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流凤凰嫁龙门》 第一章 时维春月,年属丰庆三年,国泰民安,武林……不太平。 去年夏月,身为武林至尊的孤残老人,忽然宣布将隐退山林,从那时候起,武林便开始波诡云谲。 京城向来是皇帝老子的座下辖城,朝廷与武林多有共识,武林内,不论辈分高低、管你是何门、何派,一旦踏进京城,必须收敛节制,不能任意动刀动武。 有鉴於这条不成文的规定,不时可以看见武林恶徒,一进京城里头,就大摇大摆的逛起大街。 此时的京城街角,一群还未断奶的孩童,正团团围绕着一张红巾方桌,彼此挨在一起嘻笑喧闹。 「月牙儿、月牙儿,你说武林里到底有什麽厉害的人物?」小奶娃执起袖管抹掉满脸的鼻涕,笑得傻兮兮的,吵着想听故事。 被小奶娃点名的姑娘,站没站相、坐没坐姿的驼着背,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微微抬起一张白得透净的脸蛋,睨向这群不肯离开的小鬼头。 反正今天也没几个傻蛋上当,她闲来无事,就跟这些奶娃娃闲磕牙,耗耗无聊。 趴在桌沿装死的孟月牙,忽然弯开一抹灵精灿笑。「好,我就来说说这个潜龙七少的故事。」 她模样虽然平凡,但是乾净清亮的嗓音,倒是替她增色不少。 还没断奶的小娃娃哪里懂什麽潜龙七少,呆呆反问:「什麽是潜龙七少?」 其中,有个岁数较长一些的孩子大声回应:「我知道!潜龙七少便是亢龙教最顶尖的英才。我爹说过,当今武林有三兽鼎足:一龙,二凤,三麒麟,就是大家称颂的三教……」 孟月牙拍拍那孩子的发顶,以示鼓励,嘻嘻笑道:「兔宝说得很好。不过你们知不知道,这个三教里头,还有分成九流?」 「三教九流!」孩童们不约而同的齐声喊道。 「月牙儿,什麽又是九流?」流鼻水的小不点呆呆发问。 「所谓九流啊,当然是指三教底下又各自再分成三个流派。」晶灿大眼溜溜一转,她越说越来劲。「以亢龙教来说,三流分别是『回龙驭』、『蛰龙伏』、『蟠龙踞』,潜龙七少便是从这三个流派中推选出来,个个是人中之龙,豪中之杰。」 「我娘说,生女当嫁潜龙少,生子当入亢龙教,等我长大之後也要加入亢龙教。」兔宝拍拍胸口,装得像个大人似的,笑翻了身旁的玩伴。 对街卖饼的张三忽然朝他们高声一呼:「兔宝,这个三教可不是普通人能加入,我看你还是回家多念点书,别像这个月牙儿,成天靠张嘴断人生死,瞎掰成性。」奚落的意味好浓厚啊。 孟月牙皱起了白净的圆脸,倒竖双眉站起身,两手叉放在腰边,凶巴巴地瞪了回去。 「哇,月牙儿生气了,快跑快跑!」兔宝嘻嘻大叫。 片刻,原先闹哄哄的孩子们像天女散花般逃窜去也,不忘边跑边戏闹的喊:「月牙儿弯弯,眼弯弯,嘴弯弯……」 孟月牙微微眯起的双眸还真像极了一轮新月,小鬼头跑得一个也不剩,她索性对刚才没事找碴的卖饼张三发飙。 「臭张三,好端端的干嘛扯到我身上,你是饼吃多了撑着是不是?!」 张三毫不介意她的狠瞪,迳自笑道:「月牙,你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例子,我不说你要说谁呀。」 「说我什麽?」孟月牙气呼呼的瞟向对街。 张三扳起指头细数:「你五岁加入磷凤教,模样不美,专门干些投机取巧之事,所以被分到最糟糕的『痴凤啼』流派。痴凤啼是众所皆知专出怪人的流派,举凡身体有残缺、心术不正、面貌不佳者全归在此流派,我提你当例子,是要那些孩子别误入歧途……」 听得不耐烦,孟月牙又坐回凳子上,撑腮斜睨着滔滔不绝的张三,一肚子冤火。 