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时差之分岔路》 楔子 【楔子】 「幼幼、幼幼——」 「不要这样喊人家啦!」 「为什么?」他觉得很好啊。 「听起来像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皱皱鼻,艳光四射的大美人拒绝当奶娃儿,有损艳名。 「没人这样喊过你?」 「没有。」 「那我以后都这样喊,只让我喊,只当我一个人的小娃娃,只让我宠。」 她还想抗议,一记缠绵万分的吻迎了上来。 「我爱你,幼幼——」 一直到最后,她始终没成功让他改口过。 睡梦中醒来,有一瞬间恍惚地分不清真实抑或梦境。 回绕在耳边、那道独特的缠绵音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几乎以为,自己早就忘记。 那道,属于初恋情人的独特声线,以及情话。 热恋时,什么甜蜜肉麻的情话都说得出口,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挺恶心的,可是当时完全不觉得,不晓得现在的他,是不是也会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 初恋嘛,青涩懵懂又无知,说穿了也不过就是青春的一笔纪录而已,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分手后的这四年,她几乎不曾再想起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今晚会梦见那段与他共有的过往。 大概,是这阵子日子过得太无趣了,乏味到连那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都拿出来回味。 啧,她才没那么逊!她杨大小姐身价好得很,正值青春年华,追求者随便数都一卡车,每一个条件都比他好,也比他更懂得讨她欢心…… 那个人,要走就让他走,没什么好留恋的,她不愁没人陪。 明天,再从桌上那迭邀请函里挑个顺眼的出来杀杀时间吧! 她翻了个身,掩起棉被,重新培养睡意。 第一章 「幼幼!」 熟悉的音律、熟悉的呼唤,杨幼秦瞬时心脏一紧,屏息回过头—— 「佑佑,你怎么乱跑?不是叫你牵好把拔的手吗?」男人将孩童抱进怀中,焦虑感让他脸色微沉。 懂得看人脸色的小男童,二话不说先瘪嘴,眼儿蓄起两泡泪,博取同情。 于是男人没辙地叹口气。「把拔没生气了,不要哭。」 父子俩渐行渐远,高高吊起的心瞬间没了着力点,令她呆愣原地,神色一阵空茫,无法回神。 她似乎……也用过这一招。 那个人,不懂得太花稍的恋爱手法,连追求都一板一眼,性格沉稳务实,在她的众多追求者中,真的不够醒目,如果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他那里,她搞不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人喜欢过她。 后来顺利交往了,他也很少做些浪漫举动,觉得不切实际,每回总是要她主动开口要求,但是他很疼她,情正浓时的那一段日子,他也会像全天下沉浸在爱河里的男人一样,在她耳边低低倾诉情话。 她也是懂得适时放软身段、以小女人姿态撒娇的,他很吃这套,每次她声音软一点,装无辜装委屈时,他就没辙了,然后很宠爱、很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温柔亲吻。 那段日子,是他们恋情的黄金时期,也是他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候…… 一阵喇叭声,让她立时由恍惚中清醒。 最近怎么老是想起那个人? 她皱皱眉,不满地斥责自己,迅速将不受欢迎的回忆赶出脑海。 只是一道相似的嗓音、熟悉的呼唤而已,小名叫「幼幼」的人满街是,她在大惊小怪什么! 那年的平安夜,她依过往惯例,回祖宅与亲人同聚。 她回来得早,堂哥们都还没到,闲来无事便整理了下房间。 她小时候每个伯父家都待过,简直可以说是周游列国、众人捧在掌心千疼万宠的宝贝小公主,不过较固定的还是祖宅这里,与大伯父、大堂哥最亲。 杨家祖训中的长幼观念很重,因此大伯父长兄如父的使命感根深柢固,一直认定照顾她是责无旁贷的事。 有时她都会觉得,大伯父还比较像她的父亲。 翻阅一本成长照片,目光停在其中一张童年与已逝的大伯父合照上,不禁流泄一抹思念。 那种将她扛在肩上玩耍、任她缠闹,还是很有耐心、很包容地哄着宠着的事,从来都只有大伯父,几乎将她宠到毫无理性的地步。 她记得有一年,大堂哥跟朋友约打球,她在家里待得无聊吵着要跟。 记不得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反正就是跌伤了,大堂哥毕竟也只是十来岁的大男孩,不可能时时关注着她,更别提妥善照料一个活泼好动的五岁小女孩,严格说来真的不是谁的错,何况是她自己不知轻重硬要跟,但是那一次,大堂哥被大伯父打得很惨。 那时她就知道,自己是享有特权的,就算是和年龄相近的季燕一起玩闹闯了祸,被罚的多半也不会是自己,大家总竭尽所能呵护她,深怕她受一丁点委屈。 有一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接错线,脱口就喊了大伯父「爸爸」。 「不是喔,幼秦,要喊大伯父。」 她知道不是啊,但是大伯父做的,就很像一个当爸爸的,她只是想感受有爸爸叫的感觉而已,催眠自己,她是有父亲的。 大伯父的纠正,她也不是不懂,那正直而传统的观念里,只是坚持伦理关系不能乱,并没有拒绝她的意思。 可是那一次之后,她便明白,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没有用,无论再疼她宠她,她和大堂哥还是不一样的,大伯父就是大伯父,永远不会变成父亲。 合上相本,一张旧照由夹层中掉了出来。 那是她大学时代,某一回联谊拍的大合照。 啊,对了,也是她跟初恋男友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与谈话的场合。分手后,所有与他相关的照片全数撕毁丢弃了,没想到还有这张漏网之鱼。 她扬手要往垃圾桶扔,动作定在半空中,迟疑了三秒,又缓慢地收回,视线停在照片最后一排的某个定点。 他很高,不多话,总是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长相其实不差,但因为太低调,在人群中不会特别成为焦点。 哼,原来他长这样,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不像那些追求者,用花稍的手法追求、引她注意,只是安静地做他想做的事,像是雨天默默在她座位放把伞;在星期一的第一堂课来不及吃早餐,饿到血糖低、脾气差时送上一份暂时止饥的三明治;或是适时送上她做报告会用到的资料…… 一次又一次,他总是在最适当的时机点,送上她最需要的一切,那不是追求,他自己不认为那是追求,只是关心。 这种个性很吃亏,不懂得哗众取宠,所以她也是在一年后,因缘际会下才发现他做的那一切。 交往之后,她曾半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 「不是。」他认真又严肃地反驳。「我那时真的没有太多想法,也不认为我们会在一起。你不觉得,我们调性不太搭吗?」 她被那困扰的表情惹恼。「那不就很委屈你?」 「不是。」他皱了皱眉,试图表达内心的感受。「只是觉得,爱情这种东西,让人很难控制,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 她,不在他的预期当中,爱情来得措手不及,那种失去理智,只想为爱情不顾一切的疯狂因子,他这辈子不曾有过,或许也会是这辈子唯一一次。 她听懂了,那种自己对他所造成的强烈影响力,取悦了她。 他们在一起,当时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镜,所以后来分手,似乎也理所当然,不太让人意外。 一个是千金娇娇女,众星拱月的校花,追求者不计其数。一个是内敛低调、平实安谧的性情,不懂得讨佳人欢心的技巧,背地里,有多少人觉得,她会选择他太不可思议。 诚如他所言,他们之间从一开始调性就不搭,只是被一时的爱情火花迷眩双眼,绚烂过后,终究还是得回归现实,面对他们步调不同的事实。 「你要的,我给不起,所以,就这样吧。」 那是他,为他们的感情做的最后注解,从此背道而驰,再也不同路。 他放弃得太轻易,她又何必为这种人留恋?反正她选择多得是,不差他一个。 她也转过身,很快地将他抛诸脑后,一次也不曾想过他,不曾。 最近是怎么回事?老是让一些微小的事物勾动回忆,一个不留神就连带想起那个人,都八百年前的旧事了,拿出来讲还嫌酸臭。 她皱皱眉,找出纸盒将照片丢进去,房间一路整理下来,清出不少旧物,包括他在两人共度的第一个情人节为她折的纸玫瑰、两人出游时的一些小纪念品、他送的生日礼物,就连有过他笔迹的记事本也迁怒地丢进去! 纸盒装不满。 分手时,大部分与他有关的物品,都被她一怒之下清空了,当时所遗漏的这些,就像残留在心上的回忆,其实没剩多少了。 再过几年,大概会完完全全将那个人由生命中抹除,点滴不留吧? 忘记他的容貌、忘记他喊她小名的音律、忘记他走路的姿态、凝望她时的专注眼神,甚至—— 忘记他的名字。 那个曾经勾动她喜怒哀乐,甜蜜过、也哭泣过的三个字。 余观止。 整理完房间,她看着手中的纸盒好半天。 正好,由阳台看见车库开启,认出是仲齐堂哥的车,她捧着纸盒下楼,杨仲齐正停妥车,拾级而上。 她二话不说,迎面将纸盒塞去。「帮我丢掉。」 杨仲齐一头雾水。「干嘛不自己丢?」 「我赶着出门买礼物。你们家杨季燕超难伺候,每年的交换礼物都有意见!」 「……」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并不知道后来杨仲齐将纸盒塞给随后回来的杨季燕。 「各人造业各人担。你丢。」 杨季燕更是满脸问号,打开纸盒。 这不是杨幼秦那个无缘的初恋情人送她的吗?当年可是宝贝得要死,别人想碰一下她都会翻脸。 他们家女王的初恋情人一朵朵亲手折出来的爱情玫瑰,她要敢丢,万一以后杨幼秦后悔了,她十条命都不够死,谁敢惹他们杨家的女王啊! 她转手再将烫手山芋扔给兄长,杨季楚赖给杨叔魏,杨叔魏再耍贱推给杨叔赵,最后被他们家扛山扛海、扛弟妹们所有疑难杂症的嫡长子杨伯韩接收下来——其实是没人可以赖了。 该买什么好呢? 杨幼秦在大街上闲晃,沿路走马看花,经过一家精品店,进去绕了一下又出来。 自己就在开女性精品店了,何必还捧着钱去给别人赚,里面的东西又没有比她家的好。 她名下这家店,是刚毕业那年,顺口说了句:「不知道要干嘛,看同学开店好像不错,不然我也来开家女性精品店试试看好了……」 才刚说完没多久,堂哥们就行动力十足地替她筹备好了。店面是仲齐堂哥找的;内部装修是季楚堂哥找设计师讨论,时时去盯场指挥;打点厂商、进货等事宜则是叔魏堂哥一手包办…… 有经商长才兼之行事缜密的堂哥们一手包办了所有事宜,她完全不必花任何心思,有好地段、好店面、好的产品规划,一切无可挑剔的情况下,她再不懂经营,要想赔钱也不太容易。 有多少人羡慕她,有那么多疼爱她的亲人,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女,只要她一句话,凡事有求必应。 或许是吧,这样要还不知足,真的要遭雷劈了。 之前她物尽其用,挑店里的东西当成那年平安夜的交换礼物,被杨季燕嫌敷衍;想说送名牌鞋来衬托她那双学舞的修长美腿,正好相得益彰,结果又被说晦气,像在咒人跑路……大家评评理,有没有难伺候? 正专注思考要送什么才能堵杨季燕那张挑剔的小嘴,后头的人疾步越过她,与她肩侧擦撞了下,她脚下踉跄了几步,才刚站稳,那人连声抱歉也无,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走,又撞到前方的女子。 搞什么?马路是他家的是不是? 前头那人可就没她幸运了,身形一晃,没能站稳地跌落人行道,那壮汉连停下来看一眼都没有,大摇大摆地走了。 她移目望去,跌坐地面的女子面色苍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困难地微微喘息,旁人见状,第一时间犹豫着,不敢贸然上前关切。 她没多想,几个大步走近,蹲身问:「你还好吗?站不站得起来?」 女子顿了顿,看见一只伸来的白皙玉掌,轻轻点了下头,伸手搭上对方。 杨幼秦使劲将对方扶起,安置在一旁店面的阶梯上,才问:「我该怎么帮你?」 「我……包包里有药。」 她朝四周观察了下。「好,那你等会儿,我去前面的便利商店买水。」 女子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盒,没多久杨幼秦也带着矿泉水回来,还细心地察觉到她手肘上的擦伤,顺道买了ok绷和消毒药品。 第二章 吃过药后,伤口也做了简易的处理,杨幼秦见对方脸色稍微好转,于是问:「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休息?」 女子点了下头。「我的店就在前面不远,麻烦你了。」 沿途中,两人聊了一下,知道彼此的姓名,也知道一个刚跟未婚夫约完会回来、另一个则是在物色平安夜给亲人的交换礼物。 章宜姮说的店,是在弯进巷子里,一间小小的手工艺品店。 避开大马路上的喧嚣,小店在静谧的巷道里,虽然客流量不大,生意应该也不会太好,但是给人一种宁和温馨的感觉,她想,老板娘应该也不是把商业考虑摆在第一顺位,否则也不会将店开在这个地方。 杨幼秦第一眼,就喜欢这里。 主人正在煮咖啡待客,她闲闲打量周遭摆设,拼布桌巾、玻璃橱窗内的新郎新娘布偶、水晶饰品、木制信箱、陶制风铃、以及许许多多的居家小摆饰…… 她回身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一半一半吧。」 「你怎么会想开这家店?」对方看起来身体似乎没有很好,开店不是会让她更忙碌,身体负荷得过来吗? 「我只是想帮大家布置出温暖的家,一个能够洗涤在外头的疲惫,依恋、并且放松的空间。」章宜姮笑了笑。「大概是我个性比较恋家吧,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杨幼秦接过对方递来的咖啡,轻啜一口,不吝惜赞叹:「你手真巧,哪个男人娶到你,一定会很幸福。」 她记忆中,有个人似乎就很向往这种性情恬静、温柔贤慧、能为另一半布置一个温馨小窝的那种对象…… 只可惜,她最后还是让他失望了,她是娇娇女,自我中心、不够体贴,交往期间从没为他煮过一餐饭,难怪他会毫不留恋地与她分手。 后来辗转由他朋友口中传出那些话,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毕竟那都是事实,他会如此评论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有点难过,原来她在他心中的评价那么差劲,她还以为,两人在一起至少快乐过,总有些许值得留念的地方。 如果,他遇上的是眼前这个人,结果应该就不会那么糟糕了吧! 「杨小姐?」 「啊?」她猛然回神。 「你在想什么?表情有点……」 有点怎样?她从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想起他时,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 也不知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没让对方说出口,飞快转移话题。「抱歉,你刚刚有说什么吗?我没听清楚。」 「我说,你不是要选礼物送人吗?我耽误了你这么久的时间也很不好意思,如果不嫌弃的话,礼物我来帮你挑?」 「这……也好。」反正她也想不出要送什么,这店里的东西手工细致,送礼是不错的选择。 章宜姮目光扫了室内一圈,然后捧起对方曾伸手抚触过的模型小屋递去。「这个如何?」 她留意到了,刚刚对方在碰触它时,脸上流露出一种很落寞的表情,像是受委屈的小女孩,倔强地张大眼睛、忍着不哭的样子,难道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样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可怜吗? 她是不知道,这样一个条件绝佳、长相标致、家世应该也不错,看起来样样都不缺的女人,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迷路小女孩的无助神情,不过既然让她那么渴望,那就送给她吧,但愿能带给她一点祝福,让她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它……」杨幼秦声音梗了梗。「可以吗?」 「可以呀。这是我未婚夫顺手画的草图,我觉得不错,就照着做出来了。不过里头的摆设是空的,要怎么布置、还有种什么花,得由它最后的主人自己去设计。」 学建筑的他,曾经也说过,想要一栋这样欧式风格的房子,他负责设计房子,屋前一定要有庭院,种什么花由女主人决定,夏日的夜晚,可以一家人在院前乘凉、烤肉、跟孩子说故事…… 如今的他,是不是已一步步实现梦想中的蓝图,建立他所渴望的那个家,她不知道,甚至意外自己竟莫名地记牢了他当时说的每一句话。 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不知为何,心竟微微颤抖。 她道了谢,离开前要付款,章宜姮笑笑地拒绝,说:「就当是我给的祝福,一定要让自己幸福喔。」 捧着模型小屋走出店门后,她才回复理智,怔怔然问自己:我在干嘛? 后来,那个模型小屋被她带回家,一直摆放在房里,而季燕的礼物,她另外挑了款限量的白金项链。 她告诉自己,这风格不适合季燕,送了她肯定不会喜欢,那丫头粗心大意,八成没几天就弄得缺角破瓦、断垣残壁。 而且,别人送的礼物是心意,她是不好意思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只好摆着。 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没有其他意义。 一点都没有。 她没想到,她们还会再见面,更想不到的是,这当中还存在着难以形容的……缘分连结。 更或许,说是孽缘还比较贴切。 几日后的跨年夜,她答应某个男人的邀约,这人追了她很久,鲜花、邀约不断、特殊节日也从没少表示过心意,追求诚意也算十足了。 这类上流宴会趴,刚开始还有点新鲜感,后来跑多了只觉得腻,难怪季燕宁可窝她的舞蹈教室,教她的小朋友们跳芭蕾,有空跟她的哥儿们去路边的热炒店喝啤酒,也不肯陪她来。 跳完两支舞,待在角落,入口的精致餐点嚼之如蜡,还没等到跨年,她就开始索然无味想走人了。 她与男伴说了一声,对方以为她想过两人世界,欣然同意。 「你想去哪里?」男方态度殷勤,把握机会力求表现。 过往追求者,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百般示好、体贴万般,独独那个人,连察言观色都不懂,更不会刻意做什么讨她欢心,全世界都比他还要在乎她,她到底为什么偏偏会看上他? 思及此,心情更是烦躁。 「随便!」 他们去了附近的钢琴酒吧,喝没两杯,男方靠坐过来,在她耳边说话,试图一亲芳泽。 她是成年女子,不会不懂这当中的暗示,在对方搭上她的肩时,她没有拒绝,在耳畔似有若无的亲吻移向脸颊、唇际时,她试着想感受些许悸动,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当初那种心动的感觉就可以,她就能跟这个人试着走在一起。 但是,没有。 她只觉得不耐烦。 手一伸,抵在对方胸前,使劲推开,淡漠道:「我想回家了。」 「啊?」男方愣了愣,无法理解她的反复无常,难怪圈子里流传这女王超难伺候。 想归想,还是没敢有异议,像伺候皇太后般,片刻不敢怠慢。 出了店门,男人要去搂她的腰,被她避开;退而求其次想牵牵小手,也落了空。 既然没感觉,那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但是让人如此毫不留情地拒绝,身为男人,面子上难免有些挂不住。 他不懂,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转眼便翻脸不认人? 男人当她是在耍矜持、刻意摆高姿态,于是没将她的推拒当一回事,强势搂上她的腰,有些女人,就爱男人强势的霸气,以为她也是那一类。 杨幼秦蹙眉,使劲挣开。「我说不要,你听不懂吗?」 男人试了几次,确定她是真的不想要,本来,也就该到此打住了,偏偏这女人拒绝也不懂得婉转,那擦拭颊畔的动作,对男人而言简直是挑衅。 如果真的这么嫌恶,那干嘛要答应跟他出来?看他忙得团团转、费尽心思讨好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全是耍他吗? 脾气一来,也管不得她愿意与否,硬是欺上前强吻她,对方的抗拒反倒加深男人的蛮性,演变成不教她臣服便不甘心。 杨幼秦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没品,求欢不成便使强硬手段,偏偏她也不是个软性子的人,使出全力在拳打脚踢,出手没在含糊的! 男人一吃痛,加深了手劲抓握,两人脾气都来了,恶性循环下,场面顿时难以收拾。混乱中,杨幼秦不知踢到了哪里,趁对方松了力道的当口挣开,转身便跑。 她知道对方随后追了上来,更加不敢停下脚步,慌乱间,在冲出路口时不慎撞倒了人。 「啊。」细细的惊呼声,是女孩子。 「对不起,我——」两人撞成一团,她还来不及道完歉,对方先认出她来。 「杨幼秦?!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章宜姮。 好巧,才没几天,又遇上了。 「我——」不及说明,对方看了看后方追来的人,再看看她,二话不说抓起购物袋内散落的罐头食品,扬手丢了过去,趁男人狼狈闪躲之际,拉起她拔腿就跑! 但是一个现任落难佳人,加上另一个前任落难佳人,运势并不会更好。这段逃难旅程才展开没多久,就在前方路口碰上突然窜出的重型机车,两人一车慌然闪避,最后在另一辆汽车驾驶惊慌的煞车声中,疼痛造访。 两人很公平地摔落地面,为这段跨年夜惊魂之双姝冒险奇遇记画上不怎么美妙的句点。 杨幼秦醒来时,人是在急诊室。 摸摸疼痛不已的头部,只摸到一层层纱布。 章宜姮呢?她有没有怎样? 毕竟人家是遭她连累,她心下难安,正想开口唤来护士问问情形,一阵急促的步伐声往这儿靠近,停在她隔壁床。 「宜姮,你怎么样?一个多小时前通电话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弄到进医院?」 是个男人的声音,很耳熟,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就……出了一点小意外……」章宜姮声音弱弱的,听起来既心虚又歉意十足。「对不起,大半夜还让你跑来。」 「好,你先别说话,我自己去问医生。」 这人八成是她未婚夫了。 是怎样?脾气很差吗?让章宜姮姿态软成这样,自己都受伤了还记得要先道歉。 基于一分好奇,她顺着床尾半掩的隔帘,望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只捕捉到隐约的背影,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想,自己究竟在哪里听过这道声音—— 男人没有离开很久,不到二十分钟便去而复返。 「章宜姮,你最好有个不错的解释。我刚刚遇到做完笔录的警察,听说我伟大的未婚妻在大半夜和人玩警匪追逐战,搞到自己骨折受伤进医院?!你是嫌自己身体太好了是不是?这么活力充沛明天跟我去跑百米如何——」 啊!她想起来了! 曾经、曾经有一个人,也用类似的语气对她说过—— 那时,为了跟那个人过他们之间的第一个西洋情人节,明明已有感冒的迹象,她并没有老实说,耍浪漫吹一夜冷风的后果,是病情加重,隔天便措手不及地发高烧了! 男友后来闻讯,送她来医院打点滴时,口气很不好地训她。 「我明明问过你,还不止一次,你都跟我说没事、没事!这就是你所谓的没事?情人节有那么重要吗?我真的快被你气死了!」 第三章 她那时是怎么回应的?好像口气也没多好。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手掌心,连亲人都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只有他!她都躺在医院了,也不见他温声软语安慰几句,只会训人,他还会什么?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人在生病脆弱时,最渴望自己在乎的那个人,能把她抱在怀里,说几句关怀的话,感受自己在对方心里有多重要…… 她没有。 小时候得不到,交了男友后,也没有。 嫌麻烦就不要来啊,她又不稀罕! 于是,她把他赶出病房了。 