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妆》 第一章 瑞光发涧(上) 熙宁二十六年秋,帝京宫城之西的太液池湖心岛上丹桂飘香。 岛上的宫殿名曰琼宇,上接天幕,下眺碧波。皇后叶氏凝妆华服,提着红仙鹤灵芝妆花龙襕缘襈裙缓缓走向琼宇最高处。 皇后叶氏小字思卿,本是落魄的相府弃女,在襁褓中险些葬身荒野,幸而为养父收养才得以长成。后来养父卷入逆案,她被迫辗转求生。 这十余年来她如履薄冰,入帝京、回叶府、做宫妃、封国后,一步一步终于爬上这帝京城的最高处。 她以为她得到了最尊崇的地位,她以为她得到了最真挚的情爱。执今上之手,能够为后世留存一段佳话。 穿上翟衣、戴上凤冠的那一刻,她未曾料到做皇后就像在经历一场大逃杀。 她曾以身为饵,助今上扫清妖氛。她曾在熊熊大火中纵身一跃,去赌她的锦绣前程。 没想到他们能共苦不能同甘,到头来她只不过是今上放在前朝后宫的一颗棋子。 今上步步算计,让她无路可退。 “京卫需要更得力的舵手,你不合适。” “以后宫眷的小事,你不必再操心。” “你最怕麻烦,不必再让命妇入宫朝拜于你。” “孩子们都长大了,不需要你照看。” “这处宫室很好,你不许再换住处。” 思卿深知她绝不能让宫城成为她的牢笼,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筹谋良久,算无遗策,她终于可以温柔地抚摸着今上道:“陛下,我来,就是来抢你萧氏的江山的。” 十三年前她被至亲欺骗不得不进入血色凝结成的宫墙之后,十三年后她终于可以主宰属于她的一切。 而今回想起她在十三年前回帝京时的情景已有些模糊,她用手扶了扶冰凉的燕居冠,开始极力思索十三年前她要回帝京城时的那个入京就遇刺的阴雨天。 那天,她向从南省接她回京的胞兄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阿兄,帝京城,会是什么样子?” 她闭上眼睛,那一幕重现于她的脑海之中。 “阿兄,帝京城,会是什么样子?”穿绀青纱氅的少女侧头笑问她的兄长,一对明珠耳珰随之曳动,如同荷叶上的清露。 她胞兄言简意赅地答:“繁华。” 从江浙到帝京一路行来,她已摸清楚了胞兄的性子,知道胞兄一向寡言少语惜字如金,于是追问:“都说本朝之制,敦尚节俭,非有汉唐宫室之广丽。帝京城,真的有那么繁华么?” 她已经忘记了她的胞兄如何答话,只记得他们兄妹还没入京就遭遇了一场刺杀。 那时候今上元后何皇后新丧,她的父兄急着将她从民间骗回帝京,就是为了将她送入宫中窥伺那悬而未定的中宫皇后之位。 可新故的何皇后还有一堂妹何宁嫔在宫中,何家当然希望何宁嫔成为继后。她还没进京,何氏就勾结外藩意欲意欲将她除去。 她从入京前的这场刺杀中死里逃生,等她发现真相时已经无法逃离父兄的掌控。 熙宁十三年,帝京皆知东阁大学士叶秀峰终于寻回了失散已久的独女。 原来思卿出生时的名字从“兰”辈,唤作“兰若”。甫一出生,就因为一些缘故,与生父叶秀峰“失散”。后来她为人收养,养父为她取名“思卿”,所以她回府第一件事情就是再三申明她的名字不是“兰若”,而是唤作“思卿”。 为她取名的生父叶秀峰不豫,似乎急于把她养父的一切都抹去。于是叶大小姐很不客气地用“老匹夫”三个字问候了乃父,终日在府内兴风作浪,搅得阖家不宁。 此刻叶府花园中,两位穿水色窄袖交领衫儿的小鬟,年可十三四岁,都提着食盒,不紧不慢走着。一位穿鹅黄比甲的拎起裙角道:“听说大姑娘性子冷,在南边时,是商户人家养大的,小家子气得紧,通身没有帝京小姐的气派!” “谁说不是,这位大姑娘对老爷都冷言冷语的,老爷的脸都气青了。若非忌着大姑娘才回府,只怕就要发作了。大姑娘也真是的,回府就得罪老爷,一点成算都没有。”穿水色衫儿的附和。 “我听说……大姑娘性子像先头大太太呢,你瞧大姑娘和大爷长得多像。大爷若梳起髻儿,穿上衫裙,和大姑娘现在一处,只怕分不清谁是谁呢!” “且别闲话了,咱们快去快回,把东西撂下,赶快走。那天大姑娘把四太太给呛了,四太太发狠呢,说谁和大姑娘好,四太太要治谁。” “你怕四太太作甚!府里头三太太管家,三太太对大姑娘挺温和的。” “你知道什么!那天三老爷又闹着休妻,还不是嫌弃三太太没生养?哪天三太太真回了娘家,还不轮到四太太当家?她那记千年的性子,开罪不起!” 叶秀峰的原配亡故后虽有一群姨娘,但一直没再续娶。因没分家,三房太太就做了叶府当家人。三太太一直没生养,又和三老爷失和,三老爷总是把“休妻”二字挂在嘴边。 小鬟走到思卿住的“枕流洲”,因为枕流洲四处环水,只有一座小桥连接园门与花园。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阁子,只见思卿穿着一件蕉布褂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八仙桌边上翻书。 思卿身边一位带阁鬓的大丫鬟唤作菱蓁,是三太太指来的,十分伶俐,便笑道:“姑娘,摆饭了,吃饭罢。” 两个小丫头摆好饭,掀开第一只碟子的宝珠盖儿,里面是混浊的汤水,漂浮着些许乳白沫儿。 菱蓁见连下人吃的都不如,正要发怒,思卿悠悠道:“府上好富贵的人家,金堆玉砌的阁子里头,一个姑娘的口粮都拿不出!既如此,寻我回来作甚!我回南去,大家清净!”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姑娘,姑娘,”菱蓁急忙拦住,好说歹说哄思卿坐下,又对小鬟道:“小蹄子,厨下昏头了,那这种东西来气大姑娘!” 穿水色衫儿的小鬟轻声道:“给姑娘的本是一品鸳汁,四太太屋里非要走了,给姑娘换成了这个……” 菱蓁还要斥责,思卿眼风一扫,“哦?四太太?那叫她来见我。” 小鬟吓了一跳,心道哪里有命长辈来见晚辈的道理。 “姑娘,四太太到底是长辈,这不合规矩。”菱蓁小心翼翼地劝解道。 “那就说,我这儿有南边带来的好茶叶,请四太太来喝茶,我顺便请教她府里的事情。”思卿对小鬟道。 菱蓁还要劝,被思卿按住,眼见思卿打发小鬟往四太太那边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太太终于带着她的侍女荷叶神情傲踞地出现在枕流洲的水系对岸。 思卿漫步走出阁子,待四太太踏上小桥,思卿忽然用力踩了小桥靠近阁子的一端。 小桥原是长条木板拼成的,思卿用力踩了木板的这一头,那另一头就翘了起来。四太太平素娇娇怯怯的,冷不防被翘到了水里。 菱蓁大惊失色:“姑娘做什么?” 这时候四太太的侍女荷叶挣扎着喊“来人啊!快……”断裂的桥板被溅上了水渍,十分湿滑,荷叶冷不防一脚滑下桥去。水里的四太太原本扑通到了岸边,被荷叶一冲,又沉了下去。 菱蓁见自己拦不住思卿,连忙趁思卿欣赏四太太在水里的姿态顾不得自己时,脱身奔去将管家的三太太喊来,三太太匆匆而至,见此情形也惊问:“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桥不结实,她们主仆掉进去了,我不会水,喊人也不来。三太太,我好害怕呀。”思卿娇声笑地道。 第一章 瑞光发涧(下) 三太太连忙唤来人来捞起四太太和荷叶送回住处,这一下惊动了今日休沐的叶秀峰。思卿对随后赶来的叶府众人冷冷道:“给我的吃食是混浊的,给我住的阁子外头是豆腐渣一般的,贵府接我回来,就是成心来欺负我的?” 管家的三太太连忙道:“姑娘别生气,是我不好,没发现这桥不对。姑娘受委屈,先去我哪儿坐坐罢。” 四房的兰萱随后跑来,看着嘴里还在叫骂不绝的四太太落汤鸡一般被抬走,喊了一声娘,又扑向思卿,“你为什么欺负我娘?” 思卿一闪身避开,兰萱收势不住,险些也跌进水里,幸而菱蓁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 “快去给你四婶子道歉!”叶秀峰怒火中烧。 “她若是我婶子,您就是我父亲,我几时认您是我父亲了,让您这般自作多情,婶子都帮我认好了!”思卿笑着冷冷道,“道歉,也该她给我道歉。三太太让我住馥清馆,她却非让我住这潮湿的小破阁子。今天她从这小破阁子掉下去,活该。” “你!”叶秀峰气大怒。 四房的兰萱要开口时,被三太太拦住了。三太太见他们父女好像有话要说,便悄悄带着众人离开了枕流洲,往四太太那边去了。 “既然你装病骗我回京,又不让我离开,就少管我的事!”思卿恨声道。 “我劝你最好给我消停一点,恪守闺训。要不你当心你养父……你养父身上有什么案子,不用我多说,你也清楚罢?” “你拿我傅伯伯威胁我?”思卿勃然变色,“行,闹起来,你把嫡亲女儿给余允和逆案的余孽养,你说,朝里会怎么对你?” “你!”叶秀峰一阵头晕目眩,眼看就要跌倒。 “真心痛要犯了?别倒在我这儿。菱蓁,把那个几姨奶奶喊来,把你们老爷扶走!”话音刚落,就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姨太太,哭天抢地七手八脚扶起叶秀峰,为首的还不忘数落思卿。思卿扶好鬓边撇的青金石烧蓝簪子,瞧也不瞧他们,转身进阁子,砰的一声用力合上门。 菱蓁无奈地看着自家大小姐,默默叹了口气。 叶秀峰本来为思卿安排了女塾师,教授她文学典故,品茶闻香,绘画下棋,谁知道思卿根本不理会。她在叶家百无聊赖,四处闲逛,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小弩,于是在馥清馆前射柳枝玩儿,还教手把手菱蓁如何用弩机。 府里很快传出流言,叶秀峰也就知道了,冲到枕流洲门口发怒,叫思卿放回弩机,思卿也不跟他争吵,便随手将弩机丢在水池里转身而去。 叶秀峰怒不可遏,命思卿搬去馥清馆,又命侍从看守馥清馆,将一楼窗户悉数钉死,不许思卿外出。沈浣画这日出去应酬,只有三太太来劝了思卿两句,思卿也没什么反应。 隔天晚上叶秀峰回到书房,书房里黑漆漆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也没点灯。叶秀峰这几天气性大,吼道:“人呢?!” 突然书桌上有蜡烛亮起来,照亮了思卿的面庞,叶秀峰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思卿笑道:“你不是说,叶府就是我的家么?既然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自己家里?难道你希望我消失么?” 叶秀峰道:“你——你怎么从馥清馆出来的?” 思卿道:“从馥清馆出来有什么难的?我早就说了,你保你该保的人,我就不会轻易离开。你我交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我劝你还是恪守界限的好。你别得寸进尺,否则你让我后悔,我也让你后悔。” 说完施施然起身,大摇大摆从叶秀峰面前走过,叶秀峰吼道,“你去哪儿!” “回去安歇,”思卿道,“哦,对了,一个时辰之内馥清馆一楼的窗户要是不能打开,明天早晨起来你还会收到意外之喜。” “你竟然敢威胁我——” 思卿转身微笑,“那又怎样,你要是不给我机会,我怎么就能威胁得了你呢?” “以后不准进我书房!” “你在心虚什么?” 思卿抖了抖袖子,飘飘摇摇就往外头去了。 叶秀峰怒将书案上所有东西都摔在地下,惊动了书房的侍从,“老老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秀峰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侍从连忙行礼,“刚……刚才脖子一酸,就睡着了,奇怪得很,像撞鬼了。” 叶秀峰听了脸色发青,挥手命他退下。 思卿这几天发作了一番,心里好受了许多。这日餐后无趣,独自一人往叶府西花园里逛,看到亭子上有一对叶秀峰题写的楹联,楹联下面落有叶秀峰的号。 思卿不愿意瞧见任何和叶秀峰有关的事物,于是从袖底拔出一柄短剑来,把“叶秀峰的号吭哧吭哧剐去。她刮得专心致志,忽然听到有些许响声传来。 思卿连忙喝道:“谁?” 思卿知道叶府除了二房早已出继不与叶家往来,大房三房四房没分家,至今仍住在一处。三房老爷袭了祖荫虚职,四房老爷出银子捐了个官儿,都爱捧戏子,都依着大房过活,并不成器。因此府上亲戚极多,她也不愿意探究这人究竟是谁,转身就要离开。 谁知竹丛里面走出一位宽袍大袖、持重儒雅的青年。这人容色澹然,颇有几分思卿养父的气度,正是叶兰成的舅兄沈江东。 沈江东袭爵嘉国公,履任京卫,思卿入京前在城外遇刺,还是沈江东恰好路过将她救下,思卿因此认得他。 “舅爷?”思卿道,“你来了,怎么不前面坐?” 沈江东一笑,指着思卿刮花的字问:“冒昧问叶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思卿拍拍手上的灰,敲敲叶秀峰的落款道:“前世得积多大的德行,才敢拿这几个字作号。” 沈江东笑道:“原来如此。”说完又问,“帝京好么?” 思卿笑道:“帝京自然没有南边好。” 沈江东追问:“叶相大安,叶姑娘怎么不南去?” 思卿面色一变,转头道:“走不了了。”说完拍了拍手里的灰,“老爷子今日在家,只怕一会儿就来寻舅爷你了。我先回去了。” 沈江东欲言又止,想了想只道:“请便。” 思卿走出西花园,路过她兄长叶兰成的住处,见她阿嫂沈浣画刚从娘家嘉国公府回来,领着下人收拾东西。 原来叶兰成娶的是嘉国公府的小姐,是现今的嘉国公沈江东唯一的妹妹。嘉国公沈江东是已故顾命大臣沈自舟的独子,少年承袭嘉国公爵位,与今上私交甚笃。而今沈江东方过而立,已履任要职,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年亲贵,统领帝京戍卫。叶秀峰攀上这门亲事,不可谓不得意。 沈浣画看见思卿,便招呼她进来,笑道:“正要找你去呢。”便把从娘家带来的缎子绡纱、赤金钗子、堆纱花分给思卿,又给她一件大红羽纱斗篷,问:“你怎么自己逛?菱蓁呢?” 思卿先谢了沈浣画的东西,而后笑道:“阿嫂晌午回娘家去了没瞧见,我把四房那位作弄了,辛苦菱蓁替我赔不是去了。阿嫂先忙,我回去看看菱蓁回来没有。” 沈浣画见思卿回府时日未久便憔悴了不少,心有不忍,却又唤住她道:“初五日我要到西山碧云寺去拜,你同我去西山散散,如何?” 思卿听了展颜一笑道:“如此甚好。”见沈浣画忙着收拾,于是就辞了出去。刚辞出去,沈浣画阁子里走出一人,正是方才和思卿说话的沈江东。 “阿兄,你先坐,等我归置归置东西。”沈浣画道。 沈江东笑道:“你这小姑身上有煞气,看起来不好相与。” “谁说的,思卿妹妹是顶好的,言语厉害些,心里不藏奸。她一回来,把四房那位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才回京几日,你怎知她不藏奸?还是远着些罢。” 沈浣画叹了口气:“思卿妹妹很不容易,我公爹什么打算,你还不知道?” ——— 全文以女主视角展开,但因为偏群像人物比较多,第二卷中附主要人物介绍,第86章附所有人物关系简介。 前三分之一为权谋导向,以“靖国公案”、“抚州案”、“定藩飞书案”为主线。 因为一开始构思故事时,故事是从第85章“帝京之变”开始发生的,所以最终成文后前85章主要是在埋线索。 主要情节冲突和男女主们的交集从第85章开始,第85章“帝京之变”是全文的首个主要冲突点。 女主叶思卿和萧绎的拉扯之路从85章至90章“帝京之变”彻底结束后萧绎回京开始。 感谢阅读~比心 第二章 云边孤雁(上) 沈江东听了默不作声,半晌道:“你公爹做官可真是精道。” 叶秀峰的女儿丢了十几年,从未见他找过。一朝何皇后去世,叶秀峰倒是着急找女儿回京来当攀龙附凤的筹码。 沈浣画放下东西,走进阁子,亲手给沈江东添了茶,沈江东问:“兰成呢?” “会诗去了。”沈浣画犹豫了片刻,“公爹想让兰成进翰林院,谋一个庶吉士。但是我和兰成商量过了,我们听你的,还是放外任的好。” 沈江东连连颔首:“就是这样。趁早离了府上这一窝乌七八糟的亲戚是正经。”他忽然想起一事,轻声问:“你初五日去西山,是去拜祭……” 沈浣画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你知道便罢了,不要讲出来。” 沈江东道:“除了你这小姑,还有谁陪你去?” 沈浣画道:“那日兰成要去拜会他的座师,没旁的人了。”她小声又说,“再说了,这件事的缘由我没告诉兰成。” “那我陪你去。”沈江东说。 沈浣画疑道:“你不用跟着三哥?” “那一位不让我跟着……” 正说着,传来了叶秀峰殷勤的笑声:“亲家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沈江东连忙应付叶秀峰去了。 到了初四日,沈浣画告诉三太太自己要到城外碧云寺上香,还想叫思卿陪自己同去。三太太听了为难:“老爷原说近来不叫大姑娘出府的。” 沈浣画笑道:“三婶子只管告诉公爹,恰逢我娘家兄长无事,陪我们同去。思卿妹妹回来这么久,不好总闷在府里。” 三太太应下了,晚间便告诉沈浣画:“老爷听说大姑娘要出门,便说请大奶奶多照应些大姑娘,还说请你们多带几个下人。” 沈浣画答应下,心里却纳罕,叶秀峰怎么如此提防自己这个女儿,难道害怕自己的女儿跑了不成? 翌日沈江东过府接自己的妹妹,沈浣画思卿姑嫂二人都穿了绯色圆领衫、秋香绿裙子,思卿畏寒,又加了一件玉色披风,带着沈浣画的陪嫁侍女霞影和菱蓁,辞了三太太,戴上帷帽坐车往碧云寺去。 除了车夫,叶秀峰果然又叫了十二位家下的仆从跟着,一个伴当都没带的沈江东看了直皱眉,心道沈浣画此时去西山可不能这般张扬。因见沈浣画向自己使眼色,于是待出城时就借故出言打发了四名仆从回叶府去。 出了城,沈江东刚要开口发问,思卿抢先道:“与嫂子无关,这都是老……老爷子派出来看着我的。” 沈江东还要问,沈浣画又抢先说:“阿兄,回头再说。” 沈江东纵有满腹疑惑,当着叶府的仆从也不好问太多,只好先将话咽了下去。 一时到了寺里,沈浣画自去参拜,思卿戴着帷帽站在沈江东身后没动,沈江东奇道:“你怎么不去拜?”他知道帝京城的亲贵女眷们大都是笃信佛法的。 思卿笑了笑,没说话。可是她戴着帷帽,沈江东看不见她的表情,只道她没听见,于是又问:“叶姑娘不进去拜么?内中女眷多,我不便进去,就在这里等你们。” 思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戴着帷帽,方才笑了笑回应沈江东的问题,他却瞧不见,于是一把揪下帷帽笑道:“我原不信这个。” 沈江东被她的举动吓得倒退了半步,随侍的菱蓁也惊了,刚要出言制止,思卿却又迅速把帷帽扣回自己的头上,口里道:“舅爷,我又不是怪物,吃不掉你妹子,你何必这样一惊一乍的。” 菱蓁轻声提醒道:“姑娘,少说两句罢。” 思卿听了道:“这里太吵,我去后面耳房坐。” 沈江东便叫菱蓁陪她去了。 思卿菱蓁主仆两个进耳房坐了,有小沙弥上了茶。思卿觉得身上冷,便问菱蓁:“那领大袖衫儿你带了么?” 菱蓁道:“带了,在车里。姑娘别乱走,我去取。” 思卿答应了,菱蓁自去取衣裳。思卿无聊,见耳房里还有一个套间,于是走进去瞧了瞧。这套间似乎通着那边院落,中间用纱幕隔开,纱幕那边也有女眷的身影。思卿没在意,纱幕那边却传来声响,“姑娘怎么称呼?”这声音似乎出自一个伤风之人的口中,嘶哑异常。 思卿随口答:“我姓叶。” “叶相新寻回的女儿?”纱幕后的人因为惊异,嗓音愈发和破锣一般。 思卿反问:“阁下是谁?” “来这儿的无非是信男善女。”对方答,“姑娘为何回京?帝京有什么好的?若能南去,何妨离开帝京?” 思卿皱眉,“你究竟是谁?” 纱幕后却无人应答,那痕身影也渐渐远去。 一时沈浣画参拜已毕,菱蓁也取了衣服回来。思卿想了想,并未对沈浣画和菱蓁说出方才遇上的古怪事。姑嫂两个又遇见几家官宦女眷,彼此草草打了招呼便散了,落后沈氏兄妹并思卿到内间吃斋饭。 沈浣画和思卿都摘下帷帽,沈浣画泪痕宛然,思卿也不多问,沈浣画悄悄松了口气,揩了泪,和兄长说起几件娘家亲戚的闲事。 思卿一直低头用饭,沈浣画忽然笑道:“好妹妹,你今儿怎么这般安静?我都有些不习惯了。不是坐车坐得身上不顺序罢?” 思卿摇摇头,一抬头正对上沈江东的目光,连忙看向别处道:“没有不舒服。就是闷在府里久了,出门不大习惯。”说着端起碗来夹菜,袖子却顺着手腕滑到肘间,露出了短剑的剑柄。思卿连忙放下碗收拾袖子,沈浣画没留意,沈江东却微微蹙眉,正要说话,思卿却道:“这袖子裁得不好,回腕儿放量不足。” 沈浣画瞧了瞧她身上那件玉色大袖披风道:“你休穿四太太给的衣裳,指不定又是兰萱妹妹挑剩下的。” 沈江东想了想便没再言语,众人用好斋饭就离寺下山,走到山下已是黄昏时分。这日下午由晴转阴,天色暗沉沉的,赶车的叶家小厮哈气连天。思卿正揉太阳穴,却听见车外有打斗声,连忙拨开帘子往外看。 “看什么!”沈浣画连忙按住思卿的手,向外头喊了一声,“还不快些走。” 只听骑马跟随的沈江东却慌乱地道:“且慢!” 第二章 云边孤雁(下) 思卿连忙探出半个身子,菱蓁拉也拉不住。思卿瞧见十余个短打扮的人手持刀剑正围攻两位年轻的公子。一位身穿石青道袍的年轻公子手持长剑左右支绌,他身边一位穿杂花灰圆领的手持短剑招式精妙些,却也寡不敌众。 思卿还没反应过来,沈江东却刷得拔出佩剑来加入团战。这下沈浣画在车里听见了,也急忙探出身子往外看,她这一看大惊失色道:“三哥?”连声命叶府的小厮仆从上前帮忙。思卿还没来得及制止,叶府这四五个三脚猫仆从已被割韭菜似的砍翻在地。沈浣画面色煞白,思卿连忙道:“阿嫂,你别看!” 思卿见沈江东身手平平,和那两个年轻公子被围在中间险象环生,正发愣时,已经有三两个短打扮的汉子因为叶府随从加入团战来攻击沈浣画和思卿的车子。 思卿看准了领头一个,拔下沈浣画的一丈青簪子掷出,却一击未中。对方借此跃上车来,沈浣画虽然纤弱,但是反应却快,一把拽下香袋糊了对方一脸香粉,思卿见此抽出袖中短剑挟持住对方跳下车来。 对方被迷了眼睛,又不知是否中毒,竟然轻易被思卿挟持住。他哪里会将姑娘家的挟持放在眼里,回手一剑,思卿的袖子给划了老长的口子。思卿一怔,手上发力,对方正要用力挣脱,只觉得周身绵软,原来思卿抢先一步,早扣住了他的脉门。 “还不停手,若不停手,我便先杀了他!”思卿斥道。 原来穿杂花灰圆领的那位右臂已经受伤,流血不止。思卿一呵斥,这群短打扮的人面面相觑,但旋即互相使眼色示意放弃被思卿挟持的人。思卿眼风一扬,还是穿杂花灰的那位先反应过来,顺手就将身前两人砍倒。 这下子又乱起来,思卿随手用剑在自己挟持的人质的脖子上抹了一把,一脚踢开,也加入团战。对方失了三名好手,士气先弱了,沈江东这才勉强占了上风。思卿刚稍稍放松,只听一支弩箭嗖得射出,给沈江东格挡了一下,直直钉入树干中。思卿犹豫了一瞬,一跃而起,挺剑刺向发弩之人。那人扣动扳机,一只弩箭向思卿眉心飞来,思卿向后一仰,面容向天,弩箭擦着思卿的眉心平平飞出,沈江东借势一脚踢向发弩人,夺过弩机随手扣动,回身给了他一箭,正中咽喉,血花四溅。思卿将弩机一扔,在地上踏碎了,见沈江东手腕中剑,穿杂花灰的那位臂上鲜血直流,好在已将这群人悉数除去。 沈江东恐引来旁的人,连忙招呼二位年轻公子上车,穿石青道袍的公子唤他的字道:“沅西,你将你们这几位随从的尸首处理了,省得给你们招惹麻烦。”沈浣画连忙道:“老程受伤了,不晓得后面有没有追你们的。叶家在山后有别业,先往哪儿去落脚。阿兄,你自己小心,等下过去寻我们。” 沈江东颔首道:“你们也小心。”说完深深看了思卿一眼。 思卿没做声,却从地上拾起一把配剑给菱蓁,问:“你会骑马么?” 菱蓁还在愣怔,轻声道:“会。” 思卿道:“你回府去,说我们要赏秋,在别业住一住。其他的一概不要多说,也不要再回来寻我们。”说完从车里摸出帷帽给菱蓁戴上。 沈浣画接口:“若过三日我们还不回府,你就去沈家找二门上的管家老夏,叫他来找我们。” 菱蓁连声应了,再三嘱咐沈浣画和思卿多加小心,才骑马而去。思卿一把拉过缰绳,霞影要接,思卿已经抢先驾车往小路上去。 只听沈浣画又问穿石青道袍的公子:“三哥,你没事吧?” 被沈浣画称为“三哥”的年轻公子连连摇头,那位穿杂花灰的那位伤势不轻,已然昏厥。沈浣画见他的伤口血流不止,便问她三哥:“流了这么多血,这可怎么办?” 思卿听了忽然想起自己并不识路,于是勒住缰绳递给霞影,霞影便驾车继续前行。思卿自己钻入车厢,便去摸伤者脉息。沈浣画她三哥紧张地注释着思卿问:“你通医?他怎样?” 思卿撕下衣襟正在替那人裹伤,口里说:“我通点儿医,但一共也就给两三个人瞧过病,所以医坏了可和我不相干。他外伤无碍,胸口被击得一掌伤得不轻。且安顿下抓药要紧。” 众人闻言面色一变,思卿又道:“你且放心,死不了的。”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沈浣画她三哥看着思卿问:“姑娘可是东阁大学士叶大人的女公子?” 思卿问:“你怎么知道?” “你们兄妹长得这样像。” 思卿却不愿意提及家事,没有搭言。 沈浣画又想起一件事,探头问霞影:“你还会驾车?” 霞影答:“姑娘又忘了,我家里先头是开大车店的。” 说话间众人到了叶府别业,这处房子原是叶夫人的陪嫁,小小的两进院子,只有一个老管家在此看着。沈浣画的三哥扶下重伤的那位进内间,沈浣画和霞影七手八脚地帮忙,思卿则立在原地看看了看四周有无异常。 老管家迎出来吓了一跳:“天爷!大奶奶,这都是谁?这是遭贼了吗?” “这是才回京里的大姑娘。谁说不是!老管家,快去将门销上。”沈浣画道,说完急切地悄声对她三哥道:“三哥——缘何只带老程一个人出来?方才那些人究竟是……” “老五,你且噤声!回头再同你讲。” 沈浣画不依不饶道:“三哥,这太危险了,万一让皇祖母知道……” 原来穿石青道袍的正是今上萧绎。 沈浣画出身嘉国公府,自小出入宫禁,深得太皇太后喜爱。先头的皇太后和如今的贵太妃曾经收过几位义女,沈浣画在其中行五,今上唤沈浣画“老五”;今上序齿第三,沈浣画则私下称今上“三哥”。 重伤的“老程”乃是今上身边的京卫指挥使程瀛洲。思卿走进来打断了萧绎和沈浣画的谈话,思卿的目光从萧绎脸上打了个圈儿,走上前给程瀛洲切脉。 萧绎连连摇头,示意沈浣画不要多问,沈浣画只好转头问思卿:“你怎么还通医?” 思卿侧头一笑道:“我还以为嫂子会问我怎么杀起人来这般利落。”说完问萧绎,“方才那几个人功夫不过尔尔,这位程先生功夫甚好,怎么会伤成这样?” 萧绎似乎有难言之隐,正在沉吟间,思卿检查一番又道:“这是被极刚猛的外家功夫所伤,好似西边的番僧的路数。” 沈浣画一听“番僧”二字,显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大惊失色:“三哥,怎么……”说着正对上萧绎的目光,把话生生咽下去。 思卿也不追问,转头问老管家:“这儿有没有医箱子?有没有银针?有没有常备的医药?” 老管家头摇得拨楞鼓似的,说:“下头屯里有大夫,我这就去请大夫!” 沈浣画恐萧绎的行踪泄露,再引来危险,急道:“先别去!”又问思卿,“你真的通医么?” 思卿还是没答话,叹了口气,回头向沈浣画道:“嫂子,你的啄针簪子给我用用。” 第三章 星河影动(上) 老管家闻言灵机一动,道:“大姑娘,有缝衣服的针,好几大包呢!” “快取来给我,烧酒总有吧?一并拿来!快些!” 片刻后思卿给意识模糊的程瀛洲迅速行针,程瀛洲似有些反应,思卿口里对程瀛洲道:“这位先生,你醒一醒,切莫睡着了!”留针半刻钟,程瀛洲的脉息渐强,思卿长长松了口气,替他重新裹好伤。唤老管家来,才知道要翻山往镇子里才有药铺。 思卿写了方子,嘱咐老管家前去抓药,路上万事当心,老管家匆匆去了。 眼见老管家走远,思卿和萧绎几乎异口同声问沈浣画:“这老管家靠得住么?” 这时传来敲门声,霞影奓着胆子隔门缝看了,见是沈江东,连忙开门。 沈江东一面往里走一面拍身上的土,连声问迎上来的沈浣画:“怎么连个门子都没有,我记得这儿有个管家,人呢?” 思卿侧身道:“不是给歹人报信儿去了,就是抓药去了。” 沈江东只听清楚了前半句,吓了一跳,面色大变:“什么!?”又向萧绎深深一揖:“三爷,今儿究竟是……” 这时却又传来霞影的叫声,将沈江东的话打断了,“怎么这么烫?” 思卿连忙转回屋内,一摸程瀛洲的额头,发觉他高烧起来,老管家不回来,众人急得团团转。思卿正待用烧酒帮程瀛洲降体温,只听一阵脚步声,似乎有数十百人将别业围了起来。 沈江东急得浑身发抖,只听已经有人破门而入。沈浣画当即立断,合好屏风,走出外间,片刻后,只听沈浣画道:“这不是端王府的孟大长史吗?忽然造访,所为何事?妇道人家,多有失礼之处,长史勿怪。” 端王府长史姓孟名光时,只听孟光时笑道:“多有叨扰,请问如何称呼?” 沈浣画答:“外子叶兰成。” 孟光时连忙笑道:“原来叶府的大娘子在此,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午后端王爷的别业遭了贼,杀了好些王府护卫。有人看了说贼人往这边来了,在下只是奉命前来查看。” “听您的意思,是怀疑我叶府窝藏了贼?” “不敢不敢,贼人狡诈,若伤了您可怎么办?府上真是……清净,也没个门子。在下替您搜上一搜,保您万全。” 萧绎沈江东相顾,面色古怪,程瀛洲听了急得脸色通红,差点咳出声,给沈江东捂住嘴。 眼见沈浣画支应不住,思卿把被人划破袖子的披风一抛,不顾沈江东阻拦从屏后绕到侧厅,从侧厅掀起帷幔,款款走进来。她也不见礼,只笑道:“孟……长史?您还真是劳碌,竟然连帝京的巡防也管起来了。听说这儿可背靠西山营,哪儿的贼子胆大包天,跑到西山营下行刺端王?请问孟大长史您带着这一队伍……王府的护院家丁,然后把我们叶家的别业给围起来,怎么,您是想要抄家么?” “兰若妹妹……”沈浣画听了思卿的话,觉得不甚着调,连忙拉了拉思卿的袖子,示意她退下,又向孟光时道:“孟大人,舍妹不知礼,大人勿怪。” 孟光时的目光在沈浣画和思卿脸上流转,笑道:“这位是……叶姑娘?误会,误会!绝无此意,我们只是……” 话没说完,只听“筝”得一声,思卿的袖管里忽然弹出一柄短剑来,架在了孟光时的颈间。 众人大惊失色,沈江东更是险些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幸而给萧绎拉住了。 跟孟光时来的王府随从也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指向思卿和沈浣画。 “孟长史,您说是误会?那今儿小女子我给诸位的阵仗吓到了,手抖得很,这剑不听使唤,若失手伤了您,算不算误会?”思卿笑道。 沈浣画一脸惨白,拉了拉思卿的袖口,“兰若妹妹,你别冲动。” 思卿示意沈浣画稍安勿躁:“端王府的属下真是知礼懂礼。我嫂嫂好歹有诰命在身上,你们三更半夜闯进来也就罢了,还拿剑指着我嫂嫂,是想做甚?” 剑尖圈子缩小纷纷从沈浣画身上移开,悉数指向了思卿。 “我们指得是叶姑娘您,您还不放开孟大人?别说是小小叶府别业,今儿晚上周匝亲郡王府的别业我们也要搜上一搜!”孟光时身边的随从扯着脖子道。 话音刚落,只见剑光一闪,思卿的短剑忽然离了孟光时的颈畔,迅速插入那位口出狂言的随从的左胸,又迅速拔出来,鲜血渐了一地。 沈浣画吓得一声尖叫扑倒在地,孟光时见其余的王府随从红了眼睛,直扑思卿而去,连忙大声道:“切莫冲动!切莫冲动!” 然而他身边的随从还是仗剑逼向思卿,沈浣画吓得手足无措,屏风后的沈江东和萧绎几欲跃出,只听思卿断然冷呵道:“人还没死呢!你们不急着救人,反倒是着急忙慌地惦记着抄我们叶家,到底想做什么!” 孟光时连忙蹲下身试了试那被思卿刺伤的随从的鼻息,果然还有气,连忙按住伤口,撕下衣襟交身边的人将伤口压住。 孟光时站起身问:“叶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思卿曼声道:“端王爷真的放话要抄了这西山上所有皇亲贵胄的别业?此贼可恨,胡乱编排端王的话。倘若传扬出去,于端王可有好处?端王该如何面对御史台?孟大长史,我替端王止住这桩口舌官司。我既刺了这狂徒一剑,咱们两清。今日你们来抄我叶府别业的事,我们姑嫂也就作罢了!诸位请自便罢。” “我们哪儿抄你们叶府……”另有随从反问思卿,却被孟光时拉住了,孟光时面色惨白,低声道:“救人要紧,闹大了贻人口实,王爷也不欢喜。”说完向沈浣画微微颔首,道:“多有得罪。”便领着众人抬走思卿刺伤的随从,转头离开。 便有人多舌问:“孟大人,就这么走了?” 孟光时恨恨道:“若不然怎样?有人张口胡吣,反倒给王爷惹火。如若不然,你们以为叶家小娘子敢杀我么!” 听得众人离去,沈江东松了口气,拉开屏风,见沈浣画面色也回转了些,于是上前轻声安慰。 思卿拿出帕子拭剑,笑道:“这么轻易就走了?这位孟大长史,是你们的人罢?我拔剑的时候他就发觉了,然而我拿剑指着他,他却不反抗。这也罢了,我刺伤他的下属,他明明能击飞我的剑,却装作迟钝没阻拦我。” 沈江东快速地看看萧绎,萧绎眼皮一阵抽筋,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沈江东连忙转移话题谓思卿道:“叶姑娘杀起人来挺利落。” 思卿冷冷道:“还行,手有点儿生了。” 沈江东没料到她这般回答,只得说:“你也不怕给你老子惹麻烦。” 思卿心道若非给你们遮掩,谁愿意惹这麻烦,口里只说:“给我那便宜老子惹麻烦?那好得很。我得谢谢你们今儿下榻叶府别业。” 沈江东自付缠不过思卿,便住口不言。 第三章 星河影动(下) 思卿看着他道:“这一波应该不是那老管家招来的,否则我们便被戳穿了。”想了想又说,“那也不对,这领头的若是你们的人,也不好说。舅爷,劳烦您到阁子顶上望个风?” 萧绎却问:“沅西,你和老五打哪里来?” 沈江东答道:“我们打碧云寺来。” 萧绎听了一怔,沈浣画忽然道:“还是三哥想得周全!哥,你且回寺里一趟,去取些素斋来。今日在寺里,好些人都瞧见你陪我们姑嫂同来。方才你躲在屏后不出来,旁人只当你不在,岂不疑心?倘若有人去而复返,再来搜此处,我们姑嫂只说今日临时起意要宿在此地,没有吃食,请你往寺里去讨一餐斋饭去了。” 沈江东却不放心,待要说什么,沈浣画忽然走到屏风一侧,将一只净瓶移开,屋后的墙壁向一侧移动,竟然露出了一间暗房。 思卿“咦”了一声,“这别业还带密室?” “浑说,”沈浣画道,“兰成说婆母原信奉天师道……” 萧绎先走进暗房,指着中间的方台接口问,“这儿以前供奉着神像罢?” 沈浣画道:“正是,从前供奉着太上老君的。听兰成说,祖母笃信佛法,当年婆母嫁进来,恐祖母不娱,所以悄悄修了这间暗室供奉太上老君,家里没几个人知道。三哥和老程且进去避一避。就算那些人去而复返,量他们也搜不出来。” 沈江东仍不放心:“这暗室老管家也知道吧?倘若那老管家靠不住呢?领了人来直接打开这间暗室呢?” 众人忽然都沉默下来,思卿指着阁顶道:“我上去望风,那老管家果真有问题,也只能相机行事了。” 沈江东听了看向萧绎,见萧绎颔首,再四叮嘱沈浣画,再向萧绎躬身为礼,才匆匆往碧云寺去。 见沈江东离去,萧绎扶起昏迷的程瀛洲进了暗室,沈浣画转动机关合上暗室的门,思卿则沿着狭窄的台阶爬上阁顶,掀开几片瓦观望着。 此时天色已沉,沈浣画回到阁子里,前院里忽然有哀鸣,沈浣画出了阁门凑近一看,原来是老管家养的犬儿,前腿折了,爬在院墙底下哀哀叫着,于是进了阁子招手让思卿来看。 思卿原本不耐烦下台阶,正要跃下,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和砸门声。思卿觑了觑,合上瓦片,跃下来轻声道:“看来端王府的人去而复返,倒是没瞧见那管家,打头的仿佛不是那位孟大长史。” 沈浣画勉强吩咐霞影:“去开大门。” 大门一开,来人果然不是孟光时,而是一位陌生的王府亲卫打扮的中年人,腰佩长剑,面色森然,一躬身,口里说:“叶家大娘子,多有得罪。请问方才伤人的是哪一位?” 沈浣画还没说话,思卿上前冷笑:“是我!怎么,要告我?好得很,咱们何妨去京兆衙门理论理论,贵府亲随擅闯他人宅邸,还扬言要抄遍西山众臣的别业,又是什么道理?” “我们府上的随从追捕刺客时在官道边遇袭,尽数殉职。其中一人留有一口气,撑到我们过去,只说了一句‘佩剑的小娘子’,便过身了。请问这位姑娘,是不是佩剑的小娘子?” 沈浣画面色大变,思卿按住她冰凉的手,冷然道:“您这‘证据’真确凿!西山上这么多道观,女坤道一人一柄桃木剑,您怎么不去把这些坤道都捉回去审审?我是佩剑不假,请问贵府那位留下遗言后殉职的随从是被佩剑刺死的么?” 这一问可把端王府的亲卫问住了,因为那人是被自己随身携带的弩箭所伤。思卿回想当时情形,她挟持的领头的端王府随从被她切了喉管,肯定当场毙命。唯有她夺弩反射时可能未射中,暂时留有一活口。 “是被弩箭刺死的!”端王府亲卫争辩。 思卿道:“好极,好极!昨儿我们府上有人抽烟叶呛死,想必是您潜入我们府邸谋刺了他?” 端王府的亲卫摸了摸腰间别的一杆子旱烟,被思卿揶揄后连忙反诘:“张口就来,岂有此理!我和叶相府中人又无仇怨,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和端王府中人素无仇怨,你不要胡说八道,张口就来,岂有此理!”思卿原话奉还。 沈浣画一时不知道怎么插口,这时门外进来一名端王府的随从道:“有个老头进来,拿着些药膏。”说着推着老管家进来。 思卿和沈浣画不由失色,只见老管家踉跄着进来,口里一面念佛一面问:“我的天爷!我的天爷!大奶奶,这是怎么了?府上出什么事了?老爷出事儿了吗?这是要抄家抄到这儿来了?大爷去哪儿了?三老爷四老爷……” “你且住口!”端王府的来人审视着他,“拿药做什么?” 思卿和沈浣画几欲窒息了,沈浣画死死抓着思卿的手,思卿觉得自己握着一块冰一般。思卿深一口气,脑中飞快思量,倘若被识破,怎么才能像挟持孟光时一样挟持眼前这位大烟鬼。显然这位不会像孟光时一样自找台阶下,实在棘手。 然而老管家轻声道:“治伤……” 沈浣画差点跌倒,被思卿拉住。 “谁受伤了?嗯?” “他...它!”老管家的声音忽然变大,指着墙角的犬儿大声哭泣,“可怜的娃娃呦……就被这样欺负,陪了老头子我这么久,这断腿也不知能不能好,可怜的娃娃……”说完忽然收了抽泣,恶声吼,“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若是来抄家的大人,还管这些个?你们就是盗匪!我这是膏药!膏药!”说着甩开一张差点糊到端王府来人的脸上,“怎么了,买膏药犯法?” 端王府众人看着墙角哀嚎的犬儿都愣住了,这时门外传来沈江东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沈浣画见兄长回来了,心神稍定。思卿见老管家不是端王的人,于是舒了口气,大声道:“舅爷快来,这位端王府里来的大人说,今天端王府的随从遇上刺客,尽数被杀,其中有一位留有一口气,殉职前说了句‘佩剑的小娘子’,所以这位大人认为我便是刺客。” “胡闹!叶姑娘午后在寺中用餐,好些人都瞧见了。”沈江东放下食盒厉声道,“我不过回寺里讨了餐饭,这怎么就闹起来了?” 端王府众人连忙行礼,为首的端王亲卫道:“见过嘉国公爷。午后有刺客潜入端王别业,意图不轨。我府中随从追捕刺客时,又在官道边上被杀。今日之事王爷十分恼怒,严命卑职等速速查清。卑职等多有冒犯,还请公爷恕罪。” 沈江东走到妹妹沈浣画身边,淡淡道:“嗯?你们是端王府的?王爷安?你们还要查什么?尽管自便。” “这一会儿功夫,你们都来了两遭了,我们府上的管家也被你们搜过身了,你们还想查什么,自便。”沈浣画接口道,“我们在寺里还遇上了杨司寇新娶的如夫人,右中允于大人的夫人,要不要请来作证午后我们家大姑娘在寺里呆得好好的?” “那刺客是汉子,叶姑娘当然不是刺客,但是叶姑娘会不会遇见了刺客?毕竟算算时辰,我们府上的随从在官道边上遇袭时,姑娘可能……” “直接说我们窝藏刺客就是了。”思卿接口。 “卑职不敢。不过……” 思卿一扬手:“搜,请随便搜。话说在前头,若搜不出……” 端王府来人正要说话,外头忽然跑进来一名书吏打扮的人,附在端王府来人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沈浣画离得近,耳力又好,听了三四成,还不待书吏说完,笑谓思卿言:“杨大司寇有福气,昨儿四太太还说呢,说他新近娶的这位如夫人,那身段儿美极了。又擅剑舞,简直是公孙大娘再生一般。” 思卿没听明白,端王府的来人却一个踉跄,连忙躬身道:“嘉国公爷,叶大娘子,卑职告退。今日多有得罪,恕罪则个。” 沈江东兄妹还没回神,思卿却挡住了门,一振玉色披风宽大的袖子,口里道:“你们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来时容易,去时难……” “妹妹莫要失礼。”沈浣画担心思卿又惹事端,连忙打断她。 “礼他们先失尽了。人家怀疑我们窝藏刺客,嫂嫂,让他们搜,搜搜看看咱们是不是窝藏了刺客。今日他们不搜,便别想离开叶府别业一步!” 沈江东不料思卿这般“周全”。他料想自己盯着,暗室的机关端王府的来人也难以发现,于是也说:“来都来了,怎好白来一趟?搜吧。” 端王府众人连连告罪,口称不敢,思卿忽然走到为首端王府亲卫身前,盯着他道:“这位大人,您瞧好了,我可佩着剑呢。”说完“刷”得从袖子里抽出短剑架在他脖子上。 沈江东大惊:“不要胡闹!” “你们搜不搜?搜不搜?若不搜,我便先杀了他!反正若你们不搜,窝藏刺客的罪名我便背了,多杀一个也不算什么。”思卿闲闲道。 沈江东一个倒仰,连忙呵斥:“你别胡闹,快放下剑。” “他们搜,我便放剑。”思卿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沈江东厉声道:“你先放剑!” 思卿忽然一笑,放下右手道:“好,我先收剑。”左手却依然虚放在那人要穴上不放。 被思卿挟持住的人见沈江东也奈何不了她,连声说:“搜!搜!我们搜!” 端王府的众人听了连忙散开,四处搜寻起来。 思卿收了剑,躲到沈江东身后。沈江东又好气,又好笑,屏住呼吸,生怕这群人一不小心触动暗室的机关。 沈浣画背靠机关所在的瓷瓶,把宽大的袖摆搭在瓶上,温柔地笑着对端王府亲卫道:“舍妹初回帝京,不大知理,大人不要见怪。” 那人哪儿敢再多说,只好给沈浣画回了个礼。叶府这处别业极小,片刻就搜完了,端王府众人回到前院,垂头道:“并无异常。”于是连连告罪,又沈江东面色阴沉,只好灰头土脸地退出去了。 霞影张望着他们走远,关门连声道:“可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又要见血呢。” 思卿问老管家:“药呢?”老管家从鼓囊囊的腰间掏出桑皮纸包的草药来,“幸亏他们只抢了我手里拎的去,没摸我身上。” 沈浣画吩咐老管家:“快去熬药。”又吩咐霞影,“你去帮衬着。”便要转动机关请萧绎和程瀛洲出来。 沈江东道:“等一刻,万一他们去而复返呢?”话音刚落,又有人敲门,沈江东大步流星将门打开,果然是一名端王府随从,哈腰陪笑着说:“小的奉端王爷命特来赔罪。”说着两只眼睛却只管往里面张望。 沈江东将门大开,道:“不就是再搜一遍么?来,进来,请便。” 端王府的随从连忙陪着笑:“不敢,不敢,小的真的不敢。王妃说了,请叶大娘子改日往府里去,王妃便与叶大娘子说道说道今日之事。还望公爷和大娘子不要着恼。” 沈江东见他笑得一朵喇叭花似的,不由一阵火起,用力关上大门。 第四章 锋机暗藏 三个人从院中往阁子里走,沈江东转移话题问:“方才你说什么?什么杨大司寇的如夫人?” 沈浣画道:“听说杨尚书新娶的如夫人擅长剑舞,可能剑不离身,也被当成了拿剑的小娘子?方才端王府的人是不是也摸到杨尚书家的栖霞居去,惹恼了这位如夫人?今儿瞧着她可是烈性子。” 思卿道:“那书吏来传话说什么杨大人的如夫人直闹到端王府别业王妃那里去,哭天抢地的,端王听见闹大了,连忙叫他们都回去。” 沈浣画问:“他们应该不敢再来了吧?” 思卿先道:“端王府方才的来人是谁?端王的亲卫?去杨尚书家的又是谁?该不会是打伤了程先生的番僧罢?番僧大战公孙大娘……” 沈氏兄妹相顾,沈江东正要插口议论议论端王府的番僧,谁知思卿见老管家把药熬得差不多了,于是又回答沈浣画方才的问题道:“那位程先生伤势不轻,既然药熬好了,先给他看伤要紧。” 沈浣画打开机关,萧绎正搭着程瀛洲的脉,侧头一笑:“我都听见了,今日可多谢叶姑娘。”旋即皱眉道,“他的脉息很弱。” 思卿听了又拈起针下了几针,程瀛洲胸口起伏不定,人看起来倒是清醒了几分。 “你通医?”沈江东奇道。 思卿一面下针一面答:“略通一二。” “你既然通医,那天你中毒的时候你自己怎么不……” “首先,我只是略通;其次,那天我要看方子,是舅爷您说‘你看济什么事,我拿去让大夫看看’的。” “等一下,”沈浣画打断问:“什么中毒?怎么回事?” 思卿道:“我回京时,还没进城,遇见了一伙歹人,意图不轨。我哥他们都被歹人迷晕了,我和歹人动手,被划伤了。对方剑上有毒,我就中毒了。幸好舅爷路过,我们在你们家城南那处新园落了落脚,后来毒解了,我就没事了。” 沈江东颔首道:“就是这样。兰成怕你担心,就没有说。” 萧绎问:“什么歹人剑上还有毒?” 思卿打岔对沈江东道:“舅爷,今儿我也算帮了你们,咱们扯平,两不相欠。” 这时老管家熬好了药端进来,一进厅就道:“我的天爷,怎么一股子血腥味?”方才思卿刺伤了孟光时身边的人,还未来得及清理血迹。 思卿面不改色:“抓了一只山鸡,可巧才杀了一刀,竟没抓住,让它流着血给飞了。怪可怜见的,早知道就给它包包伤口,再放它走了。” 萧绎看看沈江东,沈江东看看沈浣画,想起方才孟光时梗着脖子一惊一乍的样子,都面色古怪。 老管家莫名其妙:“杀鸡?怎么在厅里头杀,不到院子里头?” “是我想得不周全。您快煎第二副药去罢,急着用药呢。”思卿敷衍着端过药来。 老管家抽身去煎药,思卿却端着药碗仔仔细细地在灯下看了半晌,自己又尝了尝,方才递给霞影,叫她给沈江东服用。 “他方才没出卖我们,你何必这般怀疑他?”沈浣画皱眉。 思卿冷笑:“嫂嫂,老匹夫治家不严,旁人不知,你还不知么?” 听见思卿随口就用“老匹夫”三个字问候生父,沈江东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萧绎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正说着,霞影已经服侍程瀛洲服下了药,思卿去招呼霞影打水洗地,萧绎凑过来小声问沈浣画:“老五,这位叶姑娘和她父亲不和睦?” 沈浣画轻声道:“岂止不和睦?思卿妹妹回来,把府上闹得沸反盈天的,她爹的真心痛都发作好几回了。” “这是什么缘故?” “我也不甚清楚。公爹当年弄丢了思卿妹妹,思卿妹妹是被她养父在南边儿养大的,仿佛是思卿妹妹的养父对她极好,她不愿意回京,公爹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法子硬逼她回来得,她一回京就和公爹别由头。” 沈江东道:“你公爹装病,说他病得快要死了,把兰成妹子骗回来的。” “啊?”沈浣画奇道,“还有这事?难怪思卿妹妹回府见到公爹时,气得脸都青了。” 沈江东又问:“你知不知道你这小姑师从何人?” “怎么,堂堂国公爷也喜欢探听别人阴私?”思卿从外面端着水走进来,一时正在悄悄议论她的三人都有些尴尬。 沈江东底气不足地道:“我就是好奇。” 思卿想了一想,看看萧绎,又看看昏沉的程瀛洲,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淡淡道:“我长于民间,会些防身的本事罢了,照着这位程先生,还差十万八千里。至于通医,那可真不敢当,只愿万一医坏了人,你们不要见罪于我。家师姓傅,讳临川,原名陆渊。” “这名儿听起来有那么一点熟,”沈江东道,“你养父不是南边的商户人家?” 沈浣画插口问:“那边不是姓蓝么?” 思卿冷冷一笑道:“还姓绿呢!商户人家?老匹夫说的话能信么?” 沈浣画无奈道:“思卿!好好说话。” “不瞒诸位,那位老匹……我那便宜老子虽没见过对我有养育之恩的的授业恩师,却因为一些缘故,和我的授业恩师不对付。今儿我替这位程先生医伤病,帮你们遮掩,不图其他,但求你们不要将我的路数说出去,好么?我有隐衷,不能多言,万望理解。”思卿轻声道。 沈氏兄妹听了思卿的话同时皱眉,萧绎听了眉心微动,道:“姑娘请放心,我自不会多言。” 沈浣画看看萧绎,又看看思卿,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现在二人中间,问萧绎:“三哥打算怎么办?” 萧绎看了看程瀛洲道:“若他好转,我们先回南山芷园。” 沈氏兄妹都知道南山芷园在帝京西南的南山上,也是萧绎瞒着太皇太后与端王建起的亲卫的联络之所。 思卿道:“我方才问过了,老管家说这儿的囤里药材不全。不知您的下处有没有好大夫,有没有药库?” 萧绎皱眉摇头:“都没有。” 沈浣画道:“芷园离城里并不算远,可以进城去取药,只是……”只是别被有心人盯上。 萧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那倒也是。”说罢目视沈浣画,意思若回了芷园,自己自有办法。 思卿听了对沈江东道:“舅爷去看看外头是不是消停了,端王府有没有在官道设卡。” 萧绎冷哼:“量他不敢。” 沈江东长揖道:“还是去看看,以保万全。” 思卿给程瀛洲起了针,老管家煎了第二副药来,霞影接过又服侍程瀛洲服下。思卿从裙边解下一枚打籽绣的荷包打开,取出一枚安息香丸,让霞影点燃放在程瀛洲身边。 沈浣画打了个哈欠:“你还随身带着这个?” “我总是难以入眠,所以随身带着。”思卿答。 这时沈江东回来道:“我瞧过了,现在外面没有人。” 萧绎看着程瀛洲问思卿:“他移动真的无碍么?” 沈江东急道:“要么三爷先回去,我们且照看老程。” 思卿道:“他必须走,若是死在这儿,嘉国公爷怕是不能安坐于此和我们说话了!”说着叫老管家来,“我看后院儿还有匹老马,还有旧车,你去套上。” 老管家应了。 萧绎也说:“一同往回走,我们往南,你们从西城门进,天黑走路也不显。” 思卿靠着门板,灯影里面面容有些模糊,耳边的碧玉蜻蜓坠儿轻轻晃动着:“正好有两辆马车……”说着忽然听见了什么,从发间结珠网巾上拔下一根钗子走出阁门。萧绎也反应过来,快步走出阁子,捻起一粒石子用力向上一掷。 “准头不错。”思卿淡淡道。片刻后只见思卿拿着一只重伤挣扎的鸽子进来,那鸽子腿上有竹筒。 思卿摘下竹筒,顺手将鸽子一扔,沈浣画连忙接住了,掏出手帕给它包扎,怜爱地抱在怀里:“三哥,你们截人家信鸽做什么?” 谁知思卿读了竹筒里的纸条面色大变,将纸条丢给沈浣画,惊呼“不好”,忽然跑出阁子往后院去,萧紧随思卿一起。 沈氏兄妹连忙看纸条,上面写着“速速派人来西山叶氏别业,勿密”,二人面色大变,也追着思卿和萧绎到了后院,只见思卿已抽出短剑指着老管家,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老管家面如死灰,也不接话,忽然一阵抽搐,萧绎抢先一步上前按住老管家的肩头,思卿大呵:“卸了他的下巴!”可是已经晚了,他咬破口中毒丸,已然自尽身亡。 沈浣画张口就说:“他莫不是何适之的人!”被沈江东狠狠盯了片刻,沈浣画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与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不睦,举朝皆知,沈浣画当着今上这般讲实在不妥。 思卿格格笑道:“嫂嫂,我说老匹……爷子治家不严,如何?” 沈江东四顾:“居然没发现这院子里养着鸽子,不知道飞出去几只?” 萧绎道:“沅西,把他埋了,我们快走。” 沈江东自去处理老管家的尸首,霞影和思卿已经套好了思卿和沈浣画来时乘的那辆叶府的马车和别业里的旧马车。 霞影关好别业大门,思卿和沈浣画坐了一辆马车,霞影驾车。沈江东将程瀛洲扶上另一辆马车,萧绎跟了上去,沈江东将他妹妹沈浣画的帷帽摘了薄纱戴了,驾另一辆马车,趁着夜色往西城门方向而去。 沈浣画在车中问思卿想不想知道“穿石青道袍的公子”是谁,思卿道:“嫂嫂,你称三哥,我听见了。我还记得你之前曾对我说的话,你是先帝与定安贵太妃的义女。” 沈浣画轻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思卿笑道:“我若不知道他的身份,怎么敢拿剑指着孟大长史呢?” 此刻沈浣画对这个叶府新回京的小姐充满疑惑,不由频频看向思卿,轻声问:“你……以前经常跟人斗殴?” 思卿被噎了一下,她的长大过程可谓是十分潦草。 思卿的养父现在叫做傅临川,原名陆渊,出身江南诗礼旧家,年少时曾在名满江左的孤山书院读书,他在孤山社的同窗后来纷纷成就一番事业,包括前内阁首辅郑以勤、现任浙江按察使姚远图等都曾与他一同攻书,翰林院风光正胜的徐文长和杜嗣忠算起来还是傅临川的晚辈。 后来傅临川因故弃文,隐遁终南山道观,修习剑道和医术,学成后返回江南做了一名游医。傅临川先后收养了一子一女,女即思卿,思卿还有位顾姓义兄和她一起长大。 傅临川收养这兄妹二人后再未成家,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思卿的义兄是好学生,读书本领好,精于剑道,还很谦虚。 思卿则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耍剑耍不好,打架打不赢,更派生出一种谬论:打不赢没关系,跑得快就行。是以她也就轻身功夫不错,与人交手只能勉强自保。 思卿兄妹在傅临川膝下长到十几岁,思卿的义兄已经能挂着箱子出去看诊,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游医。思卿还在跟汤头歌勇敢搏斗,抱着针灸铜人扎不到穴道在哪儿。今天思卿救受伤的程瀛洲给他开方子,那真是一个敢蒙头开药,一个不怕死敢喝。 来叶家前思卿总觉得她的养父义兄会护她一辈子,她为什么要像义兄一样勤奋呢? 思卿的长嫂沈浣画温柔缱绻,自小生于国公府,长于深宫,跟思卿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境况里。她不能理解一个经常被长辈提溜去荒郊野岭看诊辨药的乡野丫头需要一股悍气防身自保,也不能理解思卿为什么要如此锋芒毕露。 如沈浣画一般长在读书的大户人家的女眷一般都读读《女孝经》、《贤媛集》,傅临川家里没这种书,只有乱七八糟的经史子集、随笔杂谈、鬼怪志异,思卿从小就看这些书长大,徜徉其中,浑然忘却国朝女子皆不读此物。 思卿回到帝京后实在不习惯相府大小姐的身份,在叶家唯一的的乐趣是溜进叶秀峰的书房里偷书看。 叶秀峰藏书极多,思卿像老鼠进了米缸。后来思卿不仅能翻到书,还能翻到叶秀峰的公文和内阁的奏折。 思卿一无所有从民间来,从小看惯了胥吏催债欺压小民,恨不得将“肉食者鄙”四个字糊到叶秀峰这位“犬马”脑门上面。 叶秀峰的公文中有些很冠冕堂皇但又让思卿生气的废话,譬如加派练饷加赋之类,思卿看了技痒,实在忍不住大手一挥,替叶秀峰在公文上写简单明了、温和儒雅、直入主题的批语——放屁。 叶秀峰气到五脏气冲天,加派小厮侍从防守书房,活似防贼,弄得三房四房骂骂咧咧。 思卿打不赢江湖术士,耍一耍叶府小厮不在话下,掀瓦翻窗怎么样思卿都能溜进书房。叶秀峰无奈,只能用一把大锁将公文锁在书房内间柜子里。 可惜叶秀峰不知道思卿的义兄顾某人天赋禀异,最擅长开锁,思卿跟着学了些些皮毛。本来她对叶秀峰的公文也不怎么感兴趣,叶秀峰越不让她看,她偏要撬锁打开做出翻看状。 思卿将目光放在书房后墙转悠的猫身上,顺手在犯罪现场留下大狸猫一只。那天叶秀峰一开书房门,只见内间锁被撬开,文书散落一地。书阁上唯有肥猫一只,正兴奋地往地下扒拉公文。肥猫见叶秀峰怒视自己,站在高处发出挑衅的“喵”声。 叶秀峰实在是受不了了。三房四房婶子跟思卿合不来,叶秀峰巴不得沈浣画天天看着思卿,这才松口让沈浣画带思卿出城逛逛。 沈浣画在和思卿互相试探,此刻沈江东和今上正在议论那位孟光时孟大长史,沈江东听闻今上今日被端王当成刺客的原因竟是今上私下往端王别馆去见端王府长史孟光时,连声道:“陛下此举太过冒险了!若想见光时,派个人去就是了,何必在这种时候亲自去?若是您受伤,可怎么得了?” 原来端王府长史孟光时,确实如思卿所料,是今上的人。 今上与其叔父端王离心离德,今上将素有才名的孟光时放在端王身边。孟光时得到端王赏识之后,今上一直对孟光时不甚放心。 萧绎对沈江东道:“我们和光时一直单线联系,恐时间一久,光时心里打鼓。没想到端王府的人这么警觉。” 沈江东知道萧绎也恐孟光时再起贰心,便叹了口气道:“陛下再不可置安危于不顾,还是谨慎些好。” 说着二人都沉默下来。 第五章 山岚雾气 旁边车上的思卿因今日自己说出了她养父的往事,颇为不快,于是歪着头问沈浣画:“你为什么叫那位三哥?那位为什么又唤你老五?你不是行二么?” 沈浣画道:“先帝只有陛下一子,仁康皇太后和定安贵太妃收了几位义女。这其中,敬王的女儿受封仙居公主下嫁定藩,她行四;先头坏了事的靖国公之女受封上阳郡主,她行六。我没有受封号,但是因为行五,所以陛下唤我老五。陛下序齿第三,所以我私下称他三哥。” 思卿听了忽然道:“嫂嫂,我在南时,曾听闻因为今上冲龄继位,所以由嘉靖二公辅政。这靖国公府,应该同你们嘉国府齐名。不知他们家怎么坏了事,也不见你们提起。” 沈浣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了,从前先帝恐宗亲预政,让我父亲和颜家伯父辅政。我父亲因病早亡,颜家伯父左右支绌,又被宗室里头的敬王和端王忌惮。后来老敬王爷说颜家伯父谋逆,他妹子仁康皇太后又病故,他家就败了。六妹妹和三哥最是亲近的,被逐出宫去回原籍,下落不明,实在可惜。” 思卿听了又问道:“天子竟然被端王府的人追来追去……端王府怎么就把圣上当成刺客?圣上为什么不敢出面?” 沈浣画嘘道:“三哥有三哥的难处。太皇太后、端敬康安诸王,哪一个不比三哥说话顶用?那老敬王死了,小敬王还勉强像个人样。安王是气弱,但你没见过安王那侄子安平郡王,跟个阎王一样。剩下端康二王,一对不讲理的老顽固!三哥登基至今一直都被他们压着。” 思卿问:“莫不是今上叫程将军使去刺杀端王?这位程将军的身手可真是不错,不过端王养的那番僧应该也挺厉害。不对啊,若是今上指使程将军使去刺杀端王,他自己跟着做什么?还有,这端王养着西域番僧做什么?” 思卿思绪奔逸,沈浣画招架不住,于是说:“端王说自己笃信佛法所以养着番僧,谁知道番僧的武功竟然这么厉害。自打先头皇后忽然殁了,三哥总是闷闷不乐,今日可能是出来散散,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三哥一向不愿意与端王起争执,避一避也是常理。” 沈浣画显然有难言之隐,今日是仁康皇太后真正的忌辰。当日老敬王等人攻讦仁康皇太后的胞兄靖国公颜敬修谋逆,仁康皇太后避居西山于是日猝死。为防朝野再起波澜,太皇太后下令秘不发丧,直至靖国公逆案结案后才宣布仁康皇太后病故。 萧绎与沈浣画今日来西山,皆是来拜祭仁康皇太后的。但靖国公逆案牵扯甚广,老敬王虽然已故,可端王等宗亲势力还在。仁康皇太后的事,知者了了,便是丈夫叶兰成,沈浣画都不曾告知,所以也不打算对思卿提起。 思卿又追问:“今上和先皇后情谊很深?” 沈浣画面色又变:“那倒也……没有。先头皇后是太皇太后替三哥定下的,三哥……只是先皇后诞下太子后去的突然,三哥心里想必不好受罢。” 思卿忽然道:“嫂嫂,听你这么说,独你没受郡主之封,却嫁在京里。虽说我不知道你这般好的人儿为什么要嫁到叶家这种府邸里来,不过这一比较,你也算嫁得平顺,可见舅爷精明。对了,舅爷怎么至今未娶?” 沈浣画笑道:“你也叫大哥就是了。我父亲在时,阿兄定了亲的。只是先头第一次议婚,赶上国丧,又因为一些琐碎事耽搁了。再一次议婚,那边伯母又没有了,所以拖到现在。”说完又笑,“思卿,我猜,我阿兄和三哥现在一定在议论你。” “叶秀峰这个女儿可不像他。我瞧着这位叶姑娘的容貌和兰成虽然相似,性情却大不相同了。”萧绎道。 沈江东道:“兰成一向孝顺,这位叶姑娘——这位叶姑娘可不想认叶秀峰这个父亲,只想着回南边去。” “这又是为什么?” 沈江东没料到萧绎竟然对叶家家事如此好奇,愣了愣,道:“我也没听真切,仿佛这位叶姑娘和她父亲有过节。这位叶姑娘丢了十几年了,我听兰成说,当初是叶某人在南省任上嫌夫人生的姐儿是累赘,亲手丢的,叶夫人因此还给气死了,也难怪这位叶姑娘不想认叶秀峰这个爹。可为什么叶秀峰现在才着急找她回来?” 萧绎听了没言声,沈江东颇觉尴尬。先何皇后去世,太皇太后有意为今上再选妃嫔。这是内宫的事,沈江东不好多言,于是又问,“陛下失联一宿,怎么瞒得住太皇太后?” 萧绎从容道:“我回城回清溪苑,派人对皇祖母只说往南边校场跑马去了。我昨日上西山,皇祖母心里有数。端王叔今晚闹成这样,躲言官还躲不及,更加不敢闹起来。”说着又将手放在程瀛洲的额上,觉得他额头滚烫,不禁皱眉。 此时恰好到了官道的岔路口,天已经蒙蒙亮,萧绎对沈江东道:“沅西,此处离芷园不远,你们回城去罢。” 这边思卿和沈浣画都下了车,萧绎便告诉思卿:“他又发起热来了。” 思卿听了面色微变,连忙又上前探视,而后道:“看起来不大好,赶紧找个正经大夫安顿下来。” 萧绎面现忧色,轻轻颔首。 沈江东并不放心萧绎孤身带重伤的程瀛洲上芷园,于是道:“我送三爷去芷园罢。” 萧绎摇摇头:“你骑马陪着老五出城的,肯定有不少人看见了。昨儿闹了一夜,倘若你不跟老五同回城去,岂不惹人疑心?” 程瀛洲道:“我只说往京营去就是了。” 萧绎摇头:“不成,天还没亮,老五她们主仆两个往回走,我也不放心。你还是跟着老五罢。” 思卿看着程瀛洲,挽住袖底的短剑道:“沈大哥,我同这位爷台去就是了。一则听这位爷台说山上没有大夫,这位程先生状况并不甚好,我也不放心。二则出城时我坐在马车里,没人瞧见,认得我的人少。嫂嫂且先回娘家,等程先生情况平稳下来,或是大夫来了,我就回城去嘉国府,咱们再一道儿回叶府。” 思卿的意思是沈江东身手平平,又不通医,又点眼,还是自己跟着更妥当。沈氏兄妹听了思卿的话自然也明白思卿的提议眼下最合理,只是沈浣画不知为何忧心忡忡道:“那你要一个人回城?” 萧绎接口:“我叫人送叶姑娘回嘉国府。”这就是表态,愿意思卿跟着他去芷园了。 思卿挑眉道:“那也不必,从前我一个人走道儿的时候极多,嫂嫂不必担心。” 此时天色越来越亮,官道上开始有行人通过,沈江东还要再说,萧绎摆手道:“沅西,不必再说了。” 沈氏兄妹只好应下。思卿要过沈江东的帷帽装好薄纱,与沈氏兄妹匆匆作别。 萧绎先嘱咐沈江东“叶府被端王府的随从杀掉的那几名仆从务必想办法遮掩掉,别让叶秀峰知道”,还轻声嘱咐沈浣画:“老五,近来别进宫去,当心叫皇祖母套出话来。” 沈浣画连声答应。 沈氏兄妹目送他们离开,也上了车,沈浣画立时问:“三哥和端王这是闹哪一出?” “去端王府的西山别馆附近悄声见个人,结果被误认成了刺客……”沈江东垂头道。 “见孟光时?他还真是三哥的人……”话没说完就被兄长捂住了嘴。 “你别说,也不要叫思卿透出的分毫去!” 沈浣画颔首,过了会儿想了想又说:“难怪三哥不叫你今日跟他上雀儿庵去,原来是怕你拦着他不让他去见孟光时。”又道,“思卿妹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这么着跟三哥去芷园真是不像话,可是老程又不大好……” 沈江东道:“思卿去芷园无妨,旁人又不知道。但愿老程别出事,否则这件事要掩下去可不容易。” 沈浣画另有心思,于是一哂:“自打先皇后不明不白没了,三哥愈发高深莫测起来。” 沈江东连忙“嘘”了一声,道:“你今儿怎么了,又提这个!别提那位了不成么!” 沈浣画轻声说:“我又没同三哥提。” “你可仔细,也别和太皇太后、贵太妃提!”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沈浣画连声说,“百日的时候长哥儿一直哭,三哥一副见鬼的模样,我都没提。其实我觉得这事情和三哥没有关系,应该是太皇太后...” “你还说!” 沈浣画缩了缩,手指点住胸口菊赶蜂鎏金子母扣,“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阿兄你也太谨慎了。” 思卿和萧绎向芷园走了一阵,因为程瀛洲忽然抽出,思卿只好又为他下针。 萧绎回见她下完一轮针,于是问:“他怎样?” 思卿道:“可能方才颠簸,天气又冷,才发起热来。眼下还好。” 萧绎微微松了口气,忽然又问:“你嫂嫂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谁?” 思卿答:“说了。” 就回答这两个字,竟然不追问? “叶姑娘不好奇?” “我好奇什么?”思卿正了正头上的网巾,网巾垂下的米色珠子衬得她额头莹润白皙,好似玉一般,“好奇我这般失礼,您为什么不怪罪?” 如此佳人丹唇一启,话虽不好听,萧绎听了也只一笑,轻声说:“叶姑娘说笑了。昨夜多亏姑娘,我怎会怪罪?我是说,姑娘不好奇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好奇。” 又只回答三个字。