北面,羌都仿佛成了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 薛玠正站在河边,与霍留行讲着前方的路况:「沼泽北面不远就是护城河,野利冲即便要诱敌深入,也不可能当真引你进入西平府,应该是希望等你绕过沼泽以后,借这一处天然屏障断了我们的退路,把我们一网打尽,所以……」 他话说到一半,霍留行忽然竖掌示停,动了动耳朵,望向了波光粼粼的河面。 薛玠立刻警觉,给身边士兵打了个手势。 士兵将手中火把微微倾斜,照亮河心。 「郎君……」水底下一前一后冒出两颗脑袋。 是京墨与蒹葭。 薛玠脸色一变。一天前,这两人趁孟去非大闹西羌之机,带兵去救她母亲,眼下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霍留行努努下巴,示意几个士兵拉他们上岸。 两人一身狼狈,上岸后,蒹葭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京墨喘着气回报:「郎君,小人失职,没能……」 「我母亲怎么了?」薛玠脸色煞白地上前。 京墨面露不忍,颔首道:「薛将军,薛老夫人心怀大义,不愿您为她投敌,早在您率军离开西羌那日便已自尽。西羌为掣肘您,一直没有告诉您实情。」 薛玠愣愣眨了眨眼,像是听见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结局,悲极反笑出来,喃喃道:「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死死闭上眼,良久后重新睁开,牙关战栗着问,「我母亲的遗体在哪里?」 「薛老夫人应当料到您会寻找她的遗体,担心西羌再次借此威胁您,所以……所以她是在大火中去的。」 那就是尸骨无存,什么都没有了。 薛玠点点头,似哭似笑地应了一声,支着剑望了望无星无月的天,半晌后,反倒冷静下来:「好,好……既然如此,就不必等了……」他转头看向霍留行,「霍将军,行动吧。」 一个时辰后,西平府外,护城河岸,野利冲正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 看着远处黑压压飞驰而来的骑兵队,他身边的副将露出快意的笑:「恭喜将军,猎物果然上钩了。」 「还不一定。」野利冲的神色却有些凝重,「这支骑兵队来势鲁莽,不太像霍留行的作风。」 第56章[04.03] 「您是说……」 「据我了解,霍留行是个相当隐忍的人,轻易不会冲动行事。他在不在这支军队里,还是个未知数。」 骑兵队渐渐逼近护城河,野利冲一双铜铃般的眼眯成一条线,忽然说:「少了。」 副将一愣:「什么少了?」 「骑兵,少了五百,八百……不,一千以上。」 「会不会是为了做戏,中途伤亡了一部分?」 野利冲摇摇头:「他们要杀进西平府,恨不能带更多人,不会做这样无意义的牺牲。」 「那这一千多人被兵分去了哪里?」 副将话音刚落,西面天边,一束赤色礼花倏然升空,炸开了一团血红。 与此同时,骑兵队喊声震天,向护城河方向急速趋近。 西羌不用这种礼花|弹,这是大齐人发的讯号。 野利冲眼皮一跳:「西面有敌情?」 副将一头雾水,奔下城楼询问,与上头的野利冲打个手势,示意一切相安无事。 可紧接着,却见第二个赤色礼花在南面炸了开来。 片刻后,又轮到东面。 副将来回奔忙,再三确认,跑上城楼与野利冲禀报:「将军,确认没有接到任何有关敌情的战报!」 野利冲静静看着不远处仿佛受到礼花|弹鼓舞,士气迅猛上涨,越驰越快的骑兵队,迟迟没有开口指示。 副将心急如焚:「是哪里出了纰漏?若是一般的敌情,早该被发现,难道真如将军所言,底下这支骑兵队里根本没有霍留行,他和那一千多名骑兵去了别处?」 野利冲眉头紧蹙,默了默,转头下了城楼。 副将追了上去:「将军,末将愿率军前去迎敌,您万万不可离开西平府啊!您若走了,这西平府……」 「区区四千骑兵和一个乳臭未干的薛家小子,你们还守不牢?」野利冲疾步如飞,吩咐城楼下的守将,「点五千精锐,跟我出城。」 五千人很快在野利冲的率领下朝南奔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两支青甲骑兵队在瀚海南边迎面相遇。 另一方正是大齐少了的那一千人。 这一千人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列成一个牢不可破的三角阵型,似乎已经严阵以待了很久。 野利冲勒马阵前,握着缰绳的手一紧,知道自己中计了。 没发现敌情,是因为根本没有敌情。 寻常的调虎离山,总该当真声东击西地做点什么,或者烧个粮仓,或者劫座城池。但霍留行知道,那样并不会让野利冲感受到威胁。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真正让人恐惧的,是自己内心制造出来的危机。霍留行其实什么都没做,仅仅是让人在三个不同的方位分别空放了一颗礼花|弹而已。 因为不知暗处到底发生了什么,野利冲直觉地认为,只有霍留行才有这样的本事搅弄风云,所以明知这是一出调虎离山,也本着一腔执念追了出来。 却没想到,反与霍留行失之交臂。 现在,这一千人是打算拿命拖住他这支精锐部队了。 野利冲紧咬牙关,高举右手,打下一个「杀」的手势。 战鼓擂动,旌旗飘扬,东升的旭日见证了这场硬碰硬的厮杀。 五千对一千,结局毫无疑问,加之野利冲被霍留行耍得怒火中烧,正是急需泄愤的时候,很快便杀红眼占了上风。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抱着必死之心的大齐士兵,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霍家军。 当一个左胸口被利箭穿透的大齐士兵,奇迹般爬起来又杀了三个西羌人时,野利冲开始对西平府的战况感到了不安。 这一批尚且是缺了主心骨的士兵,倘使霍留行所在的地方,他们的战斗力该发挥到怎样的地步? 原本预计一个时辰便可结束的一场交锋,在这些大齐人狡猾而顽固的抵抗下,仿佛怎么也看不见尽头。 最后结束战事,竟已到了日头当空的午后,而野利冲的身后,也仅仅只余两千活人。 放眼望向这一片尸山血海,这场把对方杀得全军覆没的仗,让他赢得并不痛快。 野利冲闭了闭眼,一刻不停地整饬军队,拨转马头,准备赶回西平府,刚要下令,却见一骑快马从北面远远驰来。 那西羌士兵勒停马后,几乎连滚带爬地翻了下来,神色慌张地回报道:「将军,西平府在一个多时辰前被大齐攻破,霍留行与薛玠已杀入城中,还有……」 野利冲咬牙切齿地道:「还有什么?」 「还有那个孟去非,居然……居然沼泽行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横渡瀚海,也带了一万兵马赶到了西平府……」 野利冲脸色铁青地一脚把这报信的士兵踹出一丈远,恨恨朝身后扬手:「回城!」 孟春时节的夕阳总带着些许冷意。 哪怕天边殷红一片,看着灼热,伸出手却也只能触及温凉的风。 第57章[04.03] 正如西平府城中的这一场杀戮,漫天的火箭滚烫地落下,扎进体肤却是透骨的寒。 由上自下俯视,三条主街,三位身先士卒的将军动作出奇的一致,每杀一拨守军,便带兵往前推进十丈,而后打出一个「放箭」的手势,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三条主街上的西羌士兵溃乱逃散,渐渐没了声息。 霍孟薛三人经历了漫长的进攻后,在主街尽头的路口会师。 孟去非与霍留行久别重逢,颇有些老哥见老哥,两眼泪汪汪的意思,一看他和薛玠,气喘吁吁先倒苦水:「哎你们身上这绿绿的铠甲配上血真好看,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一身臭烘烘的沼泥。」 霍留行笑了一声:「回头拿西羌人的血给你好好洗洗。」 玩笑两句,两人很快恢复了正色,看向了身后的士兵。 加上孟去非横渡瀚海带来的兵马,杀进西平府的共计一万余人,现在只剩下寥寥三千。 恰此刻,京墨驰马趋近,回报道:「郎君,该撤了,不出两炷香,野利冲就会攻入城中。」 「河西那边呢?」 「西羌已经撤军了。」 羌都失守,附近大片城池也被孟去非搅得鸡飞狗跳,西羌老王无力再去争夺河西,自然不得不撤回那边的驻军。 霍留行此行正是为了解除河西危机而来,如今目的达到,城中幸存的大齐士兵也所剩无几,便该及时撤退了。 否则等援军赶到,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那就走呗,」孟去非用沾满泥巴的胳膊勾过霍留行的肩,「陪你去杀姓野的报个家仇,就回河西养老去了。」 霍留行淡淡一笑:「人家姓野利。」 两人拨转马头,正欲扬鞭,却齐齐停顿下来,看向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薛玠。 他正高踞马上,遥望着西羌王宫的方向,双目通红。 孟去非到西平府后,大致听说了薛玠的遭遇,见状猜测道:「薛老弟,你不会还想干票大的吧?」 薛玠偏过头来,「嗯」了一声:「你们先走吧。」 「哗,薛老弟,别想不开,你这单枪匹马可是有去无回的。」 「我知道。」薛玠的神情异常平静,「我本来就回不去了。」 不管苦衷多苦,他终究为了一家之私犯了投敌叛国的罪。就算将功折罪,也永远抹不去这个污点。 青山等闲笑,枯荣凭君意。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本是任他选择,可他选错了。 他的母亲为了薛家的磊落,不惜大火焚身。他今日若不能够做些什么,百年之后也无颜见她。 「薛玠,」霍留行叫了他一声,「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我孤家寡人一个,无所谓身后事,你快回去吧,别让殷殷担心。」他说着,冲霍留行和孟去非笑着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王宫方向扬鞭而去。 霍留行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最终还是朝身后三千骑兵打了个「撤退」的手势。 孟去非紧随其后,一惯嬉笑的脸此刻却格外肃穆。 临近城门,他突然一个急停,勒住了缰绳:「留行。」 霍留行跟着停下来,叹了口气。 孟去非「哎哟」一声:「你这表情,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见他皱着眉不说话,他朗声大笑,「别这么看着我嘛,我就是觉得薛老弟说得挺对,西平府是什么地方啊,一辈子可能也就进来这么一次,人都到人家老巢门口了,怎么能不干票大的呢?」 霍留行刚要张嘴,孟去非立刻竖掌打住他:「哎,别!你这有家有室的,还是不要凑这热闹了,再说我们仨挤一块儿做什么呢,兵分三路才有胜算嘛,你现在出城跟那姓野的周旋周旋,权当给我这条命多争取点时间了。」 当夜戌时,西安州守军营不断有士兵跑进奔出,跟霍起汇报西羌和河西的战况。 河西那处,自孟去非和霍舒仪北上后,便是霍夫人俞宛江在坐镇。霍起本欲尽快赶过去,但一则伤重有心无力,二则霍留行传信来说,河西的压力很快便会减轻,请他不必来回操劳。所以他就留在了西安州。 沈令蓁到这里已有两天,和同样无处安身的霍妙灵一起住在后勤营里。军营虽安全,却都是男人,她们不便走动,只能成天待在营帐里。 此前在东谷寨与霍留行分道扬镳时,空青被支来了沈令蓁身边。于是她每天的消息来源,便是空青的转述。 但今夜,空青久久没有出现,军营里的气氛也尤其紧绷,沈令蓁猜测,应该是战事快要有个结果了。 霍妙灵揣着颗心,隔两炷香就问外边的士兵一次,阿娘怎么样了,阿姐怎么样了,二哥哥怎么样了,去非表哥怎么样了,士兵只能为难地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接近丑时,空青终于回到后勤营,站在沈令蓁的营帐外小声询问:「少夫人,您歇着吗?」 这种情况,沈令蓁自然歇不成,正和霍妙灵一起挑灯抄经书,为前线祈福。 听到空青的声音,她立刻迎出来:「前线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主君猜您也在挂心,请您跟他一起上城楼去等。」 沈令蓁点点头,嘱咐霍妙灵好好待在营帐,跟空青上了一辆马车。 空青一面驾车,一面回头与她说:「少夫人别太紧张,戌时那会儿,主君得到消息,说西羌王宫起了大火。小人猜西羌乱成这样,一定是大齐占了上风。」 「西羌王宫起了大火?」沈令蓁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呀,郎君他们真敢做,小人也好想见见这等大快人心的场面。」 「那起火后,郎君,阿玠哥哥,还有孟郎君都还留在西平府吗?」 第58章[04.03] 「戌时那会儿的战报说他们兵分了三路撤离,眼下不知都到了哪里。河西腾出来的兵马也已分三路前去接应,接到人后,会以礼花为讯知会彼此,所以主君才打算上城楼去等第一手消息。」 沈令蓁明白过来,半个时辰后,跟着空青上了西安州北城门的城楼。 霍起负手站在城垛边,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向她招了招手:「孩子,过来吧。」 沈令蓁到西安州后,仅仅与霍起见了刚开始那一面。当时霍起卧伤在榻,营帐内也有士兵进进出出,两人便没能说上什么话。 所以尽管知道霍起已经晓得了当年的真相,沈令蓁看到他仍有些紧张,慢吞吞到了他跟前,垂着头叫:「霍节使。」 「嗯。」霍起看她一眼,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睡不着吧?」 沈令蓁低低「嗯」了一声。 「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守不住河西,才叫他们冒这样的生死大险。」 沈令蓁飞快摇头:「不是的,河西这么一条狭长的走廊,本就是易攻而不易守的险地,除非是天上的神仙,才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 霍起侧目看她:「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 「那我就多说点。郎君说过,战场上没有十万周全之事。就算他们不去攻打西羌,换一种战术,同样也有冒险和牺牲。所以这个决定,并不是谁人造成的恶果,您千万不要太过介怀了。」 霍起笑了笑,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沈令蓁担心地瞅着他的脸色:「霍节使伤势未愈,要不我在这儿等着,您下去避避风吧。」 「叫阿爹吧。」 「啊?」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过来,支支吾吾地「哦」了一声,「阿爹……您要不要下去避避风?」 霍起摇摇头,负在身后的手扶上了城垛。 沈令蓁也便不劝了。 两人在城楼上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后边空青人已呵欠连天,眼睛却死死瞪着北边晦暗的天空,瞪到眼睛已经分不太清颜色的时候,忽然眼前一花。 他使劲揉揉眼,盯住了湛蓝夜空里炸开的那朵赤色礼花,一个激动跳起来:「是礼花!那是礼花吧!」 他话音刚落,第二束礼花也从另一个方向升到了半空。 沈令蓁扶着城垛的手颤抖起来,蹙了一夜的眉头终于解开,只是很快又皱了起来:「怎么只有两束?」 霍起咬紧后槽牙:「再等等。」 