恍惚中回神,她心房抽紧,微颤的手不敢去拉那道隔帘,证实那道与记忆重迭的音律—— 隔床章宜姮轻软的音量浅浅传入耳中:「你……干嘛那么凶?我很痛耶——」 「你也会怕我凶吗?那刚刚的街头玩命追逐战怎么就不怕?」 「不是那样啦!我看人家有麻烦,总不能放她一个弱女子不管吧?她之前也帮过我——」 「我不是不让你帮,只是在帮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我承认我的想法很自私,别人怎样我管不着,我只在乎你会不会有事,当时我又不在你身边,接到电话时,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情?」 「对不起嘛——」 「道什么歉?受伤的又不是我。」 「那你脸色就不要那么难看。」 男人叹了口气,声音有软下来了。「痛不痛?」 「很痛啊。」低哝声,听起来比较像撒娇。 「你活该!医生说你大腿轻微骨裂,会暂时打上石膏固定,近期得与轮椅为伍了,很赞吧?」 「你幸灾乐祸!」 「是啊,你有意见?」 「……不敢。对了,她呢?情况怎么样?」 「刚刚护士去看时还在睡,听说比你严重很多,有撞到头,缝了几针,脑震荡外加左手臂骨折,大概也得住院好一阵子。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呃……我也很关心你啊。你不是说要赶设计图,连陪我跨年都没空,我本来要带饮料和干粮去孝敬你的,你现在赶过来,图怎么办?」 「你人都进医院了,我还有闲情画什么设计图吗?」 「对不起,影响你的工作——」 「不要一直道歉,我不是真的在怪你。」顿了顿。「我刚刚口气也不太好,你别放心上。」 「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担心。」 「知道就好。闭上眼睡一下,有事再叫我。」 ……他们后来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原以为,男人的坏口气是被打扰得不耐烦,她曾为此而争吵,不曾放软身段,以致不欢而散;另一个女人,用了不同的方式响应,率先软下姿态,换来的是男人更多的怜惜,以及安抚…… 分不清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居多,演变到最后,近似于打情骂俏的言语,断断续续传入耳际,她心口揪紧得快要不能呼吸,头好痛、手也好痛、好难受、好想吐…… 隔壁传来的物品碰撞声,引起余观止的注意,他侧首望去,扬声问:「小姐,你醒了吗?需不需要帮忙?」 另一侧,安安静静,没半点回应。 他想了想,伸手拉开隔帘,女子斜卧在床侧,一手搭在上方的桌几,他出于本能便走上前协助。「你要拿什么?你的包包?还是面纸——」 看清半掩在枕下的面容,他顿时哑了声。 「幼……」怎么会是她?! 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前女友重逢,余观止愕然张口,无言了片刻,才干涩地吐出声:「幼秦,我不知道是你。」 就算知道又如何?他还是会告诉章宜姮,只要她没事就好,外人怎样他管不着。现在对他来说,她只是不必在乎死活的外人。 胸口莫名地闷疼,说不出的难受感在翻腾,反胃欲呕,余观止见状,连忙上前,手忙脚乱抓来垃圾桶,她不由分说地狂呕了一阵,吐得昏天暗地。 余观止轻轻替她拍背,待她稍微好转,才将她移回枕间,抽来两张面纸,却见她紧闭着眼,泪水不断地掉,他心下有些慌。 「很不舒服是不是?我去叫护士——」 「不要……」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有多狼狈,紧闭着眼逃避现实。 就算要见面,也要光鲜亮丽,向他昭示离开之后的她过得有多好,而不是现在这种处境,狼狈又糟糕,难堪得想死! 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更不想被他看见。 「可是你……」他很清楚这女子个性有多倔强,但现在真的不是耍个性的时候。 「我只是——眼睛不舒服,隐形眼镜……」 「好,你忍一下。」他赶紧抽两张面纸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再撑开眼皮,帮她取下两眼内的隐形眼镜。 「有没有好一点?」 「……嗯。」 他将取下的隐形眼镜置入镜盒内,再放进她随身的包包,看见里头有简易的卸妆用品,于是道:「我顺便帮你卸妆,医生说你伤到骨头,左手暂时不能动,化妆品留在脸上太久对皮肤不好……」 突然想起她讨厌别人叨念,遂止了口,专注于替她卸除脸上的妆容。 他没帮谁卸过妆,动作不太顺手,但是以前在他那里留宿时常看她做,久了多少也知道程序。 虽然做来格外生疏,但他每个动作都谨慎而仔细,有耐性地重复确认每一道化学物都没有残留。卸去精致妆容后,那张明媚绝丽的容颜,少了点平日难以高攀的冷艳,多了几分惹人怜的荏弱。 记忆中,她总是挺直腰杆,自信自傲,美丽得教人难以逼视,极少如此刻般,躺在病床上,苍白容颜流泄一丝脆弱…… 他瞬间呼吸一窒。 要命地发现,无论是哪一种,都教他心旌震荡。 一直都知道,她美丽得教他难以呼吸,无论再过多少年,他都无法不心动,不同的是—— 如今的他,已经不会再让一时的情动,冲昏了理智,盲目地陷下去。 他移开视线,冷静地开口:「医生要我转达,你明天早上九点进开刀房,你看看要联络哪个家人过来,帮你签同意书、办住院手续。」 她似有若无地点了一下头,气氛沉寂下来,场面顿时有些干。 旧情人在医院狭路相逢,似乎说什么都不对,要叙旧场合不对、要问好显得更瞎,都伤成这样了是能好到哪里去? 于是他尴尬地启口:「那……我在隔壁,有需要再叫我一声。」 他回到未婚妻身边,拉上隔帘,她动也不动,没朝他多瞥一眼。 要离开的人,她绝对、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她,杨幼秦,再也不求任何人了。 隔天清晨,章宜姮的母亲来接手,余观止回去上班,说好下班再过来。 杨幼秦在进开刀房前用手机拨了通电话,电话接起时,另一头的大堂哥声音微哑:「幼秦吗?」 「对。大堂哥,我吵醒你了吗?」杨伯韩作息规律,她还特地等到八点才打,应该不至于打扰到他的睡眠才是。 「没,是整晚都没睡。」 「怎么了吗?」 「乐乐出了点状况,刚刚才从手术室出来,流好多血,我快被她吓死了。」 「怎么会这样?那她现在——」 「就倒霉遇到一个变态神经病,大腿白白挨了一刀……算了,一言难尽,反正现在没事了。」突然想到什么,回问:「对了,你这么早打给我干嘛?」 「……没事。只是问问你最近和大堂嫂过得怎么样,想约个时间去找她玩。」 「我这阵子大概都会在医院照顾乐乐吧,你想找她的话,到怀仁医院来。」 「嗯,我再看看。先这样,掰。」 接着,她改拨杨季燕的手机。全世界就她最闲——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 过了三分钟,对方主动回拨给她。「杨幼秦,你找我干嘛?」 另一头收音断断续续,她本能问:「你在哪里?收讯好差。」 「就阿磊啦,说要把年假用一用,就排好行程约我去度假。我现在在山上的民宿小屋喔,刚刚看完日出回来,超美的,我把照片传给你——」 「……」她看了看天花板。「你不是说你们只是哥儿们?」 「对呀,哥儿们,所以要有福同享啊。」 「……」哪一国的哥儿们会将所有的假期用在对方身上,单独约度假兼过夜?买房子第一个问对方意见、考虑对方的喜好?她大小姐毫无金钱观,人家早早便把她当自己的责任往肩上揽……这种哥儿们哪里有?麻烦找一个给她好吗? 「唉哟,阿磊在叫我了,我们等一下还要坐船去看海豚,没空跟你喇赛,有什么事快点讲!」 「……没事,我逛街看到一款限量表很好看,问你想要什么颜色。」 「有男表吗?阿磊表前阵子坏掉了,他喜欢黑色的。」 「你去吃大便啦!」送自己男人的东西还要别人跑腿买单!她承认自己在迁怒,被这一天到晚不自觉放闪刺激人的二百五搞得情绪恶劣。 「是你自己问的还生气,大姨妈来喔?」杨季燕低哝,了不起账单留下来她自己付咩! 杨幼秦张口欲回,隐约听见另一头男人喊她的声音,又咽了回去。「快滚、快滚,过你的两人世界去,不跟你讲了。」 挂了这通电话,她盯着手机发愣,指腹移向通讯簿第三个名字,却一直没按下去。 每个人都有生活要过,就算是最无所事事的季燕,也有她自己的交际圈,心里放着很重要的那个人,生活便有了重心,谁会像她,日子过得空晃晃的,苍白失焦得像一抹人间游魂。 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把手移开,没去按下拨出键,不愿造成堂哥们的困扰。就算他们待她再好,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他们的责任。 余观止傍晚过来的时候,杨幼秦已经开完刀,还在昏睡中。 看看床畔空无一人,转而问未婚妻:「她家人还没来吗?」 章宜姮欲言又止,表情很心虚。「我……偷听了一下她讲手机,她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来照顾她的家人耶。」 余观止没搭腔,敛眉凝思。 交往时,曾听她提过,父母已经离异,各自再婚,不方便将她带在身边,她未成年前的监护人是大伯父,她又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姊妹,身边最亲近的一、二等直系血亲应该是没有。 他当时听了,心里有些难受,她却笑容灿烂,一脸无所谓地告诉他,伯父很疼她,其实跟亲生女儿没两样,堂哥们也对她很好,她每次都拿季燕欺负着玩,在家里是横着走的,像女王一样。 她向来只跟他说那些快乐的事,让他看到的是人人欣羡、天之骄女那一面,但其实—— 他当时并没有想到,真正出了事,能让她理直气壮依靠的人,有谁? 医院的值班人员走来,告知他两位病患要转入普通病房,目前单人房从缺,要等到后天才有空床位;双人房目前有两间,想问问他们的意思。 「那,暂时先将我未婚妻和杨小姐安排在同一间病房好了,等杨小姐醒来我会再问过她,如果她有其他想法再做调整。」他偏头询问:「宜姮,可以吗?」 章宜姮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杨幼秦身边没人照应,同病房的话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好,那暂时先这样。」 两人移入普通病房后,杨幼秦一直睡到半夜才醒来。 第四章 余观止听到轻微的声响,起身察看。 「幼秦,你想要什么?」 「水……」喉咙好干、头好晕、伤口痛,连移动都好困难。 余观止倒了半杯水喂她。「晚餐时你还在睡,我留了几块面包,你饿的话先吃一点填填肚子。」 他稍微调高病床,拆开包装将一切打点就绪,方便她进食。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他说、她便照着做,懒得再动脑思考。 「还有就是……」他站在床侧,凝思了下才开口。「下午医护人员有来问过病房的事,当时你身边没有其他人,我就自作主张,先将你和宜姮安排在同一间病房,你——」 「你不要误会!我男朋友人刚好在国外出差,赶不回来,他对我非常好,也很关心我,我是怕告诉他,他又赶不回来,反而让他更焦虑,所以——」 他没有搭腔,只是定定看着她,看得她莫名弱了嗓。 他其实没有多说什么,让她的防备显得过于敏感又尖锐。 所幸,他也没在这话题上打转,轻巧地带过。「既然如此,我想说安排在同一间病房,多少能照应得到。」 「我早上有问过护士,请的看护明天就会过来。」她不会一个人,无人照料。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想换病房?」 杨幼秦仰眸,望进他平静的眸底。 他难道,一点都不想避开她吗?前任男女朋友的身分未免太尴尬,何况当时又是那样不欢而散,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她,最好有多远避多远,为什么他可以表现得这么淡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后天中午过后才会有单人病房空出来,在这之前得暂时委屈你和宜姮共享一间病房。」 她不是那个意思…… 感觉好像……她有多嫌恶他们、极度不想与他们共处一室,真的不是那样。 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言。「那你休息吧,不打扰你了。」 「观止!」她脱口喊了出声。 「嗯?」他回眸,温温地,口气不冷不热,真的就好像只是许久未见的旧友,没太多复杂心思,一切都是她自己想太多,庸人自扰。 「那个……对不起,害你未婚妻受伤。」她一直记得,他赶到急诊室时说的那些话,他在意的那个人受伤了,为了她这个不相干的外人,让他很不开心。 「没关系,宜姮不怪你,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她连忙表明:「医药费我会负责,还有——」 「幼秦!」他淡淡打断她。「不是钱的问题,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用再提。」 杨幼秦怔怔然,看着他转身走开。 她当然知道不是钱的问题,因为真心无价,再多的钱,都弥补不了他当时恐惧、担忧的心情,她只不过是想表示一点诚意而已,并且抱歉害他心爱的人受伤…… 大概在他眼里,她就是那种顶着高傲姿态,永远只用自己的角度看事情,从不懂体恤他人心情的娇娇女吧! 她咽回喉间的硬块,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背身而去的漠然。 全世界时间最多的,就是在医院养病的病患,尤其是两个待同一间病房,一个手不能动,一个脚不能动的病患。 每天睁开眼,除了盯天花板和电视,好像也没什么事可做了。 「欸,幼秦,你在睡觉吗?」 「没,发呆。」 「那,来聊天好不好?」 隔壁都提出邀约了,杨幼秦请那个早上刚报到的看护拉开隔帘,侧过头问:「你脚上的伤……还好吧?我很抱歉连累了你。」 「唉哟,这也不能完全归责于你,我自己鲁莽,抓着你没方向地乱跑才会出事,我也得负一半的责任。而且医生说,你的伤比我严重多了,脚打石膏了不起就闷热一点、笨重一点而已,你肩胛骨开刀,那里的神经分布比脚上的还要细、而且敏感,好多人都痛到要打止痛剂,到现在没听你唉一声,你个性很倔强耶。」 唉有什么用?没人心疼,是要唉给谁听?她老早就学会不再示弱。 无法解释,只好淡然带过。「这没什么。」 啧,原先的预感没错,这女子真的很ㄍ1ㄥ。 章宜姮摇摇头,怕交浅言深,不知该怎么告诉她,这种个性很吃亏。 「对了,你跟我未婚夫是之前就认识了吗?昨晚睡梦间,好像有听到你们在谈话。」 余观止没跟她说?那,应该就是有意回避,她能说吗? 「他——是我读大学时的一个学长,不同系,刚开始也不太熟,没什么交集,后来在学校的活动中碰到过几次……」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她连措词都格外小心。 「原来是这样喔。」章宜姮了悟地点头,心无城府地笑说:「观止真的是一个很棒、很懂得照顾女生的好男人,对吧?」 「……」她只知道,她附和与否都不对。迟疑了下,仍隐忍不住问出口:「你们……怎么认识的?」 「相亲。」迎上对方意外的表情,笑道:「会很奇怪吗?我阿姨是他任职的那间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会计,经过介绍,就认识了。根据他的人生计划表,是希望在二十八岁前感情能有个稳定的着落,三十岁左右当爸爸。一年多前认识,觉得彼此个性能合得来,就一直走到现在了。听起来一点都不浪漫对不对?他喔,就是这种一板一眼,凡事都照着计划走的人。」 杨幼秦愕愕然张口,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晓得会是这样,那……爱情呢?追求呢?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完全照着男方的计划表去走,女方又算什么?一点也不受重视。 「你……难道不觉得委屈?」 「为什么要?」章宜姮反问。 「至少,最基本的追求程序……」那是女方应得的,被疼宠的权利。 「我不这样想。从小,我的身体就不太好,常常一点小感染就得住院好几天,在观止之前,我也有过几次的相亲经验,但是每个人一听到我的身体状况,全都打退堂鼓,这是人之常情,他们要娶的是老婆,谁想迎个娇贵之躯回家伺候?但是观止没被我吓跑,他说,撇开身体状况不谈,我是他理想中的那种妻子,一个不怕承担责任的男人,要到哪里去找?」 「刚开始,我们只是假日的时候一起出来吃个饭、看看电影,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他确定了,提出婚约,而我答应,就这样。可能你觉得太没诚意,但是我认为,他将我纳入他人生计划的版图里,认真去看待、经营这段关系,并且承担起我的一切,就是最大的诚意了,那些鲜花、烛光、浪漫惊喜什么的,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也不能代表什么。」 这个男人,会为了工作,没空陪她共度跨年夜,可是在接到医院的电话时,能搁下工作,十万火急地赶到她身边来,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测试自己在一个男人心目中的地位,从来就不是用那些浮面又虚华的方式。 杨幼秦定定地凝视她。「你——很爱他吧?」 她也是女人,在提起某个男人时,嘴角泛笑,眼中荡漾暖如春水的柔光,她怎么会不懂那代表什么。 「嗯,我很爱他。」章宜姮大方承认。「别光说我,你呢?那天晚上追你的人,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只是一个追求者。」她将那晚的情形大略说了下。「就这样,追求不成,就闹翻了。」 「好没品。」可是这种男人世上还挺多的,有的时候,不见得真有爱到非她不可,更多数是下不了台罢了,男人的尊严这玩意儿,自古以来都是权威到不容挑衅的。 思及此,也顾不得是不是交浅言深了,开口便劝道:「幼秦,你个性太强硬了,这样很吃亏。」 如果当时,她姿态软一点,说一句老梗的「你很好,我配不上你」,相信那男人就算心里再不舒坦,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杨幼秦回眸瞥她。「我不习惯当弱势的那一方,女人也并不是天生就是弱者。」 为什么要让男人来支配她的一切?那种无法掌握一切的感觉,太让人恐慌,如果示弱之后,却被对方弃如敝屣,又该如何自处? 她发过誓,再也不让谁看见她的狼狈。 「可是幼秦,你真的赢了吗?」一语,直接命中死穴。 像个高傲的女王,与男人硬碰硬,最后的结果是弄得自己一身伤,躺在医院里。 「观止有时候也很大男人,他强势的时候,我软一点、退一点,最后心怀愧疚、主动示好的都是他,命中率百分百。所以,你为什么要去跟男人争表面的输赢?有时候圆融一点,输了面子,赢回十足的里子,有什么不好?」 寥寥数语,问得她哑口无言。 她多年的争强好胜,撑持着一身傲骨不肯低头,究竟换回了什么? 骄傲的女王,是她留在前男友心中最后的评价,将男人心底对她的最后一丝温存,都抹灭得干干净净。 在他转身时,她挺直腰杆,不曾挽留,不曾流露出一丝依恋、失意,试图昭告世人,她一点也不在乎! 外传的版本,是她甩掉他,腻了这个无趣的男人。 但是那又如何? 她争赢了面子,其实骨子里全盘皆输。 输掉了她的男人、她的爱情、她一生的幸福。 这女人,什么都不计较,全输了也无妨,却赢得余观止全部的怜惜。 她争那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 她闭上眼,章宜姮无心的几句话打进心坎,字字椎心。 「幼秦?」 「我……开刀的伤口,其实很痛。」她哑着嗓,低低吐声。 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流泄脆弱,坦承最真实的感受。 「我只是……不知道能跟谁说,说了……万一没人在意,怎么办?」她受不了那样的难堪,所以才不想再让自己落入同样的窘境里。 结果,还是错了吗? 杨幼秦对于早上的失态表现,觉得有些糗,不过章宜姮好像没放在心上,态度很自然,这让她感觉自在了些。 经过这一回的对谈,彼此之间那些微的隔阂感消除,好像就没那么生疏了,两张病床间的隔帘没再拉回去。 也因为这样,让她把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 余观止每天一下班就来医院陪未婚妻,即便再忙,把设计图带来医院,克难地赶工,也还是坚持陪在她身边。 有时候递递水果、跑腿去买她突然嘴馋想吃的东西、陪她做检查、握着对方的手,聊几句不太重要的家常话…… 临睡前,他突然想起,说道:「我明天要去巡案场,会比较晚过来。」 「我说过了,忙的话真的不用特地过来,这里有我妈在,你这几天在医院都睡不好。」 「这什么话!」余观止白了她一眼。「我平常很忙,特殊节日很少陪在你身边,让你很委屈。」 「干嘛突然说这些?我又没抱怨过。」她知道他是个很有计划的人,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建立自己的家庭在做准备,婚都订了,他所打拼的那个未来,她是既得利益者,有什么好抱怨? 「我知道。所以情人节、圣诞节、跨年我常让你一个人,但是生病时,是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在你身边的。」 第五章 章宜姮轻轻笑了,没说什么地闭上眼睛。 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替她拉好被子,这才回旁边的家属床位闭目养神。 杨幼秦佯睡地侧过身,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才睁开空寂的眸,努力眨了几下,不让眸底的酸热凝聚。 如果,那年他来医院时,她能少点防备,试着别在他面前武装起自己,是不是,也能得到他这般温柔又耐心的关照? 因为太害怕被拒绝,以至于,没能体会他蹙着眉心底下的焦虑与关怀。 她开始回想,与他相识后的每一件事,一桩、又一桩,很多在当时看不见的细节,慢慢在脑海清晰起来。 很多、很多事情,似乎,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她一直都很多人追,从国中开始,身边向她示好的人从来没少过,情书、鲜花、礼物那一类的,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或许是家世、或许是外貌,她不知道,反正她异性缘很好,身边的男生总是对她特别殷勤,她也已经见怪不怪。 有些人会在背后酸她,说她公主病,把别人的好都当成理所当然,她也无所谓,被酸两句不会少块肉,反正她依然混得如鱼得水。 虽然她身边围绕示好的异性众多,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没谈过恋爱,余观止是第一个让她有冲动想交往的男生。 那个人知道后,还惊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说,我是你的初恋?」 「你那什么表情?!」 「……」匪夷所思的表情。 她从入学第一年,就抓住了泰半男生的目光,稳坐校花宝座,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在一起,成为她的初恋。 不可否认,男人确实是视觉性的动物,最初吸引他的,是外貌,但是如果只有那张脸,他想,他不会将目光放在她身上这么久。 他看过她在校外,为了强占停车位的问题与一个身高超过一百八的壮汉据理力争,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旁边身怀六甲的年轻妈妈。 还有一次,在卖场门口遇见她,她顶着大太阳,蹲在那里陪个年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大眼瞪小眼。 男孩研究半天,终于慎重地决定要喜欢她,好东西就是要跟好朋友分享,所以抽出口中的棒棒糖朝她递去。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面有难色的表情让他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但男孩不懂她的天人交战,露出被嫌弃的伤心表情,嘴角一瘪——她吓得像是天要塌下来,连一秒都不敢犹豫,抓过棒棒糖就往嘴里塞。 本以为她跟男孩是熟识的,后来那个发现小孩走失、回头来找人的胡涂妈妈把孩子带走以后,他才领悟,她是怕孩子被拐走,刻意留在那里陪他。 他默默观察了她一年的时间,类似这样的事,常常在发生,甚至曾经呆到在戏院门口帮残障人士卖彩券…… 这个女孩子,极其矛盾。外表高傲如冰,内心柔软如水,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尤其在面对比她弱势的族群时,显得很没辙,那拙于应对的模样,可爱到让人心头发软。 