萧绎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没话找话,“姑娘就没有好奇的事?” “有啊,”思卿抬起头想了想,“我想知道,我那便宜老子有没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事?昨晚那个老管家在府里卧底那么多年,肯定知道什么,可惜死得太快,我还未来得及问。” 思卿忽然不再说话,萧绎亦反应过来,“有人跟着,别回头。” 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思卿轻道:“我知道。”她想了一想,轻声道,“把你的外衫给我。” “什么?” 思卿忽然出手劈向萧绎的左肩,萧绎下意识向右躲闪,思卿变劈为抓,一把扯下萧绎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 “叶姑娘要做什么?”萧绎起疑。 思卿则道:“你来动手。”说完一跃下车。 林子里果然藏着人,见到披着萧绎外衫的思卿下车,侧头张望。萧绎一勒缰绳,拔出长剑向后一掷,长剑便将跟踪他们的人钉在了树上。 “你倒是留活口啊,”思卿无奈道,“这怎么问?” 萧绎栓了马,二人走到树边上,萧绎拔出了自己的长剑,揩干净血迹,还剑入鞘,“是我失了准头。” 思卿道:“看衣着平平无奇,也没见他动手,好生古怪。不过在岔路口和我嫂嫂分开的时候,周遭还没有人,这人应该是在这附近才跟上咱们的。我们要去的芷园,究竟是什么地方?” 萧绎道:“京卫的暗哨。” 思卿问:“还有禁军在城外?” 萧绎道:“都是我的亲卫。” 思卿奇道:“难道是你的亲卫跟踪你?你身边的人有问题?” 萧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先上山罢。” 马车沿着盘山路行了两刻钟,看到一片竹林,萧绎道:“叶姑娘,到了。”说着扔出一枚烟丸作为讯号,片刻就有数十人从林中出来,齐齐行礼。 思卿随萧绎进了芷园,见山岚雾气氤氲开,在园中叠石水塘间流动着,仙境一般。她一夜未眠,闻着山中清甜的水汽有些恍惚。 萧绎道:“叶姑娘,走这边。”四下的亲卫都向萧绎行礼,并无人注目思卿,亦无一人发问,仿佛思卿是空气。 思卿觉得气氛诡异,悄悄握紧了剑柄。 第六章 文章立身 萧绎叫人安顿好了程瀛洲,思卿重新替诊脉,写好了方子,萧绎便唤人去抓药请大夫,又拿出一只锦盒打开给思卿看:“这是从前西边进献的伤药,姑娘认不认得?不知是内用外用?” 思卿接过闻了闻,喜道:“是九转散!若有此物,我又多三分把握。此物内服。” 萧绎听了思卿的话连忙叫人打水来服侍程瀛洲服下,思卿问得此地储有冰,又让取冰给程瀛洲降热。 约一顿饭的功夫,思卿见他体温降下去,气息也趋平稳,于是起身道:“应该无碍了,请您再找医官来看护,以保无虞。” 萧绎道谢,思卿回礼,两人走出厅来,萧绎问:“昨儿闹了一夜,姑娘可要净面更衣?”思卿拿起帷帽警惕地环视四周,“不必了,既然程先生无事,我先告辞了。” 萧绎道:“我送姑娘。”两人往外走,萧绎笑道:“还是要多谢姑娘。姑娘日后若有难处,不妨也说给我听,或可为姑娘排解一二。” 思卿想了想,忽然回头挑眉道:“我果真有难处,讲出来,您不会夷我三族?” 萧绎愣了一下,道:“姑娘说笑了。” 思卿深吸了一口气,“我果真有难处。我的难处,是我的养父明里是大夫、是林泉隐士,暗中却是当年‘余允和案’的漏网之鱼。” 余允和逆案?漏网之鱼?萧绎一惊。 有侍从跟上来,被萧绎挥退,思卿自顾自继续说:“我在南边长大,如今想回南边儿去,叶大学士他老人家威胁我说倘若我执意回南边儿去,他老人家就出手揭发我养父。我想来想去,觉得叶相爷他老人家有点儿蠢笨——他老人家把亲生女儿给大案逃犯养了十几年,张扬出来,别人会怎么想?可是我道行浅,看不出他老人家到底有什么后招儿兜底。” 思卿慢慢斟酌着将这一席话说了,远山黛眉一颦,看向萧绎,语调中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您能帮我么?” 萧绎追问:“姑娘的养父是谁?” 思卿道:“我的养父——我唤他作伯父,姓傅,讳临川。人皆道他是终南名宿,长于千金科。可是他从前还有一个名字,唤作陆渊。并且他还曾用旧名,与余允和有颇多唱和。余允和案发后那本集子就是傅伯伯做的序言。当年案发后,傅伯伯运气好,弃了傅远山这个名字,金蝉脱壳。” 思卿看着萧绎,萧绎面无表情:“余允和案?这位傅老先生收养叶姑娘的时候,知不知道叶姑娘你的身世?” “当然不知道。我出生后被我那便宜老子扔在滩涂上,傅伯伯把我捡了去,并不知道我父母是谁。今年春上,傅伯伯北上给旧友瞧病,因为北边儿春上闹瘟疫,所以只带了我师兄长去,硬留我在南边家里。我那便宜老子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我,诓我说他病得不成了,让我回京看看。我一心软,回到京里,才知道原来是被诓了。” 思卿想起自己曾给傅临川留了信,恐怕信早已经被叶家人毁了,傅临川未必看得到。大半年找不到自己,傅临川如今不知道怎样焦急。 萧绎沉默不言,思卿斟酌着又道:“我曾听闻,熙宁十一年,湖南钱抚院曾将竟陵派诗稿作为逆书呈上,意欲再掀大案,陛下曾驳斥此书稿不过‘引古人之精神’而已。料想当年檄文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皆非陛下所愿。”她今日又听沈浣画说起敬王诬陷仁康皇太后之兄谋逆的事,心道今上只怕不仅与端敬二王政见不合,而且对敬王殊无好感。 萧绎忽然问:“叶姑娘从江南来,怎么看余允和之事?” 思卿答:“我怎么看,有什么要紧?”说完盯着萧绎。 萧绎面色阴鸷,只听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个人有个人的难处。” 思卿道:“您请留步,给我一骑即可。” 萧绎望着眼前的思卿,她恰立于曲桥的末端,经过昨夜得奔波,发丝有些凌乱,但是有结珠网巾罩着,倒也随性好看。她玉色的披风随风轻轻曳动,和着背后的叠石翠竹,就像是一张绢本设色的美人图卷。 萧绎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姑娘说的事,我知晓了。我的难处,看来姑娘也略知一二。” 思卿颔首。 “姑娘离不离京,奉不奉养你的养父,那是叶家的家事,我不便插手。但是这位傅先生的事,姑娘既然开口,我当尽力而为。若有消息,便告知姑娘。只是——姑娘就这样将这件事抖出来,置你生父于何地?” “我不说,您就不会去查?”思卿回首一笑,“您为什么就带了几个随从出城?为什么遮遮掩掩不想叫人知道?端王府的人为什么敢围追您?您定然有不欲为外人所知的事。这位程先生身手这么好,必然已经看穿了我的路数,您对我这个外人难道不会起疑心么?起了疑心,不会派人去查我傅伯伯之事么?与其让您去查出来,不如我来告诉您,不是么?” 萧绎听完了不觉含笑道:“姑娘通透。” 思卿道:“谬赞了,不是通透,只是想自保罢了。” 萧绎叫两名亲卫护送思卿回城,思卿婉言谢绝,萧绎亦未坚持,目送她戴着帷帽策马而去。 思卿下了南山,往前走了一阵,见路边有半亩方塘,于是翻身下马,作势要投水,斜里忽然窜出两名萧绎的亲卫上前去阻拦。原来萧绎还是暗中派了亲卫跟随她。 思卿见此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当作没看见,一进城,二人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思卿孤身进城,忽然想起昨天是自己回京以来第一次出府门,嘉国公府在哪儿她都不知道,于是只好一边走一边问,半晌才找到嘉国府前的街道。沈浣画早已经派了人在角门等着,便有人从角门出来引她进去。 思卿第一次来嘉国府,好奇地张望,沈浣画急于知道萧绎有没有对思卿表露什么,又不好开口,于是问:“老程如何?” 思卿答:“我同他们上芷园,程先生后来没再烧起来,应该无碍,我便接着辞了出来。那一位已经去请大夫了。” 沈氏兄妹听了都松了口气。 沈浣画和他兄长商议好了怎么编排叶府被杀的仆从的去处,姑嫂两个从嘉国府乘车回叶府去了。菱蓁打门上接到她们姑嫂两个,不禁长长舒了口气。 翌日端王以有刺客的名义下令搜查西山众多亲贵别业之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朝中纷纷弹劾端王专横。叶秀峰曾问沈浣画:“那日端王府的人也去叶府别业了?你们怎么说的?” 沈浣画道:“去了,附近的宅子据说端王府的人都去过了,怎可能落下咱家?他们要搜,我们就让搜了。我兄长在,端王府的人很是客气,最后什么也没搜出来,还不住道歉。” 叶秀峰这才放下心来,又问起老管家。 沈浣画勉强说:“老管家见有人去,还以为是要抄家,吓得险些昏过去。他年岁也大了,一个人看宅子看不了,公爹放他庄子上养老吧,他那侄子在庄子上还能照应他。” 叶秀峰随口说:“也行,你去办罢。” 沈浣画这才松了口气。 中间端王妃下帖子请,沈浣画去了端王府,回来笑道:“端王府那两起子人和王爷王妃道你伤了一人,挟持了一人,王妃恼了,说他们就会欺负小姑娘。” 思卿奇道:“她倒是好心,反护着我。” “端王妃和你同宗的,就是咱们不大往来。不过族里姑娘若有闲话,对端王妃自己也不好,所以她护着你。”沈浣画轻飘飘地说。 正说着,嘉国府来人传话道:“公爷说咱们府上表姨太太要来,请姑奶奶回去坐坐。”又说,“姨太太带了个姑娘来,和姑奶奶府上这位姑娘一般大,请叶大姑娘也去,可以一处顽的。” 沈浣画道:“我知道了,这就去。” 思卿道:“那我就不去了罢?” 沈浣画摇摇头:“阿兄有话说,你也去罢。” 两人坐车到了嘉国府,沈浣画下车就对她兄长道:“表姨太太八百年不来了,她家姑娘许了忠勇侯次子也有十来年了,几时又添了个和思卿妹妹差不多大的姑娘?” 沈江东看着思卿对沈浣画道:“你几时变得说话这么呛人了?我找个借口让你回来,你还能不明白?” 思卿插口道:“舅爷这话什么意思,这可不关我的事。” 说着沈氏兄妹并思卿进了内间,霞影菱蓁守在门外头,沈江东劈头就说:“端王抓到刺客了,你知道么?” 沈浣画大惊:“难怪公爹问我端王搜没搜叶家别业,怎么回事?叶家……” 沈江东连连摇头:“你别慌,我没说完,端王找了个替罪的罢了。” “是谁?” 沈江东徐徐说:“是西山大营的一个都司,这个人妙啊,是何相家生奴仆的儿子,官儿是捐的。” “啊?他有杀端王的动机?” “他的妻叫端王妃的内弟给抢了去了,怀恨在心。” “怎么又把端王妃扯进来了?” 沈江东意味深长道:“谁叫端王妃和你公爹同宗?” 沈浣画一阵恶寒:“端王是不是失心疯了?这是要做什么?” 沈江东冷冷道:“看你公爹和何相斗个你死我活呗。太皇太后这一向又不大照管,还不由着端王闹去。” “那怎么办?” “这人还有一宗妙处,他的官儿,是小敬王荐的。原来从前何大学士叫家下送给小敬王——老九两个美人儿,老九一高兴给这人的儿子荐了一个官儿。这事自有老九去和端王说话,我告诉你,你要有数,近来小心些,别说漏了话。”说着深深看了沉默不语的思卿一眼。 因为思卿始终不开口,沈浣画和思卿从嘉国府回叶家的路上,沈浣画觉得十分奇怪,于是问:“好妹妹,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思卿道:“我没听明白,端王、老匹夫还有何适之都哪儿跟哪儿啊?” 沈浣画叹了口气说:“先帝亡故前,今上年稚,为防同姓宗亲不轨,先帝遗命家父与今上舅父靖国公颜敬修辅政。早年嘉靖二公都是异姓勋臣,且支持清算藩田,我父与颜家伯父辅政后与以敬王、端王为首动辄“祖宗家法”的宗亲不慕。两派相互制衡,此消彼长,倒也太平无事。不曾想没多久我父病殁阿兄承袭爵位,他袭爵时尚且年幼,便无力和宗亲抗衡。勋臣失去一臂,一时间让宗亲占了上峰。未久老敬王病重,本以为老敬王一死,宗亲也失一臂,两方恰好持平。然而老敬王死前又算计了靖国公颜敬修,诬陷靖国公府谋逆,靖国公府大厦忽倾,靖国公的胞妹仁康皇太后也忧愤而殁。至此,先帝扶起的新贵阵营全军覆没。太皇太后和今上见势不好,又扶持两位出身尚可的文臣入阁拜相,制衡亲贵。这二位新政大臣便是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和我公爹了。” 思卿问:“小敬王排行第九?他不是和端王一气的?怎么还去给何相的人说话?” 沈浣画一笑:“老九才十六岁,三哥常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从前的老敬王的事与老九无干,老九和他父亲一向不对付的。” 沈浣画口中的“老九”小敬王萧纡此刻刚从端王府出来,端王没有出府送这位侄儿,自坐在书房半晌没有言语。 门帘一动,一位身着盘金锦绣裙子的美人儿袅袅娜娜走进来,媚眼如丝请安道:“王爷。” 书房里侍候的小厮叫了声“七娘子”就退下了。 端王还不到知天命之年,但是老态毕现,似乎久病不愈,面色发青。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得力幕僚道:“你来了?” “妾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这么做?” 端王冷笑:“我得找个台阶不是?” “这台阶不稳当。小敬王出面了,您……” 端王轻笑:“我就驴下坡,反正证据不足。” 七娘子轻整云鬓:“您这么做,太皇太后怎么想?” 端王沉默了半晌说:“不管太皇太后怎么想,叫何叶闹起来,我在一旁看乐子,不好么?” 回府隔了近一个月,八月节前后沈浣画才敢进宫,这日回来忽然叫思卿隔日同自己往宫里去。 思卿本无封诰,进不得宫。可沈浣画自幼出入禁中,太皇太后和定安贵太妃都极疼她。沈浣画进宫时说起自己这位刚刚回京的小姑,定安贵太妃便说要见见思卿。思卿本一万个不愿意去,求沈浣画道:“好嫂子,你就说我病了,我不去了罢。” 沈浣画自然不依,三房四房兰字辈的堂妹们又轮番来向思卿反酸,抱怨沈浣画偏心思卿,思卿被这群婶子堂妹一激,才答应沈浣画同她进宫去。 思卿打定主意进宫就装憨,头一次进宫头也不抬四顾,只管盯着领路黄门的脚跟走路。 进了颐宁宫行了大礼,太皇太后和定安贵太妃倒是都很慈和,也没人问起她在南边的事,捡些家常说着。思卿抬头偷觑,只见太皇太后戴着金丝冠儿,穿花青百子缂丝大衫、玄色妆花裙子。一旁的贵太妃却是一身素打扮,月白绉髻,只在杭罗褙子外面加了一件闪缎比甲。 沈浣画时不时接话凑趣,思卿垂头微笑一言不发。熙宁宫里焚得檀香味道太重,她只觉得脑仁儿发酸,对殿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倒是一身素衣的定安贵太妃拉着思卿的手不放,又夸她皮肉,与她一只羊脂玉镯儿。 “你这样喜欢叶家丫头,就收作闺女罢。四丫头嫁了,静悄悄的。多个闺女,也热闹些。”太皇太后忽然谓定安贵太妃道。 沈浣画听了忽然松了一口气,便向定安贵太妃眨眨眼睛。定安贵太妃端起茶盏来饮,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思卿还没反应过来,别扭着不知如何称呼,小黄门便进来禀报:“陛下来了。” 第七章 高楼连苑 话音刚落,只见萧绎穿着淡青色团纹衫子从屏风后面大步走出来,向太皇太后和贵太妃一揖:“皇祖母,小娘娘,”又笑道,“五妹妹也来了。” 思卿仍然发呆,被沈浣画拉住行礼,萧绎便示意不必多礼,太皇太后笑道:“你来的正好,这不,你又多了一个妹妹。” 这下萧绎呆住了,看了沈浣画一眼,口里故意说:“这是……沈家妹子的亲戚?是老国公夫人家里人?” 沈浣画会意,笑道:“我母亲家已没人了,又几房极远极远的亲戚,早就不来往了。” 萧绎这才佯装道:“我瞧着……倒像是五妹妹的夫婿。” 太皇太后笑道:“不错,这是叶秀峰的丫头。皇上你瞧,她和叶家小子长得多像!”又问思卿,“你们兄妹是双生么?” 思卿摇摇头,沈浣画笑道:“她兄长长她好几岁呢。”说完推着思卿坐到贵太妃身边,思卿虽然浑身别扭,但贵太妃确实是个极和气的人,说话又温柔,思卿才暗暗松了口气。 众人说着闲话,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太皇太后起身去礼佛,又嘱咐沈浣画姑嫂多坐坐再去。众人送出仪门,萧绎陪太皇太后同去。 待送了太皇太后和萧绎,在沈浣画催促的眼神下,思卿称了一声“小娘娘”出来,再度离座下拜行礼。贵太妃自然十分高兴,赏赐了各色首饰尺头。 傍晚时分沈浣画思卿姑嫂才和贵太妃作辞,贵太妃便嘱咐她们常来,口里说:“四丫头出嫁,我心里空落落的。先头皇后没了,宫里也冷清。你们常来,我心里高兴。” 两人出了颐宁宫,有黄门引路,路遇一位严妆华服的丽人,头戴垂珠特髻,沈浣画连忙拉一拉思卿,退到道旁行礼:“何美人金安。” 思卿跟着行了礼,只听那位何美人笑道:“我当时谁家命妇这时候还没出宫,原来是叶大娘子。这位是……” 领路的黄门官赔笑说:“这是叶相的女公子,方才贵太妃已认作义女了。” 何美人“哦”了一声,面上流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又似乎松了口气道:“叶小娘子真真是个冷美人儿。”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出宫了。”沈浣画淡淡地道。说完不待何美人发话,又行一礼,拉着思卿走开。 “何美人的衣裳倒是好看。”沈浣画对领路的黄门官道。 黄门官干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沈姑娘说的是,太皇太后也这么说呢。” 出宫上了叶府的马车,思卿问:“何美人是谁?” “何适之的侄女儿,先头皇后的堂妹。”沈浣画答,“先皇后才孝满呢,就穿得这样花枝招展的。从前先皇后还在的时候四处说她们姐妹情深,可见果然情深。” 思卿不意温柔的沈浣画也会用这种口气评价旁人,暗暗思量这位宫眷是不是品行不端。待想再问沈浣画两句,又觉得多余,于是闭口不言。 思卿原以为定安贵太妃认自己为义女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谁知虽无封诰,定安贵太妃却认真起来,几次三番叫思卿进宫,又让思卿陪同往西苑赏秋。思卿与沈浣画商议过后又备了礼物,进宫拜谢了。 如此一来,府上的人待思卿都是十二分的客气,与思卿往来的帝京官宦女眷也多起来,四太太也不敢再招惹思卿。 沈浣画和三太太为她高兴,那自不必多说。叶兰成生性寡言少语,自从回到叶府便极少和思卿交谈,他也替思卿暗中松了口气。只有叶秀峰还有另外一番心思,对此喜忧参半。这日叶秀峰忽然对思卿道:“维扬那位蓝先生过世了,你看你是不是去走一趟?” 思卿起疑,“什么蓝先生?” 叶秀峰道:“你忘了?我对人说,你从小养在了维扬这位蓝姓商户家里,这家近年来恰好和府上有一点儿往来。他既然过世了,你去走一趟,一则显得你知礼知恩,二则……” “不怕我跑了?”思卿打断。 叶秀峰淡淡道:“不怕。” 思卿怒火中烧,“这位蓝姓伙计怎么死的?该不会是被你灭口了罢?” 叶秀峰大怒道:“为父在你心里就是如此小人么?” 思卿冷笑:“可叹我没认你这个父亲,你自己也承认你是小人了?” 叶秀峰气得倒仰,思卿一把推开他夺路而去。 思卿再度见到萧绎,是在九月初西苑太液池边上。 思卿来陪定安贵太妃游园,贵太妃见她面色忧郁,于是问道:“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思卿摇头不答,贵太妃便借故支开她,留住菱蓁问缘由。菱蓁道:“我们姑娘的养父没了,我们老爷想让姑娘南去奔丧。不知是不是我们姑娘这位养父从前待我们姑娘不好,我们姑娘不大愿意去。” 贵太妃听了叹了口气道:“既然思卿不愿意去,那就不要去了。倘若叶相非让她去,到时候你就说是我说的,不叫放思卿南去。” 菱蓁连声答应了,奔丧这件事情落后也不了了之。 贵太妃午间小憩时因借故留了菱蓁说话,思卿便带了两个小宫人在池边闲游。思卿见宫人也面有倦色,于是道:“两位姊姊去歇息罢,我自己在附近逛逛,片刻就回。”宫人巴不得这一句,敛裾退下。 思卿走到月洞门边,忽然回头:“谁!” 萧绎笑道:“叶姑娘,这样警觉?” “陛下?”思卿行礼如仪。 萧绎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正色道,“叶姑娘,你的养父陆渊与靖国公案逆首余允和有书信往来,余允和的集子由他作序,这本集子只有一本手稿,没有刊行,对吗?” 思卿一惊:“陛下还真去查我养父的事了?” “集子的手稿在这里。”萧绎从怀中掏出绢帛包裹的书稿,“这案子当初牵连的人有上千,陆渊只是后来案情扩大的从犯,名字我只在刑部上的折子和后来下达的海捕文书上见过。这里面还有刑部当初的折子和海捕文书的原件,已经下发的文书,那是追不回了。这些个东西,叶姑娘自己处理罢。” 思卿接过来,愣了片刻,“缘何帮我做这些?” 萧绎答:“叶姑娘帮了我,我也还叶姑娘一个人情。当年靖国公、余允和的事,另有复杂之处。那时我未曾亲政,也无能为力。” 思卿后退了一步,举手加额行礼称谢。 萧绎道:“叶姑娘不必多礼。” 思卿起身整了整裙摆,只听萧绎又道:“你父亲手里还有什么关于你养父和靖国公、余案的证据,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一张海捕文书?你养父和余允和往来的书信?姑娘还需留心。” 思卿道:“多谢陛下,我省得了。” 萧绎忽然一笑,说:“你称一声三哥也无妨,小娘娘听了心里高兴。” 思卿拿人手短,于是道:“三哥。” 萧绎笑了一下,旋即低落起来:“我有一位表妹,也是我的义妹,当年被牵连到帝京逆案里,如今生死不明。这帝京里的事,水深得很,若你能回南去,便南去,不必留在京里。” 思卿猜度他说的可能就是靖国公之女、皇太后的侄女上阳郡主,于是再度称谢,口里道:“那位程先生——他当时伤及经脉,不知如今是否复原?我学了几天医,却粗陋得紧,着实害怕医得不好。” 萧绎说:“他已经无碍了,多谢你。” 因恐人瞧见,两人匆匆告辞。萧绎走出老远,又忍不住回头去,只见思卿天水碧色的裙摆逐渐消失在一片红叶里,也从他眼底带走了方才唯一一抹生机勃勃的颜色。 思卿这日傍晚从西苑回叶府,正遇上沈浣画走过来,沈浣画笑问:“怎么才回来?” 思卿笑道:“小娘娘烧香,又要对香谱,所以回来晚了。嫂嫂,我先回去换衣裳。” 回到阁子里,思卿又借故打发走菱蓁,翻出萧绎给的书稿文书瞧了一遍,有心留着将来给养父和义兄看,又害怕存着出岔子,于是拿了火盆全烧干净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盘算怎么套叶秀峰看他还有什么她养父的把柄。 又过了一个月,先皇后奉安,今上离京送先皇后的金棺西去西京下葬,定安贵太妃也同去,京里安静了不少。 出了先何皇后的孝,思卿的嫡亲兄长叶兰成要去江南赴任,沈浣画也南去,于是忙着打点行装。 沈浣画和思卿商议,离京前要在府里做东请请旧时闺中的友人,也忙着下帖子打点各项事宜。 谁知今上与定安贵太妃尚未返京,太皇太后忽然下了一道有关思卿的旨意。 因传诏时思卿随三太太在承平伯府赴宴,并不在府中,晚了几刻才知晓。这日晚上思卿越想越觉得怒不可遏,先是大哭了一场,然后孤身一人去找叶秀峰算老账。 叶秀峰的书斋周匝虽安安静静的,守夜的下人见远处有单薄的人影,奓着胆子迎上去,把灯笼提高一些,轻声问:“是大爷来了?” “是我。”随着清越的女声,身着水色长衫,白挑线裙子的思卿走到灯下来。 守夜的小厮连忙打千儿,心知这位刚从南边被寻回来的叶府大小姐叶思卿不好惹,且即将入宫为主位,更是惹不得,陪着小心轻声道:“老爷说有几件顶要紧的事情要处置,不叫小的们打搅……” 思卿清冷的眸子扫过来,在昏暗的灯影下格外冷冽。小厮无端打了个寒颤,“大姑娘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可好?” 思卿淡淡道:“灯笼给我,这儿没你的事,下去罢。” 小厮见劝不住,连忙躬身应下,一溜烟不见了。 思卿提着灯笼推开书斋的大门,推门是袖子里藏着的短剑险些掉出来。思卿左顾右盼,连忙往袖子里掖了掖。 叶秀峰听见声响,恼呵:“是谁!” “是我!”思卿随手把灯笼一抛,走上前,拿一双眼睛逼视着书案后端坐的生父叶秀峰。 叶秀峰双肩向后展开,身姿颇有气势,远看好像不动声色,实际上眼睛却看向别处。 父女两人拉开谈判的架势,对峙了许久,叶秀峰正待开口问思卿有什么事说,思卿却抢先冷冷道:“我千里迢迢从南边回京来,可不是为了认你这个从未抚育过我的‘父亲’”。 她把“父亲”二字咬得很重。 叶秀峰当年亲手抛弃尚在襁褓的女儿,现在又被女儿当面嘲讽,脸上挂不住,不禁勃然大怒:“你混账!” 只听“噌”地一声,叶大小姐的水色琵琶袖里忽然弹出一柄短剑来,剑锋森寒,吹毛立断,剑尖对准了叶秀峰。 “你!”叶秀峰又惊又惧,“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要弑父杀君不成!” 小厮听到了声响,在书房外试探:“老爷?大姑娘?” 叶秀峰身子一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滚远点,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靠近书房!”只听一阵簌簌声响,想是小厮跑远了。 思卿一边笑,一边发抖,露出一排贝齿:“说得不错,我就是打算弑父,你在后面继续推我一把,我也能如杀君。反正叶家打小抛弃我,我就拉着没心肝的叶家一起犁泥,如何?” 叶秀峰的声气忽弱了:“你认祖归宗,不是应该的?还要缘由?” “我既不要缘由,也不要你这便宜老子。你果真还有心肝,就放我回南边去,休要再拿傅伯伯的事胁迫我。” 叶秀峰忽然哽咽起来,轻声道:“为父知道对不起你,这些年千方百计寻你回京,也是为了补偿于你。” “呸!只怕你是想卖了女儿与人做妾,补贴自己。” “什么与人做妾,张口就胡说八道!陛下的妃妾,比任何人的正妻都要尊贵!你为何如此不识好歹。”叶秀峰再度变回冷漠的模样。 仁康皇太后颜氏死因成谜,甚至连下世的日子都有问题。先何皇后死因成谜,今上一提何皇后就惊恐万分。 今上继位后这座吃人的宫城众人避之不及,太皇太后想晋封英国公的孙女为妃,英国公府吓得连夜将姑娘嫁出京去。 眼前这个看起仁孝慈爱的父亲却欺骗自己回京、逼迫自己入宫,还继续说冠冕堂皇的废话。 思卿冷笑:“先头的皇后死得不明不白,宫里现在什么情形,你虽老不瞎,瞧得清明。既想把我往火坑里推,还指望着我以后能拉你一把,做你的春秋大梦!” 思卿丝毫不给叶秀峰插嘴的机会,连珠炮一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陛下的元后一死,火急火燎把我弄回京,为得就是在这个时候把我往宫里卖个好价钱。我今日就把话说在前头,来日我若成为人上之人,决计让你后悔一辈子。” 今上嫡皇后何氏产后忽然崩泻而死,连丧事都办得草草。沈浣画每每提及这位先皇后都面色大变,熙宁七年起宫中一直不太平。 “我养父不让我叫他父亲,不让我称他阿爹,只让我称他伯伯。他说我的父亲一定在思念于我,”思卿冷笑,心知到了而今这一步,叶秀峰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他手中到底还有没有她养父傅临川就是逆贼陆渊的把柄,于是她的语速又急又快,金灯笼耳坠子在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还有,我说不再与养父联系,说到做到。倘若你再拿我养父的事威胁于我,自有你的了局,不信你就试试看。” 叶秀峰一惊:“你说什么?” 叶秀峰的神态思卿看在眼里,直欲作呕。她的面色变了又变,忽然还剑入鞘,淡淡道:“你晓得这剑是谁给我的么?你晓得我养父在京有没有故人?所以别以为你算无遗策,你不知道的事,还有许多。” 傅临川在京并非没有故人,她说的是事实。 叶秀峰忽然狐疑地看向这位陌生的嫡亲女儿,口中好似不经意问:“你要养父傅临川的故人亲友名满江左,人脉倒是广博?” 思卿把短剑拢回袖子里,“所以我奉劝你最好消停一点,你果真发作傅伯伯身上的官司,自然有人在背后推你下去——我说的人,可不是江左的人,是直隶的人,或者说,就是帝京的人。” 叶秀峰猛然站起身:“原来你和傅临川的人根本就没断联系!” 叶秀峰似乎十分心虚,生怕到手的女儿还没卖出去又跑了,就像沈浣画所想,害怕煮熟的鸭子到嘴边又飞了一般。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一阴一阳两幅面孔?我言必出,行必果。你若不信,就折腾折腾看,都随你。”思卿转身就走,忽然又回头一笑,“你还不如人牙子手里买个丫头,予她一份大恩,叫她生生世世记得你的好儿,再认作嫡亲女儿送到宫里去。我可不是帝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你既非要折磨我,将来可别后悔。”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去了。 叶秀峰跌坐下来,喃喃道:“若非你和你嫡亲兄长容貌绝似,不易让外人传闲言碎语,谁要你这不孝的东西。” 这厢沈浣画和叶兰成也焦急不已。沈浣画急道:“偏偏三哥不在京,小娘娘也不在京。若三哥在京,或许还有转机。” 叶兰成摇摇头:“这事情没那么简单。父亲和端王不和睦,端王不愿意再出咱们家这样的外戚。端王是左宗正,却也奈何不了太皇太后的旨意。” “我明白了。”沈浣画慢慢站起身,走到镜前扶了扶分心,“先皇后新故,不好接着选立新人。太皇太后让贵太妃认咱们妹妹为义女时,我还松了口气,心想三哥无非多一位妹妹。太皇太后此举,自然让端王和何相放心。可是贵太妃认咱们妹妹为义女,空有一句话。如今先皇后奉安,太皇太后忽然下诏,打了端王和何相一个措手不及。” 叶兰成道:“宫里不是还有先皇后的堂姊妹何美人,太皇太后……” 沈浣画摇头:“太皇太后瞧不上她,三哥也瞧不上她。” 叶兰成忽然着急起来,“我得去盯着思卿,全家人的命挂在她身上,她可别乱来。” “禁中是什么去处?你想想,先皇后故世有多少古怪?自打先皇后没了,三哥就像魔怔了似的。咱们妹妹凭什么去趟这趟浑水?你当兄长的,怎么不替妹子多想想?依我说,咱们妹妹果然能一走了之,你也休要插手。” 叶兰成无奈:“我若知道有这一天,无论如何不会让思卿回京来。可是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下诏,她若一走了之,全家人的命怎么办?她一走了之回去找寻她养父,难道就不会连累她养父全家?”说着匆匆去了。 沈浣画已然熟悉了思卿的性情,知道叶兰成此去必会同思卿起争执,叶兰成也定然说不过思卿。可是沈浣画没有阻拦叶兰成,她望着夫婿的背影,一股冷意涌上心头。 叶府西花园里有座梅花亭,镂为门为窗,绘为壁,甃为地,范为器具,皆形以梅。思卿从叶端明的书房走出来,路过这间亭子,看到了叶兰成的背影。她装作看不见,想绕路过去,叶兰成却回头唤她:“思卿。” 思卿拾裙走进来,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跑了。就算不替叶家着想,我也会替我傅伯伯和师兄着想。老匹夫已经威胁过我了,你不必再来警告我。” 叶兰成叹了口气,“父亲究竟拿什么威胁你?” “和你无关,”思卿道,“你不必问。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叶兰成想了想还是说:“父亲终究是你的父亲……” “你住口!”思卿道,“少和我来这一套。看在当时老匹夫装病骗我回帝京的时候连你一起骗了的份儿上,我可一直没拆穿你。还没进城的时候那些想杀我的人是谁的人,你应该早就心知肚明吧?可叹我不明帝京局势,现在才想明白。连嫂嫂都三番五次旁敲侧击叫我离开帝京,偏你是锯了嘴的葫芦?我中毒之时你为何不提醒我?为何不让我回南边去?” “父亲骗你,是他不对。我觉得你既然回来了,总要见见父亲。等你见了父亲,你若想回南边,我自然帮你……” “我见了老匹夫!就走不了了!” “那你何妨说说看,父亲究竟拿什么威胁你,我也好……” 思卿冷笑道:“我提醒你,不要试图去查你爹威胁我的事,更不要告诉旁人——这个旁人,包括嫂嫂。罢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你们叶家养育,更是不欠你们的。今日还叫你一声‘兄长’,是看在嫂嫂一心帮我脱困的份儿上。从今日起,我们再无瓜葛。” “你姓叶……” “我姓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思卿从袖中掏出一块玉质温润的玉佩,轻声道:“你说这是母亲当年放在我襁褓中的玉佩,今日还你。” 叶兰成不接,“就算你不认父亲,你也要认母亲……”话没说完,却见思卿自顾自松手。眼见玉佩要跌落在地摔碎,叶兰成连忙一把接住,“你出生时,总是啼哭。母亲说玉能驱邪,才把此物放在襁褓之中的。” “母亲生我之恩,铭记于心。如今与母亲家有亲的也就是承平伯府了,我自会报恩,和你们叶家无关。倘若我今日不交托的干干净净,难保来日你们叶家不会厚颜无耻拿母亲来压我。”思卿淡淡道,“我养父为我取名为‘思卿’,是觉得我的亲长一定日日夜夜思念于我。没想到你们叶家十几年不理会我,一朝今上元后没了,想我倒是想得紧。我最后再说一次,不要试图用虚无缥缈的血脉来压我,这招对我没用。”说完转身而去。 “你就真的觉得叶家和你毫无瓜葛?”叶兰成追问。 思卿忽然回首,嫣然一笑,“也许以后会有。所以我先提醒你一句,看好你爹,他手太长。倘若来日惹出什么乱子,我一定翻脸无情。” 第八章 好梦频惊 思卿做了一场梦,醒来觉得恍恍惚惚一片混沌。晃了晃头,浑身一激灵,才想起她如今不是叶府未待字的姑娘,早已作嫔王室。 她于熙宁十三年秋天被父兄骗回叶家,熙宁十四年就以妃位入主宁华宫。 熙宁十三年秋天颐宁宫定安贵太妃说认她为义女,她称今上为三哥还没叫多久,眼前这位端坐于神龛上清冷又和气还似玉人儿一般的圣上就成了她的夫婿。 她总觉得很不习惯,明明前一天这个在高处飘飘渺渺让人看不真切的当今圣上还在劝她赶紧离京、不要趟帝京的浑水,后一刻他便要遵循太皇太后的意愿纳她为副室召她进宫。 虽然今上待她温和如亲人,虽然两人时常有超脱身份的投契感,但思卿仍然不敢倾慕于他。思卿跟先何皇后素未谋面,进宫后有很长段时间思卿总是莫名其妙梦到死因不明的先何皇后,然后在梦里被吓醒。 思卿熙宁十四年进宫后想要立足,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权柄重又阴晴不定的太皇太后。思卿冷漠地算计着一切,心知子嗣才是让她立足的根本,因此熙宁十五年末思卿与今上的二子萧汝、萧涣同时出生。这对双生子出生时,太皇太后已然病卒。 因为思卿觉得生下二子是为了完成某种有助益于自己的任务,所以她对这二幼子并不亲近,她对今上的疏离也远比今上对她更多。情爱之事,于她似乎已不足挂齿。不过这二子的确帮助她立足,熙宁十五年后她先后晋位贵妃、皇贵妃。 熙宁十三年回京以来的一切像一场梦,梦开始之前她还是江南乡下采莲锄禾的民女,梦醒之后她就变成宁华宫里凝妆华服的宫眷。 外人感叹她命好,其中冷暖,自知而已。 她也有她的野心,既然进了宫,那就要成为中宫皇后。 可惜乃父叶秀峰固位临阁臣,树敌亦多。思卿要成为皇后,叶秀峰的政敌第一个不答应。除了在朝中与叶秀峰针锋相对的朝臣不答应,本来就瞧叶秀峰等清流不顺眼的端敬康安诸宗王也不答应。 此事说来话长,思卿自小长于乡野,其养父傅临川被牵连进逆案改名换姓偷生后全家更是迁入穷山深处。 自本朝的武宗皇帝开始禁止宗王就藩至今,除了镇守西南的定南藩王,宗王们都在帝京中不就藩。他们本人不就藩,在地方的藩田却一直扩大。思卿长在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最看不惯宗亲豪奴侵占田亩。 思卿还在贵妃位时,多位宗王上书称穷,要继续扩藩田。萧绎想削掉唯一就藩的定南郡王让其随大流回京,宗王们又不同意。晚上思卿与今上在懋德殿喝酒,两人酩酊大醉,思卿在每一封宗王上书称要扩藩田的折子封面上都批了字,有的是诗经的《硕鼠》,有的是高适的《封丘作》,更有芳香四溢的“放屁”二字。 大概是懋德殿有宗王们的眼线,事情不胫而走,思卿被朝里狂骂一通预政。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弄得思卿差点连皇贵妃都做不成,诸位宗王自此举双手双脚反对叶氏女入主中宫。 虽然思卿自此缩头做人,恨不得变成沾满黄豆粉的糯米团子滚哪儿都不黏。但是她的便宜老子叶秀峰并不打算放过她,一直不停给她找麻烦。 今天这样的梦魇让她失落起来,她有预感,她天上掉下来的便宜老子又要给她寻麻烦了。 果然,她的陪嫁侍女菱蓁走进来,唤了一声“姑娘”,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抚州那边果然出事了,流言四起,都说是老爷……抚州这次遭灾以后,听说不仅是民生物资欠缺,军中欠饷太多,驻军可能哗变,怕是要出大事。” 思卿郁气于胸,恨不得尖叫一声发泄。 她曾经发誓进宫后绝对不再理会叶家,但是事与愿违,这三年里,思卿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暗中给叶家善后,因为叶家是她的母族,唇齿相依。 为了自己能过得更好,思卿只好一口一个“老匹夫”一边问候她的便宜老子,一边绞尽脑汁给她的便宜老子善后以维护母族声望。 可她明白,自己不能尖叫,现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成话柄。她死死得克制住,一掌击在几案上。 “姑娘仔细手疼!”菱蓁道。 思卿咬牙切齿道:“最后一次。”她再也不想给她的便宜老子善后了。 “您每次都说最后一次。”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菱蓁叹了口气:“好吧,您说这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吧。” 思卿坐起来靠着菱蓁:“三年多了,已经三年多了,太皇太后丧期已经过了,多少人在背后看我笑话?嗯?你说,我为那老匹夫做的事情还少么?老匹夫为什么现在不为我想一想?” 外人眼里先皇后故后思卿入宫,似与今上情谊甚笃。思卿入宫不久就怀娠,晋位贵妃、皇贵妃。然如今太皇太后孝期已满,她还是皇贵妃,半点入主中宫兆头都没有。 她今日是去何宁嫔的册礼回来,心神劳累,才会睡着梦魇的。这位何宁嫔是先皇后的族妹、太子的姨母,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与叶秀峰一向不和睦,何家在先皇后辞世之后一直试图再把何宁嫔推上后位。 思卿起身更衣梳妆,对菱蓁道:“你去传个话儿,告诉府里头,叫老匹夫做事前自己先掂量掂量!” 菱蓁另有一番心思:“您说,会不会是三房四房借老爷的名头做的?老爷做事一向谨慎,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在外头。也说不定,是何相爷撺掇咱们府上三房四房做的。” 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和叶秀峰不和睦,也有暗中整治叶秀峰的动机,菱蓁的推测很有道理。 思卿想了想道:“就算是三房四房搞的鬼,关起门来都姓叶,如今也和大房撕不开了。” 思卿一想自己又得帮着自己的便宜老子揩污,又得防着外头骂自己预政,没来由一阵烦躁,于是又道:“给叶兰成写信,叫他任满了回京来,叫府里分家!叶家的事原是他的事,我再不愿多管了。再不分家,迟早出大事!” 菱蓁自幼在叶府中长大,对叶家的事颇知根底:“大爷不比老爷,是个没成算的,若回京来,叫人家连骨头都吃了。再说了,放外任,是舅老爷的意思,嘉国公府的面子,老爷不能不给。” 思卿冷眼旁观,这些年沈江东虽然与自己的妹夫相与的还不错,却瞧不上亲家老爷叶秀峰。叶兰成放外任,正是这位舅兄的主意。一则为叶兰成的前程着想,二则嫌弃叶家没分家,怕沈浣画住京城叶府要照应一大家子受委屈。 思卿挑眉一笑:“你到提醒我了,嘉国公府的面子大,手既能伸进叶府去,只好烦沈家舅爷做个恶人了。且看这次什么情形,若真和三房四房有关,何妨挽出嘉国公府来分家。分了家,大家干净。” 思卿带着宫人从宁华殿至懋德殿面见今上,转过长街时忽然瞧见了什么,于是一把拉住身边的菱蓁藏在墙后。 菱蓁奇道:“怎么了?” 思卿“嘘”了一声。 菱蓁不听思卿的,一探头,见是宁嫔何氏身穿一件桃红长衫,配绯红织金裙子,领着宫人恰好路过。 “您躲着她做什么?”菱蓁问。 思卿见宁嫔走远了,走回到长街上,淡淡道:“见了面就要应付,听她说不阴不阳阴阳怪气的话,你不觉得堵心?” “那也没有您躲她的道理………” “我不躲她她能主动躲我?快走罢,没得为这个争执起来。” 到了懋德殿,思卿命随行宫人候在殿外,要独自进去。后面端着食盒汤水的菱蓁愣了一下,正要唤住思卿,思卿已经进殿去了。 思卿绕过大理石插屏,见萧绎坐在西窗下的短榻上仰望夕阳。 见殿内侍从众多,思卿行礼如仪:“陛下万安。” 萧绎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多礼?那汤头歌我已经背熟了,你准备再讲什么?”正要吩咐侍从退下时,思卿忽然翩然下拜,“妾有一事,欲求陛下解惑。” 萧绎见她郑重其事,愣了片刻,思卿已经自顾自说:“朝中抚州一案沸沸扬扬,妾听闻,此事竟然与妾母家有所牵连……” 思卿极少在人前直言不讳置喙政事,萧绎一时不解,看向思卿,思卿却悄悄地向他眨眨眼睛。 萧绎愣了一下,思卿又用帕子掩住口鼻故意咳嗽。 “皇贵妃操心的事情越发多了,”萧绎会意,淡淡道,“前朝之事,莫要多问。” “陛下恕罪,此事沸沸扬扬,妾寝食难安,故而……” 一个茶盏应声而碎,一众侍从纷纷伏地不敢作声,只听萧绎冷声道:“你出去罢。” 思卿丝毫不见惶恐,举手加额,叩拜道:“妾告退。” 思卿步履轻盈走出内殿,菱蓁迎上来还端着那食盒,脸煞白着道:“姑娘怎么这般直白就问出来了?陛下怎么……” 思卿却笑:“陛下一发作,看以后老匹夫还敢不敢来求我出头?”说完打开食盒的盖子,端起一碗汤一股脑喝干净转身走了了。 “我还以为要进献陛下,感情端这么远出来,是给您喝。”菱蓁追上去唠叨。 潇潇秋雨止,凉风乍起,凭添凄意。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不知是哪一宫的宫人吹起了笙,笙声传入思卿所居的宁华宫里。隔着屏风,思卿遂吩咐守夜的宫人:“天已寒,竹簟石枕都撤下罢。你们也下去,不必守夜了。” 珠帘镂曳,香炉中的香烟袅袅,户满香风。夜已深沉,半窗残月的影子投射在妆台上,仿佛生了一层薄尘。那雨一时又脉脉飕飕地下起来。飞翘的檐角将汇集在瓦间的雨水抛下,水声沥沥,连宵未绝。 宁华宫里一片死寂,宫人已然睡熟。长夜漫漫,思卿却辗转难眠。她忽然凉凉一笑,对黑暗的门边方向低声道:“三哥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萧绎笑道:“你还生我的气了不成?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们之间总是很奇怪,看起亲密,又不亲密。她像臣下、像密友,就是不像她的妃妾。 萧绎待人亲和儒雅,但身上疏离的冷意挥散不去。他在思卿年前很少称“朕”,思卿在他面前也不称臣称妾。 熙宁十四年末、十五年初太皇太后辞世前二人时长故作“我们并不熟”,这是萧绎在默默反抗太皇太后为他安排的副室。 太皇太后去世后两人开始无话不谈,萧绎很喜欢给她讲前朝的事,经常关门屏蔽礼节说话,宁华宫的侍从见怪不怪。不过逢场作戏君圣妃贤的把戏两人玩得得心应手。 外人眼里思卿入宫三年有余,原本与今上感情甚笃。且今上每临朝后,多与思卿议论得失,有所失,随则匡谏,多所弘益,今上今日对思卿这般发怒的情形甚是少见。 思卿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今儿得多谢三哥演的好戏,我那便宜老子起码半年不敢再来烦我。我今儿确实想问,抚州……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那便宜老子捞银子捞出的事端?” 萧绎摇了摇头,轻声道:“抚州这次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有人在查,还要等。” 思卿道:“还要等?这几日我已经觉得人心浮动。每一个见我的人,都意味深长地多看我几眼。” 萧绎笑道:“你居此位,难免引人侧目,你又何必理会。这事要等,等到沅西成亲,大抵就有结果了。” “抚州的事,和沈沅西成亲有什么关系?”思卿问,她意识到什么,“他终于要成亲了?” 萧绎点点头。 沈江东一直不娶,是为帝京异事。 沈浣画曾对思卿言道,沈江东年幼时老嘉国公给他订了一门亲事,近年因国丧等事,两家的婚事一拖再拖又拖。 “沅西的这位新夫人,丁忧前是刑部主事。恰好她是抚州人,又是回抚州丁忧的,所以抚州的事情,是她在查。她成亲前必定回京交割差事,所以等沅西成亲,抚州的事,便可以了了。”萧绎徐徐道,“不过抚州的事,确实不大对劲,兴许真和叶秀峰无关,也未可知。” “无风不起浪,”思卿道,“我那便宜老子是什么德行,我心里有数。” “比如……” “比如三房想让三房妹妹做老九的房里人,四房太太想让四房小妹给嘉国公当小。这是一家子什么东西。”思卿负气把手里把玩的手串丢在榻上,“娘家闲事,以后我也不会管了。” 萧绎听了一笑:“不说这个。你说沅西成亲,老五回京来么?” 叶府里近来死气沉沉的,先是叶家顶梁柱叶秀峰卷入抚州案,被下头戳脊梁骨;再是太皇太后三年孝满了,叶家嫡长女却还是皇贵妃,迟迟未曾入主中宫成为新皇后,还大有失宠的兆头。这两件事压得叶府喘不动气,连狗都少吠两声。 叶府内里当家的三太太疑心叶家犯小人,四处烧香拜佛,听闻亲家嘉国公爷终于要成亲了,连忙念起“阿弥陀佛”,对三老爷道:“舅老爷紧着成亲,冲冲喜,也就可以好了!” 三老爷剔牙冷笑:“沈家成亲,又不是叶家成亲,给咱们冲哪门子喜?咱们家要件喜事冲冲,也得让咱们家的凤凰飞出来才是。” 三太太听了会意:“按说太皇太后孝满了,咱们家大姑娘也该有中宫的位分,这是太皇太后当年首肯的……怎么就是没有动静。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哥做梦都盼着咱们家飞出金凤凰。不过我冷眼瞧着,大姑娘可从没把大哥放在眼里,只怕是这凤凰要飞远了!” 三老爷宿醉未醒,张口就道:“女儿都是赔钱货。你虽糊涂,这点倒是没瞧错。皇贵妃几时把叶家放在眼里了?我想让兰芷跟小敬王,不求位分!四房想把兰蕊侄女说给嘉国公做小,这么点小事,皇贵妃都不肯管。皇贵妃不管也就罢了,还不让兰成媳妇管,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我呸,”三太太骂,“你们弟兄卖女儿,一个个卖上瘾了是吧?”兰芷是三老爷的妾出的,三太太自己没子女,不好说话,于是绕开兰芷,继续说:“四房也不瞧瞧自己的嘴脸!四弟妹欺负兰蕊不是她生的,她可舍得把她自己亲生的兰萱侄女给人做小去?还给嘉国公爷当小,我听说嘉国公也只一个妾,还是先头太皇太后赏的。人家嘉国公爷正头夫人还没娶,好先往房里放一队伍人?再说了,这又干兰成媳妇什么事?你见哪个妹子满世界给亲兄长张罗娶妾纳小的?四房不要脸,人家兰成媳妇还要呢。” “你倒是向着兰成媳妇,可你也不想想看,大房的侄子侄女,几时给你好颜色了?大侄女进了宫做了娘娘,见都不见你,你还向着兰成两口子说话。等分家时,你看兰成媳妇是不是舍出她那份家业来,还让你管。”三老爷越说越走嘴。 三太太竟然不恼:“大姑奶奶不是这府里长的,统共没和我说过两句话,做了娘娘,恨不得甩了你这只会嫖赌的三房叔叔也是正理。至于兰成媳妇,人家可是正经的嘉国公府大小姐,陪嫁比你的家业还多,会稀罕分家那点钱?” “你住口!吃里扒外的东西!”三老爷被戳了痛处,加上酒劲上头,忽然变色恼怒起来。 三太太不依不饶:“我偏不住口!就凭你,还分家?分了家,不靠大哥,你真立得起来?谁吃里扒外谁清楚,摸了四房的姨娘还指望四房弟妹给你打掩护,府里烂透了都是打你们这里来的!” 夫妻两个越吵越凶,门口的丫鬟忽然高声道:“三老爷,三太太,老爷来了!” 叶秀峰来找三太太说给沈江东送成亲贺礼的事,没成想正遇上夫妻吵架,便有几分尴尬,匆匆道:“嘉国公成亲,咱们的贺礼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出挑。” 三太太道:“都是有旧例的,大哥放心就是。” 叶秀峰道:“兰成任上有事走不开,兰成媳妇自己从南边回京来。他们那屋子一直落锁,只怕兰成媳妇回来没法住……” “我省的了,这就叫人打扫。”三老爷一边殷勤说话,一边送了叶秀峰出来,叶秀峰还有事,匆匆走了。 这边三太太紧着打扫出叶兰成夫妇昔日住的院子,谁知沈浣画自己回京来,就回叶府点了个卯,转头往自己的娘家嘉国公府住下了。 “嘉国公府门第不低,教出的女儿就这样?一回京里来,也不回府,大模大样的自己住回娘家去?又没和离!”四太太和三太太抱怨。 谁知四老爷从后头听见了,兜头就出来跳脚,指着四太太骂:“快夹住你的嘴离了这里!嘉国公府的小姐,恁好的门第,嫁到咱们家,好端端的,你红口白牙胡说什么!” 四太太跳起来:“你可惯会人前装菩萨!大奶奶不给肯把兰蕊说给她兄长做小时,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可敢当着三嫂子再说一遍!” 四房内部互相拆台不遗余力,三太太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对耳朵,连忙道:“四叔有事,便去忙罢。” “他有正事?不是去包戏子就是去包戏子的路上!”四太太不依不饶,好在四老爷识趣,没理会四太太,转头和三太太点一点头便走了。 三太太道:“四弟妹,不是我做嫂子的说你,兰蕊侄女的事情,就是兰成媳妇同意了,大哥必然不依的。你想,咱家现和嘉国公府做亲家,兰蕊是兰成的堂房妹子,兰成正经的堂房妹子给舅老爷做妾,你叫兰成在嘉国公府怎么抹开脸?你叫外头人怎么看大哥?大姑娘身上吃的亏,大哥能再在兰蕊侄女身上吃一次?你不好因为这个,就恼了兰成媳妇。” 四房热辣辣地把出身相府的亲生女儿送给沈江东做妾,还上赶着要长房长媳做媒。真要是成了,叶秀峰在清流里的脸也就丢没了。 “我哪儿敢恼兰成媳妇?” “你这是气话。老嘉国公夫妇过世早,兰成媳妇没出阁时就在娘家当过家的。如今,嘉国公身边太皇太后赏的妾没了,府里没有管事的,又急着要办喜事,咱们两府离得远,兰成媳妇去娘家小住管事,也没什么。” 说起嘉国公府的新夫人,四太太来了兴头:“我听说嘉国公的新夫人出身极低的,什么娃娃亲,这么多年都没动静,眼见婚事要黄,谁知兴头一起,又兴起来了。” 三太太道:“怎么没动静?当年太皇太后不是想把先帝和先头皇太后的义女——就是先头皇太后外甥女,败了的靖国公府那个什么上阳郡主,说给嘉国公当正头夫人,嘉国公都拿昔日有婚约回了。还有,你只知其一,不只其二。我听说嘉国公这位新夫人是个千伶百俐的人儿,虽是女子,却做过户部的、刑部的官儿,官儿虽不大,本朝却是少见呢。她虽自幼和舅老爷定了亲,可是一向低调,没过礼前,满朝里通不知晓。这位新夫人因居母丧,婚事才耽搁的。” “做过官儿了,抛头露面的,还不是要嫁人。再千伶百俐的,家世不行也就罢了,快成亲了,还没回京来,世家里哪儿有这样的媳妇。”四太太脸酸道。 “你哪里省的其中的厉害!”三太太素来心细,“你晓得这位新夫人回哪儿丁忧的?” “听说是北边……” “是抚州!”三太太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就是牵连大哥出事的那个抚州!且丁忧前,这位新夫人是刑科的主事,天晓得她知晓什么。” 四太太愣了:“难怪大哥对嘉国公的亲事这样上心。” 第九章 疑是故人 叶府的两位太太在议论嘉国公府,嘉国公府沈氏兄妹两个也在议论叶府。 沈浣画回京安顿以后,先进宫去拜皇贵妃,此时刚从宫里回来,可谓满载而归。思卿派遣了黄门,外加嘉国公府的下人,足足收拾了半个时辰,才把思卿的礼物都抬进嘉国公府来。 嘉国公沈江东进门就笑:“你可把你小姑的家私一股脑儿搬回娘家了,当心她和你恼了!” 沈浣画淡淡道:“阿兄你想多了,好些个东西都是我公爹进上的,思卿妹妹说看见了就烦心,让我一股脑拿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父女还是满拧。” “皇贵妃这几年跟你公爹一直不对付,”沈江东道,“你难道不知道?” 沈浣画叹了口气道:“自打皇祖母没了,我冷眼瞧着,三哥不似从前那般深沉了,思卿妹妹这几年也算一路平顺,她生的两个哥儿也都顺顺当当的。本以为她和公爹也和缓了,没想到还是这样。” 沈江东道:“你难道不知道?为了诸王旧日藩地租税的事,去岁宫宴皇贵妃一时失态多说了几句,说诸王既然不再之藩,就不应该再向故藩征税,差点没给诸王堵着骂。连叶秀峰也不敢作声了。且别说皇贵妃,你就这么住回娘家,叶府人怎么看?”沈江东问。 沈浣画无所谓道:“我管他们怎么看?公爹不说什么就是了,她们爱怎么嚼舌随她们去。方才思卿妹妹与我敲了半天边鼓,你猜怎么着?思卿想趁这次我回来,让叶家分家!” 沈江东梗了一下,方道:“眼见皇贵妃就是皇后了,叶家三房四房儿女一大群,从皇后母家府邸里头嫁娶多风光,他们能轻易松口,答应分家?” “自是没那么容易,公爹又好颜面。不过三婶子还算厚道,她又没亲子女,可以和她探探口风。不过,得等我嫂子进门再说。对了,嫂子几时到京?”沈浣画一边匀脸一边问。 正说着,外头管事进来禀报:“新夫人娘家来人了,说来送嫁妆单子。” 沈江东和沈浣画对视,沈浣画道:“江家伯伯伯母早都没了,她家在京里还有人?” 沈江东怀着疑,打叠起精神出门迎接,只见一行人低调地抬箱子进府,虽然低调,箱子却足有一百多抬,加上方才思卿的礼物,整个正院儿都放满了。领头一个青年风神朗俊,更兼气度豪阔,一派洒脱,递上拜帖行礼道:“在下奉长辈之命前来,事先未曾秉知府上,万望勿怪。” 沈江东还没来得及打开帖子看,沈浣画款款走出来笑:“这不是顾先生么!” 沈江东愕然:“你们认识?” 沈浣画道:“顾先生里面请进。”未回答她兄长,先问那顾先生道,“顾先生和江家……” “我与江家并无过往,”这位顾先生含笑解释,“在下有一位世伯,姓武,讳振英。武老伯与家师是至交好友,我来京里,武老伯多有提携。今日,我是受武老伯之托,代武老伯前来。武老伯说,昔日江家曾把京里产业托付于他,今日随着这些礼一并送还。”说着又掏出一沓契书交给沈江东。 “武家伯父还说,他来府上多有不便,更恐给府上带来不便,还望嘉国公爷勿怪。” 提到“武振英”三个字,沈氏兄妹微微一惊。武振英在帝京无人不晓,原是帝京城中的镖行百乐行首脑,剑法固高,在京畿下九流中势力亦大,为人却很谨慎低调。 “顾先生太客气了,武老先生是前辈高人,切莫做此言语。” 三人不觉停了脚步,沈浣画插言问沈江东:“嫂子娘家和这位武老先生……” “我只隐约记得,父亲说过岳父与这位武老先生有旧,旁的却不知道。”沈江东斟酌道。 姓顾这人一笑:“武老先生并无家室儿女,为人虽疏淡些,但对晚辈是极好的。我来前,武老先生还有些踟蹰,他到底不是江家亲眷,只恐显得热辣辣的。可转念一想,江家老先生早去,江姑娘无甚亲眷,他总不好不帮衬着江家添妆。” 沈浣画听了道:“这位先生太多虑了,只怕先生嫌弃我们这些人家俗气,若不然,都是嫂子家的长辈,到时候来观礼才好。” 沈江东也道:“武老先生太多虑了。便是武老先生不来,顾先生也得来。” “武老伯并不在京,还在永通。那边码头上出了些事,武老伯亲去和漕帮说和去了,一时半刻只怕回不来京。我明儿南下贩货,船已定了,多谢公爷好意。”这人笑着推辞道。 沈浣画引着众人进厅上茶,笑道:“顾先生南北往来这般勤勉,快早日接了顾家嫂子从上京到京里来住罢。” “开春就来。帝京居,大不易。我只好勤快些,才能早日把家在京里立住。” 沈江东见他们二人说得热闹,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对沈浣画笑道:“你还没介绍顾先生呢,这位顾先生是……” 他心道武振英与鱼龙混杂的人混在一处,这位和武振英是世交,大概也不是什么读书人,怎么和妹妹妹夫这般熟识? “这位顾先生,是太宗时大学士谢襄公之后。” 沈江东听了吃了一惊,谢襄是开国功臣,位至首辅,是本朝名宿大儒,祖上与沈家还有些交情。怎么他的后辈却姓顾? 可他还没吃惊完,只听他妹妹又说:“顾先生如今弃文从商,往来南北。兰成往南边任上时,我们在船上相识的。顾先生每每南下贩货,都叫兰成拉住不放。就兰成那点子酒量,还不及他妹妹呢,还找旁人‘喝酒’赋诗。” 这样好家世弃文从商?沈江东愈发吃惊,也没注意妹妹说走嘴,口里连忙道:“失敬,原来是谢公之后。” “顾衡,”这人拱手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我们祖上就败了,回原籍襄阳,后来卖房子卖地,族里每每说起祖先都‘羞于启齿’,实则靠着祖上名声,假清高罢了。” 他这样坦率,沈江东一愣,只听他复道:“我是看开的,读书不行,就是附庸风雅也不能喝西北风,索性附庸市侩,出来跑跑单帮了。” 沈江东见他言谈如此爽朗,既不刻意巴结,也不假装清高,便有了三分亲近。 沈浣画又插口介绍了几句,原来这人是随母姓了顾,本名衡,字梁汾,早早就弃文从了商。 外面点清了礼单,顾梁汾也不多留,起身告辞时说:“武老伯说,江姑娘因为从前刑部的差事,回京路上遇到了些许麻烦,最迟后日,也就回京了,府上切莫担心。” 沈江东心里一惊,他派人去接他即将过门的夫人,无论怎么打探,一直没有回音,正暗自着急。看来武振英在京畿果然有些门道,连这样的消息都比他灵通些。 沈氏兄妹一直将顾梁汾送出大门去,沈浣画又嘱咐常常走动,才放他去了。 顾梁汾前脚离开,沈浣画迫不及待问:“江家阿嫂怎么了?你怎么不和我说?” “我不知道。我派人去,一直没有回音。抚州祖宅上没人了,看坟的说你嫂子是一个人离开抚州回京的,可是她一离开抚州,就和我断了音信。我日日派人在进京路上盯着呢,可一直没消息。看来这武振英武老先生神神秘秘的,在江湖上果然有些手段,他倒是知道你嫂子的行踪。也罢,从明儿起,我到京北道上去等着。”沈江东担忧道。 “有什么麻烦?” “你别问了,和你不相干。”沈江东沉默了片刻,“武老先生出面,比咱们出面更合宜。咱们冒冒失失出面,你嫂子可能更为难。” “出什么面?” 沈江东挥挥手,只问:“这位顾梁汾是谢襄公之后,怎么和那位武先生论起‘世交’来了?” “顾梁汾可不是在谢家长大的,我听兰成说,顾梁汾自幼丧父,让谢家族里堂房兄弟欺负了个无算,所以他随了母姓,姓顾,后来叫一位江湖上的前辈高人领出来养大的。他说的‘世交’,应该是打这里来的。” “哦?” “你瞧他虽年轻,却通医道,还做着生药生意。那年深秋我和兰成南去赋任,船到淮安,我晕船,上岸歇着,结果兰成让许多下人跟着我,他自己在船上吃人暗算,被推下水去。” 沈江东听了一惊:“兰成被推下水?” 沈浣画颔首:“他北边长大的,又不会水,那天又冷,幸亏顾先生经过,跳下去把兰成救上来。兰成被救上来就发高烧,烧得说胡话,把我急得没了法子,满淮安找大夫,可兰成就是不退烧。后来我们住店,又遇上顾先生,我想那天他救了兰成,我还没好生道谢,于是多说了几句。顾先生听说兰成病倒了,告诉我他会切脉。我瞧顾先生年岁也不大,很是狐疑,但当时确实没旁的主意了,于是请顾先生给兰成切脉开了方子,谁知吃了顾先生的方子,兰成便一日日好了。” “谁干的?”沈江东关注点不在顾梁汾身上。 “什么?” “谁推的兰成?” 沈浣画叹了口气,“是四房送的下人,我已经处置了。叶家到底没分家,闹大了大家没意思。四房不过是看公爹就兰成一个儿子,三房哥儿是庶出的又不成器,想着算计了兰成,叶家就是四房的。都过去了,先别提了。” 沈江东还要说,沈浣画打断,“咱们且说顾梁汾。后来我们才知道顾梁汾在京替武振英武老先生打理一些产业——都是正经产业,什么酒肆药铺绸缎庄。梁汾常南下贩丝绸,因为他有一个妹妹早年在嘉禾走丢了,他每次回去都去打听他妹妹,在南边住一阵子,渐渐和兰成就熟了。我瞧他有家底,人也好,想把三房的兰芷妹妹说给他。兰芷是极好的,三婶子又明理,定然愿意。谁知提了提,才知道他早年在西面跑单帮,早早娶了夫人,这些年他夫人留在西京,他身边也从没见有人,真真难得。” 沈江东点点头,忽然问:“你瞧,这位顾先生通身气派言谈像谁?” “像谁?” “像皇贵妃,你想想看,像是不像?” 沈浣画一愣,“你别说,还真像。” 沈浣画到底使人专门去了永通给武振英下帖子,武振英最后没来,她也没留意,因为萧绎和思卿要过府观礼,戍卫宴席,处处都要重新谋划,沈浣画忙不过来,使人往叶府接当家的三太太来帮忙,着实忙了两日。 晚夕沈浣画和三太太同寝,三太太忽然叹道:“我小的时候,我兄长娶嫂子,也是这般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那时候我想,我嫂子真是好福气。” 三太太出身靖海伯府,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可是后来靖海伯卷入靖国公谋逆案,自此就败了。 沈浣画不知道如何接话,三太太又道:“我嫂子嫁过来没多久,我们家就出事了。出事以后,他们一面骂嫂子是扫帚精,一面变着法儿掏嫂子的陪嫁,家里日日人仰马翻。我还能嫁到叶家,是因为你公爹那时候被人诬陷,大房一家子贬到外任上去了,人人都以为叶家也要败了。可叹我出嫁没多久,我娘家嫂子就没了。” “公爹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思卿……皇贵妃就是在维扬任上给弄丢的。”沈浣画道。 “哪里是给弄丢的,是你公爹嫌累赘,故意丢的。要不你婆母怎么气死了呢。”三太太幽幽道。 思卿的事,沈浣画多少知道一些。但是思卿不愿多说,沈浣画也并不想挖人痛处,叶兰成更是锯嘴葫芦,所以沈浣画知道的也不多。她听了三太太的话,轻声道:“所以思卿妹妹很是不易……三婶子也不易。” “我嫁进叶家,后来你公爹起复了,叶家又重新兴旺起来,我娘家人都说我命好,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自打叶家一日日好起来,你三叔嫌我没儿女,提了多少次休妻的话。后来我冲那死鬼厉害起来,言语不再畏畏缩缩,那死鬼欺软怕硬,我才撑到现在。” 沈浣画沉默了片刻,还是直接道:“不瞒三婶子,我们都想着……分家。”她说的隐晦,没指出我“们”指的究竟是谁。 三太太叹气:“若我是大房的人,我也赞同分家。再不分家,叶家就要打里头烂了。可是……可是果然分家……” 沈浣画忽然道:“我有几句话和三婶子讲,是真心实意的,三婶子别恼我。不管分家不分家,三婶子都得为自己考虑。” 三太太连连点头。 “三房只一个哥儿,三叔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那刘姨娘又厉害,不是我说嘴,别说三婶子靠不了那哥儿,就说靠得了,那哥儿现在已教三叔教坏了。但是兰芷妹妹是三婶子疼大的,一向亲近三婶子,又聪明,又识大体。以后兰芷妹妹有了好人家,三婶子终身才有靠,强似去倚仗三叔。我在京,且替兰芷留心,等我南去,让我娘家新嫂子张罗,一定给兰芷找个好人家。” 沈浣画这一席话,说中了三太太的心病。三太太连连称谢,口里说:“不管是不是做官的,只消那家哥儿人品好、又上进,就好了!去年,小敬王不知道怎么,瞧上了兰芷,略微和那死鬼露了露,把死鬼高兴得什么似的。小敬王是什么性子!身边还缺美人儿?兰芷在我面前哭得咽声气绝,亏得那时候还没出太皇太后的孝,皇贵妃把小敬王说了一通,他就不敢了提了。后来出了孝,小敬王早又看上新的,就把兰芷丢开手了。” 沈浣画轻声道:“兰成不让我说,我也不想凭空惹是非。天地良心,我自嫁到叶家,从没对几位叔叔婶子动过坏心。除了三婶子你,四房……四房没少折腾。皇贵妃明里头再怎么给公爹没脸,暗里头却给叶家不知道遮掩了多少事。再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我想着,早日分家,早日干净。” 三太太道:“大奶奶这话我听着爽利,就是这么个道理。到底都姓叶,果真和睦,分不分家,都是一家人。若不和睦了,就算是不分家,人心离散,早晚要出事的。” 第十章 江枫渔火 帝京城以北的官道上一着苎麻衣衫的女子骑马飞驰而过,扬起滚滚烟尘。 山雨欲来,天色晦暗,朦朦胧胧的群山变作浅灰色。初秋山野间草木旺盛如旧,官道边的树丛中忽然有几支冷箭悄无声息地飞出。马惊而嘶鸣,苎衫女大袖一挥,将冷箭悉数打落。 