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妆阿娇》 第一章 临终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元狩六年的春天,一不小心在淫雨霏霏里摔了一跤,便再没能爬起来。 等好容易再见着晴天,天已经暴热起来了。 海棠未雨,梨花未雪,桃花亦未霞,便扑进了绿荷红菡萏中。 长安城中的贵女们一面摇头遗憾错过了游春、射雁1、放木鸢2,一面又兴高采烈地遍下名刺办起曲水流觞的酒宴来。 一时间,长安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 歌舞宴饮,通宵达旦,热闹非凡。 可这一日,却是大半个北阙甲第3都安静了下来。 巳时刚过,期门郎4便沿途警跸5。 是天子将要出行。 馆陶大长公主打从年前就病了,到如今缠绵病榻已近半年。 少府太医令每日必来,汤药流水一般地往内庭里送,长子堂邑候和次子隆虑候更是事必躬亲地服侍在床榻前。 可饶是如此,也未见有半点起色。 反倒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 北第中人都在背地里暗暗猜度:大长公主只怕是不成了。 听说,公主家令6都已经把丧事预备妥当了。 馆陶大长公主既是天子唯一的嫡亲姑母,又是天子的外姑7,还是天子三姐隆虑公主的君姑8,如此一重一重地亲上加亲,天子怎会不亲自前来探望呢? 面色枯槁,形容憔悴的馆陶大长公主,坚持让婢女搀扶她坐起来:“哪有躺着见驾的道理?” 她依足了规矩,硬撑着跪坐在榻边,顿首深拜下去:“陛下长乐未央。” 这还是那个跋扈非常,在他长姐平阳公主面前都一遍又一遍强调着“帝非我不得立“的姑母吗? 天子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们是至亲血脉,自然也曾熙熙融融过。 只可惜,他是帝王,而姑母连同窦氏、陈氏……甚至……甚至阿娇都是他的掣肘。 阿娇—— 这个沉寂太久,又始终盘旋在他心中的名字,乍然一浮起,便如千万根细银针笔直扎进心间一般,霎时血珠四溅,心悸难忍。 天子定了定神,缓缓轻出了口气。 他摆手挥退了婢女,在病榻前坐下,刚毅的眉眼间漫上一层温煦:“什么君臣尊卑,今儿就是犹子9来看望姑母。” 馆陶大长公主闻言欣然一笑,亦不再坚持,“让陛下挂心了。” 她勉力昂起头来,仔细用目光描摹着天子的脸庞:“能在入土前再见陛下一面,真是再好不过了。” 天子不禁叹息:“姑母也太悲观了。” 馆陶摇了摇头,笑道:“也该到我去见先帝了。” 她眉目慈和,神情从容,似乎还隐隐有些期待一般。 既然馆陶大长公主对生死这般不忌讳,天子索性也不说那些自欺欺人的安慰话了。 “姑母放心,两个表兄及陈家,朕都会看顾好的。” 馆陶大长公主却是连连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无须为他们费心。但是——” 她顿了顿,目光诚恳,语带哀求:“如若可以,姑母倒真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情还能比后人祸福更叫姑母牵肠挂肚? 天子心下纳罕:“姑母但说无妨。” 馆陶大长公主却垂头不语。 天子会意,摆手屏退左右。 待偌大的寝室彻底空落下来,馆陶大长公主方才缓缓抬起头。 她定定地望向天子,开门见山地道:“求陛下开恩,让阿娇入土为安吧。” 天子只觉得天灵盖倏然一凛,浑身的血都热了。 第二章 失算 彼时正值午后,暑气大盛。 葳蕤浓绿的草木被晒塌了腰,有气无力地半睁着眼。 蝉声阵阵中,凝滞而闷热的风裹着明亮刺眼的阳光,重重如海浪般仆向朱棂。 然而室内因着天子驾临却是另一番天地:帷幕重重,香珠百斛,蔗浆金碗,鲜花珍果,蟠虺纹鉴中置冰山,凉风满屋。 馆陶大长公主年老体弱,又久病卧床,漫开的丝丝凉气如吐着信子的蛇一寸一寸地滑上她的脸,那阴冷直往她骨髓深处渗去。 但她眼下顾不得这些,只管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天子,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天子十六岁继位,至今整整二十四年了。 他内创年号,兴太学,设察举制,颁推恩令,推平准、均输,铸五铢钱;外通西域,辟西南夷,北伐匈奴,封狼居胥,跃马河套,观兵瀚海。 什么叫文治武功? 什么叫雄才大略? 什么叫定万世之基? 当如是也。 天子看过了太多山河壮丽,经历了太多波澜壮阔,早已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性子。 唯有在他猝不及防之时,猛地问他个措手不及,兴许有那么一刹那间能看到他最真实的的反应。 可馆陶大长公主的话并未能在天子波澜不兴的双眸里激起半点涟漪,他的脸上仍是一派的风平浪静。 馆陶大长公主所期待的震惊、不解、惶然、恼怒,全都没有。 天子只是沉沉叹了口气:“看来姑母病地的确很严重,都病糊涂了。” 天子的王母1和母亲都是出了名的国色之姿,因此当那悲切不忍漫上他的剑眉星目,在他丰神俊朗的面庞上投下一大片阴翳,天然地便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更何况,天子元后,也就是馆陶大长公主的幼女,虽于元光五年因“惑于巫祝”被废黜北宫2,次年又迁居长门宫,此后活地无声又无息,但长安中人几时听到过她薨逝的消息? 倘若现下有旁人在场,只怕也要满含同情地看馆陶大长公主一眼:唉。都开始说胡话了,真是大限将至了啊。 可馆陶大长公主虽病入膏肓,却始终神智清明。 而且—— 如若不是有了证据确凿,谁会好端端地去诅咒自己的女儿呢? 她当下惨然一笑:“陛下,李少翁3死地很不甘心,所以临死之前把一切都悉数告之与我,您又何必再矢口否认呢?” 室内气氛有一刹那的凝固。 但很快,天子威严的声音便如一把利剑般凌空劈开一切。 “姑母!李少翁说的话,也能信吗?” 蓬勃明灿的日光落在天子肩头,日月纹章被映照地熠熠生辉,连带着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馆陶大长公主仍在定定地望着天子,仿佛要把天子的脸庞给活生生盯出个大窟窿来一般。 “我知道,太皇太后和我把阿娇宠地太过了,她那娇纵脾气不知叫您受了多少委屈。 再加上她为后十年始终也无所出,还百般善妒,您废后也的确是占地住理的。 所以不论是您在废后当日便杀了椒房殿上下三百余人,还是爰叔受了您的意来让我献长门园,抑或自废后之后我费尽心血也只远远地影影绰绰地见了阿娇两三次,我都从不曾怨怼过,更不曾起过一丝半点的疑心。” 第三章 诘问 这么一大番话不带停歇地说下来,直累地馆陶大长公主立时便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吃力地抬起右手,轻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又咬牙继续往下说。 “我只盼望着这样顺您的意,能叫阿娇的日子好过些。 可我如何能想到,原来阿娇早在废后当日便自刎于椒房殿。 我又如何能想到,迁居长门原来是为了掩盖真相。 而由我来献,既安抚了我,也显地更合情合理。 当然—— 我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您居然始终没有让阿娇下葬,就这么让她当了整整十三年的孤魂野鬼!” 她稍缓了缓,又继续字字泣血地诘问天子:“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 陛下便恨阿娇恨到如此地步吗? 既如此,为何不把她挫骨扬灰来解陛下心头之愤? 难道是怕将来无颜去见先帝吗?” 滚烫的泪意烧地馆陶大长公主眼眶直发酸,可她死死忍着,直忍到眼前一片模糊,直忍到双唇哆嗦,直忍到脸颊也跟着抽搐,都不肯掉下一滴泪来。 不能哭。 她不能哭。 她的娇娇是宁愿死也不愿被折辱的刚烈性子,她又如何能哭呢? 馆陶大长公主抵死咬着下唇,目眦尽裂地看着天子。 可即便被如此字字泣血地诘问,天子也只是淡淡回道:“阿娇在长门宫中好生生地,朕不知姑母哪里听来的这些荒谬绝伦的谣言。” 他太气定神闲了。 气定神闲到便是馆陶大长公主都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真是她发了失心疯,在这胡言乱语一般。 她永远不可能知道,在天子那风平浪静的面容下,究竟翻起过何等的惊涛巨浪。 阿娇。 这名字,曾日日流连于他唇边,缠绵缱绻。 后来渐渐说地少了。 再后来,这名字便成了宫中的一个忌讳。 便是那些方士,提起她时也从不敢用什么指代语。 十三年。 整整十三年。 他都快忘了那两个字跳跃在舌尖上的感觉了。 他本是很有些忐忑的,他怕他会控制不住情绪,声音走样。 好在二十多年的帝王生涯,首先教会他的便是任何时候都要处变不惊。 所以不管那字音再陌生,那瞬间涌起的感觉再五味杂陈,他到底是堪堪把自己给稳住了。 可那两个字,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在他耳边振聋发聩,经久不散。 他心口被震地一片麻木,耳边悲鸣呜咽,幻象从生。 纷杂聒噪间,他恍惚听见了她的声音。 “……阿彘……阿彘……” 那般软糯娇切,跟掺了蜜似的甜。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后来就变了。 争吵越来越多。 她不明白,汉家一直遵循的黄老之道有什么不好?他为什么要成日里同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闹地不可开交? 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拔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人来折腾什么新政?惹地朝野不安,四下动荡。 她更不明白,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为什么还要主动求战于匈奴?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明白? 明明,她应该是最明白他的人才是。 ………… 刻漏嘀嗒一声,如钟鼓擂动,敲地天子太阳穴直跳,头痛欲裂,心乱如麻。 第四章 绝望 天子不动神色地攥紧了宽大袍袖中的右掌心,让指甲深陷进皮肉中,以此来回拢飘忽散漫的神智。 但馆陶大长公主如何能知道天子心中的风云变幻? 在她看来,天子语气和缓,神色如常,仿佛真把她之前的诘问当做胡言乱语而没往心里去一般。 她凝望着他刚毅英武的眉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嘲讽。 先帝十四个皇子中,她最喜欢第十子,喜欢到把唯一的女儿都托付给了他。 本以为姑表姐弟,亲厚无间,再放心不过了。 可结果呢? 她忽地轻笑一声,正色道:“既然陛下说阿娇好生生地,那恳请陛下开恩——” 她说着,便双手撑榻强行起身,跪坐在榻边,再次顿首深拜下去,“看在姑母时日不多的份上,让我们母女再见最后一面。” 天子却并没有理会她。 空气又凝固住了。 错金云纹博山炉中零陵香只怕燃尽了,那蘼芜一般的味道渐渐淡不可闻了。 窗外聒噪的蝉也似乎被这紧绷而压抑的气氛吓地收了声。 四下里静地令人心惊肉跳。 馆陶大长公主仍执拗地跪在床榻边不肯起身。 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刻她竟还走了片刻的神。 她想起阿娇还小时,约莫也就五六岁的光景吧。 她在未央宫中陪着太皇太后说话,阿娇气呼呼地打漪澜殿回来,咬牙切齿地说再也不理彘儿了。 可等傍晚阿彘捧来一大束刚打上花骨朵的莲花,她便立时把之前的信誓旦旦抛诸脑后,兴高采烈地使唤起宫人去寻瓶子来养,还挑三拣四地什么都嫌不好看。 她那时看着这小儿女,万般好笑。 ………… 馆陶大长公主闭了闭眼。 回忆宛如一把尖刀稳稳地捅进她的心窝,轻轻一转,便是一大片一大片地血肉模糊。 绕是她再想维持住最后的体面,但汹涌激昂的情绪已然遏制不在,它们轰轰烈烈地决堤了,无声无息地顺着她的脸庞坠入丝被中,留下斑驳而错落的泪痕。 可天子仍是无动于衷。 他抖动着光芒,从容起身,“姑母好生养病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少府1说,朕他日再来看望您。” 馆陶大长公主心下一惊,而后是彻骨的绝望。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磅礴而下的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哆嗦着双唇,声声泣血:“陛下!您真要让姑母死不瞑目吗?” 天子停顿了一瞬,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一重一重的帷幔被拨开,汹涌灿烂的阳光终于扑进室中,所向披靡地照亮一切。 馆陶大长公主颓然瘫坐于病榻上,哭地撕心裂肺。 她哭了很久,哭到几乎浑身都抽起筋来,却还是止不住泪。 她的长子堂邑候陈融和次子隆虑候陈须手忙脚乱地围在病榻前,七嘴八舌地劝慰着她,希冀能将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可没用了。 她眼中的光彩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了。 就像是那炭火烧到了尽头,即便拿火钳拼命扒开表面的灰烬,获得片刻的红亮,到底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馆陶大长公主的瞳孔开始涣散了。 在她弥留的最后一刹那,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了一句什么。 两个儿子将耳朵贴上去,全神贯注地去听她的最后遗言,却是一个字音也没有听清。 只有那弥漫的丝丝凉气知道她最后的懊悔。 “如若能重来,再不要阿娇做什么皇后了。” 第五章 两岁 前元二年,夏五月,丁卯日,夜。 阿娇又做梦了。 梦中的世界还是那般地荒诞而诡异。 漫天都是淌着血的猩红大眼珠子,密密麻麻,绵延不绝,狰狞又可怖。 她眼角余光不慎往上扫了一下,立时便被激地头皮发麻不止,浑身都泛起鸡皮疙瘩来。 她忙低下头来。 可脚下也不比天上好多少。 漆黑如墨的浓雾簇拥翻滚着往上扑腾,迷地她半点也瞧不清前路虚实。 她如履薄冰地走着,生怕一脚踏空便跌进了万丈深渊中。 奇怪。 她为什么要说万丈深渊呢? 她楞了一下。 还不及细想,四面八方忽地齐齐涌起呢喃含糊的巫咒声来。 宛如一记软鞭狠狠抽在她太阳穴上,她瞬时眼泪就淌了下来,脚下也跟着一软,险些瘫坐进浓稠的黑雾中。 她龇牙咧嘴地死死堵住双耳,可那巫咒声已然钻进她脑仁中,张牙舞爪地兀自癫狂着。 她抓挠不得,束手无策。 那巫咒声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急促。 她渐渐连抵抗的力气都失去了。 到最后,就连天地都扭曲起来。 那骇人的红眼珠子更是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掉,砸在她身上,一砸一个血窟窿。 有一下,眼看是要径直砸进她眼窝里的。 她想躲,却浑身脱力,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那恶心的大红眼珠子掉下来。 ………… “啊——” 阿娇从噩梦中猝然惊醒过来,惊魂未定地睁开眼。 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觉得那红眼珠子穿透了梦境,正从床帐上直坠而下。 再定睛一看,帐顶上空空如也。 她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好笑:这梦也不是第一回做了,更何况也只是做梦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一颗心仍旧跳地又急又猛,仿佛有从喉间一跃而出的冲动。 她又是深吸气,又是拍胸口,可它就是不肯安静下来。 她只得侧了侧脸,冲锦帐外吩咐道:“水——” 话刚落音,便听得一个嗓音清亮的婢女应了声唯,而后又恭恭敬敬地问她:“翁主想喝什么?” 阿娇想了想,“热的。” 她想,兴许……兴许喝点热的压一压就好了。 不过须臾,便有错落的脚步声响起。 三四个婢女鱼贯而入。 一个挽帐,一个搀扶她坐起来。 还有两个在红漆食案前站定,提着蟠虺纹提梁铜壶的那个往莲花纹银碗中倒至五六分满后,另外一个便忙稳稳当当地端了,用竹胎浮雕龙纹漆勺舀了送到阿娇唇边来:“翁主慢着些,别呛着。” 这桂浆一直搁外间方炉上小火温着,不凉不烫,正好入口。 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得等着人喂。 虽然这婢女服侍的足够妥帖,但到底不如自己动手来地痛快不是。 可—— 又能怎么办呢? 她现在才两岁。 衣食起居,事无巨细,全得等着人伺候。 唉。 小孩儿的世界,就是这么可怜。 一碗桂浆入喉,又漱口盥洗一番后,阿娇被服侍着重新躺下。 婢女跪在床榻前,仔仔细细地给她掖好被,落账。 一切周全后,方齐齐垂首,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带上门回去了。 室内重又陷进一片静谧。 阿娇的心也安静下来了。 但她阖上双眼,却久久了无睡意。 越躺着,意识越清明。 脑海中止不住地盘旋着已经困扰了她足足两年的一个问题。 她怎么就又活了? 她明明是死了的啊。 第六章 后悔 阿娇死于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日,死地冲动而决然。 她本来再娇气不过,偶尔不慎崴了下脚,都能眼泪汪汪地嚷上半天疼。 可那天—— 她咬着牙,死闭着双眼,只一刀便捅进了脖颈中,滚热的鲜血一下飚将出来,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疼。 只是还不放心,怕一时半会死不了,再生出什么波折来。 于是,她又攥紧了匕首,不管不顾地在脖颈上转了一圈,才敢放任自己软乎乎地瘫倒下去。 她垂眼瞧着身前那一大滩徐徐蜿蜒的殷红,还是不觉得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解脱吧。 薄皇后还在时,从不为舅舅冷淡她而怨怼愤恨,更不曾因为自己膝下空虚而刻薄有儿女的嫔妃们。 可绕是这般,舅舅后来还是废黜了她。 所以说,贤惠有什么用呢? 还不如坦坦荡荡地顺从内心。 这一生一世,她只要他。 自然,他也只能有她。 他却以为,她是在乎后位,她是怕步薄皇后的后尘。 所以,他再三保证她的尊贵无人可以撼动。 善于察言观色的卫子夫,更是百般地伏低做小。 她又恨又怒,说不出的失望。 旁人不懂她,为什么他也不懂她? 她做不到和人分享他,也做不到不爱他。 她多希望他能救赎她,温暖她。 而他最终选择了废她,选择了更广阔的自由。 她炽热而永恒的爱,在他看来,不过是恼人的束缚罢了。 于是,万念俱灰,死志顿生。 她只有些不放心父母,怕他们受不住这突如其至的噩耗。 但好在,她还有两位兄长,四五个侄儿和侄女。 想必时候一长,他们也就缓过来了。 既如此,便安安心心地死吧。 她闭上双眼,静等着意识模糊,一切虚无。 可没想到,她这么恶狠狠地抹脖子,原来也是立时死不了的,反倒先等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是楚服。 她一直信赖仰仗的心腹大宫女。 而后,铺天盖地的脚步声响起。 一片嘈杂中,楚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怀里,抖着手去捂她血如泉涌的脖子。 她割地太不留情,楚服怎么也捂不周全,那血究竟是兀自淌个不停。 楚服脑仁都要炸开了,却还强自镇定着:“太……太医医……令马上就来……也回了回了陛下……通知了大长公主……您再忍忍……再坚持……” 只可惜,她语气止不住地颤抖,滚烫的眼泪断线珠子般往阿娇身上砸。 她的泪和着阿娇的血,一起滚成一条小河。 说起来,阿娇还是第一回见着楚服慌神。 她心里又酸又涩,努力睁了睁眼,想笑着打趣楚服一句。 可开不了口了。 大约是气管被割断了吧,她只能发出些嗬嗬之声了。 更糟的是,脖子上的缺口似乎被扯地更大了。 她终于觉得疼了。 风像刀子一般剜进脖颈,疼地钻心入骨。 她蹙着眉,忍着额上漫起的细汗,有些后悔起来。 早知道自刎死地这么慢腾腾,她就应该喝毒酒或者跳楼。 第七章 死局 阿娇想了想,又觉得毒酒也不甚靠谱。 毒性再猛,怎么也得有个发作过程。 还是跳楼吧。 头朝下,砸地脑花四溅,想必能立时死的透透的。 唯一的美中不足,恐怕就是死相难看。 但她如今把脖子都割成了血盆大口,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去。 这么一想,又有些想笑。 疼也顾不上了,就是想笑。 笑完了,潮水般的睡意无法抗拒地涌了上来。 低垂的眼帘前重影叠叠,耳边楚服的哀声祷告也开始模糊。 所有的一切,都在模糊,都在虚无。 她明显地感觉到五感在消弭。 她在一点点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缓缓阖上双眼,平静地接受死亡的降临。 她只有一个愿望:来世不要再做人了,做一棵树吧。 荒原也好,深山也好。 随便是哪里,让她当一棵树吧。 葳蕤参天,朝气蓬勃。 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爱恨情仇。 平生所愿,不过是扎稳树跟,努力汲取脚下的养分。 ………… 可就连这样的愿望,最后也成了她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死了,便只是死了。 没有引魂鱼灯,没有黑白无常,更没有幽冥九泉。 她的魂不归梁父山1,魄也不去蒿里山2。 她想,酆都大帝兴许是恼她寿元未完便自刎,故而不肯收她入阴曹地府。 她起初很是茫然:那作为一个孤魂野鬼,她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 可很快,她就高兴起来。 她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龙首原3。 她一直很想知道,她身上的齐地之纱、襄邑之锦,嘴中的蟹胥之酱、鲁门美豉,究竟出自怎样的水土? 又是不是真有枚乘笔下南望荆山、北观汝海的景夷之台? 如若有,该是怎样的美不胜收呢? 她还想知道,穿着无鞋跟之小履的赵地女子究竟是如何地能歌善舞? 她想一一前去探索,领略。 可令人……不……令鬼绝望的事情发生了,她被困在了汉宫之中,寸步难离。 她又恼火又无奈,难道她连做个自由自在的孤魂野鬼也不行吗? 她很想知道个中缘由,可无处去问,无人能应。 她死了,她就被阳世彻底地隔绝在外了。 宏伟壮丽的汉宫中充斥着无边无际的冷清落寞。 日落星出,所有的一切都透着永恒的孤独。 刚开始,她还记日子,还想分清今朝是何年。 可日子死水一般地重复着,每天都是昨天,没有一星半点的变化。 她渐渐绝望了,也渐渐接受了现实,不再做无谓的抵抗。 还记什么日子呢? 寒来暑往,左右也与她无关。 她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只知道是很久很久。 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可突然有一天,她不过在徜徉的春风中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竟然连天地都倾覆了。 弥漫的黑雾裹拥着她,头顶是重重叠叠的大红眼珠子。 她一面匪夷所思,一面举步维艰。 她不明白,这又是怎么了? 自她死后,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信马由缰般地不受控制? 没有答案。 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有答案。 因为猝不及防地,她竟然又活了。 她呱呱坠地,哭声嘹亮,耳边萦绕着一片欣喜之声。 她茫然无措起来,她明明是死了的啊。 第八章 庄周 阿娇理所应当地怀疑起眼前的一切。 她想,这不过是上苍对她的又一次愚弄。 她冷眼旁观,想看看这偌大的海市唇楼究竟什么时候散去。 但没有,整整两年也没有,反倒那真实感越来越鲜活,越来越澎湃。 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每天的她都与昨天的她不一样。 她清清楚楚地感知着、呼吸着这个世界。 她因此陷入了庄周梦蝶式的迷茫。 究竟是她重生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还是过去的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若说是她重生了,那岂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阴曹地府? 所谓的黑白无常,所谓的黄泉彼岸,原来不过是世人的臆想? 生命其实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重复? 所有人都如提线木偶一般,喜怒哀乐一早便被写下了? 若说过去的一切是大梦一场,那是在向她昭示什么吗? 这究竟是她一个人的巧合?还是所有人的重复? 抑或说现在到底还是一场大梦,她其实从未醒过? 她小小的脑仁里容不下这么多纷乱如麻且毫无头绪的问题,每每一想地久了,便心痛如绞,四肢脱力,久久也缓不过来。 头次发作时,简直把她父亲堂邑候和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半条命都吓没了。 他们又是祭祀祖先,又是延请巫医,只要能让她康健无忧地长大,别管如何折腾,如何花费,都是心甘情愿的。 有一次深夜,阿娇甚至听到他们在外间虔诚地许诺,愿各以十年寿元和上天换取她的健康。 一墙之隔的她,泪如雨下。 从此以后,倘若不慎又想到这上头去了,她都会及时醒悟,想尽千方百计来让自己抽身。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阿娇不停地甩起头来。 只觉得快把自己摇晕了,方才停下来。 如此这般,果然奏效。 但也不是没有副作用的。 比如说,她有点恶心。 她努力克制着,用白嫩如藕节的小短胳膊拨开床帐。 嗯。 没事的。 透透气,缓一缓,就好了。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雁衔鱼形铜釭灯稳稳当当地立着,漫开一地朦胧而柔和的光影。 乳白色的轻烟自绿釉镂空熏笼中盘旋而上,零陵香蘼芜一般的味道尽情氤氲在空气中。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通体都清透起来。 还是这香味舒服。 她瓷白如玉的小脸上尽是满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随便真相是什么,是重生也好,是大梦一场也罢。 单只为了父母,她也要认认真真地活下去。 ***** 翌日寅时刚过,长公主府便灯火通明地忙碌了起来。 上月壬午,薄太皇太后崩逝于长信宫。 汉家居丧,自文帝起,以日易月。 三年三十六月,便是三十六天。 即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便可释服。 今天是孝期的最后一天,愈发不能出半点差错。 婢女们屏声静气地穿行于廊下,不言不语,各司其职。 阿娇年纪小,既不指望她担当什么,也不用她繁复装扮,自然可以多睡一会。 于是她沉沉直睡到寅时五刻,方才被唤醒。 第九章 入宫 卷云锦帐被束起,温顺地卧在青铜弦纹带钩中。 有手如柔荑,轻轻落在阿娇肩头:“女叔1,女叔……” 阿娇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来,正对上一双秋瞳剪水般的笑眼。 是长嫂。 阿娇霎时清醒了一大半,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拉住长嫂一顿摇晃:“嫂嫂,嫂嫂……” 她其实还想多说些什么,比如嫂嫂你怎么来了啊?比如现在几时几刻了啊? 但奈何她稚嫩的唇舌还不支持复杂一点的表达,只能重字作小儿可爱状。 唉。 阿娇再次为小孩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叹气。 她有两位兄长,长兄陈融今年十七岁,次兄陈须今年十二岁。 长兄是去年成的婚,娶的是酂侯萧何的重孙女——萧瑾。 萧瑾容貌甚美,脾性娴柔,陈家上下都很喜欢她。 阿娇,自然也不例外。 她和长嫂从前关系就比跟长兄都要好,闹地她长兄有时候都又无奈又欣慰。 而萧瑾原还担心小女叔太过众星捧月而不好相处,却没想嫁入陈家后首先同她亲近的便是这孩子,且因此使她愈发受到翁姑的喜爱和肯定。 人非草木,时日稍长,萧瑾待阿娇便几如亲姐妹一般了。 太皇太后大丧,阿娇跟着披星戴月地连轴转了一个月。 小小的人儿眼底都熬出了乌青影子,别说翁姑了,就是萧瑾看着都心疼坏了。 故而今天她一盥洗梳妆妥当,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想亲自照顾阿娇起身。 小孩儿嘛,就是要疼着哄着的。 她把阿娇抱起来,一面用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一面笑道:“再有三刻钟便得出发,我们得快些了。娇娇朝食想用些什么?枣糒2好不好?庖厨今天早上刚蒸的……” 阿娇在这春风一般的轻言细语中,果然没有发起床气。 她只用了两刻半钟不到,便完成了梳洗、更衣、用膳和登车。 馆陶长公主爱怜地将她搂进怀里,无奈看向车前的长媳:“这孩子,又腻你了吧。” 萧瑾笑着摇头,“是儿媳自个儿坐不住。” 待她行礼告退后,馆陶长公主轻抚了抚阿娇的脸,问她昨夜睡地怎么样?今天朝食又用地怎么样? 阿娇点头道好,还一个劲地强调“嫂嫂好。” 她知道,姑媳关系是亘古的难题。 一时好,不代表一直好。 更何况,长公主的嫡妇,陈家的宗妇,是那么好当的吗? 阿娇从前不慎撞见过一回嫂嫂低声饮泣,待见她来了却忙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笑脸来。 她明白,这是有不方便和她倾诉的事。 于是,她不问,也不打听,她不想给嫂嫂惹出多事来。 但现在,她想尽可能地让嫂嫂更顺利一点。 母亲果然十分满意,她笑摸了一下阿娇的头,颇为自得地感慨道:“京中世家贵女遍地,可能有几个像你嫂嫂这般出色的?” 语毕,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好孩子,你既投我以桃,我便报之以李。” 阿娇听这话音,似乎别有深意一般。 她刚要磨缠追问,身下的三驾赤軿车缓缓驶动了。 看来,卯时正到了。 唉。 又要入宫了。 阿娇霎时心绪复杂起来。 这两年多以来,每回入宫她都颇为挣扎。 既怕一朝恍然梦醒,她又如困兽一般被困在汉宫中,但又止不住地期待见到外王母2和舅父。 她从母亲怀里出来,倾过身用双手掀开赤罽4。 微凉的晨风一拥而进,那清新直透进肺腑,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感。 遥远的天际边刚透出些微光亮,举目四望,所有的一切都深陷在浓墨般的黑暗中,便连近前的侍卫扈从也只有粗糙模糊的轮廓。 她的面容也一并浸在这漫漫黑暗中,安心地流露着不符合她年龄的感慨万千。 第十章 永寿 凉风拂面而过,徐徐鼓进阿娇发间。 马蹄哒哒中,沿途的一切逃也般地倒退着。 很快,长公主府便也远地瞧不见了。 她耸了耸小肩膀,不等母亲说她,便先乖觉地撂下赤罽,重新缩回母亲怀里。 再眯一会吧,毕竟小孩儿可是觉很多的。 待会要是在祭拜时打起了瞌睡,那可就不妙了。 她闭上双眼,很快便在母亲怀中睡着了。 这一次,那恼人的梦境没有再追过来。 她安安心心地补了一觉,直到母亲轻声唤醒她。 “娇娇,到了。” 她睁开眼,睡眼惺忪地从母亲怀里坐起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母亲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一面给她捋额前碎发,一面哄她:“再坚持一天就好了,娇娇乖啊。” 阿娇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连声道好。 宫婢撩开车帘,母亲先下了车,而后亲自把阿娇抱下来。 不觉间,天光已经大亮。 霞光乍露,朝日初升,天际边辉煌一片。 巍峨壮丽的汉宫,在微风中飘舞着无数招魂幡。 她们比规定的时辰早到了两刻钟不止,但永寿殿前已经是缟冠素纰,人头攒动了。 看来谁也不想在太皇太后丧期末尾,落个大不孝大不敬的名头。 阿娇想到此处,也没法安心再让母亲抱着了,“母亲,自己走,自己走……” 馆陶拗不过她,便放了她下来:“那要好好抓着母亲的手,知道吗?” 阿娇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慢慢走。” 她生的粉雕玉琢,又像个小大人般一本正经地说话,简直把馆陶心都萌化了。 但场合不对,她只能竭力把那慈母笑压下去,牢牢牵稳了阿娇往前走。 阿娇迈着小腿,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的步伐。 两年了。 整整两年了。 每当走在这汉宫中,她还是觉得陌生又熟悉。 许多时候,她真觉得眼前的汉宫和记忆中的汉宫是两个地方。 虽然那一砖一瓦的纹路,那一草一木的浓淡,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的五味杂陈深深地沉在心底,面上仍旧是一派地天真无邪。 一路上,止不住地有人向母亲和她行礼问好。 大丧之下,不便寒暄,因而母亲只是点头作答。 阿娇亦规规矩矩地跟着还礼,半点也不自矜身份。 高祖昔日不过泗水一亭长,但一朝化龙,于是万世所尊。 她作为重外孙女,自然拥有与生俱来的尊贵。 但这尊贵并不是因为她自己,所以又有什么好目中无人的呢? 她在周围赞赏的目光中低敛了眉眼,而后暗暗自嘲一笑:这大概是从前种种所教给她的最宝贵的道理吧。 到了殿内,各人有各人的位置,她站在殿尾,而母亲要往殿中去。 母亲不放心她,看着她站好了,还忍不住叮嘱她:“娇娇,你乖乖的啊,待会母亲就来接你。” 阿娇还没说话,便有一个脆生生的嗓音插了进来。 “姑母,您别担心,犹女会看看顾好小表妹的。” 阿娇抬眼望去。 是平阳。 第十一章 意外 不—— 阿娇旋即又在心底摇了摇头。 刘娉这会儿才十二岁,还没有信阳的食邑,离嫁给平阳侯曹寿也还有两三年的光景。 她现在是没有封号的,还只能被宫人们称为大公主。 馆陶闻言,自然是再好不过了,“那便劳烦娉儿了。” 待她匆匆往前去了,刘娉果然很有长姊风范,她语气轻柔地告诉阿娇:“娇娇若有什么事,便叫阿姊。” 阿娇微微颔首,并不愿搭理她。 刘娉见状也不勉强,默默转回了身去。 阿娇知道,她可能的确是一番好意。 但过往如鱼刺般梗在她灵魂深处,吞不下,也拨不出。 前世…… 嗯…… 姑且就算她是重生,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吧。 前世时,她和刘彻的三个姊姊关系都是好到能说贴心话的,她一度以为亲姊妹也不过如此。 直到建元二年的春天,刘彻去霸上祭祀祖先。 她头天刚和刘彻吵了一架,因此故意赌气不去。 却没成想,当晚他便给了她一个大惊喜——卫子夫。 他本想瞒着她偷偷带进宫,可那时太皇太后还在,谁敢帮着他欺瞒她? 她听着消息后,气地一度昏厥过去,同刘彻自然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吵大闹。 刘彻最终屈服了,卫子夫成了宫婢,一度泯然于众人。 但心裂了一条口,再仔细缝补,也有了缝隙,开始止不住地漏风。 尤其是当她知道,原来卫子夫是出自平阳府上,且并不是一个意外。 原来平阳一早便在遍寻良家女子,悉心教以歌舞,为的便是进献天子,充作嫔妃。 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 那一瞬间,真好像被人狠狠一巴掌甩在了脸上一般。 她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一片,许久也缓不过来劲。 为什么呢? 平阳也不是没有夫君的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她难道不懂吗? 即便后来她渐渐明白,原不过是各人为了各人的利益。 何况她们本就不是亲姊妹,平阳没道理要以她的感受为重,可终究难以释怀。 因此,她不想再和平阳走近了。 远着点,淡着些,这样即便将来再被咬一口,也只有皮肉会滴血了。 阿娇望着木供案上不知疲倦孜孜燃烧着的长明灯,缓缓舒开了轻蹙的眉头。 “拜——” 谒者中气十足的一声长长颂唱,标志着祭拜的开始。 她回归神来,随着众人恭恭敬敬地举手加额,笔直鞠躬。 平身时,手再次齐眉。 而后双膝着地,以手贴地,额贴掌背,缓缓下拜。 “兴——” 众人整齐划一地抬手贴眉,缓缓直起上身。 “再拜——” …… “再兴——” ……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中,阿娇即便是个两岁小人儿,可芯子却是足足二十七岁的成人,因此始终没有出半点差错,引地默默关注她的刘娉都不禁暗自赞叹起来。 她心道,看来姑母虽宠惯这老来女,却也着实是费了番心思教养的。 正感慨间,忽见前头突然骚乱起来,似乎是谁撑不住了。 她想起怀孕七月的从母1,一下便慌了起来。 第十二章 贪心 刘娉有三位舅父,但从母却只有一位——小王夫人王儿姁。 是的。 她唯一的从母,也入了宫,成为了她父皇的嫔妃。 宫中为了区分她母亲和她从母,便分别唤她们为王夫人和小王夫人。 从母是在她三妹刘怡出生那年入的宫,三妹今年都九岁了,从母却直到去年才终于怀上头胎。 父皇高兴坏了,平日里但凡有空便会去看望从母。 母亲更是隔三差五地亲自为从母下厨,就为了从母吃的顺心一些。 大家都盼望着从母顺顺利利地生下孩子来。 却不想,转过年来,太皇太后病了。 且病势越演越烈,终于在上月壬午撒手而去。 彼时,从母已经怀胎六月,大腹便便,起卧都变地有些吃力起来。 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大丧之中,便是皇后怀着身孕亦不能免,何况是从母? 母亲为此成日里提心吊胆,生怕从母一个不慎动了胎气。 好在到今天大丧终于要结束了,而从母也一直平安无事。 今早起身,虽然母亲怕落人口舌,人前人后都不敢说一句担忧的话,但刘娉还是明显感觉到母亲长出了一口气:大丧终于要结束了。 刘娉想到此处,越发心慌意乱。 从母三十五天都熬过来了,千万不要临了出什么意外啊。 但母亲又一早便三令五申过,大丧中就是天塌地陷,也得恭恭敬敬地祭拜完毕后才能去逃命。 因而刘娉虽然急地五内俱焚,当下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在原地踮着脚竭力张望着。 可她的两个妹妹,刘容和刘怡,到底年纪尚小,不懂这其中的利害。 一见前头乱了起来,便关心则乱,把母亲的嘱咐抛在了脑后,抬脚便要往前头跑。 刘娉吓了一大跳,忙一手拽住一个,低声呵斥道:“干什么去?快回原位!” 刘容还当长姊脑子没转过来,急地都要跳脚了:“姊姊,可能是从母出事了!” 刘娉压低了嗓音,声色俱厉地骂道:“可我们去了又能怎么办?快别给母亲和从母找事了!回去!” 刘容犹还不服,但畏惧长姊威严,到底不敢再多说什么。 她忿忿然地牵着刘怡,刚要跺脚回去,忽地身边卷过一阵风,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朝前跑去了。 周围人霎时全傻了。 谁这么无法无天? 刘娉这三姊妹闹腾的就够让人瞩目了,居然还有更出格的! 她们姊妹三个也忙朝后看去,一眼便扫到堂邑翁主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是阿娇! 但她为什么要这么担心从母? 她和姑母同她们一向算不上亲厚啊。 刘容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并不妨碍她立时向刘娉抗议起来:“长姊!” 刘怡也跟着嚷道:“长姊!” 她们俩的意思很明显:阿娇都能去,她们凭什么不能去? 刘娉气地脑仁都要炸开了。 是。 按制而言,公主是比翁主尊贵。 但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公主,什么样的翁主。 毕竟父皇只有姑母这一个嫡亲姊姊,更只有阿娇这一个嫡亲外甥女。 而她们只是父皇众多庶出子女中的其三,认真论起亲疏来如何比得过阿娇? 可这话,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刘娉也委实没法和两个妹妹分说。 她只能又一次厉声喝道:“回去!” ………… 阿娇自然没法知道她身后的争执不休,她只是用尽全力,一路狂奔而去。 前世今生,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永寿殿如此宏大,大到她这么久都没能跑到尽头。 呼啸而过的风,在她耳边凄声尖叫着。 一张张从她眼眸前飞速掠过的脸,跟记忆中一样地悲切又惊慌。 喘进喉腔中的每一口空气,都在肺腑间火烧火燎。 她汹涌而下的泪,止也止不住。 她不是不知道大丧之中不可任意妄动,但—— 外王母……外王母前世时,便是这样骤然离她而去。 她紧赶慢赶,也只来得及看到最后的一片骚乱。 于是—— 于是哪怕她很肯定,这是在外曾王母的大丧中,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恍惚了,模糊了。 滚烫的泪洒地她眼前模糊一片,她跌跌撞撞地跑着,直到被人一把狠狠拽住。 “娇娇!怎么了?” 耳边响起的声音那般熟悉。 是母亲! 是母亲! 她宛如终于抓着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立时便紧紧攀上了母亲的胳膊。 “外……外……” 可或许是茫茫然无措间终于寻到了主心骨,她浑身的气力都在刹那前散去了。 她腿脚软绵绵地,唇舌更是因为不住地哭泣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她又急又恼,满头大汗。 “怎么了?孤的娇娇怎么了?”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么地慈祥,那么地温柔。 阿娇霎时浑身一震,泪眼朦胧地抬眼望去。 是外王母! 果然是她胡思乱想,外王母好生生的,一点事都没有。 她心下一块巨石落地,越发眼泪磅礴。 外王母双眼早盲,只能听声辩位,她摸索着向阿娇伸出双手来:“娇娇!到外王母这来!” 馆陶虽不知道阿娇到底怎么了,但见她哭地这般撕心裂肺,也跟着慌了神,哽咽着连声哄她:“娇娇,怎么了?别怕别怕,母亲和外王母都在这呢。” 阿娇一头扑进外王母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哭地肝肠寸断,任凭谁也哄不住她。 两年了。 她一直在跟自己说,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的每一天都是上苍对她的额外恩赐。 她要知足,要惜福。 倘若有一天真的猝然梦醒,重新让她回到那无边冷清的困局中,她一定不要失落,不要愤懑,更不要不舍。 可她刚刚脑海中一涌起可能又要失去外大母的念头,便立时心如刀割,难以入睡。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回不去了。 她没法再忍受那无边的寂寞了。 她想拥有外王母,拥有父母,拥有兄嫂,拥有所有的美好和温暖,直到永远。 她知道,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可怎么办呢? 她是人,有七情六欲的人 她不知道她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收的场,更不知道引起骚乱的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 当她的意识再次清明过来时,她已经躺在长信殿中的卧榻上,头顶上是熟悉到令她心安的仙鹤飞天图。 她在锦被中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丧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第十三章 名利 阿娇再也躺不住了,忙翻身坐起来。 她不是真正的两岁孩子,她知道,大丧之上失态,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自然是无可争议的大不敬、大不孝。 而往小了说,也可以指鹿为马地说,她是悲痛太过,孝心太足。 毕竟,她是哭了一场,又不是笑了一场。 更何况,她外王父1是天子,舅父是天子,她是汉家最尊贵也最受宠的翁主。 眼风过处,尽是奉承笑脸。 想当初,她煌煌十年盛宠还是没能怀上一儿半女。 她又怕又急,发了疯一般地求子,足足花了九千万钱,却还是一点成效都没见着。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指摘她半句。 就连素好直谏廷诤的汲黯,也对此视若无睹,绝口不提。 她非常明白,没人敢把她怎么样。 她也非常心安理得,她不过是活地恣意畅快一些,怎么了? 后来,她死了,被困在了广袤无边的汉宫中。 她有了大把大把,仿佛永无止境的闲散时光。 她看花,她赏月,她听雨,她一步一步地丈量宫城。 她想尽了千方百计,来让自己的日子不那么枯燥沉闷。 可到最后,什么都腻了,什么都够了。 她被迫地,无奈地,越来越多地开始回忆起过去。 其实,她这人并不是多爱记事的性子。 过去的许多事情又在时光的冲刷中,模糊到轮廓都黯淡了。 但大概是太寂寞了,她竟渐渐神奇地回忆起许多细枝末节,补全了一件又一件久远的往事。 而脑子一旦转起来,自然就不可能单单只是回忆了。 她开始辗转反侧地思考。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为什么明明世人都在追求永恒的利益,可名却得在利前头。 名利名利,没有说利名的。 因为到了一定高度后,能管束你的,只有名;能让你获得更大满足的,也只有名。 它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它不偏不倚地书刻着千秋公论,以待后人评点。 而外王母,她一向把声名看地比生命还要重。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这是外祖母常常挂在嘴边念叨的一句话。 阿娇听了那么些年,却从来没往心里去过。 等她终于明白这话中深意时,已经太迟太迟了。 她曾以为,她永远也没机会去弥补这份遗憾了。 没成想,她又活了,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所以—— 她即便还是成为不了外王母的骄傲,但也决不能再因为宠惯她娇纵她,而让外王母在世人心中的贤名有半点受损。 更何况,她本就是错了,辩无可辩。 她掀开了锦被,撩开了帷帐,准备起身出去自请受罚。 殿中空无一人,静地落针可闻。 刚过小满,暑气尚不炽烈。 一扇锦牖2不知是忘了关,还是故意开着透气。 明媚的阳光漏了一地,满室清亮。 所有的一切都显地分外鲜活。 阿娇情不自禁地微微弯起了嘴角,心底一片柔软。 她从前总在外王母宫中歇午。 外王母宠总觉得她还小,得睡饱了才行。 因此,若不是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谁也不许叫她。 她常常一觉醒来,便将近黄昏。 而后再陪外王母说会话,用暮食3。 那样的时光,委实太温馨了。 第十四章 偏差 阿娇一时感慨又庆幸。 上苍其实一直很厚待她,才会让她又有了一次仔细体会这些美好的机会。 她笑了笑,不再继续想远了。 殿中既无人,她也懒得叫了。 她的青丝履就整整齐齐地就放在榻前,自己穿上了出去就是。 可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她……她死活都够不着地。 是。 床榻是不高,但两岁的她太矮了。 她努力了又努力,仍是离地面还差许多。 她想,要不就直接蹦下去? 但更令人尴尬的事情又发生了,作为一个两岁稚童,她还真有些不敢。 万一崴了脚呢? 她可是很怕疼的。 就在她为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做着天人交战的激烈抉择时,忽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起了。 也是奇了个怪了,她当下最本能的反应居然是飞速躺回床上装睡。 她有点迷茫:她在怕什么? 她想坐起来,但脚步声这么一会便已经近在咫尺了。 她又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连忙闭眼。 一片黑暗中,她清楚地感知到有人掀开了帷帐,而后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落在了她脸上。 “这孩子,还在睡呢。” 是母亲。 怎么办呢? 是现在就醒,还是过一会再悠悠醒转? 怎么会显地更自然一点? 她还没拿定主意,便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我们出去吧,别吵醒娇娇,让她好生再睡一会。” 是外王母。 母亲轻轻应了一声。 她们当即便往外殿去了,谈话声很快便在隔墙响起。 阿娇越发纠结起来:她现在出去,好像会打扰到母亲她们,可也不能一拖再拖啊,认错要及时不是? 她很懊丧没能抓住之前的机会,弄地现在进退两难。 汉宫的隔音向来不错,且母亲和外王母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怕吵醒她,但不知为什么,它们竟清晰不错地直往她耳朵里钻。 左右躺着也是躺着,更何况人的天性便是好奇。 阿娇索性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起来。 首先的话题,自然是关于她了。 外王母叹了口气,“也不知阿娇究竟是怎么了,竟哭的那般伤心,真是把孤的心都给哭碎了。” 母亲忙道:“母后别担心,这孩子啊,兴许就是因为这一个多月睡不足吃不好而闹脾气,您别当回事。倒是今天大丧收尾——” 她话未说完,外王母便接口道:“不碍事的。才两岁的孩子,哪就当得什么大不孝了?更何况,太皇太后在时,最疼的便是娇娇,怎么会因娇娇哭了一场,便见罪呢?” 阿娇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 外王母啊! 外曾王母在世时,明明最喜欢的是皇长子刘荣好不好? 可外王母大概因为自己最喜欢她,便觉得人人都该最喜欢她。 母亲大概也对外王母这种极致的偏爱毫无办法,当下便另起了话头,“母后,您说我若向陛下给萧嘉求个列侯怎么样?” 萧嘉? 那不是长嫂父亲的名讳吗? 阿娇一下楞住了。 母亲为什么要给他求封列侯? 他不本来就是吗?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萧嘉为武阳侯,户两千啊。 第十五章 薄后 阿娇正自迷惘,便听隔墙外王母轻嗯了一声。 “堂堂萧公,开国宗臣,是早该给续继上了。 稍晚些陛下过来了,孤亲自跟他提。” 大概是母亲得了准话,脸上露出了笑意,阿娇听到外王母莞尔一笑:“你啊,倒真是个心疼儿媳的。” 母亲并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坦荡笑道:“亲家过的好,儿媳不也能少操些心吗?” 阿娇想起进宫前母亲的话,恍然大悟过来:原来母亲真是意有所指啊。 那萧嘉并不是一开始便是武阳侯?且这侯位还有母亲的一份功劳吗? 倒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对前世的她来说,萧嘉是在她两岁时封侯,还是在她四岁时封侯,她都会没甚印象,只会觉得他本来就是列侯。 可她同时又更糊涂了:外王母那话,仿佛还有什么隐情是她不知道的。 但大外母和母亲谁都不会对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多做解释不说,且对话都被打断了。 薄皇后和王夫人求见。 她们怎么来了? 阿娇这回的疑惑倒是很快便见了分晓。 原来之前在大丧中支撑不下的是身怀六甲的小王夫人,外王母怜惜她上了月份,又有母亲在旁说话,便开恩叫她回去歇着了。 她听见外王母问薄皇后道:“如今怎么样了?” 薄皇后恭敬答道:“太医令已经看过了,说好生养着,并无大碍。” 天子子嗣上并不单薄,有十儿三女。 唯一的遗憾,不过是没有嫡出。 小王夫人这一胎便是真保不住,也并不会令窦太后觉得多心痛,至多念一句可惜了。 是以,窦太后听罢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便好,又在王夫人上前代妹谢恩时补了一句多多看顾。 时隔经年,重新听到王夫人的声音,阿娇还是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薄皇后很快便带着王夫人告退了。 待她们的脚步声消散,之前在旁默默无言的母亲情不自禁地感慨道:“皇后这些日子真是清瘦的厉害。” 外王母也缓缓轻出了一口气:“太皇太后薨逝,最难过的便是皇后了。” 一句话把阿娇也说地黯然了。 她知道,这难过并不单单只指情绪上的难过,还指实际上的难过。 薄皇后是薄太皇太后弟弟的孙女。 因着这样的出身,她一开始便被定为了太子妃,并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 但表面的荣耀并不能掩盖她实际的苦楚,她苦到就连阿娇这样的小辈都知道她不被天子舅舅所喜爱。 可薄皇后似乎是天生的贤良人,她脸上永远挂着得体且温和的笑容。 她善待每一位嫔妃,每一位皇子,每一位帝女。 就连刘彻后来想起她时,都真心实意地感谢她。 所以阿娇虽然不理解她,但并不妨碍她真心实意地尊敬她。 前世薄皇后一病不起后,阿娇知道后特意去看过她几回。 最后一次,她罕见地说了几句出格的话:“娇娇,你要当心,万万不能步我的后尘。” 彼时刘彻已经为太子数年,拥有金屋之誓的阿娇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妃。 阿娇听了那话,虽知道她是一片好心,但仍没当回事,甚至还觉得好笑。 她们俩虽都是嫁给自己的表兄弟,但彼此的处境却是差之千里。 她同刘彻青梅竹马地长大,感情甚笃。 她怎么会落到跟她一样的结局呢? 许多年后,阿娇才明白,那是怎样的肺腑之言。 第十六章 受罚 她和薄皇后,有什么不一样呢? 难道她以为,因为在最开始她和刘彻柔情蜜意过,便能脱去政治婚姻的本质吗? 她太傻,太天真了。 她总以为,刘彻对她的百般退让,全都是因为心中有她。 不说别的,就说卫子夫。 若不是因为那时外王母还在,刘彻真的会让卫子夫去为宫婢吗? 阿娇对此很怀疑。 毕竟天子纳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拿什么阻挡他? 阿娇思及至此,忍不住轻出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薄皇后的悲痛万分中,有没有一丝是因为失去了最大的依靠。 但她仍是兔死狐悲地为她感到哀伤:她是那么好的人,可她什么都帮不了她。 母亲显然也听懂了外王母的言外之意,“陛下啊,只怕已经动了废后的念头了。” 外王母隔了一弹指的功夫,方才悠悠说道:“也就是想想罢了。司宜那孩子除了无所出,样样都做到无可挑剔,他用什么理由废她?” “是啊。”母亲应该是在一边点头一边说:“嫔妾既多,不为绝嗣,无子出妻并不适用于帝王。” 谁说的? 阿娇在隔墙默默地摇头。 对于富有四海的天子来说,规矩不就是拿来破的吗? 薄皇后会成为第一个因为无子被废黜的皇后,而她陈阿娇,会是第二个。 她的眼睛忽地便有些发涩,茫茫水光不受控制地要往上漫。 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在心底无声地对自己说:你可真是个傻子。 怎么还在为之前的事情难过呢? 都过去了,不是吗? 现在的你,完全可以拥有全新的未来。 所以,你要开心,你要笑才是。 她努力让嘴角扬起向上的弧度,大声朝外喊道:“母亲……母亲……” ***** 天子早便听说了小外甥女在大丧上嚎啕大哭的事情,可到了长信殿中向窦太后问安时,却只见长姊馆陶长公主陪坐在一旁,因而不免又是奇怪又是担忧地问道:“娇娇呢?” 窦太后叹了口气:“长寿殿跪着呢。” 啊? 天子几乎疑心自己听岔了,又望向馆陶。 馆陶微微颔首。 天子脸上不禁有了由衷的讶然之色。 太后向来把这唯一的外孙女看地跟心肝肉一般,绝对不可能是她罚的。 那—— 难道是有人不依不饶地要给阿娇定一个大不敬大不孝的罪名? 可谁敢在太后面前如此? 谁又能让太后屈服? 而且,若真出了这样的大事,怎么会没人来禀他呢? 天子蹙起了眉头,侧脸随意捡了个内侍吩咐道:“去长寿殿把翁主抱回来。” 窦太后点了点头。 馆陶更是连连朝内侍摆手:“快去快去,都去了快一刻钟了。” 天子松了口气。 看来最多也就才跪上一炷香的时间。 他重又看向馆陶:“到底是怎么了?” 馆陶缓声道:“她一醒了便指着永寿殿的方向,跟我说要去要去。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对,娇娇不对。 我和母后哄了她半天也没用,只好让她去了。” 天子当下诧异又赞叹:“朕还真没想到,朕这小外甥女,不过两岁,便聪慧至此,孝顺至此啊。” 他同白天的刘娉一样,由衷地感慨道:“阿姊,你把阿娇教养的真不错。” 第十七章 荒唐 春分过后,白昼一天比一天长。 屋漏1的刻漏滴滴哒哒地都走到了酉时五刻,这要搁在冬天早都夜色昏沉了,可现下却还是日光蓬勃,一片明灿。 若不是天边泛开如锦晚霞,几乎令人生出尚是午后的错觉。 长寿殿中,小小的一个人儿,分外虔诚地跪在一排火苗跃动的长明灯前。 她身姿笔直,双膝并拢,双足在后,半点也没有后坐在脚跟上来省力的意思。 内侍丁喜在一旁直急地抓耳挠腮:任他好说歹说,使尽了浑身解数,小翁主就是不肯起身。 虽然小翁主只有两岁半不到,但他也不敢露出一点不耐烦,更不敢有丝毫地威逼强迫,只能坚持不懈地哀求着她。 “小祖宗,是太后还有陛下召您回去的,您便随奴婢回去吧。” 他是卑贱腌臜的阉人,不过因侥幸侍奉在宣室殿中,因而平日里时常得到贵人们的笑脸相待和轻声细语。 他每次都受宠若惊,诚惶诚恐,从不敢像旁人嬉皮笑脸地顺杆子和贵人们攀起亲近来。 因此,他们都笑话他,说他是个无与伦比的大傻子,现成的人脉送到了手里都不去经营。 “咱们即便再战战兢兢地服侍,但老话说的好,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如若将来不慎犯下大错,有贵人们从旁说话,陛下多半也就懒得和咱们计较了, 可像你这样的,除非一辈子丁点小错也不犯。 不然将来就是把头磕成血葫芦,也是无济于事。 谁搭理你啊?” 他只默默听着,从不出言反驳。 他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 他们身如浮萍,无根无蒂。 平生所愿,不过是盼着能苟延残喘地多活几天罢了。 若是真能有贵人看顾一二,在这宫中的日子自然就好过许多。 可他们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贵人们会将他们这些蝼蚁当一回事? 还是说,他们真把贵人们看在陛下面上的蔼然可亲当成了对他们的尊重? 难道他们看不见贵人们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深深鄙夷和嫌恶吗? 仿佛离他们稍近了,便会被他们传染上某种恶性瘟疫一般。 丁喜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也曾小心翼翼地把疑惑委婉地表达出来过。 但更让他目瞪口呆,无语凝噎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极其自信地笑着说:“咱们有求于他们,他们也有求于咱们不是?” 丁喜脑子都懵了,呆呆地问他们:“为什么啊?” 他们轰然一笑,像看傻子一样把手搭上他的肩:“为什么?就为咱们是御前的人。” 丁喜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的脸,知道同他们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们都疯了,走火入魔了。 不过是猪狗般的东西,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地得了些好脸色,便妄自尊大地觉得自己也有了化人的底气。 其实,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幻觉罢了,任是如何也改变不了他们是阴沟里见不得天日的老鼠这一事实。 丁喜自始至终都无比清醒。 所以,他不敢真当堂邑翁主是个小孩子。 第十八章 茫然 堂邑翁主是太后和陛下的一块心尖肉。 对于这点,整个长安城中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极其难得的是,小翁主天性纯善。 即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丝毫也不恃宠而骄。 她宛如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洁白无瑕到足可以淹没一切丑陋与黑暗。 丁喜有时候看着她那对谁也不吝啬的纯真笑脸,真的无比理解陛下为何会偏爱她胜过皇子们。 这样的孩子,谁不想为她摘星星捧月亮呢? 可她到底并不单单只是个孩子,她首先是高高在上的堂邑翁主,她和他之间有着永生永世的天壤之别。 所以,即便丁喜再为复命心急如焚,他也不敢对小翁主有半点造次。 最后实在被逼地没办法了,他只好迈着沉重的脚步独自回长信殿去。 宣室殿中宫人不知几何,他本就是处于最边缘那一类。 今天有幸被陛下随手点中,本该是他难得的一次出头机会,却没成想居然生生没办成。 陛下想必会很失望,但也比惹哭了小翁主强不是? 本着这样的想法,他一五一十地回禀了陛下。 可陛下还没说话,馆陶长公主先急了起来:“那你便由着她一直在那跪着?陛下不是叫你抱回来吗?怎么这么点事都干不好!” 她说着便站起了身,气冲冲地要亲自去长寿殿抱小翁主回来。 走到半路上,忽觉那么骂了他一通还不能解气,又恨声吩咐左右道:“还不把这没用的东西给我拉下去!” 恍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丁喜一瞬间连心都冰透了。 完了。 他怎么忘了还有馆陶长公主在呢? 这位可是嚣张跋扈惯了的,且天子只有这么一位亲姊姊,便是在朝政上都采纳她的诸多进言。 他死定了。 他膝盖一软,软绵绵地瘫跪于地,浑身抖如筛糠,舌头都僵住了。 之前还说他们笑他会磕成血葫芦,没成想他比那更没出息,竟被吓地连嚎啕求饶都做不到。 这短短一刹那间,他心中转过千山万水,最终心如死灰般地闭上双眼。 他想他老实些,兴许还能落个好死。 却不想,窦太后出乎意料地说话了:“好了,馆陶。娇娇才两岁,你少给她造些杀孽。” 这话打动了馆陶,她顿了顿脚,“还不快滚出去。” 丁喜如蒙大赦,忙手脚并用地倒爬出殿去。 他知道,自己这样子肯定难看地跟狗一般。 但他没空去思量那些了,他父母死了,兄弟死了,全家只活下了他。 他想活着,他不想死。 他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滚出了殿,可望着似血残阳下连绵起伏的宫阙,前所未有的茫然无措从他心底涌了上来。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 他本就没什么本事,又惹恼了长公主,只怕会被从宣室殿中赶出去。 而且为了讨好长公主,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上赶着踩他一脚呢。 他缩在墙角,心底一片惶然。 很快,馆陶长公主便从长寿殿亲自抱了小翁主回来。 他远远瞧着了,忙垂首呵腰,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让长公主瞧见又勾起了她的火来。 可事与愿违,他今天只怕是冲撞了太岁。 他听见小翁主稚嫩又软糯的声音似乎是直奔他而来:“母亲!母亲!他!他!” 第十九章 不打 时近黄昏,明粲的日光不知何时被悄然蒙上了一层朦胧细纱。 青琐丹墀上漫展开橘红一片,瑰丽非常。 徐徐和风,缓缓流淌。 丁喜却没心思感受这份独属于初夏黄昏的舒适怡然。 他已经尽可能地低垂着头,身子也拼命地往后缩了,却还是觉得自己存在感不小,真恨不得能有个地洞能让他钻进去藏着。 从前倍感娇憨软糯的小翁主声音,现下听来真如勾命魔音般穿心刺耳。 他魂惊胆颤地死绞着湿乎滑腻的双手,对密密麻麻泅满了掌心的细汗恍然未觉。 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 不是在说我! 不是在说我! 一定不是在说我! 他如惊弓之鸟,被吓地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外梭巡一下。 因而当小翁主的声音终于停下来后,他的呼吸声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 周遭的一切细微动静在惶恐中被无限放大,充满一切可能性的未知等待,更是使他的忐忑不安如野草般地疯长。 他听见馆陶长公主沉声吩咐道:“让那臧获1滚过来。” 他还是不敢抬头张望一眼,但依稀觉得那纷杂的脚步声真是朝他卷来的。 他瞬时心跳如雷,耳边嗡嗡作响,好容易缓过来些的舌头重又在嘴里僵地一动不能动了。 极度地恐惧之下,他浑身都在刹那间被冷汗浸透了。 他头昏脑涨地想道:难道,难道是他之前的絮絮叨叨惹烦了小翁主? 说来可笑,都到了这步田地,他竟还是不敢抬头看一眼。 仿佛只要这样,他便还可以再自欺欺人地哄骗自己: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可不过须臾,一团黑影便罩在了他眼前,“起来,长公主召唤。” 他瘫在地上,哪有起来的力气? 于是,他被健壮有力的扈从掐着脖子拖将了起来。 他浑身脱力,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癞皮狗一样被扔到了长公主脚下。 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翁主便先一迭声地急急嚷道:“母亲,不是,不是……” 长公主一头雾水,忙柔声问她道:“娇娇,什么不是?你慢些说。” 小翁主似乎吞咽了下口水,而后在丁喜的屏声静气中一字一顿地道:“是娇娇不要,娇娇不要。” 宛如平地乍起一声惊雷,丁喜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公主也疑惑了一下,方才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那娇娇是想让母亲不要罚他是吗?” 小翁主立时嗯了一声:“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稚嫩童声中带着的由衷急切,让丁喜越发不可置信地瞪大着双眼。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心底斩钉截铁地想,他们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贵人们的一点怜惜。 可—— 长公主无奈地叹了口气,颇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还以为这臧获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犯了我们娇娇呢。” 她轻声细语地向小翁主解释道:“哪有人要打他?他不好好在这吗?” 小翁主似乎摇头了,她奶声奶气地反驳长公主:“别人打。” 稍顿了顿,又拽着长公主强调道:“母亲不许,不许打。” 第二十章 不疼 一重又一重地错愕后,丁喜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一直觉得,以小翁主所受到的宠爱,她骄纵跋扈起来是迟早的事情。 现下能这般天真无邪,不过是尚不谙世事。 他真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 小翁主竟聪慧至此,她居然知道长公主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向他发难。 可她都懂了这些,想必也是见识了不少类似的事情,为什么还能如此地单纯善良? 居然—— 居然把他这样一个无关紧要,这样一个低贱卑微的阉人,认认真真地当了一回事。 他没有听清长公主是怎么回答的小翁主,因为他在泪如泉涌地不断砰砰磕着头。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能表达他的心意的。 小翁主被吓了一跳,连声道不要。 长公主也怕他血泪模糊地再吓着小翁主。 于是,他被人强制性地扳起胳膊,不允许再磕头了。 长公主抱着小翁主快步往殿里去了。 太后同陛下还等着她们呢。 丁喜跪着目送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渐渐被吞没,方才被放开了胳膊。 他双手撑地,以头贴额,虔诚无比地补了一个大礼。 ***** 映光飞百仞,从风散九层。 隆脊矜尾,鬐甲舒张的鲸鱼灯1已经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 馆陶身上那薄若蝉翼,纹饰绚丽的素纱襌衣在灯下兀自光彩夺目。 她稳稳地抱着阿娇,从容走在满殿的灯火辉煌中。 她自记事,便是代王的长女。 再大一些,代王成了汉家天子,她便成了嫡长公主。 她的尊贵傲慢,比之前世的阿娇都要更胜一筹。 因此方才的事情除了让她欣慰阿娇的纯善之外,并不能在她心湖中再激开半点涟漪。 她微微垂首,用脸贴着阿娇的脸,边走边问她道:“我的娇娇哭地连昼食2都没用上,这会饿了吧?” 说话间,母女俩已经步入了内殿。 窦太后一早听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便往前稍探脸,期待地等待着。 “我们娇娇可算回来了,外王母都等急了呢。” 说罢一面摆手示意上膳食,一面连声唤阿娇:“快到外王母这儿来。” 天子亦笑着望向馆陶:“阿姊怎么也去了这么久?” 馆陶把阿娇轻轻放下后,方才缓声把之前阿娇可怜内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天子本就同窦太后一般格外偏爱阿娇,当下更是感慨万千地夸道:“真该让她的那些表兄弟们都听一听,什么是屈原嘴中的‘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3” 虽说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完美。 但馆陶当下还是被夸地不好意思起来:“陛下这话也太过了,她哪懂这许多,不过是发自本性而已。” 把阿娇搂在怀里的窦太后,却觉得天子不过是本本分分说出了事实而已:“我们娇娇啊,本来就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 不待馆陶反应,她又心疼地问阿娇:“好孩子,膝盖跪疼了吧?一会啊,让你母亲给你抹点药,万不能坐下病根来。” 阿娇忙摇头不止:“不疼,娇娇不疼。” 第二十一章 不吃 她如今虽然是个两岁半不到的小孩,可满打满算最多也只跪了一刻半钟。 且还拗不过那些宫人,是跪在三重软席上的,怎么可能会疼呢? 阿娇为了叫外王母放心,虽明知道外王母也看不见,却还是连忙伸出小短手,啪啪拍着膝盖,奶声奶气地努力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不疼,不疼。” 那憨态可掬的小模样,惹地满殿地笑了,便连左右宫人都忍俊不禁地以袖掩嘴。 窦太后更是被逗地合不拢嘴,甚至还童心大起地学起了阿娇的语调:“那便好,那便好。” 当太官甘丞1入殿时,便见满殿和乐融融。 他原本还因听说了长公主发怒而隐隐担心,当下心下一轻,脸上也被感染地漫开了笑意:“膳食已经准备妥当,请陛下、太后和长公主移步偏殿。” 大丧期间,即便是天子,也是食无肉,饮无酒的,但这并不影响少府的完美发挥。 素食怎么了? 照样做地色香味俱全。 管保令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动。 尤其是为了讨小堂邑翁主高兴,还特意单给她上了几份小孩子才爱吃的酸甜菜肴。 毕竟只要她一笑,那便万事大吉。 太官甘丞倾耳拭目地侍奉在侧,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小翁主甜甜一笑。 可他盼望着,盼望着,脖子都快伸断了,怎么还是不见小翁主举箸? 咦—— 哪不对了? 莫非是膳具出了问题? 可这个念头刚一浮起,便被他在心中断然否定了。 他可是从头到尾都不错眼珠地盯着,再三确保了已经万无一失的。 但—— 小翁主怎么就是不用膳呢? 太官甘丞短暂地苦思冥想了一下,还是茫茫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小祖宗啊。 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你要再不用,被长公主转头一眼瞧着了,那我就该被吃了。 他刚想着找个什么借口上前,长公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娇娇,怎么还不吃?” 于是,满殿侧目,窦太后也阖眼偏头望去,声音和蔼地问道:“是少府的膳食不合我们娇娇的胃口吗?” 太官甘丞紧张地瞪大了双眼。 堂邑小翁主摇了摇头说不是。 太官甘丞悄然松了口气,同时又越发疑惑不解。 长公主蹙眉问出了他的心中呐喊:“那怎么不吃呢?” 天子也在旁轻声哄道:“娇娇听话,快用膳吧。” 阿娇咽了咽口水。 她其实还真饿坏了。 可是,她心下颇有负担。 她在大丧上那么惊天动地地哭闹了一场,于情于理都是很应该狠狠被罚的。 若是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算了,便是旁人惧于外祖母和舅父不敢多说什么,但她自己心下能安吗?她能坦然面对曾外王母吗? 她又不是真正的两岁小孩子。 仔细算来,她今年二十九了呢。 她虽是女儿身,不说像男儿那般三十而立,可也不能瘫在地上耍赖不起来啊。 她硬生生地从摆地满满当当的食案上挪开眼,诚恳且坚定地摇头道:“娇娇错,娇娇不吃。” 而后还小大人般地催促他们:“外王母吃,舅父吃,母亲吃。” 第二十二章 南珠 馆陶真是万万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但仔细想想,又的确在情理之中。 方才阿娇就不肯乖乖随她回来,是她直接一把抱了起来的。 她叹了口气,这孩子小小年纪的,怎么自省至此呢? 看来之前那内侍倒还真不是没有尽力,难怪娇娇要为他求情了。 她起身坐到阿娇身旁,“母亲知道我们娇娇是好孩子,所以犯错了心里很不安,很愧疚是不是?” 见阿娇点了点头,又柔声继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并不在于形式和程度。” 她抬手往上指了指:“曾外王母在天上看着呢,她已经知道我们娇娇的心意了,不会再怪娇娇了。” 阿娇还是摇头,“娇娇错,娇娇不吃。” 窦太后不禁又感慨又好笑:“可别看我们娇娇才两岁半不到,主意正着呢。” 阿娇本还以为凭自己的表达能力,还要和母亲掰扯半天,才能让她明白她的心意。 却不想外王母朝母亲的方向摆了摆手,一锤定音地道:“明是非是好事,你也该成全她才是。” 母亲无奈,只得就此作罢。 阿娇又饿了一顿,但因为总算觉得自己也做了些什么,而心下十分安宁。 对这一时的饥饿,她很不以为意。 回去睡上一觉,再一睁眼,不就又要吃饭了吗? 膳后,她和母亲又陪着外王母说了会话,方才出了长乐宫。 天穹之上,细地像一条线的月亮在云翳间若隐若现。 宫廊下雁足灯高悬,铺开一地光明。 她和母亲上了一早就等在宫门前的三驾赤軿车。 母亲到底有些不放心,又低声问她:“饿不饿?若是饿,回家吃点什么再睡。” 见她照旧摇头,遂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挥手叫起。 阿娇窝在母亲怀中,微微闭着眼,满以为这一天就到此结束了。 却不成想,行到未央宫东门1时被人拦停了。 母亲推开赤罽。 阿娇也好奇地朝外望去。 父亲和两位兄长一早便和宗室们去了南陵2,只怕比她们还要晚回家。 长嫂也在大丧结束后便回去料理家务了。 那么,会是谁呢? 一张比她记忆中年轻了许多的脸从风帽中露了出来,笑容温婉而清丽:“王娡冒昧叨扰长公主。” 阿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王夫人在垂首静候着她们。 馆陶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她神态倨傲而敷衍地轻点了下头,漫不经心地道:“原来是王夫人。” 但于阿娇而言,这到底是长辈,她从母亲背后探出了头,笑着问了声好,“王庶舅母。” 王夫人很清楚这位嫡长公主的脾气,半点也不见怪,照旧笑地满面春风。 她夸了一句阿娇真乖后,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王娡是特地来谢谢长公主白日里为小妹说话。” 她恭恭敬敬地一拜,转头又取过身后宫人手中的托盘,亲自递上了车来:“王娡别无他谢,万望长公主赏脸收下。” 话虽说地无比谦卑,但当馆陶掀开红绒布,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盘硕大饱满、圆润剔透的南海珍珠。 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在灯下盈盈散出五彩光泽。 第二十三章 春风 早在石器时代,珍珠便以其温润细腻、光彩熠熠的特质,成为了令远古人类爱不释手的饰品。 但珍珠珍珠,字如其名,委实珍稀。 只有当沙子、寄生虫或其他杂质进入了珠贝,为了抵抗异物的刺激,珠贝才会努力地分泌出一层珍珠质。 如此层复一层,渐成珍珠。 而珠贝的寿命一般在三十年年左右,可一颗豌豆大小的珍珠都要十年之功。 于是,往往易数河不得一蚌,聚蚌盈舟不得一珠。 这唯一一种源自生命体的宝石,真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神奇造化。 因此,随着财富的分层,阶级的形成,珍珠渐渐远离了普通人的生活,成为了上社会的专属。 最迟在西周时,珍珠便成为了贡品。 “珠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嫔珠,暨鱼。” 及至秦汉,珍珠更是有了珠宝皇后的美誉。 以它所制成的首饰光彩熠熠,典雅奢华,深为天潢贵胄们所钟爱。 吕后便以五百金买下了一颗三寸大珠,视其为瑰宝,等闲从不离身。 而东珠不如西珠,西珠又不如南珠。 南海珍珠,乃是珠中至宝,向来是千金难求,有市无价。 故而即便是见惯了奇珍异宝的馆陶,当下也不免微微动容,目露讶异。 难得。 委实难得。 王夫人却丝毫没有送出了稀世重礼的自觉,仍是期待且不安地望着馆陶,仿佛生怕礼太薄而被瞧不上眼一般。 在旁瞧着的阿娇,当下真有了为王夫人击节而叹的冲动。 高啊。 妙啊。 实在是棒地呱呱叫啊。 前世时,楚服曾说送礼也是门学问。 她当时还不以为意地反驳:“有什么学问?不过在于价值高低罢了。” 楚服便笑:“以殿下之尊,自然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无须在意这些。” 她顿了顿,又道:“可对大部分人来说,送礼便是求人。如何送地令人如沐春风,笑逐颜开,那可是大有讲究呢。” 阿娇一直到死后很久想起这话来,仍是一个头两个大。 到底什么是令人如沐春风的送礼嘛! 没成想,竟然是王夫人给她上了生动形象的一课。 试问—— 这样的送礼方式,几个人做地到?又有几个人抵得住呢? 而前世的自己,居然觉得王夫人能打败栗姬靠的是不争不抢,温顺本分? 还一度发自肺腑地奇怪,为什么刘彻的性格半点也不像王夫人呢? 天啊。 她到底是多天真多愚蠢啊。 瞧瞧—— 母亲不过是顺口为小王夫人说了句话而已,且还是看在皇嗣的面子上。 若搁在旁人身上,即便想借题发挥,以此巴结讨好母亲,一盒金子便已经是豁出去的程度了。 可王夫人送的是什么? 南海珍珠。 还是一盘哦。 即便王夫人是生育了三位公主和一位皇子的多年宠妃,只怕这便也已经倾尽了她的全部身家。 但阿娇可以想见,如若母亲收下了,王夫人绝对是受宠若惊地松一口气,让母亲觉得她真是诚心诚意在盼着她要。 这样的心计谋略,后宫中人谁人能敌? 阿娇不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想,即便今生没有了金屋之誓,只怕也还将是王夫人赢得后位,母仪天下。 第二十四章 拒绝 阿娇正自感慨到心绪复杂,母亲忽然偏过身来,把阿娇搂到了怀中。 她信手从盘中捻起一颗南珠,柔声问阿娇:“好看吗?” 王夫人谦卑温和的笑容下,立时信心倍增。 看来,这礼长公主是收下了。 以后再想来往便容易了。 她正要笑言不若给小翁主坠几颗在丝履上,便猛然听地软糯糯一声不。 “不好,不要。” 小小的人儿,竟说地干干脆脆,掷地有声。 什么? 王夫人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南海珍珠怎么会不好看呢? 而且,这还是等级仅此于大珠的璫珠1啊。 她是如何地呕心沥血,如何地百般不易,才能攒下这么一盘子来啊! 其间艰辛,简直是不足为外人道。 便连她唯一的儿子彘儿,今天见着了想摸一摸,她都慌忙叫宫人把他抱走。 可堂邑翁主,居然说不好看?!居然跟长公主说不要?!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一时间竟有些收不住情绪。 但万不能,万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她忙稳了稳心神,刚想说些什么补救一二,馆陶已经先一步盖上了红绒布:“王夫人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如此重礼。” 王夫人大惊失色,还想再最后努力一下,可堂邑翁主又在一旁连连点头:“不要,不要。” 于是,终于无可逆转。 长公主婉转地下了逐客令:“宫门该下钥了,王夫人也请回吧。” 王夫人无奈,只得端过托盘,咬着下唇,满心挫败地下了车去。 她站在宫廊下,迷离恍惚地看着长公主的三驾赤軿车消失在视野中,一股浓重的不真实感笼罩了她。 怎么会? 怎么会一盘子的南珠竟然没送出去? 这要说给人听,满天下会有人信吗? 只怕都要当她痴人说梦吧。 可它的确,的确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王夫人陷入了和暮食时太官甘丞如出一辙的茫然不解。 她明明每一步都做到了尽善尽美,但为什么失败了呢? 难道—— 难道那孩子被太后宠地太过头,真心觉得不好看? 王夫人闭了闭眼,极不甘心地深出了一口气。 她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栗姬虽也是嫔妃,但她跋扈善妒,一点也容不得后来人。 若不是薄皇后慈善贤惠,她和妹妹早尸骨无存了。 可时移世易,薄太皇太后薨逝了。 就凭陛下对皇后的情分,薄后的皇后之位迟早不稳。 若是让栗姬登上后位,她和妹妹,还有她们的孩子,都绝无活路。 她必须争。 迎面直上,步步为营地争。 没有半点选择余地地争。 她缓缓睁开双眼,仰头望了一眼天。 夜色浓稠,星月黯淡。 镇脊兽威严昂首立于宫檐之上,冷冷俯瞰着她。 夜风流转中,她仿佛听到它在狞笑。 它笑她的无奈,笑她的卑弱,笑她的逢迎,笑她的不服气。 她双手发软地把托盘递还给身后宫人,疲惫不堪地吩咐道:“回去吧。” 回到漪澜殿时,容儿、怡儿同彘儿都已经睡下,只有娉儿还在灯下倚着熏笼昏昏欲睡地等她。 王夫人心下一酸,忙勉力支撑起笑容,快步上前轻声叫醒她:“娉儿,娉儿……回寝殿睡去……” 第二十五章 不争 刘娉本就在半梦半醒间,被王夫人轻轻一推,便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来。 待看清了是王夫人,她立时睡意全无,悦然起身:“母亲,您回来了啊。” 她一面移步从夔凤纹冰鉴1中提起嵌松石勾连云纹铜方壶,一面笑道:“暮食后我又去看了一眼从母,她说没有任何不适,请母亲放心。” 王夫人轻出了口气,“那就好。今天有些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去瞧她吧。” 她在填漆戗金云龙纹条桌前跪坐下,执起鎏金缠枝忍冬纹高足银杯缓饮了一口柘浆2。 冰丝丝的甜味入喉,遍体清凉,暑气顿消。 她不禁又长出了一口气,自觉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娉儿别陪着母亲了,快去睡吧。” 刘娉却不肯挪步,她迟疑了半晌,方才轻声试探着问道:“母亲,是不顺利吗?您都叹了两次气了。” 王夫人执杯的手顿了顿,却也没否认:“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快去睡吧。” 刘娉摇了摇头,在条桌的另一侧跪坐下。 她们姊妹是公主,却不如阿娇一个翁主受宠。 怡儿对此委屈,对此不甘,常私底下和她嚷:“凭什么啊?” 是啊。 凭什么啊? 她也想问。 可她自己的清高和坚持,既不容许她嫉妒,更不容许她去逢迎。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何必强求呢? 可母亲—— 母亲居然用那一盘子千辛万苦才攒下来的南珠去讨好姑母,而理由不过是因为姑母顺口为从母说了一句话而已。 这样牵强到可笑的事由,再加上母亲恭敬的话语,姑母一定会忍不住在心里发笑吧。 她为此难堪又难受,一晚上都如坐针毡,几欲垂泪。 她不敢想象,往后再见到阿娇,她还能像从前那般不卑不亢吗? 是以当知道母亲不顺利,她虽心疼母亲,但更多地,居然是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知道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四姊弟。 但为什么一定要争那个高低上下呢? 平平淡淡,从从容容,不好吗? 思及至此,她暗暗攥紧了双掌,对母亲勇敢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母亲,等彘儿大了,也会像二皇兄他们一样封王,拥有自己的封国不是吗? 何必要——” 她话未说完,便被王夫人叹着气打断了。 “娉儿,母亲说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这段时日你也累坏了,快去睡吧。” 秀帐掩映,花树连枝灯泼洒开满殿辉煌。 刘娉轻蹙双眉,语气平和却执拗。 “母亲,我十二了,不小了。 听说若是在民间,这都是可以筹备起婚事的年纪了,您不能还当我是孩子。 更何况,我是长女,本就应该同您一样为弟弟妹妹遮风挡雨才是。” 她话到尾音时,正巧又满了一刻钟,立箭在铜壶滴漏中啪哒往上升弹了一下,响地王夫人心头一蹦。 她定定地望向刘娉,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很想孩子们能活地更轻松一些,所以即便是对娉儿,她也从来什么都不说。 但她现下忽然发现,一味地捂着孩子的眼睛,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娉儿,你知道什么叫人彘吗?” 第二十六章 人彘 四下俱静的夜里,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却又丝丝缕缕地直往人心间缠去。 刘娉蓦然紧张起来,她咽着口水摇了摇头。 彘,即为猪。 母亲怀幼弟时,曾梦见高祖以金猪送之。 故而,彘—— 便成为了她一岁幼弟的名字。 可人彘是什么呢? 人猪? 这是骂人的话吗? 还是…… 王夫人的目光渐渐幽远:“那得从高皇后和戚夫人的恩怨说起呢。” 刘娉越发止不住地好奇起来。 说来惭愧,她虽是汉室公主,但对高祖皇后却委实了解的很少。 前朝后宫,似乎都对她忌讳莫深。 她隐隐听说,是因为曾有什么诸吕之乱。 可再要细问,全都三缄其口,噤若寒蝉了。 而戚夫人,更是罕见有人提起,她只知道那是一个善跳翘袖折腰舞的宠妃。 但王夫人说不,“那可不是一般的宠妃。 高皇后只有一儿一女,儿为惠帝,女为鲁元公主。 可鲁元公主选婿时,吕后尚未发表意见,戚夫人就说公主已心许张耳之子张敖,于是高祖便当真以张敖尚公主。 先不说张敖如何,戚夫人身为嫔妃,有资格对嫡长公主的婚事指手画脚吗?” 高祖七年,韩王信在大同地区叛乱,并勾结匈奴企图攻打太原。 高祖率三十二万大军迎击,于铜辊告捷后乘胜追击到大同平城,不料正中了匈奴的诱兵之计,被围困于平城白登山七天七夜。 因陈平之谋而脱围后,高祖采纳刘敬的建议,欲以宗室女同匈奴和亲来维护边境安宁。 戚夫人知道后,居然撺掇高祖和亲用嫡出长公主方见诚心。 荒唐到不可思议吧? 但是高祖竟一度意动,若不是高皇后日夜哭泣于宣室殿前,说不定鲁元公主还真要二嫁。 高祖九年,戚夫人之子刘如意虽为赵王,却未尝就藩常留长安。 越明年,高祖刘邦欲以赵王易太子,下廷议。 群臣不从,方止。 可戚夫人丝毫不为之气馁,到了高祖十一年,英布反叛时,她又怂恿高祖令太子为将征之。 但英布是什么人? 项羽帐下五大将之一。 巨鹿之战中他为渡河的先锋,袭杀章邯军坑杀二十余万,攻占函谷关灭楚义帝,击杀荆王刘贾,破楚王刘交军。 而太子呢? 天下谁不知他羸弱仁柔? 戚夫人安的什么心,实在是太一目了然了。 吕后自然是万不能让太子出征的,她又一次在宣室殿前跪下。 跪了一天一夜,终于令高祖改变了主意。 但—— 还没完。 这还没完。 高祖平英布后,禁不住戚夫人的日夜哀求,又起了易储之念,叔孙通死谏才换来高祖佯应。 后来高皇后得了留侯张良指点,为太子请来了商山四皓,终于让高祖彻底绝了易储之念。 但此前种种,足可以令高皇后恨戚夫人入骨了。 所以,高祖一驾崩,高皇后便把戚夫人幽禁永巷,令其舂米。 戚夫人又怨又恨,日夜吟唱,‘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高皇后本来觉得对戚夫人已算仁慈宽容,却不料戚夫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成王败寇,居然还作此怨歌来讥讽高皇后。 高皇后因此勃然大怒,遂令人砍断了戚夫人的手脚,挖掉她的双眼,熏聋她的双耳,毒哑她的嗓子,最后再扔进猪圈里,放任这个血肉模糊的怪物,生不如死地在污秽不堪中蠕动。” 王夫人笔直望向刘娉,“这——” 她一字一顿地道:“便是所谓的人彘。” 第二十七章 恶心 万籁俱寂的夜深时分,四下里本就静地落针可闻。 王夫人再一住了话音,愈发是满殿萧然,空寂到人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她从头到尾的语气都很淡然,即便是说到剁去了戚夫人的四肢时,也仍是平铺直述,未有半点波澜起伏。 可刘娉做不到这般冷静自持,她如泥雕木塑般,怔怔然瞪大了双眼,惶恐地望着王夫人。 她后背一阵阵止不住地发凉,心间也升腾起一股彻骨的寒气。 它迅速地弥漫向周身,缠地她手脚发软,动弹不得。 她控制不住地想,那该是怎样一幅骇人听闻的场景。 一个奄奄一息,流血不止的肉团,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更什么也说不出。 唯一能做的,便是如无头苍蝇般浑浑噩噩地在猪粪和白蛆中不停地拱动。 她曾经的绝色风华,她曾经的意气风发,她曾经的不可一世,全都不复存在了。 她活地比猪狗还不如,不怪乎高皇后赐名曰“人彘”,委实太贴切不过了。 …………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了刘娉的心脏一般,她渐渐觉得快续不上气来了。 她忙勉力抬起右手,不住地拍打着胸口,又深深地长出了几口气,方才觉得缓和了不少。 她刚想开口同王夫人说些什么,胃里又猛然来势汹汹地翻江倒海起来。 她忙拼命爬将起来,奈何双腿直发飘,每一步都像踩在软绵绵的云端间般。 于是短短的几步路,硬生生地走出了天涯海角的艰难之感。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好不容易到了鎏金折枝团花银唾盂跟前,才放任自己张开嘴来。 “哇——” 她眼前一阵发黑,五脏六腑都被揪成了一团。 可即便这般汹涌地恶心,吐地眼泪都飚将出来了,到最后也只反出一口又一口的清水。 许久之后,那股恶心不适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刘娉松开唾盂,取了清水反复漱口过,又在青铜夔龙凤纹盆中绞了手巾擦脸。 而王夫人从始至终,只是古井无波地看着她。 她待刘娉终于又跪坐回葌席1上,方才轻笑一声:“这就受不住了?” 刘娉轻轻点了点头,喃喃自语般地感慨道:“易地而处,戚夫人也必然不会放过高皇后。可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要如此暴戾恣睢?” 王夫人刚要说什么,她又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地望向王夫人,声若游丝地疑惑道:“母亲是想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便是输家的下场吗? 可……可我们难道不是和戚夫人一样,都在觊觎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吗? 若是戚夫人一开始便不争,安安分分地只当一个宠妃,是不是也就不会变成所谓的人彘了?” 她往前稍探了探身子,泫然欲泣地哀求王夫人道:“母亲,我们也别争了,好不好?” 王夫人在她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娉儿,人彘的故事是结束了,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第二十八章 明天 黻1帐低垂,苏合香在错金云纹博山炉中吐气委迤,化白为烟。 王夫人微微眯起了双眼,目光仿佛凝固在了那徐徐而上的轻烟之上。 她一句话之后,却久久再不言语,似乎是陷入了无尽的挣扎中。 成排的花树连枝灯,也照不透王夫人眼眸深处的阴翳。 母女俩明明对坐着,伸手便能够着彼此地近,刘娉却觉得一时间隔着千山万水一般。 于是,即便等待再令人煎熬,她也不敢催问王夫人,只得屏声静气地等待着。 沉默。 无边无际的沉默。 令箭似乎坏了一般,许久许久也没听到它的声响。 就在刘娉放开了思绪。以为要跪坐到地老天荒时,王夫人忽然垂下了眼帘,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听王夫人叹气了。 而这次,更是叹地格外地令人压抑。 “娉儿,你知道,你王父最开始并不是天子,而是藩王,代国是他的封国。 但你应该并不知道,你王母最初只是你王父的嫔妾,而你父亲是庶出中子2。 他上面还有四位嫡出兄长,本来是不具有承嗣的可能性的。” 刘娉一下楞了。 高皇后是她的曾祖王母,相隔的岁月悠长,关于她的一切,若不听人提,委实是没法去了解。 但她父亲—— 她轻轻蹙眉,几乎要疑心她母亲是信口开河了:“可年终祭拜时,从来只见有王父的灵位啊。” 兴许是她的怀疑太明目张胆了,王夫人都禁不住笑了:“傻孩子,母亲会拿这个逗你吗?” 她顿了顿,“你王父之前的确有一位嫡妻和四位嫡子,但他们在你王父登基为帝前后都断断续续地因病而亡了,且关于他们的一切都被刻意抹去。 便是母亲,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曾经有这么几个人罢了。” 刘娉瞪大了双眼:“母亲是说——“ 她心下大骇,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自她记事,她的王母便是慈祥和蔼的,她的父亲便是威严肃穆的,他们在她心里,都巍峨如泰山般。 她没办法,没办法深想了。 但王夫人却朝她点头,肯定她那不敢诉诸于口的想法。 “若不是如此,你如何能成为汉室的公主呢?” 刘娉咬了咬下唇,禁不住拔高了声调:“但母亲,这是争赢了的啊!” 王夫人又笑了,她说是:“如若安安分分地,的确是没有那么太大的风险。 母亲也不是没有期待过你说的未来,你们姊妹嫁了人,彘儿封了王,我随他去了封国为王太后。 可你父皇没有嫡出皇子,如若立储便得立长。 栗姬是什么样的性子,难道你半点都不清楚吗? 母亲和从母这么些年,受了她多少气,你不是没有看在眼里。 且太皇太后不在了,你父皇只怕已经起了废后的念头。 那么—— 为了让太子更加尊贵,栗姬很可能会被封后。 到了那一天,我们该如何自处呢? 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期待头上的刀不会落下来? 还是去她面前哀告宾服,求她饶我们一命? 母亲不想把身家性命寄托在她那渺茫未知的大度宽容上,太不现实了,不是吗? 所以,母亲想,倒不如早做打算。 那么兴许你父亲的今天,便是彘儿的明天。” 第二十九章 疑惑 王夫人一番剖心析胆后,轮到了刘娉沉默。 她心下黯然,原来这赫赫天家,表面上看着锦绣辉煌,其实没有一个人能完完整整地沐浴在光明下,都得有一半浸泡在黑暗中。 但她能说王母和父亲错了吗? 她不能。 她是受益者。 她没有这个资格。 灯花“啪”地一声炸开,成为满殿寂然中难得的短暂喧噪。 她深吸了一口气,苏合香芬烈的香味直入肺腑,香地她脑仁儿都有些晕乎起来。 她本以为,她能说动母亲。 却没成想,反倒是她先彷徨无措了。 栗姬甚至比薄皇后还先嫁给父皇,又接连生育了三位皇子,她在父皇心中的分量自然而然比旁人都重。 故而母亲每每同她起了冲突,总是先行退让。 父皇每次都会心疼,但每次也都只会说委屈母亲了。 如若真像母亲所说的那般,父皇想废了薄皇后,那栗姬绝对是当仁不让的继后。 而到了那一天,她是珍惜羽毛,摒弃前嫌的可能性高一点?还是借机报复,一泄前恨? 刘娉闭了闭眼。 母亲说的没错,与其被动地期待着他人的怜悯,倒不如主动出击。 她坚定了心念,重又深吸了一口气,“母亲为什么在姑母那不顺利呢?” 王夫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既决定让孩子知晓世间险恶,便自然是盼着她能坦然接受。 而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吐出了一个令刘娉十分意外的名字。 “阿娇。” 刘娉不解:“阿娇?阿娇怎么了?” 话刚落音,又有些惊诧地反应过来:“您是说,因为阿娇,姑母才没有收下南珠?” 王夫人点了点头,把当时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 “娉儿,你说是不是阿娇跟着你王母见惯了稀世珍宝,故而便连南珠都不放在眼里了?” 刘娉闻言却直摇头:“母亲!那可是南珠啊! 即便不是顶尖的大珠,可也是千金难求的,不是吗? 况且,您说了—— 姑母都已经微微意动了。 难道,她的见识不是远胜阿娇吗?” 王夫人蹙起眉头,越发大惑不解:“娉儿这话着实在理。可—— 可若不是这样,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那会心情不好?单纯地脾气发作? 王夫人思及至此,一下坐直了身子:“对了,白日里大丧时,你们姊妹不是同阿娇站在一处吗?知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哭闹的?