他知道自己喜欢她,喜欢到毫无理智,一颗心完全深陷,难以自拔。 爱她像朵冷艳玫瑰,茎骨直挺,逼她弯折只会扎得你满手血珠的凛然高傲,也爱她柔软如丝的蕊心,深怕碰坏了它,必须小心翼翼呵护的美好与脆弱。 他没想过他们会在一起,甚至没想过追求这回事,只是有时遇上了,就会忍不住想为她做点什么—— 下雨天,在图书馆前遇到了,顺手将伞塞给她,说:「我用不到,你有经过建筑系系办的话,丢公用置物柜就好。」 或是听学妹抱怨,选修的那堂课有多难读、报告资料多难找…… 他刚好知道,那个学妹和她修同一堂课,更刚好的是,那门选修课他去年才刚修过,确实很折磨人。 于是就顺手将去年用过的那些资料整理出来,投入她住处的信箱。 诸如此类的,他真的觉得只是小事而已,没什么好特别拿出来说嘴的。 然后那一天,她因为生病没来上课,傍晚他经过她住处时,想说她应该没精神出来觅食,顺便买了粥,送到她家楼下,托管理员转交。 她正好下楼来,被管理员叫住,嗓门很大地指着他说:「这位先生送吃的给你喔,你要不要来领一下——」 她一眼淡淡地望过来,望得他当场有够尴尬,走过去也不是,拔腿落跑也不是…… 然后,她便揉着鼻子开口了:「我要去看医生,你要不要陪我去?」 「呃……」他有些窘。「可是我骑脚踏车。」 「到得了就好。」 她坐在脚踏车后座,去诊所的路上问他:「那些早餐什么的,是你送的?」 「……」她是有记在心上的,并不像那些人说的,将别人对她的好,全都视为理所当然。可他没想过会被当面问起,也不知该怎么应对,只能含糊地低哼一声带过。 「没人教过你,送东西要署名吗?好歹让人知道,被毒死了该找谁索命。」 「……我没下毒。」 「噗——」她笑出声来。他是有没有抓到重点?她当然知道没毒,不然还能好好坐在这里跟他哈啦? 那天之后,路上碰到了,彼此会打个招呼,聊上几句,慢慢熟了,相约的次数渐多,头一回情不自禁牵她的手,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好害怕她挣开。 又过了好久,在一次熬夜赶期末报告的夜晚,在线上线遇到了,脸书互丢讯息约出来吃宵夜,那天他吻了她,两人正式在一起。 从默默耕耘到互相熟识,他用了一年;再到两人愈走愈近,最终牵手走在一起,又花了一年。 他不觉得那是追求,至少心里没那样的企图,但是所有人一致认证,他明明就追得很勤劳! 「没关系,你就否认好了,反正全世界都咬定你暗恋我,嘴硬也没用。」 「我没有想否认这件事。」余观止深爱杨幼秦,他很早很早就认清了,只是没有料想到,他能追到她。 不只成为她的初恋,更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一直到最后分开,他都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打动她。 杨幼秦大三那年,他们热恋。 全世界陷入热恋期的男女都一样,世界在他们眼前变得渺小,全心只有对方,那时是真心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其他都不会是问题。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热恋时,全心以对方为重,很多事情都可以迁就配合,就像点燃满天灿烂如昼的烟火,那当下双眼会迷眩于它的绝美,激情澎湃,看不见其他。 但烟火总有燃尽的时候,生活中不会永远只有爱情,还有其他,例如课业、例如人际关系、例如相异的价值观等等。 两人之间的差异,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涌现,磨擦愈来愈多,他曾试着沟通,但始终不得成效。 该说是占有欲,还是自我中心?他也说不上来,或许是一直以来,所有人总是将她捧在手掌心,那种众星拱月的殊荣宠坏了她,于是理所当然认为,身为男友的他更应事事以她为重心,从来不会去考虑他的难处。 第一次发生严重争吵,是无法陪她过圣诞节。 他试着解释过,系上有办活动,他身为系会长,全程参与筹划,真的是忙到抽不出时间来。 她为此气得一连数日不接他电话。 他费好大的劲,才安抚了她的怒气。那年的西洋情人节,他不敢再缺席,小组讨论、系上杂务什么的全挪掉,排除万难也得陪着她,被同学骂重色轻友。 过完情人节的隔天,她重感冒,于是他们又吵了一架。 他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重视那些表面的东西?又不是不过情人节他就不爱她了,如果爱情必须撑持在这些浮面的排场上,他真的是疲于应付。 为了不想再与她争吵,他也试过努力去配合她想要的。建筑系课业繁重,一般人都有些吃不消了,他身兼系会事务,还得满足她想要的浪漫与惊喜,同学见他把自己搞到身心俱疲,无不摇头讽道:「和公主交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那隐喻对方公主病的言语,让他有些不愉快。「别这样说她。」 「以前看你把到校花还挺羡慕的,现在——啧!」那声「啧」,含括了一切。 他只能苦笑。 在别人眼里,他是没有原则地在迁就与讨好对方,图的究竟是什么,把到校花的虚荣吗?不,他只是爱她而已,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他只能极力去满足。 两人的观念差异太大,问题其实一直存在着,隐忍与让步只是延后爆发的时机点。 几次的争吵、妥协、争吵、妥协、争吵、再妥协之后,发现他们一直在同一个框框里无限循环。他高估了自己,最后弄得自己心力交瘁,也终于看清,这不是他要的生活。 爱情到最后,终究要回归到真实的生活面,无法天长地久地持续施放满天灿烂烟花,至少他做不到。 或许,跟他在一起,真的太委屈她,她要的那种无时无刻将她放在手掌心上珍宠与浪漫,对他而言已经成了心上最大的负担。 到最后,他不快乐,她也不快乐,如此下去只会落得相互怨怼。 这不是谁的错,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爱情模式,只是遗憾他们努力到最后仍无法取得共识罢了。 他依然爱她,但是也知道这段感情维系得有多勉强。 他想得很多、很深、也很远,最终的爆发点,是她的生日。 那时的他,已经看得很透,不想再压缩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勉强自己配合她的步调,最后弄得生活一团糟,那时小组有报告要讨论,时间很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安排如何帮她庆生。 其实,如果她愿意,无须多余的鲜花、蛋糕什么的,静静地陪她一些时间哪里会做不到?但这一定无法安抚她大小姐。 这一次,他没费心去求和,任两人僵持了一个礼拜,而后她传来简讯—— 如果你对我已经无话可说,不如分手好了! 他看着「分手」二字,明明是预期中的事,面临时还是会挣扎。 那封简讯让他搁置了一个晚上,迟迟无法回复。 失眠了一夜,隔天清晨,看见手机里的新简讯,读得出她怒气满满。 ——余观止,你真以为我非你不可吗?让我等一晚是什么意思?要不要分手只是一句话,愿意陪我过生日的人多得是,我不稀罕你! 她不稀罕他。 或许吧!有时他都怀疑,她究竟懂不懂怎么爱一个人,也许她爱上的,只是爱情的梦幻与瑰丽,这些任何人都能给,只要那个人愿意无止境地娇宠她,放任她予取予求,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累了,再也应付不了,她对爱情质量的高标准要求。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一字字按下响应—— 「好,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我们分手。」 不让自己有机会后悔,立刻按下发送键。 过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些,才慢慢补上几句—— 「对不起,让你那么不开心,或许跟我在一起真的太委屈你,你要的,我给不起,所以,就这样吧。」 第六章 之后,没再收到她任何响应,双方似乎自此有了共识,共行的感情路已经走到尽头。 两个人要在一起很容易,要分手原来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几封简讯就够,有时他都觉得讽刺,那么轻易结束的事情,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在那里纠结半天,迟迟无法下决定? 分手其实一点也不难,难的是分开之后,心口空得发慌的茫然,还有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揪扯疼痛的情绪,不知该如何排解,只能拼命读书,拿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那段时间,他严重失眠,那种痛,无法告诉任何人。 因此,走过这一段之后,他其实很害怕再碰触爱情,那种撕心揪扯、难以喘息的感觉,痛过一次就不会想再重蹈覆辙。 宁愿,一生与爱情绝缘。 余观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分手后的一个月,她接受另一个学长的追求,开始另一段,时时可看见她与另一人出双入对的身影,在他面前也不曾回避。 他没有自恋到以为她必须为他们的分手而失意,就像她说的,她并不是非他不可,他只能选择不去看、不去想,毕竟那已经不是他能干涉的。 重新开始另一段感情,对她而言只需要一个月,但是对他来说,很难。毕业后,从此没再听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她是不是还和那个学长在一起,或者有新的发展,他并不知道。 离开校园和熟悉的环境,重新适应新的生活模式,全心投入工作,一直到一年前,调适好自己的心情,准备好开始另一段。 和宜姮这一段,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没有幼秦带给他的那种怦然、连心跳都无法控制的悸动,她像是一弯春泉,暖暖地,和她在一起,很舒心。 喜欢与爱情之间的差别,他一直都很清楚,也因为走过这一遭,心里很明确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曾动摇、迷惘过。 站在医院外的水池边,抽完一根烟,将心情收拾妥当,这才举步入内。 病房内,章宜姮正准备吃晚餐,他走上前去张罗,替她将热食倒进碗里,正准备转身拿筷子,她突然皱皱鼻,出其不意地伸手拉下他,凑向前嗅了嗅。 「你抽烟?!」 「一根而已。」他一向很节制。 「今天去巡案场,遇到什么麻烦的问题吗?」 「没。怎会这么问?」 「你只有心情烦躁的时候才会抽烟。」 他正思考要怎么回答,偏头不经意望见隔床的杨幼秦正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他有些不自在地直起身。 在前女友面前和现任未婚妻姿态亲密,这场面令他格外别扭。 「你可以没收。」借由上缴国库的动作,稍稍拉开距离。 「嗯哼。」章宜姮也老实不客气地将整包烟收下来充公。 「怎么突然想到要吃牛肉面?」他这未婚妻是猫舌头,超怕烫的,平日很少在吃热汤食,十有八九都会烫到,然后才来对自己生闷气,常让他哭笑不得。 「幼秦说这家牛肉面很好吃,我想说你好像也喜欢,就顺便。」 张罗好碗筷,捧着自己那份到旁边正准备开动,闻言停下动作,朝杨幼秦瞥去一眼。 她没看他,低垂着眼眉,单手挟面条,安静进食,淡漠侧容看不出情绪。 从刚刚,就觉得这香味很熟悉,一直想不起来,宜姮这一说,他顿时领悟,是求学时代,他们常去的那一间。 幼秦还记得,他喜欢吃这家的牛肉面。 他们,也曾经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有时候熬夜赶作业,模型做到很火大的时候,女友突来的一通电话把他call下去,专程为他送来宵夜。 他笑说:「宵夜吃牛肉面,会不会太补?!」 她眨眨眼,娇媚地反问:「怕上火啊?」 「该怕的人是你。」都有人自己送上门来让他消火了,他有什么好怕的? 故意凑上前狼吻她,一副急色鬼样地上下其手,笑闹了一阵子,两个人合力解决掉那碗牛肉面,而后饱暖思淫欲,顺势亲密了一回。 寝室有他室友在,有时冲动起来,在外头寻了无人的暗处便做了起来,后来想想,其实挺委屈她的。 她倒不曾抱怨过,有一回还打趣地说:「这样像不像野地苟合的——」 「喂!」后面的词汇必然不甚美妙,他抗议地截断。「我有名分的。」 他们是名正言顺在交往,干嘛讲得像偷情一样。 「失言嘛,你好计较……」 因为有过这些甜蜜,分手后在心底揪扯切割,才更加难受。 毕业之后,投入职场,一些两人共同去过的地方、品尝过的食物,几乎没再碰触过,一方面因为忙碌,另一方面,或许也不愿勾动旧有情怀,有些极端地将过去熟悉的事物全数舍掉,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章宜姮见他吃没多少,问道:「不合你的口味?」 「久没吃重口味的食物,有点不适应。」 「是喔?我还想说你应该会喜欢。」 他懂得未婚妻想讨好他的心意,很多时候总是以他的喜好为重,这份柔情体贴,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也放在心上,伸手摸摸她的发,领情地微笑。「你快吃,我下午跟同事在外面有吃点心,还不太饿。」 他放下碗,起身到外头倒水、接着削水果。 直到面凉了、冷了,整晚都没再碰上一口。 她在哭。 余观止毫无睡意,睁着眼放空了一晚,因此才会在后半夜,敏感地察觉到那阵再细微不过的声响。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轻轻撩开那道睡前才拉起的隔帘。他是不知道这两个女人为什么会投缘,幼秦偏冷的性情,是慢热型的人;宜姮虽然随和好相处,也只是性情使然,并不是对谁都能推心置腹,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幼秦,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她们走太近,总觉得——这关系很怪异。 她似乎,睡得不甚安稳,呼吸略微急促紊乱。 基于关心,他轻巧地靠近床边,怕她是哪里不舒服,这才发现,她满脸的泪痕,枕畔湿了一大片。 他愕然,僵立当场,无法反应。 哭不奇怪,但是认识她开始,他从来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开心时没有、生病时没有、争吵时没有、分手时更没有。 他以为,杨幼秦是不哭的。 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上前,抽面纸替她拭去满脸的汗与泪,面纸很快湿透。他转身要再去抽两张,手掌不期然被揪握住,五指牢牢缠握。 「不要……走……」低不可闻的梦呓声,轻浅,破碎。 他微讶。 她握得那么紧,眉心深蹙,像是深深恐惧,害怕被谁抛下那般。 是梦见了谁?会让她这么难过? 记忆中的她,总是那般倔傲,他不曾见过这一面的她,如果—— 脑海荒谬地浮现一道想法,那一年,她曾经对他们之间的僵局,流露出一丝丝的脆弱忧伤,如这一刻般的依恋不舍,他们是不是就不会—— 停!想这些做什么?事实是,她结束得干脆潇洒,不曾拖泥带水,他现在也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一切都不一样了,再去探讨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强硬地抽开手,筑起冷硬心墙,让自己背身而去,回他该在的地方。 不去想、不去看,更不该再过问,她的喜悲,早就不归他管,这道隔帘,是如今的他们,应该要有的分际。 隔天,余观止下班过来时,没预期会看到空空如也的病床。 上头的病患呢? 疑惑的目光望向未婚妻,章宜姮耸耸肩。「早上她家人打电话给她,发现她在医院的事,就立刻赶过来了,好像说他们看病有特定的医院,可以有更完善的医疗照护,所以要帮她办转院吧。」 所以——她走了吗? 还来不及厘清心头是什么滋味,身后传来开门声,他回眸望去,先是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她,目光往上移,是握着把手的修长指节,然后才是男人挺拔秀俊的身形。 「要走了吗?」章宜姮主动问。 「嗯,来跟你说声再见。」 「那,你自己要保重喔!还有,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杨幼秦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身后的男人随后开口:「事情的经过,幼秦都跟我说了,很抱歉舍妹为你们带来的麻烦,两人的医疗费用我已经付清——」 余观止张口欲言,对方抬手制止。「这只是一点心意,感谢二位这段时间的关照,也让舍妹心里好过点。」 于是余观止便默然了。 这男人……看似文质彬彬,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势,让人无从反驳。 他只得点头,送两人出了病房,一路静默地来到电梯前。 「余先生请留步,不必送了。」 他微讶。这人知道他? 他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幼秦会跟家人介绍得那么详尽,而且这人看他的眼神,也不像第一次见面。 询问的目光往下移,见她眼睫垂敛,低低启唇:「我没别的意思,昨天……只是以为你喜欢吃,很抱歉让你感到不舒服。」 余观止疑惑了下,才领悟她是指牛肉面的事。 他不确定自己表现出什么模样,会让她觉得他不愉快,他其实更迷惑于会为了这种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道歉的杨幼秦,让他很陌生。 当时,真的只是章宜姮在说:「晚餐不晓得要吃什么?」 她很直觉地想起他爱吃那家的牛肉面,便脱口提议,然后得到对方的附和。事后也想过妥不妥的问题,后来看到他的反应,还有连一口都不愿多碰,就知道自己错了。 喜好是会改变的,以前喜欢的,未来不见得同样喜爱。 于他而言,凡是沾染上她的事物,或许都是不愿多提的烂疮,不值得揭起。 她一直都清楚,自己在他过去的人生里留下一笔多么糟糕的纪录,后来遇到章宜姮,那个善体人意、温婉又美好的女人,鲜明对比之下,才看清自己有多差劲,他应该更希望永远不要再想起,这个带给他太多不愉快记忆的女人。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身后那男人眼一瞇,沉声道:「余先生,你该回去了。」 他只能闭上嘴,转身退开。 回病房的途中,想起男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不知幼秦会不会挨骂,不放心地又往回走,至少替她说个情,惹出这件祸事并不完全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沿路找来,电梯前没看到人,廊道尽头的露台,隐约传来对话声—— 「……你是道什么歉?」 「本来就是我的错啊。」 「杨幼秦,你的傲气呢?」 「就是太傲了,才讨人厌。」 「你——」杨仲齐吸了口气。「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就是比杨季燕更二百五!」 「干嘛拿我跟她比?!」这是羞辱。 「这样讲还抬举你了。你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该软时不软,该傲时不傲,还不够二百五?!」有转圜余地时,她做了什么?已经注定没戏唱了,就该摆出平日的女王姿态,优雅地退场,像个委屈小媳妇是要去谁的脸? 杨家的女王,谁准她表现得这么没骨气! 第七章 「最重要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敢隐瞒,翅膀硬还是骨头硬?等我告诉大堂哥,你就知道死了!」 「仲齐哥……」 杨仲齐轻叹,蹲身与她平视。「幼秦,哥哥们从来没大声骂过你,你想做什么,我们哪回不是顺着你、宠着你,但是这一次,你真的太过分了,连受伤都不告诉我们,家人是这样当的吗?是不是在你心里,一直都认为我们是外人?」 「我……不是……是因为……」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不必跟我解释。你只要记住,一直以来我心里从来没有区分过你家或是我家,只有杨家,你,是杨家的小公主,大家最疼爱的宝贝,这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嗯。」她心酸酸地点头。 杨仲齐失笑出声。「装什么可怜,回去等着被大家排队先骂过一轮再说吧!」 「……」 看来是没事了。 余观止不动声色,悄然往回走。 她回去以后,会有家人妥善照料,本来,她就是人人娇宠的小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那一晚的无助梦魇、滚烫泪水只是暂时的,落寞这种情绪,从来都不适合停留在她眸心,她是杨幼秦,他心目中那个美丽自信、艳惊四座的不败女王。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同时将心底那抹堵塞,以及最后映入眼帘、那抹欲言又止的落寞,全数赶出脑海—— 从此不再多想。 什么时候该骄傲?什么时候该示弱?也许真如仲齐堂哥说的,她很二百五,总是表错情。 那年,脱口说要与他分手,其实不是真心的,她只是在试探,想借由他的拒绝,来确认自己仍被他所重视,还没有失去他。 她一直在等他的电话,等他气急败坏来骂她,要她不准再说那种话,等了一个晚上,不敢睡。 他没有任何的动静,她开始不安,用怒气来掩饰心里的恐慌,怕弄假成真。 谁知,他真的同意了…… 她其实在那一刻就后悔了,不该用这种方式来测试他,她并不是真的想分手,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用高傲的表相包装自己太久,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脱下那一层层的保护色,让他看见她的真心,于是,只好很蠢地,又用了烂招。 那一次,他们系上办活动,有人约她,她对活动根本没兴趣,她是为他而去的。 他是主办人,要忙碌打点很多事情她了解,可是会忙到连跟她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他连视线都在回避与她接触。 几乎是赌气地,她连灌了不少酒精性饮品。 交往时,他一向不太爱她碰酒精类的东西,每次都不太高兴地念她。 「你是我爸喔?有够爱碎碎念。」嘴上是这样说,但心里其实很开心他那么注意她,连她喝多少都知道。 「……算了,你喝吧,我会照顾你。」后面还附加但书,他如果不在身边,不可以喝。 她刻意把自己搞得烂醉,朋友不知道他们分手的事,只知道最近闹得不太愉快,有意帮他们和解,敲边鼓要他送她回去,帮他们制造机会。 她其实没有醉得很完全,只是六分硬装出九分醉罢了。记不得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半晌,推说要收拾场子,转身叫两个女同学帮忙送她回去。 这是拒绝,她知道。 他不想跟她复合。 那一天,她一个人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脸色憔悴、眼睛肿得没办法见人,连跷了三天的课。 基于心底一股气恼,冲动地答应了一个学长的追求。 她其实连那个学长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当时完全是做给他看的,刻意出双入对、在前男友面前耍亲密,除了赌气,心里也有一点微弱火苗未灭,想说如果他还有一点点在乎她,或许…… 没有或许,他从头到尾,什么表示都没有。 她也知道这种行为很幼稚,可是除了这种笨拙又无脑的方式,她当时真的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最后,心慌地看着两人真的成了不交集的并行线,愈走愈远…… 她后来知道了,不是真心想分手,无论基于任何理由都不该轻易让那两个字出口,可是那时的她又哪里会知道?她也是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那么在乎一个人,因为害怕失去,想牢牢地抓紧他,不安地时时要确认他的目光仍在她身上,谁知道,抓得愈紧,失去得愈快。 她抓不住,无论是谁,她都没有成功留住过。 她想,或许是她真的太糟糕,每一个人总是不想在她身边停留。 所以,她就假装自己没有受伤,说服自己、也说服所有人,她本来就想分手、她一点都不在乎、她都快要忘记余观止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了…… 久了,真的连自己都深信不疑。 