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之后,再造大唐》 第1章 落魄宗室不良人 “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春风。 残篇断简记英雄,总为功名引动。 个个轰轰烈烈,人人扰扰匆匆。 荣华富贵转头空, 恰似南柯一梦。” 诗曰:“救济生灵须圣主,保全民命靠英雄。 何时一点天瓢水,洗尽中原战血红。” ——《二十一史弹词·说五代》明,杨慎 ------------------------------------- 大唐,乾符六年,夏,长安,平和坊 并不算宽阔的街坊内,人群耸动,声音鼎沸,街道两侧,数以百计的小摊小贩,叫卖不绝。 摊贩之间,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面上覆着一顶草帽,躺在地摊后面自己临时“发明”的简陋躺椅上。 口中无力叫卖 “草帽草鞋,质量上佳,童叟无欺啊......” 其实按照严格的大唐律法,这种民坊之间是不让摆摊的,商家市集应该集中于东西两市。只是这个年岁,朝廷纷争变换不休,地方战乱不断,藩镇割据,所谓律法,不过一纸空文。主持城内的太监们,巴不得你多摆摊,好收钱呢。 李烨听着耳旁喧闹,怔怔望着天空 乾符六年! 残唐之末,五代之初 所谓“国都六陷,天子九逃”! 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成锦绣灰”! 此时长安已经陷了三次,皇帝逃了三次。 这就是乱世啊!按照历史,还有不到两年,黄巢就要杀进长安,正式拉开残唐五代的血雨腥风...... 军阀混战、血流漂杵、乱兵纵横,奸淫掳掠、杀人屠城,这是真的“吃人的年代”,物理意义上的吃人!别说你是老百姓,就是世家大族,也难逃破家灭门。 他已经来到这个时代数月了 李烨,父李颌,原是神策军小校,大概也就是个队副级别的小军官,管一二十人的那种。 两年多前,王仙芝、黄巢在濮阳起义,波及河南诸州,朝廷让宰相王铎领军平叛,按例会派遣神策军军士扈从。 经过几十年的堕落,神策军早已沦为长安宦官和权贵手中玩物,纨绔子弟们纷纷走门路避开。很显然,家道中落,没啥背景的李颌成为了牺牲品。王铎一介书生,哪里有平叛的本领,于江陵大败,弃军而逃,数万大军尽受屠戮,江水为之一红,李颌也不幸亡于此战。 只剩下孤儿寡母二人,母亲张氏本就病弱,一年后也相继病逝。只剩下刚满十七岁的李烨一人。 说起来,李烨一家是正儿八经的李唐宗室,论辈分,李烨应是太宗李世民第九世孙,属魏王李泰一系。 只是,此时距离太宗朝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王朝末年的所谓宗室,也就是个老百姓,大概从李烨曾祖父的爷爷那代,他们家没有半毛钱官职爵位了。(唐代宗室不是世袭罔替,要推恩的,一般四代以后就没爵位了,五六代以后庶支连宗谱都未必有。) 总的来说,他这个宗室身份,大概和刘备那个“中山靖王之后”半斤八两。 得,现在还开始“织席贩履”,更像刘皇叔了,好像论辈分,嗯,自己的确算得上当今天子的“皇叔”。 他前世是一个刚从警校毕业,工作不到两年的基层民警。 在一次意外发生的突然暴恐袭击之后,醒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父母逝去后,李烨先是花了近半积蓄埋葬母亲,紧接着就不知道该干啥。 乱世将至,想要逃命,又该往哪逃呢? “李三!你还敢在这卖草鞋?五爷前日言语,你居然敢不来!” 就在李烨盖着草帽,躺椅子上出神,原本熙攘的街道前突然传出惊声,本来还以为是买东西的,结果斜眼一看,却是几个老相识。 四个短打麻衣,手持短棍、长匕之类的汉子,正向着自己怒目而来。 李烨懒得理会,直接一挥手,仿佛没看见,随声道 “不买就滚犊子!” 那为首壮汉,诨名唤作张癞子的,原是京中宦官,董余义子,董五爷的手下,专门替主家干些见不得人的活,此番正是催债而来,哪里受得了一个半大少年这般态度? 直接挥起杯口粗细的四尺短棍,“咔嚓”几声,就把少年的地摊砸得四乱。 随后棍子呼啸便往李烨头上来! 此时四周早就围有许多看热闹的,但常住居民都能认出,动手的是董五爷手下,可不敢多管闲事。 在这年头的长安城里,若问声名显赫,或许能数出几家宰相,几家勋贵,但论何人能嚣张跋扈、无所顾忌。 这长安,还真就是太监的天下。 上则谋杀天子,废立皇帝,下则屠戮朝臣,勾连军将,与之相比,后世大明那些个八千岁、九千岁,也配叫宦官专权? 所以街道旁众人虽然围观,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劝说,哪怕人人都知道,这张癞子向来作恶多端,以破家灭门为乐。 但那少年却恍若未闻,只是将覆在面上的草帽摘下 紧接着,原本看到那大汉的短棍已经快要打到少年头上,眼见便是头破血流的架势,围观的几个妇女甚至都掩面不敢继续视之。 却忽然听闻 “锃!” 犀利金戈之音响过 却是一柄刚出鞘的四尺横刀,刀锋就顶在那张癞子的喉咙前! 那少年竟是忽得从草席下抽出长刀,拔刃相向 “再进一步,杀了你。” 张癞子原本狰狞的面孔突然仿若石化,根本不敢再动分毫 只是强自壮胆,口中威胁到 “李三,你若敢杀我,五爷会放过你?有种就动手!” 言尚未落,却只觉脖颈初稍有凉意,血珠滴落 那雪亮横刀轻轻滑动半寸 张癞子再也不敢出声 少年盯着他眼睛,不屑笑道 “你小爷我现在无父无母,了无牵挂,杀了便杀了,最多不过一死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旁观的人群看到这一幕都呆了 街坊间相熟的人倒是没太多奇怪,这李三本就是平和坊有数的“恶少年”,十一二岁就跟着年长孩子到处打架,现在父母双亡,没人管束,自然是更无惧无畏。 “恶少年”或者说“轻侠”,本就是汉唐之时,关中最为常见的社会团体之一。 汉唐之时,民风彪悍,重武尚义,“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言不合,拔剑杀人之事屡见不鲜,不然真以为李白的《侠客行》是凭空而来?这就是唐代普遍的社会风气。 就在二人对峙之时,街道另一侧才传来声音 “何人斗殴?还不快快住手!” 原来是巡查街坊的“不良人”,为首的也是个十七八岁,高大青年,手按横刀,皱眉而来。 那双盖住眼睛的浓眉,尤为显眼。 所谓不良人,当然不是后世艺术作品里的什么特务机构,唐代特务机关另有其名,而不良人,职责是“缉事番役,在唐称为不良人”。 翻译翻译:协警、城管,没编制的那种 张癞子看到是不良人,顿时大为松气,连忙示意 但怕李烨动手杀人,故而又不敢出声 只期望这几个不良人,能帮自己脱身,并且拿住眼前的小贼 却没成想,那浓眉青年却是直接让左右,把自己手下三人全都缴械! 然后才看向执刀少年,口中淡然道 “行了,杀了他也不顶用,董五照样能找其他人,没意思。” 少年闻言瞥了一眼早已战战兢兢的张癞子 缓缓点头,然后收回刀刃 还没等张癞子松懈下来,却是“砰”的一声,迅速被对方反手用刀背抽到在地,满嘴是血,恐怕牙齿没了好几颗。 然后少年冷言 “滚吧!” ...... 在围观人群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和张癞子等人匆忙离去的脚步后 李烨恍若未闻的收拾起地摊 “今天是卖不成了......” 那浓眉青年遣散了两个跟班,然后也帮起忙来 青年名唤符存,河南人,是个这时代标准的游侠,前两年游历关中,现在于长安城里当不良人“打工”。 不良人作为衙门里的无编制打工仔,主要就是由这些游侠或者街面上混混兼职。 作为警校毕业的基层干警,前世李烨的格斗技巧就不错 重生后李烨发现,自己这具身体虽然才十七,但力气却颇为可观 更为惊喜的是,他前世在大学里就迷上了弓箭,还为此参加了体队,成绩相当不错。而现在他发现,自己这具身体,对于此道极为精善,无论是专注力还是反应速度都快于常人。 他前世是个历史爱好者,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马上就意识到在这个时代生存的第一依仗。 刀把子 在残唐五代乱世,没有什么东西比武力重要 可他虽然善于弓箭,却短于兵刃搏杀,毕竟在前世,哪怕是军警,也很少用到刀剑之类,更别说马槊之类长兵器。 他也是因此认识了符存 当时李烨刚刚埋葬母亲,家中财货短缺,把父亲生前所用两副弓中一副叫卖。 符存路过,兴许是为了砍价,就对这一石强弓的可靠性发出质疑。 然后,他就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烨张弓对着五十步外不到碗口粗的小杨树,连发九矢,具皆命中。 二人遂为好友 符存让李烨教他射艺,而李烨也需要一个兵刃老师,教他使用这些不太熟悉的兵刃。 这年头能打的武夫不少,读书明理的文人也不少 但能读书明理还能打武夫,可就真不多了。 两人俱是此等人物,相谈甚欢。 符存帮着李烨收拾完摊子,问道 “董五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不可能就这样等着人家上门吧?” 董五虽然说是太监董余义子,但实际上,其实就是帮着董余在长安城内敛财做脏活的。 晚唐宦官跋扈不假,但太监内部也要分三六九等 如董余,为神策左军孔目官,在宦官的权力体系中,大概只能算中层,三四十名开外的那种。 李烨虽是宗室余脉,却早就落寞,几代人前就出了宗谱,所以其父才会变成牺牲品。而本来作为神策军将校,阵亡之后应有抚恤,但董余作为管后勤的孔目官,不仅吞没了李烨亡父的抚恤,还趁机以他父亲曾在江陵向军中“借贷”为由,索要李家仅剩的二进宅院。 这宅子本是李烨曾祖留下的,那时候李家家境尚佳,所以算是此时李烨手里最值钱的家当了。 而董五便是其七个义子之一,这年头,宦官和武将都热衷于认义子,来达成某种主仆关系,其实就是亲信的意思。 李烨把四尺横刀收鞘,而后回应道 “你觉得呢?” 符存审毫不迟疑 “杀了” “杀谁?” “董五” 李烨闻言,丝毫没有惊奇的表情。相识数月,他早已了解,这厮就属于胆大包天的那号人物。 但是,李烨细细想来,还真是个办法 符存更是接着道 “我知道你本来就打算出京,这些天又是变卖家具,又是在这摆摊,想凑钱是不?” “正好我也要走,长安待着没意思,我欲往河南投奔河阳节度使,去军中打拼。” “既然如此,你不若和我一起去!咱们临走前,把那董五剁了,改名换姓,直接出京!” 面对符存这个颇具诱惑力的提议,李烨还真越想越绝对可行 归根到底,之前还是他那现代人遵纪守法的潜意识,与这个乱世融合之后,还没有完全适应。 宦官很了不起吗?又不是神策军中尉或者枢密使,区区一个孔目官的义子罢了。 杀了也就杀了,兵荒马乱的,往那些个节度使地盘一钻,能奈我何? 李烨与符存分别,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 看着正堂内,悬挂着的,自己父亲遗留下的强弓 他家这一支,中落后,自他曾祖父开始,就在神策军中供为小校。 故而家中却是弓刀俱全,只是战马之前跟着父亲在江陵没了。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的几日后,就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离开长安! 这既是出于黄巢之乱历史预见的判断,也是为了自己未来的发展 在这个时代,想要活下去,活得安稳,什么最重要? 钱财、粮食、官爵?都不是 关键是兵马!没有兵马,哪怕你是皇帝,照样难逃一死,有了兵马,哪怕你是贼寇匹夫,一样能问九鼎轻重。 长安是宦官和世家大族的地盘,自己想要混出一支保命的队伍,根本不可能。只有跑到边军、藩镇去,才有机会。 次日天一早,李烨便佩刀负弓,找到符存居处 “符兄你说得对,我欲杀董五,而后出京!” 一见到其人,李烨开门见山,直接道 符存当即豪爽大笑 “这才是大唐男儿行事!” 第2章 横行无忌恶少年 只是,比起符存,李烨行事还是谨慎得多 做出决定后,李烨并没有选择马上动手,而是开始带着符存踩点。 前世警校教育和工作经验,让他养成了胆大心细的习惯 二人分别打听,有关董五和他那干爹的消息 符存在不良人里干了半年,而李烨原身也属于那种游历街坊的恶少年,二人主要从符存不良人同僚,和熟悉街坊嘴中打听。 不得不说,这些“协警”们虽然地位低下,但由于来源五花八门,又常年混迹市井,又多是地痞流氓,所以消息还真的挺灵通。 得知董五时常在永平坊的胡姬瓦肆,和京中那些宦官亲信们宴饮。 后日,因为董余寿辰将近,董五要在那宴请诸多狐朋狗友,并送请帖。 董余原本是枢密使杨复光的人,结果当今圣上宠幸的田令孜上位,担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杨复光被贬后,董余为求自保,当即抛弃了杨家,改换门庭。这些日子他加紧盘剥敛财,也是为了讨好田令孜。 但在这个过程中,却是得罪了原本就是杨氏一党的内常侍张泰。 这里大体介绍一下晚唐时期的朝廷格局 自甘露之变以后,内廷宦官势力就已经可以和前朝平起平坐,甚至压倒前朝。 而唐朝宦官之所以能不同于明朝那样,还得看皇帝脸色,而是直接掌控朝政,关键就在于他们掌握了军权。 所以,晚唐宦官当中,地位最显赫的,便是可以执掌京畿兵权的“四贵” 即左、右枢密使,左右神策军中尉(这也是枢密院制度的由来,只是五代以后,逐渐用文官替代宦官,就成为了人们熟悉的宋代西府相公) 据传,二人这些日子几次发生当面口角,眼看就要全面决裂。 内常侍张泰虽然是天子近侍,但在神策军中并没有职务,未掌兵权,论起实权而言还真就未必比得过董余。 得知这个情况后,李烨心思愈加活泛起来 找到符存商议 “虽说弄死董五那厮不难,可咱们没快马,逃出长安稍有麻烦。” “既然这张泰和董余有仇怨,不如借力打力,让张泰与我等提供方便?” 随即,二人和张泰的干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太监,内供奉张承业在宫外见了面。 内供奉要负责出宫采办,所以二人想要找到他并不难。 说实话,李烨对于太监的印象向来是极差的。 但这位张承业似乎是例外 其人言语豪爽,举止文雅,若非面白无须,几乎看不出是个宦官,反而像个开明儒士。 只是对于二人的谋划,张承业表示质疑 毕竟虽说没有人会在长安城内,调动大量兵马,故而即使董余是神策军孔目官,但董五身边顶多也就七八个护卫而已。 可纵使如此,眼前不过两个年未及冠的少年人,若董五真这么好杀,张承业早就自己动手了。 对此,二人亦无它言,李烨只是道 “请张君一试!” 随后二人便在张承业的城郊庄园里,各自捻羽搭箭 六十步外,各摆着皮革靶子 李烨抬手即发,十羽十中,箭簇透甲而过 符存虽没有这么夸张,但也十羽八中,且其人兵刃格杀,较之李烨更强。 张承业当即拍手而立,大声喝彩 “真壮士哉!”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青莲居士果不欺人!” 汉唐两代,尚武崇义之风浓厚,州郡之间,市井子弟手持兵刃,横行无忌,一怒杀人,动辄决斗厮杀,屡见不鲜。 所谓“长安恶少年,大汉游侠儿” 游侠的数量和影响力甚至大到当朝廷缺乏武备,专门会诏恶少年从军,如隐太子李建成的卫队,长林兵,就是由两千长安恶少年组成。 到了晚唐,这些游侠,很多时候也会作为太监、官员党争倾轧,或者地方藩镇做见不得人之事时的快刀。 张承业随即对二人拱手作礼 “董余为我父仇敌,若二壮士果真能断其一臂,我父断不会少了壮士富贵。” 但李烨却是摇头拒绝 “我兄弟二人所求,非是富贵,只望张内侍能给个方便,接应出城。” 张承业闻言有些愕然 在他看来,二人无非是轻侠、剑客之类的江湖人,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是为图富贵。 “二位离京之后又有何打算?” “我等欲往河南从军!” 张承业沉吟片刻 说实话,他本来对于这二人,是打算完事后打发了事的 但经过一番接触,却发现二人言谈不俗,胆大心细,绝非寻常武夫,且所图不小,此等人物,若是去了边镇军州,以眼下乱世,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想到此处,张承业却是开口 “今岁李国昌作乱,汝州防御使诸葛爽受命平叛,为大军副帅。我父在庞勋之乱时,与诸葛大帅有旧识,我且书信一封,二位壮士可相携前往。” 李烨和符存对视一眼,当即称谢 他们本来就是要去河南从军,汝州也在河南,既然有更好的门路,何乐不为? ------------------------------------- 其实张承业也一直想过剪除董余羽翼,但奈何其父虽为宦官,但没有军权,手中养的武夫实在太少。仅有几个,也不堪大用。 倒是张承业是个厉害角色,在得到李烨、符存相助后,他还担心不够,又从现有手里可用的武夫里,矮子里挑高个,选了一名唤作杨师会的小将参与。 杨师会年纪和李烨相仿,个子不高,为人沉默寡言,但谨慎机敏,虽然在武艺上不如二人,却可帮忙接应。而且杨师会也想去边镇打拼,这次算成人之美,可与二人一同成行。 次日一早 李烨携横刀,背弓,胡禄里二十羽倒刺箭 符存亦是差不多准备,杨师会另牵了三匹张承业提供的骏马。 为了不显眼,打草惊蛇,三人都未着甲,李烨、符存没带长柄兵器。 至于弓刀,在唐代,这属于男子出行标配,并不引人注目。 唯一备了马槊的杨师会,则是留在坊门,不入酒肆内。 按照计划,杨师会牵马在坊门外作为接应,二人入酒肆,杀人完事后,立即外逃,杨师会引弓和用马槊掩护,三人从距离最近的延平门出城。 朝霞倾洒,天色大明,长安城内,各坊市的晨钟声响起 张承业对着三个年纪都还不满二十,却各个执刀引弓,杀气腾腾的少年人,躬身一礼。 “壮士保重!” 李烨对这位风范出众的宦官,心中颇尊敬 拱手道 “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张君保重!” 此时,心中各自激荡的四人,却未曾想过 他们未来,不仅还会相遇,且还会以此创造出更加惊天动地的功业,在这汹涌乱世、昭昭青史中,留下各自不可磨灭的姓名与传奇故事。 ------------------------------------- 乾符六年,七月廿一,永平坊 璇玑楼是城南最热闹的酒肆,有安西过来的胡姬,和陇右的葡萄酒。 自从吐蕃占了陇右,在长安城里,这二样就少了许多。 董五邀请了神策军,和京畿六军当中不少基层军官,和纨绔子弟,目的其实人人皆知,无非就是要钱而已。 孔目官虽然在神策军中,只是二十多名开外的权力,但位置紧要,负责检点登记后勤辎重、分发抚恤,是个肥差。 还有三天,就是左神策军孔目官董余的寿宴,在此之前,他的几个义子,便开始以此为名目,于长安城中大肆敛财。 明眼人都知道,董余这是在给田令孜凑投名状。 如今长安城里,天子登基不到两年,田令孜就登上左中尉,几年间就把曾经宦官里最为显赫的杨氏兄弟扫地出门。 田令孜当之无愧是长安城里最有权势的人,天子呼为“相父” 只是随着地位登峰造极,田令孜的胃口也越来越大,董余想要更改门户,满足他的胃口,还真得费不少功夫。 “诸君且饮!” 楼中大厅,肥硕宛若个球的董五,搂着胡姬,与众人推杯换盏,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五爷,又有帖子。” 一名随从自门外进来,报告道 董五不悦 “这都多久了还有人来?” “说是左神策军丙长上的小校......” 正在董五思虑这是那号人物之时 只闻门外惨叫响起,响彻门楼 所有人都惊恐站起 还没等董五反应过来,门外 “嗖嗖”利簇箭羽,宛若连珠 两名带刀随从未来得及拔刀,就已经被六十步外符存和李烨的石余强弓,贯穿胸腔。 厅中众人,当即如鸟兽散,四处逃窜 仅剩几个忠心仆从,拔刀向着门外而来 符存“锃”一声,四尺横刀,便扑过去。 这些人哪里是符存的对手,符存出身地方豪强,年少就性格豪迈,仗剑游历,乾符初年,王仙芝起义,他还组织过乡兵与之抗斗。 和第一次杀人的李烨相比,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先是斩杀一人,随后夺刀,左右双持,朝着董五的地方横冲直撞, 董五肥胖的身躯,匆忙往后退却 却听得符存一声暴喝 “董五!” 声音响彻酒肆,怒气蓬勃 他慌忙未及回首 一声破空犀利,划破长空,宛若流星 十数步内,李烨手中强弓可破两层甲,何谈血肉之躯? 利簇直接从其右眼刺入,深贯脑中,扑地而倒 李烨手中弓弦还在颤抖,心中汹涌澎湃难言 他前世虽然也受过警校教育,有过一些实战经验。 但太平盛世,别说一个从学校出来不到两年的雏鸟,就算在岗位上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刑警,都未必会有亲手杀人的经历。 而在这里,不过数月间,却是就被迫要喋血于市井之间 今日自己不杀董五,来日董五就会放过自己? 这,就是乱世吗? 第3章 结义昭陵金兰誓 符存冲到堂中,提刀而上,砍杀数人,李烨引弓在门,箭矢不断,其余人等见董五已死,抵抗意志早已涣散,纷纷逃散。 说到底,不过就是七八个带刀随从、仆人罢了,又非军士,而李、符二人,勇锐难当,怎能相抗? 何况,就算真是神策军军士,又如何? 这年头神策军是啥水平?宦官子弟充当高层军官,市井子弟挤在基层,普通士卒十个有六是空饷,否则也不会像历史上那样,面对训练装备简陋的农民军都难堪一战了。也就蒙蒙皇帝和宰执大臣,其实恐怕还不如豪门大族的私家护卫呢。 符存抽出短刃,直接把董五头颅割下,殷红鲜血沾满半身,恍若未觉 此时从大门到厅中,横尸十余,喊杀震天,早已惊起周边人来围观。 但二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人头,阔步走出酒肆 直到此时,才有循声而来的神策军士卒和不良人过来查看。 但五六名执刀着甲的士卒,李烨二人只是横视一眼,见此状况,他们居然不敢上前阻拦。 有唐一代,除了强弩、铁甲外,民间不禁武备,尤其是晚唐以后,法纪松弛,更是如此。 再加上本来尚武侠义之风浓厚,如眼前这样当街杀人的 还真算不上什么新闻 别说一个宦官养子,德宗朝时,宰相武元衡因为得罪淄青李师道,直接被人雇了游侠,当街刺杀于大明宫外大道,距宫门不过数百步! 李烨其实心里还是很慌乱的,毕竟前世作为一名生长于太平盛世的警察,可以说这辈子都是在法律和道德界限内小心生活。 而现在,却在国家都城,天子脚下,当街斩杀十余人,提头而出! 门外无数人都远远围观着这边,有酒肆食客、店家,还有路过的行人,乃至巡街胥吏、兵士、不良人。 李烨看了那狰狞头颅一眼,大声道 “董五欺我李三,侵吞我父遗财,图我祖宅!今日不忿,故与兄弟杀之!” 随后便阔步离开 坊门处,等候已久的杨师会挽弓牵马相随,同时也是警戒着那些远远跟过来的神策军士卒。 三人上马,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城南大街,朝着西面,纵马狂奔。 途径永平坊外的董五府邸,符存把血淋淋头颅掷出 至少有上千人,眼睁睁看着整个过程发生 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至于后面,董五的死,会不会引起政治风波,会不会让如日中天的田党和困兽犹斗的杨党之间,得了政柄,继续斗起来。 就不是三人要考虑的事情了。 不过虽说晚唐的长安城里,政治斗争激烈,每年几个权贵死于非命真不算大事,但有人敢这样对宦官下手,还算新闻了。 ------------------------------------- 不得不说,张承业的确是个够意思的人 原本符存和杨师会还担心,对方会不会搞杀人灭口那一套 但事实上,张承业不仅给他们打点好了城门,还专门在城外让人留了十两金和数贯钱,以备三人西北之行。 李烨倒是没有太多意外 他前世本来就是个历史爱好者,当第一次听到张承业的名字,加上其身份和年纪,确定无误后,就知道这位便是被称为“五代第一贤宦”,辅佐李克用、李存勖两代争霸中原,在大唐灭亡后的几十年,都还在坚持寻找扶持唐朝宗室,振兴大唐的忠贞之士,连后世苏轼、朱元璋都击节赞叹的宰相之才。(张承业性格和能力,乃至经历,都与汉末荀彧极其相似) 此等人物,用寻常太监行事去妥测,才是不智。 三人纵马城外数十里,直到天色将暗,方在渭水畔停驻。 次日天一明,就接着赶路 李烨虽然保留了一些原身记忆的残余,但当真正亲眼看到这个时代的关中平原,山河形胜,胸中依旧不免澎湃。 杨师会用马鞭一指前方,道 “前面过咸阳,便是昭陵,昭陵之后,就到了汾宁节度使辖地,咱们就算安稳了。” 三人勒马停留在昭陵之前 九嵕山巍峨耸峙,李烨尤其感慨 他前世是来过昭陵的,只是那时的昭陵,早已在数百年战火中,成为一片遗址,就连太宗陵前六骏雕像,都被人盗掘,其中两副还流落海外。 而现在的昭陵,虽然也多次遭受战火,但毕竟唐廷还在,依旧勉强维护。 见此状,符存不禁感叹 “昔年,我大唐横阔万里,西极波斯,东达高丽,越北海,括南诏,斗米不过五钱,洛阳谷贱、府库钱烂,何其强盛。” “如今转眼百年,却是天下鼎沸,流贼四起,蛮夷侵扰,边防藩镇,都到凤翔,距离京畿不过百里了!” 三名年不过二十的少年英杰,无不兴叹 说到此处,符存却是突然指向李烨取笑道 “李兄,你也是皇室宗亲,见此乱世,难道没有光武、昭烈之志吗?” 若是在以前,符存敢这样取笑,怕是死罪。 但眼下正值乱世,法纪废弛,三人都还是杀人逃窜的命犯,也无所谓了 而且符存的取笑,还真不是无的放矢 李烨现在的情况,和昔日光武中兴的刘秀,以及季汉前主刘备,是真的像啊。 同样都是宗室远支,同样是市井游侠,身负本领,甚至李烨还当过一段时间的“织席贩履之徒”...... 对面九嵕山上埋着的太宗文皇帝和文德皇后,可就是他李烨的祖宗啊! 只是,望着远处的九嵕山,李烨心中也是百转千回 来到在这个世界,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呢? 若说能得到一个重生机会,又是这般残唐五代乱世,没有一点野心,那是不可能的。 但反过来说,在这个世道,也只有去争,去搏,才能活下去啊。 否则,真的像许多后世小说里的前辈那样,开个店,整个蒸馏酒,致富发财啥的。 恐怕到头来,顶多就是军阀们口中的肥肉! 这是个吃人的时代 是明面上的“吃人”!纵观五代史,以人肉充军粮,屠城、虐杀、吃人泄愤,淫人妻女,灭人满门,甚至以此为乐之事,罄竹难书! 在这个世道,想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就得有兵马地盘,就得有权势,才能在汹涌乱世中保全自己。 既然如此,与其日后被动的卷入其中,还不如主动追求,在大厦将倾之前,先为自己争取到足以存身的资本。 让自己上位,总比那些个屠城、吃人的军阀头子要强吧? 此时的唐廷,虽然已经历了安史后百年动乱,但依旧还没有彻底崩塌。 黄巢起义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至此之后,原本就逐渐离心的各路藩镇,将彻底挣脱羁縻。 按照历史,距离黄巢攻入长安,也就一两年光景。 所以留给李烨的时间不多了 此时,一旁沉默的杨师会突然道 “此番出逃,最好还是改个名字,虽说董五已死,但董余毕竟还在,尽量谨慎些才是。” 李烨也觉得有理,虽说在此乱世,董余能找到自己三人麻烦的可能万中无一,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没错。 残唐五代的人,很多都改过名字。 最后,李烨把自己“烨”换为“业”,唤作李业 但让他心中突然一愣的,还是另两人改名 符存改为符存审 杨师会改为杨师厚 听到这两个名字,李业一时间差点没反应过来 这就碰上了? 回过神来的李业,当即对二人提议道 “符兄、杨兄,我等三人共经生死,手刃奸贼,本就是患难之交。将来同往边塞,还需安危相济,患难相扶。” “不若就于此昭陵,太宗文皇帝见证下” “结为异姓兄弟!” 在这个时代,结义兄弟、收义子都是极为常见的现象,尤其是在武夫之间,最着名的就是赵匡胤“义社十兄弟”。 况且三人现在都是一条绳上蚂蚱,即将一同前往河南打拼。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若能结为一党,自然能互相照应。 对此,符存审和杨师厚,也没有什么异议 而李业心中更是激动 既然下定决心要在这乱世当中争一争,自然就得寻几个好帮手。 符存审、杨师厚,前者是十三太保之一,后唐中流砥柱,李亚子成就霸业的重要宿将;后者是后梁为数不多能独当一面的帅才,大名鼎鼎的银枪效节军主帅。 最重要的是,无论符存审还是杨师厚,都属于忠谨可靠的性格,在这个武将“人均吕布”,动不动就黄袍加身的时代,尤为难得。 这不趁着人家还没发迹,赶紧拉拢? 就算可能会有重名的情况,但经过几天相处,这二位的本事李业都清楚,结交下来总是没有坏处的。 符存审和李业之间本来就有交情,如今共历患难,出于将来在藩镇边塞打拼的需要,自然欣然允诺。 而杨师厚,一向沉默寡言,但性格忠谨,对此也无异议 昭陵山岳肃穆,林木昭昭 九嵕山,太宗文皇帝陵寝之下,乾符七年夏 李业、符存审、杨师厚三人 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第4章 唐末边军一小将 人各有心思,却是一同摆了香案,面朝远处数里外,高耸矗立的太宗李世民陵寝。 虽然大唐已经过去两百多年,自安史之乱后,国家纷扰,朝廷动乱,尤其是宪宗以后,几个皇帝要么是太监傀儡,要么沉迷享乐,早不复天子威仪。 各地封疆大吏和节度使们,虽然大多依旧还遵从朝廷诏命,但心中早已不把什么“天家威仪”当回事。待到黄巢之乱后,朝廷更是只能和周天子一较高下了。 但太宗文皇帝的声誉,在民间依旧不可动摇 所谓“孤忠无路哭昭陵”,可以说直到现在,军事力量实际已经不足以威慑藩镇的朝廷,还能勉强支撑,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这昭陵里那位皇帝,留下的巨大政治声誉遗产,让人心尚存唐室。 正因如此,虽说各地藩镇早不服管束,但作乱还大多只为了兵将私利,没人真的敢自立为帝,否则必成众矢之的,如的德宗朝“二帝四王”之乱,敢称帝的那位连全尸都找不到了。 可太宗这杆大旗,又能庇护腐朽的大唐王朝几天呢? 李业、符存审、杨师厚三人,按照齿序年龄,以符存审为长、李业次之、杨师厚再次。 面朝昭陵,恭拜而跪 三人之间,虽然因年龄以符存审为长兄,但实际上,隐约以李业为首。 盖因无论是联络张承业,还是杀人后投奔西北,大多都是李业拿的主意,其余二人对其眼界智虑颇为叹服,虽说以眼下李业的身份地位,二人还不至于以从属自居,更多只是合作,但在大事上,比较听从李业建议。 尤其还是在昭陵之前,李业这个宗室之后的身份更显作用 故而李业率先起誓 “太宗文皇帝神灵殷鉴” “不肖子李业,系高祖十世孙,太宗九世孙,愚陋寡能,不能扶社稷,安黎庶,以尊祖宗基业,今诛杀阉竖,出奔河南,意在效命戎武,安定国家!” “得同志兄弟,义谱金兰,勠力同心,共赴国危,以上报宗庙,下救百姓!” “故立此誓,即为异姓兄弟,吉凶相济,患难相扶,利同泽,危同担!生死相依,共扶社稷,绝无二志!” “皇天后土,祖宗神灵,我太宗文皇帝殷鉴之!” “如违此誓,万夫所指,天人共戮,死无全尸!” 随后,符存审、杨师厚接着起誓 誓罢,三人抽出短刀,面朝昭陵,歃血为盟 随后相互作揖,互称兄弟,便是礼成。 秋日天高云淡,更显九嵕山,虎踞渭北,一峰独秀,宛若一个巨人端坐在位,俯视着这一幕。(bgm: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 此时的三人,其实说不上多少雄心壮志,一则出于以后共同打拼,相互扶持的需要,二则出于之前一同杀人逃命的义气友谊。 但此后真的风云际会,勒名青史,就是后话了。 ------------------------------------- 广明元年春,夏州,德静县外 “嗖!” 一箭飞矢,正中马首 战马中箭哀嚎,足下失措 马上党项首领顿时倾倒,身侧二十多名党项步卒,见首领扑地,顿生慌乱。 其余游骑仓促之下,未及反应 符存审见状拔刀,厉声高呼 “冲!” 数十步骑,皆披甲执刃,结阵冲上 李业亲自带着十余骑兵,以骑弓继续追击剩下的党项游骑 至于步兵,就交给符、杨二人。 而杨师厚则带着射程更远的步弓和弩手在后 唐军相较于党项、回鹘诸部,能以少击多,关键就在于兵锐甲坚,阵型严谨。 一百四十名由骑兵、披甲步卒、弓弩手组成的阵列,顷刻间就把群龙无首的党项人冲得七零八落。 白刃纷纷,双方骑兵穿梭于战场,李业手中强弓,能达一石五斗,五十步内,贯甲而出,勒马回身,抬手张弓,便又是一骑落地。 这大半年来,他最大的长进,就是在符存审帮助下,精进了骑术 “陌刀,前驱!” 李业勒马来到步兵阵列最前,振臂高呼 随后以符存审为首的十名,队伍中最身姿最健士卒,从身后取下齐头高的陌刀,随即合并成列 刀锋向前,步步推进 其余将士持步槊、横刀在后,弓弩手居两侧,骑兵跟着李业游荡在外 李业一边策马,一边左右发弓 “嗖嗖” 刁钻的倒刺箭头,如同毒蛇,不断吞噬生命 而唐兵的步兵队列最前方,陌刀阵宛若压路机一般,在缺乏甲胄的党项步骑之间,留下一道血痕。 符存审手擎长刃陌刀,看着快速逼近的党项骑兵丝毫不惧,咧嘴一笑 “开!” “砰” 只见锋刃划过,那骑士被整个劈下马来。只是其人居然着甲,可能是个小头目,流血不止。却未当场身死,但还没来得及惨叫,就被符存审身后士卒用横刀补伤,斩下头颅。 所过之处,人马俱碎 身后将士的步槊、横刀,负责把被陌刀阵冲散的党项人一一包围擒杀。 一百多党项步骑,就这样在不到两刻钟时间内,尸横遍野,仅剩下二十几个俘虏。 看着已过正午的阳光,李业翻身下马,摘下头盔 对杨师厚道 “三弟,安排人赶紧搜检缴获吧,咱们这次离军堡太远,逗留久的话,唯恐路上被党项人截杀。” 杨师厚称是 紧接着,清点完斩首、俘虏的符存审前来报告 “副将,都点完了,斩首七十有四,俘虏二十八人,还有几个游骑逃脱了,没追上。” 虽然按年龄,符存审才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但如今李业职务为副将,而符存审和杨师厚都只是队正,所以二人都要执下官礼。 (注:唐末五代藩镇军职等级为:火长—队正—十将—军使,一火十人,一队五火,十将所辖若干队,称为一都。每级军官各有副职,李业的副将,便是十将之副,若干都合为一军,长官为军使,军使再往上,就是防御使、节度使等藩镇头子。当然,军使本身也可以成为小军阀,不一定要归属某个节度使管辖。) 对此,其实符存审也没有太多愤懑,除了一开始时有些心中不愉,但李业并没有因此而怠慢与他,也就看开了。 归根到底,还是符存审本人的性格豪爽,非小肚鸡肠,而李业能耐也的确能让他认同而已。 李业也是上前握住符存审的手,爽朗笑道 “大哥,此番斩首颇丰,等回去得了赏赐,自当痛饮一番!” 自从来到这长城之外的边戎之地打拼,李业就愈加庆幸于自己拉拢了这两个义兄弟。 军队,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军队,最讲拉帮结派,没有自己的几个嫡系能用。 别说爬上去,当个队正都够呛。 二人又议论了番具体斩获,斩首里有两个党项酋长,按照之前节度使诸葛爽开的赏格,应有二十匹绢。 紧接着没过多久,杨师厚就过来汇报缴获 党项人装备简陋,所以除了这些贼人随身携带的抢掠来的财货外,只有长矛、刀剑、软弓一类,以及八匹战马。 皮甲不过二十几副,铁甲仅有四副 按照军纪,这些东西都是要押回军堡归公,然后再分配下来,但李业哪里会有这么老实? 虽说他所在的德静县,驻有一都,十队五百余军士,他是副将,同时也兼任一队队正。五百人中,真正属于自己嫡系的,却只有自己所辖一队和两个义兄弟的人马,合计一百五十人。 所以李业当然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嫡系武装起来 杨师厚得了李业示意,带着亲信,把铁甲和几副质量上佳的皮甲、弓箭、横刀,从战利品里分出,等回城时埋在军堡外,过段时间再取出。 至于战马,也要挑出四匹气色、体格最佳,没受伤的留下,其余带伤的才上缴。 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十将王贺与李业之间素有不对付,这些天不少刁难。 李业三兄弟来到夏绥镇已经半年 说起来这半年的际遇也是丰富,一开始他们在河南拜访诸葛爽,原以为自己出身微末,就算有张承业的介绍信,恐怕也就是从基层干起。 没想到诸葛爽看过张承业书信后,却是大喜过望 把三人全部安排到自己亲兵都中,任为队副 这倒不是因为张承业和他干爹张泰有多大脸面,这时候,虽然京畿之内,是太监们一手遮天,但一出长安,到了地方藩镇上,宦官们的脸面虽也要顾及,却也没多大效用了。(当然,如三川、淮南等直属朝廷的藩镇除外) 而是诸葛爽此时正在讨伐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叛乱,朝廷升他为行营副帅,可以统辖周边兵马,但他刚刚履任不久,急需培植亲信。 这年头当军阀、节度使,可是个高危职业 残唐五代,虽然同样轰轰烈烈,却和相似的汉末三国不一样 最大的特点,就是道德败坏,上下、君臣,全无信义可言。 简单来说,就是人均三姓家奴,个个骄兵悍将。如赵匡胤黄袍加身,欺负孤儿寡母,在五代,真的算是道德高尚了,起码没有斩尽杀绝,给老主家一个体面。 在这个时代,节帅篡位,将领杀帅,军官杀将,士兵杀军官,取而代之,屠人满门,淫人妻女,甚至把人尸体分予众人分食,简直不要太寻常。 所谓“长安天子,魏博牙兵”,闹得厉害的如魏博镇这种,牙兵们都不把节度使当回事,反倒是节度使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被人砍了。 诸葛爽初到任上,并不意味着手下的骄兵悍将就会听他的,所以正需要加强亲信嫡系。 而李业三人,既有本事,关键还没有根基,与本地诸将都无关联,简直就是天然可以收为己用,给军中掺沙子的人才啊。 果然,诸葛爽把三人留在身边,当了两个月的牙兵队副,参与到平叛过程中。 在此战里,李业三人其实没有经历什么恶战,因为李国昌父子很快就又被招安了。 而诸葛爽则因为平叛有功,升为夏绥节度使。 接着便以节度使调令,把三人升为夏州北面,德静县军堡,任队正。 后来李业在德静追缴党项马贼有功,又以此提拔李业为副将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德静为夏州北面门户,这就是在趁机伸手收拢掌握地方军权。 但这显然就得罪了作为地头蛇,于德静盘踞已久的十将王贺 第5章 忽报胡骑犯朔方 “李副将此番斩获颇丰啊,只是怎么一百多党项马贼,连副铁甲都没有,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王贺是个干瘦模样,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起来不像武将,唯独那细眯起来的三角眼,能看出其人是个狠角色。 德静军堡内签厅,见到回来复命的李业三人,王贺出言不逊 虽然杀良冒功在唐末边军里很普遍,但就这样问出来,未免显得逼迫 夏绥节度使的全称是夏绥银宥四州节度,但事实上,从唐中期开始,党项部落逐渐在西北壮大,夏州、宥州等地,党项人口和汉人相当,部分区域甚至多于汉人,实际上大半都被党项人控制。 德静县可以说就是夏绥镇内,党项和汉人聚居地的主要分界点,往北的草原地带(今毛乌素沙漠,当时是草原),基本都是党项人地盘,当地唯一的唐人武装,只有一个千余人的经略军。 但同样的,正因为如此,德静也就变成了两族百姓交流贸易的重要中转地。以军阀兵头们的视角来看,就是油水很足,王贺当然不爽李业这个代表节度使的新人横插一脚。 见王贺言语讽刺,李业只是不软不硬顶回去 “许是个贫寒部落,缺甲少马也是正常。” 王贺也只是哼了一声,不再纠缠下去,李业来德静已有三月,这厮假仁假义,善于收买人心,这些日子和士卒同寝同食,再加之从来不克扣财货、赏赐,甚至屡屡将自己那份分予伤亡部下家人。 而他那两个义兄弟,也是同样做派,三月之间,又凭着节度使那边的支持,竟真让他在德静站稳了脚跟。 这一方面让王贺不好对他轻易下手,另一方面,又加深了王贺忌惮。 王贺看着眼前,比自己儿子还年轻,但已经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李业 心中不免有些嫉妒 但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眯眼笑着对李业道 “既然李副将有此斩获,焉能有不赏之理啊?我已经嘱咐了仓吏,一干赏赐,断不会少了弟兄们的!” 随后二人冷冰冰寒暄两句,李业就告辞了 出门后的李业,愈加觉得王贺反应不同寻常,又吩咐性格严谨的杨师厚,亲自押着俘虏和首级去仓吏、书吏处交纳,清点赏赐。 结果居然没有被怎么为难,仓吏很爽利的就把一百八十匹绢,外加六十贯钱的赏赐拨了下来。 这不像是王贺以往的作风啊...... 出了签厅,李业回到驻地 德静县在夏绥镇诸多小城里,还算是比较繁华的,城中大约有几千人丁,驻军的德静都高层军官大都在城内有院落。 但李业从不在城内置办房产,而是和本部将士一起住军营 这倒不只是为了收买人心,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城内可不是自己的地盘,万一出了事,符存审他们都来不及支援的。 嘱咐完明日派人,把抚恤如额送到有家属的军士家中,以及埋葬战友遗体,分发赏赐诸事后,李业遣散了除符、杨外军官,三兄弟留下议事。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李业点了烛灯,然后首先便是向符存审问道 “大哥,咱们手里弟兄可都能信任吧?” 对于此时的李业而言,啥都是虚的,甚至远在夏州城的诸葛爽,也未必能帮到自己。 唯有麾下的军士兵马,是实打实的依仗,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确定手中武力的可靠性。 符存审稍稍思量,回答 “三弟队里那几个火长,新来不久,之前是陈丰那边调过来,恐怕未必可靠。” 陈丰是德静都内另一个副将,地位与李业相当,但资历更老,是王贺的人。 杨师厚也是颔首确认 李业闻言沉吟 杨师厚见状问道 “兄长,可是王贺那厮又有什么刁难?” 李业摇头道 “今天他倒是没怎么刁难,连赏赐抚恤也未克扣,但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担心啊。” 二人闻言,也觉得有理,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王贺狭隘吝啬的性格他们早已知晓,如今反常,必然另有祸心。 符存审随即道 “如今军中,阿业你和我的两个队,一百多号弟兄是没问题,肯定听咱的。唯有三弟手下,多是新附,未必可靠,恐怕要下一番功夫。” “军官的话,赵岳(李业队副)、赵密(符存审队副)兄弟,都是从节帅牙兵带过来的,应是无疑,只是三弟这边,还没队副,若是能选个自己人过去,或许会好些。” 最后李业拿了主意,从符存审队里调一位火长,唤作孙胜的,一直在军中打理后勤,是李业到德静,自小卒提拔来,值得信赖,任为杨师厚队副。然后再把杨师厚队中几个火长,和李业、符存审部对调。 并嘱咐三人注意一下队中新附军官,如有异动,不要姑息。 但此后几日间,似乎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李业照常抚慰伤亡将士和家属,然后带着士卒操练。 直到七日后,王贺突然击鼓升帐,通知军中队正以上全部官佐,前往签厅开会。 德静都,共有十一个队,分别归十将和两名副将分统,但其中陈丰一向唯王贺马首是瞻,故而李业可谓是被孤立的。 当然,事情不能完全这么论,因为这时候的藩镇军队,上下关系很奇妙,下边的火长、队正等军官也有各自想法。 但王贺作为十将,在此时黄巢还没打进长安,唐廷秩序还有一定约束的情况下,他依旧拥有名义上最高权力。 “八日前,经略军陈军使向夏州派了信使,说是费听氏大部叛乱,意在劫掠宥州、盐州。” 费听氏是党项八部之一,在此时的西北地界,党项人的势力是不比唐人差的,人口多达上百万,只是部落众多,尚未统一而已。 其中以八部最盛,人马多则过万,少也有数千,这些党项大族多年在大唐、吐蕃、回鹘之间夹缝求生,全民皆兵,虽然装备简陋,却并不好对付。 “宥州的拓跋思恭呢?为何不出兵镇压?” 李业旁并列的陈丰问道 “宥州拓跋刺史,正在怀德一带和叛军对峙,难以抽身,现在经略军那边恐怕已经被围了。” 拓跋思恭其实也是党项人,拓跋、颇超都在党项八部之列,但拓跋家从其父开始,就占据宥州地界,并受了唐廷册封,虽然在夏绥节度使辖内,但事实上和沙陀李家一样,独立行事。 而且李业还知道,这拓跋家,就是后来的西夏李氏。拓跋部作为党项八部之中实力最强者,被叛军拖住?恐怕是借口,不想尽力罢了。毕竟叛军虽然也劫掠宥州,但这些党项大族间自有默契,叛军主要目标恐怕还是盐州和朔方境内。 “长安催得紧,节帅的意思,从银、夏两州各抽一千五百军士,加上内附党项两千,先解经略军之围,然后再支援拓跋刺史。” 王贺淡淡继续言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夏绥镇这回肯定也不想出全力,盐州属于朔方节度使辖地,否则夏绥镇动真家伙,五六千甲士步骑绝对是有的,恐怕也就是应付一下长安,毕竟夏绥离长安近,而且每年还要仰仗关中赏赐钱帛,要给点面子。 但李业听到这里,心中一沉,他似乎有点猜到王贺心思了。 严到此处,王贺眯着三角眼,看向李业 “夏州的意思,我们德静位置紧要,无须全部去,但也需抽调五队将士,以一将统率,与州城、长泽、宁朔诸军汇合北上。” 陈丰见状,哪里还没反应过来,立马附和 “李副将自从到德静以来,屡建功勋,斩首颇丰,如此殊荣,非李副将谁能担之?” 李业当即起身,拱手推辞 “都尉,我部刚刚经历血战,恐怕要修整......” (注:唐末府兵制解体,但藩镇军队依旧挂有折冲府官职,比如王贺职务是十将,但本官是折冲府果毅都尉,所以称都尉,但只是称呼和发俸禄的凭证,无实际意义。) 王贺连忙笑着道 “诶,能者多劳嘛!” “本将今年已经四十有五,早非壮年,这两年啊,愈加觉得难适弓马,此等建功立业的机会,正当让给李副将这样年轻人才是。” 陈丰也连忙跟着感叹,说是自己常年军旅,多有旧伤,不复当年之勇了。 李业如何看不清楚,恐怕此番出征,绝非什么捞功劳的好事,反而有性命之忧。 想想也不难理解,各方势力都明显磨洋工,唯一愿意出力,被劫掠的盐州所在朔方军,此时早不复郭子仪时的威势,乃是如今西北最弱的藩镇之一,还要面临吐蕃、回鹘的威胁。 而自唐中期以来,党项势力愈加庞大,仅费听氏一家,恐不下七八千步骑。 李业再三推辞 而王贺却是直接变了颜色,三角眼直接盯住李业厉声道 “李副将,今早我已经把文书上报夏州了,你要抗命不遵吗!” 李业顿时无言 无论如何,王贺才是他的上官,这种事情,哪怕诸葛爽都不好插手,何况人家也不会为了自己做到那种地步。说不好听的,李业死了,他派其他人来便是。 而德静都中,除了三兄弟外,其余军官都是隔岸观火,毕竟李业等人去,他们就不用去了。 最后,李业还是咬牙答应下来 不过既然非得蹚浑水,那就必须尽可能争取到其他利益 他注视向王贺,沉声道 “夏州既然是要我们出五队,可职下部中仅有三队,力所未逮,还请都尉拨发人手。” 第6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王贺似乎早有准备,直接指着帐中人分派道 “何三、李弘义,你们两队跟着李副将去。” 这两队都是都中新招才半年,战斗力和装备最差,且不满员的队。 加起来都不到九十人 李业看了忽然被点到,霎时面白的二人一眼,冷笑道 “都尉,这未免太敷衍了吧,此番聚兵,乃是节帅到任以来第一次动兵,必然亲自检阅,若是让他看到,我们德静都尚未满员......” 王贺是知道这小子在牙兵干过,和帅衙那边有关系,否则怎么会分派到这里掺沙子?若其当面打小报告,恐怕还真的未必不会给诸葛爽借口,干预德静都人事。 压着火气,问李业道 “那李副将以为如何?” “末将素闻王豫治军有方,素来为德静都内之冠,请调之!” 王豫是王贺的族弟,所部一直是王贺最亲信倚仗的人马,王贺哪里愿意拿给李业去送死? “你!” 王贺一时气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陈丰见状连忙帮腔 “李副将此言差矣,我德静位置险要,也需要精锐兵马留下镇守,若是把精锐尽数调出,德静安危怎么办?” 李业当即反唇相讥 “能者多劳嘛,不若陈副将带着王豫这精锐北上,我留下守城?” 最终,李业抗辩良久王贺只得答应把李弘义部补充满编,再加上隶属于陈丰的秦彦一队,调给他。最终王贺还是不可能砸出自己的本钱,反倒是一旁落井下石的陈丰遭了殃,秦彦部虽不算他手中亲信,只是勉强算老卒队。 次日,李业就开始清点人手,自己亲兵队,和符、杨二部,含军官合计一百五十六人,其中亲兵队、符队,都是以从牙兵带来的十个老卒为基干,组成的精锐,在李业的努力下,武器装备都不错,全员有甲。杨队虽然训练稍差,但装备也与两队看齐。 新属两队,秦彦部训练、武备都属中流水准,和杨师厚队相当,唯有李弘义部,虽然满编,但武器缺额,主要是甲胄缺乏,且训练不足,战力最次。 两队共一百零五人,整部合计两百六十人,有战马二十二匹,驮马、骡驴二十八匹。 还有七日便要开拔,前往契吴山和各军汇合 在此期间,李业忙于各种准备 他给士卒放了三天假,家人在本地的可以回去探视 然后又找军中有经验老卒请教,关于在北面草原行军作战所需注意的事宜。 士卒们闲暇之时,几个主要军官却不得松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业也不再顾及王贺的想法,把以前攒的私货都拿了出来,甲胄、弓弩什么的,给弟兄们武装上。 对于新属两队,立即进行人事调整,断没有吃进肚子的肉再吐出去。 其实新属将士也没太多意见,因为李业在德静待了几月,军中最大的名声便是从不克扣财帛赏赐,慷慨大方。 这一点,王贺、陈丰都做不到。 唐末军队,除了如神策军那种直属朝廷的,地方藩镇军队很少吃空饷。这倒不是说军阀头子们不贪,而是因为在这三天一打、五天一战的年头,大家都知道,兵马才是存身根本,所以宁愿多盘剥百姓。 但克扣赏赐、抚恤,却是时常有的事情,尤其是非战时,和一些战争频率稍低的藩镇,克扣钱帛几成常例。只是到了战时,才会给士卒们临时发赏赐作为激励,称为“开拔费”。 王贺、陈丰平时也是如此,而且上行下效,所部下面队正、火长们,自然也要有所分润。 而李业从不克扣,且也严格监督手下,赏赐抚恤都是几个军官亲自发放,士卒早有耳闻。 除了这些,李业每天都会找上城中仓吏,要武器,要东西 步槊、长矛、横刀、盾牌、弓弦、箭矢,有啥要啥 至于和王贺之间,反正也已经快翻了脸,要让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吃草吧。 党项部落,并不是单纯的游牧民族,他们属于农耕和游牧混合,所以在军队结构上,与以骑兵为主的契丹、回鹘不同,步骑皆有,甚至以步为主。 面对这种步骑混杂,而装备简陋的敌人,李业也总结出不少经验 最好用的武器,还是陌刀,党项人甲胄缺乏,陌刀阵的威力更能体现出来。 但陌刀在边镇也属于比较昂贵的武器,主要是长刃打造要比步槊难。原先李业三队中仅有十具,新属的秦彦部带来五柄,又从仓吏那边讨来五柄。 李业将之统一编为一个小队,由符存审率领 至此,全军二百六十人,记有骑士二十二,陌刀手二十,弓弩手六十,步槊八十,刀牌手七十,以及旗鼓数人。 探亲假后,李业立即召集全军,合并训练。 唐末军队不同于其他乱世,各地藩镇也许军纪败坏,却很少有乌合之众,也许是基于大唐近三百年的军事遗产,残唐五代的军阀们,装备水平很高,披甲率极其夸张,战兵几乎人人有甲,而且由于士兵大都是脱产职业军人,训练程度也极佳。 所以这时候的藩镇,从来没有如明末那种动辄几十万大军的架势,有两三万战兵,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强藩了。当年郭子仪率军抵御安史叛军,大战于香积寺,双方合计二十多万,就称得上倾天下精兵于一役。 这是古典军国主义时代最后的余晖 而且不仅是藩镇,就连周边的其他民族势力,如契丹、党项、南诏、吐蕃,在受到大唐技术和军事文明的传染后,也都绝非好惹的。 李业这两百六十人,几乎全部披甲,只是铁甲不多,仅有二十多副。 ------------------------------------- 广明元年,四月初三 李业亲自带队,抵达契吴山下大营 先后两日间,来自夏州、银州的其他夏绥镇唐军也相继抵达。 长槊如林,甲胄耀日 合计三千大唐军士,以及两千归附党项蕃卒。 李业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规模的军队集结 即使到了晚唐,藩镇唐军的武力优势依旧是极其强大的,只是这种强大,更多用在内部厮杀。 夏绥不算大镇,人口远不如河南、河东、河北藩镇,能养的军士也比较有限,全镇也就八千左右,还分散在各州。 而此番出兵,只动用了不到一半 当然,这区区三千甲士,战斗力上来说,要比党项步骑强多了。 各支来源不同的部队,在契吴山大营附近分开屯驻。 这是诸葛爽到任第一次出兵,自然是要亲自出面的 节帅仪仗非常宏大,前有大旗,后有幕僚、马队,左右虞候、押衙,鼓角、旌节,作为这个时代最高级的武将层次,势头完全不下于个列土封疆的土皇帝。 两侧三千甲士,按照来源,列为八个方阵,接受检阅,诸葛爽执剑站在马车上,缓缓从诸军身前驶过。 每经一阵,都有“必胜”呼声传来 一时旗帜摇动,兵甲作响 站在队伍中的李业身临其境看着这一幕 只觉得 “大丈夫当如是!” 当然,将士们怎么配合,可不只是看在节度使的威风上,作战开拔,按照常例是要有开拔赏赐的。你说没有怎么办?知道什么叫兵变吗? 诸葛爽也是老行伍,自然不会怠慢,大手一挥,每名士卒赏绢三匹,钱一贯。其余军官,另有加赏,士气顿时高昂。 全军齐呼“必胜”,声势顿时大涨到极点 一侧的符存审见状,亦是感叹,热血沸腾 “什么时候也能做个节度使,有此威风!” 秦彦倒是笑道 “咱们才是个队正,想当节度使?这大唐满打满算,也就几十号吧,这辈子能混到十将就算无憾啦。” 对于这一幕,倒是能看出李业部下不同心性。 符存审是有壮志豪情的,当初一同逃难路上,他就对两兄弟豪爽言,自己此生之志,当建节太尉,提十万军,荡平天下。 而后来加入的赵岳、赵密兄弟,都没什么文化,属于忠厚木讷的武夫,孙胜已经三十多岁,早不复年轻血气,更多是老卒的稳重。 新属的秦彦,倒是没这些雄心壮志,是典型日子人。 倒是李弘义性格和杨师厚类似,都属于那种胸中有沟壑,但不喜欢表现出来的,只是论本事,比起杨师厚还是差远了。 看着全军欢呼的一幕,李业心中却是喟然 这就是残唐五代军队的最大弊病,完全脱产职业士兵的确能打,但无恒产者无恒心,他们对于什么国家、政权都毫无依附感,类似于后世的雇佣兵,为了钱可以卖命,但反过来,为了更多的钱,未必不会倒戈相向。 而且军纪败坏,凌掠百姓,将领们为了收买军心,还刻意纵容。 当乱世降临,武夫们意识到手中刀原来这么管用,社会再无秩序可言,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奸淫掳掠、吃人屠城都毫无道德压力。 藩镇军阀们为了生存,只能无底线盘剥百姓,供养军士,以免在战争中失利,整个社会都完全围绕着自相残杀的战争机器运行。 受苦受难的,只有老百姓,天下大乱,率兽食人。 这种局面,一直要持续到百年后的北宋,才有改观,可那样的解决方法,代价也极为沉重,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内患虽平,却又养大了外敌。 李业看着在众人欢呼声中,移动的节帅日月旌旗,心中涌现的野心之余,也在默默自语。 近两百年血雨腥风的乱世(从安史算起的话),以及此后导致民族文化的剧变(从汉唐的自信开放,到宋代以后的谨慎保守) 自己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在追逐个人野心和自保之外,同时不也是要改变这样的命运吗? 这世界上最让人陶醉的,莫过于个人功业成败,和民族命运兴衰联系在一起的感觉。 那就用手中刀,杀出个朗朗乾坤,再造大唐! 第7章 他年我若为青帝 “末将参见仆射!” 李业一入大帐,便恭敬向诸葛爽行礼 用仆射而非大帅称呼,更能体现出二人关系稍近,仆射是诸葛爽的正式官衔,相当于副宰相,是节度使加衔中仅次于太尉的级别。 (注:节度使其实不是官职,而只是差遣,真正看一个节度使官爵高低,要看后面加了什么衔。所以节度使和节度使之间,是有高低之分的,而且若没有最重要的“开府仪同三司”,那这个节度就是虚职。) 诸葛爽年刚四十,正是高级将领最能干的时候,出身基层行伍,故而颇有威严。 见到李业前来,却是爽朗笑着扶起 “在德静几个月,干得不错啊!” 其实得知李业领兵过来,诸葛爽是有些不太高兴的。 倒不是对李业,而是对王贺,他来夏绥镇还没多久,除了勉强掌握了夏州的牙兵,其他州县驻军都显得有些阳奉阴违。 可明知道李业是自己派过去的,王贺还敢玩这手,的确有些过分了。诸葛爽大概也知道这厮的底气从哪来,宥州刺史拓跋思恭,与其有旧,拓跋思恭今年初,被朝廷加了节度副使。 但对李业,诸葛爽还是满意的。 几月时间,就能在盘根错节的地方站稳脚跟,还拉出一支可用队伍,考虑到李业现在才十八,年未及冠,已经相当厉害了。 诸葛爽儿子诸葛仲方,和李业年龄相仿,却远没有这么杰出,更是激起他的爱才之心。这个时代,节度使收义子或者亲信,传承给子嗣做班底,不是什么稀奇事。 “今日我校阅各军,专门看了你部军阵,颇为严整,不过数月之间,就能在德静做出这般成就,不容易啊。” 德静都的情况,诸葛爽略有耳闻,王贺是夏绥本地出身,根基颇厚。他此前让德静县出兵,其实就有想削弱王贺,趁此机会吞并其部的意思,只是王贺与拓跋思恭有旧,不太好轻易动手。李业现在能拉出两百多人马来见自己,已经很厉害了。 李业对于诸葛爽还是很感激的,在军中打拼,起点非常重要。虽然以他们三兄弟的本事,只要运气不差,哪都能混出头,但有个好起点,尤其是节度使牙兵出身,能解决很多麻烦。 可以说,张承业、诸葛爽二位,都算得上自己的天使投资人。 “仆射过誉” 诸葛爽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接着道 “这样吧,李业你也别在左右两翼了,干脆就划拨我中军帐下吧!” 李业知道人家这是在保护自己,自然不会拒绝。 一般而言,中军帐下部卒很少会当炮灰用,要比两翼和前锋安全。 “谢仆射赏识,必不辱命!” “业哥,你今年岁齿几何,可曾取字?” 诸葛爽问道(古人称青少年男子或晚辈为哥) “末将尚未及冠,故未取字。” 李业今年才十八,一般男子二十方取字。 诸葛爽认真言道 “虽说我等武人,本是靠弓刀吃饭的人,但终归有衣锦着貂的一日,若无个字号,日后同僚之间恐难称呼啊,且汝为宗室,更当注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李业如何还不知道什么意思。 “请仆射赐字!” 李业当即躬身拱手相请 诸葛爽起于微末,但并非粗人,他早年曾任县吏,而且青州诸葛氏,是正儿八经的武侯之后,有族谱的那种。 晚唐时,随着宦官和藩镇坐大,世家门阀的影响力早不复唐初。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黄巢杀进长安,朱温灭唐之前,名门出身,还是蛮受社会认可的。 诸葛爽最初赏识李业,未免没有其宗室之后的影响在。 他稍稍沉吟,而后言 “业者,大版,饰钟鼓也,钟鼓社稷礼器。你原本名字唤作李烨,业者,明也,倒是相配,就取字子烨正好。” “谢仆射!” ------------------------------------- 江西,信州 三月以后,春夏之交,阴雨连绵 唐代的江南地区还没有完全开发,虽然淮南、江东等地已经成为了众所周知的鱼米之乡,但如后世的江西、湖南、福建,虽谈不上人烟稀少,但户口远不如中原、河北殷实。 信州便是后世的上饶 原本只是个几万人丁的小州郡,这些日子却突然挤进了数万,来自北面,形形色色的残兵败将。 他们没有统一旗号、军服,连武器甲胄,大多也是靠缴获而来。或者干脆是一些藩镇兵马改旗易帜。 被击溃之后,宛若逃难的灾民般,成百上千聚集,挤在信州城内外。 他们便是曾经纵横中原,让大唐朝廷闻之惊骇的王黄义军! 伤员的哀嚎声,以及军士间冲突的打骂声,伴随着雨季江南淡淡霉味,萦绕在本就不大的信州城。 果不其然,退到江西不到一月,军中就爆发了瘟疫 死者过万 这并不稀奇,在医疗条件落后,而义军又多是北方人,正值雨季的情况下,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信州低矮的城头,一名虎背熊腰,神色略显疲惫的青脸汉子,着甲按剑,遥望城外宛如蚁群般的士卒,和潇潇烟雨,眉头紧锁。 城头上,是一面两丈有余的杏黄色大纛(dao,帅旗) 上书“冲天大将军,义军百万都统” 他便是黄巢 天子和达官贵人口中的吃人魔王,藩镇节帅眼里的搅局者,饥民流寇追随万里的领袖。 但这时候的黄巢,远没有后世历史上,攻破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时的意气风发。 从乾符五年,起义军早期领袖王仙芝身死,义军分裂,黄巢就不得不带着他的冤句乡兵,转战南方。 两年间,残余义军在他的带领下,自中原南渡长江,经江西,浙西,浙东,开山路七百里,入福建,又略岭南,攻广州。路线席卷了半个中国,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万里长征。 在广州把城中把阿拉伯商人和伊斯兰教徒一锅端了以后,经过一年多磨砺和扩充,黄巢认为再次北上中原的时机成熟。 自称“百万义军都统”(事实上应该在二十万左右),率军北上湖南、江西。 战争刚开始,进展速度超过了义军上下的意料。 在唐末,一个相当可耻的事实是,被由腐朽宦官集团以及达官贵人们掌握的,直属于中央的藩镇,战斗力往往烂的出奇。 湖南观察使李系,十万大军,一战而溃,被尚让(黄巢亲信大将)义军追杀数十里,尸体堵塞湘江。 黄巢军所过之处,收编溃卒,快速壮大,诛杀世家大族和宗室,抄没其财以实军需,声势顿增十倍! 饮马长江,遥望中原,厉兵秣马,指日可待。 但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像张角拉开了东汉灭亡的序幕,但并非最后的胜利者。黄巢低估了唐帝国三百年的余威,即使堕落如斯,但唐廷还是有能打的兵马的。 比如曾经率军讨灭南诏的名将,高骈 唐僖宗一面任命淮南节度使高骈为诸道行营都统,命他迅速进攻义军,同时征调昭义、感化、义武诸道兵南下,与高骈协力作战。 尚让的“五十万大军”在高骈麾下精锐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义军屡战屡败,最后不得不退回江西。 黄巢满腹雄心壮志,顷刻间坠入冰窖。 “大将军,尚将军遣人回报,张璘那厮追的紧,已经快逼近信州了!” 军中偏将,同时也是他的外甥,林言来到城头,躬身汇报 张璘是高骈先锋大将,其部最为精锐,之前尚让“五十万大军”就是被他两万精锐击溃的。 黄巢用手抚弄腰间宝剑,看着城外嘈杂混乱的士卒 很显然,短时间内,义军是没有再战之力了。 “尚将军那边情势有些危急,再三请援,不知......” 从数日前,黄巢就在军中严肃军法,敢散播消极言论的,立斩 但这显然不能解决问题,林言属于亲信,说出这番话,也说明军中不少将领都有动摇。 黄巢默然不语,只是看着城外远处依稀可见的余水河,再往北就是鄱阳湖。 他转战大半个唐土,对唐廷中央的军事实力早有了解。其实朝廷真正能和自己抗衡的,也就是只剩下眼前高骈而已,所谓神策禁军,早已名存实亡,而各地藩镇,就算有实力,大多也会选择隔岸观火。 可是眼前这一关,该如何跨过呢? 林言见黄巢久不言语,心中也很是忐忑,只是保持姿态,不敢出声。 忽然,黄巢打破了沉默,似是下定决心 “军中还有多少财货?包括我库中的!” 林言作为亲信,也掌管义军辎重,对于这些数字比较熟悉 “前些日从洪州(南昌)抄了不少,黄金就还有两千斤,还有岭南带来的珍珠,亦有数斗。” 黄巢闻言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却斩钉截铁的吩咐道 “找个时间,派可靠人押送到前面,全部送给张璘!告诉他,若能暂缓进攻,我还愿再献两千斤黄金!” “我素闻那高骈也是个贪财的,还笃信神仙道士,淮南节度任上,广搜财货用以求仙问道。若我黄巢被灭,这些财货,敢问高骈会给他张璘留多少?” 林言一开始还觉得荒谬,待听到后面,方觉得大将军真是豪杰智谋。 说到底,这些军头是个什么性子,他们还不清楚吗? 三日后,张璘停止进攻信州、饶州,两军陷入“对峙” 黄巢另一方面又致书高骈,上表“投降”。 高骈此时迷信方士,再加上此前的胜利,也让他放下警惕。以为大功告成,遂上奏朝廷,声称义军“不日当平,不烦诸道兵,请悉遣归”。 当黄巢获悉诸道兵已经北渡淮河,散归其镇,而且义军也恢复了作战能力,即抓住时机,大举北上! 义军迅速击破淮南军,一举杀死张璘,席卷江东,进攻扬州 至此,唐廷最重要的两个钱粮重地之一,江南沦陷 黄巢扫清了能威胁自己北上的最后阻碍,加紧北上 中原危矣。 第8章 石子岭前初立功 夏绥镇,夏州,石子岭 夏州北部草原,就适合河套平原南部,大约在后世内蒙古南部 这里自唐中期,吐蕃东侵、安西沦陷之后,就已经变成了党项人的天下。 现在吐蕃内部虽然已经分裂,但苟延残喘的朝廷也无力再经营西北了。只能坐视昔日贞观、开元时繁荣的丝绸之路沿线,彻底胡化,被吐蕃、党项、回鹘等部落瓜分。 而经略军,就是夏绥镇在这一地区唯一设立的军事单位 为的就是威慑党项人,同时也是重要的战马产地 就在一月前,叛乱的费听氏数千步骑围攻经略军堡 , 经略军使陈武韬,领全军一千二百甲士,坚守近月,终于等到了夏州的援军。 得到援军的经略军,士气大振,开城列阵,与诸葛爽的援军一同会战党项叛军。 李业前世在警校,虽然也接受过一些普遍的军事教育,但对于指挥大军,毕竟还是没有见识过。 而此番在诸葛爽身边做牙兵亲卫,却让他学习到了不少 无论是行军途中,如何部署各项事务,辎重、探马、车马、驻营。 如何警惕敌人可能的埋伏或者突袭,如何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加快行军速度。 这些都是大学问,搁以前战国两汉,属于是家传绝学。 当然,到了唐末,随着藩镇混战,越来越多的寒门将领登上历史舞台,也就没这么讲究了。 ------------------------------------- “咚咚咚......” 中军战车之上,各式旌旗飘扬 鼓手敲击不断 鼓点之下,各军甲士,一一排列为紧密方阵。 按照编制,每都为一阵,然后各阵再列为偃月状,大盾和陌刀顶在最前面,步槊、刀牌在后,弓弩独立成阵,位于两翼,骑兵在其侧。 再往后,就是归附随军的党项步骑,作为辅兵,在两军接战之后,充当填线的主力。 这种偃月阵是残唐五代军队最常用的阵型,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装备优势,尤其是对党项这种杂胡部落,尤其管用。 李业作为牙兵,自然是护卫中军大旗 三通鼓后,各军严肃 诸葛爽中军“夏绥节度使,尚书左仆射”大纛之下,李业一手持陌刀,一手牵马绳肃立 夏绥镇牙兵共有四都,两千余,主要由诸葛爽在汝州防御使任上亲信,以及亲子诸葛仲方统领,这次带来了两都。 李业部被暂时划归为一都,他暂领十将。 牙兵除了拱卫主将外,也是全军督战队,故而多用陌刀。 夏绥镇如果满编,全军约有一万众,但实际上,并不能动员这么多,除牙兵外,诸葛爽只能指挥得了夏州、银州镇兵,如宥州、绥州,大都有自己的地头蛇,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就是典型。 大军除牙兵外的三千甲士,八都(均未满编)分别来自夏、银两州,属于夏绥镇腹地,装备精良。 - 他定眼望去,数千人组成的严密军阵外,草原深处,烟尘动地而来。 诸葛爽骑在一匹河曲大马上,节度虞侯、押衙、正副旗手在后。 “扬旗,停鼓!” 他拔剑高呼,诸军士噤声 “游奕使,出!” 游奕使就是军中骑兵主将,属于军使一级(若是十将的话,称为游奕将),领全军四百骑兵。 唐末不同于明末,这个时代的军队,大都是职业士兵,战斗素质极高,双方往往都没什么阴谋诡计可言,就是单纯军阵硬碰硬,矛槊对矛槊,弓弩对弓弩,直至一方伤亡率超过承受程度,崩溃瓦解为止。 故而战斗流程非常单调,双方骑兵接触,接着步兵阵列碰撞,弓弩齐发,然后全军厮杀,胜负便决。 (三国演义里的斗将,在三国时期其实很少,但在唐末五代,还真挺常见,藩镇之间都是职业武夫,主将喜欢亲自或者派亲信到对方军阵前挑战,以挫其锐气,阵前单挑,如王彦章、夏鲁奇、周德威,都是这么出名的。归根到底,是因为敌我都是精锐,无机可趁,只能从士气上想办法。) 果不其然,党项人虽然没有单挑的习惯,但骑兵骚扰,以挫敌锐气却是传统艺能了。 很快,李业就能看见对面黑压压的党项兵马之中 上千骑兵脱离本队,分为两翼,朝着唐军包夹而来。 而唐军骑兵,数量尚不足对方一半,却是毫无畏惧,飞速扑去! 李业看去,虽难以估计数目,但党项人的规模至少是己方近两倍,骑兵更是倍于唐军。 但仔细观察唐军军阵之中,上至诸葛爽、虞侯等高级军官,下到身旁的牙兵士卒,居然没有一人露出惊惶或者害怕的神情。 可能在他们看来,唐军在面对党项或者回鹘、契丹之类杂胡部落,别说以一敌二,就算以一敌五,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 西北,也就只有吐蕃,能被唐军正视。 见此状况,李业心中不免叹息 大唐之亡,是因为军队不能打吗? 就连对面的党项、还有更北边的回鹘、契丹,当年也不过是唐军的仆从罢了! “呜——” 号角鸣响 李业目光被前面军士挡住,未能窥到战场全貌,但轰隆作响的马蹄声,已经宣告了战斗开始。 两支骑兵各自抽出鞍下骑弓,互相抛射 箭雨来往,不时有人中箭哀嚎倒地 在骑兵集群当中,只要落地,无论伤势如何,基本就可宣告死亡,因为身后的战友,可不会因为你的落马,就轻易停下马蹄。 而在此时,双方装备上的差距就体现出来了。 着甲的唐军,尤其是有明光铠的军官和精锐,四十步外的箭矢,根本难以伤及要害。 有些身中数箭,挂在甲上,照样能生龙活虎。 反观党项骑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在医疗条件落后的时代,每一次受伤,都是用命赌博。 “呜” 号角突然变得短促,唐军骑兵发完箭矢后,取下近丈马槊,将锋刃对准前方 游奕使周诚是诸葛爽老部下,率先冲在最前 远远望去,四百多带甲骑兵,手持长槊,宛若钢铁森林! “碰!” 巨浪拍岸,长星落地 原本只闻嘈杂马蹄声的李业,忽听得人喊马嘶,冲撞哀嚎之声震天 几乎就在骑兵相撞的同时,阵中大鼓再次响起 马军闻号,步卒听鼓 李业一直都在关注着诸葛爽的指挥,以希望能从中学习一二。 他在个人武力上是不缺的,弓马无人能出其右,近战搏杀在符存审指点下也进步神速。 但作为唐末武夫,光自己能打是不够的。 鼓声响起后,全军步卒再次整队,李业也连忙大声约束本部队列。 而后鼓声急促 全军步卒拔刀立矛,大步前进 如果从天空俯视,此时的唐军偃月阵,正在朝着胶着的双方骑兵战场包夹而去。 党项军见状,也连忙前出应对 但党项人的阵列松散,黑压压一片,缺乏约束,各军速度不一,快速运动后,反而让阵型更混乱。 “横槊!刺!” 偃月阵中,最前排的步槊手将手中长槊伸出,自大盾间刺向嚎叫而来的党项人 “嘭!” “次啦!” 位于唐军阵后的归附党项辅兵,也被牙兵驱赶向着对面冲去 至此两军全部接战,唐军这边,除了牙兵压阵外,其余均已开始厮杀 唐军虽然精锐,但人数处于劣势,故而压力颇大 而此间唯一剩下的,最为精锐的一千多牙兵,依旧毫无动作,只是拔刀监督于后,尤其是对着党项辅兵。 诸葛爽勒马按剑,似乎丝毫不在意眼前战局,而是把目光投向对面党项军后方的大旗处。 李业在旁见状,暗暗点头 他大概能看清楚,这时代的战争,不论双方兵力如何,大都是锦上添花,真正决定战争胜负,一锤定音的关键,还是双方将领的牙兵。 因为牙兵既是最精锐的突击队,又是最后撒手锏的预备队。 先于对手用出,是很有风险的。 在党项主将没有动作之前,诸葛爽绝不会让牙兵上阵。 ------------------------------------- “这费听氏酋长何人?也颇能忍啊。” 牙兵军阵中,负责总领陌刀队的符存审感慨道 前方战局 虽然唐军人数劣势,一开始压力很大 但随着游奕使周诚那边,唐军骑兵终于击溃党项游骑后,局势骤然改变。 唐军密集军阵,用大盾和长槊,排列推进,一人死,后者继。 一旦冲散党项步卒集群,长槊后面,手持横刀的刀牌手就会立刻欺身冲上去,把散落的党项人收割殆尽。 两军交锋的最前线,从一开始的静止状态,逐渐向着党项人一方推移。 紧接着,推移速度越来越快,溃散的党项人越来越多。 溃兵逐渐往后延伸 眼看就要到了党项将旗处 对方主将终于忍不住了 吹号击鼓,白色大旗缓缓动了起来 而原本按剑不动的诸葛爽看到这幕,忽然策马扬声,命令鼓手击鼓 “牙兵,前突!” 李业等人在军阵里等了快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用武之地。 他翻身上马,鞍下挂着陌刀,手中抽出弯弓。 一挥手,身侧小兄弟杨师厚立马反应,命众人整队向前 诸葛爽收剑,取下马槊,扬槊前驱! 李业引弓护卫在旁 两军将旗,同时都向着战场最前方奔去 党项中军,大概有一千五百多步骑,一半为马队。 且着甲率比其他党项人高得多,大概能有一半。 当他们抵达战场后,唐军军阵一度稍显动摇,但还没等能扩大战果,作为预备队的牙兵就已经压上来。 符存审力气出众,带着一众陌刀手,所向披靡,二十人便能把对方近百步卒堵住。 两侧弓弩手逮着这个机会,疯狂输出,数息之间,就让对方留下十多具尸体。 而诸葛爽亲领的牙兵骑士,则无视嘈杂战场,直指对方将旗。 李业跟随在后,左右张弓,不断搭箭放出。 凡近三十步内的目标,他无需瞄准,见之即射,势大穿甲。 “子烨真神射!” 马上横槊的诸葛爽见到这幕,豪迈大笑 “那贼酋要跑!” 此时,正在厮杀的游奕使周诚忽然喊道 李业循声望去,原本就在百步之外的党项旗帜,已经开始在亲卫骑士护持下,往后退却。 周诚和诸葛爽牙兵们,都纷纷欲追击其人 但战场拥挤,党项溃兵尚未完全丧失抵抗,反而堵塞前路,让驻军难以行动。 李业见状,知道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厉声大呼 “大哥、三弟!” 身后不远的杨师厚,以及正在厮杀的符存审一同看来 “随我擒杀敌酋!” 符存审哈哈大笑,手持陌刀,在李业马前护持,两旁但有敢靠近的党项人,便横刀相向,为李业冲出前路。 他干脆把碍事的护肩卸下丢弃,露出双臂,以便挥刀 七尺多的陌刀,身侧数步之内,难以靠近 数名接近不过两三步的党项人,当场横尸两段 殷红血液溅满全身,宛若 杨师厚持步弓、横刀在后,负责警惕李业身后,同时利用步弓射程,让周边五十步内的党项人,不敢轻易前来。 李业在两个义兄弟帮助下,迅速突入阵中数十步,朝着党项将旗驰去。 第9章 斩将夺旗显峥嵘 乱战之中,双方士卒犬牙交错,李业一手握弯弓,一手执横刀,双腿策马 将眼前拦截的党项游骑斩于马下,而后在符存审、杨师厚的帮助下,突出战场最前沿,直直杀进正在溃败的党项中军里。 一百步,八十步 李业战马,是当初出长安时,张承业所赠的康居马(即大宛马,唐初康国进贡四千匹,此后大唐官马多以康居、突厥马为主) 此类马种体格极大,也许耐久度不如蒙古马种,但短程突击,却是强项 而党项骑兵,多以回鹘马种为主,这种战马,体型还要小于突厥马,耐力虽佳,突击却并非良骥 关键时刻,李业再不怜惜马力,用刀背抽打,战马嘶鸣,一路狂奔 “吁!” 那党项将旗之下,原本回身勒马离开的费听多遇回首看去 却见一员白马小将,横刀执弓,飞驰而来! “拦住!” 身后数名顶盔贯甲的党项精锐,连忙用小盾,企图把费听多遇护住 原本将旗下,已经暴露出来的敌酋,一下子又难以靠近 李业见状,也不慌张 而是反手把横刀倒持 瞄准将旗之下,在马上,隔着不到十多步距离,把手中横刀,奋力掷出! 党项亲卫忽见一物破风飞来,连忙用小盾去挡 可李业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几乎就在掷出横刀的同时,他立刻扯出马缰,战马长嘶一声,前脚扬起 让李业能够高出半个身位 随后刹那间在马上弯弓搭箭 鹰视目标! 慌忙中的党项甲骑,错开不过数尺间隙 “中!” 被刚才那一掷惊到的费听多遇,忽闻白马小将厉声大喝 还没等得循声望去,就已经听到了破风声! 一羽飞矢如长星落地,白虹贯日,已到眼前! 费听多遇突然呆住,只是觉得喉咙一痛,紧接着身体跌落马下,眼见血流如注,神情模糊 只听得到身侧亲卫的惊呼 以及那隐约传来的年轻声音 “阵前斩将者,德静李业!” 费听多遇一死,党项中军顿时大乱 符存审和杨师厚听闻李业呼喊,也立马跟着大喊 “贼酋授首,降者不杀!” “阵前斩将者,德静李业!” 前者是为了彻底瓦解敌军军心,振奋士气 至于后者,完全是为了提防其他唐军抢功,毕竟这种现象在晚唐军队很普遍。 但李业很快就会让那些人死心 “诸兄弟,随我夺旗!” 主将身死后,旁边的党项亲卫以及中军士卒都失去指挥,陷入混乱 李业连忙招呼符、杨二人,带着本部最精锐的陌刀和刀牌手,冲入敌阵,围杀乱军 符存审手提七尺陌刀,势不可挡,当道者死,连斩数人 党项兵大多如鸟兽散,即使事实上人数是李业他们两三倍,但依旧不敢抵抗,只是一味溃逃 符存审率先一步突了进去,当即砍下将旗,斩落费听多遇头颅,手提人头,浑身宛若血人 其余部下,尤其是陌刀手,纷纷进入收割首级军功的阶段 而谨慎的杨师厚,在确定两位兄长已经成功后,却没有跟着去抢人头 却是带着弓弩兵及步槊手,分为几队,在战场侧旁警卫,以防有其他唐军来抢功。 如果是一般藩镇唐军,一旦破阵,全军上下,都会进入抢人头的“吃鸡大赛”,秩序混乱。 但李业部却大不相同 因为早在德静,最初领兵时,李业就和诸军士定过规矩。 战功不只以人头为算,策应友军、保护侧翼,弓弩、步槊等士卒抵御敌阵,远程杀伤,也是功劳。 每次军功,应该由战后集体分配,且集体军功重于个人,反而是因为抢功,而不顾友军,轻易离开队列者,严惩不贷!当然,如斩将、夺旗、陷阵,这种的确个人作用为主的情况除外。 李业这大半年树立的信用在那里,大多数士卒还是愿意遵守的。 至于几个因为新附,不服规矩的,杨师厚受命总督军纪,从不留情! “衙军第六都,暂领十将李业部,斩首一百三十又八,夺旗,斩敌酋首级!” 战斗结束,唐军大部在石子岭下驻营,第一件事情是打扫战场,第二件事情就是清点战功。 节度使幕府判官郑洵,召集各部主副将,宣读斩获统计。 藩镇骄兵悍将,互不服气,生怕对方抢自己军功,那是一刻都等不得的。 此战共斩首一千六百余籍,俘虏一千五百余。 剩下的残兵,正在派遣党项辅兵追缴,归附的党项辅兵,是无资格谈军功和赏赐的,但他们可以得到自己缴获的战利品,以及战后唐军不要的牛羊之类作为报酬。 这种“唐军吃肉,其余喝汤”的模式,从唐初就成为常例,对于生活困苦的部落民而言,算是相当利好了,毕竟他们也并非战斗主力。 参战各部唐军斩获都不少,如顶在最前面的银州一都,斩首超过两百 但古代战争之中,战斗最高荣誉,却并非斩首数量,而是另外两样 斩将、夺旗 当年垓下之战,项羽尸体都被围攻的汉军分成好几块,就是这个缘故,事实上因为项羽一个脑袋,最后产生了十来个彻侯。 而此战的首功,毫无疑问,属于射杀并斩首了敌酋费听多遇的李业部。 费听多遇可不是无名之辈,他大哥费听多贵是党项费听氏首脑,他本人一直都是费听氏的主要将领。 这样的战果,毫无疑问是要上报朝廷记功的。 当然,以现在朝廷的尿性,想指望什么荣华富贵就别了,大概率给你提个散阶、本官,还得看与朝中太监关系如何。毕竟地方藩镇真正的职务任免,人家也插不上手。 但夏绥镇的老大,诸葛爽不就在这吗? 李业部又是诸葛爽衙军出身,相当于也是在给诸葛爽长脸立威,怎么可能少了奖赏? 果然,诸葛爽极为慷慨的亲自握住李业手,来到诸将面前,以李业为此战首勋,并不日上书朝廷请功。 当然,请功是虚的,只是表明个态度,藩镇内部职务,除了监军,其他节度使都拥有一票否决权。所以李业在官职上实打实的进步,还是从之前的暂代十将,变成了真正的夏绥镇衙军第五都十将。虽然只是转正,但对于藩镇武夫而言,这一步还是很重要的。因为十将就拥有了独立领军和驻守一地的资格,正式踏入军阀体系中的中层。 并大赏全军,士皆赐帛一匹、钱两贯,斩首一级,另赐一匹。 每百人加赐酒三石,羊三头。 唐末五代,职业军人的待遇很丰厚,但却没有正式的工资,而是全部依靠赏赐。凡四季节日,或是开拔、战后都必须要有令人满意的赏赐,否则要么允许他们劫掠州郡,要么就“换”个节度使。 李业部作为首功,再加赐酒十石、羊二十头,另绢帛三百匹。 大概有人疑问,这么多财货,打完仗就要发,从哪来? 答:随军携带 是的,藩镇军队,但凡打仗出征,必须要随军携带大量财货赏赐,用以稳定军心。如果没有,也必须就地征集(劫掠)。 至于说没有,没有你还当个屁的节度使? 对于这个结果,李业还是满意的。 尤其是诸葛爽在缴获上,也给自己所部照顾 党项人虽然装备简陋,但战马不少,此战缴获就有数百匹。 诸葛爽自己拿了一百匹,其余各部分派,李业作为首功,得了三十匹战马,和二十匹驮马,以及皮甲一百,铁甲十二副,步槊、横刀、弓箭无算。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可比什么官职都管用。 至于党项俘虏,本来也是各部争抢的资源,因为可以卖到关中为奴,但李业倒不热心,这些党项都以生蕃为主,不好训练同化为兵,全部都作价卖给了其他部队。 当然,李业经历大半年的军旅生涯后,也有了许多自己的经验。 尤其是如何获得军士信任,以及团结军心方面,他做的比这时代大多数藩镇将领都好。 处理遗体,埋葬阵亡将士,甚至举办集体葬礼。然后将阵亡将士所获赏赐和抚恤公示众人,当着所有人面,登记姓名和住址,以便遣送财货给其家属。事实上藩镇军士赏赐虽丰厚,但战死抚恤却差很多,盖因人死灯灭,无人招抚。但在李业军中,从来都是把自己那份分给阵亡军士。 瓦罐不离井边摔,将军难免阵上亡。谁能保证自己下一仗运气依旧好?所以大家虽然嘴上不言,但心中还是颇有触动的。 李业很感谢后世的学校以及警校的教育,告诉了他一个朴素道理 “人在满足物质需求后,必然有精神需求” 这一点在藩镇军士当中体现很多,作为常年刀尖舔血的存在,佛教却在其中很受欢迎。 归根到底,人作为社会动物,渴望人格上的认可与尊重。 纵观古今名将,昔年孙武卫霍、韩白李岳,欲成强军,无非两点,其一军纪严明,其二上下同心。 晚唐藩镇,不是战斗力不强,不是兵甲不利,但就是此二点鲜有人能及。 第10章 大乱将临思存身 此战之后,李业部五队将士,伤亡数十人,李业组织人把阵亡遗体埋葬在石子岭,并举办军葬。而难以行动的伤员,则被安置在后方由驮马组装的板车上。 至于赏赐,李业和军士立法三章,此后无论有多少人,但凡发放赏赐财货,都必须在全都至少一半,数百人众目睽睽下,把其人功绩宣读,而后当场清点发放。若有异议,可以当场质询,队正、副将等军官但有贪墨,值一贯以上,枭首悬头于门! 但同样的,若是宣读公示,清点查收以后,就不得再无端生事,擅自鼓动闹饷,违者,和军官贪墨一样,枭首悬于军门。 事实上,李业为了坚持自己的诸多规矩和原则,也导致了很多反面后果。 比如从德静时,就有不止一个受不了管束的老兵,离队转投其他军头。 这也导致李业部在诸军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之前诸葛爽在众将面前,赞赏李业,就引起了不少人嫉妒抨击。而李业本人,在夏绥军中,也的确比较孤立。 但李业并不后悔 一支军队的灵魂,在于纪律,法纪这种东西,如果一开始不严肃对待。那之后,再想树立起来,就难如登天了。 否则,就算自己有百万大军,能横行天下,一朝出事,马上有人“黄袍加身”,或者落个李存勖那般下场,再大的功业,又有何用? 处理完军中事务,李业并没有闲下来,而是立马去拜访之前分发各部赏赐的节度判官,郑洵。 郑洵是名门之后,荥阳郑氏,从几百年前就是世家豪族,五姓七望之一,当过宰相的族人,得上两位数。 纵然不是嫡系,但就这出身,就属于统治阶层上层行列。 虽然到了唐末,世家大族的地位今非昔比,地方军阀和朝中太监,早已越来不把他们当回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人在本地和朝廷的影响力还是很强的。 尤其是关中,各个富庶州县的主官,都还是这些大家族掌控。 而李业拜访的目的,就是想要打听一下朝中消息。 不同于这时代大多数武夫,李业知道,还有不到一年,黄巢就会攻破长安,虽然由于不清楚历史细节,他无法获知黄巢是怎么打到长安的,毕竟直到现在,黄巢都还在江南活动,距离长安几千里呢。 但他清晰的明白,黄巢之乱,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机会。自己想要就此登上历史舞台,成为未来可以和李克用、朱温、杨行密、耶律阿保机等乱世枭雄博弈的大佬的话,就必须尽可能利用这一时机,发展壮大自己。 “子烨多礼了!” 节帅大帐之侧,是诸多幕府属官和幕僚的驻地 郑洵见到李业拜访,还带着礼物,倒是没有太吃惊 这位年轻的将佐行事风格不同于一般军头,彬彬有礼,颇有读书人士风,他之前在夏州时就有见识。 若是寻常武夫,倒也惊奇,但考虑到听闻其人乃宗室之后,倒也理所应当。 郑洵今年已三十有六,四年前考中进士,在尚书省为郎一年后,分派到关中藩镇。 其实也是带着家族任务,希望和藩镇武夫打好关系,以备不时。毕竟世家大族们也知道,这时代有刀把子才是爷,故而唐末以来,他们也积极寻求和兵头军阀们合作。 “末将参见判官!” 节度判官理论上是藩镇三号人物,相当于朝廷里的宰相,只是不掌兵权,没人当回事罢了。 但李业还是一板一眼的表示尊重,执下官礼 郑洵十分满意,连忙扶起对方 “诶,子烨宗室之后,血脉尊崇,又是功臣,我焉能受礼啊?” “子烨举止文雅,有士子之风,日后称一声表字便是” 从其人言语便能看出,在这些世家子眼里,评判人高低的首位因素,还是出身家族。 二人坐在马扎上寒暄几句,李业便切入主题 “美江兄,我开拔后,在银州那边同僚听闻,说黄逆已经攻破江南,可有其事?” 这些世家大族,子弟广布全国为官,消息要灵通得多 “确有其事。” “上旬长安邸报,说是草贼已破扬州,恐怕江东诸道,未能幸免啊” 郑洵感叹到,夏绥镇距离关中不远,故而时时都能收到长安的消息。 “不过毕竟还是危及江南,草贼既已破了淮南镇,想必师老兵疲,难以再兴大军,一两载内,南图中原,离我关中西北还远呢。” 不仅是郑洵,事实上此时天下大多数人,虽然都能看出黄巢攻破江南,对唐廷是致命一击,直接断绝了朝廷小半财赋供应。 但却没有几人能够遇见到,现在还在江南的黄巢,居然会在未来短短半年内,就兵抵长安。 就连李业本人,只是知道后世历史,黄巢的的确确是在广明元年后杀进了长安,由于黄巢起义是中学历史必讲的,李业记忆尤深。可现在这个样子,都已经广明元年了,黄巢离关中还隔着好几个省呢! 李业有些疑惑 但作为后世人,置身事外的看待历史,总是能比这时候大多数聪明人清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似乎想到了一些可能 继续问道 “美江兄可知,如今在淮北主持大局,应对草贼的,是何人物?” “乃门下侍郎,弘文馆大学士,宰相卢携” 郑洵答道 “不知这位卢侍郎勋纪如何?” 勋纪就是战功,意思是卢携有过啥军事战绩,李业倒没有因为人家是文官而看轻,大唐能打的文官很多。 谁知郑洵答道 “卢相公四代名臣,士门之后,家风蔚然,气节骨梗。” 嗯,就是没打过仗的意思。 李业又问到 “那眼下江北还有哪些得力藩镇?” “忠武、宣武、天平诸军尚在淮北,魏博、昭义、平卢亦是强藩,相必不至于让草贼流毒中原。” 听到这里,李业已经明白黄巢是怎么从江南一路杀到长安的了。 郑洵说的这些藩镇,不是没有强军,有些甚至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精兵。 但,都是墙头草 以前唐廷有江南财赋在手,还能以财货诱其卖力。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江南已经完蛋 那问题来了,人家为啥帮你平叛呢? 这些人自己没变成叛军,就已经很对得起你老李家了! 淮北中原,真正能用的,其实就只剩下高骈剩下的三瓜两枣,和河南东都的神策守军罢了。 除非能有个张巡、郭子仪之类人物坐镇,或者把高骈提溜到北面来当主帅,或许还有一两分胜算,而目前主持局势的卢携又不通军事。 结局已然注定 对于李业的询问,郑洵倒是没有什么想法,宗室嘛,关心一下国家大事也正常。 接着就笑问李业 “子烨此番立下大功,既已经升了十将,按常例,就可以加授本官了,愚兄在尚书省有些门路,需不需要帮忙活动一番?” 李业知道对方在示好,只是他心中真的不把这些虚名当回事,不如几十柄陌刀、弓马管用。 但人家都主动到这个份上了,自然不能拒绝 “就有劳美江兄了,事后必有重谢!” 郑洵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宗室小将真是上道,满意笑了笑 二人又闲谈几句,李业才告辞离去。 不同于郑洵的轻松,李业掀开帐幕之后,笑脸就收敛了起来。 果然,黄巢入长安的历史潮流必然发生。 而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已经是广明元年五月,最多只剩下大半年。 自己该如何应对? 一方面,要火中取栗,趁机捞足政治和军事资本。另一方面,又要保全自身,不至于变成藩镇和黄巢军倾轧时的牺牲品。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距离关中、长安足够近,能随时动作,但又不被战火波及的地方落脚经营。 李业把目光投向了西面 三日后,大军与突围的经略军陈武韬会合,再次启程,往盐州方向而去,途经宥州 而在这里,李业第一次见到后世历史书上,与契丹、赵宋、完颜争衡,立国西北的西夏李氏 兴业之祖,拓跋思恭。 第11章 初得地盘怀德堡 “思恭参见节帅!” 李业擎刀肃立在诸葛爽身侧 眼前这个执下官礼,躬身参拜,恭敬有加,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 丝毫看不出什么乱世枭雄的气概 但越是如此,李业心中越是警惕 很难想象,现在还只是在大唐一镇节度使麾下,仰人鼻息的拓跋平夏部,短短数十年间,居然能发展到那等地步。这个过程,励志程度堪比在李成梁府上做杂工的努尔哈赤。 拓跋思恭个子不高,但体格丰壮,因为常年骑马,站立时能看出明显的罗圈腿,明显是常年习武之人,但神情自然圆滑,仿若长安市上商户。 “拓跋刺史久镇宥州,蕃汉百姓多以为赖,本帅焉能怠慢?” 诸葛爽扶起拓跋思恭,寒暄几句 但他也没说错,拓跋氏不同于党项其他大部,极其善于经营地盘。 从拓跋思恭父亲开始任宥州刺史后,其部很少参与劫掠边州,整顿清理当地党项部落,甚至不时给长安进贡,参与平叛。 在宥州、夏州本地,无论蕃汉,都颇有几分名声 这也是几十年后,西夏的崛起的基础 拓跋思恭只是自谦 但当注意到诸葛爽身侧肃立的李业时,却是忽然道 “这位小兄弟,莫非就是石子岭大捷,千军之中,百步穿杨,取费听多遇首级的李子烨?” 听到此言,诸葛爽自然是主动引见 但李业心中却是惊骇 这才几天,对方获知石子岭之战后,就开始打听自己的消息了? “刺史过誉,末将不过侥幸而已!” 拓跋思恭本官在夏绥镇内,只低于节度使诸葛爽,李业当然不敢失礼。 “听说子烨是皇室宗亲?” “旁支而已,有辱祖先,不敢称宗亲。” 面前矮壮将领却是笑道 “朔方节度使李帅也是皇室宗亲,此番平叛,皆因盐州受袭,李帅正在盐州平叛,大军过去以后,我必当向李帅提及此等宗室英杰才是!” 李业并非缺乏社会经验的蠢人,拓跋思恭这话看似亲热,但未免没有破坏李业和诸葛爽之间关系的打算。 毕竟真要引荐,到时候朔方节度使在场,你直接提不就完了吗?有必要在眼下诸葛爽身前说这事吗? 此时李业对其人的印象就更差了 六月初,夏绥军抵达盐州,和朔方军会师 此时费听氏的叛乱已经基本平定 倒不是因为被杀绝了,而是因为人家请降了。 在庆功宴上,李业见到了拓跋思恭口中,同为宗室之后的朔方节度使李玄礼。 唐朝的宗室制度不同于明代,倒是有些类似汉朝,也就是近支宗室,和皇位继承权相关的,管得很紧。李隆基为了防范皇子皇孙们勾连外臣,还专门修建了形同监狱的十王宅、百孙院。直接导致此后几代天子政治素质直线下降。 而对如李业这种远支,则根本不管,爱干嘛干嘛,科举、当官,甚至领兵做节度使、入朝为相也不稀罕。这一点,唐朝皇帝还是很清楚的,近支宗室也许是自己的威胁,但远支却反而是皇权有力帮手。 李玄礼见到李业,还是很欣赏的。 年纪轻轻,就已经有如此能耐,而且谦逊恭谨,毫无这个时代武夫们普遍的骄横。 这样的部下,简直是各路节度使培养为牙兵亲信的理想人选。 何况二人同为宗室,李玄礼是高宗之后分出来的,太宗八世孙,刚好比李业长一辈。 李业也十分上道,二人对了世系祖宗后,他当即改口称呼世叔。 中唐安史之乱后,其实涌现出不少宗室名将。 但到了晚唐,宗室之中,已经罕见军事人才了,否则历史上,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把李克用记进宗谱,过继为宗室。 李玄礼自己能爬到这个位置,也有矮个里面拔高个,朝廷树立宗室榜样的原因。 藩镇崛起后,唐廷一直倾向于培植远支宗室,虽说人不见得就完全忠诚,但比起那些藩镇悍将还是可爱多了。反正也管不到,与其给外人,还不如给自家人。 随后,在庆功的两军宴会上,李玄礼主动举杯向诸葛爽暗示,希望把李业调到朔方军。 他上任朔方节度使不过一年,也需要培养衙兵亲信。 李业主动婉拒,毕竟诸葛爽对他还是有知遇之恩的,虽说此时跳槽,对于藩镇武将而言不算啥,但李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诸葛爽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虽然酒宴上没说什么 但时候,就让节度判官郑洵私下向李业表明,有意让他在宥州或者夏州,担任独立领兵的十将。 ------------------------------------- 广明元年,六月 朔方镇,灵州,灵武县 这里是朔方节度使的驻地,也就是后世的银川地区 作为黄河几字湾左面边缘,自南北朝开始,到唐朝,广泛挖掘的水利工程,将此处打造成了真正的“塞上江南”。 过去鼎盛时,灵州人口最多能达到百万。 黄河畔松软的泥土,在人工沟渠的辅助下,变成上千万亩良田。 来自长安、河东、陇右、西域、塞北的商队和旅人络绎不绝 天宝年间,朔方军更是“十节度”之一,是平定安史之乱的主要军事力量,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均担任过朔方节度使。 但天宝,既是朔方镇的顶点,也是最后的辉煌 至此以后,随着国内乱局爆发,吐蕃势力侵吞西域和陇右 “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朔方镇原本在陇右和贺兰山以北的统辖地区全部丢失,吐蕃人的兵锋抵达到眼前。 吐蕃人控制的原州、会州距离长安不过二百里。 至于朔方,更是到了眼皮底下,而新崛起的党项人,也是尾大难掉。 多次动乱以后,到了唐末,灵州城几乎近于废弛,人口不过十万 李业、符存审、杨师厚三兄弟,策马在黄河畔观望 数日前,他们跟随诸葛爽,追击党项叛军余部后,按照常例,李玄礼要犒赏作为“客军”的夏绥镇将士,分发赏赐。 “再往西,便不复大唐之地了。” 李业望着黄河西侧,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不禁兴叹 安西四镇以及河西走廊的沦陷,对于大唐以及中华民族而言,不仅仅只是丢失领土这么简单。 “若有朝一日,能提剑收复安西五十州,必当能名垂青史!” 符存审回应道 杨师厚倒是更关心眼前的事情 “兄长,节帅那边的意思,咱们是要分到哪?” “宥州,怀德堡” 李业看向远处的灵武城答道 升为十将后,他并没有选择回去给诸葛爽做衙军都将,而是选择外放。 杨师厚不解 “兄长,为何不留在夏州呢?节帅这么欣赏兄长,日后不难得个都虞侯或者押衙差遣啊。” 但李业却是摇头 “在夏州当衙军,自然待遇更佳,可受的管束也要多。” “诸葛大帅虽然对我等不错,但夏州龙蛇混杂,不是经营之地。” 作为一个后世人,从小接受的历史和政治教育,无不告诉他,乱世之中,想要做一番事业,必须要有根据地。 哪怕是再小的地盘,也比无根之木要好。 留在夏州衙军,待遇确实好,但却是在诸葛爽眼皮底下。 现在诸葛爽信任重用他,是因为需要他的本领,可这并不意味着人家能容忍一个在自己跟前,发展势力,勾连僚属的军头。 “只是,宥州距离德静百里,恐怕军中一些有家属的将士,不会轻易跟从啊。” 符存审担心道 李业颔首认同,他的部属中,大半都是德静和周边本地人,安土重迁也是常态。 “这样吧,这事三弟负责,把军中剩余财货,尤其是我的那份拿出来。告诉德静本地将士,有家属的,如为父母双亲,有兄弟姐妹,赐钱帛安置,如无兄弟姐妹,我不强求,也赐钱帛,权当遣散。” “若家属愿随军迁移的,我许诺,必定在怀德堡给他们置一份家业。” 李业口中的家业,当然是土地,还有草场。西北地区,无论胡汉,都是耕种游牧并举的,往周围党项部落,收点“上贡”,给他们每家每户分点牛羊,李业还是办得到的。 这其实也是他一直在企图推动的事情。 唐末乱局,尤其是府兵制解体后,藩镇武夫的崛起,其问题根源还是在土地上。“有恒产者有恒心”,当每名军士都有固定的家业和财产后,也就不会轻易倒戈,作乱犯上了。 当然,这还只是唐末社会问题的冰山一角,但事情总是一点点开始解决的。 第12章 点兵出巡讨党项 r 第13章 冲天香阵透长安! “税捐?那唐将脑袋被驴踢了?” 细石会看着眼前来报信的族人,先是愣住良久没反应过来,接着才不屑笑道。 大帐内其他族人均大笑起来,一副欢快的气氛。 宥州,长城北侧的河套草原 聚集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党项部落 多者有数千户,少者也有百余户。 细石部落是数十年前,党项八部之一,细封氏分出的小支,一直在怀德堡和归仁堡之间的草原游牧耕种。 经过几十年繁衍,已然壮大到了六百户,在党项诸部中,算是中游水准了。 从乾符年间之前,他们就没听说给唐军缴纳捐税这回事,毕竟眼下连宥州刺史,都还是党项人拓跋思恭担任呢。虽然拓跋氏和其它几部关系不太好,但对这种事情也是默许支持的。 更何况,怀德堡有多少唐军? 一百?两百? 只是自己细石氏,就有三百步骑! 缴纳捐税?自己没找唐军要上贡就算不错了吧。 帐中七八人,都是一同聚餐饮酒的族中头人 此时也是各自打趣嘲笑 “听说那怀德堡新来十将,连二十都不到,也不知还是不是个雏!” “哈哈” 众人俱皆欢笑,桌上酒杯横洒,就连细石会本人也是不以为然,依旧饮酒不停。 只是让身旁的党项女子给自己斟酒不停 这银质酒盏、酒具可是前年他从盐州汉人大户劫掠而来,珍视不已。只可惜一同抢来的小娘去年上吊死了,只得让个党项侍女充数。 只在这上下欢愉,权当有人放屁之时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细石会刚皱起眉来,起身欲呵斥,那帐帘已经被掀起 “族长,打来啦!唐军打过来啦!” 众人一时无言 而后轰然 “怎么可能?” 但还没等他们表达自己的疑惑,外面发生的事情已经回答 冲天喊杀声,兵刃交错声,箭矢以及火焰燃烧爆裂声,迅速传开 还有那明显是汉话的嚎叫 “杀贼!” “到底怎么回事!” 细石会再也没有刚才的从容,方斟满的酒盏慌乱中洒了一身,恍若未觉只是揪着报信者衣领,面色苍白喝问。 “小的不知道啊!那些个唐人太狡猾,好几十骑兵都穿着咱们衣服,突然冲进来,后面还有好几百步卒,个个都跟夜叉似的!” 细石会仓皇之下,勉强稳住心神,大声呵斥帐中头人各自约束部署,勒令族中青壮迎战。 此时正值傍晚,党项人生火做饭之时。 二十多员党项装扮,内衬甲胄的唐军骑士突然冲入,烧杀放火 紧接着,就是唐军步卒大队密集阵型 杀声动地,火光滔天 一身膻腥味浓重的羊毛袄子下,李业勒马持弓 胯下骏马,不断在人群和帐篷间穿梭 “嗖嗖” 任何敢拿起武器的人,无论老幼,在他眼中都是靶子 待冲杀回到步兵队列前,浑身染血的符存审握刀拱手 “子烨,基本已经定了!那细石会带着几个头人负隅顽抗,已经让三弟带着秦彦、赵岳他们堵在大帐前!” 李业看着傍晚暮色下,火光映天,微微颔首 “男丁凡持兵器者杀!但有抵抗者,不留俘虏。” 就在昨日,李业了解到细石氏是怀德周边最大的一股党项部落。由于这支党项人多次劫掠周边,故而当地汉民百姓最为了解。 其部经常在此处袭击盐州北上商队 今日下午,李业就让符存审带着李弘义、秦彦部假扮商队,吸引一支党项人,随即击溃全歼后,夺马、换装,拷问俘虏,行军三十里,飞速奔袭细石氏驻地。 对于部下的表现,李业还是颇为满意的。 诸部当中,自己三兄弟直属的最为精锐,其次为秦彦,李弘义和霍兴、姚长奇部则居其末,此战伤亡,主要也是出现在这三队。 ------------------------------------- 哪怕是在过往的战斗中,边镇唐军对党项、回鹘的战力比,往往也达到一比二以上。 在这个时代,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真正能对唐军威胁的,其实也就只有吐蕃,以及更遥远的大食。 只可惜,大唐军队主要精锐和注意力,大都不在外部。 李业三百唐军,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有六百多户人口的细石氏,彻底击垮。 斩首二百三十五,俘虏九百余,其他还有大量散落余部逃窜,毕竟唐军人数不占优,无法做到全歼。 但自身伤亡仅三十九人,十七人阵亡,而细石氏的族长细石会,还有几个主要头人均已授首。其部落已经没有再聚集起来的可能,那些散落在外的余部,大概率也就是被其他党项部落兼并。 李业倒不担心,甚至说,这样的话,可最快速度,把自己这一夜“丰功伟绩”传播周边全部部落。 怀德军的威名,就此竖立! 当然,此战最直接的成果,还是缴获 马一百九十余,牛二百,羊二千三百余,皮毛无算。 还有细石会以及几个头人,大概是以前劫掠而来的百余贯钱,八十匹绢,金银十数斤,这些比起牲畜来说倒只是添头了。 李业倒是慷慨,当然,也不能不慷慨,毕竟战前自己许诺过的。 除了马匹不能分,其余均大举赏赐。 只是以往赏赐军士,大多用铜钱或绢帛,这两个才是大唐朝的通行货币。 而此时缴获,基本都以牲畜为主 李业也向所有军士表明,如果愿意要牲畜的,可以直接拉走,如果执意要钱帛,那就先向盐州、夏州变卖,换成钱帛。 至于缴获的那些铜钱、布帛还有金银,一点不留,全部用于抚恤阵亡伤残将士。 军士们都能理解,这还是李业这大半年,苦心经营的信任在起作用,本地出身将士大多选择牲畜,而外地来的更倾向于钱帛。 还是老规矩,兄弟三人亲自出面,召集全军军官,当着所有军士面,一一细数宣读各自斩获军功,如有异议,当堂质询。 然后分配奖赏 分完以后,还剩下八十头牛,九百头羊,以及全部马匹。 至于缴获的甲胄、兵械等,虽然质量大都不佳,但按照规定,也不在奖赏之列。 李业从马匹中精选出四十匹可供骑乘,肩高足够的,作为战马使用。 边镇军士大多会骑马,但距离骑兵还需训练,这个任务李业交给符存审负责。 而杨师厚那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九百多号俘虏,其中六百女子,一百多孺子,以及两百男子。 倒也不稀奇,毕竟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能逃出去的,大多是青壮。 如何处置这些俘虏?杨师厚每天都得带着上百人看押。 对此三兄弟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 军中未有婚配的,可以分予女子,当然,要折扣部分奖赏。 剩下的,和男丁一起,贩卖盐州或夏州,那里有不少商贩收,专卖关中为奴。 李业虽然对这种行为有些反感,但身处此时,身处此地,自己就没有其它选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关于那一百多童子,但凡其母在俘虏中的,必须跟其母一同买卖。 其实是李业多虑了,相较于女子,这年代的边镇百姓,也热衷于收买男女儿童。 作为家生子,可以培养为未来劳动力。 缴获丰厚的怀德军,大胜而归 沿途数不尽的俘虏以及缴获,让许多百姓围观,指指点点。 自乾符以来,宥州三堡的唐军就很少能对周边党项部落下手了。 当然么大多数汉人百姓还是高兴,或者说冷眼旁观的,毕竟他们也饱受其苦。 但很快,李业当众宣布的另一项决定,却立即引发了所有人欢呼 “自即日起,怀德周边大小村镇,捐税只取其半!” 不止如此,李业还拿出缴获剩下的牛羊,表示可以用低价售予周边汉民。 对细石氏的突袭,以及随后的灭亡,很快传遍周边百里 附近众多党项部落,再也不敢把李业这支唐军不当回事了。 然后,李业再亲自领着步骑甲士,一一上门要求缴纳税捐。 并且以往年均未缴纳的名义,要求一次交清三年。 此时刚好入秋,正是草原牲畜肥美之时,怀德军可谓是盆满钵满。 数以千计的牛羊从中转手,运往各地,闻讯而来的夏州和盐州商队,挤满了军堡门前。 按理说,宥州除了怀德堡外,还有归仁、延恩两堡。 他们此时应该羡慕,乃至一一效仿,或者向李业恭贺才是。 但事实并非如此 当其余两堡听闻消息,顿时惶急,连忙派人让李业收手,见李业已经“酿成大错”,更是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表示要上告宥州刺史和节度使,表示“血别溅我身上”。 在他们看来,李业不知是哪里来的傻子 以前他们不敢打,是因为打不过吗?是没想过吗? 党项又不是只有几百户的小部落! 就说细石氏,乃是八部之一的细封氏分出来的。 李业这么做,一旦有近万步骑的细封氏找上门来...... 而明明距离不算远的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出奇沉默的态度,也让人感到害怕。 但是很快,细封氏和拓跋思恭,还没找上门来呢 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已经从南面传来 广明元年九月 黄巢大军度过淮河,攻入中原,东都危急 十一月 洛阳沦陷! 黄巢大军,正式向关中挺进 潼关危急,长安危急! 李业站在怀德堡,按刀眺望草原星空 身后,刚刚收到消息的诸将佐,宛若炸了锅般七嘴八舌讨论着 时代的序幕,拉开了! 第14章 山河表里潼关路 长安城 东西、南北横跨数十里,人口百万 哪怕到了唐末,其繁荣程度都仍然冠绝整个世界 勾栏瓦肆、殿台池阁 自唐中期以后,夜市和街坊管制放开。 长安就此变为不夜城,即使是晚上,在满街灯火照耀下,也如同白昼。 只是,这样繁荣的背后,却是多少沉重代价呢? 燕赵不是无灯火,尽取脂膏奉上都! 但当广明元年的十一月到来后,明明还有不久就要年节,可长安城中丝毫喜庆气息都没有。 以往熙熙攘攘的夜市也再无踪迹,一到傍晚,被临时赶鸭子上架,组织起来的神策军和金吾卫士卒,就要看守住各个坊门,严格宵禁。 几个城门,全部增派人手看护,只许出,不许进。 越来越多的消息和谣言,在城中士民间传播开,恐慌情绪就像病毒,迅速在长安城里发酵。 所有人都在议论 “草贼打到哪了?” “潼关还守不守得住?” 这也无关乎大家紧张 毕竟潼关虽是天下雄关,但从南北朝到现在,好像就没守住过几次。 夜色降临 神策左军判官,董余 失魂落魄的乘着雕栏香车,回到自己府中 今天朝会持续了一整日 早上是朝臣们在大殿上吵,下午是太监们在后庭里吵 所有人都指向了同一个问题 长安,守得住吗? 这个问题很复杂,长安、潼关到底还有多少兵力? 但田令孜也好、董余也罢,他们这些宦官,却是不敢给出否认答案的。 不然那些因为田令孜上位,而靠边被清算的失势宦官和朝臣,立马就要反扑! 毕竟从明面上说,神策左右两军,以及禁中各卫,合计有二十万人马。 就算聪明人都知道,实际远没有这么多,但再怎样,七八万还是有的吧? 依靠潼关,坚守至剑南、河东、西北援军抵达,总是有希望的。 可只有董余这种真正知晓内情的人,才明白 关中禁军,早成空架子了...... 就在今早,圣人命以田令孜,为汝、洛、晋、绛、同、华都统,领左、右神策军东征讨贼。 但神策军哪里还能讨什么贼? 一下朝,田令孜就召集所有两军、枢密院实权宦官 几十号人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有好办法 有人提出干脆直接护送圣人入蜀避祸,躲一躲算了 毕竟这在大唐朝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如果这样做,那么就会给反对派以口实 你田令孜之前口口声声,说关中防务多么完备,神策军有多少甲兵,还以此为名目,向关中、河南加征盐铁捐税。 每年唐廷本就不算宽裕的财政,一半都砸在了这“二十万大军”身上了...... 如今草贼打到门上了,你却要跑路? 那之前算什么? 届时,被田令孜踢出权力核心的杨复恭、杨复光兄弟,怎么会善罢甘休。 论及和圣人的关系,在神策军中根基,二人其实也不逊色田令孜多少。 所以,田令孜唯一的出路,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无论如何,神策军这堆烂账的盖子,必须要捂住! 董余回到府中,看着紧张过来打听消息的几个义子 不禁长叹 去年自己义子董五,被人当众刺杀于市井酒肆,一时惊骇半个长安。 但他也因此向田令孜卖了个惨,把脏水泼到杨复恭兄弟身上,从而成功转变立场,投身于田氏门下。 田令孜很满意,没两月,他正八品的孔目官就变成,神策左军第四号人物,神策左军判官。 有此实权,每年能分润的军资、财货,顿增数倍,虽然一般都得输送给田令孜,但他自己也是盆满钵满。 几个义子,亦是各自在左军中位居要职,他今年还打算再给田令孜送些财货,继续拉关系,弄个枢密副使做做。 但没成想,乐极生悲,祸兮福所伏,原本以为青云直上、荣华富贵的机会,如今却都成为了催命符。 田令孜命长安周边,共计十万神策军、博野军东进,死守潼关。 而首先的问题是,从哪里凑出这十万人? 哪怕已经在神策左军干了十几年,可董余自己都说不清楚,神策军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实际军士。 但纵使最乐观估计,这个数字也不会超过八万。 而且,其中五成以上,都是各路官宦、市井子弟,为了混一份俸禄,寻个倚仗身份,从宦官那买来的位置,实际根本没法上战场。 可上边的命令在这,情势急迫,众多太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花钱,尽量雇佣长安城中和周边的轻侠、恶少年,以及闾左贫民充数。 如此一来,倒是能短时间内凑齐人数 只是,这样的军队,真的能打仗吗? ------------------------------------- 六日后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二 匆忙数天时间,凑齐的“十万大军”,终于离开长安,向潼关方向挺进。 圣人亲自出城为大军饯行 这位曾经做出“马球定三川”荒唐之举的天子,并非是不聪慧,只是大都多用在享乐罢了。 面对汹汹而来的黄巢义军,年轻的皇帝也慌了神,六神无主之下,只有紧紧抓住亲信的“阿父”田令孜。 当田令孜拍胸向他承诺,还是勉强稍安定下来。 他对战争没有直观概念,只是觉得京中神策军好歹十几万人呢,就算拖不住,也够护送自己跑路吧? 大不了再回蜀中高乐便是。 而这一日,送行的却不止皇帝 无数士兵家属挤在咸阳桥边,哭声震天,士卒们同样是心情戚悲 母子、夫妇,抱头掩泣,依依难舍 他们哪里是什么职业军士?就在前几天,还是东西坊挑货的力夫,走街串巷的货郎、巡道的衙役、门店里的伙计。 还有商贩、赘婿、游侠......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距离城外不远,长安郊区的一处酒肆上 两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在二楼,斟酒对饮,遥遥望着这一幕。 其中一人苦笑道 “若非和右军的支计官有点旧识,此番愚弟恐怕也难免这一遭啊。” 对面人嘲笑 “什么旧识,不就是贿赂吗?亏你也是名臣之后!” 二人,一个姓氏很少见,唤作敬翔,冯翊人(三辅,长安郊区),昔日唐中宗朝宰相敬晖之后,两年前赶赴长安参加进士考试,未中,就一直留在了京中。 而另一位年纪稍长,身世就更为坎坷些,虽然祖上也出过节度使,但在关中豪门大族眼中,依旧是寒门。 他自幼好学,才华横溢,在家乡多有闻名,第一次参加科举,竟名落孙山。李振不服气,又连着考了几次,仍是榜上无名。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逐渐意识到 很多东西,和真才实学没关系。 也因此变得愈加愤世嫉俗,可以说,对于黄巢大军的到来 他心中虽然也有惊惶,但未必没有幸灾乐祸。 “不过,这十万大军,看似汹汹,但只眼下长安城外这一幕,便是没有半分胜算!” 李振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此时尚未有蒸馏酒,故而古人酒量都颇大 “敬兄,以你看来,这黄贼,有无机会趁此机会亡了唐廷?” 如此番有旁人在侧,必然是惊骇欲绝,就算谁都知道大唐已然江河日下,但这般亡国之语,还是有些惊世骇俗,毕竟三百年的惯性,依旧庞大。 敬翔却是先认真沉思,而后摇头 “不会” “昔日后汉黄巾、董卓之乱,难道势头比今日黄贼小吗?论千秋成败,大唐地位不比两汉稍逊,同样的,积累的人心、威望,不会一朝丧尽。眼下长安、关中的确无可战之兵。但三川、西北、河东、河南、河北呢?那些个藩镇,也许不愿为朝廷在黄贼势盛之时,火中取栗,但事后,未免没有借此机会,宰割天下,瓜分州郡的打算!” “一如汉末三国故事啊......” 李振闻言,摇头失笑 “是矣,是矣。自古首难者死,先发者亡,昔日秦末逐鹿,陈涉吴广前驱而先死;王莽篡位,赤眉绿林何尝没有进逼过长安?” “鹿死谁手,最后还是要看天下豪强啊......” 当黄巢席卷中原之际,李振也曾产生过前往洛阳投奔的想法。 但很快就在自己理性以及敬翔劝阻下,放弃了。 因为正如二人所言,自古以来,首发的农民起义,几乎不可能成功,不只是后世人,站在历史高处,能看到所谓“农民阶级的局限性”。古代的有识之士们,也不乏明眼人。 黄巢威势磅礴,号称百万,似乎天下莫能与其争锋。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这也是绝大多数起义军失败的原因。 没有根脚,或者说根据地。无论是昔日汉高祖刘邦,后来的明太祖朱元璋,他们能成功的关键,都在于经营出了自己的地盘。 而黄巢不过数年间,就转战全国,根本就没有在一个地方好好待过两年。 这倒不是说黄巢目光短浅,其实义军之中不乏聪明人。 而是首发起义军最大的弱点 孤军奋战,举世皆敌,朝廷秩序还没有彻底瓦解,就算想停下来经营,也做不到。汉、明两祖的成功,就是因为他们不是当时唯一的割据势力,刘邦有山东诸侯给他分摊项羽压力,朱元璋有红巾军在北面烽烟四起。 而黄巢,除了他自己,王仙芝死后,便再无他人。 “可惜啊,可惜......” 李振不禁长叹 他对腐朽的唐廷,是极为痛恨的,希望一个崭新政权能够替代,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能一展胸中抱负,如汉初三杰、凌烟阁功臣。 可残酷的事实是,腐朽的唐廷固然可恶,但席卷而来的黄巢,也绝非安定天下之主。 接下来的,只有乱世 敬翔却是笑着安慰 “昔年前汉二百载,余泽未绝,尚能得光武中兴。想我大唐三百年,也未必不能出一个光武,尚未可知哦!” “三代以来,光武帝也就一个,跟你说得像萝卜似的。” 李振失笑回呛 “我不少旧友都已经准备逃往蜀中了,你呢,有什么想法?不会留在长安真去投什么黄王吧?只怕黄王没见着,先被乱兵砍了!” 敬翔举杯抿了一口,问道 李振摇头,继续斟酒 “先去凤翔吧,那边有藩镇拱卫,又离长安不算太远,蜀中没意思,我还真想看看此变之后,这天下大势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只怕是某些人想趁机观察各路诸侯,良禽择木而栖,把胸中文武艺卖个好价钱吧!” 敬翔无情拆穿了对方心思,指着笑道 李振倒是不否认,干脆举杯 “那就共饮一杯,敬这天下大乱!” “好,敬这天下大乱!” ……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八 田令孜的大军抵达潼关 但其实他本人畏惧,不敢亲自领兵前往,大军虽打着他的旗号,其实只是左军马军将张承范等人领兵 朝廷下诏,任命夏绥节度使诸葛爽为代北行营招讨使,朔方节度使李玄礼为东北面行营招讨使,率领西北藩镇兵马,入卫关中。 三日后,黄巢攻打潼关! 第15章 江河板荡见诚臣 “唐军在禁谷没有布防?” 黄巢听闻哨探回报的消息,有些瞠目结舌 禁谷,是潼关左侧的一个谷地,地势紧要,可以迂回至关后,但凡守潼关,必然要同时坚守禁谷,此乃是兵家常识,再迂阔的将领都知道。 而现在探查的结果,却是禁谷只有少量唐军,根本门户大开 田令孜和唐军将领在想什么? 莫非是设有埋伏? 不对啊,要是潼关后方都丢了,自己穿插过去,天大的埋伏也没有屁用啊! 可事实就是,唐军根本就没在其处大规模驻防。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别急着上,再去探听下消息。” 黄巢谨慎地没有选择立即进兵,而是让自己外甥林言派人,继续刺探 但等具体情况传来后,却让人目瞪口呆 其实林言都没花什么功夫,因为潼关大营的唐军,每天都在以数百人的规模,向外溃逃。 只需随便抓几十个舌头,互相映照口供,一日功夫便弄清楚情况了。 话说田令孜自己不敢来潼关,让张承范等人领军 待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长安,一开始还好,但等大军到了华州,才发现根本就没有粮草。 本来关中天府之国,又是朝廷直辖,存粮应是不少。 但实际上,各地仓储,早已糜烂不堪,被官宦太监们倒卖一空,账面上的“百万斛粮豆”,根本就是空言。 张承范临时搜刮各地,也就得了数日之粮。 等大军到了潼关大营,只剩三日之粮,军中开始减顿,士卒纷纷逃亡。 本来他们大多都是临时被强征而来,并非职业军士,论军旅经验,还远不如对面的农民军呢,起码人家打过仗。 这种情况下,张承范并非不知道禁谷的重要性。而是不敢让唐军分兵,因为一旦分兵,指挥稍有混乱,就有可能导致大崩溃,现在全军挤在潼关大营,至少还能抱团坚守一下。 他现在,手中真正能分出去的正经军士,其实只有三万 好在此前,禁谷修筑有大量的防御工事,以万人博野军将士,应该能勉强应付。 广明元年十二月一日 位于潼关外,刚从洛阳方向败退回来的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率军与黄巢部战于关外。 起初,齐克让略占优势,义军稍稍退让 但黄巢丝毫不担心,只是让各部轮流与其交战,直至耗尽唐军士气 由于唐兵缺乏粮草,无法补充体力,本就士气低迷,到了中午时分,终于崩溃。 黄巢让林言带着精锐以及骑兵,驱赶溃兵,让之冲击禁谷的防御工事。 禁谷本就不多的守军果然大乱 林言随即猛攻禁谷 黄巢军主力也同时在大将尚让率领下,以绝对兵力优势,猛攻潼关 由于士气低迷,张承范只好拿出自己全部财货、金银,来鼓励军士作战。 虽然也勉强振作了部分军士,但杯水车薪 当日下午,林言率义军两万精锐并骑兵突破禁谷,夹击潼关大营侧后 终于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唐军顿时全面崩溃 丢盔弃甲,四处逃散的士兵满山满谷,黄巢军追杀在后,尸体漫山遍野,哀嚎不绝。 至此,长安门户洞开 两日后,消息传到长安,满城沸腾 扶老携幼,收拾细软西逃的百姓、官人,堵塞了宽阔的朱雀大街 原本严格的城门检查形同虚设,因为看门士卒也在逃亡 而作为长安城内的权力核心,圣人皇帝,却是第一个准备跑路的。 消息传来,长安君臣相对而泣,惶然无措 广明元年十二月五日,百官刚刚退朝,传闻博野乱兵即将入城。 原先在中原兵败的宰相卢携,畏罪自杀 田令孜带着五百神策军甲士,直接就打算把皇帝和几个皇子,带着跑路蜀中 满朝文武,俱皆惊骇,各自逃命 有跟着皇帝跑蜀中的,有逃亡西北的。 甚至还有不少,准备留下给黄巢劝进的,连劝进奏章都开始连夜写了。 长安城中彻底失序,官吏衙门散落一空,所有人都在往外逃。市井间的流氓地痞,趁机在城中放火抢掠。 值此天下板荡,宰相、武臣、言官、太监,俱皆失声,似乎亡国在即,昔日安史之变重演。 甚至严重十倍不止,因为现在的唐廷,可没有一个郭子仪、李光弼。 关中诸州,唯有昔日,因为和主张安抚黄巢的卢携意见相佐,被贬为凤翔节度使的前宰相郑畋站了出来。 他先是再三泣血上书,让天子回驾凤翔,主持军国大事 在他看来,长安也许不可守,但并不能因此全弃关中啊 只要天子能以至盛之尊,坚守凤翔、三辅 黄巢大军虽众,但大多乌合之众,而且没有稳定后方补给,打到哪,吃到哪。 所以,唐军只要能抗住对方第一波攻势,让战斗持久下去,黄巢大军纪律涣散、指挥不协调的劣势就会逐渐展现出来。 届时各路勤王兵马汇集,未必没有可战之机。 而且关中并非没有堪战兵马,西北朔方、夏绥,加上凤翔镇,两三万甲士还是能凑出来的。 只要能在凤翔站稳脚跟,唐廷就能转危为安,甚至趁此机会一举把黄巢歼灭于关中,树立朝廷威望,还未可知。就像当年,唐肃宗李亨,就是在安史之乱,李隆基逃窜蜀中的情况下,逆流而上,前往关中主持战事,最终力挽狂澜。 但正在一路狂奔的君臣,哪里听得进去? 哪怕郑畋亲自跑到斜谷,堵住即将入蜀的皇帝,嚎哭劝谏。 已经逃到汉中的君臣,见郑畋愿意接烂摊子,也乐得让对方先顶着,给自己跑路争取时间。 天子下旨,授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统帅京畿和勤王兵马 无奈之下,郑畋只好自己召集安抚凤翔周边兵马,然后传书给西北的李玄礼、诸葛爽,让两军加速进兵。 不过考虑到长安即将沦陷的态势,已然无法挽回,郑畋让二人先不要直接前往长安,而是在京畿北面汇集。 随后他收拢溃兵,抚慰军士,加强凤翔城防,等待黄巢大军。 十二月五日下午 黄巢前锋柴存未受到任何抵抗即顺利进入长安,黄巢以尚让为平唐大将军,盖洪、费全古为副将军。 将士皆披发、身着锦衣,辎重从洛阳到长安,千里相属。唐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文武官数十人至灞上迎接。 黄巢乘黄金车,卫队们都穿绣袍,红布束发。他的党羽们乘铜车随后,几十万骑士前后相随,从春明门进入京师,登太极殿,数千宫女跪拜迎接,口称“黄王”。 此时,逃到汉中的圣人和田令孜,也许是抱着“冲喜”的态度,下诏改元明年为“中和元年” 黄巢之乱,进入最激烈阶段 … 李业是在十二月初一,收到前往夏州聚兵的命令 此番南下,无论是朔方镇还是夏绥镇,都可谓倾巢而出。 西北藩镇和河北那些墙头草毕竟不同,因为他们更加依赖朝廷的财帛、粮食供给,所以长安有难,是没法坐视不管的。 而且从以往经验来说,勤王也是个划算买卖。 就连宥州的拓跋思恭,也动员了境内上万党项兵马,参与勤王。 故而李业倒是也不必担心,拓跋思恭找他算账了 李业受了调令,迅速就召集怀德都全军三百人,准备出发 其实他已经准备很久了 出于后世的预见,他知道黄巢攻入长安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所以到任怀德以后,就没有放松过士卒训练。 即使是四处对党项部落下手,也有出于锻炼军士的意图。 其中,最卓有成效的,就是骑兵数量增加 通过之前对细石氏的战斗缴获,李业成功武装了一整队五十员骑士,自己亲率。 其余步卒,由于增加了三十多匹用于驮运的马匹,机动性也大大增加。 但等李业率军抵达夏州时,却被告知,诸葛爽已经率军南下。 原来是长安已破,郑畋那边催的急 而且夏绥镇还没找上门去,黄巢军却已经找上门来了。 黄巢之弟黄邺部,领三万草军,向北企图夺下邠宁、夏绥诸镇 诸葛爽临时动员了夏、绥、银三州将士先行 而后面赶来的宥州军,诸葛爽让先去凤翔和郑畋汇合,听其调令。 也算是表示对郑畋这个京城四面行营都统的尊重 当然,宥州三堡,加上还未出发的夏州部分军士,拢共一千二百人。 诸葛爽不可能不委派亲信看着,节度判官郑洵临时受命。 也是考虑到郑洵和郑畋,都是荥阳郑氏出身,算是族亲,有以此联络关系的意思在。 但郑洵虽然官位不低,却没有多少军旅经验。 而在各部诸将中,郑洵对李业最熟悉,故而虽然李业身份不是众将最显赫者,郑洵却多加依赖,凡事都先询问李业。 第16章 中流砥柱郑相公 自夏州往西南行,一路上,可谓惊心骇目。 经由庆州、邠宁、肃州,至岐州(凤翔)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赢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西逃的士民家眷,堵塞道路,哭嚎震天。 天子南逃以后,整个关中顿时失去了主心骨。其实唐廷并非就毫无抵抗力量,比如邠宁镇、庆州、泾原镇,以及郑畋所在的凤翔镇,他们都属于传统听命于中央的核心藩镇,只是刚开始来不及支援罢了。 还有十多万崩溃四处的神策军士卒,以及其他禁军,虽然都不是正经军士,但毕竟已经算打过仗了,只要能收拢起来,给予足够补给,参与守城总是没问题的。 但领导核心的丧失,让原本可以合力的关中唐军各自为战,难以统一号令。 后面虽然有了郑畋这个行营都统,权威性比起皇帝毕竟差太多。 泾州,良原县以南 此处有河,名谓达溪河,往南便是凤翔镇 故而筑有军堡,唤作百里城,用以驻防。 原本百里城理当是郑洵、李业他们一千多人,中途补给所在,然后南下。 但就在数日前,李业他们刚到邠州之时,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已经南下凤翔,泾州本地空虚,黄巢军林言部一支偏师,抓住机会,竟是沿着达溪河穿插,夺下了百里城! 此军主将战略眼光倒是不俗,截断达溪河,不仅能阻拦郑洵这一千多人马,更能切断泾州和凤翔联系,从北面孤立凤翔。 “哨骑可曾回报?” 郑洵坐在中军大帐,皱眉询问 他本是进士出身的文官,虽然当了几年节度使僚属,略懂一些军旅之事,但从来没有指挥过作战。 面临如此情况,自然有些失了分寸。 “草贼似是按捺不住,已经分兵去攻良原,但百里城依旧有贼兵把守。” 汇报的,是夏州一位骑兵队正,他们带着弓马,去百里城外试探了一番。 然后就发现,对方人马已然开始出城,往良原去了。 这也不难猜测,大概率是为了劫掠。百里城是军堡,没多少财货,也无人丁女子,几千草贼聚集于此,就算吃饭不成问题,但他们千里迢迢跟着黄巢打到这,哪是为了这个?留在三辅的同伴,都已经挣得盆满钵满了! “哪还有草贼愿意留守百里城?” 郑洵有些惊奇 从这些草贼行事作风不难看出,纪律比藩镇武夫还差,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还有人愿意留在军堡坐冷板凳? 那队正回言 “不止如此,我部持弓在外骚扰,意图试探,但那守堡贼人给,只是放箭回击,从不出城应战。” “两日间,也不见其部出城劫掠周边,军纪颇为严整。” 李业按刀侍立在郑洵身侧,这些天郑洵但有疑问,都多询问他的意见,军中甚至给他取了个“李副帅”的别号,当然,其中也有其他几路十将不满、嫉妒之意在。 他听完队正的汇报后,稍稍思量,这样的军队,在黄巢军中少见啊,莫非是黄巢的冤句老兵?不可能,那些核心精锐此时大概都在长安。 于是他询问道 “军堡之上,可有旗号?” 那队正稍回忆后,拱手应到 “是有,乃是一面‘朱’字旗,大概是其部贼酋名号!” 李业心中一惊 黄巢先锋、统领千人的中层军官,治军严谨,还姓朱。 不会是那位吧...... 两日后,南征的夏绥军,决定先攻取百里城,取道南下 郑洵虽然没有经验,但军中宿将却是不少,主要以李业和另外一位夏州宁朔都十将为主。 在河北砍伐树木,制作简易攻城器械,并不断让人骚扰放箭。 那城里巢军将领也不安分,竟然还敢趁夜,派遣精锐出城夜袭,毁坏攻城器械。 只是,还没等他们这边动手,一日傍晚,那城中巢军,居然就弃城东撤了! 郑洵还想派骑兵追击,但那巢军似乎早有准备,追击的三队骑兵并未成功,反而折损二十余骑。 待次日天明,打听消息后方知,原来是那支分出去良原劫掠的巢军,已经被泾原唐军全歼。 凤翔似乎意识到了这支巢军的意图,郑畋命两千唐军北上,兵临达溪河南岸,使百里城巢军陷入两面夹击境地,不得不东撤。 李业望着那东去烟尘,还有已不可见的“朱”字旗号,没想到第一次交手,来得这么早,却又如此草草结束。 