真气人,痴凤啼就痴凤啼呗,她才不以此为辱,打她五岁入教那年起,就立誓要以发扬痴凤啼为己任,哼! 「呸!我们痴凤啼有哪一点犯着你了?居然要这样损人,我们痴凤啼可是磷凤教的中流砥柱,哪里有你说的这麽糟。」 张三捧着肚皮哈哈大笑。「放眼当世,也只有你会以身为痴凤啼为荣,我看你这辈子是要孤独终老了。」 孟月牙气得横眉竖眼,差点就拿起桌上的诗签筒砸过去,可惜,这是她的「谋生工具」,千万摔不得、摔不得。 张三说的没错,磷凤教底下又分三个流派,一凤来仪,二凤灵犀,三痴凤啼。 武林人都知道,要寻得才女佳人,来磷凤教便有之,里头个个是女中之凤、花中之娇……当然,痴凤啼除外。 龙教出俊才,凤教出女杰,两教自创始以来便有联姻之制,龙配凤自古以来当即如此,坏就坏在这个痴凤啼素质不良,龙教这些年来在招亲时,自动略过痴凤啼,根本是把这个流派视若无睹。 她孟月牙,今年芳龄十八,按照教规,凤女十八当出阁,若未择良夫而栖,就得终生留在教内尽心竭力,不得有怨。 唉,她也很想嫁个好夫婿啊,只不过……痴凤啼三字背负重大啊。 张三又很不客气地奚落道:「小月牙叹啥气,你要是真想嫁,不如就在京里选个傻书生下手,要是想等龙教的才子来招亲,我看,还是等下辈子吧。」 孟月牙揪过身前的小发辫愠恼地把弄着,珠玉般晶灿的瞳眸尽是不甘与无奈,谁教她貌不惊人、才不通,也不是一块习武的料,一旦被归在痴凤啼,就注定她这辈子要让人看轻。 「唉……」孟月牙幽幽叹了一口气,穷极无聊的捧起两腮,白净脸蛋上,勉强能称得上漂亮的杏眸,让她的双掌挤得只剩两条细缝。 嗳,流年不利啊,今天呆坐了大半日,就是盼不到个傻子上门。 蓦地,有人一手拍响桌面,签筒翻倒,签条洒了满桌,孟月牙惊得跳起身子,双手捏住耳垂,咽了口唾沫,惊惶看向来人。 她挤出个苦哈哈的谄媚笑容,朝来势汹汹的女子好声好气道:「芙蓉姊,怎麽有空进京啊?小月牙若是早些知道您要来,一定三跪九叩的迎接……」 冷不防地,一只肥厚的虎爪掐上孟月牙皎白的圆颊,尽情蹂躏着。「少跟我来这套,月牙儿,你知不知道今儿个是什麽日子?」 孟月牙忍着颊上的痛楚,一脸陪笑道:「回芙蓉姊的话,小月牙还真的不知道今儿个是什麽日子。」其实她知道,而且是很该死的记得一清二楚。 玉芙蓉冷笑数声,又使劲的猛掐恶捏,顿时痛得孟月牙哀叫求饶。 「孟月牙向来是痴凤啼里最精明狡猾的一个,你会不知道今天是举行流派大会的日子?」 孟月牙眼角挤出几颗泪珠,秀眉垂成两道苦情八字眉,一边使出哭腔喊道:「饶命啊,芙蓉姊,我忙着替咱门痴凤啼赚银子,哪还有闲空去记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唉,真是要命,居然找人找进京里,这下她真是劫数难逃啊。 玉芙蓉总算松开虎爪,改而捏上她的胳臂,一张穷凶极恶的脸,还真像极了隔壁酱菜店大虎的後母,看得她心惊惊、胆跳跳。 孟月牙哭丧着张脸道:「芙蓉姊,你饶了我吧,我还年轻,不想就这麽将岁月断送……不对,是奉献给痴凤啼。」 玉芙蓉回以冷笑。「你怎麽知道掌主要推派你当下任的执事?」 孟月牙举起袖管抹去脸上的斑斑热泪,哀怨地回睇同门师姊,「当然啦,整门痴凤啼里,就属我最会挣钱,教规又言明每个流派的掌主执事,都要扛起整门流派的开销支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掌主绝对会把脑筋动到我身上。」 