可是受了谁的气?” 刘娉好笑地摇头:“谁敢欺负她啊?真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前面骚乱起来了,她便忽地冲了出去,然后平白无故地哭了。” 她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兴许,是连轴累了一个多月,受不住了?” 可—— 之前那么长时间的祭拜,她都恭恭敬敬地坚持下来了啊。 刘娉越想越糊涂,只觉得一团乱麻缠住了心绪,心下隐约闪过了什么,但却又没抓住。 ***** 倘若阿娇知道,王夫人母女到了深夜还在为她的拒绝而深感莫名其妙,她一定会很乐意为她们解惑的。 其实,原因真的很简单。 就是不想再跟她们扯上任何关系。 你不犯我,我也不犯你,彼此相安无事,漫然视若路人。 第三十章 明彻 是。 她知道,从前种种,那都是从前了。 便是刘彻,如今都还不叫刘彻,而是叫刘彘。 且他是七月七日的生日,若认真算来,如今还尚不满一岁,正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候, 他懂什么呢? 他又做了什么呢? 所有的伤害与辜负尚未发生,她没理由为难或攻击任何人。 所以—— 王夫人想为刘彻争一争,那便争吧,她绝不会从中作梗。 甚至倘若来日,还是王夫人争赢了,那她会规规矩矩地恭贺刘彻君临天下。 但—— 她也至多只能做到这样了。 她不是圣人,她没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心胸度量。 从前种种,她究竟无法释怀,究竟对他们心存芥蒂。 想再借她的力? 不好意思。 她好像不是很愿意呢。 阿娇轻垂眼帘,慢然一笑。 馆陶长公主一回眼瞧见了,笑着将她搂入怀中:“娇娇一个人笑什么呢?也说给母亲听听。” 阿娇自然不肯说,只是抱着母亲的胳膊摇头轻笑。 馆陶追问两遍未果后,便不当回事了。 左右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哭没道理,笑也没道理。 只是—— 她忽又想起方才阿娇的软糯坚持,好笑地感慨道:“没想到我们娇娇眼光这么高,南珠都嫌不好看。” 咦—— 阿娇被问地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 她还得试探一下如今母亲是怎么看王夫人的呢。 前世,自她记事始,王夫人同母亲便关系密切。 若不是如此,她和刘彻即便是表姊弟,也不见得就会亲如一人。 毕竟,她有整整十四位表兄弟呢。 馆陶本是随口一说,却出乎意料地见阿娇摇起头来:“不是,不是!” 馆陶疑惑地噢了一声,笑着逗问道:“不是?那是什么呢?” 阿娇故意撅起嘴来,极其认真地道:“珠珠好,王庶舅母不好。” 馆陶霎时愣住了,她蓦然想起阿娇最开始回答她的,便似乎不是不好看,而是不好。 可为什么不好呢? 莫不成娇娇知道王夫人为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肯献出如此重礼是所图甚大? 可怎么可能,她才两岁半不到,她如何会懂这些? 阿娇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藏拙,她倒不是希图什么幼有异才,与众不同的名声,而是若想不重蹈覆辙,她需要尽早地让父母长辈面前拥有话语权。 她点头肯定馆陶的心中所想:“不要珠珠,要珠珠,母亲要给更大的珠珠。” 清甜绵柔的稚嫩童声,恍如平地惊雷般地把馆陶砸懵了。 她不可置信地呆楞楞搂住阿娇半晌,忽地抚掌大笑起来,勒地阿娇几乎快喘不过起气来:“你外王母和你舅父都说我们娇娇聪慧非常,我原只当是他们格外偏爱你的缘故。 没成想,还是他们看地清楚。 我们娇娇果真是明彻过人啊。” 明彻过人…… 阿娇心下陡然一涩。 刘彻前世之所以改名,便是因为舅父说他圣彻过人。 一字之差,百感交集涌上心头。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 更浓重的笑意漫上了她的眉头。 她听见自己奶声奶气的声音脆生生地泼洒在空气中:“娇娇好!娇娇好!” 第三十一章 丰厚 前元二年夏五月的最后一天,对阿娇来说,出奇地漫长。 以致于终于回到长公主府后,面对父亲和两位兄长的殷殷关切,她一张嘴竟是一个又一个哈欠。 母亲心疼坏了,忙叫婢女带她回房安置:“瞧瞧孩子都累成什么样了,让她去睡吧,有什么问我不是一样的吗?” 阿娇却不肯让婢女抱,她从坐席上起身,踉踉跄跄地朝长嫂扑去:“嫂嫂,嫂嫂……” 若是不出所料的话,明儿一早舅父就该给萧嘉下封侯书了。 她想提前告诉长嫂,让她先高兴高兴。 母亲佯作不快地拧起了眉:“你嫂嫂累一天了,快别歪缠她了,乖乖自去睡吧。” 萧瑾笑着把阿娇抱了个满怀:“女叔这么喜欢儿媳,儿媳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稳稳当当地抱着阿娇站起身来,对馆陶和堂邑候点头致意道:“那儿媳便先带女叔去歇息了。” 堂邑候陈午点了点头,和蔼道:“辛苦你了。” 馆陶点头后叮嘱道:“安顿完她了,你便也直接回去吧,不用再来这边伺候了。” 萧瑾恭敬应了是,抱着阿娇倒退了几步方才转身出去。 到了外间廊下,蓦然惊觉不知何时天色大变了。 漫天厚重的乌云把苍穹压地极低,本就黯然的星光,彻底凋零。 狂风肆虐中,庭院中的花木被吹地东倒西歪。 萧瑾用手护住阿娇的头,快步走在满地细碎波乱的光影中:“要下大雨了啊,咱们得快点走了。” 阿娇在她怀中点头不止:“嗯嗯,快快……” 萧瑾被她逗笑了,忍不住用头亲昵挨了一下她的小头,“我们女叔怎么这么可爱?” 阿娇很有些郁闷:嫂嫂!人家明明是在很严肃认真地赞同你好不好! 但无论怎么说,被人诚心诚意地夸赞都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于是,她的嘴角又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了扬。 回到寝房,一众婢女服侍着阿娇盥洗更衣后,萧瑾亲自抱了她送上床榻。 她仔细为阿娇掖好丝被周角,刚要起身从嵌错犀牛2带钩落下锦帐,阿娇忽地伸出小手一把将她拽住:“嫂嫂……” 萧瑾忙柔声问她:“怎么了?娇娇是怕一会下雨打雷吗?若不然,就让守夜的婢女们睡进来吧,好不好?” 阿娇摇了摇头,朝垂首而立的婢女们直挥手:“下去,下去。” 而后又神神秘秘地要萧瑾附耳过来:“嫂嫂,来,来。” 萧瑾又奇怪又好笑:“这是要和嫂嫂说什么悄悄话吗?” 话音尚未落地,突然心神一凛,想起了白日里阿娇在大丧上嚎啕大哭的样子。 那—— 是要和她说那时候的事情吗? 萧瑾不觉暗自撺拳拢袖起来。 若是谁敢欺负她家女叔,别看她出自书香门第,照样打上门去。 她敛容屏气地凑耳上去,满以为会听到一番让她心疼不已的哭诉,结果却听地小女叔气音中洋溢着满满的欢喜:“嫂嫂父亲封侯,明天,明天。” 丰厚? 她父亲怎么了? 哪丰厚了? 第三十二章 确认 萧瑾迎着阿娇落满了星光的笑眼,硬是莫名其妙了好一会儿,才猛然福至心灵地意会过来,而后不太确定地低声问道:“女叔,你说的该不会是封侯吧?” 高祖立汉为国后,随他南征百战的一百三十九人均被封为彻侯,且铁符剖以为信约:“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她的曾祖王父萧何,是开国第一侯,食邑万户。 可—— 说来委实愧天怍人。 萧氏侯位早被传断了。 而且是传断了四次。 曾祖王父去世后,从祖长祖父1萧禄按制承袭酂候爵位。 但可惜,他直到去世时,也后继无人。 这是萧氏第一次断侯。 彼时正值高皇后称制,她感念曾祖王父的劳苦功高,不仅封从祖仲祖父萧延为筑阳侯,更是令曾祖王母同氏承爵为酂侯。 一门两侯,何其荣耀。 可惜,这份荣耀并没能保持太久。 文帝元年时,从祖仲祖父以罪失侯。 这是萧氏第二次断侯。 文帝终是不忍,遂又更封曾祖王父少子2,也就是她的王父萧延为酂侯。 王父去世后,长世父3萧遗承继侯位,他亦终生无子。 这是萧氏第三次断侯。 文帝大恩,重又令她仲世父萧则承继酂侯的爵位。 但—— 萧氏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 不是无子绝侯,就是以罪失侯。 是的。 文帝后元五年,仲世父又以罪失侯。 这是萧氏第四次断侯。 萧瑾永远都不会忘记夺侯策书下达的那天。 她的父亲匍匐于地,以头叩地,涕泪滂沱。 她跪在父亲身后,被父亲一声声的不肖子孙说地泪如雨下。 她知道,萧氏的荣光至此彻底结束了。 高祖曾与功臣们刑白马歃血以为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字迹丹书,此符一分为二,一半藏于刘邦的祀庙,一半颁赐功臣。 封侯之难,天下皆知。 而萧氏颇例连续了四次侯位,即便萧氏当日有如何的丰功伟绩,难道还想再有第五次吗? 这让京城中其他的勋贵人家怎么想? 我家因罪失候,便是失候。 你萧氏即便不算无子绝候,也有两次因罪失候了,该适可而止了吧。 姑而即便她被馆陶长公主迎为陈氏宗妇,且甚得宠爱,父亲也仍是再三叮嘱她,万不可恃宠而骄,妄图向舅姑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萧氏气运如此,不可再强求。长公主慈爱,是你的福气,要知足。” 但—— 小女叔居然,居然说她父亲要封侯? 不夸张。 一点都不夸张。 她当下居然不喜反惊。 是。 她没有一天不盼着萧氏能再度封侯,重现昔日荣光。 可太难了。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敬服,去哪寻能封侯的大功呢? 阿娇本以为长嫂就算不大喜过望,也会笑逐颜开的。 她万万没想到,长嫂会是这般严肃反应。 一时间,闹地她也有些忐忑起来。 难道,是哪有什么不对吗? 应该不能吧…… 封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是啊,封侯。” 萧瑾定定地看着她,肃容颤声问道:“女叔,你知道什么是封侯吗?” 咦—— 阿娇瞧这意思,似乎不是不高兴,而是太高兴,故而才小心翼翼地再三确认。 她忙点头如捣蒜,竭力证明自己道:“封侯,两千户。” 第三十三章 不谢 两千户…… 若不是女叔听着了确切的消息,是万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萧瑾终于难以置信地确定下来。 萧氏竟然喜从天降,真的又要再次封侯了。 她一下抱住了阿娇,喜极而泣地连连道谢:“女叔,谢谢你,谢谢你……“ 这是阿娇今天第二次被勒地喘不过气来了,也是第二次被由衷地感慨聪慧。 “……你怎么这么聪明?才两岁多,居然什么都懂……谢谢你……”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居然换地嫂嫂如此高兴。 阿娇也情不自禁地笑开了花。 嫂嫂啊。 你是我的亲人啊。 真希望你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在暗地里潸然泪下了。 ………… 萧瑾终于稳住情绪时,双眼都已被哭地微微泛红了。 她不好意思地朝阿娇笑了笑,又抬手捂住脸,仿佛要把澎湃的情绪按回心间一般。 阿娇越发肯定,这中间必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但她现下不想追问这些,她伸出胖乎乎如藕节般的小手,努力去掰萧瑾脸上的手,奶声奶气地安慰她道:“嫂嫂,你高兴,娇娇高兴。” 一句话说地萧瑾又忍不住想落泪,她忙吸了吸鼻子,顺着阿娇的手劲慢慢落下手来,“好,嫂嫂高兴,高兴。” 她望着阿娇,极其诚挚地再次道谢:“女叔,谢谢你提前告诉嫂嫂。嫂嫂会保守秘密,默默开心一晚上的。” 阿娇也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回道:“不谢,不谢。” 叔嫂俩对望一眼,又不禁噗嗤一声同时笑了起来。 笑过后,萧瑾站起身来,自去舀了冷水,在青铜夔龙凤纹盆中绞了帕子反复敷脸。 直到用手执了鸟柄灯,凑在光洁可鉴的连珠纹昭明镜反复打量,都未见有半点哭过的痕迹后,萧瑾才终于松了口气。 若叫不知底细的人看了去,还当她是因为伺候小女叔安歇而觉得委屈。 她知道,陈氏宗族中早有人蠢蠢欲动,想把同她夫君一表千里的姑表姊妹送进来。 不过见她出自名门,既受夫君喜爱,又颇得舅姑宠爱,才暂且只敢暗地里躁动。 她笑了笑,摇头挥散这些杂念,一面上前用纤纤素手去落锦帐,一面偏头低声同阿娇商量:“夜里只怕也要下大雨,指不定还会打雷,不如便让守夜的婢女们睡进来吧?” 阿娇却摇头,很坚定地告诉她不怕。 萧瑾无奈,只得说了句好。 但到底不放心,留了盏夜灯后,她出去再三叮嘱婢女们万不可夜里睡地太沉,要留心小翁主的动静。 她不知道,阿娇是真的不怕。 阿娇从前很娇气,她怕疼,怕黑,怕吃药,怕打雷,怕虫蛇,怕落单…… 引地馆陶曾对刘彻笑言:“娇娇怕的东西,都能写满一卷竹简了。” 没有人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好,她本就是天之骄女,合该被金尊玉贵地捧在手心一辈子。 可后来,承诺会捧她一辈子的刘彻告诉她,我不想捧了。 于是,她引刀自刎,而后始料未及地成为了一只被困在汉宫中的孤魂野鬼。 第三十四章 甘宁 她在那漫长的孤寂时光中,度过一夜又一夜的黑暗,见了一次又一次的电闪雷鸣。 她渐渐从瑟瑟发抖过渡到坦然以对,最终变地无所畏惧。 她终于明白,所有的恐惧其实都是对自己的不确定。 当你确信你可以,那么还有什么能将你击倒呢? 要知道,她可是连死都没怕。 所以—— 怕打雷,会不会太可笑了一点? 她在灯影昏黄中,忍笑阖上双眼。 大概是累极了的关系,她很快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但不怕归不怕,并不妨碍狂躁的雷声生生将她震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仍是夜里,便又沉沉闭上了双眼,任凭滂滂沛沛而来的暴雨,砸地窗棂都有些发颤。 模模糊糊间,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她的锦帐,见她睡地香甜遂又松了口气,原模原样地落回了锦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阿娇知道,那应该是守夜的婢女。 本不用过多在意,但孤魂野鬼当地太久,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形成了一种本能的警惕。 待那轻微的脚步声彻底消散,她方才安心重新落入昏沉的梦境中。 是的。 似乎又做梦了。 且不是一个,而是好多个。 可兴许她白日里太累了,以致于在梦中醒不来,醒来后又不记得。 但这两年多以来,她不被纷杂噩梦缠身的时候少之又少,对此早习以为常了。 所以,这并不能影响到她一早的愉悦心情。 乳母林氏指挥着婢女们服侍她更衣洗漱后,亲自上手为她梳头打扮妥当后,抬眼见时辰尚富裕,便要抱了阿娇往馆陶的凌安院去。 阿娇却不肯让她抱:“自己走,自己走。” 林氏愣怔了一下:“乳母抱小翁主,不好吗?” 阿娇还是摇头:“不,自己走。”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两岁小儿,从前有心无力便也算了,如今好容易有了些自主能力,为什么还要再事事依靠他人? 林氏见她执拗,只好握紧了她的小手:“那小翁主,可得看好了路,慢慢些走。” 阿娇所住的甘宁院离凌安院虽颇近,但奈何长公主府太大,便是成人也得走上一盏茶的时间,林氏本以为阿娇是坚持不下来的,却没成想她真吭哧吭哧地靠着自己走到了。 而馆陶见了阿娇一额头细汗,一面忙叫人绞了帕子来,一面又好笑又无奈地同堂邑候道:“瞧瞧你女儿,才两岁多,便主意正的谁也说不动了。” 堂邑候笑着捋了捋胡须:“你啊,明明高兴的是,却总是要这么口是心非。” 再一时,阿娇长兄和长嫂及仲兄都到了,便齐齐移步去膳厅用平旦食。 因听说阿娇昨晚自罚不肯用暮食,故而大家今早都不免对她多多关注,不时便瞧她用了多少。 阿娇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下,为免又被念叨,只好硬生生地逼着自己用了半碗豆饭1,吃了一个苏梅膏饼2,最后又喝了一盅竹荪3干贝冬瓜汤,方才敢装作意犹未尽的样子搁下了手中的青玉镶赤金筷。 啊—— 好撑。 嗯。 这时候的她决计想不到,之后她会为晨间的饱餐一顿而感到高兴。 因为接下来的昼食和暮食,她都提不起半点胃口了。 她躲躲闪闪了近一年,终于还是在今天避无可避地遇见了刘彻。 哦—— 她又忘了。 这时候,他还叫刘彘。 第三十五章 禁中 当然,没人能预知未来。 即便是已经死过一次的阿娇。 未来于她,也只不过有了些模糊却虚弱的大致轮廓罢了。 它们望得见,摸不着。 但一挥手,又会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细碎光芒,点点不止。 ………… 用罢平旦食后,先在彩绘漆勾云纹漱盂中漱了口,接着在蟠蛇纹匜1中沃盥2,随后方才在婢女奉上的手帕中裹净了手,齐齐起身移步回起居室。 稍微闲聊了一会,婢女又奉上瓜果浆酪来。 酨浆3和醴酪4,阿娇倒还罢了,毕竟刚喝了一盅汤。 可黄灿灿的芦橘5,绿莹莹的含枝李6,浅红似霞的花红7,深红发黑的杨梅,它们滚落着晶莹透亮的小水珠,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热热闹闹地挤在青玉菊瓣纹盘上,一派地赏心悦目。 阿娇委实不忍心辜负它们,虽然实在很有些撑,但还是顽强地伸出了小手,逐样捡了几个来吃。 而母亲正在两位兄长说话:“你们外王母年纪大了,最怕孤单。 可你们大舅父是天子,镇日里忙地不可脱交。 小舅父又远在梁国,等闲盼不着一面。 故而昨日夜里千叮咛万嘱咐,要母亲今天得带着阿娇进禁中8去陪她。 只怕去了,便得留宿宫中几夜。 你们俩个,要好生听父亲的话,不许叫母亲担心。” 阿娇的长兄陈融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母亲,儿十七了,都入了光禄勋为官了。 您真不用再叮嘱儿了,只用对仲弟耳提面命就是了。” 母亲笑瞪了他一眼:“不管你多大,在母亲眼里,你都还是个孩子。” 陈融便故意瞟了一眼左手旁的萧瑾,咳咳清着嗓子:“母亲——” 萧瑾被咳地立时不好意思地轻咬着下唇,微微低下了头。 陈融的意思再鲜明不过了——我都是娶妻成家的人了,怎么还能当我是孩子呢? 满堂都被他惹笑了,就连正忙着吃杨梅的阿娇也不禁抽空莞尔一笑。 母亲也笑了:“知道了,那母亲便不念叨你了,改成念叨瑾儿总成吧?” 话音刚落,便真转向萧瑾。 萧瑾忙趋身作受教状。 陈融却一下急了,他还当母亲是终于要在新妇面前立威严了,一时不知是帮内子说话为好,还是不帮内子说话为好。 正犹豫不决间,便听地母亲忍笑回首向父亲道:“你瞧融儿,活像我要吃了瑾儿一般。” 陈融忙道不是,母亲却不理他,重又含笑望向萧瑾:“别怕。 是你外王母昨日也同我念叨你了,怨怪我老不带你去看望她。 所以啊,你今天也随我一同去罢。 府中事物堆一天,也没什么的。” 陈融暗自松了口气,笑着回望了萧瑾一眼。 萧瑾也朝他笑了笑,示意他本就无须挂心的。 她心下明白,君姑只怕这是带她进宫去谢恩的,遂忙恭身点头应下。 果然待萧瑾到了里间服侍馆陶更衣时,馆陶便按住了她的手道不忙:“好孩子,你还不知道吧? 今天一早,宫中便下了策书,封你父亲为列候。” 第三十六章 疑惑 虽是昨天夜里便确知的事情,且又暗自心潮澎湃了整整一夜,但终于自长公主口中说出时,萧瑾仍有种荡魂摄魄的不真实感。 仿佛昏暗的夜里,蓦然亮起一道闪电,天地都被照地通亮。 但那毕竟是一瞬间,而如今却是旭日东升,光明永存。 馆陶说着,又朝外扬声唤公主家令进来:“把陛下今晨的策书,再念一遍。” 公主家令道唯:“故相国萧何,高皇帝大功臣,所与为天下也。 今其祀绝,朕甚怜之。其以武阳县户二千封何孙嘉为列侯。” 果如女叔所说,真是两千户。 萧瑾忙东向恭身拜下,激动不已地颤声道:“天恩浩荡,陛下宠眷。 萧氏一族诚惶诚恐,委实无以为报。 唯有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世世代代皆为汉室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馆陶待她行了一番大礼后,不等她三叩首,忙叫左右扶起她来,“你这孩子,急什么?一会到了禁中,想磕多少头,母亲都不拦着你。” 萧瑾却推开婢女,又要朝馆陶拜下。 馆陶忙亲自扶住她,“你这孩子,好端端地,这是做什么?” 萧瑾遏制不住喜悦到语带哭腔:“母亲,您的大恩,儿媳和萧氏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馆陶素来便是个直爽性子,自然不会否认她从中起了作用。 但,也仅仅只是起了些许作用罢了。 她紧紧携着萧瑾的双手,拉着她在紫檀嵌螺钿榻坐下,缓声诚恳道:“以你曾祖王父对汉室的赫赫功勋,续侯是早晚的事。 我只不过是在你外王母跟前提了一嘴,让它稍提前了些罢了。 如何便当地什么大恩了? 快收了这话,知道吗?” 萧瑾却还是摇头,由衷的感激在她双眸中跳动着。 “母亲,您知道的,萧氏已经断了四次侯了……” ………… 锦牗半敞,和煦的微风漫扬起窗前轻纱。 明亮蓬勃的阳光斜照进来,碎金般地波漪在地。 填漆戗金花卉纹案上的摆着只绿釉刻花衔环铺首瓶,嫣红似火的芍药挺胸抬头,开地娉娉婷婷,热烈张扬。 阿娇倚在黑漆隐几上,单手撑脸,心下一边豁然开朗,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噢—— 她就说嘛,这中间必定是有什么隐情。 原来萧氏已经断了四次侯,难怪昨天嫂嫂激动成那样。 可是—— 为什么她这两次听墙根都能听地这么丝毫不差,分外清楚呢? 明明隔音很好,明明交谈的声音也不高,更明明旁人都无任何异色。 难道,这是死过一次的馈赠吗? 正兀自疑惑着,忽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她肩上。 “女叔,我们该动身了。” 是嫂嫂。 她笑着向她伸手:“拉拉。” 萧瑾微微弯身,笑着将她拽将起来。 因着出了大丧,入禁中的车驾少了,她们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到了长乐宫。 阿娇一进了长信殿,刚随着母亲和嫂嫂行过礼,便听窦太后喜笑颜开地道:“娇娇啊,外王母都盼你一早晨了。快来,快来——” 阿娇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微微颔首,才忙飞奔上前,银铃般地嚷个不停:“外王母,外王母。” 第三十七章 不许 她一头扎进窦太后怀里,搂着她的脖子,甜丝丝地撒娇道:“娇娇想您,想您。” 窦太后阖着双眼,笑地眼角皱纹都绽成了一朵花。 她摸索着往阿娇鼻子上轻刮了一下,故意怀疑道:“真的吗?不会是哄外王母高兴的吧?” 阿娇立时不依了:“问母亲,问嫂嫂。” 窦太后忙笑着认输:“信了信了,外王母信了。” 又扬手叫萧瑾近前来:“好孩子,想必你母亲已经告诉你了吧。” 萧瑾说是,刚准备起身谢过太后和陛下隆恩,窦太后已然先一步吩咐道:“知道了就好,那便好好陪外王母说会话吧,可不许朝外王母跪来磕去的啊。” 窦太后的语气又缓又轻,每个字音都咬地很准,临了甚至扬着笑意。 萧瑾不知道这是窦太后本来的性格使然,还是她长期养尊处优而形成的从容气度。 但她究竟没法当窦太后只是个寻常长辈,她总觉得在窦太后慈眉善目的面容下徐徐流淌着一股杀伐决断的凛然威严。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是吗? 窦太后能从不只凡几的家人子中脱颖而出,继而又深得时为代王的先帝宠爱,并在代王后和四位嫡子先后病逝后,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后之位。 如此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乍一听,仿佛窦太后不过是机缘巧合,且幸运地拥有了过人的美色。 可韶华易逝,容貌本就是最容易贬值的一样财富。 更何况,身为富有四海的天子,如何会少了瑰姿艳逸的美人相伴呢? 先帝晚年,最宠爱的便是能歌舞,擅鼓瑟的邯郸美人慎夫人,甚至一度令其和窦太后同席而坐。 是不是觉得恍惚间又见到了戚夫人的影子? 但窦太后只用袁盎提点了先帝两个字,先帝立时从谏如流,慎夫人更是从此恭顺有加,再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 萧瑾听说,那两个字是:人彘! 所以即便萧瑾成为了长公主的长媳,也随夫君恭敬而不失亲热地唤窦太后一声外王母,但她从不敢有半点疏忽造次。 是以,窦太后说不许跪,她便真不敢跪,更不敢自作聪明地说什么您宽厚慈爱那是您的事儿,我却不能这么不懂事,那不成了打擂台吗? 萧瑾立时不安又无措地看向馆陶,寻求起君姑的帮助来。 馆陶朝她压了压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方朝窦太后开口道:“母后啊,要我说,您还是让这孩子给您磕上几个头吧。 要不然,她真如坐针毡一般。” 窦太后哦了一声,沉沉叹了口气:“萧公起于秦之刀笔吏,及汉兴,镇国家,抚百姓,遂安海内。 如此匡佐之功,堂堂一代宗臣。 若是绝候,如何对得起昔日高祖‘爰及苗裔’的誓言? 这本就是你们萧氏该得的,不是吗?” 语毕,又不等萧瑾有何反应,便另起了话头:“融儿那孩子待你如何?若叫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告诉外王母和你母亲,让我们收拾他。” 第三十八章 夸赞 萧瑾知道,这便是话翻了篇的意思,遂也不敢再提,只得赧然连声道好。 又胡乱闲聊了一会儿,馆陶瞧萧瑾在窦太后跟前也不自在,便推说家中事务繁多,让萧瑾先行告退。 萧瑾起身行礼后,窦太后又和蔼可亲地叮嘱道:“之后得了空,也和融儿一起进宫来瞧瞧外王母。” 萧瑾恭敬应是,正准备缓步出殿,便见阿娇拽了拽窦太后,一副外王母乖乖听话的样子:“娇娇送送,送送嫂嫂。” 窦太后被这小可人儿逗地乐不可支,慈爱万分地拍了拍她的手:“去吧。” 萧瑾遂在窦太后同馆陶感慨这两叔嫂倒真合得来的欣慰声中,牵了阿娇一同出了里殿。 已是仲夏时节,花事渐淡,大片大片地绿意放肆地在天地间泛滥着。 庭中葳蕤的松柏经了昨夜的一场暴雨,越发像反光一般地润人的眼,不慎瞟了几眼,便觉得心底都有一块地方被沁凉透了。 和煦的和风穿堂而过,温柔地拨动着她们的鬓中首饰和衣袂裙摆。 一切都鲜亮到似乎比春天更富有生机,便连偶尔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声悠长蝉鸣,也是格外中气十足地落在人耳旁。 萧瑾不禁偏头由衷对阿娇感慨了一句:“夏天,真的来了呢。” 阿娇说是啊,又问萧瑾:“嫂嫂喜欢吗?” 萧瑾笑了:“春夏秋冬,嫂嫂都很喜欢。那女叔呢?” 阿娇也笑:“娇娇也都喜欢,都喜欢。” 她说这话时,轻仰着小小的巴掌脸。 明粲的日光一倾而下,将她肌肤照地通透无比。 萧瑾只觉得这一刹那间,忽然明白了什么才称得上是诗经中的肤如凝脂。 再加上那双灿若星辰,流光溢彩到直跳人眼的双眸,她当下不禁由衷赞叹道:“等我们女叔大了,长安城中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人呢。” 这样的话,阿娇前世不知听了多少遍。 当然—— 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刘彻。 她当下一面对自己何时何地都能想起刘彻感到无奈,一面又放任那笑意泼洒上眉头,她听见自己奶生生地问长嫂:“真的吗?” 萧瑾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真的。” 说话间,长信殿的宫门到了。 萧瑾缓缓松开了阿娇的手:“女叔,嫂嫂这便走了。” 阿娇嗯了一声,目送着她上了油画车而去,方才转身回了内殿。 外王母和母亲正为了年底梁王舅父来朝聊地酣畅。 阿娇不想打扰她们的谈心,便还乖乖地窝回外王母的怀里。 到了巳时,因着馆陶和阿娇在,太官令特来垂询昼食如何吩咐。 别管旁人如何忌惮畏惧窦太后,馆陶在她跟前总是最自在的,因而当即便道:“不若让陛下也过来吧?” 窦太后说好,正要打发了个人去宣室殿,阿娇又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娇娇去,娇娇去。” 馆陶笑睨了她一眼:“怎么哪都有你啊?” 阿娇挺直了腰背,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娇娇喜欢舅舅,不行吗?” 她踏着满殿的哄堂大笑,脚步轻快地出了殿。 身后窦太后笑地险些直不起腰来:“看,这才多大点,就知道有理有据地反驳你了。” 馆陶照旧还是心里想一套,嘴里说一套:“您啊,就偏疼她吧。” 第三十九章 相遇 阿娇身后的说笑声渐渐模糊到不可闻,但直到她坐上了去宣室殿的油画车,仍觉得一颗心像荡起了高高的秋千一般,不由自主地便把自己笑成了一弯新月。 真好啊。 她可真是太喜欢现在了。 她在心底不知第多少万次地由衷感慨道。 她愉悦地耸了耸肩,倾身推开右窗。 熏风瞬时撩乱她的额前碎发,继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鼓满了整个车厢。 碧空如洗,丝丝絮絮的一点云片,像是打飞了的蛋花一般,又轻又薄。 千万束强烈刺眼的光线漫洒下来,不容拒绝地给连绵起伏、一望无垠的重重宫阙,若隐若现的葱茏花木,徐徐踱上了一层金面,熠熠生辉到人都睁不开眼来。 行到未央宫北宫门时,忽听地半空中传来一阵云雀婉转动听的歌声。 只是阿娇极目四望了半晌,直到歌声渐淡,也没寻见它们。 不知道它们是落在瓦当之上,沐浴着万丈荣光纵情高歌,还是在踱步在绿荫如盖的枝头,呼朋引伴地悠然开嗓? 做孤魂野鬼时,阿娇没少为它们与伍。 虽然它们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但这不妨碍阿娇对它们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她笑着回看了许久,方才缓缓落下右窗。 再往前,就是椒房殿了。 她还不想看到它。 哪怕它始终就在那里巍峨屹立,她终究是要路过它的。 但是只要不去看,连同那些她曾用生命坚信,又用生命毁灭的旦旦誓言,都可以掩耳盗铃地当它们不存在。 她微微半合了眼,和自己玩猜到哪了的游戏。 嗯…… 应该经过椒房殿了。 嗯…… 应该经过温室殿了。 嗯…… 应该到达前殿了。 她估计的很准。 油画车很快便缓缓止住了。 即便是以她至亲至贵的身份,也要在此止步下车了。 有宫娥在外毕恭毕敬地唤了声翁主。 阿娇嗯了一声。 于是,车门被拉开。 她缓缓起身,把手搭在宫娥掌中,而后被珍而重之地轻轻抱起,又轻轻放下。 她不许宫娥牵扶,宫娥便亦步亦趋在她身后张开双手,预备在她不慎跌倒的第一时间将她稳稳地接住。 窦太后只有长公主一位掌上明珠,长公主又只有堂邑翁主这一位掌上明珠,可不敢让她有半点闪失。 宫娥一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的小小身影,提心吊胆到就连呼吸都不自觉粗重起来。 但她走地很稳很慢,丝毫也没有要趔趄一步的迹象。 宫娥渐渐安下心来,暗暗给自己鼓气:快了快了,再走一盏多茶的功夫就到宣室殿前了,便有黄门令1接手了。 辉煌昳丽的四阿重屋2在明灿日光下愈发轮廓分明,廊庑之下执戟守卫的郎中3甲胄锃亮,威严肃穆。 可一转过曲廊,这份竦肃静谧立失。 一个身着青莲色暗花双绕曲裾深衣的女子,背对着她们半蹲于地,语气轻柔地哄着怀中的幼童。 于是,迎风扑来的便是牙牙学语的男童之声。 “不……扑……夫……” 混杂模糊,听不清楚他本来想表达的是什么。 第四十章 路人 宫娥也没有什么旺盛的求知欲,随他说的是什么,左右与她无关。 她仍是恪尽职守,全神贯注地盯着身前的堂邑小翁主。 但—— 但她怎么忽然顿住了脚步? 而且,怎么还像是如遭雷劈的那种呢? 宫娥等了又等,也不见她再度挪步,便轻声试探着叫了几声堂邑翁主,却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未见有半点回音。 她同之前的丁喜一样,深刻地明白尊卑高低并不见于年纪,故而当下不敢再行催促,只是凝神静气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知道,阿娇压根就没听见。 她整个人都傻住了。 这里是未央宫前殿,是整个汉室的中枢首脑,等闲怎么会有幼童在此嬉闹玩耍? 只有一个可能性,那是皇子。 所以—— 那是刘彻…… 噢—— 又错了……刘彘刘彘…… 那么—— 会是他吗? 天子舅父如今有十位皇子。 但三月二十七日时,已封二皇子刘德为河间王、三皇子刘阏于为临江王、四皇子刘余为淮阳王、五皇子刘非为汝南王、六皇子刘发为长沙王、七皇子刘彭祖为广川王,且于四月初便已离京就藩,甚至因祖制所限都没能回来奔丧,只能在封地为太皇太后守孝致哀。 而剩下的四位皇子,皇长子刘荣十六岁,皇八子刘端和皇九子刘胜同龄,都是十岁。 只有去年七月出生的皇十子刘彘,如今将满周岁,对得上年龄来。 这一刹那,周遭的一切仿佛噤声失色了一般,所有的所有变地缓慢而迟钝,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整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恍如泥雕木塑般地呆望着前方,脑海中一片空白,心里有个狂躁如雷的声音在拼命呐喊:是他!一定是他! 可是—— 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听见心底又响起一个轻柔似水声音。 是啊。 能如何呢? 即便他现在是刘彻,又如何呢? 她不会再应他的金屋之誓,不会再入主椒房。 他于她,从今往后只是众多的表兄弟之一,不是吗? 陈阿娇。 你在怕什么? 可心中究竟是止不住地悸动不安,她的鼻子酸了,眼眶也热了,粼粼波光晃地她眼前一片模糊,几乎有天地倾倒的错觉。 恍惚昏沉间,一幕幕过往气势汹汹地纷至沓来,从头到尾都由不得她拒绝,更别说抵抗。 …………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真奇怪。 真荒唐。 她到底是还有什么执念,为什么一瞬间回忆起来的全是最初的甜蜜开心? 陈阿娇! 他为了折腾新政把外王母气地说不说话来时,他瞒着你带卫子夫入宫时,他让卫子夫身怀有孕时,他对你说阿娇求求你别无理取闹了时,他对你说阿娇我累了我们完了时,你都忘了吗? 忘了吗? 她颓唐地闭了闭眼,在心底坚定地回答自己。 她没忘。 她如何敢忘? 如何能忘? 那么—— 他连表兄弟都算不上了,他和他的母亲姊姊一样,不过是她今生的路人罢了。 第四十一章 李氏 阿娇听见自己重重地吸了口气,而后又再三挣扎,终于有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她唇齿间溢出:“抱我。” 这两个字宛如春末的柳絮一般,轻飘飘地,茫无头绪地飘浮在空气中。 若不是宫娥始终在聚精会神地关注她,真不见得能听清这细弱蚊呐的短短一句究竟说的是什么。 她急忙应了声是,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阿娇抱在了怀中,还不忘自觉豁然开朗地在心下暗暗感慨道:小翁主这是因为头前说了要自己走,所以拉不下脸来让她抱吗? 小小年纪地,居然就这般要强又骄傲。 但偏生,又别扭地这么可爱。 她思及至此,不觉有些想笑。 只可惜身份悬殊太大,要不然她还真有些想捏捏她的小脸呢。 宫娥抿了抿嘴,稳稳当当地抱着怀中的小人儿,脚步轻快地往前而去。 前方那个青莲色的身影,自然很快被惊动,搂着怀中的小儿徐徐回首望来。 阿娇望着那张脸,了然一笑。 果然是刘彻的乳母——开国列候东武候郭蒙的继室太夫人1。 郭蒙是薛县人,十六岁便从了军。 他起初是在高后长兄——周吕侯吕泽麾下,后因勇猛过人而被时为武安候的高祖爱之,遂随高祖南征北战。 高祖西进灭秦时,郭蒙大破秦军王离于杠里,又从高祖大破杨熊军于曲遇。 秦灭后,高祖入汉中,郭蒙以军功被任为将军,统帅越军。 其后随高祖参加还定三秦之战,平定三秦。 又任都尉,率领汉军坚守敖仓,后重迁为将军,在楚汉之战中屡立战功。 高祖六年正月戊午日,郭蒙因功被封东武侯,食邑两千户。 高祖十年秋九月,陈豨2与王黄、曼丘臣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郭蒙遂受命随高祖平乱。 高祖十一年冬十一月,郭蒙和曹参在聊城大败陈豨的大将张春,斩首万馀。 高后二年,三十六岁的郭蒙丧妻。 两年后,郭蒙娶了刚刚及笄的李氏为继室。 郭蒙虽足足长了李氏二十三岁,但李氏半点都不觉得委屈。 相反,她觉得受宠若惊:“能嫁给将军那般威风凛凛的人物,真是我十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情。” 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出生,取名为锦。 一切似乎都幸福地刚刚好。 谁也没有预料到,转过年来,郭蒙便突染恶疾,撒手尘寰。 彼时李氏刚满十七岁,却执意不肯再嫁, 而承爵的继长子郭它同继母李氏关系淡漠,也不可怜早早失怙的幼妹,只给足了她们平日里的基本生活所需,便对她们再无理会。 李氏脾性虽柔和,却也刚烈。 说不改嫁,就不改嫁。 她放下了东武候太夫人的架子,想尽了千方百计去贴补生活。 如此十多年苦熬下来,等到独女郭锦出嫁时,她竟还另攒出了一份丰厚嫁妆。 一时间,长安侧目,人人为之称道。 可她的苦难,并没有到此为止。 郭锦成婚十年后,仍只生下三女。 于是,早看厌烦了同一张脸的夫君以此为由,提出纳妾。 第四十二章 姊姊 妾的地位极低,按制永不可扶正不说,还可听凭正室买卖送人。 她夫君原本以为,她不会有何异议才是。 结果,她竟断然拒绝。 她夫君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乃满怀怨气地告知外母:若是不从,他便要以七出休妻。 于是,更令他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外母李氏居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和离吧,便连她那三个外孙女都从此和他无关。 话是足够硬气了,但生活也因此足够难过了。 也不是没有那好心人愿意接济,但都叫李氏婉转拒绝了。 自食其力倒还罢了,她夫君地下有知,想来也不会怨怪说失了他的威名。 可嗟来之食算什么呢? 王娡慕其心性,早在刘彘尚未出生时,便特意使人登门拜访,希望李氏能成为刘彘名义上的乳母,以便更好地教养孩子。 李氏并不觉得这是折辱,她对能养育皇子深以为荣,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王夫人没有看错人,自打李氏入宫,便全身心地扑在了刘彘身上。 栗姬最是促狭,曾公然笑说也不知王娡是哪里寻来的这种一等一的忠仆。 阿娇不知道这话后来有没有传入李氏的耳朵,但她想李氏会很难过的吧。 但,她不可怜。 一点也不。 活地有傲骨的人,坦坦荡荡,无愧于天地。 而自去岁刘彘出生以来,阿娇便一直在刻意回避着见他。 她知道,她这样的行为很可笑,很没有意义。 他们是表姊弟,能避到几时? 可但凡听着外间宫人回禀说王夫人来了,也不管她有没有带子女,阿娇都会立时寻了各种理由躲将出去。 一来二去,居然到了刘彘将近周岁,都尚未打过照面。 所以即便是如此猝不及防地狭路相逢,丝毫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她也觉得该知足了。 且刀没有落下来时总不禁忐忑,但真落下来了,反倒觉得心下安静了。 如此说来,李氏这辈子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她。 可她这般年纪这般做派,李氏只略加思索,便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堂邑小翁主陈阿娇。 李氏松开怀中的刘彘,急忙拜下:“问堂邑翁主安。” 阿娇尽量不去看她,只勉力启唇应了一声。 李氏又搂过刘彘,笑盈盈地教他认人:“十皇子,这是你表姊堂邑翁主。” 刘彘立时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回应起来:“……子……子……” 那声音离她太近,气浪一般地卷过来。 霎时如一道道电流涌过,阿娇整个头皮都麻了。 “翁主,您听—— 十皇子叫您姊姊呢。” 阿娇闹不清她现在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她想大概很不好吧。 若不然,为什么李氏前半句还欣然自豪,后半句便陡然降下声调来。 她一定在想,堂邑翁主人不小,脾气却挺臭。 但无所谓,你会关心路人说你倨傲吗? 阿娇索性合上眼帘,不再理会李氏和刘彘。 抱她的宫娥忙对他们歉意地点了点头,抱着她疾步而去。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宣室殿的匾额终于出现在眼帘之中。 宫娥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 总算到了。 但侍立在门外的黄门令陈由却隔老远就朝她们直压手。 那意思,是叫她们莫上前去? 宫娥迟疑地顿住了脚。 第四十三章 怒火 陈由没叫她们疑惑太久。 他小心翼翼地回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方才弓着脚背,一路轻快小跑过来。 阿娇瞧他那蹑手蹑脚的样子,便隐隐约约地猜想只怕是天子舅父正在大发雷霆。 陈由很快便到了她们跟前。 他先是恭恭敬敬地给阿娇行了一礼,而后压低了声音同阿娇商量道:“小翁主,陛下这会正怒不可遏呢。 您若是没什么急事,您看能不能先稍侯一会?” 阿娇倒也不无不可,左右离午时还早着。 她点了点头,把来意轻声说了:“外王母和母亲,请舅舅用昼食。” 陈由立时犯起难来,愁云惨淡地叹了口气。 这可怎么办呢? 窦太后和长公主相请,他是回禀也难,不回禀更难。 唉—— 也是今天的局面太糟糕了。 若不然,单听了堂邑小翁主来了,都足够陛下消气了。 阿娇到底不是真正的两岁孩童,只瞧他这样子,便知道宣室殿内的事不小。 而至于昼食——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今天用不了,不还有明天吗? 她轻笑了笑,招手叫陈由近前来:“没事没事。” 她用手指了指宣室殿,又在唇前比了个噤声。 陈由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小翁主这是说只当她没来过,别告诉陛下。 可这样行吗? 堂邑小翁主似乎又猜透了他的心中所想,对他连连点头,小大人般地继续劝慰他:“没事,没事。” 而后又豪气地连拍了几下自己,大有出了事我扛着的架势。 陈由几乎都要被她逗笑了。 他咬了咬牙,尚在激烈地天人交战,堂邑小翁主已指了指外面,示意宫娥再原路抱她回去。 宫娥一听天子在大发雷霆,心底便七上八下起来,生怕做了那条可怜的池鱼。 自然是阿娇一吩咐,便不管陈由如何说,忙不迭地抱着阿娇就往回走。 陈由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提上了一口气。 他顾不得感慨堂邑小翁主如何地冰雪聪明,忙又轻手轻脚地折返回去。 四下里空无一人,他又是禁中宦者之首,但他仍是不敢把耳朵贴在门扉上听一听里间动静。 还是谨慎为妙啊,谁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便叫人撞上了? 兢兢业业地伺候了陛下这么些年,再摊上个窥探圣意、别有用心的罪名,值是不值啊? 他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仍是同先前一般纹丝不动地立在殿门前。 ………… 宣室殿内。 天子半仰着脸,微闭着双眼,一言不发地负手而立着。 他面目冷峻,额头上怒极而起的青筋仍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显然天子的沉默并不是因为气消了,而是情绪爆炸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但跪坐于北席的中年大臣却不以为惧,他直了直脊背,继续侃侃而谈:“陛下—— 我们都很清楚,汉室同匈奴终将会有举国一战。 所以自高祖起,汉室便在为此积蓄力量。 可在那天到来之前,必须先解决尾大不掉的诸侯了。 若是再继续养痈成患,不用匈奴挥师南下,汉室便已经土崩瓦解了。 陛下! 削藩势在必行了啊!” 第四十四章 晁错 中年大臣话到尾声,险些压制不住内心的激昂澎湃,几乎是扼腕长叹了。 但他的话没能在寂若死灰的殿中激起半点浪花,更荡不开一丝涟漪。 天子仍是无动于衷地沉默着,仿佛对他的慷慨淋漓恍若未闻一般。 诚极难耐的沉默中,便连那偶尔在窗外吞声饮泣的风声都销声匿迹了,更是许久都等不来令箭浮沉的一声报时。 若不是还有鎏金鋈银铜竹节熏炉中的袅袅轻烟,几乎都要令人疑心是时光僵滞不动了。 若是旁人,早便被吓地牵筋缩脉,觳(hu)觫(su)伏罪了。 但中年大臣却镇定自若,了无遽容。 因为—— 他是晁错。 晁错是颍川人氏,自小便耳聪目明,一心向学。 他于束发之年1拜于轵县张恢门下,苦学先秦法家申不害、商鞅的刑名学说。 先帝时,他因通晓文献典籍,得任太常掌故。 后因天下亡治《尚书》,独闻齐国有故秦博士伏生可治《尚书》。 但伏生已年九十余,老不可征。 先帝遂诏太常,使人受之。 太常便遣晁错。 晁错学成归来后,上书解说称赞《尚书》。 先帝悦然,时逢贾谊2进《治安策》,乃深觉“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为至理名言,遂任晁错太子舍人3。 因晁错才藻富赡,品性端正,先帝又迁其为太子门大夫4,后升为博士5。 晁错对先帝的欣赏感篆五中,遂上《言太子宜知术数疏》。 先帝细读后,大加赞赏,拜其为太子家令6。 因其学富五车,且时有真知灼见,被太子盛赞为“智囊”。 贾谊死后,先帝诏有司、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帅其志,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通于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 晁错和一百多人都被推选上来,回答关于“明于国家大体”的策问。 先帝亲幸遍览,以为晁错的《举贤良对策》最佳,当即将他由太子家令升为中大夫7。 太子亦越发对其才华拜服,信重有加。 等到先帝驾崩,太子继位,晁错已经跟随了太子整整十年。 这般腹心之臣,自是顺理成章地被天子升为了内史8,幸倾九卿。 如此境遇之下,试问晁错如何不会安之若素呢? 他轻叹了口气,并不因这满殿的鸦雀无声而就此住嘴罢休。 “陛下—— 昔周戒于夏、殷二代,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封八百诸侯国,同姓五十有余。 大邦惟屏,大宗惟翰。 盛有周公、邵公相其治,衰则五伯扶其共守。 即便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后,周平王迁都洛邑,分为二周。 自此势微,至乎厄岖河洛之间。 然则,群雄争霸,亦不敢取而代之,仍天下谓之共主。 历载八百余年,方才德尽气失,止于赧王。 可号位虽绝于天下,尚犹枝叶相持。 弗敢居其虚位,海内无主,三十余年。 直至秦始皇帝蚕食天下,并吞六国,四海为一。” 第四十五章 为何 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难免有些口干舌燥。 晁错稍顿了顿,抿了口印纹硬陶带鋬弦纹杯中的蜜浆,方才继续娓娓而谈。 “明法度,定律令,车同轨,书同文,治驰道,皆从秦始皇帝起。 然则何以至子而亡? 独因暴政乎? 臣以为不止如此。 秦始皇帝鉴于二周,为使後无战攻之患,遂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而是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于是,内亡骨肉本根之辅,外亡尺土籓翼之卫。 故而陈胜吴广之反,便如蚁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及至高祖立汉,惩戒亡秦孤立之败。 且海内新定,骨肉同姓寡少。 于是剖裂疆土,立王侯二等之爵。 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 自雁门、太原以东至辽阳,为燕、代国; 常山以南,大行左转,度河、济,阿、甄以东薄海,为齐、赵国; 自陈以西,南至九疑,东带江、淮、谷、泗,薄会稽,为梁、楚、淮南、长沙国: 皆外接於胡、越。 而内地北距山以东尽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置百官宫观,僭於天子。 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 然高祖缘何? 以镇抚四海,用承卫天子也。 若非赖之于诸侯,如何卒折诸吕之难,成太宗之业者? 然其后,天子同诸侯亲属渐疏。 诸侯原本以大,籓国大者夸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 于是乎,诸侯或骄奢,或忕邪臣计谋,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 先帝即位的第三年,匈奴犯边,先帝率丞相灌婴等亲征。 济北王刘兴虽有反吕之功,然仍包藏祸心,悖逆不轨,竟趁机举兵,欲袭荥阳。 先帝大怒,乃遣棘蒲侯柴武平之。 济北王兵败自杀,国除。 可这仍不够令诸侯们警愦觉聋,安分守己。 又三年,淮南王刘长欲从谷口县谋反,且遣使至闽越、匈奴,妄图共谋汉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 先帝遂纳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策,寻机析分齐国。 可诸侯势已壮,如何等地及这般缓缓拆分? 不过是扬汤止沸,无济于事。 且已有不少早生了犯上作乱之心。 臣不举旁的例子,单只说一人——吴王刘濞。 昔日陛下尚为太子时,吴太子入见,得侍陛下饮、博。 吴太子争胜,对陛下言语粗鄙,极其不恭。 陛下年少气盛,当即引博局提吴太子,却不慎杀之。 吴王由此失籓臣之礼,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 先帝知其以子故,乃赐吴王几杖,许其不朝。 德至厚,当改过自新。 然吴王反益骄溢,因吴地豫章郡产铜,滨海产盐,遂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富甲天下。 乃令百姓无赋;卒践更,辄予平贾;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他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公共禁弗予。 先帝宽厚,容其四十馀年。 及至陛下即位,吴王自持长者,益发骄横。 臣听闻,吴王近来驱逐汉吏,更诱天下亡人谋作乱。 反叛之心,昭然若揭。 削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陛下究竟还为何沉默? 难道陛下犹不能下定决心吗?” 第四十六章 鸱枭 晁错直说地口沸目赤,捶胸跌足。 以致于最后数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将出来的。 如此椎心泣血的叩马而谏,终于换来了天子一声喟然长叹。 “朕何尝不知诸侯恣行,淫侈不轨,贼臣絪子滋起? 又何尝不为此油煎火燎,反复思量应对之策呢?” 天子语气温缓,并无半点疾言厉色,可仍是有股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徐徐流淌出来。 晁错原本愤慨激昂的情绪,霎时平复了下来。 他起身离席,端正拜下,“臣言语冒犯,望祈恕罪。” 天子转过身看来,晒然一笑:“好了,你就不要在朕跟前装模作样了。” 晁错张嘴欲辩,却被天子压手止住了。 “先帝在时,务农先籍,布德偃兵。 除帑削谤,政简刑清。 交到朕手里的,是一个海清河晏的汉室啊。 削藩——” 天子倒吸了口凉气:“闹不好—— 就风云开阖,江山飘摇了啊。” 晁错从天子回肠九转的语气中,敏锐地察觉出了天子心中的天平似乎是有些倾向削藩那一方的。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又抿了口杯中蜜浆,方才好整以暇地望向天子,明知故问地疑惑道:“陛下是担心一旦削藩,可能会逼反诸侯吗?” 天子正来回踱步,闻言微微颔首。 晁错便昂起头来,目光如炬地望向天子:“陛下—— 您莫非以为,不削藩,诸侯就不会造反吗?” 天子倏然一震,目光如电,锋芒逼人地笔直刺向晁错。 晁错毫不闪躲,他正颜厉色,再次离席顿首。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 然若诸侯知之,如何会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 如今之势,实则是削之亦反,不削亦反。 削之,其反亟,祸小; 不削,反迟,祸大!” 天子大为震动,喃喃自语般地道:“好一句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啊。”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后,霍然转身,迈步至高大的蟠龙纹铜套彩绘钟架前,执起彩绘撞钟木棒,信手在浮雕错金铭文的青铜编钟上敲击起来。 深沉浑厚的乐音,悠然回荡在皓碧丹柱之间。 天子伴着节拍,忽然亢音高唱起来。 “鸱枭鸱枭,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今此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畜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修修,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这是—— 《鸱枭》! 晁错激动不已,攘臂而起。 《鸱枭》为周公旦所作。 彼时周成王少,暂且由周公旦摄政。 纣王之子武庚图谋复国,便与管叔、蔡叔以周公有篡位夺权之心为由,率淮夷而反。 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 平叛期间,唐叔得异母同颖1之禾,献之成王。 成王以为大吉,乃馈周公,并作《馈禾》。 周公动容,作《嘉禾》回之。 二年后,周公诛管叔,杀武庚,流放蔡叔。 东土以集,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 他在诗中借辛勤建巢养育孩子、保护孩子的候鸟之口,把威胁周天子和周室的武庚等人比喻为恶鸟鸱鸮,表达了自己的志虑忠纯之心。 晁错明白,天子心下的天平完全倾向了削藩。 第四十七章 丞相 一层薄雾,悄无声息地染上了晁错的双眸。 他以手击案,为天子打起节拍来。 “……鸱枭鸱枭,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 陈由在廊庑下垂首恭立地久了,渐渐魂游太虚起来,只觉得自己同丹墀快要融为一体了。 便是在这时,忽自殿内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慷慨歌声,震了他一个激灵,瞬间神智清明了大半。 咦—— 陛下,陛下这是气消了? 他由衷地长松了口气。 虽说陛下宽厚,从不迁怒左右,可天子一怒,谁能不蹀躞不下呢? 如此,如此才好啊。 只是—— 陛下这是唱的什么呢? 他好奇地侧耳倾听了半天,却越听越一头雾水。 什么死死死,鱼鱼鱼的? 闹不明白,他便索性充耳不闻了。 他轻手软脚地稍稍活动了下筋骨,正欲重新融入丹墀,骤然听地一阵纷杂脚步声远远响起。 其中有个脚步声,很沉,很急。 他愕然抬眉:没听说堂邑小翁主之后,还有谁要求见陛下啊? 好在那脚步声虽急迫难耐,却也还知道规矩,只到了外殿便定住了。 俄顷,弓着脚背,蜻蜓点水般跑地悄无声息的宦者露头了。 陈由略往前迎了迎。 宦者同他见了一礼,声若蚊蝇地告诉他:“丞相有急事求见陛下。” 原来是丞相…… 陈由点了点头,“我这就回禀陛下。” ………… 晁错脚下生风地踏出宣室殿时,正好和丞相申屠嘉碰了个正着。 他和申屠嘉素不相能,因而一听说申屠嘉来了,便忙不迭地起身向天子告退。 却没成想,还是没避开了。 他为人穞直刻深,最不屑的便是那明明交恶,面上还要一团虚假和气的八面玲珑做派。 他当即敷衍地对申屠嘉拱了拱手,连丞相都懒得唤一句,便疾步错身而过,很快便消失在廊庑尽头。 晁错如此倨傲做派,闹地陈由都尴尬不已,连忙低头倾首,朝里伸手做了个相请的姿势。 申屠嘉并无多话,只怫然不悦地冷哼了一声,便大步流星地往殿里去。 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乃是百官之首。 而晁错呢? 内史而已,连九卿都算不上。 不过是仗着天子宠信,便妄自尊大,谁都不放在眼底。 像这样大庭广众地给他难堪,都不知道是多少回了。 他深吸了口气,强行把心下的火气压了下去。 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可当他提及楚王刘戊为薄太皇太后服丧期间私奸服舍之事,预备和陛下好生商议一番时,陛下轻飘飘地甩给他一句“朕方才已和晁内史商计过了,丞相还有什么旁的事吗?” 又是这句丞相还有没有别的事—— 申屠嘉心下的火气,瞬间死灰复燃,一下冲到了天灵盖。 自陛下登基以来,晁错时常同陛下单独奏对,一口气说到半夜去那是常有的事。 于是,政事处置多听从晁错的意见,法令多所由晁错更定。 他有时候真怀疑,究竟谁才是丞相?!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质问陛下的偏颇不公? 数落晁错的越俎代庖? 不能。 他一样都不能。 他到最后,终究还是和以往一样,把那满心的即将脱口而出的愤懑不平咬牙切齿地硬咽了下去。 他听见自己语气平和,恭恭敬敬地摇头答道:“臣……无事。” 第四十八章 昼食 陈由本以为,丞相如此行色匆匆,定是有什么星飞电急的事情,不定要和陛下说到什么时辰。 眼看再一刻钟便到午时了,他心下暗自庆幸起来:这得亏堂邑小翁主主意拿地清楚。 若不然,这会是让窦太后和长公主等着?还是让国家大事被耽搁着? 但没成想,这念头刚浮现在他心头,殿门便被推开了。 丞相申屠嘉出来了。 这么快便谈完了吗? 陈由心下颇有些讶异,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半点。 这都不是他该操心的。 现在首当其冲摆在他面前的,是天子的昼食。 他待丞相稍稍走远,转身便进了殿内。 天子正在紫檀雕龙纹书案前写字,听着脚步声连头都没抬:“又是谁来了?” 陈由说不是,他偷眼看了一下天子,见他眉眼柔和,估摸着天子这会心情应当还不错,便冁然道:“陛下,将近午时了。” “噢?”天子有些讶异,笔下都慢了下来:“这就午时了?” 他蹙了蹙眉,猛地想起了什么来:“十皇子呢?” 昨天小王夫人体力不支险些晕倒在大丧上,虽说薄皇后向来是个妥当人,她又有个亲姊姊在宫中,但天子到底不甚放心。 因而在长乐宫用了暮食后,究竟还是没有直接回宣室殿,而是绕道去了广明殿瞧小王夫人。 却不妨她早早便睡下了,天子心疼她怀胎不易,便不许宫人叫醒她。 王夫人今天一早去瞧她妹妹,约莫是听宫人说了,便特地过来了一趟,说她妹妹一切安好,请天子不要挂心。 天子点了点头,又想起将近一岁的小儿子来:“怎么没带彘儿过来?” 王夫人便笑:“哪能让他到宣室殿来闹您啊?” 天子说没事,“朕还真想他了。” 结果彘儿刚来没多久,晁错求见。 天子便让人先把他抱下去了,却不妨晁错带来的是楚王于大丧期间私奸服舍的消息。 不忠不孝,简直是逆子贼臣! 天子当即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晁错借机旧话重提,又说起削藩来,遂一发不可收拾,闹地他竟把彘儿彻底忘在了脑后。 陈由忙道:“奴婢刚要回您,小皇子年纪尚幼,玩了一会便犯困了,东武侯太夫人便先抱了小皇子回去。” 天子嗯了一声,“也是朕疏忽了。” 陈由又请示道:“那陛下是这会传膳还是——” 天子被他逗笑了,反问道:“若不然呢?” 陈由便借机把之前堂邑小翁主来的事说了,“小翁主可真是太聪明了,她知道您正忙着,怕您抽不出空来,便叫奴婢当她没当过,还一个劲地安慰奴婢没事没事。” 天子本就格外钟爱阿娇,陈由又是发自内心地不住夸赞,他当即就听笑了:“这孩子,可不真就是绝顶聪明吗?” 一说上话,便没心思往下写了。 天子把笔搁在牙雕龙纹五峰笔架上,从书案前绕出来看了一眼兽耳八卦铜壶滴漏:“这会过去也来不及了,回头告诉长乐宫一声,朕晚上过去。” 陈由应唯,“那现在为陛下传膳?” 天子嗯了一声:“摆吧。” 第四十九章 放手 陈由便倒退几步出殿,自去忙了。 天子镇日里不遑宁处,好容易得了片刻清净,便闲庭信步地往殿外去了。 彼时阳光正盛,间以和氏珍玉的黄金璧带在廊庑下熠熠生辉。 偶有清风徐来,更作玲珑之声,清脆悦耳。 他仰脸看了它们一眼,尘封许久的儿时回忆忽然漫卷上了心间。 父皇初登大宝时,他还是个总角小儿,对长安的一切都有水土不服之感。 但他明白,代国永远也回不去了。 于是,他努力想让自己喜欢上长安。 父皇不知怎么察觉了,便让母后把他挪到宣室殿偏殿念书,好多些功夫陪伴他。 有时候,父皇暂时处理完了手头的政务,而他也念完了手中的书,父子俩便会一起在廊庑下漫步闲聊一会。 头顶上的璧带在风中金声玉振,肩膀上落着父皇宽厚而温暖的手掌心。 那真是一段最美好,最温馨的时光。 天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步下丹墀。 渺无边际的汉宫,在明灿热烈的日光中沉默而肃穆。 他望着它们。 它们也在望着他。 明明已经入了夏,明明日光颇有热力,没一会便晒地他头发丝滚烫,但他还是觉得心下有些止不住地发冷。 那寒意,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闭了闭眼。 他想,那不是冷,而是畏惧,是心灵深处的颤栗。 他半昂起头,被刺地微微眯起了双眼。 从前还为太子时,不是没有对将来踌躇满志过。 他一度的梦想,便是功若丘山,被万世所尊。 可真用双肩扛起了连绵江山,他才明白为什么先人要说得天下易,守天下难。 平平淡淡,不见得就比轰轰烈烈容易啊。 他不是没有想过努力做个守成之君,可诸侯们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只能放手一搏了。 天子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 ***** 阿娇许多年之后,再想起这一天,也是忍不住地感慨万千。 原来惊涛巨浪,从来都不是刹那间爆发的,而是经过了不知多少个风平浪静的暗自酝酿。 但可惜,她前世二十七年的生命中,从不肯关心什么政治风云。 她的全部身心都系在了刘彻身上。 她为他生,也为他死。 所以即便侥幸重来一次,她对朝局变化仍是懵懵懂懂,无知之极。 她从宣室殿回去后,不是没有好奇舅父雷嗔电怒的原因。 但两岁那年的事情,对她来说实在太面目模糊了。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觉得发生过什么大事。 因此,她很快便抛诸脑后了。 直到傍晚时,舅父来长乐宫陪外王母和母亲还有她用暮食,白天的一切才重新浮现在她眼前。 她知道,外王母和母亲必然会在膳后问舅父发怒的缘故。 可小孩子太容易累了,大人们又半天不进入正题,闹地她没一会便伏在外王母的膝头迷迷糊糊睡着了。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母亲说:“我把她抱走,别再压地您腿麻。” 外王母摸了摸她的脸:“把娇娇就放在内殿,折腾来折腾去的,再把孩子给折腾醒了。” 于是,她被轻轻抱起,陷入了母亲的臂弯,又很快落入蓬松而舒适的丝被中。 第五十章 楚王 木雕凤纹漆几上留了盏玉勾云纹灯,昏黄光影缓缓漫上彩绘漆透雕座屏,晕染开一地温馨。 清神行气的安神香自鎏金蟠龙纹熏炉中袅袅而出,恍惚看去,真似是自腹壁所饰双线云气纹中氤氲而出一般。 金鉔(zā)1熏香,黻(fu)帐2低垂。 外王母和母亲还有舅父的说话声隔墙送来,清清浅浅地浮在她耳旁。 每个字她都听地很清楚,可不过是说些家常闲话罢了。 睡意像浪花般一波又一波地向阿娇卷来,气势汹汹地要将她湮没。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好几次都险些黏地睁不开来。 一切都是她最熟悉最舒心的模样,她渐渐要顾不得那点好奇心了。 终于在又一次费力和沉重的眼皮争斗中,她选择了认输投降,温顺地阖上了双眼。 可她意识刚自模糊,便猛然听地有谁叫了她一声。 且不是一声两声,而是好多声。 怎么了吗? 她心下一惊,勉力回拢了些神智,挣扎着醒了过来。 却发现原来并没有谁在唤她,而是外间的谈话中提到了她。 “娇娇才多大? 满打满算都还没有两岁半,却那般悔过自忏,非要罚自己不可。 楚王呢? 四十有八,是要快知天命的人了! 居然于太皇太后大丧期间饮酒作乐,且与楚王后族中女眷通奸。 如此蔑伦悖理,简直是衣冠枭獍!” 声如利剑,切齿愤盈。 是舅父。 阿娇听地不自觉倒吸了口凉气,该不会上午舅父就是为此而大发雷霆的吧? 如此荒唐,如此大不敬,谁能不怒发冲冠呢? 母亲的声音中也是遏制不在地讶异和愤怒:“楚王对朝廷本就颇有些颠越不恭,如今居然还不忠不孝至此!倘若我没有记错,按制是当除国诛之的吧!” 舅父叹了口气:“按制的确如此,可大丧已过,且没有当场擒获……” 他顿了顿,似乎是望向了外王母:“皇儿有些拿不定主意,母后以为该如何处置?” 外王母却不欲对此发表意见:“你应该心下已经有了主意了,不必再来问我了。” 舅父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母”字刚出了口,便听外王母说了句好了:“我可不信这么一天了,你心下还没有半点章程。 只是这事可大可小,三思而行吧。” 舅父应了声好:“皇儿谨记母后的教诲。” 外王母便道:“我这儿有你姊姊和你外甥女陪着,安心去忙你的吧。” 舅父走后,外王母又和母亲旧话重提,说起梁王舅父来朝的一应安排。 虽说阿娇也对小舅舅充满了期待,可现在才六月啊,少说也还有三个月呢。 她实在没有外王母那般的热情,说了一白天,又要再说一晚上。 她摇头笑了笑,重新闭上了眼帘。 大概是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也大概是外王母和母亲的对话她了然于心,她转瞬便一无所知,陷入了昏沉的梦境中。 天昏地惨。 连绵不绝的的大红眼珠子。 氤氲叆叇的漆黑浓雾。 忐忑未知的前路。 诡异缠人的巫咒声。 ………… 第五十一章 惊变 她明明都知道是在做梦,可是当天旋地转中,那骇人可怖的大红眼珠子接连不断地向她砸来时,她到底还是受不了。 她很想放声大叫,可哪怕是在梦里,她都一点声音发不出来。 她只能瞪大了眼,看着那恶心的眼珠子笔直朝她落来。 可—— 巨变陡生。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眼珠子落着落着,居然疯狂扭曲起来,似乎是有什么在里面疯狂挣扎一般。 阿娇匪夷所思地瞪大了双眼。 这什么意思? 这个梦,她做了两年。 从来都是那一套一成不变的剧情。 现在这是要继续扩展? 怕她腻了? 怕她烦了? 噢—— 老天爷啊。 你如果真的这么善解人意,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不做这个梦呢? 她在梦中都忍不住万般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而就在这当口,那红眼珠子霍然爆开—— 阿娇定神看去。 那—— 疯了。 一定是疯了。 不是这个梦疯了,就是她疯了。 那居然……居然是一张脸! 一张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的脸。 是刘彻! 她瞠目结舌,心跳如擂。 不行,不行,不行—— 这噩梦也太恐怖了。 她一定要醒过来。 她拼命挣扎起来,却如穷鸟触笼,一切顽抗都是作无用功一般。 她怎么都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脸向她砸下。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 阿娇在梦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厉声尖叫。 而后恍如蓦然一脚踏空一般,她猛地便睁开了眼来。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扭曲的天地和猩红的大眼珠子,刘彻的那张脸也总算消失不见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她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不止,几乎有逃出生天之感。 极度的惊惶无措下,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一次又一次地长出气。 许久之后,她终于平缓下心绪来。 不还是做梦吗? 至于吓成这样吗? 她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拨开帷幔向外看去。 借着幽微光影,她凝神向刻漏看去。 刚过亥时,还能再睡一觉。 只希望,看在她已经做过一次噩梦的份上,让她清净一下吧。 她落下帷幔,重新缩回丝被中,紧紧阖上了双眼。 睡吧。 睡着了就好了。 再一睁眼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可有时候越恐惧什么,便越止不住地朝那上面想个不停。 她明明闭着眼,什么也去看,什么也不去想。 可刘彻的脸还是幽幽地浮现在了她脑海中。 她并没有因为之前那诡异骇人的梦而心生恐惧,但她忽然有些哽咽起来。 你看—— 你都不是你了,却还是这么让我心慌意乱。 现在的你,根本都不知道我是谁,可我却看都不敢看你。 从宣室殿出来,若不是清楚了你母亲王夫人的心计手段,我恐怕都会担心舅父的怒火影响到你。 更好笑的是,夜里甚至连噩梦中都硬生生地冒出了你来。 也是。 我陈阿娇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二十七年生命中,所有的怦然心动都是为了你,所有的心如死灰也还都是为了你。 试问,如何能叫我不动容? 第五十二章 差错 阿娇在阒寂无声的夜里,悄无声息地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又进了丝被中。 她翻了个身,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原来—— 就连我的梦,都明白我的爱而不得,都明白我的耿耿于怀,都明白我的终难释然。 但不管是从前的你,还是如今这个小小的你,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因为,我再也不需要,再也不期待你的明白了。 所以—— 你就只管好好地长大吧,随你去追求什么。 自由也好,梦想也好。 没有人会再禁锢你,妨碍你了。 我也很想知道,没有你的存在,我会看到怎样灿然一新的人生风景呢?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一口气,才终于逼冷了眼中氤氲而起的热气。 蒙在被里久了,阿娇被闷地面红气热,渐渐呼吸不畅起来。 她伸出莲藕般的小小手臂,戳开了一方被角。 外间的新鲜空气徐徐流淌进来后,她很快便重新陷入了沉睡中。 这一次,她总算没有再做梦。 但也睡地不甚安心,总觉得心里还绷着一根弦似的。 是什么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了很久,终于在某一刹那的电光石火间恍然大悟了。 糟了。 她一没留神好像说漏嘴了。 之前母亲同外王母商议时,只是说了会给嫂嫂的父亲封候。 但那会都没定下来封什么候,就更别说多少户了。 结果,她为了取信于嫂嫂,也没想太多,便把两千候说了出来。 虽然说换一种角度看,之后也证实了她的记忆并没有出现差错。 幸好是私底下说给嫂嫂的,且她同任何人都不会说起她曾给她提前透过口风。 要不然—— 她到底该怎么解释这神奇的未卜先知啊? 真的是大意了。 以后啊,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真得三思而后行啊。 找到了症结所在的阿娇,在睡梦中由衷地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放心睡去了。 做了了大红眼珠子猛然变成刘彻的脸这样恐怖又荒唐的梦,又在最容易放大脆弱情绪的深夜感慨了好半晌,如此反复折腾,阿娇本以为自己会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头昏脑涨地被宫人唤醒。 却不想,她醒的很早很早。 且没有半点地萎靡不振,出乎寻常地神清气爽。 可四下里仍是更长漏永,遥夜沉沉的模样。 若不是借着昏胧光影,再三确认了刻漏上的时辰真是卯时无误了,阿娇真要为她的了无睡意而烦恼了。 她掀开丝被,一面翻身坐将起来,一面软糯糯地出声唤人。 外间守夜的宫人忙柔声应了声唯。 稍顷,训练有素的宫人们便鱼贯而入。 十五连盏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火光烛天,满室通明。 帷幔被轻轻束起,妥帖地窝进青铜错金银镶嵌绿松石龙首带钩。 眉眼温顺的年长宫人跪在地上,刚在阿娇的足胫上系好袜带,自便有宫人将青丝履捧到她手边来。 刚一更好衣,盛着温热青盐水的绿釉龙柄勺便稳稳当当地送到了唇边,贴金云纹银唾盂也早就位。 第五十三章 决定 漱口完毕,水温刚刚好的两头龙纹盆又被跪地宫人稳稳地举到身前。 以热潘1靧(hui)面2后,因着阿娇年纪太小,肌肤本就娇嫩无暇,宫人便只蜻蜓点水地在她脸上涂了点面脂,又在手上少抹了些手膏,便算完成了盥洗。 接下来,该梳妆打扮了。 但同样因为她还太小,敷妆粉、画眉黛、点红妆、刷口脂、点额黄、贴花钿这些繁复精细的步骤都用不着,只用好生梳头便可。 尚方四神伯矩纹镜被稳稳当当地举在阿娇眼前,宫人用香泽抹发后,执了犀梳为阿娇通头。 《黄帝内经》有言:“一日三篦,发须稠密。” 发为肾之华、血之余,早晚梳头百余下,可通血活络,牢固发根。 通过头后,两岁的阿娇垂髫便可。 至此,梳妆便也结束了。 因着宫人们默契神会,前后加在一起也只用了一刻半钟。 而晨光方才熹微,天地万物都还在半梦半醒间。 这时候举步出去,没准还能完完整整地看个日出呢。 阿娇心怡神悦,当下抬脚便往走。 还未走到廊庑下,便听地隐隐约约传来嘹嘹呖呖的鸟雀之声。 身侧的宫人见她侧耳,适时轻声道:“翁主,是点颏,嗯……好像还有绣眼。” 噢? 阿娇瞬间来了兴致。 她微微提起裙摆,加快了步伐。 到了廊庑下,她循声四望,果然在庭中的椿树上找到了它们的身影。 红点颏,绿绣眼,歪着小小的脑袋,你唱我和,婉转至极。 阿娇凝神静听了半晌,忽然惊觉天地间越来越明亮。 她仰头望去,湛蓝如海的天际边不知何时被镶上了一抹殷红。 那红边缓缓而上,好半天才犹抱琵琶地露出小半张脸来。 与此同时,绚烂的五彩霞光漫浸了云翳。 云蒸霞蔚,蔚为壮观。 约莫一盏茶后,太阳终于挣开了地平线的束缚,轰然跳脱出来。 那刹那间,真如起凤腾蛟一般,令人震撼不已。 即便阿娇前世死后被禁锢在汉宫中,闲极无聊下不知看了多少次日出,但每到下一次,她都还是由衷地驰魂宕魄。 同浩瀚星河、茫茫宇宙相比,她作为一个渺小的人类,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她自以为炽烈如火的爱恨,会不会其实又矫情又好笑呢? 倒并不是因为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而是她真的觉得人生应该有更丰富的意义才是。 她不想再像前世那样走马观花地学东西了,乍一看仿佛涉猎颇多,可到最后才惊觉什么都是浮于皮毛,一知半解。 所以这辈子她想认认真真地,全力以赴地去学东西。 她想,倘若学有所成,那感觉一定很好吧。 这样即便哪天恍然惊觉是大梦一场,她又重新回到了寂寥冷清的汉宫,因为内心有寄托,够充盈,她应该就不会再觉得无聊了吧。 这是阿娇一早就在心底暗自思量好的事情,只是先学什么呢?她到底对什么最有兴趣呢? 这个问题她纠结了两年多,到今天忽然便有了分晓。 先习乐看看吧。 第五十四章 乐者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 早在上古时代,音乐便已经诞生,故而《吕氏春秋》有言:“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 三皇五帝时,诗、舞、乐皆称为乐。 传说中,伊耆氏部族每年年终都要举行蜡祭,唱《蜡辞》。 “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禹传位于子启后,夏由此立,音乐也进一步发展。 开始由瞽(gu)1和巫,专职掌管音乐。 至商,巫风盛行,一度能参定国家大事。 周灭商后,周公为“以六乐防万民之情,而教之和”而制定了一套等级十分严格的礼乐制度。 天子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 佾为乐舞队列,一队八人。 且天子四面钟磬,诸侯三面钟磬,卿和大夫两面钟磬,士则是一面。 以如此鲜明的差别,来明尊卑上下。 并建立了庞大的宫廷音乐机构——大司乐,下辖大师、小师、典同、典庸器以及各种乐师和乐官、乐工,并把宫廷乐舞分为六代乐舞、小舞、颂乐、雅乐、房中乐、四夷之乐等。 两周之间,名家辈出。 既有“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秦青,也有使“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日不食”的韩娥,还有“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的高渐离,更有为知音子期而摔琴的伯牙。 如此恢弘盛况之下,孔子在齐国闻《大韶》后而三月而不知肉味,也就不足为奇了。 秦灭六国后焚书坑儒,又在楚汉之争中一世而终。 天下一时疮痍弥目,百废待兴。 便连高祖出行都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 虽沿秦制设乐府,然再难恢复昔日盛景。 钟磬之乐被笙箫琴瑟丝竹之乐取而代之,音乐的功用也渐渐从教化等级演变成了娱乐身心。 不少儒者为此昼慨宵悲,满脸地痛心疾首,口口声声的礼乐崩坏。 阿娇却不觉得是什么坏事,依她看来,是人制乐,又不是乐制人。 那么用作消遣又如何呢?怎么就堕落不堪了? 她被幽禁在汉宫中后,时常会在天气晴好的午后,晃晃悠悠地飘到高枝之上。 唱地正欢的鸟儿们,并不知道身边多了个鬼,仍是唱地不亦乐乎。 阿娇便一面仰头望着蓝天白云,一面享受着鸟儿们的婉转歌喉。 还是这样好。 单单纯纯地就是唱歌而已。 若不然按他们的想法,只怕还得在鸟儿们中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然后高级的才能放肆高歌,而低级的要是张了嘴,那就会使族群毁灭? 好吧。 她承认,她这是歪理邪说。 毕竟那些儒者们说地头头是道,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若叫她去反驳,想必是辩不过他们的。 但阿娇真的觉得,人为什么要活地那么累那么复杂呢? 听音乐都能衍生出这么多条条框框来。 她想习乐,便只是想能自由自在地直抒胸臆。 仅此而已。 所以,她的目标就是学精一门乐器。 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学什么好呢? 第五十五章 八音 乐有八音。 即金、石、土、革、丝、木、匏(páo)、竹。 金有钟、镈(bo)、镛(yong)、笙钟、颂钟、金镯、金铙(náo)、金铎(duo)、钲(zhēng)、錞(chun)于等; 石有笙磬(qing)、玉磬、颂磬等; 土有埙(xun)、缶等; 革有土鼓、足鼓、建鼓、楹鼓、雷鼓、灵鼓、路鼓、晋鼓、鼍(tuo)鼓、鼗(táo)鼓、应鼓、应颦、朔、拊等; 丝有琴、瑟、筝、筑等; 木有柷(zhu)、敔(yu)等; 匏有笙、竽、簧、巢、钟笙等; 竹有箫、笛、管、龠(yuè)、篪(chi)、舂牍等。 阿娇前世学什么都不甚耐烦,更遑论是要坚持不懈去付出精力和时间的乐器。 因此不过是对五音六律有个大致了解后,便浮光掠影地把八音都试了个遍,最后觉得琴和筝还不错。 可真弹上了,等新鲜感一过,她渐渐觉得枯燥无聊,手又被弹地生疼,很快便开始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偏生长辈们还一个比一个娇纵她,都说也不用她学多好,左右多的是为她奏乐的,于是那便更收不住了。 最后以致于阿娇死后被困在了汉宫中,想给自己自娱自乐一下都难。 书不会。 画不会。 乐不会。 那她会什么呢? 会玩。 可六博、双陆、樗蒲、蹴鞠等等,哪一样是一个人能玩的了的? 唉—— 她茫然地叹了口气。 实在是不知道学什么好啊。 微微躬身立于阿娇左侧的宫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堂邑小翁主看个日出还能看地惝恍迷离。 但她也不敢问,只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轻声提醒道:“翁主,该用平旦食了。” 阿娇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一会再慢慢想吧。 到了殿内,果然已经开始摆膳了。 母亲冲她笑:“我还当你今天得赖床呢,没成想起地这般早。” 外王母也笑:“日出好看吗?” 待阿娇悦然嗯了一声后,她便又慈爱地道:“一会要困了,便吩咐人给你铺床。” 阿娇说了声好。 用罢平旦食后,薄皇后照例会带着后宫嫔妃来向外王母问安。 虽说昨天已经避无可避地碰见了刘彘,但她还是不想这么快又见第二次。 正好她又在为学什么乐器而纠结,遂同母亲和外王母说了声想出去玩,便跑将了出去。 当然,她这个年纪,又这样的身份,就不要指望什么独自玩耍了。 自然是从者如云,油画车随之。 阿娇的目的地很明确——乐府。 乐府属少府。 少府在未央宫西北角,中央官署旁。 既如此,便也不闹什么坚强独立了,她从善如流地上了油画车。 随车宫人恭敬问道:“翁主欲去何处?” 无缘无故的,当然不能直接说她要去乐府。 “嗯……”,阿娇清了清嗓子,“舅父……去舅父那……” 宫人忙应唯1。 于是,油画车徐徐朝前驶去。 嗯。 人生的美妙在什么地方呢? 那就是你永远也想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纵然你步步为营,自以为算无遗策。 然而,上苍一旦兴致来了,怎么都能戏弄你一下。 是的。 阿娇避开了王夫人,也没有再和刘彘狭路相逢,但她遇到了刘彘的季姊,同时也是她上辈子的仲嫂——隆虑公主刘怡。 第五十六章 乐府 四月维夏,六月徂(cu)署(shu)1。 不过才进了六月两天,暑气便骤然暴涨起来了。 阿娇是辰时一刻出的门,可坐在油画车中行没多久,便觉得燥热难安,遂把右窗支了起来。 清凉的风一涌而进,瞬时把车内的暑热拂去了大半。 阿娇贪凉,索性就趴在窗边,用双手捧着下巴吹风。 晴空如洗,云翳蓬松,丝丝缕缕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边际模糊地分不清那是一整片云还是好几片云。 阿娇望着那纯粹的蓝白二色,赏心悦目地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境都跟着豁然开朗了许多。 阳光异常地明亮,白地直晃人的眼。 倘若在这样的大太阳中走上一会,再陡然回到阴凉昏暗处,真会有那么一刹间跟要瞎了似地不适应。 阿娇想,这还真是同雪盲有异曲同工之妙。 漫无止境的重重宫殿,仍是一如既往地巍然屹立着,沉默而又壮丽。 偶尔会有几只觅食的鸟儿,从宫檐下振翅斜飞进浓绿深处,那便恐怕它们最鲜活的时候了。 阿娇闭眼深吸了口气,恍惚闻到了一抹馥郁的茉莉花香。 但油画车走地很快,风又兀自吹个不停,那香味很快便淡不可闻了。 阿娇缓缓长出口气,心旷神怡地睁开眼来。 天气可真好啊。 虽说会越来越热,到最后热地天还未亮,暑气便先蒸腾了上来,但阿娇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天色晴好,仿佛一切都正当盛年,充满了无穷活力一般。 她是个很容易被天色影响心情的人,倘若阴雨连绵,她便也不禁怊怅若失起来。 从长乐宫西阙出来,过了武库,再经未央宫东阙便入了未央宫。 油画车晃晃悠悠地又走了两刻多钟,眼看前面再不远便该到前殿了。 阿娇忙叫停了车,然后装模作样地担忧地道:“嗯……舅舅忙,还是不去了。” 随车宫人只当她是为了昨天昼食的事情,当下试探着建议道:“既都到了未央宫,不若去别处游玩?” 她见阿娇歪起小脑袋,似乎有些兴趣的样子,便笑着道:“天禄阁和石渠阁是藏书之所,承明殿是着作之庭,金华殿是宴饮之所,织室为丝织作坊,作室为兵器所在,凌室为藏冰之室,弄田是陛下的宴游之田,白虎殿是猎狗所在,太官园是少府种植蔬菜所在……” 阿娇凝神静听着,待终于听她说起了乐府,忙适时展露出兴趣。 嗯。 也就是疑惑地瞪大了眼,天真且好奇。 宫人见状,便毛举缕析地为她介绍起乐府来,而后又落下一句阿娇期待许久的话:“小翁主,若不然便去乐府看看?” 想也知道,她自然只会说好。 于是,油画车调整了方向,折向了乐府。 阿娇落下右窗,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又在心底暗自计较起到底学什么好。 可直到油画车缓缓停住,宫人请她下车的声音响起,她仍是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挑哪个好。 唉—— 还是进去看看才说吧。 ………… 乐府门前种着一对双人合抱的银杏树,魁梧雄伟,高耸如云。 更难得的是,它们笔直到仿佛是经过后天修正一般。 第五十七章 现实 阿娇前世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每见它们一次都要啧啧称奇一次。 辉煌日光被它葱茏浓绿的枝叶一筛,徒留斑驳碎影满地。 风一来,便轻轻地荡漾起来。 阿娇便是踩着这涟漪阵阵,缓缓步入的乐府。 闻讯赶来的音监1一面毕恭毕敬地为她引着路,一面连忙说明情况:“不知堂邑小翁主驾到,乐府令和乐府令丞皆因事外出了……” 阿娇知道,他这是唯恐外王母有什么吩咐,他一个小小的音监应付不来。 她笑着宽他的心道:“没事没事,随便看看。” 音监大松了口气,而后放心大胆地热情了起来。 拾阶而上,穿庭而过,然后连弯弯曲曲的回廊也折尽了,便终于到了陈列乐器的八音殿。 一进了金室,映入眼帘的便是不可胜数的各色青铜乐器。 嗯。 庄严肃穆。 气势浑厚。 似乎还不错。 但这个不错的前提,得建立在她够得着的基础上吧? 是的。 两岁小儿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乐器比你还高,比你还大。 勉强把最下面的那一层敲上一遍,只怕都累地吐舌头了。 阿娇仰着小脑袋,目眩神迷地看着整整一面墙的青铜编钟。 她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往石室走去。 三十二枚石编磬,分上下两层,依次悬挂在兽座龙首铜架上。 这依然不是她短时间能驾驭的了啊。 咦—— 这么说的话—— 她忽然恍然惊觉到了什么,低头望了望自己,而后倒吸了口凉气:琴好像都得比现在的她还高。 于是重点立刻从寻找热爱兴趣所在,变成了寻找正正好好能适合她的。 阿娇为此忍不住捂了捂脸:她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都没想起来考虑一下实际情况的。 到了土室,能装下三十二斗米的鎏金铜缶更是让人望而生畏。 阿娇想,它们倘若是人,都要对她嗤之以鼻了:“小芦菔(fu)2头,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别对我们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了。” 唉—— 她愁肠寸断地叹了口气,险些把一旁垂手恭立的音监给叹跪了。 他情不自禁地怀疑起人生来:难道是我讲解的太乏味无聊吗?怎么就让小翁主愁地都能攥出一把水来呢? 不行,绝对不能再放任自流了。 他好容易能露次脸,不说和小翁主结个善缘,怎么也不能让小翁主回了长乐宫被窦太后问起时,夷然不屑地说乐府的音监可太没意思了。 他绞尽脑汁地思量起对策来:堂邑小翁主会喜欢什么呢? 正毫无思绪,恛惶无措间,忽一转头瞧见了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上的云鸟纹彩陶埙。 哎—— 这个没准小翁主会感兴趣。 他便用双手稳稳当当地捧了,小心翼翼地奉到小翁主眼前。 还没等他说话,小翁主的眼睛便一下亮了。 他心下一喜,忙把陶埙递给小翁主把玩,而后轻声介绍起来:“这是陶埙,一种闭口管乐器,早在三皇五帝那时候便有了它。 但那会只有鱼形的,鱼嘴处是吹孔。 最开始是单孔,后变成双孔、三孔,能吹出宫、角、徵、羽四音来。 到了商代,发展为五音孔,且多了管形、椭圆形、鹅卵形……” 第五十八章 陶陨 音监不厌其详地絮絮说个不停,却没有一句灌进了阿娇的耳朵里去。 他说的这些,她前世就已经听过一遍了。 她定定地望着手中的云鸟纹彩陶陨,真有股茅塞顿开之感。 她只想着,若实在不行,就先尝试一下笛或萧,居然完全忘了还有只比巴掌大一点的陶陨可供选择。 她笑着攥紧了手中的彩陶陨,决定就它了。 她扬了扬脸,望向音监。 音监忙戛然而止地住了口:“翁主,您有什么吩咐?” 阿娇的视线落回到手中的彩陶陨:“记上。” 她太言简意赅了,且短短的两个字中居然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闹地音监几乎是先下意识地先应了声唯后,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吩咐他记好了,这个彩陶陨是她堂邑翁主拿走的。 音监忍不住在心底感慨万千:要不说龙子凤孙呢,就是非同凡响啊,这发号施令的气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 他忙把心底那点哄孩子高兴的心思收了,毕恭毕敬地请阿娇移步革室。 阿娇却捧着彩陶陨,心满意足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随从的宫人问她:“那翁主是去别处转转?还是回长乐宫?” 阿娇说回长乐宫。 快巳时了,早些回去陪外王母和母亲用昼食吧。 结果刚出了八音殿,便听地一阵熙熙攘攘之声。 阿娇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了句三公主。 她心下一楞,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三公主? 那不就是刘怡? 刘怡是刘彻最小的姊姊,但也比他足足大上了八岁。 汉室习惯用公主的封地或其夫君的封邑来作为公主的称号,刘怡上辈子的封地在林洲,嫁的是阿娇的仲兄隆虑候陈须,所以既可以叫她林洲公主,也可以叫她隆虑公主。 只不过,阿娇觉得刘怡这辈子很难再被人唤作隆虑公主了。 毕竟前世时,刘怡之所以嫁给她仲兄,不过是她母亲馆陶长公主和王夫人为了给金屋之誓再套上一层枷锁,让它变成双重保险。 阿娇被许给了刘彻,王夫人就不怕她母亲不为刘彻的太子之位而用心了。 而刘怡被许给了阿娇仲兄,母亲也不用怕王夫人一朝得志而翻脸不认账了。 大家共同进退,互相掣肘。 当然,也可以换一种好听点的说法,说那是亲上加亲。 抑或,还可以说那是两位母亲的用心良苦。 我不苛待你的女儿,你也别对我的女儿摆君姑的谱。 所以单就君姑身份而言,母亲和王夫人都做地挺不错。 可有什么用呢? 她和刘怡的婚姻,该不美满,还是不美满。 阿娇思及至此,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汉室公主非列候不嫁,所以仲兄反倒比要袭爵的长兄先封了候。 中元五年,五月丁卯日,天子下达策书封仲兄为隆虑候,封国四千一百二十六户。 彼时刘怡已同仲兄成婚四年,故而又从封国四千余户中拨了一千户专门用作刘怡的妆粉盥洗之用。 可也就是在这一年,刘怡第二次流产。 第五十九章 刘怡 是的。 第二次。 刘怡初次怀孕是在婚后的第二年,但孩子刚满四个月便突然保不住了。 于是等到第二次怀孕时,刘怡倍加小心,可还是不知道哪出了差错,毫无征兆地又流产了。 刘怡经受了如此大的两次打击,终于崩溃了。 她成日里以泪洗面,敏感非常,说不准哪句话就惹起了她的伤心事来。 但很遗憾,陈须并未能在这个时候成为她的支柱。 他虽也伤心接二连三地失去自己的孩子,但那块肉到底不是从他身上掉下去的,他对刘怡的悲痛无法感同身受。 他觉得生活还得继续,孩子以后总还再会有的。 可耐心哄了刘怡一段时间后,还是不见她振作起来。 于是,他渐渐难以忍受刘怡的日哭夜闹了,不着家的时候越来越多。 阿娇知道后骂了他几回,可陈须比她还振振有词:“我在家是什么样,你能想象得到吗? 你仲嫂日夜哭泣不说,脾性更是变地十分地古怪。 我说话是错,不说话还是错。 我关心她的身体是错,我若无其事还是错。 我想带她出去散心是错,我陪她一起哭泣那更错。 总而言之,我连呼吸都是错的。 我知道,她现在需要我的关心和照顾。 但小妹,我现在一想到回家,一想到她,我都直犯憷,你信吗?” 阿娇还想再劝,可陈须之后索性都不肯再入宫见她了。 而刘怡沉浸在悲伤中,连她母亲王太后都拒之门外,就更别说阿娇了。 夫妻俩渐行渐远,阿娇一度以为他们会闹到和离。 却不想,建元六年,二十九岁的刘怡又传出了喜信。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终于和好如初了。 但刘怡说不是,她说孩子只是一个幸运的意外,和陈须没有半点关系。 她百般保胎,从头到尾都拒绝陈须的关心。 等孩子生下来,更是不许陈须插手照顾。 阿娇死时,刘怡的孩子已经五岁了,但夫妻俩还是形同陌路,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 廊下葳蕤草木,在炙热明烈的阳光中,无所畏惧地完全舒展着枝叶,泛开一大片耀眼的白光。 那片人声熙攘,离阿娇越来越近。 阿娇本想赶在她们冒头前,先穿庭而过。 但因为她的回忆耽误了太多时间,以致于刚迈下台阶,便有一阵问好声向她扑来。 自然在她身后,也响起了向三公主问好的声音。 阿娇只得扬起了脸,向正前方被宫人们簇拥着的刘怡点了点头,叫了声三表姊。 此时的刘怡尚只有九岁,稚气一团的眉眼中掬着一泓清水,没有半点阿娇记忆中的愁容满面,怨气横生。 她笑盈盈地站住了脚,唤了阿娇一句表妹。 阿娇同她擦身而过时,蓦然生起了一种前世今生在恍惚间重逢却又终不能相融的感觉。 她遇见了王夫人,遇见了平阳,遇见了刘彻,可是他们谁都不可能知道她的不动声色之下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过去的一切,真的就那么过去了。 她缓吸了口气,回望了一眼刘怡。 她其实不用避他们如避洪水猛兽一般,只需要自自然然地冷漠又疏离,便已经是一世路人了。 阿娇慢慢把那口气吐出来。 她突然想立马见到外王母和母亲。 越快越好。 第六十章 你猜 回去的路上,暑气越发熏蒸。 阿娇从乐府出来,只顶着太阳走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觉得整个人都热透了。 好容易进了油画车,却更是闷地喘不过气来,她忙推开了右窗,让风漫卷进来,方才觉得好受些。 风中裹着蝉鸣阵阵,嗞一声又嗞一声,没完没了,悠长又聒噪。 澄净的蓝天上有一丝白云,晃晃悠悠地,一直飘在阿娇头顶上。 及至她在长乐宫前下了车,抬头一望,它还跟着她。 阿娇逆着千万缕刺眼的光线,微眯起眼睛,在心下暗自同它说了声再见。 到了廊芜之下,不依不饶的暑热仍是如影随形。 阿娇完全顾不上跪伏在两边向她行礼的宫人了,她被逼地一路疾走,一双小短腿硬生生走出了脚下生风的架势。 等终于望见了长信殿,她才略缓了缓气。 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地雕楹玉碣直反白光,朱红色的文杏梁柱被漫散着的帷幔缠了一脸。 一时风来,帷幔立时被剥离,被鼓涨起老高来。 阿娇一步入长信殿,习习凉风霎时扑面而来,满身的暑热很快便消融地无影无踪。 她摇头止住了对她行礼的宫人,不许她们出声。 她握着手中的彩陶陨,朝内殿蹑手蹑脚地走去,一路上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却不想刚走到殿门口,还未来得及向殿中张望一眼,外王母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馆陶啊,我怎么听着像是娇娇回来了呢?” 母亲半信半疑地说不会吧:“我没听着有脚步声啊。” 外王母很相信自己,她吩咐左右道:“出去看看。” 阿娇忙赶在宫娥出来之前,先咚咚咚地跑进去。 她一头扎进外王母怀中,声音中满是对自己这般小心翼翼都被发现了的不甘:“外王母,哎呀——” 母亲咿了一声,忍俊不禁地道:“还真是娇娇。” 外王母一面笑拍着阿娇的后背,一面颇有些得意地对母亲道:“我这耳朵啊,什么时候听错过?” 又稍侧了侧脸道:“给翁主拿点甘瓜来。这大热天的,可别把我们娇娇给热坏了。” 说到末尾,脸又偏了回来,手也拍上了阿娇的小脑袋:“是吧?” 阿娇软糯糯地高声应了声是,又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要外王母伸手。 外王母和母亲都笑了。 母亲问她:“这是在外面玩了一圈,还给外王母带东西了?” 她笑着不说话,等在外王母怀里转过身来后,才把都攥热了的彩陶陨轻轻地放在了外外王母摊开的右手掌心中。 外王母阖着双眼,用左手仔细探索起来:“娇娇这是拿了个什么给外王母呢?” 她还特意叮嘱母亲:“馆陶,你可不许多嘴。” 母亲无奈又好笑地应了声是。 正在此时,宫人奉了蜜浆和瓜果上来。 浮沉在井水中多时的甘瓜和蜜桃、红梅杏,被片以金刀,四剖三离,去皮去核,齐齐整整地码在上绿釉印花云龙纹盘中。 阿娇执起青玉柄赤金叉,叉了一块甘瓜入嘴,轻轻一咬,只觉得汁水充沛,香甜四溢。 外王母的答案紧随其后,她很笃定地道:“是陶陨对不对?看来我们娇娇上午是去了乐府啊。” 第六十一章 复刻 阿娇啊了一声,而后点头不迭:“嗯嗯……是是是……” 虽明知外王母也看不见,但她还是把叉子搁在旁边配套的碟子上,转头充满崇拜地看着外王母,“怎么……怎么知道的啊?” 外王母很享受她的吃惊,她的眉眼放肆地舒展开来,几乎把自己笑成了一弯细月:“外王母不光认识它,外王母还会吹呢。” 她用双手摸索着按上音孔,缓缓将埙举至唇边,微微仰起头,稍一吸气,便见手指错落变化间,幽深清雅的乐音潺潺而出。 阿娇没听过这曲子,但觉得异常的好听。 她不觉用手捧住了脸,全神贯注地沉入其中。 待一曲终了,方听地母亲缓叹了口气,“多少年没听过这首曲了。” 她见阿娇目光迷茫又好奇,便笑着为她解释道:“这是你外王母年轻时候学的曲子,她也不记得名字了,但旋律却深刻于心中。 我小时爱哭闹,你外王母便常吹它来哄我。” 外王母脸上也涌起了感慨万千:“后来你大了,你两个弟弟也甚少哭。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真以为忘了呢,没成想一拿出这陶陨来,它便霎时冒了出来。” 阿娇说真好听,她扑上去歪缠外王母:“娇娇要,娇娇要。” 