那道武装起来的保护色,将她裹得太牢,一层又一层,她都快要记不起,藏在最里头那个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直到认识章宜姮,与他再相遇。 看见他,心还是会痛,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和分手那时没有两样,时间不曾淡去,只是将它往心底压抑得太深。 章宜姮让她看见太多以前的自己不曾看到过的事物,她才知道,以前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对他苛求太多,只为了一次又一次,确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不曾淡去,一旦他忘了她的生日、忘了他们有约、为了其他事情而将她摆在后头,她就会恐慌,害怕自己是不是不再重要了? 后来才看清,那些浮面的表述,从来都不能与自己在那人心头的地位划上等号。不过重要节日、老是为了工作的事放女朋友孤单一人,可是在最需要的时候,这个人会二话不说,丢下一切赶来自己身边,那才是最重要的。 要讨女人的欢心很容易,手段稍微高明一点的男人就办得到,但是会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赶到身边,义无反顾扛起一切的男人,才是真正在乎她的那一个,她为什么没能早些明白这一点? 她当年那样,一定让他很累吧?因为疲于应付,最后才会跟她分手。 她太倔强,从不肯居于弱势,是因为怕被看见她的在乎,然后面对不被在意的难堪,以及旁人怜悯的眼光。 可是宜姮姿态再低,也不曾为此而受过伤害,反而得到男人更多的怜惜。 如果、如果她当时肯放下身段,诉说她的在乎,会不会——今天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当时为什么不肯相信,就算她卸下一身的防备,观止也不会让她狼狈地哭着求他?! 一直到今天,才真正看清,自己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她的防备,同时也将爱情阻绝在心门之外,从来都不曾真正相信,自己已拥有它,这样的患得患失,让她失去了这辈子最爱的男人…… 由睡梦中醒来,枕畔湿了一大片。 「别走……」她当时,多想跟他说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爱的人,总是会离开她,她已经没有信心能留住任何人了,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告诉他…… 观止,不要离开我。 她将脸埋在被子里,压住声音,无声呜咽,狠狠地,哭出压抑在心底四年、无法宣泄的分手痛楚。 不知哭了多久,她呼吸不顺,脑袋发昏,断断续续喘息,眼前忽然一亮—— 掩在头上的被子被掀开,她昏昏沉沉抬眼,看见坐在床畔的大堂哥。 杨伯韩看着把自己缩成小虾米、躲在被里哭的小堂妹,轻轻叹息。「哭那么用力,都快没气了。」 从小到大,这习惯真是一点都没变。 老是爱装坚强,然后再自己躲到被子里,用棉被压住哭声不让人听见,大家其实都知道,只是装无知,成全她要的尊严与骄傲而已。 「大堂哥——」一张口,声音哽咽,索性放声大哭。 杨伯韩无奈,将她捞进怀里像个小娃娃般拍抚。「好好好,你哭你哭,哭完就没事了。」 「才、才不会……没事。」余观止已经离开她,变成别人的了。 杨伯韩也没开口安慰什么,只是有耐心地陪着她,等待她哭声渐歇,才抽面纸替她擦眼泪。 「擤一下鼻涕。」 「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可怜兮兮地咿唔几声,还是听话用力擤出鼻涕,哪还有一点江湖上传说的冷艳女王模样。 「讲话臭拎呆,哪里不是?」随口敷衍两句「好乖」,反手将那包馄饨扔进垃圾桶,然后坐正身体,准备好好跟她谈一下。 「仲齐都跟我说了。」开门见山,毫不迂回。 转院后的那一个月,她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养病,他也就没多说什么。出院之后,他一直想找时间与她聊聊,这件事情其实早在她初恋结束时就该说了,但一个不肯承认自己有伤的人,哪能跟她谈这个伤该如何治愈? 她总算肯面对,那很好,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将搁在旁边的纸盒递去。「喏,还你。」 「这——」那天不是叫仲齐堂哥丢了吗? 「你出院回来那天,差点把整个储藏室翻了过来,不就是在找这个吗?」 「……」她那时好懊悔自己的冲动,那是余观止留给她最后的纪念了,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期待仲齐堂哥太忙还没丢,以前所有待清理的物品都是往储藏室里扔的,没想到在大堂哥那里。 「现在,你懂了吗?真舍不得,就不要装洒脱,一不小心真的会让你给扔掉。一个真正不在意的东西,它是否存在,对你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了不起就是占个小空间而已,你会扔掉它,只是想证明你不在乎,可你愈刻意去否定什么,不正表示你愈在乎?我们懂你,不会把你一时的气话当真,可是别人不尽然懂,有时候,你说不要,他就真的当你是不要了,幼秦,你懂吗?」 杨幼秦怔怔然望向他。 所以,余观止不懂,就真的转身走掉了。 是她说不要的,当年,她确实亲口说了不要他,他当真了。 可是、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她只是……怕被抛下而已。 因为怕被拒绝,所以先假装是她不想要,然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好蠢!明明不想失去他,为什么要撑那不值几两钱的傲气自尊,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连自己最在乎的爱情都输掉了。 输得一败涂地。 「太晚了……对不对?」她捧着纸盒,心酸酸地问。 「不晚。」 「可是……他已经有别人了。」来不及了。 「不晚。」杨伯韩还是这么说。「就当是学一次教训,这个男人没有了,把他放在心里,当成回忆,我们往前看,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以后会有下一个让你心动的男人出现,然后你要记得,不能再犯同样的错。爱一个人,要坦然一点,你才有机会得到幸福,知道吗?」 「知道。」她乖巧地点头。 杨伯韩伸手摸摸她的头。「这才是乖小孩。」 往另一个角度想,幼秦这回受伤,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这让她肯正视自己。 发泄有时并不是坏事,太多情绪在心里压抑久了,很不健康。她肯哭一哭、痛一痛,然后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痛定思痛,才能有所成长。 第八章 又过了一年。 杨幼秦走在同样的人行道上,想起去年,就是为了买圣诞节的交换礼物,在这里遇上章宜姮的。 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应该很幸福吧! 从医院离开以后,她没再去打扰他们,只是请人去探过几回病,确定对方的伤势复原很好,没什么大碍。 虽然余观止嘴里不说,她也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困扰,但又因为她身边暂时没人照顾,基于道义暂时担下责任,仲齐堂哥来接她时,他多少是松了一口气。 对方出院后,对于他们的消息,已完全断绝。 不过她想,应该很好吧!宜姮说过,他们预计在那年的年中结婚,她又是余观止理想中的那种好太太,性情温婉体贴又懂得持家,婚姻生活必然契合美满。 走着走着,不自觉拐进巷弄,远望那家来过一回的温馨小店。 店门口贴着出让的红纸,让本想看一眼便离去的杨幼秦定住脚步,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上前问明原由。 「欢迎光——」柜台前的女子仰头,在望见她的那一刻,扬笑惊道:「幼秦,好久不见!」 「嗯。」她浅笑回应,指指门外的红纸。「我路过这里,看到你店要顶让,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记得,章宜姮对这家店很有感情的,如果是经济上的因素,她可以帮忙。 章宜姮撑着桌面起身,由柜台内走出来。「哪有什么事啊,只是太累了,身体负荷不了,跟观止商量过,考虑很久,就决定把店收起来,专心回家当闲妻给他养。」 杨幼秦很快就明白,所谓「身体负荷不了」的意思。 目光定在那隆起的肚腹,一时移不开。 「喔,对了,我们年中前,按计划结婚了。」 「恭喜你。」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好难过的,只是乍听之下,还是免不了心房一阵酸。 章宜姮注视着她,嘴角那抹微弱笑花很努力想牵起,却显得酸楚又牵强。 以往不会察觉,但知晓后,免不了深入去探索。 她对观止……不像早已事过境迁的样子。 「小孩多大了?」 「才五个多月。」 她记得,章宜姮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怀孕必然让身体的负担加重,将来孩子出生,尿布奶瓶只会让小夫妻更忙碌,难怪会想把店顶让出去。 「我——可以摸摸看吗?」 「好啊。」见杨幼秦小心翼翼将掌心贴在肚腹,那表情令她想笑。「是女孩子喔。」 这是观止的孩子……她轻轻抚着,感受新生命孕育的惊奇。 这是他要的生活,他现在过得很幸福,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 章宜姮思索了下,启口:「你跟观止……他后来有跟我说了。」 「……」 「其实你不必这么避讳,观止之前就有说明过他的感情纪录,只是我没料到是你而已。但这也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刻意放大,延伸不必要的想象,所以你也不用怕我误会。」 「他……」声音干干地,问道:「他怎么说的?」 八成就像刚分手时,旁人评论的那样吧,说她公主病、难伺候,她知道那时的自己真的很糟糕。 「你很介意他的评价吗?」 杨幼秦一窒,正欲张口解释些什么,对方轻轻淡淡地接口:「这些话,我本来是想,如果没遇到你就放在心里一辈子,如果遇到了,那是不是该告诉你?现在看你这样,我觉得,我应该说。 「观止大略跟我提过你们的事——别误会,他不是个分手会道前女友长短的人,他说你是一个很善良、心很软的好女孩,只是你们在相处上出了点问题,彼此的理念跟需求无法契合。我后来回想在医院里跟你日夜相处谈过的那些话,总能揣测出几分。我不知道我这样猜对不对——幼秦,你是不是很没自信?」 杨幼秦愕然。 「因为你说,如果示弱,却没有人理会,那种感觉很受伤,所以我才会这么想。你似乎觉得自己不够好,别人不会怜惜你一样,所以你根本就不让人有看见你的脆弱的机会,但幼秦,我觉得这是本末倒置,所以你和观止的情缘错过了。」 「这些话由我来说其实不太妥当,但是——幼秦,其实观止很爱你,一段恋情,要让他花三年才能重新开启心房去接受另一个人,你觉得当时分手,他会不难受吗?他在乎你的程度,远超出你所预料的。」 「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对自己有信心一点,当下一段恋情来临时,相信自己、也相信他,你值得男人用一辈子来爱。」 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连她最爱的那个男人都不晓得,她的予取予求,其实只是因为患得患失。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良心不安吧。」明明看见了却不说,要是杨幼秦一直不幸福,她会觉得过意不去。 「你真的……」很奇特。 她现在知道,余观止为什么会选择她了。那么善良美好、心思又细腻的女子,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很舒心,要换作她是男子,可能也会想选择这样的伴侣度过一生。 她们后来又聊了一阵,离开前,她说会再帮她留意,看看有没有适合接手这间店的人选。 走出店门,杨幼秦深深吐出胸腔内的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虽然……错过这一段,真的让她很遗憾,但是现在她知道,原来这男人曾经如此爱她,她是有能力留住她爱的人的,只是因为方法跟心态都不对,才会搞砸了。 所以,虽然失去余观止,心很酸、很痛,但是就像宜姮和大堂哥说的,她人生还很长,在下一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出现之前,她要好好调整自己,给未来那个他一个自信、美好的她。 她后来认真考虑过,决定把店顶下来自己做。 大学毕业那年,在堂哥们的帮助下开了精品店,虽是玩票性质,并没有很认真,但是几年下来多少也做出经验了,经营一家店对她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想做一件事,虽然这家店可能无法让她赚太多钱,但那不是重点,她记得,宜姮说过,她开那间小店的梦想,是想帮助每一个人打造温馨美好的家,而她,想从这家店,重新找回那个最真的自己,学习打造属于自己的,温馨美好的家。 那,是一个开始,一个希望。 有了决定以后,她去找章宜姮,想说明自己的意愿,来到店门口,发现余观止也在,下意识里,就做出退避的动作。 余观止也没待太久,替妻子送来点心便离去。 章宜姮一路跟到店门口,被他赶回去。「外面很冷,你快进去,把点心吃完,不要饿到我女儿。」 章宜姮笑笑地,看他伸手摸她肚子,想起另一个人摸她肚腹时有趣的神情,便说来与丈夫分享。「对了,幼秦前几天来过,我们有聊了一下。」 显然,一提到这个名字,他表情就变了。「你们——聊了什么?」 「你干嘛啦!每次一提到她就表情僵硬,你这样我会误会你还很在意她喔!」 「……」确实。如果没什么,平常心看待就是了,但—— 「我只是不希望你跟她走太近,感觉——很奇怪。」 「我知道。人家幼秦也很识大体,出院以后都没跟我们联络不是吗?那天只是顺路经过,来看看而已,你不要反应过度。」 余观止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离开后,章宜姮也转身回店里。她站在外头,想了又想,而后离去。 她回家去,把这件事告诉仲齐堂哥,请他找个人代为出面洽谈小店顶让的事。 过程很顺利,过户手续也都办妥了,从头到尾没有提到她。 仲齐堂哥将钥匙和权状资料交给她时,低哝:「真弄不懂你这小脑袋瓜在想什么。」 「在想,如何让自己变得更美好啊。」现在不懂没关系,她会让堂哥们看见全新的自己,不会再胡里胡涂过日子了。 又过了两年。 堂哥们本以为她只是一时的兴头,等热度过了就会收山回家。但是两年过去了,精品店她自己面试、请来一个专业度高的店长打点店务,自己固定一个礼拜去一趟审查账务及处理重大决策。 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待在那个看起来赚不了什么钱的小店。 刚开始,他们本没抱太大希望,看她成天泡在那家小店里,不晓得哪根神经接错线,居然想学做手工艺,他们差点惊得晚餐在胃里翻搅。 有没有搞错?这是那个连纸飞机都不会折的小堂妹吗? 看她有模有样地学拼布、学编织、学珠串、学雕花、还拿钩针学打毛线,当收到她亲手做来送他们的小玩意儿时,一群人简直感动到热泪盈眶。 杨伯韩把那个绣了「平安」字样的小御守挂在车上,等红灯时常顺手把玩下方垂晃的流苏,当宝一样看待。 他老婆嫌他反应夸张。「不过就是个小吊饰而已。」 他不苟同地为它正名:「是绣上「平安」、打上中国结、珍贵无比的堂妹爱心小御守。」 实在太感动了,想当年,小幼秦连国小的剪贴作业都要他帮忙,现在居然已经大到会绣御守送他,中国结耶!他根本没想过这辈子到死能收到她打超过蝴蝶结复杂度以上的东西给他说…… 「好好好,那你慢慢感动。」 其他人的反应也差不多,杨叔魏刚开始还说:「这是她最近走的新路线吗?」女王不当了,改走小家碧玉、贤妻良母风格? 直到收到那条围巾,整个大喷泪。「宝贝,你可以嫁了!」 杨幼秦翻翻白眼。「仲齐堂哥煎出第一颗荷包蛋时,你也这么说过。」泪点好低,满意度门坎更低。 「他喔!只要会倒油,没把厨房烧掉,就已经可以嫁了。」 所以她的等级是比照仲齐哥的厨艺评比?! 但是,无论旁人如何评价,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会再迷惘。 时间证明,她把两家店都打理得很好,而且没靠堂哥们帮一点忙。 「我们家小幼秦长大了。」懂得承担,也懂得为自己负责了。 杨家兄长们将她的改变看在眼里,心中无不欣慰。 以往,她的傲是硬撑起来的,像个硬壳小蟹,抽去外壳便会着慌地四处逃窜,而今,她变得沉稳,内外兼具,是教男人倾倒、魅力十足的成熟女子。 她让自己变得更美好,在下一个教她心动的男人来到生命中时,能好好把握住,如此,才对得起自己。 冬日的午后,虽有融融暖阳,但也顶不了什么用。 杨幼秦注意那个小女孩有一阵子了。她每隔几天就会出现,站在外头看,却从没进来过。 但是今天,前一波寒流才刚走,温度还很低,那具小小的身子虽裹得挺密实的,只露出小小的脸蛋,但鼻头还是被冷风吹得红通通,她一个冲动,便推开店里的玻璃门,朝她们走去。 「嗨。」她蹲身,与小女孩打招呼。「要不要进来,阿姨请你喝热热的巧克力奶茶?」 女孩身后的保母微讶,赧然道:「那个……我们站在这里是不是会打扰到你做生意?」 第九章 「没有,不用紧张,只是单纯想招待你们进去坐坐而已。」顿了顿,补上几句:「你们来好几回了,不是吗?」 「那个……」保母本想推拒,女孩扯扯她的手,一脸渴望。「……好吧。」 杨幼秦招呼她们在平日待客的小圆桌前坐下,收起搁在上头的产品目录,换上热可可及小饼干,摆明了只是纯粹待客,没要做她们的生意。 「老板娘,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什么不良意图……」老是在人家店门口徘徊,难免教人起疑,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嗯,我知道。是妹妹想来的吧?」她面带微笑,看着小女孩一小口、一小口捧着马克杯啜饮,伸手摸摸女孩的发。「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就……」 「不能说也没关系,下次来的话,就进来坐一会儿,别让小孩子在外面冻冷风。」 保母见她和善,便直言吐实。「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孩子的妈妈在她满周岁的时候生病过世了。比较懂事一点后,会问妈妈的事了,她爸爸就拿照片看图说故事,教她认妈妈,照片里的背景,很多是在这里拍下的,所以……」 她懂了,小孩子想妈妈。 「她爸爸知道这件事吗?」 保母摇头。「她一直拜托我不要说,每次都是趁她爸爸上班时,悄悄来这里看几眼。」 杨幼秦不觉心房有些酸楚,凝视女孩恬静的小脸,彷佛看见幼年的自己。 不争、不闹,将渴求往心底压,深怕造成大人的困扰,伪装久了,就会开始说服自己:我没有很渴望那些。 那样的孩子,不快乐。 那么小就学会在父亲面前隐藏需求,装没事,不正是自己过去的写照? 她不想女孩走她过去的路,成为第二个杨幼秦。 于是,她放柔了嗓,轻声问:「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柚柚。」女孩由马克杯中抬起脸,细声回答。 「好巧,阿姨也叫幼幼耶!」 「真的吗?」女孩有些惊奇。 「真的啊。那——既然我们名字一样,下次你想来的话,就直接进来吧,阿姨请你喝热热的饮料。」 女孩没立刻应声,仰头询问地看了看保母。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打扰……」 「哪有什么打扰,我开了门做生意,也不过分个角落给她待着而已,成全孩子对母亲思念的寄托,举手之劳,不影响什么。」她低头,好温柔地轻声问:「柚柚,你想不想来?」 女孩轻轻点头。「想。」 「那约好了,打勾勾?」 于是,女人跟女孩勾了手,作下约定。 刚开始,小女孩大约一个礼拜会来一次,后来慢慢熟了,逐渐缩短为六天、五天、三天。 最初,女孩来的时候,会乖巧地坐在旁边,怀里抱着她的布娃娃,好奇地张大眼睛,打量店里的每一样摆设。后来,慢慢会带她的小玩具、图画书过来,有时店里没客人时,杨幼秦会靠过去陪她说说话,一起研究她的着色本要画上什么颜色。 柚柚很喜欢这个阿姨。 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妈妈以前待的地方,所以想要来,现在是因为想看到幼幼阿姨,所以想要来。 孩子的世界纯净无瑕,当她全心信任、喜爱一个人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满天星星一样亮,杨幼秦感受得到。 有一回她顺口问了保母:「柚柚她父母以前是这家店的常客吗?还是定情地?」 保母摇摇头。「不是。她是这家店以前的店主。」 她唇畔笑意一僵。「是——宜姮?」 「你也认识她?!啊,也对,是你跟她顶下这家店的嘛。」 所以……柚柚是宜姮和观止的女儿? 「我不知道……」她喉间梗了梗,有些艰涩地道:「我不晓得……她不在了。」 还以为,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 「世事无常吧!她身体本来就很不好,她丈夫也很难得,没人敢娶的女人,他娶了,而且尽心尽力疼惜她,生完柚柚以后,几乎是三天两头待医院,她丈夫全程照料,没有半句怨言,最后那段时间,一度留职停薪陪在她身边,让她最后一段路走得没有遗憾,真的是很难得的一个男人。」 「我知道……」观止是多好、多有担当的男人,她怎么会不晓得,只是没有料到,他们的幸福会这么短。 她走向女孩,轻轻抚过那张小巧细嫩的脸蛋,这是那个她曾经碰触过、在圆圆肚腹里的娃儿…… 「柚柚,来,阿姨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率先起身,回头向女孩伸出了手,女孩毫不犹豫地跳下椅子,信赖地将小手交给她牵。 她带着小女孩来到柜台边,指向摆在后方那欧式风格的模型小屋。 「这个,是你爸爸画的设计图,你妈妈亲手做的喔!漂不漂亮?」 「漂亮。」女孩惊喜地灿亮了小脸,伸出手,有些胆怯地先摸一小角、再一小片屋瓦,小心翼翼怕碰坏。 「柚柚很喜欢对不对?我也很喜欢。你妈妈送我之后,我都舍不得送给别人,一直留到现在。」 「妈妈……好厉害。」会做这么漂亮的房子。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也想成为跟你妈妈一样棒的人,才会在这里。」 柚柚偏头想了一下。「阿姨……也很棒。」 「谢谢。」她亲亲女孩的脸,将她抱坐在膝上一同欣赏。 「可是……空空的。」家里怎么会没有东西? 「嗯,因为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布置它,我只想到要在院子前面种玫瑰花,其他就不知道了。柚柚要帮我吗?」 女孩偏头想了想,跳下她的大腿转身跑开,再回来时,摊开的小手心里躺着一只小狗模型,长得很像《蜡笔小新》漫画里养的那只小白。 杨幼秦思索了一下。「养只小狗狗好像不错。」 「把拔说我还小,养狗狗会让我生病,等我大一点,也可以自己照顾狗狗的时候,他就要让我养。」 「那——就把牠养在院子里吧!」 得到认可,女孩极其慎重地将她的小白搁进院子里,露出小小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嗯……我想想看,还需要什么呢?」 「抱枕。」她在客厅睡午觉的时候都会用到。 「来吧!我们来做抱枕。」杨幼秦当下说做就做,搬出材料和工具箱,正式开工喽! 为女儿念完一本故事书,余观止拉好被子,轻巧地由床上离开。 他开了桌上的台灯,帮女儿整理房间,顺便看看这几天她画了些什么。 柚柚很喜欢涂鸦,有没有天分还看不出来,孩子本就会仿效父母的行为,时常看他在工作台上画设计图,也会有样学样。 他坐在桌前,翻看了几页,女儿最近的美学概念似乎进步了不少,配色的融合度比以往好多了。 翻过下一页,一栋欧式小屋出现眼前。 他常会画些日常可见的事物让女儿着色,练习对色彩的运用,但这张——不是他画的。 很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旁边还画了一些零碎的小配件,像是风铃、小椅凳、碎花小抱枕那一类的。 余观止合上画本,敛眉凝思,一面收拾好放进她的小包包,留意到她挂在包包上的小白狗吊饰不见了。 柚柚很爱那个吊饰,一直说要养只跟它一样可爱的小狗狗,有一阵子老是在问:「把拔我长大了吗?可以养小白了吗?」、「三岁呢?」、「四岁呢?」、「五岁呢?」…… 最后他告诉她:「嗯,大概要吃过六次的生日蛋糕,柚柚才算长大吧。」 他估算,那时柚柚差不多要上小学了,养条狗不会太费心力。 