她勒住马,昂然道:“前面就是帝京城,尔等再不放手一搏,可就没有机会了。” 话音才落,树丛中有十余人闪身而出,从四面围攻苎衫女。这十余人招式凌厉非常,配合默契,苎衫女举剑突围不成,被围堵在中央。苎衫女凝神看了片刻,稳住下盘,择一功力较弱者骤然强攻,意欲打乱对方的阵脚。她手中的剑锋成弧,剑尖取左侧对手,剑腹划向功力较弱者的脖颈,飞腿踢向右侧对手,眼见就要得手,后心却被一人偷袭。苎衫女左手向背后一抄,一掌挥开背后偷袭之人,右手剑招却露出破绽,剑尖被挡开,胸前门户大开,闪避不及。 危急之际,苎衫女使出一招“剑走游龙”,剑花一挽,堪堪荡开刺客的长剑,手背却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此时周围忽然蹿出五六位穿短褐的汉子上前围攻刺客。刺客显然没想到苎衫女能够处变不惊、避开杀招,更没料到她还有帮手,不禁一怔。苎衫女趁刺客分神之际一跃而起,自上而下挥剑一斩,鲜血四溅,刺客纷纷倒地。 苎衫女确认刺客皆死之后,还剑入鞘,取出绢帕包扎好手背上的伤口,道:“前面就进京了,多谢几位兄弟一路帮扶。” 几个穿短褐的人都道:“姑娘客气。”调转马头,顷刻间消失在扬尘里。 半个时辰后,倾盆大雨一洗京畿入秋以来的沉闷阴郁。苎衫女摘了面纱,坐于帝京城外的茶亭里饮茶避雨。忽有一穿青袍的人踏雨走进茶亭,四处寻觅着什么。苎衫女垂下头,那人却阔步走到苎衫女身边一揖,道了声“打搅”,问:“请问这位娘子贵姓?” 苎衫女忙起身答礼道:“免贵姓江。请问您是哪一位?有什么事?” 穿青袍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苎衫女一愣,旋即和青袍人交换了切口,对了对牌,就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的一样东西移交:“东西在这里。烦请转告大司寇,我已非官身,自此刻起,我与抚州之事,再无关系。” 这青袍客原来是刑部的人。 青袍人拱手道:“大司寇让在下向您问好,待您与嘉国公成婚之日,大司寇再去拜谢。” 原来苎衫女就是沈江东未过门的夫人江氏,因生在秋日,所以单名一个枫字,小字玄宾。江枫因为受命查抚州的事,恐牵连嘉国公府,所以一路上都躲着嘉国公府派出接她的人。几次遇险,皆是她父亲的旧友武振英的人帮她脱险。 此刻交接了差事一身轻松,江枫进城便先去城南武宅见这位许久未曾谋面的世伯,谁知留守武宅的老仆吕叔告诉她武振英有急事去永通找漕帮了,不在帝京。 江枫听了道:“吕叔,我这一路真是应该多谢您。您忙您的,我有这间宅子的钥匙,倘若有事,我再去找您。” 想来武振英去处理的事颇为麻烦,吕叔急欲离京相助,于是道:“先恭喜姑娘。那姑娘自己一定多加小心,我先去寻我们老爷了。若有事,姑娘去前头的商号说一声,我就回来了。” 江枫送了吕叔出去,自己折返回武宅,细细想了一遍这一路发生的事,把随身的东西收拾好,出门想买些吃食。一离开武宅所在的双杏胡同,江枫又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此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啜泣,低头一看,一位总角的小姑娘蜷缩在墙根哭泣。 “小妹妹,怎么了?”江枫蹲下轻声问。 “狗,大狗,咬我……”小姑娘边哭边伸出手,手背上被咬去一大片皮肉,鲜血淋漓。 “狗在哪儿?”江枫连忙拿出帕子替她按住伤口,“狗是不是疯狗?” “五福楼里,我去给掌柜还账,那狗就咬我……”说完大哭起来。 “谁!”江枫觉得跟踪自己的人走到了近前,连忙四顾,却没有人影。江枫掏出几文钱,“小妹妹,你拿着钱,去前面糕饼铺子买些糕,在铺子门首等我。我去取东西给你敷上,别得了恐水症。”说完江枫站起身来,朝一个方向试探着追去。待进了一条死胡同,江枫果然看见一个身影。对方的身法很轻盈,见江枫追来拔出了短剑,忽然举剑自尽。 江枫大惊失色,连忙去拦,没想到对方刷得把剑尖向外一翻,江枫险些被开膛破肚。她一后退躲闪,对方已经趁机从房顶逃走了。 江枫也跃上房顶翻过去,只听有人大喝:“什么人?” 江枫一抬头,看见来人竟然是京卫禁军的服色,面目崎岖,像被火烧过,看不出远来的五官,十分可怖。江枫不禁愣了一下,方才的小姑娘忽然冲过来:“姊姊!姊姊!就是这只狗!” 江枫一抬头,发现五福楼近在眼前,楼门首拴着只恶犬,狂吠不止,状态极为疯癫,嘴角流涎,若非被栓就要冲出伤人。江枫连忙搂住她,答道:“小妹妹被疯狗咬了,我来寻狗。”说完一剑刺死了小姑娘所指的狗,掏出狗脑敷在小姑娘手背上,轻声道:“小妹妹,快回家,没事了。” 若被疯狗所伤,民间有土方用狗脑防恐水症。 “哪个混账王八蛋杀了爷的狗?!”楼上一位锦衣少年忽然探头大声呼喝。 此时老板逃也似地跑出来,冲着京卫的将官磕头如捣蒜:“军爷救命,有人砸店!” 京卫的将官已经懵了,江枫冷笑一声:“禁军倒管起巡城御史的差事来了。”说完朝楼上道,“你的疯狗伤了人,我用狗脑来防恐水症,有什么问题?”说完转身就要走。 “谁敢说爷的狗是疯狗?!害怕恐水症,烧红的烙铁一烫伤口不就……” 江枫一声冷笑道:“有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主人,狗已患疾还不知。” 楼上锦衣少年大怒:“陈南飞,给爷抓了这个混账王八蛋!” 江枫一听“陈南飞”三个字,脱口道:“府军后卫的陈大人?” 此时陈南飞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陈南飞,你也混账,让你抓人,你怎么呆了!”楼上又传出咆哮声,锦衣少年却始终不敢下楼。 老板又叩头道:“大人!大人!楼上那个是个歹人,劫店的!大人救命!” 锦衣少年大怒:“老子给够了钱,这个老狗也不是东西,陈南飞,一起给爷抓了!” 陈南飞踟蹰了片刻,先一挥手,后面的禁军成合围之势。江枫一见纵身要跃上楼挟持锦衣少年,陈南飞骤然出剑追击。江枫不敌,连退数步,一偏头瞧见有位衣道袍的人走近,禁军纷纷向他行礼。江枫想也没想随手先劫持了过来,大喝一声:“先听我说话,都别动!” 陈南飞大惊失色:“公爷!” 江枫一愣,那锦衣少年竟然也跑下楼来,后面还跟了一群莺莺燕燕的美人儿。 “沈大哥!”锦衣少年惊呼,“快!快放开沈大哥!” 沈江东还算镇定,皱眉道:“九爷怎么又胡闹!” 小敬王萧纡道:“她杀了我的狗,还挟持你……” “我怎么挟持他了?”江枫忽然撤了剑。 陈南飞当机立断:“拿下!” “且慢!”沈江东连忙道,“恐有误会!是不是,江大人?” 江枫还剑入鞘,“我已辞去部务,嘉国公爷不必再用旧时称呼。” 小敬王惊呆了,“她是谁?” 沈江东微微一笑,“内子。” 空气一瞬间凝滞,小敬王忽然干笑了几声,“误会!误会!不知道是沈家嫂嫂!实在是误会!”说完又斥陈南飞,“你怎么胡乱抓人?” 陈南飞还没缓过来,也没敢反问不是您让我抓的么,只说:“路遇王爷府中的人禀报,说您在这店里被扣住了,在下才……” “没有的事!我要包店,这老板不同意,我让下人轰人,起了点儿冲突而已。误会误会!”小敬王说话很是随意。 老板一口气没上来,吓得背过气去,被禁军拖走。江枫上前道:“我见一位小妹妹被门口的疯狗咬了,来取狗脑。伤了王爷的爱犬,请王爷恕罪。” “是是是我胡闹!那个,那个沈大哥,你可千万别惊动三哥”又对江枫道,“看沈家嫂嫂说的,这两只畜牲不听话,沈家嫂嫂杀的好!那个……先贺二位大喜,三哥还说要去吃你们的喜酒呢。”说完看陈南飞,“老陈,有没有眼力价,走啊。”带着一群美人儿一阵风似的逃了。 陈南飞颇为尴尬,沈江东无奈道:“你先去罢。” “那万一陛下问起来……” 沈江东四顾:“看热闹的人这么多,瞒不住。” 陈南飞向沈江东行礼,领着禁军也撤了回去。沈江东微微一笑:“好身手。” “不敢,”江枫整了整衣襟,“公爷不来,我可能已经被陈指挥使杀了。”说完凑近沈江东,“有人跟着我。” 沈江东眉头一皱:“跟我回府。” 江枫忽然跃开一步:“我来,是来退亲的。” 沈江东皱眉,假装没听见继续说,“我算着日子,你也该进京了。” 江枫沉默了片刻,展颜笑道:“路上遇到一点小麻烦,耽搁了几日。” “我知道你遇上一些事,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我那里说,好么?”沈江东言辞恳切道。 江枫犹犹豫豫,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江枫随沈江东到嘉国公府,沈浣画和三太太有事回叶家去了。沈江东考虑周到,请她住在与公府一墙之隔的一处宅子,指派了一名叫花影的侍女服侍。看着江枫安顿好,沈江东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有内卫属官匆匆进来禀报:“公爷!陈指挥使失踪了!” 沈江东大惊:“怎么可能?午间他还在五福楼呢!” “陈指挥使下午不当职,却一直没回家,家人到衙门去找,可是陈指挥使也没回衙门。更要紧的事,有人在广济渠边上捡到了他的佩剑。”属官道。 江枫走出来道:“这才不到半日,说不定他下广济渠游水去了呢?” 沈江东愣了一下,“他不识水性。” 此时嘉国公府的老管家老夏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公爷,宫里传旨来了。” 这日思卿从禁中去往南内清溪苑,意在探望在此养病的定安贵太妃。她未用仪仗,出了禁中马车走了好一阵,思卿忽然察觉不对。 凭她往日的经验,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戾气。思卿微微掀开一线门帘,只见整队人即将出城。思卿一抬头瞧见陈南飞,奇道:“陈指挥使?你今日不是不当职么?怎么出城了?不是去南内么?” 陈南飞虽然面有残疾,但是内功精湛,在京卫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说话时中气甚足:“回娘娘的话,臣来代班。南内?娘娘方才不是说往南山别馆去么?” 出帝京西南数里有座小山,没有山名,常被人称作南山。南山虽然不高,但是山势平缓,山上建有皇家别业,原是为太宗敬妃所修筑,名叫芷园。太皇太后在日,今上常在芷园会晤太皇太后不想让他见的人。后来太皇太后辞世,思卿经常前去闲居。 思卿挑眉一笑:“喔,方才口误了。既然到了这里,今日就去芷园吧。” 陈南飞答了个“是”,迅速转过头去,似乎松了一口气。车里的菱蓁要出言想问,却被思卿按住。思卿向菱蓁摇了摇头,马车继续前行,思卿才在菱蓁耳边轻声道:“别发作,先看看,在这里嚷起来无法收场。” 菱蓁急道:“陛下在南内和禁中一线沿途派了人保护,万一出了城没法联络!” 思卿摆手道:“噤声!不要多说。”她从小小的窗口望向车外,见已出了城,到了城外一处岔路口。马车转了弯,菱蓁于是拔下头上的掩鬓用帕子抱起来丢到车外的路上做指引。又行了片刻,思卿断喝:“停车!”而后一把将马车的门帘扯去,喝问陈南飞:“这不是去芷园的路!你想做什么?”伴随着话语,两枚针簪直射陈南飞的双目。 陈南飞不意此招,拔剑格挡避过,手起刀落,随行的护卫都被他斩杀。鲜血涌溅,菱蓁被思卿按在车内,思卿一个人跃下马车。 菱蓁旋即探出半个身子:“姑娘!” “别出来!” 陈南飞的剑迅速指向菱蓁,于此同时,菱蓁却朝天放出了示警讯号。 思卿喝道:“她不会武,你放开她。” 陈南飞冷笑:“皇贵妃深藏不漏。” 思卿广袖一扬,袖中潜藏的短剑出鞘,直指陈南飞:“一个侍女而已,你杀了好了。陈指挥使深藏不够,本宫也好生佩服。却不知贵上是哪一位?” 陈南飞举剑就要刺穿菱蓁,打算其后向思卿刺来。一阵烟雾却向陈南飞的双目飞来,陈南飞唯恐中毒,手上一松,菱蓁已经被思卿推到别处。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知道是不是城内的禁军发现异常寻了过来。陈南飞再不理会菱蓁,刺向思卿道:“今日就为恩公报仇。” 第十一章 逐云追月(上) 思卿抽出袖中短剑试图自上而下刺向陈南飞,陈南飞内力深湛,思卿远远不及,剑锋还未靠近,就被反弹回来。思卿趁势倒卷剑锋再度刺出,却被陈南飞先发制人用剑抵住了前胸。 思卿霎时险象环生,菱蓁大声尖叫,思卿却忽然道:“轻身功夫不错。” 陈南飞不禁道:“你又为何不尽全力?” “我尽全力也也没有还手的余地,”思卿道,“让我死得明白些,贵上是谁?” 陈南飞道:“我受建衙抚州的孙镇守大恩,才得今日之位。你们父女二人在朝内朝外陷恩公于死地,叶秀峰自有国法治他,剩下的债你来还。” 思卿道:“你这想法有问题,他的债,我凭什么帮他还?“她忽然笑了笑,“不然你去杀了他,我自当酬谢于你。“ 陈南飞道:“你若不进谗言,抚州怎会出事?” “你觉得我有这么大本事?”思卿道,“想想是谁在利用你,想借你的手杀了我?“ 数骑扬尘而至,有人大喝:“快围起来!”只见萧绎一马当先,沈江东紧随其后,领众人追来。趁陈南飞观望的瞬间,思卿把袖底剩余的白粉扬出,左手“筝”地向陈南飞的剑尖弹去。她弹指的功夫虽然颇为精巧,但是身手绝不及陈南飞万一。按说她根本无法脱离陈南飞的掌控,谁知道剑锋蜷曲的瞬间她竟然不知不觉脱离了陈南飞剑气的笼罩,顺势一跃至萧绎近前。 程瀛洲持剑刺向陈南飞,只见陈南飞避开白粉,眼见失手,手起刀落斩杀了一名亲卫,飞身逃出包围圈。程瀛洲见状连忙带了一队人追了出去。 思卿回头看着,口里喃喃道:“他的轻功这么好,老程未必追得上。” 沈江东总领京卫,便率众人行礼道:“京卫安防不周,请皇贵妃降罪!” 思卿扶起浑身瘫软的菱蓁,淡淡道:“这人藏得又深、身手又好,不关你们的事,都起来。叫人带人在四周设卡,一定把人给捉住了。” 一旁的金吾右卫的孙承赋领命而去。 萧绎急切问:“你没事吧?这白粉是……” “是珍珠粉,那厮还以为是毒粉。我又不是苗人,哪里会随身带着毒物。三哥和沅西公怎么突然追出来了?” 萧绎道:“有人报讯说陈南飞午后不当职,失踪了,他家里人四处找不到他。后来随行亲卫中有人回南苑报讯,说看见陈南飞竟然和你同行,而且神情很不对。我想着事有蹊跷,所以就通知了沅西,带人追出来了。” “什么叫午后失踪了?他这么大个人,武功又好,几个时辰不见怎么叫失踪了?”思卿反问。 沈江东道:“有人在广济渠边捡到了他的佩剑。” “不对啊,他的佩剑方才在他手里?”思卿疑惑。 有侍从呈上了在广济渠边捡拾到的剑,剑鞘和陈南飞所用的佩剑一模一样。思卿拔开,却是一柄木剑。 “谁用这种办法示警?”萧绎问。 思卿叹了口气,“走,先回清溪苑再说。” 路上沈江东说了午后五福楼的事,萧绎叹道:“老九就是不成器。” “他不成器?”思卿道,“他可精明着呢。”又问,“这么说,沅西公的新夫人已经进京了?” 沈江东答是。 “听闻她是京北抚州人氏,又曾在刑部户部任职,不知道是不是抚州云台人?” 沈江东想了半天道:“好像是……” 思卿忽然回头逼视沈江东:“好巧,午后还正常,现在忽然发疯的陈南飞的路数,似乎与云台剑道有些像。” “不对,”萧绎打断,“他明明说是自己是……” 思卿冷笑:“他是学了些刚猛的外功,平时骗骗人,毫无破绽。” 沈江东惊道:“午后因为误会,内子还和他动过手,内子也没说他是同门?” 思卿道:“他隐藏路数,不就是怕同门认出来么?怎么会让你的新夫人一眼识破?” 萧绎道:“陈南飞在禁军多年,没想到平时不言不语,藏得这么深。他为什么挟持你?” “他说他受过抚州镇守大恩,抚州之事是叶秀峰那个老匹夫所为,害死了抚州镇守,所以要杀叶秀峰老匹夫全家陪葬。”思卿称呼乃父的方式一直不变。 萧绎问:“那他为何不直接挟持叶秀峰?” 思卿道:“他说国法能治叶秀峰,治不了我,所以杀我。” “府军卫有问题,”萧绎打断,“要查。” 思卿扶了扶钗子道:“府军卫有问题可和我不相干。” 沈江东连忙道:“都是臣的疏失。” 思卿想了想道:“此人武功着实好,竟然藏了这么多年,想想就觉得可怕。可是我想不明白,他都藏了这么多年了,今天为何冒冒失失地出手,竟然不带帮手,不设后招。” 萧绎道:“你比他精,今儿这样的机会并不好找。” “我比他精,他有问题,四年了我竟然毫不知情,今儿差点死在他手里。”思卿道。 沈江东道:“此事好蹊跷。今日内子进京,说觉得一直有人跟着她,一转头就瞧见了陈南飞。” 萧绎叹道:“抚州的事越来越奇怪了,且冷一冷看看。” 思卿道:“谁跟踪沈沅西的新夫人?谁在广济渠边扔下木剑示警?哦对了,谁下令让沅西的新夫人去查抚州的事?” 沈江东十分尴尬,心知启用江枫查抚州案是各方妥协的结果,只得含糊打断。 沈江东直送萧绎夫妇回南内清溪苑,又检查了关防,正要辞出去,却见程瀛洲匆匆入内行礼道:“没找到陈南飞,可能……跑了。” 萧绎一皱眉问:“跑了?怎么就跑了?” “他反应快得很,又熟悉帝京戍卫,跑了也很正常。”思卿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最近肯定很警觉,慢慢查罢。反正这事情不能张扬,不然不知道会冒出多少闲话,眼下是急不得了。” 沈江东听了只得和程瀛洲先辞出来,正遇上无功而返的孙承赋,三人细细商议了一遍找陈南飞的事和近期帝京的关防,直说到深夜才散去。 夜里萧绎与思卿也细细回忆了一遍陈南飞平素为人处世,都觉得他藏得极深。思卿问:“三哥,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南山底下,就有人跟踪你。那时候你没怀疑过身边的人有问题么?” 萧绎摇摇头道:“我还以为那是皇祖母的人。” 思卿叹道:“一边跟踪沅西的新夫人,一边要杀我,这说不通啊。” 沈江东回府前路过江枫的居所,见还亮着灯。他踟蹰着要不要进去,又恐时候太晚了不方便。正巧花影开门泼水,便笑道:“公爷这么晚了才回来?” 江枫听见了也走出来道:“面色怎么这么难看,人找到了么?”沈江东打发了小厮独自走进来,让花影下去,把陈南飞要杀思卿之事告诉了江枫。江枫听了道:“那今日跟踪我的人,很可能也是陈指挥。要不然不可能那么巧,我一跃下墙头,他正好在下面。皇贵妃安?” 沈江东道:“万幸皇贵妃没事。” “那可真是万幸了,”江枫想着白天的事道,“陈南飞身手绝佳,是个劲敌。” 沈江东想了想问:“你是抚州云台人?素闻云台剑道十分精妙。” 江枫道:“我是抚州云台人。” 沈江东想了想还是说:“皇贵妃说陈南飞可能也与云台有渊源。” 江枫不解,“我跟他交手,看着不像?” “如果他当着你是故意隐藏呢?”沈江东道。 江枫叹了口气,“云台有门户之争后,许多弟子下山,但也不至于隐藏什么?除非……”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陈南飞人呢?” 沈江东见她面色大变,连忙说:“你先别急,禁军去追了。” 江枫浑身发抖,口里喃喃:“我父亲因门户之争死于同门之手,对方自此销声匿迹。如果真是他,他怎么可能进了京卫……为何突然要杀皇贵妃?他今下午看上去还好好儿的。” “他说他的恩公是抚州镇守孙某人,孙某人因为抚州案死了,是被叶秀峰害死的,他要杀皇贵妃给姓孙的报仇。” “那他杀叶相去啊,做什么对皇贵妃动手?” “他说国法能治叶秀峰,治不了皇贵妃,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沈江东趁机问:“抚州的事,究竟是……” “我不告诉你,也不要嘉国府担这个责任。”江枫道,“抚州的事,于我而言都已经过去了。我进京前已经和杨大司寇交接清楚了,请你不要问我,好么?” 沈江东见她态度坚定,只好点点头。 江枫问:“皇贵妃差点出事,这事情谁来查?” 沈江东叹道:“谁都不去查。” 江枫吃惊:“为什么?” 沈江东答:“事涉叶秀峰,也会牵连皇贵妃。端王等本来就不希望皇贵妃入主中宫,倘若查出叶秀峰有问题,皇贵妃的处境会雪上加霜。” 江枫听了沉默了片刻,沈江东道:“我们成亲……” “我说过了,我这次来,是来退亲的,”江枫道,“我来取回我的庚帖,请你收回当年下的聘。” 沈江东道:“可是如今……” “可是你对我的信不理不睬,我想知道原因。” “没有原因。” “我知道,我此番遇上大事了,如果不嫁给你,恐有大祸。但是沅西,案子是我自己接的,我不能牵累与你。” “如今你我一二而二、二而一,怎么能说是连累呢?” 江枫沉默不语,沈江东又道:“你我成婚,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退亲,横生枝节,我一样麻烦。陛下已决定前来观礼……” “一年,”江枫言简意赅,“就一年,一年之后,我们和离。” 京卫暗桩出动全力也没抓到陈南飞,只得对外宣称陈南飞失足坠渠身亡。江枫暗暗叹了口气,打算等风头过去再细细打探。思卿一连数日数落乃父叶秀峰四处招惹麻烦,忧心叶秀峰真的卷入抚州之事累及自己。 萧绎和沈江东则担心府军后卫仍有问题,直到沈江东成亲当日,他还泡在府军卫衙门查底档。三太太来帮了沈浣画几日,又不好总留在嘉国府,嘉国府内只好由尚未过门的江枫和沈浣画一处细细计议关防事宜,唯恐再有疏漏。 江枫想把陈南飞的事告诉沈浣画,沈江东不同意,只说:“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倘若皇贵妃想让浣画知道,自然会告诉浣画,我们且不要告诉她。” 萧绎因逃脱的陈南飞身手而太好担心沈浣画的安全,几次三番想让思卿告诉沈浣画,思卿也道:“一则姓陈的功夫太好,等闲人不是他的对手,你告诉嫂嫂也没用,白让她担惊受怕。二则告诉了嫂嫂,说不定哪日就让老匹夫套出话来,到时候再节外生枝怎么办?”萧绎听了也只得作罢,因此这件事瞒过沈浣画不提。 第十一章 逐云追月(下) 即便诸事冗杂、嘉国府又刻意低调,但嘉国府毕竟煊赫已久,婚礼当日宾客如云。婚仪后开宴时今上携皇贵妃叶氏亲临嘉国公府,嘉国府内人声鼎沸,热闹到了极处。 宴席间小敬王萧纡悄悄拉住沈江东:“沈大哥,那天我那事儿,你不叫陈南飞告诉三哥就是了,我也没要陈南飞死啊。” 沈江东吓了一跳,“我可没杀他!” 小敬王挠头:“那他落水,是意外?哦对了,那天他可能在五福楼喝多了。是意外,是意外……”一边念叨一边走开了。 沈江东松了口气。 江枫今日是新妇,诸事便都落在沈浣画身上。沈浣画忙于调度,焦头烂额,叶府四房的兰萱兰蕊却在四太太的指挥下围着沈浣画巴结不已。 “大嫂子这荷包真真精细!是不是大姐姐赏的?可叹我是不招人疼的,大姐姐见也不肯见我。”兰萱道。 沈浣画随手解下腰间两枚荷包,一枚缂丝,一枚平金纳纱,塞给兰萱道:“不是皇贵妃赏的,你们姊妹拿着顽罢。”自去忙着照应女客去了。众人乱着见礼,只有旁边叶家四太太看了若有所思,呆立了半晌。 席上思卿与江枫同一众命妇敷衍了许久,思卿心里十分不耐烦了,还要强撑着笑脸。 她微微一转头,刚好纱幕被吹开,她和如今身陷抚州案、却看似似波澜不惊的叶秀峰对视。她平素对这位“父亲”厌恶至极,心下直欲作呕,于是故意但纱幕外面提高了嗓音对萧绎道:“妾病酒,想避席稍作歇息。” 江枫忙对思卿道:“府上已为皇贵妃备下了歇息的阁子,请皇贵妃移步。” 思卿起身避席,江枫也随侍离席。转过正堂,离开喧扰处,思卿便吩咐道:“菱蓁跟着我,你们都下去罢。”宫人纷纷行礼而去。 思卿和嘉国夫人进了阁子,只有菱蓁立侍一旁。思卿已知这位嘉国夫人姓江,对于其出身也略有耳闻,于是问:“夫人贵姓?” 江枫欠身答:“不敢,妾姓江氏。” 思卿又问:“夫人可有小字?” 江枫小声道:“妾小字玄宾。” 思卿颔首,“夫人祖籍何处?” 江枫道:“妾是京北抚州人。” 思卿笑道:“听闻夫人曾在清吏司、刑部等处任职,想必是女中豪杰。”她话锋一转问,“夫人既曾任职刑部、又是抚州人,可听说过今年春上抚州哗变事?” 江枫不意这位深居内宫的皇贵妃突然会问起这个。因为此系前朝事,又与朝中重臣有极大干系,江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思卿平素善解人意,见江枫踟蹰不答,便也不再追问,只与她聊京北风物,倒也谈得投机。思卿问起江枫的年纪比自己要长几岁,故而以姊唤之,交换了手帕,道:“我在禁中,终日无趣。倒是希望嘉国夫人能时常进宫坐坐。” 菱蓁算着时辰,道:“皇贵妃、嘉国夫人,咱们离席好长一阵子了,也该回席上了。” 思卿道:“再过一刻不迟。” 话音刚落,阁子中的烛光跳跃了一下,思卿察觉不对,集中了精神以耳辨四周境况,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对江枫道:“咱们回席。” 看向江枫时,却见对方神色凝重,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对。思卿一下想起江枫家学渊源,身手必然不差。 此时嘉国公府的护从和今上亲卫大都在前厅正堂的席间,这府后院里虽然有守卫,但都分散在阁子周围。思卿揣度事情不能闹大,最好不要惊动守卫,于是向江枫微微点了点头。后者一怔,旋即颔首回应。 思卿向菱蓁招了招手,菱蓁不明所以地走到思卿近前,还没开口询问,思卿已经大袖一挥,将鬓边的簪子破窗扬出,只听外间发出簪子打在金属器物上的声响。 原来思卿袖底还藏着短刃,江枫看见了短刃的剑柄,微微一愣。 江枫见思卿向自己示意,以为是示意自己同她小心谨慎离开阁子快回席上。不曾想这位皇贵妃以暗器骤然出手。簪子反弹而回,江枫才反应过来,替思卿打落。 一条黑影晃进阁中,长剑剑锋寒气迫人,直逼思卿的咽喉。江枫大惊失色,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剑锋。刺客显然没有料到江枫身手不凡,慌忙将剑尖一颤去挑她手腕上的经脉,此时江枫推开了不会武却仍欲上前救思卿的菱蓁,一掌拍向刺客后心。思卿趁机用一招“双龙抢珠”,左手挖向刺客眼珠,刺客忙于闪避江枫的掌力和保护双目,闪身要削断思卿的左臂。思卿不敌,连忙向后退了数步,江枫再度攻刺客的后心,思卿左右游移转移刺客视线,江枫趁势夺过刺客的长剑,两人惊魂甫定。菱蓁机警,见没有惊动外间,于是掩上了阁门。 “姑娘……”菱蓁惊魂未定。 “我没事。”思卿拾起簪子簪回鬓边,“一个人就敢夜闯嘉国公府,胆子不小。” “你……究竟是……是谁?” 江枫一手摘下了刺客的下颌,手法老练,“他好像服毒了。” “把毒藏在牙齿间没那么容易死成。至于我是谁,你就别想了。想一想此番失手,是死还是招?贵上会怎样吧?”思卿淡淡道。 话音未落,外间呼声大作,齐喊抓刺客。一时火把明晃晃地向这件阁子逼来。饶是江枫是老江湖,嫁入嘉国公府当晚就遇上这种事,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刺客出现在嘉国公府刺杀皇贵妃,嘉国公府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江枫当机立断,既然已经摘了刺客的下巴,刺客不能说话,她便一并连刺客的哑穴也点了,以保无虞。思卿这时回神,一脚将刺客踢入榻下。 方才的打斗没有损坏器皿,菱蓁才来得及向下拉了拉榻上的流苏罩,只见禁军当先,破开阁门,沈江东先一跃进来,萧绎与他只差半步,一脸焦灼。然而思卿端坐主位,江枫坐在客位,两人正手挽着手,谈得热切。 见二人无事,萧绎和沈江东都松了口气。但阁子里不正常的气氛萧绎和沈江东都已感受到。多年的默契之下,萧绎不言语,沈江东也作不知。 思卿站起身,江枫也慌忙跟着起身向萧绎行礼。思卿问:“这是怎么了?” 沈江东看了一眼萧绎,忙行礼道:“皇贵妃受惊了。方才有人嚷有刺客,席间才乱起来的。刺客可曾惊扰皇贵妃?” 思卿挑眉笑:“什么刺客?我和夫人正准备回席上呢,可没瞧见刺客。” 萧绎方道:“夫人不必多礼。” 江枫道:“谢陛下。妾方才与皇贵妃娘娘在此,确实没瞧见半分刺客的踪影。” 此时小敬王笑道:“方才在席间,端王爷世子喝高了,臣听世子正醉着与人谈论《刺客列传》呢。想必席上太乱,有人听左了,浑传成有了府里有刺客。不过是一场笑话,侍卫涌上来,倒惊着娘娘了。” 思卿笑:“一传十十传百,难免变味。这嘉国公府如此小心谨慎,都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就是真有刺客也进不来。” 底下纷纷附和皇贵妃的话。众人簇拥着萧绎和皇贵妃往府前走,沈浣画趁人群往外走时问她兄长:“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混进来了……” “外面都是禁军,连只苍蝇都进不来。不知道是谁喝醉了浑嚷的。”沈江东道。沈浣画见兄长确实神色如常,信以为真,没再追究。 思卿故意说:“天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萧绎含笑说:“皇贵妃说的是。”转头对黄门官和顺道,“吩咐起驾罢。” 思卿穿着厚重的礼衣,行走不便,沈浣画见状凑上前来扶。一旁的萧绎有心提醒沈浣画多加小心,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小声道:“老五,你还不回叶家?” 沈浣画轻笑:“三哥今儿管到我头上来了?礼毕我就回叶家,我就回娘家住两天,哪儿那么多人四处嚼我的舌根。” 思卿只是笑,没说话。沈浣画看看思卿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反驳说叫我别理会旁人的话,只管在娘家住着。怎么,跟着三哥久了,这样规矩起来。” 萧绎忍不住插口:“又浑说。” 说着已经走到门首,三人便不言语了。思卿转身拉着江枫的手道:“我与夫人投缘。夫人常往宫里走动走动,也去见见定安贵太妃。” 江枫不习惯此类场合,也不会说客套的言语,只行礼道:“多谢皇贵妃。” 皇太后早逝,太皇太后也已故世三载有余,而今宫中定安贵太妃的辈分最高,虽然不是皇太后但胜似皇太后。沈江东在何适之、叶秀峰之争里一向保持中立,此刻出身叶府的皇贵妃向沈江东的新夫人当面市恩,周围的空气有些凝滞。 未久沈江东夫妇领衔,送至嘉国公府府门外,由禁军开道,簇拥着萧绎和思卿回禁中去。 萧绎夫妇回禁中后,嘉国府里少了拘束,又热闹了好一阵子。沈江东送走了宾客已近三更。府内收拾残局的下人们陆续散去,红绸带和各色花束、金箔剪就的“囍”字在夜色中翻飞招展,月色下略显清寂。 屋里的侍女都被江枫打发下去了,江枫摘了髻,用一支锥脚簪子挽着头发,揽镜自照,见自己醉晕双颊,黑暗中大红礼衣上蹙着一对金凤格外显眼,于是三下五除二换了寻常的衣衫。 沈江东送完走宾客,揉了揉额角,觉得脚下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推开门,只见房内红烛高照,映出两团光晕。她见沈江东进来,起身没有说话,眼睛看着沈江东,仿佛在说:一切都是在演戏。 沈江东觉得酒劲上来,有些目眩,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笑道:“你有三四年没到帝京来了吧?” 江枫道:“已经四年了。没想到再来帝京,风云际会如旧。” 两人临窗坐下,江枫斟了酒,两人对饮了一杯,饮罢一时无话。飒飒秋声传来,沈江东沉吟半晌,问:“今晚……” 江枫显得格外沉静,望了沈江东一眼,眼中颇有从前在部为官时的犀利和冷静,她轻声道:“确实有刺客。” 沈江东骤然站了起来,仿佛寒冬腊月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刺客在哪里?!” 第十二章 细话初心 江枫道:“噤声!” 沈江东轻声道:“你放心,这府里的人,还是能信得过的。” 江枫道:“人在方才皇贵妃歇息的那间阁子的榻下,多半已经死了。是皇贵妃不叫张扬的。” 沈江东连忙唤老管家老夏去看,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夏回禀说果然毒发死了。沈江东吩咐老夏小心处理尸首,老夏老背晦了,却不多嘴问,只念叨着婚仪上死人好不吉利,自去处理。 沈江东问:“冲谁来的?” 江枫想了想道:“应该是冲我来的。但当时皇贵妃先动了手,刺客应该错把皇贵妃认成我了,所以先刺的皇贵妃。” 沈江东起疑,“你们两个打扮不同,怎么会认错?” “都穿着深色斗篷,”江枫道,“屋里黑漆漆的,不好辨认。” 沈江东又问:“刺客要杀你,是因为你参与查抚州案么?” 夜风一吹,江枫的酒已经全醒了。她垂下眸子,淡淡道:“是。” 沈江东眉宇间满含忧色,“你说你进京以前就把抚州案卷和证物交接给了刑部?” 江枫道:“是。” “可是方才席间我借机问了刑部尚书杨万泉,他说他确实派人和你联络过,但是没联络到,他也没有收到任何你送出的案卷证物!” 江枫猛然站起身来,神色大变。 “你再仔细回想回想,你当日是和什么人交接的?” 江枫慢慢回想那天穿青袍的人,切口、对牌都无问题,于是道:“那个人……我当时没觉得有问题,如果他不是刑部的人,他不可能和我对的上切口。” 沈江东皱眉:“如果让你当面认,你能认出来那个人是谁么?” 江枫忽然跌坐回椅中:“那个人戴着斗笠,我并没有看清楚他的眉眼,我……我当时快要进京了,实在是太大意了。”挑自己刚刚躲过刺杀、即将进京、精神松懈的时候下手,实在是太慎密了。 沈江东忽然问:“你进京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对你动手?” 江枫道:“对,但是他们没得手。然后进了城,我转头就遇到了陈南飞。” 沈江东轻声叹道:“这就奇了,莫不是和当年皇贵妃进京时遇上的是一群人……” “怎么了?”江枫问,“你又想起了什么?” 沈江东回神道:“那今晚的刺客是谁的人?你有数么?” 江枫轻声道:“应该是何适之的人。” 沈江东惊疑:“不是叶秀峰的人?” 江枫摇摇头,道:“到处都在传抚州案背后是叶相,实则不然。况且帝京城豢养暗线的朝廷命官有谁,你统领过京卫,应当清楚。今天晚上的人,说不定和那天在城郊意图刺杀皇贵妃的陈南飞是一路的。你觉得叶相会派人刺杀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何适之的祖母为临安公主,他的根基远比先帝时进士出身的叶秀峰深厚。先皇后在时,何适之便着手豢养暗线,以备将来不时之需。萧绎查知后十分忌惮此事,还命当时统领京卫的沈江东想方设法在何适之的暗线中安插了京卫的人。沈江东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那天陈南飞可说抚州镇守是叶秀峰害死的,所以他才找出身叶氏的皇贵妃寻仇。” “你觉得指使利用陈南飞的人会告诉陈南飞,是他自己害死抚州镇守的么?” 沈江东大惊:“你怀疑何适之?那抚州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你还是告诉我罢,咱们也好商量。” 原来江枫三年前丁母忧从任上回抚州原籍守孝,因她素性低调,又爱独来独往,刑部上下都不知道她与嘉国公沈江东有亲。直到刑书杨万泉托她查抚州之事,而此时沈江两家恰好再度议亲,杨万泉才知晓她的身份。只听江枫道:“灾后传疫,抚州的情境太惨。大司寇数度来信,我也难以推辞。没想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虽然我事后辞去了部务,却也没能甩脱,今天还连累府上了。” 沈江东急切道:“咱们今后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况且若你不曾和我议亲,杨万泉也不可能让你去查,说白了,让你身陷其中,还是因为我。抚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枫叹了口气道:“户部想来左倾何相,户部尚书吴天德也当真人如其名,没有天德。偏生他是康王从前荐上去的,外强中干的很。抚州灾后,户部以碎石充作银两粮食送至抚州,导致抚州物资银饷不足,百姓起反,驻军哗变。乱起来之后,不知怎么,隔天有人四处放风说此事系叶相指使。想必是有人借势,抢先往叶相身上泼污。传久了难以查清,也不知滥觞何处。” 沈江东疑惑,“不是说从衙中抄出了赃款?” 江枫苦笑:“起乱后衙属被百姓砸得稀烂,瓦片都被抢了,还能留下银子叫刑部查抄出来?银子有了,粮呢?直隶督抚衙门一共才多少人,有多大的肚子?” “刑科给事中都无话?”沈江东追问。 “他们也不干净。”江枫合上窗子,挑亮了灯烛。 “如果东西已经到了何适之手里,他不会再派人来寻你麻烦。”沈江东推断。 “不,”江枫连连摇头,“如果何相知道我查出抚州案的真相,也会想要杀我灭口。” “你在刑部数年,刑书杨万泉的老底你知道大半,他不会卖了你。况且杨万泉现在并不知道你查出了真相,杨万泉没收到任何证物,他以为你什么都没查出来!” “可是我入京途中就有人想对我下手。事情不是叶相做的,叶相就没有对我下手的动机。那么我入京途中对我下手的人只能是何相,说明那时候何相已经有所察觉。” 沈江东对叶秀峰并不放心,“抚州镇守十年来易数任,叶秀峰未必自始至终和抚州地方毫无瓜葛,内阁谁都未必干净。” 江枫却坚持道:“之前陈南飞要杀皇贵妃,今儿夜里的刺客今晚直接对皇贵妃下杀手。我还是那句话,叶相不可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杀手!” 沈江东叹道:“如果是何适之……何适之老谋深算。刺客说不定就是冲皇贵妃来的,皇贵妃若在府上出事,他们就能正大光明地对你我动手。毕竟我们府上和叶秀峰府上是姻亲。”沈江东说到此处不觉叹气。 江枫听了问:“当初你是不是不大同意沈姑娘和叶相公子的婚事?” 沈江东道:“同意不同意,现在都已无甚好说。先皇后早逝,太子无母可依;皇贵妃得势,又育有二子。何家做梦都想扳倒皇贵妃。眼下是两位阁臣,以后……” 沈江东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现在有两个假设,第一个是叶相拿到了抚州镇守的血书遗折,如果是叶相,他迟早拿着这东西向何相发难。但如果真是叶相,那今晚刺杀我和皇贵妃的人就不一定是为了抚州的事。”江枫道。 沈江东忽然正色道,“你说如果遗折既然已经到了叶相手中,他为何对何相隐忍不发,任由朝中诽腹自己?” 江枫不屑道:“前戏越足,后面翻转得越精彩。你非要猜事情是叶相所为,那只能说叶相打定主意想就此把何相踩下去,让何相再难翻身。” 沈江东又道:“第二个假设是何适之得到了抚州镇守的血书遗折,那么他会有恃无恐,以后会继续往叶秀峰头上泼脏水。陈南飞很可能是何适之放在京卫的人。今天府上被禁军把守,也只有出身京卫的陈南飞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进来行刺。且府军三卫自太宗帝京之乱始,一直由皇后遥领。陈南飞是府军后卫指挥使,从前为先仁诚皇后做事,如今成皇贵妃身边的隐患,这真是一步好旗。” 江枫道:“大抵如此。你要查,就查一查数次刺杀和跟踪我的人,究竟与府军后卫有没有关系。” 沈江东道:“好。你就告诉刑书杨万泉,抚州的事你没查明白,杨万泉自然会把事情都推到死了的直隶督抚头上。你好脱身,他也好脱身。” 江枫叹道:“只能如此,静观其变吧。陛下若知道了抚州的事,会不会追究何相?” “陛下不会追究,陛下要的就是一个稳字。就算是陛下知道此事是何适之所为,就算有了铁证,陛下现在也不会追究。” “为什么?” “其一,现在追究太皇太后生前为抗衡宗亲苦心孤诣组建的内阁,等于给以端王、康王为首的宗王可乘之机,陛下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其二,陛下绝无易储之心,太子年幼,现在需要何适之这样的外家护持。” “叶何斗成这样,端王心里指不定如何高兴。听闻皇贵妃宠冠六宫,育有二子,若是陛下真的有了易储之心,会不会先从何适之这个外戚下手?” “不会。”沈江东沉默片刻,“陛下绝对不会易储。陛下……他对先皇后的愧疚,本已无法弥补,更不可能在太子本人并无过失时,废弃先皇后所出的太子。” “那夜里刺客的事情怎么向陛下交代?” 沈江东道:“陛下若要追究,我也无法。” 江枫叹道:“终究是我们府上有疏失。”说完侧头看沈江东,“府上出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看起来不大着急?若陛下追究起来……” “不会,”沈江东一摆手,“你想想,方才皇贵妃极力掩下的事情,陛下还会大张旗鼓去追究吗?再说,你要不查抚州案,咱们府上就没这桩闲事。陛下既然默许你去查抚州案,心里就对夜里的事情有数,你想想是不是?” “我可从来不知道,还有把责任全推给为上者的道理!”江枫十分无奈。 沈江东只说:“且走且看罢。” “对了,皇贵妃……不是在京里长大的?”江枫忽然问。 沈江东道:“不是。四五年前叶相从江南寻回来的,不晓得以前是跟着什么人家长大的。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是不是方才看见皇贵妃动手了?” 江枫颔首:“没错,我是看见皇贵妃动手了。若只有我自己动手,不可能处理的这样利落,十有八九要惊动禁军。” 沈江东连忙追问:“你能看穿皇贵妃的路数么?” 江枫敛眉想了想,犹疑道:“看起来是全真、太乙之流,但是我也不大肯定。怎么,和叶府做了这么久的姻亲,你还疑心皇贵妃?” “我可不敢,”沈江东连忙否认,“我就是……好奇。皇贵妃本人和叶府上下都对皇贵妃的过往讳莫如深,你以后千万不要试探。” 江枫一笑:“你自己好奇,我可不好奇,人人都有难言之隐罢了。” 沈江东瞧见江枫身边放着一柄短剑,于是拿起来看了看:“这剑怎么这么眼熟。” 这日宫门没有下钥,萧绎和思卿回宫时已近子夜,两人都无睡意。萧绎一路跟着思卿来到宁华殿,遣退了宫人。今晚随驾的程瀛洲最后却没退出,反而伏地叩首:“臣有罪,防范不周,致使刺客……” “老程,你方才路上做梦没醒吧?哪儿来的刺客?”思卿道。 程瀛洲一愣,立刻明白过来:“臣失言,是臣糊涂了。” 萧绎道:“以后小心些,你下去罢。” 程瀛洲退下后,萧绎问思卿:“方才嘉国府里的刺客呢?” 第十三章 风起云涌 “人家沈沅西的夫人身手好得很。刺客被点中穴道丢在榻下了。要是张扬出去,嘉国府今晚还不乱套了?”思卿打发了菱蓁下去,自己一面摘首饰一面道。 萧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遂问:“她比你如何?” “我?我从前什么都想学一些,又什么都没学精。和人动手,最多只能防身罢了,自然不能相比,”思卿道,“你别打岔,晚上我要是被刺客伤了或者是杀了,嘉国府难逃干系。沈沅西的夫人要是被刺客伤了杀了,那铁定被说成是我要杀沈沅西的夫人灭口。主使者就派一个刺客,还是个死士,不容易走漏风声。就是失败了,也并不会连累自身。算计得倒是细致周详。” “你和沈沅西的夫人有什么仇,要当面杀她?谁信?” “你现在这么说,要是嘉国公的新夫人真出了事,可没人管我‘办法蠢否’。我和沈沅西的夫人没仇,我那便宜老子和她有啊。沈沅西一向对我那便宜老子不满,他夫人不是参与查抚州案了吗?保不齐手里就握着抚州案的证据。” 萧绎噎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思卿哼道:“在我的成功诱导下,他夫人自己说的。怎么,我不能知道么?” 萧绎忙转换话题:“刺客是死士?已经死了?” 思卿道:“没有。毒药藏在牙齿里,把他下巴卸了,既不能咬舌也不能服毒,没死成。”说完想了想又说,“上一个牙齿藏毒的是谁?哦,我想起来了,是那年在西山别业自尽后至今也没查出什么来的叶府老管家。中间冒出一个陈南飞……他的事是明晰了——谁想借刀杀人,陈南飞当日刺杀我之事就是谁指使的。” 萧绎听了不禁又噎住了。 思卿问:“那抚州的事是谁做下的?有证据吗?” 萧绎沉默了半晌才说:“什么都没查出来,只能推给抚州地方了。也没有查到什么证据。” “只要我那便宜老子把自己撇干净,不连累我就行,别的我什么都不管。三哥,你会因为今晚刺客的事情追究嘉国府么?”思卿问。 萧绎摇摇头:“嘉国府虽然有防范不周的过失,但是也是被牵累的,再说这种事张扬出去越搅越浑,我当然不会追究。” 三日后沈江东夫妇进宫拜谢。这日思卿穿了一条水蓝托泥长裙、杏色对襟褙子。耳边带着金丁香,配一幅满池娇璎珞,脸上薄敷脂粉,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沈江东不由得想起她在叶府尚未入宫时,也总是穿着素淡,鬓边簪着零星的通草花钿,一把高丽纸洒金折扇遮去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盈盈脉脉,清冷疏离。思卿入宫几年,旧时神态未改,看上去反而少了许多在叶府待字时的心事。她对萧绎总是若即若离,却又似乎把萧绎抓得牢牢的。几人转至配殿,萧绎无微不至地替思卿拖开长垂及地阻碍步伐的裙摆,又亲自替她拉开座椅,思卿只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众人重新叙礼坐下,思卿笑:“沅西公新婚燕尔,为何面含忧色?” 她明知故问,沈江东也不好点破。倒是萧绎示意殿内随侍黄门和宫女都退下,思卿却执了江枫的手,道:“你们说正经事,我们就不打搅了。” 江枫被思卿握住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禁看向沈江东,后者微微一点头,江枫遂低下头去。 沈江东起身相送,萧绎笑:“有什么事你不知晓得,有什么好避的?” 思卿道:“我不知晓的事情多着呢……知道的少一点,乐子才多一点。” 沈江东看了看萧绎,向思卿再拜,口中道:“那日多谢皇贵妃维护。府上警戒不严,还请皇贵妃恕罪。” 思卿原本已经转身要走,听了这一句却又回眸,“沅西公哪里的话?那日的事,我本已忘了。”言罢执江枫的手出殿去了。 沈江东目送思卿江枫两人走远,再度向萧绎下拜请罪,却被萧绎扶起来。萧绎道:“你这样就生分了。那日的事,分明是有人在背后算计。” 沈江东道:“陛下明鉴。但臣府上终究有责任。是因为府上防卫疏漏,才让刺客钻了空子。” 萧绎问:“查出刺客身份了?” 沈江东摇摇头,“那刺客是死士,事先就服了毒,缓发的。陛下与皇贵妃离开后,刺客就气绝身亡了。臣暂时没有在刺客身上发现任何线索。” 萧绎修长的手指叩着桌面,“查查这人和陈南飞有什么联系,”又道,“抚州事,到此为止,在过一段时日,事情冷一冷,你去善后。” 沈江东答:“是。”犹豫着道,“臣以为,吴大司农未必干净。” 萧绎一嗔:“清水池塘不养鱼罢了。” 思卿与江枫沿着小径慢慢往宁华殿走。思卿素来不喜欢许多人近身侍候,只有菱蓁紧随二人,余下的宫人只远远跟随。秋日的禁中一片金黄,偶有几株红枫迎风摇曳。秋晴一碧,阳光洒在枝桠间,累叠出影影绰绰的光影。思卿不禁道:“昔年在南,此时尚有几分绿色。” 江枫道:“妾在南的时候不多,未曾有幸目睹江南秋景。” 到了宁华殿中,思卿命菱蓁将一早备好的礼拿出来。除了例礼,还有些头面首饰花翠。思卿道:“你们初成婚,少不得有些过府拜访的夫人,这些东西回个礼赏个人罢。” 江枫拜谢了,又将嘉国公府贡给宁华殿的礼物呈上,思卿笑道:“不必这样客气。”思卿一挥广袖,殿里的宫人顷刻间都退了出去,思卿开门见山问:“那日的刺客与抚州案有关,对么?” 江枫默了默,平静道:“妾为抚州案所累,回帝京途中,屡遭袭击。但未曾想到,刺客竟然敢夜闯嘉国公府行刺。惊了皇贵妃的驾,请皇贵妃降罪。”言罢离座下拜。 思卿扶起江枫,道:“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请坐。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抚州的事,与叶秀峰有多大的干系?” 江枫咬了咬牙道:“大抵毫无关系。” 思卿竟然不再追问,知道:“你近来还需谨慎。过些时日,或可无妨。” 江枫道:“多谢皇贵妃。” 思卿又说:“陈南飞的事,沈沅西对你说了罢?他没抓住,倒是个祸患。他是与云台似有关联,可能和你有弑父之仇罢?” 江枫疑惑地抬起头,想了想只答道:“是,妾也疑心他与妾或有杀父之仇。倘若真是此贼,他隐姓埋名,混迹帝京,实在可恶。妾必手刃此贼,以告先父之灵。” “你先不必问我怎么知道陈南飞可能与你有弑父之仇,”思卿淡淡道,“总有一日叫你明白。” 思卿有事瞒着江枫,说话欲露未露欲言又止,两人谈起来就没有之前投机。江枫一向不善言辞,是日之后绝少进宫,思卿等闲也不请她去。 这日待沈江东夫妇出了宫,思卿来懋德殿对萧绎道:“我进京时遇刺,沈沅西的夫人进京时也遇刺。不是我说嘴,这京畿的刺客真多。” “你进京时遇过刺?”萧绎问。 “对啊,我不是和你说过。当年我进京的时候,有人想杀我,不过没杀成。他剑上喂了毒,我被划伤,差点儿没进京就死了。”思卿道。 萧绎想了想问:“沈沅西不是说那是个误会么?” “误会?”思卿见他装憨,冷笑一声,忽然转换了口气,“没错,可能是个误会。”说完砰得摔门出去,萧绎只好叹了口气。 思卿回到宁华殿,菱蓁蹭到思卿身边道:“奴婢听说,陛下命嘉国公去抚州。” 思卿“嗯”了一声。 菱蓁想了想,慢慢道:“老爷给您的信。”说着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封信,放在思卿面前,逃命一般地走开了。 宁华殿的小书房是思卿亲手布置的,也是她时常闭门静思的地方。金丝楠木的壁柜旁边是新换上的水色万重软烟罗纱窗,书案上甜白釉水盂里养着金钱草和一尾金鱼。思卿拔下银簪子逗弄金鱼,金鱼四处逃窜却无处可躲,只得躲到金钱草的根须下,露出翕合不止的鱼鳃。 思卿叹了口气,丢了簪子,转头去看书案上叶秀峰写的那封信。 思卿打开了信,一目十行读了一遍,揭开香炉的盖子,将信丢入炉中焚毁。她寻出一张红栏纸笺,提笔写洋洋洒洒写了大半页,末了写到:亦或交相权,散余财,辞官爵,可保为富家翁。 待沈江东和江枫出宫时,沈江东道:“陛下不曾追究,你不要担心。皇贵妃说什么了么?” 江枫摇头。 沈江东道:“我觉得抚州镇守的遗折既不在何适之手里,也不在叶秀峰手里。” 江枫猝然惊醒:“难道在陛下手里?” 沈江东道:“往后看就知道了。陛下亲口说抚州案‘到此为止’——陛下这么说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陛下真的不愿意再追究,第二种是陛下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屑于再查。” 江枫叹道:“我觉得陛下可不是一味藻饰太平的性情。只是……抚州镇守的遗折在陛下手里,不在叶相手里。你说陛下不会发作何相,叶相没有证据也没法儿发作何相,何相只怕怀疑那抚州镇守的遗折被我扣住了。” 沈江东道:“怕何适之作甚。” 两人说着车已经远离皇城,路过户部尚书吴天德的府门口,只见府门紧闭,外面围满了人。沈江东好奇,让小厮挤进人群一看,京兆府的人已经来了。 小厮钻进人群拉了拉一个闲汉,问:“老哥,这是怎么了?” 闲汉笑道:“吴大人惹得风流债呗。窑姐儿在他门口一头撞死了。” 小厮回来回禀,江枫听了悚然道:“抚州案,这就有了替身了?” 沈江东却长出一口气:“好嘛,顺势推户书吴天德出去,抚州这件事挖出了背后的‘大人物’,也就可以了结了。” 江枫冷笑:“巧的很。杨大司寇一向与这位吴大司农不和,一定乐意为之。” 没过两日四处都在议论户部尚书吴天德居丧期间逛窑子被找上门的事,事情很快又发酵为众人议论吴天德与抚州案关键最深。吴天德系何适之的门生,此番官位不保,又牵连自己,何适之大为头疼。从内阁到朝堂之上,何党指着叶秀峰的鼻子言其为抚州案罪魁,叶秀峰一句“可有实证”,却又把何适之顶了回去。 传言传来传去,何适之一直没能抓住叶秀峰的“证据”;而抚州镇守的那份遗折不翼而飞,一直是何适之的心病。 思卿给叶秀峰的信里有“到此为止,不必再提”之言,叶秀峰深以为然,故而吴天德前脚出事,何适之后脚暴跳如雷,叶秀峰却难得稳如泰山。 俄而吴天德被罢官,江枫觉得过于便宜这位无德的户书,沈江东摇摇头道:“他知道的太多了,来日要动大格局,总少不了他。你以为何适之不想让他死么?何适之最擅长过河拆桥,吴天德跟何适之这么多年,理应明白的。后面的路怎么选,就看他自己了。” 江枫道:“叶相什么反应?” 第十四章 疑窦暗生 沈江东正要说话,外头老夏进来道:“叶相来拜。” 沈江东道:“帝京地面什么时候也说曹操曹操到了?” “叶相是曹操,陛下是什么?皇贵妃是什么?你是什么?”江枫提醒道。 沈江东反笑:“你也太谨慎了。” 两人迎了叶秀峰进来,叶秀峰笑道:“这几日乌七八糟的事情多,我一早就想过府,忙起来浑就忘了。” 沈江东笑道:“叶相客气。” 江枫奉了茶要走,却被沈江东暗中拉了一把,江枫便在沈江东身侧坐下。 叶秀峰张口便说:“前户部尚书吴天德死了,府上可知道?” 沈江东一惊:“死了?这么快就死了?我刚从京郊办差回来,并不知晓。” “听闻舅太太曾在户部清吏司……”叶秀峰看向江枫。 “叶相,”江枫打断道,“我在清吏司时官阶低微,哪里能够得到本部尚书?吴天德的事,我确实一无所知。” 叶秀峰急切道:“嘉国公和夫人可听闻近来有流言诬陷老夫,说吴天德是老夫所杀?” 江枫脱口问:“您与吴天德有何仇怨?您有什么理由杀吴天德?” 叶秀峰骤然起身一揖:“舅太太此语,老夫甚是感念。那攀诬之人说老夫杀吴天德是为抚州之事灭口。说抚州之祸,不仅在于地方官贪墨,还有户部所拨粮饷原本不足之故。而前户部尚书吴天德,是受了老夫的掣肘,才酿成惨祸的。” 江枫还礼道:“何相这前言不搭后语难道不自相矛盾么?那吴天德系何相一手提拔的,举朝皆知,您怎么掣肘他?您要是能掣肘得了吴天德,还需要粮饷运到抚州后从抚州地方官处下手?” 叶秀峰被江枫的言辞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他坐下饮了一口茶,整理思绪道:“那吴天德有一样旧账,我早就知道,但是因为事涉内帑,所以没有声张。如今事发,何相说老夫以此为由,早抓住了吴天德的把柄,所以威胁吴天德为老夫做事。吴天德不敢不从,却又有所顾虑,所以拨给了抚州部分粮饷。而老夫贪心不足,又向抚州地方索取。” 江枫听了这些话,却慢慢站起来:“叶相,您不必试探,抚州镇守的遗折确实不在我手里。为了这份遗折,有人数度派人行刺于我。我很疑叶相您——是不是引着什么人去试探东西在不在我手里?” 叶秀峰连忙起身道:“误会!误会!国公与夫人切莫误会、切莫误会,这事情明摆着就是……” 沈江东终于插口道:“叶相,吴天德既然死了,抚州的事情您又何必追究,到此为止罢。” 这话与思卿的信如出一辙,叶秀峰叹气道:“我只怕留下祸根。” 江枫淡淡道:“您有什么‘祸根’?有人现在整日怀疑抚州镇守的遗折在我手里,要害怕,也该我害怕才是。”话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好谈的,叶秀峰神色尴尬,匆匆告辞。 沈江东道:“死了,就都了了。” 江枫道:“今儿把叶相爷给呛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嘉国府果然是颗好乘凉的大树。” 沈江东道:“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江枫道:“何相多方试探,今儿给你送美人儿,明儿给你送珍宝,估计是基本确定抚州镇守的遗折不在叶秀峰手里,很疑那东西依旧在我的手中。想来嘉国府的立场,也一直是何相的心病。” 沈江东道:“我没有立场。抚州的事到此为止,你别再想了。至于那美人儿……”江枫看着沈江东,沈江东问:“很美么?” “很美。” “果真很美?” “你自己看看不就得了!比散花楼的头牌海棠春也不差什么。” 沈江东想了想:“散花楼的头牌……你怎么见过?” “那是杨大司寇的心肝儿,他叫堂会,当然见过。” “所以你逛窑子?” 江枫恼道:“以前部里那一班人常叫堂会,我又不好特立独行,怎么就不能逛窑子了?” 沈江东以柳下惠自诩,听了江枫的话不禁倒绝:“国朝官吏不能狎妓!” “谁狎妓了?”江枫奇道。 沈江东连忙岔开话题:“既然很美,正好送给九王,九王一定喜欢。”小敬王好色,人尽皆知。 “你不心疼?” “放在府里就是何适之的探子,我当然不心疼。”沈江东笑道。 江枫仍然有疑虑:“你这样做,岂不是给何相没脸。” “我若收下何适之的美人儿,陛下怎么想?” 嘉国公府这样闹腾,沈浣画并不知道。沈浣画知道自己一直住在娘家叶府上下没少饶舌,席间又吃她三哥说了几句,所以婚仪结束后留下自己的贴身侍女霞影和江枫交接府上事物,当夜自己就和三太太同车回叶府去了。 沈浣画念着思卿提起的此番就分家的事,故而一回叶府就表示自己先不回到南边叶兰成身边,要在京里叶府住一段时间,和她嫂子交代好娘家的事。 三太太要指着沈浣画给三房的叶兰芷说一门好的亲事——若沈浣画南去,她娘家嫂子江枫和叶家又隔了一层,到底不如沈浣画,所以三太太很乐意沈浣画留在京里。四太太与大房有些积怨,多说了几句,沈浣画只装作听不见、听不懂,四太太没法子了。 沈浣画兄妹父母自幼早逝和兄长相依为命,长兄如父,沈江东成了亲,也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 沈浣画不知道新婚那晚刺客的事,回叶府以后,府里有三太太管家,她乐的清闲,逐日和少时那一班闺中姊妹往来会茶。 这日晚间,沈浣画留在嘉国公府的贴身侍女霞影和新嘉国夫人江枫交割了嘉国公府的事宜,回叶府沈浣画身边来。沈浣画正和霞影说话,四太太走进来笑:“我看大奶奶这里静悄悄的,还当大奶奶没回府呢。” “四太太坐罢。”沈浣画让了一让,“今儿去了端王爷府上给王妃请安,世子爷病了,王妃忙得很,我就先回来了。” “端王的儿女缘儿真是淡!这么些年也没一儿半女的,收养一个,还七灾八难的!”端王继妃叶氏虽和叶秀峰同族,但是端王和叶秀峰不睦,举朝皆知,四太太话里话外都有些幸灾乐祸。 “世子不过是风寒,不要紧的。”沈浣画道,“四太太喝茶,吃点心。” 四太太与沈浣画闲话了半天,待四太太走了,霞影冷笑:“她又搞什么幺蛾子!忽然这么殷勤,定然没安好心!” 沈浣画徐徐坐下:“思卿——皇贵妃想分家,她可能听到了风声,想试探试探,不理会她就是了。这糖回头丢了。” “说到试探,奴婢刚刚想说,”霞影沉思真片刻,“哦对了,奴婢昨天试探了试探抚州那事儿,咱们府上这位新夫人,真真是滴水不漏。” “滴水不漏好,咱们府上树大招风,要得就是滴水不漏的主母。” “我听姑娘的。也不知道大姑奶奶和咱们府上新太太,谁更精明。” “你想这个做什么,”沈浣画轻斥,“这有什么好比的。” “我的好姑娘,你都不知道,公爷成亲那天晚上,府里进去了……若不是大姑奶奶和咱们府上新夫人精明,那晚上咱们府上就折进去了!”霞影说起思卿江枫遇刺的事情,沈浣画大惊失色。主仆两个便把四太太反常的事情彻底忘了。 四太太回房里,只见兰萱和兰蕊对坐着,还在打络子。兰蕊见四太太进来,连忙起身让坐。四太太难得对兰蕊好声好气道:“你也坐罢。”又看她打的络子,“你到手巧,打得这般细致。” 兰萱听了冷哼一声。 兰蕊连忙赔笑:“四妹妹打得比我好呢。” 四太太听了,看向兰萱,见她裙边还挂着那两枚沈浣画给的荷包,劈头夺过一枚平金的来,把兰萱的裙带都扯松了,口里道:“你大嫂子给了两枚,你全都占了,回头让你大嫂子瞧见,你怎么说?” 兰萱哐啷一声把络子扣在桌案上:“大嫂子瞧见又怎么样,竟怕起她来!她再厉害,能厉害过大姐姐去?府上还不是指望着大姐姐!” “你趁早死心吧!你大姐姐?大姑奶奶出门子前几时允你叫她一声‘大姐姐’了?大姑奶奶成了娘娘,几时见过你,又几时赏过你东西了?你的婚事,自然要靠你大嫂子的。你瞧瞧三房的兰芷,多会说话。再看看你,净会添乱!”四太太说着,就把从兰萱裙边解下来的平金荷包给兰蕊戴上了。 兰蕊惶恐不安地看向兰萱,果然看见兰萱在瞪自己,兰萱淡淡地一挑眉:“靠大姐姐,又怎么不成了?” 四太太回神,呸道:“你做梦去罢!自打大姑奶奶进了宫,宫里就没再有过新人。你指望大姑奶奶像先皇后一样,弄个族妹进宫封嫔?你果真进了宫,大姑奶奶动动手指头儿,到时候看你能活几日!” 兰萱将桌案上的东西尽数扫到地上,甩手赌气走了。兰蕊向四太太行礼,连忙小心翼翼跟上兰萱。兰蕊一边把四太太给自己的平金荷包重新给兰萱戴上,一边道:“四妹妹别生气,太太是为了你好……” 兰萱把两枚荷包一起攥在手里,恨声道:“走着瞧,以后的事,谁说的准!” 她最小的妹妹兰茉瑟瑟发抖看着,也不敢说话。 反极则妖,四太太的举动连三太太都觉得不对了,三太太对沈浣画道:“四房不大对劲儿,你小心些。” 然而沈浣画知道了府上进刺客的事情,这日没睡好,盘算着进宫见思卿,胡乱和三太太点点头,也没在意。 翌日,沈浣画先回娘家,结果沈江东和江枫出门拜客去了,她不敢贸然和下人打听,在娘家换了衣裳,又进宫去,结果思卿陪定安贵太妃去庙里上香,沈浣画扑了空,只得回府来。 谁知才一回府,有个衣衫不整的泪人儿向她扑来,险些把心事重重的沈浣画扑倒。 霞影怒道:“没长眼睛吗,好没规矩!” “我是没有规矩,可是我长了一双眼睛!”泪人儿竟然是四太太,“我可怜的兰蕊!大奶奶,你若不给我一个说法,拼了这条命,闹到京兆府,我也要讨回公道!” 沈浣画还没缓过劲来,后头四老爷追回来一边走一边呸道:“混账!你敢往外头闹出去,我先打断你的腿!” 这日沈江东夫妇收到武振英回京的消息,沈江东遂和江枫往城南武宅拜给江枫添妆的武振英去了。 沈江东和江枫都觉得以武振英的身份性情,未必愿意与嘉国公府有牵连,故而只他们两人,悄声前来。江枫上前扣门,半晌才有人来开门。 “吕叔。”江枫笑着唤。 “是姑娘!快快请进!”吕叔用力将门推得大开,“这位是——是新姑爷吧?” 江枫笑道:“您老好眼力。” 沈江东很是谦和客气,也唤:“吕叔。” 吕叔连忙道:“折煞我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老爷出门去了,恐怕晌午才能回来,先坐坐。” 夫妇二人随着武振英的老仆进屋坐下。 江枫笑道:“吕叔,您忙您的,不必张罗。” 晌午时分武振英还没回来,沈江东下午当值,颇有些焦急。江枫见了道:“你当值去罢,我等着伯父回来就是了。等下我再去看看浣画妹妹。说起来,浣画那里,我还没去过。” 沈江东思付再三,便先辞了出来,回府更衣当值去了。 沈江东离开后吕叔笑道:“姑爷蛮和气的。从前老爷还觉得沈家高门大户的,怕姑娘受委屈。依我说,凭咱们姑娘的本事,谁能给姑娘委屈受。” 江枫愣了愣,强笑道:“我很好。” 正说着,只听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吕叔笑道:“老爷回来了。” 江枫之父去世时将女儿托付给武振英,江枫也视武振英为亲长。两人数年未见,说了许多旧事。江枫思虑再三,没说出陈南飞之事,只谈及抚州案。两人虽然谈了抚州案,江枫也没把自己在成亲当夜遇刺的事告诉武振英。 武振英因见江枫把自己所赠的短剑仍带在身上,于是拿过来道:“你还带着它?” 江枫忽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道:“这短剑,是当年您给我的。您说这剑本有一对儿,那另一柄……” “从前你可听过傅临川的名字?” 江枫想了想,“可是那位医道精深的前辈?” 武振英颔首。 “以前听您提起过。” “这短剑轻薄,最适合女儿用。除了襄阳谢家的顾梁汾跟着傅兄,当年傅兄在江南水患后收养了一个女孩儿,另一柄,我给了傅兄的养女。说起这女孩儿,丢了有几年了,傅兄到处找,她兄长梁汾因为在帝京贩货近一二年常在京跟着我,也在找,仿佛至今都没找见。”武振英迟疑,“刺客该不会拿着这样的剑罢!” 江枫听了连忙摇头道:“这倒不是,这是另一码事了。我不过想起来了,随口一问。我很疑心……”她想了想道,“等我理清楚了,再和您说。” 武振英见她有难言之隐,便随意点点头,并不追问此时,只问:“沈家可待得惯?” 江枫听了垂下头,又答了一句“我很好。” 她与沈江东的亲事幼时就已经议定,从小她就经常听见家人对这门亲事疑虑颇多。双方门楣相差悬殊,她母亲生前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抱怨她父亲草草议定坑害了江枫。沈江东一直不曾退婚,他承袭嘉国公爵位,倒是不会担心娶不到夫人,而是害怕以退婚影响到江枫的声名。这桩婚事拖延至今,江枫在母亲去世之后打定主意要退婚。谁想人算不如天算,她又卷入抚州案中。而与嘉国公成亲,无疑是最好的自保之道。但江枫也清楚,她一旦与沈江东成亲,嘉国府不免会被卷入纷争之中,所以她仍然坚持退婚。 本来没有抚州案,她自付可以成功退婚,没想到抚州案发,沈江东坚决反对退婚,称他曾对老嘉国公发誓会照顾好江枫。以江枫对嘉国府的了解,倘若没有抚州案,两人就算成亲肯定也不会大张旗鼓。可如今沈江东坚持要与之成亲,不惜搬出今上来告诉她退婚无望。 江枫暗自叹气,遂与沈江东有了一年之约,但是此刻她并不方便把这件事情告诉武振英。 吕叔忽然插口道:“方才姑爷也来了,只因晌午有急事,方才先回去。姑爷倒是很和气。” 武振英向来不与亲贵有交,倒也不在意沈江东提前离去,颔首笑:“你的婚事一拖许多年,如今总算有定局,甚好,你无需闹这些虚礼。