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花入福窝 上》 v第01章[11.18] 【正文开始】 大齐建元二十七年春,汴京城的权贵们都在可惜一位姑娘。 说这望门沈氏大房的独女,生得仙姿玉貌,又才情横溢,还有个爵至国公的爹,受封镇国长公主的娘,本该是事事顺遂的如意命,却被指了门倒霉婚事,许给了边关那双腿残疾的霍家二郎。 且这指婚人,正是再尊贵的英国公与镇国长公主都无法忤逆的当今圣上。 至于指婚的缘由,满朝皆知,便是霍家次子早年闲来无事,在边关的风水宝地栽了一片树林,经年后大树参天,恰巧抵挡了今年孟春西羌族骑兵的入侵,因此论功受赏。 种树种出个天仙媳妇儿,那霍二郎倒是羡煞旁人。 却可怜正当韶华的沈千金,做了沈家十五年的掌上娇珠,往后便要到荒凉之地喝西北风去了。 只是众人同情归同情,至多也不过关起房门暗自嗟叹。尘埃既定,皇命难违,拨开天窗还得亮着眼说瞎话,拱手向英国公道一声「恭喜恭喜」。 难为老国公堆了满面笑容,脸上每一道褶子却都分分明明写着——王八念经,你爹不听! 不怪素来好脾气的国公爷在褶子里这样动粗。倘使霍二郎单是个残废,沈家也认了,可那霍氏是什么人家? 是二十七年前赤胆忠肝地效忠前朝末帝,与当今圣上兵戈相向的虎狼将门! 圣上当年心慈留了霍氏满门也罢,如今又是为哪般? 两个孩子,一个流着新朝的血,一个背着前朝的债,哪怕霍氏驻边多年,被西北的黄沙磨平了反骨,这也绝不是桩好姻缘。 眼看四月十七婚期将近,国公府屋漏偏逢连夜雨——沈千金失踪了。 接下圣旨后,沈令蓁连着几日闭门谢客,郁郁不乐,这一天,英国公思忖着带她去城外桃花谷散心,哪知他不过疏忽稍顷,女儿就不见了。 与沈令蓁一道消失的,还有她的贴身婢女,以及恰巧路过桃花谷的,她的姑表哥薛玠。 薛玠与沈令蓁自幼相识,原也是英国公相中的良婿。他因此疑心,这小子所谓的路过并非当真恰巧,而是与他家闺女筹谋着私奔了。 所以起初,沈家没有声张此事,只和薛家悄悄派了人手去寻,不料黄昏时分竟找见了沈家婢女的尸首。而薛玠却好端端回家了,一头雾水地说,绝没有作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行径。 这下可急坏了老国公。 事态严峻,连带惊动了圣上,禁军出动,四处搜寻,临近二更才终于在城外深山的山洞找到血溅满襟,昏迷不醒的沈令蓁,将她送回了国公府。 英国公初见女儿情状,差点吓厥了去,仔细察看才发现,那淋漓的血只是沾湿了她的衣裙,并非从她身上来。 医士替她诊过脉,说她身上仅仅几处轻微擦伤,昏睡是受惊发烧所致,不久就会醒转。 英国公这才松了口气,安心聆听长公主赵氏的教诲去了。 可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查清楚,赵眉兰又哪有心情数落弄丢女儿的丈夫,只是眉头紧蹙地坐在沈令蓁榻前,好一会儿才吭声:「那大氅是谁的?」 英国公沈学嵘垂着脑袋讷讷站在一旁,闻言,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木施上那件血迹斑斑的玄色氅衣,神情同样有些费解:「禁军找到殷殷时,这件披氅正盖在她身上。」 「殷殷」是沈令蓁的小字。 但沈令蓁今日分明只穿了一身袄裙出去。再说看这氅衣的大小与式样,本来也不像姑娘家的衣物。 赵眉兰面色转冷,拿起大氅细看,见衣角处绣了一个疑似家族徽记的金色图样:一只矫翼之虎。 搁到灯下一照,绣线在烛火下金光烨熠,泥尘难掩其色,看来不似凡品。 她皱起眉:「这徽记是哪家的?」 沈学嵘摇头示意不知。 看这上乘的绣线与绣工,非高门贵族不能出,而「虎」又多半意指将门。但以两人这等身份,以及历经两朝的广博见闻,却竟都不认得这个徽记。 这就奇了。 沈学嵘说:「等殷殷醒来,问问她就是。」 赵眉兰点点头,叠拢大氅时却觉指下触感有异,氅衣内侧似乎缝了个暗层。 她往里一摸,从暗层中取出一块绢帕,展开一瞧,不由大惊失色。 沈令蓁做了一宿的浑梦,晨光熹微之际醒转过来,头昏脑涨得险些不知身在何方。 昨日她与阿爹到桃花谷不久,薛家的仆役悄悄递话给她的贴身婢女,说薛玠有要事与她相商,约她私下一见。 她与这个姑表哥向来亲近,便依言支开阿爹与随从,只留了一名婢女在身边,前去赴约了。 到了谷中偏僻一角,才知他是为她婚事而来,说有一计策可拖延她的婚期,只要她点头,他即刻开始计划。 沈令蓁虽不喜这桩婚事,却害怕触怒圣上,牵累两边家族,当场回绝了薛玠,也因此与他不欢而散。 薛玠一气之下独自奔马离去。她则在返程中遭遇一伙贼人,被掳上了马车。 想到这里,沈令蓁被一声「四姑娘」唤回了神志。 连同二房一起算行第,她在沈家这一辈的姑娘当中年纪排第四。 侍候在旁的婢女见她醒了,立刻叫人去请长公主,又斟了盏水,喂她慢慢喝下。 沈令蓁刚解了渴,就见母亲来了:「阿娘……」 赵眉兰快走几步,到榻前坐下,拍了拍她的肩:「我的好殷殷,没事了。」安抚了女儿几句,她问,「殷殷,昨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出行随从数众,怎会出这样的岔子?」 沈令蓁方才还是泪涔涔的委屈模样,一听这话,目光连连闪烁:「是我一时贪玩,走远了……」 「殷殷!」 v第02章[11.18] 沈令蓁被呵斥得肩膀一颤,这才将与薛玠有关的经过如实交代了一遍。 赵眉兰暗叹一口气:「那你后来又是如何脱身的?」 提到这个,沈令蓁蓦然抬首:「阿娘,我的救命恩公呢?」 「什么救命恩公?」 「那名与我一道在山洞中的,身披甲衣,头戴兜鍪的男子。」 当时那掳她的马车驱得飞快,她嘴里被塞了棉布,呼天不灵,叫地不应,压根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天南地北之处。幸而有一位过路好心人拔刀相助,拼了性命与贼人恶战一场,这才叫她得以脱身。 但赵眉兰却说:「禁军只在山洞里寻到你一人。」 「他伤势那样重,能去哪里呢?」沈令蓁喃喃着,切切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我们得赶紧派人去找找。」 「既是恩人,自然要寻。」赵眉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指着木施问,「这披氅便是那人的?」 沈令蓁点点头。 那男子将她救下后,带她避入山洞,因见她身上衣裙被荆棘磨烂了几处,便解了披氅给她遮挡。 「你可认得这位恩人?」 「他头上兜鍪遮得严实,瞧不见脸。听声音不像我认得的人。」 赵眉兰从袖中取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天青色绢帕来,摊给她看:「那这字迹呢?这绢帕是在那件披氅里找到的。」 沈令蓁探身一瞧,见绢帕左下角用金线绣了一个「愈」字,上方则是两行墨迹已然发旧的梅花小楷—— 玉塞阳关狼烟起,虏骑入河西。春不见,芳草离离。 马上将军拍剑去,不破楼兰不留行。何日晓,吾心殷殷。 「这是女儿的字迹……」沈令蓁默读一遍,诧异道,「但绝不是女儿所写!」 赵眉兰当然知道这不是沈令蓁写的。 这词上阕提及的「玉塞」和「阳关」是旧时河西一带的两道重要关隘。但早在十年前,河西就已不是大齐领土,其间关隘也随之废弃,如今哪来的「狼烟」? 再看下阕,不难猜出这是一位暗慕将军的姑娘所写。可沈令蓁整日待在深宅大院里,又从哪结交来什么将军? 不论怎样推断,这首词都不该是女儿的手笔。赵眉兰之所以多此一问,不过是想确认字迹。 沈令蓁年纪虽小,却已于书画一道小有造诣,一手梅花小楷用笔精到,风韵自成一派,连她本人都无法否认,这字迹着实仿得太精妙了些。 沈令蓁百思不解,展开绢帕,想瞧瞧别的蛛丝马迹,翻个面又看到两行字。 这一组行楷俊秀挺拔,正锋遒劲而侧锋妍美,入木三分又张弛有度,显然不是她的字迹,且墨迹相对方才那两行也新上不少—— 河西洲头春草绿,经年去,今已蓁蓁矣。 试问汗青当几许?何须留取身后名。不若长醉南柯里,犹将死别作生离,醒也殷殷,梦也殷殷。 沈令蓁心头陡地一震,猛然间觉得眼眶发胀泛酸,像莫名其妙要落下泪来,可这冲动转瞬即逝,一刹过后便又消散无踪了。 她回过神来,又细细念了一遍词,想这可能是那位将军多年后远征归来,因已与心上人阴阳永隔,无缘与她当面互通心意,故而在绢帕上留下的回应。 爱不敢言,早早逝去的姑娘和一片丹心报家国,功成名就却抱憾终身的将军,这凄苦的风月故事倒叫旁人唏嘘——如果词中不是提到了「蓁蓁」和「殷殷」这样的字眼。 沈令蓁摇头道:「阿娘,我再不愿出嫁,也不至于与旁人有这样的私情啊。」 再说了,她不是活得好端端的吗? 「阿娘知道,只是想不通仿你字迹之人是何用意。若说是构陷你与人私通,却也没有道理。」 「阿娘此话怎讲?」 「你可知那霍家二郎叫什么?」 「女儿不曾了解。」 「其人名‘留行’,表字‘愈’。」 沈令蓁再次低头望向绢帕,那金光奕奕的「愈」字,还有词中与「殷殷」并列的「留行」二字瞬间映入眼帘。 她怔愣着道:「您的意思是,这两首词指的……正是我与霍二郎?」 既是正经的未婚夫婿,「私通」一说也就没有道理了。 只是这么一来,这词却变得更讲不通。 霍留行少时虽也曾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可还未及问鼎将军之名,便在十七岁那年于一场北伐战事中为关外西羌人俘虏,侥幸逃出生天后废了两条腿,此后余生都须倚靠轮椅度日。 这残废了整整十年的人,如今还能当什么将,领什么军? 可若说是十年前,那时沈令蓁才几岁,又懂什么男女之情? 大费周章地造了块绢帕,却讲来一段胡言乱语的故事,别说少不更事的沈令蓁,即便精明老练如长公主,也猜不透其中玄机。 这一切,恐怕只有找到绢帕的主人才能解惑了。 赵眉兰转而问起那人的容貌及穿戴特征。 沈令蓁回想着道:「身量相当颀长,高我一头有余,若要说特征……他曾在洞中处理伤势,我见他锁骨下方有块瘆人的旧伤疤。还有,他的佩剑也有些奇特,如此凶煞之物,竟雕了莲纹,镶了佛珠。」 因沈令蓁得老天偏宠,天生记忆力过人,但凡过了耳目的,轻易便能记住,赵眉兰便命仆从取来笔墨纸砚,让她将那人的伤疤形状及衣着、佩剑样式一并画上一画。 v第03章[11.18] 画一成,赵眉兰又是一惊。 沈令蓁笔下的兜鍪镶云龙纹,嵌金凤翅,顶上缀一只与那件玄色披氅上一模一样的矫翼之虎。 这等将家族徽记雕上兜鍪的殊荣,绝不是普通兵卒可享,甚至一般将帅也不能。如此地位,赫然已堪与大将军比肩。 可大将军为武职极峰,位列三公之上,大齐建朝至今始终空缺,真要出了这么个位极人臣的将军,赵眉兰身为长公主怎能不知? 这事竟是越发离奇了。 赵眉兰想了想,仔细收拢绢帕和画像:「寻人的事交给阿娘来办,你且好生歇养。」 沈令蓁喝过汤药又觉困顿乏力,不久便再次睡下。 但这一觉依旧不安生,梦中又重复起昨日经历来。 断续破碎的画面一幕幕闪过。 一会儿是颠簸的马车内,她手脚被缚,听见车外刀剑相击的铿铿清响。 一会儿又是打斗中套绳被挑断,马车俯冲向断崖,那甲胄披身之人如神兵天降,以血肉之躯拼死抵挡。 转眼再见荒烟蔓草的山道上沙飞石走,他剑锋一侧,手起刀落,一斩三人,收剑回鞘时却又放轻动作,温柔转首向她,问道:「吓着了吗?」 沈令蓁梦到这里,冷汗涔涔地醒来,再不敢入眠。 她确实吓着了。长这么大连一滴血珠子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一颗颗人头被剑串成糖葫芦的模样。 要不是那恩公支撑着她进山,她早在逃奔中跌个晕头转向。 沈令蓁实在没脸回想,后来避进山洞,她还吐了个七荤八素,溅了他一身脏污。 也正因如此,她才羞惭不已,见他费劲地处理着腰腹上的刀伤,主动提出帮忙。 只是结果倒好,她竟被那鲜血沥沥,皮肉翻卷的伤口吓昏了过去,以至后事一概不知,连他的名姓也没来得及问。 直到天黑,沈令蓁也没盼到恩人消息,倒听说圣上派人暗查她遭掳一事,现已大致有了结果,打探到贼人乃是白婴教的一群信徒。 白婴教自前朝起就频频为祸中土,教中信徒多次煽动民众揭竿起义,虽遭朝廷屡屡打压禁止,可这邪教却如同烧不尽的原上草,数度春风吹又生,从前也曾有过一回拿王公贵女祭天,公然示威皇权的残暴行径。 沈令蓁一阵胆颤后怕,一时也没注意到父亲进来了。 沈学嵘低咳一声以示提醒。 她抬起眼,忙道:「阿爹,是有我那恩公的下落了吗?」 沈学嵘摇摇头:「禁军带犬搜山,来来回回只搜到进洞那一路痕迹,那人竟像凭空从山洞中消失了。」 「这怎么能?」 「自然不能。但既是没见尸首,多半便还活着,往好处想,兴许人家这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呢!你且安心,他们还在继续找着。」 「那阿玠哥哥还好吗?」 薛玠私下约见她的事没瞒住,必定受了长辈责罚。 「这小子皮糙肉厚的,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也不见得如何,关个禁闭跪个祠堂用你挂心?还有,你身边那个婢女已安排了厚葬,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介怀了。」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阿爹总说,人要往前看。」 沈学嵘长叹一口气:「殷殷,我们这次不往前看了!你这还没出嫁呢,就已经如此多血雨腥风,往后……阿爹思来想去,还是与圣上说个情,看能不能将这婚期延后一些,拖一时是一时吧!」 虽然掳人一事明面上是白婴教所为,但沈令蓁刚巧在这节骨眼出事,说与婚约毫无干系,那是谁也不信的。 只是姑娘家被掳,传扬开去终归不好听,沈家又不方便在明面上讨说法,所以圣上此次注定对这外甥女有所亏欠。 沈学嵘眼下去说个情,即便无法废除婚约,至少也能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阿娘也是这样想的吗?」沈令蓁却突然这么问。 沈学嵘犹疑一瞬:「你阿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当然也舍不得令你远嫁!你这话从何问起?」 「虽说外人都道这桩婚事是皇舅舅的主意,可我想,皇舅舅与阿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若不经阿娘首肯,他不会下旨为难我。」 「殷殷……」 「阿爹,我虽身在深闺,不通政事,却也知联姻一策无非为了巩固君臣之谊。皇舅舅笼络霍氏,必是认为霍氏对朝廷有所助益。阿娘随皇舅舅一同打下大齐江山,多年来始终心系社稷,也一直教导我,身为宗室子女,当以王朝兴亡为己任……这些道理我都晓得,之所以伤心,不过在想:为何非得是我呢?」 她说到这里垂了垂眼:「但倘使人人都像我这样想,大齐的河山哪里还有收复的一天。」 沈令蓁还好端端的,沈学嵘却先老泪纵横了:「我大齐若是唯有牺牲女儿家才能守牢国土,这河山可真该拱手于人了!」 沈令蓁飞快地摇了摇头:「阿爹,那是我过去的狭隘之见,经昨日一场祸事,我已想通了,婚约甫一定下,便有贼人按捺不住,足可说明霍氏于朝廷,于皇室的举足轻重。霍氏将来必受皇舅舅抬举,我嫁去边关受苦是一时,享福却很可能是一世,又怎会是牺牲?您可别一时短视,坏了我的好姻缘!」 这头话音刚落,屋外窗下响起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赵眉兰拿帕子压了压泛红的眼角,随即恢复了一惯的冷面,悄然离开了。 季嬷嬷搀扶着她,低声劝慰:「殿下,二十七年过去了,纵是血海深仇也到了消弭的时候。这世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通透之人。姑娘难得这样乐天达观,玲珑通透,到哪儿都是有福的,又有谁舍得将前尘旧账记在她的头上呢?」 「但愿吧。」 接下来一阵子,沈令蓁日日在府歇养身体,直至受到高太后的召见。 当今太后虽不是皇帝与长公主的生母,可对沈令蓁这个外孙女却是十分疼爱,说来比待宫中的公主们还亲厚。老太太此前得知圣上欲将她下嫁的消息,气得大病一场,至今未能全然康复。 沈令蓁遭掳一事,自然谁也没敢上报病中的太后。此番太后召见她,只是如往常一般想念她了。 v第04章[11.18] 幸而沈令蓁的身子骨已好得差不多,当即应召,去了太后起居的宝慈宫。 因建朝时定都于民房密匝的汴京,大齐的宫城周回仅五里,远不如历史上长安、洛阳的皇宫恢弘广阔,但建筑却胜在一个「精」字。 这宫宇之内,青琐扣墀,金瓦朱檐,错落有致的层台累榭,无一不是秀丽瑰侈。 沈令蓁自幼来往于此,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十分熟悉,只是今日瞧着这寻常的景致却生出不同的情愫来。 毕竟过了这一季春,她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了。 高太后年事已高,每病一场都伤及根本,这一次又败了元气,脸色久不见好转,见沈令蓁到了,原本病恹恹的老太太才算来了精神,立时从那曲搭脑雕花靠背椅上坐直身板,眉开眼笑地朝她招手:「殷殷,快到外祖母这儿来!」 沈令蓁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高太后远远打量着外孙女,越看越欢喜。 刚及笄的小姑娘,虽身段尚未长开,却隐隐已可见出几分婀娜的丽色来。这水杏眼,山月眉,琼瑶鼻,被欺霜赛雪的玉肤一衬,更惹人心生怜爱。 想到这里,高太后又犯起了愁:这样娇嫩水灵的女娃娃,可怎么捱得住边关粗砺的风沙?也不知那霍家的儿郎晓不晓得疼人。 她望着沈令蓁叹出一口气:「来了就好,外祖母还道你生你皇舅舅的气,连带也不愿理我这可怜的外祖母了!」 若非为隐瞒伤情,沈令蓁当然不可能这么些日子都不来宝慈宫一趟。 她当即摇了摇头,看一眼侍立在四面的宫人,压低声道:「殷殷就是连皇舅舅也愿意理的,又怎会不愿理您?」 高太后被逗得发笑,似乎也觉这些个宫人碍着祖孙俩亲近了,抬手挥退了她们。 「我倒确实有些私话想与外祖母说。」 「那快到外祖母膝上来,好好说一说。」 沈令蓁将脑袋轻轻伏上高太后的膝头:「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外祖母,您见过霍二郎吗?」 「见是见过,不过是很多年前了,怎么问起这个?」 「眼看出嫁在即,可那霍二郎的性子、长相,还有他家中情形,我却一概不知。问阿娘,她又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我就只好来问您了。」 是当真想通了也好,是委曲求全也罢,既然已经做好嫁给霍留行的打算,她难免要对这个未来夫婿生出好奇。 高太后笑了笑:「要说性子,外祖母印象中,这孩子从前倒是挺明朗的,但自打十七岁那桩事过后,听闻含蓄内敛了不少。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人多少总会与过去不一样。」 沈令蓁点点头,催促道:「那长相呢,外祖母还没说!」 「说来说去,其实最关心的是这一样?」高大后眯缝着眼笑,「你要关心这个呀,可不必担心他貌陋。」 「这么说,霍二郎长得很俊吗?」 「这孩子腿坏以后,倒是因行动不便没再来过汴京,但外祖母记得,他少时的模样是相当俊俏的。他阿爹年轻那会儿也是前朝出了名的美男子,每每出门都要被街上的姑娘送一车的果子鲜花。」 「那就好!」沈令蓁笑过又忧心忡忡起来,「可他如今日日坐在轮椅上,会不会发了福,养出一身横肉,早已不复少年模样?」 高太后食指戳着她前额:「你呀,这样看重皮相,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是看重内在本事的,比方像阿玠哥哥那样弓马娴熟的儿郎,我就非常欣赏。只是霍二郎腿脚坏了这么多年,武艺大抵都荒废了,所以我才问起皮相,想他如果长得俊朗,叫人瞧着赏心悦目,功夫不行倒也罢了!」 「不爱书生爱武生,你这孩子倒与旁人家的姑娘不大一样!不过说起你那姑表哥,你与他打小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论才貌、门第皆是般配,原也到了定亲的时候,却这样有缘无分,可惜了……」 沈令蓁渐渐收敛笑意,耳边突然回响起那日桃花谷,薛玠策马离去前留下的一句质问:「殷殷,你连争取都不曾就这么认了,大约从前也不过觉得我这表哥相与着不错,结为夫妻未尝不可,却不是当真心悦于我,也从没想过非我不嫁吧?」 她默了默,问:「外祖母,这世上男女之间真有非谁不嫁,非谁不娶的情谊吗?」 「看来我们殷殷尚且情窦未开,这样也好,也好……」高太后答非所问地叹息一声,轻轻抚了抚沈令蓁的鬓发,「外祖母啊,到底不是你皇舅舅的生母,许多事情有心无力,不能替你做主。你且先嫁去庆州,外祖母会再想办法,将你接回汴京的。」 转眼到了三月廿十三。 亲迎之日虽定在四月十七,但汴京与霍家所在的庆州相去甚远,须先行水路再行陆路,所以沈令蓁在三月廿十三这天一早就得动身了。 送嫁时,英国公泪眼婆娑,指着那连绵十里,望不见头的嫁妆车马说:「要不将我也装进去?」 长公主眼风带刀:「那你去问问霍家,肯不肯收了你这秕糠老头!」 「我在朝虽无实职,好歹爵位傍身,到了庆州,人家怎么也得说一声蓬荜生辉吧?」国公爷说得来劲,一把捋起宽袖,「哎,不如我向陛下请旨驻边,允我们举家搬去庆州,这年头,谁还没点保家卫国的手艺了?」 点妆穿戴完毕的沈令蓁听着阿爹的胡闹话,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半道折回,终于破涕为笑了。 该说的话,她这几日都已与父母絮絮说尽,临到吉时,除了「保重保重」也别无他言,只最后捱着母亲,托付了一桩事:「阿娘,我那救命恩公还得您多费心了。」 这些日子,沈家人翻遍了京郊一带,始终没找见沈令蓁描述的人,仿佛他真是人间蒸发了。 如今沈令蓁远嫁,探究绢帕背后的秘密也好,还那一份恩情也罢,都无法亲手去做,只能交给了母亲。 得母亲一句「放心」,她便在送亲队伍的伴同下离开了英国公府。 贵女出嫁,阵仗自是摆得浩浩荡荡,一路旗幡招展,载乐而行。 沈令蓁此番的送亲长辈身份更是了不得,除了她在沈家二房的堂兄外,还有一位皇子表哥。 那是圣上的嫡次子,当今太子的亲弟弟,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被派来跑这么一趟差事,足以表明圣上对霍沈两家联姻的看重。 百姓们也都听说了这场由嫡皇子送亲的婚事,到了时辰齐齐往码头赶。 只是这天子脚下的热闹却不是那么容易瞧的,禁军长|枪点地,威严开道,半点不容情,人们只能挤在道旁驻足观望,远远目送新娘子上船。 但即便幂篱将沈令蓁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也不妨碍众人从她一回身,一举步间瞧出恍若窈窕神女的绝代风华来。 暮春的风恰到好处地拂动她层层叠叠的裙裾,勾得人情不自禁踮起脚尖,扯脖子瞪眼去瞧。 v第05章[11.18] 这隔着小半里地的渺渺一眼,已然足够成为过后半月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孟夏将近,落红满地,远行的船随着渐老的莺声,缓缓驶向了江心那一片水汽氤氲的朦胧天地。 沈令蓁站在船头甲板上,掀开轻纱一角,最后回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罗绮满街的汴京城。 她身边的季嬷嬷劝道:「船头浪高晃人,姑娘还是随老奴进去吧。」 汴京人多水性上佳,还不至于被这点浪头打晕,沈令蓁摆手示意无事,直到彻底望不见岸,才忍着泪进了船舱。 季嬷嬷搀着她在舱内坐下:「姑娘不必太过担忧,长公主特命老奴随您到庆州去,有老奴在,便是那西北的悍民长了三头六臂,也绝欺负不到您头上来!」 一路涉水逾山,送亲队伍在四月十七的黄昏时分抵达了庆州治所庆阳。 前来亲迎的人马早已等在了城门前。 此地靠近大齐边界,因数十年来几经战乱,城垣一度损毁又一度修葺,这缝缝补补的城门绝不能够说体面。 不过沈令蓁眼下无心考究这些。 她打小过得本分,别说出远门,平日里连太阳都少见,身子因此养得弱不禁风,这次接连行了二十来日路,疲惫得骨头都快散架,此刻正强打着精神坐在车内。 隔着车门,对头的人瞧不见她,她便偷个小懒,只坐正到六七分。 临近城门,车队减慢了行路速度,马车外的季嬷嬷移开一道侧窗缝,悄声与她说:「霍二郎亲自来了,可见还是有心的。」 沈令蓁有点意外。 原本她都打算好了,想霍留行约莫会请人代为亲迎。毕竟坐着轮椅大老远地跑这一趟着实折腾。 她凑到窗边,压低声问:「嬷嬷瞧着人怎么样?」 季嬷嬷不动声色地遥遥打量了一番轮椅上一身喜服的霍留行,见他虽不良于行,腰背却笔挺,坐姿也颇有威仪,较京城的贵公子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便答:「倒是当得起风度翩翩一说。」 沈令蓁之前还真以为天天坐着不动的人该养成了肥头大面的模样,笑了笑道:「嬷嬷看人的眼光向来苛刻,能得你夸赞,莫不是仙郎下凡?」 「姑娘晚间仔细瞧了便知。」季嬷嬷又朝城门方向望了眼,这回叹出一口气,「只是可惜……」 这话虽未说全,明眼人却也都知道可惜的是什么。 但对于这件事,沈令蓁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挂怀了。腿脚不便的夫婿,正好能安安静静过日子不是? 季嬷嬷叹罢将窗阖上,提醒道:「就要到了。」 沈令蓁正了正襟袖,坐了回去,这次端正到十分。 她为人处事向来遵循「投桃报李」的原则,人家既然勉强身体来了,她也该拿出礼数回敬。 沈令蓁理襟袖的时候,另一头注视着车队的霍留行忽然皱了皱眉,与身后仆从说:「前方有处坑洼,叫他们小心着绕开,别惊了新娘子。」 仆从领命打马前去,却恰好慢了一步。那车轮的轨迹正对着坑洼,陷下去陡地一震,把刚坐好不久的沈令蓁吓了一跳。 她惊呼着扶上车内金较,堪堪稳住身形,头上凤冠差点磕到车壁。 前方高头大马上的礼部尚书及沈令蓁的堂表兄齐齐回首。 季嬷嬷向他们颔一颔首,示意无碍,训斥了车夫两句,就叫车继续前进了。 那前来提醒的霍家仆从骑在马上,尴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望向霍留行,见他叹着气,无奈地摇摇头,使了个「回来」的眼色。 车内沈令蓁重新坐好,待马车在城门口停稳,听前方传来几个男声,大约是霍留行在与礼部尚书及她的两位兄长说话,预备先将他们迎入城去。 沈令蓁就在车内由婢女服侍着稍作休憩,重整妆容。 片刻后,季嬷嬷叩了叩车壁:「姑娘,霍郎君来了。」 照理说,霍留行这个时候是不该来见沈令蓁的。她有些讶异,喝了口茶润嗓,问道:「可是有要紧事?」 她这话本是问的季嬷嬷,却不料霍留行已经到了跟前。 一壁之隔外响起一个男声:「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来问问四姑娘,方才吓着了吗?」 沈令蓁霍然抬首。 这个声音…… 她晃了神,一时忘记作答,直到听见季嬷嬷的提醒才回魂,隔着门朝外道:「多谢郎君关切,我没事。」 只是先前没事,现在却有事了。 因为霍留行那句「吓着了吗」竟与一月多前救她于「虎口」的男子所言一模一样。声色、音调、语气、咬字,都是如出一辙。 「那好,我先去前头了。」 沈令蓁呆愣着,听他要走,急急叫住他:「霍郎君!」 推轮椅的仆从停下动作。霍留行回过头来:「我在。」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沈令蓁懊恼地闭了闭眼,压下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跳,尽可能平静地道:「这路不平坦,你也当心……」 霍留行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对着紧闭的马车门笑了笑:「好。」 人走了,沈令蓁的魂也跟着飘远,行尸走肉似的任左右婢女替她点妆,由着几个妇人将她接上新轿,一路锣鼓喧天地把她迎入搭建在霍府西南角,用于行交拜礼的青庐。 身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喊着喜庆的吉祥话,她却始终沉浸在惊疑之中:这声是那声无疑,但这人是那人吗? 当初救她的男子,明明武艺盖世,毫无跛脚的样子啊。 v第06章[11.18] 霍留行已等在堂中。沈令蓁跨过门槛,悄悄抬眼,透过遮面的薄纱纨扇瞟向对面轮椅上的男子,仔细辨别着他的身形轮廓。 瞧着似乎也差不多…… 吉时到,一旁礼官开始唱礼。 沈令蓁随着唱词大拜下去,躬身到一半,眼光还粘连在霍留行身上。 她这毫不避讳的视线,别人瞧不见,对面的霍留行却一清二楚。 下拜时,他像是终于忍不住好奇,低低问了她一句:「怎么一直看着我?」 沈令蓁被逮个现行,慌忙移开视线,垂下眼来。 霍留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量说:「没关系,你继续看就是了。」 他这一句似笑非笑,说是温文尔雅,偏又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狎昵,说是僭越无礼,偏又有几分严肃正派,叫人实在难辨其意。 沈令蓁脸颊生烫,趁着礼官高唱赞礼,垂着头迟疑道:「这会儿不方便,我……我晚些再看……」 霍留行似乎被她实诚的做派逗乐了,笑着说:「那我在席上少吃点酒,尽早回来。」 因男方腿脚不便,婚仪诸礼都是从简了来。 这也正合沈令蓁的意。她一身花钗大袖礼衣,搭上双层的霞帔与龙凤花钗冠,负累极重,再折腾下去,恐怕真快站不住了。 出了青庐,进到喜房,四下众人退散,屋里只留了沈令蓁从汴京带来的下人。婢女们替她除下凤冠霞帔,摘去多余钗饰,问她是否用些茶果垫垫肚子。 霍留行去厅堂招待宾客了,哪怕他说了「尽早回来」,有四皇子与礼部尚书这样的大人物在,酒席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 沈令蓁便安心吃起了茶果,一边打量着四周。 庆阳此地远不及汴京繁华,霍府虽在当地是大户,但这样的没落将门也算不上富裕人家,眼下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她坐着的这张黄花梨架子床和一旁几个炕柜外,目之所及也就剩下一面五扇座屏风,一张搭了三足凳的圆桌和几方翘头案,瞧着空荡冷清,叫她很不习惯。 季嬷嬷猜到她心中所想,说:「等过几日,老奴差人重新布置寝间,将这里拾掇得有人气一些。」 沈令蓁摇摇头:「想是为了便利轮椅往来,免去磕碰,才有意减少了摆设,嬷嬷切莫只顾我一人。」 「是老奴考虑欠周了。」 沈令蓁嘴里呷着茶,心中却藏了事,品出什么味也浑然不知。片刻后,她问:「嬷嬷,霍郎君的腿当真一步都走不得吗?」 「听说是这样。」 「听谁说?」 「当初霍郎君出事后,陛下曾派神医黄岂前来替他诊治,神医说他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髀部往下都使不上力了,痛痒知觉也都没了,这腿实在没法再站起来。」 神医黄岂传言是华佗再世,沈令蓁从前在汴京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来他说不能治,就是不能了。 但她仍不死心:「可都过去十个年头了,黄医仙的医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精进?」 「倒是有的,这不,若换了寻常人,长久不用腿,皮肉早都萎缩了,但黄医仙想了妙方,将针灸之术和药浴之法的绝学传授给了霍家人,叫他们养着霍郎君的两条腿,这么些年,总算不至于没了样。不过按说,腿脚是越坏越透,越不使越不能使,过去多年又重新好起来的,当是极少。」 也就是说,再要站起来是很难了。 沈令蓁泄气地点了点头,想那大概只是声音相像吧。 季嬷嬷看她形容疲倦,劝道:「姑娘不如和衣歇一觉,等郎君来了,老奴再叫醒您。」 沈令蓁原还打算撑一撑眼皮,但一想到余下的合卺与圆房两道礼,担心此刻勉强,稍后反倒精力不济,便点了点头:「那嬷嬷一定及时叫醒我,可别失了礼数。」 下嫁有下嫁的好,沈令蓁显贵的出身摆在这里,即便欠些礼数,霍家又哪里会指摘她的错处,不过季嬷嬷还是应承道:「姑娘安心。」 沈令蓁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季嬷嬷差人瞧着院里动静,却因初来乍到,不熟悉霍府环境,没料到霍留行走的不是正门,而是专为便利轮椅通行所建,特意未设门槛与台阶的偏门,因此慢了一步。 霍留行到了廊庑下,她才匆匆迎上去,告了个罪,表示由自己先进去叫醒沈令蓁。 「嬷嬷多礼了。她这一路舟车劳顿,我也很是体谅心疼。」霍留行和煦一笑,在季嬷嬷入里后,摇着轮椅跟进了卧房,转过屏风,一眼瞧见侧卧在榻的沈令蓁。 她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眉头紧蹙,额间沁着密密细汗,好像在做不好的梦,一双葱白玉手牢牢扒着被衾一角,看上去可怜兮兮,瞧着有点像……他小时候捡回府的那只叭儿狗。 季嬷嬷弯下身,轻轻唤了沈令蓁两声。她蓦然惊醒,一睁眼就对上了霍留行投来的目光。 倘若沈令蓁此刻神志清明,或许会发现这道目光半是阴鸷的打量,半是淡漠的审视,绝谈不上友善。 偏她还未醒神,只是迷迷糊糊地瞧着他。而他眼中的敌意一闪即逝,再等细看,便不分明了。 见沈令蓁似乎在奇怪来人是谁,季嬷嬷在旁小声提醒:「姑娘,是郎君来了。」 她这才回过神,慌忙爬起来,摸索着去找纨扇。 按规矩,她该举着纨扇等霍留行进来,由他行「却扇」之礼。 可她刚摸着扇柄,霍留行却笑着摆了摆手:「繁文缛节,何必拘泥?」他来到脚踏前,微微倾身,关切道,「刚才魇着了?」 沈令蓁稍稍一滞。 眼前的男子眉目俊秀,容仪清雅,被一身正红的喜服衬得面若傅粉,瞧上去与西北地界众多粗犷的儿郎气质迥异。 他这么看着她,忽然就让她想起了质地纯正的羊脂美玉,温润细腻,不张扬却精光内蕴。 兴许是他靠得太近了,酒气入鼻,沈令蓁不由地紧张起来,攥着纨扇的手使劲一紧,小声答:「是做了个噩梦。」 v第07章[11.18] 应该是因为霍留行叫她记起了救命恩公,方才入眠时,她又梦见了凶险重重的那天。 霍留行看了眼她无处安放的手,温声道:「那先去沐浴洗漱缓缓。」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没同郎君喝合卺酒。」 「你刚发了汗,喝凉酒伤身,我们晚些再行合卺礼。」 「多谢郎君体恤,那就有劳郎君等一等我了。」 「无妨,去吧。」 霍留行像是没打算回避,就在近处注视着她动作。 沈令蓁被瞧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掀开被衾,见他的目光跟着落向她未着鞋履,只套了丫头袜的脚上,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一下子又缩回了被窝。 霍留行一愣之下笑起来,将轮椅转了个向,背过身去。 沈令蓁这才搭着嬷嬷的手腕,轻手轻脚下了榻,悄悄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霍留行的后脑勺自然没长眼睛,可正前方翘头案上的一面铜镜,却将她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通通纳入了他眼底。 他瞳仁骤然一缩,抬起拇指,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唇。 沈令蓁沐浴后换了一身轻薄的烟粉色齐胸襦裙,从净房回来时,见霍留行也已拾掇完毕,穿着宽大的白色中衣,坐在窗边就着灯烛翻阅一卷佛经,另一只手慢悠悠拨弄着一串菩提子念珠。 屋里隐约漂浮着一股药香气,有些苦,但不难闻,想是他刚泡过药浴。 听见沈令蓁进门的动静,霍留行慢条斯理地搁下书卷,朝一旁仆役吩咐:「都下去吧,夜里不必留人伺候。」 屋内眼下有四名下人,这个「都」字用得含糊。 他话音一落,原本侍候着他的两个立刻应声离开,但从沈府来的,跟在沈令蓁身后的两个却垂着头没有动。 沈令蓁觉得有点尴尬。 下人们奉了阿爹的命令,对传言中有些凶悍的西北霍家人有所戒备,即便入了霍府,也只听从她一人调派差遣,但到目前为止,她的这位夫君言语行止皆无可挑剔,与「凶悍」二字全然搭不上边,对她更是关怀备至,如此驳了他的面子,倒显得沈家仗势欺人了。 「你们也下去吧。」沈令蓁朝后添了一句。 两名婢女这才退了出去,只是也没走多远,就站守在一门之隔的外间。 沈令蓁斟酌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霍留行却善体人意地解了她的围:「来。」 他朝她招了招手,依旧笑得温和,好像一点没有在意方才的插曲。 沈令蓁走上前去,见他面前的几案上摆放了各式胡桃木制的碗碟盘盏与酒爵。胡桃又称「百岁子」,象征的是吉祥安康,百年好合。 他拿起酒爵,亲手往里斟合卺酒,一边说:「这酒有些苦,你抿一口图个寓意就好。」 沈令蓁曾在书上读到过,说合卺酒是苦酒,寓意夫妻二人从此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她摆手道:「我不怕苦。」 霍留行似乎不大相信,将酒爵递给她时微微扬了扬眉,待与她把臂饮酒,果然见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吞咽得费劲。 搁下酒爵,他抬起一根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紧皱的眉心,笑着质疑:「不怕苦?」 沈令蓁因他突然的亲近倏尔抬头,瞧见他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不由一怔。 如果说声音相似是巧合,那么连眼睛也很相像呢? 当初那位恩公的兜鍪只露了一双眼,她因此格外留意过,如今回忆起来,与面前这双温情脉脉的桃花眼几乎一般无二。 沈令蓁再次陷入了怀疑,一瞬不眨地盯着霍留行。 「怎么?」他问。 「我见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想是在汴京吧。我十五岁以前随父亲入过几次宫,与不少世家大族的孩子打过照面,或许你也在其中。不过你那时还小,竟留了印象吗?」 那时沈令蓁才三岁,确实没什么印象了,她关心的也不是童年的事。 她问:「那郎君之后就再没去过汴京了吗?」 霍留行点点头:「我十五岁从军,之后两年一直辗转于战场,至于十七岁以后……」他垂眼淡笑,「这腿哪还出得了远门。」 戳人伤处并非沈令蓁的初衷,既已得到他的亲口确认,她也就不再追问了,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无妨。」霍留行的语气依然和悦,目光却紧盯着她的神情,像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只是听你意思,还在别处见过我?」 沈令蓁立刻摇了摇头。 她遭掳一事传出去多少惹人遐想,有损名声,既然家里费心费力地对外隐瞒了,霍留行也不是她的救命恩公,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与他说明为好。 她说:「也许就是小时候留的印象吧。」 霍留行也没再多问,点点头,一指床榻:「坐那儿去吧。」 「郎君要歇下了吗?」 「是该圆房了。你不困?」 「我……我还挺精神的……」 v第08章[11.18] 霍留行又笑起来,只是这回不是单纯的温煦。沈令蓁觉得,他似乎有几分逗弄她的意思。 她羞恼道:「你笑什么……」 「笑你脸皮薄成这样,一会儿该怎么办。」霍留行收起笑意,微蹙着眉,像是有些头疼,「此前可有人教过你如何圆房?」 「不曾。」 沈令蓁曾见二房的堂姐在出嫁前跟着嬷嬷学东学西,但轮着她备嫁,日子却过得相当清闲。 她问起此事时,阿爹气鼓鼓地说:「我家的姑娘用不着学那些伺候人的本事,就这么嫁过去,已是霍家二郎八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她因此懵懵懂懂,只大约知道,圆房是男女间同床共枕的亲密事。 霍留行露出为难的神色。 沈令蓁试探道:「你也不会吗?」 「好歹长你这么些年,比你总归懂得多,只是我这情形比较特殊,单是我懂,应当不管用。」 「那郎君教我吧,我先跟郎君学一学。」 虽不通人事,但光知道须同床共枕也够姑娘家羞了,何况沈令蓁与霍留行才相识短短几个时辰。 她这是有意拖延上榻的时辰,想再多说说话,好与他相熟一些。 但霍留行却晓得,这事不是纸上谈兵能学好的。 他失笑道:「恐怕不行。真要学,你得跟我到榻上去。」 沈令蓁的脸腾地一下烧起了红晕。 「那……」她支支吾吾地看了他半晌,心想这到底是天经地义之事,左不过早一刻晚一刻的分别,于是眼一闭心一横道,「那就……」 「过些日子吧。」霍留行却打断了她,慢慢摩挲着指尖,像在思索什么,「我腿脚不便,还得你多出力,但你既对此一窍不通,又这样怕羞,让你当下主动来做此事,岂不是为难你?不如等过阵子你我二人相熟以后再行这周公之礼。父亲、母亲要是问起,我会同他们好好解释的。」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皆是体恤,沈令蓁又要道谢:「多谢郎君替我着想。」 「与我生分什么?我如今已是你的夫君,怜惜你是理所应当。我知你远嫁来此必然百般委屈,我若不能够好好待你,你该多伤心。」 「虽然惦念汴京亲朋,但我觉得郎君是个好人,我在这儿不委屈。」 「这样就是好人了?」 「难道郎君是恶人吗?」 霍留行俯了俯身,温情脉脉地瞧着她,出口却一字一顿:「倒也……说不定。」 沈令蓁心头不明不白地一跳,被他语气中朦胧的寒凉之意激得朝后躲去,下一瞬却见他笑得开怀又坦荡:「逗你的,当真了?」他摇着轮椅到床榻前,一努下巴,「好了,来这儿,把鞋袜脱了。」 沈令蓁还没从方才那一刹的惊颤中缓过劲来,留在原地没动:「是要做什么?」 「替你治梦魇。方才不是做噩梦了吗?」 她「哦」了声,稀里糊涂地坐了过去,犹豫着褪下鞋袜,刚要问该如何治,忽觉脚踝一热。 是他的掌心覆住了她的脚踝。 沈令蓁一骇,立刻把脚往回缩。 霍留行松了松手,笑道:「别怕,只是摁一摁商丘与太阴交两处穴位。」说着重新握住了她的脚踝。 沈令蓁这回没再躲,却仍不太自在,肩膀和胳膊都僵硬地拗着劲,连带呼吸也屏住了,直到垂头注视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他拿拇指一下下力道匀称地揉按她的脚踝内侧,如同一位心无旁骛的医者,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毕竟是从小受惯人伺候的,倒也没再一直拘谨着,她问:「看郎君手法娴熟,是曾习过医术吗?」 「久病成医罢了。」他摇摇头,把手上移几寸,换到她的小腿内侧。 这位置让沈令蓁痒得打了个颤。 「怕痒?」他停了停,抬头问。 她点点头,以为他会体贴撒手,却见他很快低头继续了起来:「习惯就好,不是一两日便能见效的,往后我时常替你摁一摁,夜里才有好眠。」 他这么温柔地承诺着,沈令蓁忘了痒,却又觉得热了,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后背也隐隐有要冒汗的征兆。 她拿手背压了压酡红的面颊,霍留行再次抬头:「方才也没叫你多喝,这就上头了?」 沈令蓁才意识到原来是酒劲。 她说:「我从前从未沾过酒,这就是人家说的吃醉了吗?」 「醉倒不至于,不过看你这模样,再喝两口也差不离了。」他笑着摇头,「以后可不敢给你碰酒。」 但也多亏了这口酒,沈令蓁很快变得晕晕乎乎,过后两人同床共衾,并枕躺下时,连拘束也没来得及,很快便沉沉入了梦乡。 一夜安眠。 清晨睁开眼,榻侧已无人,天光却大亮了。沈令蓁心里咯噔一下,朝帘外唤道:「嬷嬷,几时了?」 季嬷嬷应声入里:「少夫人,卯正了。」亲迎礼成,下人们改了称呼,「姑爷说您连日辛劳,现下正是渴睡时辰,命老奴晚些叫醒您。」 沈令蓁掀开被褥,匆匆下榻:「这日子怎么能晚?」 新妇入府,次日一早该去给长辈奉茶的。 v第09章[11.18] 季嬷嬷拿来早已备妥的衣物,解释道:「定边军那处不安生,主君连夜北上,人早已不在府中。」 定边军较庆州更靠近西羌,是大齐边关真正的军事重地。 霍留行的父亲时任定边军节度使,一年到头本也没多少日子待在庆阳家中。虽说在前朝堪称「土皇帝」的节度使一职在大齐一再被削弱,如今军政大权已被剥了个干净,地位全然不比从前,但苦活累活却一点没减,这样的奔波劳碌是时常有的事。 「那婆母总是在的。」沈令蓁说。 「夫人有早起练武的习惯,这会儿还在演武场呢,您去了也见不着人。」 那倒难怪霍留行不着急了。 沈令蓁心不在焉地想着边关不知是何等情形,又想着这位常年习武的婆母会是怎么个模样,待穿戴洗漱完毕,恰见霍留行打帘进来。 他穿了一身竹叶纹天青色直裾,玉冠束发,坐在轮椅上远远地笑着看婢女替她挽髻。 沈令蓁透过铜镜瞧见他,想到这是昨夜与自己同床而眠的人,一时有些不自在,但转而思及正事,又收敛了这点小家子念想,偏头问他:「郎君,边关可是起了战事?」 霍留行摇摇头:「是西羌南方盐、洪两州爆发了旱灾。」 沈令蓁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看上去有些担心。 这别邦两州的旱情,为何危急大齐边境,霍留行其实还未将前因后果说尽,但见她如此神情,显然已在一瞬间全数领悟。 他意外道:「你有见解?不妨说说看。」 这语气,倒像沈家私塾里常常考问沈令蓁的老先生。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示意没什么,答话也像个乖巧的学生:「我一介深闺女流,不敢妄议政事。」 霍留行也就没有勉强:「那就不操心这些了。」 他在旁耐心地等,沈令蓁吩咐婢女手脚麻利些,待发髻挽好,便与他一道出了院子,去给练武归来的霍夫人奉茶。 沈令蓁昨夜举着纨扇被迎进来,没能瞧清府邸的模样,现下在敞亮的天光里终于看了个分明。 三进的院子,长廊广庑,空阔有余。只是与卧房一样陈设极少,相比汴京家宅奢丽的装点,这里少了花哨,至多可见色泽单一的木雕饰,秀致却也清冷。 屋檐下,仆役在后头推着霍留行,她则跟在旁侧一路细看。 留意到她的目光,霍留行笑着说:「不比沈府富丽堂皇,但这里地广人稀,宅院之大,也是寻常汴京人家不可比拟。一会儿闲下来,我带你瞧瞧家里的演武场。」 沈令蓁笑起来:「好啊,我还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 霍留行偏头瞧了瞧她。 毕竟是前不久才及笄的小姑娘,着实嫁得早了些,此刻面上孩子气的欢喜,与一身直领对襟褙子配高髻的妇人扮相真是十二分的不相称。 「郎君这样看我,可是我哪里穿戴错了?」 「瞧着似乎是错了,活像半大孩子偷穿了娘亲的衣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沈令蓁发了窘,「谁叫我嫁给了郎君……」 她因为能去演武场观摩心绪大好,一松懈,不小心便将腹诽的话说出了口。 霍留行一怔之下笑出声来:「听来倒成了我的不是,那你日后还做从前的装扮就是。」 她严肃摇头:「这不合规矩。」 「你去了外头,自然该守通俗的规矩,但在霍府,我的话就是规矩。」 沈令蓁忍不住侧目看了看他。这气度,可真不像在轮椅上坐了十年的病弱之人。 她此前听皇外祖母说,霍氏一门在前朝三代为将,代代人杰辈出,霍留行少时也曾因战功名扬大齐,昨夜见他气质温润如玉,根本瞧不出曾与戎马为伍,她还道是老太太夸大其词,这下看来,此言倒是不虚。 她有些动容:「那就听郎君的。不过我此行携带的衣裳大多都是妇人装扮的。」 「改日带你去裁新衣。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岁,到时你们可以一同结伴上街。」 话音刚落,上方屋顶蓦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咕噜噜的清脆响动,不过瞬息之间,霍留行一把将沈令蓁扯离檐下,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一个扶稳她,一个手一扬,牢牢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个空酒坛。 沈令蓁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变故已然过去,待瞧清楚原本要砸自己一脚背的酒坛子,脸一下白得毫无血色。 两名婢女面露愠色,要不是顾忌霍留行这个姑爷,当即就要朝上喝问。 推轮椅的仆役也是惊讶万分,急急停下。霍留行脸上更像结了层寒霜,先问沈令蓁有没有事,见她摇头示意无碍,又朝身后道:「空青,去看看。」 叫空青的仆役立刻绕出去朝上张望,为难地回禀道:「郎君,是大姑娘在上头,恐怕是昨夜喜宴上喝多了,看起来醉得不清,在屋脊上趴着呢……」 「胡闹!」霍留行低叱一声,「叫人‘请’大姑娘下来,拿茶水‘伺候’清醒了,‘送’到前厅向少夫人赔罪。」 这是他头回在沈令蓁面前动怒,听来客客气气的用词,却像字字挟了风带了雨。 可沈令蓁想着这位「大姑娘」应该就是霍留行那个十七岁的妹妹,无意一进门就闹得如此不愉快,便说:「酒醉之人无心之过,无妨的。」 霍留行没应,只将她拉到自己另一侧:「你走里边。」触碰到她冰凉的掌心,又皱了皱眉,「吓坏了?还是回房歇着吧,母亲那里,我去打个招呼。」 她摇摇头:「我不碍事。」 有下人先一步到前厅,与霍夫人俞宛江细细禀明了这出首尾。 沈令蓁前去行礼奉茶时,俞宛江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首饰盒,说是见面礼,叹着气道:「好孩子,让你受惊了。舒仪平日里恣意惯了,行事没个章法,怪我这为娘的教女无方,叫她今日险些酿成大祸。」说着又转向霍留行,「留行,母亲代舒仪向你二人赔个不是,今次如何罚她,你做主。」 这说辞实在生疏得古怪,旁人乍一听怕得一头雾水,但沈令蓁在来之前向皇外祖母打听过霍家的情况,大致晓得背后的缘由。 v第10章[11.18] 实则霍留行的生母和大哥早在多年前都已过世了。俞氏是他的继母,是带着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女儿改嫁到霍府的。 改嫁之后,俞氏并无所出。 俞宛江笑着握住沈令蓁的手,又关切了几个来回,问她昨夜睡得是否安稳,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她一一答了,想起霍留行刚刚说,要叫霍舒仪来前厅赔罪,怕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抹不开面子,趁她没来,先一步作出疲惫之态。 俞宛江果真道:「你这一路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多歇着些,稍后还得与留行一道去送你两位兄长,赶紧去用早食吧。」 她顺势告退,看了一眼霍留行,见他微笑着道:「你先去,我与母亲说几句话。」 沈令蓁点头离开。待前厅的人散了个干净,霍留行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俞宛江见状问道:「留行,方才那酒坛子可是舒仪有意所为?」 霍留行点点头。 以他耳力,早便听出屋顶有人,猜到了究竟,所以才特意与沈令蓁提起霍舒仪,暗示这个妹妹不要轻举妄动。 「实在是太不像话!」俞宛江叹了口气,「圣心难测,镇国长公主也不是简单的角色,这桩御赐的婚事,背后绝不单纯。如今家里来了这么多外人,沈氏的为人又暂且未参透,我们是处处都得小心,她却头天就闯下这样的大祸!留行,母亲让你罚她,不是在沈氏面前做戏,而是发自真心。舒仪这性子该好好磨磨,倘有行差踏错,恐要坏了大局。你若担心她再生祸端,母亲将她送去城外君仙观,你看如何?」 霍留行摇摇头:「此事再议,您暂时不必有多余的动作。」 俞宛江点点头,沉默片刻道:「那母亲就不多管了,只是还要问你一句,昨夜你同沈氏……」 「没有圆房,今后也不会有。」霍留行望着窗棂,淡淡眨了眨眼,「您放心,这夫妻之道,我自有分寸。」 霍留行说罢便告退离开,回了院子。 刚进书房,一名身穿劲装短打的男子上前来,向他拱了拱手:「郎君,小人连夜查了查,少夫人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遑论出过汴京城,想来说您眼熟只是巧合,不会是当真在哪儿见过您。」 霍留行点点头,见他似乎还有话说,努努下巴:「有话就说。」 「不过小人发现一事有些古怪,一月多前,少夫人曾随英国公到桃花谷游玩,当日,沈家与薛家都派出不少府卫,夜里,宫中禁军也曾出动一批,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郎君觉得,可有必要继续深入查探?」 霍留行默了默,摇头:「京中的探子都用在刀刃上,一个小姑娘罢了,不必太过上心。」 「那酒坛子要真砸着了少夫人的脚背,怕是骨头都要碎!」内院里,方才接下酒坛子的婢女蒹葭正和季嬷嬷细说经过,「世上断没有这样巧的事,依我看,大姑娘分明是借醉有意为之!」 季嬷嬷皱起眉头:「你今后多盯着些那位大姑娘,谨防她再有恶行。」 「我晓得了。还有一事,我与白露保护少夫人时,姑爷也第一时刻出了手,眼见着功夫底子竟是还在。」 季嬷嬷点了点头:「倒是难得。」 传言说当年的霍二郎是根骨绝佳的习武奇才,年纪轻轻骑射剑槊无一不精,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便功冠全军,十七岁更曾在北伐之战中独率三千精骑奇袭西羌,以寡胜多,亲手斩获敌将首级,一时震动朝野,威名远播。 「谁家英雄出少年,河西霍郎笑谈间」——汴京城中的文士争相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唱颂赞诗,遥想着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万夫莫敌的风采。 可惜一夜高楼起,一夜高楼塌,短短半年后再次北伐,这犹如昙花一现的少年将才从此失去了前程,而大齐也从此失去了河西。 十年过去,朝廷始终未能收复故土,一雪前耻。河西霍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传奇也同这片土地一样,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里,鲜少再被人忆起。 即使去年西羌汹汹入侵,临阵折给了霍留行从前种下的一片杨树林,让这个曾令西北异族闻风丧胆的名字重新进入了世人的视野,众人也不过道一句「侥幸侥幸」,说起霍沈联姻,又认定他如今废人一个,禁不住替沈令蓁「可惜可惜」。 但倘使这些庸人之想皆是属实,圣上又为何促成这桩婚事?总不能是嫌自己的亲外甥女过得太舒坦了吧。 