这话是在说给沈令蓁听,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可是他们等啊等,直到黎明拂晓,云破日出,也没有等到那第三束礼花。 城楼上的气氛越来越死寂。 行动无疑是成功了,可这兵分三路撤退的人,却有一路始终没有得到接应。 沈令蓁不敢去想到底是谁出了事。 晨曦渐渐漫过城垛,金光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空洞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 直到一阵踏踏马蹄声从黄沙弥漫的远方传来。 沈令蓁愣了愣,朝声来处定睛望去,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大齐的赤色旌旗随风猎猎翻卷,有一骑快马先于众骑兵,正朝城门飞驰而来。 马上人微微仰着头,目光紧紧锁定在城楼上她所在的方向。 一夜枯等,这一场四目相对,像隔了千年万年。沈令蓁瞬间热泪盈眶,转过头,提着裙摆飞奔下城楼。 霍起苍老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尖锐的马嘶声中,霍留行一勒缰绳,翻身而下,喘着气朝城门方向张开双臂。 沈令蓁一路跑出城门,飞奔着扑进他怀里。 他低头拥住她,因气息不稳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恢复了平静:「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沈令蓁使劲点着头,眼泪决了堤似的滚落下来。 「哭什么?傻。」霍留行轻轻揉着她的发髻,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自己也红了眼,悄悄眨掉一颗眼泪。 「没……」她呜咽着说,「就是想郎君了,我就是太想郎君了……」 霍留行闭上眼,手臂收得更紧。 紧随而至的马蹄声打断了这一出别后重逢。 沈令蓁从欢喜激越中醒过神来,松开霍留行,望向勒停在城门前的骑兵队,目光一遍遍来回地扫,却没找到熟悉的脸孔。 她擦擦眼泪,胆颤地问:「郎君……阿玠哥哥和孟郎君呢?还有舒仪,怎么也没见舒仪?」 霍留行沉默下来,看向她身后,拖着伤病的身体走下城楼的霍起:「父亲。」 霍起点点头,按着心口缓了缓劲:「说吧,怎么回事?」 霍留行把经过大致跟霍起解释了一遍。 昨天傍晚撤退关头,薛玠为了死在烈火中的薛老夫人,决定还西羌王宫一把火。孟去非跟着起意,认为可以借此尝试刺杀西羌老王。 这当然不仅仅是报私仇或逞英雄。 第59章[04.03] 他们大闹西羌,的确结束了河西战乱,但这与去年休战的结果一样,都不是长久之计。要让西羌彻底疲软,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老王,引发王室王位之争,挑起西羌内战,让西羌开始长久的内耗。 孟去非作此提议时,城内仅剩的三千骑兵为这一计划热血沸腾,纷纷请命,称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霍留行放弃了保守撤退的战术,将三千人二分,一半跟随他出城迎战野利冲,一半在城内助孟去非与薛玠一臂之力。 霍留行亲手斩下野利冲头颅的时候,城内王宫失了火。孟去非派人传口信告诉他,刺杀行动成功,自己与薛玠打算一东一西分头撤离,让他不必返城,率军往南走,替他们引走一部分追兵。 这就是三人兵分三路撤退的起因。 但现在,孟去非却失踪了。原本并未去到西平府的霍舒仪也不见了。 霍留行目前尚且不清楚,西羌王宫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玠呢?」霍起皱着眉问。 霍留行看了眼沈令蓁,默了默说:「伤势有些重,一条胳膊没了,还在路上。」 沈令蓁骇得捂住了嘴。 「放心,性命保住了,只是暂时昏迷着。」霍留行拍拍她的肩,又跟霍起说,「去非和舒仪的情况,要等薛玠醒来以后才能知道。」 几人暂时回到西安州军营落脚,正午时分等来了护送薛玠的马车,将他抬进了营帐。 满帐子的人围拢在他床头,既是在等他醒,也是在等孟去非和霍舒仪的消息。 薛玠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沈令蓁坐在床沿,看他缓缓睁开了眼,忙让蒹葭去外头叫霍起与霍留行,一面低声唤他:「阿玠哥哥,阿玠哥哥……」 薛玠慢慢回过神来,哑声道:「殷殷……」 他像是吃痛似的,皱了皱眉,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袖口。 沈令蓁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可薛玠却笑起来:「殷殷,我用这条胳膊,亲手杀了西羌老王……真痛快,真的好痛快……」 沈令蓁忍着泪,点点头:「阿玠哥哥是大齐的英雄。」 薛玠眼底微微一黯,又宽慰她似的笑起来。 霍留行和霍起恰在此刻入了营帐,身后跟着挂心姐姐去向的霍妙灵。 两人还没开口,霍妙灵先着急地奔进来:「薛将军,我阿姐和表哥呢?」 薛玠收敛了笑意,用左手把自己撑起来。 沈令蓁赶紧去扶。 他轻轻推开她,抽着气下了床榻,朝霍起与霍留行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就连不谙世事的霍妙灵也猜到了含义,惊恐地瞪大了眼。 薛玠跪在那里,咬了咬牙:「孟将军与霍大姑娘……没能撤出西羌王宫……」 霍起身子一晃,被霍留行扶住。 霍妙灵愣了愣:「怎么会?我阿姐不是没去西平府吗?」 薛玠看着霍妙灵解释:「你姐姐在城外看到王宫失火,似乎误会是霍将军被困在里面,所以带兵赶了过来。当时孟将军留在王宫断后,我先一步撤离,刚出西平府,就听说你姐姐从另一路杀进了王宫。」 霍妙灵嚎啕大哭起来:「那为什么你可以撤离,他们却不行呢?」 沈令蓁忙把她揽进怀里安抚。 薛玠垂了垂眼,跟霍留行说:「昨天夜里,孟将军骗了霍将军。我们放完火后,形势不容乐观,根本没有一东一西分头撤退的可能。当时我已重伤,本没打算活着走出王宫,准备和剩下的骑兵掩护他一人离开,可是他说……」 「他说,西羌老王死了,大齐的外患解除了,内忧却还在。只要他活着一天,汴京的前朝旧臣就无法放下心中执念,专心辅佐新帝。即便新帝如今清明,也无法保证往后不会被权力腐化了初心。所以,他这条命,丢了比留着好。他不在了,朝堂上下便可团结一心,新帝也不必惦记着他,防备着霍家。他这一死,是死得其所,是皆大欢喜。」 霍留行闭了闭眼。 沈令蓁不死心地再问:「按这说法,舒仪的援军是在你离开后才赶到的,她有没有可能救了孟郎君呢?」 薛玠皱眉摇了摇头:「霍大姑娘也只有一千兵马,要杀个来回本就难如登天,我在城外只等到西羌人说贼人已死绝的消息。」 一屋子的人齐齐没了声,只剩更漏点滴依旧不停,好像在说,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不会再有他们所期待的奇迹。 大齐初荣元年春,西羌进犯河西,终以战败收场。 所有在此一役中牺牲的大齐将士皆按律享朝廷抚恤,建祠立庙,封叙女眷,荫补子嗣。 另有战死西平府的孟家遗孤孟去非与霍家大姑娘霍舒仪,被新帝分别追封为定西将军与荣安县主。 罪臣薛策之后薛玠以戴罪之身功过相抵,不予惩戒,放归民间。 河西节度使霍起功成身退,告老还乡。 大将军霍留行兼河西节度使一职,暂守河西。 战事结束,河西山川里的血色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被冲淡,霍留行奉圣命投身于重建河西的要务,接连两月,忙得脚不沾地。 两月后,清明时节,河西霍府。 淅淅沥沥的雨成日下个不停,霍留行腿疾又犯,沈令蓁不许他再外出奔忙,义正辞严地摁着他在家休息。 第60章[04.03] 霍留行本打算去看看护城河修缮得如何了,这么一来只好作罢,只是在家中一时却也无事可做。霍起带着俞宛江和霍妙灵,在战事结束后回了庆阳霍府,这河西霍府眼下只有夫妻两人,难免稍显冷清。 他便跟沈令蓁一起坐在廊庑底下看雨。 看着看着,两人突然异口同声地说:「要不……」 霍留行笑了笑:「你先说。」 沈令蓁挽着他胳膊提议:「我是在想,这清明的日子,要不我们今天去看看孟郎君吧?」 孟去非与霍舒仪死在西羌王宫,遗体自然是找不回来了。霍舒仪的衣冠冢立在庆阳,但孟去非的,却在河西。 因为霍留行记得,当日在西平府准备撤退时,孟去非曾说:「陪你去杀姓野的报个家仇,就回河西养老去了。」 霍留行轻轻一刮沈令蓁的鼻子:「倒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郎君在这儿等一等,我这就去准备物什。」 蒹葭白露和京墨空青忙活起来,替他们准备酒菜与马车。 一个时辰后,两人到了附近山中,孟去非的衣冠冢前。 细雨蒙蒙的山里,扑面而来浓郁的青草气,蒹葭在一旁打着伞,两人站在伞下,刚弯身开了坛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京墨立刻拔剑出鞘。 霍留行和沈令蓁回过头去,见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后边,一个身穿布衣的男孩怯怯地望着他们,摆着手说:「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 霍留行眯眼打量男孩几眼,让京墨把剑放下,然后远远地问他:「那你是什么人,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男孩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有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大姐姐,给了我一些银钱,说今日若是有人来这衣冠冢祭奠,就把他们带到我家去做客。」 沈令蓁皱了皱眉。这衣冠冢除了她和霍留行,理应不会再有别人来了。 她问:「什么大哥哥大姐姐?」 那男孩仰头看着沈令蓁,答道:「那个大姐姐说话凶巴巴的,穿着男装,」又看向霍留行,猛地一愣,「哎,那个大哥哥跟你长得好像啊……」 山脚下,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一男一女正在叽里呱啦吵嘴。 「都到这儿了,为什么不让我上山见我二哥?」霍舒仪恨恨折断一根树枝,朝孟去非劈头盖脸地砸去。 他灵活闪身躲开,避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面,唉声叹气:「大妹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这假死兹事体大,你要露面,至少等朝廷那边局面稳定了再说嘛!」 「天天再说再说,这都两个月了,谁还巴巴地惦记着你的死活!你可别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了!」霍舒仪气不过,又砸一颗野果过去。 孟去非稳稳接住,咔擦咔擦啃了起来,边说:「这不是眼看两个月过去,局面稍微稳定了些,我就依了你,把咱们的消息透露给你家里人了吗?要不是你成天在我耳边嚷嚷,我都没打算让人知道这事!哎呀,你再等一阵子,我就放你去见他们,行不行?」 霍舒仪一脚踹飞一块石头泄愤:「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种事!」 说来实在太倒霉。两个月前,她误以为被困西平府的人是霍留行,不管不顾地带兵前去驰援,却在王宫里遇到了以一敌百,正跟人拼杀的孟去非。 虽然不是霍留行,可也是自己人,加之孟去非当时浑身浴血,那种关头,她当然不可能见死不救,便与他并肩打了一场恶仗。 可是到底寡不敌众,他们很快就全军覆没了。 已然到了强弩之末的孟去非拼着最后一口气,拉着她冲进火海,故布疑阵,让敌人误以为他们死了,实则和她一起混进了死尸堆,趁翌日西羌运送死尸出宫的时机逃了出来。 那之后,她本打算立刻联络霍留行,却被孟去非一而再再而三地拦了下来。 他说,两人是一起「死」在西羌王宫的,若是她突然「活」了,朝廷必然要对他的死心生疑窦。 「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霍舒仪越想越气,恶狠狠瞪他一眼,「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要不是她那一场误打误撞,给了孟去非残喘的机会,他的确不可能活着走出西羌王宫。 他原本也是真打算好了以死成全大局,死前发挥发挥余热,能杀几个就杀几个。 孟去非嘴硬:「呵呵,你以为我稀罕被你救吗?我本来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死也死得干干净净,被你一搅和,为了保你命,又是冲火场,又是埋死尸,到现在身上还一股味儿!」 霍舒仪张了张嘴,还要再争,突然看他耳朵一侧,神色微微一变。 「来了来了,他们下来了,撤!」孟去非上前一把拽过她手腕,拉着她一顿疯跑,一直跑出三里地才停下来,松开了她。 霍舒仪气喘吁吁地指着他,怒到说不出话来。 这见不得人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好不容易喘停了气,她忍耐着问:「你这一招行不行啊?他们没看到我们露面,能确信我们还活着吗?」 光凭那男孩三言两语,当然不足以让霍留行确信,但是…… 孟去非笃定一笑:「我让他们去的那户人家,有位故人,会让留行明白我的暗示。」 霍留行和沈令蓁跟着那男孩,到了城里一户单扇宅门的布衣人家。 这来时一路,两人心底自然都隐隐有了一种猜测,但河西战事虽止,世道却仍不安宁,霍留行为人向来谨慎,不至于轻易听信一个孩子的话,所以到了地方,还是让京墨和蒹葭先一步入里打探。 京墨这一去,回来的时候神情诧异,与马车内的霍留行回禀道:「郎君,你猜这里头住的是谁?」 「我要是猜得到,还让你进去打听?」 京墨一噎,不卖关子了:「这里头住的,是那男娃的祖父祖母。那位祖母从前曾在霍家当差,正是孟郎君当年的乳母。」 沈令蓁一愣,过耳不忘之能,让她迅速记起了当初霍留行被野利冲重伤时,孟去非在汴京霍府跟他说的话——哎你别说,昨夜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我真在想,你要是这么死了也不错,我就立马去找我当年那个乳母,让她骗大家,其实你才是孟家的主,这样我就逍遥快活了。 第61章[04.13] 那时候,孟去非开玩笑说自己不想干这复国的活了,如果霍留行死了,他就让当年负责调包孩子的乳母撒个谎,骗大家说,其实调包成功了,霍留行才是前朝遗孤。这样,大家就不必再为所谓的大业拼死拼活,而他也可以金蝉脱壳,当个真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沈令蓁的确记得,孟去非说过,那位乳母当年抱着霍留行前往京城时,在半道被人发现拦截,因未能完成霍家交代而心生有愧,后来便辞行回了河西乡下。 所以,所有的环节都对上了。 那位与霍留行长相相似的男子,引他们来到这位乳母的家门前,就是为了让他们记起那段有关「金蝉脱壳」的言说。 孟去非说这事的时候,只有霍留行和沈令蓁在场。 也就是说,引他们来这里的,只能是孟去非。 沈令蓁在想通前因后果后,激动地抓住了霍留行的胳膊:「郎君,我想的对不对?」 