是的,这两日,他已经探听清楚,城中巢军主将,确实唤作朱温! …… 郑畋,是李业来到这个世界后,目前见过官位最大的人物了。 就在十日前,逃难蜀中的圣人降旨加授郑畋为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 再加上京城四面都统,可谓文武一把抓,名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虽然其实就是推出来顶锅罢了。 眼前这位年近六十,须发斑白,身形已经略显佝偻的长者,便是大唐濒临亡国之际,最后的中流砥柱。 情势发展到眼下,无论多少,每一支援军的到来,都足以让郑畋欢欣鼓舞。 郑洵与他是同族,论辈分算是自己族侄,更是亲自相迎。 此时在郑畋的号召下,凤翔已经汇集了不少人马 有泾原节度使程宗楚、邠宁节度使李重古、前朔方节度使,现任神策右军马将的唐弘之。 加上凤翔、陇右本部,合计近四万将士。 北面,还有已经响应出兵的朔方节度使李玄礼,夏绥节度使诸葛爽,河东方面,李克用也已经决定出兵。 只能说,进兵长安,是黄巢起义的顶峰,但也是其急转直下的开始。 因为当进入关中的那一刻开始,就等于是把整个农民军暴露为天下诸侯竞相逐鹿的对象和舞台。 “诸葛仆射到何处了?” 郑洵带来的这一千多人,更多只是表明一下夏绥镇的态度,所以郑畋更关心的,还是诸葛爽本人的动向。 郑洵回应到 “仆射已经率夏、银、绥三州主力南下延州,此时恐已与巢贼黄邺部接战。” 郑畋这才满意颔首 接着,郑洵就一一向自己族叔介绍麾下部将。 郑畋本人其实毫无军事经验,但他早年中了进士以后,就长期在地方藩镇担任幕僚,故而对藩镇军将行事作风很了解。 在凤翔节度使任上,凡军中十将以上军官,都必须一一召见过问,哪怕时隔良久见面,也能叫出对方姓名。 “这位乃是我部宥州怀德十将,名唤李业,年未及冠,颇具武略,在镇中很是闻名,且为皇室宗亲。” 郑洵这位老朋友还是很给李业面子的,虽然出于这年代普遍年龄次序,最后才介绍他。 但对其他人也就是提个姓名,对自己却是详加解释。 “皇室宗亲?” 郑畋闻言停住 李业心中不禁喟叹,别看这隔了不知多少代的祖宗,给他带不来半点钱粮,可却依旧有不小效用。 尤其是在这个年代的官宦人士眼中,一个宗室余脉的出身,就是要比泥腿子引人注目,虽然不比五姓七望那般,但当说出这四个字,人家就不会把你当做寻常武夫看待。当然,其实大唐宗室自己,也属于“五姓七望”,陇西李氏嘛。 李业连忙解释道 “家祖定居长安,玄祖讳诫满,父嗣濮王,末将为六世孙。” 郑畋学问深厚,对于宗室的主要支系都很清楚,顿时明悟 “哦,乃是濮恭王一系啊,那便是太宗九世孙了。” “老夫见过不少宗室子弟,为官做宰的也不少,但却鲜有投身军旅之人。” “如今天下板荡,国家危难,正是用武之时。昔日国初河间王(李孝恭)、江夏王(李道宗),天宝之乱后,如武威郡王(李载义),俱是宗室出身,有安定社稷之功,尔当勉之!” 李业自然是表现出感激涕零之状,单膝跪地拱手应是 只是心中另有想法 自己的野心,真的只是做一个宗室名将,而已吗? 第17章 秦王破阵乐(上) 可援军汇集的欢欣鼓舞,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 中和元年,一月初二 这个新年丝毫没有任何喜庆,尤其是对于长安 黄巢大军攻入长安后,并没有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大开杀戒,恰恰相反,黄巢严格约束军纪,除了对宗室贵族、世家豪门外,其余士民均秋毫无犯。 由此也能看出,黄巢本人,还是有极大取代唐王朝的野心的。 但黄巢本人,对于已经膨胀到数十万的起义军,又有多大约束力呢? 郑畋在凤翔重振旗鼓的消息传到长安,刚刚占据唐廷宫殿的黄巢,还没来得及登基称帝,就先立刻让尚让统领大军,继续征伐凤翔。 大唐中和元年,一月初三 同时也是大齐金统元年 黄巢正式登基,进驻含元殿 委任尚让、赵璋、崔璆、杨希古为宰相,郑汉璋为御史中丞,李俦、黄谔、尚儒为尚书,方特为谏议大夫,皮日休、沈云翔、裴渥为翰林学士,孟楷、盖洪为尚书左右仆射兼军容使,费传古为枢密使。 登基第二日,刚刚被任命为同平章事的尚让,就率领近十万人马,朝着不过百里外的凤翔镇扑来。 原本气氛还不错,刚刚聚拢了几万残兵的凤翔镇,顿时变为危地。 众将惊骇,那些刚刚逃到凤翔的文武朝臣,更是仓皇难定,直接就打算拔腿继续溜。 就在这种情况下,尚让的兵锋距离凤翔还有几日呢,凤翔镇内自己就先乱了起来。 有些将领建议,先暂避锋芒,往泾州、陇州方面撤离,等待其他勤王兵马到达,再做打算。 有些干脆表示放弃关中,跟着天子屁股后面跑路川蜀算了。 甚至还有人建议投降黄巢,以郑畋的地位声望,想必捞个宰相位置并非不可能。 听到众人这般言语,郑畋怒气填膺,在众将军议之时,居然被气得晕倒在地,醒来后一时间都无法发声。 郑畋年纪不小,而且身体一直不佳,值此怒火攻心,竟然就此卧病,短时间难以视事。 就在此时,黄巢的使者抵达凤翔,表示劝降 只要郑畋投降,可立即授门下侍郎兼平章事,位极人臣。 众将只要愿率部归降的,绝对不负封侯之赏。 众将士战心迅速动摇起来 监军使,太监彭敬柔竟然直接以郑畋名义,起草谢表,准备让劝降使者带回长安。 自程宗楚、李重古、唐弘之以下,包括凤翔镇行军司马宋文通等人,都一时无言,没有出声反驳。 又没有人敢把这个消息,告知正在卧病的郑畋。 至于李业这种中层军官,甚至是到了黄巢使者入营以后,才知道。 中和元年一月初五,监军使宴请全军十将以上军官近百人,准备公布即将降于黄巢的消息。 李业也在被邀请之列 说实话,当昨日他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是万分懵逼的。 不对啊! 虽然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他对黄巢起义以及唐朝晚期的历史,只算略有了解。 可郑畋这个历史名人他还是知道的 而且他还记得,郑畋的坚守最后是成功的,黄巢最后败走长安,被四处云集的勤王军给杀得丢盔弃甲。 怎么就投降了? 难道是自己导致的蝴蝶效应? 可区区一个十将,有这么大威力吗?自己也没有改变过任何历史事件啊。 惊疑之中,惶然的不只是他,消息传开后,自己都中军官们,也都各自言语,讨论不绝。 李业立即让杨师厚严肃军纪,命众将士不得私下议论,并公然表态,无论事情如何发展,自己都会尽可能保全大家。 然后李业就找到了,之前被郑畋临时任命为大军辎重判官的郑洵,打听消息。 郑洵也是叹息不断 “叔父卧病已有三日,神志稍好转一些,但口齿依旧不清,难以视事。” “彭敬柔又一心要降,军中其他人虽然嘴上不言,但都看得出,心里也有动摇。” “只怕......” 李业心中明了,关键还是处在郑畋突然卧病 不同于其他寻常文官,郑畋虽不通军事,但在军士之间,却很有威望。 盖因其人处事公平,身先士卒,从来不克扣钱帛赏赐、粮草辎重,到任凤翔以后,凡军中士卒用一分,自己就不多占一毫。 对于自己不懂的防务统军之事,也善于听取程宗楚、唐弘之等宿将的建议。 都说藩镇军将跋扈,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世代宰相,名门望族,又是年迈长者,如此礼贤下士,又哪里没有触动呢? 若郑畋尚能视事,无论如何,军中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抵抗的。 但现在郑畋本人也命在旦夕,生死不知,众将士又哪里知道未来何处? 李业又请求,希望能否见郑畋一面,却被告知现在郑畋尚在昏迷,没法见人。 回到自己帐中的李业,一时也是如所有将士一样茫然。 两个义兄弟安抚完士卒,也纷纷来访。 李业知道,他们和自己相同,心里无主。 符存审不禁言道 “子烨,不会真的要降了黄巢吧?” 杨师厚倒是劝谏 “二位兄长,我听闻黄巢其人,色厉内荏,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搜捕昔年给他主考的官员,且不言对不对,就如此心胸,绝非成大事之人啊。” 符存审也是赞同 “我以前在河阳当过兵,知道这河南、河北藩镇,其实才是天下强兵,眼下黄巢虽然势大,却未见的能蹦跶多久。” 李业心中感叹,但凡历史上能留下名号的人物,脑子都不会差,二人可谓看到的黄巢的许多弱点,以及其必败的原因。 “说得对,无论如何,降于巢军,都不是好路子。况且我们兴师南下,不就是为了趁乱取功名吗?怎能半途而废?” “可现在营中汹汹,就算我们兄弟不降,却止不住他人啊” 符存审踌躇道 李业稍思索,然后决然言 “这样吧!明日监军要宴请全军十将以上将佐,二位兄弟是副将,就替我紧紧看住兵马,明日一早,全军贯甲,只等我在中军大帐的结果。” “如若他们果真要降,我一回营,咱们兄弟就带着将士们,马上离营北上,去寻仆射!” 符存审闻言拱手,断然道 “子烨,还不知那腌臜阉人打的什么主意,此番宴请恐有危险,三弟治军严谨,留守营中足以。明日不若我带刀与你通往!” 杨师厚知道自己武艺不比二位兄长,且看住营中同样重要,故而也赞同。 李业看着两兄弟,重重颔首 次日午后,监军使彭敬柔,宴请全军将佐。 李业和符存审,向杨师厚交代完后,一同前往中军大帐。 眼见着,门口上百名来自各个不同部队的军官同僚们,已经聚集,正三三两两讨论着,大家都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 帐门口,守备森严 一队数十人甲士,持戟肃立 所有人,不得携带随身佩刀以外的兵刃进入。 就连假装为李业亲兵的符存审,也必须在帐外等候。 时间一到 众将走入大帐,就见首席除了监军使,以及军中几位节帅外,还多出一个陌生面孔。 三十出头的中年人,身着文士服,显得头顶乌纱不伦不类,也不带鱼袋,一看就知道身份。 入帐将佐,纷纷向几位上官行礼,但对这使者,有人躬身讨好,有人却是不屑一笑。 礼罢,众人各自落座 彭敬柔见诸人集齐 看向那使者 使者拍了拍手,帐后等待良久的十多名仆役,抬着五口大箱子,到大帐正中 “嘭!” 箱子落地,发出沉闷声响 紧接着一一打开 光辉灿烂,映照满室 全都是金银珠宝,合计恐有数百斤! “这些只是我家大帅(尚让)的一点表示,日后诸位将军投于陛下殿前,还有更多!” 那使者笑着朗声道 不少将佐,目光已经难以移动。 紧接着众人大声议论起来 那使者和彭敬柔也不制止,几位节帅也是无言 就连郑洵和郑畋幕僚亲信们,虽然面色涨红,一开始还激烈言语,最后也只得长叹跌落在座。 而帐中其他将佐,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竟是出奇沉默。 见此状况,那使者和彭敬柔才放下心来 要是所有人都毫无异议,马上五体投地的降了,那才奇怪呢。 彭敬柔笑着开口道 “既如此,咱们先吃好喝好,明日便请王舍人回报尚大帅!” 随即就让准备好的诸多侍女、仆役捧酒上菜 李业坐在座中,眼见着酒肉珍馐一一上案,不少将佐已经开始大快朵颐,自己却是难以动筷。 虽然才见过十来日,但李业对郑畋这位老相公还是很尊敬的。 看到对方一腔热血最终付诸东流,心中不免唏嘘 再加上作为后世人,以及宗室身份,他对大唐还是有些感情的。 可如此状况,却也只能独坐叹息 罢了,等酒宴过后,明日一早,自己就带着弟兄们开拔北上吧。 就在这万马齐喑之时,席中一名已经饮酒正酣的将佐,大声出言道 “既是酒宴,怎能没有舞乐啊!快上舞乐!” 大概是发了酒疯 但也让不少兵痞们哄笑起来 “对,焉能没有舞乐啊” 彭敬柔本还有些紧张,闻言也是释然笑道 “是矣!来,让营中女伎舞乐!” 过了一会儿,二十多名战战兢兢的进来 都是彭敬柔平常豢养,专门用于酒宴助兴的舞乐 大帐内顿时热闹起来,就连上坐的程宗楚等节帅,也稍稍释然,开始捧杯 可等了良久,舞乐却仍未开始 彭敬柔皱眉喝到 “怎么回事?” 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豢养的乐手竟然逃亡,此时没有鼓乐,如何进行? 彭敬柔也是无奈,只好吩咐道 “军中不是有军乐手吗?暂时充当一下!” 所谓军乐,就是战时击鼓鸣金之人。 但这些糙汉哪里会什么雅乐,为首乐手拱手道 “监军,我等只会奏军乐......” “那便奏军乐!” 此时其余将佐等得也不耐烦 七八个军乐手只好各自摆开架势,鼓乐丝弦起作 但当乐声响起,所有人都是一愣 倒不是说难听,而是这曲目...... 怎生如此耳熟啊? 那些舞女也是愣住,但这支曲目她们也再熟悉不过,只好相继起舞。 随着鼓乐声大作,可帐中却突然安静下来 再无刚才的热闹场景 坐在上首的几位节帅,纷纷沉默,放下酒杯 彭敬柔一时色变,心中大骂,见此情状却又不敢出声 那鼓乐峥嵘气概,慷慨大方,丝毫不像是什么用来饮酒取乐的玩物。 分明就是 秦王破阵乐! 不知何时,坐中竟是有人落下泪来 曲子进行到一半,乐声慷慨激昂,宛若昔日太宗骑军破阵 可大帐之内,满座死寂 众人停箸止杯,不发一言,只听闻暗暗抽泣声 连舞女都不知发生何事,有些惶恐,动作僵硬。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原是郑畋亲信幕僚孙储 在座中泣言 “郑公尚在病榻,我等俱皆唐臣唐将,闻此太宗文皇帝军乐,昭陵距此不过百里,却要屈膝投降,有何面目!有何面目啊!” 此言一发,不少人随之掩泣 这下子,就连那黄巢使者都惊慌起来,正要安抚 却忽闻一声爆喝 座中一员小将忽得站起身来! 一脚把身前案几踢倒,酒水撒了满地 朗声高喊 “相公尚在营中,我等安能与敌将私相授受!” “相公平日待诸公如何?不告而降,这是大丈夫作为吗!” 第18章 秦王破阵乐(下) 李业此言既出,一下子就把所有人,心中埋藏的情绪捅破了。 秦王破阵乐,之于唐人,可不仅仅只是一曲舞乐 太宗文皇帝所建立的功业,不只是昔日唐王朝傲世天下的资本,同时也是注入整个民族的文化基因。 但凡军中将士,入伍以来,听过的第一首曲子,恐怕就是这个。 故而这些军中乐手,唯一会奏的,也就只有这首军乐 它象征着某种骄傲,某种天睥万方的气概。 那种唯属于大唐将士的骄傲,在此时此刻,这个特殊的氛围中,被短暂的召唤了回来。 “锃!” 甲片碰撞声哗啦响起 转眼间,座中十余名将佐忽的起身 也不言语,只是按刀冷视上座 那黄巢使者王舍人,见状惊骇,几乎跌倒于座。 上首坐着的几位节帅,也是各自怆然 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竟是拍案而起 “这位小兄弟说的是!” “如今国家危难,京畿沦落,相公召我等至此,难道不就是为了讨贼平乱吗?” “我等虽是武夫,可亦都是关西诸镇将士,历来受长安抚赏,难道无需报答吗?” 程宗楚是所有节帅中,第一个表态的。 他一说完,其他高级将领,李重古、唐弘夫、宋文通、李昌言也纷纷离案,站起身来。 那位王舍人此时已经完全失据,颤声道 “诸位将军,好商量,好商量......” 见自家节帅已经表态,座中无数十将,均按刀起身 一时间,甲片森然之声,让人心惊肉跳。 原本还在演奏的秦王破阵乐,和帐中舞女纷纷惊惶停下。 李业面色毅然,主动出身,看到没看面色煞白的王舍人和监军使。 直接来到几位节帅面前,拱手请命 “末将请见郑相公!” 有人带头,帐中近百人近乎同时躬身拱手 声音洪亮,直干云霄 “末将请见郑相公!” 几位高级将领中,以程宗楚地位最高 闻言不惊反喜,豪爽大笑 “好!众将士,随我参见都统!” 随即迈步离席,身后李重古、唐弘夫、宋文通等人纷纷跟上。 但就在所有人即将动作之时,距离最近的李业却又出言道 “大帅,尚有一事,须做决断。” 随即向那王舍人方向藐了一眼 那人被吓得直接跌倒在地 程宗楚转眼看向这个年不过二十,英姿飒爽的小将 “你是叫李业对吧?” “是!” “交给你了。” “诺!” 李业也不言语,面无表情,拔出横刀。 “你,你们不能杀我,尚大帅,大齐皇帝......” 锃! 手起刀落,不一会儿,满身殷红的李业就提着狰狞头颅,跟在程宗楚后面。 随后,程宗楚等几名高级将领率先出帐,其余将佐纷纷相随在后。 留下监军使袁敬柔,蜷缩在座,看着李业手中那血淋淋的头颅,不敢发一言。 一行人浩浩荡荡,披甲执刃,又都是军中大小将佐,沿路所见军士俱皆侧目。 不少人见自己主将在内,便也纷纷跟随 等到了郑畋帐外,竟是已经有了五六百人。 守帐的亲信士卒见状,还以为发生了兵变,万分紧张。 纷纷拔刀亮刃,护在门前 却见为首的几位节度使,一一行至帐前,随即单膝行礼 “末将请参见都统!” 其余众人纷纷行礼 片刻后,清醒才刚一日的郑畋,被亲卫扶着走出大帐 而后便看到了李业提着的头颅。 “这是怎么了?” 郑畋对于之前营中的气氛倒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当时他卧病在床,无法视事。 此番见众将聚集,心中还以为是对方想要兵变,让自己投降 却听得为首的程宗楚大声禀报道 “禀都统,今日巢贼派使者前来劝降,与监军使勾结,宴请军中将佐,已被斩杀,首级在此!” “我等请都统总领大军,出兵剿贼!” “请都统总领大军,出兵剿贼!” 众将纷纷请命 其余人等见自己主官如此,也纷纷效仿 数百人请命之声响彻军营,一时间全军侧目。 而郑洵、孙储等亲信,把酒宴具体情形向郑畋告知以后 这位年近六旬,须发斑白,骨瘦嶙峋的大唐宰相,不顾病体,竟是失声痛哭,当着全军将佐之面,朝东北昭陵方向而跪。 泣声下拜 “此乃我太宗文皇帝英灵庇佑!先皇遗烈加身,此战我军必胜!” 一旁还提着人头的李业心中不免感叹,这位老相公也许不通军事,但却很会拿捏人心。此番恐怕不只是真情流露,更是在安众将士之心,毕竟这年头的人还是比较迷信的。 “必胜!” “必胜!” 几位节帅跟着带头呼应 但郑畋并没有停下,而是推开身侧士卒扶着的手,似乎是打起浑身气力,沉声吩咐 “取我佩刀来!” 正是新年过了还没多久,依旧寒冷,北风吹过,郑畋花白的发须扬起 很快,士卒取来郑畋佩刀 他出身荥阳郑氏,而且是嫡系,三代皆进士,家世不凡。所用佩刀,乃是当年初为军中幕府判官时,宰相李德裕刚好被贬,李德裕和其父有交情,便以宝刀相赠,名为龙雀。 “锃!” 利刃出鞘,寒光犀利 郑畋手持利刃,划破臂膀,殷红血液流下 以手指染血,涂在面上 遂而指天而誓 “我大唐同平章事、凤翔节度使、京城四面行营都统,郑畋,在此刺臂为盟,指天为誓,不复长安,决不收兵!” “不复长安,决不收兵!” 这一夜,某种特殊的,破釜沉舟般的情绪,迅速在唐军大营中传染开来。 郑畋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所以第二日,立马就让全军整备 然后拿出凤翔全部仓储财帛,分发给全军士卒 而与巢军想象中完全不同,唐军根本就没在凤翔等着他们来攻。 第二天就誓师东征,倾巢而出! 不到四万唐军,居然放弃了坚城,直接朝着十万巢军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又一封圣旨从蜀中传来 赋予郑畋便宜行事之权,允许他用“墨敕”(不用经过中书门下的命令)封授节度使以下官职,自行封赏有功将士。 这也是官府没了充足财帛供应,只能用这种手段收买军心了。 几位将领中,程宗楚、唐弘夫被朝廷加了仆射和侍中衔,原本不是节度使的李重古,建节振武军节度使,就连凤翔行军司马宋文通,也加了节度副使衔。 而作为之前在那场投降风波中,率先明确立场,表现突出的李业,郑畋专门提他为兵马副使,相当于副军使,比十将高一阶。 考虑到夏绥镇这一千多人,是诸军当中独立无统属的兵马,带来的又是自己族侄郑洵,故而郑畋干脆把其编为自己衙军。 他任命自己的亲信,凤翔镇都押衙陈衡为兵马使,李业作为副使,顿时成为这千余人的二号人物。 按道理来说,郑畋这样兼并其他节度使部属,是相当不讲究的事情。 但此时却无人反对 因为东边又传来了一个新消息 就在黄巢攻破长安以后,派部将朱温劝降北面行营的诸葛爽 诸葛爽部在于巢军大战数合后,主动投降,受任为河阳节度使。 听到这个消息,李业心中还是很复杂的。 诸葛爽毕竟提拔过自己的老上司,对自己三兄弟颇为照顾,只希望日后不会在战场上碰见吧。 尚让在听说唐军倾巢而出,主动来寻巢军野战时,却是不以为意。 反而觉得郑畋只是个文弱书生,不晓军事,居然放弃巢军最头疼的凤翔坚城,以不到一半的兵力,主动寻死! 仅是两日后,便派遣先锋王璠率骑兵先行,抵达岐州,自己携主力随后将至,一举击溃唐军。 但郑畋却已经料到对方必然轻敌,在程宗楚等人建议下,他自己率衙军和宋文通部,数千军队,多张旗帜,在高冈疏阵以待。 而让唐弘夫率领一万精锐,埋伏于龙尾陂 程宗楚、李重古率其余将士列于侧后 中和元年二月 巢军骑兵抵达岐州,对唐军邀战,唐军连连退后数里,看起来毫无战心,更是坚定了尚让想法。 三日后,尚让主力抵达 两军争锋之处,正是龙尾坡 第19章 龙尾坡之战(上) r 第20章 龙尾坡之战(下) “砰!” 密密麻麻的人群,向着紧密排列的陌刀撞来。 “锃!” 雪亮的四尺长刃划过 惨叫伴随着肢体断裂声响起一片,别说是没有带甲的步卒,就算是甲士,也难当一击。 顷刻间,血流成河 而前方的巢军步卒的惨状,又让后方部众胆寒,不敢轻易上前,可后面的步卒依旧还在往上涌,两相拥挤之下,让巢军队列更加混乱。 甚至直接丧失了指挥,宛如上千只无头苍蝇,在塬上打转 “进!” 李业带头高呼,符存审、杨师厚以下,各级军官纷纷带着甲士,举起长刃,列为密集的,寒光凛凛的刀阵,迈步向前! 三百陌刀甲士,就这样,一边挥砍,一边前进,不断把混乱丧失指挥的巢军从塬上挤下去。 而此时地理优势也就凸显出来了 西北地区,有不少这种地形,称为“塬” 也就是被河流分割的崎岖山地上,有一块或大或小的平地。 塬上十分平坦,可以耕种居住,但上下塬却相当麻烦,故而“秦腔”之所以如此特别,就是基于特殊地形下,大家隔着不同塬地,相互交流的需要。 而正是因为如此,龙尾坡上,塬地本就不大,五千唐军甲士排列,就已经占据大部分空间。 巢军就算攻上来,也没法聚集大量士卒,只能靠“添油战术”,几千几千的往上面填。 如李业这一面,纵使巢军十倍于唐军,可每次也就只需面对一千左右敌人而已。 而以巢军的训练和士气程度,受到一到两成伤亡,就会被迫溃散。 于是乎,整个战斗过程就变得有趣起来,冲到塬上的巢军不断被击溃,往后逃窜,引发混乱,然后又被巢军集群挤了回来。 如此反复,李业三百甲士,陌刀阵不断往塬外逼近。 把越来越多的巢军往后逼退,只是留下一地血痕,无数尸首。 “禁军何在?” 坡下,尚让见状,自然是坐不住的,立即下令,让军中精锐上前破阵。 巢军转战大半个中国,还是积累了一些真正家底精锐的。 即以黄巢冤句旧部,以及王仙芝的濮阳残部为核心,加以缴获装备武装起来的核心力量,在黄巢进入长安后,就把他们改编为禁军,人数大概在三到五万之间。 尚让此番西征,就带了一万多 编为四营,拱卫中军 按理说,他轻易是不愿动用这些老弟兄的,毕竟外围军士,无论损失多少,想召回来并不困难。 可这些具备战斗经验的老兵,却是真的越打越少。 但现在这状况,尚让也逐渐察觉不对味起来 唐军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完全丧失了抵抗意志。恰恰相反,剩下的唐军,俱是披甲精锐(他认为凤翔镇除郑畋本部外其他兵马已经溃逃) 其实塬顶指挥的宋文通,和李业等人,也一直在盯着下方,尚让中军的反应。 直到看见巢军的精锐甲士开始动作 这下才松一口气 他们这支衙军精锐在此诱敌,最关键的就是巢军老卒精锐,只要把这支巢军核心调出来,接下来唐弘夫、程宗楚的袭击,才会足够顺利。 当然,这也意味着塬顶唐军的压力,将前所未有的增大 能否顶过这一波,直接决定了战役胜败 李业只觉身上的甲胄已经变得沉重,气喘吁吁,手里长刃陌刀上,殷红血液沿着握柄不断流下。 可眼前,越来越多的披甲巢军,正在不断涌来 他抬头望了一眼阳光 最后半个时辰...... “砰!” 当巢军精锐上阵以后,唐军的伤亡开始迅速扩大。 只以承担压力最大的陌刀手而言,巢军的陌刀阵以及弩手也已经摸了上来,原本一边倒的压制,瞬间变成了硬碰硬的格杀。 刺啦! 李业身侧不远,一名刚刚举起陌刀的甲士,被飞来弩箭正中面门,铜制护面当即变形穿透,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然扑地。 三十步内,强弩几乎无甲可挡,这也是自古以来,朝廷不禁弓箭,却大都严禁强弩的原因。 之前鏖战近一个时辰,李业部三百甲士都没有造成太大伤亡,但只是巢军老卒上来半个时辰后,就死伤数十。 主要都是弩箭和同样披甲的陌刀手造成的 对面同样是一排排闪烁冷冽的长刃,遥遥相对 两个紧密的钢铁集群撞在一起 顷刻间连火花都闪烁出来 锃! 李业费力将眼前一柄四尺陌刀格挡开来,自己刃上都已经蹦出无数裂痕 有些喘气的透过铜制护面,死死盯着面前对手 就在刚刚,他终于遇到一个难缠的 一名身着全套札甲,同样头戴兜鍪护面,手持陌刀的甲士,看起来和唐军差距不大。 只是兜鍪之上,那迎风飘荡的黄色头巾,宣告了他的身份。 大概是一位巢军当中小将 李业自重生以来,对自己的身体和战斗能力还是很自信的,身边人里,近战搏斗也就是比符存审稍差。 无论是对党项,还是巢军,都很少有能势均力敌战一场的 直到眼前这位巢军小将 李业活动了下右手震得发疼的虎口,隐隐觉得,其人论勇力而言,恐怕还在自己之上。 乒乒...... 甲士和陌刀碰撞的声音异常刺耳,到了唐代,精锐士卒均是披甲,故而两军阵战,喜用破甲武器,但凡战死,都很少能见全尸。 厮杀进入白热化,许多将士陌刀折断,干脆直接抽出腰间横刀、短锤,继续格杀搏斗。 有的失了兵器,打红了眼,干脆抱着对方一同滚下山坡。 在长长塬地上,扬起无数烟尘 “破!” 那巢军小将大喝一声,竟是弃了陌刀,抽出配的战锤,忽然向李业头上砸来。 破风声就在李业面前响起 他重生后,虽然勇力不俗,可战斗经验毕竟有所不足,连近战格斗的本事,都是跟符存审学的。 嘡! “二哥勿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枪从李业身旁伸出,竟是把那战锤死死格住,回头看,正是杨师厚。 这三百陌刀甲士主要是李业和符存审统领,而杨师厚则带着两百多步槊手于后压阵。 他刚才见李业这边,局势急转直下,就连忙带着几十号精锐枪矛手前来支援。 支援而来的枪矛手,很快填补了陌刀阵露出的空缺,原本动摇的阵列再一次稳定下来。 听到这边动静,原本正在鏖战的符存审也提刀过来 三兄弟不讲武德,夹击人家一人,只是几合之间,那小将就彻底落败下来,好在其旁也赶来部下救援才得以脱身。 只是从称呼上可闻,那部下和他竟也是两兄弟。 李业这边尚且如此,其他各阵更是危急,许多处已经由于伤亡过大,发生溃散。 但郑畋立马授命宋文通,并派自己亲信,三百骑兵,带着自己的龙雀刀,巡游各阵后方,凡脱队二十步者,立斩无赦! 同时,这位老相公,站到了战场最高处,亲自擂鼓助战 午后阳光,开始一点点向西面推移 时间惊心动魄地流逝不断 终于,忽然,一声欢呼,不知是从哪个军士口中发出,紧接着就此起彼伏,席卷整个塬上。 所有唐军士气忽然大振,塬下巢军完全没有弄懂发生了什么。 因为只有塬上可以看得清楚,距离战场数里之外,一面面纹绣着各式字样的旌旗,正不断从地平线下涌出。 其中最明显的两面,上书“程”、“唐”二字 援军抵达了! 战场前沿的巢军本就处于高伤亡的紧张状态,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后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才逐渐明白发生了何事。 巢军中军的精锐甲士,此时已经被抽调一空,就算剩下三万多士卒,可大多乌合之众。 程宗楚、唐弘夫两万步骑精锐,犹如下山猛虎,突然从龙尾坡两侧杀出 对方中军,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迅速就转为全面溃败 而崩塌的士气,就像森林火灾一般,飞速洗染全军,很快就把连锁反应传导到了前方军士。 而塬顶唐军则是士气大振,纷纷结阵往下冲击,两相夹攻之下,巢军迅速进入总崩溃。 奔逃的士卒满山满野,丢盔弃甲,身后追杀的唐军步骑穷追不舍,所到之处,留下遍地尸首。 此情此景,和一个多月前,潼关所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模一样。 第21章 兴亡百姓苦(上) 尚让几乎是看到侧后方唐军出现的那一瞬间,就立马带着近千亲卫骑兵,和主要将领拔腿跑路。 朝着东面长安方向狂奔 这倒不是说尚让怕死,只是作为转战全国的义军老人,他对这种情况简直太过熟悉,军队只要一开始崩溃,就不可能拦得住,此时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可能带着亲信抽身。 果然,他的预料是正确的 一支军队,想要训练成能参战的整体,要花不少钱帛、心血,但一旦崩溃,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 李业见对方原本紧逼的精锐甲士,一下子陷入混乱之中,当即大呼 “援军已至,草贼已溃,众将士随我立功!” 随即率先冲入敌阵 而塬顶一直在击鼓助威,同时也在观战的郑畋也已经反应了过来 干脆弃了鼓槌,直接亲自翻身上马,高喊催动全军追击。 李业和符存审也各自上马,带动甲士衔尾追杀 被之前巢军大举压迫,所造成的恐慌,导致紧张异常的唐军将士,忽然得此胜利,宛若疯狂的朝着溃败的敌军冲击。 那数以万计,深色恐慌的人群,都是他们眼里的战功 程宗楚、唐弘夫以逸待劳的两万步骑,宛如两柄钢刀,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残尸断刃,满坑满谷 唐军无暇顾及什么俘虏,几乎是见人就杀,尤其是在密集军阵的兵锋之下,只要没有主将命令有意图的接纳俘虏,那前方溃逃的散兵就只有一个结局。 全军追奔近十里后,郑畋才下达了除骑兵外停止追击,同时搜捕俘虏的命令。 只是,此时唐军各部还能听进去多少,就是另说了。 但至少李业部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 他立即宣布停止追杀,并让各级军官传达,表明俘虏和斩首同功。 这才勉强约束住下面的军士 随之而来的,是大量倒戈弃甲而降的巢军士卒,本来他们就已经陷入崩溃,突然遇到一支愿意纳降的唐军,也就成片投降起来。 转眼间,李业不过三百多人的队伍,就立即多出五百多号俘虏。 而最让李业惊奇的,还是他们追击到战场边缘后,俘虏的一支巢军精锐甲士。 大约数十人,看起来是一个被打散的都一级单位,只剩下两三个还管用的军官。 被符存审带着二十号骑兵锁住退路,杨师厚领秦彦、李弘之等人率步槊手左右包围后,见抵抗不能,便也弃械投降。 只是杨师厚听闻那为首一人声音,顿觉耳熟,待走近仔细观察,便立即让左右把那为首军官按倒在地。 还不等其他俘虏骚动,数十名手持横刀的甲士就已经冲进来,将几十个俘虏各自绑索。 杨师厚立即回来给李业禀报 “二哥,抓到之前差点伤到你的那草贼了!” 李业也是觉得奇妙,便打马往前,到了一众俘虏面前,俯视着问道 “是何人?” 领队的队正秦彦示意,两名精锐甲士便把那名已经被反手绑住,搜过身,甲胄凌乱的八尺壮汉给押了过来。 那壮汉听声音,似乎是认出了李业,便冷着脸不发一言。 “尔唤作何名?” “清河张归霸,字正臣!” “还有字?你也是读书人啊?既是读书人,何以从贼!” 在旁的符存审,见对方态度如此,有些不爽,出言讥讽 这年头普通老百姓是不会取字的,甚至姓名也大都随便,但从这张归霸名字来看,一见便知不是平头老百姓出身。 而且还是清河人,五姓七望中的崔氏,就出自清河,隋唐时期的清河,就像宋明的余杭、庐陵之类地方一样,属于士族文化人扎堆的地方。 但张归霸闻言,不仅没有丝毫羞愧,反而不屑讥笑 “我抗暴义卒,大齐官军,如何是贼?” 符存审立即相讥 “跟从巢贼,反叛朝廷,屠戮州郡,如何不是贼?” 可张归霸却反而大笑 “如此说来,尔唐室逼隋主让帝,篡隋自立,可谓贼乎!” “那是因为前隋暴虐......” 符存审话刚出口,就被打断 “那今日于我河北百姓而言,尔唐所为,与隋何异!” 此言既出,符存审顿时哑然 要说三兄弟是那些个单纯的藩镇武夫也就罢了,可恰恰李业也好,符存审、杨师厚也罢,都是这年头为数不多的,有良知,读过书的武人。 (都说汉唐出将入相,但那说的是士大夫,晚唐五代的武人大都出自基层,读书的是真不多,行事很粗糙,乃至暴虐,连宋太祖,那都是当了高级将领才开始读书。在他们看来,文官的作用,就只有给自己筹集军械粮草和钱帛,至于百姓死活,那就更不在考虑范围内了。后世人嘲讽赵大欺负孤儿寡母,殊不知纵观五代,赵大的道德水平简直堪称圣人。) 可正是因为讲道理,让他们面对张归霸这番说辞时,却无言以对 而李业,一直都没有发言 因为他听到张归霸报上自己姓名后,就在心中思索 他好像后世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似乎是五代十国的一员名将,而且从对方之前交手表现出的不俗战力,以及眼前这番言论,这种可能性又更大了。 于是乎,他也不想和对方争论,到底黄巢是贼,还是唐廷是贼的问题了 这些问题对于此时代的有识之士,的确蛮痛苦的。但对于李业这个后世人来说,有什么好争的。 都不是好鸟 唐朝是个伟大的时代,这并不能用来给腐朽的统治阶级辩护,毕竟这盛世的哪一砖哪一瓦不是老百姓搭的呢?这和“老子英雄儿子汉”的血统论没区别,要承认,老子英雄,儿子就是王八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是李世民说过的,总不能人家真来“覆舟”了,又骂人家是贼吧? 同样的,黄巢起义的正义性,并不能为黄巢本人,在进入长安后,志得意满,以及种种暴虐残忍,脱离百姓的行为辩护。毕竟振臂一呼的是你黄巢,但前赴后继的,可也是老百姓啊!你姓黄的当了大齐皇帝,可说好的均田呢? 得民者善,逆民者恶 当然,站在一个唐王朝的藩镇军官位置上,李业不会这样说,至少这话不该现在说。 张归霸只是扬着头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业看着他,却是笑出声 “听你这么说,应是很忠于你们黄王才是,怎么刚才这么轻易就降了。” 张归霸面色一红 “那是思存有用之身,日后再图报效!” 李业却是摇摇头 “要我说,你根本就不知道黄巢是什么人,你见过他吗?” 张归霸茫然 李业继续叹道 “你没见过,你我今日对决疆场,生死拼杀,不过是因为你自知这世道不对头,不让人活,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于是乎,黄巢一到,告诉你们,跟他走,杀进长安,给你们个说法。” “所以你们就来了,对吗?” 张归霸其实并不算普通出身,他祖父当过县令,祖上虽没有进士,但也算富贵过。所以幼时能够读书识字,但随着世道混乱,家道中落,这才跟了路过的黄巢军。 原本以为李业会那什么朝廷大义呵斥他,或者直接推下去砍了。 却没想等到这番话 一时无言,不知怎么回答 李业勒马,看着龙尾坡下,触目可及的尸体,血流遍地,破碎的甲胄、带血的兵器,填满沟壑。残破的旗帜,以及尚在哀嚎的重伤员。 都在即将落下的阳光中,宛如人间炼狱 他们并非异族,更非仇雠,不过是昔日种地的农夫、打铁的工匠,走街串巷的货郎...... 拿起武器,并非是因为有多大野心 不过是,求一条活路 “我不说黄巢做得如何,但只能告诉你,他解决不了问题。” “跟着我吧,让你看看,这个世道,到底该怎么收拾!” 第22章 兴亡百姓苦(中) 作为衙军,好处就在能于打扫战场这种收尾工作里,能够占更多便宜。 待到天色将黑,战斗结束时,李业部光俘虏就抓了近千,缴获甲胄三百,其中铁甲四十,还有尚能使用的陌刀、横刀、步槊、大盾等武器,各不下百。 大胜之后,郑畋下令大饮军士,把所有死伤马匹全部宰了,炖汤吃肉。 随即发出最后一波赏赐 这次赏赐的数量就不多了,毕竟之前出兵时都快把凤翔府库搬空。 立即在军中造成不满,不少底层军士言语闹事 但很快就被上面的将领平息下去 倒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听话,而是因为郑畋在大飨军士后,很快就发出了新命令。 东进,收复长安! 闻此消息,全军欢腾 凤翔镇虽然被掏空了,可长安那是什么地方?府库里随便漏点出来,也够哥几个荣华富贵了吧? 是的,如果说对于李业这种中层军官,以及高级将领而言,收复长安,的确有某种意识形态,出于更高级的目的。但对于基层军士而言,长安,意味着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在大唐百姓的想象中,那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富贵锦绣乡。 他们怎么不心动呢? 从这个层面讲,唐军反攻长安的目的,其实和巢军差别不大。 在全军近乎狂热的情绪中,只有一个人忧心忡忡。 李业是此战的功臣,阵战之中,大功也就几种,曰斩将、夺旗、破阵 李业所部作为陌刀手,顶住巢军第一波攻势,并首发反攻,算是破阵之功 郑畋都准备提他为兵马使,收拢一些巢军俘虏后,很快就能跻身中层将领的级别。 但李业却选择主动谒见郑畋,并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相公,如今我军新胜,士气虽足,但兵锋已挫,不宜长驱奔驰啊。” “况且尚让虽败,可其部看似数万,其实只有万余老卒才是其核心,而长安之中,巢贼盘踞于斯,老贼锐卒恐不下数万。加之此去长安,再无出其不意之效,尚让既然逃脱,长安巢贼必然已经知晓龙尾坡之败,此时想必已然警惕有加。而我军不过三四万疲惫之师,哪里能与之交战呢?” 郑畋闻言,显是皱眉,有些不满,但听到后面,也觉得李业担心确实有点道理 可还是长叹道 “话虽是如此说,可子烨你以为,现在的形势,真是想停下来,就能停下来吗?” 李业也是反应过来,知道郑畋话中之意,不禁默然 这就是晚唐军队的常态,像眼前这样,军中上下都指望着进长安发财呢,哪里会听得进什么停兵、转进的命令? 哪怕是郑畋,也止不了。 如果此时,郑畋和几个节帅真敢严令止兵,下面军士恐怕明天就会兵变。 更何况,程宗楚、唐弘之几个人,现在也是上头的很。 程宗楚的骑兵都已经先出发了,生怕晚了一步进长安,有人把自己那份抢了。 各路聚集于此的藩镇,也许的确尊重郑畋 但也只是尊重罢了 李业回到营帐,依旧是心里沉重 他见无法劝说之后,就转而为自己部队求了个稳妥位置,以护从郑畋和辎重的名义,安排在后军。 这倒是不花什么功夫,因为此时全军将佐都在往前锋挤。 如后军这种位置,连汤都捞不到几口,全是打发军中民夫,以及边缘二三流步卒的地方。 对此,本部中将佐都有些不满 尤其是霍兴、姚长奇几人,都是较晚才跟随李业,还没有如符、杨等人这么信任李业。 还有那些其他郑洵带来的夏绥镇兵马,本来就不归李业统属,直到升了兵马副使,才得以掌管。 不免抱怨 “将军这是太软了吧!怎么就被人挤到后军来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是衙兵啊!” “就是,郑相公不是最照顾我们吗?何不如去请郑相公做主!” 几个来自夏州的队正队副率先骚动起来,紧接着就带动了几十号军士。 吓得主掌军纪的杨师厚,立马调动秦彦、李弘义部,先把营帐警戒起来。 而那边聚集闹事的军将,越来越多,眼看就过了百。 双方情势紧张,差点拔刀相向 “姓杨的,你想作甚!” “莫不是想拿刀给你阿耶刮鸟毛?” “哈哈哈......” 杨师厚一直在李业军中,都负责统管军纪。跟得早的如赵家兄弟、秦彦、李弘义等人,都不敢轻易冒犯他,但对于这些新来不久的兵痞而言,对方一个不满二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对自己如此刀剑相向? 之前也就是看在同为夏绥镇出身的面上,给李业两分脸而已。 等李业从军帐中走出时,眼前已经聚集了近两百人,都是新附的夏、银等州军士。 “怎么回事?” 李业刚刚问出口,喧闹声传到耳里,就大概明白了。 待杨师厚禀报了详细情况 李业也没有生气,只是淡然颔首 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在他的努力下,早先跟随他的那一批夏绥军士,都还勉强做到令行禁止。 但这些人,就没道理为了李业,收起自己的兵痞本性了。 这,才是藩镇武夫的本色。 李业按刀而立,步步向前 朗声问道 “尔等都是想要去前锋的?” “正是!” 一名带头的队副大声回应 李业点头,冷声继续道 “尔等可知军法?” “杨师厚!以律,拥众凌犯上官者何罪?” 杨师厚立即扬声回答 “多出怒言,怨其不赏,主将所用,崛强难治,此谓横军。如是者斩之!” 其实理论上,唐军的军纪是相当严格的。 从初唐太宗朝留下的《唐律疏议》,就形成了系统性的军法,别说是李世民时期,就算是天宝年间,军队敢搞胁迫上司这种事,都得论死。 但安史之乱以后,随着府兵制的完全崩坏,和藩镇武夫们杖刀而起,军队的上下秩序彻底破坏,所谓军纪,也就成了空文。 倒不是说军士们个个都是刺头,他们也听从主将命令,但只是在平常战斗,以及赏赐管够时。 一旦进入极其艰苦的战斗,或者如眼前这种巨大诱惑在前时,所谓军纪就毫无作用了。 故而听得杨师厚此言,闹事军士中,竟是有人哄笑起来 “这毛娃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随即引发一片笑声 在他们看来,闹饷这种事情,只要能带动军士,大家一起,主将就毫无办法,甚至还得给他们赔礼道歉,好吃好喝招待着。 甚至如河北魏博镇那种,衙兵们拿节度使取乐,也不是啥稀奇事。 李业恍若未闻耳旁杂音,只是往身旁卫兵示意,把自己佩弓取来。 而后向杨师厚低声问道 “刚才出言讥讽者何人?” “银州队正,张四石” 李业无言颔首 而后对着正在哄笑的众人,继续厉声言道 “现在归营,可以恕罪!” 没人当回事 其实一开始,他们不少人对李业还是比较尊重的,盖因其人赏罚公正,而且从不克扣赏赐、抚恤,对待士卒也是尽心尽力。 但人心这种东西,向来奇妙,你要只是一味的对他好,不见得就一定有好的效果。 比如现在,当这些人发现,杨师厚和眼前的主将,原来“外强中干”后,反而更加嚣张。 就在噪杂声响彻满营,眼看就吸引越来越多其他士卒围观,甚至除了兵甲,连被临时用为陪隶、民夫的俘虏们都窃窃私语。 忽然,李业大呼一声 “张四石何在!” 张四石正在和旁人议论,哈哈大笑,闻言忽地一愣,回过头去 却见 “嗖!” 一声破风 竟是只朝面门而来 “嘭!” 众人只闻得一声闷响 那原本还活蹦乱跳的七尺大汉,张四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然倒地无声。 刹那间,满营肃然 第23章 兴亡百姓苦(下) 大家一时间,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等到张四石身侧军士惊呼,顿时骚动 随即有人拔出佩刀,挥动武器 可还没等他们动手 就在这中军帐前,左右忽然 “锃锃”作响 五十员披甲陌刀手,以及一百弓弩手,一百步槊手,已经左、右、后三面涌来,加上杨师厚堵在前面的五十人。 竟是把闹事的近两百人堵了个严实。 而且,这些军士全部贯甲带刃,全副武装,刀出鞘,弩上弦。 寒光凛凛,触目惊心! 相较之下,由于闹事军士大都临时起意,甲胄不全,兵刃缺少,更别说强弩、陌刀之类了。 浑身明光铁甲的符存审,一手勒马,一手持槊,亲率十员甲骑,来到李业面前。 翻身下马,拱手而报 “禀报军使,已将乱兵包围,请下军令!” 符存审本来嗓门就大,一时间全军哗然 闹事军士当中,有不少入伍多年的老兵油子,也不是第一天搞闹饷、兵变之事了。 但如此之硬的将领,还是第一次遇见。 “点清多少人了吗?” 李业转头问身侧,一直作为自己护卫的赵密 其人个子高,看得清楚 “拢共一百八十九,哦,一百八十八人。” “好!” 李业应声,随即向着沉默中的众人道 “供出队副以上军官,可以免死!” 众人顿时哄闹,并无反应 李业指向之前带头哄笑的另一人 随即强弩数发,一声惨叫,当场殒命 “供出队副以上军官,可以免死!” “否则,我每喊一声,便杀一人!” “不过一百八十八,不对,一百八十七人而已,一炷香的功夫,诸位看着办吧。” 此言下去不到三息,又是一发弩箭,随而惨叫哀嚎声响起。 “一百八十六!” “一百八十五!” 有人想拔刀相抗,但还没等动身,就已经被冲上来的陌刀手左右两刀结果,殷红鲜血和内脏流了一地。 有人想孤注一掷,刺杀李业,但隔着十几步距离,对方还没上两步,就已经被杨师厚持弓射杀。 李业才数到一百八十二,参与和带动闹事的队副以上军官,除了死了的,剩下七人,全部被供出。 杨师厚亲自带着甲士横刀,上前按住,一一斩首 求饶声、咒骂声,响彻营帐 李业就这样一手持弓,一手按刀,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那年未及冠的青春面孔,本来是军中许多老兵痞们打趣的对象,现在却全然变成了阎罗王般存在。 众多士卒围观,言语不断 至此,闹事一百八十九人,斩首七人,射杀八人,另有八人因反抗被杀。 剩下一百六十多人,各个默然无声,汗流浃背 有的人直接坚持不住,瘫跪在地 这感觉,简直比战场搏杀还让人恐惧 毕竟在战场上,你还有搏命的机会,打不赢还能溃逃 而现在,只能如待宰家禽一般,任人砍杀! 事实上,一般情况,一百八十人的队伍在战场上,阵亡超过二十,也达到崩溃边缘了。 “火长出列!” 沉默良久的李业又忽然出声 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马上反应 闹事士兵立马离自家火长远远的,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而十多名火长,也全然没有反抗的勇气,只是痛哭流涕,哀嚎求饶。 好在李业言道 “所有火长,一律废为士卒!” “闹事军士,鞭二十,拆分均入赵岳、秦彦、李弘义、孙胜、杨师厚、符存审诸队。” 这些都是李业还是十将时的老弟兄,也是今日平乱这几百人的主力。 这就是为什么李业一直专注于建设自己嫡系力量的原因 有了嫡系,才能镇得住这些藩镇武夫。 “把这二十多颗头颅枭首之后,悬于营门,以作警戒!” 这话说完,剩下侥幸存活的军士们,才松了一口气。 这次李业再次从中军大帐前望去 所有将士,无论是全副武装前来平乱的,还是正在被解除武装的,以及围观的。 望向自己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其他东西 过去,那只是尊敬 现在,还有畏惧! 解决完军中乱局后,李业并没有闲下来 作为一个后世灵魂,他知道,郑畋大军此去,必然是凶多吉少 可作为一名从属将领,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随着这个时代历史潮流往前走。 故而自己要做好两手准备 其一是如何在即将发生的大溃败中,保全自己 其二,则是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壮大实力。 李业倒不是无情之辈 郑畋在大军临行前,以军功擢拔为奉义郎(从六品散阶),凤翔镇左厢兵马使,也就是正经的军使,成为拥有独立统兵权的将领。 虽然其中,有安抚李业部为全军后队的意味,其他将领对此也无异议。 但不过旬月之间,两次提拔,堪称优渥,李业心中也颇为感激。 可他也已经劝过郑畋数次,既然没用,自然不可能给这支必然失败的军队陪葬。 最多,大不了兵荒马乱之时,保郑相公一命便是。 长安,大明宫 昔日朝臣们觐见天子大朝之地 现在却是一众草莽豪杰们,相聚议事 只是此间众人,再无前些日纵酒声色的得意,反而代之以愁眉不展。 “伪唐程宗楚、唐弘夫部,距离长安已经不到五十里,现在咱们的禁军,大都在东边和王重荣那厮对峙,想要抽回来也得几日啊!” 出言的是黄巢亲信,也是他的堂弟,黄揆 黄巢起义之时,可不是单打独斗,家族中共有八兄弟响应,黄揆、黄邺俱在此列。(黄巢家不是老百姓,算是寒门,即非世族的豪强) 其他人闻言,也是一筹莫展 大概之前的胜利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所有人都没想到尚让会败。 正因如此,情势急迫之下,众人才发现,长安此时竟然如此空虚 唐军近四万精锐,如若长驱直入,长安城中,也就两三万可战之兵。 于是乎,有人提出干脆先放弃长安,回转东都洛阳。 有人提议,先往潼关方向,与主力会合,再转头夺回长安。 一时间,众说纷纭 当此之时,却有一沉着嗓音传来 “陛下,我以为情势尚没有如此紧迫!” 众人纷纷转首看去 原来是义军宿将,孟楷 义军当中,将领众多,但只论最能打的,还是尚让和孟楷二人。 现在尚让新败,负伤在家 孟楷就成为了最权威的军事专家 所有人纷纷竖耳聆听,就连黄巢也主动起身 “请将军教我!” 孟楷自然是先避让还礼,而后把自己的韬略一一讲述。 “唐军此来,看似汹汹,但实则已然强弩之末。先是在龙尾坡大战,现在不过两三日间,又要疾行百里,来攻长安。为何?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难道唐军将领都没读过《孙子兵法》吗?当然不是,无非利益熏心而已!长安富庶,天下闻名,那些个藩镇武夫是何性子,陛下和诸位弟兄难道没领教过?” “故而,臣以为,我军不妨先让出长安!” “让出长安?去何处?” 黄揆发问 “东都还是潼关?” 孟楷自信道 “不!无需远行,只需在长安东郊静待两日即可!” 黄巢闻言,似乎已经明白了些,立即问道 “请将军细言。” 孟楷躬身行礼,继续道 “陛下只需把宫中财货留下部分,然后东走。以藩镇军马性子,必然抢掠,宫中不够,就要抄掠城中百姓,分赃不足,互相争执也是常事,届时长安城内,必然乱起!” “届时我大齐将士只需稍待两日,突然以精锐禁军前驱,杀个回马枪” “则唐军必破!” 众将闻言,纷纷议论,然后黄巢高声拍案道 “好!就依孟仆射之计行事!” 一日后,黄巢“仓皇”东逃,车马仪仗扔了满街,部署甲士纷纷护从,慌乱得紧,城中幸存的大户豪族,无不喜极而泣,似乎浩劫马上就要到头了。 三日后,凤翔唐军前锋抵达长安,获知了黄巢已经逃窜的事实。 路上除了一些零星乱兵,几乎没有遇到像样抵抗 三军欢呼,自金光、开远二门入城,残余的世族,甚至出城相迎,恭迎凯旋...... 就连原本因为李业的提醒,而略有担忧的郑畋,听到消息也放下心来。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24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上) 李业本是不愿意进入长安城的 当然,其余各军也巴不得少一个分羹的人,毕竟此时的李业,也是一支一千两百人的独立将领(原部三百,郑洵带来的另外近千夏绥镇兵马,在编为凤翔镇衙军后,也归李业统带。) 但随着程宗楚和唐宏夫率军成功进入长安,且并未遇到任何抵抗 原本有些担心的许多将领,也彻底放松下来 就连郑畋本人,也打消了最后疑虑,对于这位老人而言,收复长安,也是他拼命实现的目标,能获此殊勋,谁能够无动于衷呢? 再说,就眼下而言,长安的确就在唐军手中,巢军的确已经退出了长安。 于是乎,郑畋也开始往长安而来 这下即使李业不愿,也不得不来长安了。 时隔一年半,李业再次勒马行在长安街上 二此时的长安,与他印象中那个,已然大不相同 其实黄巢初入长安,军纪还是不错的,他本人也许不是善良之辈,但确是野心勃勃之人,既然要代唐自立,自然要尽可能树立自身形象,故而除了宗室贵胄和豪门大族外,并没有对其他人动手。 只是,显然黄巢对于自己部属的控制力,还远没有达到李业这种水准。连李业都得依靠立威才能把部属管束,何况黄巢? 虽然限于明令,没有发生大的掳掠,但许多中产、小富之家还是遭了殃。 东西两市随之萧条,只有各坊内的街市,勉强还有几分烟火气 李业和符存审、杨师厚,专门回了一趟以往住处。 自己那套院子,居然还在,大概是杀了董五后,被他小弟什么的占了,但其中人早已逃难。 随即李业好奇打听了董余的下落,得知这位昔日长安城里的奢遮人物,原来早就死在了潼关,田令孜可以跑路,却没有他这个神策军判官的份。 至于张承业,倒是成功跟着自己义父,随驾逃亡蜀中。 三兄弟勒马于朱雀大道上,看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太极宫和大明宫巍峨宫阙 李业却是问道 “弟兄们没有进内城吧?” 杨师厚回答 “没有,都在延平门那边等着呢。” 此时程、唐两部主力都打着肃清巢贼余孽的旗号,往着皇城方向去了,但李业却把自己士卒约束在了外城。 当然,所谓恩威并施,也不能一味靠刑法威慑。 李业既然到了长安,就没有部分一口汤的道理,只是相较于那些往皇城而去的友军 他选择先带兵围了城南诸坊,然后开始做和黄巢军一样的事情 吃大户 要求宣义、率安等十坊凡上户以上的富家,每户出绢两匹到十匹不等,或钱三贯以上。 黄巢第一波清理的,主要是豪门大族,且也没有清理干净,一半都不到,城中虽然萧条,但富家仍然不少。历史上真正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在李业刀把子的胁迫下,起码比巢军直接抢要来得强,这些富户虽然肉疼,但也只能当劳军了。 而且事实上,如城西、东西市等地,官军已经开始抢了...... 李业不知是在和谁比速度,丝毫没有其他友军那样慢条斯理的过程,严令士卒不得生事,拿完财货,立马归队,一日之内就得办妥,然后撤到延平门去。 当然,虽不比那些在城里潇洒快活的友军,但李业部也算挣了不少 光“劳军费”,就收了两千三百匹绢,两千五百贯钱,再加上刚进城前,各部都有的分润,以及抄掠府库残余所得。 竟已有三千多匹绢,四千五百贯钱,光马车都套了二十多车,李业严令必须当日送往城外。 果然,他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几乎只是唐军入城的第一日下午 随着占领了宫城的各部唐军发现,宫中财货大部分都已经被黄巢带走,剩下的根本就不够分。 可在事前,将领军官们已经许诺了太多 现在怎么可能就此搪塞过军士? 既然上面拿不出,那就自己去拿! 很快,从东西二市开始,成规模的抢掠行动开始了。 紧接着,随之而来和民众的冲突,迅速激化矛盾,军队成为了脱缰野马 他们所作所为,丝毫不比巢军差半分,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巢军主要是针对豪门大户,而官军,可不管你是不是老百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岂是虚言? 当逼迫变成抢掠,抢掠变成破坏,最后演变为全面混乱 就连程宗楚、唐弘夫等高级将领也再难控制。 反应过来的郑畋,严令整肃军纪,但根本没有人听,因为除了李业部外的衙军,也都参与到了其中! 他们搜掠财货,掳掠妇女,残杀任何敢于抵抗的百姓,有的人家只因不愿献出女子,便被满门屠戮。 哀嚎声伴随着火光,再一次映红了长安的夜空,这就是长安士民,盼了两个多月,盼来的“王师”! 李业站在延平门上,看着远处的火光和嘈杂声 听闻城中已经有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的唐军,而且规模越来越大,节度使们的命令彻底失去了效力。 摇头叹道 “相公现在何处?” “才刚到城外......” 一侧的符存审也是叹息 原本郑畋还打算晚一日进城,却没成想突然就急转直下,整个长安都陷入动乱当中。 李业颔首,随即道 “带几十轻骑,随我去见相公吧。” “子烨你的意思是......” 符存审忍不住问道 此前,符杨二人,对于李业莫名的小心与担忧,心中也不免疑惑。 但当今夜之事发生以后,二人都不免兴叹,觉得李业料事如神。 “为今之计,先把相公护送回去才是正理,现在长安大乱,料想都已在巢贼眼中,明日,巢贼必然会回师,抢夺长安!此地不可久留。” 李业似乎早就已经有所计量,直接答道 “那我军是否也要回凤翔?” 符存审问道关键处 李业摇头 “不,不急着此时。” “此番巢贼杀回来,官军必然大溃,届时大量散卒西逃,如若我们能在长安西郊......” 李业还没说完,符存审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简而言之,可以趁机兼并溃兵,壮大实力。 二人确定了计较,便让杨师厚先统领部队,然后带着几十轻骑,往长安西郊谒见郑畋 此时的郑畋身边,只剩下不足一千甲士,就连原本的凤翔镇将领,包括统管衙军的宋文通,和外镇兵的李重言,都参与到了城内乱局中。 这些人都算是郑畋老部下,让他格外失望。 李业见到郑畋时 这位老人到了长安城外,甚至已经换了甲胄,一副紫袍乌纱,却已然神情萧索。 须发显得更加花白,身形佝偻 见到李业前来,才勉强打起精神 “子烨啊......” “相公,城中已乱,巢贼还在霸上,距此不过一日路程,听闻城中乱起,必然要杀回来,此处已然不安全,还请相公回凤翔暂守。” 郑畋闻言,长叹一声 “唉,悔没有听子烨你所言啊。” 但李业倒是明白,这事其实很难算得上郑畋的责任 毕竟郑畋就算想要约束唐军,也不可能。 李业干脆单膝跪地,请命道 “相公!长安局势恐怕已无可挽回,为今之计,还是先回到凤翔,稳住关中西面!否则一旦巢贼乘胜突袭得手,便是万劫不复啊!” 这话是在劝说郑畋 因为以李业对郑畋其人的了解,经过如此大起大落的打击,很可能会存了死志。 所以他就是在向郑畋表示 事情还没完呢,长安的失败不等于全盘皆输,关中北面、东面,王重荣、李克用、李玄礼等大军已经抵达。 只要坚守住凤翔和京西藩镇,事情还有转机,届时四面围困住长安,黄巢坚持不了多久。 “可这边......几万人,不可能就不管不顾了吧?” 郑畋皱眉迟疑道 李业等的就是这句话 主动请缨 “末将所部建制尚全,愿留在长安西郊,接收溃兵,再往西行至凤翔,与相公会合!” 郑畋闻言感动 毕竟虽说对于李业而言,是为了壮大实力,但这其实相当危险,毕竟黄巢一旦打回长安,整个长安周边就都成了险地,届时李业一千多兵马,还不够孟楷等巢军大将塞牙缝呢,一个不小心,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但李业却是笃定,因为他清晰的记得,唐军攻入长安后陷入混乱,而巢军打回来以后,也没有好到哪去...... 第25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中) “这样,老夫提你为都知兵马使,再给你些空白告身,凡兵马使以下,可以自行任命!” 郑畋稍稍思索,便下了决断 他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李业说得不错,当下之急,还是要先回去稳住凤翔,以免巢军回师后,乘胜攻打凤翔,届时京西沦陷,巢军就能以此堵住蜀中北上的道路。 届时正在蜀中的皇帝,假偏安也得变成真偏安了。 而是要能稳住京西,再继续号召联络各路勤王兵马,就算不能立马收复长安,也可先把黄巢围困在关中。 李业当即领命 郑畋看着眼前年轻人,长叹道 “挽救社稷,到底还是要你们这些新人,子烨,这数月之间,我将你连升三级,并非是因为偏袒于你,只是如此乱世,如尔这般识大体,明忠信的藩镇将佐实在太少了。” “谢相公栽培!” 李业诚心拱手一礼 郑畋却是摇头 “非是老夫栽培你,而是我大唐需要你这样的人啊。” “此番你也算第一遭作为军使,独立统领大军吧。你部可有军号?” 一般而言,在藩镇体系中,到了兵马使、军使这一级,便算作军头或者说小军阀了。 拥有自己的独立武装,便有了自己的军号。典型如历史上李克用的“横冲都”,杨行密的“黑云都”等等(这些大帅们审美都挺中二的......) “还未有名,请相公赐下!” 郑畋思量后,言道 “尔为宗室,当忠诚王师,为国羽翼,以效其命” “就唤作‘效节军’吧!” 至此,李业正式有了合法建立军阀班底的资格,原本只算临时职务的兵马使,也正式变成了“效节军都知兵马使”。 一个崭新的军阀势力,诞生了。 虽然此时,它还只有一千两百人。 言罢,郑畋又道 “其实之前,我幕僚中,有两人也劝过我,理由与你几乎一样,此二人也同样年轻,不比你大多少。你此番留下独当一面,身边没有能出谋划策,商量的人才不行,不如就先留在你这吧。” 李业闻言心中欣喜 他军中其实不缺乏军事人才,符、杨二人俱是万里挑一的好帮手,秦彦、李弘义、赵氏兄弟等人,虽然还需培养,但作为中基层军官也足够。 其余他也在有意培养基层的火长、队副一级嫡系军官,还是够用的。 但军队,并不是所有事务都这么简单,他现在缺的,就是能参与临机策划,帮忙打理钱粮、辎重的文化人,也就是所谓幕僚。 郑畋作为天底下一只手数的过来的政治人物,帐下自然幕僚众多,不下十几人,能分出两人暂时给自己用,算是表示亲近了。 郑畋随即让人通知,不久,那两名幕僚就前来拜访 李业望去,二人均为年轻士子,一人年纪稍轻,身姿伟岸,如非体格单薄,面容白净,恐怕像个武将;另一人年纪稍长,约近三十,个子矮许多,且鼻梁高耸,似乎有些胡人血统。 郑畋对双方引荐 高个士子谓作敬翔,三辅人士,矮个唤为李振,安西人士。 对于李振,李业不太了解,但一听到敬翔这个名字,李业却立马反应了过来。 这不就是后世许多营销号最喜欢提的“五代第一谋士”吗? 而敬翔、李振二人,对李业过分的年轻,也颇为惊奇。 尤其又听到郑畋言道之前李业劝说他的事情,以及对方宗室出身的背景,不免更加好奇。 三人互相引荐后,告别了郑畋,两个幕僚也就加入了李业的队列之中。 李业和符存审回到城西大营后,第一件事,就是马上给自己部下和嫡系集体升官。 郑畋给了一沓空白告身 所谓告身,就是任免官员的通知书,空白告身,就是把这玩意给你,你想给谁就给谁。 这也是王朝危难时,常用拉拢人的手段之一。 符存审和杨师厚两个弟兄,自然是最重要的。 二人直接提为副兵马使,其余赵岳、赵密、秦彦、李弘之提为十将,霍兴、姚长奇等人升副将,年纪大,且性格持重的孙胜,转为军司马,负责辎重。 至于新来的敬翔、李振二人,被李业任命为行军判官,负责掌管军律、钱帛赏赐诸务。 之前军律一直是杨师厚在管,但他又还有军职,分身乏术,现在总算能卸下一些担子。 当然,李业不可能完全信任这两个新人,二人虽然有职权,但却要向杨师厚负责。 军帐之中,李业向众人分派升官后,又着重介绍了新来的敬翔、李振二人。 虽说军中厮杀汉,大都看不起文士,可敬、李毕竟是郑畋的幕僚,只是暂调效节军,所以大家还是不敢太放肆,纷纷见礼。 然后便切入正题,李业询问到 “如今长安乱局已然难以收拾,巢贼回师是必然,届时城中官军必然崩溃,相公让我们留在京西周旋,诸位以为当如何?” 众将议论,有人抱怨郑畋的安排,他们一军千余人留在京西,于事何补? 符存审道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得备战,巢贼说来就来,要是扛不住,别说收拢溃兵了,能不能跑都是两码事。” 众将认同 可是怎么挡?又在哪里挡呢? 以往这些问题,大多是李业自己拿主意,或者是三兄弟商量 而这回,李业却是把目光看向了敬翔 既然抽到了ssr,就不可能不用吧? “敬判官乃是三辅人士,最为熟悉长安周边,不知可有建议?” 众人俱侧目 敬翔倒是有些失措,毕竟他也没想到对方会问到自己 但无需思索,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留在这城外肯定不可,长安周边,最合适的地方,还是咸阳。” “咸阳距长安不过三十里,马队一个时辰便至,却有城池守备,我军可先在渭水南岸驻扎,城中官军一旦崩溃,便派马队接纳溃兵,随即主力北渡咸阳,据城而守。” “在此之前,不妨先派人控制住咸阳桥!” 咸阳桥,便是长安渡过渭水,到达北岸咸阳的要道。 符杨二人对视,稍稍颔首 自家兄弟带来的这个幕僚,还是有些用处的。 李业也是笑道 “那就依先生所言!” 言语中又亲近尊重几分 敬翔也是谦让,说实话,他见过的藩镇将领其实也不少,但像李业这种,既会打仗,出身行伍,又尊重士子的藩镇武夫,实在是异数。 次日一早,李业就让秦彦率三百轻甲步卒,先行往北控制住咸阳桥。 紧接着,当天下午,长安东边就发生了变故 原本已经撤到了霸上的黄巢,只是让出长安不到两日,就立马杀了回来 此时黄巢身边只有三万人,可大多是义军老卒 而近四万唐军,却已经丧失指挥,变成了长安城里的无头苍蝇。 孟楷亲领三千骑兵,最先杀回长安城,立马就击溃了一股唐军乱兵 随后林言、黄揆等巢军宿将纷纷亲率精锐,自长安各门猛攻 唐军不是没有抵抗,但混乱之中,难以连成规模,各自为战。 而且在城里抢得盆满钵满的军士,根本就没有多少战心,所有人都只是一股脑的带着抢来的金银细软,乃至于女子奴仆,往城门处逃窜。 这种情况下,巢军只需要派精锐骑兵一路追杀,他们便丢盔弃甲,早不复之前龙尾坡的勇气。 无论古今,军队战斗力最重要的保障,永远是纪律。 李业此时率军屯驻咸阳桥南,依旧没有动作 紧接着,程宗楚、唐弘夫,本来就失去军队指挥能力,身边不过千把人的亲信,纷纷阵亡。 数万唐军,变成了无头苍蝇,一味从城西、城南夺门跑路 巢军骑兵,往往几百人,就能追着上千唐军跑。 甲胄兵器,丢了一地,更别说那些抢来的金银财货。 而此时,对于长安城内的百姓而言,真正的浩劫开始了。 黄巢由于怨恨长安百姓“协助”唐军,于是乎,这次再也没下达约束军队的命令。 而杀回了长安的巢军士卒,宛如脱缰野马,开始更为暴虐的奸淫掳掠,前走狼,后进虎,那些逃窜的唐军士卒为了掩护,居然也开始在城中放火。 一时间,全城哀嚎遍地、泣啼之音,直冲云霄! 上到名门大户,下到黎民百姓,均无法自保。 大明宫殿宇被纵火焚烧,朱雀大街两侧,到处都是伏尸、鲜血,和在哭泣中被军士抢掠的女子。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许多士民百姓,恐惧之下,只得尽弃家业,企图在巢军完全夺回长安之前,扶老携幼,往西逃离...... 终于,正当此时,天倾地覆,在渭水畔驻军的李业效节军,动了。 第26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下) “你们这位军使有点意思啊。” 队伍之中,张归霸望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叹道 一侧正在按刀监督那些溃兵的赵岳,笑道 “在遇到我家将军前,我也没见过世间真有如此心肠的藩镇武夫!” 张归霸现在已经是效节军秦彦都中的一名队副了 此前,他虽然降了李业,被对方那一段冠冕堂皇的话给堵住,可心中并没有太以为然。 直到真正领教了李业治军手段,才意识到这位李军使,还真是和这时代绝大多数上位者都不大一样。 而黄巢大军杀回长安后的种种作为,更是让人心寒。 作为藩镇兵马,效节军居然护送西逃长安百姓,前往咸阳避难 这在唐末简直堪称神话故事了。 车辚辚,马萧萧 逃难的长安士民中,也就一些官宦之家 条件稍好些,也就是比旁人多匹骡子或者驴车 此时,距离张归霸不远,吱呀作响的驴车上,一名中年文人,浑身邋遢,刚从巢军兵锋下捡回条命,但家人兄弟均已离散。 此时勉强撑起病躯,向身旁赶车的忠仆问道 “我们这是往咸阳去?那些个官军是何人所派,居然如此规矩,难得。” 忠仆老实回答 “说是叫效节军的,军使唤作李业。” “李业......” 韦庄瘫坐在杂乱的驴车上,望着背后远去的长安城,口中喃喃自语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啊......” 长安城西,咸阳桥南 一百多带甲唐军骑兵,手持长槊、弓刀,和五百多步卒一起,护送大批溃卒、难民前往咸阳。 数以千计的难民扶老携幼,肩挑背扛,而那些恍若惊弓之鸟的溃兵,则被唐军解除了甲胄兵械,与难民分开,并增派人手监控。 他们并不会因为对方同样是唐军,就轻易信任,就算改编归建,也必须先撤到咸阳才行。 这是第三波了 过去两日间,李业先是派人占领了咸阳桥,然后又持郑畋军令,控制了咸阳城。 此时的咸阳城中已经没有双方军士驻扎,只有少量乱兵流贼,被杨师厚带人肃清后,就立马成为了效节军的大后方。 因为咸阳以北,离邠宁镇不远,能够得到辎重补给,且咸阳县本身也足够富庶,可以供应财帛、粮豆。 而基于此,效节军迅速开始扩张 首先,李业把之前俘虏的一千多巢军中,挑选四百人,拆散充入军中,主要都是关中本地,刚从贼不久的。 然后,先后接受三波溃兵,收纳改编得千余人 效节军迅速扩充到两千六百余,并且还在膨胀 因为李业开始让符存审、秦彦、李弘义等将率部,直接在长安城西收拢溃卒,以至于长安那边的溃军,都知道咸阳这边还有唐军驻守,纷纷往此处来。 除了溃卒,还有更多的长安士民。 对此,李业也没有办法,只能一一接应,溃卒先解除武装,然后到咸阳后,与新附的巢军俘虏和原效节军将士混编,以原效节军将士任主官,溃兵中比较安分的军士任副官。 事实上,这样看似能短时间内迅速壮大效节军兵力,可战斗力也在下滑。 这些新卒来源复杂,不像之前那样被李业恩威并施收拾得住。 唯一好的地方,就是他们此时新败,都还是惊弓之鸟,没心气闹出兵变啥的。 但同样的,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胆气,完全没有和巢军正面相抗的勇气。虽不担心兵变,却担心他们临阵溃逃。 对此,李业明白,唯一的办法,只有打一个胜仗。 既是树立军威,重新振奋已经萎靡不堪的士气,也是向黄巢,乃至于整个关中战场,宣告自己的存在,唯有如此,自己这杆大旗,才有吸引力,让整个关中所有心向唐室的势力都聚集旗下。 他要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而这个机会,也无需他上门去找,重新打回长安,并斩杀程宗楚、唐弘夫两员唐军主力节度使后的黄巢大军,不可能看不到这颗突然从咸阳冒出来的“小钉子”。 很快,获知消息的黄巢,就立马让大齐朝廷的禁军左中尉,门下侍郎,黄揆率领八千禁军,朝着咸阳方向而来。 李业抓住的这个时机也很重要 由于唐军溃败的太过迅速,导致此时东南面和王重荣对峙的巢军主力还没有回援长安,故而此时黄巢虽然再次大败唐军,但其实手里的兵力也就还是那三万禁军,分不出太多人马来对付李业。 当然,也可能人家没把李业这三瓜两枣当回事,尤其是从唐军溃兵俘虏口中得知,对方其实不过是之前一个十将,被郑畋临时拔擢充门面而已。 长安西侧,不止李业这一股“唐军余孽” 近四万唐军崩溃后,其中凤翔镇的宋文通和李重言成功逃脱,并在长安西南的牛首山方向,成功收拢了几千溃卒,并西归岐州(凤翔镇)。 在那里和郑畋汇合后,又强征了一批丁壮,勉强稳住了凤翔局势。 孟楷正带着一万多禁军追杀,想趁机一口气夺下凤翔,双方于郿县、武功一带对峙。 咸阳县内,县令和县丞等官吏早就跑得没影了 县衙也就变成了效节军的临时指挥部 一幅五尺见方的地图,在签厅内展开 关中就这点好,因为是京畿,各个府县的地理信息都非常详尽。 “都说说吧,黄揆来势汹汹,怎么应对?” 签厅内众人先是无声 事前李业已经表明过了,此战必打,他们没有退缩的余地,任何放弃咸阳西遁的提议都被否决。 从道义上而言,此时的咸阳,聚集着数万西逃长安士民,若是就这般拱手相让,何颜面对关中父老? 要知道,其他人也就算了,他李业,可是正儿八经的长安人氏! 而从战略上而言,此时的咸阳,就是一条锁住长安西北面的铁链,只要他们控制住咸阳,控制住咸阳桥,巢军就没法越过他们大规模渡过渭水,去攻打目前关中唐军,为数不多能够稳定供应粮草钱帛的后方——邠宁镇和泾原镇。 当然,对李业本人而言,具有某种改变历史野心的他,不会拒绝这个登上历史舞台的机会。 终于,杨师厚出言道 “关键还是咸阳桥,要不然我带人先去把桥给烧了?” 此言既出,许多将佐都表示赞同 咸阳桥又名渭北桥,是从长安到渭水北岸的要道,如果直接烧了,的确能给巢军造成不小麻烦。 符存审此时正领兵在渭南,杨师厚作为效节军中三号人物,自然话语权最重,众人而纷纷附和。 但此时,座中却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不妥!不仅不能毁桥,反倒应当尽可能吸引巢军在咸阳桥决战才是!”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敬翔身侧那个个子不高的行军判官,李振。 这些天相处,众人对敬翔还是有所认识的,其人负责分判钱帛,向来赏罚公正,条理清明,倒是颇受人尊敬。相较而言,这位负责给杨师厚打下手,分理军律的李振,就不怎么讨人喜欢了。 尤其现在,居然还敢直接顶撞自己上司,更是让人无语 许多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姿态 但杨师厚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是转头对有些皱眉的李业,拱手道 “兄长,这李兴绪这几日在我帐下做事,我观其人素有智谋,不妨一闻。” 这话说出来,厅中诸将都不免为杨师厚心胸感叹。 确实,如果说符杨两个臂膀里,符存审向来是李业的先锋大将,那杨师厚则是那个托付中军,打理庶务的必要帮手。 当然,其实两人的性格都不同于一般武夫,读过书,又性格持重,且作为同生死共患难的异姓兄弟,李业对二人的意见向来最重视,这信任是哪怕敬翔也不能比的。 李振先是对杨师厚拱手致谢,然后才向上首的李业解释道 “将军,敢问巢贼几何?我军几何?” “贼军恐有近万,我军届时应也不过三千。” “既如此,就算毁了咸阳桥,若巢贼自渭水、泾水百里沿岸,乘船登陆,我军能分兵挡住吗?” 李业颔首,有些明悟过来 咸阳县东北面临泾水,南面临渭水,虽然都是大河,但并非只有通过咸阳桥才能过。因为关中京畿之地,人口众多,并不缺乏渡船,否则真以为平常间两地百万士民就靠几座桥通行? 一侧没听明白的副将霍兴不满道 “可我们不烧桥,人家就不会坐船吗?” 李振毫无迟疑的答道 “如若咸阳桥还在,黄揆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他们可刚刚打了大胜仗,有必要把我们这两三千残兵放眼里吗?” 霍兴还是追问 “难道他不担心我们使诈?” 李振不屑道 “使诈?巢贼近万之众,新胜之师,我们要使什么诈,才能把几倍于我的敌军全部消灭?” “黄揆为什么要担心这种事?况且,以常理推断,此时就算我们易帜投降,也不是很稀奇的事吧。” 说到这里,李振眼睛望向了李业 李业已经反应了过来 “传令,让大哥撤回来!” 第27章 鏖战咸阳桥(上) “大王,前边咸阳那边来了使者,说是李业愿意投降大齐!” 黄揆不仅是大齐政权的军事将领,作为黄巢堂弟的他,在进长安以后就被封为了郡王 对于李业的选择,黄揆倒是没有太多惊讶或者怀疑 因为李业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之前的夏绥节度使诸葛爽,后来的河中节度使李都,都已经投降,这二位无论地位还是官职,都不知比李业大了多少。 此时在整个关中和河南战场,真正在出死力和黄巢打的,事实上只有新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河东的李克用,以及眼前凤翔残兵。 “把人先带过来” 黄揆没当回事,随意吩咐道 过了不久,就见一名文人打扮,个头不高,却高眉深目,显然有胡人血统的士子策马过来。 翻身下马,对着黄揆行礼道 “在下代我家将军,拜见大王!” 黄揆闻言也不下马,就在鞍上不屑笑道 “你们那个十将,也敢自称将军?” 李振不卑不亢,解释道 “事前郑畋已经加授了我家将军都知兵马使之职。” 黄揆听到他直呼郑畋大名,心中已经了然,继续追问 “你是来投降的?” “代我家将军,向大齐官军投诚!” 言及此处,黄揆两侧的巢军将佐已经笑了起来 他们从前两日开始,一路自霸上杀回长安,几乎没有遇到像样抵抗,就成功斩杀了程宗楚、唐弘夫两镇节度使,把四万官军打成了溃卒,没道理会畏惧警惕眼前的残兵败将。 黄揆跟随黄巢颇早,比其小七岁,尚还年轻,故而也颇有些恣意,竟是就这样拒马回话,不给正躬身于地的李振半分脸色道 “回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狗屁兵马使,今日之内,率众前来咸阳桥弃甲投降,我给他留个十将位置!” 言罢身旁将佐纷纷哄笑 李振只是躬身俯首,好像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直到黄揆觉得无趣,斥退其人,方才缓步回身,仓皇策马逃离。 可只待刚刚行出大营,李振诚惶诚恐的面容一下子收敛起来,显得额外阴冷。 此来一行,他不仅身负向黄揆“投降”的任务,同时也在沿途观察进军的巢兵状况,从中不难发现两点。 其一,巢军刚刚大胜,从霸上到长安,再到此处,不过三日间,连续作战,还大肆纵容军士淫掠,士气虽然还足,但是纪律已经开始涣散。一众人大包小包,奴仆女子的带着,许多军官甚至专门派士卒把抢来的财货女子装车,随军之尾,令人看守,生怕被旁人所夺。 如此情状,虽有士气,却未必有战心 其二,三日间连连奔袭,刚夺回长安,就要西进咸阳,辎重补给根本难以及时调度,尤其巢军的后勤系统,本来就要比官军差得多,平时全靠就地抢,而现在,长安西郊百姓大多逃散,又从何来呢? 念及于此,再加上他对敌军主将黄揆的观察,其人也不像久经战阵的宿将作风,至少,只以临阵沉着应对而言,远逊于李业、符、杨三人。 如此,李振心中已定,打马回到咸阳桥以北 而此时,李业却刚刚做完恶人 咸阳受战争破坏本来不大,但自从黄巢二次入长安后,大量士民西逃,拥挤于此。 李业命孙胜、霍兴、姚长奇诸将,带队,如之前长安城南例,挨家挨户收保护费,强征“捐派”。对此,他倒是没有半点愧疚可言,打仗是要花钱的,没了财帛粮草供应,效节军明天就得散伙。 而且,自己不过就是收点富户大族的保护费,黄巢来了,那得是抄家灭族之祸! 孰轻孰重,聪明人自然分得清,分不清的,那也活该杀了。 此时作乱天下的虽是黄巢,但论祸根,可不就是这些人吗?出钱买命,不应该吗? 如此之下,李业地皮刮得可谓相当狠了,毕竟关中这种富庶之地,以后可没多少机会待啊。 他让敬翔暂代咸阳县令,然后组织军士,让县内中户以上,每户供给粮豆、财帛若干。 不愧是关中腹地,仅仅两日间,就征得绢帛三千,钱四千贯,另粮豆一万斛。 一般百姓也不可能丝毫不出,只是少而已,而且若出民夫,可抵捐派。 随即,李业大赏军士,以安军心。 此时的效节军,已经膨胀到了三千五百人,其中只有千余算是熟悉李业的老卒,其他俱是新人,大敌当前,人心摇动。 李业赐人均绢一匹,钱一贯,并许诺战后另有加倍赏赐 然后李振的回报就到了 “巢贼士气已骄,此战可行!” 李振正色对李业道 但军中其他将领,还是有些疑虑恐惧,毕竟对方兵力是我军两倍以上也就罢了,自己这边三千五百人,还是没几日前才东拼西凑起来的。 可李业,已经下定了决心。 中和元年,二月二十六 李业校兵于咸阳城南,三千五百军士,其中包括二百骑兵、一百陌刀手,五百弩手,当然,还有临时从咸阳强征的一千五百民夫。在李业一一发放赏赐后,士气暂时大振。 随后,效节军挥师南下 一面刚让咸阳城中妇女赶制出来的,赤红色镶白军旗,迎风猎猎 次日,黄揆抵达咸阳桥南 八千巢军主力,外加两千多民夫,人上一万,无边无沿。 李业还没等对方展开架势 竟是直接带着全部军力,主动度过咸阳桥! 黄揆一开始,还没拿准对方的意图,以为李业是想投降。 毕竟占据着咸阳桥这个险要关隘,又在兵力上处于劣势,理当龟缩城防,以求持久才是,怎么会主动渡河来攻? 于是乎,黄揆派出了使者,前往对面“受降”,要求李业三千多人丢掉盔甲和兵器,并率全军队正以上将佐为质。 可两名亲信刚刚策马来到对面阵中 就听得一阵喧哗,才报出姓名来意,李业勒马一言未发,身旁符存审直接带着赵密等几个亲卫军官,冲上去就是乱刀。 可怜二人还未来得及辩解,就已然亡命,斩下头颅 李业淡淡吩咐 “用旗杆挑起,在巢贼阵前炫耀!” 言罢符存审领一百骑兵,就这样带着两根两丈高的旗杆,挑着血淋淋还未干涸的人头,在巢军阵前掠过。 黄揆哪里还不知发生何事? 耸然大怒,都懒得骂人,直接命敲响军鼓,进兵征讨! 而此时的李业,依旧没有出击 继续吩咐杨师厚道 “带着民夫和一百刀牌手把事情做了。” 杨师厚显然事前受了吩咐,一百多亲信老卒和许多民夫早就在阵后等着了 紧接着,待巢军已经开始行动,黑压压过万人,朝着咸阳桥南的唐军军阵涌来,许多士卒已经有所恐惧。 可此时,突然有人言语窃窃 只见军阵后方,不过一里,那原本横跨数百步,沟通渭河的咸阳桥 烟雾滚滚! 李业策马在中军之前,打马大呼道 “咸阳桥已焚,尔等已经无处可归!” “我军刚才斩了巢贼使者,贼酋黄揆有令,要杀光唐军!” 这话也不只是恐吓,事实上,黄巢第二次反攻长安,是带有许多报复之意,这不仅体现在对长安士民,以“勾连伪唐”的罪名,大肆抢掠株连,也体现在,对于唐军溃卒,大都赶尽杀绝。 否则以晚唐军士的心性,要真能平安无事的投降,他们会从长安逃到这? “击鼓!迎战!” 李业勒马立身,拔刀高呼 “通通通......” 李业把咸阳县能搜集到的,全部牛皮大鼓都推到了这里,一同击响 整个渭河以南,都依稀可闻,声势甚至一时盖过对面的上万大军。 ------------------------------------- “杨师厚!” “末将在!” 临阵军前,李业也不称呼兄弟了,直接命道 “领霍兴都全部军士,在阵后督战!” “诺!” “符存审” “末将在!” “领全部骑兵,居阵左翼!” “诺!” ...... 李业只觉的自己浑身血液都在飞速翻滚流动,自己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来到这个世界两年,他不是没有打过仗,事实上从德静开始,前前后后,也有大小二十余战了。 但其中大部分的对象,都只是党项马贼或者游骑散卒而已,称不上正经战争。而南下参加勤王平乱后,虽然战斗烈度顿增数倍,但他一直都是在别人指挥下参战。 只需要听从上司的命令,在执行的时候,想点办法就是。 而现在,情况不同了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率领指挥一支拥有各兵种,完整的军队,与敌人展开,超过万人规模的战役。 要知道,战斗达到这个数量级,再加上又是这个敏感时间点,就已经有资格登上史书了。 虽然,很可能只是寥寥一句 “中和元年春,效节军李业,与贼战于渭南” 看着那不断压迫而来,如烟云滚滚的敌军 而身后,唯一能立即返回咸阳的桥梁,已经被自己破坏 “弓弩预备!” 负责统领全军强弩强弓的,是十将秦彦,李业专门把所有强弩都聚集在他部,并命名为“摧偏都”。 秦彦屏住呼吸,仔细的检查过每一列弩手,确认无误后 看着越来越近的巢军集群 挥动手中令旗 “放!” 两蓬黑雨同时在两军阵中升腾而起,然后落入各自队列 唐军的甲胄明显要比巢军强,但在二次攻克长安后,托几万溃逃的唐兵之福,巢军缴获了不少盔甲,比起之前在龙尾坡时,显然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哀嚎和惨叫各自传来,但没等两轮箭雨过去,渭南平原不是龙尾坡,可没有什么塬地给效节军做缓冲。 两军甲士,就直接开始正面冲撞! “嗖”“嗖” 每一声破风而出,便有一名巢军甲士、骑兵扑地 同时效节军中军阵里,也会传出一阵欢呼 在乱世,尤其是晚唐五代的乱世,想要大头兵们服气,还得自己有本事。 李业的神射,再次让众多新附军士叹服 一连十数箭,气都不喘,连珠而出,见者封喉! 直到两军已经开始交战,李业才放下强弓,松了松有些麻木的双臂,然后抽出陌刀,与身旁作为中军拱卫的一百陌刀手道 “与我前列,顶住敌军锋锐!” 冷兵器阵战,到了晚唐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太多技巧了。 一般而言,无论如何,必须扛住对方交锋的那一波蓄势待发的猛攻,扛过去了,还能继续打,扛不过去,或者对方没扛过去,胜负便分。 故而,五代阵战,首重士气 这种情况下,将领身先士卒的示范作用,就非常重要了。 李业身为主将,丝毫没有对面那位“大齐皇室宗亲”,勒马观望,遥遥指挥的姿态,而是亲自手擎陌刀,翻身下马,与一百军士一同,顶到了最前面! 至于说风险?活在这个年代,还是军人,就得有刀口舔血的觉悟,显然,对面的黄揆,显然就是个反例。 和李业一同前进的,还有他那高耸的将旗 “效节军都知兵马使李业” “将军来了!” “将军就在尔等身侧!” 短短数日间,李业先是把出身不同的士卒,以老卒、新卒、归附巢军按比例不同混搭,然后又派驻亲信,临时整肃军纪,接着才大加赏赐,稳住军心。 最后在来这咸阳桥南,玩了一出“破釜沉舟” 等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刺啦!” 殷红血液,把李业身上的明光铠侵染,腥味扑鼻。 他把陌刀长刃,从眼前已经被劈开大半,内脏流了一地的尸体抽出,然后继续冷眼相对。 一刻钟过去了 唐军阵列除了一开始时,略有摇摆,接下来,待李业顶到了第一线,就宛若泰山,纹丝不动。 在后方观战的黄揆,初时还不以为然,但到了后面,李业的将旗直接从中军插到了最前面。 他也不禁动容 随着时间推移,唐军阵列依旧没有撼动,反而是冲击失败的巢军,队列开始涣散。 事实上,只论战斗经验和素质,巢军本来就是不如唐军的,哪怕他们大部分前几天还是溃卒。 但他们缺乏的,只是勇气而已 李业深刻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二字。 黄揆后知后觉,也知道李业这厮才是眼前唐军,能扭转士气的关键所在。 直接命令亲信将领 “能取敌阵唐将首级者,赏百金,女子十人!” 第28章 鏖战咸阳桥(中) 黄揆的赏格既下,军中各部巢军将领纷纷鼓噪起来 在晚唐五代,双方作战,互相派遣精锐,斩将夺旗,直捣对方指挥中枢的情况非常普遍,甚至各路军阀还会专门为此,养一支最精锐的“特种部队”,用以防范和施行。 这也是为啥五代十国会出现“武将单挑”,这种奇葩战法的原因所在。 (其实单挑、单骑冲阵这种事情在隋唐以后蛮普遍的,唐初秦叔宝,明初常遇春,都是有名的单挑王,还有李世民自己,也喜欢干这事。只是到了晚唐五代,达到顶峰) 许多将佐纷纷请命,一员渠帅,也就是小头目,唤作王诚,率先出列 “末将请斩敌首!” 在黄揆应许之后 便带着几名亲信骑兵,快马直驱向前方交战处,李业将旗所在 和后世文学作品的想像不同,在古代,“斗将”这种事情,并非只是两个人骑马互相砍,往往都是两支小规模精锐部队,由将领带领进行的。 而且这一过程中,其实弓箭要比近战武器管用些 唐军这边,见对方如此动作,都是藩镇老鸟,也明白是干啥了。 如此情况下,唐军士气可鼓,不可泄,一旦泄了,本就兵力远不如人,后果不堪设想。 李业也不必喊其他人,直接自己翻身上马,收刀持弓,然后让人通知符存审。 不久,浑身甲胄,手擎长槊的符存审,便把骑兵托付给赵岳,自己打马而来。 而阵前,那巢军渠帅所领的六员甲骑已经在叫嚣挑战,正朝着李业将旗而来。 李业便对符存审道 “大哥,你持长槊,我持弓矢,此等小贼,何足惧哉!” “好!” 符存审当即应命 两兄弟各持弓箭马槊,勒马出阵! 王诚见状,本还担心对方不与争锋,那样虽然能有效挫败唐军士气,可对自己而言,却丢掉了斩将夺旗立功的机会。 现在李业竟然只以两骑出阵,不禁大喜过望 横槊策马,一共七骑,左右包抄而来 两边军士,只要靠近前线的,无不屏气凝神,远远关注着这一幕。 李业丝毫没有惊惶模样,一挽马缰,捻羽搭箭 只见此时他用的箭矢,与之前寻常军士所用大不相同 箭长近三尺,其中箭头竟然长达五寸,比寻常倒刺箭还要重一半以上,与其说是弓箭,更像一支短矛! 这是李业专门让人打造给自己用的“重箭” 盖因他使用弓箭,臂力寻常人要大,如所用箭矢过轻,反而浪费,于是就想到了后世金朝的女真重箭。 如此一来,虽然牺牲了射程,但二十步内,几乎无甲可挡! 他所用强弓,还是龙尾坡战后,郑畋所赠,力达一石五斗 “中!” 弓弯似月,霹雳流星 一名甲骑刚刚临近李业十五步的样子,眼看没多久便能近身,忽闻“蓬”的一声,一支“投矛”就已经飞速朝着自己的面门飞来。 “吁!” “砰” 无主的战马嘶鸣,而骑上刚才还挥舞着长槊的甲士已然落马无声,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将军万胜!” 阵中唐军将士,见状纷纷振奋大呼,士气为之一振 其余六骑,见状惊骇,到了隋唐以后,由于锻造和甲胄技术的进步,披甲武士,很少是能被一箭射死的。 但此时,李业身侧,符存审已经等不及了,这位唐军猛将,直接挺着马槊,主动找上门来。 骑兵马槊相斗,和中世纪骑士的骑枪类似,但马槊明显要更耐用,故而往往都是一两回合,便见胜负。 “锃!” 两尺半的钢制槊首互相擦过,一片火花飞扬 符存审丝毫不觉吃力,而对手却已然有些摇晃 两骑刚刚快错位,符存审忽然放下马槊,然后空手从腰间抽出横刀。 令人惊艳的马术翻动,竟是就这样空开双手后,反过身来,扑向刚刚错马的对手。 还擎着马槊的对手压根没反应得及 一刀封喉 事了之后,符存审还能再翻身回马,策骑回身,然后半身下鞍,捡回长槊。 与此同时,李业一直跟随在旁,但有敌骑敢近十五步内,就是一羽飞驰脱弦而去。 一时间,唐军阵中欢呼声不绝 随着巢军甲骑不断落马,唐军士气不仅没有像黄揆想象中那样走向崩塌,反而愈加高涨,不时有中军士卒,干脆指着对面大声嘲笑。 王诚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得手,就算逃回去,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只能壮起胆来,领着还能动弹的四名甲骑,朝着二人飞奔而来 李业和符存审相视一眼,各自策马 符存审领先一步,横槊挡在李业身前,他身上双重甲胄,外套明光铠,内附锁子甲,拉下铜制护面,简直就是人形坦克。 “呔!” 槊锋刺过,所挡者死! “吁!” 顷刻间,一马被刺倒地,将背上甲士直接甩了出来 但紧接着剩下的骑士纷纷朝着符存审围攻而来 却闻耳畔低沉闷响,一羽“短矛”直接从后方飞来 有人也想,搭箭反击,但还没等自己撒手,对面就已经放箭 ...... 王诚抓住机会,终于挺槊靠近符存审 却见对方连躲都不躲,直接错开身子,一手把王诚槊杆攥住! 王诚只觉得自己突然被一只铁钳夹住,然后听得符存审大吼一声,竟是直接被夺槊而走。 他此时心志震怖,再无战心,想要策马逃回,可还没来得及动身,便是眼前忽闪,“噗”的一声,被一箭贯穿喉咙。 “万胜!” “万胜!” 一时间,全军欢腾 巢军这边,只剩下两名甲骑侥幸逃回阵中 众皆默然 刚刚取胜的李业丝毫没有得意之色,而是趁机打马于阵前,趁着这士气最鼎盛之时,一鼓作气! 拔刀高呼 “众将士,随我杀敌立功!破敌之后,重重有赏!” 随即,唐军三千甲士,全军突击! 然后主动策马冲锋在最前,让亲卫都将赵密带着自己的将旗紧随在后,令全军都能看见! 刹那间,攻守易型 “随我突阵!” 符存审打马回到姚长奇所率的两百骑兵之前,高呼道 随后两百骑士跟着他,直接从侧面插向巢军阵列 “杀!” 此时两军已经对峙有半个时辰,巢军人数多,但纪律不佳的劣势开始显现,而唐军这边,却是被李业一再扭转士气,全军气焰高涨。 惊涛拍岸,只是一瞬之间 “砰!” 无数步骑互相冲撞,人喊马嘶。 就连之前督战的杨师厚,此时也没了必要,直接领兵冲上前线,和自己两个兄长一同,持槊厮杀在第一线。 黄揆面色大变,因为他发现自己麾下近万大军的指挥,已经开始失灵。 唐军的冲击,直接切开了原先被李业带着陌刀和弓弩消耗后,显得疲惫的步兵阵列,然后向着中军挺进。 尤其是那面效节军将旗,高高飘扬在最前方,只要它还耸立一刻,唐军高虹士气便不会断。 现在,唯一的办法在,只有自己把身边最后预备队压上去,顶住那面将旗带来的压力,甚至杀了那人,才可扭转。 而这,需要他本人亲自上阵,方可振奋士气 可他真的敢吗? 刚才王诚等人是怎么死的,巢军上下都有目共睹 黄揆咽了咽口水,到底是跟着黄巢造反的人,就算怕死,也不是这个时候 咬咬牙,还是厉声道 “中军骑兵、甲士,随我压上!” 随即同样领军朝着第一线涌来 巢军最后中军预备队出动,再加上主将亲自上阵,士气稍稍平稳 黄揆又派亲信持陌刀督战,斩杀十数人,勉强稳住阵型 而李业,看着不断靠近的,那面“大齐博陵郡王”帅旗,只是凝目而视 可算是来了! 第29章 鏖战咸阳桥(下) “杨师厚,主持中军!” 李业迅速把中军指挥权责交付给杨师厚,然后亲自带着甲士,迎上黄揆中军,随后,符存审的骑兵从侧面穿插见效,也围拢过来。 符存审不能过来,秦彦、李弘义、赵岳、赵密就担负起了扈从李业的职责。 中军指挥,则交给杨师厚、孙胜、霍兴诸将 四将各自横槊扬刀,跟随在李业身后 四人加亲信武士百余人,陌刀手百人,一同构成了整个唐军阵型的最前端,插入巢军中军阵中。 秦彦、李弘义、赵岳、赵密四人,武勇自然是远不如符杨二人的,但也绝非善类,寻常士卒,均无一合之敌。 黄揆中军迅速和其部绞杀在一起 李业张弓射杀黄揆身旁一员十将,距离黄揆其人不过数步,令人慌张一时,但随着巢军兵力优势显现,黄揆也慢慢找回了不少信心。 随即二十多骑,便护拥着黄揆,向着李业涌来 巢军将士见状,士气大为恢复,纷纷向着黄揆帅旗处集结而来,原本涣散的军纪,虽然导致各自为战,但只要黄揆还在,其帅旗还在,就还能继续集中。 李业知道,此战关键处到了 只要能杀了黄揆,或者是折断其人帅旗,那巢军必然大溃,此战必胜。 相反,如果败的是自己,那么眼前这勉强振奋起来的三千五百唐军,就会立即如鸟兽散。 决战,向来都是赌博! “随我斩杀敌酋!” 李业放下已经被射空的弓箭,提起长槊,振臂高呼 不管不顾,猛力策动马匹,一味地朝着黄揆处冲去! 身后秦、李、二赵四将见主将如此勇猛,哪里敢含糊?纷纷持槊相随 巢军士卒纷纷放箭 李业只觉得耳侧“嗖嗖”破风声不断 “砰” 一羽箭矢从侧面直中他的护肩,肩膀顿觉一沉,被明光铠“当”一声弹开,留下深深划痕。 另一箭扑中护心镜,大概是钢镞,强弓所射,竟是穿过外层甲胄,箭头刺入血肉半寸,伤了皮肉。 但李业均恍若未觉,只是用护面下的眼睛死死盯住不远处,正在靠近的黄揆帅旗。 已近百步! 陌刀手和精锐甲士,为李业创造条件,拦住巢军中军步卒,令其无法支援。 而符存审和杨师厚,也在侧翼和中军猛攻,令巢军分身乏术,难以调动。 李业身后四将也扈从左右,看起来就像五只飞燕,在万军之中,朝着敌人中心插去! 靠近百步以内后,黄揆也发现了李业的意图,有些紧张,毕竟这厮的勇武,刚才可是两军将士有目共睹的。 此时黄揆身边,还有二十多骑,外加近百甲士,纷纷如临大敌 甲士们围拢黄揆,排作紧密队列,用盾将黄揆护卫在内。 而骑士们则朝着李业等五骑反冲拦截 四将之中,李弘义射术最长,率先引弓杀伤一骑,秦彦又持槊刺落一骑,敌军声势顿时一滞。 此时的李业,再无别的算计,全然投入战斗状态,扬槊便刺! 于是乎,巢军二十余骑,明明是李业等人四倍以上,却全然被压着打 眼看李业就这样步步靠近黄揆 忽然闻得一声暴喝,敌骑之中,一人持槊而来 “李业小儿,可敢与乃父一战!” 李业刚刚用马槊,把一员骑兵刺了个透心凉,槊锋染血 唐代马槊形制,为了防止插入人体后拔不出来,故而都留有血槽,刺入之后,血溅数尺,几乎没有幸存之理。 他闻言,怒目视去 见对方挡住自己前路 “何人找死?” “陕州李唐宾,正来取尔性命!” 两骑全力冲刺,电光火石间,兵锋交错,二人臂力俱是非凡,火光霹雳,刺啦啦作响,令人耳膜阵痛。 李业勒马回身,松了松震得发麻的持槊虎口,心中暗惊 此人好生大的气力! “来,再战!” 两骑再次交错,兵刃相格,李唐宾横槊斜挥,李业擎槊相挡,“蓬”的一声,二人就这样角力起来。 俱是面色涨红 可李业心思却又动了动,此时其余四人已经杀入敌阵,击溃了巢军骑兵,眼看只剩下黄揆左右步卒甲士,自己没必要在此虚耗。 但想要脱身,却又无法,生怕这厮追在后面,给自己一槊,又如何? 正在此时,二人僵持之际,解围的人终于来了 李业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军使勿忧!” 从称呼上,李业能听出是自己人,但这声音却有点陌生,似乎不是军中主要将佐,可又像有印象。 但没过多久,他就知道是谁了 那人勒马而来,却是没有马槊,只挺着杆步卒用的长枪就过来了。 一般马槊长四米,而其人手中长枪显然要短许多,竟也浑然不惧,冲刺而来。 李业望去,原来是前不久才被改编为效节军军士的张归霸,这厮前日方才升了队正,原是步卒,眼下骑马而来,大概是夺了敌军战马。 李唐宾见状也是无法,只能掠过李业,先行去对付这厮。 李业终于能抽出身来,策马往黄揆处冲刺,与其余四将汇合 黄揆左右甲士如临大敌,举起手中盾牌,横戟相抗,李业当然不会就这样冲过去,那是找死。 黄揆见状,也总算是松下一口气 不过此时,李业却是故技重施,五人纷纷解下配刃,然后李业深吸一口气,竟是目视敌阵,随即右手攥住马槊,策马前驱! 借助惯性,忽得勒马,身下战马猛地立起,李业竟是鼓起浑身气力,把手中马槊朝着不足十步外,猛地掷出! 这可不是投矛或者飞斧什么的短兵器,这是马槊啊! 众将俱是目瞪口呆 当年南北朝时,猛将萧摩诃便以掷槊闻名,勇冠三军,今日李业孤军冲阵,其勇又何下秦琼、尉迟? “蓬!” 一丈多长的马槊,砸进甲士阵中,顿时倾倒一片,阵列混乱,然后其余四将当即策马,从此突破口中涌进去! 原本紧密的阵列顿时被搅乱,黄揆四下慌张,只能亲自在亲卫保护下,往后挪去,躲避四将兵锋。 但李业懒得看他一眼,却是再次拿起鞍下强弓,将挂在自己甲胄皮肉上的箭矢拔出,引弓搭箭 隔着不过十余步 “嗖!” “巢贼帅旗倒了!” “贼酋已死!” 那淡黄色,绣着大齐博陵郡王名号,两丈多高的旗帜轰然倒地! 杨师厚见状大呼 “快,随我破敌!” 唐军全部都往倒下的帅旗处冲来! 巢军士气顿时大溃 恐惧和慌乱,如传染病般,迅速在军中感染,纪律当时化为乌有,任凭黄揆再怎么嘶吼也无济于事。 当然,他也用不着喊了 巢军放弃抵抗后,符存审的骑兵宛如无人之境般,迅速从侧翼杀穿到中军,一方面是驱动巢军进一步崩溃,同时也是朝着黄揆而来。 “黄揆!” 黄揆转头看去,便见两百多带甲骑兵,如波涛滚滚,碾压而来,瞬间面无血色...... 等他的头颅被人砍下,挑在旗杆上宣示四处时,已经是两刻钟后的事情了。 也幸好头颅还完整,毕竟被骑兵大队冲锋踩踏后的步卒,一般都很难见全尸。 黄揆一死,李业就让符、杨二人传达缴械不杀的命令。 在效节军中,俘虏和斩首同功,而在主将明令结束追击,接纳俘虏的情况下,再斩杀已降敌军,是要论罪的,虽不至于死,但军棍、降职少不了。 虽说由于大量新附士卒的存在,军纪执行瑕疵不少,但在杨师厚的镇压约束下,还是能保证基本秩序。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李唐宾和张归霸 这二人,直到黄揆被杀了,巢军崩溃,居然还在打! 二人此时竟然已经都折了马,长枪、马槊也断了,最后只用横刀,在地上近身搏斗,难分胜负。 直到后面霍兴的支援赶上来,才把李唐宾擒获。 李业望着一片狼藉的战场,浑然不觉身上血污 他,就此,开始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痕迹! 中和元年二月二十六,凤翔镇都知兵马使,效节军军使,李业破伪齐门下侍郎,博陵郡王黄揆于渭南,斩首两千七百余,俘虏三千三百余,近万巢军一朝尽没。 一时间,关中震动,刚刚打回长安的黄巢,无力再继续西进,京西邠宁、泾原、凤翔诸藩镇得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保全自身,从而在未来对黄巢的战争中发挥作用。 第30章 威震关中(上) 咸阳桥一战,对于李业而言,意义非凡 不仅是意味着他李业的名字,从此就会进入天下诸侯讨论的行列之中,也意味着,效节军面临的战略态势一下子就好转起来。 后世的粟大将曾经说过,“胜仗最能解决思想问题” 一场大胜,足以解决之前效节军来源混杂的军心问题,毕竟只要有了威望,处理内部问题就要轻松得多。 当然,前提是钱帛得管够 这一点,就不得不提到此战缴获 可以说,比起龙尾坡之战的胜利,咸阳桥虽然不过一万巢军,可缴获却相当丰富。 盖因此前的尚让大军,黄巢才刚刚打到关中,巢军还没有纵容军士抢掠地方,故而都没什么油水。 而此时东征的黄揆,可是先击溃了程宗楚、唐弘夫,然后从长安一路抢到咸阳桥的啊。 期间从唐军、士民手中抢到的财货,不知凡几,况且此时的军官将佐无论官军,还是巢军,都不会放心把自己的财货放在后方,而是随身、随军携带。 虽然这本身就是件挺讽刺的事情,但效节军的确因此,赚了一大笔,甚至比之前在咸阳刮地皮还多。 光绢帛就有近八千匹,还有金银、铜钱若干,一时难以计数。 当然,这些只是李业能拿到手的,期间打扫战场,各部肯定也有私藏,这种事情不好追究。 李业看着这些带血的财帛,心中其实相当不爽,但还是得昭示各部,把这些关中百姓的民脂民膏,再转手作为赏赐发下去。 斩首一级,或俘虏一人,赐绢帛一匹,钱一贯,其余伤亡将士,另有抚恤。 等完事之后,财货也就基本消耗干净,只剩下一千多匹绢,和钱两千贯,金银若干。 李业也不吝啬,把金银都拿了出来,又给十几个主要将领分了,符杨等几个老兄弟也有份,虽说他驭人向来以恩义为佳,但哪有让人白打工的道理? 当天下午,李业就派人乘船通知留在渭河北岸,主持咸阳的敬翔,把搜罗准备好的酒水用船运来。 然后当夜,效节军便在咸阳桥战场之上驻营,斩杀死马、伤马,吃肉饮酒! 李业当着所有将佐的面,指着剩下的绢帛和铜钱 正色道 “我李业平生,首重社稷百姓,次重兄弟同泽,于此身外物,本无贪恋!” 众将此时刚开始饮酒,见此情状,纷纷相顾 毕竟按道理,大家分完以后,剩下的这一千多匹绢帛还有两千贯钱,自然就归李业所有了。 其实这样,已经算非常厚道,甚至有些委屈了。毕竟唐末如魏博镇那种节度使给牙兵打工的,还是少数。大多数情况,将帅们虽然忌惮军士,但也不会放弃敛财。如眼前这种情况,应当是李业这个军使先拿部分,然后方有众人分的时候。 许多人甚至猜测,莫非是军使见众将分得太多,反悔了? 几名新附军官甚至准备出身请辞赏赐了 唯有一众老弟兄,似乎知晓李业行事作风,不以为然 “三弟!” “末将在” 杨师厚放下酒杯,拱手出声 “此战我军阵亡伤残多少弟兄?” “共计阵亡及抢救不治四百三十七人,伤残二百八十五人。” 李业无言颔首,众将这才有所明悟 然后李业吩咐道 “敬判官” 下午才从渭北乘船过来的敬翔,出身拱手 “还请你组织人,帮忙记录询问阵亡将士籍贯家属,若能找到的,除了原先赏赐,另赐绢帛四匹,钱五贯!” “找不到的,同样出钱,请咸阳县内木匠、民夫,帮忙制作棺木,葬于渭南!” “诺!” 敬翔心中震动莫名,拱手称是 而众将,尤其是那些新附的军士,更是惊讶 瓦罐不逃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这些刀口舔血的人,谁又不会担心自己身后事呢? 今天死的是别人,明天谁能保证自己又能苟活? 都说晚唐军士跋扈犯上,殊不知,其实这也怪不到他们头上。自安史之乱后,朝廷信用破产,再让军士们轻易为了空头支票卖命,谁又会信呢? 石壕吏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唐初的时候,府军纪律严明,那是因为人家有土地,有不动产,晚唐军士有吗?就算有,在朝廷到地方,严苛税负捐派下,又能保全多久? 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崩塌,就再难建立 而现在,李业所做的,就是要一点点,建立起自己和效节军将士之间的信任。 敬翔退下后,李业方才举杯 朗声道 “我等弟兄今日能相聚于此,同生共死,便是缘分。” “我李业在此立誓,他日无论何地、何时,只要但有落脚处,就绝不会忘了照顾阵亡弟兄的眷属!” “在座不少弟兄都是新来的,未必知晓我的规矩,三弟,你来说。” 杨师厚举杯沉声道 “凡军中缴获、捐派、拨发所得,须于司马、判官处,一一登记,而后制为公文,传示诸军,不得遗漏!” “而后逢年节、战胜,以都为例,聚集全都将士,一一公示功勋,当场发放赏赐,若有疑虑,可当场质询军司马!军官不得侵吞,事后不得喧闹!” 说到这里,在座之人哪里还没反应过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许多在座的新附军官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此战之后,各军打扫战场,那些新附过来的唐军军官,哪里会像李业那些老部下这么老实?侵吞、私藏缴获,克扣军士赏赐,乃至于因为此事互相争执械斗,都不止一起。 虽然这才是藩镇唐军的常态,但李业决不能容忍!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纪律的口子,决不能开! 他刚才,其实就是在表明,李业自己,无论对将士,对军官,对阵亡伤残士卒,从来都是毫无吝啬,哪怕砸锅卖铁都不会少半分。 但前提是,我可以给,你不能自己拿!这不是李业本人心胸狭隘,这是军队的纪律,没有这样的纪律,之前长安溃败的程、唐两部,眼前刚刚被效节军砍了脑袋的黄揆,都是前车之鉴。 言罢,杨师厚紧接着就念出了好几个名字,俱是新归附不久的队正以上军官。 李业淡淡道 “以上几位,念在初犯,而且本将此前的确尚未申明纪律,不教不株,限明日之内,将侵夺军士的赏赐、抚恤如额发还,私藏缴获充公,就当做没发生。” 这些老兵油子当然不愿意 有人阴阳怪气道 “军使莫不是喝醉了,可小心营中闹饷兵变啊。” 李业晃动着杯中酒,不屑笑道 “兵变?谁会跟你们兵变?我再问一遍,可服此命?” 无人答话,过了良久才有零星三人上前拱手跪地请罪,其余被点到名字的九人均不言语,态度居傲。 李业对着那三人点头后,让杨师厚代为扶起,随后冷声吩咐 “派人传告全军,此九人克扣所部财帛赏赐,斩首!” 随即,帐外早就准备好的二十多名甲士直接冲了进来,新任代替赵密,担任李业亲兵十将的张归霸,亲自动手,带人擒拿九人。 九人正要抵抗,可身边却只有短刃,且刚才宴饮已经让卸了铠甲,而张归霸所领二十多甲士俱是老卒,三下五除二,便一一成擒,推了下去。 一旁看着这一幕的那三个请罪军官,只觉得冷汗淋漓,心中庆幸不已。 座中秦彦皱眉询问身旁的符存审 “符副使,军使就这样宰了这几个人,不怕他们部下作乱?” 符存审不屑笑道 “你忘了?此前收编的时候,就已经全部打散,能有多少亲信?再说,刚才军使说的是什么?‘侵吞所部军士赏赐、抚恤’,这话公示出去,谁会替他们喊冤?” 一旁旁观良久的李振、敬翔二人,见状也是心中思虑良多 敬翔不禁侧身对好友低声叹道 “此子,有王霸之才!” 第31章 威震关中(下) 李业到底有无王霸之才暂且不论,但咸阳桥战后,效节军一下子,就变成了长安以西,整个关中西北部最有战力的藩镇势力。 虽然此时,战后清点完伤亡,效节军仅有两千八百多能战军士。 可李业坚信,此时的两千八百多人,反而比之前那三千五战力更强。 至于人数,扩编就是了! 反正黄揆死了以后,黄巢在东边的主力,黄邺、朱温等人没有回援之前,都是没法染指京西的。 李业有大把的时间兼并地盘,扩充队伍。 他显然已经不满足于控制咸阳一地了,倒不是贪心,而是因为既然要扩军,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地盘来养。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黄巢入长安后,与唐军之间的战争先后延绵长达三年 这才半年都没过去呢,持久战还在后面,必须先找一个落脚地。 于是乎他派遣敬翔、李振,前往奉天(今乾县)、醴泉(礼泉)接管府库衙门,当然,他的图谋不止于此三县,而是北面的邠州,邠州作为邠宁镇的核心州府,又在京畿之侧,是相当富庶的。而程宗楚、唐弘夫死了以后,邠宁、泾原两镇节度出缺,邠州局势混乱,只剩少量残兵驻守。 不过此时,李业又深感自己手中人才不够用,武将虽多,但能帮忙打理地方政务,钱帛粮草,征收捐派,又能稳定人心,知道怎么对付那些地方豪族,和升斗小吏的经济之才,却太少了。 得到两敬翔、李振,就按着往死里用,二人现在都是身兼数职,当然李业也不亏待,工资也发几份的。 而现在,原先一县之地马上就要扩张数倍 于是乎,李业就在西逃聚集于咸阳的长安士民,和本地士民间张贴告示,表示临时聘用二十名文员,用以参赞庶务,虽然暂时没有官职,但俸禄照发,甚至有奖金,并且只要表现合格,可以上报朝廷补发告身。 有了这二十人,加上部分留下还没跑路的本地官吏,基本也就够用了。 这事,当然还得敬翔、李振负责,最后只得让李振先去醴泉接管衙门,敬翔留下招人。 没成想,这告示才张出去没多久,就有大鱼上钩了。 “韦庄?” 李业从敬翔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先是有些楞,然后反应过来,这不写诗的那位嘛,《秦妇吟》,就“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成锦绣灰”这句诗的出处,就是人家写的。 印象中,其人好像在五代十国当过宰相(其实是前蜀政权的丞相),既如此,应该还是有本事的。 于是就向敬翔问道 “你试过了?能力如何?可堪大用?” 李业招人当然不是啥歪瓜裂枣都要的,他让敬翔临时出了些题,当然不是诗词歌赋啥的,又不是科举,就考些数算,钱粮载计的功夫,以及一些常见庶务,能写公文告示。 答出来再面试后,就可以用了。 但敬翔却是摇头,问道 “将军真不知韦庄是何人?” 李业有些疑惑,莫非此时的韦庄,已经是有名的大诗人了? 当然不是啦,敬翔见李业是真不知道,就解释 “将军可闻长安民间有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氏自汉代起,就世居京兆,汉时便有三世三公,到了我朝,前后共出宰相一十七人!” 说到这里,李业就明白了 人家是关中大族的子弟,简单来说京兆(即长安)最显赫的两家世族,韦氏、杜氏,杜氏就是杜牧一族,而韦庄,他曾爷爷也很出名,叫韦应物,“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那位,玄宗朝宰相。 当然,最关键的倒不是他韦庄名门出身,自己就得多重视,这都什么年代了?世家大族有屁用,关键在于,韦氏和郑畋、郑洵的郑氏不同,人家是关中大族。 也就是说,他们家,在李业现在盘踞的地方,乃至于他即将要取的邠州,都很有名望! 这不就能用上了嘛! 李业当即明白了敬翔的意思,二话不说,直接起身,亲自去见韦庄,所谓千金市马骨,总是要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 但敬翔却是挡在他的身前,严肃阻止 李业不解 敬翔问道 “将军欲为韦氏鹰犬乎?” 李业不屑笑道 “韦氏有何本事,敢让我做其羽翼?” 敬翔便立即道 “既如此,是韦氏从将军,而非将军从韦氏!” 李业明悟,躬身向敬翔致谢,然后反身端坐在案,敬翔这才出门去唤韦庄参见。 这就是对待不同人才,所该采取的态度了。对于敬翔、李振这种出身一般,没有得志的人才,礼贤下士,当然是好的,能收拢人心,让人家感谢你的看重。 但对于韦庄这种出身大族的人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你要是还玩那一套,人家还以为你怕他的身份,想要巴结呢! 反而应该摆足姿态,表示,我李业有没有韦氏帮忙,都能在此站稳脚跟,无非时间长短,而你韦家要是没了效节军庇护,明天就得被黄巢细细的剁成臊子。 过了没多久,李业就见到敬翔引着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进来。 在李业想来,对方是历史上有名的诗人,又是名门望族出身,大概应是有些傲气的。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眼前这个中年人,胡子拉碴,袍服破旧,眼看就是流亡颇久了,见到李业竟是就直接躬身下拜 “学生见过将军!” 李业不过十九,对方却已经四十多岁,自称学生,可见姿态之低。 待交流后,李业方知道,对方在战乱中,已经和家人兄弟走散,身边只剩下一个忠仆,此番西逃路上又染了病,幸好被符存审带兵接应西逃士民时所救。 既然如此,李业也就不再客气了,直接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希望韦庄能暂代京兆府判官,利用韦氏在京畿关中地区的声望,帮他压住那些地方大族,同时协助咸阳、醴泉、奉天诸县征发钱帛、徭役。 看起来官大,其实就是借他一个名义用而已 韦庄当然不会推辞,毕竟他原本也就是准备考进士的,还没考上,现在先混一个藩镇资历也不错。 安排好了韦庄,李业又在敬翔协助下,把二十名新任临时官吏,都一一分派。 然后又任命敬翔为邠州司马,开始了自己兼并邠州的方略 首先第一步,还是要继续扩充人马 咸阳桥战后,缴获了大量军械,再武装三千人都是够的,武器问题倒是不用担心。唯一缺的就是弓箭这一类消耗品,且损坏军械也需修理,李振已经开始组织三县工匠打造。 李业让杨师厚带人,把之前俘虏的三千多巢军和民夫聚集起来,拣选其中体格健壮者,充入军中,得一千五百人。 然后又让符存审领三都一千余军士,继续在渭南收拢唐军溃卒 此时由于黄揆覆灭,整个京西地区,巢军只剩下孟楷万余人,现在还得和凤翔那边对峙,无暇抽身,所以符存审根本毫无阻拦的,就在长安县西,用了四日,收拢溃兵两千余,带回咸阳。 李业把归附俘虏和溃兵混编,然后以老卒充当军官,效节军终于扩充到了六千五百人,这个数字,已经可以和一些小镇节度使相当了。 理论上来说,在黄揆被歼灭,孟楷又还陈兵凤翔的情况下,长安只剩下一万多黄巢禁军驻守,李业是有威胁机会的。 但李业并没有这么做,他知道,自己本来好不容易拉出来的效节军,经此一扩编,纪律和战力又得出问题,况且,他现在也没必要火中取栗。 所以紧接着,一方面让秦彦率兵跟随敬翔,接收邠州诸县控制权,遇到残留的小股唐军,便直接收编,然后重新委派地方长吏,征纳税负捐派。 另一方面,效节军进入了严格的练兵模式,李业让李振把军律条款总结成文,组织老卒在军中宣讲,确保传达到每一个士卒耳中,并以此为准,教练全军。 而李业最不同寻常,也是能显现出他和此时聚集于关中周围各路军阀,本质不同的一点,却并非军事。 李业知道,平黄巢起码还得打两年,故而他在征募任免了新官吏后,就开始就地督促,邠州、咸阳等七县春耕事宜。 严格约束军中官兵,不得骚扰春耕,不得踩踏青苗,违令者斩! 这一点,在韦庄出面下,李业逼迫当地各大族出种粮借给因为战乱,没有适时生产的农户。 毫无疑问,效节军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一样要征收大量捐派、钱帛,但他们却带给关中百姓此时最需要的东西——稳定和秩序! 第32章 坐看关中风云变(上) 关中之地,从汉代开始,一直都是北方核心地区,到了隋唐,更是聚集天下最繁荣的经济市场,和人口农业生产基地。 这一点,李业仅是从邠州到咸阳,这区区七县之地,就能有所惊诧 当敬翔把七县版图、户籍统计上报后,李业才发现,自己盘踞的这区区七县之地,光合法登记的户口,就超过十八万户,近百万人。 由此可见,整个关中腹地,恐怕人口近千万 但李业同时也能想到,经此长达三年多的拉锯和血腥战争,被巢军、官军反复蹂躏之后,不知还能剩下多少百姓。 而王朝末世之后,群雄逐鹿,枭雄并起,又得付出多少鲜血和性命的代价? 李业似乎找到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意义 王朝兴衰,本是必然,但百姓何辜?苍生何辜? “苍苍烝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两年多的乱世生涯,已经让李业适应这个世道,逐渐成为一名合格的藩镇将领。但那刻骨铭心的现代人良知,却必然会让他变得与众不同。 在战胜黄揆以后,李业迅速派出兵马控制了邠州等京西七县,不同于其他各路聚集关中的唐军,以及盘踞长安的巢军。李业招募官吏,约束士卒,重新组织生产,严格维护治安。 京西七县,在这天下鼎沸,整个关中、河南都变成炼狱之时,居然成了一片“世外桃源”! 效节军并非不要钱,同样要征收大量钱帛、粮草,可他们不会随意杀人,更不会淫掠、屠城。 于是乎,本来咸阳、邠州距离京兆府就不远,在黄揆覆灭后,大量西逃京兆士民都向京西七县涌来避难。 许多失去建制的溃卒,也慕名而来 一时间,效节军的声望,竟是隐隐与凤翔镇齐平,虽然从理论上,李业现在都还只是凤翔镇下的都知兵马使。 这种名望对于李业和效节军而言,有好有坏,好处便是效节军规模迅速扩大,在有了落脚地盘后,富庶的京西七县,也足够供应效节军粮饷,而且只要不搞杀鸡取卵之事,这种供应还能长期持续。 李业除了溃卒、俘虏外,也开始从本地民夫、青壮中招募军士,这些新募丁壮,论战斗技能和经验,肯定是远远不如唐军溃卒和俘虏。但胜在老实忠厚,只要经过严格训练,必然要比那些人更加如臂使指。 而且通过新募士卒,也能很好的打乱、稀释前两者的比例,以免抱团。 对于效节军的建设,李业是有不少想法的,他一直在努力的,就是让其脱离晚唐藩镇跋扈作风,成为自己真正可以依仗的班底。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要明确纪律,禁止中下层抱团搞小利益集团,重建指挥高层和基层士卒之间的直接联系和信任。 故而李业才刚稳定下来,就立刻定下了规矩,先是让李振将之前自己所拟定的众多规矩,正式成文,作为效节军军律。然后,他趁着自己麾下的将佐、士卒,还刚拢合不久,没有抱团的情况下,改革衙兵制度。 所谓衙兵,也称牙兵,因节度使帅旗有象牙装饰而得名,就是唐代节度使或者藩镇将领的亲兵,一开始,本来是最受将领信赖的武装。但随着唐中期后,藩镇内“下克上”成为常态,衙兵们发现自己居然掌握节帅身家性命,就自然形成了新的军事利益集团。 成为晚唐五代,军人跋扈无忌的一个主要缩影 而李业,就就是要防患于未然 他先是确定了衙兵轮换,即自己直属的亲兵都,六百人,从各都抽选而来,每年都会轮换一批。 而且这种轮换,对于士卒军官而言,也是好事,因为在效节军亲兵都任职,被看做为升迁的必要步骤。 比如,一名队正,要被提拔为副将,那就先调回亲兵都任职,然后在升任副将调回其他部队。 在这个过程中,亲兵都承担了类似于“随军军校”,或者“军官团”、“教导团”的作用,既能加强军队忠诚度,也能把有能力的军官带到李业身边培养。 然后,就是加强高层和底层士卒的联系,但凡赏赐、抚恤分发,必须经由敬翔、孙胜所管的行军司,并必须遵循军律规定,当着全都将士面进行,以防止军官侵吞。如若发生,军士可以越级上告。 当然,李业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治标,并非治本,唐末五代乱局,根本还是在政治上,在经济上。只是眼下,正值战争,李业只是暂时占据了几个州县,并没有真正稳定的根据地,也没有足够的政治资本和帮手,进行更深入的改革。 随后,扩充到了八千人的效节军,被李业划分为十一都,其中亲兵都六百人,由张归霸任十将,踏白都(骑兵)六百骑,由左厢兵马使符存审亲帅,陌刀都五百人,由右厢兵马使杨师厚亲帅,摧偏都(强弩)七百人,十将秦彦所领,直属李业。 剩下七都,分别以李弘义、赵岳、赵密、霍兴、姚长奇、周彦平、刘齐(原德静旧部)任十将,每都八百人。 划分权责后,李业就开始加紧练兵 无论是新募士卒,还是收编的溃兵、俘虏,都必须从严格的阵列纪律开始操练,连武艺战技都在其次。 当然,李业未必没有先拥兵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反正现在整个关中西部,除了宋文通、李重言的凤翔军残部,能打的就只剩下自己。 现在是朝廷来求他,可不是他求朝廷 而且要是仗都自己打了,东边的李克用、王重荣干嘛? 这叫“活出统战价值” 接下来一个月,李业都按兵不动,加紧训练整备,黄巢也拿这个距离长安不过百里的硬茬子没办法。 可他坐得住,有人却坐不住 自安史以来,长安也不只是遭过一回兵灾了,但眼前黄巢可不是抢一把算了,而是大有长久占据长安的架势。 逃到蜀中的皇帝、中枢、太监们焉能不急? 当李业在咸阳桥大败黄揆的消息传到了蜀中,正窝在成都的中枢,就立刻准备给李业发了不要钱的从五品游击将军衔,授兵部郎中。 虽说唐宋官职都很珍贵,一般宰相也就三品,可这都什么年代了?那些个职衔有多大含金量,中枢自己不知道吗?又不是节度使!李业接了也就接了,并未当回事。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出乎意料了 中和元年四月初,宋文通、李昌言残部逃回凤翔以后,凤翔镇尚有万余人,加上本地还能搜刮些青壮兵丁充数,勉强顶住了孟楷的反攻。 李业在咸阳桥的胜利,大为减损了巢军在京西的实力,也降低了凤翔镇的压力。 但在稳定下来后,许多内部矛盾就显露了出来 此前,郑畋依靠凤翔镇诸县仓储,收拢了周边藩镇,数万大军,东进长安。 但这半年多的战争,也将凤翔府库消耗一空 待这些兵马逃回来后,一个经典问题又发生了——闹饷 没有赏赐,藩镇军士管你是皇帝还是宰相 可郑畋实在是拿不出更多财货了,他也不可能纵容军士劫掠地方。 程宗楚、唐弘夫这两位对郑畋颇为敬重的节帅阵亡以后,剩下的残兵败将们可就没这么讲规矩了。 果然,只是孟楷退兵的五日以后,军中就以讨要赏赐为名,闹了兵变。 紧接着,屯驻于兴平的凤翔镇行军司马李昌言带头,率部逼压郑畋,煽动士卒叛乱,围攻凤翔府城。 郑畋不愿部下自相残杀,便将兵权交给李昌言,当日便离城西去,要到成都投奔朝廷。 第33章 坐看关中风云变(下) 郑畋的离去,使整个关中战局失去了统筹指挥 毕竟无论如何,郑畋都是朝廷钦命的使相,勤王军统帅,再加上其本人的德望,就算各支藩镇军再阳奉阴违,明面上也能达成基本一致,给几分面子。 可现在,郑畋以如此难堪姿态被逼走,整个关中局势瞬时急转直下,各路藩镇连明面上的统筹都没有了,陷入完全各自为战的局面。 此时已经是中和元年中,距离黄巢进入长安,已然过去大半年 各路勤王军不仅没有取得较大战果,反而在拉锯之后,陷入下风,许多藩镇为保全实力,均不愿出全力,短期内收复长安再无可能。 而巢军也得以调整部署,从关东河南战场,调回一部分兵力,加强关中、京西。 这也是算是李业这只蝴蝶所引起的变化之一,由于效节军的存在,黄巢不敢轻视京西,尤其是京西北。 于是乎,黄巢选择把孟楷麾下的一员,在河南战场崭露头角的大将调回关中战场。 他叫朱温 随朱温而来的,还有五万巢军 当然,面临局势,唐廷方面也并非毫无应对。 首先,郑畋既然被驱逐,以此时唐廷处境,自然也不好追究李昌言责任,甚至还追认了李昌言凤翔节度使的位置。 然后,又驱动了河南的昭义节度使高浔参战,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合力。 又过了一月,原先投降了黄巢,被任命为河阳节度使的诸葛爽再次反正,又跳回了唐军阵营。 关东勤王军实力顿时陡增 关中方面,原邠宁节度留后朱玫,因为没有参加之前东进长安的战役,实力得以保全,在兼并泾原后,重新拉出了两万多人马,虽然这些大多都是新兵,但也大大增强了唐军在京西的实力。 夏州刺史拓跋思恭,被任命为北面行营都统,和东北面的朔方节度使李玄礼一同,围住长安北面。 如此,双方实力此消彼长,开始进入对峙状态 唐军想要短期内收复长安已不可能,但黄巢想要进一步扩大战果,也十分困难了。 在这风云变幻的数月间,李业都没怎么打仗,只是专心练兵 唯一爆发的武装冲突,还不是和巢军,而是和唐军 因为李业兼并了邠州,可邠州并非无主之地啊,原邠宁节度留后朱玫,虽然此时在泾原镇,吞了人家地盘,但还是没忘记找上门来讨要邠州。 吃下去的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再说你朱玫不还吞了人家泾原镇吗?一报还一报! 于是乎,朱玫派来的第一波使者被放了鸽子,第二波直接被乱棍打出。 朱玫这厮虽然是官军,但性格跋扈残暴,哪里受得了这个鸟气?毕竟在他看来,李业年前不过还区区一十将而已,平时间得给自己磕头的下官!也敢和自己讨价还价? 他也没把效节军当回事,一则并不知晓此时效节军的兵力,二则在他看来,顶多就是些收拢的溃卒,没多少战心。 于是派了三千人,让行军司马领着找李业麻烦,打算夺回邠州西部的宜禄县。 结果李业也不客气,直接让符存审领着踏白都六百骑兵,外加五都步卒,四千六百余人,就当是检验训练成果了。 结果不到两个时辰就把对方击溃,杀伤数百,俘虏近千,还缴获了一百多匹战马。 这下子不只是邠州,李业干脆乘胜向北扩张,把宁州的罗川、定平二县也纳入治下,七县变九县。 而更抽象的,成都那边还不太清楚关中形势,只知道朱玫是邠宁节度留后,既然节度使已死,自然也就转正为节度使。 于是乎,一个神奇的景象产生了,邠宁镇节度使朱玫,现在盘踞泾原,而原本的邠宁镇,大部分都被凤翔都知兵马使李业给占了。 其实李业一直都着,希望朝廷能给自己追认个邠宁节度使,或者副使之类的官职。 但却一直没有,不禁有些抱怨 既然不给好处,李业自然也就懒得出力,屯兵于渭北,继续和朱温隔河对峙。 不过好的是,经过几个月专注训练,自己这八千人算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李业为了防朱玫那厮偷家,甚至都把咸阳前线事务交给杨师厚,自己先往后移镇邠州府城新平。 这种诡异的平衡,一直持续到了秋收 整个关中,在持续一年的战乱后,农业生产都收到了极大破坏。 但惟有京西北诸县,在效节军的庇护下,从春耕到秋收,都维持了稳定,罕见地大丰收。 韦庄、敬翔等人忙活了好一阵,光官粮就入库达十五万斛,效节军吃到后年都够了。 不过李业手里粮食多,财帛却少些,便向之前关系不错的凤翔镇宋文通部出售了三万斛。 而其他各部唐军,虽然也多有缺乏,好在藩镇兵马,向来都是有稳定刮地皮的地方,增派捐赋,也能勉强撑过去。 相较之下,京兆府的巢军,被唐军四处围困之后,又耽误了春耕,直接来到了饥荒边缘。 如此情况,唐军憋得住,黄巢也憋不住了。 中和元年十一月,黄巢命令朱温西进,希望夺下京西岐州,或者邠宁府县,来缓解粮食危机。 双方对峙半年以后,战争再次爆发 对此,李业倒是早有准备,他从年初开始就想过这种可能了。以黄巢军的尿性,哪里会处理好京兆府的农业生产?进攻京西只是时间问题。 李业让敬翔在邠州主持,在秋后征发民夫,伐木建造了一批船只,用于由泾水从邠州向南转运辎重,如此可以省去大量人力。 而后李业以敬翔留守邠州,从民夫当中拣选三千人,充为辅兵,驻守后方,随后亲自领大军南下咸阳。 ------------------------------------- 渭水南岸,五万大军连营二十里。 中军大帐,一面“朱”字帅旗迎风猎猎 大帐之中,坐在上首的,是一名三十多岁,黑面壮硕将领。 正是新任京兆防御使——朱温 也是得益于李业这只蝴蝶,让原本的历史发生偏转,原本应该任同州防御使,和李克用、王重荣对垒的朱温,现在被提前调到了西面。东边则交给了尚让、孟楷。 其人端坐上首,麾下将佐,分列两侧 朱温善于用人,麾下猛将不少,如胡真、李彦威、庞师古等人,皆有出人勇力谋略。 “诸位以为,此战当从何处下手?” 朱温召开军议,便是为了讨论此事 黄巢让他西进,但京西唐军主要有四股,分别是宋文通、李昌言、朱玫和李业。 其中以朱玫兵力最盛,达两万,宋文通、李昌言各有万人,李业效节军最少。 而朱温手中,除了眼前五万外,还有屯驻于凤翔镇外的近两万巢军。 两军兵力差距并不算大 好在经过一年多的战争,巢军也经过了战火洗礼,又缴获了大量军械,吸纳了不少官军降卒,不再是初时那种全凭人多取胜的乌合之众。 而唐军经过多次溃败,临时募兵扩编,也不再是原先那种全员藩镇老卒。 总的来说,是巢军略胜于唐军 见主帅询问,众将交流一阵,随即有人出言 “孩儿以为,应先取薄弱处,西北边咸阳、邠州的李业,兵力最少,何妨从此处下手?” 说话的是李彦威,此时已经改名为朱友恭,被朱温收为义子,以作心腹,年方二十二,算是军中年轻骁将,常做先锋。 众将大多也是认同,亦有人提议先攻李昌言的。 但此时另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 “不如先把最难的啃了,从朱玫下手!” 众人望去,乃是军中仅次于朱温的重要人物,招讨使朱珍。 唐代关中地图 第34章 初战朱温(上) 朱珍和朱温之间,可不只是上下级这么简单,虽说同样姓朱,但两人并非亲属。简单来说,朱珍是最早追随朱温的一批人。 朱温最初落草为寇时,尚年轻的朱珍、庞师古、许唐、李晖、丁会等八十余人就追随他,算是最初的班底,而其中又隐隐以朱珍为首,视为心腹。 所以朱珍的建议,自然分量颇重 坐在上首的朱温闻言思忖道 “朱玫、李昌言、宋文通三人,皆猥集于岐州,就算我等想分而击之,也未必能奏效啊!” 虽说京西唐军分为四股,但其实也就两个方向,邠宁和岐州。 其中西北面的邠宁只有李业一军,而岐州后面,却是三支大军猥集,四万余众。 朱珍解释道 “西面岐州唐军兵卒虽多,但以末将观之,唐军藩镇互相对立龌龊,现在唯一能统筹各方的郑畋已经去职。” “而朱玫其人,性格跋扈,在各镇之间,又多不得人心,一旦受攻,其他唐军未必会相救。即便相救,也配合不及,不足为虑。” “我军合兵既有七万,不妨大胆分兵,以一万人屯渭南监视李业,两万屯岐州对峙李昌言、宋文通,其余四万,足以吃下朱玫全部!” 朱温觉得其人说得有道理,而众将之中,宿将庞师古、丁会也表示了支持。 最后做出决议,朱温选择让庞师古、李晖率两万众,屯于岐州,锁住李、宋二军,胡真、丁会率一万众,屯驻渭南,监视李业。 剩下朱友恭、许唐、朱珍众将,则跟随朱温,讨灭朱玫。 朱珍说得果然不错,在郑畋走后,众藩镇节度失去调度统筹,各不相服。李昌言、宋文通发现巢军并非主要是对着自己来,便不愿效死力,既然朱温也给了他们台阶下,派了人过来对峙,那自然也就是按兵不动。 不过京西北这边,李业会这么老实吗? …… 咸阳城外,秋收过后,效节军的军事训练变得愈加频繁。 李业对于军士的赏赐待遇从不克扣,但同样的,作为代价,效节军的训练远比一般藩镇要多。 每日一小操,十日一大操,既然是脱产的职业士兵,花这么多钱帛粮草供着,就要专心致志的搞好训练。 