她心爱的吊饰不见了,包包里倒是多出几样以前没见过的物品。 小兔造型的保暖耳罩,还有铅笔盒里的几枝笔,经过巧手改造,变成草莓造型、大头狗造型笔……他不记得自己有买过这些东西,对那些小女生的玩意儿,他一向很没辙。 收妥包包走出房间,保母已经准备回去。 「阿姨,柚柚包包里的耳罩和小东西,是你买给她的吗?」 「呃,那个啊……」正在穿外套的保母一顿,思考要怎么回答。 「不能说吗?」女儿是他的,他知道柚柚有时会有些小秘密不愿意告诉他,他也告诉过保母,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柚柚不想让他知道,那她可以遵守对小孩子的约定没关系。 大人不喜欢被赤裸裸透视的感觉,小孩当然也不爱,这是尊重,即便他的孩子才两岁。 这个性不晓得是遗传自谁,如果她不想被知道的心事让人发现了,她会恼羞成怒,跟他闹别扭,小小年纪自尊心就很强。 保母想了想,余观止是柚柚的父亲,虽然这件事对孩子有益无害,但孩子接触过什么人,当父亲的有权利知道。 于是,便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 「杨小姐?」 「她跟你们夫妻好像都有认识,交情如何她没说,不过我看她对柚柚那么好,交情应该是很不错的那种吧。」 他认识姓杨的、有私交的小姐,怎么想都只有一个。 杨幼秦,是她吗? 但阿姨说的那些事、套在幼秦身上,他怎么也无法想象。 会织毛衣、手很巧、对孩子有耐心、温柔又好相处……那种温良娴雅的形象,套在那个连钮扣都没缝过的杨家女王身上……实在是难以置信。 保母见他一直不作声,以为他反对,赶忙又道:「我是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柚柚是一个心思很敏感的孩子,很多情绪都自己往心里藏,难得有一个人跟她这么合得来,你真的应该去看看她们相处的情形,我很少看到柚柚笑得那么甜,你没发现她最近快乐多了吗?感觉得出她真的非常喜欢杨小姐……」 「我没有说不好。」余观止哑然失笑。「只是觉得太麻烦人家了。」 「所以你要找个时间,亲自去跟她道谢啊。她很疼柚柚,要不然小孩子怎么会那么喜欢她?」 「嗯,我知道了,谢谢阿姨。」 阿姨说得没错,他是该找个时间,亲自登门拜访了。 余观止一直惦记着,要抽个时间去找杨幼秦,他是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但无论如何,至少也得跟人家道声谢。 但偏偏,他目前负责的这个案子,案主的想法一变再变,他光改设计图就改到快发疯,也就拖了下去。 直过了近一个月,春天将尽了,他收拾冬衣时看见那个小兔耳罩,猛然记起这件事。 隔天,他趁午休时,买了点伴手礼顺路绕过去。 当时店里没客人。 这家小店的客源就一些稳定的常客,生意不会好到赚大钱,但也不到赔钱的地步,大抵就是收入稳定。他其实不太懂,如果当初顶下这家店的是幼秦,她为什么想这样做?那不是她的风格,他也不认为杨家千金会把这点小营收看在眼里。 那,耗费大把心思,为的又是什么? 明明只要往前跨几步就能问到的答案,他却像个傻瓜一样,站在店门外发愣,迟迟走不出那一步。 就当是故友久别重逢就好了,他是在惊扭什么?像个女人一样放不开。 他闭了下眼,做了几次深呼吸。 第十章 从听到那个名字时,一瞬间胸口抽紧的感觉,让他明白,这个人永远不会是路人,工作忙碌什么的,根本是下意识在逃避,替自己找借口拖延。 这样想很小家子气,但是——坦白说,如果可以选择,他会希望这辈子永远不要再跟她有任何交集,她因缘际会结识宜姮时是这样、遇上柚柚后的现在也是这样。 他也不懂,这到底是什么孽缘?为什么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女人,总是会与她扯上关系,断也断不掉? 为自己做足心理建设,正欲上前,发现他女儿也在。柚柚是真把这里当自家厨房了是不是?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隔着明亮的玻璃门,在外头静观了会儿。 女儿常来到都有自己专用的儿童座椅了,两个人靠在一起,一个用磨砂纸将裁切好的木头磨得平滑,另一个全神贯注在进行组装大任,黏好一边的椅脚,仰头看看对方,对方给了她赞许的微笑,于是她便笑了。 阿姨说得对,他从来没有看过女儿如此开心的模样,整张小脸都亮了,带着小小的成就感,笑容又甜又满足。 他推开店门,听见她们在讨论这张椅子要摆哪里。 「餐桌、餐桌!」女儿踊跃发表意见。 「好吧,那你来放。」杨幼秦将做好的小椅子交给她,起身准备招呼客人。「欢迎光临,请问——」 一回身,凝住了所有的表情。 「好久不见。」他带着浅笑,试图用最自然的方式打招呼。「你这表情——看起来像是不太欢迎?」 「呃,不、不是。」只是以为,他不会来了。 柚柚的保母说已经告知他,一个月来,他没有任何动静,她原是想,他的意思大概就是默许柚柚来找她,然后维持目前的状态。 小女孩见了他,立刻跳下椅子,热情飞扑。「把拔——」 余观止弯身抱起女儿,亲了亲嫩颊。「有没有乖乖?」 女孩回头看了看她,于是她很快地点头为女孩背书。「有,柚柚很乖。」 他抬眸望了望她。「我女儿这阵子太麻烦你了,一直想来跟你道谢,但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真的很不好意思。」 杨幼秦一时有些迷惑地看他,没搭腔。 这个客气到有点见外的男人,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就算是交情一般的朋友,也不需要客套到这种地步。 因为女儿麻烦人家,所以上门还要带伴手礼亲自致谢,礼数周全到简直像把她当外人一样,他们……是外人吗? 她有些怔忡,忽然间不知该怎么在他这样的态度下,去定位他们的关系。她还以为……至少是老朋友,她又自作多情了? 「你——会让柚柚继续来我这里吗?」 余观止微讶。「这句话应该是我问才是。柚柚在这里,是不是会打扰到你?」 「不会、没有。」她连忙说。「不要禁止她来,她——会不开心。」 她不是笨蛋,用那种客套到几近生疏的方式在与她拉开距离,自是不想与她有过多的牵扯,从宜姮到柚柚,都一样,但是—— 她望向小女孩。柚柚太像以前的她,她真的舍不得…… 女孩扯扯父亲的袖口,小小声道:「把拔,我想来找幼幼阿姨玩,可不可以?」 两道一模一样的渴求眼神齐齐望向他,大幼幼与小柚柚……这是什么情形? 他愕笑。「如果阿姨说可以,那就可以。」 「可以、可以、可以。」她连迟疑都没有,连声说道。「柚柚来。」 一张手,变节的女儿毫不迟疑,开心地扑过去。 「……」为什么他会有种——他才是外人的错觉? 小女孩在一旁用鱼线玩她的串珠,发挥创意串得很快乐,这里有很多东西可以让她玩,不怕无聊。 两个大人移到角落说话,一面分神察看她的状况。 「柚柚想喝草莓奶昔,我这里没有,她的保母刚刚去买你就来了。」先替人家解释一下,保母没有不称职。 「我没有不相信她。」他不会把最心爱的女儿,交给不信任的人。 「喔。」那是她多事了。 双方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她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无话可说的感觉,但是分手之后,他们好像就是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那个……呃……」 「你是想问宜姮的事?」 「……可以的话。」 「也没什么不能说。」他约略提了一下,不外乎就是生完幼幼以后,状况大不如前,熬了一年还是走了。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但是她知道,那时的他压力一定很大,要兼顾工作、生病的妻子、还有嗷嗷待哺的女儿,还得撑起精神对妻子强颜欢笑、照拂周全,那段日子过得有多辛苦…… 这些他都绝口不提,但从那时就开始帮着照顾小柚柚的保母看了很多,闲聊时多少也对她说了一点。 「柚柚……很像以前的我。」她突然说。 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说,余观止困惑地望她。 「我知道你是个尽责的好爸爸,你可以为柚柚做尽一切你能做到的,但是有些事情,你真的不会懂,那是你做得再多,都填不了的心灵黑洞,我不想要她变得跟我一样,你了解吗?」 变得跟她一样?什么意思?跟她一样……不好吗? 他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问,那太隐私。 「总之,请你相信我,我只是想让柚柚快乐一点,只是这样而已。」 「幼秦……」他望着她嘴角牵起的那抹笑花,浅浅的,揉进淡淡的落寞,与清寂。 那不是她该有的。她是那么自信耀眼的女子,有家世、有容貌、还有数不清的追求者,惆怅、寂寥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身上?他一直都以为她过得很好。 难道——不是这样吗? 余观止点了头,同意让女儿来找她,但是除了那日,他们没再见过面。 每回,都是保母陪同而来,最晚待到他下班前就要回来,然后保母回家,由他接手照顾女儿,培养父女间的感情与默契。 有时,客户由国外回来,带些礼品给他,他会托保母顺道转送给杨幼秦,表达一点谢意。 这样的模式令他安心,彼此依然过着各自的生活,相安无事。 但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约莫过了大半年,柚柚的保母因为丈夫工作上的关系要调职到国外,夫妻俩商量过后,决定一起去。 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便是——柚柚怎么办? 阿姨是从柚柚出生就带到现在,把孩子交给她,他很放心,若要另外再请人——社会新闻看多了,虐童事件每每教他不寒而栗,柚柚是他的宝贝,他不想冒这个险。 说他杞人忧天也好,总之换了谁他都不放心。 杨幼秦大概从保母那里得知这件事,那天柚柚回来,就对他说:「幼幼阿姨叫我告诉把拔,有空去一下,她有事情要跟你讲。」 他心里大概有底,她会跟他谈什么。 果然,那天他休假,柚柚说想去找幼秦,他便顺道过去。 杨幼秦一见他,便开门见山地直说了:「吴阿姨说,你想送柚柚去托儿所?」 「是有这个打算。」 「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如果是因为吴阿姨要出国,没办法继续带柚柚,那我可以帮忙照顾她。」 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余观止不慌不忙地摇头,淡淡拒绝。「这太麻烦你了,开店做生意,带个小孩不方便。」 那是他个人该面对解决的问题,她没有义务要帮这么大的忙,他也没有理由接受。 「哪里有不方便?不过就是差在以前偶尔来,现在天天来——」 「阿姨,你在背广告吗?」很耳熟,柚柚有听过。 「……」 余观止喷笑出声。女儿,你好宝。 「笑什么!我在跟你说正经的。」 余观止敛去笑,轻咳一声。「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不想欠这么大的人情。」也还不起。 杨幼秦见他不动如山,顽石脑袋说不动,火气不禁有些起来了。「我有说要让你欠人情吗?大不了吴阿姨领你多少薪水,我比照办理就是了;银货两讫。」顿了顿。「还是——你不信任我?怕我虐待柚柚?」 「不是。」他慢吞吞地回道。「只是觉得,让她提早接触群体生活,学习人际关系也好,托儿所里有很多玩伴,可以让她认识新朋友。」 「你——」宁可把女儿丢进未知的陌生环境去摸索,也不肯将柚柚交给她带?他明知道柚柚跟她在一起很快乐! 杨幼秦火气真的烧上来了。 她深深吸上一口气,用最温和的表情把柚柚带到一旁,抱上她的专属座椅里,微笑说:「这个,是上次买的有声故事书,柚柚先听一遍,等一下阿姨再回来说给你听。」 套上耳机、按下「y」键,确定孩子听不见后,一转身,笑容完全敛去。 「余观止,你脑袋灌水泥,一定要我把话说白了是不是?好,那你听清楚,我为什么那么白目又不识相,硬要插手你对女儿的安排?是因为我知道柚柚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换作是别人,我不会多说什么,但是柚柚心思有多敏感,你会不知道吗?」 「你以为她才三岁,没那么多心眼?错!她那颗小脑袋想的,比你以为的还要多更多!她也会担心东、担心西、怕自己是你的负担、怕她的情绪造成你的困扰,所以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不是因为你不重要,就是因为你对她太重要,是她唯一仅有的了,要是再失去,她就没人要了。」 「一个才三岁的孩子,心思已经可以绕那么多弯,真让她去托儿所,在外头遇到事情,你指望她会主动跟你说吗?别的孩子回家可以哭诉发泄,但我跟你担保,余心柚绝对不会!一个连如何适时抒发情绪都不会的孩子,你把她丢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遇到不愉快的事,只能一再往心底积压,久了心性会扭曲成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 「我……」余观止愕然,被轰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我问过她,她、她并没有反对……」他并没有不尊重孩子的意愿。 「她当然不会反对,因为你只给她一个选项,那是是非题,只有要或不要,但是如果不要,把拔会不会很烦恼,不知道要怎么办?她能说不要吗?如果你给的是选择题,她的选择还会是这个吗?余观止,你这个笨蛋!问话也要技巧的,尤其是对小孩子,表面上的回答不见得是他们真正的意愿。」 这点,确实是他疏忽了。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她泄气地跌坐椅中。「正因为这条路我走过,我懂个中滋味,先是装乖巧、装勇敢、装没事,伪装到最后,连自己都迷失了,你真的想看她也变成那个虚假又做作、讨人厌到了极点的杨幼秦吗?」 「怎么会?」余观止感到不可思议,她竟会如此评论自己。「我从来都不觉得你不好……」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离开我?!」她本能地反驳回去,涩然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糟糕,还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不敢把柚柚交给我带?怕我把她教坏了……」 「不是!」他如果这样想,从一开始就不会让柚柚跟她接触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贬低自己,但是从以前到现在,他始终都认为她是个好女孩,他不会爱上一个糟糕的人,还与她交往。 「那不然是什么问题?你说出来才能商量啊!」 是他自己的因素,害怕与她有过多的交集,害怕自己…… 第十一章 这些难以启齿的隐晦心结,怎么能说出口? 可是为了自身的因素,罔顾对女儿最好的安排,这样的父亲根本不合格。 他自觉羞惭,哑口无言。 僵凝了半晌,他移步来到女儿面前,拿下耳机,在女儿目光专注地望住他后,轻声启口:「柚柚,去托儿所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有人陪你玩,还可以学到不同的东西,你想不想去?」 小女孩思索了一下,轻轻点头。「好。」 是「好」,不是「想」。 两者之间确实有差异,他先前太自以为是,认为这是对女儿最好的决定,便没注意到太细微的部分。 「可是把拔后来想了想,觉得幼幼阿姨这边也不错,她会教你剪贴、串珠珠、做好多好玩的东西,柚柚那么棒,会当阿姨的小帮手,阿姨想要你来陪她,我觉得这个好像也还不错,那——柚柚自己比较想要哪一个?」 「……可以吗?」柚柚迟疑了下,低不可闻地吐声。 「什么东西可不可以?」 「不去托儿所,可以吗?」她低嚅道:「我想要……幼幼阿姨。」 她果然比较想来幼秦这里。 那小心翼翼掩饰渴望的表情,让当父亲的心房揪紧,一阵酸痛。 他竟失职到没有发现柚柚对陌生环境的不安,要不是幼秦提醒,他就真的做错了。 幼秦说得对,托儿所或幼儿园不是不好,只是现今的柚柚不适合,她那么内敛的个性,必然无法处理新环境随之而来的挫折、不安、种种的情绪问题,那只会造成孩子更大的心理压力,然后更不快乐。 目前能让她感到身心安适、信赖,并且得到自信与快乐的,是幼秦这里。 他回眸望她,眼神带着无言的恳求。 她看懂了,心知他已让步,扬笑上前。「当然可以啊,之前知道柚柚要去托儿所,不能来陪我了,我哭超久的。」 「多久?」数据这种东西,对小孩来说有莫名的执着与重要性。 她很坚定地比出三根手指头。 「我也是。」小女孩细声招认。「哭三天。」 「……」她本来想说三个小时。 杨幼秦擦擦冷汗,回头看看那个更汗颜的父亲。有人出包出更大,连女儿偷哭都不知道。 这小女娃真的很像她,连爱躲在被子里偷哭的行为都一样。 杨幼秦抱起她,又爱又怜地拿脸去蹭她。有人为她哭三天呢,相形之下,自己的三个小时简直就是负心汉行为。 余观止看着两人蹭成一团,女儿低低的笑声荡进心底,确定自己作了对女儿最好的决定。 「谢谢。」视线交会的瞬间,他无声地,以唇语说道。 柚柚的保母出国后,两人讲好他白天上班前先将柚柚送到店里交给她照顾,下班前他会再来接女儿,尽可能的不造成她太多的麻烦。 但是理想归理想,与现实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他的工作难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有时负责的案子多一点,那段时间会非常忙碌,要兼顾到完全不影响她原本的生活步调是不可能的。 杨幼秦也知道这一点,他分身乏术时,她晚上店休之后会送柚柚回家,然后陪伴到他回来,才会离去。 有时店里公休日,他会将小孩送到她住处,她就算与人有约也会带着柚柚,两人吃饭逛街、去哪里都在一起,形影不离。 余观止后来比照原先给吴阿姨的薪酬又多添了点数目给她,她也没推托什么,很干脆地收下。 他也没那么天真,认为这样真的就银货两讫、互不相欠,家境优渥的杨家千金女哪差这一点小钱,她是心疼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从认识她时,她就是这副软心肠了,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给薪酬与欠人情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互补关系,只是让自己良心稍稍过意得去而已。 他们之间的话题,除了柚柚外,再也没有其他。她会告诉他一些柚柚的心情,提醒他该留意什么,那种属于小女孩的幽微心事,她不说他还真无从察觉。 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半点不差——就算是三岁的小女生。 他从很多细微处发现,柚柚真的不太一样了,改变并不明显,就是一天一点点,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忽略的小细节。 例如,她会主动跟他分享一些小女孩的心事了,以前几乎不太会说这些,要是追问她还会闹别扭。 她的笑容愈来愈多,也愈来愈甜。 她的话变多了,也比较勇于表达自己,个性活泼了些。 以前,是个文静贴心又乖巧的女儿,如今,是懂得赖在他身上撒娇、伶俐纯真的爱娇小女儿。 这些,都是他乐观其成的,他没能做到的事,幼秦办到了,柚柚很信赖她,才能被她这样一步步诱导。 他对她,有着说不出的感谢,可是话到了嘴边,总是无从说起,最后只能用逐月增加的薪酬来表达一点心意。 对此,她从没第二句话,反正他给了她就收,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她总是一转手便将那些钱花在柚柚身上,从没手软过。 到后来,他连帮女儿买件衣服的机会都没有,吃喝玩乐这种事她们都混在一起,买得很顺手,而且女儿超喜欢她挑的衣服和小配件,那种小女生的玩意儿,不能怪他没概念兼审美观。 女儿现在都「幼幼阿姨」长、「幼幼阿姨」短的,简直把她的话奉为圭臬。 这样的生活模式约莫过了一年,他们讨论过后,觉得可以让柚柚去上幼儿园,慢慢开拓她的生活圈,学习人际关系的互动与沟通。 刚开始先上半天课,看看情况如何,下了课后依然到她这里来。 因为没有改变太多,大部分还是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环境,柚柚并没有太排斥,已经习惯了跟幼秦说心事,会主动跟她分享每天所发生的大小事,让她可以掌握到孩子的情绪、学习能力、以及适应情形。 这一天,他忙完要去接柚柚,拨电话过去,她说她在杨家祖屋,今天店休,早上和柚柚去逛街,晚上跟家人约好一起吃饭。 「那——我现在过去,方便吗?」 「方便啊,哪有什么不方便?我们每次菜都准备很多,吃不完的。」她本能回道。 不是餐点够不够吃的问题,而是……那是家庭聚会。 他本想,时间还早,他现在赶去把女儿接回来,还可以让她和家人好好吃顿饭,便驱车前往了。 到的时候,杨幼秦在厨房忙,来开门的是之前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的杨仲齐。 「您好,我来接柚柚。」 杨仲齐似笑非笑地瞥他。「哪个「1ㄡˋ1ㄡˋ」?」 他神色一赧。「我女儿,余心柚。」 「喔。」对方也没多说什么,侧身示意他进屋。「那两只在厨房玩疯了,离晚饭时间可能还要再等等。」 ……他不是来吃饭的。 甫踏进大厅,便听见厨房那头传来的笑声。 「……这样,抓一点皱折,然后压下去,柚柚好棒。」 「哈哈,大舅舅包得好丑喔!」 「大堂哥,你被耻笑了,人家柚柚都包得比你好看。」 「……你管我!我这是馄饨!」 探头往厨房看,圆桌旁还坐着杨伯韩和他的妻子,与幼秦、柚柚一起在包水饺……呃,或馄饨? 看了一下盘中的成品,两个女人包得漂漂亮亮直追小吃店水平,另外那一大一小完全是来乱的,包得歪七扭八、残破不堪。 但幼秦还是如往常那般,适时给予鼓励,水饺明明就包得忽大忽小,有的还破皮、没压牢封口,下锅铁定不是过熟就是不熟、再不就是散成一团。她不着痕迹在帮忙收尾,然后不吝夸奖孩子。 他知道这是在建立孩子的自信心,什么都放手让她去做,觉得自己有帮到忙的柚柚就会很快乐,由这当中自然给予「没有你我该怎么办」的讯息,让柚柚感觉自己很重要,无形中消弭心中的不安全感。 女儿一仰头发现了他,带着笑快步跑来。「把拔,你看,这是大舅舅做的,这是我做的。」 他低头看了眼左、右掌心的成品,拇指顺手揩去女儿嫩颊上的面粉,然后才意识到称谓问题。「大舅舅?」 「对呀。」柚柚回头,看了看圆桌上那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余观止微微蹙眉。 如果他的伦理概念没错乱,舅舅……应该是母亲的兄弟吧?柚柚其实可以喊「叔伯」这类惯用的通俗称谓,喊舅舅似乎……不太妥当。 纠正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场合不对,改口道:「去洗手手,把拔带——」 话没说完,一直静立身后的杨仲齐,不疾不徐打断话尾。「留下来吃饭。」 那是不容拒绝的肯定句,并非询问。 强势态度下,余观止只得硬着头皮允下。「……那就……打扰了。」 「你打扰到的不是我。」 「……」 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对方话中有话,而且,不甚友善?是他多心了吗? 杨家每一个成员态度都很亲切,开饭前,杨家四房的长子回来了,而且带了同事来。 他记得幼秦说过,杨季楚在大学任教,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感觉——就是气质出众、满腹文采的那种优雅贵公子。 那个朋友——他感觉这人一出现,气氛似乎变得有些怪异。 一开始,他还没弄懂怎么回事,直到开饭前,他带女儿去浴室洗手,不经意在外头听到杨伯韩与杨季楚的对话。 「你搞什么鬼?余观止在这里,你带柯先生来,场子很尴尬。」 「我哪知道他也在?又没人跟我说。」杨季楚回得好无辜。「何况,余观止也没表示什么,一直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幼秦不年轻了,能这样虚耗青春下去吗?致谦那么喜欢她,给彼此一个机会,让她分神看看别人,多一点选择没什么不好。」 「最好是这样,要是幼秦翻脸,你自己负责安抚她。」 「你看她有不高兴的样子吗?」 「……是没有。」 原来,所谓的「过来拿点教学资料,顺道留下来吃晚饭」只是幌子吗?真正的用意,是变相的相亲宴。 柚柚在底下扯了扯他袖口,他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带着女儿悄然退开。 知道这顿饭背后的性质后,他确实待得极不自在,一顿饭吃下来食不知味,只想快快结束,找借口告辞离去。 