来庆州前,季嬷嬷曾听长公主说:「他们以为随便几时在哪里种几排杨树,便可抵挡西羌族人千万铁骑?一年树谷,十年树木,那是高瞻远瞩,神机妙算的大智慧。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将才也是如此。纵无法上马称雄,但凡风骨不灭,那霍家二郎便仍能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三军统帅。」 桎梏十年,武艺不减,季嬷嬷想,长公主也许没有错看这个人物。 屋子里,另一名婢女白露正拿着一双银筷给席上的早食试毒:「姑爷来话,说四殿下不着急回京,打算趁此机会,顺道去视察视察庆州边防,所以您今日不必前去送行,可以慢慢用早食。」 沈令蓁点点头,看向面前的菜色。 难为霍家准备得周到,这桌上一半是当地的吃食——杏仁油茶、西米丸子、苜蓿馍、饸饹面,给她尝鲜用,一半是照沈家陪嫁下人所言,按她往日喜好准备的——灌汤包、豆腐花、三鲜莲花酥、江米切糕,免她吃不惯。 看着白露一丝不苟的动作,沈令蓁笑着嗔怪:「这么多,是要试到猴年马月去?方才给那酒坛子吓得,我都饿了!」 「少夫人莫怪,这是国公爷的嘱咐,说初来乍到,人心难测,叫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顿早食,吃的功夫反倒比不过查验的时辰,沈令蓁哭笑不得,用完早食搁下碗筷,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女声:「你就是我二嫂嫂吗?」 她循声回头,瞧见半开的后窗那里,有个女童正扒着窗沿往这里张望,露出一双晶亮的乌瞳。 「我是。」她立刻笑着起身迎上去,回想着霍家二姑娘的名字,「妙灵,是不是?」 霍妙灵点点头,费力地踮着脚,又往上扒了几寸:「嫂嫂,我上不来……」 沈令蓁愣了愣:「为何不走正门?」说着给身后的蒹葭递了个眼色。 蒹葭上前将霍妙灵一把抱了进来,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擦去她手上和裙角处沾染的泥污。 霍妙灵朝她道声谢,又端端正正向沈令蓁揖了个万福礼:「妙灵见过嫂嫂。嫂嫂,我阿姐闯了祸,醉得不省人事,阿娘连我一道罚了,不许我出院子,我是偷偷来的,这才只好爬窗!」 前有晨起练武的夫人,后有屋脊饮酒的大姑娘,如今又是爬窗登门的二姑娘,这霍府实在是门风彪悍。 沈令蓁笑着吩咐白露拿来一盒见面礼:「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挑了一套适合女孩家用的文房四宝。」 霍妙灵接过来,打开盒盖,登时亮了眼睛,一样样指过去:「紫毫笔、漆烟墨、流沙纸、澄泥砚……」 「认得不错,你平日里也用这些吗?」 「哪能呀?我可用不起。」霍妙灵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样物件细细打量。 v第11章[11.18] 这一套文房四宝件件出自大家名手,怕是上贡也不显寒碜,不难见出沈家家底深厚。 「嫂嫂,我昨日听人说家里的库房全满了才塞下你一半嫁妆还不信,这下可是眼见为实了!」 沈令蓁闻言有些意外,转向蒹葭与白露:「那余下一半嫁妆安置在哪了?」 「暂且放在空院落里,婢子们想着与夫人商议过后再作打算。」 原本住人的院落塞了新妇的嫁妆,这就有些不好看了。沈令蓁说:「这样,你们先带我去瞧瞧哪些物什没处放,我心里有个数了,再去与婆母商议。」她说着又低头看霍妙灵,「嫂嫂现下得去办正事,恐怕没法招待你了,要不差人送你回去?」 霍妙灵点点头,转身走出几步,又绞着手指回过头:「我能不能一道去?我不乱碰嫂嫂的嫁妆,我就看一看。」 晓得她的随嫁物里一定还有不少稀罕的珍宝,小孩子图个新鲜,想开开眼界,这也是人之常情,沈令蓁自然答应了,让人叫来霍府的管事嬷嬷,与她说明原委,去开库房。 只是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更叫人为难。库房里头,霍府原本的物件都被当作破铜烂铁似的堆到了黑黢黢的角落,而她带来的那些箱子却在正当中锃光瓦亮的。 她想了想,与婢女交代:「这么着不是个事。我记得阿爹给我在庆阳置办了一处宅子?」 「是有这么回事。」 国公爷疼惜女儿,担心她万一在霍府住不惯,或者受人欺凌,无处可去,所以未雨绸缪地买下了一座现成的宅子。 「我在这儿挑拣挑拣,你们将暂时用不着的物件都挪去那儿吧。」沈令蓁说着往里走去,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察看。 霍妙灵跟在她身后,一路瞧一路惊羡:「这些首饰可真好看。」 「那把首饰留在这里,你和你阿姐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就拿去用。」 霍妙灵立刻摆手:「这是嫂嫂的嫁妆,动不得的。况且我还小,用不着,我阿姐成日作儿郎扮相,也从不穿戴这些。不过……不过留在这里也好,嫂嫂一日换一套首饰,漂漂亮亮的,叫我二哥哥饱眼福!」 沈令蓁刚要笑,注意到库房角落的一座剑架和剑架上横置着的一柄剑,神情忽地一凝。 这柄剑,这柄剑…… 「出什么事了,少夫人?」蒹葭问。 沈令蓁没有答,朝她招招手:「油灯给我。」她接过油灯,慢慢靠近那座鸡翅木剑架,待借着昏黄的光晕看清其上宝剑模样,一下子目光发了直。 这柄重剑的剑鞘上刻了以莲花为雏形的卷草纹浮雕,吞口处镶了十八颗菩提子,与沈令蓁记忆中救命恩公所持之剑毫无二致。 她诧异回头:「妙灵,你可知这剑是谁的?」 「应当是我二哥哥的。听说二哥哥从前行兵打仗,可威风了,这么重的剑,在他手里轻得跟竹筷似的,只是多年不用,如今也只能放在这里蒙尘了……」 霍妙灵唠唠叨叨地夸着兄长昔年的威武英姿,沈令蓁却再没听清她之后的话。 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吗?一次两次是偶然,三次就再说不过去了。 她愣在原地,心不受控制地,怦怦怦跳了起来。 沈令蓁魂不守舍了一整天,连午后霍留行带她去参观演武场时都是心不在焉。 一家子用晚膳时,霍舒仪没来,听说是醒酒后在受罚。 原本这时候,沈令蓁怎么也应当去看看,解个围,但她因了那柄宝剑,一门心思都在霍留行身上,就只在席上替霍舒仪说了几句好话。 余下时候,便是夹菜看身边人一眼,舀汤又看一眼。 实则她对救命恩公的身份已经肯定了七八成,剩下两三成不过是在疑虑:倘使是这样,霍留行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这事直截了当地问是问不出结果的。倘使他愿意说明,昨夜也不会与她撒谎,说十五岁之后再不曾去过汴京。而他既然有心隐瞒,就一定会有别的说辞,重新打消她的怀疑。 她想,最好的办法还是亲眼确认。 她那救命恩公,左侧锁骨下方约莫两寸处有一块偏近方形的陈年伤疤,如果连这一点也对上了,那么,霍留行所谓的双腿残疾恐怕便是假的了。 只是这个隐秘的位置…… 沈令蓁犯了难,一直到就寝的时辰,也没找着机会一探究竟。 从净房出来时,她见霍留行与昨夜一样穿着中衣在挑灯夜读,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由上自下悄悄朝他衣襟处瞅了一眼。 但这领口遮得太严实,她什么也没瞧见,倒是霍留行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怎么了?看你这一整天不是六神无主,就是欲言又止的,在为今早的事不高兴?」 「不是。」沈令蓁忙摆手,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虚张着声势,「我只是见郎君看得认真,想瞧瞧是什么好书。」 霍留行合拢书卷,侧过书脊给她看:「《六祖坛经》,讲的是佛教禅宗祖师慧能的事迹言说,你要看看吗?」 她一心只想掀开他的衣襟,哪有功夫念经? 沈令蓁摇着头暗示道:「我有些困了。」 「那就睡吧。」霍留行笑了笑,熄了案上的油灯,留了一支供夜间照明的烛。 沈令蓁睡在床里侧,先他一步躺下,随即转过头暗暗留心他的动作,见他摇着轮椅过来,收拢一侧的木扶手,借着臂力与腰力将自己平挪上榻,一串动作熟练得行云流水。 却也的确没使到腿脚的力。 她心虚地闭上眼,感觉到霍留行在自己右手边躺下来,盖好了被衾,想这下万事具备,只等他睡着了。 沈令蓁在心里默默计着数,约莫两盏茶时辰过去,听身边人气息渐沉,才悄然靠过去,将他身上的被衾往下扯了些,慢慢伸手探向他的衣襟,用指尖捏住了领口一角,一点点朝外扒。 她屏着息,忐忑得心跳如鼓,眼看就要扒到「要害」,却听霍留行平稳的呼吸一滞,下一瞬,她的手腕已被他一把扣紧。 抬起头,一个尴尬的四目相对。 v第12章[11.18] 「做什么?」他眸光锐利清醒,像是根本从未入睡。 沈令蓁半个身子还捱着他,一刹热血上涌,脸涨得通红:「我……」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颠倒黑白,「我给你掖被角,看你衣襟散了,怕你着凉……」 他神情寡淡地垂眼看着她:「我的衣襟怎么会散了?」 「郎君可能是,可能是睡相不好蹭开了吧……」 「哦。」从来定力非凡,行军时挂睡在树枝上一整夜不动分毫的人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放开了她。 沈令蓁缩回手,苦着脸揉被拧疼的腕子。 霍留行低头瞧了眼她腕上的红痕,空握了握拳,像在惊讶这力道就能伤着人小姑娘,再出口,语气便和缓一些:「是,我睡相向来‘不好’,劳烦你费心‘照顾’我。」 沈令蓁一个激灵,老老实实平躺回去,拱进被窝摇摇头:「不客气,不客气的……」 霍留行紧了紧衣襟,重新阖上眼睛,心中却有些不大平静。 怎么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尚且风雨不动,这女孩家却先忍不住毛手毛脚了? 翌日,沈令蓁在一阵轮椅的轱辘声中醒转,想是霍留行又先她一步起身了。 她迷迷糊糊要睁眼,临了记起昨夜那一出,又赶紧把眼睛阖紧了装睡,直到轱辘声渐渐远去,才从床榻上坐起来,轻吁出一口气。 蒹葭和白露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见她面容憔悴,问她昨夜可是没有歇好。 这是自然的。被抓包以后,她几乎半夜无眠,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地打扰与自己一臂之隔的霍留行,只好僵着身板干躺着,在心里掰数年月,从今日这四月十九一直数到年底腊月三十。 想到这里,她低低「哎」了一声:「今日四月十九,是溯洄的七七之日吧?」 溯洄就是早前在桃花谷为保护她而丧命的那名婢女。 「是的,少夫人。」白露答,「婢子记着您的交代呢,今日会按例为溯洄烧纸祈福。」 沈令蓁点点头:「这才新婚,忌讳白事,你们去外头办,别叫府里人晓得。替我多烧些元宝,将我早前拟好的祭文也一并带去,还有,切记不可在纸钱烧尽前离去。」 「因为那是对亡者的不敬!」蒹葭接过话,「您回回都交代一遍,婢子们耳朵上已生了茧子,再蠢笨也万万忘不了,是吧,白露?」 蒹葭和白露嘴上笑着,目光中却有感慨之意。 这世道,多的是将奴仆当牲畜轻贱、役使的贵人,哪来这样良善的主子,待几个贴身婢女如同姐妹,还替下人亲手写祭文,从头七到七七,一回不落地悼念。 蒹葭和白露伺候完沈令蓁就寻了个由头一道离府了。 两人前脚刚走,霍舒仪匆匆进了霍留行的院子。 她穿一身利落的男式窄袖袍,头发用一根木簪束成单髻,脚下步履如风,到了书房,气没喘停就叩门:「二哥,我有事与你说。」 霍留行正坐在书案前看一幅边关舆图,道一声「进」,抬头问:「什么事?」 「刚刚我院里的采买小厮从外头回来,遇上沈氏那两个贴身婢女拿着一篮子物什出府去,瞧着鬼鬼祟祟的,我就叫人跟上去看看……」 霍留行刚一皱起眉,霍舒仪就摆手解释:「你放心,我是让京墨去的,他办事牢靠,身手也是顶尖,绝不会被发现。」 霍留行依然肃着脸:「若非生死攸关的特殊情形,即便是你以为万无一失的事,也切忌自作主张。再要这样,你就听母亲的,搬到君仙观去。」 霍舒仪垂下眼:「是我多管闲事。」 霍留行神色稍霁:「我看你实在精力过盛,方才跑这么快,是昨日罚你蹲两个时辰马步,罚得还不够狠?」 「两个时辰本来就不算什么。」她扬眉一笑,「二哥当我是泥巴做的?」 霍留行摇摇头:「那是你嫂嫂用晚膳时替你说了好话。」 她神色一僵,冷冰冰道:「我没有嫂嫂。流着赵家和沈家的脏血,她怎么配进霍家的门!」 霍留行一道眼风扫过去,霍舒仪立刻收敛:「我知道,这话不会说到她跟前去。昨日我是真喝晕了头,才大着胆子吓唬吓唬她,但我心里有数,不是真要伤她,我晓得二哥在底下,砸不着她。」 「你图一时爽快,叫她怎么看待你的敌意?这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我霍家还对过去的事,对圣上和长公主心存芥蒂。」 「可是日日同处一个屋檐,我又学不来你和阿娘那一套,对人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讨厌一个人,本来就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啊……」她说着停下来想了想,「不然让她误会我是因为爱慕二哥才不待见她吧,这样就不坏事了!」 霍留行蹙起眉头:「别口无遮拦的,还要不要嫁人?」 「我本来就不要嫁人,我一辈子跟着二哥!」 霍留行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最后无波无澜地道:「舒仪,二哥这一辈子,没有风月,只有刀枪。」 「所以我才要一直保护二哥,做二哥的腿。好了,我会去给沈氏赔罪的,二哥放心忙正事吧。」 她说完,笑着阖上书房的门退了出去,背过身定定地站在廊庑下,失神地看着院子里那片开败的荼蘼花。 都说荼蘼是春天最后的花,诗里讲「一年春事到荼蘼」,花开到这一天,人间也便再无芳菲了。 「郎君何必总与大姑娘提嫁人的事?」在书案边研磨的空青望着窗外的霍舒仪,「您瞧,大姑娘都触景伤情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声冷嗤:「明年不是还有春天吗?矫情!」 空青噎住。 霍留行摇摇头,继续看起了舆图。 两炷香后,京墨回来了:「郎君,少夫人是吩咐她们去给一位已故四十九日的婢女烧纸的。」 京墨是霍留行的人,本不可能听从旁人差使,之所以跟了蒹葭和白露一趟,不过是大姑娘的吩咐恰好合了郎君要他盯着少夫人的意思。 v第13章[11.18] 霍留行执笔的手一顿:「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那两名婢女现下已回了内院。」 空青感慨:「看来是担心白喜相冲,怕郎君知道了心里头不舒服,所以才这样偷偷摸摸。连已故多时的婢女都如此珍视悼念,小人瞧着,这位少夫人为人很是纯善。」 霍留行没说话,倒是京墨先开口了:「京城派来的人,能跟纯善沾一条边?这才两日,你瞧得出个什么?」 「我看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我没觉得少夫人有什么可疑的,倒是眼见着很喜欢咱们郎君,就说昨天吧,但凡郎君在的地方,她的眼光可曾有一刻离了他?郎君您说是不是?」 「哦。」霍留行像是从他的话里抓住了什么精髓,突然被点拨通了一茬儿困惑,慢慢点了点头。 京墨和空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光里读到了不解。 霍留行却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皱了皱眉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果真如此。现在的小姑娘,实在太不矜持了。」 「……?」 内院,沈令蓁正与刚进门来赔罪的霍舒仪说话,莫名其妙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少夫人可是着凉了?」白露问。 她摆摆手示意不碍,让蒹葭拿来见面礼,递给霍舒仪。是一对成色上佳的翡翠镯子。 霍舒仪向她行了个拱手礼,极快地道:「谢过二嫂。本该昨日一早就来拜会二嫂,只是我前夜里心绪不佳,吃醉了酒,糊涂了一天,还差点伤了二嫂,二嫂莫怪。」 「无妨,倒是醉酒伤身,你要当心身体。」 「那就当二嫂接受我的赔罪了。」霍舒仪挤出个笑,「我去练武了。」 「好。」 霍舒仪随手将镯子递给了身边婢女,转身快步走了。 屋子里,蒹葭的神情霎时冷了下来。 连平素不爱争论是非的白露也气上了头:「少夫人,这大姑娘怎么这般阴阳怪气?姑爷新婚,她却心绪不佳,那不就是在说,她不欢迎您吗?」 沈令蓁笑着摇摇头:「你们不必这样如临大敌,我倒觉得,她主动对我表明敌意,这是好事。」 「好事?」 「我始终想不通,京中适龄贵女数众,皇舅舅与阿娘为何选择将我嫁来霍府。我总觉得这背后应当有什么缘由,是非我不可的。但这两日来,郎君待我怜惜体贴,婆母待我呵护备至,二姑娘待我真挚赤诚,下人待我恭顺有礼,整个霍府上下都瞧不出端倪,反而是大姑娘……虽然不晓得她缘何如此针对我,但我想,会光明正大表露敌意的人,一定不是最坏的人,我倒不妨与她来往来往。」 「那最坏的人是谁?」 沈令蓁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转而晃晃脑袋,示意不想了:「日久自然见人心,我现下更关心的是,怎样才能掀开郎君的衣襟。」 「……」这话从素来规矩的沈令蓁嘴里冒出来,着实吓坏了两名婢女。 偏沈令蓁心心念念着那块疤,对此毫无所觉,撑着腮思考片刻,语出再惊人:「要不你们二人教教我,如何服侍男子更衣?」 「少夫人,您想学当然可以,但您恐怕服侍不了姑爷。您这两天醒得晚,没瞧见,姑爷每日都得靠空青和京墨两人协力扶持,才可完成穿戴。您的力气,那是断然支撑不起姑爷的。」 也对。沈令蓁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问:「那沐浴呢?郎君一般什么时辰沐浴?」 一辈子就侍奉这么一个主子,难道还能对她说个「不」字?别说少夫人只是想偷看姑爷沐浴,就是想和姑爷一道沐浴,那做下人的也得尽力满足不是? 蒹葭和白露的武艺在女辈之中也属杰出,辗转打探到霍留行沐浴的时辰后,潜入他院中,大致勘测了一番净房附近的地形,回到了内院。 「少夫人,姑爷平日一般就寝前洗身,但因今日需濯发,沐浴提早安排在了申正。到时您拿上一面小铜镜去净房后窗,见机行事,若是顺利,或许能透过窗缝与屋内大铜镜对照上,这样,就能从镜中瞧见郎君了。」两人如是向沈令蓁回报。 沈令蓁向她们道一声「辛苦」,临近申时,捎带了一壶事前准备好的新茶,去了霍留行的院子,果不其然,听他院中下人说,他前脚刚去了净房沐浴。 空青笑呵呵道:「少夫人有心了,只是来得不巧,得劳烦您在书房等一等郎君。」说着客客气气将她迎进去,而后主动离开。 沈令蓁起先还担心书房里把守了人,眼见事态如此顺利,反而畏缩起来。 人家对她如此不设防,她却打着那样卑劣的主意,实是有些于心不安。 见她犹豫,蒹葭催促道:「少夫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赶紧去呀!」 「等等,再等等。」她内心挣扎着,开始在屋子里徘徊。 净房内,霍留行正坐在浴桶里闭目养神,一炷香后,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皱眉问空青:「人呢?这水都等凉了。」 空青替他加了一桶热水,挠头不解:「小人没在书房到净房这一路留人啊,少夫人若是有心过来,早该到了,难道当真只是来送茶水的?」 「那打探我沐浴时辰做什么?」霍留行沉出一口气,重新闭上眼。 又是半炷香过去,空青加第二桶热水的时候,霍留行再次睁开了眼:「你去看看,是不是迷路了。」 空青咧嘴一笑:「好嘞,郎君,您还怪体贴的呢。」 能不体贴点吗?若不体贴一些,凭她那两下伎俩,连这院子的大门都摸不进来。 空青领命退了出去,半柱香后,匆匆回来了:「郎君,少夫人没迷路,看上去像在廊子里思考人生。」 「?」 「小人演给您看啊。」 空青即刻摆出一张惆怅的苦脸,来回来回地踱步,踱一会儿,蹲下来,两手撑腮叹了口气,自顾自摇了摇头,掐着嗓子说:「不行,不行。」 说着又站起来,将两手反背在身后,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碎碎地一脚脚踢着什么,继续愁眉不展地踱步。 v第14章[11.18] 「……」霍留行「砰」地一手肘磕到浴桶边沿,愣是磕破了一块皮。 他抬手打住空青:「行了。」一个大男人,做起这些动作来怪恶心的。 空青轻咳一声:「小人瞧着,少夫人当真是心思单纯,这夫妻之间本就不分彼此,不过是偷看您沐浴,她却竟要踌躇这么久。」 「谬论。心思单纯,又为何要偷看我沐浴?」霍留行瞥他一眼,默了默,蹙着眉说,「好了,等得乏了,你给她个机会进来,就说我忘了拿衣裳。」 沈令蓁正是在廊下踱步时瞧见了托着漆盘,匆匆朝净房走去的空青。 漆盘上头搁了一叠白色衣物,她远远望见了,叫住他:「你这是做什么去,可是郎君沐浴完了?」 空青折回来朝她行礼:「回少夫人,郎君还在净房里头,小人去送衣物。这不,底下当差的办事不牢靠,拿了外袍,落了中衣。」 沈令蓁点点头:「那你赶紧去吧。」 空青一愣,一双眼直直地瞪着她,似乎还在等她下文。 「我这儿没事了,」沈令蓁奇怪地回看他,「你别叫郎君等急。」 「哎,小人这就去。」空青朝她躬了躬身,转头退下的那刻,龇着牙「嘶」了一声,一只手抖巴抖巴地勉力托稳漆盘,另一只手捂了捂肚子。 「这是怎么了?」 「回少夫人,小人不……不打紧,只是有些闹肚子,这一下午……」 他像怕污了贵人的耳朵,没将「如厕」一事说全,沈令蓁却也听懂了,面露几分挣扎之色,最后轻轻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决心:「那你去忙吧,这衣裳我替你送。」 「这怎么行?」眼看疼得嘴都歪了,他还在坚持,「少夫人千金之躯,怎能做下等活计。」 「送些衣物罢了,还分三六九等?」沈令蓁笑着接过漆盘,「好了,你放心去,这儿交给我。」 「那就有劳少夫人了……」空青弓着腰咬着牙,给她指指净房所在的方向,然后一溜烟跑没了影,一直到无人的拐角才直起身板,欣慰地拍了拍胸脯。 沈令蓁忐忑地来到净房门前,腾出一只手叩了叩门。 里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进」。 推开门,一阵热浪混杂着浓郁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沈令蓁一眼瞧见霍留行支在浴桶边缘的光裸手臂和肩头。 她从未见过男子的身体,碰上这场面,心慌气乱得脑袋直发晕,一双腿不听使唤地要后退,可思及大局,又强迫自己一点点挪上前去,将漆盘慢慢搁下。 霍留行撑着额闭着眼在休憩,看起来没有回头的意思。 但从后方望去,沈令蓁只看得见他手肘那里破了块皮,别处哪里还有什么伤什么疤却不得而知了。 她为难地咬了咬唇,蹑手蹑脚地想绕到前边去。 霍留行似乎这时候才发现不对劲,睁开眼偏过半个身子去看,眼底错愕之色一闪而过,像在惊讶来的人是她。 沈令蓁做贼似的一惊,刚要开口解释,视线却落在他身上移不动了。 这个角度,恰好能瞧见他上半胸膛。在那里,在他左侧锁骨下方两寸处,有一块方方正正,凹凸不平的狰狞痕迹,虽然好像因为泡过热水的缘故微微泛着红,比记忆中的陈年伤疤看起来新上不少,但这位置、模样,都能对上。 尽管已经酝酿了一天一宿,亲眼证实的这一瞬,沈令蓁还是有些缓不过神,目光闪烁地盯着他,说话也忘了。 霍留行随着她的视线垂眼看了看自己。 她这才蓦然回神,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捂住了双眼。 当然,在霍留行看来捂得实在慢了一些。 沈令蓁尴尬地背过身去,解释道:「空青在给郎君送衣物的路上闹了肚子,我就替他送过来了。」 霍留行语气带笑,支肘瞧着她:「哦,是这样?」 她点点头,一时进退两难,支吾片刻,急急小跑出去:「我在外面等郎君……」 霍留行扭过头,眼睁睁看她在门槛处一绊,靠着门框站稳了,懊恼地扶了扶额,离开了净房。 这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倒是招趣儿。 霍留行望着那门槛不可思议地一笑,转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疤,又看了看胸膛,目光在这两处来回巡睃了几遍,皱起了眉头。 等霍留行的时辰里,沈令蓁坐在天井边上的美人靠来来回回想了很多。 她想,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认对她的恩情,应该是为了隐瞒腿的秘密。可究竟是怎样的利害关系,竟叫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甘心做了十年的残废,甘心从雄师铁骑,横扫沙场到自入囚笼,一生庸碌? 沈令蓁不知道。但她晓得,霍留行的的确确曾拿命救过她。 当时那伙贼人本想活掳她,可后来打斗中形势混乱,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地要取她性命,挑断了连接马与车的套绳。 她手脚受缚,车窗又被木条封死,求生无门,随车一路顺着斜坡俯冲向断崖,千钧一发之际,是霍留行用血肉之躯生生撞阻了马车。 车子彻底停稳的那刻,他的脚后跟已贴到悬崖边缘,只差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绝不可能是谋算与做戏。 就冲这一点,这个恩,他可以不认,她却不能知而不报。 沈令蓁眉头紧蹙地倚着美人靠,没留神霍留行已经出来了。直到熟悉的轱辘声近至咫尺,她才站起来回身看他。 这么切切的一眼,在霍留行看来有些担忧的意味,与她先前处处怀疑、探究他的样子大不相同。 似乎就在这片刻功夫里,有什么变了。 v第15章[11.18] 沈令蓁快步迎上去,叫了一声:「郎君。」叫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戛然而止了。 倒是霍留行先开了话匣子:「方才急急忙忙的,磕着哪儿了吗?」 她摇摇头。 他笑起来:「以后当心一些,你要摔着了,我都没法去扶你。」 这话一出,沈令蓁看他的眼神更添了几分软意,甚至有了那么一丝为娘的,心疼儿子的神|韵。 霍留行心里莫名其妙,面上未动声色:「怎么?」 她摇头:「没,没什么。我记着了。」 「听空青说你等了我很久,可是有事?」 「原本听说郎君在书房,想着来送壶茶,现在……」她摸摸鼻子,「现在倒是没事了。」 说是没事了,但又不见要走的意思。 霍留行沉吟片刻,看看天色:「那去用膳吧,时候不早了。」 「郎君呢?」 「我刚泡过药浴,不太有胃口,晚些在书房随便吃一点。」 「那我等郎君一起。」 霍留行稍稍愣了愣,又笑起来:「那还是现在一起吧。」 沈令蓁就在霍留行的院子里用了晚膳。 霍家人从前一向过得俭朴,吃穿用度皆是能省则省,可如今迎了这么位贵家千金进门,饭菜哪能够真随便了去——煨羊肉,煎鹌子,手剥笋,三脆羹,猪骨汤,不搭个荤素齐全,也不好拿上台面。 饶是如此,霍留行还客套道:「这里吃不着汴京新鲜的姜虾炒蟹,鲍螺鳜鱼,是不是不习惯?」 沈令蓁摇摇头:「我不挑食,郎君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往后不用叫厨房另起锅灶。」她说着,也没要一旁的空青和京墨伺候,亲手盛了碗羹端给他。 霍留行接过汤碗,再次感到了沈令蓁的不对劲。但见她已经开始动筷,也就没有多问。 沈家把这姑娘教养得很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的,他第一天就发现了。 可事实上,沈令蓁憋了满肚子的话想问,等吃到后半程,看霍留行搁下了筷子,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拿巾帕擦了擦嘴,叫他:「郎君。」 「嗯?」 「我方才瞧见你……」她往自己身上大致比划了个位置,「瞧见你这里有块疤,那是怎么来的?」 「真想知道?」 「嗯。」 「那你别吓着。」 沈令蓁点点头,一双手使劲攥紧了桌缘。 霍留行被她这模样逗得朗声笑起来:「用不着紧张,也没什么,是我自己拿刀剜的。」 她瞠目道:「为何要自伤?」 「在西羌的战俘营被刺了字,回来后嫌丑,就给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令蓁却听得冷汗直冒。受墨刑时再怎么痛苦折磨,那也是别人动的手,可要自己亲手将完好的皮肉剜去一层,得是多坚忍的心性。 要知道,他那时也不过十七岁而已。 霍留行看她好像快哭了,好笑道:「跟你说了别吓着。」 「我不是吓着了,我只是心疼郎君。」她认真强调,「我……我不会像之前那样不中用了……」 霍留行一愣:「之前哪样?」 眼看他还在装傻,沈令蓁也只好在下人面前给他留着台阶,不戳穿他,摇头示意没什么,又问:「那郎君身上现在还有没好的伤吗?」 「这么久,早都好了。」 沈令蓁有点怀疑这话的真假。他在汴京丢了大半条命,且不说内伤,光她亲眼所见,腰腹那深可见骨的一刀,就不可能轻易愈合。 她皱着眉叮嘱:「你千万不要麻痹大意,伤一定得养仔细,要是落下病根就糟了。」 他笑着点点头:「你放心,我时时针灸药浴,就为养着这两条腿。」 沈令蓁耷拉着眉,轻叹一口气。 知道他腿是好的,明明在说别的地方。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郎君,我如今是你的妻子,凡事一定与你站在同一边,你要是有什么事,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霍留行沉默一晌,跟一旁的京墨和空青悄然对了一眼。 两人显然也有些惊愕,但很快收敛了表情。 沈令蓁继续道:「还有,我自幼受父母与师长教导,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郎君对我的好,我全都记着,你要相信我,绝不会忘恩负义出卖你。」 霍留行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起这些来?夫妻二人本就该风雨同舟,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若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如实告知你。」 v第16章[11.18] 「好,」她端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那郎君你说吧。」 霍留行的表情眼看有些绷不住了,迟疑着道:「说什么?」 沈令蓁这下是真生气了,不高兴地站起来,掉了头想走人,没走两步,似乎又觉得这样很失礼,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泄出那股气,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低头盯着眼前的饭碗一言不发。 「……」 霍留行瞥了眼空青:什么情况? 空青摇摇头,又看京墨:你看呢? 京墨嘴角一抽:我哪知道? 「你……」霍留行斟酌着开口,蹦出一个字又顿住。 但沈令蓁却自己开解了自己,垂头丧气一会儿,也不知心里过了什么九连环、十八弯的,自顾自点着头道:「好吧,没关系,我不生气。」 「……」 空青朝霍留行挤眼色:好了,甭管为什么生气了,反正确定是生气了,那就一个字——哄! 霍留行默了默,轻咳一声:「你要消消食吗?」 沈令蓁抬起头来,声音还是闷闷的:「怎么消?」 「我带你出府去转转?」 「这个时辰上街去?」她看了眼窗外大暗的天色,「庆阳也有夜市吗?」 汴京的夜市繁华如昼,除非战时,平日一般不设宵禁,是出了名的不夜城。但庆阳这里,一则人口稀疏,二则经济落后,怎么也不像灯红酒绿的地方。 「不比汴京热闹,于你恐怕算是由奢入俭,但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 沈令蓁吸吸鼻子,也不知消了多少气,勉强道:「那好吧。」 「那你去换身轻便的衣裳,我在前院等你。」霍留行笑着目送她离开,等人走了,面无表情地觑觑京墨和空青。 空青挠挠头:「郎君,不该吧?少夫人初来乍到,这就识破了您的腿?」 京墨也费解:「小人这些天时时盯着少夫人,只发现她昨日对郎君的佩剑,还有今日对您的伤疤态度有些古怪,但一柄蒙尘十年的剑和一块旧伤疤,这样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线索能说明什么?或许……或许还是您就寝时露了什么破绽吗?」 「那怎么能!」空青急了,「就为着过就寝这一关,我这几日夜夜冒险给郎君针灸,封窍锁脉,就寝那几个时辰,郎君的腿真是不好使的。怎么,你在质疑我施针的本事?」 京墨剜他一眼,又转向霍留行:「既然如此,若非少夫人开了天眼,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只是在套话诈您。」 霍留行未置可否,食指关节一下下敲着轮椅的木扶手,半晌后皱着眉道:「上回你说的,桃花谷那件事,派人好好去查一查。叫他们将与我这位夫人有关的讯息,事无巨细都呈上来。」 沈令蓁回到内院还有些闷闷不乐。 蒹葭和白露面面相觑,言语试探了几回,见她不愿说明缘由,只好作罢,按她吩咐,取来一身便利坐立起行的交领窄袖襦裙,和一件简素的对襟长褙子,服侍她里外穿戴好。 替她系腰巾时,两人才终于等到她开金口,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头没尾:「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你们说,救命之恩该如何报?」 蒹葭回想着道:「婢子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若恩人长得好看,那便以身相许,若恩人长得不好看,则来世做牛做马。」 「那若是报恩之人以身相许了,可恩人却不肯承这份情,反而对她处处提防戒备呢?」 蒹葭听出不对劲来:「少夫人这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沈令蓁此前失踪获救的详细经过涉及到一位身份不明的外男,传扬出去容易招惹是非流言,所以英国公和长公主严密封锁了消息,连蒹葭与白露都不晓得有那么一位「救命恩公」的存在。 沈令蓁倒不是不信任她们,但这事关乎霍留行的秘密,她一人不可做主,在了解清楚其中内情之前绝不该贸然公开,所以找了个托词:「不是我的事,只是研读历史时瞧见了类似的典故,为这报恩之人鸣不平。」 「那恩人不肯坦诚相待,想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白露开解道,「婢子觉得,既是报恩,便要报到人心坎上去,顺着恩人的意愿来才好,否则岂不反倒成了恩将仇报?」 沈令蓁一愣,想了想,低头摸摸鼻子:「那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蒹葭立刻反驳:「您怎会不讲道理?您的话,那就是道理!若是像您这样的姑娘以身相许,看看哪个敢不领情,来一个,婢子就剁他一个!」她拿手肘杵杵白露,「你说是不是?」 白露反应过来,连「哦」三声:「对,对,婢子方才说的那是旁人,要换了咱们少夫人,自然另当别论。」说着看向蒹葭,「……我与你一起剁!」 沈令蓁被两人逗笑,又想着白露方才那番话,一时也觉自己这气生得有些不可理喻了,这下眉头也不皱,嘴角也不垮了,笑着说:「郎君说要带我去逛夜市,你们动作麻利些,别叫他等急了。」 可正所谓好事多磨,沈令蓁到前院的时候,却听说视察了两天庆州边防的四皇子冒夜光驾了。 这夜市自然暂且去不成,她只得先面见贵人。 厅堂里,霍留行和俞宛江分列下首左右两侧,上首位置坐了个浓眉大眼,身穿宝蓝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在与两人寒暄谈笑。 正是赵珣。 沈令蓁走进去,先向赵珣行万福礼:「四殿下。」 赵珣佯装生气:「你这丫头,总这么规矩过得多没意趣?与你说了多少回,私下里叫我表哥就是,来,坐。」 沈令蓁只得改口叫了一声「表哥」,又向俞宛江行礼,这才入座。 说起来,她与这位四表哥虽是从小接触到大的,却着实称不上相熟。一则因母亲一直教养她君臣之别犹隔天堑,勿与皇室的同辈表亲来往过密,二则因赵珣此人性子外放跳脱,已逾弱冠之年的人了,行事却仍想一出是一出,她这种惯来安分的,与他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去。 这不,这回送亲也是,这位贵人到了庆州,临时一起兴就去视察边防了;再说今日这大晚上的,又是一声招呼没打就突然上门拜访。 当然,人家是龙血凤髓的嫡皇子,说到底还真不必顾忌那么多。 赵珣打量了一眼沈令蓁的着装,转头问霍留行:「瞧表妹这身打扮,是要与你出府去?」 v第17章[11.18] 霍留行点点头:「刚用过晚膳,想着带她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殿下这是哪里话。」 「我倒也没什么急事,既然如此,不如先与你们一道出去消食吧。」 霍留行笑得谦逊:「这急不急的,都得以殿下您的事为先才是。」 赵珣又摆手:「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说着朝一旁侍从打了个眼色。 那侍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名戴着幞头,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药箱毕恭毕敬地入了厅堂。 霍留行面上笑意不改:「这位是?」 「‘南罗北黄’,表妹夫可曾有所耳闻?」 霍留行点头:「北有黄氏华佗再世,南有罗氏妙手回春,这‘南罗北黄’,说的是我大齐两位闻名天下的神医,只是听说罗医仙近年周游四海,研习医术,已有七八个年头杳无音讯,若无机缘恐难得一见,这位莫非便是……」 「自然我也没这运道得此机缘。」赵珣笑着伸手一引,「这位卢阳卢医士年轻时曾是罗医仙座下高徒,如今在我身边当差,前阵子,我亲眼见他治愈一位因腿脚无力卧床三年之久的病患,这就想到了表妹夫你。」 话说到这里,不必再听下去,在场之人也都明白了这位贵人的来意——这是领了医士替霍留行治腿来了。 沈令蓁回过味来,心下蓦地一惊。 有病治病是美事一桩,可若是治着治着发现没病…… 霍留行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这腿坏了十年,什么法子都想过,使过,我自己都已无所希冀,承蒙殿下还惦记着。」 「不是我惦记着,是朝廷。」赵珣笑得颇有那么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你霍氏一门数十年如一日镇守边关,护我大齐西北一隅安宁,朝廷是不会亏待功臣的。」 霍留行颔一颔首:「殿下言重,不过为人臣子分内之事,谈何功劳。」 「表妹夫不必太过谦逊,你霍家之能,不止朝廷,就连敌邦与百姓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自幼便听宫中老人讲,说西羌有位威武善战的老将军曾坦言,但有霍氏驻守大齐西北一日,便不敢带兵越雷池一步。此次视察庆州边防,也听不少布衣对霍节使称颂有加,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他皱眉回想片刻,右手成拳,击在左手掌心,眼睛一亮:「哦,说的是——爱民如子!」 这话一出,偌大一个厅堂,忽然之间就像被无数根细弦勒紧了。 一旁俞宛江神情微微一滞。 霍留行像是愣了愣,又笑起来:「我在府中坐井观天多年,若非今日有幸听殿下一言,尚且不知外边的布衣都已有如此学识,能够出口成章了。」 赵珣面上笑容稍减,不再谈论这个,朝卢阳努努下巴,示意他上前来:「卢阳,‘好好’替霍郎君瞧一瞧这两条腿。」 霍留行淡笑着向卢阳颔首:「那就有劳卢医士了。」 沈令蓁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眼睁睁看着空青主动上前帮衬,替霍留行脱去靴子,将外袍与裤腿慢慢敛起,卢阳则打开药箱,拿出一柄木槌,开始往他腿上四处穴位敲敲打打。 这木槌一下又一下,像敲在沈令蓁身上似的,敲得她心里直打鼓。 可看霍留行一脸的气定神闲,她又不敢出面阻拦,以免画蛇添足反倒坏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柄木槌,眼瞧着哪下敲重了些,手都跟着一颤。 这模样,在旁人看来倒像成了在心疼霍留行。 霍留行偏头看看她,笑着宽慰:「我这腿早就不会疼了,你不用担心。」 沈令蓁心想自己也不是在担心这个啊,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只得点点头,顺水推舟地说:「我替郎君疼着呢。」 霍留行压低声与她耳语:「那你这是消气了?」 他这一凑近,呼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洒在她耳际,沈令蓁痒得往后一躲,捏住了自己的耳垂,嗔怪地看着他咕哝:「谁说的,没消气呢……」 后边空青下巴一缩,一脸「我的好郎君哟您怎么当着长辈和贵人的面就调起情来了呢真是有伤风化啊有伤风化」的表情。 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上首赵珣沉吟一晌:「那个,表妹夫啊,习武之人耳力拔尖,想来你也深有体会,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他倾身向前半步距离,支着肘饶有兴致地问,「你们这是闹了什么别扭?说来听听,我给主持个公道。」 沈令蓁脸都涨红了,尴尬地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转头答话,笑说:「殿下这可问倒我了,我要是晓得她为何生气,也不至于这样犯难。」 沈令蓁在心底叹口气,心道你能不知道吗,继续装呗,面上只得配合他扯谎:「我为何生气?自然是因为郎君有事瞒着我。」 霍留行像是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但说话的语气依然带着几分温存:「我瞒了你什么?你倒是当着殿下与母亲的面,说出来听听?」 真要说出来,怕是一家子都要掉脑袋了呀,这怎么还存心为难考验她的应变之能呢? 沈令蓁忍着憋屈,灵机一动:「我问郎君身上可有哪里受伤,你偏说没有,可我都亲眼瞧见了,你胳膊肘那里破了好大一块皮……受了这样重的伤却瞒着我,难道不是郎君的不对?」 「……」 这下不止霍留行,赵珣和俞宛江,连带空青和京墨,蒹葭和白露,全都愣住了。 还在拿木槌敲打霍留行的卢阳也诊断不下去了,抬起头瞠目看着沈令蓁,意识到失礼,又慌忙垂下眼去。 沈令蓁一看这气氛,担心自己的谎是不是扯得太生硬了,赶紧拿出佐证,起身搬过霍留行的胳膊,将宽袖捋上去,指着他手肘那块微微泛红的皮肤说:「卢医士,你瞧,就是这伤,我叫郎君好好处理,他却不听。」 「……」是该好好处理处理,要不再过一会儿就该痊愈了。 赵珣起身上前,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块破口,朗声大笑:「嗯,这事是表妹夫的不对。」 俞宛江也忍俊不禁:「留行,令蓁这是关心你呢,瞧着多好的孩子。」 v第18章[11.18] 沈令蓁朝很给面子的表哥与婆母笑一笑以示感激,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赵珣弯下腰与霍留行耳语:「我这表妹,是我姑姑和姑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从小连个磕磕碰碰都没有,也没到外边闯荡过,这样瞧着像是会破相的伤口,对她来说兴许的确已经很大了,你多理解。」 霍留行低咳一声,颔首称「是」。 赵珣直起身子,倒背着手吩咐道:「卢阳,那你就替霍郎君处理一下伤口。」又给一旁侍从递了个眼色,「你去安排车驾,等这边诊治完了,我同表妹与表妹夫一道去夜游。」 沈令蓁刚暗暗吁出一口气,一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她顺着那侍从领命退下的方向望去,不知为何,总觉今晚这夜色黑得怪吓人的。 卢阳诊断完毕后的那套说辞,霍家人几乎都已能够倒背如流,左不过是说沉疴痼疾,药石罔效,另寻高明云云。 赵珣似是对此相当惋惜,说倘使能够请到罗医仙出山,兴许还有一线希望,劝霍留行勿要灰心,继续好好养着这两条腿,又吩咐卢阳留意师长的下落。 俞宛江抹了抹发红的眼圈。 倒是霍留行仍旧泰然自若地尽着地主之谊,与赵珣说着庆阳何处风光好,何处物产丰。 赵珣看起来相当随意,说这夜游不必大张旗鼓,就去他们夫妻俩原本计划的夜市逛一逛。 沈令蓁这时候就没了插话的份,即使心中隐隐觉着这位表哥热络得古怪,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霍留行上了马车。 这改良过的马车一来阔敞,可方便仆役扶持霍留行上下,二来安置了特殊的护栏,也避免行路颠簸中突生意外,算得上别出心裁,制造精妙。 只是沈令蓁这会儿没有闲功夫感慨「高手在民间」,一直惦记着前头另一辆马车里的赵珣。 待两辆马车先后驱赶起来,拉开了一段距离,她才用气声问身边的霍留行:「郎君,我这样说话,外边听得到吗?」 霍留行还没来得及消化她在厅堂的那番举动,看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莫名其妙起来。 但他还是温声细语地答:「车夫能。」 车夫是霍家的人,倒是不妨碍。沈令蓁点点头,比口形——那四殿下呢? 她可还记得,方才赵珣说,习武之人耳力拔尖的事。 霍留行侧过一只耳朵,像在估测距离,片刻后摇了摇头,示意听不到了。 沈令蓁放下心来,斟酌了一下说辞,压低声道:「郎君,其实这个表哥,我不太喜欢的。」 霍留行稍一挑眉:「怎么?他从前在京中,待你不好?」 她赶紧摇头,默了默,犹豫着说:「我知道背后嚼人舌根是不道德的事,可是比起做不道德的事,我更怕四殿下会伤害到郎君,所以才只好趁着与你独处的机会说他的坏话……」 「哦」,霍留行点点头,「那倒是难为你为了我,违背高洁的心志了。」 沈令蓁耷拉着眉,还真觉得有点为难。 霍留行笑起来,矮身靠近她一些,拍了拍她的手背,哄似的道:「你说吧,我会记着你这片心。」 「那我就说了。我不喜欢四殿下,是因为他一惯喜欢玩闹,且偏巧他与谁特别热络的时候,谁就常常倒霉。」 「比如他小时候曾有一回拉着太子殿下溜出宫去骑马,太子殿下因为体弱多病,不擅武艺,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虽然被人保护着没有受伤,却还是惊动了皇舅舅。皇舅舅龙颜大怒,为此罚太子殿下禁足了整整一月,不许他干涉政事。」 霍留行作了悟状:「你既在深闺,怎会晓得这些?」 「我平日在家中私塾念书时,偶有堂表兄弟姐妹登门一道学习,听他们议论起外边的事,就记着了。」 霍留行慢悠悠摩挲着指尖:「那按他们的意思,太子殿下摔马一事,难道是四殿下有意……」 沈令蓁惊得一把捂住他的嘴:「郎君,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 霍留行停下来,垂眼望向那只覆在他唇上的,雪白的手。 这样瞧过去,他本看不见她手的全貌,可这一瞬眼前却偏浮现出那玉笋芽一般纤白的手指细细蜷起,未染蔻丹的圆润甲盖被烛火映照得亮莹莹的模样。一晃神,才记起是新婚当夜曾有过的一瞥。 沈令蓁却恰在此刻慌忙缩回了手,轻如鸿羽的温软触感刹那消失,只余鼻端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 霍留行流转的神思被挑断,轻轻「哦」一声:「那我不乱说。」 沈令蓁正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局促,稍稍往马车角落挪了挪,远他几寸,扯回话茬:「……嗯,他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听多了四殿下这样的事迹,思忖着不要与他走太近才好,要不哪天也倒霉了呢?」 霍留行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捉摸不透:「你的提醒,我记得了。」 两人交谈间已至街口。 前头赵珣先下了马车,挥退了一干欲要护持他安全的随从,称不必如此张扬地跟着。 霍家这边自然也不好比皇子排场大,只因霍留行情形特殊,留了个空青贴身照顾,又因沈令蓁是女眷,留了个蒹葭一并随同。 这个时辰的街市尚且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见小贩扯嗓叫卖的声音。街边林立的行肆,从吃到喝,从裁缝铺到胭脂店,倒真比沈令蓁想象中齐全。 只是也确实不比一个瓦舍安十几座勾栏的汴京,满街都是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曲声,这儿没那么多供贵人们玩乐消遣的地方。 不过霍留行有句话说错了,今夜对沈令蓁而言不是「由奢入俭」,反是「由俭入奢」。 她从前屈指可数的几回上街经历都是走马观花,只被准许坐在马车里逛,瞧见新奇的才叫车夫停下,再由婢女替她买来。哪能像今日这样踩在实地上走街串巷。 一下马车,沈令蓁就直勾勾盯上了街边的糖人铺,那眼神,比今晚看霍留行时还光芒万丈。 赵珣很是自来熟,一马当先走在前头,霍留行则坐着轮椅跟随在侧,一面与他闲谈。 沈令蓁难得失了礼数,等听见蒹葭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两人,只是一双眼还远远张望着斜前方的糖人师傅。 v第19章[11.18] 眼看将要路过那铺子,沈令蓁正打算好好观摩这手艺人做糖人,前头两位却丝毫没有留步的意思,有说有笑地径直朝一间铁匠铺去了。 她张嘴想与他们说句什么,吸口气又吐出去,垮下脸继续跟上两人。蒹葭立刻便要扭头去给她买糖人,被她扯了扯衣袖,示意不可逾矩。 蒹葭叹口气,实在替沈令蓁委屈。姑爷不是说好了带少夫人逛夜市吗? 但沈令蓁这点身份,在赵珣面前确实不够看,她只得和两人一起到了铁匠铺,百无聊赖地看那打铁师傅拉风箱,一锤子一锤子锻打着烧红的铁块,心里琢磨着这热烘烘臭熏熏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瞧? 看过了铁匠铺,这贵人又兴致勃勃地去看粮铺了,说要瞧瞧庆州的小麦长势怎么样;接着又看当铺,说考考这儿的店家识不识货。 沈令蓁在后头了无意趣,半条街下来,只觉腿酸得受不住,眼皮也快打架了。 赵珣像是这才想起她在身后,停步回头:「表妹可是走累了?」 「我不累。」沈令蓁眨眨眼,把困意眨散了,强打起精神来。 「姑娘家逞什么能呢?你若累了就先回府。」 她摆摆手:「我没事,我跟着郎君。」 霍留行看她一眼,又瞥了瞥半条街之外的糖人铺,没有接话。 「你呀……」赵珣笑了笑,四处张望几眼,目光落定在不远处一间人来人往的茶楼,「那行,刚好渴了,去喝壶茶。」 一行人便转道进了茶楼。 这茶楼虽装饰简朴,生意却相当兴隆,此刻放眼望去,半数桌椅都坐了人,男女皆有。西北地界民风彪悍开放,不那么重男女之防。 因霍留行的轮椅不便上楼,茶博士将一行人领到了一层南面临窗的位子。这茶楼的南面开了一道门,门外辟出窄廊,越过廊子就是一条两丈宽的河。 赵珣也没讲究地非要厢房,说这时节河边的晚风最是宜人舒爽,叫茶博士将门打开,然后要了一壶当地特产的地椒茶。 地椒子又叫「百里香」,茶上桌时香气四溢,隔壁两桌的茶客闻见了,也嚷着要来一壶,嗓门大得震人。 沈令蓁不太习惯这种喧闹杂乱的场合,拘束地坐在霍留行身边,听他和赵珣接着街上的话茬闲聊,又看茶博士前前后后忙得不可开交。 正一口茶呷进嘴里,忽见隔壁有名男子拍案而起,怒道:「狗娘养的,你有胆再说一次?」 沈令蓁一愣,又见另一桌的一位彪形大汉抄起一个茶盏作势要砸:「老子就说你孬了,怎么着?」 四面众人投去异样目光。茶博士忙上前劝和。 见此一幕,赵珣和霍留行的眼底多了几分深意,像是心中有数了什么。 赵珣神色不改地问:「表妹夫,你瞧那茶盏会砸你,还是砸我?」 霍留行微垂着眼,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嘴角含笑:「我此前来过这茶楼几回,倒都相安无事,恐怕您得当心了。」 「我无妨,别叫他们误伤表妹便好。」 沈令蓁还没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就见隔壁桌椅板凳哗啦啦翻了一地,一个茶盏忽地朝这头破空而来。 她惊叫一声,刚要去抱脑袋,这脑袋就已被霍留行护在怀里了。 茶盏碎落在地,与此同时,周围一圈大汉都像得了那「摔杯为号」的讯息,齐齐拔出袖中藏刀朝这边涌来。 整间茶楼瞬时陷入混乱,四面百姓纷纷惊叫逃散。 霍留行抬手拔下沈令蓁髻上两根细金簪,将她推给了蒹葭。 沈令蓁还没从这「原是瞧上了我头上簪子」的恍惚中缓过劲来,就见两边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开了。 刀光剑影晃得人头晕目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猫腰躲在蒹葭身后,可又着实不放心霍留行,只得探出一只眼睛去瞧战况。 这一眼望去,就见霍留行手一扬,两根金簪飞掷而出,射穿了当先两位「茶客」的咽喉。 沈令蓁浑身一颤,腿险些便要软倒下去,想他这杀人手法还是与上回在山中一样凌厉。 看他武器用尽,她颤巍巍拔下蒹葭头上两根银簪,慌慌张张道:「快,快给郎君送去!」 蒹葭一噎,将她扯到身后护好,示意她别瞎操心,继而就见霍留行从那咽气的「茶客」手中抽出了一柄短刀。 沈令蓁恍然大悟,心道自己真是急糊涂了,深呼吸着冷静下来。 这一冷静,倒是瞧出了一丝玄妙。 这楼中的「茶客」原本多是朝赵珣杀去的,如此情状,空青自然得以赵珣安危为先,护持在他左右。于是杀着杀着,反倒霍留行身边围堵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沈令蓁发现,这几人一直在攻霍留行的下三路。这么一来,他若是不动腿,实在难能自保。 