李业站在观容台上,按刀视察各军军阵,杨师厚在旁挥动令旗,传达指挥。 经过半年的训练,李业对于眼下效节军的状态已经颇为满意,过去的溃卒、俘虏,不乏战斗经验,只是需要重建纪律,而新募士卒,在老兵带新兵的模式下,成长得也很快。 在京西九县的供应下,甲胄器械得以修缮,甚至还临时组织工匠打造了一批,主要是陌刀和步槊。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骑兵数量不多,符存审亲率的踏白都,在搜刮境内可用战马之后,也不过八百骑。 毕竟关中本就不是产马地,反而是李业以前驻扎的夏州,有多处马场,可现在远水不救近渴,诸葛爽南下后,夏州后面就被拓跋思恭给控制了。 在不能解决马源问题之前,李业只好发扬兵不在多而在于精的模式,把这八百骑打造为精锐骑兵。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为了眼前这八千效节军,半年之内,光钱帛就花了不下数万贯。 而眼下,也到了该检验结果的时候。 校阅士卒之后,李业于中军大帐召开军议,随即决定出兵 当然,在此之前,李业让人去打探了对面渭南巢军将领的信息,好做到知己知彼。 巢军主将胡真,有些特别,因为他不是朱温的老班底,而是之前跟随黄巢起义的湖广人。 也就是说,并非朱温嫡系,黄巢入长安后,朱温在河南战场开始崭露头角,发挥越来越大作用,隐约已经成为巢军当中,除了尚让、孟楷、林言、黄邺外最重要的将领。 黄巢肯定有所不放心,于是乎,便从其他部抽调了几名将领,到朱温军中任职,胡真便是其一。 只是在这些人中,胡真地位最高,朱温也不敢轻易打发,让近在百里外的长安起疑,于是只能把他分在最不重要的一路偏师中,就算如此,还要派一个亲信丁会帮忙看着。 李业对胡真这个名字是有些印象的,后梁、后唐,作为五代当中,最能打的两个政权,涌现出大量名将,北边李克用有十三太保,南面朱温,自然也有不少悍将。 其中如庞师古、朱珍、朱友恭等人,是很早就跟着他的,但也有不少,是后来黄巢覆灭,朱温独立门户后才显露头角的,比如胡真、葛从周,以及已经被李业收服的张归霸、李唐宾。 故而,当获知这个消息后,李业就起了心思,招来随军的幕僚李振询问道 “可有离间的机会?” 李振想了想,答道 “或许可行,但不是现在,须先挫败巢军,再行离间,方可奏效!” 李业颔首,他明白对方的意思,自古以来,想要内部矛盾爆发,最好就先施加外部压力,否则平白无故的,人家为啥要翻脸? 这半年时间,李业已经让韦庄组织民夫,重新修缮了咸阳桥,其实这桥之前也没被破坏多少。 因为咸阳桥并不是单纯的木桥,作为长安周边重要的交通要道,其建设一直都受重视,故而底桩均为石制,甚至还有大量铸铁构件,坚固无比,李业就算放火,也顶多烧掉上面的桥板罢了。 胡真和丁会原本并未把李业当回事,他们的任务主要是监视,并不认为李业真的会出兵。 而是像李昌言、宋文通那样坐山观虎斗 但事与愿违,李业不仅没有坐待,甚至还直接主动领军,度过咸阳桥而来! 胡真从高出望去,只见烟尘阵阵,八千唐军,分为十余个整齐方阵,步骑分离,步槊、刀牌在前,弓弩、陌刀在后。 见此状况,他立即就下了判断 “效节军恐为精锐,不宜主动进攻!” 胡真不同于一般巢军将领,他少时在家乡任县吏,长于骑射,从中也能看出,家世虽不显赫,但也属于富户。毕竟这年头,能供得起子弟从小学习弓马骑射的,就没有穷人家。典型就是符存审,他家就是河南地方豪强。 正因如此,他接受过系统的军事教育,又性格稳重,在巢军之中,是难得极懂军事的人才。 但这样的判断,却引来部下许多非议,因为军中将佐,大部分都是朱温嫡系,尤其是副将丁会,是朱温老弟兄,众将因此,都不大把胡真放在眼中。 丁会出身草莽,也没读过书,自然不客气 “胡将军莫不是怕了?人家都主动找上门来,我军若闭门不战,岂非空耗士气?” “正是,唐军派了骑兵阵前挑战,若我等不管,让底下儿郎们怎么看?” 丁会之言,引起了许多将佐共鸣 胡真冷眼旁观,他知道,这些人的想法,是希望能趁机打过渭水,劫掠繁华的咸阳县。 毕竟此时,经过一年多的霍霍,长安周边油水已经不多,他们从河南调到关中以后,一直都没有撒野的机会,如今又错失了跟着朱温去岐州的机会,自然就希望找补回来。 这也不怪他们,乃是此时代军队的常见形式作风,如朱玫那等官军,在泾原干的好事,也不比巢军强哪去。 倒是对面列阵的效节军是个奇葩,八千之众,居然能就这样窝在九县之地里,半年不动,也不劫掠地。 于是,胡真也只得劝道 “事前大帅就有过命令,说是让我等监视李业,若此番就这样打起来,败了又当如何?” “这里可是渭南,一旦我等军败,李业朝夕间就可以打到长安!” 第35章 初战朱温(下) 胡真这话并非杞人忧天,咸阳桥又叫西渭桥,当年东突厥颉利可汗南侵,太宗以六骑相迎,与之斩白马为誓,便是在此地。 从中便能看出,这地方距离长安是真不远,若是骑兵奔袭,不过半日功夫,步骑大军一起,一日也能抵达。 而此时,整个巢军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尚让、孟楷率领的河南战场,兵力最盛,其次是黄邺坐镇的北面战场,与拓跋思恭、李玄礼抗衡,最后是关中的朱温以及黄巢本部。 眼下长安的巢军已经被抽调一空,只剩下不足两万人,如若李业真的击溃胡真这万人,至少在京兆之地,可谓横行无忌了。 但丁会却不以为然 “且不言那李业再厉害,以八千之众,如何破我万军?就说我等这般坚守不出,难道他就会安稳不动了?就威胁不到长安了?” “渭南一马平川,又无山川所峙,哪里是能守的地方?唐军既来,焉能不战!” 丁会一番发问,也让胡真哑口,不过他还是觉得不妥 “李业并非寻常唐将,之前咸阳桥一战,其部不过四千,而破黄揆万人,如今其部如此军容,我军如何当其锋。” “胡将军莫不是怕了?” 听到这样讥讽,纵使胡真性格稳重,也再忍不住,拍案而起,沉声道 “我胡真自江陵而起,战淮、浙,入关中,所历不下百战,尔算何人,亦敢相讥!” “须知这军中主将,乃是我!” 胡真和丁会不欢而散,军中将佐俱是议论纷纷,于是乎,虽然唐军在咸阳桥南岸驻营,并且开始派出骑兵跑到阵前挑战,狂飙垃圾话,可巢军这边,却迟迟没有反应。 可能胡真毕竟还是主将,丁会再不忿,也很难直接略过对方下决定,于是此后二人又爆发了争执,直到两日后,倒是不用吵了。 因为唐军主动攻上来了 中和元年十月二十五,李业遣十将霍兴、赵岳、赵密、周彦平轮流攻营,唐军也不发动全面进攻,一波打完就撤,主打的就是个精神骚扰和侮辱。 终于,胡真还是压不住丁会,二十八日,巢军出战 可当巢军憋不住杀出来后,却又发现,唐军不动了。 前些日子,就在两军对峙之际,唐军居然在渭水畔,挖了两重壕沟,然后把挖出来的土,就地堆了道齐胸高矮墙。 然后只待巢军出营寻战,对方就这样龟缩于墙后,丝毫没有前些日子阵前挑战的嚣张劲。 这下子,让之前一力主战的丁会都气得骂娘,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改元贞观——不要武德!” 可大军都带出来了,一仗不打,难道又回营?可是刚刚发了赏赐的。 无奈,丁会只得硬着头皮,率军开始猛攻唐军刚修筑起来的乌龟壳。 …… “嗖” 一羽飞出,远处距壕沟六十多步外的一名巢军兵卒倒地 矮墙之内,数十名效节军将士手持步弓,已经连续射击良久了。 其中身材高大,着铁甲的,是队正,弓术最佳,一个上午,便射杀了五人。 这厮武艺相当不赖,上月军使组织全军比武,拿出五百匹绢帛做奖品,十一个都互争高下,他一人居然夺了弓术第一,格斗第二。 只是不知是不是惹了哪位上官,居然还是个队正。 但知情人却是清楚,这厮不就是李唐宾嘛,之前差点伤了军使的那个! 李唐宾收了弓箭,大声道 “行了,该交班了,换刀牌、步槊,让给丙队,咱们上前面壕沟去列阵!” 效节军虽然会设立专门的强弩都或者队,统一编制,集中火力,但弓箭却不单独成军。因为从理论上而言,所有效节军将士,都要会射箭。 确切的说,除了陌刀、大盾这种特殊步卒外,其他军士,无论步槊、刀牌,都要尽可能装备弓箭,保证人手一副。 当然,有弓并不意味着会用,培养一名合格弓手,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但要都这么简单,世上就没有所谓精兵可言了。好在效节军虽然后来也新募了部分丁壮入伍,但主体还是以老卒为主,战斗技能大都不错,不用从头练起。 这样一来,可以保证任何情况下,效节军都能拥有足够的远程杀伤能力。 其实,唐初时侯,对于府兵的要求,也是必须会挽弓才行。 晚唐许多精锐藩镇部队,特别是边镇,基本上也是人人弓手,倒是巢军,因为新兵多,弓手数量大大不及。 于是乎,效节军便以队为单位,轮番在矮墙后面放箭压制,连日不绝。 步槊大盾摆在阵后,巢军攀越壕沟、矮墙过来,必须先顶着箭雨,待将至时,唐军军阵已然戒备森严。 如此反复,先后三次,巢军不仅未能取得战果,反而付出了近千伤亡。 这样连续消耗三日后,李业终于愿意和巢军决战。 只是,并非在白日 中和元年,十一月初四,关中落雪 暮色当中,效节军踏白都八百骑兵,在左厢兵马使符存审率领下,夜袭巢军 因为战马数量不够,没法进一步扩充骑兵规模,所以李业对这八百骑,是当做精锐培养的。 每名士卒,都是军中老手,放各都当个火长也是够的,例赏也是寻常士卒两倍。 且全部着铁甲,持槊,用以突阵 这个规模的骑兵,当然不可能瞒天过海啥的,事实上才刚到敌营外数里,就已经被发现了。 但发现了又如何呢? 铁骑奔驰,不过一两刻时间,根本来不及列阵,只要没有列阵,那步卒就是骑兵碾压的对象。 符存审带队迅速插入敌营,巢军大乱,胡真连忙击鼓应战,组织起两千多士卒拦截,与之战成一团。 而早就等着的唐军,见对面火起,便全军出动,倾巢而来,一举赌上所有筹码,向巢军大营扑过去...... 这一战,打得比李业想象中艰苦 在他原先设想,两军兵力相差不大,自己有先行消耗了对方锐气,而后突袭,怎么也应该比上次咸阳桥之战,对付黄揆要容易吧? 但事实恰恰相反 胡真、丁会不是黄揆,朱温的军队,也绝非大半年前的长安巢军可比。 事实上,此时的朱温军,战力已经开始和藩镇军队接近 这是他率部在河南,厮杀一年多的成果。 震天喊杀声在渭水河畔,从夜间一直响到天明 原先预料中一两个时辰就能解决的战斗,硬生生打到了次日午时! 期间,一开始巢军是被袭一方,但胡真治军严谨,在营中多有警哨,提前数里就发现了符存审骑兵,随即快速动员两千多精锐士卒,顶住了第一波冲击。 待唐军全军出动时,丁会亲自披甲在营外与之厮杀,其人勇武难当,与符存审也许难讲,但恐怕和杨师厚是不分上下的。 主将、副将纷纷亲自带衙兵扑到一线,令混乱中的大营开始聚集反抗。 而人数本来就稍占上风的巢军,竟然慢慢稳住 直到李业亲自领最后预备队,亲兵都一同押上,带队厮杀,才算缓缓扭转战局。 战至次日天明,胡真、丁会二将且战且退,竟然成功带着剩下三千衙兵撤出大营。 整个渭水南岸,尸横遍野,双方将士尸体满坑满谷,此战效节军斩首达两千,可李业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两千,几乎全部都是硬碰硬斩杀的,而非如上次咸阳桥之战那样,主要是对方崩溃之际追杀的。 如此一来,效节军光阵亡就达八百余,伤亡总数也超过一千七。 事实证明,他看轻了朱温 虽然此时的朱温,还是黄巢麾下的一员将领,但朱温所部军队,和黄巢军,已经是两个不同层次了! 待询问过俘虏,方知,虽然朱温所部士卒战力稍逊,然军法极严,丝毫不像同时期的其他巢军,甚至比藩镇唐军还严苛。 若不战而逃,不战而溃,后队军士、将领衙兵可以直接斩杀。 而未能保全主将,更是全队皆斩! 相较之下,连治军同样严格的李业,都显得如此宽容。 第36章 朱温倒戈(上) 京兆府西,也就是距离长安不过一百二十里的地方,称为盩厔(今周至)。 原先,这里因为多次沦为巢军和凤翔唐军反复拉锯的战场,大量士民南逃蜀中,或者北逃咸阳,只剩下不足万户。 中和元年,关中春耕又被耽误,在多县引发了严重饥荒,盩厔百姓十不存一。 但中和二年正月,这个原本昔日繁荣锦绣,如今赤地千里的京畿县城里,却来了新客。 那是来自南方,浩浩荡荡三万大军,甲胄齐备,旌旗招展,宛若长龙。 队伍正中,是二十多辆豪华马车,香木雕栏,以河曲大马挽之,光是一辆车就得四匹大马,这拢共二十六辆,就得耗去一百多匹健马。 若是李业亲眼目睹这一幕,绝对是要骂娘的。 这些大马,俱是从河湟来的良种,当战马完全够格,居然拿来拉车! 而这些香车之上,也绝非载着什么甲胄器械,粮草钱饷,却是新任大唐勤王军诸道行营都统,王铎的家眷和行李。 其中一架最为豪奢的马车之上,一名长须锦袍的年迈男子,六十余,只是保养颇好,却是不显老迈,正皱眉批阅着各处送来的文书。 他便是蜀中朝廷刚刚任命不久的宰相,兼行营都统、义成军节度使、滑州刺史。 接替之前郑畋位置的人选 自从去年郑畋被驱逐以后,回到汉中,其人就向朝廷告老,于汉中养病。他是真病了,之前凤翔时就多次昏厥,如今又受着连番打击,亟需调养。 于是乎,蜀中的皇帝和田令孜,以及中枢太监、宰相们,就不得不考虑再找一个人选,顶替郑畋。 毕竟这大半年的局势发展,已经证明,北面,尤其是关中周围,必须要有一个可以代表朝廷权威的宰相级别大臣坐镇,否则各路藩镇,绝不会安心剿贼。 王铎,便成为了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 首先,作为这个年代的宰相,王铎出身相当不凡,比郑畋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原王氏,也属五姓七望之一,且其祖为相,其父为太常博士,其伯父曾任司徒。 会昌年间便登进士,咸通十二年,他就出任过尚书左仆射,资历可谓相当深厚了。 在本朝当中,亦是数一数二,甚至能压过郑畋一头。 那为什么还需要“起复”,重新任职宰相呢? 因为乾符年间,这厮自请督师,想混一份军功,出任荆南节度使,剿灭黄巢,镇守江陵。 当时朝中君臣还挺感动,加封了他晋国公,结果呢?黄巢大军一至,竟然弃军跑路,不战而逃! 自己逃了也就算,还连带着跟着去的八千多神策军,以及荆南镇三万军士一起葬送。 李业这具身体的父亲,前神策左军小校,李颌,就是死于此战。 有关打仗,王铎还有个青史留名的“典故” 话说王铎以惧内出名,他督师在外时,把妻子留在京城,却将姬妾带在身边随行。有一日部下来报:“夫人离开京城前来,已在半路上了。”王铎惊慌的问道:“巢贼渐渐从南逼近,夫人又气冲冲自北方赶,旦夕之间,就要到达,这可怎么办?”幕僚建议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投降黄巢。” 虽说只是无关紧要的趣闻,但从侧面也能见到此人性格。 大军抵达县城后,就地驻营 此时城中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几乎只剩下空城,既无士绅跑出来“喜迎王师”,也没有地方官吏前来谒见,为数不多的些老弱病残,见军队来,都连忙躲得远远的。 王铎下了华丽马车之后,就看到已经残破不堪,被乱兵洗劫了不知几轮的县衙 也只好皱着眉,让随行仆人收拾干净后,再入住。 待安定下来后,王铎才开始处置公务 当然,其中大部分工作,也是幕僚的,到了他这个层次,身边幕僚自然不少。如郑畋那样不喜结党营私的人,也会养有十来个幕僚帮忙策划,而如王铎这种常年担任地方要职的,自然更多。 招来几个高级幕僚,王铎端坐上首,开口询问 “有几家节度来了拜文?” 一名唤作严实的中年幕僚道 “凤翔的宋文通、李昌言、邠宁节度朱玫、夏州的拓跋思恭、朔方的李玄礼,同州那边的王重荣都来了。哦,还有邠州的李业。” 王铎闻言却是疑惑 “你既然说了邠宁节度朱玫,为何还有个‘邠州李业’?这人我倒是听过,好像是凤翔镇的都兵马使吧?怎么跑邠州去了?” 几个幕僚面面相觑,知道这位相公事前竟是连关中几个主要藩镇的状况,都不了解 只得把李业和朱玫之间的恩怨细细解释 王铎听完,怒道 “我就说,这哪是能打仗的样子,这些个藩镇丘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有百万大军,一样无用!” 其实,虽说朝野上下对于让他出任都统,都达成了共识,但他本人是相当不情愿的。 在黄巢攻陷长安,大唐王朝危如累卵的情态下,有人选择死扛派,如郑畋,也有人选择带路党。 唯有王铎,他属于“摆烂派”。 黄巢打过来,能跑就跑,实在跑不掉,再考虑降。 因为为官数十年,他对这个朝廷,这些军队,早就看透了,指望藩镇给你平乱,还不如指望黄巢自己投降呢! 但发完了脾气,再不情愿,既然都已经到这儿了,还得解决问题。 王铎百无聊赖,问道 “说说吧,接下来怎么办?巢贼现在势大得紧,听说光在河南就有二十万兵,秦宗权那厮又降了,连带着蔡州、陈州也没了。中原乱成一锅粥,关中也好不到哪去!朱温压着朱玫、宋文通打,这个什么李业也是,窝在咸阳不动。” 秦宗权原本是奉国军节度使,后来降了黄巢,这人打仗相当疯,一度占领了整个河南南部,历史上,在黄巢起义中吃人,拿人肉充军粮的,主要就是他的部队。 严实倒是劝解道 “相公勿忧,朱玫虽败,但李业在渭南挫败朱温后军,迫使其部不得不撤回,凤翔未失,关中巢军声势虽大,却未见得能继续扩张。至于中原那边,李克用骑兵之力,在河内几次大败尚让,也非虚事。”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这些藩镇人马,看似赳赳,实则只是趁乱兼并地盘!那李克用占了河东,现在又把手伸进河内,所图如何,谁不知道?指望他们打进长安?” 王铎直接打断言道,指出根本问题 “还有这个李业,此前听说不过一十将,趁乱占了州郡,如今都快比得上镇节度了吧?窝在邠州,半点无东进之意,无非不就是等着朝廷给许诺,好让他列土封疆不是!” 众幕僚俱无言,但心里都吐槽 不然呢?藩镇现状本来就是如此,都上百年了,人家打生打死,要个官职,不应该吗?搞的就像你王铎就多单纯一样,当初出任扬州观察使,去时轻车简从,回来时浩浩荡荡几十车,比人强哪了? 严实听到这里,心中也有明悟,这位王相公啊,从受命以来,路上颠簸大半月,心中肯定是有些想法了,只是几个幕僚都没有说出来,挠到他的痒处罢了。 只是,人既然如此姿态,那大概率便是个不太好主动出口的提议,所以需要幕僚们捅破...... 严实乃是智谋之士,和寻常幕僚不同,作为可以开府仪同三司的宰相幕僚,一般都是有官职在身的,比如严实,便是义成军行军主簿,挂有正八品的文官散阶。 不同于王铎的敷衍,严实是真想收复长安的,因为他自己就是关中同州人。 见王铎姿态,心中思虑婉转,突然言道 “相公,莫不如招抚巢贼?” 第37章 朱温倒戈(下) 王铎闻言,面无表情,没看出什么 但其他幕僚确实已经明白,这大概才是相公心中所想了。 至于为什么这个话题,有些忌讳,乃是因为之前朝廷是招抚过黄巢的。 也就是王仙芝尚在之时,王、黄二人,都曾接受过朝廷招抚,只是后来,人家黄巢不领情而已。 甚至黄巢肆虐江淮之时,中枢宰相卢携等人,也动过招抚的念头。 但当黄巢攻破洛阳、长安,并且在长安城里大开杀戒后 招抚巢军的话题,就变得暧昧了起来。 人家皇宫都给你扬了,要杀你全家,你还屁颠屁颠跑去招降? 所以严实这话一出口,王铎还没说什么,就已经有人反驳 “荒谬!巢贼现在还占着大明宫呢!且不言可不可能,敢问严主簿,你打算给黄巢开多大价码?把长安赏给他吗?” 其余人虽没说话,却都是这个意思 但严实却摇摇头,解释道 “不对,不是招降黄巢,而是其他人。” 这下,王铎终于说话了,询问道 “说说,何人?” 严实缓声一一分析 “现今巢贼横跨关中、河南,其众不下三十万,但主要也就是那么几个人。” “尚让虽然权重,但其人久随巢逆,引为心腹,且为中书令,正如之前胡判官所言,何等价码才能收买,故不可行。” “孟楷,为人愚直,性格暴烈,绝非轻易倒戈之辈。” “至于林言、黄邺等人,本就是巢逆宗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不会降了。” “秦宗权刚刚从逆,究其原因,是为了占据蔡州、陈州,得此二州,短时间内必然骑墙观望,不会轻易表态。” 之前反驳的胡判官已经有些不耐,问道 “所以到底是何人?” 严实看向坐上的王铎,道 “伪齐同州防御,朱温!” 王铎微微颔首,然后笑着问道 “为何是朱温?” “因为朱温其人,本非黄巢嫡系,只是孟楷麾下小校,在河南之时,方才显露头角。被拔为兵马使后,又屡次和孟楷不和,这番孟楷领兵河南,朱温直接受了黄巢命,来京西与诸西北藩镇相战,直接把河南数万人马带走,孟楷屡有怒气。” “今年初,其人又调回东面,担任同州防御,又再次受孟楷辖制,必有龌龊。而孟楷为巢逆亲信,两人若起相争,必不会偏顾朱温。” “现在朱温麾下不下五万,与孟楷并列,却只为区区防御使,便是明证,若以高官相邀,关东大藩为饵,或能劝降倒戈!” 王铎闻言,终于拍案而起,哈哈笑道 “严君知我!” ------------------------------------- 同州冯翊县,冯翊又称左冯翊,是传统长安京畿的“三辅”之一(右扶风,左冯翊) 这里是长安的重要门户 此前本来朱温被调到京西,对付凤翔余部,也的确在对朱玫的战斗中取得胜利,于岐阳大破唐军,斩首六千,朱玫一度撤到泾州。 但没想到节节胜利之时,自己后方传来消息,李业南下,在渭南击破胡真、丁会,危及长安。 黄巢连忙命朱温回师 而后,中和元年末,东西唐军总算打出了一波合力,河东李克用和河中的王重荣一起,猛攻陕州,逼迫黄巢把战略重心东移。 黄巢只好把关中战局交给黄邺、林言,让此时兵力仅次于尚、孟二人,与林、黄相当的朱温,调回同州,加强潼关一线防御。 原本一开始,朱温麾下诸将调回同州后,在和唐军周汲部的战斗中连番取胜,加之自弘农等县抄掠到不少钱帛,士气高涨。 但到了中和元年末,事情又开始变得艰难 王重荣是关东诸藩镇当中,征讨黄巢最尽全力的一个。 也许是打出了火气,几乎是倾河中全军而出,从中挑选三万精锐甲士,西征朱温。 朱温一开始还自恃兵力占优,但随之在河中连败,先后丧失过万,只得退缩潼关以内,不敢出头。 王重荣率军追击,沿黄河西进,朱温大惧,将舟船全部凿沉在河中堵塞。 朱温被王重荣击败后,向黄巢请求支援,先后进上十次表章。 但此时主持东面战场的孟楷,素来与朱温有间隙,居然给他按了下来。 一时之间,王重荣大军将近,朱温坐困愁城,众将纷纷惶急 当此之际,中和二年二月,一位原先在朱温幕中丝毫不显眼的幕僚属官,名唤谢瞳,主动谒见。 谢瞳原本是来长安参加科举的士子,名落孙山以后,就滞留在了关中。广明元年,黄巢入关中后,作为寒门出身,又科举失利的文人,谢瞳当然对唐廷没半分死节之心,非常顺滑的投降了。 但谢瞳毕竟是文化人,在投身于黄巢军内部后,他对大齐政权的认识更加深入,也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黄巢这艘破船,怕是飘不了多久 谢瞳不会打仗,但他懂钱粮,现在巢军盘踞的关中和河南,根本难以继续组织生产,事实上巢军也没有主动恢复,或者说,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黄巢的地盘,一开始就是不稳固的。 要是真的能灭掉京西的凤翔、咸阳等藩镇,统一关中,倒也是个路子,可眼下黄巢根本是四面起火,到处打,可谓双手难敌四拳。 所以在这关键时刻,谢瞳收到了自己以前一位同学故旧,派亲信送的书信后,下了决心。 他主动要求谒见朱温,然后一开口,便说出了来意 “下官听闻大帅闭门营内,饮酒不出,想知必是因王重荣故,故来为大帅解忧!” 朱温原先对军中文士并不感冒,他自己本就是粗人,虽说因为其父是个落魄秀才,故而勉强识字,但骨子里到底是个武夫。 只是这些日子坐困愁城,多次求援,又被孟楷压下,只得饮酒消愁,本来听闻谢瞳谒见,并没有当回事。 但他的夫人张氏,却主动劝谏道 “君既有疑,何妨得人相商,人众则智长,朱珍他们也许打仗是良将,可面临这种生死存亡的大事,为何不听听幕僚的意见呢?” 朱温向来对其夫人张慧极为尊重,军中俱称呼为“主母”,平常之间,凡有军国疑难事,多以询问张慧,而张慧本为宋州刺史张蕤之女,很有智计,可以说对于朱温而言,张慧算是极其重要的帮手和参谋。 见自家夫人如此说,朱温便耐下性子,主动相招 而对方甫一见面,就言及关键处,不禁追问 “请先生教我!” 谢瞳知道朱温性格,倒是也不卖关子,而是直接道 “大帅,既然已至穷途,何妨降唐?” 此话一出,朱温陷入沉默,他心里不是没有浮现出这个想法过,但只是一直都没占据他的第一选择,这倒也不难理解,此处同州距离长安不过百里,黄巢眼皮底下,朱温仓皇间,不觉得有投降的可能。 于是乎,朱温迟疑道 “陛下待我深厚,托以重任,尚、孟二位大帅,还在前方督战,如此倒戈,不妥吧?” 谢瞳听得明白,朱温的意思当然不是投降对不起黄巢,而是说,现在他们就在长安黄巢和东边的尚让、孟楷眼皮底下,就这样降了,没有风险吗? 于是谢瞳便为朱温解释 “大帅勿忧,长安虽近,可黄巢身边还有多少人马?两万?三万?,而如今黄邺、林言俱领兵在外,短时间难以顾及同州。至于尚让、孟楷,大帅尚且被王重荣追逐至此,难道他们两军,压力就小吗?” “恰恰相反,只要大帅易帜,则长安震动,黄巢只会急招林言、黄邺护驾,而尚让、孟楷,顿时处于两面夹击之中,更是自身难保,届时大帅趁机,便可东进河南,席卷中原,趁王重荣兵锋与尚、孟相争之际,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 朱温闻言,竟然心动 ” 第38章 战局反转 “只是就算我欲投靠朝廷,也得朝廷那边愿意吧?自从黄巢入长安以来,朝廷那边似乎对反正之事,比较警惕啊!” 朱温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立马就改口叫上了“朝廷”、“黄巢”。 谢瞳早有准备,继续言道 “大帅可知,朝廷新任诸道行营都统王铎,不同于郑畋,其人在江淮时,就多有招抚义军之议,只是一直都没有被采纳。如今蜀中既然任此人为相,都统各军,以其人不知兵,必会故技重施。再兼入长安以来已有近两年,黄巢快撑不住了,朝廷又何尝打得起?” “关中、河南已经打烂了,朝廷拢共才多少能收到税赋的州县?江南年前便已经被断,眼下关中、河南也没了,唯一只剩下个蜀中,根本独木难支,朝廷已经打不起了。” “朝廷若期望尽快收复长安,招抚各路黄巢人马,便是必然之举!” “现在是朝廷有求于大帅,而非大帅有求于朝廷。” 朱温听完后,心中大动,但一时间又拿不定主意,便准备召集众将相商,可谢瞳却是劝道 “下官听闻黄巢监军尚在营中,天下事,成于密,败于疏,生死之事,不可轻易示人!” 谢瞳的意思不难理解,朱温不能保证自己麾下每一名将领,都对他足够忠诚,所以这种事情,尤其是黄巢监军还在营中之时,万万不能召集众将相商。 朱温颔首,谢瞳告退后,他回到内宅,又询问了张慧的意见 其夫人张慧道 “妾身不通军务,于军国大事,不好置喙,却知晓些典故。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廷三百年,底蕴充足,就算已经日暮途穷,也绝非一日之间,便会崩塌。反观黄巢,虽人多势众,却少有正经经营,直到如今已入关中两年,连赋税都征不到,财帛供应全凭抢掠,如此难道是长久之相吗?” 于是乎,朱温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准备召集自己的几个亲信将领,通气此事,但没成想在此之前,胡真主动找上门来,表达了和谢瞳同样的意见,朱温对此欣喜,从此更加倚重胡真。 两日后,在朱温授意下,朱珍、胡真、朱友恭率亲信甲士三百,忽然包围袭击黄巢监军营房,斩杀其人,并悬首营门。 而后朱温击鼓升帐,命全军将佐与会,众将一到帐外,便能看见那高高悬起的人头。 朱温开门见山,直接表示自己已经斩杀了监军,问众将可愿随自己投降唐军 朱珍、朱友恭披甲执刃,位于朱温两侧 胡真、李晖、庞师古等亲信将领,也俱皆率精锐,围于帐外 怎么看,也是不能说出半个不字的。 众将只得全部俯首下拜,高呼 “凭大帅吩咐!” 朱温豪爽笑道 “既如此,我等弟兄,当同享富贵!” 随即让谢瞳将同州府库里的财帛、金银,全部搬了出来,一一赏赐众军将。 而后便派人出告潼关外的王重荣,表示自己愿降。 为了表达诚意,他主动撤开潼关关防,王重荣大军得以突入关中,成为关东勤王军里,第一支打进关中的。 朱温虽降,可他手下近四万大军尚在,且不同于其他巢军,朱温对自己的手下掌握的颇为牢靠,可以说完全自成一党。 王重荣部的随军监军杨复恭见状,就表示说 “不如趁机诱杀朱温,以绝后患!” 王重荣阻止说 “如今招降黄巢兵马,投降的一律赦免,况且朱温此人骁勇可用,杀了他怕是不祥。” 杨复恭虽然是当年显赫一时的“四贵”之一,但眼下宦官权势已经大不如前,况且蜀中还有个田令孜在,知道自己争不过王重荣,也就罢了。 但朱温的倒戈,却迅速引起了轩然大波,其连锁反应,直接导致唐、巢双方形势扭转! 关东的尚让、孟楷后路被断,而长安更是直接陷入了东西夹击的包围态势之中。 一时间,天下震动 已经到了渭南的王铎,闻讯大喜过望,直接给朱温请封为同华节度使 然后兴奋之下,王铎立马派人昭告各路勤王军 任命周岌、王重荣、诸葛爽、康实、安师儒、时溥六名节度使为主将,朱玫、宋文通、朱温、李昌言、李业、拓跋思恭六人为偏将,传檄天下,十二路大军,会剿黄巢! 收复长安,平灭黄巢,似乎不再是不可及之事,乃至近在眼前。 中和二年,四月,诸勤王军终于再次会盟于关中,随着朱温倒戈,关东唐军西进道路打通,双方合为一股。 此时作为诸道行营都统的王铎,在长安北面的华原,召集各路将领与会。 六正、六偏,除了朱玫正在和林言干仗,时溥正在和尚让对峙外,其余全部到场。 李业亦在此列 不过此时,他的身份已经不在只是之前某路十将或者兵马使了 就在月前,朝廷正式加授李业邠宁镇节度副使,从名义上而言,属于朱玫之副,但实际上,已经是一路诸侯了。 当然,李业并不笨,从中不难看出,随着黄巢越来越显颓势,胜利似乎只是时间问题,朝廷已经开始防范这些藩镇兵马了。 因为关中是朝廷传统自留地,本来是不容许地方藩镇染指的。 如现在李业占据的咸阳,距离长安不过数十里,断没有给藩镇的道理。 但过去两年多的战争中,关中被各路勤王藩镇反复拉锯,如同州、华州、京西、京南等地,大都被各路人马控制。 这当然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 而且邠宁、泾原、凤翔、同华等镇,过去虽然名义上是藩镇,但实际上也是唯长安马首是瞻,可现在盘踞的朱玫、李业、李昌言、朱温等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听话的。 如果不管,早晚成祸患。 所以朝廷加授李业邠宁节度副使,并且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已经实控泾原的朱玫,泾原节度使之位,背后,也有着另一重意思。 黄巢败后,咸阳诸县,无论如何是要退出去的。 其他军阀或许可以阳奉阴违,甚至抗拒朝廷。 但李业不会,因为他是宗室,而且也需要这个特殊身份给他带来的合法性,如果带头违抗朝廷,对他未来的发展没有好处。 故而,与蜀中朝廷和王铎想象中大不相同,李业非常恭谨地接收了圣旨,甚至亲自出城数里迎接旨意。 而后第二天,便上书王铎,让其派人接管咸阳、奉天、醴泉三县,主动率兵退回邠州。 此番行动中,效节军果断放弃三县,还留下相关户籍版图,丝毫没有劫掠、搜刮之行。 乃至于当地士民,听说效节军要走,不少乡老主动挽留率军的符存审,哭言道 “贵军驻此两载,不兴劳役、不掠妇女,约束士卒,保障农桑,以至于关中鼎沸,唯我等几县安乐,如今将军既去,若他日乱兵再来,令我等乡民何处啊!” 所谓乱兵,其实说的就是其他官兵,虽然都是唐军,可谁都知道,如效节军这样的才是奇葩,若效节军一走,其他唐军再来,恐怕老百姓的日子就难过了。 故而本地士民纷纷挽留 如此情态,在咸阳、醴泉、奉天三县均有出现,一时间,李业和效节军纪律严明的名声,遍传关中。 王铎召集勤王众将,李业也是第一个响应的。 乃至于让对藩镇将帅素有偏见的王铎,都挑不出毛病,不禁感叹 “大唐尚有郭、李乎?” 中和二年四月十五 众将汇集,至此,针对黄巢的四面合围基本形成。 战争,开始进入决战阶段 第39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上) 时隔两年,李业再一次见到了诸葛爽 对于诸葛爽,李业还是很念旧情的,毕竟是老上司,对自己也有知遇之恩,而且人家也的确是长辈,虽说之前有投降黄巢的反复,但说实话,左右横跳这种事情,在唐末藩镇里面实属正常操作,何况人家还跳回来了不是。 于是,一到华原,李业就先亲自去拜访了诸葛爽。 “子烨,许久不见,没成想都已经是副帅了,后生可畏啊!” 时隔两年,诸葛爽看起来稍显老迈了一些,其实他年纪不算很大,不到五十,但也许是经历了这两年风波,的确憔悴许多。 李业自然不敢拿大,以晚辈下属自居,这就显得相当谦逊了,毕竟虽说节度副使从名义上来说是节度使副职,但军中一般称呼为副帅,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而诸葛爽以河阳节度使反正后,被朝廷加了同中书门下章事,却过得并不如意,盖因魏博镇的节度使韩简,趁机一直想吞并河阳,双方多次爆发冲突。 二人在诸葛爽军帐中闲聊良久,主要是李业以这几年统军和战斗的一些心得,与诸葛爽讨论,也是询问了一些疑惑。 没有谁是天生的军事家,哪怕是天才,也是要学习的,李业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然因为前世职业特殊性,对于军事和如何管理部队,有些认识,但远没有达到名将级别。 而诸葛爽素来以智谋和治军严谨闻名,自从给他任衙兵后,李业就经常向他请教。 诸葛爽还专门赠送过李业几本兵书,包括《卫公兵法辑要》、《六军镜》(李靖所着),《太宗李卫公问对》(这书虽然叫这名,但并不是太宗和李靖写的,为晚唐士人编纂)。 从中,李业才开始对此时唐代的军事制度、战术有了基本认识。 诸葛爽感叹道 “如今黄巢覆灭,已经不远,届时天下再定,我等武人于朝廷而言,又是无用,我只希望能得一大镇养老啊!” 李业言道 “大帅所言未必,昔日黄巾之祸平后,不照样要出董卓吗?依我看,现在大唐的‘董卓’,可并不少。” “哦?子烨所指何人?” 诸葛爽放下手中茶杯,正色问道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李业和他之间的交情当然是真的,但基于此,达成的某种藩镇间的利益联盟,也是真的。 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何况当军阀? 李业这话里明显是在表现某种警告 见诸葛爽正色起来,李业也不遮掩,道 “大帅可知朱温其人?” “朱温?这人刚加授了同华节度使,一直以来对朝廷也颇为恭谨啊,之前子烨你还没来时,王相公一直把你们二人并称,说尔二人,是如今大唐的郭子仪、李光弼呢。” 李业闻言,心中暗骂,自己怎么都和朱温混成“并称”了,可别给自己也赐一个“李全忠”吧? 只得解释道 “我观朱温其人,在巢贼时,明明贪敛颇重,而一经倒戈,就能如此恭敬,恐怕所图非小,何况其部兵马众多,所谓偏将,却不下王、周等主力。自降唐以后,大有坐观成败之态,唯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诶,子烨多虑了,就算论黄雀,又哪里轮得到他朱温?北面还有河北藩镇,南面还有高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左右国家大事。” “再说了,此等事宜,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具体还得看王相公和蜀中的意思,我观现在王相公和朝廷,都挺信任朱温啊。” 李业也只好结束了这个话题,毕竟历史上朱温柄权,的确出乎大多数人意外,自己现在提出来,也不会有几个人信。 况且,就算朱温最后还是沿着历史轨迹,走到那个地步,对于自己而言,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毕竟说残酷一点,大唐皇室嫡系尚存一日,从法理性而言,李业这个隔了不知几辈祖宗的旁系宗室就绝无当什么“光武昭烈”的机会。 于是乎,二人又把话题引向了战争之后的“分赃”问题上 此时明眼人都能看出,黄巢的覆灭是时间问题 那么对战后成果的瓜分,或者说“大赏功臣”,就是所有参战将领都最关注的事情了。 诸葛爽希望朝廷能给自己安排一个大镇,如河东、河内、淮西、山南之类,户口丰盈之地。毕竟只从官职上而言,诸葛爽已经是同平章事,想要再进一步,顶多就是加个异姓王的虚名而已。 对此,李业真心建议,无论如何,最好不要留在中原,淮西、山南、蜀中,都比这里要好。 他的理由,是防河北藩镇的窥伺,因为平黄巢起义的战争中,出力的都是河南藩镇,河北,尤其是魏博、平卢、淄青三镇,一直韬光养晦,保全实力,战后恐怕要意图兼并。 诸葛爽闻言,亦有所思 但问及李业将来打算,李业却是长叹 “现在朝廷命我让出了咸阳三县,退回邠州,看来是打算让我领邠宁镇了。” “邠宁为大镇,子烨为何不喜?” 诸葛爽疑惑 但李业的郁闷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他并不想离长安,以及后面的政治风暴中心太近,这样不太好积蓄实力。毕竟如李克用那种,在河东,以及太原等边镇,养个上万骑兵,大家都不觉显眼。但若是在长安边上的邠宁干这事,也太引人注目了。 可想要去其他藩镇,他又没有明确目标。 归根到底,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 李业到底要把自己的根据地,放在哪里? 作为后世人,他清楚的明白,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是没有在未来乱世中争雄资格的。 朱温有汴州、李克用有太原 自己的“龙兴之地”,又该在哪里呢? …… 第二日,王铎在中军大帐,摆开宴席,宴请诸将 诸葛爽、李业等人,均出席坐饮 十名节度使、副使分坐两侧,一时间群英毕至。 这些个将帅加起来,各自部下,总共已经不下十五万人。 而李业的眼光,却是直接越过了众人,看向其中一位 这是他第一次和朱温面对面的相见 过去,他们并非没有听过对方名声,甚至还打过两仗 李业只见对面的黑脸汉子,一脸市侩,对王铎、王重荣等人,都是毕恭毕敬,丝毫看不出任何桀骜之态。 而朱温望来,离自己不远的那个小将年轻的过分,不过二十而已,英姿勃发,却能和众多节度使并列而坐。 二人在王铎的相引下互见 “久仰子烨威名!” 朱温面带笑意,爽朗拱手 “朱帅过誉了” 李业淡然回应 二人风平浪静之下,又互有警惕、打量,最后在王铎的声音中,各自准备入席 正当此时,一个突兀的年轻声音,却从帐外大声传来 “何不为在下留座?王相不欢迎在下吗!” 众人俱是疑问,此人为何如此无礼,还有,这谁啊,啥时候跑来的? 李业等人转头望去,却见帐外,一名年轻骁将,身披明光甲胄、猩红大袍,身高八尺,看起来却不比李业大几岁,刚刚翻身下马,就领着数员披甲亲卫,径直而来! 帐前卫兵横刃相阻,但那些个亲卫根本懒得看一眼,直到为首年轻人下令,才解下兵器。 如此嚣张,在座诸多节帅,面色都有些难看。 座中众人,诸葛爽看出了李业的疑惑,侧身过来低声解释 “河东李克用!” 李业闻言侧目,凝目望了过去。 第40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下) 而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帅,也很快发现了众节度使里,鹤立鸡群,显得最为年轻的李业。 说来也是凑巧,此间十几人中,就以朱温、李克用、李业三人最为年轻,而年龄也是递减的。朱温三十,年方而立,李克用二十五,李业刚及冠不久,正当二十。 三个同样年轻,却又同样野心勃勃,企图在这个大争之世创立传奇的青年俊杰,按剑相顾。 “可是代北飞虎子,李翼圣?久仰!” 比较圆滑的朱温,起身而立,率先一步向李克用拱手道 李克用却是没有丝毫表面功夫,面对朱温的殷勤,不过稍稍回礼罢了。 然后就开口大声问询 “我在路上,素闻此间有朱温、李业二人,被誉当世郭李,不知是哪位英雄,可能相见啊?” 其人性格和起于微末,精于世事的朱温大不相同,他从十几岁就跟随父亲征战各方,妥妥的军阀二代,后世唤作“少帅”的那种。自然心性桀骜,轻易不服人。 带着一万五千蕃汉步骑大军,来到龙门渡刚过了河,在路上听闻王铎,于华原宴请诸将,却唯独没有自己。 事实上,王铎“六正六奇”的方略里,压根就没有李克用的位置。 对于这一点,一开始李业心中就有些疑惑 按理而言,无论如何,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可谓是关东兵马里,仅次于王重荣部外,最能打的一支,尤其难得骑兵众多。 但王铎却连一个偏将的位置都没给对方留。 这也难免人家会带着脾气过来,当不速之客了。 见此状况,李业主动起身,向李克用见过 “早闻李飞虎大名,在下邠宁节度副使,李业,久仰。” 而刚才被忽略了的朱温,仿佛丝毫没被对方的无礼激怒,依旧笑道 “鄙人便是朱温,见笑了。” 李克用转过身看向二人,李业得以打量对方 八尺余身姿,与李业相当,棱角分明的浓眉下,一双鹰目让人生寒意。 似乎看了李业和朱温好一阵,才沉声拱手 “久仰!” “素闻二位俱是当世名将,他日战阵之上,共破巢贼,或能相较高下。” “刚才怠慢朱兄,是在下失礼了。” 李业闻言暗道,其实这厮也是颇懂分寸的,看似赳赳,像来问罪,却也磊落。只是性情实在张扬,想不得罪人,也是难事。后世历史上,上源驿之变,倒也不难理解了。 帐中众将,都看着这名不速之客 坐在上首的王铎面色有些铁青 “李克用,擅闯军帐,你这要作乱吗?” 李克用却是对王铎毫无多少敬畏,略微一礼,便大声笑道 “既是勤王军会盟,难道我李克用不是勤王军一员吗?昔日河内血战,我河东男儿血染沙场,如何就被排于王师之外!” “王相公,末将今日,便是要来讨一个说法的!什么‘六正六奇’,我李克用好歹也是一镇节度,却是连偏将都不算,是何道理?” 王铎端坐在位,冷言回道 “李节度许是想差了,本相事前已经发诏文与各路勤王兵马,并未邀请雁门镇,你私自调动,我不予追究,但在这里大放厥词,未免有些过了吧?” 众将闻言,俱皆议论纷纷,大家都能看出,这二人,或者说王铎与李克用父子,以及河东、代北沙陀武装之间,怕是有些龃龉。 李克用则依旧丝毫不惧,朗声道 “末将去年便受郑相公命,为勤王军代北行营副都统,年初蜀中再发诏,乃是田公亲许南征,有圣旨尚在,恐怕不需王相公什么诏文允诺吧?” 话说到此时,李业也已经明白过来 他之前从诸葛爽那就有得知,王铎和田令孜之间素来不和,原来这李克用人在朝中是有靠山的啊。 王铎再怎么不愿,可李克用手中有田令孜通过天子给的诏书,亦是没办法,只能让李克用入座。 李克用也不谦虚,直接大马金刀的让人搬来席案,坐于王重荣之侧,似乎自己也是六名官军主将之一。 李业定眼看去,其人身后,还有两名贴身亲信将领护持 大概率就是所谓“十三太保”之中的人物,但现在李克用麾下肯定是没有十三个的,因为符存审正在他这边呢。 被搅了心情,王铎兴致也低了许多,和众将言语后,就当场分派起任务来。 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来了 大家一起跑这来当然不是无事干 虽说到了此时,唐中央的号召力已经相当有限,但为了收复长安,蜀中还是决定拿出最后一点家底,驱使这些诸侯们对付黄巢。 所以王铎此番不是空手而来的 还有从剑南、山南带来了大量钱帛,以及唐中央表态的诸多封官许愿的告身。 武宁军节度使(徐州)时溥主攻河南尚让,义成军节度使安师儒辅之 宣武军节度使康实攻孟楷 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自东攻关中、长安,忠武军节度使周岌辅之 河阳节度使诸葛爽自北面攻长安,夏绥节度使拓跋思恭辅之。 邠宁节度使朱玫,节度副使李业,凤翔节度使宋文通,节度副使李昌言,自西面攻长安。 至于李克用,也用不着王铎安排,其部骑兵众多,直接自行屯驻丹州,寻机南下。 诸将散去之后,朱温却是主动邀请了李业、李克用二人,在本县驿馆相聚宴饮。 这三个年轻人,可以说是此番围剿黄巢中,显现出来最耀眼的三颗新星。 李业自无不可,其实他对这两位历史闻名的一代枭雄,还是相当感兴趣的。 席间三人推杯换盏,朱温还专门安排了舞女、乐妓,这厮倒是会享受,舞乐都是随军携带的。 酒宴之中,朱温突然提到 “听说子烨弓马娴熟,冠于诸军,当初在渭南,便是如此一箭射杀黄揆,大破巢贼,可有此事啊?我可是在那边时,就多有耳闻子烨为名啊。” “只怕当今天下,能如子烨这般神射,已无二人吧?” 这话一出,李业自然是连番谦逊 心中暗骂 果然不是好鸟,因为谁都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李克用,从少时也是以弓马闻名,素来有“飞虎子”之称。 李克用十三岁时,见两只野鸭在空中飞翔,于是发一箭而射中两只野鸭,在场的人没有不叹服他的箭术的。 长成以后,也向来是其父李国昌的急先锋,每战必当先,身边扈从,由他亲自指挥训练的精锐论以勇武成名,可是比李业早上好几年的。 由于其部骑兵骁锐难当,每战之后,都是留下敌军一片尸体,令乌鸦聚集,故而称为“鸦儿军”,李克用也就有了“李鸦儿”的称号。 所以,朱温如此当着人家面捧杀,意义不言自明。 果然,性格勇躁的李克用直接拍案 “好!我李克用从十三岁起,转战各地,还鲜有遇到过射术能与我匹敌之人,如今子烨既有如此本领,怎生不领教一二?” 李业却是不愿意和对方起冲突,让朱温遂愿,连忙道 “是朱帅谬赞,还请翼圣兄见谅,在下箭术,哪里能和翼圣兄相比呢?” 然李克用许是喝了些酒,有点上头,无论如何也要和李业比一场。 李业也不是怕事之人,既然如此,也只得答应下来 于是乎,朱温豪爽大笑,当即让人撤下舞乐,并从营中取来上好强弓,三人就在各自亲卫护佐下,一齐到了华原县外的草场。 朱温身后,庞师古、朱友恭持刀而立 李克用身后二人,经他介绍,李业也都认识了,俱是青史留名的勇将,十三太保之二,李存进、李嗣本。二人虽说名义上是李克用养子,但实际上年龄相差不大,只是这个年代的普遍风气而已,武将大多喜欢用结义兄弟、义子来笼络亲信。 而李业身后,为符存审和张归霸,杨师厚留在邠州主持大局,这种乱世之中,除了自己两个兄弟,李业很难信任其他将领,在自己外出时统领根据地。 第41章 三皇初会,华原射虎(上) “不知翼圣兄欲如何相比?” 既然是李克用提出来的,李业自然是客随主便 李克用大声笑道 “既是沙场中人,射杀死物有何用?这华原向来为京北草牧之地,野物众多,不如你我今日,作围猎之戏?” 在古代,打猎不仅仅是一种娱乐活动,也有很强的军事性质,国家和天子常常通过秋猎、冬狩作为演习练兵的手段。 所谓逐鹿中原,指的便是以狩猎比喻诸侯相争。 而此时,在三位藩镇节帅之间,以此等方式比较箭术,未免就有些特殊寓意了。 李业只是深深看了李克用一眼,自无不可,扶手相请 二人各自勒马,携箭一壶,身后各自亲信也引弓相随。 朱温也没有闲着,虽说比起的另外两人,他箭术肯定是远远不及,但依旧带着弓箭凑了凑热闹。 他少时其实也是难得的神射手,当过猎户,在这年头从军,各项武艺当中,弓术是最重要的,只是不能和李克用、李业相比罢了。 华原县,是关中通向陕北地区的门户之地,多山谷,草场遍布。 这两年关中局势动荡,各路大军互相争战,令百姓离散,生产生活秩序被打乱。但却是让山间野生动物,得以繁衍,比起前些年要丰沛得多。 “嗖,嗖” 钢簇箭矢宛若连珠,在草场和林木之间穿梭,每一声破风之后,便闻得动物的哀嚎声。 李业一边用双腿控住战马,一边左右相顾,抽箭、搭弓,行云流水。 李克用同样毫不相让,策马奔驰在另一侧 此间猎物,主要以黄羊为主,二骑相驰良久,各猎得数头,皆未能分出胜负。 当此时,两人已经深入山谷中,双侧林木渐多,身后几名亲信都稍稍警惕起来。 一则是担心猛兽袭击,二则,也是在防范对方。 毕竟这种环境下,找个地方伏击谋杀对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汉末三国时,江东小霸王孙策不就是这么没的吗。 但很快,众人还等得及警惕对方,就已经各自紧张起来 因为那山谷之中,分明传来 “吼!” 李存进是代州人,自少游猎,听声音立马分辨出,此间乃是有虎,立即打马上前劝阻道 “二位大帅,听声音乃是有虎,不妨先归营,明日再来如何?” 身后姗姗来迟的朱温也是道 “然也,比试而已,伤了人可就不好了,二位贤弟,咱们还是回营宴饮吧!” 李业看向李克用 却见对方双目炯炯,反而被激起了兴趣 “世人都道我李克用为飞虎子,却也未杀过虎,岂不遗憾?子烨兄,可敢与我同往啊?” 李业心里有些骂娘,但这个时候,他却也不想露怯,况且经过战场厮杀的人,基本都没什么好怕的了。千军万马可比老虎可怕多了。 二人策马过去 只见一头全长近三米,高度能及人肩的花斑猛兽,正在追逐不远处行动缓慢的一只野鹿。 李业看到这家伙,心下大惊 这和自己后世印象中的老虎,也大太多了吧。 殊不知他看到的,并非是动物园里的华南虎或者孟加拉虎,乃是后世已经灭绝了的华北虎。 在虎类亚种中,以东北虎体格最大,其次便是华北虎 别说人,李业胯下的战马,都在明显撅蹄,畏惧不前。 当然,也不用太过担心 跟着他们来的亲卫们不是毫无准备,只是看到各自主帅想去猎虎,符存审、李存信等人,立马就从携行武器中抽出数副蹶张强弩,这玩意在此时代,大概等于狙击步枪,别说什么华北虎,一同攒射下去,就算麒麟也得寄。 李业刚想叫符存审带着弩手上来,觉得还是不讲武德的好 可那边,李克用已经策马冲过去了...... 艹 “嗖” 马上扑倒猎物的虎子也是纳闷,先是看到几匹马,带着不可名状的两脚兽过来,围着自己指指点点,打扰人家吃饭。 看到这些直立的,手持各种工具的人形动物,某种来自祖先基因深处的恐惧,让它不太敢轻举妄动。 带还没等自己驱逐他们,这些家伙就已经朝着自己来了 李克用一箭直朝着三十步外,那猛虎面门上扑去! 结果矫健的虎子似乎察觉到这个细小投掷物的危险性,立即蹬爪侧身,箭矢只是从侧面挂在了其皮肉之上,留下殷红鲜血。 “吼!” 一声震吼,响彻山林,受伤之后的猛虎被彻底激怒,朝着李克用飞驰而来,作势欲扑。 李克用奋力策动战马,一路打马奔驰,回身放箭 但也许是太过仓促连续两箭,俱未伤及要害。 而他们距离那猛兽不过三十多步,只是数息之间,就快到跟前。 战马可没人这么不要命,见此状况,顿时失了控制,四处撅蹄乱奔,李克用再想稳下放箭,已不可能,只能奋力摇动马缰。 一旁的弩手已经上前搭箭,就要发矢 忽然 “蓬” 一声闷响 李业良久,一箭未发,现在待那猛兽已经抵近十数步内,战马嘶鸣不断,欲躲闪。 李业竟然干脆持弓翻身下马! 然后在马下搭箭,瞄准已经能看清狰狞牙齿的猛虎 一石五斗强弓,在二十步内,可以穿三层甲胄! 而且李业所用箭矢,还是他自己专门让人打造的“重箭”,形同短矛 “嗖!” “吼!” 一箭竟直接从飞速移动的猛虎右眼穿过,直贯入脑中! “砰” 那猛兽顿时错步倒地,嘶吼哀嚎 一旁失措的李克用,满面是汗,喘息不止 李业淡淡道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般险事,翼圣兄日后还是要少做。” 随即又吩咐身后的符存审 “大哥,剩下的交给你们吧,用强弩,别伤到人。” 符存审颔首,似乎丝毫没有对李业一箭射杀猛虎的事情感到惊讶,带着几员骑士上前,用强弩把正在哀嚎的可怜虎子给补了刀。 可后面的李克用、朱温等人,却是暗暗心惊,此等本事,怕是不比昔日李广射虎差多少了。 不过,后面的事情,却出乎了朱温预料 原本,他是希望以此挑动李克用、李业二人关系,毕竟他素来听闻李克用其人刚愎自用,自己若以激将,必然和李业不睦。 但没成想,李克用性格勇躁不假,但却并非小肚鸡肠之人。 好不容易安抚住战马,翻身而下后,刚才险些露出丑态的李克用,却是主动来到李业身前,诚恳言道。 “子烨,愚兄平生没有服气过几人,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论射术胆略,愚兄确不如你!” 然后回身大声吩咐道 “去营中把我带来的那几个契丹人叫来,让他们好生把这虎皮拔下鞣制,与我子烨贤弟做一身披风!” 然后又对李业笑着解释道 “子烨不知,这几个契丹老仆都是草原上好手,最善于鞣制皮革,所出甲胄俱是河东一等一上乘货,此番我等兄弟相识,当留下此虎皮以作纪念!” 随即就要握住李业之手,一同上马回馆驿痛饮 李业也觉得,眼前这个乱世枭雄,虽然性格急躁刚猛了些,但的确豪爽,若非二人都是各有基业的军阀,恐怕还真能成至交好友也不一定。 一旁的朱温心中却是有些不耐,事实上,李克用一直以来都有些轻慢于他,故而此番事,他也有想让其人出丑的想法在。 眼下却反而加紧了二李之间交情,只得强自插话道 “我看那边还有一头母鹿,这虎皮虽好,但虎肉却并非佳肴,不如杀之,今夜为众弟兄佐酒!” 他这也属于给自己加戏了,毕竟这番在三人亲信将领面前,李业出尽了风头,李克用也展现自己豪爽一面,唯有自己这个主人,反而像是局外。 他正当引弓搭箭,欲射杀那头之前被猛虎驱赶,险些被扑食的母鹿 才刚刚搭箭,却觉自己的弓被紧紧握住 一看,竟是已经上马的李业,淡笑着一手握住朱温手中弓 李业重生后,天生神力,军中只有符存审、张归霸能比高下,朱温顿觉手中弓箭丝毫不能动,面色有些涨红 “子烨这是何意?” 李业只是缓声道 “朱帅,我观那母鹿行动不便,想必已有身孕,《礼》曰‘毋覆巢,毋杀孩虫、胎’,还请手下留情啊!” 第42章 三皇初会,华原射虎(下) 朱温顿觉心中羞怒 一则,是对方这样阻止自己,未免显得把自己当背景涮了,另一方面,也颇像是嘲讽他没读过书的样子。 虽然心中暗恨不止,但朱温毕竟枭雄人物,没有表现出来 双方先是陷入诡异的沉默,良久,朱温才大笑收起弓,对李业道 “没成想子烨尚有如此仁心,既然如此,那便依子烨!” “不过我等武夫,多是靠血战拼杀才得富贵,如子烨这般......朱某当真是少见啊。” 李业恍若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讽刺,只是自顾自道 “武者,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此之谓武之七德,还请朱帅勉之。” 朱温也只得皮笑肉不笑的回道 “谢子烨示教了!” 紧接着,三人便带着众亲卫,将众多猎物抬上,回了馆驿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头可怜的虎子 围观士卒许多没见过这么大号的老虎,纷纷上前议论,听闻为李业射杀,不禁赞叹,李郎射虎之名,恐怕千年之后,也要成个典故了。 除了那老虎,此番还猎了不少黄羊、野兔、獐子之类,都让李克用下令,让军中契丹奴烤制后,送给三军各将佐,众将聚集馆驿,开怀畅饮。 席间,李克用主动出席,向李业邀请道 “子烨勇武盖世,此番愚兄率步骑一万五千,南下讨贼,你我何不合兵一处,共襄大事,如何?” 李业婉拒道 “王相公既然已经分派各军使命,我怎好轻易忤逆?翼圣兄勿忧,巢贼覆灭不过旦夕之间,来日你我相聚之日,并不远矣。” 见李业如此说,李克用也不好强求,只得作罢 但一旁的朱温却是附和 “子烨所言甚是!此番巢贼势败,天下勤王之军云集,来日我等兄弟攻入长安,共饮于殿前,方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克用闻言,似乎想到什么,颇有兴致的道 “朱兄所言不虚,此番各路勤王兵马汇集关中,不下数十股,然,唯有先入长安者,方能彪炳青史。” “你我三人,既然都是自诩天下俊杰,怎能堕了自家志气,不争上一争呢?” “不若如此,今日宾主相欢,你我三人意气相投,就在此打赌,看谁人能先入长安,光复旧都!届时,再于长安之内,殿陛之前,痛饮功臣宴,岂不快哉?” 朱温当即击掌大声道 “翼圣此议甚好!如此,方不负大丈夫意气,子烨以为如何?” 李业当然是自无不可,只是问道 “既然是赌,不知翼圣兄欲以何物为赌注啊?” 李克用果断道 “我有契丹大马,若得胜负,当以良马三百赠之!” 李业一听,不禁有些羡慕,人家代北大族就是好啊,家底厚,三百匹战马,都不过当赌注而已。 要知道,在这年头,一匹合格战马的价格,要比一名全身甲胄的陌刀手,身上全套装备还要贵重得多。 李业只得道 “小弟囊中羞涩,却是无如此多优良战马的,只能以甲胄三百、弓弩三百赌之,翼圣兄以为如何?” 虽说强弩也是好东西,但这些加一起,其实还是没有李克用的三百匹战马值钱,但李克用还是爽朗笑道 “贤弟白手起家,本已羞煞愚兄,无妨!” 一旁朱温自然不会露怯,却是言 “既如此,那愚兄也愿以麾下骁锐武士三百做赌!” 李克用也许还没多少感觉,但李业听闻对方居然把自己麾下将士,当做赌注,心中不免有些反感,只是当着面不好指责,毕竟之前就险些得罪紧了这人,再说,恐怕就要撕破脸了。 宴罢之后,宾主尽欢,各自归营 酒气熏人的李业甫一回帐,就立马用冷水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年头还没有蒸馏酒,说实话,他们喝的这些酒在李业看来,还不如后世啤酒度数高。 全然清醒过来的李业,第一时间就马上让张归霸,把随军的十将李弘义叫来。 就在他和李克用、朱温会猎之时,却没有让营中将领闲着。 专门令李弘义带人,以围猎,以及和各军将佐宴饮联谊名义,观摩李克用和朱温两军军容 作为一个知晓历史大体走向的后世人,李业清楚的明白,自己面对的这二位,才是未来几十年,左右华夏命运的风云人物,也极有可能是未来自己的重要敌手,丝毫不敢轻视。 所以至少得先摸摸底 李弘义也很快带着骑兵回营后,来到李业大帐禀报 他大概从两部将佐口中,以及通过观摩,对两军实力有所认识。 首先是李克用的河东军 两大特点,其一是骑兵多,李克用所带来的一万五千兵马里,骑兵就超过了五千。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此时的唐军藩镇,虽然实力依然强横,但由于陇右、塞北的丢失,战马数量锐减,虽说比后世没了燕云的宋代好些,但比起唐初巅峰超过七十万匹的储备,已经大大不如。 哪怕如河北之类骑兵较多的藩镇,每镇也不过三五千骑而已。 至如李业效节军,八千之众,也不过八百骑而已。 另一个特点,就是李克用军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回鹘、契丹军士。 李克用父子虽出身沙陀族,属突厥别部,但沙陀族和其它边疆民族不太相同,他们有些类似于南北朝的鲜卑,很早就已经内迁,早在太宗、高宗时,汉化程度就比较高了。 待到安史之乱后,沙陀在和吐蕃的战争中,充当唐廷急先锋,后来又逐渐继续内迁。 直到唐末,沙陀人已经基本汉化,而且他们来源复杂,本来就是多民族的融合体,又不忌通婚,也无自己的系统文字语言,许多沙陀人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哪个族的。 但这种对北方民族的亲缘性,和在代北耕耘日久的威望,使李克用父子能够保持和北方契丹、回鹘部落的联络,并从中吸取大量兵员及战马。 并垄断了河东方向,汉人和草原部落的贸易通道,获利甚多 令李克用政权得到了类似于唐初“都护府”的权力 这也是河东李氏在军事上的一大优势 而朱温所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李弘义对朱温军的印象,同样是两个 首先是来源复杂,这一点倒是和李业有些类似,朱温军中将佐,既有投奔他的乡党、族人,也有早期随他一起为盗的草莽豪杰,也有加入黄巢起义军后,兼并吸纳的部属,甚至还有不少官军降将。 而其凸显的,却是朱温的一大优点,用人不拘一格。 凡是看顺眼的,觉得有本事的,无论从何而来,是何职务,都能受到提拔。也许是因为他本人也出身草莽缘故,其军中大量将领,都是平民出身,因立功展露本领,而被其提拔。 故而这些人对朱温也颇为忠诚,能效死力。 而且似乎他也意识到了晚唐藩镇军队,这种畸形模式的不可持续性,所以朱温军队,也和李业一样,执着于严肃军纪。 这一点上,朱温部战力虽不如李克用部,但纪律却是要胜过的。 其军律严格程度,甚至有过于效节军,达到苛刻的地步,军中没几日便有人因触犯而斩首。 这也体现了其人的另一面,多疑、狠辣,不太把人命当回事,当然,这年头真把人命当回事的军阀也不多,李业算是奇葩了。 听完李弘义的讲述后,李业心中也已经了然 简单来说,李克用和朱温,治军走得是两个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的路子。 李克用部胜在骑兵,战力出众,喜欢以父子、兄弟等义气手段,团结军士将领,这倒与他本人勇躁义烈的性格相合。 而朱温则相反,胜在步卒,纪律严明,喜欢用严刑峻法的约束,来威慑军士,与其人果决狠辣的性格亦有关联。 夜色降临,李业让李弘义退下后,看着幽明灯火,略有所思。 但凡能在青史之中留下功业之人,怎么会没有自己一番行事风格呢? 那自己想要与这样的英雄人物逐鹿天下,又该以何为仗? 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暗中观摩别人的实力,别人何尝没有在探听他的底细呢? 第43章 赠马相别,同指长安 “怎么样,探听清楚了?” 华原馆驿之中,李克用和李业离去后,朱温马上让人撤下酒席,然后醉醺醺的,让侍女换了身衣服,还没来得及回后院,就立即招来朱珍询问。 “末将几人,主动找效节军和河东军军校饮酒,打听到不少,然后又让人以送犒赏酒肉名义,进了两军大营观察,多有所得。” 朱珍先是拱手行礼,然后才坐下禀报 “讲来!” 朱温迫不及待道 于是和李业帐中相同,朱珍也开始把自己掌握的信息,一一告知朱温。 在对李克用军队的描述上,都差不多,主要提到其军中骑兵数量颇多,胡人辅兵也多。 而谈及效节军,朱珍严肃道 “效节军治军,有类于我军,纪律严明,赏罚明晰,不过李业此人,极善于施恩于下,又会做样子,表面上做出大公无私的模样,倒是颇得麾下将士忠心。” 作为早年跟随朱温为盗的贼寇,后来又当了藩镇将领,见惯各路军阀行事的朱珍,是断然不相信李业真的有多“大公无私”,一点不贪的。 但是人家哪怕做戏,起码做得像不是? 据他观察,李业在其麾下将士中威望很高,这种威望,既不同于朱温军中依靠严厉军法建立的恐惧,也不同于李克用军中,通过义气拉拢建立的亲近。 而是两者兼有的一种秩序 如果一定要给个名字,这种感觉,应该叫:信任 因为朱珍通过几名效节军军将口中,知道了一个让他近乎惊骇的事情。 效节军战场斩获奖赏,居然可以寄存在军中,回驻地后分发! 可别小看这似乎一件小事,在唐末藩镇的普遍状况中,节帅与军士之间,是一种互相利用,又相互警惕的关系。 军士一般是不会完全相信将领的,尤其是在财帛问题上。 而效节军的士兵,居然会认为,暂时把自己的赏赐寄存在李业的后勤系统中,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朱温听完以后,沉默良久,许是酒意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才开口道 “此子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在此时,他的心目中,李业的威胁,甚至还要胜过李克用。 ------------------------------------- 三日后,中和二年五月初 李业、李克用、朱温三人,在华原县外分别 临行之前,李克用却是留住了李业 然后让自己的亲信,李存信从后方拉来一匹额外矫健的战马 只见此马肩高超过五尺四寸,比一般的回鹘、河曲马都要高半尺以上,四肢修长,马蹄灵巧。 浑身雪白稍泛黄,黑色鬃毛,四蹄也略带棕黑,常年与战马打交道的骑士,看起来就知道是千里挑一的良驹。 李克用亲自从李存信手中接过马缰,然后递给李业道 “自古红粉赠佳人,宝马配英雄,这龟兹宝马,是之前愚兄北征回鹘时,仆骨部酋长所献,拢共只有三匹。” “我观子烨少年英杰,当以白马壮声势,故专门挑了这匹白的,只当是纪念你我此番华原射虎之谊,还望子烨不要推辞才是!” 李业本来还想婉拒,但见对方如此坦诚,反而觉得自己会显得小气。 最终还是收下了,说实话,这匹战马甚至比之前张承业所赠的还要好,不难理解,毕竟人家沙陀李氏,就是靠着骑兵起家。 想了想,李业觉得自己也不能白拿,便把之前拔下鞣制好的虎皮捧出道 “这虎本也是你我二人共同射杀,焉有愚弟独占之理?翼圣兄素以‘飞虎’闻名于世,当配此袍,以壮声势!” 李克用爽朗大笑,也不拒绝,便直接接了过来,伸手披在自己身上 “愚兄久居代北,还真少见猛虎,今得此物,甚佳!” 然后又对李业道 “此马新得方一载,刚刚成年,尚未取名,子烨大才,不妨名之!” 李业稍稍思忖,打量那矫健白马之后,朗声道 “体白如霜,奔驰如电,便叫‘霜电’吧!” “甚好!” 李克用击节赞叹 李业也不客气,当着李克用面,就翻身上马试了试,这霜电驹明显已经调教过一年半载了,较为温顺。 而后拱手朝李克用称谢 “多谢翼圣兄赠此良驹,他日长安再会!” “长安再会!” 二人就此告别,各自领兵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上。 ...... 在回邠州的路上,李业一边听着杨师厚派来的使者,讲述正在进行备战事宜,一边骑着霜电勒马缓步前行。 待使者离开后,一旁处理完军中事宜的符存审忍不住道 “这李克用还真是个豪杰人物,颇讲义气啊!” 李业点头道 “李翼圣其人有胆略,勇武过人,又知道礼贤下士,虽说性格暴躁些,却也待人真诚,于此乱世之中,却为难得豪杰。” 不过符存审也道 “只可惜前几日,和他们河东军将佐交流,义气虽盛,管得却松,纪律太过涣散。” “这也是河东军一大弱点,从此处言,李氏父子兵马,是不如朱温的。” 李业认同道 符存审却是疑惑 “我观那朱温,不过是个心计小人,之前提议射猎,明明就是想挑拨子烨你和李克用,只是未能得逞罢了。” 李业却是摇头道 “朱温这个人,城府深重,老辣狠毒不假,但行事也相当果决,此番倒戈而来,能做得如此干净利索,应付住朝廷和王相公,可见不乏机谋,又善隐忍。” “我前日让弘义观摩过朱温军寨,其部治军严谨,不下我军,虽然苛刻,但眼下诸多藩镇,又有几家能及?” 符存审若有所思的颔首 “如此说来,这二人都不是一般人物了?” 听到符存审此言,李业忽然勒住马缰,看着远方关中平原,缓声道 “他日九州逐鹿,执天下牛耳者,必有此二人!” ...... 李业回到邠州后,立马就开始展开备战 此时在敬翔、韦庄等人的努力下,邠州多县的春耕已经完成,可以抽调出部分民夫。 为了保证效节军足够的后方供应,李业还授意杨师厚,继续往北扩张,把宁州把部分乡县也纳入统治范围。 而粮食储备也足够,在征发一批捐派后,成功筹措到超过一万八千匹绢帛,和两万六千贯的战争经费。 再加上王铎分发各军的,蜀中府库所拨财帛,李业分到九千匹绢加一万三千贯钱。 效节军立刻转入临战状态 事实上在此之前,效节军的训练强度也很高,基本上保证两日至少一小操,十日一大操。 而且李业要求军中非战时,每月都会展开比武,优胜者可以得到少量武器甲胄,或者财帛的奖励。 以便维持军队士气和战斗力水准 李业一回到邠州,刚好碰上比武决赛 这一次,队正李唐宾击败了张归霸之弟,张归厚,取得全军近战搏杀头名,以及弓术头名。 李业亲自把自己的一支备用马槊奖励给了他 随后,宣布犒赏三军,准备与巢贼作战 全军欢腾 六月初五,效节军再次离开邠州,这次他们不再去京西,而是直接沿渭水南岸,进逼长安北面。 距离长安城不过四十里 先锋探马已经可以看见长安城墙 如此举动,立刻就引发了此时本就紧张的长安巢军注意 黄巢命大齐禁军将领许建率众,出城迎战,也兼试探 结果许建部六千人,在灞水西岸遭遇效节军 两军交战,效节军先以铁骑冲阵,然后以偃月阵接敌,这次李业没有亲临一线,而是稳坐中军,让杨、符指挥。 杨师厚率甲士、陌刀顶住巢军步卒,符存审率骑冲之,一个半时辰后,胜负便分。 巢军崩溃,唐军追奔十里,斩首近一千五百,俘虏两千。 许建率残部逃回长安,而后长安就再也不派人出战,紧闭城门死守。 而通过审问俘虏,李业也得知了长安城内状况 黄巢,没粮了。 第44章 我得继元,抵十万军(上) 关中是天下一等一粮仓不假,但也得分时候 自从广明元年,黄巢打进关中后,整个长安周边都乱了套,大量百姓流亡,紧接着又沦为了官军和巢军反复拉锯的战场,彻底打乱了农业生产秩序。 结果不言自明,连续两个秋收,都没能产出足够的粮食,却要供给黄巢在关中十余万大军。 之前还能通过潼关,把河南尚让等人搜掠到的粮食运进来,而现在,一则河南那边也乱了套,二则朱温倒戈,一下子便切断了两边联系,让长安沦为孤城。 王铎也意识到了这点 长安是坚城,如果强攻,绝非易事,所以他决定,要通过四面合围来困死黄巢。 事实证明,这个方略是正确的,他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果 只是小半月后,黄巢就陷入了断粮边缘 只是,此时的长安,除了十余万巢军外,还有剩下的二三十万百姓啊...... 长安城内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被巢军统治了两年,在这个过程中,到也并非一开始,日子就不好过。 黄巢初入长安之际,军纪还是不错的,他尽可能的约束士卒,没有对世家豪门以及宗室外的士民动手,故而虽然大家也惶惶不可终日,但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可随着郑畋带着勤王军第一次收复长安,又被赶出来后,情况就变了。 黄巢怨恨士民协助官军,于是乎开始在城内清洗阳奉阴违的前唐官员及其家属,但以巢军军纪,事态很快就变得不可控制。 官军和巢军都陷入完全失控的混乱中,长安迎来了第一次浩劫,至少数万人在其中丧生。 在此之后,黄巢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控制得住大军,也就纵容了。 这时候,长安士民的苦难才正式开始 巢兵将领在城中大肆抢夺妇女、财货,占领之前唐廷官员、贵族的府邸。 他们倒是没有什么摊派、捐赋啥的名目,只是挨家挨户直接索取 当长安陷入缺粮困境后,近三十万长安士民首当其冲 几乎城内每天都有上百人因饥饿而死亡,还有更多的人,是在失序的混乱中,成为了乱兵、地痞们互相争夺有限资源的牺牲品。 虽然还没有达到要吃人的地步,但显然也不远了 效节军大破许建以后,就在王铎的命令下,屯驻长安北面。 严防巢军北上,与此同时东面的王重荣、朱温、周汲,西面的宋文通、朱玫,南面的尚师儒,以及北面的李业、李克用、拓跋思恭,合计十多万人,几乎把长安周边百里,围成了铁桶。 就这样,步步紧逼的合围,持续了近两月 黄巢当然不愿意坐以待毙,多次派军,让林言、王璠、赵璋诸将出战,企图打开突破口。 但分别被李克用和朱温、王重荣击败 尤其是李克用在新丰县外,以六千蕃汉骑兵,击破王璠三万,追奔二十里,斩首数千而还,一时威震关中。 可就在局势对于唐军,眼见着逐渐转好之际 后方却又出了幺蛾子 王铎素来和田令孜不和,虽说眼见长安即将收复,但田令孜担心王铎凭借此等功勋,日后必然会威胁自己的地位。 于是,他就开始施展起宦官的老本领,抢功劳! 具体怎么抢呢? 简单,派监军啊 宦官杨复光为天下兵马都监,为王铎之副,虽说杨家兄弟和田令孜也不太对付,但起码比文官的王铎强不是? 然后就开始紧锣密鼓的给各路勤王军派监军 而李业这支偏师,虽然人数少不显眼,却是公认能打的。 自然也不会被放过 而李业得到这个消息,却并非是从王铎那 却是北上任职勤王军都监判官的郑洵带来的 李业和郑洵也算是旧识,已有一年多未见,此番相遇,颇为唏嘘 而李业最关心的,当然还是郑畋近况 他是个恋旧的人,无论是诸葛爽,还是郑畋,这些曾经帮助提拔过他的人,李业心中还是很感激的。 “美江兄,许久未见,风姿依旧啊。” 之前两人之间,还是郑洵地位更高,可如今隔了不到两年,李业已然成为副帅,关中唐军两只手数得出的人物,郑洵自然是不好自居身份的。 主动出言 “诶,子烨如今统领大军,早不复当年矣,反倒是愚兄,混迹良久,却是原地周旋。” 二人寒暄不久,李业就切入正题 郑洵叹气道 “族叔自回到汉中,就一直卧病不起,直到去年末,才稍有好转。” “前两月,天子下旨相招,说是要复族叔司空,同平章事、门下侍郎,主持蜀中军国大事。但田令孜哪里肯分权柄?” “田令孜其人徇私枉法,鼓动天子,拜自家兄弟陈敬瑄为侍中,又兼西川节度使,掌管蜀中财权。” “族叔不忿,当即弹劾田令孜,田令孜相争,族叔便以当庭叱骂,这兄弟二人现在可是恨极了相公。只是族叔素来受天子信赖,又得军心,才不敢动手。” 虽说田令孜是当今圣人最亲信的人,但郑畋也很受圣眷,这是因为天子即位之初,郑畋是打击当时柄权宰相韦保衡的先锋。 “只是族叔身体本就有憾,如今在朝中,也是独木难支啊......” 李业也是叹息 他自问不是什么大唐忠臣,至少不是眼下这个大唐朝廷的忠臣。对于如郑畋这种,为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费尽心力的人,既有敬佩,也难免可惜。 当然,郑畋复出,总归而言,对于李业是个好消息 至少,从郑洵口中,李业得知,在郑畋的一力推动下,李业的节度使待遇终于可以解决了。 郑畋上书,请迁朱玫为泾原节度使,然后正式升李业为邠宁节度使。 恐怕不日,这份圣旨就会跟着蜀中派来效节军的监军,一起到达邠州 这对李业来说,真可谓是喜忧参半 李业的历史知识不算丰富,但作为一个爱好者,他还是知道一些大致时间点的。 比如黄巢起义平息后,距离唐朝灭亡还有二十多年时间 故而,李业在寻机积蓄实力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在朝中打好关系。 郑畋是其一,他和王铎的关系也不算差,还有眼下的郑洵,很可能是荥阳郑氏在郑畋后推出的领军人物。 唯一比较头疼的,还是和宦官 田令孜小人,贪得无厌不说,而且据他所知也蹦跶不了多久了,不值得深交。 可想和杨氏兄弟交际,却也一直找不到机会 正当此时,中和二年八月,来自蜀中的圣旨和监军终于到了。 李业不管心里如何想,至少明面上,作为一名宗室,对唐廷远比其他藩镇恭敬。 可他又怕那田令孜派来的监军,在自己军中插手,于是嘱咐符存审、杨师厚,注意约束好将佐。 但是,当所来监军的名号,被派往打听消息的文吏传回后 李业却是忽然大喜过望,也不顾礼节,亲自率骑带着符杨二人,出邠州城三十里相迎。 因为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三兄弟旧识 前内常侍张泰义子,现内供奉,宦官张承业。 ...... 而邠州城外,因为其父在和田令孜政治斗争中失败后,在前年病逝,张承业只得转投杨复恭门下,又打通田令孜之弟陈敬瑄的门路,这才得以外派。 只是,他对这个“邠州李业”并无印象,只知道是黄巢乱起后,才在关中崛起的军阀,听说治军甚严,不知会不会给自己个下马威。 若是那样,自己又该如何维护朝廷体面呢? 心中不免有些忧虑 一行数百人,带着赏赐、诏书的队伍距离邠州还有三十里 忽然见对面卷起阵阵烟尘,张承业惊骇,以为是藩镇乱兵图财截杀 却听闻远处一个年轻声音传来 “张君别来无恙乎?” 第45章 我得继元,抵十万军(下) 张承业望过去,却见数十骑兵在两侧侍立,中间是三名着甲的青年将领。 为首的年轻将领跨着一匹白色神骏,为众人簇拥 似乎有些眼熟 而李业再见张承业,对方比自己年长,看起来风姿依旧,却是主动打马相迎。 符存审、杨师厚紧随其后 待张承业看到了杨师厚,这才反应过来,因为此前杨师厚在他手里做过一段时间侍从武士。 然后才回过神来看向李业 “长安李烨?” 李业爽朗笑道 “亦是邠州李业!” 当初三兄弟杀人潜逃,正是在张承业帮助下完成的,其人还帮自己三人开了去诸葛爽部的介绍信,虽说当时有互相利用的意味,但李业还是感激的。 李业三人连忙主动邀请着张承业上了马车,回到邠州 路上几人也是交流了这几年际遇 张承业方才恍然,感叹道 “相别不过三载,子烨竟然已如龙入大海,雄鹰展翅,大显宏图啊!” 李业却是认真言道 “我等兄弟,与张君相交于微末,承蒙恩泽,日后同事,当患难相扶才是。” 拱手作揖 “子烨言过了!” 张承业见对方如此重视自己,不免惊诧,连忙还礼。 可到了邠州城前 李业却是亲自握住张承业一手,同登战车,检阅三军 更是让对方有些受宠若惊 李业的心思不难理解,这种青史有名,忠心耿耿又能力出众的人才,既然再次碰到,就断然没有放走的道理。 况且历史上的张承业忠于唐室,自己不就是大唐宗室吗?完全没有李存勖的称帝的矛盾啊。 校阅军队之后,张承业当着邠州众文武之面,宣读了圣旨 李业摆开香案,恭敬的跪地接旨 加封原邠宁节度副使李业为邠宁节度使,并升本官羽林卫千牛将军,散阶云麾将军,勋护军,允开府治事。 并加授爵位大宁县侯 赐金三十斤,银五十斤,帛、锦各三百匹 简单来说,什么本官、散阶都没啥意义,到了晚唐,大部分官职,尤其是武官官职都乱了套,开府仪同三司一抓一大把。 真正有实际意义的就两个,加封节度使,加封县侯 前者正式肯定了李业在邠宁的治权,后者让李业正式步入大唐的军事贵族行列(虽然也没啥用)。 此时唐朝的爵位贬值挺严重,郡公、国公同样一抓一大把,异姓王也不少。 而作为效节军的重要将领,符存审和杨师厚,也不乏封赏。 分别被加授了郧乡县伯、新野县伯,散阶也都达到从四品待遇。 至于具体职务安排,朝廷就不能插手了,得由李业这个节度使写好表文递上去才行,在此之前朝廷是不能干预的。这是与藩镇打交道的“规矩”。 不过李业也不含糊,立马就表符存审为节度副使,杨师厚任都押衙,分别是邠宁镇的二、三把手。 许多老兄弟,自然也就能跟着往上窜一窜,升为兵马使和兵马副使 当然,这些其实都是虚名 归根到底,人还是这些人,地盘还是这点地盘 李业最看重的,还是张承业这个人 他先是把其人向众文武介绍,然后就亲自委托对方,和敬翔一起负责邠宁两州政务。 历来地方藩镇,对于朝廷外派的监军,向来都是比较警惕的 大多只是供起来 而李业如此作为,令张承业得以施展,亦让其人心中感激莫名。 正色向李业作揖道 “子烨如此信任于我,令在下汗颜,承业不过一刑余之人,如何能当?” 李业却是主动道 “张君大才,我素知之,且兄既志在兴复社稷,安定国家,我等便为同志,请勿相让!” 李业对张承业的礼遇,符杨等人都是没意见,却让敬翔、李振麾下的文吏们有些非议。 自古以来,文官和太监之间,总是势同水火的,大家对李业如此宠幸一个宦官,不免觉得和之前李业展现出来英明仁义的形象相左。 为此,敬翔还专门委婉劝谏过,但李业并不是没有主见听从意见的人。 而后面发生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远见 张承业在负责两州民政以后,很快就展现出他的政治才华 此时正是关中秋收,他一边组织各州防范泾水汛情,一边督导秋收,严格监督各县衙门,打击贪腐克扣。 作为一名太监,张承业生活作风清廉简朴,比起李业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两月间,就令上下敬服。 而在这些工作中,最让人惊叹的,还是张承业在财政上的才华。 无论钱粮账簿,大到军州,小到村镇,事无巨细,他不仅过目不忘,而且很快就能清理出条理来。 张承业才上任数日,就立刻着急诸州县和军中文吏开会 众人还以为对方要拉帮结派啥的,没想到第一件事,就是查账。 处理了好一批此前李业没有发现的克扣贪墨行为。 随后又建议李业,必须要改变此前军方、州县府库交杂不分,账目不明的现状。 建立州县税收,赈灾水利所用的“民账”,和军队支出的“军账”,两套财政系统。规范各项军费审批拨发程序,加强对府库税收的监督。 要知道,在这个有刀就是草头王的年代,很少有藩镇,有什么“财税系统”,基本上都是缺钱,便就地征集财帛,怎么支出、如何存储,都是一笔糊涂账。(参考后世民国军阀) 张承业种种作为,让敬翔和李振都为之钦佩不已。 (历史上张承业算是个经济学家,李存勖能有报“三箭之仇”,进行诸多战争的经济基础,他居首功,写过一本专门论述国家财政的《财计书》,可惜失传。) 李业对此很得意,因为对他而言,其实张承业的作用恐怕胜过数万大军。 盖因作为一个后世人,他心中对于解决唐末困局,以及如何构建自己的基本盘,有许多超出时代的想法。 但他不确定这些想法,哪些可以适应这个时代,得以落地,哪些是空中楼阁。 而如张承业这样的,懂财政经济的此时代实干家,来鉴别,提意见,并加以实践落地。 事后,李业不禁对符存审感叹道 “我得继元兄(张承业字),胜过十万雄兵!” 而蜀中的田令孜绝对想不到,自己派出去,明明是想抢功劳兼分李业权的监军,反倒是给李业如虎添翼了。 这下子,李业有张承业持重后方,有敬翔、李振为谋主,迅速构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军政幕僚团。 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军事将领,而是向着真正的割据势力发展了。 ------------------------------------- 长安城内 太极宫 原本黄巢进长安以后,一直居住在大明宫,但随着长安被围,尤其是李业、李克用等部距离长安北面不过二三十里,处于东北角的大明宫变得不太安全,黄巢便转移到了太极宫居住。 宫内,掖庭旁的宫殿建筑群,原本就是皇家女眷宫妃居住的地方,黄巢来后,自然也就变成安置他这个“大齐皇帝”后妃的地方。 黄巢的妻妾不少,大部分都是抢掠而来的大户女 尤其是攻入长安以后,许多昔日五姓七望的大族女,未能逃脱,便陷于贼,为诸多巢将争夺。 而黄巢称帝后,为了充门面,又强征了许多妇女作为宫使 只是随着长安粮荒,就连这些可怜女子,日子也愈发艰难起来 此时,薰风殿外,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低着头,悄悄缓步走进殿中。 待入了后庭,见四下无人后,方才扣动主人所居门户入内 此间殿中主人,乃是被黄巢抢掠而来的崔氏女 那宫女才抬起头来,十六七岁,一双秋水明眸上,是英气勃发的修眉 而崔氏女见到,却是惊讶 “瑛妹,你怎会在此?” 那宫女虽是女流,却行事果断,直接决然道 “姐姐,黄巢将败,必然逃遁,此处不能久留,我是来救你出宫的!” 第46章 崔氏儿女(上) 崔氏女听到这话,不喜反惊 “你是怎么进来的?” “哪里能救我,还不赶紧回去,这地方龙潭虎穴,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可那伪装成宫使的少女,却安慰道 “阿姊勿忧,现在城里面早就乱成一团了,巢贼几个头人,都因为粮食打起来了,那黄贼又止不住,如今太极宫外守备松弛得紧,我让人贿赂点金银,便得以进来。” “小妹已经打点好了,这些贼兵也知道自己大难将近,指望着抢完尽早跟着巢贼跑,阿姊你现在先随我往西面宫门,悄悄潜出去,等官军攻打长安,咱们就趁机出城!” 崔氏女闻言,虽然素知这个堂妹自幼胆大,有肖男儿,但未免也太大胆鲁莽了些。 原来,这少女名唤崔瑛,小字燕儿,为当朝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宰相崔安潜之女。 黄巢席卷中原时,崔安潜在河南、东都主持局势,兵败后一直留在金商地区。 但后来关中被破,长安沦陷,天子播逃蜀中,召崔安潜入蜀。 可他没有随军的家眷,此时却还留在长安。 尤其是次子崔舣,和女儿崔瑛,正留居在其兄崔周恕在长安的家中。 黄巢杀入长安,如崔周恕这种世族自然是难逃一劫,但崔舣当时还没有出仕,本来是打算参加科考的,于是乎带着妹妹,隐下姓名。 刻意让妹妹用灰土敷面,掩盖风华,将锦袍全部丢掉,换以宽大麻衣,以留京考学士子的身份,在黄巢军中混了个低级文吏职务。 巢军进城后,崔周恕因为抵抗身死 不过崔周恕虽死,但崔家却没有祸及满门,一则是因为他的官确实不显眼,只是个工部员外郎,二则,其女被当时入城的黄揆看上了,打算作为献给黄巢,以充宫闱。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都说黄巢“天街踏尽公卿骨” 其实这明显是个夸张说法,黄巢远远没有杀光自己占领地的大户名门,最多只算重创。甚至有些连重创都算不上,真正导致世家门阀衰落的,根本还是五代近百年的战乱,带来经济基础的彻底改变,贵族庄园经济瓦解,宋明时期小农、地主模式形成。还有出身平民的军人集团执政,以及后来科举制的完善。 毕竟别的不说,黄巢自己麾下,就有为数不少的世家大族,身居要职 典型的,就是清河崔氏的崔璆,是大齐政权名义上的宰相。 还有弘农杨氏、闻喜裴氏、荥阳郑氏等等,在黄巢政权中都有任职。毕竟分开投注,鸡蛋不放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谁会比这些大族更明白? 也是碰巧,或者说世家望族,门生遍天下还是有好处的。在这期间,崔舣刚好见到一个其父曾在江西观察使任上,有过救护之恩的小校,这才得以安稳下来。 但其妹崔瑛并非寻常女子,唐代风气开放,贵族女性亦有抛头露面的机会。而崔瑛又是崔安潜幼女,宠爱有加,常年随其在各地方赴任宦游。 崔安潜之前在地方观察使、节度幕府干了十几年,游历江西、荆南、河北等地,崔瑛也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眼界宽阔。 故而,中和二年黄巢颓势渐显,崔瑛便主动向其兄提议脱身事宜。 “兄长,如今巢贼眼看势败,必要遁走长安,俗话道狗急跳墙,困兽犹斗,届时贼兵必然毫无顾忌,杀掠城中。而官兵混杂,若入长安,也必要肆虐。届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巢贼败退之日,便是长安劫难之时!兄长,此时若不抽身,届时便晚矣!” 崔舣素来知晓,自家小妹虽是女流,但久随其父任职地方,论见识眼界,恐怕还要比他这个多年苦读在家的文士强多了。 可是这般关乎身家性命之事,又怎好轻易决定 但崔瑛却表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官军已经四面合围,攻城就在眼前,在不动手,悔之晚矣!” 而崔舣又迟疑道 “伯父虽殁,但你阿姊尚被巢贼掳入宫中......” 崔瑛果断,轻盈的声音中,是决然的力量 “我伪装进宫,救出阿姊!” 随后便让自家兄长,和那旧识小校商议,又把许多之前埋在院落土下的浮财贿赂打点。 这位方才十六岁的少女,穿上宫使裙装,腰间藏着匕首,悄悄从太极宫侧门,寻常宫人出去采办的地方混了进去。 也是此时城中大乱,黄巢麾下赵璋、盖洪等部为了争夺粮食,引发大规模械斗,让上下焦灼。 而黄巢这些人,虽然进了皇宫,却也对这座宫城并不熟悉。 崔瑛天生聪颖,以前又跟随母亲,作为宰执大臣的家属,入宫觐见过皇后,虽然紧张莫名,却依旧成功混了进来。 然后就准备带着其堂姐,从事先准备好的,太极宫西侧,宫城排水处,有人接应逃离。 崔氏女听完对方细述过程 却是叹息一声,上前握住崔瑛纤细双手,流泪道 “劳烦瑛妹你和二兄如此挂念我......阿姊真的很感激......” 崔氏女泪流不止,让原本坚强决然的崔瑛,也为之红了眼 可平息下心情,一身宫装婀娜,双十年华的崔氏女,却又收起哭音,断然道 “但我不能跟你走!” “为何?” 崔瑛眸中水光未减,不解问道 崔氏女握住对方纤手,认真道 “瑛妹,你我虽是女子,可也是清河崔氏之女!我父丧生于此,我本该自刎相随,但我没有。” “不是因为阿姊贪生怕死,而是因为这城中尚有你们!” “我等既为崔氏女,自幼荣宠,是多少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就应当担起责来!” “现在城中虽乱,可巢贼也因此怒火不休,若发现我潜逃出宫,必然会牵连城内崔氏族人,届时阿姊纵死,又以何颜面对父母!” 崔瑛闻言,已然明白自家姐姐心意,只是泪流不止,埋头在对方怀中掩泣。 崔氏女用手抹去对方眼角泪痕,嘱咐道 “快走吧,我清河崔氏,七百年名门,顶家立户者,又何止男儿?只望他日长安收复之日,请你把阿姊的衣冠冢,葬在我父母之旁!” 姐妹二人相拥哭泣之后,崔瑛还是在对方再三嘱咐下告别。 两日后,长安夜 赵璋部因抢夺西市和许建部火并,混乱迅速波及半个长安城,有人趁机放火烧杀,哭声震天。 大量乱兵因缺乏粮草,散入百姓民户中抢掠,期间又爆发无数冲突和屠杀,鲜血染红长安街道。 火光映照了大半个夜空,甚至牵连到大明宫城部分殿宇,直到三日后才完全熄灭。 而在这一夜,崔舣、崔瑛和十余名崔氏族人,成功逃出长安。 其实此时的长安城防已经没多严密了,巢军也是出于城中粮草储备考虑,对于非重要人物的逃亡抓得不紧。 崔瑛在逃出之前,就打听过了长安周边形势。 巢军军纪涣散,根本就封锁不了消息。 在长安周边的官军中,唯有北面邠宁节度使李业的效节军,军纪最佳,接受安抚逃亡流民。 这是必须要提前做好功课的,否则以这年头官军的作风,比起巢贼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你是清河崔氏,他问你要清蒸还是手撕? 反正一刀砍了,谁知道你是什么狗屁宰相的儿女? 兄妹二人带着族人,一路向北,艰难行进,饿的前胸贴后背。 他们在城中就没多少粮食,出城后消耗得就更少了。 还要小心翼翼躲避乱兵,花了近三个日夜,终于在中和二年九月末,遇到了效节军的踏白都骑兵...... 第47章 崔氏儿女(下) “清河崔氏?” 此时甲胄完备的李业,正在军帐中和敬翔、符存审等人筹划军务。 自从张承业来了以后,李业就逐渐把后方民政交给他打理,不仅自己轻松了许多,还能把敬翔和李振解放出来,投入军事策划工作。 于是,敬翔的职务,也就从原先的行军判官,变成了邠宁节度参军。 李业看着前来汇报的踏白都副将张归厚,疑问道 “怎么遇到的?他们可曾有言语?” 清河崔氏他是知道的,前世就已经知道了。 三国魏晋时的名臣崔琰,就出身于此,而且清河崔氏也是五姓七望之一,甚至曾经有“天下第一士族”的称号。想想也是,两汉加唐朝拢共一块也不到七百年,而人家从东汉一直到宋代,都是世家大族。 即使是混乱的五代时期,清河崔氏也出过几个宰相,只是大都没有实权。 张归厚汇报道 “是末将带骑士出巡时遇到,本来以为是长安北逃的流民,这些日子长安缺粮,巢贼又屡屡内讧,不少百姓北逃。按大帅的命令,都已经安置在了渭北营房。” “结果这次那为首的男子,自称是清河崔氏子弟,名唤崔舣,还说其父是平同章事崔相公,末将不敢擅专。” 李业颔首,先让张归厚退下 心道这人也就是运气好遇到了自己,否则换做朱玫,朱温之流,谁管你是哪家哪户? 而后李业就看向敬翔,示意询问 敬翔稍稍思忖后,拱手回应道 “大帅不妨先款待此人,将之接来安置,以向崔安潜示好。” 李业奇怪 “哦?子振(敬翔字)向来对这些不握实权的名门文官不感冒,怎么今日又让我结交崔安潜?据我所知,这崔安潜虽居相位,却向来被田令孜所架空啊” 敬翔摇头,然后认真解释道 “大帅须知,田令孜与王相公交恶,郑相公也与之不渝,此番长安收复在即,眼看之前主持了战事的两位相公就要立下破天大功,届时何等威望?再加上三年平乱,这二位多少在军中还是有些亲信根底的,田令孜焉能不惧?” “虽说他现在四处外派监军,无非是想笼络回兵权,但却只能和各路将帅节度使争功,却无法动摇两位相公先后统筹之功,哪怕有杨复恭也不够” 李业也明白了一些 “所以他需要一个文官来分散,甚至顶替王相?” “正是!” 敬翔回应 “崔安潜虽然没有参与过一线指挥,但他从来是挂名着勤王军诸道行营副都统的位置啊!天然就是分功的最佳人选。故而,以下官对田令孜此人心性了解,长安收复之日,便是王公罢相之时!届时顶替王相公的人,便只有崔安潜了。” 李业心下恍然,这是提前投资啊 虽说作为地方节帅,只要有了自己的班底,就不用太在乎朝廷那边反应,但朝中有人,许多事情还是方便得多。 比如之前自己邠宁节度使的待遇,一年多都没声响,结果郑畋在蜀中一复相,马上就给批了。归根到底,虽说此时的唐廷中央再羸弱,再拉垮,但它依旧还拥有至高的合法性赋予权力。 虽说这年代兵马是最关键的东西,但光有兵马是不够的,“唯名与器,不可假人”,朝廷虽然已经没了器,但依旧还有名。 对于眼下的李业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即将收复长安之后,从朝廷那拿到足够的利益和名分。比如他心心念念的,想换一个地方当节度使,这种事情就必须朝里有人才好办。 于是李业便马上招来亲兵都副将李唐宾,让他亲自带着五十甲士,把崔氏族人护送回大营,好生安顿,所用开支,走李业私账。 是的,在张承业大刀阔斧的财政规范后,效节军中公私账目分开,各级将领,都不得私自挪用犒赏军士,抚恤的公库,哪怕李业也不行。 (张承业性格刚正,历史上李存勖看戏,高兴了让张承业拨钱打赏伶人,被对方回怼,“若大王欲赏此人,承业可以用自己的俸禄,但府库,乃是支援三军所用,我不敢将公物当作私礼送人。”激怒了李存勖,要杀张承业,结果让其母,李克用遗孀曹氏知道后,直接打了李存勖一顿,让他跪下给张承业道歉。李亚子虽厉害,可曹氏和张承业,其实才是稳定后唐政权的关键所在。) ........ “草民拜谢李帅相救!” 半个多时辰后,崔舣就带着族人前来大帐,向李业拜谢 李业见对方比自己年长些,便主动道 “不知崔兄如何称呼?” “草字舟卿。” 李业颔首笑道 “我草字子烨,舟卿兄既为名门之后,又是崔相公之子,崔相公为行营副都统,算是本帅上司,不必多礼,你我便以字相称吧。” 崔舣自然是连连谦逊,自称不敢 至于其他族人,经此劫难,大多变得战战兢兢,又知道李业乃是此时掌握他们生死的人物,都只是俯首听命。 可李业却发觉,崔舣身侧,站着个麻衣打扮,身姿比崔舣稍矮,却纤细得多的“少年”,用巾布挡着脸,刚才还埋着头,现在却主动抬头打量自己。 李业望去,碰到一双清丽眸子,再稍稍打量了下,就发现其人身体形态上的不同处,便在心中失笑。 怎么后世电视剧里的情节,自己也能遇上? 而且从站在崔舣身侧的样子,绝非是一般侍女或者侍妾。考虑到崔舣说自己家眷尚在蜀中,那大概率就是族中女性亲属。 不过人家崔舣既然没有主动介绍,说明就是不方便了。 于是李业便道 “这样吧,舟卿兄你们在军帐和将佐们住一起恐怕不方便,我让人先给你们在后军单独搭两军帐,先将就住两日,后日再和护送流民的霍兴他们,一起回邠州。” “待局势稳定,此间战事了解,我自会安排人把你们送回崔相公处,如何?” 崔舣自无不可,连忙感谢 待告辞以后,被安置在了李唐宾让人临时搭建的几间军帐后。 崔瑛却是对自家兄长道 “这位李节帅,倒不想是个武人......” 崔舣感叹颔首 “听说这关中十几万勤王兵马,若以军纪、不扰民而论,首推李帅的效节军。不仅不扰地方,反而招抚流民,有古名将之风啊......若我大唐将帅,俱皆如此,安有今日之祸?” 若是李业听到这话,怕是要吐槽,若天下节度使都跟自己一般收买人心,怕大唐早亡了。 只是崔瑛也反应过来,那人恐怕是发现自己的身份了,否则不会安排他们单独在后营。 ------------------------------------- 时间进入中和二年十月以后,合围近三月的唐军,终于准备发起对长安的总攻。 但黄巢也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此时由于城中缺粮,长安城内已经出现人相食的惨剧,原本剩余的三十万士民,在大量逃亡和死伤之后,只剩下不到二十万。 黄巢发兵三万,扼住蓝田的通道,派尚让援救华州 想以此打开东逃通道,但很遗憾,他碰到了驻守在那里的李克用和王重荣,两部合力,尤其是李克用以铁骑冲击,在华州又一次,以万人击破巢军近两万。 李业这边也没有闲着,先后两次击败出逃的赵璋、黄邺二部,斩首两千四百余,迫使黄巢无法从北面突围。 朱温则击败了以前的老上司孟楷,随即率领大军继续往西挺进 中和二年十一月末,诸道行营都统王铎下令,各路精锐,云集灞桥,剑指长安! 第48章 群英战灞上(上) 十一月,效节军东进灞桥,李克用河东步骑西进,除此之外,还有朱温、王重荣、周岌、诸葛爽。 这几支,都是各路勤王军中,最能打的。 合计效节军九千,李克用一万三,王重荣两万,朱温两万,周岌八千,诸葛爽一万二,八万步骑。 当然,实际上的战斗兵员并没有这么多,如效节军、河东军,可能的确战斗军士占多数,可如朱温、王重荣、诸葛爽,近半人数,都是征召不久的新兵、丁壮。 之所以王铎让他们聚集在灞桥,乃是因为,黄巢已经准备从东面突破了。 他让尚让、林言、黄邺领兵,聚集京中十二万大军,打算一举自灞桥往东,突破华州、潼关,东归洛阳,获得喘息。 这都不需要过多分析,因为事实上,黄巢也只剩下这个选择了。往西边、北边,还有朱玫、宋文通、李昌言、拓跋思恭等人堵着呢。 并且,那些地方也不足以支撑养活他这二十万大军。 唐军当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双方决战,一触即发 可以说这一战的胜负,基本就能彻底判定巢军的未来,若唐军胜,黄巢失败只是时间问题,若巢军胜,大齐政权就能争得一线生机,甚至扭转局势。 由于战机来得仓促,各路节度使甚至都没有聚集誓师什么的,故而李业也没有和阔别半年的李克用、朱温二人见面,便各自领着大军,奔赴战场。 当李业带着九千效节军将士,抵达灞上时,战斗已经开始了。 最先抵达的,是骑兵最多的李克用,碰上林言所率巢军骑兵,双方鏖战近两日,各有胜负。 后面巢军主力抵达,李克用不得不稍后退。 然王重荣、朱温大军到后,唐军又再次展开攻势 双方围绕着灞上高原,反复争夺、拉锯,尸横遍野 方圆数十里内,逐渐变成了二十万人的血肉磨坊 ------------------------------------- 灞上,昔日刘邦驻军之处,便是今天的白鹿原 关中之地,四面锁钥,所谓兵家必争,指的,便是关中平原四面的这些高原地带的塬地。 李业到后,先不急着驻军原上,而是先搜集信息,尤其是关于敌我双方动态。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好在此时王重荣、李克用、朱温等部已经和巢军打过几仗了,对于巢军动态多少都知晓一些,李业派使者交通询问,无论事前如何,但在此时,几部唐军都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亡俱亡,对方自然不会隐瞒。 灞上巢军,大致分为三部,兵力由大到小,分别是尚让、林言、黄邺,以尚让为主。 其中骑兵主要在林言麾下,而黄邺部甲胄最全,唯有尚让部人数虽众,达六万,但却最杂,没有多少精锐骨干。 而唐军这边,按照王铎的意思,是以王重荣为主。 只是以藩镇唐军的尿性,怕是没几个人会听王重荣的命令。 比如李克用,根本连和王重荣通气都没有,完全是各打各的。 其实,如果王铎自己能像以前郑畋那样,亲临前线,是能聚合起各路兵马的。 但王铎这人虽然也有不少优点,可缺点也是明显的。 贪财、怕死 此番灞上决战,王铎甚至还留在凤翔,距此数百里呢 而且其麾下数万蜀中兵马,也不愿轻易动用 当然,这其中有没有保全蜀中的朝廷直属兵马,拿藩镇的骄兵悍将去消耗的意味,就不得而知了。 但李业还是明事理的 抵达灞上后,就立马派人飞骑告知王重荣,并请求分派任务。 其余各路,朱温还是听王重荣的,至于诸葛爽、周岌,虽不会言听计从,但表面上还是会尊重一下,不撕破脸。 就这样,唐军各路纷纷抵达后,就开始在和巢军局部摩擦中,缓慢分派好了战术目标。 以王重荣、朱温三部,主战尚让,盖因这三部人数最众,与尚让相当。 而林言,则交给了李克用 李业、周岌,对付黄邺 至于诸葛爽,作为预备队,居于其后,那个战场有危机,就支援哪个战场。 中和二年,腊月初三 距离年关,不过二十多天 关中已经开始降雪 风雪飞扬在三秦大地上,银装素裹 无数曾经热血激荡的往事,似乎都在同一刻浮出历史水面 刘邦、项羽,绿林、赤眉,曹操、马超,诸葛、司马 都曾交锋于此 而现在,安史之后,另一场决定大唐王朝乃至于整个民族宿命的决战,再次爆发。 如果说,昔日咸阳桥一战,让李业登上了历史舞台 那么现在,他要成为这个舞台上的重要角色 这一天,由于耐不住粮食消耗得巢军,率先一步发起进攻 以林言的骑兵为先导,尚让居其后,黄邺部在侧,以“丩”字状,向东面的唐军涌来。 李克用率先出战,拦截林言的先锋骑兵 林言部近万骑,几乎是黄巢转战大半个中国,攒下的全部家底 而李克用虽说此番从河东南下,带了一万五千蕃汉兵马,但其中骑兵,也就七千而已。 但不得不说,在唐军勤王各部中,李克用是真的出力,从河中一直打到这里,伤亡不小,却丝毫没有推诿和保全实力之意,每战必当先。 上万骑兵,一起奔腾的架势,李业还从来没见过 落雪刚停的原地上,烟尘弥漫,白色的雪原被战马踏散,嘶鸣声震天。 河东骑兵以钳形状,分为两支,一支为首打着“代北节度使李”旗号,便知是李克用亲领,另一支则不同,上书“代北都知兵马使周”,却是个李业没见过的人物。 “蓬!” 两支宛如乌云的河东骑兵间,箭雨骤然而起,扑向敌军 相较之下,巢军骑兵虽多,却训练程度明显不足,或者说因为来源复杂,难以统一指挥,还击力度不够。 双方箭雨簌然落下,骑士一旦中箭落马,就会被身后友军的铁蹄踏成肉泥。 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 两军骑兵碰撞,无数马槊和横刀交错,殷红鲜血倾洒在雪原之上,甲胄和兵器的摩擦声刺耳犀利。 “那员唐将是何人?” 勒马回身的林言立即问身边将佐 因为就在双方交战不过一刻钟后,唐军右路,那面打着“周”字旗号的将领,居然带着亲卫骑兵,连番杀退千余巢骑。 直接逼近中军 林言命中军将佐王璠率部拦截,居然险些被斩于马下 身侧将佐,就算之前和李克用交战过的,也不知晓,只知是李克用麾下都知兵马使,军中三号人物。 而在战场另一侧的李业,也同样向负责打听消息的参军李振,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是谁了。 厮杀震天,犬牙交错的战场上,一员年近三十的青年骁将,胯下赤色神骏,手持马槊,带着十余亲卫,竟然连刺数十骑,直接杀入中军。 撞上刚才被击溃后,才逃回来重整旗鼓的王璠! 丈余长槊交错拼杀,电光火石,刺啦声间 其人居然趁两马交错之际,拔出横刀,弃马、槊,飞扑往对方马上! “砰!” 将惊恐中的王璠撞下战马 竟是一手按住,当即斩首于沙场 “阵前斩将者,云中周德威!” 第49章 群英战灞上(中) 这一战,显露头角,登上乱世舞台的,不只是周德威 在灞上横跨二十多里的战场之上 朱温军庞师古、朱友恭、康怀英、朱珍 李克用麾下李存信、李嗣源、李嗣本、康君立 李业麾下符存审、杨师厚、张归霸、李唐宾 还有王重荣、周岌、诸葛爽部下,亦不乏勇士猛将 各自冲杀在前,一时间,天下英雄,半聚于此 效节军所面对的黄邺部,虽然人数不算多,只有一万七千,且步骑混杂,其中骑兵约有两千。 但却是装备最佳的,披甲率超过六成,这在巢军当中,相当罕见 李业和周岌分为两侧迎击黄邺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李业没有选择像李克用那样冲锋在前 这也是敬翔所劝谏的 “若昔日所领不过三千甲士,君侯身先士卒,为官兵楷模,理所应当。然如今身负万军之命,则不可轻易动之。” 当然,这不是说李业就不能亲自上战场了 那李世民当年领兵比自己多多了,照样还得亲临前线不是? 这既是战术需求,也是树立威望的必要手段。 只是,不能再轻易的,一开战就往前线跑了。 怎么也得等到符杨等将都动了,整个战线陷入僵持后,再做为预备队,上去收割人头。 故而,今日却是以李业主持中军,符存审领前锋,杨师厚领督战队在后 很快,黄邺部将领常宏,率领八千步骑,与符存审交战 不同于旁边李克用的铁骑对冲,效节军要谨慎得多 符存审让踏白都八百骑分居两侧,中间把陌刀和步槊凸出来 密集的陌刀、步槊方阵,与巢军先锋骑兵碰撞,刹那间血流成河 这一次,领陌刀都的,是专门请战的张归霸 为了双臂活动方便,他干脆卸下肩甲,露出粗大臂膀 手中七尺长刃,令人胆寒 过去一年多时间,邠州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修理打造军备兵器 令陌刀都从以前两三百人,扩充到如今的六百人。 之所以没法继续扩大,倒不是因为武器,而是因为人不够,毕竟这需要抽调其他各部的精锐丁壮。 “破!” 张归霸率先一步,数百宛若钢铁森林的甲士,手持锋刃一起上前 面对无数奔腾而来的巢军步骑,丝毫不动 “蓬!” 两军相撞,锋利的刀刃,斩开皮甲,连人带马,残肢断体,血流满地 张归霸顶在最前面,斩杀数人,殷红边体,宛若修罗 而陌刀,只是唐军阵列的第一层,后方李弘义所领步槊手,交替刺出,以挑杀被冲散后的巢军士卒。 紧接着,手持横刀的步卒再上前斩首补刀 直至巢军常宏部冲击的势头逐渐减弱,就像一头疯牛,撞在了墙上,最后精疲力竭。 两军阵线就如此反复拉锯,最后陷入停滞。 然后符存审亲自率领的踏白都骑兵,便从巢军两翼斜插而来 巢军弓弩看到这一幕,列阵射击 八百珍贵的骑兵,顷刻间落马、折损不下数十,令李业心痛。 但没办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队不拿来打仗,那就没意义。 有些时候,将军和赌徒区别并不大。 而且,他非常信任符存审的战场指挥 符存审带领骑兵,顶着箭雨,直接突进巢军射程三十步内,都不让放箭 直到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对面军士面孔,符存审才率先拉弓,搭上鸣镝箭(利用风造成声响的一种箭头) 朝着巢军旗帜射去 “嘶!” 一声清脆鸣响过后,踏白都骑士们终于发箭 此时双方距离,已经不到二十步了 巢军将领觉得莫名其妙 这么近,最多只够射出一轮,就算人人命中,以此时箭矢的杀伤率,最多也就造成百来伤亡,尤其是黄邺部披甲率高,大部分军士均有皮甲,而骑弓威力本来就弱于步弓。 这有什么意义? 但是,对方骑兵手中的箭矢......怎么长得这么奇怪? 只见那箭矢,比寻常狼牙箭都要长些,而且箭头粗大,形同凿状,整个看起来宛如短矛。 是的,这就是李业“发明”,自己经常用的重箭 在华原射虎之后,李业就考虑到这种箭矢,对于这个年代披甲率较高的情况下,配备给弓骑兵,恐怕有奇效。 于是乎,就开始让韦庄组织人在邠州大规模打造重箭 装配给踏白都的弓骑兵 只是寻常骑士,射术自然是没有李业那么变态,基本只能在二十步左右放箭。 直接牺牲掉了一半的射程 不过李业对这个结果已经相当满意了 故而,巢军将士只听闻一阵低沉的闷响 和寻常弓箭完全不一样,倒是有些像强弩 然后,一阵由“短矛”构成的旋风,就席卷而来...... “噗呲!” 原本作为战斗依仗的皮甲,乃至于铁甲,顿时变成了纸糊的摆设 形如铁凿的重箭,在经过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后,冲入巢军军阵中。 凡中者,轻则重伤,重则当场殒命。 哪怕身着甲胄,也无法抵挡 虽然距离只够对方射出一轮,但也只需要这一轮,顷刻间就让两三百人失去战斗力。 巢军阵列前排,为之一乱,原本就不算紧密的军阵,一下子松散开来 而唐军等待的,或者受创造的,就是这个机会 很快,见巢军军阵已乱,唐军骑兵中的甲骑,迅速顶在最前面,以三角状,朝着混乱的巢军阵列,冲出一个突破口! 效节军甲骑当然做不到人马具铁甲,但在李业等人的努力下,还是给战马披上了皮甲,人披铁甲。 两个楔形骑兵锋阵,如流星落地,迅速在巢军阵列中砸出一个大坑,令巢军混乱失序迅速扩大。 然后符存审高振一臂,手中长槊上,裹着红色丝巾摇动 远处传令兵看到这一幕,立即挥动令旗 随即效节军甲士步卒,结阵从正面猛攻,配合骑兵攻势 李业在中军大旗下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嗯,这个战术,怎么这么眼熟?要是再有红衣大炮、火绳枪就更好了,哪天人马多了,要不要也分个八旗?反正也是从奇门遁甲里抄的。 符存审带着效节军一通组合拳,直接把常宏揍蒙了。 巢军九千步骑,节节后退,眼看就要达到崩溃边缘 李业立马让李唐宾通知中军的亲兵都八百将士,准备作为预备队,压上去,给对方最后一击。 但就在此时,一名哨骑从战场东面飞奔而来 疾呼道 “大帅!忠武军败了!” 李业闻言,差点没气背过去 忠武军,就是周岌部。 本来是他效节军承担黄邺主力九千人,而周岌对付剩下的偏师,没想到这厮居然这么快就败了。 可谓是一报还一报,如此一来,效节军东面侧翼,彻底暴露出来。 原先优势战局,立马急转直下 关键是,效节军主力现在还陷在战场上呢,要是贸然后撤...... 撤退这种事情,尤其是劣势情况下,一个搞不好,就是全盘崩溃。 李业咬牙 绝对不能撤! “立即派人通知三弟,让他先把督战的人马拉上来,和亲兵都合兵一处!” 为今之计,只有他带着剩下亲兵都,加上杨师厚督战的一个都,合计一千六百人,应对即将从东侧汹涌而来,刚刚击溃了忠武军的数千巢军了...... 第50章 群英战灞上(下) 杨师厚甫一听到这消息,也是紧张 连忙带着督战的一个都,八百甲士顶到中军来 此时效节军主力都在符存审那边,和巢军血战,分身乏术,整个后方,只有亲兵都和督战兵马合计一千六百人可用。 而黄邺亲领的六千人,却是刚刚才击溃周芨,新胜之师,士气高昂。 李业深呼一口气,强自稳定下心神 他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三年多的时间,最艰难的军事挑战到来了。 这一波要是撑不住,黄邺就可以直接从战场侧翼包抄符存审所率主力,届时效节军的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刻,摆在李业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像周芨那样,直接丢掉大军,带着亲信跑路 届时效节军虽然没了,但也能保下一两千精锐,再跑到地方掳掠、强征一波丁壮,“一万大军”马上就回来了。 但很显然,李业不会那样做 所以,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拿起武器,以只有对方四分之一的兵力劣势,迎战,并且战胜! 亲兵都作为李业直属的核心力量,一般而言,是不会顶上前线的。 毕竟在李业对效节军制度进行改革后,亲兵都乃是事实上的“军官预备团”,是全军精华所在。 但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此时也没有这么多顾忌了 八百亲兵都将士,以队为单位,呈现出偃月状。 而杨师厚的一个都,由于本来是用于督战压阵,故而以弓弩为主。 两百具强弩,配合四百强弓,分居于亲兵都两侧,剩下的刀牌手则位于军阵后方,作为预备队。 李业和杨师厚当仁不让,亲自勒马上前,抽出强弓,捻羽搭箭 亲兵都的披甲率,是百分百,其中三成铁甲 眼看着如同海浪汹涌而来的巢军士卒,李业鹰眼微眯 “嗖!” “砰” 一名巢军小校应声落马 此时两军之间还有五十多步,大部分弓弩都还未射击 而李业,却已经开始一一锁定目标 仿佛挨个点名般,每发一箭,则有一人扑地,箭矢皆中要害 “三弟,弓弩发!” 李业振臂高呼 遂而唐军两侧,弓弩齐发,扑往巢兵。 随后李业主动策马,扬槊带着亲兵都,朝着敌军反冲。 杨师厚所领的弓弩手,分为三列,交替射击。 反复持续对巢军的火力输出 直至巢军突入效节军前二十步时,至少已经造成过百杀伤 当然,巢军的箭矢也在不断向着效节军倾泻 李业带头一手擎着盾,上方数以千计的箭雨砸落在亲兵都将士的盾牌和甲胄上 “叮当”一片 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哀嚎 此时,时至午后 李业忽然觉得眼前微微冰凉,雪花飘落 抬头望去,天上再次开始下雪 从体感上,李业大致估计,此时恐怕已经有零下近十度了。 效节军在战前就已经做好了冬装的准备,所有甲胄内衬,都加了麻布、稻草之类缝好充实。 但这个时代,棉花还没有大规模种植,纺织技术也不成熟,属于奢侈品 一匹白叠布(棉布),价格是丝绸的几倍。 故而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军中将士,在冬天都是相当难熬的。 两军将士,都是在严酷的环境中,苦苦挣扎、搏斗。 只是,巢军那边,状况可就比效节军糟糕多了...... 李业从鞍下抽出一柄短矛,对着李唐宾大呼 “准备投矛!” 这也是效节军的一大特色,邠州本地并不产铁,故而在张承业的组织下,聚集的工匠打造军备,主要使用缴获而来,损坏的器械甲胄,以及部分从泾原进口来的铁。 因为资源有限,故而都主要用于打造箭矢和甲片,剩下部分,打造器械又多余,造铁甲又不够。李业就干脆让他们全部锻造成短矛。 李唐宾点头应命,伸手从背后抽出短矛,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众弟兄,出!” 遂而扬起长臂,猛力一掷 身后亲兵都将士纷纷效仿 瞬间,四五百只四尺多长的短矛,便飞奔往十多步外的巢军当中。 投矛的杀伤力要比弓弩强多了,只是这玩意对身体素质要求颇高,平常人很难掷出十步外,不像强弩,方便运用。 但亲兵都,都是全军挑选的精英,未来的军官种子,单兵素质颇高。 数百只投矛,立马就把冲击在最前的一千多巢军倾倒大片,剩下七零八落。 随后李业扬声大呼 “冲!” 身后亲兵都八百人相随持刀、槊跟随 亲兵都由一百骑兵和七百步卒构成,骑兵跟在李业身后,步卒则在李唐宾指挥下,护于两侧。 而两军接战后,杨师厚也拔出佩刀,让麾下换了弓弩,持刀牌冲向战场。 残酷的拉锯战开始了 一千六百效节军将士,面对六千巢军,就像大海中的礁石,被反复的浪花冲击,又以自己坚韧的身岸将之拍散。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过去 李业只觉得自己的双臂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哪怕神力如他 身披数十斤重的明光铠,手持近四米的钢首马槊,还要控制胯下战马,在敌人丛中反复冲杀,不断把手中马槊刺去,拔出。 也觉得双臂肌肉已经疲惫不堪 身上挂满了敌人的箭矢,不下七八支,虽然都没有伤及要害,但依旧把李业变成了血人。 当然,也不只是他的血 不过在敌人的眼中,就不是累了,李业带着一百亲骑,硬生生如坦克般,在数千巢军当中横冲直撞。 光死在他本人槊下的,就不止二十人。 这个过程中,在李业这个主将身先士卒的带领下,亲兵都死战不退,硬生生抗住了对方数倍兵力的冲击,并且开始反攻入阵中。 但唐军的伤亡,也同样惨重。 几乎只是半个时辰内,八百亲兵,还能继续战斗的,就只剩下了六百。 杨师厚不放心李业一人,便把自己这边指挥权先交给张归厚,然后带着近百精锐,杀入阵中,和李业汇合。 杨师厚的增援,的确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李业的压力,让超负荷战斗的他得以喘息一口气。 带着仅剩下的六十多骑,回转之后,一个意外却又突然惊发 原来杨师厚突入阵中后,原先压力顷刻就转移到他身上,黄邺麾下几名将佐纷纷请战。 毕竟看起来,杨师厚要比李业好对付。 刚才那个姓李的,看起来都让人怕,砍人跟切菜似的,丈余钢首马槊,至少刺死了四个想“斩将夺旗”的巢军将校。 事实上,杨师厚当然不是软柿子,不过刻余,斩杀一将,锤杀一将。 但他身边的亲卫,自然是没有亲兵都将士精锐,很快就伤亡殆尽 杨师厚一时不查,竟是被一名巢军小校刺中战马。 胯下战马当即扬蹄哀嚎 “砰!” 一声直接把杨师厚甩了出去 李业闻声望去,一时怒极,目眦欲裂 提槊猛力策动霜电,飞驰单骑直往阵中! “锃!” 一骑巢军将佐欲拦,只是照面间,竟就是被刺杀当面。 四尺多长的马槊钢首,刺入人体,直接能爆出一阵血雾,然后透体而过。 杨师厚落马后,也没有惊惶,立即拔出配刃,与涌上来包围的巢军搏杀。 霜电马在主人的策动下,在阵中飞奔不停,不过数息间就再次重返战场核心。 让身后的六十多骑亲兵都追之不及 直待看到正在搏杀的杨师厚身影,勒住马缰,四蹄扬起,霜电亦是通灵,直接把涌来的甲士步卒踢倒在地。 “三弟,快上马!” 第51章 断刃摧锋 杨师厚在十数人围攻下,身披数创,猛地听闻身后李业喊来 李业浑身染血,甲胄多处因兵刃格杀而散落破坏 手中马槊几乎都看不出形制 原本通体雪白的霜电马,已然被染为赤色,身中三矢。也果然是神骏,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战斗状态,没有被惊走,就很是不凡。 此时数名巢军将佐正朝着此处赶来 李业一手擎起马槊,横目而视一人,竟是让对方紧张勒马 遂而扬槊而刺,那人奋力抵挡,却根本挡不住,惊马而逃。 李业随即翻身下马,一手把杨师厚扶起,让他骑在霜电上 杨师厚道 “二哥,我尚能动,无需......” 李业却正色道 “既是伤了腿,哪里还跟得上?你抽出鞍下弓,为我掩护!” 于是乎,伤了的杨师厚伏在马上,把鞍下李业的强弓抽出,勉力搭箭。 李业转首,弃掉过长的马槊,抽出腰间横刀,冷眼而视前方,护在杨师厚身前。 八尺长躯,一身血染甲胄,竟就在乱军之中杀出血路 二人,一个引弓输出支援,一个执刀冲杀在前。 一刻间便朝着唐军方向,冲杀二百步,直至那六十亲兵骑士,再次不顾伤亡杀回阵内,仅剩四十余骑,将二人救出。 李业把霜电让给了杨师厚,自己无马,正当此时,那剩下四十多骑中,一员小校主动正色拱手出声。 “请大帅上马!” 随即让出自己战马 其人身负数创,血染征袍,只是简单包扎,就再次上阵,原先裹住伤口的麻布,又被新伤染红。 李业见状,不禁感动 “子烨何德,得君此报?” 那人竟是扬声回道 “末将自凤翔降于大帅,所历三载,方知君为当世仁人,能为君死,因知君必善待我家人,拜托!” 李业经历刚才血战,身上也伤了几处,被人推了上马,却是大声询问 “君何名?”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对方只是亲兵都中一个队副而已,自己居然都不知道姓名。 “濮州葛从周!” 那小将只是正色一礼,随即就擎起长矛,投入到和巢军的厮杀当中。 毫无疑问,李业的奋战是成功的。 一千六百效节军,硬生生把六千巢军堵在战场东侧,长达一个时辰,直到前方的符存审主力,将常宏所领的巢军击溃。 黄邺这下,才不得不撤回 但此时,效节军已经付出了远超寻常的伤亡,主力当中,好几个都甚至都出现了因为伤亡太大,导致的溃逃事件。这在效节军以往的战斗中,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故而,此时全军上下,都已经打出了火气,黄邺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 雪花飞扬,也许是战局进入尾声,诸葛爽的预备队也抵达了 李业和诸葛爽关系最好,故而诸葛爽一动,立马就让自己麾下最精锐的,由自己儿子诸葛仲方率领的衙兵,支援而来。 得到生力军的李业,二话不说,立马就再次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几乎被打残的效节军将士,再次追击巢军! 诸葛仲方四千衙军抵达,效节军顷刻再次猛攻,立马就把黄邺给打崩了。 伤亡惨重之后,只剩下不到五千人还能拿得动刀枪,剩下的也是近半带伤,效节军反而如同下山猛虎,或者说红了眼的野狼,死死咬住巢军不放。 其凶猛程度,甚至远超以逸待劳,刚刚抵达战场支援的诸葛仲方的衙兵! 符存审领着六百铁骑,眼中没有其他目标,只是一味朝着黄邺将旗猛冲! 黄邺惊恐万分,转马欲逃 身后符存审却紧追不舍,李业也不顾疲惫,带着早已伤亡近半的亲兵都,跟着追杀。 巢军纪律涣散开来,倒不是因为他们不行,而是眼前的唐军实在是咬得太狠了。 完全不像他们在河南遇到的那些,保存实力的诸藩镇兵马,就算主将不保存实力,麾下将士一般也不会太卖命。 但眼前的军队,却全然不同 也许是之前的沉重伤亡,让他们打出了怒气,也许是那杆冲锋在前的“李”字帅旗,令全军追随,或者是别的什么巢军将领不知道的原因。 让他们在承受了超过三四成伤亡后,不仅没有溃散,反而愈加凶猛! “拦住!拦住!” 黄邺中军步骑混杂,再加前方的溃兵堵住道路,一时难以逃脱,竟是被符存审追了上来。 六百唐军骑兵,全部着甲,却个个身上带箭。 巢军弓弩不断攒射,想要杀伤对方,令其知难而退,数十骑落马,或是战马折腿倒地。 但剩余骑士依旧冲锋不止 直至临近二十步内,一波重箭飞出,让巢军弓弩、刀牌混乱一片,死伤无数,紧接着就在符存审嘶吼声里,扬起马槊,杀入阵中! 符存审一手把射入自己肩甲的长箭折断,挥动钢槊,在巢军乱兵当中冲杀不停。 黄邺此时再难逃脱,也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待亲卫骑兵数百反扑而来。 可还没等二人交战,战场另一侧,张归霸已经带着二百甲士赶赴过来 然后李业的亲兵都也随即而至,还有诸葛仲方的八百亲卫骑兵,亦姗姗来迟。 效节军三面围攻,不过两柱香功夫,喊杀震天,巢军骤然崩溃 “愿降,愿降!” 黄邺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高声嘶喊 “滚!” 符存审冷目瞥来,横槊快马,直接把其人头颅,从身上削了下来! 血雾喷洒在雪原之上,纵观整个战场,到处都是尸体和残断的兵刃 最后一波巢兵投降以后 李业才缓缓下马,只觉得浑身宛若石化般沉重,自己到底受了几处伤,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了。 但还是强自打起精神,看过了杨师厚的伤势,又问了符存审情况。 才卸下兜鍪 此时,两军鏖战三个多时辰,已近傍晚,风雪呼啸,夕阳把尸横遍野的战场,映得血红。 因为杨师厚重伤,正在后面包扎诊治,所以这次是敬翔过来禀报 原本是文官的他,这回也着了甲,跟在符存审后方作战,还亲自斩杀了一名巢兵。 战后代替杨师厚初步收拢了伤员 李业沉声问道 “殁了多少弟兄?” 敬翔长叹 “还没统计清楚,但......阵亡至少不下两千,重伤的几百,能救回来的,也不多......” 这一战,对于效节军的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李业甚至有些自责,自己是不是太卖命了?不是要做军阀,争天下吗?这保全实力的本领,怎么还不如周岌?那厮开战才一个时辰就溜了! 李业只觉胸中怒火升腾 “某必杀周岌!” 敬翔默然 眼前战场,打扫战场的唐兵,一一从死人堆里把伤兵搜检,抬出来,能救一个是一个。 就在此时,刚才厮杀最激烈的战场中心处,堆积了上千具尸体,但能喘气的伤兵却没几个。 一队搜检的唐兵突然惊叫 “这还有个活的!” 随即数人把那埋在五六具巢兵尸首下的效节军将士扒了出来 浑身殷红,已成血人 但当此人抬回大营,确定身份后,却是马上惊动了李业。 李业上前紧紧握住葛从周之手 “今日若无君,子烨危矣!” 而纵观整个战场,虽然唐军多次取得胜利,但伤亡惨重的,也不只是李业效节军。 第52章 首入长安第一功(上) 整个灞上,方圆数十里内,巢军尚让、林言、黄邺三部,与唐军数路藩镇,合计二十万人,厮杀半日。 又是冬日凌寒,尸体从原上密密麻麻,分布而下,一眼无边 其中,战斗最为激烈的,就是和林言、黄邺两军之战 前者是黄巢军中,规模最大,也可能是唯一的成建制骑兵。 后者则是之前“大齐禁军”的核心骨干,装备最佳 也因此,战中伤亡最大的,也就是李业的效节军和李克用的河东军。 这也是因为只有这两部,在战斗当中最为卖力,其余如周芨、朱温、王重荣,都不免保存实力,诸葛爽作为预备队,损耗也有限。 河东军一战,尽丧两千骑兵,虽然得以把林言击溃,追奔十里,斩首近三千,但自身伤亡,也令其短期内丧失了战斗力。 至于效节军,则更加惨烈 由于周芨的临阵逃脱,导致效节军以区区九千,承受黄邺一万五千精锐猛攻,尤其是后来周芨突然溃败,导致李业一千六百人,顶着对方六千人的突击,硬生生砍了一个多时辰。 若非诸葛爽增援及时赶到,和符存审快速击破正面巢军主力援,李业能不能活着回营,都是两码事。 事后统计伤亡,此战,全军仅是当场战死,就高达两千五百余! 另有重伤六百,轻伤三千 全军完好无损走下战场的军士,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其中,尤其以亲兵都最为惨烈 八百人,最后还能拿起武器的只剩下三百七十人,其余要么牺牲,要么重伤。 跟随李业冲杀在侧的一百亲卫骑兵,连带伤员,也只剩下四十四骑。 将领当中,所幸没有阵亡,但杨师厚、秦彦、李弘义三人重伤,副将以下,包括队正、队副等基层军官,战死不下百。 就连李业自己,身中五箭,好在甲胄坚实,都没有伤及要害。 李业回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立马组织人抢救重伤员。 在这个时代,重伤的死亡率极高,如果没有妥善安置,甚至轻伤员都会情况恶化。 不过,寒冷的冬天,对于两军将士而言,还是有些好处的,起码因为气温降低,让伤口的感染率降低了不少,这也令李业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开始亲自动手,带头示范,给营中两千六百多伤员清理、包扎伤口,并定下一条条安置措施。 作为后世的警察,突发伤口应急处理,当然是极其重要的必修课,在各种任务现场,缺乏医疗物资的情况下,处理常见伤口,尤其是刀伤,作为一名警校毕业生,李业当然不会陌生。 他让人把帛布撕成小条,然后用沸水煮过,烤干,再用以给伤员包扎。 清理伤口时,用加了少许精盐的凉开水,并且要求把伤员身上衣物全部换下。 在包扎伤口时,李业身为节帅,亲自上手,给众人示范。 跪坐在床榻之前,不顾血污,给伤员清理包扎,让许多士卒为之泣然。 敬翔等人不禁感慨,这位节帅在收买人心方面,当真是天下无双。 不过李业其实并没有什么收买人心的想法,他只是有野心,并不是没良心。 而且从理性上来说,此时营中躺着的三千多号人,可是他效节军一半战力,要是都没了,那他之前两年多算基本白干。 李业不仅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在战后同样视士卒如心腹 此战之后,虽说效节军伤亡惨重,但战斗力和组织度,也许还要胜过战前。 最终,在李业的努力下,三千轻伤员绝大多数都没有恶化,其中伤势轻的一千五百人,包扎完后就可以归队,其余休养十到二十日,就能逐渐归队。 而六百多重伤员,大部分也从性命边缘拉了回来,虽然还是有近两百人因伤重逝世,但剩下的伤情也逐渐稳定下来。 可即使如此,算上归队的轻伤员,李业现在手里能用的兵马,也不过四千五百人。 只有战前的一半 对此,李业主动向王重荣表示,自己暂时不参与对尚让部的决战 同样因伤亡退出一线的,还有李克用的河东军 不过最难啃的两块骨头,黄邺的精锐甲士,林言的骑兵,已经被击垮,剩下对尚让的夹击,本来就是水到渠成。 王重荣以朱温主攻,诸葛爽侧击,自己做预备队 不过两日间,就将尚让军彻底击溃 在临时营中摆的庆功宴上,李业先是大赏全军将士,尤其是宣布对阵亡将士的抚恤。 这一番,可谓直接把效节军的府库掏空了小半,但李业丝毫没有半点吝啬。 反而举杯,对着那些亲兵都剩余的三百七十余名士卒道 “子烨若无诸君,早已不知身死何处!日后,但有一日富贵,子烨就绝不会忘诸位弟兄!” 而此时,各自身上都裹着伤的李业和李克用二人,在灞上遇见,竟是相视大笑 这回,李业倒是没有拒绝和李克用一同驻扎,他也算逐渐了解了这个后世知名历史人物的性格 如果要找其他历史人物来类比的话,李克用的性格比较像汉末的孙坚、孙策父子。 行事无忌,跋扈横行是真,但勇敢豪烈、重情重义也并非虚言。 二人大半年未见,这几日倒是相谈甚欢 两军共同驻扎于蓝田,主要是这里有几处露天煤矿,李业让人发掘给军士供暖。 陕西,尤其是长安周边,使用煤炭取暖历史相当悠久,众人并不见怪。 而此时放眼整个关中,却是风云突变 短短十几日间,黄巢面临的形势急转直下 最后的放手一搏,也被唐朝勤王军无情粉粹 黄邺身死,尚让、林言败逃,派出去开路的十万大军,回来时只有不到三万。 整个长安,顿时沸腾,黄巢知道,自己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此时,李业、李克用两军在蓝田已经休养十余日,轻伤员纷纷归队,效节军也逐渐恢复到六千人的水平。 李业当即对李克用建议道 “翼圣兄,可还记得昔日华原之约?” “子烨合意?” 李克用问道 李业便言 “此时巢贼既欲东逃,诸勤王军俱汇集灞桥,意欲自东面乘胜攻长安,巢贼负隅顽抗,又是狗急跳墙,必然鏖战,我二人何不趁机引军从西南面,避开黄巢东遁兵锋,先入长安?” 李克用听闻此番说法,果然心动 其实,李业和李克用都是同一类人,对于二人来说,从长安抢掠多少财货,分润多少好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名分 平巢首功,先入长安的名分,以及带来的,能波及天下的政治声望。 这才是李业和李克用这样的野心家们,所看重的东西。 而且李业所言并不虚,纵观整个关中战场,其他各处都在对峙,而唐军当中,原本因为伤亡惨重而退下的效节军、河东军,反而成为了最强大的机动力量。 甚至,不是李业骄傲,如西面的朱玫、李昌言之流,看似一两万大军,真要摆开架势,效节军两个时辰就能给他按着打到服。 而河东军同样战力不俗,尤其骑兵多,机动力还强 两军配合,找一个薄弱突破口杀进长安 还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李克用骤然间意动,随即问道 “贤弟所部还能动多少人马?” 李业回道 “我们先把重伤员留在蓝田,留下兵看住,效节军剩下至少还能抽出五千。” “甚好!” 李克用拍案 “愚兄这边抽出四千骑兵不成问题!” 于是二人一拍而合,两军就在蓝田合兵,组成九千精锐步骑,从长安西南面朝城内突击而去。 