外王母说好,她把阿娇搂进怀里,手把手地耐心教起来:“娇娇啊,最下面的两个音孔用双手的大拇指按住……” 而母亲,则悄悄地起了身,去外间吩咐起昼食来。 用过昼食,祖孙俩仍是一个教地开心,一个听地认真,都丝毫没有去歇午的意思。 馆陶便也不去睡了,端坐在一旁笑看着热情高涨的祖孙俩。 窦太后很快便觉得说地差不多了,该到实际上手了。 她先为阿娇演示了一遍宫、商、角、徵、羽这五声音阶,而后笑着把陶陨摸索着递给阿娇:“娇娇也来试一下。” 话虽如此说,可窦太后只不过是想让阿娇感受一下吹陶陨的感觉,压根就只是一句逗孩子玩的话,最多以为她能模模糊糊地吹出些噪音来。 甚至压根吹不出声来,这都是在她和馆陶意料之中的。 母女俩极其放松地等着,预备在阿娇吹地不成声不成调时莞尔一笑。 却不料—— 小小的人儿,脊背笔直地跪坐着,却又不过分紧绷,就姿势而言,真还拿出了一股子认真劲儿来。 她稳稳地拿住了陶陨,用双手的大拇指按住最下面的音孔,然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全都是按窦太后所教她的那般。 馆陶看到这时,便忍不住同窦太后笑道:“您外孙女啊,还真聪明。您刚刚说的,她还真照葫芦画瓢学了个有模有样呢。” 窦太后虽看不着,但这并不能妨碍她为阿娇骄傲:“娇娇啊,比你想的还要聪明呢。”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话,一语未落,便听地一声宫声先落了地。 是从陶陨中发出来的。 很短促。 但是很清楚。 还没完—— 没完—— 商声—— 角声—— 徵声—— 羽声—— 一声接着一声,清晰非常地复刻了之前窦太后的示范。 第六十二章 早慧 乐音戛然而止后,偌大的宫室中有一瞬间是静地落针可闻的。 所有人都被猝不及防地定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怎么可能? 这可不是侥幸撞对了一个音,而是宫-商-角-徽-羽,居然一个不落地全对了。 可—— 可不过才听窦太后演示了一遍啊! 怎么可能看一遍,就能学地一点不差? 若是真有这么简单,这世上还有万事开头难这句话存在的必要吗?! 她们不禁齐齐在心底摇了摇头。 幻听! 一定是她们幻听了! 可那余音绕梁不绝,仿佛春日里安若明镜的沧池1被风蓦然拂进了一枝嫩柳条般,即便它迅速退场,但碧波已然粼粼,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受控制地轻轻荡漾了开去。 若是正当晴日,更是光芒闪烁,犹如碎金一般地直夺人的眼。 面对如此真真切切存在过的痕迹,幻听一说委实太过苍白可笑了。 理智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们:堂邑翁主真的吹对了五音! 窦太后最先打破这沉默,她按捺着心底不可名状的震惊与欣喜,缓声轻语地同阿娇道:“娇娇,外王母没听分明,你再吹一遍好不好?” 满脸不可置信的馆陶也忙低声附和道:“对对对,母亲也没听清,娇娇再吹一遍吧。” 阿娇点了点头,甜甜应了声好。 她知道,起初长辈们夸她聪慧过人,不过是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 等后来发现,她的的确确比同龄人更机敏聪慧,对她的溢美之词愈发是一发不可收拾。 但谁又能真想到,她竟然真的天赋异禀、颖悟绝伦呢? 于是,她们忐忑又不安,期待又惶恐。 用已有的二十七年的人生经验来瞒天过海,阿娇心底下也不是没有一丝羞赧的。 她很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她。 而这世间也不是没有真正的生而知之者。 刘彻,便拥有这样的早慧。 他似乎一落地,便与童年说了再见。 每与诸兄弟玩耍,他进退有度,善征众意,于是无论大小皆喜爱他非常。 舅父问他话时,他更是恭敬应对,滴水不漏到有若成人。 他三岁时,舅父把他抱于膝上,逗弄他:“乐为天子否?” 试问一下,若换成你,你该如何应对? 仅仅三岁的你,能明白这玩笑话中暗暗流动的玄机吗? 说愿意,非嫡非长,如何轮得到你愿意? 便连王夫人都一并有了痴心妄想、不安于室的嫌疑了。 说不愿意,那不是毫无志向,便是虚伪造作。 似乎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落不了好。 可三岁的刘彻是怎么应对的呢? 他笑着回到道:“由天不由儿。愿每日居宫垣,在陛下前戏弄。” 潜台词是什么呢? 我也不是不想当皇帝,但并不是我说了算的,一切都由您做主。 我不争不抢,只愿承欢您膝下。 是不是绝了? 所以舅父当时都楞了好半晌,方才抚掌大笑起来,连连夸他是七窍玲珑之心。 而能让舅父以圣彻过人的评论为他改名,自然不单单是因为这份急智。 第六十三章 求见 刘彻求知欲旺盛,又敏而好学,镇日里手不释卷,不到六岁便能背诵讼伏羲以来群圣,所录阴阳诊候龙图龟册数万言,无一字遗落。 所以在刘荣被废后,刘彻能越过前面数位兄长,成为舅父心中新任太子的不二人选,除开王夫人和母亲的助力之外,他自己的出类拔萃也是不可或缺的。 而如今的局势,和前世仍是一般无二。 薄皇后照旧岌岌可危,栗姬照旧盛气凌人,王夫人……嗯照旧温柔似水。 至于刘彻,只要没被雷劈坏了脑子,想必也还是那么圣彻过人吧。 他们母子注定会成为皇后和太子之位的有力竞争者,而她作为长公主的独女,无可避免地会成为他们想要拿下的筹码。 阿娇要想改变命运,不应金屋之誓,那么唯一的选择便是强大自己的话语权。 她知道,母亲是为了她好。 毕竟放眼天下,如何还能比嫁为太子妃嫁地更好?又如何还能比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兄弟更妥帖? 可她用生命验证过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那样的兵荒马乱,那样的撕心裂肺,实在没必要再来一次了。 所以—— 阿娇深吸了口气,缓缓变动手指。 宫声—— 商声—— 角声—— 徽声—— 羽声—— 再一次清清楚楚地,掷地有声地落地。 窦太后终于确定她的小外孙女不是什么误打误撞,而是真会,她真的看一遍就学会了。 她抑制不住满心澎湃激涌的喜悦,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馆陶!你看!咱们娇娇是真学会了呢。” 馆陶更是激动到语气都微微颤抖了:“是!她真是学会了!” 于是接下来,母女俩越发干劲冲天。 一个一丝不苟地教,一个满怀热情地旁观。 场面严肃郑重到左右宫人们不自觉地便屏声静气起来。 便连错金云纹博山炉中安息香将要燃尽了,都是先有两人跪地稳稳按住三龙出谁的座底,接着两人小心翼翼地挪开博山盖,而后再一人俯身在错金流云纹的炉盘上置好新香,引燃,最后原模原样地合上,便见缕缕轻烟自镂孔山势间缓缓氤氲而出。 也幸赖她们本就是一等一的仔细人,方才能配合地天衣无缝。 她们轻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又退回了原地。 而全身心沉浸在乐曲中的阿娇,自然是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 她既不掩盖已有的基础,又全力以赴地学,于是外王母完整地教了她一遍后,她便立时囫囵个吹了一遍,只出了一两处细微的差错。 而外王母稍加提点,她便迅速改正了过来。 如此这般,怎么能不引得外王母和母亲赞叹连连。 母女俩真是惊喜莫名:娇娇也太聪明了吧,真是一点就透,聪悟的都让人不敢置信。 而左右宫人已经讶异到开始回忆小翁主从前是不是就这般非比寻常。 正满殿其乐融融,馆陶一错眼忽瞧地有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便问了句怎么了? 宫人也怕扰了窦太后和馆陶的兴致,可来的人又委实不是她能做主回绝的,遂低眉顺眼地小声回道:“回太后和长公主,是小王夫人求见。” 第六十四章 第一 听说小王夫人来了,阿娇忙从外王母身旁起了身,往母亲下首走去。 长幼有序,小王夫人即便只是嫔妃,但也是长辈不是? 阿娇又不是真正不晓事的两岁孩童,如何能借着外王母受小王夫人的礼呢? 她动作很迅速,以致于外王母和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都站好了。 外王母和母亲都颇为讶异:这也没人教过她这些啊。 但等想到之前阿娇因在大丧上哭闹而坚持自罚,母女俩又不禁齐齐欣然一笑,愈发觉得阿娇真是与众不同。 若不然,怎能小小年纪便这般明礼孝顺呢? 阿娇的注意力则全在即将出现的小王夫人身上,她翘首以待地望着殿外,关于小王夫人的点点滴滴也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小王夫人名儿姁(xu)1,小了王夫人七岁。 王夫人止有这么一个胞妹,又一同嫁给了汉家天子,但姊妹俩的人生轨迹没有因此大同小异。 王夫人母凭子贵,从皇后顺利登上太后之位不说,便连与汉室半点关系没有的前夫女儿金俗都因此得了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不算,还依照县君的规格得了汤沐邑,被封为修成君。 外王母当时简直都要气疯了,“孤倒不知先帝居然还有个女儿流落民间。” 可又能怎么办? 那是刘彻的亲长姊,不知道还好,知道了还能由着她继续蓬头垢面地讨生活,那岂不是让煌煌汉室为天下所耻笑? 于是,为了不成为市井间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外王母是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 只不过外王母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辣,她早在寻金俗回来时便说她作为承继殷实家业的独生女,居然短短几年便把日子过地那般穷愁潦倒,如今泼天富贵又来地如此轻松,之后要惹刘彻烦心生气的时候只怕还多着。 后来,这话果然得到了验证。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后话了,这里便先不提了。 而小王夫人,却是在二十四岁这样的花信之年便香消玉殒了。 她去世时,她四个儿子中最大的才三岁,最小的尚未满月。 彼时,阿娇五岁,金屋之誓刚立。 幼时的记忆本就是大片大片地断层,只有格外印象深刻的事情才能略微鲜明完整。 而她和小王夫人接触又甚少,于是以致于现下无论如何地竭力回忆,也实在是一点都记不得她的模样,便连模模糊糊的大概影像都没有。 但因为有王夫人这个姊姊,又为舅父生下了四个皇子,小王夫人的名字注定不会被人所遗忘。 前世时,母亲曾感慨说如果真要在舅父的后宫中选个什么第一宠妃,那一定是小王夫人。 阿娇当时还奇怪,不应该是栗姬吗? 在她看来,栗姬盛宠多年不衰,长子刘荣又曾被立为太子,她离皇后之位真的就只是一步之遥而已。 所以她嚣张跋扈,打从一开始便觉得那是她的囊中之物,便连对母亲都敢出言不逊,态度轻蔑。 难道不应该栗姬才是第一宠妃吗? 第六十五章 惊艳 母亲听了这话便笑:“刘荣是皇长子,既无嫡,那不立他立谁? 你舅父为了让太子足够尊贵,起了让栗姬为后的念头很正常,不过是母凭子贵罢了。 若当真荣宠无双,怎会最先入宫,又连生了三子,却至死还是个良人1? 反倒是小王夫人,乍一入宫便封了只在皇后之下的夫人。 一无家世,二无子嗣。 而她姊姊,为了这个夫人之位足足努力了整整十二年。 当时可真是轰动后宫,把栗姬气地眼睛都绿了。 说句一步登天,不为过吧? 若不是小王夫人早死2,刘越庸碌不堪,而刘彻又太过出众,你舅父没准还真会考虑让小王夫人为后呢。” 阿娇当时着实惊讶感叹了一番,但也就仅仅如此了。 她真正欷歔复杂起来时,是在死后被困在了汉宫中后,她蓦然想起了母亲的这番话,情不自禁地设想起另外一种可能来:若是小王夫人没有早死,一切又会怎么发展呢? 刘彻是就此止步在胶东王?还是继续成为太子? 而她的命运,会不会又因此变地有些不一样呢? 如今一切重来,这假设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成真呢? 阿娇这瞬间的走神,很快便被殿外响起的脚步声所惊醒。 她朝殿门口望去,而后瞬时对小王夫人能一举得封夫人而恍然大悟了。 这是小王夫人怀孕的第九个月了,她的身子已然十分沉重,必须要用双手扶着肚子,且两边都有宫人小心搀扶着。 但阿娇一眼望去,居然完全忽略了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反倒被那张跃然出现在视线中的微眺流睇,蛾眉连卷的美人脸惊艳地挪不开目光去。 她不禁由衷感叹道:原来小王夫人是如此地绝顶美人! 而她姊姊王夫人虽然也是美人,但相差的也未免太大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固然都在发光,但月亮如何能与太阳争辉呢? 阿娇满含着惊叹之情,看着她一步步地走近。 真奇怪。 她明明都走地举步维艰了,但却还是莫名让人有一种婀娜娉婷之感,且周身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我见犹怜之感。 以致于感官上的惊艳之感渐渐消散后,仍是无法移开目光,只想再多看她一会。 如王夫人那般恬静温柔,固然令人心神放松,喜之爱之。 但如小王夫人这般清冷忧愁,恐怕才是最具有致命吸引力的。 小王夫人推开了左右宫人,刚欲要向外王母行礼,外王母便似心有所感一般先一步叫住了,吩咐她安生坐下。 母亲也说快坐:“可别折腾这些虚礼了。” 小王夫人也的确是拜不下去了,遂微微趋身谢过了。 她此来有两件事。 第一件,自然是为前两日大丧上外王母的开恩和母亲的求情来亲自谢恩。 第二件,则是说她明日便要入离宫3,有一段时日不能来长乐宫向外王母问安,还请外王母见谅。 生的是汉室子孙,外王母喜笑颜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挑这种刺? 外王母当即便笑道:“你这傻孩子,孤还当你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第六十六章 惶恐 阿娇站地离小王夫人很近。 她半仰着头,目光仍是忍不住在她脸庞上流连。 从前,小王夫人离她太远,远到只是众人嘴里的一个称谓。 所以,即便她死在年华最好的二十四岁,即便她留下四个尚未知事的孩子,阿娇虽也感叹惋惜,但那情绪太轻飘飘,一点重量都没有,转瞬即逝。 到后来,欷歔起来了,也不过是因为感怀命运造化罢了。 而如今呢—— 她就站在阿娇跟前,一颦一笑,都有令人心旌神摇的魔力。 她不再是一个空洞而冰冷的称谓,而是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如此绝世佳人,如果没出意外的话,仅仅三年后便会瘗玉埋香。 提前知道这样的残酷结局,让阿娇委实有些不好受。 而最令人无奈神伤的是,她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将心比心,如果前世有人一脸担忧地冲上前来告诉她:“陈阿娇,你嫁给刘彻后,为太子妃,为皇后独宠整整十年,但最终你会被废的。 所以—— 千万不要嫁给他! 金屋什么的,谁爱要谁要!” 即便说这话的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她的第一反应也只觉得这是荒诞不经的疯话。 殿中的对答还在继续。 小王夫人谦卑恭敬地再三表示惶恐后,外王母和母亲又关心起她去离宫之后的安排。 小王夫人便咬了咬下唇,犹疑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外王母虽瞧不见她的神色,但听她顿了顿,便一切都了然于心了,遂笑着道:“这傻孩子,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母亲也在旁说是啊。 小王夫人倒也不过分忸怩,她轻吸了口气后,硬着头皮说道:“臣妾出身低微,能侥幸服侍在陛下身边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却入宫便忝居夫人,多年以来更是深得太后和陛下的厚爱包容。 臣妾诚惶诚恐,无以为报,本不该再提什么过分要求。 但求太后看在臣妾是入宫八年才终于有孕的份上,能容许臣妾的姊姊也入离宫陪伴臣妾。” 宫妃生产,是血腥之事,故而早早便要搬入离宫之中待产。 且从始至终只会有宫人侍医服侍陪伴,不可能特意让其他人专门陪产。 而王夫人,虽然是她的亲姊姊,但她首先是天子的嫔妃,三位公主和一位皇子的母亲。 所以纵然薄皇后贤惠温厚,但到底太不合规矩,委实不敢轻易开先河。 可见王夫人都跪下哀求她了,于心不忍之下便暗示她们不如去求求太后。 只要太后首肯,薄皇后自无不可,甚至可以帮王夫人照看她的孩子们。 但小王夫人一想到窦太后那不怒自威的模样,一出了椒房殿便打起了退堂鼓,和她姊姊说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王夫人说那怎么能行,“女子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前打晃,你还是头一胎。我若不去亲自照看你,我能安心吗?” 她顿了顿,“不如让我去跟太后说吧。” 她迎着小王夫人愕然的神情,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宽慰她:“太后虽是个威严性子,但料来也不会因为你头次生产害怕就降罪于你。 成与不成,总得试了才知道。” 第六十七章 八年 不行! 绝对不行! 小王夫人听了这话摇头不止,当即便断然拒绝了王夫人。 让姊姊扔下四个孩子,去离宫特意照顾她到生产,她心下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还能让姊姊替她去长乐宫呢? 这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不是吗? 于是,她把心一横,硬逼着自己往长乐宫来了。 有一句话说地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踏进了长信殿,她心下虽还是激荡惶恐,但到底因为再无退路,而咬牙把在心间翻腾了不知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 话音落地的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太过紧张,当下真觉得满殿愕然,便连馆陶长公主眸中亦有一闪而过的讶色。 似乎有无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她背上,一时间如芒刺在背,无所适从到了顶点。 心间的那根弦更是立时绷到了极限,无法承受到连耳边都嗡嗡作响起来。 她知道,她这要求委实太为难人了。 她初次有孕,毫无经验,紧张惶恐。 可旁人难道就不是这么过来的吗? 凭什么她便要让窦太后破例? 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如若栗姬知道了,绝对会又是酸楚又是自嘲地长叹一口气。 “最先入宫有什么用?一口气连生了三个皇子又有什么用? 还不是让人后来居上,骑在头顶上耀武扬威。 谁叫既不如人家会媚上邀宠,也不如人家有个一同为妃的亲姊姊呢。 所以啊—— 从来只好安安分分,循规蹈矩的,可从来不敢异想天开地作什么幺蛾子。” 单只这么想想,小王夫人便觉得一口气径直蹿上了天灵盖,顶地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姊姊从不许她和栗姬正面冲突,更不许她在陛下面前抱怨一句。 “栗姬年资甚至比薄皇后还长,又生下了皇长子。 陛下一向对她另眼相看,宠眷甚足。 在她看来,她早便该是夫人了。 但不知为何,陛下始终就是不肯给她晋位份。 她眼睁睁地看着三夫人的位子被坐满,我和贾夫人好歹都为汉室诞育了皇嗣。 可你呢? 从一入宫,便是夫人,把她最后的那点希望也给灭绝了。 她心生怨怼,憎恨起我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我们得到了这么多实际的好处,只不过让她在嘴上出出气,又有什么呢? 你闹到陛下面前,陛下即便为你主持了公道,但那不也是越发让栗姬没脸吗? 退一步,海阔天空。 何必要争斗不休,闹地个你死我活呢?” 唉—— 这便是她姊姊。 在兄弟姊妹中虽数她脾气最好,但也数她最能言善辩。 但凡起了争执,谁都别想辩过她姊姊,她总有办法让你觉得是你在无理取闹。 故而,她虽然还是有些不服气,很想说一句夫人的位份又不是她说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但到底还是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这话要是让栗姬听到了,只怕要跳着脚说她装清高,说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算了—— 她姊姊说的的确也很有道理。 难道还真要和栗姬把后宫闹地个天翻地覆,永无宁日吗? 她已经胜过这天下无数人了,有一点不如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栗姬愿意冷嘲热讽,那便让她说个开心吧。 于是这一说,便足足说了八年。 第六十八章 不怪 嗯…… 如果从她姊姊进宫时便算起,那便有十三年了。 但栗姬的怨气冲天,却并没有因为她们姊妹俩的退让而得到一丝半点的缓解,反倒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陛下对此也不是没有察觉,但他说一句委屈她了,她便又觉得何必要和栗姬一般见识呢? 行吧。 继续忍吧。 左右也已经忍了这么久。 再忍个八年,好像也不是很难。 这糟心事一涌上心头,闹地小王夫人在这弹指一间中居然微微走了下神,反倒忘了紧张。 以致于窦太后的叹气声响起时,她才乍然一惊,连忙回拢了心神,屏息以待起窦太后的决定。 可窦太后却半晌也没有下文,馆陶长公主更是沉默不语地让人不能适应。 小小的堂邑翁主瞪大了眼望着她们,似乎很不能理解这诡异的局面。 小王夫人心下一沉。 那种极致的紧张又瞬时回到了她的身体中。 她来之前,便知道希望渺茫。 所以,无论窦太后是好言拒绝,还是厉声呵斥,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窦太后不先说话,她便连认错都不敢,只好就这么战战兢兢地硬熬着。 终于—— 窦太后又叹了口气后,终于开了口。 她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什么喜怒来。 “你这孩子,可真是给孤出了个难题啊。” 小王夫人心下狂跳。 她还没来得及思量这话中是为难多一点,还是责怪多一点。 太后的下一句话又飘到了耳边。 “是皇后让你来的吧?” 窦太后的语气还是一贯地水波不兴,但小王夫人却瞬时被这话逼出了一额头的细汗来。 怎么办? 她该怎么回答? 说是,那自然是不行的。 薄皇后是实在瞧她可怜,才会多说这么一句。 可说不是,窦太后就会信吗? 谎言一旦被戳穿,只怕要更加拖累薄皇后。 小王夫人正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然响起了一个软糯糯的声音。 “外王母——” 是窦太后的心尖肉——堂邑小翁主。 窦太后嗯了一声,语气不自觉地低柔起来:“怎么了?” 馆陶长公主亦偏头望向她,紧随其后地问道:“娇娇饿了吗?还是渴了?” 堂邑小翁主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道:“舅母好,对母亲好,对娇娇也好。” 她停顿了一下,一脸认真地加重语气:“外王母不要骂舅母,舅母好。” ………… 天光漫长的夏日午后,骄阳似火。 汹涌的滚滚热浪,翻腾地空气都仿佛凝滞住了。 小王夫人甫一踏出殿门,流金铄石的暑气便迎面激来,滞闷地她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还好左右宫人始终牢牢搀扶着她,方不至于脚下一个趔趄。 小王夫人缓出了口气后,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天啊,可真是跟蒸笼一样。” 宫人也嗳了一声,说那可不,“这要是能下场雨就好了。” 小王夫人抬头望了眼海水般澄净碧透的天穹,笑了一下,“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但只怕,这几天是不大可能的。” 第六十九章 应允 王夫人望穿秋水地等在长信殿门口,一见小王夫人冒头,忙急如风火地迎上前来。 小王夫人也瞧见了她,“姊姊,慢些慢些,当心脚下。” 王夫人很快便取代了小王夫人右手边的宫人,亲自搀扶起小王夫人来。 姊妹俩一面并肩朝外走去,一面低声说起话来。 王夫人先开口:“还好吗?有没有哪难受?” 小王夫人无奈失笑道:“姊姊啊,我哪那么娇气的啊。还能出来逛一圈就难受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王夫人,担心地道:“反倒是你,我不是不让你来的吗?这么大热天的,巴巴等这么久,万一中暑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夫人摇头笑道:“没事,还没热到那地步。你看我现在不好端端的吗?” 她见小王夫人还要不依,又忙解释道:“我是想不来了,可坐在那啊,越坐越焦心,怎么都坐不住。” 当长姊的就是这样,想不让她操心都难。 小王夫人只好无奈叹了口气,说了句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王夫人连声道好,扶着她稳稳向等候多时的油画车走去。 王夫人耐心很足,从头到尾都没问小王夫人究竟成没成。 小王夫人看她姊姊如此谨慎,便也什么都没说。 姊妹俩一直等回到了小王夫人的广明殿,方才屏退了左右,摆出要说正题的架势来。 因小王夫人怀有身孕,受不得寒气,故而少府虽每日都从凌室送来藏冰,但宫人们也只敢摆在外殿,让那丝丝凉气一点点地朝里氤氲。 故而王夫人虽进了内殿,但满身暑气却是久久不消。 好在宫人们退下前,特意自蟠虺纹铜鉴中取了壶柘浆,摆在在王夫人身前的紫檀木雕云蝠番莲纹架几案上。 王夫人热地嗓子都要冒烟了,忙亲自动手往印纹硬陶带鋬弦纹杯中倒了满满一杯柘浆。 她缓缓一饮而尽后,方才能张地开嘴来:“太后怎么说?” 小王夫人也热地不行,但却只能享用温热的蜜浆。 她抿了一口,稍稍润了润嗓子,便把鎏金菱形纹杯搁下了。 她只用了一个动作回答王夫人。 那便是迎着王夫人又忐忑又期待的目光,笑盈盈地点头不止。 王夫人心下一块巨石落地,但犹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确认道:“太后当真应允了吗?” 小王夫人说当真:“她还说薄皇后宫务繁忙,只怕一个人照顾不来四个孩子,让你把怡儿和彘儿送到长信殿去。” 王夫人越发大喜过望,虽说她原也没有抱多大希望,但倘若窦太后允许,那她最担心的便是如何安置她的孩子们。 薄皇后宽仁大度,王夫人把孩子托付给她自然是再放心不过的。 可她有四个孩子,且最小的彘儿尚未满周岁,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人的。 但薄皇后是中宫,还能镇日里不错眼地替她看顾孩子不成? 如今可好了,薄皇后只需要替她周全一下娉儿和容儿。 她们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都已经很懂事了,用不着薄皇后花太多心思。 而彘儿有他三姊姊和东武侯太夫人陪着一块去长信殿,应该也不会给窦太后找太多麻烦。 第七十章 后悔 《孟子》有言:“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宫中更是最得讲究规矩,若不然谁又没有一个两个不得已才要逾矩的苦衷。 所以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委实是轻易开不得破例先河的,不然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到那时候,规矩不过就是个摆设了。 王夫人不是不知道希望渺茫,且还容易惹人非议。 但又委实太担心小王夫人,便想着纵然不成,尽力一试,总比什么也没做的强一些。 她本还想着回来后,十有八九小王夫人会对她摇头。 所以这一路上,她心下浮浮沉沉,忐忑非常,止不住地遗憾起之前没能顺利结交馆陶长公主。 若不然有馆陶长公主给小王夫人敲敲边鼓,那成功的可能性瞬间不就大了吗? 却没成想一切竟然顺利到不可思议,窦太后不仅应允了,且连她的后顾之忧都给一并解决了。 王夫人眼角眉梢间泼绽开无尽喜悦,刚想感慨起小王夫人的幸运和窦太后的大恩,就听地小王夫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次啊,若不是有堂邑小翁主和馆陶长公主在。 我瞧太后那意思,本来是不想应允的。” 王夫人一楞。 馆陶长公主? 还有—— 堂邑小翁主? 且她听小王夫人这话音,怎么好像堂邑小翁主起的作用更大呢? 她忙催着小王夫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窦太后问我是不是薄皇后给我出的主意,我一下就懵了…… 堂邑小翁主可能瞧那阵仗严肃,生怕连累了她的舅母,连忙向窦太后一个劲地说起薄皇后的好来。 窦太后哭笑不得,说没说要骂薄皇后。 堂邑小翁主啊,可真是善良可爱的紧,她又和窦太后说也不要骂我。 窦太后和她解释不清其中原委,只好说也没有要骂我。 殿中气氛一下轻松了下来,馆陶长公主又在一旁替我说了几句话。 她说虽不合规矩,但究竟是天大的一桩喜事,顺顺利利地便比什么都好。 窦太后当下略微沉吟了一番后,便点头应允了,说能让陛下和她都更放心,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辛苦姊姊你了。 然后又问我,你准备如何安置娉儿他们几个。 嗯……再之后的事情,姊姊你便都知道了。” 王夫人若有所思起来。 堂邑小翁主吗? 她想,她大概知道怎么让馆陶长公主无法拒绝她了。 ***** 千年之后,会有一首民谣流行在苏南一带。 其中有两句,特别适合阿娇如今的心境。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是的。 虽然现下还是大白天,且即便到了夜里,那月初的一线细月只怕也照不亮九州。 但是,照样不妨碍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嗯—— 就在王夫人姊妹俩得偿所愿,兴高采烈之时,阿娇的心情却异常地沉重。 她觉得,还有一句话,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不过是见小王夫人挺着那么大个肚子实在楚楚可怜,又感伤她的命运,便想着发个善心也不会怎么样,便忍不住为她说了两句话,完全没想到居然会引火烧身。 第七十一章 释然 最迟在明天晚上之前,王夫人就会送了刘怡和刘彘过来。 再然后呢—— 外王母和母亲就会说:“娇娇啊,要跟你表姊还有表弟好好相处啊。” 阿娇风僝(chá))雨僽(zhou)地叹了口气。 是 所有的一切都拥有了崭新而未知的面貌。 因此她不会再一味地对王夫人他们避之不及了。 应有的来往,应有的礼貌,她都会有的。 可和刘怡还有刘彘朝夕相处,会不会也太为难她了? 她心里始终扎着刺,对他们到底是存在偏见的,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和他们一起用一日三餐,一起玩耍,一起说话? 阿娇一时真是悲从心中来。 那岂不是比她被孤零零地困在汉宫中更煎熬? 但又能怪谁呢? 还不是怪她自己。 她为什么要跟着掺和? 若是外王母本来就准备应允小王夫人,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乖乖认命吧。 可她好死不死地,非得多那几句话,这便有一种咎由自取的感觉了。 唉—— 她好想回家啊。 但她和母亲才进宫,最少还得陪外王母住个三五日,要不然是决计回不去的。 且即便之后回去了,过不上几天外王母便又要召她们入宫。 而小王夫人预产期在下月中旬—— 阿娇又喟然长叹了一声,心烦意乱地趴在了紫檀黑金漆平头案上。 云鸟纹彩陶陨安安静静地立在柴木髹黑漆贴金箔的面心板上,同她四目相对。 外王母去召见薄皇后了。 母亲也替外王母分忧,去亲自安排刘怡和刘彘的住所。 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愁肠百结。 明灿蓬盛的阳光从鎏金镶玉的门缝处流淌进来,轻纱帷幔柔顺地散垂进一地光影中。 黑漆描金百宝嵌屏风隔开了冰山,却隔不开那丝丝缕缕蕴散的凉气。 安息香在错金云纹博山炉中悄无声息地燃着,虚无缥缈的袅袅青烟,似梦似幻。 铁梨缠枝牡丹纹卷案上摆着只青瓷划水波纹长颈瓶,一束荷花娉娉婷婷地俏立其中。 阿娇稍一偏头,便被它们给吸引住了目光。 手掌大的花瓣,从从容容地向外绽开。 那椭圆碧绿荷叶上的丝丝银白脉络,乍一望去,仿佛洒了层霜花一般,让人触目生凉。 阿娇深吸了口气,那淡淡冷香直入肺腑,越发让人有心旷神怡之感。 她顿了顿,又缓缓把那口气吐出来。 她是情绪炽烈的人,所以爱恨向来如黑白般分明,不存在得过且过。 但同时,她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不喜欢沉浸在负面情绪中太久。 所以在心烦意乱了那么一会后,她忽然就心平气和了。 不就是和两个小孩相处一段时日吗? 她既不用伺候他们的饮食起居,也不用刻意讨他们的喜欢。 他们若是想和她好好相处,那她也就自自然然地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他们若是要哭要闹要翻天,那也用不着她糟心,自有人去管他们。 所以只要她坚定大家一生一世好路人的想法,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烦的啊。 而且—— 若说忐忑,若说抵触,若说害怕,他们恐怕更甚吧? 阿娇缓缓直起身子来,心间一下就豁然开朗了。 第七十二章 希望 等到窦太后见完了薄皇后回来,阿娇早就收拾好了心情。 她攥上云鸟纹彩陶陨,雀跃地奔向她的外王母。 “外王母,再学,再学,好不好?” 外王母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当下自然连声道好。 于是,长信殿中又飘荡起了幽深哀婉的乐声。 人一旦全神贯注起来,便会下意识地忽略了周边的一切。 以致于当她把曲子分毫不差地吹了一遍后,一抬头撞进母亲的笑眼里时,险些把她吓了一跳,嗔声哎呀了一下。 母亲便笑:“你这孩子,我又不是飘进来的。” 外王母也笑:“娇娇啊,学地太入神了。” 她向母亲的方向侧了下脸,问她道:“都安置妥当了?” 母亲嗯了一声:“再有半个时辰,就全收拾好了。” 阿娇心下一顿。 她满以为会说起刘怡和刘彘来后的详细安排了,但外王母摸索着端起案上的白玉活环柄杯抿了口蜜浆,说了句那就好后,这话题便就这么结束了。 呃—— 好吧。 也无所谓啦。 她耸了耸肩,一切陡然看开后,她的心态突然就好到爆炸,大有一种兵来将敌,水来土堰的豪情冲天。 话题很快又回到了她身上。 外王母说这首曲子她已经学会了,没什么好教她的了。 她同母亲感慨道:“这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还真不信,我们娇娇聪明成这样呢。” 母亲便欣然笑道:“可能啊,我们娇娇在这方面有天赋吧。” 即便阿娇做好了迎接虚名的准备,但还是没架住地有些脸红了。 希望—— 希望有一天她能真真切切地凭自己的能力,让外王母和母亲如此为她骄傲自豪。 ***** 天子踏出宣室殿时,已然是迟暮时分了。 郁(yu))蓝清绀(gàn)的天际边,明丽绚烂的霞光如火如荼地熊熊燃烧着。 璀璨光影漫洒在重重宫檐上,折射出道道潋滟的光线来。 他久坐了一天,只觉得浑身都僵在了一块。 因此稍微舒展了下筋骨后,方才步上了去长信殿的轩车,“快着些。” 午间用昼食时,他便吩咐陈由去跟长信殿说一声,暮食他要过去用。 只是没想到会跟郅都谈到这时候,该累地母后和长姊苦等了。 轩车一路行地又快又稳,但到长信殿时仍是暮色四合了。 霞光早已沉没在天际边,万物的形状都模糊下去,半空中悄然点亮了一颗孤星。 天子下了轩车,步伐矫健地往里走去。 他本以为母后该等地百无聊赖,却没成想还只到外殿,便听地欢声笑语阵阵。 其中又以小孩子的软糯声音最为悦耳,也最为吸引人。 他被这气氛感染,不觉也笑了。 是了。 他怎么忘了,还有娇娇在这呢? 那可是母后的开心果啊。 单只看着她,母后就够乐一天了。 他越发加快了脚下步伐,大步流星地朝内殿走去:“母后这是笑什么呢?也说给皇儿开怀一下。” 满殿宫人忙恭敬地拜伏了下去。 馆陶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叫了声陛下。 阿娇也随着母亲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甜甜地喊了声舅父。 第七十三章 郅都 天子恭敬地向窦太后行礼问安后,又望向馆陶长公主,叫了声姊姊。 最后,方才忍俊不禁地看向小外甥女:“是不是我们娇娇又说了什么好玩的话?” 阿娇很认真地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说不是。 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终于把天子给惹笑了。 他这小外甥女啊,委实太招人疼了。 窦太后笑着接话解释道:“娇娇今天去了趟乐府,拿回了个彩陶陨来。我便教她吹了首曲子,她一下便学会了。” 噢? 天子不禁挑了挑眉,觉得窦太后这话水分也太大了些。 虽说他和母后一样地觉得阿娇聪慧非常,但怎么也不可能才半天便学会了吹陶陨。 能把宫商角徵羽这五音闹明白了,便已经十分了得了。 但他也不想和母后较这个真,毕竟太皇太后在时也是这么对他的。 不过就是长辈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嘛,夸张了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很捧场地惊讶了一下,笑问阿娇:“真的吗?” 阿娇连连点头。 她看地出来,舅父是有些不相信的。 毕竟她若不是有前世做底子,确实也是做不到的。 而且现在更要紧的是先用暮食,所以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可这落在天子眼底,便变成了验证他猜想的证明。 若娇娇当真学会了,还不得向他展示一番吗? 现在展示不出来,那便说明至多啊也就学会了吹出声来。 但母后呢,就牵引附会地说是学会了吹整首曲子。 他的笑意越发止不住地在唇边荡漾。 母后啊,还真是越来越像寻常百姓家的老祖母了呢。 想当初他们三姊弟还小时,母后那可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知子莫若母,窦太后对天子的不信心知肚明,但也没想在这时候纠正他的看法。 她笑着说了句千真万确后,又问他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就差没把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大事问出口来。 天子忙宽她的心:“是郅都终于到了,皇儿一时高兴,和他说地忘了时间,这才耽误到现在。” 郅都? 阿娇心下一跳,情不自禁地望向了外王母。 前世刘荣被废为后,只当了两年的临江王,便绝望地自尽于中尉府中。 那个时候,正是郅都为中尉。 刘荣因被控坐侵庙堧垣为宫而被传到中尉府受审,郅都审讯严苛,且不容许他向天子直接写信解释。 还是他曾经的太傅,外王母的堂侄魏其侯窦婴看不过眼,偷偷送了刀笔进去。 但刘荣深觉受辱,写下了请罪书后便愤然自尽。 不说刘荣本就是谨慎温厚的性子,决计不可能做出占宗庙为宫的事情来,即便他当真昏了头,但那也罪不至死。 因此外王母知晓噩耗后,怒不可遏,气地手都直发抖。 她让人把刘荣的绝命书送去给天子后,本欲以逼死藩王之罪而处死郅都。 但天子居然先一步令郅都罢官还乡,且哄骗外王母说郅都已经被他所处置。 第七十四章 愚蠢 民间有句谚语说的好:“虎毒尚且不食子。” 况乎刘荣乃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那种新生命初临的惊喜欲狂和对他生母栗姬的由衷喜爱,让天子着实花费了巨大的心血去教养他。 毫不夸张地说,刘荣一度承载了整个汉室的希望。 毕竟薄皇后寡宠无子,而汉室终须立储。 故而虽然刘荣天赋平平,且过于温厚,但只要扶持得当,假以时日必也是一代明君。 只可惜,他母亲栗姬太不争气了,她让天子看不到这个可能。 栗姬明明最早入宫,又恩宠不衰。 作为嫔妃来说,她应该知足了。 但她不,她骄纵善妒,半点也容不得后来人。 听说好些次都把王夫人姊妹俩气地红了眼,这还只是人前时候,背着人的私底下呢? 所以啊—— 当天子吩咐栗姬在他百岁后善视诸皇子时,她居然读不懂其中欲立她为后的潜台词,反而怒气冲天地回怼天子,口口声声地谁的种谁管,也真是一点都不奇怪:你能指望一个嚣张跋扈惯了的人,拥有多少智商? 栗姬如此地出言不逊,天子自然心下大恚(hui)1:如此德行,怎能为太子之母?为皇后?乃至太后? 不过是因为太子废立关乎国本,且太子本身并无过错,所以天子并未当场发作,硬生生忍了下来。 真正让天子忍无可忍,且促使他下定了废太子决心,则是在两个月后的一次朝会上。 大行奏事完毕后,却不执笏退回列中,而是掷地有声地进谏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太子母无号,宜立为皇后。” 嗯。 霎时应者云集。 彼时薄皇后已经被废,且窦太后当初也是以太子生母的身份登上皇后之位,故而朝臣们都以为这是顺理成章之意,便齐齐锦上添花起来。 谁能料想到天子竟会因此雷霆大怒起来,“朕立谁为皇后,这是朕的家事,轮得着你一个臣子在这指手画脚吗?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满殿愕然。 大行更是匪夷所思,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还呐呐欲言。 而天子则是越想越大为光火。 难怪之前栗姬敢对他如此出言不逊,原来是有恃无恐啊。 儿为太子,母焉能不为皇后? 瞧瞧—— 这不现在就有满殿的朝臣替她逼宫请愿了吗? 她能不底气十足,胜券在握吗? 还用得着指望他吗? 天子心力交瘁地闭了闭眼。 他如今尚在,她便敢如此张狂妄行。 若果真立了她为皇后,岂不是更加不可一世? 偏生太子还不是个英武刚毅的,他辖制不了自己的生母。 天子一旦驾崩,就凭栗姬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的其余诸皇子和嫔妃们岂不是人人都要成了赵王2第二和戚夫人第二? 天子遂案诛大行,而废刘荣为临江王。 但这从头到尾,刘荣做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做。 他的原罪不过在于有一个愚不可及的生母。 所以窦太后相信,天子只会比她更悲痛欲绝,他决计不会放过逼死刘荣的郅都。 他说处置了郅都,那自然便是处置了,她压根就没想起验证真伪。 于是,郅都非但没死,他还被拜为了雁门郡太守。 且为了不让窦太后知道,天子甚至特许他不必按常规赴朝面谢,由家中直接取道赴任,得以便宜从事,于雁门郡中一切事宜均许他酌情裁定,先行后奏。 第七十五章 父子 窦太后被整整瞒了一年,方才在无意之间撞破了真相。 彼时长安城中盛传流言,说雁门郡太守郅都勾结匈奴。 窦太后听闻后大为愕然,真假姑且不论,但郅都? 他不是早死了吗? 于是,真相大白,再瞒无可瞒。 窦太后气地倒枕搥床,目眦欲裂:“好啊,真是好啊,他可真是汉室的好天子啊——” 母亲忙一面给外王母拍胸顺气,一面慢声细语地劝她消气。 外王母惨然一笑:“消气?孤的儿子杀了孤的孙子!孤如何能消气?” 一时满殿死寂。 阿娇心下大骇,不可置信地望向母亲。 母亲完全顾不上她,她在竭力为天子描补:“母后,陛下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但外王母伤心太过,如何还肯再粉饰太平,她单刀直入地反问母亲道:“误会?什么误会? 郅都如今活地好好的,那是孤的误会? 那雁门郡太守的任命策书,也是孤的误会?” 母亲被问地沉默下来。 可外王母还没有住嘴的打算,她唇边涌起浓重的嘲讽:“孤从前真是傻透了,傻到居然相信没有天子的授意,郅都便敢跋扈到不许刘荣上书分辩!” 她说到这里,禁不住地老泪纵横起来。 虽说天家之中先君臣后父子,刘荣作为废太子,身份委实尴尬,也委实令人忌讳。 若是他还在,便是窦太后都会提点刘彻,让他对刘荣多加防备,万不可让刘荣受了有心人的挑唆,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可他死了,他绝望无助地自杀于狱中。 于是,那点忌惮之心,霎时便荡然无存了。 从前的怜惜疼爱之情,海浪般地扑上了心头。 那是她的第一个孙儿啊。 他呱呱坠地,他牙牙学语,他书声琅琅…… 全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啊。 可他的父亲,为了给另外的儿子铺路,为了不让另外的儿子将来难做,于是便断然除掉了他。 一片慈父之心,真是可圈可点。 但难道刘荣就不是你的儿子吗? 他究竟犯下了怎样的滔天罪过呢? 所谓的侵占宗庙为宫室之罪,如今看来,这理由会不会也太苍白可笑了一些? 窦太后拭干了眼泪,硬声唤宫人道:“去宣室殿问问陛下什么时候有空?就说他母后想请他拨冗一见。” 眼看局面越发难堪地要一发不可收拾,母亲忙朝阿娇使了使眼色,让她退出去。 阿娇早便待下去了,她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地起身朝外而去。 这陡然发生的一切,她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她从来不敢想象世人嘴中的无情无义帝王家,居然不是一句单纯地揶揄之言。 她知道,她没有立场去同情刘荣,她和刘彻是这场政治斗争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但她究竟还是忍不住地刿心鉥目。 泪眼婆娑间,她的眼前恍惚浮现出了一个温润如玉的身影。 他对她淡淡一笑,轻声唤道:“娇娇。” 而她—— 汗颜无地,愧不敢应。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过这个太子妃之位,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因此逼地刘荣失去了太子之位,进而性命不保。 第七十六章 懊悔 昏沉夜色如最凶猛的洪水一般,转瞬便吞没了蓝盈盈的天空。 初二的月亮细地像一条线,凄惶无助地在惨白黯淡的云翳间若隐若现。 反倒是那早早登场的长庚星1,明亮非常,傲然辉映着底下的万家灯火。 而汉宫作为庞大帝国的中心,早在稍稍起了些暮色时,廊芜下悬挂着的千万盏宫灯便徐徐亮起。 现下放眼望去,真是亮如白昼一般,辉煌璀璨到澎湃无边。 人在其中,几有沧海一粟之感。 要知道,即便是两千年后的紫禁城,其总面积也只有未央宫六分之一大。 那么,紫禁城有多大呢? 倘若你用脚一步一步地去丈量,得花费你四个多月的时光。 所以汉宫之宏伟壮丽,委实是令人叹为观止,震撼不已的。 但在比未央宫还要庞大的长乐宫中,没有一个人为此升起豪情万丈,更没有一个人对此感慨万千。 那不过同日出日落一般,是他们生命中最常态化的情景。 长信殿中,清神静气的安息香在错金云纹博山炉中悄然燃烧着,淡淡轻烟一刻也不停歇地往上盘旋而去。 被冰山氤凉的空气中,弥漫着熏香的芬芳和荷花的清香。 阿娇神思飞转在悠悠往事间,不觉便走了神。 外王母和舅父说了什么,殿中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全都恍若未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以致于太官甘丞入殿请用暮食的声音她都没有听到,弄地大家都起身移步了,她还楞楞地呆坐在原地。 而最先注意到这一情况的,是太官甘丞。 虽说阿娇上次不肯用膳食,是为了自罚于大丧上的失态,和膳食好坏没有一点关系。 但太官甘丞自从阿娇再度入宫,还是忍不住最为她的反应而忐忑紧张。 没办法啊。 这么小个孩子,又是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 她就是真和你无理取闹,你又能如何呢? 还不是窦太后或馆陶长公主稍一蹙眉,便得立刻匍匐认罪。 所以太官甘丞打从一步入内殿,便不由自主地在心下虔诚祈祷:苍天啊,万万要让堂邑小翁主还像之前几顿膳食一样风平浪静。 但大概他一天三次地为这么点小事请愿,惹地上苍腻烦了。 他很快就悲伤又无助地发现,那位小祖宗似乎对今天的暮食不是很感兴趣,居然都不起身。 他霎时就有些生无可恋起来,为什么做个太官甘丞这么难? 他当初到底是发了什么失心疯? 明明都是一样的品级,好好的果丞不做,非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做这个太官甘丞? 猛虎咆哮般地质问完自己后,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怯生生地回答了自己。 还不是想着露脸多了,升迁也就容易了。 哪成想要这个露脸,纯粹就是给自己找提心吊胆嘛。 唉—— 这要是还在做果丞,每日里只用管拣选好各色新鲜瓜果,多么自在,多么轻松啊。 现在—— 现在这是何苦来哉啊?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为自己当初的进取之心感到深深地懊悔。 第七十七章 离谱 阿娇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她不过走了下神,便会弄地有人因此怀疑起人生来。 她仍沉浸在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前世往事中,只是还不等她回想起更多,她肩上蓦然一沉,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搭了上来。 “娇娇——” 是天子。 绿釉九联陶灯台盈开的柔和光亮,轻轻地笼住龙威燕颔的天子,给他凭添了一层温润气质。 阿娇回过神来,忙嗯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外王母和母亲都起身了。 天子弯下腰来,有浮光跃金般的笑意在他眸中跃动着:“娇娇不饿吗?怎么还坐着呢?是哪不舒服吗?” 啊—— 她这才迟迟地反应过来,还没有用暮食呢。 她忙摇头说没有:“饿了,娇娇饿了。” 小孩子消化快,她的确也饿了。 但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前世那些糟心事,心下究竟还是受了影响。 移步偏殿后,她面对满满一食案的美食佳肴居然味同嚼蜡。 很快,她便吃不下去了。 可她不想再引得外王母和舅父还有母亲担心了,遂又勉力进了几口牛肉茭白羹,方才把青玉镶赤金嵌乌木筷搁在了金镶宝石松竹铲箸座上。 饶是如此,外王母听地阿娇住箸的声响后,还朝她的方向微微侧了侧脸:“怎么就吃了这么点?膳食不合娇娇胃口吗?” 这两句话,瞬间把恭立一旁的太官甘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声静气地等待起阿娇的回答,生怕她脆生生地点头说是。 好在这一次上苍终于眷顾他了,她摇头说不是:“娇娇困,困了。” 太官甘丞长舒了口气,但却越发坚定了要在堂邑小翁主的膳食上下苦功的决心。 他又不是猫,能有几条命这么让她吓唬? 还是赶紧把她给哄好了要紧。 阿娇今天一整天都在忙着向窦太后学吹陶陨,用过昼食后还当真没有去歇午。 而小孩子又觉多,这会熬不住了也实属正常。 窦太后果然不再关注她胃口不好的事情,而是一脸心疼地道:“散两圈消消食了,就赶紧盥洗歇下吧。” 母亲和舅父也说快去吧。 阿娇便果真沃盥后,在内殿内踱了两圈步,便叫宫人服侍着她歇下了。 其实她还并没有多少睡意,但她喜欢帷帐落下,独自拥有一个小小世界的感觉。 当然—— 这个喜欢的前提是,帷帐一撩开,她便能很快见到外王母和母亲。 宫人照例在木雕凤纹漆几上为她留了盏玉勾云纹灯,昏黄光影扑进床榻中,温馨黯淡到正适合一夜好眠。 鎏金蟠龙纹熏炉中燃着安神香,但把脸深埋在丝被上却闻到了馥郁香甜的栀子花香。 她抬起脸来,看向了青铜错金银镶嵌绿松石龙首带钩旁悬着的佩帏。 大概今天那里面装的是栀子花吧。 她惬意悦然地深吸了口气,刚想闭上双眼酝酿睡意,好继续早睡早起。 外王母和舅父的声音便在这时飘了进来。 也真是奇了怪了。 她又不是像之前歇午一样睡在和内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外王母寝殿中,怎么还是听地这么分毫不差呢? 她的听力好地也太离谱了吧。 第七十八章 赞赏 阿娇对此大惑不解,却并不妨碍那对话清清楚楚地流进她耳朵里。 “郅都志虑忠纯,又刚正不阿,孤也一向颇为欣赏他。 陛下用他为济南太守,应该是能卓有成效的。” 是外王母的声音。 但是—— 她没有听错吧?! 外王母居然在夸赞郅都? 阿娇有种浓重的不真实感。 明明前世那流言荒唐到可笑:郅都身为边境郡守,若果真和匈奴勾结串联,那烽火早便一路畅通无阻地燃到甘泉宫了。 但外王母还是选择以此为借口,定了郅都的罪要处死他。 舅父亲自来为郅都求情,说郅都乃是忠臣,让外王母容他戴罪立功。 外王母何尝不知道郅都不过是奉命行事?又何尝不知道舅父是在为汉室安稳着想? 但此痛难消,她只能把满腔愤恨泄在郅都身上。 她当下惨然反问舅父:“难道孤的皇长孙就不忠不孝了吗?可为什么没有人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舅父瞬时缄口结舌,再不敢应。 外王母遂令斩郅都。 所以—— 阿娇现下听地外王母夸赞郅都,真有天方夜谭之感。 她不知道,郅都早在先帝时便为郎官,等到她舅父继位时已为中郎将1。 他自为官后从不听任何人的私请,更不受任何人的私礼。 如此地洁己奉公,换来的便是他有足够不避强御的底气。 他时常仗气直书,面折大臣於朝,甚至对天子也敢犯颜直谏。 前年秋天,天子曾携贾夫人狩猎于上林苑。 彼时贾夫人尚为美人,是为贾姬。 狩猎中途,贾姬忽然内急,遂起如厕,却不料竟有野彘卒入厕。 天子便用眼神示意随驾卫护的郅都进去,但郅都默然不动。 他身为中郎将,最基本的任务便是要守卫天子安全。 若他进去后,又有猛虎自丛林中而出,那岂非置天子于阽危之域? 而贾姬虽尊贵,但到底只是后宫一嫔妃。 且场合还如此尴尬,他委实不方便进去。 天子亦有这方面的顾虑,故而并未明言,只以眼神示意他。 见他不应,亦不好强令。 但又着实放不下贾姬,她究竟为他生育了两位皇子:皇七子刘彭祖和皇九子刘胜。 天子便欲拔佩剑自救贾姬,郅都却上前伏地劝阻道:“陛下富有四海,多一个嫔妃,少一个嫔妃,又能如何呢? 陛下纵然不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但也该想想宗庙和太后吧!” 他见天子迟疑下来,又缓言劝慰道:“野彘必是受了围堵,方才不慎冲撞进去。 陛下若现下进去,恐怕还会加剧野彘的惊恐,使得贾姬的处境更加危险。 不如稍等片刻,以观后效。” 天子便果真收了剑。 须臾,野彘竟退,贾姬亦安然无恙。 但贾姬和皇七子、皇九子都十分恼怒郅都的见死不救,认为他不从上命,是为大不敬之罪。 可窦太后知晓此事后,非但不许责罚郅都,反倒对他大为赞赏:“昔日先帝欲从霸陵西驰下峻阪,适逢袁盎在侧,忙并车揽辔,不许先帝冒险。 先帝笑问袁盎是不是害怕了,袁盎怎么回答的,陛下还记得吗?” 第七十九章 难料 窦太后不等天子作答,便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柰高庙、太后何?” 她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袁盎以这一番话,成功劝止了先帝的冒险之心。” 她稍顿了顿,笑意渐收:“汉室天子,责重山岳,怎可以身犯险? 如有不慎,是想置祖宗基业和黎民百姓于何地呢? 所以——” 窦太后还是一贯地慈和缓慢,但语气中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徐徐流淌而出:“郅都何罪之有?” 虽是问句,却实则是一锤定音般的否定。 贾姬及皇七子、皇九子当下皆默然。 窦太后乃传长信詹事1:“赐郅都金百斤。” 所以郅都不仅得到过窦太后的赞赏,甚至还是因此才备受天子重用。 阿娇并不了解此中缘由,但却越发让她感慨世事难料:仅仅数年之后,外王母便会对郅都恨入心髓,直欲杀之而后快。 她一恍神的功夫,天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馀家,强横奸滑,蔑视官府,不守国法。 几乎把济南当成了他们的国中之国,胡作非为到了顶点。 皇儿希望郅都为济南太守后,可以返正拨乱,激浊扬清。” 母亲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小小的一个济南郡,还能翻了天不成? 那郅都也是颇有些才干的,陛下无须太过担心。” 舅父笑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外王母又顺嘴说起了小王夫人迁宫待产的事情:“虽不合规矩,但她这一胎也委实盼地不容易。 孤便准了她姊姊王夫人陪产,陛下以为如何?” 舅父还未说话,母亲便插嘴笑道:“母后啊,哪有您这样的? 事情定都定下了,王夫人都做好了送怡儿和彘儿过来长信殿的准备。 陛下现在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啊?” 外王母笑嗔道:“哪都有你,就你话多。” 舅父自是不会把母后和长姊的玩笑当真:“一切听凭母后处置,只是会不会太让母后劳累了?” 外王母便笑:“孤最多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又不用孤背,更不用孤抱。哪就称得上辛苦了?” 母亲亦笑着道:“何况啊,还有我这个亲姑母在呢,陛下便放心吧。” 舅父记挂着宣室殿中没有批完的奏章,很快便起身离去。 而外王母和母亲接下来的对话,虽依然是声声清晰入耳,但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阿娇心不在焉地听着,很快便思绪翻飞了。 是的。 暮食前未完的回忆,又重新浮上了阿娇的心头。 金屋之誓,刘彻并不是她母亲的首选。 刘荣才是。 但栗姬非但不肯应,反倒借机羞辱了母亲一顿。 于是,有了她和刘彻的金屋之誓。 而她从胶东王妃变为太子妃时,便注定了刘荣的性命不保。 他曾经的地位,成为了他最大的罪过。 所谓的坐侵庙堧垣为宫之罪,便如外王母所言,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第八十章 善意 外间的对话,不知何时停了。 阿娇想,大概是外王母乏累了吧。 四下里静地落针可闻,昏黄光影缓缓漫上她的脸庞。 她深吸了一口气,任凭茉莉花香在她腹腔内氤氲散开。 她紧紧盯着帐顶上的仙鹤飞天图,但目光却是空洞而无神的。 其实,栗姬拒绝母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彼时她才五岁,而刘荣已经十九岁。 这提议,简直好笑到有些荒唐了。 堂堂的汉室太子,怎么可能用整整十年的时光来等她长大? 所以阿娇想,即便栗姬应允,外王母和舅父只怕都不会同意。 可母亲为什么还要如此提议呢? 阿娇很久之后才想明白,刘荣既为太子,栗姬假以时日也必为皇后,乃至太后。 可是,母亲之前同栗姬闹地很僵,几乎是针锋相对。 这让天子和太子都很左右为难,而于陈氏而言,更不是什么好事。 母亲想和栗姬缓和一下关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么,用什么来打开缺口呢? 母亲选择了儿女亲事。 她自然知道这婚事不合适,更知道栗姬定然不会愿意,但她只是想让栗姬看到她捐弃前嫌的诚意。 栗姬只消推脱一句孩子们年龄相差太大,她便也会说一句是她思量不周。 就栗姬那飞扬跋扈的样子,她还真能放心让栗姬做她女儿的君姑吗? 而民间有句俗语说的好,买卖不成仁义在。 经此一个来回,栗姬想必便明白了她的善意,大家之后也能好生相处了。 可栗姬实在太蠢,非但读不懂母亲的暗示,反倒为此得意洋洋起来。 长公主又如何? 还不是怕了我? 还不是有求于我? 于是,她不肯用年龄相差过大的理由婉拒母亲,反倒恣肆无忌地羞辱了母亲一番。 但她忘了,太子原来还是可以废立的。 阿娇思及至此,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一次,不管刘荣和刘彻谁赢,她再不要掺和进去了。 ***** 鸦青色的天空被撕开一道口子后,熹微晨光潺潺流水般地泅散开来。 昏暗模糊的天地间,渐渐充盈清晰起来。 训练有素的宫人们,默然无声地穿行在廊下庭中。 这会儿暑气还淡,不论做什么都可以从从容容地。 但侍奉在寝殿外的宫人,却是绷紧了神经,屏声静气地等待着里间的传唤。 虽说堂邑小翁主昨天起了个大早,还兴冲冲地看了回日出,但她到底年纪太小,多早晚起身那都是没准的事情。 所以她们恭然静立在黑魆魆中,眼看着那窗棂一点点地亮起来,乃至满室大亮,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小孩儿嘛,偶尔一天起地比启明星还早,偶尔一天睡到日上三竿,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阿娇直睡到辰时四刻才悠悠醒转。 天光大亮到重重的帷幕都挡不住,流金碎玉般地漫淌了一地。 鎏金蟠龙纹熏炉中的安息香早不知什么时候燃尽了,但床帐中的茉莉花香却是经久不散,越发馥郁。 阿娇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香透了。 她神清气爽地坐起身来,扬声唤人。 第八十一章 来了 立时便有宫人在外轻声应唯,而后鱼贯而入。 阿娇神清气爽地坐起身来,用藕节般的小胖手撩开了帷帐。 她昨夜没有做梦,实实在在地一夜好眠。 盥洗梳妆后,她被服侍着换上了一身嫩黄色绕襟曲裾深衣。 到了里殿,外王母和母亲正在说话。 听她来了,外王母忙招手让她到怀里来:“我们娇娇起来了啊?” 阿娇笑着扑进外王母怀里,甜腻腻地叫了好几声外王母。 外王母不住地答应她,直笑地合不拢嘴地又问她道:“娇娇啊,昨天晚上睡的好吗?” 阿娇说好。 外王母便说那就好。 她侧了侧脸,吩咐给阿娇摆膳。 阿娇起地有些迟了,外王母和母亲都已经用过平旦食了。 而后又继续轻声慢语地同阿娇说话,完全把母亲给撂在了一旁。 那慈爱又耐心的模样,直把母亲看地无奈到失笑。 等太官甘丞进来回禀说已经准备妥当,阿娇迈着小短腿去了偏殿,窦太后方才嘿了一声,慢慢转过脸来问她:“馆陶啊,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一时满殿都有些忍不住笑意。 连一墙之隔的阿娇也听着了动静,当下不禁执着紫檀镶金嵌玉箸莞尔一笑。 但这笑容很快便顿在了脸上,她听到有宫人来回禀外王母说王夫人求见。 她当时正在用玉汤勺舀取荇菜1汤,手中一松,玉汤勺险些滑跌下去。 还好人的本能反应总是会快那么一步,她及时攥紧了玉汤勺,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盛汤。 但她心底已然是蜩(tiáo)螗(táng)沸羹2了,以致于把剔犀云纹碗盛地都快溢出来了,才猛然反应过来,又忙捡起绿釉龙柄勺,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她全然尝不出味道,一门心思地侧耳倾听着隔壁的动静。 王夫人必定是来送刘怡和刘彘姊弟俩的。 她也早对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可临了到底还是不受控制地屏气慑息起来。 也不知道她紧张个什么劲,就两个小孩儿,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把她给吃了吗? 话虽如此,但等王夫人的声音一响起,她立马连吐槽自己都顾不上了,全神贯注地倾耳细听起来。 王夫人首先带着刘怡和刘彘姊弟俩向外王母和母亲见礼。 其次,外王母和母亲表达对小王夫人的关心。 然后,王夫人再三表示谢恩,又再三表示惶恐,嗯,还再三嘱咐刘怡和刘彘姊弟俩听话。 最后,外王母和母亲表示把这姊弟俩放在长信殿就放心吧。 最后的最后,王夫人终于千恩万谢地告退而去。 其实这流程够无聊的,但阿娇居然全程都听地一字不落。 等外王母笑问起刘怡和和刘彘姊弟俩时,她才惊觉竟把一满碗汤都喝下去了。 得—— 小孩子的胃也就拳头那么大点,还能吃下去别的了吗? 她摇了摇头,果然在硬逼着自己又用了小半碗雁肉芹菜羹后,便觉得撑到喉咙了。 遂在金镶宝石松竹箸座上搁下了青玉镶赤金嵌乌木筷,摆手叫撤。 第八十二章 风范 阿娇接过金扣玉盏,慢饮了一口青盐水来漱口。 白玉夔龙纹唾盂刚拿下去,又有盛满了水的兽面纹龙流匜被捧上来供阿娇沃盥。 一步一步,井然有序。 太官甘丞一面错眼不露地紧盯着宫人们,一面在心下暗自感慨起来:原来小翁主喜欢喝汤啊! 方才那荇菜汤,小翁主多喜欢啊,足足喝了一满碗呢。 一会回去了,他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昼食和暮食给小翁主上什么汤。 嗯。 就像刘怡和刘彘如何也想不到素无来往的阿娇其实对他们感情极其复杂,阿娇也决计想不到她今后的食案上会少不了形形色色的汤汤水水。 她心不在焉地由着宫人耐心细致地为她擦干双手后,便移步内殿。 冰山化开的丝丝凉气淡扫在她脸上,她缓出了一口气后,目光渐渐变地坚定起来。 陈阿娇。 没什么的。 你只是爱过他一场而已。 但他已经不是他,你也已经不是你了。 为什么还要因为即将见到他而心神不宁呢? 她脚下放快,须臾就步进了内殿。 外王母正在笑着同刘怡说话。 刘怡虽竭力想落落大方些,但到底年纪还小,平素里又从不曾这么单独应答不怒自威的王母,故而难免有些羞手羞脚的拘谨和紧张, 每每开口,都得字斟句酌,再三思量,生怕不慎说错了话。 正紧张到无以复加,忽听地她姑母馆陶长公主笑问道:“瞧瞧是谁来了啊?” 这话并不是问她的。 姑母爱她幼弟彘儿那天真无邪的小模样,自打刚来便把他爱不释手地抱在了怀里逗弄。 但刘怡正好借了这个好奇的机会,也回首望去。 是姑母的独女——堂邑翁主陈阿娇。 她是姑母万万没想到的意外之喜。 姑母在三十一岁的高龄才怀上她,彼时姑母的次子都已经十岁了。 王母只有姑母这么一个女儿,姑母又只有阿娇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疼爱到至矣尽矣。 用她仲姊的话来说,陈阿娇比她们都更像汉室公主。 毕竟就连她们的父皇,都要更加宠爱陈阿娇。 她和仲姊又委屈又不甘,没少和长姊抱怨:“凭什么啊?她只是翁主,而我们是公主!” 但长姊只会对她们横眉怒视,大加叱责。 她们也知道,嫉妒使人面目可憎。 若叫母亲听着,只怕藤条都早上身了。 所以但凡见了面,别管心下再复杂难言,也知道不能对人冷眉冷眼,得笑脸相迎,拿出做表姊的样子来。 她努力扬了扬唇,又扬了扬眉,像上次在乐府中碰见陈阿娇一样,笑盈盈地点头唤了一声表妹好。 陈阿娇也站住了脚,对她微微颔首示意:“三表姊好。” 稍顿了顿,又朝被她姑母搂在怀中的彘儿冁然一笑:“十表弟好。” 蓬勃的光影漫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直晃人眼的彩色光晕。 她明明才两岁多,但却从容指顾,缓声慢气,至尊至贵的气度浑然天成。 刘怡忽然觉得,其实她们之前的抱怨好像也并没有说错。 她们的小表妹,委实比她们更有汉室公主那金枝玉叶的风范。 第八十三章 偏心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刘怡心底,就被她摇头甩掉了。 开什么玩笑? 才两岁多的孩子,哪来的什么气度不气度? 不过是因为外王母最为宠爱陈阿娇,这长信殿对她来说就是她的第二个家,所以面对旁人时她能不底气十足吗? 刘怡忙着否定自己的同时,馆陶长公主已经笑着让刘彘叫人了:“这是我们彘儿的小表姊。彘儿快叫姊姊,姊姊。” 刘彘下月初七才满周岁,怎么可能听懂这些? 馆陶不过是单纯逗逗他罢了。 却没成想,她的这个小犹子让她可喜可愕。 他歪着小脑袋望向了阿娇,似乎在努力地确认什么一样。 稍顷,他便奶声奶气地嗫嚅道:“姊……姊姊……” 他声音很糯,很轻,但很清楚。 他的的确确是在叫阿娇姊姊。 馆陶有些惊讶地哎了一声,“都说我们皇十子聪明,说话早。 但姑母还真没想到,居然口齿这般清晰。” 她回首望向日夜同刘彘在一块的东武侯太夫人李氏,很是好奇地问道:“我们彘儿还会说什么?“ 李氏却摇头笑道:“不瞒长公主,我这会也又惊又喜呢。就在昨天,十皇子都还还在子啊子啊地叫他的几个姊姊呢。” 关于这一点,刘怡也能证明,“姑母,还真是的。” 窦太后便道:“看来啊,我们彘儿和他小表姊一样,也是个天资卓越的啊。” 馆陶亦接口称是。 刘怡:“……” 虽说她早有风闻,从王母到父皇到姑母,都把陈阿娇夸地天上有地上无的,但会不会也太夸张了些? 明明是在夸彘儿聪明,为什么还非得带上陈阿娇? 弄地好像能和陈阿娇相提并论,就已经是彘儿莫大的荣幸了一般? 她就是个普通孩子,不过因为格外钟爱,便觉得她处处不同凡响。 如此这般,也未免偏心太过了吧! 刘怡真怕自己的笑僵在脸上,忙低头捧起了黑漆嵌螺钿夔凤纹案上的彩绘漆几何纹方耳杯装作喝水。 而对于阿娇来说,刘彘前世的英明神武还历历在目,这才哪到哪啊? 当然,面上还是要惊讶一下的:“哇——,彘儿叫我了哎。” 她声音软糯,神情柔和,任是谁也无法知道她心底的遗憾:他怎么就没被雷劈傻呢? 而后在阿娇的预想中,应该会是和刘怡姊弟俩一顿尴尬互聊。 但外王母还不等她坐下,便笑着冲他们摆手道:“后庭草木葱茏,应该还不那么太热,都出去玩吧。“ 她话音刚落,刘怡便起身应是,而后颇有长姊风范地一手牵了刘彘,又一手要来牵她。 阿娇:“……” 好吧。 拒绝谁,也不能拒绝外王母啊。 她只好乖乖屈服,任凭刘怡牵起了她的手。 刘怡又向外王母和母亲微微趋身,语气恭敬地道:“那怡儿便带着阿娇和彘儿出去了。” 外王母和母亲都笑着说去吧。 出了内殿,刘怡便偏头柔声问阿娇:“阿娇,你想玩什么?表姊都可以陪你玩。” 阿娇无奈地笑了笑:“……什么都行。” 唉—— 明明是我陪你们这两个小孩子玩好不好。 第八十四章 笑容 什么叫什么都行? 说的跟你什么都会一样。 刘怡本就因为长辈们过分偏爱阿娇,对她没有多少好感,当下听了这话忍不住在心底吐槽开了。 投壶? 你投的动吗? 蹴鞠1? 你踢的动吗? 射覆2? 你猜的中吗? 六博3? 你博地明白吗? 骑马? 呃—— 这个我也不会了。 她又无奈又无语地在心下思量了好一会,最终想不如放木鸢吧。 嗯。 从季节上来说,的确很有些不合时宜了。 可陈阿娇才两岁半不到,她幼弟彘儿一岁刚要满,她能领着他们俩玩什么? 正好后庭地方宽敞,又有绿树成荫,还挺适合放木鸢的。 她向右偏了偏脸,笑着征询阿娇的意见:“阿娇,表姊带你放木鸢好不好?” 好在她这小表妹虽被宠纵坏了,但却还真是什么都行,当下脆生生应了声好。 左右宫人闻声忙去取了木鸢来。 到了后庭,先时风有些小,便由年长宫人跑动着放了起来,再交到他们三姊弟手中。 一时风起,半空中的木鸢劲头十足地扯着人手中的线。 偏偏阳光还白晃晃地直刺眼,阿娇也顾不上看,只一门放线,直到放无可放。 等云翳浮动,半遮住太阳后,她才仰头望去。 黑鹰一般的木鸢飞地很高很高,高到都快变成应该小黑点了。 从头到尾,刘彘奶声奶气的笑声就没断过。 东武候太夫人李氏环抱着他,握着他的手让他放,“十皇子,放线了放线了……哎呀风大了,别怕别怕,我们给它拽紧了就行了……” 阿娇一侧头见了刘彘那亮晶晶的笑眼,也不禁有些想笑。 原来,他还会这么发自内心地,不掺任何杂质地笑啊? 她还真以为,他是自打落了地就和天真无邪说了再见呢。 她淡淡一笑,又仰头望向自己的木鸢。 刘怡平素里很少能有这么大把的时间玩乐,故而她虽不至于像刘彘那样放肆开怀,但也始终不由自主地微弯着嘴角。 于是,他们谁也没有叫停,一直玩到将近午时方才回了内殿。 才同窦太后和馆陶说了没几句话,太官甘丞便进来回禀说昼食已经准备妥当。 虽说后庭草木葳蕤,遍地凉风,但到底是在夏天的室外玩了一上午,阿娇还真有些又渴又热。 正好食案上有一盅酸笋老鸭汤,甚得阿娇的胃口,她便一鼓作气地连用了两小碗才搁下,引地在暗中观察她的太官甘丞愈发觉得自己找准了她的喜好。 用过昼食后,略坐了一会儿后,外王母便说都各自歇午去吧。 刘怡和刘彘的住处昨天就已经收拾妥当了,只用随着宫人去就是。 但母亲有些担心他们初来乍到不适应,遂在外王母起身后亲自牵了他们俩出去。 阿娇也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回了她的寝殿。 一番盥洗后,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榻上。 她阖上了双眼,静等着睡意汹涌而来。 但明明都困极了,偏偏入不了睡。 她放空了大脑,什么也没有想,但刘彘那洋溢着纯真笑容的小脸就是在她眼前晃个不停。 第八十五章 登天 于是,阿娇情不自禁地轻叹了口气,无限嘲讽地低声感慨道:“从前想见你一面,难于登天。 如今,却要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该说造化弄人吗?” 她怅然一笑,那难如登天的回忆洪水滔天般地漫上了心头。 还是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日。 也还是未央宫,椒房殿。 她端坐在黑漆嵌螺钿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策书。 她的目光空洞而茫然,有司中气十足的颂读声依稀还回荡在她耳边。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 短短数句,却有雷霆万钧的力量。 她如堕烟海,惝恍迷离,生出天大地大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无措感。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浑身的血液似乎已齐数逆流上来,心悸难忍,耳膜也嗡嗡作响。 她死咬着下唇,极力遏制着汹涌而来的眼泪。 也不知抵熬了多久,直到有腥甜在她嘴中弥漫开来,这股子撕心裂肺的悲切才总算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她又闭了好一会眼,方才觉得混沌不堪的大脑渐渐意识清明过来。 她睁开眼,想要开口叫人,却浑身脱力到连连呼吸都像是一种莫大负担一般。 再三挣扎后,终于有细若游丝的声音从阿娇唇边嗫嚅而出:“……楚……楚服……” 屏声静气等候在殿外多时的楚服,忙应唯而入。 楚服故作平静,一如往常地微微屈身:“殿下——” 阿娇攥着策书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她一字一顿地道:“……去……告诉……陛下,孤……要见他!” 楚服闻言迟疑,张嘴劝道:“殿下,您倒不如递消息给——” 不等她说完,阿娇便恨恨然将手中策书一把掷下。 木简哗然,清脆作响。 楚服吓了一跳,忙低眉顺眼地伏在方砖上,不敢再言。 满殿压抑中,阿娇亦静默了一瞬。 午后炙热明亮的阳光从金铺玉户间散漏进来,被掼散的木简张牙舞爪地躺在如涟漪般荡漾的斑驳光影中。 匀圆齐整的小篆正挤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朝她狞笑着。 她定定地望着它们。 “废后便废后,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只是—— 孤……是他亲自……迎进这椒房殿的,自然……自然也该由他亲自来念这份废后诏书!” 她语速极慢,说说停停,却始终是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楚服叩首,应唯而去。 没用上半个时辰,她便重新跪伏在了椒房殿中。 只是—— 楚服抿了抿唇,把话不知在心里过了多少遍,方才一字一斟酌地道:“陛下这会正为南夷大道和雁门关隘的事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委实脱不开身来。但已经吩咐下来,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 作为馆陶大长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孝景帝唯一的外甥女,窦太皇太后唯一的外孙女,宠冠长安城的堂邑翁主,阿娇自小过的便是馔玉炊珠,膏粱锦绣的日子。 眼风过处,皆是奉承笑脸。 嫁入天家后,更是煌煌十年盛宠。 一句“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并不会让她获得多少安慰。 相反,这让她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 第八十六章 玉玺 时移世易。 太皇太后都已经崩逝整整五年了。 他早不是那个要靠着她在长乐宫中替他齿牙馀(yu)惠1的刘彻了,又怎么还会像从前一样因为她一句话,便从宣室殿匆匆乘了辇车回来呢? 如今一句同上宫无异,已经是他对她莫大的怜悯与恩赐了。 “呵——”阿娇惨然一笑,一字一颤地感慨道:“他脱不开身的时候也太多了。” “殿下……”楚服伏在方砖上鼻酸难忍,正待说些什么,便听头顶上阿娇又轻舒了口气,语气平静地吩咐她:“把皇后之玺取出来。” 啊? 取玺? 汉时皇后皆以此作为身份的凭证。 殿下莫不是要交玺迁宫? 楚服脑中嗡了一下,只觉得心跳都暂停了一瞬。 殿下初闻卫子夫得幸时,怒不可遏,几死者数矣。 如今却……却如此冷静且迅速地接受废后的事实,该不会是万念俱寂了吧? 楚服霎时提心在口,忙抬首偷觑了一眼阿娇脸色,咬着牙劝道:“殿下!殿下!还是先知会知太主2一声,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阿娇这回是真笑了。 她此时不过二十七岁,正在花信年华,又素有美绝长安城之盛名,故而这粲然一笑,当真有令人目眩神迷之感。 “窦太主?如今还是老老实实叫一句馆陶大长公主吧。” 她语气平淡,神色漠然,仿佛不过在说今天还挺热一般。 但楚服何其聪慧? 不过稍加提点,她立时便被这话中深意激地手脚都凉了半截。 天子天子,上天之嫡长子。 普天之下,谁能比他更加尊贵? 所有的一切,皆该在他的无上威严中瑟瑟发抖。 而太主……不……馆陶大长公主是对他有辅佐提携之恩不错,可又因此掣肘压制了他多久呢? 别的不说,单只说一件事。 轰轰烈烈的建元新政是如何黯然落幕的? 天子又是为何要在上林苑中纵马整整六年? 他咬牙蛰伏在窦氏的凌然阴影中委实太久了,不会再愿意听到有人称呼馆陶大长公主为窦太主了。 可—— 殿下……殿下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这些? 楚服倒吸了口气,忍不住仰起脸直望向阿娇。 她神色平静,冷然眸光中浪恬波静,仿佛先前澎湃汹涌的惊愕悲伤已经彻底消弭。 但楚服却越发局(ju)蹐(ji)不安:这样的殿下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害怕。 她还想再说写什么,但不等开口,阿娇便蹙眉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中,有疑问,有不满,更有不耐烦。 楚服无奈,只得起身去取了皇后之玺来。 阿娇把它托于掌中,映在明粲的阳光下。 皇后之玺,金螭虎纽。 矫健凶猛的匐伏螭虎浮雕于上,它双目圆睁,龇牙咧嘴,双耳后耸,虎尾隐于云纹中。 螭虎腹下钻以透孔,以便穿绶系带。 皇后玉玺,文与帝同,因而除了玺面阴刻篆书“皇后之玺”四篆字,还在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阿娇目不转睛地端详了这八个字许久,眸光越来越寒凉一片。 第八十七章 红眼 楚服心惊胆战地瞧着,真怕她一时火气上头,怦然砸在地上。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若能让殿下心中舒坦几分,一个玉玺算得什么? 于是,楚服竟有些盼望着她能砸玺。 可阿娇没有,她最终只是淡淡一笑,弃如敝屣般地把它搁在了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翘头案上,而后再一眼不看了。 楚服一见她要张嘴,便心下直跳,生怕她说交玺迁宫,但她只是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镜子。” 镜子? 要镜子做什么? 楚服大惑不解,但却还是连忙去外殿取了面连弧纹三弦钮铜镜来。 阿娇不肯让楚服掌镜,她自己接了过来,凑在明灿蓬盛的光影下细细打量自己。 有多久没照镜子呢? 她努力想了想。 想不起来了。 她是在无数道惊艳的目光中长大的,自小便知道她的容貌同她的家世一样傲人。 如今容颜依旧,可过往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支下镜子,长缓了一口气后吩咐楚服退下。 楚服惴惴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语带哀求般地唤她:“殿下——” 楚服在担心什么,阿娇心知肚明。 她心下一酸,柔软了语气:“孤想……一个人待会。” 楚服还是有些犹疑,但在她坚持的目光下到底无奈又恭敬地倒退着出去了。 殿中少了一个人后,阿娇心下都仿佛缺了一大块。 她默然呆坐了片刻后,起身步至浮雕兽面纹漆木案前。 她缓缓启开双层九子奁,对着铜镜仔细梳妆起来。 犀角梳轻轻挽起青丝如瀑,以纚(xi)1束发,插笄,戴钗,佩步摇。 香粉敷面,青黛2淡扫蛾眉,轻刷口脂3,焉支4逐脸生。 龙纹戗(qiàng)金细钩填漆箱中取出纯衣纁(xun)袡(rán)5礼服,从容更上。 披幜(jing)6,佩帨(shui)巾7于腰间。 一切妥当后,她施施然起身,穿上玄青鞋履。 翩翩然在殿中转了一圈后,她俯身自地砖上捡起那卷废后策书,在阳光下极慢极慢地展平。 她逐字逐字,反反复复地轻念。 直念到气血止不住地在胸间翻滚,舌根都涌上一股子腥甜,才终于信手撂在黑漆嵌螺钿榻上。 她心底冷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陈阿娇。 你该死了。 她闭了闭眼,稍定了定神后,取出了三孔玉刀,抬手就要往脖颈上捅去。 害怕吧? 多少是有点的。 毕竟,她最怕疼了。 但她万念俱灰,唯有一死了。 她咬了咬牙,闭紧了双眼,不管不顾地下了手。 鲜血齐飚中,她还有些不放心,于是又狠狠转了一圈。 她死地并没有想象中快,这让她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服毒。 她在楚服的哀泣声中,渐渐空茫了意识。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汹涌的洪水般漫了上来。 真好。 她终于死了。 可死后,她的魂居然不归梁父山,魄也不去蒿里山,她成了汉宫中的一个孤魂野鬼。 不知过了多久后,天地蓦然倾覆。 浓稠如墨的诡异黑雾,呢喃不清的揪心巫咒声。 猛然掉落的骇人红眼珠子。 不——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 那是! 那是刘彻的脸。 (ps:忽然发现qq浏览器是看不到作者的话,如果有不懂注释的,可以在qq阅读看一下。) 第八十八章 两次 那张脸缓缓坠落下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娇毛骨悚然到了极点,却偏生浑身脱力,一动也动不得,甚至就连失声尖叫都做不到。 眼看那张脸转瞬之间就要砸在她身上时,她终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猝然惊悟过来:她不是躺在长信殿的床榻上歇午吗? 所以—— 所以,这些都是虚妄之象。 她不过是又做了噩梦罢了。 她振气凝神地瞪大了双眼,想要无所畏惧地迎面直上。 她还真有些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比起普通的红眼珠,让有刘彻脸的红眼珠子砸,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可就在那脸落地离她都触手可及之时,就像是在在步下丹墀(chi)时脚下突然踩空了一般,她心下一惊,倏然从梦境中跌落出来,唰地睁开了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还是那熟悉到令她心安的仙鹤飞天的帐子顶。 她松了口气,果然是在做梦。 可是,她不是在回忆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 而心脏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它兀自沉浸在噩梦中,惊慌失措地跳个不停。 阿娇深呼吸了好几下,来竭力安慰它:没事啦,不就是又做了那个噩梦吗? 都做了两年多了,你该习惯了啊。 当然—— 最近噩梦有点创新,增加了一点新的情节,你一时惊恐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思及至此,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已经连着两次梦见有刘彻脸的大红眼珠子了,看来要变成噩梦的标配情节了。 而且—— 更让她由衷觉得有些崩溃的是,她一会儿还要见到活生生的刘彻。 嗯,虽然那是个缩小版的。 但不还是他吗? 她拽了拽丝被,把自己深蒙在馥郁的茉莉花香中,烦躁地直蹬腿。 可能窸窸窣窣的声响大了些,闹了外间等候传唤的宫人以为她醒了,轻声唤她道:“翁主……翁主……” 阿娇吓了一跳,忙屏声敛息地蜷缩在丝被中。 开玩笑,她刚做了一场让人身心俱疲的噩梦,才不要现在就起来呢。 宫人轻唤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便蹑手蹑脚地进来查看了一下,见阿娇窝在丝被中睡地直香,还当之前的动静是她在睡梦中踢被,遂又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而装睡的阿娇,装着装着,居然真又昏头睡了过去。 好在这次,噩梦放过了她。 她一口气睡到了申时二刻才终于悠悠醒转。 嗯。 头昏脑涨地。 好像又有些睡多了。 她懊恼地伸出右手,按压了好一会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等终于觉得好受些了,才开口唤宫人进来。 外王母和母亲早以及刘怡、刘彘早便起身了,正在里殿说话。 阿娇凝神听了一下,也不过是说些家常闲话。 她抬脚缓步进殿,才刚一冒头,外王母便笑意盈盈地朝外探了探脸:“娇娇啊,你可算是起来了。外王母啊,都想你了。” 坐在下首的刘怡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去喝水来掩饰跃然于眼眸中的无语了。 王母真是夸张。 至多也就一个时辰没见陈阿娇而已。 有什么好想的啊? 第八十九章 夸张 阿娇自然是不可能察觉到刘怡的无语,她的注意力全在外王母身上。 她甜丝丝地应了外王母一声,而后轻提起裙摆,快步跑上前去。 她一头栽进外王母怀里,引得母亲有些嗔怪:“哎呀,你这孩子,没轻没重的。” 外王母刮了下阿娇的鼻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别理你母亲。” 惹地阿娇一下便笑了,埋在外王母怀里点头不止。 直把母亲弄地越发又无奈又好笑:“母后!” 而坐在下首的刘怡,瞧着这幅祖孙和乐的景象,真有一种她和彘儿都很多余的感觉。 哎—— 彘儿呢? 好半天没听见他咿咿呀呀的动静了。 彘儿的乳母东武侯太夫人李氏午后去了从母那边帮忙,她得多注意些彘儿才是。 刘怡忙偏过头去找他,便见他不知何时起了身,正踉踉跄跄地朝殿中的紫檀黑金漆平头案走去。 刘怡怕他跌倒,忙起身去准备抱了他回来。 却不想刘彘脚步虽蹒跚,走地却当真不慢,竟赶在她前面扑到了紫檀黑金漆平头案边,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就要去够那静立在柴木髹黑漆贴金箔面心板上的云鸟纹彩陶陨。 刘怡怕他失手把陶陨给撞跌下来,再砸坏了就不好了,忙轻声唤了声彘儿。 结果,他不知是没听见还是纯粹就不想理她,仍是一门心思地去够那陶陨。 而这动静终于惊动了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 馆陶长公主一眼望去便笑了:“我们彘儿也喜欢陶陨啊。来,彘儿把它拿过来,让你阿娇姊姊吹给你听一下,她昨天刚学会了一首曲子呢。” 窦太后搂着阿娇,阖着眼皮,也笑了:“说不得啊,娇娇睡了这一夜,早给睡忘了呢,是该检查她一遍。” 阿娇又不是真正的两岁小孩,自也不会一被否定就急赤白脸地去争辩,她只是窝在外王母怀里淡淡笑着。 但背对着她们而立的刘怡,望着那陶陨却很有些不淡定了。 吹曲子? 陈阿娇??? 她能呜啦啦吹出响动就不错了。 王母和姑母还真是能夸张。 刘怡不敢顶撞长辈们,只能在心里无语到好笑地翻了个白眼。 她微微屈身,牵过了刘彘的双手,不许他再去够了:“彘儿,你还拿不稳,再把你阿娇姊姊的陶陨摔坏了就不好了。” 眼见他嘴一咧似是要哭,刘怡想了想,又柔声同他商量:“季姊帮你拿去给你阿娇姊姊好不好?” 算了—— 姑母不是说要彘儿拿去让陈阿娇吹吗? 左右话是她们自己亲口说出来的,陈阿娇吹不出来,尴尬的又不是她和彘儿。 她这么想着,便果真一手拿了陶陨,一手牵了刘彘回去。 而陈阿娇也不负她所期望的,果真接过了那陶陨。 刘怡努力抿了抿嘴,提醒自己一会千万不要笑出来。 彼时暑热正盛,明蓬光影从紧闭着的锦牗上映照进来,在华丽精致的帷幔上漫刻下如云绿荫。 冰山被黑漆描金百宝嵌屏风所隔开,丝丝凉气徐徐挥散在空气中。 长信殿惯用的安息香在错金云纹博山炉中尽职尽责地燃着,浮起淡烟阵阵。 短暂的安静后,陈阿娇迎着满殿的目光,缓缓举起了陶陨。 第九十章 陶醉 民间有句俗谚说地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刘怡漫不经心地抿了口彩绘漆几何纹方耳杯中的柘(zhè)浆1后,方才不以为意地抬头看去。 却见那小小的人儿挺胸抬头,腰背笔直,双肩自然放松,单就姿态而言,倒还真无可挑剔。 于是,她微微颔首,暗自在心底说了句还挺像模像样的嘛。 看来姑母虽然娇惯这个老来女,却也不是没有一味溺爱。 单就为了这端正坐姿,想必都没少花心血下苦心吧。 嗯。 不愧是亲姊妹。 就连私底下的感慨,都是一模一样的。 是的。 就在不久前,刘娉发出了和刘怡同样的感慨。 当然——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刘怡看着阿娇稳稳地握着陶陨,用双手的大拇指按住最下面的音孔,然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 民间有句俗谚说的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刘怡瞧着阿娇这似模似样的架势,心下蓦然涌现出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该不会…… 该不会她真的会吹吧?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下一瞬间幽深哀婉的陶陨声便悠悠响起来了。 刘怡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啊?! 陈阿娇才握稳筷子多久啊,怎么可能当真会吹奏乐曲呢??? 但不管她心下如何呐喊咆哮,那刚柔适中,清浊分明的乐音清晰非常地流淌在她耳边,由不得她不信。 而且满殿宫人没有一个目露愕然,显见地不是第一回见陈阿娇吹了。 难道王母和姑母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比起刘怡的满心复杂,刘彘的世界便单纯了许多,他只是一脸陶醉地闭目听着,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弄地馆陶一侧脸看着了,都忍不住莞尔一笑,爱怜不已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小脸。 多好玩啊。 这么不大点小人,居然听地摇头晃脑地。 刘彘正听地心驰神往,被姑母捏了一下都懒得睁开眼去,仍是沉浸在那幽深清雅的乐声中。 浅吟低唱的柔美旋律,如潺潺流水般拨动着人的心弦。 曲到中段,忽由羽调式转同宫徵调式,意境越发清新雅致。 层层回递的旋律,让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水墨画面。 而后,滑音、轻音、打音、叠音…… ***** 夏日的黄昏格外漫长,光线明亮充足到仿佛太阳永远不会落山一般。 天子步出宣室殿时已是酉时二刻了,但四下里粲然到刺眼,哪有半点迟暮的意思? 他眯着眼,缓缓转动了几圈因久坐而僵住了的脖颈。 风里裹着暑气,吹的人燥热难安。 好在陈由很快便在他身后恭声道:“陛下,辇车已经准备妥当。” 天子微微颔首,徐徐步下了丹墀。 只是当上了辇车,迎着陈由请示去哪的目光时,向来雷厉风行的天子居然罕见地犹疑了片刻。 午间时分,栗姬来了宣室殿一趟,又是撒娇又是撒泼地缠磨了他好半天。 “……臣妾居然才知道……也太恃宠而骄了吧……明明臣妾最先入的后宫,明明臣妾最先为汉室诞育的皇嗣……伴驾整整十七载,臣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臣妾都不曾……” 第九十一章 倒霉 天子被栗姬说地头都直发晕。 他就知道,旁人即便有所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但栗姬仗着他的高看一眼和生育了皇长子的特殊身份是不可能不来闹腾的。 他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问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呢?” 得—— 这一句话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栗姬居然霎时红了眼,又是委屈又是愤懑冲他嚷了起来:“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依臣妾之见? 说的跟臣妾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一样。” 天子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道:“越说越不像话了!” 这要搁在旁人身上,只怕立马就得縠(hu)觫(su)伏罪1了。 可对栗姬而言,天子虽然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但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活气的人。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之间深厚的羁绊使得她底气十足,哪会天子一蹙眉一瞪眼便被吓住? 栗姬当下不仅不住嘴,反倒越发呶(náo)呶不休2:“臣妾哪说错了吗? 臣妾生荣儿时才多大啊? 满打满算也才十五岁吧。 难道臣妾就不害怕?不忐忑? 难道臣妾就不想身边有个亲姊姊陪着臣妾吗? 可臣妾为陛下连生了三位皇子,哪次不是臣妾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在鬼门关前打晃? 不就是明白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的道理吗? 可—— 臣妾真是万万也没想到,这森严宫规居然还能说破例便破例。 臣妾是哪点比不得那个王儿姁了? 陛下当初怎么就不心疼臣妾呢? 还是说——” 栗姬攒眉蹙额,不依不饶地望向天子:“该怪臣妾,没有个一同为妃的好姊姊吗?” 于是,栗姬不仅一口气要了好些珠宝赏赐不算,还单方面和天子说定了今天暮食得去她的九华殿用。 嗯—— 天子当时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懒得再理会她,由着她自说自话,是既没拒绝,但也没应承下来。 可栗姬才不管那许多呢,她扔下一句臣妾恭候大驾便翩翩而去了。 那么—— 要去九华殿吗? 倒也真是有阵子没好好陪陪荣儿、德儿和阏于了。 可—— 怡儿和彘儿今天刚被王娡送到长乐宫去,烦劳母后和长姊的地方甚多,他不去看看似乎更说不过去。 天子凝神思量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启唇吩咐道:“去长乐宫。” 陈由刚准备颔首,便听地天子又补了一句:“再让人去九华殿说一声,就说朕明天的暮食去那用。” 陈由应唯,忙转头招来了个小黄门嘱托清楚,而后方才摆手示意斧车3出发。 而受命去传话的小黄门却是一直目送到銮驾走远后,方才不情不愿地朝九华殿走去。 唉—— 满宫里谁不知道栗姬是个骄纵跋扈的主,谁若敢让她不如意那准没好果子吃。 可想而知,一会啊又得是一场暴风雨。 闹不好啊,还得牵连他这传话的人。 哪像去王夫人宫中传话,不管是好事是坏事,人家都跟你和和气气地不算,还必得赏赐你点什么,不让你白白辛苦这一趟。 小黄门心下直叹自己倒霉,可又没办法,只好蔫头耷脑地往九华殿去了。 第九十二章 不来 夕阳西下,余霞成绮,大半边天空都被烧亮了。 躲在树干最高处的蝉,约莫见暑热稍退,又吱哇吱哇地叫了起来。 栗姬抿了口柘浆,只觉得那凉意都要浸进眼眸深处去了。 她把犀角雕螭柄海水螭纹杯缓缓搁在红木云蝠纹翘头案上,笑着同左右宫人道:“这蝉鸣,虽然颇有些聒噪烦人,但要是夏天里真少了它,又好像连夏意都少了大半似的。” 左右宫人皆称是,附和不止。 栗姬笑了笑,又问:“鹿肉炖的怎么样了?陛下可是最喜欢吃这个了。” 忙有宫人答应了一声:“婢子这便去庖厨瞧瞧。” 她去未多时便折返,栗姬刚要夸她一句办事伶俐,一抬眼却见她钳口结舌,满脸地为难之色。 栗姬当下便坐直了身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她道:“怎么了?总不成是把鹿肉给炖糊了吧?” 宫人说不是,“是……陛下……陛下……” 栗姬瞧她那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心下便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当下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地逼问起来:“说啊!到底什么事?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宫人心下也清楚,捱是捱不过去的,只好硬着头皮回道:“陛下……陛下去了长乐宫,说明天晚上再来九华殿用暮食。” “什么?” 栗姬的嗓音一下尖锐起来,直刺地人耳膜都有些嗡嗡作响,“你刚刚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她兴高采烈地张罗一下午了,如今陛下说不来就不来,这让她情何以堪? 怛然失色的宫人明白栗姬难以消化这个消息,立时便被吓地扑通一声便跪在了方砖上,而后战战兢兢地又复述了一遍。 为了避免栗姬再说没听清,她咬牙硬逼着自己把音量都努力提高了些。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栗姬怒不可遏地问她:“传话的人呢?” 