饭后,女儿自告奋勇要帮忙洗碗,他这个当爹的如果一吃饱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好像显得比女儿还不会做人,于是又留下来,在客厅泡茶聊天了一会儿。 闲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多待了一阵子,他适时掌握时机,不失礼地预备告辞返家。 「等一下,观止,可以顺便送我回去吗?我今天没开车。」 「好。」他应道,准备要去找女儿。这里每一个人,柚柚混得比他还熟,简直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起身时,不经意看见杨仲齐对她使眼色。 他真的不是故意要干宵小行径,只是因为杨仲齐的脸色很沉,担心他对幼秦说什么重话,便不由自主地尾随而去。 「……杨幼秦,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又没怎样……」 「没怎样?柯致谦是为谁来的,余观止状况外也就算了,你会不知道?整晚跟前男友的小孩互动亲密,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俨然就是一副后母样,你行情还要不要?」 第十二章 「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干嘛今天才来发飙?吃炸药了喔? 「我们以前不说话,是以为你跟他是建立在有未来共识的前提下,但是我今天看他的态度,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一声舅舅就让他面有难色,是怎样?别人想喊都还求不来!我们都没计较你得当现成的后妈了……」 「仲齐哥,我以为你很喜欢柚柚的。」这副口气是怎样? 「喜欢柚柚是一回事,身分的界定又是一回事。要当那种一日天使,我很乐意,但如果是张罗生活琐事、承担教养职责,还得怕她冷怕她饿、怕她行为偏差,那就另当别论。余观止如果没有那样的意愿,你最好适可而止;没有那个立场,就不要去做逾越本分的事。」 「我也没有那个意思啊……是因为柚柚……算了,就是知道你们会是这种反应,所以我才不解释的,反正你们想太多了啦。」 「是我们想太多,还是你想太少?你要同情小孩没娘疼,可以,但是不必赔上自己,好好的未婚女子,成天把小孩带进带出,谁敢来追你?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毕竟你不是她的娘,也不会成为她的娘。」 「我知道啦!刚刚柯致谦约我,我也没有马上拒绝啊。」又不是没有考虑自己的未来。 「人家是老实人,季楚也乐观其成,是个不错的对象,你考虑一下。不管有没有意愿,都要好好处理,要是跟他约会你还带小孩子去,我就掐死你!」 「好啦好啦!你今天好凶……」 「是你太让人生气。」每次一遇到余观止,脑袋就不清楚。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哪里好,总是让幼秦变得不像自己。 身为兄长的私心,他承认他没怎么喜欢这个人,会让他家的女孩子露出那种委屈小媳妇神情的人,他就是没办法欣赏。 他们之间的是非与恩怨,他从来都管不着,当哥哥唯一的要求,只是妹妹在这个人身边能够快乐,而这人没有做到,就是这样而已。 回程的途中,柚柚玩一天,累到在她臂弯睡着了。 杨幼秦调整姿势,拿自己的外套替小孩披上,放轻了说话声量。 「前两天,幼儿园老师跟我说,柚柚很聪明,问我们考不考虑让她提早学习。后来我问过柚柚,她好像不想,跨级读书这种天才型的人物,我家不是没有,但我觉得,除非他们本身在求学上很有求知欲,要不然只是因应社会的竞争型态而已。你会期望自己有个菁英型的女儿吗?」 「如果她自己本身不想,我比较想要一个活泼快乐的女儿。」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也希望让她循序渐进的来,保有纯真的童年比较重要。不过我倒是发现她对数字很敏感,跟她去逛街,她已经会帮我算价钱了,有一次老板找错钱,还是她告诉我的,这点让我很惊讶。我问她说,去学心算好不好?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这几天留意了几间还不错的才艺班,你可以考虑看看。」 「柚柚自己说想学心算?」他不无意外。 「对呀。有几次我拿手机出来算价钱,她已经先帮我算好了,旁边的人听到,夸说我家小孩好聪明,她笑得好害羞,直往我身后躲。我想,这让她很有成就感,还说要当我的行动计算器,大概也发现我是数字白痴了吧。」她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是建立在孩子本身的兴趣上,我认为可以让她去试一试。」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一些近期发生的事,话题全都围绕在孩子身上。 分享完一个柚柚的小趣事,中场安静了一下,想起刚刚讨论的话题还没有结论,遂又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两天我找时间再带柚柚去试读一下,直接作主挑一间适合的才艺班让她去上喽?」 「好,你决定。」他百分之百相信,她做的必然是对柚柚最好的选择。 话题结束,她低头审视怀中安睡的孩子,拉拢下滑的外套,指掌抚过柚柚睡得红通通的小脸蛋。 她真的很疼柚柚,照顾起孩子无比细心,她做得太多,多到一个母亲都没能比她更好,让柚柚那么快乐、身心安适地成长。如果不是有她,他女儿今天可能还是那个安静内向不多话、性格阴郁的孩子,难有如此灿烂的笑容。 停红灯的空档,他偏头瞥视,后座的她已经闭上眼睛休息,表示谈话时间结束。 她从来,都只跟他谈柚柚,其余绝口不提。但其实,一个未婚女子,成天带个小孩在身边,哪会没有困扰?杨仲齐不说,他也不会不知道,他们父女耽误她太多,人情欠得还不完。 他一直在等她开口,但她没说,就算今晚被家人厉言警告,她还是没有表示什么,一如往常地跟他讨论柚柚的事,除此之外,一概不提。 明知道惹家人不高兴了,她还是对柚柚放不下心吧?怜惜这个孩子没有母亲陪她成长,便竭尽所能为她做所有能做的一切,就像刚认识时那样,呆到会在戏院门口帮人卖彩券,一颗心比谁都还要软,他如果要吃定她、欺她心软,真的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车子在她住处的大楼前停下,她睁开眼,小心翼翼挪开怀里的孩子,捞过小抱枕垫在脑后,欲抽身离开之际,小女孩睁开惺忪睡眼,伸手往她颈上搂抱,爱娇地啾了她脸颊一口,甜软道:「姨,掰掰。」 她笑笑地回啾一口。「掰掰,小天使。」 这两个人,感情好得甜腻腻,母女都不过尔尔了。余观止已经无法想象,哪天她离开了,柚柚会怎样,而他……又会怎样? 杨幼秦下车后,他看着那个空下来的位置,怔忡失神。 她将外套留下来,就盖在柚柚身上。目光随着下车后的她移动,那道单薄的身影,一瞬间揪得他心口发痛。 她自己无所谓,他也要装瞎,卑劣地假装没看见吗? 杨仲齐的不爽并非没有道理,他确实让她委屈自己,为他与柚柚牺牲奉献,但——他究竟凭什么? 由着一股冲动,他什么也无法多想,随后开了车门追上她,探手攫住她腕心,挽住她的步伐,在她惊愕的目光下低头—— 等他发现自己的行为时,他已经吻了她。 但他不想思考,将唇压得更深。 他知道过后他会懊恼自己的冲动,一定会。但是至少这几秒,他关闭理智,由着感官主宰一切。 他想吻她,就只是这样。 记忆中,与她亲密的感觉,从不曾淡忘过,她唇上的温度、柔软,始终牢牢记忆在心房,藏得很深很深,不敢去开启,也不能去思忆,但,它始终在。 拥抱她时,她会像现在这样,双手轻轻搁在他腰间,有时吻得深了、或是力道失控摩痛了她、害她无法呼吸,她会报复地咬他下唇,有时候,会抵着他的舌尖,不让他闯入,当作无言的抗议…… 这些可爱的小动作,他都牢牢记得,有一阵子,想起时心会痛得无法入睡,彻夜辗转,最后,他开始会害怕去想起这些让心疼痛的甜蜜片段。 「幼幼……」他痛楚地,低低轻唤。 他没有忘,一直都没有。 她微微一颤,搁在他腰间的手,轻轻环抱住他,启唇默许了他。 他吻得很深,也很热烈,淋漓尽致,然后,甘心地放开了她。 两人都有些顺不过气,气息微紊。 他默默看着她好一会儿,脱下外套往她肩上裹,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你跟杨仲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张大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他抬手制止。「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让柚柚拖住你的脚步,她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你有自己的未来该去追求,我……我是说柚柚,我可以应付,你不必挂虑这些。」 「所以……」她懵了,神情怔忡地望他。 这是要她走的意思吗?那这个吻……又是什么意思? 他叹息。「幼秦,你知道,你要的,我给不起。」 以前能够风花雪月时,都让她那么不开心,如今有了小孩,连浪漫的本钱都没了,每天过的就只是柴米油盐,那不会是她想要的。 试过一次,如此糟糕的收场,年轻时他还可以凭着一股热情与冲动,什么都不管,可是现在不一样,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还有责任,万一这次再失败,受伤的不会只有他。 他输不起,也没有勇气给予任何承诺,与其这样不上不下地拖着她,不如放她去追求她想要的。 「那个柯先生……看起来人不错,如果你……」他顿了顿,艰涩地启唇:「周末没空的话,拨个电话给我,我会自己带柚柚。甚至……以后再也没空,也只要说一声,我就知道了。」 她开不了口,那就让他来说。 把一切都说开了,他感到如释重负,至少不必让罪恶感压在胸口。至于心房隐隐的痛楚,那不重要,他早就习惯不去理会。 转身回到车内,目光没敢在她身上多留恋片刻,便驱车离去。 与她告别这种事,他做过一次,有经验了,再来一回也不会太困难。 应该…… 美好的周末假期,他一早就醒了。 睁着眼,躺在床上,不想动。 懒洋洋地,什么也不想做,如果可以,他其实很想就这样睡掉一整天,但—— 「把拔?」小小人儿探进头来。 他叹气。「我醒了。」 这就是单身跟有家累的差别,什么事情都不能随心所欲,他还得替女儿准备早餐,连赖床的资格都没有。 他起身刷牙洗脸、帮女儿打点仪容,然后到餐桌前准备吃早餐。 在烤好最后一片吐司,抹上果酱的同时,手机响了。 他接起,没有意外是杨幼秦。 「我今天……可能没办法过去了,你——」 「你忙吧,不用过来了,我也想带柚柚出去走走。」他很快接口。 「喔。」 三言两语,简单结束了通话。 不意外,早在那晚决心跟她把话说开以后,他就有心理准备了。 她应了柯致谦的邀约,便是有与对方交往的意愿,未来会如何发展,那是可以预期的事。 他是有孩子的单亲爸爸,没有任性的权利,这样对彼此都好……明明已经再三告诉自己,心里还是泛开无以名状的惆怅。 「柚柚……」他甫张口,却不晓得该怎么告诉女儿,往后她没有办法很常看到幼幼阿姨,她要约会、谈恋爱,然后……可能就不会再来了。 吃过早餐后,他想说很久没回去走走,便带女儿回台中老家去看看父母。 光是来回车程就得花上半天,他们在那里吃过午餐,又待了一会儿,聊聊近况,刚好兄弟们也休假回来,手足聚在一起,本来从以前就什么都能聊,这话厘子一开,整个就是没完没了。 这当中,不免也被问到打不打算再婚的问题。 「大嫂是个好女人,但是你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总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我想大嫂也会乐意有个人来帮她照顾女儿。」 「而且,柚柚还小,家里总是需要有个女人打点,等她再大一点的时候,很多女孩家的事是你无能为力的,至少你就没办法教她怎么化妆、怎么买内衣、怎么使用卫生棉。」 第十三章 「我知道。」兄弟们说的,他何尝没有想过?「我并没有排斥再婚这件事,再过几年,如果有适合的对象,我会考虑。」 「所以现在没有适合的对象?那小柚柚满口不离的「幼幼阿姨」是谁?会帮她绑辫子、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漂亮,还会带她去上课、吃好吃的东西,每天都在一起……你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一般交情。」 「她……是我以前交往过的那个女孩子。」 「这样,不好吗?」初恋情人,很有缘啊。 「我绝对相信,她可以将柚柚视如己出,但是在感情上,我们无法契合,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不涉及感情层面时,他们可以相处得很自在,可是一旦扮演的身分不同,他没有把握能达到她的标准,扮演好她想要的那种完美情人。或许有些人,真的就只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当情人。 余氏兄弟静默了。 那一段感情让他很受伤,这兄弟们是知道的,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去碰触感情的事,如今面对造成这段情伤的人,心里哪会不惶恐、不退缩? 就是因为太痛了,才胆怯地不敢再去要。 也因为这样,后来他对于爱情,一直抱持可有可无的心态,个性合得来、能够共同生活最重要,其余并不强求。他们心里都知道,他对大嫂是喜欢多过于爱情,但因为真的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女人,他们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明眼人哪会看不出来,他谁都可以考虑,独独不考虑的那个,才是他心里自始至终唯一爱的那一个,也是唯一有能力颠覆他、让他痛彻心腑的人。 在老家待得晚了,回来时已经将近晚上九点。 地下室停妥车,搭电梯上来时,他顺道绕去信箱取信,女儿一进大厅,便蹦蹦跳跳飞奔而去—— 「幼幼阿姨!」 他动作僵住,回眸望去,那坐在大厅沙发上打盹的人,不是她还有谁? 杨幼秦接抱住飞扑而来的小人儿,与他错愕又不解的目光对上,旋即不自在地移开,板着脸抱怨:「你去哪里了?等好久!」 「带小孩回老家走走。」他本能回答。「不是说……今天不过来吗?」 其实真正想问的是——不是去约会吗?难道不顺利?还是……那位柯先生不是她的菜,才会早早就散了? 「只喝了杯咖啡,事情说清楚就走了。」 说……什么说清楚?他一脑子浆糊,还想再问清楚些,她脸色很臭地说:「我带了晚餐来,等到现在都还没吃,很饿!」 「喔……」他如梦初醒。「先上楼再说。」 她等得太久,晚餐都冷了。进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先到厨房帮她热菜。 她买了很多丰富食材,还有外带某家有名的酸菜白肉锅汤底,大概是预备要吃火锅,没想到扑了个空。 他用现成的汤底,简单地加了点食材,再下把面条给她暂时充饥,她也没多说什么,就接过来安静吃她的汤面,依旧绷着一张脸,摆明了不太想跟他说话的样子。 他实在搞不懂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忍不住开口又问:「你跟柯先生……」 「就没fu,去拒绝他,不行吗?」 当然行。她的追求者一直以来都没少过,拒绝了一个也不代表什么,但是—— 拒绝之后,第一时间便是来找他,这意思还不够清楚吗?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很难装无知。 「你……」他神情复杂地望住她。「我以为,我那晚说得很清楚……」 「我有说什么吗?」她重重放下汤碗,不吃了。 小柚柚察觉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流,扯扯她的手轻问:「姨,你在跟把拔吵架吗?」 余观止以为她会否认,就像以前意见相左时,也会避开柚柚私下谈,谁知—— 「对,他讨厌死了。」 然后变节的女儿就靠往她那里,对「惹幼幼阿姨生气」的他,发出不苟同的电波。 ……他现在知道,吵架时女儿会站哪一国了。 「先把面吃完,我们再来谈好吗?不要跟自己的肚皮过不去。」 她瞥了他一眼,虽然还是板着一张脸,但有默默捧起碗筷了。 他静待一旁看着她进食,平复自她出现以后,波澜激荡的心情。 他没有料到她还会过来,虽然很不情愿,但她来了。 如果到了这个阶段,他还没搞懂状况,那真是蠢到没药救了。 这是她的妥协,就算没有承诺、也无法给她什么、甚至会让亲人不谅解,她还是想留在他们父女身边。 她的不爽,并非因为久候的不耐,而是在跟自己生气,气自己没原则,放不下他们父女…… 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卑劣,也对她不公平,但他确实为此而满心雀跃。 他没再多说什么,有些事情也不必明说,意会就好,杨女王已经一肚子不爽,真要说白了,那是自己找死。 待她吃饱后,他收拾碗筷到水槽清洗,然后整理一下她带来的食材,分门别类摆进冰箱。 「这么多东西,火锅明天晚上吃好了。」 「我有说我要吃吗?」她哼了哼,倒是脸色没那么僵硬了,主动帮忙将蔬菜类往冰箱下层摆放。 买这些火锅料的人不就是她吗? 他必须用力抿紧唇才能忍住笑。忽然觉得她这种耍傲娇、跟他使性子的模样,很可爱。 余观止的意思,其实表达得很清楚。 虽然说得很婉转,但直白些来说不就是—— 你堂哥说我耽误了你,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但我并不想跟你有感情上的牵扯,所以如果有适合的对象你就去吧!跟我混没未来的。 那个吻,是告别。 原本,她真的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他根本不必刻意表态什么,但是那个吻,反而让她开始想很多。 他如果对她没有感情,就不会吻她,用恋人的方式与她道别。 他吻她的方式,仍然跟以前一样,有温柔,也有霸气,有掠夺也有怜惜……满满的感情让她无法忽视。 他还爱她。在他吻她之前,她甚至不晓得这件事,他隐藏得那么好。 这些年,她一直在等,等下一个能让她怦然心动、义无反顾想再投入爱情里的人,可是等来等去,却在那个吻里头,感受到沉寂已久的爱情频率,随着他胸腔之内的那一颗心,一同跳动。 那一瞬间的怦然,她等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发生在同一个男人身上。 那天晚上她想了很久,知道自己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如同他所说,转身离开,回归到过去两不交集的平行路,自然而然地疏远,去找一个也许没有那么爱,但还可以接受的对象交往,最后走入婚姻。 二是知道彼此感情依然存在,然后当没这回事,放弃索求爱情里的承诺与种种权利,但是她可以留在她真正爱的男人身边。 她要哪一个? 她选择了后者,因为比谁都明白,分开多年后,依然能触动她的心的男人,就只有余观止。 既然他都表态得如此清楚了,她还是选择留下来,那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好怨尤了。 她看得很开,真的。 然后大半年过去,变成堂哥们很看不开,老在碎念她,问她那个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有点表示。 是要表示什么?当初都说得清清楚楚了,现在再去勒索他原本就不想给的东西,未免太无耻。但她又不能跟堂哥们坦白,他们会劈死她。 以至于后来她对余观止感到很不好意思,每次免不了双方碰头,他都得挨上堂哥们几个白眼,原本还算友善客气的态度,到后来都没给什么好脸色了。 余观止大概心里也有数,表现挺逆来顺受,没为自己辩解什么。 这一天,余观止提早下了班,到店里来找她,那时刚好有客人,她拨空交代了声:「柚柚快下课了,她今天有上心算,你先去才艺班接她。」 他点头,回她:「今天提早打烊?想去外面吃。」 「喔。对了,路上不准再买零食给她吃,她最近都胖一圈了,老是不吃正餐,这样很不健康,你不要乱宠她!」 「……好啦。」 听到她应允,转身要出店门口时,听见客人在问:「你老公?」 「不是。」 「干嘛否认?明明对话就很老夫老妻。」 他不知道幼秦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他人已经走出店门口,停下步伐会显得太刻意,每次听见类似的话题,都必须佯装无事地走过。 才艺班离这里不远,步行即可到达。那时她比较了几家,又带柚柚去试听,然后选了这一家,当天就自己先付了第一期的学费,之后柚柚学得还挺愉快,课就一直持续上到现在。 接完柚柚回来,那个客人已经离开,里头换了另一个人,但不像是客人。 「隔壁卖衣服的老板,他喜欢幼幼阿姨,常常送一些小点心过来,每次都说是店里员工多买的。」身旁的女儿适时提供信息。 很明显的追求意图,连不满五岁的小女娃都看出来了。 他推开店门,看见她收下对方递来的长茎玫瑰,回了句:「谢谢,也祝你情人节快乐。」 这个人很聪明,知道八字都还没有个下撇处,太高调必然会被拒绝,懂得送一朵就好,看起来像人情交际,收下也不会有压力,另一方面也达到示意的目的,礼轻情意重。 胸口一阵闷,他也没多想,大步朝她走去,张手往她腰际一揽。「不是说今天早点休息吗?我还买了电影票,再晚会来不及。」 「喔。」她赶忙向对方说了声抱歉,便转身去忙。 余观止瞥了对方僵愣的表情一眼,随后跟上去,拉住她要搬盆栽的手,拍净细嫩掌心上的灰尘。「我来搬,你去忙里面。」 替她将外头的盆栽和广告广告牌搬进来时,那个男人已经自动离去了。 他承认自己心思卑劣,不止一次地搞小动作,让对她意有所图的男人主动打退堂鼓,但,那又如何?他是自私,也没打算发圣光、装圣洁。 收拾好拉下店门,在去餐厅的路上,她接到堂姊的电话,例行性哈啦了几句。这两个人本来就很爱抬杠,他一开始也没太留意,专注在开车。 「……信不信你继续在我面前放闪光,我绝对灭了你……对啦对啦!也不知道是谁满口哥儿们的哥到床上去、哥到去结婚证书上画押,你这欺师灭祖的家伙……」 欺师灭祖好像不是这样用的。不过现在似乎不是纠正她成语的时候,她心情看起来不太美丽,也不知杨季燕又说了什么惹到她。 「了不起咧!骗人家没收过情人节礼物?送颗钻石就爽成这样,你是连家产都送给人家了,也不知他是娶杨季燕送嫁妆还是娶嫁妆送杨季燕,你有点骨气好不好?」不懂得看场合与对象说话的人,在她面前炫耀这个,真的活该被轰。 车子刚好拐进巷弄,熄了火,一片安静下,手机另一头传出的声响多少听见了几分:「那玩意儿你就有?真有骨气早离开余观止了。我才搞不懂你是讲话酸还是心在酸……」 「懒得跟你说,去过你的两人世界啦,我也要下车吃饭了。」挂掉电话,没留意到余观止神色有异,伸手要去开车门,被他拉住。 第十四章 她曾经,是众星拱月、多少人争相讨好的女人,如今,连情人节都要被堂姊剌个两句。 她是那么骄傲的杨幼秦,也有条件骄傲,却让自己委屈到如斯地步,连这个日子,都必须不期不待。 他放柔了嗓,轻问:「幼秦,你有没有特别想要什么?」 她回眸,笑谑:「想当圣诞老公公啊?我生日又还没到。」 但今天是情人节。 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说了徒惹尴尬。 他笑笑地回道:「刚刚看你跟季燕在为了礼物的事吵架,吵输了心情闷?你要的话,想送的人还少得了吗?我来送,让你去吵赢她。」 「白痴。」她笑骂。「最好我有这么幼稚。走啦,吃饭去。」 她最后还是没有说她要什么,他们吃完饭,又去看电影,因为考虑到柚柚,选的是合家观赏的喜剧片,虽然他知道她其实比较喜欢感性的文艺片。 这些日子,出去时事事都必须考虑孩子,要放弃的太多、迁就的更多,他一直都在等,等她的底线。 但是,一直到现在,她不曾表示过什么,连句抱怨也没有。 晚上,柚柚睡着以后,家里有孩子,他也不能送她回家,如果她没有自己开车,就得叫出租车,然后帮她记车牌,到家给个电话报平安。 今晚,他忽然不想让她走。没有他接送,不想让她再一个人孤零零坐出租车返家。 由身后抱住准备返家的她,低低在她耳畔问:「不能留下来吗?」 她浑身一颤,命令自己匡正思想,干笑道:「没床让我睡。」 「我的床让你睡。」 「你要睡客厅?」 没打算跟她继续玩暧昧的文字游戏,扳过她的身体,直接吻上去。 那晚,她首度在他的床上过夜。 隔天醒来,两腿间仍隐隐酸疼,他昨天做得很没节制,逼得她几度濒临崩溃,偏偏残余的理智,还记得隔壁房有未成年的—— 「你轻一点,会吵醒柚柚。」 「……杀风景。」他报复地咬她下唇,然后——做得更狠! 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筋疲力竭、昏昏欲睡,余观止将她捞进臂弯,牢牢环抱住…… 早上醒来,他已经不在床上。 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门,余观止已经在餐桌前张罗早餐,淡淡地跟她打招呼:「早安。」 他神情淡定,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她一时无法判断,昨晚那个……该当成是偶发事件?