第53章 首入长安第一功(中) 长安城内,原本恣意横行的巢军将领和高层们早不复当初 所有人都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中 先是持续了数月的粮荒,导致城内人口数量锐减,或是逃亡,或是死于混乱和饥饿,此时的长安,已经只有十几万人口了,十室九空绝非虚言,丝毫看不出曾经百万级人口大城市的影子。 混乱中导致的火灾,牵连了小半个长安城,从从延兴门到大明宫,数千栋房屋、楼阁被焚毁,而一到了冬天,由于官军的封锁,没有城外供给的柴炭,幸存士民只能拆下房屋木板,燃烧取暖。 因为缺乏粮食,人吃人在长安城内,已经不是什么罕见现象,尤其是饿毙行人的尸首,甚至是流氓和乱兵们争抢的珍贵资源。 灞上之战后,黄巢为了补充大齐军队实力,开始在城内强征丁壮 但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他强征,就有无数人主动参加,毕竟这样起码可以混一口用来吊命的稀粥。 可即便如此,黄巢的存粮已然见底。 虽说此前长安存粮不少,而且他们又抄了全城大户,但也耐不住三年的人吃马嚼。 此时他剩下的八万人,外加临时征募四万“丁壮”,已经不过七日之粮。 这还是在执行了逐层递减的粮食供应,核心禁军士卒可以吃一顿饱的,外围士卒两顿稀粥,而那些新附丁壮,只能用杂粮豆粥吊命。 黄巢也明白,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转战大半个中国,在唐军围剿中,从一个拥兵数千的私盐贩子,到如今搅动天下的大齐皇帝,黄巢显然是有自己的厉害之处。 他果断决定,让赵璋、孟楷,带着四万丁壮和两万巢兵一起,去东面“拦截”官军主力,而自己,却悄悄带着剩下六万人,打算从南面的金商地区突围。 不过也正巧,就在黄巢这一部署执行的那天 李业、李克用九千精锐步骑突袭长安! 是日,中和三年,正月初一,夜 李业二人大军,从长安南面的安化门杀入 本来他们是做好了再一次血战的准备 长安城门高达四丈,又是砖石所砌,很难强攻 但事情的发展,却远超乎二人意料 九千兵马抵达安化门外,却发觉此时的长安城,意外安静 怎么回事?莫非巢军要过年?守城的放假了? 二人将信将疑,李克用派麾下先锋骑将,薛志勤、康君立,带着三百精锐甲士,悬索登门,查探情况。 结果却发现,此时的安化门,除了几个临时征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丁壮。 薛志勤带着人,把城门推开,大军入城,更是发现,此时的长安,已然宛如鬼城。 别说黄巢十万大军,连半点巢兵的影子都没有 就连原本的长安士民,早已十室九空,剩下的人,远远见到官兵来,就连忙找地方缩起来。 经历了这么多,这些人哪里不明白,对于大唐的老百姓而言,巢兵和唐军,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要吃人的。 时隔两年,第三次重新踏上长安的街道,李业心情复杂 比起上一次郑畋收复长安时,现在的长安城,显得萧索百倍 街旁的房屋、阁楼,残垣断瓦,杂草丛生,寥无人烟。 偶然看到几个躲都不躲的,早已是饿得皮包骨,奄奄一息,大概是动都不能动了。 这哪里是长安,简直就是一片方圆数十里的废墟 李业勒马在街道上,左右四顾,李克用也陷入疑惑当中 “巢贼呢?” 李业略有所思,突然回神,转身下令 “张归厚!” “末将在” 身后领着骑兵的张归厚马上策马应命 “带人去启夏门看看,有没有巢军踪迹,朝东南边的,马上!一人双马!” 李业立即吩咐道 张归厚马上领命而去 李克用此时也反应过来,出声问道 “子烨你的意思是,巢贼逃了?” 李业转马看向东南面,喃喃道 “金商” “巢贼从金商逃了?不对啊,灞桥那边......” 李克用疑惑 李业摇头道 “只怕是疑兵,这才是黄巢的目的。翼圣兄,你看,这城中不仅是巢贼没有,连士民都没有多少。我刚才让人去查看了下,城中仅有妇孺老幼,丁壮尽无。” “若所料不错,巢贼大概是将城中丁壮裹挟,送往灞桥诱敌,而后自己带着精锐,趁机从金商遁逃。” 李克用闻言,先是一愣,思索之后,立即喊道 “那巢贼岂不是要逃脱?子烨,我们当马上追击才是!” 李业却摇头 “没必要了,巢贼好几万人,这么大动静,灞桥那边恐怕没多久也知晓了。” “至于追击......” 李业看了看身后的人马,对李克用道 “翼圣兄,穷寇莫追。” 李克用也明白了李业的意思 倒不是说适不适合追击的问题,而是无论李业也好,李克用也好,都不想再为这件事流血了。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付出足够的代价了 现在冲上去,就算咬住黄巢六万狗急跳墙的精锐大军尾巴,要是把这点已经损失惨重的家底也丢了,朝廷难道还会给你搬个大号军功章不成? 不会的,田令孜和中枢的太监们,只会觉得这是个战后削藩,遏止藩镇进入关中的好机会。 经过灞上一战,李业也明白了许多道理 他反应过来,当平巢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战场上的斗争,已经结束了。 但政治上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黄巢遗留下的,不仅只有一地鸡毛,还有无数功劳和政治声望资产。 哪怕此时的大唐中央,已经不能再向藩镇们许诺什么物质赏赐了,但通过这最高合法性分配的名义权力,还是很有作用的。 所以李业没有选择去追击黄巢,待张归厚回报,确定黄巢朝东南面逃了后 李业只是派人快马通知蓝田那边,紧闭城门,不要让南下巢军有机可乘。 然后就建议李克用,二人连忙带兵先把残余的宫城保护起来 再派人向王铎方面,快马报捷,把首入长安的功勋定下来。 黄巢走得仓促,甚至留在宫里的宫使、宦官和侍嫔,以及部分从贼的官员,都没有带走。 这些人战战兢兢的被官军带到偏殿集中,等待中枢回长安后再行处置 这是李业第一次踏入大明宫 此前他最多也就是在外面看一看,那时候,大明宫依旧辉煌广阔,哪怕只能见其一角,都足见巍峨。 但眼下,当李业真正踏进去时,看到的,却已然是一座座残破不堪的殿宇。 然后二人不约而同的就开始瞄准了同一个地方 趁东边的联军还没来得及入城,先去府库捞够自己那份! 两人对此倒是不会产生什么利益冲突,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能全部搬空,否则那要变成众矢之的。 黄巢走得太仓促,府库没法搬空,只能带走部分,而剩下的,也足够让人垂涎了。 包括巢军入城后,搜掠各世家大族、官宦门户,以及皇家仓储。 当然那些珠宝古玩之类,对于李业、李克用这等藩镇武夫其实没多大用 他们眼里,最管用的还得是财帛,毕竟大头兵们就认这个 李业带着数千军士,挨门挨户,沿着巢军府库,以及之前被占为巢军将领的府邸,搜检出大量财货。 光是珍贵的蜀锦,就有八百匹,这玩意一匹等价十匹普通绢帛。 另有各类绢不下七千匹,帛六千,铜钱凑了四十多辆马车,不好说到底有多少,但只从重量估计,也不下八万贯。 还有大量金银,以斤来算,这时候金银不是通行货币,但作为奢侈品,算是比较保值的一种。 李克用的状况也差不多 二人怕即将入城的其他藩镇来抢,还赶忙把这些财货转移到东南面,方便直接运走。 为此,李克用还挺大方的借给了李业两百匹马,用来驮运物资。 果不其然,二人前脚把东西送到东南面 后脚,刚刚在灞桥击溃那几万乌合之众的王重荣、朱温、时溥等各路诸侯就进来了。 他们其实也发现了黄巢趁机东遁的事实,只是,和李业一样,大家现在的心思都不在黄巢身上。 只是,等这些“十八路诸侯”真的杀进长安后,却发现 “这两姓李的手脚怎么这么快?” 第54章 首入长安第一功(下) 王重荣是第一个从东面打进长安的唐军 他们在灞桥和“十万”巢军对上,原本以为这是黄巢主力,对方想从华州突破逃离,于是乎王重荣、朱温、诸葛爽、周岌、时溥、拓跋思恭诸部,都聚集于此。 没想到才开战,两军拉开架势,不过一个多时辰,对方就全然崩溃。 后来通过俘虏才知道,这些都是黄巢临时从城内征募的丁壮,只有一万人是真正的巢军。 但孟楷也是狡猾,战争一开始,他把一万巢军部署在大军背后,驱赶丁壮上前,造成巢军宛如主力的形态。 交战后,直至撑过了一个时辰,见全军开始崩溃,就立马带着少量精锐往南面脱身。 由于这些丁壮溃逃,堵塞战场,令唐军难以分别,便让这厮成功逃脱。 正如李业二人一样,他们在战胜孟楷之后,第一反应不是去追击黄巢,而是先往长安涌来。 只是,已经晚了...... 等诸将杀进了长安,却发现大明宫、太极宫已经被兵卒封锁起来,一见旗帜,却是邠宁节度使、代北雁门节度使。 众人方知,那两个姓李的已经来过了 于是所有人都心急起来,生怕二人已经把长安给搬空了 好在李业、李克用还是懂规矩的,虽然拿了最多,却依旧把府库和巢军遗留下的府邸留着。知道雨露均沾的道理,否则,恐怕当天就得在长安城里爆发内战。 整个长安城再次被十余万官军洗劫一空,从皇宫到富贵人家府邸,以及民宅。好在此时长安城内已经没有多少人口了,不至于酿成民变和冲突。 官兵们更像是在一片废墟上,瓜分残留物。 直到此时,才有人想起要追击黄巢 倒不是因为有多大责任感,而是觉得黄巢肯定还带着不少财货 事实上的确如此,黄巢带走了长安城内一小半值钱的财货 但当时溥、诸葛爽、朱玫、宋文通四部追击过去,却根本没捞到 黄巢让人把钱帛洒在大军身后路上,令官军士卒争抢,巢军就这样从金商逃离,往河南而去。 当然,经此一败,黄巢实力大减,只剩下五万左右核心力量,被官军剿灭,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乎,黄巢先是打算去蔡州,此时的蔡州,被通过兵变驱逐了刺史的衙将秦宗权掌握。 秦宗权迎战,结果被已经山穷水尽的巢军一顿暴揍,只好投降黄巢,巢军也因此得以喘息,力量稍有恢复。 但原先坐山观虎斗的河北、山东诸藩镇,现在看到黄巢这副狼狈样,又立马开始痛打落水狗,参与到围剿黄巢的战争中。 只是这些事情,与李业的关系已经不大了。 收复长安后,李业先是开始转移战利品,邠州的张承业、韦庄,带人清点了三天,才算清楚,他们从长安搬来了十二万二千贯钱,各类布帛近两万匹,还有八百匹珍贵的蜀锦。 可就算如此,李业还得向蜀中朝廷讨赏 劳资可是功臣! 什么,你说我已经把长安搬空了还不够? 那明明是巢贼无道,临走前烧干净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战后朝廷还得勒紧裤腰带,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里,拨钱打赏各路勤王军。 效节军又得钱一万五千贯,帛四千匹。 效节军府库一下子富得流油,就算不收税都能支应六七年了 当然,不收税是不可能的。 捞的盆满钵满的也不止效节军,还有其他各路勤王军,虽然没有李业、李克用捞得这么多,但亦是心满意足。 期间,当然不乏争抢财帛的传统戏码 效节军也参与其中 不过与其说是被人眼红,不如说是李业主动找事。 因为被揍的就是之前临阵脱逃的周岌部 尚在长安郊外驻扎的李业,趁着一个自己麾下士卒和周岌部军士冲突的机会,直接让符存审带着两千精锐,冲进周岌大营给他来了个狠的! 那厮在大帐内衣服都没穿齐,光着屁股骑马跟着溃兵飞奔二十里,跑到时溥营中才算逃过一劫。 此事之后,李业除了信义之名外,睚眦必报也算是传遍诸军。 至于说这种行为会不会被朝廷责问,那就搞笑了,河北藩镇年年互掐,也没见过朝廷敢问哪个。 诸勤王军在长安京兆待了一个月,蜀中那边才算做出回复 天子和田令孜先是再三确认,黄巢已然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然后才决定还都北上。 这时候,各路藩镇就不好继续留在京城了 无论如何,在没有其他政权挑战其合法性之前,蜀中那个朝廷再拉,也是现今天下唯一合法政府,尤其是黄巢刚刚败走的情况下。 与此同时,田令孜也不愿意自己的政治权柄被挑战 虽说大唐宦官们不是啥好东西,也不止谋杀过一个皇帝。但不得不承认,在维护皇权对外的地位上,他们是最积极的。毕竟如果皇权没有了效力,他们就算再横,顶多也就在长安窝着。 此时田令孜所忌惮的有两类人,其一便是郑畋、王铎,这二人本来就是名门宰相,身负人望,现在又立下滔天功勋。而且二人对他都很不爽,一旦掌权,一定要对付他的。所以对这两人,田令孜无论如何也得斗下去,否则自己就得没。 其二就是诸多立下功劳的勤王兵马,对于这些人,田令孜是拉一派打一派,最终目的还是要重建神策军,恢复宦官对关中、河南的掌控力。 天子圣驾尚未北上,田令孜就开始了自己的“三板斧” 第一招就针对王铎 他指示亲信,先是以黄巢退出关中,关西腹地已无战事,京师安稳为名,请求废除诸道行营都统一职。 然后就开始让人弹劾,翻王铎弃军而逃的旧账,同时表示关中剿贼,其实主要统筹之功都在都监宦官杨复恭身上。 虽说杨复恭的确是起到不少作用,尤其是在联系关东、河南兵马时,可说“主要”就未免过了些。 但这招确实有效,因为不仅田令孜,中枢的所有宦官们,都是不希望文臣上来秉政的,故而无论以前和田令孜关系如何,眼下纷纷都站成同一阵营。 于是乎,中和三年三月初,黄巢刚刚退出关中不到两月,王铎诸道行营都统的职务就被罢免。 不过好在,王铎的权力并非立马消失,因为诸多勤王兵马还留在关中,王铎还得负责想办法替朝廷,把他们打发回家。 故而他又以中书令的身份,开始替朝廷封官许愿,承制封拜有功将领。 在这个过程中,许多人都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 之前灞上之战的总指挥,在平巢战争中出力颇多的王重荣,加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琅邪郡王,累加检校太傅,位极人臣。 当然,李业也不羡慕,因为事实上,他还是河中节度使 凤翔节度使宋文通,倒是心机多,这厮见田令孜势大,居然派人主动联系,大有投靠之势,田令孜见有武将主动投靠,也是欣喜。改任他为神策军指挥使。 节度副使李昌言,接替了他的位置 夏州拓跋思恭如愿受封夏绥节度使,加夏国公,赐姓李 其余如时溥,在河南战场出力很多,诏授检校太尉、中书令、钜鹿郡王 忠武军节度使周岌,加授检校司空 诸葛爽进位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和历史不同的是,也许是因为李业的加入和改变,诸葛爽的河阳军在这场战争中取到不小功勋,以至于盖过了他之前投降的举动,被加封为夷陵郡王。 当然,作为藩镇将领,除了节度使改任外,其余大多都是虚名。 而朱温,也如历史剧本中一样,成功被赐名朱全忠,加授左金吾卫大将军,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 李克用如愿以偿,作为首入长安的功臣,从代北雁门节度使,变成了河东节度使,且检校太尉,加封陇西郡王。 而李业,同样是首入长安的功臣,且在凤翔、渭南、灞上,以及郑畋第一次入长安的战役中,都立下极大功劳。 按理说,封赏怎么也得和王重荣、李克用、时溥一个层次 但中枢那边,年轻的皇帝却发现 “李卿居然是宗室?” 第55章 天水郡王李业 这个事情,还得多亏田令孜 张承业在邠州好大动静,不可能瞒过人,田令孜在后悔以及想办法补救的同时,也是打听到了张承业和李业之间的渊源。 再加上,李业早期屡受郑畋提拔看顾,田令孜如何不知道,这厮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于是乎在王铎封赏之时,就对天子吹风 表示李业年纪尚轻,若此时重赏,日后难免功高难赏 这话说起来很有道理,但其实是句屁话,因为现在又不是太宗朝开国时,说句不好听的,你小朝廷能存续多久还得看人家反正脸色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保全功臣”了? 但起码说起来,却没人好反驳,而且太监们此时都跟田令孜站在同一阵线。 而郑畋一人,又有避嫌缘故,也不好说话 正当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来“附和”田令孜 乃是门下侍郎,宰相崔安潜 崔安潜言道 “田公所言在理,李业为宗室之后,确实不该重赏。” 他这话听起来是在帮田令孜,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大唐并没有限制宗室领兵为官一说。 恰恰相反,对于年轻的天子而言,李业从之前毫无干系,从来没见过的一名藩镇将领,一下子就变得亲切,且只得好奇起来。 也让其他朝臣乃至宦官们动了心思 自从三个月前,李业把崔舣、崔瑛一行人护送回了蜀中,崔安潜就想趁机结交这个前途远大,又宛如新星的藩镇节帅。 持重老成如他,哪里不知道,在这个乱世,什么“几姓几望”并无多大作用,想要站稳脚跟,还得和藩镇打好关系。 君不见郑畋一身病躯,要死不活的样子,站在这里,田令孜照样忌惮三分不敢下手,为何?还不是人家和好几个藩镇都有香火情嘛! 因为此事的大唐朝廷和皇室,实在是太需要外部力量支持了。 而在诸多出身的军事力量中,远支宗室,一直都属于最可靠的一批。 自安史之乱以后,在唐中央眼里,藩镇军队的忠诚度大概是,宦官控制>名门望族、文臣控制>宗室将领>禁军出身武将>一般武将>兵变上位的衙将。 其中,宦官和文臣,事实上就等于中枢直属 因此,在诸多武将当中,宗室出身属于最可靠的一类 如之前李业遇到的前朔方节度使李玄礼,就属于此类,事实上在唐朝中晚期诸多反正叛乱中,还真鲜见宗室参与。 恰恰相反,他们往往都是维护长安的急先锋 听闻此言,天子兴致大涨,连忙让人取来宗谱,并询问和李业熟悉的郑畋道 “郑卿可知大宁侯为何支宗室?” 郑畋如实回答 “老臣记得以前问过他,似是先濮恭王之后,他先前投军时改过名字,原先唤作李烨,火华之烨。” 濮恭王便是太宗李世民四子,李泰(贞观二十一年,改封濮王) “如此,岂不与朕九代前同宗?” 天子李儇更加感兴趣了 唐朝宗室分几类,有陇右李氏出身的,最不稀奇,遍地都是,哪怕到了后世,姓李的十之二三都出于此,已经不算宗室了。 还有同为北魏李虎之后的,这才算和宗室沾点边,如昔日玄宗朝宰相李林甫,便属此类。能到这一层的人数就少了,全国大概也就十来万。 而真正高祖李渊之后,才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只是李渊实在太能生,当太上皇后还生了一堆儿子。 其中尤其是二十二子李元婴,就是造滕王阁的那个滕王,又生了十八个儿子。再加上李渊子嗣后人在太宗朝后,由于远离皇位继承,在历次动乱中少被清算,反而发展壮大,最后占了唐朝宗室的半壁江山。 反倒是真正的太宗之后,即使到了唐末,恐怕也就万把人。 这个基数里面,居然还能诞生天下闻名的名将 这也难怪天子和众朝臣稀奇了 皇帝叫来掌管宗谱的太监西门重遂翻阅宗谱 兴许是李业为独生子,族中兄弟也少的原因,他们这一支族人,只有六个男丁,李业排行第三,人少而且又一直居住在长安。 李业曾祖时担任过从八品的小官,故而居然在宗谱中留有痕迹 西门重遂当着天子,和诸多朝臣宦官面念到 “濮恭王李泰生嗣濮王李欣,李欣生李峤,李峤生李诫逸......李俸生李颌,李颌生李烨。” 随后便躬身禀报天子 “陛下,李业确为太宗九世孙,高祖十世孙!” 皇帝拍案笑道 “如此说来,大宁侯为朕皇叔!” 也不怪年轻的天子如此高兴,实在是这几十年来,宗室当中,已经很少出人才了,就算偶尔有几个,大多也是文官。如李业这般能打的宗室将领,在眼下这种动荡世道,实在是中枢朝廷的重要助力。 笑罢,他稍稍沉吟道 “刚才阿父说不宜封李业为蓟国公,是否?” 田令孜连忙眼亮答道 “正是!” 却没曾想,皇帝拍手笑道 “阿父所言极是!李业既为宗室,又是朕皇叔,怎好封国公,岂非乱了套?” “拟旨,也不用王相公上书了,直接加封李业为天水郡王!” “不是勋爵,是宗爵!” 田令孜一时哑然,又不知如何反驳 崔安潜和郑畋见状,连忙示意让中书舍人写诏书用印,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恭称圣明。 安史之乱后,唐朝封了不少异姓王不假 但这些异姓王都属于勋爵,简单来说,就是王爵不能世袭,这一代过了就没有了。 而宗爵不同,也就是说,这相当于承认李业不属于“异姓王”,而是宗室封王,宗室王爵是可以继承的,只是要减等而已,如果有恩旨,甚至不用减等。 从某种程度来说,只要是宗室王爵,都有一定可能的皇位继承资格,只是概率非常小而已,得直系死光了才可能。 不过李业这事也不算开先河,因为以前有过,郑畋曾经就对李业提到过的,李承乾之后,文宗时期的宗室名将李载义便属此类,建节后才封武威郡王,他家可是作为宗室显赫了五代人。 而李载义也的确在那时,替朝廷打击藩镇,对付北面的契丹出了死力,一生恭谨忠贞。对于此时的君臣而言,李业无外乎也就是另一个李载义而已。 就这样,李业成功在这一次论功行赏当中,和李克用、王重荣、时溥、诸葛爽一样,位登王爵,并加检校司空、尚书左仆射衔。 而且李业这个郡王,可比他们的珍贵多了 当然,究其本质,还是虚名,与实力无干 对此,李业激动万分,倒不是因为自己封王 而是因为自己的宗室身份,经此一事,算是彻底获得了天子本人的认可。 这可不是小事,意味着他从此可以自居为宗室大员,其意义相当于昔日刘皇叔被汉献帝认了亲戚,就算后来曹操控制的朝廷再否认,人家照样可以拿着衣带诏出去呼风唤雨。 他从此,有了分享大唐近三百年政治声誉遗产的资格 因此,李业很是感激崔安潜,之前投桃报李,果然没错。双方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崔安潜既如此帮忙,明显就是有示好的意思。 蜀中的宦官前来宣旨时,他焚香沐浴,主动出城十里相迎,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领完旨后,摆出事前私下演练过的架势,面朝南面,流泪泣涕,可谓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连还在长安城里的王铎都为之感叹 “子烨果国之忠臣耳!” 不明就里的李克用也在旁附和 只有朱温,啊不,朱全忠心中暗骂 “妈的,都说老子虚伪,这厮比我还会装多了!” 第56章 狼虎谷(上) 李业在受了圣旨后,丝毫没有留念,主动请缨,离开长安,参与到追击黄巢的战争中去。 这倒是让中枢十分感动,王铎亲自为李业、李克用送行。 但李业自己明白,其实他此行的目的,更多的还是想壮大实力 灞上一战后,效节军虽然脱胎换骨,但也减员严重,需要补充。 所以他打算去关东战场兼并一些溃兵和俘虏,如果可能的话,还能征募一些良家子。 如今关中疲敝,已经不是良好的兵源地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业带着六千效节军,追在黄巢身后,并没有直接参与战斗,而是热衷于歼灭围攻那些之前投降了黄巢的小军阀,以及收编溃卒。 一边练兵,一边壮大实力 先后在昭义军、河阳等地,收纳征募溃兵、俘虏两千多人。 此时,随着势力壮大,李业对于扩张队伍的要求也更高。 他专门委派杨师厚负责此事,并让李弘义、秦彦、霍兴等人帮忙,每一名新募士卒都得四人之一亲自过目。 年纪大的不要,市井、村寨流氓地痞不要,甚至一些入伍资历深,但作风散漫的兵痞也不要。 最佳兵员,就是从军没两年,有过一些战斗经验和技能,但又没有完全兵痞化,还能改造过来的年轻新兵。 事实上,最符合这一条件的,其实就是大量的巢军俘虏 这些人一两年前,大都还是土里刨食的农夫,只是在时代动乱下,裹挟进军队。跟着巢军不知所以的稀里糊涂打过几仗,有点战斗经验,战力却远不如藩镇武夫。 可他们有个最佳优点,就是还能塑造 而非像河北藩镇那些骄兵悍将,就算战斗力再强,不听指挥,不服号令,对一支军队而言,有害无益。 当然,事实上因为黄巢起义的影响,让中原藩镇们短时间内扩军不少,许多被打散的唐军溃卒,也是这个状态。 等到李业追到了朱温的宣武军地界,已经壮大到了八千五百人。 灞上一战后,剩下的近六千军士,都是值得信赖的老卒,李业把他们作为骨干和新兵混编,很快就能在不大幅度降低战斗力的情况下扩编。 尤其是李业所设立的亲兵预备军官团制度,能为全军源源不断提供可靠的基层军官骨干。 于是从此,效节军扩编程序,就成了定例。 即新部队,会从亲兵都抽调预备军官作为基层指挥,再抽调三成老兵,搭配七成新卒混编,与此同时,老部队又补充三成新卒。 然后再从老部队推选优秀年轻士卒,加入亲兵都 此时的朱温,也没有安稳下来,正在参与追击黄巢,当然和李业一样,他也在趁机收编扩大势力。 宣武军地处河南腹地,首府汴州便是后来宋代的东京汴梁,南北水路汇集,十分富庶。 可以说放眼整个中原藩镇,都是数一数二的 但缺点也很明显 河南,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根本就不是个能苟住发育的地方。 北有魏博、天平军等河北强藩,南有淮南大镇,西边离东都又近,一举一动都看在朝廷眼里。 处境大概和汉末初期时,曹操的处境差不多,只能说历史上朱温能在这发育起来,最后占据整个中原,险些把李克用干没,真是有两把刷子! 一月后,刚刚击败秦宗权不久的黄巢,也许是觉得自己又支棱了,让孟楷紧接着攻打陈州(淮阳)。 结果久攻不下不说,还被来援的朱温给打了突袭,孟楷死在陈州城外。 黄巢只好自己亲自上阵,围攻陈州 同时,在夺下蔡州后,得到恢复的农民军,攻破邓、许、孟、洛等地,再东入徐、兖数十州,纵横山东,眼看就要恢复以往形势。 这时候,李业、李克用和时溥、王重荣、诸葛爽等关西诸将抵达战场 事实证明,巢军虽然骤然扩大,但都是些临时征募裹挟的乌合之众,根本没法和从关中追来的唐军精锐正面相对。 很快,诸葛爽收复邓州,时溥收复许州,王重荣复孟、洛 黄巢活动空间,被迅速压缩到蔡州周围 李克用和李业抵达后,先后与黄巢交战多次,把巢军从陈州逼退。 而此时巢军当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昔日黄巢麾下第一大将,大齐政权的中书令、尚书左仆射,尚让,率众一万,投降钜鹿郡王时溥。 此事对于巢军的打击是致命的 因为尚让对于黄巢集团而言,地位实在是太特殊,几乎可以称为仅次于黄巢本人的二号人物。 尚让的投降,直接让巢军陷入了内部分裂的困境,黄超核心力量被削去三分之一。 且尚让投降后,又紧接着在时溥的督战下,参与到追击黄巢的战斗中。 黄巢见事不可为,又进一步东逃,从中原一路逃到了山东的兖州。 然后又被南下的平卢镇堵住 青州兵马在兖州与巢军交战,紧接着,李业、李克用兵马就追了上来。 中和三年五月 黄巢被围于兖州 所谓困兽犹斗,李业不愿意火中取栗,在帮助时溥将黄巢围困之后,就不愿主动出击了。 毕竟此时,也许是朝廷担心藩镇进一步做大,所以在追击黄巢的战争中,并没有指派总指挥。 但时溥事实上是几人当中地位最高者,只是现在,李业、李克用、诸葛爽俱为郡王,也不怎么买他的账。 不过也无须担心,黄巢此时身边不过一两万残兵,被时溥吞下也是迟早的事情。 虽说黄巢覆灭在即,但李业此时的心思,却不在战场上,而是朝堂上。 随着黄巢败迹显露无疑,田令孜加快了维护自己权柄,打击异己的步伐。 在宋文通主动投靠后,田令孜又以财货利诱,收编了凤翔的李昌言。 得到这两镇协助,他打算以宋文通旧部为主力,重建神策禁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到了这个份上,朝廷中枢还是有些家底的。 黄巢败退,江陵收复,田令孜立马就让自己兄长陈敬瑄从那边押送一批江南财帛北上,用以重建神策军。 然后,田令孜就开始进一步对付王铎、郑畋 王铎在给诸勤王军分派完赏赐后,就被召回蜀中面圣,并以朝廷江南需要大员坐镇,总督赋税的名义,被加了晋国公后,打发到荆南任节度使。 至于郑畋,本来身体就已经快不行了,此番黄巢覆灭在即,更是支撑不住。 田令孜在天子即将北上之前,鼓动李昌言,表示郑畋若回关中继续任职宰相,必然要追究他当初兵变逼走对方的事情,李昌言惶恐,随即和田令孜一起上书弹劾郑畋。 想趁与郑畋相善的李业尚在关东时,把他先搞下去。 郑畋此时也无心与田令孜相争,便主动称病辞职,对天子表示 “陛下回京必经凤翔,沿途供应,全都要靠李昌言来保障。臣若以宰相随驾,必然会让他心怀不安,还是免去臣的宰相之职吧。” 皇帝改授郑畋为检校司徒、太子太保,随后又以其子郑凝绩为壁州刺史,让他在壁州(治今四川通江)服侍郑畋养病。 顷刻间,昔日李业在朝中的两棵大树,都已倒塌。 不过好在崔安潜,作为之前的诸道行营副都统,在二人去职的情况下,承接了政治遗产,因为讨贼之功,加授同平章事兼中书令。 又过一月,围困黄巢良久的官军,发动了总攻 李业、李克用追杀十数里,俘虏巢军近万 黄巢残兵崩溃,只剩下数千人兵败兖、郓间。 最终被官军包围在泰山山脉中,一个叫狼虎谷的山区。 中和三年夏,大齐金统皇帝,昔日的冲天大将军,黄巢,走到了穷途末路。 第57章 狼虎谷(下) 狼虎谷内 今年不过四十的黄巢,依然是须发斑白 原先华丽的天子服饰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身残破的甲胄。 似乎和多年前,王仙芝死后,他们被唐军追杀千里,慌不择路,逃入岭南时一模一样。 但明眼人都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这一回,他们是真没有机会了 北面青州的平卢军,西面的李业、李克用,南面、东面的时溥、诸葛爽,合计近十万人马,把整个泰山山区都围得水泄不通。 而黄巢身边,不过两三千残兵而已 这位昔日搅动天下,转战大半个中国,杀入长安的枭雄,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黄巢无言的用手中剑,挑动着面前的篝火 他们逃得仓促,甚至都没有足够的行营辎重,只能露天驻营 而且也没有充足的粮食,只能靠上山摘野菜和打猎勉强度日 幸好这两日唐军还没有发现他们 孟楷死了,尚让降了 尤其是尚让投降后,黄巢变得十分多疑,不再相信许多后来投靠的将领 如今还剩下没走的,基本上都是他本人的亲族,如林言、黄钦、黄秉、黄万通等人。 众将也都看出黄巢的绝望,怕被牵连训斥,只好一直道 “官军现在没发现我们,只要能突出去,往南,先和秦宗权汇合,再南下淮南,占了江东,大齐尚还能和伪唐分庭抗礼!” 是的,在黄巢如此情况之下,秦宗权居然还没投降唐廷 这厮突然觉得,好像当“大齐官军”也没什么不好的,还不用受唐廷束缚,方便趁机兼并地盘。 于是乎,这个巢军半路上打败后收编的残军,居然成了此时黄巢最后的希望。 只是,这也不过就是美好的愿望了。 且不言秦宗权到底听不听你黄巢的,就眼下而言,他们这两三千人,想要冲出唐军封锁圈,就是个天大难题。 黄巢听着身边人叽叽喳喳争吵 有人说应该先往东边,试试能不能从沂蒙山区,躲开唐军追击 有人觉得可以先去郓州巨野泽躲一躲 还有人认为干脆先在泰山继续窝十几天,说不定官军就散了呢? 但无论是哪一种想法,事实上都是一种侥幸心理起作用罢了。 黄巢皱眉,正要驳斥 此时,意外却发生了 远处突然喧哗一片,众多士卒嘈杂,林言等人立马起身前往约束 原本负责放哨的黄思厚却已然快马过来 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惊惶大叫 “唐军打过来了!” 刚才还在争论的众人,闻此言,二话没说,立马便扭头逃跑,如鸟兽散,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此时还坐在上首的黄巢本人。 全军两三千人,本来就在精神高度紧张中战战兢兢,此时突闻消息,直接就炸了营。 无数溃卒漫山遍野的逃窜,包括刚才还在黄巢身侧的亲卫,以及他的亲戚们。 只剩下黄巢一人,看着已然空无一人的篝火旁,以及耳侧各种哭嚎、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马蹄声。 一时间竟是精神恍惚 他已经不想跑了,也的确无地可逃了。 原来就在两日前,李克用把麾下三千骑兵分为二十队,到狼虎谷周围搜索。 由于是山区,有些地方崎岖,骑兵没法上去,李业也派了三千人 果然,就在日暮时分,两支小队发现了黄巢营地 原先他们因为只有三百人,是不想主动进攻,打算先召集大部队再来 却没成想,直接惊动了巢军,让对方当即炸营溃散。 黄巢四顾茫然之下,终于听到有人叫自己 却是外甥林言 “陛下,咱们先赶紧上马吧!” 对方拉着两匹刚从马车上接下来的挽马,急忙道 之所以是刚从马车上解下来,乃是因为黄巢自己的马,已经被旁人骑上跑路了。 黄巢见状,更是仰天长啸 目中含泪 对林言道 “我黄巢,昔日不过冤句一穷酸而已,只因朝廷无度,豪族残虐,以至于揭竿而起,席卷万里,破东都,吞长安。这并非是因为我有本事,而是因为百姓跟随啊!” “却没成想,入了长安,却反而忘记自己因何而起,以至于今日之败。昔日起兵时,官兵势大,义军势弱,可纵然只剩下百十人,照样还能振臂一呼,万夫响应!” “然今日,纵然有三千甲士,却连与官兵对阵的勇气都没有,便如鸟兽散。” “我原打算为国讨伐奸臣,洗涤朝廷的污浊。事成而不退,这是我的过错。” “你拿我的头去献给天子,可得富贵,不要让他人得利。” 随即抽出佩剑,面朝西南,自刎而亡,血溅三尺 林言为之默然 随后砍下黄巢头颅,天明,向官军投降,而其他黄巢亲信、家属,如黄钦、黄秉、黄万通、黄思厚等人,也先后被官军追上斩杀。 至此,虽然河南、淮北还有少部分打着黄巢旗号的乱军,如秦宗权,和黄巢侄子黄浩等人,在地方肆虐,但已经不成气候。 自乾符二年,濮州王仙芝起义,到如今,经过长达七年的拉锯,王黄起义,终于落下帷幕。 黄巢从历史舞台上退下,但他对整个大唐造成的巨大影响,才刚刚开始显露。 在黄巢之乱前,虽然地方藩镇的割据已经很明显,但那时,朝廷的实力和控制力还是很强的。真正能够完全脱出朝廷控制的,其实只有河北三镇而已,其他藩镇,甚至包括如李克用父子、李思恭这样的北方民族边军武装,都在明面上给予唐中央服从。 更别说关中、江南、淮南、两广、蜀中、江陵、河南等地区,基本上节度使的任命权都还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但起义军长达七年的消耗和转战,改变了这一切 为了围剿起义军,唐中央不得不进一步放权给诸多藩镇,而战争,又往往是野心家成长的温床,许多底层衙将,都趁此机会显露头角,在对平巢战争中,逐渐掌握地方权力。 而黄巢攻入长安,以及围绕着夺回长安的三年战争,更是影响巨大 朝廷失去了江南、关中的财富,无法再通过钱帛聚集藩镇军队,就只能不断的封官许愿,进一步加大藩镇独立权。 再加上,藩镇趁此机会,从黄巢手中夺取的地盘,显然是不可能再交回中央的。 如河南、江南、两广这种原先一直是朝廷自留地的郡县,均逐渐被当地军阀掌控。 这回,即使长安收复,黄巢灭亡,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蜀中的君臣们回到长安,却发现,此时的朝廷,真的快变成“长安市政府”了! 这一点都不夸张 因为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关中,朝廷都无法掌握了 典型就是李业的邠宁镇 距离长安不过百里,还有李昌言凤翔镇、朱玫泾原镇,这些藩镇原本都是由朝廷直接派文官或宦官掌握的。 首先坐不住的,就是刚刚回到长安的田令孜 他在知道原本派去监军的张承业,反而成为李业助力后,就后悔万分,便派人打听,对李业部下有了了解。 据报,李业手下,除了张承业外,文官方面,还有敬翔、李振二人为谋主。武将方面,则是符存审、杨师厚为左膀右臂。 于是乎,田令孜就挥出了自己的第三板斧 肢解效节军 他让人上书,以在平巢战争中立下功勋为名,打算把敬翔升任为兵部侍郎,李振为东畿盐铁使,再调回张承业为枢密副使。 对符杨二人,分别改任符存审为昭义军节度副使,杨师厚为徐州刺史。 只从官职上来说,可谓都是高升 这就是田令孜的手段了,离间 李业总不能阻止自己手下升官吧? 虽说越级干涉藩镇人事任命,在晚唐其实是很坏规矩的事情,但此时的田令孜,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刚刚结束战斗,凯旋西归的效节军和李业,立即遇到了更大的政治挑战。 这也让李业为之深思 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河南府,汝州 西归效节军驻营于此,便接到了圣旨 所有将领,都看向了李业 第58章 嵩岳对(上) 和以往的军事挑战不同 这一回,还是效节军内部,第一次遇到分裂危机 众多将佐,都不敢轻易发言 毕竟谁都不知道,人家符存审、杨师厚,还有张承业等人是怎么想的。 贸然表态,万一事情真有变,岂不是要被推上风口浪尖? 所以,所有人都看向了李业 就连敬翔、李振,都不好说话 因为无论如何,此时不是春秋战国,没有什么“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的规矩。 敬翔和李振,从来都不是他李业的私臣。 恰恰相反,二人一开始,就是从郑畋幕府中借调任职,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现在被朝廷调回中枢,重新任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张承业,更是田令孜宦官系统自己人,和李业半毛钱关系没有。 哪怕如符存审、杨师厚,谁又知道人家没有自己单干,成为一路军阀的野心呢? 人心隔肚皮,但凡能在乱世中立身者,又有几个简单的。 田令孜的几封文书,竟是把李业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界。 怪不得昔日三国时,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么重要,哪怕汉献帝没有一兵一卒,但只要掌握了这个名头,有时候一封诏书就能达到几万兵马都办不到的事情。 李业面无表情地拜别使者,然后坐回中军大帐 众将默然 李业随即遣散诸将,但众人议论不断。 最后,却是符存审、杨师厚主动上门,率先出来表态 经过几个月休养,重伤刚刚痊愈的杨师厚拱手道 “二哥,我等兄弟,相约同生共死,灞上之战,如非二哥相救,师厚死矣,但有吩咐,全凭驱驰!” 符存审同样是道 “子烨,此乃田贼挑拨之计,我等兄弟,义谱金兰,本为一体,断无分开之理!” 李业主动上前,按住二人之手 “我等三人,无需多言。” “只是......” 李业欲言又止 “子烨可是担心张君?” 符存审见状问道 李业叹道 “不只是继元兄,还有敬参军、李参军,人家本来就是朝廷派来的,现在朝廷调回去,咱们又能说什么呢?” 二人也是面面相觑 此时,三人都已经体会到,优秀的后勤和民政系统,以及一个幕僚团,对于藩镇而言有多重要。 在没有敬翔、李振,和张承业之前,他们只是依靠武力,在凤翔诸军中游荡的独立兵马。 得到敬翔等人帮助后,很快就在咸阳、邠州站稳了脚跟,有了稳定的财源、粮草供应和兵源地。 军队制度也得以规范 这些东西,甚至比军队本身的战斗力更重要,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战斗力的一环。 “这......” 二人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事情的关键倒不在于田令孜那边,而是敬翔、李振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过现在,李业至少先确定了符、杨二人的忠诚,确保军队内部不会分裂。 于是先让二人退下 李业在大帐中踱步深思,是不是该先去探探敬翔两人的口风?看看人家是怎么想的。 不过就在他下定决心之时 亲兵都的李唐宾主动来报 “大帅,敬参军求见。” 李业闻言,自然是连忙相招 “快快请敬参军入帐。” 片刻之后,一身绯色圆领官袍的敬翔主动入帐参见 李业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敬翔还是郑畋身前,没有品阶的幕僚,如今两年多过去,随着李业和效节军的地位水涨船高,敬翔也逐渐变成了从四品的朝廷命官。 这番朝廷又下旨召回,任他为兵部侍郎,更是升为正四品。 要知道,唐代官员品级很值钱,一般宰相也就三品而已。 敬翔等人,之所以出来当幕僚,不就是因为科举不仕吗? 现在,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人家的远大前程? “下官参见节帅” 敬翔躬身下拜 李业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说什么,良久才反应过来,连忙请对方入座。 敬翔似乎并不惊讶于对方的反应,而是主动出言道 “下官是来向节帅辞行的,亦是将之前的公务交接汇报一二。” 李业闻言,更是默然不知如何开口 敬翔却自顾自继续道 “眼下我军,先是在河阳接受改编了两千多巢贼俘虏,又在兖州,合并了一千多青州兵。” “合计起来,全军已然过万。” 敬翔所言,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情,李业趁着追击黄巢的机会,不断沿途收拢溃卒,挑选其中符合条件的青壮补充。 后来在青州、兖州围剿黄巢时,青州平卢军兵马也参与了进来 其中一部中途发生兵变,被李业和时溥相继兼并 效节军随之扩张到了上万人,而且在以六千老卒为根底的情况下,还能保证整体战斗力没有太大下滑。 但敬翔却道 “然此时,虽我军公中财货尚足,但现在战罢,全军归建邠宁,届时不过两州之地,恐怕难以负担啊。” “故而,下官建议,不如先裁减三千军士,在河南遣散,如此,以邠宁两州之地,方能供给。” 李业皱眉,觉得对方所言实在荒诞,兵马那是自己存身之基,只有吞进去的,哪有吐出来的? 地盘不够,那就抢呗 于是当即道 “敬参军所言未免荒谬了,邠宁两州不够,再图它地便是,现今天下尚板荡,如何能就此裁军?” 没成想,敬翔听闻此言,却是直接抬头,直视对方眼睛 一字一顿道 “节帅身为国家名将,志在何为?” 李业自然是只能回道 “我为宗室,自然是要为国征讨,护翼朝廷......” 话还没说完,敬翔居然就无礼打断道 “既如此,敢问节帅,为邠宁节度,长安之侧,东屏夏绥,西联泾原,北属延庆,相邻有夷狄之患否?” 邠宁镇就在长安旁边,四周都是藩镇,根本不和边境接壤,自然也就无所谓夷狄之患。 李业只好如实答道 “没有。” 敬翔继续追问 “如今巢贼既灭,四海无事,长安安稳,就算河北、中原有藩镇相争,与邠宁何干?关中短时内再无战事,可否?” “然也。” 李业只得承认 邠宁作为关中核心地带,在黄巢退出长安以后,周边就没有战事了。 敬翔闻言,对李业躬身一拜,然后正色道 “既如此,敢问节帅,拥兵何用?” 李业一时哑然 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人家说的对啊,仗也打完了,你一个宗室将领,又是在长安边上,两个州养一万多精兵,你要干嘛啊? 不仅是敬翔会有此问,朝廷也会有此问 天下诸侯都会有此问 如河东李克用,人家说要防范契丹,朱温说要和魏博、天平军互掐。至于江南、淮南,更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你一个关中藩镇,距离长安不过百里,过个咸阳桥就能兵临三辅,拥兵上万,皇帝和中枢凭什么不针对你? 这几份意在肢解效节军,但却明显打破了以前朝廷和藩镇之间的默契。 可无论是朝中还是几路诸侯,都没有人出来反对 为啥呢? 其意不言自明,李业效节军能打是天下公认的,当初几千人,都能发挥如此大的作用。如今上万精锐,谁又不忌惮呢? 李业只能强自道 “就算如此,也不急吧......” 敬翔却是摇头叹息,主动告退 留下李业一个人沉思 从中军大帐出来的敬翔,却是没有马上回到自己营房,而是径直去找李振所在。 “怎么样?让他下定决心了吗?” 天色已暗,二人就在帐外,搭了案几,温酒自饮 年纪稍长的李振,酒量极佳,笑着举杯问道 敬翔有些微醺,摇头叹道 “此事还得他自己明悟!” “黄巢既死,来日必天下逐鹿,然唐廷三百年余威,哪里是几年间可以消散的?关中腹地,天下瞩目,又是宗室出身,若不寻真正强横根基,何以争天下?” 就这样,效节军在一种诡异气氛中开拔,一直行到河南府登封县。 不久之后,等他们到了东都补给一波,然后就要回关中了 这一日,李唐宾突然惶急跑到,正在嵩山脚下庙宇里驻营的李业厅中 “节帅不好了,敬参军和李参军要走了!” 第59章 嵩岳对(中) 李业闻言,稍稍愣住 随即立马连衣服都不换,甲胄佩刀也不带,一身常服,便追了出去 都来不及吩咐李唐宾,翻身上了霜电马,就往营外追 李唐宾见状,只得连忙牵马追上 嵩山山脉脚下 两辆骡车相继缓缓而行 距此不远,便是大名鼎鼎的嵩山少林寺 此时的少林寺,已经是天下名刹,李世民虎牢关之战时,少林寺因为出武僧协助了辕州司马赵孝宰,夺取王世充城池。事后李世民给少林寺赐了亲笔签名的《告柏谷坞少林寺上座书》。 嵩山和少林,也因此而闻名 但此时,敬翔和李振在车上,却并不急着走,让车夫缓缓赶车。 正是未及正午,嵩山下林木葱葱 马车后方小道,马蹄声骤然而起 十数骑飞奔而来 敬翔与李振相视一眼,丝毫不意外,便让车夫停下。 只穿了一身白色圆领常袍,都未来得及换官服的李业,勒住霜电马,大声疾呼 “二位先生且慢!” 身后李唐宾等亲卫骑士才勉强追上 李业翻身下马,朝着刚刚下车的二人拱手道 “还请二位,先听业一叙。” 敬翔和李振对视一眼,敬翔随即伸手道 “节帅请!” 李业便让李唐宾在后方护卫,自己和二人一同,再次上马。 不远处,便是少林寺 人家方丈见几十号骑兵甲胄弓刀俱全的,自然是不敢怠慢,又闻乃是个节度使,更是连忙把众人引入其中。 李业在少林寺后院,先是让二人先坐,然后让李唐宾率人看住门,不许有闲杂人等进出。 敬翔二人知道,重头戏来了。 李业随即肃容,主动躬身一礼,道 “业欲谋大事,望二位先生教我!” 在此之前,虽说李业本来就是野心勃勃之辈,但他从来没有对旁人显露过,自己想争天下的野心。毕竟就他本人的形象而言,一直都是以宗室名将身份示人。 对朝廷,对天子,都是恭敬有加,否则以郑畋为人,也不会信赖于他。 敬翔却依旧继续问道 “节帅欲谋何等大事?” “业欲效光武旧事!” 李业斩钉截铁,正色道 敬翔二人闻言,立刻站起身来 敬翔认真打理身上袍服,然后双手躬身而礼,李振也随之肃然行礼 “翔(振),拜见主公!” ------------------------------------- 其实,在之前敬翔告辞之后,李业静下心来,就逐渐有些猜到了对方的心思。 对于这二位青史留名的谋士而言,要说野心只是在已经名存实亡的朝廷那当个闲职,那是不可能的。 故而显然,对方是等待自己的表态。 或者说,随着平巢战争的结束,李业有必要把自己的野心展露出一部分,从而团结身边的亲信们,向他们许诺更远大的未来和回报。 作为谋主,敬翔需要自己的表态 只有如此,人家才能大胆的替李业谋划 而在坦白的这一刻开始,也意味着敬翔和李振,真正变成了李业个人的私臣,而非大唐朝廷的官吏了。 双方终于开门见山,袒露心境后,李业才开始请教 当然,这其实也是敬翔二人表现自己价值的时候 大概就相当于诸葛亮的隆中对 老板任命你做项目经理,你总得给人家交一份计划书、ppt吧? 而现在,三人眼前,就是李业这个董事长,提出的,有关“如何在大唐末年发育成一方霸主,并效仿东汉再次统一天下”的项目课题前。 敬翔和李振,必须交出自己的策划书和项目答辩 不过计划书也要分个轻重缓急 首先,就是眼下最为急迫之事,如何应对田令孜的拆分、离间 三人分次而坐,桌上有刚才寺中沙弥倒得茶 敬翔主动道 “田令孜之事,其实不难,此人现在看似势大,但实则已经引了众怒,依我看,最多不过两三年光景,必然要墙倒众人推。” “至于离间拆分之事,究其根本,其实还是在于朝廷,和诸多藩镇,对主公的忌惮!” 李业颔首 “可如何方能打消此等忌惮警惕呢?” 敬翔笑道 “朝廷所忌者,无非是担心主公就此,临近长安又拥强军,若哪日真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何?” “故而,为今之计,主公当以退为进,示天下以公!” “如何以退为进?” 李业接着问道 敬翔看向李振,对方也笑道 “这简单,主公一回长安,不要找郑相公,也不要寻崔相公,归署不见客,然后上书面圣,请辞邠宁节度使。” “这......” 李业有些茫然,自己身上这个节度衔,可是三四年间花了多大功夫,打了多少仗才挣得的,如何就辞了? 敬翔见状,确实笑着指出关键 “主公,虽说田令孜下旨授符杨二位将军以官,敢问符杨二将会离开就任吗?” 李业果断道 “当然不会。” “正是,符杨二将尚且如此,主公去职,敢问效节军近万甲士,朝廷哪个人能辖制得住?没了节度衔,主公就指挥不了效节军吗?” 这才是关键,他李业从来都不是寻常军阀 效节军上下军官、将佐、老卒,从来都只认他李业一人! “可失了邠宁,效节军又该去哪?” 李业接着问道 敬翔、李振闻言肃容,这场谈话最重要的地方来了 既然董事长要争天下,那作为项目经理就得指出来,该怎么争! 李振正色问道 “主公以为,若唐廷失势,纵观天下,可逐鹿者,几处能用?” 李业稍稍沉吟,然后结合后世的历史经验,缓缓道 “河东太原,表里山河,北连契丹,有骑兵之力,可为强手。” 敬翔颔首赞同 “李克用父子经营太原、代北数代,又兼沙陀骑兵之利,若争天下,确为强敌。” 但没成想,李业却一一沿着这个话题,展开说来,所言让二人觉得,这位主公真是天授英才,看得如此透彻。 “中原朱温,虽然四战之地,但自天宝以后,汴州便沟通南北,兼得商贸、农桑之盛,若能抑制山东,兼并魏博,可霸天下。” “淮南、江浙,鱼盐利重,又兼隋代以来,江南开辟,人口渐丰,又有天险可恃,可以偏安。” “广南、岭南,有海贸通商,地势复杂,亦可裂土自守。” “此外,蜀中自古便是割据之地,至于幽州、辽东,契丹兴起后,确为大患,恐难安稳。” 敬翔二人面面相觑,只觉得面前这位主公,已经把他们想说的话,都快说了大半了,哪里需要自己分析? 殊不知,李业其实就是在念本就要发生的历史剧本而已 后唐、后梁、杨吴、前蜀、南汉 都是五代十国的早期政权 二人只能道 “主公所言甚是。” 不过李业还是要给二人发挥的空间,那就是自己该去哪?毕竟上面说的地方,此时都不是无主之地了。 河东、中原自不必提,江南的杨行密、蜀中的王建等人也开始崭露头角。 而且此时淮南的高骈还在呢 见此状况,敬翔也懒得再卖关子了,直接果断道 “为今之计,以主公身份,非陇右不可!” “陇右?” 李业疑惑,倒不是因为陇右不好,而是此时陇右已经不是大唐的地盘了。连陇右节度使都被取消了,剩下两个州干脆并到凤翔镇下辖。 “翔刚才所言,以退为进,便是如此,待回长安面圣,主公不如主动向天子辞邠宁镇后,请缨西征,以宗室郡王之身,为朝廷光复旧土!” 李业茅塞顿开 虽说从安史之后,陇右就已经不复大唐所有 但这个地方对于唐王朝而言,是有非常特殊寓意的。 因为大唐皇族李氏,又称陇西李氏,老家便在陇右的秦州(今天水、临洮一带) 以李业的身份,主动请缨,于道义上完全是站在制高点上的。 可以说,只要李业敢这样做,陇右节度使就只能是他了。 甚至再加一个河西节度使,也是极大可能的。 但李业还是有两个疑惑 “如此,邠宁怎么办?况且,陇右已陷百年,只怕......” 第60章 嵩岳对(下) 敬翔明白李业的意思,无非就是担心两个事情 首先是陇右 自天宝之乱以后,陇右被吐蕃侵占,以至于整个陇右道,现在还掌握在唐廷手中的,只有一个原州,连距离京师不过数百里的会州,都已经沦陷。 而这一沦陷,就已是百年 隋唐时期的陇右,并非后世那样人烟稀少,恰恰相反,此时北半球正处在暖期,青藏高原的河谷都开始适于耕种放牧,更别说河西走廊沿线了。 且草原的沙化、荒漠化也远没有后世严重,再加上丝绸之路带来的商业利润,故而盛唐时期,陇右的人口经济相当繁荣。 顶峰时期,户口达百万之巨,而且地域广袤,包含多个民族的活动范围。 可随着西域沦落,河西走廊断绝后,如今的陇右,就算打下来,又有多少户口、丁壮,可以供养军队呢? 第二个问题则是邠宁 吃进嘴里的肉,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既然好不容易占了这么块靠近长安,又颇为富庶的地盘,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 敬翔却是一一为自家主公分析 “主公所虑不假,陇右沦落吐蕃已有百年,大部汉人已然胡化,但据翔所知,吐蕃其国,治民粗糙暴虐,将蕃汉诸族,划为几等,分派部落当中,任凭压榨。” “此前宣宗时,有归义军张议潮起事,群情响应,可见不得人心。主公只需除灭吐蕃贵胄,解散部落,重新划分州县,释放奴隶,届时陇右百万之民,俱可为主公前驱。” 陇右汉人,已经沦落吐蕃百年不假 但吐蕃政权的统治手段相当粗糙,作为少数民族政权,比起后世辽金、元清都远远不如,由于他们本身内部施行的也是奴隶制,于是乎,所到之处,均按照自己原先制度复制过去,把大量汉人、回鹘人和西域诸民族变成了奴隶部落。 所以根本没法完全消化,反而激起极大反弹,典型就是张议潮的归义军起义。 当然,此时距离张议潮去世已经有十余年了,此时正在主持沙州归义军的,乃是张议潮的侄子,张淮深。 在张议潮去世后,唐廷这边随着宣宗皇帝逝世,中枢失去了经略收复陇右、西域的渴望,归义军孤立无援,虽然张淮深本人也颇有能耐,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此时归义军早不复昔日张议潮时“六郡山河,宛然而旧,得地三千里,户口百万家”的全盛场景,而只剩下瓜沙二州,也就是敦煌周边有限的几个地区,兵不满万。 在回鹘和吐蕃的夹缝中,勉强维持 但另一个方面,吐蕃也在持续衰弱 就在几年前,青藏高原爆发了吐蕃历史上范围最广,规模最大的农民和奴隶大起义,事实上,作为一个奴隶制政权,受压迫的不仅是汉人和其他民族,吐蕃普通百姓,也深受其害。 起义军甚至将吐蕃历代赞普的陵墓掘毁,抢掠财货,以抒其愤。只能说“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所以,此时李业若以上万精锐,突然西征,立马就能成为一盘散沙的陇右地区,最能打的武装力量。 分裂的吐蕃政权,根本难以正面抵抗,除非李业攻进他们主场的高原地带。 而且,敬翔的规划远不止如此 除了可行性外,既然是战略部署,就应该放眼全局 陇右虽然远没有蜀中、江东富庶,但它的战略地位,却远胜二者。 江南、川蜀再富,可一旦扎根,便是偏安之局 陇右不同,作为河西走廊的东端,它是整个中国西部最重要的战略支点。 首先,在冷兵器时代,陇右本身就是优良的牧马地,能培养丰富的战马资源,还能和西域、塞北沟通,获取优良马种。周边又有大量部落民,若能收服,便是一支蕃汉混合骑兵,其优势比起沙陀李氏的太原、代州,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国现存唯一军马牧场,丹山军马场就在甘肃青海交界处) 其次,陇右处在我国高原门槛上,对关中平原、川蜀盆地,两大农业核心区域,都有着居高临下,俯瞰的战略优势。 这也是为啥诸葛亮北伐,为啥第一步就是要夺取天水这个甘肃省的地盘,而非直接从汉中北上的原因。 简而言之,只要李业发育成熟,想要回过来取关中、川蜀,其难度远远要比这两个地方的军阀,来打李业容易。 而且以眼下态势,长安乏力,必然引起天下相争,而天下诸侯所争者,不过中原、关中、河北腹地,李业就可以趁此机会,快速积蓄实力。 向西面,联络最好是兼并归义军,从而获得西域后方,沟通丝绸之路,把蜀中、江陵的货物经由陇右传输。 向北,伺机出兵威慑拆分,收服党项,夺取河套,称霸草原。 向东,诸侯相争,必然百姓离乱,李业可以借戡乱之名,收拢流民,以实户口。 届时,在实力壮大,依托陇右,夺取关中和川蜀后,就可以直接复制秦扫六合,和李世民、李靖东征的路线,两路并进,北取河东、中原,南取江陵。 简而言之,分三步走 第一步,经营陇右,打通西域,并吞河西,剪除党项,争夺河套。 第二步,伺机东窥,兵出关中,南下巴蜀,据天下要害,坐观中原。 第三步,厉兵秣马,东出函谷,决战华北,威慑草原,沿长江而下,攻取江南。 “如此,天下可定,大业可成!” 敬翔最后做出总结 “此之谓据一隅,而窥天下,如与人对弈,若先争于天元,则败多胜少,唯有先取四角,再谋连片,最后,会战于中!” 李业闻言,心中思虑万千,反复衡量,竟是在只有三人的院中踱起步来。 比起二人,他虽然在才学智谋上有所不足,但在眼界上,却反而更加开阔。 从自己了解的历史经验而言,于南宋以前,想以南伐北,几乎是地狱难度。而在诸多北方地盘中,中原、河东已是有主。 幽州倒是可以,但耶律阿保机亦是强敌,况且刘仁恭也不是好惹的,而且河北藩镇骄横,天下闻名,自己很难压得住。 综合考虑,敬翔提出的这条,效仿昔日秦扫六合故智,倒是有很大可行性。 而且此时东南沿海的海洋贸易,还处于早期,丝绸之路依旧茁壮,不同于十六世纪以后的海权时代,陆权争霸才是时代主流。 敬翔见李业已经认可自己的计划,紧接着就开始回答李业另一个疑问 邠宁镇怎么办? 敬翔道 “主公在邠宁驻军三年,已有名望,其实不一定非得亲自驻军于此,或者说非得是主公担任节度,只要让人萧规曹随便可。” 敬翔的意思不难,就是找个亲近李业,但又能得到朝廷信任的人,来出任邠宁节度使,这样,李业就可以通过邠宁镇的中层文武,来暗中控制。 “可何人能当此任呢?” 李业不解 和自己关系好的,要么如郑畋、王铎,已经退居二线了,要么都还不够这个资格。 此时,一旁的李振突然问道 “我听闻主公之前救助过崔安潜子女,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李振看了敬翔一眼,却是笑道 “主公今年二十一,也该婚配了吧?我二人愿替主公登崔氏门!” 李业稍稍愣住,随即明悟 是了,这就是争取到朝廷信任的最好办法。 对于大唐朝廷而言,别看宦官和世家文臣们平时打得狗脑子都快出来了,但事实上,他们在对待藩镇的态度上,是基本一致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这个乱世,他们都必须依附于中枢存在,依附于皇权存在。如果中枢失去了权威,你说你几代几个宰相,有什么用?谁人啊?同样的,如果朝廷权威动摇,宦官就凭神策军那三瓜两枣,几个人能买账? 李业和崔氏这样的名门望族联姻,再加上他宗室余脉的身份,在朝廷统治集团眼里,就能算半个自己人了。 届时,再从崔氏娘家人里挑一个,担任邠宁节度使,双方就都能接受。 当然,这样还有一个更长远的作用,就是为将来可能发生的“以旁系代嫡系”的过程中,得到更多合法性,从而让李业能够在某些关键时刻,兵不血刃的继承唐王朝政治遗产。 第61章 天水郡王入京(上) 这一天,三人从下午,一直聊到傍晚,直到天色将黑,都没有停歇。 干脆就住在了少林寺,让僧众们送了些斋饭,大和尚们虽然也有武僧,可看着门口那聚集得越来越多几百铁骑,也只得悉心侍候。 三人丝毫不觉疲倦,谋划商议了一整天,直到第二日上午。 李业彻底下定了决心 在此之前,他虽然也有野心,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他倒是和刘备不同,作为一名后世灵魂,李业见识远胜此时代大多数谋士。但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再聪明的人,置身局内,也需要人帮自己分析规划。 定计之后,接下来就是具体表演了 不过这些也不需要李业费心,敬翔、李振已经给他安排好了。 随后,大军接着开拔,五日后,抵达东都洛阳 在此处,符存审、杨师厚上书请辞,表示自己二人“久战积伤,不堪驱驰”,请求朝廷能罢免他们刚刚被授予的昭义军节度副使,以及徐州刺史职务。 朝廷那边,田令孜自然是不许的,驳回后还让二人赶忙赴任 但紧接着,效节军在东都休整数日后,又继续西行,到了潼关。 这回不仅符杨二人上书请辞,连敬翔、李振也接着上书 事情到了这一步,效节军中将佐,但凡不傻,都能看明白了。 于是乎,还没等田令孜那边反应,效节军刚过潼关,几个主要将领、官员再次请辞。 这一次,李业终于参与,上书请辞同平章事,邠宁节度使 然后更过分的是,李业上书请辞后,就真的和符杨二人一起,只带着几百亲卫,南下去金商寻刚刚致仕的郑畋,把大部队丢在华州不管了。 这下子,且不言其他人怎么想,长安是已经开始慌起来了。 李业就这样撂了挑子,上万效节军一时间无主,万一真要闹出个兵变......华州离长安多远? 关中现在田令孜凑出来的那两三万歪瓜裂枣,拿什么去拦刚刚从山东杀回来的百战之师? 尤其在这个过程中,王重荣、时溥等地方节帅,都保持了沉默。 在此之前,他们出于同样的忌惮,也许还会和朝廷站在一边,打压李业。 但此时,李业已经明显让步,可田令孜依旧穷追不舍,还肆意干涉人家人事任命,就未免让人有些唇亡齿寒了。 果然,李业才刚刚离开数日,效节军就在将佐李弘义、秦彦、赵岳诸将率领下,“闹”了起来。 他们包围了华州州城,要求朝廷拨发“遣散费” 若不给,便要去长安讨饷! 说干就干,李弘义带着三千军士,直接就开拔,长安方面得知消息,顿时大乱。 毕竟这种事情,朝廷也不是经历第一遭了 当年泾原之变,就是因为当时的德宗朝廷惹怒了近在京畿的泾原镇兵,人家当场就反了,逼得唐德宗逃窜,险些没被乱兵追上。 经过一百多年,大唐君臣都快被“兵变”二字弄出ptsd了。 中枢连忙让人下诏,让李业安抚效节军 但此时李业却恍若未闻,表示自己刚刚辞职,又是待参状态,怎么能领兵呢?那样太没规矩了! 李业照样继续带着符杨等人南下,最后在商州追上了即将归乡的郑畋。 此时的郑畋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只能让其子郑凝侍候在旁。 郑畋见到了李业,却是叹息道 “子烨,你的事情我都有所耳闻。” “我知道,如今天下失纪,群雄并起,社稷有累卵之危。如你这般人物,要你就此罢休,是不可能的。” 郑畋是何等聪明人,到了此时,又如何看不出眼前青年,胸中野心不小呢? 但天下大势在这里,经过这几十年宦海,他也看清楚了,黄巢之乱虽然平定,却只是掀了盖子。 如今神策军已没,淮南、蜀中、江陵、河南等昔日财税重地都已然失控,朝廷早晚会支撑不住。 李业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乎,郑畋接着道 “只是,让你这样有良知,又是宗室的人起来,总是比其他人,最起码比秦宗权之流要强吧?” 秦宗权现在还打着黄巢的旗号,那厮军纪极其糟糕,所到之处,屡屡屠城纵兵淫掠,让淮西一带糜烂一片。 李业只能承诺表态道 “相公放心,业亦姓李!” 言中之意,就无需表露了 郑畋只是默默颔首 “也罢,也罢,说说吧,你的幕僚有给你想好怎么脱身了吗?” 李业倒也不隐瞒太多,把敬翔二人的一些规划向郑畋透露 当然,敏感部分肯定是不会说的。 郑畋听完后,却是直接道 “是敬翔、李振的主意吧?” “敬翔为人能顾全大局,但略显圆滑,李振为人多谋,却心胸狭隘,此二人,你当审慎用之。” 敬翔、李振,本来就是郑畋借给李业的,自然是对此二人有所了解 李业当即表示受教 随后,郑畋却是让自家儿子,从马车中取两物出来,李业连忙上前,代替郑凝,扶住郑畋。 不一会儿,郑凝归来,手中却是捧着一把四尺宝刀,和一封书信。 郑畋先是指着那封书信道 “我刚才与你言,敬翔、李振二人各有不足,故而,想要不出差错,还得多聚智士。我昔日任职淮南时,曾认识一位文吏,颇有智谋,且善断,你可以此书邀之。” 随即亲手把那书信交给李业 李业看过去,那人似乎是唤作袁袭,当即拜谢 郑畋却摇头 “还没完呢” 又让郑凝把那宝刀捧来,只见其刀长约四尺,首尾玉饰,错有金银,仅是从刀鞘、刀镡装饰看,就知不凡。 而且虽为和寻常横刀一样的直刃,却又略有不同,似非本朝之物。 郑畋解释道 “此刀名为龙雀,昔日十六国,夏主赫连勃勃所铸,我族祖曾仕北魏,魏灭夏,遂得之。” “昔日我中进士,出外为节度判官,家中长辈以此相赠。” “而今我郑氏一族,已少帅才,取之无用,子烨为天下名将,便相赠于你吧!” 李业从郑凝手中接过宝刀,只觉心下感动莫名,一时不知所言。 郑畋却是正色嘱咐 “田令孜色厉内荏,现在看似凶凶,但已然失了根基,无需多虑。” “需小心宋文通、朱玫二人,临近长安,若田令孜欲复神策军,必然会与此二人相争。” 虽然李业知晓后来发生的事情,田令孜就是因为和李茂贞(宋文通)冲突,所以才陷入危机,最后完蛋的,但还是感激郑畋提醒。 最后,郑畋又问 “去职邠宁,你欲转向何镇?” 李业如实答道 “业欲向天子请缨西征陇右。” 郑畋闻言,稍稍沉吟,而后道 “也好,但既然征战,就必须要有根基才行,你与其直接请缨陇右,不如先求朔方节度使一职,移镇灵州,然后再以灵州为根基西征。” 言罢,二人又言语一阵,郑凝便把郑畋扶回了马车 河北战乱,他们自然是没法会清河老家,郑畋打算去蜀中璧州修养。 李业策马相送十余里,依依惜别 此番离别,却不知何日能相见,又能不能相见了。 李业看着远去马车的烟尘,遥遥大礼相拜。 十日后,长安终于抵挡不住压力,再三下旨让李业安抚效节军,不仅恢复了符杨、敬翔、李振等人的职务,还连忙加授李业为侍中,符存审、杨师厚分别为庐江、汝阴郡公。 生怕几位大爷撂挑子 于是乎,李业带着符杨几人,不过几百骑兵,才刚回华州,原本城墙外面群情激奋的上万效节军。 见节度旌旗,立马肃穆,结队整备,不敢发一言 城墙上原先紧张不已的华州刺史见状,不禁暗叹 “这哪里是兵变,明明就是在示威!” 第62章 天水郡王入京(下) 李业就这样,直接单骑策马在前,腰间跨着郑畋赠予的龙雀刀,身后符杨二人持槊相随 在近万效节军面前,勒住马缰,拔刀而呼 “归营!” 符杨二人相继而呼,身侧两丈高的白色红底,绘虎大纛微微摇动。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效节军军士,刹那间宛若一人,整队集结,然后山呼领命,在各级将佐约束带队下,转变方向,小步整齐奔跑回营。 这一幕,让不远处华州城上,原先还紧张万分的官吏将佐,既松了口气,也背脊发凉。 对部下军士有如此掌控力,纵观整个大唐,也是独一份吧? 要知道,对于这些藩镇的骄兵悍将而言,要他们从即将到手的城池和财帛女子面前收兵,可比让他们攻进长安难多了。 毫无疑问,李业在示威 在向长安那些居心叵测的宦官、大臣们示威 意义无非就是,我,随时都有掀桌子鱼死网破的能力 非不能也,实不愿尔 当然,这倒是说李业真打算杀进长安,时机尚不成熟,那样等于政治自杀,徒留把柄给其他军阀。 可他只要展示出自己的实力,告诉田令孜,你所谓肢解效节军,简直就是个笑话。这就像晚清朝廷觉得派几个八旗勋贵,就能摆平袁世凯一样。 果然,李业出山收拾残局后的第四天,长安那边就立马妥协了。 其实,此时的中枢君臣,才刚刚从蜀中回来不到一个月,还没有从之前紧张的气氛中恢复,李业就立马来了这么一出下马威。 马上就让很多人清醒过来。 他们这才明白,李业是宗室不假,但在此时,他首先是一个藩镇军阀。 于是乎,在宰相崔安潜的建议下,长安终于接受现实,撤回之前的任命诏书,还专门拨了一万匹绢帛,八千贯钱,慰劳效节军。 李业见长安服软,这才重新摆出姿态,主动请求入京面圣 至于用不用担心朝廷来个鸿门宴啥的,李业倒不在乎 首先是没必要,别看李业这番操作看似有多跋扈,但在唐末,如他这样,给个甜枣马上就不闹的藩镇,简直就是天下军头的楷模了。 而且,他让效节军就驻扎在灞桥,距离长安不过数十里,但有变故,一日路程而已。 李业也不是孤身入京,还有亲兵都数百军士,以及符杨二将。 不过,此次入长安面圣的,也不只是李业一人 随着平巢战争结束,诸多节帅,立功分封,不见一次天子,也不大合规矩。 于是乎,距离关中比较近的王重荣、诸葛爽、朱玫、李昌言、宋文通诸将相继抵达。 而后,李克用、朱温、时溥、周芨、李思恭等将,也相继前往长安。 大部分节度使,都不是孤身前来,而是各自领着衙军亲卫 一时间长安周边,十几股来自不同方向的精锐武装力量汇集 朝廷还得照例打赏,不过正是如此,反而让中央真正稳固下来。 因为这意味着唐廷的合法权威,依旧有效。 中和三年,七月,李业进京。 进京后的李业,一头住进了驿馆当中,不再出外,更不像王重荣等人一样,积极和朝中大臣、宦官联络。 而是闭门不出,拒不见客,只是接待了拜访的诸葛爽和李克用二人。 紧接着,还没等大朝会天子召见众将,李业又主动上书,再次请辞邠宁节度使。 这次朝廷还是以为李业在做姿态,但没成想,李业居然是认真的。 而此时,一封来自于西北方向的奏文,也给李业带来了机会 就在一个多月前,甘州回鹘南下,趁着唐军主力都在东面,西北空虚之际,抢掠原州。 同时,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派人入觐,请求朝廷援军。 自从张议潮之后,归义军核心地盘,瓜沙两州,就一直处在回鹘和吐蕃的三面合围中。 此番黄巢乱起后,回鹘和吐蕃人又得到了机会,原先驻守在凤翔和西北的唐军无暇相顾,都被抽调平乱,让他们能够放开手脚,大肆抢掠周边州县。 也包括了归义军的地盘 八月,大朝会,天子李儇接见众将。 理论上而言,李业不只是节度使,还是大唐王朝的宰相,同平章事兼侍中。 只是获此殊荣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诸葛爽、王重荣、时溥、李克用诸将,身上都兼着尚书仆射、门下侍郎、平章事之类的职务。 所以,当李业换上正经的紫色朝服,持笏登上大明宫前大道时,几个节帅,却是能把宰相们挤在一旁。 尤其是李业、诸葛爽、时溥、王重荣、李克用五人,都是郡王爵。 所见朝臣纷纷避道,口呼“殿下” 李业这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待遇,体会到了此时自己奋斗了几年,到底在这个时代,具有怎样的政治地位。 这种感觉当然是相当不错的,只是他也明白,这些虚荣,并非是他真正能够依赖的根基。 沿途所见,长安的残破已经随处可现 即使皇帝回到了长安,整个城市,人口也只恢复到不足二十万。 大量的民众是真的被吓怕了,生怕又闹出什么乱子,只好先观望一二,才敢慢慢回来。 而皇帝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知住在哪个宫城 大明宫被破坏得太严重,近半宫城都快变成了废墟,太极宫也没有好多少。 朝霞洒在朱雀大道上,曾经两旁热闹的街坊,如今寂然一片。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黄巢起义的效果还是明显的,至少在长安,许多原先的世家大族都遭到巨大重创。 核心地带,原先被豪门们占据的城区,直到此时,都没有多少人烟。 只有零星从蜀中回来的大臣携家属入住 李业所见,大明宫,含元殿前广场,已经长满了杂草。 刚刚回长安不久的太监和禁军们,正在忙碌着打理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昔日帝国权力的核心 却没成想,就见到了它的落幕时刻 如果按照历史原本的历程,在两三年后,这座宫殿就会彻底毁于战火。 唐代君臣朝会,没有跪拜之说,都有自己的座位,只需要向天子躬身行礼即可。 至于李业,座位郡王,自然是和王重荣等人,坐在上首,就连崔安潜等人,都要位居其下。 在这里,李业第一次见到了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李儇。 只是,李业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敬畏 当然,眼前坐在丹陛之上,那个和自己同岁的青年人,也的确没有多少值得让人敬畏的。 但李儇,却对这位陛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非常好奇 这也不难理解,他从十二岁继位以来,身边见过太多大臣、权宦、边帅,都是远比自己年长的人。 可眼前这个刚刚立下殊勋,和自己同族同宗的名将,却只是与自己一般大。 甚至还要比自己年轻一些,才刚刚二十一岁。 宰相崔安潜率先出来恭贺天子,拍了一大堆马屁,还没有离京的王铎自然也出来附和。 然后天子身侧的田令孜,便主动向李儇一一介绍平巢战争中的功臣。 李业深深看了田令孜一眼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作为宦官,却能直接侍立在天子之侧,而且从表现上看,这次朝会,明显是他在主导。 正当此时,田令孜每介绍一人,该将都向天子主动行礼 很快就到了李业跟前,田令孜突然道 “这位便是天水郡王,之前请辞的那位。” 第63章 身兼三使 李业闻言,就知道田令孜开始下眼药了 事实上,年轻的李儇对自己的印象一直都不错,他从郑畋口中,自己天水郡王的爵位,都是皇帝亲自拍板的。 但田令孜显然是深知在领导身边当秘书,该如何给别人下眼药的技术,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接把之前李业请辞,逼迫长安的事情调拨了出来。 尤其是还当着众节度使的面,未免就有些让李业下不来台了 毕竟在他看来,李业又不可能真的辞了节度使不做,无非就是和中枢谈条件,讨价还价罢了。 却没成想,李业直接沉声答道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臣历邠宁节度,已有两年余,在邠宁驻军已有三年。如今关中安泰,非用武之时,故而请辞!” 此言既出,不只是田令孜有些愣住,连王重荣等人也纷纷侧目 不是吧?李三你玩真的? 李儇也是好奇,他虽然喜欢游猎玩耍,不喜政务,但并不意味着是个傻子,恰恰相反,其实唐僖宗李儇是个挺聪明的人,只是没有用在正道上而已。 他是知道这些藩镇将领们那点心思的,更知道此时的唐廷中枢,到底是个什么处境。他虽然宠幸田令孜,但不得不承认,田令孜其实在巩固唐中央权威方面,还是有不少贡献的。 所以之前,李业在关中的所作所为,他略有耳闻,大致也能猜测出来,是什么原因。 却没成想,李业居然会说得这么干脆,似乎真的是要请辞 于是乎,李儇便好奇问道 “天水郡王尚还年轻,正是效武之时,怎么就要请辞呢?” 李业却是躬身再次下拜,正色言道 “臣为武将,《诗》云‘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武者,禁暴、戢兵、保国、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 “如今巢贼已平,海内已靖,如关中、中原,无需臣以用力,然在腹心之外,尚有肘腋之患。” “昔日天宝之乱,朔方、陇右强兵东调,吐蕃因之窃我国土。陇右者,我李唐龙兴之地,衣冠华丽之邦,如今尽为左衽!焉能为胡虏所据,已有百年!” “臣为宗室,亦为唐将,未尝不日夜饮恨吞声,恨不得纵马西海,复我祖宗旧业。” 李业随即再次拱手伏身于地,朗声斩钉截铁道 “业,愿弃此职,为陛下马前卒,西征旧土,复我社稷,以光太宗文皇帝之德!” 天子闻言一时默然,满堂无声 所有人都侧目望了过来 都陷入震惊当中 莫非这厮是来真的? 就连一直视李业为比自己还能演的伪君子的朱温,也有些动摇了 难道这李业不是装傻,而是真傻? 因为大家不难听出来,李业不只是要弃了邠宁节度使之职,而是真的打算把这块地盘还给朝廷。 然后自己带着兵马,跑到“穷乡僻壤”的西边,和吐蕃、回鹘、党项人死掐,给唐廷开疆拓土! 这对于唐末以来的中枢大臣,以及诸多藩镇节帅们而言,都太震撼了。 简直就是感动大唐啊! 这是什么精神?舍己为人的大唐雷锋啊! 如此无私、公心程度,郭子仪活过来,都得给他李业竖个大拇指。 李儇沉默良久,才叹道 “皇叔公心,朕知之矣。” “只是......” 这下天子直接连皇叔都叫上了,而非之前的天水郡王。 李业如此大公无私,让他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回复了。 “还望陛下成全!” 李业再次俯首请命 李儇看向田令孜问询 田令孜也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他知道,李业这厮肯定不是什么好鸟,现在如此做,肯定另有目的。 但对方眼下如此行为,却又让人实在是挑不出毛病来,你总不能说人家宗室郡王,忧心国事不应该吧?这国事本就是人家家事,怎么就操心不得了? 按以前初唐时,真有哪个王爷这么跟李世民说,怕是都得加以重用勉励的,以为榜样的。 以宗室为藩屏和皇权支撑,这是从南北朝到隋唐都坚持的政治传统。 只是到了唐末,宗室当中实在是没有优秀人才可用了而已 此时,堂中另外一位郡王突然发声了 乃是夷陵郡王诸葛爽 这位李业的老上司突然躬身上前,对天子言道 “陛下,臣以为天水郡王拳拳之心,理当成全,或为佳话。” “且臣素闻效节军精锐,最近西北屡有边情,此前归义军也有奏报,既然巢贼已平,不好不顾,不若让效节军西征,既能全天水郡王之志,亦能兼顾西北。” “不若改授天水郡王为陇右节度使,以效此力。” 这话说得有理有节,众大臣将帅都暗暗颔首 从公事上而言,此时的西北,回鹘、吐蕃却是愈加狂妄了,需要教训。 而从私心上而言,李业要做英雄好汉,你就让他做呗! 届时这一支强兵远离中原、长安的权力核心,不对谁都挺好? 尤其是凤翔、泾原的李昌言、宋文通、朱玫三人,最为支持。 毕竟李业若在,距离他们不过百里,睡觉都不安稳。 宋文通率先出言 “夷陵郡王所言甚是!还望陛下全天水郡王赤子之心!” 李昌言、朱玫相继出来支持 李业只是躬身下拜,不发一言 不过这些人虽然说得激烈,但李儇毕竟不是靠藩镇节帅做决策的,而是看向了宰执们。 崔安潜做优相顾,最后只能出声言道 “臣以为可,不过既然远征,自然需要根基州县,用以供养转圜。” “两月前,李玄礼罢朔方节度使,迁为福建观察使,臣请迁天水郡王为朔方节度使,筹备西征!” 田令孜闻言,如何不知道,恐怕这才是李业的目的 从邠宁镇迁到朔方军 可虽说当年的朔方节度使,乃是拥兵达七万五的天下第一强军,郭子仪、李光弼均任过此职。 但时过境迁,现在的朔方军,丢了四分之三以上的地盘,只剩下灵州一个地方窝着,能养七八千兵就顶天了。 相比之下,邠宁镇其他不说,光每年收的财帛,都是朔方近两倍。 所以,李业图个什么呢? 田令孜一时间有些拿不准 但李儇却觉得崔安潜说得有道理,他虽然对朝政也大约懂一些,但肯定是不知道朔方和邠宁镇到底有多少区别。 只是觉得李业既然辞了一个节度使,自己就给补一个。 于是乎,李儇主动吩咐道 “既如此,便传旨吧。” “迁天水郡王李业,为陇右节度使兼朔方军节度使。” 言罢,年轻的天子又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接着道 “加河西经略使” 河西便是安西都护府旧地,在中晚唐后的称呼。 第64章 喜结连理(上) 这下,李业身上顿时多出了三个重要的头衔 陇右节度使,可以节制以鄯州为中心的12州,天宝年间,哥舒翰便居此职,七万五千军额。 朔方节度使,理论上是以灵州为中心的六州之地,同样有七万五千军额。 河西节度使,领以凉州为核心的七州,七万军额。不过因为河西此时一个州都没在唐廷手中,故而李业只能唤作经略使。 理论上而言,这三镇都是当年天宝十节度的重镇,加起来比当时的安禄山力量还要大。 有二十二万精锐边军,占天下之半。 事实上,安史之乱中,和安史叛军对垒的官军,主要就是以这三镇为主力。 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哥舒翰、封常清,都是从这三镇出身的将帅。 但,这不是理论上吗 安史之乱以后,郭李等人率领大唐西部三镇边军,和安史率领的东部三镇边军,正面对冲,死伤惨重,西北藩镇为之一空。 上面所言的这几十个州,二十多万军额,现在都是镜花水月,只有一个朔方节度使的灵州尚在唐朝掌握。 其他,都被吐蕃、回鹘、党项等各方势力占据。 所以天子李儇才能这样随口许诺,而其他大臣将领也不觉得有啥不对。 这就像今天找个人,封他做半人马座星系系长一样。空头支票而已,又不费钱。当然,比起这种极端的例子,倒更像是西周分封,给你一百辆战车,然后随便指个地盘,打到哪那就算你的。 其他藩镇,一来不相信李业真能闹出啥名堂,毕竟当年张议潮多大本事?都没打通陇右,李业现在撑死也不过万把人,能闹出多大动静?最多收复一两个州罢了。 而且李业闹得再凶,距离他们都太远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而且在此时他们的眼里,关中、中原、淮南、川蜀、河北才是好地方,那种穷乡僻壤,和自己没有关联,李业爱占就占呗。 甚至在朱温、李克用这种有野心的节帅眼中,李业如此动作,基本算是退出未来中原争霸的舞台了。 故而,在含元殿上,李业躬身大声领命谢恩 “臣,谢陛下成全!” 李儇也是觉得这位皇叔,才是真正公忠体国的宗室名将,亲自上前扶起,感慨道 “朕得皇叔,若德宗之遇李良器耳!” 李良器便是德宗朝名将李晟,爵封西平郡王,当年领凤翔、陇右、泾原三镇节度使,多次抗击吐蕃,平息内乱。倒是和李业现在的情况颇为相似,而且李晟虽然并非宗室,但家族出身的确源于陇西李氏一脉。 天子此番话,也算是有勉励期待之情,毕竟当年李晟父子,都是给唐廷皇帝多次擎天保驾的功臣。 如泾原兵变就是李晟平息,雪夜入蔡州的李愬就是李晟之子。 李业自然是连番表忠心 “臣愿为大唐干城,保我祖宗基业!” 可以说,直到此时,李业在敬翔等人帮助下的表演,都相当成功了。 是的,包括今天诸葛爽、崔安潜的发言,都是提前串通好的。 天子颇为感动,又下旨,赐天水郡王李业,蜀锦百匹,骏马八匹,考虑到对方作为宗室郡王,还专门赐了一套仪仗礼乐。 李业自然是再三谢恩,一派君臣相得之相。 就连之前对李业纵兵示威行径有所非议的大臣,此时也不禁反思,莫非真是错怪人家天水郡王了? 下朝之后,李业对自己获得的成果非常满意。 陇右节度使和朔方节度使,是意料之中的成果。 河西经略使就属于意外之喜了 理论上算起来,泾原以西,直到中亚的全部地区,李业都有合法宣称。 至于统治权,开府仪同三司的待遇,他在晋升邠宁节度使时就已经弄到了。战后身上又兼了位同宰相的侍中和同平章事,已经有了自行任免官吏从属,开府治事的权力。 “唯名与器,不可假人” 现在,名的事情已经搞定,接下来就是器的准备了。 首先,就是把长安的事情处理好 其中,既包括和李克用、朱温、诸葛爽等人的关系,毕竟未来好几年,恐怕自己都不会轻易回关中和中原了。 还有收拢人才,尽可能把能带上的都带上,得了郑畋的书信,李业立马就让人去淮南寻袁袭。 军队当中,愿意跟随的,可以让人安置亲属,不愿意的,李业也不强求,留在邠宁。 当然,还有一件对于李业而言更重要的事情 结婚 事实上,当李业抵达长安以后,还不等敬翔等人动作,崔氏那边就已经派人上来打探口风了。 这些世家大族,那都是延绵千年的老人精。 他们很清楚,在不同时代,该如何站稳脚跟。 敬翔如今算是李业的首席谋士,这些杂务都是由他署理。 政治人物就是这样,没有私事,只有公事,包括李业的婚姻,也不只是他一人的问题。而是关乎效节军这个上万人的巨大利益集团,未来的发展。 所以对此事,符存审和杨师厚也都很关心 不过李业倒是想起,自己这二位义兄弟也还没娶亲,自己作为兄弟,怎能不关心? 杨师厚或许能缓缓,但符存审比自己还大两岁,在这年头属于大龄剩男了。 李业让敬翔帮忙找找 不过这事情都不需要李业他们主动找上门,如果说在后世宋明时期,最吃香的是“榜下捉婿”的进士女婿。 那在这个年头,军将才是横着走的存在。 如符杨这般位高权重的年轻将领,怎么可能没人盯上? 不过杨师厚还是拒绝了,表示自己想再缓缓。 但李业还是给符存审找了一门亲事,乃是韦庄的族妹,也算是加深和韦氏的联系。 至于是否担心这些世家大族,会不会腐蚀自己的政权,李业道不是太注重。 因为其实到了现在,昔日呼风唤雨的隋唐世家们,早就蹦哒不起来了。 归根到底,政治这玩意,关键还是得看刀把子在谁手上。 李业可以和他们联姻,可以聘用这些大族的士子为官,因为说实话,人家的教育质量的确好,人才也多。 但刀把子?对不起,都必须是从李业亲兵都,亲手从普通士卒、基层军官培训出来的亲信。 至于文官和地方体制上,该如何斩草除根,有着后世一千多年的历史经验,李业有的是办法,无非是把后世实践过的那些手段,再来一遍罢了。 崔氏那边也非常积极 此时崔安潜也需要外援,否则在田令孜一家独大的情况下,他这宰相纯粹是摆设。 两边一拍即合,其他世家、大臣,包括皇帝、宦官,对此也乐见其成。 能和崔氏联姻,再加上宗室身份,可以说李业就算中枢半个“自己人”了。 数日后,张承业回到长安 之前田令孜通过圣旨要任命张承业为枢密副使,但这会却没法了。 因为张承业主动通过杨复恭的关系,向天子上书请监军陇右获准。 而张承业此番回来,却是为了给李业办婚礼的。 因为李业不是一般大臣,而是宗室,其婚丧嫁娶,属于皇家事务,当然要有内官介入。 张承业充当李业“家令”,前往诸葛爽府邸,下礼请诸葛爽担任“纳采使”,去崔氏提亲。 诸葛爽这个老上司自然是欣然同意,虽说此时他和李业的地位已经相当,但二人关系还是挺好的。 唐代婚姻,需要经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环节。 期间由于李业父母都不在了,亲族又大多失散,故而诸葛爽、李克用还有尚未离京赴任的王铎,都主动,或者被邀请参与主持。 就连朱温、王重荣、时溥、宋文通等人,还有现在宫中仅次于田令孜的枢密使杨复恭也凑了个热闹。 大家其乐融融,丝毫看不出半点心机来,这恐怕也是因为都知道李业以后,不会再参与中原和关中的争夺,自然就没必要结怨。 至于杨复恭,本来和田令孜关系就不好,战后又凭借勤王军监军之功,乃是宦官中仅次于田的存在,自然要结好同样与田令孜有龃龉的李业。 第65章 喜结连理(下) 长安城,善和坊 这里是长安城最核心的地带,距离皇城不过数百步,若是放在昔日开元、天宝年间,那都是寸土寸金的地盘。 只是现在,整个长安都是人烟稀少,昔日繁华的街道,变得萧索,昔日朱门大户争相斗富的场景,更是早已不见。 但崔氏,作为五姓七望排名前列的世代名门,依旧还是在长安光复后不到两月见,就把昔日旧宅重新恢复。 清河崔氏在外为官的也不少,虽然大多都是节度判官、节度副使、观察副使、提举茶酒专卖、盐铁专卖之类不掌兵权的文职。 可职权加起来,尤其是财富,依旧不是个小数字。 崔氏也是相当有诚意的,他们知道,要让李业看到自己的影响力,依旧有价值。 故而,此番嫁妆,可谓阔绰,至少远比李业拿出来的聘礼要多多了。 毕竟,封建时代所谓礼聘、嫁妆之类,无非就是不同家族之间的利益输送交换。 只不过在这场婚姻当中,李业代表的并非是某个家族,而是效节军,或者说未来的陇右军、朔方军集团的利益。 崔家从蜀中,运来绢帛一万六千匹,钱两万八千贯,奴仆六百人。 可以说是把家底都掏了两三成,毕竟此时因为黄巢的破坏,这些世家大族的财富已经缩水严重了。 而李业,只是拿出了三百两金,二百斤银,折合不过万余贯。 但事实上,他真正拿出来的东西,却不是能记在账面上的。 作为同平章事,在邠宁节度使还没有卸任之前,李业和杨复恭通了气,推荐崔安潜堂弟,崔彦冲为邠宁节度使。 崔彦冲原先为太子宾客,后任工部侍郎,级别倒是刚刚够。 而且以文官、世家大臣充当节度使,也算是晚唐朝廷,用于控制藩镇的一种尝试,比如郑畋、王铎等人都出任过。只是大多都不起作用罢了。 李业如此做,倒是显得公心,是真的把邠宁镇让出来,还给朝廷 当然事实上到底如何,只有李崔两家之间知道了。 反正崔彦冲担任邠宁节度以后,又立马把李业亲近的郑洵弄成了节度副使,然后以原效节军都将姚长奇为都押衙。 兵权实际掌握在谁手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九月,李业正式向崔府迎亲 因为朝廷中枢才刚刚回到长安两个月,这场宗室和名门之间的婚礼,就有了更加特殊的寓意,似乎昭示着局势回归正轨和安定。 所以包括天子,和中枢宰执们,都很是上心,皇帝亲赐金银、蜀锦和玉如意、宫廷珍宝若干。 李业不得不承认,这位皇帝虽然远算不上什么明君,但内里其实还是挺善良的,对于自己亲近的人,都颇为照顾。 只是,这算不上一个统治者的优良品质罢了。 九月初九,李业从朝廷临时赐下,在开明坊的郡王府邸,乘马,身着红锦大袖,带着一众队伍,经由朱雀大街,前往善和坊的崔氏府邸。 迎娶崔家嫡脉次女,崔瑛 虽说,婚姻对于此时的李业而言,更多的是政治意味,就连自己的妻子,也不过是大半年前,见过一面而已。 但作为一个后世人,李业还是很看重自己的人生大事的,也许是想起了后世的习俗,李业让人在朱雀大街,给观礼的民众赠送干果、粮食,算是赠礼。 只可惜此时甜品不多,蔗糖才刚刚进入中国人的餐桌,并不普遍。 但还是吸引了城中大量士民 原本并不热闹,甚至有些萧索的朱雀大街,竟是一时间喧闹起来 近万民众,围拢在朱雀大街两侧围观 杨师厚专门从城外大营,提调八百军士,左右排列,侍立护卫 红袍高冠的李业身后,还有上百骑士,全部都挑选白马 再后面,则是数辆马车所载的礼品 可谓豪华至极 天子屡端下旨,赐礼问询,简直比尚公主还有排面。 毕竟理论上来说,这不只是一个藩镇节帅娶亲,而是宗室郡王迎娶王妃。 皇族的宗正少卿亲自主持婚礼 李业临到崔氏府邸门前,善和坊开正门相迎 符存审为押礼,率先问门,而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而入 婚礼乏善可陈,只是李业因为长辈不在的原因,便让宗室长辈,李玄礼,和老上司王铎作为男方家长。 此时也没有什么红盖头的规矩,所以李业一入大堂中,便能看见已经装扮华丽的崔瑛。 崔瑛今年十七,马上就二九年华,正是女子最为青春艳丽之时,身姿窈窕,算是让李业心中某些后世人的愧疚感稍稍减轻。 李业靠近时,仔细打量,之前他只是在军帐中一眼瞥过,而且当时崔瑛男装,看不出什么来。 现在仔细看来,人家崔氏从汉末之际的崔琰,就以“容貌端正”闻名,果然是有优秀基因的。 鹅蛋脸,皮肤白皙,穿着宽松的高腰襦裙,更显身姿。 只是面上有着此时代妇女流行的铅华装饰,显得有些太白,其实李业并不是很喜欢。 唯有那一双低下秋眸之上,略微扬起的英眉,让他想起有关这位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一些传闻。 唐代风气开放,妇女抛头露面并非奇事,亦不乏一些奇女子。 崔瑛为崔安潜幼女,备受宠爱,自幼跟随其父,历任地方,经江陵、淮南、中原诸地,见识广阔,自然性格有肖男儿。 之前逃出长安,李业还是和大舅哥崔舣在酒宴上,方知原来是崔瑛拿的主意。 嗯,不过也挺好 妻为内主,作为一个想争天下的诸侯而言,后宅事,往往也会掺杂许多政治因素,的确需要一个“女强人”帮忙镇着。 说起来,五代十国中,梁晋争霸,李克用、朱温二人的妻子,都是难得的女中豪杰,贤内助。 若没有曹氏、张氏的襄助,李存勖都用不着报什么“三箭之仇”,朱温更是早就因为滥杀猜忌,把自己给玩没了。 二人行礼之后,拜别高堂 崔瑛害羞,未敢抬头,李业将她牵到事前准备好的香车之上,策马在前回府。 周边原先围观的百姓,也许是看在天水郡王这么慷慨的面子上。 纷纷恭贺 香车中的崔瑛,只能通过起伏的帘子,微微窥到那骑在白马上的身姿。 八尺身躯,也许是常年征战疆场的缘故,格外矫健,透露出小麦色的健康肌肤。 李业倒是丝毫没有架子,面对长安士民的恭贺,居然在马上一一拱手回礼。 按他的话说 “业本为长安子弟,大家俱为家乡父老,便是业之亲故。” 便让杨师厚带着士卒,拿出数百贯钱,洒于朱雀大街,士民哄抢。 崔瑛见状,不禁暗道 “自己这位夫君,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呢,不过,也是个信义之人!” 第66章 夫妇之间 开明坊中,才刚刚装修没多久的天水郡王府中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李业从来都没有一个稳定的,可以称呼为家的地方。 这大概也是作为一名武将,在乱世中的常态。 不过在战争结束后,李业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助自己的两个义兄弟,将家人接过来。 毕竟不是谁都像自己这样,无父无母,了无牵挂的。 符存审父亲符楚,原为许州衙将,早逝,剩下老母,李业专门派人从河南护送到长安团聚。 至于杨师厚,父母早逝,却留下弟妹,也被李业想方设法找寻接到。 至于眼前的郡王府,都还是李业订婚以后,天子专门把以前开明坊的原勋贵国公府邸,赐了下来。 既然是宗室,自然是有待遇的,宫中拨了二十个内侍,二十个宫女,充为郡王府使役。 将原先显得萧索的府邸,装修一新,又是红锦、绸缎高挂,好不热闹。 只可惜此时还没有烟花炮仗,只能让几个小孩取了些竹子,在外边就着篝火,烤得噼里啪啦作响,便是最早的爆竹了。 李业看着这高大宽阔的府邸,其实心中颇为陌生,因为他知道,最多不过两月间,自己就得离开这里,后面,或许几年间,都不会再回来了。 翻身下马,府门前一众宫女、内侍两侧恭迎,加上门楣之上楹红挂彩的,依稀能望见院内精巧布置,让李业一时间有些恍惚。 “恭迎大王!” 仿佛自己并非穿越在一个人吃人的乱世,而是某个太平盛世,贞观、开元年间的公子哥。 回过神来的李业,却是转过身去,伸手挑开身后,白马挽着的香车门帘,亲手将一身金钗红装的崔瑛牵了出来。 “夫人请” “大王请” 此时天色将暗,在府邸前灯火通明之下,映照得崔瑛俏面略显酡红,低下眸子,倒是更显女儿家姿态。 李业闻言却是失笑,道 “你我夫妻,此后便为一体,荣辱相共,忧患同愁,我虽说为宗室,但自幼起于微末,本是百姓子,不妨以民间相称,无需见外。” 崔瑛闻言,倒也不拒绝,再次作福,略有羞怯道 “良人” “尚未闻夫人小字?” 所谓小字,就是女性的字,一般是及笄以后,或嫁人时所取,夫妻间多以此称,“待字闺中”,便是此理,如长孙皇后,便小字观音婢。 “妾小字燕儿” 李业闻言,倒是不禁想起某位,一百多年后出现的草原女豪杰,好像小名也是这个,倒是符合之前所闻,自己这位夫人的性格。 便是笑言 “那还请燕儿与为夫同入。” 于是乎,两夫妻相扶共入府邸 接着便是传统戏码,李业在府中大宴部下将领,当然,还有过来凑热闹的李克用、诸葛爽、朱温、时溥等人。 毕竟人家也不是空手来的,比如李克用,就赠了五十张上好的鹿皮,虽说对于他们这种地位的人而言,不算什么价值,但突出的是个情谊。 李业也不占便宜,多多少少都会赠些回礼。 从大厅到院中,摆了两排数十桌。这时候的中原汉人,在唐代开明包容的文化氛围中,饮食文化也发生很大改变,典型的就是眼前,如私人酒宴,非特别正式场合,已经流行会餐制,而非之前的分餐制。 数十坛好酒奉上,一时间宾主相饮。 李克用自诩出身边塞,还想试着灌醉李业,但了解的符杨二人,只是在旁冷眼,直到对方是自取其辱。 结果就看见李业喝酒跟喝酸梅汤似的,四五杯下去,脸都不红一下。 至于朱温,更是酒量奇差,两三杯下去,便面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李业都担心这厮是不是什么酒精过敏,但很快就打消疑虑,只是单纯酒品差罢了。 军中厮杀汉,本也就无所谓多少礼数,不时在宴间闹腾,亦是常有之事。 如崔舣、敬翔等文人,自然是不愿和这些粗汉坐一桌的,远远的躲开,自斟自饮,谈天论地。 众人宴饮直到晚间,才逐渐散去。 应付完十来个,自诩“酒量颇佳”的厮杀汉后,李业只是饮了杯侍女递上来的茶水,微微驱散酒意。 便告别了符杨、敬翔几个恭贺的自家人,往后宅而来。 ------------------------------------- 红烛通照,烟纱罗帐,绸缎锦被中 李业伸手将怀中佳人鬓角秀发理顺,却是轻声问道 “燕儿似是有心事?” 初为人妇的少女,只是依偎在丈夫怀里,带有英气的秀眉微皱 “妾身有一事,望良人能帮忙。” 李业转首埋入对方发际,芳香扑鼻,嗯,温柔乡,英雄冢啊。 两世为人,这还是他的第一段婚姻 “你我夫妻,何谈帮忙?” 而崔瑛却是叹息,细语款款 “妾有一长姊,昔日巢贼入京,被掠为姬,之前妾和兄长逃离长安时,姊为掩护我们,便主动留下。” “圣驾归长安后,昔日为巢贼姬妾者,俱皆以失节论罪,要腰斩于市,十日后便要行刑。” “妾......想给阿姊收尸。” 李业闻言,一时沉默 因为他是知道这件事的,不仅是此世从旁人口中知晓,前世便已经知道。 现在居然还和自己身边人相干,就更是一番滋味了。 话说唐僖宗李儇,从蜀中回到长安后,在大玄楼举行盛大的受俘仪式,于是武宁节度使时溥,将黄巢亲信的首级以及二三十个黄巢的姬妾献上。 而这些姬妾,事实上大多数都是黄巢攻破两京后,俘虏的世家大族女子。 李儇见状,便询问道 “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 毕竟在大唐王朝的统治集团中,世家大族和宗室皇族一样,都是体制的维护者。 没成想其中一名女子,却愤然出声 “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 一言既出,竟是把包括李儇、田令孜等人的面皮都撕了下来。 身为天子、宰相、枢密,受天下百姓脂膏供养,面临危险,拔腿便跑,视关中长安千万士民如无物,到头来,屁颠屁颠回到已经一片废墟的长安城,还有脸面问人家“何以从贼”? 不知道当年突厥铁骑打到渭桥时,李世民会不会先跑路洛阳,等颉利把长安抢光了,再跑回来问什么“何以从贼”。 如此为政,何以不衰? 如此为国,何以不亡! 李业闻言,先是沉默良久,然后将怀中佳人拥住,浅浅问道 “她们现在在哪?” “尚在京监......” 李业便道 “那我明天就让敬翔带人给接出来。” 崔瑛闻言愣住 “可......那不是天子御旨让......” 李业却直接打断笑道 “现在,没有你夫君做不到的事情,天子,很厉害吗?” 怀中佳人一下子被噎住了,毕竟在她原本的心思中,虽然也了解到,自己这位丈夫,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却没成想,丝毫没有平时展现出来的那种,对中枢和天子的毕恭毕敬,反而是有一种蔑视。 是的,蔑视 崔瑛秋眸,在李业怀中,怔怔看了对方片刻,才幽幽道 “良人所图不小啊” 李业闻言,丝毫没有什么被看破的慌乱,反而正视那双好奇的秀丽眼眸。 作为夫妻,他不想隐瞒崔瑛什么,因为许多东西,对方早晚都要知道,并且将成为自己的重要助力。 一字一顿道 “是啊,你嫁了一个看似恭谨,实则意在社稷的曹、刘枭雄之辈,害怕吗?” 崔瑛就这样,与他对视良久,不一会儿,却忽然绽开笑颜 二人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却都已然明了 崔瑛依偎在丈夫怀中,夫妻二人一语一言的问答 “我们还有多久离开长安?” “一月” “去哪?” “朔方,西征。” “嗯” 第67章 收拢英才 中和三年,十月 也许是李业这只蝴蝶扇动翅膀,所带来的影响,黄邺、黄揆这两个原本黄巢的重要助手,都提前覆灭。 此时,其实黄巢覆灭的时间,是比原本历史时间线早了近一年。 不过这也使许多事情,加速发展起来,比如田令孜和关中藩镇的矛盾,朱温和魏博镇,以及秦宗权的战争等等。 此时,关中已经逐渐入冬,刚刚新婚一月的李业,带着崔瑛,一起回到了邠州。 在今年年末,他就要离开这个自己已经驻守了三年的老地方 路上,队伍途径咸阳,让李业本人都很意外的是,咸阳父老听闻李业新婚北归,竟是主动有上百乡老前来恭贺。 李业顿时大为感动 都说争霸逐鹿,本是王侯将相的家史,可何人贤德,何人残暴,老百姓心中只有一杆秤。 李业当年不过在咸阳驻守一年,然不扰民,恢复生产,却令本地士民怀念至今。 后面到了邠州更是如此,尤其是民众听闻,李业要调离邠宁节度使任,纷纷挽留。 效节军在邠宁数县三年,虽然也征收沉重的税赋,可一不违农时,大规模征发徭役,二不强征丁壮,三不纵容士卒扰民。 维护本地农业生产,可以说,这三年关中鼎沸,百姓离散。距离长安不过百里的邠宁,却反而成为了唯一的乐土和避风港,效节军与李业,功不可没。 这样的藩镇节帅,在这年头,说是鹤立鸡群都浅了,说是沙里淘金,一点不过分。 直到李业再三许诺,新上任的邠宁节度使崔彦冲,会延续旧政,萧规曹随,不会打搅大家正常生活,士民们才缓缓散去。 而回到邠州以后,李业和一班文武马上就开始忙碌起来 开始整编军队,置办后勤,准备西迁朔方 对于军队,本着贵不在多而在精的原则,一千多名邠宁本地,不愿相随西征的士卒,被李业留下。 交给同样要留在邠宁担任都押衙的姚长奇指挥 剩下九千将士,除亲兵都外,分为八都,同样是以符杨二人,分别为左右厢兵马使,准备开拔西行。 当然传统戏码,赏赐是不会少的,反正现在李业富得流油。 李业对军队的控制还是相当深的,如眼下这样大规模开拔,转移驻地,基本没有出乱子,这在藩镇当中挺罕见。毕竟此时大多数节帅移镇,一般只能带走几千衙军亲兵而已,剩下的军士都是不愿跟随的。 更多的,还是行政系统上的分割 李业在邠宁三年,培养了一批行政官吏人才。当了两三年的土霸王,他如何不知道,这些人有时候比啥猛将还有用多了,而且培养起来也不比培养一个将领简单,自然是希望能带走的。 这一工作自然是敬翔负责,不过现在他倒也多出来一个助手。 李业的大舅哥,崔舣 崔安潜也是意识到了,这时候,让儿子考什么进士,实在是屁用没有。 天子出门都管不到二十个县,进士出身能干嘛? 既然选择投资李业,那自然就得下注。 其实对于崔氏这类名门而言,最大的资本,从来都不是什么财富、兵马、权位。 而是人才 几百年家学渊源,世代经史传家,尤其是在信息传播比较闭塞的时代,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能培养出优秀的行政官员。 直到五代、两宋,许多隋唐名门,都还能身居要职为官,靠的就是这个,只是那时候已经无所谓门阀了,再牛逼的出身,你也得走科举跟人卷赢不是? 崔氏、韦氏、郑氏,这几家亲近李业的世族,都给他输送了不少族中青年俊杰,担任文吏。 当然,也有不想跟李业跑去西边吃沙子的。 李业也不强求 但随着天水郡王的名号打响,李业却也吸引到了一批,游历于藩镇间不得志的士子人才。 名声这玩意,还是很管用的。 从西返长安,尤其是受封天水郡王以后,大量士子便慕名而来。 唐代知识分子,还是不少的,既有出身名门的,也有寒门子弟。 毕竟随着中央统治崩塌以后,朝廷根本给不了这么多位置官职,让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只好投身于藩镇当中。 当然,亦有朝廷科举门阀壁垒森严的原因,大部分士人心怀怨愤,又有志向,虽不敢像黄巢那样造反,但却是不介意给诸侯们出谋划策,这也是晚唐能够壮大的重要原因。 一时间,李业至少收到了不下四百封拜帖。 他也懒得挑选,离开长安前,干脆让敬翔组织一场考试,录取其中成绩优异的一百五十人,相当于“小科举”了。 这也不算忌讳,毕竟李业现在开府治事,都不用仪同三司,因为他是尚书仆射,本就是三司,有自行任免官吏的权力。 消息一传出,引得许多不得志的士子争相参与试一试。 甚至许多人,按照唐代科举惯例,给李业和敬翔投了拜帖诗文。因为唐代考试不封名,甚至可以提前给考官走关系,都很普遍,所以就流行给考官投拜帖诗文,其中优秀的作品甚至留名青史。 但没成想,这一次李业和敬翔的门人却统统拒绝,然后择日将考试规则张贴于王府大门。 此次考试,王府专门请了三十名刀笔吏,誊抄考卷,而且考完卷子还会用封泥糊名,也就是说,届时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所以你投了诗文,其实也不管用。 而且,人家根本就不考诗赋! 告示明确指出,考试分三个科目 首先是考二十道《唐律》、《会典》里面的法律和政治制度常识。 相当于以前科举的明法科,而且更简单,要是这个都不知道,你当个屁的官。 第二科,要求写三篇公文,主要是安民告示、赏赐军士、州县递文、上计报告之类,都是在地方官吏任上,非常实用,经常要写的东西。 第三科,就是考数算和农业地理等常识,比如土地粮税核算,商税、盐茶专卖的税赋抽成等等,还有常见作物的生长季节之类。 不少士子,看到这些考试内容大失所望,不禁抱怨道 “我等俱是良才,非吏才也!天水郡王何以此相辱?” 但贴告示的敬翔属吏,只是面无表情道 “大王有言,不能治民者,虽才倾东海,于国何用?” 不过此时的士人,到底还是没有后来宋明那般空谈玄虚,唐代文风还是比较务实的。 况且这年代,也容不得他们这些穷措大挑三拣四,故而虽然嘴上抱怨,但身体还是非常诚实的连忙突击复习,参与了考试。 而且不得不承认,天水郡王搞出的这些手段,虽然看起来“有辱斯文”,但却让许多出身寒门,对自家身世缺乏信心的士子大胆起来。 听说这位大王,以前也是出身草莽,想必也不会排斥寒门士子。 最终,李业果然不分家世,统一让敬翔、李振等人批卷录取,自己还会亲自复核检查一遍,最后才贴出名单公示。 不少参与考试,甚至事前通过关系,打过招呼的世家子被淘汰,不免颇有怨言。 而登名在榜的寒门士子,不禁欢呼雀跃 名列首位的,是一名来自山东的贫寒士子,唤作李愚,更是感叹道 “今日方知,寒门学问之用耳,昔年巢贼若逢天水郡王,安能反乎?” 第68章 袁袭 对于排名前二十,成绩表现优异的士子,李业抽空接见,并授予职务。 其中,考了榜首的李愚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 一方面是因为二人出身相似,李愚虽说也是五姓七望之一,赵郡李氏的旁支,但和李业这个宗室一样,都属于那种隔了不知多少代,顶多记个名字的存在。 所以李愚家世并不显赫,祖上只是小吏而已,直到他父亲在县里混了个主簿,才勉强步入下级官僚阶层。 而李愚的学习兴趣也很奇特,不同于此时大多数士子,喜好在诗赋一道精研。李愚更感对杂学的兴趣,尤其是经济、百工之学。 少年时,还帮助家乡父老改造水车,农具之类,被族中长辈斥为异类。 李业对这种博学之才,当然是举双手欢迎,亲自勉励,并授职行军司马。 其余士子也各有任用 按照唐末体例,凡是节度使,均有幕府,可以任官。 但李业不同,他不是一镇节度,而是三镇(经略使也算是藩镇形式) 手中的萝卜坑多到不可胜计,只是都没有实际事务的空头支票罢了。 对这一百五十名士子,其实李业一时间都没有这么多事务要他们做。 毕竟现在他看起来名头大,但真正管的,也就是效节军九千将士而已。 不过李业还是宁肯掏俸禄先把人留住,现在无用,以后也会有用的。 一百五十人,按照成绩分为三等,第一等前二十名,称为幕府参事,待遇与军中队正看齐,暂时先分派给张承业、敬翔、李振、韦庄等“部门主管”打下手,也是学习实务经验。 而后四十人,称为幕府从事,则是分派到各都、后勤参军孙胜处,负责检点赏赐、粮帛,同样是以打下手,学习为主,待遇与队副看齐。 剩下的人,倒是无需参与这些事务,而是另有安排。 反正现在也没这么多地盘安置这些幕府官吏,李业便将自己之前设立的亲兵都制度进一步改革。 他基于亲兵轮值制度,正式在此之上,设立一个“随行军政学堂”,用来定期考核挑选军中,优秀的火长级别基层军官,在学堂学习之后,再升职调任回部队。 并且规定,没有在军政学堂的学习经历,不得担任副将及以上职务。也就是说,你不入军政学堂,最多只能担任队正,管四五十号人顶天了。 当然了,既然叫做“军政学堂”,自然就不可能只培养军官 所以,剩下九十名士子,一下子就有了两重身份。 一方面,他们是李业、敬翔等人亲自授课的军政学堂政治班学员,另一方面,又是即将从军中考核挑选的军事学员的文化教师。 是的,李业要让自己的基层军官们识字,甚至不止识字,还要学习基本的数学、经济和政治常识。 军政学堂虽然分为两班,但只是内容各有侧重,可无论哪一班,都是要全修的。 这些士子也要跟随军官学员们,出操,学习基本的格斗和战争常识;军官们也要学习文化,了解经济历史、政治地理知识。这些都属于他们的考核范围内,只是侧重不同,占比不同而已。 对于军政学堂,李业是亲手抓的,而且投入了十二分精力,亲自担任督学。 晚唐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文武分野的重要时期。因为在此之前,从汉代,到南北朝、隋唐,无论是军事教育,还是文化教育,都是被牢牢封锁在世家大族手中的。 所以那些历史名臣才能“允文允武” 可晚唐藩镇的崛起,改变了这一切 不得不承认,五代的混乱,也是有着它的进步性。曾经被勋贵世家们束之高阁的军事指挥权,已然被出身寒门,乃至于干脆就是平头老百姓的底层武夫们夺取。 于是就造成了一个尴尬的事实 文化教育的垄断依然在世家大族手里,出身底层的武夫们,想要组织政权,离不开他们。可另一方面,世家也再难把手伸进军队,因为论打仗,他们已经干不过人家了。 于是乎,文武分野愈加严重 都说五代军将跋扈,不知礼义,可也没人教过人家啥叫“礼义”啊? 五代十国,乃至宋初,涌现的诸多名将,因为出身底层,甚至许多连字都不认识。 也就难怪到了宋代,武夫就和文盲,基本属于同义词了。 而同样的,文化精英们也逐渐与军事技能,渐行渐远。 李业想做的,就是从基层打通这一分野,他要让武人读书明理,让士子披坚执锐。 这不是简单的,对汉代以来的世家精英教育复刻,而是要把这种昔日只属于世家大族的,“允文允武”的教育,普及开来。 届时,自己下辖的每一个州,都应该设立一个类似的军政学堂。 再配合改革后的新科举制度,相辅相成。 李业不敢说这样的人才培育体制,能兼顾到所有士民,毕竟对于底层百姓而言,连饭都吃不上,何谈成才? 但起码,应该兼顾到中小地主,乃至于自耕农。任何制度的进步性都是相对的,能容纳兼顾的阶层越广泛,就越进步。 (其实明初,朱元璋就有过类似的思考,和制度实践,不过后来就走样了) 一时间,李业的人才储备顿时倍增,嗯,以后是不是让手下,都称呼一声“校长”? 运气这玩意,好的时候,往往能自己送上门来,等李校长在长安处理完收拢士子的事宜后,大军开拔回到邠州,李业又遇到了另一位重要人才。 正是两月多前,自己用郑畋的书信,从淮南请来的袁袭。 袁袭年方三十,正值壮年,作为南方人,身材却额外高,显得精瘦。 看起来,就有种贾诩、李儒那种阴沉狠辣的味儿了。 他出身贫寒,早年在县中为吏,本就是与科举无缘的那种底层读书人,说是士子都勉强。 郑畋在淮南任职时,曾经提拔过他,袁袭倒也是知恩图报,在看到郑畋书信后,就立马主动相投西北。 当然,恐怕也有此时李业名声在外,乃是全天下最年轻的一流藩镇节帅,人家当然愿意效力。 既然是郑畋专门推荐的人才,李业自然是相当重视。 毕竟之前郑畋借调给他的敬翔、李振,都是一流人才,李业对这个袁袭,自然相当期待。 于是乎,在邠州见到袁袭后,李业主动请教 “先生观我军政,可有遗漏?” 意思就是让对方提意见,拾漏补缺 原以为袁袭会就此开始长篇大论一番,却没成想对方非常坦然的拒绝 袁袭摇头道 “鄙人方至此处,不知详情,无以相告。” 没有了解实际情况,便不发表意见,李业闻言,反而是更欣赏对方务实的态度。 自从成名以来,也不乏一些士子主动找上门来,要做“张良、陈平”,高谈阔论,但李业对这种态度比较反感。敬翔、李振之前虽是建言有功,可人家也是基于在效节军和李业身边工作数载的经验。 于是乎,李业便让李振,带袁袭了解效节军现状,包括许多军中实情,都知无不言。 十日以后,全军已然做好开拔准备,不日便要往朔方而去 袁袭却是再次找上门来 见到李业,行礼之后,却是主动正色道 “大王战有良将,政有良臣,无须忧虑。” “但惟有一事,尚需考虑。” 李业疑惑 “望先生解惑” 袁袭看向李业,肃然道 “大王,自古当政者,首在驭下、通情,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故而只有获取更多,更详细的消息,才能做出准确决策。” “所以汉设司隶校尉、绣衣使者,曹魏有校事司,我朝亦有察事之职。现在大王固然只居一州之地,但我观大王志向,未来必不止于此,还请大王早做准备。” 李业闻言,先是思量良久,然后颔首认可 “先生所言甚是!” 第69章 雪中奔袭慑四夷(上) 袁袭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建议李业组建特务机关。 他认为,李业在行政部门和军队上的建设和控制,已经相当完善。 但无论是藩镇之间的斗争,还是在各种势力错综复杂的陇右、西域。 一个强大的情报机关,都能让李业的扩张战略如虎添翼。 尤其是,李业主要注意力,转移到陇右,距离中原和关中等核心地区,本来就远,如果没有一个及时搜寻情报,并加以反馈的组织,很容易造成信息上的脱节。 决策这种事情,本来就需要足够的有效信息才能进行。 李业之前,一直都是作为流动的军阀势力存在,现在眼看就要有了自己家稳固的根据地,进行长久的经营。 就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李业听完后,对袁袭的意见相当认可。 而且他不难看出,其实这个工作本身,也就属于袁袭的强项。 袁袭性格本来就有些偏激、阴沉,不太适合那种联络众人,安抚军民的“宰相之才”,更适合这种技术性较强的工作。 而现在也处于草创期,倒也不用大张旗鼓,先把基础工作干好,招募人手,建构组织。 既然决定了,自然就没必要拖泥带水 李业任命袁袭为幕府侍从右司,掌书记,负责这个工作。 侍从左司掌书记是韦庄,这个位置,本来是负责给李业拟定抄录文书,传达命令的,相当于文字秘书,或者说皇帝的中书舍人。因为韦庄文采最出众,所以由他担任。 而新设的侍从右司,明显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对外看起来,只是李业本人的机要秘书,实际嘛...... 袁袭既然提出了意见,自然也就有具体方案。 他打算从正在军政学堂学习的文武学员中,各挑选十五人,拢共三十人,作为第一批骨干力量。 而接下来的发展,则主要集中在河西走廊的各族商人,以及党项、回鹘部落。 李业当然不可能完全放心他一个人负责,于是便将以前担任过自己亲卫队长的亲信赵密,改任为侍从右司侍卫长,和袁袭平级。 至此,后来青史留名的巨大特务机关,开始铺下了自己的第一个节点。 当然,袁袭虽然负责侍卫右司,但平常还是作为李业的参谋之一,参与军政建议策划的。 李业也就此机会,召开全军文武官佐会议,重新分派划分了职务,让整个节度幕府,显得更加规范。 虽说大家伙身上,都有各种朝廷给的加衔,晚唐官制本来就乱得要命,什么本官、使官、差遣一大堆,李业又身兼三镇节度,手下挂在哪个幕府名下的都有。 所以李业干脆先撇开朝廷给的,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官衔,按照实际差遣,给手下确定名分,分派任务。 文官系统,直接简单干脆的划分为四个司,左右侍从司、行军司、度支司。 侍从司的职责已经说过,长官为掌书记,韦庄任左司,袁袭任右司。行军司掌军律、策划,长官为参军,敬翔任之。度支司掌钱粮、后勤,长官为判官,李振任之。 四司直属于李业本人,理论上平级,但事实上,敬翔是实际的文官长。 军事方面,还是维持符杨二人,左右两厢兵马使不变。 但这种分派恐怕是暂时的,在可见的未来,随着地盘增多,肯定要考虑分派到其他州县的行政机关。 李业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自己手下搞藩镇那一套的,这也是他为什么看重袁袭意见的原因。如何建立一套能保证对上忠诚,不让地方武将割据的行政机制,又是另一个课题了。 但最起码,李业通过军政学堂,已经把人手准备好了。 ------------------------------------- 中和三年十一月,效节军开拔,经由宁州向北面,两千里外的朔方镇而去。 李业在此之前,正式将职权名义上交割给了崔彦冲。 当然,事实上留下担任都押衙的姚长奇,以一千效节军旧部为核心,重新征募两千丁壮,组成了新的邠宁衙军。 在冬季行军,也相当考验军队的执行力 但效节军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直到十二月,在李业宣传“到灵州过年”的口号下,抵达朔方镇。 此前的朔方节度使,是李业的老相识,同为宗室将领李玄礼。 但此时的李玄礼已经被调任南方 朔方军又没有节度副使,故而李业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接的人。 事实上,到了晚唐,朔方军早不复郭子仪时期,那种拥军近十万的强藩,相反,已经沦为了三流藩镇,恐怕连三五千人都未必凑得出。 至少,出现在李业眼前的,冬日白雪皑皑下的灵州城,已然萧条至极。 很难想象,这就是后世所称的塞上江南 不过李业知道,其实灵州的潜力相当大,早在南北朝时期,北方政权就在这里大量兴修水利,再加上黄河上游的水源,已经广阔河岸平原。 缺乏的,只是农业人口而已。 李业先让大军驻扎城外,然后就带着亲兵往灵州城中而去 灵州刺史韩群,主动出城相迎,现在他算是朔方最大的官了。 不同于事前准备的,朔方本地藩镇力量的抵抗,事实上,朔方本地军士力量非常小,常年被周边党项部落压制。 只能谨守灵武、怀远四个县的地盘 满打满算,拢共不过三千军士,五都而已 李业入城后,当仁不让,带着崔瑛,入驻帅府。 然后,就让韩群把周边朔方军副将以上军官,全部召集过来。 立马就开始了兼并过程,李业只是出面,都不用开口 符存审就开始做主,轻车熟路地开始施展手段。 凡队正以上军官,必须互调,队副以上,轮流分批入学军政学堂,三个月的临时班,或者直接调入亲兵都。 不服? 帅府大厅两侧,各三十名披甲持刀的军士 从李业建军以来,从来不允许,在军事指挥权上讨价还价! 包括灵州刺史韩群本人,也被重新分派任务,调入行军司给敬翔打下手。 至于灵州事务,则交给张承业直接打理。 李业的军政班底中,事实上只在他本人以下的“宰相”,事实上就四个,符存审、杨师厚、敬翔、张承业。 符杨负责军事,敬翔负责幕僚,而张承业,便是地方行政总管 当然,积弊之下,朔方军中也不乏少量刺头,不愿交权的,甚至还有勾结周边党项部落,软硬不吃的。 那自然是没话说,直接动手,符存审带着踏白都骑兵,挨个点名。 然后李业就让掌书记韦庄,拟定了一封《告朔方诸蕃部书》,传抄百份,广告朔方境内各州、县、军、堡。 要求所有境内蕃部,在明年三月之前,前来灵州参见,并补清三年内税派,否则“勿谓言之不预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李业的名声,在关中早已传烂,朔方作为西北藩镇,当然不可能没听闻过。 朔方镇内,党项部落不下数十,纷纷动摇起来。 有的选择低头,有的则陷入恐惧,有的自诩无惧,联络党项大族,打算搞软对抗。 但无论那种,一时之间,都没有立马表态。 而在这种气氛中,李业却将目光从朔方移开,看向了南面 已经沦陷吐蕃百年的陇右故地,会州 第70章 雪中奔袭震四夷(中) 会州,便是今天的甘肃靖远一带,位于黄河几字湾的左下方。 在明代以前,其实黄河对于北方的农业作用非常大。 如会州、灵州、丰州,都是依靠于黄河形成的,适宜于耕种、放牧的肥沃土壤。 昔日盛唐时,西北得到了充分开发,如会州、灵州这种河畔地,都聚集了大量人口和财富。 但随着西北沦陷,却已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曾经生活于此的大唐子民当然不是没了,而是沦为了吐蕃部落的奴隶。 如会州,许多部落事实上,就是胡化的汉人 只是,此时的吐蕃内部,已经陷入了事实分裂 而会州,就成为了李业收复陇右、河西故地的第一个目标。 不过,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出兵之前,李业先派人了解现在的吐蕃现状,以及会州的情况。 这个任务,自然是交给了刚来不到两月的袁袭 也算是某种考验 因为袁袭任职以后,军中颇有不服者,尤其是一些从邠州时期就跟随李业的文吏,他们许多人都还只是参事之类佐官呢,袁袭这厮刚来,就一跃成为侍从右司掌书记,与韦庄平级。 敬翔、李振等人,对袁袭的工作也略有了解,这也没什么,发展到了李业这个势力规模,建立相应的特务机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众人都知道,李业这个主帅,对于集权抓得很紧。 效节军中不是没有山头,但还没有人能够自成一体 袁袭果然不是一般人物,虽然此时整个侍卫右司,只有三十多号人手,但他还是相当成功的完成了任务。 通过收买游荡于泾原和会州、渭州的回鹘商队,西北边境本来就是胡汉混杂的地方,李业麾下也不乏其他民族的士卒,袁袭专门挑选数十人,在泾原镇,以进行茶马贸易的商队形式,渗透进陇右。 其实吐蕃的现状也不是什么秘密 待袁袭回报之后,李业更是下定了决心 这时候的吐蕃是个什么情况呢? 简单来说,跟大唐差不多...... 不知道是不是被“传染”,此时的吐蕃,也处在“藩镇割据”的局面中。 袁袭向李业详细解释 吐蕃施行“茹东岱制”,本部分为五翼,每翼十个千户,每个千户就是一个部落,理论上共有五万户,军民一体,各翼翼长,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盘,大致就相当于唐廷的节度使。 从李业理解来看,可以理解为粗糙版的满洲八旗 但天宝以后,吐蕃侵占了河西、陇右,这些汉家地盘,自然就很难继续维持五翼制了,就像满清入了关,光凭八旗制度肯定不行,必须把人分出去。 于是吐蕃就在这些汉家故地的州县,设立“德论”,可以看做唐朝的“道”,德论下面设有和唐廷一样的军镇,统辖若干个州,长官称为“节儿”,类似于刺史,同样是军政一体。 唯一不同的是,吐蕃把自己那套奴隶制也带到了汉地,可以理解为满清的汉八旗、蒙八旗,把原本土地上的汉人、回鹘、吐谷浑各民族也强制编为千户部落。 面对这种形式的对手,李业只觉倍感亲切 三十年前,吐蕃军阀论恐热和尚婢婢,在陇右互相攻杀数年,当时的唐宣宗趁机出兵,收复了三州七关,与当时刚好同步进行的归义军起义呼应。 只可惜好景不长,宣宗逝去后,唐廷对外战略又转于保守,如此大好局面,却因为连年征讨党项,“颇厌用兵”,最后无疾而终。 陇右、河西吐蕃实力不俗,几十年前,还能有近二十万大军(吐蕃军民不分,有多少兵,基本上就有多少户) 但随着军阀混战,早就一日不如一日 到了现在,从袁袭了解的情况来看,河陇吐蕃,能出动三四万人,都勉强。 李业听到这里,却依旧没有找到自己想听到的内容。 故而直接相询道 “君可获知,陇右、河西,除归义军张淮深外,可还有汉家旧部?” 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要知道,天宝年间,河陇之地,可是有百万人口的。 而且,经过这么多年,虽然吐蕃统治粗糙,但不得不承认,由于气候原因,吐蕃鼎盛时期,河西人口一直在涨,到了现在,说有两百万人口可能夸张,但恐怕是不止百数十万的。 袁袭闻言,却是一声长叹 正色道 “今河陇之地三千里,披发左衽者,俱皆汉儿!” 李业闻言一时沉默 当年陇右沦陷时,唐廷使者刘元鼎出使吐蕃,经过兰州,结果被当地上千老人拦住。 当地老人下拜哭泣道 “顷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 如今,又是六十多年过去了 河陇沦陷百年不假,但汉人的文化凝聚性也很强,这一点从宣宗朝,张议潮起义后,向长安的汇报也能看出端倪。表示“瓜沙诸州,人物风华,一同内地”,由于在吐蕃国中处于被压迫的地位,所以汉人很难对吐蕃政权产生归属感。 这就类似于元朝时的南方汉人,由于当政者刻意的打压,反而很容易激起对方的隔阂意识。 李业理解了袁袭的意思 也就是说,河陇汉人多不多?依然很多。胡化没有?胡化了,但要把他们重新汉化过来,其实也很简单,因为人家在吐蕃那里,本来过得也就不好,并没有彻底融入过。 说到这个份上,李业也明白该怎么做了。 简而言之,就是要摧毁吐蕃在地方的军事力量,然后再将被解放出来的汉人部落作为基本盘,重新进行汉化改革。 而具体到会州,现在占据的,是之前论恐热的残部部落,首领唤作鸠莫洛,在吐蕃制度中,算是一个“节儿”。 ------------------------------------- 会州城中 节儿鸠莫洛正在宴请会州诸部落首领 其实河陇地区的真正吐蕃人是很少的,大部分都是奴部,也就是依附于吐蕃,被统治的其他民族,不仅有汉族,还有龙家、回鹘还有西域人种。 吐蕃人根本就不会经营城池,自天宝年间,过去百年昔日的会州城都没有扩展,反而因为年久失修,大量城垣倒塌。 他们干脆就把周边的黄河谷地,作为部落放牧驻扎的地方 但吐蕃贵人们,虽然坚持对统治下的其他民族,进行部落统治,吐蕃化,可他们自己,却热衷于享受来自东面的奢侈品。 绫罗绸缎,茶叶瓷器 比如眼前宴会上,众人都是穿着关中流传过来的绸缎,用着商队贸易,以及往日从边境抢来的瓷器。 鸠莫洛还是颇为自得的 去年,他趁着西北藩镇唐军都去和黄巢互掐了,尤其是程宗楚的泾原镇空置,带着近两千人,大掠原州,抢了不下三千匹布帛,还有千余女子。 一时间,让其他周边部落都为之羡慕 但现在,随着中和四年到来,鸠莫洛却又陷入了紧张 因为自己的北面来了个新邻居 据说,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使,可是向唐廷皇帝请了旨意,乃是要西征的。 虽然按照以往经验,唐军想要发起攻势,怎么也得等到秋冬季,或者入夏以后,还有好几月时间。 但鸠莫洛还是连忙先召集诸多部落首领开会,商量对策 会州境内,主要有五个蕃部,鸠莫洛只是其中之一。 他们之下,还有大量从属的奴部,也就是被编为千户的汉人部落。 几人商议良久,最后鸠莫洛拍板,三月以后,每个部落,两户出一丁,集结六千勇士,以作防备。 此时,是中和四年正月二十 他想不到的是,一支从灵州出发,冒着风雪的步骑大军,已经悄然逼近。 所谓兵贵神速,李业既然下定决心,就断然不会拖延 只是,在冬季的北方作战,对于效节军而言,是一场考验。 于是乎,符存审主动请命,率踏白都八百骑兵,外加赵岳、张归霸两都精锐,合计两千五百精兵,趁雪奔袭会州! 第71章 雪中奔袭震四夷(下) 这时候的北方,气候相较于后世稍暖。 虽说,到了唐末,气候也有逐渐转冷的趋势,但毕竟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相较于后来的明清小冰河期,还是强多了 可即便如此,北方到了冬天,也不是寻常人扛得住的,尤其是西北。 所谓“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这时候,一般军队都会龟缩在城堡、营寨当中,哪里还能动作? 可就是在二月,冬雪方才减弱,距离入春还有相当时候 符存审亲率两千五百精锐,沿黄河南下,日行六十里,奔袭会州! 在这场战斗里,行军的考验远大于正面搏杀。 所幸,跟随符存审而来的,大部分都是当初从渭南便相随李业的老弟兄,军纪森严。 两千五百人,冒着风雪,裹着披风、蓑衣,依旧保持阵列整齐,廖无人声,只闻马蹄不断。 让随军的行军司马李愚见之感叹 “天下之兵,莫过于此者,王者之师,当如是!” 可以说,李业的军队,直接扭转了此时代,百姓和文人们,对于职业军士的印象。 而且,随军奔袭的,除了三都军士外,还有两百名军政学堂学员。 李业所办的军政学堂,可不是啥正经读书的地方,战时也属于军队编制,要参战的。 其中有十几个,是之前长安来的士子,抱怨不停。 符存审闻言,只是冷言下令,每人打了十五军棍,然后他亲自下马,卸掉甲胄,背起辎重,走到全军最前面。 一时间,旁人再不敢出声抱怨 七日之后,唐军旗帜,出其不意的出现在了会州乌兰城外 这里,原先是大唐的新泉军辖地 符存审领骑兵直接朝着还没完成迁徙的吐蕃部落中杀去 吐蕃部落根本就没想到,这个季节,这个天气、时间,唐军居然敢越过数百里,奔袭会州。 吐蕃军民一体,好处是全民皆兵,但坏处也非常明显, 那就是没有一支,如唐军这种,可以直接脱离生产,随时待命的职业武装。 遇到如眼下这种情况,他们甚至来不及临时组织抵抗 天色傍晚,风雪之中,数百宛如夜叉的大唐武士,手持马槊、横刀,以及火把,在吐蕃部落的帷帐间横冲直撞,放火冲杀。 数以千计的吐蕃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陷入恐慌 随后,唐军主力在后面抵达,张归霸带着步卒,结为方阵,直接碾了过去。 由于语言不通,不少吐蕃人虽欲投降,却根本无法,只好丢掉器械,一味朝南面逃窜。 混乱之中,唐军也来不及收拢俘虏,但凡男子,持兵械者,俱杀无赦。 火光和哀嚎厮杀声,一直持续到天明方才熄灭。 唐军一夜之间,便拿下乌兰,斩首两千余,俘虏牛羊、男女若干。 战后,随军而来的文吏们便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对那些吐蕃奴部,直接让士兵喊话 “可有会汉话者?” 只要有人出列,并指出本为汉裔的吐蕃奴部,便可恢复自由,然后协助唐兵看押俘虏。 这些汉人部落民,本来就处于吐蕃人统治鄙视链的底端,一朝翻身,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不过这正是唐军希望看到的效果,唯有如此,他们才会,也只能心甘情愿的跟着李业走。 当然,符存审不会在乌兰这种小地方耽搁,只留下一个副将三百人,协助弹压俘虏,然后就立马带着剩下两千多步骑,迅速奔袭南下,剑指会州城! 会州治所是会宁(靖远县),吐蕃节儿鸠莫洛还在和几个蕃部的首领宴会之际,符存审已然命全军弃掉不必要辎重,只带三日之粮,趁着雪停,奔驰沿黄河南下。 当大唐军旗出现在会宁城外时,鸠莫洛才仓皇发现,几名部落首领手足无措,勉强凑出两千多亲信丁壮,打算护送几人出城逃亡兰州。 结果刚一出来,便被符存审率部截杀 军政学堂的一百多学员也参加了此战,其中一名唤作刘鄩的年轻火长,带着十余学员,夺了吐蕃马匹,趁乱咬住了想要逃跑的鸠莫洛一众人。 其人颇有智谋果决,而且敢战,让战友为自己诱敌掩护,手持投矛,迂回至鸠莫洛十数步外,将其刺杀。 