宫人艰难地摇了摇头,吐出了两个字:“走了。” 说到这个,她也不禁满腹怨气起来。 都怪她一时大意,才让那小黄门一溜烟地跑了,要不然把他拽进殿里来,现下担惊受怕的就不是她了。 栗姬咬牙切齿地深吸了口气,抿着下唇不再说话。 殿中陷入了压抑无比的寂静,唯听地殿外那悠悠蝉鸣不知死活地叫嚷个不停。 宫人规规矩矩地跪着,她不敢动,更不敢求饶。 栗姬最烦人哭哭啼啼地,你若是老老实实地,兴许等她气消了便赏你一声滚。 而你若是不肯乖觉,那被打地血肉模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这种明知道头上悬着把刀,还要若无其事硬扛着的滋味,委实也太难熬了些。 在这极端的惶恐不安中,明明是在凉气氤氲的宫室中,她却硬生生地被逼出了一满手的汗来,直泅地手掌心滑腻腻地。 兴许过了很久,也兴许才过了一刹那,这可怖的寂静终于被栗姬所打破。 她一掌便掀翻了身前的红木云蝠纹翘头案,犀角雕螭柄海水螭纹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的声音让人惊心无比。 而栗姬犹还嫌不解气,又起身把殿中陈设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 没人敢劝,也没人能劝。 蠖(huo)屈鼠伏于地的宫人更是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以此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第九十三章 烦心 值得宫人额手称庆的是,栗姬盛怒之下居然没想起来迁怒于他人。 她轰轰烈烈地砸了个痛快后,便气急败坏地在殿中来回踱起步来,嘴里还恨恨然地呢喃道:“不就是担心王娡的两个小崽子吗?可太后是他们的亲王母,还能虐待他们不成?有什么好眼巴巴追着去瞧的?” 栗姬说话向来便是如此地口没遮拦,就是陛下都把她没办法,何况旁人? 满殿宫人早不以奇,只盼望着她念叨够了,能快点把这火气消下去。 唉—— 虽说为奴为婢,就是伺候人的苦命。 可在这九华殿中,也真是太难熬日子了。 ***** 天子作为和栗姬相依相伴了十多年的枕边人,对她的脾性自然也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知道当栗姬听说他不去九华殿了,必然又得发火。 唉—— 她这脾气啊,也不知道怎么就养地这么邪乎了。 明明最开始到他身边时,还只是活泼娇憨,谁成想她的脾气居然随着岁月一起见长。 他便想着不给她晋位份,把她的脾气压一压,看能不能好一些。 可还是没什么用,居然让她用良人的身份把王娡这个夫人都给压地喘不过气来。 得—— 本来三夫人还空悬一个,是为她留着的,可想想若真让她当了夫人,岂不是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既然栗姬德不配位,他便索性把那夫人之位给了新进宫的儿姁。 但看着她委屈地直掉眼泪,他究竟还是心疼不已。 没办法。 只好又从别的方面弥补她。 好在她本心不坏,就是太在乎他,太患得患失了些。 若是能把这脾气改改,雍容大度起来,他也能放心往她身上压担子啊。 现在这给他闹地进退为难,委实心烦地很。 天子怅然地叹了口气,半阖起眼来闭目养神。 累啊。 真累。 前朝后宫,就没有一样让他省心的。 辇车不知行了多久后,总算缓缓停下了。 天子睁开眼来,抬脚下辇。 隐隐约约地,似乎有悦耳的乐声随着燥热的暮风卷来。 只是相隔甚远,断断续续地,总也听不清楚。 莫不成,是母后召了歌舞来给孩子们赏玩? 还是她老人家好啊,只管安坐长乐宫中,静享天伦之乐。 天子笑了笑,大步流星地朝里走去。 那乐声渐渐清晰起来。 音色幽深清雅,旋律丰满流畅而又华彩柔和,仿佛吹面不寒的春风般,一点点地抚平了他心下的懊恼烦闷。 是陶陨。 还是独奏。 只是听着也不像是乐府中人,而像是自娱自乐呢? 天子怀揣着满腹疑惑,终于步至了长信殿外。 而那悠然乐声,也刚好在此时缓缓收尾。 天子很有些遗憾,他龙骧虎步地走进殿中,想要看看是母后还是长姊吹奏的,却讶然发现居然是他的小外甥女阿娇捧着陶陨,见他进来了忙笑盈盈地行礼唤了他声舅父。 他点了点头,又向母后和长姊问好。 等到刘怡和刘彘向他行礼问安后,天子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好奇了:“刚才是谁在吹陶陨?” 窦太后闻言笑笑,不肯说话。 他想起之前母后言笑晏晏地说教娇娇吹了首陶陨曲子,心下蓦然跳出了一个答案:该不会是娇娇吧? 第九十四章 妄想 酉时将尽,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在这新旧交替之间,总算有了黄昏该有的样子。 半天朱霞,光芒潋滟。 几只归巢的云雀从树枝间掠出,振翅划过苍穹,似乎要去驼住那沉沉下坠的太阳。 廊芜下恭身而立的宫人,情不自禁地仰起头顺着它们的轨迹极目望去,仿佛自个儿也随着飞出去了一般。 然而等再一回神,要面对的还是无边无限的玉楼金阙。 她们为奴婢的,这一生注定都要陷在这宫城里面了,不可能得见外面的天日。 但有时候想想其实也不赖,最起码不愁吃穿,不用为活命而苦苦挣扎。 与其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孝顺公婆,辛勤而艰难地操持一个赤贫如洗的家。 逢着年景不好的大荒年,闹不好还会人吃人。 落在宫中为奴婢,似乎还要好出一大截去。 而且—— 但凡姿色尚可,年纪尚轻的宫人,心底下不是没有闪现过附翼攀鳞的妄想。 窦太后昔日不也是贫家女吗? 不也是因缘际会,得了先帝的垂爱,才从此青云直上,一步登天的吗? 而当今天子相貌堂堂,又闻融敦厚,本就无可挑剔了。 还富有四海,为天下至尊,试问任谁能不心动呢? 天子至孝,三不五时便会来长乐宫中陪窦太后用膳,她们本就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 若是—— 若是再能得天子随意一瞥,信口一问。 几次三番下来,还愁不会扶摇直上吗? 因此当远远望见圣驾时,心下皆是一凛,而后虽连忙跪下,却是拿出了最端正的姿态,只求能引得天子微微侧目。 嗯? 天子今天居然果真驻足了那么一瞬间。 只是—— 谁都觉得天子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于是谁都不敢抬头张望,生怕因此而功亏一篑。 很快,天子便快步流星地朝殿中走去。 宫人们等着他的脚步声淡不可闻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而后眉目间飞散开抑制不住的欣喜。 又唯恐被人看去,忙抿了抿嘴,低眉顺眼地垂下头来,在心底默默筹划起天子之后再出来时该如何表现。 谁也没想到,天子是为乐声所驻足。 毕竟,那曲子虽然好听,可从昨天到今天她们都不知道听堂邑小翁主吹了多少遍了,早习以为常了。 可对天子来说,他的小外甥女若果真会吹陶陨曲子,这还不够他惊诧万分的吗? 窦太后不说话,他便望向他长姊馆陶长公主。 馆陶笑了笑,缓缓颔首肯定了天子心下的猜想:“是娇娇。” 居然真的是娇娇! 天子讶然失笑起来,禁不住同窦太后道:“难怪您不愿意搭理皇儿。” 窦太后却还是不理他,绷着脸佯作不快地转向阿娇的方向:“娇娇啊,再给你舅父吹一遍,免得他说以为我在说胡话。” 阿娇软生生地应了是好,把陶陨举至唇边。 天子眼睁睁地瞧着那清雅幽深的乐声一泄而出,又是惊愕又是欣喜,更有莫大的自豪和骄傲油然而生:他这小外甥女,当真是颖悟绝人。 第九十五章 五汤 于是,这首细腻柔婉、清雅秀丽的江南小曲,居然把天子听地喜眉笑眼。 等到一曲终了,余音尚在绕梁,天子便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动同窦太后感慨道:“您昨天说的时候,皇儿还真有些不信呢。“ 窦太后便道:“你以为你母后老糊涂了是不是?” 不等天子为之辩解,她自己便先笑了:“也是,若不是孤亲自教的娇娇,只怕孤也会有些难以置信。” 天子又微微侧首同馆陶长公主商量道:“姊姊,阿娇如此天赋异禀,不若明儿让她随朕到宣室殿去,让乐府令丞在偏殿好好教教她。” 阿娇的眼睛一下便亮了,不等馆陶说话便点头如捣蒜,连声应好。 馆陶被她逗笑了,“娇娇既然如此感兴趣,自然甚好。只是会不会影响陛下处置政务?” 天子摇头:“是在偏殿,又不是在正殿,能有什么妨碍的?” 窦太后亦说好:“让她独自去乐府,即便有宫人看着,孤也有些放心不下。” 于是,便这么计议定了。 天子又转向刘怡和刘彘,同他们说起话来。 一时太官甘丞准备妥当了,入殿请移步偏殿。 左殽(yáo)右胾(zi),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 脍炙处外,酰(xiān)酱处内,葱渫处末,酒浆处右。 以脯修置者,左朐(qu)右末。 红木平头食案被摆地满满当当,阿娇以柶取饭,以箸夹菜,以匕匙取羹汤中食物,以勺舀取汤汁,有条不紊地用着膳食。 但是—— 她怎么会有这么多汤盅? 正常来说,不应该是三汤吗? 可她的食案上却有五汤:鹿茸黄芪鸡汤、参须红枣鲈鱼汤、薏米冬瓜老鸭汤、虫草花首乌煲老鸽汤、红枣莲子赤小豆汤。 但阿娇也懒得去刨根问底,她执起绿釉龙柄勺挨个都尝了一遍。 嗯。 都还不错。 于是,各用了浅浅一小碗。 她不知道,太官甘丞会因此更受鼓励,且在接下来的膳食中让她的食案上汤色更加丰富多样。 她更不知道,本就在新环境中分外敏感的刘怡也留意到她食案上的特别之处了。 刘怡本就有些失落父皇只和他们姊弟说了寥寥数句,而把大半精力放在陈阿娇身上而倍感失落,再发现就连少府都偏心陈阿娇,越发觉得处处都受冷落。 她心下一堵,竟有些食不下咽起来。 但又怕父皇以为她是不高兴被窦太后照顾,到底没敢就此住箸。 她味如嚼蜡般地勉强自己又用了一碗菰米饭,见姑母馆陶长公主住了箸,才如释重负地跟着搁下了手中的青玉镶赤金筷。 她好想母亲和两个姊姊,她好想回漪澜殿去。 在这长信殿中,虽然是跟着自己的嫡亲王母,但有陈阿娇映衬着,让她总有种寄人篱下的不自在感。 唉—— 希望从母早日平平安安地诞下麟儿来。 天子见她仪静体闲,话虽不多但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笑,还当她适应的挺好,也没多加关注。 至于刘彘—— 这小家伙虎头虎脑的,一叫他便朝你天真无邪地笑,天子更不觉得他会不适应。 第九十六章 急事 而且最重要的是,刘怡姊弟俩是由太后亲自看顾的,天子不觉得满宫中能找出第二个如此妥帖的对象来。 于是,天子心下大安,只是愈发觉得烦劳了窦太后,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但窦太后闻言却笑:“瞧我们陛下,竟说傻话。 这是孤的亲孙子亲孙女,有什么好麻烦的? 孤还怕,这麻烦太少呢。 只盼着小王夫人平平安安地生产,不拘是皇子或是公主,都是我们汉室的福气啊。” 天子称是,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地外间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而后陈由的脸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顿首行了一礼,恭声回道:“陛下,晁内史有急事求见。” 晁错? 窦太后哦了一声,先天子一步问道:“什么事要急到趁夜入宫?” 陈由匍匐在地,未敢抬头,“回太后,晁内史只跟奴婢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求见陛下。” 天子想起之前同晁错所商量好的削藩之策,唯恐诸侯王又出了些什么新的幺蛾子,当下便坐不住了,同窦太后告退道:“皇儿还是去瞧瞧吧。” 窦太后平静地嗯了一声,“国事为重,去吧。” 馆陶长公主带着阿娇还有刘怡姊弟俩起身送了一送。 到了廊芜下,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大变。 黑云压顶,狂风肆虐。 青铜吊灯被风刮地直摇头,回纹地砖上光影凌乱。 馆陶忙道:“陛下快走吧,一会再叫暴雨拍着,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天子点了点头,又笑着望向阿娇:“那舅父明天便在宣室殿等着娇娇了。” 待阿娇甜甜应了声好,天子方才不慌不忙转身上了辇车。 馆陶带着三个孩子,一直目送到望不见了,方才转身回了里殿。 窦太后正在轻嗅绿釉刻花衔环铺首瓶中的荷花,听地他们的脚步声响起,便摆手叫宫人拿下去,抬起脸来问道:“孤听着外面的风声不大对,是不是变天了?” 馆陶由衷地惊讶起来:“母后啊,您的耳朵也太好使了吧,这都听地出来。” 窦太后轻轻一笑:“瞎了这么多年,耳朵再不中用点,那怎么得了?” 馆陶刚要说话,窦太后又一侧耳朵:“下雨了。” 馆陶凝神一听,果然有细不可闻的淅淅淅沥沥的声音响起。 而后,越下越大,渐成滂沱大雨。 馆陶不禁担心起来:“陛下才走没多远呢。” 窦太后说她多虑了:“坐的是辇车,身边又跟着那么多人,还能淋着他不成?”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何况儿大不由娘,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阿娇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但她总觉得外王母这话颇有深意。 等着他们三个孩子都被打发去睡下后,她因午间睡地太多,盯着仙鹤飞天的帐子顶久久也没有睡意,反倒越躺越精神,白日里的一切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眼前。 纯真无邪笑着的刘彘和变成骇人大红眼珠的刘彻,恍惚重叠着,却始终泾渭分明地不得相融。 第九十七章 眼前 现在的他不是以前的他,以前的他更变不成现在的他。 阿娇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又闭了闭眼。 她其实真的不愿意再想起他来。 从前的一切早没有意义了。 但是偏偏,就是忍不住。 于是,就连做了两年的噩梦都要固定出现他的身影了吗? 很多人信命,信缘,信劫数。 阿娇之前从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更相信实打实握在手中的。 可是后来被困在汉宫中,在无数个陡然想起他的瞬间后,她不得不承认:他还真就是他命里的劫数,避不开,躲不了,偏还甘之如饴的劫数。 就好像现在,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她的心神仍被他牵动。 但陈阿娇啊,你不能这样了。 你不能再做一次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你要珍惜现在,你要好好地活这一辈子,知道吗? 所以—— 把他从你的梦中赶出去吧。 这一辈子,你们只是路人而已,他不必再出现在你的梦中,哪怕那是个固执的噩梦。 阿娇长叹了口气,转身抱住了自己。 外王母和母亲的对话,便是这个时候飘进来的。 俗话说地好,习惯成自然。 一而再地如此,阿娇已经懒得为自己异常灵敏的听力感慨了。 她的注意力,全在外王母和母亲所议论的事情上面。 她们在说晁错。 外王母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晁错同天子说了整整十年了,怎么就还没说够? 白天说了一白天,夜里还要追到长乐宫来要人。” 阿娇心道,看来外王母不是很喜欢晁错啊。 嗯—— 这份不喜欢,如今看来外王母还真是颇有先见之明。 毕竟晁错的名字在之后可是会和七国之乱紧紧联系在一起,若不是有周亚夫和窦婴以及梁王舅舅力挽狂澜,说不得就连汉室天下都要为之倾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如外王母所言,晁错乃是帝师,陪伴了天子整整十年,如何能不对他大加信重呢? 又听地母亲缓声劝道:“晁错不是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吗?想来即便他再张狂大胆,也不敢在这上面胡言乱语的吧。” 外王母嗳声叹了口气:“汉室疆土何其之大? 若说急事,时时都有。 孤只是瞧着啊,这晁错为人有些太不知分寸了。 不过是内史,却把三公九卿都要挤成摆设了。 孤听说啊,法令多由晁错所更定,甚至连申屠嘉这个当丞相的都在天子跟前说不上话了。 如此越俎代庖,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晁错晁错,孤瞧他早晚得犯错。 孤只盼着别犯什么要命的大错。” 阿娇被这番话说地心下大惊:外王母的预感要不要这么准啊! 嗯—— 她那时还不知道,窦太后不仅料中了之后,更料中了眼前。 ***** 未央宫,宣室殿。 天子踏着嘈杂雨声,匆匆步进正殿。 等候多时的内史晁错忙起身行礼:“陛下长乐未央。” 天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好了,有什么事情把你急成这样?”天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朕可是活生生被你从长信殿拽出来的,太后都老大不高兴了。” 晁错闻言,忙又起身离席:“臣惶恐,来日必去太后宫中请罪。只是,臣的确有刻不容缓的急事。” 天子嗯了一声,示意他快说。 晁错缓缓直起身子来:“丞相欲杀臣。” 第九十八章 崭新 宣室殿中的君臣奏对将会如何进行下去,身处长信殿中的阿娇自然是不得而知的。 她只知道,当外王母和母亲的谈话结束,四下里陷入经久的寂静后,她仍兀自沉浸在对外王母目光如炬的感慨中。 她老人家,还真是料事如神。 晁错将来可不真是犯了要命的大错吗? 这份远见卓识,可不是她凭借前生基础而来的小聪明所可以比拟的,这是真真正正的大智慧啊! 所以—— 阿娇到现在仍觉得当初外王母叫停刘彻的建元新政,是有她老人家的高瞻远瞩的。 可在心高气傲的刘彻看来,那是对他的不信任,甚至是对他的背叛。 两个人由此爆发了第一次争吵,直闹地彼此都身心俱疲才不了了之。 她后来想,他们之间大概是在那时便有了不可修复的裂痕吧。 阿娇思及至此,心头到底直发起堵来,滞闷地她有种喘不上来气的压抑感。 但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好笑:怎么就是要禁不住地回忆起这些陈年往事来呢? 有这么难以释怀吗? 陈阿娇。 你究竟还要提醒你自己多少遍早已物是人非了呢? 她在阒寂无声的夜里无闭了闭眼,而后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睡吧。 一觉醒来,就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一天又一天,一点又一点地努力,总有那么一天会对过往做到风轻云淡的。 她给自己打足了气,只等深沉的睡意来眷顾她。 可或许是因为白天实在睡的太饱,她明明什么都没想了,就是一心一意地酝酿睡意,但就是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而窗外的暴雨,仍在痛痛快快地下着。 黄豆般大小的雨点被呼啸的狂风裹卷着,无头苍蝇般地在天地间横冲直撞着,直砸的窗棂都有些微微发颤。 轰隆隆的雷声慢沉沉地碾在人的心头,一道银白色的闪电紧随其后地炸起,风潇雨晦的天地间霎时被照地通亮。 守夜的宫人怕她被吓着,蹑手蹑脚地进来查看了好几回。 于是,阿娇索性都不望着仙鹤飞天帐子顶发呆了,而是装睡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窗外轰轰烈烈的雨势都渐小了,她才终于有了点模模糊糊的睡意。 这样酣畅淋漓的一场暴雨,自然使得暑热顿消,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来的凉爽。 还在殿中缓缓化开凉气的冰山,便似乎有些多余了。 阿娇贪凉横在外面的半截手臂都觉得冷了,她迷迷糊糊地把手缩回丝被中,睡意终于汹涌起来了。 可入了睡,又陷进了恼人的梦境中。 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不是那个反反复复做了两年多的噩梦。 但—— 似乎也并没有比它好上多少。 她梦到自己并没有死在废后那天。 她仿佛是平静而冷漠地交出了皇后之玺后,镇定自若地上了去北宫的三驾紫罽车(ji)1。 可是—— 那怎么可能呢? 她倒不是在乎皇后那个身份,但既然被否定了之前存在的全部意义,她如何还会苟活于世? 她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入主椒房殿,而后理直气壮地同他并肩而立。 第九十九章 北宫 所以—— 她一定是死了的啊。 可,可为什么她还活着? 为什么她会忍辱偷生地到这北宫中来? 而且—— 又为什么自废后之后,就连她母亲馆陶大长公主都不愿意理会她? 好容易见了一面,还没等她开口说上一句话,母亲便起身说要回去了。 难道连母亲也放弃她了吗? 还是说—— 母亲怕陈氏被她所拖累? 这个问题,没有人敢给她答案。 事实就是,她被废了后,她被迁了宫。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年复一年,物换星移。 她被彻底遗忘在了这冷冷清清的北宫中。 恍惚间,不知今夕是何年,只知道又是一年隆冬。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入夜后,下起了雪来。 起先不过是撒细盐般闹着玩,到后来因着狂风作祟把天都刮暗了。 雪势也渐涨,鹅毛般的大片雪花便纷纷扬扬地飞散在天地间。 她推开锦牗,让那穿廊而过凛冽逼人的寒气笔直灌进肺腑间,而后只觉得心扉都随之一震。 庭中居然还摆了两盆齐人高的红梅来应景,也真是有心了。 毕竟,北宫虽如上宫般供奉如法,可把一个废后服侍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换言之,即便轻慢她,她又能如何? 阿娇自嘲一笑,复又凝神望向那梅花。 布置的人应该很懂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的道理。 这两盆梅皆是疏朗虬枝,傲立在风雪中,淡开了星光,照在窗上剪影如画。 偶有疾风如剑,碎雪簌簌坠落,更不慎牵连了三五朵殷红娇艳的梅花。 它们打着转落在雪地上,冷香氤氲向上,漫进鎏金镶玉的门缝中,染在深过脚踝的长毛地毯上。 殿里并不用那庞大而笨重的暖炉来取暖,而是用足有三尺宽,纵深二尺九,高二尺六的鎏金青铜壁炉。 壁炉的好处在于它的炉膛是覆瓮形的,可以使炭火在里面充分燃烧,而炉顶有足够大的散热面积。 至于烟道则是葫芦形的,能回弹余热。 因此只用轰轰烈烈地烧伤一刻钟壁炉,便足有半日是温暖如春的。 且这殿内南北两面墙还都是火墙,因此壁炉一天之中只会在入夜时分燃起,殿内却终日温暖如春。 现在又到了烧壁炉的时候,而她只穿着素纱襌衣,且还赤着双足。 故而宫人一进来瞧着了便大惊失色,忙上前关了锦牗,请她回卧榻上去暖和暖和。 阿娇倒真不觉得冷,但也懒得和人多费口舌。 她一转身,便有熏人暖气迎面而来,周身寒气立时被浇散。 殿里铺着足能没过脚踝的长毛地毯,脚踩在上面软绵绵地往下陷,半点声息都没有。 壁炉中很快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噼里啪啦地炸着火花,每一下都仿佛要把静地落针可闻的宫室炸地倏然一惊一般。 她不说话,只是浑浑噩噩地呆坐着。 于是,宫人也不敢说话,只是默然尽着自己的责任。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忽有喧闹声隐隐约约传来。 虽然很是模糊不清,但似乎热闹到澎湃。 第一百章 太一 左右闲坐无聊,阿娇便又赤脚下地推开了锦牗朝外张望,却除了沉沉夜色中的茫茫飞雪外,什么也没瞧见。 那声音,似乎离她这儿远地很。 而这次的风,显然是狂风。 这一倾而入的凌厉寒风,把满殿垂落在幄帐四角的羽葆流苏,都吹地肆无忌惮地飞扬起来。 她也不关窗,转身便要朝外走去。 宫人忙取来丝履,恭敬劝道:“翁主,地上凉。” 她便漫不经心地在漆木几上坐了,由着宫人跪地为她穿上。 宫人起身后,又从紫檀云纹衣架上取过狐白裘,请她展臂。 她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宫人一眼。 宫人沉默而又坚持地举着狐白裘。 她便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穿上了。 出了宫室,经由回廊转上复道,又由复道登上了望楼。 登高而望,便见千门灯火夜似昼,万重宫阙皆银装素裹,让人眼眸深处都生起凉意来。 她迎着强劲的寒风,在不绝于耳的钟磬声中,凝神细看了半晌,方知那热闹的中心是在甘泉宫。 宫人低顺了眉眼,低声为她释惑道:“是陛下在祭祀太一天神1。” “哦?是吗?”她淡淡地问。 陛下? 陛下是谁? 刘彻吗? 这名字,怎么如此陌生呢? 那一声一声的“彘儿”,如今想想,真久远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嘲讽一笑,仰头望天。 兴许是因为人间的灯火太盛,以致于幽蓝天幕都被映亮了大半。 一轮莹莹圆月,从容穿行在浅薄的云翳中。 多好的月色啊。 家家户户都在人月两团圆吧。 只有她—— 连她的亲生母亲都失去了。 她这样,是不是也算是一个孤家寡人了呢? 她不敢多看了,只觉得眼角又要渗出血来。 好在,哭是哭不出来了。 这辈子的眼泪,她一早便流尽了。 “走吧。这热闹——”她徐徐转身,嗓音暗哑:“不是我们的。” 青铜吊灯被风刮地直摇头,回纹地砖上一片光影凌乱。 重重祭祀声,被她抛在身后,渐不可闻。 她很快便回到了那空旷寂寥的宫室内。 扑面而来的暖气,迅速消融掉凝在她脸上的寒气。 她踢掉了鞋,还坐在黑漆嵌螺钿榻上。 宫人绞了热手巾给她净脸擦手,又倒了一耳杯热饮搁在案几上:“翁主,暖暖身子。” 她嗯了一声,刚要抿上一口,忽然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楚服呢?她去哪了?” 宫人霎时浑身一震,仿佛她问了什么忌讳一般,就连目光也变地闪躲起来。 阿娇眉头一蹙,把手中耳杯重重地搁了下来:“嗯?” 宫人被她吓地立时便跪倒在地,哆嗦着期期艾艾地问她:“翁主,您忘了吗?楚服……楚服已经死了啊。” 死了? 阿娇心头大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都还好好的活着,楚服怎么会死呢? 可是—— 她好像真的一直再没见到楚服了。 她倒抽了口凉气,脑仁一下便疼地抽起筋来。 她赤脚跳下了地朝外冲去,歇斯底里地呼喊了起来:“楚服……楚服……” 第一百零一章 楚服 不会的—— 楚服怎么可能会死呢? 她还没有把楚服的奴籍放开,没有让她去看看宫外的世界,没有让她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回,她怎么能死?她怎么敢死? 她脚下发软地跑出去,身后立时响起一阵惊呼。 风雪扑面而来,迷蒙了她眼前的道路。 她不管不顾地踉跄朝外冲去,口中还竭力疾声大呼着楚服的名字。 可没有回应,怎么也没有回应。 反倒是有铺天盖地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 于是,她的眼泪终于迎着寒风滂湃起来。 她跑了很久很久,直跑到筋疲力尽,才捂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停下来。 寒风刮过来来,割地脸上冰寒彻骨。 她弯下腰来,眼泪啪嗒啪哒地往下掉。 “楚服……楚服你去哪了?” 没有回应。 这个问题,注定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梦境到此,忽然变地一片漆黑, 而那些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还在执拗地响着。 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把她堵地无处可去,却仍不罢休。 阿娇在睡梦中痛苦地拧紧了眉,牙齿更是不自觉地碾上了下唇。 这一夜,她睡的十分难受。 以致于殿中刻漏轻轻回弹了一声,她居然便被骤然惊醒了。 她心下很清楚,她是在废后当天便死了的,所以这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可这梦又太真实了,真实到她眼里心下都湿漉漉地,仿佛果真疲精竭力地奔跑过,又仿佛果真绝望而惶恐地嚎啕大哭过一场。 她借着幽微的光影,紧盯着头顶上的仙鹤飞天图,逼着自己不住地深呼吸来平缓情绪。 陈阿娇,你重活这两年多以来,最爱做噩梦了不是吗? 所以—— 别怕,别怕。 都是假的。 做梦而已。 可是,没有用。 大部分的梦,的确都只是一场虚幻。 张开眼就会破碎,像流星陨落天际。 甚至在苏醒的瞬间就忘记做过的梦,抑或在一天都要完了才终于记起一些模模糊糊支离破碎的片段。 这样的梦,错乱混沌,全无章法,谁也不会对它过多在意。 可—— 可若是一个真实到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梦境,那意义自然就不同了。 她情不自禁地认真思虑起楚服死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前世死的仓促,以致于半点都没能顾上身后事。 但她生前最为信重楚服,她不止一次地跟楚服说过要脱了她的奴籍,放她出宫,让她过富足惬意的生活。 可那傻子说什么都不肯,她说她全家都死绝了,出去嫁人还要孝顺公婆伺候夫君,哪有在椒房殿中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来的快活? 后来眼看她要失势,她又提过一回这话,还是被楚服断然拒绝。 说来说去,到底是她让楚服放心不下,才这么硬生生地牵累了她。 但是谁不知道楚服对她来说几乎是亲人一般的存在,即便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想来刘彻看在她死都死了的份上,断然不会……嗯或者说不屑为难于楚服的。 而这么些年来,她逢年过节必会丰厚赏赐于楚服。 她拿着那些细软出了宫,即便不嫁人生子,也足够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生了。 所以——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 这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且毫无逻辑可言的噩梦而已。 第一百零二章 祭祀 话虽如此,但阿娇心下到底还兀自有些激荡,一时半会儿委实不能从那悲痛欲绝中挣脱出来。 左右也是睡不着了,她便撩开了帷幔,借着幽微的光影寻找起刻漏来。 嗯。 再有一刻钟就到卯时1了。 现在起来,也不算太早。 阿娇遂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来人——” 洗漱梳妆完毕后,她站在晨光熹微的廊芜下,看着昏沉天色渐渐泛开湛蓝,孤零零的一颗启明星沉默而高傲地闪耀在葳蕤高大的梧桐树枝叶间。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只是转成了蒙蒙细雨,将千万重楼台轩榭笼进朦胧的雾气流光中。 一眼望去,真有璇霄丹阙之感。 屋檐下回廊中还燃着灯火,更添几分迷离之感。 凉风袭来,清冽非常,四下里一片湿漉漉的寂静。 此情此前,颇有几分类似她噩梦中登高而望的场景。 梦中她和宫人的对话,便又如涟漪般浮荡上了她的心头。 隆冬? 甘泉宫? 祭祀太一天神? 她不觉轻轻蹙起了眉头。 ………… 《荀子·礼论》中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 故而汉时社祠祭祀非常普遍,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均会在节庆日祭祀山川或祖先。 只是在规格上自然等级鲜明,天子所祭为太社,诸侯王所祭为国社,郡县令长所祭为郡社,里正、父老所祭为乡社,氏族所祭为私社。 听说在民间会把社神当做一方的庇佑之神,故而非常重视对社神的祭祀,每年的春二月和秋八月所举行的社祭,是乡间最隆重的盛事。 至于天家祭祀—— 高祖之微时曾醉斩白蛇2,被老妇人称为赤帝之子,故在初起兵时,曾祷于丰县枌榆社坛。 后又祭祀蚩尤神,以血衅鼓旗。 于十月兵至霸上,与诸侯平咸阳,乃立为汉王。 因此汉室以十月为年首,而色上赤。 第二年,高祖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 臣下答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 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祭四,何也?” 无人知其缘由,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 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令有司进祠,遂五帝皆有祠。 高祖又悉召故秦祝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又令各县设公社。下诏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 又四年后,天下大定,高祖立汉,乃诏御史,令丰县谨治枌榆社,常以四时春以羊彘祠之,又令祝官立蚩尤之祠於长安。 并于长安置祠祝官、女巫。 其梁巫,祠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属; 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司命、巫社、巫祠、族人、先炊之属; 秦巫,祠社主、巫保、族累之属; 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属; 九天巫,祠九天;皆以岁时祠宫中。 其河巫祠河於临晋,而南山巫祠南山秦中。 秦中者,祭祀秦朝二世皇帝。 各有定时,分工明确。 第一百零三章 欺上 又两年,也就是高祖七年时,有臣子向高祖上书称周朝立国后便建邑邰,立后稷之祠,故而至今仍受四海祭祀。 高祖以为有理,乃令天下祠灵星:“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常以岁时祠以牛。”。 因日月星辰可昭示吉凶,故除此之外,又设有岁星祠、辰星祠、太白祠、荧惑祠、南斗祠、成山祠、莱山祠。 到了阿娇的外王父,也就是孝文帝为天子时,因不喜由诸侯祝官各自奉祠名山大川,乃废齐国与淮南国后,令太祝官尽以岁时致礼如故。 是年,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 但彼时的丞相张苍,以为汉乃水德之始,如河决金堤,便是水德的证明。 他因此建议孝文帝当外黑内赤,以与水德相应。 孝文帝信于丞相,乃罢公孙臣之言。 却不想三年后,也就是文帝前元十五年,有黄龙现于成纪,居然应证了公孙臣所言。 于是,孝文帝也以为汉室当属土德。 复召鲁地公孙臣,任其为博士,令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 而后下诏曰:“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 朕亲郊祀上帝诸神。 礼官议,毋讳以劳朕。” 有司1礼官皆曰:“古者天子夏躬亲礼祀上帝于郊,故曰郊。” 于是孝文帝始幸雍,郊见五帝,以孟夏四月答礼焉。 第二年,外王父又亲自郊祀渭阳五帝庙,亦以夏答礼而服色尚赤。 又一年,有赵人新垣(yuán)平以善望气而得见孝文帝,他进谏说:“长安城的东北有神气,色呈五彩,若冠冕之状。 我曾听说东北方为神明之舍,西方为神明之墓。 如今东北方向有神气出现,乃是天降祥瑞,陛下应立祠庙祀上帝,以合符应”。 孝文帝信之,于是作渭阳五帝庙。 五帝同宇,各居一殿。 庙有五门,为白、黑、青、黄、赤五色,以各如其帝色。 祭祠所用及仪皆与雍地五畤(zhi)2相同。 是年夏四月,孝文帝亲至霸、渭二水会合处拜祭天神,又以郊祀渭阳五帝。 五帝庙南临渭水,北穿蒲地池水,权火举而祠,火光辉然冲天。 孝文帝以为大善,于是任新垣平为上大夫,赐累千金。 乃使博士诸生刺六经而撰《五制》,谋议巡狩封禅事。 适逢其时,孝文帝出长门见若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坛,祠以五牢具。 又一年,新垣平上曰:“阙下有宝玉气来者。” 其后真便有献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寿。” 新垣平又言:“以臣之测,今天还将日再中来昭示天降祥瑞。” 又真如其言,这天太阳过午后,居然向东逆行,重又出现一个中午。 孝文帝大喜,乃更十七年为元年,许天下大酺(pu)3。 新垣平再言:“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泗. 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宝气,推测可能是周鼎将要从那里出现。 若不加以逢迎,可能难于现世。” 第一百零四章 复又 孝文帝听其之言,令于汾阴南临河治庙,欲祠出周鼎。 新垣平得天子如此言听计从,洋洋得意,几有不可一世之状。 而诸臣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国家大事皆悬于一方士之手? 丞相张苍和廷尉张释之为此暗中求见窦皇后,也就是阿娇的外王母,得到她的支持后,遂令人秘密调查新垣平。 果不出所料的发现这是个装神弄鬼的无耻之徒:那个刻字玉杯乃是新垣平令工匠所为,其后又是他使人所献。 孝文帝闻之,大怒。 遂杀新垣平,夷灭其族。 自此之后,孝文帝对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再无热枕,把渭阳、长门的五帝庙全交由祠官,以时致礼,不再亲至。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等到阿娇的舅父,也就是孝景帝即位后,亦是令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故,无有所兴。 而等到刘彻即位,却是尤敬神明之祀。 他于建元元年,听赵绾、王臧等言,兴儒学,议古立明堂城南,令列侯就国,并欲巡狩、封禅、改历、更服色等等。 在他看来,这是除旧布新,以便他一展宏图。 可很可惜,外王母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我汉室治国,历来信奉的便是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黄老之说。 一代又一代地萧归曹随,方才有了如今的政简刑清,海内殷富。 天子也该恪守不渝,方能迩安远怀。 为何好端端地要兴什么儒学,立什么明堂? 更别说,还要闹什么巡狩、封禅、改历、更服色? 昔日新垣平不就是撺掇着文帝又是改换年号,又是建渭阳五帝庙,最后还要弄祭祀天地的封禅大礼吗? 结果全是骗人的把戏,白白地伤民劳财罢了。 怎么? 全都忘了新垣平被夷变九族的下场了? 又有人想学他了?” 这番话传到赵绾、王臧耳中后,他们大惊失色之下,居然上书奏请刘彻今后所有国事皇帝不必再报知请示于太皇太后! 这已经是公然违抗先帝的遗愿了。 是的。 先帝临终前担心刘彻少不经事,恐难持重,便于临终诏书中明确请太皇太后多加帮扶。 故而外王母忍无可忍,终于朝刘彻发难了。 她一早便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有证有据,就赵绾、王臧多年前的把柄都抓地清清楚楚。 外王母这样一份奏折拿出来后,又有三朝积威所在,刘彻立时一败涂地。 于是,建元新政轰然崩塌,诸所兴为皆废。 此后刘彻在上林苑中纵马游猎了整整六年,直到太皇太后薨逝。 再无人可以掣肘于刘彻的第二年,他便复兴儒学,征公孙弘等人为官。 越明年,刘彻初至雍地,郊见五畤,此后常三岁一郊。 外王母震耳发聩的训诫言犹在耳,阿娇不敢轻易忘却。 她心下很是不安,为此多番规劝过他,但都被他一句轻飘飘的朕不过是依高祖之制而顶回来了。 行—— 五色帝是祖制,可太一天神呢? 他本是先秦时期代表宇宙元气与星宿的神祗,虽尊贵无比,却并不入凡间祭祀,只负责高高在上地让人仰望。 第一百零五章 聂壹 可在元光二年,有亳县人廖忌奏请刘彻祭祀太一天神,曰:“天神中最贵者便是太一天神,就连五帝都辅佐于他。 故而在上古时,天子会在春秋两季节祭祀太一天神于一东南郊。 建造神坛,于八方设立阶梯,开辟八条鬼神的通道。 礼用太牢1,祭祀七日。” 刘彻便令太祝2立太一祠于长安东南郊,依照谬忌的方法供奉和祭祀太一天神。 鬼神之说,如此缥缈,阿娇生怕这个廖忌会是第二个新垣平。 那时卫子夫已经连生了三位公主,得封了仅次于皇后之下的夫人。 即便卫子夫对她百般恭敬,刘彻也一再表明让卫子夫为夫人是为了三位公主考量,她不过是嫔妾而已,绝对不会威胁到阿娇的地位。 可阿娇在乎的是这个吗? 她的要求向来极为简单: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 这对刘彻来说,太难了,是吧? 而她心寒齿冷之下,既做不到苦苦哀求,更做不到献媚邀宠。 她唯一的应对之道,便是用尖言冷语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但凡刘彻到椒房殿来,她必然没有半点笑脸,没有一句好话。 他哄过她,也求过她,更大发雷霆过,可阿娇仍是我行我素,他们之间降到了冰点。 但在知道他祭祀太一天神后,等闲不愿去主动见他的阿娇破天荒地去了一次宣室殿。 他很高兴,亲自迎到了殿外,他们之间难得地融洽了一回。 所以阿娇以为他会听一点劝的,可他听了她苦口婆心的长篇大论后,只是笑了笑,用一句“朕自有朕的分寸和考量”来敷衍她。 她楞了一瞬,而后也笑了笑。 他还当她没有在意,转而问她暮食欲用什么? 她扔下一句“还是请卫夫人来伺候陛下吧”,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此之后,不论他又做了什么,她都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之后又有人为太一天神上书,称“上古时的天子,每三年便用太牢之礼祭祀天一天一、地一、太一神”。 刘彻准其奏,命太祝负责在谬忌奏请建立的太一神坛上祭祀三一神,祭法按上书人所说的方法。 嗯—— 这个风头一开,全天下的方士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地躁动起来了。 再之后又有人上书,称:“上古时的天子,都会在春秋举行灾殃的祭祀。 祭祀黄帝用一枭破镜;祭祀冥羊3用羊;祭祀马行4用青色牡5马;祭祀太一、皋山山君6、地长神用牛;祭祀武夷君用乾鱼;祭祀阴阳使者用牛。” 刘彻果又听之,命祠官领之如其方,在谬忌所设的太一神坛旁祭祀。 可真的就能因此得到上天诸神的庇佑吗? 恐怕不是吧。 就在这一年,有雁门郡马邑县人聂壹通过大行令王恢向刘彻建议以利诱匈奴南下,再以伏兵袭击。 朝堂上立时为此炸开了锅,御史大夫韩安国坚决不同意,但无奈刘彻早有纵马河套的雄心壮志,到底是在廷辩中落败于大行令王恢。 韩安国不肯甘心,又通过大长秋7传话,希望得到阿娇的支持。 第一百零六章 妆娇 高祖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尚且被匈奴困于平城白登山七天七夜。 匈奴之悍勇善战,可见一斑。 故而阿娇听闻刘彻有意对匈奴开战后,未尝不为之忧心忡忡。 但她劝了,刘彻便会听吗? 太一天神一事,便是最好的明证。 于是,她连见都不肯见韩安国一面。 这年六月,刘彻任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统率战车、骑兵、步兵共三十多万人,暗中埋伏在马邑附近的山谷中,约定等聂壹诱骗军臣单于进入马邑就挥军出击。 然而百密一疏,当军臣单于越过边塞,统率十万骑兵进入武州塞,走到距离马邑县城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时,愕然地发现牛羊遍野,却没有一个放牧的人。 军臣单于心下纳罕,敏感地意识到不对劲。 不管聂壹之后再如何拿话哄他,他都不肯再冒进,而是令人攻打雁门郡的亭隧,生俘了一个尉史后得知了汉朝引君入瓮的计谋。 于是,军臣单于怒杀聂壹,下令全军全速折返。 埋伏于马邑的汉军直追到边塞,最终无奈撤回。 而按照计划,大行令王恢会率军从代地出发,袭击匈奴后勤部。 但他在听说军臣单于返回后,胆怯之下也没有出击。 轰轰烈烈的对匈首战,三十万大军居然只是去转了一圈。 刘彻被这个窝窝囊囊的结局气地怒发冲冠,一连几天都用不下膳食。 阿娇听闻后,真想问他一句被祭祀的诸神怎么没有庇佑汉室呢? 但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忍心。 算了—— 他已经够失落够伤心的了,她就别火上浇油了。 只希望他从今以后能脚踏实地,别信什么神鬼之说了。 正如外王母所说,除了劳民伤财,有什么用呢? 三年之后,她被废,自杀于椒房殿。 对于之后的走向,自然是一无所知了。 但她想,他应该会收敛很多了吧。 可—— 就连这个梦里,都有一个不存在的甘泉宫,都有越发隆重的祭祀太一天神。 谁知道,他后来发展成什么样子了? ………… 阿娇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左右也不是该她操心的,多想也是无益。 她转身步进里殿中,把细雨朦胧尽抛在身后。 她不知道,刘彻所说的自有他的考量,并不是在敷衍她,而是确有其事。 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昏聩至此呢? 她更不知道,刘彻当真建了甘泉宫来祭祀太一天神,并且是因为她。 但是—— 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从前不知道,现在不知道,未来也还有一段时间会茫然无所知。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彼此疏远,彼此误会。 到最后,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全被湮没。 取而得之的是碎了一地,再也不能拼凑完整的心。 好在上天厚爱,时光倒转。 终有一天,她会明白他的真心、野心和梦想,他也会明白她的所求、所望和所愿。 于是—— 金屋可妆娇。 娇亦妆金屋。 第一百零七章 沧池 或许因为做了一夜噩梦,又或许因为多多少少还是担心后来汉室的走向,阿娇在平旦食时只就着羊肉芦菔(fu)1汤用进了小半张髓饼2,便食不下咽地撂箸了。 太官甘丞心下刚要一咯噔,便听窦太后笑道:“娇娇怎么就用这么点?再惦记着想去学陶陨,也得把饭吃饱啊。” 馆陶长公主也笑望过来,温声说是啊:“你要是待会在宣室殿饿了,可哪里有吃的?别再妨碍你舅父处置政务。” 太官甘丞舒了一口气:是了,他怎么把堂邑小翁主要去宣室殿偏殿跟着乐府令丞学陶陨的事忘了呢? 刘怡同样以为阿娇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宣室殿,当下杵在竹节鸡盅中的白玉汤勺便顿了顿。 她知道不该嫉妒陈阿娇,毕竟是父皇主动提议的,又不是陈阿娇闹着要去的。 但心下到底是意难平:她都学了两三年的琴了,可父皇什么时候说过让乐府令丞来教她? 更别说去宣室殿,那是天子议政之所,是等闲能去随便玩乐的吗? 她眼中一酸,忙低了低头。 刘彘也从李氏捧着的雕白玉凤纹龙柄花式碗中昂起了小脸,满是疑惑地望向阿娇,似乎很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姊姊这么快就不吃了。 一时间,满殿的目光都落在了阿娇身上。 阿娇:“……” 嗯。 她又不能实话实说,不然外王母和母亲该担心了。 她讪讪一笑,只好重新从金镶宝石松竹箸座上捡起了青玉镶赤金嵌乌木筷来。 母亲说娇娇真乖。 外王母听了这话,方才收回了向阿娇探望的脸。 可是—— 阿娇不禁凝眉纠结了起来。 吃什么呢? 她是真感觉食不知味,看什么都没什么胃口。 环顾了一圈食案,最终望向了一盅酸笋老鸭汤。 昨儿昼食喝着还挺不错的,酸鲜爽口,甚是开胃。 遂又搁下了手中的筷子,执起了绿釉龙炳汤勺来。 一旁的太官甘丞因此有了更深的体会:原来堂邑小翁主喜欢鲜香味浓一点的汤。 嗯。 天底下所有的误会都是这么一点点越演越烈的。 ………… 用罢平旦食后,阿娇揣了云鸟纹彩陶陨入袍袖,动身往宣室殿去。 母亲一直把她送到殿外,看着她上了油画车方才折转。 过了未央宫东阙,蒙蒙细雨才总算是住了。 又行不多远,阿娇忽嗅到空气中隐隐有荷香浮动。 她深吸了口气,那清雅的花香味益发浓了。 应该是沧池中的荷花开了。 左右沧池便在未央宫前殿西南侧,相距不远,不如去采捧荷花给舅父,也好让他在剸(tuán繁决剧3之余感受一下夏意。 于是,阿娇推开了右窗,吩咐随车的宫人先去沧池。 又行不到两刻钟,沧池便到了。 擢(zhuo)丽沧池,飞映云屋。 糁(sǎn)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经了雨的荷花,愈发清丽水润,在风中漫染开丝丝缕缕淡淡带着荷香的水汽,沁人心脾之至。 得了阿娇吩咐的宫人,撑了小船划入碧波荡漾中。 风蒲猎猎中,尚还残留在荷叶上的雨珠东奔西走着,被姗姗来迟的朝阳映射出炫目的光彩。 第一百零八章 荷花 湿绿的苔藓大片大片地铺上台阶,乍然看去,恍惚是沧池的碧波所染就的。 随行的宫人生怕阿娇脚下踩滑落进水中,战战兢兢地张开双手护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便垂首匍匐于地,宁愿扫了她的兴致,也再不肯让她往前走了。 阿娇又不是真正的两岁小儿,怎么会不明白宫人是在为她负责呢? 她便笑着驻了足,又温声让宫人起身。 宫人闻言却有些犹疑。 虽然堂邑小翁主平素里颇好相处,甚至之前还为一个内侍向馆陶大长公主求情,从而免去了对他的责罚,但也不代表她就没有脾气了。 毕竟宫中贵人何时会将她们这些卑微如蝼蚁的奴婢看在眼里,高兴时自然不吝于给你点好脸,可若是不高兴了呢? 她听说,前不久七皇子不过因宫人没有听清他是要柘浆还是蜜浆,便含笑唤她上前,而后狠狠一把拽过宫人的耳朵把她往条案上砸去。 那宫人当时便觉得耳朵像是被尖尖的条案边凿穿了一般,剧痛难忍之下眼泪止不住地往冒。 可饶是如此也不敢反抗半点,只能硬生生地任由七皇子发作。 等好容易被七皇子一脚踹倒在地时,她已经被砸地晕头转向,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嗡嗡作响。 似乎,似乎还有什么在止不住地往外淌。 她颤颤巍巍地摸了一把,果然摸了一手的鲜血淋漓。 她不敢哭,因为七皇子又踹了她一脚。 她忙咬牙抿出一个笑后,才敢缓缓昂起头来。 七皇子也在笑,温文尔雅地笑。 他问了她一句什么,但是她听不请,只看着他的双唇在一张一合。 她哪还敢问七皇子说的是什么,正惶惶然不知所措时,七皇子又轻轻一笑,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这一次,她总算从唇形上辨别出他在说什么。 滚。 他说滚。 那宫人喜极而泣,如蒙大赦,忙伈伈(xin)睍睍(xiàn)1地从地上挣扎着爬将起来,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了殿。 故而阿娇虽态度和缓,但宫人仍是有些胆怯,生怕这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堂邑翁主也如七皇子一般陡然发作起来。 遂先小心翼翼地偷觑了她一眼,却见阿娇目酣神醉地望着沧池中的荷花,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有留给她。 宫人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自地上爬了起来。 撑船入沧池的宫人很快便抱了一满怀尚还滚着水珠的荷花回来。 阿娇不肯让旁人替她拿着,宫人无奈之下,只得先把她抱上了油画车,而后又毕恭毕敬地把花束送到了她怀里。 洁白无瑕的花瓣,清丽脱俗地亭亭立于椭圆碧叶之上。 淡香舒展间,车厢都被点亮了一般。 阿娇低腰敛手地把花护在怀中,生怕一不小心给碰坏了。 好容易盼到了未央宫前殿,她先让花下了车,才让宣室殿中迎她的宫娥抱了她下车,而后又再度把她的荷花要了回来。 明盛的阳光从云翳缝隙间漫不经心地漏下来,徐徐点亮了她怀中那椭圆的荷叶和纯白的荷花。 第一百零九章 教诲 阿娇缓步走在岑寂的回廊中,晨间那略有沉郁的心情早如水雾被太阳所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由衷地心旷神怡和止不住地期待:舅父会喜欢这捧荷花吗?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宣室殿的匾额终于出现在眼帘之中。 这回陈由一见她冒了头,便欢欣跃然地迎上来向阿娇行礼问安。 “堂邑小翁主啊,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呀……这花开的可真好……” 阿娇笑问他:“舅父在哪?” 陈由答道:“陛下在侧殿,奴婢这便领您过去。” 到了侧殿外,都用不着门口侍立的小黄门,陈由便抬手叩了叩鎏金镶玉的门扉,为阿娇通传道:“陛下,堂邑翁主到了。” 很快便听地天子在里间欣然应了一声,“快让她进来。” 陈由忙又上前亲自为阿娇推开门扉,微弯着腰道:“翁主快请进。” 天子既没有在处理政务,也没有在读书写字,而是负手站在挂了整整一面墙的舆地图前,似乎在凝神思忖着什么。 满殿的帷幄都被利落地束进了青铜错银带纹章脊楞纹带钩中,千万缕灿盛明亮的光线,悠然铺开一地的流光溢彩。 天子那棱角分明的轮廓被照了个通透,两肩上用金线织就的日、月、龙纹,也缓缓昂着脸,仿佛想帮主人分忧解难一般。 他在阿娇轻唤了一句舅父后,徐徐转过身来:“你这孩子,还真有些磨蹭——” 一语未了,便被阿娇那满怀的荷花惊艳住了眼:“这是娇娇特意给舅父带来的吗?” 阿娇笑着点了点头,“那舅父喜欢吗?” 天子说当然:“朕的小外甥女便是信手从地上捡了片烂叶子送给朕,朕都会珍而重之,何况这么美的一束荷花?“ 他笑着唤进陈由,“寻个好瓶子给朕养上。” 阿娇特意强调道:“要好看一点的哦。” “对,好看一点的。”天子忍俊不禁地也向陈由强调了一遍。 陈由从阿娇怀里接过了花,没一会便放在只白玉活环铺首瑞兽纽盖瓶中送了回来。 天子亲自把它摆在了填漆戗金龙戏珠纹条案上,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花香:“这是在沧池中采的吗?” 阿娇说是,天子遂感慨道:“朕前几天经过时,还全是花苞呢。” 舅甥俩又闲话了一会儿,陈由进来回禀道:“文武百官已从承明殿1中出发。” 天子便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娇娇啊,舅父要去正殿上朝了。乐府令丞早便候在偏殿了,你好好跟着他学陶陨。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宫人便是。” 阿娇应好,笑着从袍袖中摸出云鸟纹彩陶陨朝天子挥了挥:“您去吧,娇娇会好好学的。” 天子走后,阿娇也由宫人引领着去了偏殿。 乐府令丞是一个慈眉善目年逾半百的老者,阿娇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好。 他恭恭敬敬地向阿娇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能有幸教授翁主乐道,臣荣幸之至。但既为师生,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翁主海涵。” 阿娇忙说无妨:“还请乐府令丞不吝教诲。” 第一百一十章 请诛 乐府令丞本以为就是替天子哄孩子玩,故而虽拿出了郑重其事的态度来,但到底多少有些不以为意。 可等阿娇把宫商角徵羽这五音清清楚楚地吹出来后,他的惊讶之色霎时便漫上了眼眸中。 这—— 不对啊。 堂邑小翁主才两岁半不到,应该是在此之前没学过陶陨才是啊。 可如今连曲子都能完完整整吹一首了,难道是早便有人在教授小翁主吗? 他便试探着问了一句翁主还会吹什么,本来一点期待都没抱,却见小小的人儿又把陶陨举至了唇边。 而后,一首幽深清雅的乐曲缓缓流淌而出。 乐府令丞瞳孔中的惊讶终于遏制不住了,他抛给了阿娇一连串问题:“您……您这是跟谁学的陶陨?学了多久?还会不会吹什么别的曲子?” 阿娇作起了天真小儿状,竖起手指头一个一个地回答起他的问题:“外王母教的,前天开始学的,就会吹这一个。” 噢—— 原来是窦太后所教。 嗯? 前天?! 乐府令丞自然知道堂邑小翁主是前天从乐府中拿走的这陶陨,但他瞧她都能吹曲子了,还当她最少也学了四五个月了,却没成想居然是前天才开始学吗? 那么—— 仅仅两天,堂邑小翁主便学会了一首曲子? 这是何等地天赋异禀啊? 难怪,难怪陛下要让他来教—— 乐府令丞心下立时澎湃了起来,声音都微微发起颤来:“臣……臣一定倾尽全力来教授翁主。” ***** 宣室殿,正殿。 乌泱泱站了一满殿的文武百官,执着手中的笏(hu)板,恭敬万分地向天子行礼:“陛下长乐未央!” 天子点了点头,缓声叫起。 于是,众臣谢恩,执笏起身。 恭身静立天子身后的黄门令陈由扬声道:“诸臣有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话音刚落,站在班列之首的丞相申屠嘉便执笏而出:“回禀陛下,臣有本奏。” “哦?”对丞相所奏为何心知肚明的天子笑了笑,“丞相今儿很是积极啊。” 殿中不少臣子都跟着善意地笑了笑。 但丞相申屠嘉没有笑,他风仪严峻,沉肃非常。 天子便也收了笑意:“丞相所奏何事?” 申屠嘉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洪亮回道:“内吏晁错擅穿太上皇庙堧(ruán)垣1为门,此为大不敬之死罪,臣恳请陛下诛杀之,以儆效尤。” 什么? 丞相要请诛晁错? 哗地一声,满殿都沸腾起来。 诸臣的目光齐齐投向内史晁错,或好奇或惊愕或是幸灾乐祸,纷繁复杂,就是没有一个担忧的。 没办法,晁错太过刚直蛮横,每逢议事半点听不进旁人意见不说,就连九卿都被他排挤地深觉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得罪的人委实太多了。 是以听地丞相弹劾于他,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说话,全都漠然作壁上观。 而晁错却是丝毫不惧,甚至都不屑于出言与申屠嘉辩驳。 是的。 他昨天便是因意外得知申屠嘉要对他发难,方才连夜入宫的。 所以早便得了天子宽容的晁错,怎能不气定神闲呢? 第一百十一章 邓通 天子神色平静地地环视了一圈文武百官,申屠嘉所预料中的震惊、恼怒、失望,全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脸庞上。 再看看同样镇定自若的晁错,申屠嘉心下蓦然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是,还不等他多加分析,天子云淡风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哦——”天子淡淡一笑,“朕忘记告诉丞相了,那门是朕让晁内史开的。 内吏府的门东向而开,以致于从内史府到宣室殿颇有段路程。 而朕又时常宣召晁内吏议事,委实不大方便。 朕便让人另开了一个南门,以供晁内史出入。 所打通的墙,也不是真正的庙墙,而是太上皇1宗庙外边的围墙,本就有一些散官居于其中。 故—— 晁内史无罪。” 天子语气和缓,态度耐心,仿佛真不过是误会一场罢了。 但满殿都在这番话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丞相申屠嘉更是如遭雷击般地被震麻了手脚,两侧的太阳穴狂跳起来,血气在喉间激昂着。 他浑浑噩噩地楞在了那里,只觉得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在被凝滞,都在变地迟钝而模糊。 恍惚过了许久,又恍惚才过了一刹那,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心跳也跃回了胸间。 他心绪复杂地仰头望向天子。 果然—— 晁错果然在此之前便求得了天子的谅解,甚至……甚至是庇护。 明蓬灿盛的阳光把殿中照地通透,天子高坐上首,言笑晏晏地问他:“丞相以为如何?” 如何? 他能如何? 他是五朝的老臣了。 高祖时,他随军击项籍、破黥布,从材官升为都尉。 惠帝时,他升任淮阳郡守,镇护一方平安。 文帝时,他以军功得为关内侯,食邑五百户。 彼时,张苍为丞相,他为御史大夫。 后来,张苍因水德和土德之争失误,主动上书称年老多病,请求文帝免相后,他以故安侯继之。 他为人廉直,从不受私谒。 是时文帝嬖(bi)臣2邓通身无寸功,却得以为太中大夫3,赏赐累巨万,故而傲睨得志,得意洋洋。 以致于就连他去朝见文帝时,邓通居然坦然居天子身侧受礼。 他心下愤然,只是暂且按捺住了。 等到奏事完毕后,他当着邓通的面规劝文帝:“陛下爱幸邓通,若是私下里使其尊贵,臣无话可说。 但是朝堂之上,不可以不肃!” 文帝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邓通,笑着对他说:“好了,丞相,这只是朕的一点私爱而已。” 他闻言默然,起身告退,到了丞相府后却下了一道手令传召太中大夫邓通,并言太中大夫如若违命,可斩杀之。 邓通见了手令大惊失色,唯恐去了丞相府后又被他以不敬之罪杀之,忙去找文帝哭诉,希望文帝能帮他拒绝丞相的传召。 可他走的是正当程序,文帝亦爱莫能助,还能真为了区区一幸臣担昏君之名? 文帝遂安慰邓通道:“你先去,朕稍后便遣人去传唤你。” 邓通无奈,只得局(ju)天蹐(ji)地4地去了丞相府。 第一百十二章 吐血 邓通到了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丞相威严何在,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脱免冠徒跣(xiǎn)1,叩首向他认错。 他当时故意连正眼都不看邓通一眼,疾言厉色地申饬邓通道:“这是高祖皇帝的汉室朝廷,你邓通不过区区一小臣。居然敢在议政之时蔑视百官之首的丞相,此为大不敬之罪,当斩!” 邓通听了这话,吓地一下便瘫倒在了地上,而后惊慌失措地向他求饶。 他置若未闻,摆手召长史上前,令其唤人推下去当庭斩之。 邓通忙砰砰砰地给他磕起头来,边磕边涕泗滂沲地继续向他认罪。 但邓通直磕到鲜血满地,他仍不说要放邓通一马。 而文帝见邓通久去不回,便知道他真对邓通发难了,忙让使者持着天子的节旄召邓通到丞相府中,并对丞相致歉说:“此朕弄臣,丞相便饶了他这一回吧。” 邓通委实被吓地狠了,当下连哭都不敢哭,见他说了声好忙连滚带爬地出了丞相府。 听说回到宫中见到文帝后,邓通才心下大安,抱着文帝的腿放声大哭:“陛下啊!丞相……丞相差一点便杀了我啊!” 从此之后,邓通再不敢于朝堂上放肆,低眉顺眼地有了些规矩。 文帝驾崩后,今上即位,对晁错深为信重,就连他这个丞相所言都多不用之。 虽说比起邓通,晁错好歹还有些真才实学,可这把他置于何地呢? 为何不索性任晁错为丞相? 为何要屡屡越俎代庖? 而且—— 晁错居然还擅穿太上皇宗庙为门? 委实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面对如此铁证,天子居然还全力回护晁错! 什么叫开的是太上皇宗庙的围墙? 什么又叫这事是天子所允许的? 当着满殿诸臣,众目睽睽之下,申屠嘉只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何时受过如此愚弄和轻慢? 可又能如何? 他还能让天子承认他在信口雌黄不成? 申屠嘉深吸了口气,敛肃了眉眼,忍气请罪道:“是臣才识庸暗,汲深绠短。” 天子宽容地笑了笑:“无妨,不知者无罪。” ***** 宣室殿,偏殿。 虽说阿娇已经都会吹一首乐曲了,但乐府令丞还是选择一丝不苟地从头教起。 吹奏姿势、持埙方法、陨孔用处、吹陨时的风门及口风和口劲、吹陨的角度、呼吸的方法、常用指法和转调、何为五音、何为俯吹音,单是把这些最基础的东西一一拆解清楚,便足足花了他一个半时辰的功夫。 而令人惊喜的是,小小的堂邑翁主居然一点就透,什么都不用他说第二遍,当真是个不世出的好苗子啊! 可乐府令丞刚要正式开始教授,便听地外间一阵沸沸扬扬的嘈杂,有人在奔喊着什么。 那声音很响亮。 似乎—— 似乎是在说丞相吐血了! 乐府令丞心下一惊,也没听说丞相有何病症啊,该不会……该不会是被气的吧? 天啊,那今天朝堂上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啊! 但—— 这都与他无关,他是来教授堂邑小翁主乐道的。 第一百十三章 师者 乐府令丞清了清嗓子,继续正襟危坐地教授阿娇乐道。 但阿娇的心神却散了。 说来还真是奇怪,之前专心听讲时,正殿朝会只句未闻,如今稍一分心,外间的嘈杂居然就声声入耳了。 ………… “丞相这可真是气急攻心了啊。” “唉——”有人叹了口气,心有戚戚然地道:“从前邓通得势时,先帝可是不曾一味袒护。” “那能一样吗?一个是弄臣,一个是权臣。” “依我看啊,这往后的朝廷哪还有我们说话的份啊。” ………… “太医令1呢?怎么还没来?” “啊——来了来了——” ………… “我没事,扶我起来,别在这耽搁,一会再把陛下给惊动了。” “可是,您——您都吐血了。” “快走!” “诺。” ………… “我真是后悔没有先把晁错杀了再把他的罪状上奏给陛下,以致于不知何时泄露了风声,反被他将了一军,逼地我要当着满朝文武违心认错。“ “丞相,都是属下的错。” “不——,时也命也。” ………… 晁错? 阿娇想到昨天暮食后晁错紧急求见的事情,心下猛然一惊。 该不会—— 该不会丞相就是被那事气地吐血的吧? 天啊! 还真叫外王母给说对了,越俎代庖,果生祸事。 可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阿娇正兀自陷入好奇中,身前的红木雕云龙纹条案啪地一声脆响。 她猝不及防之下,被吓地整个人都微微一震。 “翁主——” 她忙回神,仰起头看去。 乐府令丞板着一张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臣知道,您年纪尚幼,让您长时间专注地学习委实有违小儿的天性。 可是陛下既把您托付于臣,您又有如此卓越天资,您便不能虚度年华,臣更不能对您加以放纵。” 阿娇忙欠身认错,再不敢一心两用了。 他们一直学到近午时才停下来,中间只短暂地休息了两次。 乐府令丞午后不会再来了。 为了表示对先帝宗庙的尊崇,以示乐先帝之乐,天子令乐府作郊庙歌辞,乐府令为此成日里泡在了石渠阁2中,只求灵光一闪。 故而乐府的日常事务,乐府令丞便得多加分担。 但这并不意外着阿娇下午便可以无所事事了,乐府令丞特意给阿娇留了功课:练习两种基本指法到熟稔。 “老子有言‘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翁主眼下最该做的便是夯实基础,万不可急于求成。” 阿娇虚心受教,点头应是。 乐府令丞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那便辛苦翁主了。” 他站起身来,“那臣便先告退了,万望翁主勤加练习,臣明日会复查的。” 嗯…… 前世时,阿娇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样认真负责的师者。 但她那三分钟热情的性子,注定了是学什么都长久不了。 而长辈们又对她多加骄纵,以致于到后来所有的师者都放弃了她,随便她怎么学,再不置一词。 阿娇当时觉得很痛快,但是如今想来真的是傻透了。 第一百十四章 爱民 不过—— 这一辈子,阿娇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她郑重地朝乐府令丞点了点头,“我一会会好好练习的。” 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地向你承诺着。 即便她的身份格外高贵,并不能视作寻常晚辈。 但在这一刹那间,乐府令丞险些要忍不住往她头上轻轻拍去以示鼓励了。 他忙回振了心神,抬脚步出了偏殿。 阿娇很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忙起身相送。 乐府令丞还当真有些受宠若惊了起来。 没想到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虽然娇惯堂邑小翁主,但这礼数规矩方面却是格外下了一番苦功的呢。 到了殿外,乐府令丞站住了脚,让阿娇止步。 阿娇也没有过多坚持,便目送着他远去。 昨夜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把高远空旷的天空洗涤地格外澄净,那泛开的纯粹蓝色,莹洁菁雅地让人想倒吸凉气。 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便是暑气又在隐约翻腾。 阿娇不过才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受不住了。 眼看乐府令丞的身影已经被幽深回廊所吞噬,她便转了身预备回偏殿去拿还搁在条案上的陶陨。 结果,一回头便见天子正若有所思地立于正殿廊下。 阿娇想到吐血的丞相,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 朝臣们都为丞相抱不平,想来晁错的确是犯了什么大错。 因为七国之乱,阿娇对晁错的观感向来极差。 但她并不觉得袒护晁错的舅父便错了,她想舅父必定有他的原因所在。 毕竟舅父离她很近,而丞相离她很远。 阿娇很清楚她的舅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十分地爱惜民力,在位时从未兴建宫殿楼阁不说,便是翻新一下都是舍不得花那个钱的。 以致于从前汉宫中扶栏掉了漆,少府都不敢回禀于舅父,而是偷偷地自己修补。 他还十分地关心民生,即位伊始便下令将田租从原来的十五税一降到了三十税一。 从此,这一新的田租税率成为西汉定制。 在降低田租的第二年,又下令推迟男子开始服徭役的年龄三年,以缩短服役的时间来更好地维持百姓的生活。 他为了保证了正常的农业生产,多次颁诏责惩罚擅用民力的官吏。 并且还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从百姓的实际去考虑。 他曾下令允许居住在土壤贫瘠地方的百姓迁徙到土地肥沃、水源丰富的地方从事垦殖,并由朝廷租长陵田给无地少地的农民。 他轻徭薄赋,爱民如子,真真正正地担起了汉室天子的责任与义务。 故而前世他驾崩的消息传遍天下时,四海皆哭,日月无光。 阿娇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上前去打扰舅父。 她转身进了偏殿,去取回她的云鸟纹彩陶陨。 ………… 天子神情漠然,往日里神采奕奕的双眸,现下变地有些寂暗。 他仰头望天,良久后方才喃喃自语般地低声叹道:“朕会不会是错了?” 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回护晁错,还是说的是决定削藩。 所以,也就注定了这只是句不需要回答的感慨。 第一百十五章 热情 阿娇在宣室殿中用过昼食,歇过午,又在偏殿认认真真地练习了一下午陶陨的指法,方才辞别了天子回长乐宫去。 盛夏的黄昏,与深秋时的黄昏大相径庭,半点也没有萧瑟阴沉的味道,明亮蓬勃到让人为之一振。 落日高悬在宫阙上,光芒耀眼。 阿娇把云鸟纹彩陶陨揣进袍袖中,让宫人把她抱上了油画车。 一天又要过去了。 只不过,今天因为丞相被气吐了血,到底还是有些不同寻常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能把丞相气成这样。 她叹了口气,把这好奇心暂且搁下,转而从袍袖中取出了陶陨。 想也知道,回到长乐宫后没一会便得用暮食了。 用过暮食再闲话片刻,外王母便会让他们早些歇下了。 而乐府令丞教她的指法,她虽然两三遍下来便学会了,但她还是嫌不够娴熟,她想能更加灵活自如地运用。 左右在这车中坐着也是坐着,倒不如把时间利用起来。 于是,这袅袅乐音便从未央宫前殿外一直飘到了长乐宫前。 “翁主——” 油画车缓缓停住后,宫人撩起了车帘,请她下车。 阿娇攥紧了她的陶陨,由着宫人把她抱下了油画车。 万里碧空不知何时被霞光漫染透了,铺散开的绚丽光影把天地万物都给披上了一层朱红薄纱。 偶有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划破长空,在云翳中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迈动着小短腿,步进这静谧的昳丽中。 结果走没多远,这难得的宁和便被打破了。 一阵幼童的欢声笑语飘了过来。 阿娇的脚下立时便明显地顿了顿。 嗯—— 不用听声辨人也知道,肯定是刘彻……哦不……刘彘。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让唇角上扬,弥起了一个微笑,而后继续快步向前。 熏热晚风拂在她脸上,缓缓撩乱着她额前的碎发。 这感觉,很像是波浪在缓缓翻涌,又很像是桃花在徐徐绽放。 刘彘的乳母,东武候太夫人李氏正在廊下看着他同小宫娥玩耍。 忽听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便回头望去。 是堂邑小翁主。 李氏瞬间紧张了起来。 虽说带着十皇子来长信殿后,发现堂邑小翁主也并无甚娇蛮脾气。 但初见相见时的冷脸相待,到底还是记忆犹新。 她楞了一瞬,不知道是该热情一点,还是该平淡一点。 却不想还不等她思虑妥当,十皇子一回头瞧见了堂邑小翁主,居然拍着小手,迈着蹒跚的步伐,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姊姊……姊姊……” 而小宫娥,自然是一早便规规矩矩地拜了下去。 李氏虽唯恐十皇子满腔热情又被泼了冷水,但到底尊卑有别,她也只能毕恭毕敬地伏拜下去:“问堂邑小翁主安好。” 而阿娇,早在刘彻冲着她叫出第一声姊姊时,便整个人都傻掉了。 嗯? 姊姊? 确定是在叫她吗??? 若不是一路走来没有碰着旁人,此刻身后也没有响起脚步声,她真疑心是他看见了刘怡。 第一百十六章 尴尬 刘彘那软糯糯的呼喊声还在继续,最令阿娇头大的是,他现在咬字怎么如此清楚? 这一声声地,跟催命咒一样,直嚷地她脑仁都发疼。 阿娇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她清楚地感受到那浮在脸上的笑容在一点点地僵硬。 哎—— 别乱叫好不好? 你姊姊是刘娉、刘容和刘怡。 至于她—— 虽然名义上是你的表姊,但那都是迫于血缘的无奈好不好? 苍天啊—— 她不过就去了趟宣室殿回来,怎么刘彘就跟被下了蛊一样如此蛮横地和她自来熟了起来? 哦。 对了。 说到蛊,她想起来了。 她前世被废时,刘彻那策书便说她是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 她思及至此,忍不住嘲讽一笑。 而刘彘虽然才蹒跚学步不久,但到底是小男孩,天生便敢于横冲直撞,他很快便扑到了阿娇身前。 “姊姊——” 他小小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纯真的笑容,灿烂到阿娇又有一刹间的恍惚。 她还是不适应看到这样天真无邪的他,所以在他朝她伸出手来时,她的本能反应便是朝后躲去。 于是,他那盈满了一泓清水般的双眸中立时涌起了浓重的雾气。 阿娇:“……” 呃—— 别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啊,活像她欺负了他一样。 这还没完—— 他两边嘴角一撇,似乎还要哭将起来。 阿娇:“……” 怎么个意思? 这是要活生生地讹诈她啊? 阿娇眼前都发起黑来。 没办法。 如今可是由外王母在看顾着王夫人的这一对儿女,她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也还是想尽量让外王母省点心不是? 虽然闹不懂刘彘抽了哪门子的神经,但要她牵,那就牵一下吧。 阿娇咬着下唇,硬着头皮,舍身取义般地把她莲藕般的小手自觉主动地递了上去。 嗯—— 然后,她就见识到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刘彘瞬间喜笑颜开,快快乐乐地又伸出了手来。 可是—— 他……他好像不是要她牵。 他的手是奔她攥着的云鸟纹彩陶陨去的。 他似乎对陶陨很感兴趣。 昨天她把陶陨搁在条案上时,他便跌跌撞撞地要去够,最后是刘怡去给她拿来的。 因为自作多情而有些又羞又恼的阿娇,尴尬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她便无语凝噎了三次。 再又想到丞相被气地吐血,阿娇觉得她有理由怀疑是今天的日子不太好。 但别管她心下如何激烈地腹诽,刘彘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他欢天喜地地把陶陨从她手中拿了过去,心满意足地打量起它来。 李氏站在原地,努力遏制着忐忑。 阿娇知道李氏怕刘彘失手摔了,她再闹将起来。 嗯—— 如果现在王夫人没有去离宫中陪伴小王夫人生产,阿娇还真盼望着他能给砸坏或是起了自占之心呢。 这样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和他吵闹起来,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讨厌刘彘。 但是很可惜—— 即便他颤颤巍巍地把陶陨递到唇边,想学她一般吹出悦耳的乐音来,都居然没有自手中滑落。 第一百十七章 期待 太阳渐渐沉到了梧桐树梢上,但千万道金光灿灿又从葳蕤浓密的枝叶间迸射出来,那澎湃昂扬的生命力令人有种旭日东升的错觉。 天空是极潇洒的湖蓝色,流丝般的云翳纯白如梨花。 至于晚霞—— 既然不用担心像隆冬时还未登场便已经散场,它便还在不慌不忙地梳洗打扮着。 四下里明亮到人睁不开眼来,又不知道何时有蝉飞落在了梧桐树上,陡然地一声“吱哇”,响亮到一鸣惊人,险些吓地刘彘软了手。 他那浑身不由自主的一激灵,一下便把阿娇给逗笑了。 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不掺任何杂色的羞赧一派纯真,又再一次地提醒着阿娇:眼前的小儿虽然的确是他,但又分明不是他。 于是在这一刹那间,她的情绪又不由自主地变地微妙起来。 怎么说呢? 她的确想好好地重新开始,所以下定了决心要遗忘那些前尘往事。 可当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那些爱恨交错、轰轰烈烈的时光,只存在她一个人的脑海中,只把她一个人折磨到翻来覆去,竟又会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不过,这不理智的惆怅转瞬即逝。 毕竟,若是他真记得又能如何呢? 难不成—— 他们两个还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峥嵘岁月吗? 她抿了抿下唇,淡淡地轻舒了一口气。 “吱哇——吱哇——” 兴许是因为黄昏时暑热大减,又好容易寻到了一处绝佳的落脚点,那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后,便兴高采烈地放开了嗓子,直嚷地人头皮都发起麻来。 刘彘本就只见阿娇吹过一回,再被这么一横加干扰,愈发不得其法。 他铆足了劲,把小脸憋地通红,拿出了和蝉鸣声一较高低的气势。 可吹奏乐器,本来就是讲究的一个巧劲,什么时候要的是蛮力呢? 于是,即便他累地气喘吁吁,也能只徒呼奈何地吹出一满嘴的呼呼风声来。 而不等阿娇暗暗期待起他恼羞成怒地一把摔了她的陶陨,他居然先一步递了回来,并且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那意思很明白,他想听她吹。 阿娇:“……” 她真的很想说,她已经吹了整整一下午了。 她也只是个两岁多的小孩子,她也会累的好不好? 当然—— 不可否认的是,不想给他吹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但刘彘那双宛如懵懂小鹿般乌黑水亮的双眸定定地望着她,眼看着那发自肺腑的期待都要满溢出来了,又委实令她有些摇不动拒绝的脑袋。 唉—— 她在心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算了。 吹就吹吧。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请求。 就当再练习一遍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于是究竟还是伸出了手去。 而令她哭笑不得的事情又发生了,不过是答应了他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居然便立时便神飞色舞起来,直兴奋地一个劲连拍手,那笑容简直比阳光还要灿烂。 人天生便会共情。 因为刘彘高兴成这样,弄地李氏和左右宫人都忍不住唇角含笑起来。 就连阿娇,也情不自禁地冁然一笑。 第一百十八章 独尊 很多年之后,当陈阿娇擅宠于后宫,贵震于天下,却又数年无所出时,朝臣们深为皇嗣未广为忧,虽畏惧于天子的无上威严,但到底忍耐不了天子“此乃朕之家事”的蛮横回应了。 毕竟,上之家事,便为天下事。 遂请由丞相出面,恳切上疏天子请选良家子于宫中。 “古者天子一娶十二女,以广储嗣,重大本也。 伏望陛下慎选良家以充六宫,广衍储嗣,乃为宗庙长久计。” 天子阅之,当即便批复曰:“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等级逾邈。 如此,则骨肉之恩全,觊觎之望绝。 昔日齐公族多宠,嫡庶并行。 国人惧乱。 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 既而公孙无知作乱,齐无君,二公子争入。 又如秦始皇时,嬖幸众多,以致嫡庶分争,祸患无穷,乃至亡国。 如今汉室,朕旁无姬侍,独爱皇后。 来日数子同母,储君早立,岂有此忧邪!” 得—— 天子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也太没解了。 难不成谁还敢言之凿凿地保证皇后会永无所出不成? 这要再极力劝谏,反倒成了盼望汉室天下纷争不休的逆臣贼子了。 可到底是一片赤诚忠心,遂又在私底下求于王太后。 王天后亦为皇嗣挂心,何尝没曾劝过天子。 但天子却连抱养于皇后名下,先安天下人之心也不肯。 好在又过了数年后,皇后终于诞下了皇长子。 当年,即被立为皇太子。 于是,普天同庆。 又过了两三年,皇后接连诞下皇次子、皇三子和皇长女。 二子皆封王,独女特设封号。 自此以后,虽仍是六宫虚设,独大皇后,但因唯一的理由都失去了,便无人再敢劝谏天子充盈后宫。 后来,平阳大长公主曾在酒酣耳热之时笑问于天子,为何独独只爱皇后一人。 天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答道:“亦无他,唯她是朕的毕生所愿罢了。” 是的。 他对女子所有美好的认知全来自于皇后,而虔诚地爱她更是他做过的最美好的事情。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时此刻的刘彘,自然是如何也意识不到阿娇会对他造成如此深远重大的影响。 他只知道,当她执起陶陨,轻轻送至唇边,而后樱唇轻启,果有袅袅乐音一倾而出时,蝉鸣之聒噪竟霎时断绝于耳边,满心上下只听得见那幽深清雅的乐音了。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气不息起来,唯恐惊扰了眼前专心吹奏的她。 而定定地看着一个人,时间一久,又会情不自禁地打量起她来。 明盛澎湃的光影中,她白皙的肌肤被照地通透无比,纵便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也比不上十分之一。 她的睫毛很长,纤细如羽扇。 她的双眸很亮,盈盈若星辰。 ………… 彼时的他虽然未满周岁,但对美的认知却是与生俱来的。 于是,他虽然不能表达太多,但却是由衷地觉得赏心悦目。 又因为那在他手中绞尽脑汁也没吹出乐音的乐器,却到了她手中便服服帖帖地运转自如,遂又自然而然地添上了一层崇拜之意。 第一百十九章 失落 乐府令丞是从两首乐曲中各取了一乐段来让阿娇做基本指法的练习,因此众人正听地心神荡漾之际,那乐音忽地便戛然而止了。 而那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珠玉在侧而自惭形秽,抑或是单纯地嚷累了,也不知在何时偃旗息鼓了。 于是,四下里陡然陷入一片阒寂无声中,静地让刘彘心头空落落地。 隐约模糊间,似乎还有袅袅余音飘散在梁柱间,却怎么听也听不明晰了。 不知原委的刘彘,还只当是这曲子太好听,方才让他如此意犹未尽。 他是天子的幼子,是王夫人的独子,自打呱呱坠地后在漪澜殿中所受到的疼爱,同阿娇比其实是不相上下的。 且他三个姊姊,更是对他百依百顺,溺爱非常。 他虽没因此养成骄纵跋扈的脾性,但下意识里便认为眼前的这个姊姊必定也会同她们一样喜欢他。 当下便撅着小嘴,哼哼唧唧起来:“……姊姊……姊姊……” 阿娇握着陶陨的手一抖,唇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抽搐了一下。 他……他该不会……该不会是在跟她撒娇吧? 天啊。 这也太崩坏了吧。 这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少而聪明、有若成人的刘彻吗? 而对阿娇反应格外留神的李氏,一见阿娇愣住,立马便心叫不好。 昨天下午,她去了离宫中给小王夫人帮忙。 临走时,王夫人特意拉住了她再三叮嘱,尽量要让十皇子和三公主同堂邑小翁主相处融洽,万不可起了争执,再平白闹出些事端来。 故而李氏生怕刘彘惹烦了阿娇,忙上前半蹲在刘彘跟前柔声道:“十皇子啊,翁主姊姊学了一天的陶陨,已经很累了。 还不辞辛苦地给您吹陶陨,您是不是应该先谢谢翁主姊姊?” 刘彘还太小,果然三两句话便被转移了重点。 他歪了歪头,奶声奶气地冲阿娇说了声谢谢。 而后不等他再反应过来,李氏便又笑着道:“十皇子,咱们出来的也够久了,现在和翁主姊姊一块回去好不好?” 刘彘本来就已经深深地喜爱上了这个表姊,当下听了这话重重地一点头,又欢天喜地地应了声好。 那小脸灿烂地,都能挪到黑夜中当灯塔用了。 阿娇:“……” 难不成他前世也这么天真可爱过? 但为什么违和感这么重呢? 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她都有伸手往他脸上薅一把的冲动了。 可惜那到底只能是想一想,而刘彘的小手先一步伸了上来。 “……姊姊……姊姊……” 他想要阿娇牵她。 那轻颤的糯音,一声一声地荡上来,柔甜万分。 他的眸光,也仍是满怀着湿漉漉的期待。 他似乎很是笃定,没有人会拒绝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因此当阿娇轻轻对他摇头时,他那乌黑水亮的双眸霎时便如星光陨落般黯淡了下去。 失望,惊愕,伤心…… 尽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当然—— 最让他难受的是,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姊姊似乎并不是喜欢他。 第一百二十章 而亡 眼看着这小孩难过地能拧出水来,阿娇究竟有些不忍心。 她缓缓吸了口气,无奈地晃了晃手中的陶陨,到底又对他作出了一句解释:“我很累了。” 蓬盛的光影漫折进廊庑下,她巴掌大的小脸被照地直反光。 她的声音又低又淡,恍如一片柳叶被刮进了风平波息的沧池中,轻飘飘到一丝涟漪都荡漾不起来。 那样子,的确像是累极了。 于是,刘彘那往下直坠的嘴角终于被挽救住了。 阿娇和李氏都不自觉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走到长信殿时,晚霞终于隆重登场了。 斑斓绚丽的五彩霞光,以所向披靡之势吞没着绵白的云翳,殿中的屏风都被照地通亮,光可鉴人的见方金砖上更是光影潺潺。 馆陶见他们姊弟结伴回来,便笑着对窦太后道:“这下好了,两个都不用盼了,一道回来了。” 窦太后阖眼点了点头,安心一笑后冲阿娇的方向招手道:“娇娇啊,跟着乐府令丞学地怎么样啊?” 阿娇忙上前坐到外王母身旁,挽着她的手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外王母摸索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十分慈爱地道:“今天可真是把我们娇娇给累坏了。” 又侧了侧脸问道:“暮食已经备好了吗?” 太官甘丞闻言,忙上前应是。 阿娇大抵也是真疲累了,面对满满一食案的菜肴羹汤,只觉得又胃口乏淡起来。 好在有盅酸笋花蛤汤,闻着便鲜香扑鼻。 她盛了一碗,慢慢地喝起来,竟把胃口又激出了些来,倒还多用了半碗菰米饭。 而人一饱,困惫之感愈发遏制不住。 于是用过暮食后,稍坐了会后,阿娇便说要去歇下了。 刘怡本就不自在,闻言忙也带着刘彘告退。 窦太后便摆手道:“小孩儿就是要睡地足,才能长地高,都去吧。” 阿娇回到寝殿中,由着宫人们服侍着她盥洗更衣,又看着她们燃香落帐。 一切终于妥当后,她总算可以一头倒进了丝被中了。 绵软蓬松的被子,让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宣室殿中的轩然大波,只怕早就传到了外王母耳中,而等到他们这些孩子都睡下后,她和母亲对坐闲聊时必定会谈论起来。 但阿娇今天不到卯时便起了身,又认认真真地学了一天的陶陨,故而她头一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了,完全顾不上听墙角了。 天可怜见,这一夜她总算没有再做噩梦。 而等她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混沌的天穹渐渐澄明,蓬松柔白的云缓缓流淌在晨风中。 云翳交错的缝隙,是启明星在闪烁。 曙光一点点地漫展开,天地万物渐次从沉睡中苏醒起来。 阿娇神清气爽地睁开眼来,窝在丝被中用力伸了个懒腰。 嗯。 舒服。 真是太舒服了。 她神采奕奕地坐起身来,刚想撩开帷幔唤人进来,母亲的声音便先一步飘散了进来。 她的声音很低,但那话中的惊愕却很高。 “什么?丞相吐血而亡?” 第一百二十一章 气节 啊? 丞相死了? 天啊! 该不会真是被晁错闹地气绝身亡吧? 这回可真是出了大事了。 阿娇莲藕般的小胖手,愕然楞在了半空中。 虽说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甚至都没和丞相打上几个照面,以致于乍闻丞相溘然长逝的噩耗后,无论她怎么绞尽脑汁地回忆,脑海中丞相的脸都是模模寡淡的。 可—— 可明明昨天她还听到过他的声音,结果今天一起来再听见的便是他的死讯。 还真是日月如跳丸,人生如朝露,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委实令人百感凄恻,心绪复杂啊。 她落回了手,喟然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外王母也忾然叹息了一声,说是啊:“听说吐了一夜的血,到寅时初才终于咽了气,得了解脱。” 母亲沉默了一瞬,喃喃道:“丞相的气性未免也太大了。” 外王母似乎摇了摇头,“丞相是五朝的老臣了,昨日如此颜面扫地后,他哪还能继续做他的丞相? 可称老辞官,他只怕又不甘心就这么平白受了晁错的折辱。 于是,索性一死了之。 只不过,比之轵(zhi)侯,丞相的气节又太过了。” 轵侯是薄太皇太后的同母弟,先帝的舅父薄昭。 吕后薨逝后,诸吕深恐刘氏宗族清算他们的罪行,便作乱企图彻底倾覆汉室天下。 太尉周勃和右丞相陈平,联手平定诸吕之乱后,同众臣相谋起继任天子的人选。 有人提议立高祖长孙,齐悼惠王刘肥长子刘襄为帝。 但众臣皆说:“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乱功臣。 今齐王舅驷钧,恶戾残暴。 即立齐王,复为吕氏矣。” 商议来商议去,最终一致认为彼时尚为代太后的薄太皇太后谨慎温良,当无后戚之患,且高祖在世诸子中先帝最长,本就该立长。 遂议定了奉先帝为帝,并暗地派人召先帝入京。 可代国众臣却没有闻信而大喜,反倒踟蹰起来,恐周勃等人已有自立之心,名为迎立,实为铲除。 最后是薄昭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拜见周勃。 可以说,先帝能够成功登基,薄昭是有大功的。 后来周勃被人举报谋反而入狱,是薄昭为其言于薄太皇太后,周勃方得以平安无事,且被恢复爵位和封邑,薄昭因此声威大震。 但很可惜,薄昭后来在名利双收中渐渐迷失了自我。 他仗着为先帝母舅,且又有大功于汉室,肆无忌惮地在朝堂内外安插着他的亲信,并且多次对已经处置好的政事横加干涉。 到了文帝十年冬,薄昭居然杀死了先帝派去问话的使者。 于是,先帝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要亲疏如一。 有句话叫刑不上大夫,并不是说王公贵族犯了法后便可以不被计较,而是指他们可以拥有不受刀笔吏的诘问侮辱的权利,可以选择自裁来保存体面。 于是,先帝使公卿从之饮酒,欲令自引分。 但没成想,薄昭并没有轻生死、重荣辱的气节,任凭前来劝死的公卿端着毒酒的手都端酸了,就是不肯从容赴死。 第一百二十二章 相似 而大家都是堂堂重臣,总不能上前掐着人家的脖子往嘴里灌吧? 那也闹的太难看了。 于是,公卿无奈而还。 先帝遂又遣群臣着丧服往薄昭府上为其哭丧。 薄昭到此才终于承受不了压力,自刎而死。 两相对比之下,外王母故出此言。 阿娇听到母亲又叹了口气:“陛下也真是对晁错宠幸太过了。” 外王母波澜不兴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阿娇想她的神色应该不大好看。 “只怕啊,以后还有更过分的等着你去见识呢。” 母亲迟疑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母后,您何不对陛下多加规劝?也好过将来懊悔莫及。” 外王母闻言却笑了:“你当陛下还是从前的陛下吗? 他现在主意多着呢,正着呢。” 她顿了顿,一贯波澜不兴的语气中罕见地多了几许惆怅与担心:“孤只希望,见不到他摔地头破血流的那天。 虽然—— 虽然这那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但做娘的,总还是不忍心他受伤。” 一时有宫人回禀说三公主来了,外王母和母亲便住了话音,不再讨论丞相之死。 而阿娇,却仍是呆呆地楞坐在床榻上。 此情此景,简直和前世时外王母处置刘彻的建元新政如出一辙。 一样的一方一意孤行,又一样的一方忍而不发。 这么看来,刘彻还真是像极了舅父。 但在从前,她从未觉得他们除了容貌之外有半点相像。 毕竟舅父仁柔温厚,而刘彻刚烈急躁。 他们父子俩在性格上简直都要南辕北辙了。 而到了今天,她才看到他们灵魂最深层的相似。 这种全新的认知,让她感觉又新奇又陌生。 因着朝堂上出了这么大的事,阿娇怕给舅父添麻烦,本还有些犹疑要不要去宣室殿。 但刚用完平旦之食,外王母便偏过头来嘱咐她:“我们娇娇要早去早回啊。” 母亲亦笑道:“油画车早就准备妥当了。” 阿娇没法解释她怎么知道的丞相呕血而死,自然也就没法向长辈们表露她的担心。 于是,她只好应了声好,乖乖地揣上了云鸟纹彩陶陨。 而要命的是—— 刘彘见她起身,忙挥舞着藕节一般的小短胳膊跟她再见。 看来在他心中,他们的姊弟感情在经过昨天傍晚的吹陶陨后,已经更上一层楼了。 母亲霎时就被他给逗笑了,俯身凑过去笑捏住他的小脸蛋:“呀,我们彘儿还知道送表姊呢,真乖。” 大受夸赞的刘彘立时笑成了一朵向日葵花,又口齿清晰地连声叫起姊姊来,直把阿娇听地脑仁要炸开花来。 但是—— 众目睽睽之下,她还能给他冷脸不成? 遂只好违心地抿了抿嘴角,努力地笑了笑,而后不等他再作出什么反应,便忙不迭地朝殿外小跑而去。 等上了去宣室殿的油画车,把他的声音彻底抛在了身后,阿娇才捂着胸口缓出了一大口气。 前天夜里痛痛快快地下了场大暴雨,但经了昨天一天的暴晒后,卷土重来的暑热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一百二十三章 碧水 阿娇到未央宫前殿下车时,至多才辰时四刻而已,但漫卷而来的风便已经熏热而滞闷了。 阳光是灿烂蓬盛的银白色,沐浴其中的绣闼(tà)1雕甍(méng)2亮铮铮地直扎人的眼。 绿槐长杨,夹道而生,灼明浓绿到能滴出水来。 小黄门们三五成群地攥着粘竿,蹑手蹑脚地仰头在葳蕤茂盛的枝叶间仔细寻找着恼人的蝉。 有只黄鹂受了池鱼之灾,惊恐之下慌不择路地振翅飞入碧蓝的云霄中,徒留那细弱的枝叶在风中兀自轻颤不停。 执戟守卫在廊芜下的郎中甲胄寒芒闪动,整肃威严。 一路行来,风平浪静。 甚至就连黄门令陈由的态度,都要比昨日更加殷切。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下清楚出了大事,阿娇总觉得气氛有几分凝重而压抑。 等步进宣室殿侧殿后,她终于肯定并不是她在多心。 天子正在紫檀雕龙纹书案前写字,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凛若冰霜。 烁亮的光影透过幄帐,淡淡地扫上他的侧脸,一笔一划地细细勾勒着他硬朗流畅的下颔线,整个人沉静到令人生畏。 阿娇在离天子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揖礼:“舅父安好。” 天子不慌不忙地落完最后一笔,把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兔毫笔在象牙雕龙纹五峰笔架上搁定后,方才微微颔首,缓声应了声好:“娇娇来了啊。” 他话到尾音,头也慢慢地昂了起来。 他脸上浮起点淡淡的笑影,眉眼间的寒意霎时便融散开来。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面对阿娇时,天子从来都是个格外慈和温情的长辈 但—— 她却从来也没有回报过他什么,反而让他在临终之前还在为她牵肠挂肚,一再地嘱咐刘彻要好好待她。 阿娇想到这里,忍不住鼻子微酸起来。 她想舅父一定在为丞相猝死的事情而烦心吧。 她虽然是个无知小儿,不能实际性地帮到舅父什么。 但身为无知小儿,也有无知小儿所独有的优势。 她扬起笑脸,蹬蹬蹬地冲到天子身旁。 而后在他满含笑意的错愕目光中,兴致勃勃地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云鸟纹彩陶陨来,“舅父,娇娇昨天学了新的……” 天子便释然一笑,充满期待地噢了一声:“是吗?那舅父可真得听听了。” 阿娇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脊背,徐徐抬手至唇边。 而后,典雅幽深的乐声如淙淙流水般缓缓流淌进天子的心田间。 于是,天子又了然一笑:这不是《碧水》吗? 但说来当真也是奇怪了,明明是听过了不知多少遍的乐曲,如今由娇娇吹奏而来,居然别是一番悦耳滋味。 看来啊—— 他还真是爱屋及乌地很呢。 不过—— 乐府令丞似乎只教了她一个乐段。 