玉芙蓉瞥过满桌骗人的玩意儿,笑着揶揄:「也是啊,你这小月牙打从八岁就开始走骗江湖,黑的都能让你说成白的,摆个算命摊居然还能弄出个名气来,你这种攒钱功夫可真是我们痴凤啼需要的人才啊。」 孟月牙仰起下巴,一脸骄傲:「我算命可都是凭真本事的,句句属实,绝无骗人,我最近还学会怎麽通灵,可以下地府和阴间鬼差沟通……」 玉芙蓉懒得听她瞎扯,一把拽起瘦小人儿,转身就走。「走,现在就跟我回教里去。」 「不要啊……」这会儿,孟月牙忍不住喷泪。 天晓得哩,万一真让她当上痴凤啼的掌主,不但这辈子休想离教,连带的她身上所有积蓄都得跟着充公啊。 充公哪!她这个守财奴怎麽可能舍得把毕生积蓄全献给痴凤啼,别傻了,她还不如赶紧找个人嫁了…… 唉,最教人可恨的是,凤教有规,凤女非龙教不嫁,若是有违背规令者……说真格的,自创教以来,至今还真没人破戒过,凤教女子不是下嫁龙教男子,不然便是老死凤教,唯有两路可以选。 玉芙蓉见她打死不肯走,任凭自己死拖活拉都不愿挪动脚步,突地心生一念,蓦然松开手,乐得孟月牙以为自己真逃过一劫。 玉芙蓉勾起唇角,笑得颇是算计。「月牙儿,你若真的不想随我回教,那好,你替我办件事,只要办得妥当,我就回教告诉掌主没见着你的人。」 哇,这麽好的交易不做可惜,孟月牙摩拳擦掌,笑得可灿烂了。 「好啊,芙蓉姊,你说说,你要我替你办什麽样的事儿?」 玉芙蓉勾勾手指要她跟上来,两人走了一段路,来到京城里最闻名的王记茶馆门外,孟月牙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她轻蹙眉心,觑向玉芙蓉:「芙蓉姊的意思,是要小月牙请你吃饭?」 玉芙蓉冷哼:「你当我老几啊,以为请我吃顿饭就能打发我吗?要捉你这只贼溜溜的小泥鳅回教里,我可是吃饱喝足了才来。给我看清楚了,最里边那桌……」 「哪一桌?」 玉芙蓉乾脆一把扯过眼拙的孟月牙,指向茶馆里位置最隐蔽的角落,一名身着墨蓝长衫的高大身影背向她们俩的视线。 孟月牙瞪大双眼,倒抽一口冷气:「芙蓉姊,你、你不会是要我替你拐个男人来当夫婿吧?」 她们痴凤啼里全是一些渴望嫁人离教的痴凤,真是惨无人寰啊! 玉芙蓉愤瞪她一眼,敲了她发心一记。「傻子,我玉芙蓉早就矢志留在痴凤啼了,哪还会对什麽男人动心,张大你的眼睛给我看清楚了,看看那男子腰间佩的是什麽?」 孟月牙纳闷地再将目光瞟回茶馆里边,瞬间双眼一亮,她总算知道玉芙蓉是在贪婪些什麽了。 男子腰间系着一块雕龙翠玉,玉质温润滑顺,光彩亮泽明耀,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块上上等的好玉,肯定可以卖个好价钱……慢着!该不会芙蓉姊是要她…… 孟月牙浑身一抖,睐向身旁笑咪咪的玉芙蓉,她抿抿唇瓣,低声问:「芙蓉姊,你该不会是赌瘾发作,要我将那块宝玉摸来让你去典当些钱用急吧?」 玉芙蓉乾咳几声,又巴了她额头一记。「年关将至,咱们痴凤啼也是要办些年货才好过年,我怎麽可能会因为个人私慾而动这种歪念头。」 孟月牙搓着红肿的前额,嘴角抽动了数下,苦笑连连。 是喔,芙蓉姊最好是有像她口中的这麽关爱自家流派。谁人不知,玉芙蓉可是京城一带出了名的好赌,光是积欠的赌债,都够她们痴凤啼一门伙食费用上两年之久。 「小月牙,我看那男子一身锦衣袍衫,桌上都是一些昂贵佳肴,铁定是什麽名门的富贵公子,摸他那块玉来用用也无伤大雅,反正他有的是钱,再买就有,但我们痴凤啼可是要过好年的,没那块玉不行……」 「行了,行了,芙蓉姊的意思我明白,你就移驾到前面的巷子里候着,我这就去帮你、不,是帮咱们痴凤啼才对,去把那块玉弄来。」 