战后符存审知晓具体情况,大喜,表示会向李业替他报功 原来这位刘鄩,乃是此前李业追杀黄巢至山东时,收编的青州平卢军残部。 鸠莫洛身死,会州随即光复! 中和四年三月,李业率效节军主力五千人,南巡会州。 并让韦庄拟定告示 凡昔日因吐蕃侵略,沦为奴部之汉民,悉数废除部落,重归编户,由节度幕府派出的官吏,划分土地,废除劳役、摊派、上贡,一切税赋,和灵州看齐,而且还免去第一年税赋。 而之前有苛虐、屠杀汉民劣迹之吐蕃贼酋,凡有指摘,一律杀之,以抒民怨。 对于非汉的其他奴部民族,也不苛待,但必须和汉民一样编户纳税。 并以一年为限,会州境内,废除胡俗,衣右衽,改汉姓。 顿时,昔日被吐蕃贵人压迫数十年的奴部,群情沸腾,纷纷开始抄起家伙找昔日逞威作福的主子们算账。 仅会州境内,各奴部百姓就不下六万 待李业主力抵达会宁城时,上千各部落长者、耆老箪食壶浆相迎。 其中几名老人,乃是昔年宣宗朝时,见过朝廷大军西进的,一时涕泗横流。 问曰 “圣人尚记得河陇旧民否?” 李也还没回答,一旁的敬翔却道 “圣人未记,然天水郡王犹记耳!” 众人闻言,纷纷口呼大王 李业亲自接见安抚了上百名,才把平时压箱底的汉装穿在身上的耆老,一时间各自唏嘘不提。 这些人许多都是吐蕃部落制度下,汉人奴部的头领,沦陷吐蕃的汉人,多以家族为单位,所以往往一个部落上千人,都是一个姓。 比如赵部、王部之类 李业安慰道 “昔日天下多事,朝廷未得顾念河陇之民,本王已向圣人请缨,不复河陇,绝不止兵!如今我王师西顾,会州将永为汉土,诸公勿忧!” 从事后了解,这些沦陷地的汉人,虽然因为陷落时间久远的缘故,已经是最早那一批的子孙了。 但大部分,尤其是部落首领们,都还是会说汉话的,只是口音和北方官话,已经略微有了区别。 汉人本就宗族观念重,在吐蕃的部落制度下,反而容易以宗族为单位抱团起来,内部文化得以传承下去。 历史上,这些“胡化汉人”,直到北宋时期,才完全被融化为蕃部。 再等到明朝那会儿,无论是会州还是整个陇右,又都反过来被汉化了,什么党项、吐蕃,哪里还能见到? 文明这种东西,不只是看谁刀把子硬就行 吐蕃帝国鼎盛时期,东吞河陇,西霸西域,可最后,所占地盘,要么被东边的中原汉化,要么被西边的中亚伊斯兰化。 就连自己的本土,也在唐代以后,迅速佛教化 光能打有啥用?蒙古更能打,也没见到能造出个“蒙古文明圈”来。 从这个层面来说,李业如果想经略西域,面临的对手中,伊斯兰势力远比吐蕃有挑战性。 李业率军进入会州城,所见满目萧索 昔日的河陇州城,现在大部分已经坍塌,早年吐蕃贵人还会占据城中高门大院,后来因为不会修缮经营,也相继搬离。 城中只有五六百户汉藩民众居住 所以,李业的第一个政令,就是让两千多吐蕃俘虏丁壮,修缮会州城,用于日后驻兵。 农耕部落和游牧部落的一大区别,就是筑城,这也算汉化改革的步骤。 有了城池,便能驻扎兵马、存储钱粮、发号施令。 吐蕃的统治实在太粗糙,以至于编户统计人口,都得唐军自己来,之前还闲着没事的一众文吏马上忙碌起来。 李业任命李愚为会州刺史,暂摄州事。 然后紧接着,便带着大军继续往西! 而此时,会州光复的消息,也开始在关中,以及河陇诸多势力间传开。 一时间西北震动! 李业这厮,好像是来真的啊 河陇诸多吐蕃军阀,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第72章 西北有孤忠 在朔方以西的三千里外 沙州,敦煌 归义军节度使(自称),瓜州、沙州刺史,张淮深 正伏于案前,看着手中。来自瓜州、肃州的军报。 回鹘人和吐蕃人越来越嚣张了 距离敦煌腹地不过二百里的瓜州,已然沦为归义军和甘州回鹘相争的战场。 气急之下,已经四十的张淮深连声咳嗽,忙用茶压下。 说起来,自从张议潮在长安逝世后 (宣宗逝世后,朝廷猜忌归义军,趁着张议潮之兄、张淮深之父,在长安作为人质的张议谭死后,要求张议潮入长安为人质。张议潮最后死在长安,张淮深成为归义军实际掌舵人,但朝廷却不愿承认他节度地位,张淮深只能自称节度。) 张淮深一直如履薄冰,回鹘、吐蕃、吐谷浑、龙家等部落卷土重来。 他继位后,再次举起叔父留下的旗帜,向东“讨番开路”,亲自率军攻打瓜州、肃州回鹘。 张淮深本人亦是猛将,领陌刀甲士先登城楼,连克瓜、肃、甘、凉四州,一度和唐廷西北藩镇接壤。 但好景不长,一方面,此时王黄起义如火如荼,朝廷根本无暇西顾,策应支援。另一方面,唐廷也的确怕极了这些能打的藩镇,不仅没有加授张淮深为河西节度使。 反而派出了由文官担任的河西都防御使,跑来摘桃子。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唐中央派出的虾兵蟹将,根本没办法在河陇站稳脚跟,到乾符六年时,就被吐蕃和回鹘人赶走。 反而连累归义军再一次陷入窘境当中 龙家(部族名)盘踞肃州,回鹘盘踞甘州,凉州被吐蕃反攻。 紧接着,黄巢入长安,泾原、凤翔等京西北藩镇全部东调 吐蕃军阀进一步席卷西部诸州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事也有李业的责任 他当初在咸阳接纳从长安逃出的士民,却没成想,其中有一个特殊的人。 张议潮之子,张淮鼎,原本是作为人质留在长安的,但因为黄巢入长安,张淮鼎趁乱逃出,改名易姓,居然逃回了西北。 这下,让张淮深的地位更加尴尬。 张淮鼎联合张家的“外戚”李氏,企图让张淮深交出权力,原本团结的归义军内部,却因为继承人争端,开始分裂。 夜色将近,张淮深看着幽幽灯火,暗自叹息 当初叔父离开敦煌时,对他再三嘱咐,要谨守河西六州之地。 如今,归义军却节节收缩,自己的身体也愈加不虞,若是就如此去见叔父,又该怎么交代呢?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节帅,衙将康通义求见。” 康通义是昔日跟随张议潮东征的大将,康通信之弟。康通信在和吐蕃人的战斗中阵亡,其弟就成为了归义军中有数大将,替张淮深约束衙军。 听闻手下大将夜中参见,张淮深以为有大变故,连忙相招。 稍许,一名虎背熊腰的中年将佐入内,拱手禀报,面上却难掩喜色。 “节帅,官军西进了!” “官军西进?” 张淮深先是一喜,随即又沉默下来,迟疑问道 “据我所知,巢贼之乱尚未平定,官军何来余力西进,再说......” 此时的归义军还不知道东边的情况,以为黄巢起义仍在持续。 而且,张淮深本人,是吃过长安中枢好几次亏的,就连现在,身上节度使都是自己宣称的,没有朝廷授予。 他还打算派使者入朝请节呢 就这样的朝廷,哪里会顾虑到什么河西六郡,什么安西旧民? 结果,康通义却是摇头,兴奋到 “末将原先也是不信,上月,末将部下在瓜州截到一支泾原来的商队,获知消息,现在巢贼已然伏诛,中原里,一个唤作李业的宗室功臣,受封天水郡王,主动向圣人请缨西征河陇,已经拿下会州,剑指兰州、凉州!” “一开始末将还不相信,待从其他商队也是如此印证后,方才确定。” “这天水郡王,原是勤王军中一等一的名将、强军,如今率兵西向,那些个河陇蕃贼必不能当,河陇光复在望啊!” 张淮深闻言,心中震惊之余,亦是波澜起伏,忽得站起身来,连呼吸都有些紊乱。 他明白对方话中之意 以前叔父和他,两次东征,讨番开路,都打到了凉州,但却都没有守住。 很大原因就是势单力孤,没有外援 宣宗朝时,有官军西进策应,还好,到了懿宗以后,朝廷事实上已经放弃了西北。 归义军只能依靠薄弱军力,同时对抗河西周边众多异族 而现在,李业的西征,一下子改变了河陇地区汉藩对峙的力量对比。 如果自己此时率军东征,和李业东西夹击 打通河西走廊,绝非难事! 不过,在此之前,也得先和对方取得联络吧? 张淮深平息心境,眼光重新看向同样激动的康通义 还是摇头叹道 “不行......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和这位天水郡王从来没打过交道,别人到底想干什么,是怎样人都不知道。” 这也怪不得张淮深谨慎,他是真的吃过不少亏了。 当初自己率军一路打到凉州,和朝廷接壤,结果呢? 人家直接派了个都防御使过来夺权,到时候归义军反而混得不如东征之前了。 谁知道李业是个什么态度呢? 万一对方只是想夺下会州以南的渭、秦两州,并不想继续往西,收复河陇呢? 最后,张淮深还是选择先让人去试探一下 嘱咐道 “这样吧,明日我去请城中明空大师,代为向东行,帮忙探探天水郡王口风,也是看看如今陇右那边,到底情势如何。” 唐代佛教繁荣,各地的僧人,在传播过程中,往往也会承担替政权刺探情报,以及联络外交的使命。 ------------------------------------- 会宁城外,效节军将士已经开始整顿行装,检点辎重,准备出发。 会州一战,唐军缴获了大量牛羊、马匹。 虽说效节军骑兵数量并不多,但有了这么多马匹,还有牛也可以作为驮运以及拉车所用。 全军机动性立马提高了一大截 九千人,除了留在朔方看家的两千,剩下七千军士,装备了三百辆马车,一百辆牛车,外加一千匹驮马。 所有辎重和装备都能直接装在车上,甚至士兵行军途中,还能轮流上车休息。 事实上,鼎盛时的唐军,尤其是安西军,就有大量的“骑马步兵”,即行军时骑马,到达战场后再下马列阵。 倒不是因为他们骑术不精,而是这种大多是强弩或者陌刀手,作为步兵反而能发挥更大作用,压制地方的骑兵。 刚刚新婚数月的李业,也亲自披甲出征 现在可不是垂拱而治的时候 既然行军能力大大加强,李业也不想耽搁,全军只在会宁修整数日,连朔方方向的粮草补给都懒得等,直接带上数百名归附的部落汉民,然后让他们驱赶着羊群,跟在大军后面。 不过李业还是懂,让每火军士十人,携带一块劣质的茶砖,用来确保必要的维生素摄入。 当然,和以往最不同的,还是在于医疗手段。 李业吸取了之前,灞上之战伤亡惨重的教训。 专门以都为单位,每都挑选十名伶俐手巧的军士,集训教授简单的包扎和伤口处理方法。 到了他这个层次,许多事情都不用亲力亲为,把一些详细的操作解释后,自然有人执行。 而在其中,新任会州刺史李愚到让他高看一眼 李愚专门带着纸笔,找上门来,把李业所言一一认真记下,然后回去总结成文。 他从当地征发了上百汉民,与会宁城内修建了一个“休养院”,用于安置伤员,采用李业所言的方法,严格监督卫生条件,防范疫病传播。 这一日,万事俱备,李业率大军出城,准备继续沿黄河而上,兵发兰州。 可刚出城,就收到了禀报 来自敦煌的明空大师造访 第73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上) 李业当然知道,敦煌,就是河西归义军的驻地 说起来,李业身上还兼着河西经略使之职,理论上,归义军算是他的下属。 当然,晚唐藩镇之间的关系肯定是不能这么算的,大家都是节度,地位还是大致平等的。 不过,归义军是此时整个河陇西陲,唯一的汉家武装,李业还是希望和对方打好关系,故而听闻是敦煌的使者,连忙相招。 很快刚刚从霜电马上翻身下来的李业,还全身甲胄,未来得及换,就见到了一位年逾五旬的僧人。 这年头,寺庙和尚可不是什么“化外之人”,那都是地方上一大势力,后世唤作大地主阶级的那种。 李业也不敢怠慢,主动让人从后军中搬来一副桌椅,然后吩咐符杨二人继续统军准备出发,才对明空大师歉意道 “让大师见笑了,军旅之中,显得仓促。” 老和尚见状却是不觉稀奇,只是好奇问道 “不知大王此行是?” 李业也不遮掩,直接回答 “前几日本王传书兰州部落,命其归降,竟然不听,正要南下,征讨兰州。” 明空闻言,心中已然有所思量 继续道 “大王可知贫僧因何而来?” 敦煌和会州之间,隔着六州之地,上千里,其间吐蕃、回鹘、吐谷浑各方势力盘踞,若非明空是个和尚,想要走过去还真是麻烦。 故而李业当然不会觉得对方是来“弘扬佛法”的 直接言及关键 “大师可是为归义军而来?” “正是!” 明空双手合十,正色答道 李业闻言,正色相询 “还望大师详言。” 明空便将张淮深的意思,拐弯抹角的表达了出来。 首先是确认,效节军西进的意图,是夺下会兰秦渭几州就走呢,还是真的决定要打通河陇。 “归义军独守瓜沙,已有十数载,曾两度光复凉州,然都是好景不长,故而张尚书(张淮深检校户部尚书)想知道,此番朝廷是欲光复凉州,还是欲光复秦渭?” 李业听完,知道了对方的意思,当即断然表态 “还请大师转告敦煌士民,业,昔太宗九世孙,嗣濮王之后,奉皇命,旨在光复河陇旧土,无论秦渭,还是甘凉,俱在兵锋之下!” “不复陇右二十军州,决不收兵!” 李业相当决然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不只是会州、兰州,也不只是秦州、凉州,乃是要收复整个陇右道! 明空一时之间甚至有些怀疑,这位天水郡王看着这么年轻,怕不是个不晓世事的宗室公子哥?可从传闻以及眼前所见,分明是个经验丰富的名将啊? 怕不是在说笑? 虽说尝有诗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但陇右道如此之大,却已然沦陷百年 若谁真能全部收复,恐怕那人的声望,比郭子仪都还要强上几分。 而现在,李业官衔看着唬人,身兼三镇,可效节军兵不满万,却是事实。 光复陇右全境?那得打到昔日安西都护府,龟兹(库车)、疏勒(喀什)了! 不过明空却看不出对方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李业似乎是看出了老和尚的迟疑,继续道 “如今我军,意在先收复陇西,凉州以西十三州,而后再与张尚书,会猎于河西,如何?” 明空只能道 “贫僧定会如实转告尚书” 李业闻言大笑 “罢了,这样吧,还请明空大师先随我军同行,且观我军,如何破敌!” 陇右道全境 ------------------------------------- 此前兰州一战,李业带着七千步骑,沿着黄河尚有奔袭,唐军车马众多,此时天气已经逐渐转暖,不过三日,急行军二百里抵达。 由于城防残破,吐蕃人只能出城迎战 五千人马,几乎只是一个照面,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被唐军杀得血流漂杵。 李业命杨师厚率步兵、陌刀结阵顶住对方主力,然后自己和符存审,各率四百精骑,分左右两翼,迂回至敌后,反向击溃吐蕃骑兵后冲阵,蹂躏步卒。 唐军宛若铁锤、铁砧,数次反复冲杀,便让吐蕃军彻底丧失组织力。说到底,这些外围聚集河陇的吐蕃势力,大多都是军阀竞争中失败的外围军力,并非吐蕃本部。 唐军得胜后,马蹄一刻不停,继续向南追击数十里 从兰州治所金城,一路追杀至康狼山,兵抵狄道(临洮)。 兰州南部,康狼山 再往南数十里,便是狄道了 狄道再往南,便是李业的“老家”,陇西李氏故地。 刘鄩骑在马上,身披铁甲,手中是此前奖赏军士时,作为斩将首功,被李业亲赐的横刀。 只是现在,他还只是军政学堂的学员,虽然记了数勋,日后转正时,恐怕能直接提到副将一级,但眼下还只是学员队的队正。 学员队在西征战斗中,相当能打,他们本来就是挑选出来的年轻精锐军士,军中虽然注重培养,但却从来没有照顾的意思,恰恰相反,学员队往往都是要冲在一线的。 比如此次,他们就担任侦查任务。 刘鄩年方十九,正是少年意气,带着二十多骑,脱离主力,一路深入洮水河以南数十里。 “怎么不见蕃贼踪影?” 刘鄩皱眉 自从前日在金城大溃吐蕃军后,加上此前效节军数日奔袭,一战而下会州的战绩,整个河陇东部,数州蕃部都陷入了惊恐当中。 而且唐军每光复一地,必然解放奴隶,废除部落,尤其是解放了被奴役的汉民。 这消息传开,立马激起了河陇地区的汉民反抗火焰,纷纷开始聚集抱团,大有起事姿态,令大小吐蕃军阀们陷入恐慌。 许多部落干脆拔腿西逃,打算先跑到河湟地区(今西宁一带)避一避。 而唐军却不愿就此放过,符存审率全军骑兵一路追击,刘鄩他们就是队伍的先锋。 “兴许是在金城早被咱们给打怕了,溜得太快吧!哈哈” 一旁其他战友,纷纷欢笑起来 这些日子,仗打得是真的舒心,无论是会州还是兰州,几乎都没遇到一个能打的。 昔日横扫河陇,甚至屡次挫败唐军兵锋的吐蕃,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但刘鄩心中,却有些放不下 如果吐蕃真的这么弱,归义军至于反复拉锯近二十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正在此时,不远处,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队正!蕃贼主力!有蕃贼主力!” 所有人忽闻此言,全都望过来 只见一名身上负箭流血的骑士,飞奔而来 仔细看去,正是军中战友,一个才十七岁的青年,刚刚带人过洮水河侦查的。 眼下只有一人回来,显然另外几人凶多吉少 “小郭,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那骑士刚刚勒马,伤势颇重,险些落地,战友连忙把他扶下马,刘鄩稍稍镇静,下马问道 小郭用战友递过来的水袋,饮水稍缓,才咬牙答道 “蕃贼!我和老五四人,越过洮水,不过十几里,却......却发现周边居然没有几户部落,连抓个舌头的地方都无。” “然后,就在靠河州,大夏山那头看见,河谷里,密密麻麻全是军帐!” “再然后,我们就被蕃贼骑手发现了......老五他们留下掩护,就只剩我一人冲了出来......” 言及此处,少年军士涕泗横流 刘鄩闻此消息,哪里不知道 恐怕是吐蕃本部的大军阀动手了,也顾不得安慰眼前军士,立马大声喊道 “马上,抽出五骑,回中军禀报,前方有蕃贼本部主力!” 身侧将士亦知事情紧要,连忙动身。 当然,派出侦查的哨骑,不只是他们这一股,等消息传到李业那里,大致情况已经勾勒了出来。 果然,河陇之地,还是有主人的 李业听完袁袭总结出来的情报 喃喃凝目 “朵思麻?” 唐末河陇势力 第74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下) 朵思麻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族群的名字 而是对吐蕃,在河湟一带分布区域的统称。 九世纪中叶后,吐蕃陷入内乱,原本世袭的吐蕃赞普,分裂成了数个互不相让的政权,分别形成了盘踞拉萨的拉萨王系,盘踞西藏西部的阿里系,还有亚泽王、雅隆王等。 而其中一支,迁移到河陇的吐蕃本部,称为青唐部,属于雅隆系所辖。 只是他们比起其他吐蕃本部稍显特殊,因为河湟吐蕃,事实上是一个民族大杂烩。 昔日大量吐蕃奴部,尤其是以河西汉人为主,胡化为部落民,称为“嗢末”成为了其主要组成部分。 民族混杂,使整个河湟地区陷入无主状态,山头林立,各方势力不相上下。 不过此时吐蕃虽倒,但雅隆王系,还是很有威望的。 吐蕃末代赞普之孙,赤穹,据雅隆秦昂达则城,在吐蕃东部(四川、青海这一边)重整旗鼓。 李业一开始光复会州时,还没有反应 但等兰州也相继被攻下,河湟地区的各蕃部惶恐之下,自然是向雅隆王寻求庇护。 于是乎,赤穹便让自己的次子,赤德率领一万本部精锐,外加五千嗢末部族,作为压阵之兵,约束河湟蕃部迎战,驱逐唐军。 赤德是雅隆王赤穹几个子嗣中,能力最出众的一个,年方三十,正值青壮,当即领命。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吐蕃已经分裂衰亡不假,但作为立国三百五十年,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少数民族割据政权,和大唐互殴了近两百年的存在。 全盛之时,有千万之民,五十万兵甲。 它的残余影响力,一直到宋元都还有影子。 雅隆王是不会轻易放弃河湟、河陇之地的。 因为随着气候渐冷,河湟谷地,是吐蕃高原地带,周边为数不多,适宜于大规模农业生产的地区。 这里直到宋代,都还是西夏和北宋之间互相争夺的战略要地,宋哲宗时“河湟开边”,便是指此处。 同样的,李业当然也不会放过。 陇右道旧地看着大,但真正能作为钱粮腹地经营的地方不多 在李业眼里,大概就是灵州、银夏一带;秦州、渭州的天水地区;凉州、河西走廊一带;归义军的沙州、甘、肃一带。 还有更遥远的安西都护府旧地 除此之外,便是眼前的河湟了。 所谓河湟,就是当年被大唐灭掉的吐谷浑旧地,这里不仅适宜耕牧,而且战略位置紧要,可以直接俯瞰蜀中,后世所言“茶马古道”,这里是必经之路。 届时,只要蜀中生乱,自己就可以借机直接南下。 故而,李业得到情报后,立马召集随军的将领和幕僚们商议。 度支司判官李振就明确表态 “无论如何,河湟绝不可弃!若无河湟,我军西征,便是徒劳。” 李业颔首认同,直接定下了这一点 但既然必战,又该如何应敌呢? 所有人把目光看向袁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首先得知道对方实力大体如何吧? 虽说侍从右司的职务,并未对外公布,但对于效节军文武高层而言,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 袁袭也不避让,向李业拱手行礼后,对众人沉声道 “雅隆王一系,本为吐蕃东翼旧部,又兼吞并岷山以西的吐蕃杂部,户口估计不下数十万。” “其间有兵三万,此番领军者,为雅隆王赤穹次子,到底有多少人马不好估计,但恐怕不下万人。” “且关键在于,吐蕃本部绝非河陇杂部可比,甲胄、器械、训练都尤甚之,从以往来看,不比内地寻常藩镇稍差。” “蕃贼便以此精锐压阵,聚拢河湟其他蕃部,为其前驱,这些杂蕃,共有十数部,兵力不下两万。” 这话并非夸张 此时的吐蕃,可不是什么叫花子部队,恰恰相反,作为能和横扫东亚的唐军较量两百年,互有胜负的强大力量。大唐哪怕走到末年,军队依旧强悍,吐蕃同样如此,事实上吐蕃本部分裂后,其中一部分迁移至尼泊尔,照样能把天竺人和中亚部落吊起来揍。 首先,河曲本来就是战马产地,吐蕃控制这里上百年,并不缺乏战马资源,骑兵数量不少。 而吐蕃军队的武器装备,也并不逊色于唐军太多,且他们又适应青甘地区的高原气候,熟悉地形。 如此看来,唐军的胜算,还真是不算大。 若李业手中有如效节军这般的两万精兵,他或许十拿九稳 可现在,只有七千 军帐之内,一时间有些沉默 掌书记韦庄见状,有些迟疑地建议道 “不若,还是先回会州?兰州临近河湟谷地,不宜放手,我军若先退回会州,伺机向北光复凉州后,壮大实力,再行南下,尚未迟啊。” 韦庄这话虽然有些失败主义情绪,但也着实有道理 凉州现在被嗢末部族占据,所谓嗢末,其中许多就是河西汉家旧民,况且,张议潮和张淮深,过去十几年间,都先后两次收复过凉州。 那里的“群众基础”,甚至比会州还要好 而且凉州也是河西大州,汉时的武威郡,人口也多,先拿下,很快就能扩充兵力。 李业心中也有些盘桓不定 如今效节军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兵源补充。 虽然长久来看,夺下河湟,将之经营为陇右的后方,是一件百利无害的事情。 但自己所部不过七千,若是伤亡惨重,又该如何? 亲信们也各有意见 杨师厚、敬翔认为可以暂避锋芒 符存审、李振则坚持要战,秦彦、李弘义、孙胜、张归霸等人也纷纷表态。 就在此时,帐外率亲卫执勤的李唐宾入帐禀报道 “节帅,监军使已至营外!” 李业听闻,知道是张承业押送粮草和补给而来 欣然起身,主动出帐相迎 本来张承业是要留守灵州的,但李业兵发兰州,深入河陇后,他还是不放心,担忧只凭借因粮于敌,和赶着的几千头羊,唐军无法长久支撑。 于是乎便把灵州事务先交给崔舣、张归厚,主动带着临时征发的一千五百青壮,押运粮食军械过来。 见李业主动出来相迎,自然是连连谦让 但李业却是直爽,待入军帐后,直接握住对方手道 “不瞒继元兄,此时军中正有疑难,亟需咨询于兄!” 张承业正色作礼 “请大王吩咐” 李业便将此时面临的情况,具体相告 张承业听完,稍稍思忖,便果断向李业问道 “敢问大王,今我效节军深入河陇异地,孤军而战,最需要的,是何物?未来若欲在河陇立足,最重要的,又是何物?” “请继元兄明示。” 张承业在帐中,当着众文武面,正色直言道 “人心!” “会州、兰州刚刚光复,无数汉民才解脱桎梏,重获自由,这些人,都是大王未来的兵源、财源。只有他们的人心安稳了,我军才能在河陇站稳脚跟。” “若现在我军不战而退,一月间才刚刚兴起的声势便化为乌有,届时就算再反复,河陇军州之民,又怎知大王不会再退呢?” 李业闻言,已然被说动,世间之事,有些是可进可退,有些却是只能进,不能退的。 但韦庄又问道 “可我军不过七千,又该如何应战呢?” 张承业闻言摇头道 “吐蕃有帮手,我军就没有吗?那些刚刚解脱的汉民部落,难道想被蕃贼打过来清算吗?他们前些日子杀了多少吐蕃贵人?已经没有退路了!” “反而是河陇蕃贼,后面还有西海(青海湖),还有鄯州(西宁),还有地方能跑,能逃,一旦败绩,便再无战心!” “此外瓜沙的归义军,亦是劲旅,大王何不与之联络,共抗强敌呢?” 第75章 至今窥牧马(上) 李业沉吟片刻,随即转身,凝目看向帐外,远处河湟山脉依稀可见 “锃!” 龙雀刀出鞘,寒光凛然 “嚓!” 首位帅案,直接转眼间,便被整齐的削去一角 “我意已决,迎战!” “再有言退者,斩。” 帐中十几人,俱皆正色肃然,之前出言反对的韦庄,此时也收声不语。 李业倒是没有针对他的意思,提意见嘛,无论好坏正反,都得拿出台面讨论的,这很正常。 韦庄此前没有军旅经验,又出身名门,在内政上颇有才干,但军略上就远不如敬、李、袁等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既然主帅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麾下幕僚们,就立马开始转变思路,想想该如何取胜了。 敬翔也不介意被张承业抢了风头,立马就主动请缨,回金城征发动员汉民从军。 至于会州,自然是交给了会州刺史李愚 张承业带来的一千五百青壮,也被直接编进部队里,分发器械,作为辅兵。 连番胜利之后,唐军手中甲胄虽然剩余不多,但器械还是管够的。 此时,韦庄主动上前请命 “卑职愿替大王,出使敦煌,联络归义军!” 李业闻言,觉得对方果然是君子气度,丝毫不因为自己的建议被驳回而怨怼,见自己下定决心后,依旧全力辅佐,不禁感动,主动扶起韦庄。 “我素知端己兄,有宰相之才!此等危行,怎可轻用?” 韦庄却正色拱手道 “大王临两军之前,争衡生死,不避锋矢,庄焉有为人谋,而退居于后的道理?” 最后再三相请,李业也只好答应 其实,由韦庄来做这个使者,虽然略有危险,但的确会很有效果。 毕竟以韦庄的出身,官职地位,都很能代表李业这边的诚意。 李业也向韦庄托了地,表示河陇之地,两军合力光复,凉州以西,属归义军,李业不会染指。 还能帮助张淮深清理甘州回鹘、龙家族 凉州以东,属李业,希望张淮深能帮助他,通过东征甘州,给鄯州吐蕃增加压力,让对方不敢轻易派兵来援。 毕竟河湟吐蕃对归义军印象还是蛮深刻的,当初张议潮就一路追杀吐蕃残兵至青海湖畔。 韦庄领命,在袁袭挑选的二十个军中好手护送下,手持文书印信,星夜离去。 几人领命离去后,效节军也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李业率军立即南下,驱散狄道县内残留吐蕃,占据狄道,然后据此驻营,等待兰、会两州的蕃汉援军。 果不其然,会州和兰州汉民部落纷纷响应,李愚在会州,组织起一千多丁壮,敬翔在兰州更是得兵近两千。 当然,这些兵马都不是能当做主力用的,只是辅兵而已。 对付杂蕃兴许还行,但要和吐蕃本部精锐硬碰硬,却是送死。 硬仗,还得是效节军自己来打。 ------------------------------------- 中和四年,四月末,吐蕃联军近四万,越过河州,兵临洮水 百年前,哥舒翰曾为陇右节度使,屡次挫败东进犯边的吐蕃军队 河陇数千里内,哥舒翰威名流传,当地人作民歌言: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洮水从青藏分流,从洮州一直蜿蜒到兰州以东,汇入黄河,既然有此屏障,李业当然不会主动渡河过去。 而是以静待东 一则是等待后面会兰两州援军抵达 二则,效节军以军纪成名,不怕久驻,但对面的吐蕃联军就不同了。 除了赤德所领的本部人马外,其他两三万人都是几十个大小部落临时捏合起来的。 时间拖得越久,幺蛾子越多,纪律就越涣散。 河湟吐蕃且牧且耕,如今四五月间,正是紧要时候。 李业不信他们坐得住,几万大军,军粮吃谁的,都是笔糊涂账。 而河对面的吐蕃联军主帅,雅隆王次子赤德,也比较谨慎。 之前李业突袭河陇,旬月间连克会、兰两州的声名,也已传播整个陇右。 况且此时,因为会、兰两州吐蕃,都是一战而溃,他们尚还不知道李业的具体兵力,必须要先摸一摸底细。 于是乎吐蕃联军找了上百个会汉话的,前往洮水畔叫骂 另有三百骑兵,在洮水河畔挑战 唐军隔河依稀可闻,但在李业严令下,依旧不理。 后来干脆也找了几百个陇右本地的,隔着河骂回去,一时间双方互飚垃圾话,就是没人动手。 时间就这样推移数日,李业能耐得住,赤德却是耐不住了 他这近四万联军,既然是“联军”,那就是有散的一天 雅隆一系对河陇的控制本就不算强,这几十股大小部落,也各有心思,不少本来是打算跑路鄯州的,被他强自逼了过来而已。 况且粮草消耗也是难题,四万人,人吃马嚼,每天得消耗近千斛粮食。 中和四年,五月初三 吐蕃联军开始尝试修建浮桥 他们从河岸上游的森林,砍伐树木,捆成排木,顺流而下,很快就能搭建完成。 洮水虽然是黄河第二大支流,但在上游不算太宽阔,搭建浮桥并不算困难。 但唐军自然是不会就这样看着 同样是伐木制成排舟,然后浇油放火阻拦。 就这样又反复拉锯数日后,会、兰两州援军终于抵达。 这下,李业手中军力膨胀,除了七千效节军,还有一千五百朔方丁壮,三千会兰丁壮,合计近一万两千之众。 李业的补给压力虽然没有对面吐蕃联军这么大,但同样也不轻,双方眼看,都要按耐不住了。 终于,五月中旬,吐蕃联军一部绕路,从洮水上游的窄处,唤作鸟鼠同穴山的地方,渡河而来,被巡游的唐军骑兵发现,双方战斗,终于拉开序幕。 虽说李业转战西北后,一直没有大规模扩军,但骑兵却是实打实的变多了。毕竟河曲之地,本就是战马优良产地,之前在吐蕃、党项人手中,也缴获不少,西北民众,胡汉杂处,也是优秀的骑兵兵源。 除了单独编制的踏白都从八百骑,扩充到一千骑,亲兵都骑兵,也扩充到四百骑,加上各都哨骑。 七千人马,竟是有两千多骑兵,这个比例放在内地藩镇间,不算低了。 这次负责巡河的,是踏白都十将张归霸,率领五百骑,与近千刚刚渡河的吐蕃联军士卒碰上。 只是因为浮桥尚未修建完成,吐蕃联军只有步卒渡河,见唐军骑兵袭来,只能结阵相抗。 这近千人,俱是赤德从雅隆带来的本部精锐,效节军,也是第一次领会到了吐蕃本部人马的厉害。 张归霸亲自率骑窥阵,却发现对方披甲率奇高,尤其是皮甲,几乎是百分百,不少还是双层皮甲,丝毫不让于唐军,就连武器制式,也有相似之处。 唯独头盔之上的羽缨,唐军多为红色,而吐蕃军多为黄、蓝,可以区分。 张归霸硬着头皮,先是率部围绕放箭 吐蕃军结圆阵,以皮盾相抗 张归霸这才发现对方一个为数不多,显着落后于唐军的方面。 “他们没有多少强弩啊。” 第76章 至今窥牧马(下) 张归霸一开始还有些迟疑 不敢做出决策,万一是对方设计诱敌呢? 因为强弩是比较消耗体力的,唐军当中,一种常见步卒对付骑兵的法子,就是先把弩兵隐藏在阵内,然后待外围敌人骑兵以为自己弓弩乏力,主动冲阵后,再忽然弓弩齐发,挫敌锋芒。 于是乎张归霸在试探一阵后,将麾下五百骑以队为单位,在四周袭扰放箭,缓缓收拢包围圈,却发现,蕃军真不是装的,似乎是真没强弩。 也不是一具都没有,但起码数量上不足以构成威胁,也没有单独成编制的强弩军。 这在唐军当中是难以想象的,早在汉代时,强弩就是中原王朝对抗游牧部落的利器。 当年西汉李陵几千步卒,装备蹶张弩,数万匈奴骑兵围困不能下,直至箭矢射完,方才战败。 见此状况,张归霸马上做出判断,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支吐蕃军精锐了。 他并没有选择直接全力冲阵,在试探完毕后,立即收拢各部,然后叫来身侧军佐,吩咐道 “立即快马回去,通报大营,让秦都尉派摧偏都过来,无需多,三百足矣!” 秦都尉便是秦彦,此时以兵马副使统率军中,唯一独立编制的强弩军,摧偏都,一千强弩兵。 然后就带人,做出无力攻阵的态势,后退三里,先远远看住对方。 张归霸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如果此时直接冲阵,唐军骑兵就算胜,恐怕也要损失惨重。 因为此时的蕃军本部精锐,除了部分技术兵器,如陌刀、强弩之类,不如唐军,其余步槊、弓箭、藤牌、甲胄一应俱全。 甚至他们的甲胄,丝毫不弱于唐军,自成特色。吐蕃不是单纯地游牧民族,事实上其步卒还要比骑兵更难缠,类似于西夏时期的党项。 渡河而来的蕃军主将也发现唐军稍退迹象,倒没有太惊喜。 在他看来,就算对面唐军真敢冲阵,自己也能让对方伤筋动骨。 于是乎,一边继续结阵防备就在不远处盯着的唐军骑士,一边分出两三百人,赶忙在河畔,协助洮水那头,正把砍好的木筏拼接的士卒,把原本相当简陋,难以供主力通行的浮桥加固。 洮水上游,比下游河道稍窄,搭建起浮桥更加容易。 尤其是此时的河湟地区,森林资源相当丰富,甚至沙尘都少见,伐木取材极为容易,蕃军又是常年生活于此,自然熟练。 张归霸当然不会就这样看着 立马把五百骑分为四拨,在河畔放箭骚扰,让对方难以继续。 而蕃军若是结阵出战,张归霸又立即勒马退后,就是不与他们正面相撞。 但不得不承认,蕃军虽然少强弩,可步弓却相当厉害。 凡唐军骑士抵近四十步内,都有生命危胁。 近一个时辰的反复拉锯,就有三十多骑伤亡 当然,同样也是把蕃军变成了惊弓之鸟,工程进度大为拖慢。 就在蕃军这边,浮桥终于取得进展之时 张归霸身后,飞骑而来的军佐,终于抵达,气喘吁吁禀报道 “副尉,秦都尉亲自率六百弩士,还有赵都尉四百甲士已至军后数里!” “这么快?” 大营那边离这里近二十里,一去一回,还要准备,少说也得两个多时辰。况且这种调动,也需先征询李业同意。 所以张归霸才说,三百弩士足矣,就是怕人数多了动作慢。 那军佐却道 “末将回去时,大王刚好在摧偏都观兵,听闻消息,立马就让秦都尉、赵都尉率部轻装,疾行而来,那四百甲士,甚至连步槊都没带,只携了横刀、滕盾,弩士更是连甲胄也未着,每人携了二十支箭。” 张归霸闻言却是颔首 “大王果然英明,二十箭,足矣!” 那军佐却又有些怯怯道 “还有......大王稍后会和亲兵都的四百骑过来观阵。” “大王要亲至?可有使命分派?” 张归霸闻言愣住,然后问道,他以为李业要亲自过来指挥。 但那军佐迟疑之处也就是这个了 摇头将之前自己听到,也觉得荒谬的命令说出来 “大王说......他只在阵后观战,此战全权,交予副尉指挥!” 张归霸闻言一时默然 要知道他此时不过只是副将而已,在军中排位,大概得到十名开外,只和李唐宾那厮相当。 甚至身后来援的秦彦、赵岳二人,级别都比他高 李业却愿意交付大权,任凭他施展本领,甚至连全军精华的强弩都交给他调配。 想到自己两年多时间,从一介俘虏至此,不禁喟叹 这大概就叫做知遇之恩吧! 君以国士待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想到此处,张归霸心中愈加决然,决定此战必要让蕃贼伤筋动骨不可! 其实李业做出如此决定,倒没多少要收买人心的想法,只是他觉得,不是每个名将都跟霍去病、李世民一样,从娘胎生下来就tm会打仗,再说那二位其实也算家学渊源,耳濡目染。 如符杨、张归霸、李唐宾、刘鄩此类将领,虽然可能天赋异禀,但也需要磨练和培养才行。 反正他只要牢牢抓住军队的忠诚度、纪律性不放,其实具体指挥,反而应该给这些英雄豪杰们施展本领的舞台。 否则不成宋驴宗、蒋电台了? 张归霸深吸一口气,这还是他第一次独立指挥战役。 沉着命令道 “你派人去告知秦、赵二位都尉,先不要上前与我部汇合,在后方四里外鸟鼠山西南林下列阵,刀牌在前,强弩在后!” “末将遵命!” “那副尉这边......” 张归霸摇头道 “不用担心,让二位都尉做好战斗准备即可。” 随后,张归霸又召集全部骑兵,也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就静静观察着蕃军不断渡河,兵力越来越多。 从规模、旗鼓、军阵,来估计敌人的具体人数,是个相当专业的技术活。 起码得有七八年军旅经验的老卒,才能摸出门道来 张归霸让十几个精干军官,仔细观摩,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报一次。 有军官表达了忧虑,觉得吐蕃人浮桥愈加稳固,届时想要毁掉就麻烦了。 张归霸却道 “挺好,还免得我军筑桥之累。” 直至最后一名军官来报 “蕃贼已不下两千!” 张归霸当即策马,在众军佐面前吩咐道 “一炷香后,我率先带头冲阵,你们随后,注意不要猛冲,至侧翼接触,待刚入阵后,我让人摇旗,便立即回撤!” “必要约束住士卒,但有不听号令者,事后难逃一死,可明白!” 众军官拱手称命 蕃军这边,本来赤德只是打算派一路四千偏师在上游窄处碰碰运气,没想到却如此顺利。 对方骑兵虽然发现,却居然没有马上攻击,而是畏怯不前,让蕃军松了口气,甚至有些蔑视唐兵。 这倒也不算骄傲,毕竟此前,就在十多年前宣宗、懿宗时,吐蕃人和大唐的神策军也是交过手的。 从结果来看,也就是那回事,除了装备精良,早已和昔年开元天宝时,哥舒翰、高仙芝诸将麾下,让吐蕃人“不敢过临洮”的安西强兵是两码事了。 于是乎,等蕃军已经渡河两千时,河对岸领兵的赤德麾下副将,一名唤作桑旦的东岱将军(即千户长,但一般不止千人,两三千不等)渡河指挥。 吐蕃分裂后,雅隆一系只占了本部四翼当中一翼,一共也就十三个东岱。 然后,桑旦就看见对方原本怯懦不敢前的骑兵,终于开始动作,打算冲击自己军阵。 这当然是不自量力的行为 吐蕃武士画像 第77章 不敢过临洮(上) 唐军骑兵先是远远放箭,但很快就被蕃军的步弓压制 然后只能结阵冲击,从蕃军临河阵列侧翼切入 为首的那员唐将倒是骁勇,张弓射杀数名吐蕃勇士 尤其是还有一员百夫长,乃是军中擎旗者 象征吐蕃下中翼的黑色狮子旗、白蹄豹纹马图案,顷刻间倒下,让军中一时骚然,也激怒了中军的桑旦。 立即下令让亲军捕杀此僚 结果人家尤其能打,换马槊接连刺杀数骑,又率众在侧翼奋力冲出一个突破口,让整个吐蕃侧翼都有所动摇。 桑旦这才有些皱眉,命中军压上去,企图把对方围住 而张归霸也丝毫不恋战,率部与之抗斗,不过片刻间,就马上勒马回身,射出一羽鸣镝。 “嘶......” 鸣镝箭划过空中,发出刺耳声响,射中一员蕃军将头(五十长)。 随后唐军后方大旗摇动数下,然后唐军数百骑士,也不顾伤亡,直接就往后撤去。 此时侧翼蕃军,早已打出了火气 光将头以上军官,就死了六个 哪里能就这样放走对方? 数百人追杀过去,企图缠上 而唐军骑兵阵容分散,杂乱无章,只是一味向后跑,也的确像是败退之相。 不完全是装出来的,刚才张归霸率军与蕃军抗斗,也能领教得到 蕃军主力战斗力,的确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个寻常杂蕃可以比拟。 不过三刻钟的时间,就有数十骑伤亡 如果要给个标准,大概是在以前交战的巢军之上,但又在昔日遇到的林言所部,黄巢冤句精锐之下。 战斗力大致和寻常藩镇相当 若是再这般战下去,假溃败早晚也会变成真溃败 追击这种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有部分军士追了上去,其他就必须跟着。 否则就会分散兵力,反而会让追击的兵力陷入危险当中。 况且,蕃军这边,桑旦也的确有自信 此处距离唐军本部大营,尚有二十余里,按照常理,唐军动作支援过来,也得两个多时辰。 如今还不到两个时辰 两千蕃军步卒衔尾追杀,桑旦也颇谨慎,为防提前惊动唐军大营,让麾下五里之内,必须止步。 但,张归霸,需要的也就是这个距离而已。 此时的河湟,森林众多,林木掩映,鸟鼠同穴山侧,凡两里外,就很难看清楚敌情。 故而,蕃军跟在张归霸部后面,直到距离秦、赵两部埋伏,不过三里处,才有所察觉。 待追到跟前,见到那一列稀薄军阵,约千人的样子 方才发觉事情恐怕有出入。 此时的张归霸,立即带着骑兵,从秦、赵军阵侧面绕行,避免冲击到自己友军,等到了阵后,再立即重新整队,将骑兵分为两翼。 桑旦见状不妙,命全军止步 但还没等命令完全传达下去,唐军就已经主动压了上来! 赵岳的四百刀牌手,和秦彦六百强弩,分为六排,两排刀牌,四排强弩 他们刚刚才从大营急行军一个时辰抵达,然后立马就地修整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马上列队迎战。 却依旧能保持整齐的步伐 步步向蕃军逼近! 桑旦一开始还有些慌乱,甚至打算要不要后撤,但待见唐军全部出现,观望形势后,却发现对方兵力其实也相当稀薄。 估计不过千人 加上此前那三四百“败兵” 自己未必不能一战而下 但他很快,就会后悔,或者说来不及后悔了。 六十步外,秦彦举起令旗高呼 “放箭!” 军用制式弩,到了唐代,又有了长足进步 共有七种,擘张弩、角弓弩、木单弩、竹竿弩、伏远弩、大竹竿弩、大木单弩。 而效节军所用的,除了单兵制式的角弓弩外,却是还有几十具中唐后,大唐西南边军对擘张弩的加强版 称为“摧山弩” 史书记载,这玩意“十矢谓之群鸦,一矢谓之飞枪,通呼为摧山弩,即孔明所作元戎也”。 简单来说,能连发 只是连弩虽然输出高,射程却不远,故而第一波还是以强弩为主 五百多支箭矢,五十步开外,便可穿甲 弩箭的杀伤力可比弓强多了,否则自古中原王朝也不会“禁弩而不禁弓”了。 “蓬” 黑压压宛如鸟群般的箭雨,刹那间向蕃军扑去 然后在还没反应过来的蕃军士卒眼中,逐渐放大 最后 “刺啦!” ‘举盾!举盾!’ 原本蕃军将士身上耐用的牛皮甲,忽然变得不堪一击 只能依靠手中藤牌勉强防御 上百人瞬间倒下一片 而唐军依旧未停,而是继续整齐地上弦,瞄准,发射 每发一矢,则前进数步 待半刻之后,连发五箭,确实已经抵近蕃军不过三十余步 数百蕃军士卒中箭,连哀嚎者都不多。 桑旦目眦欲裂,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略有恍惚。 但他也是老将,知道此时 唯一的机会,便只有直接冲过去 否则就这样撤退,把后背留给敌人,被追杀到河畔,反而绝无生机。 唯有背水一战,方有可能。 蕃军在中军精锐压阵下,只能硬着头皮,反冲过去 但这个时候,刚才撤到军阵后方稍加整顿的张归霸,却已然得到战机 四百多骑分为两翼,宛如两道铁钳,从唐军弩阵两侧冲出 与此同时,正面抗敌的弩阵,立马发出最后一波箭雨,进入射程的摧山连弩也刹那间逞威,让当面冲来吐蕃步卒为之一住。 随后左右两翼骑兵忽然冲出,杀入已经杂乱的吐蕃军中! 张归霸手持马槊,直接忽略过所有敌人,眼睛凝视不远处的黑色狮子旗。 吐蕃作为和大唐相持两百年的老对手,在这个过程中,也受大唐影响很深。 比如他们的军事领袖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同平章事”,直接把当年唐肃宗继位前的头衔抄了过去。 而同样的,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旗号系统 比如眼前狮子旗,便是吐蕃本部下中翼的象征。 而桑旦所在处也十分显眼,因为按照军制,他们下中翼精锐亲卫,都是要骑白蹄豹纹马的,豹纹也许罕见,但白蹄是都有的。 所以放眼扫去,白蹄马最多处,便是桑旦所在 “锃!” 张归霸马槊,乃是之前李业所赐,从长安府库中搜寻而来,很是锋锐,当面一击,直接把对面吐蕃骑士手中藤牌折裂,插入心口,血溅三尺。 然后被槊锋尾端处留情结挡住,拔出,再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正面抗敌的秦、赵两部,射完箭矢就立马抽出横刀,冲杀过去,缠住蕃军主力 而章高贵后骑兵,便趁机从侧面,一边冲杀,一边迂回,直到将近两千蕃军全部合围在内。 桑旦乃是员年满四十,正当壮年的吐蕃骁将,当年跟随论恐热打到过唐军凤翔镇。 见状先是怒极,率本部人马企图杀出突破口,失败后却是冷静下来 叫来几个懂汉话的士卒在中军前,对着正在混战的战场高喊 “何人为主将?怎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一战!” 这倒也不怪他误会,此时阵上共有三杆唐军大旗,而此前负责诱敌的张归霸,怎么也不像是主将。 正当此时,数十骑已经从上百吐蕃军士的拦截中冲出,朝着黑色狮子旗奔涌而来! “乃父在此!” ------------------------------------- 战斗持续不到一个时辰,唐军就取得了完全胜利 等李业带着四百亲骑抵达时,唐军已经在张归霸率领下,一路追杀至洮水河畔。 兴许是语言不通,或者干脆就是因为打出了火气,上边也没有命令 唐军甚至都懒得留俘虏 而蕃军面朝洮水,无路可退 竟就当着对岸蕃军之面,给两千人杀了个干净! 等李业见到浑身染血的张归霸 对方却是直接牵了匹五尺多高,体格健壮的白蹄黄鬃豹纹战马 拱手道 “末将不辱使命,已斩敌将,夺其坐骑,献与大王!” 李业瞥了一眼那还在嘶鸣的骏马,上前替张归霸理了理衣甲赞道 “君可比古之名将耳!” 但当张归霸问及接下来该如何时 李业却是眯眼望了下遍地蕃军尸首的战场 缓缓道 “头颅砍下来,就在河畔,垒成京观,要让对面看得见!” 第78章 不敢过临洮(下) 京观,指一种将敌人尸首堆积成山,以示炫耀战功的行为。 这种残忍的习俗,已经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无论中外,俱皆有之。 春秋时,晋楚争霸,就已经有上万尸首堆积京观的记载。 李业让张归霸率众,将此前被全歼的两千蕃军,全部在河畔斩首,就隔着对岸不过数十丈的地方,堆积起来。 两千颗狰狞头颅,已经逐渐凝固的鲜血,显出黑红色,尸臭味飘散开来,一点一点的平地起山丘,这个场面足以冲击任何人的心脏。 直到数丈之高,远远望去,宛若一座被尸山血海铸就的山丘 毫无疑问,李业的目的相当明显 就是要以此激怒蕃军 当年隋炀帝时,三征高句丽,由于其本人的谜之操作,令隋军伤亡惨重,高句丽军就喜欢将隋军士卒尸首堆成京观,用作侮辱。 而且,李业还令唐军把蕃军士卒衣甲全部拔下,用来武装,后面来援的民夫丁壮,这一切都是当着河对岸蕃军的面进行的,更是羞辱至极。 果不其然,河对岸的蕃军显然也非没有血性的军队 见此状况,哪里会忍得下去呢?险些没有被气炸! 而张归霸却是提议,先留着吐蕃人修了大半的浮桥 然后就把六百强弩布置在桥后,等着蕃军来犯 显然,这种情况下,蕃军想要大举渡河,不太可能,小股来犯,却又是纯纯送死。 一个多时辰间,先后三波两三百人的精锐甲士,企图渡河抢夺首级,均损失惨重,反而留下了上百具尸首。 洮水,在二百年前,就是吐蕃势力和大唐的分界线。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随着唐廷的衰弱,大家早已遗忘 而现在,这条天然的自然分界线,似乎又变得如此显眼 赤德获闻情况,大怒,严惩了桑旦麾下,因为没有渡河,而侥幸存活的将领。 其中几人甚至被斩了头颅,枭首悬于营门 此时,他已经明白过来 面对眼前河对岸的强敌,除了正面靠实力猛攻过去,别无他法。 下定决心之后,赤德也不再投机取巧,而是带着全军开拔,转移至狄道县对岸的洮水上游,窄处,然后就开始仗着人数众多,直接准备填平河水,大步渡河! 所谓一力降十会,正是如此 无论如何,蕃军兵力远胜于李业 就算他轻易不愿本部精锐伤亡,干脆就让本部精锐压阵,逼着麾下其余河陇杂蕃丁壮,扛着林木、沙土填河搭桥。 唐军这下子,压力才顿时陡升 此前初战的惨痛失败,也的确彻底激怒了蕃军上下将领,尤其是赤德本人。 在刀枪的逼压之下,数千杂蕃丁壮,都扑向河畔。 吐蕃本来就是奴隶制政权,军队当中,也诶有大量奴隶,正是干这活的好人选,死了也不必在乎。 故而,任凭唐军这边,再怎么放箭,也无济于事。 李业和唐军上下知道,真正的决战,要开始了。 不过,哪怕知道蕃军过河,依然难以阻止,但能拖延一天,就多一分胜算。 唐军各种手段齐用 在上游建造小舟放火,用强弩和简易制造的器械射击,率精锐甲士突袭。 也给对方带来了极大伤亡 但蕃军渡河时机,依旧在一点点成熟 与此同时,李业并未得闲,而只是在做一件事 就是临阵磨枪,将刚刚征发而来,灵州、会州、兰州三地,四千五百余青壮,装备器械,集训。 李业不需要他们做太多,只需要能稳住基本的队列,躲在效节军身后,于恰当的时机,跟着主力冲出去。 而这个使命,主要由杨师厚负责。 李业的两个义兄弟,符杨二人,各有特色 符存审长于战场临机决断,指挥陷阵 而杨师厚,更多的,则是跟随李业学到的,如何整顿军纪,训练士卒。 为此,李业专门将随行军政学堂的三百多名学员,拨给了杨师厚 他们有两个任务,在集训之后,临时安插充当这些丁壮的基层军官。 此时,就展现出手中握着一支预备军官团的优势了。 四千多青壮,以军政学堂学员任基层主官,队正、副将之类,再从其他部调了二百士卒,混合青壮中以成绩选拔二百人,为火长。 一下子,一个像模像样的指挥架构便搭建完毕 其实这个思路,和两汉时期的宿卫禁军比较类似,少量职业军士搭配轮番服役的丁壮戍卒,战时混编,平时解散。 另一边,符存审指挥秦彦、张归霸等部,在浮桥处堵了赤德十余日,让其人恼火得紧,直接亲自带着精锐监督工程,处死不下百人。 却也的确给杨师厚这边争取到了足够时间 从前几日,三州青壮抵达,到现在,已经临时集训了二十多天。 终于,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赤德率吐蕃主力渡河 而李业,早已选择在狄道县城外,列阵相候。 之所以是城外,一则是为了能施展开,毕竟有上万兵马,二则嘛,此时的狄道县沦陷已有百年,早只剩断壁残垣,根本不足为屏障。 李业心中虽然没有十全把握,但他对此战还是有信心的。 按照自己前世在学校教育,和工作中养成的习惯 每次临战之前,总是喜欢召集军中副将以上,全部中层将领开会,汇集众智,畅所欲言。 之前讨论是否迎战一事,便是如此 期间李弘义部副将,葛存周就提到 其实唐军并非没有赢面,甚至战胜的机会很大 原因在于,蕃军看似势大不假,但其实真正的精锐数量,并不算多。 也就是赤德手下那些昔日吐蕃本部分裂而来的武士,能有一万就顶天了。 这不是妄自揣测,因为如果再多,那这些年雅隆系有必要握在蜀中西面的山沟沟吗?早就打进凤翔、成都了! 而其他的两三万,事实上,都是河湟一带的嗢末、杂蕃。 这些部落,大者两三千,小的不过一二百,民族混杂,又没有一个共主。 昔日唐军未来之前,还能勉强相安无事。 唐军这条“过江龙”来了后,就立马作鸟兽散,眼睁睁看着会、兰两州失陷。 直到名义上的主家,雅隆王次子赤德到了后,才勉强聚拢。 所以,唐军其实不需要打垮全部蕃军 只需要打垮赤德的一万精锐便可! 此前,张归霸一波埋伏,全歼了两千蕃军,看似不过小胜,但实际上呢?若真是如此,赤德也不至于如此暴跳如雷,因为那两千人,可是实打实的本部精锐武士! 如此算来,此时蕃军真正主力不过八千,而效节军,虽然在战中也损失了两百多步骑,但剩下的,亦有近七千,考虑到之前交锋中,效节军老卒,战力还是要略胜过吐蕃武士的。 所以双方差距其实并不大 关键就在于,如何揪住赤德的那八千家底,将之一战而溃。 显然,若是一直在河畔与对方拉锯,赤德大可以押着那些杂蕃来送死,反正人多,一点点消耗唐军实力便是。 故而最好的办法,还是先放蕃军过河 符杨二人,都赞同了葛从周的意见 然后,就率领刚刚集训二十余日的一万两千兵马,停驻于距离蕃军浮桥,不过十里的鸟鼠同穴山下。 这西北州县,尤其是会、兰两州征发而来的丁壮,坏处是人数不多,每州不过两三千,但好处显而易见。 不少人,都是自带马匹的 四千五百人里,居然就有一千二百多人,是骑着马来的。 虽说他们距离真正的骑兵,还有些距离,但和那些杂蕃部落相比,其实差距不大。 第79章 河陇千里复汉家(上) 李业当然不是什么宋襄公,就乖乖等着对方,先渡河,整备齐当了,再接战。 那是把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唐军真正在意的,还是赤德本人,啥时候渡河。 故而,李业专门让踏白都骑兵分拨,跑到河畔勘察,注意蕃军中军大纛的动向。 只要中军大纛一渡河,不管蕃军渡了多少人,就立马动手开战。 至于赤德这厮,会不会玩李代桃僵之类的戏码,反而不用担心。 因为几万人的军队中,其实普通士兵是看不到,甚至压根就不认识主帅的。 对于他们而言,大纛,就是主帅的象征。 管你真的假的,中军大旗倒了,就是败了。 以此时军队的普遍素质而言,别说对面杂蕃,就算是效节军,面临这种情况,崩溃都只是时间问题。 赤德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可蕃军却必须要先让精锐主力过河 否则压根就没法在河畔站稳脚跟,若是先让杂蕃士卒过去,唐军都不用全军出动,只让骑兵,就能给他们全都驱赶下水。 可若是只让主力全部渡河,赤德又担心那帮互不统属的杂蕃,在对岸闹出幺蛾子。 最后,只能选择中和办法 把本部军士一分为二,四千先行,在河畔站稳脚跟,另外四千和五千虽然战斗力拉胯,但勉强还足够听指挥的嗢末军士,押着其他杂蕃渡河。 赤德当然是最后跟着渡河的 就在蕃军渡河之际,唐军也开始摆开架势 效节军七千主力,被分为三个部分 青壮中那一千多骑手,被插入学员军官后,和踏白都骑士编在一起,分居两翼。 然后其他步卒数都,于正面列阵,其后一千强弩,被李业分为六排,结为方阵。 最后是以李业八百亲兵为主的预备队,包含四百亲骑 刘鄩受符存审所命,带着二十多员骑兵,在河畔牢牢盯住蕃军动向。 确切的说,是牢牢盯住赤德中军大纛的动向 只是看到那黑色狮子,绣着暗红花纹,高达两丈有余的竖起,踏上浮桥。 刘鄩就立马让伤势刚养好的小郭,快马回去禀报 黑红大纛刚刚踏上河畔土地 唐军鼓号突然奏响,数十面军鼓咚咚作响 全军立马就碾压上去! 此时,蕃军刚刚渡河,还未整队,正是虚弱之际,阵列不齐,金鼓未辨。 唐军丝毫没有半点跟对方来往对峙的意思,直接,在第一时刻,便把所有筹码,全都丢到赌桌之上! 打仗这种东西,很多时候,和赌博区别不大。 关键时刻,一把梭哈,赢了胜者通吃,输了命丧黄泉,反而是那些手握筹码,怯懦不前搞添油战术者,第一个完蛋。 敬翔、李振这些文职,不好直接跟随冲杀,便主动在阵后提起鼓槌,敲击军鼓助威。 李业翻身上了霜电马,策马而立 拔出腰间龙雀利刃,高呼 “冲阵!” “杀!” 数千效节军冲杀在前,三千多扈从青壮在后,两千骑士分居两侧。 “砰!” 正面甲士手中步槊,和吐蕃武士手中利刃、藤牌碰撞在一起,发出吱呀声响,以及一连串金属碰撞声。 “破阵!破阵!” 带步军顶在最前面的是李唐宾,带头高呼 随后全军甲士也跟随高呼 “破阵!破阵!” 李唐宾身先士卒,手持陌刀,厮杀入阵,和蕃军精锐缠斗在一起。 其余士卒纷纷效仿 一时间,蕃军正面为之动摇 但吐蕃武士,又岂是易与之辈? 赤德命身侧副将,一名东岱将军下了马,换重甲,手持长斧驰援。 身后,同样是数百手持长斧的精锐甲士。 他们身上甲胄尤为精湛,吐蕃虽然在政治形式上比较落后,但其军事文化,却丝毫不弱于唐军。甲坚器利,可以相当,这几百人,俱是每万人中,才能养一千的全冷锻铁甲,内衬瘊子甲(链甲),全身数十斤,非精锐武士不能披。 事实上,其定位就是和唐军陌刀手类似兵种 而李唐宾所领,七百陌刀将同样如此 吐蕃披甲武士头上兜鍪,有显眼的蓝、黄色羽毛,非常显眼,故而只是靠近百步内,李唐宾一眼便能望见。 顿时战意大发 “端那矮子,可敢一战!” 那吐蕃东岱虽然雄壮,奈何身姿不过五尺,闻言一时恼怒 数百重甲吐蕃武士,手持长斧,以锋矢状阵型,冲杀入一线! 唐军陌刀手结为密集阵线,严阵以待 “呛!” “刺啦” 一串火星在交错的钢刃兵器间迸发出来,无论是蕃军手中长斧,还是唐军手中陌刀,都属于破甲斩马的长刃武器,互不相让。 虽说两军将士,俱是双层重甲在身,但一旦被对方武器击中,即使甲胄没有被破开,光重量带来的冲击力,也足以给人砸个半死。 正面效节军步卒四千,蕃军同为四千,实力相当。 但唐军以逸待劳,阵型早已完备,而蕃军却是刚刚渡河,未及整队,一时间被逼得步步后退。 而唐军的两翼骑兵,则分别从左右两翼迂回放箭,骚扰渡河后的吐蕃杂蕃部队,令这些本来就纪律松散的军队,无法列阵。 剩下的几千青壮,就跟随在唐军之后,牵制被骑兵骚扰,难以列阵的吐蕃杂蕃兵力。 可唯一的问题,也是赤德迟迟没有让自己身侧的四千本部人马投入厮杀的关键在于。 唐军的强弩呢? 之前还把蕃军两千武士尽数全歼的强弩呢? 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直到此时,唐军那边,也只有弓手放箭! 李业勒马中军,凝神注视着那蕃军后方的黑狮大纛 “不行,压力还不够!” 必须要想办法把赤德剩下那四千人逼出来 于是他看了眼身边,却发现除了亲兵都,已然无兵可用。 可亲兵都的都将,李唐宾,已经被派往前面充当陌刀将了。 想了想,李业招来离自己不远处的一名士卒,乃是刚刚从河畔报信过来的骑兵,似乎还是个军政学堂学员。 正是此前刘鄩派来的小郭 李业吩咐道 “你去前面军阵,把李都尉部副将,葛存周召来!” “末将遵命!” 可李业见对方年纪轻轻,身上似乎还带伤,有些不放心。 还来不及吩咐,那小郭却是已然上马奔驰而去。 此时战场正是错综复杂,李弘义部也深深冲杀入蕃军阵列之中,难分敌我,遍地嘶吼搏杀。 那小郭一人一马,居然在乱军之中,手擎长矛、横刀,斩杀数人开路,一直到李弘义中军亲卫处方勒马止步。 本来其人之前身上就因中箭,包扎数处,如今又从阵外一路冲杀而入,浑身被猩红鲜血染透。 依旧恍若未觉,肃然拱手朗声相对 “禀大王令,请调都尉副将葛副尉往中军!” 李弘义见状先是一愣,看了眼外面还在厮杀的乱军,又见对方左右无人,不过一骑。 问道 “小兄弟何名?” 那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将,只是拱手 “末将军政学堂郭崇韬,还请都尉速速通告葛副尉!” 第80章 河陇千里复汉家(中) 很快,郭崇韬便找到了葛存周 这时候的葛存周同样年轻,只是比郭崇韬略大两岁而已,说起来效节军中,从李业本人以下,都鲜见年过三十的中年将佐,全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这在诸多藩镇当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葛存周作为李弘义部副将,领着甲士,正在前冲杀,得到命令后,跟随郭崇韬,打马回了中军。 此时整个战场,都已经陷入白热化,以兵力而言,唐军只有对方的不足三分之一,宛如一支滚热的铁钳,插入水中的一瞬间,所接触之地,俱皆沸腾。 只是区别在于,由于提前准备好,唐军能够保持队列,哪怕是四千多青壮,也能维持基本秩序。 而蕃军那边,刚刚渡河,还来不及整队,就突然陷入剧烈的决战,别说列阵,连相互间的金鼓旗号,都难以马上辨别。 故而整个战场上,三四万人,看起来气势磅礴,但真正战斗激烈之处,其实还是正面的一小块阵地,蕃军本部精锐,和效节军将士的交锋。 葛存周打马回到中军,参见李业后 李业也不废话,立即让他临时充任亲兵都十将,率亲兵都全部八百人,顶上一线,作为生力军,给蕃军施加压力。 葛存周迟疑道 “那大王这边......” 李业却是面无表情道 “快去吧,无须担心,本王弓马技艺,尚未生疏!” 最后,李业身边只留下了郭崇韬在内的十来员骑兵,作为传令通信所用。 李业带着他们,来到敬翔击鼓的山坡高处,这里能俯瞰几乎整个战场 然后遥遥瞥了那面远处的黑色狮子旗 敬翔询问道 “大王欲逼迫赤德出战?” 李业颔首 敬翔看了眼前方混战一片,连绵数里的战场,又望了眼身后排列整齐,摩拳擦掌,却在战斗已然爆发半个多时辰的情况下,依旧未动的一千强弩士卒。 心中大概明了李业所谋,便道 “赤德所欲者,正是大王,何不令人擎旗于阵前邀战?” 李业摇头 “蕃贼非是藩镇,邀战恐怕不行,只要葛、李二人破阵,赤德再不动,也得要出兵!” 果不其然,当葛存周带着八百亲兵甲士冲到交战一线时,整个战场形势,都立马发生了转变。 李业的亲兵都,可谓是军中装备和训练最好的单位,铁甲率高达四成,其中四百名骑兵,俱是带甲持槊,若非没有马甲,简直可以当做重骑兵来用。 葛存周第一次统率如此多精锐,踌躇满志,八百人宛若长龙,朝着刚才还僵持的战线薄弱处,宛如尖刀般插入。 刹那间,站在最前排,正在与唐军步卒缠斗的蕃军武士,直接被巨大冲击力撞飞! 长槊闪过,一蓬蓬血雾绽开 随后数百精锐甲士,手持横刀、陌刀,从骑兵集群撞开的阵线疯狂涌入。 原本已经有些疲惫的唐军将士见状,纷纷高呼 “万胜!” “破阵!” 随即鸟附于后,突破口从最初的数丈,立马开始飞速延伸,不过半柱香时间后,踏着上百具,甲胄齐全,却因为被各种破甲武器攻击,而尸身不全的吐蕃武士尸体,唐军突破了四千蕃军本部士卒构成的前列。 其间,葛从周和李唐宾二人冲杀在最前方,李唐宾为步,持陌刀,葛从周为骑,手擎马槊。一个领着数百陌刀队,把蕃军当中的骑士逼得步步后退;一个领着铁骑,在步军混战的战场间横冲直撞,硬生生把原先的突破口,扩展到让整个军阵动摇的攻势。 与此同时,李业赤红镶白,绘有龙纹的大纛,自山坡高处欺压而下,上书“大唐同平章事,尚书仆射,侍中,天水郡王兼两镇节度,经略河西”。 帅旗直奔阵中,所过之处,唐军将士俱皆欢呼,士气一时大振 加之此时前方战局扭转,八百亲兵的生力军抵达后,全军数千甲士压力为之减轻,纷纷加紧攻势,他这敌人尸骨,不断把蕃军挤向河畔。 原本位于河畔中军后方的赤德,见状却是兴奋 本来刚才见到前方动摇,他还在考虑要不要上前支援,但现在见到对方主帅已然动作,便已迟疑不得。 直到此时,赤德虽然对眼前对手的唐军高看一眼,却依旧没有动摇胜利的信心。 毕竟,以汉人的话来说,此时的蕃军,可谓是“背水一战” 那些个杂蕃虽然纪律混乱,但就算被唐军逼退,到了河畔,也无路可再退了。 他已经派人锁住了后退的浮桥,一旦前方有军队企图后逃 就直接拆掉,以绝其路! 毫无疑问,这是一名合格军事将领,应该具备的决心和素质。 而现在,对方最后一支生力军也被派了出来,一见那装备便知,明显是唐军主帅的亲兵。 赤德不再迟疑,亲率剩下的近四千吐蕃武士冲了上去,打算一波结束战斗。 不得不说,吐蕃本部精锐的战斗力,不仅是超乎了李业本人的预计,也让曾经在关中、河南、山东,与巢军鏖战过的效节军老卒们为之心惊。 毫不过分的说,就赤德这八千人马,若是扔在中原,大概率也是能打出一个大号藩镇来的。 原本从阵线前一路往内突进,达数百步,距离那黑狮旗遥遥可见的葛存周等人,忽然听闻动地的甲胄碰撞、步伐,与马蹄声。 紧接着,眼前,被自己已经冲杀至近乎崩溃,不少人转头逃窜的吐蕃武士身后,黑压压一片,头顶黄、蓝、黑三色羽毛甲胄的精锐士卒,宛如一道铁墙,朝着突进的唐军,正面撞来! “砰!” 藤牌和皮盾直接猛烈碰撞,险些没有碎裂,随之而来的,是双方士卒手中兵刃交错,由于都是着甲步卒,一刀两刀,根本难以让人丧失战斗力。 故而,唐军精锐和蕃军武士之间的战斗,往往显得格外残酷,唯有一方身中十数创,体无完肤,甲胄崩裂,方能斩杀。 这样的战斗中,很少能见全尸,绝大多数阵亡的将士,肢体都找不全。 刚才还让全军振奋的局势扭转,一下子就被泼了盆冷水,降至冰点。 正面不过四千八百效节军将士,却要同时面对超过七千吐蕃武士,即使几位主将全力相抗,也只能勉强维持,都将赵岳身中数矢,险些伤及要害,被拖下战场,由副将代理。 符存审见状实在不放心,好在两翼针对杂蕃联军的压制十分成功,两千多骑兵,外加四千青壮,硬是将两万多杂蕃打得抬不起头来,难以组织有效反扑。 于是他便从骑兵当中,抽出四百,自己亲自率领,两翼战阵暂时交给杨师厚指挥,自侧翼迂回杀入中军,勉强协助葛存周和李唐宾挽回局势。 唐军阵线再次向后退却数十步,才勉强稳住 正当此时,河畔浮桥,火光大起,烟雾缭绕,两军见之,何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业甚至心中暗骂,这操作怎生如此眼熟? 不过赤德还是搞错了两点,一则当初李业敢在咸阳桥整个背水一战戏码,是因为此前已经恩威并施,把手下刚收服的军士给治服帖了,又给足了赏赐许诺。 二则,昔日勤王唐军,无论如何,也是藩镇军士,军纪、战心涣散是真不假,但战力、武备绝非眼下那些河湟杂蕃可比。 故而,赤德一招破釜沉舟,虽是激起了自己本部将士的战心,却反而让那两万杂蕃陷入更多恐慌中。 不过赤德也顾不了许多了 至少此时,他在正面精锐碰撞的战斗中,已经占据了优势,只要再进一步,将那帅旗折断...... 吐蕃将士,将再一次席卷河陇,甚至从此处杀入朔方、凤翔,威逼关中! 第81章 河陇千里复汉家(下) 正面四千八百唐军将士,被人数更多的蕃军精锐逐渐三面合围,只能不断后退调整。 此战,效节军可谓倾尽全力,丝毫没有之前会、兰两州时的轻松,近一个时辰的搏杀,唐军方面伤亡就已经快逼近两成。 “不能再退了!” 葛存周咬牙,对一旁刚刚退下来,身上数处伤口,原本整齐的鱼鳞甲胄,被划拉开好几处,宛如血人的李唐宾道。 李唐宾握了握手中,被鲜血沁染后,有些滑手的长刃陌刀,亦是断然道 “你在旁掠阵,我率陌刀上前,看看能不能再打出个口子!要是能斩个蕃贼将佐,就更好了!” 二人俱已下定了必死决心 葛存周带来的八百生力军,一开始还好,赤德四千支援抵达,蕃军反冲后,却是首先被波及,伤亡两百余。 李唐宾的数百陌刀手,更是一直顶在厮杀最激烈之处,鏖战一个多时辰,已经力有未逮。 至于两人之外,如赵岳部,主将重伤,剩余士卒伤亡惨重,不得不整队后撤。 李弘义、霍兴等都将,同样已经摇摇欲坠。 就在二人准备再次冲杀之际,忽然身后马蹄声传来,却见又是那之前传信的小郭。 此时众人都知道,对方是带着大王命令而来 葛存周估计,是要自己和李唐宾再从正面凿出突破口来,却没成想,郭崇韬只是勒马,言道 “大王有令,李、葛两部后撤百步!” “后撤?” 李唐宾闻言,一时怒目圆睁,痛斥道 “此时两军鏖战之际,杀红了眼,别说百步,就是后撤十步,也可能演变为溃败,你知不知道!” 葛存周虽然之前见过郭崇韬,知道对方被调到李业身边,但突然听闻如此命令,稳重如他,还是不免问道 “可有大王令牌?” “就是,莫不是你这小厮,假传大王之命!” 李唐宾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直接在战场之上,抄起陌刀,冷厉长锋,正对着郭崇韬战马,以他的本事,只要奋力一劈,便能让对方人马俱碎! 但没成想,方才十七的郭崇韬丝毫没有半点惊惶,直接从腰间抽出一物相示。 金银相错,玉石为饰 “大王龙雀刀在此,请二位速速执行命令!” 随后,也懒得再纠缠,直接打马扬槊离开 李唐宾见状,为之一愣,只得叹然 葛从周却是心思缜密,稍稍扶槊思忖,便对李唐宾斩钉截铁道 “我知之,大王欲以弓弩破敌,李都尉,随我撤军吧!” ------------------------------------- 这一刻,才二十多岁的赤德,只觉得火焰在自己胸中不断升腾燃烧。 他父亲雅隆王,有六个儿子,自己只是其中次子,甚至不是嫡出,虽说吐蕃没有什么嫡长子继承制,但这起码意味着他的母家无法对他有太大的支持。 自己的几个兄弟,都不算平庸,尤其是两个年幼的弟弟,颇受父亲宠爱,而赤德虽然在军中有基础,也有战功,却一直和其父关系紧张。 若是有了此战名望,再从会、兰、凉诸州征发大量青壮,加以从朔方、泾原、凤翔搜掠大量的财货。 自己就可以用钱收买住那些族中老将,再带着几万各蕃联军,回到雅隆,届时便可直接逼宫,继承王位!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必须要击溃眼前这支尤其耐战、敢战的唐军。 而就在刚刚,唐军原本顶在前面的陌刀队终于开始溃退,其余部队再也顶不住压力,纷纷跟随。 很快,就传染至数千人,都大步往后撤去 很明显,唐军终于扛不住蕃军人数优势的猛攻了 甚至,那面就在阵列后方不过二百步的赤色镶白大纛,亦是为之摇动,大概是催促正在“溃败”的唐军重整队列,但似乎没多大作用。 赤德亲自策马,拔出弯刀,疾呼道 “斩唐军主将首级者,赏绢五百匹,牛羊千头!” 众将闻言,纷纷骚然,这可是笔大数字! 无数蕃军精锐,策马扬矛,朝着唐军帅旗处,如狼群般快速涌来。 但当志得意满的赤德亲率大军,追杀颓败唐军数百步,直抵那帅旗前不过百步距离时,众人却逐渐发现事情好像不对。 因为刚才还在退败的唐军,竟然又开始逐渐止步 事实上,即使是败退,这些跟随李业打过硬仗,又训练日久的老卒,依旧能保持以队为单位的基本秩序。 而当他们朝着帅旗,到了百步以内,对面帅旗下的士卒却突然高声大呼 “止步!列队御敌!” 一些纪律尚在的唐军部队开始重新整队,但也不乏已然彻底变成溃兵,继续往后逃窜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排排密密麻麻,整齐的强弩,已然上弦,对准着自己。 “再退者杀!” 符存审也带着四百骑兵赶到,在退军之后,压阵,同时接管军令,让各部重新列队。 此时,赤德的追击主力刚刚抵达 然后,符存审只下达了一个命令,对着全部还没有完成整队的唐军士卒,挥下令旗,那是一个效节军平时出操训练中,最简单的指令动作之一。 “蹲下!” 中低层军官将佐的呵斥声连绵不绝 然后只闻得一阵连绵不绝,却又短促数息间的声音 “蓬” 上千具强弩,同时斜对上空抛射出去 越过前方四千唐军,朝着刚刚进入射程的蕃军武士扑去。 二十四岁的赤德,正是青年将领最为精力旺盛之时,亲自带着骑兵,冲杀在军队的一线,正如两年前的李业那般。 他只看到,一片遮天蔽日,由金属和羽毛构成的暴雨,就这样,在他的瞳孔之中,不断放大。 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的数名亲卫,就已经带着皮盾,将他扑倒 “嗖嗖嗖” 无数破风声在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正在高速冲刺的骑兵,被突然射中倒地后的连带碰撞和哀嚎。 赤德被四五个亲卫从马上拉下,以皮盾扑护在地,突然倒地,被坚硬的甲胄与地面碰撞,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似乎明白过来,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蠢,居然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对面那个唐军主帅,哪怕是在全军都有崩溃危险,哪怕是自己的亲兵都已经伤亡惨重的情况下。 就是按着杀手锏——强弩军,一动不动! 直到现在,仗都打了快两个时辰,这一千弩士,才发出了自己的第一箭。 而且从距离上来说,他们也发不了多少箭了。 但,这就足够了 刚才还气势汹汹,席卷而来,近七千吐蕃步骑大军,忽然就宛如被当头一棒,前方骑兵勒马,带动着后面的队伍为之稍乱。 然而,唐军的强弩还没停下,李业将一千人分为六排,每两排一阵,齐射之后,为之轮替,箭雨毫无间隙,如雨不绝。 直到蕃军冲锋势头被彻底打断,整个冲击阵型最前端,都被伤亡士卒填满,哀嚎声不绝后。 一千弩士,直接把手中强弩弃之于地! 李业接过郭崇韬递来的龙雀刀,拔刀高呼 “随我破敌!” 而后纵马向前,一千弩士全部拔出佩刀,跟随在后 “万胜!” 赤红镶白的帅旗,就这样直挺挺地朝着黑狮旗冲去! 数千唐军见状纷纷反身持械跟随,高呼破阵 赤德才刚刚满嘴泥土,从地上手脚并用爬起来,想要再次上马,眼前,数千唐军就已经向着兵锋顿挫的蕃军反冲而来。 “嗖!” 观望间,一支狼牙箭从他眼前飞过,赤德连忙闪躲,才松口气,却听闻身侧惊呼。 那数十步外的箭羽竟是直接命中不远处的黑狮旗 然后符存审和李业合兵后的四百骑兵就已经朝着这里涌来 赤德上马,慌乱间向往身后策马而去,但已然瞥见那二十步外,一袭白马如电 还有白马之上,其人手中四尺寒光冷刃,配合着那银色战甲、兜鍪间,冷峻的年轻面容,和锋锐目光,阳光下,显得夺目...... 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天水郡王破吐蕃雅隆王子赤德与河湟杂蕃,联军三万七千于临洮,洮水为之一红! 第82章 九郡山河,宛然而旧 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唐军一万两千,与吐蕃联军近四万,会战于洮水河两侧。 此时的吐蕃,已然和大唐一样,陷入无限内耗之中,可以说,这三四万联军,是面对李业收复河陇的野心,唯一能抽出来应对的有生力量了。 而现在,全部灰飞烟灭 因为赤德本人的“破釜沉舟”,在战后将浮桥烧毁,导致被唐军大举击溃后的数万吐蕃溃卒,近乎无路可逃。 所谓背水一战,那也是要讲条件的,至少不是这种情况 恰恰相反,此时,李业只是命敬翔带着军中会、兰两州征发的那三千青壮,集体用吐蕃语高呼 “缴械不杀!” 那两万多杂蕃,就像秋日的麦草般,成片倾倒,再无半点战心。 而更为狼狈的,还是赤德本人 就在一个时辰前,还踌躇满志,想要用李业的头颅,铸就自己未来宏图的他,转眼间,变成了丧家之犬。 而更讽刺的是,当赤德在仅有还能指挥得动的两百亲卫扈从下,一路背向战场溃逃,想躲过唐军那不断朝着他黑狮大旗逼近的,那面赤色镶白,龙纹大纛。 最后,见全军已然崩溃,再无战心,赤德干脆咬牙连黑狮旗也扔了。 当大旗倒下的一刻,整个战场的唐军将士,立马发出剧烈的欢呼声,无数甲士朝着蕃军溃卒冲杀而来,被挤压的蕃军,只能在河畔,望洋兴叹,要么反抗被杀,要么束手投降。 而当赤德终于勉强甩开身后李业,亲自带着的几百追兵时,却尴尬的发现 自己居然跑到了之前的浮桥...... 浮桥上,残破的林木还在河上起伏,之间还能看出被火烧过的痕迹。 这就是刚才,他自己亲口下的命令 结果,现在连逃都没机会了 不禁仰天长叹,竟是落下泪来 至于李业,一开始看到对方敢亲自驰援,并主动冲锋在先来攻,还勉强高看这赤德一眼,如今看来,却是难免让人嗤之以鼻了。 要撤就早点撤,那叫审慎果决;要战就别怕死,那叫勇敢无畏,战争之中,唯有这种色厉内荏的角色,最是让人瞧不起。 只能说,自五十年前陷入内乱以后,吐蕃,也少有英雄人物了。 赤德走投无路之下,胆气尽丧,堂堂七尺男儿,竟是只能面对河水掩泣。 身边士卒见状,俱皆失望,纷纷离散而去,投降唐军 最后见着身后不断逼近的唐军将士,仓皇之中,竟是和十来个亲卫脱了甲胄,弃了兵刃,想要扶马渡河(看了史书才知道,马居然是会游泳的,震惊) 只是,这种情况下,如此行为未免显得蠢了 洮水河上游虽然不算宽阔,但好歹也有几十丈,没两刻钟 李业领着数百将士,勒马于河畔,见此情状,唐军军士俱皆指示相讥笑,一时间,波及两岸。 更是让正在水里,勉强扶着马脖子的赤德感到耻辱 但很快,他就来不及了 因为李业并没有放过赤德的意思,直接叫来两个队的弩士,对着河面,就是一通攒射。 一朵朵血花在河面上漂浮而起,赤德只觉背上一痛,然后身体,就不听使唤的逐渐下沉...... ------------------------------------- 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唐军于洮水畔破敌,斩首九千,俘虏一万六千,斩吐蕃雅隆王次子赤德。 六月二十七,渡洮水,攻取安乐、洮州三县 此时,整个河陇,已经再无可以当效节军兵锋之敌 唐军步伐几乎大步前进,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各路河陇杂蕃纷纷向西逃窜,其余尽数投降。 七月初,北上,光复河州,十二,渡河,分兵三路,先后光复廓州、龙支数县,然后继续北上黄水。 直到七月十五,原本在昔日陇右节度使驻地,鄯州湟水县的吐蕃部落西遁,剩下的嗢末和汉民部族,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 李业这个陇右节度使,终于步入了真正的陇右节度驻地。 城中,昔日哥舒翰时期的节度帅府都还尚在,只是早已残破不堪,树木丛生,令人兴叹。 唐军三路,符存审继续攻略,或者说接收整个鄯州,并追击西逃青海湖的吐蕃残部,杨师厚南下接收廓州西侧的诸多堡垒、关隘。 而李业,则亲自领兵掉头东进,自兰州,入岷州、渭州、秦州。 八月末,大唐天水郡王李业入秦州,秦州的郡名,就叫做天水郡。 至此,李业西征以来,先后收复会、兰、洮、河、鄯、廓、岷、渭、秦九州之地,加上朔方镇的灵州,一时间雄踞西北十州。 倒是显得兵马不够用了,哪怕将此前征发的青壮,也计入军队,也不过一万出头而已。 但李业的步伐并没有就此停止 九月,李业在秦州祭祀陇西李氏先祖,场面相当隆重,并以此上报朝廷,相告光复河陇之事。 然后又继续领兵转西,北上征讨凉州嗢末、吐蕃 与此同时,韦庄抵达敦煌,并成功说服了张淮深出兵。 归义军自西往东,效节军自东往西,夹击打通河西走廊 李业命符存审领三千军协助归义军,收复肃州、甘州,击破回鹘。 然后李业自己亲自带兵,穿过姑臧山,围攻凉州城 也就是昔日河西节度使驻地 之所以如此急迫的要攻取凉州,乃是因为在河陇诸州中,凉州是昔日汉民最多的地方,兵源也就最多。 事实上,当李业以万余人马,大破吐蕃数万联军的消息传开后,本就松散的凉州嗢末部落,几乎毫无抵抗意志,唐军一路攻城拔寨,十分顺利,直抵凉州城下,便献城投降。 李业亲率骑士,列队入城,纪律严明,军威显赫,令全城侧目。 时值中和四年十一月,李业身兼陇右节度使、朔方节度使、河西经略使之职。原本不过是朝廷给的空头支票,现在,几乎全部落实。 朔方驻地灵州、陇右驻地鄯州、河西驻地凉州,俱在李业手中。 既然有了地盘,当务之急,自然是扩军 几乎是拿下凉州的数日之后,唐军就在凉、鄯、河、渭、秦诸州,大举募兵,当然考虑到训练和战斗力问题,李业的原则,是新兵最多不能超过老卒一倍以上。 而那些之前随军的学员、幕僚们,原本还无事可做,一下子就忙碌起来。 有的甚至两三天内,连升数职,变成了各地知县、刺史。 是的,是知县,而不是县令,所谓知县,便是“权知xx县事”,表示他并非朝廷委派的地方官,而只是李业的幕府官员,外派而已,可以随时调回。 战胜之后,依照惯例,大赏诸军当然是肯定的。 凡参与了洮水一战的效节军将士,人均赏绢两匹,钱两贯,功勋、斩首,另外计数加赏。 而参与战斗的辅兵,同样能得钱一贯,绢一匹的待遇。 顷刻间,数万财帛便发了出去,府库一时间空了小半。 但作为大管家的张承业,也是喜忧参半 忧的是之前从长安弄来的财帛虽多,但也经不起只出不进,喜的是,此战之后,缴获了大量牛、马、羊等牲畜、毛皮。 光羊,就超过了十二万头 而这,也是李业为什么急于收复凉州的原因 因为他要打通河西走廊 确切地说,他要恢复并掌控丝绸之路的贸易路线。 而要做到这一点,除了河西走廊东端的凉州外,西端的沙州归义军,也相当重要。 于是乎,中和四年十一月末,归义军光复甘州全境,效节军光复凉州全境后。 亲自披甲出征的两军主帅,天水郡王李业,和检校户部尚书,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相会于两州交界处的焉支山下。 第83章 会盟焉支,共复山河 虽然同为唐人、唐军,但藩镇之间,犹如两国,基本的互相防备还是要有的。 同样的,双方未免没有展现实力,以作威慑、自恃的心思。 张淮深东征之际,东边效节军的消息也不断传来,先是大破吐蕃于洮水,然后又是在短短数月间,光复十州之地,一时间名震天下。 他当然未免有些忧虑之心,虽然归义军因为地理位置原因,一直是在河西孤军奋战,但对东面中原之地,藩镇间龌龊也早有耳闻,互相兼并本是常事。 故而会盟之前,张淮深专门检点全军最精锐的三千人马,俱皆铁甲,陌刀、强弩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二百人马披甲的具甲骑兵。 意义不言自明 毕竟,如果说战前的效节军,展现出的,更多是一个和自己实力相当的潜在合作者。 而现在,李业的实力一下子展露无疑,就未免有些吓人了。 张淮深自问,只以眼下归义军的实力,是挡不住赤德那近四万联军的。 自他以下,归义军中,一众文武官吏,也是如临大敌。 大将索勋,也是张议潮女婿,领军屯驻祁连山,在张淮深之后掠阵。 康通义则亲自跟随,前往焉支山会盟 但是,当张淮深领着一众人马,抵达焉支山下时,事情的发展,却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效节军并没有示威,也没有什么上万大军,旌旗招展的场面 恰恰相反,李业主动将军队退居焉支山后九十里外的番禾县,只带着三百亲骑,与焉支山主动相邀会面。 这也是有典故的 所谓“退避三舍”,古代一舍三十里,乃是当年晋文公的典故,以示诚心退避锋芒。 张淮深见状,也只能将做好万般准备的三千精锐留在祁连城,自己领着亲卫,和李业会面。 ------------------------------------- 李业前世是听过张淮深这个名字的,张议潮的侄子,归义军第二代领导人。 而这个名字之所以让他记忆深刻,还是因为张淮深最后的结局。 似乎是因为被手下大将,联合张议潮子嗣夺权篡位,最后全家被害。 但只论功业而言,张淮深毫无疑问是张议潮的政治遗产继承人,毕生致力于恢复河西,对唐廷,也保持了相当的尊重和忠诚。 李业对他还是相当敬重的。 “张尚书,久仰!” 张淮深勒马停住,却见一名身着紫袍,二十稍许的年轻人,已经在前等着他了。 身后跟着几名按刀将佐,从站位和衣着上,立马就能分清主次。 虽说张淮深对李业本人的情况,也略有耳闻,但当真正看见,对方竟然如此年轻,心中还是不免惊讶。 虽说同为藩镇之主,但人家又是郡王,又是宗室的,肯定是比自己地位高多了,所以张淮深自然不敢拿大,主动下马拱手作礼 “淮深见过郡王!” 原本预料对方年少得志,恐怕会有些恣意气骄,但事实并非如此。 李业当即主动回礼,然后笑着上前握住年长自己十多岁的张淮深手,言道 “尚书说笑了,你我并肩抗敌,本为同袍之谊,焉能以爵位相论,再兼尚书年长于业,岂不是让旁人笑业无礼?切莫再提郡王之事,以子烨相称便是!” 随即拉着张淮深,一同前往山上已然修缮好的凉亭。 张淮深自然言语谦让,但心中暗暗惊异,如此年轻,取得如此功业,却依旧不显于人,要么是真的赤诚君子,要么就是志在青云了。 果然,双方主帅和几个相随的大员各自落座,上茶之后 李业也不提会盟,先是夸了对方一通,表示自己少年时,对张太保(张议潮)是如何敬仰,归义军坚守河西故地,为汉家砥柱,是如何伟大。 张淮深面对这通马屁,自然是连番谦让,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说明对方暂时还没有歹意,但同时也是警惕,如此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果然,李业言毕之后,其身侧一名绯袍文官,看起来大概是幕僚一类的官员,就出言道 “下官听闻,昔日太保尚在时,就曾意在沟通河西和关内,令西北牛羊,得以换取内地财帛。” “可叹昔日河西、陇右故地,也是人口繁多,商旅不绝之繁荣锦绣,如今却早已荒凉,岂不让人遗憾?” 出言的正是李业首席幕僚,现天水郡王长史,河西经略判官,敬翔 至此,双方的会谈就进入了正题 这种事情,李业当然不至于亲自动口,张淮深相当审慎的听完了敬翔言语。 效节军方面,提出了三条合作意见 首先是撤除关防,两军以焉支山为界,左右五十里内,不驻强兵,以示诚恳。 这一点,倒是和张淮深此前想法不谋而合 而另外两条,却是直接击中了归义军软处,令张淮深大为心动。 双方于凉州、敦煌,互派官吏,其实就是使节,只是藩镇之间不能这样称呼而已。然后沿着从敦煌到秦州、灵州这河西走廊一路州县,开放关防,允许商队互通。 按照敬翔的说法,昔日开元、天宝时,西北藩镇,包括安西、北庭都护府,本来就是依靠这条商路,得以供养。 只是后来吐蕃侵扰霸占,河西走廊断绝,虽说商道没有完全截断,但流量也降低了许多。 如今河陇数千里,两头间,只剩下了归义军和效节军两家势力,何不就此合作,共同经营此道? 届时,他们领地内的大量牛马牲畜,可以经由陇右,运到关中、蜀中,乃至江陵、中原,换取绢帛、铜钱,何乐而不为呢? 尤其是西北马匹,关内军阀混战,战马可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而产马地就那么几个,除了代北的沙陀李氏,还有河北幽州,就只剩下河陇西北大马了,甚至西北战马的质量更高。 其三,就是除了经济合作外,军事上结为攻守同盟,共同对付河西走廊两侧,可能威胁到双方利益的回鹘、龙家、嗢末、吐蕃诸部落。 当然,这是从现实利益来说 以高尚价值而言,便是“令河西三千里河山,光复汉风” 不过军事合作也是有限度的,只局限于河西走廊两侧,双方共同的敌人。 如东边效节军灵州方面的党项,西边归义军后方伊州方面的西州回鹘,那就各扫自家门前雪了。 言罢之后,张淮深不免感叹 “昔年叔父时,我归义军独守天西,四夷侵扰不绝,交付于我手,未尝不战战兢兢,今日会盟,我归义军终有同袍矣!” 对李业再无相疑,主动正色行礼 李业连忙还礼笑道 “既是立盟,怎不饮酒?” 随即命人上酒,就在这凉亭之上,与张淮深摆宴相饮。 焉支山曾为匈奴故地,自汉武用兵,霍去病攻略河西后,便属汉家,自高处眺望,二人目光所及,千里山河,蜿蜒磅礴。 李业举酒慨叹 “禄伯(张淮深字)兄,我为长安人氏,只有长于市井之间。犹记得长安西北开远门外,当年贞观功臣虞文懿,曾立碑于斯,上书‘此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旅人西行,未及万里。” “但后来长大方知,我大唐鼎盛之日,西疆何止九千九百里,乃一万二千里!” “东起高丽,西及波斯,此亘古未有之业耳。” “然时迁事移,待从军之后方晓得,四夷侵扰,已至凤翔耳。” “业为宗室,亦为唐人,此生之志,便在复此旧观!令百年左衽,再复汉冠,万里旧疆,又朝社稷。还望能与禄伯兄共勉!” 张淮深听完言语,亦是默然 当年其叔父张议潮,何尝不是如此心志,方才义无反顾呢? 大唐至今已有近三百载,其间峥嵘岁月,其实只有百年 但只是这百年,却足以让后来的所有此间豪杰,都有某种睥睨天下的雄心壮志。 离别前,李业将缴获的赤德黑狮大纛,以及吐蕃宝刀,送与张淮深留作纪念。 张淮深肃然作礼,拱手道 “子烨之言,淮深谨记!” 第84章 名震天下,露布报捷 关中,长安城 自从去年光复以后,原本逃难蜀中、凤翔的大量士民,终于在中和四年以后,逐渐回到关中。 无论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是昔日的世界第一都市,如今依旧还是京师,长安还是逐渐开始恢复旧观,只是没有往日那般繁荣了。 许多逃难的大族再次搬了回来,尤其是朝廷许是为了安稳人心,同时也算弥补之前动乱间留下的空缺。 于中和三年、四年,先后连续举办了两次科举,取进士四十五人,让长安城比起去年刚收复的一片死寂,热闹了不少。 被焚烧坍塌的房屋,被修缮拆毁,许多大族旁支旁系,继承了遗留的府邸房产,天子和中枢的回归,带来了大量官吏家属,以及其经济需求,又养活了不少手工业者。 还有数万禁军,同样有家眷,亲族,整个长安,在短短一年间,人口又勉强恢复到二三十万的水准。 三辅之地毕竟还是天府之国,即使遭了三年拉锯的兵灾,或者说由于李业这只小蝴蝶的存在,所受的破坏没有历史上那么严重。 长安君臣回到关中后,竟是逐渐又回到了往日岁月间 而此时,地方军阀还忙于在黄巢遗留的地盘和利益间分赃,无暇冲突,也懒得和朝廷对着干,似乎天下无事,又恢复到了以往年岁。 直到中和三年十二月开始,长安西北面,开远门外,一骑骑快马络绎不绝。 带回了一条条惊人消息 “捷报!天水郡王率兵光复会州!” “捷报!天水郡王大破蕃贼于兰州,兰州光复!” “天水郡王大破吐蕃联军数万,斩首渝万,斩获酋王之子!” “捷报!洮州、河州光复!” “渭州、秦州光复” “廓州光复” “鄯州光复” “天水郡王与检校尚书张节度,会师焉支山,凉州光复!” 快马递来的捷报,每隔三五日,便要递来一封。 虽说军事情报往往都要保密传播,但惟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捷报。 汉代起,就有“露布报捷”的传统,也就是报捷文书不密封,而是直接用一匹长幅白布,大书文字,令行人可见,然后用木杆高高挑起,自城门而入,所到之处,呼喊报捷。 算是一种提振军心士气的方法 而唐代的露布报捷,向来是直接从朱雀大街外,一路奔驰,穿过大半个长安城,然后抵达宫门,中书门下衙署前。 况且李业既然是要得名,自然是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每次报捷,都命数十名大嗓门的骑士沿街呼喊,让朱雀大街两侧,数万民众可见可闻。 故而,这几月间,长安士民,每隔几日,便能听到报捷之声。 关中、长安百姓,向来对于西北都不陌生,一方面隔得近,而且唐代本就是丝绸之路繁荣之时,以前盛唐乃至中唐,长安城中都不鲜见西北商人。 另一方面,西北是边防重镇,往日关中征发兵役,十之三四,都是要往西北去的。 正是因为了解,所以大家都知道,从宣宗以后,数十年间,自凤翔以西数千里,只有不知道隔多远的一个归义军勉强支撑,其余早非朝廷之地。 而每逢秋冬,西北的吐蕃、党项、回鹘部落,也会趁机抄掠凤翔、泾原、夏绥、朔方诸镇,有时兵锋鼎盛,甚至能威胁关中。 况且,吐蕃人又不是没打进过长安 对于吐蕃的强大和威胁,长安士民可谓是耳熟能详,祖辈相传 而这短短数月间,捷报频传,昔日不可一世的吐蕃强敌,西北虎狼,一下子就成了天兵之下的齑粉,被唐军横扫千里。 昔日凉州沦陷,河陇落入胡尘,白居易曾作诗道 “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 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天宝之后,本来自信于“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士民,已然发现,现在的长安,却居然要在不过数百里外的强敌威胁下,战战兢兢。 可现在,一切似乎又变回来了 仿佛大唐又回到了贞观、开元初年,那个隔三差五便要“献俘太庙”的时代,那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灵魂,似乎又回到了大唐军队的身上,并携带着无限荣耀,让所有唐民为之欢呼喝彩! 只是,伴随着这一回光返照般巨大荣耀,而传播天下间,一个名字,被反复不断的提及。 天水郡王,李业 李业此前当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至少在天下诸侯中,还是属于站在第一梯队那种。 但这次不同,如此巨大的声誉,不仅仅只存在于王侯将相的战略权谋之间,下至庶民百姓,俱皆耳闻。 效节军和李业,昔日在关中驻军时的种种事迹被挖掘出来,并且广泛传播,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总是无限的,许多人把效节军治军严谨,秋毫无犯的事迹,演变出种种传奇故事。 尤其是中晚唐,本就是中国民间戏剧、小说,一个从萌芽走向发展的重要时期,后世着名的《莺莺传》、《长恨歌传》都被改编成了戏剧。 中国的传统戏曲也开始大步发展 于是乎,从长安到洛阳、江陵、蜀中 《天水王征西》、《效节定乱记》不少与李业和效节军有关的民间文艺作品传播开来。 尤其是在关中 这也不稀奇,长安士民对李业实在太亲切了。 因为李业自己,就是从曾祖父开始,便定居于此的老长安。 他自己的二进老宅,现在还在长安西南的平和坊里呢,也幸亏在战乱中没有被焚毁,后面自然也就没人敢动了。 而且李业虽为宗室,可却是从市井之间,自己打拼出来的。这种家道中落,出身贫寒草莽,最后一展雄才,得以显贵的故事桥段,加上李业本人向来礼贤下士,于诸多节帅中,是出了名的尊重读书人。 便更加得到贫寒士子的青睐和崇拜 也算是古往今来的常见桥段,大人物们尚未发迹之前,谁知道你是哪来的阿猫阿狗。 但发迹显赫以后,什么神奇宝贝都会找上门来 什么出生之时,满屋红光,晴天霹雳,云生七彩,门绕燕雀的 知道的说是瞎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霍格沃兹搁这招生呢 也不乏其中有野心之辈,意在摆弄舆论,好给自己未来寻进身之阶。毕竟眼下局势,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朝廷已然是秋后蚂蚱,也不怪旁人想要做从龙功臣。 这是民间的影响 至于对朝廷而言,李业如此大功,未免惊世骇俗,一开始许多朝臣、宦官,乃至于天子都不大相信,但等这边刚刚派使者过去查实,新的捷报又抵达,如此反复数次,两三月后,长安君臣,方才完全消化这一事实。 于此,心系社稷之臣,自然是欢欣鼓舞,上书天子,要将俘虏押回长安,献俘太庙,以提振士气,并昭告宗庙、天地,向四海传旨,以示朝廷威德。 尤其是在眼下,中央权威日益颓废的情况下,李业这个宗室名将,取得如此战功,昭告天下,并大赏,就是告诉所有藩镇 “别以为没人能收拾的了你们!” 这些人,是真把李业当朝廷的救星了。 其实也不止他们,天子和几个宰相,何尝又不是这样想的呢? 之前面对黄巢入关中,已经将神策军的本质暴露无遗,根本无法以为屏障,眼下却有这么一个又能打,做事又守规矩,对朝廷也恭敬有礼,军纪还好,还出身宗室的天下名将。 不指望他,又能指望谁呢?若不是病急乱投医,当初也不至于连李国昌父子都要记入宗谱。 中和四年,二月 加授天水郡王李业为中书令 三月,加辅国将军 四月,太子太保、开府仪同三司 后面,因为实在无所可封,又不太可能直接把李业拔为亲王,那样实在是惊世骇俗,只能追封其父母,恩荫妻子。 追授父李颌为俞国公,母刘氏为国夫人 虽然李业还没有子嗣,但还是荫一子为侯 也不是没人提过,但很快就被否决掉,毕竟如果按照规矩,就以天水郡王加封为一字亲王,那天水郡属于哪个州呢?答:秦州 请问,李业王号为何? 所以根本不可能,直接否决,改为加封食邑两千户 第85章 上源驿之变(上) 田令孜不是不想阻拦,而是不可能拦得住 随着昔日长安被破,十万神策军如土鸡瓦狗般被黄巢轻易击破后,田令孜在朝中的地位就有所动摇。 尤其是随着杨复恭、杨复光兄弟再次崛起 不同于带着皇帝跑路成都的田令孜,这二位还是有胆气得多,都留在了北面。其中杨复光更是作为郑畋、王铎的副手,勤王军监军,先后在河南拉拢住了周岌、王重荣数股勤王兵马,又参与了诱导朱温倒戈,功劳、资历不小。 在各路藩镇间,也颇有名望,哪怕是李业,也得恭敬称呼一声“杨军容”(观军容使)。 中和四年初,杨复光逝世,李业还专门派了使者吊唁。 曾经受其恩惠的军中将领,纷纷前来吊唁,一时间,杨门声势,远胜田令孜。 杨复恭继承了其兄政治遗产,在长安光复后,先后升为左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平阳郡公。 所以,田令孜也是愈发显得失势,无暇再和李业较劲,或者说,他现在还得稳住李业,免得对方找自己麻烦,只能捏着鼻子通过了一条条加封诏书。 他只能指望被自己拉拢的神策军指挥使宋文通,把最后的府库家底都拿了出来,让宋文通重建神策军。 作为一个大唐权宦,他知道,只有掌握兵权,才是稳固地位最要紧的事情。 至于杨复恭,更是积极和李业联络,想要与对方打好关系。 权宦之间的斗争,互相实力,便是看能争得多少藩镇诸侯的支持,不需要出兵,只需要你发表一个态度,就足以让长安朝堂上的所有人都为之掂量。 李业对此自然没有意见,一直都让袁袭替自己接洽,同时也委托老丈人崔安潜,替自己居中联络。 说实话,他是不看好田令孜重建神策军的,且不言能不能重建,就说要恢复神策军,就得把昔日属于神策军直接控制的财源、驻地、兵源给拿回来。 现在这些地方,可都是在朱玫、李昌言、王重荣、周岌等人手中,哪里会轻易吐出来呢? 田令孜若是一意孤行,必然要和这些在讨灭黄巢过程中,分割地盘的军阀们起冲突。 如果李业记得不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历史上唐僖宗和田令孜,又逃了一次蜀中。 李克用、王建、李茂贞等人,就是在这一波政潮里,得以上位,成为亲王。 李业当然也不介意参与其中,自然乐见田令孜碰壁。 只是李业在西北的崛起,的的确确的威胁到了凤翔、泾原的李昌言和朱玫。 二人各自不过拥两三州之地,身后却突然多出来个坐拥十州的庞然大物,又怎能不让人心惊畏惧呢? 尤其是朱玫,本来和李业之间,就有过龃龉,怎能不担心对方秋后算账? 随着消息,从长安,向中原、江南流传开,朱温、李克用等诸侯,也为之心惊。 此前,他们共同朝见于长安之际,李业主动请缨西征,众人直道是其人十年之内,都再无暇东顾,和众人相争。 但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乎了众人预料 李业到了朔方,不过一年间,就扫平河陇,将关西十州收入囊中,其威势已然压过天下任何一个藩镇。 虽然只从兵力上而言,李业部暂时是不如李克用、朱温的,但言及战力,却已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 ------------------------------------- 中和四年十一月,汴州,上源驿 这里原本只是汴州和洛阳之间的一个普通馆驿,也许是因为位于河南腹地,又是在商旅官吏来往较多的路上,所以额外规模大些,用于接待过往官员而已。 但这一天,天上初雪才飘落下来,驿馆间气氛却格外热烈。 数百衣甲、口音不同的军士,在驿馆外间设宴饮酒,还叫来了舞姬助兴。 驿丞也只能小心笑脸接待 因为驿馆外,此时多出了两面大纛 一面上书“陇西郡王,河东节度使,尚书右仆射,开府仪同三司” 一面上书“沛郡公,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宣武军节度使,汴州刺史” 正是李克用和朱全忠二位 话说黄巢于山东覆灭后,中原之地,只剩下了秦宗权等几股残兵。 中和四年初,得知黄巢身死,也不知这厮是怎么想的,秦宗权竟然据蔡州称帝,分封百官,建立政权。其取黄巢“大齐”国号,以示对黄巢政权的延续。 他分兵四出,所至焚杀掳掠,攻略河南。 李克用受命南征,和朱全忠一起应对,征讨秦宗权。 当然,其实也是有趁机兼并掉路上的昭义军的意思 双方合作很愉快,多次挫败秦宗权,并剿灭了其它几股黄巢残余势力。 但李克用根基不在中原,捞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也该回河东。 朱全忠便在上源驿,设宴为对方送行,亦是为李克用庆功 驿馆大厅内,十多名舞女当庭而舞,武夫们也不懂啥“八佾舞于庭”的道理,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那些个妙龄女子,不过身着片缕而已。 双方酒过三巡,俱是头昏脑热 尤其是李克用,本就是血气方刚,性格豪烈,纵然是出身代北,酒量尚佳,但在朱全忠这个老人精,又是连连相劝,又是让自己属下陪饮,很快就醉意上头。 “要我说啊,朱......朱兄这兵马,纪律虽调教得不错,却非是能战、敢战之兵。” 李克用酒意一上头,根本就懒得顾及什么礼节,口不择言,纵使身旁几名亲信相劝也无用。 “你观那子烨的效节军,非止军律,更兼血气耳!” “不过嘛......听说朱兄以前是猎户,并未从过军,也不怪,哈哈,不怪!” 李克用自顾自饮酒,更是与身侧女妓嬉笑,却是没看朱全忠脸色,竟是拿起对方出身打趣起来。 朱全忠心中暗恨,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其余宣武军将佐,却是各有不忿。 而正当朱全忠主动举杯笑着与李克用对饮之后,突然发生一事,却将气氛降至冰点。 原来是大厅外间,那些个同样摆宴饮酒的两军军佐,也许是因为酒意上头,有几人起了冲突。 便有人来厅中,低声告知朱全忠,他本来想低调处理此事。 没想到李克用那边也得到了手下通报,却是直接不管不顾,大声相讥道 “善于倒戈之辈嘛,便是如此了!” 此言既出,厅中众人,一时默然 朱全忠也好,宣武军也罢,都是当初倒戈过来的黄巢旧部,这一点是所有人都知道,却心照不宣的事情。 毕竟黄巢对朱温不算差,倒戈也就算了,还成了追杀黄巢的急先锋,当初朱温所作所为,哪怕是以唐末藩镇的道德水准来看,都显得有些可耻了。 但心中瞧不起是一回事,说出口来,还是这种场合当着人家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全忠面上表情直接铁青僵住,良久,才突然笑道 “罪人之身,哪里能比郡王功业?部下无状,全忠自当罚酒一杯!” 随即将桌上已有些冰冷的酒水,一饮而下 是夜,酒席散去后,李克用下榻于上源驿 三更,尚未完全醒酒的李克用,忽闻门外亲信大喊 “大王,有贼子!” 李克用猛地翻起身来,透过模糊的窗前,却见外面,一片火光升腾...... 第86章 上源驿之变(中) 李克用许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一时间都还没反应过来 但时间却已然等不及 门外火光之外,忽然传来喊杀之声,距离不过数十步,清晰可闻 毕竟他们入汴州城,只带了数百亲卫,其余河东大军俱在城外 前来叫醒李克用的人,是他自幼跟随的亲从,唤作郭景铢。 听闻声响,连忙直接把还愣着的李克用,一把拉下床铺,趴在地上。 果然,窗外无数破风声响起,十数支箭雨窜入,在木板和桌案上,钉得乒乓作响。 李克用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何人作乱?” 郭景铢才连忙向李克用说明状况 原来就在小半个时辰前,汴州城内的宣武军士卒,忽然围住上源驿,数千兵众突然犯难,为首的正是之前酒席当中,朱全忠身侧亲信将领,唤作杨彦洪。 宣武军杀入驿馆当中,还四处放火,意在诛杀李克用及其亲信。 好在李嗣源、史敬思、薛志勤等随行亲信,反应及时,将内院大门封住,并叫醒驻守在内的亲信将士,拼死抵抗,才得以僵持,勉强抗住外面的猛攻。 此时整个上源驿,火光冲天,两军士卒围绕着内院,拼死搏杀 李克用治军向来喜欢以义气拉拢,虽然有失纪律严明,但不得不说,关键时候,这种性格行事确实能换得亲信扈从们以死相报。 数百河东将士,夜中忽然惊醒,许多甲胄兵械尚未齐全,却依旧战不旋踵,誓死相抗,抄起手边一切能用的家伙事,把大门堵死,然后又与爬墙进来的宣武军士卒搏斗厮杀。 一时间,两三千宣武军,竟然硬是破不了区区数百河东将士的反抗。 薛志勤和李嗣源,一边亲自上阵,指挥参与战斗,一边连忙让郭景铢叫醒李克用。 只是人力毕竟有限,拖延的每一分钟,都是河东将士的性命付出。 等到李克用反应过来,宣武军已然突入内宅不过百步,上百亲信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无数昔日部下的怒吼和呼喊声,从他耳畔传来,其中也不乏他认下的义子们。 (李克用很喜欢收义子,甚至有专门的“义儿军”,所谓十三太保,只是其中比较出名,流传民间的少部分。) 李克用性格义烈,本也是重感情的人,知晓状况,顿时勃然大怒。 在郭景铢的帮助下,胡乱几手,将甲胄套在身上,然后直接抄起强弓,一脚踢开房门。 他小时候因为难产,天生一眼不明,但射术却依旧绝佳,少时便有一箭双雕的战果。 怒气之下,竟是从门外士卒手中接过箭矢,朝着数十步外,刚刚破墙而来的宣武军,就是一通连珠箭,接连射杀六七人,让外面的宣武军都为之震慑。 剩下的上百河东将士,见状亦是振起决死士气,和薛志勤、史敬思、李嗣源等人,刀砍箭射,不顾生死,以命相搏,硬是让人数十倍以上的宣武军,不能靠近内院五十步内。 射完了箭,李克用心中怒气依旧未减,抄起铁简,便想上前搏杀。 但在此时,身侧一将,却是连忙拦住李克用,单膝跪地,哭谏道 “大人!” “成大事者,焉能将性命白白葬送于此?大人一身所系,非止我等义儿,还有河东百万军民,先祖遗业啊!” “还请大人速速突围,孩儿等自当扈从!” 正是他所有义子,最年长,也是最稳重的李嗣源 李克用闻言,也清醒了不少,怒气浇灭之后,亦是发觉,眼下自己已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若是今日不能逃脱。 届时为朱全忠所趁,城外数万河东大军群龙无首,以这年头的常识,必然会因为争夺帅位,陷入内斗,届时整个河东,都有分裂之险,而朱全忠趁此机会,未必不能兼并自壮。 那不是白白便宜了这鸟人? 李克用连忙扶起李嗣源,然后对着几名义子、亲信言道 “众将士,随本王杀出一条血路!” 随即身先士卒,从内宅一处北面偏门试图突围 决死之下,士皆死战,而且此时跟随在李克用身侧的,基本上都是他平时恩养,乃至自幼跟随之人,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忠诚度都不必多说。 围困的宣武军,以数倍之兵相拦,竟然都抵挡不住 杨彦洪见状大急,他知道既然做下此事,若是不做绝,那日后就必然成不死不休,养虎为患之祸。 只好先让宣武军士卒退下,锁住外门,然后让数百军士,用火箭向内宅射去,增大火势,想要烧死李克用。 水火无情,便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了,李克用见愈加猛烈的火势,擦拭面上鲜血,亦是只得仰天长啸。 “莫非天亡我李翼圣乎?” 当此时,却忽然听闻身侧李嗣源等人欢呼声 李克用愣住,然后仰天望去,只觉面上渐有冰凉之意 随后雨点如瀑,倾泻而下,夹杂着晚秋初冬风雪不绝 似乎正是有老天爷相助,原本逐渐猛烈的火势,因此延展稍稍迟缓。 虽然对于大火而言,其实降雨并不能将其熄灭,但雨雪却能为李克用等人提供掩护,尤其此时又是半夜。 李克用当即大喜呼道 “此天助我李克用也!” 身后将士亲信,不明就里,也纷纷士气为之一振。 毕竟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有传奇色彩了,很难不让人觉得此夜命不该绝。 同样的,外面围困放箭的宣武军士卒之间,亦是议论纷纷 本来偷袭这种事情,就挺不道德的,眼下又突然天降大雨,不少人都有些呆住,莫非老天爷还真看不下去了? 众人如何反应不提,但残余河东将士纷纷跟随在李克用数人身后,朝着北面偏门猛突。 监军陈景思,原本只是个宦官,但当初黄巢之乱,他首先向朝廷和田令孜建议,请李克用南下平叛,担任监军后,兢兢业业,李克用向来事之如兄,颇为信任。 为了给李克用创造机会,吸引火力,陈景思主动带着百余人留下,和宣武军士卒搏杀,做出李克用尚在的假象。 许是士气变化作用,李克用一路拼杀,竟是直接破开了上源驿北门。 尤其是其间,李克用麾下,前几年才刚收的年轻部下,方才二十出头,如今在军中充为裨将的史敬思,尤为敢战,一路搏杀在前,手持陌刀,斩杀十余人,为李克用开路,身负数创,犹自不觉。 众人居然就这样,于黑夜、风雨、烈火与杀伐声间,杀出一条血路,出了上源驿。 朱全忠大概也是临时起意,没有安排妥当,或者是办事的杨彦洪手脚不利落,居然忘记处理驿馆外面马厩里的河东战马。 于是乎李克用等人惊喜战马尚存,纷纷上马突围 直到一柱香过后,两千多宣武军,杀入内宅,剩下百余河东将士拼死力战,无一投降,和陈景思一起战死后,杨彦洪这边才反应过来,李克用已然突围跑路。 朱全忠此时也亲自带人过来,本是要“验收成果”,却反而得到了李克用一行人突围成功的消息。 大怒之下扇了杨彦洪好几个耳光子不谈,立马就让人锁住汴州全部城门、桥梁,决不能放李克用逃走! 上万宣武军,在慌乱之中,将佐各自带队,严防城门、便桥,同时骑兵带队搜索城内。 满街坊都是行影匆匆,大声叫喊,不时间破门而入,全副武装的军士。 全城都陷入戒严和惶恐之中,夜中被惊醒的士民百姓,惊恐交加,还以为发生了兵变,待听到军士们在城内大索独目、着甲、河东口音之人,又不免议论开来。 毕竟李克用在中原征讨黄巢数载,“独眼龙”、“飞虎子”之名,许多人都有听闻。 但李克用一行人,既然是有了马,又是亡命途中,半点不惜马力,快骑之下,确实已经就这夜色和月光,向北奔逃,到了城北汴河畔。 只是真到了城北,距离逃脱不过数百步距离,却突然发现,通往河北面,河东军大营方向的石桥上,已然被数百宣武军军士锁住。 而且他们已经发现了李克用等人,大声呼喊 “李克用在此处!” 眼看要不了多久,追击搜寻的数千宣武军就会追上来,将他们绞杀在此处,就连李克用都有些绝望。 正在此时,一个年轻声音响起 “大王勿忧,快快策马!我等自会破敌!” 第87章 上源驿之变(下) 出声者,正是此前冲杀在前的小将,史敬思 此时,对方年轻的面孔下,一袭在月光中,被鲜血沁染后的白袍,已然分辨不清,却依旧决然向李克用拱手。 然后策马提槊,便向着那石桥奔去 李嗣源、薛志勤等人,也纷纷随之策马持兵刃冲锋在前 李克用还来不及说话,便被人牵着马缰在后跟上 三将奋勇当先,史敬思持槊,李嗣源张弓,薛志勤持铁简,身后百余骑,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河东、代北勇士。 不顾箭矢,锋刃之间,一命换数命,杀入桥头敌群! 宣武军士卒哪里见过这般声势? 只是领头将佐,知道干系重大,一旦防脱,以朱全忠治军之严,自己必然难逃一死,也只好咬牙带人挡住,依靠数倍的人数优势,尽量拖延到其他闻讯赶来的宣武军,参与战斗,把李克用等人合围在桥头。 可是,说难听是狗急跳墙,正经言却是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李克用等百余人都知道,此时自己已然毫无退路,而且每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一旦被朱全忠追兵赶上。 不仅要身死此处,再无生机和报仇机会,连之前在驿馆里,以身做饵,死不旋踵,为众人争得生机的陈景思等同袍弟兄,牺牲也会为之白费。 只有不惜代价杀出去!夺得一条生路,日后才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李嗣源接连放箭,射杀十数人,然后弃弓,换槊,又反复冲杀,命宣武军士卒都不敢当面,最后战马中箭折蹄,无法奔驰,又下马换横刀相斗。 薛志勤、史敬思诸将亦是如此,就连寻常士卒,也同样怀必死之心,李克用虽然治军比较松散,但对自己亲信却相当好,这些人也是真心想要以自家性命,替自家大王主帅,夺出生路。 最终,史敬思寻机瞅见了正在桥上呵斥指挥的宣武军守将,向薛志勤示意吗,二人兵力冲杀,薛志勤为他拦住部分宣武军兵士。 史敬思得以策马而入,竟是一槊便把那尚在突然惊恐之中守将穿了个透心凉! 被这一帮杀神不要命缠斗,这七百宣武军,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伤亡过两百,见主将身死,直接丧失了抵抗意志,被区区百余河东将士杀溃。 可就在众人终于逃脱在望之际,似乎命运又给李克用开了玩笑 身后一阵马蹄、脚步,和喊杀声传来,紧接着就能看见,数以千计的宣武军,终于被这边动静吸引,发现了李克用等人,前来支援。 而此时,刚刚结束战斗的李克用一行人,身侧不过一百二十余骑。 形势,似乎再次陷入绝望之中。 李克用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见状干脆打起精神,准备和自家亲信一起,与之相战,大不了死在此处便是! 但身上血迹无数,依然将白袍染得殷红的史敬思,却连忙让人牵住李克用马匹,然后下马对着自家大王正色一礼 “河东可无我等,却一日不可无大王,望日后能替末将照看亲眷!” 随后就在桥上,不顾甲胄伤创在身,跪地而拜 “大王保重,拜托!” 随后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大声呼喊让李嗣源、薛志勤带着李克用向北离开。 说起来史敬思相较于二人,不过是个裨将,平时都是要行下官礼的那种,但此时却没人会因为对方如此呵斥叫喊而生气,反而各自含泪,牵着尚在恍惚间的李克用马缰,片刻不停,向北疾驰。 李克用被拽着向北逃窜,但刚行出数十丈,回头望向那桥头隐约身影,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此时宣武军追兵已至桥头 史敬思勒马横槊,厉声高呼 “二三子俱受郡王大恩” “敢死者,与某来!” 除了十多名跟随李嗣源、薛志勤护持李克用北逃的骑兵外,其余百余人,俱皆高喊死战 个个不顾身上伤势,眼前强敌,义无反顾,都不带瞧身后一眼 居然就跟随在史敬思身后,朝着桥头黑压压一片,上千宣武军反冲而去! 如此义烈豪勇之气,就连追击过来的一众宣武军,都为之震慑 但带队的杨彦洪,刚刚吃了挂落,已然眼红气急,想要赶紧杀败眼前断后河东军,好追击李克用。 可石桥本来就狭窄,百余骑士,足以堵死 宣武军一时间也绕不了路,只能先和对方接战 原本以为区区百骑,最多半柱香就能搞定的事情 但却并非如此 这百骑可谓勇烈难当,根本不怕死,对着宣武军的长矛、步槊就不计死伤的猛冲猛打。 马槊断了就用刀,战马折了就滚下马来步战,刀断了便抢敌人的,直至赤手空拳,身披十数创,血尽身死! 尤其是其中领头那员白袍骑将,手中马槊几乎无人敢挡,跟串糖葫芦似的连杀二十几人,三四个主动上前的将佐军官,皆被当场挑杀。 杨彦洪实在没法,好在对方人也不多,每分每秒,都在消耗死伤 可反过来说,每分每秒,李克用也就逃的更远了 此时,之前风雨已经稍停,黑蒙蒙天上却是飘起了细雪。 史敬思带着百余残兵,硬是把桥头汇集得越来越多,先是千余,后来竟有两三千的宣武军,堵在此处,长达近两刻钟! 最后还是朱全忠带着弓弩兵抵达,直接以上千弓弩,对着不到三十骑的河东兵齐射。 一时间,万箭齐发,如同之前的暴雨般,已经折了马,断了槊,只剩下手中横刀,身披十数创,血流不止,满身赤红的史敬思。 依旧扬刀相抗,格开数箭。 只是箭雨如注,区区二十几人,哪里真能一骑当千呢? 剩下同袍俱皆被射成了刺猬,当即殒命无声 史敬思也瞬间被扑射而来的箭雨,挡无可挡,中十余箭,从胸口到小腿,俱是白羽。 只是,俱在身前 此时,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以战马全力奔驰速度,恐怕李克用等人,少说也得有二十里外了。 细雪不停,飘落在黑红血液都开始干涸的战场 原本白袍银甲的小将,早已分辨不出半点年轻面容,唯有一双冷目,依旧怒睁。 朱全忠策马到了桥头,先是当头叱骂众将,尤其是杨彦洪,差点没把他推下去砍了。 杨彦洪连忙建议,派全军骑兵向北追击,遇到骑马的,无需分辨,全部射杀,必然不会让李克用逃脱,然后马上主动带人策马去追。 朱全忠又看向那桥头已经被箭雨射得遍体鳞伤,伤口血液都已然干涸的身影,但依旧用手中刃口崎岖的横刀杵地,背靠同袍尸体,勉强站立的身影。 虽然已不成人形,难出一言,但那双锋利的虎目,却依旧让人畏惧,知道其人气息未绝。 朱全忠缓缓打马上前,一声长叹,问道 “义士可有遗言?” 史敬思含血嘴唇微微动作,许是因为胸腹中箭,难以发声 待有朱全忠亲信上前侧耳 其人似乎突然鼓起最后气力,含糊不清,厉声出言,虽然声音不大,却是足以让所有人闻之默然无措,只是看向朱全忠 “叛主之辈,焉敢言义!” 秋冬风雪,潇潇而下,随风飞舞,乌云蒙蒙,难见月光。 石桥前火把无数,北边是夜色中依旧连忙策马追击,马蹄呼喊嘈杂的宣武军骑兵。 南边,城中上源驿火光越烧越大,照亮小半个汴州城,引得无数民众议论围观,然后被戒严的宣武军士卒驱离。 史敬思言罢气绝,唯有一双虎目,依旧怒视对方,只是瞳孔已然涣散。 只留下面色铁青的朱全忠,让身边亲信,心惊胆战不敢出一言 他看着北面茫茫夜色,和宣武军骑兵的火把,先是冷然下令,让全军骑兵不惜一切代价向北追击李克用。 最后看向尚还在风雪中屹立不倒的史敬思,还是叹息 “李克用究竟有何德?如此豪杰相随!” “厚葬吧......” 第88章 风雷滚滚乱又起(上) 夜色风雪交加,李克用在李嗣源和薛志勤的护佐下,十余残骑,向北一路狂奔。 多亏史敬思在桥头阻拦宣武军,硬生生把追兵拖延了近两刻钟,十余骑亡命奔逃之下,终于在夜色将尽前,长驱四十余里,到了河东军大营外。 说起来,汴州城内的大火实在是太显眼了。 早在杨彦洪刚刚开始围攻放火后,就有驿馆外的人察觉不对,甚至有士卒哨骑回来禀报北面的河东军大营。 此时河东军大营,李克用不在,一直作为他得力助手的李嗣源也跟随入城,剩下竟是有些群龙无首。 议论纷纷,人心思动 毕竟这年头的藩镇军队,所谓军心,很大程度上都只是勉强维持,若是作为统帅的李克用本人,出了三长两短,连带着几个义子,也跟着陨难。 那整支河东大军陷入混乱,乃至于内斗,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幸的是,李克用正妻刘氏,向来女中豪杰,精于骑射,知晓兵事,哪怕他南下征战,也往往披甲相随丈夫于军中。 刘氏见军中骚然,一方面,连忙派人请军中宿将,周德威出来主持局势,另一方面,却是直接把那慌忙过来报信,还到处乱喊的两人给砍了。 并安抚营中,表示是汴州城内走水失火,并未有兵乱,大王明日便会回营。 这番处置还是相当得体的,毕竟此时李克用生死不知,必须要做两手准备。 若是李克用尚存,营中一旦生乱,有野心之辈为了进身之阶,响应朱温该如何?这种事情在晚唐很是常见。 而李克用若有不幸,河东军群龙无首,更不是报仇的时候,反而要想方法先稳住大军,撤回河东,为此哪怕和朱全忠虚以逶迤也在所不惜。 李克用等人逃至营外,由于满面风尘鲜血,值守士卒一时间都分辨不出,反而警惕相望。 直到李嗣源上前,展示信物,再加上他素来为军中骁将,不少人都认识,军士这才惊诧间连忙打开大门。 刘氏听闻消息,这才连忙往营门迎接 此时李克用这个主心骨既然归来,自然是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见十几人满面风尘、鲜血,甲胄凌乱不堪,战马险些累毙 之前跟随入城的六百多人,如今回来不到二十,监军陈景思,裨将史敬思等人也没有跟随回来。 李嗣源几人身上还有箭矢扎伤,尚未取出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何事,见到的人,都不言自明。 营中诸将,顿时义愤填膺,除了周德威只是让人照顾好,其余众将,纷纷主动请战。 而李克用只是恍惚间,在刘氏搀扶下,竟是落下泪来 “若非史、陈二君,诸多将士用命,克用死矣!” 言过之后,亦是转头南望,眼中怒火腾腾 “不杀朱贼,我心难安,何以慰数百将士之灵!” 众将闻言,纷纷踊跃喊杀,表示明日一早,便要踏平汴州城,让朱全忠那厮付出代价! 刘氏见状,心中有些沉重,连忙道 “大王忽才入营,人马疲劳,不妨暂且先歇一夜,明日一早,再与诸位弟兄相商大计。” 李克用对刘氏向来尊敬,对她的建议都十分看重,听闻此言,知道是另有他言。 而他刚刚回来,也的确想知道之前自己不在时,营中有无动乱,便答应下来,先让众将退下。 待众人走后,夫妇二人入帐,灯火之下,刘氏却是郑重对李克用道 “大王此次带兵伐叛是为国讨贼,以救东路诸侯之急,并不是为了大王个人的怨仇。” “现在,汴州人朱全忠叛变要谋害你,你当然很气愤,我也十分生气。我也觉得他该伐该杀。” “可自从黄巢乱后,天下诸侯割据地方,互相观望,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发生大的混战、兼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谁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啊!” “如那河陇李业,不就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早早跑到西北,去和蕃人较劲吗?因为他在那里,无论兼并多大地盘,也没人能够说个不字。” “可大王眼下不同,朱全忠无耻相害,人神所愤,但若大王现在就出兵讨伐,两军一混战起来,在外人、在朝廷眼里,反倒成了藩镇内斗,我河东军和朱全忠,俱成了作乱之辈。中原、河东富庶,多少诸侯眼巴巴盯着,得此机会,未必没有窥探之心。” “与其如此,不若先暂时按下,北归安顿大军,向朝廷控诉朱全忠行径,先在道义上站住脚,再报仇不迟啊!” 李克用闻言,先是有些生气恼怒,但等对方说完,却是陷入思考,觉得有道理。 他性格躁烈,容易意气用事,但优点却是听得进别人的劝谏。 刘氏说得不假,今夜奇耻大辱,自然要报,但身为一方诸侯,百万军民的身家性命担在身上,却是不能如此不管不顾的。 以朱全忠毒辣的性格,敢在河东军就屯驻北面数十里外,就下手来看,肯定是做了准备的。 而正如刘氏所言,此前李克用南下,是打着讨贼旗号,无论如何,周边藩镇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威胁河东。 但若是今夜李克用就因怒兴兵,和朱全忠在汴州大战,纵使李克用万般委屈,旁人却又看不见,对于朝廷而言,这就是军阀兼并。 河东军反而会落入黄巢平定之后,第一个首开内战的出头鸟 见李克用动摇,刘氏又连忙道 “大王若是还有迟疑,何不寻李嗣源、周德威相询?此二人,俱是往日间大王最为倚仗的持重之才啊。” 李克用闻言颔首,连忙让人把二将召入帐中 果不其然,二人也是同样劝阻于李克用,先不要意气用事。 周德威还补充道 “兵法言‘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朱贼敢以此谋,又兼大王逃脱,必然有所准备,已经严防,我军贸然而攻,又无器械,恐有顿兵于坚城之危,望大王三思!” 李克用终于被说服,只好长叹一声,摆手让二人退下。 但他依旧决然道 “今日且让朱贼头颅暂存肩上几日,两三载内,本王必要亲自取下!” ------------------------------------- 河东军这边,次日一早,却没有选择南下攻击汴州,反而是立马拔营北归 同时向长安上书,阐明事端,并控诉朱全忠谋害朝廷功臣 而朱全忠这边,也是好笑,那杨彦洪在前夜献计,派骑兵北上追杀所有骑马者,宁可滥杀,也绝不放过李克用。 但没成想,李克用还是逃脱了不言,他自己因为朱全忠训斥,主动在前搜索,却因为意外,在夜中难以辨认,被宣武军自己的骑兵当场射杀。 所谓作茧自缚,便是如此了 对于此时,暗流涌动的天下局势而言,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甚至朝廷得到李克用上书之后,也只是以安抚为主。 但事实上,整个大唐的命运,却已然开始悄然变轨,或者说朝着本来的方向,更加迅速的疾驰而去。 李克用不可能会忘记这夜的奇耻大辱 河东与河南,两个新兴军事集团的仇恨就此种下,不死不休。 只是,在河东这边暂时的忍让下,矛盾暂且压下,没有变成第一个引爆天下局势的爆发点。 但,遍地干柴,只欠星火,总是会有人去引爆它的。 黄巢覆灭后,江南、淮南也被诸多崛起的新军阀控制,蜀中王建诸将,开始崭露头角,河北刘仁恭,蠢蠢欲动,大有扩张势头。 中原之地,王重荣、朱玫、李昌言、周岌诸将,和正在积极重建神策军的田令孜之间,同样是无法调和的利益矛盾。 秦宗权趁着朱全忠和李克用打嘴仗之际,得以喘息,继续肆虐周边十数州。 当然,还有刚刚平定西北十州,坐据千里河山的李业 中和四年,就这样在各方势力暗自谋划的窃语中结束。 次年,长安也许是因为黄巢之乱的平定,表示庆贺期望,改元光启元年。 第89章 风雷滚滚乱又起(下) 自从西汉,盐铁官营制度施行以后,官盐,一直都是朝廷的重要财政收入。 过去,中唐以后,随着能够控制的地区愈加有限,朝廷就更加重视对各种大宗商品的控制,和专卖,以增加财政收入,供养庞大的募兵集团。不仅是盐铁,还有酒、茶、油等生活必需品。 这种严格的专卖制度,甚至一直延续到了宋代。 而黄巢入关中,田令孜挟持天子逃亡蜀中,却是连剩下这点利益,也丢得差不多了。 按理说,黄巢平定之后,这些官营资产应该重归朝廷,或者说宦官手中,作为重建、供养神策禁军的资源。 但事实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黄巢走了,原本关中外边的各路军阀,或者说“勤王功臣”们,却是进来了。 原本长安专门派盐铁使,控制的河中(今山西永济)镇安邑、解县(今山西)两大盐池,已然被东进平乱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控制。 人家吃到嘴里的肉,又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 不是所有人,都有李业那种“觉悟”的。 可田令孜也没有办法,黄巢乱后,长安荆棘满城,狐兔纵横,人口凋敝,整个关中,都没有恢复过来,无论太监们再怎么使尽浑身解数,还是税赋大减。 又南衙北司朝官宦官共万余员,加上重建后神策军五十四都,每都千人,就是五万四千大军,各种军费和俸养金沉重。 尤其是军队,由于事前田令孜逃到蜀中时,为了拉拢人,稳固地位,做出的各种赏赐许诺,迟迟不能兑现,军士将佐多有抱怨。田令孜十分焦虑,生怕这些丘八,一个不好,闹出啥事来,但又无计可施。 只能硬着头皮,索要这些被各路诸侯霸占了的官产。 光启元年初,新年才过没多久,田令孜奏请恢复旧制,将两大盐池交盐铁使管理。 虽然宰相崔安潜表示反对,担心此举会激起关东诸侯不必要的冲突,但田令孜依旧通过皇帝强行通过,他自兼两池榷盐使,收盐利以赡养军队。 王重荣倒也还算讲规矩,没有马上炸刺,而是上书朝廷抗辩 但依旧不愿交出盐池 朝廷派宦官使者,前往河中劝阻,却无济于事。 田令孜大怒,让自己的养子匡佑,为河中监军,想要向王重荣施压。 但人家藩镇武夫什么脾气?会惯得了你? 匡佑傲慢不已,激怒河中将士,被驱逐出镇,匡佑回长安,向田令孜哭诉,田令孜便因此起了想诛除王重荣的心思。 一月后,田令孜以朝廷名义徙王重荣为泰宁节度使,以泰宁节度使齐克让为义武节度使,以王处存为河中节度使,三镇调防。又诏李克用以河东兵援王处存赴河中镇。 其目的非常明显,就是想要拆分王重荣权力,把他调开 王重荣不服田令孜的调动,不肯去兖州赴泰宁节度使任,又自以为有破黄巢复京师功,而横遭田令孜迫害。三月,数上表论田孜离间君臣,并数其十罪。 田令孜气急之下,和泾原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为援,以胁迫重荣就范。 王重荣见状不妙,求救于李克用,李克用因朝廷不处罚朱全忠,心怀怨恨,又听闻朱玫、李昌言和朱全忠交好,更是决心帮助王重荣。 而田令孜自以为智珠在握,事情都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却没想到,他不过也只是别人实现野心的阶梯罢了。 泾原节度使朱玫,向来是野心勃勃之辈,泾原镇又邻近长安,未尝没有想当曹操的心思。 只恨时局不够乱,自己不好火中取栗,便暗中策划,给原本就千钧一发的事态,加了把烈火。 他一边派人,暗中联络东边的朱全忠,一边派手下死士动作。 ------------------------------------- 光启元年,四月初五 天子近侍,同时也是田令孜的亲信,宦官枢密副使,西门思进,被数名不明身份的游侠,刺杀于宫门外大道之上! 枢密副使,在晚唐宦官体系中,是仅次于四贵的存在,相当于事实上的副宰相。 这消息一经传出,满朝惊骇! 同时京师府库,也被人放火焚烧 如此行径,实在是嚣张至极! 那些游侠死士,虽未表明身份,可所有证据线索,都指向了河东李克用。 朝廷震动,田令孜大怒,把李克用视为王重荣同党 哪怕崔安潜等人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 田令孜随即遣朱玫、李昌言率泾原、凤翔二镇兵及神策军先讨王重荣。 这下子,李克用不想参战,也得参战了。 黄巢之乱平定才不到一年,确切的说,还没有完全平定,秦宗权等残余势力都还在活跃。 整个关中、中原腹地,却是再次陷入战乱...... ------------------------------------- 朔方镇,灵州城内 之前的朔方节度帅府,在天水郡王妃,崔瑛入住后,逐渐修缮一新,崔瑛还专门让人把府邸扩大了一圈。 毕竟此前帅府因为年久失修,有些残破,而且李业作为宗室郡王,按照制度,也该有匹配的宅邸。 李业虽说并不敛财,但肯定也不穷,何况还有崔瑛这个小富婆,光嫁妆就价值数万贯。 只是那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 至于今年年初,刚刚修缮一新的王府,却因为另一件事,热闹起来 李业自从中和四年中,在凉州与张淮深会盟后,回到灵州,半年无事,只是专心经营地盘,训练新军。 过去这半年,效节军扩军一倍,超两万之数,幕府当中已经有人建议,随着地盘空前扩大,为了驻军方便,要加以拆分组建新军了。 确切的说,就是李业所指挥的,河西、朔方、陇右三军,即将正式建立。 不过在灵州窝了半年,最大的意外之喜,还是崔瑛怀孕了 李业得到消息,万分欣喜,连忙回府,大赏府中上下百余名内侍、使女。 之后城中其余文武官员听闻消息,纷纷带着礼品,上来庆贺,一时间,王府门前车水马龙。 按理说这年头怀孕也不是啥大事,由于幼儿夭折率高,往往要长到六七岁,才算安稳,但这也不怪大家反应过激。 因为对于此时的灵州政权而言,一个继承人,实在是太重要了。 以前大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一天没一天的,也就罢了。 现在既然有了家业,而主帅眼见也是前途远大,贵不可言之人,各自都是有富贵前程的。 若李业没个接班人,哪天出了意外,怎么办? 就算符杨等人忠心耿耿,也得有人能辅佐不是? 光启元年,五月初三 端午将至,天气变得炎热 李业早间,先是陪着怀胎四月,肚子稍稍有显的王妃崔瑛,在王府后院散步。 后院是专门让人修缮,引了水源进来的池塘,花草簌簌 原本他并非享受之人,但随着有了家眷,心思也发生了些转变,只要不过分,谁又不喜欢过好日子呢? 溜了一圈,直到有内侍前来通报,说是敬翔求见 崔瑛闻言,也是善解人意,主动让李业前往待客,自己先和侍女回了内宅 而李业,心中却是已然明了,敬翔因何而来,毕竟有袁袭的情报系统,他前两日,就已经获知了长安那边的消息。 