可叹你父亲没能亲眼瞧见。” 江枫只勉强道:“我……走一步看一步罢。” 两人有絮絮这些年的琐事,说了大半个时辰。因武振英还有事,江枫先辞了出去,武振英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忽然转身问吕叔:“玄宾这样问,有些奇怪。你说,傅兄那丫头,会不会在京里?” 第十五章 何以齐家 江枫从武宅出来,见到嘉国公府的丫鬟花影套了车,跟着两个小厮,立在胡同门口张望。见江枫走出来,花影笑道:“夫人,老爷叫奴婢来接夫人。” 江枫把马交给一个小厮,自己上了车,对花影道:“咱们去叶相府上,看看浣画妹妹。” 江枫到了叶府,刚刚下车,迎头撞上了沈浣画身边的陪嫁丫鬟霞影。霞影原是嘉国公府的大丫鬟,又刚刚和江枫交接了嘉国公府的事物,故而二人倒也熟络。霞影一看见江枫,死死抓住江枫的袖子,花容失色道:“舅太太来的正好!奴婢正要去找您呢……” 江枫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正说着,背后又有人来,门子殷殷勤勤地迎过去,比方才迎江枫还殷勤几分:“菱蓁姑娘,您怎么回来了,可是大姑奶奶有甚事?” 菱蓁并不理会他,一抬头瞧见江枫,便笑着走上来见礼:“舅太太来了。”又问霞影,“怎么拉着舅太太不放,非在大门首说话,也不进去!” 霞影和菱蓁也熟,连忙一边拉着菱蓁,一边搀着江枫,快步走到府里抄手游廊下面:“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姑娘可遇到麻烦了!” 原来沈浣画那夜给四房的两枚荷包里似乎藏了毒物,四房的兰蕊忽然一病不起。 “我和兰蕊妹妹有什么仇怨,要拿这种把戏害她?”沈浣画恼得满脸通红。 “把戏?我的兰蕊都病糊涂了,你还在这里妆白花。还不是因为我们想把兰蕊给你兄长做小,你瞧不上我们的门第。”四太太嚎啕大哭。 “我几时瞧不上你们的门第了?我要是瞧不上你们的门第,我怎么嫁过来?”沈浣画反诘。 四太太呼天抢地,“你们还不是看上大房的姑奶奶做了娘娘!你便是瞧不上我们四房的兰蕊给你兄长做小,也不该这样害她!” “那天我兄长成亲,乱哄哄的,荷包我是随手给兰萱妹妹的。至于兰萱妹妹把哪一个荷包分给兰蕊妹妹,我怎么知道!为何四太太亲生的兰萱没事,只兰蕊中毒了?” “兰萱一向对她妹妹好,有了好东西自然会分给她妹妹。兰蕊最爱平金彩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是算准了,把毒香饵放在平金荷包里面,来害兰蕊!” 兰萱瑟缩在四太太身后,有些心虚。那天四太太抢了平金荷包给兰蕊,兰蕊平素畏惧她,转头就还给了自己。现下两枚荷包都在自己帐子里,自己也没中毒,不只为何四太太这般说。她几次想插言,都被四太太按住。 三太太连声道:“香饵会发散,谁害人会用这种法子?万一兰蕊有孝心,把荷包给了你,你们屋里岂不是都遭殃?依我看,分明是下人在里面作耗,要挑事情报复。让人去查,这荷包经过了谁的手!” 四太太心虚,“三嫂子什么意思?明摆着是大房瞧我们不顺眼!若荷包给了我,大奶奶恨不得毒死了我们一屋子,省得还要分家割家产!” 沈浣画气的浑身发抖:“四太太,您可别让我说出好话儿来!” 沈浣画大家出身,一向气度端华。此番失态,着实罕见。江枫心里却暗暗着急,听着沈浣画被带跑了马上要跌到人家挖出的沟里了,连忙要进去插言。 “都围在这儿看什么热闹,府上怎么这样没有规矩!” 是菱蓁的声音,菱蓁抢先一步打断了阁子里的吵闹声。 众人聚在这一出名为“枕流”,原本是思卿未入宫时的住处,四面环水,只有一桥相连。 菱蓁和江枫把看热闹的下人全都驱赶到水系外侧,江枫命花影守着桥,进门时霞影又守在门边。菱蓁和江枫漫步进来。 屋中一肃,表情各异。那日沈江东与江枫成亲,嘉国府宾客太多,叶府三房四房都没瞧见新娘子,只有沈浣画认出她的新嫂子,扑到江枫身侧来,江枫顺势挽住了她。 四太太有些吃慌,菱蓁和江枫都看在眼里。四老爷连忙上前笑道:“梁姑娘来了,是大姑奶奶有什么吩咐么?这位是——” 菱蓁笑着对四老爷道:“这是嘉国公府的新夫人。” 屋里面除了沈浣画、三太太,还有四老爷、四太太、三房的兰芷,四房的兰萱,众人一听是嘉国夫人来了,连忙乱哄哄地见礼,四老爷就避到屏风后面去了。 江枫道:“方才的事情,我听见了几分。三太太——” 三太太连忙笑道:“让舅太太看笑话了。我们府上不知道哪个下人作耗……” “大奶奶来了撑腰的了,还一下子来了两个?怎么,有了皇贵妃娘娘和娘家撑腰,就能颠倒黑白?”四太太豁出去道。 屏风后面传来四老爷急促的咳嗽声。 “四太太的性子,一些儿没变。”菱蓁冷冷道,“今儿我来,原是为了送皇贵妃赏赐八月节礼物,可是如今瞧四太太这般样子,我就是给大奶奶撑腰来了,四太太您能怎么样?” “你!你个家生子儿奴才,猖狂什么!仗势欺人的东西!” 四老爷咳嗽地快憋死了。 “如今也忝居内廷女史之位,四太太,您是否该注意言辞?”菱蓁也不恼,只是淡淡地道。她打压了四太太的气焰,看向江枫,江枫会意,问道:“兰蕊姑娘果然是中毒?说到底是因为荷包——那荷包呢?” 四太太从袖底拿出一只小盒儿丢过来,阴阳怪气:“打开瞧瞧就是了,可别闻。” 江枫打开盒子递给菱蓁,又打开荷包拿出印成梅花形的香饵闻了闻,道:“这荷包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所有碰过的人,都有往荷包里放毒香饵的可能。”她问沈浣画,“这荷包哪里来的?” 沈浣画道:“端王妃赏赐的。” 江枫一面说一面掰开一块香饵丢到茶盏里,拔下银簪子一试,银簪子明亮如新。 众人哗然。 “没有毒,不信找大夫来试,”江枫道,“这香饵就算有毒,也只有焚烧才能发挥毒性。四太太是焚烧过?” 三太太忧心:“找大夫,岂不张扬出去?”但见满屋里的人都看她,她只好对自己的侍女道:“你拿了出去,找咱们府上常来走动的医官看看。” 三太太的侍女拿着香饵出去了半日,回来回禀道:“咱们府上常走动的许医官看过,说香饵没问题。四太太若是不信,只管亲口去问许医官。” 四太太连连后退:“不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江枫环顾四周,敏锐地锁定了兰萱。 “这位姑娘,请问怎么称呼?” “四房的兰萱,荷包她和她妹妹兰蕊一人一枚,她却没事。”三太太在江枫耳边轻声说。 兰萱慌了:“我……我不知道!” “让我进去!我来说!”门外传来了兰蕊的声音。 “这是兰蕊!”三太太又轻声告诉江枫。 菱蓁示意霞影放人进来。 “我高烧不退,太太不急着给我找大夫,反而着急来找大嫂子算账?果真关心我!太太您怎么不想想,我中了毒,怎么不七窍流血浑身发黑,反而只是高烧?”兰蕊冲进阁子,虽然衣衫清简,但是气势十足,一改往日小心谨慎的模样。 “小蹄子!你来胡闹什么!你……”四太太被菱蓁的眼神震慑住。 “我的好太太,您费尽心思调换了大嫂子给的荷包里那些香饵,把有毒香饵的荷包给了我。殊不知,兰萱姐姐抢我的东西早抢惯了。您把平金包给了我,转头就又叫兰萱姐姐抢去了。那平金荷包,还在兰萱姐姐屋里头呢!”兰蕊一口气说完,激动地有些咳嗽,三太太扶住了她。 菱蓁道:“我去看看。” 菱蓁去了片刻,阁子里一片寂静。菱蓁快步回来时,手里举着一枚平金荷包问:“是这枚?” 兰萱见了面色大变,待要说什么,菱蓁冷笑:“四姑娘掂量清楚再说话,一说话,四太太做的事,可就有你的干系了!” 兰萱立刻噤声。 江枫一闻便道:“银针试不出来,但里头有十足量的曼陀罗,快先丢开!” 兰萱心想自己佩戴了这么久,总是嗜睡头晕,是不是完了,腿一软坐下来。不过没人顾及她,只听兰蕊絮絮起来。 “舅老爷成亲那天晚上,大嫂子给了兰萱两枚荷包。兰萱戴在身上,被太太看见了。太太暗中让她的丫鬟荷叶调换了其中那枚平金荷包里的香饵,荷叶家里是开香药铺的,做这事很容易。然后太太故意做好人,让兰萱把其中一枚平金荷包让给了我……” “你胡说八道!你……” 菱蓁又阻止三太太开口,她虽然失礼,好在大家都希望四太太闭嘴,没人多说什么,菱蓁于是道:“来人,请四太太先出去。” 兰蕊接着道:“但是四太太不知道,兰萱哪里肯让着我,转头又拿走了那枚平金荷包。四太太处处苛责我,我起了疑心。好在我正好得了块儿平金料子,按照平金荷包的样子,做了一枚类似的,放在身边,就是方才你们试过根本没毒那一枚,所以四太太没察觉。” 江枫拿出起先四太太丢来的荷包问:“兰蕊姑娘自己做的,是这个么?” “就是它。我费了一点心思,闹清楚了这件事情,故意用冷水把自己浇得发烧,装成中毒的模样,太太果然自己跳出来露馅了!”兰蕊环顾四周,“三婶子,把荷叶叫来,一问便知。” 三太太亲自把荷叶哄骗进枕流洲,荷叶一进门发觉不好,见四太太不在,转头就要跑,被霞影一把推回来。三太太亲切如旧,和声问道:“听闻你们家是开香药铺的?香药铺生意好么?我有几桩闲银子,又不敢放印子钱,想着开个香药铺子,你给我说道说道?又道这是舅太太,你见礼罢。” 荷叶放松了几分警惕,但还是有疑惑:“舅太太好,我们家是开香药铺的。香药铺市利很是一般,又繁琐,又不易保存。所以……” 三太太笑道:“所以要想赚银子,卖香药得特殊些,是不是?你们家有没有什么稀罕阿物?” 荷叶浑身发抖,“三太太这话,奴婢听不懂。” 三太太故作轻松:“听不懂?我都打探地七七八八了,要不还问你?怎么,你们家里头这个也不懂?我还想借你老子娘帮个忙,看来是不成了。” 沈浣画终于缓过神来了,听她挖坑,连忙帮忙:“三太太,你可别落下话柄来。” 三太太道:“这有什么?又不犯法。” 荷叶松了口气,下意识看了看江枫,对三太太道:“承蒙三太太看得起,奴婢家里愿意出力……只是怎么不见四太太?三太太告诉四太太没有?” 这就是承认家里香药铺有稀罕物了?众人齐齐变色。 “哦?那敢情好。这稀罕物中,有没有曼陀罗?”江枫插口道。 “……没有!没有!”荷叶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大变,拒不承认。 菱蓁懒得和荷叶饶舌,直接把四太太下了曼陀罗的平金荷包丢在了荷叶面前。 菱蓁道:“四太太命你把里头的梅花香饵换成曼陀罗的吧?四太太有没有告诉你,这荷包原来的主人是端王妃?你说,你帮四太太给端王妃泼污,会有什么下场?” 三太太对自己侍女道:“搜她府里的住处,别惊动别人。” 荷叶吓得浑身发抖,四太太原本就刻薄,荷叶叩首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只是按照四太太吩咐做事,别的都不知道!” 这就是招了,片刻后荷叶房里搜出几封金锭,用一枚虾青帕子包着,大家都认得,那帕子上绣着四太太的闺名,针脚也是四太太的,又稀疏又歪斜。 菱蓁闲闲道:“四太太糊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四太太浑身发抖,四老爷顾不得避嫌,从屏后走出:“仅凭这丫头的话,怎么能断定此事孰是孰非。” 江枫指了指荷包,又指了指兰萱、兰蕊、荷叶,道:“物证、人证,至于荷叶家里头干什么营生,是不是卖‘香药’,一查便知。” 菱蓁问四老爷道:“您觉得还差什么?” 四老爷阴森森地一笑,“胡乱攀咬的贱婢!”抬脚就去踹荷叶的太阳穴,想光明正大地杀人灭口。 江枫生生截住,四老爷一声怪叫,扑倒在地。 三太太连忙道:“她四叔这是怎么了?” 江枫害怕自己失手,连忙去看四老爷是否受伤。这时兰萱忽然抽搐起来,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毒发,众人连忙围上前去扶兰萱。四房最小的叶兰茉只是总角年纪,抱着她姊姊兰萱的胳膊只是哭泣。 混乱中声音太大,惊动了外面的四太太,霞影拦不住四太太,四太太直接挣脱冲上来抄起一个粉青花瓶打兰蕊:“小贱人,我和你拼了!” 三太太突然被搡了一把推出去,江枫正看四老爷的断腿,没来得及看顾三太太,菱蓁沈浣画站得远,众人眼看着四太太手里的花瓶从三太太脑袋上砸裂。 “砰——”三太太轰然倒地。 兰萱彻底晕了过去,闻讯赶来的叶秀峰进来,正瞧看见这一幕。 兰蕊烧得满面通红,缩在角落里,虽然有些恍惚,唇边却逸出一丝报复的笑意。 第十六章 沉思往事 万幸的是菱蓁有远见,把下人都轰到园子外面,隔着一道水系,下人们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除了守门的沈浣画陪嫁侍女霞影,屋里面只有江枫沈浣画姑嫂、四老爷、四太太、菱蓁、刚踏进屋的叶秀峰和倒地气绝的三太太。 菱蓁赶在宫门下钥前回了宫,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叶府今天的事与思卿讲了一遍,旁听的萧绎皱了皱眉:“没嚷出去吧?” “事发时把下人都打发了,屋里就这几个人。最后商议,且先说三太太和四太太起了口角,三太太发急病死了,把丧事办起来,以防口舌。等丧事过了把四太太送到城外家庙去,不再接回来了。” “三哥放心,老爷子不可能说,四房杀了人也不可能说,沈家姑嫂不会掺和这些,剩下三房那位——他可是镇日盼望升官发财死老婆,如今老婆真没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思卿淡淡道。 菱蓁道:“大奶奶害怕,想和舅太太回娘家去,舅太太不愿意,劝大奶奶,说好端端住回娘家,容易引人怀疑。大奶奶和我说,既然明天给三太太举丧,缓两日,大奶奶就进来寻姑娘说道说道。” “别的不怕,只怕府上还有阿猫阿狗传消息……罢了,能做的都做了,一半尽人事,一半听天命。这次不用我出头,老匹夫也定要分家。对了,四太太身边那个丫头呢?” “您说荷叶?起先四老爷冲出来要踹她,被舅太太拦住了。后来乱哄哄的,她害怕,自己撞了墙,奴婢回来时看着怕是不行了。” “蠢!荷叶转头就把四太太卖了,身上必定有问题。你说四太太给她银子,干嘛拿绣着自己名字的帕子包着?” “奴婢也觉得荷叶不大对劲,现下没法儿了,她家人身上也未必查出什么来。” 萧绎顾虑:“万一让外头听见风声,于你又是一桩麻烦事。” “外头?你说这事情是谁设下的圈套?”思卿不理会萧绎,只问菱蓁。 菱蓁疑惑:“难道不是四太太?四房和大爷大奶奶早就有些不和睦,那年秋天大爷南去还差点让四房算计了……” 思卿摆摆手:“四太太那般蠢笨,能设下这么精细的局?” 菱蓁恍然大悟:“有人教唆四太太?” 思卿颔首道:“这事要查。三婶子从前管家时忽然心底仁厚,但是未免太疏松了些。” 萧绎放下茶盏借口道:“这种家务事,越查越浑。” “没办法,谁叫我那便宜老子的调从没对过。”思卿叹气道。 叶府上三太太没了并不是什么大事,叶府放出一些三太太多年无所出又不受待见,最终郁郁而终的消息,暂时没走漏风声。待三太太的丧事办起来,兰萱连病带吓竟也没了,引得帝京对叶府议论纷纷。 丧事毕,沈浣画江枫姑嫂都进宫来见思卿,三人关起门来不免都谈起叶府的糟心事。沈浣画一面说那日的事一面忍不住流泪,描绘那日的事事无巨细,活似天桥下照话本说书的。 江枫极少进宫来,同思卿说起话来也不如沈浣画那么亲昵,但她听沈浣画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于是跟着又叙述了一边,末了说了一句把思卿惊了一下。 “偏偏浣画有了身孕不能操劳,都要四个月了,脉象却不稳。” 思卿连忙去摸沈浣画的脉,“你也太大意了,四个月才知道!既然如此,不能再长途劳顿回兄长那里去了,你若觉得府上乱,只管回娘家住着。” 江枫连忙道:“我也这么说,浣画总顾虑人言。” 思卿问:“府上现在谁管家?” 沈浣画道:“是杜新娘。” 思卿想了想杜氏是谁她没印象,于是说:“你回去,只告诉府里一条,把下人都摸一遍,把底细都查出来,尤其是外头送的下人。旁的你都别管,只好好歇着是正经。” 午后思卿送了沈浣画姑嫂出宁华宫门,正巧遇上何宁嫔和周容嫔。 宁嫔容嫔和思卿见了礼,宁嫔笑道:“皇贵妃好福气,想见家人,说见就见了。”宁嫔拐弯抹角讽刺思卿作为皇贵妃逾矩。 周容嫔原是太皇太后女侍出身,由太皇太后指给萧绎作妃妾,资历远在众妃嫔甚至先皇后之上,最是和气不过的,连忙先:“皇贵妃快回去吧,这里风大,嫔妾们正要去给贵太妃见礼。” 思卿遂道:“你们去罢。”转身回了宁华宫,一进仪门就挥退侍从:“三哥,壁角好听吗?” 萧绎走出来笑:“你耳朵好灵。” 两人进殿,萧绎道:“宁嫔是浑人,你别理会她。春上我就命人准备了金册金宝,想着早些下诏,你也好少受些闲气。只是——” “只是什么?” 萧绎叹道:“宗王们有些不豫。” “有些?”思卿问。 萧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端王为首的宗王开口闭口祖宗家法,一向与今上不和。端王等人瞧不惯太皇太后扶起来的新贵何适之、叶秀峰。起先太皇太后选立何适之侄女为今上元后是端王反对,那时候有太皇太后压着。如今今上立叶秀峰之女为继后,端王等人又反对,萧绎也无可奈何。 “现在不生气了?”萧绎问。 思卿却不答,半晌说:“陛下想动端王想了很久了吧?说不定从靖国公出事起陛下就想动端王。” 靖国公是萧绎母舅,舅甥又一向亲厚。靖国公被同属宗王阵营的老敬王构陷至死,如今老敬王死了,萧绎不可能对与敬王亲善的端王没有心结。 萧绎道:“不错。” 思卿冷冷道:“想动端王,可别拿我做由头,我当不起。”说完赌气便走开了。 萧绎有心解释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便没跟上去,转身走开了。 萧绎和思卿自此开始冷战,宫里宫外都变得战战兢兢。偏偏宁嫔怀娠,风头大盛,落后萧绎和思卿愈发不说话了。两人在御园边上迎头撞上,都装作互相看不见。思卿心知萧绎一反常态肯定有其他原因,但是萧绎又不解释,她也不愿先低头,两人就这么僵着。 这日江枫从宫里赴宴回来,只觉得头昏脑胀,两膝酸软,径直扑向短塌,一边喝水一边指着头上的金冠子让花影给她拆下来。 沈江东进来惊道:“做什么去了?” “进宫去了。” “赴宴去了?” “头上顶着这金玉宝石,动都不敢动,得,我换衣服再和你说。”江枫道。 一时江枫换了便装出来,沈江东问:“皇贵妃安?” “你真心问皇贵妃安,还是问皇贵妃什么反应?”江枫挽着头发问。 “你不知道,自从陛下和皇贵妃尚气,陛下日日发火。今天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为了一个别字,把徐翰长骂得狗血淋头。” “皇贵妃到没瞧出什么不对。她本就淡淡的,也没什么异常。” “这次还好,上次不知道怎么闹起来,皇贵妃住到南山上不回来了。到底是陛下去赔不是,才请回来的。不过这次,陛下仿佛气着了。” 江枫一笑,“我看皇贵妃不过是久居侧宫有些不顺气,故意要陛下堵心罢了。要说陛下对皇贵妃,比对先皇后强多了。先皇后殁的时候,都说先皇后分明是……” “噤声!你可真敢说!先皇后的事,可不能说!你进宫仔细些。” 何皇后的死涉及宫围梓密,绝对是帝京禁止的话题。 “好了,我知道了。今天应付一个个用粉把面孔遮得分不清谁是谁的那一班夫人,说话都比唱得好听,一不留神就被绕进去了。”江枫终于挽好了头发,用珠子箍箍住,站起来收拾那顶金冠子。 沈江东道:“你不爱应付,就不必应付。以前浣画也不爱应付这些事,左不过是合得来的就来往,合不来就不来往就是了。” 江枫道:“说起浣画,昨天我去看,她这些日子好多了。皇贵妃的事,我也没敢告诉她。” “你告诉她也不打紧,从前太皇太后刚没了的时候陛下和皇贵妃闹得更厉害,再后来隔上两个月总要闹上一场,她见多了。我猜,老九已经在打赌陛下和皇贵妃谁先低头了。等我去抚州,你把浣画接来住吧,叶府里头太乱了,到底不如咱们府上人口简单。”沈江东道。 江枫上次撞到叶府的私事,心里还是不舒服,“我也这么想的,自从经历了上次那件事,我每次去叶府都被人瞧得森森的,我也怪难受的。” 沈江东对亲家有些不屑,“叶秀峰为了博一个鹣鲽情深的名头不再续娶,府里面终究是不成的。只盼浣画两口子早点分家出来,以后就好过了。” 江枫听了笑:“鹣鲽情深?叶相的小星比陛下都多吧?当旁人是傻子。” 沈江东附和道:“谁知道叶秀峰成天想什么,贪名贪多了,为了一个兄友弟恭的名号不分家,弄得府里面名声狼藉。要不思卿兰成瞧不上这父亲呢。” “皇贵妃的讳是……思卿?”江枫问。 沈江东想了想:“对,据说是小字。按照他们家的辈分,应该是叫兰……兰若。”说完一笑,“说不得,犯了讳了。” 江枫颔首道:“那日浣画说这个名字,我半日没反应过她说谁来。” 沈江东道:“浣画有时说顺口了,皇贵妃也不在意的。” 话又回到思卿身上,江枫道:“你说,陛下不立皇贵妃为继后,是不是觉得何宁嫔……” 沈江东摇头:“这谁知道。不过陛下不立皇贵妃为后,应该和宗王们不松口有关系。上次叶府三房四房出事,又叫康王抓住把柄,眼下陛下也不好主张了。从前立先皇后,端王敬王也不松口,但那时候有太皇太后压着。现在太皇太后没了,只好徐徐图之。” 沈江东启程去抚州办差,江枫就往叶府去接沈浣画回嘉国公府住。沈浣画却说:“我总是回娘家,到底不好。如今府里只有大房的姨娘和几个弟妹,也算清净,嫂子不必担心我。” 江枫一再劝了,沈浣画不肯回去,江枫只好嘱咐霞影有事情要到嘉国公府找自己。 沈浣画笑道:“嫂子这话那天菱蓁来已经都说过了,你们放心就是了。” 江枫回到嘉国公府,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的。她站在天井里,回想那天叶府的情形,打定主意要把嘉国公府的下人理清楚,于是叫了管家老夏来,下人里有疑影的,都打发出去,着实忙了几日。 沈江东和江枫成亲前府邸刚刚翻新过,江枫曾和沈江东议论,到处都是金玉摆件,活似鬼市的古玩摊,一点都不雅致。如今下人少了,腾不出那么多人去收拾这些东西,江枫便造册登记,命老夏开库房放进去。 老夏一开库房门,轰地一声,差点被拥倒。原来库房里满满当当,除了各色金玉,还有人参、虫草、灵芝各种名贵之物,有的已经发霉。 原来沈江东成年后多年没娶妻,先头太皇太后所赠的妾也不大擅长理家,所以这库房许久没开了。江枫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库房清点出来,巨大的数额让她头晕目眩,当即写信给沈江东,告诉沈江东千万不必贪财,府上的存银不算田庄进项,哪怕再多一倍人,也够吃几十年了。 沈江东接到信时刚和新任藩台打完擂台,看了信差点栽倒,于是给江枫回信,问江枫是不是以前反贪反多了有了情志病,如果是,自己急需这样的人才,让江枫关照好沈浣画,快到抚州来。 江枫收到沈江东的回信时天已变寒,因为宁嫔的孩子没能保住,所以宫里闹了一场风波。江枫从宫里回来,看了信,重新换上一件香色掐牙对襟褙子往叶府去看了已经显怀的沈浣画,又去城南拜了武振英。隔日就收拾了东西嘱咐花影看好府里的事,匆匆往抚州找沈江东去了。 江枫走得这么急,是因为不耐烦掺和宫眷的事,架不住三天两头有世家夫人亲郡王妃来找她磕牙,她索性躲开。然而她并不知道,三天前何宁嫔小产另有复杂之处,萧绎和思卿旷日持久的冷战更有雪上加霜的趋势。 第十七章 咸宁未宁 却说何宁嫔近时风头大盛,太皇太后孝满之后萧绎数度提出立皇贵妃为后,皆遭宗亲反对。此番何宁嫔怀娠,一时间流言纷纷,皆臆测何宁嫔将继她的堂姊为后,位列中宫。 这日何宁嫔在她的咸宁宫开宴,思卿以下皆到场相贺,唯独再三请萧绎,却没有请来。酒过三巡,何宁嫔见萧绎不来,便神情不豫。小宫女上来添香,何宁嫔斥道:“好烈的气味。本宫现在闻不得这些,你没长脑子么!” 小宫女跪地叩头不止,一时舞乐皆住,都往何宁嫔这边看来。 周容嫔打圆场道:“何宁嫔妹妹这衣香真好,不知是什么香?” 何宁嫔笑道:“是照着古方调的香,寻常见不得的,周容嫔姊姊喜欢,我送姊姊一些。姊姊说这香好,可惜我宫里的宫人笨手笨脚的,薰出来的衣服上一股炭气。” 思卿接口道:“太燥则难丸,太湿则难烧;湿则香气不发,燥则烟多,烟多则有焦臭,无复芬芳。香之粗细燥湿合度,蜜与香相称,火又须微,使香与绿眼共尽便可。” 何宁嫔掩面娇笑:“皇贵妃精于此道,可否为妹妹薰衣?” 众女眷哗然,薰衣是下人所司,何宁嫔此语大有折辱意。思卿却笑:“当然可以。只有一点要提前说明,何宁嫔衣服上要是出现什么不好的东西,可与我无关。”思卿言辞锋利、单刀直入,笑容里带有一点冷意,“你敢不敢?答不答应?” 何宁嫔一愣,回嘴道:“皇贵妃凡事都往坏里想,嫔妾自叹不如,哪里还敢劳烦皇贵妃。” 席上的气氛一时冷下来,萧绎又不来,宴席草草而散。周容嫔与思卿一道走,附耳对思卿道:“何必与何宁嫔计较,回头她又不知道怎么没头没脑地闹。” 思卿道:“由她去闹。” 是夜,思卿刚入梦乡便被菱蓁唤醒,只听菱蓁急道:“何宁嫔住的咸宁宫正殿走水了。” 因为往日何宁嫔是刺儿头,思卿头一次和沈浣画入禁中时,一向温柔娴雅的沈浣画便对何宁嫔颇有微词,所以后来思卿一直远着她。思卿翻身坐起,清醒了片刻,转头又倒下:“由她折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菱蓁愈发焦急:“您还是去看看罢,出了事,咱们担不起。” 思卿打了个哈欠道:“我又不是皇后,咸宁宫的事,我担什么责任?” 菱蓁跺脚:“您这是气话了,您现在署理六宫……” 话没说完,云初匆匆进来道:“起火之后何宁嫔受了惊吓,流血不止。” 思卿终于坐起来道:“去请示陛下,开宫门,传医官。” 思卿漏液往咸宁宫去,火已被扑灭,索性只有偏殿被烧,损毁不大。但咸宁宫中已乱作一团。宫中医女及“官姥姥”皆束手无策,思卿借着烛光,见何宁嫔已经昏厥,樱红色的床帐染满了血迹,整个殿内都弥漫着腥气。思卿忍不住去搭何宁嫔的脉,却被菱蓁一把将手拉开。 “您别多事。”菱蓁轻声在思卿耳边道。 思卿眼波一闪,轻声道:“我知道。我又不精于千金科妇人科。”说完觉得何宁嫔的脉象很是奇怪,于是扬声问,“如何走水的?” 小宫女禀道:“回皇贵妃的话,是薰衣的宫人用火不慎所致。” “薰衣?”思卿疑惑,“薰衣那点火引怎么烧起来的?”正说着,医官进来行礼,余人纷纷回避。萧绎后脚也跟进来,思卿的目光在萧绎波澜不惊的脸上一转,萧绎问:“你看我做什么?” 思卿不答,却问医官:“何宁嫔如何?” 那医官道:“回皇贵妃,何宁嫔受了极大的惊吓,已经滑胎了。但只要止住血,臣能保何宁嫔无恙。” 思卿点点头,目光又在萧绎脸上流连一番。萧绎终于忍不住,暗中紧紧握住思卿的手腕,低声问:“你看我做什么?” 思卿低声冷笑:“我好奇陛下如何让这位医官绕了舌头。” 萧绎的目光逼视过来,拉着思卿出了殿,思卿又道:“三哥别忘了,你那浅薄的医道还是我传的。不若三哥亲自去诊诊,看何宁嫔是不是因为‘受了惊吓’滑胎的?” 萧绎避开思卿的目光道:“这件事不能深究,我不希望因为此事家翻宅乱的。” 只听一阵响动,有人过来禀报:“禀陛下、皇贵妃娘娘,那薰衣的小宫女撞墙死了。” 思卿忍不住狠狠剜了萧绎一眼,挣脱萧绎的手走进内殿看何宁嫔。 医官施针后去开方,何宁嫔慢慢苏醒,朦胧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思卿的脸,何宁嫔虽失血无力,依旧挣扎着恼恨道:“是你!你还敢来?我不过是借薰衣开一个玩笑,你就要害我!”何宁嫔向思卿扑来,思卿闪身躲开,何宁嫔扑了个空,急切问:“陛下呢?陛下呢?快!快去请陛下来为我做主。”众人这才发现,方才慌乱中萧绎已然离开。 思卿敛衽整衣,吩咐道:“你们好生照顾何宁嫔。”说完转身走了。刚出咸宁宫宫门,却见萧绎站在仪门外,正看着自己。两人无声的对峙片刻,思卿忽然笑了笑,自顾自地离开。 菱蓁忍不住道:“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思卿只道:“困得很,回去再眠一眠。” 咸宁宫的闹剧最终归因于宫人薰衣用火不慎,将那名宫人“处置”了事。何宁嫔自然不服,日日哭闹不止。流言隐隐指向思卿,思卿却一言不发,然而萧绎与思卿的疏离却又让人心生怀疑。 菱蓁私下劝思卿:“您不好总给陛下脸子瞧。您和陛下笑开脸,底下的事也好主张。” 思卿正要说话,只见云初匆匆跑过来道:“小姐,何宁嫔又不好了,您去看看吧。” 咸宁宫里的血腥气似乎一直没有消散,阴沉的大殿里湿气格外重。被压抑的氛围笼罩着,纱幔绣帘死气沉沉地垂而不动,美人斛里的鲜花也枯萎了大半。 思卿皱眉:“殿里太闷了,多通风。” 小宫女应下,领思卿进寝殿,只见周容嫔周氏正陪何宁嫔说话。见思卿走进来,周容嫔连忙行礼道:“皇贵妃万安。” 思卿摆手示意她免礼,何宁嫔却倏然坐起身斥责侍女:“谁让她进来的?谁让她进来的?” 思卿一把拉住要发作的菱蓁,道:“你别恼,是你身边的侍女请我来的。” 何宁嫔左右环视一圈,眼神定在她的陪嫁侍女身上,喝道:“是你?” 说完抄起手边的香炉就向她的陪嫁侍女砸去,但她病中无力,没有砸到。那侍女吓得跪地叩头不止,何宁嫔又向思卿道:“我刚没了孩子,笑模笑样地来做什么?你出去!”周容嫔上前要劝,也被何宁嫔一把甩开。思卿道:“周姊姊,你坐。” 思卿见何宁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于是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转身道:“拿何宁嫔的方子来我看看。” 何宁嫔用力挣扎,思卿的劲力奇大,何宁嫔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思卿道:“火气这般旺盛,气死自己么?” 宫人拿方子呈给思卿,思卿见都是些清余血的药,并无不妥。侍女小心翼翼地道:“启禀皇贵妃,我们家娘娘该服药了。” 思卿点点头,松开何宁嫔,何宁嫔的侍女端着药碗从思卿眼前划过,奉予何宁嫔。 “且慢,”思卿捕捉到侍女不安的神色和颤抖的双手,忽然开口,“端来我看看。” 何宁嫔的侍女道:“回皇贵妃的话,方才已经试过毒了。” 思卿故意戏谑:“你跟本宫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侍女吓得不敢再言,思卿品了那药,问:“好重的酒味。药里有鸡冠花?这东西在宫里不常见,哪里来的?” 侍女答道:“酒是您赏赐的。这鸡冠花是上次嘉国夫人进宫时送的。” 思卿笑问:“药里的毒物生附子也是嘉国夫人送的么?” 此语一出,满殿哗然。思卿道:“咸宁宫的官姥姥呢?还不过来验一验。” 片刻后一个宫样装束的年长医女进来行礼,接过药碗用银针拨一拨,银针却未变黑。何宁嫔见此就要发作,被周容嫔按住,周容嫔冲她摇了摇头。那婆子拿着银针在碗里搅来搅去,银针上扎住一片小小的药屑,连忙道:“回皇贵妃,正是生附子。” 思卿道:“把药渣拿来。” 那婆子接过宫人递来的药渣,对着光线仔仔细细辨认了片刻,道:“药渣里面并无生附子,生附子应该是药渣被过滤掉之后加进去的。” 何宁嫔已经愣住了,思卿问:“这药碗经了几个人的手?”问完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挑眉看向何宁嫔的陪嫁侍女:“你过来。” 何宁嫔的陪嫁侍女浑身发抖,膝行近前,思卿身后的菱蓁出手奇快,只听裂帛声想起,侍女的袖口撕裂,内中的事物洒了一地。除了香饵香饼、绢子、一副银三事儿,还有一只小小的锦囊,那医婆拾起锦囊打开一看,叩头道:“启禀娘娘,是研磨过的生附子。” 思卿断喝:“拉住她!”众人如梦初醒,死死拽住寻死的侍女。 “你去请本宫来,然后给你们家小姐的药里下毒,让你们家小姐死在本宫面前。药里的鸡冠花是嘉国夫人送的,真出了事,责任要宁华殿和嘉国府负?好精细的算盘。” 何宁嫔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局,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合身扑上前去,痴痴道:“孩子没了,我没用了,就要让我去死,拿我当枪使?这么多年,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何家,你们是我的母族,为什么要算计我?为什么?”那侍女的衣衫被何宁嫔撕扯得不成样子,忽然有鲜血溅在何宁嫔的脸上,宫人惊呼:“她咬舌了!” 思卿拉起一言不发的周容嫔往殿外走,吩咐道:“死的拖走,看好你们娘娘。”又面无表情地对周容嫔道,“活着不好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心念念要去死。” 周容嫔叹道:“身不由己罢了。”回首看向深深的宫苑时,周容嫔却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一丝失望。 思卿回了宁华殿,觉得满身都是药气。菱蓁走进来说:“上次您和陛下尚气,就是穿的这件衣裳。今儿遇上这糟心事,还是穿的这身儿衣裳。这身衣裳真不吉利,以后再也不要穿了。” 思卿笑道:“怎么能怨衣裳?” 两人正说着,云初进来禀报:“姑娘,何宁嫔那边又请您过去。” 菱蓁气道:“将人打发了,谁知道她又耍什么花样?” 思卿却制止道:“罢了,她也挺可怜的,我去看看。” 菱蓁道:“去做什么?她要是再给您挖坑怎么办?再说了,陛下并不待见她。” 思卿哧笑道:“三哥才不是不待见她,是害怕见她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是去看看。” 思卿折返回何宁嫔处,何宁嫔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静静蜷缩在榻上,眼神痴痴的,偌大的殿内一个侍从都不见。 思卿淡淡问:“我来了,你还有什么事?” 何宁嫔轻声道:“你为你母族所做的事,都是不值得的。” “我知道,”思卿打发了菱蓁下去,自寻了一把圈椅坐下,“所以但凡直接牵涉我的事,我才管。其他的我从不插手。” 何宁嫔空洞的眼神里有泪水蜿蜒而下,“我做不到。” “怎么,有人要挟你?”思卿侧头问。 何宁嫔摇摇头道:“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看起来像好人的人。” “世上哪儿有绝对的好人坏人,”思卿凝视着何宁嫔的眼睛,“你别在这里说些遗言一样的东西。我告诉你,你要是自戕了,也连累不了你的母族。还有东宫呢,陛下会为东宫考虑,不会让你自戕的事走漏风声。用你的命来报复他们,真的不值得。” 何宁嫔忽然转头看向思卿,“你难道不希望我死么?” “我为什么希望你死?我神志有问题?”思卿不解,“你死了除了会给我带来风言风语,对我有何实质好处?” “你看不到我,就少些堵心的事。” “我以后都住南内去,照样看不见你,一样不用堵心。” 何宁嫔一时语塞,思卿反笑道:“你可别说什么为我而死之类的话,听起来像是殉情似的,我可当不起。我很庆幸我不是在叶家长大的,但是我仍然为我进入禁中感到不幸,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我也说句真心话,”何宁嫔望着思卿道,“我觉得你还是把身边的人想得太好了,譬如国朝自先时起府军三卫由中宫所领,我姊姊身边先后有两位女官署理府军卫,但是她们都已仙去。现在府军卫的指挥使陈南飞其实也是我姊姊的人,你信任了他,他却不知道因为何事失踪了,说不定哪天就害了你。” “他不是失踪了,”思卿幽幽道,“他差点杀了我,然后跑了。” “什么?”何宁嫔大惊。 “你还知道什么,不妨卖我一个人情,都告诉我。”思卿趁机问。 何宁嫔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惯常瞒着我,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陈南飞在给他们做事,但是没有证据。” 思卿追问:“府军卫还有没有人有问题?” “府军卫应该没有问题了,陛下和嘉国公盯得紧,他们能放进去的人很有限,但是……他们外面还有人。” “这个我知道。”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何宁嫔淡淡道,“也许还有一点你不知道的。” 思卿问:“什么?” 何宁嫔咬牙道:“陛下的很多话不可信。” 思卿一笑,“这个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何宁嫔一惊,“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防备心重啊,要不然你几次给我下绊子都没成功。”思卿一笑,“好生歇着罢,我还是那句话,别寻死觅活,不值得。倘若有人威胁你,倘若你愿意说是谁,我可以帮你。不是我心地纯善,谁威胁你,那就是在间接威胁我,解决了我也安心。” “你别借机离间。”何宁嫔打断道。 “你非愿意给他们卖一辈子命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思卿站起身抚了抚裙子,“我走了,你自己别犯浑。” 何宁嫔望着思卿的背影,轻声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隔日周容嫔和方美人来向思卿请安,三人正说话,菱蓁冒冒失失地进来道:“何宁嫔自尽了。” 思卿大惊,问:“怎么回事?” 菱蓁道:“何宁嫔吞了她自己贴身的一把小金锁,下人都不知道。唤何宁嫔起来喝药没有声息,一摸身子都凉了……” 周容嫔皱眉:“吞金?” 思卿的面容在灯影里忽然阴翳起来,她觉得胸口发闷,站起来打开窗深深吸了一口秋夜的凉风,轻声道:“她竟然还是走了这条路。” 菱蓁插口试探:“妃嫔自戕是大罪,要牵连母族……” 思卿道:“她恨不得连累上母族,只是这种事情陛下必定不愿意张扬。” 然而何宁嫔何氏吞金自戕的消息不胫而走。最终盖棺定论的说法是小产后失调,崩泻亡故。宫里也给了谥号,追谥为妃,思卿出面主持丧仪,自戕之说才被压下。 一片议论声中,何宁嫔的丧事甚是草草。时年朝廷空虚,台谏上疏“国有祖制,应量力而为”,因为永陵吉壤尚未竣工,何宁嫔入殓后停灵于西京陵寝边万寿寺先皇后的棺椁旁。停灵不下葬免去许多繁文缛节,诸样事宜很快安排妥当。 此后夜里思卿在太液池边上悄悄烧纸,这原是宫里不允之事。周容嫔陪着思卿,问:“怎么想起祭她?” 思卿望着火堆,道:“她是可怜人。” 周容嫔叹道:“可怜人太多,可怜不过来,谁又不是可怜人?” 思卿道:“世事无常,还是要可怜可怜可怜人。” 周容嫔闻言也俯身折了几个元宝丢入火堆:“娘娘说的是。何宁嫔喜欢金珠之物,多烧钱些给她吧。先皇后在世时,她们堂姊妹情谊极深,如今终于在一处,也不算孤单。” 思卿听了周容嫔的话只觉得十分讽刺,一不留神吸入纸灰,又咳起来,何宁嫔劝道:“夜里凉,咱们走吧。” 思卿和周容嫔在长街分开回各自宫室,周容嫔目送思卿离开,身边的小宫女畏畏缩缩地试探:“娘娘,皇贵妃会不会起了疑心?” 周容嫔忽然一笑:“咱们也没要她死,她自己不争气。再说,宫里以为是皇贵妃做的,何宁嫔以为是她母族做的,和咱们都不相干。” 思卿回到宁华殿,萧绎却在她的书案前饮茶。思卿淡淡道:“陛下嫌我火气大,有的是莺莺燕燕等着恭顺你。陛下何必留在这宁华殿自讨无趣?” 萧绎走到思卿身边坐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陛下别说弄出何宁嫔的事情是为了我,我可担当不起。说不定哪天我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孩子不是我的。”萧绎轻声说。 思卿猛然抬头看萧绎,萧绎垂头道:“她以为骗过了我,其实我什么都明白。先头皇后还在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定南藩的人。” 定南王盘踞于桂滇,气焰嚣张,一直是朝廷心病。 思卿问:“她不是何家人么,和定南王什么关系?” 萧绎答:“她是庶出,嫡母是平宁伯之女,生母却是定南王的庶侄孙女。” 思卿却道:“我不信。定南王要是给你送美人儿,一定送千伶百俐的,才不会送何宁嫔这样的。” 萧绎慢慢说:“定南王要找合适的人送进宫,其实并不容易。何宁嫔这样的出身,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以何宁嫔的心思,她想不出这样精妙的局来算计你。所以,何适之很可能发现她背着何适之给定南藩做事,怕引火烧身,故意推她出来。何适之纵然再浑,却从来不去和藩王搅和。何宁嫔被害这局若成了就成了,若不成……” “若不成,何适之也不过损失一个背着母族给定南藩做事的族女而已。你早已经发现何宁嫔不妥,为什么不发作她?”思卿忽然明白过来。 “她这般聪明,放在宫里,定南藩放心,我也不怕什么。若发作了她,定南藩再弄一个人精来,我可吃不消。若她安生,我会容她。可惜她太蠢,自以为蒙混过了我。不过,无论你信不信,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和我无关。”萧绎叹道,“抚州、端王、定南藩,总要一件一件来,不能一齐撞上,所以我才没开口。” 思卿忽然一笑,“三哥,你这样讲,那一切就能说通了。” 萧绎不解,“说通什么?” 思卿道:“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查这件事。那个给她瞧脉的医官有问题,我吓了他两下,他就招了。” 萧绎追问:“他招了什么?” “我这几天细细查了宁嫔的脉案,”思卿道,“她之前应该意识到自己给定藩传消息被何家发现了,何家不想着再容她,所以她才以怀娠掩饰,希望何家能够放过她。这说明她怕死,她根本不想死。” 萧绎忍不住问:“那她到底有没有……” 思卿慢慢道:“没有,三哥这冠儿黑漆漆的,您就放一百二十一个心罢。后来我细细查过,她出事那天夜里,不知道是谁给她吃了什么,还是她自己个儿觉得瞒不住了吃了什么助了她血气旺的东西。那医官也担心以后隐瞒不住,就顺势说她滑了胎。再后来她同我说了一些话,分明就是希望我能保她,她不想死。可是她为什么又自戕了呢?这点我实在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萧绎忽然叹了口气,“她也是可怜人。” 思卿道:“谁说不是呢,她的出身害了她一辈子。”说完又试探萧绎,“三哥,你是不是疑心何相与定藩有勾连?” 萧绎答:“是,我确实有些怀疑何适之。” 思卿蹙眉,“如果何适之因为何宁嫔替定藩私下传递消息而意欲舍弃何宁嫔取她性命,那么不正是说明何适之和定藩没有勾连吗?” 萧绎摇摇头,“不对,依照何适之的性情,他若与定藩有勾连,自可派人传消息给定藩。但是何适之未必能忍受何家女这头连着何家,那头挂着定藩,再背着自己,私下去给定藩传递消息。这太危险了,哪天何宁嫔反咬何适之,说是他叫何宁嫔去传讯的,何适之根本无法辩驳。还有,就算何适之和定藩有所勾连,何适之肯定也很忌惮定藩。定藩势大,他在帝京城的谍网,几十年来一直是朝廷的心病。” “那倒也是,”思卿想了许久,终于轻声说,“三哥,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缘故,那天我不应该冲着你发火。” 萧绎看着她笑道:“那天晚上在咸宁宫,你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定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第十八章 卿本佳人(上) 思卿道:“你面色与旁人大不相同,隐隐窃喜,我当然会怀疑。” 萧绎摸一摸自己的脸问:“有么?” 思卿终于一笑:“你以为戴上一副面具,人人都顺着你,就真的瞧不出你的心思?我可是把‘好’话都说了,你偏偏不爱听真话。也罢,你从我这儿生了气,到了乌台谏官那里也就不生气了,我帮你博个好名声,你还给我脸子瞧?” 萧绎去捏思卿耳边的坠子,道:“你可别顺势给自己贴金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气我?谁给你脸子瞧了,分明是你给我脸子瞧!现在不生气了?” 思卿垂头道:“我知道你身不由己,很多时候,我也身不由己。所以我气你,也是气我自己。” 萧绎想了想道:“我那天是有些冒火,不为别的,是因为想起了六妹妹,也是因为心里憋屈。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就连一个谥号,我都不能做主?” 思卿问:“我以前听嫂嫂提起过上阳郡主。” 萧绎叹道:“六妹妹……当年皇祖母多么疼她,后来舅舅一出事,皇祖母就连她的死活都不顾了,她出宫后就被逼死了。” 思卿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萧绎忽然轻轻从思卿身后环住她:“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西山下面。你就穿着水色衫子,就像是山涧里的潭水,沉沉静静的,出手却毫不含糊,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后来我这么聒噪,你很失望吧?”思卿故意问。 萧绎笑了:“失望是有的,可后来就着了魔,每天不被你发作几句,怪难受的。” 思卿道:“我可不信,人都爱听奉承话,独你不同?” 萧绎道:“奉承话听多了,反而容易迷失。” 思卿道:“那我问再你,古语有‘自古至今,帝王最恶者是朋党’,陛下因何隐忍至今?” 萧绎闭目不答,思卿又道:“陛下既然不愿意说,那就不必说。” “思卿,”萧绎豁然转身,“你信不信《孟子》里话?” “哪一句?” “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思卿道:“圣人的话,我也信、也不信。邻家焉有许多鸡,乞丐何曾娶二妻?当时尚有周天子,何时纷纷说魏齐?” 萧绎道:“我想要一个正面的回答。” 思卿便说:“陛下敢于这么想,我已然钦佩不已。端王自打皇祖母离世,一直谦恭低调,不正是陛下亲之、治之、礼之的成效么?” 萧绎越听越觉得思卿说的像是讽刺自己的笑话,于是道:“难得你为端王叔讲好话。” 思卿慵懒地笑:“我几时讲过端王的坏话?” 二人正说着,双生的皇次子和皇三子忽然哭个不停,思卿接过来左哄右哄仍不管用,于是交给两位乳娘抱着,道:“你抱下去哄吧。”乳娘接过,才走了两步,便听萧绎含笑进殿道:“二哥儿怎么哭了,来,我抱抱。” 思卿问萧绎:“两个哥儿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萧绎道:“还未。” 思卿道:“我想好了一个,就是一个‘涣’字如何?” 萧绎皱眉道:“‘涣,流散也。’不好。” “‘纂辞奋笔,涣若不思。’又有《后汉书》中的‘涣烂兮其溢目也’。不好么?” 萧绎听思卿口气坚决,便道:“好,听你的,就取一个‘涣’字。那还有一个呢?” 两人谈起起孩子的事,便把之前的不快都丢开了。思卿虽然对宁嫔自戕的事存疑,但终究查不出什么其他的东西,只好搁置下来。 宫里闹了一番,沈浣画因为胎相不好在府里将养,一直都没进宫。直到定安贵太妃过寿,沈浣画听了满耳的闲话,才进宫赴宴。 沈浣画进了宁华殿,思卿还在匀脸,见她进来笑道:“嫂嫂好久没来了,我正好得了上好的老君眉。”说着唤菱蓁沏茶,又叫侍从退出去。 沈浣画走上前替她戴耳坠儿,唏嘘道:“何宁嫔的事就这么完了?” “总不好再拿死人做文章。”思卿说话仍然一贯不好听,“嫂嫂,我很好奇,你似乎很不喜欢她?” 沈浣画道:“如今再说也没什么,我是不喜欢她。我阿兄早就定亲了,她还上蹿下跳要撮合阿兄和四姐姐,所以我不喜欢她。对了,说起四姐姐,让我想起六妹妹来了,今日正好是她的忌辰。她是我们中间最可疼的,真是可惜了。” 思卿沉默了一会儿道:“靖国公的事,你三哥不愿提起。上阳郡的忌辰,他没说起过,我也不知道。” 沈浣画轻声道:“可能三哥还不大能接受她辞世的事。” 宴席上沈浣画摸了摸袖底藏着的一簇纱堆的花,趁人不备,悄悄从侧门出来,走到对面从前她幼时的玩伴上阳郡主住过的希微阁前。阁门紧闭,沈浣画把花放入门缝间。 “你来拜祭老六么?”忽然有人问。 沈浣画吓了一大跳,一回头,轻声道:“三哥?” “今天是她的忌辰,我昨晚梦到她了,所以来看看她以前的住处。”沈浣画道。 萧绎问:“她说什么了?” 沈浣画道:“她只是笑,什么也没说。” 萧绎叹了一口气。 “沅西的夫人是不是也到抚州找江东去了?你若无事,常进来走动,小娘娘和思卿时常说起你。”萧绎道。 沈浣画见有人走来,微微一肃:“三哥,我知道了。这儿人多眼杂,我先回席了。” 两人谈及江枫,江枫早已离京,孤身一人到抚州行辕找沈江东。门帘一动,露出石青风氅。江枫头上只束着一根飘带,足蹬皂底靴,若不是领口带着刺绣云肩,就像一位俊俏的后生了。 沈江东抬头愣了一下:“你的脚程好快!” “抚州风云际会,来了各路诸侯,你坐困空城了?”江枫进来就开门见山。 “你可真是我的汪伦!我正忧愁呢,你就来了。”沈江东道。 江枫道:“那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什么都别干,闭门谢客。” 沈江东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江枫道:“我说闭门谢客!不算前头案发死了一个镇守,外加无数署官。但是剩下的未必干净。我问你,王汝衡来当了半年镇守,他做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做,被陛下开革了,”沈江东慢慢道,“好主意!叫他们先咬,看咬出什么结果来。最后咬着咬着,陛下先把我开革了。”沈江东并不想接抚州这个烫手山芋。 “我就说两点,第一是你是来善后的,别再发掘其他的。第二是你对抚州不熟,所以对谁也别露底。”江枫自付心思有限,说话便十分谨慎。 话说这日以后,来拜望的抚州官员总是找不见沈江东。沈江东陪着江枫回故里上坟,又登云台山拜望江枫的同门。今天垂钓,明天赏秋,过得不亦乐乎。 如此躲了六七日,沈江东有些顶不住了。 第十八章 卿本佳人(下) 沈江东道:“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就是来给王汝衡填坑的。地下人阳奉阴违,我做什么都会出事。” “你要再往下查,把何适之的人再扒出来怎么办?我打赌,何宁嫔忽然没了,何适之正寝食难安呢,说不定就盯着抚州的老底,看你掀还是不掀。万一你再掀何适之的老底,他再忌着是不是我扣住了抚州镇守的遗折,转头对你玩儿阴的。你不在京,说不定一不留神就着了何适之的道。”江枫还是忌惮何适之。 沈江东忽然明白过来:“你亲自来抚州,是去何适之的心病?” “要不你以为呢?我不坐在帝京赏着秋听着曲儿,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来,且你不对何适之追根究底,或许何适之能够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我成了‘何党’帮他捂着?既然如此我怎么不让你直接把遗折送给何适之表一表忠心?你把何适之想得忒善良了!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公爷,夫人,藩台许大人来送帖子,请二位晚上百花阁赏曲子!”小厮殷殷勤勤来禀报。 沈江东应下了,接了帖子,江枫道:“国朝官员不能狎妓,你说的!” 沈江东差点噎死:“你跟着,狎什么……” “那许藩台干嘛邀请我去这种地方?他就不想想我去不方便!” 小厮小心道:“许大人听底下人说夫人您从前在抚州爱听三清班吕老板的戏,所以专门叫吕老板的堂会请您赏光……” 江枫一愣,沈江东笑不可遏,江枫恼道:“我那时是办差,往百花阁打探事情,胡说什么呢!” 小厮一溜烟跑了。 “你这案查的,连听谁的戏都叫人翻出来了!怎么样,这魏老板比你们杨大司寇的那位散花楼头牌如何?”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江枫赌气,晚上就没跟沈江东去。 沈江东独自来百花阁,对众人道:“夫人不舒服,不便前来。” 底下众官齐齐“哦”了一声。 臬台虽然是大老粗,但是却暗地给藩台眼色。 藩台悄悄问:“你眼睛抽筋啊?” “诶呀,你怎么忽然糊涂了?嘉国夫人没来!” “没来怎么了?” “嘉国公不带夫人,明显的,想……” “想要女人?”藩台一拍大腿,“这个容易!我这就去办。” “老许你等等,慎密些,嘉国公夫人可不是吃素的。” “我知道!我有办法。” 酒过三巡,只见屋里多了一位美人儿,端是歌如裂石,舞似天魔,云袖一掷,袖底香气醉人,熏得人骨头都酥了。 臬台凑过脸轻声对沈江东道:“这位小娘子是百花阁头牌,公爷瞧着如何?” 沈江东本被熏得醉了,被他口中的酒肉异味一冲,反倒清醒起来,淡淡说:“是位佳人。” 按察使哈哈大笑,招手道:“绛雪姑娘,来,给嘉国公爷敬酒!” 绛雪巧笑嫣然,袅袅娜娜上前端起酒,沈江东看了一眼她的袖底,忽然道抬手格挡她递来的酒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沈江东见过的上一个喜欢在袖底藏剑的是思卿。当年思卿行动惊人,一出手就砍翻了端王府的侍从,让沈江东记忆深刻,自此遇上穿宽袍大袖又拿捏不透的人就喜欢往人家袖底瞧瞧。 绛雪面色大变,抽出剑便向沈江东刺去,沈江东连忙后退闪开。 席见顿时大乱起来,布政使下意识要喊“有刺客”,给沈江东呵住:“喊甚!想让全抚州看笑话吗!” 可是不喊随从,一屋子除了沈江东都是文官,沈江东武艺平平又未配剑,左避右躲,一时险象环生,布政使右腿被绛雪刺破,痛楚得叫出声。 此时阁门忽然被撞开,众人大惊失色,只见江枫身穿玄色直身,玉色百褶裙,大红斗篷,带人直接冲了进来,自己持剑刷地一剑刺向绛雪。 江枫一出手就占尽上风,三四招就制住了绛雪,抬头冷笑道:“公爷高乐,各位大人高乐。” 气氛一下冷了,受伤的藩台连忙哀嚎几声,沈江东骑驴下坡:“快,藩台受伤了,咱们请大夫要紧。” 如此兵荒马乱了一夜,翌日衙门过了一堂,这位娇滴滴的绛雪一口咬定是臬台派她行刺沈江东,臬台大惊失色,喝问绛雪有什么指认自己的证据。沈江东在一旁冷笑了几声,臬台吓得浑身发抖,不住辩解。 这边江枫看着神色憔悴但依旧娇滴滴的大美人,开口就说:“我知道是何家让你行刺公爷,嫁祸臬台的。” 绛雪没敢抬头,身子却抖了抖。 “对抚州这些人,你只管咬住了臬台不放。对贵上,只管说嘉国公防范周密,你行刺不成后咬定了臬台,可惜证据不足,嘉国公将信将疑,又收受抚州地方馈赠,所以没再追究。收受银票的往来信件在这里,怎么给何适之,就看你的本事了。”江枫随手把信件往绛雪身上一扔。 绛雪猛然抬起头,只见这位嘉国夫人抖了抖袖子,似笑非笑又道:“按我说的做,保你平安。” 绛雪刚要开口说话,江枫又道:“也保你家人平安。”说完转身要走,绛雪喊:“我凭什么信你?” 江枫头也不回:“你不信我,难道信何适之?你行刺失败不说,何适之为了掩人耳目必然杀你灭口。他有必须杀你的理由,我没有。若不信我,你可以赌着试试。” 有了把柄在手,底下人不再阳奉阴违,沈江东行事忽然容易起来。他没追究遇刺事,底下人更是感恩戴德。于是沈江东大行和稀泥之事,顺畅无比。过了半个月,沈江东奉诏携夫人回京,抚州又有许多孝敬,沈江东自然不收,江枫笑道:“不是我们公爷假清高,只是我迷信得紧,想起前头的事,觉得抚州的银子不甚……吉利。各位位大人不要见怪。” 抚州地方官一凛,心想栽在抚州的大员太多,沈江东忌讳多,决计不能冒犯,于是没再说什么。那臬台又说了许多恭维话,众人才作辞。 沈江东和江枫一行人离开抚州几十里,沈江东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随从,问并行的夫人:“那位行刺的小娘子如何?怎么安置?” 江枫道:“她醒了,吐血吐太多,要缓一缓。等着我派人把她送咱们在沧州的庄子上养起来。还有她的家人,也想法儿送沧州去和她一处。你家庄子牢不牢靠?” “什么我家你家?你放心,庄子上都是老人了,不会走漏风声的。” 江枫冷冷道:“如此倒也不再惧怕何相另起心思。” 待二人晚间宿在石原驿,忽然有嘉国公府老管家老夏派来的家下小厮匆匆赶来,见到沈江东夫妇二人,连忙道:“公爷、夫人,京里出事了!” 第十九章 帷灯匣剑(上) 那小厮原是沈江东的心腹,最是伶俐不过的,上气不接下地道:“说起来,竟然是公爷出事了!头里出太皇太后的孝,礼部说起了给太皇太后加谥号的事情,陛下便说也要给仁康皇太后加谥。可是端王爷抬出靖国公的旧事来不允,与陛下闹了个满拧不说,陛下昨儿微服去西山营阅兵,竟然遇上指挥使谋逆!” 沈江东虽然出任金吾将军,名义上统领京营,但是众所周知,端王控制西山营多年不曾放权,沈江东忽然想起一事:“刚上任的西山指挥使是孟光时?!” 小厮揩了汗说:“正是!” 江枫追问:“陛下如何?孟光时如何?” 小厮答:“陛下安,孟光时当场被戳烂了。” 沈江东呆立当地,对江枫道:“你早些歇息,我带两个人连夜回京。” 小厮道:“下雨了……” “必须回京!”沈江东道。 江枫却道:“我不问孟光时此人有什么故事,你放心就是了。我不累,我们一起走罢。你也不要急,一则近时你都不在帝京,担得干系有限;二则你着急也使不上力,白让人钻空子。” 沈江东应了,思量着孟光时是今上的人之事不告诉江枫方为上策,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是他自己又猜不透今上的心思。忽然想起来沈浣画和思卿姑嫂是知道孟光时之事的,不知道思卿作何感想? 思卿被沈江东念叨,不禁打了个喷嚏。她和萧绎初见时,萧绎便是秘密去见这位时任端王府长史的孟光时。孟光时不是端王的人,是萧绎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一向对萧绎忠心耿耿,如今萧绎却想牺牲孟光时来打压端王。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早已经被禁的俚曲里有“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的句子。 “端王虽然对孟光时百般笼络,但孟光时对三哥忠心耿耿从无二志。我知道上阳郡的事和皇太后制谥事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是今时就非拿孟光时开刀不可?”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萧绎叹道。 思卿终于面露不屑,忍不住又道:“孟光时虽然做过端王府长史,又是受端王举荐出任指挥使一职的,但如今他是嘉国公、金吾将军沈江东的下属。迈出这一步必然会牵连到嘉国公,要动端王,舍掉一个孟光时足矣。” “孟光时升任京卫指挥使还不足一月,和沅西也就打过一两次照面,牵连不到沅西。” 思卿挽袖添香,冷冷道:“要动端王和孟光时,这个时机选得好。人人都以为是端王和孟光时密谋已久,故为孟光时谋得京卫指挥使一职,好便宜行事。但无论如何现在孟光时是嘉国公现在的属下,嘉国公岂能不受牵连?” 萧绎一时无话可答。 昨日西山营的事,萧绎细细告诉了思卿。思卿心知他得知了上阳郡主之死,内心愤懑。当年老敬王就是拿“谋逆”扣给靖国公府逼死靖国公的,萧绎至今都未能给舅父翻案,故而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然而这么说也不对,一则逼死靖国公的是敬王不是端王,二则孟光时本是萧绎放在端王身边的人,又不是端王亲信,着实无辜。 思卿见萧绎面无表情,忍不住轻声冷笑道:“‘十年磨一剑’,不晓得是谁磨的剑,也不晓得这把剑到底为谁所用。” 萧绎佯装没听见,并没接思卿的话。 雨夜漆黑的街上,有人撑着素色的油纸伞,那伞仿佛黑夜湖面上一片小小的枯叶,不知将会飘向何处。撑伞人一身小厮打扮,悄悄靠近端王府邸,叩响了王府一处角门。 过了好久,王府的伴当探头问:“是谁?” “我是小七姐,有要事禀报王爷。” 伴当连忙开门迎她进去。 端王府书房内烟雾缭绕,端王与幕僚们刚刚散会。素色纸伞搁在了书房外的滴水檐下,露出一张柳眉樱口的粉脸——正是端王的幕僚七娘子,她昨日在西山营充作营艺伎,今上在孟光时营帐中用膳时,弹琵琶助兴。 端王的腾蛟纹略深了些,蓄起了长须。他仰坐在圈椅中,双目闭着,眉心紧拧,一幅心事很重的模样。 七娘子轻轻进了书房,行礼道:“王爷万安。” 端王豁然睁开眸子,问:“你怎才来?孟光时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七娘子沉默了片刻,道:“妾费了一点心思才脱身的,所以来迟了。依妾看,孟将军绝对没有弑君谋逆之心。”她微微抬眼,觑着端王:“孟将军是陛下所擒。” 书房外忽然传来一片请安声,她不禁一惊,却见端王继妃叶氏笑吟吟地端着羹汤掀开绣帘走进来,道:“这么晚了,王爷还不安歇?有什么事,明儿再议不迟。” 七娘子连忙站起来,向王妃行礼道:“给王妃请安。” 端王妃笑道:“原来七娘子在这里。不必多礼。”放下羹汤复对端王道:“七娘子在,妾便先回去了。” 端王面目表情道:“王妃先歇息去吧。”端王妃肃了一肃,走出书房,却又忍不住一回首。幢幢灯影下,七娘子正在对端王唧唧细语。端王妃叹了口气,转身走开。 书房内的烛光忽然飘忽起来,七娘子走到烛台边剔了剔灯芯道:“妾所见的,只有这些。”想了想又道,“从前王爷说,孟将军是陛下的人。如今看来,孟将军未必是陛下的人。” 端王从圈椅里站起身,仍然面无表情,只道:“你辛苦了,先去歇息吧。”七娘子行礼退下。 端王踱步道门边,吩咐侍女道:“去看看王妃在做什么。倘若王妃还没歇息,请王妃来书房一叙。” 端王妃并未歇息,须臾便来了,见端王站在门边看天,笑道:“今晚下着雨,哪有月可赏?七娘子呢?” 端王忽然携了王妃之手进屋。因为两人之间少有这般亲密举动,端王妃不禁一僵,还没回神,耳边就响起了端王低沉沙哑的声音:“劳烦王妃找个妥当的办法,取她性命吧。” 沈江东回京当日,“今上往京郊阅兵,指挥使孟光时忽然起兵谋逆,事起仓促,当日败北”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孟光时乃是端王府长史出身,端王一时成为众矢之的。 思卿与萧绎因为孟光时的事情话不投机,又冷战起来,翌日萧绎身边的侍从皆小心翼翼不敢作声。一时有萧绎身边的黄门官禀报:“嘉国公沈江东求见。” 萧绎一面命人宣沈江东到懋德殿,一面命宫女去催请思卿来。 思卿先选了一件银红重绢妆花大袖褙子罩在竖领外,对镜重新匀了脸、理了云鬓,捡了一支赤金镶碧玺的满冠插在髻上,又戴上一条米珠红宝围髻,才带着宫人姗姗来迟。宫人在殿外止步,思卿一个人进了懋德殿。 懋德殿内只有萧绎和沈江东君臣二人。 萧绎正对沈江东讲孟光时之事,见思卿进殿,沉吟道:“你来晚了,没听见方才沅西的谏言。” 如今沈江东总领京畿庶卫,正是今日“谋逆弑君”的京卫指挥使孟光时的顶头上司。 孟光时既然“谋逆”,沈江东自付难辞其咎。但萧绎此时又将杀孟光时的始末和盘托出,足以显现他对沈江东的信任,沈江东正坐立不安,有苦难言。 思卿幽幽一笑:“什么谏言?是笑谏?哭谏?还是苦谏?总不至于是死谏。” 沈江东闻言骤然离座跪地。思卿见他跪下了,又道:“陛下亲自逼端王亮底牌。请问嘉国公爷,您还有什么可言的?” “思卿,”萧绎唤道,“少说几句。沅西也起来。” “陛下要压制端王,不惜杀孟光时以嫁祸——如今孟光时又是嘉国公的部下。陛下这是壮士断腕……” “皇贵妃!” 这下打断思卿的是沈江东。他看见萧绎脸色已变。 思卿不依不饶道:“等事情真发作起来,端王只会把矛头对准内阁——他前脚为抚州的案子弹劾了东阁大学士,后脚就叫人算计了下属去,自然头一个怀疑宰执。要着急上火,还轮不到沈沅西你。” 萧绎把方才的火气生生咽下,目视思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思卿拨弄着鬓边垂下的围髻珠串,“我哪一句是胡说?难不成孟光时不是陛下的人,叫端王策反了去?”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萧绎骤然站起身:“思卿!” 思卿停步回首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孟光时到底是谁的人,自有定论。他因何而死,也会有定论。” 沈江东连忙打圆场道:“皇贵妃慎言,孟光时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是罪有应得。” “孟光时罪有应得?孟光时有什么罪?卧底的罪?欺‘主’的罪?” 沈江东顿时面无血色。孟光时原系今上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今上为压制端王竟然不惜杀他。孟光时今朝冤死,确实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萧绎气得浑身乱战,却极力压制下来,看着思卿,道:“你放心,便是捅开了天,也伤不到你。” 