眼见他一路退守到茶楼南面辟出的那条窄廊,沈令蓁推了推蒹葭:「你去帮郎君。」 蒹葭摇摇头,坚持守着她。沈令蓁急了,偷偷与她比口形:他们不敢伤我。 见她眼神笃定,再看窄廊那头形势的确不妙,蒹葭只得杀了过去。 可还不及赶到,却听一声低喝,一名大汉猛一刀砍向了霍留行的轮椅腿。 退无可退,「哗」地一声,霍留行被逼翻落河中。 沈令蓁一惊,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什么原委,偷望赵珣一眼,然后咬了咬牙,高喊:「郎君!」边飞奔出去,跟着跳下了河。 沈令蓁这一跳,当然不是为了去捞霍留行。 她虽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士,天生水性尚可,却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又怎会有下河的经历,要在这等视物不佳的夜里捞起一位近两个她那么重的成年男子,根本是无稽之谈。 v第20章[11.18] 她明白这一点,却仍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是因在霍留行落水的那刹,恍悟了今夜的所有环节。 尽管不了解现今朝堂的形势,沈令蓁好歹读过不少历史典籍,多少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 「爱民如子」一词原本多用于上位者,今夜赵珣却称庆州的百姓拿它形容霍留行的父亲,将霍家抬举得人神共仰,分明意有所指。 加之她初知霍留行的秘密,对此尤其留心,赵珣不请自来地为他看诊一举,更在她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其后逛夜市,见赵珣主动挥退随从,进茶楼,再对照敌我双方打斗情形……在她看来,司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虽不清楚背后的原因,但沈令蓁猜测,她这位表哥这般费尽周折地演了一整晚的戏,必是为了试探霍留行的腿究竟是好是坏。 只是诊病行不通,刺杀行不通,最后仅剩了一条路——将霍留行逼落河心,激起一个人求生的本能。 仓促落水,湿透的外袍负累加身,又有刺客在旁威胁,即使是原本擅长凫水的人,倘使腿脚使不上力,也绝无法轻易翻身。 可以想见,如果沈令蓁袖手旁观,余下的刺客定将死缠赵珣、空青与蒹葭,令他们无暇营救。 霍留行被逼到绝路,要么选择死,要么选择暴露,坐实欺君之罪。 但现在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沈令蓁记得,赵珣曾在来茶楼前提议她先行回府。这说明,她这个表妹的存在,兴许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的计划。 而在茶楼那声摔杯号之前,他又特意说——我无妨,别叫他们误伤表妹便好。 这句看似信手拈来的话,更可能是在提醒埋伏在周围的刺客,务必确保她的安全。 赵珣不敢让她出事,只要她跳下河,他或将暗示刺客及时收手,好叫空青与蒹葭突破重围下河,或将派出暗处随从增援,总归一定不会无所作为。 而只要有人来救她,自然也就有人会救霍留行。否则赵珣恐怕难辞其咎。 沈令蓁算盘打得极妙,奔出去的一瞬信心满满,只是这英雄又哪是那么好当的。 她拼着一股报恩的劲奔得太急太快,跃下河时脚脖子被护栏一勾,曼妙的身姿是没有了,歪七扭八地就摔了下去。 而下河的情形也与预想中相去甚远,这么一头猛栽,她根本来不及闭气就先呛了水。 好不容易缓过一阵,仰起脑袋,衣衫却泡了水,拖累得她手脚都划不动,别说要在这黑咕隆咚的河里找霍留行,能扑腾着不让自己沉下去就已竭力。 更雪上添霜的是,没扑腾两下,她的双脚便被河中水草缠住,挣扎间,带着腥气的河水一口口灌进鼻子里,消磨她的意志。 沈令蓁模模糊糊望着岸上人仰马翻的混乱场面,心知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 幸而她最开始的判断没有错。 她奔出来之前高喊的那句「郎君」在第一时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赵珣眼见生变,很快便令打斗的形势发生了扭转。 蒹葭情急之下一脚踹翻两个大汉,拼命砍杀,纵身一跃跳入河中,飞快游到她身边,托高了她的脑袋:「少夫人!」 沈令蓁得了倚靠,死死扯紧蒹葭的衣带,喘着粗气道:「郎……郎君呢……」 「空青已经去救了。」见她神志尚存,蒹葭松了口气,蹬着脚把她一点点往岸边带。 沈令蓁刚被托举上岸就瘫软下来,伏在栏杆边呛得天昏地暗,等满眼泪花地缓过劲,才发现赵珣的随从已经赶到,杀干净了最后几名刺客。 赵珣的胳膊受了伤,随从正替他处理伤口,顺带向蒹葭送来一件披氅。 蒹葭忙替湿透了的沈令蓁裹严实。 尸横遍地的场面一片狼藉,沈令蓁半晌才回神,瞧见脚边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呕得翻江倒海。 见她这狼狈模样,蒹葭怕是连皇帝来了都顾不上招呼,更别说顾忌赵珣,搀起她就要走。 沈令蓁口干舌燥地说不上话,拿手指指河岸,像在问霍留行有没有得救,被心急如焚的蒹葭一嗓子吼了回去:「您可先顾好您自己吧!」 沈令蓁不肯离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她就往河岸走。没走几步,恰见空青一脑袋从水底下扎出来,架着霍留行的胳膊把他拖上了岸。 眼看霍留行平安无事,她紧绷的心弦一松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脚踝好疼,像是肿起了一个大包。 不知道的时候还能活蹦乱跳关心别人死活,一旦意识到自己受了伤,撕心裂肺的痛立时传遍全身,沈令蓁只觉眼前一点点冒起了发黑的星子,晕晕乎乎,半无意识地道:「蒹……蒹葭,我要昏过去了……」 「少夫人——!」 劫后余生,沈令蓁又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是漂浮着尘芥与细草的昏暗水底,她坠入深渊,不停下沉,拼命呼救却发不出声。 始终无人拉她一把。 沉到最底惊醒之时,她只觉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酸软无力,哪儿哪儿都疼。 沈令蓁在榻上迷茫地睁开眼,先瞧见一点模糊的光晕,似是火红的灯烛在烧,眼神慢慢聚焦了,才分辨出那是一双倒映着灯烛的眼睛。 这双眼望着她,眼色像交织了一百种情绪那么复杂。 沈令蓁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总归不是柔情似水的动容,也不是揪心扒肝的担忧。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两相对望里,反倒是她这个伤病的人先开口:「郎君……你受伤了吗?」 霍留行坐在轮椅上,眉头拧成结,摇了摇头:「没有。」 沈令蓁放心地吁出一口气。赵珣挂了彩,牺牲了这么多人手,最后霍留行却反而毫发无损。 她哑着嗓子笑:「我就知道郎君很厉害。」 v第21章[11.18] 霍留行眉头拧得更紧:「知道还往下跳?」 一看这架势像要责备她,她赶紧换话茬:「郎君在四殿下面前那么谦虚,怎么我一夸你厉害,你就承认了?郎君的谦虚,是不是都是装的?」 却没想到这话还真问住了霍留行。 岂止谦虚是装的? 他的温润如玉,他的彬彬有礼,他的谨小慎微,根本没有一样是真的。 霍留行的眼神有那么一瞬不知从何而来的寂寥,却又很快恢复成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半真半假地说:「是,都是装的,所以往后别再犯傻,我没那么容易死。」 连沈令蓁都瞧出今夜苗头不对,霍留行又怎可能事前毫无防备。 赵珣自认来得突然,意欲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事实上,早在门房通报四皇子登门之时,他就猜到了他的居心,命空青替自己施针封穴,过了卢阳诊断那一关。 其后茶楼遇袭,他从头到尾游刃有余,那一出落水只是将计就计。 他笃定赵珣绝不敢真取他性命,说到底,这场戏,搏的不过是谁更能忍而已。 于他而言,今夜所有的环节都在意料之中,唯一的意外,便是沈令蓁。 「可我觉得我今晚还挺聪明的……」沈令蓁不服气他那句「犯傻」,嘟囔着说,「只是从没有过跳河的经验,做得不太好,下次……」 「还有下次?」霍留行扬了扬眉,打断她。 她飞快摇头。 这一摇,察觉自己脑袋昏沉得厉害,额头上似乎敷了什么凉丝丝的东西。 霍留行伸出一根指头点住她额头:「你有些烧了,这是驱热的凉帕,别掉了。」 沈令蓁这才记起自己的伤势,尝试着挪了挪腿,发现脚踝处似乎上了药,缚了绷带,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疼。 「郎君,我的脚……」 「还好只是崴伤,没动到骨头,歇养个十天半个月大概能恢复。」 沈令蓁眼里有笑:「那是郎君给我处理的伤吗?」 霍留行好笑道:「是。」论起处理伤势,这里自然还没人比他更有本事。 沈令蓁还要再说什么,被他打住:「三更天了,好好睡一觉,免得烧高。」 「郎君不睡吗?」 「四殿下受了伤,眼下在府上歇养,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好吧。」沈令蓁想了想,「那郎君能不能把蒹葭和白露叫进来?我一个人有些……」 她没把「怕」字说出口,但这人之常情,霍留行自然懂,却没有立即叫来婢女,反而说:「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沈令蓁不敢耽误他忙正事,一听这话,赶紧闭上眼睛:「那我马上就睡着。」 她本就疲惫,没过多久便当真沉沉睡了过去,只是霍留行刚要离开,却见她一双手忽然开始在半空中挥来挥去,好像睡梦里还在水中挣扎似的。 眼看她这一挥就要狠狠打到床栏,他未及多想,蓦地从轮椅上站起,把她的手抓了回来,塞进被衾里,轻轻拍了拍她:「好了,上岸了。」 做完这些,霍留行才站在床榻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皱起了眉。 霍留行一夜未眠。 嫡皇子在庆阳街市遇刺受伤,霍家身为臣子,理应竭力查明刺客身份,给皇室及朝廷一个交代,并保证赵珣接下来的安全。 尽管真相已心知肚明,台面上的功夫却一样少不得,一整夜,霍府的府卫里三层外三层地严阵以待,「保护」着正客居于此「养伤」的四皇子。 清晨,京墨忙碌彻夜后归了府,到霍留行的书房向他回报,称刺客没有留下活口,但在每具尸体的后颈处都发现了一块鲜红色的圣火纹样。 这个印迹,正是白婴教教徒所有。 空青在旁嗤之以鼻:「好奇了一整晚,咱们这位殿下到底要将这自导自演的刺杀戏码嫁祸给谁,原是白婴教。真是可怜了这替罪羊,从前胡作非为惯了,如今谁都能给它泼上一盆脏水,伸冤也没人肯信。要我说,谁知道这些年白婴教究竟还存不存在,说不定早被剿灭了,现下所谓的白婴教教徒,不过是某些贵人暗地里的棋子罢了。」 「你别说,还真像这么回事。」京墨难得与空青统一战线,朝霍留行拱了拱手,「郎君,小人发现,您命小人查的桃花谷一事,竟也与这白婴教有关。」 霍留行方才倒不意外昨夜那批刺客被安上这么个身份,听到这里却皱起眉:「怎么说?」 京墨将沈令蓁在桃花谷被白婴教教徒掳去一事粗略地讲了讲,总结道:「这所谓教徒背后的指使者,应是有意破坏您与沈家联姻的人,因为动不到您,这才动了少夫人。」 霍留行沉默下来,回想起沈令蓁新婚当夜噩梦缠身的事,出神片刻后问:「人是怎么救回来的?」 「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像是被人刻意封锁了消息,不过少夫人是被禁军送回国公府的,这点无疑。」 「那薛家的府卫跟着掺和什么?」 京墨面露为难之色。 霍留行一道眼风扫过去。 京墨低咳一声:「是这么回事,听闻薛家嫡长子薛玠与少夫人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当日曾在桃花谷与少夫人会了一面,之后一道没了音讯,沈薛两家便误以为两人私奔了……」 霍留行轻嗤一声,似对此事兴致减淡,改而道:「说回昨夜的事,你二人怎么看?」 京墨和空青对视一眼。四皇子的立场与意图,不必他们参谋,郎君也已明了于心,那么他问的或许是…… v第22章[11.18] 「您是指少夫人?」眼看霍留行没有反驳,空青接了下去,「不是小人偏袒少夫人,实是昨夜亲眼见她心如火焚的样子,瞧着不像作假。依小人看,少夫人对郎君是情真意切的。」 心如火焚还能亲眼看见? 霍留行扯扯嘴角:「一月多前尚且图谋与人私奔,这就待我情真意切了?」 「郎君,这就是您不讲道理了,那私奔不私奔的,不是旁人的误会吗?」 京墨接话:「既能误会至此,自然也证明少夫人原先与那薛玠情深甚笃。小人还是觉得此事蹊跷,少夫人待郎君如此,应当有一些特殊的缘由。」 霍留行看着空青,拿手指虚虚点了点京墨,示意前者好好听着。 「还有,更关键的是,」京墨百思难解,「小人着实想不通少夫人昨夜跳河一举,究竟是情急为之,还是有意为之。若说是情急为之,却刚好使了最能够助郎君一臂之力的办法,似乎有些过于巧合。」 「可若说是有意为之,那么少夫人无疑便是看穿了四殿下的诡计,也识破了郎君的腿。这样说来,她就绝不可能是表面看来的天真单纯。否则,连主君那些老奸巨猾的政敌都查探不到的事,她是如何在初来乍到之时便通晓一切的?再说,她身为皇室宗亲,既知郎君欺君,却又替您隐瞒,岂能不另有所图?」 叫三人思来想去一筹莫展的女主人公正为一碗汤药犯愁。 原国公府的下人们伺候惯了沈令蓁,知道她受不得苦,因此在府中常备甘果蜜饯。可霍府却没有这类吃食,加之昨夜的风波来得急,隔壁院子又有位贵人搅得众人忙东忙西,她这边,多少被疏忽了一些。 「良药苦口,少夫人,您稍稍忍一忍。」白露坐在床榻边安慰她,「婢子方才已差人去置办了,喝下一碗时一定有蜜饯。」 沈令蓁心知这一碗是等不到了,只得捏紧鼻子硬着头皮往嘴里灌,待碗见底,舌根一阵阵发麻,苦得直呵气。 季嬷嬷在旁心疼:「少夫人,往后如若再遇危险,您千万以自己为重。郎君是见惯了风浪的人,那战场上的明枪,朝堂上的暗箭,哪样不比昨夜凶险?您放心,他都应付得来。」 沈令蓁闻言似是想到什么,苦也忘了,给白露递了个眼色:「你先带人下去,我有话单独与嬷嬷说。」待四面下人走空,才问,「嬷嬷,你可晓得霍家这些年在朝堂是怎样的处境?」 「少夫人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沈令蓁是一夜过后又生后怕,对赵珣不惜牺牲数十号死士也要达成目的的用心感到心惊,且实在疑虑霍留行冒险欺君的原因。 她借口道:「四殿下如今正在府上养伤,我知道多一些,也好避免言行出错。」 季嬷嬷默了默,道:「要说起头那些年,霍家身为前朝重臣,树大招风,自然如履薄冰。尤其圣上开国后一直施行崇文抑武的政策,前朝那一派武将,即便二十七年前主动投诚的,也是时时居安思危。」 沈令蓁点点头,对此倒也理解。毕竟当今圣上曾是前朝的大将军,当年带兵反了前朝末帝,如此一来,轮着自己当皇帝了,当然得引以为戒。 这也是为什么,大齐建朝至今,大将军一职始终空缺的原因。 沈令蓁又问:「那二十七年前,霍家是主动投诚的一派吗?」 这回季嬷嬷沉默的时间更长,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 沈令蓁心下一紧,联想到了什么:「郎君的兄长与生母难道是……」 季嬷嬷垂下眼来:「就是在二十七年前的战乱中过世的。」 即使这「过世」一词用得含蓄,沈令蓁也隐约嗅到了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味道。 「那后来呢?」 「后来关外西羌族趁我国中内乱入侵河西,原本镇守都城,护卫前朝皇室的主君不得不抽身前去击退外敌。霍家军撤离后,都城形势急转直下,圣上带兵攻入,大获全胜。」 也就是说,是霍家在皇室与黎民面前选择了后者,当今圣上才得以坐上皇位。 「待主君平定河西之乱,都城大局已定,圣上开国立号,登基为帝,念在霍家护国有功,赦免其罪过,并令霍家迁离都城,从此驻扎西北。」 沈令蓁沉默下来。 这所谓的「赦免」究竟是皇舅舅真心实意的感激与慈悲,还是为了利用霍家掣肘西羌,以保内乱之后狼藉不堪的大齐能够有余裕休养生息,恢复战力,犹未可知。 她垂了垂眼,突然觉得,比起这些血淋淋的历史,方才喝下的汤药也不是那么苦了。 季嬷嬷安慰道:「但少夫人也不必太过忧虑,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绝非个人能够左右,只要看开了,怎样活不是活呢?长公主常常说,这世上无人永远是友,也无人永远是敌,人在朝堂,都是随着‘势’在走。老奴方才说的,只是刚开始,如今势随时移,霍家常年远离政局中心,若非去年西羌再度叩关,都该被朝廷遗忘了。」 可坏就坏在,去年霍家再克西羌,又被朝廷从积灰的角落拾了起来,且看皇舅舅指婚的意思,分明有意修缮两边关系,令霍家重返朝堂。 沈令蓁一口气叹到底,忽然听见叩门声,白露欢喜的声音响起来:「少夫人,您的蜜饯来了。」 她现下正愁着霍留行的前途,对蜜饯已然失去了兴致,唉声叹气地回:「不用了,叫蜜饯回去吧。」 哪知下一瞬却听见一个男声:「哦,那就回吧。」 沈令蓁一愣,赶紧掀开被衾下榻阻止:「郎君!」 霍留行及时推门进来,语气有些严厉:「忙什么,嫌伤还不够重?」 她轻轻「哦」一声,讪讪道:「我不知道是郎君来了。」 白露道:「少夫人,郎君听说您嫌药苦,特意请了街上的糖人师傅来府里。」 沈令蓁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郎君怎知我昨夜想吃糖人?」 自然是因为刚好长了眼睛。 霍留行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要只是想吃,就叫人做好了送来,要是想瞧,叫白露给你穿戴。」 「可我这脚走不得路……」 霍留行朝身后那把空轮椅努努下巴。 沈令蓁立马给白露使了个「来」的眼色,等穿戴完毕,坐上轮椅,被一路推出院子,倒将方才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笑着与身边的霍留行说:「原来坐轮椅是这么回事。」 她倒瞧着挺兴奋。可惜霍留行坐了十年轮椅,实在已经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只淡淡道:「坐久了就不觉新鲜了。」 v第23章[11.18] 他说这话时,眼底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苍凉,只是在沈令蓁看来,显得很是虚伪。 她好心好意地不戳穿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郎君可真是好惨呐。」 「……」霍留行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侧目看她一眼,突然有点想叫糖人师傅回去了。 到了霍府的花园,沈令蓁发现霍舒仪和霍妙灵也在。 一大清早,俞宛江就领着这两个女儿探望过沈令蓁,只是她彼时尚在酣睡,没与她们打上照面。 一见她到,原本正在挑糖人图样的霍妙灵立刻搁下手边的画册,急急跑来:「嫂嫂,你身子还好吗?」 沈令蓁点点头:「多亏你二哥哥彻夜照顾我,烧已退了。」 霍舒仪冷冷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装模作样地翻着画册。 霍妙灵又低头去看沈令蓁的脚。 「这脚也没什么大碍,我就是陪你二哥哥坐几日轮椅,免得他一个人无趣。」沈令蓁说着,笑着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回看她:「我这轮椅要坐上一辈子,你只陪这几日?」 沈令蓁一愣:「可我要是也一直坐着轮椅,谁来照顾郎君?」 霍留行摇摇头,撇开了眼。 霍妙灵捂着嘴乐不可支:「嫂嫂,你可真实诚,二哥哥哪是真让你坐轮椅,只是想听你说好听话罢了!你跟二哥哥说,你会陪他一辈子就好啦!」 沈令蓁低低「哎」了一声,转头与霍留行道:「没想到郎君竟会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甜言蜜语?」 霍留行笑了笑:「我没这么说。」 霍妙灵「咯咯」笑着,忽听清脆的一声「啪」,是一旁的霍舒仪搁下了画册:「我去练武。」 沈令蓁敛起笑意。 霍妙灵扯住长姐的袖子:「阿姐,糖人还没开始做呢!」 「糖人能让你在敌人的刀下活命吗?」霍舒仪冷笑一声,「这里不是无忧无虑,吃喝享乐的汴京,是北控西羌,南屏关中的庆州,不好好练武,敌人杀进来的时候,只会自作聪明地添乱!昨夜的事还不够吃个教训吗?」 霍舒仪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霍妙灵纵使还小,也听出了长姐话里的意思,有心去追,可回头瞥见沈令蓁尴尬的神情,又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左右脚打起架来,最后挣扎着道:「嫂嫂,你昨夜特别勇敢,我们都记着,谢着你。阿姐闹脾气了,我去瞧瞧她。」 沈令蓁挤出个笑示意她去,却也没了吃糖人的兴味,歉疚地摸摸鼻子,看向霍留行:「郎君……」 「她那些话,你不用放在心上。」霍留行的笑中带了一丝宽慰之意,「就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真要上阵杀敌,照样不够看。」 沈令蓁点点头,心里却没有舒坦起来,接下来选图样,吃糖人,都有些膈应。 就像刚刚霍妙灵嘴里下意识冒出的那句「我们」,就像霍留行打死不肯对她坦诚自己的秘密,她对他们来说,始终身在局外。 在这霍家,他们和她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家人,她是客人。 这天以后,沈令蓁接连好几日没出院子,一则是因霍舒仪那日的话在她心中投下了涟漪,二则是因顾忌仍在霍府的赵珣。 她不晓得赵珣是否还有后手,怕自己一不小心在他面前露馅,暴露、拖累了霍留行,干脆能避则避,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养伤。 再见赵珣,是蒹葭与白露以「利于康复」为由,劝她出去透透气的一天。 两人将她搬到轮椅上,推着她去散心,途经练武场,远远望见霍舒仪正领着赵珣参观此地,指着一把长弓与他说着什么,似是交谈间相当投机,讲到尽兴处,两人竟还一道朗声大笑起来。 沈令蓁的到来打断了两人对武器的探讨。因着赵珣的身份,她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礼。 霍舒仪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冷淡了不少。 赵珣气色黯淡,右胳膊还缠着一圈厚实的绷带,便抬起左胳膊摆摆手示意沈令蓁不必多礼,又询问她的伤势。 沈令蓁对这个表哥打心底里存着惧意,干巴巴地说:「多谢殿下关心,我一切都好。」 幸好她原本在赵珣面前也不是活络热情的人,如此态度,倒也不至于太过别扭。 赵珣看她一眼,又瞥了瞥一旁自她出现后再无笑意的的霍舒仪,笑了笑:「我有些乏了,回去歇着,你们二人聊。」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霍舒仪仿佛是瞧沈令蓁不顺眼,便听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舒服,等赵珣走了,刺棱棱地道:「方才殿下屈尊关心二嫂,二嫂怎么也不关心殿下一句?如此,倒显得我霍家礼数不周了。」 沈令蓁没记起关心赵珣,自然一则是因心知他不可能被自己安排的刺客伤得太重,二则是因如今对他好感尽失,着实提不起虚情假意的劲头。 说起来,方才的确是她演技不够炉火纯青,但霍舒仪这刺挑的,却又着实太没有道理。 赵珣毕竟是那夜茶楼风波的罪魁祸首,霍舒仪再怎么不喜欢她这个嫂子,在面对「外敌」时,至少也该与她站在同一边才对。 如此态度,倒像霍舒仪全然不知赵珣对霍留行做了什么。 沈令蓁心下疑窦丛生,试探着道:「我还以为殿下伤得不重,难道殿下的伤情还没有好转吗?」 霍舒仪讽刺地笑笑:「二嫂可真是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前日殿下的伤口化了脓,夜里还起了高烧,你竟一点都没听说?」 沈令蓁微微蹙起了眉。 赵珣受伤一事,会否是个苦肉计,本就值得推敲,如今看他这经久不愈的情形,八成便是故意赖在霍府不走,有所图谋了。 可瞧霍舒仪的样子,却像当真丝毫未曾察觉赵珣的险恶用心。 沈令蓁觉得难以置信。霍舒仪比她年长两岁,又是常年在武场里来去,见过外边世道的人,怎会如此轻信了赵珣? v第24章[11.18] 除非,她根本不知道霍留行的腿是好的。 毕竟沈令蓁也不是智慧天纵,只是因为有了这点先知,才能够推测出赵珣的计划。 原来霍留行的秘密,连霍舒仪都不晓得?难怪那日,霍舒仪会说她自作聪明地添乱。 沈令蓁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回道:「我没听说,是我不对,我先回去了。」 「……」霍舒仪眼睁睁看着沈令蓁欢欣鼓舞地坐在轮椅上离去,愣得好半天没有动作。 蒹葭也很讶异,等离开了练武场,怨道:「少夫人,您这肚量也太大了,大姑娘都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了,您非但不生气,还这样高兴?」 沈令蓁喜道:「可不是吗?就因为她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才要高兴。」 因为霍舒仪是霍留行的家人,可连她都被他瞒着,就说明这样的欺瞒未必是出于不信任。 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讲明实情,一则许是考虑到知情人越少越安全,二则也是因为,这欺君之罪是重罪,一旦暴露,牵连甚深,他得保护自己的家人。 那么,她也是那个被他保护的家人。 沈令蓁阴霾了好几天的心情霎时豁然开朗,眼看蒹葭和白露要将她推回内院,喊停了她们,笑着说:「改道,我要去找郎君。」 霍留行正在院子里闲着修剪花草,见沈令蓁突然笑盈盈地登门来,给一旁的京墨和空青使了个「看看,这小姑娘的心像不像根海底针」的眼色。 她前几天的低落,他当然全都看在眼里,一开始以为是霍舒仪的话中伤了她,后来又发现她对他也一样心存芥蒂,可他问,她又不肯说,反作一副委屈样,叫他摸不着头脑。 只是现在,见她远远就热切地喊着「郎君,郎君」,那芥蒂显然已经摘了个干净。 他还没弄清楚「为什么」,她就已经「没什么」了,也是有趣。 霍留行看她欢喜得只差跳下轮椅奔过来,搁下剪子,主动迎上去:「你坐稳当些。脚踝这地方,崴了一次就容易崴第二次。」 沈令蓁听话地扶好轮椅扶手。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来这里的一路,沈令蓁已暗暗决定,既然霍留行如此顾念她,她也不该再与他阴阳怪气地说话了。 但这份开心,也是个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秘密,她道:「没什么,只是想来问问郎君,有没有空与我一道去散散步。」 散步?两个坐轮椅的? 霍留行点点头:「你想,就去。」 「那可不可以只有我和郎君两人?」 他扬眉:「你会摇轮椅了?」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天天见郎君摇轮椅,看都看会了。」 「……」这类比听起来,并不那么让人舒心。 霍留行张张嘴想说什么,转念又放弃了与她计较。 她心情好,他也轻松一些,免得这阵子一边要防备赵珣,一边还要猜她的心思。 他点点头:「那走吧。」说着当先摇起轮椅。 沈令蓁挥退了蒹葭和白露,紧跟在后,打着比方与他说:「郎君,以后你身上有什么伤,我都不过问了,你不想告诉我就不说,我不会再与你置气。」 这话什么意思?听起来有点像在说,他的死活跟她再无瓜葛了。 霍留行停下了摇轮椅的动作,却因一时出神,不妨沈令蓁跟得太紧,他这一个急刹,导致她慌了手脚,猛地一转轮椅方向,眼看就要随着歪倒的轮椅栽到地上。 沈令蓁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霍留行一把拎起来推到了一旁。可他因坐着施力不均,自己那把轮椅却失去了平衡,直直撞向了一旁那堵厚厚的墙。 「砰」一声闷响,霍留行的膝盖正砸在墙上,听着好像骨头都要碎了。 沈令蓁大惊,顾不上脚还没好,一瘸一拐地冲上去,蹲下来捂紧了他的膝盖,拼命揉着:「都怪我,是不是很疼?」 这个力道,怎么可能不疼? 可霍留行习惯了十年如一日的伪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刚要风轻云淡地说「不疼」,却蓦然住了嘴。 他分明告诉过沈令蓁,他的腿已经不会疼。她怎还如此心急忙慌? 霍留行垂眼看着沈令蓁的头顶心,眼色一点点深了起来。 除非她根本早就知道,他的腿是好的。 沈令蓁一心一眼都在霍留行的膝盖上,只顾拼命替他揉搓,丝毫没有发觉不对劲,直到被一只宽厚的手覆住了手背。 与此同时,霍留行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没事。不是与你说过,我这腿早就不会疼了吗?」说着,捏了捏她的食指。 沈令蓁一愣,察觉出他这个动作隐含的暗示,才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了。 赵珣在此滞留已久,却又始终无一实质动作,无非是在暗中观察什么。眼下青天白日,大庭广众,她的慌张,在无心之人看来许只是一时着急乱了方寸,这才忘记霍留行的腿早已失去痛觉,可在有心之人看来,未必不是别样的意思。 沈令蓁立刻反应过来,收回手:「我又给忘了。」说着又觉得不对,摇摇头,重新将手摁回去揉搓,郑重其事道,「可是不会疼更麻烦,郎君怕是连骨头碎了都不知道!」 霍留行笑得无奈:「真要碎了,你这么揉,只会揉得更碎。」 「啊。」沈令蓁赶紧停手,「那我不乱动了,郎君快叫空青替你瞧瞧,我们回房去。」 霍留行点点头。恰好护主的四个听见动静也匆匆赶到了,双双推着两人回了院子。 v第25章[11.18] 一路进到卧房,四下没了外人,沈令蓁平静稍许,回忆起方才霍留行捏她手指的那一幕,偷偷瞅了他一眼。 看这样子,他好像知道她发现了。 霍留行留意到她这眼神,也不露声色地回瞄她一眼。 空青和京墨默默对视:什么情况? 蒹葭和白露双双蹙眉:怎么回事? 一屋子六个人各怀心思,以至空青替霍留行检查膝盖时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确认并无大碍,才拿出一副乐呵呵的神情,企图缓和缓和此刻诡异的气氛:「没伤着筋骨,少夫人揉得好,把淤血揉散了,这就不会起乌青了。」 要换了平时,沈令蓁怎么也得沾沾自喜一番,此刻却只干笑了一声:「举手之劳,郎君没事就好。」 「行了,」霍留行看了眼正在替他整理袜靴的空青,「都下去吧。」 空青和京墨应声退下,蒹葭和白露看了沈令蓁一眼,似在请示。 沈令蓁冲她们点点头,示意她们听霍留行的话。 两人这才退了出去。 沈令蓁琢磨着霍留行是不是有悄悄话与她说,却见他忽然自顾自弯下腰去,撩开袍角,把脚抬起几分,将空青尚未整理妥帖的靴子朝上提了提。 沈令蓁还是头一次看这腿动起来,瞧霍留行旁若无人的样子,一时傻了眼,瞠目结舌道:「郎,郎君……我还在屋里呢……」 霍留行抬头觑她一眼:「我有眼睛。」 如果说,此前种种只是叫他对沈令蓁是否已经识破真相生出了怀疑,那么,方才那个捏手指的动作,便是将这桩怀疑彻底坐实,板上钉了钉。 她可以因为情急跳河,也可以因为情急问他「是不是很疼」,却不可能因为情急,看懂他的暗示。 这「不良于行」的戏再演下去,他怕是要被这黄毛丫头当猴子观赏了。 沈令蓁定定望着他,眼睁睁看他穿好靴子,撑膝站了起来。 她一慌,赶紧四处张望有没有人,这才发现门窗早都关严实了。霍留行应当心里有数。 眼看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她忽然紧张地吞咽了下,没话找话地说:「郎君好高呀……」 她因崴了脚不得不安分待在轮椅上,一坐一站,两相对比,霍留行自然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他在她面前站定,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掌住她的轮椅扶手,弯下腰来。 他这一凑上前,两人近至鼻息相闻,沈令蓁莫名一阵胆寒,肩膀一缩,恨不能穿透椅背,颤着声问:「郎君做什么?」 「你怕什么?」他垂下眼看她红透的耳根,「你处处替我隐瞒,替我着想,难道我会恩将仇报地伤害你吗?」 沈令蓁不敢直视他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觉被他一身不知从何养成的威势压迫得气都难喘,别过头道:「我当然相信郎君不会伤害我。」 霍留行却不依不饶地扳回她的脸,偏要她看着他:「那你说说,你待我如此情深义重,希望我怎样回报你?」 沈令蓁一头雾水:「我不要郎君回报啊。」 霍留行似乎觉得好笑:「你为我豁出命去,却说不要回报?这天下之人皆为利来利往,既然你不图利……」他低下头,亲近得似要与她唇齿相依,压低声道,「那是图情?」 沈令蓁惊得猛地一把推开他。 霍留行直起身板,掸掸被她搡过一爪子的,皱巴巴的衣襟,笑了笑。 沈令蓁细细喘着气,忐忑得额间都沁出了汗,眼神闪烁道:「郎君怎么忽然奇奇怪怪的。」 「哪里奇怪?」 「……你从前从不如此。」 「我从前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 从前是一惯的温和识礼,即便偶尔生气或严厉,也始终像一潭深沉的静水,可现在…… 沈令蓁一时不知该怎样形容,灵光一现,脑子里冒出一个词:蔫坏蔫坏的。 可抬起头,见他倒背着手,饶有兴致地俯视着自己,她又将这个词咽了回去,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她清清嗓子:「郎君误会我了,我不图……不图你的情谊。」 「哦?」 沈令蓁镇定下来,兀自点了点头:「郎君不相信我为你豁出命去却不要回报,那我也反问郎君一句,你当初为我豁出命去,难道考虑好了要从我这里拿到回报?」 霍留行笃定的笑意滞了滞:「当初?」 「郎君因为担心暴露腿的秘密,此前一直不肯承认,事到如今也该与我坦诚了吧。」沈令蓁气鼓鼓地道,「我在桃花谷遭人掳劫,若非郎君拼死相救,早已命丧悬崖。郎君方才与我谈利,那你倒说说,你打算叫我如何回报你的这份恩情?」 霍留行负在身后的手稍稍收紧,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太确定地问:「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你才识破了我的腿?」 沈令蓁点点头:「郎君疏忽大意,叫我瞧见了你的佩剑与伤疤,我才发现,你们竟是同一个人。」 霍留行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也是因为这件事,你才如此帮衬我?」 她闷闷点头:「我都说了,我是知恩图报的人。」 霍留行长长地「哦」了一声,沉默下来,好半天没再说话。 沈令蓁见他神情有变,疑惑道:「郎君?」 v第26章[11.23] 霍留行背过身去,慢慢走回到轮椅边,坐了下去,握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微微有一丝不稳。 他恢复了往日从容不迫的笑容:「什么图利,什么图情,我与你说笑罢了。我不需要你的回报。我救你一命,你也帮我一次,这就算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了。」 沈令蓁吸吸鼻子,憋屈道:「郎君这话可真伤人,我与你如今是夫妻,夫妻之间怎落个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霍留行不自然地低咳一声:「我的处境,你也看到了,你跟着我,只会被我连累。」 「我若是害怕受到牵连,早将你的事捅出去了!」 沈令蓁眼圈一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伤了心,眼看就要落泪。 霍留行摇着轮椅上前去,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眼角:「好,是我说错了,往后我们夫妻二人同舟共济,再不讲这样生分的话。」 沈令蓁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好不容易将她暂且稳住,霍留行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以示安慰:「我还有事得忙,你一个人在这里歇息歇息,好吗?」 「郎君要忙什么?」 自然是忙着冷静冷静。 霍留行压下心中惊天骇浪,笑着说:「去听听边关传回的消息,看西羌的旱情如何了。」 一听是要紧事,沈令蓁自然放了行。 霍留行阴沉着脸回了书房,刚要进门,恰好听见京墨说:「瞧着确实不像作假……」 接下来是空青的声音:「我早说过了吧!方才那一出,再不能说明少夫人爱慕郎君,我就给你表演吃砚台!」 霍留行「砰」一把推开房门,冷声道:「吃,现在就给我吃。」 霍留行摇着轮椅进来,这孟夏的天莫名像下了一场霜,叫人透心的凉。 空青笔挺挺指着砚台的那根手指不听使唤地一抖,缩回到衣袖里,瞪着眼干咽下一口口水。 京墨拿手肘杵杵他,示意他问问怎么回事。 空青苦着脸不敢吱声。 两人服侍惯了霍留行,知道他的脾气远没有旁人看来的温和,一看这架势,料定必是有人捅了大篓子,眼下谁都不愿上赶着找骂。 可眼见霍留行把眉头拧成个「川」字,似乎不止是生气,还有一丝大惑不解的意味在里头,两人又不好视若无睹,不替主子排忧解难。 在一场长达半柱香的,「你问」「我不问,你问」的激烈对视之后,空青苦哈哈地干笑了一声,躬着背觍着脸道:「郎君,小人方才说错话了吗?」 霍留行缓缓别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拧眉。 空青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开始了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 从溜须拍马开始:「郎君,小人心知您见微知着,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远瞩,足智多谋,神机妙算……」 再渐入正题:「所以一直认为,经圣上与镇国长公主授意嫁来霍府的少夫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然后话锋一转:「可是既然您如此见微知着,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远瞩,足智多谋,神机妙算……这些日子以来,您可曾发现少夫人露了一丝一毫的马脚?」 「您没有!」空青义正辞严道,「那么,如果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清楚您当下所有的困惑,您为何还迟迟不肯相信它呢?连京墨都动摇了,您也别多虑了,少夫人就是爱慕……」 「闭嘴。」霍留行一个眼刀子飞过去,打断了他。 这世间的俗事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当人死活不肯相信一件事的时候,它越看越像是那么回事,可当人好不容易决定相信一把,它却又跳出来给你当头一棒,告诉你,你太自以为是了。 「如果还有另一个答案,可以解释清楚全部的疑点,」霍留行指指桌案上那个砚台,「你把它吃了?」 京墨听出不对劲来:「郎君,您可是从少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把沈令蓁口中那个错认救命恩人的故事大致讲了一遍。 虽然这故事听起来一样玄乎其玄,可这样一来,从沈令蓁最初在庆阳城外隔门喊出那句「郎君」时的性急,到青庐拜堂时对他超乎寻常的观察留意,再到洞房花烛夜那句「我看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时的试探,以及扒他衣襟、偷看他沐浴、对他那把佩剑与伤疤的稀奇态度,和最后奋不顾身跳河救他一举——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印证与解释。 霍留行不得不承认,这个答案,比所谓的「爱慕」更令人信服。 也正因如此,方才听完沈令蓁支离破碎的三言两语,他迅速拼凑出大致的前因后果,当机立断,冒名顶替下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决定暂且将错就错地稳住她。 只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空青愣愣地问:「可少夫人怎会凭借您的佩剑与伤疤错认了人?难道那位真正的救命恩人,与您有一把一模一样的佩剑与伤疤?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霍留行的那把佩剑,是旧时河西一位铸剑大师为其量身打造,自然世间独一无二,倘使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必是有人刻意仿制。 但这把佩剑,霍留行仅仅曾用以战场杀敌,并未在汴京招摇过市。如若有谁能够精确仿制,多半是如今霍府的人。 再说他锁骨下方的那块伤疤,除了当年与他一同身在西羌战俘营的将士,应都不清楚内情。然而那时候,偏又只他一人逃出了战俘营。 也就是说,能够仿制这块疤的,也只可能是有机会近他身的人。 两相对照,无不说明,霍府出了内鬼。 可奇就奇在,这个内鬼如此大费周章地扮演成他,却换来一个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结果,让原本立场不分明的沈令蓁成为了他这边的人。 这么说来,这个内鬼,当得还挺用心良苦? 看看毫无头绪的霍留行,又看看同样满腹狐疑的京墨,空青叹了口气。 自从少夫人嫁进来,他们正经事不做,天天光顾着猜谜了。 v第27章[11.23] 想到这里,他提议道:「小人觉得,既然少夫人亲眼见过那人,她那处应当还有更详尽的讯息,不如郎君去打听打听?」 这个提议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但这所谓的「打听」说得轻巧,做起来却十分不易。 按现在的情形,霍留行最好的办法就是「绝口不提当时勇」,否则说得越多,错得越多,稍有不慎,这冒名顶替的行径便很可能败露。 届时,沈令蓁没了报恩的必要,又痛恨他不知廉耻地鸠占鹊巢,无疑便将视他为敌。 他的腿还不到站起来的时候,在那之前,亲密的枕边人成了死对头,于他而言也是不小的麻烦。 只是既然这鸠占了鹊的巢,必然也将付出相应的代价。麻烦来不来,并不全由他说了算。 夜间就寝之前,霍留行照惯例坐在几案前读经书,作得一派若无其事。 可对沈令蓁而言,今日却是两人彼此坦诚、交心的大日子,待沐浴完毕,便忍不住捱坐到他旁边,叫他:「郎君……」 霍留行一看她这模样,便猜她要提救命一事,心头肉一跳,面上却依旧和颜悦色:「不早了,你不困?」 她诚挚地摇了摇头:「我想和郎君说说话。」 霍留行掩了掩嘴,打出半个呵欠:「行,那陪你说会儿话。」 「好呀。」沈令蓁双手撑腮,笑嘻嘻地凑近他。 霍留行一噎。这丫头惯会看人眼色,怎么这时候就瞧不出他困倦了?说好了要报恩,这点体恤之情都没有,算什么知恩图报? 「想说什么?」 沈令蓁沉吟片刻,先拿西羌的旱情开了个话闸子。 霍留行白日里本是以此借口离去,实则根本不曾接到北边的消息,便以「相安无事」一说敷衍作答。 果不其然,接下来才听见沈令蓁的正题:「还有些事想问郎君很久了,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他在心里沉重地闭了闭眼,收起经书:「那你问吧。」 「郎君那日是怎样晓得我被人掳走了,又是怎样找到了我?」 霍留行此前了解过桃花谷的事,这个问题倒不算难应付。 他道:「白婴教教徒三不五时作乱,边关一带也受此波及,我当时恰好一路暗查到汴京桃花谷。」 沈令蓁恍然大悟,笑起来:「郎君一面须将这腿的秘密瞒着天下人,一面又顾念苍生,冒险为百姓惩奸除恶,实在叫我钦佩。」她转而又记起另一桩事,「那还有,郎君披氅里那块帕子又是怎么回事?阿娘担心我将披氅与帕子带来这里惹人误会,所以将它们留在汴京了,要不还能还给郎君。」 「……」没人告诉他,这事还有披氅和帕子的戏份。 霍留行作回想状皱了皱眉:「帕子?你说怎样的帕子?」 「郎君不记得了吗?就是那块两面各题了一首词的天青色绢帕,一面是我的字迹,另一面不知是谁的。那词写得前言不搭后语,我实在看不懂。」 他低咳一声:「哦,你说那个……」 「嗯?」 「那是我在追踪白婴教教徒时得来,随手放在披氅里了。」 「原是如此。那另一面的题词,可是郎君的字迹?」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既然对方已经仿制出了他的佩剑和伤疤,那么字迹多半也是一致的。霍留行有理有据地认为应当搏一搏:「是我的字迹。」 「那就奇怪了。白婴教为何要给我和郎君编造这么一个离奇的风月故事?」 霍留行眨了眨眼:「我当时杀机缠身,没来得及细读,你若还记得那两首词,写下来给我瞧瞧?」 沈令蓁过目不忘的本事派上了用场,当即应「好」。 霍留行为了安抚她,在旁亲手替她研磨,待见她一手清隽的梅花小楷,他微微蹙起了眉,一字字念道:「不若长醉南柯里,犹将死别作生离,醒也殷殷,梦也殷殷?」 沈令蓁点点头:「殷殷是我的小字。」 「哦……」这词倒是把他编得挺痴情。 沈令蓁搁下笔,撑着额道:「郎君觉得,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这话分明是在问,伪造她和霍留行字迹的人究竟安了什么心思,可霍留行哪来的头绪,眼见她一问接一问的「为什么」「是什么」「怎么办」,只得偷梁换柱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傻不傻?这意思自然是在说,我心悦你了。」 沈令蓁因他这含情脉脉的眼神与似假似真的语气一愣,心跳止不住地怦怦怦快了起来:「郎君是在说这词,还是在说……」 霍留行笑着凑近过去,在她耳边放轻了声道:「你觉得呢?」 沈令蓁耳垂极薄,比一般人更为敏感怕痒,霍留行这个动不动就要咬人耳朵的习惯,实在叫她招架不住。 她捂紧耳朵远远躲开去,耳边却还一遍遍沙沙回响着他方才那句暧昧不明的「你觉得呢」。 沈令蓁神情闪烁地思索着道:「郎君应当……应当只是在说词吧?」 霍留行未置可否,悠悠笑着,不疾不徐地拾掇起笔墨纸砚,半晌才轻轻抛给她一句:「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沈令蓁一口气被吊了半天,好不容易得到答复,却依旧没个着落。 v第28章[11.23] 她被这捉摸不透的态度搅得心神震荡,霍留行趁势抢过话头,打探起来:「我那披氅与帕子,眼下还在国公府?」 她点点头。 「我救你一事,可还有旁人知情?」 「郎君放心,此事内情只有我与阿爹阿娘知晓,就连皇舅舅那里也瞒着呢。」 霍留行似乎从中嗅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笑着问:「为何连圣上也瞒着?我道长公主与圣上兄妹情深,应是无话不说的。」 沈令蓁也曾这样认为,但彼时不论如何也搜寻不到救命恩人的踪迹,她提议不如请神通广大的皇舅舅帮忙,却被母亲驳回了。 母亲说,此人身份或许非同寻常,倘使皇舅舅得知了,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沈令蓁将这话复述了一遍。 「身份非同寻常?」霍留行面上笑意不变,掩在袖中的手却掐紧了。 沈令蓁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心道他的兜鍪堪比大将军规制,叫曾凭借大将军一职称帝的皇舅舅知道了,可不得刮一场血雨腥风吗? 她说:「郎君那兜鍪上的徽记,难道还不够非同寻常?」 「……」这还牵扯到兜鍪和徽记了。 霍留行有心继续打听,但兜鍪不比绢帕,他绝无理由说自己不记得了它的模样,叫她画上几笔,只得含糊道:「倒也是。」 「不过郎君为何要戴那样一个不合规制的兜鍪?」 她问他,他问谁去? 霍留行避无可避,心生一计,忽然耳朵一动,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随即指指窗外,似是意指隔墙来了双耳朵。 沈令蓁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了。 僵持了小半柱香的时辰,她朝霍留行挤挤眼色:人走了吗? 霍留行点了点头。 她拍拍胸脯,长吁一口气,一时也忘了追究兜鍪一事,小声问:「难道是四殿下派来的探子?」 霍留行毫无歉疚地把这口黑锅扣给了赵珣:「你倒是识人颇清。」 沈令蓁惆怅道:「可我见大姑娘似乎并未识破四殿下的真面目,郎君不提醒提醒她吗?」 「是我告诉她,茶楼那夜,四殿下不惜己身救了我,她才与他如此和睦相处。提醒了她,反倒坏事。」 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赵珣无非是看中了霍舒仪直来直去的性子,这才刻意与她相交,企图从她嘴里套出关于霍家的讯息。 倘使这个节骨眼告诉霍舒仪,赵珣对霍家不安好心,她难保不会在他面前露馅。 只是这样一来…… 「郎君倒是顾全了大局,可大姑娘事后知道真相,岂不得伤心你欺骗利用了她?」 「那怎么办?大局得以顾全已是不易,难道苛求事事周全?」霍留行看着她那双懵懂的眼睛,「你去瞧瞧汴京城,从文武百官到皇亲国戚,但凡立足于朝者,哪个不是步步为营,手段用尽?想做处处为善的好人也可以,只是活不长罢了。」 原本沈令蓁是体会不到这些的,可接连经历了两场无辜浩劫,她深知霍留行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想到这里,不免垂下了眼。 霍留行噎了噎。 这怎么倒像是他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拉到了尸骸遍野的战场上,逼她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世道多不堪似的。 他低咳一声:「也没这么严重。」 沈令蓁抬起头来,眼色疑问。 「我是说,这里不比汴京复杂,四殿下也许很快就走了。」 「郎君怎么知道?」 自然是因为,他有办法让赵珣走了。如此被动地挨了一场打,霍留行不可能不加倍奉还。 只是这种事,原本绝无可能透露给沈令蓁。是他失言了。 霍留行笑了笑:「猜的罢了,京中事务繁多,四殿下也不是闲人。」为免她再问东问西,他转头熄了油灯,留了一支短烛,「好了,时候不早,睡吧。」 沈令蓁还思量着赵珣的事,六神无主地摇着轮椅跟他到榻边,正打算像前几晚一样单脚挪上榻,却见他径自站了起来。 她立刻又去张望四周,担心他的影子会否投上窗门,刚放心确认完毕,忽觉身子一轻,人已被一把打横抱起。 沈令蓁缩在霍留行的臂弯里低低「啊」了一声,惊骇地盯着他。 霍留行把她抱上床榻,拉过被衾,替她仔细盖妥帖。 沈令蓁这才明白他只是为了帮她上榻。 她蜷在角落,重又记起他此前那句「我心悦你」,一双手紧紧捂着那颗跟屋内烛火一样跳得七上八下的心:「郎君小心隔窗有眼,不必为我这样冒险,我一个人可以。」 霍留行笑着在她身边躺下:「这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嗯?」沈令蓁一愣。 「是我不忍心看你一个人。」 沈令蓁呼吸一窒,睫毛扑簌簌颤动起来。 v第29章[11.23] 霍留行偏头看了看她,见她这下当是再无余裕胡思乱想赵珣的事了,便阖上了眼,哪知所谓过犹不及,这撩拨过了头却也要招惹来麻烦。 他刚闭上眼没多久,就听见一声:「郎君——」 这姑娘,真不可以常理衡之量之。 霍留行一口血淤在心间,身体纹丝不动。 「郎君,你在装睡吗?」 「……」 沈令蓁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霍留行刚预备缴械投降,却听她自说自话起来:「我仔细想了想,郎君的意思,我大致清楚了。」 「?」清楚了什么? 「郎君今夜表意表得如此明白,如若我还因羞怯逃避,故作痴傻,实在有些对不住你。我想,我于情于理应当给予郎君正面的回应。」 「?」他表意了吗? 「郎君对我抱有如此情谊,我很感激,虽然我此前一心报恩,对郎君并未作他想……」 「……」这是表意被拒了? 霍留行有心「醒来」解释,却又听到一个转折:「但我记得,郎君白日里曾暗示我,天下之人皆为利来利往,若不图利,便是图情。郎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应吝啬回报,既然你图我的情,那么我也愿意努力对你生出情来投桃报李。只是我常听人说,感情之事不可勉强,所以须请郎君耐心等一等我,我会好好用心的。」 「……」 霍留行活到这个岁数,自认待人接物向来游刃有余,兵来便拿将挡,水来便以土掩,这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左右为难。 眼看睁眼否认不是,装睡默认也不是,为难到最后,却被沈令蓁善解人意的一句「原来郎君真的睡着了呀」解了围,他便当真一装装到了后半宿。 翌日清早,半夜难眠的两人齐齐醒迟,被蒹葭和白露叫起时偏头瞧见对方,没来由地一阵尴尬。 大眼瞪小眼间,沈令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郎君昨夜睡得好吗?我见你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霍留行也不计较她这用词,跟着睁眼说瞎话:「嗯,是这样不错,你呢?」 「我也是。」沈令蓁心虚地笑着,爬到床尾,绕过他下了榻,匆匆道,「郎君再歇一会儿,今日换我先起身。」 