片刻后 李业、敬翔主臣二人,在后苑中摆开案几、围棋对弈。 敬翔棋艺自然是远超李业这个臭棋篓子,不过为人臣嘛,这点情商还是有的。 他突然问道 “天元之侧,已有人相争,大王以为如何,可否要掺上一脚?” 李业闻言,知道对方来意 干脆也懒得打哑谜,直接停手(兴许是担心下不过) 正色道 “敬先生有何教我?” 敬翔也是正襟危坐,肃然言道 “既然大王已据边角作为根基,何妨先趁此机会,争上一争?” 李业闻言,知道敬翔的意思,河陇十州已经在手,眼下中原、关中大乱,浑水摸鱼,正是良机。 但他也有担心,言道 “我当然知道先生所言非虚,但一则,河陇得手不过半载,尚未稳固,许多州县甚至衙门都还没齐全,现在就南下争利,未免仓促,万一后方有变如何?二则,李克用素来与我交好,可此番却是站在了朝廷对立面,我又是宗室,站在哪边?” 敬翔捋须听完李业的忧虑,却是笑道 “大王所虑确实是此间关键所在,翔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随即,就在这后苑之中,一一为李业分析谋划 首先,此番乱局正是机会,按敬翔估计,以田令孜那厮本事,断然是打不过王重荣、李克用的,且朱玫等人,也不会卖力,大概率是要变成小丑。 所以,李业无需全军南下,可以留下主力,安稳住后方,让张承业主持局势,自己带几千精锐南下。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还是李业应该在这件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敬翔正色道 “以翔之见,大王应不偏不倚为佳!” “不偏不倚?” 李业闻言茫然 敬翔却已然解释 “此事简单,无非三样,申斥王重荣,弹劾田令孜,替李克用辩护!” 李业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击节赞道 “各打五十大板,甚妙!” 第90章 写在第一卷后面的话 第一卷至此结束 这算是笔者第二部作品,有关写唐末题材的想法,其实早在年初就有了。 一方面是读者的建议,另一方面亦是自己感兴趣 从唐末到五代十国这段历史,在华夏历史上,是较为特殊的。 因为以五代十国为界,几乎可以把整个秦以后的大统一王朝史,分为两段。(当然,以安史之乱为界,亦是恰当的) 过去读史时,不免有这样的疑惑 作为后人,我们常以重文轻武,守内虚外,而批评于两宋统治者。而事实上,两宋的主要问题,也的确出在了这些方面。 兵不能战,将不敢战,以文御武,皇帝只能用繁杂的官制,和庞大的财政开支来维持统治惯性。 既然如此,今人能看到,古人就不知道吗? 我不相信范仲淹、王安石会比我笨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至我翻阅到钱穆先生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其间,钱穆先生这样打破我对历史的固有印象道 “宋是最贫最弱的一环” 因为 “宋代是有政治,而无制度”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终北宋一朝,实际上都是在解决五代十国的遗留问题,宋代事实上是五代政治的延续与改良。 自安史之乱,到五代十国,两百多年的乱世,其对于整个民族的文化、政治、经济形态的大破大立,只有两晋南北朝可以相提并论。 如汉代戍卒、唐代府兵那样的义务征兵体系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完全依托于经济利益的募兵集团。 这些人,在五代,便是衙兵藩镇,在宋代,便是西军兵痞 所谓重文轻武,首先也得武人能让人瞧得起才是,淫人妻女,抢掠屠城,事实上,民间百姓,对于这些职业军士的厌恶,早在五代,科举尚未成风之时,就已然根深蒂固,“贼配军”可不是宋朝才有的词汇。 而再深究下去,经济及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样的变化又是怎样造成的呢? 汉唐,贵族世家,大地主阶级完全垄断式的庄园经济解体,不再会有一家一户,动辄部曲数千的事情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中下层地主,广泛的登上了历史舞台,在这个动荡过程中,失去土地的流民,只能自己抱团,用手中暴力武器,依附于割据政权,成为了有独立意志的武装集团——牙兵 不解决土地问题,不解决流民问题,军队就永远都是兵痞收容所,要么变成晚唐五代那样的骄横武夫,要么变成宋代混吃等死的贼配军。 当然,残唐五代的问题还不止于此,文化上,汉代以来的儒家体系,自南北朝后就已经摇摇欲坠,经过两百年乱世,“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更是被砸碎一地,如何重建意识形态?这个工作,直到南宋才算完成。 经济上,为了满足暴力集团胃口,不让他们反过来威胁政权和社会稳定,只能一味在财政上让步,最后演变为“冗兵冗费”。这个问题,直到明初才算勉强解决。 笔者向来坚信,读书必当有所得,作为创作者,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同样所得匪浅。 之前为了写第一部,关于南明的作品,查阅了大量资料,尤其是顾诚先生和钱海岳先生的两部《南明史》,写完之后,只觉得自己对从万历到雍正,明末至清初,无数人物皆有了解。 一时间,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写书的,还是读书的。 同样的,为了本作,笔者也从年初开始翻阅《旧唐书》、《旧五代史》和《资治通鉴》,更加觉得五代人物吸引力所在。 五代十国,以剧烈、戏剧性而言,其实丝毫不输于汉末至南北朝这一段轰轰烈烈的大变局。 但遗憾的是,纵使民间素来也有不少艺术形象的塑造,可却向来缺乏具体的文艺作品。 其实残唐五代中,许多人物都颇具英雄色彩 不只是此前笔者已经有所着墨的李克用 如朱温,在宋代以来的历史中,一直以反面形象出现。 但当我读到《旧五代史》中,并非朱温传记,而是最后末尾一篇,讲述农桑杂务的《食货志》中,却看到令人感慨万千的一段 “梁祖之开国也,属黄巢大乱之后。以夷门一镇,外严烽堠,内辟污莱,厉以耕桑,薄以租赋,士虽苦战,民则乐输,二纪之间,俄成霸业。” “及末帝与庄宗对垒于河上,河南之民,虽困于辇运,亦未至流亡,其义无他,盖赋敛轻而田园可恋故也。” “及庄宗平定梁室,任吏人孔谦为租庸使,峻法以剥下,厚敛以奉上,民产虽竭,军食尚亏。加之以兵革,因之以饥馑,不三四年,以致颠陨,其义无他,盖赋役重而寰区失望故也。” 都说朱温篡逆、荒淫、残虐无度,可谁又知道,后梁,几乎是整个五代之间,老百姓过的最好的一段! 这也就是笔者,本作的第二个落笔动机 如果说上本作品,是和读者一起,畅想一个可能的,寄托于美好政治理想的故事。 那本作,便是想与诸位探讨另一个问题 作为唯物主义者,纵观青史,于浩浩难挡的历史洪流当中,于难以打破的自身局限性当中 怎么做,怎样的人,算是英雄? 上一本书的主角,更多的,像是一个承载着崇高政治理想的“圣徒”。 而这一次,笔者更愿意和大家讨论,如何塑造一个时代英雄,既有局限,也足以让人从中看见若干历史影子的英雄人物。 同时透过其视角,与那些原本就在浩浩长河上的豪杰们,碰撞出何等绚烂火花。 一方之主者,如李克用、朱温、李嗣源、刘仁恭、杨行密、钱缪、王建...... 武者如周德威、王彦章、符存审、李存孝、郭崇韬、张归霸等 文者如敬翔、张全义、严可求、李振、李愚、张文蔚、冯道等 就连宦官、巾帼,也各有峥嵘显露者 再往外,阿拉伯大食,东罗马帝国,同样处在自身历史的关键阶段,这样的舞台,又岂能是主角一人的独舞呢? 或有英雄之气,而少英雄之能;或有英雄之能,而少英雄之气,或者两者兼有,或者两者皆无...... 说实话,这其中许多人物,笔者也是边写,边了解,写书这件事,对于我而言,更多还是自己有所得,只是既然得宝,岂能不示于人? 无论如何,这一卷结束后,李业已经成为了历史舞台上的主角之一 接下来,才是真正开幕 第1章 公忠体国李天水 灵州城原先并不算大,城中人口,也不过一两万间 只是城外,作为黄河弯处,最为适宜耕种的河谷平原,灵州其实是又成为西北重镇的潜力。 事实上,在南北朝时,这里也的确是北魏、北周等朝,在西北的关键节点,只是于安史乱后逐渐没落。 收复十州之后,李业也终于可以有时间,抽出身来,处理内部政务。 原本不过十余万人口的灵州,随着大量军士、官僚家属的入住,还有河西商道的再次畅通,开始重现活力。 洮水一战,唐军俘虏了超过三万吐蕃及其他部落丁壮,这些劳动力当然不会被浪费。 被李业拆分为二十个力工营,用于修缮灵州方圆百里的安乐川、唐徕渠水利设施,并修缮扩大灵州城墙。 “开饭啦!开饭啦!” 黄河之侧,疏通河渠的工地之上,工头敲着巴掌大的铜锣,大声喧嚷 民夫、工匠们放下手中家伙事,纷纷连忙赶过来 既然是给幕府做事,当然是要包饭的。 果不其然,工头身后,几名民夫,推着五架独轮小车,车上篓箩里,热腾腾还盖着白布的杂粮蒸饼、粟米饭,还有一桶浮着油沫的羊骨汤。 别看简单,对于这年头的大多数普通百姓而来,已算是小康人家的吃食了。 这也是周边民众,尤其踊跃参加幕府募工的原因,不仅有好处拿,虽很少用铜钱结算,但一般都会以牛羊,和皮毛补贴,这些东西,其实对百姓而言更重要。 而且每天都包一顿朝食,管饱 只可惜招人数量不多,从年初到现在,也才不到一万人,而且还不要光是卖力的,什么木匠、石匠都吃香得多。 至于铁匠?只要在城里幕府工事署报个备,便能分摊幕府派下来的兵械任务,可比这个挣钱。 工地上,百余民夫纷纷涌来,各自排队取食,已经干了两三月,大家都懂了规矩,不敢闹事,只是交头接耳,笑言笑语,不时互相打趣。 河渠之上,除了民夫,还有数以万计吐蕃俘虏,他们承担最为繁重的劳力分派,反而是民夫,更多都是些技术活。 只是俘虏的待遇,肯定就明显差多了,只能保证两顿稠粥和杂粮 整个河道,两三万人,轮流休息,吃饭,声势相当浩大,不比战场稍差,以至于必须要随时有两千兵马和百余名官吏看着。 生火做饭的烟囱遍布数十里,运送材料、粮食、工具的牛车,不下千数。 而所有人身前,灵州外围,昔日自汉代就遗留下的诸多人工沟渠,正以每日十数里的速度快速疏通,扩展。 黄河水,就此流入,浸润上千万亩良田 两三里外,几骑遥遥将这热火朝天一幕收入眼中 “孙兄以为这天水郡王,为何等人物?” 出言相询者,乃是个身着绯色官袍,长翼乌纱的中年文官,一看这身打扮,至少在灵州城内,地位品阶可以比拟者,不过一手之数。 但其人却并非是李业治下官员,而是当朝户部郎中兼员外郎主管南曹,先后执掌朝廷盐铁、科考诸务的四品命官,刘崇望。 被问及的孙兄,唤作孙揆,乃是当朝中书舍人,与刘崇望年岁相当,又同为咸通十五年进士,便素来交好。 而两个长安大员,跑到此处,当然不是为了专门来视察河道水利的。 黄巢之乱后,天下诸侯无数,但真正能打的,却是已有公论 所谓“东西二李,高王朱时” 即河东李克用、河西李业、淮南高骈、汴州朱温、河中王重荣、青徐时溥。 此番,因为田令孜的缘故,引得王重荣、李克用都站在了朝廷对立面,朝中大臣自然慌张。 毕竟从以往表现来看,人家李、王二人,可比什么朱玫、李昌符(李昌言病逝,其弟接位)之流强多了,这万一打不过咋办? 于是立马就有大臣建议,请派人出使灵州,让李业出兵襄助 孙揆和刘崇望,就是因此,作为朝廷使者而来。 中书舍人孙揆,望着眼前忙碌的景象,又想起二人一路从盐州过来,所见所闻,不禁兴叹 “自懿宗以来,各地藩镇愈加跋扈,黄巢乱后,朝廷更是难以制衡,我所见诸侯也是不少,骁勇能战者有之,残虐放纵者有之,平庸自守者有之。但如眼前,天水郡王这般,确实在罕见。” “昔日宣宗时,便有人言,天下财富,十之八九,不归官宦,便归军伍,藩兵骄横,各地又内斗不绝,以至于穷兵黩武,百姓但有半分钱粮,也要掏出来,尽数供给军中。” “却没成想,天水郡王,竟然舍得把钱帛粮食,分予百姓,用来修缮水利,鼓励农桑。愚兄为官近二十年,未曾有见过此景啊!” 刘崇望在旁也是颔首 对于中晚唐和五代的绝大多数武夫、节帅而言,他们占领地盘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压榨出足够多的钱粮,用来给他们供给军队。 军队,明明是应该服务于政治民生,但此时,地方民政却反而成为了军队的附属品。 李业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当得起鹤立鸡群四字。 “不仅如此,我路上听闻,天水郡王还敕令下属十州,两年之内,必须要兴建学堂百余所,用来教化陷藩已有百年的诸多汉民,以及其他部落子弟。” “届时,灵州每年都会开展文武人才考核,有如科举一般,举士任职,充为地方,为此,幕府还专门拨款两万贯,可谓重视。” 作为读书人,二人对此感触最深,这年头重视士子,重视文化教育的武夫,简直就是屎里淘金了。 孙揆闻言摇头,叹气道 “只可惜,天水郡王却不愿南下襄助朝廷啊!” 这也是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缘故了,李业推辞了朝廷旨意。 按理说,李业在中枢的印象,一直是相当不错的。 击破吐蕃后,李业先后三次派人,押送数百吐蕃贵人、酋长,及其亲属,向长安献俘,每复一州,便报捷一次,可谓给足了面子。 光复凉州以后,又向朝廷上贡御马千匹,皮毛、珍宝众多。 但李业拒绝的理由却相当充分,他面对两名使者,恳切解释道 “李翼圣为我旧友,我素知其为人,绝非跋扈犯上之辈,此前长安龃龉,恐是另有人谋。王重荣不服朝廷,自作威福,确应谴责,然毕竟平乱功臣,焉有一言不合,便大军征讨的道理?” “此必是朝中阉宦,为一己之私,胡作非为所致也。王重荣所忌者,不过田宦,本王以为,只要陛下能远身侧小人,外藩无理,必不敢轻易闹事。若我受此命南下,岂不是火上浇油?届时我大唐将士,束甲相攻,手足互残,亲者痛,仇者快,怎不痛哉!” 说实话,刘崇望和孙揆二人听完这番言语,都有触动,觉得这位天水郡王,真真是公忠体国的郭、李柱石之才。 毕竟在他们这样的朝中士大夫眼中,局势变成眼前这般,可不就是田令孜那帮阉竖的锅嘛! 二人无言,倒也没有空手回去 李业相当热情,留二人在灵州招待,巡视多处,方才派人护卫送还。 同时,还带回了李业的三封奏章 其一,弹劾田令孜乱政误国,柄权谋私! 自中唐以来,敢如此跟宦官打擂台的官员还真是不多,但谁让人家是一方诸侯呢?别说骂你田令孜,就算骂皇帝,顶多也就是名声不好而已。 其二,替李克用辩护,同时,李业也是第一个附和李克用指控朱温奏章的人,认为事情关键,还是朝廷处事不公,没有给人家李克用一个确切说法。 其三,弹劾王重荣,并以私人书信告知他,请他顾全大局,替朝廷着想,让出本属于朝廷的盐池、官产,不要率兵对抗,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长安收到这三份奏章后,田令孜大怒,直接当众骂道 “他李业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身为人臣,是非对错,轮到他来替朝廷判断吗!” 第2章 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上) 这也就是敬翔建议李业,“各打五十大板”的缘由了 根本问题,还是在“姿态”二字上 李业当然是不会支持田令孜的,他恨不得这老狗赶紧死。 可无论如何,此时的田令孜,却是把自己和朝廷绑在一起了,作为宗室名将,李业一直苦心经营的政治形象,不允许他和朝廷直接对抗。 如果表明站在李克用、王重荣那边,就得不偿失了。 而李业此番应对的姿态,却是双方之外的第三处,以一种评判者的身份,仿佛赛场上的裁判,给各方势力定底线,作批评。 说好听点叫公忠体国,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在做,本应该是皇帝做的事情。 弹劾田令孜,就是要把这个老阉人和朝廷切割开来 表示,幺蛾子本来是你田令孜闹出来的,现在却要朝廷给你买单,还要跟着你打王重荣,实在不像话,简直就是败坏我老李家的家业。 皇帝年轻,被你挟持住了不言,我这个皇叔,自然就得出来说道说道了。 这一方面,是在给自己寻找有利道义地位,另一方面,也是给朝中,田令孜的反对派们,提供弹药。 说起来,田令孜这厮为人的确招恨,不仅是和外部藩镇,朝中也有不少仇家,文官大臣们自不必提,看哪个宦官都不爽,就连太监内部,杨复恭的势力也隐隐快要逼近田令孜了,自然想要取而代之。 果不其然,刘崇望和孙揆,带着李业奏章回到朝中后,立马就引发轩然大波。 翰林院学士、门下给事中等数人,先后上奏,请从天水郡王议,罢田令孜。 虽说田令孜此时掌握禁中兵权,地位还难以动摇,但依旧让他手脚忙乱了一阵,因为这些官员身后,隐隐都有杨复恭的影子。 李业的奏疏,数日间便传遍长安,不少士子、官员,都为这位宗室名将喝彩。 盖因对方的观点,实在太符合他们的心中所想了。 关中前年才刚刚结束战乱,这才休养多久?却要因为田令孜和地方藩镇的争端,就把整个长安朝廷卷入战争中,绝大多数有识之士都是反对的。 自从唐文宗以后,宦官成为了支配整个朝堂的权力核心,文官大臣们被排挤在外,许多士人对此都是痛恨至极的。 如今李业的意见,却是立马带动起了长安城内,一波“倒阉”的呼声。 其中甚至有激进者,许是对大唐的皇帝们,已经失望,竟是提出 既然天子非得委托权柄于他人,与其信任阉宦,还不如直接召天水郡王入朝,兼任平章军国重事,统率禁军! 以天水郡王之能,必然能重建禁军,不至于重蹈之前潼关覆辙,说不定花上十年八载,削平藩镇,尚未可知。 干脆效仿昔日,周公辅成王之例,为国执政,反正论及辈分,天水郡王和周公旦一样,都是天子的叔叔嘛! 此言既出,顿时引发轩然大波 虽然不少人还是痛斥为叛逆之言,毕竟当今天子和李业本就是一般年岁,何来辅政之说? 但一些有识之士,还真有些心动,觉得未必不可行。 自宣宗以后,国事日益崩坏,未尝不是因为朝廷没有一个强横明君或者贤相缘故。反正都是权臣,李业总是比田令孜要强吧?何况人家还姓李呢!也不算“大权旁落”,当年霍光作为外戚都可以,人宗室为啥不行?。 当然,田令孜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容忍如此言论发酵下去 他立马出动自己手下亲信,一帮子唤作“寻事人”的,其实就是当初逃亡蜀中后,田令孜为了揽权,巩固地位,专门招募的一帮子地痞游侠,用来监视藩镇、朝臣,收集情报的组织。 把言论为首的几人全部下了大狱,方才勉强止住风波 但李业这般言语,还是让田令孜陷入骑虎难下之势,只能硬着头皮跟王重荣打。否则,朝中反对派们,只会以为田令孜畏惧,更加气焰嚣张,和李业互为表里。 不只是朝中,外面的藩镇里,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也上疏唐廷“幽、镇兵马刚刚退出,臣不敢轻易离开易、定二州。况且王重荣非但无罪,而且有大功于国,不能轻易调离河中,以动摇各藩镇之心。” 田令孜虽然敢抓几个言论过分的,却不敢真的大开杀戒,否则李业直接打出个清君侧旗号出来,怕是长安这帮人,就真能“箪食壶浆,以迎勤王之师”了。届时说不得他李业真就成了“周公诛管蔡”也说不定。 光启元年,六月末 田令孜还是大着胆子,让宋文通等人,率领神策军五十四都中的三十都,加上朱玫的泾原军、李昌符的凤翔军,合计四万五千东征。 王重荣一开始还有些畏惧,此时因为和黄巢打了三年,他的部队一直都顶在一线,伤亡颇大,眼下只剩两万多甲士可用。 他便率军,在河中险要的陕州,严防列阵等候,如临大敌。 可等田令孜的关中联军到了河中,形势却和大多数人想的完全不同。 神策军主力,外加泾原、凤翔两个大镇,几乎是此时的长安朝廷,能够出动的,三分之一的兵力了(其余都分散在蜀中、江陵、岭南) 在陕州碰上了和黄巢打了三年的王重荣部,结果让人大跌眼镜 王重荣两万甲士,先守后战,朱玫和李昌符先后率上万人,猛攻陕州数日不克。 什么云梯、弓弩、地道都用尽了,大半个月,陕州城依旧屹立不动。 而王重荣,却是从此间彻底把对方的实力试探了个通透 什么菜鸡? 朱玫和李昌符的藩镇兵还勉强,那神策军,简直就是帮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 甚至都懒得守城了,也不等李克用的援兵,直接就开城冲了出来,列阵迎战。 光启元年,七月中 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历数田令孜十项大罪,以“清君侧”名号,在陕州大破朝廷派来的关中联军。 朱玫见状不妙,直接率部开溜,保全了部署。 李昌符损失不小,被斩俘数千,才勉强脱身 至于神策军,几乎是一触即溃,漫山遍野的溃兵,被河中军追着打。 宋文通逃到潼关时,身边只剩下不到五千兵马,而之前出关时,却是两万人。 但王重荣依旧不依不饶,自陕州一路追击百里,直接破了潼关,朱玫等人竞相撤退,直到同州才勉强在田令孜慌忙派来的十几个都援军下,站稳脚跟,和王重荣对峙。 此战,可以说再次把田令孜或者说朝廷的画皮血淋淋撕下 所谓东西二李,高王朱时,这天下如王重荣这般能打的藩镇,还有五六个呢! 也就幸亏人家李业、李克用都还算给脸面 紧接着,李克用率八千河东骑兵抵达同州,距离京师不过百余里 长安这下彻底慌了 朱玫这个墙头草,二话不说,马上去书李克用请罪,当场倒戈,表示“幡然悔悟”,欲就此“清君侧之奸”。 田令孜见状况不妙,立马就开始施展传统艺能——带皇帝跑路 而这短短两月间的风云变幻里,李业除了那三份搅动风云的奏章,似乎一动不动。 直到田令孜选择裹挟天子西逃,想要再入蜀中 李业终于坐不住了 光启元年,八月,天水郡王李业率三千骑兵,忽然由邠宁南下 他的目标,却不是长安,而是即将被田令孜裹挟逃亡的天子! 第3章 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中) 李儇今年已经二十三,说起来倒是和李业同岁 但当初,正是因为他在诸多皇子中,最无威胁,不通世事,才会被太监们相中,拥立为帝。 事实上,李儇和田令孜之间,当然也不只是单纯的宠幸关系。 毕竟也是成年人,哪里真的愿意事事都听他人摆布? 关键还是田令孜在李儇即位之初,就已经逐渐收拢了禁中兵权,这也是他之所以得罪内外如此多人,却依旧能屹立不倒的原因。 只要控制了禁中,就能控制皇帝的身家性命,自然也就可以替皇帝发号施令了,这个逻辑,大概和赵高与胡亥之间差不多。 所以,当田令孜面对王重荣、李克用两个此时天下间,一等一的强藩,带来的性命威胁。 第一反应,就是马上把皇帝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大唐立国二百八十年,已历二十帝,所建立的权威,绝不是轻易能够摧毁的。 别看好像宦官们可以随意拿捏皇帝,但也只有宦官可以。 因为大家知道,作为宦官,无论你怎么闹,也是没办法取代李唐王朝,另开炉灶的。 其他,如外戚、藩镇、大臣,敢动这个心思的人,下场都很惨,盖因立马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故而,当田令孜趁夜率八百禁中兵马,“入宫随驾”,把皇帝李儇裹挟出宫后,事情的发展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 无论是长安城内的朝臣们,还是百余里外,正在快速逼近的李克用、王重荣,都陷入了两难。 李克用、王重荣兴兵而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反意。说不好听的,这二位要是真想反,当年黄巢入长安的时候干嘛不反?怕李儇能不能活着回长安都是问题。 此番作为,无非也就是藩镇兵马的传统艺能,升个官,拨些财帛安抚下,实在不行,纵容对方在关中抢掠,事情也就过去了。 不只是二人,连长安城中的大臣官员们,也是如此看法,甚至直到李王大军逼近长安,城中士民,也少有逃亡。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田令孜居然就跑了! 宰相杜让能,听闻消息,连忙从府中追到皇宫,发现天子已经被田令孜带走,又赶忙单骑策马追上,想要拦回皇帝。 可田令孜依然变成了惊弓之鸟,连剩下的神策军都懒得管,只带着两千多由宦官直接掌握的内宫禁军,一路朝着兴元(汉中)方向逃窜。 城中众多王子皇孙,都还留在长安。 可怜杜让能一介文臣,骑马奔驰三日,才勉强赶上。 但此时,田令孜和天子已经上了栈道南下 李克用和王重荣还是懂事,当收到天子南逃的消息后,立马就停止进兵,不仅不再准备攻打长安,反而大退步回到了同州。 均不愿落人口舌,数日后,大掠同、华二州,东还河中。 只不过,李克用、王重荣看得明白,有人却抑制不住自己的野心。 很快,才刚刚倒戈没多久的泾原节度使朱玫,就打着清君侧旗号追击南逃的天子队伍,并率部入长安。 如果只是如此也就算了 关键这厮没逮到田令孜,却是动了些胆大包天的心思。 此时,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萧遘,尚还留在长安。 朱玫于城中抄掠府库,萧遘派人阻止,朱玫倒也没有恼羞成怒,而是主动带兵拜访萧遘,言道 “自今上登基以来,国家多事,屡遭丧乱,究根结底,还是田令孜弄权之故,擅用神器。然今上多宠于斯,难以摇动,士民百姓多有怨望,相公为国家柱石,难道没有振作之志吗?” 萧遘立马就听出了对方言外之意,直接正襟危坐,严词拒绝道 “鄙人无有伊尹、霍光之才,想必当世之时,也无人能有,还望将军自重!” 朱玫闻言恼怒,拍案而走,派兵封锁了萧遘府邸,并且封了中书门下衙门。 两日后,朱玫直接率人入住都省,矫诏为司空兼署平章事 随后私自召开朝议,按剑上殿 如此作为,其目的已经显而易见,城中没有几个官员愿意出朝参与,但朱玫还是强自抓了十几个大员,充了门面。 然后立马就在朝会上,以圣人南幸,关中无主为名,要求从长安现在的众多王子皇孙中,找一人作为“监国”,暂代国事。 说是监国,但谁都知道,这其实就是废立皇帝的流程。 这立马就在城中引发轩然大波,两日后,数百京中士子叩阙,满朝官吏俱皆罢朝。 反应比以前太监们换皇帝激烈十倍不止,毕竟太监换来换去,又不能自己当,而你朱玫身为外将,如此行径,和董、曹何异? 但刀把子握在人家手里,这点抗议根本没啥用 很快,朱玫就强行给留在长安的唐肃宗李亨玄孙,才十几岁的伊吾郡王李煴,加封为襄王,然后监国朝政。 宰相萧遘,拒绝给朱玫拟写监国诏书,被罢免,然后李煴就以监国身份,“加封”朱玫为侍中,佐理军国事。 任命裴澈为门下侍郎,郑昌图为中书侍郎皆平章事,都是被朱玫胁迫的长安官员。 如此,朱玫得偿所愿,掌控朝政,紧接着,满朝文武就开始在朱玫率领下,向李煴第一次劝进,请奉南逃的皇帝李儇为太上皇,在长安登基继承皇统。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京中为朱玫兵锋所摄,不敢反对。 而消息传到南面,已经逃到兴元的李儇和田令孜那,更是让一众人提心吊胆,李儇日夜哭泣,生怕为朱玫所杀。 凤翔节度李昌符倒向朱玫,还有蜀中的许多将领,看田令孜也不爽,便纷纷在对方南行路上为难。 导致一行人宛如丧家之犬,连天子李儇也只得弃了车马,步行跋涉 好在蜀中忠武军将领王建,忠心耿耿主动护驾,还有宋文通率部保护,才得以安全。 逃难之中的两千多人,饥一顿饱一顿,可谓穷途末路,就连田令孜和李儇,也觉得绝望,尤其是在知道李煴即将登基以后。 届时他身上这唯一能够保命的皇帝身份,便也要没了。 李克用、王重荣等部,虽然没有承认长安的伪政权,但也不愿意主动攻击朱玫,而是在河中按兵不动。 田令孜这边派了好几拨使者安抚,漫天许诺,只望李克用能够出兵,但李克用虽然口头上许诺,身体却相当诚实,一动不动。 此时还忠于朝廷的藩镇倒也不是没有,比如岭南、江陵,还有东川的陈敬瑄,就是田令孜的兄长。 可远水不解近渴啊,朱玫和李昌符的武力威胁就在眼前,长安、凤翔距离兴元也不过几百里。 正在这一片凄风苦雨,朝内外俱皆胆战心惊,一个不小心,大唐三百年社稷,恐怕真就得因为一出可笑的闹剧而玩完了。 一直沉默的天水郡王,李业出现了 李业率领三千骑兵,从灵州经由邠宁南下,半路上就接到了天子南逃,朱玫裹挟李煴,在长安监国的消息。 二话不说,丝毫不用考虑,立马就让随军掌书记韦庄,洋洋洒洒,写了一封《讨逆檄文》,让朱玫马上退出长安,自去矫诏之命,交还李煴,并废监国,或可保全性命。 否则,自己大兵一至,绝无宽恕之理! 檄文抄写百份,在所经过的州县告示,很快就传到长安,朱玫大惊,还以为李业要找自己打。 却没成想对方反而是连忙掉头南下,先去兴元寻天子。 第4章 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下) 效节军原本建制骑兵,只有一千多骑 虽然这个数量也不算少,但对于想在西北开拓出局面的势力而言,还是相当不够的。 洮水之战后,尤其是收复了凉州,效节军缴获大量马匹,其中战马大概占三分之一。 多是河曲骏马,虽然比西域马略逊,但还是勉强能用,李业从中挑选了四千匹,充为军马,用作扩充骑兵。 除了战马以外,更重要的还是骑兵兵源补充 西北之民,无论汉藩,大都尚武,精于骑术,其间只需略加选拔,便是优质兵源。 当然这些人和真正的职业骑兵相比,还需要大量训练,但总是更加容易得。 效节军以凉州、河、洮良马,以及十州归附的陷蕃汉民青壮为兵源,搭配老兵,很快就扩充到了三千五百余骑。 原本踏白一都的编制自然也就不够用了,而且“踏白”这个名字,主要是取用为侦查轻骑。 李业随即将踏白都拆分出来,新设了两都,各一千骑,分别命名为龙骧都、骁骑都。 以张归霸为龙骧都将,葛存周为骁骑都将 随着军队规模成倍扩大,不少跟随李业的老人,也随之水涨船高。 尤其是当年德静都旧部,哪怕最普通的士卒,只要混到了现在,最少也是个队副、队正了。 人一多,不可避免的,也就有了山头 李业军中将领大概可以分三类,一则是德静旧部,如秦彦、李弘义、赵氏兄弟、孙胜等。 这些人其实能力都不算太出众,但忠诚性大多可靠,而且知根知底 其次便是收编的巢军俘虏,张归霸、葛存周、李唐宾等人,都属此类。 还有壮大过程中,李业兼并掉的其他唐军溃卒,如刘鄩、郭崇韬之类。 这些人,因为各自出身来源,在效节军这个大集团内,为了自身能站稳脚跟,自然会有彼此抱团的现象。 对此,李业一方面从制度和人事上尽可能加以限制。 比如,虽然李业现在身兼三使,但除了符杨和敬翔这样的文官以外,其余武将均不能任节度副使。 保证所有人事权力,暂时都牢牢握在他手中,不至于在自己离开后,各州军将又搞起自治来。 为此,李业此番南下,只带了三千骑兵,张、葛以及新任踏白都将韩遵,符存审和杨师厚都留在了后方看场子。 但关中的其他势力,可都不知道李业的虚实,只是见对方俱是骑兵(李业三千人,五千匹战马),风驰电掣的,看起来就声势不小,怕是有近万人,纷纷紧张。 而当李业发出讨逆檄文传开后,长安城内,以及跟随李儇南逃的大臣们,纷纷欣喜万分,终于有人愿意来治朱玫这厮了! 朱玫闻讯,担心夜长梦多,都懒得走三次三让的程序,短短两天后,就直接给李煴套上了皇帝冕旒,接受朝拜 改元建贞,尊唐僖宗为太上元圣皇帝。 和朱玫本就一丘之貉的李昌符,马上承认朝贡 而王重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担心如果李儇和田令孜回来,会找他算账,便也向长安的建贞政权表示朝拜承认。连带着周岌等其他几个小藩镇,也纷纷朝贡。 李克用虽然不承认,但也不愿意出兵帮助朝廷讨伐朱玫 原本还因为西北大佬李业表态,而放松下来的诸多大臣,和李儇等人,立马又如落冰窟。 就连田令孜,也是束手无策 他当然不希望李业跑来掺和,可为今之计,纵观长安方圆千里以内,能挽救朝廷的,还真就只有李业了。 田令孜只能一边连忙诏南边蜀中的陈敬瑄赶忙北上,给自己撑腰。 但此时的陈敬瑄,也被西川叛乱缠身,分身乏术 就在这种情况下,纵然知道,李业一旦抵达兴元,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也只当是解脱了。 九月,李业率三千骑兵,从京兆西侧渡河南下,途径凤翔,李昌符派兵拦截。 结果五千步骑,如同纸糊般,李业直接放手让张归霸、葛存周、韩遵三人发挥。 张、葛二人自不必提,韩遵本是灵州大族韩氏子弟,原灵州刺史韩群,乃是其族叔,韩家算是西北本地,第一个完全投靠李业的大族,这些边郡大族和内地的世家不同,并不依靠科举入仕,而是以军功显赫,类似于北宋的x家将之类。 三将各自领千骑,于渭水河畔,这个李业十分熟悉的战场,正面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此前就被王重荣暴揍过的凤翔军再暴打了一遍。 五千步骑,两个照面便顿然大溃,李昌符倒是有准备的,都没有亲自带兵出城,见情况不对,就连忙锁住城门,闭门不出。 李业就此大摇大摆的渡河南下,直接从凤翔城外数里,耀武扬威,取道凤州,走蜀道由兴州进东南的兴元府城,寻皇帝李儇去了。 听闻天水郡王大军已近数十里内,行在诸多大臣、宦官,纷纷议论,有的期待,有的惶然。 毕竟这种情况下,谁知道人家是来干嘛的? 万一李业真就搞出啥逼宫戏码怎么办? 甚至有心思活泛者,又受了朱玫废立皇帝,诸多藩镇暧昧的刺激,以为李儇皇位已不可保,连夜准备九赐、华盖,就差缝黄袍了。 田令孜更是哀莫大于心死,主动向天子请辞,毕竟现在他就算不请辞,随行的诸多军士,在此状况之下,也不会听他调遣了。 大家一起混,是为了发财的,李业什么人?就现在禁中这三瓜两枣,和人家碰?那不是找死吗。 兴元城内,有官员不顾体面,主动出城迎接李业,田令孜辞了职务,日日在府中饮酒作乐。 皇帝李儇则是战战兢兢,和宰相杜让能,让王建、宋文通谨守行宫。 唯有宰相崔安潜,连忙安抚皇帝,表示李业绝非篡逆之辈。 旁人皆知崔安潜是李业丈人,纷纷讨好,就连李儇和杜让能,也连忙让崔安潜作为使者出城试探李业。 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 崔安潜出城后,李业郑重接待,翁婿二人时隔一年,再次见面,感慨万千,面对老丈人,李业倒没有隐瞒,直接表明来意 “业此番勤王,本意为救驾,只是途径邠宁,得知朱玫篡逆之事,愤然起兵,事了安顿圣人,还于上都,只会引兵西退,绝不留恋。” 崔安潜这才放心,但临走之前,还是告诫李业道 “人心尚在,关中虽乱,但天下尚无大变,朱玫此番举动,虽是捅了窗户纸,但他自己绝不会有好下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取名望可以,但不要涉及过深,子烨要三思。” 李业拱手相送 李业没有马上入城,而是在城外数里,让回下军士驻营不前,随后才派遣掌书记韦庄,换了正经官袍,入城拜谒天子。 代天水郡王请求面圣 一番操作,可谓是恭敬有加,让城中君臣都有些愣 原本还惊恐有加的李儇,看着眼前恭谨下拜在地,一身乌纱绯袍的韦庄,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才反应过来 “那,那便快诏天水郡王觐见......” 李业只率数百骑入城,直往行宫前,直接大礼下拜,正色朗声道 “臣,天水郡王,门下侍郎兼侍中、同平章事,河西经略,节度朔方、陇右,太子太保,业,叩见陛下!” 原本身后看起来气势汹汹的十余名将佐,纷纷大礼下拜,口呼陛下 李儇见状,顿觉两月间胆战心惊为之一空,欣喜上前扶起对方 “皇叔快快请起!” 然后看了眼身后的杜让能眼色,又连忙道 “朕不更事,以至于社稷动荡,还请皇叔辅政,以摄大事!” 李业闻言,面上没有半分欣喜之状,直接再次下拜,面色肃然道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岂能轻予于旁人?陛下登基已有十二载,焉有不更事之言?” “臣,只愿为陛下马前卒,效命前驱,不负祖宗之德,成功之后,自当引马,归西北戍边,此志权权,望陛下勿相疑!” 李儇闻言,感动近乎落泪,再次扶起对方 “皇叔真辅国良臣,擎天玉柱,跨海金梁也!” 第5章 合会诸侯,一匡天下(上) 无论如何,李业的到来,对于此时逃到了兴元的中枢,可谓雪中送炭。 地方藩镇中,大部分都陷入摇摆不定,甚至如淮南高骈,这种在朝廷内外都举足轻重的宿将,也选择观望,甚至承认了李煴的建贞政权,让宰相杜让能、枢密使杨复恭等人,都陷入恐慌。 而李业的出现,成为了全国范围内,第一个用实际行动,摆明支持李儇,并斥责长安伪政权的藩镇。 此时兴元府周边,还听调令的唐军,就只剩下宋文通、杨晟的神策军残部,拢共不到三千。 还有蜀中忠武都王建的一千人马 再往南,如陈敬瑄、高仁厚之类,虽然不少,却难以调动。 按理说,李业也不过带来了三千骑兵而已 但对于此时的兴元朝廷而言,重要的不是李业的兵马,而是他这个人。 因为此间虽然有几个宰相,还有些从长安逃出,跟上圣驾的大臣,确实没有一个能统帅大军的名将坐镇,唯一有点资格的,也就是神策军指挥使宋文通。 而李业,其他不说,打仗的本事,却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渭水斩黄揆,灞上斩黄邺,首入长安,追击黄巢,破吐蕃、复河陇 当此之时,以军功而论,能盖过李业一头的,也只有灭国之功的高骈(唐朝灭亡前二十年都还能先把安南给灭了,也是武德充沛)。 有这样的天下名将坐镇,至少安全问题,大家都能得以放宽心。 打仗这种事情,还得交给专业人士 李儇当即就再次委托,把兴元军务,交予李业处置 这回就真不是客套,而是想让李业帮忙了。 李业这下也不推辞,他南下所求,按照敬翔事先安排,关键并不在于真要“挟天子以诸侯”,而是在于名望地位。 他想要提高自己,和其他诸侯之间的特殊性,简而言之就是强调自己的宗室身份,类似于春秋时期的“霸主”。 从而让日后某些“特殊情况”中,皇室有难,天下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李业。 很快,第二日,李业便受命,为诸道行营都统制,节制诸藩镇兵马,以讨篡逆,这是当年郑畋和王铎的职务,李业受命之后,不免有些唏嘘。 当然,说是节制诸藩镇,可这时候有几个藩镇能让他节制啊? 绝大多数藩镇都还在骑墙观望 不过李业依旧信心满满,只要李克用、王重荣按兵不动,其余人等,其实不足为惧。 数日间,李业先是带着三千铁骑,入了兴元城,然后立马就以都统制之身,令兴元周边兵马集结校阅。 宋文通、杨晟、王建三将俱皆抵达,合计不到四千人马 说起来宋文通当年凤翔之战,还比李业高好几级呢,现在却反而成了下属,只能说造化弄人。 不过既然是让李业出山,替朝廷收拾局面,擦屁股,当然不可能没有条件。他又不是雷锋,这个诸道行营都统看似权力极大,但属于临时职务,战后是要免除的,相当于xx行动总指挥。 封赏之事可以后面再提,但李业有两个条件,却必须要朝廷认同 其一,蜀中、江陵、岭南贡赋,此战之间,除了供给行宫的外,其余都归李业调配。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打仗就得花钱,就得把军士们喂饱,否则就算韩信再生,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李业的要求不算过分,因为此时,由于蜀中部分军阀反对田令孜,不愿供给行宫,还有东西两川叛乱,其实行宫能收到的财帛本来也就没多少。 其二,更是简单,处理田令孜! 李业倒也不完全是出于私怨,才如此表态。 事实上,局势恶化到今天这一步,田令孜绝对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要不是他裹挟皇帝南逃,就以朱玫的实力,绝无入长安,擅言废立的事情。眼下天下藩镇的冷眼旁观和愤怒,大都是冲着田令孜来的。 只要处置了田令孜,就可以和之前的种种作为划清界限,朝廷才会有转圜余地。 届时,说不得如李克用、王重荣这些人,也愿意出兵讨伐朱玫了。 李业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田令孜的日子到头了。 其实这些话,所有随行大臣、宦官心中都清楚,再正确不过 但为什么没有人提呢? 正是因为此前禁中兵权还掌握在田令孜手里,这些人担心对方狗急跳墙而已。 眼下李业大军一入城,直接掌控了兴元局势,在河西铁骑面前,剩下那两三千禁军屁都不敢放一个,田令孜的权位基础,也就随之土崩瓦解了。 于是乎,所有人马上落井下石,宰相杜让能、崔安潜,枢密使杨复恭,中书舍人孙揆、户部侍郎刘崇望等人,纷纷赞同李业。 就连田令孜之前的大部分走狗和亲信们,也连忙跳槽,划清界限,生怕被连带着清算了。 如此情况下,李儇也就只得罢免田令孜神策军中尉之职 又有人请杀田令孜,以谢天下,不过却被李业暂时阻止了。 倒不是可怜田令孜,而是还没到这厮死的时候,田令孜之兄陈敬瑄,现在还在蜀中任节度使呢,如果贸然杀之,恐逼反其人。 以往也就算了,现在如果陈敬瑄反,未免对兴元这边雪上加霜。 当然,这只是从公心上而言,私心上嘛......他在蜀中,还需要留个搅局的,如田令孜、陈敬瑄兄弟这种气量狭小、能力拉胯的最合适。若是没了,日后蜀中若迅速被王建、高仁厚之类豪杰人物,快速统一,那就成大麻烦了,自己“先入川陕”的战略怎么实施? 所以,最后天子同意了已经自闭在府中近十日的田令孜请求,南下外放为陈敬瑄部监军,算是投靠他哥哥去了。 田令孜走后,李业倒是放心这两兄弟在蜀中稳定发挥,最好闹得越乱越好。 而且他还发现,许多历史上的豪杰人物,此时可都还没发家。 比如五代十国,前蜀政权的开创者王建,现在还是个都将呢。 原本李业来时,心中还有万般准备,要不要趁早除掉这厮,但真的当见到本人后,想法却又淡了下来。 此时的王建,才刚刚三十出头,于军中厮混七八年,才勉强在田令孜入蜀后,为笼络蜀中军士,提拔成都将,与张归霸他们一个等级,离李业这个层次,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甫一见面,李业才知道,自己忌惮的,根本不是眼前的王建,而是历史上那个经过若干风云际会,锻炼而出的前蜀开国皇帝。 此时的王建,祖上几代和武大郎一个职业,卖炊饼的出身,自幼为乡间无赖,被乡人称为“贼王八”,因为和人打架犯了事,才从军入伍避难。 于李业这等天下数得着的大人物面前,更是战战兢兢 李业见状,先是愣住,打量了会儿眼前这个身高不足六尺,一看就是出身草莽的矮壮汉子,心中想法顿时改变。 立马主动把对方扶起来,大加勉励,随后又以都统制职权,提拔王建为神策军指挥副使,为宋文通之副,让对方受宠若惊。 只觉得自己于军中厮混十来年,总算是遇到了贵人赏识 李业知道的五代十国人物不算多,除了王建这种原本割据一方的人物,就是一些青史留名的名将。 比如此时的蜀中就有一位 所以李业当上都统制的第二天,就立马派人,去东川,请此时刚刚被任命为东川节度使不久的高仁厚北上来援。 第6章 合会诸侯,一匡天下(中) 高仁厚,同样是出身草莽,黄巢之乱爆发时,他在西川陈敬瑄麾下担任都将。 黄巢入长安,大量关中士民南下逃难,其中也裹挟了不少,原本关中、长安活跃的游侠、地痞们。 这些人到了蜀中,无法无天,呼啸成群,抢掠百姓。 高仁厚见状,率部镇压,很快严肃当地治安 后来,黄巢起义波及各地,邛州(成都西部)起义军首领阡能,响应黄巢,拥众万余人,一时间危及蜀中。 当地刺史韩秀升也倒戈作乱,起义军势力顿时扩大,席卷数百里。 陈敬瑄先后派大将杨行迁、胡洪略、莫匡时等人平乱,结果全都折戟沉沙,无一奏效,反而是白给起义军送了不少装备。 直到让高仁厚出动时,他手中只有五百兵马 但高仁厚就凭借着五百人,硬是以这五百人,打垮了迁能上万大军! 当时有个卖面的人从早上到中午多次出入营寨,巡逻者生疑,抓住他讯问,果然是阡能派来的间谍,自称父母妻儿都被阡能扣押。 高仁厚十分同情他,便晓以大义,主动将其释放,还赠与财货。 临走时,高仁厚说到“替我告诉贼兵,明日战前,只要脱下铠甲,在背上写‘归顺’二字,我便不予追究,任其归乡。” 第二日贼兵设下埋伏,假装投降。 但等高仁厚派人不带武装,主动深入劝降后,众人皆觉得高仁厚有信用,俱皆投降。 等高仁厚彻底平息迁能之乱后,已然俘虏了上万人,期间还有不少神仙战绩,就不一一细数。 后来高仁厚人马扩张到了三千,又先后率部平定韩秀升、屈行从等乱,无一不是以少敌众。 简单来说,这位高仁厚,就属于那种“古之名将”般的人物,以军事能力而言,至少丝毫不下此时窝在淮南炼丹的高骈。 只可惜生得不是时候,陈敬瑄虽然用高仁厚,但也相当防范对方,一直把其部署限制在三千以内。 历史上,高仁厚就是因为和陈敬瑄之间猜忌,最后身死。 其实,高仁厚本身在政治上并不敏感,属于那种打仗厉害,心眼却玩不过人的。 李业觉得这样人才,留在蜀中,给陈敬瑄霍霍,实在是浪费,便想北调,最好能笼络一二。 虽说人家已经是节度使了,但随着地位提高,对于此时的李业而言,运作节度使调职也不是难事。 除了高仁厚,李业又写了几份书信,分别给西北,灵州的老婆报平安,嘱咐张承业,派人先去邠宁,准备接收关中、河南逃难士民,西北缺乏人口,李克用、王重荣大军入关后,在同、华几州大肆抢掠,造成不少流民,正可以收揽。 然后命符存审,引四千步骑,东进屯驻邠州观望 最后两封书信,却是分别给李克用和王重荣的 李业劝告这两位,眼下天下人心,尚在唐室,朱玫擅言废立,恐怕下场不会比董卓好。 再说了,就算废立,也轮不到他朱玫吧? 李业也好,李克用、王重荣也罢,才是天下一等一的诸侯啊,什么时候轮到朱玫、李昌符这种跳梁小丑出来蹦跶了? 他还是倡议,田令孜作孽,自是活该不假,但不应牵连朝廷和天子,如今田令孜已经被废黜,而且下旨永不得入长安,几位藩镇节帅大可放心。 实在不行,转头找个机会做掉便是,只要不在皇帝身边,他田令孜算什么鸟厮,况且还没鸟呢! 届时,大政奉还于天子,我等藩镇,该干嘛干嘛去,李克用要和朱温对掐,你就去掐,现在人家朱全忠都快扫平秦宗权了,等人家实力扩充完毕,可就晚了。 王重荣嘛,盐池不动你的,山南东道那几个县,也都可以商量,打进长安现在一座空城,早就给抢光好几次了,有啥用? 处理完这些杂务后 九月二十六,李业于兴元聚将 他这个都统制,麾下能够指挥的,此时只有神策军两千余,忠武军一千余,还有自己带来的三千铁骑。 高仁厚尚未收到命令北上 但对于李业而言,已经足够了 遂而校阅三军,任命宋文通为前路招讨使,杨晟为副使 张归霸为左路招讨使,王建为其副;葛从周为右路招讨使,韩遵为副 当然,如宋文通和王建这种人马,只是暂时归他指挥,就像之前凤翔之战时,宰相郑畋真正能用的嫡系,事实上只有凤翔军本镇而已。 只是李业的名头够大,而且效节军的实力摆在这里,这些人自然是不敢阳奉阴违罢了。 宋文通本来和田令孜交好,但现在田令孜已经完蛋,他也不敢和李业对着干,而且接过田令孜地位的杨复恭,对李业也是以拉拢为主。 全军无声,但也只是摄于李业威势而已 李业赤红色镶白的大纛迎风猎猎,一身银色明光铠,猩红披风,胯下霜电马,身后铁骑相随,可谓威风凛凛。 面对着众多来源不同的将佐,李业知道这些人早就成了惊弓之鸟,逼近禁中兵马嘛,唯一的作用就是即时带着皇帝跑路。 李业面对众人,朗声道 “我知诸位,跑到这蜀中,大都是不情愿的,也听杨中尉说了,军中已有两月未发赏赐。” “实不相瞒,此时兴元,已无半分财货,诸位不必指望着行在了!”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叫骂之声 李业见状也不生气,只是对着身后张归霸略一挥手,上百铁甲亲骑,俱皆握住腰间佩刀,动作整齐划一,带动甲片碰撞之声,森然一片。 刚才还在各自抱怨的军佐士卒,俱皆寂然 李业这才继续沉声道 “但陛下,既然授本王为都统制,无论你们这帮孬兵,在如何烂泥扶不上墙,总归也是要上的!” “丑话说在前面,凡有不听金鼓,不服号令者,葛从周!” “末将在” 葛从周立马从骑兵中拱手应声 “你负责监督军纪,但有不服,一律枭首!” “遵命!” 众人见之,各不敢言,李业治军严明,天下皆知,说砍头,就绝无法不责众的道理,一人犯律杀一人,千人犯律那便杀千人! “当然了,既然有丑话,自然也就有好话。” 李业见威慑已足,又转过话头 “也不瞒诸位,李昌言、李昌符兄弟,割据凤翔已有数载,横征暴敛,更兼此前朱玫篡逆,为收买其人,又从长安府库里,赏其财帛,不下数万。” “这些东西,现在就存于岐州城中!” “只要破了岐州,队副以上,各赏钱二十贯,帛十匹,队副以下,钱五贯,帛两匹,兼有功勋,另有封赏。” “我李业,不取分毫!” “届时,尔等内有朝廷因功恩封,天子可以作保,外有钱帛无数,说是封妻荫子,绝不言过!” “就以尔等这些虾兵蟹将,放在往日,当一辈子兵,怕也没有如此富贵,机会就在眼前,难道不知珍惜吗?” 言罢,众将士俱皆欢呼 “锃!” 龙雀刀四尺利刃,寒光凛凛,李业似乎又想起了几年前,自己跟随郑畋,那个和程宗楚等人一起,前往中军大帐寻郑相公,誓师东征的日子。 自是这一次,自己才是主角 “北上,讨灭李昌符!” 九月二十八,原本仓皇逃到南面的残兵败将们,因为李业的突然到来,不过月间,立马又生龙活虎,北上讨伐凤翔的李昌符。 李昌符听闻是李业带兵,而且对方已经被任命为行营都统制,大惊失色,连出城应敌的勇气都没有,连忙带着手下躲入岐州城。 李业也不惯着,直接率部猛攻岐州 说来也是神奇,此时的李昌符,明明还有近万人马,而城外的李业,满打满算不过六七千人,兵法言“十则围之,倍而攻之”,现在反而是人少的攻城,人多的守城,很是滑稽。 更滑稽的是,城中听闻,领兵者为李业,更是战心动摇 之所以动摇,一则是李业战功赫赫,未尝一败,天下皆知。二则嘛,世人素知,效节军和李业军纪斐然,从来不纵兵劫掠城池,对于投降俘虏,也颇为善待。 而且所领之地,租赋捐派,多低于别地,比起素来在凤翔作威作福的李家兄弟...... 好像投降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第7章 合会诸侯,一匡天下(下) 从十七岁,在长安杀人后,出逃投军,李业也算有六七年的军旅生涯了。 称不上身经百战,但大小数十战肯定是有的 不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运动战,野战,歼灭战。 如眼前这种攻城战,还真很少打过,或者说如岐州这种大城,李业还是第一次率军攻打。 不过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军事战术发展到了唐代,基本上也就那点套路,尤其是后来的五代十国,攻坚拔寨,更是有了固定流程。 在城外驻土台,起炮,砸城,然后蚁附攻城 但对于岐州,李业却另有想法 李昌符的凤翔军和自己渊源不小,当年还同为郑相公麾下效命,此前也打过仗,给对方留下了深刻教训。 所以李业没有选择筑土台砸城,而是直接准备攻城,同时派人大量射劝降文书入内。 都不用些其他的东西,直接上书自己的大名“天水郡王李业率王师十万平乱,降者免死”,便足以动摇军心。 人的名,树的影,仅是李业二字,对于关中和西北藩镇而言,就已经足以动摇人心。 十月初二,兴元唐军攻城 李业命王建率部登城 王建其人出身草莽,素来勇悍,个子虽不高,却是百夫难敌的猛将。 李业从全军抽调五百精锐甲士,身披双重铁甲,又命全部强弩,千余具,在城下掩护。 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竟是就让王建口衔横刀,攀上城楼,李昌符亲信死守城墙,却被唐军屡屡击退。 待其亲信作战难见效用,城中士气顿时崩塌。 当天下午,就有曾经在郑畋麾下时,认识李业,并与其有过交集的将佐倒戈投降。 毕竟,李家兄弟其实掌握凤翔镇也不到三年,凤翔此前一直是郑畋所领,李业作为郑畋一手提拔的亲信,当初和凤翔军走得很近,还是有不少香火情的。 城中军队,也因此放心,不用担忧投降后的待遇问题。 不过半日之间,战斗的天平就迅速朝着李业的讨逆军这一边倾斜 当天傍晚,城中,除了李昌符以外的凤翔军二号人物,陇州刺史薛知筹,率本部千余人倒戈,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薛知筹虽然名义上属于李昌符下属,但以晚唐军阀“层层分封”的尿性,节度使是军阀,节度使手下的刺史也是军阀,刺史手下的军使、都将也是小军阀。 所以薛知筹的部属,李昌符根本难以弹压控制,上千人夺了没有被唐军主要进攻,同时李昌符也未注意到的东门,引正在城外率一千骑兵观望督战的骁骑都葛从周入城。 葛从周也是聪明人,早在城外时,他就主动向李业,把营中库存的所有旗帜全部集中在自己骑兵部队里。 不够的,干脆把原本用于赏赐军士的红、黄两色布帛,用竹竿挑起,做出旗帜状。 于是乎,当岐州城门一开,葛从周虽只有千骑,却是带着数百面各式旗帜,做出上万人马的气势,又兼马蹄声汹涌澎湃。 城中军士见状,立马就完全丧失了斗志,包括李昌符的亲信们,也随之慌忙逃窜。 战斗立马扭转,李昌符见状,也被吓到,连忙掉头离开城门战场,与百余亲骑,想要从西门逃出。 刚刚倒戈的薛知筹,此前其实在征讨黄巢时,和李业有过几面之缘,当初郑畋军前誓师,凤翔联军中上百将佐、都将,一同前往中军大帐谒见郑畋。 薛知筹便是其中之一,当时和李业还刚好平级,都是十将。 只不过几年过去,人家已经是郡王兼三镇节度,而自己还只是个刺史而已。 所谓大树之下好乘凉,转投门户在唐末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薛知筹自然想在李业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于是都不等葛从周骑兵入城中,开了城门,就立马去追李昌符,打算拿老上司的人头当进身之阶。 不过李昌符也是果断,一见东门打开,讨逆军“上万大军”入城 连大部分还在战斗,尚未放弃抵抗的士卒部属全都不要了,城中家眷亦是不管,只带着一百多骑,往西门便跑 李昌符在前面跑,薛知筹打马在后面追 城中战斗都还没结束呢,这二位却是已经从西门跑出去了 葛从周都来不及追,只能先把城内战斗解决 自家主帅都拔腿跑了,剩下的凤翔军自然也就完全放弃了抵抗,成片大规模丢弃兵械投降。 不同于针对吐蕃和党项、回鹘的战争,面对凤翔军,李业部下自然不至于下死手,只要丢弃兵械,并脱下甲胄,就算放弃抵抗,集中看押在城外。 凤翔军士卒见对方也不杀伤俘虏,双方虽互有伤亡,但还没到杀红眼的地步,剩下三四千人都相当顺滑的全部投降了。 王建先登城墙,并在南门给李昌符部造成极大压力,算是此战首功,连后面入城的张归霸、葛从周都居其次。 李业入城第一件事就是看望王建,见对方浑身是血,但并未重伤,不禁大加赞誉,还把自己破凉州后,从吐蕃贵人那缴获的一匹赤红河曲大马,赠予对方。 并表示此战记王建为首功,赏绢帛五百匹,钱五百贯,战后上表天子,举对方为刺史。以李业此时的地位和职权,虽说是举荐,但说出口便等于定下来了,中书门下走个流程而已。 王建自十八岁混迹军中,已有十来年,不过都将而已,还是因为当初天子南逃,才赶上风口,见李业如此抬举赏识,自然感激涕零。 与此同时,城外发生的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李昌符夺了城门,一路西逃,结果发现身后一直有骑兵追击,以为是讨逆军骑兵,大惊失色。 等双方追逐出三十里,李昌符才发现,后边的人马有点眼熟啊 这不是自己的部属吗? 让身边人仔细观察,果然不假,见旗号,乃是陇州兵马,人数还不少,足有三百多骑,那大概就是陇州刺史薛知筹部了。 可怜李昌符跑得太快,刚见讨逆军入城,掉头就溜,甚至都没来得及注意,是哪支人马叛变开的门,并不知道倒戈的是薛知筹,便让人打马回去问。 薛知筹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立马道 “我等刚刚从城内逃出,摆脱李业追兵,正是来寻节度,一同去陇州躲避耳!” 可怜李昌符,本也是他哥哥病重死后,临时上位,不到一年的节度使,还没有如此老道。 若是李昌言在此,管他什么部下,怕都得先逃到陇州再说 李昌符居然还为之感动,只觉得薛知筹真是忠心,结果等薛知筹骑兵趁机过来“汇合”之际。 李昌符还没来得及感谢,却见对方已经张开弓箭 大惊失色,再想逃跑却是来不及了 遂为薛知筹斩首于城外,献与李业 李业对于薛知筹的倒戈也表示欢迎,反正这些人只是临时归他辖属,吕布不吕布的到头来交给朝廷去头疼,与他何干? 直接表薛知筹为岐州刺史兼凤翔节度副使 两日后,凤翔镇内士卒全部投降讨逆军,李业攻克凤翔镇全境两州十二县。 事前情报还是准确的,李昌符在城中果然有大量财帛,凤翔镇在京畿之侧,不是穷地方,当初黄巢入关中时,因为一直没有攻陷凤翔,所以没有造成大破坏。 反而因为不少士民逃难于此,户口为之丰盈,李昌符兄弟在此刮了四年地皮,家底不少。 李业随即兑现承诺,拿出三万贯钱,和绢帛两万匹,大犒全军,众将士为之欢呼雀跃。 但一手萝卜一手大棒,由于这些人来源复杂,尤其是那些神策军,军纪败坏,入城后屡有淫掠之事。 李业绝不姑息,命葛从周整肃军纪,但有士民相告,核查属实,无论军职高低,一律斩首。 其中一名神策军副将,甚至还和杨复恭有亲戚关系,连声求情,李业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就让人砍了脑袋,挂在营门前。 全军为之肃然,三千效节军铁骑在侧,李业也不怕哪个不长眼的敢闹兵变。 十月十一,李业上书请天子北上还驾于凤翔 兴元君臣,听到消息,震撼莫名,此时距离李业誓师从兴元出发,半个月而已...... 此时,许多人心中都在想,把这位与平管蔡之乱的周公旦相提并论,嗯,好像也不过分。 同时,李业再次以诸道行营都统的身份,公开书信与李克用、王重荣,表明立场。 还向高骈、朱全忠、王处存、时溥诸将去信,要求这些人摆明立场,浑然以朝廷代言人自居。 而后,其他人不提,至少李克用、王重荣还是识大体的,知道李业已经表明立场后,也不再和朱玫虚与委蛇,正式划清界限,兴兵勤王。 原本还是威胁长安的两大藩镇,摇身一变,就成了勤王忠臣 只剩下朱玫,一番表演,反而是成了众矢之的,小丑般人物。 第8章 勤王讨逆,大政奉还(上) 李克用和王重荣正式表态后,李业反而是不着急了。 也不忙进攻长安,狗急还会跳墙呢,朱玫进京以后,通过兼并神策军残部(他通过李煴,自命为神策十军指挥使,兼京兆节度使),同时在京兆、鄜、坊几州强征青壮,扩充了三四万人。 虽然大部分都是些乌合之众,但李业还是不愿意马上去火中取栗 而是一面等天子还驾凤翔,同时开始整编俘虏 凤翔军这些士卒都是正经藩镇兵马,虽说李业不是很喜欢这些兵油子,但有总是比没有好。 战后,有薛知筹倒戈过来的陇州兵马千余人,还有被俘的三千五百余人。 李业将其中一千人拨给薛知筹,算是奖赏,想要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对付这些藩镇军头,和李业自己的本部将领相比,就是另一个逻辑了。 然后又挑选一千从军资历不深的新卒,交给王建,让他把这些人和麾下蜀军整编。 剩余一千五百人,则编入了神策军宋文通和杨晟两部,自己的效节军却是一个人也不要。 这在其余人和小朝廷的君臣看来,自然是算得上“高风亮节”,当然,其实李业只是不太瞧得上这些兵源而已。 十一月,李儇圣驾北归,李业率众将出城二十里相迎 将天子护送到岐州城内 同时,李业表薛知筹出任凤翔节度副使,王建为原州刺史的奏章,自然是毫无意见的立马通过。 还有宋文通,作为此间仅次于李业的将领,兴许是为了某种“平衡”心态,战后在杨复恭和宰相杜让能提议下,赐了国姓,从此便改名叫李茂贞了。 只是李儇疑惑 “皇叔,原州尚为朱玫所占,王卿如何就能为原州刺史?” 朱玫原为泾原节度使,泾、原两州自然就是他的大本营 李业不以为意,直接道 “陛下放心,马上就不是他朱玫的了!” 说起来,李业觉得朱玫此番作为,实在是蠢,率兵入京,还不知天高地厚搞什么废立也就算了。 都不知道给自己找条后路,就连董卓,当初把持朝政后,都知道把权力中心从洛阳迁到离自己熟悉的西北,更近的长安。 朱玫却全然没有这种觉悟,一入长安,就把泾原给忘了。 所以李业不急着去长安,而是先把朱玫的基本盘——盟友李昌符,和老巢泾原先给他端了。 到时候朱玫空有京兆那个四战之地,能挡得住李业、李克用、王重荣三方会剿,才是咄咄怪事。 当然,这是从公心角度来说 私心嘛......泾原、凤翔和李业控制的朔方、会州、秦州等地,都是接壤的。 自己辛苦一番,总不能白来不是?收点辛苦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然,李业的吃相,总是要比其他藩镇好的 李业随即让李茂贞、杨晟带着四千神策军留在岐州护卫圣驾 然后自己领本部三千,和王建的两千人、薛知筹两千人北上泾原 此时在泾原坐镇的,是节度副使张钧 其人是关中将门出身,对朝廷还是比较忠诚的,早已被朱玫手下军使、刺史架空,难以倒戈。 李业带着五千步骑,先是奔袭四十里,夺下了当年,在此第一次遇到朱温部队的百里城军堡。 然后立即兴兵北上,连克两县,围困泾州。 泾原军见李业人马不多,便想出城迎战,李业命王建率部接敌,然后张归霸、葛从周自两翼冲阵,大败泾原军,俘虏两千。 藩镇兵马的战心也就如此了,见李业威势,以及凤翔全镇已克的消息传入城内。 随后又让薛知筹上前劝降,薛知筹素来为陇州刺史,与泾原相邻,泾原军中将佐大都认识,立马大惊,知道李业所言凤翔已陷的消息非假。 节度副使张钧见状,趁机带着百余名亲信,夺下城中府库,然后鼓动军士 “朱玫擅自废立,实为国贼,现在已经被天下豪杰所厌恶,天水郡王、陇西郡王、琅琊郡王,都已经兴兵征讨,这些人,俱是天下名将,尔等当初也参与过征伐黄巢的战争,难道不知吗?” “与其相比,朱玫以卵击石,覆亡不过旦夕之间,尔等难道要随他一同送死吗?朱玫在泾原数载,贪虐无度,屡屡有侵吞军资、粮饷,入了长安,却将尔等抛弃于此,你们又没有受他恩惠,何故为其殉葬呢?” 此言一出,诸多将佐士卒都觉有理,大量中低层军官纷纷推举张钧为首,城中两个被朱玫委派的刺史,立即被孤立了起来。 张钧就趁热打铁,直接打开府库,拿出许多财货,赏赐军士,鼓动士气,然后就带着上千人,挨个找上门去。 原先张钧不过是个被架空的提线木偶,一夜之间,军心翻转,却是反而控制了局势,将两名朱玫所任刺史全部擒拿。 第二日开城献降 李业随即表张钧为泾原节度使,王建的原州刺史也就成了实职。 有了张钧的倒戈,剩下的事情就显得相当顺利了,大军掉头往西,临泾、阴盘、百泉、平凉诸县,皆望风而降。 一路上,李业在此重新申明纪律 他对于赏赐军士,向来慷慨,从不藏私,但于军纪而言,却是揉不得半点沙子。 等泾原两州全部光复以后,一路收拢俘虏,王建、张钧、薛知筹三部都扩充到了三千人。 此时,李克用和王重荣的大军,终于从河中,再次抵达同华 只是,上一次是为了清君侧,这回却是反过来,要勤王了。 除了这两镇,邠宁节度使崔彦冲,也率邠宁军四千南下。 当然,说起来是什么“邠宁军”,实际上,军权基本也是李业暗中掌控的,都知兵马使姚长奇,根本就是李业旧部,崔彦冲不过挂个名而已。 这支兵马的主要任务,与其说是勤王,不如说是在裹挟人口,自鄜、坊、沿、丹几州,将大量京兆、同华流民,收拢到邠宁,然后在早已准备好的张承业、李愚等人运作下,转移到灵州。 近月间,已有七八千户 其实这些士民也并不反感,虽说此时代百姓大多安土重迁,但也得找个人待的地方不是。京兆、三辅这鬼地方,自乾符以来,一两年就得遭一次兵灾,谁受得了? 等李业再次回到凤翔,麾下已经有李茂贞、杨晟、张钧、薛知筹、王建加上本部,合计近两万人马。 与此同时,李克用和王重荣,也进兵至渭南,距离长安不到两百里。 李业正式出兵,准备光复长安 临行之前,李业还想请皇帝李儇御驾亲征,这真是替这位天子考虑了,只是对方真没这个胆子。 那李业也只好受天子符节,代帝征战 朱玫这下子真是穷途末路了,此时哪怕就想跑路,也已经无处可逃了。 泾原、凤翔都被李业那厮端了,南面山南东道的商州、金州等地,那些地方州县刺史们,见情况不对,李克用、王重荣出兵,时溥、王处存等人表态支持朝廷。 就连与朱玫关系还不错的朱全忠,立马就跳出来,划清界限,痛斥国贼,还非常贴心的从汴州调了五万斛粮,五万匹布帛,表示支援圣驾,以充内帑,把李儇和杨复恭感动不小。 朱全忠倒也不含糊,既然表态了,不靠着机会干点事,实在对不起掏出去的钱粮,趁此机会,马上对反应迟钝,还没来得及表态的忠武军节度使周岌下手。 可怜周岌都还没反应过来,也许反应过来了,只是朱全忠不会让他往关中送信的使者走出河南罢了。当然,他本来也就打不过朱全忠,人家只是差个借口而已,下辖本来就没多大的地盘,就被朱全忠猛攻,陈州、许州先后失守。 淮南节度使高骈,此时还沉迷炼丹,军政大权,主要都被手下两个炼丹的术士,吕用之、张守一掌握,纵使手握天下强兵,却是没有半点作为。 刹那间,朱玫前两个月,还沉迷于擅专朝政,众多诸侯朝拜的美梦,一下子就被李业一盆冰水给泼醒了。 事实证明,这些诸侯,根本就从来没把他当做过一盘菜。 第9章 勤王讨逆,大政奉还(中) 朱玫听到李业率大军找上门来,浑然大惊 当年黄巢入关中时,他是尝试过李业厉害的,李克用、王重荣,亦是天下闻名的角色,霎那间六神无主,只得让人拆除灞桥,然后拥兵数万,却是死守长安城内。 这种行为简直是等死 长安作为关中腹心之地,与洛阳大不相同,只要潼关防线被破,剩下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根本没有坚守的条件。 尤其是长安,经过数百年繁荣,虽然历经丧乱,坊市多荒芜,但城市规模摆在这里,怎么可能轻易守得住? 但此时的朱玫,也的确是穷途末路,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一边,让手下的天平军节度使王行瑜,在城外大肆强征青壮,无论老幼,凡是男子,只要能勉强拿得动刀枪的,都一律强征入伍。 一时间,王行瑜部裹挟扩充到五万余人,被朱玫编为“神策十军”。 加上城内的“禁军”(原朱玫本部),总兵力高达八万,比李业、李克用、王重荣三方加起来都多。 只是战斗力嘛......就不敢恭维了 另一方面,朱玫还对收买其他藩镇,帮自己牵制李业、李克用等人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先后以建贞政权,李煴的名义,加封汴州朱全忠、义武军王处存、卢龙镇李可举为郡王,甚至还授时溥、高骈、诸葛爽分别为鲁王、淮王、许王,希望能拉拢这些藩镇。 但所谓落井下石,此时情势一目了然,这些都是战争里滚打出来的人精,哪里会受一二虚荣蒙蔽? 除了一意修仙的高骈没有反应,其余几人不仅拒绝了任命,还直接擒杀了朱玫派去的使者。 尤其是朱全忠,反应最为激烈,不仅杀了使者,将其人烹而食之,以示决心。 而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在收到李业书信以后,其实也打算兴兵入关中,但他此时病重,难以行动,只好让自家儿子诸葛仲方,率领四千精锐入关,也算混个脸熟。 最惨的莫过于忠武军节度使周岌,这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朱全忠挂上了“朱玫从党”的帽子,一顿猛揍。 忠武军刚好夹在南面蔡州的秦宗权,和朱全忠势力之间,两头受气,上下难顾。 最后被自己手下鹿晏弘兵变所杀,然后鹿晏弘又被秦宗权和朱全忠所灭,原本的忠武军地盘被二人瓜分。 至此朱全忠势力,已经扩张到了汴、宋、亳、颍、陈、许、曹七州之地,而且这些地方虽然不大,靠近淮南和中原腹地,却都是富庶人烟所在。 他也就成为了现今天下,除高骈、李业、李克用、王重荣外的第五大诸侯势力,与平卢、卢龙两镇并驾齐驱。 十一月十五,李业率军进屯长安北面的泾阳,在此,与李克用、王重荣,诸葛仲方,崔彦冲等人会面。 几人再次相会,诸葛仲方和崔彦冲自然不提,不能相提并论,但只以李业、李克用、王重荣三人之间,确实颇有唏嘘。 “翼圣兄,许久不见!” 李业主动打马,向李克用见礼 时隔一年多,两人都有了许多变化,不只是李业的实力,在过去两年中,突飞猛进,李克用也没有闲着。 河东本来就是关东第一大镇,足足下辖十一州,李克用虽然被任命为河东节度使,但此前,他家势力主要还是在代北一带,并没有辐射至整个河东。 所以过去一年多时间,李克用回到河东后,弹压境内刺头,重新整合军队,把重心从代北转移到了太原,实力大为发展。 并通过恩威并施的手段,收拾了北边的契丹与沙陀各部落 此时整个河东军,汉藩军力合计,恐已不下四万。 而李克用这两年,对李业的事情也多有耳闻,同样感慨 “两年不见,子烨做得好大事!” 以前二人相识时,还能说是平等地位,如今再看来,李业已经隐约超过了王重荣、李克用这两个同样的异姓王,为三人之首。 事实也的确如此,按照天子的诏书,李业为诸道行营都统制,而王重荣、李克用分别为副都统,杨复恭为监军使。 李业却是笑道 “这还多亏翼圣兄所赠良马,这些年随我征战,许多功勋,乘危济难,应是记在它头上才是!” 二人俱皆大笑,仿佛依旧还为好友,但彼此心中已知,各自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河西、河东两地,隔着一个关中,暂时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罢了。 不过几人此番聚首,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叙旧,而是要听李业开口 朝廷许诺的条件 这才是关键,李业千里迢迢过来,是为了拿好处,同样的,人家李克用和王重荣不计前嫌,难道是来送温暖吗? 而李业也不打哑谜,直接将朝廷几个宰相和杨复恭的意见抛了出来 陕虢观察使由王重荣的亲兄弟,王重盈接任,也就是这两州原本属于朝廷直辖之地,算是归了王重荣。 同时让王重盈兼任东都盐铁使,算是正式把关东盐铁利润让出来了。 对于李克用,则是同意对方表其兄弟李克修为昭义军节度使,当然,昭义军和魏博镇接壤,一直都属于那种最为跋扈的藩镇,能不能摆平坐稳位置,那就是你们兄弟自己的事了。 对于这些,李业都毫无意见,反正不是他的东西,此时他只是代朝中宰执和宦官们,传达表态罢了。 李克用和王重荣,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其实什么爵位、官阶都是虚的,现在朝廷真正能够给各藩镇提供的,也就是分封地盘的合法许诺。 当然,这些条件,不只是对两镇的奖赏,也是希望这两镇能够继续支持朝廷。 黄巢之乱,再加上眼下闹剧后,全天下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朝廷别说削藩,一旦失去了外藩支撑,连剩下仅有的可怜脸面都得丢干净。 过去,唐宪宗元和中兴以后,那种中央通过禁军和财政约束,羁縻藩镇,掌握局势的平衡,已经被彻底打破。 甚至连乾符初年那样的表面功夫,都不会再有了。 乾符以前的大唐,还能称为一个统一的国家,那么现在,虽然表面上,还没有出现自立为帝的现象,可已经事实上完全分裂了。 朝廷只能通过饮鸩止渴般,向周边藩镇出卖合法性权力,来换取少量的支持和安稳。 对付完王重荣和李克用后,与邠宁节度使崔彦冲,就没这么见外了,都是自家人。 而且崔彦冲属于文官,战后估计能加封一个检校尚书和同平章事、门下侍郎之类的职衔,只是崔安潜尚在朝中,依照惯例,不大可能直接入朝为相。 当然,李业也不希望他入朝为相,继续帮他在邠宁镇,充当一个和朝廷之间,心照不宣的窗户纸,也挺好的。 至于诸葛仲方,李业着重询问了下,老上司诸葛爽的现状,毕竟是武将,五十多岁,难免伤病,但听得诸葛仲方沉声,只道自家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已难下床。 但还是强命他马上先率兵来关中,和自己汇合讨逆。 李业知道,恐怕对方很难度过这个冬天了,这番安排,一则是向朝廷表忠心,河阳距离关中不远,希望届时朝廷在诸葛仲方继承节度使时,能够顺利通过。 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拉人情,让李业照顾的意思。 不过李业也是恋旧的人,倒也不拒绝,再说这天下诸侯众多,能多一个盟友也总是好的。 就安慰了诸葛仲方几句 三日后,讨逆联军合计七万人,南下渡河 朱玫闻讯,已经近乎绝望 第10章 勤王讨逆,大政奉还(下) 从兵力上来说,讨逆联军七万,朱玫军八万,似乎实力相当。 但所有人都知道,朱玫的八万大军,四分之三都是临时抓的壮丁,哪里是李业、李克用、王重荣的对手? 不仅是朱玫绝望,朱玫的手下部属,还有城中军士、百姓,何尝不是陷入恐慌当中。 一开始,朱玫还想阻拦对方渡河,派王行瑜率三万人,在渭水南岸阻击。 结果被先渡的李克用麾下大将,周德威部打得溃不成军 周德威率三千河东铁骑,冲入阵中,亲自摇旗持槊,所当无前,不过两个时辰,就让王行瑜前军大溃。 也让一侧观望此况的李业为之兴叹 “周军使真名将耳!” 只可惜了,人家自青年时就追随李克用,忠心不二,绝不是舞锄头就能挖得到的。 渡河后,李克用也许是不想在老朋友面前丢了脸面,多次亲自率部冲杀在前,席卷新丰、骊山一带,大军兵临长安城外二十里。 其中,李业也第一次见到了李克用身侧,义儿军中,一员十七岁小校,原名唤为安敬思,代州人,十二岁时被李克用收养,已经改姓赐名,被李克用认为义子,唤作李存孝。 只是现在的李存孝,还没有什么“王不过霸,将不过李”的威势,只是尤为善于骑射格斗,故而李克用常常让其充为前军游奕使(斥候),每当战场上发生晚唐五代经典曲目——阵前斗将时,李存孝往往冲杀在前,第一个请命出战。 李业向来是颇为惜才的,见到这等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虽说已经没有挖墙脚的可能,但还是为之赞叹,当着李克用的面,以长辈身份,赏了副甲胄与对方。 李克用倒是没什么意见,反而对自己收义子的本事,颇为自豪。当然了,李业的确没有挖墙脚的意思,毕竟如李存孝、周德威,算是李克用一手简拔培养而来,蒙受旧主大恩,就算有朝一日转投过来,那就真真是不忠不义之辈,李业也不会要。 七万人打到长安城前,连营数十里,李业想起之前葛从周在打岐州城时的那招,让人把营中红、黄绢帛,全部用竹竿挑起,充为旗帜。 自长安城头望去,一眼密密麻麻,延伸数十里都是旌旗飘扬。 说是二十万大军,也是绰绰有余。 顿时城中人心动荡,纷纷各寻出路 其实这招也就是面对人心、纪律涣散的军队有效,真要是训练严谨的强军,如朱全忠或者李克用,直接就会派精锐出来探虚实。 但城中的朱玫军不就是乌合之众嘛,更没有出城迎战的勇气。 这厮也是自知末日将近,干脆放弃治疗,把军队交给天平节度使王行瑜,又逼迫李煴,三日之内,接连封自己为三公、武阳郡王,后来干脆加封绥王、摄政。 可怜,以他的想象力,就算临死之前想虚荣一把,都不敢自立为帝。 如此看来,倒是还不如董卓了。 随后便是窝在皇宫中,日夜饮酒宴乐,再无半点胆气。 这种情况下,城中军队,哪里还有什么抵抗意志? 外城军队,直接大规模投降,自军使以下,全部弃甲,只有城内,还有朱玫一万本部,还勉强有些纪律,以及天平军节度使王行瑜,尚有兵力。 但王行瑜哪里愿意给朱玫陪葬呢? 李业在城外竖旗三日以后,长安城内就发生了惊变。 二更天,夜里长安,却全然不复以往繁华 王行瑜趁机鼓动军士,众人响应,于府衙之前,聚集数千人 其人拔刀大呼 “朱玫擅自废立,为天下所不容,朝廷讨逆大军就在城外,诸位随我,擒拿贼子!” “从朝廷者,左袒,为朱玫者,右袒!” 遂而数千人左袒露臂,以示立场,便跟随王行瑜一起,往宫中捉拿朱玫。 朱玫闻讯,仓皇想要逃窜 但此时外有讨逆军七万人马,内有王行瑜相逼,哪里有能逃的地方? 最后甲胄都没披,慌乱跑入宫中,王行瑜数千人追入皇宫。 以这些人的尿性,途中抢掠宫室,淫戏侍女就是另一回事了。 反正鸡飞狗跳之间,朱玫被逼到内殿,最后走投无路,居然拔刀拿李煴性命挟持。 结果王行瑜看都没看面色苍白的李煴一眼,直接道 “篡逆伪帝,本就该杀,胁之何用?” 随即让众人弓弩放箭,朱玫仅剩的几百亲信伤亡惨重,他本人也受了伤。 最后朱玫全然疯狂,只得在内殿自焚宫室而死。 次日一早,王行瑜派人出城请降。 但李业却直接回绝,要求对方必须解除武装,自己出城来降,才愿入城。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王行瑜亦无它法,为了保全自己一条性命,只能亲自脱去甲胄,单衣出城请降,数百将佐同样相随。 李业、李克用、王重荣等人,这才入城。 于是乎,包括朱玫泾原军八千人,王行瑜天平军五千人,以及朱玫擅自设立的“神策十军”一万多人,剩下临时被朱玫征发的青壮,前两日就开始大规模溃逃,自行解散。除了昨日夜中,因为混乱和兵变,死的千余人外,其余均兵不血刃,俱皆投降。 可笑朱玫,就这点实力,也敢当什么废立天子,专擅朝政的董曹,简直自不量力。 本来王行瑜还想保存自己的实力,从而和李业等人讨价还价。 但李业却是半点条件都不讲,只接受对方无条件投降,王行瑜没办法,只好出城投降。 讨逆军三位大佬自然也不会含糊,兼并藩镇兵马嘛,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流程。 泾原军八千人,李业只挑了两千,分予王建和张钧,其余都让给了李克用、王重荣。 天平军大多是此前王行瑜从关东,郓州、濮州带来的青壮,李业从中挑了一千精壮,其余也让给了各部。 反而是那剩下还没来得及溃散的一万多青壮,其余各部都不愿要,唯有李业从中拣选三千青壮,编为三都,从本部三千人里,调拨基层军官暂时统辖。 可怜王行瑜,性命虽然是保了下来,兵马部属却是没了。 当然,他这个天平军节度使,本来就是朱玫擅自封的官,不受认可的,此前不过是个郓州衙将而已。 李克用倒是愿意接纳,给他留了两千人马,将之收入麾下为将。 第二日,李业和李克用、王重荣、崔彦冲、张钧五名节度使,以及诸葛仲方、薛知筹两个节度副使,共同联名上书凤翔报捷。 请天子还驾长安 至此,持续了半年的朱玫之乱,落下帷幕 十二月,在光启二年到来之前,天子李儇回到了长安城中。 受命诸道行营都统制李业,率众将出城迎接,并于殿前,交还天子符节,主动辞去都统职衔,并遣散薛知筹、张钧、王建等下辖兵马,只留本部三千骑兵以及新招募的四千新卒。 还将李茂贞、杨晟两名神策军将领的指挥权,交回杨复恭手里 这二人跟随李业出征时,不过三千多人,现在收复了长安,一路招降纳叛,已有过万,相当于李业帮中枢重建神策军了。 如此高风亮节,让朝野上下都为之兴叹 天子李儇再三挽留,希望李业能留在长安,担任平章军国重事,主持朝政。 但都被李业辞去 笑话,李儇可能是真心话,但看不见杨复恭、李克用、王重荣几人在一旁的脸色吗? 朱玫前车之鉴,这是非地,谁爱待谁待吧。 既然李业辞去不受,那另一个问题就来了,如何封赏此间平乱功臣? 李业也好,李克用、王重荣也罢,可都已经是郡王了啊,还身兼各种仆射、门下侍郎、中书令、同平章事,三孤三公的,早已位极人臣...... 尤其是李业 于是,朝中始有请封亲王之议。 理由也很充足,李业、李克用都是宗室,并无障碍,封宗室旁支为亲王,虽说很罕见,但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而王重荣,异姓亲王,大唐也是有过的,只是很早了,当年唐初高祖朝时,以江南降唐的杜伏威,就曾封吴王。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大家都清楚,现在的朝廷,实在是没有东西可以约束收买这些藩镇了,除了爵位,又能怎么办呢? 而且到了此时,早已是乱世,朝中宰相、宦官如何不知道,比起什么亲王、郡王的头衔,其实实控地盘才是关键。不加封爵位,难道要再让李业、李克用、王重荣加一镇节度使? 唯独可以尽量缓和的办法,就是既然封,那就多封几个,什么朱全忠、王处存之类,干脆全给郡王,亲王既然要给,也不能只给李业一个人。 唯有如此,夹缝中的小朝廷,才能勉强在诸多强藩中,踩钢丝般维持下去。 第11章 三王建制(上) 对于几名平乱功臣的奖赏,引发了朝中不少议论。 有关加封亲王之事,文臣们大多是不愿意的,但太监们却普遍支持。 原因很简单,各自思考的出发点不同而已 对于文官们而言,他们出身世家,更加注重唐廷未来的维持,如果早早就把这些崇高爵位都散了出去,那日后若再有变故,诏李业、李克用等人入朝为援,又该如何封赏呢? 而对于太监们来说,却懒得管这些,不给虚名,就得给实利,现在田令孜想和藩镇争利的打算已经完全失败,朝廷财政进一步萎缩。不赏爵位,朝廷又有什么可以赏呢?再加节度衔?李克用兄弟已有两镇,还对北面的振武军虎视眈眈。 王重荣同样是两镇,李业甚至是三镇(当然,李业的三镇肯定是不如二人的地盘富庶的),再加节度,那才是真的养虎为患。 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能是拿虚名来搪塞,同时,尽可能平衡几方势力,不要让任何一人占据绝对优势。 尤其是枢密使兼中尉杨复恭,作为继承了田令孜权位的大太监,他现在才是唐廷当中事实上的话事人。 过去,因为田令孜的存在,杨复恭与李业的关系相当不错,但现在不一样了。 宦官们也不乐于见到一个喜欢干涉朝政的宗室名将。 当然,李业也无意于留在长安,那样的话他就真成唐廷的保护神了。 那对于李业而言,称不上什么好事。 杨复恭和几个宰相,也多有试探李业几人的意思,李业再三表示,自己不愿留在长安,最终还是要引兵西还的。 当然,到了李业这个层次,已经不需要亲自动口了,随军掌书记韦庄,便可以替他与这些各方势力交流。 而李业本人,则是继续上一次进京时的操作,收拢人才。 贴出告示,招募士子文员,只不过这一次人数就比上次少了许多,倒不是因为李业名头不够响亮,而是现在的长安,人是真不多了。 不过李业所需要的也不只是士子,还有工匠,尤其是铁匠、木匠,在这个时代,那都属于战备资源。 开的条件相当丰厚,不输于入伍从军 此时,当兵可谓是所有职业中,最挣钱的了,反而是工农百姓,备受压迫。 长安三辅周边,本来是大唐的菁华所在,有大量城市居民,不少技术工匠,尤其是许多官营工坊,在战乱中离散破坏,而这些工人大多又是关中本地,为了逃难,也趋向于往西北、蜀中等地去。 与此同时,朝中对几人的具体封赏,也定了下来。 李克用加封代王,检校太尉 王重荣加封虢王,检校司徒 就连只算是敲了敲边鼓的诸葛爽、朱全忠也各有封赏,诸葛爽加授太子太师,朱全忠加封济阴郡王。 泾原节度使张钧为鲁国公,凤翔节度副使薛知筹为缮国公。 至于李业的封号,则让众臣争议良久,最后干脆翻起族谱 宰相杜让能认为李业是嗣濮王之后,而嗣濮王嫡系早已失爵,干脆就以旁系继之,加授濮王。 而宰相崔安潜、侍郎刘崇望等人则以为,既然向上追溯,也应该直接算到魏王李泰一系,理当继承魏王之爵才是。 尚书右仆射孔纬则主张,既然是因功而封,也就无继承之理,干脆指地为号,唤作凉王或者肃王即可。 最终,能够拍板决定的杨复恭,在手下幕僚建议后,上书建议以凉王封。 这看似只是无聊的封号争议,顶多就是一个字的功夫,但背后意味却很重要。 简单来说,就是关乎李业和皇室的关系。 如果真的以濮王,或者魏王,甚至是有人提出,但很快被否决的秦王封下,那对外很容易产生一些不好的信号与理解。 同样出于这个原因,李克用也没有如历史上被封为晋王,而是代王。 大致原因,恐怕还是时间不同,历史上李克用封晋王时,唐廷已经离死只剩一脚了。 而现在的唐廷,虽然同样山穷水尽,无有多少生路,但起码还能在藩镇间玩玩权衡。 说起来,这个资本还是李业给的,如果没有李业,朱玫之乱,不会在短短半年就平息,还让朝廷得以用相对体面的姿态结束闹剧。 在李业自己的实力还没有稳固下来之前,他并不希望朝廷马上完蛋。 当然,强大起来也不好 半死不活的朝廷,才是好朝廷 最后,在光启二年到来的年终大朝会上,天子李儇,在大殿之上,钦封三人为王。 郡王和亲王,虽然看似只少了两个字,却意味着唐王朝,从此,真正的走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因为受封为一字亲王,所统治的辖地政权,就真正变成了政治合法性的私产。 比如五代十国中的十国政权,其实许多都没有称帝(比如钱缪的吴越王,王建的蜀王),而只是王爵,甚至他们的王爵还是唐廷册封的。 但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正式地被看做为一个割据政权了。 在此之前,虽然也有节度使,但节度使理论上,依旧只是朝廷官员的差遣,属于“官吏”的范畴内。 也就是说,从此之后,三镇半独立的地位就此确立下来 与此同时,还得到封赏的其他诸侯,也因此在政治合法性上,拥有更多余地,比如朱全忠,明明没有直接参与对朱玫的战争,但还是成为了除三人以外的最大获益者。 既趁机兼并了周岌,又得到郡王加衔,扩张稳定之后,半个河南握在手里,实力丝毫不下于王重荣。 这虽然本质上都是对长安政权的瓦解,但起码相互制衡,总好过一家独大,朝廷对朱全忠的恩典,也能看出中枢的想法。 毕竟还是放心不下三人,距离长安实在是太近了,几乎可以说,就是从东西两面把关中给堵住。 尤其是李克用和王重荣,直接就在潼关外边,于是就有意扶持朱全忠,加上河北几个刺头藩镇,来牵制李克用、王重荣。 对此,李业举双手支持,只恨不得他们几个赶紧掐起来 大朝会上,李业看着愈加荒凉的长安宫城 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大明宫、太极宫虽然也受破坏严重,但好歹也都还整全,现在,确实已经变成了成片废墟。 倒也不完全怪黄巢、朱玫,其实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朝廷没钱。 建筑都是要花钱维护的,几年过去,朝廷自己都不安稳,又哪里有余力修缮宫阙? 以至于天子李儇回长安后,还得让神策军士卒们,在太极宫城中间临时收拾出几座殿宇来。 按道理,封赏爵位时,大多都会例行赏赐一些财货。 可如今的长安城内帑里,却是拿不出半点来 甚至现在李儇的开销,都还是此前朱全忠进贡的十万钱帛。 看似繁重的礼仪之后,却不过一纸轻飘飘的诏书而已。 仔细打量上面“凉王业”字样,李业心中有些恍惚 若是自己最后并没有成就霸业,而是中途崩卒,恐怕也能算得上“五代十一国”了吧...... 当初李业受封天水郡王时,赐下的府邸,在兵乱中被抄掠焚毁,只能在靠外城的地方,临时找了地方落脚。 也许是吸取了当初李克用的教训,李业入城向来都相当谨慎,尽量靠城墙停驻。 朝会之后,一身御赐圆领大红色袍服的李业,才打马回府,就发现已经有人等着了。 来人一见三十少许,武弁常服,知是武将,乃是杨复恭亲信,也是其侄子,唤作杨守亮的。 第12章 三王建制(下) 杨守亮这个人李业是知道的 以前是王仙芝的旧部,后来投降了唐军,走了当时监军使杨复光的路子,被杨复光收为义子,就带在神策军中厮混。 杨复光死后,也就理所应当改随杨复恭了 此番动乱之后,田令孜彻底垮台,杨复恭上位,当然就想着扩充自己的实力 便打算把杨守亮,派出去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也就是他们此前待的兴元府,算是此时还在朝廷控制的范围中,最富庶的地盘之一了。 还能联通江陵,又有陆路商道 李业之前从韦庄那里,已经对杨复恭的想法略有所知,便主动相邀 “杨将军,请入内谈吧!” 杨守亮虽然在神策军中,向来是作威作福,连李茂贞、杨晟的帐都懒得买,但对李业,自然是不敢拿大,连番赔笑躬身谦让。 李业见对方作态,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随着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李业虽然已经习惯于上位者的姿态,但身边见惯了这个时代的豪杰人物,就不太喜欢这些阿谀之辈了。 杨守亮跟着入内后,李业却瞥见门口还有四五辆封闭的马车,从车辙看,恐怕装了不少东西,观其形制,明显不是自己带来的。 几名杨守亮带来的仆役,正在一口口箱子的往里抬 李业见状,又瞥眼望向杨守亮 对方陪笑道 “这是叔父送给大王的一些心意,还望大王笑纳。” 李业也不回答,直接上前,微微打开一口沉重的木箱,里面珠光宝气,金玉兼有。再联想到田令孜走后,对方积累的家财却没有完全带走,不少尚存于兴元,恐怕是被杨复恭给接手了。 定眼看过去,这四五车,起码得有二十多箱,光黄金就不下两三百斤。 其中还有一辆明显就是载人的香车,束着门帘、锦缎,其间偶有女子清脆声音。 如此厚礼,让李业心中稍稍存疑,但并没有拒绝 入了厅中交谈,李业才明白杨复恭的意思。 简单来说,对方是瞧上自己手中的商业资源了 再次回到长安,杨复恭虽然替代了田令孜的地位,但田令孜遗留下来的问题依旧存在。 就是财政问题,更确切地说,是杨复恭这个宦官头子,自己的私房钱问题。 毕竟作为晚唐宦官,想要把持朝政,就得掌握军队,就得收买士卒,培养亲信,这都是要花钱的。 之前田令孜的钱财来源,主要是靠各地官产、宫产,比如盐铁、酒茶之类的。 现在随着和王重荣的正面碰撞,以朝廷的完全惨败告终,这笔收入算是大减近半。 杨复恭当然想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至于为什么是李业,乃是因为他手里握着两个非常重要的聚宝盆。 一个是西北凉、灵诸州的马匹;另一个是河西走廊 如今军阀混战,各地势力都在紧张的扩充自身力量,而在冷兵器时代,骑兵毫无疑问是可以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资源。 而战马数量,也就成了藩镇军阀,最重视的根基。 一匹优良战马,在中原能卖出上百贯钱,如果是在淮南、江陵、江浙之类更靠南的地方,三四百贯也不是不可能。 可随着战略范围的不断收缩,此时的大唐,产马地并不多,主要也就是集中在幽州、代北、西北三地而已。 其中,又以西北和代北最多 不提已经荒废的官营马场,只说李业每年从河西、陇右蕃部收的贡税,每年就有上万马匹,其中可以作为合格战马的大概占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间。 这个数字看起来不大,事实上已经相当骇人 此时的中原藩镇,如朱全忠,别看拥众数万的,恐怕连三千建制骑兵都凑不出来。 能和李业比骑兵规模的,纵观天下,也就卢龙镇李可举,河东镇李克用这两家了。 平卢、魏博都有些勉强 至于高骈、时溥,不能说不强,但至少骑兵数量上,是没有多少扩展潜力的。 这就是西北做根据地最大的优势之一了 而河西走廊的商道,则可以帮助杨复恭,从兴元、江陵,把南面,尚在朝廷控制的岭南地区绢帛、茶叶、陶瓷之类商品,西运交易,流通起来。 李业听完,面上没什么反应,但心中却是大定 他此前,其实也一直想在关中、中原找一个合适的合作者。 毕竟这大争之世的,没个恰当的生意伙伴,不好在内地扩展业务。 但面上自然不会显现出来,而是装作为难色,反复斟酌 “孤,本是不欲出售马匹的,我河西汉蕃杂处,自用尚且不足......” 杨守亮依旧是谄媚笑容,但心中暗骂,加钱嘛 “叔父的意思,马匹转卖,大王七成,我们三成,内地商货出关,大王再抽一成,如何?” 李业闻言,直接放下手中杯盏 说实话,他一直喝不惯唐朝的茶,居然是要把茶叶碾成茶末,然后加调料煮,尤其还放花椒...... 不行,等有空了一定要好好改良改良,也算附庸风雅,让旁人看看凉王也是有品味的武夫嘛! 空气一时间有些尬住 杨守亮咬了咬牙,再次出言 “大王七成半?” “八成?” ...... 李业懒得打哑谜,直接出言道 “杨将军,请你搞清楚,现在,是你们需要孤,不是孤需要你们!” 其实李业平常时候,并没有称孤道寡的习惯,古代哪怕是皇帝,日常生活中,也不会自称朕的,如李世民,朝会上都是以“我、余”自称。 但眼下,却全然是有些威吓的意思在了 “这样吧,无论牛马,凡是从我灵州出来的,可许你们取一成利,以打通江陵、淮南商路,当然,孤会让下面人,办个商会专门办这事。” “至于北上的商货嘛,我要三成,如是布帛、铁器,需四成!” 杨守亮闻言,有些愣住 “这未免......” “你若是拿不准,可以回去问杨中尉的意见。” 最后,双方敲定下来,还是以李业的条件为准 毕竟,就像他说的那样,李业没有杨复恭,照样可以找其他人,但他们没有李业,却是无人可以合作了。 河东李克用?马匹或许会卖,但商路肯定是没有的,而且从关中到西北,肯定是比到河东近多了,且一路上也不至于被沿途藩镇抢没了。 而李业既然拿了好处,倒也大方,允诺每年除了抽利以外,可以专门拿出五百到一千匹马,以给其他藩镇七成的价格,卖给神策军,算是帮杨复恭重建禁军了。 做完这一切后,光启二年初,大唐检校司徒,中书令,侍中、门下侍郎,经略河西兼两镇节度使,凉王李业,离京西归。 第13章 都指挥使 光启二年的新春,并不算太平,中原方向,朱全忠和秦宗权,刚刚南北两路,将周岌的忠武军全部吞并后,再次爆发冲突,战争规模席卷了十几个县。 而在北面,李克用回到了河东,便立刻开始着手扫平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其他小军阀们。 地盘这种东西,不是封你做哪地节度使,哪个地方就得听你的。 李克用父子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在河东经营,直到此时,都还没有完全搞定河东境内的十余州,数十个县。 成德、平卢、魏博河北三镇,又陷入了日常互掐内斗 幽州的卢龙镇,和北面的契丹同样是争斗难平,这些年,随着唐廷内部斗争,尤其是最让北面草原忌惮的李克用几次南下,让契丹诸部的压力顿渐,日益有壮大之势。 而南边,高骈的堕落让整个江南,都陷入了某种“山中无老虎”的情况。 没有如北方李、王、朱等雄踞一方的大诸侯,而是以各地崛起的小军头为主,还处在大鱼吃小鱼,互相兼并的过程。 这一年初,杭州刺史董昌,与镇东观察使刘汉宏发生冲突,派遣部众,攻取越州。 在这一战里,一个年轻的都将,崭露头角,多次给董昌提出许多意见,这一次也是主动请缨,率兵出战。 他的名字,叫做钱缪 可以说,长安虽然消停了下来,但全天下的纷争,依旧如火如荼 士民百姓的日子,愈加艰难,各路军阀沉重的捐派索取,和丘八武夫们打到哪抢到哪的传统艺能,令各地民众压力繁重,不少人丢弃土地逃难。 但几家欢喜几家愁 对于关中西北灵、会、盐、原、渭、秦、凉、兰、洮、岷、河、鄯十二州百姓而言,算是个难得能庆祝的节日。 因为这一年的春天,凉王治下百姓,先后在两次喜讯下,得到官府衙门的减税和恩赏。 第一次,是年初传来,李业受封凉王之时,从此,西北十二州,亦可以用凉国相称了。 李业下令,十二州全部汉蕃百姓,捐税减免两成 紧接着,又过了三月,随着灵州凉王府内,一声婴儿的啼哭 李业的长子出生 又接连下令,境内六十岁以上老人,赐粮一斛,钱五百。 三岁以下汉民孩童,无论男女,赐粮一斛 此前收复西北,牺牲将士的遗孤、家属,皆有恩赏 一时间,整个府库,都空了不少,连张承业都有劝谏 赏赐老人、烈士遗孤倒也罢,其实数量并不算多,只是新生孩童这一项,就不是小数目了。 但此时刚刚为人父,心情大好的李业,耐心地对张承业解释道 “继元兄,这并非是我临时起意,如今名分已取,短期内,恐怕无需干涉中原逐鹿之事,正是休养生息,积蓄国力之时。民力,便是国力啊!何为民力?这人口丁亩,就是最根本的东西!” 为此,李业还专门在年后,趁着治下所有刺史,聚集于灵州恭贺之际,专门开了个小朝会,面对自己这个凉国的全部文武高层,定下了建制以后,凉国的发展路线。 简单来说,四项工作 汉制、粮食、人口、商道 首先就是蕃部问题,河陇地区汉蕃杂处,藩民数量与汉民相当,甚至还要多,而其间许多汉民,事实上也藩化严重。 解散部落体制,重新建立乡县,委任官吏,推行汉化,都是相当紧要的事情。 而且另一方面,蕃部也是李业政权,主要的牲畜,尤其是马匹来源,官府向他们每年征收的贡税,主要就以牛羊、马匹为主。 这也是凉国最重要的资源之一 至于粮食,自不必提,在乱世,那是重中之重,比什么钱帛还要管用的。 张承业的方案,还是要从西北牛羊资源丰富这一点入手,尽可能的推广牛耕。 而粮食问题上,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灵州水利修复 只要能把灵州河套平原上千万亩的肥沃土地,重新利用起来,说和蜀中、中原相比可能有点夸张,但肯定是一个不比河东差的粮食产地。 而商道问题,更多还是在外交上,和归义军,以及关中的杨复恭,互相交通、联络关系,建设商路。 经过这么久磨合,李业对自己麾下的干将们,各自擅长的方向,以及性格都有了解。 张承业是大管家,虽然作为宦官,他名义上的职务是监军,但其实已经是事实上的凉国政权的“宰相”。 李业甚至一度想将张承业任命为凉国长史,但被张承业拒绝,对方解释道 “国朝之衰,本与内宦专权有莫大干系,大王欲振兴国家,岂能重蹈覆辙?” 其实是在以身作则,劝谏李业,不能再向以前的唐廷天子那样宠幸宦官,他如果在凉国政权里,开了这个先河,那以后谁能保证宦官担任长史,不会变成枢密使那样的惯例呢? 李业听完,极为感动,最后以张承业为王府家令,又兼陇右、河西、朔方三军监军。 至于张承业以下,凉国政权中,地位最重要的自然是敬翔、李振,二人分别表为凉国长史、主簿,相当于宰相。 其余的官吏,大多都是前几年招募考核的士子,以及原朔方镇官员。 其中,最受李业欣赏的几人,具被委以重任,如李愚,担任灵州刺史,韩群担任凉州刺史。 至于两个义兄弟,也是跟着李业水涨船高,分别被朝廷封为成国公、郦国公。 随着正式建制,又本来有开府之权,可以自己开辟衙门官署。 李业也开始了自己的政治改革第一步 本来此前众多文武官吏心中多有猜测,李业回来后,接下来重心肯定是要安稳地方。 既然如此,凉国十二州,这么大的地盘,横跨上千里,不可能李业一个人管,尤其是凉州、秦州,两个重镇,分别位于河西和陇右,相隔一千多里,是仅次于灵州的“副首都”,必然要分派只得信任的大员坐镇。 对于凉国而言,人选不言而喻,自然是符存审和杨师厚 所以众人都猜测,李业会不会把自己的河西、陇右两个节度使职衔,交给符杨二人,如此才算得上名正言顺,且大多数藩镇都是如此。 比如李克用,想要吞并昭义军,便任命自己的兄弟李克修为昭义军节度使。 没成想,李业并没有任命节度使,甚至几个节度副使,都只是有名无实的加衔而已。 如敬翔为河西节度副使,但实际一直都待在灵州主持政务 但他还是选择让符存审坐镇秦州,杨师厚坐镇凉州 那他们的职衔怎么安排呢? 李业结合此前神策军的例子,居然直接自己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职务,激起了下面文武官吏们更大的讨论。 “都指挥使?” 灵州城内,酒楼里刚出来的军政学堂学员们,三五成群,呼朋引伴,作为未来的凉国官吏,自然相当关心时政,议论之间,便谈及王府最新的人事任命。 一名学员好奇向同伴相询 以符存审为陇右军都指挥使,杨师厚为河西军都指挥使 至此,有着上千里地盘的凉国军队,正式拆分开,为四个部分,陇右军、河西军、朔方军以及依然保留,作为李业直属的效节军。 而最让人瞩目的,就是这个都指挥使的任命 第14章 西北周边 对于指挥使这个名称,唐人并不生疏 因为此前就是有过的 唐末虽然藩镇众多,但有一支军队,是从来不设节度使的 那就是归朝廷直属的神策军,故而神策军的指挥官,就是指挥使,而非节度使,比如此前的李茂贞,就是神策军指挥使,当然了,最新消息,人家被调为金商都防御使了。 但那是禁军啊,类比为李业的效节军,相当于“皇帝的衙军”,不设节度使是能够理解的。 可李业这次,却不止是衙军不设节度,而是外镇,也不再设立节度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职务称呼的改变 不设节度,便没有开府建牙之权,也就是说,至此以后,虽然符、杨二人外出,也是统帅大军,但却不能像以往藩镇那样,自辟僚属,但凡官员任命,只要是有品阶的,都必须要先送往灵州用印方可。 既然不能自设僚属,李业还专门给“都指挥使”一职,设计了一整套行政机构。 确切的说,它叫都指挥使司,除了都指挥使外,下设佥事、判官、参军等职,如有副署,则称为同知。 嗯,怎么这么眼熟呢? 也就是此时的军队,没有啥千户、百户的说法,而是都将、队正,否则...... 但这也不难理解,自晚唐以后,藩镇遗风一直流毒不浅,其实真正系统解决这个问题的,还真是明初,虽说那一套并不算完美,但起码有一定借鉴价值。 当然,现在李业是不敢让自己手下军士,不发军饷去种地的,敢那样做,估计他自己第二天就得完蛋,这年头军人是特殊食利阶层,可不是什么弱势群体。李业想要坐稳位置,就得把这些军大爷们好好供着。 但对基层还不好直接动手,可对于高层,李业自问掌控力还是很强的。 所以只能先由上而下的慢慢改变 设立都指挥使的另一个意味,就是军权和政权的分离 既然是抄作业嘛,抄一点是抄,抄两点也是抄,老朱同志头发多,不怕薅。 李业以小舅子崔舣为秦州刺史兼陇右布政使;韩群为凉州刺史兼河西布政使,统管两地民政。 倒是没有按察使,也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人手不够。 加上兼任朔方布政使的敬翔,看似杂乱的凉国十二州,被划分为三个行政区域。 但这个过程,又并没有以新的“小藩镇”设立的方式进行,而是依旧保持灵州中央的绝对掌控力。 酒肆之间,除了军政学堂的学员,还有不少商人、士子之类。 他们有些是因为商机而来,凉王下诏,废除十二州间,所有商税关卡,从此以后,但凡入境商队,无需向以前那样,每经过一地,从这个小军阀,到了另一个小军阀地盘,就得重新上贡,虽然明明都是在同一个节度使治下。 而是只需入境交一次,出境交一次即可 这里的地界,指的是从陇州、原州(凤翔、泾原虽然名义上不属于李业辖地,但实际上在平灭李昌符、朱玫后,已经将手申了进去),一直到凉州,两千多里的整个商道。 于是乎,来自蜀中、江陵,乃至于岭南的商贾们纷纷闻风而动。 有人听完学员们,杂七杂八的消息后,感叹道 “如此一来,日后这凉王治下,怕是没有藩镇一说咯!” 却也有人道 “亦不尽然,那些军头平时如何做派?怎生凉王这般言语,他们就心甘情愿的不闹腾受管束?我看日后难免要出乱子的!” 坐间,几名军政学堂学员讨论完,就看向其中一人 “郭教官以为如何?” 其人正是郭崇韬,他原本是学员,跟随刘鄩战后,倒也受了提拔,在秦彦部任了队正,倒是没有和李业南下平朱玫,稳当练了一年兵,又被调回学堂,只是这回是担任教官。 郭崇韬闻言,稍稍沉吟思考,而后道 “大王与诸将军各有恩义,尤其是符、杨二位,断然不会辜负于大王,但下面嘛......这就是大王为何要设我等军政学堂的缘故了。” “这还与我等相干?” “当然相干!” 郭崇韬果断回答道 “以前藩镇之间,是大军头套小军头,任你节度使如何强龙,却是压不过地头蛇的。大王就是要趁着河陇十二州,俱皆是新附之土,本没有什么军头,就算有,也被杀干净了。” “然后才好重新安排我等这些,在当地没有根基的学员为军官,又兼轮替之制,再加以军政分离,方才不至于各自分裂。” 众人听完这番分析,俱皆觉得有理 当然,作为未来的军官,他们更关心的还是另一件事 “如此一来,岂非三五年内,都不会再动刀兵?那我等将士,岂非没了建功之机?” 这才是武夫们最关心的事情,虽说平常逢年过节,也会有赏赐,但哪里有参加战斗后的赏赐来得多呢? 郭崇韬闻言失笑摇头 他今年才十八岁,但在众学员乃至于教官间,却屡受赞誉,颇有威望,盖因其人,不只是弓马娴熟,知晓军略,而且对于政治也颇有自己的一番看法,属于文武双全的那种。 军政学堂是一年班的,眼看他们第二期马上就要结业,分派到各军担任基层军官,自然是关心这个了。 “你们也不用担心,东边中原虽不会再打,但内里和西边的事还没有了呢。” “朔方、河西、陇右三地,都有大量党项、吐蕃杂蕃,虽然被大王光复,但境内部落依旧势大,届时大王必然是要对这些人用武的,尤其是党项人。” “除此之外,夏绥的李思恭,归义军,恐怕也没怎么太平,北面的回鹘,难道就会消停?用武之地,还多着呢!” ------------------------------------- 王府之内,归来后的李业,好不容易能得闲,陪妻儿一两月 崔瑛一身月白色襦裙及腰,生育之后,更显少妇姿色,把刚刚睡着的孩子,交给身侧侍女,婉然笑着对一旁正在案前练字的李业道 “郎君明明满腹经纶,怎么少时没有练过笔墨?” 说起来,崔瑛婚后也逐渐发现,自己这个夫君,并非寻常武夫,恰恰相反,颇有见识,比自己见过的大多数士子都强,对于什么历史旧事,也是通晓,还屡屡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明明是读过书的人,但让人忍俊不禁的,偏偏一笔字跟鸡爬狗抓一样,就像没用过笔墨似的。 现在有了空闲,李业也专心下来练练字,免得以后当了皇帝,还是鸡爬狗爪就有些丢脸了,人老朱进了南京,也知道学习不是。 只不过实在丢不下脸去找老师教,变干脆抓了自家娘子的壮丁 夫妻之间,执笔习书,自然是别有一番趣味,但崔瑛并非寻常女子,二人言语之间,很快就涉及到了正事。 “郎君可知归义军的事?” “何事?” 李业好奇 崔瑛解释,原来此前,按照协议,归义军那边派了驻灵州的官员,唤作李明振的。李业自然是要设宴接待,席间,其夫人屡屡有向崔瑛抱怨,诋毁张淮深,替张淮鼎鸣不平的。 考虑到李氏是归义军的“外戚”,李明振就是张淮鼎的舅舅,不免让人有些遐思。 李业闻言,稍稍沉默 第15章 出巡静观四方政 “张氏归义军,可是一笔糊涂账啊......” 李业微微眯眼叹道 崔瑛闻言颔首 “从话锋里不难听出,张淮鼎那边和张尚书,矛盾愈加明显,以至于归义军中不少豪族,都开始各自站位了。” 归义军和一般寻常藩镇不太相同,不同于内地,完全被军士和衙军集团主导的藩镇,归义军由于其特殊性,真正当家做主的,其实还是瓜沙二州的本地豪族。 简单来说,比起晚唐藩镇,归义军内部的情况,更有些类似于南北朝那种,本地豪门大族做主。 因为当初张议潮起义,主力便是这些原本在唐时,作为本地豪门,但因为吐蕃的到来,政治地位下降而不满的豪族子弟。 包括张氏本身,就是敦煌大族 故而归义军的统治集团,事实上,是由几个家族通过联姻勾连起来的。 其中最大的,就是张氏、李氏、高氏、宋氏四家。 张淮深现在虽然是归义军当家人,而且当政后,文武功绩都能服人。但在几个豪族间,张氏因为张淮鼎的到来,出现分裂,而李氏本来就与张淮鼎有姻亲,立场不言而喻。 至于高氏、宋氏两家,本来都是不站队的,在卷入风波后,却是摇摆不定,这让张淮深的地位,动摇不小。 “那李氏是何意思?” 李业稍稍思忖,然后继续奋笔疾书,在案上画鸡爪,继续问道。 崔瑛笑颜婉然,看对方头疼,便是温玉软香主动俯身上去,握住自家夫君,因为久用强弓,指茧深厚的手,当起了老师,同时解释道。 “无非是赠了些礼,倒也不薄,两千贯钱,还有三百匹白叠布呢,里面两箱玉饰,说是昆仑所产,也不知真假,大致是想让妾身在郎君耳边吹吹枕风吧......” 听着佳人贴在自己耳畔,青丝幽香弥绕的清脆耳语,生育后,尤显丰腴有致的娇躯,隔着齐腰襦裙,清晰能够感觉到。李业只觉得若崔瑛真想吹什么枕头风,自己恐怕的确会动心。 “白叠布?” 李业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有点起变化了,不愿出丑,接着转移话题 “嗯,府里之前不是从长安带来好多嘛,就是你经常唤作‘棉布’的那个。” 棉花作为衣服布料,其实历史挺悠久的,大致从南北朝以前,就已经传入中国了。 只是由于生产工艺的落后,此时加工纺织棉布的难度极大,所以这玩意种植面积不大,一直都作为奢侈品存在。于关中、江南的市面上,一匹白叠布,值五到十匹丝绸。 由此看来,李氏这个礼,还真不算轻 当然,李业听到这个关键词,心中想的更多,还是准备找个时间,让张承业和李愚他们,尝试在凉州等地,种植棉花,看看能不能改良一下品种。 “所以郎君的想法是什么呢?眼看这双方就要撕破脸,帮张淮深,还是张淮鼎?” 崔瑛非是寻常女子,府中钱财家务,包括李业本人的私产,均由其打理,李业回府时,若在军政上有疑难事,夫妻之间,也会议论。 唐代风气开放,妇女参与政治并不是什么鲜见事,如李克用妻刘氏、曹氏,朱温妻张氏,都是青史留名的女中豪杰。 李业也是兴叹 “按理说,张淮深与我,曾有盟约,断然是没有主动干涉人家内务的道理。可燕儿你也知道,我向来是想打通河西,剑指西域的,如此一来,归义军的瓜沙两州又成了拦路石。” 桌案上,原本形似狗爬的字,终于在崔瑛的帮助下,有模有样起来。 夫妇二人歇笔,崔瑛斜倚在李业身侧,秋眸稍稍思索,道 “不若先静观其变?妾身看那张淮鼎,也不像是什么能成事之人,未必就争得过张淮深。” 李业颔首,便出声传唤外面值守的内侍,让其人通知侍卫右司掌书记,袁袭午后来见。 崔瑛见状,待人走后,却是看向李业,忽然略有深意的笑道 “其实还有一法,可以让郎君把手伸进归义军去。” 李业闻言,伸手揽过自家夫人道 “你莫非真成女诸葛了?” 崔瑛面色微红,却是依旧强自言道 “妾身听闻那张尚书,虽有三子,却没有嫡女,唯有一庶女,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李业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也能理解 自从崔瑛怀孕后,其实治下文武就多有私下议论,和暗示,但由于身份敏感不好多言,唯有张承业作为内宦,算是分内之事,此前拜谒王妃崔瑛时,也不怕得罪这位素有传闻,性格刚烈的老板娘。 直接正色相劝“王妃尊为治下妇女表率,凉王之助,当守其分,子嗣者,国家稳定根本,望王妃三思。”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今日崔瑛之言,恐怕也是回应 李业只能心中感叹,张承业真是无私啊,若是唤作其他人,不清楚崔瑛性格,哪里敢这般直言直语得罪人? 想到此处,却是轻抚怀中玉人青丝,轻声道 “真这么大方?” 崔瑛闻言,却是咬了自家郎君的大手一口,才无奈叹道 “若你是个进士、官吏,本小姐断然是不让你纳妾的!可谁让你是诸侯,是藩王,说不得以后还要当什么光武、昭烈,我拦得住吗?” “只是看那归义军张氏内耗之祸,只希望以后你我之后,不会这般了......” 李业只是暗道你考虑得真是长远,这才刚刚当上凉王呢,就开始考虑继承人问题了。 便是贴耳上去,双手不老实地开始解对方腰间襦裙 面上却是宛若正人君子 “夫人所言甚是,还需广有嫡嗣,才不至于后继无人啊!” “诶,这是书房......” ------------------------------------- 光启二年四月,在凉王妃崔瑛主持下,灵州方面向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下聘,纳其女为凉王嫔。 双方在此前的盟约之后,又进一步有了姻亲关系。 当然,张淮深是不可能以李业岳父自居的,我国自古施行的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只有妻子的父母叫丈人、丈母,妾是不算的。 只能说如果这位张小娘子日后有了一男半女,双方关系就更加紧密了。 纳妾比起婚姻,算不上正经礼仪,所以哪怕是凉王,最多也不过请城中文武吃一顿而已。 凉国文武大臣们倒是相当开心,到了此时,他们的身家荣辱,早已和李业绑在一起,说不好听的,时机成熟时,李业不想坐那张椅子,这些人都会强行把他按上去。 正因如此,李业的继承人稳定,对于他们而言相当重要,否则一个意外,好不容易拼杀而来的富贵荣华、青史留名机遇,就会因为内乱而土崩瓦解。 而比起这件小事,对于此时的凉国还有一件大事 光启二年,五月,李业率领效节军出巡 出巡的目的地,主要是秦州、凉州和灵州东北面 一则是为了向刚刚收复不久的土地,宣示威仪,稳定人心 二则,是为了督促检查各地组织恢复生产,春耕、分田等工作,有些东西,不亲眼看看,李业还是不放心,当了几年上位者,他对下面人的执行能力总是将信将疑的,人不是机器,不监督,就总会出问题。 而最重要的,还是另一个目的 党项 李业所统治的十二州当中,大概可以分为三类,如秦州、陇州这种,汉民占主体,蕃民混杂;凉州这样的蕃民、汉民各半,以及灵州这种,只有城镇周边汉民聚集,外边却是有大量党项部落。 尤其是灵州、盐州,当初李业到了夏绥镇的最大一战,就是跟随诸葛爽征讨劫掠盐州的党项部落。 本来之前李业被授为朔方节度使以后,也许是李业当初在怀德三堡的威名,让几个党项大族不敢轻举妄动。 但等去年李业率部南下勤王后,这些党项部落,终于是憋不住了。 光启元年时,就屡次劫掠盐州白池、五原等县,尤其是白池,那可是西北李业治下,难得的盐池产地。 现在既然回来,就断然没有不算账的道理。 第16章 塞上江南旧有名(上) 灵州北面,黄河之侧,一条条沟壑纵横的人工水渠,延绵百余里。 在两三万吐蕃俘虏,以及近万民工,一年努力下,唐徕渠、汉渠,两个几百年前遗留下的水利工程,初步完成了一期恢复的工程。 “就现在这几十里,能浇灌多少田亩?” 李业捻起一株粟米稻,向身侧的灵州刺史李愚问道。 这是北方百姓此时的主要粮食,可能是农业技术尚不成熟,唐代的粮食亩产并不高,哪怕是南方江南鱼米之乡,一般亩产也就是三四百斤。 如北方,大多亩产能有两石,两百斤上下,就谢天谢地了。 作物品种的改良,是百年之计,不可能短期见效 所以扩大耕种面积,推广农业技术,才是增产关键 他一身圆领常服,并未专门穿着亲王的大红袍,头上随意梳了个髻,显然是不想惊动太多人。 身后,也只有百余名外罩袍服,内里却衬着锁子甲的按刀亲卫。 封凉王以后,李业的亲兵也就不叫什么“亲兵都”的俗套名字了,而是专门有叫法的,唤作亲事府和帐内府,亲事府三百人,负责守卫王府,帐内府六百人,负责扈从外出。 都是专门挑选轮替的军中精锐,由李业的亲信赵密任典军,统带两府。 水渠重新疏通以后,黄河西侧的土地,变成了产量倍增的水浇田,年初春耕开始,一眼望不见边,郁郁葱葱的小麦和粟米,代替了原本只是荒漠草原,勉强能放牧的地方。 李愚将自己所知的数据,向凉王一一详细汇报 他虽然才学远不如号称“凉国第一笔杆子”的韦庄远矣,但论实务,尤其是工农之事,却自问为十二州刺史之冠。 凡经手数字,几乎都是过目不忘 “此前专门请了长安来的营造大匠观摩过,臣也参与了,若想恢复唐徕渠、汉渠至开元旧观,灌溉千万亩,要将整个渠道分为三期,眼下第一期才刚刚完成。” “不过也已经有近五十里,至年初完全通水,大致能灌溉四十万亩上田,六十万亩中田,原先两侧土地,不过草场而已,如今若是能完全应用,每年让灵州增产三百万斛粮以上,不成问题。” 李业闻言微微颔首,表示对他的工作满意 三百万斛粮可不是个小数字,换算成军资,可以供给十万大军,连续作战一年。 当然,官府是不可能全部征收的,甚至按照李业定下的标准,第一年,只收半成租赋,也就是其中十五万斛而已。 但这并不意味着剩下的粮食就消失了,相反,随着粮食增产,百姓日子改善,就能为李业提供更多的优质兵源。他们多余的农产品,可以前往城镇和集市买卖,换取新的农具、牛马牲畜,然后进一步增加粮食产量,同时还带动了冶铁工匠的规模。 而百姓们有了余力,李业才能推广棉花种植,改良纺织技术等等 经济这种东西,最忌讳的,就是只盯着财政收入算账。 对于一个政权而言,很多资产,是看不见的,无形的。兵马钱帛、军械资粮虽然重要,但那是对于寻常军阀而言。 想更进一步,如此时同样在河南,督促春耕,恢复生产,施行屯田,打击贪腐的朱全忠,或者是后来的李存勖、李嗣源,能够在乱世之中,真正开创一番伟业之人,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李业又专门视察了已经修了三分之一的唐徕渠 后世的银川平原,作为名副其实的“塞上江南”,足足有十四条大渠。 而唐徕渠,这个贞观年间开始修建,武则天时期完成的伟大工程,便是十四渠之首,直到一千多年后,经过历朝历代多次整修,都还在滋润着银川大地(至今还在发挥作用,现宁夏水利厅下属专门有一个唐徕渠管理处) 李愚指着一处,上百名民工正在清空淤泥之地,笑着对李业道 “大王看,那些田地是打算引渠水直接入内灌溉的,过一两年,我们灵州,便能种上水稻了!” 李业见状也是哑然,前世他虽然没有去过银川,但中学时,在地理课本上也有了解,至今对那些戈壁草原的背景映衬之下,水渠旁大片可以淹没脚踝的水稻田照片而感到惊奇。 如今亲眼所见,确实对当时老师那句“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勤劳和智慧的结晶”有了更多认识。 李业纵目望向无数郁郁葱葱的田亩,向李愚问道 “如果工程都如期完成,整个徕渠修缮了,能灌溉多少田亩?” 李愚稍稍迟疑,而后斩钉截铁道 “若再配合上汉延渠,必不下千万亩,届时,臣敢保证,只是这灵州一地,便能成为整个西北的粮仓!” 李业闻言,相当满意,豪爽大笑 “国家大事,首在民生、农桑,这渠道若是修缮完成,你我君臣,便是千秋万代的功业!” “我听说你们打算从徕渠到汉渠间,修一道四十里长的新渠道勾连,可有此时?” “确在规划,须是二期工程完成后,方才实施。” 李愚恭敬答道,但他听到李业的赞誉,心中也不免激动,正如司马迁所言“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自古以来,那些王侯将相,如过江之鲫,但真正让老百姓铭记的,却是那些真正对民生国计,有大建树之人。 君不见,龙首原上多少帝王冢,无不荒废,可都江堰旁二王庙(李冰祠),却是香火永盛。 李业伸手指向远处还在延伸的工地,春耕刚刚结束,修缮河渠的劳务又开始了。唐代百姓是有服徭役任务的,所谓“租庸调”里的庸便是劳役。 但到了晚唐,租庸调制度早已被打破,藩镇、朝廷屡屡毫无限度的强征民力,往往会造成农业生产紊乱,最后酿成饥荒。 李业当政的首要任务,就是重新规范了税收和徭役,恢复到开元时期,治下青壮,每年二十天力役的标准。 而且效仿贞观旧政,针对不同经济水平的家庭,采取不同方式,对于穷困百姓,可以免征,或者给与适当补贴。 并且只要是征发的民夫,虽然报酬不多,却包两顿饭,就只以此项,便令许多百姓趋之若鹜了。 “若此渠完工,便唤作李愚渠吧!” 身侧众人,包括随行的韦庄等人,闻言都不免羡慕 这可是名留青史,千秋万代都受香火的事情啊。 李愚连忙推辞 “若非大王一力支持,臣焉有今日?就算得一二成果,也俱是大王之德啊!臣请命为‘凉王渠’,以示大王抚民之恩。” 李业却是摇头道 “该是谁的功劳,便是谁的功劳,我是君,你是臣,不一样的。我若无德,也不是一个什么‘凉王渠’便能挽救,若是有德,天下士民自然不会忘却。当年太宗文皇帝下旨始建徕渠,至今百姓受惠,为何不改叫‘贞观渠’、‘唐皇渠’?祖宗之德,业不敢违也。” 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至于数年后灵州平原渠道完工,李愚还是不敢命名此渠,当地人便将之唤作“李渠”,有一语双关之意,便是后话了。 从灵州出发,李业又在两月间,先后巡视了凉州、鄯州、会州、秦州等地,与分别数月的符杨三兄弟好好聚了聚。 各地民政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李业在年初正式颁布了授田令,对境内百姓进行有偿授田,同时对立功军士,进行军功授田。 西北地广人稀,土地矛盾不突出,倒没有什么大地主问题,唯一要重视的,还是劳动力的解放,即限制蓄奴,拆分部落。 凉王府诏命规定,每户按照男丁和健妇数量,可以从当地官府得到授田,每人根据当地具体田亩质量,分配三十亩到八十亩不等。 第一年只用缴半成租,不收税,第二年全租免税,第三年全租半税,直到第四年开始,才用全租全税。 租缴满十五年后,便归农户本人了。 至于军功授田,直接归军士本人或家属,不用缴租,只用缴税,同样前两年免税,后一年半税。 按照这个比例,全租全税,大概农户每年要上缴两成,这个数字并不低,相较于贞观、开元时“十五税一”的制度,若是李业在李世民时期为官,怕是要被砍头。 但货比货得扔,相较于此时内地,那根本没个定数,全靠军爷心情的捐税,李业治下简直是天堂。 第17章 塞上江南旧有名(下) 李业治下的农业重镇,倒也不只是灵州一地 还有西面的凉州,南边的河陇谷地,也都是产粮重镇。 农业生产,首重水利,故而李业此番出巡,重在督查各地水利,尤其是黄河沿岸,渠道修复情况。 兰州和鄯州(今西宁),虽然条件没有灵州那么好,但耕牧混合,也是宝地。 在李业授意下,小舅子陇右布政使崔舣,专门紧抓兰州、鄯州的官营马场。 好在原本吐蕃人就有在此地蓄养战马的习惯,许多马场都能就地使用。 李业为此还专门提拔了一批个表现优异,忠心表得不错,善于蓄养牲畜的吐蕃俘虏。 尤其是其中一名唤作康摩的,原为吐蕃贵胄旁支,在洮州战时,就是赤德的马监,负责防范随军牲畜疫病,相当有口碑。 被俘后主动相投,李业并不知道此人,只是被当时的张承业,打发到灵州修渠的民夫营里面,照顾驮运物资的牲畜。 没想到干得相当不错,一年下来,牲畜伤病远低于预期 张承业是个细心的人,仔细让人了解具体情况后,就向李业举荐此人。 李业便将其任命为新设立的兰鄯牧马监,监牧使。 虽然品阶不高,只相当于县令,但没想到对方颇为认真,直接通过张承业向李业询问 “大王是欲养役马,还是军马?” 李业闻此言,颇感兴趣,便主动相召其人问对,虽说才刚被俘一年,但吐蕃贵人本就大多会汉话,倒是没什么交流障碍。 康摩具体解释 这关乎于马种不同,若是转运物资的役马,那西南的滇马和河曲马便可胜任,倒也不难。但若是想要饲养战马,最好还是能得西域大马,与突厥马的混种改良为佳。 李业深以为然,让对方在全军骑兵当中,任选优良马种 可此时的战马,大多都已经阉割过了,哪里能做种马? 李业只好先让对方,把马场弄起来,然后再让袁袭想办法,能不能从西域回鹘人那买。 一番了解才明白,吐蕃人其实也在兼并西域后,多次从其地引进马种。 ------------------------------------- 渭州襄武县,乃是州治,再往东百里,便是泾原和凤翔两镇了。 “对各州户口统计得如何了?” 李业对着身侧掌管统计各州上报数据,相当于其人秘书的韦庄问道。 韦庄记性好,跟在领导身边当秘书,这是必备条件 直接回到 “灵、盐、凉、秦、会五州已经完成,其余几州,大致也不会超过十月秋收。” 凉王出巡,当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一整套随行的军政班子,包括新任效节军都指挥同知张归霸,带着三千步骑,以及侍从司掌书记韦庄、袁袭,和最新一届从军政学堂结业后,分派到地方的士子官员。 还有凉王亲事府右参政兼兵曹长史李振,户曹长史孙胜,礼曹长史杨尧臣几位大员。 正式建制以后,李业还随之逐渐搭建起一套中枢班底 直接相仿朝廷,设立吏礼户兵刑工六曹,每曹设长史一人,判官一人,担任正副首长。 其中,兵曹由李振兼任,吏曹敬翔兼,工曹长史赵瑜、礼曹杨尧臣,都是和李愚一批,在长安被考选而来的士子,如今水涨船高,也都身居高位了。 而作为凉王府长史,敬翔、李振,同时也是李业成立的另一个重要单位,亲事府左右参政,或者叫参知政事,其实就是宰相。 如此,李业治下,完成了军政两套班子的分割和健全。 这一点十分关键,是一个稳定政权存在的条件 即文官系统,一府、两司、六曹 亲事府掌管政令发布,参政议政,相当于中书门下,侍从左司为秘书处,相当于翰林院;侍从右司为情报局;六曹即是政府各部门。 军队系统为,一府、四军 帐内府为传达军令,扈从旌节,以及朔方、河西、陇右、效节四支野战军,其中,效节军为直属李业。 但也不能就这样粗略的区分文武,其实许多地方还是有模糊余地的。 比如亲事府虽然是文官机构,但其中典军司也是掌管数百兵马,负责护卫王府的,只是挂名于亲事府下。侍从右司更是模糊,情报工作很难界定文武。 不过这一套制度的确立,最大作用,还是在让众多跟随李业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能够过一把当官瘾外,抛开了原本晚唐朝廷,那些杂七杂八混乱得要死的官职。 唐朝从安史之乱后,一方面为了收买约束藩镇,同时也是各种突发问题交杂,导致官职越来越混乱,唐初三省六部那种清晰明了的政体浑然不见。 简单一个宰相,都有七八种命名方法,导致政出多门,职权混杂、冗官现象严重。 这种糟心习惯,一直延续到宋朝,宋代不仅照单全收,还更加发扬,就更成了流毒。 李业虽然名义上没有否认唐廷给他和他手下册封的官职,但那些只限于和朝廷打交道时提,在凉国内部,却是统统抛开。 将整个军政系统,分为四级:府(军)、司曹(刺史、兵马使)、判县(都将)、乡(队),每级各有正副职。 唯一的例外就是张承业,他的正式职务并不显眼,只是亲事府典军兼王府家令,论起来都不算官,只是李业的管家而已,当然,事实上谁都知道,其人地位甚至比敬翔还高。 既然是到了陇右军地界,都指挥使符存审自然是也要相随的。 此间文武众人,唯有他和李振地位最高,便直接跟随在李业身侧 当然,李业此行专门往秦渭而来,自然不只是找符存审见面。 除了视察民政,关键还是落在泾原、凤翔两镇之事上 上个月,朝廷又任命新的凤翔节度使了,薛知筹并没有得偿所愿的转正,大概杨复恭还是放心不下这个三辅之侧,专门派了亲信义子杨守立担任凤翔节度使。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自从此前李业南下勤王以后,原州和陇州两地归属,明显就变得暧昧起来。 “大哥,陇州刺史是叫陈焘吧,什么态度?” 李业见到符存审后直接问道 对方也知晓李业的意思 平朱玫之乱后,原陇州刺史薛知筹升为节度副使,兼任凤州刺史,陇州自然开缺 “这人原是唐弘夫衙军旧将,唐弘夫死后,为李昌言收拢,乃是知晓我等威名的,这些日子倒也算恭敬。” 李业颔首,然后道 “这样,你派人和他说一声,如果愿意呢,我可以让他到灵州,先在朔方或者河西军中,当一任兵马副使,等过两年,便转为正职,从此大家便是自己人了。如果不愿,我劝他趁早还是另谋他路。” 言中之意,自然是要求对方带着部属,接受李业的改编,唯有如此,以后方能一视同仁,就算投靠了。不然,李业是不会接受什么“听调不听宣”半独立武装的。 “我观那陈焘也不像野心之辈,如今陇州城南的安戎关、大震关、安夷关都在我们控制,也不容得他选了。” 李业微微颔首,能和平吞并还是好,免得大家面上难看,自己替朝廷辛苦这么久,当然不可能就拿个凉王的虚名走。 而真正让李业重视的,倒也不是陇州的陈焘 “那王建呢?” 此时的王建,乃是原州刺史。 本来按照历史剧本,王建还要继续待在蜀中,最后在唐末混战里,自都将,到节度使,逐渐吞并各方势力,成为蜀王。 只可惜,被李业第一步就打断了 刚刚当上都将都没两年的王建,立马就被李业因功升为刺史,却是调出了蜀中,改任西北的原州。 虽说原州也是富裕地,人口不少,而且王建一个都将,明显是破格擢拔,但其中具体思量,却是只有李业心中知晓了。 符存审稍稍皱眉 “这个王建看起来,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甫一上任原州,先是剿平治内乱军积匪,接着又把几个大族治得服服帖帖,他麾下原有三千人,入了原州,却是主动裁汰五百老弱,只留两千五精锐,倒是个颇有手腕的。” 李业闻言暗暗点头,所以自己才如此重视这人啊! 第18章 王建相投 李业向来是个惜才的人 此前王建当了他半年的临时属下,无论是勇力还是韬略,李业都是欣赏的,除了性格有些泼皮,没有张归霸、葛从周那种严谨,其余本领,日后为一方将帅,绰绰有余。 但再惜才,也都有机会才行 如果王建愿意跟着自己混,他当然不吝啬官位,把对方当嫡系亲信一样培养,并非难事。 此时的王建本就还没有发迹,人生轨迹也被李业彻底改变。 但如果对方还是选择自立门户,李业虽不至于立马对人家下手,但从此以后,也就断了这个心思了。 可以说,这次专门来渭州一趟,很大程度,就是为了渭州东北边的原州王建。 众人皆知,朱玫之乱平后,泾原几乎就快变成了李业囊中之物,就连泾原节度使张钧,也是李业向朝廷所表,此前李业长子出生,对方还专门派人携重礼拜贺,几乎以下官礼自持。 如此一来,王建这个三面都和凉王势力接壤的原州刺史,若说不知道对方暗示,那是假的。 李业停在襄武县,就是想等对方主动前来拜谒 当然,他也做了两手准备,同时让符存审派陇右军两都人马,驻军于原州西侧的西瓦亭。 如果王建不识相,那便先出兵夺下周边几个重要关隘,保证秦渭腹地的安全才是。 原效节军拆分为四军以后,凉军每部的实力都不是很强,以至于都和都指挥使之间的兵马使一级,几乎都是空悬。 拢共二万二千人,效节军五都,五千;朔方军五都,四千;陇右军八都,七千;河西军六都,五千。 其中骑兵三都,三千五百骑,踏白都在河西,骁骑都在陇右,龙骧都归效节军。 不过既然划分好了地盘,只要框架搭好了,日后扩军倒也是方便。 按照李业的计划,等秋收完,户口统计也差不多后,就开始着手新一轮的征募,扩充实力。 就在李业和符存审,就在襄武县外,渭水源头之地,一处光复之后新设,用于聚集乡民的乡亭处,讨论今年扩军事宜之时。 终于有随行帐内府亲卫过来禀报 “大王,原州刺史王建前来拜谒!” 李业和符存审相视一眼,然后李业便嘱咐韦庄,就在这乡亭之侧,略备薄酒,他要亲自招待王建。 良久之后,便见一矮壮汉子,身着青色圆领官袍,看起来与其气质有些冲突,但依旧非常恭敬,对李业行礼。 “下官王建,拜见凉王!” 李业见状,也不急着请对方入座,而是先走到王建身前,稍稍打量,而后再亲手扶起,拍了拍王建肩膀笑道 “王将军还是穿甲胄顺眼!” 王建闻此言,觉得亲切,亦是挠头笑道 “让大王见笑了,我就说这鸟厮啥袍的,许都是那些个穷酸们喜欢显摆,我等武将,还不如整身弁服轻快呢!” 也不管李业身侧还有韦庄等文官,在旁尴尬 李业也不以见怪,伸手让对方入座 王建看起来大大咧咧,却也懂事,又赶忙向符存审行礼,现在符存审好歹也是国公一级的勋贵了。 “王刺史此来何为啊?” 落座之后,符存审举起斟满的酒杯,还没等李业开口,已经代为相询 李业虽然没有说话,但明显也是在关注着王建的回答 王建正色道 “听闻大王此番出巡,有意在扫清西北党项部落?” 