还是预谋犯案? 「幼幼阿姨,快过来吃早餐啊。」孩子在热情召唤,她半恍神地走去,进食动作完全是下意识。 用完早餐,她正要起身,他突然伸手抓住她,趁柚柚不注意,倾向前吮了下她嘴角。 「啊。」她轻呼。 他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有果酱。」吻一下而已,有那么大惊小怪吗?昨晚都缠成那样了。 「呃……谢谢。」她愣愣地道谢,然后见他真的笑出声了。 她想,那应该表示,这不是意外吧?因为他后来完全没有悔意,而且一犯再犯。 又过了一阵子,她发现,他把房里的结婚照收起来了。有一回牵他的手,发现他连原本戴在无名指的婚戒也不见了。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释出诚意的一种表现,除了情人般的亲密举动外,其他其实没什么改变,她也不能开口去问,毕竟那和他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真开了口,倒像是在向他索讨什么了。 他同样还是维持固定模式,每个月固定会给她一笔钱,而且逐月增加,大概是为了平衡她在柚柚身上的花费,她花得愈多,他便给得愈多,不愿占她便宜,累积到现在的数字,她都觉得用这么大一笔钱来请保母简直是活见鬼了。 她花钱花到最后很火大,又不能直言告诉他:「能不能不要跟我算得那么清楚?」 对柚柚,她是真的打心底疼爱,能不能不要把她当外人?不要把她做的这一切都物质化? 因为那笔钱的存在,让她明白,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她的身分依然被界定在这一家人之外。 但是他对她很好,大小事情也都会跟她商量,尊重她的意见。如果不去纠结有没有承诺、他们是什么关系这类的问题,这样的日子其实很幸福,几乎跟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了。 有一天,她经过柚柚房门,听见孩子在问:「把拔,你会跟幼幼阿姨结婚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喜欢幼幼阿姨,想叫她妈妈。」 余观止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我们一直不结婚,柚柚是不是会很失望?」 「为什么?你不想跟她在一起吗?」 他没有回答想不想的问题,正色告诫女儿:「暂时不会有结婚这件事,你绝对不可以去问幼幼阿姨,知道吗?」 她一直在思考,余观止对婚姻回避的态度,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有过一次婚姻纪录,对于再婚这种事,自然便兴致缺缺,不像头一回那样,对婚姻生活抱持过多期待与憧憬? 还是因为自己还有个小孩,需要万般考虑,怕她不能扮演好后母的角色? 或者——根本就是对象的因素?因为是她,所以才不确定? 她想了又想,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个,要知道正确答案,必须向本人求证。 于是她用了点小技巧,某天翻杂志,状似不经意地对他说:「欸,你看,最近的统计资料显示,国人不婚的比例大幅攀升耶。想想也对,各自经济独立,生活自由,难怪大家都不想结了。」 他由电视屏幕移向她,审视地问:「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这么防备? 她耸耸肩,随口道:「没什么想法。倒是有个朋友很想结,问我该不该接受某男士的追求。那男人离过婚,而她本身年纪不算小了,想以结婚为前提去选择下一段恋情,怕他没有再婚的意愿,又不好意思直言问他,我就想说来问问看身边所有结过婚的男人好了。」 「你把我当采样资料?」 「提供一点样本数嘛,干嘛这么小器。男人真的会因为结过一次婚,从此对婚姻却步吗?」 「如果你问我的话,不会。结不结婚要看有没有遇到对的人,和过去的纪录没有太直接的关联,当然那也是因为我在这一段婚姻里并没有留下什么阴影,不至于抗拒。我建议你朋友直接去问那位男士,若是他不巧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验,那就难说了。」 所以他不结婚,不是因为对婚姻没兴趣,是因为还不确定她是那个对的人。 三言两语,套出她想要的答案,她轻巧地将话题带过,没让他察觉一丝异样。 如果他还不确定是她,并未将她归在人生蓝图里,那,就不算是自己人吧? 关系定位的问题,她苦恼了很久,这关乎到她必须把持的分寸问题。 思考过后,那年的生日,她还是决定不开口要求他的参与。 每年堂哥们都会陪她过生日,所有堂兄弟姊妹中,只有她才有这殊荣,被规定为除了农历过年、平安夜之外,必须全员到齐的日子之一,因为知道,如果他们不陪她,她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因此,他们总是会多疼她一点。 那是很典型的家聚,里头都是很亲密的自己人,如果余观止还不确定,贸然提出邀约只会让对方困扰。 她没有跟他说,自己去了。 堂哥们见她单独前来,问了句:「余观止呢?」 「我没告诉他。」 他们便就此打住,没再多说什么,那种会不经意捅人两刀、又失手鞭尸的事情,除了杨季燕没人会那么白目。 结束聚会,她将预留的草莓蛋糕包好。「我们小柚柚最喜欢草莓蛋糕了。」每次都会笑出甜甜的小酒窝。 看看时间还早,便央求大堂哥顺路绕往余家,迫不及待想送过去。柚柚看到会开心地尖叫,像八爪章鱼一样跳到她身上来,每次都这样。 杨伯韩顺着她,开车往余家的路上,实在压不住藏在心中已久的话,不吐不快:「你老是开口闭口的柚柚,会不会对她太好了?」 完全就是一个当妈的样子,什么事情都先想到孩子,大家连送她生日礼物都会把孩子考虑进去,因为谁都知道,柚柚开心,她就开心。 可是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吗?对方到底领不领情?认不认她是孩子的妈?不要到头来,只是她自己在一头热,表错了情,那真的会很伤。 「小孩子嘛,总是需要多疼一点。」 「那你自己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人疼啦!」 「不需要吗?」 「……」大伙儿今晚会聚在这里,不就是疼宠的表现吗?说不需要会被揍,也太不识好歹。 「我有你们啊,你们那么疼我。」她很知足了,真的。 那抹故作坚强的微笑,看在杨伯韩眼里,其实很心疼。 这几年,她真的变了很多,没了年轻时倔傲的棱角,变得更温润柔软、也更善解人意,十足就是那种让男人想娶回家的好女人,他身边一堆朋友都在打听,明明想追求她的男人多到天边去,怎么她好死不死,就吊死在那棵没有未来的树上! 车子在大楼前停下,她翻包包要找手机,本想叫余观止下来一趟,发现没带在身上,便要大堂哥等她,她把东西拿上去,很快就下来。 管理室人员已经先通知他,她上楼来时,大门是打开的。 「小柚柚睡啦?」她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一面道:「这里有一款新上市的学龄前孩童教学软件,季楚哥说还不错,有助亲子互动跟孩子的逻辑组织能力,改天来试用看看。还有啊,这款游戏机柚柚想要很久了,我本来是想不能她想要就给她,会把她惯坏,打算过一阵子她表现不错再买,杨季燕这回很上道,懂得自己双手奉上。另外……」 交代到一半,留意到他异常的沉默。「你怎么了?」 余观止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静坐在一旁。「没事。」 明明就不像没事的样子。 她走上前去,弯身察看他沉闷阴郁的神色,伸手想碰碰他,便让他先一步攫住手腕,一把扯进怀中。 「啊!」她跌落臂弯,还来不及多说什么,鸷猛的吻压了下来。 索求来得很强烈,且迅速,将她压向沙发,动手剥扯衣物。 惊觉他的意图,她慌乱道:「等——」 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单手探往她裙下。 可是……不行啊,大堂哥还在楼下等她…… 灼热的亢奋抵着她,心知抗议无效,她只好尽可能敞开自己,降低不适感。 他今天很反常,进入得稍显莽撞,在性事上,他一向是体贴的,除了初识情欲滋味的年少时期外,几乎很少像现在这样急迫焦躁,失控的力道甚至咬痛了她的唇,是谁给他灌了一打春药吗? 她根本还没准备好,初初闯入时,因疼意而蹙起眉头,但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也清楚能使她愉悦的方式,几回顶弄下,原本的痛意被渐起的快感所取代。 他索要得野蛮又绝对,占有力道既深且重,拥抱紧得教她无法喘息,做得太狂野,很快便将彼此推向极致。 宣泄过后,他靠在她肩侧,微微喘息。 她伸手,轻轻推了推他,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由她身上退离,狼狈地别开脸,不敢多看她一眼。 「观止——」他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不要跟我说话。」他被方才那个狂乱失控的自己吓坏了。 第十五章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遇到她,他总是会变得不像自己,做出连他都无法控制的事情来…… 他既羞愧,又心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可是你这样——」 「拜托,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暂时不要理我,可以吗?」 「……」原想安抚地摸摸他,但那紧绷僵硬的姿态,散发出无形的抗拒,她僵了僵,又将手收回。 无妨,他将她排拒在自己的人生以及情绪之外,不教她触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她可以习惯,真的可以。 咽回心底淡淡的酸楚,她简单打理好自己,起身默默离去。 腿间仍觉酸软微疼,她挺直腰杆下楼,自认掩饰得完全看不出异样了,但大堂哥见到她,就多瞄了两眼,而后蹙起眉—— 「王八蛋!」见他脸色瞬间一沉,她便知道,大堂哥发现了。 他火大地想上楼,不管是要理论还是揍人,都不可以。她急忙拦住他。 「大堂哥,不要。」 「他把你当什么?!」 「……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愿意自己被这样轻贱又廉价地对待?!」叫外卖都没有这么随便! 「他……没有……」 随时随地,想来就来,连洗个澡的时间都不给就把人赶出来,这样还没有,那要怎样才算有? 杨伯韩很火大,而且想揍人! 「堂哥……」她声音一哽,豆大的泪珠就这样滚下来,杨伯韩当下心都慌了,手忙脚乱把她捞进怀里拍抚。 「幼秦乖,不要哭,我帮你揍死他!」 「……不要。」 「那不然离开他,我帮你找一个更好的。」 「不要。」 「……」叹气。 「那不然你要怎样?」 他可以面对再十恶不赦、作奸犯科的难搞犯人,就是拿他这个小堂妹没辙,既不能逼供又不能刑求、更不能扭断她美丽的小脖子…… 「……回家。」 「好,我们回家。」杨伯韩替她开车门,伺候得像女皇一样。 回程路上,看她情绪平复了些,这才胆敢抱怨出口:「真不晓得你看上他什么,死心塌地成这样。」 「观止……对我很好。」她忍不住替心上人辩解。 真的很好,从以前交往的时候,就很好了。 堂哥们老是不解,一个连承诺都吝于给她的混账男人,哪里值得她执着认定? 但是他们不知道,观止是真的全心全意对待她的。 对她献殷勤的男人有很多,但那总让她觉得太浮夸,多少有作秀成分。观止不一样,无论是送伞、提供报告资料、还是在她生病时送上热粥,他做的,真的就只是出于真心的关怀,不做表面功夫,也不在乎有没有观众。 是那份真诚无伪的心意,触动了她,进而交往,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 恋爱是她在谈的,一个男人对她如何,自己的感受最真切,有一年情人节,她随口说想收到他送的玫瑰,而且要亲手种。 离情人节没几天,那时种哪来得及?而且他是学建筑,又不是种田的。 那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可是他很认真在看待她任性的要求,自己亲手折出十一朵玫瑰来送她。 玫瑰好难折,他折坏了好多,才熬夜折出那十一朵漂亮盛开的纸玫瑰。 十一朵,代表最爱。 她是他的最爱。 很久、很久以后,她想要在那个模型小屋前种玫瑰,便想到他过去送的那十一朵玫瑰,找了个时间拆一朵下来研究要怎么折,然后才发现里头写了字。 幼幼,我不是最完美的情人,你的很多要求,我都做不到,所以总是让你不开心。 但是请你相信,我是真的在尽我所能,想让你快乐。 无论最后,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你一定要记得,这一刻的我非常爱你,想担待你的喜怒哀乐、认真地牵着你的手走下去。 她看完以后,飞快拆了所有的纸玫瑰,每一朵都有藏几句他的真心话。 以前太骄纵,总是只想到自己,没考虑到他的难处,他会离开,不是不爱,而是因为在一起让彼此都不快乐,他已经扛不起她的喜与悲。 堂哥们的怨责对他并不公平,今天的局面并不是他一个人所造成,她也必须负极大部分的责任,他会用保留、观望的态度看她,是可以理解的。 就因为懂得他内心的惶惧,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弥补自己过去的失误,让他看见她的成长,有勇气再一次牵起她的手。 现在会这么难过,只是因为发现自己努力了那么久,还是在原地打转,依然无法走进他心里,让他信任地将自己交给她,也让她担待他的喜怒哀乐。 她是外人,始终被阻绝在他的心门之外。 这样的事实,很教人难受,这样而已。 但是没关系,哭一哭,她还是可以收起挫折感,重新挂起灿烂的笑容面对他,然后—— 继续努力,等待他开启心门,迎接她入住的那天。 ……蛋糕要记得冰。 她走前,隐约好像交代了什么。 余观止将埋在掌心的脸抬起,看向搁在门边的大包小包。 ……你爱吃虾卷,我有打包一点回来。 她还说了什么,当时情绪太乱,没有注意听。 眼前这大包小包,不是他爱的、就是柚柚需要的。 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当然没忘,而且理所当然觉得应该要陪在她身边,替她庆生。 比往常还要早回家,早早便与柚柚说好,女儿还自己做了好可爱的卡片,一字字用注音写下对她的感谢,还有满满的爱。 可是没有等到她。 拨了她的手机,发现前一晚留宿时,遗落在这里了。 要找她当然不会找不到,这种特殊的日子,八九不离十是在杨家祖宅,跟她的亲人一起。 他也可以去,但是——何必? 人家根本没有开口约他,把他排除在外。 他太自以为是,理所当然觉得这种属于个人的独特日子,她会留给他,如今的不爽,也只是期待落空,自作多情的难堪与羞恼罢了。 等不到她,柚柚很失望地爬上床睡了,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面对一室的寂静、也面对自身的寂寞。 他才发现,原来他很害怕,害怕太过安静的空间——不,正确来说,是害怕没有她的声音与身影的空间。 所有的怒气与恐惧,说穿了不就是因为「没有立场」吗? 所以她的家宴没有他、她的生日把他排除在外,他都不能说什么,甚至!她转身要走,他连埋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是! 因此,她一出现在他眼前,他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拥抱、亲吻、不顾一切的索求,全都是源于惶然,借由那样的亲密,去喂养心里那只名为「没安全感」的兽,确认自己是拥有她的。 她还愿意被他拥抱、她的体温如此真实……她是他的!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些理解她以前的心情,那时只是不解,不小心忘了几个节日有那么严重吗?现在明白,她生气的或许并不是过不过节日,而是一种认同跟归属感,希望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被肯定,只是用了错误的方式表达,没有沟通而选择争吵。 不过现在看来,自己也没强到哪里去,他不也同样在跟她闹别扭、耍自闭?那种不确定的感觉,真的会让人乱了方寸。 思及此,他再度将脸埋进掌中。冷静下来之后,开始对方才毫无理性的行为感到无地自容,那场性爱,做得很草率,对女方不够尊重,任何情况之下,她都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虽然……对于没被邀约这件事,心里还是有点闷。 算了,气一晚就好,明天还是拨个电话给她,当作没事带过。 嗯,对了,在这之前,要先跟柚柚约好,今晚被放鸽子的事要绝口不提,要不然…… 自作多情很糗。 隔天是假日,余观止一早便起来等她。 吃完早餐,她还没来。 小柚柚问了:「阿姨今天不来吗?」 通常这个时候,她应该来陪他们吃早餐了,到现在还不见人影,难怪小孩疑惑。 「不知道,应该会吧。」 「她跟我约好了。」柚柚嘟嘴了。昨天没等到她来切蛋糕,内心好失落。 余观止看看时间,决定拨电话,不再空等时,手机便响了,显示的是她家里的号码。 「你还在家?」 「嗯,我手机不见了,打来跟你说一声,我今天不过去了。」 「身体不舒服?」 「没有。」 「那是?」 「……一点私人的事。」 「你跟柚柚约好了。」他蹙眉,本能当她是在为昨晚的事不高兴。 「我真的有事,你帮我跟她道歉……」 他直接打断。「到底什么事?」 整段对话都很冷,双方不会感受不到,如果不讲清楚,模棱两可地挂断电话,那——会变成冷战吧? 她不想跟他冷战。 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坦言道:「我要去看画展,今天最后一天了,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来不及跟柚柚说,不是故意要爽约……」 她很努力在解释。 所以,不是借口吗? 由话中感受得到她很重视这件事,也勾起他的好奇心。什么画展这么重要?临时知道,就算店休、爽约也非去不可? 「我陪你去。」 「啊,不用,你还要上班……」 「我请假。半小时后,我去接你。」 她看起来很不安。 将她遗落的手机还给她后,重新踩动油门上路,副驾驶座上的她,无意识扭着手指头。 「那个……其实你不用陪我。」 「我自己也想去,很久没看画展了,能让你这么推崇,一定很值得。」他不冷不热地打断她,内心有些恼。 人都来了,她一直推拒是怎样?真这么不想让他陪? 这样他要怎么承认,不惜请假都要跟来,是想乘机跟她求和? 昨天那么不愉快,不运用时机修补一下感情,难道真要冷战吗?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怎么她一直状况外? 利用停红灯的空档,他解下安全带,迅速欺上前,重重吻了下她的唇。「对不起,昨天我很差劲,你不要生气了。」 她眨眨眼,一愣一愣地。「我以为,生气的是你。」 他笑出声,俏脸惊吓的表情,意外得很可爱,让他忍不住再啾上一口。「那,没事了?」 「本来就没事啊。」 前方号志灯转绿,重新上路后,她才后知后觉意会到—— 他以为她在生气,所以——今天是特地请假来示好,他也会紧张不安,怕她一怒之下不理他? 忍不住一再偷瞥他,止也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你在偷笑什么?」 「没。」她赶紧端出最正经的表情粉饰太平,惹他失笑。 「你又笑什么?」 「只是觉得,你这种表现好……少女。」 「……」这回她也笑出声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味,感觉好像又回到初交往那时,笨拙、羞涩,还有满满、满满说不出来的情意缱绻。 第十六章 杨幼秦说要来看的画展,画家名为calvert,是小有知名度的旅游画家,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他之前接过一个case,案主非常喜欢这个人的画风,要求在客厅挂上一幅,他费了好大的功夫,运用不少人脉关系才弄到手,一幅画的价格直逼七位数。 他一面思索着她那么执着、非来不可的原因,一面翻着展场发的简介,才后知后觉留意到画家简介里的资讯——yang. 他也姓杨? 他不认为这会是巧合,这个yang先生,跟幼秦是什么关系? 「很美,对不对?」她目光停在某一幅画前,寻求着他的认同。彷佛自己就置身在那湖光山色、小船绿地间野餐,眼底满满、满满都是倾慕与崇拜,移不开视线。 「喜欢的话,我们改天也找时间带柚柚去野餐。」虽然她眼底所流露的渴慕,八成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作画的人。 「野餐、野餐!」小柚柚兴奋地拍拍手。「姨,去野餐!」 她终于移开视线,低头望向拉着她的手摇晃撒娇的甜嫩脸蛋,眸心染上浅浅暖潮,蹲身抱了抱,让娇小身躯填满空虚的怀抱,也填满了空泛的心房。 没关系了,虽然她永远都无法成为那张画里的一幕景致,但是她还有怀中小小的幸福。 「小姐喜欢这幅画?」 有个人走来,停在她跟前。她本能抬首望去,瞬间定住。 中年男子望住她,脸上浮现一抹困惑,她便知道,他没认出来。 对此,他似乎也不甚在意,旋即一笑置之。「这是非卖品,我跟妻子结婚十周年,在苏格兰画的,对我们有不同的意义。」 她张了张口,好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最后,用尽全部的力气,挤出一抹自认最完美的笑容。「没、没关系。我只是……向往而已。」 余观止看着,突然拳头好想挥出去,但是更想将她用力抱进怀里,那抹笑看在他眼里,酸楚到骨子里了。 这人居然完全没发现,完全就是活在自我世界里,径自高谈阔论:「是啊,那样美好的景致,真的会让人流连忘返,去过一次便忘不了……」 闭嘴! 他真的想揍人了! 「是、是吗?我……」 那唇瓣微颤的怯怜神情,让余观止又痛又怜,一股气上来,刻意地喊了声:「幼秦,无论哪里,你想要我都陪你去。」 这话一出,杨幼秦望向他,那男子的神情也僵住了。 「你、你是——幼秦?」 现在才认出来……不,是根本没认出来,她本来……就没那么重要,余观止其实可以不必说破的,就这样擦身而过也不会怎么样。 她扬唇,低哑地喊了声:「爸。」 杨显幼当下有几分尴尬。「对不起,我一时没……因为太久没……」 果然是他猜测的那样。连自己女儿都没认出来,还有什么借口好讲? 余观止很不爽,更没料到她会用淡淡的微笑带过,就好像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我知道,没关系。」 「你——」杨显幼浑身不自在,看了看她身旁。「你结婚了?」 这对父女到底有多失联?简直比陌生人差不了多少! 余观止一方面感到不可思议,一面听对方又自顾自地说:「你看起来过得很幸福,不需要我担心。」 你根本——也没担过心吧! 余观止在心里吐槽。身旁的女人居然还配合地拿个华丽台阶给他下。 「嗯,我过得很好,很幸福。我丈夫很疼我,小孩——也很乖。」 感觉她伸来的手,不着痕迹地用力握握他,那是无声的恳求。 不说破,好让对方合理化自己的遗弃行为,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没有任何亏欠吗? 他一点都不想配合让这种人有借口饶过自己的良心,张口想说什么,对上她乞求的眼神,又将话吞了回去,改口道:「幼秦很好,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杨显幼点点头。「那就好,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走得还真一点都没有留恋,她在身后望着那道背影,几度张口、不敢挽留的摸样,余观止实在很心疼。 即便是这样、即便是个不曾惦记过她、不负责任的烂人老爸,她还是有满满的孺慕之情,想多待在他身边一会儿,多说几句话也好…… 连他这个外人都知道,杨显幼为什么会没有看出来?她并没有责怪或要求什么,只是想多喊几声爸爸,却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 她撑着得体的微笑走出展场,姿态优雅,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出大门,嘴角的笑意都还来不及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他默不作声,静静将她揽进怀里。 「我要……回家。」她颤着声,轻轻吐出字句。 「好,我们回家。」 他的小女王受了伤,想躲回自己的城堡,好好哭泣、舔伤,不让谁看见。 她的骄傲,他懂得,也成全。 余观止将她带回来,不是她的住处,而是他这里。 「我是要回家——」她有些抗拒。 「我知道,这里就是。」 「……才不是。」这里不是她家。