霍留行的脸上露出了两月来最为轻松畅快的笑,朝她点了点头,又咬牙切齿道:「这小子,自己逍遥快活便罢,把舒仪也给拖下了水。等来日见了面,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我们不能现在就去找他们吗?」 霍留行摇摇头:「河西尚且不安生,汴京那边的局面也未全然稳定,他现在不冒险露面是明智之举,若为一时团聚坏了大局,这心血就白费了。」 「那我们赶紧回家写封密信给庆阳,也好让阿爹和婆母放心。」 霍留行点点头。 既已打听到这户人家的身份,明白了孟去非的暗示,两人便觉没必要进门叨扰人家了,让京墨准备启程回府。 可这时候,却听马车外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是谁在门外呀——?」 霍留行看沈令蓁一眼。 「那郎君就下去打个招呼吧,怎么说也是位故人呢。」 霍留行现在凡事都听沈令蓁的,便牵着她下了马车。 不料那荆钗布裙的老妇人,一瞧见沈令蓁便大惊失色地倒退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瞪着眼,盯住了她的脸。 沈令蓁被她这仿佛见了鬼的表情和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躲,却因考虑到这位是长辈,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 那老妇人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姑娘……是你吗姑娘?是你回来了吗?」 沈令蓁一愣。 什么叫回来?她从前从未到过这里啊。 霍留行把沈令蓁往身后稍稍一掩,刚要与老妇人解释两人的身份,却听她再次开口:「二十九年前那个人是你吧……是不是你?」 霍留行和沈令蓁被这个敏感的数字一怔。 二十九年前,那正是大齐改朝换代,霍留行与孟去非出生的那年。 沈令蓁鸡皮疙瘩直冒,愣愣地道:「老夫人,您是不是认错了人?我才十七岁呢。」 老妇人一愣,神情恍惚地碎碎念道:「哦,对,是你,也不是你……那姑娘说过,她是从很多很多年以后来的……」 霍留行眉心一跳,与沈令蓁对视了一眼,似乎都想到了什么。 「老夫人,您在说什么?」霍留行皱着眉试探道。 老妇人眼神渐渐清明,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了劲,看着霍留行慢慢红了眼圈:「这么说,难道你是留行?」 霍留行点点头:「您怎么知道?」 老妇人一下子热泪盈眶起来:「我……我……」说着又看向沈令蓁,「因为二十九年前,我在抱着你去京城的路上,见过这位姑娘……」 沈令蓁傻在了原地。 若换作常人,此刻必要以为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得了失心疯,可是她与霍留行不同。 他们曾经亲身经历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沈令蓁从霍留行身后慢慢走了出来,走到老妇人面前:「您仔细看看我,您当真没有认错?」 老妇人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那时候,你的样子比现在年长几岁,气色很不好,骨瘦如柴的,但的确是这张脸……」 沈令蓁回头看了霍留行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意思。 原来,曾经回到过去的,不止是他,还有她。 沈令蓁握着老妇人的手说:「老夫人,我们能进屋听你讲讲当年的事吗?」 老妇人把两人迎进了屋,给他们斟了茶,缓了缓神才开始讲。 她说,当年两个孩子的调包计划,用了计中计的手段,本是有机会瞒过汴京皇家的。可就在她抱着霍留行去京城的路上,「沈令蓁」出现了。 「当时我孤身一人抱着留行走夜路,准备把他交给接应人,快到地方时,却被那不知从哪儿来的姑娘拦了下来。她跟我说,不能把这个孩子送去京城。」 「我以为是计划败露了,吓得转头要跑,那姑娘却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求我相信她,说这个孩子若是去了京城,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她说她是从很多很多年后来的,在她那里,留行代替去非到了京城,去非则留在边关霍家,调包计划成功了,可是最后,他们谁都没有得到好下场。」 「我本不信,可那姑娘哭得声泪俱下,实在不像坏人,我便问她,那她是谁。她说,她本该是霍家二郎的未婚妻,可因为留行与去非对换了身份,所以她在十五岁那年,被许配给了去非。」 「我问她,那她是去非的妻室吗?她说不是,皇帝赐婚以后,她被贼人掳走,落了一身的伤,婚期便推迟了,伤未痊愈,她的外祖母又因病过世,她为守孝,不得不再次拖延婚期。」 「我又问,那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说她也不清楚,她本该死了,也许是上天眷顾,让她在油尽灯枯之时得到一个改变这一切的机会。她说,上天送她来到这一夜,来到这个地点,一定有缘由,她想,能够改变留行命运的方法,就是阻止这一场调包。」 第62章[04.13] 沈令蓁和霍留行齐齐怔愣着沉默了。 「我又好奇她年纪轻轻,为何会成了这副模样。她说她当年被贼人掳走时受的伤落了病根,身体早早便衰败了下去,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我看她面色蜡黄,形容憔悴,当真像是将死之人,动了恻隐之心,正犹豫该不该信她的话,她却撑不住了,最后恳求我,千万不要把留行送到京城去,然后便咽了气。」 老妇人说到这里,神情变得有些惊恐:「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倒下去,然后一眨眼,她的尸骨就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令蓁哽咽着说:「是因为这样,您才相信了她,对吗?当年调包失败,其实是您跟皇家告了密?」 老妇人点点头,羞愧地低下头去:「我不知道自己那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后来便因无颜再见霍家主君,躲到了这里,也从没对谁说起那夜的事。但这些年,我总是反复梦到那一夜,梦到那姑娘的脸……」 所有的谜底,到这一刻都揭开了。 霍留行当初便很疑惑,他回到桃花谷救人一举,理应只是让他与沈令蓁的关系提早变得亲密起来,却没道理改变这么多政局的走向。 现在这么一来,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原来,早在他改变沈令蓁的命运之前,沈令蓁便先改变了他和孟去非的命运。 让他提早成为大将军,让河西提早恢复和平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在寒冷的冬夜,用最后的生命,苦苦求来一个转机的小姑娘。 幸好如今,那些苦,她再也不必受了。 霍留行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拍了拍老妇人的手背:「谢谢您愿意相信她,老夫人,您做的对,我和去非,还有大齐都要感激您当时的作为。」 老妇人愧疚了大半辈子,此刻终于真正得到了解脱,潸然泪下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霍留行带着沈令蓁起身告辞。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走出宅门,看见淅淅沥沥好几日的雨竟然停了。 雨后初霁的天湛蓝无比,沈令蓁望着敞亮的天光,忽然说:「郎君,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吧?」 霍留行牵起她的手,偏头笑了笑:「当然,以后每天都会是好天气。」 【番外一】 贵人动身归京,霍家人自然依礼前去送行。 霍府门前聚拢了一大家子,霍留行和俞宛江说着客套的场面话,沈令蓁也跟着努力虚与委蛇,嘱咐赵珣一路当心,只是心里却发着愁,想她这个表哥这回借送亲之便,将庆州与霍府探了个底朝天,也不知回去以后,会不会对霍家不利。 若非传信不稳妥,她倒想与国公府打声招呼,让家里人帮着留心朝中动向。 赵珣这次的出行似是临时起意,阵仗并不大,随从仅仅寥寥十数,霍留行因此提出派一队府卫随同保护他。 霍舒仪见状主动请缨,说因兄长腿脚不便,不如由她领着府卫代为相送。 沈令蓁心知她是因误认赵珣为霍家恩人才如此,害怕赵珣借此利用她做什么,于是悄悄从斜后方,戳了戳霍留行的腰。 霍留行恍若未觉,朝赵珣拱手:「既如此,便由舍妹代劳,护送殿下至城门口,留行失礼了。」说完才在暗处捏了捏沈令蓁的手指,暗示她放心。 赵珣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转头出了霍府。 霍舒仪作儿郎打扮,穿一身简朴的劲装短打,踩着马镫轻松上马,跟着绝尘而去,到了城门口,下马朝赵珣行礼告辞。 赵珣高踞马上,垂眼看着她,称赞道:「霍大姑娘一身骑术堪称一绝,叫我等男儿亦心生钦佩,如此武艺,想是承自舒将军?」 霍舒仪本名「舒仪」,赵珣此刻口中的「舒将军」,正是指她和霍妙灵的生父,也就是俞宛江的原配。 提到过世多年的生父,霍舒仪难免情绪不高,垂着眼点点头:「舒仪确是自幼跟随父亲习武。」 「舒将军生前随同霍节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与其肝胆相照,当得起一声‘英雄豪杰’,却可惜十年前,为从战俘营救出我那表妹夫,不幸葬身西羌……」 赵珣说到这里,幽幽叹出一口气。 霍舒仪点点头,脸上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赵珣感慨地摇摇头,似是不愿再多提这些勾人伤情的陈年往事,转而道:「庆阳此地也不太平,你勤学武艺是件好事,倘使碰上杀机也可有余力自保,可别像我那表妹一样弱不禁风,被人轻易掳了去。」 霍舒仪一愣,抬起头:「什么掳了去?」 送走赵珣这尊大佛后,霍留行吩咐京墨和空青将书房内一切有他字迹的物件通通藏到柜中。 他有两手字迹,一手是摆在台面上的,一手是必要时书写密信所使。 后者自然写过便烧干净了,前者原本并无妨害,因此这屋子里,有不少藏书留了他亲笔所写的批注。 关于绢帕一事,他在沈令蓁面前说了个没有把握的谎,为免事实并非如他所料,须得避开被拆穿的风险。 按沈令蓁循规蹈矩的性子,进了他的书房,通常连几案上大大方方摆着的物件都未必仔细察看,更无可能翻动他的柜子,因此倒也无需将书焚毁,光如此便已足够。 京墨与空青正在忙碌的时候,霍舒仪回了府,又是一惯的毛躁莽撞,急匆匆奔进霍留行的院子,叩响了书房的门。 霍留行叫两人停下收拾的动作,然后才说了「进」。 霍舒仪进屋后看了眼京墨与空青,蹙着眉说:「二哥,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两人请示霍留行一眼,颔首退下。 霍留行坐在窗边,淡淡一笑:「这么急急忙忙的,可是从四殿下那里听来了什么消息?」 霍舒仪愣住:「二哥怎会知道?」 「我不单知道这个,还晓得,他恐怕嚼了你嫂嫂的舌根,且假作一时失言同你说漏了嘴,请你听过以后务必烂在心里,切勿声张,尤其不可与我这个二哥讲。」 眼看霍舒仪噎得说不上话,霍留行笑着摇了摇头:「他若是不说那句交代,你回府后兴许还会先和母亲商议,再决定是否与我讲,可他说了,你反而沉不住气,偏要立即告诉我……二哥说的,是也不是?」 第63章[04.13] 霍舒仪紧张得舔舔唇,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又皱起眉,「这么说,二哥早就知道,沈氏在你与成婚之前曾遭掳劫的事了?」 「我知道。」 霍舒仪轻轻咬了咬牙:「那二哥为何不生气?圣上与长公主千方百计隐瞒此事,不就是不希望这桩联姻因此毁掉吗?沈氏兴许早已不是完璧之身,他们凭什么叫二哥娶一个不干不净……」 「霍舒仪!」霍留行脸色发了青,「这种话是你一个女孩家,一个晚辈该讲的吗?」 霍舒仪攥着拳头不吭声了。 「你嫂嫂是怎样的人,我看得清楚。倒是旁人意欲离间这桩联姻,却借了你的嘴,你可看得清楚是为何?舒仪,人不懂三思而后行,迟早要吃大亏。」 霍舒仪一滞:「二哥是说,四殿下他……」 「你上回说你嫂嫂自作聪明地添乱,却不知若非她助我一臂之力,当夜我绝不会如此轻易脱困。今日我与你讲明白,不管你心里作何计较,这台面上,往后你若再对她不敬,再有出格的言行,霍府就容不得你了。」 霍舒仪呆了半晌,几次张嘴要说什么,又把话收了回去,最后点点头,红着眼圈奔回了自己的院子。 霍妙灵眼见长姐回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道她在送行路上遇到了什么恶人,慌忙叫来母亲。 俞宛江从霍留行那处打听清楚前因后果,提着鞭子把霍舒仪从床榻上抽起来:「给我跪下!」 霍舒仪哭过一场,冷静了一些,面无表情地跪下来,任俞宛江狠狠抽了十鞭,一声不吭。 俞宛江抽完鞭子,撩开她的上衣,看着她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闭了闭眼,回头唤人来给她上药。 霍舒仪冷笑一声:「阿娘怎么不干脆打死了我?」 俞宛江恨恨咬了咬牙:「你跟阿娘提‘死’字?你可知你活到今日,倚仗的是什么?若不是十年前,霍节使念在你阿爹救主有功,好心收留我们母女三人,你早在边关喂了狼!你不好好惜着这条命,张嘴就是一个‘死’字,动不动就在沈氏那里冲动惹事,可对得起你阿爹?」 霍舒仪垂下眼来:「我就是念着阿爹才没法接受沈氏。十年前,阿爹是怎么死的,二哥的腿是怎么废的,我们一家是怎么流离失所的,河西的百姓又是怎么被异族践踏的,阿娘全忘了吗?他们赵家和沈家害人至此,我凭什么善待沈氏!」 俞宛江摇摇头:「舒仪,你扪心自问,同样是皇亲,为何你能对四殿下毕恭毕敬,却将沈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其中当真只有大义,而无私情?」 「那是因为二哥之前与我说,四殿下是好人。」 「但你二哥今日难道没有同你说,沈氏也曾帮衬过他?既然你在四殿下一事上愿意听他的话,怎么却对沈氏不肯服气?」 霍舒仪语塞。 俞宛江叹出一口气:「舒仪,你二哥有他自己要走的路,儿女情长于他而言,实在太渺小,太不值得一提了。有些事,从前瞒着你,是不想你跟着我们一起背负,但你再不懂事起来,只怕真要坏了大局,如今阿娘不得不与你说明,你一字一句都记好了。」 霍舒仪皱起眉来。 「二十七年前,当今圣上起兵谋反,逼迫前朝末帝孟氏退位。末帝誓死不降,最后与他的一众皇子皇孙们战死都城。但其实,前朝还留了一位皇子,正是末帝与霍节使的嫡妹之后,也就是你二哥的姑表弟。那个孩子,和你二哥于同一夜出生在战乱之中,如今也已二十七岁了。」 霍舒仪瞪大了眼睛:「那位前朝皇子现在何处?」 「就在汴京,朝廷的眼皮底下。当年,当今圣上登基为帝后,命霍家将前朝末帝遗留的小皇子送去汴京。霍家不愿意,便设计拿你二哥冒名顶替小皇子,只是事情败露,最终没能偷天换日。」 「前朝皇室是因霍家军撤离都城,才大败于当今圣上。从那日起,霍家就注定永远欠了孟氏。所以你要明白,只要前朝那位皇子活在汴京一日,霍家人就一日不可卸下肩上的担子。舒仪,你二哥要走的那条路,不是你能够同行的。