因为,这乐声猛地便戛然而止了。 他笑了笑,刚想说句什么,便见娇娇小大人一般地竖指贴唇。 这是示意他噤声呢。 行行行—— 天子哑然失笑,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四章 侯 娇娇稍喘了口气后,重新把陶陨举至唇边。 于是,又有清扬缠绵的乐声悠悠响在他的耳畔。 天子不禁莞尔一笑,心道原来如此啊。 他凝神听了一瞬,心下便又有了答案:《青阳》的中段。 而后忍不住有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娇娇这天资当真有些卓越呢。 这应该是乐府令丞昨天才教她的吧? 可你看—— 她立马就学会了。 而且—— 还吹得这么好! 天子心下畅悦,不由自主地和歌而唱起来:“青阳开动,根荄(gāi)1以遂,膏润2并爱,跂(qi)行3毕逮……霆声发荣,壧(yán)4处倾听……” 于是,等到阿娇的乐段吹完了,天子的歌却还未唱完。 她便敛声屏息地听着,唯恐干扰到舅父。 “……枯槁复产,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dàn)5,惟春之祺。” 当最后一个字音落地,阿娇发自肺腑地赞道:“好听,好听,真好听。” 天子从来不爱听人奉承,觉得虚假不堪,且多半其心不正。 但若是从小外甥女嘴中说出来的,自然便不能等同视之了。 再加上她的声音本就甜糯软萌,那亮晶晶的眸子又格外真挚。 于是,天子还真被夸出了几分成就感来。 他爽朗一笑,“是吗?” 阿娇却没笑,她很是严肃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真的。” 那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把天子逗地越发开怀起来,先前淤积在心下的懊恼烦闷早就一扫而空了。 等到陈由暗自捏着把冷汗,步进殿中请天子移步宣室殿正殿时,却愕然发现侧殿中的气氛出于意料地轻快和乐。 他心下霎时一块巨石落地,无比庆幸着堂邑小翁主能来宣室殿学陶陨。 天子去上朝议政后,阿娇忙拿着她的云鸟纹彩陶陨去了偏殿。 乐府令丞还等着考核她呢。 她快步迈进偏殿后,果然见得乐府令丞正襟危坐于紫檀雕竹节纹长条案,一见她来,便开门见山地道:“翁主落座后,请把昨日臣教您的两种基本指法吹奏一遍。” ………… 宣室殿,正殿。 天子洪亮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在殿中。 “丞相刚正坚毅,朕素敬重之。 却不幸于今晨因急病去世,朕甚为痛惜。 故谥丞相为节侯,令其子共侯申屠蔑袭其爵。” 共侯申屠蔑闻言,忙强忍悲痛,执笏出列谢恩。 而群臣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都不自觉落到了内史晁错背上。 晁错似是心有所感,越发昂首挺胸。 ………… 而与此同时,阿娇刚刚吹奏完了两个乐段。 共侯申屠蔑的谢恩之言,不偏不倚地落入她的耳中。 节侯? 倒真是和外王母对丞相的评价如出一辙呢。 阿娇微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从今以后是再不会在朝堂上听到丞相申屠嘉的名字了。 他的吐血而亡,不论其因为何,再不会有人关心了。 因为,舅父已经对他的一生盖棺定论了。 节侯,刚毅守节,其心可嘉。 但,天子只是肯定了这一点。 仅仅这一点而已。 第一百二十五章 稍候 骄阳似火,暑气激昂。 甫一踏出殿门,阿娇便被扑面而来的热风吹皱了眉眼。 她嗳声叹了口气,“真热。” 随侍在她身后的宫人们,在没有得到吩咐的情况下,皆不敢随意接话,只是格外留神着前方的小小身影。 虽说堂邑小翁主自打会走路后,便走地出乎寻常的稳当。 可也不能因此疏忽大意,毕竟她到底才两岁半不到。 这要是摔上一跤,那都不用回到长乐宫,陛下便先容不下她们的小命了。 于是,全都全心全意地盯着那双小巧到可爱的暗花纹云头锦履,看着它在方菱线几何纹砖上缓缓向前移动着。 忽地连热风也暂停了,那炽盛暑气便仿佛凝固在了空气中, 人每往前一步,都似乎能感受到几分阻力一般。 阿娇愈发难耐起来,可又能怎么办? 唯有闷头疾走。 好容易快走到宣室殿侧殿了,却听地有激烈急促的对话声,影影绰绰地自紧闭着的门扉里传出。 看来,舅父正忙着。 恐怕不得空见她。 热地满头大汗的黄门令陈由,被脚步声惊动。 等一仰头见是她,忙快步迎上前来笑着唤了声翁主。 而后不等阿娇垂问,便回首努了努嘴:“陛下正同晁内史议事呢,只怕还得几刻钟。 翁主不若先回偏殿稍事休息,等陛下结束了,奴婢便来回报您。” 阿娇却摇头说不用了:“舅父慢慢忙,我回长乐宫去。” 若是旁人,走便也就走了,过后再回禀天子就是。 可堂邑小翁主,那能一样吗? 陛下只怕还在心中期待着和翁主一块用昼食呢。 但再借他一百八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翁主说要不然您还是就留这吧。 因此只得赔着笑脸同阿娇商量道:“您在这稍等一会成吗?奴婢去回禀陛下一声,很快便出来。” 阿娇微微颔首,笑着摆手叫去。 陈由感激不已,连忙快步离去。 纵然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但到底还是让鎏金镶玉的门扉轻轻地吱呀了一声。 而这一点细微响动,便足够惊扰到正在慷慨激昂的晁错了。 他知道进来的必定是黄门令陈由,而陈由也必定有非要打扰他们的理由。 他平心静气地停顿下来,从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执起雕白玉羊柄镶宝花式杯,抿了口柘浆来润喉。 天子亦未抬首,只是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 这便是询问的意思了。 陈由忙柔缓了语气,低声回道:“翁主知道您正在忙,便说要回长乐宫。 奴婢不敢自专,还请陛下示下。” 翁主? 晁错握着雕白玉羊柄镶宝花式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心下暗道,这说的应该是堂邑翁主吧? 毕竟汉室翁主虽多,但还有谁的去留能引得陈由特意来回禀天子。 唯有天子唯一的小外甥女,堂邑翁主陈阿娇能做到吧。 而天子闻言,终于昂起了头来:“这么快就到午时了?” 说着便寻望向了殿中的兽耳八卦铜壶滴漏。 才巳时末刻啊。 陈由忙轻声解释道:“乐府令丞今日的授学进行地十分顺利,故而比昨日早了两刻钟。”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为 “这样啊——” 天子看了一眼晁错,略微沉吟了一瞬后,冲陈由摆手道:“让娇娇回去吧。这程子正是热的时候,让人往她车上多搁些冰。” 晁错虽对堂邑翁主的受宠程度早有耳闻,但他几时见过如此温情细致的天子? 毕竟就是皇长子刘荣来了,也从来不见天子慈父般地关心过一句。 故而当下还真有些微微吃惊,心道长安城中盛言的堂邑翁主宠绝长安城倒还真没有半点夸张。 而陈由闻言,忙恭声应唯,而后轻手软脚地倒退了出去。 随着鎏金镶玉的门扉又一声吱呀声,偌大的侧殿重新变成天子和晁错畅所欲言的场所。 但天子却没准备立时就捡起先前的话头来,他笑着抿了口蜜浆,颇有几分自得地对晁错介绍道:“朕的这小外甥女在乐道上有几分天赋,朕便让乐府令丞随便教教她。 左右孩子还小,闹着玩罢了。” 这样忍不住分享和炫耀自家孩子的天子,晁错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他哑然一笑,并不欲探究一个两岁小儿的乐道天赋。 不过—— “臣听说,太皇太后大丧时,小翁主曾哭到失态,后又坚持自罚,就连太后和馆陶长公主都劝不住她。 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天子说是:“朕当时就在长信殿,朕还哄了她呢。 你别看她年纪小,却当真分得清是非曲直,所以谁也没能哄住她。” 晁错的眉峰缓缓舒展开来,毫不吝啬地夸赞阿娇道:“臣原还以为是宫人们以讹传讹,刻意逢迎呢。 却没成想,堂邑翁主当真是又聪颖又孝顺。 若是让楚王知晓了,臣恐怕他都要无地自容于汉室了。” ………… 阿娇早就料想到了,舅父只怕是抽不出空来了。 故而她对陈由轻轻一点头,抬脚便要朝宣室殿外而去。 陈由见状,却忙朝后招了招手。 便见有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黄门,急急忙忙地端着盆冰上前来。 陈由笑着解释道:“天太热了,陛下怕翁主走到一半,车上的冰便化完了,再把翁主热中了暑气。 故而,特意吩咐奴婢多拿些冰来。” 阿娇一下便笑了:“谢谢舅父。” 不等她回首示意,身后的宫人便先一步上前接过了冰盆。 回去的路上,仍是熏风无浪,唯有晴云轻漾。 当真是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 阿娇深吸了口气,微微提起裙摆,最大程度地加快着脚步。 等终于到了未央宫前殿,一上了她的油画车,氤氲开的凉气拂面而来,立时受用非常。 回去的路上,阿娇还是不忍心荒废时间,便又吹起乐府令丞教她的新乐段。 只不过,兴许是之前热地很了,而这会儿车内又太惬意舒适,吹着吹着她便走起了神来。 她的思绪飘到了正在和舅父议事的晁错身上。 经此一役,只怕晁错要成为实际上的丞相了。 是的。 以舅父对晁错的信重,应该是有考虑过让晁错为相。 但最后的结果,却是晁错至死都没有为相。 或许是因为外王母反对,也或许是因为晁错本身的资历和威望还不够,抑或还有逼死了申屠嘉的原因所在。 第一百二十七章 热情 油画车在长乐宫前缓缓停住后,立时便有宫人上前撩起车帘,恭声请阿娇下车。 阿娇从凉气弥漫的车中探出头,便见赤日当空,若张火伞,几于铄石流金。 她霎时头皮发麻起来,几乎想立时缩回凉气氤氲的车中去。 可没法子,迟早都是要下车的。 她只能抿着下唇,一寸寸地挪进宫人张开的臂弯中。 一落了地,她忙顶着滞闷暑气一路疾走。 青琐1丹墀(chi)2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泛开刺眼的光芒,雕楹(ying)3玉磶(xi)4被晒的滚烫。 哪怕步入了廊芜之下,头顶上有了遮盖。 炙热的日光还被庭中繁茂疏密的花木所阻,只从重叠绿叶的斡隙中漏进些许晃动的光斑。 可正午时分的盛烈暑气无孔不入,于是到底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在这种境况下,就连恼人的蝉都聒噪不起来了,只长一声短一声,有气无力地叫着。 阿娇闷头快走,额头上被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贴身的中衣更是早就黏腻腻地糊在了后背上,惹地她烦躁不已。 身后的宫人本想给她打扇,但扇来的也是热风,她便说罢了。 唉—— 今天长信殿怎么这么远啊? 都走了这么半天了,还没走到。 她嗳声叹了口气,满脸愁苦地转过回廊。 “哗——啦——” 她循着泼水声望去。 原来有许多小黄门提了水桶过来,正在把一瓢又一瓢冰凉的井水泼洒在庭中廊下。 被炙烤了整整一上午的地砖,霎时如热锅里滚油般,嘶嗞一下,蒸腾起道道微弱又模糊的白烟来。 扬过水后,风再吹过来便带着丝水气了,直把阿娇紧蹙多时的眉头都给轻轻吹开了。 而为首的黄门一侧脸瞄见了阿娇,立时便要带头跪下。 这样酷烈的暑天,他们热汗涔涔地顶着大太阳浇水,已经够辛苦的了。 阿娇忙摆手止住,而后不等他再作何反应,便举步向前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长信殿,阿娇这才放缓了脚步,徐徐迈入殿中。 殿中四角都搁有冰山,正在极其缓慢地融化。 那丝丝凉气氤氲成凉风遍地,一下便让阿娇领略了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她周身的暑热瞬间退去,从头到脚都凉快了下来。 她惬意非常地长叹了口气,含笑向里间走去。 侍奉的宫人忙动作轻柔地为她撩起珠帘,低声向里间通传到:“太后,堂邑小翁主回来了。” 不过—— 还不等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反应过来,一个小圆团子便先欢欣踊跃地冲了出来。 “姊姊……姊姊……” 这热情洋溢的架势,哪像是才一上午没见的? 分明就是失散了大半个世纪,终于在苍天有眼中得以重逢了一般。 阿娇:“……” 虽说晨间时,他便已经用百般热情逼地她落荒而逃。 但谁能想到,他的热情居然会如此饱满而持久? 不就给他了吹段乐曲吗? 除此之外,她干什么了? 哪就值得他这般热情似火了??? 所以—— 阿娇当真被他吓了个措手不及。 她想,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刘彘可能真的被雷劈坏了脑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抱他 而内殿中,众人的反应也是各不一样,或惊,或喜,抑或恼。 惊的,自然是东武侯太夫人李氏了。 她作为刘彘的乳母,在身前的孩子要扑出去的那一刹那,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本能促使着她伸出了手要去拦他一下。 然而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她的指尖只触到了他的后背一下,他便小龙卷风一般地朝殿外的堂邑小翁主卷去了。 她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追上去。 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想必乐于见到他们表姊弟如此亲近,且王夫人也叮嘱过要尽量让十皇子和堂邑小翁主相处融洽。 如今难得十皇子这般喜欢堂邑小翁主,便该顺水推舟才是。 而诚如李氏所预料的那般,馆陶长公主被逗地开怀大笑,偏头同窦太后道:“母后,您瞧—— 彘儿倒比我们还惦念他阿娇姊姊呢。” 窦太后亦甚为欣然,“彘儿的兄长姊姊虽不少,但最少都大出了他八九岁去。 也就娇娇和他只差了一岁,年纪正相仿,是他最合适不过的玩伴。 他小孩子家家的,他不惦念玩伴,还能惦念什么?” 惊和喜都有了,便只剩下恼了。 而恼的自然是三公主刘怡了。 晨间刘彘连声叫阿娇姊姊,还冲她拼命摆手时,刘怡便已经错愕非常了:彘儿什么时候和陈阿娇这般亲密了? 他们之间不就一块放过一回木鸢吗? 但那时候,也没见他们多说什么话啊。 而且,自打他们到了这长乐宫中后,陈阿娇对他们一直是不冷不热的。 结果彘儿可倒好,陈阿娇一回来,居然把他给乐开了花,急急忙忙地还扑上前去迎接。 她和长姊、仲姊偶尔因事外出晚归的时候,可不见他惦念过谁,更不见他高兴成这般模样过。 亏得她们姊妹三个,心肝肺一般地疼他爱他。 皇王母和父皇偏心阿娇,也就算了。 彘儿是她的亲弟弟,竟然也喜欢陈阿娇胜过她这个亲姊姊。 试问,刘怡如何能不着恼? 她心下大为窝火,真恨不得把刘彘一把拽回来,狠狠训斥一番才好。 偏生当着皇外母和姑母的面,她还得咬唇硬撑出一个笑来。 嗯。 其实惧于长辈而委曲求全的,并不止刘怡一个人。 阿娇表示: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啊。 当那小芦菔头蹬蹬瞪地冲到她面前,仰着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脆生生叫她姊姊时,她除了勉力一笑,颔首答应一声,她还能怎么样? 难不成还能一掌把他排到地上,然后在他的哇哇大哭声中,义正辞严地警告他不许再妄图亲近于她,破坏她伟大而神圣的路人计划了? 为了避免刘彘还要对她伸出魔爪,提出让她牵的过分要求,阿娇先下手为强地偏头吩咐身后的宫人道:“抱他。” 所有人都不疑有他,只当阿娇怕刘彘横冲直撞地再给摔了。 而当事人刘彘,更是笑地比傻狍子都灿烂了。 这个厉害又好看的姊姊,才没有不喜欢他呢。 她也很喜爱他的,要不然能这么关心他吗? 到了李氏跟前,宫人放下了刘彘。 而阿娇,则顺理成章地扑进窦太后怀中撒娇去了:“外王母,您想娇娇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监记 窦太后说当然,又笑问起阿娇今天为什么早归。 待听说是因为天子政事繁忙,乐府令丞的授学又提早了两刻钟完成后,她慈爱的手掌便摸索着落在阿娇的小脑袋上:“回来好,回来啊还能跟外王母一块用昼食。” 屏息伫候在殿外的太官甘丞,忙会意入内禀道:“昼食已备,请太后和长公主、十皇子、三公主和堂邑翁主移步偏殿。” 虽说他没能料到堂邑小翁主会回来用昼食,但好在少府预备膳食的规矩向来是一式两份。 多出的那份既可以备不时之需,还能在万一吃出了什么问题时,用来查验追究责任。 按制,烹调的陶灶上是最少六人。 一人烧灶,一人汲水,一人洗菜,一人配菜,一人掌勺,一人监记。 面食的案板上也是最少六人。 一人烧锅,两人和面,一人蒸之,一人濯1之,一人监记。 熬煮的铜鼎前则是三人。 一人烧火,一人看顾,再一人监记。 至于取酱、取酒、椎2牛、刲(kui)3羊等等,人数皆各有定制,但监记人员则是标配。 因为一旦哪道膳食出了什么问题,负责烹制的一应人等轻则仗刑,重则处死,所以必须有人在整个过程中时时监督,时时提醒。 而为了不身首异处,能再战战兢兢地活上个几十年,谁又敢行差踏错呢? 于是,只需把十皇子和三公主的备份膳食各挪出一部分,再稍作增添即可。 那么,添的是什么呢? 当阿娇在摆地满满当当的食案前坐定后,便讶然发现比之往常又多了盅汤。 得—— 她现在都是正常规制的两倍了。 到底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汤汤水水啊? 难道她很需要被灌溉吗? 阿娇疑惑地执起了紫檀镶金嵌玉箸。 虽说如今殿中凉风怡人,周身暑热尽散,但应该是先前被热地狠了,以致于她提箸环顾了一圈食案,只觉得看什么都油腻的慌。 拣选了半天,最后终于看那一碟子白灼菘菜4还有点清淡的架势,但就着菰米5饭勉力用了两三筷子,便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遂执起了白玉汤勺,预备再喝一小碗汤便结束昼食。 一汤盅一汤盅地看过去,参须红枣鲈鱼汤嫌腥,天麻乳鸽汤又嫌油,酸笋鸡皮汤还嫌喝腻了。 哎—— 这盅芦菔鲜笋虾仁汤,似乎瞧着还挺不错的,便浅浅地盛了小半碗。 结果—— 居然是出乎意料地甘美可口。 芦菔甘甜,鲜笋脆爽。 嗯—— 再咬一口虾仁,立时在唇齿间嫩弹地迸裂开去。 她的胃口似乎被唤醒了一些,但还是不想再用主食,便又盛了小半碗慢慢喝下。 而纵然殿中再凉爽,大夏天地,到底也不适宜喝这样的热汤。 于是这小半碗喝完后,她便没有再盛,而是净手漱口结束了昼食。 歇过午起身后,阿娇半点都没有要偎慵堕懒的意思,十分自觉主动地拿出了陶陨来练习。 倒不是为了外王母和母亲夸她一句勤勉用功,更不是为了躲避和刘怡、刘彘玩耍,而是发自肺腑地觉得尽最大努力地去学好一样东西,这种认真的感觉真的挺不错的。 第一百三十章 自刎(插播) 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日。 未央宫,前殿,宣室殿。 刘彻站在高大的蟠龙纹铜套彩绘钟架前,执着彩绘撞钟木棒,信手在浮雕错金铭文的青铜编钟上敲击着。 深沉浑厚的低音,悠然回荡在皓碧丹柱之间。 等余音散尽,方才有些疲惫地朝身后恭敬侍立的侍御史张汤摆摆手:“告诉她,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 啊? 什么叫同上宫无异? 这是虽没了皇后的名,却还享着皇后的实? 往后如若再立继后,岂不是让继后难做? 张汤心下霎时翻涌起了千层波浪,可当下却是一句多话都不敢有,应了声是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倒退而出。 废后早成定局。 即便是馆陶大长公主知晓消息后,裹着王太后来闹,也是无济于事的。 张汤一早就料定了陛下是不会去见陈废后的,不过是他职责所在,不得不回禀罢了。 原还担心陛下会骂他多事,却不想—— 张汤站在廊下,正了正头上的獬豸冠1,抬头望了望被四阿重屋围堵住的一方澄澈蓝天,幽幽然叹了口气。 唉。 原还想着这是他出头的大好机会,如今看,却是祸福难知啊。 而越怕什么,居然还就越来什么。 张汤把天子的回复转述给废后身边的楚服后,便默然伫候在殿外。 他做好了废后大发雷霆后进去卑谄足恭的准备。 然而,等了又等,却在一声惶恐尖叫中,等来了风云突变。 废后死了。 ***** “废后陈氏自刎而死……半边脖子都割开了……太医令还没来得及赶到,人就……” 天子仍是站在蟠龙纹铜套彩绘钟架,执着彩绘撞钟木棒背对着张汤。 但是—— 他整个人都愣怔了一下。 张汤在说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个字他都听地很清楚,可当它们合在一起组成了句子后,他便不明白了。 什么叫……什么叫自刎而死? 什么叫自刎而死??? 他目瞪神呆地站在原地。 他的脑海中一片寂寥的空白。 整个人有种奇异而恐怖的失重感,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旋转着。 旋转着,旋转着,旋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脚下一阵阵地发软,仿佛是要瘫倒下去,又仿佛是要被那渐渐逼近的漩涡给吞噬进去。 张汤的声音变地既模糊又洪亮,炸地他耳边嗡嗡作响,却一个字音都听不清了。 他转过头去,还是只见那张嘴在无声地一张一合。 天子忽然就狂躁非常起来。 “马!给朕牵马来!” 他强忍着鼓胀的双耳,声嘶力竭地冲殿外的春陀喊道。 而后一脚踹翻了还在喋喋不休的张汤,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宣室殿。 马很快就牵来了,天子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狠狠甩了马一鞭子。 于是,这一骑轻骑,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了呆若木瓜的春陀视野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万里晴空悄然变了天。 厚重浓密的乌云把深邃的天穹压得很低,叫人几乎错觉努力伸伸手就能够着一朵云。 太阳艰难地透穿过乌云的罅隙,于墨黑中泛出一点透明的边。 第一百三十一章 纵马(插播) 浓密的黑云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卷上来,终于湮没了那最后的一点光亮,也终于压地天穹不堪重负,气喘吁吁地趴在了远处的宫阙望楼之上。 闷沉沉的暑气铺天盖地地罩下来,缓慢而有力地扼制着万物的喉咙,企图窒息一切声响。 空气紧绷而压抑,死一般的沉寂,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执戟守卫在廊芜下的郎官,仍是满面肃穆。 但心下却忍不住暗道,这六七月的天,还真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这眼看着,就要有一场气势汹汹的雷暴雨了。 忽然—— 他愕然蹙起了双眉。 因为他恍惚听到了马蹄的哒哒声。 他不觉屏息倾听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 那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但是—— 怎么可能呢? 宫中是严禁跑马的。 除非,除非是边郡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方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可就算是如此,也还是不对劲啊。 这声音,这声音不像是冲着宣室殿去的。 而是—— 而是像往椒房殿去的! 郎官心神一凛,不敢再往下深想了。 他忙止住了心绪,强逼着自己回过神来盯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宫廊。 ………… “哒哒哒……哒哒哒……” 狂躁急烈的马蹄声,以雷霆万钧之势响彻在天地间,直踏地所到之处的地皮都在微微颤动。 是的。 是天子在纵马驰骋于宫中。 他的耳边一直在反复回荡着张汤的话。 “废后陈氏自刎而死……半边脖子都割开了……太医令还没来得及赶到,人就已经不行了……” 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边刮来的,又像是歇斯底里对着他耳膜狂吼而出的。 忽远忽近,一时模糊不清,一时却又声如洪钟,直搅地他心乱如麻,头痛欲裂。 终于到了椒房殿,不等马彻底收住奔势,天子便利落地翻身下马,扬手便把手中的马鞭扔给了殿前的宫人,而后绷着一张脸,大步流星地就往里走。 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宫人见了他来,愈发胆颤心寒,忙磕头如捣蒜:“陛下长乐未央。” 这一片嘈嘈切切,愈发让天子烦躁不已。 他极其不悦地蹙起眉来,霎时便吓地满殿噤了声。 天子这才微微顺了顺心气,阔步往里殿冲去。 还只走到一半,便听地椎心泣血的哀泣声低低响起。 是楚服。 “殿下……殿下……您别睡……别睡……” 恍如一双看不见的手攥上了他的心房一般,他疼地浑身一颤,再挪到不了一步了。 一抹无法遏制的震痛之色,涌上了天子冰寒彻骨的双眸中。 他闭了闭眼,竭尽全力地想要把它逼退。 但脚下坚硬的地砖忽然变地绵软起来,一点点扯着他往里陷。 那令人手足无措的天旋地转之感,又排山倒海地向他席卷而来了。 他的脑海中旋即一片空白,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激流汹涌的洪水般漫了上来。 他想,阿娇大概是真的死了。 可是—— 可是怎么可能呢? 阿……阿娇是那么怕疼的人。 她怎么……怎么对自己下得了手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封宫(插播) 天子浑浑噩噩地愣在原地,喉间一阵一阵地抽紧。 耳边有巨大的轰鸣声,震地他心神俱裂。 阿娇怕黑,怕疼,怕虫,怕打雷…… 所以姑母馆陶长公主曾对他笑言:“把娇娇怕的东西,一条一条地记录下来的话,只怕一卷竹简都得写满了。” 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是宠冠长安城的堂邑翁主,是比汉室公主都要尊贵的天之骄女。 她合该被人宠着,疼着,捧在手心里。 而他—— 从来都是甘之如饴。 自他有记忆开始,他们便镇日里形影不离地在一块。 她的声音格外地甜糯,那一声又一声的彘儿简直把他的心都给叫化了。 所以,他从小就拿这个小表姊没办法,什么都顺着她,什么都让着她。 只要她能开心,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后来,他慢慢地明白,他对她的这种喜欢,原来既不是亲情,更不是友情。 因为只要片刻不见她,他便失魂落魄,坐立不安。 又因为只要见了她,心下便立时像开了花一般地漫开大片的轻盈。 到了晚间睡下时,想起她白日里的一颦一笑都能开心到辗转反侧。 他的心思,可以用一首诗经来表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他的母亲在怀他之前,曾梦见高祖以金猪送之。 所以王母总说,他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他所梦想的,无一没有得不到。 包括阿娇。 他们自小便定下了婚约。 当时他还太小,小到并不懂姑母说的娶妇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只喜欢阿娇,他向她许以金屋之誓。 于是,他们自小便定下了婚约。 阿娇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她迟早会属于他。 当然—— 渐渐长大后,他明白他的回答其实并不重要。 那是两位母亲出于政治利益考量的结盟,不管他说了什么,都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来顺水推舟。 但他还是感谢她们,感谢她们让他如愿以偿。 他们成婚后,他们度过了一段非常开心的日子。 开心到他发自肺腑地坚信,他会同阿娇这样执手走到白头。 可原来人的一生,是那么地长,长到看不到尽头,长到他们最终走向了分离崩析。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挽回,不是没有为之努力过。 但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他们终于还是成了一对相看两生厌的怨偶。 而阿娇,也的确称不上一个合格的汉室皇后。 那么—— 放过她吧。 也放过他自己吧。 于是,废后,却保留她的一应尊荣。 可是—— 她为什么要去死呢? 一别两宽,这不也是她盼望的吗? 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死? 他整个人如坠深渊,身上好似浸在冰水之中浑身发起抖来。 漫无边际的惶恐把他整个人紧紧包裹在一块,一点一点地抽紧,直到心神都绞痛难忍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霍然睁开眼来,厉声向外吼道:“未央宫卫尉何在?” 须臾,便有武将在外朗声道:“臣在。” “封宫!”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敏感 沉酣燥闷的暑气,在午后攀爬到一天中的巅峰。 不知是谁把锦牖前的幄帐给拉开了一半,于是透过被炙热日光镀上熠熠金边的绮疎(shu)青琐,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那炙热酷烈到近乎熔浆的阳光,在天地间荡开波光粼粼的万丈金芒。 无形的火气熊熊燃烧在空气中,直烤地穿行在廊庑下的宫人如入了蒸笼一般地汗流浃背不止。 先前聒噪不止的蝉,也被逼地销声匿迹了。 而在四角都摆放有冰山的宫室中,却又是另外一重天地了。 珠帘清影,碧帐垂烟缕。 凉风飘砌,蔌蔌冷香暗涌。 那香,有从错金云纹博山炉中氤氲而出的安神熏香,有从青玉案上鲜红釉盘中幽幽散开的瓜果清香,更有被黑漆描金百宝嵌屏风所隔开的荷花沁香。 丝丝缕缕地交错穿织成一张轻柔又细密的网,盈盈笼住宫室中的一切。 呼吸吞吐间,只觉得恍如清风飒来,荡地粼粼然池面上皱碧叠纹,飘飘然有凌云之意。 阿娇凭几而坐,眉目恬静,徐徐吹奏着手中的云鸟纹彩陶陨。 婉转动听的乐声,如潺潺流水般流淌进澄明的空气中,在宫室中激荡开更深更远的阵阵涟漪。 窦太后阖着双眼,唇角微微向上翘起。 她那搭在花梨夔凤纹翘头案上的右手,忍不住合着节拍轻轻敲打起来。 馆陶长公主被母后那满脸的自豪和骄傲逗地忍俊不禁,又不敢扰了她的兴致,只好端起犀角雕螭纹杯抿了口柘浆来强忍笑意。 坐在下首的三公主刘怡,委实不懂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习,有什么好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地侧耳倾听的。 但长辈们心无旁骛,她即便再不耐烦,也不敢开口说她想出去玩点什么别的来消遣时间。 其实这就是刘怡思虑太过了,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只不过是舍不得错过阿娇成长的点滴而已,哪会强制旁人也一并如此? 她若是不愿意听,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起身出去。 可她一言不发地安静听着,长辈们难道还能主动开口说不然你出去玩一会? 那在她眼中,岂不是又成了她都不配听陈阿娇的陶陨而赶她出去? 说来说去,还是刘怡自己的敏感心思在作祟,自觉不如阿娇受宠,便在这长信殿中是寄人篱下一般的存在。 却没想过,窦太后虽偏爱阿娇这个外孙女,但对她这个孙女难道就不喜爱了吗? 她若是肯主动承欢于窦太后膝下,只需些许时日,祖孙俩不照样会亲密无间吗? 可她抱着莫名的自尊心,觉得她若像阿娇一般主动向窦太后撒娇,那便是在胁肩谄笑,摇尾乞怜。 却不知亲人之间再有血缘为纽带,也得互相亲近,用心经营。 她不主动,难不成还指望着窦太后先主动来俯就她不成? 而且—— 她大可拿出汉室公主的底气,昂首阔步地行走在这长信殿中。 难道窦太后还会叱责她放肆不成? 但在这当下,刘怡却是抿唇耸了耸肩,暗自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 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揉脸 而后又想,若是彘儿吵闹起来就好了。 王母和姑母必定不会和未满周岁的他一般计较,她便可以借口带彘儿去偏殿玩耍,而光明正大地躲出去。 于是,她满含着期待微微侧首望去。 却见她那小白团子一般的幼弟,仰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巴掌小脸,听地满脸地陶醉和崇拜。 被隔断了温度的天光漫扬在他脸上,那由衷的喜悦越发像描上了一层金边般地无比刺眼。 刘怡气地直想哭:到底是有什么好听的嘛? 她练琴时,可从来不见他如此捧场! 嗯—— 若是刘彘能感应到自家姊姊的怨念,想必会大叫一声冤枉。 在他看来,他三姊比他大了八九岁,会弹奏乐器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且最重要的是,她那琴对小刘彘来说委实当得上庞然大物了,故而他从来不曾对它产生过什么兴趣。 可那小陶陨如枚鹅蛋一般,正适合做他的玩物,故而一见倾心,喜爱非常。 他当时还不知道那也是乐器,因此当阿娇接过手去后,居然吹奏出了婉转乐声,这使得他惊喜莫名,越发觉得这陶陨合乎他的心意。 也正因如此,才会在碰着阿娇时,蹬蹬瞪地冲上去要她的陶陨。 这个姊姊,仅仅才大了他一岁而已。 既然她可以,那么他一定也可以。 却没成想,直吹到了脸红脖子粗,也没吹出什么个像样的乐调来, 如此亲身体验过的不易,怎能不让他心生崇拜呢? 是以他听地专心致志,无比投入,压根都不知道他三姊曾经幽怨委屈地凝视过他。 而等到阿娇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陶陨,缓出了口气略作休息时,他便也如大梦初醒般骤然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拍手欢呼起来。 那可爱活泼的小儿模样,直把满殿都给逗笑了。 就连窦太后都说:“我们彘儿还真爱听他阿娇姊姊吹陶陨呢。” 谁都不知道,当事人阿娇对此表示极度无语,且在心中疯狂吐槽:我练习我的,有你什么事啊?别弄地好像我是特意为你吹奏,讨你欢心的好吗?! 虽说作为一个芯子高达二十七岁的成人,理应成熟稳重才是,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狠狠地瞪他一眼。 结果—— 刚挪过眼去,便发现他因她看过来而笑地越发灿烂了。 那灿如星辰的黝黑双眸,湿漉漉地浸满了由衷的开心。 那不设任何心防的天真烂漫,更是简直如一只不慎踏入狩猎场的懵懂小鹿,可爱到让人只想好好揉一把他的小脸,哪还忍心对他弯弓搭箭呢? 而这个念头闪现的一瞬间,阿娇心头悚然一跳,浑身都打了一个寒颤。 等等—— 揉脸??? 陈阿娇! 被雷劈坏了脑子的人是你吧? 要不然,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骇人听闻的念头来? 她忙调转回了视线,继续专心致志地吹奏起手中的陶陨,来强行压制满心的心慌意乱。 而她惊涛骇浪一般的内心活动,又怎么会被刘彘所知道呢? 于是,他继续乐不可支地听着。 等到天子踏着斑斓霞光步入长信殿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十皇子的纯真笑脸。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尴尬 潋滟霞光势如破竹地荡平了碧海蓝天,便连半点清晰轮廓都没有的如丝流云,都被染就上了一层瑰丽。 亮晃晃的迟暮金芒,透过绿意深浓的梧桐树罅(xià)隙,在见方青玉地砖上摇曳开斑驳光斑。 熏热的晚风,徐徐拂过天子的黑玉冕冠。 他闷头疾走,脚下的赤舄(xi)1踏开点点涟漪。 忽听地有隐隐约约的婉转乐声,漫洒在空气中。 天子忍不住为之驻足倾听了片刻,而后了然一笑。 又是阿娇在吹陶陨吧? 这孩子,还真是学什么就有学什么的样子呢。 等天子终于步进长信殿时,首先吸引住他目光的却不是他的小外甥女,而是他满面笑容的幼子刘彘。 那笑容,恍如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洁白无暇到足以湮没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不堪。 又宛如混沌初开时射入天地间的第一束阳光,鲜明繁悦到足以照破这世间所有的幽暗阴霾。 纵使天子再心思深沉,也不禁被这种最纯粹最无邪的美好所感染,于眉眼间泼绽开由衷笑意来。 他大步流星地上前,在满殿跪拜问好声中一把抱起他的十皇子。 刘彘猝不及防之下,吓地跟小老虎一般地嗷呜了一声。 待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他父皇,又惊喜非常地搂住他的脖子,雀跃欢快地嚷将起来:“父皇……父皇……” 天家父子向来是恭敬有余而亲热不足,故而刘彘这声声父皇叫地天子心下倍加开怀,索性便抱着他上前向窦太后问安。 刘彘也是头回和父皇如此亲密,越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窦太后也阖眼笑道:“看来陛下今儿心情不错啊。” 她唇角微弯,向来波澜不兴的语调也变地轻快起来,仿佛不过是有感于这父子间的脉脉温情,而感慨笑言了这么一句。 但天子却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一般,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固。 而后虽迅速恢复如初,却显然没有了先前盎然的兴致。 他半蹲下身来,把怀中的刘彘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地上,又笑摸了一下他的头:“去吧,同你阿娇表姊和三姊姊玩去。” 出乎天子意料的是,这小儿仿佛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一般,落了地竟歪着头又是好奇又是担心地看着他,就差问一句父皇你怎么了。 天子心下微微一动,忽地想起王夫人在怀这孩子之前,曾梦高祖送以金猪,故而取名为彘。 思及至此,他看着刘彘的眼神越发慈爱温和,遂再次笑摸了摸他的头,“去吧,彘儿。” 刘彘这才安下心来般地抿唇一笑,而后边蹬蹬蹬地跑开,边“姊姊……姊姊……”地欢声嚷起来。 刘怡刚笑着扬起脸来,准备答应他一声,便愕然发现他是笔直冲着陈阿娇去的,忙抿了口柘浆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懊恼愤然地想道:你去她那,你叫什么姊姊啊?不会叫表姊的吗? 而作为表姊的阿娇,眼见那小白面团子居然是奔她来的,当下握着陶陨的手一软,险些没失手摔了它。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软 阿娇:“……” 这孩子是不是打雷的时候,被震坏了耳朵啊?! 听话只听一半的吗? 不还说了让你找你三姊姊吗? 怎么就跟饿虎扑羊一般径直朝我来了??? 从前我倒是甘情愿地让你扑,可你扑着扑着,转头就去扑卫子夫了。 怎么? 现在又想扑我? 不好意思,恕不奉陪了。 于是,等刘彘甩动着藕节般的小胳膊,吭哧吭哧地跑到阿娇面前时,她早便重新吹起了陶陨来,用实际行动来拒绝他的亲近。 且在心底愤愤然地抗议道:别以为你现在天真懵懂,还挺可爱地,就妄图迷惑我,继而对我为所欲为。 还有—— 也别想再来泫然欲泣那招了,我这次啊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的! 打定了主意的阿娇,连眼角余光都不肯漫散出去一点,只管安心吹奏着手中的陶陨,心安理得地刻意冷落起他来。 然而,吹着吹着,既没听着他忿忿跑掉的脚步声,也没听着他委屈不甘的抽泣声。 于是,又忍不住在心底泛开了嘀咕。 他……他怎么那么安静啊? 时间一长,究竟心下又有些慌张起来。 于是,小心翼翼地放开了一点眼角余光。 却见他用胖乎乎的双手捧着胖乎乎的小脸,笑地无比开怀,听地无比投入。 似乎是感受到了阿娇的目光,他微扬起头来。 而后在和阿娇目光相接的瞬间,一下便笑咧开了嘴,露出为数不多又白晃晃的小乳牙来,宛如一只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迫不及待地晾开肚皮打着滚求摸的小傻狍子一般。 阿娇的心一下便软了下来,再也吹奏不下去了。 而幽深乐音一戛然而止,伫候在殿外的太官甘丞忙乘隙步进殿中。 于是,本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刘彘,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用暮食了啊。 而后又由衷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他笑地太厉害,以致于打扰到了她。 用过暮食后,阿娇略微陪坐了片刻,便推说困了,起身向窦太后和天子告退。 阿娇昨天也是早早睡下,因而窦太后并未起疑,“娇娇这几日着实辛苦了,早些去睡下也好。” 说着又朝刘怡和刘彘摆手道:“你们姊弟俩,也回寝殿去歇着吧。” 闻听此言的阿娇心下一跳。 外王母这显然是有话要同舅父说啊。 至于说什么,阿娇想也不用想,便知道必定是为了舅父因回护晁错而使得丞相吐血而死的事情。 因此当阿娇回到寝殿,盥洗更衣完毕,窝进了绵软蓬松的被中,却怎么都无法放松心神,反而愈发紧绷地竖起了双耳。 可凝神细听了半晌,却始终也没听到外王母说起丞相吐血的事情来。 她只是言笑晏晏地和舅父说些宫中琐事。 若不是阿娇一早听着了外王母和母亲的议论,只怕都得怀疑外王母之前特意屏退小辈们,原来不过是单纯地想和儿子说说闲话罢了。 可怎么可能呢? 毕竟按常理而言,百官之首的丞相便是寿终正寝,那也是朝野间的一桩大事不是? 既然天子眼下便在跟前,如何会不垂问一二呢?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苦口 夏日天光格外漫长,直抵熬到戌时都过半后,昏沉夜色才终于彻底笼罩住了天地,模糊了漫无际涯的重重宫阙。 似乎是嫌那一弯细月光芒黯淡,几点星辰隔着深灰色的云翳,如何也不肯近前去,而是兀自闪耀在天际边,默然俯瞰着人世间的灯火辉煌。 长信殿中,秀帐掩映,魭膏照灼。 香添燃蜜,气杂烧兰的鲸鱼灯光彻宫室,状欣欣以竦峙,若将飞而未翔。 窦太后紧阖着双眼,缓声笑说了半晌闲话,终于说地有些渴了。 这才停顿下来,朝身前的黑漆嵌螺钿夔(kui)凤纹1条案摸索着伸出右手去。 窦太后在文帝前元三年时,因大病了一场,而视力受损,及至失明。 彼时,窦太后不过二十九岁。 而如今,窦太后已经五十有一。 作为一个盲眼了二十二年的人,窦太后早已经习惯并适应了黑暗。 因此她的手虽然是摸索着伸将出去,但却并不用过多试探,而是只一下便稳稳当当地握住了犀角雕云龙纹杯。 她慢饮了一口甜丝丝的蜜浆,稍稍润了润喉咙,便缓缓搁了下来,又继续轻言细语地说起宫中琐事来。 “……可真是阴荏苒,驹窗电逝啊……这一晃啊,就连贾夫人都入宫十二年了……今儿她说起来时……我啊还有些不相信,但再一想,彭祖今年都十一岁了,她可不真是入宫十二年了……” 窦太后恍如最寻常的民间老妪一般,蔼然可亲地感慨着。 馆陶长公主陪坐一旁,时不时浅笑附和一声。 殿中气氛温馨而平淡,但天子却渐渐有了如坐针毡之感。 窦太后先前便对他意味深长,之后又特意让孩子们早早回避,不就是想同他说丞相吐血而死一事吗? 但偏偏临到头了却又不说了,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他知道,窦太后这是要逼着他主动开口,继而好一鼓作气地指摘晁错的过错。 窦太后对晁错素无好感。 先帝尚在时,窦太后便对晁错颇有微词了。 窦太后认为他既为太子门大夫,便只该于太子学业上用心,不该三番五次地向先帝上疏,那不是他的分内之事。 可彼时还是太子的天子并不这么想,为国为民,善莫大焉,有何不可呢? 但窦太后不喜归不喜,却始终只是冷眼瞧着。 哪怕他继位后任晁错为内史,对其大加信重,窦太后都不曾有过一句异议。 为什么? 所虑者,师出无名也。 而这一次,窦太后终于可以正大堂煌地表达对晁错的不满了。 毕竟,晁错的的确确穿凿了太上皇宗庙。 天子在朝堂上回护晁错的那套说辞,是决计哄不住窦太后的。 且更令天子苦恼的是,丞相申屠嘉因此愤而求死。 事情已经发生,且再无逆转之可能。 装聋作哑只能回避一时,终归是要给出母后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天子思及至此,终于长吸了一口气,缓缓扬起脸来:“母后,您有什么话便直言吧,别再跟皇儿兜圈子了。” 天子此言一出,殿中瞬时一静。 宛如一块巨石轰然砸进鳞鳞烟波,风恬浪静的心田中,直砸地殿中宫人们浑身一震,急忙低眉顺眼地垂下头来,敛声屏气地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遭受了池鱼之灾。 而窦太后却阖眼淡淡一笑,仿佛很是有些莫名其妙一般:“陛下这话,我还真听不明白了。哪就和陛下兜什么圈子了?” 馆陶长公主也故作嗔怪地看了天子一眼,无奈笑言道:“陛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把我也给说糊涂了。” 母女俩还和之前一样轻言软语,脸上也皆还挂着笑容。 但先前轻松且温馨的气氛,到底是荡然无存了。 空气变地紧绷而压抑,甚至……甚至让人觉得有莫名的暑热在后背中缓缓泅散开来一般。 任是殿中四角都安放着冰山,明明凉风阵阵,也无法消散这股燥热。 就连那铜力士骑兽博山炉氤氲而出的淡淡青烟,都仿佛有了炙热的温度一般。 谁都知道,可怖的风暴正在宫室中聚集着,汹涌着。 果不其然,天子长叹了口气后,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母后,皇儿知道,您早已知晓朝——” 却不料,“堂”字尚在喉间,便被窦太后如开茅塞地打断了话音:“噢—— 我想明白了,原来陛下以为我要同你说丞相吐血而死一事。” 她微微侧了侧脸,以使自己更加正对着天子:“是吗?” 这两个字,被她拉地很长。 仿佛是茫然不解地真心求问,又仿佛是又一次地意味深长。 天子无奈颔首,“是。” 于是,窦太后笑了。 “可是,这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吗?” 她顿了顿,“内史府居太上庙壖中,门东出,甚为不便。 晁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壖垣。 既然陛下说这合乎法规,那这便必定是合乎法规的。 又既然陛下说是事先便知晓的,那晁错便必定请示了陛下。 可丞相却偏偏要较真,居然要当庭谏言诛杀晁错。 等到获知原委后,丞相自个儿脸上挂不住,是自个儿活生生地气了个吐血而亡。” 她轻轻一笑,云淡风轻地疑惑道:“这关陛下什么事呢? 毕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天子从来不会做错,更不会说错。 只是——” 天子心下一紧。 便见她用手敲了几下身前的黑漆嵌螺钿夔凤纹条案。 “既然陛下说了起来,那我倒还真有几句话同陛下说。” 天子忙屈身应诺:“母后请说。” “楚王在太皇太后大丧期间大不敬一事,我说了不过问,一切但凭陛下处置。 但怎么老也没听着这个处置的结果呢?” 而后又不等天子张嘴,便摆手叫止:“我不知道陛下这是高高举起了又低低放下,还是又听了什么人的谏言,有了什么别的打算,我都不干涉陛下。 我只有一句话给陛下:为了陛下的绝对尊严,已经死了一个丞相了,最好别再死第二个了!” 仿佛有凌厉的光芒,从窦太后早已经灰暗的双眸中笔直刺出。 天子知道话都让窦太后说完了,他想说什么,早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唯有恭声又应了一声诺:“皇儿谨遵母后教诲。” 第一百三十八章 理解 沉沉夏夜,密树月笼影,宫漏穿花声缭绕。 一盏玉勾云纹灯默然伫立在木雕凤纹漆几,盈散的幽微光影如水般漫透过彩绘漆透雕座屏。 隔着绣满繁复精致花纹的幄帐,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那安神香的淡淡青烟,自鎏金蟠龙纹熏炉懽舞盘旋而出,朦胧恍惚,似梦似幻。 阿娇在绵软蓬松的丝被中,极慢极轻地翻了个身,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来。 天子走后,外间便陷入了彻底的冷寂。 既没有听着外王母和母亲的谈话声,也没有听到她们起身离去的脚步声,更没有听到宫人们进来侍奉茶水的声音。 阿娇缓出了一口气,把目光凝滞在了静默在昏黄光影中的青铜错金银镶嵌绿松石龙首带钩上。 晨间初闻丞相吐血而亡的噩耗时,母亲希望外王母能劝诫一下舅父,不要再过分地信重晁错了。 外王母当时并不肯应,说得让舅父撞撞南墙,吃吃苦头才是。 可到了晚间,真见了舅父,到底还是没忍住把舅父给敲打了一番。 虽说舅父理屈词穷,被说地毫无招架之力。 但想必外王母一点也不想争得这个赢家。 四下里岑寂到雅雀无声,这般安静地久了,恍惚间令人错觉已是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合该同天地万物都陷入酣沉的睡梦中去。 于是,阿娇的眼皮也渐渐有些发沉起来。 而母亲的声音,便是在这个时候,如一缕亮光般晃醒了阿娇。 “母后,木已成舟,又能奈何? 陛下被您骂也骂了,讽也讽了,您便别再生他的气了。” 阿娇的睡意瞬时被驱散了大半。 她听到外王母说没有,而后似乎长长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 “我不是不承认,那晁错是个才华超众、刚正忠诚之人,他是当得起启儿的重用。 可这晁错还只是为内吏,就敢依仗着天子信重,大逆不道地妄开太上皇的宗庙。 这若是真当了丞相,那还得了? 不过,倒也不奇怪。 这晁错,自来便是个持才傲物到没有分寸感的。 要不然也不能把丞相排挤到在政事上插不进一句嘴,从而对他起了满腔怨怼。 他若但凡肯谦恭半分,也决计闹不出这等祸事来。 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启儿为什么要回护晁错。 毕竟,那晁错,为他授学整整十年。 日夜相伴,谆谆教诲。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虽是跋扈妄为,胆大包天。 但求到了启儿跟前,启儿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呢? 将心比心地说,若是我们娇娇闯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那我的第一反应也得是周全她庇护她。 没有我的允许,谁敢定我们娇娇的罪? 人皆有私心,有私情。 这我不是不能理解,若是启儿轻易就放弃了晁错,那也寒人的心啊。 我也相信,启儿的本意只是想救晁错一命而已。 他决计没想过要逼死丞相。 至于丞相—— 倒不是说他轻生死,重荣辱有什么不好。 而是这件事情,委实还不值得搭上丞相的性命。”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值 “我听说,丞相曾后悔没有先把晁错杀了,再把他的罪状上奏给天子,反倒被提前获知消息的晁错摆了一道。 其实,再来一遍,丞相也还是会因担心先斩后奏惹地龙颜大怒而犹豫不定。” 窦太后清淡的嗓音,缓缓飘荡进阿娇耳中。 而后,馆陶也叹了口气,“丞相毕竟是武将出身,于智谋心机上到底有所欠缺。 若是怕先斩后奏让陛下记恨,何不到长乐宫中来回禀母后,由母后下旨赐死晁错呢? 却没成想,丞相竟如此地直来直去,当真是白白丧了性命啊。” 铁梨缠枝牡丹纹卷案上摆着瓶荷花,那是黄昏时才由宫人从沧池中采来的。 椭圆浓绿的荷叶直括昂扬,脉络清晰有力。 粉红水润的花朵,优雅地舒展着花瓣。 缓缓消融的冰山,漫开阵阵凉气,泅地空气中弥漫着的丝丝荷香都沾染上了寒意。 叫人缓吸了一口气,便有冷香清透进肺腑间去。 窦太后感慨万千地说了句是啊,从身前的黑漆嵌螺钿夔凤纹条案摸过了犀角雕云龙纹杯,慢饮了一口蜜浆后又道:“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谁也无力再去改变它了。 只盼望着啊,启儿把我的话真听了进去,而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馆陶闻言,忙笑着劝慰道:“陛下是圣明之君,哪会不懂您封一番苦口婆心呢?” 窦太后长出了一口气,“但愿吧。” ****** 与此同时,汉朝边郡的一个村落。 辛苦劳作了一天的边民们,早在擦黑时分便睡下了。 柴米油盐的日子不容易,能省一点灯油钱便省着吧。 因此,当大地震颤起来时,陷入深度睡眠的人们,迷迷糊糊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以为在打雷。 但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不对劲了。 打雷,是头顶上作响。 而—— 现在……现在是地皮在轰鸣! 完了! 是匈奴人! 是匈奴人来了! 大惊失色的村民们,忙抱起睡梦中的孩子,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奔出家门,四散逃命。 然而,太迟了。 那是骑兵。 呼啸如风的骑兵。 转瞬间,那闷沉雷鸣便和着尘烟弥漫卷到了面前来。 如水月色下,亮闪闪的军刀高高举起,而后凄厉的惨嚎声尚未冲出喉咙,咣当一声头便先落了地,滚热的鲜血如泉涌般齐飚而出,失了头颅的身子紧随其后地轰然倒地。 仿佛见到了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情一般,马背上剽悍健壮的匈奴骑兵们猖狂大笑起来。 “这些汉人就跟软绵绵的羊羔一样,太有意思了。” 是啊。 太有意思了。 于是,这伙呼啸而来的匈奴骑兵,不论是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还是枯瘦如柴的老人,处于绝对优势和力量的他们不带一丝怜悯,几乎是砍瓜切菜般地一刀一个。 等到杀无可杀后,他们终于满载着搜刮而来的收获,尽兴而归。 哦—— 差点忘了—— 还得点火烧村呢。 这样才算得上一次完美的洗掠,不是吗? 于是,火光冲天。 而他们惬意快活地打一个哨子,纵马呼啸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教训 这样丧心病狂的屠杀,在今夜的右北平并不是个例。 无数匈奴铁骑借着天色的便利,驱动着胯下的战马,震荡着天际呼啸而来。 而后,火光哗然,鲜血四溅,惨嚎连连。 有人跪地哭求,有人咬牙咒骂,还有人仓皇奔逃。 但所有的一切,注定都只是徒劳无功。 在寒芒闪动的弯刀前,在泛出亢奋红光的双眸中,没有同情,没有饶恕,唯有杀戮。 一视同仁的杀戮。 酣畅淋漓的杀戮。 永无止境的杀戮。 火光冲天中,沉沉遥夜为虎作伥地蒙蔽着天地。 亮铮铮的几点疏星忿忿不平,却不等它们开口指责一二,便被铅灰色的厚重云翳一把捂住了口鼻, 至于那光芒黯淡的一弯细月,左右也照不透人世间的罪恶与丑陋,索性便随它放任自流了。 但这些剽悍蛮横的匈奴骑兵,当真就没有半点人性的吗? 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要先解决另一个问题:人性究竟是什么? 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 荀子却说:人之初,性本恶。 其实人之本性,很难简单利落地划出一个非黑即白的界限来。 它复杂到既不美好,也不过分丑陋。 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是基本人性的映射。 人有两个本能:生的本能与死的本能。 本能,即本性是支配人行为最强大、最根本的原动力。 生的本能表现为善良、慈爱、宽容等积极光明的行为。 死的本能则表现为杀戮、贪婪、自毁等邪恶极端的行为。 所以这些匈奴骑兵,也可能是会是慈父,会是孝儿,会是眷恋脉脉温情的普通人。 这和他们如今残暴不仁的形象,并不冲突,也并不矛盾。 毕竟,当他们跨上战马,搭起弓箭,挥动弯刀时,毫无抵抗之力的汉人便变成了无主的牛羊。 那可是探手可得的诱人财富啊,谁能忍心拒绝它们呢? 于是,草原去冬蒙了大雪,部落不够口粮,抢! 于是,长生天眷顾,今岁牛羊肥美,为示庆贺,抢! 左右汉人的财富就像那牧草,牛羊啃了一茬还会又长一茬,且越长越茂盛。 他们似乎天生就充满了无限忍耐力,从不反抗,从不抱怨,只知道勤勤恳恳地积攒着财富。 积攒地够了,却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那么白白堆在那。 既然如此,何不奉献给他们? 而拳头不够硬的汉人,又不肯接受弱肉强食的规则,说他们这是无耻的抢掠,为此极力地用言语抨击着他们。 可匈奴人谁会在乎这些屁用也没有的礼义廉耻呢? 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去岁四月,单于说想要个汉人的公主做阏氏。 汉人皇帝可能很恼火吧,但谁叫他打不过匈奴人呢? 于是,还不是只好忍气吞声派了一个叫陶青的汉官来送汉室公主和亲。 单于很满意,连带着对那柔软娇嫩的汉室公主都高看一眼。 可谁成想,那汉人皇帝的驯服居然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转头便派了一个叫李广的将军到陇西来。 那将军,颇为骁勇善战不说,甚至还几次三番地主动出击。 单于因此大为光火,决定好好地给汉人皇帝一点颜色看看。 ………… 右北平郡,又一个小村庄。 肌肉毕现的骏马肆意践踏过浓绿茂盛的庄稼,冰冷的铠甲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他们渴望杀戮,渴望破坏,渴望唾手可得的财富。 人性之恶,永无止境。 他们结阵而过,如一张绵密的细网般罩住了全无防备的村庄。 当头的数十名骑兵,如割草般地俯身用长刀砍倒手持武器冲出来的汉人百姓。 鲜血四溅,猩甜诱人的味道立时挥洒在空气中。 匈奴骑兵们瞬时被点燃了无限热情,他们狼嚎着策马奔腾起来。 挨家挨户地搜寻,杀人,劫掠…… 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中,一个母亲惶恐战栗地护着怀中的孩子,瑟瑟发抖地窝在逼仄狭小的地道中。 母子俩的眼眸,在黑沉沉的夜里亮地吓人。 孩子很害怕,心慌到咚咚咚地撞着胸口都发疼。 他很想问母亲,父亲去哪了? 为什么他自昏沉睡眠中,被粗暴地摇醒后,便再没见到父亲了? 但他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喘重了一点。 “哒哒哒……哒哒哒……” 那仿佛是马蹄远去的声音。 母亲忙屏声静气地细听起来。 她黯淡的眸光中有了些许鲜活。 他也跟着高兴起来。 但是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有什么在噼里啪啦地爆开,而后轰然崩塌。 那是—— 那是因大火燃烧而倒塌的房梁砸下来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后的母亲,一下便浑身瘫软了下来。 孩子也反应过来了,忙上前去用力顶起压着地道的木板,想要往外逃生。 却瞬间绝望—— 熊熊燃烧的火舌,以势如破竹之势席卷了过来。 孩子的脸一下白了。 母亲涕泗滂沲地搂过孩子,哽咽到抽搐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她知道,便连孩子也明白他们今天是死路一条了。 但是—— 但是她死便死了,正好她的夫君尚未走远。 可是—— 她的孩子……孩子……她的孩子才七岁啊! 家里穷,所以他长到这么大,沾上荤腥的顿数一只手数地过来。 但他却非常地懂事贴心,从不闹腾着要什么好吃的,要什么新衣裳,还努力地帮她干活,用稚嫩有力的声音跟她畅想着美好的以后:“等儿长大了,天天都给娘炖肉吃。” 老天爷……老天爷怎么忍心让这么好的孩子也被烧死呢? 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母亲紧紧地搂着孩子,哭到眼前一片模糊。 孩子忙伸出手去笨拙地为母亲擦掉脸上的泪,奶声奶气地说:“娘,您别哭,儿陪着您呢。” 母亲愣怔了一下,越发泪如雨下。 地道上的木板终于被熊熊大火吞噬了。 母亲在席卷而来的烈焰中紧紧抱住儿子,不甘又悲愤地喊道:“陛下,陛下,您看到了吗?您在——” 她的话只喊到一半,便浑身都被火焰点着了。 在这极致的痛楚中,她用尽最后的意识抱紧了她的孩子。 他这么小,要是跟母亲失散了,到了地底下,他会怕的。 ………… 这漫长的一夜中,右北平不知道被烧了多少村庄,也不知道死了多少百姓,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临死前向天子呐喊求助着。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买卖 或许,你会问救援在哪? 是啊。 救援在哪? 如此庞大的大汉帝国,难道就没有守卫边疆的驻军吗? 有。 当然有。 可等被甲执锐的汉军匆匆赶来时,匈奴人早就呼啸而去了,徒留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和余烟未尽、疮痍满目的村庄。 而他们连愤怒悲哀的时间都没有,便要急急忙忙地赶赴下一个村庄。 但令人绝望的是,迎接他们的往往是又一个被血洗的村庄。 可为了那么哪怕一点生机,还是要继续,继续往下。 偶尔,也会碰上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匈奴人。 可他们根本就不恋战,干脆利落地纵马撤退,半点都不拖泥带水。 而大汉朝的边防线又太长了,长到匈奴人可以尽情恣意地骚扰边疆,他们转头便去袭扰别处。 如此地飘忽不定,使得汉军防不胜防,恼火非常。 次日,天光初明。 烧杀抢掠了整整一夜的匈奴骑兵们,没有丝毫的疲惫不堪,反倒精神抖擞地在号角声中汇合,继而向右北平郡的各个县城发起冲锋。 马蹄践踏声中,就连呜咽悲鸣的号角声也被淹没。 充耳所闻的全是声如雷动的战马跑动声:咚咚咚……咚咚咚…… 漫天箭雨中,一旦被射中滚下战马,便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后面止不住脚步的洪浪碾成肉末。 两军迅速交锋。 刀起头落,鲜血四溅。 没一会,大地便被无数殷红浸透,残肢内脏随处可见。 无主战马或受伤哀鸣,或去用嘴叼起主人。 以腐肉为生的鹰鹫,闻着血腥味乌乌泱泱地积聚在天空中久久不散。 黄昏之前,不论这些县城是城破被屠,还是苦苦坚守住了,匈奴骑兵们都会谨遵匈奴单于的命令返回草原。 于是,等到汉军的大部队终于驰援赶来,唯一能做的便是清点战损,派出鸿翎急使向长安奏报! 而匈奴骑兵们—— 马尾上挂的是斩下的汉军人头,身前的口袋中是搜刮而来的布匹细软,鸡鸭牛羊被关在辎重车上。 长到望不到尽头的步伐蹒跚的绳索中,一眼望过去全是双眼呆滞目光失神的妇女儿童。 那是侥幸还活着的汉人百姓,被匈奴用绳索随意地捆缚着双手,鱼贯着踽踽前行。 匈奴骑兵一点都不担心他们敢挣脱绳索而逃脱。 铮铮铁骑可以把这些羊羔般的俘虏践踏成泥,让他们成为草原最丰厚的肥料。 而到了隔日的匈奴集市上,这些战俘出现在低矮的帐篷同凌乱的货摊中,被当做最下等的奴隶出售。 汉人辛勤能干,且随意凌辱、殴打乃至处死,都不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买卖汉人的区域从来都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 一个五大三粗的匈奴汉子挤在人群中,他满脸横肉,粗眉大眼,四下观望打量着。 忽在一个货摊前站住了脚,一张嘴便是满口黄牙,晶亮的唾沫星子四下乱飞:“这个多大岁数了?” 摊主还没来得及答话,他便一把撩起宽大的皮袍,用粗糙的大手捏住一个皮肤白皙的妇人下巴,想要强行撬开妇人的牙关。 第一百四十二章 急报 卖主见他有要买的架势,忙上前热情帮忙:“这些汉人羊羔也不会说我们匈奴话,还是得看牙口的磨损。 估摸着啊,最多也就个二十三四。” 妇人颇有些倔强,死咬着下唇,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可这种反抗到底是无济于事的,毕竟男性和女性的力量实在是悬殊,更何况她面对的是两个镇日里在马背上打滚的匈奴人? 妇人很快便被蛮横粗暴地撕开了嘴唇,掰开了牙关,任由人指指点点起来。 她绝望而耻辱地闭上了双眼,痛苦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但买主却很满意,会反抗好啊,那说明身子骨健壮的很,不会买回去没两天便受不住女主人的毒打而一命呜呼。 于是开始讲价,摊主坚称要五百钱,卖主只肯出到三百五。 几个来回的较量后,最终以四百钱成交。 买主从褡裢出数出四百钱给摊主,而后伸手在妇人身前用力地揉捏了一把,方才满意地接过摊主递过来的绳索。 而这样的交易,反反复复地发生着。 等到日暮收市时,汉人俘虏早被卖了个一干二净。 没办法,物美价廉,委实是抢手啊。 ***** 盛夏时节,烈日翠逾深。 宣室殿庭中的花木葱茏浓绿,绿地透彻,绿地茂盛,绿地深沉酣醉,绿地仿佛连宫檐下也被映上了一片绿色。 但很可惜,这浓沉的绿,仅仅只能映凉人的双眸。 火球般的太阳晒地人都快化了,滞闷的空气中缓缓流淌着热风。 偏生就这种时候,那高高趴在树梢上的蝉叫地才欢呢,吱哇吱哇跟叫魂般地烦人。 十几个小黄门,只得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地伸长了胳膊举着粘竿粘蝉, 仰头久了,被晒地看什么都在发白光。 一个三十左右的黄门,躲在廊芜下,有气无力地用手当团扇给自己扇风,嘴中是一叠声地催促:“快着点,快着点——” 小黄门们满腹怨言,心说说地跟我们不想快一样,这受罪的又不是你? 但到底也只是心下想想,谁也不敢当真还嘴,仍是继续仰着淌满汗珠的脸,举着粘竿小心翼翼地去靠近拿聒噪不停、不知死活的蝉。 堂邑小翁主如今每日都会来宣室殿偏殿中,随乐府令丞学习乐道。 这一学啊,就得是一天。 所以黄门令早早地便吩咐了下来,若是小翁主歇午的时候被蝉鸣闹醒了,他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以,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全都是严阵以待。 等到终于粘完了蝉,四下里彻底清静下来了。 小黄门们这才长松了一口气,刚想用袖口摸一把满脸的热汗,便听地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人在呐喊一般。 这谁啊? 敢在宫中这么没规没矩地放肆? 怎么? 嫌活地太长了? 而且—— 这要吵醒了小翁主,你负这个责任啊? 所有人都怒形于色,咬牙切齿起来。 那声音,裹着急躁的脚步声,汹涌而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而在彻底听清那嘶哑的呐喊声说的是什么,所有人都愣怔了一瞬。 “……边关急报……边关急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震怒 没日没夜地跑了整整四天,活生生累死了三匹军马的鸿翎急使,高举着手中的奏报,风一般地从小黄门们眼前卷过,直直朝里跑去,声嘶力竭地呐喊道:“边关急报……边关急报……” 等到匆匆迎上来的黄门令陈由双手接过他手中的奏报后,撑着鸿翎急使的最后一口气顷刻消散。 他眼前一黑,轰然栽倒在坚硬而滚热的青玉石砖上。 那“怦”地一声,直把陈由都砸地心下一痛,他忙努嘴急声吩咐道:“快!快把人抬下去!” 等到冲上来的黄门,七手八脚地抬走了人事不省的鸿翎急使,陈由方才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步入殿中。 澎湃的凉气兜头向陈由浇来,霎时消融了刚刚沾染上身的燥热暑气,但他却丝毫都不觉得惬意舒适,反倒轻蹙起眉头,无限烦恼起来:这好容易才消停安生了几天,可千万别是什么坏消息啊! 四下里一片静谧,温顺垂在青璅绮疏前的雪灰色云锦纹纱幔,被午后炙热的阳光漫透上一层雪亮,直映地四下里都有种流光溢彩的华丽感。 去邪镇心、明目静神的龙脑香,自鎏金鋈银铜竹节熏炉中缓缓吐出阵阵轻烟,云雾缭绕,香气馥烈。 自打堂邑小翁主给陛下采过一捧荷花后,陛下便吩咐只要沧池中还能寻见荷花,宣室殿中便得摆上荷花。 因而陈由目光稍微往右偏过一点,便能瞧见那黑漆嵌螺钿云龙纹大案上搁着只白玉雕夔凤纹镂空花瓶,瓶中插着一束拂晓时分从沧池中采摘而来的荷花。 新绿荷盖之上,恍惚还流动着清晨的雾气与露珠。 卷舒开合的粉色荷花,亭亭清绝,冷香浮动。 只可惜,任它如何地赏心悦目,陈由现下也是无心去赏玩了。 他恭谨万分地捧着手中的奏报,步履轻缓地继续往里走去。 转过紫檀嵌青玉雕夔龙纹围屏,终于步入了最里间。 天子本来就觉轻,近来又惦念着离宫中即将分娩的的小王夫人,越发是稍微有点动静便醒转过来了。 他早在鸿翎急使刚刚冲进宣室殿时,便在那模糊而嘶哑的呐喊声中掀开丝被,凝神静候了起来。 因而倒免去了陈由斟酌语句叫醒天子的麻烦,他只需要膝行到榻前,再垂首高举手中的奏报过顶即可。 陈由瞧不见,也不敢瞧天子现下的神情。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身前的见方青玉地砖,等着手上一轻,便如释重负地往后膝行了四五步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结果还不等他站稳,那刚刚被启开了火漆的帛书便被天子一把砸在了他身旁。 虽明知不是照他来的,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膝盖一软,忙又匍匐在了冰凉坚硬的青玉地砖上,“陛下息怒……息怒……” 天子充耳不闻,恍如狂躁的困兽般在宫室中大幅度地来回踱步。 “畜牲!这群匈奴人,简直就是畜牲!” 在那咬牙切齿的雷霆咆哮声中,天子一把抽过悬于墙上的佩剑,劈头砍在床榻前的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 铮然地金石之声,震地陈由禁不住浑身一颤,战战兢兢地微微仰起了头,继续颤声劝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心酸 天子紧紧攥着长剑的右手被气到直抖,额头上更是青筋乱跳:“去,给朕传召三公九卿!” 陈由忙恭声应唯,又觑着天子的脸色,低声请示道:“那……晁内史呢?” “传!” 陈由不敢再多留,忙轻手轻脚地倒退而出。 等到匆匆奉召而来的三公九卿和内史晁错步入宣室殿中时,天子已经平静了许多,唯有那凝重的脸色和通红的双眸向重臣们昭示着天子的怒火。 天子指了指还摊在地上的帛书,示意奉常捡起:“这是刚刚送到朕手中的边关急报,都看看吧。“ 而后,天子紧抿着下唇,目露寒光地看着重臣们传阅。 等到晁错也看完后,天子便开门见山地道:“朕预备征伐匈奴,以扬我汉室雄威,众卿以为如何?” 谁都料到了必定是边郡不安,才惹地天子如此雷霆大怒。 但纵便是自持最了解天子的晁错,也没有料到天子竟要因此对匈奴开战。 于是,满殿一震。 丞相申屠嘉已死,在场诸臣中以御史大夫陶青身阶最高,因此他当仁不让地劝诫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高祖于马背立汉室,尚且被困白登,乃至贿赂匈奴阏氏才得以解困……老臣……老臣求您三思啊!” 他话音一落,应和声连连。 “求陛下三思!三思啊!” 天子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竟讥诮冷笑起来:“三思什么? 先给那帮子畜牲再送去一个汉室宗室之女? 再满足那帮子畜牲日益贪婪的朝贡要求? 最后再把李广从陇西调走?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你们的三思?” 御史大夫陶青忙起身离席,恭敬跪下:“老臣何尝不为枉死的汉室百姓愤怒?又何尝不想替他们报仇雪恨? 可陛下,匈奴人居无定所,并无城廓宫室牵累。 匈奴王庭更是远在沙漠腹地,基本没有防线。 而大汉自辽东到陇西全需要重兵防备,一旦开战恐怕将会招致匈奴人更疯狂的报复! 若是临时救援,匈奴早已扬长而去。 而一旦退走,又会卷土重来,后患无穷啊!” 天子攥着长剑的手已经攥到骨节失血而发白,他的嗓音因为极度地愤怒变地有些失真:“那么—— 依你之言,朕作为大汉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朕的百姓被屠杀吗?” 御史大夫陶青摇头又点头:“陛下!战争,有可能洗刷耻辱,也可能使帝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老臣请问陛下,以汉室如今之财力、军马、骑兵,当真可与匈奴一战否?” 天子的心如坠了铅块般地往下沉,喉间被堵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缓缓滑过殿中的重臣,全是对他摇头又点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晁错身上。 晁错起身离席,俯首顿拜下去:“臣附议!请陛下为汉室之长治久安考虑,暂且……暂且忍这一时之恨!” 天子酸楚一笑,重重掷下了手中的长剑,“去吧,你们都去吧。朕想独自静静!” 群臣默然颔首,倒退而出。 等到偌大的宫室陷入彻底的安静后,隔着几重墙壁的阿娇听到她的舅父喃喃自叹道:“朕真是枉为大汉天子!” 那语气心酸又无奈,直听地阿娇瞬时便红了眼眶。 第一百四十五章 往事 晴云轻漾,熏风无浪。 别院深深夏席清,柳庭风静人眠昼。 被重重帷帐滤透的浅浅一线日光,缓缓游荡在寝榻前的黑漆描金百宝嵌屏风上,极为耐心地勾勒着它的轮廓。 烟霭般的幄帐在丝丝漫开的凉风中微微飘荡着,无声又无息。 这样怡然的午后时光,正适合一场酣眠。 但阿娇,注定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死忍着眼泪,直忍到眼圈泛红,直忍到鼻子发酸,直忍到嘴唇哆嗦,直忍到后脑勺都弥散开抽搐来,才终于缓缓松开快了死咬着下唇的压,极轻极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 原来这四海一点也不升平,原来这百姓一点也没有安居乐业,原来早在舅父手里,便已经想过要讨伐匈奴了。 那么—— 舅父当初留给刘彻的遗诏中,那句外和匈奴,是不是也是出于万般不得已呢? 他如果知道,刘彻决心洗刷汉室长久以来的耻辱,甚至付诸了实际行动。 他必定不会责怪他的,他会为他而骄傲的。 因为,刘彻做了舅父想做却没能做的事情。 可她—— 她当时却一点都不理解刘彻,还觉得刘彻是在……是在好大喜功。 他那个时候……一定……一定很难吧。 所有人都在反对他。 包括她。 等到三十万大军枕戈披甲地出发,一箭未发地灰溜溜回来。 他那个时候又该是遭受了多少质疑呢? 而她—— 居然还想嘲笑他的可笑。 陈阿娇,你一直在怨怼他不明白你。 如今看来,你又何尝明白他呢? 所以—— 他不明白她的所求,她也不明白他的所愿。 那么—— 纵便没有那个温婉柔媚的卫子夫,他们之间也注定了会渐行渐远的。 阿娇心头被哽地直发堵,堵到后来,几乎有中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她缓缓翻了个身,让自己慢慢地躺平。 ****** 宣室殿中的这场雷霆震怒,自然早就被熏热的夏风吹进窦太后的耳中。 但她蔼然可亲地陪着孙辈们用过暮食,又和他们笑着说了半晌闲话,等到他们都回了各自的寝殿歇息后,方才缓声问天子道:“孤听说,边关今日有急报传来?” 天子颔首应是。 窦太后便又问:“孤还听说,陛下本来有意征伐匈奴?” 天子扬起了脸来,“是。” 窦太后继续说道:“孤还听说,陛下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孤想,陛下的心中只怕还犹自愤愤然。” 天子喉间哽了一下,“是。” 他本以为,窦太后会因此蹙眉叱责于他。 却没成想,窦太后却笑了。 “好!愤愤然才好!” 她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道:“匈奴人如此暴虐残忍地屠杀我汉室百姓,若是连汉室天子都麻木了,都无所谓了,那离亡国便不远了!只是——” 她凝重了眉目,“孤还想再提醒陛下一件往事——” 天子忙肃然称是。 “高祖去后,冒顿单于曾给吕后写了封信。 那封信,孤曾让陛下熟背过。 不知道陛下现在还记得多少,但孤可是只字未忘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耐心 窦太后顿了顿,字字沉重:“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什么叫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又什么叫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冒顿单于当真是觊觎年老色衰的吕后吗? 不是。 他是在以此轻视汉室,羞辱汉室。 看—— 你们汉室的太后,将成为我匈奴人的玩物。 你们汉室的土地,将被践踏在我匈奴人的铁骑下。 你们汉室的百姓,更将成为我匈奴人最下等的奴隶。 这是极度的挑衅! 吕后见信后自然是怒发冲冠,当机召来了陈平及樊哙、季布等,预备斩杀匈奴使者,发兵北上。 樊哙说:“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季布却说:“樊哙当杀! 从前陈豨反于代,汉兵三十二万,樊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樊哙不能解围。 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 今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而樊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 且夷狄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陈平亦为之苦劝,认为汉室如今百废待兴,应当暂且放下这一时之辱,与民休息,万不可再生战乱。 吕后思索再三,最终隐忍谦卑地回了一封书信。 而那封回信,天子亦是熟记于心中。 他攥紧了宽大袍袖中的双手,“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窦太后连身道好:“陛下记得便好。” 她摸索着缓缓站起身来:“孤也累了,想去歇下了。 陛下是去看看嫔妃们散散心也好,还是继续去宣室殿中处理政务也好。 随便什么都好,孤只希望陛下时刻在心中默念一句话:雄心的一半是耐心!” 天子肃然应是。 而隔墙倾听的阿娇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 原来就连外王母也不是绝对地反对征伐匈奴。 原来—— 原来整个汉室都在等待,都在期盼。 那么—— 在她死后,刘彻有从马邑之围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吗? 他还有继续征伐匈奴吗? 还是说—— 他最终也同先辈们一样选择了蛰伏,选择了继续积蓄力量? 没有答案。 这个问题,谁也给不了她答案。 她在绵软蓬松的丝被中,缓缓舒展了下四肢。 睡吧。 别再想这些了。 但纷飞的思绪,到底不由人做主。 不觉间,阿娇又想到了吕后身上去。 作为开国皇后的吕后,按理来说本该为万世景仰才是。 但吕后却是汉室中一个深恶痛绝的忌讳,谁也不敢妄自提她。 因为就差一点,这天下险些便姓了吕。 所以,阿娇一直以为吕后是汉室的罪人。 但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好像不止有过,也曾有过功。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帛画 阿娇前世在长乐宫中玩耍时,曾在无意中翻出了一卷帛画。 她好奇地解开系画的丝绳,缓缓地展平画轴来。 便见画中华彩舆盖,三条飘带随风拂动。 其下有一女子宽袖长袍,侧身直立,只微微露出小半边侧脸。 那弧线流畅完美,可以想见倘若转过身来,绝对会让人有惊鸿一瞥之感。 且更令人震撼的是,她手握缰绳,乘风驾驭着一条发扬踔厉的巨龙。 那龙头高高昂起,龙尾轻翘,龙身平伏,略似船形。 在龙尾上立着一只仙鹤,圆目长啄,昂首仰天。 那天的阳光特别地明盛灿烂,所向披靡地漫上画卷,金光熠熠地描亮画中女子,恍惚间竟错觉她要勒动缰绳驾龙冲出画卷。 那雷霆万钧的气势,当真震住了阿娇。 她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幅帛画,忘了说话,忘了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忘了。 等到外王母身边的老宫人寻进来时,见她愣愣怔怔地,先时还在笑:“小翁主这是看什么看地这么入迷呢?“ 近前定睛一看后,老宫人立时脸色大变,连忙一面小心翼翼地卷起帛画,一面柔声哄她道:““小翁主,今儿天多好啊,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说话间,又要拿小孩子都爱的糕饼哄她。 可阿娇的心神早被画中人的无双气度给吸引住了,哪还顾得上吃食啊? 当下对老宫人百般缠磨,想要知道那画中是谁。 老宫人被她闹地头疼不已,想着若是不告诉她,只怕会越发闹个没完。 倒不如满足她这一时好奇,左右小孩子忘性也大,转眼便忘在了脑后。 遂轻声告诉她那是她的曾外王母,大汉朝的开国皇后——吕后。 曾外王母? 吕后? 趁着阿娇发愣,老宫人连忙俯身把她抱了起来,把她送回了窦太后跟前。 而后随着年岁的渐渐增长,阿娇终于明白了老宫人当时为何慌张且错愕。 吕后执掌朝政后,虐杀戚夫人,封立诸吕为王,大肆打压刘氏宗室。 若不是有陈平和周勃力挽狂澜,险些便要闹地江山改朝换姓。 可偏偏她又是大汉朝的开国皇后,高祖的元后,孝惠帝的生母,是汉室无论如何都要倍加尊崇的存在。 所以,吕后成为了汉室中讳莫如深的存在。 然而有时候,越是禁忌,越会让人止不住地想去探寻。 正因如此,阿娇才能零零散散地知道一点吕后的生平。 这其中最令阿娇震惊的,莫过于吕后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 嗯—— 说句掏心窝的实话,阿娇的确嫉恨卫子夫。 虽然她很清楚,没有卫子夫,也会有赵子夫,会有王子夫。 且卫子夫全家上下都是平阳府上的家奴,她即便不想攀图富贵荣华,那也是由不得她说不的。 说到底,大家都是可怜人。 但阿娇还是无比地讨厌她,只要听到她那温软柔媚的嗓音,便止不住地想作呕。 等到卫子夫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地生时,她心下的妒忌愤怒更是达到了巅峰。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诡梦 可—— 可饶是这样,她也从未想过要弄死卫子夫。 更别说是斩去手脚,让人像恐怖的蛆虫一般绝望地蠕动。 吕后到底是对戚夫人恨成了什么样子,才会对她使出这般残忍到血腥的手段呢? “嘀嗒——” 蓦然一声轻响,把阿娇从沉思中惊醒。 什么时辰了? 她拨开了幄帐,借着幽微光影凝神望去,而后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啊啊啊啊—— 居然……居然到亥时末刻了。 天啊! 她不就是出了一下下神吗? 怎么这时间就咣咣咣地过去了呢? 不行了,不行了。 真的不能再胡思乱想,得马上睡了。 她明天还要早起去学陶陨的啊! 这要是起不来迟到了,便是乐府令丞不罚她,她自个儿便先无地自容了啊。 可恼人的是,兴许是把神经想地兴奋了,她怎么都睡不着。 反倒是吕后的那副画像,在她脑海中止不住地盘旋着。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几有身临其境之感。 她拼命地晃头,想要把那副画从脑海中晃走。 可是直到把自己晃地有天旋地转之感,眼皮子都渐渐沉重起来后,那副画还是缠绕在她心间。 这一夜,阿娇做了一个无比漫长又无比诡异的梦。 漫长到她身心俱疲,诡异到处处真实无比。 梦中,她不再陈阿娇。 那么—— 她是谁呢? 她这么想着,便果真就这么照直问了出来。 宫人哭笑不得,满脸地您别快闹了:“我的好夫人啊,您就别跟陛下置气了。 说到底,那位是中宫,是原配,陛下当真是作难啊。” 什么? 夫人? 中宫? 阿娇瞬时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她该不会……该不会是变成了卫子夫吧? 可卫子夫不是最柔顺知礼的吗? 怎么? 原来都是假象啊。 私下里她居然这般跋扈嚣张。 刘彻这般识人不清,哪是什么圣彻过人? 分明是昏头过人嘛! 思及至此,阿娇忍不住满带嘲讽地冷哼了一声。 而这般举动,更是让宫人觉得她是在对昨夜的事情表达不满。 可—— 陛下虽然独宠夫人,等闲从不踏足皇后宫中,谁不知道皇后的位置已然岌岌可危。 但表面上陛下怎么不得给皇后几分尊重啊,哪能真去把皇后的陪嫁玉镯给要过来呢? 于是,陛下吩咐少府找了个一模一样的来。 也不知夫人是怎么看出真假来的,立马便不依不饶地闹腾起来。 非说陛下变了,不疼她了。 唉—— 说到这里,那更是叫人无奈了。 夫人在要这玉镯之前,缠着陛下要改立三皇子为太子。 但陛下前段时日刚在朝中提出此事,就被朝臣以死相谏,哪还能这么快就又提啊? 眼看夫人要哭闹起来,陛下忙哄她说除了这个,什么都能答应她。 谁成想,夫人便提出要皇后陪嫁的玉镯。 陛下无奈,只好令少府蒙骗夫人。 夫人发现后,那闹地叫一个不可开交啊。 陛下是百般解释,百般哄劝都没用啊。 其实谁都清楚,夫人不是真想要那个玉镯,而是气不过陛下不肯废了皇后所生的太子,立她所生的三皇子为太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皇后 毕竟,宠妃算不得长久之计。 唯有当上皇太后,才可安享一时尊荣。 可夫人未免也太着急了些。 陛下已经封了三皇子为赵王,又留着三皇子不去就藩而是一直留在长安。 椒房殿那边听说上火的饭都吃不下,但饶是如此,夫人也只消停了几天。 见天就要和陛下念叨,说楚汉相争时,一直留在他身边,陪他在千军万马中担惊受怕的是她,可不是皇后! 陛下便再三和夫人许愿说将来一定让三皇子为太子,继承大位。 夫人也知道饭得一口一口地吃,眼下至多也只能争成这样了。 但就是意难平,隔三差五地便得闹上一场。 偏生呢,陛下一点都不觉得烦腻,每次都心疼不已地哄着。 宫人思及至此,忍不住由衷感叹道:这可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夫人活这一世,真是值了! 而阿娇则满心以为自己变成了最讨厌的卫子夫,当下心烦意乱地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她胡乱冲宫人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后,深吸了口气,咬牙挪步至紫檀黑金漆平头案前,硬着头皮把脸送到蟠螭纹铜镜前。 她满以为铜镜中会映现出卫子夫那张柔情似水的温柔笑脸,都做好了嫌腻万分的准备。 结果这一瞥,险些没把阿娇吓地栽倒在案上。 楚楚静立在镜前的美人,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媚态腾驰,惊惑人心! 那哪是什么卫子夫啊! 那是—— 那是戚夫人! 阿娇曾在昭阳殿中见过她的画像! 可—— 她怎么会变成戚夫人呢? 她骇然深吸了一口气。 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明明没有笑。 但那镜中人却笑了起来。 那别饶媚态的笑容中,写满了自信和得意。 眼波流转间,戚夫人的心声不容拒绝地流淌进了阿娇心中。 椒房殿那边不过占了个虚位,陛下都多少年没在那边过夜了? 每有交锋,那位哪次不是输地彻头彻尾? 所以—— 即便她的儿子不能立马登上太子宝座,但是皇后的那个陪嫁玉镯,她现在就要定了! 等等—— 什么玉镯? 而后不等阿娇多加思索,梦境陡然天翻地覆地狂转起来。 仿佛……仿佛是被几案绊了一脚,她的头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倏然一黑,耳边嗡嗡作响。 “皇后……皇后……” 有人在急切地叫她。 等等—— 怎么叫她皇后? 该不会……该不会……? 满脑子盘旋着疑问和耳鸣的阿娇被扶将起来。 她眼前白茫茫一片,晃动的人影搅地她心烦意乱。 过了好一会,那连连打晃的重影才终于安稳清晰下来。 有了之前变成戚夫人的经验,阿娇镇定了许多。 她深吸了口气,对身前的宫人挥手叫去。 宫人一脸担心地望着她,但在触及她严厉的目光后,到底还是不敢有二话,忙带着众人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等殿门被轰然合上,阿娇迫不及待地扑到铜镜前去看。 镜中映现的果然是吕后的脸。 一会叫她变成戚夫人,一会又叫她变成吕后。 这该不会是那幅帛画闹的吧? 第一百五十章 玉镯 睡前她不是好奇究竟是何等的深仇大恨才让吕后对戚夫人下那等毒手吗? 可这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不会也太逼真了些? 她神思不属地在榻上躺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听得殿外传来宫人的行礼声。 她们在恭迎陛下。 陛下? 是高祖吗? 想不到她作为高祖的后人,有朝一日竟会在梦中和高祖相见。 方才还是戚夫人时,听戚夫人的心声,高祖是等闲不踏足椒房殿的,如今前来所为何事呢? 该不会……该不会是为了戚夫人所说的玉镯吧? 天啊! 不能吧?! 阿娇心底猛地一阵收紧,有什么被挤了出去,又有什么涌了进来。 她看到她起身对高祖起身行礼,淡淡地说了声“恭迎陛下。” 啊—— 她变成了旁观者! 不不不—— 她本来就是旁观者。 而高祖似乎很不适应吕后这般的客气到疏离,他上前亲自扶起她,携了她的手到了榻上坐定,“娥姁,我们少年夫妻,不必这样。” 阿娇凝眸望着英武勃勃的中年天子,心道画像画的倒还真挺像。或许是血缘里面天生的联系,她对高祖半点都讨厌不起来,甚至还觉得很亲切。 吕后却是沉默寡言起来。 她和高祖的话在很久前就彻底说完了,他们早就无话可说了。 气氛一时僵住,高祖看起来也没有多待的意思,率先打破了沉寂,“那个,那个皇后啊。你从前陪嫁那玉镯怎么老也不见你戴了?” 阿娇霎时目瞪口呆。 不会吧?! 戚夫人这般无理取闹的要求,高祖都要满足她? 难怪会把戚夫人纵地那般自信满满。 而吕后微微沉下眼眸,“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高祖当下便讪讪一笑:“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罢了。 皇后好生歇息吧,朕走了。” 看来高祖也不是不明白戚夫人的要求有多过分,却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来吕后跟前撞运气。 唉—— 若不是有留侯张良为吕后献奇策,以高祖对戚夫人的宠爱,只怕为阶下囚的那个是会吕后啊! 吕后只怕也是想到了这点,在高祖走后便怔然出神,一直枯坐到掌灯。 夜渐渐深了,灯花炸开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竟有几分叫人心惊肉跳的味道。 泥塑般地立在吕后身边的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轻声劝道:“皇后,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吕后看了她一眼,怅然叹息道:“这日子真是没意思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宫人听了这话,眼眶里立时就要滚落出泪水来,却咬牙忍着,忙强颜笑着,“殿下,您朝太子看。您以后的日子会好的,她说到底也就是个嫔妃,她成不了您。” 吕后闻言苦笑连连,“成不了我?不见得吧,毕竟我自个儿都不知道这椒房殿我还能住多久。 更何况盈儿性子太过仁厚,陛下一向不喜他。 他喜欢的是昭阳殿所出的赵王刘如意,可心人生的可心儿子啊! 这不—— 白日里陛下不就是被昭阳殿赶过来向我示威的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无怨 惝恍迷离的梦境中,吕后的声音宛如初冬时分的第一场霜降,清寒而又哀愁。 “只怕又是昭阳殿闹腾着要立她的刘如意为太子,可才闹地留侯称疾不视事。 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 朝野内外为此是一片哗然啊。 纵然陛下自己都说‘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 可怎么不得再缓上些时日啊? 哪还能这么快就又提? 可昭阳殿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那位,只怕是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越想越恼火。 那,恼火怎么办呢? 便让陛下来要我陪嫁的玉镯,让我好好瞧一回她戚懿的威风。 而我真的是瞧够了,也忍够了。 鲁元及笄时,戚懿生怕我给鲁元选上个乘龙快婿,再成为盈儿的助力,便忙不迭地撺掇陛下说鲁元已心许张敖矣。 倒不是说张敖不好,可他除了可堪古之徐公的皮囊,又还有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这是我的女儿,我还活着! 而我们的陛下呢? 居然不曾同我商量,便决定了要让鲁元下嫁张敖? 这算什么? 让她区区一个妾侍左右了嫡出长女的婚事? 偏生鲁元见了张敖后,还满意地不行。 我能怎么办? 只能运气忍着了。 那是戚懿第一回让我见识她的威风。 汉七年,韩王兴暗通匈奴,与匈奴挥师南下,进雁门关,攻下太原郡。 陛下亲率三十二万大军出征匈奴,同时镇压韩王信叛乱。 于铜辊告捷后乘胜追击,结果中了匈奴人的诱兵之计,被围困于平城白登山七天七夜。 若不是听了陈平的计策,贿赂冒顿单于新得的阏氏,让她吹了一波枕头风。 且冒顿单于本来与韩王信的部下王黄和赵利约定好了会师的日期,但他们并没有如期而至,使得冒顿单于心生怀疑,怕受了两面夹击。 因而冒顿单于思来想去后,终于还是接受了同汉室结盟修好的要求,打开了包围圈的一角,放出了汉军。 此后控弦三十万的冒顿单于,并不是很愿意信守互不侵扰的诺言,数苦北疆。 陛下因此大为苦恼,遂问策于刘敬。 刘敬以为:“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可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与之和亲,生子必为太子。 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 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 而戚懿听闻消息后,进言说哪能用宗室女以次充好? 若是和亲,便得以嫡出公主妻之,方可打动匈奴。 于是,陛下竟完全不顾只有鲁元这一个嫡出公主,更不顾鲁元早已经出嫁生子,居然当真要令鲁元备嫁和亲。 我为此在宣室殿外苦苦哭求了一天一夜,才终于让陛下改变了主意,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妻单于。 她戚懿一句话,就把我逼到如此绝境,这又是何等地威风? 到了汉九年,更引得陛下为刘如意降封赵王张敖为宣平侯,改封刘如意为赵王。 而刘如意始终未曾就藩,常留于长安,惹地诸王与群臣不满。 戚懿便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对陛下提出了不如改立刘如意为太子,好使他永留长安,不必叫他们母子分离。 陛下果然加以采纳,但在廷议时遭到了群臣异口同声的反对。 戚懿终于失败了一次,但却因此发现陛下当真是爱她爱地如痴如醉。 原来后位和太子之位,当真是他们母子触手可及的东西。 到了汉十一年,黥布反,适逢陛下抱恙在身,戚懿便撺掇陛下说不如让太子代其出征,也好建下军功让老臣们信服。 可黥布是什么人? 那是项羽帐下五大将之一,巨鹿之战为渡河的先锋。 袭杀章邯军,坑杀二十余万。 攻占函谷关,灭楚义帝,击杀荆王刘贾,破楚王刘交军。 这是从尸山血海里浴血杀出的一代名将,是能与韩信、彭越齐名的人物。 而太子呢? 谁人不知他羸弱仁柔,且未尝有半点带兵打仗的经验。 只怕是寸功未立,便要先战败被俘。 即便不死,又还有何颜面为大汉太子? 没办法。 我只好又跪在宣室殿前,向我的夫君泣涕而言,求他不要让他的儿子去送死。 等到平了黥布回来后,两次碰壁的戚懿又闹腾起来,死活要让陛下废了太子,改立刘如意。 陛下也举双手赞成,他的爱子如意怎么能屈居刘盈之下呢? 好在朝中到底还有忠臣,幸赖叔孙通死谏,方才让陛下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戚懿再三不能得逞,便让陛下来要我的陪嫁玉镯,想要以此来羞辱我! 是啊。 我这皇后之位,在她戚懿的巨大阴影下,简直就是个笑话。 可是,凭什么呢? 这么多年的风雨同舟中,我是有哪一处对不起他刘邦? 如果没记错,我吕雉连怨言都不曾有过一句吧? 我是大家贵女出身,金枝玉叶地被养到及笄。 多少人登门求亲,我父亲都不肯,说我是他的毕生心血,得嫁一个十分了得的夫君,方才不辜负我的才貌。 是。 他刘邦现在是算个人物了。 可我嫁他时呢? 他只是个日子过地紧巴巴的穷酸亭长,又大了我十五岁不说,竟然已经有了一个私生子。 那孩子,叫刘肥,也就是如今的齐王。 可我有挑过半分理? 有因此虐待过刘肥吗? 我没有! 而他是怎么对我的呢? 成婚后便见天出去和他那群狐朋狗友鬼混,一走便是十来天半个月。 家里这么多张嘴,该如何吃饭? 他有关心过吗? 没办法。 我只好把我大家贵女的娇气扔下,挽起袖子,撸起裤脚,像个庄稼汉一样顶着日头下田去劳作。 等到生下鲁元和盈儿这一双儿女后,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孝顺他的爹娘,只恨分身乏术的时候,我有没有怨过一句? 等到孩子大了,我不光要独自支撑整个家,还要不时长途跋涉去芒荡山,给放走了囚徒躲罪在外的他送衣送食的时候,我又有没有怨过一句? 后来他起兵走了,兵荒马乱中我领着一大家子辛苦度日不说,还被楚军所俘,朝不保夕,天天担忧会不会被做成肉羹时,我又有没有怨过他一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反击 作扶桑树形的九枝连盏灯盈散开一室明净光影,漫浸过紫檀木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徐徐点亮被花椒和泥涂成粉色的墙壁。 吕后本是缓缓而言,语气平静,神色从容。 但往事如澎湃的海浪般打上了她的心头,一点一点地激溃了她的重重心防。 