李业微微顿住,倒也不遮掩 “确有此事,只是王刺史是从何得知?” 王建答道 “闻大王出巡,先是去凉州,然后又往河鄯、秦渭,唯独迟迟不往党项盘踞的盐州,便有此猜想。” 李业笑道 “未曾想王刺史还有如此料事本领。” 王建却是惭愧一笑 “却也不是我这武夫想到的,前些日子下官刚赴任,有士子前来投奔,其中有个唤作牛峤的,对下官如此言说。” “哦?这牛峤倒是有点意思。” 李业好奇 一侧的韦庄见状,侧过身来,附于李业耳旁道 “前宰相牛僧孺孙” 李业闻言,马上就反应过来,牛李党争的主角之一嘛,也算是名门之后了。 “王刺史如此言,不知有何打算与本王说?” 李业又问 王建突然转移话题,到党项之事上,倒是让他有些拿不准对方来意了。 这时,原本还笑言的王建,忽然严肃起来,紧接着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离开席案,朝着坐在主位的李业,大礼参拜,言道 “建出身市井之间,本草莽布衣,因时事危急,勉强厮混军职而已,若非大王简拔,此时建也不过百夫长而已。” “建知晓大王是有大志之人,惟愿扈从左右,以效犬马之劳!闻大王欲用武党项,建愿执马前驱!” 李业见对方大礼参拜,便已知来意,当即主动出身扶起,安抚道 “王将军言重了!” 话虽这么说,但称呼已经从王刺史变成了王将军 王建的话却还没有说完,接着道 “末将知道大王的规矩,两千五百将士,三日后便调来襄武,静听大王处置,只是其间不少都是跟随末将日久的老弟兄,只望大王能够善待。” 李业感动道 “将军勿忧,业必然重用诸多弟兄!” 二人就此定下了君臣名分,王建的表态,让李业大为欣喜 时近傍晚,干脆回了襄武城内,在渭州州衙大摆宴席,款待王建,双方饮酒至夜,俱皆欢愉。 但等王建酒醉,被扶下安顿后,李业回到后院,一侧随行的侍妾张嫣,主动取来绢帛热水,替李业擦拭。 张嫣便是张淮深庶女,前些日子嫁到凉王府上的那位 既然是敢被选来给李业为妾联姻,姿色容貌自然出众,这年头娶妻大都不怎么看脸,但纳妾就不同了。 正是二八年华,十六七的年纪,相较于生育后美妇婀娜之姿的崔瑛,别有一番少女的青春情趣。 崔瑛专门让张嫣随行李业,意义不言自明,虽说这位才双十年华的王妃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还是挺大方的,并非什么妒妇。 张嫣和李业相处时间不长,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但见对方没什么架子,才逐渐适应下来。 本来在后面听说凉王和官员宴饮,喝了两个时辰,以为李业酩酊大醉。 却没成想,这位凉王的酒量真是吓人,几壶酒下去,除了面色潮红,身上沾些酒气外,浑然没有半点醉酒的样子。 任凭少女纤细手指,和同样柔顺的丝绸从面上擦过,李业颇为享受,对张嫣报以一笑相谢。 却是未顾及对方玉面微红,就嘱咐道 “你唤人去让门外帐内府亲卫,请侍卫右司的袁书记过来。” 不时之后,掌书记袁袭拜见 张嫣退下,只有二人在院内,李业这才正色道 “我观那番言语,不像是王建能想出来,怎么回事?” 李业还是谨慎,今日王建行为稍显突兀,倒有些不似这个出身草莽的粗汉作风。 袁袭从被李业派人相招,大致就猜出对方想问什么了,之前已有了解,回答道 “却非全然是他的主意,王建上个月,接纳了两个长安来的文士,一个便是那牛峤,另一个唤作王锴。不知是如何说动了他,让其人下定决心前来相投。” 李业颔首明白过来 “既然如此,这二人莫不是别有所求?” 袁袭笑道 “无非就是想通过说动王建相投,从大王这得个进身之阶罢了。” 也不难理解,此时的李业地位今非昔比,又在唐廷奄奄一息,丑态频出的情况下,吸引优秀人才主动相投,便也不算奇事。 “既如此,待收编王建以后,那两人先召回灵州,在六曹任职,观察半载,再调往地方,注意和王建分开。” 李业还是非常小心地做出决断 第19章 故地重游(上) 酒宴之后次日,王建向李业请辞 他此番前来拜谒,身侧不过百余亲卫而已 袁袭建议先将对方留在襄武,命人持王建信物,去原州带其部众过来归附,如此可保不出波折。 但李业还是选择信任了王建 王建辞去后,李业便留在襄武静待 果不其然,五日后,王建率两千五百人,从原州平高,抵达西瓦亭。 王建为表诚意,将百余将佐亲信聚集在身边,打马直接越过西瓦亭,在襄武和李业再次见面。 这就已经非常诚恳了,古代军队,将领控制军队,并非是喊一声就一呼百应的。往往都是培养几百到上千可以直接交流的亲信,然后再以此弹压约束上万部众。 这些人在唐代叫牙兵,在明代叫家丁,在清朝叫马弁。 王建带出来的这百余人,就是他得以控制整支军队的根本,也就是此前口中的“老弟兄”。 李业亲自出城相迎,便也不会亏待对方 当即授王建为效节军左厢兵马使,从此直接跟在了李业身侧 至于他带来的百余名军佐,李业也统统按照职务,从队副到副将,不一而足,安排进朔方、河西两军。 只是需要轮流进灵州的军政学堂,短修班,待上几个月。 虽说刚一归附,就立马擢升兵马使,在此时拆分后的效节军中,地位仅次于张归霸,有些突兀。 但众人大都还是服气的,毕竟人家可不是单枪匹马,而是带资入组。 如此一来,虽然王建名义上还是大唐原州刺史,但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李业的部将,原州也被这样和平吞并。 十日以后,陇州那边的刺史陈焘,过程稍稍曲折些,陇州毕竟是薛知筹的老地盘,凤翔镇又来了个新节度使,自然是不愿意就眼看着李业吞并。 但局势发展到了如此境地,不愿意又能如何呢? 李业让符存审、张归霸、王建三人,率陇右军和效节军,十都近万步骑,在华亭县外演兵,比武,并校阅优胜军士,赏赐器械、绢帛。 全军士气高昂,齐呼万胜 两千多名骑士,沿着临时围成的校武场奔驰,烟尘腾空。 距离陇州州城不过三十余里,把专门着甲从凤州跑来坐镇的凤翔节帅杨守立,脸都吓白了。 凤翔镇,先后在黄巢之乱、朱玫之乱间,被击溃乃至近乎歼灭了两次,实力早就大减,如今整个凤翔,唯有凤州刺史薛知筹那,三千兵马勉强能战,其中两千,干脆是李业之前挑剩下的俘虏,哪里敢和凉军一战? 杨守立识不识相不知道,但陇州刺史陈焘很快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杨守立前脚离开州城,后脚就把城门锁住 三日后,派亲信出城向李业通信 然后举州转投凉军 李业倒是不出意外,对陈焘的安置比王建稍低些,调往河西军为兵马副使,不过观察半年,便也能升上去了。 随后任命吏曹长史敬翔,推荐的两个,邠宁时期就跟随的士子,为陇州和原州刺史。 至于军务,则归属符存审指派将佐,李业治下,军政分离,刺史不再是军阀代名词,而是正儿八经的民政官。州中防务,一般是以都指挥使下属的兵马使负责。 不过因为不用管民政,只需专心负责防务,所以一个兵马使一般可以统辖两三个州的军务,这个概念类似于“军区”。 同样的,无论是都指挥使还是兵马使,都是不能直接从本地征收捐税,发放赏赐的。 每年各军常务开支,必须先向灵州报文,由帐内府汇总,得李业获准以后,再按例从当地布政使处支取。若有战事,事急从权,都司和布政使间倒可以临机决断,但也需事后报文。 当然,一般战争很少毫无预兆的发生,故而每当某地局势紧张,渐有用武之象,或者说这里本来就是战略要地,灵州便会提前给此地准备一笔特别经费的小金库。 不过这样的制度依然有很多问题,比如现在,李业虽然委派了大量民政官,但大多数情况下,刺史和布政使的财权都还是走样子而已,军头做主的习惯依旧很严重。 这样做,在军事上,避免了晚唐五代的一种尴尬现象,“富地多税多兵,穷地多税少兵”。毕竟对于军阀而言,将自己控制的地盘视为私产,自然是尽可能盘剥的,但在养兵方面,因为各自为政,导致贫穷州县兵员数量肯定不如富裕州县。 但许多战略要地,恰恰是穷地方,反而是腹心之地,其实养太多兵根本没必要。 结果必然会守内虚外,军队全部精华,俱在腹心一处。 越是军人专政,其实对于国家军备和战略越不利,军阀的本质是分封,军阀化越深,军队战斗力越差,因为人,大多是驱利的。能拿着刀直接抢老百姓,为啥要和外敌拼死活,换赏赐?打不过契丹还打不过你? 五代十国,可谓是这一现象的典型了。 李业所做的一切,归根到底,就是在逐渐收紧集权,削弱军队的军阀化。 他也知道,这个过程里,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满意的。 哪怕这支军队,是他一手带大,其间没有接受过其他任何藩镇军队的成建制并入。 但毕竟处在这样一个时代,很难制止麾下将士这样想“你看人家藩镇牙兵们多痛快?想抢就抢,想杀就杀。” 那些哪怕是从夏绥镇时,就跟着李业,现在身居高位的老弟兄们何尝又不会觉得,李业管得太多太紧,自己丝毫不像其他藩镇衙将那般威风? 李业只能小心翼翼的保持平衡,温水煮青蛙,既要稳住上下将士,用优厚的待遇赏赐安抚,用情谊恩威拉拢,又要缓慢的加深集权力度,不至于激起反抗。 好在这个过程中,符存审和杨师厚成为了他最得力的帮手。 几乎如左膀右臂,又似双眼,替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掌握住局势。 可以说,有朝一日,若生变故,李业真要孤身败走,只能带上两个人的话,那一定是符杨。 这是必然的,除此之外,什么宰辅大臣、妻妾儿女,都要靠后。 因为只要有这两人,一切都可以夺回来! ------------------------------------- 兼并王建、陈焘之后,李业带着三千效节军步骑,数百帐内府亲卫,别过符存审,转头向北,如王建猜测的那般,径直朝盐州而去,寻党项人麻烦了。 途中,李业还专门抽空接见了此前袁袭提到的牛峤、王锴二人 果不其然,这二位劝说王建投靠李业的目的,还是想作为进身之阶,在李业麾下取得官职。 李业对此也不反感,人才投奔自然是越多越好,只要有本事,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官职。 他这才从中知晓了牛峤二人劝说王建的言辞 “君辖地于凉王之侧,京师之旁,两处相夹,已无地可扩张,若一日凉王东进,则关西数千里俱改旗易帜,届时君以阶下囚之身面见凉王,岂不尴尬?今日若投,便连投降都算不上,想那李唐宾、张归霸、葛从周几人,不过俘虏,三载尚居此高位。” “君若率部相投,凉王必然欣喜,何不比在这原州空待十年八载强?” 牛峤的理由,不难理解 晚唐时期,朝廷任命将领官位的逻辑并不是本领,而是你兼并了多少地盘,拥有多少人马。 而王建此时已经没有可以扩张的地盘了,自然也就不大可能,在刺史之上再进一步。 与其坐等李业东进吞并,变成俘虏,还不如主动相投,得一个李唐宾、张归霸的待遇。 李业闻言,知道这二人不是那种死读书,或者只会写诗填词的风流才子。 两人都不是寻常士子,牛峤是名相之后,自不必提,王锴倒是出身寒门,但四年前在王铎幕府中任过职。 对于这个层次的人才,自然不用考核,而是李业亲自面试了 李业直接问道 “二位先生以为,孤此番欲平盐州党项,该如何施为?” 第20章 故地重游(中) 牛峤和王锴,既然在事前,就能猜出李业此番出巡的目的,自然在被相诏之前,就已经有所准备。 二人一一作答,替李业分析起来 西北党项,最难对付之处,一则是人口聚居,二则是因为有八大氏族作为主心骨。 这是不同于河陇杂蕃的地方,河陇杂蕃一盘散沙,没有能说话作主的大部落,所以很难与李业正面相抗。 而党项诸部不同,党项八部从唐中期开始,就已经在西北筑下根基,其中尤其是拓跋、野利、费听三家,最为强横,各自能动员的丁壮,都在一两万之间。 有了组织,自然就难对付了。 对此,牛峤提出的意见,是建城筑堡。 河套地区,与草原不同,宜牧宜耕,并不算什么游牧部落的地界,在此之前汉代一直到唐中,本来也设立过大量州县。 汉朝时还以汉人为主呢 所以想对抗解散党项的部落氏族体制,就必须要建立相应的一套州县行政机关,进行直接统辖,而非藩属式的羁縻。 然后再逐渐改变生产模式,向农耕靠拢,河套平原如果完全开发出来,本身也是个大粮仓。 最后移风易俗,党项本来也是个混杂民族,且耕且牧,没有鲜明的民族区别,和汉人隔阂不大,融入并非难事。 对此,王锴的意见是先拉一派打一派,拉拢八族当中,比较弱小的房当、米擒等,甚至对于野利、费听也可以拉拢,集中打击拓跋氏和依附于拓跋的其他部族。 王锴是银州人,对党项了解颇多 党项八部内里也并非铁板一块,拓跋氏在黄巢之乱吼做大,李思恭受封为夏绥节度使,听说最近还要加军号为定难军。 但夏绥之地,本来也是党项聚集之处,李思恭为了和北面的天德军争雄,防范河东李克用,扩军良多,所盘剥之人,照样是昔日互称兄弟的党项各部。 且党项八部之间,也各有矛盾,拓跋氏做大,其余野利、费听何尝愿意低头? 尤其是横山地区的党项部落,那是哪个山头也不服的。 就针对李业即将处理的盐州而言,盐州并非党项人主要盘踞之地,但涉及于此的,除了些小部落,基本上就是细封氏和往利氏两家。 其中往利氏和拓跋部最为亲近,其首领往利明思,和李思恭之间还有姻亲。 往利氏也靠这层关系,一直打压于细封氏 凉军何不借这个关系,联络细封氏,对付往利氏? 听对方说起细封氏,李业还真是有些印象,因为当初他从德静县调任到怀德堡,第一战,就是征讨不愿纳贡的细封氏外围,一个唤作细石氏的小部落。 想起来,怀德堡就在盐州境内,自己从那地方走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 自渭州北上,李业都不再绕路会州,而是直接从刚刚到手的原州经过,顺着贯穿原州城的蔚如河,从萧关北上。 这就是原州重要所在了,关中西北面的锁匙,萧关,便在此处。 只要原州在手,李业日后想再来关中,几乎是一马平川,骑兵奔袭,七日之内,便可直抵长安城下。 出了萧关以后,就在灵州南部,与秦彦、赵岳所领的朔方军四千人汇合。 朔方军是四军当中,兵力最弱的,是因为朔方军驻防的灵州,还有效节军在。当此时,朔方军和效节军一样,也还没有任命都指挥使,并非将领不够,而是大家的资历比较尴尬。 符存审和杨师厚都还只是都指挥使呢,谁敢和这二位同列? 唯一勉强够到的人选,也就只有秦彦、李弘义、赵岳、赵密四人,其中赵密现在是帐内府典军,担任宿卫,李弘义已经派给杨师厚做副手,剩下两人,总得挑一个。 李业的打算,就是此战后从秦彦、赵岳之间选一个。 同时加符杨二人为帐内府左右领军,虽然具体事务不变,但却是表明二人地位,在众将之上,以明尊卑。 随后李唐宾带着效节军剩下两千人,也抵达灵州南部的温池,两军合为万人,随后往盐州五原县而去。 盐州五原,也是长城所在,但唐代这一段的长城并没有修,所以只剩下断壁残垣。 既然要作战,后勤事务,早在年初就已经开始准备 张承业从灵州、会州、兰州,调运粮食十万斛,还有绢帛三万,铜钱五万贯。 这也是居于西北的坏处了,铜钱总是要比绢帛多,好在随着商路开通,蜀中的绢帛开始大量往灵州聚拢。 这年头军士,就认这玩意,打仗后方不囤积钱帛,那是万万动不了的。 故而李业旌节一到五原,自然就是照例犒赏全军,分发钱帛 军士每人绢一匹,钱两贯,校阅之后,才北上越过长城。 “白池每年能产多少盐?” 李业勒马看向眼前,一片数十里,绿中泛黑,勉强能看得到边的盐池,问向身侧的盐州刺史张衮。 张衮原本是灵州回乐县令,已经当了十余年县令,李业主政朔方后方才被提拔,是个中年干吏。 对李业解释道 “五原自北魏开拓,有盐池四所,一乌池,二白池,三细项池,四瓦窑池,其中乌、白二池出盐,后来两池被打通为一处,便统称为白池。” “若是乾符年以前,每年出盐约有四千石,但入乾符后,北面党项愈加猖獗,多有南下掠盐,令盐工、盐户多逃散,便不足两千石了。” 李业颔首,此前他大概也从袁袭、韦庄那知晓了些情况。 “盐工辛苦,一定要善待,若有伤病安置,日后可从灵州专门拨款。” 随后就问 “可知近两年骚扰白池、五原周边的,都是党项那几部?” “自然是细封氏和往利氏,不过这两年细封氏因和拓跋交恶,在盐州屡受打压,渐渐已有附庸于往利氏之相。” 李业知晓具体情况后,一方面让袁袭,寻机联络细封氏,然后继续北上 三日后,李业却是带着一万大军,故地重游。 李业看着眼前,那坍塌了好几处,破败不堪,用夯土和砖石勉强堆垒起来的建筑。 以及眼前出外五里相迎的数百民众,不禁兴叹 “怀德堡,我李子烨又回来了!” 有意思的是,自从李业离开以后,怀德堡就再也没有过新任都将。 刚开始是因为来不及任命,后来李业发达了嘛......就是为了避嫌了。 你什么水平,也配和人凉王坐同个位置? 只不过,怀德毕竟还是在与党项冲突的第一线,所以哪怕在盐州刺史的有意照顾下,依旧情况不佳,和李业离开之时差距不大。 但当地民众,早已知道是凉王将至,再加上李业当初驻军于此,废除苛捐杂税,又严整军纪,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 于是乎,当地民众纷纷欢欣鼓舞,出来迎接 李业却也不含糊,宛如是回到了沛县的刘邦,给怀德堡周围三十里内,五十岁以上长者,十岁以下幼童,赐绢一匹,粮两斛。 百姓俱皆欢腾 而这热闹的情形,也很快传到了北面的党项人耳中 只是这回,可就没人高兴了...... “这厮怎么又回来了!” 第21章 故地重游(下) 李业当初在怀德堡做都将之时,就把周边党项收拾得够呛。 虽然当时的李业,还没被几个党项大氏族放在眼里,可时过境迁,党项部落聚居的夏绥等地,距离关中并不远,李业的威名早已传遍天下,何况他们? 现在的党项老大李思恭,也是李业的老相识了,自从中和二年,为了让夏绥党项能够参与平定黄巢,朝廷任命李思恭为夏绥节度留后,到后来直接任命为节度使,李思恭在夏绥转眼已经坐了四年。 四年时间,已经够做不少事了。 在这个期间里,拓跋氏扩张得相当快,势力从原本的宥州、夏州北部,到整个夏绥银宥四州。 尤其是夏州、银州这两个汉人聚居的农业地区的吞并,让拓跋党项实力飞速发生质变。 至今,只以李思恭的夏绥军而论,恐怕兵马就已将近两万。 当然,这两万人的质量肯定是不能和凉军,乃至于其他一线藩镇相提并论的。 李业北巡的消息一传来,夏绥镇反应相当激烈。 李思恭是知道对方厉害的,连忙在夏州召集兵马,作为防备,同时也通知拓跋部各部落,注意约束,不要落凉军以战争把柄。 他以为李业是想趁机兼并夏绥银宥四州 但没成想,李业似乎并没有朝着他来的意思。 而是意在对付盘踞于盐州、灵州和宥州之间的往利氏、细封氏两部。 虽说此时的党项八部,还没有完成统一,但拓跋氏作为八部事实上的领袖,当然也不愿意看到其他几部被凉军吞并。 但他又不愿直接和李业冲突,只能在背后支持往利氏。 不过李业并没有急于诉诸战争,而是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派人通告往利氏、细封氏两家,要求双方对年前,于盐州的劫掠行动做出解释,同时警告以宥州和盐州之间,怀德、延恩、归仁三堡为界,两部未经允许,不得越过。 前者倒罢,后者就有些过分了,怀德三堡,明明是夏绥镇的地盘,不能因为你李业当过都将,就归你指挥了吧? 但事实上,李业却是一点也不客气,这三堡守军面对李业,几乎是毫无抵抗的就全部倒戈。 毕竟人家此前就有群众基础 控制了怀德三堡,基本上也就控制了宥州目前的所有农业地带。 对此,夏绥节度使李思恭的反应是什么呢?愤怒? 不,他忍了。 不仅不找李业论道理,反而主动撤军,还申斥往利、细封氏两部,让他们如李业所言照办。 然后,主动宥州图籍让人送到李业军前,撤了宥州刺史,表示愿遵循凉王之议,以选贤任能,让李业来向朝廷上表宥州刺史! 如此姿态,说是忍让都谦虚了,简直就是投降。 但如此一来,李业还真就不好发动,对夏绥镇的战争了。 至于说兼并宥州其实意义不大。 因为宥州根本就没多少汉民,剩下那些党项人,说实话,本来也不听李思恭的! 宥州境内大小数十个党项部落,除了此时大体迁移到了夏州的拓跋部,剩下的无论大小,他们从几十年前,就属于独立状态,既不向节度、州府缴纳税贡,也不会成为藩镇的常备兵员。 除了临战时,偶尔能当做雇佣兵花钱雇佣些党项突骑,其余时候,根本就没多少价值。 你李业爱要,拿去便是。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就是党项人是氏族部落体制,本来就不听州县的,李思恭并不需要一个宥州刺史或者衙门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 所以那些亲近附庸于拓跋部的部落,依旧不会改变。 故而李思恭才能如此大方的把宥州让出来,一方面算是向李业示弱,以避免直接冲突,同时也是直接把李业推向其他党项诸部的对立面,让凉军先和当地党项对付再说。 对于这样的结果,李业倒也不失望,饭要一口口吃嘛。 往利氏和细封氏,在李思恭的警告下,暂时收起了锋芒,不愿与凉军碰撞。那他就改鲸吞为蚕食,一点点来,这样也好,有利于更好消化党项各部。 于是乎,拿下归德三堡后,李业迅速先对三堡周边百里内的党项部落动手。 要求这些部落登记户口,缴纳贡赋。 其实重点不在征收税贡上,主要还是登记户口,这是实行有效统治的第一步。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是触及许多党项部落首领利益的,迅速激发反抗。 然后凉军的扫荡行动就开始了 整个行动,李业只负责规划大方向,其余细节,当然是交给秦彦、赵岳、张归霸等人施行。 近万凉军,分为十股,以都为单位,在怀德周边百里内,配合官吏,对反抗的部族进行武力镇压。 这个过程刚开始,自然是相当残酷的 好几个部族被杀鸡儆猴,十岁以上成丁,几乎全灭,数千妇女被充为奴。 然后发配到灵州进行安置,大概率是赏赐给有功军士,发展到这一步,李业倒是无需做什么人口买卖的勾当了。 这个时代,男女比例倒是比较平衡,并非因为不重男轻女,而是男丁在战争中伤亡太大。 不过凉军这边有点特殊,因为李业的军队,近半都不是从西北本地征发,而是从中原带来的,还有许多都是昔日的巢军俘虏,本无家属,就有了婚配问题。 如今这下,倒是也不用担心了。 有了武力威慑,编户齐民的工作立马就加速进展 有关对党项的攻略,出发前李业专门和张承业、敬翔几人开过碰头会,于是乎,临行前,作为吏曹长史的敬翔,专门从军政学堂里抽出数十名学员随军。 这边户口刚清理出来,立马就任命为县、乡政权的主官、佐官。 怀德堡,由此,正式建县 而怀德县这个地方,相当重要,因为整个宥州,就这一个县(此前连县都没有,就三个堡)。 作为第一个行政区划,知县人选是个难题 必须要允文允武,既能打理民政,又能对付当地党项叛乱,还要有能临机决断的魄力。 在李业已经开始分开文武体系的大背景下,新设的怀德知县,是为数不多,知县兼任都将,军政一把抓的位置。 所以这个知县人选,一改此前县级主官大都由吏曹直接确定,交予李业审核用印即可。 而是李业亲自在掌书记韦庄提供的十几个人选里挑 县(都)一级,在凉国权力结构中,属于第三层,位于军府、州使之下,按照资历排序,大都是些早期跟随李业的基层士卒,或者第一批军政学堂学员。 李业对这些名字熟悉的不多,翻了十几份档案,都觉得不妥,最后却是拍板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军政学堂教习,郭崇韬” 于是乎,今年才刚虚岁二十的小郭同志,成为了此时整个凉国十数州,最年轻的知县。 除了一个怀德知县,李业又任命了此前,在对党项方略上,颇有见地的王锴,为宥州刺史。 随后命效节军右厢兵马使,王建分管宥州防务。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他这个凉王太过操心了。 但李业此时倒也没急着走,因为还有两件事没有部署完成。 其中一件,是和细封氏的联络,另一个,则是王锴提出的意见 联络天德军 天德军,驻防在丰州,也就是当年的安北都护府旧地。 主要以东、中、西三个受降城一线为根据地,是此时大唐最靠北的藩镇之一了。 直接面对北面的回鹘和南面的党项,再往东便是河东李克用的后花园 战略位置还是比较重要的 狭义上来说,天德军那块,才叫正儿八经的“河套平原” 此时的天德军防御使唤作李珰,但却并非是天德军中真正做主之人。 因为天德军里,最豪横的,还是前任防御使康承训所在的康氏家族。 族中子弟,于丰州几个县、堡,都担任都将,又是天德军中教练使,可以说掌握军政大权。 李业便派遣牛峤和礼曹长史杨尧臣两人,分别前往细封氏和天德军出使。 ------------------------------------- 细封氏的历史,其实远比拓跋部要长远。 当年唐初之时,东突厥灭亡,还在突厥人统治下的党项部落头领,细封步赖,率部向李世民请降。 李世民设宴款待细封步赖,并且授予他轨州刺史职位。李世民把细封氏部落,安置在轨州,让他们有了立足之地。 可以说,细封氏是第一个内附的党项大部 只是再后来的内部竞争中,逐渐落败,刺史的位置也就让给了拓跋部。 现任细封氏首领细封和赖,年方四十,正值壮年 接到李思恭不让南下的命令,心中是多有暗骂的。 因为此前南下劫掠,其实他们细封氏也没有分到多少好处,反而出力不少。现在连这点财路也断了,每年还得向往利氏和拓跋氏上贡,可谓雪上加霜。 紧接着就听闻往利氏那边,凉王使者拜访后,于往利氏首领不欢而散。 盖因南面凉军编户齐民,清理了好几个原本附庸于往利氏的部落 年富力强,不就不甘心受人限制的细封和赖心中,便有所触动。 然后他就收到了下属回报 凉王使者,凉王亲事府参事,牛峤拜访 亲事府并非只有左右参政和典军,所谓参事,可以理解为已经有了级别,但还没有分配到地方的挂职干部。 “快快请进来!” 细封和赖连忙分派,又赶忙让人布置了酒席,甚至从族中选了些容貌上佳的女子,席间方便起舞助兴。 这些个党项首领,其他不说,但就享乐这一点,和汉人接触良久,却是学习了不少。 等牛峤到了大帐前,细封和赖早已出来主动笑脸相迎 “贵使远道而来,必然疲累,鄙人早已布下酒宴接风,还请入内慢用。” 一番官话,听起来和寻常西北汉人,都无甚区别 细封氏内附两百多年,和汉人交流融合,其实大部分族人,都是会说汉话的。 牛峤见状,心中已经定下一半,自无不可,便应邀入内 席中,杯盏交错,都还没等牛峤表明凉军合作意向,细封和赖这边就已经开始大为诉苦。 表示此前南下劫掠,全然是因为拓跋和往利氏相要挟,被迫无奈之举,其实细封氏自己,也颇受其害。 牛峤闻言,却是不急着说话了,还是装作漫不经心之态,只道 “我们大王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是嘛,你也知晓我们大王的性格,向来对于这等事,是半分没有容忍的。这次遣下官来,就是了解了解情况。” “你也听说了,往利氏那边是油盐不进的,大王临行前,便与军中将佐都交代好了,谁若能平宥州,便是朔方镇信任都指挥使!” “多少将士,正在摩拳擦掌呢,唉,临行前赏赐都发了,不可能白来一趟吧?我看啊,你们细封氏还是要早做准备,你看人家往利氏,不明明都开始聚集人马,准备打了嘛。挺好,按大王的话说,一次性解决干净。” 细封和赖闻言马上急了,立马站起来解释 “贵使勿要误会,我细封部,绝无挑战之心!” “这就要看首领的诚意了。” 牛峤只是握着酒杯,缓缓言道 细封和赖大急,干脆咬牙道 “若是细封部愿转投于凉王麾下,凉王可愿庇护于鄙部?” 牛峤等得就是这句话,立马拍案道 “我王于治下百姓,无论汉蕃,一视同仁,视为手足,焉能不顾?” “可......” 细封和赖还是有些迟疑,毕竟这种事情焉能靠一面之词,若是自己这边改旗易帜,事后李业又拿自己挡枪,吸引拓跋和往利的兵锋,又如何? 牛峤见状,干脆道 “下官有一法,或能打消首领顾虑。” “如何?” 细封和赖问道 牛峤反问道 “下官听闻首领有一女,秀慧有名,然否?” 细封和赖闻言,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这的确是最快,也最有效,确立双方信任关系的办法。 第22章 宥州党项之战(上) 细封和赖的确是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六 虽说还没有正式定下什么婚约,但其实去年,和拓跋氏那边,是有过一些私下言语的,只是没来得及确定下来而已。 故而细封和赖听到牛峤的说法,一时间虽然心动,但也有些踟蹰。 他害怕因此会不会招来拓跋氏的怒火 毕竟拓跋氏,在党项诸部中的威望,还是其余诸部,不敢轻易触碰的。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拓跋氏固然不好惹,凉王难道又好惹了? 而且细封部主要在盐州、宥州,其实距离灵州比夏州还近,尤其是李业已经把手伸进了宥州的情况下,他哪里还有什么选择? ------------------------------------- 五日以后,李业在宥州先后得到了牛峤和杨尧臣带来的消息。 天德军愿意和凉军合作,共同对抗夏绥,条件是希望和凉军以宥州为界,互不侵扰,同时若吞并夏绥,天德军希望能得到胜州和夏州北部。 对此李业欣然同意,反正空头支票 但实际上,他是准备把天德军也吞下去的,只是远交近攻嘛,不能四处树敌。 至于细封部这边,对于牛峤擅自做主的联姻之事,李业倒也不拒绝。 一则嘛,毕竟是男人,其次,这对于凉军想吞并整个党项部落的战略,是比较有利的。 光凭威慑远不足以让整个西北地区的党项部落民汉化,尤其是在党项人数量本就与当地汉民相当,乃至于超过的情况下。 所以李业要做出一个表率,这是对诸多党项贵族的表示。 只要他们能够融入李业的统治范围,凉王不介意给这些酋长们,一张维持统治阶级地位的门票。 只不过那时,他们就不再是部落首领,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与凉国文武精英们一样的,官僚统治集团。这个过程,其实也是效仿汉唐以来的惯例。 所谓“汉化”,其实关键根本不在老百姓,天底下穷苦百姓,无论汉蕃,日子本就差不多一样苦,哪有精力关心这些老爷家事? 关键在于上层统治者的融合,比如北魏孝文帝改革,第一步就是要鲜卑贵族们移风易俗,变成和关东汉族世家们一样的统治阶级。 李业许诺用纳妾的方式,和细封氏建立关系,就是在放出这种信号 “跟着我混,一样可以给你们出路,甚至比他李思恭更好” 当然,底层人民不需要收买,却也不能侵害,否则一样会变成改革的阻力。 李业紧接着在宥州定下的第二个基调,就是征发了已经快要编户完成,周边近万户党项民众,每家出一丁,修筑怀德县城。 这要是当初王锴提出的平党项策略最重要一项,修城筑堡。 城镇,是农业社会国家政权进行统治的发力点,越密集的地方,统治越牢固。 西北最后变成党项人的天下不是没原因的,到了唐末,初唐时期的大量城镇、堡垒废弃,统治中心都丧失了,何谈安稳? 王锴作为宥州刺史,专门负责此事 他列了一个具体计划,分为三步 先是在一年内,修筑怀德县城,并重新加固归仁、延恩两堡。 然后再用两到三年的时间,于黄河河套以南,经略军以西,建三县,清理当地全部汉蕃户口,每县之间又要筑两堡。 最后以四县、八堡连点成线,划分县域,把境内游动的部落民固定下来,逐渐改变生活方式,移风易俗。 在这个过程中,李业还补充到,会从战乱的中原地区招纳一些人口,用于充实四县。 同时,从灵州收到诏命的郭崇韬,也快马抵达宥州,受到李业的亲自接见。 看到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还不满二十,尚未蓄须的青年,李业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在诸葛爽麾下任职之时,颇为感慨,便主动相询 “我记得你是军政学堂二期的,今年及冠了吧,可有取字?” “尚未。” 郭崇韬单膝跪地,心中激动,自然是知道对方的意思。 李业自从发迹以来,虽然一向重视人才,礼贤下士,但对于一众军政学堂的学员,真正脱颖而出,被他亲自重视的,也就一期的刘鄩和二期的自己了。 于是李业颔首,便将已经准备好的话抛了出来 “当今天下动荡,百姓有流离之苦,社稷有累卵之危,能安定时事者,方能为真英雄。你既名崇韬,意在习武讲经,君子藏器于身,正该有所作为,便唤作‘安时’吧!” 于是乎,新任怀德知县,朔方军右厢怀德都都将,郭崇韬,郭安时,拜谢凉王赐字。 不过李业受封凉王以后,军政学堂也更加规范,以往那种数月就结的速成班越来越少。 现在基本都是两年学制,主要是考虑到许多被选入学的士卒,根本是文盲,不识字,需要先进行文化教育。 所以到了灵州的三期,就没这么早能毕业了,得等到明年,才算结业分配。 除了学制延长,正规,招生也更加规范,主要分为三个渠道。 首先是面向军队,一个渠道是立功士卒被推荐入学,这是对优秀士卒的奖励,在战争中发掘有潜力的士卒进行军官教育培养。 另一个同样是面对军中,每年的全军考核比武,取得优异成绩者,同样能得到推入资格。 除了军队,还面向社会招考,因为既然叫做“军政学堂”,当然除了军,还有政。此时并非是单纯的军官预备团,还是地方行政干部培训班。 至于参考的生源,就涉及到李业所展开的另外一项工作了。 于州县两级,重建官学 保证县有县学,州有州学,能够容纳数十到数百的学生士子学习,一方面,可以趁此机会,将许多党项首领子弟,以“质子”的方式纳入其中,取到同化目的,另一方面,也是把官僚集团的来源,普及到自耕农和小地主级别也能参与。 此时在教育和人才问题上,唯一还困扰李业的,只有教育和选拔内容的选择。 李业并没有傻到去搞什么物理化学,因为这些东西,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懂,既没有相应成熟的,为人所知的教材。唐末不是明末,科学探索别说成型,许多连起步都没有,还处在早期萌芽状态。 就算临时编写出来,不成体系,李业自己都复述不清楚,前后矛盾,反而贻笑大方,也不能短时间让人接受,反而会让原本有自己意识形态的古人,陷入思想混乱当中。 他现在是来争天下的,不是来坐天下的,所作所为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兼并战争,为了统一,就必须要维持自己属下,从官僚到百姓的意识形态统一,和稳固,这种情况下,搞什么文化革新、思想解放的,那是找死。 不是说一点都不能做,但起码不是现在。 对于一台战争机器而言,稳定盖过一切。 所以李业果断地选择了最传统的意识形态,作为标准——儒家经典。 这并非因为孔丘那套有多正确,而是儒家这一套,是此时能找到唯一完整的,被广泛接受的统治阶级教育体系。 再说了,如果李业是黄巢手下,饿得吃不上饭的饥民,孔丘那套就是放屁。可现在的李业,是统治者,当然巴不得自己手下个个都是忠臣孝子,尤其是在五代十国,相较于军阀丘八们的道德水准,吃人的封建礼教都变得可爱起来了,毕竟丘八们是真吃人啊! 于是乎,李业便开始施展“贤王”形象,号召凉国十数州境内士子,进献儒家七经不同抄本,给与奖励。 然后让敬翔等人组织有进士身份的官员们,核对校阅,增减文字,等删减完成后,便在灵州刻石成碑,作为教科书范本。 这个工作,是一个漫长过程,这么说也得一两年,在此之前,各地州县学,也就只能暂时用不同版本的教材了。 这一刻,李业突然对宋朝的统治者颇为理解了。 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总是要比打破一个秩序,要难得多。 魏晋五胡,直到隋唐才得以重建,而五代十国后,同样用了上百年,才把补丁一点点打完。 光启二年,十月,凉王治下十五州(含宥州、陇州、原州)开始秋收工作。 同时各州府的户口统计也进入尾声 虽说过去两年,并没有扩大多少耕种面积,河渠修复的小郭也没有马上见效 但稳定的秩序,就是最好的增产剂 凉州、灵州、秦州等地都迎来了丰收,具体的收获数量难以统计,但就以先行已经减免不少的州县租税而言,依旧能收到一百五十万斛上下的官粮。 这个粮食数量,足以支撑现在的两军再扩张一倍规模 事实上,募兵工作,也紧随着秋收完成后进行 这时代的军队,基本上都是脱产的职业军士,虽然战斗力的确强,可也会耽误农业生产,多一个兵,就少一个纳税的民户,同时还多一个要发赏赐的大爷。 所以李业对于募兵工作,分为了三条线。 首先是野战军,也就是效节、朔方、河西、陇右四军,扩充员额都相当谨慎,按照各军所报需要,每年的赏赐、粮草开支,一一核算无误后,才开始在各州选募。 条件也颇为苛刻,必须是十七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青壮年,身高五尺,不要游侠、地痞,以农民、工人,尤其是自耕农、小地主出身为最佳。 最后申报的员额,效节军扩两都,两千人,总数达到七千。 朔方军扩三都,两千五百人,总数达六千五百。 河西军扩两都,一千八百人,总数达七千八百。 陇右军扩三都,两千五百人,总数达七千五百。 如此,加上两府亲卫,凉军野战部队规模,达到三万余 这次扩军,重在骑兵和弩手,约八千的扩军员额中,三千是骑兵,组成三个新的骑兵都,还有两千六百弩手。原本的编制中,也有上千步卒改为骑兵。 这不是凉国政权粮食供给的极限,但已经是目前财税供给的极限了,河西贸易也好,茶马贸易也罢,都不是短期就能见效的。 晚唐军士,不是给口饭吃就行的,每年赏赐财帛加起来,不比一个正经八九品小官少多少。 于是乎,除了野战军外,李业也在尝试探寻其他扩军途径 便是第二条路径,蕃部征兵。 这些“唐协军”征发起来,所需待遇就比主力部队少多了,李业为此专门在帐内府下,设立一个独立的兵马使,赐予军号“义从军”,把各蕃部嫡系子弟,作为质子充入其中,作为基层军官,相当于质子军。 如果战争需要,就能以此为骨干,快速征发蕃部青壮,组成一支独立军队。 第三条路径,则是民兵,当然,唐代有正经的叫法——团练,或者说团结兵。 单位也就是这个称呼,团 以周为单位,每年农闲时,家家户户组织青壮,进行军事训练,农忙则散。唐代本来就民风尚武,何况是汉蕃杂处的西北? 所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这地方随便一个县,都能找出七八百能骑马射箭的汉子来。 ------------------------------------- 光启二年十一月,得知细封氏与李业媾和,正式接受凉军派官吏清理户口后,往利氏终于憋不住了。 就连李思恭,也觉得李业实在是欺人太甚 虽然表面上,还是不敢咋,但实际上,立马开始撺掇其余党项大族。 这年冬天,由往利氏、费听氏等四个党项大族,以及几十个中小部落组成的党项联军,进入宥州。 多着数千骑浩浩荡荡,少者也有几百人,一时间竟是聚集起了近三万丁壮,局势陡然升温。 而站在初冬风中,刚刚筑起外墙的怀德新城上,李业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 李思恭这小子终于憋不住了! 忍啊?怎么不忍了! 第23章 宥州党项之战(下) 李业并不怕李思恭不动作,就怕这厮还真就这么给忍下去了。 自己近万大军,可是花了不少财帛的,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按兵不动,于宥州混下去。 凉军大部而来的不低,就是为了击溃宥州地区的党项大族,能够集结动用的主力兵员,唯有如此,凉军才能在宥州彻底掌握住局势。 而与此同时,凉军这边也开始飞速动员起来 以灵州为核心的扩军工作,正在各地展开,但就宥州战场而言,动用的兵力并不算多。 以朔方军、效节军为主,共计九千余人。 但这两股军力,都没有直接主官,朔方军只有一个都指挥同知李唐宾,效节军同样是由都指挥同知张归霸署理。 二人再往上,则是秦彦、李弘义二人 这二位,是此时凉军将领体系梯队中的第二梯队。 是仅次于符、杨的主要将领,但目前都还没有做出任命,只是在帐内府挂了一个副领军的职衔。 故而面临此战,李业并没有亲自指挥,而是把指挥权托付二人,自己在怀德县等着。 自然也就是有考察比较的心思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山头,秦彦和李弘义,虽然都是仅次于符杨,最早一批跟随李业的老人,可在凉军正式被划分为几个系统之后,却是各有自己的班底。 其实不仅是秦彦和李弘义,包括符杨,只要分派一地担任主官,肯定要培养自己的亲信。 如此前的刘鄩,就是符存审所发掘出来,现在也正在他麾下任职,作为兵马副使。 秦彦和李弘义自然也存在竞争关系,主要竞争的对象,便是朔方军都指挥使的位置。 因为此前李业已经任命赵岳为帐内府兼亲事府典军,如果不出所料,必然是要兼任效节军都指挥使的,正式统领衙军的。 朔方军都指挥使,也就成为了唯一剩下的箩卜坑,竞争失败的一方,只能去给符存审、杨师厚做副手。 当然,李业给的机会也很公平,命秦彦临时统率朔方军,李弘义临时统领效节军,李唐宾、张归霸给二人做副手,在怀德县左右两翼,分为东西两路,北上征讨。 ------------------------------------- 往利、费听、野利、米擒四个党项大族,昔日之间都是有过不少矛盾的。 但现在,却是于李思恭的撮合下重新站在了一起。 李思恭不愿意自己出兵,可同样出力不小,为四家提供了数千兵械和甲胄。 党项部落没有常备军的说法,都是临时征发,临时作战,打完就解散。 所以武器装备相较于唐军,多有不如,这是最大弱点。 唯有李思恭,因为数年前就已转为夏绥节度使,麾下一票拓跋部丁壮,都已经变成了正经藩镇军队,有控制了有技术生产能力的几个重镇,才能大量提供这些装备。 只是他现在麾下,也不过一万精干人马,自然是不会拉出来和李业硬碰硬,只能鼓动四族联军动手,同时承诺时候承认宥州、盐州的独立地位。 至于四族而言,并非不知道李业的厉害。 但一方面宥州是他们的主要地盘,实在是退无可退,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打算真的击溃凉军,只是想让凉军不敢继续北上,将兵锋停留在怀德县以南而已。 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凉军北征的决心 光启二年十一月末,凉军不顾三万多党项联军集结的阻挠,正式分左右两路,誓师北征。 怀德再往北,便是茫茫河套平原,这里既有草原,也有丛林地带,但总的来说,地势较为平坦,没有明显的地理阻隔。 凉军的主动出击,让党项联军颇为慌乱,但反应过来后,依旧以人数优势,费听氏、往利氏两部党项突骑,合计七千余众,率先迎战。 大约在后世内蒙古鄂托克旗的地区,两军前锋碰撞 秦彦指挥下,朔方军左路兵马使,韩遵,率一个骑兵都千余骑,和两都强弩一千八百人,列为圆阵反击,让数千党项突骑留下了数百尸体。 哪怕是在李思恭的支援下,党项骑兵的装备,依旧没办法对唐军步卒阵列造成太大伤害。 在光启元年,原效节军移镇灵州以后,李业就开始整顿军备。 尤其是年前,南下长安,从三辅地区带走了大量官营工坊的工匠。 转过回头,李业就开始在灵州,建设官营的冶铁工坊。 这个工作,是让工曹长史,同时也是李业的亲信孙胜专门抓的。 到了唐末,甲胄锻造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在现有的冶炼条件前提下,都没有多少改进空间。 但李业还是让孙胜想办法,尽可能的减少工序和复杂度,从而加快锻造速度,宁可牺牲质量,也要先把产量拉高。 在这种情况下,灵州官营工坊的生产速度,提高到每月产铁甲三百五十领,皮甲七百五十领的水准。 还有大量陌刀、槊首和横刀,都是军中的主要消耗品。 其中最重要的,除了甲胄,还是弓弩,好在西北产弓,本来就是有悠久传统的,并不缺乏这方面的工匠,甚至民间都有不少。 李业也鼓励民间工坊,承担官府分派的任务,给予优厚报酬,以至于吸引了不少周边地区的铁匠、木匠,聚集于灵州城外,发展成了一片“军工产业园”。 此时,党项联军所面对的朔方军将士,步卒每都大约九百人。 其中就有铁甲两百,皮甲七百,步槊三百,横刀四百,强弩和陌刀各两队。 至于弓箭,在唐军当中,一般不会单独编制,属于兼职兵种,基本上大部分步卒,都会携带弓箭。 这样的武装强度,远不是铁质箭头都得掂量着分配的党项部落可以撼动的。 而表现在具体的交战过程,则是每当凉军结为弓弩与步槊、骑兵结合的紧密队列,一旦遇到党项游骑,立即就地聚拢。 然后像个刺猬一样,不断放箭,让党项人无从下嘴,一旦对方敢集结突阵,则力争让其无法脱身,留在阵内与之近身搏杀。 若对方败退,原本被围拢在阵内的凉军骑兵,立马就会变成脱弦利箭,追击而去,死死咬住尾巴。 随后败退,也就会变成大溃败 这就是自古以来中原王朝对付北方部落,最有效的两个利器,装备和纪律。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党项这样的对手,还没有完成军队的正规化。 如果面对中原同为藩镇的唐军,或者后来西夏时代的党项人,这一套肯定就没多大用处了。 北上的短短十多日间,朔方军和效节军进展迅速,先后击破费听氏和往利氏的突骑主力,然后又与其他两家的步卒碰上。 双方在库结沙漠之南决战 李唐宾和张归霸这对不打不相识的老搭档,再次联手,率千余精骑,突破党项中军,甚至生擒了野利部首领,斩俘四千余。 而党项联军虽说有三万余,但真正的主心骨,其实也就是这四家而已,当骑兵和步卒主力接连失利消息传来后,不少党项部落都纷纷动摇。 此时,细封氏的明确倒戈,就产生了很大作用 细封和赖率领族中三千余青壮精锐,参加战斗,同时也被临时编为义从军兵马副使。 当党项联军看到对面出现的,和自己打扮形象差不多的唐军,立马就意识到了除对抗外的另一条出路。 不少中小部落,纷纷脱离四部,转投细封氏 等到十二月,凉军不仅快速席卷了整个宥州境内,前锋甚至已经跃入夏州。 夏绥节度使李思恭无奈,只能再次派人,向李业寻求请和。 希望双方以契吴山和石子岭为界 凉军在宥州的战斗才算告一段落,但实际上虽说是对宥州动武,可包括经略军在内的夏州北部,也被纳入了凉军范围当中。 李业再次犒赏军士,分发了两三万财帛,方才止兵。 虽说此战消耗了不少钱帛、粮食,但也缴获了许多马匹,和牛羊资产。 光启三年到来的大雪中,数以万计的党项俘虏,被唐军军士看押着,在宥州北部的平原之上,修筑城墙和堡垒。 归仁、延恩,先后建县 随后又在宥州北部设立长泽县,并在四县之间,设立八堡,每县置一都将,整个宥州,在完成对党项部落的编户齐民工作后,至少能多出三万户来。 与此同时,李业终于带着两府卫队和效节军回到了灵州。 秦彦和李弘义之间的竞争也分出了结果,最终秦彦担任朔方军都指挥使。 而各地在年前统计的户口,也在此时汇集到了灵州 根据张承业、敬翔汇报 此时李业所领十五州境内,共有统计汉民人口十八万户,约九十七万口;蕃民许多没法直接统计,但通过估计,大约也有十二万户,六十多万口,这还没算上还没纳入统计的宥州党项。 这个数字,说多不算多,可能不到关中核心地区的一半 但也绝对不少了,唐代,尤其是唐末,因为生产力水平就到这了,人口数量本来就不多,历史上的贞观年间,全国可统计人口也就几百万户而已。 中国的人口大爆发,还是要等到宋代,这一点从不同年代记载的土地亩产也能看出。 张承业等人上报的数据,说明两个问题 西北人口不少,但蕃民众多,所以在可见的未来,推行汉化,依旧是最重要的工作。 另一件嘛,说明至少在西北,土地矛盾并不凸显,甚至近乎没有。 事实上不仅是西北,残唐五代以后,整个国家,在经历数十年藩镇混战后,土地矛盾反而显得不明显了。 更重要的问题,还是稳定二字。 对于百姓而言,最大的威胁,还是兵灾,只要没有兵灾,其实哪怕再重的税赋,都可以勉强承受,可一旦丘八们杀进来,那连命都保不住。 同样是在这一年初,朱全忠终于联合平卢、成德二镇,大败秦宗权。秦宗权退缩蔡州。 朱全忠所部军纪,在中原诸多军阀里是最好的,向来没有劫掠地方的习惯。而秦宗权又是在河南祸害了好几年的混世魔王,别说是劫掠,吃人,残杀民众以充军粮的事情,都不止一起。 故而朱全忠在河南,可谓是百姓赢粮影从,纷纷欢迎宣武军南下驱逐秦宗权。 同时,和李业在河西一样,朱全忠在汴州招抚流民屯垦的工作,也取得了卓越成效。 汴州、陈州、宋州、亳州多地丰收 朱全忠是个善于变通的人,他知道淮南的高骈现在已经逐渐被部下架空,便派人携带重金,贿赂高骈麾下将领和宠幸的道士,重新开通了淮南到中原的商道。 汴州本来就是运河交通之地,商路畅通以后,立马变得繁华起来。 有钱有粮的朱全忠,立即着手扩军,实力迅速壮大 他委任在和秦宗权战争中,表现优异的将领氐叔琮,为宋州刺史兼都知兵马使,训练新军,取得很大成效。 朱全忠治军本来就严格,氐叔琮同样如此,宣武军在短短半年间,从两万扩充到近四万。 其实朱全忠治下,民众税务甚至比李业还重。 但他善于严肃吏治,对手下看得很严,以至于地方官员不敢贪墨,相较而言,民众的负担也就没这么重了。 ------------------------------------- 回到灵州以后的李业,也意识到了吏治问题 因为自己到灵州安家,不过两年多的时间,从这次张承业审计各州户口的工作里,就已经发现了不少驻守州县的军官,私自摊派的案例。 这让李业相当恼怒 虽说,如此便是此时代军头们的普遍作风,但李业依旧毫无容忍可言。 于是乎,在扩军完成后,严肃军纪,又被摆到凉国军政事务的头号。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些丘八们隔三差五不整肃一波,还真就会骑上脸来。 当然了,军政学堂第三期学员,也是在今年毕业 第三期因为学制延长,规模也比以往要大,足足有文武学员六百五十余人,其中军官学员三百八十余,李业不介意让人给他们腾一下位置。 李业暂时还不敢动基层士卒,但对于上面的军官,对于在从建军之初,就致力于军队嫡系建设的李业而言,是从来不怕的。 第24章 农业技术(上) 灵州凉王府内,快满一岁的凉王长子,已经勉强能支棱起来走两步了。 自从添丁以后,府里就多招了不少使女、婆子,热闹起来。 后来,敦煌的张氏,东面的细封氏先后被纳入府中,都是王妃崔瑛一手操办。 虽说只是纳妾,并无聘礼、嫁妆之说,但毕竟都是头面人物,还是有所表示的。 李业作为整个政权的最高统治者,当然是有自己私财的。 不同于此时许多军阀节帅那样,把整个财政系统,视为予取予夺的私产。 李业在建立了以亲事府、六曹为核心的行政机构后,就把私财和公产分得清楚。 包括税收、官产,都是归入户曹的公库。 而李业本人,以及一众妻妾家属的开销,则完全从王府私账上走。 唐代典章,本来就对亲王每年的食禄有具体规定,以李业的级别,按制虚封一万户,实封八百到一千户。 也就是说,每年应该有一万户的税收,是直接纳入李业私产,另外还有八百户,作为李业本人的佃户。 算起来,每年有五万斛以上的粮食收入。 但实际上,一方面,李业并不需要这么多粮食,他又不吃,另一方面,对于他这种政治野心比私欲大,权欲比物欲大的人而言,有这么多钱粮,还不如多养点兵。 于是乎,李业主动把按制度应该归自己的那份,交了出来,作为公库收入。 但王府总是得开销啊?怎么办呢? 李业当然不至于委屈了自己,他把从朝廷得到的赏赐,以及此前杨复恭贿赂的财帛,加上崔瑛的嫁妆,折为五万贯股本,主导了户曹挂牌,在灵州和凉州经营的西域贸易,和茶马商道。 仅此一项,每年入供王府,就有一万贯以上。 除此之外,王府虽然放弃了每年食禄的抽成,但盐铁专卖,却是有一成利的。 两边加起来,供应几千人的开销不成问题,而事实上,此时的凉王府,也不过二百多人而已。 李业这样做,不仅是出于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滋润,更有一番引导倾向。 他向来鼓励蜀中富商,以及西域商队,来灵州投资,自己当然要做出表率,凉王自己的介入了生意,并且占有股份,便能让其他商人安心。 同时,李业虽然放弃了虚封的一万户食禄,但却没有放弃自己实封的民户。 而是把自己实封于灵州的八百户,组织起来,就在新开掘的灵州渠道沃土上。 虽然这八百户百姓,其实并不会供应多少钱帛粮食,李业甚至还大手一挥,免了他们三年租税。 而则八百户百姓,唯一要做的,就是作为李业的“试验田”,尝试种植一些新作物,或是改良耕种方法、技术,作为实验。 比如袁袭组织侍卫右司名下的商队,刚刚从西域花大价钱引进的,两百多斤棉花籽。 这种作物虽然此前在关内也有过零星种植,但技术都不成熟,农民们对其习性也不太熟悉。 其实就连李业自己,一个现代零零后,还是南方人,对棉花的认识,也就局限于中学课本上几句话罢了,至于真正的习性、种植技巧,此时代的棉花品种与他后世在电视上见到的,肯定也不是一回事。 对此,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发挥劳动人民的智慧了。 李业只能指出一个大方向,他让自家妻妾三人,亲自操刀,缝制了几套里外用麻布两层束紧的衣袍,然后在往里面填充棉花,虽然这些棉花都还没有完全脱籽,没办法纺织,但却可以用为填充料。 立即就制成了几套新的棉服,交给帐内府亲卫尝试 果然防寒能力,要比以往,只是在其中塞些布絮、茅草的士兵冬装要强得多。这毫无疑问,能大大提高将士们在冬季,尤其是北方的作战能力。 而且若能普及到百姓,亦是一项德政。 ------------------------------------- 初春时节,冬雪刚刚开始融化,整个凉国十五州的百姓就忙碌起来。 凉王非常重视这一次春耕,给各地布政使、刺史、知县的工作考核指标,第一项就是粮食。 去年年末,随着户口统计一起完成的,便是授田,每户按照青壮男女劳动力,划分田亩。 除了刚刚开辟了大量河渠旁肥沃土壤的灵州外,其余州县都没有什么问题。毕竟西北本来就是地广人稀,多年战争动荡,全天下的老百姓,都太渴望安稳了,只要有安定下来种地的机会,再沉重的税赋,都能让他们接受。 何况李业的税赋并不重 为了鼓励农业生产,李业将对河陇杂蕃,以及宥州党项战争中,获得的大量牛羊,尤其是牛,作为惠民政策,租借给百姓。 百姓只需要缴纳四年的租金,便能得到所有权。 虽然,这些牧民手中的牲畜,其实不一定适宜于农耕,但若善于调教,还是可以一用的。 而民众们也很有智慧,相较于昂贵且不好调教的成牛,他们更喜欢从官府手中直接购买便宜,且能慢慢饲育的牛犊。 统筹全国民政工作的张承业,多次亲身跑到灵州乡野间调查,发现了这个情况,一回过头,就把李业定下的政策又改了。 对于愿意租买饲养牛犊的民户,可以选择不用还钱或粮食,一文钱不掏的拉走。 而是干脆租买两头,或是与亲戚、邻里一同租买,然后待饲养长成后,向公家偿还牛犊即可。 除此之外,牛死之后,肉公家不要,但牛皮和牛角,必须低价卖给公家,这些都是此时军队的战略资源。 李业听闻,抚掌赞叹 其实这是当年汉武帝,在上林苑让百姓养鹿的故智。 同时,李业也意识到,许多事情,自己还是不能干坐在王府里,应该定期出去看看,一则体察民情,二则也是给地方官们上上压力。 黄河平原,塞上江南 自从唐徕渠和汉渠修复工程,完成了第一期后,整个灵州城外都变得繁荣起来。 李业轻车简从,把孩子留在府中,却是和自家夫人崔瑛和两个妾室,一起去城外庄园踏青。 所谓城外庄园,便是李业实封的那八百户 说起来是踏青,其实崔瑛如何不知道,自家夫君这是耐不住想看看,此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棉花,还有水稻的种植。 一行车马并不多,只有四五辆,但左右却是五百多骑的两府亲卫寸步不离。 到了地方,李业一下车,便连老婆都顾不得,先往庄内田土跑。 看得身后妻妾一阵笑言 新纳的细封氏女,本无大名,嫁过来后,李业便给他取了个茗字,唤作细封茗。正是二八年华,少女嫣然,虽然没有崔瑛的成熟姿色,却显得俏皮可爱,别有一番有趣。 而且胆子颇大,比起之前进门后,一直诚惶诚恐,逐渐适应后方才安然的张嫣,这少女简直是自来熟,也颇得同样性格开朗的崔瑛喜欢。 少女见李业一下车,边去看庄稼,不禁对两个姐姐气恼打趣道 “大王说是踏青,不知道还以为来种庄稼哩!” 二女闻言也是婉然而笑,不过心思细腻的张嫣却是娇叹 “当世诸侯无数,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人,像大王这般重视稼樯吧?” 而李业却是顾不到妻妾们的打趣,而是让人连忙招来庄园里的管事,一个张承业派来的内宦。 “我此前交代的那几件事办得如何了?” “奴婢省得!棉花、水稻,还有大王所言的堆肥之法,都已用上,还请大王移步......” 第25章 农业技术(下) 李业走在新开辟的庄园田土之上 眼前数条从唐徕渠主渠,引过来的小渠上,清澈的大河水淅沥流淌,灌溉两侧数千亩田地。 这时候的黄河,还没完全变成“黄河”。 尤其是上游,当然河水以清澈为主,而且流量也比自己印象中要大许多。 渠道两侧田地,则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左侧,没有开凿太多支渠灌溉 上面,刚刚种下不久的棉花种子,才发芽破土不久 这时候的棉花品种,和后世那改良不知道多少代的,肯定是两码事,恐怕与明代普遍种植的,也不尽相同。 毕竟棉花第一次出现在正史记载中,是《宋史》,虽然此前各地其实已经有少量流传了,但还没有棉花这个称呼。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就在两个月前,作为凉王的李业,才刚刚在自己批示的公文上,发明了“棉”这个字。 棉花传入以前,汉语中只有“绵”,而没有“棉”,这个字的发明,就是专门指代棉花作物。 如此一来,无论如何,李业以后在历史上,和棉花的普及,也将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了。 李业看过袁袭带来的西域棉花,据他所言,这玩意其实是从天竺,也就是印度传过来的。 袁袭手中的棉花,比李业印象中的那种新疆棉花,要小很多,而且绒毛也比较短,不过好在保暖功能差别不大。 那内宦一边小心侍从在李业身后,一边禀报 棉花的种植,农户们花了不少心思,最后发现这玩意比较耐旱,便没有直接引渠水灌溉,发芽也很快,一般十五天便会破土,只是不知道生长周期如何,但看这情况,可能六个月就能长一茬。 李业闻言微微颔首,这些与他后世知道的一些知识,也比较相近。 水渠另一边,则大为不同 侧面挖掘了十几条小支渠,互相把田地划分为小块 然后引水灌溉入内,将上百亩田地,变成了深约一尺余,反射着天色的——水田。 作为一个南方人,李业对水稻并不陌生,但却没成想,能在北方,还是大西北见到。 银川地区,种植水稻的历史,已经有几百年了 早在南北朝时,就开始大面积种植水稻,所谓塞上江南,便是这般来的。 只是安史以后,灵州水利设施大量废弃,自然也就丧失了种植水稻的条件。 “这一共有多少亩?这边百姓会种水稻吗?” 那内宦也是笑着答道 “拢共三百亩,都是开春才种下的,说起来,这边的民户也不会种水稻,大家哪里见过这场面啊?当时奴婢也着急,便去找了张大官(张承业,大官是对权重太监尊称)。” “哦?继元兄怎么说的?” 李业也是好奇 “张大官听完,直接拍手道好办!便带着奴婢,往军中去寻人,奴婢一开始还不解,后来才明白过来,军中许多将士,本是巢众投诚而来,可不就有南人吗?还大都是原先的农户!” “如此,找到几个淮南、浙东籍贯的将士指点,方才把这几百亩水稻给倒腾了出来。” 李业闻言颔首,张承业在民政方面,一直都是整个凉国政权的主心骨。 虽然他既不是什么亲事府参政,也不是什么六曹长史,但其一直都在扮演着整个凉国行政中枢的定海神针,上下、内外官员,但凡有疑难杂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张大官。 李业在对方介绍下,一一查看了水稻和棉花的种植状况,目前还都处在尝试阶段,问题肯定是不少的,但大多都不难解决,只是要见效,便还得等一段时间了。 而真正见效最快的,还是李业指示的堆肥 其实堆肥技术,中华民族的先民,早在秦汉时期,就已经有所应用,北魏农书齐民要术里,也有堆肥技术的记载。 但古代科学技术发展,最大的阻碍,就在这里。 明明某个地方,已经出现了更加先进的技术,但想普及起来,或者与其他技术交流,却非常麻烦,如果朝廷又不重视,往往需要好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在经历战乱、瘟疫之后,还会导致技术的断代,甚至遗失。 归根到底,还是通讯条件,和基层文化水平的限制。 这就是一个强权政府,应该进行的工作了。 当年明初的老朱,就硬生生用了短短几十年,把棉花种植推广到全国范围,从稀奇玩意变成常见经济作物。 李业指示道 “堆肥一定要重视,以后每家每户都会养有牛羊,要注意圈社的修建,人粪也要收集起来,这可是好东西,还有种植大豆的秸秆,也可以丢到粪池里面发酵,沤肥。不过要注意一点,粪池发酵后,若不通风,周边不能见明火,否则会爆燃。” 李业丝毫没有半点王爷的架子,干脆招来庄中所有内侍、官吏,以及几个农活老手,二三十号人,仔细嘱咐。 待到这些事情都吩咐完,又听取了他们提出的不少意见 一开始,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十分拘谨,但见凉王如此姿态,却也逐渐放开话匣。 李业对这些意见,乃至于抱怨,都让身边跟着的亲事府参从,用笔墨记录下来,事后让侍从左司派人解决。 秘书处嘛,除了替领导处理文件,扈从左右,便是办理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了。 最后李业还是激励道 “你们回去告知每一家一户,这些作物呢,算是大家帮我的忙,自然不会亏待大家,秋收以后,无论是棉花、水稻,王府都会出钱全部统购,让大家放心。只要有什么新点子,有益于增产的,都不要藏拙,本王重重有赏!” 并开出了赏格,只要日后,有任何人,在农具、农业生产、纺织、水利等方面,有益于提高产量的新技术进献,可以直接封赏官职,并赐钱帛五百至三千贯不等。 这个悬赏,不仅是面对庄园内的八百农户,而是让侍从左司事后张贴各地,以正式政令传达下去。 劳动人民的智慧,总是无穷的,很多时候,只是需要引导与激励。 完成了一系列安排,李业才放下心来,回到自家妻妾身边 崔瑛不禁娇笑打趣 “怎么?我还以为你要睡在田里呢!” 李业却是哈哈大笑,手不老实的左拥右抱起来,惊得一旁细封茗捂嘴。 然后让一旁面红的张嫣去取葡萄酿来 李业这才附耳抱着崔瑛细腰道 “内兄过几日便要来灵州述职了,摆个家宴聚一聚吧。” 指的乃是崔瑛之兄,现在位居陇右布政使、青州刺史的崔舣,崔瑛也许久没有见过自家兄长了,自无不可。 “这么好,恐怕不只是聚一聚吧?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业嗅着青丝发际间香味,轻声道 “陇右的马政嘛,也是笔糊涂账。” 崔瑛闻言,不禁用纤手碰了碰李业额头道 “我看你这个凉王,在灵州安稳下来,却是比以前打仗还忙了!” 第26章 西域和马政(上) “这就是从西域带来的骏马?” 凉王府后苑,李业身后,跟着袁袭与前两日,刚刚到灵州述职的陇右布政使崔舣,和河西布政使韩群。 四人身前,几名侍从右司的将士,各自紧紧牵牢马缰 乃是四匹,颜色各异,但同样四肢修长矫捷,肩高至少要比寻常所见,涌来挽车的河曲马,高上半个头。 面对身高一米八的李业,亦能及肩,肩高恐怕得有一米五五以上。 头部挺直,胸腹健实。作为一个也有了好几年实战经验的优秀骑兵,李业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是一匹优良战马,如果放在中原或者淮南的市场上,身价卖出七八百,乃至上千贯,李业都不稀奇。 “花费不少吧?” 李业当即问道 这是袁袭前些日子,才让西行商队,想办法带来的马种,可花了不少功夫,当即向李业回报道 “下官去年六月,让他们一行两百人,还带着三百四十多匹挽马、骆驼,携了茶砖三千斤。” “其中八百斤,便换了这四匹马。” 李业走近打量,非常老练的先检查一下战马四蹄有没有开裂,然后又询问饲养的军士,这马有没有训过。 待得到肯定答复后,才主动翻身上马试了试 片刻之后,意犹未尽的下马,抚摸鬃毛叹道 “好马,在哪都是稀罕事啊!” 战马这种东西,不仅是在中原,乃为第一要紧的战略资源,其实在西域、草原,同样珍贵,尤其是优良战马。 从袁袭口中,李业方才得知,为了搞到这四匹,商队里的侍从右司将佐,还专门贿赂了龟兹当地的城邦首领亲信,才偷偷带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还因此引来不少马匪窥伺。 “所以这是龟兹马?” 袁袭颔首解释道 “说是龟兹马也是无碍的,但其实,大概为安息马和龟兹马的混种,不过这两个马种,混交已有数十年,早已难分。” 李业对大唐流行的主要战马品类,都有些了解 唐初之时,在灭亡高昌,设立安西都护府后,从西域引进了不少优良马种,龟兹、安西、大宛马便是其中主要品类。 太宗李世民相当重视马政,所言“民不足以食,力不足以战,马不足以驰,则何以为国?” 故而有唐一代,官营战马巅峰之际,高达七十万匹,这个数字也就后来以草原立国的元朝,能够打破。 但安史以后,西域断绝,优良战马品种不能通过贸易和进贡,与内地马种交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军用战马都开始下滑。 如今的关内、中原诸侯,所用战马,大部分都还是河南、河曲、突厥、契丹马,而且数量也相当有限,像李业这种,能够养五千以上骑兵规模的藩镇,全天下一只手便能数过来。 就连本身便是草原部落出身的李克用,河东、代北汉蕃骑兵,也不过万余而已。 毕竟一般而言,一个骑兵不是只有一匹马的,至少要有一匹用于换乘和驮载器械的备用马。 所以李业才想通过河西走廊再次打通的机会,从西域搞来优良马种。 只是种马,对于这个世界无论东西的所有政权,都是核心资源,哪里能这么轻易弄到呢? “龟兹那边不卖吗?” 说起来,龟兹本也是当初大唐安西都护府的驻地,如今居然也变成部落割据之地了。 袁袭叹息道 “若是购买阉割过的成马,肯定是愿意的,但若是种马嘛......去的官佐,开价一千斤茶砖,也不愿意。” 也能理解,人家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想不出,这些商人购买种马的目的。一顿饱,还是顿顿饱,涉及到切身利益,哪里会有人想不通? 李业轻抚眼前的矫健骏马,心中也不免遗憾 如果不能得到大批种马的话,那这些优良战马顶多只能装备少量精锐亲卫,或者在李业自己的马厩充门面罢了。 李业抚弄着马鬃,被饲养训教快半年的马儿,也颇通人性,相当安静,李业稍稍沉吟后道 “看来,很多事情,还是不能只靠贸易这种和平手段解决啊!” 随即便让袁袭把此行西域的近况介绍一二 同时也让崔舣、韩群二人在侧旁听,长长见识。 李业对自己这个大舅子,还是相当着力培养的。他并不担心什么“外戚专权”,毕竟崔氏虽然在文官系统名气大,但没法,也不敢染指军权。况且敬翔、李振等元老在,别说崔舣,就算老丈人崔安潜过来,大概率也就是给个位高权微的地方蹲着。 争权这种事情,文官比武将们在行多了,轮不到李业操心,敬翔等功臣集团就会自发警惕。 相较之下,因为对夫人的爱屋及乌,再加上崔舣本来也是个可造之材,李业便有意培养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舅哥。 袁袭得命,让人取来一幅五尺见方简陋地图。 乃是侍从右司的将佐,跟随商队西行后,花了三四月,探听消息,勉强绘制出来。 说是简陋,一点都不夸张,上面只大概标注了伊犁河、龟兹河(塔里木河)两条主要河流,以及十几座比较出名的城镇,和打听而来它们的现状归属。 其他地理信息和势力范围,都相当模糊 但对于断绝西域近二百年的中原而言,这种密度的信息,都显得难能可贵了。 袁袭一一介绍 此时的西域,在吐蕃势力衰落以后,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大混乱中。 北面的回鹘、乌护等部落相继南下,但这些草原部落本身也相当零碎,故而又在西域北面形成了不少零散的割据政权。 按道理说,西域如此状况,理应是当初和大唐掐了不少年的,大食王朝的机会。 但非常不巧,九世纪到十世纪,不仅对于东亚,是一个洗牌的大混乱时代。 对于阿拉伯和西方而言,也没好到哪去 阿拉伯帝国,也在同时期陷入内战和分裂 在安息地区新崛起的萨曼王朝无暇东顾,于是乎,整个西域都没有被强有力的政权统一。 此时的西域大概可以分为四个主要势力和派别 背面的西州回鹘与乌护部落,来自草原,控制了过去唐廷的北庭都护府地区,归义军在西面,主要就是和他们打交道。 西边的葛逻禄部落,是突厥铁勒部的后代,因为首领叫叶护,故又号三姓叶护,控制了怛罗斯和伊犁河以南的广阔草原,以及疏勒等西域重镇。 南面,大概是后世南疆地区,则是被于阗王国控制 于阗是几百年的西域古国,信仰佛教,是南疆地区的千年地头蛇,历史上国祚长达1238年。 他们当年是大唐的忠实小弟,贞观年间,给李世民上天可汗尊号的倡议者,便是于阗王。 作为安西四镇之一,国姓为尉迟,虽然是音译,但听起来就很有大唐风范,受汉文化影响很深,也控制着西域此时城镇较多的富庶地带。 李业听到这里,直接问道 “现任于阗国主为何人?可否能与之交流?” 第27章 西域和马政(下) 李业对其他什么西昌回鹘、葛逻禄都不甚了解,唯有这个于阗国,的确是后世听说过的。 尉迟氏建立的千年于阗古国,从西汉建国,直到北宋年间才走向灭亡,后世作为新疆悠久历史的代表,也一直因为旅游业而被宣传。 他甚至还知道,唐朝灭亡以后,五代时期的于阗国主,因为仰慕中原文化,同时又以唐朝为正统,便以祖先是与唐公主联姻后代为名,改姓为李,称作李圣天。 袁袭答道 “现任于阗王唤作尉迟叶墨,刚刚继位不到五年,自从吐蕃退却后,于阗势力愈加衰微,一直受北面回鹘和葛逻禄侵扰,只能每年以岁贡保平安,且自居为回鹘之臣。” 作为千年地头蛇,必须要掌握站队和抱大腿的智慧,唐廷势力从西域撤出,再也没回来后,于阗便先后依附于羌塘吐蕃和回鹘,换取庇护和平安。 此时的西域和后世不同,依旧是佛教的天下,距离伊斯兰教的传入,还有百来年,但也不远了,似乎就是从五代到宋元这一段。 李业听完后,嘱咐道 “于阗尚佛,不妨派遣高僧大德前往拜访,兴许会比商队要有效。” 唐代的僧侣,往往都要承担外交乃至于情报任务,最典型的就是玄奘,从天竺回来第一件事,不是翻译佛经,而是撰写直接交给李世民批阅,有关西域各国政治情报的《大唐西域记》。 袁袭颔首道 “下官已有安排,这次西行,鸠摩罗什寺的几位高僧,也会随行。” “嗯,种马之事,看看能不能从于阗这边,有所突破。于阗国力衰微,受回鹘所扰,既然也是大唐旧属,我们可以帮忙嘛。” 二人议论,一侧的崔舣和韩群都听在耳中。 等袁袭告退以后,李业才转向崔舣道 “知道我让你来,是什么事情吗?” 崔舣拱手礼道 “下官已知,乃为马政之事。” 李业长叹点头道 “正是马政,刚才你也听到了,想要弄到几百匹种马,便是如此之难。当今天下,大争之世,战马是一等一的紧要事务,必须要抓紧,你所在的陇右之地,自汉代便是官马牧养所在,更该承担大任。” 崔舣来之前,也做了不少功课,便将自己在陇右主政一年,有关马政方面的事情一一禀报。 大唐原本就在陇右地区,建设有大量官营马场,只是后来废弃。 但吐蕃占据以后,虽然没有搞官营马场的政策,但诸多吐蕃军阀、贵人,同样也要饲养战马,遗留下不少优良草场。 崔舣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在洮水之战后,接管这些吐蕃部落遗留下来的优良牧马地。 李业对于治下部落民,只要按时缴纳赋税,登记户口,其余并不过多干涉,但几个最为肥沃的优良马场,却是专门设立了群牧监,圈了起来。 监牧使康摩,原是被俘虏的吐蕃人,因为照顾牲畜得力而被张承业举荐重用。 的确是有几分本事,在缴获的吐蕃马群中,专门挑选了一千多匹,品相优良的河曲大马,作为种马。 同时,他还向李业建议,于陇右地区,先后建立了三个马场,即河州、洮州、叠州马场。 还有河西镇辖地的鄯州,靠近青海湖一侧,也设立了马场 乐观估计,可以饲养四万到八万之间的官马。 当然,眼前肯定是没有这么多的。 崔舣和韩群汇报,四个马场,目前总共饲养官马,也就一万二千多匹,其中有八千匹只是挽马,或者驮马,用于换乘和运输辎重,真正可以在日后驯养为战马的,只有四千余。 至于目前军中已经装备的战马数量,李业却是知道的,大约八千匹,装备给五千骑兵,其中四千建制骑兵,一千分布于两府和都司亲卫。 “不够,远远不够!” 李业摇头道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想要在未来,完成控制整个西域,以及打服回鹘、党项,最后入关内争天下的目标。 怎么说,也得有三万到五万的常备骑兵。 虽然这个数量,在此时代实在有些吓人,但自己跑到大西北来发展,图得不就是这个吗? 否则若只靠步卒的器械之力,为啥不去江南呢?钱粮还多 骑兵在这个时代的战场上,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崔舣和韩群闻言相视一眼,然后纷纷躬身请罪 李业摆摆手道 “这事也不怪你们,马政嘛,别说你们才刚做了一年多的地方主官,长安朝廷自天宝后,都两百年了,也没弄出各所以然来。” 韩群见状,建议道 “下官以为若欲解燃眉之急,还是要以与各蕃部互贸,换取马匹为主。” 李业微微摇头道 “市马的确是个快法子,可却不算马政,如此一来,官府依赖于从蕃部市马,便会逐渐忽视马种培养,而蕃部马匹,本来就以杂混居多,算不上优良,战马质量也就越不如前了。” “那大王的意思.......” 崔舣疑惑 李业道 “两个都要做,鄯州、廓州、河州等地,在与蕃部交界处,设立茶马互市,统购良马,但一定要注意监察筛选!必须优良骏马,方可入官,其余马匹也需做好登记,没有官府允许,不得轻易运出我凉国治下境内。” “官马四个马场,不能轻动,不只是现在这四个,凉州北面、狄道,也都是上佳牧马地嘛。我已经下文,让户曹在宥州试点,尝试育种,虽然西域大马还没弄来,但现有回鹘、突厥、河曲马,也不乏优良品类,就算不能作为战马,培育出上好的挽马、驮马、换乘马,也是极佳的!” 二人连忙答应,一一谨记 李业也给二人定下了目标,三年之内,陇右、河西两地十数州,官马饲育数量,至少得翻一番,达到两万五千匹以上,每年向军中供应优良马匹三千匹以上。 同样的,市马数量原则上不能低于这个数目 如此一来,加上每年固定的蕃部上贡,作为税赋征收的牛马牲畜,李业能保证每年,多武装两千到三千的建制骑兵。 言罢之后,李业又笑着嘱咐崔舣先别忙着走,去府中看望一下王妃崔瑛,留下吃个饭再说,晚间两家人好好聚聚。 大舅哥便先告辞去拜见王妃 待崔舣走后,李业却是留下了一旁的韩群,止住对方告辞动作,明显是有事相询 “听说河西境内有铜铁矿?韩兄可知具体情况?” 第28章 白银铜铁 李业所指的,其实是会州至兰州一带。 会州这个地方,说起来好像不太知名 但在后世,这一整块地区,却是鼎鼎大名——甘肃白银 白银虽然听着就像银矿,但事实上,白银并不产银子。 相反,白银是中国最重要的铜矿产地之一。 其实还有许多稀有金属,整个甘肃,后世在共和国的工业版图上都非常重要。 只是对于此时的凉国,以及李业而言,铜显得最重要罢了,毕竟这年头,铜可就等于钱。 自从在西北扎下根后,李业治下经济就有许多问题。 其中最大的一个,便是货币 此时征收赋税,均以实物为主,粮食和牲畜,而钱帛等流通货币,必须要通过贸易,从关中、蜀中交换货币。 这对李业打造一个独立的强大经济体,并不算好事,凉国必须要自己能生产货币,用来刺激经济。 所以他希望通过开掘铜矿,自行铸造铜币。 这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提了,会州的铜矿,此前也有过许多民间小规模开掘的例子,所以韩群还是有所了解的。 “会州、兰州的确有铜矿,主要分布在会宁、乌兰二县,不过此前都是民间小规模发掘,每年产量不过一二千贯,恐怕......” 李业倒也不觉得惊奇,此时甘肃的许多矿产都还没有发现,除了白银的铜矿,还有嘉峪关的铁矿。而且嘉峪关铁矿发掘时间更早,但同样都是限于勘察条件的落后,所以规模很小罢了。 李业问道 “现在呢,民间还有发掘吗?” 韩群摇头道 “去年张大官就发了函,说是境内铜铁矿产,归于官营,不许民间开掘,现在小矿,都在会州刺史衙门控制之下。” 李业闻言微微思忖,而后道 “若是今年,官府追加投资,会州铜矿能否增产?” “这要看花多少钱了,除了钱,最关键的还是人。开矿本来就是危险活计,现在各州境内大搞授田,老百姓靠种地便能活得滋润,如何会轻易去开矿?” 韩群指出问题所在 李业颔首,对方说得的确有道理,古代开掘矿产,因为安全技术不足,向来危险,有时候一个不小心,整个矿几百号人,一起喂了山神土地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李业便道 “若是用俘虏,如何?” 他所指的,乃是宥州之战后的党项俘虏,将近两万人,此前专门看押着,把宥州境内的四城八堡给修了。 如今倒是已经得了空闲,李业便动了心思。 “若是用俘虏,自无不可,但一则需要不少兵马参与弹压,二则,还是得花钱才行。” 李业摇头道 “钱生钱的买卖,如何不舍得花钱?这样吧,你回去着会州、兰州刺史衙门,实地勘察一番,写个条陈。但凡八万贯以下,我直接便批了,八万贯以上,和继元兄商议一番,看看能不能先从其他地方挪用。” 此时凉国的财政收入主要分为三类,其一是每年征收农户税赋的粮食,这个占大头,但粮食不方便抛售换为钱帛,所以大多储存在库,只有时会与因为战争缺粮的中原藩镇互贸。 比如年前,李业便让户曹长史孙胜主持,把五万斛粮出售给了要和昭义军动武,积存粮草的王重荣,换得钱帛三万余。 其二是每年蕃部上贡的牲畜,包括马匹、牛羊,以及皮毛等,也是大头,同样是凉国与内地互贸的主要商品。 其三便是从商队、边市税收,以及通过官营贸易,从内地换来铜钱、绢帛。这笔钱的最大作用,就是给凉军发赏赐。 以去年,光启二年为例,全年凉国官府,通过税务、官贸等方式,得钱二十三万贯,绢帛十四万匹,其中一大半都变成了军士的赏赐。 平均下来,每名军士,每年至少要五贯钱,两到三匹绢才行。 这还只是说平时,如果遇到恶战,肯定还得临时加派赏赐。 韩群当即应声,表示一定会把官营铜矿的事情做好,但心中却不免嘀咕。这会州铜矿到底有多少,都还是个未知数呢,万一真的就只有那几个以前民间开的小铜矿呢? 但他肯定不知道李业的心思,据他所知,白银地区的铜矿,可不是小数目,而且不少都是露天和半露天矿产,十分易于开采,即使是以现在的技术条件,也不难进行。 除了白银的铜矿,李业还专门让袁袭派侍从右司,关注了现在还不属于李业辖地,位于归义军的嘉峪关铁矿。 当然,其实鄯州和凉州本地,也有不少露天的小铁矿。 对此,李业再三嘱咐工曹,把这事抓起来,不怕花钱,两三年砸个 十万贯也是值得的,但人力方面,可以尽量以蕃部俘虏为主,避免破坏当地正常的农业生产,同时也是节约成本。 矿石从深山里被挖掘出来,只是变成武器和工具的第一步。 李业当初从京畿带来的大批工匠,也逐渐忙碌起来,按照李业的规划,未来三年内,他们将围绕着会州、凉州、灵州三地,形成以冶炼、锻造铜铁,产出货币与器械、农具的手工业基地。 他一边广设官营工坊,对待工匠的条件,并不比对军士差多少,其中优异者,甚至会被官府授予职衔。 从而形成了挂在工曹衙门名下的新单位——兵仗局 兵仗局不仅是负责各个官营工坊,同时也会对灵州周围广泛的民间铁匠铺之类,分派任务,统一收购器械,这也是激励民间生产力的方式。 韩群告辞以后,崔舣在凉王府逗留一两日,也回到了陇右布政司衙门。 二人很快就开始着手李业再三吩咐的工作。 崔舣在陇右,把许多以前从吐蕃贵人们手中缴获而来的优良牧场,圈了起来,作为官营牧马监的范围。 同时在几个与河湟蕃部直接接壤,的要害地区,比如洮州的广恩镇,青海湖畔等,设立专门对蕃部进行茶马贸易互市口岸。 预计每年,从这几处流入马匹恐怕不下万 但凉国马匹管得相当严,哪怕是蜀中、中原过来的商队,远道千里,利润十倍,只要涉及马匹生意,都要再三审核,没有官府的允许,任何可以用作骑兵的优良马匹,都是不能出关的。 而韩群这边,就让人欢欣鼓舞许多了 原本接到李业的命令,韩群也只是将信将疑,让会州、凉州、兰州三地组织人手,加上一批来自灵州,从长安带来,经验丰富的老工匠、矿工。 一行近千的队伍,在两个都士兵协助下,与会州进行了拉网式的勘察。 最后居然在好几个地方,发现了新的露天铜矿 以这个时代的地质学条件,能够发现的,都属于那种最容易开采的,所以只需要加派人手,设立矿场,这些地方很快就能多出许多烟囱,为李业生产货币。 消息一经传出,十五州俱皆哗然,无数文武官吏,纷纷向李业恭贺,表示这是天赐宝藏于凉王。 民间更是有凉王在秦州,受陇西李氏先祖托梦,指点矿藏的传说。 无论如何,此事之后,哪怕是对于高层而言,凉王李业身上都多了些神秘色彩。 第29章 新时代(上) 光启三年四月,会州铜矿大量发掘,李业专门在会州设立了一个,直属于亲事府衙门的币务监,并派遣麾下文武中,最精善于百工杂务的李愚亲自署理。 李愚到了以后,用李业给的七千多号俘虏,外加两个都的兵马,很快在会宁、乌兰和兰州的广武,设立了六个矿场。 这厮虽是个书生,但做起事来却相当狠辣,先后多次斩杀百余人,威慑了不愿下矿的党项俘虏。 然后才表示,只要在币务监工作五年,便能还他们自由。 至于是真是假,那就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此时的河湟地区,还有大量森林,李愚就地伐木炼炭,筑起围炉,冶炼铜矿。 并制定了一系列标准,打造了一批器械,用于铸钱。 到了铸钱这一步,属于技术活,就不是俘虏能完成的了。 李愚在灵州招募了数十名铜匠,又张贴告示,以相当优厚的条件,广招学徒数百人。 一座座炉火朝天耸立,烟雾升腾,滚烫铜浆流淌,沁入铁质的模具,在入水之后,滋啦啦声响,变成叮当作响的铜钱,最后被帮忙的妇女,用麻绳串在一起,每一千钱,便称为一贯。 浑然一派蒸汽朋克的情景 李愚只用了短短三月时间,就让冶铜工作走上了正轨,得到了李业亲自褒奖。 他对于手下表现突出者,无论文武,向来是不吝啬赏赐的。 当即赐李愚钱三千贯,绢八百匹,这个数字,已经和符杨二人每年得到的相仿了。 不过李业只是赏给了人家些许钱帛,李愚却是把一整座聚宝盆奉献给了李业。 保守估计,等到光启三年末,几个铜矿的规模达到暂时顶峰后,每月币务监就能产出铜钱三千五百贯,一年便是近四万贯。 这笔钱,除了并不算大的前期投入外,其余几乎都是稳赚不赔,细水长流的。 李愚在铸钱时,还专门挑选了十几个模板,给李业参考敲定。 本来币务监、工曹和亲事府官吏,建议干脆就在钱上,铸造“凉王”字样,以示主权。 但李业却拒绝了,最后还是选择按照惯例,以年号铸造。 可考虑到,唐末年号变更频繁,若是以“光启通宝”铸造,日后若是更改年号,岂非要重新开模? 这实在太过麻烦,思来想去,李业选择干脆就以曾经大唐流通程度最高的一款,作为模板。 即唐初贞观朝铸造的“开元通宝” 大唐开国以来,流通最广的钱币,就是唐初开元通宝,天宝年间的大唐通宝,和肃宗朝的乾元通宝。 其中,开元通宝因为品相最佳,而且先后铸造了几十年,数量庞大,直到唐末都还大量流通。 李业便让币务监,以开元通宝为模板,质量和精美程度,也尽可能向其靠近。同时正式颁布法令,禁止境内民间私自开采铜铁矿,抓紧铜铁官营。 不过,币务监兴许是觉得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自己的工作怎么能不留个痕迹,来以示不同呢? 便再次上书,建议李业,就算模板使用开元通宝,但细节上也应该有所区别才是。 最后,他们在铜钱的背面,改铸“凉王府宝”四字。 这也是有典故的,当年李世民平窦建德、王世充,一战擒两王,功震天下,李渊在封其为天策上将后,还专门赐了铸币炉,允许李世民自行铸造钱币。 而当时李世民铸造的钱币,便唤作“天策府宝”。 当然,李业肯定是没有什么御赐铸币炉的,事实上哪怕是亲王,私自铸造钱币,那也是滔天大罪。 只是眼下这种状况,肯定是没人愿意来,或者说敢来找李业麻烦的,长安还担心李业找他们麻烦呢。 此时的长安,已经自顾不暇了 自从光启二年,天子李儇第二次被田令孜裹挟南逃,这一次比上次还要狼狈得多,被惊吓得不轻。 紧接着田令孜又被从中枢扫地出门,再次千辛万苦回到了长安的李儇,愈加沉迷于酒色、游猎之中。 老李家的皇帝,普遍是没有长寿基因的,尤其是晚唐的皇帝们,在那种极为残酷的宫廷环境中长大,也谈不上什么身心健康,李儇便是如此。 很快,到了光启三年初,过完上元节后的天子李儇便一病不起。 当李儇宣布休朝三日时,众多大臣们还没有发觉什么。 等到了四月以后,天子连续一个多月没有露面,宰相们这才着急起来,纷纷走了各自相熟的太监门路,打探消息。 一开始,众人只以为是天子纵情声色的敷衍,但等从大太监杨复恭口中确认,天子的确卧病在床之后,宰相们就慌乱起来。 同平章事崔安潜第一时间,严令中书门下,把消息控制在几个宰相之间,先不要传出去。毕竟天子只是卧病,到底有没有三长五短,还不好说。 但同样的,反过来说,一旦李儇真有了三长两短。 对于这样一个没有子嗣的,二十出头的年轻皇帝,皇位的继承者,便成为了头等大事。 一个皇权社会,哪怕是摆设,也必须要把这个摆设推出来。 毕竟此时的长安,没兵没钱,唯一能具有号召力的招牌,便是这个皇帝名头了。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公之于众,而是几个宰相和大太监私下决定。 李儇没有子嗣,那皇位继承便只能兄终弟及,从几个懿宗之后的王爷中间挑了。 既然是承接兄位,自然以立贤立长为佳,年龄不能太小,至少也得十六七岁以上方可,搜寻的范围便进一步缩小,最后,就只剩下了两个。 唐懿宗六子吉王李保,七子寿王李杰。 其中李保因为年龄最长,而且在士大夫间也颇有贤名,受宰相们拥戴。 但掌握大权的杨复恭哪里愿意?李保在之前南逃时,与李茂贞等人有过交往,杨复恭断然是不会坐视这种有可能染指自己权力的君主上位。 于是一力拥戴寿王李杰 光启三年六月,李儇病情愈加严重,已经无法视事言语,于是在以观军容使杨复恭的提议下,诸多权宦纷纷建议,请立寿王李杰为皇太弟! 第30章 新时代(中) 寿王李杰,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此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大唐王朝最高权力的继承者。 光启三年七月,圣人李儇,在病榻之上,同意了杨复恭等人,请立寿王李杰为皇太弟的奏章,并委任寿王为监国。 此后李儇病情愈加严重,李杰则开始正式监国朝政,署理政务,替天子召开朝会。 不同于沉迷于游猎酒色的李儇,李杰自幼,就是个相当有志气的皇室成员。 早年与许多朝中名臣大员就有所接触,又喜好儒家典籍,对于朝廷政治,有着自己的一番看法。 其实这样的皇位继承者,显然与宰相士大夫们走得更近,对宦官们反而不利,至于杨复恭为啥选择李杰,到底还是矮个里面挑高个,相较于只是亲近文臣的李杰,在南逃时,与藩镇军将有联系的吉王李保显然更危险。 毕竟文官士大夫们,再对太监喊打喊杀,可归根到底威胁不到他们的权力根基,但皇帝如果一旦越过太监,直接和军将藩镇联络,那就糟糕了。 李杰本人,其实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成为监国皇储后,便开始立即着手提拔一些,此前有所接触的大臣,作为亲信班底。 其中,最为瞩目的,是侍中韦昭度,被加封为岐国公,并任中书令。 韦昭度在当初南逃时,便与李杰是旧识,而且他不同于寻常文臣,当初李业东进征讨李昌符、朱玫时,韦昭度也有参与,在蜀中担任过节度使,在此时朝中,是为数不多有过领军经验,对藩镇事宜最为熟悉的大臣。 从此任命背后,也不难看出李杰本人的雄心壮志 削平藩镇,重振长安中枢的权威。 长安城,朱雀大街旁,通化坊,韦氏府邸。 作为几百年的长安名门,京兆韦氏,在有唐一代的宰辅大臣多到数不过来。 但今非昔比,如今的天下,是武夫的时代,昔日峥嵘显赫的韦府,在几次动乱后,被洗劫一空,直到两年前韦昭度回了长安,才勉强修缮了些,但看起来依旧难掩沧桑。 而这一日,一行来自宫中的车马,却是主动停留在了,因为韦昭度刚刚被委任为中书令,显得热闹起来的韦府门前。 许多前来递门贴的士子,只知道是宫中的内官,大概是过来送赏赐、仪仗之类。 可只有韦昭度本人,却是被惊得连忙出来迎接,把那一身普通文官打扮的年轻人,连忙迎入府内厅中,然后让人闭门谢客。 待大门紧锁后,年近五十,面容威严的中书令,却是直接领着家中子弟,大礼参拜。 “臣等拜见监国!” 身后许多并未见过李杰的子侄,一开始还惊讶于自家大人的反应,待这话出口,立马反应过来,纷纷行礼。 来人正是刚刚成为监国,不到一月的寿王李杰 韦昭度对李杰会召见自己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对方居然会轻车简从,主动登门拜访,作为一个板上钉钉的未来天子,如此举止,堪称礼贤下士了。 今年才刚满二十的李杰,气质儒雅,再加上老李家祖传基因,身量颇大,比年近五旬的韦昭度高出半个头来,又兼今日白龙鱼服,只着了身寻常六品文官的青色圆领袍。 若旁人说是今岁新科进士,也是能服人的。 韦昭度身后的几个韦氏子弟,也是暗暗点头,都说寿王亲近士子,颇有儒学之风,果然不假。 李杰主动笑着亲手把韦昭度扶起 “相公多礼了,杰未及相告,叨扰府上,还请相公勿要怪罪才是。” 又道 “听闻前日相公仲子及冠,未来得及相和,今日专门带了些俗物。” 遂让人将装好的一双玉璧俸给韦昭度家人。 令韦昭度连忙辞让,可谓在对方家人门客面前,给足了脸面 不过,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韦昭度心中也逐渐肃然起来,连忙让人布置香茗,把李杰请入上座。 然后令家仆锁了大门,看好内宅,并遣散诸多门客、子侄 内厅之中,只剩下二人和一个端茶的老仆。 见此状况,韦昭度直接拱手行礼道 “臣受殿下大恩,但有吩咐,必当竭力!” 李杰欣喜回礼道 “相公言重了!” 也不再兜圈子,直接切入了正题 “今日拜访,确是抱昭烈访武侯之心而来,自受命监国以后,不瞒相公,杰可谓诚惶诚恐。” “如今外藩强横,长安微弱,海内皆知。昔日曾听人言‘长安天子,魏府牙兵’,藩兵骄横可见一斑,后来巢贼、朱贼肆虐,孤也先后随皇兄南逃,所见所闻,更加深切体会,如今朝廷,乃是比起十年前,都大不如了!” “放眼天下,如今皇室所辖之地,不过数州而已,兵马不及三四万,还要被阉宦所据,前些日子,皇兄降旨以孤监国,身旁众人皆恭贺,可孤实知,此时此位,本是风口浪尖啊。” “今日相访,正是请教而来!” 一番肺腑之言,的确是情真意切。 如今的大唐皇帝,若李杰是个如李儇那般,一意享乐,纵情声色,不必理会政务的庸人,倒也罢了。杨复恭再怎么专权,伺候天子过个快活日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若偏偏是个想做成事的,那反而不好过,甚至如履薄冰。 天下事总是如此,做好人比做坏人难多了,成事比坏事艰辛百倍。 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 韦昭度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面对这位皇储的拳拳之心,他不想辜负,可他也实在想不出,现今状况下,有什么能让对方振作的言语。 君臣之间,一时陷入沉默 良久,李杰只得长叹 “这大唐,果真无救了吗?” 韦昭度终于咬牙道 “殿下勿忧!我圣朝建业近三百载,人心尚存,昔日刘汉尚能两度延祚,我朝也曾有武周、天宝之乱,只要拨乱反正,未必不可再立伟业!” “还请相公细言。” 李杰正色肃容请教 韦昭度也只能硬着头皮,相询道 “殿下以为,当今我朝内外之患,在于何处?”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长安街边的毛头孩子都知道 “内有权宦,外有强藩。” 韦昭度立即称是 “然也,但内外大患,归根究底,却是同一个要害。” “兵权!” “禁中兵权失制,故而有权宦柄政,外藩兵权失制,故而有诸侯群起。殿下欲重振国事,对内重明君权,对外削平藩镇,都必须要能掌握兵权方可。” 李杰叹息道 “孤又何尝不知呢?可如今朝中杨复恭威权正盛,孤怎能越过他,执掌神策军?” 韦昭度摇头道 “神策军早已糜烂,天下皆知不言,况且被宦官经营百年,杨氏兄弟又颇有威望,殿下难以插手。” “那相公之意是?” 韦昭度拱手正色道 “这就是臣要说的了,内宦外藩,看似两事,但本质上都是一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用亲信大臣,独立委任,再立一军,用为依仗呢?” “只要有了亲信兵马,届时殿下身侧有了足以自恃的根本,又何惧杨复恭?废除宦权,不就是一纸诏书的事情吗?” 这句话,可谓道出了晚唐历代天子,受制于宦官的根本原因,禁卫权不在自己手里。 其实只要皇帝有一支听命于自己的人马,甚至都不用多,一两千就够了。哪怕你宦官坐拥全部禁军,只要保证一两日内不能限制皇帝的人身自由,皇帝一纸诏书,就能剥夺你的全部权力。 也就是当年曹操对何进所言,处置十常侍那样“一狱吏足矣”。 因为自古以来,宦官是没法造反的,他们哪怕是架空,扶持傀儡,也必须依靠皇权,离开了皇权,哪怕你名义上,看似拥兵数万,一样什么都不是。届时都用不到其他人,麾下神策军将校,第一个就会起来清君侧。 所以他们只能政变,而政变的关键,就是迅速控制皇帝的人身自由。 这一步失败了,其余一切都是空谈。 李杰顿时眼神一亮,但又连忙平复下来,有些迟疑道 “可如今朝中,有这样的人才吗?” 韦昭度谏言道 “有一人,可当此职。” “请相公道来!” “现兵部侍郎,张濬。” 第31章 新时代(下) 张濬(一些史料上也叫张浚)这个人,的确是此时朝廷中,最符合韦昭度要求的了。 因为对方确是为数不多,有过统兵经验,得罪过宦官,又忠诚于皇室的文官大臣。 这几重身份里,文官士大夫出身,表明对方不会有藩镇割据的风险,得罪过宦官,表明了政治立场,而有统兵经验,又证明了能力。 韦昭度又向李杰详细介绍了此人 张濬出身河间望族,性格洒脱狂傲,好说大话,离经叛道,喜欢研究纵横之术,本来并不受士林欢迎,也一直未能入仕。后来不知怎么入了杨复恭的眼,被推举为太常博士,但他又不会为人,很快又得罪了自家举主,自然也就被边缘化。 直到黄巢之乱,李儇弃了长安西逃,路上,张濬点汉阴县令李康献上数百骡车的干粮,解决了君臣逃难途中的粮草短缺问题。所谓锦上添花抵不过雪中送炭,张濬立即高升,被召拜为兵部郎中。 再后来,王铎平叛,张濬又被王铎召入幕府,担任都统判官,甚至与当时同在关中的李业,也打过些许交道。 而最能证明其人能力的,还是中和二年时,张濬受命作为使者,出使青州平卢军宣诏,让当时的平卢节度使王敬武讨伐黄巢。结果到了才知道,王敬武已经接受了黄巢授予官职。 本来事到如此,应该掉头就跑才是,没想到张濬不仅不怕,直接单骑入城,见到王敬武,当面斥责其不知君臣礼数,有什么脸面统驭军民? 王敬武愕然间谢罪,张濬立马当着围观的所有平卢军将士大声宣旨,让此事传遍全军,再召集众军佐表明朝廷大义,众军佐皆表示愿效忠朝廷,王敬武只得弃掉黄巢伸来的橄榄枝,跟随张濬,西征讨贼。 李杰听完,果然赞叹,没想到朝中居然还有如此胆识的大臣。 而且张濬的立场十分鲜明,回朝以后,今年年初,本来一度要出任为兵部尚书,但因为多次弹劾杨复恭专政柄权,得罪了对方,便被踹到一边。 可他又担心,既然这人得罪了杨复恭,自己如果提议以张濬为相,杨复恭那边肯定不会同意。 对此,韦昭度的建议是,先不要急着提拔张濬为相 “殿下既然要培养亲信人马,不妨先任命张濬为鄜坊节度使,张濬本就是兵部侍郎,顺理成章。” 鄜坊镇又称保大军,是现在为数不多,还受长安辖制的藩镇了。 本来按照剧本,鄜坊军在朱玫之乱期间,就会被李思恭趁机让自家兄弟,李思孝吞并,纳入党项势力范围。 但现在由于李业的存在,李思恭当然是不敢这么横的,也因为朱玫之乱迅速被李业率兵平定,鄜坊在李克用、王重荣退兵之后,便又重归朝廷辖制。 “可若杨复恭还是不愿,又当如何?” 李杰还是有些拿不准 韦昭度摇头道 “殿下不妨先提拜张濬为相,杨复恭必然不许,再议鄜坊节度使之事。” 随后又稍稍迟疑,接着道 “杨复恭虽为权宦,但亦有所惧,殿下可与崔相公先行言语,由其上书,杨复恭必然不敢轻易驳斥。” 李杰闻言,很快也想通了其中关碍,崔安潜和其他宰相不一样,人家背后是站着人的。 说到这里,李杰也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有所思考的疑问 “相公以为......凉王,可否为朝廷依仗?” 这个话题,也不是李杰第一个提出了。早在当初平朱玫之乱前,就不止有一人,议论过,请凉王入朝,摄理朝事,为平章军国重事。 这样朝廷便能多一支足以抗衡天下藩镇的强兵。 但韦昭度却是认真摇头道 “万万不可!” “凉王其人,外表的确恭谨,可正是如此,应知其人必然所图甚大,恐怕其志不止在于为王、为藩。只是因为其人乃宗室,为图声名,不会主动与朝廷交恶而已,若藩镇作乱,暂借其力可以,但想作为屏障依靠,却是饮鸩止渴之道!” 韦昭度所言非虚,其实李业的野心,也就糊弄一下寻常百姓士子,对于上层的政治动物,以及精明人们而言,实在是太明显了。 天下哪真有如此无私的人?李业以前的作为,或许还能看不出端倪,但等封天水郡王,尤其是平朱玫之乱前后,那般行事目的,是瞒不了聪明人的。 无非就是想先把大义名分牢牢站住,养望居奇,从朝廷这边,一步步把合法性资产转移到自己那边,以后时机成熟,便是个“旁支代嫡系”的合法流程。 只是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都不愿意戳破而已。 毕竟对于长安而言,表面忠臣,也比朱玫那种好吧? 李杰迟疑言道 “既如此,崔相公可信否?” 韦昭度答道 “崔相公与凉王虽为姻亲,但毕竟还是忠于朝廷的,这一点殿下不必相疑。” 其实他心中还有话没说完,凉王也未必不忠于大唐,只是看谁的大唐罢了。这也是朝中有如此多聪明人,但依旧有人愿意提让李业入朝的原因,因为在许多有识之士看来,想拯救糜烂的时局,从宗室旁支间,推举一位明主,未必不是办法。 李杰这才安下心来,认可了韦昭度的提议。 君臣二人紧接着又围绕藩镇之事,讨论开来,韦昭度毕竟为官二十余载,又久历地方,对当今天下藩镇都算了解,一一为李杰解惑。 最后李杰诚然询问 “以相公看来,当今天下,有哪些藩镇,值得朝廷依仗重视,用以制衡?” 韦昭度闻言稍稍沉吟后,解释道 “当今天下诸侯虽众,但可称强藩的,其实不多。其中如李业、李克用者,看似宗亲,但所图非小,恐有不臣之志。王重荣、时溥之辈,重在私利,虽不会轻易对抗朝廷,但若无利益,也不会轻易为朝廷驱使。” “至于河北、幽州藩镇,早已自成一体,宛若独立一国,不在考虑之列。” “倒是江南诸多军将,因为大多为新起,亟需朝廷认可,或能拉拢,只是太远,而且实力大都不济。” 历数完天下诸侯后,韦昭度有些迟疑,但还是道 “纵观天下诸侯,也只有宣武军朱全忠,历来对朝廷恭谨,又位于中原腹心,实力也足,不像是异志之辈,或可加以培养。” 李杰闻言,略有所思的颔首 这真不是韦昭度收了朱全忠钱,而是事实,以此时长安的角度,朱全忠的确是显得最安全,值得信任的藩镇。 甚至比李业和李克用,还要值得信任 因为李业这种,若是以前,的确是藩镇中的模范,但等李业变成了凉王,事情就变了。因为明眼人都知道,当对方变成亲王的那一刻,加上宗室身份,李业已经从皇权的扞卫者,变成了隐藏的皇位竞争者了。 反倒是朱全忠,没有这个顾虑。 至于说为什么不担心朱全忠篡位造反,乃是因为此时的宣武军,刚好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实力勉强跻身一流藩镇,又没有达到令朝廷忌惮的地步(至少表面上如此)。 而且所在的河南地区,本是没有地势可以依仗的四战之地,连搞割据都困难,更别说坐大了。 事实上朱全忠在宣武军发家后,与周边势力都很紧张,去年才刚击败秦宗权,今年立马就开始和时溥打了起来。 反倒是李业这种,割据山河险要之地,暗自积蓄实力的老阴笔,才让人害怕,河陇距离关中如此近,刘邦据汉中而定三秦,光武据河北而平中原的故事,但凡读过书的,谁不知道啊? 李杰也留了心思,或许可以在名位上,再提拔一下朱全忠。 第32章 狐假虎威(上) 光启三年八月,兵部侍郎张濬,调任鄜坊节度使 一开始杨复恭是不同意的,但现在的李杰毕竟是监国,他虽然是当朝大太监,可论及权势,是没有田令孜那般权倾朝野的。 因为此前田令孜遗留下来的许多旧人,都还不服于他,杨复恭本人的权力,主要只是建立在重建后神策军周围而已。 况且同平章事崔安潜,也支持李杰,这让杨复恭有些后悔于拥戴李杰作为皇储的同时,也投鼠忌器,担心崔安潜的态度,是否与西边凉藩有关联。 于是乎,张濬的任命顺理成章通过。 鄜坊节度使控制鄜、坊、丹、延四州,在此时虽然受战争破坏比较严重,但并非穷地方,养一万多兵完全可能。 杨复恭也不是没想过,李杰通过张濬在鄜坊建立班底的可能,但一方面他对张濬这人有些了解,属于那种好说大话,卖相看起来,比内在强的花架子。 根本不是什么能独当一面的人才,更别说和以前的郑畋、王铎相提并论了,威胁其实不算大。 另一方面,鄜坊距离禁中毕竟还是有段距离的,让李杰在那边搞事,总是好过直接在长安和自己正面相抗。 于是乎,兵部侍郎张濬,就这样走马上任 其实,韦昭度说他是朝中难得能委以重任的允文允武之才,实在是矮子里面挑高个的强言了,反倒是杨复恭看得清楚。 张濬这个人不能说没能力,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独当一面,出任过节帅、都统之类长官。 可面对李杰殷切期望的目光,和唾手可得,扬名立万、青云直上,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张濬还是选择硬着头皮,做出丝毫没有把这点差事放在眼里的模样。 宛如什么刚从卧龙岗里跑来,不世出的高人般。 没扯着嗓子,来声“五年平辽”,不对,“五年平藩”,都算是成熟稳重的了。 这般卖相,倒是让原先举荐的韦昭度,有些踟蹰,可是到如今,却也只能相信对方了。 至于李杰,张濬这般作态,却是刚好戳中这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那种不切实际的,对儒家士大夫名臣的想象,居然就这样委以重任。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等张濬接受了任命,眼看不日便要让李杰亲自送出城,去鄜州应命。 张濬只能临时回到府中,找人寻门路,请了几个赞画的幕僚。 李杰重用自己的目的,张濬从韦昭度那里也都知道了,可正因如此,他才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长安城东市旁的平康坊,兵部左侍郎府里 张濬长相宏伟,身长七尺,颔下长须尺余,颇有威严,看起来就属于那种能供在文庙的标准样貌,也不难想到当初杨复恭,和现在的李杰,都会提拔他。 只是此时,闭了门后,面对几个幕僚,还有自家儿子,却是没这么多可遮掩的了。 “后日便要离开长安东行了,说说吧,该怎么办?我这个节度使,却是连衙兵都没有的......” 张濬在堂上捧着杯茶,叹息道 杨复恭虽然最后还是同意了任命,但并不意味着他不能作梗。 按照以往惯例,朝中大臣调任外镇为节度,神策军都会抽调一两都人马,作为衙军扈从,算是保护新节度人身安全,同时也作为班底。 但这回,掌握着神策军的汤复工当然不会如此大方,只给了些象征性的仪仗队伍一二百人,却是连半个军将,都不愿意拨下来。 如此状况,张濬哪里敢轻易就跑去上任? 半路让人给劫了,才是天大的笑话。 这也就是今天,张濬召集众人,在这里商讨的问题了。 怎么办? 且别说上任后,怎么完成李杰交代,训练新军的任务,首先,自己连最基础的班底都没有。 几个幕僚也是议论纷纷,很快就有人出了主意 “或可在京畿募些游侠?如今长安虽然萧条,但些许不良人、恶少年还是有的,而且因为市井歇业颇多,现在这些游侠,都没什么生计,随便开个贯把铜钱,就愿意卖命了。” “这是个办法。” 其余幕僚纷纷赞同 这其实也是许多出任地方的唐代大臣,最喜欢用的方法,招募游侠当临时雇佣兵。 多的时候,招四五千也不算稀奇 当然,现在肯定是没这么多了,但估计只要张濬愿意花价钱,七八百乃至上千人,还是有可能的。 张濬也微微颔首 他现在手里没人,可钱还是有一些的,本来他出身河间名门,不算穷,再加上此前在王铎幕府里捞了些,以及这次李杰赏赐的许多财帛。 细细算来,亦有二万贯了。 但一旁,张濬的儿子,唤作张格的,却是主动出言质疑道 “且不提游侠、不良人之辈,本来就涣散,难堪大任,就说真招来了,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么些人马,总是要有将佐统带才行吧?我们这些人,谁真有带过兵马的?” 这倒真是个问题,兵员好弄,但合格的将佐军官又是另一回事了,当今之世,这些人可都是紧俏资源,被各藩镇招揽,哪里又有闲的呢? 也未必没有 很快就有人想到 “如今长安南面,不就有可用的将才嘛!” 此话一出,其余人包括张格都反应过来 正是指昔日在陈敬瑄麾下效力,现在却已经被踢出了藩镇行列,只是领着山南西道节度副使,实际已经没多少权力的——高仁厚。 说起来这也不只是李业造的孽,还是积的福。 原本应该,在平定蜀中叛乱后,因为和陈敬瑄起冲突,最终身死的高仁厚。 却是被李业改变了轨迹,此前朱玫之乱,李业以诸道行营都统制的身份,调正在东川的高仁厚北上。 这番操作,可以说是越俎代庖,因为谁都知道,高仁厚是陈敬瑄的部下。 但李业还真就是请动了人 结果呢,高仁厚率三千多东川兵才到山南,这边李业就已经高歌猛进,从凤翔一路打穿泾原,剑指长安。 反倒显得高仁厚,除了看了下后方钱粮,几乎都没起作用,全程打了酱油。 最后不仅没有立下功劳,反而得罪了陈敬瑄 此时的高仁厚,还没有和陈敬瑄分庭抗礼的能力,被一脚踢出了剑南道,干脆留在了山南西道任节度副使。 可此时的山南西道又不是无主之物,有朝廷直接委派官员,尤其是杨复恭天天盯着,所谓节度副使简直就是摆设。 所以就有幕僚提议,干脆向监国上书,请调高仁厚为鄜坊节度副使,如此两难自解。 想必坐了一年多冷板凳的高仁厚也不会拒绝,虽然是平调,但起码能带兵了不是。 张濬闻言,立即拍案道 “如此甚好!” 后面,在有关如何对付鄜坊本地军头的问题上,张格却是出了个好点子。 鄜坊情况比较复杂,虽然没有大军头,但小军头却很多,几乎每个县,都各有划地自肥的“大王”。 其中,既有当初平黄巢乱后,各股官军溃卒汇合成的藩镇武夫,也有北面下来的党项部落酋长。 本来在朱玫之乱前后,党项李思恭那边是很有机会,占据鄜坊四州的,他都派自家胞弟准备南下动手了。 结果机会没等到,却是把李业和李克用等数路大军等来了,朱玫没多大功夫便灰飞烟灭,鄜坊又进入无主状态。 也正因如此,鄜坊和整个关中的军头们一样,对李业都相当恐惧。 而张格的建议,正是“狐假虎威” 借凉王的虎皮一用 第33章 狐假虎威(下) “孩儿以为,监国既然要大人训练新军,肯定就要有器械骏马。此前就有在长安听闻,西边灵州,常与关中市马,许多商队,都跑来长安洽谈生意。” “以至于不少中原藩镇,为了绕开杨复恭的盘剥,偷偷派人私下,跑到长安来和凉国马商联络,也有凉国马商主动跑去中原、蜀中的。” 张格介绍道,却是让张濬有些糊涂 “你提这个作甚?为父手中本来就没有多少财帛,两万贯,听起来不少,可若是拿来买马,顶多百余匹,也就没了。” 张格闻言,却是笑着摇头道 “孩儿所言,的确是要买马,但也无需买这么多,或者说眼下一次无需买这么多,但只要买了,而且让所有人都知道大人向凉王大肆购马,才是关键。” 这话说出口,且不提张濬,一旁的许多幕僚,却大都反应了过来 狐假虎威嘛 扯凉王的大旗,让关中的军头们掂量掂量,以为他张濬真和凉王有什么合作关系呢。 但还是有不解 “和凉王做生意的,也不止一两家,就中原那些个大小军头,几家没在西北买过马?这能说明什么?” 张格摇头解释道 “这就是大人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所在了,大人此番虽然也是去藩镇任职,但监国亲自相送,其目的,天下皆知,否则杨复恭也不必如此刁难。” “既然众人皆知,大人此行,是为了替监国训练新军,若是再能和凉王那边搭上关系,就大不相同了。” 张格的意思不难理解,能狐假虎威的关键,还是在于其他人相信,老虎真的会和你打交道。 现在张濬的确是没什么筹码的,但如果是凉王有意帮监国李杰,训练新军,为此,愿意出售大量军马给鄜坊镇,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届时别说鄜坊镇内的小军头们,北面的李思恭,东边的王重荣,都会好好掂量掂量。 “那应该怎么做?” 张濬也觉得自家儿子说得有理,还真是可行之策,如此一来,其他藩镇以及鄜坊的小军头们,摸不透张濬的底细,他就可以腾出足够的时间,来让高仁厚着手训练新军了。 张格既然如此说,自然是已经有了腹案,当即把自己的计划道来 却是先不要露怯,趁离开长安前,拜见李杰时,好好替监国殿下“分析军略”,表示之前的神策军,为什么不能打?就是因为骑兵少啊!战马都被宦官们贪墨去了。 咱们既然要训练新军,练出一支能打的来,就应该吸取教训,好好练出一支建制骑兵来。 建骑兵,就得有马,顺理成章就提出向凉王购马之事。 之所以如此做,一方面张濬肯定不能自己全掏钱,另一方面,也是要把声势做大。 那要买多少马才足够呢? 不多不少,先来个三千匹吧! 好家伙,眼下神策军骑兵满打满算,恐怕都才勉强够到三千。 监国肯定就要问了,以现在的行情,就算凉王深明大义,给朝廷打个八折啥的,一匹合格的河曲、回鹘战马,怎么也得一百多贯吧? 三千匹战马,三十万贯? 朝廷现在,一整年,把蜀中、江陵还能得到,越来越稀薄的供应,京畿周边州县,各种苛捐杂税、盐铁茶酒专卖算一块,恐怕也就这个数字了。 何谈其中大头都在人杨复恭手上,李杰本人能支配的,能有两三万就不错了。 那怎么办呢? 简单,先买二百匹,然后签个三千匹的大单子,表示日后从鄜坊四州的赋税里面出,四年内缴清。 你管它以后怎么说,至少这消息传出去,新任鄜坊节度使向凉王市马三千匹,就足够震撼人了。 真要李业出手,给朝廷训练建制骑兵,那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张濬这声势,一般人还真不敢轻易对着干。 说干就干,当天夜里,张濬就连忙拟定奏章,第二日一早,上书监国皇储。 果不其然,缺乏实际军事经验的李杰,很快就被说服了,其实韦昭度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也有明眼人,比如崔安潜就知道,这骑兵哪里是有马就行?三千马就三千骑兵?一人一马,吃喝开销,比五个甲士还多,养得起吗你。 只不过这事和自家女婿相干,张濬又是韦昭度推荐的人,崔安潜不好直接回绝。 便也保持沉默 李杰也是真想振作朝廷军事,虽然实在是有些幼稚了。 但还是咬牙,把家底都掏了出来,决定向西北市马。 让一个亲信太监,中常侍和长安的凉国商队洽谈。 消息传到正在西市的灵州马行掌柜,唤作秦兴云的年轻人耳中,却是被惊到了。 他是秦彦的族弟,靠着关系入了军,可厮杀带兵本领平平,倒是为人机灵,被张承业瞧中,就调到马行来。 除了是马行生意掌舵人,还有一重身份,侍从右司驻外录事,乃是侍从右司情报机构在关中地区的长官。 侍从右司的官职向来隐晦,和充当秘书处的侍从左司官职名称一模一样,但承担的任务却截然不同。 除了袁袭这个名不符实的掌书记外,下面分为三级,第二级是各部门主官,以及外派主官,称为录事。在左司,这是个负责记录、存档两府文件的秘书官,但在右司,却是次于袁袭的情报官员。 再往下,称为校书,原本是校对文字的正九品文吏,在右司,却是地区主官下辖支部领导。 最基层的,也就是书吏,文绉绉的名字,反倒往往是做脏活的,是右司当中最底层办事员,直接涉及动手。只不过书吏下面也是管着人的,但那些就不属于侍从右司的编制内了。 就这么一个部门,当然没这么多编制,就像历史上大多数情报机构一样,大多数外围人员,都只是不清楚内部具体事务的线人,乃至于临时收买的打手而已。 面对如此大的订单,秦兴云一下子就慌了。 他被张承业调来干这活计,也有一年半了,所有马匹,无论役用、军用,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千匹而已,这已经不算少了,马匹这年头属于战略资源。 现在一张口就是三千战马,还涉及新任的监国,未来的大唐皇帝,肯定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事情了。 ------------------------------------- 李业看完袁袭带来的情报,不免有些疑惑 “这李杰是唱哪一出啊?” 也许是和丘八、军阀们交道打多了,他总是不吝啬用最可怕的方面,猜度对手的。 可李杰的操作,的确让他有点看不懂。 袁袭倒是有些明白了,答道 “这位寿王监国嘛,恐怕就是真的幼稚而已。张濬其人,好大言,其实没什么本事,大概是想扯我们的大旗,好让他在鄜坊狐假虎威。” “不过这计谋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情报猜测,大概和他儿子有关。” 第34章 养虎驱狼 “那个叫张格的? 袁袭躬身回答 “正是,张濬这人能力平平,不过三个儿子都不错,长子张棋,为栎阳县令,次子便是张格,光启元年点的进士,才二十一岁。这主意,大概就是他出的了。” 李业微微颔首 不得不说,张格这个法子,还真是有些意思。 很充分地实现了韦昭度所谓李业“可以借力,而不可依靠”的方略。 利用李业在关中的威望,来替张濬给李杰训练的新军保驾护航。 亲事府大厅之内,也不只是李业和袁袭两人,左右参政,敬翔和李振都在。 李振就直接断然道 “焉能给他人做刀?这李杰也是个不安稳的,要我说就该明着回绝此事,给长安点教训,也让李杰、张濬等人知道厉害。” 虽说此时的寿王李杰已经是皇储监国,继位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李振说话依旧毫不客气,直呼大名。 自朱玫以后,长安的威望早已扫地,其他诸侯也就罢了,作为全程参与扶了长安朝廷一把的凉国文武精英们,反而是最不把朝廷当回事的。 毕竟在他们看来,若是没有自家主君和自己这帮人,什么狗屁朝廷,早就没了。 谁仰仗谁,一目了然。 李业坐在首席的案前,手中把弄着五寸见方的凉王印绶,有些踌躇。 这玩意还是之前李业纳张嫣为妾,张淮深所赠礼物里,专门挑选的玉石刻的。李业不懂文玩,但估计就是和田玉啥的。 要不要拒绝李杰伸来的橄榄枝? 这件事情表面上看,好像是李业这边完全赚了,还签了个三千匹战马的大单子。 价值三十万贯,比此时凉国境内一年税赋收的铜钱还多。 但事实上,且不提战马又不是不要钱,卖给谁不是卖,不一定非和长安才能做生意。 而且,张濬这些人瞧上的,是想把长安和李业绑在一块,拿他在关中建立的威望给自己办事。 李业有什么义务,给李杰站台?还帮他训练新军? 这对凉国有啥好处? 所以不难理解李振的反感 不过李业自己,却是有一些其他打算。 他对李杰这个人,还是了解的。 唐昭宗李晔嘛,还和自己同名同音,属于典型志大才疏的那种人。 如果要找个类似的,能力大概和崇祯半斤八两,不知道自己本事深浅,越努力越错,最后看来,还不如躺平。 就以眼下唐廷的状况,虽然早已四处漏风,但其实如李儇这样,啥也不管,反而能苟很多年。因为目前天下诸侯,都还没有哪家取得绝对优势,如此局势下,只要中枢不作,大家都是愿意当表面忠臣的。 反而是唐昭宗的破局,直接把中枢从一个超然的中立地位,拉到了藩镇混战里,可谓是下下之策。 故而李业并不担心李杰、张濬这些人,就算真能练出一两万人马来,又能如何? 虽说蝴蝶效应在这里,自己的到来,已经极大改变了原先历史进程。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杰也好,张濬也罢,还有朱全忠这些人的战略取向,大概率还是不会变的。 如此看来,若自己帮李杰他们树立点信心,提前跑出去浪,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乎,李业斟酌言道 “我听闻这位监国,乃是性格刚直之人,现在才刚上朝视政,我们就违逆人家心意,不大好吧?” 三人听得都有些疑惑,李业什么时候还怕这个了?区区一个监国算什么东西。 敬翔倒是稍微反应过来,拱手问道 “还请大王明示。” 李业放下手中印绶,颔首笑道 “郑伯克段于鄢,可是老生常谈的故事了。诸位以为,若是长安真像以前那样,圣人吃喝玩乐,太监敛财维持,我军何日才能入关?” 李振明白李业的意思,又问道 “可李杰有了实际兵权,日后登基,难道不更加安稳吗?” 敬翔却是已经明白过来,摇了摇头,替李业解释道 “不一样的,军权掌握在天子手中,和掌握在太监手中,大不相同。” “若圣人未掌兵权,宦官为了巩固自身地位,虽然敛财养军,却不会轻易动用禁军去征讨藩镇,毕竟这是他们这些太监的命根,焉能为了什么社稷基业去拼?” “可圣人就不一样了,刚才大王和袁书记也都说了,这位新皇储,乃是个胸怀大志之人,又年纪轻轻,如此人物,一旦握有实权,怎么甘心不弄出些动作?” “只怕新军练成之际,部队,恐怕都等不到练成,便是朝廷削藩之时。” 李振都听愣了 “削藩?现在的朝廷,就算真多出一两万兵马,又能削得了谁?” 李业斩钉截铁道 “就是因为削不了,所以我们才足够放心!” 袁袭刚才一直沉默,这时才开口淡淡道 “要的就是他削藩,而且还要削失败,一败涂地!” 李振也已经全然明白,但他还是有一处迟疑 “如此一来,无非也就是第二次朱玫之乱重演罢了。” 李业微微摇头道 “不一样的。” 至于哪里不一样,却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会有一个搅局之人。朱玫虽有董卓之志,但能力差太多,还得是请真正的董曹之辈登场才是。 ------------------------------------- 凉王方面的痛快允诺,让长安这边喜出望外 三千匹马可不是小数目,李业还非常慷慨的,在长安方面只凑出五万贯的情况下,先把八百匹战马送了过去。 这些马,大部分是此前洮河、宥州之战的缴获,大都是军队挑剩下,来作备用马的。 现在的凉军五千建制骑兵,还没有完全做到一人双马的标准。 兵曹长史李振就提出,可以将缴获的,次一些的马匹,作为备用马,而把优良骏马,留作骑兵冲刺、破阵时的首用马。 真是大手笔,许多凉军将佐,都觉得肉疼,屡有抱怨,三千战马,足以武装一到两个都得建制骑兵了,现在全军建制骑兵,也才五个都啊。 但效果上,毫无疑问,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凉王派遣使者,牵着八百匹马来到长安之时,数千士民争相围观。 又获知这是凉王用以襄助监国训练新军,便是纷纷议论。 一则是谈及凉王公忠体国,忠不顾私,二则嘛,监国李杰的威望,也很快树立了起来。 毕竟,在此之前,李儇、田令孜,乃至于杨复恭当政之际,怎么也没听说哪位诸侯,主动向朝廷市马,提供数以千计战马的啊? 李杰监国不过两月,便有如此成绩,可见是位英明之主。 就连杨复恭听到消息后,一方面心中暗自怨怼李业,可表面上,却是偃旗息鼓。 如果这位监国真的赢得,李业这样的强藩支持,他还真的只能避其锋芒,没法向之前那样擅专朝政了。 张濬总算松口气,并且也有些怡然自得,带着自家儿子和一众幕僚,还有临时在长安京畿周边,花了几千贯招募的八百不良人、恶少年,前往鄜坊赴任。 至于最激动的,当然还是李杰 这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由于唐代中晚期残酷的宫廷环境,整个童年和青少年,都是在深宫,以及跟随自家皇兄逃难的路上度过。 根本没有享受过,这种站在高处发号施令,最后还得到成绩的滋味。 立即踌躇满志,只觉太宗附体一般。 先是相当隆重的,把张濬送出长安,专门授予对方尚方剑、节杖等物。 张濬也是懂得逢迎,令那八百游侠,把战马都骑上,自朱雀大街,驰道而出,生怕别人看不见李杰和他的“功绩”。 李杰见状,面色激动地涨红 当场手书,为张濬手下这八百游侠提名,保大军。 保大军是鄜坊镇原本的军号,保大之意,便是让这支军队,作为天家、朝廷护卫。 张濬在城外,一身紫袍,还专门套了金甲,允文允武姿态做足了,才受节领命而去。 同时,由于杨复恭的沉默,高仁厚调任鄜坊节度副使的命令,也成功通过。 高仁厚手下都是陈敬瑄的人,自然没多少能带走的,最后自从蜀中带了五百多人北上,赶往鄜坊镇赴任。 张濬到了鄜州,听自家儿子的建议,故技重施,还是让八百骑走在前面,从正门入城,显得势大。 为了壮声色,甚至路上还专门让随行的力役、青壮,四处租来百姓托运货物的驮马、挽马,骑在其中鱼目混珠。 从城头望去,一眼不见边,还以为有一两千骑。 在这年头,能养个两千职业骑兵,那是妥妥大藩镇了。 消息已经传开,张濬、张格父子,一开始想要达成的效果就显现了出来。 鄜坊镇内的军头们都不敢轻举妄动,虽不至于对张濬纳头便拜,但起码都会保持表面上的尊重。 就连北面的李思恭,都派使者前来恭贺。 张濬看着这一幕,不禁也有些自得起来,仿佛自己手中真的有一支足以匹敌强藩的铁骑。 只要等高仁厚再带着那五百蜀兵到了,加上八百游侠,再从户口颇多的鄜、坊两州,强征三四千青壮,又拉拢兼并几个境内领兵数百的小军头。 诶,监国皇储,寿王殿下所向披靡的利刃,未来天子的嫡系武装——保大军,就诞生了。 ------------------------------------- 河南腹地,隋唐运河北端的重要节点,同时也是,此时整个中原,最富庶的几个城池之一,汴州城外 济阴郡王,宣武军节度使、天平军节度使,领太子太保,朱全忠,与城中文武,主动出城十里,迎接朝廷使者带来的圣旨。 此番恭敬姿态,在唐末藩镇中,实在难见,也就北边的凉王李业、代王李克用可比。 而朱全忠的恭谨忠诚,不只是表现在外面,里子也给了不少。 自光启元年,朱玫之乱,天子二次南逃,朱全忠就先后,相当慷慨的以进贡之名,向流亡的中枢,输送了十余万财帛,说起来,李业当时作为都统制平叛之际,军饷里就有人家朱全忠的一份。 所以事后,虽然宣武军并未直接和朱玫打仗,但朱全忠依旧位列凉、代、虢三王之后的第四功臣,并非全然是出于平衡。 朝廷还都以后,因为宫殿被毁坏一空,朱全忠又从汴州,经由洛阳,向长安输送了一批,用于修复宫殿的珍贵建材。 这些东西都是经由运河,自江南、淮南花了大价钱采办 可谓是相当贴心,故而,人家朱全忠虽然一不是宗室,二不是世家,却依旧能获得从天子、权宦,到宰相、大臣的好感。 这不,此番旨意,就是来给朱全忠升官的。 以奖励此前他重创秦宗权功绩为名,令朱全忠兼任忠武军节度使。 其实,宣武军、天平军、忠武军这三镇地盘,此时基本都被朱温收入囊中,只是少了个名分而已。 之前他已经加了天平、宣武两镇,现在再加上忠武,便正式成为了此时全国范围内,除李业、李克用外,第三个身兼三镇的藩镇,连王重荣都矮了一头。 (李克用兼代北、河东,其弟李克修兼昭义军) 而且朱全忠虽然没有二李的骑兵之利,却胜在财政宽裕,真不缺钱,掌握着大运河北段和河南平原,一年粮食、财帛,可以和三川扳手腕。 朱全忠设宴款待携旨前来的内官,待酒席散去,命人带内官前往歇息。 去年他让人重新修缮了驿馆,却是丝毫看不出,三年前,那把惊天动地大火的痕迹。 “怎么说?朝廷这是什么意思?” 等回到内宅,气氛却全然一变,肃杀起来,朱全忠只对着自己亲信文武,自然无需隐晦,直接问道。 “恐怕还是想借用大王之力,制衡李克用、李业、王重荣,及河北藩镇。” 朱珍直接说出这个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明了的答案。 “可咱们又不是他李氏家奴,如何就任凭驱使?” 一旁的丁会是个暴脾气,质疑道 朱全忠却是若有所思,没言语 此时,一个声音却是道 “不妨将计就计。” “如何说?” 朱全忠听到此人发声,立即站起身来相询 “还请先生细言。” 一旁的亲信们都有些皱眉,这段时间大王是不是有些,太宠幸这个措大了? 那人正是朱全忠数月前,新拜的参军,唤作柳璨 这个名字似乎不起眼,但他的族中长辈就很有名了,柳公权。 柳璨笑着道 “大王,下官做一个比方。” “若山中有一猎户,因惧怕群狼窥伺,遇到一头瘦弱的老虎,不思躲避,反倒是想,‘若我能把此虎喂壮,众狼岂敢窥伺’?大王以为,这猎户聪明吗?” 朱全忠听完,立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出声 第35章 中原豪杰尽登场(上) 由于某个人的挖墙脚,导致此时的朱温手下,并没有多少显眼的文官人才。 直到数月前,柳璨拜谒,作为第一个投奔朱全忠的名门嫡系子弟,得到了重用。柳璨其人,也的确是有能力的,担任朱全忠参军后,一直署理军中后勤,以及汴州财政。 宣武军辖地,虽然富得流油,但问题也很多,这也是朱全忠求贤若渴的原因。 人多了,民政难度自然随之而来,如何经营大运河这个商路,也是个大问题。柳璨带着其他几个,朱全忠麾下的文官,替宣武军建立了一套适宜的税收系统,恢复了两税法和盐铁专卖。 仅此一项,每年至少能给朱全忠,增加近二十万钱帛的收入。 朱全忠敢做这个老虎,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朝廷此时送来的忠武军节度使称号,亦是颇为及时。 因为此事的朱全忠,虽然辖地横跨三镇,可除了宣武军,其他两镇并没有完全掌握,忠武军的蔡州,现在还被秦宗权盘踞,义成军的濮州,则是原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帐下,现节度使朱瑄占据。 (上一章搞错了,朱温兼义成军不是天平军,天平军治所郓州,是朱瑄的地盘) 如今三镇名分都拿在了朱全忠手里,结束了对时溥的战争,他打算掉过头来,对付秦宗权和朱瑄,将此二人彻底荡平。 数日后,南征的庞师古、氐叔琮二人,率大军回师。 此战宣武军两万余,和时溥在宿州,围绕着运河中段的控制权,打了大半年,最终以朱全忠的胜利告终,宿州落入宣武军之手。 时溥一方面因为损兵折将,同时北面平卢镇也开始屯兵谋图密州,只能先忍辱吞声,先和朱全忠停战,让出宿州。 朱全忠专门摆宴迎接氐叔琮、庞师古二人凯旋。 这二人和朱珍,算是此时朱全忠麾下,最受倚重三名大将,都有独当一面之才,尤其是氐叔琮,治军严谨,性格和杨师厚颇为类似,其所辖五千军士,为朱全忠专门赐军号“神捷”。 就在这上下同乐之时,一封从北面疾驰而来的军报,却是敲响了夜里汴州城的大门。 李克用领三万大军,并与魏博节度使韩简盟约,要共同南下,讨伐朱全忠! 代王李克用到底还是没有忘记,上源驿的那把大火,以及惨死的史敬思等将昂,寻仇而来了。 至于魏博节度使韩简,则是奔着吞并天平军而来 朱全忠原本双喜临门的心情,戛然而止,慌忙检点军队,准备北上迎战。 同时上书朝廷,申斥李克用。 李克用在此之前,也已经向长安上书多次,弹劾朱全忠,提及上源驿之变首尾。 按理说人家兴师问罪,也算理所应当 但消息传到长安,朝廷和监国李杰是怎么做的呢? 申斥李克用,还取消了李克用的太尉头衔。 这番操作不仅让一众藩镇都看愣了,也差点气炸了李克用 朱温反而松了口气,得到朝廷的大义支持,许多事情反而好办了。他立即联络泰宁军的朱瑾,和天平军朱瑄二人,希望共同抵抗李克用。 朱温本人,虽然和朱瑄、朱瑾兄弟同姓,但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所谓唇亡齿寒,“三朱同盟”很快就在压力下达成共识。 光启三年九月末,李克用率三万河东军,与韩简两万魏博军抵达曹州城外。 朱全忠亲领三万五千宣武军,加上朱瑄、朱瑾两万人迎战 这样的战争规模,于此时军阀混战的藩镇间,确实少见。 ------------------------------------- 曹州位于黄河南岸,便是后世的山东菏泽(曹县就在这) 是中原地区的战略重镇,秦末定陶之战发生于此,说起来,曹州还是黄巢的老家。 只是现在,由于处在义成军对抗北面魏博军的一线,早被战争破坏得不成样子。 双方十万大军汇集于此,一时间烟尘遍地,望眼无边,南北连营,俱皆数十里。 不说其他,每天为了烧火砍的柴木,都是一片森林。 也难怪古人都把两军交战之地,叫做沙场,确实是寸草难生。 “代”字大旗下,今年刚满三十的李克用,一身明光铠和虎皮大袍,显得威风凛凛。 身侧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李嗣本、李存信、康君立诸将,分列左右。 后面是六千河东铁骑,以及河东、代北、昭义军三镇抽调而来的两万多步卒。 在当今天下的众多藩镇里,李克用保有的骑兵数量是最多的,大约万骑。 这是因为他自己是沙陀部首领,故而可以直接征调族中的沙陀骑兵参战。 但与很多人印象里不同,其实沙陀骑兵并不是那种党项、契丹一带的游牧散骑,而是和中原藩镇一样的建制骑兵,尤其是入主河东以后,李克用骑兵就继续扩张,不只是党项人,也有大量汉人。 因为山西北部,本来就是民风尚武的骑射之乡,无论汉蕃,都是优良的骑兵兵源,这一点倒是和李业的西北类似。这决定了他们的战斗力很强,数量又多,是李克用手中的王牌。 鼓声隆隆,数千骑兵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河东骑兵都是一人双马,这六千骑便是一万两千匹战马,声势浩大,不比几万大军来得差。 数千根树立起来,丈余马槊,犹如钢铁森林一般令人看着发怵。 作为李克用军事集团的核心,河东骑兵装备相当精良,尤其是其间最精锐的“鸦儿军”,每人着双重铁甲,马槊、战锤、强弓,武装到牙齿,几乎是人形坦克。 (马槊不是什么营销号说的牛逼轰轰,十分昂贵,就是对长于一丈,首部形似短剑的骑兵武器统称,在战场上属于消耗品,加强版长矛,价值也就和陌刀差不多,远不及战马珍贵。只是互联网古早时期,有部叫《家园》的小说引用错误,不知怎么就流传开,变成只有武将才能用的珍贵物品了。) 这也和李克用控制了昭义军的冶铁重镇,潞州和磁州有关。 朱全忠这边,同样是精锐尽出,他自己的直属精锐部队,称为长直军,指挥使一直由他亲自兼任,实际指挥,也一直交给亲信寇彦卿,为直指挥使。 