你若真心为他,就把眼界放得宽一些,远一些,好好在他身后做一个妹妹该做的事。」 赵珣似是对此相当惋惜,说倘使能够请到罗医仙出山,兴许还有一线希望,劝霍留行勿要灰心,继续好好养着这两条腿,又吩咐卢阳留意师长的下落。 俞宛江抹了抹发红的眼圈。 倒是霍留行仍旧泰然自若地尽着地主之谊,与赵珣说着庆阳何处风光好,何处物产丰。 赵珣看起来相当随意,说这夜游不必大张旗鼓,就去他们夫妻俩原本计划的夜市逛一逛。 沈令蓁这时候就没了插话的份,即使心中隐隐觉着这位表哥热络得古怪,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霍留行上了马车。 这改良过的马车一来阔敞,可方便仆役扶持霍留行上下,二来安置了特殊的护栏,也避免行路颠簸中突生意外,算得上别出心裁,制造精妙。 只是沈令蓁这会儿没有闲功夫感慨「高手在民间」,一直惦记着前头另一辆马车里的赵珣。 待两辆马车先后驱赶起来,拉开了一段距离,她才用气声问身边的霍留行:「郎君,我这样说话,外边听得到吗?」 霍留行还没来得及消化她在厅堂的那番举动,看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莫名其妙起来。 但他还是温声细语地答:「车夫能。」 车夫是霍家的人,倒是不妨碍。沈令蓁点点头,比口形——那四殿下呢? 她可还记得,方才赵珣说,习武之人耳力拔尖的事。 霍留行侧过一只耳朵,像在估测距离,片刻后摇了摇头,示意听不到了。 沈令蓁放下心来,斟酌了一下说辞,压低声道:「郎君,其实这个表哥,我不太喜欢的。」 霍留行稍一挑眉:「怎么?他从前在京中,待你不好?」 她赶紧摇头,默了默,犹豫着说:「我知道背后嚼人舌根是不道德的事,可是比起做不道德的事,我更怕四殿下会伤害到郎君,所以才只好趁着与你独处的机会说他的坏话……」 「哦,」霍留行点点头,「那倒是难为你为了我,违背高洁的心志了。」 沈令蓁耷拉着眉,还真觉得有点为难。 霍留行笑起来,矮身靠近她一些,拍了拍她的手背,哄似的道:「你说吧,我会记着你这片心。」 「那我就说了。我不喜欢四殿下,是因为他一惯喜欢玩闹,且偏巧他与谁特别热络的时候,谁就常常倒霉。」 「比如他小时候曾有一回拉着太子殿下溜出宫去骑马,太子殿下因为体弱多病,不擅武艺,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虽然被人保护着没有受伤,却还是惊动了皇舅舅。皇舅舅龙颜大怒,为此罚太子殿下禁足了整整一月,不许他干涉政事。」 霍留行作了悟状:「你既在深闺,怎会晓得这些?」 第64章[04.13] 「我平日在家中私塾念书时,偶有堂表兄弟姐妹登门一道学习,听他们议论起外边的事,就记着了。」 霍留行慢悠悠摩挲着指尖:「那按他们的意思,太子殿下摔马一事,难道是四殿下有意……」 沈令蓁惊得一把捂住他的嘴:「郎君,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 霍留行停下来,略有些诧异地垂眼望向那只覆在他唇上的,指如玉笋芽根根纤白分明的手。 沈令蓁慌忙缩了回去。 轻如鸿羽的温软触感刹那消失,只余鼻端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霍留行轻轻「哦」一声:「那我不乱说。」 沈令蓁正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局促,稍稍往马车角落挪了挪,远他几寸,扯回话茬:「……嗯,他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听多了四殿下这样的事迹,思忖着不要与他走太近才好,要不哪天也倒霉了呢?」 霍留行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捉摸不透:「你的提醒,我记得了。」 两人交谈间已至街口。 前头赵珣先下了马车,挥退了一干欲要护持他安全的随从,称不必如此张扬地跟着。 霍家这边自然也不好比皇子排场大,只因霍留行情形特殊,留了个空青贴身照顾,又因沈令蓁是女眷,留了个蒹葭一并随同。 这个时辰的街市尚且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见小贩扯嗓叫卖的声音。街边林立的行肆,从吃到喝,从裁缝铺到胭脂店,倒真比沈令蓁想象中齐全。 只是也确实不比一个瓦舍安十几座勾栏的汴京,满街都是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曲声,这儿没那么多供贵人们玩乐消遣的地方。 不过霍留行有句话说错了,今夜对沈令蓁而言不是「由奢入俭」,反是「由俭入奢」。 沈令蓁惊诧地回望他:「你是不是烧糊涂了?我去请人来给你瞧瞧。」 他的眼底晃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寂寥之色,放手道:「不用,你回去吧。」 她匆匆离开,因这一出莫名其妙的插曲,过后虽仍挂心他的伤势,却只让婢女代劳慰问,再没敢踏足他的卧房半步。 三天后,霍留行强撑着下地,主动来找她赔不是。 他又变回了那个自称「卑职」,唤她为「您」的下属,言语之间已无当日的逾越。 他说:「那日卑职到鬼门关走了一趟,初初醒转神思混乱,多有冒犯,还请沈姑娘赎罪。」 沈令蓁听他这么说,哪还会有半分责怪。尴尬化解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问他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说养一阵子就好,又跟她讲,那夜的事查明白了,对方是一群山匪,掳她的原因,是见她被众人护持在当中,猜测她身份不凡,或可利用,而并非事先蓄谋,也无关政治目的。 又说:「卑职有个不情之请,匪徒闯进皇陵,是因一批士兵疏忽职守所致,这事若是传到京城,这些人必然落不得好下场……」 不等他说完,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应承:「你放心,皇陵没有损毁,我也没有任何损失,既然对方目的与政治无关,那这事就不必惊动京城,我会替大家瞒着。只可惜你救我的功劳,还有这一身的伤,换不来什么奖赏。」 他摇摇头:「您安然无恙,便是对卑职最大的奖赏。」 沈令蓁陡地呼吸一窒,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觉他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是在笑。 可他却似乎打定主意不给她辨个分明,很快退了下去。 这件事过后,沈令蓁便很难与他所谓的「井水不犯河水」了。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虽说这恩情起于下属护主,但霍留行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不可能把他当成寻常兵卒,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为自己拼命,所以哪怕因着规矩不与他私下过多来往,也时时刻刻关心他的动向。 他的伤要痊愈,毕竟需要一个过程。所以他的汤药,她总是亲自盯着熬,怕下人粗心弄错了步骤。发现天凉了,也立刻叫人提醒他记得添衣。听他咳嗽几声,就紧张地问他需不需要请医士。 有一次,他因伤未好全便站了一夜的岗,熬得晕厥在地,她吓坏了,又顾不得礼数地进了他的卧房。 他醒来后看见她,轻声叹息:「您还记得,您刚来这里时,卑职与您说过什么吗?」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继续说:「卑职和外面的士兵一样,都是逃不脱俗常的普通人,若是喝惯了荔枝膏水,突然有一日喝不到了,也会难受的。」他说着,沉沉闭上了眼,「您还是出去吧,别再关心卑职了。」 她怔在原地,默了默说:「我走了以后,想办法请皇舅舅赦免你,让你也回京去,这样行不行?」 他似乎在笑她天真:「您以为,卑职当真是犯了事才来这里的吗?卑职从未害过太子,圣上也知道卑职无辜。卑职错就错在,拿了这个身份。」 沈令蓁听得鼻子发酸:「不论怎样,你对我有恩,等我回去,我会试着请母亲帮一帮你。」 霍留行就是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再次提起了那个话题,并且直呼她为平等的「你」。 他说:「那你呢?你结束守孝后就要出嫁了,是吗?」 她微微蹙起眉,答:「皇命难违,自当如此。」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沈令蓁莫名对他这点自嘲的笑意感到心惊,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 他上回问她,有没有想过,她要嫁的人或许是他。 这回又说,他错就错在,拿了这个身份。 她分析来分析去,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说,他并不是真正的前朝皇子,而是被调包到汴京的霍家二郎? 这两人同年同月同夜生,又都流着霍家的血,长相或许也有些相似,本就存在调包的条件。 再看皇舅舅心性如此凉薄,霍家当年会牺牲自己的儿子,代替小皇子来汴京吃苦受罪,在情理上也完全说得通。 她为这个想法毛骨悚然了一整天,翌日找了个机会,试探着询问霍留行,却听他矢口否认了这番无稽之谈。 第65章[04.13] 可她分明从他眼底的挣扎察觉出了真相。 她知道霍留行不能承认,承认了就是欺君,就是霍家满门的死期。所以她佯装没瞧出他的破绽,心神震荡之下,打着马虎眼说,那可真是她异想天开啦。 面上这么演着,再见霍留行时,她心底却感到了异样。 她变得总是忍不住看他,每次一看就是很久,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在提醒着她,原来这才应该是她的未婚夫,这个近在眼前的人,就是她要嫁的人。 这个人高大挺拔,英勇非凡,长得也很好看。 更重要的是,他曾奋不顾身地救过她。 天气转凉,渐渐入了深秋,霍留行的伤终于痊愈,可沈令蓁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却成了难收的覆水。 她从天天闷在屋里,到每日总会安排一个时辰走出院子,隔着一条丈宽的河,远远地看他练兵,看他器宇轩昂地教授众人兵法武艺。 有一回,一名士兵在耍枪时意外扭伤胳膊,她被那痛叫哀嚎声吓懵,却见霍留行气定神闲,一手摁着那人的肩胛骨,一手抓着他胳膊,「咔哒」一下把他的骨头接了回去。 她发出惊叹,一时也忘了身份,竟然给他鼓起了掌。 满场的士兵齐齐回头望向河对岸,包括霍留行。 她脸颊发烫,又轻轻拍了两下手,装作在看风景的样子,跟身边婢女说:「今天天气真凉爽。」 婢女干笑着,小声提醒她:「姑娘,这可不是凉爽,是冷……」 她尴尬得进退两难,然后听见对岸霍留行厉声一喝:「都看什么呢?」 士兵们老老实实回过头去,她也遮着脸,拉着婢女跑了。 过后再撞见霍留行,她一面不好意思,一面又真心赞叹他的本事,犹豫着夸了他一句,说很钦佩他给人治伤的手法。 他却好像早已忘了有这么回事,回忆片刻才点点头,又要去巡视。 她叫住他,问能不能也教教她。 他问教什么。 她说什么都行,又支支吾吾地讲:「之前你受了伤,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想着,以后要是再遇上这样的险境,如果能有一技傍身,或许会好一些……」 霍留行似乎觉得不太方便,她却在他开口拒绝之前,飞快地比划了一下手势:「你那个接骨的技艺就很有用!我就学那一样吧,行吗?」 也许是被她夸张的动作逗笑了,他最终让了一步:「那个您学不会,卑职教您怎么裹外伤吧。」 她欢欣鼓舞地跟他到了天井。 霍留行叫了名士兵,借对方的胳膊给她示范,教她怎么打止血的绳结,怎么给布条收口,怎么把伤裹平整。 讲了几遍,又拆开布条,让她亲手来试试。 她有些局促,问他,是给这名士兵裹吗? 他意识到不妥,让那士兵退下了。 她心怦怦跳着,以为他要把自己的胳膊递过来,却见他指着一旁的婢女说:「那就在她们身上试吧。」 真奇怪。那一刹,她竟然觉得失望。 但她还是听话照做了,来来回回半天,终于掌握熟练的手法。 听见他说,可以出师了,但还是希望她永远不要用到这项技艺,她雀跃的表情怎么也藏不住。 婢女说,好久没看到她笑得那么高兴了。 她也悄悄感慨,想是啊,明明只是这么小的一件事情。 就像后来,某个皓月当空的夜,她推开卧房的窗,看见霍留行独自在月下舞剑,又或是某个寒潮来袭的天,她精神不济卧了半天床,听见他在门外问她的婢女,她是不是病了。 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却能让她莫名其妙地开心一整天。 可惜没过多久,她就真的病倒了。 这里的房屋不比国公府,没有火墙,她受了寒,躺在床上接连几天起不来,起初以为是普通的风寒,后来请医士仔细一诊,才发现跟此前落下的病根有关联。 婢女要把她送回汴京,她不肯。国公府便不要钱似的,一车一车地送来上好的炭,还有金贵的花椒,让她们捣成泥,糊花椒墙取暖。 为方便改造墙壁,沈令蓁被转移到了另一间屋子,三天后听说,原本起码得做半个月的活,霍留行带着一群人不眠不休三天三夜,已经赶完了工,她马上就可以住回去了。 她烧得迷糊,握着婢女的手,切切地让她替自己去道谢,交代完又睡了过去。 因为生病,她每天昏沉的时辰要比清醒的时候多,也就是这样,那阵子,她常常会梦见霍留行,梦见那惊心动魄的一晚。 梦里的她,想象着他赶来救自己时会是怎样的心情,猜测着他的拼命,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原因,在于把她视作未婚妻。 每次这样一想,梦里可怕的刀光剑影就全都不见了。 只剩新月如钩,月光下,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直跑,一直跑,好像要跑到天之涯,海之角。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在梦里的触感异常地真实。 可是梦到最后,他总是会松手。 她抓着他不放,他却强硬地,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拨开,呢喃着说:「对不起……」 那时睡得稀里糊涂的她并不知道,这一句「对不起」,正是霍留行在她耳边,提前敲响的警钟。 第66章[04.20] 冬去春来,沈令蓁暂时恢复了健康,终于能够离开那间花椒房,去外边透透气。 可是,她却很少再见到霍留行。 他不再在月下舞剑,不再对她嘘寒问暖,也不再在她能看到的地方练兵。就连从前时不时就有的偶遇也不再发生了。 一开始她还道是自己病了一场,气运都用光了,日子久了,便怀疑他是刻意为之。 终于有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远远看见他提着剑要出去,逮着机会叫住了他,急匆匆奔过去。 他停下来,等了几个数,不知是不是看她跑得不稳当,拔步朝她迎了上来。 她气喘吁吁地仰头看着他,原本组织好的语言一时转不过弯,出口便成了直来直去的问句,问他是不是在躲她。 他好像愣了愣,反问道:「躲您?卑职为何要躲您?」 她被问倒了。 