得了吧,她敢打赌,这块玉的下场,准是进了赌坊头儿的腰缠里。 玉芙蓉听得眉开眼笑,朝她使了个眼色,随即欣喜离去。可怜的孟月牙苦着张脸,缩在茶馆门外偷偷觑着男子动静。 「摸」,可是门极大的学问。 痴凤啼穷苦潦倒的时候,上任掌主就曾经传授众女「摸功」,而她个头娇小就这麽一丁点大,自然将摸功发挥到最精湛高深的境界。 只不过,她已经改邪归正很久了,只因为她後来才发现到,光凭一张嘴骗吃骗喝,比起动手动脚要来得更不费气力。 好啊,眼下为了她美好光明的前途,显然是非摸不可。 孟月牙眼珠子溜转了一圈,古灵精怪的,她蹲下身子,双手往地上拾了把尘灰,往脸颊、前额和鼻尖随意涂抹,把乾净透白的一张脸抹得黑乌乌,然後趁着茶馆里人声杂沓的空档溜了进去。 她双眸紧紧锁着男子腰间的玉佩,心跳加快,已经许久没使摸功了,也不知道自己的身手还灵不灵活? 孟月牙垂眸掩睫,行经茶馆角落时,前脚拐了後脚一记,重心陡然大失。 「哇──」 她惊慌失措的向前扑倒,很不客气地扑上那蓝衫主人的腿上,两只小手更在半空中挥舞着,见着什麽就抓。 ……奇了,对方怎麽没反应? 等着对方出声问候,怎麽等就是等不着,孟月牙突然感受到一股慑人寒意,还巴在对方腿上的小手不自觉地抖了数下,她怔怔抬眸望去。 霎时,孟月牙痴痴呆愣,芳心怦怦作响。 眼前男子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脸庞,两道剑眉霸气如虹,一双淡漠无绪的狭长眼眸,高挺鼻梁再配上一张极薄的嘴唇,当真是俊美如斯啊…… 「滚。」 哇,就连嗓音也是醇厚悦耳。孟月牙痴痴回神,连忙执起袖管抹去嘴边的唾沫,一双圆滚滚的大眼依然盯着男子面庞不放。 宋灏日垂目,望着趴在自己腿上的脏兮兮脸蛋,再瞥过她一身粗布罗裙,寻思片刻後,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掷向孟月牙。 孟月牙虽然有些犯傻,仍是眼明手快的接住这锭银子,直到银子握在手心里头,当下懊悔莫及。 坏毛病啊她,都被人当成小乞丐了,她居然还能这麽手脚犯贱的接下这锭银子! 「喂,你这人怎麽回事?我又不是叫化子,做什麽要这样把银两扔给我?」未免太瞧不起人了,真是! 宋灏日别开目光,迳自执过酒杯,啜饮了一口之後,才又睇向孟月牙,他剑眉微拢,怒意勃发。 「你要赖在我腿上多久?」 「直到你给我一声道歉。」看她个头小小就想欺负人啊,那他是惹错对象了! 宋灏日唇角微弯,似笑非笑,眸内不见笑意。「我应该不需要向一个想趁机敲竹杠的小贼道歉。」 对於这种市井小技俩早已经见怪不怪,这些人通常会挑个肥羊,先佯装不小心摔倒,再随口栽赃,便可以耍赖讨钱。 只不过,眼前的女子身形娇小单薄,换作一般人,恐怕会心生怜悯,乖乖的把银两掏出来。 孟月牙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虽然她这一摔的主要目的不在敲诈,不过也是另有所图,不禁心虚的脸红起来。 只是她在江湖混吃混玩多年,早已经练就一身金刚不羞愧之身,立刻又恢复成先前的理直气壮。 她竖起手指,比向宋灏日的高挺鼻头。「想不到公子器宇轩昂,面貌俊秀过人,结果竟然长了一双狗眼,因为只有狗眼才会看人低啊。」心寒啊,这人生得这样好看,说起话来却是这麽刻薄。 