蒹葭皱皱眉头,觉得少夫人和姑爷间的气氛有些诡异,思来想去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直到伺候完沈令蓁的穿戴洗漱,才蓦然记起,这情境极了她从前听过的一出话本。 那话本,说的是一位书生向他爱慕多年的红颜表了意,可这位姑娘并无此心,拒绝他后,从此便与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蒹葭和白露陪同沈令蓁去外边用早膳。空青与京墨后脚进来服侍霍留行,却见往常这个时辰素来醒神的郎君今日却有些萎靡。 空青瞧着他眼下一圈青黑,奇怪道:「郎君昨日莫不是暗夜出行了?」 霍留行瞥他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倘若有天晚上,你原本只想生火驱驱寒,却不小心添多了柴,让那火旺到足够烤熟旁边一只羊了,你怎么办?」 空青一愣:「那不烤白不烤,就吃只全羊呗,难道全羊不好吃吗?」 「可那羊不是你该吃的。」 「都是羊,怎么还分该吃不该吃呢?那要是真觉得不该吃,就把火灭了呗。」 「但那羊看到火这么旺,都打算好被你吃了,你突然灭了火,它岂不是很失望?」 「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心的羊?」空青瞠目,「不是,郎君,可您为何要在乎一只羊的想法?」 霍留行「哦」了一声,点点头。 是啊,他为何竟在意起了一只羊的想法? 沈令蓁用过早食不久就听人说,赵珣准备回京了。俞宛江留他吃午膳,他却推辞说京中事务繁多,不宜耽搁,当即便要启程。 沈令蓁心道霍留行真是料事如神,竟连这说辞都预想得一分不差。 贵人动身归京,霍家人自然依礼前去送行。 霍府门前聚拢了一大家子,霍留行和俞宛江说着客套的场面话,沈令蓁也跟着努力虚与委蛇,嘱咐赵珣一路当心,只是心里却发着愁,想她这个表哥这回借送亲之便,将庆州与霍府探了个底朝天,也不知回去以后,会不会对霍家不利。 若非传信不稳妥,她倒想与国公府打声招呼,让家里人帮着留心朝中动向。 赵珣这次的出行似是临时起意,阵仗并不大,随从仅仅寥寥十数,霍留行因此提出派一队府卫随同保护他。 霍舒仪见状主动请缨,说因兄长腿脚不便,不如由她领着府卫代为相送。 沈令蓁心知她是因误认赵珣为霍家恩人才如此,害怕赵珣借此利用她做什么,于是悄悄从斜后方,戳了戳霍留行的腰。 霍留行恍若未觉,朝赵珣拱手:「既如此,便由舍妹代劳,护送殿下至城门口,留行失礼了。」说完才在暗处捏了捏沈令蓁的手指,暗示她放心。 赵珣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转头出了霍府。 霍舒仪作儿郎打扮,穿一身简朴的劲装短打,踩着马镫轻松上马,跟着绝尘而去,到了城门口,下马朝赵珣行礼告辞。 赵珣高踞马上,垂眼看着她,称赞道:「霍大姑娘一身骑术堪称一绝,叫我等男儿亦心生钦佩,如此武艺,想是承自舒将军?」 霍舒仪本名「舒仪」,赵珣此刻口中的「舒将军」,正是指她和霍妙灵的生父,也就是俞宛江的原配。 提到过世多年的生父,霍舒仪难免情绪不高,垂着眼点点头:「舒仪确是自幼跟随父亲习武。」 「舒将军生前随同霍节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与其肝胆相照,当得起一声‘英雄豪杰’,却可惜十年前,为从战俘营救出我那表妹夫,不幸葬身西羌……」 v第30章[11.23] 赵珣说到这里,幽幽叹出一口气。 霍舒仪点点头,脸上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赵珣感慨地摇摇头,似是不愿再多提这些勾人伤情的陈年往事,转而道:「庆阳此地也不太平,你勤学武艺是件好事,倘使碰上杀机也可有余力自保,可别像我那表妹一样弱不禁风,被人轻易掳了去。」 霍舒仪一愣,抬起头:「什么掳了去?」 送走赵珣这尊大佛后,霍留行吩咐京墨和空青将书房内一切有他字迹的物件通通藏到柜中。 他有两手字迹,一手是摆在台面上的,一手是必要时书写密信所使。 后者自然写过便烧干净了,前者原本并无妨害,因此这屋子里,有不少藏书留了他亲笔所写的批注。 关于绢帕一事,他在沈令蓁面前说了个没有把握的谎,为免事实并非如他所料,须得避开被拆穿的风险。 按沈令蓁循规蹈矩的性子,进了他的书房,通常连几案上大大方方摆着的物件都未必仔细察看,更无可能翻动他的柜子,因此倒也无需将书焚毁,光如此便已足够。 京墨与空青正在忙碌的时候,霍舒仪回了府,又是一惯的毛躁莽撞,急匆匆奔进霍留行的院子,叩响了书房的门。 霍留行叫两人停下收拾的动作,然后才说了「进」。 霍舒仪进屋后看了眼京墨与空青,蹙着眉说:「二哥,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两人请示霍留行一眼,颔首退下。 霍留行坐在窗边,淡淡一笑:「这么急急忙忙的,可是从四殿下那里听来了什么消息?」 霍舒仪愣住:「二哥怎会知道?」 「我不单知道这个,还晓得,他恐怕嚼了你嫂嫂的舌根,且假作一时失言同你说漏了嘴,请你听过以后务必烂在心里,切勿声张,尤其不可与我这个二哥讲。」 眼看霍舒仪噎得说不上话,霍留行笑着摇了摇头:「他若是不说那句交代,你回府后兴许还会先和母亲商议,再决定是否与我讲,可他说了,你反而沉不住气,偏要立即告诉我……二哥说的,是也不是?」 霍舒仪紧张得舔舔唇,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又皱起眉,「这么说,二哥早就知道,沈氏在你与成婚之前曾遭掳劫的事了?」 「我知道。」 霍舒仪轻轻咬了咬牙:「那二哥为何不生气?圣上与长公主千方百计隐瞒此事,不就是不希望这桩联姻因此毁掉吗?沈氏兴许早已不是完璧之身,他们凭什么叫二哥娶一个不干不净……」 「霍舒仪!」霍留行脸色发了青,「这种话是你一个女孩家,一个晚辈该讲的吗?」 霍舒仪攥着拳头不吭声了。 「你嫂嫂是怎样的人,我看得清楚。倒是旁人意欲离间这桩联姻,却借了你的嘴,你可看得清楚是为何?舒仪,人不懂三思而后行,迟早要吃大亏。」 霍舒仪一滞:「二哥是说,四殿下他……」 「你上回说你嫂嫂自作聪明地添乱,却不知若非她助我一臂之力,当夜我绝不会如此轻易脱困。今日我与你讲明白,不管你心里作何计较,这台面上,往后你若再对她不敬,再有出格的言行,霍府就容不得你了。」 霍舒仪呆了半晌,几次张嘴要说什么,又把话收了回去,最后点点头,红着眼圈奔回了自己的院子。 霍妙灵眼见长姐回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道她在送行路上遇到了什么恶人,慌忙叫来母亲。 俞宛江从霍留行那处打听清楚前因后果,提着鞭子把霍舒仪从床榻上抽起来:「给我跪下!」 霍舒仪哭过一场,冷静了一些,面无表情地跪下来,任俞宛江狠狠抽了十鞭,一声不吭。 俞宛江抽完鞭子,撩开她的上衣,看着她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闭了闭眼,回头唤人来给她上药。 霍舒仪冷笑一声:「阿娘怎么不干脆打死了我?」 俞宛江恨恨咬了咬牙:「你跟阿娘提‘死’字?你可知你活到今日,倚仗的是什么?若不是十年前,霍节使念在你阿爹救主有功,好心收留我们母女三人,你早在边关喂了狼!你不好好惜着这条命,张嘴就是一个‘死’字,动不动就在沈氏那里冲动惹事,可对得起你阿爹?」 霍舒仪垂下眼来:「我就是念着阿爹才没法接受沈氏。十年前,阿爹是怎么死的,二哥的腿是怎么废的,我们一家是怎么流离失所的,河西的百姓又是怎么被异族践踏的,阿娘全忘了吗?他们赵家和沈家害人至此,我凭什么善待沈氏!」 俞宛江摇摇头:「舒仪,你扪心自问,同样是皇亲,为何你能对四殿下毕恭毕敬,却将沈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其中当真只有大义,而无私情?」 「那是因为二哥之前与我说,四殿下是好人。」 「但你二哥今日难道没有同你说,沈氏也曾帮衬过他?既然你在四殿下一事上愿意听他的话,怎么却对沈氏不肯服气?」 霍舒仪语塞。 俞宛江叹出一口气:「舒仪,你可知为何,当年霍节使将我们母女接来霍府后,立刻将你的名字记入霍家族谱?打从一开始,霍家就没打算容你有半点逾越的念头。即使没有沈氏,你心中所想也不可能实现。你二哥有他自己要走的路,儿女情长于他而言,实在太渺小,太不值得一提了。」 霍舒仪皱起眉来。 「有些事,从前瞒着你,是不想你跟着我们一起背负,但你再不懂事起来,只怕真要坏了大局,如今阿娘不得不与你说明,你一字一句都记好了。」 「二十七年前,当今圣上起兵谋反,逼迫前朝末帝孟氏退位。末帝誓死不降,最后与他的一众皇子皇孙们战死都城。但其实,前朝还留了一位皇子,正是末帝与霍节使的嫡妹之后,也就是你二哥的姑表弟。那个孩子,和你二哥于同一夜出生在战乱之中,如今也已二十七岁了。」 霍舒仪瞪大了眼睛:「那位前朝皇子现在何处?」 「就在汴京,朝廷的眼皮底下。当年,当今圣上登基为帝后,命霍家将前朝末帝遗留的小皇子送去汴京。霍家不愿意,便设计拿你二哥冒名顶替小皇子,只是事情败露,最终没能偷天换日。」 「前朝皇室是因霍家军撤离都城,才大败于当今圣上。从那日起,霍家就注定永远欠了他们。所以你要明白,只要前朝那位皇子活在汴京一日,霍家人就一日不可卸下肩上的担子。舒仪,你二哥要走的那条路,不是你能够同行的。你若真心为他,就把眼界放得宽一些,远一些,好好在他身后做一个妹妹该做的事。」 霍舒仪这边的争执动静,很快也传到了沈令蓁的耳朵里。 家宅不宁,总归叫人不舒坦,沈令蓁有心叫蒹葭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被季嬷嬷劝下:「少夫人心善,然大姑娘不曾与您交好,您又何苦以德报怨?您过好与姑爷的日子便好,不必太过关心旁人。」 「可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大姑娘到底是郎君同气连枝的妹妹,又怎能说是‘旁人’?」 「兄妹关系也分亲疏,依老奴看,姑爷与大姑娘之间未必有多亲厚。」 v第31章[12.02] 「嬷嬷此话怎讲?」 季嬷嬷叫蒹葭与白露关好窗门退下,这才垂眼道:「那老奴便僭越了。」 「嬷嬷请说。」 「这些日子以来,想必您也发现了,这霍府是姑爷当家,老夫人在姑爷面前并无长辈的威严与做派,反倒有些恭顺。」 这一点,沈令蓁在新婚翌日便有所察觉,她点点头:「我道这是因为婆母并非郎君的生母,而是继母的缘故,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倒谈不上。是这么一回事,十年前,大姑娘与二姑娘的生父舒将军为救姑爷逃出战俘营而命丧西羌。舒家自此凋敝,彼时老夫人正怀了二姑娘,又恰逢河西被西羌族人占领,因此无家可归,便与年纪尚小的大姑娘一道孤儿寡母流落在外,过了一阵子才被主君找到。」 「老奴猜测,也许主君与老夫人之间并无真正的夫妻情分,当初之所以接纳老夫人和她的一双女儿,或是因对她们有所亏欠,或是受了舒将军的托付。」 那倒难怪俞宛江到霍府以后便再无所出了。看来这所谓的嫁娶只是表面说辞,实质不过为了叫她们母女三人有个安身之所,又不至于遭人说闲话。 「原是如此。」沈令蓁蹙了蹙眉,「嬷嬷为何现在才与我讲这些?自皇舅舅赐婚以来,我曾先后向阿娘与皇外祖母打听霍府,可你们人人对此讳莫如深,避重就轻,若非如今事情一桩桩临头,迫不得已,根本不肯与我透露半分。」 季嬷嬷低下眼来:「少夫人息怒。」 沈令蓁默了半晌,叹着气摇摇头:「嬷嬷跟随阿娘多年,你会如此,想来也是听从了阿娘的吩咐,我不怪你。只是眼下,我须得问你一句,霍家究竟还有什么与我息息相关,而我却不知情的往事?你一件件如实告诉我。」 季嬷嬷摇摇头:「再没有了,少夫人。」 可光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旧事,又何必费尽心力地瞒着她?沈令蓁狐疑地看看季嬷嬷,总觉得十年前,又或是二十七年前的战乱中,或许还有什么隐情。 「少夫人,国公爷从前常说,人要活在当下,不执念于过去,也不杞人忧天于将来。老奴觉得,您与其思虑这些,倒不妨看看眼下的事,想想今日大姑娘为何会与姑爷和老夫人先后起了争执。」季嬷嬷面露笑意,「大姑娘一惯与您不对付,这回吃了苦头,想必是姑爷终于替您出了头。姑爷因了对舒家的亏欠,此前一直对大姑娘的莽撞多有包容,眼下肯为您说话,这说明了什么?您该为此高兴。」 沈令蓁支吾着,心道自然是说明霍留行钟情于她。这个她已经知道了,但却并没有特别高兴啊。 霍留行那份甘愿为她舍命的感情,对她而言,实在沉重得不知如何回报。 回想起今早的窘迫,她摸了摸鼻子:「嬷嬷说的对,这眼下的事都没梳理好呢。」她叹口气,「嬷嬷,你可晓得,怎样才可对一个人生出男女之情?」 季嬷嬷一愣:「您是问,怎样才可对一个人生出男女之情,而不是怎样才可让一个人对您生出男女之情?」 「对啊。」沈令蓁理直气壮,「嬷嬷也觉得很难吧?」 季嬷嬷尚在迟疑,沈令蓁又自顾自点了点头,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不该被一时的尴尬吓退,这就去找郎君。跟郎君多说说话,总归是有利于增进情谊的。」 蒹葭与白露一听说少夫人正发愁如何与姑爷增进情谊,当即替她出主意,说民以食为天,不如给姑爷做些吃食送去。 想来她们也是错解了沈令蓁的意思,误道是她有意讨好霍留行。 但沈令蓁倒觉得这个主意未尝不可。 霍留行嘴上说着心悦于她,可大半日过去了,都不曾主动亲近她,也不知是否不得其法,她这就给他树个榜样,提点提点他。 只是沈令蓁从前从未下过厨,一时也做不成什么饕餮盛宴,且看这天入了仲夏五月,愈渐燥热,饱腹的吃食恐叫人口舌发腻,便听取了蒹葭与白露的提议,决定做碗简单的荔枝膏水。 荔枝膏水与酸梅汤并称仲夏两大消暑佳饮,最是生津止渴。 沈令蓁午膳也没来得及细吃,大晌午的,在蒹葭与白露的指点下,摇着轮椅在后厨忙活来忙活去,待荔枝膏水熬成,放凉后,便叫她们分给老夫人和两位姑娘,又亲手盛了满满一碗装进食盒,拎去了霍留行的书房。 霍留行早便听说后厨的动静,不知沈令蓁打了什么主意,眼看她山迢迢路遥遥地拖着残躯,把一碗荔枝膏水送到他面前,倒是愣了愣:「听下人说你在后厨忙活半日,就为了这个?」 沈令蓁一愣之下撇了撇嘴:「什么叫就为了这个?我一片心意,到了郎君嘴里怎么好像分文不值似的。郎君是不喜欢喝荔枝膏水吗?」 霍留行确实不爱吃甜食,这等一听名字就甜得发腻的茶饮,他着实无意尝试。 只是看着她这委屈的样子,心底喊着不想喝,嘴上却先蹦出了一句「不是」。 一旁对他喜好一清二楚的空青拉长了下巴。 霍留行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些粗活交给下人就行,何必劳动你,你若为此有个磕磕碰碰,叫我如何安心。」 沈令蓁又高兴了:「那郎君快尝尝看。这荔枝膏水每到仲夏便风靡汴京,京中许多世家子弟也爱喝,尤其蹴鞠之后大汗淋漓之时,一碗下肚,立时神清气爽。」 「你还去过蹴鞠场?」 她摇摇头:「那倒没有,我都是听阿玠哥哥说的。」 霍留行伸出去拿碗的手一顿。 沈令蓁见他如此反应,兴许是不认得薛玠,忙道:「哦,郎君可能不晓得,阿玠哥哥是我姑姑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姑表哥,相较皇舅舅那边的表哥,我与这个姑表哥关系还算亲近。」 「哦,我晓得,怎会不晓得。你与他亲近,我都知道。」霍留行和煦地笑了笑,那只拿碗的手却收了回来。 「郎君怎么不喝了?」 他摇摇头:「突然觉得有些饱,我一会儿再喝。」 沈令蓁自然也没有勉强,可眼看霍留行视她若无物地低头翻起了那本天天读也读不腻的经书,却有些憋屈。 他这样冷淡,叫她怎样对他生情? 沈令蓁本想着,彼此对昨夜之事心照不宣便好,不必摆到台面上来徒增难堪,眼下却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哀叹一声:「郎君,你从前没有喜欢过别的姑娘吧?」 「当然。」霍留行抬起头来。 空青一愣,什么叫「别的姑娘」,意思是少夫人觉得,郎君现在有喜欢的姑娘了? 这不应该啊。 可郎君居然也没有否认,还「当然」? v第32章[12.02] 沈令蓁点点头:「那就难怪了。」 霍留行看她这架势,实在不知她又要冒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默了默,问道:「怎么?」 「方才蒹葭和白露与我说,若要得谁人芳心,便得主动去讨好这个人,投其所好。可郎君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待我比之前疏远了。」 「……」霍留行不自然地低咳一声,「哦,是我做得不好。」 沈令蓁愁容满面地道:「郎君,虽说是我该努力报恩,但‘有些事’全靠我一人未免强人所难,你好歹也一道出出力呀。」 霍留行咳得更不自然了:「哦,你方才说投其所好,那你喜好什么样的。」 空青看霍留行的眼神都变了。 「嗯……」沈令蓁有些为难,「老实说,我喜欢武艺高强的,但郎君眼下恐怕不……」 「行。」 霍留行接得快如风疾如电,接完以后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缓缓转头,看了眼空青:我刚才说「行」了? 空青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郎君! 他无奈地摇摇头:「那去练武场吧。」 沈令蓁一愣。 霍留行搁下经书,叫空青把荔枝膏水收进食盒,示意稍后再喝,然后摇着轮椅当先出去。 一看沈令蓁还傻在原地,他回头叹了口气:「不是要我出出力,投你所好吗?跟我去练武场,给你看看什么叫‘武艺高强’。」 沈令蓁一面欢喜又一面担忧,因推测着,既然连霍舒仪都不晓得霍留行腿的内情,那么更不必说这府里除了京墨与空青外的下人。如此大张旗鼓地在练武场操练,万一霍留行在行动间一不留神露了馅,岂非得不偿失? 她喊住了霍留行:「郎君,反正我在汴京也已见过你的身手,你眼下多有不便,不必为我一己私心太过勉强。」 「不勉强。」霍留行似乎有些不悦,「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叫我勉强。」 一旁空青眼皮子一抽。 虽然以郎君之能,应付这点小事的确绰绰有余,然而「挟恩」稳住少夫人早已足够,何必多此一举? 且看郎君这不舒爽的样子,竟活脱脱受了激将似的。怎么这下,他倒不怀疑少夫人欲擒故纵了? 沈令蓁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郎君可知我阿爹给我在庆阳置办了一处私宅?那宅子如今空无一人,我们不如去那里,如此,也方便郎君‘施展拳脚’。」 霍留行自然知晓此事,且因此前对沈令蓁多有怀疑,早已派了京墨前去查探,的确如沈令蓁所言,内里不曾安插下人,只是空宅一处。 他虽对沈令蓁暂且打消了疑虑,但她背后还有沈家两房人,还有镇国长公主与皇家,这些人,立场皆有重叠却又不尽然相同,能够再到沈家的宅子光明正大地探一探,自然不失为一件好事。 霍留行答应下来。 沈令蓁摒除了后顾之忧,兴奋起来,张罗了一身漂亮的裙衫,又提议霍留行捎带好佩剑,叫她一饱眼福。 霍留行因思及佩剑或许与她此前所见稍有不同,细瞧容易露馅,本不愿把它从尘封之地取出,原不过打算坐在轮椅上露两手,给她瞧瞧百步穿杨的本事。但转念一想,他这两日叫京墨彻查了府内上下,始终对她当初所见之人的身份毫无头绪,既然她说,曾在汴京见过那人身手,那么在她面前冒险一试,兴许能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 两人这便到了庆阳城东的沈宅。 沈令蓁虽然信任蒹葭与白露,但因知霍留行连自家下人都瞒得密不透风,自然未必像她那样信任她们,便寻了个由头叫两人留守府外。 霍留行给京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周围确认安全,只留空青在旁推着沈令蓁的轮椅。 这宅子与霍府一样是三进院落,风情却截然不同,这里既不像国公府奢丽,又不像霍府清冷,而是小桥流水的玲珑秀致,道旁垂柳成荫,翠竹繁茂,远处一池含苞待放的芙蕖,放眼望去皆是生气。 沈令蓁自从进了府,便是满脸「相见恨晚」的神情。 霍留行瞥她一眼:「这儿比家里好看?」 沈令蓁正瞧着池边一株一枝独秀的芙蕖出神,一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何不妥,看也没看他就诚实地点了点头。 霍留行「哦」了一声:「国公爷实在有心,在庆阳此地寻着了这么个遗世独立的桃源仙境,想你若在霍府受我欺负,也可说走就走,有个容身之所。」 沈令蓁神情一滞,收敛了欢喜:「郎君不要误会,阿爹无意冒犯,我既嫁来霍府,便是霍家的人了,自然不可能说走就走。」 霍留行点点头:「我若真有心欺负你,纵使你有一百个沈宅,也休想容身。」 沈令蓁脸色一白,霍留行转眼却已柔情似水地笑起来:「与你说笑的,怎么还是这么不经吓。」 她嗔怪地看他一眼。 霍留行努努下巴:「想去池边看看吗?」 她点点头,又犹豫着看了看身下的轮椅:「但好像不太方便。」 霍留行看了眼远处的京墨,见他颔了颔首,示意已排查完毕,便撑膝起来:「下地,我扶你。」 空青主动让开去。 沈令蓁这脚,稍稍挪动几步已不成问题,于是单脚点地下来。 霍留行一手揽过她右肩,一手扶着她左胳膊,把她慢慢带到池边。 沈令蓁分出一只手指着前边笑道:「郎君,我想要那朵芙蕖,你能给我摘吗?」 霍留行这手,握过刀,提过枪,杀过人,还真不曾折过花。 他轻咳一声:「真要?」 v第33章[12.02] 沈令蓁听出他的不自在,低低「啊」了一声:「那不要也行……」 他叹口气:「等着。」 霍留行放开她,走到池边蹲下来,伸出手,又收回,再伸出手,比划丈量了一下,似是实在无从折起,最后才在沈令蓁的催促下皱了皱眉,狠狠一掐,将这池中第一枝盛开的芙蕖连着一截根茎一起交到了她手中。 他说:「我还道你是惜花的人。」 沈令蓁点点头:「可这宅子空置着,我今日不摘它,今后也定无人来赏,最后不过独自凋落罢了。有句话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嘛。」 霍留行不置可否。 沈令蓁看过了花,又问:「郎君,你什么时候舞剑给我看?」 霍留行将她扶回轮椅上,把手朝后一伸,空青立刻递上他的佩剑。 沈令蓁看了眼那把镶了十八颗菩提子的剑,怪道:「我一直好奇,为何郎君要在剑上镶嵌佛珠?」 大齐崇佛的人不少,霍留行时常研读经书倒不奇怪,但佛法讲究慈悲为怀,这剑本是见血的凶煞之物,如此岂不自相矛盾? 霍留行淡淡一笑:「铸剑之人道我一身戾煞之气,该拿佛祖压一压我。」 「那郎君读经书难道并非是因信佛,而只是为了修身养佛性?」 他点点头,笑着盯住她一双懵懂的眼睛,压低声道:「毕竟杀多了人。」 仲夏的天,沈令蓁蓦地不寒而栗起来,结巴道:「郎君杀……杀人也是保家卫国,可以理解的……」 霍留行笑了笑:「那倘使我不为保家卫国杀人呢?」问罢,忽然看了眼守在不远处的京墨,又轻飘飘瞥了眼墙根的方向,跟沈令蓁说,「闭眼。」 他这指令下得突兀,沈令蓁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看着他手掌一翻,拔剑出鞘,反手一掷。 剑光一凛,随即响起「嗤」一声入肉响动,墙头「咚」地一下摔落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惨叫声震天,那剑牢牢穿透他的胳膊,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霍留行负手上前,弯下腰笑着问:「我们那位不死心的殿下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小厮咬着牙抽搐着,嘴里模模糊糊溢出几个字:「郎……郎君,我不是……」 「不说无妨,我也不太关心,主仆一场,送你一程。」霍留行笑了笑,蹲下去温柔地掐住他的后颈,轻轻巧巧一折。 「咔」一声响,那抽搐着的小厮头一歪,彻底没了生气。 沈令蓁全程忘了闭眼,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背淋淋漓漓下了一层的冷汗。 那铸剑之人说的对,霍留行根本不像她初见时以为的那样温润如玉。 他念着世间最慈悲的佛法,杀人时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他若是玉,那也是「玉面修罗」的「玉」。 出了这么个岔子,沈令蓁自然没了游府的兴致,浑浑噩噩地跟着霍留行回了家。 她起始还道那小厮是她阿爹安排在沈宅的,后来听霍留行那句「主仆」,再细看小厮身上的藏蓝色粗布麻衣,才辨别出他是霍府的下人。 赵珣走了,不死心地买通了霍府一个小厮。想来这小厮这两天始终在伺机待动,今日发现可疑,一路跟他们来到这里。 到了霍府门前,沈令蓁还没缓过劲来,霍留行要扶她下马车,她却浑身一抖,避开了他的手:「郎君还没洗手……」 此次与前两回有些不同。前两回见他杀人,皆是两边仓促对战,其实瞧不清细节,这次他笑着拧断人脖子的手法,着实惊着了她。 虽然可以理解他的难处,但回想起来仍然发怵。 霍留行无奈地放下手:「我提醒你闭眼了。」 她有些委屈:「我哪有这样敏捷的反应,郎君应该主动替我捂上眼才是……」 他叹气:「好,是我思虑不周。」 眼见他认错,她又心软:「没关系,郎君杀敌为重。」 霍留行发笑:「那今日这剑没舞成,可要再给你演一遍?」 沈令蓁摇摇头:「我已经见识到郎君高强的武艺了,果真与上回在汴京一模一样,非同凡响。」 「一模一样?我倒是不记得,我当时使了什么刀法了。」霍留行眯了眯眼,盯住了她。 「可不就是今日这刀法吗?」她缩手缩脚地比划,「这么一翻,这么一拔,这么反手一掷……不过上回你更凶,一剑过去,把人脑袋都串起来了……」 霍留行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这刀法,这一剑穿颅的剑术,要说天下独一无二,倒也不敢,但至少屈指可数。 连刀法也与他如出一辙,这倒是奇了。 他这边正沉思,忽听沈令蓁颤巍巍地道:「郎君,我也知道你的秘密,你往后不会欺负我吧?」 霍留行回过神来:「怎么,你也要背叛我?」 沈令蓁飞快摇头:「我一定同郎君荣辱与共,对你的秘密守口如瓶。」 「嗯,」霍留行点点头,笑着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后颈,「你这么乖,我当然不会欺负你。」 沈令蓁一回内院就去沐浴压惊了,到了晚膳时辰,刚平复稍许,便听说了另一桩事。 v第34章[12.02] 下人说,霍舒仪负伤在床,下不了地,这两天恐怕都得在榻上用膳了。 沈令蓁立刻联想到了她与兄长及母亲发生的争执。此前她只听说霍舒仪的院子传出了哭闹的动静,却不知她还受了罚。 沈令蓁本因对霍留行心生惧意,思忖着暂且避一避他,这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主动找上门去,问问霍舒仪的事。 毕竟季嬷嬷曾说,此事多半与她有关。事发当时,她因顾虑着霍舒仪不喜欢她,并未前去插手,可眼下若还全然不闻不问,实在有些失了礼数。 到了霍留行书房门前,沈令蓁抬起手要叩门,脑海中又浮现出沈宅那一幕,不禁打了个颤,将手缩了回去。 如此抬手,缩手反复几次,这书房的门却被里边人一把打开了来:「你在做贼?」 沈令蓁一见到他就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霍留行扬了扬眉,好笑地看着她,举起手晃晃:「我洗过手了。」 沈令蓁克制着尽量不表露嫌弃的神情,跟着他入里。 书房内,空青正在研磨,京墨正在铺纸。 沈令蓁迟疑道:「我打扰郎君做正事了吗?」 自然是打扰了。霍留行原本打算拟一封信,派人去暗查沈令蓁的那位救命恩人。 因他确信,霍府内也许有人能够伪造他的佩剑与疤痕,却绝无一顶尖之人可以模仿他的剑法,所以现在改将怀疑放到了外边。 只是沈令蓁来了,为免被她看见字迹,他便动不得笔了。 他摇摇头:「你的事也是正事。」 沈令蓁沉吟了下:「倒也不全是我的事,我是想问问郎君,大姑娘……」 她话只说一半,霍留行却也懂了:「被罚了十鞭子,母亲下手有分寸,没什么大碍,养几日便好。」 十鞭子养几日便好?这要是换了她,恐怕养一辈子也不会好了吧。 沈令蓁睁圆了眼:「大姑娘犯了什么错,为何罚得这么重?」她面露歉意,「倘若是因为我……」 「与你无关。」霍留行打断了她。 一旁研磨的空青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少夫人要是知道真相,一定会不开心,郎君这回睁眼说瞎话倒说得颇有人情味。 沈令蓁一愣之下微微有些脸热:「那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郎君这是为我出的头。」 霍留行一噎:「哦,她几次三番顶撞于你,本也该罚,便算在内吧。」 沈令蓁犹豫着张了张唇。 「怎么?你有话直说。」 「郎君,我一直不太明白,大姑娘为何这样针对我?」沈令蓁有些窘迫,「这话我不好直截了当地问她,又不知该与谁打听,憋了这么久,只好来问郎君。」 霍留行笑意一滞。 一旁京墨也是万万没想到沈令蓁如此开门见山,不由地呼吸一紧,记起了十年前的那桩事。 这事的渊源,说来还有些复杂。 大齐建朝以来,圣上因得位不正而忌惮朝中武将,多年来一直实施以文制武之法,国中战力因此日益衰微,西北边关频受西羌族人滋扰。 彼时抑武的弊端日显,坐了十七年皇位的圣上自觉龙椅已然稳固,有心重振大齐武力,便准允了霍家以战止战,攻打西羌的请命。 那之后首次发兵,霍留行领军大获全胜,重创西羌,从此名震天下。 朝堂上下人人喜笑颜开地向圣上道喜。 然而他们喊着「壮我大齐,扬我国威」的口号,心里却感到了害怕。 前朝所向披靡的霍家军早在二十七年前的内战中全军覆没,沉寂已久,始终被动挨打的霍家一朝出山,竟怎仍这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于是半年后,当霍留行再次乘胜追击北伐时,朝堂便传出了争议,称霍家好大喜功,为一己私利发起不义之战,置黎民生计于不顾,令大齐蒙羞云云。 这些声音,让原本雄心壮志的圣上也开始犹豫退缩了。 沈家二房的主事人,也就是沈令蓁的二叔,便是在这时候与圣上悄悄进了言,说汴京还留着一位前朝的皇子,正是霍留行的姑姑与前朝末帝所生,这么多年过去了,霍家依然保有如此战力,怕不是有心复辟吧? 一句「复辟」彻底浇灭了圣上令大齐重整旗鼓的豪情,也叫西北的战局就此急转直下。 霍留行那支原本势如破竹的军队在深入西羌之后突然断了粮食补给,陷入了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最后反成西羌俘虏。 霍舒仪的生父就牺牲在那里。 如此血海深仇在前,她本就不可能接纳沈家人,更何况还有「情」之一字在。京墨身为霍留行的亲信,贴身服侍他多年,自然瞧得出霍舒仪待他的心思。 只是京墨知道,不管是「仇」还是「情」,眼下都不适宜与沈令蓁道出。 说是「仇」,岂非明摆了霍家在京中安插了探子,这才能晓得十年前的事是沈家人在作祟? 可说是「情」,又该叫沈令蓁将来在这霍府如何自处? 京墨着实替霍留行捏了把汗。 霍留行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寻了个含糊的借口:「她误以为我还没放下二十七年的事,所以替我不平。但你不必多虑,我那时刚刚出生,两家人的恩怨对我来说不过是长大后的‘听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释然了。」 v第35章[12.02]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沈令蓁微微一愣:「郎君所说两家人的恩怨是指?」 霍留行也是一愣,像在奇怪她何出此问:「是说我的大哥。」 沈令蓁垂下眼来:「郎君的大哥在当年的战乱中过世,若我能代皇舅舅向你道歉,我一定代,只是我并非赵家子孙,且就算是,也没资格替天子说话……」 霍留行看沈令蓁的眼神渐渐有些变了。 京墨也傻住,疑问地望向霍留行。 霍留行隐约间明白过来什么,「哦」了一声:「那是自然。所以我说,是舒仪狭隘,不懂事了。」见她瞧上去有些丧气,他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笑着说,「今日吓着了你,你早点回去歇息,我一会儿就来。」 沈令蓁点点头离开了书房。 待她一走,霍留行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京墨疑惑道:「郎君,少夫人难道不知道,您的大哥是死在她母亲刀下的?而且……」而且郎君的生母也是因失去长子才心如死灰,在生产不久后自杀式地冲上前线,死在了战场上。 霍留行皱起了眉头。 十年前,沈家二房的作为是摆不上台面的,沈令蓁不清楚也实属正常。但二十七年前,镇国长公主带兵斩杀霍家长子一举,并不是见不得人的秘密。 且这件事,本就是圣上选择将沈令蓁下嫁的原因——既然是长公主杀了霍家的儿子,那就拿她唯一的女儿赔给霍家,以此平息霍家的怨恨,拉拢霍家。 否则,汴京那么多比沈令蓁身份贵重的公主,要修缮两边的关系,圣上为何不挑她们? 霍留行是自始至终默认沈令蓁知情此事的。毕竟沈家大房就这么一个孩子,若连过去两家人的恩怨都不与她说明,就叫她稀里糊涂地嫁来这里,岂不荒唐? 但如今看来,她竟是当真对此一无所知。 霍留行让京墨去与季嬷嬷确认此事。一炷香后,京墨回来,说季嬷嬷有事请见。 「叫她进来。」 京墨伸手一引,示意季嬷嬷请。 季嬷嬷入里后朝霍留行施了个礼,道:「姑爷。」 霍留行面上笑意笃定:「嬷嬷这是要来与我解释,为何长公主有意对她隐瞒了过去的事?」 季嬷嬷跪拜下去,以额触地:「老奴僭越,恳请姑爷体谅长公主为人母的心情。当年敌我双方立场不同,长公主与霍家兵戎相见亦是无奈之举,如今时过境迁,圣上欲令少夫人偿还长公主欠下的债,长公主不可谓不痛心。」 「这些日子以来,姑爷多少了解了少夫人的性子,倘使少夫人一早晓得此事,知自己如物件一般被交易来去,必将伤心,且进了霍府,也定将永远无法在姑爷面前抬起头来。长公主爱女心切,不愿她代为背负过去的恩怨,还望姑爷理解。」 霍留行淡淡眨着眼,没有说话。 季嬷嬷将背脊躬得更低:「老奴斗胆替长公主问一句,姑爷今后……是否会将此事如实告知少夫人?」 霍留行沉着脸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汴京的那些人——赵珣不愿他重返朝堂,所以千辛万苦地使计害他,这是螳螂;圣上有了用得着他的地方,企图拉拢他,却又一面害怕他有二心,所以派了对他怀抱敌意的赵珣来送亲,借儿子的手先探探他的底,这是黄雀。 而长公主呢,她若一力忤逆圣上,的确有机会取消这桩婚约,但如此一来必将得罪圣上,恐叫沈家因此遭难。可她又认定霍家并非善类,此后若生异心,夹在中间的女儿必然下场凄惨。所以,她便将沈令蓁蒙在鼓里,让她处在全然无辜的境地。 不知者无罪,纵使霍留行对过去的事心怀愤恨,又怎能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与沈令蓁计较? 这位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此刻其实并不是在问他,今后是否会将此事如实告知沈令蓁。 而是在问他,是否会将沈令蓁放在心上。他若放她在心上,自然会怜惜她,会像长公主一样瞒着她。 这个镇国长公主,不是螳螂,也不是黄雀,而是鹰。 她早就打算好了,霍家与圣上也许会有你死我活的一天。所以现在,她既要稳住圣上,也要稳住霍家。 她要让他霍留行把沈令蓁放在心上,如此,假使来日霍家当真反了,也将尽力保她无虞。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监视沈令蓁,查探沈令蓁,意欲借此看清长公主的立场与目的,结果却一无所获,直到今天才终于领悟,这位老谋深算的长公主对他的腿并不关心,对他图谋什么也早有预计。 她对他用的,是一出美人计。 现在,她在问他,中不中计。 霍留行笑起来:「好,好个镇国长公主。」 霍留行回到卧房已是二更天,进屋就见沈令蓁穿着中衣歪倒在榻上,怀里抱着一卷书,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最后陡地一下磕到书脊,自己惊醒过来。 她「哎」一声,捂着磕疼的下巴使劲揉,迷迷糊糊揉了一会儿,才发现屋里有人,就在那盏五扇座屏风边幽幽望着她。 沈令蓁吓了一跳,猛地往床角蹿去,等定睛朝屏风那头细看才回过神来,松了口气:「是郎君?」 霍留行大半身子都被屏风遮挡,从她这个方向望去,只见半个头和一只眼,加之他又穿着一身白色中衣,且神情格外肃穆,光是这样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就叫人感到阴气阵阵,也难怪吓住了她。 霍留行摇着轮椅进来,声调毫无起伏地道:「困了怎么不睡。」 「郎君方才不是说一会儿就来吗?我就等着郎君。」 他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我随口一说罢了,什么话都当真?」 沈令蓁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冷淡,小心翼翼道:「郎君心情不好?可是因为四殿下买通府里小厮的事?」问完又自我否定似的摇摇头。 不对,他方才在书房还不是这个样子,细细想来,今日她这旁观者倒是缓了好久的劲,但他这动手杀人的却根本没把这种小事放在眼里。 该是什么要紧的人,要紧的事,才叫他如此上心? 霍留行没有答话,上榻后说了句「睡吧」便再无他言。 v第36章[12.10] 若是在霍舒仪那处受到如此冷遇,沈令蓁必不再自讨没趣,但霍留行从未待她这样疏离,她直觉他有心事,便认为做妻子的理应开解开解他,于是悄悄朝他捱近一些,小声道:「郎君,我跟你讲点趣事吧。」 霍留行闭着眼没吭声。 沈令蓁便自顾自道:「我从前读历史杂记,听说大周朝有位陆中书,尤其看不得不对称、不齐整的东西。有回上朝,一个官员从笔直的百官队伍往外凸了一小步,他就浑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大家一个个往那头传话,让那人站整齐。皇帝正讲着话呢,见底下交头接耳的,不高兴了,叱问众人在做什么。这位陆中书面不改色地出列,一本正经地把那官员站没站相的事讲给了大家听。结果皇帝非但没罚陆中书,反而骂了那可怜的官员!」 沈令蓁说罢自己先笑起来,却见霍留行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嘴角都没牵一下。 她苦恼地皱皱眉,想了想又说:「哦,更有趣的是,这位陆中书起先如此厌恶那位官员,后来却心甘情愿地娶了他的妹妹!有人说,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越是不想,偏越自打脸子。」 她话音刚落,霍留行蓦然睁眼,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沈令蓁被他一凶,笑容尽收,「哦」了一声便缩到了床角,正委屈巴巴地扒着被角,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连美人关都过不去的英雄,叫什么英雄?真正的豪杰,绝不会步那等后尘。」 沈令蓁奇怪地偏头看他一眼,心道他生什么气呢,她只是就事论事,也没说让谁步后尘啊。 沈令蓁悻悻地背过身去睡了,只是因白日受了惊,梦里又生出不安来。 霍留行眼看她睡着后又跟上回一样,开始拿手在半空中乱抓,像在奋力挣扎什么似的。 他有心坐视不管,可听她气喘得越来越急,一头乌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只得叹口气,侧身靠过去,一手支着床榻,一手把她的手夺回来,不情不愿地拍了拍她。 沈令蓁倏尔醒转。 他蹙眉俯视着她:「怎么了?」 沈令蓁却「啊」地一声惊叫起来,慌忙抓起被衾往床尾逃。她的脚还没彻底好利索,这么一挣扎又是一蹩,疼得「嘶」了一声。 霍留行掀开被衾,眉心拧出个「川」字,追上去夺过她的脚察看。 沈令蓁木然地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长吁一口气:「原来是梦……」 确认她的脚无碍后,霍留行松开手,抬起眼来:「怎么?又做噩梦?」 她点点头,视线却有些躲闪,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双手摸索着抚上自己的脖子,像在看有没有坏。 霍留行瞥瞥她道:「难不成梦到我掐你脖子?」 沈令蓁大惊:「郎君怎么知道!莫非方才是真的……」 「我吃饱了撑的,力气没处使?倒是你心虚什么,你若安安分分待在我身边,我何苦为难你,是你自己在梦里做了对不住我的事吧。」 沈令蓁心虚地吞咽了一下:「我……我梦到自己把郎君的秘密告诉了别人,惹恼了郎君,郎君一生气,就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五花大绑,将我摁在床榻上……」 霍留行眼皮子一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摁在床榻上怎样?」 「泰山压顶,说要把我碾成肉泥!」 「……」 霍留行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表示剧情前因后果逻辑严密,十分合理。 沈令蓁碎碎念道:「郎君竟这样对我……」 霍留行好气又好笑:「你梦里的事也怪我?真要这么计较,你同别人告发我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沈令蓁摸摸鼻子:「我听人说,梦都是反的。那就说明,我永远不会出卖郎君。」 他扬扬眉,拍了拍床榻:「好了,继续睡。」 沈令蓁从床尾爬回来,默不作声地躺了下去,然而这回却没了睡意,好半天过去,一直紧张兮兮地望着头顶的承尘。 霍留行光听呼吸便可分辨她是否睡着,辨了一会儿,睁开眼来,沉出一口气:「你起来,我替你摁一摁脚上穴位。」 沈令蓁却躲了躲,面露难色:「不劳烦郎君,郎君要是为我好,不如……」 「?」 「嗯,我是在想,郎君今夜能不能去别处睡?你在我旁边,我不敢闭眼……」 「……」 此时此刻,但凡是有傲骨的人,都应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但霍留行不能,只得坐上轮椅,一路摇到书房。 眼看他不睡,空青和京墨也睡不成,齐齐打着瞌睡陪他回书房挑灯夜读。 到了后半宿,霍留行搁下书卷,才注意到那个从白日放到黑夜的食盒。他皱皱眉,吩咐空青:「把它倒了。」 「郎君,这是少夫人亲手给您熬的荔枝膏水。」 「那又如何?」 「您觉得无所谓辜负少夫人一番心意倒无妨,可这荔枝多精贵啊,咱们府上又不宽裕,浪费了实在可惜……」 京墨解释道:「郎君您别听他瞎说,这荔枝膏水并不是拿荔枝做的,而是用乌梅、砂仁、肉桂、生姜、丁香熬成,徒有荔枝的味道罢了。」 霍留行当即侧目:「你的意思是,她是因为吃不起荔枝,才只好拿这假的替代?」 「少夫人想来从前在汴京是吃过荔枝的,只是眼下难免……」 不等京墨说完,霍留行便已冷嗤一声:「我霍府岂已落魄至此?现下正好是南边荔枝成熟的时节,你们差人去弄点货真价实的来。」 空青大骇:「郎君,您可别逞那‘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气派,打……」打肿脸充胖子呀。 v第37章[12.10] 被霍留行眼刀子一飞,他立马噤声,改而道:「好的,郎君,小人明早便让人去办。那这假的……」 霍留行没应声,空青看看京墨:什么意思,到底倒还是不倒? 京墨耸耸肩: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啊。 沈令蓁被这一晚的噩梦烙下了阴影,刚好霍留行也不知何故不太爱搭理她,两人便是一拍即合,接连几日都分房就寝。 只是霍府人丁原本就少,如此一来,沈令蓁多少闷得有些无趣。 好在府里还有个跟她一样无趣的小姑娘。 沈令蓁在霍舒仪受罚当夜,曾差人送去一箱子从国公府带来的名贵药膏,霍妙灵因此对她这嫂嫂更添好感,这几日长姐卧床养伤,无人说话,便常来她的院子解闷。 两人在书画一道颇有些志趣相投,霍妙灵带着沈令蓁进府翌日送她的文房四宝,让她教画画,教书法,从早到晚乐此不疲。 这天一早,霍妙灵又兴冲冲地拿了前一夜挑灯写的字来给沈令蓁看。 这字是依照沈令蓁给她的字帖临摹的,写的是女孩家常用的梅花小楷,她练了几日已颇见成效,得到夸赞,又神秘兮兮地拿出另一幅临摹帖来:「嫂嫂,我昨夜在阿姐房里发现她收藏的一幅字,是二哥题的一首诗,我一时手痒,便也拿来临摹了,你瞧我写得好不好?」 沈令蓁接过来一看,见是行楷不错,但与她记忆中霍留行的那手字却相差甚远。 她并非浮夸之人,也不说瞎话:「你临摹我的字尚可,但你年纪还小,要学你二哥的字,这神,这形,都差不少火候。」 霍妙灵闷闷地点点头,点完又有些不服气:「可是嫂嫂,我虽学不到‘神’,‘形’还是在的。我觉得我跟原帖临摹得挺像的呀!」说着又从一堆宣纸中拿出一幅字来,「你看,这是二哥的原帖。」 沈令蓁笑着摇摇头,待顺她所指望去,却是好大一愣。 霍留行这手字,跟之前绢帕上的完全不同啊。 沈令蓁疑惑地拿着那幅字去了霍留行的院子,还没进门,恰见他摇着轮椅出来。 两人这几日交谈不多,乍一当面还有些不适应。 沈令蓁是因感受到霍留行近来的疏远,心底揪着小疙瘩;而霍留行呢,是因此前好一阵子,两人都在轮椅上平起平坐,如今沈令蓁脚好了,居高临下之中似透着一股兴师问罪的味道,叫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如此一来,两人竟是隔着一道月门齐齐顿住,相对无言了。 霍留行微眯起眼,打量一眼她手中的物件,当先开口:「这是?」 「哦,」沈令蓁回过神,将手中宣纸展开,「这是郎君题的诗吧?」 霍留行目光一凝,转瞬又恢复泰然,不答反问:「哪来的?」 「妙灵从大姑娘房里拿来的。」 霍留行身后,空青和京墨呼吸一窒。 这幅字应当是郎君几年前的手笔了,因本是随性而书,并非见不得光的物件,他们从前未曾太过留意它的去向,究竟是何时被大姑娘拿走收藏起来的,倒真没了印象。 只是看眼下的形势,郎君恐怕不得不认下这手字了。 霍留行的手指在轮椅的木扶手上摩挲几下,默了默道:「是我的不错。」 沈令蓁眉头蹙起:「这就怪了,虽都是行楷,可我分明记得当初那块帕子上的字迹跟郎君这手笔一点也不一样。郎君上回不是与我说,那是你的字迹吗?」 霍留行维持到此刻的坦然之色微微现出了松动,轻轻咬了咬牙。 佩剑与他一样,疤痕与他一样,连武功招式也与他一样,这不该一样的全一样了,怎么该一样的却不按路数来? 空青与京墨也胆战地眼观鼻鼻观心。 然后,他们听见霍留行大惑不解地「嘶」了一声:「怎么不一样?那块帕子上就是我这字迹。」 「不是。」沈令蓁肯定道,「郎君,我从小记忆力过人,绝不会记错。」 「哦,」霍留行面露迟疑之色,「难道我们所见并非同一块帕子?要不这样,你把你记得的字迹描给我看看。」 空青对自家郎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无赖精神感到由衷钦佩。只是少夫人平常看着没什么脾气,认起死理来却也犟得很,这事即便遮掩得了一时,怕也遮掩不了一世。 沈令蓁为难道:「我所见那手行楷笔势刚健,飘若游云,矫如惊龙,以我之能实难写成。」 霍留行叹了口气,向后叱责:「这么件小事,给了你们多少期日,到现在也没查出究竟,还叫少夫人在这儿劳神?」 京墨配合地埋下头去:「小人无能,请郎君责罚。」 沈令蓁一听「责罚」二字就记起好端端挨了十鞭子的霍舒仪,想霍家人动起手来当真要命,赶紧劝道:「我不劳神,不劳神的,只是碰巧发现不对劲,才顺嘴来问一问郎君。」 霍留行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推测道:「按你如今提供的线索,这帕子从我手里到你手里,中途兴许曾被人调换也未可知。此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我暂时也理不出头绪,不如让京墨按新思路再去查查。」 沈令蓁心中有些狐疑,可见他这模样又不像说谎,思忖半晌点点头,想也只能这样了。 她说:「如此,郎君若是有可靠的人手,不妨去国公府取一趟帕子,有了实物,这其中的困惑兴许便可迎刃而解了。」 霍留行笑了笑:「我倒是有人手,只怕长公主不愿将它交给我。」 「这个简单。到时叫郎君的人替我捎一句口信,阿娘听了,自然会明白。」 此事正中霍留行下怀。 他点头应下,见她还未打消疑虑,一副有话要问的样子,突然回头道:「前些天叫你去办的事,办好了吗?」 空青一愣之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沈令蓁说:「郎君说,少夫人这些天吃了不少苦,他歉疚非常,无颜面对您,叫小人去置办些您喜欢的吃食来讨好讨好您!今早这吃食已经送到了!」 「……」霍留行冷冷瞥了眼空青。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这可不止是添油加醋,而是颠倒黑白了。 v第38章[12.10] 空青眨眨眼睛,自觉用心良苦,一则转移少夫人当下的注意力,二则也给分房好几日的两人当了一回和事老。 沈令蓁细细回味了一下空青的话,再看霍留行这个「你多什么嘴」的表情,明白过来,笑道:「原来郎君这几天对我不理不睬,是因为那日吓着了我,自觉歉疚无颜呀?」 霍留行看着她这喜笑颜开,阴霾尽散的模样,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空青急了,替他解释:「少夫人,您就别为难郎君了,郎君这是不好意思承认呢。」 沈令蓁连「哦」两声:「那我不为难郎君。」又问空青,「你方才说,今早送到了什么?」 「荔枝,新鲜的荔枝,从南边快马加鞭运来的!还有一些荔枝做的吃食——荔枝糕,荔枝酒!小人一会儿就给您送过去!」 沈令蓁点点头,眼看霍留行似乎因为被人揭了心事不自在着,便十分善体人意地告了辞,笑着看他一眼:「那我就回去等着吃荔枝啦。」 霍留行目送她离开,一声不吭地转头回了院子。 等四下没了人,空青惆怅望天:「京墨,你说郎君和少夫人可怎生是好啊?」 京墨瞥瞥他:「杞人忧天什么?总归眼下蒙在鼓里的是少夫人,主动权还在郎君手里。」 「你说你,分析起阴谋阳谋来头头是道的,碰上这种事就不如我看得清楚了。」空青长叹一口气,「我问你,假如我现在告诉你,不要去想荔枝长什么样,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京墨低咳一声,「荔枝的样子。」 「是吧?那同理,假如郎君不停告诉自己,别把少夫人当回事,结果会怎么样呢?」 京墨无言以对了。 「你看方才,我给郎君搭了个台阶,换作以前他必然顺势下了,如今却不肯拿那些甜言蜜语去哄骗少夫人,这是为何?你再看,郎君这几天不须应付少夫人,本该乐得轻松,但看着却反倒心事重重,这又是为何?」 不等京墨答,空青已一锤定音:「咱们的郎君,现在很危险啊。」 当夜,霍留行照旧睡在自己的院子。 空青有心劝他,可眼看他那风雨欲来的脸色,又不敢开口,只好默默伺候他歇下。 却不料到了熄烛的时辰,京墨匆匆来了,说内院闹出了古怪的动静,他打听了下,听说是少夫人吃醉了酒。 霍留行皱了皱眉,从床榻上起来:「谁给她吃的酒?」 空青挠挠头:「难道是今早的荔枝酒?」 「不是说新鲜荔枝吗?怎么又成了荔枝酒?」 「是有新鲜荔枝,也有荔枝糕和荔枝酒。」 霍留行摇摇头,拿手虚虚点点他:「她喝不了酒。」 空青一噎,心道他也不知道啊,而且今早他说这话时,郎君分明就在一旁,也不知魂游到哪儿去了。 霍留行披衣下榻,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进卧房就见蒹葭与白露围着她,她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床榻边,一双脚丫子踢踏踢踏晃着,嘴里咕哝:「我不睡,我不睡……」 蒹葭和白露听见身后动静,向他行了个礼,解释道:「姑爷,是婢子们失职,叫少夫人一时贪嘴,吃多了荔枝酒。」说着又回头去搀沈令蓁,让她躺下。 沈令蓁挥挥手,不要她们照料:「你们摁疼我了……」 两人不好对她动真格,慌忙收手,一时有些难办。 霍留行看看她酡红的脸色,摇着轮椅上前:「下去吧,我来。」 蒹葭与白露犹豫了下,颔首退了出去。 沈令蓁没了钳制,舒坦了,又要跳下床榻。 霍留行站起来,一把架住了她的咯吱窝:「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去?」 她像是这时候才发现屋里来了人,歪着脑袋,迷迷瞪瞪地瞅了他半天:「阿爹……你胡子呢?」 「……」这是一醉回到出嫁前,还以为自己在国公府呢? 霍留行好笑道:「我不是你阿爹。」 「阿爹胡说什么呢?」沈令蓁奇怪地看着他,抬手去摩挲他的下巴,「不过阿爹的胡子去哪儿了?」 他两只手都用来架她胳膊了,腾不出空拦她,只得偏头去躲。沈令蓁不依不饶地追着又捏又摸。 「闹什么!」霍留行恨恨道,「我不是你阿爹,这儿也不是国公府,你已经嫁人了。」 沈令蓁被他吼得一骇,垂下手来,转眼就来了哭腔:「阿爹不要我了,阿爹要把我嫁出去……」 霍留行一滞,松开了她的胳膊:「我……」 沈令蓁吸吸鼻子,自己爬回了床榻,趴在软枕上抽抽搭搭:「阿爹走吧,我要睡觉了,我会听话嫁给那个大老粗的……」 「……」 霍留行掉头想走,迈出去一步又停住,回头把她拎起来,咬着牙质问道:「你说谁是大老粗?」 沈令蓁一愣:「当然是霍……咦,霍什么来着?」 连他名字都忘了是吧。 霍留行吸了口气:「他叫霍留行。」 「哦,对!」沈令蓁咯咯笑起来,笑完又哭丧着脸道,「阿爹,我一定要嫁给他吗?」 v第39章[12.10] 霍留行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默认了这当爹的身份,问道:「你不想嫁?」 「我当然不想嫁。」她耷拉着嘴角,「我跟阿爹说,我愿意嫁,都是骗阿爹的,我怕阿爹为我去找皇舅舅出头……」 霍留行拎着她的那只手松了松,闭上眼叹出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的眼底多了几分确定。 他问:「你喜不喜欢你皇舅舅?」 「皇舅舅以前对我还是挺好的……可是这次,我不喜欢他……」 「那要是以后,我去帮你出头,你会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你皇舅舅那边?」 沈令蓁一把捂住他的嘴:「阿爹别犯傻,阿爹怎么敢跟皇舅舅作对?」 他笑着垂眼看她:「这天底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 她搁下手,拼命摇头:「不行,不行的……我还是嫁人好了,万一那个霍……霍留行长得还不错呢?」 