他继续说:「卑职近来一直忙于带兵在附近田地耕种,这是每年春季都要做的事,若是疏忽怠慢了您,还请您见谅。」 沈令蓁恍然大悟,之前笃定的直觉,在他这番理直气壮的架势和滴水不漏的解释下,化为乌有。 她羞愧地想,他一心为民生,她却在计较这些芝麻大的事,实在太不应该了。 那之后,沈令蓁沉下心来,画画习字,读书刺绣,再没去打扰他。日子就这样无波无澜地到了仲夏,她要回京的那天。 那是刚下过雨的一天,湿气氤氲,好像她的心情,黏糊又沉重。 可是她没发现霍留行有任何异常,仿佛她离开的这一天,只是他生命里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他甚至没有与她道别,只在国公府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来接她时,让人通知了她一声。 她想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还是该与他留几句话,便主动找到他,刚好看见他站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下,放飞了一只鸟。 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那只鸟被雨淋湿了翅膀,坠落在地上,他把它带回去养了一天,现在它已经活蹦乱跳,他就把它放走了。 她随口问,那是什么鸟。 他看着她笑了笑:「是布谷鸟。」 是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布谷鸟。 是催人归去的布谷鸟。 沈令蓁突然觉得,什么话都不用留了。 就像那些梦的最后,从来都不是好结局,在皇陵的这一年,她半梦半醒地把他当成自己的未婚夫,可出了皇陵,他还是前朝皇子,她不可能嫁给他。 她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那它走了,我也走啦。」 他点点头,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向她行了个拱手礼:「山高水远,沈姑娘一路保重。」 沈令蓁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上国公府的马车,回了京城。 后来,她一直在想,假如那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其实也不错。虽不完满,却起码道别得体面美好。 可惜,他们的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 那个蛰伏草野数十年的人本非池中物。就像他名为「留行」,却取了暗含「前进」之意,锋芒毕露的「愈」为表字。 他总有一天要走出这座皇陵。 回京后,沈令蓁遵照承诺,与父母提起了助霍留行从皇陵脱身的事,却没想到,两人早在一年多前便已晓得霍孟两家婴孩被调包的秘辛。 母亲说,她之所以对圣上瞒而不报,是为了给自己与沈家留一条退路。假使来日,圣上要对英国公府下刀子,握着这桩秘辛,起码他们不会无岸可靠。 也是这时,沈令蓁才知道,其实当初,若非皇外祖母及时解了她的围,母亲已然打算背水一战。而在她离京的这一年,英国公府处境越来越艰难,母亲如今正在考虑,与霍孟两家合作的可能。 她对霍留行的相帮态度,成了令父母下定决心的一记重锤。 那之后,她的母亲开始暗暗替霍孟两家在京周旋,以求来日,霍孟二人起事成功时,能够保下英国公府。 可这事周旋起来并不容易。一面有朝中两位野心勃勃的皇子阻挠,一面有西羌时不时的进犯,霍孟两家腹背受敌,一方被困皇陵,一方远在西北,遇事难以照应。 大半年之后,翌年正月,危机来了。 恰逢西羌入侵,边关战事吃紧,沈令蓁偶然听说,圣上下了一道圣旨到皇陵,给了霍留行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带兵去平定河西。 历来被罚看守皇陵的人,若非特赦,都要在那里熬到死。这看起来好像是一次特殊的优遇。可沈令蓁猜测,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她回到汴京这半年,多少跟父母打听了一些过去的事,了解到,圣上当初上位后,之所以仅仅只是控制了「前朝皇子」,而并未取他性命,一则是为牵制霍家等前朝武将,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二则是出于造反登基的心虚,为在天下人面前给自己博个正面的名声,以稳固统治。 原本霍留行的确有机会在汴京平稳长大。可他当年毕竟还小,骨子里又有不驯的根元,在那些老狐狸眼皮底下,总会有不小心展露锋芒的时候。他的武学天赋,渐渐遭到了皇家的忌惮,所以那次春猎,圣上才顺水推舟地把他送去了巩县。 既然有这样的背景在,皇家就没有理由突然放他回京,更不可能主动给他立功的机会。 这根本是一场「鸿门宴」。沈令蓁猜,皇帝是看中了霍留行的才能,打算借他之力去平定战乱,而后给他设个「青山埋骨」的美好结局,一举两便,卸磨杀驴。 也就是说,河西一定,就是他的死期。 听说消息的时候,沈令蓁正好病后初愈,在城郊寺庙祈福。 她急急放下一切往国公府赶,想请父母为霍留行出谋划策,却不巧碰上天降大雪,她被堵在半路,为安全起见,不得不返回寺庙。 第67章[04.20] 就是在那座寺庙里,她再次遇见了霍留行。 那会儿她正避在寺庙内的一间小室,一个僧人隔着屏风跟她说,有位男施主和她一样在赶路途中为风雪所阻,问是否方便将对方收留进来。 这里并非沈家,人家也是走投无路前来求助的,她自然不可能拒绝。 婢女替她戴好幂篱,又出去给了僧人一些银钱,交代说:「我家姑娘心慈,愿意让男施主入室,只是男女有别,还劳请师傅勿让对方越过屏风。」 那僧人正要应好,霍留行便出现了。 婢女惊诧地回到小室,小声与她说明了来人的身份。 她立马摘掉幂篱,绕过屏风后,一眼看到满身碎雪的他。 四目相对一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记得,当时是他先开的口,语气用词一如往常:「沈姑娘怎会在此?」 她解释缘由后又反问他。他说,他奉旨从巩县赶回京城,进城之前遇上大雪,马跑不动了,便来这里歇歇脚。 沈令蓁忙迎他入里,让婢女替他扫扫肩头的雪,却被他避开。 她正为他的前路着急,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便由他去了,让婢女把守在小室外,说自己有重要的事与他谈。 四下无人后,她与他对坐于一方长条案的两边,开门见山地说,自己猜测到了圣上的险恶用心,希望能够帮助他。 他却淡笑着回应:「您打算如何帮助卑职?」 她摇摇头,说现在还不知道,但一定会想办法。 他又笑了笑:「您为何要这样帮卑职?」 「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她说完,自己也发现这话答了等同没答,便补了一句,「你救过我,我得还你的恩情。」 霍留行脸上的笑意散了,不再对她用敬词:「沈令蓁,别傻了。没人教过你怎样识人吗?我与你萍水相逢,何至于为你豁出性命?你既晓得我在谋划什么,也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为何如此相信,那夜我是真心救你?」 她愣了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怎样胆大妄为,本事通天的山匪,竟能够闯进皇陵禁地?你所谓的救命之恩,从头到尾,不过都是我演给你看的戏,那些山匪,是我安排的。」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好像只是在描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她却像被人打了当头一棒,晕得耳边嗡嗡作响,连窗外呼号的风声都听不到。 对啊,难怪他当时跟她说,别让汴京晓得这件事。那是因为,这种把戏,只能骗得了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可你的伤……」 「做戏总得做得逼真一些,流点血还是必要的,皮肉伤罢了。」 「那……那些士兵……」 「十几年,还不够我把那些人都收归己用吗?」 他说得越发像那么回事,她却懵了:「你大费周章做这一出是为何?」 「这不是大有用处吗?」他笑着说,「你回京后,应该与你母亲说了我不少好话,这大半年多亏她,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她还要质疑,他却又来一记狠话:「圣上都没发现的秘密,你以为,你是凭什么轻易识破了我的身份?你识破了,是我因为我想让你识破。」 沈令蓁彻头彻尾地明白了。 当初刚到皇陵那会儿,有一次,她说自己是他姑表哥的未婚妻,他听了以后有些惊讶。 因为那时,霍留行已经知道英国公府发现了他的身份。他以为,她应该也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想到,她的父母并没有把这危险的秘辛告诉她。 对他来说,既然英国公府的长辈都没把这事透露给皇家,那么她这小姑娘更是安全无疑。 所以他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苦肉计后,又故意把自己摆在弱势的一方,在她面前露出破绽,利用她的善心,让她更加同情他的际遇。 接下来的事情,回忆起来就有些伤人了。 她对他真正变得不同,其实正是因为得知了,原来他才是自己的未婚夫。 可那个节骨眼,他做了什么呢? 她颤抖着问:「你的昏厥是装的,你对我嘘寒问暖也是装的……所有的偶遇,都是你制造的,你在月下舞剑,你在河边练兵,是故意让我看见的……你三天三夜不睡觉,给我砌花椒墙,也是为了……」 他云淡风轻地笑着打断了她,承认道:「是。」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继续骗我了?」 「因为不需要了。这大半年来,长公主已经深陷泥沼,不与我们合作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她惊心于他的运筹帷幄,阴险狡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却还毫无悔意地说:「这汴京城,从文武百官到皇亲国戚,但凡立足于朝者,哪个不是步步为营,手段用尽?我是利用了你,却也是不得已为之。」 他笑笑起身,准备离开。 她却跟着站起来,叫住了他,存着最后一丝侥幸说:「不对,还是不对……你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你要知道,我晓得真相以后,可能就不会请阿娘帮你了。」 他像听见什么笑话,回过头来:「你以为,我是故意讲给你听这些,好让你们不要为我冒险?」 她默认了这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他却好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长公主当年杀了我大哥,还间接害死了我母亲?我兴许有良心,可为什么要把它用在仇人身上?」 第68章[04.20] 沈令蓁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移开小室的门,一步步走进了漫天的大雪里。 外边婢女看到她失魂落魄,浑身打颤的模样,奔进来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直直望着他打马远去的背影,沉默了很久,说:「蒹葭,这雪好冷啊。」 这场雪,冷到她又一次病倒,一躺就是一整月,成天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冷到她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回过神来——既然她与他这一路以来的缘分,全是他的刻意谋划,那么,他们在那样一个节骨眼,重逢在那座寺庙,难道会是巧合吗? 这个满嘴谎言,演技精湛的骗子,又一次骗了她。 想利用她的时候,他在骗她。 不想利用她的时候,他还是在骗她。 可是这一次,她不再有机会听见他说:「沈令蓁,别傻了,都是骗你的。」 等沈令蓁从病中清醒,反复回忆寺庙当日的前后经过,猜到霍留行对她放狠话的真正用心确实在于不让英国公府冒险,他早已受封「破虏将军」,出征河西。 或许他也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反应过来,求的不过就是那么一个时间差。 当她想通,为时已晚,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母亲安慰她说,是她想多了,政局风云变幻,从来势随时易,如今西羌才是大齐最大的死敌,圣上派霍留行前去平乱,乃是出自真心,所以她不必太过忧虑,待他立了功,大破西羌,便能班师回朝。 她当然没有相信,却也当起了骗子,笑着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那之后,她认真喝药,认真休养,每天精神奕奕,笑容满面地陪在父母身旁。 边关的仗就这样打了整整一年,一直到今年的正月,河西传来捷报,说西羌败了。 汴京城中,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布衣百姓,都沉浸在战胜的喜悦里。 她也兴高采烈地说,这可真是件值得庆贺的大好事,今日应当小酌一杯,便问父亲讨了一坛好酒。 父亲大约晓得她酒量不好,不放心她,就陪着她一起喝。 三杯酒下肚,她便酩酊大醉,借着酒劲,终于把压抑了一整年的心事倒了出来。 她问:「阿爹,您就实话告诉我吧……河西已定,圣上不会允许他活着回京,他是不是不在了?」 父亲看着她,沉默良久后,长叹了一声,把酒盏里的酒液尽数洒在了地上。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酒渍,什么都明白了。 父亲跟她说,霍留行是个英雄,他兴许早就知道这一战有去无回,却不愿死于同胞倾轧,所以那日,大军撤出西平府时,他独自杀进王宫,亲手斩下了西羌老王的头颅,最后,牺牲在了王宫的大火里。 回忆至此,窗棂上那只布谷鸟好像也不忍心再听她的故事,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蒹葭看着沈令蓁惨淡的面容,轻轻拍抚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脊:「姑娘,您这一年来为了让国公爷与长公主安心,实在忍得太辛苦了,眼下没有别人,难受您就哭出来吧……」 沈令蓁像忽然得了一道赦令,眼泪止不住地狂涌出来:「蒹葭,我要嫁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啊。」 沈令蓁的身体从那之后一天天衰败了下去,可朝堂上却依然风起云涌。 圣上因为「前朝皇子」的死,对庆阳霍家放下了戒备,允许「霍家二郎」进京接受封赏,却没想到,这是引狼入室。 两个月后,汴京大乱,一场由四皇子发起的宫变,被霍家、英国公府与皇长孙联手利用。四皇子和圣上在宫变中两败俱伤,双双殒命,皇长孙成了新君的最佳人选。 