宋灏日挥开她的手指,目光寒冽,「你究竟要在我腿上赖多久?」 他不喜欢有人碰触身躯,脸色阴鸷得教人直打冷颤。 向来惜命如金的孟月牙忍不住瑟缩了下,连忙从他腿上爬起来,料不到双腿有些麻,爬到一半又腿软的摔了个跤。 原以为他会好心帮忙拉她一把,结果他瞧也不瞧,继续喝着自己的酒,将她视若无物。 可恶!这人是在跩个什麽劲啊!打她在京城内走动这麽多年来,对这张俊美脸庞还真没印象,难不成他也是三教九流的人? 不可能,不可能,根据江湖传闻,亢龙教的英才俊士们,个个是温文儒雅谈吐不俗,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怎可能像眼前这个蓝衫男子这般高傲无礼。 「啐!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混帐。」孟月牙嘴里叨叨絮絮,狼狈的爬起身,小手掸去罗裙上的灰尘。 宋灏日耳力灵敏,听见「怜香惜玉」一词的时候,竟然撇过冷漠的俊容,斜斜睨她一眼,百般嘲弄的眼神像是无声说着:你浑身上下既不香,面貌也没有秀美如玉,我又何须怜香惜玉。 孟月牙为之气结,恨恨的瞪他一眼,等到宋灏日又别开脸,她才眼露狡黠之色,偷偷觑着自己衣襟内的上等美玉。 呵呵,她可是很懂得「怜香惜玉」的,这块龙形宝玉当真美极了,留在他身上实在太可惜,就当作是给她的赔偿吧。 蓦地,她感觉到蓝衫男子再度睨向自己,她轻哼一声,大剌剌的扭头就走。 弄清楚啊,她孟月牙可是痴凤啼里最识时务也最上道的人,才不会跟这种傲慢之徒一般见识,啐! 孟月牙一溜烟的出了王记茶馆,一眨眼工夫便消失在城里的街巷里。 隔了片刻,宋灏日搁下酒杯准备离开,顺势垂下双眸,瞥过自己的左腰。 霎时,俊目一怔,双眉微皱,瞳内燃起两簇火光。 原来那名小乞儿图的不是敲诈银两,而是相中他的玉佩……好,极好,是他小看了她的能耐,才会如此大意。 目光徐缓转至茶馆之外,宋灏日严峻的脸庞勾起一抹冷笑,不知在盘算些什麽。 十杂街,两女正在分赃。 孟月牙眼巴巴地看着那块温润美玉让笑咪咪的玉芙蓉抢过,泪水差点滚出眼眶。这可是她让人误当成乞丐赔上尊严才得手的稀世珍品,就这麽双手奉上,还真是不甘心哪! 「您要我办的事情我都给您办妥了,芙蓉姊回到教里,可千万不能提起见过我的事。」心痛啊,那块玉换得的银两,肯定足够她逍遥个大半年。 玉芙蓉赌瘾大作,根本没心思搭理她,随口敷衍道:「行了,行了,回去算你的命去,要是掌主问起,我会说小月牙从人间消迹了。」 「不是吧,芙蓉姊,你说归说,也不用咒我吧!我小月牙可是还盼着要嫁人享福的。」 玉芙蓉哈哈大笑:「你傻了不成,咱们痴凤啼之所以称作痴凤啼,还不就是聚集了一群嫁不出去的痴心怨女来着,你要是嫁得出去,我玉芙蓉早就是潜龙七少的妻子。」 孟月牙低首把弄着垂落胸前的发辫,已经擦拭乾净的脸蛋满是不甘,哀声叹道:「痴凤啼啊痴凤啼,啼到何时有终期……」 「不过,龙凤两教的招婚大日也近了,或许,有哪个不长眼的龙教男子会栽在你手里也说不定。」玉芙蓉一时善心大发,顺口安慰她。 孟月牙笑弯眉睫,双手合握,万般憧憬地遥望晴空。「其他人我才不要,我只要回龙驭的尹少兰,文弱翩翩的一代奇男子……」 玉芙蓉嗤笑不止。「小月牙啊,你疯了不成?亢龙教的尹少兰可是隶属於集顶尖英才的回龙驭,而且还是名列潜龙七少其中,他如果与凤教婚配,肯定是跟凤来仪或是凤灵犀的那些名门才女,我们痴凤啼只有捡别人剩下的命,你还是少作梦了吧。」 