霍留行扬扬眉:「他就长我这样,你看这算不算不错?」 沈令蓁眯起眼来瞅他,点点头:「跟阿爹长得一样,那当然是很不错了!」说着又愁眉苦脸起来,「不过他会不会中看不中用呀?」 霍留行一个板栗轻轻敲下去:「你说谁不中用?」 沈令蓁「嗷」地抱住了脑袋,躲去床角,警惕地看着他:「不对,不对,阿爹从来不打我的,你不是我阿爹!」 霍留行跟着上榻,把她堵在了床角:「现在才发现引狼入室,是不是晚了些?」 眼看他越逼越近,沈令蓁拿手挡在身前,使劲往后缩:「……你是谁?」 「我是你夫君。」 「芙菌是什么?吃的吗?」 「想吃我?你胆子不小。」 沈令蓁摇摇头:「我胆子很小,我要睡觉了……」她一个激灵从霍留行咯吱窝底下钻出去,正要拿被衾将自己兜头护住,却被一把拽了回去。 霍留行把她死死箍在怀里,忽然问:「这世间的法则——螳螂吃蝉,黄雀吃螳螂,鹰吃黄雀,那你知道谁可以吃鹰吗?」 沈令蓁呆滞地摇摇头。 「没有谁可以吃鹰。鹰是没有天敌的。他们当我是蝉,我却要做鹰。」 沈令蓁愣了愣:「那是……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场仗,我有把握打赢。」霍留行垂眼看着她,「从今往后,谁欠的债,我找谁去讨,只要你乖乖跟着我,不背叛我,我就护你周全。」 沈令蓁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眨眨困倦的眼,打出个酒嗝来:「啊?」 霍留行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黑着脸问:「啊什么啊,我在问你,以后要不要跟着我?」 沈令蓁眼皮子拼命打架,已经快要看不清眼前人,模模糊糊道出一句:「跟着你……跟着你有酒喝吗?」然后头一歪,沉沉枕在霍留行的肩上,不省人事了。 霍留行一时竟不知该气该笑。 敢情这一坛子荔枝酒是彻底挖掘了这位大家闺秀深埋在骨子里的纨绔子弟潜质。 霍留行沉着一张脸,伸出一根指头把那颗脑袋推开,将她放倒在榻,替她盖好被衾,然后把一双手绕到她颈后,摸索着找到风池穴,开始转动着揉摁。 沈令蓁在睡梦中似乎感到了不适,哼哼唧唧地扭着身子,没几下就蹭开了被衾,一脸的不耐烦。 小姑娘还挺难伺候。 霍留行重新替她掖好被角,拿手肘摁住她的肩,接着揉。 她又挣扎着摇头晃脑,非不让他碰,嫌弃得好像他真是个大老粗似的。 霍留行摇了摇头:「那我不管你了,明早醒来,头疼的是你。」说着起身要走,只是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指着她道,「我不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人,只此一次。」 沈令蓁哪顾得上听他叨叨,自顾自睡得酣畅,这下应当是做了个好梦,竟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唇,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霍留行看了眼她鲜艳濡湿的唇瓣,略有些不自然地撇过了头,望着承尘继续专心地替她揉风池穴。 一炷香后,他才坐回到轮椅上,唤来蒹葭和白露:「你们明日及早备好解酒汤,她一醒,就喂她喝了。」 白露应「好」,蒹葭眼见他要走,犹豫道:「姑爷今夜也不在少夫人房里歇吗?」 霍留行瞥了沈令蓁一眼:「不了。」谁知她一会儿是不是又要喊他爹,这当爹的,总不能宿在闺女房里吧。 想到这里,他停下了摇轮椅的动作,问道:「我与你们国公爷长得可有几分相像?」 蒹葭和白露一愣,齐齐摇头:「姑爷怎会与国公爷长得相似……」 霍留行「哦」了声,离开了卧房。 醉鬼的嘴,骗人的鬼。 沈令蓁沉沉一觉睡得晕头转向,翌日醒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了国公府,定睛细瞧屋内简朴清冷的摆设才缓过神来。 蒹葭依照昨夜霍留行的嘱咐,第一时刻送来解酒汤:「少夫人,您可算醒了,这都日上三竿,快到午膳时辰了,您快些喝了这碗汤吧。」 沈令蓁揉揉眼:「我怎会睡了这么久……」又低头看看那碗暗红色的茶汤,「这又是什么汤?」 v第40章[12.10] 「是解酒汤。少夫人,您昨夜喝多了荔枝酒,醉昏了,您都忘了吗?」 沈令蓁愣愣眨了眨眼,摁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回想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零星片段:「我只记得我看到了阿爹。」说完又觉不该,「想是做梦了吧,梦里天南海北的,阿爹变年轻了,没有胡子了……」 蒹葭似乎联想到什么:「少夫人,您怕是醉浑了,昨夜姑爷来看过您,在这屋里陪了您好一会儿,事后问婢子,他与国公爷长得像不像……」 沈令蓁倒抽一口冷气:「我不会将郎君错认成阿爹,在他面前撒了酒疯吧?」 「看姑爷离开时的脸色,好像是不太好看。」 沈令蓁的脸一下便热了。她从前在杂书里见过不少形容醉鬼的文章,其形象无一不是死皮赖脸,惹人嫌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有如此出格的一天。 她拿手背压一压发烫的脸颊,捏着鼻子喝下解酒汤,匆匆穿戴洗漱好,来不及吃口东西,便立刻去找霍留行赔罪。 只是到了院门前又心生怯意,担心昨夜做了过分的事,以至霍留行还未消气。 沈令蓁在月门边踮着脚,朝里张望了一阵,又踌躇着退回到远处,过了一会儿,再鼓起勇气上前。 如此反复几趟,正是进退维谷之际,空青乐呵呵地来了:「少夫人,郎君叫小人来问问您,您是在治水吗?」 她宿醉过后脑袋难免混沌,一时没反应过来,惊道:「可是哪里闹了水患?要不要紧?」 空青愣了愣,笑起来:「少夫人关心民生疾苦,小人深感动容。只是您放心,没有哪里闹水患,是您这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样子,像极了历史上治水的大禹。」 「……」沈令蓁干笑一声,「郎君还挺风趣。」 她朝空青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我问你,昨夜郎君从我院子里回来后,可与你们说了什么?」 有倒是有的,比如霍留行脸黑如泥地问他们,他是大老粗吗?他中看不中用吗? 但空青不能做背主之事,摇摇头道:「郎君什么也没说。」 倘使当真没有,那正常的用词应当是「没说什么」,而不是如此刻意强调的「什么也没说」。 沈令蓁耷拉了眉,想空青肯定是在安慰她。霍留行怕是当真被她惹恼了。 她又问:「那他现在瞧着心情如何?」 「原是不太爽利的,但方才见少夫人您在这儿……」他挠挠头,不好僭越地说她鬼鬼祟祟,只好换了个词,「在这儿小心谨慎的样子,倒是笑开了。郎君眼下正要用午膳,您要是没用过,不如一道来?」 沈令蓁便跟着空青进了霍留行的屋子。 一进门,就听见他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但凡行事不规矩的,抓着了就赶出府去。」 昨夜刚不规矩过的沈令蓁霎时停在屏风这头不敢往前去了,耳听得霍留行那边久久没了下文,才蹑手蹑脚挪了几步,扒着屏风边缘探出半颗脑袋去。 结果,正正对上了霍留行望着这里的一双眼睛。 她紧张地打了个呵呵:「郎君。」 「躲那后面做什么?」 「我听郎君好像在处置犯错的人,想着不好打扰……」 霍留行收起一本册子,交给京墨,言简意赅:「杀鸡儆猴。」 自认是猴的沈令蓁心头肉一颤。 霍留行莫名其妙地瞥瞥她。 自从借沈宅之行揪出一个奸细后,他就在逐步排查府内其余下人,因如今处处受制于人,凡事不可将动作放得太大,全面清洗必将惹人生疑,所以只能多花些时日慢慢观察。 倒不知沈令蓁在心虚什么。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用膳。」 沈令蓁迈着碎步上前,到他身边却没坐下,低头绞着手指:「郎君,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原谅改过自新的人吗?」 「有一必有二,这种人不值得原谅。」他拿指关节叩一叩桌案,示意她坐。 沈令蓁巴掌脸皱成苦瓜皮:「我不坐,我在旁侍候郎君,我得向郎君证明,我是值得原谅的。」说着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回忆着别人从前伺候她的样子,开始往霍留行饭碗里头布菜。 菜堆得像山高的时候,霍留行终于明白了她的战战兢兢从何而来,侧目看她:「你倒还记得昨夜的事?」 沈令蓁被他锐利的眸光盯得一凛,想这时候若说忘了,兴许更坏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点点头:「记得,我说过,我记性很好的。」 「那我的意思,你应当明白了?」 沈令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明白,我全明白。」 霍留行本想再提一提昨夜被她含混过去的那一问,眼见她这乖顺的样子,又想不必多此一举。嫁都嫁了,不跟着他,还能翻出墙去? 他说:「坐下来吃。」 「那郎君是原谅我昨夜的鲁莽了吗?」 「是。」 沈令蓁这才坐了下来,因方才已假称自己记得醉酒经过,眼下也不好多问,只安安静静地动着筷子,小口小口咬着一片糖醋藕。 霍留行看看她:「今早头疼不疼?」 「不疼。」她摇摇头,「说来奇怪,我听说醉酒之人都要头疼,我这般安然无恙,莫不是天赋异禀?」 想起昨夜替她按硗的折腾,霍留行觑她一眼:「是,你往后再多喝一些,还能更上一层楼。」 v第41章[12.17] 沈令蓁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喝了,我再不敢喝了。」 霍留行看她这心虚地埋头舀羹的样子,摇了摇头,真觉自己像是养了个闺女。 午膳用到后半程,空青来了,找的却是沈令蓁:「少夫人,二姑娘在外头找您。」 她还没应话,霍留行先冷冷道:「她最近粘你倒粘得挺勤快?」勤快到连他这个兄长的字都随便敢卖了。 「小姑娘成天待在宅子里无趣嘛。刚好我也闲。」沈令蓁解释,又转头问空青,「二姑娘可是有事?」 「二姑娘说一会儿想上街去,但大姑娘伤刚好,没兴致出门,她便来问问您要不要一道。」 沈令蓁眼睛一亮,又黯下去,偏头看了眼霍留行。 虽说西北此地不重男女之防,但她毕竟从小长在汴京,这抛头露面的事,习惯了不由自己做主。 霍留行看了眼窗外高悬起的日头:「这时辰外头很热,你不会中暑气?」 「我没这么……」 「娇弱」二字还未出口,沈令蓁自我衡量了一番,想到从前夏季并非无此先例,便道:「那好吧,我不去了。」 「你还因噎废食上了?」 沈令蓁奇怪地看着他,想霍留行怎么突然变得跟她阿爹一样婆婆妈妈了。 她撇撇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郎君叫我怎么办?」 「喝了防暑的茶汤再去。」 她立时喜上眉梢:「郎君真是足智多谋。」又交代空青,「与二姑娘说一声,我一会儿就来。」 霍留行想了想,回头问京墨:「今早定边军那边送来的信报,不是急信吧?」 「不是,但小人方才看了一遍,发现几处可疑,可能需要您尽快过目。」 「那你派几个府卫跟着她们,确保她们的安全。」 沈令蓁这才听出霍留行的用意:「郎君不必担心,陪着我们上街,好好处理公务就是。没有郎君,这街上安全得很。」 「……」真是狗咬吕洞宾。 京墨心道少夫人这话虽然实诚,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霍留行却不想再多看沈令蓁一眼,吃到三分饱便回了书房,拿起京墨整理好的信报翻阅。 这一翻便是大半个下午过去。 他将信报叠成一叠,搁在一旁,推开一卷羊皮地图,拿手指一点点划过去,慢慢皱起眉来。 京墨道:「西羌盐、洪两州爆发旱灾已有月余,近一月来,两州饥饿无食的流民不断骚扰边境,时有抢掠之举,主君镇压大小叛乱竟多达十余起,且西羌朝廷对此两州流民的安置举措始终未能落实,赈灾效力极其低下,不知是底下官员层层贪腐,还是上头有意放任。郎君觉得,这其中是否有蹊跷?」 「光凭这点不好定论,但这十余起叛乱发生的地点的确有门道。」霍留行指着地图,一处处点过去,「都是边境沿线兵力相对薄弱的地方,且打得一手声东击西的好战术。」 倘使是普通流民,不该一找一个准,也不该有如此无间的彼此配合。 「那么果真是有军队混进了流民当中,借此天灾有所图谋?」京墨皱着眉头,「只是西羌人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霍留行蹙着眉没有说话。 十年前,西羌人夺走河西,尝到了甜头,近年来愈发贪得无厌,明枪暗箭,层出不穷。 偏圣上心魔未除,不仅不敢收复河西,反在边关一带不断安置中央派来的文臣牵制武将。 如今霍留行的父亲已六十高龄,又因久经沙场一身伤病,越发不堪支撑;而霍留行对外又是个残废,自然也不会被放在眼里。 边关顶事的将领所剩无几,西羌人蠢蠢欲动,实属寻常。 京墨叹了口气,又道:「虽信报中未曾提及一字,但小人想,主君这一月来殚精竭虑,应也已是强弩之末。倘若西羌刻意延迟赈灾,这样下去,恐怕……」 「若换了从前,我便亲自去一趟了。」 前些年,霍留行并非始终身在深宅,偶遇突发事件也曾冒险出过几趟行。 但这个节骨眼,圣上刚起了重新启用霍家的心思,四面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何况赵珣那麻烦精在霍府种下的隐患也未确认清除完毕,他这一去,消失个十天半月,岂能不引人注目?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咣当」一声响,是书房的窗子被风刮上了。 霍留行循声望去,上前推开窗子,伸出手探了探风,看着天边涌动的层云,脸色渐渐变了:「今早院子里的花草,是不是沾了湿露?」 「是这么回事,早间还挺凉的。」 他神情凝重起来:「少夫人回来了吗?」 「应当还没。」京墨看了眼起风的天,「郎君放心,下人们替少夫人与二姑娘备了伞,不怕落雨。」 霍留行摇头:「快马加鞭,到街上找到她们,让她们在牢靠的屋子里避一避。也派府卫帮忙疏散外边的百姓,立刻通知知州,准备应灾。」 京墨一愣:「应灾?」 「要下雹了。」 西北地界夏季冷热交替厉害时,下雹本是寻常之事,隔年便有那么一两次,但一般都是无甚妨害的冰粒。 能被称为「灾」的,落下来的雹恐怕够得上破屋杀畜,损毁庄稼了。 v第42章[12.17] 霍府上下霎时忙乱起来。 霍舒仪当即便要去街上寻霍妙灵。霍留行拦下她:「我已经派京墨去了,你现在跟着上街是添乱,有这功夫,不如帮着去左邻右舍多疏通疏通,能少一户损失,是一户。」 她点点头,带上防具,转头奔了出去。 俞宛江在前厅面色煞白。 一旁霍留行也双眉紧蹙。他从前行军打仗,对天时颇有研究,落雨起风一说便准,这次倒希望是判断错了。 只是心中如此念想才刚掠过,天色却在刹那间大暗下来,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噼里啪啦的震响便在头顶传开了。 霍舒仪恰好走进廊庑底下,回头瞧见这铺天盖地,大如鸡卵的雹子也是骇得不轻,慌忙奔进前厅:「阿娘,二哥,找到妙灵了吗?」 落雹的巨响将她的人声淹没,霍留行和俞宛江凝目望着窗外雨雹的形势,一言不发。 霍舒仪急得收紧了拳,在前厅来回踱步,听着久久不息的雹声心如火焚。她长这么大尚未见过这等大小的雹子,这么下一场,怕是连普通人家的屋顶都能砸穿,要是走在路上来不及避,当真得破了头。 小半柱香后,风雨渐止。 霍舒仪咬咬牙:「我去找妙灵。」 她说着拔步就走,空青恰好急匆匆三步并两步越过满地的碎雹奔进来:「夫人,郎君,大姑娘,少夫人和二姑娘回了!」 这时候到了,岂不方才恰好赶着了雹子?俞宛江大惊失色:「妙灵伤着了吗?」 「二姑娘没事,」空青喘着粗气道,「只是哭着与小人说,少夫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了!」 霍留行霍然起身。 俞宛江一惊之下愣了愣,等他走出两步才反应过来,慌忙提醒:「留行!」 霍舒仪瞪大了眼,拉长着下巴直直看着霍留行的背影:「二哥……」 霍留行浑身一僵,蓦地停住了脚步。 空青傻愣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砰」地把他撞回了轮椅。 霍留行自坐上这轮椅以来,从未如此当众失态过。 这数年间,有旁人险些不小心暴露他的时候,他却没被人抓着过任何的狼狈失算。 幸而因为下雹,霍府的下人都躲进了屋内,此刻前厅并无杂人,唯一本不知情的,只有霍舒仪。 只是尽管如此,场面也已十分尴尬。 霍舒仪纵使再粗枝大叶,亲眼见此一幕,结合看母亲与空青的反应,也明白了究竟。 她讷讷道:「二哥的腿什么时候好的……」见无人应答,又自己干笑了一声,缓解气氛,「昨日吗?这么好的消息,怎么没告诉我……」 俞宛江拍了拍她的手背:「阿娘回头与你说。」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皱眉看着空青:「她人呢?」 「许是进门那一路被雹子堵了,所以过来慢一些。」 他话音刚落,几人就听见沈令蓁的声音:「嫂嫂真没事,只是蹭破点皮,你别哭了。」 循声望去,就见廊子那头,霍妙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令蓁反在一旁扶着她的肩安慰她。 霍留行指着那头质问空青:「头破?血流?」 空青干咽了一口口水:「是小人的错,一听二姑娘这么说,还没见着少夫人就急得来与郎君通禀了。」 霍留行闭了闭眼,再睁开,便见沈令蓁已被蒹葭与白露搀扶着到了前厅附近。 蒹葭一路走,一路拿着一张绢帕要替她擦拭额角:「少夫人,您赶紧坐下来,让婢子好好瞧瞧。」 霍留行摇着轮椅到门边,肃着张脸道:「还不快过来。」 空青瞄了霍留行一眼,心道这怎么还迁怒起来了呢?分明是郎君自己没管住腿,少夫人也没错啊。 沈令蓁看他这怒火中烧的样子,不敢怠慢,赶紧加快脚步,刚跨过门槛,就被他拉低了身子,被迫将额角凑到了他眼下。 霍留行盯着那块血沥沥的破口。的确不至「头破血流」那么严重,却也绝非「蹭破点皮」这样轻忽。 也不知上回是谁在这前厅,因为他手肘破了块皮就大呼小叫,轮着了自己,倒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他阴沉着脸,朝空青吩咐:「拿帕子和清水来,还有药箱。」又问蒹葭与白露,「两个人还护不好一个主子?」 两人垂下头去,一旁霍妙灵抽噎着解释:「二哥哥,不怪她们,怪我……嫂嫂早说变天了,要早些回来,我贪玩了会儿,这才赶上了下雹。路上马车顶被雹子砸穿了,她们要护嫂嫂,嫂嫂却赶着护我,这才没来得及顾上自己的……」 俞宛江和霍舒仪齐齐一滞。 霍留行看了沈令蓁一眼,没再说话,努努下巴示意她坐一旁,然后接过空青递来的,沾了水的帕子,掰过她的脑袋,替她清洗伤口。 水一沾上破口,沈令蓁疼得浑身一抖,想叫,张嘴又忍住,整个人细细打着颤。 霍留行低头看她一眼:「疼就出声。」 「不……不疼,我不疼不疼……」她像是自我鼓舞似的,不停重复着这几个词。 霍留行忽然记起她昨夜醉酒时说的话。 她说,她不想嫁给他,却骗她阿爹自己是愿意的。 v第43章[12.17] 为了顾全大局,连在最亲的人那里都委屈自己,她到底打算上哪儿喊疼去? 沈令蓁还在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郎君,这场雹灾恐怕没那么轻易度过,百姓地里的庄稼,圈子里的猪羊若是毁了,他们拿什么吃饭?」 霍留行手上动作不停:「这事知州很快便会着手操办,如有必要,会开启当地粮仓应急,或向朝廷请求拨款,你不用操心。倒是今日起……」他说着看向霍舒仪和霍妙灵,「在我准许之前,你们谁也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霍妙灵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外边还会再下雹吗?」 沈令蓁忍着疼答:「你二哥是担心这些天城里会有闹事的流民。这种情形,灾后是常有的。」 霍留行垂眼看了看她,见她宁愿说话排解,也不肯叫出声,偏头看了眼俞宛江:「母亲。」 俞宛江心领神会,拉着霍舒仪和霍妙灵离开了前厅。 空青与蒹葭白露也识相地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霍留行边替她擦洗着,边道:「可以出声了。」 沈令蓁瞅他一眼。她方才强忍着,是因担心自己叫得惊天动地的,让霍妙灵更加愧疚,不想竟被霍留行一眼看穿了。 她笑着说:「我现在真不疼了,因为郎君疼我呢。」 「哦?」霍留行拿过一瓶金疮药,将药粉一点点抖在清洗完毕的破口上。 「哎呀……呀!」沈令蓁叫得直冒泪花,一双手胡乱借力抓住了霍留行的衣襟,使劲扯着他,「郎君轻……轻点呀!」 霍留行瞥她一眼,收了手:「好了,这破口暂时不宜包扎,先晾着。」 沈令蓁还没缓过劲,额角像牵了一根筋,一跳一跳地抽疼,她喘不上气,大口呼吸着道:「可是,可是还很疼。」 「那能怎么办?这药就是疼才好得快。」 沈令蓁暗示道:「从前我见阿娘练武受伤,阿爹都会给她吹一吹的……」 吹……吹一吹? 霍留行的人生里似乎从没有过这道工序:「用什么吹?」 沈令蓁看看他,想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吧,说了句「用唢呐吹」就松开了他的衣襟,坐到一边缓劲去了。 霍留行叹了口气,摇着轮椅上前,一声不响地扶住她的脑袋,凑过去朝那破口吹了一口气,顿了顿,好像觉得力道用得不对,又放轻了一些,再吹。 沈令蓁看他这专心致志的模样,抬眼望见近在咫尺的,他笔挺的鼻梁,和殷红的薄唇,心间忽然升腾起一种奇异古怪的感受。 额角是不疼了,可这一口口气吹的,却痒到了心里去,叫她浑身像有虫子爬过似的酥麻。 她自己也不知何故,慌忙躲开了去:「好……好了,我不疼了,谢谢郎君。」 霍留行的手还保持着扶她脑袋的那个姿势,僵在半空「哦」了一声。 沈令蓁侧过身,拿眼角瞄他一眼,见他看着自己,又赶忙收回视线,片刻过后,又去瞄他。 霍留行低头看看自己:「怎么?」 「我有没有跟郎君说过,郎君长得很好看?」 霍留行缓缓眨了眨眼:「你倒是现在才发现?」 「第一天就发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突然想说。」 霍留行嘴角一牵,又肃起脸,过了一会儿,别过头去,再次牵了牵嘴角。 替沈令蓁处理完伤口,霍留行就出府去察看灾情了。 庆阳此地近十数年来未曾遭受过如此严重的雹灾, 虽有霍府府卫及早出动, 疏散了街市附近密集的人群, 大大减少了百姓伤亡,但房屋、农田、牲畜却未能得以幸免。 像霍府这样的大户, 房屋砌造得坚实,还不至于因为一场雹灾便损毁。然而城内多的是家宅简陋的布衣门户,城外更有靠着茅草屋过活的穷苦人家, 安身之所毁于一旦,又突然之间失去了生计,自然乱成一团。 从事发起, 城里城外都是哭天抢地的哀嚎,流民四处奔散。 幸而这边关地界的官员也是见惯了风浪的,当地知州反应迅速, 立即着手赈灾事宜, 开始在城内搭建简易的安置棚, 开放粮仓,亲力亲为地安抚百姓。 霍家带了个头, 主动拿出家用,剩下当地几家富户也跟着捐了不少财物。 到了深夜, 局面稍稳, 霍留行也就打道回了府。 霍家任的是定边军的职事, 对庆阳当地的事务不宜插手过多, 做到这份上就该退居其后了。 霍留行一进门, 就见京墨匆匆迎了上来:「郎君,老夫人请您回府后去她院里一趟……」他说着压低了声,「估计是为了前厅那件事。」 京墨午后与沈令蓁的车驾失之交臂,过后赶回府,已听空青说了霍留行当时的失态。 霍留行淡淡一笑,似乎并无意外,开口先问:「少夫人歇下了吗?」 「应是歇下了,但亥正那会儿,蒹葭曾传人问府里可有止疼的药,像是少夫人伤口疼得睡不着。」 「你叫蒹葭留着门,我一会儿就过去。」 「郎君今夜歇在少夫人那里?」 霍留行点点头,转头先去了俞宛江的院子。 院内烛火通明,俞宛江撑额坐在堂屋上首位置,似已等侯他多时,见他来,立刻挥退了四面下人。 霍留行给她行了个颔首礼:「母亲。」 v第44章[12.17] 「留行,你应该晓得,母亲为何唤你来这里。」 「我知道。」 「这么多年了,你处事向来谨慎周密,为人亦冷静自持,人无完人,偶有失算自然无可厚非,但你不该……」俞宛江说到这里,叹出一口气。 霍留行摇摇头:「我承认,今日之事是有不妥,未曾酿成大祸亦属侥幸。但是母亲,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俞宛江皱起眉来:「你曾与母亲说,这夫妻之道,你自有分寸。这些日子以来,沈氏的为人的确无可挑剔,可你要记得,她始终是长公主之女,她的背后始终有个赵家,你对她如此用心,又如何对得起你兄长与生母的在天之灵?」 「母亲也说了,她的为人实在无可挑剔。从当初茶楼那夜,她为我舍身忘己,到后来舒仪几次三番顶撞于她,她忍气吞声,大度容人,从未摆过一分一毫权贵的架子,再到今日突遭险难,生死攸关之际,她第一时刻惦记着妙灵的安危……难道她不是爹生娘养,没有家人疼爱吗?她待我,待我的家人如此掏心掏肺,仁至义尽,倘使今日,我为告慰兄长与生母在天之灵而刻薄于她,那么明日,我又该怎样偿还对她的亏欠?我负起了为人手足,为人子的责任,便要为此抛下为人夫的责任吗?」 「留行,你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镇国长公主与霍家结下的仇,难道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吗?你既要与长公主清算旧仇,如今却又认下沈氏这个妻子,将来该如何收场?」 霍留行笑了笑:「母亲认为,何谓报仇雪恨?难道是一命抵一命?倘使一命抵一命便是报仇雪恨,不必蛰伏二十七年,我早可以杀进汴京。」 「自然不是一命抵一命。我们所有人,不过都是复国的棋子,最终要做的,是将孟家的孩子送回皇位。」 「既然如此,长公主欠霍家的债,为何非要以命偿还?迄今为止,我所有的决定皆基于大局,我不会做自寻死路的事。母亲,沈令蓁姓沈,不姓赵。」 「你是说……」 霍留行笑了笑:「母亲细细考量便可发现,沈家大房与皇室的关系理应并非铁板一块。倘使长公主与圣上当真如此亲密无间,那么,早在二十七年便已到婚嫁之龄的长公主为何迟迟不曾定下姻亲,为何在多年后嫁了个在朝并无实职,且胸无大志的空壳国公,又是为何,至今只有沈令蓁一个女儿,却无一子能够承袭沈家爵位?这么多年,她在回避什么,退让什么?」 俞宛江目光微微一动。 「可纵使她如此回避,如此退让,到头来,圣上却连眼也不眨一眨地,便要她唯一的女儿去替他们还债。随同圣上打下大齐江山,为朝廷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付出这么多年,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您认为,长公主如今对圣上,对皇室还存了几分情谊?」 更何况,霍留行早已从沈令蓁身上,试探过长公主对圣上的态度。 当初赵珣来府,沈令蓁待这个表哥客气疏离,并举例太子坠马一事,借以提醒他小心。她既自幼出入皇宫,却与皇室表亲来往甚少,那么这背后一定有长公主的教养。 后来说起救命恩人一事,沈令蓁坦诚,长公主并未将此事对圣上和盘托出。这又说明,长公主在沈家的事上有她的私心。 再是沈令蓁醉酒当夜吐露真言,说自己因赐婚一事对圣上心有不满,又说国公爷曾有意为她出头。这更进一步说明,沈家大房对圣上已是怨而不敢言的态度。 正是那一夜,听了沈令蓁看似迷糊实则真心的话,确信沈家大房与皇室的关系已然如履薄冰,霍留行才下定决心,给出了那个只要她不背叛他,他就护她周全的承诺。 他说:「长公主此人,论识人心,认形势,比圣上在行。若我猜得不错,她对皇家已经死心了,对依然忠心于圣上的沈家二房恐怕也是不甚亲近的态度。她现在要的,只是保住沈家大房这一件事,只不过没到迫在眉睫的时刻,尚在摇摆该往哪条船靠罢了。而我想做的,就是让沈家大房彻底下水,上我霍家的船。这位镇国长公主欠霍家的债,便用她大半生积蓄的全部筹码来还,母亲认为,如何?」 他送她一出美人计,他便还她一出将计就计。 两只鹰一起啄起那龙来,总该快一些吧。 从俞宛江的院子出来,到沈令蓁房中时,霍留行见她并没有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几案前对着一面铜镜托着腮。 听见轮椅轱辘的动静,她惊讶回头:「郎君怎么来了?」 霍留行瞥瞥她:「我不能来?」 「能,当然能。这里是郎君的府邸,郎君就是要上房揭瓦,那也是无人能拦的。」她起身去迎他,「只是前一阵子,郎君都宿在自己院里,我还以为……」 「我睡在那里,难道不是因为你说,与我同床夜里睡不着?」 沈令蓁摸摸鼻子:「那噩梦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不会了。」 「那从今日起,我就宿在这里。」 沈令蓁弯下腰看他:「我这样对郎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不是不太好?」 「……」脚长在他身上,谁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霍留行气得不轻,一指铜镜:「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照镜子,不嫌吓人?」 哪知沈令蓁一愣之下,背过身去,闷声道:「嗯,我也觉得我现在挺吓人的。」 霍留行笔挺挺指着铜镜那根食指骤然一弯,回忆起进屋时所见,她在铜镜前愁眉苦脸的样子,恍惚明白过来什么。 沈令蓁伤在额角,破口虽被碎发遮掩了些,但眼下细瞧起来还是相当明显。她这是担心自己将来会留疤破相。 他方才图解气一时嘴快,实则并无深意。 他默了默,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令蓁皱皱鼻子:「我去睡了。」说着转身朝床榻走去。 霍留行探身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转过来我看看。」 沈令蓁极少有特别忸怩的时候,这回却摇摇头,坚决不肯转脸。 想来也是。白日里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她才一言未发,可女孩家又有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他肯定道:「放心,不会留疤的。我给你用的金疮药,对付这种伤口绰绰有余。」 沈令蓁微微别过头,捂着额角拿余光瞅他:「真的?」 「千真万确。若是留了疤,你拿我是问。」 沈令蓁这才慢吞吞转过去给他看。 霍留行抬手拂开她的几缕碎发,仔细瞧了瞧:「过十日就不明显了,再一个月能好透。」 她耷拉着眉点点头:「那我这一个月都不好看了。」 霍留行好笑道:「人家闺阁女子是怕嫁不出去才愁这愁那,你嫁都嫁了,还怕什么?」 v第45章[12.17] 「我怕郎君……」她说到一半顿了顿,「我怕郎君觉得我不够赏心悦目,就不搭理我了。」 霍留行心道他又不是她,嫁个人还要瞧对方好不好看。 他说:「我待你如何,与你相貌无关。」 沈令蓁皱了皱眉,突然感兴趣起来,压低身子,撑着他轮椅的扶手:「说来奇怪,郎君为何从未夸过我的相貌?在汴京时,常有人说我长得好。郎君怎么看我呢?」 霍留行眨了眨眼,打量她几眼:「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我看你,与看妙灵差不了多少。」 这话倒不假。霍留行毕竟长了她一轮,时常看她便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且她是水灵精致的长相,瞧着比她的年龄还要娇小一些,若对这么个小姑娘有什么「秀色可餐」的起心动念,倒觉有些下流不堪了。 沈令蓁似乎有些失望:「哦,是这样……」说着又埋怨起来,「郎君心里怎么想的,竟就怎么说出来了。郎君以前讲的话明明挺好听,近来却愈发不喜欢说那些。」 那是因为,以前那些都是假的。 「那你再好好长一年,一年后我定发自肺腑地夸你好看。」 「郎君怎知我一年后一定好看?」 「底子摆在这儿了,能差吗?」 沈令蓁一下高兴起来:「郎君真是高瞻远瞩,独具慧眼!」 霍留行看她这兴高采烈得要转圈的样子,摇摇头,自己也笑了,正要叫她去睡觉,忽然听见叩门声:「郎君,小人有要事通禀。」 是京墨的声音。 霍留行摇着轮椅出去:「怎么?」 京墨压低声道:「北边传来急信,主君怀疑定边军出了内鬼,只是今夜又有一场西羌流民暴乱,主君旧伤复发,如今正在前线勉强支撑大局,后方的事,实在分|身乏术。」 霍留行蹙起了眉头,正是沉默时刻,见沈令蓁穿戴好了衣裳,从卧房内走了出来:「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留行给京墨使个眼色,示意他进来,待阖上门,才答:「是有些麻烦,我得去定边军一趟。」 他要离开的事,瞒不住沈令蓁这个枕边人,她如今既心向于他,不如如实告知。 沈令蓁一愣:「今夜?」 「最迟明日。我这一走归期未定,府里可能还有四殿下的耳目,需要你与母亲替我打好遮掩。」 「可若是真有耳目,光靠我与母亲,恐怕还是太过冒险。」 霍留行和京墨齐齐沉默。沈令蓁便知道了,此事应当事关紧要。 她皱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郎君,我有个计策。你看,我与大姑娘若是当着府里下人演一出不和的戏,接着我伤心离开,搬去沈宅,母亲劝说无果,为不得罪我,便叫你陪我一起去沈宅住一阵子,这样,你不就顺理成章地离开霍府了吗?」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这主意倒是不错。」 霍留行摇摇头:「那我走了以后呢?如今城中流民四散,赈灾事宜尚未落实,随时可能出现骚扰,她一个人住在沈宅,半夜有流民找上门来怎么办?」 「郎君可以派些人在沈宅保护……」她说到一半停下来,摇了摇头。 也不行,且不说派的人是否可靠,若是这样兴师动众,有心人必要想方设法地到沈宅查探。如此,也就失去了最初设这个局的意义。 「那若是郎君带少夫人一起离开呢?如此,即便有个万一,沈宅那处被发现是空的,只要少夫人在您身边,便可将这事遮掩成别的。左右定边军还是主君的地界,且郎君此去并非上阵打仗,仅仅在后方周旋,少夫人跟着也并无危险,只是……」 只是难免要辛苦一趟。 霍留行蹙着眉头看了沈令蓁一眼。 她立刻拼命点头:「为了郎君,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风餐露宿算不得什么!」见他仍在思虑,她轻轻扯了扯霍留行的衣袖,「而且郎君,你这一走,我一个人在这里会闷坏的,我不想跟郎君分开……」 霍留行看了眼她扯着他衣袖的手,默了默,点点头:「好。」 翌日, 沈令蓁便干劲十足地将昨夜安排的戏明明白白地分给了大家。 在霍留行的事上,众人倒是空前的一条心, 暂且放下成见一道配合她。 先是清早, 一家子围成一桌用早食, 众人对沈令蓁嘘寒问暖,尤以霍留行「你额头受伤了怎么拿得动筷子」这样无微不至的过分关照最为扎眼。 饭毕,席间备受冷落的霍舒仪在回院子的路上与沈令蓁狭路相逢,冷嘲热讽地说, 富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就是娇贵。 蒹葭愤愤不平地顶了一句嘴,更激起霍舒仪的怒火,两边争来嚷去, 一时不可开交, 最后沈令蓁主动退让,伤心地回了卧房。 午后, 委屈不已的沈令蓁命下人收拾行囊, 决定搬离霍府, 住到沈宅去。 俞宛江听说消息前来劝和,阻拦无果, 只得与霍留行商量, 说如今城内局势正乱,放她独自一人在沈宅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如由他陪她去那里住一阵子散散心。 傍晚, 霍留行与沈令蓁顺理成章地离开了霍府, 入夜后, 借流民的乱流作掩,悄悄从沈宅后门走暗巷出了城。 因尚处在庆州地界,霍留行不可明目张胆地骑马,便与沈令蓁一道坐在马车中,只是省去了轮椅这一环。 虽是为公出行,沈令蓁却心绪大好。她本已作好准备,此行多半没法捎上婢女,不想霍留行却考虑到她不能缺人伺候,主动准允了蒹葭随行。 沈令蓁便是从这一细枝末节瞧出了深意。 霍留行此行难免有走动的时候,腿脚一事等同于直接暴露给了随行的人。他待她贴身婢女的信任,正是对她更进一步的接纳。 为赶时辰,马车出城后驱得飞快,途径崎岖山路,上下颠簸不止。 遇一处大坑洼,马车倏尔颠起,沈令蓁整个人身子一轻,跟着蹿起老高,心惊肉跳之时以为自己又要光荣负伤,结果头皮却轻轻擦过了一只宽厚的手掌。 她一愣,望望头顶,这才发现霍留行抬着胳膊,把手搁在了她与车顶之间。 v第46章[12.23] 她赶紧去握他的手:「撞疼郎君了吗?」 霍留行拨开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轻飘飘道:「你道我是你?」 「可这么一直举着胳膊也太累了,我自己扶着些就行了。」 「你不行。」 霍留行笃定地看扁了她,果不其然,再遇坑洼,紧紧抓着车内扶手的沈令蓁依旧被颠得蹿起,全靠他在旁看顾。 她丧气地看看身边始终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的人:「为何郎君坐得这么稳当,我却怎么都不行?」 「你若事事都行,我倒无事可做了。」 沈令蓁瞅瞅他,又看看那只护在自己头顶的手,忍不住笑起来:「郎君对我真好。」 还行吧。 霍留行面上表情无甚波动地瞥了眼她上扬的嘴角,那只手倒像受了鼓舞似的,自发举得更端正了。 一路飞赶,从夜色深浓到晨曦渐露,再到夕阳西下,日落月升,又到天光乍破,如此一日两夜过后,马车终于将要驶离庆州。 这十八个时辰,京墨和蒹葭在外轮流赶车,其间换了三次马。霍留行耳听八路,全程无眠,沈令蓁则靠着车壁一路睡睡醒醒,饿了就塞块干粮,渴了便就着壶喝几口水润润嗓,一路至此,已被摧残得十分昏沉。 马车骤然停下的时候,她打个激灵,迷迷糊糊地问霍留行:「到了吗,郎君?」 「还在庆州与定边军的交界处,只是停下来歇歇。」 她立刻强打起精神:「郎君,我是来帮你,不是来给你添乱的,你不必为我耽搁行程,我们一鼓作气进城吧。」 霍留行摇摇头,好笑道:「不是我有意迁就你,而是前方临近白豹城,驻军复杂,形势未明,得叫京墨先去探探路,左右都得滞留此地,顺道歇息歇息也不是罪过。」 沈令蓁这才放心跟他下马车,只是下地一刹头晕目眩,腿脚也针刺似的发麻,软倒着便向后栽去。 等在外头的霍留行及时接稳她,抱小孩似的将她一把竖抱出了马车。 沈令蓁气弱地拽着他的腰带缓劲。霍留行拍拍她的背,抱着她的肩,回头吩咐蒹葭:「去附近找点野果,挑熟的,分不清哪种可以吃就都摘回来,我来筛。」 蒹葭惊愕地盯着霍留行直立的腿看了足足五个数,再瞅瞅沈令蓁毫无意外之色的脸,赶紧点点头,匆匆去了,跑开的时候,还似没反应过来,一个踉跄差点摔趴。 沈令蓁脸贴着霍留行的前襟缓了好一阵,腿脚才恢复知觉,站直了身子。 她抬头望望天,环顾四周,发现此刻应当临近辰时,这里是一处树荫浓密的山林,前边一条窄溪淌着涓涓细流,周遭尚算阴凉。 霍留行将披氅展开,铺在溪边的平地,扶她坐下,然后回头去取水壶,走到溪边灌水。 沈令蓁在马车里坐了两夜一日,再坐反倒更觉吃力,眼见他走开,便一步不肯离地跟了上去,边问:「郎君,这山里的溪水喝下去不会闹肚子吗?」 他拔开瓶塞子,回头看她一眼:「我喝自然不会。你就算了,老老实实喝家里带出来的茶。」 她点点头,蹲下去看他动作,见溪水咕噜噜地灌进壶里,正觉有趣,忽然眼前一花,视线里多了一片黑黢黢的长条形阴影,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便已被霍留行一把捂上。 紧接着,耳边响起「嗤」地一声。 沈令蓁呆愣愣地眨着眼,睫毛密密刷着霍留行的手掌心,隐隐预感到什么,颤着声问:「郎君,这是……」 霍留行一手蒙着她的眼,一手将一柄拇指宽的刀放在溪水里清洗赶紧血迹,然后捡起一根树枝,单手将一条断成两截的蛇挑到了溪对头的树丛里。 待收起刀,他才将手放了下来:「没什么。」 但沈令蓁还是因为嗅见空气中的血腥味猜到了究竟,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一溜烟跑远了去,安安分分坐回到披氅上,缩手缩脚地瞪着一双眼,警惕着四面「敌情」。 霍留行想笑,又忍住,走到她旁边坐下:「有我在,你怕什么。」 沈令蓁白着脸摇摇头,示意不怕,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附近地面,余光瞥见霍留行仰头要喝水,赶紧制止他:「郎君,那溪里有……这水怎么还能喝?」 霍留行不以为意:「那有什么?」 沈令蓁一把夺走他的水壶:「不行,不行,这水不能喝了。马车上还有一些茶水,我去拿。」 霍留行一把拽住她,拿回水壶:「瞎忙活什么?从前行军打仗,渴得厉害的时候,好不容易找着一条河,就是里边堆满了尸体,浸着人血也要喝,这算哪门子事。」 沈令蓁不知怎么,听得鼻头一酸,慢吞吞坐了回去,看着他道:「郎君从前是不是过得很苦?」 霍留行淡淡眨了眨眼,倒也不否认:「生逢乱世,不可避免。」 「我在汴京锦衣玉食的时候,郎君却在尸山血海里保家卫国……」沈令蓁垂下眼来,「我要是能早些认识郎君就好了。」 「早些认识又怎么?把你的锦衣玉食分我一些?」 沈令蓁认真地点点头。 霍留行发笑:「那我恐怕不会领你的情。」 「为何?」 因为十年前尚且年轻的霍留行免不了锋芒毕露,绝不可能咽得下气,接受仇人女儿的恩惠。 若非北伐那场磨难让他吃了教训,磨平了棱角,他根本不知道,人在夹缝,若学不会忍,那就是死路一条。 想着这些,霍留行出口时却换了一种说辞:「因为我那时候很顽劣,看到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是要拿蚱蜢吓唬你的。」 沈令蓁一愣之下被逗笑,笑过以后又说:「郎君,其实你现在也挺坏的吧?」 霍留行略有些诧异地侧目看她。 v第47章[12.23] 「那个温文尔雅,和煦斯文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郎君。郎君是因为什么把锋芒都藏起来了,但这样一定很累。」沈令蓁偏头注视着他,「所以,倘使郎君想歇歇,大可在我面前放下那些,只做自己,我不怕郎君凶巴巴的样子。」 霍留行一怔。 蛰伏十年,一人千面,连他自己都忘了真正的霍留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却在这一日的清晨,在这荒烟蔓草的无名山林里,听见一个小姑娘说,他可以不必在她面前做一个戏子。 就像一颗石子直直投进了一潭深渊,将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搅得稀烂,霍留行的眼底霎时掠起潮起潮涌。 沉默半晌,他盯着她说:「沈令蓁,这可是你说的。」 沈令蓁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我说的呀。」 约莫一个时辰后,探路完毕的空青回来了,与霍留行回报:「白豹城目前并无敌情,郎君可带着少夫人放心前往。」 「住处都安排好了?」 京墨点点头:「老地方。」 「你和蒹葭护送她过去,我骑马改道办正事。」 沈令蓁一愣:「郎君骑马会不会暴露……」 他摇头:「我会乔装成士兵。」 沈令蓁点点头,目送他骑上马绝尘而去,而后重新回到马车,去了白豹城。 白豹城此地接近庆州,相比定边军更北的地方还不算人烟稀少,进城以后,街边客栈倒是一家家林立得不少。 霍留行安排的这间从外边瞧名不见经传,生意看似也并不兴隆,但内里却秩序井然,收拾得十分规整。 沈令蓁想到京墨那句「老地方」,猜测这客栈兴许本就是霍家的地盘。 到时已近黄昏,她拖着快散架的身子骨进了厢房,连被褥干不干净也来不及顾忌就一头栽上了床。 蒹葭正想给她斟碗水喝,一转头却见她已然睡熟,为免吵醒她,也没替她更衣,只给她盖了一层薄被便阖上门退了出去。 沈令蓁一觉睡沉,再睁眼,却是被一声破窗而入的响动惊醒了。 她还发着懵,刚要惊叫,却见来人一把摘下了遮面的兜鍪,给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道:「是我。」 沈令蓁这才借着屋内烛火看清是身披铠甲的霍留行,而窗外夜色已浓,看起来像是下半宿了。 她拍拍胸脯,稳了稳心神,掀开被褥下榻:「郎君事情办得如何,可还顺利?」问罢见他铠甲上沾染了大片鲜红的血迹,吓了一跳,「郎君受伤了吗?」 「肩上一点小伤。都是别人的血。」霍留行活动了下筋骨,卸下沉重的铠甲,「叫蒹葭帮我打盆清水来。」 沈令蓁立刻去与守在走廊的蒹葭递话,再回来,便见霍留行已褪干净了上衣。 顾不得羞,她急急上前,想察看他的伤情,待见确实只是肩头被划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才松了口气。 霍留行看看她:「见血不晕?转过去。」 沈令蓁也是情急才大了胆子,一听这话,再分辨到四下弥散的浓重血气,顿时有些目眩,赶紧背过身去。 却不料背过去的一瞬一晃眼,无意瞥见了霍留行光裸洁净的腰腹。 那里平平整整,并无任何一道凹凸狰狞的伤疤。 沈令蓁一愣,「咦」了一声:「郎君上回在汴京伤得那么深,那儿怎么竟没有留疤?」 霍留行动作一顿。这一天天的,怎么不是跳进了坑,就是在跳坑的路上? 他顺着沈令蓁的目光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腰腹,迟疑着「哦」了一声,解释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家里的金疮药很好使吗?」 沈令蓁讶异道:「这么长,这么深的刀口也管用吗?」 她的确不懂伤口复原的道理,只是记起他上回说,就连她额角这样的小伤都得一月才可好透,那么据此推算,即使他身上那道刀口能够恢复如初,起码也得花上一年半载。 可如今距离桃花谷一事分明才过去不到三月。 沈令蓁眨眨眼,疑惑地弯下身去打量他的「伤疤」,却被霍留行抬手挡开:「管用还不好?难不成你盼着我留疤?」 「当然不是。」她摇摇头,看了眼他遮掩的手势,面露古怪,不由疑心道,「郎君,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霍留行眉头微微拧起。 沈令蓁木然半晌,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我知道了,难道郎君的体肤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霍留行沉默地看她许久,最后撇开眼,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你宁愿相信这样的奇人异事,也不去试想别的可能?」 沈令蓁勉强维持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蒹葭恰在此刻送水进来,眼见屋内气氛不对,脚步猛地一滞。 霍留行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搁下水出去,而后绕过面前的沈令蓁,慢条斯理地洗起了帕子。 沈令蓁背对着他呆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颤抖起来。 当一件事尚未得到结论的时候,世人总想听实话,听真相,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去琢磨,去摸索。 可当事情的结论已然在心底根深蒂固,面对它即将遭到连根拔起的危险,他们反而会不由自主地去远离,去逃避。 毕竟倘使谎言足够美好,又何必非要将它撕烂? 沈令蓁不是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只是不愿意知道。 v第48章[12.23] 可霍留行此刻打定主意的沉默却逼得她不得不去设想。 她缓缓转过身去,看他一言不发地擦拭着被箭镞擦伤的肩膀,曾经被她一厢情愿忽视掉的那些线索忽然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 打从一开始,霍留行就没打算将自己的一切向她这个枕边人和盘托出。 既然如此,霍府的库房为何光明正大地摆着那柄佩剑?他又为何毫不忸怩地允许她进入他的净房,目睹他锁骨下方的伤疤?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十年如一日地掩藏着自己的秘密,连最亲近的家人、家仆都瞒得滴水不漏的人。这是个生死攸关之际,为免在敌人面前暴露破绽,敢拿性命作豪赌的人。 他这样谨慎,这样隐忍,这样缜密,又怎会想不到,一柄佩剑加一块伤疤已足够她确认他的秘密。 霍留行绝不会犯这样低下的错误。 除非,他根本不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根本不知道,那日在汴京的深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自以为有理有据的推论,原是一场巧破天际的误打误撞。 沈令蓁呆滞地盯着他,喃喃道:「原来郎君一直在骗我吗……?」 霍留行处理完了伤口,重新穿戴齐整,正视着她道:「是。」 她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所以那日,郎君根本不曾去到汴京,也根本不曾遇见我,救下我,之所以冒名顶替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担心我会告发你的秘密,这才企图挟恩稳住我?」 「是。」 沈令蓁不可思议地道:「郎君就没想过,纸团永远包不住火,真相终有一日会像现在这样被揭穿吗?」 「想过。」 「那郎君就不怕我此刻转头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霍留行淡淡看着她:「你会吗?」 沈令蓁瞧着他笃信无疑的表情,突然被气笑了:「郎君怎能事到如今还这样高高在上?你抢占他人以命换取的恩义,坐享其成,又玩弄我于股掌之间,蒙骗我如此之久,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与懊悔吗?」 霍留行慢慢眨了眨眼。 倘若毫无歉疚,今夜他大可继续胡说八道,瞒天过海,而不必主动卸下盔甲与武器,像眼下这般任她嘲讽,任她宰割。 但懊悔却当真一点也没有。 彼时的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人的功劳据为己有。 他问:「我若说有,你当如何?若说没有,你又当如何?」 沈令蓁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热血蹭蹭上涌,脸颊涨得通红,开始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一边拿手掌扇着风,像要将自己的怒气拍散了。 「霍……」她蓦地顿住脚步,急急出口一个姓氏,又克制着停下来,没有无礼地直呼其名,「你真是太让人可气可恨了!」 她说着跺跺脚,拔腿便要往外跑,可指尖刚触到门栓,却被一股蛮力给扯了回去。 霍留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头看着她:「做什么去,这就要将我卖了?」 沈令蓁原本根本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层,只是现下单纯不愿与他共处一室,不愿多看他一眼罢了,可眼见他事到临头仍旧只在乎着自己那个破秘密,更气不打一处来,违心地道:「对!我就是要将郎君卖得一干二净,要将郎君的欺君之罪讲给全天下的人听!」 霍留行脸一黑:「要同我荣辱与共,要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初这些话都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沈令蓁仰起脸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但却不是说给郎君听的!我要荣辱与共的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我的救命恩公,不是厚颜无耻,鸠占鹊巢的郎君你!」 霍留行瞳仁一缩,攥着她腕脖子的手骤然用力。 沈令蓁疼得「啊」出一声。 他眼神一闪烁,瞬间又松开了劲。 守在走廊的蒹葭匆匆赶来,敲了敲门道:「出什么事了,少夫人?」 沈令蓁忍着疼要答,抬眼瞧见霍留行仿佛要杀人的目光却又吓噎住了。 「少夫人!少夫人您说话呀!」蒹葭急得拍起了门。 霍留行绷着脸答:「没事,屋子里有只老鼠,我抓了。」 蒹葭松了口气,但似是因为没听到沈令蓁的声音,依然不太放心,站在门外不肯离开:「少夫人从未见过老鼠,可是吓坏了?」 霍留行望着的确吓坏了的沈令蓁,扣着她手腕的拇指轻轻摩挲了她几下,提醒她好好作答。 沈令蓁被他摸得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眼下看他便如同看那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豺狼虎豹。 她缓了缓劲,尽可能声色平静地朝外道:「我还好……」 蒹葭这才放心走远。 霍留行松开沈令蓁,回头斟了碗茶水,仰起头一饮而尽,耳边却仍回响着她方才掷地有声的那句——我要荣辱与共的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我的救命恩公,不是厚颜无耻,鸠占鹊巢的郎君你! 他咬了咬牙,再喝一碗。 三碗过夜茶喝完,他重重搁下茶碗,回头看向颤巍巍缩在一旁的人,脸色铁青地道:「沈令蓁,你要卖我,得看清形势。这里不是汴京,也不是庆阳,这里是遍地霍家人脉的定边军,是你插翅难逃的白豹城。我有的是法子让你闭上嘴巴。」 沈令蓁扶着门柱一抖,忽然记起庆阳沈宅,那位背叛他的小厮的下场。 但这个节骨眼,服软却实在太叫人委屈了,她犟起来,抬头挺胸,强装镇静地道:「我是皇室宗亲,是镇国长公主和英国公的女儿,你若是敢杀我,当初也就不必大费周折地扮演成别人来欺瞒我了!」 v第49章[12.23] 「你倒是挺拎得清?」霍留行笑着一步步逼近她,「但我提醒你,不是只有死人才会乖乖闭嘴的,这世上除了活人和死人,还有很多生不如死的人……」 沈令蓁一点点朝墙角退去,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你……你胡说!