按原计划,孟去非应在当晚来一计黄雀在后,瓦解同盟,暗杀皇长孙,起事复国。 霍家与英国公府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孟去非发出得手的讯号,便带兵控制王宫,可天亮时,他们却等到皇家送来了孟去非的尸首。 皇家说,他是为保护皇长孙而牺牲的。 这个说辞,当然没有人相信。无人知晓,那天夜里,明明有机会杀了皇长孙的孟去非,到底遭遇了怎样的意外。 而这时候的沈令蓁,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追究朝廷的纷扰。 十八岁的姑娘,形容枯槁得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她一天有近十个时辰都浑浑噩噩地昏睡着,片刻苏醒里,也在讲大家听不懂的胡话,一会儿说,荔枝膏水放凉了,可以喝了,一会儿又说,外边雪下得好大,真冷啊。 只有蒹葭一个人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在她床前哭得泪流满面。 都说人在大去之前,会有个回光返照的过程。 所以当忽然有一日,沈令蓁精神饱满地在晨曦里醒来,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时候就快到了。 只是大家都没料到,沈令蓁最终并没有死在国公府。 那天早上,她说自己昨天夜里梦见了皇外祖母,皇外祖母说很想念她,所以她想回皇陵看看。 国公爷与长公主忍痛满足了她的心愿,替她去跟新帝求了一道旨。 走的时候,她笑着说:「阿爹阿娘不要跟着我啦,我去看看皇外祖母就回来。」 谁都知道她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可是谁也没有拆穿她,大家欢欢喜喜地送她上车,让蒹葭在路上照顾好她,跟她说:「快去吧,别让皇外祖母等急了。」 沈令蓁最后死在了皇陵,就在那间霍留行亲手砌造的花椒房里。 国公爷与长公主没有将她接回汴京,而是把她葬在了巩县山中,让她的墓碑正朝着皇陵的方向。 蒹葭作为陪着沈令蓁走完最后一程的人,也长长久久地留在了巩县,日复一日守着这座墓。 她以为,这就应该是结束了,却没想到,一个月后,一阵慌急的马蹄声打破了深山的宁静。 第69章[04.20] 她站在沈令蓁的墓前,远远望见一骑快马朝这边飞驰而来。 马至近前,马上人仓皇勒住缰绳,翻身而下,却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再向前一步。 来人正是霍留行。本该在三个月前就死在西羌王宫的霍留行。 蒹葭见鬼了似的望着他,一时也忘了敬称:「你……你怎么……」 霍留行紧紧盯着她身后那座墓碑,一声不吭。 青天白日,当然不会有鬼。 蒹葭恍惚间明白了什么,霎时泪如雨下:「您为何现在才来……您现在才来,还有什么用啊……」 【番外篇二】 霍留行原本的确该是个死人了。 三个月前,大齐在羌都西平府打响了最后一役。他知道圣上不会让他带一身功勋回京,西平府外等待着他的,是同袍的战刀。所以大军撤退的关头,他不顾孟去非的阻拦,杀进了西羌王宫。 要死,那就死在沙场上。 他没打算活着从王宫出来,因为只有他这个「前朝皇子」死了,圣上才会对孟去非放下戒心,才会容许他进京受赏。他们才有复国的机会。 三十年了,他给孟家当了三十年的替身,该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一切谋划都已妥当,只欠他的死,为孟去非送去最后的东风。 只是那天,意外发生了。 孟去非在庆阳霍家,有个叫霍舒仪的妹妹。 事发当夜,那姑娘以为被困王宫的人是孟去非,横冲直闯地带兵赶来救援,结果误打误撞地解了他的危机。 他得了生机,想着自己死可以,总不能让孟去非的妹妹跟着陪葬,于是在最后的时刻带她冲进了王宫的火海,故布疑阵,让西羌人误以为他们死在了里面,之后混进死尸堆,趁翌日西羌运送死尸出宫的时机逃了出来。 两人当时皆是身负重伤,出关后,幸为边关一位布衣猎户所救。 等他们昏迷几日后苏醒,前朝皇子与霍家大姑娘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到汴京。两人为顾全大局,将计就计地选择了假死,为保万无一失,没把自己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只等孟去非回到汴京起事。 可惜所有人都低估了皇长孙,或者说是大齐那位已经病逝的太子。 太子生前早便发现了霍孟两家孩子被调包的秘密,并预料到他们之后的计划,临终时全数交代给了儿子。 宫变当夜,皇长孙已有防备。孟去非暗杀不得,若要起事,只能与其光明正大地开杀。 皇长孙直截了当地露了底牌,把自己所有的人马与兵力,明明白白摊给了孟去非。 孟去非稍一判断便知,这是一场难分伯仲的硬仗。这场仗要是打起来,整个汴京乃至周边各州府都会深陷于尸山血海的水火。 大齐刚刚经历了长达一年的战乱,他在边关亲历战火,没人比他更清楚,眼下的大齐有多虚弱。这一仗过后,大齐将要面对的,很可能是西羌之外更多异族的趁虚而入。 他不是没有机会赢,只是为了这一半的赢面,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而这正是皇长孙的阳谋。皇长孙算准了他不会置黎民百姓于不顾,企图用这样兵不血刃的方式和平登基。 霍留行不知道他们最后做了一次怎样的谈判。结果是,孟去非用死,换来皇长孙对所有本将参与起事的人既往不咎。 皇长孙在登基后跟霍家说,他与他的父亲一样,相信一个两度为了百姓放弃权位的家族,是真心实意以民为先。真正的前朝皇子已死,过往的是非便就此勾销,他知道霍留行还活着,希望迎他回朝,给他应得的功勋与奖赏,让他往后替朝廷镇守河西。 霍留行奉圣命踏上了回京的路。 断绝了两个多月的消息,朝廷的变化天翻地覆,沿途传到他耳朵里的,一桩桩都是政治上顶天的大事,没人告诉他,京城里有个姑娘离开了。 这世上每天有那么多的生老病死,这是多平常的一件小事,有什么必要特意知会他吗?大家都这么想。 谁也不知道,那个姑娘活着的时候,一直在等一个人。 更没有人晓得,答应新帝回朝的他,其实有一桩关于那姑娘的私愿要了。 而此刻,面对一个婢女的质问,他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上。 蒹葭责怪得对,是他来得太迟了。他的迟到不是命运使然,而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选择把大局放在了沈令蓁之前,才会有今天。 这天,他坐在她的坟前,听蒹葭说了这一年多来,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两人一个絮絮叨叨地讲,一个耐耐心心地听,好像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不管多鸡毛蒜皮,都值得拎出来提一提,好像只要说得琐碎一些,细致一些,就可以晚点再到最后的结局。 可黄昏的时候,故事还是讲到了末尾。 他问蒹葭,国公府怎会把她葬在这里? 蒹葭说,因为沈令蓁走的那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姑娘强撑到皇陵后,身子已经很不好了。那日她说要自己到花椒房看看,婢子便想着不打扰她,在门外廊子里候着,结果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敲门进去,竟见屋里空无一人,窗子是由内锁好的,姑娘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婢子和士兵们赶紧去附近找人,找了一圈无果,想回花椒房查探线索,却看姑娘就在里头,只是倒在床边没了气息。可婢子离开时,那屋子分明关好了门窗,四面也安排了士兵把守。而且,婢子还在姑娘的裙踞和靴底,发现了很多原本没有的泥巴霜粒。然而那时,天气已经入夏了。」 「您也知道,皇陵这地方,自古都会流传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言,大家一头雾水,谁也不知姑娘是如何去而复返的,便以为撞上了邪事。可婢子看到,姑娘脸上虽有泪渍,最后却是笑着走的。婢子想,姑娘生前为人纯善,在这皇陵又得太后护佑,若真有邪事,说不定是姑娘圆了夙愿,在最后一刻去了一个她想去的地方呢?婢子把这事告诉国公爷与长公主后,他们说,也许这里能给姑娘的来生带去福报,就让她留在巩县吧。」 「当然,婢子觉得,姑娘一定也愿意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是她第一次遇见您的地方。」蒹葭交代完该说的一切,把祭奠的时辰留给了他,离开前,从袖中取出一方天青色绢帕,郑重递到他手中。 他这只手,挽过弯弓,挥过利斧,重剑在握也运斤如风,却在这天,被薄如蝉翼的一张绢帕压得震颤发麻,许久缓不过劲来。 他攥着这张绢帕,从落日余晖的光景一直枯坐到月上中天,终于开口说话,对着她的墓碑讲,傻姑娘,这里不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你那时太小还不记事,我来跟你说吧。 第70章[04.20] 他们真正的初遇,是在十五年前,汴京那场春猎。 当日权贵云集,一开始,他并不晓得那个梳着一对圆髻的三岁女娃是谁,只看她衣裙华贵,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在人群中,想来出身不凡。 仅一眼,他就挪开了目光。 这样尊贵的人,跟他有别云泥,她是跟着大人来看热闹享乐的,他却是来过生死关的。 那时的他已经因为武学上的出类拔萃惹了皇家忌惮,一门心思都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藏拙,别让事态愈演愈烈,结果还是一着不慎,遭人陷害,背上了失手害太子坠马的罪名。 那个女娃,就是在这时再次进入了他的视野。 她在圣上问他罪的时候,挣扎着要从嬷嬷怀里跳下去,急急说着什么,只是刚一开口,就被嬷嬷捂住嘴,匆匆抱了下去。 他这才记起,刚刚太子坠马时,这女娃好像与薛家的嫡长子一起在林中玩耍,正好瞧见了那一幕。 果不其然,散场时,已经被定了罚的他隐在墙根,听见了一墙之隔外她跟大人的对话。 她奶声奶气地说:「嬷嬷嬷嬷,殷殷真的看见了,大哥哥不是坏人,我们去找皇……」 那嬷嬷却打断了她:「姑娘,您今日什么都没看见,跟老奴回府去吧。」 他听后无声一笑,转身离开了。汴京生,大不易,即便是个普通的嬷嬷,也练就了分辨形势的火眼金睛,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在这时候看不懂大人的恶意,还傻乎乎地以眼见为真理。 不过,这女娃娃的傻气倒叫他觉出一丝慰藉。 虽然没什么用,总还有个小屁孩帮着他。 只是可惜,他在不久之后便听说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被嬷嬷打断的那句话,后面跟的词原来是「皇舅舅」,知道了她是镇国长公主之后,是霍家仇人的女儿。 人年少时真是气盛。明明她什么都没改变,还是那个一脸天真,企图替他打抱不平的女娃娃,他却在心里重新定义了她和那个嬷嬷的所作所为,对她们感到厌恶。 十二年过去,这桩小事自然成了他不再记起,也不再苛责以待的过眼云烟,即便她长成了大姑娘,以上位者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他也能把对沈家的敌意抛于脑后,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一道礼。 可他长在外面的棱角被磨平了,刺在心里的却没有。 所以,当他发现这姑娘被国公府保护得太好,过了十二年还一如当初的纯善,不谙世事,他想到了利用她。 他身陷囹圄这么多年,即便成功架空了皇陵的人马,把这里所有士兵收归己用,却依然对京中事务鞭长莫及,一路以来如履薄冰。那时的他,正急需一位足够权威,足够睿智的同盟把控汴京的局势。 长公主与她背后的英国公府无疑成了最佳的人选。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在他心中,大局是第一位,家仇则在次。他不介意与曾经的敌人达成暂时的合作。而长公主与圣上的矛盾积累多年,在沈令蓁的婚事上已然达到爆发的边缘,同样存在与他联手的必要。 眼下,只需要利用沈令蓁做一个推手,推动她母亲下定决心。 他知道这个主意很卑劣,但当他的对面站满了小人,他也没法再做一个君子。 于是他开始了计划。 从荔枝膏水那件事,他看出了沈令蓁的心善,所以第一出便是下足了血本的苦肉计。 山匪来袭的那夜,他虽看似伤重,却其实并未伤及要害,从头到尾都清醒着。他知道她守在门外,所以吩咐士兵们用言语渲染自己的伤势,算无遗策地把每个字安排妥当,句句剜她的心。 可沈令蓁自始至终守着规矩,不曾莽撞入里。 于是他又发现了,她是个十分拘泥于礼数规矩的人。所以接下来,他便把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她,让她对他卸下心防。 那之后,制造偶遇也好,月下舞剑或河边练兵也罢,都是为了让她自发自主地一步步靠近他。 等她靠近了他,他又欲擒故纵地远离她。 他惯会算计人心,拿捏个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实在不是难事。可当计谋慢慢得逞,他却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舒畅,反而越来越煎熬。 他甚至不清楚,这种后知后觉的煎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那日,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守了他一夜,翌日清晨,满眼都是狼狈的血丝。 或许是那日,她因他替一名士兵接骨而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他往河对岸望去,看见她害羞脸红的模样。 又或许是那日,她向他虚心求教裹伤的手法,因他给予的一丝丝甜头而欢欣鼓舞,心满意足…… 她的简单,让他的复杂变得更加的卑劣与不堪。 这世上活得自在的,要么是彻头彻尾的好人,要么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做着好人却居心不良的,做着坏人却良心不安的,最后都会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当沈令蓁在后来的冬夜因为受寒病倒,他终于确信,他用半年的时间精心编织了一只茧,束缚她的同时,也困住了自己。 可是他们之间隔着利用与被利用的鸿沟,隔着上一辈的血海深仇,他永远无法对她坦诚相待,永远无法告诉她,他后悔自己伤害了她。 所以她或许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不眠不休地为她砌造花椒墙,并不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她也同样不会知道,那个漫长的冬天,在她的病中,他曾无数次悄无声息地趁夜潜入她房中,坐在她床边,给一直喊「冷」的她暖手。 