孟月牙登时垮下笑容,苦哈哈地望着玉芙蓉,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啊,我这人专爱挑最好的梦来作,况且人家潜龙七少也不一定会看上她们,哼哼!」 玉芙蓉懒得跟她斗嘴,孟月牙的嘴皮子可是痴凤啼里出了名的刁蛮,这小丫头片子还曾经帮助几个民妇上官府拟状告人,从来不吃哑巴亏。 「好啦,我要回教了,你自个儿安分点,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如果真的不想一辈子留在痴凤啼,那就赶紧找个龙教少侠嫁了。」 玉芙蓉握着手心里的宝玉,笑得合不拢嘴的离去,孟月牙欲哭无泪的咬着袖口,暗暗跟那块翠玉摇手告别,随後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她的神算小摊。 唉,她可是打死都不愿意留守在痴凤啼孤独终老,可是,要找个龙教男子把自己嫁了,怎麽会这麽困难啊…… 所谓的天花乱坠合该是如此吧? 能从星辰的明暗扯到个人命运的生死,再从面相一路看到手相,连带地还摸起骨来,再来个算命兼治病抓药…… 「你这骨架过大又硬,天生是个粗命,很苦很苦的。」孟月牙秀眉一皱,双手拍桌,摇头又叹气。 黄大福闻言直冒冷汗,脸色发青。「仙姑啊,你说我该怎麽办才好?」 「不急,我替你看过手相了,你天生福薄,但是若能娶个好妻将福运让渡给你,自然就能转衰为盛。」孟月牙说得头头是道,时不时用眼角觑着听得入神的黄大福。 果然不出她所料,黄大福又焦虑的追问道:「仙姑,我要上哪儿找个有福气的妻子?」 孟月牙轻咳几声,装腔作势的回道:「有道是福气难寻,这样吧,我有位茅山道行颇高的师兄,他曾经给我画了张求好姻缘的灵符,我本来想留给自己的……」 她面有难色的顿下嗓音,一副欲言又止。 「仙姑,算我求你了,请你将那张灵符转卖给我,价格任你开口,只要你肯让,要多少银两补偿都无妨。」 嘿,这招真是屡试不爽。孟月牙在心底暗暗窃笑,表面上,还是垂首叹气不住的摇头,装作一脸为难。 「唉,这不是银两的问题……」她幽幽望向远方,右拳却伸到黄大福的脸前,然後张开纤长的五指,左摇三下,右晃两下。 黄大福恍然大悟,急忙掏出银两,搁上孟月牙摊平在桌上的左掌,银两一落进白皙的手心里,她即刻收拳。 孟月牙面无表情的收妥银两,这才望向黄大福,「好,看在你这麽有心想扭转命运的份上,我就把这张灵符转让给你,希望你往後能讨个好妻渡福运给你。」 语罢,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黄符,上头用红色朱砂画了些图案,然後佯装很是不舍的递给黄大福。 孟月牙眼露忧伤地摆摆手。「你走吧,但愿这张灵符能给你带来一生的好福气,我这样帮了你,是折损了自己的福分,也是仁至义尽了。」 黄大福手捧着灵符,像是得了什麽仙丹神药似的狂喜道谢:「谢仙姑,谢仙姑!」 直到黄大福走远,把弄着发辫的孟月牙,才缓缓溜动灵精大眼,掏出方才得手的银两,绽开一抹灿笑。 「良妻到哪儿都讨得到,所以那张符一定有效的,我可没有诓你。」她拨弄着掌上的银两,笑嘻嘻地说道。 不远处,一双狭长的黑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似乎明白了什麽,弯唇冷笑。 不知死活的孟月牙收起银两,搓搓双掌笑得傻兮兮,正想着等会儿要上哪间餐馆去饱餐一顿,突地,一道颀长的身影当头迎来,她还没回神,对方已经坐在刚才黄大福的位置上。 