第十九章 帷灯匣剑(下) 思卿冷笑:“但愿吧。” 萧绎更急了:“你不信我?” 思卿道:“我信你怎样,不信你又能怎样?现在谈这个有什么意义?还是想想今朝猝然杀死孟光时,倘若惹怒端王使端王孤注一掷,怎么办?南边定南王虎视眈眈,朝里要是再生变故……” “内重外轻。”萧绎闭目道。 西配殿里的光线暗下来,萧绎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沈江东偷觑了萧绎一眼,起身道:“臣立刻去……叫人盯着端王府。” 萧绎颔首,然后对思卿道:“你别上火,且冷静冷静。” 思卿暗道不知是谁在这里着急上火,也不接萧绎的话,敛衽后转身着走了。 沈江东摸不透萧绎、思卿夫妇的心思,更不愿意在两人闹意气时夹在中间,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你再兼个抚州的差事吧。”萧绎的声音忽然从沈江东耳边响起,沈江东连忙回神,萧绎又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抚州那件案子若不得善后,弄不好要动摇国本。” 沈江东踟蹰道:“臣回京,王汝衡回抚州,他……原是端王的门生。”说后面那几个字的时候,沈江东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王汝衡年岁大了,给他加虚衔,让他致仕。” 沈江东还要说什么,萧绎却扬声唤黄门官和顺:“再去请,务必把皇贵妃请回来。” 和顺愁眉苦脸地应下。 沈江东从懋德殿告退出来,迎头便遇上了思卿,顿觉头痛。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又是姻亲,十分熟络。沈江东早早就领教够了思卿如锋的言辞,先行了礼,道:“天色不早了,臣告退。” 思卿笑笑:“有个成语叫‘移祸江东’——犯了嘉国公爷的讳了,不知道公爷听过没有?” 沈江东心里正乱,听了思卿的话心下一惊。一抬头,正好对上思卿得意的笑容。沈江东倒打一耙,问:“皇贵妃这话臣听不懂,谁移祸江东?” 思卿平生第一恨别人对自己装糊涂,低声道:“孟光时是你的属下,陛下要动孟光时,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你,不事先和你商量?难不成是为了保全你,怕你卷入党争,被端王报复?”思卿衔着一丝冷笑低声道,“嘉国公爷的属下谋逆弑君,你觉得谏官们会放过嘉国公爷么?” 沈江东立刻噤声,他万万不敢指责萧绎移祸江东。 思卿转身要走,沈江东连忙道:“我的属下谋逆,我当然难辞其咎。至于陛下为什么……臣亦不敢妄加揣测。多谢皇贵妃。” 沈江东既然开口称谢,便表明他与思卿心照不宣。思卿瞧见萧绎身边的黄门官和顺从远处走来,便站在原地以待。沈江东再度向思卿行礼告退。 思卿回了懋德殿,她和今上两人都不再提及方才的口角,萧绎问思卿:“你说端王叔明日会有什么反应?” 思卿把蜡烛放在烛台上,道:“先帝遗诏,由嘉、靖二国公辅政,‘诸王亲贵不得干政’。端王不占理,陛下占着理。无论端王作何反应,总归是被动的。” 萧绎道:“我总是觉得,心里头不安生。” 思卿横了萧绎一眼,转身坐下,低声问:“你做的这样仓促,万一端王孤注一掷……” 萧绎冷冷道:“端王叔若想孤注一掷,倒是正合我意,免去咱们许多麻烦。就怕端王叔太精明,不上套。” 思卿会意:“他若是以退为进,只怕以后会生出更多变故。” 恰如萧绎所料,翌日早朝,端王果然轻易让步,萧绎下朝径直到宁华殿对思卿道:“端王道孟光时原系端王府长史,由他举荐出任京卫指挥使的,故而他有失察且举荐不当之罪。言罢上疏辞政,并举荐嘉国公沈江东直接接管西山营。” “然后御史台有谏官出列说孟光时出任京卫指挥使后便是嘉国公沈江东的属下,进而弹劾嘉国公?” 萧绎无奈道:“你猜的没错。然孟光时调任京卫指挥使未满一月,认真查下去,必然与沅西无关,沅西最多不过失察之罪。沅西已经上疏自劾。” 思卿问:“失察误国,危及陛下,也是重罪。三哥打算怎么办?” “沅西的请罪奏疏?自然是留中。” 思卿心里冷笑,嘴上却不直接点破,只道:“留中不是办法。你不发作嘉国公,这件事就会成为埋在嘉国府身边的隐患,孟光时背负的是谋逆之罪,应景发作起来对嘉国公府极为不利。我还是那句话,舍弃一个孟光时足矣。而且你准了端王辞政的折子,却不处理沈沅西自劾的折子,偏心偏得太明显了吧?贻人口实。” 萧绎掂量着那一句“舍弃一个孟光时足矣”,沉吟道:“但是眼下沅西的位置无人能够代替,旁的还好说,京防——”萧绎忽然不言语了,转而打量起思卿。 思卿挑眉道:“有话直说。”这时和顺进来禀报萧绎,称礼部有事请见,萧绎道:“晚上和你细讲。”便先去了。 这日晚间,思卿和萧绎都在懋德殿里坐。思卿着玉色妆花袍、乳白织金裙,坐在萧绎对面纱幕外的短榻上读书。萧绎久不闻帘外声息,于是放下折子,轻轻拨开帘幕,见思卿单手支颐,鬓边的啄针钗子已经半溜。她见萧绎走近,丢开书问:“怎么了?” 萧绎迟疑片刻,试探道:“每日每夜,案牍劳形。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思卿敷衍道:“陛下勤政,是苍生之福。”一面说一面笼头发,打着哈欠道:“陛下辛苦,我先告辞了。”却给萧绎一把揽住,“你这几日有些贪睡。大晚上和我打起官腔来了,看的是什么书?”萧绎拿起一旁的书来一看,居然是《周易》,于是笑:“大晚上看这个,难怪犯困。” 思卿白了萧绎一眼:“我看什么书,你休要管。如今二更天了,不困才怪。” “我有件正经事和你商议。” “喔。” “沅西不再总领京防,我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接任。若不是这次把沅西推上了风口浪尖,我也不会这么仓促地免沅西的职事。” 思卿听了几个字,就拿起书来,口里“嗯”、“嗯”地应付着。萧绎无奈,只好挑明问:“你暂理一理京防的事务好不好?” 思卿以书掩面,笑问:“你几时突发奇想的?我若插手京防,必然被朝臣指摘干政。”她浅嗔佯怒,“我就知道你从不为我着想。” 萧绎一时语塞,思卿又说:“何况我居于禁中,文书往来,见人论事,样样不便。由你亲掌不还不够么?” 萧绎夺走思卿手里的书,轻声细语:“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常常顾此失彼,宝钗无日不生尘,再加上你帮我盯着更稳妥。只要京卫不宣扬,朝臣怎会知道?你说见人传话不便——这也没什么不便,派黄门官通传就是了。” 思卿仍旧不肯答应:“我不揽这事,费力不讨喜。我是个识时务的,不愿意自讨没趣儿。端王说我‘暴戾无德’,你以为我不知道?” 萧绎向她耳边轻轻吹气,“你只当是为我着想吧。” 思卿不耐痒,挣脱道:“你不为我着想,反而叫我为你着想,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我不吃这份俸禄,不管这桩闲事。”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灯下白腻如玉,指上戴着米珠围紫晶的花丝指环,轻轻在萧绎眼前晃了晃,一双明眸潋滟,含着几分狡黠,浅笑嫣然道:“别再试探我,我是不会答允的。” 萧绎一把握住思卿的手,吻上思卿的脸颊,却被思卿用另一只手推开,“要我为你着想,除非……” “除非什么?你说,我都答应你。” “论起我这辈的资历,宫里无人能敌周姊姊,不若……” 萧绎没有否决,说:“良辰美景,咱们不谈旁人。” 思卿挑眉反诘:“这句话,你不知道对多少人讲过。” 笑意逐渐从萧绎的唇边蔓延开,“除了卿卿,再没对谁讲过。” 灯烛灭,纱幕合。宝鼎里的百合香舒卷出曼妙的烟雾,缓缓飘向殿顶,一室清甜。 第二十章 清潭水底 (上) 因为沈江东刻意隐瞒,沈浣画的消息滞后了几分。待沈浣画冲上府里来问孟光时的事时,沈江东暂去抚州已成定局。 “三哥为什么又叫你去抚州那个破地方?” 沈江东无奈:“我还有本事让抚州城从原地搬走不成?” 孟光时的事她们兄妹心照不宣,于是沈浣画叹道:“孟光时的事三哥这么做未免太伤人……” “你住口!”沈江东恼道,“说起来皇贵妃离开叶家也有三四年了,你和她学的这说话的语调怎么还没改改?” “你别胡乱打岔,这又和思卿妹妹有什么相干,”沈浣画冷笑,“说起思卿妹妹了,瞧着罢,三哥和思卿妹妹只怕又要闹起来了。”说完转身便走了。 江枫从后面对沈江东道:“你今儿说话好冲。” 江枫送走了沈浣画,沈江东方对江枫道:“看来陛下等不及,非要动端王了。” “陛下是动端王,还是动你?”江枫抬眼看向沈江东。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沈江东无奈,只好回答:“你觉得陛下是动端王不小心捎带了我,那就是动端王。你觉得陛下是为了敲打我,就是为了动我。” 江枫慢慢道:“端王多精明,放那么大一个松泡,将了陛下一军。你也学学。” “我能自保就不错了,端王我可学不来。”沈江东的目光也阴沉下来。 江枫忽然说:“去抚州也没什么不好的,抚州的水再浑,也浑不过帝京。” 沈江东颔首:“去辞一辞武家伯父,我们尽快离京。” 想要尽快离开是非地的不只有沈江东一人,隔了一日,端王也急于甩脱,进宫请辞。 “瞧吧,端王无处撒火,不是冲着制谥的事回来,就是冲着我来了。”思卿道。 萧绎深深看了一眼正在点茶的思卿,吩咐和顺请端王进宫。 思卿道:“你去忙正事吧。小厨房正做着藕粉桂花糖粥呢,等糖粥做好了,给你送去。” 萧绎回懋德殿见端王,便不提制谥的事,只道:“太皇太后生前遗言,选立皇贵妃叶氏为后。如今太皇太后孝满,中宫之位不可久虚,朕欲下诏行册封礼。端王叔是左宗正,以为如何?” 端王改颜道:“臣有谏言。” 萧绎不动声色道:“王叔请讲。” “东朝已有何相为母舅,如今继后再有叶相为倚仗,朝里岂会安宁?祖宗规矩,皇后母族不宜太盛。” 萧绎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便有几分不快。端王轻易让步辞政,萧绎心中固有疑惑,却也不得不给端王三分颜面,于是道:“立后之事,新正后再说罢。” 端王道:“陛下圣明。”遂告辞出殿。 思卿来送点心,路遇刚与程瀛洲碰头交接完京卫诸事的沈江东。沈江东见了礼,思卿道:“你不想要的包袱随手就甩给我,这是什么道理?” 沈江东诽腹思卿得了便宜还不认,恭谨道:“不是你提点我放权么?皇贵妃干练明理,自然能把事情处置好。” “这么说三哥借孟光时打你,正中你下怀,对你而言是歪打正着了?” 沈江东机警地搜寻四周:“京防事关重大,上十二卫毕竟是陛下的亲卫,交给谁陛下都不会放心,交给皇贵妃却不一样。再说,陛下原本是借孟光时打端王,又不是故意为难我。” “你不必装糊涂。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在一种酒。陛下怎么想的你的,你肯定比我明白。看在嫂嫂的面上提醒你一句,太会做人了当心累死。你知道三哥怎么算计你,三哥心里也清楚你怎么算计他。当心度,别玩火烧身。” 思卿鲜提沈浣画,沈江东不禁一怔,道:“我岂敢算计陛下?” 思卿冷笑:“你别自以为是。陛下本来打算把你请罪的折子留中不发,那折子就是辩服、是证据,应景再发作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是我劝陛下革掉你的京防之职,一次就发作干净透彻,不给你留后患的。怎么,你不领我的情?” 沈江东愕然,却仍不松口,道:“苍天在上,我可没想过算计陛下,皇贵妃这么讲,臣百口莫辩。”还要再说,思卿已经衔着冷笑走了。 思卿刚转过懋德门,又看见端王正巧走出来。思卿心里不快,原本不愿意多言,谁知端王停步道:“见过皇贵妃。” 思卿还礼道:“端王爷,”又浅笑道,“端王深谙臣职,令人佩服。” “皇贵妃谬赞了。” “端王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是上表辞政,足见王爷对陛下有赤诚之心。”思卿不愿与端王多费口舌,敷衍了两句便走开。 萧绎站在懋德殿仪门前正好看见思卿与端王交谈的那一幕,见思卿走来,便问:“你方才和端王叔说什么?” 思卿面色肃然,挥手命宫人退下,口里对萧绎敷衍道:“我说我瞧上了一位顶好的小娘子,想送给端王做妾。” 萧绎刚要说什么,思卿身边的菱蓁却手捧礼盒快步从游廊下走来。 “这是端王府方才供奉给娘娘的礼物。” 思卿疑惑道:“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物?” 思卿伸手打开盒子,盒子里散落着木樨香片,内中还有一个较小的套盒。思卿又将小套盒打开,菱蓁吓得面如土色,险些丢掉盒子叫出声来。 盒里装的竟然是那位“琵琶伎”七娘子的项上人头!头颈部用石灰填着,口鼻宛然,显然被杀未久。 萧绎大怒:“什么乱八七糟的东西都敢往朕和皇贵妃面前送!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底下侍从跪了一地,菱蓁连连叩首谢罪。思卿不欲声张,向萧绎递过一个眼色,萧绎强压怒火,半晌道:“今日之事,倘若泄露一个字出去……” 宫人纷纷叩首道:“奴婢们不敢。” 思卿道:“都起来吧。” 萧绎本来想吩咐人去杀此琵琶伎灭口,此时端王已将这琵琶伎的人头送来,萧绎遂道:“你们下去吧。” 思卿问:“这是什么?” 萧绎道:“出事那天营里的人,都封了口,只有这个乐伎是漏网之鱼。” 思卿盖好礼盒的盖子,将盒子交给颤颤巍巍不大敢伸手去接的菱蓁,吩咐菱蓁,“好好安葬。”口里又道:“端王的忠心倒是表得彻底。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陛下与端王,果真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言罢转身便走。 此语讽刺萧绎为打压端王,而杀死卧底端王身侧的孟光时;端王将琵琶伎作为耳目放在孟光时营中,又将琵琶伎斩首为礼。 萧绎面色青白不定,伴随着一声巨响,殿内一橱价值连城的瓷器碎了一地。 思卿闻声回首,冷冷道:“妾不好裂帛声,陛下却喜欢这等声响。” 萧绎两头受气,心里不痛快,便没再理会思卿,思卿自顾自带着从人走出殿来。 菱蓁眼见不好,于是劝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思卿道:“我难得装一回贤德人,什么叫‘我又是何苦’?” 菱蓁道:“奴婢不明白。” 两人穿过长街回到宁华殿,一同上了湛云楼,思卿方道:“你说孟光时是谁的人?” 菱蓁犹疑道:“他是陛下的人?” “对,”思卿随手拿起一只柑子剥开,“他是三哥的人,三哥把他放在端王身边。现在三哥想找端王错处,要拿端王身边的人开刀,结果就选了以前的端王府长史孟光时。” “啊?”菱蓁一惊,“他不是陛下的人么?陛下为什么还要……” “鸟尽弓藏走狗烹。”思卿冷笑。 菱蓁不解,“所以您这么刺儿陛下,是在为孟光时鸣不平?” 思卿把剥下的柑子皮一丢,“不是,是在演戏。” 菱蓁愈发不解,“演什么戏?” “我说了,”思卿一笑,“在演贤德人。那孟光时肯定出了问题,三哥才拿他当靶子。” 菱蓁追问:“出了什么问题?” 思卿笑道:“我不知道,这就要问沈沅西了。他做事怎么如此疏漏,竟然让京卫的老人出了问题。” 菱蓁这才明白过来,“那陛下这次设局动孟光时,是在警告舅爷。” “警告谈不上,只是在提醒他罢了。”思卿拿着剥好的柑子闻了闻,“不过他既然不在帝京城,有些事也不能全怪他。陛下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挑衅端王。” 菱蓁点点头,复问:“那方才陛下反应怎么这么大?” “他有心事,还窝着火儿。你还记不记得,要动孟光时之前那天晚上他和老九喝的醉醺醺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忽然想起来这一出,冒冒失失地动端王。”思卿答。 “那姑娘怎么不问问陛下究竟……” “多半与仁康皇太后制谥事有关。他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我何必多管闲事?” 因沈江东要到抚州去,与京卫程瀛洲交接了事务,程瀛洲来报萧绎。懋德殿内,程瀛洲入殿行礼,萧绎定了定神,方叫他起来。萧绎斟酌了半日,开口却问:“叫你查何适之豢养的暗线的事,你查的怎样了?” 程瀛洲答:“何相从熙宁九年开始招募武士,这些人来源驳杂。何相对他们许下金银,网罗而来。不过何相目前对这件事不甚上心,这些人也没什么大动作。” 萧绎问:“其中我们的人现况如何?” 程瀛洲道:“都没出岔子,臣已命他们严阵以待。” 萧绎复问:“嘉国公可知道?” 程瀛洲想了想,答:“其实嘉国公自打接手京营,便早已不问上十二卫的事。” 内殿的几束烛火灯光透过长窗,将窗上卍字不到头纹样镂刻在萧绎的脸上。萧绎沉默了一会,慢慢道:“你叫咱们的人不要松懈。” 却说沈江东忙着交接京防的事,江枫独自去拜武振英,武振英告诉她道:“我虽在直隶,近年来帝京城里的事极少沾的,留下些正经生意罢了。我正好也要回通河的下处去呢。依我说,你回抚州比留在帝京清净。” 江枫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去抚州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二十章 清潭水底 (下) 她这日辞了武振英,隔日又和沈江东同去看沈浣画。她早起穿着一件燕尾青大袖,松花色托泥裙子,发髻高绾,插了一排红绒线扎的通草玫瑰花,半敞领口,露出一线大红夹衣,领扣上挂着一副金三事儿,裙边系碧玉禁步,行走间环佩叮当,沈江东觉得新奇,绕着她走了两圈,只是笑:“不敢认你了。” 江枫把金红大衫披在外面,略显尴尬道:“出门吧?” 两人挑了叶秀峰不在府的时候,江枫问:“这事情闹这么大,叶相和何相怎么不吱声?” 沈江东冷笑:“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 “叶秀峰不会慢待浣画妹妹吧?” “他敢。我又被褫夺爵位发配三千里。” 说着到了叶府沈浣画的住处,沈浣画月份大了且怀相不好,日日歪着,江枫见了便说:“我不去抚州了,等你生了哥儿姐儿再去。” 沈浣画笑道:“好嫂子,你又说笑话了。阿兄常说你的厉害之处,你同阿兄去,帮他长眼,我才放心。” 沈江东问:“你一个人留在叶府,成么?” 沈浣画道:“前儿思卿妹妹也不放心我,叫我南苑去。我说我不去,人多口杂的。况她又和三哥置气,我若去了,倒成了给三哥传话儿的了。” 沈江东吃惊:“又置气?” “谁说不是?听说砸了一橱秘色瓷,阿弥陀佛。不过过两日准就好了,思卿到南内住,三哥准要去赔不是的。” 江枫听道:“这是怎么说?” 沈浣画道:“嫂子不知道,向来都是这样的。我是想说,你们不必放心不下我,这府里果然不好,过两日思卿不与三哥置气,我就往南内去。” 沈江东心道思卿生性谨慎,定安贵太妃又疼沈浣画,沈浣画这样打算最好不过的,于是又多嘱咐了几句,隔日启程往抚州不提。 朝里制谥一事虽被压下不提,然岁末却因为定藩军饷与筹建永陵、太皇太后陵寝捉襟见肘。工部与户部互相扯皮,叶秀峰和何适之明刀暗箭,好不热闹。 未久萧绎再提立思卿为后事,端王、康王、安平郡王为首的宗亲强烈反对,今上却问几位宗亲:“诸位叔祖、叔王,太皇太后遗愿如此,怎能篡改?” 经过孟光时一事,端王等不愿再与今上起龃龉,所以他想做的事,必然要挑动何适之来做。 于是请立中宫的奏书在端王的暗中授意下零星出现,何适之如坐针毡。 十一月初九日,有御史拿出了叶秀峰与抚州镇守往来的新“证据”。何适之显然不甘心被端王当枪使,此次上书的御史竟然是众人眼中端王的亲信,端王闻言撕碎了他最心爱的青绿山水图卷。 在抚州的沈江东和江枫不在帝京,未曾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日子过得颇为悠闲。这日天降大雪,二人踏雪游抚州城郊的一座小山,江枫叹道:“叶秀峰在内阁多年,不可能与抚州地方毫无瓜葛。那‘证据’的时候不对,不是抚州那案子时候的东西,又能说明什么?这种‘证据’,何适之自己肯定也有一箩筐。真正的‘证据’或许就在陛下手里,陛下又想做什么?” 沈江东则道:“陛下想立皇贵妃为后,这毋庸置疑。但是陛下并不希望打破何叶与端王如今的局面。” “陛下不想,但是端王想,所以端王推了何适之一把,想叫叶相无法翻身,皇贵妃失了母族庇佑,便不能再正位中宫?” 沈江东摇头:“我觉得不是。端王反对立皇贵妃为后,无非忌惮外戚势力。若是叶秀峰倒了,他也就没有理由再反对陛下立皇贵妃为后。也许端王只是想挑拨何适之与皇贵妃为难,可惜何适之搬起石头砸在叶秀峰的头上了。说不定端王也郁闷呢。” “怎么,在端王眼里,皇贵妃比叶秀峰还棘手?” “先不说那‘证据’是不是在陛下手里,抚州案本不是因叶秀峰而起,若是叶秀峰因为抚州案出事,也不会是通敌叛国的大事,皇贵妃不过失了母族庇佑。但是皇贵妃一则是太皇太后选立的,二则位分高又育有两个哥儿,谁也挡不住她入主中宫,除非端王和何适之给叶秀峰按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你知不知道靖国公的事?陛下最忌惮这个。若是谁给叶秀峰按上通敌叛国的帽子,陛下定然不会放过他。” 江枫听了喃喃道:“那这是个解不开的死局了?” 沈江东一笑:“果真是死局,端王、何适之、叶秀峰都绕进去了。若要破局,除非死一个,若叶秀峰死了,这局才是真的不攻自破。”他想了想说,“眼见又要乱起来了,若不然,你回京去。一则我不放心浣画,二则……你还在抚州,何适之只怕坐立难安。” 江枫次日启程由抚州返回帝京,雪下得大,一行人脚程极慢。好在第二日天刚刚亮雪就停了,于是一行人早起赶路,快到城北时,有嘉国府小厮深一脚浅一脚地骑马迎过来,一头一身都是雪:“夫人,出事了!出大事了!亲家老爷没了!咱们府上大姑奶奶也出事了!” 萧绎大抵是宫城里第一个得知叶秀峰出事的人。这日她与思卿有所缓和,思卿自南内搬回禁中,却又不让萧绎留在宁华殿。萧绎一个人回正清殿辗转难眠,正在翻看仁康皇太后留下的经卷,宫门方启,程瀛洲就急急求见禀告叶府之事,萧绎闻言大惊道:“老五如何?” 程瀛洲小声道:“受了惊吓,不大很好……” “那还不叫太医署的人去!你让人叫医正去!快去!” 片刻后程瀛洲安排妥当,回来禀报道:“明里是叶相看了叶相公子的书信给气得真心痛发作,实际上有人给叶相爷下了致心痹的东西,而且是……” 萧绎忽然打断道:“是什么人?” 夜色里大殿黑黢黢的,灯烛都在远处,看不清程瀛洲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颤抖的声音,“是何适之放在叶府的线人……” 萧绎与程瀛洲谈了片刻,轻声道:“你再去何适之府上,你去问问何适之,就说是我叫你问的——问问何适之府上,是不是丢了两个人?” 程瀛洲一凛,道:“臣明白了。” 萧绎道:“皇贵妃知晓了吗?” 程瀛洲想了想答:“过得一时半刻,只怕就有人去禀告皇贵妃娘娘了。” 萧绎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华盖殿大学士何适之为了朝中之事多日难眠,这夜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晨起洗漱,管家就来禀报:“叶相爷府上刚才过来报丧了,说是昨夜叶相突发心痹,灌了养心汤也不中用,寅时殁了。” 何适之惊得呆立当地,口里低声喏喏:“死了……”半晌回过神,一叠声命人取官服来,饭也不吃,就要往朝里去,谁知迎头撞上似笑非笑的程瀛洲,程瀛洲与他见了礼问:“何相,昨夜睡得可好?” 程瀛洲告辞以后何适之三魂丢了七魄,只吩咐一叠声人去叶府送赙仪,面上实和死灰一样。府上心腹宾客幕僚迎上来凑趣道:“老爷大喜!今儿又不上朝,穿什么官服?前儿宴上那个唱南曲的小优儿甚是可爱,叫他来唱一曲如何?” 何适之反手一巴掌恨声道:“你还有心思听曲?我问你——叶……是不是你下令杀的?!” 幕僚一呆:“老爷糊涂了,叶相不是病死的么?” “病死的?”何适之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他不是病死的,是被人下药弄死的。” 幕僚噌地抬起头:“谁干的?” 何适之含了一句话在口中,憋得腾蛟纹几欲崩裂开,半晌才低低在道:“咱们府上放进去的那两个人,都……都不见了!” 幕僚拊掌道:“府上的暗线?如今都说叶相是病死的——这事不曾失风?” “原不是我下的命令,不曾失风,我是怎么知道的?”何适之叹道,“现成的把柄落下了,天晓得哪一日就发作起来?” 幕僚仍然追问:“把柄落在谁手里了?” 何适之瞪了他一眼,道:“近来小心谨慎些,手里的烂帐赶紧弥缝干净。” “抚州的事不闹了?端王爷家那御史咱好不容易才摆平的!” “人都死了还查什么?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没瞧见程瀛洲来么!叶秀峰死了,还搅和什么?!” 幕僚斜眼小声道:“叶秀峰死了可皇贵妃还在,不查叶某人,怎么阻碍……” “你别混账,”何适之伸出两根手指戳着幕僚的心口,“现在咱们自身难保,就得顺着陛下的意,不能掣肘。” 幕僚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竟然知道了?”想了想又惊道,“莫不真是咱们府上那两个混账东西干的,然后落在了陛下手里?陛下怎么不发作您?您打算怎么办?” “陛下现在不发作我,天晓得哪天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得先查清是谁在背后捅刀子,”何适之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于是一字一句道:“除了昨夜那两个混账,旁的也就罢了,还有嘉国夫人手里的关节才是要命的。无论嘉国夫人手里有没有咱们的把柄,这个人,一定得防。” “此人身手极好,又很警惕,实在难以下手。而且沈江东的立场一向不明,动了他的夫人,咱们便会与嘉国公府结仇,嘉国公府根基深厚,轻易结不得仇,咱们也得罪不得。” 何适之阴恻道:“动动脑子,从长计议罢。” 萧绎知道何适之若有这样的胆子弄死叶秀峰,断不至于拖到这个要紧的关头下手,自己惹一身的事端。而端王更没有下手的理由,毕竟叶秀峰一死,端王便与何适之短兵相接。且叶秀峰既亡故,思卿便失了外戚,端王也没有再阻碍她更进一步的理由。想着想着走近宁华殿,只见地上跪着一素衣侍女,定睛一看,竟然是沈浣画身边的霞影。 萧绎脚下一个踉跄,抬头看见思卿还穿着中单,两行玉筋却直直坠落下来。 “老五怎么了?” 霞影已经泣不成声,思卿勉强道:“昨儿晚上老匹夫拆我兄长的信,那信惹恼了老匹夫,真心痛发作了起来,一下子就不好了。嫂嫂赶着去处置后事,一则看见老匹夫咽气唬着嫂嫂了,二则跌了一跤,大人孩子……俱没保住……” 霞影因顾着礼节不敢放声大哭,这时却听见殿门口有人道:“你说什么?!”众人抬头一看,竟然是定安贵太妃直直栽倒。 第二十一章 委身歧路 思卿和霞影连忙去扶,萧绎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平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菱蓁上前去扶他坐下,众人乱哄哄去请太医,不过一刻定安贵太妃醒了来,她到底上了年纪,看得开些,反劝萧绎和思卿:“五丫头没福气,早早儿找她那早死的娘去了,你们莫要太过伤心。”又劝思卿,“你父亲的事,你也不必太过伤怀。他没受罪,一下没了,也是有福。” 萧绎心里有鬼,揩了泪,问思卿:“你兄长写的什么信?” 思卿便从袖底取了信出来递给萧绎,定安贵太妃说:“三哥儿念念,我也听听。” 萧绎展开,见信上只有一首五古并一支曲,尽是讽刺叶秀峰贪得无厌之语,于是念道:“乘险叹王阳,叱驭来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难并论。有客赍黄金,误投关西门。凛言四知言,请白贴子孙。” 思卿眉头紧锁,萧绎又念道:“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念完三人都陷入沉默当中。 叶秀峰有心痹,时常发作,倒也没人对他的死因起疑,只觉得太过巧合了而已。朝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静,既无朝会,也无人请见萧绎禀奏事情。萧绎一夜无眠,不免困顿,便说去眠一眠,嘱咐思卿不妨悄声过府瞧一瞧。 思卿觉得此时回去实在点眼,于是叫菱蓁和霞影一同回去,并告诉菱蓁道:“旁的也就罢了,书房里老爷子的书札等物你一概要看好了,收拾起来,都送到南山芷园去。” 萧绎梦中隐约瞧见了沈浣画抱着孩子走了来行礼,还穿着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件衣裳,盈盈一笑道:“三哥,我们这一班姊妹,都是没福的。我来时,遇见了四姐姐,她说她在两广过的不好,只是哭。我来了这里,又遇上了六妹妹,你猜猜,六妹妹说什么?” 萧绎连忙问:“老五你究竟在哪儿?六妹妹说什么了?” 说着竟然醒了,浑身都是冷汗,一抬头竟然看见打扮停当的思卿坐在一边。萧绎吓了一跳,起身问:“你没回去么?” 思卿摇摇头:“沈沅西的夫人已经进京来了。” 萧绎忽然搂住思卿,轻声道:“思卿,你哭罢。” 思卿只淡淡道:“‘情多处处有悲欢,何必沧桑始浩叹。昨过城西晒书地,蠹鱼无数报平安。’那天正好读到此处,菱蓁从府里回来,说嫂嫂觉得今天过得糊涂,把七夕都忘了,到了冬日里才想起来今年没有晒书。”她摘下鬓边梳篦替萧绎抿了抿毛躁的鬓角,轻声道:“平安没报来,怪我没有接她南苑住去。竟就……竟然这样巧。”说完两行泪涌了出来,她连忙转身去揩泪。 萧绎霎时手足冰冷紧张到了极处。难道她竟然知道了什么? 思卿挣脱了萧绎,道:“我听闻他也死了,竟然什么感觉也没有。” 萧绎盯着思卿黑亮的眼睛。 “他就这么死了,我倒是很意外。想起他从前对我做下的那些事,我思来想去……三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萧绎忙把目光安放于别处:“我没有想到,你这样恨你父亲。” 思卿叹了口气,冷冷道:“我说过,我从没有过父亲。”说完站起身放下梳篦,轻声道:“办完丧事,有些大事可以了了。” 萧绎疑惑地望着思卿,思卿竟然对萧绎展颜一笑。萧绎觉得摇摇欲坠的思卿很不对劲,他猛然站起身要扶,思卿的身子一软,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江枫一进京先往叶秀峰府上去,走到半道又得知沈浣画没了,只觉得双耳一阵轰鸣,一时听见花影的哭声才缓过神来,连忙吩咐人去告诉沈江东。 待江枫到了叶府,府门前搭建好了灵棚,全用白幔围起来。府中下人披麻戴孝,四处糊门神、挂经幡、放引魂轿。来吊唁的人还不多,府门口轿子不多,江枫下轿也没人迎,只听下人议论“徐翰长不肯来点神主”,又是“孝绢不够去买”、“五姑娘吓得发起病要请大夫”。 江枫走进院内,见诵经的和尚作法的道士都已经请来了,满院乱串,没人管束。倒是思卿的陪嫁侍女菱蓁、露初和一位半老的姨娘在灵堂前面总提调。看见江枫,菱蓁赶紧迎上来行礼,又嗔小厮:“好不快叫个人去门上迎客。”转头对江枫道:“才张罗起来。舅太太这样早就来了。” 江枫进灵堂想起沈浣画来,不免和霞影哭了一场。菱蓁劝住了,便道:“已经小殓了,舅太太节哀。等舅爷京里来,舅太太好生劝劝。”江枫道:“用的什么板?”菱蓁道:“仓仓促促,找了一副镇远板。”江枫道:“我们府上还有一副杨宣榆,你们看着办罢。”走出灵堂来,递了嘉国府管家事先准备的赙仪,只见这时何适之为首的官吏纷纷前来吊唁。她不愿与之交集,只对菱蓁道:“若是缺人手,只管往我府上去要。”说完走回廊出府去了。 一时有进灵堂的有出灵堂的,指指点点议论佛号殃榜的,整条街都混乱起来。江枫坐上轿,见府门牌楼淹没在一片雪白里。跟轿的嘉国府管家老夏道:“叶相这一死,朝里又变天了,听说那徐尚书第一个变得冷起来。可叹咱们府上的大姑娘……” “老夏,”江枫隔着轿子唤道,“你不必说了,等公爷回来再说罢。” 江枫回京后不曾进宫去,思卿一直有事情瞒着她,平素淡淡的,也没有找她。隔日沈江东回京,不免大哭了一场。听说是产后血山崩没的,便和江枫泣道:“母亲当年就是生她时产后患疾辞世的,却没想到浣画又是如此。”江枫劝了几句,也不知该说什么。末了沈江东往禁中见萧绎,江枫也没有同去拜见思卿。 晚夕沈江东回来,江枫便说:“我左思右想,只觉得这事情太过于巧合了,却又细细问过,实没有破绽。” 沈江东面色疲倦,轻声问:“你觉得是谁?” 江枫道:“不是何适之,就是端王。” 沈江东摇头道:“不可能。何适之没有这个胆子,端王也没有这样做的动机,若说有人杀了叶秀峰嫁祸给何适之和端王还差不离,毕竟现在叶秀峰一死,何适之和端王成了众矢之的。” 江枫喃喃道:“难道真是巧合?” 沈江东却说:“我只是后悔,当初若不答应把浣画嫁到叶家,何至今日……”说着泪又落下来,“兰成为什么忽然给叶秀峰写那封信?” 江枫叹气道:“四房的姑娘要出嫁,短了嫁妆。府里一时周转不出银子,所以叶秀峰写信叫姑爷想法子从南边多弄些银子来,把姑爷惹恼了,姑爷就写了那封信说他父亲。” 沈江东听了长长叹了一口气。 三七那日思卿到太液池边凿开了冰去放水灯。 她在灯上写下“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之句,将灯置于太液池中,见那一点星子般的光芒融汇在池面无数水灯和灯焰映水折射出的粼粼水波里,无言独立了良久。 思卿抿了抿口脂,唇齿之间弥漫着咸涩,思卿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那一年七月半从嘉禾出发,北上回到帝京,第一次进富贵繁华的叶府,第一次瞧见叶秀峰从十二扇重绡山水屏风里闪身走过来,回忆至此,觉得头晕目眩。原来是盯着粼粼的水面久了,有些眼晕。 恍惚中又见沈浣画的笑颜,回思自己回到帝京之处,沈浣画便知道叶秀峰的心思,一直在默默维护自己。离京不成时,沈浣画便设法请定安贵太妃认自己为义女,试图帮自己摆脱叶秀峰的筹谋,可惜最终没谋算过那些魑魅。然一夕之间,明眸皓齿将归黄土。 她的陪嫁侍女云初走近道:“姑娘,菱蓁姊姊说,大爷从南边回来了。” 叶兰成在父亲和发妻发引前赶回帝京,请见思卿,思卿不肯见。思卿既然不见,萧绎恐惹思卿生气,也没见叶兰成。叶兰成回府后,思卿又派菱蓁来对叶兰成道:“姑娘说,那信她烧了。老爷的事,姑娘不恨你,反而要谢谢你。”说完菱蓁立刻倒退数步,低声道,“这话是姑娘说的,奴婢只是奉命传话。” 一只汝窑瓷盏应声而碎,菱蓁痴痴地望了身形消瘦的叶兰成一眼,转头逃也似的跑出府去。 叶兰成没头没脑地砸起来,众人哪里劝得住。此时有人在背后道:“让他砸,要不他发泄不出来。” 叶兰成抬头,泣道:“大哥。” 沈江东不免垂泪,勉强道:“这是你嫂子,你们还没见过罢?” 叶府发丧那日一早抬出名旌、诸样纸扎,念经的僧人和奏乐的吹鼓手清早就整装相候。京兆府派人开道,送殡的亲族同僚皆乘车马,占去大半个街巷。阴阳先生批了辰时起身,沿途也有各家设的路祭,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送往城外家庙停灵,百日后再回永州祖茔下葬填土。沈江东夫妇这日亦出城相送,哀声中递过酒,送殡的亲朋纷纷散去,唯独沈江东夫妇留到最后。 叶兰成进正堂安过灵,众人祭神洒扫毕,打发了僧人乐人,露初留在府里,菱蓁先回了禁中,沈浣画的霞影也改名霞初跟了思卿去不提。 这边安了灵,叶兰成对沈江东夫妇道:“丧事差不多了了,这些日子多谢大哥和嫂子费心。” 叶秀峰辞世,叶兰成循例丁忧守制。沈江东颔首道:“帝京局势不明,满了百日你回永州便是。” 叶兰成只道:“明也罢,不明也好。家父一去,叶家元气已散;浣画一去,我心已死大半。皇贵妃自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叶家人,今后如何,都随她去。” 提到沈浣画,沈江东亦哽咽难言。江枫劝道:“逝者已矣……”沈江东却打断道:“叶相故身,此前诸事到此为止。皇贵妃必定入主中宫,你也无需多为皇贵妃费心。” 叶兰成道:“她的筹谋,我自叹弗如,从不敢替她费心。” 沈江东劝道:“她说气话,你也说气话,你们两个这样满拧,很有意思么?更何况原是你们府上欠她的,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她讲什么气话呢?” 叶兰成恨声道:“都是报应。” 沈江东见此也不再劝,便携江枫与之作辞,叶兰成一直送出山门来。 沈江东夫妇登车,江枫忍不住道:“叶大公子与皇贵妃的相貌虽然很是相像,但性情到底不同。” 因为这日送殡,江枫头上只插了两支银挖耳子。晚间她打发了花影出去,自在镜前拔了簪子,沈江东忽然走进她的房里道:“天气这样冷,你别着凉。” 江枫正觉得不安,沈江东自顾自又道,“我现在好后悔,倘若当初不答应浣画这桩婚事……” “倘若不答应这桩婚事,浣画说不定就要嫁去定藩了,你忍心么?” 沈江东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揩泪,只听江枫又说:“你不必再想了,再想,不过是反复自责。” 沈江东道:“我做不到,我就这一个妹妹。” 江枫忽然问:“我想知道,姑爷是不是和皇贵妃有其他过节?” 沈江东明知江枫故意转移话题,不让他再想沈浣画,口里还是答:“过节应该是没有的,兰成性子沉默,皇贵妃性情跳脱,两人自然不合。再有,皇贵妃怕是有些瞧不上兰成。” 江枫想了想道:“两人长得可真像,但是除了容貌,哪儿哪儿都不像嫡亲兄妹。” 第二十二章 亲结其缡 “不一起长的,自然不像,”沈江东道,“我其实也好奇,皇贵妃的养父,究竟是什么人物。” 江枫拨弄着帘钩,“当年皇贵妃入宫,是叶相的主意罢?” 沈江东摇摇头:“皇贵妃能入宫,自然是太皇太后的主意。说起来,皇贵妃入宫之前,机缘巧合,和陛下有数面之缘。” “是陛下瞧上了皇贵妃?” “这我可不知道,皇贵妃待字时跋扈得紧。她和她爹不和睦,搅得叶家鸡犬不宁。那时候先皇后的孝快满了,我听浣画讲,有次太皇太后问陛下,‘叶家的小娘子如何’。” 江枫道:“说不定陛下就喜欢……” “陛下说他不喜欢。” “啊?那皇贵妃怎么入宫的?” “陛下说他不喜欢叶家小娘子,正中了太皇太后的下怀,太皇太后还真害怕陛下像先帝一样,沉溺于美人怀抱当中。所以皇贵妃就被选中了。陛下去给先皇后送灵不在帝京,太皇太后就直接下旨召皇贵妃入宫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江枫轻声道:“我觉得陛下挺看重皇贵妃的,皇贵妃的话陛下可很少驳斥。” 沈江东想了想说:“我后来也觉得陛下在演戏。陛下大概是不想皇贵妃卷入帝京乱局,才对太皇太后说不喜欢的,没想到适得其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陛下一直对皇贵妃淡淡的,皇贵妃对陛下也淡淡的。后来皇贵妃入宫没多久太皇太后就没了,然后他们就……” “就怎么了?” 沈江东无奈:“就不用演戏了,好些时候皇贵妃简直说一不二。有一次不知什么缘由闹了别扭,那时候浣画在南边呢,皇贵妃一言不合自己住到玉泉行宫去了,最后还是陛下请了好几次才请回来的,”沈江东道,“眼见着她就要入主中宫了,不知道以后朝里会不会变天?” 江枫问:“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江东奇道:“不是你问我皇贵妃的事么?” “我只是好奇皇贵妃怎么入宫的,你拉拉杂杂把人家底细都饶一遍舌。” “冤枉,我以为你想听呢。话说你们应该合得来罢,怎么觉得你每次和皇贵妃说话都奇奇怪怪的?” 江枫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也许以后就知道了。”说完道,“天晚了,你还不回去歇着?“ 叶秀峰出事后,萧绎自觉左右支绌,仍令沈江东领京营事,复命王汝衡回抚州。又任年近七旬的实录馆监修范子冉入阁为建极殿大学士。 这日萧绎和思卿赴清溪苑赏雪,思卿给漪澜殿写了一副新楹联曰:天地偶然留砥柱,江山只此障狂澜。 萧绎放下手中的奏折凑过来看,思卿道:“我很喜欢黄山谷的字,可惜总是临摹不出黄山谷的意蕴。” 萧绎忽然问:“徐文长的字好,他继任户部尚书如何?” 思卿问:“字好作记室,和当大司农有什么干系?” 萧绎道:“没什么关系,我随便问问。” 思卿想了想道:“徐文长依靠其师是江左大儒,在江南时广结士大夫,名声却很差。孤山社出了几位大员,都不跟他往来。你觉得他不党附?可老爷子在日,他跟叶家走得很近。从前吴天德是假道学,继任徐文长也是假道学,户部风水真是好。” 萧绎被思卿说得噎住,思卿又道:“我这么说,大概也带点情绪。老爷子一死徐文长就上蹿下跳,这情形别说我胞兄看不惯,我也看不惯。不过说不得,谁叫老爷子生前做事不地道,也活该。所以……” 萧绎发笑,思卿道:“你笑什么?”萧绎正待说话,只见太子萧泽拿着《毛诗》进殿来,学大人模样给萧绎和思卿行礼。 太子一直唤思卿“母亲”,也愿意和思卿亲近。思卿招手搂住太子,太子在思卿怀里蹭来蹭去,扭糖似的问:“母亲,这一句怎么念?” 思卿教他读:“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小小的孩儿玉雪可爱,身上散发着奶香味。思卿情不自禁地贴近太子细嫩的脸蛋轻轻摩挲,不禁叹了口气。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念到了这一句,思卿忽然想起叶兰成和浣画琴瑟和谐的情形,转瞬芳魂已逝,命数这东西,确实难说。 至腊月二人返回禁中前夕,今上事先未与任何宗亲、朝臣商议忽然下诏,言中宫之位不可久虚,册封皇贵妃叶氏为后,新正后行册封礼。此前萧绎曾对端王许诺“明年春上再谈续立国后”事,如今果然践诺。 叶秀峰死后,身前诸事“到此为止”,其子丁忧离朝,叶家风云星散,旧日党中幕僚纷纷再谋出入。许多人认为无母族依靠的皇贵妃必然无缘后位,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而何适之领头上贺表的行为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唯有沈江东私下与妻议论,觉得何适之十分异常。 “你说是不是何适之胆子大了,杀了叶秀峰,被陛下抓住了把柄?”江枫揣测。 “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抚州镇守的遗折是不是到了今上手里,何适之已经沦为陛下的提线木偶?” 江枫却忽然想到了一点:“抚州案最终是你去善后,把责任推到已死的抚州镇守身上了事的。如果真的是陛下拿到了拿东西,来日陛下要打翻何适之,必然从抚州案入手,那你定的案子就是错案。你总不能说当年是陛下让你这么定案的吧?你把脏水泼给陛下,陛下必不容你,咱们府上……” 沈江东叹道:“我当然不可能把脏水往上泼,那岂不是让嘉国府死无葬身之地么?所以我现在不能说话。只有这样,来日发作,陛下才会维护于嘉国府。树大招风,树大必空,必须提早防范。” 江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有些倦了,只道:“算来算去,算不尽人心,当真无趣。” 沈江东又问:“你说何适之这么异常,皇贵妃——皇后怎么想?” 江枫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听承平伯夫人说从前的何宁嫔是自戕亡故的,那是要连累母族的。当时给皇贵妃压了下去。或许皇贵妃拿此事威胁何适之了?” 沈江东道:“你这么一说说得通,或许你我猜测的什么何适之弄死叶秀峰叫陛下抓住把柄、亦或是陛下拿了抚州那样东西,都不对,何适之转了性儿的关节在何宁嫔身上罢了。” 对立后一事一言不发不表态的还有此前一力反对立皇贵妃为后的端王。继立国后的事左宗正不言,零星宗室的反对也就不足为患,礼部迅速开始筹备典仪。转眼到腊月二十五日,帝后返回禁中,各宫鸣炮拜节,在一片暗流涌动中准备迎接新正的到来。 江枫年下不得不再度入宫朝贺。想起上次入宫沈浣画尚在身边,转瞬芳魂已尽,不觉惆怅。宁华宫内人来人往,六宫妃嫔、朝廷诰命蜂拥而至,廊下五光十色的礼物让人目不暇接。思卿这次留江枫说话,语意亲昵,告诉江枫说如今个中滋味冷暖自知而已。 江枫不知道如何作答,思卿忽然摒退侍从道:“有一件事,从前我不能讲,因为我那父亲还在。如今他没了,按说我最好还是不要讲,但是我心里知道你好奇,更恐你去深究。” 江枫听了大惊,起身行礼道:“妾万万不敢。” 思卿一笑,拨了拨耳边的明珠耳饰道:“你得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沈沅西。” 江枫俯身断然道:“殿下恕罪,如此,妾不敢听。” 思卿笑了笑,却从袖底拿出一柄短剑来递予她,又亲自扶她起来。 江枫又看见那柄剑,面色终于忍不住大变,低声问:“殿下果真是……” 思卿轻轻点了点头,冠子上的云钿轻轻晃动。 江枫脱口就道:“这是何故?听闻那位傅老先生一直在找……在找您……”她压低了声音,话一出口不免后悔。 思卿垂头道:“嫂嫂先时说起你家与武家伯父乃是通家之好,我傅伯伯又与武老伯交契。我心里知道,你早已起疑。” 江枫轻声答:“不敢欺瞒殿下,这短剑本是一对儿,那一柄,武家世伯早年给了妾。故而妾成婚那日看见殿下这柄短剑,觉得很奇怪。” 思卿笑道:“这就是缘分了。我这儿果真有些缘故,从前是不能说的。今日告诉了你,你不可再告诉第三个人去。来日我闹清楚了这些缘故,自然把话都说开的。傅伯伯养我一场,当年傅家出事,武老伯多有襄助,我自不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江枫应了,面色复杂,思卿又追问:“你可知我傅伯伯安否?我阿兄安否?武家伯父素有旧疾,如今可好些了?” 江枫回想了半晌答:“我听世伯讲,那位傅老先生前几年四处寻您,如今连令兄顾衡顾先生都他老人家不知萍踪何处。至于顾先生,先前在西京跑过单帮,业已娶妻。这几年倒是一直在帝京江南两地贩货,生意兴起来,很是不错。我倒是在武家世伯那里见过顾先生一次,真是好人物,只是没见过他的夫人。武家世伯的病,还是老样子罢了,如今他住在通河,不常在帝京。倒是顾先生在跟前,很能照看一二。” 思卿听了道:“不怕舅太太笑话,先时我家老爷子在时,我是不敢问的,只恐惹祸。今儿的话舅太太搁在心里就是,来日定然叫舅太太明白。” 江枫思量着思卿当年回到叶家看来另有复杂之处,沈江东兄妹都不知晓,于是道:“殿下便不说,妾也不敢妄加揣测。” 思卿笑了:“罢了。话说当年有个云台派的奸人使诈,将武振英武老伯打成重伤,我傅伯伯曾北上给武老伯治伤,又接武老伯南下颐养。武老伯曾讲起此贼害死同门师兄之事,所以我发现陈南飞是云台一派的人时,就猜测他就是那个被逐出云台派的奸人,但是如今还没有证据。” 江枫道:“这件事,其实妾一直在查,又觉得此贼牵连太广,不敢告诉武家伯父,怕若武家伯父插手去查,反倒牵连伯父。但是此贼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妾如今毫无线索。” 思卿意味深长说:“我老子已死了,想拿我老子遮掩的人,也藏不了多久了,你不必着急,总有显山露水的一天。”她看着江枫的面容,笑道:“你的眉尾没修干净,我替你修修罢。”说完转身拿起身后妆台上的梳篦。 江枫待要推辞,却见思卿一双入鬓长眉异常妩媚,便由得思卿。此时殿外却有脚步声传来,萧绎从两片绣帘后伸出一个头,正瞧见两位佳人相对而坐。 江枫慌忙离座行礼,却被思卿拉住。思卿转头轻斥萧绎:“你属猫儿的,谁让你进来的。” 萧绎着走进来道:“原来是沅西夫人来了,我说怎么这样静悄悄的。” 江枫还没答话,思卿抢先道:“忙你的事去,别来缠我们。” 江枫连忙道:“妾先告退。”思卿拉住江枫不放,“休理会他。” 萧绎笑道:“外面下雪了呢。” “伞在外橱阁的第二层,菱蓁——给你主子把伞取出来。” 江枫进退不得,见萧绎出殿,听思卿道:“无事献起殷勤来。” 江枫待要笑,思卿道:“好姊姊,你别绷着笑,看我给你刮坏了眉毛。” 傍晚时分江枫辞出来时,已和思卿亲昵了许多。看她离开,萧绎走进来道:“你告诉她了?” 思卿道:“告诉了。若不告诉,人家妹子好端端地没了,若她因为我的事对叶家起疑心,冒冒失失去查,岂不坏事?待忙完年下的事,我便去芷园躲几日,好好看看那些案牍文书,看看老爷子究竟都搞得什么鬼,到底有没有我傅伯伯的把柄在手里。” 萧绎一时无话,思卿忽然问:“三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子刚没了,我这般作态全无心肝?” 萧绎沉默了一会儿反问:“皇祖母刚没了的时候,你就没觉得我那般作态毫无心肝?” 思卿道:“那不一样。” 萧绎反问:“怎么不一样?” 思卿叹道:“她虽在靖国公的事上处置不周,但是到底养了你一场。” 萧绎低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罢,咱们朝前看。” 第二十三章 同来玩月 沈浣画故世以后,沈江东始终郁郁寡言,正月里又大病了一场,直到开春才好起来。时近烟花三月,萧绎遂打发他南下办差,顺便叫他散散心。 沈江东离京前与江枫往沈家在城外田庄上看了看,回程时沈江东道:“自打抚州出事,帝京城处处透着古怪,我离京以后,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江枫道:“你说处处古怪,那倒也没有。无非是不知道我回京前谁要杀我,我入京后谁跟踪我,咱们成亲时谁入府意图行刺。哦对了,还有陈南飞去哪儿了,他究竟是谁,又是谁的人?” 沈江东问:“之前你起疑,我还觉得是你多心。可是如今我越想越觉得叶秀峰死的蹊跷,就那么巧?那官司分解不开时,他就死了,还牵连了浣画。” 江枫听他提及沈浣画,连忙转移话题道:“我还觉得那个什么……孟……孟光时死的蹊跷呢。” 沈江东默了默,“那个孟光时,其实他…” “你不必说,”江枫打断道,“我不想知道他的事。且说叶秀峰罢,只怕他不死,端王爷也不可能松口让皇后入主中宫。” “说起皇后来,”沈江东沉吟片刻,“殿下近来可对你亲近得很,你小心点,离她远点。”自打思卿对江枫言明身世后,正月里宴多,江枫总是出入禁中,思卿时常同江枫谈讲往事,两人倒也投契。沈江东见她二人原本疏疏淡淡的,忽然热络起来,不免疑心。 江枫笑:“算起来,沈叶两家是姻亲,你怎么还这么忌惮皇后?” “她不值得忌惮?”沈江东捋了捋鬓角,“对你无事献殷勤,本来就有问题。” “你觉得,能有什么问题?”江枫问。 沈江东道:“有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但是皇后着实让人看不透。先前太皇太后故世时她能马上掌控禁中局面,但有不服,她便下手诛杀,却又让人找不出破绽来。我以前冷眼看,她和叶秀峰不对付,性子也不像。可如今看,她到底是叶秀峰明的嫡亲女儿,这般决断,先头皇后…” “先头皇后怎么了?”江枫睨他一眼,“我就不明白了,大家怎么就这么忌讳提先头皇后?” “嘘——”沈江东自悔失言,“别说了,别提就是了,到底怎样,其实我也不甚明白,别提就对了。” “我知道了,”江枫一笑,“那就不说这个,且说之前那事——你们近来是不是查出些东西,怀疑入京前刺杀我的刺客,都是府军后卫的人。” 沈江东凑近江枫:“你难道不知道除了我和陛下,能指使府军后卫的人,也就只有当时的皇贵妃、现在的皇后了。” “不对啊,皇后接手上十二卫,应该是那个孟光时出事以后的事。” “本朝自太宗皇帝帝京之乱起,上十二卫皇后邀领三卫,就是府军左右后三卫。” “所以呢?你可是把陈南飞给忘了?先前差点儿杀了皇后的陈南飞不是府军后卫的指挥使?” 江枫忽然从袖底抽出一把短剑扔给沈江东,沈江东愣了愣,“对了,这剑眼熟,我之前就想问你来着。” 江枫问:“怎么个眼熟法?” “我…我想不起来了…” “皇后殿下手里也有一柄,和我这柄是一对儿。”江枫把剑收回来道。 沈江东脑海中迅速闪过熙宁十三年思卿和端王府番僧交手时的情形,恍然大悟,“是了!皇后手里也有一柄!”他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是旧识?这剑是谁给你的?” 江枫微微一笑,“嘉国公,你这么大官儿,可别慌啊。” 沈江东道:“别卖关子了,这怎么回事?” “我和皇后不是旧识。”江枫把剑拢回袖底,“我不问你孟光时的事,你现在也别问我这剑的事。但是我想告诉你,这就是近来皇后亲近我的缘由。” “皇后早先对你不远不近,叶秀峰一死,皇后就开始亲近你…我猜皇后当年困居叶府没能南下,是因为从前叶秀峰说自己手里有皇后养父的把柄,不让皇后找她养父。所以这剑应该和皇后的养父有关,对不对?”沈江东盯着江枫问。 江枫忽然一笑,“您真是才冠帝京,聪明绝顶,千伶百俐——” 沈江东面有得色。 “可惜只猜对了一半儿。”江枫挑眉。 “好,我不问。”沈江东气馁。 “你问也没用,皇后不让说,我告诉了你,于你也无好处。” “那你也要防着点儿皇后,天知道皇后是不是拿这剑当幌子,又对你起其他心思?” 江枫侧头想了想,“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除了抚州案,我还有什么值得算计的。” “抚州案可没了,大家都在找抚州镇守那两封折子。”沈江东提醒道。 江枫反问:“皇后如今忙的要不的,做什么多费心思,找那折子?” 沈江东道:“你又痴了,叶秀峰如今死了,皇后再不待见叶秀峰,那也是她母族的主心骨。她要想安生,自然要出手把何适之弄下去。要弄何适之,那折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江枫反问:“把何适之弄下去,皇后和端王不就正面交锋了?留着何适之,自有何适之和端王缠去。怎么着,你不会以为何适之有本事说服了端王,同端王一起和皇后不对付?” “那怎么可能?”沈江东道,“端王那性子,岂是何适之能左右的?再说了,与其说那端王和皇后不对付,不如说他和叶秀峰不对付。” 江枫一笑,“那不就得了。” 沈江东愣了愣,“夫人真乃女中萧何!” 江枫道:“先别夸我,你身在局中久了,难以看透罢了。” 两人回到府里,沈江东问:“武家伯父呢?还在京里不在?” 江枫道:“他回永通去了。” 沈江东忽然想起一事,问:“那个顾先生,就是给你送嫁妆那个,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武家伯父?” 江枫想了想道:“好像他南去贩货去了,上次送武老伯出京,他没在跟前。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 沈江东道:“我不过是想起来,他同兰成交好,去岁叶家出殡却没看见他。” 隔日沈江东启程南下,他离京南去后不久,思卿了结了禁中裁撤二十四衙门的事,又有几家亲贵重臣推选了几位佳丽入宫侍奉。周容妃主持此事,最终留下了两位,一位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另一位乃是宗正寺寺卿的侄女。周容妃言二人性情温雅,知书达理,思卿却觉得不妥,晚间遂和萧绎商议将定南王府长史之女赐给端王为侧妃,将宗正寺寺卿的侄女赐给安平郡王为侧妃,让萧绎另行再选看。 萧绎只说:“这都由你,我不看了。一个我也不要,人一多,徒生是非。” 思卿乐道:“都由我,要不要就得听我的。” 落后思卿唤来容妃,两人商议后,选了一位右佥之女封为才人,一位何适之的族女封为美人。思卿便将新人入宫等诸事交托给容妃周氏,自己托病住到了南山芷园,一为沈江东离京后萧绎交托给她的京营诸事,二为查探叶秀峰留下的文书,对外只说住在南苑。 思卿带了云初去南山,留下菱蓁和霞初在禁中帮容妃理事。临别思卿又嘱咐菱蓁许多话。菱蓁一一应下,又笑:“周容妃好眼光,奴婢看端王爷的新侧妃像红烧狮子头,方才就与了她一件暗红褙子;平郡王那一位像油浸金钱肚,就与了她一身暗黄衫裙。” 思卿连忙斥:“去,没得胡说起来落人口舌。”反倒把后面来送思卿的宫人们笑得不要的。 菱蓁笑道:“殿下愈发严苛了,玩笑都不能开了。” 思卿叹了口气道:“反正我也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人,索性不装好人了,也严苛起来,好姊姊,你能拿我怎样?” 菱蓁道:“又胡说什么?什么阿鼻地狱?” 思卿道:“当年把我往火坑里推的人都差不多死绝了,如今易位而处,我也开始把人家家里的好女孩儿往火坑里推了。” 菱蓁轻声道:“陛下原本不是说……” 思卿淡淡道:“我这么做,无非是自私,希望自己的处境能好些罢了。” 菱蓁叹了口气道:“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不好么?” 思卿道:“好啊,那我便住到芷园去,再也不回来掺和这些是非了,如何?” 菱蓁无奈道:“得,您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思卿在南山芷园忙了半个多月,查阅了叶秀峰所有的书札,除了找出一堆府里杂七杂八的呆账亏空,竟然无一字与傅临川有关。 萧绎上山看她,思卿恼道:“竟然让老爷子给骗了。” 萧绎笑道:“当年余允和案发的时候,叶秀峰又没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为谁抚育,没留下什么也正常。你别看了,咱们逛逛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微服出城,郊外柳花芳菲,游人如织。春日的和风吹在脸上,格外清新舒畅。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一年四季,最好不过季春。 两人在山坳里发现一颗老梨树,山里天寒,梨花仍然开放。不只是谁写了陆放翁的那首诗,将诗稿挂在枝头: 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思卿笑道:“我最爱长春真人那首《无俗念》。”吟道: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萧绎笑道:“原来你还读过长春真人的词。明年燕九节,我们去白云观看看。” “我只是想起了我嫂嫂。她穿白色,是极美的。”说起沈浣画,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我听周姊姊说过,皇太后曾隐居西山雀儿庵。三哥今天是想去拜祭娘娘?”思卿问。 萧绎颔首,“那时候朝里对舅舅多有非议,母亲在山中避居多时,在此仙逝。” “今日?”思卿起疑,心道仁康皇太后的忌辰是秋末,怎么由变成春日了? 萧绎道:“对,是今日。当年皇祖母瞒到秋日里才说的。” 两人一路沿着山坳走进到了西山一处僻静的山谷,山间流水淙淙,秋声不绝。 山坳间有一处破败的庵堂,院门紧锁,依稀可辨出匾额上是“雀儿庵”三字。庵左侧的山涧中有一股水泉流下,形成深潭,潭岸边犬牙差互,潭水翠若碧玉,清寒见底。 萧绎问思卿:“你读过慈溪冯有经的《雀儿庵》么?” “读过。‘沓嶂回峦里,披襟入菁林。略无人履迹,不动鸟机心。古石云高卧,惊泉树杂音。坐看白日去,岚谷众山阴。’”思卿道。 萧绎淡淡一笑:“‘坐看百日去’,何其闲适澹泊。” 她微微侧首收着袖幅道:“‘不动鸟机心’也只有在无人处了。世事浑浊,所谓慨叹,也终不过是慨叹而已。” 萧绎道:“说的不错,‘人生不如意,十居常八九。所谓更事者叹于后时哉’,羊公这句话,说的极是。” 两人走到庵前,却见地上有没有焚烧经卷的痕迹。萧绎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旁人,心里不禁起疑。他从腰封里摸出一枚锦袋,从锦袋内拿出钥匙,打开了紧锁的庵门。 萧绎先跨进庵内,思卿也跟了进来。 庵内正堂上有孔雀明王造像,四臂分执俱缘果子、吉祥果、莲花和孔雀尾,乘金色孔雀,坐于青色莲花之上,面目慈和。 尘封的宝相下二人再无一语,只静静立着。萧绎眼中终于从空寂里浮现出复杂神色,神色愈来愈深。而后萧绎领思卿到庵中后堂,壁上蒙有的素纸,萧绎将素纸后墙壁上悬挂且卷起的画卷慢慢打开。 画中的宫装女子面目端和,身着大袖礼衣,头戴三龙二凤冠。画作虽然略有褪色,但画工精良,容像栩栩如生。 思卿问:“这就是母后娘娘么?” 萧绎叹道:“画得不大像。” 两人向仁康皇太后的影行过礼,萧绎在影前焚烧了随身带来的经卷。 祭拜毕,萧绎卷好影,覆上新素纸。两人转到孔雀明王的造像下,萧绎道:“听闻《孔雀明王经》主消除鬼魅、毒害和恶疾。而今鬼魅幽浮,挥之不去,荼毒不知,恶疾未除。” 思卿道:“此话可比拟国朝情境。” 两人未曾多留,锁上庵门离去。 第二十四章 故人亲友 两人从雀儿庵出来后都不想回去,于是沿着西山余脉慢慢走,思卿提起些咏春词赋,慢慢转移了话题。 走了亦不知多远,看见一座草亭,虽然敝旧,却收拾地宽绰整洁。四面悬着竹编地卷帘,亭角挂着斗大地“茶”字旗幡。亭上一副对联,写的是:“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萧绎望见着俚语对联,通俗诙谐,却有带了数分凄苦,因对思卿道:“走,我们进去坐坐。” 亭内座席少,今日来城外的人又多,只剩亭口一席。萧绎和思卿走了半日都觉口渴,于是在亭口坐下,叫了一壶野芹茶。 上茶后思卿才品了一口,忽然将手放在萧绎手背上一按,轻轻道:“气氛不对。” 萧绎将手放在腰间长剑上,亦轻声对思卿道:“冲我们来的?” 思卿也带着剑,虽然警觉,但并不惊惧,道:“喝完茶咱们就走。” 思卿背后与思卿背对而坐的一人忽然轻轻接话:“只怕晚了,他们坐了许久,就要动手了。” 思卿并不回头,萧绎却不禁向思卿背后看去,正与和思卿背对而坐的那人的同席女伴对上眼。 刀剑出鞘,迅如闪电,一伙卖解打扮的人意欲屠店灭口,当先一人却直扑萧绎思卿这一席而来。萧绎长剑出鞘,只见思卿快他一步,剑花一挽,与方才她背后接话那人几乎同时出招,招数皆是长剑倏然上翻,斜截敌人手腕。两人联手挺剑上扬,剑尖绞动,思卿忽然轻轻一闪,将对方的剑头锁住,与他联手那人趁势凌空下击,银光一闪,血溅当场。 卖解众人见同伙负伤,纷纷聚拢过来围攻思卿与那人。此时萧绎眼疾手快拽开与接思卿话的那人的同席女伴,剑未出鞘,挡开对方一剑,加入团战。 思卿腾空离地,向左虚刺,剑尖成弧,骤然向右划去。这一招“投石问路”使得颇为精妙,将对手逼开数尺,那人得以将女伴掩在身后。 那人留心看顾女伴,思卿手腕一提,使上“粘”字诀窍,先卷住对方的剑身,既而突然撤手,长剑一翻,直刺对方胸口。对方慌忙后退,那人把女伴护在身后,顺势向外一推,先刺小腹,沉腕再斩对方双腿。他出招虽然滞后,但凌厉非常,招式连绵不绝。思卿、萧绎和那人一面顾及不会武功的女伴,一面以三敌十,兀自占了上风。 卖解打扮的一伙人眼见抵挡不住,其中一人提起真气,一面防守一面大声道:“快退!” 思卿留心听着,不防说话之人提剑斩杀了开茶亭的老叟。 亭中食客早已四散而去,也有几个没跑迭的被砍翻在地,鲜血涓涓直流。思卿抽身出来,剑尖在右专挑对方手筋,剑鞘在左蓄力打穴。转头一看,萧绎与那人以快打快,两人联手,一片银光翻滚,占尽上风。 那人紧紧护着女伴,亦守亦攻,看准时机,长剑如寒流倾泻,斩下对方手腕。思卿、萧绎和那人同时收招,断腕一人扬脖却忽然一跃而起刺向萧绎,只可惜气力已尽,被萧绎刺穿了咽喉。 “死这么多人,又有这么多躺地上的,还不走?等惊动了官府,岂不是找麻烦?”那人护着女伴忽然道。 萧绎颔首,思卿有心,拔了一柄敌方短刃藏在袖中。 出了茶亭在山谷里只有一条路,众人紧绷着情绪。众人沿着路上了山,眼见离茶亭远了,才停下脚步。 那人抱拳道:“多谢诸位拔剑相助。”说着却深深看了一眼思卿。 萧绎不解,悄悄握住思卿的手,却觉得思卿的手里全都是滑腻的冷汗。萧绎愣了一下,忍不住又抬头去看那人的女伴。 思卿的身子微微颤抖,她似乎下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忽然道:“阿兄。” 萧绎听了“嗯”了一声,目光从那人的女伴身上移回来,轻声问:“怎么了?” 思卿忽然近乡情怯,也不答萧绎的话,走开了两步,忽然顿住,转身问那人道:“傅伯伯还好么?” 那人笑问:“你居然还记得有傅世伯。” 思卿叹了口气,向萧绎介绍:“这是家兄顾梁汾。”