你不敢对我滥用私刑!」 霍留行似乎被她这一句「滥用私刑」逗笑了,再进一步:「说的不错,这夫妻之间不叫‘私’,难道叫‘公’?我要用的,就是私刑。小姑娘,你涉世未深,许多事尚且不懂,真将我惹了,我叫你好好懂上一懂。」 沈令蓁后背顶到墙面,再无路可退,眼看快要急哭。 霍留行低下头去,与她鼻尖蹭鼻尖地笑着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怕了就乖一点,多些为人妻者的自觉,别再想着卖我,也别再跟我提你那个救命恩公,否则等我找到他,第一时刻杀了他,晓得了吗?」 沈令蓁一双手死死扣着墙,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道:「我听你的话……你不要动他……」 霍留行笑意一敛,眼见她服了软,却全无得偿所愿的爽快,反觉胸臆之间闷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就连仅仅被箭镞擦了一下,蚊子咬似的伤口都莫名其妙像被撕裂一样隐隐作痛起来。 他退后一步,闭了闭眼:「好好待在这儿,不要耍花招,也不要妄想让蒹葭替你筹谋什么,你有圣上与镇国长公主撑腰,她没有。」 他说罢夺门而出,与走廊里的蒹葭擦肩而过后又倒退回来,吩咐道:「她被老鼠吓得不轻,你好好陪着她。」 蒹葭不敢耽搁,立刻去了沈令蓁的房间。 霍留行则转头进了另一间厢房,朝京墨招招手,示意他来。 京墨眼看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状,心里一凛,眼观鼻鼻观心地跟了进去。 果不其然,一阖上门,便见霍留行面冷如霜地叱责道:「汴京那些酒囊饭袋成日里都在做什么?叫他们查个人,查到现在毫无音讯!」 「郎君是说少夫人的救命恩……」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四个字。」 京墨为难地低下了头。 受之恩惠的是郎君,恨之入骨的也是郎君,这可真叫人百思难解。 霍留行默了默,沉出一口气,指着沈令蓁厢房的方向问:「我这些日子如何真心实意地待她,你都看在眼里。那人不过是救了她一命,何至于叫她如此死心塌地,何至于叫她将我贬得如此一文不值?」 京墨心道那救命之恩确实比所谓「真心实意地待她」更重一些,刚打算宽慰宽慰霍留行,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不对劲来:「郎君,少夫人难道已经知道了真相?」 霍留行点点头。 京墨霎时紧张起来:「那您打算拿少夫人怎么办?」 霍留行一脸不舒爽地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什么怎么办?我还真能动她一根毫毛不成!」 霍留行已经接连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被劝着暂且咽下一肚子火,在隔壁厢房歇下来,勉强睡了两个时辰,直到翌日清早,叩门声响起。 京墨说,沈令蓁亲自过来给他送早食了。 他说这话时刻意强调了「亲自」两字,想来也是不愿影响大局,有意当个和事佬,缓和霍留行与沈令蓁之间的关系。 霍留行自然听得格外真切,仰躺着眨了眨眼,突然「嗤」地笑了一声,随即翻身披衣下榻,一把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垂头站立在门外的沈令蓁。 她穿着一身不添纹饰的藕荷色罗裙,微微垂着头,亲手托着一面漆盘。漆盘上搁着客栈里的粗茶淡饭,一碗稀粥,两个玉米馒头,再加一小碟腌菜。 「郎君昨夜晚归,应当没来得及用些吃食填肚子,我叫客栈里的厨子给郎君备好了。」沈令蓁垂着眼说。 霍留行目光一凝。 这地方没有山珍海味,能准备齐全这些多少得花点心思,如此一想,再定睛细看这所谓的粗茶淡饭,便觉稀粥光泽莹亮,玉米馒头表皮金黄,隐隐散溢着奶香,连黄不拉几的腌菜也好似精致得很,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又看沈令蓁这番乖巧的姿态,更觉舒畅不少,连带昨夜梦里死命追杀她那位救命恩人的戾气都霎时消散无踪了。 他低咳一声,接过她手里的漆盘:「不嫌重?」说着便将饭菜搁到了屋内一张八仙桌上,转头见她还杵在门外,朝她招招手,「进来。」 沈令蓁犹豫着迈出一小步,又停在门槛前,像是畏而不敢。 霍留行上前去拉她。 她一被他碰到手腕就一颤,拼命往回躲。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不使劲。」说着虚虚圈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带进屋里,反手阖上门,轻轻拉起她的衣袖。 他昨夜气急之下失了分寸,眼下手腕上的红痕自然消了,但却可以想见之前曾有过的狰狞。 他默了默,低头往她手腕吹了几口气,问道:「还疼吗?」 沈令蓁不自然地缩回手,低着头道:「不疼了……昨夜是我一时鲁莽,说了过分的话,这才惹怒了郎君,郎君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 霍留行神情一滞。他还没道歉,她倒是低声下气上了。 他被她这态度搅得心烦意乱,眼见她从方才到现在一直低着头,又觉得奇怪,伸手去抬她的下巴,这一抬,才发现她好像哭过很久,眼睛跟兔子似的红。 他张嘴要说什么,一个「我」字出口又卡了壳,眉头皱得更紧。 她这一路跟着他奔波劳碌,其实也没比他这没合眼的好上多少,此刻仔细一瞧,简直憔悴得面如菜色。她额角那块结了痂的伤口还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叫他脑子里的弦绷得一抽一抽,青筋直跳。 他抬手要去扶她肩,手还没到,见她又是害怕地一颤。 他只得缩回手:「是我有错在先,没要与你计较,你回去歇着吧。」 沈令蓁却不肯走,犹豫着试探道:「那郎君还会与别人计较吗?」 「别人?」霍留行眼底丝丝缕缕的潮气忽然收干,气笑了,「你在说谁?」 沈令蓁抿着唇不说话,像是默认了他的猜想。 v第50章[12.23] 霍留行自顾自点起头来。 他道她昨夜还大为光火,怎么哭了半宿反而竟肯如此委曲求全,又是亲手端来早食,又是低眉顺眼地道歉了,敢情全是为了平息他的怒火,好借此保全她的好恩公。 他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此前与郎君交代了一句口信,让郎君派人去国公府取那件披氅与那块绢帕,既然……既然那不是郎君的,郎君能否当作此事不曾有过,不要拿走它们……」 霍留行气笑了:「怕我将披氅与绢帕拿到手,通过那些线索找到了你那位恩公,对他不利?」 她神情闪烁地道:「不是,我只是想,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总该物归原主。」 霍留行摇摇头:「沈令蓁,你不会说谎,别跟我说谎。」 她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去拉他的手:「郎君,你要是为我昨夜出言不逊生气,尽管教训我,但能不能别伤害无辜的人?」 霍留行低头看了眼她的手,闭了闭眼,再睁开,忽然笑起来:「教训你?怎么个教训法?」 沈令蓁打个寒噤,却仍坚持道:「随郎君高兴……」 他又笑:「夫妻之间本该和和睦睦,说教训不教训的倒是言重了,要不这样,我不动手,你自己做点让我高兴的事。」 沈令蓁一愣:「我怎么做,郎君才会高兴?」 「自然是做些夫妻该做的事。你看你嫁过来这么久,我们也没履行夫妻之实,这房是不是该圆一圆了?」 沈令蓁一惊,瞠目看着他,又望了望那张简陋的木床,攥着手道:「在这里?现……现在吗?」 霍留行大步流星地走到床榻边坐下,撑膝看着她:「在这里,就现在,过来。」 她慌了手脚,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他:「我……」 霍留行勾着嘴角打量她,眼见她后撤一步,退缩了,面上笑意更浓,却不料下一瞬,看她挣扎着往前迈了一步:「好,但是我……我不会,郎君可能得耐心点一步步教我……」 霍留行的笑容瞬间「四分五裂」。 一种难以言喻的暴躁和挫败忽然盈满了他的心头。 查探沈令蓁那位救命恩人的身份一事,于他而言并非是一时冲动的行为。这个人对他知根知底,无比熟悉,然而敌友立场却不分明,行踪又无音信,他查探他,是为大局,而不是为耍脾气。 所以不管沈令蓁怎样恳求,他都不可能放弃。 他当然没有真打算让她现在跟他圆房,不过是横了一柄锃光瓦亮的剑,吓唬吓唬她,希望她在它面前知难而退。 哪知她为了那个人,竟愿意迎刃而上。 霍留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郎君?」沈令蓁远远地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他睁开眼来,声音沙哑地说:「沈令蓁,早在你主动提出口信这一主意的那日,我就已经派人去国公府了,再不久,披氅和绢帕就会送到我手上,你还是别犯傻了。」 沈令蓁一愣,压抑了一夜的委屈复又重蹈:「所以郎君方才是在玩弄我?」 「不是,」他叹口气,站起来,「我不能答应你,不去找出那个人。但我可以向你承诺,只要他不做对我不利的事,我也不会动他一分一毫。我是杀过很多人,却从不滥杀无辜,何况他既有恩于你,便也应当是我的恩人,昨夜说要杀他,是我故意吓唬你的,你聪明点,别被我骗倒了。」 沈令蓁神情戒备地看着他:「郎君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已听不分明了。」 霍留行面露无奈,伸出三根指头来,竖掌道:「这些是真话,若有半句是假,就叫我霍留行重入西羌战俘营,真废了这两条……」 沈令蓁慌忙奔上前去捂紧他的嘴,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冲得跟头小豹子似的。 待打住了他那个「腿」字,她才松了口气,搁下手,又走到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朝天上摆摆手:「方才没有人发誓,没有人发誓……你听错了……」 霍留行愣愣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被逗笑了。 沈令蓁听见他这似得意似舒畅的笑声,沉着脸转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郎君笑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因自己的过错而对不起你的家人,让他们为你一起承担这个后果。」 他忍着笑,严肃地点点头:「嗯,你教训得很有道理,这誓是我发得不对。」 沈令蓁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倒背着手,扬起下巴道:「好,我姑且相信郎君方才的承诺。但我也要与郎君说清楚,我并没有原谅你过去对我的欺骗。现在我要问一问郎君,从这一刻起,我是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地生你的气了?」 霍留行当然知道她不该这么快消气,刚才那番强装的柔顺,不过又是在顾全大局。 如今看他只是一只纸老虎,自然不再顾虑。 沈令蓁这连生气都如此实诚的模样,着实叫霍留行不知该喜该忧。他沉默半晌,点点头:「可以。」 「好,」沈令蓁凉凉地瞥他一眼,「我不理你了。」说着腰背笔挺地离开了厢房。 霍留行叹息着摇摇头,又似想到什么,追上去与她交代:「我用过早食就要离开白豹城,天黑之前未必赶得回来……」 沈令蓁回头瞪他:「我管你回不回来呢,就是回来了,我也不见你的!」 「……」霍留行脸一黑,又认命似的点点头。 行吧。他果然不该如此天真地相信她那番「郎君在我面前可以只做自己」的甜言蜜语。这不,刚一做自己,她就跑了。 沈令蓁回到自己的厢房便爬上了床榻。 她昨夜当真担心霍留行一气之下伤及无辜,下半宿一直在思虑此事,根本没合过片刻眼,且因为他的威胁,也不敢与蒹葭讲明原委,只假称被老鼠吓坏了,自己默默纠结。 这下总算放宽了心,能够好好补场眠了。 只是她刚被蒹葭服侍着盖好被衾,脑海里却蓦然浮现出了霍留行方才撑膝坐在床沿,与她说「过来」的场面。 v第51章[01.03] 她先前答应今日同他圆房时,实则是一心记挂恩人安危,正如她当初跳下庆阳茶楼边那条河一样并未多想,此刻回忆起来,倒真起了后怕,一颗心怦怦乱跳着,怎么也无法静气凝神,翻来覆去,眼前都是霍留行那蔫坏蔫坏的样子,和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她恼恨地挥挥手,想将这「人」给挥散了。 蒹葭一愣:「少夫人,可是天气太热,闹蚊虻?」 「可不是嘛,阴魂不散的。」她皱着眉头道。 蒹葭拿起一柄蒲扇,替她来驱赶「蚊虻」,边叹:「您跟着姑爷来这一趟是何苦呢?」 沈令蓁也正忿忿不平,要早知道霍留行是这种人,她绝不会这样自讨苦吃。 见她不说话,蒹葭又道:「姑爷的腿……」她顿了顿,「从前是婢子不晓得,现在晓得了,才发现姑爷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少夫人对他这样用情至深,今后可别吃亏呀!」 沈令蓁一愣:「你别胡说,我怎可能……」怎可能对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动真情?从前对他,那是报恩的情义,如今知道了真相,她看他,就像看一只讨厌的苍蝇。 她气恼地背过身去,阖上了眼,慢慢酝酿起睡意,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没再受那「苍蝇」的滋扰,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是被京墨的嚷声吵醒的。 她睡梦里稀里糊涂,忽然听见急切的一句:「郎君!」 她蓦地醒神,眨眨眼,发现窗外天已黑了,再接着,便听见房门外传来京墨的下一句:「郎君您怎么浑身是血地回来了!」 沈令蓁下意识一惊,从床榻上猛地坐起,刚要掀开被衾下去,却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为她安危着想,京墨将她的厢房安排在了客栈二楼靠里的位置,而霍留行那间则靠近楼梯。 按两人眼下的关系,霍留行不该来她的厢房。可既然是回自己那处,为何京墨却站在她的房门外喊出了这句话? 霍留行上楼梯后,根本不会经过这里啊。 而且按通常的情形,若瞧见他浑身是血,京墨理应问「郎君您这是怎么了」,哪至于特意将「浑身是血」这句废话强调一遍? 除非,那根本是想引起谁的注意。 无耻。 沈令蓁气鼓鼓地重新躺了回去,不搭理他们,哪知四下安静了一阵,隔壁又传来了奇怪的动静,像有人在忍痛呻|吟:「嘶——」 虽然离得远,听不清音色,却也猜得到多半来自「浑身是血」的霍留行。她一把蒙上被衾,继续保持沉默,然而那头的声音却愈演愈烈:「嗯——呃——嘶——嗯——」 沈令蓁不堪烦扰,下榻披衣,走到窗边。 这客栈的墙砌得很厚,门也造得结实,应当是有意隔了声的,如此响动,绝不可能轻易传到她这里。 唯一的可能,便是隔壁那人此刻正对着大开的窗子故意呻|吟给她听。 无赖。 沈令蓁以生平最快的手法,猛地一把推开了窗子,果见隔壁窗口一颗黑黢黢的脑袋一闪而回。 她低哼一声,道:「我们汴京的孩子,七岁就玩腻了这等把戏,郎君倒真是童心未泯!还请郎君正视自己的年纪,不要再作出这种幼稚的举动,你如此作态,不单打扰左邻右舍歇息,败坏道德,更有悖于霍家铁骨铮铮的将门之风!」 隔壁霍留行气得怒发冲冠,咬牙指着京墨道:「看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我霍家的脸今日算是丢尽了!」 沈令蓁白日里睡了一整天,到夜里反倒清醒了,气势汹汹地关上窗后便没了困意。 蒹葭打了盆清水服侍她洗漱,又拿来饭菜。 沈令蓁见漆盘上搁着一锅清炖鸡汤,怪道:「我今早问客栈要荤食,他们都说这里没有。」 「的确没有。这鸡是京墨听了姑爷吩咐,特意从附近山里打来的。姑爷说,少夫人您还在长身子,怎能吃那些粗茶淡饭,这鸡汤益气补血,望您用后通体舒畅,笑逐颜开。」 沈令蓁听出霍留行的弦外之音,低低哼一声,坐在八仙桌边吃起了饭食,白米饭拌腌菜,一口一口艰难下咽,看也不看一眼那锅鸡汤,让蒹葭把它端走。 蒹葭也不傻,早从种种蛛丝马迹瞧出了她在与霍留行闹别扭,当即便要动手扔锅。 沈令蓁忽又竖掌阻止了她。 犯错的是别人,她何苦拿霍留行的过错来为难自己,跟好吃的过不去?喝了这碗鸡汤,照样可以不理他。 想到这里,她改了主意,叫蒹葭把鸡汤放下,使劲喝了三碗。 客栈内的下人将见底的锅端下楼时,隔壁京墨跟霍留行比了个「这回中了」的手势。 霍留行牵牵嘴角,踱步到走廊,一边活络筋骨,一边跟一旁京墨闲聊:「这用过了晚膳,还是该起来站站,消消食。」 京墨配合地道:「是,是,成天闷坐着,对身体不好。」说罢看了一眼沈令蓁紧闭的房门,冲霍留行摇了摇头,示意没动静。 霍留行继续目不斜视地说:「今晚月色很是不错,天气也难得凉爽,适合出去散散步。」 「是,是,小人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月亮。」京墨说着,再次回头望了一眼,接着摇头。 霍留行眉头蹙起,斜眼看他:吃了我的鸡,怎么还不认我的人? 京墨深思起来,苦肉计不管用,投其所好也失败了,还有什么兵法能使? 沈令蓁听走廊里没了动静,耳根清净了,闲来无事便叫蒹葭寻来笔墨纸砚,正准备在屋子里挑灯练字,却忽闻楼下天井传来飒飒风声,像有异动。 从霍留行今日放松大胆的行事看,沈令蓁认为自己此前猜测得不错,这里不止是个普通的客栈,而更像霍家在白豹城的据点。 既然如此,此地理应是铜墙铁壁,安全无疑的,听这动静,莫非有强敌来袭? 蒹葭也在同一时刻心生警惕,拎起一柄短剑,悄然靠近窗子,轻轻移开一道窗缝,结果却蓦地一愣。 v第52章[01.03] 沈令蓁看她这古怪神情,疑惑地跟了过去,挤到窗边朝天井张望。 这一瞧,便见底下有一身穿玄色劲装,玉带掐腰的男子正在舞剑。剑是重剑,在他手中却轻似竹枝,反掌一个运斤如风的穿刺,旋身一道气贯长虹的劈砍,剑尖在如水月光下星芒熠熠,一地斑驳树影随风而动,恍惚间让人若见神只降临。 沈令蓁呼吸一窒,看呆了,一呆过后又反应过来,冷哼一声:「蒹葭,你看,这世上真不乏吃饱了撑着的人。」 底下霍留行蓦然一剑砍歪。京墨捂了捂眼,露出目不忍视的表情。 待楼上传来「啪」一声窗子阖上的声音,他上前拱手道:「郎君,美人计也不成,看来只剩最后一计了。」 霍留行耐心告罄,努努下巴示意他还有什么烂招一次说完。 京墨压低声,与他耳语道:「咱们再来一出连环计——调虎离山,趁火打劫,霸王硬上弓,苦肉计,得寸进尺!」 霍留行狐疑地看了看他,虽然暂时不太明白,却听出了一种很厉害的味道。 沈令蓁关上窗子后,在蒹葭服侍下简单沐了浴,一直习字到近三更天才有了些许困意,上了床榻,正安心霍留行终于不再纠缠她,却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微弱的,从远处传来的「唧唧」。 她一愣,怀疑自己听岔了,不料下一瞬,一声清脆的「吱吱」在离她更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沈令蓁霎时寒毛直竖,一下从床榻上爬起,紧张地攥着被角,借屋内昏暗的烛光张望四周。 这一望,眼前一花,竟见一道黑影从那八仙桌底下一蹿而过。 她愣了一愣,慌忙朝外道:「蒹葭,蒹葭!」 走廊里毫无回应。 沈令蓁慌了神,正要往床角缩,却忽觉后背凉丝丝的,一转头,一只肥硕的黑老鼠正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凝望着她。 她「啊」地惊叫起来,一骨碌爬下床,踩进靴子里就往外奔,待奔到走廊,却见长长的廊子空无一人,四周一片死寂。 沈令蓁试探地叫了一声:「蒹葭?」得不到回应,又低声道,「京墨?」正踌躇该如何是好,脚边又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蹿了过去,她几乎跳了起来,一路飞奔到霍留行厢房门前,拼命敲门,「郎君!郎君你在吗?」 霍留行一把打开了门,皱眉道:「怎么了?」 她结结巴巴指着外边:「我屋子里有……有好大的耗子!」 霍留行将她拉进屋,探身出去察看。 沈令蓁惊魂未定,躲在他身后,攥着他衣摆瑟瑟发抖。 霍留行回过头严肃道:「这地方荒僻,有耗子也不奇怪。蒹葭和京墨去外头巡视了,我去替你抓?」 沈令蓁点头如捣蒜。 霍留行提剑去了隔壁,交代紧随在后的沈令蓁:「这儿的耗子很凶,会咬人的,你躲好了。」 沈令蓁从未见霍留行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一听更瘆得慌。 霍留行朝她伸出一只手,温声细语地道:「来,你抓着我。」 她立刻把手递了过去。 霍留行一手牵她,一手握剑,压轻步子慢慢走进去,动了动耳朵听声辨位,忽地朝斜前方一道猛砍。 砍碎了一块木地板。 他叹息一声:「这牲畜太活络,不好抓。」说着继续闭目凝神,再次出击,砍断了一根桌腿。 当他第三次挥剑,砍裂了床板时,沈令蓁已经欲哭无泪:「郎君能不能行?」 霍留行歉声道:「术业有专攻,我承认,抓耗子我确实不行。」 「那郎君听着,那耗子还在吗?」 霍留行仔细分辨了一下:「还在,但躲起来了。」 这也能听出来?沈令蓁胆战心惊,蜷在他掌心里的手满是细汗:「那怎么办?」 霍留行思考片刻,分析道:「若是继续抓,且不说还要花多久,即便最后抓着了,你这屋子也住不了人了。」 沈令蓁愁眉苦脸地看着这满地狼藉,心知此言不无道理:「那我换间房吧。」 「所谓‘条条道路通汴京’,换间房,指不定耗子也跟着过去了呢?」 沈令蓁哭丧着脸看他,一脸「那还能怎么办」的表情。 「这样,你今夜宿到我房里去。」霍留行面不改色地提议,「如果真出了耗子,我也能保护你。」 沈令蓁听到这里终于醒悟过来什么,再看霍留行,只觉他此刻一本正经的样子虚伪至极。 她猛地把手抽回来,瞠目指着他:「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支开了蒹葭,故意把耗子放到我房里!」 霍留行叹了口气:「是,除了我那儿,现在客栈所有厢房都有耗子,你自己选吧。」 沈令蓁退后一步:「我宁愿露宿街头,也不跟你同床!」 「谁给你的胆子露宿街头?」霍留行一把拎住她后领,「跟我走。」 沈令蓁抬手要去搡他,一搡出去,反激得他将她一把扛上肩头。 她哭叫着挣扎,霍留行一脚把门踢开,反手又将门阖上,把她扛上榻子,拿手肘压制住:「沈令蓁,是你让我做自己的。我这人就是耐心有限,脾气也不好,还没什么无私奉献的精神。我白日在外与敌周旋,出生入死,回来又受你冷待,你折腾我这么久,再不让我尝到甜头,我可就翻脸了。」 沈令蓁吓得耳边嗡嗡直叫,见他嘴皮子一动一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满心只觉此刻霍留行将她压上床榻的场景,与她此前噩梦中一模一样。 v第53章[01.03] 她惊骇道:「不……不要掐我!」 霍留行又好气又好笑,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看了看:「怎么掐?」说着把手探到她后颈,摩挲了几下,作势要使劲的样子,「这样?」 沈令蓁死死闭上了眼。 他松开手,叹口气:「我不掐你。我晚间接到前线传来的急信,说我父亲今日带伤上阵,镇压流民暴|乱,中了敌人的暗算……」 沈令蓁缓缓睁开眼来,愣愣看着他:「伤得重吗?」 「性命无虞,但也不宜再强撑在前线了。明日一早我就得北上去接应他,这一走至少三五日。所以你就好好跟我待上半夜,就算是假装跟我和好,事后再闹脾气也成,别让我走的时候还为你牵肠挂肚的,行不行?」 沈令蓁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不太自在,撇过头去,低声嘟囔:「你只会吓唬我,还会为我牵肠挂肚吗……」 他好笑道:「我不为你牵肠挂肚,难道真吃饱了撑的,做这些汴京孩子七岁就不玩了的把戏?」 沈令蓁目光闪烁着,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比瞧见老鼠时还快。 她紧紧闭上眼睛,一鼓作气似的道:「那我假装跟你和好一晚,你快躺上来吧!」 霍留行松了口气,上了榻,眼看她立刻远远避到一旁,又道:「你假装得真一些成不成?」 沈令蓁睁开眼来:「怎样才真?」 他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过来让我抱着。」 沈令蓁慌忙摇头:「郎君以前睡觉的时候也没有抱……抱过我啊。」 「那是因为以前都是真的,反正今晚是假装的,有什么关系?」 沈令蓁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正皱眉深思他这话里的漏洞,又听他催促道:「天不亮我就走了,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两个时辰,熬过去,你就清净了。」 她吸吸鼻子,眼一闭心一横,一寸寸朝他挪过去:「好吧,那你抱吧。」 霍留行笑起来,张开胳膊把她揽进怀里,拿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这样多乖。」 沈令蓁是在睡梦里再次意识到了不对劲。 「和好」是可以假装的,可「抱着」怎么假装?就算是假装的,那也是真抱上了,又有什么分别? 她气不打一处来,却因被耗子折磨了心神,睡沉以后便怎么也醒不过来,待醒转,天光已大亮,榻侧那「元凶」早跑得无影无踪。 沈令蓁唤来蒹葭,确认霍留行的去向。 蒹葭道:「姑爷天不亮就北上去了,倒也是辛苦,那会儿还下着瓢泼大雨呢,就这么骑上马走了。」 沈令蓁心口堵的那口气在听见「瓢泼大雨」四字时蓦地一熄。 她望向依旧滂沱的窗外问:「这雨一直没停过吗?」 蒹葭摇摇头:「这一带应是要进入雨季了,这阵子怕得又湿又热,不会太好过。」 沈令蓁点点头,颇有些忧虑地下了榻,果不其然见雨下了大半日才停,其后接连两日也是如此,这天时雨时歇,总晴不起来。 她逞着一股气,不愿向京墨问起霍留行的消息,待雨下到第四日,却着实有些忍不住了,可偏偏这一整天,却一直不见京墨的踪影。 沈令蓁不知怎地心神不宁起来,一下午始终坐立难安,直到黄昏时分,听见房门被急急叩响,一颗心更吊上了嗓子眼。 她打开门,看见京墨浑身湿透地站在房门,揩了揩脸道:「少夫人,我们得转移了。」 「白豹城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他皱着眉,「是郎君已失去音信一日夜了,小人担心此地万一暴露,您会有危险,所以打算先接您去主君那里。」 沈令蓁一个晃神差点没站稳,扶着门框道:「怎么会?郎君此行不正是去接应霍节使的吗?」 「中途出了些岔子,现下主君已平安退居到后方,郎君反倒……」 他这话说得含糊其辞,沈令蓁联想到此前,他与霍留行一道合伙捉弄她的事,一时心生疑窦。 京墨看出她的意思,苦笑道:「少夫人,先前是小人不对,但您千万相信小人这一次,郎君这几日的情形的确不大好,您可能不知道,他的腿并没有好全,碰上这等阴雨天时时都可能发病,小人担心……」 沈令蓁一愣:「你是说他的腿……」 京墨点点头:「倘使十年前当真完好无损,我们又怎敢想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主意来欺瞒世人。郎君的腿当年确实坏了,是过后两年才侥幸被医好的。」 沈令蓁喉间一哽,忍着瞬时涌上鼻端的酸楚点点头,转身要去收拾行囊,又停住脚步:「我去了安全的地方,郎君怎么办?我们能不能先去找郎君?」 京墨面露为难:「郎君临走之前特意叮嘱,万事须以您安危为先。郎君出入之地险象环生,恕小人不能带您冒险。」见沈令蓁还在犹豫,他又道,「少夫人,事不宜迟,还请随小人尽快动身,郎君那处自有其余人手前往支援,您的安全,便是给他最大的定心丸。」 沈令蓁只得咬咬牙,放弃了,吩咐蒹葭准备启程。 此行行囊不多,蒹葭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拾掇完毕,在疾风骤雨中搀着沈令蓁上了一辆牢靠宽敞的马车。 天色渐暗,雨势却丝毫不减,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马车顶,砸得人心惊肉跳。 路上,沈令蓁听京墨说,眼下他们要往西北方向走,去定边军的另一处营垒东谷寨。那儿离白豹城不远,只是因雨天车行艰难,原本一个时辰便可到达的路程,恐怕得多花两倍功夫。 沈令蓁无心在意这些,只惦记着霍留行的下落,心底回想起之前冲他骂狠话,隐隐生出悔意来。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连脾气都没有人可以发了,他骗她的那笔账,可还怎么讨。 她惴惴不安地攥着手,提着心,吊着胆,直到两炷香后,马车忽地减慢了速度,外边赶车的京墨叩响了车壁。 蒹葭推开车门,见他反手递进来一只面目凶恶的鹰隼,在急雨中朝后扬声道:「少夫人,小人驾车不便,烦请您过目,可能是郎君的消息。」 v第54章[01.03] 沈令蓁一愣之下反应过来,迅速抽走了鹰隼腿上绑着的一根细竹筒,旋开盖子,捻出一卷绢条。 绢条上是一行陌生的字迹,言简意赅:胜羌堡南二十里。 下方还附了一个鬼画符似的三角状图案。 沈令蓁对定边军这一带不熟悉,立刻将消息内容告诉京墨,又问:「这消息的意思可是说郎君正在胜羌堡南二十里处?那地方在哪儿?这图案又代表什么?」 她心急如焚,一连三问,京墨边赶路边回头道:「这消息是指在胜羌堡南二十里处发现了郎君留下的三角记号,按推测,郎君目前在那附近。小人记得……那里应是处山坳,离此地大约十余里路。小人先将您送到东谷寨,再折过去接应郎君。」 沈令蓁望了一眼外边重云如盖,风雨晦冥的天,再见近处崎岖山路,远处直起直落的层崖峭壁,摇摇头道:「不行,这样太绕远了,万一郎君那边情况紧急,岂不耽搁了?我们先去接应郎君。」 京墨还要再搬出那套以她安危为先的说辞,被她一脸正色地打住:「京墨,我是霍家的少夫人,你得听我的!」 他慌忙颔首称「是」,在下一处岔路改了道。 又一炷香,雨势渐弱,待马车驶入一处山坳,沈令蓁估摸着该到附近了,便趴在车窗边沿朝外探看。 这一望,隐隐约约瞧见雨雾之中缓缓踱来一匹亮骝色的马,马背上似乎趴了个士兵打扮,穿戴着甲衣与兜鍪的人。 记起霍留行说过,他在定边军的所有行动都会乔装成士兵,她心底咯噔一下:「京墨,你看那是不是郎君?」 京墨当即快马加鞭向前赶去,车一停稳,沈令蓁就急急往下跳,不管不顾地踩了一脚泥泞。 这天雨是停了,风却还哗哗刮着。蒹葭撑起伞替沈令蓁挡风,跟上去护持,离那马近了,才见马背上果真是昏迷不醒的霍留行,再一偏头,看沈令蓁眼泪啪嗒啪嗒说落就落了下来。 京墨一瞧她这样子,稍稍一滞,低咳一声,赶紧上前探了探霍留行的鼻息与颈脉,回头道:「少夫人放心,郎君并无大碍,只是犯了腿疾,又淋久了雨,暂时昏迷而已。」 沈令蓁抽抽搭搭地点头:「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小人把郎君扛回马车,先去附近找处地方落脚。」 沈令蓁揩揩眼泪,叫蒹葭帮京墨一起扛人,自己则接过她手里的伞,踮着脚将它拢在了霍留行身后。 京墨劝道:「少夫人,您替自己挡着风就是,郎君这身子骨不碍事。」 「他都这样了,怎么不碍事!」她含着哭腔摇摇头,反将霍留行护得更严实。 将人扛上马车后,京墨骑马在前探路,寻找附近的猎户,蒹葭则负责赶车。 马车内,沈令蓁小心翼翼替霍留行摘掉兜鍪,眼看他歪歪斜斜地一头倒向车壁,手忙脚乱地扶稳他,想了想,把他的脑袋牢牢摁在了自己的肩上,然后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湿漉漉的脸,一边擦,一边又止不住地往下掉眼泪。 霍留行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沈令蓁道他是要醒了,忙收干了泪,欢喜地唤「郎君,郎君」,结果他似乎只是昏睡中不太舒服,还是纹丝未动地靠着她。 她丧了气,只得再去卸他的甲衣,费劲地琢磨了半天才把锁扣松了,要往下扒时,却因被他靠得太紧,施展不开手脚。 她被压得气喘吁吁,轻轻拍了拍霍留行的脸:「郎君,郎君你听得到吗?我快被你压坏了,你能不能起来一些?」 霍留行像是被她拍得难受,不太爽利地朝挪了挪身子。沈令蓁抓住时机,一把扒下他的甲衣,解开了他的腰封。 只是不料她刚松出一口气,车子一颠簸,霍留行整个人一晃,又一头栽了过来。 沈令蓁「哎哟」一声,低头一看,他那铁头似的脑袋竟正正砸在她正在「长个儿」的胸脯上。 她霎时疼得躬成一只虾子,低低「呜」出一声,好一阵才缓过劲,低头想去推搡霍留行,搡到一半又收了手,自我宽慰着不能同昏迷的人计较,然后继续打起精神,攥着帕子从他中衣领口探下去,替他擦拭身体。 沈令蓁不是头回见霍留行的身体,但先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唯这一回凑得近,垂眼便能瞧见他纹理分明的玉色肌肤,擦拭间还能感到那一处处连绵起伏蕴蓄着喷薄的力量。 她从最初的不好意思到起了兴致,忘了正事,像研究小动物一样这里戳戳,那里摁摁,指尖顺着他的肌理一寸寸挪过去,一边发出惊叹的声音:「哇……」 霍留行的腮帮子一点点绷紧了。 沈令蓁毫无所觉,帕子也不知丢去了哪,竟开始数上了:「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她手指一路蜿蜒向下,正探索到收紧处,忽听霍留行闷哼了一声。 她慌忙收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差点要钻进他裤缝里去,一下闹红了脸,自言自语道:「是我孟浪了,是我孟浪了……」说着心慌意乱地去找帕子。 结果刚要继续擦拭,却发现霍留行的身体滚烫滚烫的,竟是自己将自己蒸干了。 她瞠目道:「郎君烧了吗?」又催促车外,「蒹葭,找着落脚处了没?」 「少夫人,前边好像有家猎户,正准备过去呢。」 沈令蓁放下心来,替霍留行掩好衣襟,又担心地去探他脑门:「郎君再撑一撑,我们马上就到了。」 待马车在路边停下,京墨进来重新扛起霍留行,蒹葭则在前边探路,提着剑率先走到两间茅屋前。 不料在外询问半天,也不听里头有一声答应,推门进去一看,两间茅屋都是空无一人。 京墨道:「可能是猎户打猎未归,先进去避避,用了什么,到时照价给人家。这儿的猎户都是侠义心肠,不会有什么的。」 蒹葭点点头,进去后摸索着点亮了一盏油灯。 沈令蓁跟着进去,望了望四面,见这茅屋内里陈设简陋,只一张床铺与一方柜子,以及上方藤条上挂着的几串熏肉。但好在都是整洁的,没有落灰。 见京墨将霍留行搬上床铺,她忙要上前帮衬,去替他脱靴子。 京墨正打算让出一个身位,由她来,却忽觉手腕被人掐了一下,低头一看,霍留行面色痛苦,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京墨身子一侧,立马挡死了他。 今日这一场,实则正是前些天那出连环计的后一半。眼看沈令蓁一颗七窍玲珑心,一次次识破他们的诡计,他们坚定地认为,假的,是骗不过她的,唯有半真半假的,才有机会瞒天过海。 所以霍留行因为阴雨天犯腿疾是真,要带沈令蓁转移阵地也是真,只不过原本应当亲自去白豹城客栈接她,却假传了「失去音信」这样的消息。至于之后,所有的路线、时机,包括这两间茅屋,都是及早安排妥当的。 v第55章[01.03] 眼看事情进展到此刻一切顺利,想博的同情博到了,想得的照顾也得到了,应当距离沈令蓁心软原谅霍留行也不远了,但京墨瞧着,郎君却好像出了什么岔子。 他镇定地转头与沈令蓁道:「少夫人,您先去隔壁那屋拾掇拾掇,郎君这边有我。」 沈令蓁下车那两回,雨已停了,人倒是没有淋湿,但靴子与裙摆都沾了泥泞,眼下黏糊糊的,确实不太好过。 她还想再说什么,便被蒹葭径直半拖半搀地带走了。 京墨装模作样地替霍留行卸除下半身的铠甲。 待两人走没了影,「昏迷不醒」的霍留行立刻睁开了一道眼缝。 京墨刚要问他出了什么事,猛地瞧见他裤腰下那一团情状,惊得一骇,与他眼神交流道:郎君这是? 霍留行点点头,头疼地扶了扶额,舔舔后槽牙,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 他向来自制力极强,更视沈令蓁为尚未长开的黄毛丫头,哪怕过去这一月多几乎夜夜与她同榻而眠,也从未有过任何动摇。 却不料今日没有一丝丝防备地,生生被她无意识的撩拨招惹成了这样。 但细细想来,此事虽意料之外,却又实属情理之中。 他念经念得再清心寡欲,也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岂能在那等情形下毅然决然地无动于衷。 霍留行无声地大口深呼吸着,缓解着内心一波一波起了却久久落不下去的狂浪躁动,而隔壁的沈令蓁,此刻也不太好过。 蒹葭替她换衣裳时碰着她胸脯,不意她竟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猛地一缩。 「少夫人,您怎么了?」 沈令蓁在蒹葭面前倒也没什么害羞的,直言道:「方才不小心被郎君的脑袋砸着了这里,现在还觉着疼,我是不是被砸坏了?」 蒹葭发笑:「您正在长身体,这地方平常就会有些胀痛,被砸着自然不好过,过两日就好,不会有事的。」 沈令蓁点点头,又好奇地问:「可又不止是疼,方才疼过以后,还觉得痒酥酥的,好像……好像蚂蚁在爬似的,心肝都发颤,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问得严肃认真,倒叫晓事的蒹葭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咳一声,斟酌着含蓄道:「这个,这个说明少夫人与郎君感情好……」 「感情好?」 「对。感情好,就会痒酥酥的,感情不好,就只有疼了。」 沈令蓁眨眨眼,皱着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陷入了沉思。 沈令蓁换完一身干净衣裳,又急急回到隔壁询问霍留行的情形。 想霍留行一时半刻大约不能风平浪静,京墨只得替他兜着,挡在门前比个嘘声的手势,将沈令蓁支开了去,到外边才与她道:「郎君眼下需要静养,少夫人若不嫌麻烦,还请替郎君捣些药草,小人去外边弄点吃食来。」 看他从马车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筐药草,沈令蓁忙不迭接过,专心致志地跟蒹葭学起了捣药,待一丝不苟地将几株新鲜的草植捣成半糊状,装进木碗里,才轻手轻脚推开了隔壁茅屋半掩的木门。 屋内油灯微弱地燃着,忽明忽灭的光合着霍留行发沉的一呼一吸,在这雨后初晴的静夜里显得格外相谐。 茅屋隐隐散发着朽木的气息,对从小过得精贵的沈令蓁来讲,这陌生的味道并不好闻,要说毫无嫌弃自然不能,但眼见霍留行睡得这么沉,又记起他曾说,从前行军打仗时为了活命可以茹毛饮血,再看这破旧的床铺,泛黄的墙壁,似乎也能够知足常乐了。 她在床边蹲下来,有心叫醒他,替他敷药,张嘴又不忍心地顿住。 也不晓得霍留行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眼下一圈青黑不说,下巴也冒出了刺棱棱的胡茬,整个人瞧着精神气都散了,且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仍旧紧紧蹙着,像还在烦心什么棘手之事。 沈令蓁伸出一根食指,想将他拧成川字的眉心揉平,不料刚一碰着,霍留行便霍然睁开了眼。 下一瞬天旋地转的一个颠倒,她连声都没来得及吭一吭,就被他压制在了床榻上,惊愕之下低头看去,脖子上便是他瞬间收紧的五指。 沈令蓁猛地噎了气,挣扎着去推他。 霍留行一愣之下看清了她的脸,迅速松手。 京墨离开后,他缓过了那阵难堪,很快便因体力透支当真昏睡了过去,方才沈令蓁靠近他时,他正在梦里对阵杀敌。 沈令蓁被他这狠厉的一掐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起来,狼狈地避到床角,咳得肺都似要呕出来,听到门外蒹葭慌张的询问声,勉强道出一句「没事」。 霍留行逐渐清醒过来,上前去轻拍她的背:「我睡糊涂了。伤着了吗?我看看。」 那是当真没留后手的杀招,尽管只是短短一刹,沈令蓁的脖子也已起了一圈红印。仅仅被霍留行轻轻一碰,她就疼得红了眼,边咳边泪盈盈地望着他。 霍留行一面替她顺背,一面从一旁湿淋淋的衣裳堆里翻找出一瓶药膏来,拿食指替她细细涂抹在红痕上。 她过了好一阵才彻底缓转过来,瞅瞅自己方才能够自如走动的脚,又碰碰自己还结着痂的额角,再摸摸这火辣辣的脖子,伤感道:「自与郎君成亲,我这大灾小难竟是没有断过。」 霍留行揉了揉眉心:「以后我睡沉的时候,别这么靠近我。」 「郎君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方才在马车内,我给郎君擦身,你明明听话得很,哪知这会儿却成了这样。」 霍留行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方才在马车内之所以能够任沈令蓁「施为」,全因他清醒无比。实则他真正入睡后,即便周遭有一点点细微响动也会警醒,根本无人可近身。 他避开了这个话茬,依照一个初醒之人该有的正常反应道:「这是哪儿?你怎么找到我的?」 沈令蓁将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遍,反过来问:「郎君为何会忽然失去音信,这一路可是遭遇了强敌?」 「是碰上一些麻烦。」 眼看他如此讳莫如深,沈令蓁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直言道:「郎君是不是怕我出卖你,所以不愿与我说明?」 霍留行还没否认,她便又接了下去:「其实即便是在最生气的那夜,我也不曾想过要背叛郎君,当时不过说了些赌气的话罢了。虽然直到眼下,回想起过去郎君欺瞒我的种种,我仍然觉得意难平,但我并非铁石心肠,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眼下郎君遭难,我哪里还顾得上与你怄气,只一心想陪你渡过难关,转危为安而已。」 v第56章[01.11] 霍留行目光微微一动。 见他不说话,她闷声问:「郎君不相信我?」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讲出来,霍留行的确未必相信,毕竟在遇见沈令蓁之前,他很难想象得到,汴京那浑浊的水土竟还能养出这样良善单纯且通情达理的人。 可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他自然不会不相信,只是仍然不能吐露实情。 他此行的目的,是为揪出隐藏在定边军,与西羌里应外合的「内鬼」,经过几日暗查,事情已然有了眉目,今晨便锁定了目标,将人引去了东谷寨。如若那边事态顺利,此刻或许查出了幕后主使。 但这「内鬼」一事往根上说,是通敌叛国的重罪,查到最后多半与汴京位高权重的人物有所联系,而那些人物,随便打一竿子都会与身为皇室宗亲的沈令蓁牵扯上,讲给她听,极可能令她陷入情义两难的矛盾当中。 霍留行默了默,道:「我当然相信你,但事情已经有惊无险地顺利解决,就不必再多提了。」 沈令蓁听出这只是个借口,却也不再勉强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记起那碗捣好的药草,忙爬下床去拿来:「我听京墨说,碰上阴雨天,郎君的腿关节常酸软作痛,若有这药湿敷,会好受些许。」 霍留行原本没有多想,等她坐在床沿卷起他裤腿,温热的手指抚上来,立刻浑身一僵,避开了去:「不用你来,我自己敷。」 沈令蓁一愣:「是我太笨手笨脚了吗?我从前确实没干过这样的活,方才捣药的时候也折腾了好久……」 霍留行的心窝子像被敲了一记软锤,想着绝不能再让她毛手毛脚,破了他的防线,嘴上却已经说出:「不是嫌你,是怕你累着。」 沈令蓁果真当即喜笑颜开:「我不累,郎君乖乖躺着就是!」说着将他推到床铺上。 霍留行实在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有朝一日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推倒,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个四脚朝天的姿势,而脚边的沈令蓁正捋起袖子,一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他及时提醒:「这草药药性重,只敷膝盖和脚踝两处就好,你也别拿手沾,用勺子舀。」 沈令蓁那意图将药汁抹遍他两条腿的一双手蓦然停住,连「哦」两声,依言照做,敷到一半,见他小腿肚似有痉挛的态势,赶紧停了下来:「很疼吗?」 霍留行的确不想给她捣乱的机会,却也没有扯谎。这药草的汁水一渗透到体肤之内就是凉骨透心的寒,一次敷太多还真受不太住。 他摇摇头,咬牙说:「有点冷,能忍,继续。」 沈令蓁见识过他心性有多坚韧,膝盖骨砸到墙上也面不改色,笑得从容的人,眼下却被折磨得脸都发青了,也不知得是怎样切肤之痛。 她抖着手将最后一些药汁敷完了,问道:「仲夏的天也这么冷?怎样可以缓解缓解郎君的痛苦吗?」 霍留行浑身上下每处骨骼都似在颤动,却仍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因不愿她见到他的失态,咬着牙关背过了身去。 沈令蓁一颗心都揪了起来,瞧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脱了靴子爬上床去,从背后一把圈住了他:「这样会好一些吗,郎君?」 霍留行一僵,要去拨开她环绕在他腰际的手,却反倒被她更使劲地抱紧。 她低低地说:「郎君,我身上热乎着呢,你不要逞强了,让我暖暖你。」 霍留行凝滞着静默许久,闭了闭眼,翻了个身面对她,一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颤抖着吐出几个字:「真要暖我?」 沈令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奇怪举动惹得莫名忐忑起来,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这样来。」霍留行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唇。 就像失魂落魄迷失荒漠的人在绝望中蓦然寻见一朵沾着甘冽晨露的野花,一碰着她的唇,霍留行几乎立刻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境地。 体内流窜涌动的寒气被这轻轻一啄逼退到了九霄云外,假想中的冰天雪地仿佛成了模糊的布景,周遭反燃起一股熊熊大火,炙烤着他濒临崩塌的自持。 数日马不停蹄,夜未能寐,腿疾发作之下强撑到今夜,他在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被一句「让我暖暖你」击得溃不成军,不自觉就此放任了游走到理智边缘的冲动。 马车里的意外是因男女之别不可避免,彼时更多觉得尴尬,而不是情动,但霍留行清楚地知道,此时这个吻却有些不一样了。 霁夜的山野淡月笼云,也笼着这一路以来,他记忆里所有关于沈令蓁的一切。 新婚初见,她乖巧顺从,分明受不得苦,却为契合合卺苦酒背后风雨同舟的寓意,非与他说「不怕苦」;分明羞涩畏惧,却为履行为人妻者应尽之责,按捺着忐忑愿与他圆房。 初起时,他对她这份「假惺惺」的纯真嗤之以鼻,只道沈家与赵家怎可能养出如此心性的孩子。 直到茶楼遇险当夜,她一弱质女流,为他豁出性命,不惜己身地跳下深不见底的河。 他开始对她的立场捉摸不透,从认定她是汴京派来的敌人,到怀疑自己错怪了她。 如此摇摆到听她讲起救命恩人的事迹,他才理解她此前一切举动背后的缘由。见她在他有意疏离的言语试探下急红了眼,说绝不害怕被他的欺君之罪牵连,他渐渐对她摒弃疑虑,放下了成见。 其后他为掩藏张冠李戴的真相,故作深情地撩拨她,却换来她一番掏心掏肺的真挚表态,与必将知恩图报的承诺。 他第一次对她感到了歉疚,动了一丝恻隐之念,接下来,便是一面因那出美人计对她感到厌弃,一面又同情她无辜成为政客博弈的牺牲品,最终决心在孝义与她之间寻求一个不破坏大局的平衡点。 直到那时,一切似乎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即便他开始真心实意地待她,也自认更多是出于丈夫对妻子的责任,出于一个良心尚存的男人对一个一心向他的姑娘应有的好,是为回报她的付出,而并非向她索取什么。 但在今夜,在这破旧的茅屋里,在这吱嘎作响的床铺上,当他捧起她脸的这一刻,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对她产生了索取的念头。 或者在更早之前,当她说要出卖他,他却仍旧为她牵肠挂肚,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使计挽回她时,他对她就已经多了计划之外的贪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什么契机,事态的发展无可挽回地偏离了原定的轨迹? 或许是那日无名溪畔,她与他说,在她面前,他可以只做自己;或许是刚刚她坦诚,即使他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也从没有过背叛他的念头。 他在她面前或主动或被动地一层一层撕掉面具,变得越来越丑陋,越来越不堪,她却从未有一刻真正逃离开去,即便害怕,即便生气,最终也会像方才那样,将他抱得更紧。 所以眼下这个看似出人意料的结果,其实早在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他在血腥与仇恨里活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里,所有人都在教他这个世间的恶,教他认清肮脏的现实,只有她,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证明,这里还有很多无缘无故的善。 他在她身上,第一次看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在那个可能里,他可以不必在那条暗无天日的路上踽踽独行。 v第57章[01.11] 这样的姑娘,即使与他隔着一道血海深仇垒砌的天堑,又叫他怎样戒之慎之地保持清醒去远离? 这一出连环计,到头来套牢的,原来是他自己。 霍留行深吸着气,看着眼前被他蜻蜓点水一吻过后,惊愣地张着嘴呆住的沈令蓁,颤抖着闭上眼睛,再一次吻了下去。 这一次,他几乎是凶恶地啃上了她,好像在为自己的分寸尽失而感到恼恨。 沈令蓁被他干燥粗砺的唇碾磨得吃了痛,反应过来,拼命去推他:「我不……呜……不暖你了……」 霍留行像是不爱听这话,挤进她嘴里,一口咬住她舌头,不让她有机会再开口。 沈令蓁情急之下使劲一脚踹出去,踹得霍留行正发病的腿一阵酸软。 他这才后撤着松开了她。 她一骨碌逃下床,捂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嘴巴,又气又怕地看着他:「郎君为什么要啃掉我的舌头!」 外头刚刚找了吃食回来的京墨一个踉跄差点给门槛绊了一跤,被同样惊得不轻的蒹葭将将扶稳。 霍留行缓着被她踢了一脚的疼劲,「嘶」着声看着她,还没想到答话,便听她继续石破天惊道:「我又不是修行千年的妖精,我的舌头也不是元丹,能给郎君补气固元!」 「……」 霍留行咳嗽着,怀疑道:「你以为我刚才要啃掉你的舌头?」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警惕道:「那不然郎君对我咬来咬去的,是在做什么?」 「我在……」他被气笑了,「我在做什么,你不懂?」 沈令蓁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霍留行回忆了一下刚刚的步骤,反思着自己这第一次是不是真的太凶猛了,才给她造成了这样的误解与心理阴影。 「我……」又一阵寒意从膝盖蔓延到心口,他叹口气,「你没觉得身上热起来了吗?」 沈令蓁一愣,摸了摸不由自主发烫的脸颊,底气不足地道:「好像是有点。」 「那就对了,我没要啃掉你的舌头,只是这样能取暖罢了。」 沈令蓁低低「啊」一声,尴尬地说:「那是我错怪郎君了,可是这法子也太……也太……」她越说脸越红,支支吾吾讲不出个形容。 霍留行摆摆手,一脸「罢了罢了」的表情:「你先出去吧。」 沈令蓁羞得转头就要走,走到一半又被他叫住:「沈令蓁,你曾说,倘若我图你的情,你也愿意努力对我生出情来投桃报李,这话还算不算数?」 她回过头来,想说那是当初对救命恩公的承诺,如今当然不再对他这个鱼目混珠的算数,可看他此刻在病痛中急于求答的表情,又不知何故生出一丝犹豫来。 恰在此刻,京墨叩响了房门,说:「郎君,有东谷寨传来的消息,主君希望您尽快过去。」 霍留行满腔躁动像被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他垂了垂眼,跟还踌躇在原地的沈令蓁说:「没什么,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京墨向「姗姗来迟」的猎户付了些银钱,安排好车驾。 待匆匆用过吃食后,一行四人连夜重新踏上前往东谷寨的路。 霍留行因连日疲惫,进了马车后便在闭目养神。沈令蓁坐在他身边,因方才的亲密出了一路神,直到困倦得打起了盹,沉沉睡了过去。 两个时辰后,她在他肩膀上醒来,一抬眼,对上他凝重而若有所思的目光。 马车已经停稳,他似乎正打算叫醒她。 沈令蓁赶紧爬起来:「我脑袋沉不沉,压着郎君了吗?」 「没有。已经到东谷寨了,现下寅时,我让京墨安排地方给你和蒹葭落脚歇息,你去好好睡一觉。」 「那郎君呢?」 「我先去找父亲。」 「我不用跟郎君一道去吗?」 大婚以来,她一直都没见过霍留行的父亲。之前是没机会,如今人都到了这里,总不好再这样失礼。 霍留行摇摇头:「不急,明日吧。」想了想又说,「我父亲纵横沙场多年,养了一身铁血气,为人本就冷清,也许对你不甚热情,你若觉他待你疏离,不必胡思乱想自己做错了什么,知道吗?」 沈令蓁从霍留行此刻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何,只点点头表示理解:「我记得了,那我先去住处。」 