蓝衫男子双臂环胸,寒峻的俊颜很是眼熟,他的步履轻如疾风,杳无声息,身後背着一把镶珠长剑…… 哎呀,死人了,这下可真的要死人了!依照她多年的经验来看,此人铁定是个习武高手啊。 镇定,他不可能认得出自己,昨儿个她把脸蛋弄得乌漆抹黑,谁都认不得的呀── 「孟月牙,京城一带出名的算命大仙,举凡摸骨、测字、医病都精通的小仙姑。」宋灏日嗓音清冷,语调平稳,一语道破她的底细。 孟月牙差点让涌上喉头的唾液噎死,她咳了几声,才怯懦的回望他,勉强挤出苦笑:「公子,你是要上门问聘吗?何必探查我的底呢?」真要命,他该不会为了一块玉对她动了杀念? 宋灏日冷笑,「莫怪乎昨日在茶馆,你赖在我腿上迟迟不肯起来,原来就是为了偷我的玉佩。」 孟月牙无辜的眨眨大眼,搔了搔白皙的耳根子。「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听不明白公子的话。」 宋灏日知道她在装傻,淡淡瞥过红桌上琳琅满目的骗人玩意儿,寻思片刻方道:「好,那你来替我算个命,若是算得准确,我就将那块玉送给你,往後绝不再追究。」 闻言,孟月牙双眼一亮,嘿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千万不能反悔──」 话一脱口,她立刻懊悔得想咬舌自尽。 果然,宋灏日阴柔的俊脸露出一抹「逮着你」的阴笑,很冷很冷,会让人打从心底发寒的笑。 「哇啊,大侠饶命啊!」孟月牙没由来嚎啕大哭,引起路人纷纷侧目。 宋灏日面色诧异,顿时松了戒备,孟月牙抓准时机,巧手抓起签筒,把心一横,朝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砸过去。 赶紧逃啊,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孟月牙像只急欲逃命的白兔,蹲下身子钻过桌底,连滚带爬的拔腿狂奔,不要命似的四处流窜,嘴里还大声嚷嚷。 「杀人啦!杀人啦……」 闪过签筒突袭的宋灏日冷冷一笑,不顾旁人侧目,观察起孟月牙逃走的方向,决定不再手下留情。 孟月牙像是身後有恶鬼在追赶,一路狂奔到京城外围的杨柳堤岸,前脚绊住後脚硬生生摔了个大跤,鼻青脸肿的哀哀乱叫。 「疼死我了,有事没事我给自己惹了什麽大麻烦,真是倒楣透了……」 「後头还有更倒楣的有你好受。」冷不防地,身後传来一道森冷的声音。 趴在地上的孟月牙闻声大愣,白净脸蛋皱得像是一条白玉苦瓜。 不会吧,她跑到差点断气,结果他没三两下便追上来,难道她命休矣? 「这位少侠,有话好说──」 「左右两手,你想要留下哪一只?」 孟月牙双眸圆瞠,耳後传来宝剑出鞘的铿锵声,还没回首,银亮的剑身已经抵上她面前。 她倒抽一口大气,剑刃慢慢挑开她垂落眼前的几绺发丝,似乎在估量着该从何下手。 常听人说,人在死前一刻,脑海里会出现尚未了却的最大心愿,此时此刻,她的脑海只有一个思绪── 「别砍我,我这双手都没有跟未来夫君牵过,你别砍我!」孟月牙哭得唏哩哗啦,泪水狂泻。 听见她的哽咽求饶,宋灏日冰冷的俊面微怔,握剑的左手不自觉地松了些。 未来夫君?像她这般心术不正、专门欺骗无知小民的女子也有夫君?这可有趣了,他倒是很想瞧瞧,她的夫君会是长得什麽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