萧绎这才知道思卿那声“阿兄”叫的不是自己。 她十七岁回到帝京,至今有五六年没见过她师兄顾梁汾,但顾梁汾容貌并未大改。年下曾听江枫说顾梁汾时常在京,没想到此情此景竟然重逢。 思卿出身叶氏,此时忽然又冒出一位顾姓“家兄”来,萧绎一怔。 思卿见此只得又解释道:“是我同门义兄。” 萧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就是思卿口中的“阿兄”。 萧绎道了一声:“幸会。”顾梁汾亦抱拳回礼。 萧绎望着顾衡身后目光躲闪的女伴,突然开口问:“冒昧一问,这位小夫人,如何称呼?” 顾梁汾的女伴面色惨白,好久没说话,终究抬头看了萧绎一眼,又看了看顾梁汾,见顾梁汾和萧绎夫妇都在打量她,竟然轻声试探道:“三哥?” 这下思卿和顾梁汾都愣住了,思卿抬眼去看顾梁汾身边眉眼娟然如画的女子,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萧绎忽然浑身发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道:“六妹妹,果然是你?果然是你……”说着竟然潸然泪下。 思卿颇为吃惊,但是转念一想,便心知这就是前头坏了事的靖国公之女、仁康皇太后的义女颜陌溦,姊妹间行六。她心里忽然想起沈浣画生前说颜氏女已经被太皇太后鸩杀辞世的话,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又疑惑得看向义兄顾衡。 颜陌溦把头偏过一边,竟然不答萧绎的话,只对思卿一颔首,转头道:“梁汾,咱们回去罢。” 萧绎手足无措,待要说什么,见颜陌溦面色冷肃,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气氛冷了,思卿最先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问顾梁汾:“方才那些人,是冲兄长来的?” 顾梁汾仍然没反应过来。颜陌溦是靖国公颜敬修之女,那颜陌溦的兄长就是颜敬修之子。可颜敬修倒台时其子皆死,那眼前这人是…… 思卿如果是已故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之女、叶兰成的嫡亲妹妹,那如今应该入主中宫,贵为国后,此时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城外茶亭之中?难道她不是叶兰成的嫡亲妹妹?可单论容貌,两人何其相似! 颜陌溦在顾梁汾耳边低声道:“这是我表兄——”顾梁汾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颜陌溦说自己的姑母是已故的仁康皇太后来,眼皮疾跳,眯起眼,打量着萧绎和思卿。而萧绎此时也正用清冷的目光审视顾梁汾。 “我从南边贩货回帝京时,路上跟云贵的药材商起过冲突。看身手,这些人可能是冲我来的。” 思卿点点头,复问:“阿兄什么时候来的帝京?傅伯伯……” “熙宁十三年,我与傅世伯因故北上,落后事毕,我回襄阳处理祖宅之事,傅世伯担心你,所以先回了嘉禾。傅世伯由浙北返回嘉禾时,你已不知所踪。待我岁末从襄阳返回嘉禾,你不见了,世伯也已离开嘉禾去找寻你。我在嘉禾等到翌年春上未见傅世伯与你回来,遂游历至西京。近一二年又来到帝京的。我与傅世伯自熙宁十三年岁末断了音书,一直不知道世伯萍踪何处。” 思卿听了敛眉问:“果真没有伯伯的音讯?”见顾梁汾颔首,于是又问,“贤伉俪是在上京成的亲?” 颜陌溦忽然答:“是。”复对顾梁汾道,“梁汾,这是我三兄”又对萧绎道,“这是外子。今儿三哥来西山做什么,我便是来西山做什么的。旁的事,三哥如今也不必再多问了。” 萧绎待要说话,却似乎有人走来,又不知是不是程瀛洲等人追来。颜陌溦身份特殊,顾梁汾夫妇遂向萧绎夫妇告辞。顾梁汾看向思卿的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古怪,思卿暗自叹了口气,便问:“你住在武家伯父家?” 顾衡笑笑:“不,在银杏巷。武家伯父知道你在京里么?” 思卿摇摇头,顾衡见此携妻快步走开,颜陌溦自始至终未和萧绎见礼,只向思卿微微一颔首。 然顾梁汾夫妇离开后,来人却只是游人,不是程瀛洲。看着顾梁汾与陌溦走远,思卿问萧绎:“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六妹?” 萧绎望着颜陌溦的背影道:“她裙边有母亲当年给她的玉牌和荷包。方才情况危急,我拉开她的时候,她低声唤我‘三哥’——她一开口,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她就是老六。方才庵门口有未焚尽的经卷,定然是她前去祭拜过母亲。还有,我今日所戴的旧荷包,也是母亲所制,与她的一样。这位顾先生……” “他是太宗朝致休大学士谢襄之后,名衡、字梁汾,原居襄阳。其父与我养父傅临川先生是世交。因其父早亡,所以他从小跟着傅临川先生读书,他年长我六岁。他之所以姓顾,是随他母亲姓。至于他为什么不随父姓而随母姓,我也不知道。”思卿答。 萧绎颔首道:“原来出身簪缨旧族。”又说,“世上竟然有这样巧的事,老六有好归宿,百年之后,我也可安心去见母亲。只是……”他沉默了片刻,“舅舅的案子至今没解开,老六似对我有心结。” 两人沿着山路往官道上上走,思卿又道:“沅西夫人还没告诉我我阿兄在帝京时,嫂嫂就说我嫡亲兄长结识了一位名唤‘顾衡’的商贾,两人诗酒唱和,交情不错。我那时候就疑心过,此‘顾衡’是不是彼‘顾衡’。” 萧绎笑道:“你与兰成那般相像,这位顾先生早就起疑了吧?” 思卿道:“我这位兄长的性子是极洒脱的,就是从前嘴上不好饶人,不知而今怎样……算起来我与他数年未见了……” 萧绎很关心思卿对乃兄的考语,“洒脱?” 思卿笑笑,“应该是‘贤惠’。他什么都会做,小时候我最讨厌洗衣服,全家衣服都是阿兄拿去河边洗,那些阿婶都笑他。他还会烧菜,会补衣服。我比他小几岁,我小时候傅伯伯出去看诊,都是他在家看我。我记得我一丁点儿的时候他在院子里背诵《千金方》,用根绳子一头拴着我,一头拴着树……” 萧绎心想这跟贤惠也不沾边? “你当年北上,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位兄长?”萧绎问。 思卿道:“我留了信啊,只是被叶家的人给毁了。老爷子不想再让我和从前在南省的人事有往来。” 一时提到了叶秀峰,萧绎转移话题问:“你说方才的刺客是什么人?” 思卿道:“帝京刺客真多,冷不防迎头就撞上,京畿这治安可不行。我还真有点疑心,方才那伙人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你看这短刃。”思卿从袖中取出方才在茶坊地上拾起的短刃。 萧绎接过来看,上面铸有‘端王府’三个字。他指给思卿看,思卿惊疑:“是端王?” 萧绎忽然转了话题道:“六妹出生时田陌间下起了小雨,所以取名‘陌溦’。” “这名字意境真好。”思卿摸不准萧绎的意思,就顺着他讲。 萧绎点头道:“当年舅舅是在与宗王之争中出事的,会不会是端王盯上了六妹妹?” “可是刺客分明是冲你去的。三哥,会不会是定南王的人?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了端王做侧妃,定南王想弄到端王府的兵刃还不容易?从前宁嫔不明不白死了,定南藩不会另辟蹊径?这有可能是定南藩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之计。” 思卿说到这里有些心虚,把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端王做侧妃,她原本就没怀好意。 萧绎忽然问:“你兄长身手不错,你怎差这样多?” 思卿道:“我哥又颖达又勤奋,我自是不能比的。” 萧绎道:“我还挺好奇的,那位傅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伯伯出身殷实之家,年少时爱好诗文,曾在余杭孤山书院读书。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忽然离开孤山书院北上,拜终南山玄微观的道人为师,修习医药剑术。学成之后傅伯伯南下回到故里,行医为生。”思卿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从茶坊拾来的短刃埋了,萧绎也来帮忙填土。 思卿又道:“不过傅伯伯和当年在孤山书院的几个同窗一直有往来,我兄长的生父好像就是傅伯伯在孤山时的同窗,所以后来我哥家里出事他就跟了傅伯伯长大。再有就是如今江左极有声望的大儒林世仪和傅伯伯交好,林世仪也是户书徐文长和翰林院杜嗣忠的蒙师。还有一位,有些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萧绎插口问。 “他帮过傅伯伯,甚至可能救过傅伯伯,”思卿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他是如今的浙江巡抚姚远图。当年余允和案发的时候,他还是浙江按察分司的属员。我一直都觉得,傅伯伯能顺利从那件案子里脱身,姚远图是出了大力的。后来到我小时候,家里田产出了问题,他也帮过忙。不过我哥说,他帮傅伯伯是因为当年其子重病,是傅伯伯医好的。” “你兄长是谢襄公之后,谢家也算大族,你兄长为什么跟着旁人长大?”萧绎沉吟道。 思卿叹道:“是大族,但是他父亲和母亲没的早,我哥总是受人欺负,所以后来才跟着傅伯伯走的。他跟着傅伯伯走了以后,就和谢家断了往来,还改随母姓姓顾。不过我哥有位旁支叔父对他挺好的,我小时候他这位旁支叔父还到傅伯伯家看过我哥。熙宁十二年我哥这位叔父就没了,我哥如今应该和谢家也没什么联系了。” 萧绎沉吟道:“要不然派人去找找傅老先生?” 思卿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我们派人去地方找,容易惹人怀疑。傅伯伯身上到底背着靖国公、余允和那件案子,还是谨慎些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已望见西山下的官道。夕阳照在萧绎身上,思卿凝神看着,萧绎问:“看什么?” 他天生肌肤雪白,如瓷如玉,思卿十分羡慕,“雪肤花貌参差是。” 萧绎一笑,“我自小顶讨厌别人说我女相。” 只见官道上布满了官兵哨卡,饶是萧绎心情不好,也不禁笑:“这么大阵势,像在收买路财似的。” 思卿睨他一眼:“你笑什么?这一准是来找我们的。” 早春的傍晚,山风微冷,萧绎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思卿披在身上,又替她系好胸前的系带,笑:“反正回去聒噪的是我,又不聒噪你。” “聒噪的是你,暗骂的是我……”话没说完就现世报打了个喷嚏,萧绎忙替她裹好披风,往山下走。思卿便开始在萧绎耳边念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垂衣裳拱手而治……” 晚风拂过,山间田陌上翠波荡漾。二人穿花寻径,相携而去。 晚间回到芷园,萧绎又是欢喜,又是失落,只道:“真是没想到老六还在人世。这么多年过去了,皇祖母也没了,舅父的事情仍没解开。老六如今不愿见我,见了面,我反倒勾起她的伤心事。明儿还是烦你去一趟罢,一则沅西不在京,她的事,且不要让沅西夫人知道。二则问问她的引子是什么回事,和舅舅家里人还有没有往来。三则你也和你兄长说道说道。” 思卿摇头,“有什么话,你们兄妹说开才好,若不说开,将来万一起了事端,不好平息。咱们同去罢。” 第二十五章 往事回首 第二日萧绎同思卿从南山芷园返回城内南内,萧绎到太清楼上翻找一阵,拿出几个箱笼给思卿瞧。思卿打开一看尽是龙眼大的南珠、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一类的好东西,萧绎道:“着原是我母亲给老六留的嫁妆。”又指着几个空匣子道,“老四和老五也有,她们出嫁都陪了去。” 思卿道:“收拾起来,午后一并带去。” 午后萧绎和思卿带了几个侍从往银杏巷去,到巷口一打听遍问到了最里头一家就是顾衡家。这巷子很寥落,只有巷子口还有两家住户,中间都荒废了,顾梁汾家藏在巷子深处,不免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思卿去敲门,半晌有个才留了头的小丫鬟走出来开门问:“你们找谁?” 思卿笑道:“这儿是不是顾衡顾先生家?他在家不在家?你叫他出来,便知道了。” “我们家先生外头去了,奶奶在,你等着,我去告说奶奶。”那小丫鬟蹦蹦跳跳进去了,片刻后颜陌溦拾裙走出来,看见萧绎夫妇草草见礼,勉强笑了笑道:“梁汾出去了。”却没有让萧绎进门的意思。 思卿见此道:“他既不在,我就去瞧瞧江家姊姊。你们说话罢。”说着向颜陌溦一笑,转身便走了。后面跟着的程瀛洲思量了片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了上去。 这下顾宅门口只剩下萧绎和颜陌溦并颜陌溦的小丫鬟,颜陌溦只好道:“地方鄙陋,只恐使三哥折节。” 萧绎抬脚就进,并让丫鬟把东西也拿了进去。进门打量着小小的两进院落,轻声问:“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陌溦竟然不答话,抱臂淡淡道:“皇祖母怎么死的?” 萧绎叹了口气,“生病,夜不能寐,年纪大了,又熬不住,就没了。” 颜陌溦道:“这几年真是去了不好故人。五姐姐不必说了,怀个孩儿就是鬼门关上走一走。何家姊姊好端端的,熙宁十二年怎么就忽然没了?” 萧绎听了面色忽然大变。 思卿往外走,程瀛洲亦步亦趋跟着,思卿回头道:“我不问你从前上阳郡的旧事,你紧张什么?”程瀛洲还没答话,顾梁汾迎头走进来,看见思卿笑道,“什么风把贵客吹来了?” 思卿便对程瀛洲道:“他们兄妹有话说,我们兄妹也有话说。” 程瀛洲会意,带人退到外围布岗。顾梁汾揣测程瀛洲身份不低,便和他见礼,十分客气地目送他退开。 “你怎么来了?你究竟闹些什么?想气死傅伯伯是不是?你既然在帝京,武老伯也在,你又不是不知道,告诉武老伯一声能怎么着?”待程瀛洲走远,顾梁汾立时变换了笑脸。 程瀛洲的耳力实在是好,隔的老远还是听见了。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敢这么和思卿说话,不觉好奇,忍不住张望。 思卿没好气道:“我是被诓回来诓回来的。那时节独我在家里,我那便宜老子让我胞兄找到我,骗我说他快死了,叫我回帝京看看。我心一软就答应了。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老子为了诓我回去,连我胞兄都骗了。我们两个以为他快死了,紧赶慢赶回帝京,结果人家好好儿的,吃酒看戏样样来得。” “那你也该留个信儿,你知不知道傅伯伯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我留了信的,叫叶家人弄没了,也不能怪我不是?” “那你到了帝京就不能告诉武老伯一声?你别打量我不知道,贵府的亲家一直都跟武家伯父有往来。”顾梁汾越说越气。 思卿沉默了片刻说:“我告诉你也不打紧。我那便宜老子说他手里有傅伯伯当年和余允和沾边的证据,威胁我说若是我再寻你们,他就要让傅伯伯不得安生,我能怎么办?” 顾梁汾听了仍然追问:“你那位生父不是死了么?” 思卿听了差点儿被噎死:“是,是死了,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和江家那位姊姊摊了牌的。” “你跟她摊牌有什么用?她不敢告诉武老伯,定然是你不让她说。” 程瀛洲眼皮一阵乱跳,心想思卿大抵要发怒,谁知道思卿竟然好脾气解释说:“你们都和傅伯伯断了音讯,我告诉武老伯了又有什么用?再说了,老爷子死是死了,可是我还没闹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傅伯伯和余允和沾边的证据,怎敢冒冒失失行事?而且我自己先前一身官司,挨谁谁倒霉,找武老伯做什么?找你做什么?今儿我的事你也不能告诉武老伯。哪一日我了了旧事,自然告诉武老伯,你可别多口。” 顾梁汾听了还是抬杠道:“合着理都是你占了?” 思卿毫不示弱:“那倒也不是,这不,巧得很,你怎么娶了一‘死’人?合着我出来认你,好让众人都知道你有这段机缘是不是?” 顾梁汾恼道:“你不能好好说话?张口闭口死啊活啊的。” “今儿这个‘死’字可是你先说的,理倒是你占了。看这情形,靖国公的家事你是都知道的,那嫂子的引子又是怎么回事?你娶嫂子傅伯伯看来不知道,那武老伯知不知道嫂子的事?” 顾梁汾低声道:“你以为她当年回了原籍族里能容她?她姨娘带着她外面讨生活,族里以为她们没了就没再管。她的引子自然是假的,不过后来她姨娘没了,这事情再没人知道了。我们自然也不会告诉武老伯,便是傅伯伯我们也不打算告诉的。如你所说,颜家的姑娘早没了,她只是你嫂子罢了。”说着就让思卿家里坐。 思卿拦住道:“他们兄妹有话说,还是不要掺和为上。” 顾梁汾这才反应过来,“那一位也来了?” “要不我能站着儿和你说上两车话?” 顾梁汾“哦”了一声,思卿又说,“她三哥好脾性,你自不必担心。况他们必然说些我并不想知道的旧事,你很好奇么?” “我好奇什么?只是为了娘家旧事,陌溦是有心结的,只怕三言两语说不开。”顾梁汾忽然打量着思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在帝京还习惯么?” 思卿想了想只说:“我们哥儿都快三岁了,什么习惯不习惯,不习惯也都习惯了。” 顾梁汾道:“你和从前不同了。我先前偶遇你胞兄,看你俩长得实在像,就居心不良和你胞兄论交。你别说,真是越看越觉得你们两个长得像。” 思卿冷笑:“瞧你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难道不是早就猜出我的身世了,做出今天的样子给谁看?” 原来他们兄妹两个自小爱斗口,傅临川从不管束,两个人斗着斗着都练就了好口才,程瀛洲听得在一边连连扶额。 顾梁汾没理会思卿强词夺理,只说:“先时听说你嫡亲嫂子没了,陌溦倒是哭了一场。我回京来,叶家已出了殡,我也没去瞧兰成。” 思卿道:“沈家瞎了眼,好好的姑娘非嫁进叶家来。叶家从门口的石头狮子到后头的水塘都是浑透了的。” 顾梁汾一听这话风便明白思卿未曾原谅她的叶家,于是不说话了。 萧绎和颜陌溦的谈话显然没有顾梁汾兄妹那般轻松,小丫鬟上来上茶,颜陌溦道:“玉棠,你去看看前儿蒸的点心还有没有?” 待小丫鬟退下,萧绎刚要说话,颜陌溦就道:“她打小跟我长大的,无妨。” 萧绎点了点头,忍不住四下打量。见内中三间屋子没有隔断,当中放着梨花大案,堆满了各色书和卷轴。墙上悬着一幅秋浦芙蓉图,窗格都用藕色纱糊了。东边当着一架小小的缂丝屏风,挡住了木阶,前头是紫檀架子,养了一盆兰花,可惜不是花期,叶子倒是油绿油绿的。 “三哥,”颜陌溦口气依旧淡淡的,“那日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和你说话。我仔细想了,近几年竟是我过得最舒坦的几年,不为别的,只为不用瞻前顾后、处处小心。想来这些年三哥很也不易,才有了今日的光景,从前的事情,也该徐徐图之才是。” 萧绎听了却没说话。 “我倒是想问问,四姊还好么?”颜陌溦忽然道。 萧绎很是意外:“她很好。” 谁知颜陌溦叹气:“这倒是奇了怪了,这些故人里,五姐姐那般好的人儿,说没就没了。她倒好好的。” 萧绎仍没答话。 “这位叶家嫂嫂不知道她的事?”颜陌溦问,“三哥,不是我说嘴,正经人家长大的姑娘,有父兄护持,再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的,你该好好对人家才是,做什么要瞒着她?” 萧绎勉强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她知道了徒增烦恼,我自有主张。”又说,“看你过得好,我便安心些。沅西娶了夫人,你应当听说了罢?她夫人……” “我的事情,自打我姨娘没了,原只有梁汾知道。现在又多了你和这位嫂嫂知道。我和梁汾商量过,譬如我已经死了,谁都不要告诉,沈大哥的新夫人我没见过,她并不知道我的事。” 萧绎点头道:“很是。沅西南去了,等他回来再说罢。” “三哥果然为了我好,便也当我死了的好。我来京不久,过几日梁汾南去贩货,我也跟去,就不在京里住了。说起来,我还没去过南边。”颜陌溦见玉棠端了点心来,起身接过放在案头上,“姑母留给我的东西,我收下了,多谢三哥。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为上。” 玉棠忽然插口说:“我在门首看见先生回来了,和那位夫人正说话儿呢。” 颜陌溦自觉和萧绎已经无话可说,于是说:“那快请他们进来说话。” 顾衡兄妹进来众人不免又叙礼,因问起年岁,思卿同颜陌溦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生,思卿笑道:“叫嫂子叫得冲了,可分不出来。年岁也一样,那直接唤名字好了。” 原来顾宅后面新盖了两间小敞厅,顾梁汾进来就引众人到厅里坐。思卿见小花园里的蔷薇开得正炽,香气宜人,红霞一般,于是道:“这里好,不用焚香,花香就把人薰醉了。” 颜陌溦道:“前几天梁汾还说,过几天天气就热起来了,看着红艳艳的园子更觉得热,想要拔了都种上竹子。” 思卿道:“这里地势低,种上竹子湿气太重了。” 颜陌溦道:“过不了几日就南去了,我也不叫他折腾。” 因一时无话,思卿就寻了理由同萧绎辞出来,只有顾梁汾送到门首,颜陌溦独自回房大哭了一场。 顾梁汾送了他二人回来,拴上门,听得一阵脚步声远去,知道是跟着萧绎夫妇布防的侍从都从宅子四周退了出去。他进了内间,见颜陌溦泪痕犹在,待要安慰几句,颜陌溦却揩了泪道:“把话说开了,也算了了我的心事。” 顾梁汾点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颜陌溦道:“我揣度他藏了十车心事,也不能告说于人,只盼他对你妹妹好也就罢了。” 顾梁汾问:“这是怎么说?” 颜陌溦道:“你不是大家出来的,哪里知道那里头的暗事。” “你说起这个,”顾梁汾回想着思卿的话道,“听起来思卿和她父亲很不对付。” 颜陌溦虽然想要尽快离开帝京,顾梁汾却在京中又有事耽搁,春上他二人没能去南边。是年夏天一入夏就极热,日日有中暑的人,双花绿豆都紧俏起来。颜陌溦体弱,顾梁汾便和她商议过段时间再南去不迟。 这日太热,热到难以入眠,何适之府的下人早早就起来开门,拿掉门闩,门却自己被顶开了,紧接着一具尸首仰卧进来,吓得这下人哇哇大叫。何适之的独子在附近小楼上被吵醒,老大不耐烦,一把拥开长窗吼道:“妈的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那下人仰头道:“大、大、大爷,有死人靠在咱们府门上。” 何家公子一听怒从胆边生,一面穿衣服一面吼:“丫头都死绝了?还不来服侍你主子我穿衣?”侍女们连忙一拥而入,“谁他妈活够了把死人摆老子府门口?还不快去禀报老爷?” 围观的下人们两忙去禀报何适之。 何适之赶来时尸首已经被抬进府门内,何适之与他的亲信幕僚一看,不禁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何适之面如金纸,何家公子道:“谁他妈干的这缺德事,看我不……” “住口!”何适之断喝,“滚!” 何家公子怕父亲,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 何适之吩咐:“好好收殓了吧,说不定是谁家没钱收殓所以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咱们府上积点德,别传出什么闲话去。”说完拉着幕僚往西花园水面上的六角亭里说话。 幕僚劈面道:“这是放在叶……” 何适之道:“千万注意别再惹什么乱子了。” 幕僚道:“叶相的死,确实不是咱们致使的,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把……” 何适之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小心为上。” 这厢顾梁汾一面打点离京事宜,一面顶着酷暑把在乙仲巷口的酒楼开了市,交托给伙计。顾梁汾自定居帝京以来,生意上的事受世交武振英的扶持,他本人又与一众孤山社出身的官吏诗酒唱和,在帝京也算风生水起。 这日酒楼鸣炮后门口宾客如云,把整条巷子塞得满满当当。酒楼雅间内焚着名香,珠帘下是紫檀螺钿圆桌。山石盆景、名家字画点缀其间,足见主人风雅。 壁上所悬字画大都是今日来捧场的名士所赠,正中一幅是新任户部尚书徐文长所书的,内容是:十年辛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 顾梁汾在大堂草草招呼一声,走上楼来雅间内陪这几位山左大佬。还没进到里间,却在珠帘外被徐文长拉住。 “顾老弟,傅老先生近来可好?” 顾梁汾相当谨慎,只答:“傅世伯云游四海,好些年没音信了。” 徐文长点点头,又道:“老弟在帝京的生意固然兴旺,可你就真打算弃文从商?” 顾梁汾的授业恩师傅临川本系江左名士,与徐文长的老师和岳家也算世交。顾梁汾进京后,徐文长与之攀起这份交情来,几度提出引顾梁汾为西席,顾梁汾却始终不肯松口答应。 顾梁汾斜倚廊柱,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神态,抱臂微笑,随身携带的长剑剑柄正好挡在了他和徐文长之间。 “徐兄没听过一句话,叫做‘看破的,遁入商门;痴惘的,送了性命’?” 徐文长顿时变色。 顾梁汾伸头看了看内间众人正在联诗,复对徐文长道:“前儿发现了徐熙的画,我想着这画配府上新盖的小敞厅正宜。让他们先喝,徐兄随我去看看画如何?” 徐文长勉强道:“明儿我府上有宴,老弟可得来。” 顾梁汾笑道:“嫂夫人过寿,自当相贺。” 徐夫人过寿,也下帖子请了江枫。江枫虽然一向不喜欢应付这些事,却又不好太特立独行,于是也备了贺礼过徐府去。谁知路上车子忽然停了,半天不动。 “这是怎么了?” 跟车的小厮回禀道:“前面好像有集,堵在街口了。” 江枫道:“那咱们绕瓦子街好了。” 瓦子街是帝京一处风月聚集之地,白天人少些,唯有街口上的藏春楼门户洞开,彩旗飘扬。丝竹之声隐约入耳,迎来送往的姑娘都穿薄纱衫儿,娇声婉转。门口的楹联是“白纸糊窗堪听雪,红炉着火别藏春”。 江枫笑:“好雅驯的楹联。”便把帘子放了下来。花影却好奇,又掀起帘子往外瞧。 “太太您瞧,那不是何大少爷吗?怎么穿成这个模样?” 江枫掀帘子一看,何适之的幺子穿着梅红直缀、银红薄纱褙子,带金梁冠子、束玉版带,站在藏春楼的牌匾下面,正揽着一位绿衣美人调笑。 江枫把帘子一摔,笑:“听承平伯夫人说,何相前头两位公子都没养住,只这一个幺子,独宠他些也是人之常情。” 花影却呸道:“看他那轻薄浪荡的样子,粉抹得比姑娘们还厚,点那么红的口脂,妖里妖气的。” 那跟车的小厮绕舌说:“戏文里顺,昔日有檀郎涂粉,今日何大公子想要效仿——只可惜他是个泥猴脱胎的底子,怎么抹都是不能入眼的。” 第二十六章 湘瑟秦箫 因为天气热,徐府的宴席摆在水边戏台附近,四周都放满了冰,过堂风一吹,令人心旷神怡。台上正唱一折南曲:春来何事最关情,花护金铃,刺绣金针。小楼睡起倚云屏,眉点檀心,香濡檀林。 唱毕这一段,下边轰然叫好。徐文长爱看戏,府中养得戏班子闻名帝京城,不少官场中的票友今日都来给徐夫人贺寿,不免议论品评戏文戏子,谈地唾沫横飞格外精神。 唱完这一折戏,又上来两位女先儿弹琵琶唱《集贤宾》。这戏楼下面坐的都是男宾,女眷在戏楼上面的纱幕之后。便有一干酸翰林笑:“徐兄房下好少的人儿,唱个《集贤宾》也算应景。” 又有人笑:“听说詹事府王詹事送给徐夫人的礼是位大美人儿,不知道徐夫人消受不消受得起。” 来拜寿的顾梁汾一面听一面暗暗发笑,旁边一桌起韵联诗,拉顾梁汾去做仲裁,顾梁汾少不得堆起笑脸去应付。 楼上纱幕后的女眷们议论的多是各家亲眷琐事、时新脂粉衣裳,徐文长的独女徐湘瑟拿着一把泥金团花的扇子,旁边徐家旁支的姑娘羡慕不已。徐湘瑟见她爱不释手,便道:“妹妹喜欢,送给妹妹就是了。”那姑娘称谢不迭,拿着扇子去了。 徐湘瑟笑道:“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又命自己的贴身侍女小桔另取了一把玉竹扇子来。 小桔拿了扇子来,道:“夫人再三嘱咐了,说这可是皇后赏赐下的,让姑娘好生拿着。” 徐湘瑟道:“我知道,哪儿那么啰嗦!”接过扇子扇起风,走到栏杆旁边,轻轻揭开纱幕,见下面的戏文已经变成了《麻姑上寿》。 这出戏她早就听腻了,于是开始打量楼下的男宾,问小桔:“怎么不见父亲?” 小桔也伸出头看了看,道:“老爷许是到后面去了。” 徐文长点点头,一眼看见一人正在与顾梁汾讲话。她并不认识顾梁汾,但是同顾梁汾讲话那人长条身材,比顾梁汾高上半头,身姿挺拔,像鹤一般俊逸,格外儒雅练达,在人群里十分出挑。徐湘瑟拿扇子遥遥一指,问:“那是谁?” 小桔撇嘴一笑:“小姐且等等,奴婢去给您打听。” 徐湘瑟伸手整了整褙子的花缎护领,把纱幕又撂开了一些,后面便有徐文长的如夫人道:“大姑娘,快把帘子合上,下边的人都往上看了,平白惹人笑话。” 徐湘瑟这才发现有一二轻薄浪荡子弟伸着脖子使劲往上看,连忙松开笼着纱幕的手,回头对凑上来的徐文长的妾道:“姨娘急什么,反正看得又不是您的花容月貌。”徐文长的妾一听,也不和她顶,愤愤走开了。 小桔走上来,轻声对徐湘瑟道:“姑娘看走眼了,那人是老爷的同门,唤作杜嗣忠,是个翰林,业已娶妻。” 徐湘瑟听了微微蹙眉,忍不住又移步上前去看,杜嗣忠正好走到她的正下方。徐湘瑟灵机一动,手里的扇子一滑,径直掉了下去。 然而杜嗣忠似乎没发觉,他正往戏楼外走,扇子并没砸着他,却砸到了一个端茶盘的小厮。小厮捡了扇子,狗颠似的到楼梯上给小桔行礼,陪笑道:“大姑娘的扇子掉了。” 小桔接过来上楼给徐湘瑟,徐湘瑟气道:“我不要了。” 小桔连忙道:“姑娘快不要说了,这是皇后殿下……”见徐湘瑟脸色发青,小桔也不说了,拿着扇子到后面去还给徐夫人。 杜嗣忠一向寡言,原本觉得在戏楼的院子里发闷,所以想出来散散的。其实已经察觉有东西从他头顶往下坠。但是他知晓楼上都是女眷,接扇子容易惹事,不接扇子又显得不尊重,索性装作没看见,大步走了出来。 徐湘瑟并不甘心,小桔不在,她便装作更衣也走下戏楼来。见杜嗣忠走入花障,也跟了进去。 顾梁汾发觉有人跟着自己,在转角处猛然回头,见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姐,于是微微颔首为礼:“请问这位小姐,是找在下?” 徐湘瑟连忙道:“我认错人了。” 顾梁汾正要说话,那边却传来徐文长的声音:“顾老弟,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戏文不好看?” 顾梁汾笑道:“府上的班子是帝京最好的,怎么会不好看?就是坐久了觉得闷,出来散散。”说完一转头,徐湘瑟已经不见了。 徐文长并没瞧见徐湘瑟,请顾梁汾到亭子里坐,道:“上次我跟顾老弟讲的宝源局……” “最近太热,京畿直隶热死了不少的人。同善会、广仁会、同仁会还有帝京几个商会受朝廷之托要藿香等物帮贫民救急——就是要钱。云贵道上都揣测朝廷要定藩可能要打仗,药材什么价,想必徐兄也略知一二。我们也难,但是朝廷四处用钱,我们商会当然不能够袖手旁观不是?昨儿还有做生药的朋友笑,说是‘鹌鹑素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我说你这是扯淡,若是局势不安,你做个什么生意?他就不言语了。” 徐文长听顾梁汾上来就说“穷”,把他的话全都给堵死了,而“穷”的理由又是这般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徐文长只好笑道:“顾老弟说的是,你们要做的事情要紧。宝源局的事,不急。” 顾梁汾也不全堵死徐文长的话,也不把自己的话说满,笑道:“徐兄思虑事情最是周全不过的。最近太热,宝源局炼铜的炉子更热,降降温再说才保险不是?听说何相他府上清早一开门,门口外头一个热死的人直接倒进何府里来,多晦气,徐兄说是不是?” 徐文长听出他话里有话,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道:“就听顾老弟的,且缓一缓。” 因有小厮来请徐文长,说英国公府来人了,徐文长慌忙去了。 顾梁汾独自垂头往花园外走,冷不防瞧见一线织金襕边儿,吓了一跳,连忙抬头一看,竟然是江枫。 两个原在武振英处见过的,便见了礼,顾梁汾笑道:“我只顾着走,竟然过界了。沈夫人勿怪。” 江枫想着思卿的话,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愈看愈觉得顾梁汾的言谈举止和思卿相似,倒是叶兰成沉默寡言眉眼忧郁,和思卿形似神不似。因问武振英好,顾梁汾答:“在下也有小半年没去永通瞧武老伯了,明儿南去,走水路过永通,便去瞧一瞧。” 因恐人多口杂,两个便匆匆告辞。 这厢徐湘瑟不甘心,暗暗对小桔道:“你找个小厮去打听打听,这位杜先生娶的什么人家的女子?今儿来赴宴没有?” 小桔去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来告诉徐湘瑟:“听说是杜先生发迹前娶的糟糠之妻,今儿也来了,您瞧瞧,东边穿紫衣裳那个就是。” 徐湘瑟看了半晌,美目一扬:“原来是上不得台盘,带出来丢人的。” 小桔劝道:“我的好姑娘,就算姓杜的没有妻小,老爷也不可能同意您嫁给他呀,差辈了。” 徐湘瑟轻声道:“差辈儿怎么了,他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小桔跺脚道:“姑娘你是不是魔怔了?你就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没和他讲,怎么就断定他百般的好?老爷肯定不同意。” 徐湘瑟想了想道:“今日是母亲的生辰,父亲不好驳母亲的面子。我去找母亲去,让母亲和父亲讲。”说完起身就往后面走,小桔跟着劝,也劝不住。 徐夫人恰好回房更衣,听了徐湘瑟的话,连声道:“你太痴了,这事情我不同意。方才席间杨尚书的夫人来,还和我讲,说杨尚书的幺子与你同龄,那意思是想和咱们府上结亲家,我都没说同意。” 徐湘瑟还要求告,徐文长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徐湘瑟一看见父亲,也不知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被徐文长听到,于是惴惴不安道:“父亲……” 徐文长看着徐湘瑟,问:“你怎么知道那杜嗣忠的?” 徐湘瑟低头轻声说:“今天在楼上纱幕后头瞧见的……” 徐文长点点头,对徐夫人道:“他却是十分人才,祖上又是诗书礼义之家,又是我的同门,得陛下看重,前途无量。他自己家财丰厚,这亲事倒也结得。” 徐夫人仍然有疑虑:“他不是有夫人吗?” 徐文长摆摆手道:“那有什么要紧?既然湘瑟愿意,就顺咱们湘瑟的心意。我先回席上去,这事情明天再说。” 徐湘瑟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喜上眉梢,面色红晕。徐夫人却不大高兴,道:“我换了衣裳要去招待客人,你先回席上去,给伯母们都敬个酒。” 徐湘瑟不听她母亲的话,转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擦粉擦得像个银人也似的,穿着缕金团花重绢裙子,倭缎竖领斜襟长衫,珍珠纽扣、金领坠、金三事、盘丝金璎珞,整个人都被珠光宝气笼罩着。她叫小桔把杜家娘子约到府里僻静处,杜家娘子很和气,笑道:“姑娘闺名唤作‘湘瑟’?是从李义山的诗‘不须浪作纟侯氏意,湘瑟秦箫自有情’中取的?” 徐湘瑟只用手拨弄着自己的黄澄澄的金灯笼耳坠,把一席话说了。杜家娘子听了面色大变,半晌不言语。 徐湘瑟冷笑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你开条件就是了。” 杜家娘子忽然笑了笑:“徐姑娘要是想做二房,我没有意见,也不会跟徐姑娘提出任何条件,一定玉成此事。” 徐湘瑟骤然变色。 江枫因不喜欢应付,正和花影在她二人后面的桂花树下躲闲,偶尔听了一言半语,听得发蒙,正在理两人言语的头绪,只听杜家娘子气定神闲道:“那徐姑娘到底想要怎样?” 徐湘瑟冷笑:“我难道还做妾不成。只要你答应与之和离,无论你要钱要物、要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说完吩咐小桔,“把盒子打开。” 小桔把匣子打开,是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泽莹润,价值不菲。杜家娘子瞧都不瞧一眼。 花影忍不住道:“恨不得把金子贴脸上,瞧那轻狂的样子。”说完才想起自己是在偷听,却已经晚了,徐湘瑟恼道:“谁!” 江枫连忙拉着花影躲开。 第二天一早顾梁汾往同仁会中去商议事情,徐府的下人来找顾梁汾没找见,径直找到同仁会里。顾梁汾嘴上不说,心里不悦,暗骂徐文长像是一贴揭不掉的狗皮膏药,于是也换了一副冷冷的面孔,弄得徐府的下人二丈摸不到头脑,一路上也没敢和他说话。 到了徐府,昨日徐夫人过寿时挂的彩帜幔子都还没有撤下,走进府中下人们还在乱哄哄地收拾昨日开宴留下的残局。 徐文长便服迎出来拱手道:“顾老弟来了?” 他这样客气,顾梁汾只得还礼,没说话。一抬头看见杜嗣忠也在,于是也见了礼。 徐文长觑了觑顾梁汾的脸色,道:“大热天的,顾老弟宽了外面的衣裳吧,不必闹那些虚文。” 顾梁汾听了把褙子一脱,道:“真不是和府上闹什么虚文,今儿同仁会的朋友们正商议事情,才穿了这见人的衣裳出去。” 徐文长道:“打搅顾老弟的正事了,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顾老弟商量。”说完凑近顾梁汾的脸又笑,“求老弟保个媒如何?” 顾梁汾被徐文长的口气熏得直想作呕,心里骂了一句,然后问:“徐兄有何见教?” 徐文长笑道:“我有一女,年方及笄。” 顾梁汾听了笑:“徐兄想让我帮府上做媒?没问题,只怕在下的面子不够大。我能帮则帮,大事终究要杜兄出头。” 徐文长连忙道:“你别急呀,听我说完。小女仰慕杜兄已久……” “我已有妻,”杜嗣忠见变色决绝道,“徐兄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去管那些辈分不辈分的东西,我已有妻,徐姑娘身份尊贵,徐兄切莫开玩笑。倘若我真的负心薄情既娶糟糠之妻后再娶名门,徐兄能放心令爱嫁于我为小星么?” 徐文长听杜嗣忠上来就以为自己想让徐湘瑟做妾,差点背过气去,但是脸上不动声色,试探着笑道:“你少年人面子薄,我理解。今儿话先说到这里……” “没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多谢徐兄好意,多谢徐姑娘垂青。杜某不才,当不起府上这份厚爱,也吃不起御史弹劾。”说完起身就要告辞,只听厅外有人喊:“姑娘!” 徐文长赶忙出去,杜嗣忠落后一步也跟出去一看,徐湘瑟双目含泪,狠狠盯了杜嗣忠眼,往后面跑去了,想必是刚才听见了徐东海和杜嗣忠的谈话。 顾梁汾觉得自己很多余,于是连忙道:“告辞。” 徐文长待要阻拦,又不知道拦下顾梁汾要说什么,正发愣,小桔跑过来哭道:“姑娘在后面关上门差点上吊。” 徐文长急道:“还不多派些人拦住了。”转身见顾梁汾竟然不再理会自己,自顾自地走了,杜嗣忠也头也不回和他走了。 杜嗣忠一出徐府大门就把方才在徐府喝的茶呕了出来,顾梁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和杜嗣忠道了别,连忙回顾宅去了。 这段事情江枫自然不知道,她从徐府回来热得头昏脑胀,中了暑,躺了整整两日,转头就把徐湘瑟的事情忘了。 “夫人!”大清早花影慌慌张张进来,手里的绿豆汤泼泼洒洒没了大半,“出大事了!那个徐家小娘子……” “怎么了?” “今儿早上瓦子街藏春楼上掉下两个衣冠不整的人来,被发现时都没气儿了。一个是徐家小娘子,一个竟然是那个妖妖调调的何相公子!” “什么?”江枫大吃一惊。 管家老夏也慌慌张张进来禀报:“夫人,不得了了,何相夫人没了,咱们府上是不是准备起赙仪来?” “谁没了?” “何相爷夫人!哦,听说何相夫人听闻了何家公子的事情,又急又恼,天气又热。一口气没上来,一下子就没了!” 江枫大吃一惊,倒是花影嘟哝了一句:“这也奇了,都说亲家老爷是叫姑爷气死的,没想到何相爷夫人也是叫儿子给气死的。” 第二十七章 鹬蚌相争 却说何适之家出事前那天夜里,天气太热,月上中天,萧绎心事重重地进宁华殿来。思卿正在镜子前卸妆,萧绎坐在思卿身后,从襟怀里掏出一只缂丝锦袋,掏出些许烟丝,随手从小案几上扯了半幅纸卷了,问:“有火么?” 思卿随手从妆台的捡妆内摸出火楣子递给他,萧绎点找了烟丝,才发觉自己扯得那半幅纸原是思卿所书写的一幅行草,因而窘道:“抱歉,我方才以为是废纸。” 思卿道:“无妨。” 萧绎见剩下那半幅字是老杜的“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心下一动,长长叹了一声,慢慢吸了一口烟丝。 思卿转头问:“有什么事?” 萧绎踟蹰了片刻,还是道:“如果朝廷再掀兵火,我将会再添怎样的罪业。” 思卿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了,道:“如今眼见端王势弱,何相又缩头,陛下紧着要削藩?” 定南王在开国时立有奇功,被太祖皇帝裂土封王,世代拱卫南疆。后来宗亲不思安分守己,又掀起战事,诸王留居京师不再就藩,但定南王却以西南不稳为由留在南方。定南王势力膨胀,插手地方政务,干涉税务,占据滇桂地冶厂,专利入己。此外,天下财富半耗于定南王麾下驻兵的饷银,定南王还干扰朝廷官员正常升迁、阻断商路,拥兵自重。 萧绎道:“国朝国赋不足,民生困苦,皆由兵马日增之故。定藩要饷,绌则连章入告,既赢不复请稽核。藩属将吏士卒靡俸饷巨万,各省输税不足,征诸江南,岁二千余万。各省军需,原俱取之本省,独定藩用各省转输。天下财富半耗于定藩。” 思卿道:“我在南时,几位伯伯曾说‘天下财富莫盛于东南,亦莫竭于东南’。转运粮草,费船夫脚力无数,只怕转运之费,已远超粮食本身。熙宁四年,江南米价每石至二十余两,民生艰难,我记忆犹新。撤藩有何不可?” “我当知定藩除耗朝廷税,还节制督抚、欺凌有司、为害乡里。然而一旦撤藩,其必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定藩起反,其拥兵之众,便有兵火燎原之势。” 思卿道:“朝廷养着他,养得过于肥了,他只怕也滋生谋反之心呵。陛下所能做的,不过是把握时机而已。” 萧绎道:“如你所言,分寸之间,难以把握。”他淡淡一笑:“近日这些话总是积郁心头,无人可诉。思卿,我有一言相问,请如实回答。我若下旨削藩,外人如何看我?” 思卿笑:“血气方刚,急于扬威立腕。” 萧绎被思卿的话刺了一下,“这真是实话。我不愿意再受掣肘。倘若削藩彻底,外除强藩,内收兵政,何其干净!” 思卿道:“还有一语,欲速则不达。” 萧绎怔住了:“你究竟是向着我削藩,还是反对我削藩?” 思卿狡黠一笑:“我不知道啊,如何做决定,是陛下的事。欲速则不达,是古人所言。” 萧绎道:“倘若因撤藩而逼迫的藩王造反,外人又该如何看我?” 思卿答:“成王败寇。” 萧绎抚掌笑:“你怎这样油滑。” 思卿不依不饶:“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安慰?赞同?奉承?你让我讲什么,我便讲什么。” 萧绎听了终于叹气道:“原来你还是放不下当年余允和一狱。” 思卿听他提及文字事,不由得冷笑:“陛下文韬武略都有了,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萧绎的耐心出奇的好:“你这是气话了。如今定南王告老,希望其子承袭王爵,这正是个好时机。” 思卿道:“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一蹴而就,再想想。” 萧绎叹道:“便说余允和的案子,我当知无益于朝廷声望,奈何前有二公辅政,后有宗亲叔伯,”他向上一指,“那些伯王叔王门开口闭口‘祖宗家法’。你知道,我有开创新气象,他们却要与朝中新气象相抗衡,以征求一席立足弄权之地。” 萧绎推开长窗,夜风涌入,吹着思卿的乌发,思卿耳畔带着银铃铛的流苏也叮当作响。萧绎合上窗子,“他们做下的那些事,我只能以朝中大局为重,不管不问,然而这些罪孽,到头来还是要算在我的身上。” 思卿敛眸,轻声道:“我知三哥此数年间种种忧劳心怀不畅,但是来日方长。” “不,我不愿再等。”萧绎的眼里散发出热切和疯狂,眼神却飘忽无助,“我要削藩,立时削藩。” 思卿恍若未闻,额头上贴的花钿让她的肌肤有些不适。她把一枚花钿从额前摘下之后,因为花钿背面的呵胶尚粘,所以粘在了手心里。思卿用水葱一样的指甲把花钿剔下来,丢入漆盒。 萧绎久久没有得到思卿的回音,不禁问:“你不想说点什么?” 思卿道:“我从不替别人做决定。利弊得失陛下都想明白了,怎么决定在您。‘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削藩也罢不削藩也罢,只要将来陛下不后悔就是了。不过定南王是开国功臣,陛下不怕留下‘狡兔死,走狗烹’的薄名?” 萧绎道:“他不过是以军功震耀朝廷,巩固封殖罢了。” 思卿又劝了一句:“定南王兵强马壮,在边陲演练多时。你起意削藩,不过在这一二年之间。” 萧绎冷傲道:“我要的便是先发制人。” 思卿就不劝了,一面卸妆一面说:“怎么决定,都在你。前朝亡国殷鉴,本朝有人归纳为强藩、外患、权臣、外戚、女祸、宦寺、奸臣、佞幸共八项,国朝皆有之。窃以为,除了这八项,还有一点。” 萧绎问:“哪一点?” 思卿道:“朋党。” 萧绎听了微微颔首。 “国无党祸而不亡。朋党交持,祸延宗社。”思卿话锋一转,道:“当日三哥讲内重外轻,如今内中真的安么?又或者定南王缺少一个起反的由头,故意通过刺杀激怒你,让你下旨削藩,好让定藩有借口起反。” 正说着,天亮了,黄门进来禀告何适之幺子和何夫人亡故的事,思卿听了冷笑道:“真是巧了!” 何适之的妻和子三九天里没一起了,府里乱了几日,何适之又气又急,卧床不起,同族兄弟都来忙着办丧事。 原来何家到了何适之这一辈,除了何适之,只有一个堂房兄弟何守之中用,现当着江西粮道。国朝皇后母家原有恩封,先头仁诚皇后因没了父兄,所以由她隔房兄弟、何宁嫔的胞弟袭了宁寿侯爵位,只是宁寿侯素来不成器。何适之一病,何家少了主事人,好似一团乱麻一般。办完丧事,何适之吃了一杯冷酒,转头就风瘫倒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只好就此致仕,由子侄护送回原籍泰州养病去了,只留宁寿侯一支在京。 何适之猝然病倒离京,何氏群龙无首,朝里人心惶惶,异常寂静。 萧绎纵有满心疑惑也查不出什么,只因端王一向与何适之不和睦,倒是有一二闲人揣度何适之是不是吃端王下手暗害了。 可是无论怎么查、哪边的人去查,结果都是徐家姑娘自己跑出府,大概是慌不择路,跑进了脂粉巷子,被风流的何大少当成粉头调戏。徐湘瑟不依,两人闹起来,失足坠楼,双双亡故。 徐文长家也是一片惨淡之色,徐夫人哭得喉咙嘶哑,定要去何适之府上理论,又要告京兆衙门。徐文长自然不依,说何适之之子从未见过徐湘瑟,且徐湘瑟是自己跑进烟花之地的,徐家并不占理。徐夫人哭天喊地,质问徐文长他们的女儿哪儿像粉头,又大骂何大少眼瞎。徐文长劝不住,着了恼,甩手出来。徐家和何适之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尽管如此,端王在帝京还是坐不住了,也说“热出病来了”,上了个折子要去西京避暑养病,还要把端王妃和新娶的侧妃都带了去,妻妾两个离京前到禁中拜思卿。 这日菱蓁亲自引着两位位头戴赤金特髻的贵妇人走来,端王妃叶氏打头,后面跟着端王新纳的侧妃,一齐给思卿行礼。 思卿笑道:“王妃不必多礼。”因请王妃和新侧妃坐下。 王府的侍女呈上端王妃进献的盆景、缂丝褙子、果品若干。又有给太子和公主的荷包、玉如意、禁步等物。思卿交付菱蓁收了,也命菱蓁呈上来给端王妃的锦缎、珠饰。新侧妃是定南王王府长史之女,思卿也不曾薄待,赏了一整套红宝石头面首饰。二人具离座称谢。 端王妃叶氏,算起来与思卿是远亲,也出身叶秀峰族中。初以侧妃身份入端王府,端王元妃病逝后,就被扶为正室。但端王一向与内阁不睦,与这位继妃的感情也十分寡淡。后来端王极力反对册立思卿为后,端王府与中宫交恶,也因为这重原因,端王妃夹在中间难做人,极少进宫来。 思卿先赞了新侧妃伶俐,又问端王妃的旧疾,然后命菱蓁拿山参来赏给端王妃,端王妃称谢不迭,略坐一坐,就领着新侧妃起身告退。 小小的纸团从新侧妃的身边掉落在地,思卿的裙摆如花一旋,将纸团藏入自己的裙底。新侧妃忍不住一回眸,思卿对着新侧妃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端王妃与新侧妃走后,思卿百无聊赖地拿出一本《太上感应篇》看。过了半日,萧绎走进来,思卿问:“今儿的事情都了了?” 萧绎点头。 思卿于是把端王新侧妃悄悄丢给自己的那张纸条拿给萧绎看。薄薄的荆川纸被蹂躏地皱皱巴巴,薄易摧残,上面只写着“端王暗通十二京卫”几个字。 萧绎既惊且怒:“这是哪儿来的?” “从端王新娶的次妃袖口掉出来的。”思卿好整以暇地看着萧绎清白不定的脸色道,“次妃可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定藩想借她的手挑拨你和端王的关系,定藩好坐山观虎斗。三哥你可别中计。” 萧绎接过纸条,道:“沅西南去,他手头京里的事恐有疏漏。京防杂事,以后你多留心。” 思卿笑:“且不说沈沅西过不了几日就回来了,现在府军卫我还看顾不过来,其他我无能为力。这么重的担子给我,三哥就不防着我起反?” 她带着戏谑的眸子格外明亮,萧绎笑道:“我怎么会疑心你?” 思卿正色道:“君不密则失臣,三哥,你是不是疑心太过?” 萧绎忽然道:“我不是疑心太过,我也想给沅西留条退路。” 思卿忽然变色:“原来如此。俗话说的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手足不能断,衣服却能换。你为了给他留退路,就把事情都甩给我?”说完不再理会萧绎,掀帘子进内间去了。 “我把定藩女指给端王做侧妃本来是想给端王找点麻烦,却没想到定藩女因势而上,失策。”思卿进来只对菱蓁说。 当端王新侧妃丢给思卿的纸条出现在端王面前的时候,端王满面错愕,骤然抬头道:“这是……” 萧绎道:“这是端王叔府上的新侧妃给皇后的。” 端王惊道:“陛下!这纯系诬陷!” 萧绎当着端王的面把纸条扯得粉碎,笑道:“朕知道这是诬陷,朕本意是想提醒端王叔,千万要留心,别中了定藩挑拨离间的奸计。” 端王从懋德殿出来,心想着新侧妃原本是皇后所指,又出了这种事,着实让人愤懑。刚刚走出宫城,王府的从人匆匆来报:“王爷,新进府的娘娘忽然中毒殁了。” 端王的面皮涨得通红,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 出身定藩的端王侧妃之死,给原本就僵持的朝廷与定藩之间的关系添上了一勺油。为了弥补,端王侧妃的丧礼一度超过礼制,发引日皇后亲临端王府祭奠,引来众人的目光。 端王反对立叶氏为继后,与当今中宫皇后交恶,朝内皆知。思卿亲临端王府,端王、端王妃依礼相迎,倒是没有表现出格外生疏。期间在灵堂旁边小憩时,思卿单独面见端王,端王便单刀直入道:“皇后就这么着急着杀人灭口?” “论起杀人灭口,谁能比得上端王?怎么,端王怀疑那张字条不是令府侧妃本宫的,是本宫伪造交给陛下,用来挑拨端王爷和陛下关系的?” “是不是,殿下自己心里有数。” “端王怎么想都无所谓。但字条确实是令府侧妃给本宫的。陛下与端王鹬蚌相争,得利的是谁?还望端王不要中了定藩挑拨离间、危害朝廷的奸计。”思卿道。 端王豁然转身:“就算她是定藩的人,就算她有心挑拨朝廷不宁,我自会处置,也不劳烦皇后殿下替本王杀她!” 思卿漠然道:“不管王爷信不信,我都要说,人,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杀她向王爷示威的心。谁最希望我死无葬身之地,谁挑拨端王针对我,谁把端王当枪使,还请端王三思。” 端王怒道:“她是定藩的人,她一死必然加速朝廷与定藩交恶,削藩之事便不得不行。这难道不是皇后的谋算?” 思卿深吸了一口气,道:“本宫亦不赞同削藩。端王自家好好查查罢。”说完转身走出偏厅。 思卿回宫后没多言,萧绎却主动问她道:“端王叔没和你说什么?” 思卿随口敷衍道:“我和端王还有交涉的必要么?” 待翌日思卿去探望贵太妃,萧绎越想越觉得不安心,便召见程瀛洲,劈面道:“何适之都走了,他下头那些暗线怎这般嚣张?” 程瀛洲连声请罪,萧绎嘱咐:“千万盯住了,查明白,别出岔子。” 萧绎命程瀛洲下去,而后慢慢踱步到暗格旁边,取出抚州镇守那封指控何适之的遗折,看了半晌,却又扔了回去。 待端王府发完了丧,端王就丢开手往上京去了。萧绎见他走了,愈发开始筹谋撤藩的事,朝里议论纷纷,便把何适之父子辞世和端王侧妃崩逝的事掩住了。 江枫自打同端王府送殡回来,足不出户,日日家里坐,也不出来饮宴。这日思卿请她,她才头戴珠冠,侧插挑牌,穿着礼衣入宫拜思卿。思卿受了礼,请她侧殿更衣。江枫换了换了油绿大袖,白挑线裙子,思卿命众人退下,开口道:“姊姊家学渊源,今日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江枫道:“不敢,殿下请讲。” 思卿微微一笑:“端王新殁的侧妃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你知道么?” “妾知道。”江枫答。 思卿将端王侧妃如何告诉自己端王暗通京卫、又如何被毒死之事告诉了江枫,末了说:“送殡那日,羽林卫的指挥使唐鹏在慈恩寺附近瞧见了陈南飞的影子。我想请江家姊姊查一查究竟是谁下毒毒死了端王侧妃,这件事和陈南飞有没有关系。” 江枫听了大惊:“端王次妃是被毒死的?有陈南飞的踪迹了?” 思卿颔首,“自你入京成亲以来,有许多怪事,譬如陈南飞究竟是不是当年害死令尊、打伤武老伯的人,他究竟藏在哪里?还有你大婚当日,入阁刺杀我们的究竟是谁?再有,徐文长女和何适之子之事,真的是巧合么?我总觉得,似乎现在查端王侧妃之死就是一个契机,或可将从前的怪事,都串起来,查清楚。” 江枫沉吟:“妾斗胆问殿下,为什么要妾去查?” 思卿道:“我知道,查抚州案的时候,给你和嘉国府带来了许多不便。那时杨万泉那只老狐狸并不想插手牵连内阁两位大学士的抚州案,放眼整个刑部,只有你去查,让事情落到嘉国府头上,他才能脱身。” 江枫叹了口气,“妾与沅西订亲,知者了了。直到熙宁十七年初开始过礼时,才叫众人知晓。现在妾只恨让众人知晓得太早了些。” 第二十八章 开诚布公 “你先别着急拒绝,听我说,”思卿道,“这次的事不同,一则如果陈南飞真的是害死令尊之人,那查他必定牵扯武老伯,你放心别人去查武老伯么?还有此事还事涉定藩,也就事涉何宁嫔,外臣来查,多有不便。” “事涉定藩,和何宁嫔有何关系?”江枫疑惑。 思卿轻声说:“她是定藩眼线,替定藩传递消息,被何适之发现了,所以她的死,或许不是意外。” 江枫骇然,“她是何相的侄女,莫不是何相杀了她?” 思卿道:“我不知道。她死之前和我说了很多很古怪的话,她还说,她觉得陈南飞是何家的人,但是她没有证据。” 江枫想了想说:“妾斗胆说一句,何宁嫔既然是定藩的人,她来指证陈南飞是何家的人,也未必可信。” 思卿轻轻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陈南飞此人怎么看都不像和何适之没有瓜葛,这或许是查清陈南飞其人唯一的机会,你愿意去查么?” 江枫深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妾把这话说了,还请殿下恕罪。说白了,妾与殿下,都怀疑这一切都是何适之设局,只是缺证据罢了。” “若是何适之设局,他的儿子怎么会出那样的意外呢?”思卿问,“我也交一个底,倘若真是何适之设局,那么无论是我还是陛下,都不会轻易去动何适之。所以我只是想弄清原委,多加防范。我不会处置也没有能力处置何适之,你不必担心给嘉国府多结仇怨。” 江枫试探着问:“为什么?” 思卿道:“其一,东宫年稚,何适之他的母舅,轻易动不得。其二,若是何家真的完了,我可要被宗亲直接生吞活剥了。宗亲如何评议我,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你这么聪慧,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江枫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妾来查。妾还有一个疑问,陈南飞为什么会出现在端王次妃的丧事上?他有没有可能和端王有关联?” 思卿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不过从先前端王次妃挑拨陛下和端王一事来看,端王很可能是被利用的。这次陈南飞出现在端王次妃的丧事上,很可能就是为了把祸水泼给端王。否则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让京卫的人看见他?” 江枫问:“端王知道陈南飞那日出现了吗?” 思卿摇摇头道:“应该不知道。陈南飞的事我们瞒得很紧,端王应该以为他真的死了,不知道他刺杀我之后逃脱的事。” 江枫颔首道:“妾知道了。” 思卿将一封信从袖底取出,“这是陛下的手谕,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还有,方銙在此,自今日起,羽林左卫听从你的调遣。” 江枫却没有接,“妾斗胆问殿下,陈南飞,是哪一卫的指挥使?” 思卿道:“府军卫。” “那妾斗胆,就要府军卫。” 思卿恍然大悟:“你觉得府军后卫才是突破口,查府军卫,的确比查端王府容易得多。” 江枫颔首,“殿下想过没有,如果陈南飞不提前暴露,那关于刺杀妾的刺客,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皇后殿下您。大家都会认为,抚州案是叶相所为,而皇后想要杀妾灭口。” 思卿细细想了一会儿,轻声道:“所以陈南飞暴露,是个意外?那在他暴露前,你怎么能笃定,刺杀你的人不是我派去的?” “因为抚州案与叶相无甚关联。” “可是我并不知道抚州案与老爷子无甚关联,况且就算抚州案与老爷子无甚关联,老爷子也未必就一直和抚州地方毫无瓜葛。” 江枫沉默了片刻,还是道:“妾后来抓住过一个刺客,她招了。” 思卿追问:“然后呢?” 江枫含糊道:“她既然招了,妾便知道,要杀妾的,是何适之的人。” 思卿微微颔首,“我没有想到此节。那陈南飞暴露,很可能超出了他背后的人掌控,所以那天有人在广济渠边扔下了假佩剑示警。可假如陈南飞是何适之的人,为什么他们不希望我死呢?” 江枫道:“您死了,朝廷必然全力追查,他们就会暴露!也许他们还有更大的阴谋。” 思卿徐徐道:“近年来发生的事分散在四个地方,府军后卫里,宫中何宁嫔那里,叶府四房,你的身边。其实我原本哪个都不想查的,打算一锦被盖过去也就罢了,可是自打端王次妃出事,我开始担心如果不查清楚,怪事还会层出不穷。定藩再掺和进来,到时候就不是内耗了,直接能动摇国本。” “府上四太太那里的事,殿下想多了,也未可知。” “怎么说?” “殿下,”江枫凑近思卿,“兰蕊姑娘嫁了永宁侯府,听说这把戏又玩了一次,四太太房里这位姑娘本事可不一般,也许那次只是她做局陷害其嫡母而已。亲家府上的疏漏在于,这事情是如何走漏风声被端王他们知道的。” 思卿松了口气,“这倒是不要紧,叶府一向四面透风。只要不是有人做局存心挑拨,有其他心思,也就罢了。” 江枫叹了口气:“浣画已经没了,就算有人做局,也不过是想挑拨嘉国府和叶府,这局已不攻自破了。” “剩下的,端王次妃的事端王自己会查。他离开帝京,正是翻查府里的好时机,我便不插手了,免得端王妃难做。何宁嫔的事,我会查,有眉目以后,若同何适之有关,我会告诉你。最后剩下一个府军卫,就交给你了。”思卿起身绕殿走了两圈,又徐徐坐下,“你要查两件事,其一,刺杀你的府军后卫究竟是不是陈南飞指使的,府军卫如今是什么情形;其二,陈南飞身在何处,究竟是什么人,他背后究竟是不是何适之。” “妾想,还有其三,”江枫微微一笑,“那就是陈南飞和定藩有没有联系。” “不行!”思卿断然道,“这太危险!定藩如今身份敏感,在帝京肯定有眼线。我与陛下怕出事,都不敢让禁军拔掉他们的据点,只能盯着。你不要查,容易牵连府上。” “妾明白了,”江枫敛衽下拜。 思卿忽然想起一事,“武家伯父在京么?” 江枫摇摇头,轻声道:“伯父不在帝京,妾不会请他相助,殿下放心。” 思卿扶起她道:“多谢你。” 江枫却道:“妾是这世上最想查清陈南飞是谁的人,因为妾想知道,妾的杀父仇人究竟是不是他。殿下给妾查府军后卫的机会,应该是妾谢殿下才对。” 思卿微微一笑,轻声道:“江家姊姊,你也可以唤我思卿。” 送走了江枫,思卿身边的菱蓁进来收拾残茶:“奴婢听得急死了,舅太太已经抓住一个刺客了,那刺客也招了是何适之的人,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周张?” “交出刺客嘉国府就和何适之撕破脸了,”思卿凑近菱蓁,“你觉得嘉国府会把人交出来么?” 思卿与江枫算是既摊了牌,又结了盟,菱蓁私下问思卿:“姑娘,为什么一定要让舅太太去查?让程将军去查不好么?” 思卿摇头道:“不好,自查自纠,程瀛洲难做,也未必能查出什么东西。对了,何宁嫔的事,你怎么看?” 菱蓁轻声道:“何宁嫔的事,确实查不出什么来了。给她熏衣的小宫人已经死了,而且这个小宫人身上没有疑点。试图给何宁嫔下毒的侍女是她带入宫的陪嫁,一向忠心,且在宫里也没留下疑点。她是何府家生仆从,除了何府,没人能指使得动她。” “假如是何适之杀了她,那由头也是从她殿里走水使她落胎而起。如果她不落胎,以后多一个哥儿作为筹码,何适之未必会轻易动她。”思卿道。 菱蓁想了想说:“何宁嫔生前跋扈,得罪的人太多了,说不定是有人心生嫉妒,暗中害她。” “你觉得是谁?” 菱蓁抿了抿口脂,“姑娘没怀疑过周容妃么?越是毫无疑点的人,就越可怕。” 思卿忽然一笑:“她是太皇太后的人,咱们不能动。” “奴婢不明白,”菱蓁侧头看向思卿,“太皇太后已经没了,她也没了靠山。” 思卿道:“太皇太后在时,她若失了太皇太后的欢心,动她无妨。可是太皇太后已经没了,谁动她,就是对太皇太后不敬。” 菱蓁忽然问:“您为什么要再去查宁嫔的事?” 思卿道:“想看看是谁在禁中作耗,也想弄明白何适之和定藩有没有勾结。” “可是何适之想杀何宁嫔,不就说明他和定藩没有勾结吗?” “那也不一定,”思卿微微一笑,“就算何适之和定藩勾结,他们也可能完全相互信任,或许是何宁嫔的立场让他疑心呢?” “您为什么现在才查?”菱蓁又问。 思卿面色冷肃:“何适之在帝京,我不大害怕。他离开了帝京,也算是以退为进,反而让人害怕。” 晚夕萧绎来,想是忙了一日,十分困倦,倒头就睡。思卿忽然凑到他耳后问:“三哥,何宁嫔怎么死的?” “他不是自杀么?我都和你说了,我没杀她。” “我知道,我是想问,她为什么自杀?” 萧绎打了个哈欠,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是你的侧室!” 萧绎忽然顿了顿,轻声道:“我一直没动她,应该算仁至义尽了吧?怎么还想起问这个,睡觉睡觉。” 思卿追问:“新来的何美人这么老实,是不是你故意把何宁嫔死因透给她,说何宁嫔是不因为不听话被母家弄死的,吓得她不敢有所行动了罢?” 萧绎伸出一只手揽住思卿:“你得……谢谢我。这麻烦本是你找来的,我就说,人多事多,人少事少,你偏不听。你看,还要我给你解决。” 思卿立刻凑上去追问:“看不出啊,三哥你这防人之心想得可真多。