人数不算多,左右两都加起来,也就三千人,但都是铁甲精锐。 后来攻打秦宗权时,于许州投奔朱全忠的将领王重师,因为战功卓着,为朱全忠赏识,担任精锐部队拔山都的都将。 王重师以拔山都为核心,组建了长剑军,同样也是朱全忠手中一张王牌。 从名字上就不难看出这支部队的作战方式——重甲步兵 所谓长剑,其实说的便是双手破甲长兵,包括陌刀、长斧,以及类似于欧洲中世纪大剑的一些武器。 此军拢共两千四百人,也都是重甲长刃,专门用来破阵、守阵。 除了朱温,不远处驻扎的天平军朱瑄,同样有一支唤作落雁都的精锐部队。 可以说,这一战,十万大军汇集,绝非是什么菜鸡互啄,乃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两军鼓声响起,很快李克用这边,骑兵当中,就有数十骑主动请战,跃马而出。 宣武军这边也不甘示弱,诸多将佐纷纷请战而出 一名年方二十的青春骁将主动请缨 “还请大人观孩儿威慑敌胆!” 李克用爽朗大笑 “好!来人,上酒壮行!” 那小将却是直接马上拱手道 “还请大人先热酒相待,孩儿去去便回!” 李克用闻言,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笑着道 “你这是要学关云长啊?好,有志气!” 其人,正是去年李克用才收的义子,原本叫安敬思的,如今唤作李存孝。 宣武军方面,见对方不过一年纪轻轻的小校,都觉得李克用太侮辱人。 一名手持马槊的宣武军都将打马而出 “那小子,某不斩妇孺,现在逃回阵中,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便引起身后诸多士卒哄笑 李存孝银白色明光铠和胯下白马,在阳光下尤为刺眼,都懒得骂回去,直接挺槊直驱而去! 那都将见状,才连忙反应过来,策马前驱 两骑交错,都将执槊相刺,三尺长的钢制槊首距离李存孝不过一个马头的距离,却见其人马术了得,一手还擎着槊,一手竟然就这样抓住马缰,翻身而起,藏于马鞍之下而不落地,躲过扫来的马槊。 行云流水的操作,引得身后河东将士俱皆喝彩 都将愕然,再想收回槊锋再刺 结果此时李存孝已经打马到了他的身后,两手空开马缰,只凭借双腿控马。 竟是一手擎着马槊,一手还抽空从鞍下抽出横刀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李存孝左手持刀,直接格住从前方刺来的马槊 “锵!” 居然单手便格住了对方一丈长的马槊,动弹不得!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要知道一柄长槊可有十几斤重了,长度摆在这里,被人奋力刺来,这个加速度,一般人都得双手持长兵格挡。 而李存孝居然一手持刀格之,可见其力 但还没等众人慨叹,李存孝右手的马槊已经随即而出,就在那都将被挡住的当口,宛如锁定了目标的毒蛇般,悚然刺去 “吁!” 那都将慌忙间想弃槊打马而逃,但为时已晚。 白刃染血,破体而出,犹如串葫芦一般,直接被人挑杀于马上! “万胜!” 李存孝身后,欢呼声犹如海浪,一下子涌了起来 他得意扬槊勒马,将尸体置于地,又让身后来人吧头颅砍了,亲自用长槊挑起,于两军沙场之前炫耀了一番,才打马而归。 李克用见之,大为欣喜 “果然,其酒尚温!好!来人,将我的雪驰驹赐予存孝,另赏绢帛五百,铜钱千贯!” 至于朱全忠那边,则是大为恼怒,这种两军皆是精锐的情况下作战,士气是最重要的。 所谓临阵斗将,争得便是这口气 可事实是,虽然朱全忠手下良将并不少,可在个人勇武上,能与李克用麾下那些个义子们匹敌的,还真没几个。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阵前挑战,李克用也不拿李存孝一个欺负人。 李嗣源、李嗣昭、康君立诸将先后登场,河东军无一败绩,宣武军数将折戟于前,引得两军哗然,连宣武军军阵之中,都有不满之声。 正在朱全忠迁怒于诸将时,氐叔琮主动建言道 “末将麾下有一年轻小将,同样骁勇,不比那李存孝差上半分,或可为大王分忧!” 朱全忠闻言也没当回事,自以为是对方应付之词,便挥挥手 “那就让他上来看看吧” 不久之后,一名同样二十出头,身上只是不起眼的两挡铁甲,甚至连披风都没有,胯下枣红大马的年轻小校前来谒见。 从打扮上看,对方大概率也就是个队正之类的基层军官而言,许多将佐都为之皱眉。 唯有朱全忠看去,其人身姿雄壮,高八尺,一双虎目圆睁,颇有气势。 稍稍打量,却是主动起身笑道 “小兄弟何名,哪里人氏?从军多久了?” 那小将下马拱手,铿锵做声 “末将王彦章,郓州人氏!自大王征讨黄巢以来,大小三十五战俱在!” 朱全忠闻言肃穆起来,却是主动扶住对方 “原来是当年的老弟兄,未能认出,是全忠过失。” 王彦章正色拱手道 “末将闻大王相诏,原为前驱!” “好!” 朱全忠击掌赞叹,当即大声招呼 “取我日常所用的那套鱼鳞明光铠,还有马槊来,赐予这位壮士,此战之后,无论成败,只要竭力,我升你为都将!” 没成想王彦章却是严肃回道 “既然无功,焉可言赏?还请大王稍待!” 朱全忠闻言赞道 “为将者正该如此,来,本王给你着甲!” 说罢竟然真的亲自走过来,拿起侍卫递来的甲胄,给王彦章换上。 王彦章本是知恩图报的汉子,见此状况,虽是一言不发,心中却已然下定决心。 良久之后,却见宣武军中一骑打马而出 对面河东军、魏博军俱皆哄笑 “何人又来送死?” “郓州王彦章,可敢一战!” 第36章 中原豪杰尽登场(中) 面对河东将士哄笑,王彦章只是充耳未闻,虎目横视,手中银白色铁铸长枪,就这样树立插于马侧静候。 没过多久,兴许是河东军这边连战连胜,有些轻敌,便派了一名鸦儿军中的沙陀小校前来应战。 这唤作李摩诃的副将,乃是自幼扈从于李克用身侧的沙陀朱邪本部亲信,是朱邪氏子弟,官职虽然不高,但地位却不一般。 结果其人才刚刚策马,仰着九尺多长朴刀而来,只是一个照面,王彦章挺枪便刺,力若千钧,李摩诃举刀欲隔开。 这才发现,对方所用的长枪,不同于一般人,钢刃、木杆,而是通体铁铸,怕是不下二三十斤的家伙事,奋力之下,哪里挡得住? “咔嚓” 一声脆响,朴刀刀柄直接被巨力折断,王彦章见机挑刺 李摩诃慌忙弃了兵械,居然就这样狼狈滚下马来 一时间,身后压抑已久的宣武军将士终于欢呼起来 被打落马下的李摩诃,还想拔出腰间配刀反抗,却已经被马上动作更快的王彦章,一枪拍倒在地,然后招呼身后骑兵上前,把人捆了生擒,献给朱全忠。 “好,痛快!” 朱全忠专门登上望台,目睹了全过程,大声赞道 “看来这朱温手下,也是有几个能打的嘛” 李克用皱眉言道 紧接着,魏博军那边,也有人不服,来了个马军都将,唤作田横的,手持马槊,倒是勉强与王彦章能碰上两回合,可刚过没多久,便败下阵来,险些被王彦章所斩,丢弃兵械逃回阵中。 见此情况,原本低迷的宣武军士气一下子就振奋起来 两军各自叫嚣喊骂不绝 于是乎,李存孝再次请战,主动策马而出 但望台上的朱全忠看到这一幕,却不打算真等两个人打过。 毕竟阵前斗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振奋士气,现在士气已振,那何必还要再冒险呢? 朱全忠直接拔出佩刀,振臂高呼 “击鼓,出战!” 望台上的青色济阴郡王大旗挥舞,数十面牛皮大鼓随之响起,隆隆震地。 长直、长剑两军精锐在前,其余神捷等军分列左右,共同迈步向前。 这两部加起来五千众,都是铁甲精锐,身上金属甲片随着动作,互相碰撞,发出一阵阵整齐的“锃锃”声。 无数步槊,犹如森林般斜着向外树立,然后步步推进。 最前方,则是由数百面外覆铁皮、内衬实木的六尺大盾。 从河东军的视角看过去,简直就是一个浑身是刺的铁乌龟。 朝着自己不断爬来 李克用见状,也连忙先让人把李存孝召回来,面对军阵严密的步骑方阵,纵使项王复生,也是没办法硬碰硬的。 他微眯远眺,看着对面气势雄浑的步兵队列,只是望向了一侧已经站在高处,大纛之下的周德威。 周德威向李克用略一拱手,当即命亲兵摇动大纛 虽然李克用亲征,但周德威才是此战的指挥负责人。 此时的代王李克用麾下,将星云集,但论能独挡一面,有如李业符杨那般的人才,其实也就几个,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三人,算是其间最为出类拔萃者。 霎那间,万千马蹄铮铮,铿锵作响 周德威手中两面令旗,一黄一蓝,分开挥下 在这个信息传播只能靠人喊,以及视听交互的时代,想要指挥一支上万人的职业军队,是相当麻烦的事情。 从最高层的将领,到最基层的士卒,中间隔着不知多少指挥层级。 一万军队,至少需要五百以上的精锐军官来传达命令。 而李克用的河东军,就是强在这里,基于地域乃至于家族,建立的效忠关系,在这个时代,是非常管用的。 他们父子在代北、河东盘踞数十载,已经培养出了一个忠诚的军官集团。这一点,从双方主要将领的出身不难看出,朱全忠那边,大都是他参加黄巢起义,乃至于后面投靠官军后,逐渐收拢的残兵败将,以及沿途军民。 和李业的情况比较类似 而李克用身边的将领,许多都是和他们家族共荣辱,本来就是河东、代北人,甚至于如李嗣源等义子,大都是自幼就跟随李克用父子。 六千河东铁骑,分为四都,都在河东军阵的核心,左右两翼则是由五千弓弩手构成的左右射声军,射声军队列之前,则是两千多披甲刀牌、陌刀武士。 唐末藩镇,其实都是盛唐时期军事遗产,所以互相之间,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战术编制,都大差不差。 朱全忠因为是以步兵为主,骑兵只有三千骑,故而摆出一副凹状的偃月阵。 而李克用骑兵锋锐,则是以河东铁骑为核心的雁行阵。 这是唐军阵战,最常用的两种配置,不过简单有效 于是乎,整个战场焦灼之处,一则在于两军侧翼的弓弩、步卒能否维持,若一方侧翼先崩,中军就算勇悍,也必须先回撤稳定军心,或者干脆直接冲击赌一把。 二则便是中军处,两军硬碰硬,谁能技高一筹。 虽说,骑兵对于步兵,在战略上,是有压倒性优势的。 但在战术上,到了唐宋时代,反而没这么大差距了。 重装步兵一旦成阵,只要在数量上不逊色于对方,乃至于略多出一些,就丝毫不畏惧与骑兵正面对抗。陌刀、长斧,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流行的武器。 所以当面对万马奔腾,逼面而来的河东铁骑,朱全忠并没有慌张 而是立即让朱珍率一千甲士组成的督战队,看好后翼。 宣武军军纪极严苛,凡前队兵溃,后队可立斩之,与杀敌同功。 主将身死,随从亲卫和军佐也要随之论罪处死。 更不要说什么怯敌不前之类的了 可以说,朱全忠作为一个唐末五代的军头,能把这帮丘八们收拾成这样,仅凭此本事,便称得上一句人中豪杰。 不过同样的,正是因为军纪严苛,宣武军内,对赏罚奖惩看得很重,军官不敢私自贪墨、冒功,所以对于底层军士而言,虽说日子过得糟心了些,但钱粮赏赐,却是不折不扣的。 李克用当初虽然在汴州,和朱全忠部下打过,还险些死在上源驿。 但毕竟没有这样面对面,大军对垒过,河东军与宣武军间,真正交手,这还是第一次。 不过很快,双方便都能意识到 自己所面对的,将是何等强大的对手 李嗣昭伸手拉下头上的铜制护面,然后用树立起来的马槊尾端,轻拍战马。 “吁!” 一声长嘶,率先而出,身后将旗迎风猎猎。 身后一都一千五百骑,做锋矢状的三个集群,在三名副将率领下,一起迈动马蹄,不断加速。 在此之前,两军斗将时,河东骑兵们就在军官的命令下,给各自战马喂了些干粮。战马可不是什么家畜,吃的东西,尤其是临战时,比人还要好,许多骑兵连自己那份粮食,都要省下一些,给战马加餐,这也是为什么说,供一骑等于五步的原因。 战马不是坦克,一般行动都是用走的,只有临阵突击那小半个时辰,才能跑起来。 河东军此番出战的骑兵四都,将领分别是薛志勤、李嗣昭、李存信、康君立四人,其中薛志勤是年近五旬的老将,其余三人,都是后世所谓“十三太保”中的出名人物。 六千铁骑的马蹄声,如同海浪般响起,愈加急促 宣武军军阵中,顶在最前排的大盾和步槊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免心虚腿颤。 可又不敢放下武器逃跑,因为就在身后,无数层排列严密的军士,都盯着他们的脖子呢。 河东军的铁骑固然可怕,但督战的利刃,就在身后。 ------------------------------------- “端稳了!” 王檀是长直军下辖四个都将之一,一手按刀,一手抓着鞭子,在军列之间左右环顾,冷目横视,但有丝毫骚动,便是鞭子上来了。 身后亲卫紧紧相随,俱皆手持长斧、陌刀 不过长直军是朱全忠最精锐的几个部队之一,士卒皆是从军两三载以上的老兵,相当稳固。 但其他军阵就不一定了 很快,左右两翼,在河东军铁骑的威逼下,就不断有零星的骚动之声传出,但很快,就在一阵拔刀砍杀的血腥清洗之后,归于平静。 “横槊!” 六千铁骑,在百丈距离内,马蹄逐渐加快,没多久便卷起风暴,快速冲刺,李嗣昭高喝道 随即最前排的骑士纷纷将马槊向前伸出,一丈长,柔韧复合木杆上,是三尺多犹如短剑般骇人的锋锐钢首。 与此同时,位于骑兵队伍后方的薛志勤抬手命令,熟练的代北、河东汉蕃边地骑士,挽弓搭箭,在临近阵线不到三十步时,便是一阵箭雨升腾。 “蓬!” 几乎与此同时,宣武军之后,数千弓弩齐发,两军步骑,正面碰撞! 王檀厉声道 “刀来!” 身侧亲卫连忙递过近八尺的长刃陌刀 王檀是长安人氏,神策军子弟,自幼喜好弓马兵略,跟随朱全忠大小四十余战,已然是沙场悍将。 为了鼓励军心,直接亲自步行持刀,顶在了第一线 “轰隆!” 箭雨扑面而来,在盾牌、甲胄上叮当作响,力足的,能够穿透外层,深及内衬皮肉。 一箭扑在王檀护心镜上,直接被弹开,一箭正中臂膀,王檀看都没看,便伸手宛若无觉的拔出。 “砰!” 骑弓的箭矢可以视若无睹,但宣武军射出的强弩就不行了。 原本气势汹汹的六千铁骑,立即为之一顿,数百铁蹄忽然顿足倒塌 可力胜万钧的惯性,却依旧没有卸下,裹挟着朝军阵冲去! “刺!” 呼喊声同时从两军将士口中传出,步槊与马槊,互相冲击 惊涛拍岸间,数百宣武军士被直接撞飞数丈远,被步槊刺伤的战马惊叫间奔走,却是反而冲开了原本严密的盾阵,暴露出里面的步槊和陌刀手。 河东军也不乏用投掷武器,短斧、铁简一类,将宣武军盾阵破开。 六千骑兵,宛如烧红的铁签,刺入血肉之间,迅速将盾阵最前面的近十列步卒,全部冲散,尸横遍野。 数百军士,连和敌人正面相抗,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丧失了战斗力。 惊惶的情绪,很快在宣武军士卒当中传播,立马引发了成百规模的溃败, 数千人的嘈杂声,和企图反过身来逃窜的士卒,与阵列将士的冲撞 一幕幕都看在朱全忠的眼里 他略微皱眉,却并未出乎意料 只是看向身侧的丁会,示意对方传令 很快,朱珍所率一千披甲督战队,立马就顶了上去 “后退者斩!” 朱珍脱去披风,亲自下马,手持长斧,二话不说,直接把两个刚刚从前线退下的宣武军士卒开了瓢。 身后一千甲士,队列整齐,全是巢军时期就跟着朱全忠的亲信老卒,俱皆上前数步,疾声大呼 “后退者斩!” 与此同时,前方河东军骑兵的兵锋,也逐渐迁延顿挫,速度逐渐减缓,直至与宣武军混战一团。 长剑军、长直军精锐,手持器械,逆流而上,朝着陷入混战的河东骑兵反冲。 尤其是王檀所部,硬生生把势头最猛的李嗣昭一千多骑拦了下来。 “陌刀队,进!” 王檀浑身染血,手持利刃,身前是被劈成两半的殷红马尸 数百陌刀,相隔不过半尺,就这样步步向前,居然将已经停下冲击势头的骑兵不断逼退。 但凡敢散骑冲来的,都难逃人马齐断的命运。 喊杀声响彻苍穹,在督战队的紧逼之下,以及宣武军严苛纪律,早已为众多军士所知。 哪怕面对与巢军、秦宗权和时溥截然不同,从未见过的恐怖敌人,他们也不敢退缩。 只能不断在军官的驱使下,集结起来,向河东骑兵反冲 原本混乱的队列,反而愈加严密起来,整齐的步伐声再次响起。 这一幕看在对面的李克用眼里,则是心中大惊 他自幼跟随其父,纵横中原、河北、代北,不是没见过强军,但眼前宣武军的纪律性,印象之中,也只有李业效节军可以与之一比。 再想起之前上源驿之变,自己嘲讽朱温的言语,不免有些皱眉。 第37章 中原豪杰尽登场(下) 尤其是长剑、长直两军,全部都是身披铁甲的精锐军士,手持长斧、陌刀等破甲武器,根本不怎么怕河东骑兵。 只要河东骑兵马速被降了下来,无法破阵 此时朱全忠麾下,长剑、长直两军,除了领兵的指挥使,寇彦卿、王重师是其亲信大将,其下,四位都将,分别是王檀、牛存节、张存敬、徐怀玉。 俱为一时英杰,也素来备受朱全忠信任 当此之际,各自披甲执刃,冲杀在前,身后带动着数以千计甲士精锐。 在隋唐时代,将领的身先士卒,对于战争依旧有着不小的示范作用。 否则当年李世民也不至于自少起兵平乱,以至于中年来留下一身伤痛了。 其中以王檀最为骁勇,他带着五百长斧、陌刀手,以紧密队列,结为方阵,朝着河东军步步反推,每进一丈,都能留下数十具尸体。 宣武军中军鼓声再次响起 “通通......” 令人心中沉闷的鼓声中,宣武军上万将士队列愈加整齐密集 无数步槊和陌刀、长斧构成的钢铁丛林,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强弩!” 统领左右射声六都的,是左右弓弩军兵马使,胡真和丁会 唐末的军事编制,和官职一样是个糊涂账。 一般而言,这些将领军头,平时都有固定的差遣和地盘、核心部属。 但每当出战,节度使征召,结为大军以后,会临时分派一些军职 比如负责斥候哨骑的游奕使,还有陌刀将、弓弩将等等。 胡真和丁会,都是早在投奔黄巢之前,就已经跟随朱全忠落草的老弟兄,虽说能力上,可能不如氐叔琮等后来英杰,但忠诚度却是毋庸置疑的。 宣武军地处中原,缺乏马源,尤其是和李克用交恶以后,几乎只能通过洛阳方面,从西北市马,所以骑兵数量不多。 但也正因如此,朱全忠尤其重视对重步兵和弓弩兵的训练 无数弩箭如同蜂群一般,扑向迟滞下来与步兵混战的河东铁骑 “嗖嗖” “镗!” 李嗣昭咬牙拔刀格开一矢 “将军,不能再这么冲下去了!” 身侧,一名小校负伤打马而来,气喘吁吁道 李嗣昭定眼望去,己方铁骑马队已然失了秩序,前方交战处,双方数千军士犬牙交错,根本破不了阵,反而是宣武军的强弩,开始从两侧攒射,数量比河东军正面弓弩还多,一时间竟是将河东军压制了起来。 不过还没等李嗣昭做出判断,身后却已经传来了声音 “代王有令,命四都骑士回撤!” 乃是鸦儿军中的亲兵打马传令而来 却见战场上,左右两翼,诸多河东骑士已经开始回撤,与宣武军拉开距离,便知道,此番冲击怕是已经失效。 而后方,河东军步卒以及魏博军上万人,也已涌来 对面的天平军朱瑄、泰宁军朱瑾,也紧接着加入战场 尤其是朱瑾,与朱全忠略有不同,因为其背靠平卢军,便通过幽州方向,得到许多契丹战马,从而挑选军中勇士,武装了一支骑兵精锐,因为士卒面上黥有雁为饰,号称“雁子都”。 雁子都合计一千六百余骑,一人双马,战力却是不下于河东铁骑 在率先一名小将带领下,竟然直接从战场侧翼,穿插而来,令河东骑兵不得不撤退。 幸好身后魏博军已经前来接应,才没有导致太大伤亡 李存孝率领三百鸦儿军骑兵,刚才还在阵中厮杀,眼看便要找上之前那个唤作王彦章的小校身前。 却没成想身后已然鸣金收兵,想了想,却还是不甘心,乃是咬牙挺槊而上。 王彦章此时正在氐叔琮麾下神捷军一同,与李嗣昭部接战,见对方挺槊而来,也是丝毫不惧,横目策马,铁枪于万军丛中刺出一条血路。 “呛!” 其人手中铁枪,重逾三十斤,只是一个照面,便让原本心中并未在意的李存孝,暗暗心惊,虎口生疼。 两马并驾齐驱,手中兵刃碰撞,火花激射 但李存孝天生神力,本也不弱于人,只是刚才略有轻敌而已,待调整了过来,重新掼起马槊,一丈长的家伙,在他手中却是轻若木棍般翻飞。 马上大枪、马槊功夫,不同于后世那些拳脚武功,从南北朝时起,就属于将门所专,一般军士,都很少能接触到。 如李业,虽然弓术天下无双,但这马槊格杀,还得是符存审教他的。 王彦章亦是三代将门,从其祖开始,就在郓州供为小校,家传武艺 自跟随朱全忠以来,大小数十战,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敌手 “砰!” 两柄兵刃碰在一起,王彦章手中铁枪分量虽重,但也正因为此,长度却受限,远不如马槊一丈出头的优势,只能先被动格挡,死死抗住。 按理说,王彦章之所以惯用铁枪,乃是利用这冲击力,面对一般骑士、兵卒,往往能将其人手中兵刃一击而断。 李存孝毕竟是代王义子,手中马槊也是佳品,却没有这个担忧 二人长兵相持,一时难下 王彦章却觉得对方力气愈加沉大,自己从未碰见过,竟是有些招架不住 干脆反过身来,一手擒住三尺槊首之下的槊杆,企图夺槊而走 夺槊可是门技术活,历史上,尉迟恭便以此闻名,当世之间,相传凉王麾下大将符存审,亦有此能。 李存孝见状,确实不以为然,反倒是嘲笑道 “那小子,莫不是弃械欲降乎?” 果不其然,王彦章一手紧紧抓住槊杆,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哪里是能夺槊? 不过李存孝也懒得再跟他比拼力气,干脆直接一手猛力拽动,令得王彦章手中阵痛,不得不松开。 随后干脆道 “也罢,且和你大人亲近便是!” 王彦章闻言怒极 却见对方干脆丢掉马槊,拔出腰间双简,朝他策马而来 王彦章自然丝毫不惧,取出铁骨朵,勒马相拼 这时候,由于军队甲胄装备率高,具有破甲之用的铁简、铁锤之类,就成了骑兵的常备副武器。 二人手中流星飞驰,互相躲闪,也就是各自武艺高超,难分胜负,否则但有一人中伤,任凭你身上甲胄如何齐全,也难逃肺腑之痛。 “端那胡儿,来寻你爷爷!” 两将不知交战多久,此时李存孝正二十三四,王彦章更是不过二十,都是年轻骁锐。先是枪槊相抗,随后又短兵格斗,竟是难分上下。 直至不知何时,人没累,马却是先分出了胜负。 李存孝胯下战马,为李克用所赐之良种,唤作雪驰驹的,能耐苦战,李存孝寻机一简正中王彦章胯下马匹,惊得战马吃痛,竟是将王彦章翻身滚下马去。 李存孝勒马大笑,随即欲扬简斩杀其人,谁知正当此时,却见数羽飞箭奔袭而来 抬眼望去,却见对面数十骑已经扬鞭而来,在环顾四野,只见河东军已然撤兵北退,乃是侧翼魏博军居然被朱瑾、朱瑄兄弟击溃了,逼得李克用只能先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同时让周德威率中军接应前方骑兵 朱全忠见状自然大喜,亲自下了望台,率本部掩杀 王檀、牛存节几人倒是眼尖,知道这个王彦章,是朱全忠看重的,便主动率亲信相救。 令李存孝只得恨恨道 “且饶你一命!” 遂而引马在鸦儿军掩护下撤退 王彦章惊魂未定,从地上被王檀扶起,见对方北去烟尘,羞惭道 “让将军耻笑了” 王檀却是将对方扶起,笑道 “子明何言?此战乃是我宣武军取胜,贤弟功居前列,那胡儿,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却也没有说错,只见此时战场之上,宣武军追杀数里,逼得河东军、魏博军连连后退,直到曹州城外四十里处,周德威率步卒弓弩稳住阵型。 加上宣武军缺少骑兵,追杀乏力,只得收兵才止住。 ------------------------------------- “今日,孤居然败给了那猎户之手!” 李克用回到营中,怒气却依旧未消 腰间按刀,屡屡拔出,想下令再次出战攻打曹州,却又屡屡收起,最后不禁叹息。 此战,双方伤亡都不轻。 宣武军方面虽说是胜利了,但也付出了惨痛代价,阵亡一千三百余,减员近三千,也就是朱全忠军纪严格,方能令军队没有发生崩溃。 至于李克用这边,尤其是河东骑兵,遇上宣武军重甲步卒,陌刀和长斧搏杀之后,伤亡过千。 虽然从数字上看,似乎李克用这边并不算吃亏,但骑兵和步卒毕竟不是一码事,上千骑,足够让人肉疼很久了。 更关键的是,李克用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轻敌了。 在此之前,说实话,不仅是李克用,河东集团上下,都是没有将朱全忠放在眼中。 这也不怪他们,主要是这些年来,河东军无论是平黄巢,征契丹,兼并昭义军,与卢龙军冲突,都无往不胜。 尤其是在和黄巢余部,中原诸侯们争战之时,河东军骑兵几乎所向披靡,几乎没有吃过败仗,打下了赫赫威名。 天下诸侯,皆知东西二李,战无不胜。 反而是朱全忠,虽然当初在同华因为倒戈,改变了平巢战争的局势,可在此之后,却一直都没有什么亮眼成绩。 直到今日交手方知,现在的朱全忠已经今非昔比,在这中原四战之地,北有魏博,南有秦宗权,西边是诸葛爽、王重荣,东边是时溥,几乎是无岁不战,无月不战。 于此过程中,朱全忠也已经将自己当初那支,从黄巢那里带过来,数万青壮流民构成的乌合之众,锻打成了一支精兵。 李克用之妻刘氏,一向随军行动,见状主动上前,替自家夫君将甲胄卸下。 她也听说了今日前线的事情,不免劝道 “大王既然心中有虑,为何不召心腹将军们,一同商议呢?” 李克用却是摇头叹道 “我部下将佐,不乏能征惯战的,可如今心中忧虑,却是攻交大政,也就周将军和大哥儿(李嗣源)可以说两句,其余人,恐怕也未必能解惑啊。” 说起来,此时的李克用集团里,并不缺乏名将、悍将,甚至多到有些溢出了。 但唯独是缺少了能够出谋划策,打理钱粮,问政的智谋之士。 乃至于现在的朱全忠,好歹也有了柳璨等人,李克用这边,却真没几个堪用的。 按照原本的历史,其实张承业的存在,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 可现在的张承业,却已然被李业给拐了去。 刘氏闻言,也是迟疑,随后却是想到了什么,劝道 “大王之前任蔚州刺史时,与康君立一同的,不有一个都押衙,唤作盖寓的吗?当初之理蔚州,其人颇有智谋,大王还屡屡赞赏于他,如今既有疑虑,何不招来相询?” 刘氏此言,令李克用想起 盖寓其人,其实并非如敬翔、李振那般文官,而是将门之后,世代都是蔚州的牙将,但却是个儒将,精通典略,此时在军中,也是担任军职,乃是为周德威之副。 李克用一向尊重刘氏意见,便唤人召来盖寓 盖寓参见代王后,李克用也不遮掩,直接相询 “朱温在汴州已然做大,眼看势不可制,寡人忧心,一则大仇未能报,二者朱温盘踞中原,若是任其击败、兼并魏博、河阳、徐杨诸镇,将来岂不是大敌?何况朝廷还偏袒于他?” 盖寓闻言,先是稍稍思忖,随后却是笑道 “大王言重了,今日我王师虽小挫,但也不见得那朱温就真的有多大能耐。” “今日之败,多半缘故,还是出在魏博镇兵马骄纵不堪战,居然在临战时哗变闹饷,以至于让朱瑄、朱瑾乘机而入,导致我军侧翼尽失!” “故而,对朱温下手,不若先从朱瑄、朱瑾开始。” 李克用闻言疑问 “如何,先讨伐朱瑄兄弟?” 盖寓摇头道 “非也,大王应知,朱瑄虽为天平军之主,却只有郓州一地,一直想染指濮州、曹州。” “而大王此番南下,就算打下曹州,与河东并不接壤,也难以统辖,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将曹州、濮州许给朱瑄,只要他能倒戈相向,此二州我河东军与他一同打下相赠。届时天平军势大,朱瑾又是朱瑄堂弟,一向共进退,加之朱全忠南面,秦宗权尚未平,时溥仇怨未销,便是三面受敌了!” 第38章 二朱倒戈 李克用闻言,当即心动 朱瑄、朱瑾兄弟,本来都是天平军将校出身 但后来,二人在征讨黄巢的战争中崭露头角,后来魏博军南下,企图兼并天平,节度使曹存实战死,朱瑄趁机上位,成了天平军之主。 后来又派自家堂弟朱瑾,率兵前往南面,和朱温一起抗击秦宗权,还兵之际,朱瑾驱逐了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自为节帅。 这两兄弟,虽然所领都并非强镇,合计也就三四州的地盘,但却相当紧要,若是真能拉拢过来,河东军在河南,就相当于在朱全忠之侧,钉下两枚钉子。 李克用当即拍案道 “既然如此,还劳烦盖兄走一趟。” 盖寓和周德威等,自幼就跟随李克用父子的嫡系有些不一样。 他和康君立等人,算是李克用集团,入主太原后,才主动投靠的河东豪族。如果类比,应该类似于李业集团中的灵州韩氏,和清河崔氏势力。 盖寓不仅是孤身一人,同时也是河东豪族的利益代表,不得不承认,虽然在唐末,随着世家解体,越来越多的寒门英杰涌现出来,但世家豪族们在人才培养方面,依旧有着巨大的竞争力。 他当即主动离座俯身,拱手道 “但凭大王吩咐!” ------------------------------------- 曹州城西二十里,为郓州天平军节度留后,朱瑄的驻地 曹州城乃是朱全忠的地盘,三朱联军加一块,超过五万大军,当然不可能全部都驻在城内。 但朱瑄、朱瑾兄弟,虽然迫于形势,与朱全忠联盟,可三方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去如此简单。 当初,朱瑄刚刚控制天平军不久,因为天平军地盘狭隘,只有郓州一地,便想趁机吞并无主的义成军滑州、濮州、曹州三地,派堂兄弟朱裕,诱杀义成军镇将张骁。 没想到朱全忠先登一步,令朱珍、胡真突袭了义成军 此后,朝廷又追认朱全忠为义成军节度使,令他彻底将手伸进了整个义成军。 双方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故而就在年初,朱全忠还设宴邀请朱瑄、朱瑾,想和他二人结拜为兄弟,毕竟三人都姓朱嘛,都不算异姓兄弟。 可依旧被朱瑄婉言拒绝,可见心中对朱全忠的忌惮。 只是一方面,摄于此时朱全忠的实力愈加壮大,另一方面,北方魏博镇有了李克用这个盟友后,愈加强势,展露出意在兼并郓州的企图。 朱瑄只能暂时和朱全忠结为利益同盟。 但显然,这样的联盟,并不牢固。 “使者?” 军帐之内,一名不到三十的年轻将领,高近八尺,颇具威严,标准北方大汉身着,正是朱瑄其人,见来报将佐,有些迟疑。 朱瑄和李业、朱全忠等人一样,都是在黄巢起义后才脱颖而出的人物,也就有着共同特征,年轻。 “说是代王帐下军曹,乃是有要事请见大帅。” 军阀间的战争,一般很少互骂为贼,当然,除了李克用与朱全忠这种死仇。 “有说是什么事吗?” 那将佐回道 “说是为义成军而来!” 朱瑄闻言,当即起身,心中已有所悟,微微颔首 “知道了,先下去吧,将那使者留在后营,好生招待。” 随后就立马召来营中几个亲信,共同商议 朱瑄和朱瑾,有些类似于当年的黄巢,是靠宗族起家的,故而帐下将领,许多也是宗族出身。 其中最为受朱瑄信任的,是堂兄弟朱裕,除此之外,便是郓州马步军指挥使贺瑰,指挥副使柳存。 三人前来拜见,朱瑄把消息告知后,众人大概也能猜度出情况来。 大家本来与朱全忠,就是暂时联手而已,谈不上什么道德负担,故而并无遮掩,年纪最长的朱裕直接道 “想必是那代王李克用,想要拉拢大帅了?” 朱瑄颔首道 “大抵如此了,此战我兄弟两军出力甚大,若非今日战场,我天平军、泰宁军压住了魏博步骑,破敌侧翼,否则就以正面相争,朱全忠胜败尚未可知,李克用动此心思,不难理解。” 这话非是自吹自擂,朱瑄、朱瑾两部战力均不俗,尤其是兄弟二人,依靠郓州军士,以及平卢军马,训练出来的嫡系精锐,不比朱全忠本部差多少。 加上外围镇兵,两军合计,也有近两万之众,虽不算一流诸侯,但也可称举足轻重。 “昨日我军尽展雄风,那代王已然全知,必然开价不低,大帅何不思量一二呢?” 柳存毫不遮掩地指出 临阵倒戈这种事情,在晚唐简直是家常便饭,何况朱瑄又不是朱全忠的部下,二人不过联手罢了。 毕竟此时,朱全忠甚至都不敢让天平军、泰宁军进曹州城驻扎,便可见一斑。 朱瑄叹息道 “我原也是这样想的,但亦有顾虑。” “代王虽然相邀,可北边不只是河东军啊,那魏博韩简,一向对我郓州虎视眈眈,两次三番地想要兴兵来夺,若我等倒戈,焉能不防魏博军背后图我郓州?” 三人闻言明了朱瑄的顾虑,河东的李克用,他们是不用担心的,因为李克用势力范围,距离中原还有两三百里,此番兴兵南下,更多的目的还是为了寻仇。 战后归根到底,是要引兵北还的, 可魏博节度使韩简就不一样了,魏博作为河北大镇,一向对中原藩镇虎视眈眈,当初天平军无主时,就屡屡兴兵欲来夺取。 这也是朱瑄兄弟为何愿意摒弃前嫌,和朱全忠联手的缘故了。 最后,还是朱裕建议道 “大帅不妨先听那使者如何言语,代王愿意拿出多少价码拉拢我军,再做决断不迟。”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很快,朱瑄派人请那使者谒见 不是旁人,正是盖寓 其人虽然武将出身,今日却是一身锦袍,头顶布巾,作文士、行商打扮。他的确也和李嗣昭诸将不同,不喜亲自上阵搏杀,倒是有些文人风范。 盖寓向朱瑄礼后,也不卖关子,直言道 “下官此来,正是为劝大帅弃暗投明。” 朱瑄也不言语,只是让对方入座,上茶后,直接了断问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旁言我也不言了,直接说吧,代王愿意给多少?” 在他想来,无非就是李克用许诺多少钱帛而已 但盖寓一开口,就让朱瑄心动起来 “我王愿以曹、濮、滑三州,相赠与大帅!” 朱瑄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却是呼吸都急促许多。 中原州郡不比边地,人口繁密,虽然不多,却足够富庶,往往一两州便能养上万人马。 滑州、曹州、濮州都在黄河边上,在经济中心尚未完全南移之际,都属于富庶之地。 若真能得此三州,断朱全忠一臂不说,朱瑄的实力,也能顿增两倍有余。 但朱瑄还是平下心境后,问道 “代王天下豪杰,如此言,我自是信,可魏博军与我天平,素有仇怨,如今我军若倒戈,怎能保证韩简不会生事?” 盖寓却是摇头道 “大帅多虑了,我王但领兵在此,韩简不敢多望,而我王战胜北归之后,也绝不会干涉中原诸侯之事。若魏博与大帅真有冲突,先灭了朱全忠,扩充实力,总是能令其忌惮吧?” 随即又表明了代军的意图,李克用愿意率军和朱瑄、朱瑾合兵,一同攻打曹、濮、滑三州,战胜之后,代王不取寸土,只需以三州财帛、工匠为酬劳即可。 如此一来,却相当于李克用数万大军,帮朱瑄兄弟打地盘了。 朱瑄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愿意的? 当即拍案而起,大笑允诺,随后又连忙让人取来纸笔,给李克用书信一封,表明立场。 当然了,朱瑄和这时代大多数军头们一样,半文盲,虽然认得,却写不得,尤其是这种外交辞令,自然是军中书记官代劳。 盖寓收起文书,再次行礼,却是相告道 “还请大帅勿要走漏风声,倒戈之计,还需关键时刻,方有大效!” 朱瑄自然是明白对方意思,不过此间之事,也只有自己和几个亲信所知而已,连忙让人趁夜将盖寓送到北面。 只不过,朱瑄担心的魏博军之事,却是用不着了。 因为就在上次魏博军战败之后,节度使韩简恼怒,回去就打算惩处,那些个临战时发生哗变动摇的军士。 结果消息走漏,于是乎,魏博镇的经典曲目就开始了。 兵变嘛 第39章 魏博军变 魏博镇,在晚唐藩镇当中,是最典型的一个。 从安史之乱以后,整个魏博就没有安生过,兵变几乎是家常便饭。 在这个过程中,魏博镇的牙兵集团,逐渐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利益团体。 他们,才是魏博军真正的主人,至于节度使,充其量,只是其利益代表而已。 这些牙兵,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人团体,用后世的话说,他们已经变成了盘踞于魏博六州的中层地主阶级联盟。 这一点,和其他藩镇不大相同,因为其余藩镇军士,其实大部分,都以无地流民青壮为主。 只不过,这样的军队,军阀化极其严重,所谓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也就对付老百姓和节度使有两把刷子,其实战斗力相当有限,看似装备精良,几率却涣散得紧,临战两个时辰,能闹上七八次饷。 死在魏博牙兵手中的节度使,也有四五人了。 甚至有过,把节度使砍了,提着人头跑到街上问 “谁愿为节度使?” 但韩简也不是什么一般人物,在这个地狱难度的藩镇中,他却是为数不多,能够在魏博军中,树立起些许威望的节度使。 乃是因为其父韩允忠,就是魏博节度使了,他这个节度使之位,算是世袭而来。 但即便如此,韩简想趁魏博军战败之际,收拾牙兵军头们,却依旧是异想天开。 果不其然,韩简前脚才派出后院兵马使,千余亲信人马,想要缉拿军中几个牙兵指挥使,结果半路上就走漏了风声。 这些牙兵军头,直接掌控军中最核心的衙军武力,当即集结数千人,向中军“兵谏”。 “你们干什么!” 曹州城北,黄河南岸,夜里的魏博军大营,却是火光一片,俱是军士间举起的火把。 喧闹声响彻大营,数百前院、后院兵马使下辖军士,连忙上前,紧张举刃相抗。 但眼看着士卒越聚越多,各自披甲执刃,向着大营叫嚣 “让韩简滚出来!” “什么狗屁节度使,若非爷爷们赏识他爹,早就剁成肉泥了!” 所谓前院、后院兵马使也是滑稽,晚唐时期,藩镇军队上下级信任彻底崩塌,不只是皇帝不信任节度使,节度使也不信任手下军将,军将不信任军官,如此层层递进,有些类似于日本战国时期那种“下克上”的风气。 于是乎,一开始,节帅在藩镇之内设置衙军(即牙兵),作为亲信,结果后来,衙军也变成了新的跋扈利益集团,又在衙军之上设亲兵,结果亲兵也不能信任,干脆就弄出了“前院”、“后院”兵马使这种听起来就有些黑色幽默的职务。 堂堂一镇节度,连自家府邸前后院,都安生不得。 再后来,甚至前后院兵马,都有作乱反叛的。 不过,那把持朝政的枢密使、神策军中尉宦官们,不也只是皇帝的家奴吗?倒也显得不稀奇了。 韩简的前后院兵马,加起来不过千余而已,现在大部又已经被派出去,想要缉拿几个牙兵指挥使,中军大帐前,只有两三百人。 而营前聚集的军士越来越多,愈加嘈杂,眼看就达到两三千之数 还在睡梦之中的韩简,被慌忙的亲信叫醒,仓皇着了甲,跑到营门前,却见一片火把映照下,甲胄、兵刃无数,都朝着自己涌来。 顿时就冷汗如雨,作为一个魏博军校家庭出身的节度使,他如何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何事? “韩昱呢?快让他引兵回来!” 韩简立马就先连忙让人把自己的亲信人马招来 结果却等不到身前的亲卫答应,紧接着前方哄闹的人群,就已经传出阵阵哄笑声。 待韩简胆战心惊地定睛看去,却见火把光芒映射下,乱军之中,一杆步槊,赫然挑着血淋淋头颅而来。 “啊!” 韩简见状,直接惊得踉跄,差点跌落在地,被身侧亲卫扶起 因为被害之人,正是他此前派出的亲信后院兵马使,韩昱 那挑起人头的步槊之下,数骑勒马从诸多乱兵中出前来 为首一人,乃是个中年将校,不屑稍拱手敷衍,便直接道 “韩昱私自刑罚军士,已经被众多弟兄不忿杀之,想必不是节帅之命吧?” 诸多亲卫纷纷紧张地按刀在韩简身侧,却无一人敢拔刀 来人乃是军中马步军都虞候,博州刺史,唤作乐彦祯的。 都虞候是唐末五代亲信军官职称,一直沿用到宋代,事实上就是牙兵的统帅。 既然对方敢如此嚣张,那不必多言,便是这些乱兵推举出来的利益代言人了。 韩简也深明此理,再无半分节度使的作态,连连躬身赔笑 “乐将军说笑了,此......必是那韩昱擅自做主,我属实不知,属实不知啊!” 乐彦祯闻言,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微微拱手,然后就冷声道 “弟兄们连日作战,师老兵疲,伤亡颇多,还请节帅怜悯诸多将士,拨下些赏赐,也好安稳军心不是?” 韩简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跟小鸡啄米似的,急忙道 “乐将军说得是,说得是,来人,速去后帐取钱帛来!” 随即打发身侧的亲卫 “不必节帅劳烦了,我等代劳便是。” 乐彦祯直接打断韩简,然后马上按刀之手松开,向前一挥。 只见早已准备好的数百牙兵甲士,手持器械,就向中军大帐涌了过来。 后方上千军士,纷纷呼号叫嚣着跟上,无数火把宛如星河般,将整个大帐围拢,韩简身前两百多前后院亲卫兵马,根本不敢反抗。 片刻之间,居然就当着韩简之面,被一一缴械 随后牙兵们直接冲进中军大帐,惊得韩简随军的侍女姬妾惊呼,但很快就在一片嘈杂,和放肆的嚎叫之间,变成了刺耳的哭泣声。 至于中军后帐中的诸多财帛,更是被套上数十车,全部往外输送而出。 整个过程中,韩简只是跌坐在地,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发一言,宛如提线木偶般,直接被几名牙兵挟持而走。 第二日,乐彦祯就被众牙兵、军头推举为节度留后,同时派人送书给李克用。表示节度使韩简突发恶疾,不能视事,魏博军只得暂时收兵北还,还请代王见谅。 李克用看到书信,自然是气愤骂道 “果是帮乱臣贼子,不足与谋!” 魏博军一去,自己实力顿减三分之一,如何能与朱全忠相争? 但一旁的盖寓却反而笑着拱手贺道 “恭喜大王!” “这有何喜?” 李克用皱眉 盖寓却是反问 “大王以为,若朱温得此消息,会作何想?” “必然是要倾尽全力,加紧反攻于我军了!” 李克用叹息道 盖寓笑言 “正是此理,届时朱瑄、朱瑾兄弟若突然倒戈......” 李克用当即明白过来,但也有迟疑道 “朱瑄、朱瑾果真能信?” 盖寓摇头解释 “此二人,之前所疑者,不过魏博而已,如今魏博军因内讧北还,短期内,不可能再兴兵南下危及郓州,朱瑄自然放心。既然如此,他们再帮朱温,与我军为敌,有何好处?我代国在河南中原,无尺寸之土,于朱瑄兄弟无利。” “反而若与我军同谋,共击朱温,唾手可得三州之地,兵法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利益所在,此二人岂会思量不清?” 李克用闻言,微微眯眼思量,他天生一目失明,看起来似乎无妨,但仔细观之,却是只有一眼有神,格外显得躁勇。 “既如此,便私下让人把魏博撤军消息传播出去,同时告命全军,五日以后,我军拔营北还!” 毫无疑问,这是在诱敌。 第40章 两雄初战见锋芒(上) “魏博军果真北撤?” 朱全忠才刚刚从曹州城出来,视察军营,就接到了负责哨探的游奕使,朱友恭汇报。 说是魏博镇中发生了兵变,牙兵将节度使韩简软禁,竟是要主动撤兵北还了。 “千真万确!” 朱友恭是朱全忠义子,引为亲信,向来统领军中数量本就不多的骑兵,作为哨探,探查外部军情。 他单膝跪地,言语激动地禀报道 “大人,一开始是孩儿部下游奕将发觉,说是夜里魏博军喧闹异常,众多军士叫嚷,又有兵械格斗之声,便料是内讧。” “孩儿还不信,待第二日天明,亲自率三百骑,至营外二十里查勘,却见那魏博中军,韩字大旗已然拔下,众多军士哄闹,后营放饷,必然是军变无疑!” “今日孩儿再观阵,魏博军已然撤去了外围哨探、营寨,这乃是撤兵之相,孩儿以为,魏博军必然是兵变换将,意图北还了!” 朱全忠听完,心中已然是信了八九分 因为这种事情在晚唐藩镇之间,实在是太普遍了。 黄袍加身,不仅仅是赵大的专利,藩镇将领出征之际,趁机兵变夺位,然后罢战回师之事,多如牛毛。 尤其是魏博镇这种“企业文化”深厚的河北强藩,更是家常便饭。 “既如此,真是天助大王!” “如今李克用本败了一阵,如今又去一臂,正是虚弱之际,我军当乘胜击之,必然大胜啊!” 一侧的胡真当即欣喜拜贺道 朱友恭也是附和言道 “孩儿便是如此想的,魏博军就驻营于河东军之侧,若还兵北撤,河东军士当能目睹,届时军心必然慌乱,正当我军乘胜击之啊!” 朱全忠按剑四顾,心中思虑,却也觉得这是万般难得的机会。 一直以来,从上源驿之变,李克用逃出以后,这事就变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是相当明白李克用本事,以及河东集团厉害的,知道如果坐视这股力量在自己的北面发育起来,早晚会变成自己的头号强敌。届时,自己哪里还能抽出空来对付周边藩镇呢? 宣武军地盘不比李业,可谓四战之地,一旦处于劣势,便是四面被打,到处都是对手。 所以,自己必须要击败李克用,才能威慑周边时溥、二朱、诸葛、平卢、淮南等藩镇。 最后便咬牙沉声决断 “既如此,明日便出兵!” 随后又唤来柳璨,让他派人通知朱瑄、朱瑾兄弟,明日同时行动。 柳璨领命,但临行之前,却是稍稍迟疑,停下对朱全忠建议道 “大王,朱瑄兄弟那边,是不是要注意一下?” 朱全忠闻言稍顿,但思量后还是吩咐道 “无妨,你告诉朱瑄、朱瑾,就说此战之后,本王愿各赠十万匹绢帛,缴获河东军械,除了战马平分,其余俱皆送给他两兄弟!” 这个价码不可谓不大,纵使朱全忠下辖三镇,皆是中原富庶州县,但二十万匹绢帛,也够大半年的捐税了。 ------------------------------------- 前几日,宣武军的险胜,虽然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毕竟也是胜利。 鼓舞了军心,毕竟此前李克用河东铁骑的威名,在中原实在是令人胆寒。 如今一战,却是打破了其人不败的神话。 朱全忠也不亏待军士,为了鼓舞军心,命录事参军蒋玄晖,把曹州城中近半财货,用近百大车押解出来,他本人召集诸多军士将佐,直接激励道 “破敌就在今日,凡我同袍,皆赐帛两匹,军官累加,战胜之后,另赐两匹,钱一贯!” 言罢,众多士卒俱皆欢腾,士气大振 随后朱全忠又当着军士之面,厚赏了此前战中立功军士将佐。 如王彦章,被提拔为都将不说,还转隶至长直军,表昭武校尉,赐绢二百匹,钱二百贯。 一时间,上万宣武军将士请战之声,响彻云霄 可这一幕,也看在驻营二十多里外,朱瑄部的眼中。 朱瑄听闻消息,却是讥笑道 “果然,朱温此人,野心不小,若今日战胜代王,他日,我等兄弟,又如何保全?” 前日,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派人书信,与自家堂弟,泰宁军节度使朱瑾交流,朱瑾也表示了赞同。 原因就在于此 在前几日战前,其实大多数中原藩镇,都是不看好朱全忠的。 毕竟二李声名在外,天下皆知,凉、代二王,所向披靡。 相较之下,朱温一个半路出家的黄巢旧部,哪里能敌? 但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意料,朱全忠居然赢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胜,但起码是能和河东军打了个五五开,这说明,宣武军此时的实力,已经不下于河东。 如此一来,朱瑄、朱瑾兄弟,就更加忌惮,并下定了倒戈的决心。 毕竟河东军远在山西,而朱全忠,可就在眼前。 次日一早,宣武军生火做饭,数万大军朝食之后,结阵十数里 而曹州北面,魏博军营寨已然一空,昨日就已经拔营北上了。 新任魏博节度留后乐彦祯,正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自家地盘,好解决继承问题。毕竟在这里,当着李克用的面,他都不好把韩简宰了。 只剩下不到三万的河东军,独自抵抗三朱联军。 李克用并没有把朱瑄、朱瑾之事宣扬出去,军中只有四五人知晓而已。 于是乎,基层军士之间,见魏博北撤,加之前日伤亡,不免有军心动摇。 甚至有将领建议,是否先撤回河北暂时休整,等待援兵,调李克修的昭义军南下支援,合并一处,再谋曹州。 底层士卒,亦有抱怨,对此战心怀畏惧。 这也难怪,过去两年,李克用回到河东后,整顿河东诸州县,大肆扩军,虽然军力的确是上来,比起当初和李业入长安时的不满万人,现在河东军已有四五万之众。 可也正因如此,原本由沙陀、代北边郡武士组成的精锐武装,一下子鱼龙混杂起来,却也战力下降了许多。 若是打顺风仗还行,但面临眼前的逆风情况,军心却无法稳固,比起当初,与李业效节军并肩,在白鹿原上,血战黄巢主力精锐的骑兵,已经截然不同。 李克用不禁长叹 “这是我自大造成的结果啊!” 他原本自恃铁骑无敌,没有把朱全忠放在眼里,如今却是从这战里学到很多。自己的治军之法,的确是有不少问题的,至少在眼前,恐怕不如对面的宣武军,若非骑兵之利,怕是连眼前的局势都无法保持。 于是乎,一向示下以义气相交的李克用,将自己佩刀交予李嗣源,让他率领鸦儿军八百人,巡查军内,但有摇动军心、喧哗者,立斩之。 随即亲自披甲,跨上赤红色龟兹战马,持戟令众军士列阵。 阳光照射之下,众多河东军士看不清李克用的身影,但其人身上斑斓显眼的虎皮披风,却是相当瞩目。 只见李克用朗声断然道 “我李翼圣,出代北,征契丹,平黄巢,镇河北,灭朱玫,凡大小数十战,未尝一败!” “所倚者何?有战无退,有死无生,攻必当先,不顾后路,故而所向披靡!” 这都是昔日李克用的光辉岁月,言及此处,令得李嗣源、李嗣昭、周德威等亲随将领俱皆激动兴奋。 只见李克用言罢,从鞍下胡禄(盛箭容器)中,抽出一羽,当着众人面 “咔!” 一声折断 “今日,克用在此立誓,此战若败,绝不北还,愿与诸将士,共葬于此!” 第41章 两雄初战见锋芒(下) “咚咚咚” 牛皮大鼓敲响的声音,再一次遍及黄河南岸 李克用的代王大旗,这回直接顶到了军阵最前面 也无需李存孝、李嗣昭等人打前阵了,李克用亲自披坚执锐,引弓到了最前线。 数千河东铁骑,在自家主帅决死之志的鼓舞下,纷纷扈从,其后周德威总摄中军步卒、弓弩,摆出雁行状,再次汹涌而来。 朱全忠看到这一幕,亦是心惊,对身侧将领笑道 “这独眼龙,还是这般喜欢逞匹夫之勇!” 只不过,这战阵之上,很多时候,匹夫之勇,怕是比什么阴谋诡计还要管用的多。 宣武军故技重施,依旧是重步兵披甲立盾在前,步槊、强弩伏于其后,宛如刺猬一般,让人见之胆寒。 但等代军行动起来,马速愈快,却突然起了变数。 李克用杏黄色代王大旗下,执旗的康君立奋力摇动,原本做中路锋矢状的骑兵集群,忽然渐渐分为两股,自左右两翼分开,向宣武军侧翼围拢而去。 却是直接把代军中军的步卒、弓弩暴露给了正面的宣武军刺猬阵。 朱全忠微微皱眉,这倒是骑兵对付重步兵的常见方略,让开中路,包抄两翼,宣武军自然也是有所准备的。 很快,侧翼的氐叔琮神捷军部,朱珍的义成军部,各数千人,纷纷竖起盾牌、长槊,原本中军的弓弩,也逐渐分为两翼,各自对付骑兵。 如此一来,两翼河东骑兵,对付相较于正面长直、长剑两部重步兵,只能算一般士卒的神捷、义成两部。 似乎宣武军的压力立马就增大了起来 但朱全忠并不担心,因为代军正面,遗留下的步卒和弓弩,却是个很明显的破绽。 周德威剩下一万多步卒,却要应对以长直、长剑两军为首的宣武军重甲精锐,根本难堪敌手,毕竟众人都知道,代军厉害在骑兵,步卒是远不如宣武军的。 只要中军精锐的朱友恭、胡真、寇彦卿、王重师诸将,率主力击溃周德威步卒,届时整个代军直接就被切割成了两部分,纵使李克用再怎么折腾,也只能以败退告终。 是故,朱全忠望台之上的帅旗,迅速摇动下令,同时负责传令的游骑也立马出动。 让侧翼的朱珍、氐叔琮,尽可能迁延河东骑兵主力,让对方两翼骑兵无法汇合,然后正面四将,倾尽全力,迅速击破周德威! 李克用手持长戟,策马疾驰,带着李存孝、李嗣昭几将,驰骋于宣武军东侧朱珍部阵列外。 只见其人,从鞍下抽弓拉开,捻羽搭箭,只有一只眼可以目视的他,空间距离感却出奇的好。 “嗖,嗖” 数羽连珠,于两军数十步间飞驰 所向之处,宣武军军官应声而倒,引起身后众多沙陀、代北壮士喧嚷叫号,纷纷效仿。 无数箭雨,向着宣武军刚刚树立不久的盾阵扑去 朱珍也不慌忙,只是强命众军士严守军阵,任凭代军骑兵如何挑衅,也绝不主动出击。 任凭箭矢从盾牌间窜过,不时带起一阵哀嚎声。 “弓弩还击!” 唐代军士,弓箭装备率很高,一般军士,只要从军两年以上,必然会射箭,也必然要装配弓箭,所以强弩会独立编制,但弓箭却是不占编制的。 故而盾阵之内的宣武军士,直接各自从背上换下弓箭,引弓还击。 一时间,无数箭矢在两军数十步距离内飞驰 两军中军的大鼓依旧在敲响,引得众军士心中沉闷 东西两侧,双方还处在对峙状态,但正面战场,却是已然霹雳流星般碰撞起来。 宣武军长直、长剑两部,军阵严密,甲胄森然,步槊、陌刀、长斧,如钢铁森林般推进而来 引得本就不算精锐的代军步卒纷纷慌张,各自军心摇动 见此状况,周德威沉着脸,翻身下马,却是直接解开了自己的披风,肩甲,露出健实狰狞的臂膀。 冷声命令道 “着军中出身代北士卒,一律与我立于前列!” 所谓代北士卒,便是李克用的老班底,云州(大同)、朔州、蔚州三地的老兵。这些军士,从军日久,又都是边郡子弟出身,生长在胡汉杂处的长城边上,自幼策马弯弓,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都是最为优良的兵源。 近两千代北旧部,纷纷列于阵前,周德威又站在这些人身前,而后命兵马副使李嗣本,带千人,执刃列于阵后督战,但有逃窜者,一律斩之。 果然,数千宣武军重甲军士压力,很快两军相撞,周德威厉喝一声,手持陌刀,杀入敌阵,身后代北军士,前列执刃相随,后列引弓驰射。 寇彦卿、王重师等人,本是得了朱全忠军令,猛攻敌阵。 但紧接着,他们就发现,眼前的河东军步卒,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脆弱。 周德威亲领数百精锐,于铁甲洪流之中,犹如矗立于汹涌海浪里的礁石,任凭拍打,皆以尖锐棱角还之! 每次碰撞,都会掀起无数残甲断刃,鲜血遗尸 周德威身上甲胄被锋刃厮杀痕迹无数,胸前护心镜上,还挂着两羽倒刺箭,血流不止,一双露出的健壮臂膀,充血青筋跳动。 一柄上好的长刃陌刀,少说也是十几斤的,这般挥动上百下,还要与欺身而来的敌军近战拼杀,相当消耗体力。 周德威身后数百代北精锐陌刀手,俱皆气喘吁吁,伤亡过百,但依旧死战不退,逼得长直军寇彦卿,不得不亲领五百双重披甲的精锐,杀过来,想拔掉周德威的将旗。 结果不仅没有如愿,竟是被周德威连斩两将,甚至寇彦卿本人欲扬刀而来,可还没和周德威交手呢,就被对方威势吓退。 同时,位于宣武军东侧的杏黄色代王旗,再次摇动,紧接着两翼河东骑兵一阵喧嚷,竟是直接策马开始集结攻阵! 朱全忠有些愣,李克用为何如此鲁莽? 紧接着他就看见,宣武军侧后,两面同样打着“朱”字旗号,只是其下备注,“天平留后”、“泰宁节度”的旗帜下,数以万计的步骑已经朝着战场奔驰。 正在厮杀的战场中,宣武军将士见此状况,纷纷欢呼 “援军至矣!敌军必败!” 朱全忠亦是大笑吩咐身侧将佐 “快快击鼓!” 阵阵鼓点仿佛催促和鼓舞,让战中宣武军将士士气大振,而锤锤都砸在代军步骑的心上。 两翼的河东铁骑还好,毕竟是精锐,依旧在李克用的身先士卒下,前赴后继,怀着必死之志,不断向神捷、义成两部发起冲击。 朱珍部直接被三千铁骑分作数股猛突,险些没守住,上千军士连严苛军纪都弹压不住,不顾督战队,往后逃窜。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不过是困兽犹斗的拼死挣扎罢了。 李嗣昭并不知道真实情况,急忙策马到李克用身侧 “大人,敌军援兵已至,咱们先撤吧!” 没想到李克用没有半分紧张之态,扬起披风,将手中长戟上猩红鲜血擦拭,却是哈哈大笑 “益光勿忧,且看!” 随即扬戟向侧后方一指,李嗣昭循声望去 只见那二朱旗下,上万步骑涌来,烟尘动地,却并非朝着侧翼战场的河东骑兵,也非正面战场的两军步卒,而是直指宣武军后翼,以及那朱全忠的望台、帅旗!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还有刚才方大喜过望,觉得今日必斩李鸦儿于此的朱全忠。 如何看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即目眦欲裂,大怒斥道 “竖子!竟敢叛我!” 只是不知道,当年他在同华,叛离黄巢倒戈相向时,有无这种觉悟。 等不及朱全忠怒极,天平、泰宁两军上万步骑,已经杀入宣武军后阵,宣武军军士根本没有防备,当此突然,直接大溃。 弃甲奔逃,哀嚎遍地,崩溃迅速传染到中军和两翼,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只有李克用一马当先,手持长戟朝着宣武军阵内,那朱全忠帅旗处猛突,高呼道 “斩朱贼头颅者,赏绢五千匹!” 其后李嗣昭、李存孝等人,也纷纷反应过来率部相随 “青面长须,锦袍金甲的,便是朱温!” 第42章 追杀朱温 朱全忠站立在望台之上,远远就看见了李克用的代王大旗,惊慌失措,连声疾呼左右 “快,拦住敌兵!” 可此时朱全忠身边,只有两个都的步卒亲卫,根本难以抵挡愈加涌入的代军铁骑。 李克用手持长戟,率先在前,勇武难当,亲手斩杀数人,血溅虎袍。 高呼令众人围杀朱全忠 “朱贼便在望台之上,快随我杀之!” 身后,李存孝、李嗣昭诸将担心自家义父安危,纷纷引精锐甲骑跟随左右,硬生生,用手中马槊、长刀,在慌乱中,已经被突破的宣武军阵列里,犁出一条血路。 战场侧后,朱瑄、朱瑾两部生力军的忽然抵达,与倒戈,直接引发了整个战场的连锁反应。 后翼原本督战和作为预备队的数千宣武军,丁会部,首当其冲,直接崩溃。 那朱瑄、朱瑾本就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尤其是朱瑾的雁子都,朱瑄的贺瑰部,精锐程度丝毫不下于朱全忠嫡系。 又是以逸待劳,突然袭击,只用了两刻钟时间,就全然突破了丁会阵列,连丁会本人,亦被弩箭重伤,为手下亲信扶上战马逃窜中军。 于是乎,恐慌情绪迅速传染到中军,任凭朱珍、氐叔琮连忙回军,想稳住局势,也是来不及了。 而宣武军乱了阵脚之际,却是给代军两翼骑兵提供了绝佳机会,李克用亲领东翼,李嗣源领西翼,各自夹击,朝着宣武军步兵队列猛突而入。 斩首数百,当即大溃之 在李克用重赏的呼喊声里,数千骑兵士气高涨,如下山猛虎般前赴后继,左右凿入宣武军阵近百丈。 不过一刻多的光景,那李克用杏黄色代王大旗,距离朱全忠望台之上的帅旗,不过二百步而已。 “大王快快上马!” 不等一时惊骇失措的朱全忠如何作想,身旁连忙赶来扈从的突骑都将霍存,立马拱手请命,然后将朱全忠扶下望台,推上一匹早就准备好的黑色骏马。 宣武军骑兵不多,只有三千多骑,分为三都,霍存为突骑都都将,也是此战的马军都虞侯,骑兵指挥官。 掌握着此时战局里,宣武军控制的唯一机动力量,若是战胜,这边是追亡逐北,扩大战果,追击残敌所用。 而如现在状况,自然相反,负责护卫朱全忠,逃出生天。 朱全忠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当即咬牙打马,下令道 “派快骑传令给朱友恭、胡真、朱珍诸将,收拢兵马先退往曹州城北,长直、长剑两部负责断后!” “另命曹州城友裕立即引城内诸部出外支援,快!” 此时曹州城内驻守的,是朱全忠的长子,朱友裕。 古人结婚生育早,朱友裕此时已经十八,早在平黄巢的末期,他就已经开始跟随父亲出战。 (不过其人并非张氏所出,为朱温发迹前所生) 如今虽然因为经验缺乏,尚未独立在军中领兵,但已经开始负责军中后勤。 城中尚有三都近四千军士,负责看护从汴州北运的粮草财帛。 为今之计,朱全忠也只有如此了。 霍存连连领命吩咐,然后又赶忙让人护送朱全忠向南面快马而去 因为就在此时,距离望台不过百步外,李克用骑兵已然杀溃数千宣武军步卒,骤然赶来 霍存只得一边让手下亲信,两百余骑护送朱全忠快走,另一方面,连忙约束威慑周边近千步骑,迎上去,想要拖延时间。 他手下副将,唤作胡诚,乃是军中大将胡真堂弟,向来为马军中勇将,之前战时溥之时,屡建战功。 带着数百步骑,居然用弓弩射杀代军骑兵数十骑,命其兵锋一顿,又扬槊与代军厮杀起来,稍稍稳住了身后,刚刚才被霍存组织起来的上千人马。 “鼠辈焉敢阻拦本王!” 李克用见状大怒,直接扬戟斥道 “我儿何在?” “孩儿在!” 李存孝挺槊应命 “斩杀此僚!” “诺” 李存孝冷声拱手相应,横目看去,策马而出,却如疾风烈火,都无需其余将士扈从,单骑逼来。 此前阵前斗将,宣武军这边将佐,大都是知晓李存孝厉害的,不愿意与他正面交锋。 胡诚只是急忙道 “放箭!快放箭给我射死他!” 宣武军步骑纷纷挽弓,只是代军骑兵那边也不会干看着,在李嗣昭命令下,也各自放箭给李存孝作掩护。 数百锋矢各有来往,李存孝一手擎着马槊,一手抽出佩刀,居然就这样,顶着箭雨,双手并用,眼疾手快 “乒乓”作响,将眼前飞驰而来的箭矢,各自隔开 胯下战马,又是李克用亲赐的“雪驰驹”,四蹄奋力之下,不过数息间,竟然就突到了胡诚面前 胡诚慌乱间勒马扬槊相抗,李存孝都没正眼相看 直接大呼一声 “滚!” 手中马槊如雷电霹雳,势大力沉,宛如神助 胡诚哪里能当? 竟是就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一槊,透甲穿心而入! 血雾迸射数尺,将李存孝面色染得血红 其余宣武军步骑,见副将忽亡,除却几百亲信向霍存方向退走外,其余俱皆崩溃。 原本方才聚拢些许的士气,又陡然崩塌 霍存可不敢跟李存孝正面相抗,直接打马,跟上朱全忠后尘,南逃了 “情面长须,锦袍金甲的便是朱温,追杀朱温!” 身后,见朱全忠溃逃的代军骑兵纷纷嚎叫欢呼,追逐着宣武军溃卒,步步紧逼。 随后,李嗣源那边三千骑也突破了氐叔琮的防线,与李克用汇合,追杀朱全忠。 氐叔琮的神捷军,倒是抵抗得比朱珍部略强,还能聚拢数千步骑,牵制了李嗣源良久。 但局势如此,尤其是朱瑄、朱瑾抵达战场,朱瑄派部将柳存从侧面,率三千步骑,包抄氐叔琮侧面,氐叔琮只好带着千余嫡系压阵南退。 朱全忠眼见着那代军骑兵扬起的滔天烟尘,紧紧相逼,同时嚎叫的喊杀声,犹如耳畔,步步心惊,险些冷汗透背。 只能在左右骑士的护佑下奋力策马 见局势已经崩溃,干脆下令,让人将帅旗丢弃 济阴郡王大旗落地,引起阵中一片喧哗 紧接着,又听到上千人齐呼,青面长须,锦袍金甲的言语,然后李存孝、李嗣昭率领,马力最好的数百骑,已经咬上八十步内。 朱全忠慌忙间,竟是抽出佩刀划破锦袍,又将身上甲胄仓皇胡乱卸下 后来更是割了胡须,由于是马上,他本人骑术也不算绝佳,所以慌乱间,身上衣甲杂乱,七手八脚,宛如乞丐一般。 结果身后又有言语 “黑马矮身,众骑围拢的便是朱温,追杀朱温!” 朱全忠闻言,又连忙寻了身侧一名青白花马的士卒,交换坐骑,又让一名亲信,披上自己已然残破的披风,朝南逃窜。 也不知道,当初上源驿之变,李克用被他追杀数十里,最后只有十余骑逃出生天之际,他有没有想到今天。 第43章 天变(上) 从朱全忠帅旗落下的那一刻开始,整场战斗就进入了尾声。 整个战场上,代军追亡逐北,双方士卒都失去了秩序,也杀红了眼,喊杀声响彻云霄。 朱全忠就在这样的恐慌情绪中,一路向南快马奔逃,身后代军骑兵的箭矢络绎不绝,最近的时候,距离他只有不过五十步。 双方就这样追逐十数里,直到曹州城北,得到命令出城而来接应的朱友裕,率三千众拦在城北。 同时战场之上,胡真、氐叔琮、朱珍、朱友恭等将毕竟还在抵抗,李克用没办法追击太远,只能不断分兵,直到曹州城北时,身边只剩下了八百骑。 看着南逃的朱全忠百余骑身影,只得扬天长叹 “今日纵虎一命,只望他日,莫为虎伤!” 至于身后的战场,朱瑄、朱瑾,周德威、李嗣源,和胡真、朱友恭、朱珍残部混战一片。 这一次,宣武军的伤亡和损失,就不是上次交锋能够比拟的了。 在朱瑄兄弟的生力军抵达后,周德威奋力一击,与长直、长剑诸军搏杀了近半个时辰,可这两部毕竟是朱全忠的嫡系精锐,不禁在两面受敌的情况下,硬生生靠严密的军阵抗住。 还在接到朱全忠南撤命令后,步步后退,先行击溃了逼上来的朱瑄援军近三千人,斩首数百级,与同样在苦战的胡真和氐叔琮汇合。 四军合并一处,竟有万人,就此结为集团,作为断后兵力,先行抗住周德威、朱瑄、朱瑾的追击,给朱珍等人,争取了撤退时间。 要说,宣武军毕竟还是精锐,非同一般。 即使在指挥全然失序,指挥中枢崩溃的情况下,各自为战,依旧能在各个英勇果决的核心将领带领,保全了核心军力。 尤其是长直、长剑,以及氐叔琮的神捷军三部。 其中,长直军的都将王彦章,表现显眼,阵斩代军数名将佐,又率五百步骑,拦住了周德威追击人马大半个时辰,两人甚至交锋数次,令苦战良久的周德威都为之避退。 厮杀声一直持续到傍晚,李克用结束追击朱全忠,率领骑兵北还,与朱瑄、朱瑾会师,之后,迅速清理战局。 胡真、朱珍、朱友恭等人,率剩下一万四千余残兵,退至曹州城西,朱全忠刚刚退到曹州城,自然不会忘记自己还陷于阵中的嫡系兵马和将领。 连忙又带着朱友裕近四千步骑,出城接应 而此时代军鏖战一日,也算是精疲力竭,连战马都累垮了,不再追击,坐视宣武军撤入了城中。 但纵使如此,此战的结果,也再明白不过 残阳映照下,曹州城北,黄河南岸,上万横尸,一望无际,残兵裂甲,殷红铺地。 无主的受伤战马,一瘸一拐地在沙场上缓行,嘶鸣 周边的乌鸦和食腐鸟类,被新鲜血肉吸引,盘旋于上空 战后,李克用让盖寓带人粗略清点,代军减员约三千八百,其中阵亡近两千。 而相较之下,宣武军的伤亡,不只是惨重,而是直接丧失了出曹州城野战的能力。 等朱全忠回到城内,收拢退下溃兵 原本出战时,超过三万的宣武军,如今只剩下不到一万八千人。 减员达四成以上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晚唐五代的藩镇军队,可不是什么流民大军,只要开仓放粮,随便一招拢,就有七八万的。 如宣武军,培养一千合格军士,装备上,需要制作甲胄的牛皮至少一千五百捆,作为衣物的布帛,打造横刀、矛槊,弓弩还有箭矢。 每年节日,要分发赏赐,训练、出战,要临时给饷,以精通弓马、武艺的军官充任团练、教练,识金鼓,辨旗帜。 凡此精养、锻炼一年以上,方能勉强堪用,两年以上,才能作为主力甲士。 朱全忠听着负伤,尚还包扎着伤口的朱珍、氐叔琮等将汇报,面沉入水,近乎吐血。 朱珍部义成军,战前六千众,如今只剩下三千,氐叔琮五千众,也损失了一千八百余。 尤其是长直、长剑两部,以及骑兵的损失,最为令人心痛,均减员超过四成。 要知道,此时朱全忠手中的全部军力,加起来也不过五万。 这下子,一次性损失四分之一。 要知道,朱全忠地处四战之地,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同时动用全部军力,必须要在四周每一个战略要冲,都留下充足兵力防守。 也就是说,此战他带来的三万多人马,就是能够动用的全部机动军力了。 此战损失一万四千余,意味着宣武军北方防线,几乎为之一空。 再加上朱瑄、朱瑾已经倒戈的事实,他能不能守住曹州都是个大问题,就更不要说怎么击退李克用了。 至于周边的郓州、滑州等地,只怕......易手只是时间问题。 ------------------------------------- 战后,李克用大摆宴席,犒赏全军,将战中伤死马匹数百斩杀,分予众将士分食,还专门从北面魏博镇那里,弄来数百坛酒。 又表态赏赐诸多立功军士,李存孝被提拔为鸦儿军指挥使,赐绢千匹。 又宴请了朱瑄、朱瑾二人 三人会盟,共同约定,同击朱全忠,李克用再次重申了之前通过盖寓,对二人的利益许诺。 三军汇合,竟是又有了四万余众 一下子,形成了对宣武军压倒性的战略优势。 面对如此态势 最后,朱全忠选择了妥协,派人携书信出城,向李克用请求谈判。 表示愿意让出滑州,并赠绢二十万,钱十万贯给李克用,作为赔礼。 却被李克用断然拒绝,他此番南下,目的就是为了覆灭,至少也是削弱朱全忠,哪里会就这般妥协收兵? 随后,李克用与朱瑄、朱瑾合兵,命李嗣源、周德威各自率众,向东北方向,攻略濮州,向北夺下滑州。 两州并下,朱瑄兄弟果然满意,更加坚定与朱全忠共进退,三军四万余众,合围曹州城下。 朱全忠一月前,还刚刚挫败时溥,夺下宿州,兼并三镇之地,势力威震中原,转眼间局势急转直下,却是危如累卵了。 就在这紧张之际,一骑骑从长安而来的快马,却是飞向了各个藩镇面前,带来重要的消息。 天子李儇,驾崩了 第44章 天变(下) 光启三年十月十九日,天子李儇驾崩 有关圣人的病情,早在年初就已经为人所知,也已经立了皇太弟皇储,故而并没有出乎所有人意料。 只是不知道,会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虽然,俱是发展到了现在,唐廷的政治威信,早已岌岌可危,但毕竟还不是春秋战国,大一统的历史惯性依旧还在。 天子依旧有着合法性上,无可置疑的地位。 故而,当这个消息,经由长安传及众藩镇后,依旧引发了轩然大波。 李儇自十二岁登基,至今已有十四载,虽然荒唐,没什么好名声,但毕竟深入人心。 皇位继承,尤其是这种兄终弟及的情况,长安还是相当小心。 好在李杰在此之前,已经监国了大半年,又派亲信张濬充任鄜坊节度使,高仁厚为节度副使,训练嫡系兵马。 张濬虽然喜欢好高骛远,不踏实,但高仁厚毕竟是有本领的。 李杰其人,虽说政治上比较幼稚,但性格正直主见,对下属臣僚还是不错的。 当高仁厚前来长安领命时,他主动亲自接见了高仁厚,赐予财帛,还把自己日常游猎所用的弓马,战袍赏赐,相送出城赴任,令对方极为感动。 这收买人心的手段,可能比起李业、李克用、朱温这些血火里锻炼出的枭雄人物,差许多,但谁叫人家是皇帝呢?以九五之尊,如此作为,的确很能令人心拜服。 原本被李业“挽救”出来,准备留到日后自己收服的高仁厚,居然就这般阴差阳错,变成了李杰手里的一张王牌。 当正在凉州巡察的李业,从侍从右司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愣 他原本从来没把这个皇太弟,当成回事,如今看来,却要重新评估了。 果然,不能小觑天下英雄啊 得到高仁厚这个经验丰富的骁将帮助,张濬虽然本身没多大本事,但毕竟气势吓人,又重视门面,却是花大功夫,把保大军拉了起来。 张濬成功用疑兵之计,外加狐假虎威,威慑拉拢了鄜坊诸多小军头,收拢了两千多人马,加上高仁厚所带来的一千人。 他以此为根基,于鄜坊四州,招募青壮七千人,得一万军。 本来张濬只是想做出个架子,能跟李杰交差便是,但高仁厚的到来,却改变了事情走向。 也许是真的感激李杰知遇之恩,高仁厚尤为卖命,以自己的一千蜀兵为根基,充任基层军官,花了半年功夫,还真的将这支保大军练得有模有样起来。 而凉国那边也是实诚,约定好的三千匹战马,等张濬这边,把大半财货运过去以后,就已经送来了两千匹。 张濬又从鄜坊北面的党项部落手中,弄来了些驽马作为备用,硬是让高仁厚建了一支一千五百骑的骑兵都。 在这种情况下,光启三年十月中,李儇驾崩之际 按照大唐朝以往的政治惯例,这种皇位继承的阶段,最紧要的,便是掌握京畿近卫兵权的宦官集团。 可这回,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十月十七,李儇病情恶化,神志已然不清,弥留之际,相招几个亲信宦官。 但此时,杨复恭出于能够完全掌握局势的目的,选择隐瞒李儇病情,做好了秘不发丧的准备。 虽然他已经确定了让李杰作为皇位继承人,但他需要的是一个傀儡,而不是一个主人。 尤其是这个即将登基的新皇帝,显现出异常的政治宏图,身边还聚集了孔纬、韦昭度、崔安潜等有识之士,甚至有自己掌握兵权的动作。 可在李儇弥留前召见的十多名宦官里,其中一人,因与杨复恭交恶,私自朝李杰这边透露了消息。 宦官势力复杂,杨复恭虽掌大权,却也没办法控制所有人。 李杰得知李儇已然弥留,立即寻借口,私下出宫,前往韦昭度府中,与韦昭度、孔纬、崔安潜三名宰相密谋。 四人都察觉出,这是一个镇压权宦,收回君权的大好机会! 韦昭度当机立断,建议道 “为今之计,重在兵权,还请立即派亲信与鄜坊,让张、高马上检点步骑,前来受阅!” “另以暗旨一封,快马与凉王、虢王处,旨中无需多言,抚慰即可,只要二王领旨,事情便成了一半!” 至于为何没有代王,乃是因为此时李克用正引兵与朱全忠相争,距离太远。 孔纬补充,可以与几个和杨复恭互有龃龉的宦官联络一二,共同发力。 李杰年纪轻轻,却只觉等到了如此天赐良机,若能做成,在他看来,意义丝毫不下于当年玄宗皇帝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从外戚手中夺回皇权的功勋。 当天夜里,在孔纬的暗自准备下,数骑快马自长安城郊跑了出去。 紧接着,两日后,天子驾崩,杨复恭秘不发丧,过了一日,才召李杰入宫受位。 李杰也不害怕,壮着胆子入内宫,见了大行皇帝梓宫,杨复恭见状,以为皇储已然在自己掌握之中,就宣读了李儇遗旨。 李杰在大行皇帝梓宫前继位,改名李晔 宫中宦官纷纷大礼参拜,随后在杨复恭的簇拥下,前往前殿 宫前击鼓大朝,这才派黄门出宫,将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传了出去。 一时间,长安城内,俱皆挂白披麻 只是,除了专门委派来冲门面的几个太监、宗室和后妃们,整个长安城,却是没有多少哭声,反而寂静得可怕。 次日黎明,在京数百朝臣,全部披麻戴白,到前殿参见新皇 按道理来说,这不过是继位的固定流程罢了。 正在这个时候,三位宰相,忽然同时出列,上奏言曰 “依礼制,新皇继位,理应祭天,如今海内多事,陛下承登大宝,何不出城祭祀天地,以求祖宗神灵庇佑?” 虽说这事情本就理所应当,但还是引起了杨复恭的注意,沉声出言 “今日大礼,不宜出城,不妨后日礼毕再行出城。” 李晔不置可否的答应了,似乎全然只是几个宰相,执着于礼制罢了。 于是乎,登基典礼照常进行,杨复恭也轻松了许多,李晔宛如提线木偶般,任凭宦官们摆弄,不发一言。 杨复恭甚至都计划好了,等登基完事后,提议给这新皇帝纳些妃嫔,令其知道当天子的乐趣所在,能沉迷享乐,不想其他有的没的,自然也就如以前一样了。 两日后,君臣、太监、外戚上千人,还有三千神策军,出长安城南二十里外的圜丘,准备祭天。 圜丘,便是祭天台,相当于后世北京的天坛、地坛。 李晔一身十二章冕服,登上黄土夯成的圜丘,与身后诸多宦官、神策军拉开了距离。 正在此时,忽然一声 “锃!” 利刃出鞘,甲胄碰撞 却是长安禁军当中,神策军左厢都指挥使西门重遂,忽然拔刀出声 “有人意欲刺害圣驾,随我护卫!” 遂而数百甲士纷纷围拢过来,将正在圜丘上的李晔保护起来。 杨复恭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厉声叱骂道 “西门重遂,尔欲反乎!” 第45章 削藩大计(上) “欲反的是你!” 西门重遂原本是田令孜手下,杨复恭掌权后,又归于其辖。 但说起来,其人身世,是不比杨复恭稍差的。 是的,身世 唐代的宦官与其他朝代不同,在掌握、干涉朝政大权的过程中,形成了许多“宦官家族”。 即通过收义子,还有“舅甥”继承的另类方式,完成了家族构建。 其中最为显赫的,便是杨氏和西门氏两家。 而在其中,西门氏向来对皇室比较亲近,因为力量向来没有达到掌控朝政的地步,故而依靠于天子。 西门重遂的族叔,西门思恭,甚至是当初参与过征讨庞勋,王仙芝、黄巢起义的权宦,作风令人佩服,与郑畋乃是至交,郑畋未任相之前,西门思恭对他有庇护之恩,二人情谊有如义父子。 最后西门思恭也病逝于郑畋营中 之前田令孜一家独大也就罢了,可后来,同为宦官家族的杨氏,却是骑到了西门氏头上,西门重遂作为这一代的西门氏首领,在李晔伸来橄榄枝之后,便有了取代杨复恭的想法。 今日政变,便为如此 杨复恭大为恼怒,直接准备命令左右亲信,率兵攻上去,原本隆重的祭天典礼,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双方兵刃俱出,互相对峙之际,忽然,一阵沉闷宛如大河汹涌之声,却是从远处传来,引得对峙的双方俱皆侧目。 “发生了何事?” 杨复恭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但等定眼朝着圜丘东北面望去,却见烟尘动地而来,无数旗帜夹杂于间。 是神策军? 不对,神策军没这么多骑兵啊 但他的疑惑也没有保持多久,很快就有人为他解惑了 韦昭度当先一步,朗声斥道 “保大军至矣!尔等还不弃兵受降?” ------------------------------------- 光启三年十月二十三 鄜坊的张濬接到李晔密信以后,立即让高仁厚检点一千五百骑兵,飞速快马南下,不惜马力,只用了三日夜就抵达了长安城外。 于是乎,整个长安的政治形势陡然改变。 西门重遂带领神策军左厢,两千余众倒戈,随即又和高仁厚疾驰而来的一千五百骑汇合,迅速掌控了长安城外的形势。 更重要的是,李晔本人安危,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也就是说,李晔终于得到了晚唐以后,诸多被架空的唐廷天子,所没有的东西——禁卫兵权。 作为一个皇帝,拥有至高的政治合法性,只要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不受威胁,手中的皇帝权力,立马就赋予了效用。 很快,在意识到皇帝的人身安危已经不受控制后,长安城内外上万神策军,哪怕他们的长官,不少是杨复恭的亲信。 却也立马就表明了态度,纷纷倒戈,接受皇帝命令。 这一天,这个刚刚登上宝位的年轻天子,只觉得胸中汹涌澎湃 历代先帝所未能完成的事业,就在自己的眼前。 与无数朝臣、骑兵、甲士的欢呼声中 高耸的金吾纛旓与众多伞盖、三辰旗,浩浩荡荡,反旆回到长安城内。 众叛亲离的杨复恭,被软禁在了随行马车当中 当看到那保大军的旗帜后,他就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失败,立即出身下拜,向李晔请罪。 这一次,李晔再次召开大朝会,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了。 杨复恭束手就擒,掌握了禁卫兵权的李晔,立即让高仁厚率兵进入皇宫,替代神策军担任宫廷宿卫。 其余神策军将校纷纷表明忠诚,而军中仅剩的宦官派系,如西门重遂等人,力量又已然无法相抗。 天子和宰相们终于重掌朝政 虽然此时的大唐,已经日薄西山,凋零破散。 韦昭度、孔纬等人,不禁喜极而泣,殿上高呼万岁,引得一众朝臣相随恭贺。 此时,对于众多尚还心存唐室的官员和士子而言,都无不鼓舞,只觉得大唐似乎真的要中兴在望了。 数十年后,终于又有“明主”降世。 而李晔本人,也是同样雄心万丈,只觉得自己距离太宗、玄宗、宪宗那样扭转乾坤的功业,只在朝夕。 朝会之后,为大行皇帝上宗庙为僖宗 谥号惠圣恭定孝皇帝 并宣布大赦天下 基本上没几个褒义词,有也大多是明褒暗贬,毕竟此时的李晔正式执政,是建立在清算宦官集团的基石上。 而在过去,唐僖宗李儇一直是作为宦官的庇护者存在的,当然要全盘否定。 ...... 十月二十二,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西北,正在凉州的李业处 此时的李业,正在巡视凉州扩军和训练情况。 忽然收到报丧的使者消息,李业倒是表现迅速,当即披麻戴孝,命凉国十五州俱皆挂白,亲自带着文武官吏聚集城外,向东面哭丧。 但只是当夜,李晔派来传递旨意的使者抵达,表示了对凉王的抚慰。 对于这个新上任和自己同名同音的天子,李业稍稍思虑,还是敬拜领旨。 相当于表明了态度,凉国愿意承认长安的新天子权威。 只是李业没想到的是,事情发展如此出乎意料 前两年还和自己达成了合作协议的杨复恭,迅速失势了 新天子上台后,居然立即掌握了权力,成为了晚唐之际难得真正能够在长安做主的皇帝。 可笑的是,李晔此番政变成功的关键,还就是李业提供的战马,武装起来的一千五百骑兵。 只能说,现在的李业,在历史进程中,已经不只是一只蝴蝶这么简单了。 如果说李业这边,是顺理成章的话 那另外一个方向,虢王王重荣,就发生了意外 十月二十四,朝廷旨意刚刚抵达河中,紧接着,河中府便发生了兵变。 当天夜里,王重荣部将常行儒,趁王重荣接旨之际兵变,率兵攻打节度使官邸 王重荣仓皇出逃,翌日早晨被冲出城外的常行儒骑兵杀害。 消息传到陕州,部将推举陕虢节度使王重盈为河中节度使,征讨常行儒,虢国内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朱全忠被李克用大败的消息也传到了长安 这对刚刚登上大位,又扫清宦官专权,重掌朝政,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而言,似乎扫清藩镇割据,重振朝廷权威的机会,就在眼前! 第46章 削藩大计(下) “张卿乃是社稷功臣啊!” 太极宫武德殿外,李晔主动降阶相迎,从鄜坊率八千多步卒抵达长安的张濬。 之前城外政变,参与的只是高仁厚所领一千五百骑兵 李晔控制住了局势,就连忙下旨召张濬率保大军主力入京,彻底巩固了自己的政变成果。 保大军主力抵达长安后,彻底宣告了李晔的胜利。 京畿周围的全部神策军,甚至包括许多杨复恭的义子、亲信,都纷纷倒戈,接受天子旨意的指挥。 而西北方向,李业的认可,又为长安新朝廷提供了外部认可背书 李晔大喜过望,主动相迎张濬这个他眼中的“头号功臣” 张濬自然是姿态做足,头戴进贤官,紫袍玉笏,肃然下拜 “恭贺陛下,扫清阉宦专擅之弊,再振我皇唐威严!” 李晔志得意满,主动扶起对方,挽手相入殿中,并摆宴请群臣庆功,一派君臣相得之相。 席间,专门令宫中使女,奏《秦王破阵乐》,演绎舞蹈 引得酒兴上头的许多官员大臣,纷纷拍案吟诗,好不痛快 毕竟,清除宦官专权,他们可以说是除了皇帝外,最高兴的人了。 以前太监秉政,事实上,分得就是相权,如枢密使、神策军中尉这种职权,都应该是属于大臣的。 李晔酒过三巡,亦是上了头,面色微醺,主动笑着相询于张濬 “此番若无卿与高将军,勤勤恳恳,忠心王事,练得如此一万精兵,朕焉能扭转乾坤?而保大军之事,又是卿首倡,此间事,卿居首功,朕为人君,岂能赏罚不明?” 诸多臣僚虽然都喝了酒,可毕竟是御前,不至于烂醉如泥,都保持着清醒,听到这话,知道是天子准备论功行赏了,各自竖起耳朵。 真正严肃正式的封赏,肯定是在过几日的大朝会上作为旨意宣布,但在此之前,天子还是要露个口风的。 这可不同于以往,现在天子掌握了实权,意味着大臣的职务,可都是实打实的权力。 说起来此番政变,本来也就是文官集团,与皇室,还有宦官中被排挤的部分合作的结果。 “三位先生,以为如何?” 李晔又看向了一侧身旁,坐位最靠前的三个宰相。 大唐是群相制政体,宰相一般都是三到五人不等,即三省六部中的三省长官,以及中后期出现的“平章事”、“同平章事”。其中以目前韦昭度担任的中书令,为名义上地位最高。 所以韦昭度率先出言,君相几人之间明显是商量过的,直接拱手道 “张尚书此番定乱有功,又兼善于兵戎纵横之道,当今天下骚乱,藩镇割据,正是朝廷用武之时。” “既然权宦已清,神策各部已然重归中枢掌握,何不以张尚书为枢密使,以代权宦,重整神策诸部?” 张濬在出任鄜坊节度使时,被加检校兵部尚书衔,故而以尚书相称。 他听到这话,一副严肃恭敬的面容下,却不免有些慌张。 张濬虽然刚愎自用不假,但对自家的本事也是知道的。他其实根本就不知兵,也不懂什么“纵横之道”。 当初被韦昭度推荐,只不过是因为早些年夸得那些个海口和大言罢了。 同时自己心中,也存了些投机的想法。 他原本就是打算凭借此次功劳,在朝廷里混个同平章事、侍中之类的宰相衔,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可如今韦昭度又提议他做枢密使,继续带兵,虽说宦官清除后,枢密使也算是宰相了,但却意味着,他不止要统摄保大军,还要统摄整个目前长安还能直辖的全部禁军系统。 李晔在旁亦是笑道 “如此甚好,张卿有经纬之才,怎能空置?” 要说,这可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权,张濬实在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他清楚的知道,天子还有韦昭度等人这般信赖,可不是白来的,人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要为削藩做准备。 想到此处,张濬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出身下拜 “濬任凭陛下吩咐,愿效犬马之劳!” ------------------------------------- 果不其然,庆功宴后,不过三日,年轻的天子再次召开朝会,正式对政变的功绩,以及作为胜利者的处置,做了个了结。 以张濬为枢密使兼同平章事,韦昭度为中书令、司徒,孔纬为侍中、司空,崔安潜为尚书仆射兼门下侍郎。 并商定改元明年,为大顺,以示新朝气象 本来韦昭度和张濬等人,是建议处死杨复恭的,但崔安潜却制止了,并表示 “如太激烈,恐会激起其他宦官和藩镇警惕之心,内宦专权、外藩强横之弊,于国朝已有百年,非一朝一日可以解决,当缓缓图之!” 不止如此,崔安潜对李晔的许多激进举措,都表示了反对。 比如,李晔在张濬等人支持下,要对神策军军官进行清洗,同时把保大军编入其中,重新扩军,保持七万人以上的规模。 崔安潜表示,首先,原本的神策军虽然是宦官所建,但不能否认,杨复恭、杨复光兄弟,在军中还是颇有威望能力的,所提拔的军官中,不少颇有能力,岂能一概废止? 而且如此行动,会不会激起神策军哗变? 在对待削藩问题上,崔安潜提议缓缓图之,至少要以十年至二十年为周期。 先从藩镇势力最薄弱,但在财政上却又相当重要的江南地区、蜀中地区、岭南地区下手。 通过类似于“推恩”的方式,逐渐拆分这些地方已有的军阀,同时在江陵、兴元等地驻扎训练禁军,逐渐增大威慑。 江南等地,本来就是黄巢起义以后,才陷入割据的,其间军阀势力普遍不强,其实认真起来,并非长安中枢的对手。 而对待河北、中原、河东河西这些盘踞日久,实力强横的军阀,应该尽量先以拉一派打一派的方法,尽可能保持平衡,不要轻易插手。直到朝廷重建江南地区的财政,能够养得起正经大军后,再慢慢图之。 此番规划,可谓是呕心沥血的老臣之言了。 若此时的朝廷君臣们,真能听从并一贯而行之,十年二十年之后,说不定还真未必不能,弄出一个如元和中兴那样的振作局势出来。 只可惜,年纪轻轻,又刚刚才饱尝权力滋味,与明君圣主瘾的皇帝而言,实在是太慢了。 李晔逐渐对已经年过半百的崔安潜,渐有不耐起来。 以前也就罢了,如今天子既然掌握了实权,朝中心思活泛的官员和大臣,自然也就看到了投机的机会。 很快就有人看出了年轻皇帝的不满 户部侍郎孙抟,是个激进削藩派,趁机私下奏对向天子言道 “崔相公为凉藩丈人,恐怕怀有私情。” 言外之意,就是崔安潜“缓图之计”,恐怕是受其女婿,凉王李业的影响,不想朝廷太早削藩,对他女婿不利罢了。 这让天子多疑起来,亦觉得大有可能 随即又召韦昭度、孔纬、张濬等人奏对。 只有年纪最长的孔纬表示存疑 “崔相公虽与凉王姻亲不假,但对社稷拳拳之心无异,陛下怎能因一面之词,而见疑宰相?” 但对于韦昭度和张濬二人,却不一样。 宰相和宰相之间,也是分权力大小的,少一个人,就多一分权。 且此之前朝中诸相,就以崔安潜地位最稳固,连杨复恭都不敢轻易得罪,为何?不就是因为人家女婿厉害嘛。 韦昭度心中早有不满,却是道 “不若两全其美,前年朝廷就有议论,说是河北不稳,近些日子又闻魏博、平卢均有内乱,契丹、渤海亦有异动。朝廷既想削藩,河北便是硬骨头。” “何不按照惯例,遣崔相公出河北,为平卢节度使,兼监管新罗渤海两蕃?” 第47章 闲棋伏笔(上) 很显然,韦昭度这是打算趁机把崔安潜弄出长安了。 但之所以是平卢节度使,也是有原因的 平卢节度使又称青州节度使,便是今山东泰山以北,包括胶东半岛北部的地区。 在此时,算是中原地区和河北地区的交界处,又靠海 距离河北很近,与横海节度使(沧州)接壤,而横海再往北便是幽州。 同时,因为在胶东半道上,从海路距离辽东也很近,故而才有兼管新罗、渤海两藩的说法。 新罗就是朝鲜的老祖宗,而渤海则是泛指整个朝鲜半岛以北,今东北亚地区的一个汉化少数民族政权,渤海国。 此时的渤海国也已经处于王朝末期,江河日下,但毕竟“海东盛国”的底蕴还在,比新罗还是强多了。 由此可见,平卢节度使这个位置,在诸多藩镇中,还是属于相当紧要的存在,也就是比河东、淮南稍差些。 而就在今年中,原平卢节度使王敬武,就是当初被张濬胁迫,跟着西征讨伐黄巢的那位病逝。 原本按照常例,理应是其子王师范继位,朝廷这边补个手续便可。 毕竟人家那里,都已经拥护王师范为节度留后了 但朝廷这不是想削藩嘛,以此时李晔和几个宰相大臣的意思,当然是不愿听崔安潜说的那样,缓缓图之。 而是直接准备从河北、中原强藩下手 平卢节度使就是一个突破口 韦昭度如此建议,亦有公私两便之嫌。 这建议也的确让李晔闻之心动 毕竟朝廷如果要干涉节度使任命,肯定是要拿出一个资历压得住的来,在他看来,崔安潜以宰相之身,去做这事,当然恰当。 同时也是能把崔安潜这个“有凉藩背景”的大臣踢出去,免得掣肘自己的“削藩大计”。 之前孙抟所言,他也颇有忌惮,若是自己削藩大计施展,引发李业不满,和崔安潜里应外合怎么办? “卿所言甚是,平卢乃海东重镇,当以持重之臣为朕守之,崔相公老成公允,正当其任!” 李晔言罢,张濬也是表示赞同,只有孔纬有些踟蹰 待三人告退出了殿门,孔纬更是直接不满地对韦昭度道 “正纪兄到底是怎么想的?” “平卢为关东强藩,地方势力庞杂,军头将主众多,岂是善茬?将崔兄送去,莫非送死?” “你既知崔兄,与凉藩有姻亲,可曾想过,如崔兄在平卢有了三长两短,凉藩那边会如何?朱玫之祸还远吗?何况,凉王比朱玫,何止强于十倍!” 韦昭度却是不以为然 “孔兄多虑了,藩镇再骄横,轻易岂会私杀宰相?最多不过驱逐罢了!” “凉王那边焉敢因为这事,与我中枢交恶?” 一旁的张濬亦是附和道 “孔相公多虑矣,如今朝廷重振声势,正是立威之时,焉能畏首畏尾,天子也会不高兴的。” 孔纬刚才听韦昭度言语还好,听到张濬这话,却是大怒 “阉宦方去,天子重掌朝政,你们倒是就做起谄谀之臣了?连去君之恶的人臣本分都不顾了吗!” 可怜人家孔相公,也是正儿八经孔子四十世孙,宣宗大中年间,便是状元及第,奈何在朝内外无有根基,却是没办法和这二位争什么。 次日,圣人便召崔安潜入宫问对,提及平卢军之事。 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崔安潜,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 只得长叹一声,出身肃容,仔细正了头上三梁进贤冠,下拜肃然言道 “陛下今慑服四方,再柄天权,以重任托于臣,臣不敢推诿,自当效死以为之。” “但臣仍有忠言,请容临行禀之!” 李晔自知是对不起人家的,心里有点虚,自无不可。 崔安潜只是叹息,郑重言道 “陛下,我朝自天宝以来,积弊百又数十年,历经十二代,其间虽屡有振作,可沉疴病根却始终未除。” “当知,谋国谋民,不是一年两载,就可见效的啊!” “以太宗文皇帝之神文圣武,贞观以来尚且需韬光养晦数载,方雪渭桥之耻。而今日国家之难,十倍于贞观!陛下自比太宗如何?削藩收权,乃是十数代先皇之遗业,别说数载,就是数十载能做成,都算幸事。” “陛下青春年少,何妨多待呢?” “前汉景帝、宣宗之事,陛下理应仿效啊!” 这番话可谓忠言逆耳,但的确是说到点子上了。 你李晔不过二十,日子还长,为什么就不能先忍忍呢?所谓前汉景帝、宣宗,便是指汉景帝、汉宣宗二位了,都是忍辱负重的代表。 当年汉宣宗刘询,在霍光未死之前,简直就跟木偶差不多,霍光一死,不到两年,时机成熟才动若雷霆,清洗朝堂,缔造孝宣中兴。 而汉初平诸侯之乱,何尝不是从汉文帝到汉武帝,花了三代人,才彻底画上句号。 今天大唐的藩镇,可是比前汉的诸侯王厉害多了,天子却以为能数年之内就平定,难道不荒谬吗? 李晔闻言皱眉,只觉得对方实在是丧心气 “朕知之矣,卿退下休息吧。” 崔安潜只得叹息再拜,缓步退下 ------------------------------------- “大人,我听说那平卢镇,军头跋扈,而王敬武之子,王师范本就准备承接节度之位,大人突然受此职,恐怕引其记恨,必然为难,此行岂不危险?” 夜色里,崔府之中,崔安潜三子崔征向自家父亲忧虑道 崔安潜有三子三女,其中长子崔柅现在华州任刺史,二子便是崔舣,如今已经是李业麾下排名前十的文官了。 只有三子尚还年少,刚刚及冠,故而跟随身边。 崔安潜却是思索后,颔首道 “话是这个理,但未必不是机会。” “当今天子,看似气盛,但实在幼稚。” “韦昭度、张濬之辈,本无军国之能,却如此刚愎自用,君臣如此,若真大举削藩,必然要出大乱子。到时候情急之下,病急乱投医,难免要捅出天大窟窿。” “所以......” 崔安潜言及此处,微微沉吟,接着沉声言 “如今离京,未必不是好事,只是,要和你姐夫那边通气。” 随后立即吩咐道 “你明日,遣人出城,去灵州递信,把朝廷改任我为平卢节度使之事,告知你姐姐、姐夫,你姐夫知道该怎么做的。” 崔征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下来 四日后,也许是出于愧疚,李晔加封崔安潜为检校太傅,兼任侍中 而后正式任为青州刺史、平卢节度使、观察使、监管新罗渤海两蕃使。 又从神策军、保大军中检点八百人随行,前往青州赴任。 ...... “郎君,这如何是好?” 凉州城中,跟随李业一起西巡的王妃崔瑛,收到自家弟弟的急信,紧张不已。 她自嫁与李业,耳濡目染,也听过不少河北、中原藩镇做派,如何不知自家父亲乃是被推进了火坑,万分焦急。 李业一开始听到消息,也是心中一沉,只道是这新皇帝实在不懂事,怕是欠收拾了。 可待看完自家岳父专门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却是忽然大笑起来,引得身侧妻子焦急之余,万分不解。 “郎君这是何意?” 李业挽住妻子香肩,缓缓将对方安稳于坐中,笑着安慰道 “夫人莫急,此番泰山断无危险,这反而是个大好机会啊!” 第48章 闲棋伏笔(下) 崔瑛闻言,有些疑惑,清声言 “郎君何有此言?妾听闻那平卢镇,本为王敬武父子所掌,如今朝廷任命父亲为节度,必然引起那王师范嫉恨,父亲只身一人,如何相抗呢?” 李业只是搂着自家妻子,温声笑着安抚 “夫人多虑了,难道我会让泰山真的只身赴任吗?” 笑话,发展到了如今的势力,李业还不至于连个人都保不住。 “那郎君是赞成父亲,去平卢上任了?” 崔瑛靠在李业怀中,却是依旧言语忧虑 李业解释道 “岳丈与我有信,他是打算去赴任的。” “自光启以来,我们势力虽然发展愉快,可却一直受限于关西。” “虽说,按照当初敬先生的谋划,本是要先取河西、关中立足的,但这战略就像下围棋,与人对弈,不能光盯着一角一域,而是要放眼全局。” 崔瑛和李业婚姻已有两三载,对于自家丈夫的志向和野心,自然是知晓的。 其实崔安潜也能看得清楚,只是没有明说罢了,毕竟其人对唐廷还是颇有感情,与士大夫的责任感的。 只是如今新天子和韦昭度、张濬等人的作为,实在让他寒心。 崔瑛亦是有见识的巾帼,并非一般女子,很快就明白李业言中之意。 围棋之中,所谓“走一步,看十步”,最忌讳的就是只盯着一个地方,和别人争夺厮杀。 高超的棋手,都懂得在对弈之余,提前做出布局,哪怕只是一两枚闲子,关键时刻,却也会有扭转乾坤胜败之能。 而以李业所知晓的道理而言,便是根据地这种东西,必须要遍地开花,只有一个,很容易陷入战略上的被动。 “可父亲并未领过兵,去了平卢,又如何能做郎君所言大业呢?” 崔瑛依旧皱眉 李业稍稍沉吟后道 “我打算私下派遣一名大将,随岳丈一同东行!” 这便也是崔安潜书信中给李业的建议了。 他对李业分析到,虽说西北一域远离藩镇混战,的确是能苟住发展的好地方。但如此一来,若有朝一日,唐廷失势,中原、河北发生大的变动,李业却是反应不及。 而若能在山东,留一根钉子,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日后若李业得以控制关中,东出中原,平卢之地,便有天大作用,可以掣肘中原后方。 用崔安潜的话来说,这就是“昔汉高祖起于三秦,遣韩信东出,先定燕赵为依仗。” 当初楚汉争霸,刘邦最出色的一步棋就是先避开项羽兵锋,让韩信出河北,击垮燕赵齐等诸侯。做一类比,有些相似于抗战结束后,我党让东北民主联军,抢先出关,把住东北这个关键。 平卢镇的归属,当然还没有如此重大作用,但对改善李业的战略处境,的确是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 既然下定了决心,真正让李业斟酌的,还是人选问题。 自己手下这些人,可不是什么组织纪律严密,如臂使指的党员、革命战士,而是一帮标准的军阀割据武装。 平卢军距离西北万里之遥,李业没办法亲自盯着,必然是要赋予其极大自主权的,虽说有崔安潜这个老丈人作为一把手,可崔安潜毕竟不会军事,统领军卒、战事,肯定要委派大将。 那么这个人选就必须足够忠诚,且值得信任。 否则,很可能全送给他人做嫁衣,如那江南新崭露头角的钱镠,便是被杭州刺史董昌派去江西平乱,趁机割据了越州。 其次,光是忠诚可不够,还得有能力。 平卢远在山东,如果出事,李业没法支援,故而这支人马派过去,便是自力更生。 故而主将必须是能独当一面,不只是将才,而是真正的帅才,如昔日国朝初年,李靖、李绩那般任务方可。 搜检此时自己夹带中英雄人物,却还真没几个能用的。 忠诚上,秦彦、李弘义、赵岳、赵密、孙胜这几个老弟兄倒是可以一用,但这几人,在能力上却都有些缺陷,只是任为军中将校倒也罢,若是放在平卢那种险境之内,就差上许多了。 而李唐宾、张归霸、葛从周、刘鄩几人,在能力上,虽然缺乏经验,但也能锻炼得出来。 可说实话,在忠诚上,李业却反而不是很信得过他们了。 虽说这些人,都是在后世就有过印象的一代名将,可那毕竟是后来的事,就当下而言,他们跟随李业的时间并不算长,资历也浅,故而李业没法确定他们的忠诚度。 反而是秦彦、李弘义这些人,好歹都相处了六七年,知根知底,甚至几人的家属,都被李业接到了灵州,能够信得过。 如此综合考虑而言,这个任务,却只有两个人选了 自己的两个义兄弟,符存审和杨师厚 但想到此处,李业反而又舍不得了。 符杨二人,之于李业,不只是部将而已,更是兄弟和合伙人,是李业统帅军队,在乱世做出一番事业的根本,宛如手足一般。 若是就因为此事,将二人置于险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李业无论是从理性还是感性,都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疑虑当中,李业于次日在凉州召开文武精英的会议。 此时李业的统治集团,已经形成了系统的制度,所谓核心人员,也就是文武班底,乃是有定数的。 即加了亲事府参政,与帐内府领军这两个职务的,加上一个例外的张承业。 便是敬翔、李振、符杨二兄弟,和张承业,是最重要的,相当于宰相和元帅 其下加亲事府参事,帐内府典军级别的,文官如韦庄、李愚、韩群、崔舣,武官如秦彦、李弘义、赵岳、赵密等,为二流官员,任职布政使、刺史、六曹、指挥使等。 三流即是加亲事府从事,帐内府佐军级别,文官刺史、县令,六曹副手,武官兵马使、都将一级,如张归霸、李唐宾等人,为三流。 他之所以迟疑于不远派遣李唐宾、张归霸等人,也是出于资历的考虑,毕竟平卢军好歹是一重镇,人选资格总得服人。 李业此番随行,将敬翔、李振,符杨和张承业,这五个核心班底都带在身边,便召来五人开会。 也不隐瞒,将崔安潜的书信内容,以及京中发生事宜,一并相告,征询几人意见。 其实,侍从右司的触角,一直都保持对长安的感知。 无论是之前政变,还是后来新天子对平宦、削藩的激进政策,袁袭都一一看在眼里,向李业汇报。 敬翔直接果断言道 “大王,此机不可错过!” “天子和韦昭度、张濬等人,如此不知轻重,早晚自取其辱,必然会为河北藩镇所败,届时朝廷威严扫地,已是定数,大王理当在此之前,乱中取利。崔相公所言正是的,这正是大王把手伸入中原、河北的机会。” 而且,敬翔还紧接着提到另一点 当初为李业谋划时,在战略上的安排,便是“金角银边”,争取西北一角,而现在,朝廷给崔安潜的职务,除了平卢节度,还有节制渤海、新罗两藩。 这两国都与幽州接壤 完全可以凭借平卢作为跳板,把手伸进华夏版图的另一个割据宝地,东北角的幽州、辽东。 届时,李业再继续完成原本计划好的,威慑草原,成为大唐“北地可汗”的伟业,便能以塞外,将两者连为一体。 如此,尽得两个战略高地,何惧李克用、朱温之辈? 几人听着敬翔言语,愈加投入,都在脑海中权衡利弊,张承业更是非常恰当的吩咐随行内侍,把一幅四尺见方的大唐十三道简图取来。 李业望过去,目光将敬翔所提及的地名连成一片 嗯,这版图怎么有点眼熟? 契丹+西夏? 不过李业对敬翔的宏伟规划,还是比较保留。 毕竟他知道,这个时代,草原之上,亦有英雄,耶律阿保机好像就是未来十几年间,脱颖而出的。 契丹,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汉化少数民族政权之一,李业不敢小觑。 第49章 众矢之的(上) 杨师厚有些不解 “二哥,咱们为何不干脆就以此作借口,杀进长安,把那天子擒了算,何必还要搞这些?我观这皇帝,既然要削藩,恐怕早晚是要向二哥动手的!” 李业的势力发展到此时,无论文武,上下对长安朝廷早已没有什么归属感了。 他们倒是巴不得李业赶紧杀进长安,取而代之,在座各位也能水涨船高,混个百代千秋的王侯基业来。 至于符存审、杨师厚二人,则更为朴素,他们更加渴望直接饮马中原,与李克用、朱温这些硬茬子交手,相比于党项、吐蕃土鸡瓦狗,和真正的英雄豪杰碰撞,决战沙场,方是大丈夫该为。 还未等李业出言,李振已经出来解释 “将军此言差矣,天子要削藩,让他削便是,真能动得了谁?” “但皇帝可以为他人胁迫,死在谁手里都行,唯独不可死在大王手里。” “不仅如此,若以鄙人看来,最好的结果,莫过于真有哪镇河北中原强藩,发了疯,跑去长安把皇帝挟持走,更好直接一刀砍了,届时大王才能名正言顺,承登大宝!” 李振其人,向来毒辣,因为当初屡试不第,对于长安朝廷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直接戳破窗户纸,了断指出。 这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李业和朱温不一样,他不需要做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 这也是当初李业拒绝入朝的原因,因为他姓李,曹操姓曹,所以曹操必须通过那种手段来凝结权威。 可李业不需要,只要等自己羽翼丰满了,所谓皇室,反而是李业进一步发展的阻碍,而且这个阻碍还不方便亲手扫除。 如此情况下,长安朝廷能自己作死,把自己作没,那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李业连忙咳嗽了下,斥道 “兴绪兄言重了” 李振也是请罪 “下官失言!” 然后事情也就过去了,众人也都明白了李业的想法。 张承业却是忧虑道 “可朝廷乃是任命张相公为节度,我们怎么好插手呢?岂不是坐实了大王与崔相公互为表里的言语?” 李振笑道 “如今哪里还需要遮掩?朝廷这番任命,大王愤怒才是理所应当吧?没有找长安算账,而是派人护送自己的岳父,哪能挑出刺来?” “届时把将领隐于卫队之间,去往平卢定乱即可。” 一直沉默的符存审,忽然主动出声,肃然道 “子烨,我去吧!” 李业闻言哑然 他原本也是打算让符杨之一前往,但一来舍不得,二则却也难开此口,却没成想符存审自己主动请命。 符存审恳切言道 “平卢远隔灵州,又是大镇,非军中大将不能为之,细细想来,也唯有我与三弟,可以给子烨分忧。” “而三弟现在总摄河西,归义军那边眼看事情有变,需要坐镇,三弟练兵也比我强,更宜留于后方。” “此时,非我不可!” 李业一时沉默,却是长叹 “不行,太危险了,还是让秦彦、李弘义他们去吧。” 符存审摇头断然道 “秦、李二人,将才也,如今在朔方军、效节军统摄几千人马就已经够呛,哪里能担当如此重任?” 一侧的敬翔也是主动建议道 “符将军所言甚是,此番东出,乃是如当年卫公平江南般的举足轻重,非古之名将一般人物不可为之。” “符将军本事、忠贞,大王素来知之,又是大王手足之亲,再适合不过!” 李业只是沉默,却是主动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符存审面前 “大哥,此番一去,可不是一两载的事情啊......” 可以预见的是,至少在李业东出萧关,吞并关中,以及威慑塞北草原,兵及幽州之前,二人若别,恐怕就再难见面了。 李业一下子就有些舍不得 符存审却是大笑 “子烨何出此言?” “子烨志向,我素知之,他日驰骋九州,指日可待,届时金殿君臣,尚有半生光景,何惧数载相别?” ------------------------------------- 曹州城中,刺史衙署内,一片愁云惨淡 朱全忠铁青着脸,仿佛没听见耳畔,众多将佐在下方几乎快争吵一团。 这近一个月来,在城北大败于李克用之后,整个宣武军政权,立即陷入了被动之中。 先是被朱瑄、朱瑾倒戈,然后郓州、滑州先后失陷。 紧接着南边的秦宗权余孽,又开始活跃 东面原本已经被击败,签订了停战协议的时溥,听闻朱全忠在曹州被李克用大败,损失惨重,立即撕毁协议,西进企图夺回被占据的宿州。 兴师三万,前来征讨 此时汴州和宣武军东部,只有庞师古率兵一万驻守,抵抗得相当勉强。 朱全忠只能慌乱间,命朱珍先南下回了汴州,率领剩下人马,并征发青壮,支援抵抗。 转眼间,自己又陷入了四面皆敌的处境当中。 就在这君臣上下,俱皆一片愁云惨淡之际,忽然有一名文吏入内 朱友恭见状,连忙整肃纪律,命众人收声。 那文吏乃是柳璨属下,负责汇集消息的。 来到首座朱全忠身侧,稍稍耳语 原本面色铁青的朱全忠,却是微微眯眼,忽然道 “告诉他们吧” 那文吏自然遵命,对众人朗声道 “长安有旨意过来,说是命中原、河北诸藩镇明年内,遣使入朝述职!” 柳璨直接越过诸多将领,出声道 “大王,此前天子长安城外政变,收拢兵权,还就在不久,这眼看,怕是要削藩啊。” 氐叔琮,胡真,丁会等将,闻言都是皱眉 柳璨却是正色下拜,恭贺道 “大王,此乃天赐良机啊!” “这削藩,对我们哪里有好处?” 一旁的胡真实在不解,皱眉问道 柳璨笑着看向坐上的朱全忠道 “大王,诸位将军,朝廷既然决心削藩,而我军为李克用所败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长安。” “大家以为,在此时朝廷眼里,谁,才是关东第一强藩?” 众人闻言,皆有所悟,至于朱全忠,却是依旧面色沉静,似乎柳璨所言,早已在其心中思虑过了。 “柳先生以为,机会在哪里?” 柳璨直接再次拜伏道 “以大王之明断,恐怕早有计较,无需下官卖弄!” 朱全忠闻言大笑,众将皆看了过来 却见其人站起身来,突然肃声下令道 “蒋玄晖!” “卑职在” 左侧一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立马出列,乃是军中参事书记。 “你立即修书两封,给云州赫连铎,幽州李匡威,就说愿意和他们一同上疏,服从朝廷号令,共同讨伐代藩!” 这两个,都是李克用之前结下的仇家 “然后在以奏章禀报朝廷,希望陛下能委任重臣,统帅大军,我等藩镇,愿扈从在后!” 众将闻声,只觉得自家大王这招实在狠辣,也实在会忽悠 毕竟此时于长安眼中,李克用才是天下第一强藩,并吞河东、昭义军、代北不说,现在手都伸到中原了。 反而是朱全忠一派弱者形象,如此一来,朱全忠主动以卑躬屈膝的态度,向朝廷请战,甚至答应愿意听从朝廷委派大臣统率,打下的河东镇也交由朝廷处置。 以这新皇帝急功近利的表现,哪里会不心动? 这可谓是拉朝廷,给自己做炮灰了 第50章 众矢之的(下) “朕素闻代藩,为平巢贼、朱玫之乱,多有出力,如今下令征讨,是否有些......” 太极宫武德殿内,君臣数人相对,李晔听完张濬的言语,却是有些迟疑。 乃是因为前两日,朱全忠上疏,以跋扈无礼,私自兼并邻镇为罪名,请求朝廷出兵,征讨代王李克用。 朱全忠事情做得非常漂亮,除了自己做出一派受害者形象,让蒋玄晖在奏章里,说得何其可怜,表示自己“受命监理宣武兵马,然克用跋扈,兴师十万南下,夺滑、郓两州,又危及泰宁、天平二镇,大有吞并中原之志。” 张濬面上肃然,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回道 “陛下所言谬矣!功归功,过归过,李克用当年,的确为朝廷立有些微薄功勋不假,但那毕竟是以前。” “其父子割据代北、河东,已有二十年,还谋图宗室之列,狼子野心,可谓是路人皆知,难道陛下不知吗?” “当初朱玫之乱,其滥觞,难道不就是李克用、王重荣二人,不顾人臣本分,作乱犯上,威逼长安引起的吗?” 在长安中枢看来,此时的代王,也的确称得上天下第一强藩。 首先,河东镇本身就不同于李业那种边角地区,乃是此间长江以北,地盘最大,所辖州县最多的大镇。 紧接着李克用又以自家堂兄弟,李克修为遮掩,并吞昭义军,加上原本沙陀李氏在草原上的威望,动辄四五万步骑大军,令人畏惧。 现在,李克用还要主动南下,窥视中原藩镇。 等他兼并完宣武军,下一个是谁?洛阳? 所以,朱全忠的奏章立即引发了朝廷警惕,而且上书者也并非他一人,还有云州刺史赫连铎,幽州节度使李匡威。 这二位,分别位于河东左右两侧,如此一来,三份奏章,呈现给中枢的感觉就是。 李克用的势力和威胁,东起幽州,西至河套,南下中原,分明都快称霸北方了! 事实上,李克用此时,势力还远没有达到这种级别,但至少通过朱全忠的表现,令中枢陷入误导。 同时,朱全忠也颇会做人,私下让柳璨派人携带大量,通过运河,从江南、岭南采买而来的珠宝、财货,输送贿赂朝中大臣。 张濬便是得利最多的一个,柳璨私下给他送了珍珠五斛,黄金五百两,白银三千。 唐代时,因为南美洲的银矿尚未开发,而海贸也远没有明代发达,故而流通于国内的白银并不算多,基本都是作为奢侈品,而非货币。 故而朱全忠掏出来的价码,堪称巨大,也是其人行事一大特点,朱全忠本人生活并不奢侈,但在这种事情上,却舍得花钱。 张濬今日,义愤填膺,却是有缘故的。 至于韦昭度、孔纬二人,朱全忠乃是懂事,没有贿赂这两人,他知道,这二位都是出身名门,且性格刚直,那样做反而会坏事。 于是乎,他又从其他人下手。 比如崔安潜即将离京的情况下,清河崔氏,留在朝中的代表人物,御史中丞崔胤。 崔胤受了好处,也不含糊,紧接着附和张濬 “张枢相所言甚是!” “陛下负太宗之德,文武之能,盖出前古!今内宦、虢藩已平,京畿兵马十万,现又有朱、赫、李诸藩情愿扈从,正该削平逆乱,再振乾坤!” 这便提及前些天发生的另一件,提振朝廷士气的事了。 乃是王重荣被部将所害后,其兄弟王重盈,从陕州起兵,讨伐杀害其兄的常行儒,虢国军队爆发内战。 常行儒狗急跳墙,尽发城中财货,激励士卒,又裹挟强征上万青壮抵抗。 王重荣沿着黄河一线,大战数日,方才击溃常行儒,斩其头颅。 虽然内乱就此平定,但王重荣的死以及后来的内斗,也导致虢国内耗严重,再不复当初冠绝诸藩镇的强大。 甚至还不如有所增强的长安中枢 于是乎,韦昭度提议,趁机向河中方面,提出要收回盐池。 而此时,实力大降未复的王重盈,也希望能够得到朝廷认可,从而顺当承接虢王位置,故而选择把河中的盐池让了出去。 这可是当初先帝和田令孜时,没有办成,还因此招来祸患的事情。 消息传来,长安一片鼓舞,只觉得“大雪前耻”,同时君臣上下,那本就有些过分了的自信心,更加膨胀。 李晔听闻二人言语,心中也渐有意动,又询问张濬道 “现今中枢军马如何?” 张濬自信拱手答道 “陛下放心,现我长安之侧,有左右神策军八万,保大军一万二千,其间骑士五千,强弩一万五千,分为五十八都,那代藩兵不过三五万,只有我军之半,又有朱、赫、李诸藩相随,岂能不胜?” 李晔闻言,这才放下心来,迟疑道 “那......几位相公便商量看看,如无异议” “降旨声讨,择日征伐代藩!” “便以张相公为太原诸道行营都统制,总理军务。” 一侧的孔纬倒是皱眉建议道 “陛下,既然动用王师征讨,为何不召凉王出兵,任都统制呢?凉王天下名将,余威震于殊俗,海内皆知,如以其统兵,必能无误啊!” 韦昭度却是笑道 “孔相公有所不知,这凉王与代藩素来交好,听闻二人还有赠马之谊,朝廷若诏,凉王真的肯吗?” “再说了,代藩是藩,凉藩便不是藩吗?其人身为宗室,却喜收买人心,狼子野心,谁人不知等收拾完李克用,以臣来看,下一个,便该是这李业!” 孔纬闻言,就想争辩,但被天子制止下来 “二位先生勿要吵了,凉王远在西北,就不劳烦了。” 归根到底,李晔心中对于凉王,还是颇有忌惮的。 ------------------------------------- “相公,此战不可为啊!” 罢朝之后,张濬府中,获知具体消息的高仁厚,单膝跪地,苦口婆心劝道。 张濬皱眉 “高将军这话什么意思,此前不是你说,禁军训练扩充,已大有成效吗?” 高仁厚现在是神策军指挥使,兼保大军节度副使,直接负责长安周边禁军的训练。 当然,天子和张濬也不放心他一个人统兵,后面又任命了些外戚,京中名门出身的将领官员,出任神策中尉、指挥副使、都虞侯、教练使诸职。 只是这些人,都是临时赶鸭子上架罢了,许多人此前根本就没有军旅经验,统兵能力还不如原来的太监,只是和天子关系亲近受信任罢了。 于是乎,全军训练杂务,其实还是压到高仁厚的身上,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天子虽然也给了一个汉川郡公的爵位,让高仁厚感激知遇之恩。可实际上,李晔对高仁厚这样藩镇出身的武将,还是有警惕提防的,一直不愿意将兵权全权授予,而是让其受张濬辖制。 高仁厚深知此时京中武装,具体状况,便解释道 “相公此言差矣,我军方才入关中,就经整编,散入神策诸部,紧接着陛下就下诏说清洗军中阉宦背景军官,战力降了一大半。” “虽然经过一月精练,略有振作,又把全军骑兵集中整编,勉强堪一用,但比起河东铁骑,岂非以卵击石?” 第51章 平西(上) 张濬闻言,心中有些烦躁,朱全忠许诺了他不少好处,说是事成之后,愿意把他老家河间,周围一万多亩良田作为酬谢。 届时,自己收复太原,功劳足以彪炳史册,少说也是能和李德裕、牛僧孺之流论高低的存在,再好不过。 高仁厚之言,实在有些灭心气,张濬便道 “高将军多虑了,代藩哪里有如此厉害?再说了,不是还有朱全忠、李匡威他们吗?” 高仁厚闻言,乃是解释道 “相公,朱全忠正是因为自己打不过李克用,方才想拿朝廷做挡箭牌啊!如我们此时出兵,岂不是遂了人家愿,当刀使了?” “再说李克用父子扎根河东二十年,树大根深,若是远征而来,末将或许还有一两分胜算,可如今却是要朝廷兵马主动打过去,在人家地盘上作战,不是寻死吗?” 张濬闻言,实在是难以忍耐,直接拍案肃容呵斥道 “够了!岂能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陛下正在兴头上,乃是要以此战,于天下藩镇间,树立起长安威望来,焉能退缩?” “已经决定了,明年便动手,你今日便去招来神策、保大三军诸将,分派好任务,仔细训练,一定要在明年三月前,都能上阵!” 高仁厚一时哑然,可怜久经沙场的名将只得长叹 虽说军阀兵头作风跋扈,实在可恨,但反过来说,如张濬之流,好高骛远的废物文官,何尝又不是社稷之害呢? 张濬见状,直到不能太委屈对方,还得倚靠,便安抚言 “高将军放心,只要能忠心王事,日后少不得你的荣华富贵,如朱全忠、李业之流,朝廷都不惜异姓王,功成之后,让你做个郭子仪般位极人臣,又如何?” 随后临别之际,张濬还专门让人,从朱全忠送来的财货中,挑了一斛珍珠,送到高仁厚府上。 高仁厚也只得硬着头皮,把关中兵马重新整合,尽可能的加紧训练。 此时的神策左右两军,主要是杨复恭两三年前重建的,不仅训练程度不足,装备也比以前的老神策军差了。 当初田令孜时代的神策诸部,虽然战力拉胯,但起码手里面家伙事精良无比。 张濬虽然狂妄,好歹也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再加上河中府盐池收回,蜀中财货也开始重新供应,中枢的财政得以缓解。 他便委托韦昭度、孔纬二人,监督工部,在长安周边重新设立工坊,打造器械军备。 由于以前的官办工坊匠人,大量都被某个军阀,当初杀进长安时给搜刮走了,导致还得重新招募,另起炉灶。 整个关中都进入了紧张备战状态,同时皇帝又发旨意,申斥李克用。 要求代王立即退出滑州、郓州、曹州北归。 旨意传到中原前线,李克用听完,直接不愿接旨,怒发冲冠,抓过写着旨意的绢帛,撕成碎片,怒道 “当年上源驿之难,孤屡发奏请,让朝廷主持公道,长安置若罔闻。” “如今孤自己兴兵复仇,朱温贼喊捉贼,长安反倒是听得见了?” “此等乱命,恕不奉诏!” 随后命左右鸦儿军兵士,直接把那宣旨的内侍和随从,驱逐出营 当日便检点大军,猛攻曹州,于城外筑台放箭,令城内朱全忠疲于应付。 如此行为,传回长安,便成为了李克用跋扈叛逆的铁证,才享受了被人吹捧荣誉的李晔为之震怒,下定要征讨代藩的决心。 ------------------------------------- 光启三年刚过,大顺元年,中原河北局势愈加紧张,李克用眼看就要变成众矢之的,李匡威、赫连铎都开始谋划策应朱全忠和长安,共同征讨代国。 而西北一隅的凉国,也开始有所动作。 凉州城外十里,便是河西军校场 此时却是旌旗猎猎,数千兵马排列整齐,汇集于此,接受检阅 李业倒是没有刻意着甲,一袭自家王妃亲手缝制的大红蜀锦征袍,胯下霜电马,比寻常战马都高出半个头,尤其显眼,仔细打量着眼前,杨师厚训练一年有余的河西兵马。 过去一年,凉国在武备上的建设颇有成效。 李业有限扩军的政策,以及军政学堂,老兵互调等制度,有效保证了扩军过程中,军队战力没有大幅下滑。 与此同时,自各种官办、民办工坊、铁匠铺间,输送出来的无数器械,进一步把凉军将士武装起来。 以河西军为例,全军八千五百余,披甲率是百分百的,其中铁甲军士,达两千余。 当然,这些铁甲并非全然都是唐军制式的明光铠,那未免太过奢侈,只有五六百领而已。 大多都是简易的两挡冷锻札甲 从李业的目光看去,至少比起自己当初在咸阳、邠宁时,装备好了许多 还有一个标志,便是强弩 在张承业的施政下,凉国境内,对牛角、牛皮、牛筋、马鬃等可以用于制作甲胄、弓弩的材料,都是官府统购,或者通过抵税的方式征收。 加上西北民间牲畜本来就养的多,所以制作弓弩并不缺乏原材料。 而李业又从长安掠来大量工匠,又积极扩张工坊,唯一的限制,也就是弓弩制作工期比较长。 多种元素影响之下,强弩从原先的少量特种装备,在凉军当中普及开来。 仅河西军,就装配了两个都,一千八百具,从身侧杨师厚的介绍中,李业知道,凉州武库中,还有一千多具存储。 “强弩乃是破阵利器,理当善用” 李业颔首赞扬 又询问道 “骑兵如何?” 杨师厚回答 “军中编有骑兵两都,各千骑,马四千,勉强做到了两骑换乘。” 李业闻言,又专门打马到骑兵方阵前,细细查看,满意点头 马政是长远之计,此时的凉军马源,主要还是依靠边市互贸,和蕃部贡税,两者相加也不是小数字,每年都能上万数。 其中最好的一部分,选出充为凉军骑兵所用,二等部分充为役马,其余才作为商品,可以流通内地。 今年凉军又新设两个骑兵都,如今全军已有骑兵七都,也就是七千骑,以一士两骑的标准,便是近一万五千匹战马。 纵观天下,只有河东、幽州能与之匹敌。 随后,各阵列宛如“分列式”一般,行军在李业面前,接受检阅,其间也看到不少熟悉面孔,都是早年夏绥时跟随自己的老弟兄,李业一一颔首致意。 检阅后,李业对杨师厚严肃道 “战力是一方面,但纪律更重要!这一点一定要注意,哪怕多削减些武艺操练,也要先把军纪训练做好。” 杨师厚当然懂得这个道理,直接道 “二哥放心,这八千多人,我已经收拾好几次了,不会有刺头的!” 随即手持令旗,肃然出列指挥 果不其然,各阵列随其命令,转变队列,甲胄碰撞之声,森然作响,兵械曜日,步伐整齐。 列罢,三呼万胜,寂然一片 从李业的角度看去,这些人马的纪律性,大概也就和后世自己中学时,每日早操差不多,比起人民子弟兵,当然差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 但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如此军纪,已经冠绝天下 微微颔首,对杨师厚道 “如此,归义军瓜沙之事,我就放心了。” 第52章 平西(下) 提到归义军之事,亦是有缘故的 自从建立了侍从右司的情报机关以后,归义军一直是袁袭头号关注的对象之一,与长安同级别。 而且因为之前和张淮深的焉支山盟约,双方互相派驻了官员,也利于侍从右司的侦查展开。 到了此时,对于整个归义军势力,李业说不上了如指掌,但内里一举一动,却皆有感知。 从袁袭最新总结而来的汇报,李业得知,归义军内部的矛盾已经相当激化了。 甚至说,李业的到来,更加激化了他们的矛盾。 本来,归义军内部,就存在以张淮深为首,与张淮鼎为首的李氏、宋氏等大族对峙情况。 张淮深虽然名义上,是归义军的领导人,可归义军毕竟是二十多年前,张议潮建立的武装,其中许多遗留到现在的元老,论资历和威望,丝毫不下于张淮深。 最典型的便是此时担任瓜州刺史,并统领军权的索勋,其人还是张议潮的女婿,与张淮鼎等人走得很近。 在李业纳张淮深女儿为妾,双方有了一定的姻亲关系后,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原本张淮鼎和李氏豪族,还想争取李业对他们的支持,对付张淮深,可李业与张淮深的关系加深却断绝了他们的念想。 自古以来,内部政变,总是喜欢寻求外部势力的帮助。 于是乎,张淮鼎他们便把目光投向了归义军周边的另一股势力,甘州以及高昌回鹘。 这就不是李业能够容忍的了,归义军内部斗争如何他可以不管,但总的而言,李业是希望能接管一个,保持汉人政权的归义军,却决不允许回鹘势力任意染指的。 于是乎,在知晓了沙州刺史索勋,正在秘密策划政变,并且积极联络甘州回鹘以后,李业便将干涉吞并归义军的议程,抛了出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早在来灵州之前,敬翔给李业的战略谋划中,就包括了归义军。 只是,人家毕竟不是党项、吐蕃,而是正儿八经朝廷任命,当年还为国家立下过殊勋的西北一柱。 所以李业不可能直接通过兼并战争,来达成目的,并且他对张淮深,也是有几分尊敬的。 现在,既然归义军内部,已经把这个机会给了出来,李业就断然没有错过的道理。 杨师厚事前,也已经知晓了具体情况,若此番动武,李业肯定是要亲征的,但具体军事指挥,却是作为河西军都指挥使的杨师厚负责。 他忍不住询问道 “只是不知多久动手?我在军中也好有所准备。” 李业稍顿思索,回复道 “估计也就是三五月的光景,你先让人以征缴蕃部贡税的名义,让部分将士,往焉支山方向移动,切勿打草惊蛇。” 杨师厚颔首,按照之前几人的决议,此次行动的主角便是河西军,朔方、陇右、效节三军都不介入。 李业紧接着检阅完各阵军士后,便按照常例,召见前些日子,于军中例行比武中表现优异的将士,勉励奖赏,随后又向全军宣布犒赏。 引得众人欢呼,此时藩镇军士没有固定军饷,全凭赏赐。 但李业主政灵州以后,就开始致力于把赏赐规范化,按照每年节日,定期颁发十次,加上临战时的加赏,逐渐把赏赐变得和军饷差不多了。 当然,其余三部也不是没有任务,可以预见的是,在大顺元年秋后,凉军将开始进一步在军事上,加紧对外扩张步伐。 除了西面河西军对归义军的干涉外,北面,李业决定纠集朔方、效节两军,继续向北用兵,把势力推进到河套平原,并且越过长城和黄河,深入草原,打击威慑回鹘势力。 而南面,陇右军将从河湟出发,沿着到蜀中的路线,进一步深入吐蕃,慑服当地杂蕃,从而打通从河陇到蜀中的交通线路,为日后入蜀做准备。 三个战场,几乎是同时进行,现有的近四万野战军,均要参与战斗,对于财政后勤而言,不是个小负担。 到光启三年末,针对治下州县的户口估计工作,已经了结。 从张承业统计出来的数据看,整个凉国十五州,汉民约十八到二十万户,蕃民约十五至十七万户。 中间的误差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年头政权只能保持在县一级,再往下,只能依靠宗族、乡老这些地主统计上报了。 反而是蕃部,主要是靠军队进行,数据比较清晰。 总的而言,约三十七万户,养四万兵,已经是极限了。 毕竟军士的待遇很好,基本相当于养一个小地主,平均约十户,就要养一个职业士兵,称得上穷兵黩武。 尤其李业又不是寻常军阀,不愿意如秦宗权之辈那般,对百姓肆意搜掠压榨。 最后结果就是,去年全年财政收入,超过九成都用在了军费上,其中七成,都给士兵军官发了赏赐。 导致州县官僚机构,只好尽可能精简。 虽说在凉国政权内部,文武官员基本能保持平衡,但文官机构的俸禄与经费,完全没办法和武夫们比,更不要说什么民政支出了。 毫不过分的说,此时的凉国,还是个标准的军阀政权。 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李业倒是不太担心军队的战力,更多担心的,还是财政和后勤是否能负担。 为此,李业专门组建了一个,以张承业为主,敬翔为副,包括李愚、牛峤、王锴等人的临时统筹组,督导粮税工作。 ------------------------------------- 自张淮深主政以后,诡异军周边形势日益不利,导致势力逐渐收缩,军力也开始有所匮乏。 张议潮时期,“六郡山河,宛然而旧”的情景已经逝去。 敦煌的汉家户口虽然不算少,但毕竟只有瓜沙两州,拢共数万户而已。 仅凭借汉人豪族武装,是远不能在西北扎下根来的。 于是乎,从张议潮时期开始,归义军政权就开始有意,与周边回鹘、龙家等部族合作,容许他们在境内放牧,同时也出壮丁,参与归义军的武装。 至此时,归义军约有汉蕃混杂的步骑大军,约一万四千。 这个数字不算小,放在中原,也是个中游藩镇了。 其中,约四千人,为张淮深直属,相当于衙军,归义军由于一直孤悬西北,衙军倒是没有养成中原藩镇那种坏习惯,都比较忠诚。 而其余近万人,都隶属于瓜、沙、甘、伊等州的汉家豪族,与藩族部落,二者数量相当。 之所以能以不足十万户养一万四千大军,乃是由于处在诸多势力交错间,令归义军几州养成了全民皆兵,家家出丁的习惯。 若是大动员,其实还能多出两三万来。 只是,这样的军队,战力和武备,肯定没法和内地藩镇比较。 瓜州晋昌县,瓜州刺史衙门 说起瓜州一般人也许不知道,但说到玉门关,就比较知名了。 唐代玉门关便在瓜州 而晋昌县,最开始就是为了壮大玉门关设立的州县。 原本沦陷于吐蕃后,被废除,为张议潮恢复 此时,这兼具唐人与西域风格的衙署签厅内,一名身披甲胄,虎背熊腰的大胡子中年人,沉声向身前几人道 “沙州那边,恐怕已经有所察觉了!” 其人正是归义军瓜州刺史,张议潮女婿,索勋 索勋如今年岁已过五十,他的资历相当老 乃是第一波跟随张议潮,在敦煌发动了对吐蕃贵族起义的,本地豪族青年。 也正因如此,他对张议潮临死前,让张淮深继承位置,相当不满。 说起来,索勋现在是通过和张淮鼎、李氏等联合,对付张淮深,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索勋从来就没打算把位置交给张淮鼎这个“嫡嗣”。 作为张议潮的女婿,又是现存归义军中资历最高者,他要取而代之! 索勋之言,立即引起下首厅中数名将佐各自目视议论。 “莫非是张淮深知道我们和李氏......” 一名都将大着胆子问道 索勋沉着脸,微微颔首 “李明振那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派去找伊州回鹘的人,半路被人给截了,听说供出了不少。” “我估计,恐怕要不了几日,张淮深就要对我等下手。” 索勋之所以敢直接和张淮深分庭抗礼,靠的就是这些年积攒的兵马旧部。 他家族在西北本地,不算豪族,故而才作为张议潮的女婿,参与军中。 但张议潮当初收复河西时,索勋立功颇大,亲自率众,收复凉州,后来先后委任为刺史、游奕使诸职,也就拉起了一支属于自己的人马。 其精锐程度,丝毫不下于张淮深掌握的衙军。 缺点就是人数不及,瓜州远没有沙州富庶,养不了太多兵,他此时手下也不过五都,三千余人,其中骑兵一千而已。 所以,在这种准备尚不充足的情况下,计划暴露出来,是索勋不愿见到的。 “如今各部弟兄状况如何?” 索勋首先要搞清楚,麾下人马是否可用 为首都将,二十出头,唤作曹仁贵,乃是索勋女婿。 瓜州户口不多,汉家豪族也少,曹氏算是一个,曹仁贵便是曹氏这一代最杰出者,被索勋招为婿。 曹仁贵拱手回复道 “前两端赏赐都发下去了,又专门让各级将佐,对弟兄们许诺了诸多,大家士气都很旺盛,可以一用。” “回鹘那边三百匹马,前日到了后,尽数补进军中,现在两都一千骑,皆可一人两马,还多出两百匹来,或可扩大斥候。” “弓弩箭矢,按照泰山命令,均已检备完毕,一万五千羽,都是这两年积攒下来的。” 索勋虽然并非什么好鸟,但毕竟也是身经数十战的沙场老将,对于治军还是比张淮深要强的。 他这才放下心来 但曹仁贵也有些迟疑,问道 “泰山,咱们这点人手,怕是压不过沙州那边啊......” 索勋却是笑道 “放心吧,虽然李家那边,人被张淮深捉住了,但消息却是传出去了。” “仆固巴斤可汗已经允诺了,只要我们控制住沙州局势,他愿亲领五千骑兵,南下与我们汇合!” 此言一出,众将纷纷鼓舞。 所谓仆固巴斤可汗,便是高昌回鹘的首领,乃是此间西域一大势力,连于阗国都为之忌惮。 拥众十数万户,控弦三万余众。 “届时,李氏率部起事于城内,我等尽发精锐,从鸣沙山向内猛突,只要控制住府中衙门,和张淮深,事情就算成了!” 大顺元年,西起高昌,东至平卢,风云密布 ------------------------------------- 二月十四,在凉州度过了年节的李业,重新回到了大本营灵州。 此时的灵州,相较于三年多前,李业刚到时,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改变。 在李愚主持下,唐徕渠、汉渠修复工程基本结束 三百万亩新开出来的肥沃良田,已经安置了超过三万户民众。 哪怕是最保守的预计,今年秋收,凉国全境秋税粮食,也会超过八十万斛。 温饱问题解决之后,市井经济也开始复苏。 张承业让人把灵州城内,围绕着运河和池园,种植了数万株果树,一到秋天,却见金黄一片,果香飘远十里。 这些果园,让位于西北边塞,大漠孤烟的灵州城,多出了许多灵气 从城内一直延伸到城外二十里,朝长安方向。 “此番一别,大哥务要保重。” 上千甲士军马肃立,李业和符存审并肩而行,却是尊为凉王的李业,亲自替符存审牵着战马。 对于符存审的东征,李业可谓是依依不舍。 不只是出于兄弟之义,符存审也是他的左膀右臂,光是空出来的陇右都指挥使位置,李业都还没想好让谁来接替。 符存审止住脚步,恳切对李业道 “子烨,陇右之事,我走之后,秦彦虽然是老弟兄,但能力还差些,我以为还是李唐宾合适。” 李业知道,对方这是在交代,沉默不言,只是一手握住马缰,一手从腰间取下一物。 竟是一向随身携带,当初郑畋所赠的龙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