每当她贪恋他掌心的温度,不肯松开他,他总是无可奈何地把她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跟她说,对不起。 她不知道,春天来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忙碌,他的确在躲着她,因为不想再利用她。 她也不知道,她离开皇陵的那天,他放飞的那只根本就不是布谷鸟。那「不如归去」的寓意,不过是他反复强加给自己的暗示,让自己不要对她表露出丝毫的眷恋与挽留。 她还是不知道,京郊寺庙那场字字攻心的对谈,是他有生以来演过最糟糕的戏码。 只要她稍稍弯下腰,就会发现,他掩藏在几案下的手一直在颤。 只要她仔细回味,就会发现,当她提到花椒房时,他是怎样耳不忍闻地急急打断了她。 第71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但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他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所以顺利瞒过了她。 他自以为是地想,到此就是一个结束了。 哪有姑娘被这样伤害以后,还能原谅对方?还能对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有半分好感? 她不会再为他去涉险了。这样很好。他们的缘分,从她三岁想为他出头却不得而开始,再到她十七岁想替他求情却放弃而结束。 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在边关打仗的那一年,他不是没有想起过她,只是每当探子传来消息,说沈姑娘昨日陪着长公主出游去了,今日给国公爷下厨了,他都以为,她应当已经不再惦记着那个混账。 他不知道,如果那时他便晓得,她所有积极的姿态都是为了让父母安心而假作的伪装,他会不会忍不住告诉她,那些隐忍压抑已久的真相。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就像此刻,他们之间所有的知道与不知道,过错与错过,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这天夜里,他借着月光,在她墓前再次舞了一场剑。 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带走了那张绢帕,骑上马踏上回京的路。 蒹葭站在山脚下默默目送他,在晨曦里,看见他一夜忽生的半头白发。 霍留行无法像蒹葭一样驻足于此,余生只守着沈令蓁一个人。 等着他去守的,还有河西的百姓。 他此前回到汴京,本该即刻入宫面圣,进城后因为听说沈令蓁的死讯而违逆圣命,一声不吭掉头走人,其实已是犯了大忌,好在知晓内情的英国公府及时替他与新帝作了解释。 新帝对两人这桩姻缘很是叹惋,并没有过分怪罪于他,反倒在他重新入宫面圣时问他:「沈表姑与霍将军的婚约实则并未解除,不如朕来做个主,让沈表姑迁入你霍家陵墓吧?」 这意思就是说,让沈令蓁作为霍留行的妻室,死后冠上霍姓。 少年帝王似乎尚且不懂情爱,也不知这个主意为何会让霍留行摇头。 他说:「微臣叩谢陛下隆恩,只是微臣在她生前做了许多错事,没有资格决定她去后的归宿,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新帝叹了口气:「朕是在想,你往后要替朕去镇守河西,这千里迢迢的,若是你哪时念起沈表姑,就不便去看她了。」 他默了默,淡淡笑着说:「这是微臣该受的。」 新帝便不再多说,随他去了。 霍留行就这样离开了汴京,以节度使的身份回到边关,长长久久地驻扎在了河西。 河西走廊是大齐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素为兵家必争之地。西羌虽因战败于大齐暂时失去了夺取河西的能力,可西北却还有许多异族虎视眈眈地垂涎着这块宝地。 易攻不易守的狭长地形,决定了这里从没有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话。 可霍留行却用六年的时光在河西缔造了一段传奇。 六年间,面对周边各国上百回的小范围骚扰与七次大规模战争,整个河西壁垒森严,固若金汤,从未有过片刻失守,甚至连一城一池的缺口,都不曾被敌军打破。 霍留行凭借累累军功一路擢升为大将军,位列武职极峰。说得通俗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过上了太平日子的河西百姓,每每听人提起他,都会骄傲地说:「你说咱们河西的战神呀?」 只是人无完人,战神一把年纪了却仍无妻无子,孤身一人,实在叫河西的百姓操碎了心。 大家私下里纷纷议论,说将军是不是光顾着打仗,都忘了传宗接代啦? 议论得多了,总会有流言慢慢传开来。 有人说,将军哪是忘了呀,听说将军每次出征,身上披氅都会缝一张姑娘的绢帕,那绢帕上,还有他两年前擢升为大将军时亲手写的词呢。 又有人问,那是哪家姑娘的绢帕?我们将军武功盖世又一表人才,这样优秀的儿郎,哪个姑娘那么没眼力见儿地不肯嫁? 有人叹息着接话,说好像是将军那位早亡的未婚妻吧,小姑娘年纪轻轻就病死啦,可怜将军这么长情,唉…… 众人都唉啊唉地叹起气来。有人提议,说等将军以后老了,若是膝下无子,我们全河西的孩子都给他奉孝去! 大家笑着说好,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位河西的保护神,会这样一直守着他们到老。毕竟就连霍留行自己也是这么认定的。 可就在他镇守河西的第六个年头,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西羌继六年前被霍留行斩杀老王之后,整整打了三年的内战,期间更替了四位王上,到得如今,终于休养生息完毕。 而他们恢复战力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霍留行的麻烦。一则是为寻仇,二则是为让铜墙铁壁的河西失去它所谓的保护神。 所以,西羌那位叫野利冲的将军有意放了消息出来,让霍留行意识到,自己大哥当年的死似乎另有蹊跷。 这件事,正是当初哽在他和沈令蓁心里,隔阂着两人的一根刺。 当他发现,原来霍沈两家所谓的死仇很可能只是一桩误会时,即便明知这是野利冲取他性命的诱饵,他也无法战胜自己的执念,心甘情愿地跳入了敌人设下的圈套。 一个大雪纷纷的冬夜,霍留行单骑闯敌营,与野利冲来了一场正面交锋,证实一切的那刻,他终于知道,十年前的自己有多荒唐。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累了。 他自认一生虽杀过很多人,却并未残害无辜,也对得起黎民苍生,可上天却让报应一样一样地降临在他头上,从未对他仁慈。 对他仁慈的,只有他在这世上唯一对不起,唯一亏欠的那个姑娘。 他突然非常想念她。 第72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六年来,他只有在酒醉后的梦里才会见到她。他想让自己活成梦蝶的庄生,将梦境当作现实,现实当作梦境,可冲锋陷阵的日子,总让他不得不在战争中保持十万分的清醒。 他连浑噩都没有资格。 六年了,现在,他不想再一个人清醒地活着了,他想停下来歇歇了。 所以跟野利冲的那一仗,他打输了,被弯头斧拦腰一斩,他倒在血泊里,竟不觉得痛,反而觉得快意。 那一瞬,家仇,国恨,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想见她。 他想,只要能够去一个有她的地方,他愿意在这里付出生命的代价。 等见到了她,如果她还愿意原谅他,他一定要好好待她。如果她不愿意了,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保护她,让她不要再受伤病的折磨。 霍留行没想到,上天当真听见了这个愿望,让他在濒死的时刻,回到了某个春天的汴京桃花谷。 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他一度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却被眼前真实的景象,以及询问路人时听见的年月日所惊醒,记起了一件旧事。 他记得,蒹葭曾说,沈令蓁生前最后发生过一件怪事。 现在,这件怪事好像也同样落在了他的头上。 而他所在的当下,正是十年前的沈令蓁遭到贼人掳劫的地方。如果他记得没错,这个时辰,她应该已经失踪了。 不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只是个梦,这次,他一定要救她。 时间的紧迫让他没有余裕震惊与思考,他带着一身伤,冲向了她当初坠崖的地点,用血肉之躯拼死拦停了那辆即将落崖的马车,而后以极其残暴的手段,杀了那些罪魁祸首。 厮杀中,他看见有一名死士,在临死之前惊恐地盯住了他手中的佩剑,颤抖地嗫嚅出一句:「你是……霍留行……」 他一瞬怔愣。因为十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虽已经拥有这柄佩剑,却不叫霍留行,而叫孟留行。 一个普通的死士,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甚至因为他一直身在皇陵,外边的人,也不可能轻易认得他的佩剑。 他恍惚间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奇迹,他想,会不会是先他一步遭遇这件怪事的沈令蓁,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沈令蓁一生的悲剧,便是起源于这场坠崖的灾难。而他一生的报应,则起源于当初与孟去非对调了身份。 既然他来到了能够改变沈令蓁命运的地方,那么沈令蓁在六年前,会不会去了一个能够改变他与孟去非命运的地方? 蒹葭说,她走时,裙踞与靴底沾了许多霜粒。 而他和孟去非,正是出生在结霜的时节。 也就是说,这里也许根本没有了孟留行,而只有霍留行。 她现在要嫁的,正是这个世界的他。 霍留行为这个想法震颤失神,以至于当他杀干净所有贼人,转首向沈令蓁时,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口,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伤着了吗?」 他带着她一路穿越荆棘,躲进山洞,最终选择了沉默。 她吓得根本没听见方才死士口中那句「霍留行」,那么他也不必与她解释自己的身份,解释那段伤人的过往。 在这个没有孟留行的地方,她就这样什么都不晓得,无忧无虑地活着就好。 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而这个世界,似乎也不再需要他这个混账。 他最后的自私,是没有带走那件缝了绢帕的披氅,为了给自己曾经的存在,留下一点点与她有关的记号。 也或许,她会因为这张绢帕,与这里的霍留行终成眷属吧。 他没能做到的一切,希望那个人,可以替他做到。 大齐初荣六年,朝廷的大将军兼河西节度使战死边关,出殡的那日,河西的百姓簇拥在长街上,哭着为他送葬。 有个打小听着大将军事迹长大的男童,蹲在路边泣不成声,跟一旁的姐姐说:「阿姐,大将军从来没打过败仗,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姐姐安慰着他,说:「别哭啦,大将军才没有死呢。」 男童抬起头来,疑问地看着她。 姐姐笑着编了个听起来十分美好的谎言:「你没听过大将军和绢帕的故事吗?我们的将军不是死了,而是去找他的姑娘啦。」 【番外三】 初荣八年春,河西大将军府的嫡长子霍西洲迎来了人生中首次无家可归的危机。 人称「河西小霸王」,在西凉街头威风凛凛,替天行道了十几分之一辈子的他,在这春光明媚的一天马失前蹄,因为带着一群小弟剿进土匪窝,被他爹赶出了家门。 七岁的他,背负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包袱,像颗泡了盐水的蔫白菜,垂着头迈出了霍家大门,回首望向大将军府的门匾,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回想这些年,不管是棒打地痞流氓,还是手擒盗匪飞贼,他都凭借一身承袭自他爹的精湛武艺,以及那帮指打哪打的府兵哥哥——主要是这个,顺风顺水地为民除了许多害。 唯独这次一时大意轻敌,没带够人手,害得追随他的隔壁二狗、胖娃与他一起落入贼窝,差点丢了小命…… 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霍西洲抹着眼泪走上人潮熙攘的街头,感到十分的迷茫无助。 从前在路边喊着「小霍小霍,风风火火」给他助威的好友们,看着他落魄的样子,齐齐摇着头同情叹息:「小霍小霍,飞来横祸。」 第73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夕阳西下,霍西洲摸着空瘪瘪的肚子,从包袱里掏出几文钱,跟包子铺的老大爷要了一屉小笼包,坐在长凳上晃着两条小短腿了无生趣地一只只啃。 二狗和胖娃来给他出主意:「你阿爹不是最疼你阿娘了吗?让你阿娘帮忙求求情,你肯定就能回家了!」 这个主意当然是有道理的。 众所周知——也不是「众」,就是他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表叔、小姑都知道,在他们家,不论大事小事,他爹说了一,只要他娘说二,那结果一定就是二。 他爹对他娘疼到什么地步呢?疼到别人破了块皮,那就是破了块皮,他娘破了块皮,那就是躺在血泊里了。 孟表叔说,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有一回他爹在外办公务,听说他娘中了暑热昏倒了,连夜从几百里外往家赶,居然活活跑死了三匹马。 还没出生就背负了三条马命的他,难怪后来骑术一直练得不顺。 听孟表叔那么说过以后,他就越加发现,他爹凡事都有两套准则,在外和在家也是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 在营地练兵的时候,他爹每天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那叫一个凶神恶煞,结果回家看到他娘,眉头也不皱了,眼里凶光也没了,还要学他一样窝在他娘腿上,让她香一口才能起来。 旁人跟他爹顶嘴,那叫大逆不道,他娘跟他爹顶嘴,那叫伶牙俐齿活泼可爱。 当然,他爹也不是没有凶他娘的时候。 他爹也会跟他娘吵架,只是每次吵完以后,都会一个人笔挺挺地站在墙壁面前发呆,或者背着荆条在院子里跑圈。 他问阿爹这是在做什么,阿爹总说自己在强身健体。 后来他在书上读到两个词,一个叫面壁思过,一个叫负荆请罪,就知道破了案了。 鉴于以上种种,二狗与胖娃此刻的提议,其实相当的正中靶心。 可问题是,这回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娘前几天刚给他生了个妹妹,正在卧床歇养,他爹只手遮天地办了他,根本没让他娘操心这件事,还骗他娘说,他去孟表叔家里做客了。 