她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神色也越来越愤然、 到地后来,甚至索性不再称陛下,而是直呼其名。 “没有。 我吕雉一句怨言都不曾有过。 倒不是说我有多贤良,而是我觉得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们的父亲,是我要一辈子相守的人,我为他吃这一时的苦算什么呢? 只要我们一家人最终能和和美美地团聚,只要我的儿女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只要他把我的付出看在眼底,说一句娥姁,辛苦你了,我没有什么熬不住的。 可等到汉四年九月,楚汉终于议和。 当我拖儿带女,搀扶着君舅和少姑1,满怀劫后余生的惊喜和久别重逢的欣喜回到汉营中时,迎接我的是什么呢? 未等我潸然泪下地扑进他怀中,他却先唤出一个杨柳纤腰,冰肌玉骨的美人来。 那美人朝我盈盈一拜,说戚懿见过姊姊。 呵—— 简直如数九寒天里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霎时冻地我牙关直打颤,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来,更别提吐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来。 我只能拼命把嘴角往上提,而后不管那笑是不是比哭还难看,便又止不住地连连点头,表达我对这个妹妹的认可和欢迎。 毕竟,他刘邦是汉王了,三妻四妾何足为怪呢? 且我没在他身边,也的确需要一个可心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只是—— 我到底……到底有些难过。 但又能怎么样呢? 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 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我和我的一双儿女其实早已经成了多余的。 我的夫君满心只有戚懿,而戚懿觉得她才合该是比肩站在刘邦身旁的人。 而我这个发妻,居然霸占着本该属于她的位置,简直碍眼至极。 于是,她冲我示威还不算,还一次次地把手伸到了我的儿女身上,肆无忌惮地践踏着的底线。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我要给她让位呢? 我在田野间劳作时,她戚懿在哪? 我为刘邦服侍双亲时,她戚懿在哪? 项羽把太公绑在城墙上,威胁刘邦说若不投降便要烹杀乃翁时,她戚懿在哪? 我的兄长为刘邦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时,她戚懿的娘家人何在? 凭什么就想不劳而获地得到我的一切? 甚至想让我吕氏一族都受我的连累? 凭什么? 凭什么啊? 不不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吕后激昂的语调渐渐沉稳下来,话到尾声,甚至有了几分喃喃自语的味道。 她缓缓扬眉,淡淡一笑。 那笑容在寂然无声的沉沉深夜中,恍如清淡幽雅的白茶花一般。 而后,她倏然抬头,目光穿透了一切虚无迷惘,笔直刺进阿娇心中去。 “所以,你明白了吗? 那是我吕雉该得的。 也是她戚懿该得的。 更是他刘邦该得的。” ………… 恍如登山时,脚下蓦然一踩空,连惊呼声都还哽在喉间,便已经抵抗不住地跌入了万丈悬崖一般。 又恍如有人用极细极韧的丝线缠上了她的五脏六腑,而后猛地一收力,瞬时间锋利如刀割,血肉迸裂,鲜血淋漓。 “啊——” 阿娇饱受惊吓,又吃痛不已地从绵长逼真的梦境中跌将出来。 可吕后那张冰寒无比的脸,那双锐利至极的眼眸,仿佛还浮现在她眼前。 她仿佛……仿佛还在梦里。 她一时间心乱如麻,紧紧攥着丝被的手心瞬时泅满了细细密密的热汗。 她屏息静气地撩开幄帐,小心翼翼地朝外张望去。 寝殿中照例只留了一盏玉勾云纹灯在木雕凤纹漆几上,宁神静气的安神香自鎏金蟠龙纹熏炉中氤氲而出。 那乳白色的袅袅轻烟,在晕开的幽微的光影中缓缓盘旋而上,缥缈而模糊。 这是在长信殿。 不是在梦中了。 阿娇这才放松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刚想落下幄帐,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殿中的滴漏。 等等—— 才子时初刻? 她记得很清楚,她是在亥时末刻睡下的。 那也就是说,这样漫长到疲累殊甚的一场梦,居然才用了一刻钟。 但对阿娇来说,这是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若是现在已经是卯时了,那才叫人纠结呢。 趁着勉强还补得上睡眠,赶紧睡吧。 可是吕后的脸是从她眼前消失了,但她最后那几句话却始终回荡在她耳畔。 ………… “所以,你明白了吗? 那是我吕雉该得的。 也是她戚懿该得的。 更是他刘邦该得的。” ………… 阿娇心下明白,绝对是因为她对那副吕后画像念念不忘,才做了这样一个梦。 可是—— 可是这梦会不会也太过真实了? 简直……简直就像是隔着时空在和吕后对话一般。 而想验证是不是果真如此,也很简单。 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别管它是如何地禁忌,总会有痕迹证明它的存在。 倘若真如梦中所说,高祖竟薄情至此,戚夫人竟恶毒至此。 那么—— 她虽然还是不甚赞同,但却总算明白了吕后为什么要用如此惨无人道的方式去报复戚夫人了。 戚夫人长年累月地欺压逼迫吕后,且一再践踏在吕后的底线上。 一旦让吕后有了反击之力,势必是如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如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 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后来的诸吕之乱,恐怕有一部分的诱因便是因为高祖和戚夫人。 阿娇思及至此,忍不住又长叹了口气。 如若易地而处,换了吕后是前世的她。 既能保住皇后的尊荣,卫子夫又温顺有加,吕后只怕都会觉得心满意足了。 呃—— 这么一想,怎么莫名有种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呢? 阿娇一阵恶寒,连忙直晃头。 果然啊,人是不能比较的。 尤其是不能跟惨的比,不然当真有一种只要没被逼死就值得庆幸的错觉。 不早了,不早了。 真的不能再发散思维了。 真的该睡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蜂窝 卯时初刻,渺远的启明星在微漾的流云逸丝中兀自闪烁着光芒。 腾涌的晨光撑开靛青色的天穹,翻冒出一道又一道鱼肚白。 昏沉沉的天地间,渐渐有了些亮光。 天地万物从酣眠中渐次醒转过来,巍峨的重重宫阙默然伸展着脊背,翠华葳蕤的庭中古木簌簌抖动着枝叶,早起的鸟雀悦然穿行在清风中。 训练有素的宫人们默然穿行在廊下,她们目不斜视,谁也不同谁说话,只管安心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但那细碎的脚步声,如同飘进平静湖面的落花一般,荡开的涟漪虽又轻又缓,到底还是慢慢地荡漾开去。 而在长信殿阿娇的寝殿中,却连这点细微动静都没有,犹还是一片地阒(qu)寂无声。 捧着巾帕热潘的宫人,垂首静立在寝殿外间,一动也不动,乍然望去,恍如泥塑木雕一般。 屋里不许点灯,她们便从黑蜮蜮一直站到天光大亮。 她们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谁也说不准堂邑小翁主会在什么时候醒来,所以谁都不敢有丝毫地放松和懈怠。 直熬到卯时末刻,才终于从里间传出小翁主含糊而娇糯的声音来:“来人——” 众人心神一凛,忙随着领头宫人鱼贯而入。 赤墀青琐被粲然晨光照地透亮,已经不需要再点灯了。 打头的两位宫人,便一左一右地上前轻轻束起幄帐,将它窝进青铜错金银镶嵌绿松石龙首带钩中。 与此同时,另有那眉眼温柔的慈和年长宫人上前掀开丝被,把阿娇轻轻地抱搁在床榻边沿。 而后,宫人跪地在她的足胫上系好袜带,缓缓穿上青丝履,继而步至齐人高的青铜鎏金双凤纹葵花立镜前。 阿娇缓缓展臂,由着三四个宫人身前身后地绕着她忙碌。 刚一更好衣,盛着温热青盐水的绿釉龙柄勺便被稳稳当当地送到了阿娇唇边,贴金云纹银唾盂也业已就位。 仔细漱过口后,才用薄绢巾帕抿了抿嘴,水温刚刚好的两头龙纹盆便被跪地宫人稳稳地举到阿娇身前。 不需阿娇亲自动手,自有人从热潘中绞了脸帕来。 靧面后,宫人略在阿娇脸上涂了点面脂,又在她手上推匀手膏,便算完成了盥洗。 接下来,是梳妆了。 尚方四神伯矩纹镜映出阿娇稚气十足的小脸,梳头宫人用香泽为阿娇细细抹过一遍乌发后,执了犀梳为阿娇通头。 通过头后,垂髫便可。 别看步骤如此繁琐细致,因着宫人们井井有条且配合默契,其实前前后后算下来只用花了一刻半钟不到。 但天天早晚都需如此,若阿娇当真是个两岁小儿,只怕有时候也是会耐不住性子的。 好在她实芯里是个二十七岁的成人,因而从不曾有过一点不配合,从头到尾都是由着她们摆布。 若不慎弄疼了她,既不会又哭又闹,更不会没头没脸地打你,而是淡淡地扫你一眼,说一句小心些。 惹地宫人们私下里暗自议论时都说:“堂邑小翁主真是难得的好性子,难怪太后和陛下都心肝宝贝肉一般地宠爱她。” 也就以致于这日清晨,阿娇明明是全程都在发呆走神,却没有一个宫人瞧出端倪来,只当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配合。 阿娇在想吕后。 其实她真的没有主动去想,但那漫长无比又逼真无比的梦境,就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她的心头,牵动着她的心神,让她止不住地想去验证是不是确有其事。 而在这之前,她想真真切切地再看一回那幅帛画。 吕后是汉室的忌讳话题,所以等闲应该不会有人去动那副画,它应该还搁在长乐宫的配殿中。 等学了陶陨回来,找个趁人不备的时机溜进去,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翻到了。 彼时簇新的阳光正从鎏金镶玉的门缝处漫流进来,淌地见方的青玉地砖上澄静光滑,细微的光尘在其上翩翩起舞。 盛夏的日头太过辉煌明亮,因而哪怕是白日里,散落在窗前的帷帐也只拨开一层。 缓缓融化的冰山蕴开丝丝凉气,直把那鎏金蟠龙纹熏炉中的安神香都染成了冷香。 阿娇深吸了口气,任凭那冷香染透肺腑。 她振作起精神,起身朝主殿而去。 或许是因为平平常常的生活忽然翻起了点波浪,阿娇这日的心情出乎寻常地好。 就连用罢平旦食后,一直黏她黏到殿外油画车前的那个小白团子都显地不那么烦人了。 她这么想着,居然昏头冲那小团子淡淡一笑,“快回去吧。” 结果这一下可好,简直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嗯。 其实阿娇并没有见过马蜂窝。 她未出阁前是金尊玉贵的堂邑翁主,出嫁后是贵震天下的中宫皇后,上哪去见马蜂窝?更别说是捅它一竿子了。 但据楚服说,一旦招惹了它们,便会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劈头盖脸地向你袭来,能把人从头到脚都密密麻麻地覆盖上。 所以阿娇想,那场景一定很麻人。 而现在这个小白团子,就是被阿娇狠狠捅了一竿子的马蜂窝。 他那小脸上笑容灿烂到就跟不要钱一样,白胖的小手都快摆成陀螺了。 那张开的小嘴,更是扯着喉咙在嘶喊着:“姊姊……姊姊……” 你就说,这热情架势是不是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可怕吧?! 阿娇赶紧落下了赤罽,低声催促随车宫人:“走走走——” 天真无邪如刘彘,自是瞧不出阿娇这是在嫌弃他。 直等到那油画车驶地看不见了,他犹还站在原地止不住地摆手。 那恋恋不舍的小模样,把他乳母李氏逗地不行:“十皇子,小表姊啊很快就回来了。 这外面太热了,我们先回去吧,好不好?” 站在窗前默然瞧着的三公主刘怡,则忍不住了跺脚,心下暗自愤愤然:这个彘儿真是,到底谁才是你姊姊啊? 而小刘彘的内心其实非常简单:这个厉害又好看的姊姊今天会吹什么曲子给我听呢? 于是等到阿娇下午自宣室殿一回来,便发现清晨时的打算有多么地不切实际了:几乎是她走到哪,小白团子就跟到哪。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遗言(插播) 夜幕被曙光冲破防线后,无数星辰被晨光吞没,很快便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天际边的流云被露出小半张脸的红日镀上了层金边,美的叫人自叹词穷。 伫立在廊下的楚服,深吸了口拂晓时分清凉的空气,立时觉得整个人都被沁透了。 她极轻极慢地吐出这口气,扬起脸望天。 天空慢慢褪去暗灰色,慢慢展露出最原始的蓝色。 那种蓝,蓝地飒飒,蓝地让人心醉。 楚服自小就喜欢这样的蓝天,总觉得别管有再多糟心事,看一眼瓦蓝的天都会觉得没什么熬不过去。 可现在,好像真的熬不过去了。 皇后死了。 就死在她的怀中。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殷红的鲜血,从她竭力并拢的手指间漫淌而出,直到枯竭。 而皇后生前想见而不得见的陛下,在她死后却不顾宫规,纵马而来。 楚服不知道他是出于震怒,还是伤心,抑或怀疑。 毕竟,他一步都没有踏进内殿来,她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如何。 他召来未央宫卫尉,吩咐完封宫后,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椒房殿。 他到底是没有见皇后这最后一面。 而在他走后,椒房殿上上下下三百余宫人皆被斩首。 除了楚服。 楚服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单单留下她一个。 或许是为她准备着更严酷的罪罚方式吧。 无所谓。 怎么死都无所谓。 她的主人,她的恩人,她的信仰都已经不在了。 她还在乎怎么死吗? 她只是止不住地懊恼。 懊恼自己的无用。 其实,皇后早就厌世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皇后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起来。 她常常一歇午便睡到了暮间才懒懒起身。 楚服想尽了千方百计想叫她开心一点,但皇后却连牵动唇角勉强一笑都似乎要花光全身的力气一般。 到后来,皇后甚至懒得敷衍她了:“楚服,孤就想自个儿静一静。” 楚服伤神又无奈,只好退出去。 可这一静,皇后的情绪越发消极。 楚服不知道多少次透过门缝,瞧见皇后在无声地啜泣。 那泪流满面的模样,简直把楚服的心都揉碎了。 楚服明白,这全都是因为陛下! 皇后容忍不了和人分享一个夫君,哪怕她的尊贵无人可以动摇。 但光是瞧着那卫子夫所出的公主,含糊软萌地叫陛下父皇,对皇后而言便不亚于一场凌迟酷刑了。 可陛下并不理解皇后,在他看来这算得上什么?怎么就值得皇后如此介怀? 太后倒是明白皇后的心思,但她也只能拍拍皇后的手说一句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呢?还是想开些,别再让自己自苦了。 是啊。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但从来如此,便该如此吗? 皇后做不到。 于是,她选择了死亡。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居然挥刀自刎。 楚服的眼前又要模糊了。 她赶紧张大了嘴,猛吸了一大口气。 不能哭。 你不能哭。 皇后宁死都不肯受辱,你怎么能哭呢? 红日终于跳出了地平线,冉冉上升。 明亮灿烂的光线漫下来,照在去年冬天换上去的螭吻吞脊兽上,威风凛凛。 蒸腾的云霞散去,天色明澈透净。 楚服酸楚一笑,刚欲转身迈进已经空无一人的椒房殿,春陀来了。 他对她作出相请的手势:“陛下正在清凉殿中等着。” 楚服回望了一眼椒房殿,从容步上了去清凉殿的轺车。 清凉殿,又称延清室。 它位于未央宫北面,是皇帝夏居之所。 它以画石为床,文如锦,设紫瑶琉璃帐。 又以紫玉为盘,贮冰于膝前,玉晶与冰相洁。 ………… 楚服已经又许久不曾踏足清凉殿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皇后有许久不曾踏出椒房殿了。 自从元光二年,皇后因祭祀太一天神一事亲至宣室殿劝谏陛下无果后,便至死也没有再踏出椒房殿一步。 而如今,已是元光五年。 三年的时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这足以让楚服再度步入清凉殿时,虽然一应陈设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但却有一股奇异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明明没有一处变动,却好像处处都不一样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后,随着春陀往内殿而去。 四下里阒寂无声,安静到能听见龙脑香在铜蚰龙耳圈足炉中缓缓燃烧的声音。 毕恭毕敬的宫人们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春陀到了内殿门口便止住了脚步,他隔着紧闭的门扉,压低了声调,揉缓了尖细的嗓音,朝内轻声回禀道:“陛下,楚服到了。” 鎏金镶玉的门扉内雅雀无声,许久也没有半点回应。 但春陀没有再出一声,仿佛笃定了陛下已经听着了一般。 没法子。 楚服也只能随着他一起默然无声地等待着。 站地久了,仿佛她也成了那木雕泥塑中的一份子。 可是—— 不是的。 只要一静下来,她的脑海里就轰隆隆直作响,仿佛有道道巨雷滚过一般。 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焦透了的麻木。 她不想再去想,可是昨日的情景控制不住地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 散落的策书,豁开的脖颈,殷红的鲜血,孤绝的眉眼…… 恍如生革络首,热铁浇身,逼地楚服战栗不止地闭上了双眼,浑身都泛开轻微的颤抖。 她委实不敢想象,平素里那么怕疼的皇后,究竟是无望悲痛到了何等的程度? 才能做到用刀插进自己的脖颈,且极其利落干脆地转开一个骇人的半圆。 那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剧痛啊? 可皇后……皇后直到咽气时都不肯嚷一声疼,流一滴泪。 她的脸上只有得到解脱的释怀笑容。 那么地清冷,又那么地悲凉。 楚服死咬着惨白的下唇,只觉得后脑勺都跟着一阵阵地抽疼。 忽然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臂膀。 她睁开眼来。 春陀朝里努了一下嘴,示意她进去。 原来就在楚服悲恸之时,里间的天子终于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极淡极轻。 若不是春陀一直屏息等待,只怕也会没听着。 楚服却不管这许多。 既然让她进去,那便进去。 难道她一个将死之人,还怕身上再多一条擅闯不敬之罪吗? 左右,她只有一个脑袋让陛下砍。 她把徘徊在耳边的耳鸣声硬生生哽咽吞下,缓步上前推开了门扉。 透过紫檀木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可以模模糊糊地瞧见有个高大身影长身直立着。 楚服顿首深拜下去:“陛下长乐未央。” 屏风后的人影却凝滞不动,仿佛是长在上面的一般。 又是漫长而枯寂的沉默。 许久又许久之后,终于听地天子的声音缓缓响起。 水波不兴的平静。 恍惚间,又似乎有些微荡开的涟漪。 但若仔细听去,便会发现不过是错觉而已。 那声音,冷漠地没有半点起伏。 不过是在例行问话。 “陈氏可有什么遗言?” 第一百五十五章 傻子(插播) 遗言? 谁的遗言? 哦—— 皇后的。 是啊。 皇后死了。 就死在她楚服的臂弯中。 恍若有人捻着极细的银针,轻柔地挑进了楚服心头那被极致的痛楚生磨出来的透亮血泡。 只一下,血水便挤冒而出,巨大的血泡迅速瘪软。 她是五脏六腑都疼到麻木的人,自然不会把这样细微的刺痛当一回事。 可恍惚觉得,心脏也在缓缓消软一般。 空落落地,失重般地,止不住地往上盘旋。 一直盘旋到喉咙口才被堵住,堵地她很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闭了闭眼,艰难地用力吞咽了好半晌,才终于让那心脏回落了一点。 她张开嘴,听见自己绵软无力的声音从唇齿间淡淡逸出:“没有。” 凝固在紫檀木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上的人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一……一句话都没有?” 楚服听出了满腔的狐疑。 她知道,陛下这是在疑心她有所隐瞒。 是啊。 拒不肯受废后诏书,宁愿自刎而死的皇后,在临终之时应该有很多不甘,很多愤怒,很多嘱托才是。 怎么可能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怎么可能如此冷漠地面对死亡? 但从皇后挥刀捅向脖颈,且毫不留情地旋转时,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楚服缓缓直起身来,竭力克制着满腔的悲愤,语气平静地回答道:“是,一句话都没有。 纵便是对馆陶大长公主,殿下也没有留下一句话来。” 屏风后的身影定住了。 是吗? 一句话都没有? 不管是对谁,都一句话没有? 天子不自觉地攥紧了宽大袍袖中的双手。 昳丽的霞光盈盈洒在窗前的帷帐上,铺散开一地的潋滟涟漪。 恍惚,又回到了许久以前。 她坐在窗下捧着一卷帛书慢慢地读,遇着晦涩难懂的地方,她盈盈起身,浮动着满室光影,指着帛书问他。 他只需瞧上一眼,便能把前因后果给她信手拈来,而后故意甩她一句怎么这么笨? 她便气呼呼地扑上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凶恶地逼他认错。 他自然是不肯认错,且还越发过分地调笑她一番。 直把佯作样子的她气地要黑了脸,才连忙展臂把她抱个满怀,一本正经地道:“我是大傻子,你是小傻子,这样行了吧?” 她瞪着眼睛说才不是呢,“只有你是傻子,我可不是。” ………… 都有砍人的勇气了,却不知道来砍他,反倒砍在自己脖颈上。 还说不是傻子? 雾气怦然聚上眼眸,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地模糊迷离。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以此来止住胸腔深处的抽痛:“没有遗言,那旁的话总该有吧?” 楚服这次回答地很快,声音也很稳:“没有。” 天子闭了闭眼,“若你有半句欺瞒,朕会诛你九族。” 一重又一重的翠羽流苏帐,把明粲蓬盛的晨光滤地素淡而清亮,盈盈笼住长身直立在紫檀木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前的天子。 他坚毅英武的脸庞上一派地风平浪静,便连深邃黝黑的眼眸深处也寻不到一丝寒意。 仿佛刚刚那句诛杀九族,不过是随口说说,大可不必当真。 但没有人能在听闻如此一言后,不被惊摄出浑身的冷汗。 当朝天子,内创年号,兴太学,设察举制,颁推恩令,推平准、均输,铸五铢钱;外通西域,辟西南夷,北伐匈奴,封狼居胥,跃马河套,观兵瀚海。 能让浩瀚九州都蜷缩在他巨大阴影之下的帝王,还用得着声嘶力竭方能证明这是雷霆大怒吗? 单只天子轻轻一瞥,便足以让人被吓地魂飞魄散,告罪不止了。 天子肩上用金线织就的日、月、龙纹,袖部的火、华虫、宗彝纹,连同着下裳的藻、粉米、黼、黻纹,还有背后的星辰、山纹,被徐徐点亮,散发出熠熠光芒。 这是天子冕服上所独有的十二章纹。 日、月、星辰三纹,谓之皇帝照临天下; 龙纹,谓之皇帝乃真龙天子; 华虫1纹,取其文彩之意; 宗彝(yi)2纹,谓之供奉、孝顺; 藻3纹,取其素净之意; 火纹,取其明亮之意; 粉米4纹,取有所养之意; 黼(fu)5断、果断之意; 黻(fu)6纹,取其辨别、明察、背恶向善之意。 它们冷静而狰狞地舒展着筋骨,随时准备让人领教什么叫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楚服本不该例外。 但当一个人信仰湮灭后,活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罢了。 死亡? 那算什么?! 只要能死。 只要能再度见到殿下,可以匍匐在她脚下问她一句疼不疼。 那便是对她楚服最大的恩典了。 至于—— 诛杀她的九族? 楚服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七八岁时,便成了绝户女。 在被世父7和叔父瓜分完她家的田地财产后,她被世母8做主以三钱银子的价格卖给了邻乡的一户有傻子儿子的人家做童养媳。 既然是花钱买来的,便和做人奴婢没什么两样了。 她住进没有下脚之地的逼仄柴房,成日里有做不完的活计,身上也是常年被打到青青紫紫,没有一天躺下时是不周身作疼的。 她为此逃过不止一回,每一回都被打到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后来,她终于跑出来了。 但也因此,成为了没有户籍的流民。 又后来,她遇到了人牙子,被卖进了奴籍,过上了比之前更猪狗不如的日子。 而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呢? 所以—— ……… 楚服挺直了脊背,双手掌地,缓缓把额头贴上对抵的掌背:“奴婢谢陛下隆恩。” “轰——” 天子一脚便踹翻了身前的紫檀木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 “好,朕成全你。” (1、华虫:“华虫者,谓花和雉也。”花就是花朵,雉是鸟类,其颈毛及尾似蛇,兼有细毛似兽。 2、宗彝:宗彝,虎蜼也,宗庙彝器有虎彝蜼彝,故以宗彝名虎蜼也。 蜼,一种长尾猿猴,古人传说其性孝。 3、藻:即水藻,为水草形。 4、粉米:即白米,和粉,粉为碎米,米为米粒形。 5、黼:黑白相次的斧形,刃白身黑。 6、黻:是黑青相次的“亚”形。 7、世父:《尔雅·释亲》:“父之晜弟,先生为世父,后生为叔父。” 8、世母:《尔雅·释亲》:“父之兄妻为世母,父之弟妻为叔母。”)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抛弃 盛夏时节的日落,比之阳春三月足足晚了半个多时辰。 如此充裕蓬盛的天光,以致于到了酉时初刻,四下里仍是一片灼亮通明。 长信殿门窗上的青色空心连环花纹,一笔一划地透印上细雨轻烟的翠羽流苏幔帐,在缓缓消融的冰山的凉风中荡漾开一地细碎涟漪。 紫檀黑金漆平头案上摆着只青玉蟠龙戏珠贯耳瓶,瓶中插着一把阿娇才从沧池采回来的荷花。 鲜浓水润的花朵,恍如亭亭玉立初长成的窈窕少女一般。 眼波流转间,美地让人屏息静气,心无杂念。 碧绿椭圆的荷盖,微微向里卷着,翻露出银白似雪的脉络来,仿佛颇有些不胜凉意一般。 阿娇趴在案前,单手托腮,微微仰着头,努力想做出陶醉于赏花而无暇他顾的模样来。 可刘彘那张堆满笑容的小脸,恍如盛开到极致的终葵花1一般,金灿灿地直往她眼角余光中扎,哪是说冷落一下便能冷落走的? “咚——” 滴漏中的令箭往上跳了一下。 盯着荷花的阿娇忍不住在心下叹了口气。 又过去了一刻钟。 不行。 再往下拖延,今天就没机会了。 思及至此,她霍然站起身来,抬脚便往走。 小芦菔头刘彘不疑有他,只当她终于看腻了荷花了,忙也跟着站起身来,欢天喜地地继续追随着她。 但他很快便觉出不对来,她走的很快,而且越走越快,快地都跟小跑没有区别了。 “姊姊……姊姊……” 刘彘才学会走路,脚步本就蹒跚,哪里跟得上? 眼看着要被甩下了,立时着急地嚷将起来。 可是她非但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反倒索性快跑起来。 他终于明白,她是存心要把他撇下的。 他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望着那在视线中渐渐模糊的人影,心下明白追不上了。 而且即便追上了,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讪讪然,茫茫然地停住了脚。 怎么了? 为什么不跟他玩了? 是他哪惹姊姊生气了吗? 但是,但是她可以说啊。 他会改的啊。 他抿着小嘴,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随侍在一旁的宫人忙拿了点心和玩物上前哄他,但又伤心又委屈的小芦菔头直把头摇地跟拨浪鼓一样,奶声奶气地带着哭腔拒绝:“不……不要……” 宫人们怕把他惹地越发伤心,忙不迭地连身道好,又悉数撤了下去。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忍着胸腔间的抽动,看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廊尽头。 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断线珠子一般地往下掉。 而惹地刘彘伤心地要命的始作俑者,只在一开始有些犹疑和忐忑,等到真跑起来了,反倒心下畅快轻松了。 她一路脚下生风,很快便跑到了长信殿配殿前。 趁着看守的宫人换班说闲话,她蹑手蹑脚地从侧门溜了进去。 配殿是堆放闲置物品的所在,只有每日清早才会有宫人进来洒扫,其他时候一概是没人的。 她遵循着从前的记忆,很快便寻到了那个黑漆描金双龙纹立柜。 夏日的黄昏,格外地漫长,也格外地蓬勃。 明炽的日光,把鎏金镶玉的门扉照地一片锃亮,直晃地人有些睁不开眼来。 归巢的鸟儿,驮上一层瑰丽的薄纱,从宫檐下振翅而出。 那清脆悦耳的婉转鸣唱,划破静谧如海的长空,在云翳深处荡开一圈又一圈地涟漪。 晚来的风,也有了些凉意。 偷偷摸进殿中的阿娇,自然是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她动作极慢地抽开一格又一格的柜格,终于在中间的柜格翻拣着了一卷帛画。 她心下一喜,忙轻手轻脚地退后了两步,把帛画慢慢地搁到地上,然后解开了丝绳,缓缓展开来确认。 是了。 就是它。 华彩舆盖下,有三条飘带飒飒随风拂动。 一女子宽袖长袍,侧身直立,只微微露出小半边侧脸。 她手握缰绳,乘风驾驭着一条发扬踔厉的巨龙。 那龙头高高昂起,龙尾轻翘,龙身平伏,略似船形。 在龙尾上立着一只仙鹤,圆目长啄,昂首仰天。 那扑面而来的雷霆气势,几乎要夺画而出。 阿娇呆呆地望着在明盛光影中大放异彩的帛画,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去触摸。 那细腻柔和的触感,让人有一种能穿透久远时光的错觉。 恍惚间,又回到了昨夜的梦境。 吕后缓缓扬眉,冲她淡淡一笑。 那笑容在寂然无声的沉沉深夜中,恍如清淡幽雅的白茶花一般。 而后,吕后倏然抬头,锐利的目光中锋芒毕露。 她平静而淡然地问道:“所以,你明白了吗? 那是我吕雉该得的。 也是她戚懿该得的。 更是他刘邦该得的。” ………… 阿娇闭了闭眼,极轻极慢地长出了一口气,小小的手指在帛画上缓缓游动着。 不论一切是不是真如梦境中所言,这都是一幅好到极致的帛画。 画好一副帛画,线条至关重要。 因为人物的轮廓,环境的明暗,都依托在这线条上。 所以,细、曲、直、刚、柔、轻、重,千姿百态,各有妙用。 而这幅帛画,做到了完美。 圆润的面部,用匀细流畅的细线; 裙袍用较粗的长线; 璎珞绦带迎风飘动,用变化着的曲线; 衣领和褶的纹理,用重叠用线以加强层次感和绢绸的柔软感。 每一笔,都做到了极致。 也唯有如此,才能使人有荡魂摄魄之感。 画,是真真切切又看了一回。 那么,该回去了。 可小心翼翼地把画卷好系上,阿娇却有些犹疑了。 这样一幅绝世好画,居然就在这配殿中落灰,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不如……不如拿回去吧,时不时地还能欣赏一下。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在心中疯长。 她没有再犹豫,轻轻地合上了那柜格,把帛画藏在了怀中,蹑手蹑脚地朝殿外走去。 她一点一点地推开侧殿的门,朝外偷喵了一眼。 她很幸运。 那两个宫人正在登梯点灯。 阿娇轻吸了一口气,忙从殿中闪了出来。 帛画不大,但她人太小,行动间难免有些异样。 第一百五十七章 等待 好在配殿周围素来冷清非常,给足了阿娇时间和空间去掩饰怀中的帛画。 因而当她把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小心翼翼地护着帛画,缓缓转过重重回廊,步进寝殿中时,满殿的宫人全都没有注意到她身上有哪不对劲,而是一如往常地俯身深拜下去,“翁主安乐。” 阿娇微微颔首,淡淡嗯了一声,而后不等宫人们起身对她嘘寒问暖,便径直往卧房而去:“都下去吧。” 宫人们楞了一下,但无人敢多话,皆轻声应了唯,毕恭毕敬地倒退了数步后转身而出。 等到偌大的宫室彻底安静下来,阿娇方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把帛画从怀中取出,在卧房中环顾四望了半晌,最终选择蹬掉了脚上的丝履,踩着红木云龙纹圆凳,爬上了床榻,掀开了里侧的被褥,而后轻手轻脚把帛画藏在下面, 一切妥帖后,她再踩着红木云龙纹圆凳,把脚落回丝履中。 时候不早了,她要去正殿和外王母和母亲说说闲话,然后陪她们用暮食。 她脚步轻快地步出寝殿,心下一片怡然。 彼时终于日暮,迟来的霞光仿佛一盏沁凉心脾的梅子浆,直把大半个天空都给染红了。 凉意丛生的晚风,徐徐拂进她宽大的袍袖,荡开一地的衣袂涟漪。 廊芜下的宫灯早就被点亮,但尚且还派不上太大的用处,因而远远望去倒像是拂晓时清淡的星辰误落了人间。 沿途的宫人和往常一样,在远远望见了她后,便规规矩矩无声无息地拜伏在两边。 她便也和从前一样,不断地颔首,却始终目不斜视。 然而—— 当她又一次转过回廊时,却不由自主凝重了眸光,继而愣住了脚。 偏殿门口蹲了个小小的人儿,小小的脑袋搁在抱着膝盖的胳膊上。 那尽力把自己团在一处的样子,恍如一只被主人遗弃而无家可归的的小狗崽。 随身服侍他的宫人,约莫是被他严令禁止上前,皆无计可施地蹙眉咬唇站在远处。 阿娇很有些吃惊。 这个小芦菔头该不会……该不会就一直在这吧? 她满以为,在她走后,他会气鼓鼓地走掉,然后发誓再也不给她好脸。 毕竟,他是王夫人的独子,自出生到现在想必还未曾受过半点委屈,更别说是旁人嫌弃的冷脸了。 因此,她也早就做好了从此和他交恶的准备。 可现在乍然看到他居然还等在原地,这让她已经平静且轻松下来的内心,恍如被吹皱的一池春水,刹那间便泛开无数重粼粼波浪。 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感觉,但只觉得心下霎时变地沉甸甸,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隆隆罩住了她,让她的脚步再也轻快不起来了。 伫立在刘彘身后的宫人们,瞧见是她来后,眼眸中都涌起了亮光。 俗话说地好嘛,解铃还须系铃人。 刘彘也从眼角余光中瞧见了阿娇,但他却越发倔强地埋下了头,不肯再瞧她一眼。 他本来很生气,也很委屈。 但现在,他忽然很后悔。 他应该走的。 应该再也不跟她说话,再也不找她玩耍。 为什么要在这里一直等她?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走开(还有九更) 缓缓西沉的太阳,被葳蕤浓绿的梧桐树枝叶切割成流瀑般的碎金点点,淌地见方青玉地砖上流光溢彩,华美非常。 凉意渐重的暮风,携卷着淡淡的荷香,轻柔地拂过刘彘的双颊。 但他既无心去享受这一刻的清凉怡人,更无心去感受那丝丝沁入肌肤的花香是如何地清幽淡雅。 因为,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真奇怪。 明明那脚步声很轻很淡,却宛如平地惊雷一般轰隆隆地响在他的心头,直搅地他心下一团乱麻,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环抱住双膝的手掌心,在这凝固而紧绷的气氛中,控制不住地泅上一层黏腻腻的细密汗珠。 他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整个人紧张到了极点。 怎么办? 她一会要是跟他说话,他该怎么办? 是冷哼一声,翘起眼角给她一个白眼? 还是昂起头来,狠狠地指责她一番? 他左右反复纠结着,直到那脚步声都快逼到了跟前,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于是那缀着珍珠的青丝履,终于先一步晃进了他的眼角余光中。 他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从脖颈到唇齿全都硬生生地僵住了,一动也动不了。 先前的种种预案全被推翻,他似乎只剩下一种选择——彻头彻尾地沉默。 不管她说什么,是解释也好,还是道歉也好,抑或嘲笑也好,他都充耳不闻,完全不加以理会。 嗯—— 这样的应对,才是最佳的解决办法嘛。 他在心底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应该让她也体会被冷冰冰对待的感觉。 然而她停下脚步后,却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好像是无话可说,又好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不知道她脸上的神情如何,但这并不妨碍他下意识地偏向后一种可能,脑补她正在无比地愧疚和懊悔之前不该那么对待他。 于是,鼓足了愤怒和委屈的心脏开始忍不住一点点地松软下来。 他想,只要她好声好气地跟他道一下歉,他就勉为其难地原谅她吧。 就在这时,那双定在眼角余光中的青丝履动了。 然后,走开了。 是的。 她走开了。 仿佛被人闷头打了一棍,他天旋地转般地重重楞了一下。 继而,无边无际的难堪和后悔洪水般地漫延了上来。 难堪自然是因为自作多情的脑补和轻而易举的原谅。 后悔则是因为觉得他始终没有抬头,会让她误以为他是因为她而伤心地多么要命一样。 这比之前她头也不回地甩开他,更伤害他的自尊心。 是。 我是很喜欢跟你玩。 可是,我就非要缠着你跟你玩吗? 不喜欢跟我玩你就说啊。 为什么要当我是洪水猛兽一般避之不及? 我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姊姊。 我有三个姊姊的! 她们虽然不会吹陶陨,但是她们都可喜欢跟我玩了! 小芦菔头当下真想站起来冲她喊一嗓子,告诉她是他先不理她的。 然而,他在地上蹲了太久,仿佛扎了根似地挪不动脚,只能眼睁睁听着那脚步声渐去渐远。 第一百五十九章 聪明(欠9+3+20+2更) 彼时晚风微动,净扫天地。 云裾霞绮漫展开的绮丽流光,宛如一层纱縠(hu)1,淡淡笼住深恨脚下生根,而无法为自己好生辩白一番的十皇子刘彘。 张扬热烈的盛夏,就连黄昏日落都异常地鲜明灿烂。 他微微昂起头来,抿着下嘴唇朝前望去,只见那个即将要隐没进宫门中的小小身影被晃上了巨大的彩色光晕,明晃晃地,刺地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他慢慢垂下头来,把自己抱地越发紧了。 不就是会吹很厉害的陶陨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等三姊姊从离宫从母那回来,他就叫三姊姊也去学陶陨。 以后再想听,就要三姊姊吹给他听。 小芦菔头畅想地刚要舒展开委屈的眉头,忽然倒吸了口凉气。 但是—— 要是三姊姊学不会怎么办呢? 之前他吹过陶陨,好难吹的。 他这么聪明都学不会,更何况是没他聪明的三姊姊。 是的。 小芦菔头刘彘眼下对自己有着充盈到盲目的自信心。 因为他学东西非常快,几乎是一教便会。 所以就连最是威严的父皇,都曾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高高举起,笑着夸他是最聪明的小皇子,不愧是高祖送来汉室的小金猪。 而三姊姊嘛—— 就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学什么,都得翻来覆去地一直学。 因此啊,她还真有可能学不来那么困难的陶陨。 思及至此,小芦菔的眉头蹙地更紧了。 唉—— 大家都是一根藤蔓上的瓜,为什么他就如此聪明呢? 嗯…… 大姊姊和二姊姊可能会比三姊姊聪明点,但她们都在薄母后宫中,即便学会了,也是远水救不了近渴啊。 因为对自己盲目自信,而把陶陨想象地异常艰难的小芦菔头,顿时整个人都有些不不好了。 难道说—— 他想听陶陨的话,除了听她吹,暂且还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那要不然……要不然他以后就不听了,等母亲接他们回去后再说? 可是—— 可是他真的好喜欢听陶陨啊。 那幽深的音色如诉如泣般地引人入胜。 小芦菔头一时间愁到能滴出水来。 但为了自尊,他选择忍痛割爱。 不听就不听。 又能怎么样呢? 有意思的东西那么多,他可以去玩别的啊。 只不过,到底有些意难平。 为什么呢?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 是的。 小芦菔头为此真心实意地困惑不解。 他降临到这人世间的时间虽短,要到下月初七方才满上一年。 但他所收获的喜爱和肯定,却比许多人终其一生所得到的都要多得多。 从长辈到兄姊,再到身边服侍伺候的宫人,没有人不喜欢他。 大家都抢着抱他,抢着牵他,抢着跟他玩。 只要他笑一笑,大家就会特别地开心。 所以,他从未想过会有人不喜欢他。 因此,跑地头都不回,避他如洪水猛兽的阿娇,对他的自尊心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打击。 如水光影在光滑如镜的见方青玉地砖上潺潺而动,他又圆又黑的眼眸中也渐渐氤氲起了水雾。 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明明那么喜欢她。 第一百六十章 决定 流光潜映,景炎霞火。 葳蕤葱粲的梧桐树凝默在明艳的鱼尾霞中,翠壁黏天,玉叶迎风举。 见方的青玉地砖上光影涟涟,恍如初春时分的沧池,被扑面不寒的杨柳风吹开层层碧粼粼的鳞沦波纹。 阿娇踏着这满地的云波霞光,缓缓步进了长信殿正殿,满殿的宫人忙恭敬地拜伏下去。 翡翠珠被,流苏羽帐漫,重重帘幕掩映在堂中。 天光尚未黯淡,但百枝同树、四照连盘的连盏灯已经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缓晕开一地的星河璀璨。 错金云纹博山炉中燃着凝神静气的安息香,长烟袅穟,淡香幽远。 渐渐消融的冰山,化作阵阵凉风,扑上阿娇的雾縠衣上,透给肌肤无限的清凉怡人。 但阿娇显然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份惬意,她微蹙着眉头,满腹心事地缓缓走着。 他……他怎么会还等在偏殿外呢? 他不应该早就气鼓鼓地走了吗? 要知道,前世的他虽然自小每与宫人诸兄弟戏,都能善征其意而应之,使大小皆得其欢心,但那只能说明他情商高,并不代表他就是个绵软温和的性子了。 他生平最厌恶向人示弱乞怜,即便是因建元新政独尊儒术惹地外王母火冒三丈,甚至一度传言她要另立新帝时,他也不曾去长乐宫伏在她的膝头上哀求过一句。 他可以认错,可以妥协,但绝不会软弱。 所以—— 那个可怜巴巴等在原地,一动也不曾动的身影怎么可能会是他? 但—— 又分明是他。 这样的他,让她陌生,让她疑惑,也让她迷惘。 会不会前世的他在最开始也有过软糯黏人的模样? 会不会就像她不了解舅父原来也有驱逐匈奴的梦想一样,她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了解他? 会不会她看到的只是某一面的他,并不是全部的他? 没答案。 过去了的事情,永远也没有答案了。 所以,究竟是前世时他便如此,还是今生他才变地有些不一样,注定是个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了。 她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从前种种皆被湮灭,她应该往前走,步向光明的新生才是。 可—— 阿娇轻轻呼出一口气,索性站住了脚,暗沉着眼眸,缓缓转过头朝后望去。 纷华盛丽的晚霞,素彩清辉的灯烛,辉映在翠帐金屏与净甃玉阶上,纵横交错成一幅潺潺流动的绝美画卷。 透过绿意深浓的梧桐枝叶缝隙,可以望见一方闪着金茫的湛蓝天色。 那样的碧透,是能沉醉到人心底去的。 但阿娇只望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帘。 望不见。 在这里望不见偏殿。 那便算了吧?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问她。 她缓缓叹出一口气,转过了头,慢慢往里间走去。 低眉顺眼的宫人恭敬地为她挽起珠帘,母亲就着动静笑吟吟地转过头唤她娇娇。 而外王母,则会又是嗔怪又是疼宠地朝她招手。 若是往常,她早就扬起满脸的笑容,像一头小老虎一样横冲直撞进外王母的怀里,赖在她的膝头撒娇不止。 但这次—— 她迟疑了。 她顿在原地,仿佛在思量什么了不得的难题一样。 馆陶长公主疑惑起来:“娇娇,怎么了这是?” 阿娇却是充耳未闻的样子。 她蓦然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朝外间走去。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到后来,已然是一路小跑。 第一百六十一章 哭了 阿娇风一般地从成排的连盏灯前卷过,瞬时搅地满室灯影都晃动不安起来。 再次拜倒的宫人,不解呼喊的母亲,全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冲出了正殿,拐过了回廊,很快便望见了偏殿。 只一眼,她脚下便像被扎漏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滞缓下来。 他果然还在那里。 蹲在地上,用双手抱着双膝,头埋地又低又深。 任凭围在左右的宫人如何堆着笑脸柔声劝哄,他都充耳不闻,毫不理会。 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座倔强的孤岛。 她喉间一哽,忽然莫名地有些悲从心中来。 只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悲是因为从未显露过软弱的他,还是为了曾被困在无边孤寂中的自己。 她缓吸了口气,慢慢地走过去。 沿途的宫人,重重拜倒下去,又轻又柔的声音里淌满了毕恭毕敬:“问堂邑翁主安。” 堂邑翁主…… 她慢慢吐出那口气。 多好的称呼啊。 比皇后殿下,听着不知道要顺耳多少。 所以—— 她不该来的。 她心里不是不清楚,一旦和刘彘和好,他可能会缠她缠地更厉害。 然而,她还是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给挟裹了。 而到了此时,显然也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因为,她已经走到了偏殿门口,围在刘彘身边的宫人已经带着期待向她拜下了。 她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那座孤岛,照旧岿然不动。 仿佛对外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已经彻底地与世隔绝了。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阿娇看着那轻颤的睫毛,那渐重的呼吸声,不觉有些想笑。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在距他一步之遥时停下:“彘儿,该用暮食了。” 刘彘听了这话,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阿娇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既不惊,也不气,而是叹了口气,微弯下身来,朝他伸出手:“之前是阿娇姊不好,不该不带你一块玩。” 不—— 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要你的可怜。 所以—— 哪怕,哪怕你向我道歉。 我也再不会跟你说话。 刘彘抿紧了下唇,沉默而执拗地团着自己。 但是—— 好奇怪啊,之前她不理会他时,他也生气,他也委屈,但还是咬牙可以挺住的。 可如今她一说话,忽然便觉得心酸到了极致。 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明明人人都说他最可爱。 就算他真的哪里不好,说出来他也会改的啊。 为什么要头也不回地跑掉? 而就算她这么过分,他也没有真的生气,还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 只要她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就会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她连这不肯。 如今,又来可怜他什么? 他鼻子一酸。 眼眶终于被遏制不住的委屈压红了,泛起粼粼水光来。 他怕她看见,忙把头垂地更低些。 而后艰难地哽咽了数下,把即将掉落出来的泪珠吞了回去。 然而,她似乎还是看见了。 他听见她含着无奈地轻笑道:“别哭了,阿娇姊给你吹陶陨好不好?” 谁哭了? 他一下便炸了,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地侮辱。 他唰地一下抬起头来,本欲为自己分辨一二。 但不知道为什么,刚一张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它们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争先恐后地顺着脸颊滑跌在地砖上。 第一百六十二章 泥人 韶丽的霞光,漫淌在偏殿门口光滑如镜的青石地砖上,渲染开一地的霞明玉映,光彩炫目。 然而身处其中的孤岛,却始终没有心思去凝神静赏这一份美丽。 她来之前,孤岛生无可恋地耷拉着脑袋,画地为牢,凄苦无限,寒凉入骨。 她来之后,孤岛终于昂起了倔强的脖子,预备好生驳斥一番,结果却喉间一哽,未语先泪。 那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孤岛稚嫩的脸庞,吧嗒吧嗒地摔落在地砖上。 那清脆的声音,在岑寂无声的四下,响地让孤岛窘迫万分,慌忙又垂下头来。 他……他怎么就……就哭了呢? 这落在她眼里,岂不要以为他软弱不堪,受了一点委屈便哭哭啼啼? 一想到这里,他心下如一瓢冷水倒进了滚油锅里,油花噼里啪啦地四溅开来,烫地整个心脏都吃不住疼地往回蜷缩。 方才又羞又急,压根顾不上瞥一眼她便低下了头。 但现在,他盯着地砖上晕溅开来的斑驳泪痕,真的好想知道:她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色? 是惊讶? 是怜悯? 还是好笑? 抑或无奈? 她会不会觉得,他非得要她这个玩伴不可,而对他更生轻待之心? 她会不会……会不会又像之前那样,忽地便转身就走? 这个念头刚一浮上心头,便见倒映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中的人影动了。 孤岛心下一惊,顾不上自己还满面泪痕,唰地抬起了头。 他就知道,她其实根本就不喜欢他。 那次推脱累了而不牵他,不过是哄他的鬼话。 他这么可爱,如果喜欢他,怎么会因为累了就不想牵呢? 父皇曾说,抱抱他,一天的疲惫都没了。 但他因为喜欢听她的陶陨,喜欢年纪相仿的玩伴,选择了自欺欺人,以此来维系这一段脆弱的友情。 他想,通过一天天的朝夕相处,她会慢慢发现他是一个又可爱又聪明的好孩子,然后她就会喜欢上他,和他做最好最好的好朋友。 所以今天早上她在车里向他挥手作别时,他还以为是一直以来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开心地把手摇成了拨浪鼓。 结果谁成想,好容易盼到她下午回来,她却忽然翻脸无情,不肯做他的好朋友了。 他心胸宽广,想着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只要她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就还像以前那样努力维系这段脆弱的友情。 可,她居然再次头也不回地跑了。 于是,孤岛想算了吧,就好好当一个孤岛,不要什么朋友了。 但她又来了。 嚓—— 那已经熄灭的小火苗,控制不住地在孤岛心底死灰复燃了。 他又抱起了不该有的期待。 这次,她似乎是准备给他台阶下了,又是向他认错求和好,又是哄他说吹陶陨。 但,泥人尚有三分火呢。 事不过三,一再如此,他也是真的生了气的,哪能三言两语就被她哄好? 于是,他赌气不搭理她。 可这个无情无义的,居然这么快就没了耐心,又想头也不回地把他撇在这? 孤岛满腹委屈。 孤岛怒发冲冠。 第一百六十三章 插播(拜月) 若说瑞雪兆丰年的话,那元朔二年必定会是个五谷丰登、穰穰满家的好年头。 因为自打入冬落下第一场雪后,这雪便几乎没停过。 或是清晨,或是午后,再或深夜,至多安静个一两日,便又会飘起雪花儿。 当然—— 有时候会下的又淡又小,轻飘飘一阵便止了,但也得算下了场雪不是? 而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的雪,则下地格外地大。 雪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如毛毛细雨般飞扬在宫阙楼阁上,迷蒙模糊着一切。 如有雅兴满怀的人,此时凭栏握一杯温酒,想必能诗兴大发,吟作出三五佳句。 到了傍晚,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地卷下,直把天地都卷地混沌了。 但这不影响甘泉宫中的太一天神祭祀,南油照旧俱满,西漆照旧争燃。 在灯随风炜烨,风与灯升降中,童男童女七十人于祠坛上伴着钟磬声而歌。 威严而庄重,肃穆而虔诚。 自昏时夜祠,到天明方终。 期间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 而雪,便这么轰轰烈烈地下了一夜。 ***** 翠盘金缕绛纱笼,银烛荧煌照汉宫。 沉沉更鼓声和幽幽祭祀声,伴着呼呼风雪声,隐隐约约地徘徊在阿娇耳边。 她躺在榻上,侧身望着榻前的紫檀嵌玉云龙纹地屏。 那屏风极为华美精致。 底座两侧作成十字形,各有三个站牙抵夹。 屏心正面嵌以碧玉碾琢的海水江牙及云龙纹图案,周边饰绦环四道。 背面以描金漆手法装饰,所饰图案与正面相同。 地屏上端还装有云龙纹屏帽。 因而乍一望去,必要以为她是在端赏屏风。 但若再凝神瞧上一眼,便会发现她的目光是空洞而呆滞的。 屋里照例只留了盏朱雀灯,好在还有清寒的雪光如水般地从窗棂门缝间漫渗进来,给半明半暗的屋子添了些光亮。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的味道,只可惜它既宁不了阿娇的神,也静不了阿娇的气了。 窗外疏落有致的梅花枝隔窗映照在白玉地砖上,浮出一片朦胧树影。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 也是元宵节,也是这样的雪夜。 他从漪澜殿中偷偷跑出来,溜进长乐宫敲她的窗户。 因为传言在正月上辛日的夜里拜月许愿,或可得见九天玄女。 所以他们白日里便约定好了,晚上要一起去踏雪拜月。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作为回应后,他便不再敲窗。 她掀开锦被,借着幽微光影往身上胡乱套衣裳。 外面冷地很,她得快着点。 好容易把自己折腾地能见人了,她忙蹑手蹑脚地下了地。 她小心翼翼地踩上紫檀平角条案后,又小心翼翼地推开锦牖,唯恐发出恼人的吱呀声。 好在一切顺利,从头到尾的声响都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候在窗前,笑地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 她心说,这个傻子,无缘无故地在这笑什么啊。 可这般想着,笑容却也从她的唇角边荡漾了开去。 她把手递给他,借着力轻盈地落在他跟前。 他笑地越发灿烂了:“冷吗?” 说完也不等她说话,便先把拢在袖笼中的手炉拿出来,不容拒绝地一把塞进她怀里。 第一百六十四章 插播(愿望) 那滚热的温度,瞬间便窝了阿娇的心,她忍不住舒展着眉头笑道:“彘儿你想地真周到。” 他便得意又矜持了一挑眉,仿佛在说哎呀小意思啦,我从来都是这么细心又体贴啦。 他们肩并肩,相偕着往庭中而去。 鞋履在绵白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好在已是夜深人静,四下里万籁俱寂,树影斑驳地黑黢黢一片,这点子声响是不会惊醒任何人的。 只是到了庭中才发现乌云浓密,月光黯淡。 两个小孩子也不觉得扫兴,仍是兴高采烈地俯身拜了几拜。 而后等了又等,也不见有九天玄女飘飘而至。 她倒不觉得失望,只是有些担心:“那我许的愿望还能实现吗?” 他拍了拍胸脯,大包大揽地向她许诺道:“能,怎么就不能了呢?” 她眼中一下便亮了:“真的吗?” 他很认真地点头:“当然了。九天玄女不能帮你实现,彘儿可以帮你实现啊。” 她便笑:“你哪有那么厉害啊?” 他不服气:“哎,阿娇姊,你别看不起人好不好?你把愿望说出来,我保准帮你实现。” 她粲然一笑:“我的愿望啊,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真的好难的。” 她偏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啊,希望永永远远都会像现在这样开心,这样幸福,永永远远都没有烦恼,都没有忧愁。” 他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深邃,宛如沉浸了漫天星光的无边海域。 四目相对,时候稍长,哪怕如他们这般成日里黏在一块的亲密,阿娇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刚欲挪开目光,说些别的什么来转移话题,他忽然郑重开口了。 “阿娇姊,彘儿会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对你好的。” 那时候,他们的母亲已经结盟,金屋之誓已成。 她未来注定是要嫁给他,和他相伴一生的。 故而虽年纪尚小,还什么都不懂,但听他一口一个一辈子,莫名地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咬着下唇,垂下头来:“好了好了,我就那么一说,这么严肃干什么?” 适时风起,冷梅虽香浓,寒意却入骨。 她便借机笑着转身:“彘儿,好冷啊,我们回去吧。” 他小跑着上来揽住她的肩头:“那我给你挡挡风。” 于是,照旧是肩并着肩,亲密无间地往回走。 行到廊下,有冰棱不慎落地,声脆如玉碎声,煞是悦耳。 她从半敞着的锦牖落到条案上,然后再落到地上。 没过脚踝的柔软长毛地毯和从熊熊燃烧的壁炉扑出的滚滚热浪,让她舒服地不禁长吸了一口气。 但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刘彘还站在窗外呢。 怀里的手炉温度大不如前,估计是里面的炭火快燃完了。 她忙转过身来,把手炉递还给他:“快回去吧,别冻风寒了。” 他接过揣进袖中后,伸手挡住她欲关窗的手,似乎还准备说点什么。 她便缓下动作,等着他开口。 但他却又摇了摇头,朝她摆手示意她关窗,而后也不等她说话,便举步朝外走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插播(少翁) 阿娇眼看着那人影模糊进暗夜后,方才蹑手蹑脚地朝床榻走去。 她拨开轻烟细雾般的床幔,蹬掉脚上的垂珠丝履,一头栽在柔软蓬松的锦被上。 “阿娇姊,彘儿会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对你好的。” 傻子。 真是个大傻子。 谁用地着你保护啊? 我不欺负你就不错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唇角却又再度不自觉地向上弯去。 ………… 事隔经年,再回忆起来,徒留在阿娇唇边的只剩下一抹造化弄人的嘲讽惨笑了。 她缓缓叹出一口气,生怕惊醒了外间为她守夜的宫人。 但那均匀悠长的呼吸声,证明了她的多虑。 也是。 这样的沉沉静夜,最适合酣眠了。 只可惜,她现在越来越觉少。 现下只怕已是三更时分了吧,她却还是了无睡意。 尤其是在突然回忆起陈年往事后,心绪越发嘈杂纷乱,一刻都不得安宁。 她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掀开锦被,趿拉着丝履下了地。 她从朱漆描花紫檀木衣架上取下外裳披上,轻轻地拨开窗纱,支起了窗。 寒风瞬时间便毫无阻挡地涌进来。 她脸上一冷,不由打了个寒颤。 但屋子里热气足够,她很快就适应了下来,转而朝外望去。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月仍莹亮在半空中。 祭祀声也仍隐隐约约地传来。 一切还是跟之前一样。 但又似乎有些不一样。 可—— 可若让她说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寒风刮来,格外清寒。 她被这冷风一浇,整个人都仿佛凉透了一半。 是楚服。 她想起来了。 是楚服! 明明她被废后,楚服是随着她一起到这北宫中来的,可……可楚服在哪呢? 外间为她守夜的是楚服吗? 她蹙着眉头,急奔到外间。 守夜的宫人被脚步声惊醒,慌忙坐起身来:“翁主,怎么了?” 不是楚服。 不是楚服。 怎么能不是呢? 楚服是她最信任最亲近的宫人,应该是她陪着她才是啊。 她去哪里了呢? 她心里觉得大不对劲,因为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那宫人。 她朝外跑去,在四下里寻找着楚服的身影。 于是—— 北宫的宫人最终尽数跑了出来,北宫的灯盏也最终尽数亮了起来。 ………… 甘泉宫中的祭祀仍在继续。 吟唱声和钟罄声如雷贯耳,震地本就毫无睡意的春陀越发心下一片清明。 每年的正月十五,都是一夜地煎熬,一夜地提心吊胆,他早就习惯了。 只盼着,今年啊,也能顺顺利利地过去。 他在心中暗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抬首张望了一眼北宫的方向。 这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没把他给吓心梗了。 北宫……北宫怎么灯火通明的呢? 他忙打发了个最为信任的小黄门去探问情况。 小黄门一走,春陀便如陀螺般来回踱步了起来。 好容易盼到了那孩子再冒头,春陀忙大步流星地迎上前。 待小黄门俯身贴耳过来后,春陀紧蹙的眉头终于一点点地舒展开来。 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他摆手挥退了那小黄门,刚欲缓缓长出一口气,里殿的门开了。 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李少翁缓步踏了出来:“中常侍,可是北宫又起了波澜?” 第一百六十六章 插播(徐公) 春陀不敢偷眼望向殿中,他知道陛下就虽端坐于内殿,但必然凝神关注着这儿的一举一动。 他只能微微颔首,以气音答之:“殿下服药歇息后,醒来是不记得楚服已死了,但却也没有忘记寻找楚服,因而又闹了起来。。” 李少翁从容一笑,“无妨,等祭祀完成后,殿下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切又将回到从前懵懂时。” 可—— 可这样一年年地折腾,到底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春陀心下担忧,却也不敢多加妄议。 毕竟能死而复生,已经是世间罕有的奇迹了。 至于彻底恢复正常,想必陛下比他更加急切。 ***** 混沌的天穹渐渐澄明,蓬松柔白的云在微寒的风中流动着。 云层交错的缝隙,依稀还可见得还没落下的残星。 已是卯时二刻了,天该亮了。 曙光一点点地浸透寂静的天地间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便活泛了起来。 几乎是一晃神的功夫,金灿灿的日光便落满了庭院。 白茫茫的雪地上,折射出极其明亮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廊下长短不一的冰凌在阳光下泛出五光十色的光芒来,院中时不时传来咯吱一声,那是积雪把树枝给压断了。 阿娇醒地很早,她掀开锦被坐起身来,缓缓伸开双臂,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酣睡一宿,神清气爽的感觉可真好。 楚服步伐轻快地走进来,一面利落地把帷幔窝进带钩中,一面轻声请示于阿娇:“昨日少府又新送来十条襦裙,殿下今日选一条穿吧?” 阿娇点了点头,随她安排。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甚为爱美的她如今在穿着打扮上提不起什么兴致了。 但下面的人费心费力地做了,楚服又兴致勃勃地提了出来,总不好一早就落她的面子。 宫人们捧着朱红色的托盘鱼贯而入,而后由楚服一一加以展示。 阿娇便信手指了条石榴红云锦纹的:“就这个吧。” 楚服便笑:“这长安城中,没有人能穿红穿地比殿下好看。” 直逗地阿娇不禁失笑道:“说地就跟你见过全长安城的女子穿红的模样一般。” 这次楚服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地一个清朗洪亮的声音响起:“见没见过,又有什么打紧地? 左右同皇后相比,全是庸脂俗粉。” 是刘彻。 阿娇转过头去,便见身着玄青色朝服的刘彻阔步朝里走来。 里里外外的宫人早就重重拜倒了下去。 阿娇无奈地叹了口气:“徐公可真厉害啊,居然能从如云的赞美声中挣脱出去。” 刘彻笑着走上前来,一面从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中挑了枝珠簪在她头上比划,一面饶有兴味地问阿娇道:“那皇后这意思,也是想挣脱出去了?” 阿娇叹了口气:“只怕是来不及了。” 刘彻哈哈大笑起来,笑着探过身子来,在她额头上印上小心翼翼的一吻:“挣不脱才好呢。这要是挣脱了,一阵风刮来,岂不把朕的皇后吹到九重天去了?” 她转头望向刘彻,“那你不会在我腿上绑根绳子吗?” 他楞了楞,而后大笑开怀:“好,绑,朕现在就给你绑。” 他促狭一笑,忽然打横将她抱起。 她吓了一跳,差点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他含笑又在她额头上印上轻轻一吻。 明灿蓬盛的阳光漫落在他身上,晕出一个巨大的彩色光圈。 第一百六十七章 狼狈 孤岛气呼呼地昂起头来,他努力抑制着眼中波光粼粼的泪珠,和止不住沉沉下坠的嘴角,艰难万分地再度张开了嘴,预备好生痛斥一番一而再,再而三抛弃他的阿娇。 然而,话都冲出了唇边,舌头却猛地一哆嗦,齐齐整整地僵在了嘴中,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暂而模糊的音节。 原来—— 原来她并不是要走,而是要往前来。 孤岛心下有一点惊讶,又有一点欣喜。 欣喜渐渐压过了惊讶,抚平了懊恼的嘴角。 但不等那笑意涌上眼底,孤岛忽然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 等等—— 他在高兴个什么鬼啊? 她不就是这次没走吗? 有什么好倍加惊喜的? 他又不是活该被她抛弃的! 于是,嘴角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上翘便又沉了下去。 而他眼中的水光此时终于盈荡到了极限,眼看泪珠就要再次滚落出来了。 他忙微微偏了偏头,抿着下唇,深呼吸了一口气,想把泪忍回去。 虽然说之前就已经哭地满脸泪痕,很是狼狈不堪了,但真的不能再哭了,不能再继续丢人了。 尤其……尤其是在她面前。 等缓过这口气后,他要转过头去,看着她的眼睛,大声地告诉她:你还来干什么?我好讨厌你的,才不想跟你说话,更不想跟你玩。 然后……然后他再缓缓直起身来,昂着头,挺直背,在她懊悔内疚的目光中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离开。 嗯! 完美! 然而,他越是想好好表现一番,那口气就越是要跟他作对。 它堵在喉间,无论如何都不肯被咽下去。 直把他哽地泪珠在眼眶里止不住地打转,眼前一片模糊。 隐约又见她往前走了一步,他越发心急如焚,生怕她以为他还在为她难过,而继续无奈地开口安慰他。 他急急忙忙地张开嘴,却没成想舌头还僵着,一点都不听使唤,仿佛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急地不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门顶,涨地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于是,到底让她先一步开了口。 她的嗓音软软糯糯,仿佛掺了蜜糖般地清甜。 “彘儿不想听陶陨的话,玩别的也可以啊,阿娇姊什么都会玩一点的。” 这样的她,真的很有当姊姊的样子,温温柔柔,亲和包容。 可是—— 现在不是他不想听陶陨,而是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跟她一起玩了。 他不需要她可怜的施舍。 他很想跟她说个清楚。 但那口气还执拗地哽在喉咙里,哽地他心下都仿佛抽了筋一样地隐隐作痛。 更糟糕的是,在眼眶里打转了半晌的泪珠终于遏制不住了。 它们夺眶而出,潸潸而下,再度濡湿了他的面庞和衣襟,以及……地砖。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努力哭地小声点。 可是这样忍泣,又忍地双间止不住地发颤。 好丢人啊。 他好绝望,又好懊恼。 为什么今天会哭地停不下来? 明明他以前都很少哭的。 哪怕是狠狠地摔了一跤,他都不会哭的。 他知道,他还是说不出来,便索性闭了嘴,继续咬着下嘴唇努力克制着哽咽的抽泣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和好 孤岛想,她始终得不到回应,应该会觉得很没好意思,至多再熬一会,不用他赶就会走了。 可他这次又判断失误了。 她等了一会后,脚再次动了,却不是转身,而是继续往前。 她走到他跟前停下,缓缓弯下腰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温热柔软的手便如春风般地拂上了他的脸,轻柔细致地为他拭去眼角的泪珠。 “彘儿,别哭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越发地低,也越发地柔,更越发地甜。 她的脸近在咫尺,不需要抬眼也能看着她的脸庞。 她很白,但不是失血虚弱地那种白,而是羊脂玉那种温润细腻的白。 她的眼睛是五官中最美的,睫毛纤长,眸光璀璨,脉脉含情。定定地望着你时,都不需言语,便让人止不住地沉陷。 她下午摆弄了好一会的荷花,因此袖口上不仅沾染上了安神香,还带着清雅的荷花香,幽幽地沁透过来。 所有的这一切,汇聚在一块,密切成一张大网,兜头将他网住。 她又道:“阿娇姊保证以后再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不—— 你没有欺负我。 问题也不在你欺不欺负我。 而且,你即便欺负我,也没关系的。 但,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句保证宛如一碗迷魂汤,瞬间便混沌了他的心智,摧毁了他的心防。 之前种种让自己坚强独立的想法,什么他有三个同母姊姊,什么他只是喜欢听陶陨而已,尽数被他抛在了脑后。 他晕头转向地想,既然她都给了他这么多次台阶下,那他再不下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这么想着,便当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便笑了,说彘儿真是个好孩子。 他是听惯了夸奖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由她口中说出来的表扬,分外地让人高兴,让人轻盈,让人满足。 而堆积在他心下的委屈、懊恼和愤懑,更是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觉得,之前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嘛,他干嘛要那么计较呢? 嗯。 这时候的刘彘,说句不好听的,真跟小狗崽没什么区别,都一样地记吃不记打。 两姊弟重归于好后,最高兴的要数服侍刘彘的左右宫人了。 毕竟这俩要真闹起个没完没了,互相给冷脸看。 虽是他们小孩子间的矛盾,但若是让长公主发觉,想必只会骂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不中用。 她们绽开如花笑脸来搀扶刘彘起身:“十皇子慢着些,蹲久了,腿会发麻地。” 刘彘顺着她们的劲,慢慢直起身来,果然觉得两腿打颤,脚下发软,一步都挪不动。 缓了好一会后,才总算能站地稳了。 阿娇便道:“彘儿,那我们去正殿吧。” 他点了点头,把手从宫人手中抽出来,笑着递给她,一副和好后我们应该更加亲密的样子:“好啊。” 她没有马上伸出手来。 仿佛是楞了一下。 又仿佛是犹豫了一下。 但很快,她便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她手心里温软的热度,熨帖了他的心,也明亮了他的眼,让他绽放出了更灿烂的笑容。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甘宁 于是,孤岛再一次默默在心底推翻了之前的定论:阿娇姊没有不喜欢我。 她……她只是没有我喜欢她那么喜欢我而已。 但无所谓的啊。 她虽然是姊姊,但我是男儿,所以我就多多让着她吧。 而阿娇的感觉,自然是要比小刘彘复杂地多,微妙地多。 她的手,有在那么一瞬间,只觉得连血都凉住了。 手心里,也泅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黄昏的阳光,好刺眼啊,灼地她眼中痒痒地,像进了沙子一样。 ****** 少府,太官园,汤官所。 双耳瑞兽釜里炖着滚开的酸笋老鸭汤,热气氤氲中酸香扑鼻,蹲在灶前打下手的小黄门被烤地热汗淋漓。 他往灶中又添了一把柴火后,终于腾出了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 热啊,太热了。 后背的衣裳就那么湿乎乎地贴着肌肤,那怎一个难受了得啊? 真想去洗把冷水,好好凉快一番。 彼时虽近黄昏,宽敞的厨下四面还敞着窗,但架不住在这熊熊灶火前坐着啊,简直都能活活把人烤熟了。 但做奴婢的能安安生生地混有口饱饭吃,不挨打挨骂就是福气了,这点苦算什么? 所以即便热地满身都起了痱子,委实没有什么胃口用饭,但也从不曾浪费过一口饭食。 只是,为了吃饭而吃饭,时间久了其实也是件挺没意思的事情。 现下枯坐在灶门前,嗅着那馋人的香气,小黄门单是想象那酸笋的脆爽都能吃两大碗白饭了。 至于鸭肉—— 他的口水吞咽的更多了。 他还真没吃过鸭肉,他只在年节时吃过贵人们看都看不上的猪肉。 他想,鸭肉的味道应该会比猪肉更好。 小黄门连连吞咽口水的时候,庖人甘宁左手托着和好的面团,右手快速地撕成面片往汤锅里飞。 须臾之间,釜里就滚上了雪白的面片。 而后取过釜盖盖上,让汤饼在汤里咕嘟着。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刻漏,现在正好是巳时正。 这煮汤饼也是有讲究的,煮半柱香后再焖一柱香便是刚刚好。 他在铜盆里洗过手擦净后,又拿起磨地锋利锃亮的菜刀切起要配汤饼的小菜来。 这些活其实叫小黄门来干就行了,但他不放心。 他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了庖人,又好不容易才进了太官甘丞的眼,被许可专给堂邑小翁主熬汤。 这可是莫大的机遇,若是伺候地翁主满意了,以后就专门只伺候翁主一个人,在这少府中一下不就有了地位? 可若是伺候的哪不对了,那就等着馆陶长公主叫人砍脖子吧。 但翁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贵女,什么没吃过?又什么没见过呢? 让小黄门干表面看好像省事了,可要哪出了差错怎么办呢? 所以一点都不能假手于人,全要亲力亲为地好。 甘宁唰唰切完小菜后,又俯身从水缸里捉出一条活泼乱跳的鲫鱼。 他用菜刀背一下便敲晕了鲫鱼,而后在砧板上飞快地片出一片片雪白的鱼肉。 待装盘后,又调了一碟酱油和芥末搁在盘子边上用以蘸食。 第一百七十章 汤饼 燥热难耐的庖厨中,甘宁忙地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 做完鱼脍后,他仔仔细细地洗干净后,从一溜陶瓵里依次夹出午间刚做好的酱牛肉、凉拌木耳、腌萝卜、黄瓜拌虾片、三丝芹菜精心摆盘,最后倒了一壶金浆放在托盘上。 到这里,正正好好是半柱香的时间。 他瞄了一眼刻漏后,不慌不忙地揭开釜盖,热气霍然蓬散开弥散开去后,酸香顺着水汽直往鼻子里钻去。 他转身从砧板上取过一个小碟,碟里是青白相间的蒜末葱花和香菜。 他一扬手,全倒了进去。 香味瞬间升级。 守在灶前的小黄门更耐不住了。 他忙挪开眼去,咬着唇不敢再看一眼。 可眼角余光扫过甘宁的脸时,却发现他脸上一点垂涎欲滴的意思都没有,满脸平淡,仿佛煮的是一锅粗糙难咽的豆饭。 甘宁自是没空去分心注意小黄门,他正忙着用早就准备好的大海碗盛了汤饼后放到另一个托盘上,又揭开鬲盖取出里间的蒸甑。 蒸甑里是一盘剔掉了虾线,蒸得透亮微红的鲜虾。 他拿厚白布垫着取出来,在盘边搁上调好的几碟蘸料,便扬声叫上膳。 候在外的小黄门立时鱼贯而入,端了托盘脚步匆匆地去了。 甘宁这才浑身松懈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吹吹凉风消暑。 而坐了半天的小黄门,到这个时候终于忙碌了起来。 他一面忙着洗漱归置,一面止不住地羡慕甘宁。 人家怎么就不谗呢? 肯定是从前尝过的。 毕竟肉食虽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奴婢吃,可庖厨若是不知其味,变质走味了都不知道,还呈上去岂不要大大地坏事? 唉。 当厨子真好啊。 他情不自禁地又吞咽了下口水,忍不住想若是现在学厨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学厨好苦的。 而且即便有天分,又有几个人能坚持下来?这坚持下来的人又有几个能出头? 即便出了头,风险也无处不在。 一个不对,不是打就是杀。 还是做个打下手的小黄门安稳地多。 ****** 长乐宫。 阿娇刚一回到正殿,还不等馆陶问她刚刚跑什么,怎么又是拽着眼眶发红的彘儿回来的,太官甘丞便来恭请移步膳厅。 窦太后知道馆陶的心思,单小孩子嘛,一会好,一会闹地,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既然姊弟俩听着声音都是笑这的,那就是什么事都没有,有什么好问的?再把孩子问地紧张了。 她笑阖着眼站起身往膳厅走去。 馆陶也不好再说话,她扫了一眼,见彘儿虽像哭过似的,但他看阿娇的眼神没有忿忿之色,应该也没有起什么冲突,大可一会再私底下问阿娇。 于是,她也站起了身。 而刘彘,则是快乐地摇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娇往膳厅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家三姊有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 移步膳厅后,各自都有各自的食案,好不容易才和阿娇姊姊和好的刘彘也只好万般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而终于重获自由的阿娇,一杯松开,立时注意力就不在刘彘身上了。 心绪复杂混乱的她净过手后跪坐在食案前,决定先什么都不想了,好好地吃一顿再说。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仙童 日暮时分,暑热渐弱。 拂过廊下的穿堂风终于有了些凉意,它徐徐扑上木桩子一般默立在殿门外的宫人脸上,缓缓展平了她们的眉眼。 漫天炙烈而绚烂的霞光,如火如荼地卷上瓦脊、廊柱、花木、和地砖上,荡散开大片大片的波光粼粼。 黄灿灿,亮铮铮,晃地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它知道,这是它最后的辉煌时刻。 需要珍惜,更需要肆意。 然而,任凭它百般努力,都扑不进门扉紧闭的宫室。 谁能想到,在那赤墀青琐后,居然还有重重帷帐。 好容易从鎏金镶玉的门缝流进去,却讶然发现满室灯火照灼,光明璀璨地同正午时分无异。 再往上一看,哟—— 珠围翠绕、衣香鬓影,真是华彩飞扬,丰神流丽啊。 唉—— 凡人就是凡人。 愚蠢又无知。 这样俗气的美,怎么能和它相提并论呢? 错过这么盛大又绮丽的它,会是他们终生的遗憾。 它长叹了一口气,叹地心都要碎了。 它完全没有想起来它其实是凡人的日常,而不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既然此处不留爷,那还是回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间去大放异彩吧。 可刚倒流了几步,却忽然定住了。 它被一个小孩子吸引住了目光。 漂亮。 真漂亮。 那粉雕玉琢,唇红齿白的小模样,活脱脱地一个小仙童啊。 小仙童团坐在长长矮矮的食案前,上面摆满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食物。 眉目温婉的宫人跪坐在左右,执着手中的青玉镶赤金筷,语气低柔地询问着小仙童想用些什么。 但垂着髫发的小仙童,却对宫人们的询问置若罔闻,只是唇边含笑,楞楞地望着前方。 前方有什么呢? 它不解又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咦—— 这个小孩子也好漂亮啊。 星眼柳眉,朱唇榴齿,柔嫩鲜亮地好像沧池中的一朵莲花般。 可他为什么要看她呢? 它还是闹不明白。 其实还有两个人在密切地注视着那小女孩子。 一个是太官甘丞,一个是汤官府的庖人。 但大概是样貌平平不配拥有姓名吧,它直接无视了他们。 ………… 阿娇自然不知道刘彘还沉浸在终于和好的喜悦中不能自拔,更不知道偷溜进来的霞光也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自打去年冬天终于用地转筷子后,她便再不肯让人服侍她吃饭。 因此现下她开开心心地执着青玉镶赤金嵌乌木筷,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一方食案。 清蒸鲈鱼、炖小鹿肉、红焖羊肉、清蒸斑鸠、生鱼脍、清蒸虾、干贝鸳鸯丝瓜盅、乳猪肉羹、狗肉羹,竹荪干贝乌鸡汤、牛尾豆藕汤、当归红枣羊肉汤…… 当真是让人眼花缭乱,都不知道先该吃什么好了。 嗯—— 要说满足,还得吃面食。 阿娇的目光遂往左手边望去。 而后瞬间食指大动。 原来今儿呈上的酸笋老鸭汤饼1啊。 白蒜末、绿葱花、青香菜,浮在那淡黄色清亮的汤中,同酸笋、和鸭肉一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于是,阿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先吃汤饼。 纯白的面片充分吸收了汤汁后变地微微发黄,挑起一筷子在灯下一看,更是透着油润醇厚的光泽感。 第一百七十二章 无奈 热乎乎直烫嘴地送入嘴中,顺滑细腻又有嚼劲,直让人吃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再去挑。 阿娇一口气用了大半碗后,方才停下来用汤勺喝了几口酸笋老鸭汤,至于那让小黄门垂涎不已的鸭肉,她却是一口都没有吃。 夏日里本就燥热苦闷地慌,看见油腻腻的那大块肉便全无胃口。 何况是拿来熬汤的肉,那就更不好吃了。 如果说非要吃点肉,那就吃点鱼脍1吧。 生鱼片细腻鲜甜,什么都不蘸便已经足够风味了。 而若蘸一口黄芥末,便又是一种味觉享受了。 那辛辣味迅速在唇齿间蔓延,而后从鼻腔和脸庞冲向后脑勺。 若是不慎蘸地多了,简直能人呛地眼泪横流,整个人都要跟着爆炸了。 但缓过劲来后,又会觉得委实过瘾,忍不住再蘸第二口,只是会小心斟酌点。 阿娇很喜欢吃鱼脍,但小孩子抵抗能力弱,不适宜吃太多生冷十五,因而只吃了两三片便转向了小菜。 木耳脆嫩、黄瓜清香、萝卜爽口,都是最清爽解腻的。 每样尝过一口后,她便搁下了筷子,慢慢悠悠地剥起了那盘清蒸虾,待把一碟全剥完后方才重洗过手后拿起筷子吃。 雪白的虾仁在口腔里弹开,清甜鲜嫩,绵密扎实。 ………… 阿娇极其认真地用着暮食。 那份专注和享受的样子,简直让霞光都有些忍不住想吞咽口水。 人类的食物怎么感觉还不错呢? 不过,肯定比不得它的清风白露。 那才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它重重地点了点头,硬逼着自己从那虾仁上移开了目光。 时间不早了。 它该消散了。 哎—— 等等—— 那小仙童不会还在盯着人家看吧? 它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他倒是吃上了。 只不过还是心不在焉。 直把那拿调羹喂他的宫人折腾地不行,喂他一口都得撞时机,撞运气。 真是不乖。 霞光笑了笑,慢慢从门缝间回淌出去。 ………… 今天的暮食,刘彘用地那叫一个漫不经心啊,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吃了多少。 一见阿娇搁了筷,便也忙忙地朝侍膳宫人摆手说不吃了。 他心急如焚地在蟠蛇纹龙耳鉌漱了口,兽面纹龙流匜中沃了盥,最后再把一双小手在绵白柔软的巾帕中随便滚上一滚,便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向他的阿娇姊跑去:“姊姊,给彘儿吹陶陨吧。” 那身前身后小尾巴的样子,再次让刘怡忍不住想翻白眼。 彘儿这孩子真是。 这么快就不记得之前被人家嫌弃地撇下的事了? 又开始巴巴地围着人家转了? 她真是后悔,真应该在陈阿娇第二次撇下他后去上前哄他的。 但因为想让他长个记性,便站在窗前没有动。 谁成想陈阿娇又从正殿中折转了回来。 彘儿也是个不争气的。 刚开始哄他时,还能坚定住立场不搭理人家。 但人家的好话好脸一多,迅速崩塌,马上和好,一点仇都不带记人家的。 这个小没良心的,都不见他这么喜欢他亲三姐。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怪梦 等回了正殿后稍作歇息,宫人们又鱼贯奉上瓜果浆酪来。 阿娇暮食用地很是充足,因而酨浆、醴酪、瓜果、点心,她都一口没动。 而刘彘,自然也就更不感兴趣了。 他围在阿娇身旁,小蜜蜂一般地嗡嗡个不停:“你之前说过的,给彘儿吹陶陨的。” 那缠人的模样,直把馆陶和窦太后都逗地不行,齐齐催促起阿娇来。 阿娇忙笑着应了声好,吩咐宫人取了陶陨来,把白日里乐府令丞新教的几个乐段吹给刘彘听。 乐音一响起,他便用小手捧着小脸,微微仰头望着她,满脸满足的笑容。 其实这样也不错,她本来就是要多加练习的,还能哄地安安静静,真是一箭双雕了。 而刘怡,则是越发地无奈和无语。 尤其是在乐段吹完的间隙,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在那赞不绝口时,她简直想夺门而出。 不过是把几个乐段吹地完整而流畅罢了,但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但不管刘怡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这一晚上到底是在幽深婉转的陶陨声度过的。 等到窦太后终于开口打发几个孩子下去歇息,她简直有逃出生天的感觉,忙拽了意犹未尽的刘彘告退。 ***** 阿娇回到寝殿后,洗漱、更衣、吹灯、落帐,眼看着周遭都安静昏暗下来,偌大的天地只剩下这与世隔绝的一方小小床榻了。 她总算可以窝进柔软舒适的被窝中,舒舒服服地伸展下疲惫了一天的四肢了。 只是,之前不是忙着吃饭,就是忙着吹陶陨,倒顾不得东想西想。 如今一安静下来,思绪又不觉纷乱起来,整颗心就像泡发了一样地往上堵,堵地她想叹气。 往后,刘彘会更黏她。 恐怕,很难同他做个陌生人了。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 还能再次时光倒流不成? 她翻了个身,到底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其实,想要避免金屋之誓,重点应该在于她的母亲,而不在刘彘。 小小的他,能左右什么呢? 所以—— 和他玩耍,做个朋友,其实也并无不可。 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呢。 她缓缓阖上了双眼,又躺平了身子,逼着自己往睡梦中钻。 可如愿入了睡,却做了一个古怪到极点,又真实到极点的梦。 梦里,她没有被废。 梦里,也没有卫子夫。 梦里,她和刘彻没有任何嫌隙,甜蜜一如初嫁时。 梦里,那已经是元朔二年的盛夏了。 梦里,她也是在睡觉。 半夜时,下起了雨。 那雨起初小的像雾,落在屋檐树梢上,像层薄纱披下来。 铅灰色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寒月繁星,万籁俱寂的天地间黑魆魆。 燥热的夜风吹斜了雨雾,千万缕细线卷成一股轻烟,迷蒙着黑暗中的一切。 它渐渐下大,滴滴答答地打在飞鸿纹瓦当上,好似低眉顺眼的琴女正徐徐拨动琴弦。 氤氲开的湿气中流散开幽微的光影,潺潺雨流顺着瓦槽淌下来,打在白玉台阶上。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后,觉得很是有些口渴,但身子睡地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想唤外间守夜的宫人进来倒水,却连张嘴都张不开。 第一 百七十四章 葡萄 要不然,就睡吧。 睡着了就不觉得渴了。 她又沉沉闭上了眼。 可渴,实在是渴,渴地根本就睡不着,渴地她觉得她像是一条被风浪卷到沙滩上搁浅的鱼,再喝不到水就要窒息了。 她晃了晃脑袋,艰难万分地让自己清醒一点后,刚拨开了帐幔,便听背后响起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 “嗯?怎么了?想喝水吗?” 是刘彻。 于是,她又打着哈欠缩回了被中,心安理得地使唤起他来:“倒水。” 他笑着应了声好,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迈过去,赤脚下地倒了水递过来。 就着他的手连喝了三杯水后,她终于从要命的干涸中缓了过来。 外面的雨下地更大了。 电闪雷鸣,风声狂躁,滂沱大雨肆意冲涮着天地间,庭中的树木在撕扯中发出声声怒吼,仿佛要把屋顶都给掀起了一般。 等他落帐上了榻,她忙滚到他怀中,一把抱住他。 他却促狭:“这要打雷劈着人,可一劈就是两个。” 她:“……我是怕冷” 他笑地更厉害了,也搂得更紧了,“冷你还踢被?” 她:“……大夏天的哪就冷了?” 他拿下巴轻轻点了点她:“那就得问你了。” 是哦。 她之前好像说冷来着。 于是恼羞成怒,想要从他怀里再滚出来。 他忙伸手拍了拍她后背,给她顺毛,“好了好了,快睡吧,再不睡明天我该起不来了。” 嗯。 他要上朝。 不能像她一样赖床。 行吧。 这次就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了。 她安安静静地闭了眼。 雨还在下,只是已经小了许多。 她窝在他怀里,听着淅沥沥的雨声,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入地睡。 等晨光洒上帐幔时,她又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刘彻小心翼翼地挪走压在她身上的手和腿,又给她掖好被子,才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榻上少了个人,立时变得宽敞起来。 于是,她从外滚到里,又从里滚到外,自觉能睡地更舒服了。 可却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了。 但睡不着也不想起来,一直在床榻上磨到天光大亮才昏头昏脑地起身。 胡乱用过平旦食后,她推开了锦牖。 轻烟笼罩住亭阁楼台,隐隐有些仙境的感觉。 天被痛痛快快地洗过一场后,湛蓝清澈极了。 她想出去走走。 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于是出了殿门便一路信步而走。 左转右转,忽然瞧地一架绿意盎然的葡萄架。 翠绿的葡萄叶密密麻麻地结成一大片,在炙热的阳光下宛如绿宝石般熠熠生辉。 时有风来,刮得这叶子波浪般地滚动起来。 人一到这架下,立时觉得阴凉无比。 一串串碧玉般晶莹剔透的葡萄密密匝匝地倒垂在架下,诱人无比。 她吩咐身后的宫人摆上案几和坐席,又叫拿了六博来玩。 茂密繁盛的葡萄叶遮蔽了重重暑热,把葡萄架变成了一把浑然天热的大凉伞。 人坐在下面,凉意满怀。 偶有几缕光线落在案上,还叫人觉得怪可爱的。 宫人们本还抬来了风扇车用来纳凉,谁成想也用不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杨梅 正午时分,阳光炙烈,暑热大盛。 就连那躲在树荫深浓处,长一声短一声,聒噪不已的蝉,都暂且安静了下来。 而葡萄架下,却是另一重天地。 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 灰褐色的葡萄藤,柔软又富有韧性,它们彼此交互相缠,蜿蜒攀爬上木架。 碧绿繁茂的椭圆葡萄叶,由此海浪般地延展开去。 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以致于蓬盛到顶点的阳光,也只能从轻微细小的枝叶缝隙间洒落进两三缕金线,给黑底红绘檀木案上的云纹慢描上一层金边。 而这密不透风的绿色海洋,被白茫茫的阳光一透,愈发绿的通透,绿的叫人眼底都浮起凉意来。 阿娇歪坐在坐席上,捻着一枚玉石棋子,正候着楚服落子。 楚服犹疑不定,一时在这儿欲下,一时又在那儿欲下。 阿娇懒得催她,便微微往后倾了倾身子,仰头望向头顶的绿色海洋。 偶有风来,葡萄叶便裹着玛瑙般的葡萄串波浪般地翻滚起来。 她闭了闭眼,仿佛能听见它们嘻嘻哈哈挤成一团的笑闹声。 真好。 她特别喜欢这样朝气蓬勃,生命力无限扩展的感觉。 她惬意地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坐直了身子,笑问对面举棋不定的楚服要不要直接举手投降,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 四下里服侍的宫人重重跪倒了下去。 就连楚服也起身离了席。 而后,身前笼下一大片阴影来。 “你倒是自在。” 声线清朗,微含笑意。 是刘彻。 她笑着抬起头来,“今天朝会结束的挺早啊。” 他霎时失笑摇头,满脸都写着唉朕的皇后怕不是个傻子:“已经快近午时了。” “啊?”她讶然不已:“我才坐在这玩了几把六博啊,一上午的时间就没了?” 他笑着叹了口气,说:“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嘛。” 说着便伸出手去拉她起来:“皇后现在该回到俗世中,去陪朕用昼食了。” 于是,并肩相偕着往回走。 一出了葡萄架,立时热风扑面,暑气逼人。 好在很快便进了回廊,躲开了炙热的阳光。 但走到后来,额头上到底也热地生了层薄汗,极慢极慢地往下沁,痒地人浑身都不自在。 好容易回到了殿中,珠帘一打起,立时便有澎湃的凉气席卷过来,不由拒绝地透进毛孔里去,让人舒服地打了个冷战。 冰气氤氲的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荷花香和幽雅的熏香,阿娇深吸了一口重叠交融的香气,由衷地感慨道:“还是殿里舒服。” 刘彻便笑:“那这意思,下午就不去葡萄架下了吧?” 阿娇正由宫人服侍着在朱漆描金铜盆中洗手,她背对着他,有些苦恼地回道:“可是不去葡萄架下,那我干嘛呢?殿里虽然是更凉快一些,但却像一个大笼子,闷地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甜糯非常,不过只是单纯地娇嗔抱怨。 但那一句大笼子,到底是刺中了他最隐秘的心事。 于是,一面仿佛有一只手粗鲁地攥着他的心脏,勒地他生疼生疼,说话都倒抽着冷气。又一面仿佛有一只手牵撑着他的唇角,逼着他由衷地轻笑出声。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今儿是你第一次去那葡萄架下消磨时光吧,怎么就说地好像离了它说不了了呢?而且,朕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皇后就不能陪陪朕吗?” “什么?”她一下便雀跃了,也顾不得宫人还在给她擦手,便兴冲冲地转过了头:“下午不用去宣室殿吗?” 那攥着心脏的手微微舒展了些,他笑地更自如了点,说是啊。 得到肯定答复的她,霎时笑颜如花地扑上来拽住他的手:“那下午我们还玩六博棋,我最近真的长进了很多,说不定能赢你一局。” 他点了点头,说好。 她又一挑眉:“但不许让着我啊,我要光明正大的胜利。” 这一次,他的笑意终于直达了眼底:“朕才不会让着你呢,势必把你杀个片甲不留。” 她说这才对嘛。 于是,高高兴兴地松开他的了手,步进了里殿去更衣。 用过昼食后,他牵着她在殿中慢慢踱了两三圈步,又伏案写了一刻钟的字,方才允许她去上榻歇午。 他素来没有歇午的习惯,午后不是看半卷书就是处理手边的政务。 可谁知道,她今天不光自己上去还不够,还得硬拉着他:“你也睡一会吧。天天起地那么早,好容易今天下午什么事都没有了,还不歇歇?” 他一脸无奈,说了句真是犟不过你后,到底也随着上了榻躺下。 她心里什么事都没有,抱着他的胳膊,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他始终都睡不着,但也没有下去,而是半阖着眼,在她身旁安静沉默地躺了一中午。 歇过午后,她果然叫人在南窗下的软榻上支了矮案,摆上了六博棋。 因着他有心且高明的放水,纵然还是盘盘皆输,但到底输地漂亮了很多。 