我和她们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些,你是不是也一直这样防我?” 萧绎一笑:“是啊,我得防着你……多心。你有……一百二十个心思,你看,你一多心,我觉都睡不成。” 思卿没好气问:“行了,别浑闹。你说除了何适之,谁还有杀何宁嫔的动机?” 萧绎用被子半蒙住头,随口问:“谁啊?” 思卿无奈,伸出涂满蔻丹的手指指着自己,“当然是我啊。” 萧绎听了把被子一掀,翻身做起:“你没发烧罢?好端端地提她做什么?” 思卿被问住了,片刻后才道:“她给我托梦了。” 萧绎听了又倒头蒙上被子,“她给你托梦,又不是给我托梦。我要睡了,别问我,别再问我。” 思卿叹了口气。 思卿虽然让江枫查府军后卫和陈南飞,但是江枫对徐湘瑟和何适之幺子的事还存有疑心,可无论是京兆府、禁军还是江枫去查,无论是怎么查,结果都是意外。 江枫那日还听了一言半语,心知徐湘瑟看上了有妻室的杜嗣忠,依照杜嗣忠的君子性情,肯定不会抛弃结发之妻。徐湘瑟说不准是婚事不谐,赌气跑出府的。至于何适之的幺子流连青楼,是自己亲眼所见。何适之再怎么谋算也不可能算准徐湘瑟会看上杜嗣忠,且不会搭上自己独子的性命,那么这件事只能是意外。 于是江枫把目光转向了府军卫,可那边思卿查何宁嫔的事遇阻,这厢江枫拿到府军卫的方銙后进展也不顺利。府军卫新任指挥使唐鹏委婉地拒绝了江枫想调取府军后卫名册查看的请求。唐鹏的理由也十分充分:他调任府军卫指挥使之时,皇后也曾嘱咐他查府军后卫人事。既然唐鹏是现任府军后卫指挥使,府军后卫的人事,还是由他来查最合适。 江枫待字时曾出任刑部督捕前清吏司主事,颇得刑书杨万泉倚重,办事也算老练。她心知思卿让她来查,必然不希望她张扬。否则惊动御史台,必然会给皇后和嘉国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与唐鹏商议,唐鹏来查府军后卫人事,她来查陈南飞,前提是府军后卫需要配合她的行动。 江枫一面致书沈江东告知自己将重查陈南飞之事,一面开始搜寻端王侧妃停灵的慈恩寺周边。然而慈恩寺周边毫无陈南飞的踪迹。她唯一能查到的陈南飞出现在京畿的踪迹,就是陈南飞在她进京待嫁当日,在五福楼前出现过。而当时在场的除了她和沈江东,还有小敬王萧纡。 “沈大哥都唤我老九,五姐姐在世时也叫我老九,沈家嫂嫂不必这么客气,叫我老九就好。”小敬王不知道方才在何处鬼混,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脂粉香。 “这件事情其实我藏在心里很久了,能让你来查的人,肯定是皇后娘娘罢?走,我正好也借此机会告诉娘娘,省得日日夜夜睡不好觉。”小敬王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今儿娘娘在南苑,不在禁中,我也不换衣裳了。沈家嫂嫂,走,咱们去见皇后娘娘去。” 小敬王和江枫进了南苑,有一位面生的内人引路。小敬王一会儿夸她妆面好看,一会儿赞她衣裳时新,一口一个好姑娘,夸得那内人红霞斜飞,江枫在一旁十分尴尬。 “姊姊不必不好意思,”思卿戴着天鹅绒衬的髻,斜簪累丝金凤,转头笑道,“我这儿的丫头,从前都是老九的好姑娘。” “不对!不是!” 小敬王刚要反驳,思卿又笑道:“等到混熟了,全是他的好妹妹。” 说的满殿都笑起来,小敬王皱眉道:“三嫂又拿我寻开心。”说完把当日他带着春香楼的粉头们和两条恶狗在五福楼霸座和五福楼老板起冲突,恰好看见陈南飞路过,想让陈南飞收拾五福楼老板的事说了一遍。 “我那日瞧见一位小姑娘被九王养的狗咬伤,九王的狗看起来似乎有疯病。我害怕小姑娘得恐水症,所以杀了九王的狗把狗脑掏出来给了小姑娘,所以和九王以及陈南飞起了一点儿冲突。”江枫接口。 思卿问:“后来呢?” 小敬王道:“后来沈大哥恰巧路过,那我和老陈不得识趣点儿,我就拉着老陈去对面酒楼喝了两壶,老陈喝了挺多的。我要送粉头回春香楼,老陈死活不去那种地方,就散了。晚上我就听说他落水死了。可能他真的喝多了,失足?” 思卿摇头:“他身手很好,不会这么轻易淹死。” “三嫂怎么想起来查这个?”小敬王忽然问,“臣弟看您气色不好,该少操些心才是。” “你也看出我气色不好了?”思卿忽然问,“不瞒老九你说,最近陈南飞天天给我托梦,说他死得不明不白,让我查清楚。我被吓怕了,日日辗转难眠,才想起来要查的。”托梦这个借口实在好用,思卿一时懒得再去找其他理由。 小敬王大吃一惊:“他竟然不来找我?不不不,又不是我杀的他,他干嘛找我?可是也不是三嫂杀的他,他找您干嘛?说起来,老陈这个人虽然无趣,办起事来还是挺上心的,之前我还送给他一把剑呢。三嫂……” “嗯?” “我这就去给他做水陆道场,给他念经超度,让他不要再扰您。还有,沈家嫂嫂还要查什么,我帮忙!”小敬王拍胸脯道。 思卿道:“好,你去罢。多请几个和尚道士无妨,银子我回头给你送去。” “臣弟告退。”小敬王一溜烟不见了。 “也许事涉端王,老九帮你也成,只是别让他知道陈南飞刺杀我不成还活着的事,”思卿忍住笑问,“为什么给唐鹏让步?” 江枫敛了笑容:“我和唐鹏的目的一样,不能内耗。” “好,”思卿道,“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枫告辞后,萧绎穿着家常道袍走出来,轻声问:“陈南飞的事,禁军查过很多次,都没查出来,沅西的夫人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思卿一笑:“人家没成亲前在刑部时都是卓异,总不能因为人家成了亲,就小看人家。” 萧绎复问:“那你为何现在忽然想再去查?” “两个原因,”思卿拔下珠钗拨弄着穗子,“其一,之前查,总是把府军后卫和陈南飞分开来查,其实二者一而二,二而一,这次合在一起查,说不定有新线索;其二,三哥想要削藩,在削藩前,难道不想要一个稳定的后方么?” 萧绎点点头道:“嘉国夫人的确是可用之人,不过你让老九掺和进去,不怕他帮倒忙么?” 思卿复笑:“老九精明入骨,怎么会帮倒忙呢?” “正因为他精明入骨,你让他办差,他才会故意帮倒忙。”萧绎沉吟。 “三哥你的疑心病是不是可以省省了?” “我这只是为了万无一失。” “老九不可能帮倒忙。” “为什么?” 思卿无奈:“陈南飞的事,他有疑心,也有嫌疑。” “怎么说?”萧绎追问。 思卿道:“他是帝京城里最后一个见过陈南飞的人,之后陈南飞就‘死了’。” 萧绎皱眉:“陈南飞没死啊。” 思卿道:“你的疑心病关键时刻怎么不管用了?是,陈南飞没死,我差点死了。外人眼里端敬二王一体,他是端王的好侄儿,端王看我不顺眼,有杀我的动机。” “说到这儿了,”萧绎忽然想起一事,“你好像从来不担心陈南飞会寻仇去杀你兄长。” “我兄长身手比我好无数倍,且比我精明。再说了,他去杀我兄长干什么,他又不知道……”思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哦,三哥你说的不是我阿兄,是叶兰成?” 萧绎无奈道:“叶兰成不是你兄长?” 思卿皮笑肉不笑得笑了笑,说了句“不是”,迅速走开了。 萧绎连忙道:“你别急着走。” 思卿一个转身,步摇打在脸颊上,打得生疼。她一把抓下步摇问:“怎么了?” “看看这个。” 思卿接过一封折子看了看,“端王的密折?” 萧绎颔首。 思卿一目十行看完了,丢给萧绎,面色转沉:“这么说,端王次妃是定藩的人毒死的?” 萧绎接过折子道:“她的陪嫁侍女是定藩的人,应该就是定藩下的手。我想不通,定藩为什么要这样做?” 思卿冷笑:“这位次妃没想到你直接拿着那张纸条找端王去了,暴露得太快,只有猝死,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又或者她此举不过是试探你与端王之间的芥蒂有多深,看看能否离间。” 萧绎道:“你说的也是。” “我有个疑问,”思卿慢慢把步摇插回发髻,“你说端王次妃既然是定藩杀的,那何宁嫔是不是定藩的人下手杀的?” 萧绎叹了口气道:“如果定藩想要挑拨你与何适之的关系,你说的也有可能。” 思卿敏锐地捕捉到了萧绎闪烁的目光,轻声问:“三哥,你还知道什么?” 萧绎猛然回头:“我还知道,宫里人多事多,人心叵测,你谁都不要相信。” 思卿一笑:“包括你?” 萧绎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思卿转身边走边道:“那我等你和盘托出那一天。” 第二十九章 险象环生 江枫从南苑出来,在慈恩寺附近转了两天毫无进展,于第二日晚间穿着簇新的道袍,戴一顶沈江东的网巾,独自一个人去了春香楼。 这日恰好赶上春香楼门庭冷落,江枫一出现,便被一群姑娘围了起来,递汗巾、倒茶水、喂果子,粉头们只差没滚到她怀里。 一开始江枫还算淡定,时间久了有些支应不住,恰好此时门首传来一声“姑娘们都去哪儿钻沙了”,才给江枫解了围。 江枫一抬头,只见小敬王大摇大摆走进来。江枫还没回神儿,小敬王已经掩口大惊:“沈家嫂……”还好又急时收住,“沈兄弟来了?不怕嫂嫂吃醋?” 江枫松了口气。 小敬王显然是春香楼的熟客,片刻功夫把老鸨姑娘都支应地团团转,然后抖抖袖子领着江枫进了一处雅间。 江枫四下搜寻了片刻,小敬王笑道:“嫂嫂放心,没人偷听。对了,嫂嫂怎么来了?” “之前京卫已经把陈南飞摸得差不多了,我来,是来找线索的。”江枫单刀直入。 小敬王疑惑:“啊?春香楼找线索?” 江枫颔首:“对。” “这是为什么啊?” “禁军此前查陈南飞,都是查他家里有什么人,平时爱去哪儿,但是却没查过他不爱去什么地方。”江枫答,“我记得您说,您最后一次见陈南飞,他不肯来春香楼。” 小敬王想了想,点头道:“对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又没成亲,为什么不肯来春香楼?” “沈大哥没成亲那会儿也不肯来春香楼啊。” 江枫愣了愣,轻声道:“九王,陈南飞生前经常逛其他的勾栏瓦舍,唯独不肯来春香楼。除了您约他这次,有一次杨大司寇约他,他也不肯来。” 小敬王听了道:“那是有点儿蹊跷。” “不仅如此,陈南飞不肯来春香楼,却叫过一个春香楼的姑娘的堂会。”江枫道。 “谁啊?这儿的姑娘,我基本都熟。” “这姑娘还有点儿古怪,她后来别处高就,去了藏春楼。我来,就是想弄明白这位姑娘为什么走?” 小敬王听了说:“懂了,沈家嫂嫂你等着,我……” “我没带人,让你的人去找府军卫的唐鹏来。”江枫打断了小敬王的话。 “啊?”小敬王有些不情愿,“要多少人手,我都有,不叫唐鹏那个呆子不成么?” 江枫笑了笑:“不行。皇后殿下让我和府军卫一起查,我们不能彼此隐瞒争功,坏了大局。” 唐鹏来的很快,想来思卿告诉了他小敬王参与查案的事,所以他瞧见小敬王并不吃惊,只拱手道:“九王,嘉国公夫人。” 江枫便把所查之事告诉了唐鹏,“我和九王觉得或许可以从藏春楼这位姑娘身上找到一些线索。” 唐鹏颔首,“嘉国夫人说得对,也许……” “嘘……”江枫忽然四顾,轻声道,“我们中招了。九王带了几个人,唐指挥使带了几个人?” “我没带人。”唐鹏先说。 “四个,”小敬王伸出四根手指,“怎么这么头痛?” 唐鹏猛然起身,江枫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别运功”,就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枫一觉醒来,听见些笑语和丝竹声,她扶了扶网巾抬起头,立时就有皓腕送上茶来,笑道:“公子怎么睡得这么沉呀?” 江枫一个激灵,下意识要拔袖管里的剑,一抬头只见满桌子残杯冷炙,小敬王兀自在桌边昏睡不醒。江枫见小敬王无恙,把剑暗暗收了,伸手拍拍小敬王:“九王!九王!”环顾四周,只见五六个粉头打扮得粉妆玉琢来献殷勤,却不见了唐鹏的踪迹。 小敬王醒来,迷糊了片刻,忽然大叫:“春香楼几时成了黑店!看爷不……” 他这一叫门外跟来的王府随从探头探脑:“爷,怎么了?” 江枫心知有异,勉强笑:“无事,喝高了。”又问粉头,“我们的同伴呢?” “没瞧见呀,那位爷台应该是喝高了,如厕去了罢?”粉头殷勤回答。 “胡说八道……唔……”小敬王待要反驳,被江枫暗中扭了一把,江枫吩咐王府随从,“看看唐先生去哪儿了。”转头对粉头们道:“你们到里间去,唱个曲儿我们听。” 粉头们退进里间,舒皓腕,展歌喉,江枫轻声道:“九王醒醒神儿,此事有诈,我们人少,先看看,别冲动。” 小敬王一惊:“我们刚才上来没吃菜,哪儿来的酒菜?唐鹏呢?” 正说着,王府随从进来,小敬王问:“你们刚才做什么去了?” “回爷的话,小的们一直在楼下正对着爷的包厢的地儿,刚才闲着嗑了一会儿瓜子儿……” “唐指挥呢?”江枫打断问。 “回这位爷,小的们没留意,打听了一圈,唐指挥使方才出去了,出去有小半个时辰了。” “什么?”小敬王大怒,“他想做什么!” 江枫复问:“方才都有什么人进过包厢?” 王府随从想了想答:“送菜的,送酒的,还有姑娘。” “谁送的酒菜?” 王府随从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对了,小的想起来了,应该小厮送了酒菜,唐指挥使开门接的。” 江枫问:“你看清了?” 王府随从谨慎道:“小的……没看清脸,看衣服是唐指挥使。” 江枫颔首:“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唐鹏为什么……” “嘘……”江枫轻声道,“这一曲唱完了,我们出门找唐鹏。九王,自然些,也许有人在下套,别让旁人看出异常。” 小敬王低声道:“会不会是唐鹏……方才我们好好的,唐鹏一来我们就被迷晕了,他会不会有问题?” 江枫道:“不管他有没有问题,陛下和皇后殿下任命他为府军卫指挥使,一定有理由。” 小敬王想了想,轻声道:“唐鹏平日爱板着脸,做事循规蹈矩,看不出什么问题啊,或许三哥三嫂被骗了?” 说着一曲终了,二人离座,小敬王付了银子,叫上随从,不耐烦地应付了老鸨几句,同江枫出了楼。 一出楼,小敬王就大骂随从是废物,又要叫禁军来搜楼,被江枫制止。江枫道:“看起来没人跟着我们。九王,我们安然无恙,没有搜楼的理由,找到唐鹏要紧。” 小敬王问:“怎么找?” 江枫叹了口气:“他是府军卫指挥使,自然让府军卫的人去找。”说完交代了一名王府随从几句,让他去府军卫衙门报信。 “九王回去罢,也许我们被人盯上了,并不安全。”江枫又补充道。 “沈家嫂嫂你呢?” “我得去藏春楼探探那个姑娘的虚实。” 小敬王疑惑:“那姑娘既然现在在藏春楼,嫂嫂为什么要来春香楼找人?” “我不是来找人的,”江枫答,“我本来想探探她旧时底细。可是如今春香楼有古怪,我不能问了,只能去见她。” “我陪嫂嫂一起去。” “不成,九王跟着太点眼了,想必九王在藏春楼也有不少熟人吧?” “嫂嫂一个人太危险了,我知道嫂嫂不带从人,是怕给嘉国府找麻烦。我可以多叫些人跟着我,我们分开进藏春楼。若嫂嫂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江枫想了想道:“那也行,九王带人先进去,我落后一步。” 两人从春香楼出来分开走路,小敬王先进了藏春楼。江枫想起上次在这附近看见过风流潇洒的何适之之子,转头这位何大少就没了,不禁叹了口气。江枫站在原地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四下搜寻,见没人跟着,方才进楼,开口就要见“淑则姑娘”。 老鸨赔笑道:“这位爷,淑丫头病了,您看……” 江枫将一大叠银票丢过去,“就说两句话。”想了想又觉得言语不妥当,“温存温存,还不成么?” 老鸨接了银子,犹豫着,还是领江枫到了淑则的房门口,江枫道:“我自己进去。” 老鸨脸上的粉笑的直往下掉渣儿,“晓得,晓得。看爷这般猴急,我就不打扰了,您请便。” 小敬王一直在对面看着,见江枫进去大约一盏茶功夫就退了出来,觉得奇怪,于是跟着江枫出了藏春楼。 两人在楼外僻静处汇合,江枫道:“那姑娘死了。” “什么?谁杀的?” 江枫摇头:“不知道,应该是刚刚死的,室内没有打斗的痕迹。” 小敬王倒退一步,“唐鹏,会不会是唐鹏杀了她?” 江枫道:“不能确定,找到唐鹏再说。九王,我出来时还没人发现那姑娘死了,我可能有麻烦。近来别再见我,告诉皇后殿下……” “快!快!人没走多远,那个戴网巾的小白脸刚出去……”有人吆喝。 “五城兵马司的人?这么快?”小敬王大惊。 正说着,明晃晃的火把照在二人脸上,老鸨惊叫:“是他!是他杀了淑丫头!” 江枫刚要说话,却被小敬王拽到身后:“怎么?诬陷爷杀人?” “不是……”老鸨刚要反驳,小敬王大喝,“你住口!老东西,知道爷是谁吗?” 老鸨这才看清小敬王的脸,吓了一跳:“敬王爷?王爷恕罪!奴家……” “这鸨子惯好折磨姑娘,说不定她自己折磨死了姑娘,胡乱攀咬。你们,你们给爷我好好查查。”小敬王道,“你们长官呢?长官逛窑子去了?” 几个九城兵马司的小吏咬了耳朵,先给小敬王行礼,然后道:“九王恕罪,那姑娘,是被一剑封喉杀的,所以……” “人是我杀的,来吧,来抓我。”小敬王吼道。 鸨子已经昏了头,不明白小敬王为何要卷进来,也不敢说话。 江枫见僵持不下,拨开小敬王的手,“我是最后一个见淑则姑娘的人。” “沈……” 江枫暗中用剑柄怼了怼小敬王,“我进去的时候,淑则姑娘已经断气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觑了觑小敬王,对江枫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不行!”小敬王断然道,“你们知道她是……”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跑了,就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江枫道,“九王,不必多说了。” 小敬王急得面色通红,小声道:“沈家嫂嫂,你跟他们走了,明儿我怎么去见三嫂?” 江枫小声道:“如实禀告。”说完对五城兵马司的人道,“走吧。” “且慢!”暗中忽然有一大队人马,领头的走近小敬王,行礼道:“九王。” “老程?你怎么来了?”小敬王吃惊道。 匆匆赶来的程瀛洲不答小敬王的话,只匆匆行了一礼,转头对五城兵马司的人道:“京卫办事,行个方便。” 小敬王忽然反应过来:“老程你来的正好!虽然上十二卫绕开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拿人于礼不合,但是他们几个不说,没人会知道。” 五城兵马司的人面面相觑,程瀛洲道:“你们也看到了,敬王爷在这里,禁军也在这里,不想给你们上官找麻烦,就把事情交给我们。” 小敬王道:“不错!还有,闭上的你们的嘴!倘若让御史台听见一丝一毫风声,惹到那群乌鸦,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们!” 五城兵马司的人见事情越闹越大,也不敢得罪小敬王和禁军,只好退让离开。程瀛洲命人抬走淑则的尸首,小敬王又威胁了老鸨一番,众人才掉头往府军卫衙门去了。 “你怎么来了?”小敬王问程瀛洲。 江枫则问:“程大统领,找到唐鹏了么?” 程瀛洲道:“接到了九王报的讯,得知唐鹏失踪,觉得蹊跷。皇后曾嘱咐臣注意九王和嘉国夫人的安全,臣才跟来的。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唐鹏。” 小敬王道:“不对啊,我的小厮说唐鹏是自己走出春香楼的。” 程瀛洲摇头:“不对,有一个穿着唐鹏衣裳、戴着斗笠走出春香楼的人,未必是唐鹏。” 小敬王还要说些什么,江枫抢先道:“事有蹊跷,劳烦程将军搜寻唐指挥使下落,余事明天禀报了皇后殿下,再做定夺。” 程瀛洲颔首,复问:“敢问嘉国夫人,唐鹏是怎么失踪的?” 小敬王接话说:“沈家嫂嫂怀疑一个起先在春香楼、后来去藏春楼的姑娘,就是刚才死了的那个。我们在春香楼查线索,通知了唐鹏。唐鹏一来,我们就被迷晕了,等我们醒来,唐鹏就不见了,只剩下一群粉头。” 程瀛洲疑惑:“按照唐鹏的身手,不应该呀。” 小敬王又道:“所以我们怀疑是唐鹏放的迷烟。” “不对,”江枫插口,“唐鹏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小敬王道:“争功呗?” 江枫还是摇头:“可是这姑娘死了。” “或许是他杀的……不会吧?难道说,唐鹏有问题,所以杀了这姑娘灭口?”小敬王问。 程瀛洲则说:“唐鹏应该没有问题。” 小敬王一个冷战:“陈南飞失踪后,直接就死了,唐鹏不会……” 江枫道:“一是找人,二是查这姑娘的死因,先做这两样吧。今日多谢程将军解围,可这两件事还是由我们来做罢。” “五城兵马司的人不会乱说罢?”小敬王还是有疑虑。 “不好了!”有程瀛洲身边的禁军来报,“不好了,方才那些五城兵马司的人在藏春楼边,被杀了!他们衙门的人正追过来呢!” 江枫深深吸了口气,“九王,程将军,这是找我的。程将军放下这姑娘的尸首,快走,别粘上这事。” “不!”小敬王道,“放下尸首,沈家嫂嫂和老程走,我来顶。” “不成!”程瀛洲和江枫异口同声,程瀛洲道,“自然是九王和嘉国夫人走……” “你们谁留下都会牵连皇后,我不会!”小敬王道,“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江枫道:“那也不行!” “沈家嫂嫂想想三嫂的处境!”小敬王急道,“你能顺着线索查下去,我不能!” 程瀛洲忽然想明白了倘若事情再牵扯上思卿的后果,于是当机立断道:“嘉国夫人,敬王爷说的有道理。”复对小敬王道,“九王一切小心。” 江枫自付说服不了程瀛洲和众禁军,于是说:“尸首带走,死无对证,九王不要松口。今晚,多谢九王了。” 江枫与程瀛洲绕过几条街巷,到了僻静之处才停下来。江枫道:“有人追着我,及时灭了口,不知道会是谁。” 程瀛洲问:“嘉国夫人,您怀疑谁?” 江枫坦言:“我怀疑唐鹏。毕竟告诉皇后殿下在慈恩寺周围见过陈南飞的就是唐鹏,但是我在慈恩寺周围什么都没查出来。” 程瀛洲叹了口气道:“按理说应该不会是唐鹏。” 江枫颔首道:“我知道,但是眼下最可疑的只有他。程将军,这儿离我们府上不远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去九王那边瞧瞧,别再闹出什么事。今儿太晚了,明日我再去见皇后殿下。” 程瀛洲应了,两人拱手别过。 江枫次日进南苑见思卿时发现小敬王已经在座,见了礼,思卿让她坐下,只听小敬王接着对思卿道:“后来那鸨儿改口说是自家姑娘跑了,她想讹人,讹诈在了我身上。五城兵马司的人问我怎么处置,我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思卿问:“那几个被杀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呢?” “他们和我们分开后,旁边的食铺里有食客曾经看见过他们,所以可以证明他们的死和我们无关。”小敬王掏出手巾擦了擦鬓角,“昨天真是吓死臣弟了?” 江枫插言问:“二位殿下,有唐鹏的消息了么?” 思卿摇头,小敬王一拍大腿道:“我就觉得唐鹏有问题,他一出现,我们就被迷晕了。” 江枫见思卿面色有异,于是说:“昨儿多谢九王解围。” 小敬王道:“沈家嫂嫂未免太过客气,昨儿那是我应该做的,那五城兵马司不敢找我麻烦。” 思卿道:“这么说藏春楼的鸨母是唯一知道底细的人,怎么处理?” 江枫沉吟:“总不能杀了,现在杀,太过点眼。” 小敬王摇摇头:“不必害怕,那老鸨可精明了,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嘴。要不上次何适之那儿子和徐家小娘子在藏春楼附近出事,她都能安然脱身。等我找个机会,再去威胁她一番。” 这时霞初进来禀报道:“程统领求见。” 思卿道:“让他进来。” 程瀛洲入内行礼,思卿问:“如何?” 程瀛洲道:“藏春楼的姑娘和五城兵马司那几个人都是一剑封喉,从伤口来看,剑锋非常薄。” 思卿皱眉:“剑锋很薄?可以藏在腰间的软剑?” 小敬王大惊:“唐鹏的剑不就长的那样么?” 思卿面色一沉:“姑娘的尸首处理掉,继续找唐鹏。” 程瀛洲轻声问:“殿下,唐鹏失踪的事藏不住怎么办?” “陛下派唐鹏去城外的神机营公干了,”思卿美目一扬,“老程,你小心行事。” 程瀛洲道:“微臣明白。” 小敬王也起身道:“那臣弟也先告退。” 思卿颔首道:“老九,你自己也小心。” 江枫也意欲告辞,思卿笑道:“江家姊姊慢走,针工局送来了时新衣裳,你来瞧瞧。” 程瀛洲和小敬王见状就先退了出去。 第三十章 白纸糊窗 室中只剩下思卿、江枫和霞初,思卿问:“藏春楼的人忽然改口,是因为你去寻武老伯了吧?” 江枫轻声答:“回殿下,是妾去寻了武家世伯留在帝京的管事。” 武振英同帝京三教九流破皮无赖一向熟识,青楼肯听武振英的话也不奇怪,思卿点点头道:“这次的事来的又急又快,这么着也就罢了,下次不要再寻武家伯伯帮忙了。” 江枫答:“妾记住了。敢问殿下,是不是觉得唐鹏……” “事情肯定不是唐鹏做的,”思卿笃定道,“有人想把水搅混。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藏春楼的那个姑娘,死了。有人趁机泼脏水,没成功。” 江枫眼波一转,微微颔首道:“殿下说的是。” “我要回禁中了,我回禁中以后,我们见面就没这么便宜了,所以今儿我把霞初给你,”思卿唤过霞初,“有事让她传达,她在帝京的时日比我们都久,又是嘉国府出来的,说不定也能帮上你。” 江枫称谢,思卿又道:“我还有三点嘱咐你,其一,陈南飞没死的事情程瀛洲和唐鹏都知道,但是这件事不能让老九知道;其二,我已经告诉老程,让他不要介入此事介入得太深,以后他能帮助你的十分有限;其三,今日以后,事情全权由你调度,府军三卫听你指挥,我不再过问。” 江枫疑惑:“殿下的意思是殿下……” “我不再过问,”思卿解释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哪怕不合规矩也没关系。倘若有事,只要不牵涉通敌叛国无可辩驳之罪名,我都会尽力帮你遮掩。” 江枫道:“多谢殿下。” 思卿叮嘱道:“找唐鹏不过是个幌子,既然有人想拿唐鹏失踪扰乱我们的视线,那我们就去查唐鹏的下落。一边查唐鹏下落,一边找背后的搅乱此事的人。” 江枫起身意欲告退时,只听思卿忽然唤住江枫,“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其实……” “殿下,”江枫微微一笑,“您不必说。说了,戏就演不真切了。” 思卿会意,起身道:“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小敬王和程瀛洲先走一步,出了南苑,小敬王道:“三嫂说,是因为陈南飞给她托梦,她才想查陈南飞死因的,我觉得这个说法好牵强。如今看来,三哥想要撤藩,帝京城里三哥身边都藏着这么多歹人,难怪撤藩前三哥想要查陈南飞的死因。” 程瀛洲道:“九王说的是,这事情实在古怪。” “接下来怎么办?”小敬王问,“三嫂让我们找人,那我们去找人?” 程瀛洲沉吟片刻轻声道:“那就先找唐鹏。” “我带人从东往西搜,你带人从西往东搜,”小敬王道,“昨儿城门加强了戒备,唐鹏应该没出城。” 程瀛洲问:“那嘉国夫人那边,不用说一声?” 小敬王道:“我来说。” 小敬王同程瀛洲分头行动,他本人却顾虑给江枫再被人盯上,所以没有再去找江枫。江枫带着霞初回了嘉国府,也没去查唐鹏的下落。思卿曾送给江枫一串珠子,坠有茜色流苏,虽然珠子不大,但颗颗均匀饱满,光泽莹润,江枫一直戴在手腕上作软镯。更衣时没摘,没想到出去一趟,竟然不见了。江枫正想那珠子,霞初问:“夫人,咱们怎么办?” 江枫道:“等。” 霞初点点头,感慨道:“奴婢好久没回来过了。” 江枫唯恐她想起沈浣画伤心,于是说:“我想,近来府上可能不太平,你自己也多小心。” 霞初道:“夫人,大姑娘有什么事瞒着您?” 江枫摇头道:“你在殿下身边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那您为什么不弄明白?” 江枫笑了笑道:“眼下还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 “夫人也这么高深莫测的,”霞初道,“起先跟着我们姑娘,只觉得大姑娘比我们姑娘心思细密,每每遇上事情,总能找出解决的法子。后来跟了大姑娘去,越发觉得大姑娘和我们姑娘不同,杀伐决断起来,叫人害怕。” 江枫道:“殿下若无杀伐决断之能,早就让人杀了。” 霞初叹了口气,“那倒也是。”复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江枫忽然道:“等。殿下有事不曾告诉我,我也有事瞒着殿下。” “啊?” “殿下不让我找武老伯帮忙,但是我昨儿已经让武老伯的人去遮掩藏春楼的那位淑则姑娘的死,武老伯的人肯定也好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武老伯的人一好奇,就会帮我查淑则姑娘的过往。” 江枫正说着,嘉国府管家老夏进来,“夫人,门首一个闲汉送来的。”说完递来一封信。 江枫接过展开细读,霞初问:“夫人,信上写着什么?” “武老伯那边的人来的信,”江枫道,“藏春楼和春香楼的鸨儿打了个赌,春香楼的鸨儿输了,就送给藏春楼一个姑娘,就是淑则。” 霞初问:“那这位姑娘,还有什么问题吗?” 江枫道:“有,何大少和徐家小娘子出事前,她是最后一个见过何大少的人。” 霞初吃惊,“她有杀何家公子和徐家小娘子的嫌疑?” 江枫面有异色,霞初问:“要不然,请九王来一起谈谈?” 江枫摇头道:“不,他找人,我下套,我们各行其是。以防万一有人出事,大家都被困住。” 晚间霞初和花影坐在天井里说话,花影道:“当初若是你跟了夫人,不跟亲家姑娘,我们就能天天在一处了。” 霞初笑道:“你多早晚都要嫁人的,哪里能天天在一处呢?我跟了大姑娘去,也是咱们姑娘的意思。” 花影垂头道:“咱们姑娘是怕亲家姑娘过的不好,才叫你跟去罢?” 霞初不免垂泪道:“说起咱们姑娘,我心里还是难受,好好儿的,说没就没了。我们一处长大,以前我从未想过她会……” 江枫在室内听见了,提起裙子走出来,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有话说。快进来瞧瞧,我把匣子里头的花儿都翻出来了。” 霞初和花影走进来,花影笑道:“偏您不爱花儿粉儿的。我竟然不知道,这里头已经攒了这么多珠花。” 江枫拿起一支绒花给花影插在鬓边,笑道:“我嫌麻烦,不耐烦戴这个。你们自己挑几对儿。” “说起来,”花影走到一边,拉开抽屉,寻出一个盒儿,“公爷新送回来的扬州绒花儿,太太您还没瞧瞧呢。” 江枫想了想说:“我记得那边屋里有个螺钿盒子,你拿了来,给承平伯夫人装一盒,等哪天我拿了去。” 花影去了,霞初问:“夫人,咱们真的什么也不做?” 江枫笑着摇摇头,霞影正待说话,二门一个管事跑进来:“不好了!京兆府、五城兵马司、刑部还有禁军!都来了!” 霞影大惊失色,老夏进来道:“夫人您出去看看罢。” 江枫对霞初道:“你看,自己找来了。” 原来五城兵马司在废弃的枯井里找到一具无头尸,腰藏软剑,可能是失踪的唐鹏。而尸首心窝插着一柄短剑,正和江枫平素用的一模一样。 江枫昔日的上司、刑部尚书杨万泉亲至嘉国公府,从前江枫在刑部数年,一直对杨万泉隐瞒自己与嘉国府有婚约之事。后来杨万泉知道了她是沈江东室,还推她出去查抚州案,那案子又十分诡异,两人再见面,杨万泉十分尴尬。因见杨万泉言语支吾,江枫笑道:“唐指挥使不是去城外巡视京营了?怎么死了?” 杨万泉只好说:“唐将军……之前……不见了。” 江枫微微一笑:“大司寇不必为难,我还有诰命在身,刑部狱我是不会去的,你们可派人在嘉国府附近戒严。这柄短剑我之前就丢了,但凭一柄剑,也不能定我的罪。况昨日晚时,我曾见过九王,有不在场的证据。” 杨万泉松了口气,连忙颔首,江枫又说:“皇后殿下身边内人在此,你们戒严前,得先放她回禁中去。”说完执霞初的手道,“我贡予殿下的仪物,还请内人带回。” 两人转身入内室,江枫拿出一柄短剑交给霞初,霞初大惊:“您的剑不是在这儿吗?他们做假证!” 江枫道:“你听我说,别的你都不要管,你回去把这剑交给皇后,殿下自然明白。快走,一会儿宫门下钥了。” 江枫一出事,小敬王和承平伯夫人最先上门,被江枫隔着禁军和刑部的人打发走了。小敬王暴跳如雷,进宫求见思卿,思卿托病不见。于是小敬王又求见萧绎,萧绎则表示如今找不到唐鹏,也找不到江枫杀人的其他证据,事情陷入了死局。 而最诡异的事情莫过于在江左的沈江东对于自己夫人的事沉默不言,大有倘若自己的夫人真的出事他就直接休妻的架势。此举太过薄情,沈江东一时被一干帝京贵妇名流骂了个无算。 事情僵持了近一个月,小敬王每日四处打转,案子毫无进展。端王虽然离京,康王等一干亲贵受了何家挑拨,开始暗中活动,指使御史台上书,要把江枫移送看管。此时思卿终于表态,命身边的尚服局女史霞初到嘉国府去“小住”。此举大违成例,思卿的表态更是激起了亲贵的怒火,萧绎不管,杨万泉再也无法居中调停,三法司带人登门,要将江枫移送至京兆府或刑科。 这日江枫穿了件佛头青大袖衫,头戴金丝云髻,耳边还挂了一对赤兔金坠子,霞初急道:“太太,你还有心思打扮?快想想主意啊!” 花影进来道:“夫人,不好了,人进了二门了。” 霞初恨声道:“我去!” 江枫拦不住,由着霞初去了。霞初在思卿身边颇有头脸,刑部的人也不敢得罪,只好把公文念了一遍又一遍。这时江枫姗姗来迟,环视四周刑部的人和禁军,忽然笑道:“是来抓我的?” 刑部为首的主事名唤岳文康,当年曾和江枫共过事,此刻十分为难:“嘉国公夫人,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禁军却等不及,为首的禁军一挥手,禁军先聚拢上来。刑部的人乐得禁军出头,并不上前。 江枫忽然笑笑:“报仇心切?你们是哪一营的?哪个指挥官领兵?” 为首的禁军道:“我们的指挥使大人给您杀了,您忘了?” 江枫道:“原来禁军已经给我定罪了?谁杀了你们的指挥使,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既然你们是府军卫的,你们现在要听我的。”说完高举方銙,府军卫众人面面相觑。 “以这个院子为轴心,向外给我守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离开。谁要是想违令,陛下手谕在此,我先送他去见阎王!” 嘉国府内刑部和禁军的关系忽然逆转,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此时天色已晚,江枫也不理会众人的目光,自回房内端坐闭目休息。 霞初走进来,小声道:“您和大姑娘都原来事先计议好了?” 江枫摇摇头,“没有,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霞初问:“今晚这是……” 江枫笑道:“逼他们到绝处,我们才好钓鱼。” 入夜,有黑衣刺客入嘉国府行刺。刺客悄然绕过了禁军的封锁,潜入江枫室中,持长练靠近江枫床榻的锦被。 “想帮我上吊自尽么?”刺客一回头,江枫笑吟吟对他道。 刺客大惊,江枫一挥手,命府军卫众人道:“捉活的,当心有暗器,卸了他的下巴。” 江枫一夜没睡,次日清晨“久病”的思卿忽然离开禁中,前往南苑,并令江枫带人到南苑相见。这日当出门赏秋的康王遇到应诏前往南苑觐见的“失踪”且“没了头”的唐鹏时,吓得一口气没上来,瘫在轿子当中。江枫半路正巧遇见,于是问:“这是怎么了?” 霞初道:“看起来是康王府的,咱们别管了。” 同样应诏前往南苑的还有小敬王,小敬王一见众人,大声道:“三嫂!为什么就瞒着我一个?我这一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感情你们全都在骗我。我说呢,那日去见三哥,三哥一面训我,一边憋着笑,我就说……” 思卿安抚道:“好了,这次多亏了你四处游走,蒙蔽了他们的视线,引出了背后的人。现在刺客捉住了,交给你来审,如何?” “当真?”小敬王疑惑,“御史台那些忘八不会说什么?” “上十二卫绕开三法司审讯是不对,但是他们起先要胡乱兴狱,如今害怕还来不及,不敢多说。” 小敬王兴奋道:“在哪儿呢?刺客在哪儿呢?领我去。” 思卿向程瀛洲一颔首,程瀛洲领小敬王退下了。 思卿见小敬王退下,笑道:“唐鹏,你再不出现,嘉国公夫人可要顶不住了。” 唐鹏连忙谢罪,江枫便笑道:“时间这么紧,不干唐指挥使的事。” 霞初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殿下命奴婢回嘉国府,就是让太太明白唐指挥回来了?” 思卿道:“就是这样。”说完拿出短剑,“我们还是换回来罢,我那一柄,可不如你这一柄干净。” 江枫也取出短剑,两人交换回来,霞初道:“是了,我就觉得这剑眼熟,还觉得奇怪呢。原来您在下套?” “下套的不是我,”思卿笑道,“唐鹏,你来说。” 唐鹏道:“那日臣和九王、嘉国夫人被迷晕,有人带臣离开春香楼,想杀了臣嫁祸九王和嘉国夫人。臣那时已经过了迷烟的药劲,和他交手,杀了他。后来臣报知殿下,殿下说不如将计就计,让臣砍下他的头,把他伪装成臣的模样。” 思卿道:“依照你的身手,不可能剑不出鞘就被人杀了。所以当程瀛洲找到无头尸时,我添了一把柴,把我的短剑插在了尸首上。正好那剑,江家姊姊也有一柄。” 江枫疑惑:“唐指挥去了何处?” 唐鹏道:“原本打算藏在附近观察他们有什么阴谋的,可是一则害怕被发现,二则想着我‘死了’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所以与殿下商议,去查了那件事。” “府军卫名册上死的蹊跷的那几个人?”江枫问,“唐指挥使要亲自查府军卫人事,是查出了什么,他们才要杀你灭口罢?” “是,”唐鹏道,“所以臣按照之前的线索去了一趟泰州,查了那几个人的底细。那几个人的亲属,果然有问题。” 思卿问:“是受了陈南飞的大恩吧?” 唐鹏道:“殿下猜的不错,陈南飞去见过这些人的亲属,给了他们许多银子。” 思卿追问:“陈南飞何时见过这些人的亲属?” 唐鹏轻声道:“刺杀娘娘失败以后。” “都不是外人,”屏风后人影绰绰,“我出来了?” 思卿笑道:“出不出来,还不是你说的算?” 萧绎听了抬脚进来,众人连忙行礼,萧绎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问:“陈南飞在府军卫里发展的刺客,都是泰州人?这么巧。” 唐鹏答道:“回陛下,熙宁十七年秋天在嘉国夫人入京途中刺杀嘉国夫人的数人、熙宁十七年在嘉国公婚仪上刺杀皇后和嘉国夫人刺客,都是泰州人。” 萧绎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陈南飞做的。” “应该说一切都是背后有人指使陈南飞做的,”思卿纠正道,“陈南飞哪儿有这种动机。有人说直隶督抚是老爷子害死的,他义愤填膺,跑来杀我,提前暴露了,也打乱了他背后人的计划。要不然……” 萧绎只觉得寒毛耸立:“都是泰州人,这有点儿明显罢?府军三卫,好好整顿。” 唐鹏应下,思卿道:“你去罢,剩下的就看从这个刺客身上能审出什么来。唐鹏,你近来也小心些。” 唐鹏退下后,思卿道:“所有的线索指向陈南飞,其他的,都没有证据。” “找到陈南飞,证据就有了。”萧绎道。 思卿道:“先找到再说。三哥,这事情对外怎么了结?” “有人刺杀亲卫指挥使意图谋逆,还乱泼脏水搅乱帝京局势。”萧绎道。 “谁?别告诉我是定南藩。”思卿面无表情。 萧绎忽然起身:“你再坐坐,等看老九能问出什么。” “三哥!” 萧绎安抚地拍拍思卿的肩,思卿一把挣脱,两人忽然想起江枫还在坐,颇为尴尬。萧绎笑笑,起身往后面去了。 江枫沉默了一会儿问:“刺客会招么?” “我不知道。但这个刺客是藏的最久的,应该是最怕死的。”思卿道。 “殿下能确定府军卫没有陈南飞的人了?” “倘若还有,他们就暗中直接对你、老九和唐鹏甚至程瀛洲下手了。他们人手不够了,才不得已绕了这么一大圈行事。” 程瀛洲和小敬王的审讯数日无果,复寻江枫来坐镇,最终逼问出刺客原受陈南飞派遣,陈南飞“死后”,是藏春楼的季淑则在暗中指挥。陈南飞和淑则的人在淑则死后,果然都已经折损殆尽了。 “淑则从春香楼换去藏春楼,是因为在春香楼差点暴露。”江枫对思卿道,“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何大少生前是藏春楼的常客,便于联络,何大少死前还见过这位淑则姑娘。” 思卿问:“那何家公子的死应该就是意外?藏春楼没必要杀自己人罢?” 江枫叹道:“大概是意外。但是淑则可能是最后联络过陈南飞的人,她死了,线索又断了。” “季淑则都死了,谁让刺客去刺杀你的?”思卿问。 江枫道:“藏春楼的鸨儿被武老伯的人封了口,所以淑则只是‘失踪’了。刺客以为我们把淑则藏起来了,来刺杀我,也是为了来找人。反正杀了我,在那个节点上,我也是畏罪自尽。” 思卿问:“你觉得谁杀了藏春楼的淑则姑娘和那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 江枫道:“陈南飞。” 思卿摇摇头:“他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藏春楼的姑娘他们,也能杀你们,甚至杀了我,何必费这么大周折?虽然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陈南飞,但是还有两个疑点,一个是谁杀了淑则,还有一个是为什么此前怎么查都查不到府军卫那几个莫名其妙失踪的禁军的底细,这次唐鹏一下就查出来了?” 江枫问:“殿下怀疑唐鹏?” 思卿摇头:“我不知道,但是这件事实在古怪。” 江枫则说:“也许……殿下想多了?如今所有的证据指向陈南飞,只要找到陈南飞,一切就都明了了。” 思卿反问:“那几个府军卫的人都是泰州人,你知道泰州出过什么人物么?” 江枫一愣,“何相?” 思卿颔首道:“所以只差一层窗户纸,我们笃定事情都是陈南飞做的,也怀疑陈南飞背后是何适之,却无法找到二者关联的证据。查府军后卫只查到了陈南飞从前做的事,却没查出陈南飞的下落,也许我们选的方向不对?” 江枫却摇头,“不,妾觉得已经撕开了一个口子。淑则既然和陈南飞有关,她虽然死了,但是她在帝京勾栏瓦舍生活了这么多年,肯定能查出些什么,妾会继续查下去。” 晚间思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萧绎道:“听说唐鹏回京吓到了康王。” “康王的心病不是唐鹏,”萧绎道,“他对长子不满,要换世子。” “啊?”思卿道,“康王世子不是嫡长子么?” “说嫡长子不孝顺,要换成他家老二。” 思卿好奇,“如何不孝顺?” 萧绎道:“家务事,说不出口吧。” 思卿问:“你准备答应?” 萧绎笑笑,“不过是顺手的人情。不过康王的老大我看还好,经常与老九在一处。他家老二倒是不爱说话,也不知道康王是怎么想的。” 第三十一章 兵火焚燎 江枫自去查陈南飞下落,思卿却心里十分不安,因和萧绎说起自己觉得事情越查越诡异。但萧绎知悉了魁首是陈南飞之后却无心再管,削藩之事使得朝野乌云密布,他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 定藩占据金铜矿产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朝廷削藩有诸多顾忌。端敬二王主政时都希望定藩树大自空,但定藩多年来并未有颓废迹象。今上执意削藩,可削去定藩,必然要令派官兵戍守,迁来移去,沿途地方苦累,靡费不菲。要削藩,无论有没有战事,都必然消耗国帑。钱从何处来,又是朝廷的一大疑难。 这日萧绎在正清殿发怒,立时有人去请思卿来平息。 宁华殿里弥漫着各种香料的味道,新进宫的何美人不似之前的族姐宁嫔那般跋扈,很是温柔娴雅。此刻她坐在思卿窗下的几案上,正在替思卿合香。 萧绎身边的大珰和顺匆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思卿行礼,道:“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谁都劝不住。还请皇后娘娘移步去劝劝吧。” 思卿漫不经心问:“来找本宫做什么?找你九王去。” “九王不在府上,出城去了,一时半刻哪里找的见?” 思卿命菱蓁:“这般没规矩?还不上茶?” 和顺连忙道:“小的哪有喝茶的命,还请皇后娘娘……” “本宫有本宫的事,不得闲。”思卿说着给菱蓁递眼色,菱蓁上前半拖半劝把和顺撵了出去。 何美人轻轻一笑:“不知陛下缘何发火?” 思卿道:“不过是朝里的事。你……想好了?” “自从嫔妾偶然间听到宁嫔姊姊真正的死因,嫔妾就已经想好了。皇后娘娘,但愿您能够……” “我信不信守诺言你也只能选择信我,否则你觉得何适之会善待令尊令堂么?这样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你甚至可以凭此向何适之提出些条件。” 何美人慢慢靠向椅背,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泪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思卿冷漠道:“人各有命,没什么好哭的。”说完见她依旧咬唇啜泣,思卿忽然试探问:“你恨我?” 何美人道:“妾本以为,妾出身何氏,就算陛下看上妾,皇后也会设法阻拦。” 思卿笑笑道:“最危险的人,有时候因为知根知底,才是最安全的。这都是命,你认不认?”说完问菱蓁,“你去正清殿看看,陛下那里情形如何?” 话音刚落,和顺又进来道:“皇后娘娘,陛下有请。” 菱蓁也进来道:“舅太太来了。” 何美人连忙揩泪告辞,思卿让云初送她出去,复对菱蓁道:“请姊姊稍等,我先去趟正清殿。” 思卿走到正清殿偏殿门口,遣退从人,就听到萧绎告说程瀛洲打算请定藩“进京述职”作为试探。 “‘杯酒释兵权’这典故为艺祖所用,广为流传,人尽皆知。三哥觉得定南王有那么蠢么?” 程瀛洲在一旁向思卿行礼,思卿摆手示意他免礼,萧绎道:“我又没说请定藩进京是为了‘杯酒释兵权’。” “不是‘杯酒释兵权’,难道是‘煮酒论英雄’?” 跟着思卿的菱蓁听思卿越说越走嘴,连忙轻咳一声。 思卿问菱蓁道:“近来柳絮多得很,你的喉咙也受不得柳絮么?” 萧绎终于绷不住一笑。 思卿瞪了萧绎一眼,只说:“沅西夫人来了,我要和她说话去。”起身便走了。萧绎待要叫住她,她并不应答。 江枫进禁中和思卿说话,思卿从正清殿回来见了她,先问:“有线索么?” 江枫摇摇头道:“也许是近来我们盯得太紧了,他们都隐蔽起来了。妾想着,要么先冷一冷。” 思卿道:“那也只能这样了。” 江枫趁机说起从前沈江东曾说不赞同撤藩的事来,“也许殿下劝还有用。倘若削藩,朝廷与定藩必有一战。兵火焚燎,苍生何辜?”江枫道。 思卿又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这件事情,我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朝廷的事情,我不掺合。否则从宗亲到乌台,一人扛一块‘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子砸向我,我就死无全尸了。再说我要是劝陛下削藩,倘若局势无法控制,我就成了众矢之的;我要是劝陛下不要削藩,哪天定南王兵强马壮突然造反了,陛下心里怎么想?总之——我不给自己找麻烦。” 江枫没想到思卿回这样回答,脑中不觉想起沈江东平素“腹诽”思卿的那些言语,只听思卿又问:“你知不知道何适之那瘫子怎么说?” 江枫道:“什么也没说。” 思卿又问江枫:“内阁只剩下一个范子冉,你知道他怎么说么?” 江枫道:“范阁老称上旨。” 思卿听了一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沈大哥久在高位,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范阁老,可比你们精明。” 江枫猛地回头去看思卿,思卿又笑:“难不成你想让沈大哥当孤臣?” 思卿虽不多说,朝里自有一干人反对。萧绎与兵部商议甲兵增银增粮、整饬武备并阅兵之事,言语间可辨知萧绎决心削藩,恐削藩后定南王造反,故而早作准备之意。 便有臣工有疑虑:“阅兵会不会使定藩多心?” 萧绎道:“阅兵因制治保邦,安不忘危之至意,欲与中外共见之。” 有臣工委婉劝道:“为治固患废弛,然求治甚急,为弊滋甚,所讲欲速不达也。陛下为贪腐亏空之事而怒,为何不先整饬吏治,再谋定藩之事?” 萧绎道:“双管齐下,岂不便宜?” 户部徐文长道:“恕臣直言,陛下若要削藩,吴天德所遗亏空之事,眼下不宜追究,否则会给定藩可乘之机。求治太急,还是人欲用事,必无欲然后可以言王道。” 萧绎道:“日久生变。” 范子冉道:“陛下说的是,夜长梦多。” 刑部杨万泉道:“君子进则小人退,小人进则君子退。君子小人势不两立。自古以来,治日长少而乱日常多者,皆由于疏正人、亲小人之故,亲贤远佞,人君诚不可不知。” 萧绎反问:“你说的小人指的是谁?” 杨万泉不答。 天官吏书忍不住出列复劝:“长久计议,才能泛应曲当,不然,恐未免毫厘千里之谬也。” 范子冉插口道:“天官此言太过小心罢。” 一宗亲道:“削藩之事,宜迟不易快,否则陷朝廷于兵火之中,岂不有损陛下圣德?国初削藩,诸藩起反,糜费不菲,才得以平定。武宗皇帝已然下令诸王不再之藩,定南藩王在边陲多载,也无大过错。范子冉明知撤藩无益,仍称上旨,分明就是谀君!” 萧绎听了大怒,又不好直接发作这位叔祖。正待说两句,御史台立刻有谏官附议,叩首道:“陛下若决心要削藩,臣等必然碎首进谏。” 御史台谏官纷纷出列行礼。 萧绎待要发作,又生生忍住,拂袖退朝。 “算着时间,我派去接应仙居长公主的人应该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这日萧绎对思卿道,“但愿老四不要出岔子。” 思卿问:“准备动手了?以什么理由呢?” “不需要理由,”萧绎道,“我已经想好了,此番我下旨削藩,定藩若无动作,我便徐徐图之。” “他不可能没有动作,”思卿道,“你觉得定藩会不为所动么?” 萧绎冷声道:“他若有所行动,我便不需要理由。” 翌日,今上下旨允定南王离藩之京颐养,不允其子嗣承袭王爵。裁撤二藩王位,其旧属军队之建制,一律收归地方。 此时思卿在摇椅上小憩,何美人悄悄进来,轻轻走上前,替思卿扶了扶鬓边溜出的金钗。 思卿没动,也没睁眼,只道:“你我不宜往来太频繁,容易让贵上起疑。” 何美人轻声道:“妾按照娘娘说的,把陛下对于定藩之事的看法透了出去。” 思卿笑:“贵上满意否?” 何美人道:“满意。” 思卿又道:“你可以趁势提点条件。去吧。” 何美人应了,轻轻退开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菱蓁见何美人走了,走上道:“姑娘真的能完全信任她?” “眼下何适之远离帝京,正急于探听揣摩三哥的心思,咱们通过何美人放点消息给何适之何妨?也相当于抓住了何适之一条收集讯息的道儿。何美人是聪明人,她要是有异心,我自能封锁她所有获取讯息的渠道。她传不出信去,何适之就不会善待她的父母,她就会沦为何氏一族的弃子。宁嫔什么下场,她又不是不知道。” 菱蓁道:“何适之已经完了,咱们用得着费这么多心思吗?” 思卿答:“他人瘫了,脑子可没瘫。百足之虫,死不足僵,不可不防。只怕朝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咱们凡事多留个心。” 未久,定南王斩杀广川督抚,扯旗起兵造反。 这日天欲雨,雷鸣半日,只落下些许雨点。午后从阴沉沉的云隙间投下几缕黯淡的阳光。 思卿一面整理妆奁里的小物,一面用温酒浸着丁香和藿香。萧绎走进来,见她正在裁剪细小的金箔花片。妆台上布有大大小小的瓷盏,还有一盘蜡和一碟紫草。 菱蓁走进来,见思卿一直在摆弄手头的瓶瓶罐罐,于是问:“这是要做什么?” 思卿答:“制点金花胭脂。” 菱蓁道:“懋德殿那边请您过去。” 紫草、香料、金箔被煎于蜡中搅匀,灌在细竹管里冷凝。思卿就这菱蓁端来的水浣了手,道:“走,咱们去懋德殿。” 定藩起兵后,至七月廿一,叛军势如破竹,天下岌岌。帝京城亦人心浮动,家家门户锁闭,市铺关张。 此时战事胶着,萧绎心中烦躁,思卿一进懋德殿,见文稿奏疏丢的满地都是,舆图半卷,也丢在地上。兵部的账册堆在四壁的橱阁里,把自己的书籍曲谱挤得褶皱不堪,不禁道:“怎么这样乱?”又嗔宫人,“也不收拾收拾,弄得满地都是,回头要什么找不见什么。” 宫人回话道:“陛下说这乱中有序,陛下晓得什么东西放在了何处。不让我们收拾。” 一时走到书房,见萧绎正伏案写旨,思卿接了雨初递上的茶,吩咐宫人都下去,向萧绎道:“要省俸禄钱么?把草诏的都打发了,要你亲自写旨。” 萧绎面现倦色:“你来了?来看看我写的。” 思卿走过一看,是一封斥责定藩的诏书。通读一遍,道:“你只说他忘恩负义,却没骂他。” 萧绎笑了:“我说他忘恩负义,难道不是骂他?”又写了“贼行径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所难容,人神共愤”加上。 “中路军行军不利,或能靠两翼牵制。”萧绎道。 思卿道:“我没看过兵书,不懂。” 萧绎叹了口气,思卿转身悄悄走开了。 是年朝野人心惶惶,端王避居上京,内阁以范子冉为首三缄其口,新正也不曾好生过。转眼至次年朝廷更是连失数省,前方兵火已焚燎至湘赣,烟尘滚滚,直逼江左富庶之地。奏报雪片一样的飞来,朝廷将全部精力投入湘赣一役。萧绎独自面对着图志,负手而立,整夜无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踏着黎明前漆黑的夜,思卿身披瓷青色氅衣,轻轻拨开帘幕走来。萧绎没有转身,依旧望着图志,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你来了。” 思卿道:“我来了。” 萧绎缓慢地转过身,“叛军连下数省,声势之大,非我所预料。” 思卿微笑着打乱萧绎的话:“昨日,端王府的胡娘子贡给我一幅画。”她从袖中取出画轴,“哗”地抖开,那画描绘的是巴东三峡的月色。画里风急天高,大笔点染出波浪与阴森的山石草木,有题诗: 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萧绎见了题诗,脸色愈发转沉,口里问:“是端王府送来的?” 思卿答:“是。”她若无其事地将画轴卷起,走到火盆旁,将画丢入火盆里。纸灰一扬,墨色尽毁。萧绎见此,面上恢复些许颜色,道:“前两句是警告你,后两句是讽刺我。” 思卿道:“别多疑。画师只是为了使画字相合,题了杜少陵的诗而已。” 萧绎道:“复岳州后,郴州始终没能攻克。中路军此番可谓是孤军深入,岳州一役后,折损了不少人,加之郴州城西北处的碑县仍然在敌人手中,敌军沿卑县至郴州城一线设防,故而没能对郴州形成合围之势。郴州这一仗,再也拖延不得了。” 思卿问:“三哥有何打算?” “安平郡王在军中颇有些骄矜,”萧绎叹了口气,“眼下无人可用,只好先让沅西去了。” 思卿忽然一改往日谨慎说话的作风,冷笑道:“沈沅西都去了,可见如今局势艰难。把端王丢在西京大半年了吧?三哥不担心山高皇帝远,他里通外敌?” 萧绎听了解释道:“端王不日就要回京了。” 数日后端王终于“病愈”由上京返回帝京,到帝京次日便进宫,却对今上乾纲独断力主削藩之事闭口不言。今上原本做了十足准备应对端王回京,没想到竟然没能用上,于是探着与之商议粮饷之事,谈得倒也顺当。 端王趁机道:“陛下可下旨劝地方官员不可附逆,归诚既往不咎。” 萧绎道:“王叔说的是。” 两人又议定诸多细节,端王举荐押粮管,萧绎也采纳。 “江西粮道何守之,此人谨慎。嘉国公去岁因故滞留应天,如今近在江南,又可领兵,正堪大用。” 大敌当前,即便从前萧绎对端王有诸多不满,但二人竟然达成一种难言的默契,所有的心结似乎都随着思卿焚尽的那幅画一起灰飞烟灭。 转眼到了夏天,这年夏天也是暑热难耐,热风夹杂着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沈江东从江左去了前线以后,思卿与江枫往来日益密切。这日傍晚思卿送了江枫出宁华殿回来,只穿着白绫主腰儿、天青纱衫儿,配紫绡裙,命人把竹榻置于室外,她斜倚在榻上纳凉。手中拿着一柄缂丝湘妃竹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扑着风,没过多久连扇子柄上也腻上了汗。思卿换了手拿扇子,另一只手去够冰碗里的葡萄。 思卿自己还没摸到葡萄,一枚冰葡萄就被喂进了思卿的口中,思卿一咬,却咬到了手指。 透过缂丝扇面,萧绎的脸出现在缂丝的间隙里。思卿一把打掉萧绎的手,抿了抿玫瑰口脂,半坐起来道:“又神出鬼没的。” 萧绎见思卿的口脂晶莹透亮,像是挂着水珠的樱桃,于是顺势吻下去。思卿用扇子一挡,嗔道:“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看弄坏了我的扇子。” 萧绎拿过扇子替思卿扑风,笑道:“今年好热。你畏寒惧暑,要不要去芷园住段时日?” 思卿拉了拉纱衫的领口道:“我倒是想去,但是眼下还不得闲。” 萧绎道:“快要用膳了,你别吃那冰湃葡萄,容易伤胃。” 思卿道:“你一说,我倒是饿了。咱们传膳罢。”因命菱蓁,“把桌子摆在湛云楼上。” 萧绎和思卿先携手上了湛云楼,打开四壁的长窗,让高处的晚风穿堂而入。萧绎道:“在高处果然觉得心里不那么憋闷了。” 思卿道:“看你今儿挺高兴,战事顺利?” 萧绎道:“没有。如今沅西去了军中,我倒放心些。” 思卿忽然转身倚在屏风上,问:“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没开口问。仙居长公主安?” 萧绎的笑容瞬间消逝,沉默了片刻道:“她不见了,我叫人去找了。” 思卿知道仙居长公主原是老敬王之女,后被先帝收养,封为公主。因为老敬王和太皇太后的缘故,萧绎与她颇为疏淡,思卿见萧绎讳莫如深,于是没再说话。 两人吃毕饭,萧绎自走了。思卿唤云初来吩咐事情,说完了又问菱蓁:“陛下呢?” 菱蓁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去周容妃那里禀报内廷司的事情去了。”思卿又问云初,云初刚要说话,只见萧绎背着手从外面走进来。云初便“噗”地吹灭了殿中的灯烛。 无数的萤火虫飞进殿来,像是一颗一颗的星星。黑暗中思卿的眼睛格外得亮:“方才三哥去永巷捉这个了?” 萧绎笑道:“好没意思,本想黑暗中给你个惊喜,却忘记你练就一双夜眼。” 思卿伸出手,萤火虫从掌上略过。无数世俗烦忧,在这如梦如幻的景象里被抛之脑后。在萧绎眼中美人展颐,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象。 思卿笑道:“我想起白乐天的诗来‘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说到此处思卿忽然有些失落,下一句就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萧绎揽住思卿道:“不想旁人的诗,想你自己的。” “我墨水不够,想不出来。以前在南边,屋子后面就是嘉禾的南湖,又叫做‘鸳鸯湖’。那时候不用像现在这样,想要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还得‘浮生偷得半日闲’,跑到南苑西苑园子里逛逛。” 萧绎轻声道:“近来种种忧劳心怀不畅,只有咱们在一起,我才觉得心能静下来。” 禁城内的虚幻、伪装、诡秘、复杂在这一刻,在两人无声的相拥中化为一片沉静。 思卿道:“这里有过堂风,清凉些,你睡一会吧。我念点诗文给你听。” 思卿轻声念:“湖上点缀,量来玉尺如何。漫品题、几回搁笔,曾记碧崖绝顶,看波澜壮阔,太湖无边。停桡浙北斗横斜,趁凉月从三万六千倾苍茫湖水摇归。生憎鸟难度,为饶游兴。白打宁抛,还思暮暮朝朝。向断桥问柳寻花能再,最是撩人西子,偏画眉深浅入时。早匡庐失真面,恨铅华误了。倾国强自宽、也悔浓抹非宜,天然惟羡鸳鸯。湖畔喜留香梦稳……” 萧绎终于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思卿伸手抚平萧绎的额头,接着念道:“楼阁玲珑,卷起珠帘最好,破工夫、半日凭栏,管甚沧海成田。尽想层楼更上,远树迷南朝兴废,任晓风把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吹散。愁煞燕双飞,知否昨宵夜,绿章轻奏,要乞丝丝缕缕。将孤馆离情别绪系牢,却怪作态东皇态。竟故意阴晴错注,寓高处不胜寒。且蓑笠载得扁舟,欲坐待、又怕黄昏有约,到处未逢烟雨,楼头闲话夕阳残……” 思卿的缂丝扇子上沾染了“天宫巧”胭脂的香气,静室里一扑扇子,香风随之飘散。思卿忍不住自己凑近扇子深深嗅了一下,继续给萧绎扑风。 菱蓁怯怯地蹭进殿来,思卿听见动静,放下扇子,示意菱蓁和自己出来讲。 菱蓁在外间道:“有战报夤夜从宫门门缝里投进来,只怕有要事。” 思卿皱眉想了想,走进来轻轻摇醒萧绎:“有战报呢,你回懋德殿去看看。” 萧绎老大的不情愿,但还是回懋德殿去了。 思卿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燥热里什么都不想做,靠着大理石屏风扑扇发呆。忽然有凉风夹杂着雨味灌入室内,惊雷从天边炸裂,山雨欲来。 菱蓁匆匆进来:“陛下看了战报,命夤夜记档开宫门,召端王等入宫。”思卿听了豁然转身问,“前方有败仗?” 菱蓁道:“是……听说是……嘉国公。” 缂丝扇子跌落于地,思卿坐回窗下的圈椅里,良久无语。 第三十二章 世局如棋 天明时下了一场大雨,下了约半个时辰后便停了雨。朝会后萧绎面色颓然,思卿方知晓沈江东与安平郡王失和,坚持率军深入,大败于郴州。沈江东本人生死不明,居然失踪了。 思卿连忙吩咐霞初:“你去一趟嘉国公府,请舅太太进宫来见我。” 霞初领了令牌出宫一趟,折返后满脸忧色,“太太不肯来,说眼下诸事不明,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再来见姑娘。” 思卿叹了口气道:“她虑得也是。” 思卿满心忧虑,萧绎又一波一拨面见外臣丝毫不得闲。因为近来思卿忙于处理上十二卫的事,宫中杂事都由周容妃做主。思卿在账目上标出不甚明确的几处,想了想,觉得应该先找些事情做,于是亲自往玉照宫去见周容妃。 玉照宫得了信,周容妃出仪门来迎:“皇后万安。” 思卿下了肩舆,道:“不必多礼。” 两人携手进了玉照宫,思卿道:“雨后凉爽,我顺便出来走走。还有份例的事,有几处想问问你。” 两人先处理了琐事。思卿见几案旁边放着嫣红色水纬罗方领半袖,思卿拿起一看。子母扣还没有钉好。 周容妃笑道:“早上原本在给这衣裳钉扣子,还没钉完。”说着捻起一枚菊赶蜂累丝子母扣,道:“我记得仙居长公主顶喜欢这个图样。她出嫁的时候,还专门跟我要了五对。”思卿想了想,挥挥手命宫人退下,道:“仙居长公主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周容妃轻声道:“妾隐约听说……长公主不见了?” 思卿颔首,轻声道:“听说从前长公主和你很亲近。” 周容妃叹道:“栖霞、云梦、灵丘三位长公主皆早殇,先头五妹妹难产没了,上阳郡主又……陛下也只剩下仙居长公主这一位妹妹,没想到命竟然这样不好。嫔妾今早隐约听说嘉国公放兵马也出了事。这战事一起,不幸实多。” 思卿听她提起沈江东出事,心道你消息还挺灵通,嘴上却没点破,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就带着菱蓁走了。 思卿从周容妃处回到宁华殿,见快到午膳的时辰,于是对菱蓁道:“早起蒸的枣泥山药糕还有么?拿食盒盛上,我去趟正清殿。” 萧绎早晨没用膳,早传了午膳,见思卿进来,道:“还没吃中饭吧?来。” 思卿道:“我上午往周姊姊那里去,吃了一肚子的点心,一点都不饿。我早上蒸的枣泥山药糕,也拿了些来。” 萧绎拿起筷子,却又放下,“沈沅西……” “先吃饭,”思卿打断道,“吃了饭再说。” 萧绎草草吃了饭,道:“西路进展顺利,本以复克湘鄂全境指日可待,没想到……” “沈沅西和安平郡王以前有什么过节?”思卿疑惑。 萧绎摇摇头,“据我所知,以前他们二人没有什么直接的过节。” “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人揣测在粮草上出了问题。说若非粮草供应不足,沅西也不会陷入被动。你晓不晓得押粮官是谁的人?” 