她先一步下了马车,借道旁一簇簇燃着红光的火把看清,这所谓的东谷寨其实是一片群山。群山之中,一座座塔楼与房屋高低而建,耸立在郁葱之间半掩半映。 眼下他们所处的正是半山腰,再往高处,便是云雾袅袅的情景了。 沈令蓁跟着京墨进了一处三合院,还未踏入院门,便感到一股肃杀的气息迎面而来,压迫得人生生矮了一头。 这里应当没有专门分配给女眷的院落,即使是安排她落脚的地方也把守着铠甲加身,手持兵械的士兵,五步便是一岗,十步便有人举着火把来回走动巡视。 沈令蓁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别说左顾右盼,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等进了卧房,四下无人了,才与蒹葭小声感慨:「这里好可怕……」 蒹葭宽慰她:「定边军是越往北把守越严密,先前的白豹城尚且靠近庆州,还不至于有这等阵仗,但东谷寨此地北控入西界通塞川大路,自然是要守得固若金汤。」 沈令蓁点点头,眼看这里好歹比破茅屋整洁舒适,安全也有保障,倒是不挑剔那么多了,在蒹葭的服侍下抓紧时辰宽衣洗漱,好趁天没亮再睡上一觉。 只是不料刚一躺下,却听见后窗那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人声,似乎是巡视到附近的两名士兵正在讲话。 v第58章[01.11] 蒹葭刚要过去让他们别吵着沈令蓁休息,却听其中一个开口道:「听说了吗?刚抓回来那个奸细已经招认了,说自己是受了汴京薛家的指使。」 紧接着又有另一人接话:「啧,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又有一家要树倒猢狲散了……」 蒹葭脚步一滞,沈令蓁也蓦地睁开眼来,偏头对上了她惊讶的目光。 汴京有几个薛家,她不保证。但除了她那青梅竹马的姑表哥薛玠一家,还能有哪个薛家够得上「树倒猢狲散」这种用词? 沈令蓁呼吸一紧,立刻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另一边,霍留行在沈令蓁离开后,又乘马车上行了一段路,进了一间与下边构造相似的三合院。 院内主卧灯火通明,正有人穿着中衣伏案写字。 正是霍留行的父亲,霍起。 霍留行敷过药草,腿疾暂缓,已能够正常下地。他疾步入内,颔首道:「父亲。」 霍起抬起头,看了看他,按按心口,咳嗽两声才讲出话来:「坐。」 霍留行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他上了黑气的脸,皱眉道:「您伤得不轻,先去歇息便是,何必挑灯等我。」 霍起摆摆手示意无妨:「断了两根肋骨而已,不要紧。」 霍留行眉头皱得更紧:「此前十余起暴|乱都顺利平反了,今次您怎会中了暗算?」 霍起搁下笔,皱纹满布的脸露出倦色,无奈摇头:「对敌时在流民堆里瞧见个中年人,长得很像从前霍家军里的一个孩子。」 「中年人?孩子?」霍留行因这颠倒的称呼一愣。 霍起似乎陷入了什么回想当中,过了会儿才答:「哦,他是我当年从边关捡来的一个孤儿,与你大哥一般大,感情深厚,亲如手足,我便也称他一声‘孩子’。如今若还活着,应是中年了。只是二十七年前,他早已与你大哥一起战死,哪里还有今日。是我看岔了眼,一时记起你大哥,晃了神,才给敌人钻了空子。」 听见这段旧事,霍留行一时没有说话。 霍起像是看穿了他,笑了笑:「怎么,为难了?」 他摇头。 霍起叹了口气:「留行,有些事,我早已表过态,如今再与你明明白白重说一次。当年镇国长公主打着‘劝降’的旗号诱骗我霍家军自投罗网,对你大哥赶尽杀绝,现在她的女儿嫁来了霍家,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永远不可能接受这个儿媳。」 「你不用瞒我,你带沈家那个孩子来了东谷寨,这是什么意思,我这当爹的一清二楚。你此前传信与我说,她对你并无威胁,反倒处处帮衬你,这到底是真是假,我不听你一面之词,须得亲自验证过才算数。倘若她当真纯善,我虽不可能接受她,却也不会加害于她。但倘若她对你,对霍家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不忠,留行,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我要怎么处理,你心里应当有数。」 「您想怎样验证?」见他沉默不答,霍留行站起身来,一掀袍角,屈膝跪下,「父亲,我知我此刻为她求情是不孝之举,但我与您担保,我已制定好重返汴京朝堂的周全计划,她一介深闺女子,当真坏不了大局。她这些日子随我吃苦受难,着实不易,即便您有心验证,可否暂缓一缓?」 「留行,」霍起跟着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你还不晓得,定边军的奸细供出了谁。」 霍留行皱起眉来。 「薛家,那人供出了薛家。」霍起凝视着他,「不管这到底是真供还是假供,我都必须拿这件事,先试试沈家那孩子的态度。」 霍起话音刚落,有一士兵入内报信,称沈令蓁派了身边婢女跟守卫询问霍留行的去向,说有要紧的事找他。 霍留行皱着眉头看了眼霍起,大概猜到了究竟。 霍起点点头,转身穿戴甲衣,边道:「把她带到隔壁书房。」 士兵领命而去。霍留行与霍起也移步到了隔壁。 两炷香后,沈令蓁在蒹葭的陪同下匆匆而至,一看上首金甲披身,凛若冰霜的人,再与下首霍留行对了个眼神,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上前行礼:「令蓁见过……」她在称呼上一顿,因这明显不热络的气氛选择了疏远的叫法,「霍节使。」 霍起点点头:「坐吧。听说你有事找留行。」 沈令蓁在下首位置坐下,这一坐,四下死寂,只剩门外火把炸开的火星噼啪作响。 她怀着满腔急切来找霍留行问薛家的事,真到了眼下却有些如坐针毡,局促地道:「是这样的……我方才听院里巡视的士兵说霍节使抓了个通敌叛国的奸细,那奸细声称自己是受了汴京薛家的指使……」 霍起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见右手边的霍留行始终没有开口搭腔的意思,她硬着头皮与霍起对话:「令蓁自知一介深闺女流本不当过问政事,只是……只是此番事关重大,令蓁斗胆一问,这个薛家可是指我姑表哥一家?」 霍起点一下头。 沈令蓁又看一眼绷着脸一声不吭的霍留行,犹豫道:「除口供外,可还有其他确凿证据?这其中会否有什么误会?」 霍起肃然道:「你不相信薛家会犯这样的事?」 「我与我姑表哥自幼相识,十分清楚他的为人秉性。我姑姑与姑父也向来忠实本分……」沈令蓁斟酌着道,「我的确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还请霍节使明察。」 「我身为地方节使,无权查办这样的大案,其中是否有误会,应将人证、物证移交至汴京,由圣上亲审。」 沈令蓁紧张道:「此事已经到了非要惊动皇舅舅不可的地步吗?」 「为人臣子,理应忠君守法,如此要事岂能瞒上?按你意思,是希望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包庇嫌犯?」 霍起本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一句阴沉的「包庇嫌犯」惊得沈令蓁慌忙起身,屈膝跪下:「令蓁失言了。」 一旁霍留行的脸色却蓦地和缓下来,看了一眼上首。 霍起努努下巴,示意他去。 霍留行起身将她扶起:「私下失言无妨,左右这里没有旁人,起来吧。」 沈令蓁心惊胆战地看看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没错,她的确一时心急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可这儿还有个欺君那么多年的在呢,明明谁也没比谁好多少。 霍留行朝霍起拱一拱手:「父亲,令蓁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我想此事还不到惊动圣上的地步。且不论现下口供与证物真假难辨,此番西羌借国内天灾,利用流民频频叩我关门,所图必大,此时将奸细送去汴京,即使一路再谨慎严密,也难免打草惊蛇。不如来一出反间计,将这奸细送回军中,巧加利用,一则进一步查清其背后主使,免得误伤忠良,二则也有机会大破西羌。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将此事禀明圣上未尝不可。」 v第59章[01.11] 沈令蓁在旁拼命点头。 霍起看了看她,问霍留行:「倘若反间失败,你当如何?或反间成功后,证明主使确是薛家,圣上无法谅解你最初隐瞒此事的苦衷,叫我霍家背上只手遮天,好大喜功的罪名,你又当如何?」 沈令蓁小心翼翼地插话:「……假如提前上报此事,但与皇舅舅说明薛家极可能受了冤枉,请皇舅舅耐心等待真相水落石出呢?」 霍留行摇摇头:「你认为薛家清白,过后必能抓到真正的主谋,圣上却未必这样想。即使与他说明,他心中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必要从此对薛家这通敌的嫌犯另眼相待。你既要杜绝薛家无辜遭难的可能,眼下就必须隐瞒此事。」 「可我也不想郎君为此遭难啊!」沈令蓁脱口而出。 霍起眯起眼看着她。 沈令蓁想了想,抿抿唇道:「要不这样……万一到时候皇舅舅追究起来,霍节使便推说这是我的主意,说是我三跪九叩,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您,您没办法才只好答应。皇舅舅知道我与阿玠哥哥关系亲近,想来会理解这个说辞。若是他还不肯消气,我便请母亲出面周旋,您觉得如何?」 「你当真愿意一力揽下此事?」 沈令蓁点点头:「今夜本就是我主动替薛家求的情,出了什么事,当然应该由我担着,我愿即刻立下文书,以便皇舅舅来日查证。」 「那此事就暂时这么办,文书便不必了。」霍起摇摇头,看向霍留行,「天快亮了,留行,你们去歇会儿。」 霍留行颔首告退,带着沈令蓁回了她先前落脚的三合院。 这一番来回折腾已近卯时,进了卧房,沈令蓁疲惫地长吁一口气,只是心里还记挂着薛家的事,毫无睡意,反复问:「郎君,你看这事还有没有哪里不妥的,我们好查漏补缺一下。」 霍留行看看她:「当真担心你姑表哥?」 沈令蓁诚恳点头。 霍留行叹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桃花谷被掳的经过?」 她一愣,不明所以道:「郎君的意思是?」 「你想想,为何那么巧,偏偏在你与薛玠会面之后,敌人便摸透了你的踪迹?」 听懂他言外之意,她一时也没来得及考虑他是怎样知道这件事的,只道:「可是阿玠哥哥不可能伤害我的。」 「他有没有可能伤害你,我不知道,但可以确信的是,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薛家有谁在替哪个大人物做事,第二,你姑表哥身边出了内鬼。假如是第一种,那么这通敌叛国一举,多半真是薛家所为,而假如是第二种,那么说明早在那时,薛家便已被人盯上,这次要洗刷冤屈,恐怕不太容易。」 沈令蓁皱起了眉头,承认他所言不无道理。 「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及早有个准备。但我既已插手此事,定当尽力而为。」 「那郎君打算何时将奸细送回军中?我想是越快越好。」 「父亲应已派人去办了,你安心歇一觉。」 沈令蓁点点头,临要上床榻,又操心地唠叨:「知情此事的人应当不多吧?郎君可得关照他们守口如瓶。」 霍留行有心催促她赶紧睡下,无奈道:「他们都是牢靠之人,纵是不关照,也都知道缝紧了嘴,你放一百个心。」 「我可不放心。」沈令蓁摇摇头,指指后窗的方向,「方才就是在那里,有两名士兵私下议论此事,才会被我听见。不是我说他们坏话,实在是他们口风太松,若不好好交代下去,容易坏了大事。」 霍留行目光微微闪烁一瞬,刚要张嘴解释,忽见沈令蓁神情一滞。 她疑惑地道:「郎君说……他们都是牢靠之人?」 霍留行避而未答:「好了,睡吧。」 沈令蓁却陡然陷入了沉默。 蒹葭说,东谷寨是军事重地,那么把守此地的将士,的确理应像霍留行说的那样非常牢靠。 既然如此,为何竟有人在真相未明之前擅自议论这样非同儿戏的事,还被她轻易听了去? 即使当真偶然出了两只蛀虫,为何方才,霍起竟未曾表示惊讶,也并未主动询问她是从谁口中得知此事,而此刻,霍留行又为何没有对这样的下属表明定当严惩的态度? 沈令蓁愣愣看着那扇后窗,再回忆起方才进到霍起书房时的诡异气氛,恍惚间明白过来什么:「那两名士兵是故意叫我听见这件事的?」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似是默认了。 她呆呆地眨了眨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郎君原本就打算对皇舅舅隐瞒不报,只是担心到时受到牵连,所以故意引我前去替薛家求情,让我揽下这件事?」 霍留行皱着眉摇头:「我还没窝囊到要你一个小姑娘替我保驾护航,这件事,我有把握过了圣上那关。」 「那……那为何方才……」沈令蓁愈加不解了。 霍留行揉了揉眉心,轻声道:「别问了行吗?我不想骗你。」 沈令蓁看着他,忽然大彻大悟地明白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原来郎君是在试探我的立场吗?郎君在茅屋里还口口声声说相信我不会背叛你,一转头却出了这样一道题来考验我?」她说着再退一步,「那我今夜上交的答案,郎君还满意吗?」 霍留行咬牙道:「我没有。」 「我知道这应当是霍节使的意思,但郎君也默许了不是吗?」 霍留行无可辩驳。 沈令蓁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嫁给郎君以来,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郎君,对不起霍家的事。即便郎君欺我,瞒我,我也还是站在你这一边,那不仅仅是因为我同情郎君的际遇,更是因为我视郎君为我的家人,我的夫君。我以为如今我们也算患难与共,到了这份上,理应彼此推心置腹了,可郎君今夜之举,让我觉得,这一切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她说着说着,哭腔越来越重,却一直强忍着没有掉眼泪:「方才与霍节使你来我往,引诱我表态时,郎君当真没有想过,我知道真相后会有多难受?」 霍留行当然想过。但倘使他当时严词拒绝试探沈令蓁,又该怎样面对始终没有放下丧子之痛的父亲。 他闭了闭眼:「刚刚之所以诱你表态,是为了让我父亲打消对你的疑虑。我没有不相信你。」 v第60章[01.11] 沈令蓁皱起眉来。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霍家人一直以来对她的不信任,似乎并不只是因为,她是皇舅舅的外甥女这么简单。 「霍节使为何如此怀疑我?」 霍留行沉默。 沈令蓁点点头:「你既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吧。我累了,要歇息了。」她说着吸吸鼻子,转头上了床榻,「还有,郎君,我不喜欢这里,我想早点回庆阳了。」 霍留行站在原地默了默,上前替她掖好被角:「你好好睡一觉,我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家去。」 沈令蓁的表情在听见「回家」两字时显而易见地一变。 她笑了笑:「郎君,你觉得,那是我的家吗?」 霍留行喉间一哽。 沈令蓁收起笑意,背过身去,紧紧闭上了眼。 「沈令蓁,」霍留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我会给你一个家的,你再等一等。」 离开东谷寨的时候,沈令蓁明显察觉这里的守备比她初来时更加密不透风了。 巡岗的士兵个个枪尖点地,军容整肃。整片群山万籁俱寂,哪怕一丝风吹草动,鸟儿掠过枝头的细微响声也都尽收耳中。 整个寨子充斥着一股黑云压城,风雨将至的味道。 霍留行见她临上马车前,似有些忧心地回望了寨子一眼,却没有询问什么,便在马车驶离山中后主动道:「西羌恐怕会有大动作,过不了多久,这里可能就要开战了。」 沈令蓁听出霍留行在用他的方式道歉,在尽可能坦诚地告诉她一些有关霍家的事。但他越是这样,反倒越叫她觉得与他隔着一层什么,觉得霍家和她的矛盾似乎是难以调和的,而霍起猜疑她的背后,或许有个非常重要的隐情。 她并没有因为霍留行的弥补感到欣慰,看着他说:「郎君的歉意,我已感受到了,只是外患当前,郎君实在不必花费太多精力在我身上,还是顾好大局吧。」 霍留行被堵得无话可说,看她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只得将肩膀递送过去,温声道:「那你枕着我,山路颠簸,别磕着了。」 「反正这一路一直这么颠簸,我早就习惯了。」沈令蓁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便再没了下文。 从东谷寨到庆阳,倘若与来时一样紧赶慢赶,也就花上两日一夜。 但一则返程没有紧急事件,二则霍留行在中途接到空青传信,说这些日子,俞宛江诱出了被赵珣买通的其余内鬼,眼下庆阳霍府已是干净的了,于是便叫京墨稍稍减慢了速度,以免累着沈令蓁。 只是沈令蓁心里闷着,身体舒畅也是无用,回程一路若无必要,几乎不与霍留行搭话。 霍留行自然有意逗她开心,但最关键的心结没法解,怎么哄都是于事无补。 三日后清早,两人按原路在庆阳沈宅折了一道,而后回到霍府。 不料这个时辰,俞宛江与霍舒仪却都不在府上,反是霍妙灵出来迎了两人,欢天喜地道:「二哥哥,二嫂嫂,你们终于肯回家了!阿娘不让我出府去找你们,我这些天过得好生无趣!」 俞宛江当然不会将两人的真正去向告诉年纪尚小的女儿,所以霍妙灵还以为他们近来一直住在沈宅。 沈令蓁心里再不高兴,面对这个显然对霍家内情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却是生不出怨气的,笑着问:「我不在的这些天,有没有好好读书习字?」 「有的,嫂嫂!我都练了厚厚一沓字帖了,就等你回来夸我呢!」她夸张地比了个手势,又仰着头张望沈令蓁的额角,「嫂嫂,你的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再过一阵子,痂就脱了。」 霍留行看一眼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的沈令蓁,刻意没有插话破坏气氛,默不作声地摇着轮椅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令蓁明明还在生他的气,可眼看他又回到了这个桎梏折磨他的轮椅,眼看他这样孤零零地离开,心里又莫名堵得慌,说不上来的压抑难受。 霍妙灵见她目光发直地望着霍留行的背影,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衣袖:「嫂嫂,你与二哥哥吵架了吗?」 她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霍妙灵唉声叹气:「嫂嫂,其实你不开心也是应当的。阿姐对你实在太过分,那日你被气走之后,我也与她大吵了一架。嫂嫂你放心,从今往后,阿姐要是再欺负你,我一定帮着你!」她想了想,又说,「哦,假如二哥哥欺负你,我也不怕,我肯定都站在你这一边!」 霍妙灵算是因为那场雹灾,彻底「归心」于沈令蓁了。 听她说起长姐,沈令蓁正要询问这一大早,俞宛江和霍舒仪去了哪里,忽见她笑意一滞,望了眼府门的方向,露出胆战的表情。 沈令蓁一愣之下回头看去,就见霍舒仪拎着两只空木桶站在那里,似乎将方才霍妙灵的话都给听了去。 霍舒仪这是刚从外边回来。 因受雹灾影响,近来附近的流民一批批进城,这些天,她和母亲日日上街施粥,接济吃不上饭的百姓。 霍妙灵讪讪叫了一声:「阿姐……」 霍舒仪重重搁下两只粥桶,快步上前,将她一把拽走:「你跟我来!」 沈令蓁尴尬地站在原地,心道这回倒也难怪霍舒仪生气。 毕竟此前那场不和,只是她为配合霍留行顺利离开而演的一出戏,她也是有苦说不出,没法与妹妹解释。 沈令蓁如今对这霍府的日子本也不抱太大希望了,见怪不怪地准备回内院,靴尖一转却蓦地顿住。 霍舒仪一直以来对她的厌恶,比谁都表现得更直截了当,现在回头想想,霍留行当初对这件事的解释,其实非常模棱两可。 经此一行,她心中对于霍家的疑团已经越揉越大,几乎能够笃定,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秘密。 既然所有人都瞒着她,倒不如从藏不住事的霍舒仪那处打听打听。 沈令蓁下定了决心,支开蒹葭:「你去我房里取些新字帖来,我给妙灵拿去。」 v第61章[01.18] 见她不疑有他地离开,沈令蓁转身往霍舒仪和霍妙灵的院子跟了过去。 跟到墙外,听见姐妹俩低低的争执声,她立刻停了下来,悄悄屏住了呼吸。 「阿姐,嫂嫂救过我,我待她好是应该的,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她,就逼着我也不喜欢她呀!」 「你知道什么?你同无关紧要的人交好,阿姐不会拦你,但她不行!她可是霍家的仇人!」 沈令蓁呼吸一紧,霎时泄了气。 「谁!」霍舒仪有所觉察,朝墙外低喝一声,拔步追了出来,一看脸色煞白的沈令蓁倒是愣了愣,有些没了底气,「你……你听到什么了?」 沈令蓁浑身紧绷着,强笑道:「舒仪,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霍家早年忠于前朝末帝,与她的皇舅舅有过许多摩擦。但她毕竟不是赵家子孙,让她背上「仇人」这个名头,未免有些过头了。 且如今时过境迁,朝中不乏两朝为官的家族,能够顺顺当当先后侍奉二主,通常都是心怀感恩,若人人都要这样计较,那她这皇帝的外甥女,岂不成了半个汴京城的「仇人」? 「仇人」一词,不该是这样算的。这里面应当还有别的内情。 霍舒仪被沈令蓁问住,语塞半天,摇摇头:「没什么意思,我与妙灵说着玩的。」 「是你二哥交代你,不要告诉我的吗?」 霍舒仪皱皱眉,目光闪躲:「没有,是我不希望妙灵跟你交好,骗她的!」说着似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匆匆离开了。 沈令蓁在原地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黯下去,疾步回了内院,问拿着字帖出来的蒹葭:「季嬷嬷呢?」 「在屋里拾掇东西呢,婢子替您去叫。」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自己进了屋子,一眼看见佝偻着腰,正在整理多宝阁的季嬷嬷,顿住脚步:「嬷嬷,我有话与你说。」 季嬷嬷忙上前来行礼:「少夫人,您回了。」 沈令蓁深吸一口气:「嬷嬷不要再骗我了。」 「老奴不明白少夫人的意思。」 「我方才已经听大姑娘说了从前的事,嬷嬷别再将我当成傻子了。」 季嬷嬷慌忙伏身跪下:「少夫人息怒,老奴绝无此意!只是临行之前,长公主特意交代老奴对您隐瞒此事,老奴不得不听从。」 沈令蓁一颗心到此一刻,彻彻底底地跌入了谷底。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使诈,果真还是诈出了真相。 她迈着虚浮的脚步,踱到椅凳边,握着扶手坐下来:「嬷嬷起来说话吧,到底是什么事,你一字一句讲给我听。」 季嬷嬷跪着没动,面色一凛:「大姑娘没有告诉您……」 沈令蓁点点头:「谁也不肯告诉我,现在嬷嬷既已承认,就不要瞒我了。」 到了这份上,再隐瞒着实没了意义,季嬷嬷闭着眼长叹一口气,只得将二十七年前的事和盘托出。 尽管这一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沈令蓁还是呆在了椅凳上。 她愣愣看着季嬷嬷,一字一顿道:「你是说,郎君的大哥是被阿娘……」她说到一半住了口,有那么一瞬像是噎了气,眼前黑得没有一丝光亮,大口呼吸着才喘过来,「阿娘她……」 季嬷嬷跪伏在地上,面露不忍:「少夫人,您自幼长在长公主膝下,应知长公主绝非滥杀无辜之人。当年她本就极力主张劝降,建议圣上以兵不血刃的方式令四方归顺。那时,霍节使因外敌来袭,率领七成霍家军奔赴前线,才十八岁的长公主,对这心怀天下的将门自是又敬仰又惋惜,怎可能趁火打劫,对剩下三成霍家军赶尽杀绝?」 「就算您不相信长公主,也可细细分析当时局势。霍节使正带兵抵御外敌,选择在那个节骨眼杀了他留在都城的儿子与军队,于圣上而言又有什么益处?倘使霍节使因丧子之痛放弃守关,转头杀回都城,面对同时涌来的西羌人与霍家军,圣上哪里还能坐上皇位?即使是圣上,那时也是一心希望稳住霍家的。」 「长公主仅仅带了千余兵马,诚心前去劝降,可双方还没交涉上,霍家大郎便率领霍家军杀了过来。长公主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得带兵抵御。为取得沟通,她不惜己身杀上阵前,结果却只换来霍家大郎拼死相搏。那种情形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长公主又能如何?」 「所以,真是阿娘亲自动的手……」 季嬷嬷摇头:「长公主深知霍家大郎于战局的关键,直到最后一刻都未曾真正下过死手。只是刀枪无眼,长公主自己也身负重伤,一味退守只有死路一条,交手间多少砍伤了霍家大郎。最后长公主被护持着退到阵后,待交战完毕前去清点兵马,发现霍家大郎在那尸堆里已没了气息……」 沈令蓁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血红:「那还有郎君的生母呢?」 「少夫人,您可能觉得老奴这话说得太过冷情,然而事实确是如此——霍家大郎的死或许是压倒霍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前边那些稻草,难道就全都不作数了吗?霍夫人的死,并不全是因为长公主……」 霍起的妹妹是前朝末帝的妃子,当年在战乱中生下了前朝最后一位小皇子。霍家料到小皇子要遭难,早就打算好了,准备拿与小皇子同夜出生的霍留行调包。 霍夫人是因刚出世的小儿子将要去替人挡灾,再见大儿子身死,才会心如死灰。 真要算起来,她的死,霍家与前朝皇室也不能全然推脱责任。 「我知道嬷嬷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一些,可是……」沈令蓁摇着头苦笑起来。 可是再多的无奈,也改变不了血淋淋的事实。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么多困惑,到今天终于有了答案:到底是为什么,皇舅舅非要选择让她嫁来霍府;又是为什么,霍家人始终对她心存芥蒂。 原来皇舅舅只是将她当成了皇室赔给霍家,表诚意的一样物件,最好霍家践踏她,蹂|躏她,拿她泄了愤,从此后便能愈加忠诚于朝廷。 可霍家从头到尾都没有。即使是待她最刻薄的霍舒仪,也从未对她有过实质的伤害。 她的亲人把她当成牺牲品,霍家人却仍然坚守着自己的是非道义,甚至霍留行还一次次地反过来护着她,在孝义与她的两难中艰辛求全。 当她腰杆笔挺地冲他发脾气时,他有多苦? 这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沈令蓁紧紧攥着手,指甲嵌进掌心肉里去也毫无所觉,直到听见咬牙切齿的一声:「松手。」 v第62章[01.18] 她拳头蓦地一松,抬起头,见霍留行不知何时已经推门进来。 季嬷嬷得了眼色,立刻颔首退下。 霍留行关上房门,从轮椅上站起来,疾步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 细嫩的掌心上一道道月牙形的带血红印,看得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可他低头时动作却温柔,蹲下身来,一口口轻轻往她掌心吹着气。 他甚至根本没有关心方才发生了什么,只问:「疼不疼?」 沈令蓁抽回手,撇开头去。 霍留行抬手把她的下巴掰正:「躲什么?看着我。」 「我没有脸看着郎君。」她强撑着冷声道,「郎君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我不值得你……」 「你值。」霍留行死死咬着后槽牙,打断了她,「我要对谁好,就对谁好,我说你值,你就值。」 沈令蓁垂眼看着他,泪如雨下。 此情此景,不必多问,霍留行也已明白了前因后果。 方才霍舒仪去找他,说自己好像闯祸了,他一进来,看季嬷嬷跪着就知道不好。 霍留行抬起手,拿指腹去擦拭沈令蓁的眼下,结果揩去一滴泪又落一滴泪,怎么也擦不完。 他叹口气,起身把她揽进怀里,改而轻轻拍抚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直到听她抽噎声渐止才松开手,低下头若无其事地道:「饿不饿?路上也没用早食,我们早点去吃午膳?」 沈令蓁像是还没缓过神,呆滞着毫无反应。 「庆阳近况不好,山珍海味是吃不上了,不过母亲提早备了你爱吃的甜食给我们接风,有很多汴京风味的羹汤和糕点。」 沈令蓁听见这话,肩膀微微瑟缩了下。 要换作往日,霍家人待她这样周到照顾,她自然欢喜得心满意足,可现在,这些周到,这些照顾,却反成为往她心尖上扎的刺,叫她心里又酸又疼。 他们越是不计前嫌,越是宽容大度,她就越无法面对他们,越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她摇摇头,哑声道:「我不饿,我晚些时候在这里吃就好了,还请郎君替我谢过老夫人。」 听出她话里的生疏之意,霍留行默了默,说:「那我叫人送到你院子里来。」又拉过她的手,「眼睛都肿了,跟我来洗洗脸。」 沈令蓁有意挣脱,一使劲又忍住,被他带着歪歪斜斜走了几步,垂着眼道:「不用劳烦郎君,郎君还是帮我叫蒹葭和白露吧。」 霍留行扬眉:「这是不想见到我?」 她挣扎着摇摇头,含混着鼻音道:「不是,郎君这一路跋山涉水也很累了,怎么还能叫你伺候我。」 霍留行像是看穿了她,沉出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待会儿,有事就叫蒹葭和白露,什么时候想出来了,再出来。」 沈令蓁鼻头又是一酸。 她是当真希望一个人静一静,只是如今竟连这样简单的要求都觉得难以启齿。 她点点头:「多谢郎君体恤。」 霍留行什么也没说地摇着轮椅回了书房。 那边京墨与空青听说了消息,一个脸上写着「垂头」,一个脸上写着「丧气」,听霍留行叹一口气,也跟着叹一口气。 整间书房,一时之间便是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的叹息声。 一直等到就寝时分,内院依旧毫无动静,下人们时时汇报着沈令蓁的情形,说她中午就着汤水吃了一大碗米饭,晚间又用了两盘糕点,眼见得倒比平日吃得多。 空青听着心都碎了:「少夫人肯定没有胃口,是不想下人担心,也不想郎君分神顾她,所以才拼命吃呢。唉,吃不下还硬塞,这得多难受啊!」 「我瞎?看不出来?要你剖析?」霍留行敲敲几案,「净说些没用的,倒是想个办法。」 空青一脸委屈:「郎君,这事一时间还真没有办法。」 人心绪不佳的时候,总是需要排解的,可沈令蓁乍知当年旧事,满心歉疚,根本不可能对霍家上下任何一个人宣泄。 至于汴京那边,把她送来这里的人是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尽掌天下的皇帝,她能跟天子过不去吗?显然不行。 而隐瞒此事的人偏又是她的亲娘,她也的的确确因此受益,过了一阵偷来的无忧日子。她难道有资格责怪她无可奈何的母亲?更没有。 思来想去,好像谁都有苦衷,谁都没有错,那就只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空青说:「眼下最好还是让少夫人转移转移注意力,可惜身在霍府,抬头低头都是咱们,再乐天达观的人也没法轻易想开啊。要不郎君将她送去沈宅,让她换个环境住一阵子。」 霍留行皱眉否决:「城里这么多流民,我怎么放心。」 「那至少今夜,郎君还是让少夫人一个人睡吧。少夫人看见您,心事只会更重。」 霍留行揉着太阳穴,努努下巴跟京墨说:「叫她们传个话过去,就说我今夜有事忙,不去少夫人院里了。」 一夜过去,又有下人向霍留行回报沈令蓁那边的情形,说她昨夜按点歇,今早按点起,不见有什么异常。 但这不见异常,偏偏就是最大的异常。霍留行忍不住了,让空青推着他往内院去,不料到了半途,却见沈令蓁和霍妙灵并肩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一串下人。 霍妙灵侧着头与沈令蓁说:「阿娘说嫂嫂不肯出来与我们一道吃早食,我就猜嫂嫂是因为昨日阿姐的话伤心了。阿姐后来与我解释了,说什么仇人不仇人的,都是她吓唬我的,不是真的,嫂嫂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咱们还是好好的!」 「我知道不是真的,也没有放在心上,」沈令蓁掩饰着疲惫,笑着说,「你看我这不是与你一道出来用早食了吗?」 推着霍留行的空青心又碎了一地。 v第63章[01.18] 已经这么难受了,还得顾念二姑娘的感受,跟没事人似的撒谎,换谁谁不心疼啊。 他低头看了眼霍留行,果见他皱起了眉头:「妙灵,你嫂嫂最近身子不太好,不想走动,你别老缠着她。」 霍妙灵一愣,还没开口,就被沈令蓁接过了话茬:「没有。」她笑着说,「不用听你二哥哥瞎说,走,我们用早食去。」 霍留行只得跟上了两人。 几人到厅堂时,俞宛江与霍舒仪已在席上。 霍舒仪一见沈令蓁憔悴的倦容,再看霍留行阴沉的脸色,自知此事全怪她失言,一面有些抱歉,一面又想到沈令蓁的身份,不愿低头,别扭着一声不吭。 俞宛江客客气气地招呼沈令蓁,悄悄拎拎霍舒仪的袖子,示意她给人家点笑脸。 霍舒仪正要憋出个笑来,反被沈令蓁解围:「舒仪,你一会儿还上街去施粥吗?」 她不自在地答:「去啊。」 「那我能不能……能不能跟你一道去?」 霍舒仪诧异道:「你又舀不动……」 霍留行一个眼神杀过去,打住了她:「你那力气又有多大?」 「我这不是……」霍舒仪这次倒是无意中伤沈令蓁的,小声补救,「我这不是想着街上这么脏这么乱,怕她有个磕磕碰碰吗?」 「你嫂嫂想去,就带她去。」 霍舒仪点头应「好」,沈令蓁尴尬地摆摆手,赔笑道:「我只是想着,不知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家里的,帮不上就不去添乱了,我也没有那么想去……」 她讪讪笑着,闷头吃起了早食。 俞宛江作为长辈,有意说些什么缓和缓和席上气氛,却见沈令蓁躲闪着目光,连与她对视都不敢,一顿饭的功夫,就没抬起过一刻头。 一家子便全都没了声,诡异地沉默着。 沈令蓁似乎又觉自己搅得大家不高兴了,挤着笑,亲手盛了四碗茶汤,照尊卑长幼次序分给他们。 霍留行一言不发地接过,给她也盛了一碗。 一顿饭吃得僵硬又煎熬,没有一个人舒坦。 饭毕,霍留行正想叫霍舒仪带沈令蓁上街去,接济流民当散心,忽见京墨急匆匆地从府外奔了进来。 京墨为人相对沉稳,少有这样惊慌的时候,席上几人都有些意外,霍留行也蹙起了眉头:「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郎君,八百里加急。」 霍舒仪一愣之下大惊站起:「西羌人打进来了?」 霍留行却已经看到京墨手中那一卷明黄色的信筒。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用,敢用明黄色。这不是定边军传来的消息,而是汴京来的。 京墨不忍地看了看沈令蓁,垂下眼,向霍留行双手奉上信筒:「是圣上的手书,请郎君过目。」 沈令蓁被他那一眼看得一阵发慌:「发生什么事了?」 会是怎样重要的消息,竟连个传旨的宦侍也来不及派,逼得皇舅舅以八百里加急的手书传信? 霍留行拆了信筒,将里头明黄色的绢布展开来,视线一目十行地掠过去,脸色沉下来。 沈令蓁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踉跄着上前去:「怎么了,郎君?」 霍留行看着她,咬紧了牙关。 沈令蓁愈发心慌:「你说话呀,郎君!」 他深吸一口气:「太后崩了。」 沈令蓁一个腿软凭空栽下去,被霍留行一把撑住。 她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郎君说什么?」 「太后因病崩于宝慈宫,临终嘱托圣上,一定让你回汴京送她最后一程。」 沈令蓁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会的,我走的时候,皇外祖母还……还好端端的,她还跟我说……」她自顾自点点头,紧紧盯着霍留行的眼睛,「对,她分明跟我说,让我先嫁到庆阳,她会再想办法将我接回汴京的……这是不是她想的办法?」 霍留行撇开了头。 千军万马当前,谈笑自若的男人,被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眼睛盯得撇开了头。 沈令蓁忽地笑了起来:「外祖母真聪明啊,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我可以回家看她了,这个办法好……」 霍留行握住她的一双手:「令蓁。」 沈令蓁还在一个劲地笑。 霍留行给四面众人打了个眼色。 俞宛江带着人退了下去。 他这才站起来,把她抱进怀里:「你乖,哭出来,乖。」 沈令蓁笑着摇头:「我确实有点想家了,这是好事,我为什么要哭?不过外祖母也太调皮了,开这么大的玩笑,吓我一跳……」 v第64章[01.18] 「没有人敢拿这样的事开玩笑,」霍留行死死抱着她,「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你乖,哭出来好不好?」 沈令蓁始终不掉眼泪:「我不哭,郎君放开我,郎君弄疼我了。」 霍留行松开手,皱着眉道:「宝慈宫停灵四十九日,你现在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我给你准备车马好吗?」 沈令蓁木讷讷地看着他,蓦地后退两步:「不,我突然又不想回去了,郎君不用给我备车……刚刚不是说好了要去施粥吗?我这跟舒仪一起施粥去。」 她说着拔步就走,被霍留行一把拽了回来:「你方才不是说,太后说过要想办法将你接回汴京吗?她不是当真希望你去送她最后一程,而是在给你一个离开霍府,顺理成章回家的机会。她在最后一刻还记着对你的承诺,你不要辜负她。」 沈令蓁收敛了笑意,一瞬间眼底什么光都没有了。 霍留行闭了闭眼,朝外吩咐:「京墨,去准备车马和人手,白露,收拾行囊,蒹葭,带少夫人回房。」 霍府上下很快行动起来。 沈令蓁看着这闹哄哄的场景,魂游天外似的呆坐在房中,始终没回过神,直到正午时分,被蒹葭和白露一左一右搀出了府门,才终于反应过来:「我们要回汴京了吗?」 「是的,少夫人,您节哀顺变。」 沈令蓁恍恍惚惚地回头看了一眼霍府的门匾:「那郎君呢?」 蒹葭面露为难之色,小声提醒她:「姑爷的腿……」 沈令蓁迟钝地点点头。 霍留行眼下是不可能自投罗网地陪她去京城的。 她迟疑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说:「那我去跟郎君辞个别吧?」 犹豫间,空青拿着一封信从府里追了出来,与沈令蓁说:「少夫人,郎君说,您不必特意去与他辞别了,有什么话,来日若有机会,再说无妨,若没有机会……」他说着笑了笑,将信封以背面朝上递给她,「这里有封信,是郎君方才匆匆忙忙赶的,您千万收好。郎君说,您在霍府过得不开心,到了汴京以后,要是觉得那里的家人待你好,不想再回来了,就拆了这封信。」 沈令蓁愣了愣,惊疑不定地翻到信封的正面,一眼看到「和离书」三个字,瞪大了眼睛,赶紧把这烫手的信递还回去。 空青又把信推了过来:「少夫人,边关这仗恐怕也快打起来了,届时战火纷飞,人如浮萍草芥,生死难料,郎君万一有个不测,有了这信,您这后半辈子也好有个着落不是?总归有备无患。倘使没有需要,您便当它从未出现过。」 沈令蓁哽咽着低下头,紧紧捏住了信。 空青送信时,书房里,京墨正惊讶地问霍留行:「少夫人只是去汴京奔丧,也没说不回来了,您这是……」 霍留行淡淡一笑:「她既已知道真相,长公主岂能不心疼她如今在霍府的处境?这一次,必将以为太后守陵为由,让她滞留在汴京。」 虽遭算计,霍留行却不得不承认,其实长公主一直以来都是对的。 知道真相后的沈令蓁,卑微,弱势,只要身在霍府一日,就永远无法再抬起头。 那个天真鲜活的小姑娘,是庆阳霍家没办法找回来的。想她重新笑起来,只有让她回到汴京去才行。 「那您这和离书?」 「她不会拆。」霍留行笃定道。 这和离书,只是一出欲擒故纵。 山迢迢路遥遥,总得有样东西,能够让她在汴京时时记着他,念着他。 他终究是要去汴京的,就让她在那里乖乖等他吧。 京墨恍然大悟:「您是故意让空青说那些话的……郎君英明,神机妙算。」 他话音刚落,空青拿着一个包袱急急走了进来:「郎君,有件事,您恐怕没神机妙算成。」 霍留行抬起头:「不是叫你去送信了吗?这是什么?」 「信已交给少夫人,少夫人也收下启程了。这是底下人刚刚送来的,从汴京国公府拿到的物件。郎君此前不是差人去取了少夫人那恩公的绢帕与披氅吗?郎君看看这绢帕,就知道什么叫失算了。」 霍留行皱了皱眉,立刻抬手接过,展开绢帕一看,霍然抬首。 京墨也猛地拉长了下巴。 少夫人曾说,绢帕上的题词与郎君的字迹不一样。可这手字迹,分明就是郎君的。 只不过当初少夫人看到的,是郎君对外公开的字迹,而绢帕上的,却是郎君私下写密信用的。 这手字迹,世上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 「谁竟能将郎君这手字迹模仿得这样传神?这绝……绝不可能!」京墨瞠目地与空青大眼瞪小眼,一低头,却见那绢帕上忽然晕开了一滴水渍。 两人见鬼了似的看向霍留行:「郎君怎么落泪了?」 霍留行一愣,似乎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被两人一提醒,才惊讶地抬手摸向湿润的眼角。 他怔怔地低下头,注视着这块天青色的绢帕。 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只是看见这块绢帕的时候,突然就这样了。 大齐建元二十七年夏,高太后因病崩于宝慈宫,享年七十五岁。 高太后生前为人慈善仁厚,深居后宫二十七年从无涉政,一生所下唯一一道懿旨,乃是临终之时,请圣上敕谕天下无须大举国丧,毋论官吏、布衣皆三日释服,其后婚嫁筵乐,一切如常。 敕令下达,汴京上下无不感念哀恸。城内商贾罢市,百姓伏跪于街头巷尾凄声痛哭。在朝吏人自请服丧三十六日,以表哀悼。 v第65章[01.18] 停灵四十九日后,太后入葬皇陵。 因太后生前最后所念正是远嫁西北的外孙女,镇国长公主独女沈令蓁于送灵后主动请旨于圣上,愿前往巩县为皇外祖母守陵。 圣上念其一片孝心,特许应允。 同月,西羌无视国丧期间不得兴师入侵的公义礼法,举兵攻入距汴京千里的定边军。 定边军节度使霍起奉朝廷之命领兵应战,于神堂堡力迎西羌主力军,首战胶着整整一月,终旗开得胜,退敌告捷。 西羌大伤,休战近半年,却仍未平征伐之意,于年关将至之际再度大叩大齐关门,几以倾国之力兵分四路,同时攻入环、庆两州及定边、保安两军。 大齐西北边关沿线全面告急。北地大雪漫天,百姓却人人自危,无心迎元月新岁,庆贺这预兆着丰年的瑞雪。 建元二十八年二月中旬,抵抗两月余,环州与保安军先后失守,夹在两地中间的庆州及定边军因此沦为「孤岛」一座,腹背受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镇守于此的霍家。 然西羌此番决意侵吞大齐西北,来势汹汹难挡,霍起坚守至三月中旬,也于四面楚歌之下从神堂堡一路被迫退守至东谷寨。定边军亦岌岌可危。 汴京朝堂大批官员纷纷请旨,恳请圣上派军前去支援。圣上始终按兵不动。 四月上旬,孤立无援的定边军终是未能幸免于失守,霍起保兵退至庆州。 至此,大齐西北仅靠庆州于摇摇欲坠的一线夹缝中艰难支撑。 西羌火速集结兵力,一路锋芒毕露,走势大开大合,于四月中旬南下深入庆州腹地。 正当汴京文武百官急如热锅之蚁,以为庆州也将就此沦陷时,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从西面传来:孟夏气候回暖,庆州腹地山脉上的积雪,一夜之间化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一连串的消息随之而至——积雪消融,潮汛忽至,上涨的河水恰好阻断了西羌冲锋军与后方的粮草补给队。被一路胜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无粮草先行便盲目深入的西羌骑兵因这一道天然的沟壑进退两难。庆州守军趁势而上,将这一拨精锐的冲锋军一举全歼。 百姓高呼老天开眼,可汴京的朝臣却看出来了,扭转战局的并不是老天,而是庆州背后那一双如有神力的手。 这双手在羊皮地图上的山川、丘陵一一弹指划过,在沙盘上轻巧插下一面面鲜红的旗帜,算准了人心,也算准了天时。 这双手的主人,正是霍家残废了十一年的次子,霍留行。 西羌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措手不及,却不甘心到手的「肥肉」就此失去,派后续部队持续猛攻。 及早保兵的霍起在庆州严防死守,稳如泰山。 啃不动「肉」的西羌人为此不得不从庆州的左右两翼——环州与保安军调派驻军增援。 这一调派,失守已久的环州与保安军现出缺口,霍起立即派军兵分两路,左右进攻,于三日之内全面收复两地。 西羌由此阵脚全乱,慌忙撤退。 霍起亲自领兵北上,趁胜追击,期间与西羌交战七次,无不大获全胜,五月中旬,继收复环州与保安军后,再次顺利收复定边军。 西羌残兵狼狈败逃,撤出大齐。 举朝欢庆,圣上龙颜大悦,终因这扬眉吐气的一场仗下定决心,一改此前保守观望之态,下达洋洋洒洒的一篇《讨西羌檄》,准备开启反攻,指派军队全力增援霍起,命其率军攻入西羌。 西羌俨然已无力抵抗这样的攻势,屡战屡败之下,于五月末旬急急派人前来讨饶,请求与大齐谈和。 一时间,汴京朝堂就是否接受谈和分出了两派意见,一派支持霍起继续进攻,将大齐失去了十一年的河西一并收复,一派支持见好就收,及时休养生息。 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论不休的那天,高太后已大去一年又七日。 寒来暑往,又至仲夏。 六月的天艳阳高照,暑气熏蒸,距巩县陵园半里地的竹楼却建得精妙,背阳而矗,楼内阴凉,舒爽宜人。 一身缟素的女子木簪束发,面容不添妆饰,正端坐于一方几案前,一手执绣绷,一手穿针引线。 针线来回穿梭间,锦绣山川跃然于绣面。 一旁同样一身缟素的婢女替她斟了杯解暑的凉茶:「姑娘喝口茶,歇一歇。」——正是白露。 沈令蓁搁下绣绷,接过她递来的茶抿了两小口,又移开茶盏,继续认真绣。 白露歪着脑袋看她悦目的手势:「姑娘今日绣的这图,叫什么名?」 沈令蓁动作不停,垂眼笑着:「我也没想好。」想了想说,「要不就叫山河无恙吧。」 「山河无恙,这个寓意好,大家都盼着边关的仗早日打完呢。」 沈令蓁手指一顿。 白露自知失言,忙换了话茬:「姑娘,您这守陵的期日就快满了。您看,婢子可要开始拾掇起来,准备回京的计划?」 她摇摇头:「不急,还有四十二天呢。」说完默了默,又笑,「其实在这里住习惯了,我倒有些不想回去了。你看这陵园与世隔绝,无烦无忧的,多清净。」 白露大惊:「说好了守一年就回去的,您该不会改了主意,想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吧?您倒是待得住,也不怕无事可做,习字、读书、刺绣,一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可您回想回想冬天的时候,多难熬啊。」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春天与秋天还算勉强舒适,夏天虽晒,白日里也好歹有个竹楼能避阳,可冬天却真是没法过,寒风呼啸,鬼哭似的,折磨人得很。 尽管国公府送来了许多炭火,可去年最冷的时节,夜间就寝时,被衾里塞满汤婆子也不管用,还是全靠她和蒹葭两个人轮流捂着沈令蓁睡。 再过一次冬天,这好好的身子骨怕都要熬坏了。 眼见沈令蓁怡然自得,不置可否的样子,白露慌了:「姑娘,您别吓婢子,您当真不打算走了?」 沈令蓁放下针线,轻轻一点她脑门:「走。这守陵的期日是向皇舅舅请来的,就算我有心要留,也得先回去求一道旨不是?」 v第66章[01.27] 她话音刚落,竹楼底下传来一个洪亮的女声:「姑娘,又有花来啦!」 两人转眼一看,就见蒹葭拿着一捧玉白的野姜花奔上来:「姑娘您瞧,这次是野姜花,好不好看?」 沈令蓁神色淡淡的,像笑又不是笑,指指几案上花瓶里插着的那束几近枯萎的淡紫色野牡丹:「那就换上吧。」 蒹葭应声「好」,欢欢喜喜来换花,一面念叨:「这送花的人也真是持之以恒,转眼都快一年了,竟还是隔几日便来上一捧,回回不重样,且回回都赶在前一捧枯死之前。」 白露也感慨:「可别说,这都快一年了,咱们也没逮着送花人,至今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蒹葭叹一口气,心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她们,还不是人家太活络了,次次将花放在竹楼前的长亭里便没了影。 前几次,她们不知这花是谁摘的,便任它放在那里到枯萎。次数多了,又以为是有人故意来害沈令蓁,兴师动众地查花,查来查去都没发现端倪,问遍了陵园附近的守卫也不知是谁的手笔,一时觉着好看,就收了进来。 结果收了一回之后,花就来得愈加频繁,没完没了了。 她们好奇到底是谁,为了逮到送花人,就差拿竹签撑着眼皮,十二个时辰轮流盯着长亭。结果人家就是有办法躲过她们的盯梢,顺顺利利把花送来又不留踪迹。 到后来,她们干脆就放弃了,毕竟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隔三差五有花赏闻,也是不错的事。 白露说:「不知等姑娘走了以后,这花还会不会再送来?」 蒹葭肯定道:「当然不会了,这儿除了姑娘,还有谁受得起这些花?姑娘走了以后,人家要送也往国公府送了!」 白露颇觉有理地点点头,掰着手指细细算:「那估摸着,这是倒数第七捧花了吧。」 不多不少,再六捧花后,便到了沈令蓁归家的日子。 沈令蓁倒不见得有多高兴,蒹葭和白露心里乐坏了,替她褪下惨白的缟衣,换上一身素色的齐胸襦裙,提着大包小包,随她上了回京的马车。 国公爷原打算派人来接,沈令蓁不愿大张旗鼓,便一切从简。 一路上,白露在车内侍候她,蒹葭在外赶车,三人走走停停三日半,便入了汴京城。 城中照旧车水马龙,行车慢如龟爬,与步行几乎无甚分别,蒹葭便一面赶车,一面优哉游哉地回头与沈令蓁唠嗑:「姑娘,一年没回,眼见得这街市上更热闹了,人人喜上眉梢的,也不知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一旁一个热心肠的老伯听了,「哟」了一声:「姑娘这是从哪处桃源来的,竟没听说边关传来的大消息?」 蒹葭一愣,随即听见车内传来一声「蒹葭,停一停」,便将马车靠了边。 猜到沈令蓁的意思,她忙问老伯:「咱们的确是从外地山里来的,老伯您给咱们讲讲,是什么喜事?」 「这喜事啊,就是河西回来咯!」 沈令蓁一惊之下挑起车窗竹帘,朝外道:「您是说,我大齐收复了被西羌占领十一年的河西?」 「是哇!」 「怎么收复的?」 「这咱们老百姓可就不清楚咯!反正听说好像没打进去,没伤人,好端端就拿回来了,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做的好事咧!」 沈令蓁一颗心莫名其妙地怦怦怦一阵猛跳,六神无主地说了句「多谢老伯解惑」,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叫蒹葭重新出发。 正是神游天际之时,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动静,紧接着,「让开,让开」的高喝伴随着嘚嘚马蹄声急速朝这边趋近了来。 蒹葭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有人闹市纵马,姑娘坐稳!」 然而下一瞬,马车便是一个急转侧翻。 沈令蓁惊叫着栽向车壁,心底正叹「呜呼哀哉」,预想中的天旋地转却没有发生,一阵咣啷当的震响过后,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白露吓得魂飞魄散,正要问一旁沈令蓁有没有磕着,却见车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脑袋钻了进来:「没事吧姑娘?」 沈令蓁一愣,见那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男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又问了一遍:「吓傻了啊姑娘?」说着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大胆刁民,手往哪儿伸!」一旁摔得头晕眼花的蒹葭迅猛爬起,把这男子从马车上一把拎了下来。 他「哎哟哟」地叫着,骂道:「我救了你家姑娘,你怎还恩将仇报?还有,你见哪个刁民打扮得像我这么趾高气扬?」 蒹葭这才看清他那非富即贵的穿戴,可又想着,再富再贵,也不能比她们国公府更富更贵了,于是据理力争道:「若非你闹市纵马,我家姑娘也不会受惊,国有律法,天子脚下违律,我该将你送到衙门去。」 「蒹葭,不得无礼。」沈令蓁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定定地瞧着那男子略有三分熟悉的面孔,回想着前朝皇室的姓氏,狐疑道,「我乃英国公府沈氏,敢问阁下可是……孟郎君?」 孟去非给愣笑了,狗尾巴草一吐:「我说哪家的姑娘这样美若天仙,原是我们自家的!」 沈令蓁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自家的」背后的含义,便见孟去非端端正正向她拱了个手:「去非见过表嫂。」 孟家去非,前朝遗留下来的小皇子,霍留行的姑表弟,于理是该唤她一声「表嫂」。 沈令蓁赶紧颔首还礼。 孟去非笑起来:「表嫂,方才多有得罪,你可别向我表哥告我的状。」 