而这样,她便已经很是高兴了,话里话外不住地要他肯定她的进步。 他便正色好生夸赞了她一番。 等她终于下累了,才发现不知何时摆了盘杨梅在偏案上。 圆润黝黑的杨梅,比葡萄还要大上几分,满带着清透的水珠一个叠一个地堆在细腻温白的羊脂玉盘里。 她信手捻起一颗杨梅,塞到嘴里。 饱满的果肉被咬开,甜香生津的浓汁一下就弹开,瞬间就征服了她的口舌。 清香甜润的果汁一点点顺着喉咙咽下去,整个人都满足起来。 “这才五月末,杨梅不还得等些日子吗?” 她没记错的话,杨梅应该是六月中旬才正当季节呢。 侍立一旁的楚服笑道:“今年暖和,雨水又足。这是今年第一批杨梅,刚一摘下便快马送来,到了少府后一刻钟都没耽误就送来了。” 噢。 这样啊。 她便笑着望向刘彻,“谢陛下。” 原不过是她前段时间随口提了一句挺想吃杨梅的,他便记在了心里。 第一百七十六章 提醒 (罒w罒,感冒头疼,遭不住了,这章先不要定,明天补。) 正午时分,阳光酷烈,暑热大盛。 就连那躲在树荫深浓处,长一声短一声,聒噪不已的蝉,都暂且安静了下来。 而葡萄架下,却是另一重天地。 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 灰褐色的葡萄藤,柔软又富有韧性,它们彼此交互相缠,蜿蜒攀爬上木架。 碧绿繁茂的椭圆葡萄叶,由此海浪般地延展开去。 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以致于蓬盛到顶点的阳光,也只能从轻微细小的枝叶缝隙间洒落进两三缕金线,给黑底红绘檀木案上的云纹慢描上一层金边。 而这密不透风的绿色海洋,被白茫茫的阳光一透,愈发绿的通透,绿的叫人眼底都浮起凉意来。 阿娇歪坐在坐席上,捻着一枚玉石棋子,正候着楚服落子。 楚服犹疑不定,一时在这儿欲下,一时又在那儿欲下。 阿娇懒得催她,便微微往后倾了倾身子,仰头望向头顶的绿色海洋。 偶有风来,葡萄叶便裹着玛瑙般的葡萄串波浪般地翻滚起来。 她闭了闭眼,仿佛能听见它们嘻嘻哈哈挤成一团的笑闹声。 真好。 她特别喜欢这样朝气蓬勃,生命力无限扩展的感觉。 她惬意地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坐直了身子,笑问对面举棋不定的楚服要不要直接举手投降,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 四下里服侍的宫人重重跪倒了下去。 就连楚服也起身离了席。 而后,身前笼下一大片阴影来。 “你倒是自在。” 声线清朗,微含笑意。 是刘彻。 她笑着抬起头来,“今天朝会结束的挺早啊。” 他霎时失笑摇头,满脸都写着唉朕的皇后怕不是个傻子:“已经快近午时了。” “啊?”她讶然不已:“我才坐在这玩了几把六博啊,一上午的时间就没了?” 他笑着叹了口气,说:“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嘛。” 说着便伸出手去拉她起来:“皇后现在该回到俗世中,去陪朕用昼食了。” 于是,并肩相偕着往回走。 一出了葡萄架,立时热风扑面,暑气逼人。 好在很快便进了回廊,躲开了炙热的阳光。 但走到后来,额头上到底也热地生了层薄汗,极慢极慢地往下沁,痒地人浑身都不自在。 好容易回到了殿中,珠帘一打起,立时便有澎湃的凉气席卷过来,不由拒绝地透进毛孔里去,让人舒服地打了个冷战。 冰气氤氲的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荷花香和幽雅的熏香,阿娇深吸了一口重叠交融的香气,由衷地感慨道:“还是殿里舒服。” 刘彻便笑:“那这意思,下午就不去葡萄架下了吧?” 阿娇正由宫人服侍着在朱漆描金铜盆中洗手,她背对着他,有些苦恼地回道:“可是不去葡萄架下,那我干嘛呢?殿里虽然是更凉快一些,但却像一个大笼子,闷地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甜糯非常,不过只是单纯地娇嗔抱怨。 但那一句大笼子,到底是刺中了他最隐秘的心事。 于是,一面仿佛有一只手粗鲁地攥着他的心脏,勒地他生疼生疼,说话都倒抽着冷气。又一面仿佛有一只手牵撑着他的唇角,逼着他由衷地轻笑出声。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今儿是你第一次去那葡萄架下消磨时光吧,怎么就说地好像离了它说不了了呢?而且,朕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皇后就不能陪陪朕吗?” “什么?”她一下便雀跃了,也顾不得宫人还在给她擦手,便兴冲冲地转过了头:“下午不用去宣室殿吗?” 那攥着心脏的手微微舒展了些,他笑地更自如了点,说是啊。 得到肯定答复的她,霎时笑颜如花地扑上来拽住他的手:“那下午我们还玩六博棋,我最近真的长进了很多,说不定能赢你一局。” 他点了点头,说好。 她又一挑眉:“但不许让着我啊,我要光明正大的胜利。” 这一次,他的笑意终于直达了眼底:“朕才不会让着你呢,势必把你杀个片甲不留。” 她说这才对嘛。 于是,高高兴兴地松开他的了手,步进了里殿去更衣。 用过昼食后,他牵着她在殿中慢慢踱了两三圈步,又伏案写了一刻钟的字,方才允许她去上榻歇午。 他素来没有歇午的习惯,午后不是看半卷书就是处理手边的政务。 可谁知道,她今天不光自己上去还不够,还得硬拉着他:“你也睡一会吧。天天起地那么早,好容易今天下午什么事都没有了,还不歇歇?” 他一脸无奈,说了句真是犟不过你后,到底也随着上了榻躺下。 她心里什么事都没有,抱着他的胳膊,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他始终都睡不着,但也没有下去,而是半阖着眼,在她身旁安静沉默地躺了一中午。 歇过午后,她果然叫人在南窗下的软榻上支了矮案,摆上了六博棋。 因着他有心且高明的放水,纵然还是盘盘皆输,但到底输地漂亮了很多。 而这样,她便已经很是高兴了,话里话外不住地要他肯定她的进步。 他便正色好生夸赞了她一番。 等她终于下累了,才发现不知何时摆了盘杨梅在偏案上。 圆润黝黑的杨梅,比葡萄还要大上几分,满带着清透的水珠一个叠一个地堆在细腻温白的羊脂玉盘里。 她信手捻起一颗杨梅,塞到嘴里。 饱满的果肉被咬开,甜香生津的浓汁一下就弹开,瞬间就征服了她的口舌。 清香甜润的果汁一点点顺着喉咙咽下去,整个人都满足起来。 “这才五月末,杨梅不还得等些日子吗?” 她没记错的话,杨梅应该是六月才正当季节呢。 侍立一旁的楚服笑道:“今年暖和,雨水又足。这是今年第一批杨梅,刚一摘下便快马送来,到了少府后一刻钟都没耽误就送来了。” 噢。 这样啊。 她便笑着望向刘彻,“谢陛下。” 原不过是她前段时间随口提了一句挺想吃杨梅的,他便记在了心里。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汤泉 阿娇就着这个菜好胃口地用了两碗饭,饭后自觉去院中散了三刻钟的步,觉得完全消化了才回寝殿中。 正好刘彻也批阅完了随身携带的全部奏章,见她回来便说早些洗漱歇息,明天早起带她去爬山看日出。 阿娇很是高兴,她来汤泉宫这么多次都没爬过附近的山。 太皇太后早在她出生前便双目失明了,而让宫人带着她又不放心。 但等阿娇洗漱完后躺在榻上,准备酝酿睡意好起个大早,才发现刘彻所谓的早些歇息就是以前两三次,今天放她一马,一次就好了。 阿娇:“…………陛下简直是欺人太甚。” “哦?”他在灯下疑惑地转过头来,“是吗?” 他摇头叹息道:“看来朕还是太宽容了。” 阿娇:“…………” 她无语凝噎地窝进被里,不屑再搭理他。 第二天寅时,四下里还一片漆黑,阿娇就被刘彻轻轻摇醒了。 她睡意正深沉,完全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答应了一声,便又抵受不住沉重的眼皮闭上了眼睛。 刘彻回头一瞧,不由笑了。 却也没有再叫,他穿上鞋,披上外衣去了侧殿,由春陀带着小黄门伺候穿衣洗漱。 待洗漱完,方才叫让楚服把暖炉上烘热的阿娇要穿的衣裳拿给他,他亲自进殿再去叫阿娇起身。 陛下亲自伺候皇后起身,感觉上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合规矩。 但就是最熟宫中礼仪的春陀也不敢说礼制上有这么一条,何况其他人? 于是所有人默契地散开了,各自去准备一会的早膳和爬山。 阿娇迷迷糊糊地被刘彻用被子裹住扶起来,她还是睁不开眼睛,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听凭着刘彻摆弄。 刘彻扶她起来穿衣穿鞋,她整个人彻底从被窝里脱离出来才总算精神了一点。 她想起今天要去爬山,这可是前世今生都没有干过的事,她还挺期待看那一轮红日从天际边缓缓爬上来的场景。 这么一想,她主动配合着完成了洗漱。 刘彻把楚服叫起来给阿娇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又亲自挑了只碧玉白梅步摇簪替阿娇插上,便满意地住了手:“这样就行了,爬山戴多了首饰坠的头皮疼。” 梳妆完,平旦食也摆好了。 大约是起的太早,阿娇都没有胃口,但又想着爬山最耗体力。强逼着自己就着雪白香浓暖滑的熟地当归羊肉汤用了两张饼,胃里暖洋洋地充实起来才放下了筷子。 用完昼食,也不过才寅时四刻。 要是紧着走,一个多时辰够爬上山看日出了。 秋日山里的凌晨,很有些冷意了。 饶是阿娇早昨准备,多穿了件九重葛刺绣裹边的褙子。 但一出了宫室,凉飕飕的冷风刮在脸上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刘彻牵过她的手捂上,“走会就热了,现在再加,过一会走热了又想脱,来来回回地再风寒了。” 阿娇乖觉地点了点头,抿紧嘴唇微微一笑。 刘彻选的是汤泉行宫前最矮的一座山。 阿娇忍不住说爬高些的也没关系,她可以的。 刘彻故意皱起眉来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下,“等着看日落吗?” 这话说的阿娇卯足了劲,始终让自己领先在刘彻前面。 但这种好局面只持续了约莫两刻钟,阿娇就觉得气喘吁吁,双腿发酸有些走不到了。 刘彻大步从她身边走过,满脸我就说吧。 阿娇给自己鼓鼓劲,也不要楚服搀扶,继续坚持着往上走着。 她咬牙又走了半个时辰,只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了,脚一停下来便火辣辣地又酸又痛。 但也不能功亏一篑啊,只好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磨蹭着。 刘彻便回身拽住她往前走,小声说:“我就知道,要不这样激你。你连山腰都走不到就得打退堂鼓——”,手上立马被阿娇轻轻地拧了一下以示反抗,他马上道:“再走两刻钟就到了,坚持坚持!” 阿娇深吸了口气,被他拽着又走了两刻钟,终于走到了山顶。 她甩开刘彻的手,畅快地长出了口气。山风清凉而来,叫路上出的热汗立马下去不少。 她舒出一口气,回身找楚服要水喝,刘彻又止住她道:“歇会再喝,气喘吁吁的能喝水吗?” 阿娇只得悻悻点头,站着转转脚踝。 爬山的时候天色黑的像墨,一路上都是前后打着灯笼上来的。但一到了山顶,没一会就大亮起来。 阿娇站在这座不高的山上,望见他们住的汤泉行宫也不过巴掌大,不禁油然而生出一览众山小的凌云壮志,顿时觉得这一路辛苦就是看不着日出也是很值得的。 她转头去看刘彻,却罕见地见他愣愣出了神。 这是在想什么呢? 忽然楚服惊喜地指着天边对她道:“皇后,日出了!” 霎时所有人都望向天边,果见不知何时湛蓝的天际边被染的血红。 光芒万丈璀璨夺目的一条红边慢慢地往上爬着,所有人都凝神静气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太阳就像被天穹下的什么给拽住了脚一样而极力挣扎,先开始它爬的极慢,但等它霍然跳出来时一下就露出了半张脸。 就这半张脸的光芒,就足以把天地间照的通亮。 阿娇被震撼了,也被感动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太阳,它越爬越快,越爬越轻松。终于整个爬出了地平线,天穹尽头的那条线再也够不着它了。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立时让人周身都温暖起来。 心满意足地看到日出,他们就开始往回走。 下去全是下坡路,一点也不累脚。阿娇终于腾出功夫来看看路边的风景,同楚服采了一满怀的野菊花。 她兴致勃勃地拿给刘彻看,连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说真好看。 这是怎么了?想到什么了? 他从爬上山顶就在出神,看了日出后更是好像一下沉浸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叫都叫不出来。 阿娇也没有了玩乐的心思,把野菊花都丢给了楚服,挽住刘彻往下走,怕他一不注意摔了。 回到汤泉行宫是巳时三刻,阿娇同刘彻换过衣裳鞋袜坐下喝了杯茶,就又拉着他去泡温泉。 好不容易来次汤泉宫,还不泡个够? 再说爬山了肌肉酸疼,泡泡温泉解乏明天起身就不会疼了。 热滚滚的温泉水没过腿肚子,舒服的叫阿娇真想倒头就睡。 她这么想着,便真就这么做了。 她往后倒在柔软厚实的坐垫上,望着蓝天闭上了眼。 真舒服。 一切都很美好。 飘动的云,馥郁的桂花香,缓缓流淌的时间。 ………… 她睡意渐浓,意识开始有点飘忽。 耳边却陡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满是哀怜,又满是感慨。 “痴儿,真是痴儿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痴儿 那声音冷幽幽,轻飘飘地,一点重量都没有。 它仿佛响在头顶,又仿佛是从极远处回荡过来的,还仿佛是响在心底的。 阿娇悚然一惊,只觉得头皮都跟着发麻了。 她倏然坐起身来,想要向近在咫尺的身边人寻求安慰。 却在下一秒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哪有什么刘彻? 又哪有什么温泉? 漫无边际的天穹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嫩绿的枝叶葱茏茂盛。 天边是披着一层轻纱的黛山,影影绰绰地露出些中国水墨画的轮廓。 而阿娇所在的地方却是一方不大的悬空圆台,厚厚地铺上了桃花。 她满脸发懵地往下看去,却是不由咦出了一声来。 水。 活荡荡的水。 波光粼粼间,还有几尾金色的游鱼在慢悠悠地穿过圆圆的荷叶和纯白的莲花。 这是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娇小心翼翼地走到圆台边缘坐下。 是梦吗? 她俯身往水中望去。 水中倒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是她自己。 却又好像不是她自己。 因为—— 因为水中的她,缓缓向岸上的她伸出了邀请的手。 她毛骨森竦。浑身的冷汗都被逼出来了。 却又来不及反应太多,一下便被拽进了水中。 完了。 怎么办? 水中的是什么东西? 恐惧之下,她都忘了去思量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她只是本能地立刻挣扎着往圆台上爬。 好在那水中的手却倏然消失,她得以重新爬回圆台。 她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坐在圆台上,浑身上下都湿漉漉淌着水。 现在怎么办? 如果是梦的话,她要怎么醒来? 刘彻会不会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他该急地发了疯了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纵身跃入了水中。 她不做任何挣扎。 顺从着水的力量往下沉去。 渐渐地,眼前开始有些发黑,直至将她湮没。 而意识再次清醒过来时,却并没有如愿回到温泉旁,而是还在水中不断地下沉。 下沉。 不断地下沉。 永无止境地下沉。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身体里所有的空气被抽空,冰冷刺骨的湖水源源不断地填进来,肺里针扎般的疼痛让她的双腿抽起筋来,嗓子里火辣辣地灼烧着,寒冷的心悸和疼痛携卷来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惧。 她终于忍不住拼尽了浑身力气,强忍住痉挛的抽痛吐出一口气,而后拼命地闭气划起水来。 她忘了自己到底努力挣扎了多久,才终于带着满肚子湖水浮上水面时精疲力竭。 然而眼前的一切再次让她惊呆了,漫无边际的水面让她恍如置身大海。 她放眼望去,没有那缀满了桃花的花海天穹,亦没有远山朦胧,更没有见着那个跌落的圆台。 能看到的,只有一碧万顷微微起伏波动的大海。 这里到底是哪里? 她不知道。 她只能选择继续游。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她一直游着,手脚在水里泡的冰冷麻木,早就一点知觉都没有了,纯粹只是机械地游动着。 但,还是看不着边际。 她终于坚持不住了。 太累了。 实在太累了。 而咬牙紧绷的身体,不过略微松了一下,便像灌满了铅一样止不住地下沉。 她无助又惊惶,然而这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大口吞咽着冰冷的海水,失重般地往下坠去。 有一个声音,蓦然从四面八方响起。 轻柔缓慢却又高傲冷漠的女声。 “真是痴儿,傻气直冒的痴儿啊。” 你是谁? 这里是哪里? 又为什么要说我是痴儿? 阿娇有太多的话想问这个声音。 可她问不出来。 她只能沉沉继续往下坠去。 这一次,她没有模糊意识陷黑暗中,而是却竟似踩空了脚一般跌落了万丈深渊。 砰—— 她重重地落在地上。 没有粉身碎骨 而是终于安全地落回了地面。 她徐徐睁开眼。 却不在温泉边。 更没有刘彻。 而是回到了光芒遍地的宫室中 楚服趴在她榻边睡地沉沉。 她累极了,眼角边乌青青的。 一碗墨黑的药汁,在几案上苦香四溢,犹自散发着热气。 这是谁的药? 是她病了吗? 只怕是的。 她只怕是在温泉边晕倒了。 唉—— 好容易出去一趟。 也是真的扫兴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想慢舒一口来平稳心绪。 却发现眼前充盈的还是那无边无际的海水。 她心下一惊,霍然睁开眼。 而后,放佛有钢针毫不留情地扎进心房中,疼地她浑身衣抖。 而后,她的嘴唇和双手也不听使唤地,幅度很小却频率很快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 她这是怎么了? 她心慌意乱,却又不知所措。 这颤抖很快惊醒了沉睡中的楚服。 她慌忙睁开眼来,动作轻柔又有力度地把阿娇扶坐起来。 而后不等阿娇挣扎着开口相问,便转身端过案上的汤药,拿起调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她。 阿娇别无他法,只好慢慢来下去。 一碗药喝完,人却更糊涂了。 不—— 好像不是糊涂。 而是倦的慌。 逃命般赶了一夜的路,一口气都没敢喘的那种疲倦。 但她不想躺下。 她莫名有种感觉。 躺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 她攒着一口气,想坐起身来。 可浑身脱力,软地像煮烂糊了的面片。 且挣扎地狠了,喉间又痒了起来,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是惊天动地。 放佛要把心都给咳出来。 胸腔间被撕扯的火辣辣一片,泪水也被呛连连滚落地滚落下来。 楚服忙去鎏金铜炉上倒了一杯温开水,一面给她拍背顺气,一面慢慢地喂给她喝。 可她喝不下去,连水都辣生生地喝下去。 终于,一口乌黑的淤血如黑玫瑰般绽放在锦被上。 “殿下……殿下……” 楚服一下便带出了哭腔,掩面搁下了杯盏。 但甜腥在喉间蔓延开来的阿娇,却觉得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她的目光越过楚服,环顾起四周来。 殿中乌泱泱地跪着一地的宫人。 面孔一个比一个生,脸上的惶恐之色也一个比一个重。 第一百七十九章 庄周 阿娇一个都不认识,因而又迅速挪回了眼。 她想问楚服,这究竟怎么了?她是什么病?又为什么把椒房殿中伺候的人都换了? 但又不等她开口,便有宫人轻手轻脚地步进室中,语气忐忑地回禀道:“陛下来了。” 刘彻? 他总算来了。 阿娇由衷松了一口气。 她都要被这满殿紧绷又压抑的气氛弄疯了。 她忙点了点头。 可楚服……楚服为什么要见鬼般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无奈退下。 我天—— 到底是怎么了? 她真的有些要生气了。 好在,刘彻终于进来了。 他哭了。 微红的双眼明显是哭过了。 是因为她的病吗? 没事的。 会治好的。 她想冲他笑笑,说点什么来宽慰他。 可是身不由己地,鬼使神差地,她竟疲倦不堪地慢慢合上了眼帘,“陛下,我死后把我葬在霸陵吧。” 什么? 死后? 她病的这么重的吗? 但—— 但为什么要葬在霸陵? 她即便是死,不也应该是下葬茂陵吗? 她糊涂了。 彻底糊涂了。 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 噢—— 她想起来了。 她被废了。 她被以巫蛊罪名废黜了。 可——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明……明明他们才去过汤泉行宫啊。 卫子夫? 宫中有这个人吗? 明明没有啊。 不—— 不不不。 明明是有的。 她……她还生下了三位公主。 可……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为什么不记得了? 阿娇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而刘彻亦是心头大震地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只觉周身浸在冰水之中,一寸寸冻地他生疼。 为帝,他自觉做出了一点骄人功绩来。 但在阿娇面前,他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她不愿再被他强行续命。 而他,身为天下之主,竟也拿不出更好的选择。 “娇娇,不要,不要这样好不好?” 不要? 什么叫不要?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道就是我陈阿娇要的了? 她心下心中涌进滔天怨气,猝然冷笑道:“精神错乱,不见天日地苟延残喘着,便有意思了?” 她的冷笑声宛如一柄利刃,捅地他心头血肉模糊。 他闭眼沉默了许久,终于勉强开口说好:“但——” 他鼓起勇气,乞求她:“但葬在茂陵好不好?” “茂陵?” 她放佛听大了天大的笑话,仰面大笑起来:“陛下是准备开恩让我这个废后得以妃礼下葬吗?还真是皇恩浩荡呢。” 她的讽刺,鲜血淋漓。 他只能默然。 又是长久的沉默。 “能不能好好地叫朕看看你?算朕最后……最后求你一次。” 阿娇这才恍然过来,原来不知何时,她竟把自己蒙在了被中。 但另一个她冷然一笑,没有答话。 刘彻难得地哀求起来,字字恳切:“娇娇,再让我见你一次,就一次。” 阿娇没有应他。 他凄然一笑:“你放心,朕一定会照顾好陈家的。” 这句话,又激出了她的怒气。 “那是陛下的姑母家,用得着看我的面子吗?而且……我一介废后,又有什么面子可言呢?” 刘彻被她这句诛心的话打在胸口,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哽咽了一口气,还想再最后说点什么,阿娇却已经下逐客令了,“陛下,我们今生的缘分就到这里吧。” 他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那来生呢?” 她愣了一下,冷冰冰地答:“来生?我陈阿娇只愿生生世世再不与你相见。” 放佛有万斤巨石凌空砸下,砸地他整个人都恍惚作响了。 他脸上的血色齐数褪去,苍白地宛如窗外大盛的雪光。 她还是不肯原谅他。 一旦清醒过来,便至死都不肯 原谅他。 过去那几年的美好,不过是一场梦。 檀木镂空窗格透射进一殿清冷的光影,他长身只立在殿中。 懊悔、痛苦和无奈一起混杂着他雾气腾腾的双眸。 他终于轻轻地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阿娇平静地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 真好。 这一世的爱恨情仇,总算是到此为止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 解脱不已。 可当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她又蓦然悲从心中来。 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勉强坐起来下榻。 天旋地转地恍惚间,她死死咬咬着下嘴唇,直把自己咬地血丝在嘴中蔓延,方才没叫自己跌回榻上。 她病了很久,病地连站起来都要花很久的时间。 终于,她无声地栽倒在了绵软厚实的长毛地毯上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会死在什么时辰? 她没法不知道。 她只能在地上艰难地往地前爬行着。 她曾经真的以为,她会不一样。 可哪里会不一样呢? 她扞卫不了她的感情。 从头到尾不过是他说了算。 她思及至此,只觉心中百味陈杂。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血脉中戾气和怨气一起翻滚澎湃。 一点一点,一步一步。 她终于到了窗边。 而后,她然萌出一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力量来。 她攀着墙,起身推开了窗。 寒风卷着雪花飘到她的脸上,带起她的衣袂。 她要最后看一眼这人世间。 而心愿一旦达成,她便如仿佛枯木一般,再无半点生机可言 她再次轰然倒地。 这次或许是撞倒了什么吧。 噼里啪啦地带出了一连串一阵叫声音来。 她不觉得疼,也懒得看。 她疲倦地闭上了双眼,想要陷入最后的安眠中, 可急切的呼喊声和掉落在她手上脸上的冰凉的泪水,又把她唤醒。 是楚服。 她歉疚地对楚服笑了笑。 对不起。 说好陪你一起走下去的。 可是太累了。 我不想走了。 我要食言了。 身体好像越来越重,又好像越来越轻。 她像一朵雪花,飘出了窗,趁着风,轻盈而去。 她飘啊飘,一直随风飘着。 没有目的地。 也不需要目的地。 就这么飘吧 但,雪花也有飘累的时候。 于是,她落下来歇歇脚。 天大地大,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心下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但却猛然背上一凉。 没来由地觉得有一张脸贴了上来。 她心下一惊,霍然睁开眼来。 而后,从头到脚都麻透了。 是的。 真的有一张脸。 一张女人的脸。 ………… 蝉鬓拢云,蛾眉扫月。 这是一张毫无疑问的美人脸。 只是年龄感相当模糊,看不出是多大年纪来。 像是二十七八,又像是三十四五,抑或说四十出头,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因为—— 那柳叶蛾眉曼睩1间,光芒如电,锋芒逼人,生生震慑地人不敢与之对视。 这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完全遮住了她皮相上的风采。 “痴儿啊,想知道你死后发生了什么?” 阿娇心下一颤。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知道吗? 大概还是想的。 但真的敢知道吗? 她不知道。 而清冷的女声已经自顾自开始了讲述。 ………… 元光五年,春。 匈奴集结大量骑兵进攻汉朝上谷、渔阳等地,杀掠吏民千余人。 刘彻接到边关急报后吐出的第一个字,便是战。 而承平许久的主和派自然还是不敢同意。 开玩笑。 这也太冒险了。 一个不留神,匈奴便会直进长安。 “匈奴人居无定所,并无城廓宫室牵累。 匈奴王庭更是远在沙漠腹地,基本没有防线。 而大汉自辽东到陇西全需要重兵防备,一旦失败会再遭到马邑之围后的疯狂反扑,民不聊生啊! 倘若临时派援,匈奴早已扬长而去。 而一旦退走,又会卷土重来,后患无……” 但“穷”字尚哽在喉中,便被当头砸下一卷帛书! “听你这意思,是不是朕得把边郡全境都双手奉送给匈奴,才叫爱民如子?” ………… 深夜。 刘彻在一墙巨大的舆地图上认真排演着。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战! ………… “陛下有旨,卫青出上谷,公孙敖从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李广从雁门。 四路将领各率一万骑兵。” ………… 两月后。 李广所部已经从雁门城们出发,而从代郡出发的公孙敖所部已经先行逢上了匈奴骑兵。 满地残红和无主嘶鸣的汉军战马已经很能说明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空气中氤氲成一片惨红。刀光剑影犹在,遍地横尸堆积如山 而战争,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依然还在持续。 刀锋划开肉皮的撕拉声,震动天地的呼声。箭矢狂飞划破蓝空,战马践踏间天地轻颤。 残阳如血,阴风阵阵。 公孙敖身前已经被染红,却还是咬牙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着。 直到副将一刀把公孙敖身后的匈奴斩落马下,方才扯着嗓子大声道:“将军,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们伤亡的实在太惨了,太惨!” 是啊,太惨了! 环顾四望间,倒在地上的十之八九都是汉家子弟。 这些好儿郎,随他来建功立业,却把性命丢在这。再也回不去家乡了,再也回不去了! 自己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陛下的殷切希望! 难道就这么败北而走吗? 为了这一仗,陛下已经承担了足够大的压力。如果再输,天下该如何激荡? 他不甘!不甘啊! 副将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情呢,只是再不走全军覆没于全局更没有帮助! 多留一刻便多损失一个汉家好儿郎! 公孙敖只得咬牙道:“鸣金收兵!撤!” ………… 几天后,出云中的公孙贺泄露了行踪。 对于匈奴而言,只需要全力对付李广一路。 至于卫青—— 听说不过是因为他姐姐是皇帝的女人,攀附着连带关系才当上的将军。 那样的草包,不足为惧。 军臣单于虎目怒向下方,“左大都尉!左大当户!左骨都侯!” 三个匈奴将领起身大声应“在”。 军臣单于充满期待地看向他们:“汉军一路只有万骑,本单于给你们五万精骑,可有信心套住这只汉朝的雄鹰?” 三个匈奴将领大笑道,“单于尽管放心!” ………… 清晨,雁门塞外。 静,出乎寻常的静! 四周寂静得让人不寒而栗,静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 就连虫鸣声风声也凝固了! 人天生就对危险有着一些预知,沙场上滚了几十年的李广更是对血气敏感! 他举手止住身后的将士,勒马静听着动静! 呜----左边传来匈奴的号角! 循声望去,山领背上现出匈奴的旌旗和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军骑! 望不见人影尽头,李广却临危不乱,半分不见讶异。抽刀断喝:“儿郎们,上!” 两军交锋,纵然是入了圈套也不能断了自家志气。 战争,打的是兵力打的是武器,更打的是心志! 将就是兵的魂,兵的胆! 主将尚且岿然不动迎面就上,士卒断然更没有后退的道理。 “诺!”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和漫天拔刀出鞘的寒光中,天地为之变色。而后一万铁骑轰然踏向迎面而来的蝗虫般的匈奴兵,呐喊声直冲九霄。 冷兵器时代的骑兵是战场上的王者,几万骑兵的冲锋更是叫人震撼的话都说不出来。 匈奴领兵的三个大将见了汉军这般战意高涨的模样,彼此相视间都更多了几分慎重。 他们五倍于敌,如若不能胜,就是给李广扬名! 他们抽出腰间弯刀策马向前,身后是五万骑兵。 “杀!” “杀!!!” 马蹄践踏声中,就连号角声也被淹没。充耳所闻的全是心跳般的战马跑动声,咚咚咚…… 漫天剑雨中,雨点般的人被射中滚下战马,连呜咽声都没有就被后面止不住脚步的洪浪碾成肉末。 两军迅速交锋。 刀起人落,鲜血和荷尔蒙聚集在空气中发酵。血水飞溅中,没一会地上便已经暗红一片。 可以想见,因为这些鲜活生命,这里明年春天会长出最茂盛的牧草开出最鲜艳娇嫩的花朵。 ………… 汉军的战线渐渐被撕裂,被冲破一个大口子后便愈发不可收场。 时近午后,初夏温暖耀眼的眼光均匀地撒在这峡谷中。天地间,金光灿灿。 地上血流汇集成河,暗红色的鲜血把大地染透。残肢内脏随处可见,无主战马或受伤哀鸣或去叼主人企图叫起主人。 而活着的人,还不能什么都不去想不去管地躺在地上。 第一百八十章 遗愿 李广厚重的盔甲被阳光炙烤的滚烫起来,上面泼就的鲜血凝固住层暗红色的外色。粗眉大眼下,寒光威慑着四方。 团团将他围住的匈奴骑兵也不觉勒住马收住了手中攻势,恰在此时有数十骑汉军杀破重围而来。一番厮杀后,终于到了李广身边。 是李椒同副将领着些亲兵。 战中杀红了眼被人流打散了也是有的,就是主将也会落单的。 一旦如此,要面对的就是杀不完的敌军。 敌军主将身死,一军士气顿时弥散。 也就是李广武艺过人,才能囫囵个安好。 李椒护住李广,大声道:“父亲,走吧。再不走,这万把儿郎就要葬在这了,匈奴这是想一口把我们吃掉!” 李广望着遍地尸首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匈奴军骑,明白局势实在不利但又实在不甘。 这次讨伐,又要这样无功而返吗? 以后,他们这些武将还怎么能说出要战的话? 难道就任凭匈奴袭扰边境?难道就一直屈辱和亲?难道这些好儿郎的命就白白丢在这吗? 但是多年为将的经验清醒地告诉着李广,得退了,必须得退了! 为将者,最忌当断不断! 是以,李广只是心中转过几息功夫便道:“传令全军,撤!” 军旗招展中,汉军兵力迅速收拢。 一马当先的李广领头杀向敌阵,每进一步身前落下一层尸体。 奋力破阵中,一支箭镞在漫天尖啸中齐根没进李广后背。 他闷哼一声,被匈奴军骑挑落马下。 其后便是几十柄闪着寒光的刀围住他,李广眼望着李椒的身影渐渐消失,脸上露出笑来,他缓缓闭上眼睛。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从穿上战甲的那一天,他就一直再期待这一天。 战死沙场,是荣耀是宿命! 李广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 然而半响他没有等来割喉之痛,却是一双粗粝全是厚茧的手把他拉了起来,而后几个匈奴大汉来把李广架起。 两匹战马中拉开一张网,李广被捆住手脚,放在这上面。 他自然知道匈奴人这是要活捉了他羞辱也罢劝降也罢,都是有用处的,自然一时半刻不会叫他死。 那他该怎么办? 李广一路上闭眼佯装失血过多昏睡着,身旁的少年几次用匈奴话试图和他交流他也没有搭理,只当没有听着,预备伺机逃脱。 ***** 匈奴王帐外两匹快马到了帐前才滚鞍下马,马上的传令兵并无多话,说了句急报就掀帐而进。 帐内已站了三四个传令兵,后进的便等在后面,听着前面的。 他们两个一点都不着急,他们揣着捷报足以叫大单于欣喜动容。 “大单于,汉军公孙敖所部。已被击溃,汉军损耗七千余人,其中身死五千八百二十九人,受伤俘虏一千一百七十一人。公孙敖逃脱!” 军臣单于表情沉静,见不出喜怒。 “汉军公孙贺部,未能到达包围圈便原路退回。” 这下,军臣单于终于说话了,“汉朝这些将军还真是好笑,重兵而来,就晃悠了一圈连给我们守株待兔的机会都不给。” 他脸上满满写就了不屑,其间冷笑连连。 帐内众人也笑了,气氛活跃起来。 等在最后的传令兵上前大声道:“禀大单于,李广所部全军被破,李广被于单王子生擒——” 满帐哗然,议论纷纷中。 军臣腾地一下站起,满面红光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传令兵遂大声道:“大单于!于单王子生擒了李广!正往王庭押解而来!” “好!好!好!” 军臣单于连道三声好,继而爆发出一阵渲染人心的大笑。 “腾格里守卫着草原上的雄鹰!” 匈奴帐中贵族们满面笑容,恍若已经见到了李广跪在这帐中俯首称臣,而汉朝小皇帝更被吓跑了胆的模样。 至于还有一路暂时没有消息的叫卫青的一部,向来也不足为患。 就连李广都被降服了,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卫青? 没有人提起卫青。 满帐的匈奴人都沉浸在喜悦中,众人双手放在胸前虔诚地感谢着无所不能的腾格里。 而卫青所部正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悄然的策马行军,没有人说话,只有哒哒的马蹄声。 卫青肃然行进在最前方,不发一言,心中却是转过千百个念头,他们已经入了匈奴境内,为什么一直没有碰着大军反击? 前面是有埋伏? 还是直接说匈奴主力根本不屑搭理他,而是奔着李广将军去了。 倘如真是这样,他要狠狠地给匈奴长一次记性,轻视他就要付出代价。 卫青心中已下了定断,他要往龙城而去! 唤过传令兵,通令全军。“全军不可躁动惊扰匈奴!直向龙城!全速行军!” 传令兵道诺后纵马驰去,一路传令。 身边副将却有些疑问,却不敢质疑卫青的决定。 只是吞吞吐吐,要说不说。 卫青莞尔,温声问:“是想说我们直入匈奴腹地怕过于冒险是吗?” 副将点头,解释道:“龙城是匈奴人的祭天所在,大会诸部处。可是匈奴额的圣地,距此还有三百多里呢。这一路上变数太多,一个不慎我们就可能全军覆没,将军还请慎重。” 卫青笑道:“你都这么想了,匈奴人更想不到我们敢去袭击他们的圣地!”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充满着自信。“匈奴人的圣地一旦被毁,这次出征就可以大力鼓舞人心了。天下都将看到,我们狠狠地打了匈奴一巴掌!” 副将也被他话中的情绪振奋了,到底是少年人意气风发,一想到龙城火光冲天的场景只觉得热血澎湃。这一路上的凶险也忘在了脑后,心想男子汉大丈夫就活这一世,自然得痛痛快快地。 当下便笑着应诺而去,浑身惊忧俱去,满心都充满了期待。 也许真是运气使然,匈奴又浑没有把卫青一部当回事。这一路掩盖行踪纵深直入竟然真没有碰着大部匈奴,这天深夜终于悄然接近了龙城。 任何一个民族,都祭祀供奉祖先,祈求庇佑, 匈奴也不例外。 龙城就是匈奴人的圣地,日夜不断巡逻。重兵日夜看守,虽是深夜却也没有放松警惕。 只是一年又一年,会有谁敢袭击匈奴的圣地? 难道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事永不休止的报复吗? 守卫龙城是荣耀,却也是养老地。 阿提斯是龙城的守卫首领,正在帐内围着炉火撕着烤羊肉喝着酒。 军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热闹闹地说笑着,一个匈奴人见首领情绪不高便道:“别羡慕他们在前面杀的痛快,能被选来守卫龙城的都是一等一的勇士。” 这话阿提斯自然也知道,只是听着他人说起前方传来的捷报不免觉得遗憾。 但守卫龙城也是一般人一辈子梦想的荣耀,这么一想阿提斯心里舒畅了许多。 忽然矮桌上的酒壶被激荡的微微摇晃,帐中一下安静下来。 这似乎是千军万马践踏之声! 阿提斯有些疑惑地轻声自语道:“大军回师了?” 继而站起身拨开帷帐,夜色被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照得通明。 天地尽头远远望见了黑压压一片奔踏而来的军骑,阿斯提大踏步上了了望哨楼。 他极力想看清所来之部的旌旗,是左大都尉还是哪部? 但是夜色昏暗,实在看不清。 反倒是闷雷般的马蹄声夹卷着尘土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阿斯提隐隐觉得奇怪,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汉军。 就在龙城守卫们还纳闷究竟是匈奴哪部时,已经距离龙城咫尺之遥的卫青所部已经在马上亮起了军刀。 寒光映照出他们充满期待的脸,期门军乃是陛下亲身创立,他们要给这份荣耀加上沉甸甸的功劳! 他们要走出去能够更加有底气! 为了保证最大限度地迷惑龙城守卫,这一路他们并不打出汉军旌旗,更没有冲锋。 但这迷惑不了他们太久,一旦两军相接他们会迅速明白这是汉军。 本就是孤军深入,自然速战速决为好。 所以他们在马上就亮出刀刃,预备着即将到来的冲杀。 等到终于到了龙城下,火光映照中汉朝人截然不同的脸和盔甲使匈奴人一下就惊醒,大喝道:“汉人!汉人袭击龙城!” 但是迟了,滚滚而来的军骑瞬间便淹没了毫无防备的龙城。 阿斯提睁大了双眼,竭力嘶声地喊道:“反击!反击!” 洪水般的汉军已经冲入城中,无数迎面而来的刀锋劈向猝不及防的匈奴人。 数不清的匈奴人从帐篷内冲出执刀看向军马,但一万军骑的冲击力让他们如同蚍蜉撼象般徒劳无功。 这一战,不过半个时辰便结束。 卫青并不恋栈,吩咐除匈奴首级其余一概烧掉。 火光冲天间,霹霹剥剥中匈奴祭祀之地也被点燃了火。 这刻,刘彻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甘泉宫耻辱终于被洗涮。 汉朝七十多年间的屈辱,从这天开始翻开截然不同的篇章。 正如刘彻所期待的,攻守要易势了! ………… 黎明破晓时分,熹微曙色中万籁俱寂。初夏时的草原牧草齐腰深,风一来就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一只被游牧民族千百年来始终赞颂的雄鹰展翅飞过深蓝的天空,它是这天中当之无愧的王。 平静很快被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打破,是卫青一部。 他们长途奔袭龙城,竟然叫他们成功了。就更说还斩获了七百个匈奴首级,所有人昼夜赶路却也没觉得疲惫不堪,反而意气勃发。 他们胜了,立功了! 绿毯般的牧草被大军过处压得再也直不起来。 卫青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喜悦,但一直渴望的胜利终于得到脸上的弧度到底还是柔和了些。 ………… 捷报传达,长安沸腾。 而卫青也因功被赐爵关内侯,食邑一千八百户。 ………… 看来马邑之围并没有让他一蹶不振。 他到底又勇敢迈出了第二步! 也到底收获了汉室七十余年都不曾有过的胜利! 阿娇的唇边,也不自觉涌上了笑意。 但她眼前的人却怜悯地笑了:“可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阿娇一楞,心下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元朔元年,也就是你死的第三年。 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光明正大地入主了椒房殿。” 但是迟了,滚滚而来的军骑瞬间便淹没了毫无防备的龙城。 阿斯提睁大了双眼,竭力嘶声地喊道:“反击!反击!” 洪水般的汉军已经冲入城中,无数迎面而来的刀锋劈向猝不及防的匈奴人。 数不清的匈奴人从帐篷内冲出执刀看向军马,但一万军骑的冲击力让他们如同蚍蜉撼象般徒劳无功。 这一战,不过半个时辰便结束。 卫青并不恋栈,吩咐除匈奴首级其余一概烧掉。 火光冲天间,霹霹剥剥中匈奴祭祀之地也被点燃了火。 这刻,刘彻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甘泉宫耻辱终于被洗涮。 汉朝七十多年间的屈辱,从这天开始翻开截然不同的篇章。 正如刘彻所期待的,攻守要易势了! ………… 黎明破晓时分,熹微曙色中万籁俱寂。初夏时的草原牧草齐腰深,风一来就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一只被游牧民族千百年来始终赞颂的雄鹰展翅飞过深蓝的天空,它是这天中当之无愧的王。 平静很快被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打破,是卫青一部。 他们长途奔袭龙城,竟然叫他们成功了。就更说还斩获了七百个匈奴首级,所有人昼夜赶路却也没觉得疲惫不堪,反而意气勃发。 他们胜了,立功了! 绿毯般的牧草被大军过处压得再也直不起来。 卫青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喜悦,但一直渴望的胜利终于得到脸上的弧度到底还是柔和了些。 ………… 捷报传达,长安沸腾。 而卫青也因功被赐爵关内侯,食邑一千八百户。 ………… 看来马邑之围并没有让他一蹶不振。 他到底又勇敢迈出了第二步! 也到底收获了汉室七十余年都不曾有过的胜利! 阿娇的唇边,也不自觉涌上了笑意。 但她眼前的人却怜悯地笑了:“可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阿娇一楞,心下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元朔元年,也就是你死的第三年。 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光明正大地入主了椒房殿。” 第一百八十一章 和亲 (抱歉抱歉,今天无更,不要订。写的不满意,推倒了,) 那声音冷幽幽,轻飘飘地,一点重量都没有。 它仿佛响在头顶,又仿佛是从极远处回荡过来的,还仿佛是响在心底的。 阿娇悚然一惊,只觉得头皮都跟着发麻了。 她倏然坐起身来,想要向近在咫尺的身边人寻求安慰。 却在下一秒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哪有什么刘彻? 又哪有什么温泉? 漫无边际的天穹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嫩绿的枝叶葱茏茂盛。 天边是披着一层轻纱的黛山,影影绰绰地露出些中国水墨画的轮廓。 而阿娇所在的地方却是一方不大的悬空圆台,厚厚地铺上了桃花。 她满脸发懵地往下看去,却是不由咦出了一声来。 水。 活荡荡的水。 波光粼粼间,还有几尾金色的游鱼在慢悠悠地穿过圆圆的荷叶和纯白的莲花。 这是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娇小心翼翼地走到圆台边缘坐下。 是梦吗? 她俯身往水中望去。 水中倒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是她自己。 却又好像不是她自己。 因为—— 因为水中的她,缓缓向岸上的她伸出了邀请的手。 她毛骨森竦。浑身的冷汗都被逼出来了。 却又来不及反应太多,一下便被拽进了水中。 完了。 怎么办? 水中的是什么东西? 恐惧之下,她都忘了去思量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她只是本能地立刻挣扎着往圆台上爬。 好在那水中的手却倏然消失,她得以重新爬回圆台。 她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坐在圆台上,浑身上下都湿漉漉淌着水。 现在怎么办? 如果是梦的话,她要怎么醒来? 刘彻会不会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他该急地发了疯了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纵身跃入了水中。 她不做任何挣扎。 顺从着水的力量往下沉去。 渐渐地,眼前开始有些发黑,直至将她湮没。 而意识再次清醒过来时,却并没有如愿回到温泉旁,而是还在水中不断地下沉。 下沉。 不断地下沉。 永无止境地下沉。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身体里所有的空气被抽空,冰冷刺骨的湖水源源不断地填进来,肺里针扎般的疼痛让她的双腿抽起筋来,嗓子里火辣辣地灼烧着,寒冷的心悸和疼痛携卷来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惧。 她终于忍不住拼尽了浑身力气,强忍住痉挛的抽痛吐出一口气,而后拼命地闭气划起水来。 她忘了自己到底努力挣扎了多久,才终于带着满肚子湖水浮上水面时精疲力竭。 然而眼前的一切再次让她惊呆了,漫无边际的水面让她恍如置身大海。 她放眼望去,没有那缀满了桃花的花海天穹,亦没有远山朦胧,更没有见着那个跌落的圆台。 能看到的,只有一碧万顷微微起伏波动的大海。 这里到底是哪里? 她不知道。 她只能选择继续游。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她一直游着,手脚在水里泡的冰冷麻木,早就一点知觉都没有了,纯粹只是机械地游动着。 但,还是看不着边际。 她终于坚持不住了。 太累了。 实在太累了。 而咬牙紧绷的身体,不过略微松了一下,便像灌满了铅一样止不住地下沉。 她无助又惊惶,然而这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大口吞咽着冰冷的海水,失重般地往下坠去。 有一个声音,蓦然从四面八方响起。 轻柔缓慢却又高傲冷漠的女声。 “真是痴儿,傻气直冒的痴儿啊。” 你是谁? 这里是哪里? 又为什么要说我是痴儿? 阿娇有太多的话想问这个声音。 可她问不出来。 她只能沉沉继续往下坠去。 这一次,她没有模糊意识陷黑暗中,而是却竟似踩空了脚一般跌落了万丈深渊。 砰—— 她重重地落在地上。 没有粉身碎骨 而是终于安全地落回了地面。 她徐徐睁开眼。 却不在温泉边。 更没有刘彻。 而是回到了光芒遍地的宫室中 楚服趴在她榻边睡地沉沉。 她累极了,眼角边乌青青的。 一碗墨黑的药汁,在几案上苦香四溢,犹自散发着热气。 这是谁的药? 是她病了吗? 只怕是的。 她只怕是在温泉边晕倒了。 唉—— 好容易出去一趟。 也是真的扫兴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想慢舒一口来平稳心绪。 却发现眼前充盈的还是那无边无际的海水。 她心下一惊,霍然睁开眼。 而后,放佛有钢针毫不留情地扎进心房中,疼地她浑身衣抖。 而后,她的嘴唇和双手也不听使唤地,幅度很小却频率很快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 她这是怎么了? 她心慌意乱,却又不知所措。 这颤抖很快惊醒了沉睡中的楚服。 她慌忙睁开眼来,动作轻柔又有力度地把阿娇扶坐起来。 而后不等阿娇挣扎着开口相问,便转身端过案上的汤药,拿起调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她。 阿娇别无他法,只好慢慢来下去。 一碗药喝完,人却更糊涂了。 不—— 好像不是糊涂。 而是倦的慌。 逃命般赶了一夜的路,一口气都没敢喘的那种疲倦。 但她不想躺下。 她莫名有种感觉。 躺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 她攒着一口气,想坐起身来。 可浑身脱力,软地像煮烂糊了的面片。 且挣扎地狠了,喉间又痒了起来,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是惊天动地。 放佛要把心都给咳出来。 胸腔间被撕扯的火辣辣一片,泪水也被呛连连滚落地滚落下来。 楚服忙去鎏金铜炉上倒了一杯温开水,一面给她拍背顺气,一面慢慢地喂给她喝。 可她喝不下去,连水都辣生生地喝下去。 终于,一口乌黑的淤血如黑玫瑰般绽放在锦被上。 “殿下……殿下……” 楚服一下便带出了哭腔,掩面搁下了杯盏。 但甜腥在喉间蔓延开来的阿娇,却觉得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她的目光越过楚服,环顾起四周来。 殿中乌泱泱地跪着一地的宫人。 面孔一个比一个生,脸上的惶恐之色也一个比一个重。 阿娇一个都不认识,因而又迅速挪回了眼。 她想问楚服,这究竟怎么了?她是什么病?又为什么把椒房殿中伺候的人都换了? 但又不等她开口,便有宫人轻手轻脚地步进室中,语气忐忑地回禀道:“陛下来了。” 刘彻? 他总算来了。 阿娇由衷松了一口气。 她都要被这满殿紧绷又压抑的气氛弄疯了。 她忙点了点头。 可楚服……楚服为什么要见鬼般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无奈退下。 我天—— 到底是怎么了? 她真的有些要生气了。 好在,刘彻终于进来了。 他哭了。 微红的双眼明显是哭过了。 是因为她的病吗? 没事的。 会治好的。 她想冲他笑笑,说点什么来宽慰他。 可是身不由己地,鬼使神差地,她竟疲倦不堪地慢慢合上了眼帘,“陛下,我死后把我葬在霸陵吧。” 什么? 死后? 她病的这么重的吗? 但—— 但为什么要葬在霸陵? 她即便是死,不也应该是下葬茂陵吗? 她糊涂了。 彻底糊涂了。 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 噢—— 她想起来了。 她被废了。 她被以巫蛊罪名废黜了。 可——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明……明明他们才去过汤泉行宫啊。 卫子夫? 宫中有这个人吗? 明明没有啊。 不—— 不不不。 明明是有的。 她……她还生下了三位公主。 可……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为什么不记得了? 阿娇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而刘彻亦是心头大震地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只觉周身浸在冰水之中,一寸寸冻地他生疼。 为帝,他自觉做出了一点骄人功绩来。 但在阿娇面前,他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她不愿再被他强行续命。 而他,身为天下之主,竟也拿不出更好的选择。 “娇娇,不要,不要这样好不好?” 不要? 什么叫不要?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道就是我陈阿娇要的了? 她心下心中涌进滔天怨气,猝然冷笑道:“精神错乱,不见天日地苟延残喘着,便有意思了?” 她的冷笑声宛如一柄利刃,捅地他心头血肉模糊。 他闭眼沉默了许久,终于勉强开口说好:“但——” 他鼓起勇气,乞求她:“但葬在茂陵好不好?” “茂陵?” 她放佛听大了天大的笑话,仰面大笑起来:“陛下是准备开恩让我这个废后得以妃礼下葬吗?还真是皇恩浩荡呢。” 她的讽刺,鲜血淋漓。 他只能默然。 又是长久的沉默。 “能不能好好地叫朕看看你?算朕最后……最后求你一次。” 阿娇这才恍然过来,原来不知何时,她竟把自己蒙在了被中。 但另一个她冷然一笑,没有答话。 刘彻难得地哀求起来,字字恳切:“娇娇,再让我见你一次,就一次。” 阿娇没有应他。 他凄然一笑:“你放心,朕一定会照顾好陈家的。” 这句话,又激出了她的怒气。 “那是陛下的姑母家,用得着看我的面子吗?而且……我一介废后,又有什么面子可言呢?” 刘彻被她这句诛心的话打在胸口,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哽咽了一口气,还想再最后说点什么,阿娇却已经下逐客令了,“陛下,我们今生的缘分就到这里吧。” 他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那来生呢?” 她愣了一下,冷冰冰地答:“来生?我陈阿娇只愿生生世世再不与你相见。” 放佛有万斤巨石凌空砸下,砸地他整个人都恍惚作响了。 他脸上的血色齐数褪去,苍白地宛如窗外大盛的雪光。 她还是不肯原谅他。 一旦清醒过来,便至死都不肯 原谅他。 过去那几年的美好,不过是一场梦。 檀木镂空窗格透射进一殿清冷的光影,他长身只立在殿中。 懊悔、痛苦和无奈一起混杂着他雾气腾腾的双眸。 他终于轻轻地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阿娇平静地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 真好。 这一世的爱恨情仇,总算是到此为止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 解脱不已。 可当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她又蓦然悲从心中来。 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勉强坐起来下榻。 天旋地转地恍惚间,她死死咬咬着下嘴唇,直把自己咬地血丝在嘴中蔓延,方才没叫自己跌回榻上。 她病了很久,病地连站起来都要花很久的时间。 终于,她无声地栽倒在了绵软厚实的长毛地毯上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会死在什么时辰? 她没法不知道。 她只能在地上艰难地往地前爬行着。 她曾经真的以为,她会不一样。 可哪里会不一样呢? 她扞卫不了她的感情。 从头到尾不过是他说了算。 她思及至此,只觉心中百味陈杂。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血脉中戾气和怨气一起翻滚澎湃。 一点一点,一步一步。 她终于到了窗边。 而后,她然萌出一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力量来。 她攀着墙,起身推开了窗。 寒风卷着雪花飘到她的脸上,带起她的衣袂。 她要最后看一眼这人世间。 而心愿一旦达成,她便如仿佛枯木一般,再无半点生机可言 她再次轰然倒地。 这次或许是撞倒了什么吧。 噼里啪啦地带出了一连串一阵叫声音来。 她不觉得疼,也懒得看。 她疲倦地闭上了双眼,想要陷入最后的安眠中, 可急切的呼喊声和掉落在她手上脸上的冰凉的泪水,又把她唤醒。 是楚服。 她歉疚地对楚服笑了笑。 对不起。 说好陪你一起走下去的。 可是太累了。 我不想走了。 我要食言了。 身体好像越来越重,又好像越来越轻。 她像一朵雪花,飘出了窗,趁着风,轻盈而去。 她飘啊飘,一直随风飘着。 没有目的地。 也不需要目的地。 就这么飘吧 但,雪花也有飘累的时候。 于是,她落下来歇歇脚。 天大地大,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心下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但却猛然背上一凉。 没来由地觉得有一张脸贴了上来。 她心下一惊,霍然睁开眼来。 而后,从头到脚都麻透了。 是的。 真的有一张脸。 一张女人的脸。 第一百八十二章 生子 蝉鬓拢云,蛾眉扫月。 这是一张毫无疑问的美人脸。 只是年龄感相当模糊,看不出是多大年纪来。 像是二十七八,又像是三十四五,抑或说四十出头,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因为—— 那柳叶蛾眉曼睩1间,光芒如电,锋芒逼人,生生震慑地人不敢与之对视。 这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完全遮住了她皮相上的风采。 “痴儿啊,想知道你死后发生了什么?” 阿娇心下一颤。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知道吗? 大概还是想的。 但真的敢知道吗? 她不知道。 而清冷的女声已经自顾自开始了讲述。 ………… 元光五年,春。 匈奴集结大量骑兵进攻汉朝上谷、渔阳等地,杀掠吏民千余人。 刘彻接到边关急报后吐出的第一个字,便是战。 而承平许久的主和派自然还是不敢同意。 开玩笑。 这也太冒险了。 一个不留神,匈奴便会直进长安。 “匈奴人居无定所,并无城廓宫室牵累。 匈奴王庭更是远在沙漠腹地,基本没有防线。 而大汉自辽东到陇西全需要重兵防备,一旦失败会再遭到马邑之围后的疯狂反扑,民不聊生啊! 倘若临时派援,匈奴早已扬长而去。 而一旦退走,又会卷土重来,后患无……” 但“穷”字尚哽在喉中,便被当头砸下一卷帛书! “听你这意思,是不是朕得把边郡全境都双手奉送给匈奴,才叫爱民如子?” ………… 深夜。 刘彻在一墙巨大的舆地图上认真排演着。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战! ………… “陛下有旨,卫青出上谷,公孙敖从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李广从雁门。 四路将领各率一万骑兵。” ………… 两月后。 李广所部已经从雁门城们出发,而从代郡出发的公孙敖所部已经先行逢上了匈奴骑兵。 满地残红和无主嘶鸣的汉军战马已经很能说明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空气中氤氲成一片惨红。刀光剑影犹在,遍地横尸堆积如山 而战争,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依然还在持续。 刀锋划开肉皮的撕拉声,震动天地的呼声。箭矢狂飞划破蓝空,战马践踏间天地轻颤。 残阳如血,阴风阵阵。 公孙敖身前已经被染红,却还是咬牙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着。 直到副将一刀把公孙敖身后的匈奴斩落马下,方才扯着嗓子大声道:“将军,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们伤亡的实在太惨了,太惨!” 是啊,太惨了! 环顾四望间,倒在地上的十之八九都是汉家子弟。 这些好儿郎,随他来建功立业,却把性命丢在这。再也回不去家乡了,再也回不去了! 自己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陛下的殷切希望! 难道就这么败北而走吗? 为了这一仗,陛下已经承担了足够大的压力。如果再输,天下该如何激荡? 他不甘!不甘啊! 副将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情呢,只是再不走全军覆没于全局更没有帮助! 多留一刻便多损失一个汉家好儿郎! 公孙敖只得咬牙道:“鸣金收兵!撤!” ………… 几天后,出云中的公孙贺泄露了行踪。 对于匈奴而言,只需要全力对付李广一路。 至于卫青—— 听说不过是因为他姐姐是皇帝的女人,攀附着连带关系才当上的将军。 那样的草包,不足为惧。 军臣单于虎目怒向下方,“左大都尉!左大当户!左骨都侯!” 三个匈奴将领起身大声应“在”。 军臣单于充满期待地看向他们:“汉军一路只有万骑,本单于给你们五万精骑,可有信心套住这只汉朝的雄鹰?” 三个匈奴将领大笑道,“单于尽管放心!” ………… 清晨,雁门塞外。 静,出乎寻常的静! 四周寂静得让人不寒而栗,静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 就连虫鸣声风声也凝固了! 人天生就对危险有着一些预知,沙场上滚了几十年的李广更是对血气敏感! 他举手止住身后的将士,勒马静听着动静! 呜----左边传来匈奴的号角! 循声望去,山领背上现出匈奴的旌旗和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军骑! 望不见人影尽头,李广却临危不乱,半分不见讶异。抽刀断喝:“儿郎们,上!” 两军交锋,纵然是入了圈套也不能断了自家志气。 战争,打的是兵力打的是武器,更打的是心志! 将就是兵的魂,兵的胆! 主将尚且岿然不动迎面就上,士卒断然更没有后退的道理。 “诺!”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和漫天拔刀出鞘的寒光中,天地为之变色。而后一万铁骑轰然踏向迎面而来的蝗虫般的匈奴兵,呐喊声直冲九霄。 冷兵器时代的骑兵是战场上的王者,几万骑兵的冲锋更是叫人震撼的话都说不出来。 匈奴领兵的三个大将见了汉军这般战意高涨的模样,彼此相视间都更多了几分慎重。 他们五倍于敌,如若不能胜,就是给李广扬名! 他们抽出腰间弯刀策马向前,身后是五万骑兵。 “杀!” “杀!!!” 马蹄践踏声中,就连号角声也被淹没。充耳所闻的全是心跳般的战马跑动声,咚咚咚…… 漫天剑雨中,雨点般的人被射中滚下战马,连呜咽声都没有就被后面止不住脚步的洪浪碾成肉末。 两军迅速交锋。 刀起人落,鲜血和荷尔蒙聚集在空气中发酵。血水飞溅中,没一会地上便已经暗红一片。 可以想见,因为这些鲜活生命,这里明年春天会长出最茂盛的牧草开出最鲜艳娇嫩的花朵。 ………… 汉军的战线渐渐被撕裂,被冲破一个大口子后便愈发不可收场。 时近午后,初夏温暖耀眼的眼光均匀地撒在这峡谷中。天地间,金光灿灿。 地上血流汇集成河,暗红色的鲜血把大地染透。残肢内脏随处可见,无主战马或受伤哀鸣或去叼主人企图叫起主人。 而活着的人,还不能什么都不去想不去管地躺在地上。 李广厚重的盔甲被阳光炙烤的滚烫起来,上面泼就的鲜血凝固住层暗红色的外色。粗眉大眼下,寒光威慑着四方。 团团将他围住的匈奴骑兵也不觉勒住马收住了手中攻势,恰在此时有数十骑汉军杀破重围而来。一番厮杀后,终于到了李广身边。 是李椒同副将领着些亲兵。 战中杀红了眼被人流打散了也是有的,就是主将也会落单的。 一旦如此,要面对的就是杀不完的敌军。 敌军主将身死,一军士气顿时弥散。 也就是李广武艺过人,才能囫囵个安好。 李椒护住李广,大声道:“父亲,走吧。再不走,这万把儿郎就要葬在这了,匈奴这是想一口把我们吃掉!” 李广望着遍地尸首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匈奴军骑,明白局势实在不利但又实在不甘。 这次讨伐,又要这样无功而返吗? 以后,他们这些武将还怎么能说出要战的话? 难道就任凭匈奴袭扰边境?难道就一直屈辱和亲?难道这些好儿郎的命就白白丢在这吗? 但是多年为将的经验清醒地告诉着李广,得退了,必须得退了! 为将者,最忌当断不断! 是以,李广只是心中转过几息功夫便道:“传令全军,撤!” 军旗招展中,汉军兵力迅速收拢。 一马当先的李广领头杀向敌阵,每进一步身前落下一层尸体。 奋力破阵中,一支箭镞在漫天尖啸中齐根没进李广后背。 他闷哼一声,被匈奴军骑挑落马下。 其后便是几十柄闪着寒光的刀围住他,李广眼望着李椒的身影渐渐消失,脸上露出笑来,他缓缓闭上眼睛。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从穿上战甲的那一天,他就一直再期待这一天。 战死沙场,是荣耀是宿命! 李广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 然而半响他没有等来割喉之痛,却是一双粗粝全是厚茧的手把他拉了起来,而后几个匈奴大汉来把李广架起。 两匹战马中拉开一张网,李广被捆住手脚,放在这上面。 他自然知道匈奴人这是要活捉了他羞辱也罢劝降也罢,都是有用处的,自然一时半刻不会叫他死。 那他该怎么办? 李广一路上闭眼佯装失血过多昏睡着,身旁的少年几次用匈奴话试图和他交流他也没有搭理,只当没有听着,预备伺机逃脱。 ………… 匈奴王帐外两匹快马到了帐前才滚鞍下马,马上的传令兵并无多话,说了句急报就掀帐而进。 帐内已站了三四个传令兵,后进的便等在后面,听着前面的。 他们两个一点都不着急,他们揣着捷报足以叫大单于欣喜动容。 “大单于,汉军公孙敖所部。已被击溃,汉军损耗七千余人,其中身死五千八百二十九人,受伤俘虏一千一百七十一人。公孙敖逃脱!” 军臣单于表情沉静,见不出喜怒。 “汉军公孙贺部,未能到达包围圈便原路退回。” 这下,军臣单于终于说话了,“汉朝这些将军还真是好笑,重兵而来,就晃悠了一圈连给我们守株待兔的机会都不给。” 他脸上满满写就了不屑,其间冷笑连连。 帐内众人也笑了,气氛活跃起来。 等在最后的传令兵上前大声道:“禀大单于,李广所部全军被破,李广被于单王子生擒——” 满帐哗然,议论纷纷中。 军臣腾地一下站起,满面红光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传令兵遂大声道:“大单于!于单王子生擒了李广!正往王庭押解而来!” “好!好!好!” 军臣单于连道三声好,继而爆发出一阵渲染人心的大笑。 “腾格里守卫着草原上的雄鹰!” 匈奴帐中贵族们满面笑容,恍若已经见到了李广跪在这帐中俯首称臣,而汉朝小皇帝更被吓跑了胆的模样。 至于还有一路暂时没有消息的叫卫青的一部,向来也不足为患。 就连李广都被降服了,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卫青? 没有人提起卫青。 满帐的匈奴人都沉浸在喜悦中,众人双手放在胸前虔诚地感谢着无所不能的腾格里。 而卫青所部正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悄然的策马行军,没有人说话,只有哒哒的马蹄声。 卫青肃然行进在最前方,不发一言,心中却是转过千百个念头,他们已经入了匈奴境内,为什么一直没有碰着大军反击? 前面是有埋伏? 还是直接说匈奴主力根本不屑搭理他,而是奔着李广将军去了。 倘如真是这样,他要狠狠地给匈奴长一次记性,轻视他就要付出代价。 卫青心中已下了定断,他要往龙城而去! 唤过传令兵,通令全军。“全军不可躁动惊扰匈奴!直向龙城!全速行军!” 传令兵道诺后纵马驰去,一路传令。 身边副将却有些疑问,却不敢质疑卫青的决定。 只是吞吞吐吐,要说不说。 卫青莞尔,温声问:“是想说我们直入匈奴腹地怕过于冒险是吗?” 副将点头,解释道:“龙城是匈奴人的祭天所在,大会诸部处。可是匈奴额的圣地,距此还有三百多里呢。这一路上变数太多,一个不慎我们就可能全军覆没,将军还请慎重。” 卫青笑道:“你都这么想了,匈奴人更想不到我们敢去袭击他们的圣地!”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充满着自信。“匈奴人的圣地一旦被毁,这次出征就可以大力鼓舞人心了。天下都将看到,我们狠狠地打了匈奴一巴掌!” 副将也被他话中的情绪振奋了,到底是少年人意气风发,一想到龙城火光冲天的场景只觉得热血澎湃。这一路上的凶险也忘在了脑后,心想男子汉大丈夫就活这一世,自然得痛痛快快地。 当下便笑着应诺而去,浑身惊忧俱去,满心都充满了期待。 也许真是运气使然,匈奴又浑没有把卫青一部当回事。这一路掩盖行踪纵深直入竟然真没有碰着大部匈奴,这天深夜终于悄然接近了龙城。 任何一个民族,都祭祀供奉祖先,祈求庇佑, 匈奴也不例外。 龙城就是匈奴人的圣地,日夜不断巡逻。重兵日夜看守,虽是深夜却也没有放松警惕。 只是一年又一年,会有谁敢袭击匈奴的圣地? 难道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事永不休止的报复吗? 守卫龙城是荣耀,却也是养老地。 阿提斯是龙城的守卫首领,正在帐内围着炉火撕着烤羊肉喝着酒。 军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热闹闹地说笑着,一个匈奴人见首领情绪不高便道:“别羡慕他们在前面杀的痛快,能被选来守卫龙城的都是一等一的勇士。” 这话阿提斯自然也知道,只是听着他人说起前方传来的捷报不免觉得遗憾。 但守卫龙城也是一般人一辈子梦想的荣耀,这么一想阿提斯心里舒畅了许多。 忽然矮桌上的酒壶被激荡的微微摇晃,帐中一下安静下来。 这似乎是千军万马践踏之声! 阿提斯有些疑惑地轻声自语道:“大军回师了?” 继而站起身拨开帷帐,夜色被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照得通明。 天地尽头远远望见了黑压压一片奔踏而来的军骑,阿斯提大踏步上了了望哨楼。 他极力想看清所来之部的旌旗,是左大都尉还是哪部? 但是夜色昏暗,实在看不清。 反倒是闷雷般的马蹄声夹卷着尘土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阿斯提隐隐觉得奇怪,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汉军。 就在龙城守卫们还纳闷究竟是匈奴哪部时,已经距离龙城咫尺之遥的卫青所部已经在马上亮起了军刀。 寒光映照出他们充满期待的脸,期门军乃是陛下亲身创立,他们要给这份荣耀加上沉甸甸的功劳! 他们要走出去能够更加有底气! 为了保证最大限度地迷惑龙城守卫,这一路他们并不打出汉军旌旗,更没有冲锋。 但这迷惑不了他们太久,一旦两军相接他们会迅速明白这是汉军。 本就是孤军深入,自然速战速决为好。 所以他们在马上就亮出刀刃,预备着即将到来的冲杀。 等到终于到了龙城下,火光映照中汉朝人截然不同的脸和盔甲使匈奴人一下就惊醒,大喝道:“汉人!汉人袭击龙城!” 但是迟了,滚滚而来的军骑瞬间便淹没了毫无防备的龙城。 阿斯提睁大了双眼,竭力嘶声地喊道:“反击!反击!” 洪水般的汉军已经冲入城中,无数迎面而来的刀锋劈向猝不及防的匈奴人。 数不清的匈奴人从帐篷内冲出执刀看向军马,但一万军骑的冲击力让他们如同蚍蜉撼象般徒劳无功。 这一战,不过半个时辰便结束。 卫青并不恋栈,吩咐除匈奴首级其余一概烧掉。 火光冲天间,霹霹剥剥中匈奴祭祀之地也被点燃了火。 这刻,刘彻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甘泉宫耻辱终于被洗涮。 汉朝七十多年间的屈辱,从这天开始翻开截然不同的篇章。 正如刘彻所期待的,攻守要易势了! ………… 黎明破晓时分,熹微曙色中万籁俱寂。初夏时的草原牧草齐腰深,风一来就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一只被游牧民族千百年来始终赞颂的雄鹰展翅飞过深蓝的天空,它是这天中当之无愧的王。 平静很快被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打破,是卫青一部。 他们长途奔袭龙城,竟然叫他们成功了。就更说还斩获了七百个匈奴首级,所有人昼夜赶路却也没觉得疲惫不堪,反而意气勃发。 他们胜了,立功了! 绿毯般的牧草被大军过处压得再也直不起来。 卫青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喜悦,但一直渴望的胜利终于得到脸上的弧度到底还是柔和了些。 ………… 捷报传达,长安沸腾。 而卫青也因功被赐爵关内侯,食邑一千八百户。 ………… 看来马邑之围并没有让他一蹶不振。 他到底又勇敢迈出了第二步! 也到底收获了汉室七十余年都不曾有过的胜利! 阿娇的唇边,也不自觉涌上了笑意。 但她眼前的人却怜悯地笑了:“可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阿娇一楞,心下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元朔元年,也就是你死的第三年。 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光明正大地入主了椒房殿。” 第一百八十三章 美人 (废章废章,今天家里有点事。) 蝉鬓拢云,蛾眉扫月。 这是一张毫无疑问的美人脸。 只是年龄感相当模糊,看不出是多大年纪来。 像是二十七八,又像是三十四五,抑或说四十出头,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因为—— 那柳叶蛾眉曼睩1间,光芒如电,锋芒逼人,生生震慑地人不敢与之对视。 这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完全遮住了她皮相上的风采。 “痴儿啊,想知道你死后发生了什么?” 阿娇心下一颤。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知道吗? 大概还是想的。 但真的敢知道吗? 她不知道。 而清冷的女声已经自顾自开始了讲述。 ………… 元光五年,春。 匈奴集结大量骑兵进攻汉朝上谷、渔阳等地,杀掠吏民千余人。 刘彻接到边关急报后吐出的第一个字,便是战。 而承平许久的主和派自然还是不敢同意。 开玩笑。 这也太冒险了。 一个不留神,匈奴便会直进长安。 “匈奴人居无定所,并无城廓宫室牵累。 匈奴王庭更是远在沙漠腹地,基本没有防线。 而大汉自辽东到陇西全需要重兵防备,一旦失败会再遭到马邑之围后的疯狂反扑,民不聊生啊! 倘若临时派援,匈奴早已扬长而去。 而一旦退走,又会卷土重来,后患无……” 但“穷”字尚哽在喉中,便被当头砸下一卷帛书! “听你这意思,是不是朕得把边郡全境都双手奉送给匈奴,才叫爱民如子?” ………… 深夜。 刘彻在一墙巨大的舆地图上认真排演着。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战! ………… “陛下有旨,卫青出上谷,公孙敖从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李广从雁门。 四路将领各率一万骑兵。” ………… 两月后。 李广所部已经从雁门城们出发,而从代郡出发的公孙敖所部已经先行逢上了匈奴骑兵。 满地残红和无主嘶鸣的汉军战马已经很能说明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空气中氤氲成一片惨红。刀光剑影犹在,遍地横尸堆积如山 而战争,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依然还在持续。 刀锋划开肉皮的撕拉声,震动天地的呼声。箭矢狂飞划破蓝空,战马践踏间天地轻颤。 残阳如血,阴风阵阵。 公孙敖身前已经被染红,却还是咬牙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着。 直到副将一刀把公孙敖身后的匈奴斩落马下,方才扯着嗓子大声道:“将军,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们伤亡的实在太惨了,太惨!” 是啊,太惨了! 环顾四望间,倒在地上的十之八九都是汉家子弟。 这些好儿郎,随他来建功立业,却把性命丢在这。再也回不去家乡了,再也回不去了! 自己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陛下的殷切希望! 难道就这么败北而走吗? 为了这一仗,陛下已经承担了足够大的压力。如果再输,天下该如何激荡? 他不甘!不甘啊! 副将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情呢,只是再不走全军覆没于全局更没有帮助! 多留一刻便多损失一个汉家好儿郎! 公孙敖只得咬牙道:“鸣金收兵!撤!” ………… 几天后,出云中的公孙贺泄露了行踪。 对于匈奴而言,只需要全力对付李广一路。 至于卫青—— 听说不过是因为他姐姐是皇帝的女人,攀附着连带关系才当上的将军。 那样的草包,不足为惧。 军臣单于虎目怒向下方,“左大都尉!左大当户!左骨都侯!” 三个匈奴将领起身大声应“在”。 军臣单于充满期待地看向他们:“汉军一路只有万骑,本单于给你们五万精骑,可有信心套住这只汉朝的雄鹰?” 三个匈奴将领大笑道,“单于尽管放心!” ………… 清晨,雁门塞外。 静,出乎寻常的静! 四周寂静得让人不寒而栗,静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 就连虫鸣声风声也凝固了! 人天生就对危险有着一些预知,沙场上滚了几十年的李广更是对血气敏感! 他举手止住身后的将士,勒马静听着动静! 呜----左边传来匈奴的号角! 循声望去,山领背上现出匈奴的旌旗和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军骑! 望不见人影尽头,李广却临危不乱,半分不见讶异。抽刀断喝:“儿郎们,上!” 两军交锋,纵然是入了圈套也不能断了自家志气。 战争,打的是兵力打的是武器,更打的是心志! 将就是兵的魂,兵的胆! 主将尚且岿然不动迎面就上,士卒断然更没有后退的道理。 “诺!”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和漫天拔刀出鞘的寒光中,天地为之变色。而后一万铁骑轰然踏向迎面而来的蝗虫般的匈奴兵,呐喊声直冲九霄。 冷兵器时代的骑兵是战场上的王者,几万骑兵的冲锋更是叫人震撼的话都说不出来。 匈奴领兵的三个大将见了汉军这般战意高涨的模样,彼此相视间都更多了几分慎重。 他们五倍于敌,如若不能胜,就是给李广扬名! 他们抽出腰间弯刀策马向前,身后是五万骑兵。 “杀!” “杀!!!” 马蹄践踏声中,就连号角声也被淹没。充耳所闻的全是心跳般的战马跑动声,咚咚咚…… 漫天剑雨中,雨点般的人被射中滚下战马,连呜咽声都没有就被后面止不住脚步的洪浪碾成肉末。 两军迅速交锋。 刀起人落,鲜血和荷尔蒙聚集在空气中发酵。血水飞溅中,没一会地上便已经暗红一片。 可以想见,因为这些鲜活生命,这里明年春天会长出最茂盛的牧草开出最鲜艳娇嫩的花朵。 ………… 汉军的战线渐渐被撕裂,被冲破一个大口子后便愈发不可收场。 时近午后,初夏温暖耀眼的眼光均匀地撒在这峡谷中。天地间,金光灿灿。 地上血流汇集成河,暗红色的鲜血把大地染透。残肢内脏随处可见,无主战马或受伤哀鸣或去叼主人企图叫起主人。 而活着的人,还不能什么都不去想不去管地躺在地上。 李广厚重的盔甲被阳光炙烤的滚烫起来,上面泼就的鲜血凝固住层暗红色的外色。粗眉大眼下,寒光威慑着四方。 团团将他围住的匈奴骑兵也不觉勒住马收住了手中攻势,恰在此时有数十骑汉军杀破重围而来。一番厮杀后,终于到了李广身边。 是李椒同副将领着些亲兵。 战中杀红了眼被人流打散了也是有的,就是主将也会落单的。 一旦如此,要面对的就是杀不完的敌军。 敌军主将身死,一军士气顿时弥散。 也就是李广武艺过人,才能囫囵个安好。 李椒护住李广,大声道:“父亲,走吧。再不走,这万把儿郎就要葬在这了,匈奴这是想一口把我们吃掉!” 李广望着遍地尸首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匈奴军骑,明白局势实在不利但又实在不甘。 这次讨伐,又要这样无功而返吗? 以后,他们这些武将还怎么能说出要战的话? 难道就任凭匈奴袭扰边境?难道就一直屈辱和亲?难道这些好儿郎的命就白白丢在这吗? 但是多年为将的经验清醒地告诉着李广,得退了,必须得退了! 为将者,最忌当断不断! 是以,李广只是心中转过几息功夫便道:“传令全军,撤!” 军旗招展中,汉军兵力迅速收拢。 一马当先的李广领头杀向敌阵,每进一步身前落下一层尸体。 奋力破阵中,一支箭镞在漫天尖啸中齐根没进李广后背。 他闷哼一声,被匈奴军骑挑落马下。 其后便是几十柄闪着寒光的刀围住他,李广眼望着李椒的身影渐渐消失,脸上露出笑来,他缓缓闭上眼睛。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从穿上战甲的那一天,他就一直再期待这一天。 战死沙场,是荣耀是宿命! 李广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 然而半响他没有等来割喉之痛,却是一双粗粝全是厚茧的手把他拉了起来,而后几个匈奴大汉来把李广架起。 两匹战马中拉开一张网,李广被捆住手脚,放在这上面。 他自然知道匈奴人这是要活捉了他羞辱也罢劝降也罢,都是有用处的,自然一时半刻不会叫他死。 那他该怎么办? 李广一路上闭眼佯装失血过多昏睡着,身旁的少年几次用匈奴话试图和他交流他也没有搭理,只当没有听着,预备伺机逃脱。 ………… 匈奴王帐外两匹快马到了帐前才滚鞍下马,马上的传令兵并无多话,说了句急报就掀帐而进。 帐内已站了三四个传令兵,后进的便等在后面,听着前面的。 他们两个一点都不着急,他们揣着捷报足以叫大单于欣喜动容。 “大单于,汉军公孙敖所部。已被击溃,汉军损耗七千余人,其中身死五千八百二十九人,受伤俘虏一千一百七十一人。公孙敖逃脱!” 军臣单于表情沉静,见不出喜怒。 “汉军公孙贺部,未能到达包围圈便原路退回。” 这下,军臣单于终于说话了,“汉朝这些将军还真是好笑,重兵而来,就晃悠了一圈连给我们守株待兔的机会都不给。” 他脸上满满写就了不屑,其间冷笑连连。 帐内众人也笑了,气氛活跃起来。 等在最后的传令兵上前大声道:“禀大单于,李广所部全军被破,李广被于单王子生擒——” 满帐哗然,议论纷纷中。 军臣腾地一下站起,满面红光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传令兵遂大声道:“大单于!于单王子生擒了李广!正往王庭押解而来!” “好!好!好!” 军臣单于连道三声好,继而爆发出一阵渲染人心的大笑。 “腾格里守卫着草原上的雄鹰!” 匈奴帐中贵族们满面笑容,恍若已经见到了李广跪在这帐中俯首称臣,而汉朝小皇帝更被吓跑了胆的模样。 至于还有一路暂时没有消息的叫卫青的一部,向来也不足为患。 就连李广都被降服了,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卫青? 没有人提起卫青。 满帐的匈奴人都沉浸在喜悦中,众人双手放在胸前虔诚地感谢着无所不能的腾格里。 而卫青所部正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悄然的策马行军,没有人说话,只有哒哒的马蹄声。 卫青肃然行进在最前方,不发一言,心中却是转过千百个念头,他们已经入了匈奴境内,为什么一直没有碰着大军反击? 前面是有埋伏? 还是直接说匈奴主力根本不屑搭理他,而是奔着李广将军去了。 倘如真是这样,他要狠狠地给匈奴长一次记性,轻视他就要付出代价。 卫青心中已下了定断,他要往龙城而去! 唤过传令兵,通令全军。“全军不可躁动惊扰匈奴!直向龙城!全速行军!” 传令兵道诺后纵马驰去,一路传令。 身边副将却有些疑问,却不敢质疑卫青的决定。 只是吞吞吐吐,要说不说。 卫青莞尔,温声问:“是想说我们直入匈奴腹地怕过于冒险是吗?” 副将点头,解释道:“龙城是匈奴人的祭天所在,大会诸部处。可是匈奴额的圣地,距此还有三百多里呢。这一路上变数太多,一个不慎我们就可能全军覆没,将军还请慎重。” 卫青笑道:“你都这么想了,匈奴人更想不到我们敢去袭击他们的圣地!”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充满着自信。“匈奴人的圣地一旦被毁,这次出征就可以大力鼓舞人心了。天下都将看到,我们狠狠地打了匈奴一巴掌!” 副将也被他话中的情绪振奋了,到底是少年人意气风发,一想到龙城火光冲天的场景只觉得热血澎湃。这一路上的凶险也忘在了脑后,心想男子汉大丈夫就活这一世,自然得痛痛快快地。 当下便笑着应诺而去,浑身惊忧俱去,满心都充满了期待。 也许真是运气使然,匈奴又浑没有把卫青一部当回事。这一路掩盖行踪纵深直入竟然真没有碰着大部匈奴,这天深夜终于悄然接近了龙城。 任何一个民族,都祭祀供奉祖先,祈求庇佑, 匈奴也不例外。 龙城就是匈奴人的圣地,日夜不断巡逻。重兵日夜看守,虽是深夜却也没有放松警惕。 只是一年又一年,会有谁敢袭击匈奴的圣地? 难道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事永不休止的报复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长女 (写的不是很满意,晚上回去后好好理理思路后,大概会全部推翻重写。如果有订的小可爱,就权当看着玩玩吧,之后会替换的。) 什么? 阿娇恍如被人凌空抽了一鞭子,那撕心裂肺的痛从肌肤透彻进骨髓。 于是,世界再度倾覆,混沌相连。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等到终于剖判崩裂开后,却于无边无际的黑雾中,隐隐约约望见了一片宫殿楼阁。 这里是哪里? 还是在做梦吗? 可这梦为什么这么诡异又清晰? 没有人能告诉阿娇答案,她便也懒得去想了。 一阵清风徐来,她便飘飘摇摇地晃到了半空上。 俯身往下望去,巍峨连绵的汉宫在她身下不断地缩小。 她顺着风漫无目的地往前飘荡着,淡淡的说不出名字的花香味萦绕在她鼻尖,沁人心脾,甚是舒服。 她自由自在地在这天地间飘荡着,时而迎着呼呼风声往下落去,时而又任凭那风拖着自己爬高。 这感觉,着实不错。 而变故就在一瞬间—— 她的腰间忽然紧了一下。 仿佛有根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韧性十足的丝绳勒住了她,绳那头的人用足了劲往下拽她。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腰间看去,想要解开丝绳。 可—— 可是她哪有腰啊! 她是轻飘飘的一阵风啊! 但那被丝绳缚住的感觉却如此地清晰又真实。 她一点点地往下沉去。 她又懵又怒地挣扎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抗争不过。 坠到庭院中时,她撞上了一株正当花期的杏花树。 她急中生智,忙抱了个满怀。 但在扯下一地花雨后,到底还是被绳子那头给扯动了。 她忍不住想,绳子那头会是什么? 牛头马面? 她摇了摇头。 如果真有鬼差,早就该带她走了,且也不会这么费劲吧。 之后的路,却渐渐熟悉起来。 这是去往宣室殿路。 宣室殿? 难道是刘彻弄的鬼吗? 她一下便起了抵触情绪。 她说过,只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她咬紧了牙,打死也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而发了狠的反抗不是没有效果的,就像拔河一样,她和绳子那头就一步的距离反复来扯,到后来绳子那头显然是疲惫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再继续努力,忽听响起一声哀叹:“阿娇,见我一次吧,再见我一次吧。” 那声音,字字泣血,感人肺腑。 是刘彻。 阿娇不觉冷笑,果然是他在捣鬼。 她临死之前,他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大概时间久了,又遗憾又不甘吧。 毕竟,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舍不得? 他怎么会舍不得? 如若是因为舍不得,当初又怎会不顾她的感受宠幸卫子夫,乃至让她生子三女一子? 她落下泪来,脸上冰凉一片。 她要走。 她不想见他。 可脚下却蓦然泄了气。 绳子那头忙鼓足了劲,往死里拽她。 她被迫卷进了殿中。 李少翁站在法阵中吟唱着咒语。 而刘彻,则手持着红叶连声哀求。 那是怀梦草。 朝出夕隐,可通鬼魂,使人心想梦成的怀梦草。 阿娇被硬生生地拉进了轻纱帷幕,摔跌进一方有着巨大吸力的古怪石头中。 滋啦啦—— 她听见了骨骼活动的声音。 她往下看去,她果真有了形体。 刘彻扑上来拥住她,喜极而泣地道:“娇娇,娇娇,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她的肩头,也浸湿了她的心。 但—— 不对。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阿娇心下一阵阵抽紧,她环顾四周,终于福至心灵。 这处法阵不对! 这法阵向一张网一样缓缓收紧,要把她的灵魂束缚在这石头内,令她还阳。 但这是极为粗暴的还阳,只能让她维持十天的生命,且再无投胎转世的机会。 阿娇的目光倏然投向殿中的李少君。 他须发皆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正闭着眼睛喃喃念着些什么。 他要把她彻底缚住,以此来向刘彻邀功。 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顾不上。 阿娇大怒,竭力破开一线生机,而后夺路而逃。 身后传来武帝惊惶绝望的叫声。 “娇娇!娇娇!你去哪!” 她没有回头, 她丝毫不敢耽搁,一冲出宣室殿便乘风远去。 但不知为何,刘彻那令人人心碎的唤声始终萦绕在她耳边,让她止不住地难过。 这是何必呢? 何必还要复活她呢? 她要的东西一直很简单。 可他却永远都给不了她。 卫子夫、尹婕妤、邢娙娥…… 后宫中永远不缺美人。 他是皇帝,他合该三宫六院。 如果皇帝只守着一个人,不要说盼望着子息的王太后,就是满朝大臣也不会依。 他们一定会说,这样像什么话? 后宫中枝繁叶茂,江山才能永葆稳固。 或许,是她太惊世骇俗了。 毕竟就连农户日子稍稍富裕一点后,都想着再娶一房。 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熬吧。 熬到最后就赢了。 可阿娇不想熬,她一时一刻都熬不了。 每当刘彻去了旁人宫中,她都会彻夜难眠,把枕头哭湿了一遍又一遍。 她嫉妒又心酸,她失落又无助。 她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能把一切毁灭。 刚开始,她还和刘彻大吵大闹,不顾一切,撕破脸皮地闹。 但闹到后来,他累了,她也累了。 于是,废后。 于是,自刎。 她想葬在霸陵,葬在最疼爱她的外祖母身边。 没成想刘彻却不能接受她的死亡,他求仙问药,竭力想复活她。 甚至差点害得她灰飞烟灭,从此在天地间消失。 陈阿娇这个时候才看清,原来他的任性妄为比之自己只多不少。 她心中有些安慰却更多的是心酸,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好好地只爱她一个人呢? 人都死了,却弄什么还魂重生! 更叫陈阿娇愤怒的是她没有被依照遗愿被葬在霸陵,而是被葬在了茂陵,追封皇后。 他难道以为她还在乎这些?还是说给了这些就够了? 她不在乎也不需要! 她飘荡在这天地间,看着她死后刘彻的痴情不悔。 他招魂求仙,宠信方士,甚至把卫长嫁给方士。 一时间,无数的方士冒了出来借机招摇撞骗。 她冷冷地看着他,她始终还是不理解。 爱一个人就该全心都是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了之后痛不欲生! 元封元年,刘彻听信方士“蓬莱诸神山若将可得”的蛊惑之言去泰山封禅。希冀能借助神仙复活她,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 他就算是人间的帝王,也不能逆转三界规则。 为了迎合他,郡国各除道,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 建祭祀嵩山的“太室祠”,并划嵩山下三百户设立“崇高县”,免除一切赋税、徭役,专管祭祀岳神之事。 阿娇看着乌烟瘴气的天下觉得他真是傻透气了,他的梦想不就是为一代明君千秋万代被人传颂吗?他已经做到了,颁推恩令、组建中朝、出证匈奴,吞并朝鲜。 随随便便拿一条出来就够让后世赞颂了,而现在这样疯魔一样地求仙问道,后世会怎么写他? 他会留下污点,难道他不知道吗? 阿娇看着他折腾了这么多年,心到底没有从前那么硬了。 因为他也要死了,他到底只是一个凡人,也会生老病死。 阿娇决定去好好见他一面然后投胎,是的,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去转世。 因为记着她临死前的遗言说要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她到底被强行留在了人间。 他找的方士也不是全没有本事的。 那是三月末的一天,阳光氤氲着花香。 绿杨烟外晓寒轻,一片惹眼的嫩绿中万紫千红。 她穿行过宫廊时,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轻轻的淡淡的,像早晨的大雾般。 没一会却又晴了,温煦的阳光从薄薄的白云间照的树枝花间穿过。 她还听到了宫中养着的婉转善啼的画眉在唱歌,风把它们的声音传来,美的叫人心醉。 活着真好,等他死了就没有人会再强迫那些方士留住她,她就可以重新活过了。 她一定会满饮孟婆汤,把这些恩怨情仇全都忘记。 下辈子投去一个小户人家,嫁一个老实憨厚会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的人,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相伴着过完一生。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重重宫殿,终于进了五祚宫。 迎面碰见霍光同上官桀几个人,他们面容悲怆却又隐隐含着踌躇满志。 阿娇便知道,这是他选定的托孤重臣。 他一生求仙问道,世人多怕以为他贪生怕死,却没想到面对死亡他会这么从容吧。 或许,她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他。 哪怕相伴了这一世,也还是不敢说把他看明白了。 她擦着春陀的肩过去,她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进了寝殿,他正在榻上眯着眼睛看一卷帛书。 阿娇忽然有些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书。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上前坐在榻边看着他。 她虽然被囚禁在这汉宫中,却已经许多年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了。 他老了,却还是这么英气勃。时光衰老了容颜,却带给了他更多的刚毅。 这样精神矍铄,哪像一个将死之人? 她暗自想着。 “咳咳咳……” 他忽然丢下帛书,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娇看见,那方被他捂嘴的帕子吐满了鲜红的血,红的像窗外的桃花。 病的这么狠吗? 阿娇虽然知道他病了,却从来没到他身边来看过。只是从那些孤魂野鬼嘴里听说他阳气不足,也不久于人世了。 她忽然有些心疼,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大概就像从前的争吵过后,她已经预备好道歉他却先低头时的心酸吧。 这夜她没有走,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他榻边。 后半夜时,他忽然大串大串地说起梦话来。 高声疾语,语快的听不清到底每个字都是什么。 内侍们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偏偏春陀还被打去宫外办事现在没有回来。 阿娇听清了,她同他夫妻这么多年,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是要水喝还是要衣裳。 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婚夜,正在和她兴奋地诉说着几个月不见得相思之苦。 “娇娇,你好像瘦了些……脸都尖了……饿了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如当年对她说的那些。 “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疼着你,宠着你……丢人?哪丢人了?……面子从来不是别人给的……” 阿娇忽然有些想哭,可是鬼是不会哭的。 所以她怎么都哭不出来,在他的梦话里她也恍然到了十六七岁时。 那时的时光真是叫她终生怀念,刚刚成婚甜情蜜意自不用说。太皇太后和景帝舅舅都在,满宫上下都像小时候那样宠惯着她。 只是到底破灭了…… 春陀终于回来了,他听清了刘彻的话。 他哭的比刘彻还厉害,鼻涕眼泪一把。 “陛下啊,您就忘了吧……” 春陀这一辈子,还是头次在刘彻跟前说这样僭越的话。 哪怕,是在睡梦中被魇住的刘彻跟前也是头一次。 刘彻是咳嗽吐血而醒的,大朵大朵的血花开满了锦被。 阿娇注意到春陀虽然慌却不惊,看来他这样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的确活不久了。 “娇娇——” 刘彻忽然望向她惊喜地喊道,大颗的泪滚落下来。 “你终于来了……娇娇……” 他的声音像极了同母亲走丢的小孩,委屈却又含着满满的愉悦。 他极力想撑坐起来,够着阿娇。 春陀只觉得背后凉,都说人死前阳气转弱,阴气大盛会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 难道陛下真的见到了陈皇后? 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殿中诡异地沉默下去。 阿娇的心终于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他真的是爱她的,只是不能只爱她一个。 她望着日暮途穷的刘彻,终于笑了起来,牵强却又解脱的一笑。 而后,起身就走。 她听见他在她身后使出浑身力气大喊“还怨我吗?” 他说“我”,而不是“朕”。 她泪目,顿住脚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点头。 她快步走出宫殿,不敢回头。 没等走出五祚宫,就听见了“铛铛……”的丧钟声响起。 紧接着,未央宫、长乐宫都纷纷敲起丧钟。 刘彻死了。 这天是后元二年二月丁卯日。 他活了七十岁,人到七十古来稀,也不亏。 她边走边想,有灼热的泪从脸庞滑过。 她没有去理,鬼是不会流泪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中秋特辑 (《武林外传》是我百看不厌的一部电视剧,只不过小时候不懂,看的是热闹,看的是好笑。 而长大后,渐渐从中悟出了很多人生哲理。 让我感慨最深的是第40集庆中秋好梦一日游,历磨难客栈重聚首。 中秋之夜,人月两团圆。 客栈众人面对着满桌子的吃食,却惆怅满腹起来。 小郭说,如果当初没来这儿,而是继续闯荡江湖,没准现在已经是一代女侠了。 大嘴说,如果当初一直当捕头,没准现在已经是四大神捕。 蘸糖说,如果当初学的是医术,现在已经是一代神医了。 香芋说,如果她的夫君没有死,她现在相夫教子,不知道多幸福。 秀才说,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读书,而是好好做生意,说不定现在都家财万贯了。 他们的假设,都在另一个时刻得以奇妙地实现。 而事实证明,人生不会因为换一种活法,就十全十美,再无忧愁烦恼了。 正如片尾曲所唱的“这世界有太多不如意,但你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太阳每天依旧要升起,希望永远种在你心里”,希望我们都能珍惜当下,努力且开心地过好每一天。 而《金屋妆阿娇》也是一个不可能的如果,但已经是小说,也就不必苛求真实了。 那么在这个如果里,阿娇终于实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后,她的中秋节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元朔六年,金秋十月。 天刚裂开亮口,刘彻便就轻手轻脚地起身了。 阿娇听着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什么时辰了?” 坐在榻边穿鞋的他没有回头,只是压低了声音哄道:“还早着呢,再睡会,我先去打一圈拳。” 她便含糊应了声,哈欠连天地闭上眼继续沉沉睡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刻漏已然指向了巳时。 天啊。 这么晚了?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 她忙坐起身来,唤楚服进来服侍她洗漱梳妆。 凤马纹菱花铜镜中映出她盈盈秋水般的双眸,也映出稚嫩青涩的小小身影。 郭圣通没有回头,轻声笑道:“小顽皮,又想吓唬你母后。” 被抓了现行的永安公主俏皮一笑:“哎呀,人家已经够小心的了,怎么还是被母后发觉了?” 她拨开珠帘,蹬蹬跑上前来:“母后,你怎么才起身啊?又是只有我和父皇用平旦食。” 阿娇便笑:“这样不好吗?你不是最喜欢你父皇的吗?” 永安便奔上来,拽住她的胳膊一顿撒娇:“谁说的啊?简直胡说。永安明明最喜欢母后了。” 阿娇失笑地瞪了她一眼:“我看,不是最喜欢母后,是最喜欢母后允许你养的小狗狗吧。” 豢养猎犬的白虎殿两月前新得了一窝小狗,永安知道后便闹腾着想要一只养。 刘彻不同意,永安便来磨阿娇,到底磨地她如意了。 永安不肯承认:“才不是呢,永安就是最喜欢母后。” 但话虽如此,在等待阿娇用膳时,永安到底还是止不住地望向刻漏,满脸的期待和焦急。 等到终于出了椒房殿,永安忙拉着阿娇上了辇。 秋日的阳光澄清又温暖,柔缓温煦的风吹地云缓缓飘荡着。 早有人提前通知了白虎殿掌事黄门,因此她们进的殿中后并未见着凶狠的成年猎犬,都叫给拘了起来。 阿娇待掌事黄门行过礼后,方道是来看那窝小狗的。 掌事黄门忙吩咐人去抱小狗来。 半盏茶的功夫不到,便见六个小黄门搂着懵懂张望的小猎犬鱼贯而出。 而后,它们被小黄门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用手围住了展示给阿娇和永安看。 六只小狗长的几乎一模一样,被覆金黄色长毛,没有一丝杂色。 长耳垂到颌下,杏黄眼,腿细腰长,尾尖上翘。 它们活泼好动的很,一落了地便蹒跚着要往外跑,遇到阻挡后还奶声奶气地凶起小黄门来。 掌事黄门在旁躬身介绍道:“这是龙山猎犬,嗅觉极其灵敏,跑起后风驰电掣,耐力极佳。 幼时大都活泼好动,长大后就会变得稳重乖顺,对主人最是忠诚。” 小狗们本就憨态可掬,可爱的紧。 再加上龙山猎犬背毛如金,体态轻盈,天生一副优雅模样。 阿娇当下也一见倾心:“孤也不懂狗,还劳烦你挑一只给永安。” 白虎殿掌事忙惶恐一笑:“殿下言重了,能为公主效力,是奴婢的荣幸。” 他略微思量了后,便举荐了其中最壮实也最温顺的幼犬。 而后又指了两个小黄门:“殿下别看他们还是个半大孩子,但他们自打进宫便在白虎殿中养狗,经验丰富的很。还请殿下允许他们继续跟着伺候。” 阿娇点头:“这是自然。” 一样是养狗,但去给帝后的心头肉永安公主养狗,和待在白虎殿养狗,那能是一个意思吗? 两个小黄门俱是喜上心头,忙一个去抱幼犬,另一个去收拾幼犬平日所需用到的物事。 一出了白虎殿,永安便向阿娇嚷着她要抱狗。 自打念叨起养狗开始,她便偷偷吩咐人做好了狗窝、狗被、狗绳等等,就连养狗黄门的住处都给安排好了,只等着抱狗了。 眼下终于如愿养到了狗,那毛茸茸的小狗头就在她眼前直晃悠,哪还按捺地住啊? 阿娇点了点头:“抱狗的时候小心点,别把它弄疼了,再咬你一口。” 永安粲然一笑,快快乐乐地接过了她的小狗:“知道了。” 那小狗乍然见了陌生人,好奇地左右摇晃着小脑袋,长长的耳朵扑扇扑扇的。 永安喜欢地不行,又是跟它许诺会天天给它吃肉,又是把它举起来贴着脸亲热。 阿娇见她开心成这样,便让她先行坐了辇回去安顿她的小狗。 而阿娇,则往朱雀殿去了。 刘彻吩咐人在朱鸟殿养了满殿的菊花,阿娇向来爱花,既然出来了,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一进朱鸟殿,阿娇便差点被菊花组成的花山花海炫晕了眼。 整个宫殿从殿门口开始便摆满了丛丛簇簇的菊花,色彩斑斓,态各异。 红的似火,紫的似霞,白的如晶莹的珍珠,黄的似点点金星。 大的像团团彩球,小的像盏盏精巧的花灯。 一团团、一簇簇的菊花,纷纷扬扬地拔蕊怒放。 朱雀殿中的宫人如数家珍地伴在阿娇身边,一一说给她品种名称。 其中最打眼的要数那黑牡丹,黑而透紫的大花朵连成一片恰似一条乌龙卧在一座墨池之中。 花蕊淡绿的,带着嫩黄色的斑点,卷曲几层洁白如玉的花瓣,碧绿的叶子像漂亮的绿裙子随风摇曳的是“高山流水”。 唤作“绿云”的,纤长的舌状花瓣由绿到白渐渐淡下来,花瓣向四周低垂下去,宛如一朵嫩绿色的云彩在空中飘动。 游廊上摆的是悬崖菊。株株枝条悬垂而下,朵朵小花密似繁星。 一簇簇,一丛丛,红似火,黄似金,白如雪,绿如玉,朵朵盛开的菊花迎着秋日闪着醒目的光泽。阿娇细细看完一遍,又选了几盆最钟意的叫人送回椒房殿,方才尽兴回椒房殿去。 澄清温暖的阳光落在赤金瓦当上,折射出极其炫目的光辉。 风轻云淡中,重重宫阙隐没在茂盛葱茏的花木间一眼望不到头。 来往宫人见着她来,远远便恭谨地俯身拜下。 进了椒房殿,便见永安还把狗抱在怀里,阿娇哭笑不得:“放下来吧,一会再尿你身上。” “啊?会吗?” 永安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狗。 狗天生忠诚,又灵敏的很,仿佛知道永安便是它这辈子的主人了。 虽一落了地便被抱到外间去解决吃喝拉撒,但再一回来都用不着永安叫便跑到她脚边打转,玩起她鞋上的珠子。 永安一抬脚,它就迈开小短腿紧紧跟着。 她停,它也停。 永安高兴的不行,“母后,母后,您看……” 阿娇抿唇笑,“看着了。” 永安蹲下来一把抱起小狗,高高举过头顶而后又落回它怀里。 小狗伸着舌头咧开嘴,仿佛也在笑着。 待到刘彻从宣室殿回来,永安立马跑上去献宝:“父皇,看,这是永安的狗狗。” 刘彻伸手摸了摸狗,赞了句好狗。 永安:“父皇,你给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刘彻想了想:“照夜?” 永安摇头:“像马的名字。” 刘彻:………… 他想了想又道:“飞电?” 通身金黄,跑起来定像道闪电。 永安还是摇头:“还是像马的名字。” 刘秀好笑:“那你取个像狗的名字。” 永安凝眉细想了半晌,认真道:“小可爱好不好?” 小……可爱? 刘彻一口水好悬没喷出来,他失笑:“嗯,这名字充分显现了你的喜爱之情,就像狗的名字了是吧。” 他拍拍女儿的头,“行,我们永安说什么是什么。” 他看了眼刻漏,“传膳吧。” 用过暮食,永安快乐地带着她的小可爱回寝殿歇午去后,刘彻对阿娇道:“龙山猎犬是顶好的猎犬,不能一直圈着养。 宫里再大也叫它们觉得憋屈,等入了秋猎物膘都肥了,朕看看能不能寻着机会带永安出去狩猎。” 阿娇忙道,“你还是别许诺的好,万一叫事给耽搁了,永安又得难过好一阵。 更何况—— 孩子还小,再被血腥场面吓着。 等狗大了,圈出块地让它跑就是。” 刘彻:“皇后这是尝到了胡乱许诺的恶果了?” 他眉眼里全是笑。 阿娇佯作生气地瞪他:“我替你着想,你还不领情?” 刘彻笑着点头,“嗯,领情领情。” 哼—— 一点都不像领情的样子。 她白了他一眼,也往里殿去歇着了。 下午时,少府来回禀说螃蟹下来了。 阿娇想了想,刘彻和永安都是爱吃螃蟹的,便叫蒸两篓子螃蟹。 于是,暮食时那冒着滚滚热气的竹蒸笼放到永安跟前的食案上时,她一下就雀跃起来了,“母后,是螃蟹吗?” 侍膳宫人忙上前为永安揭开盖子,便见两只青背白肚,金爪黄毛,外壳橘红,体大膘肥的大闸蟹乖乖躺在碟上。 永安跟阿娇一样的性子,自打有了自主能力便不耐烦旁人伺候她吃喝。 她取过食案上备好的小银槌,轻轻敲开蟹腿,再用小银镊取出纤细洁白的蟹腿肉来,略蘸了蘸姜醋汁便送入嘴中,鲜美细嫩的味道一下唤醒舌间所有味蕾。 而后再轻抿一口温热的姜汤,小腹处立时涌起热意来。 把蟹腿吃的干干净净后,永安再掀开腹盖,吃起鲜美到无法言喻的蟹黄来。 她吃的优雅细致,这蟹又委实不小,每只都足有三两以上。 但螃蟹性寒,永安又是女儿家,阿娇不敢叫她多吃,看着她用了两只便叫作罢。 用过暮食后,刘彻亲自指导着永安写了十个字后,便叫她自行悬腕练习。 春陀搬来了白日里未处置完的奏折,刘彻便在南窗下坐下了。 阿娇则信手拈了卷闲书坐在刘彻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小可爱在永安书案前玩它的球,但到底狗还太小,又和永安疯了半天,只玩了一小会便止不住地头点地了。 永安怕地上凉,忙吩咐宫人拿了个厚垫子来。 小可爱被抱到垫子上后,终于可以一头栽倒,放心大胆地睡了。 秋夜星光仿佛有温度般,洒在锦牖上柔和了人的双眼。 庭中桂花不折不挠地开着,那馥郁的香味,从鎏金镶玉的门缝里溜进来,沁人心脾。 永安专心写着字,耳边传来阿宝低沉的呼噜声,只觉得心下熨贴到了极点。 待到刘彻处理完政事,永安也早练完了字,带着她的小狗回去了。 阿娇也想睡了,但刘彻却拉着她往外走:“今天是八月十五,三秋之半。 听说民间会在今夜祭月,现在祭月是来不及了,皇后便赏个脸和朕赏个月吧。” 于是,手挽着手出了宫室,步上复道,爬上了望楼。 繁华朱翠尽东流,唯有望楼对明月。 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银白色的月光如轻纱如流水般静静地笼罩着未央宫。 琉璃鸳鸯瓦,朱漆大红门,整座宫殿静下来实在有种回肠荡气的庄重雄伟。 就算是阿娇在登高远眺时,望着层层叠叠看不见尽头的汉宫,也不免生出几分睥睨天下的豪气来。 但豪气转眼即逝,更多的柔情涌上心头来。 她挽住身旁人的臂膀,笑靥如花:“今儿月亮真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乐府 (不要买,不要买。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今天简直都要炸了。求问除了复方羊角颗粒和强力天麻杜仲胶囊,还有没有什么治头疼好使的药? 另外,如果有误买的,之后慢慢赶上正常节奏后,会把这些重复的章节替换成正常的。) 什么? 阿娇恍如被人凌空抽了一鞭子,那撕心裂肺的痛从肌肤透彻进骨髓。 于是,世界再度倾覆,混沌相连。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等到终于剖判崩裂开后,却于无边无际的黑雾中,隐隐约约望见了一片宫殿楼阁。 这里是哪里? 还是在做梦吗? 可这梦为什么这么诡异又清晰? 没有人能告诉阿娇答案,她便也懒得去想了。 一阵清风徐来,她便飘飘摇摇地晃到了半空上。 俯身往下望去,巍峨连绵的汉宫在她身下不断地缩小。 她顺着风漫无目的地往前飘荡着,淡淡的说不出名字的花香味萦绕在她鼻尖,沁人心脾,甚是舒服。 她自由自在地在这天地间飘荡着,时而迎着呼呼风声往下落去,时而又任凭那风拖着自己爬高。 这感觉,着实不错。 而变故就在一瞬间—— 她的腰间忽然紧了一下。 仿佛有根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韧性十足的丝绳勒住了她,绳那头的人用足了劲往下拽她。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腰间看去,想要解开丝绳。 可—— 可是她哪有腰啊! 她是轻飘飘的一阵风啊! 但那被丝绳缚住的感觉却如此地清晰又真实。 她一点点地往下沉去。 她又懵又怒地挣扎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抗争不过。 坠到庭院中时,她撞上了一株正当花期的杏花树。 她急中生智,忙抱了个满怀。 但在扯下一地花雨后,到底还是被绳子那头给扯动了。 她忍不住想,绳子那头会是什么? 牛头马面? 她摇了摇头。 如果真有鬼差,早就该带她走了,且也不会这么费劲吧。 之后的路,却渐渐熟悉起来。 这是去往宣室殿路。 宣室殿? 难道是刘彻弄的鬼吗? 她一下便起了抵触情绪。 她说过,只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她咬紧了牙,打死也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而发了狠的反抗不是没有效果的,就像拔河一样,她和绳子那头就一步的距离反复来扯,到后来绳子那头显然是疲惫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再继续努力,忽听响起一声哀叹:“阿娇,见我一次吧,再见我一次吧。” 那声音,字字泣血,感人肺腑。 是刘彻。 阿娇不觉冷笑,果然是他在捣鬼。 她临死之前,他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大概时间久了,又遗憾又不甘吧。 毕竟,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舍不得? 他怎么会舍不得? 如若是因为舍不得,当初又怎会不顾她的感受宠幸卫子夫,乃至让她生子三女一子? 她落下泪来,脸上冰凉一片。 她要走。 她不想见他。 可脚下却蓦然泄了气。 绳子那头忙鼓足了劲,往死里拽她。 她被迫卷进了殿中。 李少翁站在法阵中吟唱着咒语。 而刘彻,则手持着红叶连声哀求。 那是怀梦草。 朝出夕隐,可通鬼魂,使人心想梦成的怀梦草。 阿娇被硬生生地拉进了轻纱帷幕,摔跌进一方有着巨大吸力的古怪石头中。 滋啦啦—— 她听见了骨骼活动的声音。 她往下看去,她果真有了形体。 刘彻扑上来拥住她,喜极而泣地道:“娇娇,娇娇,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她的肩头,也浸湿了她的心。 但—— 不对。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阿娇心下一阵阵抽紧,她环顾四周,终于福至心灵。 这处法阵不对! 这法阵向一张网一样缓缓收紧,要把她的灵魂束缚在这石头内,令她还阳。 但这是极为粗暴的还阳,只能让她维持十天的生命,且再无投胎转世的机会。 阿娇的目光倏然投向殿中的李少君。 他须发皆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正闭着眼睛喃喃念着些什么。 他要把她彻底缚住,以此来向刘彻邀功。 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顾不上。 阿娇大怒,竭力破开一线生机,而后夺路而逃。 身后传来武帝惊惶绝望的叫声。 “娇娇!娇娇!你去哪!” 她没有回头, 她丝毫不敢耽搁,一冲出宣室殿便乘风远去。 但不知为何,刘彻那令人人心碎的唤声始终萦绕在她耳边,让她止不住地难过。 这是何必呢? 何必还要复活她呢? 她要的东西一直很简单。 可他却永远都给不了她。 卫子夫、尹婕妤、邢娙娥…… 后宫中永远不缺美人。 他是皇帝,他合该三宫六院。 如果皇帝只守着一个人,不要说盼望着子息的王太后,就是满朝大臣也不会依。 他们一定会说,这样像什么话? 后宫中枝繁叶茂,江山才能永葆稳固。 或许,是她太惊世骇俗了。 毕竟就连农户日子稍稍富裕一点后,都想着再娶一房。 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熬吧。 熬到最后就赢了。 可阿娇不想熬,她一时一刻都熬不了。 每当刘彻去了旁人宫中,她都会彻夜难眠,把枕头哭湿了一遍又一遍。 她嫉妒又心酸,她失落又无助。 她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能把一切毁灭。 刚开始,她还和刘彻大吵大闹,不顾一切,撕破脸皮地闹。 但闹到后来,他累了,她也累了。 于是,废后。 于是,自刎。 她想葬在霸陵,葬在最疼爱她的外祖母身边。 没成想刘彻却不能接受她的死亡,他求仙问药,竭力想复活她。 甚至差点害得她灰飞烟灭,从此在天地间消失。 陈阿娇这个时候才看清,原来他的任性妄为比之自己只多不少。 她心中有些安慰却更多的是心酸,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好好地只爱她一个人呢? 人都死了,却弄什么还魂重生! 更叫陈阿娇愤怒的是她没有被依照遗愿被葬在霸陵,而是被葬在了茂陵,追封皇后。 他难道以为她还在乎这些?还是说给了这些就够了? 她不在乎也不需要! 她飘荡在这天地间,看着她死后刘彻的痴情不悔。 他招魂求仙,宠信方士,甚至把卫长嫁给方士。 一时间,无数的方士冒了出来借机招摇撞骗。 她冷冷地看着他,她始终还是不理解。 爱一个人就该全心都是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了之后痛不欲生! 元封元年,刘彻听信方士“蓬莱诸神山若将可得”的蛊惑之言去泰山封禅。希冀能借助神仙复活她,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 他就算是人间的帝王,也不能逆转三界规则。 为了迎合他,郡国各除道,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 建祭祀嵩山的“太室祠”,并划嵩山下三百户设立“崇高县”,免除一切赋税、徭役,专管祭祀岳神之事。 阿娇看着乌烟瘴气的天下觉得他真是傻透气了,他的梦想不就是为一代明君千秋万代被人传颂吗?他已经做到了,颁推恩令、组建中朝、出证匈奴,吞并朝鲜。 随随便便拿一条出来就够让后世赞颂了,而现在这样疯魔一样地求仙问道,后世会怎么写他? 他会留下污点,难道他不知道吗? 阿娇看着他折腾了这么多年,心到底没有从前那么硬了。 因为他也要死了,他到底只是一个凡人,也会生老病死。 阿娇决定去好好见他一面然后投胎,是的,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去转世。 因为记着她临死前的遗言说要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她到底被强行留在了人间。 他找的方士也不是全没有本事的。 那是三月末的一天,阳光氤氲着花香。 绿杨烟外晓寒轻,一片惹眼的嫩绿中万紫千红。 她穿行过宫廊时,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轻轻的淡淡的,像早晨的大雾般。 没一会却又晴了,温煦的阳光从薄薄的白云间照的树枝花间穿过。 她还听到了宫中养着的婉转善啼的画眉在唱歌,风把它们的声音传来,美的叫人心醉。 活着真好,等他死了就没有人会再强迫那些方士留住她,她就可以重新活过了。 她一定会满饮孟婆汤,把这些恩怨情仇全都忘记。 下辈子投去一个小户人家,嫁一个老实憨厚会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的人,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相伴着过完一生。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重重宫殿,终于进了五祚宫。 迎面碰见霍光同上官桀几个人,他们面容悲怆却又隐隐含着踌躇满志。 阿娇便知道,这是他选定的托孤重臣。 他一生求仙问道,世人多怕以为他贪生怕死,却没想到面对死亡他会这么从容吧。 或许,她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他。 哪怕相伴了这一世,也还是不敢说把他看明白了。 她擦着春陀的肩过去,她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进了寝殿,他正在榻上眯着眼睛看一卷帛书。 阿娇忽然有些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书。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上前坐在榻边看着他。 她虽然被囚禁在这汉宫中,却已经许多年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了。 他老了,却还是这么英气勃。时光衰老了容颜,却带给了他更多的刚毅。 这样精神矍铄,哪像一个将死之人? 她暗自想着。 “咳咳咳……” 他忽然丢下帛书,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娇看见,那方被他捂嘴的帕子吐满了鲜红的血,红的像窗外的桃花。 病的这么狠吗? 阿娇虽然知道他病了,却从来没到他身边来看过。只是从那些孤魂野鬼嘴里听说他阳气不足,也不久于人世了。 她忽然有些心疼,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大概就像从前的争吵过后,她已经预备好道歉他却先低头时的心酸吧。 这夜她没有走,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他榻边。 后半夜时,他忽然大串大串地说起梦话来。 高声疾语,语快的听不清到底每个字都是什么。 内侍们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偏偏春陀还被打去宫外办事现在没有回来。 阿娇听清了,她同他夫妻这么多年,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是要水喝还是要衣裳。 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婚夜,正在和她兴奋地诉说着几个月不见得相思之苦。 “娇娇,你好像瘦了些……脸都尖了……饿了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如当年对她说的那些。 “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疼着你,宠着你……丢人?哪丢人了?……面子从来不是别人给的……” 阿娇忽然有些想哭,可是鬼是不会哭的。 所以她怎么都哭不出来,在他的梦话里她也恍然到了十六七岁时。 那时的时光真是叫她终生怀念,刚刚成婚甜情蜜意自不用说。太皇太后和景帝舅舅都在,满宫上下都像小时候那样宠惯着她。 只是到底破灭了…… 春陀终于回来了,他听清了刘彻的话。 他哭的比刘彻还厉害,鼻涕眼泪一把。 “陛下啊,您就忘了吧……” 春陀这一辈子,还是头次在刘彻跟前说这样僭越的话。 哪怕,是在睡梦中被魇住的刘彻跟前也是头一次。 刘彻是咳嗽吐血而醒的,大朵大朵的血花开满了锦被。 阿娇注意到春陀虽然慌却不惊,看来他这样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的确活不久了。 “娇娇——” 刘彻忽然望向她惊喜地喊道,大颗的泪滚落下来。 “你终于来了……娇娇……” 他的声音像极了同母亲走丢的小孩,委屈却又含着满满的愉悦。 他极力想撑坐起来,够着阿娇。 春陀只觉得背后凉,都说人死前阳气转弱,阴气大盛会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 难道陛下真的见到了陈皇后? 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殿中诡异地沉默下去。 阿娇的心终于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他真的是爱她的,只是不能只爱她一个。 她望着日暮途穷的刘彻,终于笑了起来,牵强却又解脱的一笑。 而后,起身就走。 她听见他在她身后使出浑身力气大喊“还怨我吗?” 他说“我”,而不是“朕”。 她泪目,顿住脚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点头。 她快步走出宫殿,不敢回头。 没等走出五祚宫,就听见了“铛铛……”的丧钟声响起。 紧接着,未央宫、长乐宫都纷纷敲起丧钟。 刘彻死了。 这天是后元二年二月丁卯日。 他活了七十岁,人到七十古来稀,也不亏。 她边走边想,有灼热的泪从脸庞滑过。 她没有去理,鬼是不会流泪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公 (不要买,不要买。从去年开始就总头痛,但也一直没管。今天遭不住了,还是去了医院。神经性头痛,不是大毛病,谢谢大家的建议和关心,爱你们。另外,医院人真多啊。) 什么? 阿娇恍如被人凌空抽了一鞭子,那撕心裂肺的痛从肌肤透彻进骨髓。 于是,世界再度倾覆,混沌相连。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等到终于剖判崩裂开后,却于无边无际的黑雾中,隐隐约约望见了一片宫殿楼阁。 这里是哪里? 还是在做梦吗? 可这梦为什么这么诡异又清晰? 没有人能告诉阿娇答案,她便也懒得去想了。 一阵清风徐来,她便飘飘摇摇地晃到了半空上。 俯身往下望去,巍峨连绵的汉宫在她身下不断地缩小。 她顺着风漫无目的地往前飘荡着,淡淡的说不出名字的花香味萦绕在她鼻尖,沁人心脾,甚是舒服。 她自由自在地在这天地间飘荡着,时而迎着呼呼风声往下落去,时而又任凭那风拖着自己爬高。 这感觉,着实不错。 而变故就在一瞬间—— 她的腰间忽然紧了一下。 仿佛有根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韧性十足的丝绳勒住了她,绳那头的人用足了劲往下拽她。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腰间看去,想要解开丝绳。 可—— 可是她哪有腰啊! 她是轻飘飘的一阵风啊! 但那被丝绳缚住的感觉却如此地清晰又真实。 她一点点地往下沉去。 她又懵又怒地挣扎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抗争不过。 坠到庭院中时,她撞上了一株正当花期的杏花树。 她急中生智,忙抱了个满怀。 但在扯下一地花雨后,到底还是被绳子那头给扯动了。 她忍不住想,绳子那头会是什么? 牛头马面? 她摇了摇头。 如果真有鬼差,早就该带她走了,且也不会这么费劲吧。 之后的路,却渐渐熟悉起来。 这是去往宣室殿路。 宣室殿? 难道是刘彻弄的鬼吗? 她一下便起了抵触情绪。 她说过,只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她咬紧了牙,打死也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而发了狠的反抗不是没有效果的,就像拔河一样,她和绳子那头就一步的距离反复来扯,到后来绳子那头显然是疲惫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再继续努力,忽听响起一声哀叹:“阿娇,见我一次吧,再见我一次吧。” 那声音,字字泣血,感人肺腑。 是刘彻。 阿娇不觉冷笑,果然是他在捣鬼。 她临死之前,他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大概时间久了,又遗憾又不甘吧。 毕竟,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舍不得? 他怎么会舍不得? 如若是因为舍不得,当初又怎会不顾她的感受宠幸卫子夫,乃至让她生子三女一子? 她落下泪来,脸上冰凉一片。 她要走。 她不想见他。 可脚下却蓦然泄了气。 绳子那头忙鼓足了劲,往死里拽她。 她被迫卷进了殿中。 李少翁站在法阵中吟唱着咒语。 而刘彻,则手持着红叶连声哀求。 那是怀梦草。 朝出夕隐,可通鬼魂,使人心想梦成的怀梦草。 阿娇被硬生生地拉进了轻纱帷幕,摔跌进一方有着巨大吸力的古怪石头中。 滋啦啦—— 她听见了骨骼活动的声音。 她往下看去,她果真有了形体。 刘彻扑上来拥住她,喜极而泣地道:“娇娇,娇娇,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她的肩头,也浸湿了她的心。 但—— 不对。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阿娇心下一阵阵抽紧,她环顾四周,终于福至心灵。 这处法阵不对! 这法阵向一张网一样缓缓收紧,要把她的灵魂束缚在这石头内,令她还阳。 但这是极为粗暴的还阳,只能让她维持十天的生命,且再无投胎转世的机会。 阿娇的目光倏然投向殿中的李少君。 他须发皆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正闭着眼睛喃喃念着些什么。 他要把她彻底缚住,以此来向刘彻邀功。 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顾不上。 阿娇大怒,竭力破开一线生机,而后夺路而逃。 身后传来武帝惊惶绝望的叫声。 “娇娇!娇娇!你去哪!” 她没有回头, 她丝毫不敢耽搁,一冲出宣室殿便乘风远去。 但不知为何,刘彻那令人人心碎的唤声始终萦绕在她耳边,让她止不住地难过。 这是何必呢? 何必还要复活她呢? 她要的东西一直很简单。 可他却永远都给不了她。 卫子夫、尹婕妤、邢娙娥…… 后宫中永远不缺美人。 他是皇帝,他合该三宫六院。 如果皇帝只守着一个人,不要说盼望着子息的王太后,就是满朝大臣也不会依。 他们一定会说,这样像什么话? 后宫中枝繁叶茂,江山才能永葆稳固。 或许,是她太惊世骇俗了。 毕竟就连农户日子稍稍富裕一点后,都想着再娶一房。 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熬吧。 熬到最后就赢了。 可阿娇不想熬,她一时一刻都熬不了。 每当刘彻去了旁人宫中,她都会彻夜难眠,把枕头哭湿了一遍又一遍。 她嫉妒又心酸,她失落又无助。 她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能把一切毁灭。 刚开始,她还和刘彻大吵大闹,不顾一切,撕破脸皮地闹。 但闹到后来,他累了,她也累了。 于是,废后。 于是,自刎。 她想葬在霸陵,葬在最疼爱她的外祖母身边。 没成想刘彻却不能接受她的死亡,他求仙问药,竭力想复活她。 甚至差点害得她灰飞烟灭,从此在天地间消失。 陈阿娇这个时候才看清,原来他的任性妄为比之自己只多不少。 她心中有些安慰却更多的是心酸,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好好地只爱她一个人呢? 人都死了,却弄什么还魂重生! 更叫陈阿娇愤怒的是她没有被依照遗愿被葬在霸陵,而是被葬在了茂陵,追封皇后。 他难道以为她还在乎这些?还是说给了这些就够了? 她不在乎也不需要! 她飘荡在这天地间,看着她死后刘彻的痴情不悔。 他招魂求仙,宠信方士,甚至把卫长嫁给方士。 一时间,无数的方士冒了出来借机招摇撞骗。 她冷冷地看着他,她始终还是不理解。 爱一个人就该全心都是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了之后痛不欲生! 元封元年,刘彻听信方士“蓬莱诸神山若将可得”的蛊惑之言去泰山封禅。希冀能借助神仙复活她,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 他就算是人间的帝王,也不能逆转三界规则。 为了迎合他,郡国各除道,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 建祭祀嵩山的“太室祠”,并划嵩山下三百户设立“崇高县”,免除一切赋税、徭役,专管祭祀岳神之事。 阿娇看着乌烟瘴气的天下觉得他真是傻透气了,他的梦想不就是为一代明君千秋万代被人传颂吗?他已经做到了,颁推恩令、组建中朝、出证匈奴,吞并朝鲜。 随随便便拿一条出来就够让后世赞颂了,而现在这样疯魔一样地求仙问道,后世会怎么写他? 他会留下污点,难道他不知道吗? 阿娇看着他折腾了这么多年,心到底没有从前那么硬了。 因为他也要死了,他到底只是一个凡人,也会生老病死。 阿娇决定去好好见他一面然后投胎,是的,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去转世。 因为记着她临死前的遗言说要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她到底被强行留在了人间。 他找的方士也不是全没有本事的。 那是三月末的一天,阳光氤氲着花香。 绿杨烟外晓寒轻,一片惹眼的嫩绿中万紫千红。 她穿行过宫廊时,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轻轻的淡淡的,像早晨的大雾般。 没一会却又晴了,温煦的阳光从薄薄的白云间照的树枝花间穿过。 她还听到了宫中养着的婉转善啼的画眉在唱歌,风把它们的声音传来,美的叫人心醉。 活着真好,等他死了就没有人会再强迫那些方士留住她,她就可以重新活过了。 她一定会满饮孟婆汤,把这些恩怨情仇全都忘记。 下辈子投去一个小户人家,嫁一个老实憨厚会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的人,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相伴着过完一生。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重重宫殿,终于进了五祚宫。 迎面碰见霍光同上官桀几个人,他们面容悲怆却又隐隐含着踌躇满志。 阿娇便知道,这是他选定的托孤重臣。 他一生求仙问道,世人多怕以为他贪生怕死,却没想到面对死亡他会这么从容吧。 或许,她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他。 哪怕相伴了这一世,也还是不敢说把他看明白了。 她擦着春陀的肩过去,她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进了寝殿,他正在榻上眯着眼睛看一卷帛书。 阿娇忽然有些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书。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上前坐在榻边看着他。 她虽然被囚禁在这汉宫中,却已经许多年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了。 他老了,却还是这么英气勃。时光衰老了容颜,却带给了他更多的刚毅。 这样精神矍铄,哪像一个将死之人? 她暗自想着。 “咳咳咳……” 他忽然丢下帛书,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娇看见,那方被他捂嘴的帕子吐满了鲜红的血,红的像窗外的桃花。 病的这么狠吗? 阿娇虽然知道他病了,却从来没到他身边来看过。只是从那些孤魂野鬼嘴里听说他阳气不足,也不久于人世了。 她忽然有些心疼,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大概就像从前的争吵过后,她已经预备好道歉他却先低头时的心酸吧。 这夜她没有走,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他榻边。 后半夜时,他忽然大串大串地说起梦话来。 高声疾语,语快的听不清到底每个字都是什么。 内侍们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偏偏春陀还被打去宫外办事现在没有回来。 阿娇听清了,她同他夫妻这么多年,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是要水喝还是要衣裳。 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婚夜,正在和她兴奋地诉说着几个月不见得相思之苦。 “娇娇,你好像瘦了些……脸都尖了……饿了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如当年对她说的那些。 “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疼着你,宠着你……丢人?哪丢人了?……面子从来不是别人给的……” 阿娇忽然有些想哭,可是鬼是不会哭的。 所以她怎么都哭不出来,在他的梦话里她也恍然到了十六七岁时。 那时的时光真是叫她终生怀念,刚刚成婚甜情蜜意自不用说。太皇太后和景帝舅舅都在,满宫上下都像小时候那样宠惯着她。 只是到底破灭了…… 春陀终于回来了,他听清了刘彻的话。 他哭的比刘彻还厉害,鼻涕眼泪一把。 “陛下啊,您就忘了吧……” 春陀这一辈子,还是头次在刘彻跟前说这样僭越的话。 哪怕,是在睡梦中被魇住的刘彻跟前也是头一次。 刘彻是咳嗽吐血而醒的,大朵大朵的血花开满了锦被。 阿娇注意到春陀虽然慌却不惊,看来他这样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的确活不久了。 “娇娇——” 刘彻忽然望向她惊喜地喊道,大颗的泪滚落下来。 “你终于来了……娇娇……” 他的声音像极了同母亲走丢的小孩,委屈却又含着满满的愉悦。 他极力想撑坐起来,够着阿娇。 春陀只觉得背后凉,都说人死前阳气转弱,阴气大盛会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 难道陛下真的见到了陈皇后? 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殿中诡异地沉默下去。 阿娇的心终于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他真的是爱她的,只是不能只爱她一个。 她望着日暮途穷的刘彻,终于笑了起来,牵强却又解脱的一笑。 而后,起身就走。 她听见他在她身后使出浑身力气大喊“还怨我吗?” 他说“我”,而不是“朕”。 她泪目,顿住脚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点头。 她快步走出宫殿,不敢回头。 没等走出五祚宫,就听见了“铛铛……”的丧钟声响起。 紧接着,未央宫、长乐宫都纷纷敲起丧钟。 刘彻死了。 这天是后元二年二月丁卯日。 他活了七十岁,人到七十古来稀,也不亏。 她边走边想,有灼热的泪从脸庞滑过。 她没有去理,鬼是不会流泪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黄桃 (184的剧情被推翻了) 什么? 卫子夫有男被立为皇后? 宛如有沉沉闷雷碾过阿娇的头皮。 碾地她耳边嗡嗡作响。 碾地她眼前一片发黑。 碾地她脚底止不住地发软。 整个天地都暗了。 阿娇的五感也模糊了。 那清淡的声音,或许还在阿娇耳边徘徊着吧。 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听了。 她不想,也不必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了。 她死了。 她已经死了。 只是—— 只是为什么眼中又热又疼? 仿佛有滚热的鲜血要夺眶而出,淋漓而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死命咬了一下下嘴唇,硬生生把那不合时宜的泪咽了回去。 哭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既都发下了生生世世勿与刘彻相见的誓言,那他和谁生孩子,又立谁为继后,和她陈阿娇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 没关系。 所以—— 你不能哭。 不能哭。 阿娇死忍着青筋抽痛的太阳穴,把脸拼命往上昂。 寒风刺骨。 雪还在下。 很小。 它们缓慢地落在她脸上。 悄无声息地融进她血脉深处。 那股子冷气,渐渐安抚住了她澎湃的心绪。 于是,那清淡的声音终于再次清晰起来。 “痴儿,可恨?可怨?” 阿娇缓缓垂下头颅,直视着眼前那双威仪慑人的眸子,轻轻摇头,语气平静:“有什么好恨的?又有什么好怨的?” 那双眸子中涌起淡淡的笑意:“口是心非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哦。” 孩子? 阿娇:“……” 别一副你七老八十,足够当我王母的样子好吗? 她又摇了摇头,认真地道:“一个死人,还口是心非给谁看呢?” 眼前的人显然不信,她的笑意更浓了:“那你为何还要重来这一世?” 啊? 重来? 重来什么? 又是一声惊雷打在阿娇耳边。 打地她整个人都要嗡嗡作响了。 她外焦里嫩地恍惚了半晌,才终于慢慢地回想起来她已经又重生了的事实。 那,她现在这是在做梦吗? 而且—— 而且关于为什么能逆转时光,一切回流。 她真的一无所知。 她是在一片茫然中被推进又一次崭新的生命中。 但眼前的人,却说是她为此付出了努力。 那么笃定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些内幕的。 阿娇心下狂跳起来。 一时又激动,又期待,又害怕。 是的。 害怕。 她本来以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就能得到永远的解脱和平静了。 谁知道,却被困在偌大的汉宫中。 但也无所谓。 左右她的心已经死了,枯了。 她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盼望了。 可谁知道,天意弄人。 她居然死而复生了。 而且是时光逆流的那一种。 于是—— 外王母还在,父母的感情还没有破裂。 兄长们朝气蓬勃,长嫂云英初嫁。 舅父踌躇满志,一心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贤惠温良的薄舅母,还是慈爱后宫、母仪天下的皇后。 ………… 或许,或许人是不能拥有温暖的。 一旦拥有,便再也不想回到无边无际的冷清寂寞中去了。 所以—— 她心里一直在隐隐地害怕。 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那么,梦醒的那一天,她要怎么办? 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梦还是没有醒。 她渐渐安下心来。 可眼前这个女人,却说这一切都是她努力来的? 阿娇如何能不激动,又如何能不期待,更如何能不害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稳着激动忐忑的心绪。 她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比如说,这是真真正正的一辈子,还是糊里糊涂的一场春秋大梦? 可还不等她张开口,眼前的人又慢条斯理地说话了。 “小痴儿啊,恨就恨了,怨就怨了。 人皆有七情六欲,承认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只是—— 小痴儿啊,你重来一次,就能如愿以偿吗?” “如愿以偿?”阿娇越发一头雾水,“如什么愿?” 眼前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说了,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孩子。” 她眼中笑意渐隐,眸光变地又冷又硬:“如果不是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念,你重来一次做什么?” 阿娇:“…………” 她第一次懂得了鸡同鸭讲的恼怒感。 怎么就一股脑这么认定了呢? 是。 她以前是梦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那是以前啊! 谁说她这辈子还要嫁刘彻的? 而且—— 听这意思,她觉得她就是因为这个愿望才努力重生的? 天地良心啊。 她什么时候为重生做努力了? 又什么时候因为想白头到老才重生的? 她这辈子,要随心所欲,开开心心地过的好不好? 说不定,都不嫁人的好不好?! 她昂起脸来。 准备义正言辞地和她分说个清楚。 然后再仔仔细细地询问她为什么能重生和重生后的相关注意事项。 就在这个时候,极其响亮又极其悠长的一声长吟,震颤了苍穹,也震颤了人心。 那是什么声音? 怎么……似乎像是什么远古神兽的声音呢? 而后,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大作。 似乎有什么在乘风而来。 眼前人自打听着那一声长吟后,脸色便蓦然凝重了。 如今,更是懊恼地叹了口气,似乎想拔腿就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 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迅速且精确地俯冲到了她们旁边。 “欺负了我家孩子,这便想跑?” 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有着雷霆万钧的震怒。 四下里霎时弥漫开紧绷且压抑的沉默。 阿娇眼前的那张脸惨白一片,却要硬撑起一点笑脸:“不是……她……她跟您哪有……而且……且……我也没欺负她……” 阿娇趁着她们两下里都顾不上她,忙好奇地偏头看去。 这又是何方神圣啊? 她偏过头,又仰起脸的那一瞬间,便见到了足以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华彩舆盖下,三条飘带随风拂动。 宽袖长袍的女子,神色清冷且傲然。 她手握缰绳,乘风驾驭着一条发扬踔厉的巨龙。 那龙头高高昂起,龙尾轻翘,龙身平伏,略似船形。 在龙尾上立着一只仙鹤,圆目长啄,昂首仰天。 是……是吕后! 阿娇脱口就是一声:“曾外王母!” 天啊! 她这梦果然够疯狂。 驾龙而立的吕后,淡淡一笑:“听到了吧?她还知道叫孤一声曾外王母。 孤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刘邦的血脉延绵,跟孤没有什么关系。 但孤,到底是她的长辈,又承她一份人情,便不能眼看着你要蛊惑她的心智,引她入歧途而坐视不理!” 那人忙继续语无伦次地分辩道:“……您误会了……其实我是想……我是想……” 吕后却不耐烦再听她啰嗦,袍袖一卷,说了声滚吧。 便见那人不受控制地被高高地甩上了高空,而后迅速跌落,再无声响。 既是要害她,阿娇自然也就不会为她求情了。 而且—— 这是梦中。 只怕也摔不出什么好歹来。 ***** 当阿娇深陷梦中,椒房殿中的薄皇后却还未眠。 她紧蹙着眉头,满脸忧思。 夜色晦暗,星光疏淡,月也无精打采的,从云层缝隙间漏下的光又清又寒,倒像是冬月。 薄皇后端坐在书案前。 见方的麻纸铺平开来后被紫檀嵌玉镇纸压住,她想了又想,到底还是从孔雀蓝釉描金夔龙纹笔筒里抽了枝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紫毫笔来。 珠碧见薄皇后要写字,忙往芦雁纹圆盒歙砚里倒了点清水,而后执了块松烟墨轻磨起来。 珠碧磨墨墨的很讲究,不仅轻而慢,还始终保持着身姿端正以使墨在砚上平稳规律地打着旋。 从前是由如影专门伺候皇后写字,后来如影要出宫嫁人了,便特意抽出了时间教会了珠碧。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但珠碧只要墨起墨,仍觉得如影温柔的低语声就响在耳旁。 她说:“磨墨和绣花一样,都是细活,万万急不得。 太急了,墨就粗了还起沫。 但也不能太轻太慢,那墨就该浮了。 加水的话,刚开始你没经验把握不好度,就尽量少点。 跟做菜一样,淡了还能加盐,可咸了就白忙活了……” 想起如影,珠碧嘴角微弯。 她想,如影的命还是挺不错的。 虽然出身官奴,但却行大运撞上了皇后这样的主人,不光一向待下温和亲切,过了二十更是亲自为她赐了一桩婚事,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如今儿女双全,夫君体贴,真是极好极好的日子。 只是—— 这么好的皇后却到现在还是膝下空虚。 从前太皇太后还在时,陛下即便冷待皇后,到底一月里也来两三趟。 如今太皇太后一去,陛下便再也不来了,只打发身边人来说一句要皇后保重凤体,不要过度伤心。 可,这话为什么不是陛下亲自来宽慰皇后呢? 皇后是个极好性子的人,并不为此抱怨一句,反倒还为陛下说话,说陛下是日理万机,脱不开身来。 嗯—— 容她在心底说句大不敬的实话吧。 日理万机是真的,但脱不开身也是真的吗? 她可是听说,陛下不是和栗姬用暮食,就是去离宫看望待产的小王夫人,怎么就抽不出空和皇后说上几句话呢? 皇后想必也是知道的。 但她要骗自己。 不然,这日子岂不更不难? 所以—— 珠碧纵然心底对皇后有万般心疼,面上也什么都不敢表露。 她要帮着皇后一起骗皇后。 墨磨好了。 珠碧深吸了口气,小心仔细地把墨收回匣里,退到了一边去。 薄皇后蘸了墨,悬腕半晌在墨汁聚到一块快要掉下来的时候,终于下了了笔。 她写的很快,几乎没有停顿的时间。 须臾间,便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张纸。 她搁下笔来,转了转手腕,不待墨干便揉成了一团:“烧了吧。” 皇后这段时间总这样写了烧,烧了又写的。 珠碧早就见怪不怪了,也并不好奇写的是什么,听了吩咐便取了火折来当着皇后的面烧了。 薄皇后深吸一口气,步至软榻前坐下。 天下以什么最重? 天子吗? 薄以为并不是。 一扫六合的秦始皇,算得上气吞山河了吧,却还是叫楚霸王项羽烧了阿房宫,终究没如他的意把江山传到未来的秦万世手里。 天子统御天下,依靠的是天下万民的臣服。 河清海晏时,万民自然匍匐在地。 但一旦连活下去都是奢望了,会有无数人揭竿而起。 高祖便是这样坐的天下。 所以,这天下最重的是万民。 所以,陛下最关心的也是万民。 她知道,陛下永远都不会喜欢她。 明明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明明是结发夫妻的恩义,但陛下就是不会喜欢她。 因为,她是薄家的女儿。 娶了她,陛下坐稳了太子之位。 可如果喜欢她,让她生下一子半女来,那太子之位还能给谁? 陛下不愿看到第二个吕氏崛起了。 所以,陛下永远不会喜欢她。 可怎么办? 她却那么喜欢陛下。 喜欢到什么都可以不介意。 没有宠爱,她不介意。 没有子女,她也不介意。 甚至帮他妥帖地照顾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她都不介意。 因为,唯有这个时候,他会真心实意地对她说一句辛苦皇后了。 不辛苦的。 只要能帮到你就好。 她入宫这么些年,全靠这点念想在活着。 怎么能帮到他? 这是她思考最多的问题。 刚开始,只知道尽力照顾好他。 后来,宫中添了嫔妃。 再后来,有了皇子公主。 再后来的再后来,也就是现在,她了解了他更高的需要。 可是—— 她能为万民做些什么呢? 思来想去,也是一筹莫展。 直到听说匈奴犯边,她想她终于可以帮他做点什么了。 和亲。 送刘氏宗族女去和亲。 这是一个得罪人的事。 但她反复犹豫,却不是怕得罪人。 而是—— 委实有些不忍心。 把那正当花龄的姑娘从长安送到草原,举目无亲不说,难得恩爱不说,一旦汉朝同匈奴打起仗来,还不知道这汉家女儿要跟着遭什么殃呢? 保不齐,命就没了。 只这么一想,薄皇后便不忍了。 可—— 可不和亲怎么办呢? 打仗吗? 那不又是让更多的家庭遭殃? 且如今军力大不如匈奴,能不打仗便不打仗的好。 只怕陛下也是这么计较的。 既然避免不了,还是由她提出来的好,也好尽量为去和亲的宗室女准备准备。 明儿吧—— 明儿请陛下过来用暮食。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无奈 那薄皇后夜不能寐,为皇帝忧思重重时,皇帝究竟在哪呢? ………… 离宫。 兴许是因为苦夏,也兴许是因为忐忑——产期一天天逼近,虽有亲姊姊王夫人陪伴劝慰,但到底是头一遭怀孕生产,小王夫人王儿姁这两天食不下咽,看什么都没有胃口。 今天,平旦食她只勉强用了半碗粥,昼食因着王夫人再三劝饭,便用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和小半条清蒸金鲳鱼。 王夫人再要劝,也不好使了。 她没了法子,待小王夫人消过食歇下后,便吩咐厨下做些甜点,以备下午进用。 庖厨得了消息,忙拣选了半篓子新摘的黄桃仔细洗净,而后利落地切成长条块。 热锅后,放进一小把饴糖,等糖化后水煮开后,下黄桃。 庖厨叫小黄门盯着刻漏,让他一刻钟后叫他。 庖厨思来想去,又挑了一盘子洗净的山楂。 他反握住刀,用刀柄在山楂果柄略微用力按出压痕后,再猛地用力往前一推,果核就被推了出来。 直瞧地小黄门忍不住开口夸道:“您真厉害。” 庖厨笑笑,语气平淡地道:“这是最基本最基本的东西,算不得什么。” 他看了一眼小黄门,“仔细看着刻漏,别过了时间。” 小黄门忙偏过头去。 庖厨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后,又取了只锅来倒了把饴糖进去。 融开后,他放进刚好能没过糖的水,用大勺不停地在锅中打着旋,直熬到糖浆冒起泡来才倒进山楂。 他动作轻缓,耐心地把每颗山楂都裹上糖浆才挪了锅,让它慢慢凉下来。 他把半碗淀粉倒进浅底锅上,慢慢地烤熟后均匀地洒在已经凝固的山楂上,他略一搅拌,一道白霜山楂就做成了。 他仔细地摆了盘,望向小黄门身前的刻漏。 等着时间到了,庖厨又拿青釉莲花罐装了糖水黄桃后,又盯着刻漏走半刻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打发小黄门出门:“送到小王夫人那去吧。” 小黄门洗过了手后,提上三层食盒去了。 他顶着大太阳到了离宫正殿外,却连第一道门都没能进了,便被人接过了手中的食盒,塞了一吊钱打发他:“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小黄门还想再说点什么,但那宫人朝他又是点头又是摆手,他只好又顶着大太阳回去了。 回到厨下后,庖厨问他:“怎么回来的这么快?该多等一会的,好问问夫人身边的宫人,夫人用地怎么样?” 小黄门沮丧地摇了摇头:“都不让我进去。” 他把那一吊钱从怀里拿出来:“赏了钱就叫我走。” 庖厨便了然地噢了一声:“只怕是陛下来了,怕你冲撞了圣驾才没叫你进去。” 他猜的一点没错。 陛下的确是到离宫来了。 前两日他便听说小王夫人胃口欠佳,心下颇为挂怀,但政事繁琐,也抽不出空来。 今天下午好容易提前结束,便忙过来瞧瞧。 白霜山楂和糖水黄桃已经摆在了案上,明黄色的黄桃和披着一层白霜红灿灿的山楂在清亮的光影中显得分外可爱。 天子亲自为小王夫人盛了一碗:“不吃饭怎么行呢?你受不了,孩子也受不了。” 坐在下首的王夫人叹了口气,说正是:“你啊,都快把我愁死了。” 小王夫人无奈一笑:“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我现在就吃。” 她拿起调羹先吃了口黄桃,嗯,甜,香,脆。 但吃了几口厚,便觉得甜地发腻,又执起筷子吃山楂。 酸甜的味道,本来最是开胃,但也只吃了三四颗便觉得顶了喉。 天子见她委实用地勉强,便笑了笑:“行了,别在那蹭时间了。用不进去就算了,但暮食正经用膳时还是得多用点。” 小王夫人便如释重负地搁下了筷子:“谢陛下。” “你啊——”天子无奈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夫人起身告退:“陛下既来了,臣妾也安心了,便先行回去了。” 天子也不留她:“回去吧,改日得空了朕去瞧你。” 待王夫人走后,他便陪着小王夫人一面下棋,一面闲话,好宽解她紧张的心绪。 天子忽又想起了什么似地:“朕来时瞧着那甬道墙上爬满了夕颜花,煞是美丽。儿姁想去瞧瞧吗?” 一面墙的夕颜花? “真的吗?”小王夫人一下便来了兴趣。 于是—— 圆似流泉碧剪纱,墙头藤蔓自交加。 果如天子所说,甬道一面墙全是牵牛花。 一朵挨着一朵,繁密的叶拥着花,爬满了整面宫墙,壮观的让小王夫人都啊了一声。 牵牛花开的多,颜色自然也全的很。 正红的有,粉红的也有,淡蓝的也有,深紫色的还有。 娇嫩的花蕊仰着头,望着湛蓝的晴空。 牵牛花的叶又大又绿,衬着各样艳丽的花朵,炫开一地光影。 他们俩并肩站在花墙前,看着那风一来,卷得满墙都浩荡起来。 足足看了一刻钟,方才兴尽而还。 小王夫人脸上总算有了点发自内心的笑:“臣妾想把它们给画下来,让它们能永远地开下去。” 天子揽住她的肩膀:“那这幅画,朕提前预定了。” 暮食有天子亲自劝菜,小王夫人终于多用了半碗饭。 暮色渐沉,一寸寸漫上窗棂,被满室通明阻挡住后,默然无奈地滞在那。 晨雾般轻薄的窗纱随意散落在窗前,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翘头案在灯下光彩熠熠。 小王夫人捧着肚子,由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到画案前,就着氤氲开的光亮,执起画笔画起夕颜花来。 而天子,则在书案前坐定,捧着卷帛书慢慢地读。 小王夫人画了半个时辰。 画到后来,渐渐忘了身在何处,全身心沉浸了进去。 等终于落下最好一笔,她长出了一口气,揉着脖子由宫人搀扶着站起身来。 低头低的久了,脖子好酸啊。 她慢吞吞地坐到软榻上。 一双温热的手伸了过来,给她揉捏起来。 是陛下。 她忙说不用了。 天子手下越发用劲,“别动。捏捏就舒服了,绷着久了你就僵的转头都转不动了。” 小王夫人只好生受了。 她望着窗前的和阗青白玉镂雕螭龙纹带钩。 橘黄色的灯光给带钩镀上一层微黄色温馨的光影,轻纱在旁左右摇曳。 冰山的凉气从身后慢慢透过来,扑到她身上,浸凉了她耳上的金镶紫瑛坠子。 她瞧不见陛下现在脸上的神色,但看着光影下两人的身影融在一处,忽觉得心底都被填满了。 等天子捏了足有两刻钟后,她忙转过身来,笑道:“陛下陛下,真的足够了,您捏这么久手都要抽筋了吧。” 天子也笑:“当我跟你一样那么没劲呢。何况——” 他的语气温柔起来:“你现在为朕怀着孩子,受着苦呢。” 上个月的时候,小王夫人就因为大肚子行动不便,坐卧都需要人帮忙。 略微坐会便腰酸背痛,疼得她躺下就不想坐起来。 还总像喝多了水,可艰难地去如厕又没感觉。 不去吧,还觉得憋得慌。 到这个月的时候,脚也水肿的厉害,原先合脚的鞋已经穿不下了。 许多时候就是躺着,都觉得腿涨得慌。 十月怀胎,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啊,更别说临了还要闯生产的难关。 但这一切辛苦,都被这一句话给抚平了。 她刚要展颜一笑,脸便白了。 一股热流席漫下来,浸湿了她的裙子。 好像…… 好像是羊水破了。 她吞了吞口水,尽量镇定地望向天子:“陛下,好像是羊水破了。” 要生了? 现在? 天子唰地一下站起身来:“乳医!叫乳医来!” 乳医很快便进来了,只一眼便肯定地道:“夫人这是要生了,快服侍夫人往产房去。” 啊! 真的是要生了啊! 小王夫人不自觉地去咬嘴唇,这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虽说住到离宫待产也有段时日了,但她……她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她总以为得到下月初才会发动。 小王夫人心乱如麻,天子却是镇定自若:“去,把王夫人请来。” 他看向小王夫人:“别怕,万事有朕在呢。你姊姊一会就到了,有她陪着你生产,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小王夫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弯起嘴角来应了声好。 告别了天子后,左右宫人把她扶到产房去躺好,把那被羊水浸湿的衣裙换了下来。 乳医和催生婆有条不紊地吩咐侍女们做事。 大家都很镇定。 小王夫人也慢慢平稳下心绪来。 嗯,没事。 总是要生的。 她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还在疼着。 只是那疼是可以忍受的,酸酸麻麻的时有时无。 熬了一个多时辰后,乳医们说她产道还没开,叫侍女们把她扶下来走动走动,说是这样能助产。 凭心而论,小王夫人是真不想起来。 起来一下多麻烦啊。 但为了生产的顺利些,她还是配合地坐起身来。 在产房里踱步了大半个时辰后,她有些饿了。 乳医听说后,忙道:“快叫厨下做些吃食来,这生产最需要的就是体力了。” 小王夫人被她说得又紧张起来,她用吃来抵抗害怕,终于一口气吃了一大碗用香菇鸡汤下的汤饼。 用过饭后,王夫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儿姁别怕,姊姊来了。” 小王夫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用过饭后,小王夫人不想再走了。 乳医也不强求,叫侍女们服侍着她躺下。 自到离宫后,她没事就会来产房坐坐,对环境倒是一点都没有陌生不安。 她躺着和王夫人说了会话后,渐渐眼皮沉重起来了。 等着再醒来时,她是被疼醒的。 这次的疼是没法忍受的疼。 王夫人宽慰她道:“睡了一觉好,一会生起来才有力气。” 小王夫人疼的冷汗直流,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催产婆忙拿了软香木给她咬着,“您疼就咬这个,省得咬着舌头。” 小王夫人艰难地点头。 太疼了。 就像有人使劲拽着她的肚子往下拉,撕裂的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想叫。 但是嘴里含着软香木,叫不出来。 于是,她就哭,极其无奈地哭。 姊姊骗她,乳医也骗她都,说什么生孩子一点都不疼,只要好好用力,一会就好了。 这明明不是啊! 疼得简直惨无人道好吗? 她疼地眼泪都淌了下来。 王夫人忙凑到她耳边哄她道:“别哭啊,这一哭就泄气了。别怕,我们都在呢。” 小王夫人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她脑子里已经疼得一片空白了。 疼了好一阵子后,刺骨的疼痛渐渐退去。 大约一炷香后,那锥心的疼痛再次涌来。 如此这般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后,她刚换的干净衣衫已经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了。 她浑身软绵绵地,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天啊! 四个! 姊姊生了五个! 她真佩服姊姊。 疼到后来,阵痛都没有了,变成一直在疼。 她疼得意识模糊,感觉自己一会飘起一会落下的。 又过了很久之后,姊姊凑到她耳边欣喜地道:“儿姁,儿姁,头出来了……再使使劲就好了……” 使劲? 她也想使劲。 可真的是太累了。 她艰难地睁开眼,眼前的人都要重影了。 她阖上眼,一动都不想动。 王夫人见她脱了力,忙凑到她耳边大声道:“儿姁,别睡啊……别睡……陛下就在外面等着呢……等着你母子平安呢……” 陛下—— 陛下—— 她涣散的意识又聚集回来了一些。 但仍是没有力气,整个人像泡进水里浑身骨头都酥软了似地没劲。 她听见乳医大叫,“拿参汤来——” 姊姊要她张嘴:“儿姁乖,喝了参汤就有力气了。有了力气就能马上生完了。” 于是,她努力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大半碗参汤下去后,她终于找回了点精神。 她闭着眼深呼吸几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 终于,她恍恍惚惚地听得了满屋人的欢呼。 生下来了吗? 她极力想睁开眼,但是睁不开。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 还有姊姊喜气满满的声音:“儿姁,是位皇子,可像你了,真漂亮。” 她安心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嗯,孩子健康就行。 第一百九十章 喜悦 (这是一章插播,接166章后的半年。) 盛夏的暴雨总是不期而至。 雷声震耳,大雨如注。 阿娇被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便起身找了卷帛书翻看。 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这暴雨来地突然,走地也突然。 帛书堪堪翻到一半,雨便停了。 太阳又出来了。 阿娇便搁下了书,令人去少府吩咐晚膳多上点芹菜、落葵、芦笋,再加道牛肉羹和鸽子汤。 冬天虽也能吃着温室里燃火催生出来的蔬菜,但到底还是春夏当季的蔬菜瓜果滋味更香甜。 她计较完毕,便又捡起书一边读一边等着刘彻回来。 只是不觉间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候,她抬头望向壶漏见已经到了酉时,不觉心中暗奇。 往常这个时候刘彻早都回来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本欲吩咐楚服去打发人问问,又想着肯定是被朝政绊住了。 若是真走不开要耽搁太久,他一会就会打发人回来说。 这么想着,她便又倚在窗边看起帛书来。 天边晚霞晕染开许许多多根本就说不出来的颜色,瑰丽万分,夕阳的余晖撒在她脸上,让她觉得分外舒服。 阿娇对刘彻的晚归的确猜中了一部分,他确实被绊住了。 王夫人抱着刚满周岁的皇次子刘闳,跪在斧车前拦驾。 虽说陛下从前就因政务繁忙,而鲜少留恋后宫,但一月里也总得有那么两三天去她宫中坐坐。 可今年呢? 自打过了正月,陛下便再没进过后宫,就连椒房殿那边都不例外。 而卫皇后,风轻云淡地就跟没事人一样,任她如何拿话撺掇,都只是笑。 她生生忍耐了近半年,终于忍不住了。 是。 她入宫来是为了荣华富贵。 但也不是为了守活寡的啊! 她对躬着腰驼着背上前来打哈哈的春陀只有一句话:“臣妾要求见陛下!” 春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王夫人为什么来? 他就是用腿肚子想都能猜到。 可—— 可王夫人啊,您可真不该来。 别看您是王太后母族中人,又为陛下诞下了皇子,但这宠爱,哪是争来的抢来的? 更何况—— 咱们陛下啊,最讨厌被人胁迫。 但这千言万语也只能咽在肚子里,人家到底是三夫人之尊,他叹了口气,只能去回禀天子说王夫人求见。 天子闻言,甚为烦躁,摆了摆手示意春陀起驾。 春陀便又忙急步跑到王夫人跟前,告诉她陛下不想见她。 王夫人费了老大的劲,才终于打听出来陛下今日会途经何地。 她抱着孩子,早早地便等候了起来。 虽然天至黄昏,暑热渐渐散去,但被炙烤了一天的宫道被烤的滚烫。 她跪了一会就觉得双腿被烫的受不了,但又不知道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来,只能咬牙跪着。 现在终于盼到了陛下,不见上一面,哭诉一番,她怎么能甘心? 可—— 可圣命又难违。 她只得咬牙切齿地抱起刘胥。 满了周岁的孩子已经很是有点重量了,而王夫人自生下他后,想着皇子自有人照料,她的当务之急是恢复身材、保养肌肤,因而并没怎么长时间地抱过孩子。 眼下又又跪在硬邦邦滚烫的地上这么久,双手被坠的又麻又疼。 她拼命想站起来,但被刘闳带的重心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把孩子摔出去,春陀赶紧眼疾手快地上前拖住刘闳的后脑勺,才没叫他摔下来。 王夫人一点谢过春陀的意思都没有,她一站稳便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春陀自然也没有指望她能对他这个奴婢有什么好脸,毕竟刚刚若真出了什么事,他还能脱得了干系了? 他现在就头疼王夫人这傻劲,明明都跪的头晕眼花了,怎么还有劲往前冲? 他真想一把拽住她,守着孩子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但他不敢,也不能。 他只能陪着笑脸,说着好话。 王夫人毫不客气地一脚踹翻了他。 唉—— 也真是难为她了。 抱着孩子,还得腾出脚来,使足了劲踹他。 于是,到底叫她冲到了陛下跟前。 她明明前一刻还抱着孩子劲大的不像话,一见着陛下泪珠一下就唰唰滚落下来。 哽咽着委屈不行的行了一礼,又对皇次子刘闳哽咽道:“快叫父皇啊,不是成日里嚷着要见父皇吗?” 刘闳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怯生生地叫了句:“父父——” 天子面沉如水的脸色终于有了些波动,他望着刘闳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有说话。 王夫人强行冲撞过来,本还有几分忐忑,但一见天子脸色和缓,顿时便悲从心中来,大颗大颗的泪滚个不停,满面哀戚地叫了声“陛下”。 那模样,真真是叫人肝肠寸断呢。 但出乎王夫人意料的是,天子只是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问道:“天这么热,不在宫里待着。来这堵朕干嘛?像什么话!” 王夫人被这话说的一下楞了神,也忘了哭,扬起头望向刘彻。 但见他英武还如从前,只是又恢复了那冷的可怕的样子。 王夫人硬着头皮,抽抽搭搭地道:“臣妾知道陛下日理万机,等闲抽不出空来到后宫走走。 可……可臣妾也便罢了……闳儿不懂事……成日里喊着父皇,委实叫臣妾心疼地紧啊。” 说到这里她几乎说不下去,泪流满面了好一会才鼓足了勇气,暗觑着天子的脸色,破釜沉舟地试探道:“宫中近来有谣言,说……说陛下有了新宠……若是得空,都往宫外去了……臣妾……臣妾不是拈酸吃醋,而是若果有此事……臣妾愿把自己的夫人之位让给她……” 她满以为陛下会露出惊诧的样子,但陛下听完后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扭头吩咐春陀启辇。 啊? 启辇? 陛下就不好奇她打哪来的这消息吗? 她甚至都做好了陛下会雷霆震怒的心理准备。 可—— 可陛下居然一句话都不问就走了。 到底—— 到底是不是宫外的狐狸精缠住了陛下嘛! 王夫人满面泪痕地抱着刘闳又追了几步,继而抱着孩子嚎啕大哭。 远去的辇忽然停住了,而后听得脚步声匆匆过来。 是陛下吗? 王夫人仰起头,发现真的是陛下在朝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她不由大喜过望,粲然一笑:“臣妾就知道,陛下不会——” 然而话未说完,便见陛下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嫌恶地都不肯看她一眼:“既然你教养不好皇子,便送到椒房殿中去,也免得好好的孩子让你给养歪了。” 王夫人如遭雷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慌张地抬起脸,还想为自己分说一二:“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陛下,陛下您听臣妾说……“ 然而天子哪有那个耐心,一说完了话便然转身而走,留给王夫人一个决绝的背影。 王夫人站在原地,抱着刘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整个人一片麻木,看什么都是混混沌沌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甚至都不知道刘闳被抱走时,她有没有哭,有没有反抗。 她只知道,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心如死灰。 她曾经以为,她入宫数年便跃居三夫人,除了王太后的喜爱和生育皇子的功劳,陛下对她是有几分喜爱在的。 可没想到,登高那么容易,摔下去还那么容易。 第一百九十一章 努力 (废章,状态混乱,写了又删了。神经性头疼说最好不要熬夜加重,就不挣扎了,明天再来,抱歉抱歉。) 盛夏的暴雨总是不期而至。 雷声震耳,大雨如注。 阿娇被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便起身找了卷帛书翻看。 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这暴雨来地突然,走地也突然。 帛书堪堪翻到一半,雨便停了。 太阳又出来了。 阿娇便搁下了书,令人去少府吩咐晚膳多上点芹菜、落葵、芦笋,再加道牛肉羹和鸽子汤。 冬天虽也能吃着温室里燃火催生出来的蔬菜,但到底还是春夏当季的蔬菜瓜果滋味更香甜。 她计较完毕,便又捡起书一边读一边等着刘彻回来。 只是不觉间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候,她抬头望向壶漏见已经到了酉时,不觉心中暗奇。 往常这个时候刘彻早都回来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本欲吩咐楚服去打发人问问,又想着肯定是被朝政绊住了。 若是真走不开要耽搁太久,他一会就会打发人回来说。 这么想着,她便又倚在窗边看起帛书来。 天边晚霞晕染开许许多多根本就说不出来的颜色,瑰丽万分,夕阳的余晖撒在她脸上,让她觉得分外舒服。 阿娇对刘彻的晚归的确猜中了一部分,他确实被绊住了。 王夫人抱着刚满周岁的皇次子刘闳,跪在斧车前拦驾。 虽说陛下从前就因政务繁忙,而鲜少留恋后宫,但一月里也总得有那么两三天去她宫中坐坐。 可今年呢? 自打过了正月,陛下便再没进过后宫,就连椒房殿那边都不例外。 而卫皇后,风轻云淡地就跟没事人一样,任她如何拿话撺掇,都只是笑。 她生生忍耐了近半年,终于忍不住了。 是。 她入宫来是为了荣华富贵。 但也不是为了守活寡的啊! 她对躬着腰驼着背上前来打哈哈的春陀只有一句话:“臣妾要求见陛下!” 春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王夫人为什么来? 他就是用腿肚子想都能猜到。 可—— 可王夫人啊,您可真不该来。 别看您是王太后母族中人,又为陛下诞下了皇子,但这宠爱,哪是争来的抢来的? 更何况—— 咱们陛下啊,最讨厌被人胁迫。 但这千言万语也只能咽在肚子里,人家到底是三夫人之尊,他叹了口气,只能去回禀天子说王夫人求见。 天子闻言,甚为烦躁,摆了摆手示意春陀起驾。 春陀便又忙急步跑到王夫人跟前,告诉她陛下不想见她。 王夫人费了老大的劲,才终于打听出来陛下今日会途经何地。 她抱着孩子,早早地便等候了起来。 虽然天至黄昏,暑热渐渐散去,但被炙烤了一天的宫道被烤的滚烫。 她跪了一会就觉得双腿被烫的受不了,但又不知道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来,只能咬牙跪着。 现在终于盼到了陛下,不见上一面,哭诉一番,她怎么能甘心? 可—— 可圣命又难违。 她只得咬牙切齿地抱起刘胥。 满了周岁的孩子已经很是有点重量了,而王夫人自生下他后,想着皇子自有人照料,她的当务之急是恢复身材、保养肌肤,因而并没怎么长时间地抱过孩子。 眼下又又跪在硬邦邦滚烫的地上这么久,双手被坠的又麻又疼。 她拼命想站起来,但被刘闳带的重心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把孩子摔出去,春陀赶紧眼疾手快地上前拖住刘闳的后脑勺,才没叫他摔下来。 王夫人一点谢过春陀的意思都没有,她一站稳便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春陀自然也没有指望她能对他这个奴婢有什么好脸,毕竟刚刚若真出了什么事,他还能脱得了干系了? 他现在就头疼王夫人这傻劲,明明都跪的头晕眼花了,怎么还有劲往前冲? 他真想一把拽住她,守着孩子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但他不敢,也不能。 他只能陪着笑脸,说着好话。 王夫人毫不客气地一脚踹翻了他。 唉—— 也真是难为她了。 抱着孩子,还得腾出脚来,使足了劲踹他。 于是,到底叫她冲到了陛下跟前。 她明明前一刻还抱着孩子劲大的不像话,一见着陛下泪珠一下就唰唰滚落下来。 哽咽着委屈不行的行了一礼,又对皇次子刘闳哽咽道:“快叫父皇啊,不是成日里嚷着要见父皇吗?” 刘闳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怯生生地叫了句:“父父——” 天子面沉如水的脸色终于有了些波动,他望着刘闳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有说话。 王夫人强行冲撞过来,本还有几分忐忑,但一见天子脸色和缓,顿时便悲从心中来,大颗大颗的泪滚个不停,满面哀戚地叫了声“陛下”。 那模样,真真是叫人肝肠寸断呢。 但出乎王夫人意料的是,天子只是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问道:“天这么热,不在宫里待着。来这堵朕干嘛?像什么话!” 王夫人被这话说的一下楞了神,也忘了哭,扬起头望向刘彻。 但见他英武还如从前,只是又恢复了那冷的可怕的样子。 王夫人硬着头皮,抽抽搭搭地道:“臣妾知道陛下日理万机,等闲抽不出空来到后宫走走。 可……可臣妾也便罢了……闳儿不懂事……成日里喊着父皇,委实叫臣妾心疼地紧啊。” 说到这里她几乎说不下去,泪流满面了好一会才鼓足了勇气,暗觑着天子的脸色,破釜沉舟地试探道:“宫中近来有谣言,说……说陛下有了新宠……若是得空,都往宫外去了……臣妾……臣妾不是拈酸吃醋,而是若果有此事……臣妾愿把自己的夫人之位让给她……” 她满以为陛下会露出惊诧的样子,但陛下听完后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扭头吩咐春陀启辇。 啊? 启辇? 陛下就不好奇她打哪来的这消息吗? 她甚至都做好了陛下会雷霆震怒的心理准备。 可—— 可陛下居然一句话都不问就走了。 到底—— 到底是不是宫外的狐狸精缠住了陛下嘛! 王夫人满面泪痕地抱着刘闳又追了几步,继而抱着孩子嚎啕大哭。 远去的辇忽然停住了,而后听得脚步声匆匆过来。 是陛下吗? 王夫人仰起头,发现真的是陛下在朝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她不由大喜过望,粲然一笑:“臣妾就知道,陛下不会——” 然而话未说完,便见陛下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嫌恶地都不肯看她一眼:“既然你教养不好皇子,便送到椒房殿中去,也免得好好的孩子让你给养歪了。” 王夫人如遭雷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慌张地抬起脸,还想为自己分说一二:“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陛下,陛下您听臣妾说……“ 然而天子哪有那个耐心,一说完了话便然转身而走,留给王夫人一个决绝的背影。 王夫人站在原地,抱着刘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整个人一片麻木,看什么都是混混沌沌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甚至都不知道刘闳被抱走时,她有没有哭,有没有反抗。 她只知道,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心如死灰。 她曾经以为,她入宫数年便跃居三夫人,除了王太后的喜爱和生育皇子的功劳,陛下对她是有几分喜爱在的。 可没想到,登高那么容易,摔下去还那么容易。 第一百九十一章 (废章,不要订。实在对不起,作者最近各方面状态都很不好。) 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日。 未央宫,椒房殿。 阿娇端坐在黑漆嵌螺钿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策书1。 她的目光空洞而茫然,有司中气十足的颂读声依稀还回荡在她耳边。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2” 短短数句,却有雷霆万钧的力量。 她如堕烟海,惝恍迷离,生出天大地大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无措感。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浑身的血液似乎已齐数逆流上来,心悸难忍,耳膜也嗡嗡作响。 她死咬着下唇,极力遏制着汹涌而来的眼泪。 也不知抵熬了多久,直到有腥甜在她嘴中弥漫开来,这股子撕心裂肺的悲切才总算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她又闭了好一会眼,方才觉得混沌不堪的大脑渐渐意识清明过来。 她睁开眼,想要开口叫人,却浑身脱力到连连呼吸都像是一种莫大负担一般。 再三挣扎后,终于有细若游丝的声音从阿娇唇边嗫嚅而出:“……楚……楚服……” 屏声静气,等候在殿外多时的楚服,忙应诺而入。 她故作平静,一如往常地微微屈身:“殿下——” 阿娇攥着策书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她一字一顿地道:“……去……告诉……陛下,孤……要见他!” 楚服闻言迟疑,张嘴劝道:“殿下,您倒不如递消息给——” 不等她说完,阿娇便恨恨然将手中策书一把掷下。 木简哗然,清脆作响。 楚服吓了一跳,忙低眉顺眼地伏在方砖上,不敢再言。 满殿压抑中,阿娇亦静默了一瞬。 午后炙热明亮的阳光从金铺玉户间散漏进来,被掼散的木简张牙舞爪地躺在如涟漪般荡漾的斑驳光影中。 匀圆齐整的小篆正挤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朝她狞笑着。 她定定地望着它们。 “废后便废后,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只是—— 孤……是他亲自……迎进这椒房殿的,自然……自然也该由他亲自来念这份废后诏书!” 她语速极慢,说说停停,却始终是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楚服叩首,应诺而去。 ***** 未央宫,前殿,宣室殿。 刘彻站在高大的蟠龙纹铜套彩绘钟架前,执着彩绘撞钟木棒,信手在浮雕错金铭文的青铜编钟上敲击着。 深沉浑厚的低音,悠然回荡在皓碧丹柱之间。 等余音散尽,方才有些疲惫地朝身后恭敬侍立的侍御史张汤摆摆手:“告诉她,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 啊? 什么叫同上宫无异? 这是虽没了皇后的名,却还享着皇后的实? 往后如若再立继后,岂不是让继后难做? 张汤心下霎时翻涌起了千层波浪,可当下却是一句多话没有,应了声是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倒退而出。 废后早成定局。 即便是馆陶大长公主知晓消息后,裹着王太后来闹,也是无济于事的。 张汤一早就料定了陛下是不会去见陈废后的,不过是他职责所在,不得不回禀罢了。 原还担心陛下会骂他多事,却不想—— 张汤站在廊下,正了正头上的獬豸冠3,抬头望了望被四阿重屋4围堵住的一方澄澈蓝天,幽幽然叹了口气。 唉。 原还想着这是他出头的大好机会,如今看,却是祸福难知啊。 1、策书:汉时皇帝其命令,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书。 2、关于汉武一朝,最可信的记载当为同时代的《史记》,但并没有对陈后废居何处的记载,且说陈皇后被废主要因为无子。 而成书于东汉的《汉书》同成书于北宋的《资治通鉴》中均说“罢退居长门宫”,但此处存疑。 馆陶公主在夫君堂邑候陈午死后公然与卖珠郎董偃相好,但彼时私侍太主是有罪的。 安陵人爱叔便献计给馆陶公主,不如献长门园作为武帝文帝庙祭祀时的离宫,以此来为董偃脱罪,馆陶公主从之。 而堂邑候陈午是在陈皇后被废第二年去世,因此许多学者根据这一时间矛盾,认为陈皇后是先按制退居北宫,后在馆陶公主献长门园为宫后再次迁宫。 3、獬豸(xièzhi)冠:上有象征獬豸角的装饰,所以称“獬豸冠”。獬豸,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头上有一角,性忠,能辨曲直,见人相斗,则以角触邪恶无理者,楚文王制冠时,便将象征獬豸角的装饰制于冠上,以此希望戴冠者像獬豸神兽一样,明辨是非、忠贞不渝。 汉时廷尉、侍御史之服执法官皆戴此冠。又称法冠、铁冠。 4四阿重屋:西汉宫殿风格,四坡顶、两重檐。既保护夯土台基和檐柱、土墙,又不影响通风和日照及屋盖高耸,使人有重叠巍峨之感。 第二章迁宫 椒房殿中,楚服把话不知在心里过了多少遍,方才一字一斟酌地道:“陛下这会正为南夷大道和雁门关隘的事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委实脱不开身来。但已经吩咐下来,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 作为馆陶大长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孝景帝唯一的外甥女,窦太皇太后唯一的外孙女,宠冠长安城的堂邑翁主,阿娇自小过的便是馔玉炊珠,膏粱锦绣的日子。 眼风过处,皆是奉承笑脸。 嫁入天家后,更是煌煌十年盛宠。 一句“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并不会让她获得多少安慰。 相反,这让她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时移世易。 太皇太后已经崩逝整整五年了。 他早不是那个要靠着她在长乐宫中替他齿牙馀惠的刘彻了,又怎么还会像从前一样因为她一句话,便从宣室殿匆匆乘了辇车回来? 如今一句同上宫无异,已经是他对她莫大的怜悯与恩赐了。 “呵——”,阿娇惨然冷笑一声,“不来便不不来罢。” “殿下……”,楚服伏在方砖上鼻酸难忍,正待说些什么,便听头顶上阿娇轻舒了口气,语气平静地吩咐:“把皇后之玺取出来,准备迁宫吧。” 啊? 楚服脑子嗡地一下,只觉得心跳都暂停了一瞬。 她忙抬首偷觑了一眼阿娇脸色,咬着牙劝道:“殿下!殿下!还是先知会知太主1一声,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阿娇这回是真笑了。 她此时不过二十七岁,正在花信年华,又素有美绝长安城之盛名,故而这粲然一笑,当真令人有摄人心魄的惊艳之感。 “窦太主?如今还是老老实实叫一句馆陶大长公主吧。” 她语气稀松平常,仿佛不过在说今儿天挺热一般。 但楚服何其聪慧? 之前不过是关心则乱,且又心存幻想罢了,如今稍加提点,立时便醒悟过来了。 她的脸霎时白透了,手脚也跟着凉了半截。 当皇帝,自有当皇帝的骄傲,如果他只是个甘于受人操控的傀儡皇帝,那么就算薛尚章把族中所有女孩儿送进宫来,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可惜了,他是个有思辨力的人,他有成山海之意,甚至还有些目下无尘,如此骄傲,怎能甘于受人摆布? 他六岁继位,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这期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受人掣肘,唯有亲政后的五年,那把早已磨得雪亮的弯刀横扫千军,先后解决了手握重兵的三位皇叔,把天干和半数地支的分旗都收归了囊中。 在位十七年,可算是个老资格的皇帝了,在婚姻和江山社稷间作权衡,对他来说是一场明刀明枪的侮辱。他倒也不是沉不住气,这些年的历练,让他知道什么该忍耐,什么该退让。 太主是对陛下有辅佐提携之恩不错,可轰轰烈烈的建元新政是如何被暴力压制的?陛下又是如何 但凡为人主,有谁愿意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的? 更遑论陛下是那般骄傲自负、宁折不弯 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日。 未央宫,椒房殿。 阿娇端坐在黑漆嵌螺钿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策书1。 她的目光空洞而茫然,有司中气十足的颂读声依稀还回荡在她耳边。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2” 短短数句,却有雷霆万钧的力量。 她如堕烟海,惝恍迷离,生出天大地大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无措感。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浑身的血液似乎已齐数逆流上来,心悸难忍,耳膜也嗡嗡作响。 她死咬着下唇,极力遏制着汹涌而来的眼泪。 也不知抵熬了多久,直到有腥甜在她嘴中弥漫开来,这股子撕心裂肺的悲切才总算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她又闭了好一会眼,方才觉得混沌不堪的大脑渐渐意识清明过来。 她睁开眼,想要开口叫人,却浑身脱力到连连呼吸都像是一种莫大负担一般。 再三挣扎后,终于有细若游丝的声音从阿娇唇边嗫嚅而出:“……楚……楚服……” 屏声静气,等候在殿外多时的楚服,忙应诺而入。 她故作平静,一如往常地微微屈身:“殿下——” 阿娇攥着策书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她一字一顿地道:“……去……告诉……陛下,孤……要见他!” 楚服闻言迟疑,张嘴劝道:“殿下,您倒不如递消息给——” 不等她说完,阿娇便恨恨然将手中策书一把掷下。 木简哗然,清脆作响。 楚服吓了一跳,忙低眉顺眼地伏在方砖上,不敢再言。 满殿压抑中,阿娇亦静默了一瞬。 午后炙热明亮的阳光从金铺玉户间散漏进来,被掼散的木简张牙舞爪地躺在如涟漪般荡漾的斑驳光影中。 匀圆齐整的小篆正挤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朝她狞笑着。 她定定地望着它们。 “废后便废后,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只是—— 孤……是他亲自……迎进这椒房殿的,自然……自然也该由他亲自来念这份废后诏书!” 她语速极慢,说说停停,却始终是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楚服叩首,应诺而去。 ***** 未央宫,前殿,宣室殿。 刘彻站在高大的蟠龙纹铜套彩绘钟架前,执着彩绘撞钟木棒,信手在浮雕错金铭文的青铜编钟上敲击着。 深沉浑厚的低音,悠然回荡在皓碧丹柱之间。 等余音散尽,方才有些疲惫地朝身后恭敬侍立的侍御史张汤摆摆手:“告诉她,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 啊? 什么叫同上宫无异? 这是虽没了皇后的名,却还享着皇后的实? 往后如若再立继后,岂不是让继后难做? 张汤心下霎时翻涌起了千层波浪,可当下却是一句多话没有,应了声是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倒退而出。 废后早成定局。 即便是馆陶大长公主知晓消息后,裹着王太后来闹,也是无济于事的。 张汤一早就料定了陛下是不会去见陈废后的,不过是他职责所在,不得不回禀罢了。 原还担心陛下会骂他多事,却不想—— 张汤站在廊下,正了正头上的獬豸冠3,抬头望了望被四阿重屋4围堵住的一方澄澈蓝天,幽幽然叹了口气。 唉。 原还想着这是他出头的大好机会,如今看,却是祸福难知啊。 1、策书:汉时皇帝其命令,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书。 2、关于汉武一朝,最可信的记载当为同时代的《史记》,但并没有对陈后废居何处的记载,且说陈皇后被废主要因为无子。 而成书于东汉的《汉书》同成书于北宋的《资治通鉴》中均说“罢退居长门宫”,但此处存疑。 馆陶公主在夫君堂邑候陈午死后公然与卖珠郎董偃相好,但彼时私侍太主是有罪的。 安陵人爱叔便献计给馆陶公主,不如献长门园作为武帝文帝庙祭祀时的离宫,以此来为董偃脱罪,馆陶公主从之。 而堂邑候陈午是在陈皇后被废第二年去世,因此许多学者根据这一时间矛盾,认为陈皇后是先按制退居北宫,后在馆陶公主献长门园为宫后再次迁宫。 3、獬豸(xièzhi)冠:上有象征獬豸角的装饰,所以称“獬豸冠”。獬豸,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头上有一角,性忠,能辨曲直,见人相斗,则以角触邪恶无理者,楚文王制冠时,便将象征獬豸角的装饰制于冠上,以此希望戴冠者像獬豸神兽一样,明辨是非、忠贞不渝。 汉时廷尉、侍御史之服执法官皆戴此冠。又称法冠、铁冠。 4四阿重屋:西汉宫殿风格,四坡顶、两重檐。既保护夯土台基和檐柱、土墙,又不影响通风和日照及屋盖高耸,使人有重叠巍峨之感。 第二章迁宫 椒房殿中,楚服把话不知在心里过了多少遍,方才一字一斟酌地道:“陛下这会正为南夷大道和雁门关隘的事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委实脱不开身来。但已经吩咐下来,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 作为馆陶大长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孝景帝唯一的外甥女,窦太皇太后唯一的外孙女,宠冠长安城的堂邑翁主,阿娇自小过的便是馔玉炊珠,膏粱锦绣的日子。 眼风过处,皆是奉承笑脸。 嫁入天家后,更是煌煌十年盛宠。 一句“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并不会让她获得多少安慰。 相反,这让她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时移世易。 太皇太后已经崩逝整整五年了。 他早不是那个要靠着她在长乐宫中替他齿牙馀惠的刘彻了,又怎么还会像从前一样因为她一句话,便从宣室殿匆匆乘了辇车回来? 如今一句同上宫无异,已经是他对她莫大的怜悯与恩赐了。 “呵——”,阿娇惨然冷笑一声,“不来便不不来罢。” “殿下……”,楚服伏在方砖上鼻酸难忍,正待说些什么,便听头顶上阿娇轻舒了口气,语气平静地吩咐:“把皇后之玺取出来,准备迁宫吧。” 啊? 楚服脑子嗡地一下,只觉得心跳都暂停了一瞬。 她忙抬首偷觑了一眼阿娇脸色,咬着牙劝道:“殿下!殿下!还是先知会知太主1一声,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阿娇这回是真笑了。 她此时不过二十七岁,正在花信年华,又素有美绝长安城之盛名,故而这粲然一笑,当真令人有摄人心魄的惊艳之感。 “窦太主?如今还是老老实实叫一句馆陶大长公主吧。” 她语气稀松平常,仿佛不过在说今儿天挺热一般。 但楚服何其聪慧? 之前不过是关心则乱,且又心存幻想罢了,如今稍加提点,立时便醒悟过来了。 她的脸霎时白透了,手脚也跟着凉了半截。 当皇帝,自有当皇帝的骄傲,如果他只是个甘于受人操控的傀儡皇帝,那么就算薛尚章把族中所有女孩儿送进宫来,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可惜了,他是个有思辨力的人,他有成山海之意,甚至还有些目下无尘,如此骄傲,怎能甘于受人摆布? 他六岁继位,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这期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受人掣肘,唯有亲政后的五年,那把早已磨得雪亮的弯刀横扫千军,先后解决了手握重兵的三位皇叔,把天干和半数地支的分旗都收归了囊中。 在位十七年,可算是个老资格的皇帝了,在婚姻和江山社稷间作权衡,对他来说是一场明刀明枪的侮辱。他倒也不是沉不住气,这些年的历练,让他知道什么该忍耐,什么该退让。 太主是对陛下有辅佐提携之恩不错,可轰轰烈烈的建元新政是如何被暴力压制的?陛下又是如何 但凡为人主,有谁愿意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的? 更遑论陛下是那般骄傲自负、宁折不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