但余观止很坚持,她只好躲到他房里,把门关住。 「阿姨怎么了?」柚柚看着紧闭的房门,面露担忧。 「放心,把拔会处理。」打发柚柚自己去玩,他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拨了杨伯韩的手机。 对方大概正在忙,没有接听。 于是他改拨杨家大宅的电话,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抓到一尾刚好闲着的。 偏偏同辈没逮到半个,只捞到杨显季。 他正犹豫,该不该向长辈探问这种事,对方已经认出他来,问道:「余观止?」 「是的,杨伯伯。」 「你跟我们家幼秦到底怎么回事?」日子一天天耗下去,老人家都看不懂了。「我们杨家观念很传统,不介意当续弦,但至少要名正言顺,年纪到了,就是该成家。」 对方说得很直白,他若再拐着弯虚应过去,就显得缺乏诚意了。于是顺势表态:「我对幼秦很认真,不是玩玩而已,结婚只是其中一环,还包括担待她所有的一切、身心灵的部分,既然您提起了,我也正好有些事情想请教杨伯伯。」 他想了解她的一切,不是打探隐私,而是出于关心。必须清楚内情,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过去,他们只是相爱,却不曾相知。他后来思考,发现自己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环,在不同环境生长的两个人,所造就的脾性自然不同,看待事情的观点也不会一样,他当时认为该沟通以取得共识,现在却觉得,了解比沟通更重要。 如果连她为何会如此都不懂,又如何沟通得出成效来? 所以,他们的恋情失败了。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含蓄地表示,今天跟她一起去看画展,遇到她父亲了,她看起来很难过,他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幼!」杨显季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缓缓对他道出始末。 他这才知道,当年幼秦只轻描淡写用「父母离异、各自再婚」来带过的内幕,原来如此伤人。 杨家的小儿子,或许因为排行老么,从小上头就有四个哥哥顶着,受宠的么儿个性就比较自我中心,之前谈过一次恋爱,与初恋女友爱得轰轰烈烈,后来因为赌气分开,家里安排相亲下,娶了家世相当的女子,这当中并没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作下的决定。 婚后很快有了幼秦,但他并不爱妻子,他是那种浪漫主义、爱情至上的人,后来与初恋女友重逢,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不顾一切离婚,抛下五岁的女儿,坚决与他口中所谓的真爱相守。 他以为,将所有的财产留给女儿,就是对她的交代,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自个儿孑然一身地与情人一同离开。 这些年,走遍世界各地,崇尚浪漫与自由,与情人爱相随,不曾过问女儿的状况,每回与兄长联络,被问到是不是该回来看看女儿,总回他们——有那么多人照顾她,又衣食无虞,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连这次回台湾,都没想过要见见女儿,还是那晚季燕他们不小心说溜嘴了,幼秦才会知道。 更早之前,还没离婚时,夫妻已经因为感情不睦,谁也不想回家,各自在外发展,幼秦的存在就变得很尴尬,看到保母的时间永远比看到父母多。 有一回更夸张,保母请假,当爹的以为妻子会照顾小孩,当妈的回娘家,觉得小孩姓杨,是他杨家的责任,然后阴错阳差,居然把未成年的小孩独自扔在家中一天一夜,饿着肚子等不到人。 他那当法官的大哥知道了,气得说:「你要不是我弟弟,我真想告死你!」 还有一次,小幼秦发高烧,没人理会,弄到最后进医院,小弟还有心情闹离婚,在病床边摸摸小女儿的头交代她要乖乖听大伯父的话,连等女儿病好都做不到,转身就走。 那时候,年纪也很小的季燕童言无忌,没心机地说:「幼秦好可怜喔,把拔马麻不要她,那我要对她好一点。」 幼秦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敢哭,死抓着大伯父的手,不让他去揍爸爸,小小声乞求:「拜托……不要骂把拔……」 他们问:「为什么?」 「骂了……他就不回来了。」 大人听了,差点当场泪崩。 才那么小的孩子,已经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负累,不敢再造成父亲更多的麻烦,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也顾不得自己,只一心想着不要害爸爸被骂,不然她会被抛弃。 在其他领域,这个男人或许很成功,但是就一个杨幼秦父亲的身分而言,他是彻头彻尾的混账。 大家心疼幼秦,给她的包容与疼宠总是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再多,也弥补不了她幼年的创伤,她会觉得,那是同情与怜悯。 这孩子个性也倔强,老是装坚强,不想再被季燕或是谁用那种同情她的口气对她说话,之后无论再痛再受伤,都会扬着小脸笑着,告诉所有人她好得很,一点都不难过,说穿了,只是不想再扮演那个被抛弃的小可怜角色。 刚开始,她乖巧到不可思议,不敢吵、不敢闹,怕连大伯父都不要她。大家舍不得她这样,拼命地宠她、放任她,宁可她任性骄纵些,都不想看她这样小心翼翼。 后来她就真的变成大家希望的那个样子。并不是真的被宠坏,而是这孩子太敏感,懂得察言观色,大家要她活泼她就活泼、要她当个受宠的娇娇女,她就扮演那个样子,只不过是迎合大家所希望看到的,不让大家担心。 别看她骄傲自信的样子,那全是保护色,骨子里其实很自卑,觉得自己不够好,没有办法将她爱的人永远留在生命中。 余观止听完,沉默了良久。 「杨伯伯。」 「怎么?」 「谢谢你。还有——我不会再让幼秦受委屈,往后她的一切,都算我的。」 终章 这是一个男人,最慎重、也最极致的承诺。 承揽这女人的所有,无论悲喜、无论好坏、一切的一切,全都无条件接纳。 杨显季笑了。「我拭目以待。」 挂上电话,他起身往房间走,看见女儿蹲坐在房门口,没敢走开一步。 幼秦真的没有白疼她,柚柚看起来那么担心,一直守在门外陪她。 「没事,把拔先进去看看。」他笑笑地摸摸女儿的头,拿出备用钥匙开门。 杨幼秦听见开门声,很快地拉上薄被掩过头顶,像只小虾米一样蜷卧在床的最边边。 他缓步上前,也不强迫她面对他,连人带被捞起,圈进怀里。 她身体僵直,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任何动作,她才放松下来,偎靠过去。 有很长的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等到她情绪稍稍平复,闷闷的开口:「就叫你不要去了,好丢脸……」 「哪里丢脸?」该丢脸的是那个男人吧?「你要不要先把被子拿下来?小心缺氧。」 看她没有太反抗,他伸手一点一点、慢慢拉开薄被,看见红通通的眼眶,还有鼻头。 「那种只会生、不会养,毫无责任感的王八蛋,也值得你哭?」 「……才、才不是……」一开口,眼泪又溢出眼眶。「爸爸他……不是……只是、只是没办法,他要到处跑,带着小孩不方便,他……有跟我道歉,我真的能理解他说……我要的他没有能力给,所以没办法……」 他听了更怒。「那只是不想负责的推托之词罢了,何必说得那么好听,没担当的混蛋!」 他们柚柚在家,他连去巷口买酱油都不放心,还到处跑不方便咧!这是哪门子的父亲! 「不是……」 「你干嘛一直维护他?」混蛋、混蛋、混蛋!他一辈子都不会改观。 「可是……」她低哝:「你也这样说过。」然后也离开她了。 「……」不小心婊到自己了吗? 「你……很好,不差劲……」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不够好,才会留不住。 他要是早知道这句话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打死他都不会说出口。 你要的我给不起,所以自己保重,我们掰掰不用联络—— 原来自己也是在她心上狠狠划一刀的凶手之一。 他既心疼、又后悔,用力抱紧她。「谁说的?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差劲透了。对不起,请当我没说过,忘记它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低垂着头径自沉默。 「幼幼?」他搂着她,亲昵地轻轻摇晃。「哈啰,宝贝,说句话嘛,好歹让我知道你要不要原谅我。」 「我没有不原谅,只是……」她顿了顿,轻到不能再轻的嗓音,低低逸出:「我不知道我要的,你现在给不给得起了……我要的,其实没有很多……」可是为什么,总是让大家困扰,一脸为难地离开她?爸爸是,他也是。 余观止一阵鼻酸,努力逼回眸底的酸热,故作镇定地接口:「那你要什么?说来听听看。」 「我想要……生病的时候,有人会守在旁边关心我;难过的时候,有人会抱着我安慰、替我擦眼泪;我想要,有人把我放在心上,疼我、宝贝我;我想要……」 声音愈来愈轻,他倾耳细听,捕捉那低不可闻的音浪—— 「我想要一个家。」 他眼泪来不及逼回,在她仰起头时滴落在她颊畔。 她不肯定地问:「这样,真的会太多吗?」 「不多。」也懒得奉行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原则了,直接倾身贴上她的颊,偎在她耳际低喃。「幼幼,我们结婚吧!」 她一颤,想推开他,确认话中的真实性,可他不放,仍是牢牢圈抱住她,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些,我想我做得到。幼幼,我给你一个家。」 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她有任何反应,他轻声催促:「说好,或者点头。给我一个机会证明它,证明我们的幸福。」 「你——真的可以吗?」她其实很怕,哪天又会看到他那种无力的表情,跟她道歉,说他没有办法。 「可以。以前,我不晓得你要的只是这些,你用了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去索要,让我觉得力不从心。但是现在,我们都成长了,我相信我们可以用更正确且适当的方式表达需求,再陪我试一次,好不好?」 「……好。」就算是同情,就算今天让他看见她最狼狈的样子,她还是想要。 要这个男人、要他给的家、要他所说的,那个幸福。 一直,都只要他。 尾声 【尾声】 晚上,柚柚睡着后,杨幼秦进到书房来,将门确实掩妥了,端坐在沙发上,两手搁在膝头。 一副就是准备促膝长谈的样子。 余观止瞄了一眼,暂时停下正在赶的设计图,不意外听见她说:「可以待会儿再忙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讨论。」 他搁笔,笑笑地走来。「什么事?态度那么严肃。」 「刚刚——柚柚喊我妈妈。」 「喔?」他挑挑眉。「所以呢?」 她一脸凝肃。「我想跟你沟通这件事,希望你不要纠正她,让她喊。」 「你从哪里认为我会制止?」比起她的要求,他更好奇她为什么会认为他想纠正?她为柚柚做的,担上这一声「妈」也不为过。 「因为这不是事实。你知道、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柚柚难道会不知道吗?基于理性,我们会纠正,可是在孩子的心态里,她喊上这一声妈,是一种情感的认定,如果我们制止,等于无形中拒绝了她的感情。 我很高兴她认为我值得这声称呼,也会适时的告诉她,她有宜姮这个好母亲,但这不妨碍她喊我什么,尤其——接下来我们的孩子出生,不同的称呼,会让柚柚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变成奇怪的存在,我不希望这样。」 她连这么久远、这么细微的情绪问题都考虑到了? 余观止微笑道:「你真的是个好妈妈。」 「所以——你是同意了?」 「本来就没有反对啊。」他靠坐过去,一手揽上她的肩,一手轻抚她隆起的肚腹。 上个月照超音波,确定这一胎是男孩子,她已经跟他划分好权责归属了,肚子里这个归他,柚柚归她,他负责把儿子教育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则负责把柚柚教育成众家君子追求的窈窕淑女。 听起来很公平。 他后来留意到,女儿眼眉间的神韵愈来愈像她,尤其是昂起小下巴,那姿态清傲的神采,简直是杨幼秦的小女王翻版。女儿目前才上幼儿园大班,屁股后已经好多小男生追着跑,看得出来幼秦想教会她身为女性的傲然自信,同时也懂得体贴温存,何时该放软身段、展现女人的似水柔情。 「还有一件事——」她起了头,有些支吾。 「讲啊,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给我钱?」没结婚以前,她什么都不是,照顾柚柚他用金钱作为报酬也就算了,可现在婚也结了,柚柚甚至开口喊她妈妈,他还是持续地给,难道就因为柚柚不是由她肚皮里出来的,她就永远是外人? 余观止先是困惑地思索了一下,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你以为那是什么?」 「哼。」她别开头,不想答。 他既好气、又好笑,双手搁在她头颅两侧左右晃动。「那是家用啊,杨幼幼,你脑袋瓜转个弯好不好?怎么会这么老实!」 「啊?」她呆住,张大眼,憨憨地眨了眨。「所以不是、不是——」 「很早就不是了。」从还没结婚以前,他给多少,她就在柚柚身上花多少,他会看不出来,她不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有金钱交易的意味吗? 一开始只是想,不能占她便宜,到后来愈给愈多,一个小孩是能花多少?她开始连家里的日用品都着手采买,连账单都缴上手了,把家里打点得妥妥贴贴。 他只是觉得有趣,便没有说破。这女人太好算计,被拐来当女主人,任劳任怨操持家务还不知不觉。 「你、你干嘛不早讲!」害她花不完,很苦恼。 他闷笑。「身体早就不清不楚了,那些身外之物是需要算得多清楚?」她自己直线思考还怪他? 要是还当她是外人,不会跟她上床,任她进驻他与女儿的堡垒。 他确实曾经想过要放开,但是她自己回来了,就算他什么都不给,她还是想留在他身边、释出这么大的诚意,他若还裹足不前,胆怯地不敢去试,那还算是个男人吗? 她有那个决心,他也该有勇气,从那一刻起,他便决定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一天,靠近一点点,进度缓慢,尝试这条共行的路,双方步调是否能一致,像在玩踩地雷游戏一样,当踩完所有的格子之后,才发现——原来全是空包弹,根本不会引爆,也没所谓的地雷存在。 于是那一天,他开口请求她嫁给他。 「我以为——你没打算跟我结婚。」 原来这么早就当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吗?她还以为,是看见那天的事,觉得她很可怜,一时冲动,感情用事才会提出婚约。 「我有。只是原本想过一段时间再看看。那天你拿什么「你朋友」来试探我,我不也清清楚楚告诉你,我没有不想结婚,重要的是对象。你一直都是我唯一的结婚人选啊,不然怎么会连家里如何打点、女儿如何管教都尊重你的意见?」 这样还表态得不够清楚吗?他根本连薪水都交给她管了。 「是说——老婆,赚钱很辛苦,你可以不要这么败家吗?要是花不完,建议你——藏个私房钱如何?」他还贴心地提供选项给她参考。天底下大概没有像他这么大方的老公了,直接批准老婆藏私房钱。 恍悟过后,她急急忙忙说:「要不然,我帮幼幼存个教育基金……」 「不用,这笔预算我已经扣下来了。我还是觉得藏私房钱比较——」 「你干嘛硬要逼我藏私房钱啦!」有人不爽了,啊就不想藏咩! 他们大概是天底下唯一一对因为老婆不藏私房钱而意见相左的夫妻了。 余观止愉悦地低笑,张手搂抱她。「幼幼,你好可爱——」 不解风情的女人,直觉转头往门口的方向瞄。 他笑着扳回她的脸,凑上前啄了下。「说你啊,杨幼幼。」 「我哪知道……」她低哝。「你的肉麻情话通常都是在床上,那时说什么也不会觉得奇怪,但现在又不是……」 五岁的余柚柚比较适合被说可爱,三十岁的杨幼幼哪里可爱?不过她还是喜欢听他这样讲,感觉像是被他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娇宠着。 妈呀,怎么会有人可爱到这种地步。余观止有点不堪负荷,倾向前吻了吻。 「我爱你,老婆。不只是床上的肉麻话,也是我的真心话,从最初到现在,不曾改变过。」 「我知道啦!」她有些别扭地应声。 要不是感受到这一点,她何必留在他身边这么久? 也因为清楚这一点,任何事都还有努力的空间,她才会不甘心放弃,因为知道,她很难再找到另一个不管交往还是分手,始终爱着她的男人。 堂哥们说,不懂她看上余观止哪一点。 她后来想了又想,或许是因为,他看着她的眼神,始终专注,打动了她,让她觉得,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或许可以一直、一直爱着她,不改变,也不会离开她。 后来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这个男人,在分手后的数年间,爱情始终不曾抹灭。 以前,她总是自我怀疑,没有自信能永远留住他,心被裹在小小的、黑夜般的茧蛹里。 于是,他们的爱情出现了时差,他在白天,她在黑夜。 不是不爱,只是时差。 以致,心理状态未臻成熟,无法同步。 数年后,破茧而出的心与他再度相遇,他们的爱情频率终于一致,而她相信,这一回他们可以牵手共行一辈子。 番外篇 【番外篇:名字这回事】 感情再好的恋人,总会有吵架的时候,而「筹备婚事」就被投票公认是榜上有名的吵架时机点。 杨家大宅里,正在印证这个论点。 「我说不要!」 「可是我觉得——」 「我就是要这张。」杨家女王很执着。「这张拍得比较漂亮。」 「可是露很多……」准未婚夫一脸为难。漂亮是漂亮,但他无法接受老婆露出大片美肌供人观赏,性感又美艳,连胸前的沟都好明显,那是他的权利啊,而且这张婚纱照是要放在大门口。 「余古文,你不要逼我生气!」 然后某人脸色变了变,就让步了。「好啦,你说了算。」 这是什么情人密码?众人在一旁有看没有懂。 本来还期待准新郎如何捍卫娇妻美背,结果没两、三下就软下腰杆,直接对女王递降表投诚了。 啧,无趣。 然后一直到结婚宴客那天,杨家人终于知道那个鱼骨文、甲骨文什么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两方亲家聊开来,气氛好不热络,几杯黄汤下肚的余家小弟,几乎连自己大哥小时候干过的蠢事都抖得差不多。 话说,余家大家长相当崇尚古文之美,老大出生那天,刚好前一晚顺手翻阅的那本书,叫做《古文观止》。 他根本只有两个选择,要嘛叫余古文,要不就剩余观止。 余家老大后来沉痛地表示:「幸好老妈以死相逼,才没酿成我的人生悲剧。」 以前只要惹初恋女友生气,佳人就会阴沉沉地喊出那个原本该填在他身分证上的名字。 然后老二出生,顺手由书柜上抽出的那本,叫做《昭明文选》。 老二叹气道:「幸好老爸懂得变通,我也不乐意被叫文选。」 接下来的《楚辞》、《汉书》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小孩出生,取名时就像在玩尾牙抽奖一样,有够high的!也不知幸还是不幸,老妈没再生第五胎,不然他们家连《史记》都有。 杨伯韩当下就拍拍余氏兄弟的肩,心有戚戚焉地频点头。「兄弟,我懂我懂!」 他也是那个差点酿成人生惨剧的事主之一啊! 那一天,战国七雄与古文之家齐聚一堂,有种相见恨晚的感动,喜宴结束还相约续摊,根本没人想理会新郎新娘,让新人度过了无人闹洞房、温存又甜蜜的新婚夜。 后记 【后记 楼雨晴】 大家好,我是楼雨晴。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首先,老规矩,虽然是两本书,但后记仍然合并为一篇(有这个规矩吗?) 这一套书,如同依晴姑娘往常的惯例,是两本各自独立、因某个主题而合并为一套的主题书,原则上,无论您先看哪一本,都不会造成剧情上的混淆或困惑,您可视心情挑选先后顺序观看。 而,这一套书的主题,我个人是将其定义为「成长」。 这里所谓的「时差」,指的是两个人处在同一个时空,却因为某一些因素所造成的落差,导致无法交集。 《同心圆》,两人的差异是生理上的。 《分岔路》,两人的差异是心理上的。 然后,两对都各自做了不同的努力,使最后双方的步调能够一致。 至于书名的由来,晴姑娘当初原是担心太抽象难懂,尤其是第一个,听起来不太文学,反而比较像数学…… 好啦,我来解释一下当初的发想,让大家比较好进入状况—— 关于《同心圆》 男主角是一见钟情,从相遇那一刻起,世界便以女主角为圆心,为了赶上她的人生步调,努力让自己成长,无论人生的格局拓展得再宽阔,始终绕着她转,心从不曾远离。 关于《分岔路》 他们相遇在大学时代,最青春无敌的年纪,因为感应到彼此的爱情频率,陷入热恋。但是当爱情火花燃尽,彼此之间的差异终究让他们走向分岔路,男主角也有了一段不同的人生历练,又该如何绕回原点,牵手共行? 以上,报告完毕。 (好像太简洁了,缺乏诚意?好吧,再补上几段小插曲好了) 《同心圆》一书后半段,几乎是真人实事演出,房屋漏水那段,相信是许多人心中的痛,尤其遇上那种蛮不讲理的恶邻居,想维修也束手无策,只能无奈又心痛地每天看着房子渗水,一点一滴损害身家财产,那更是一整个的无语问苍天…… 在写这本书时,身边刚好有朋友发生类似的案例,于是晴姑娘将它写出来,提供给大家作为应对时的参考,希望对大家有一点小小的帮助,当然,这种事是能不要遇到最好啦! 至于后续发展,晴姑娘实在嘴贱,忍不住想跟大家分享。 那封寄到市政府建管局的陈情信,你们猜怎么了?我们伟大的公务人员,思考逻辑实非常人所能理解,其中有一段对话,绝对是经典中的经典—— 因为维修人员已经观测水表,确认楼上有漏水情形,建议做水管检测,但楼上不肯配合,而建管局没开单,竟说:「公寓大厦管理条例里没有这一条吧?你说的第六条第二项,是讲维护或修缮,没有讲到检测。」 我朋友:「……」 沉默了三秒,整个火大,非常呛辣的回道:「好,那我不检测了,我直接修缮,管它有没有问题,墙打掉修就对了!反正我的权利只能要求对方配合修缮,没办法要求他们配合检测,在你的定义里,检测并不包含在维护与修缮的范围,你是这个意思对吧?那么麻烦你介绍一尊不用检测就知道问题出在何处的神人给我。」 为了这个问题,双方争议了十分钟,我朋友事后还很毒嘴地说:「这位了不起的公务员最好都不要生病啦!不然他一定是那种要求医生直接治疗,不允许医生安排任何检查找病因的人,因为在他的定义里,抽血啦、照x光啦,这些都不包含在医疗范围里。」 我说啊,我们伟大的公家机关,麻烦你们不要只会照字面上的条规执行,有时脑袋活用一点好吗?我们赚钱真的很辛苦,请让我们缴的税值得一点。 再来,说说《分岔路》 这本开头晴姑娘写得很痛苦,主要是女主角的个性问题。虽说是环境造就出她那样的个性,内心其实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像个小女孩一样,要求别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一旦别人稍稍轻忽,内心就会恐慌。 但是撇开心理活动不看,那样的行为,由外在看来,十足十就是公主病啊,现实生活中遇到了,我们大概也只会评论上一句:「被宠坏的千金娇娇女,以为全世界都该绕着她运转。」 这种公主病行为的女主角,我真的很不擅长写,最主要是自已心里那一关过不去,硬要写出行为如此糟糕的女主角,我自己都想打她,所以一度写得很卡。 这样的女人,男主角为什么会喜欢? 我试着去探索他的内心世界,后来觉得,因为他有看到女主角柔软美好的那一面,在他眼里、心里,她或许就是个可爱的迷路小女孩吧,然后雄性荷尔蒙作祟,莫名地爱怜。 写完这本书以后,我发现问题来了,很大、很大的问题——我的「存粮」用光了啦! 光战国七雄就有五只公的,余家比照办理,严家更不用提,我我我……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阳盛阴衰的?女性角色好缺货,下回该靠什么过活啊……(远目) 说到这个,因为有读者说,我的书里好像每个角色都能串连起来,然后有一回我在粉丝页上问大家预购想要什么,就有人提到想看关系图,于是晴姑娘在《同心圆》完稿后,闲来没事就试着给它画画看,最后发现—— 好像真的串得起来—— 希望这张关系图,能有助大家厘清混乱的人物关联,里头有对应书名,方便大家连结起来,请笑纳。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爱情时差之同心圆》作者:楼雨晴 02、《爱情时差之分岔路》作者:楼雨晴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