提及霍留行,沈令蓁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不自在地笑道:「哪会,我人在汴京,也碰不着他。」 孟去非一愣:「在汴京才碰得着他呢,表嫂,你不知道啊,表哥今日进京了。」 这声如洪钟的一句话,敲得沈令蓁一阵眩晕。 霍留行进京了,这个消息,恰与方才听闻河西传来的喜讯时,那种朦朦胧胧浮上她心头的紧张忐忑遥相印证了起来。 「谁家英雄出少年,河西霍郎笑谈间」——正如这十一年前为汴京文人争相传颂的诗篇所言,除了霍留行,谁还拥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能够兵不血刃地收复河西? 而既然霍留行顺利收复了河西,早在一年多前便已有意拉拢霍家,重新起用霍家的圣上又怎可能不将他召进京城? v第67章[01.27] 沈令蓁看着孟去非,目光却好似透过这张脸,望向了某个遥远模糊的地方。 见她当街失神,蒹葭与白露小声提醒她眼下的情况。 她这才注意到周遭混乱不堪的场面,眼见街边好几个摊贩被砸翻了铺子,忙吩咐两人去赔银钱,察看是否有人受伤。 孟去非理了理额前两撮儿虾须似的碎发,神情散漫:「表嫂出手好生阔绰,我闯祸,你买账,果真是自家人。初次会面便叫表嫂破费,去非在此谢过表嫂。」 年龄差距虽是铁打的事实,但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再加一口一个热切的「表嫂」,却叫沈令蓁莫名多了一份为人长辈的责任感,自觉应与他讲讲道理。 她清清嗓子:「不客气,但你往后别再这样了,闹市纵马是非常危险的,伤财事小,伤人事大。所谓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这回侥幸未曾酿成大祸,倘若再犯,纵使你身份尊贵,亦当按律惩处,到时我也护不了你。」 孟去非笑得一双肩膀拼命打颤:「表嫂小小年纪,七老八十似的唠叨,我表哥竟受得了?」 这特别讲道理的,碰上一点都不讲道理的,讲得再多都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尽是无用功不说,还不小心就会钻进人家下的套子里去。 沈令蓁愣了愣,下意识地道:「他没有受不了我……」说着有些不太确定地跟了句,「吧?」 孟去非面露钦佩之意,点点头:「那我表哥可真能忍。」 「……」 蒹葭和白露上前一步,将沈令蓁半掩在身后,无声暗示她不要再跟这种不知礼数的纨绔子弟纠缠。 沈令蓁的确也有些憋屈,又知自己不宜在外抛头露面太久,便朝他颔了颔首,准备告辞。 正这时,远远来了一位头戴三山帽的宦侍,人未到声先至:「哎哟,我说这街上怎得堵成了这样,原又是孟郎君呀!」 孟去非朝来人拱了拱手:「叫杨公公见笑,是我又扰民了。」 沈令蓁瞧见来人心底一凛,也朝他点了点头致意:「正当午的时辰,杨公公怎会特意出宫来?」 这位杨公公是圣上身边的宦侍,一般人轻易劳动不了,出宫多半是天子的吩咐。 杨公公笑眯眯一指天:「小人正要替上头到国公府与孟府传话呢,不想给堵在了这街上,只好巴巴地下车一通跑,幸好半道里刚巧遇见了两位贵人。」说着比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自幼在权贵圈长大,这点眼力见自然少不了,知这手势是圣上有请的意思。 孟去非笑道:「那还真是巧夺天工了!」 这一会儿「趾高气扬」,一会儿「巧夺天工」的,到底会不会用成语? 沈令蓁心里一阵纳闷,侧目去瞧孟去非,却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深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这眼色,一愣之下隐隐联想到什么,却又一时没能全然参透。 孟去非继续朝杨公公笑:「我这就收拾收拾,与杨公公走一趟,只是一会儿,杨公公可千万别与贵人说起我闯的祸事。我今日本是好好遛着弯儿的,真不知那蠢马为何忽然失心疯似的撒起野来了!」 杨公公说一定卖他这份面子,随即差人去疏通道路。 沈令蓁转头回了马车,待街上乱子平息,便叫蒹葭跟上杨公公的车驾,改道去皇宫。 宫人将两人领到了垂拱殿。 沈令蓁知道,垂拱殿是天子平日听政,召见众臣的地方,但她与孟去非皆非仕人,与圣上也聊不了政事,眼下被一并带到这里,只能说明除两人之外,里头很可能还有个与圣上谈着公务的「别人」。 但哪个「别人」会与她及孟去非皆有关联,适合与他们一道面圣?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也是在此刻,沈令蓁豁然明白了,方才孟去非看她那一眼的含义。 他说着「巧」,其实却在提醒她,今日这事一点也「不巧」。 怎么他孟去非的马就这么恰好地受了惊,冲撞上她国公府的马车?怎么圣人就这么恰好地,在霍留行进京的头一天召请他的妻子与表弟入宫? 沈令蓁已经不是那个身在深闺,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了。 她猜到了这是一场试探。圣人在试探她、霍留行、孟去非之间的两两关系,赶在他们一别多时,绝对来不及私下碰上一面,有所准备之前。 所以,前有当街引孟去非与她「偶遇」,后……便是此刻的垂拱殿里,一定有霍留行。 沈令蓁一路低垂着头跟在杨公公身后,思考着该以怎样的神情、言语面临接下来的这场重逢才最合适,待跨过殿门门槛,终于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这一抬,轮椅轱辘先入眼,再往上,便见一身天青色竹叶纹直裾的霍留行正含笑望着她。 她一个恍惚,蓦然记起,新婚翌日,隔帘初见,他也是穿了这一身,也是这样远远地笑着看她。 见她思绪乱飘,霍留行扬了扬眉,似乎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她慌忙低下头去,守好目不斜视的礼数,与孟去非一齐向龙椅上的人叩首。 「都起来吧。殷殷,你与留行一年没碰面了吧。」皇帝笑着赐了座,将沈令蓁安排在霍留行的右手边,见她点点头,又与两人对面的孟去非说,「去非更久,该有十来个年头了。今日叫你们二人入宫,没别的,就是让你们见见留行。他这刚到汴京就被朕召来谈公事,别回头叫人说朕不通情理,不许他与久别的妻室手足团圆。」 沈令蓁忙说:「皇舅舅言重,政事要紧,我没关系的。」 孟去非倒是大方:「承蒙陛下体恤,我的确思念表哥了,想上回见表哥,还是与他一道在这汴京的马场纵马驰骋,如今再重逢……表哥,你这腿真站不起来了啊?」他说着,似忍不住好奇,起身要来撩他袍角,走出两步,意识到失态又坐了回去,摇头晃脑道,「哎,可惜可惜,没人陪我打猎了。」 沈令蓁拿看泼皮无赖的表情瞧着孟去非,又瞅瞅眼底一黯的霍留行,轻抚了抚他的手背,暗示他别伤心。 霍留行朝她泰然一笑,摇头示意不在意。 皇帝「热心解围」:「留行啊,去非这孩子说话直,你别往心上去。你这腿,朕非给你治好了不可。你这次进了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朕拿最好的药,派最好的医士送到你府上去。」 沈令蓁一愣,看看霍留行。 v第68章[01.27] 霍留行看了眼皇帝,得了许可才与她解释:「陛下准备给我封官,以后我就在汴京开府了。」 沈令蓁心底还在思考不知该喜该愁,面上已经表露合理姿态,喜笑颜开:「当真?」 「你问陛下。」 皇帝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高兴坏了?留行助朕收复河西,是大功一件,朕要好好嘉赏他,自然当真。」 「我方才在路上就听说了这件事,却不知原来助我大齐收复河西的人是郎君。郎君是怎样办到的?」 「这个我知道!」孟去非一激动站了起来,眼看皇帝并无怒色,继续道,「我来讲,我来讲……前些日子,朝堂上吵来吵去,有人主战,说要收复河西,有人主和,说要适可而止。结果表哥可厉害了,坐着轮椅上去跟人家西羌谈了场判,这仗也不用打了,河西也拿回来了,过阵子,西羌还要派使者来汴京上贡称臣,跟陛下签订降书呢。要我说啊,我这表哥简直是天纵之……」 「去非!」霍留行皱着眉头低叱一句,「慎言。」 天纵二字可绝非儿戏,那是拿来谀美帝王的。 孟去非连「哦」两声,挠挠头:「我又用错成语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皇帝继续「热心解围」:「无妨,你们小辈之间说说闹闹,不必太过拘泥。」说着看向被霍留行那一声怒斥惊着的沈令蓁,「留行,你看你,吓着殷殷了。」 霍留行看她一眼,却似乎还沉浸在对孟去非失言的介意中,并未宽慰她。 皇帝第三次「热心解围」,说沈令蓁守陵方归,一路劳顿,让她先回国公府去,他要再留霍留行谈谈政务。 沈令蓁依依不舍地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轻轻摩挲了下她的手腕:「去吧,我晚些就来。」 沈令蓁看一眼似乎打算死皮赖脸留在这里旁听的孟去非,点点头,告退离开,待一路从轿撵换到马车出了宫,才脱力似的靠住了车壁。 伴君如伴虎,这一场短暂的重逢里,没有人真正做了自己。 她扮演着一个柔顺乖巧,对霍家心无芥蒂的妻子,孟去非扮演着一个头脑简单,缺乏教养的贵公子。 而霍留行呢,对这个被养坏了的表弟展露着恰到好处的不满,对她这个妻子虽温和有礼,却又绝没有过分的投入与在意。 似乎每个人都在夹缝中寻找一种赖以生存的姿态。 经此一局,沈令蓁隐约生出一种预感,霍留行封官入京或许并非时势所趋,而是蓄谋已久。霍家与孟家,好像在酝酿一场大事。 而现在,有一股力道驱使着她,或者说驱使着英国公府,也参与到了这件事当中。 从她走出陵园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就已经无法回头。 回到阔别一年许的国公府,沈令蓁第一眼便见父亲扯脖子瞪眼,望女石似的负手站在府门前。 沈学嵘看到她的车驾,匆匆迎出来:「不是说好了巳时到?这都未时了,你再不来,阿爹就要出城去寻你了!」 「中途被皇舅舅召进了宫,我也是没办法,阿爹怎么这么‘傻’,守在外边不热吗?」 他抹抹一头的汗:「热啊,还是你阿娘聪明!哦,你阿娘是不是早就猜到陛下要召你入宫,这才如此从容?也不与我说一声,叫我干着急,真是……」说着又打量起她这巴掌点大的瘦削脸颊,「哎哟,你说你,非忌了一年的荤腥,你皇外祖母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清减的样子,能高兴吗?」 「阿爹真唠叨,我这么唠叨,一定是跟您学的,以后要是被嫌……」沈令蓁说到一半顿住,收了笑意,虚扶着他进门去,瞧见长公主赵眉兰迎面走来,叫她,「阿娘,我回来了!」 赵眉兰淡淡一笑:「给你留了午膳,去吃吧。」 「阿娘,」沈令蓁压低声上前去,「我有些要紧话想与你说,我方才在宫里……」 「阿娘都知道,」赵眉兰摇摇头,打断了她,「你先去沐浴歇息,晚些再讲。」 知道母亲是说一不二,凡事成竹在胸的性子,沈令蓁也便不着急了,转头先去拾掇自己,待填饱肚子,酣畅淋漓地沐浴完毕,揉散了一身的疲惫,转眼已是黄昏时分。 记着阿娘说的「晚些再讲」,还没等头发干,她便披散着乌发,穿了件居家单薄的鹅黄色高腰襦裙,套着夏季穿的双齿木屐,去了赵眉兰的院子。 结果走到院门前,却见四下空无一人,放眼望去,方圆半里连个通报的小厮丫鬟都没有。 她只得再去找阿爹。不料沈学嵘的主院也一样,人手都撤了个干净。 她正奇怪是不是自己一年不在,国公府改了格局,却见沈学嵘书房的门移了开来,阿爹阿娘与一身材颀长的男子先后走了出来。 之所以说是「身材颀长的男子」,是因为这个人本不该这样直挺挺地,让她发现他的身材很颀长。 沈令蓁一张小嘴张成了枣儿大。 回京一年,她始终替霍留行保守着秘密,连家人都不曾开口,结果他怎么一进门,就当着她阿爹阿娘的面站起来了? 霍留行抬眼看见她,低头笑了笑。 这笑与方才在皇宫中截然不同,他是真被她这见鬼了似的模样逗笑的。 沈令蓁看着三人和谐而立的模样,对这气氛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像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人心事重重,他们都跟没事人似的。 沈学嵘朝她招招手:「愣着做什么?看谁来了。」 连赵眉兰也一改往日冷面,难得笑得有几分真意:「殷殷,陛下赐的府邸还不能入住,这些天留行暂时在这里落脚,就住到你院里,你带他过去。」 沈令蓁「哦」了声,犹疑着上前去。 霍留行看她慢吞吞的样子,主动迎上来,一抬手就去摸她脸颊:「怎么瘦了这么多?方才在宫里,差点一眼没认出。」 沈令蓁对他这若无其事的亲昵问候感到一丝别扭,微微偏头躲了躲,垂着眼支吾道:「也没有差很多吧……」 「怎么没有?好看了不少。」 v第69章[01.27] 她一愣,抬头望向他笑意满溢的眼睛,耳边忽然响起去年庆阳霍府,从他口中说出的,那句她并没有多当真的承诺——那你再好好长一年,一年后我定发自肺腑地夸你好看。 他竟然真的放在心上。 霍留行倒不是故意哄她。 方才垂拱殿相逢惊鸿一瞥,她素裙曳地,如云乌发半绾,迈着宫廷步袅袅娜娜地走来,若非事前知晓是谁应召入宫,他第一眼恐怕的确认不出来。 一年不见,沈令蓁着实变化不小,本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如今身段长开了,个子也高挑几分,亭亭玉立着成了大姑娘,先前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没了余肉,更衬得五官愈发明艳。 所谓「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大抵如此。 方才在殿上全神贯注于言语机锋来去,霍留行没能细看她,如今捱近了,这低头一瞧,他眼底的笑意是真没藏住。 但沈令蓁对他,还有爹娘此刻这般心平气和的姿态都有些不明所以,他越是这样亲近,反倒越叫她惶恐。 她拘束地看了看远处的爹娘,硬着头皮道:「我带郎君去我院子。」 她刻意没接那句暧昧的话,霍留行倒也似觉意料之中,笑笑跟上她。 沈令蓁埋头走在前,临出月门,听见一阵轱辘响动,回头一看,空青与京墨已将霍留行「放倒」回轮椅。 她张张嘴,想问什么,犹豫了下还是没开口,继续埋头走路。 霍留行努努下巴叫两位闲杂人士退下,自己摇着轮椅,在后边说:「长高了,走路带风了?你管管我,我跟不上。」 沈令蓁脚步一顿。今早之前,她对霍留行的到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午时在垂拱殿是迫于形势,方才在主院又是因爹娘态度殷切,不好推辞,现下只剩了两人,她一时不知该怎样与他相处,这才刻意走快了些。 霍留行在她踌躇之时已跟上来,与她并肩:「这么久不见,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 沈令蓁当然有。 想问他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想问他与她爹娘是怎么一回事,想问他这回进京是否有什么重要的盘算。 可这每一个问题都牵涉到政治,牵涉到一件,她已隐隐有了预感却不敢想的事。 她最终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看郎君身体无恙,前程光明,应当处处都好。」又伸手一引,「前边就是我的院子了,郎君这一路风尘仆仆,先沐浴吧,我叫人备水。」 霍留行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跟她进了院子,待沐浴完毕,有心再与她独处着说说话,又见她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对他说:「郎君饿了吧?阿爹给郎君置办了接风宴,请郎君移驾厅堂用晚膳。」 霍留行轻轻「啧」出一声,却也只得跟她去了厅堂。 两位长辈已在席上,一见两人,沈学嵘招呼:「留行啊,来,不晓得你平日里吃什么,各式各样的都准备了些,这八焙鸡,糟羊蹄,酒香螺,紫苏虾,鹌子羹,鲈鱼脍……」他一一介绍,报了一溜儿的菜名,「都是家常菜,你拣喜欢的吃。」 沈令蓁看看这一桌用心张罗的汴京佳肴,再瞅瞅红光满面,热情似火的父亲,与始终笑得温和的母亲,微微皱了皱眉。 霍留行谦恭落座,向沈学嵘颔首道谢:「多谢国公爷款待。」 「你小子,这称呼是不是叫错了?」 霍留行笑着点头:「是,岳父。」 沈令蓁被这古怪劲搅得坐下半天都没动筷,刚拿起筷子,眼看沈学嵘又亲手夹了块羊蹄到霍留行碗里,而霍留行神态自若地接了过去,她便动作一顿,又停下了。 席上原本看似专注于吃菜的三人瞬间齐齐向她投来目光。 沈令蓁垂下眼去,明白了什么。 沈学嵘瞅着她的表情:「殷殷,这些也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菜,怎么,如今吃素吃惯了,觉得不合胃口?」 她干笑:「不是,我未时才吃午膳,这会儿还不太饿呢。」 沈学嵘与赵眉兰对视了眼。 赵眉兰默了默,说:「不饿就别勉强,晚些再吃,给你留着菜,你先回房去吧。」 沈令蓁垂着眼摇头。长辈都在,她离席先走,成何体统。 赵眉兰看了眼蒹葭和白露,让她们送沈令蓁回房。 沈令蓁不好再推辞,起身离开。 她人一走,三人绷着脸搁下筷子,其乐融融的气氛消散得一干二净。 沈学嵘摇摇头:「这女儿养得太精明,也不好。该说的,还得说开,我去劝劝。」 他说着,一左一右各看了霍留行和赵眉兰一眼。 两人都没有发表意见。 沈学嵘权当他们默许了,叹着气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进门,就见她挥退了四面下人,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发呆。 天色已晚,天井没点灯,黑黢黢的,沈令蓁愣了愣才看清人,立刻起身:「阿爹,您怎么也不吃了?」 「阿爹来与你说说话,走,我们进屋去。」 父女俩进了书房,点起灯。 沈学嵘看了眼她发红的眼圈,叹息道:「你这孩子,有什么好难过的?」 沈令蓁攥着手沉默。 她看出来了。换作普通人家,女婿上门,今日这番亲热的情境自然合情合理,可霍沈两家的隔阂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干净的?这初次相见,她的父母与丈夫未免表现得太过轻松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根因。而她就是那个根因。 v第70章[01.27] 为了让她心里舒坦点,别老记着那些沉甸甸的旧事,他们一个个全在装,装得云淡风轻,装得和和睦睦。 她说:「我不是难过,我只是看阿爹阿娘还有郎君为我受累,觉得过意不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们这么费心地护着我,商量着演戏给我看。」 沈学嵘好笑道:「这你可冤枉我们了,阿爹指天发誓,我们一个字都没商量。」 他们从未商量过,在沈令蓁面前应该怎样相处,应该表露出怎样的姿态,不过是方才看见她的那一刻,心照不宣地一致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沈学嵘继续说:「殷殷,你就是心思担得太重。木已成舟的事,谁也不能改变,阿爹实话与你说,要我们两家人跟普通人家一样和和美美,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至少别像仇人似的争锋相对,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你说是不是?」 「可以吗?」沈令蓁皱着眉道,「阿爹,我今日入了一趟宫,看郎君与孟家皇子对皇舅舅的态度,总觉得他们好像在联手图谋什么,我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他们把你皇舅舅的天给翻了?」 「阿爹小声些!」 沈学嵘笑了笑:「可谁也没规定,这皇帝当了,就一定要当到底,如果当得不好,为何不能换个人来当?」 沈令蓁惊大了眼:「阿爹在说什么……」 「阿爹虽无官职,眼睛却还是亮的。今春西羌举兵入侵,环州与保安军先后沦陷,文武百官纷纷请旨,望圣上派军增援,圣上却久久按兵不动,你可知是为何?」 「为何?」 「圣上要探霍家的底,看霍家如今究竟还有多少实力,看这份实力,是否既能为他所用,又不至于威胁到他。」 沈令蓁皱了皱眉。 「这一仗,本不必打得这么久,这么悬。为一己私心,置黎民百姓,前线将士性命于不顾,殷殷,你觉得这是一个好皇帝吗?」 沈令蓁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又问:「可他与阿娘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沈学嵘叹了口气:「他若真将你阿娘当妹妹,将你当外甥女,也就不会让你嫁去霍家了。殷殷,你知道这些年,你阿娘为了这份所谓的兄妹情谊,做过多少牺牲吗?」 沈令蓁摇摇头。 「当年你皇舅舅能够坐稳皇位,多半靠你阿娘这‘智囊’。你皇舅舅主张强攻猛打,不服的旧臣一律斩杀,你阿娘却不赞成这样同室操戈的自损行径。杀光了那些栋梁,自断臂膀的朝廷能走多远?所以她四处奔走,劝降,令他们归顺。」 「可也正因如此,统一后,那些旧臣多服你阿娘,反倒对你皇舅舅心有芥蒂。这无疑让他感到了威胁。毕竟历史上也不是没出过女皇帝。你阿娘为打消他的忌惮,急流勇退,避入深闺,在求亲者踏破门槛的情况下迟迟未婚,多年后,待朝局稍稳,才嫁了我这空头国公。」 「生你的时候,你阿娘特别担心是个儿子,又叫你皇舅舅多虑,见是女儿才放了心,之后再没要第二个孩子。所以我们家,至今也没个继承香火的男丁。」 「又后来,你二叔在朝堂上越走越高,参与的政斗越来越复杂。你阿娘不愿惹祸上身,与我商量着跟二房分家。当时你祖父还在,为这分家的事气得险些归西,痛骂你阿娘仗势妄为,也将我批得狗血淋头。可我们的苦又能跟谁说?这些年,我们一退再退,可是殷殷,你是阿爹阿娘的底线,这回,我们不能再退了。」 沈令蓁眼眶一酸,险些溢出泪来:「阿爹……」 「当初若不答应将你嫁到霍家,以你皇舅舅多疑的心思,很可能猜忌你阿娘对他不再忠诚,且不说他是否就此彻底打消赐婚的念头,即使打消,迟早也会发难沈家。所以你阿娘不得不赌一把。赌一个二十八年前为了苍生而放弃皇室的家族,同样不会对你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现在一年多过去,事实证明,你阿娘赌对了。霍家人不仅守着道义,还存着实力。殷殷,倘使霍家与你皇舅舅的这一战在所难免,我们为何不选更可能成为赢家的那方?这狼和豹子确实曾经相互厮杀,但现在老虎来了,狼和豹子若不暂时放下恩怨,团结一心,就是死路一条啊。」 沈令蓁浑身震颤。 「其实留行今日来,也没跟你阿娘多说什么,只是做了从轮椅上站起来这一件事,你阿娘便什么都明白了,也下了决心,作为霍家主动摊牌,以及厚待你的回报,也作为对旧仇的补偿,从今往后,她将全力支持霍家。虽然隔阂一时消不去,但至少我们两家现在绝对不是敌人。你阿娘与留行同桌用饭,同在一个屋檐,并非全为你,更是为了大局。」 「可是皇舅舅不仁,是皇舅舅一个人的错,赵家还有其他子孙,倘使郎君不仅要扳倒皇舅舅,还要颠覆大齐,推孟家皇子上位,阿娘岂不是……」 沈令蓁没敢把「背祖弃宗」这四个字说出来,沈学嵘却也懂了,笃定地笑了笑,说:「阿爹相信,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沈令蓁从书房出来时,脑袋一片混沌,肚子却倒饿了。 听说晚膳的饭席还没撤,她便跟沈学嵘一起回了厅堂,只是里头已然空无一人。 她问白露:「阿娘和郎君去哪了?」 「长公主用完晚膳便回了内院,姑爷……」白露犹豫了下,「孟家郎君方才来了,姑爷与他一道出门去了。」 沈令蓁看了眼沈学嵘,担心道:「阿爹,他们怎好这样私下碰面?要是被皇舅舅知道了,岂不坏事?」 沈学嵘摆摆手:「这做贼的,怎么能心虚?他们十一年不见,理该这样大方地叙叙旧,藏着掖着反叫人生疑。」 沈令蓁恍然大悟:「是我思虑不周了。」她放下心来,「不过郎君这腿脚还是不方便的,他们去哪了?空青与京墨跟着吗?」 白露面露难色,看看一旁蒹葭,示意她讲。 沈令蓁奇怪道:「怎么答个话还推来阻去的,你们倒是说。」 白露小心翼翼看了眼沈学嵘,蒹葭眼一闭心一横:「他们去……去花楼了!」 沈令蓁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哪,沈学嵘已经一怒之下拍案而起,捋起袖子:「好小子,在边关的苦地方闷坏了,头天到汴京就往那烟花巷柳之地跑?他这是置我家殷殷于何地,置我英国公府于何地?」 蒹葭和白露胆战心惊。 方才孟郎君来的时候,姑爷本是不打算去的。但空青在一旁出主意,说其实去一去,说不定有利于他与少夫人尽早修复关系。 姑爷问,这是什么道理。 空青说:「少夫人如今无非还是内疚,觉得无颜面对您。那您对她越好,与她越亲近,她必然越觉有愧,躲得越远。所以啊,您不如兵行险着,反其道而走,疏远疏远她,她一委屈,与您置气了,这不就想通了?」 然后姑爷就听了这暂时还不知道馊不馊的主意,出门去了。 蒹葭与白露有心在国公爷面前解释一句,说他只是做做样子,不是来真的,但沈令蓁还在场,这么一来,姑爷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正当两人踌躇之时,沈令蓁疑惑的声音响起来:「阿爹,花楼是什么地方呀?」 「……」 v第71章[02.03] 蒹葭和白露咽了咽口水。 气着了不该气的老丈人,没气着该气的少夫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赔了夫人又折兵? 华灯初上,汴京的夜市繁华如昼。 此前战时设下的宵禁解除,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京城又回到了不夜天的光景。 明朝馆里婉转悠扬的袅袅余音引得无数路人驻足,可真能走进去的,却是寥寥无几。 「明朝馆」中「明朝」一词,取的是「今宵听君歌一曲,一曲流连到明朝」之意。与下等的花楼不同,这里是王公贵族的销金窟,贵人们销的也不是娼妓,而是清倌人的戏和曲。 当然了,金子面前,没那么多守身如玉到底的清倌人。贵人们听曲听得情到深处,意到浓时,挥挥手一掷千金,也便真与这些才女应了那句「流连到明朝」了。 霍留行此刻正身在明朝馆中一间雅称「俗客」的厢房里。 「俗客」是李花的别名。这里的每间厢房都取了个花名,壁画上描的也都是花。 孟去非叫了两个弹曲的姑娘,一把琵琶,一架秦筝,问霍留行想听什么。 霍留行笑得坦然:「你别为难我。」 河西也好,庆州也罢,都少有这样雅致享乐的场子。霍留行真不懂这些。 孟去非摇摇头,似觉话不投机,十分败兴,想了想,让她们来首《春江花月夜》,待柔柔似水的曲声响起来,说:「还是与你聊正事。」 霍留行扬扬眉,目光意指两位弹曲的姑娘。 「放心,两个都是桩子。」孟去非给自己斟了杯酒,递给霍留行的则是茶,「这地方要还安插不上暗桩,我岂不白在汴京鬼混这么多年?」 接的客又多是权贵,这里就是消息通。这些王公贵族,说是来消遣,其实许多时候也办正事。 霍留行笑笑:「那就说说一年前叫你查的事。」 「这一年来陆陆续续都查遍了,还是没有结果。」孟去非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要不就是腰腹上没有疤,要不就是仿不出你的字迹、声音,要不就是身形跟你差太多,要不就是身手跟你差太远,挖空了都没找着一个能全对上的。」 霍留行皱了皱眉。 一年前收到那面从国公府取来的绢帕后,他反倒不着急找到沈令蓁的那位救命恩公了。 因为那手笔迹,仿得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真假。能够掌握如此本事的人,倘使真对他抱有敌意,完全可以做更有价值的事情,而不必这样故弄玄虚。 只是虽非敌方,这件事到底还是梗在他心里。因越发认定对方不是简单的人物,继手底下的人百转千回毫无头绪之后,他便把这件事秘密托付给了孟去非。 「披氅上的徽记呢?」霍留行又问。 孟去非摇摇头:「不认识,谁也不认识。普天之下不好说,但我保证,大齐之内,真没有哪个家族,敢拿长翅膀的老虎做徽记。」 虎是什么?虎是百兽之王。百兽之王还长了翅膀,这种徽记,若非皇家御赐,一般人家谁敢用? 孟去非冥思苦想着说:「不是我迷信啊,你发现没,那绢帕上的两首词,好像跟谶言似的。一开始我们觉得,河西失了这么多年,哪来的烽火狼烟?可现在你看,河西收复了,玉塞和阳关的狼烟可以重新点起来了。再说这‘将军’一说……」 「明日‘那位’要给你封官,你觉得会封什么官?我猜多半是个中看不中用,听起来名声响亮却不掌实权的。算来算去,只能是朝里那些武散官。」他掰着手指算,「舅舅是从二品的节度使,你的品级得在他之下,那就是正三品的冠军将军,从三品的归德将军,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哎呀,叫什么不要紧,左右是个将军,那不正好又应了那词的说法?」 霍留行嗤笑一声:「神神叨叨。」 孟去非啧啧摇头:「你说你读那么多经书修身养性,怎么就没养出点对鬼神的敬畏之心呢?反正我觉得这事有点玄乎,要不你改天去寺庙里求个签,问问天。」 霍留行嗤之以鼻,偏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差不多了。」 「急什么,我才跟你说上几句话?你这早早就回去了,能气得着她吗?」 「指不定已经伤心上了,你表嫂性子软。」 孟去非摇摇头:「不是我打击你,依我看,人家对你还没到那程度呢。本来就是情窦没开全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有点苗头,愣是被搅断了一整年。你如今不气她个大发,她铁定不痛不痒,还要通情达理地跟你说一句,逛花楼辛苦了。」 霍留行一噎,有心反驳,又觉不是没有道理,沉住气喝茶。 看他百无聊赖,赏曲也赏不出滋味,孟去非敲敲几案,凑近他:「那跟你说个,你感兴趣的消息吧,当初掳表嫂的人,还有陷害薛家通敌叛国的人,我心里有谱了。」 这正经事一说,霍留行倒是坐住了,一个时辰后才和孟去非散场。 空青和京墨推着霍留行出来。孟去非摇着折扇走在一旁,大庭广众之下又做回了他的浪荡公子哥,见迎面来个美人,手就伸了出去。 霍留行叹息:「也不嫌脂粉沾手。」 「那你也不能强求谁都跟表嫂一样天生丽质,不施粉黛啊。我没你好命,府上几房姬妾一个个为了争奇斗艳,脸都刷得白墙似的,习惯了。」 孟去非不满地觑觑他,折扇一收,又去张望楼里的美人,这一望,目光落向了木梯边一位摇摇晃晃,面颊酡红的少年。 少年大概十八九岁的模样,一身墨绿锦袍,打扮贵气,人却很没精气神,一个踉跄坐倒在木梯上,扯着旁边一位姑娘的裙角含含糊糊地说:「那花没处送了……你说我还能……能给她什么?」 四面唱曲声咿咿呀呀,他这话说的,孟去非没大听清。 这花楼里难免有失意落魄之人,在外边伤了情,就来寻馆里的姑娘「取经」,他本该见怪不怪,这次却皱了皱眉,轻杵了杵霍留行的肩膀:「哎,你看那是谁?」 霍留行回过头去,打量那少年几眼,摇头:「没印象。」 「薛玠啊!」孟去非小声道,「表嫂青梅竹马的那个姑表哥。」 哦,他就是薛玠,倒是久仰大名了。只是小小年纪上花楼喝酒寻欢,看来不像什么正经人。 霍留行扯扯嘴角,完全没有自己也正身在此楼中的觉悟,正要一笑而过之时,薛玠却看了过来,一愣之下像是认出了他,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冲了上来。 京墨上前一步,挡在霍留行身前,颔首道:「薛郎君。」 v第72章[02.03] 薛玠对他视若无睹,一双眼只顾紧盯着霍留行:「果真是你……你头天进京,不好好陪她,上这种场子来?」 霍留行坐在轮椅上淡淡一笑:「薛郎君醉糊涂了。京墨,去附近找找薛府的仆役。」 薛玠一把搡开京墨,伸手去抓霍留行的衣领:「我没糊涂!你不要她,你把她还给……还给我……」 霍留行面色阴沉下来:「薛郎君还请自重。」 薛玠一张脸涨得通红,弯腰抡起地上一个酒坛子,猛地砸过来。 空青与京墨正要护主,霍留行一扬手,已然钳住薛玠的手腕。 轻轻巧巧一下,酒坛子蓦地从薛玠的虎口坠落,孟去非及时一把接住:「哎呀,年轻人火气就是重,别可惜了好酒啊。」说着勾过薛玠的脖子,强行把人扣走了,回头给霍留行使使眼色,示意他先撤。 霍留行脸色铁青地出了明朝馆。 此时已近戌时,沈令蓁正在闺房挑灯画画。蒹葭和白露侍候在一旁,对视着大眼瞪小眼。 方才沈令蓁问花楼是什么,国公爷讲不出口,扯了个谎说,花楼就是卖花的楼,把她哄回了房。 但卖花的楼哪至于叫做爹的动怒?沈令蓁再不知事,也猜到了其中必有猫腻,又悄悄追问蒹葭和白露。 两人便实话实说地告诉她,那是男子花天酒地,与陌生女子亲热寻欢的温柔乡,做的呀,通常就是夫妻圆房那事。 然后,她们便看沈令蓁画画一直画到了现在。 画几笔,问她们,是不是男子都会去那种地方。 两人本不该伤她的心,但想着空青的以毒攻毒之法,又决心冒险一试,于是添油加醋地跟她说,去那儿作乐的,都是德行有亏的男子。 沈令蓁便拧着眉头继续努力静心画画,过一会儿又问她们,国公爷有没有去过。 女孩家常以父亲为榜样,父亲不做的事,丈夫若是做了,自然会觉不满。 所以并不知道国公爷到底是否去过花楼的两人,义正辞严与她说,国公爷与长公主成婚近二十年,从未踏足那声色犬马之地半步。 沈令蓁稍稍有些坐不住了,再画几笔,又问她们,郎君会不会有什么苦衷。 蒹葭和白露统一摇头,说没有,姑爷去得可开心了,让她不要再替他找借口。 到了戌时,沈令蓁看着笔下这幅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兰草图,终于放弃了,转头问:「那郎君今夜是不打算回了吗?」 蒹葭不确定地道:「兴许呢,可能一时玩高兴了,就宿在那里了。姑娘,您生气了吗?您应该生气的,这种情况,您该好好与姑爷闹上一场才是。」 沈令蓁闷头垂着眼不说话,过了会儿,自顾自爬上了床榻,背过身去:「我没生气,我要睡了,你们出去吧。」 恰此时,叩门声响起,霍留行回来了。 蒹葭与白露替他开了门,一看他不悦的神色,立刻识相告退:「婢子们先出去了,姑娘。」 霍留行一个眼神杀过去:「姑娘?我这姑爷还没死,你家少夫人就做回姑娘了?」 蒹葭和白露是因此前一年不愿提起「少夫人」这个称呼,让沈令蓁伤心,叫习惯了,还没改过来,忙向霍留行请罪。 霍留行皱着眉挥挥手,示意她们关好门窗退下,摇着轮椅去了床榻边。 沈令蓁背着身,显然在装睡。 霍留行本该上前试探试探她,但从明朝馆回来这一路,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薛玠那脸大如盆的狂言,方才又被下人一句「姑娘」惹怒,此刻心绪相当不佳,便直截了当道:「沈令蓁,别装睡了,起来跟我说说话。」 沈令蓁早已嗅见一股脂粉气,装睡时还期盼他好声好气地说句「我回来了」,结果他一进门,又是骂她的贴身婢女,又是这么粗暴地命令她,她先前努力给他编造的借口自然都成了云烟。 她不高兴地爬起来:「郎君要我与你说什么?」 霍留行一看她这明明已经动怒却仍努力压抑的表情,微微舒坦了些:「什么都行,一年没见,你总有私话与我说吧。」 「郎君方才在花楼里,应当已经听人说够了吧。」 霍留行站起身来,坐到床边,笑着凑近她:「生气了?」 她摇头,撇开眼去。 「生气了就说出来,藏着做什么?你又不欠我的。」霍留行观察着她隐忍的脸色,「你倒是骂我几句。」 沈令蓁一脸莫名其妙:「我没有要骂郎君,郎君怎么还上赶着讨骂?」 「我都这样了,你还不骂,沈令蓁,你心里没我这个丈夫是不是?」 沈令蓁被他激得挺起了腰杆,正色道:「好,那郎君倒是说说看,你都哪样了?你是不是跟人……跟人圆房去了!」 霍留行低着头笑得肩膀发颤,有心解释,却又想再看看她终于肯理直气壮与他动怒的模样,于是说了个模糊的答案:「夫妻才叫圆房,那种地方做的事,不叫圆房。」 不料这句过了头,沈令蓁自发理解成为,他的确与别的女子有了夫妻之实,一时又气又恼,胸脯上下起伏着:「那郎君和别人去做夫妻好了!」说着掀开被衾就要下榻。 霍留行一把拦住她:「做什么去?」 沈令蓁鞋袜都没穿,一把推开他,奔到一旁的炕柜边,蹲下来从底层拿出一封信:「拆这个!」 霍留行低头一看。 哦,是一年前,他给她的和离书。 他似笑非笑地道:「真打算拆?」 沈令蓁被他这笑盯得一阵毛骨悚然,强撑着气势道:「对,我就要拆。」 v第73章[02.03] 「好,那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 沈令蓁一把撕开封口,将信笺取了出来,展开一看,却愣在了原地。 这信笺上干干净净,只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沈令蓁,要和离?你想得美。」 「你……」沈令蓁气急之下,瞠目指着霍留行,「你这人……」 霍留行笑得坦荡荡,上前捉住了她那根不听话的食指,俯身凑近她,与她鼻尖蹭鼻尖地道:「我这人怎么?」 沈令蓁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胸臆间怒气横冲直撞,这一年多来积攒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和憋闷忽而便像寻着了缺口,一股脑泄了出来。 她使劲抽回自己的手指,退后一步嗔视着他:「郎君又骗了我!郎君可知我这一年,因了你给的这封和离书,都是怎么过来的?」 当初回来奔丧,她一路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赶,到京城第一时刻便去了宝慈宫守灵,不眠不休地又是一阵忙碌,极度疲惫之下整个人脑袋昏乱,懵头转向,反倒没有预想中那么难过。 直到皇外祖母下葬,那天昏地暗的感觉才姗姗来迟。 记起皇外祖母在她出嫁前曾因她与霍留行的婚事大病一场,记起霍沈两家的世仇,记起自己在霍府的难堪处境,她根本打不起精神回庆阳,一心只想躲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 刚好母亲提议,让她去为皇外祖母守陵,她便与皇舅舅请了旨。 陵园荒僻,无人打搅,日复一日的平静令她渐渐缓转,为这世外桃源的山水所宽慰,她甚至有了出尘的念头,想从今往后若能就这样下去倒也不错。 可偏偏这时候,边关起了战事,空青将那封和离书交给她时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在她耳畔响了起来——战火纷飞,人如浮萍草芥,生死难料,郎君万一有个不测,有了这信,您这后半辈子也好有个着落不是? 她想,霍留行是个本事很大的人,一般的困境轻易难不倒他,他这样早早交代好后事,恐怕这一战真是凶险莫测。 她无从知晓边关的战况,此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牵肠挂肚,夜夜临睡之前,总要虔心祈祷,求上苍保佑边关将士早日退敌,保佑霍留行平安无事。 「我日日为边关战事提心吊胆,日日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可到头来,这却全都是郎君的算计?郎君分明有把握打胜仗,也知道我不会在家国危急存亡之时弃你于不顾,还故意将这和离书给我,就为让我过得不舒坦,让我时时担心你?」 霍留行没有答话,低头看了看她的光脚丫。 「这夏天地上也凉,来,」他将胳膊穿过她腋下,把她提拎起来,让她踩在自己的靴子上,「要骂我,踩着我骂。」 沈令蓁被他架着,看着他这不咸不淡的神色,气不打一处来地想转身离开,却被他一双胳膊箍得一动不能动。 「我骂完了,你放开我!」她仰着头道。 「怎么这就骂完了?」他垂眼笑着,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你说的不错,我为名正言顺重返朝堂筹谋了这么多年,这一仗,不说十成,至少也有九成的把握。故意骗你,让你误以为其中凶险重重,不过是我的私心。倘使没有这封和离书,你还会那样惦念我?指不定过惯了清净日子,你便想从此寡居世外,与我一拍两散,恩仇两清了。」 沈令蓁无法反驳。 霍留行对人心的算计,当真准得让人胆寒。 她为这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气急,口不择言道:「那又如何?一拍两散,恩仇两清不好吗?那样,郎君轻松,我也自在!」 「谁说我轻松,谁给你自在?」霍留行的笑变得有些阴沉,胳膊圈她圈得更紧,「沈令蓁,不管我们这桩婚事背后掺杂了多少阴谋阳谋,我既认了你这个妻子,就不许你不认我这个丈夫。你逃到汴京,你躲进陵园,你现在说着这些我不爱听的话,我都可以接受,也愿意给你时间慢慢来。但你休想跟我和离,休想走得一干二净,我已经付出了,就不能不得到回报。」 「你真是……」沈令蓁气得接不上话,「真是无……」 「无赖。怎么骂人都不会?」霍留行笑着把她说不出口的粗话接下去,「我再教你几个词——泼皮,混账,王八羔子,来,多骂两声,乖。」 「……」 还把他骂爽了! 沈令蓁眼看他笑得一脸下作,想离是离不成的,而且她本来也不是真打算离,就是实在气不过,闹上一闹而已,这么一来,心道反正都不离,自己为这和离书的真假吵个什么劲儿呢?于是又追根溯源地回到了最初的话茬儿。 她急急道:「你这么想捱骂,找外边的姑娘骂你去!」 霍留行「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不行,那些姑娘长得丑,声音也难听,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不也去得可开心了吗?」 「谁说我开心了?」 「蒹葭说的,说你去的时候笑得牙都露了好几颗……」 霍留行这回可真冤枉,但想通了蒹葭的「好意」,倒也没生气,他说:「我笑是因为能跟去非叙旧,这么多年不见,再碰面自然高兴,所以就去他爱去的地方,陪他听个曲,那儿也有些隐秘的消息来源,顺道能谈谈政事。」 沈令蓁皱眉盯着他:「郎君只是听了听曲,谈了谈政事?那方才怎么说得好像……」 「还不是为了逗逗你,让你跟我发发脾气?」 她这一年过得郁结,总要把心里的苦倒出来一些才好。她不肯主动倒,只能由他激一激她。 「你看你,见了我,话也不肯好好与我说,憋得不难受?小姑娘就该活蹦乱跳,学什么老成,学什么温顺?」他说着,轻轻一刮她鼻尖,「这么张牙舞爪的多可爱。」 沈令蓁一愣之下,陡地哪儿一空,像被谁偷走了一记心跳,忽然心慌意乱起来。 感觉到他松开了胳膊,她忙趁机朝后退,却忘了自己正踩在他的靴面上,这一退,高低不平地一步踏歪,「哎」地就朝床沿栽倒了去。 霍留行猛地一把扯过她胳膊,下一瞬,重重一声「砰」,他便代替她磕到了床榻上。 沈令蓁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压着他这人肉垫子,毫发无损。 她一惊,忙要从他身上起来:「郎君磕疼了吗?」 「疼啊。」霍留行把她摁回怀里,笑着垂眼看她,「所以你别动,给我抱一会儿,止止疼。」 v第74章[02.03] 抱着怎么止疼?沈令蓁这回听出他话里的调侃,羞恼地挣扎爬起,骂道:「你……你无赖!你泼皮!你混账!」 她从没说过这样的脏话,一溜儿骂完,还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捂了捂嘴。 霍留行仰躺在床上快意地笑:「学得挺快。」 她恨恨一跺脚:「郎君都把我带坏了……」 「坏一点有什么不好?」他撑肘起身,笑着看她,「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令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珠子滴溜一转,找茬支开他:「郎君身上太臭了,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臭是不会臭的。毕竟明朝馆没钱进不去,里头的姑娘也比一般平民富裕,都用上好的香脂粉。但霍留行还是抬起袖子嗅了嗅,顺着她道:「嗯,是太臭了,我去洗洗,你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回了轮椅,唤来空青与京墨侍候他重新沐浴,待回到卧房,却见他好好交代「等我一会儿」的小姑娘已经入了梦乡。 这回倒不是装的。毕竟已经夜深,方才大吵一架也耗费心神,她大概真是累了,被衾也没盖就昏沉不知事了。 霍留行叹息着摇摇头,上榻替她盖好被衾,在她身边躺下后刚要阖眼,又觉毫无睡意,干脆支起手肘,偏过头看她。 看她连卷蛾眉,看她长而蜷曲的睫毛,看她珠玉似的鼻尖,看她薄嫩的耳垂,看她微微张开一道缝的,娇艳欲滴的唇瓣,白皙秀颀的一截颈项。 他看得极其细致,像在用温润的目光细细勾勒一幅精巧的画,只是再要往下,眼神却骤然收紧,喉结一滚,立刻躺了回去,对着头顶承尘目不斜视地喃喃:「真长大了啊。」 沈令蓁翌日苏醒时,听说霍留行一早就起了,已经去了宫中。 圣上今日要在朝会上封赏他,他自然不可缺席。 昨夜吵架归吵架,到了正经关头,沈令蓁却还是很担心他,怕他那样大摇大摆地入了龙潭虎穴,将腿露了馅。 倒是赵眉兰在用早食的时候与她说:「放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临门出不了岔子。」 沈令蓁也便趁机问出了昨夜没来得及消化的疑问:「阿娘,霍家真是从二十八年前就开始筹谋这一天了吗?」 赵眉兰点点头。 「所以十一年前……」她皱着眉头想,「十一年前郎君领军北伐,屡立战功,那时也是为了走上朝堂?」 赵眉兰一时没答。 沈令蓁追问道:「阿娘,既然如今我们要与郎君齐心协力,您就不要瞒我这些事了,否则我什么也不知道,如何防备敌人呢?」 赵眉兰叹息一声:「十一年前,霍家以为江山稳固了,皇室应当降低了对他们的戒心,所以有意展露锋芒,企图激起圣上未酬的壮志,令圣上下定决心北伐,让他重新起用霍家。却没料到,这个时机还是算得过早了,霍家的激进换来了一场灾难。当时,你二叔向圣上进言,说霍家狼子野心,所谋必大,圣上便默许了一些动作,以至大齐战败,留行被俘。」 沈令蓁惊愣在席上。 原来如此……原来霍留行的腿,还有舒将军的死,都是拜她二叔所赐,难怪霍舒仪对她痛恨至此。 她默了默,才问:「那现在呢?现在是郎君回朝的好时机吗?」 赵眉兰点点头:「霍家懂进退,也足够隐忍,十一年前失利后便蛰伏起来,一直等到了今日。现在圣上老了,一生唯一未竞的事业便是北伐灭西羌,再不起用霍家,他就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皇舅舅……」沈令蓁叫出这个称呼,想到霍留行至今仍留有病痛的腿,咬了咬牙,改口道,「那圣上如今对霍家的用心可还存了怀疑?」 「势随时易,比起大齐内部的纷争,如今西羌与大齐的矛盾更为迫在眉睫,即使对霍家仍心存疑虑,圣上也会先利用霍家铲除了西羌再说。」 沈令蓁皱着眉点点头,待用过早食便盼着霍留行平安回来,临近正午,才听蒹葭欢欢喜喜来通报:「少夫人,姑爷回了!圣上给姑爷封了个从三品的将军,号‘破虏’,听着是不是很威风?」 「将军吗?」沈令蓁一愣,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霍留行的出现,也恰好印证了她这模糊的念头。 他摇着轮椅进来,面上并无封官的喜色,拧着眉头与她说:「你与我出城一趟。」 沈令蓁迎上去:「要去哪里?」 「桃花谷。把你此前被掳,获救的经过,详细地查一遍。」 孟去非那些神神叨叨的话,还有那两首词,终于还是让霍留行不安了起来。 他不信鬼神,却怕那一句「死别」成为终将应验的谶。 听是要查这事,沈令蓁第一反应有些迟疑,一面想着霍留行这么暴戾蛮横,真要寻着了人,即便依照此前对她的承诺,不会伤害她的恩公,多少也将对他心存嫌隙,一面又想着,如今既是一条船一条心,自该凡事彼此坦诚,彼此信任。 见她面露犹豫,不等她思考出个结果,霍留行便努了努下巴:「到你书房去。」等进了沈令蓁的书房,又说,「备纸笔,帮我研墨。」 沈令蓁不知他盘算着什么主意,依言照做,待见他执笔挥毫,在宣纸上写下一行「河西洲头春草绿」,忽然停住了研墨的动作。 这一行俊秀挺拔的行楷,与此前她在绢帕上所见的字迹简直一模一样。 听见她惊讶的抽气声,霍留行没有停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了整首词,抬眼看了看仍在发愣的沈令蓁,解释道:「这是我的另一手笔迹,用作机密事务,天底下没几个人晓得。」 沈令蓁缓缓捧起宣纸,难以置信地反反复复上下打量:「这当真是郎君本身的字,而非郎君照着绢帕誊抄而成?」 霍留行继续提笔,随手写了几个与词无关的字,递给她看:「你擅书法,究竟是不是誊抄,一看便知。」 沈令蓁仔细研究了一下这几个字的笔锋。 同样的字,若是对照着写,可能临摹得相似,但不同的字,要将神、形、韵、意仿得出神入化,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她擅长此道,自认绝对无法做到如此。然而霍留行此刻信手拈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不像有假。 更何况,尽管他在她面前一度谎话连篇,却实无必要在这件事上骗她。 若换作当初,为了冒名顶替她的恩公,作假倒还情有可原。但她如今已然知道真相,这字一样或不一样,都无法改变根本,他又何必费尽力气做毫无意义的事? v第75章[02.03] 再怀疑他,就是她太过多心了。 沈令蓁点点头,示意相信他,也明白了霍留行如此执着此事的原因,主动翻找出去年出嫁前描绘的一幅图,递给他:「这是恩公当时穿戴的铠甲和兜鍪,郎君看看。」 霍留行接过来,拧着眉说:「是大齐盔甲的制式,将级以上。兜鍪雕饰与披氅上的徽记一致,应当位极人臣。」 沈令蓁点点头:「阿娘也这么说。只是阿娘比郎君更早介入此事,却也始终无一进展。我带郎君去桃花谷看看吧。」 孟秋七月,桃花谷甜香四溢,放眼望去红艳艳一片,轻轻一晃树枝,饱满熟透的桃子便咚咚地往下掉。 不过两人此行是为办正事,便也无心赏景摘桃,一路直奔目的地。 沈令蓁循着记忆带路,霍留行摇着轮椅跟在她身后,入谷后千回百转地过了一道又一道弯。 越往深处走,越无人烟,他的脸色也便越难看。 沈令蓁背后不开眼,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待走到一处小山丘后,还因终于摸索到位置欣喜地指指前边,回头道:「就是这里了!这儿就是当时我与阿玠哥哥……」 霍留行此时已经脸黑如泥。 沈令蓁指着前边的手指一缩,看他这仿佛要杀人的表情,小声接上:「……分别的地方。」 「哦。」霍留行沉出一口气,暂且不与她这婚约在身还与表哥「私会」的劣迹计较,把注意力挪回到正事上,看了看附近四通八达的羊肠小道,「从这里将你掳上马车,起码有四条道能够离开桃花谷,出谷以后,每条道又各有分支,稍加计算,最终去向不下十种。掳你的人应当在每条路上都布置了迷惑人的假象,所以国公府与薛家的府卫才无法精确把握你的位置,迟迟没能找到你。」 「郎君的意思是……?」 「意思是,倘若你那恩公是在这里发现你被掳,从桃花谷出发营救,理应很难在那么短的时辰内找到你,所以要么,他只是在路边偶然遇上你的马车,要么,就是从什么渠道得了消息,有了先知。」 霍留行在原地想了想,继续问:「还记得走的是哪条路吗?」 沈令蓁摇摇头:「那马车中途经过了哪里,我实在不清楚,但我记得恩公救我的那处悬崖。」 京墨与蒹葭将霍留行「搬」上马车,一路颠簸过后,又到了一处鸟不生蛋的荒山。 时隔多日,光秃秃的悬崖边早已没了打斗的痕迹,但眼看沈令蓁下马车后便畏不敢行,脸色煞白的样子,不难想象彼时情状之惨烈。 霍留行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让她回忆着描述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形。可沈令蓁记性再好,也无法在吓蒙了的时候关注到太多打斗的细枝末节,回想着颠来倒去地说了几句,却并无太多有价值的讯息。 「……杀光了那些人以后,他就带我避进了那个偏僻的山洞。」沈令蓁说。 「还记得怎么从这儿去山洞吗?」 她摇摇头:「那会儿头晕眼花的,太想吐了,记不清具体的路线。不过郎君若想知道山洞的位置,可以问问阿娘身边的亲信,他们之前查过这事,应该还记得。」 「那倘使叫你再去一次,你可还能认得出那个山洞?」 沈令蓁肯定点头。 霍留行想了想,叫空青折来一根细枝桠,挑了一块干净的沙地划起来。 三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动作,片刻后,便见一副路线图初露雏形。 他拿着枝桠对照着图上一道道分叉笔划,跟京墨和蒹葭说:「从这个口子进去,应该是一段很长的荆棘路。往东走约莫半里地,路面会渐渐宽敞起来,等看见三条岔路,选中间那条再走半里地,然后往北深入,直到看见一条小溪,沿下游走到尽头……你们依照这个路线,带少夫人去看看。」 两人记下路线领命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蒹葭搀着气喘吁吁的沈令蓁回来:「姑爷真是太神了!」 沈令蓁也是满脸惊讶:「郎君怎么知道,那小溪的尽头就是恩公带我去的山洞?」 霍留行摩挲着指尖,慢慢锁起了眉头。 他当然不知道,沈令蓁的恩公带她去了哪个山洞。 他只是刚好熟悉这附近的地形,凭着记忆,结合距离、隐蔽性、安全程度考量,选择了一个最容易躲过敌手的山洞,选择了一个倘若换作是他,会带沈令蓁躲进去的地方。 那个人,竟连脑子都跟他长得一样。 愈是深入查探,事态的发展便愈发离奇得无法用常理思量。 这件事一次又一次地超过了霍留行的预期,以至回城一路,他甚至对孟去非那个去寺庙里求签的提议产生了心动。 心动不如行动,临近国公府时,他与沈令蓁说:「我要去趟孟府,先送你回家。」 沈令蓁闷声道:「郎君又要和表弟去花楼吗?」 霍留行握拳掩嘴,隐秘地笑了笑,出口语气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嘚瑟劲:「不去,去了又有人要跟我吵架。」 「那为何还特意撇开我……」 自然是因为,走投无路求神拜佛这种事,在媳妇面前做起来怪丢面子的。 但沈令蓁本就一直因为不被霍家信任而伤心,霍留行想来想去,觉得若非当真紧要的关头,还是不抛下她为妙。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那你与我一道去吧。」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娇花入福窝》上 作者:玉袖 02、《娇花入福窝》下 作者:玉袖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