二狗和胖娃说:「那你就去你孟表叔家里,找你的孟小表妹呀!」 霍西洲觉得二狗和胖娃虽然乳名取得很普通,头脑却一点也不普通。 说起他这个小表妹,那可真是个无所不能的大宝贝。同是七岁,他每天都要在大太阳底下蹲马步,他的小表妹却是全家上下的掌上明珠。 他总是不服气,直到前阵子有一回偷听大人墙角,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小表妹格外的宠溺。 原来他这个小表妹的降生,是一个意外。 当年,他的孟表叔为了什么大计,拐走了他的舒仪姑姑,带着她在外面躲了大半年的猫猫,结果回来的时候,舒仪姑姑的肚子就鼓起来了。 大人说,小表妹是孟表叔和舒仪姑姑不小心一起喝酒喝糊涂了,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当时孟表叔要娶舒仪姑姑,可是舒仪姑姑不想嫁,背着孟表叔偷偷吃了一些不要小表妹的药,没想到小表妹福大命大,还是留了下来。 孟表叔晓得以后很生气,跟舒仪姑姑大吵了一架。舒仪姑姑没办法,只好把小表妹生了下来。 可是小表妹实在长得太水灵了。舒仪姑姑刀子嘴豆腐心,说着不认小表妹,不管小表妹,心里又觉得小表妹惹人怜,慢慢地,连看孟表叔都顺眼起来。 小表妹快周岁的时候,舒仪姑姑跟孟表叔终于像他阿爹阿娘一样恩恩爱爱了。 舒仪姑姑很后悔以前对小表妹做了不好的事,孟表叔也觉得自己有错,两人就一起拼命弥补小表妹。 其他知道这件事的大人,当然也把小表妹宠到了天上去。 所以,这个家里,就没有他小表妹走不通的路。 虽然霍西洲觉得,堂堂男子汉,靠小女孩帮忙有点丢脸,可是一想到他爹在他娘面前也是没有脸的,他心里就舒服了很多,扛着小包袱理直气壮地往孟表叔家去了。 他到的时候,孟表叔和舒仪姑姑正在打架。 这并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反正他每次看到孟表叔和舒仪姑姑,他们不是在吵架,就是在打架,小表妹每次都在旁边叫好,告诉他,她阿爹阿娘说了——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老得快。 这次也是,小表妹在练武场鼓着掌看戏,见他来了,还邀请他搬上小板凳,跟她一起观赛,猜猜谁会赢。 这种情况,要是放在他家,那铁定是他阿娘赢啦。 但是放在他小表妹家,就不一定了。 据他所知,舒仪姑姑不喜欢被孟表叔让着,所以孟表叔只好动真格。 他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孟表叔和舒仪姑姑大战了三百回合,打得难舍难分,最后以孟表叔用一柄钉耙把舒仪姑姑铲在地上,舒仪姑姑拿一根铁棒架着孟表叔脖子的平局告终。 两人战出个结果才想起招呼他。他把前因后果讲了,说要借小表妹用一用。 小表妹听说他这么可怜,立马就要帮他去求情。 可是孟表叔说不行,这么晚了,他家小娇娇不能出门,让等明天。 小表妹就安慰他,又是带他吃好吃的,又是陪他玩双陆,塑陶泥,飞竹蜻蜓。 一晚上过去,他突然想通了,是孟表叔家的菜不好吃,还是小表妹不好玩?他为什么要回家呢? 他不想走了,就这么跟小表妹玩了三天。 三天后,孟表叔家大门一声巨响,他看见他爹提着刀,怒气冲冲地杀了进来。 倘若很多年以后再次回想起这件事,霍西洲一定会明白,原来自己无意中用了一招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赢得了与他爹的拉锯战。 此时的他爹,其实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只要他坚决留在孟表叔家,他爹不但会对他既往不咎,还得好声好气哄着他回将军府去。 可惜现在的霍西洲还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74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所以他一个哆哆嗦嗦的灵魂走位,躲到了展翅护崽的小表妹身后。 他这个小表妹,人如其乳名「娇娇」,自小撒得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娇。 听大人说,小时候,他们两人之中,他先学会了走路,小表妹先学会了说话。 有一次,一颗蜜饯放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两人都巴巴地望着想要。 可当他迈着稳操胜券的步伐去拿时,却在第七步败给了原地蹬着小短腿,够着小胖手,奶呼呼叫着「吼(霍)啵(伯)啵(伯),吼(霍)啵(伯)啵(伯)」的小表妹——他爹长手一伸,把蜜饯喂给了小表妹,留下他目瞪口呆地吃了一嘴风。 这是幼小的他第一次领悟到,人生在世,有一副好腿,不如有一张巧嘴。 有其父必有其子。 霍西洲记得,他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和二狗还有胖娃到山里猎了一只肥嫩鲜美的野兔——只是看起来,因为还没杀。 结果不小心被小表妹发现了。 小表妹红着眼睛说,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就那么跟在他屁股后面「西洲哥哥」「西洲哥哥」地叫啊叫,叫得他最后哭着把兔子放了,并且不由自主地发了个这辈子都不吃兔子肉,否则长大以后就讨不到媳妇的毒誓。 事后回想起来,这种不由自主,像极了有一次,他闯完祸被家法伺候,他娘「郎君」「郎君」地哄得他爹无可奈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感觉。 只不过小表妹似乎更胜一筹。因为他娘给他求完情,第二天早上就起晚了。他爹说,是他娘代他受过了家法。 可小表妹呢?她一点罚也不用受。他又不能让她代替兔子被他烤了吃。 总之经此一事,他对这个老少通杀的厉害表妹充满了敬畏。 看看现在,小表妹又一口一个「霍伯伯」奶声奶气地叫着,这谁遭得住呢?他那位怒发冲冠的爹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手中的刀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鞘了。 孟表叔点评,他爹这是年纪大了,越活越柔软了。 果不其然,回将军府的马车上,他爹柔软地问了问他这几天的近况,吃的什么,住得如何,小表妹可不可爱,反正一个字没提把他扫地出门的事,好像他这次不是来投奔孟表叔,而是真到孟表叔家做客的一样。 但他觉得这样很不对劲,就像宰老母鸡之前,要给老母鸡吃好喝好喂肥了,还要给它听听小曲让它心情舒畅肉质更加饱满……他爹似乎在酝酿什么大动作。 他战战兢兢地问:「阿爹,你是不是一到家就要宰了我?」 他爹微笑问他何出此言。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他爹处,男儿膝下有黄金,除非危急到性命。他被这瘆人的笑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他爹的大腿声泪俱下,忏悔求饶。 他爹叹了口气,把他拎了起来,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既已知错,便饶你这一回,只是你已经不小了,成天净闯祸怎么行?要学会替阿爹阿娘分忧才是。」 他捣蒜似的疯狂点头:「对对对,我要替阿爹阿娘分忧!有什么能为阿爹阿娘效劳的呢?」 「你看,你阿娘还在月内,身子骨正弱,却还成日成夜地照顾你妹妹……」 「阿爹放心,等我回家,照顾妹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可你妹妹不分白日黑夜地哭闹,你阿娘必定也不忍心看你吃苦受累……」 「我就说是我太想念妹妹了,要跟妹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起!阿娘疼我,听我这么说,一定会答应把妹妹交给我的!」 他爹沉吟片刻,终于觉得妥了:「那就这么定了。哦,还有一件事,你阿娘还不知道你这次闯下的祸事,你看……」 「当然不能让阿娘知道了!阿爹已经原谅了我,为什么还要拿这件事打扰阿娘呢?」 「那你这几天都去哪了?」 「在孟表叔家做客哇!我吃得好,喝得好,还跟小表妹玩得好,叫阿娘放心!」 「但你阿娘最不喜欢我们说谎了。」 「那我们不要被阿娘发现就好了嘛,阿爹放心,我肯定演得好像好像的!」 他爹颇为勉强地点了点头:「行吧,你自己心里有数。」 霍西洲就这么回了将军府,按照跟他爹的约定,站在他娘床榻前,仔仔细细把这些话交代了一遍。 他娘靠着床栏,怀里抱着襁褓里的妹妹,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爹。 他爹神色相当无辜,耸耸肩:「你看,我都说了是他自己想到去非家里做客,我好端端赶他出府做什么?不跟你商量,我不会私下惩戒他。」说着低头看看他,「是吧,儿子?」 他被这灵魂拷问直击心门,这才发现自己中计了。 扼住他爹咽喉的,从来不是命运,也不是小表妹,而是他娘。 他娘分明猜到了他爹的暴行,打算替他这个小可怜做主,可他爹居然为了脱罪,利用了他的天真无邪纯洁善良…… 好……好生不要脸! 可是如果他现在反水,他娘就会知道,他刚才是在撒谎骗她了。 那阿娘会伤心的。 他在他爹的死亡凝视下,忍着委屈点了点头:「对,阿爹没有罚我,阿爹对我可好了!」 「嗯,」他爹对他和蔼可亲地一笑,「不过你刚才跟阿爹说,这几天不在家,想妹妹了?」 这势在必得的眼神告诉他,他爹一出手,要啥都会有。他爹向来不做一石一鸟的买卖,一块石头,起码得打到两只鸟,那才不叫亏。 但他一下子没想通究竟,只好硬着头皮顺他爹的话接了下去:「是呀,我想跟阿娘借妹妹玩几天……」 第75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然后他就看见,他娘搂着襁褓的手一紧,那「可是阿娘还没玩够呢」的不舍之情跃然眼底。 他明白了。 阿娘根本没有因为照顾妹妹很辛苦。他爹的第二只鸟,就是为了让阿娘多看自己几眼,要把妹妹赶跑。 霍西洲觉得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当夜,上当受骗的他就不带喘地肩负起了照顾妹妹的重任,可是……就像费了老大劲儿拔出腰间的四十米大刀,却发现对面居然是友军,收刀差点闪了腰一样——妹妹实在太安静了,跟小表妹完全不是一种水做的,就那么小小一只窝睡在小摇车里,根本不像他那骗子爹说的「不分日夜地哭闹」。 霍西洲准备了好多玩具,左手一只拨浪鼓,右手一串琉璃珠,脚边一盏马骑灯,趴在摇车边等妹妹哭起来,好大展宏图,可活活等到自己也快枕着床栏睡着了,妹妹依然睡得很香,侧着小脑袋,脸颊的肉挤成憨憨的小包子,连姿势都不变一变。 他觉得薛表舅好惨。因为这些玩具都是薛表舅买来哄妹妹的。 阿娘跟薛表舅感情很好,和他认识的时间也比和阿爹长多了。只是薛表舅之前经历了一些变故,就不再当官,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去了,所以和阿娘很多年都没碰面。 前阵子薛表舅云游归来,正逢阿娘生产,送了一大箱礼物给妹妹,其中好些都是漂洋过海来的稀罕玩意儿。 阿爹当场向薛表舅表达了诚挚的谢意,还很大方地留他在家里吃饭留宿,什么山珍海味,蚕丝被衾都拿出来招待他。 可霍西洲亲眼看到了,他爹事后背着他娘偷偷威胁襁褓里的妹妹,用很酸很酸的语气,指着她的小鼻子说:「争气点,要敢喜欢你表舅的礼物,等你长大了不给你漂亮裙子穿。」 妹妹估计被吓坏了,所以现在才一直清心寡欲地睡觉。 霍西洲搁下玩具,百无聊赖地隔一炷香问一次乳母,妹妹会不会饿,要不要叫她起来喝奶,问得呕心沥血,肝肠寸断,好不容易等到妹妹醒了,想这下总该闹起来了吧,正摩拳擦掌,却看她只是眨着晶亮的眼睛,软软地瞅着他笑。 他把手伸过去,想摸一摸她,正犹豫呢,她就很自觉地把脸蛋捱进了他掌心。 霍西洲有点开心,又有点生气,严肃地说:「我是你哥哥,你可以贴着我,要是换了别的男孩子就不行了,知道吗?你这样长大了会被二狗胖娃骗走的。」 可是妹妹非但没有听,还因为他的手心暖和,捱他更紧了。 霍西洲这下终于知道,为什么把妹妹带到隔壁屋的时候,他娘会露出「那就借你玩一会会儿,你要马上还回来」的表情。 这么乖的妹妹,当然比他爹可爱多了。 也不知他娘现在被他爹烦成什么样了。 霍西洲闲来无事,记起阿爹阿娘这阵子一直叫着妹妹的乳名「糯糯」,还没给她取大名,就在摇车边翻看诗集。 因为他听说,他的名字就是取自一首诗,《西洲曲》中那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听教书先生讲过这首诗的意思,知道这一句是在说:南风若知道我的情意,请把我的梦吹到西洲与他团聚。 可是阿爹阿娘明明这么多年一直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即便阿爹偶有出征,那「河西战神」的名号也不是吹的,阿爹从没打过败仗,与阿娘的分离自然十分短暂。 所以霍西洲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要从这样一句听起来有点悲伤的诗里取他的名字。 直到有一次,阿娘跟他讲,因为她和阿爹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场非常漫长的别离。 在那场别离里,他们谁也没有等到那阵南风。 他问那后来呢? 阿娘却不肯再往下讲了。 霍西洲好奇地去跟孟表叔打听,跟舒仪姑姑打听,可他们都说,没听说过这事啊,众所周知,你阿爹阿娘刚认识就成亲,刚成亲不久就好上了。 孟表叔跟他说,唉,傻孩子,你知道吧,取不出名字的时候有个办法,就是摊开一本诗集放在风口,风吹到哪页是哪页,看到什么词就用什么词。你这名字可能就是那么来的,你阿娘不好意思说出来伤害你而已。 霍西洲觉得有点伤心。 他不想再让这样「点兵点将」的悲剧发生在妹妹身上,所以点了盏油灯,打算大干一场,好好学习古诗词。 可惜他只继承了他爹在武学上的根骨,却没有继承她娘在读书上的天分。 霍留行来看两个孩子时,就见霍西洲压在脸下的书卷上一滩湿漉漉的粘稠口水。这是看书看睡着了。 他摇头叹了口气,收拾起书,把儿子抱到床上,回到隔壁跟沈令蓁说:「两个崽子都睡熟了,糯糯有乳母看着,放心。」 沈令蓁恰好也在想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好,见他上榻,捱进他怀里提议:「你说,糯糯的大名就叫‘如愿’怎么样?」 在那个舍不得和霍西洲讲的故事里,有另一个霍留行和另一个沈令蓁在等这里的消息。 她想告诉他们,南风最后吹到了西洲,这里的一切,都如他们所愿的美好长久。 「好。」霍留行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突然想到什么,低头问,「百年之后,要是再有机会回到过去,这次你还想改变什么?」 「不想了。」沈令蓁毫不犹豫地答,「你呢?」 霍留行摇了摇头,把她抱得更紧:「我也不想了。」 他们的岁月已经很好很好,好到再没有什么遗憾需要回首了。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娇花入福窝》上 作者:玉袖 02、《娇花入福窝》下 作者:玉袖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