思卿摇摇头。 萧绎目光一冷:“是端王举荐的,何适之的堂房兄弟。” 思卿道:“他们倒一处去了?” 萧绎冷笑:“人说何适之吃端王叔暗害了,他故意论举荐何适之的弟兄,做给人瞧罢了!” 思卿道:“绝对不是端王,端王不会愚蠢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再说端王过去虽然与嘉靖二府有过节,但与沈沅西本人并无过节。端王看似不是大逆不道之人,不会拿这种关乎朝廷根基的战事博弈。” 萧绎看着思卿道:“你知不知道还有更难听的传言?” “什么传言?” “说江东不是兵败失踪,是投了敌。朝廷为顾惜颜面,才说是失踪。” 思卿骤然起身:“派人去找,否则谣言能杀人。目标在沈沅西?这件事背后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萧绎道:“我已经吩咐了。沅西的夫人……” 思卿道:“我请她进宫,她说诸事不明,不肯来。我觉得她讲的也有道理,再等等看后续如何。” 数日后,关于嘉国公沈江东兵败的经过,朝中似乎已经无意深究。然而有一件事如同平地爆炸的火雷,震惊了朝廷。 八月朔,定藩思建号以系从乱者封拜之望,用群下劝进,称帝改元,铸“裕民通宝”钱币,置百官,大封诸将,颁新历,行郊天即位礼。 沈江东赫然列于在叛军百官之中,封郡王。 九月廿一,叛军言长沙郡王沈江东伤重不治而故,并以伪朝郡王礼为之发丧。 举朝哗然,嘉国公府一时沦为众矢之的。或言嘉国公沈江东无能、或言沈江东有负皇恩,更有甚者直指他叛国。留言肆虐,不能禁止,亦不知滥觞何处。 这日思卿问萧绎,“你相信沈沅西投敌之事吗?” 萧绎摇头道:“如果说朝中有谁真正可信,那必然是沅西。我们自幼相识,我绝对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更何况沅西投敌这件事很可能是敌军离间朝廷、损害朝廷声望的奸计。”他顿一顿,又道:“若是朝中有人因是而故意为难沅西,那其心可诛。” 思卿道:“那就继续查下去。” 萧绎道:“事情一定要查到底。”萧绎顿了顿,轻声说,“我不相信沅西已故,这分明就是离间的把戏。” 思卿想了想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对方急于给沈沅西发丧,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萧绎:“我在想沅西失踪,我们找不到他,叛军很可能也找不到他。叛军故意放出风声说沅西投敌,再给他伪朝官爵,也许只是为了迷惑朝廷,动摇我军军心。” 思卿接口说:“也许沈沅西自始至终就没在叛军、伪朝出现过。叛军急于为沈沅西‘发丧’,是害怕纸包不住火,走漏风声,最后无法圆谎。”她再难安坐,对萧绎道:“无论如何我得见江家姊姊一面了。” 萧绎叹气:“朝里追究嘉国府罪愆的声音这几日越来越响了,我也不知道下面该如何处置。沈沅西确实兵败,但倘若真是因为粮秣不足而兵败,这兵败的责任也不能够都归咎在他的头上。可是朝里的人并不这样想……” 思卿问:“三哥想说什么?” “让他夫人先离京或者回原籍,”萧绎斟酌道,“然后我不再回应此事,此事才能先冷下去,后面我们才好追查。” 沈江东兵败失踪之事传回帝京,煊赫多载的嘉国府霎时寥落起来。 去岁顾梁汾夫妇离京去江南,也有寻访傅临川之意。后来打起仗乱起来,顾梁汾只恐徐文长之流借机打秋风,所以没有回京,连帝京生意一概丢给伙计,盈亏不问,只和妻在南边住下。思卿的嫡亲兄长叶兰成业已扶陵回永州守孝三年,不便回来,沈江东出事以后,叶兰成只派遣小厮来问了一回,也无能为力。叶家三房四房早已经不走动了,见沈家似乎出事,躲避不及。只有小敬王和与思卿母家有亲的承平伯夫人到府上来安慰了一回,也就走了。 沈家至沈自舟上辈始,人丁寥落,沈自舟和同宗的兄弟走的也不算太近。沈自舟的夫人又早逝,娘家式微,到江枫嫁入沈家时,沈家的亲眷在帝京的世家中是最少的。沈江东既然疑似阵亡,沈家有一房亲戚从原籍来帝京传话,意欲为沈江东发丧立嗣,图谋嘉国府家产。江枫滴水不漏地打发走了沈氏族人,心里另有了一番主意。此后沈家不免议论江枫不贤,意欲自己一口吞下整个嘉国府。江枫本不擅交际,在帝京世家中不大吃得开,背后便有许多人对她指指点点。 未过多久定藩忽然称帝,并以沈江东为郡王,嘉国府沦为众矢之的。众人皆道沈江东或已附逆,嘉国府大难临头,但是因为没有实证,萧绎此事置之不理不予表态,端王也一反常态三缄其口。 江枫深知今上的沉默未必能够完全左右嘉国府的结局,若想彻底使得这件事冷下来,嘉国府必然要后退一大步。自打沈江东出事,嘉国府人心浮动,全赖江枫一力压制。沈江东附逆为郡王的消息回京后,江枫力主遣散仆从,赏还身契,关闭嘉国府外围院落,把要紧的东西都收到上房来。此后江枫又同老管家老夏议定,倘若朝廷不收回嘉国府赐第,老夏为首的十几房家生仆从就居留于次;倘若朝廷收回嘉国府赐第,众人就搬到城郊沈家田庄上去。再或者朝廷要动家,江枫在抚州尚有当年其父所遗的田庄,有思卿在一日,总不至于连江家的家产都尽数入官。 江枫打定主意安顿好老夏等人后就孤身离京,却担心府中存放的那些要紧的东西在她离京之后招贼惦记,故而得找个稳妥的寄放之所。正想着,可巧武振英在听说了沈江东出事,连夜赶回帝京来看她。 武振英到了嘉国公府,只见偌大府邸冷冷清清,萧条无比。府前整条街都空荡荡的,院子里的狗狂吠不止,传出阵阵空寂的回声。论起来这是武振英第一次上门,江枫听见他来,忙亲自迎出来,勉强笑:“伯父来了。” 武振英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江枫便把事情大略说了,先说了沈江东去岁因何事去江南,如何被查江南亏空的事情阻隔住了,又如何直接从江南径直往前方军中任职,吃了什么暗算。末了道:“有人问我怎么不发丧,我说人死没死还不一定呢,发什么丧。昨日沈家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上门闹起来,叫我打了出去。我已把府里的人都遣散了,留下几个不愿意去的,并老管家,就在这里看房子。朝廷没论罪,这房子还能收了怎的?论起来,我有件事情求您,许多东西,想寄放在您双杏街宅子那里,不知您愿意不愿意?” 武振英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只一点,你准备哪里去?” 江枫不言声。 武振英道:“别告诉我你要寻他去。没得折腾,你自己去了,自己图心安,实际上济什么事?” 江枫轻声道:“他出事,说不定是因为我,因为抚州案。” 武振英摆手:“没得说,你收拾起来,和我通河去罢。你要是不愿意回通河,回抚州也行。强似留在京里,受小人闲气。” 说着管家老夏进来悄悄对江枫道:“皇后位下的那位女史又来了。” 江枫道:“伯父,有客来。” 武振英点点头道:“你去见罢,我后面去替你打点东西。” 江枫忽然想起武振英并不知道思卿的事,思卿又不叫说,只好胡乱点头,前面来见菱蓁。思卿为图好说话,请江枫南苑去坐。江枫告诉了武振英一声,便和菱蓁去南苑见思卿。待叙了礼,霞初不免上来哭了一场。 思卿道:“你哭什么,莫不是人没了!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世上的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时候纷纷来趋炎附势,一转头,又去攀附他人。姊姊不必理会那些跟红顶白的人,他们的话,也别往心里去。” 江枫张了张口,却觉得无话可说,只是长长叹气。思卿道:“我晓得你听了许多京官内眷传的流言蜚语。嘉国府从开国之初一直煊赫不倒,多少人嫉妒的眼里冒火。”思卿的目光在江枫身上一转,“你也不相信沈沅西没了。对不对?” “对,”江枫颔首,“我不相信。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叛军急于大肆宣扬沅西的丧事,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思卿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江枫忽然道:“陈南飞的事,有了新的线索。” 思卿一惊:“什么?” 江枫道:“那个死了的季淑则姑娘,之前身边有个女侍,是何大少生前透过两个人牙子送给她的。” 思卿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女侍人呢?” 江枫叹了口气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思卿的恨声道:“何适之的人做的?” 江枫反问:“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不知道沈大哥出事时身边的粮道是何守之?”思卿问,“莫不是你查到藏春楼的粉头身上,要掀开何家老底了,何家人奋起反扑?”她忽然长长叹气,“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找你来查陈南飞的事情,反而害了你们府上。” 江枫喃喃道:“听说那何守之身上,暂时还查不出问题。”她忽然沉静下来,“殿下想让我帮端王妃查端王侧妃的死因,是我坚持要查陈南飞的,此事和殿下无关。”她咬了咬牙道:“妾有一恶语,不知皇后愿不愿意折节倾听?” 思卿道:“请讲。” “前抚州案追根溯源是户部亏空所致,也就是吴天德、何适之所致。我尚在刑科时,虽然没把抚州案真相明地里上报朝廷,但是暗中确实查到了许多与户部有关、与何适之有关的事。虽说何适之死了,可是他家百足之虫,死不足僵。那郴州一役,会不会是那些人为了报复外子,报复妾?再进一步说,户部去年亏空的那般厉害,对抚州玩的把戏,会不会再用在前方战事上?况且何守之先把持两江粮道,他会不会做着手脚?” 思卿叹气说:“但是如你所言,何守之身上,暂时查不出问题。安平郡王将兵在外,一时也动不得。” 江枫道:“不瞒殿下,若说何家的把柄,我手里也是有的。” 思卿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道:“你好糊涂!抚州镇守的遗折,你还真留在手里?” 江枫连连摇头:“我怎敢捂着炮仗安睡呢?那遗折不翼而飞了,我也奇怪。”于是说了绛雪当年刺杀沈江东失败后,自己养住了绛雪一节,“我当年让绛雪给了何家一份外子收受贿赂的伪证,如果前方的事情真的与何家有关,他们为什么不拿出这份伪证,加一把柴?” 思卿道:“也许何家人想慢慢下这盘棋,彻底置你于死地。现在急着拿出来,落井下石太明显了,容易让人起疑心。” 江枫轻声道:“陈南飞的事,查到现在线索又断了。其实我一直疑心何适之的立场——他们会不会和定藩有勾连。” “我觉得何适之就算是为东宫计,也没这个胆子,”思卿沉吟道,“有件事情,不知道你听沈大哥说过没有。我当初从南边回到帝京的时候,其实遇到过一些奇怪的人。” “我听沅西说过,说……”江枫想了想还是道,“熙宁十三年,有人不想让殿下回京。” 思卿颔首,“你说那时候先皇后孝未满,何宁嫔还在,谁最不想我回到帝京?” “何适之?”江枫猜道。 思卿道:“没错,应该是何适之。他怕暴露不敢找他府里的人来对我下手,就雇了几个道儿上人动手。那几个人,都是岭南口音。” “是岭南口音,不正说明和定藩有关么?何适之也许和定藩有勾结,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的时候,就让定藩的人帮他做点事。”江枫道。 思卿摇头,“不对。如果他和定藩有勾结,就不会找岭南人,太点眼了。” 江枫道:“也对。倘若陈南飞和定藩有勾连,何宁嫔也不会轻易故世。” 思卿蹙眉道:“何宁嫔是自戕的,死得很蹊跷,她身上一定藏着事,可叹我一直都没查出来。姊姊,陈南飞的事,我会盯到底。” 江枫道:“朝廷既然与定藩开战,双方之间肯定暗战不断。无论何适之和定藩有没有勾连,殿下都需要多加小心。” 思卿道:“我一定多加小心。那你有什么打算?” 江枫想了想还是说:“没得在帝京看人颜色,今儿武家伯父来了,我和伯父到通河去。” “如此甚好,”思卿松了口气道,“你离开帝京,那些人也许动作会少些,也正好可以看看何家在帝京还有什么本事。沈大哥的事我们会一查到底。” 江枫勉强道:“我知道了。” 思卿道:“若有事,就给我来信。若府里有事,也可以找老程。眼下虽有人要议嘉国府的罪,但并无证据,陛下并没有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你不必担忧给武家伯父招惹麻烦,只管在他那里住下。” 两人说了好多话,思卿又予她许多东西道:“你去了要多保重,要么哪日沈大哥回来了,瞧你这个样子,更不欢喜。”直送她出来仪门又道,“如今我们府上老爷子没了,何适之也没了。我的事,你可以找机会,慢慢告说武老伯听。去岁的时候,机缘巧合,我已经与我兄长顾衡见过面了,话也说开了。我不知道他告诉武老伯了没,想来无事时候他满口废话多,要紧时候却又说的少,应该没有和武老伯说我的事。哪日有了我傅伯伯的消息,烦你告诉我。我傅伯伯身上另有事端,我也不敢使人去找,怕平白给傅伯伯惹麻烦。” 江枫一一应下,先辞了霞影,又与思卿拜别。思卿送她到仪门之外,落后菱蓁和霞影一直送她出南苑角门,霞影一味哭,菱蓁说:“舅太太,哪日舅爷的事分明了,早些回来。” 江枫应了,方从南苑出来。初秋的帝京残暑未退,江枫脱了大衣裳,打发了跟车的家人,独自一个人沿着南苑外的水系慢慢往回走。回想自己重回帝京的日子,竟然好像一场大梦。卷入抚州案是身不由己,与沈江东成婚是身不由己,如今沈江东生死未卜,她的前路该如何走,自己似乎终于可以做出一点选择。 自熙宁十七年秋天江枫入京始,抚州大案悬而未决,京营指挥使骤然谋逆,叶秀峰猝然离世,沈浣画抱憾而终,一桩一件,接踵而至。嘉国府就像是野渡孤舟,沈江东像是孤舟上飘摇不定的旅人,而她觉得自己始终没有踏上那叶孤舟,只是站在岸上远远看着带雨的潮水急至。 她没对思卿提他和沈江东的“一年之约”。 在沈江东出事的这段时间里,江枫一直忙于安置偌大的嘉国府中琐碎的细务,始终没能静下心来想一想她与沈江东。她努力回想他们成亲的那天夜里的情形,回想他们秉烛夜谈时沈江东的面容,她与沈江东始终都像是朋友,是知己,甚至是同僚。满打满算,她与沈江东相处不过七八个月的时间,她所了解的是帝京的局势、嘉国府的立场、沈江东的处境和沈江东的公务,她似乎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沈江东其人。 很多很多年前的秋夜里,她搂着盛放蛐蛐罐子沉沉入睡,夜半时蛐蛐忽然不见了,她悄悄走出来寻找,在前厅昏暗的烛光下,武振英曾经与父亲议论“齐大非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齐大非偶”,直到她成亲时她也没能理解“齐大非偶”的含义。今时今日回想起来,她了解的只有嘉国府之盛,从未觉得以沈江东为偶。 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慌乱,繁盛的帝京在炎热的午后陷入难言的寂静,时间恍若静止,冷意骤然上涌,就像是发热的人坠入冰窟一般。她拾裙慢慢走了两步,抬起头,刺目的骄阳迫使她闭上眸子。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一些更稳妥的选择,比如彻底脱离沈家与沈家一刀两断——她没有家世,这也代表她不需要为家族声誉付出。她也可以随波逐流,留在沈家,为沈江东立嗣——以其之能,总不至于孤儿寡母轻易被吃绝户。 然而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熙宁十七年的冬天,她踏雪至抚州见沈江东时沈江东的笑颜。那天沈江东温和一笑,一双晶亮的眸子闪烁着难掩的欣喜,对她说“你来了”。 她总是冷漠地走着自己的路,默默旁观身边的人事。虽然她与沈江东的结合是身不由己,但是沈江东也算她在帝京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他们还没能真正交心,但是却能在灯下一起喝一杯酒,谈一谈外间的风云。她坚信她的朋友不会附逆,也相信他的朋友不会轻易惨败。沈江东出事或许就是因为抚州案,因为自己,也许她还可以为沈江东做点什么。 她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走入一颗茂盛的绿槐之下,沉静了片刻,将思绪拉回俗世当中。阳光从叶见筛下,漏在她的指尖,她轻轻一抓,却什么也没能抓住。思卿暗示她远离是非地,且走且看,这是既稳妥又虚幻的选择。稳妥是因为且走且看能为以后的选择留下最大的余地,虚幻是因为无法预料今后将会面对的事端。 江枫可以想象帝京那班金装玉砌的丽人儿在背后笑她“不荤不素,悬在那里”,但是她并不在乎,想来思卿也知她并不在乎,故而给予她这样的暗示。她猜不到思卿的心思,摸不透思卿的打算,看不明白思卿的一言一行,但是此时此刻思卿并没有迫害她和嘉国府的动机。 她打定了主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思绪,自回嘉国府去了。隔日她收拾了东西与武振英留在帝京的管家吕叔交割妥当,将上房落锁,把府里各处钥匙交给看房子的管家老夏,落后去辞了承平伯夫人,自己同武振英一起往永通去了。 离开嘉国府时,她再未回顾,她能够想象出嘉国府一夕寥落之凄景,朝里众人对世事无常的慨叹,但在她的心里对于嘉国府过往的繁盛并无一丝眷恋,她从未觉得这繁盛属于自己,也从未因抓不住这些缥缈的荣华而感到遗憾。她有她自己,这就足够了。 武振英忽然问:“玄宾,你在帝京还有什么觉得遗憾的事情么?” 江枫摇了摇头,“没有。” 武振英便没在多言,江枫却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似乎是一句戏文: 浮世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第三十三章 人事音书 到了熙宁二十年,英国公等领兵南下,朝廷调度有方,诸王、平寇、抚远将军渐次收复湘赣。因地方文武渐有收复,朝中局势日趋缓和。 沈江东兵败失踪之后,萧绎对其人其事闭口不言。端王忧心沈江东之事是定藩挑拨朝廷起内讧的奸计,故而不曾对此事表态。端王不说话,其背后有一二宗亲坐不住,想要翻起些许事端。江枫离京后朝中又传出一片追究嘉国府的浪声。 这一次萧绎态度极为强硬,接连驳斥要求治罪嘉国府的诏书,并于是年岁末罢免了首先提议治罪嘉国府之人,举朝不安。众人或言今上对沈江东有故人之情,或言今上不愿意中了定藩的奸计,端王又始终沉默不语,“嘉国公叛逃”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江枫在秋日随着武振英去了通河,不久就有信来,告知思卿她一切安好。思卿诸事繁冗,两人渐渐断了联系。 朝中局势紧张,眼见查陈南飞之事就要不了了之,思卿心有不甘,遂同萧绎商议,仍调唐鹏回羽林卫,将清理后的府军后卫重新编制,由两位思卿拣选的内廷女侍官出任师贰。此事一成,思卿便使其分成两路,一路密至泰州监看何适之,一路混入藏春楼边的街巷观风。大抵是之前江枫在的时候闹得动静太大,两路人马派出后并无进展,思卿也只好徐徐图之。 是年春末颜陌溦生辰时,萧绎与思卿再度微服往银杏巷的顾宅去,只见大门紧锁房舍萧条,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夫妇二人去年就离开帝京,一直不曾回来。 萧绎对思卿道:“我们回去罢。” 思卿道:“他们没卖这宅子,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见老六,”萧绎替思卿整了整领口的錾金花扣,“舅舅的事,到今天也没个了局。端王叔眼下这般行事,我也不好……” “端王心知眼前不能内讧,平定定藩才是首要的,想来上阳郡也能明白。”思卿道。 萧绎颔首道:“从前皇祖母说端王与敬王不同,我还不以为意,今时始觉皇祖母说的有道理。” 谈及已故的太皇太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原来太皇太后故世时于身后事没有遗言,今上曾力主为太皇太后单独修建陵寝。而今兵事不尽,今上力有不逮,于是是年夏末同小敬王一道扶陵西去西京,准备将太皇太后安葬于武宗皇帝之侧。 京里留下太子,因太子年幼,诸事内有中宫皇后,外有内阁大学士范子冉,还有端王居中调停。今上虽对端王防范良多,但如今外敌当前,从前的芥蒂不得不暂时搁置。今上临行带走了京卫孙承赋,留下了资历更深的程瀛洲。上十二卫原是沈江东的老部下,后来尽数落在中宫手中,料想端王难以掣肘生事。 顾梁汾夫妇第二年秋里才返京,颜陌溦仍带了丫鬟玉棠同行。季秋漕运正忙,运河阻塞不堪。距离帝京城最近的水路码头永通桥码头附近有百余船只被堵,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顾梁汾独立船头,见岸上疏疏的树影摇曳着,举头是雨中迷蒙的通州城楼和永通桥。几只寒鸦飞向天际,隐隐约约可见几痕黑影曳动。 忽听临船的绸缎商招呼:“顾老弟,大伙儿都在我船上,过来小酌两杯如何?” 顾梁汾应了,隔帘对颜陌溦道:“我去吃两杯酒,片刻就回来。” 颜陌溦连日晕船,只在舱中坐,答应了一声,顾梁汾通过船间搭的隔板便往那绸缎商船上去了。 进了舱,里面烟雾缭绕,几家商行老板与佐酒的船妓杂坐划拳饮酒,吆五喝六,一派浑浊喧闹。 顾梁汾与他们招呼过了,方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坐下,就有钗横鬓松、酥胸半露的粉头凑上来媚笑:“好个俊俏可人意儿的郎君,来,奴与郎君饮个两情钟……”她大红主腰上镶着织银眉子,颈间吻痕宛然。顾梁汾笑了笑,闪身换到旁边位子上,让粉头扑了个空。又有精瘦的瓷商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嘲笑:“顾老弟可是有名的柳下惠。这么没眼力价,一边去。” 众人饮酒听曲儿谈市利。顾梁汾喝着船上的金华酒不错,便多饮了两杯,踱步到窗边,没听见雨声。启窗一看,雨果然已经停了。那清辉洒入舱内,清明澄澈,不染一尘。他惦记着颜陌溦,略坐一坐就起身告辞。 顾梁汾夫妇打永通下船,武宅里的人告诉顾梁汾武振英往帝京城里去了,二人于是返回帝京,仍住银杏巷的宅子。 宅子经年不住,还需洒扫。顾梁汾见颜陌溦面有倦色,于是嘱咐了玉棠几句,自带了礼,要去城南双杏街拜武振英。 颜陌溦道:“我同你去罢,要不太失礼了。” 顾梁汾却笑道:“武老伯哪里计较这个,你且歇着,我今天去说一声咱们回来了,明儿咱们再一道去。” 顾梁汾独自去了武宅,拜了武振英,武振英便问:“有你傅伯伯消息没有?” 顾梁汾道:“我细细打听了,傅世伯确实没回嘉禾。路过余杭,去问世伯的旧友林世仪林老先生,也说近几年没瞧见过世伯。”他有心告诉武振英思卿其实就在帝京的事,又想起思卿的话,不知道这个时机合不合适,于是闭口不言。 武振英道:“罢了,且等等看吧。” 顾梁汾因问:“您怎么这时节回帝京住了?” “玄宾有好些东西寄放在这里,我又不常在这里,只恐不方便,或为人惦记,想着且安放回通河去。”武振英答。 “谁敢打您这宅子的主意?” 武振英一笑,没有说话。 顾梁汾遂道:“对了,我从前听闻伙计说,嘉国公出了事,嘉国夫人在您这里,怎的不见?我们打永通来,也没见着。” 武振英敛了笑容,坐回椅中,慢慢道:“去岁她是和我往通河宅里住了几日,发嫁了身边带的一个丫头。后来说要回抚州给她母亲上坟,于是自去了,就没再回通河宅里来,也没有信儿给我。我那时就猜,她是南去找她夫婿去了。” “南下了?” 武振英叹道:“我也没找见她,不知道她如今怎样。” 顾梁汾道:“嘉国公的事,确实古怪。我听闻朝廷收复了湘赣,去掀了叛军给他立的墓,竟然是空的。不管怎么说,嘉国公说不定没死,且缓一缓看看罢。” 武振英颔首:“你说的是,缓一缓再说罢。当初议这门婚事,我对江兄说,齐大非偶。后来一波三折,玄宾好容易嫁了,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老天有眼,叫她夫婿平平安安才是。” “我倒是奇怪,这门亲事,怎么议起来的?”顾梁汾问。 武振英回想了一会儿答:“仿佛江兄于当年的老嘉国公有恩,老嘉国公夫人又挽出当年的内阁郑以勤的夫人硬做保山,才成其亲事。” 顾梁汾道:“郑以勤?郑以勤不也是孤山社旧人么?” 正说着,武振英身边的吕叔走进来道:“门口有伙计来,说顾先生的货船卡在了临清关钞上,急着要见顾先生。” 武振英问:“你媳妇可还好?你去做你的事罢。” 顾梁汾道:“她还好,就是这一路委实累着了,受了一点风寒。那我先去了,明儿我们再来烦您。” 顾梁汾这几船货遇上了些麻烦不好解决,他虽先行一步到了帝京,又不得不接着南下返回临清处理。于是嘱咐了颜陌溦许多话,又嘱咐了玉棠许多话,颜陌溦笑道:“你去就是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白嘱咐几车话。” 顾梁汾笑了笑,又去辞武振英,匆匆南下往临清去了。 顾梁汾前脚刚离京,后脚翰林院杜嗣忠就火急火燎地往顾梁汾在帝京的铺子上寻他。因为颜陌溦身份特殊,顾梁汾在帝京往来应酬从来不在自家宅子里。伙计知颜陌溦是个不管事的,于是领杜嗣忠往城南的武宅去寻武振英。 原来顾梁汾在乙仲巷口这家酒楼就是武振英扶持起来的,沿着巷子往另一头走,越走越清寂,走到另一端再穿过一跳小巷,冷冷清清的,有一棵好大的梧桐树,树下就是武宅。 伙计叩了门,武振英的吕姓管家开门,伙计便说:“这位翰林大老爷是顾衡先生的朋友,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见顾先生。可巧了,顾先生不在,小的就请这位翰林大老爷来这儿了。” 吕叔连忙上前向杜嗣忠行礼,杜嗣忠很客气,道:“听梁汾说武老先生与傅临川先生私交甚笃,我有一件傅临川先生的事,要告说武老先生。” 吕叔听了连忙请他进门,打发伙计去了,连声说薄待,一时武振英走出来,却不识得杜嗣忠,吕叔连忙道:“这位是翰林院的杜老爷,说是有傅临川先生的消息,本想见顾爷,顾爷不在京,所以来见您了。” 武振英连忙和他见礼,道:“失敬。” 杜嗣忠仪容不凡,平素衣饰一丝不苟,今日头上的簪子却是歪的。他新近没了娘子,脸色蜡黄,看起来病恹恹地,开口道:“家师余杭林世仪,当年在南与傅临川先生投契。傅临川先生是杏坛国手,名满江左,在下早年与之也有一面之缘。在下无意间听闻,安平郡王等复湘赣,抓了不少人,说是定藩叛逆,傅先生竟在其中,原因是曾为叛军治伤。在下委实毫无办法,特来告知先生。” 杜嗣忠说完竟然下拜,武振英面色大变,连忙扶住了他,道:“多谢内翰告知,老夫这就去打探消息。” 武振英送了杜嗣忠出门,回头对吕叔说:“看来杜内翰知道傅兄那件事情!”他说的是当年傅临川卷入余允和案子的事。 吕叔道:“那件事情过去了。” 武振英道:“不见得!应景发作了,恐梁汾也受连累。你去一趟梁汾那里,将事情告诉他媳妇,送他媳妇回通河。省得万一发作起来,出不去京,就坏事了。” 吕叔去了双杏巷见颜陌溦,颜陌溦自己身份特殊,最怕惹事,一听便叫玉棠别再收拾东西,只打点了随身东西出门。吕叔叫了两个靠得住的伙计送她们主仆两个。 吕叔回武宅时天色已黑了,便点起灯,告诉了武振英。武振英道:“我方才叫人打探,说是安平郡王抓了不少人回京充数,仿佛……”说着又有人敲门,吕叔去开了门,见来人神色肃然,佩着剑。吕叔觑了觑,试探道:“请问您是?” 来人举起腰牌低声答了三个字,吕叔吓了一大跳,又看了看来人的脸,狐疑地请他稍后。那来人却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剑来给吕叔看了看,吕叔连忙去见武振英。 武振英问:“是谁?“ 吕叔在武振英轻声耳边道:“京卫的将军程瀛洲。” 武振英冷哼一声,“我不和官府的人打交道,谁知他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大晚上悄悄来这儿做什么?“ 吕叔道:“他手里有那把剑,就是你给江姑娘那把——“ 武振英一惊,“玄宾?“ 程瀛洲走进了这间平平无奇的民居当中,只见暮色四合下的院中只有一盏灯,有一宽袍大袖的老者飘飘摇摇走下来道了一声“失敬”。 程瀛洲愣了愣,一揖说:“在下奉主母之命来见武老先生。” 武振英奇道:“贵上如何称呼?” 程瀛洲一听就拿出袖中短剑双手奉上,武振英接过,起初以为是江枫那柄,刚要开口问,谁知翻看了剑身,看见上面的划痕,忽然大惊道:“思卿?!”抬头看着程瀛洲又问,“是思卿?她果然在帝京?” 他开口叫了思卿的名讳,实在犯讳,程瀛洲只得道:“我家主母说,若先生还不知道我家主母的事,先生看了此剑,便知道了。” 武振英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开口就想问程瀛洲思卿知不知道傅临川出事。可他到底经历得多,当下强压下疑惑,道:“将军登门,所谓何事?” 程瀛洲答:“我家主母欲与先生会面,请问先生,明日晚时方便否?” 武振英听了心知思卿可能知道了傅临川出事,故而现身见自己,于是说:“明日晚时此处,如何?” 程瀛洲听了道:“如此甚好。环顾四周又说,先生的宅子内松外紧?在下斗胆请先生肃一肃宅子,否则在下也不好处事。” 武振英答应了,交还短剑,送他出门。原来程瀛洲是孤身来的,悄悄便从胡同这头去了。 武振英回到宅子里,茫然问吕叔:“他真的是程瀛洲?程瀛洲的‘主母’是谁?” 吕叔道:“那必定是位贵人了。” 武振英跌坐在椅子里,“这不可能,不会有诈吧?也许这剑已经易主?” 吕叔摇摇头:“你称思卿姑娘的讳时他脸色变了又变,应该不会罢。您还记不记得,当年江姑娘回门的时候,您曾经问‘傅兄那丫头是不是在京里’?也许江姑娘知道些影子。” 武振英猛然回头:“是了,玄宾似乎知道些影子。”却又说,“这怎么可能?她在京里,我竟然不知道?梁汾也不知道?” 吕叔道:“世上的事,原本难说。” 武振英沉默了许久喃道:“果然是思卿,傅兄的事或有些许转机。” 第三十四章 当初聚散(上) 第二日上灯时分,程瀛洲先带着金吾卫的人悄悄在双杏街附近布防,落后思卿坐车,霞初打扮成小厮戴着纱眼驾车。一行人悄悄从武宅后门进了后院,思卿才下车来。 武振英和吕叔见她来了,吕叔就悄悄退出去观风。武振英见到一位戴着兜头帷帽的丽人款款下车,整个人都隐在帷帽垂下的纱幕里,不禁一愣。 思卿摘了帷帽,丢给霞初,露出一身杏色衫裙、朱红大袖褙子,头上只有一枝绒花,打扮得平平无奇。她看了武振英片刻,微微笑了一笑,敛衽道:“伯父,久违了。” 武振英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试探着唤:“思卿?” 思卿颔首,取出当年武振英在南边送给她的短剑来晃了晃,武振英方道:“那时候在南边,你跟着你傅伯伯,才这么高,”他拿手在胸前一比,“竟然成了大姑娘了。”又说,“你傅伯伯和你兄长一直在找你!你既然在京,怎的不告诉我们?” 思卿听了不觉哽咽,勉强笑道:“是我不好。从前机缘巧合,碰见了我哥,我的事,他是知道的。可那时候我身上还有些闲事,我嘱咐他先不要告诉您。后来事情了了,我请那位江家姊姊慢慢告诉您我的事,想来江家姊姊还未对您讲,就南去了。” 提起了江枫,武振英面色一暗,道:“你果然识得玄宾?我不叫她南去,她急着和我斗法,便没说你的事。咱们进来说罢。” 思卿同他进了屋,吕叔奉茶,思卿道:“玄宾姊姊去南边了?嘉国公的事,有大转机,也未可知。” 武振英听了点点头,忽然又问:“你的生父是谁?” 思卿正色道:“是叶秀峰。” 武振英一下子站起身,“叶秀峰?!哪个叶秀峰?” 思卿勉强道:“就是从前的东阁大学士叶秀峰。当年我独自在嘉禾,他骗我说他要死了,让我进京看他。我心一软,答应了,结果回头他就切断了我和傅伯伯的联系。他还拿他手里有傅伯伯和余允和往来的证据威胁我,不叫我找傅伯伯和我阿兄。”她缓了一缓,“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傅伯伯的事情。傅伯伯……” “我已经知道了。”武振英就把杜嗣忠来的事情告诉了思卿。 思卿愣了愣,“他倒是还有几分良心,难怪今日欲言又止的。” 武振英还是追问:“你究竟是谁?” 思卿笑了笑:“伯父,我是思卿。” 武振英面色变了又变,终于慢慢坐下,轻声问:“傅兄的事,你有主意么?” 思卿和顾衡的养父傅临川原名陆渊,出身诗礼旧家,曾在孤山社读书,跟许多后来官至高位的大员是同窗。 后来傅临川弃文从医,收养顾衡、思卿兄妹,抚育他们长大,始终未娶,对顾衡、思卿兄妹恩重如山。此番他出事,思卿不可能袖手旁观。 当年靖国公、余允和谋逆案发,傅临川改名换姓苟且而生。此番他又被抓,所有人都担心他的身份的秘密会被发现。 思卿道:“我如今不好出面。端王和安平郡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他们松口不大容易。我今日找您,想请您帮我一个忙,预备下一件事,也算是有备无患。” 武振英道:“若你说的是悄悄把人换出来,那就不要提帮忙二字。我和傅兄是什么交情?只是傅兄什么性子你也知道,换他出来,他未必愿意。” “您不觉得很奇怪么?以傅伯伯的身手,怎么会被官兵给抓了呢?从湘赣到京上千里,他若想挣脱,难道走不成?” 武振英面色一变:“有人威胁他?” 思卿颔首:“我老子已死了,我想不通,是谁一定要置傅伯伯于死地?又拿什么事威胁傅伯伯束手就擒?” “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只有把人救出来,再慢慢查。现在翻这些事,不是时候。”武振英道。 思卿听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迷烟,无色无味。傅伯伯若不肯听您安排,只有出此下策。这封书信给刑部黄姓堂官。” 武振英道:“我明白了。” 思卿踟蹰道:“不知您知不知道,安平郡王在南将兵,先和嘉国公沈江东不和睦,沈江东兵败失踪。后来安平郡王又和定远大将军孙平甫不和。孙平甫复郴州后打通了中路军向南的行军之路,安平郡王方复了新建。而后安平郡王弄出这一桩事,抓了这么多真真假假的“叛军”要立威,先时打算在新建就杀了,给底下的人劝住,又弄到京里来,说是要“献俘”。可是现如今三……陛下不在京,所以现在安平郡王背后在京的人把这件案子咬得很死,按说我应该让您冒这个险……” 武振英道:“你不必客套,东西交给我,也不必再管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别回头查我就是了。” 思卿道:“这是下策,傅伯伯背上两个案子,以后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我仍和端王去缠,您等十天。十天之后要是没有消息,就烦您去做这件事。” 武振英奇道:“等十天?那你怎么现在就来见我。” 思卿道:“我猜着您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担心我若不来,您自个儿提前出手。” 武振英道:“你看我像是那种不守法度的人么?” 思卿挑眉,“我是担心保不齐我兄长急着动手。对了,我阿兄和嫂子呢?” 武振英道:“他们本来已经回京了,只是梁汾有生意上的事折返回临清去处理,我已经派人叫他回京了。你嫂子回通河去了。” 思卿听了暗暗松了口气,道:“我阿兄回来也使不上力,不若不回来。” 武振英道:“他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我可拦不住他。” 思卿想了想说:“我晓得他和从前孤山社林世仪先生那一干弟子走的近。可是徐文长这厮不是东西,杜嗣忠素来和刑科没有瓜葛,您看着我阿兄,别叫他到处钻营,反倒坏了事。” 武振英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要么我和你兄长不插手,要么神不知鬼不觉把傅兄弄出来。” 思卿便说:“今儿来的路上我细细想,上次见您,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因她不便久留,就起身告辞,临走说,“若有要紧事,烦请您去找程瀛洲。他家在西边广德巷。” 武振英答应了,送她上车出门。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吕叔从门外进来,关上门道:“禁军都退出去了。” 武振英点了点头,把灯剃亮了,吕叔问:“老爷,她是……” “是前头没了的东阁大学士叶秀峰的女儿。” 吕叔拊掌道:“叶秀峰的女儿不是……陆家这位姑娘竟有些段机缘!姑娘怎么说?” 武振英看着吕叔道:“和我想的一样,把傅兄悄悄弄出来。” 第三十四章 当初聚散(下) “啊?”吕叔颇为意外,“不是……顾姑娘真是这么说?” 武振英道:“她说她且和顶上咬住这个案子那些人缠去,让我等几天。之后若无动静,就去把傅兄换出来。” 吕叔想了想道:“从前都说,叶秀峰和宗亲不和。这位顾……这位是叶秀峰之女,大概也和宗亲不和睦?” 武振英道:“也许罢。我哪里知晓这些事,等梁汾回来,叫他问问那杜内翰罢。” 思卿从武宅出来回南苑,程瀛洲悄悄跟上来道:“方才收到了陛下的回信。”思卿先前知道了傅临川出事,修书一封命人送给萧绎,没想到萧绎这么快就回了信。 思卿从窗口伸出手接了信,在车里晃开火折子,接着一点光读了信,萧绎竟然也让她不要和端王硬顶,悄声先把人弄出来。 思卿打开车顶挂着的熏香球,把信点燃了,纸灰丢在熏香球里,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茫茫,只有车轮辘辘声响,思卿在黑暗里做了片刻,忽然隔着帘子问程瀛洲:“老程,你怎么看这件事?” 程瀛洲答:“回殿下的话,臣以为这件事不能按安平郡王的意思来。臣听闻新建一役是惨胜,叛军死了十之八九。此番抓回京来的人里有不少充数的,什么给叛军裁过衣裳的裁缝、剃过头的剃头匠,还有给叛军唱过曲儿的乐工,拉拉杂杂的好多都是民人。若一股脑当成叛军都杀了,恐是定藩阴谋,有损陛下圣德。” 思卿追问:“若前线安平郡王和京里端王咬住不松口呢?” 程瀛洲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范阁老……” 思卿冷冷一笑,开口便说:“范子冉只会点卯撞钟,什么时候出过头了?” 一时回到南内,思卿在屏风内挽袖添香,慢慢道:“明儿一早我去慈恩寺替贵太妃上了香就回禁中,叫羽林卫的唐鹏跟着我,老程去西山营和神机营看看近来有没有疏漏。我先把长哥儿接到宁华殿,午后霞初去请端王和范阁老进来,就说……就说我和贵太妃要同他们商议改建西苑之事。” 程瀛洲和霞初应了,程瀛洲便悄悄退了出去。 晚夕思卿辗转难眠,一时想起小的时候傅临川原本薄有田产,还有佃户,家里很过得去。后来一场大水过去,田都淹了,房契地契也没拿出来。那时候她隐约知道家计很艰难,傅临川却很少向他们兄妹两个表露出来。 后来傅临川得旧日友人相助,拿回了田产。仲夏夜里他们兄妹两个坐在南湖边上的宅子门首剥菱角,傅临川点了一盏油灯,在一边用戥子称量药材。隔壁的阿婆笑吟吟地端出梨膏糖来请他们兄妹两个吃,傅临川便捡出藿香来送给阿婆。 阿婆家里有只雪白的猫儿,毛长长的,总是喜欢在思卿的裙角边蹭来蹭去。思卿轻轻抱起猫儿,它依恋地趴在思卿肩头,身子温温软软的。思卿把脸埋在猫儿的身上,猫儿反过头来抓思卿髻上的流苏,两个闹成一团。那时候的日子何等安逸,她本以为,一辈子都能过那样的日子。 思卿拨动帐子里的缕金香球,一时又想着从新建到帝京上千里地,傅临川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如今秋夜里这样凉,不知道狱中又是什么情形? 她披衣起身来,见月色如水,不知是谁在外守夜。轻轻向外走了几部,结果惊醒了外间的霞初,霞初拿灯进来问:“姑娘,要茶么?您快躺下,看着凉了。” 思卿道:“我不喝茶,你来和我睡罢。” 霞初答应了,抱了铺盖来,一只狸猫也跟了进来。霞初要睡在思卿床下的脚踏上,思卿道:“你上来就是了。” 霞初笑道:“这个小孽障,偏要跟着我。”说完抱起猫儿,关到了殿门外面,然后折返躺下。 “姑娘睡不着么?” 思卿轻轻嗯了一声。 霞初翻过身道:“您要是惦记傅先生,为什么不悄悄派个人去瞧瞧。” 思卿摇头道:“不妥,多少人盯着这个案子。”说完叹了口气。 第二日思卿去慈恩寺上了香返回禁中,霞初从慈恩寺去了端王府传旨,半晌也回了禁中禀报:“端王爷说痰火犯了,进不来。” 思卿无计可施心急如焚,她兄长顾衡得了武振英的信也一样心急如焚,扣在临清的货船也不管了,飞一般返回帝京。 顾梁汾一回到帝京,接他的伙计就说了武振英送颜陌溦主仆去通河的事,于是顾梁汾直奔城南武宅,却扑了个空。他在宅内转了两圈,打算先去见杜嗣忠,这时武振英刚好回来了。 顾梁汾大步向前行礼道:“武老伯!傅伯伯怎么……” 武振英道:“进来说,我且告诉你,你思卿妹妹已经来过了。” “什么?” 顾梁汾愣了愣,“她知道了?她说什么了?有什么办法没有?” 武振英猛然回头看顾梁汾。 “那个……伯父,您……都知道了?” “合着就瞒着我一个?你和玄宾都知道?” 顾梁汾底气不足:“一则她不让说,二则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所以……” 武振英道:“你现在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顾梁汾轻声道:“她说什么了?” “她说把你傅伯伯悄悄换出来,”武振英叫顾梁汾先坐下,然后吕叔进来上了茶,“她来去匆匆的,说的也不甚清楚。” 顾梁汾想了想说:“她父亲是先头的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一向和宗亲不和睦,这件事安平郡王、端王咬住了,她自然不好主张。” 武振英又说:“她叫我再等两日再动手换人。” “您已经安排好了?” 武振英点头。 “傅伯伯要是不愿意听您的怎么办?” “此节你思卿妹妹想到了。”武振英道。 “她说怎么办?”顾梁汾追问。 武振英一笑:“她给了我一段无色无味的迷香。” 顾梁汾倒绝,“也就她能想出这种主意。要把傅伯伯换出来,她怎么就不能叫人去做?非让您来做?她要是钓鱼,回头推在您身上可怎么办?” 武振英不觉好笑:“你又来了。你们两个都这样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互呛?都省一句罢。你妹妹先头都安排好了,给了我一个条子。她直接做太点眼了,万一出了纰漏,反害了你傅伯伯。” “这还差不多,”顾梁汾端起茶喝了一口,“傅伯伯身上还有那件事,我很疑心浙江姚抚院和户部的徐文长都知道个影儿。徐文长那不安好心的东西,且得防着些。” 武振英道:“你去拜拜杜嗣忠,看看他还知道什么。” 顾梁汾先答应了又问:“既然要换人,为什么还要等两日?不怕夜长梦多?” 武振英道:“她大概想再试试能不能转圜?听说这次除了你傅伯伯,安平郡王为了邀功,还弄了些其他的民人充数,引得朝里许多人不满。” 顾梁汾想了想问:“今上不在京,只怕她动辄得咎,还是现在就……” “你不要急,”武振英轻声道,“莫得扰乱了你妹妹的阵脚。我原想去看看你傅伯伯,可是既然咱们要换人,我再去,只怕容易惹人疑心。不如你去见见杜嗣忠,你们一同去狱里看看你傅伯伯。说起来,你傅伯伯当年与他师长林世仪有恩。就算那徐文长是忘恩负义之辈,我瞧这位杜内翰倒是不像。” 顾梁汾忽然沉默了片刻,“徐文长和杜嗣忠师兄弟两个还闹了一出差辈的,您知不知道?” “嗯?” “回头和您说,”顾梁汾接过吕叔递来的披风道了谢,又对武振英道,“我先去见杜兄。” “你去罢,”武振英刚要进内室,忽然又转身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思卿的事的?” 顾梁汾想了想说:“应该是熙宁十八年春天。我们两个偶然在西山遇见了,她告诉我她是叶秀峰的女儿。” “那时候叶秀峰过身了吗?” 顾梁汾问:“嘉国公哪一年成的亲?” 武振英答:“熙宁十七年。” “嘉国公成亲那年冬天叶秀峰过身的,熙宁十八年我遇到思卿时她父亲已没了。”顾梁汾答,“怎么了?” 武振英道:“她说她爹拿你傅伯伯和余允和的事威胁她,她才没敢再寻你们。看来直到她爹死了,她才告诉你她的事。你说他爹……” “叶秀峰显灵了,来找傅伯伯麻烦?这不可能。叶秀峰已死了二年了,叶党如徐文长之流也四散而去。叶秀峰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兄弟,都是不管事的。我猜傅伯伯的事,只有叶秀峰他们父女两个知道。再说了,叶家人有什么理由来害傅伯伯呢?现如今叶家都指望着这位国后,害了傅伯伯,岂不惹恼了思卿,给自己找不痛快?”顾梁汾道。 武振英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傅伯伯为什么束手就擒呢?谁威胁他束手就擒呢?拿什么威胁他束手就擒呢?” “您说有人拿思卿威胁傅伯伯束手就擒?”顾梁汾一惊。 武振英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先去见杜内翰罢。” 第三十五章 此世何人(上) 顾梁汾去拜杜嗣忠,见杜嗣忠府里一片忙乱,于是称他的字问:“本初这是怎么了?要出远门?” 杜嗣忠拱手道:“不日北上。” 原来杜嗣忠兼任日讲起居注官,颇得今上倚重。此番没有随今上去西京,是因为他新近丧妻,要留京发丧。如今他的妻子已然安葬,今上召他去西京,他也只好应诏而去。 “顾兄便是不来,我离京前也是要去见顾兄你的。”杜嗣忠道。 说完不待顾梁汾开口问,他自顾自说起如今朝里剑拔弩张的局势,连连摇头,轻声道:“皇后和范阁老的意思是安平郡王千里迢迢弄人来京,本是为了献俘。可是如今陛下不在帝京,献俘之礼不成,应该等陛下回来再做定夺。再说就算是献俘,也没有一股脑儿直接都杀了的道理。若只是为了鼓舞士气,为何不在两军阵前杀了,非要弄回帝京?” 顾梁汾问:“为什么弄回帝京?” 杜嗣忠不好直接说是宗亲向今上示威,只好打岔道:“中宫和颐宁宫还说陛下践祚以来,平素仁爱,若此时冒然制大狱杀人,恐使民心不稳。但是端王不论如何就是不肯松口。” 顾梁汾追问:“那今上怎么说?” 杜嗣忠答:“陛下远在西京,难控帝京局面。安平郡王又将兵在外,陛下眼下不好多说什么。” 顾梁汾叹了口气:“那就是说这件事已经无法转圜了?” 杜嗣忠想了想还是道:“皇后见端王不肯松口,竟然……竟然说倘若端王肯在此事上退一步,皇后则固怀谦退,将上表请间,辞皇后位,离开禁中。” “放不放人和皇后辞不辞中宫位这两件事有什么因果联系么?”顾梁汾惊问。 杜嗣忠答:“顾兄不知,端王与内阁一向不和。当年太皇太后选立大学士何适之的侄女为今上元后时,端王就极力反对,但那时候有太皇太后压着。而今皇后乃已故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之女,正位中宫时因为端王反对,很是废了一番周折。中宫与端王失和已久,端王自然愿意瞧见皇后上表辞位。” 顾梁汾道:“听起来这位端王气量不大。” 杜嗣忠欲言又止,半晌道:“既然皇后已经把话给撂下了,后路也顶死了,只能瞧着哪边先让步。若皇后让步,傅先生就凶险了;如果端王让步,傅先生的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顾梁汾听了也只能叹气,说了几句客套话,由杜嗣忠送出门去。 顾梁汾回到武宅,武振英从屏风后走出来,见他面色不好,于是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去见你傅伯伯?” “杜兄不日离京北上任职,这件事,不能再牵扯到他了。除去他师长林世仪和傅伯伯的交情,他本人与傅伯伯本无甚交集,到如今也算仁至义尽了。”顾梁汾道。 武振英点点头,“你说的也是。那他和你说了什么?还有思卿有没有再和他说什么?” 顾梁汾踟蹰了片刻:“他说端王和中宫撕破了脸。思卿说的都是疯话,不听也罢。” 武振英注视着顾梁汾,顾梁汾顶不住他的目光,想了想说:“思卿她硬使法子逼迫端王在这件事情上让步。” 武振英追问:“按照从前你和你傅伯伯和我说起过的你思卿妹妹的性情,她是个能豁出去不计后果的。如你所说,她如今动辄得咎,拿什么逼迫旁人让步?” 顾梁汾只是沉默,半晌说:“拿什么逼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明着出手,贻人口实,怕是好些人会参她预政。” 武振英猛然回头道:“不等了,我们现在动手。” “您不是说等等看,别乱了她的阵脚?”顾梁汾问,“怎么又要动手?” “我大不了甩手离京,你妹妹可没有退路。”武振英轻声答。 顾梁汾连忙反对道:“这不成!绝对不成!”缓了一口气又说,“咱们自己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咱们一动,她必然就知道了,她现在不可能让您冒这个险!” “老老老老爷!”吕叔忽然疾步进来,“您看谁来了?” 吕叔后面跟进来一位身穿长比甲的女子,她摘了帷帽,武振英一眼就认出她是当日给思卿驾车的女扮男装的小厮。顾梁汾却认出她是沈浣画的侍女,于是开口:“霞……霞什么姑娘?你怎么……” 霞初笑了笑,轻声道:“顾先生回来了?没想到顾先生还认得奴婢,奴婢如今叫霞初了。我们家姑娘没了以后,奴婢跟了我们姑爷府上的大姑奶奶去。”说完和武振英见礼,“姑娘遣奴婢来告知先生,傅老先生的事,应当能善了,请武老先生和顾先生不要担心,那件事,也暂且不要动手。” 顾梁汾脱口就说:“不成,她不能冒这个险。” 霞初道:“杜翰长北上,是我们姑娘的意思。我们姑娘说,同为孤山社林老先生门下,徐大司农一味装死,杜翰长却总是往前头凑,这不好。还有浙江姚抚院那一班人,急吼吼地上折子,反倒把事情越弄越麻烦。这件事,少点儿人掺和才好解决。” “那她也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吧?眼下……” 霞初打断顾梁汾的话:“顾先生,您放心就是了,我们家姑娘有分寸。” 武振英也说:“我做不成,你思卿妹妹做也不成,你说怎么办?” 顾梁汾一时语塞,武振英已送霞初出去了。 待武振英折返,顾梁汾才说:“伯父,思卿说,只要端王让步,她就上表辞中宫位,然后离开禁中!” 霞初回到南苑,告诉思卿顾梁汾回来的事,思卿道:“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若是他已回来,你去这一趟未必管用,我阿兄那性子,越是说他,他越要逆反。得快些了结,倘若他们那边自作主张先把人弄出来,就坏了。”又问,“你有没有问问我阿兄,上阳郡是否无恙?” 霞初轻声说:“姑娘,武老先生在呢,奴婢没敢问。” 思卿想了想道:“也是。那你去唤程瀛洲来,我吩咐他找个合适的时机问问我兄长。” 霞初答应着去了,菱蓁走来问:“姑娘,您就这么和端王直接撕破了脸,一点儿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思卿道:“孟光时死的时候我已经和端王撕破脸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傅伯伯。你想想看,倘若我不用这种方式救傅伯伯,而是偷偷把傅伯伯弄出来,就必须要得到武家伯父和我兄长的帮助。武老伯牵连着江家姊姊,我哥更是牵连着上阳郡,以后应景发作,后果更是无法可想。” 菱蓁叹了口气道:“您对这件事这么上心,端王会不会起疑?” 思卿摇摇头,“我和端王对着干久了,他早麻木了。你放心,便是上表辞位,还要过朝里那一关。再说了,三哥一日不回京,我就一日不放京卫京营之权。兵符方銙比中宫之位更让他们忌惮。” 程瀛洲得了霞初传的话,抽空便打探着顾梁汾的下处,往顾梁汾在城南开的酒楼来。酒楼跑堂的招呼着他到楼上雅间坐下,他点了酒食,待菜上齐,就打发小二去了。 程瀛洲悄悄开了雅间的门,四顾一番,顺着二层回廊和垂花门靠近罩房,廊子里挂着一张画,画着折枝梅花,并题诗云:花中资格本迟迟,铁石心肠淡可知。此世何人能领略,为君终夜费相思。看来风雪无多日,香到园林第几枝。自是不开开便好,清高从未合时宜。 程瀛洲刚想往里面走,正好听见了顾梁汾的声音。 顾梁汾道:“徐兄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还是要再问徐兄一句,这件事,徐兄有多大的把握?” 户部尚书徐文长笑道:“言路多与我交契,这势要是造起来,端王也得掂量掂量。皇后殿下自熙宁十八年正位中宫,一向高居不问政,如今皇后都觉得端王做的太过了,何况清流呢?” 顾梁汾问:“如何造势?” 第三十五章 此世何人(下) “听闻前日端王当着东宫和定安贵太妃的面与皇后起了争执,颇有威胁之意,甚至想迫退中宫。来日言路对端王群起而攻之,皇后即召内阁、五府、六部众人,切责端王咆哮宇内擅权不敬,到时候,端王还能不让步?”徐文长笑眯眯答。 顾梁汾听了忽然冷笑,“我听明白了,端王若和中宫明火执仗,徐兄你可以坐收渔利。” 徐文长腾地跳起来,“我收什么渔利?” 顾梁汾道:“我说徐兄,这次家严出事,在下可没寻你帮忙。你自己找上门来,是想帮我,还是威胁我?” 徐文长面色大变,“顾兄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这件事情闹得越大越难了结,”顾梁汾道,“闹到端王下不来台,他咬死了,中宫预政不占理儿,能强过端王去?” 徐文长面色青白不定,“你就不怕这次翻出傅老先生的旧事来?” “傅伯伯有什么旧事?我怎么不知道?就算有,谁会借机翻傅伯伯的旧事?”顾梁汾死死盯着徐文长的眼睛,“不会是徐兄你吧?” “你!”徐文长失态起来。 “我知道,徐兄的东西,想要顺顺当当地进京来。这件事,我可以去同武老先生斡旋。”顾梁汾踱了几步,“可是今儿徐兄玩儿这一招,真是不厚道!若是傅伯伯的事闹到无法解决,说不定我这个光脚的豁出去,做一些平时我想都不敢想的事,会牵连到徐兄。” 徐文长沉下脸,“那么我的事,顾兄是应承了?” 顾梁汾笑道:“那是当然。不过前提是傅伯伯的事,您别来给我添一把柴,要不然说不定咱们不能和光同尘,反而会一起灰飞烟灭。” “你考虑清楚,中宫都和端王撕破脸了,端王如果不退让,中宫又只做样子,傅老先生可没办法脱身!”徐文长底气不足道。 顾梁汾故意叹气,轻声道:“我知道,现在不是还没到最后一步么?徐兄富贵已极,复何所望?惟全晚节为完人则千秋矣。” 两人险些谈崩了,徐文长阴沉着脸出来,顾梁汾也没送他。待徐文长走远,顾梁汾冷冷道:“阁下听够了没有?”说完飞身出门,反手就是一剑。 程瀛洲连忙闪身,他见过思卿动手,本以为他们师兄妹身手相似不过尔尔,没想到顾梁汾变招奇快,倒卷剑锋,竟把程瀛洲拢在中间。程瀛洲本不想动手,见此也只好拔剑回腕一劈,两人一起从二楼飞身到院子里。 这下惊动了酒楼的小二们,顾梁汾大袖一挥,“和你们无关,招呼前头客人去。”说完一回头,正对上程瀛洲的眸子,忽然发觉眼熟,“您不是……不是那个……” 程瀛洲收了剑道:“程瀛洲。” 顾梁汾连忙收了剑,“我想起来了,我家巷子口见过您。”说完拱手道,“失礼!真是失礼!” 程瀛洲回礼道:“是殿下让我来的,当着武老先生的面不方便,殿下想问……” “内子安顿在永通,没回帝京,应该没有问题,我一定会多加小心的。”顾梁汾郑重答道。 程瀛洲点点头,想了想道:“我失礼多听了几句,冒昧问顾先生,您和徐尚书,是不是有过节?” 顾梁汾道:“过节是真没有,我一介庶民,哪儿感和他徐大司农有过节?不过你也听见了,他跑来威胁我。” 程瀛洲轻声试探问:“他知道傅老先生的旧事?” 顾梁汾谨慎道:“我觉得,他可能只有一个疑影儿,所以跑来威胁我,顺便也试探我。”说完他忽然看看程瀛洲,“不过我挺想揭发他,不然他苍蝇似的跟着我。但是我又不敢,怕他反咬一口。” 程瀛洲问:“他运私……的事?” 顾梁汾奇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程瀛洲笑笑,“殿下心里有数。若他没有傅老先生的实证,顾先生大可不去理会他。” 顾梁汾颔首,复问:“程大统领还有旁的事么?” 程瀛洲踟蹰片刻道:“方才徐尚书说皇后同端王撕破了脸……” “他说之前杜嗣琏杜翰长就告诉我了,”顾梁汾道,“这么做太冒险了,端王要是起疑心怎么办?” 程瀛洲道:“皇后和端王抵牾日着,有一件事,我想同顾先生来做。如若不然,只恐皇后殿下寸步难行。” 顾梁汾看着程瀛洲,忽然皱眉问:“程将军帮忙做内应瞒住她,我来把人悄悄儿换出来?” 程瀛洲道:“正是!只要傅老先生脱困,皇后便可先退一步,端王也就没了逼迫皇后辞位的理由。” 顾梁汾摇了摇头,“我觉得你瞒不过她。况且你来担这个责任实在是……” “顾先生!”程瀛洲打断道,“只要把人救出来,事情就了了,能瞒一时把人救出来就够了。” “可是你……” “顾先生不想救人么?” 顾梁汾想了想,还是坚持道:“抱歉,我想救人,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程瀛洲追问:“为什么?” “傅伯伯对我们兄妹有养育之恩,所以我们要救他,但是这件事情和旁人无关。程将军不能担这个责任。”顾梁汾答。 程瀛洲无奈,叹气道:“顾先生,你想想看,要么现在把人救出来解开困局,要么坐等端王把皇后逼下去。皇后出事,端王真的会松口吗?我看不见得。真到那时候傅老先生也会出事。就是我不担这个责任,退一万步,皇后若出了事,我又该如何自处?皇后背后牵连着多少人,顾先生只怕不知!” 顾梁汾听了微微一愣,想了想道:“我还是觉得,就算我答应,你也很难瞒过她。” 程瀛洲道:“我尽力,顾先生也尽力,如何?” 顾梁汾想了半晌,似乎下定决心,于是问:“何时?” 程瀛洲神色一松,“就是今晚。” 顾梁汾听了什么也没说,深深拜了下去。 送走了程瀛洲,顾梁汾便来武宅寻武振英,说了今晚救人的事。 武振英道:“你先前不让我动手,是担心你妹妹发觉阻止。现在这个程瀛洲真的能瞒住你妹妹?” “我不知道,”顾梁汾道,“不过听起来思卿处境不妙,否则徐东海和程瀛洲不可能都找上门来。” “徐文长找你了?”武振英问。 顾梁汾道:“对啊。他跑来威胁我,叫我帮他运那些东西。” 武振英问:“姓徐的拿什么威胁你?你名下的产业让他抓住了什么把柄?还是他知道你傅伯伯的事?” “都不是,傅伯伯的事他应该只知道一个疑影儿,没什么证据。现在他要是敢掀傅伯伯的事,我打赌,思卿会先弄死他。他竟然说熙宁十八年思卿正位中宫以后一向高居不问政——那京卫怎么就这么听思卿的话了?他要是非要作死,,先前我给了他多少银子我都留着底账,他要是敢翻脸,大不了一起死。”顾梁汾答。 武振英道:“这就是了。你不过是怕得罪他,不要怕得罪他,要让他怕你。他要是想利用你,还会找你。” 顾梁汾道:“先不管徐文长,今晚……” 武振英道:“今晚我和你一起去。” “不成,”顾梁汾连连摇头,“我自己去。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出事,说不定得靠您捞我。一起去,都折在里面可怎么办?” 武振英沉吟道:“还是我去罢。” “可是万一出事,我的面子没有您的广,捞不动您啊。”顾梁汾急道,“您还是去清理好接应的宅子,我自己去好了。” 武振英叹了口气,“那你自己一切小心!” 程瀛洲怕被思卿看出破绽,细细思索了一番,又再四嘱咐底下有事尽快先报给自己,这才进南内请见思卿。 思卿听了他转述的顾梁汾的话,松了口气道:“这样最好,端王府这几天只怕是倾巢出动,先前我就怕上阳郡随我哥返京,被有心人盯上。” 说完她轻声问:“他还有没有说别的?” 程瀛洲就把徐文长去见顾梁汾的事说了,思卿听了冷笑道:“不必理会那去垫火坑的徐文长。我是问,他有没有提他的打算?” 程瀛洲连连摇头,思卿又问:“他没主动提,你提了么?” 程瀛洲听了一惊,微微抬头,只见锦屏后思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复笑问:“你若是提了,最好照实说。” 程瀛洲做好了抵死不认的准备,还是连连摇头,却不敢开口,怕一开口说话话里露出破绽。 思卿淡淡道:“老程,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第三十六章 孰是孰非(上) 程瀛洲听了思卿的话,仍然道:“殿下的话,臣不大明白。” 思卿忽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入夜顾梁汾拿着思卿给的信去刑部南监附近找到了黄姓堂官,黄姓堂官把帽檐压得低低的,轻声道:“人今天从刑部移走了,你们再不来,我都不知道怎么主张了。跟我来。” 顾梁汾将信将疑,暗中握紧了剑柄,同这位黄姓堂官从僻静处走街串巷,一路来到城东。 顾梁汾问:“前面不是文昌宫了吗?” 黄姓堂官道:“刑部南监关不下,一部分转去了五城兵马司狱所,一部分在巡捕五营。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处宅子前,黄姓堂官上前和守卫交涉了一番,招手让顾梁汾跟上。 “这不是巡捕五营啊。”顾梁汾有疑虑。 黄姓堂官道:“直接进巡捕五营太点眼了,这里有个廊子通过去。” 两人进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左边果然有条回廊。沿着回廊往里走,竟是一处暗房。 顾梁汾问:“地道?” 黄姓堂官道:“你跟我来就是了。” 两人从暗房进了地道,走了两步,果然看见许多牢房,却都空着。 黄姓堂官打开一道门,给了顾梁汾一把钥匙:“人在里边,你快去,我在这儿望风。记着,你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可能就会有巡防守卫过来。” “不是说从刑部南监找个死囚替代,到了这里可怎么……” “我自有办法,你快去。” 顾梁汾只好转身进去,谁知他刚走了几步,外面黄姓堂官打开的那道门忽然传来落锁的声音。顾梁汾一转头,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时近午夜,月色极好。清溪苑里静悄悄的,思卿一个人立在池边望着月亮。 菱蓁凑过来问:“姑娘,还不睡?” 思卿问:“你想说什么?” 菱蓁道:“姑娘……您这样做不大好吧?” 思卿道:“你不知道,我哥打小最爱拆我的台,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能让我报复回去,我岂能放过?” “可是这样实在是……”菱蓁忍不住道,“实在是……” 思卿叹道:“我这也是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想,也是为了他好。” 菱蓁道:“您要是为了顾先生好就和他直说不行么?” “我跟他直说他肯定不听我的,”思卿无奈,“我总不能找人把他绑了,让他没办法出门吧?” “您这么做和直接找人把他绑了有什么区别?”菱蓁追问。 思卿叹了口气,“好姊姊,你可真真儿是我的天魔星。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去找老程传话罢。” 程瀛洲本与顾梁汾约定,倘若事成,在城东文昌宫附近的墙上留下记号。谁知入夜到了约定的时辰,顾梁汾的记号并没有出现。 程瀛洲焦灼地回到文昌宫附近的羽林卫所,卫所值夜的守卫躬身禀报道:“大人,有位姑娘给您留了一封信。” 程瀛洲打开信一看,面色大变,大步往卫所后面走去。 顾梁汾被莫名其妙关在了不知名的地牢,试了试黄姓堂官给他的钥匙也不管用,于是心里飞快盘算着有可能是哪些地方出现了疏漏。他心想程瀛洲出卖他的可能性并不大——思卿敢带出来见武振英的人,是她自己的亲信无疑。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思卿下了套,套住了自己。 顾梁汾被关的时候没有被搜身,这间地牢又没有守卫,于是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开始撬锁。拗断了两枚银针后,锁终于被撬开。顾梁汾起身拍拍灰正准备溜走,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试图合上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结果方才有两枚银针拗断在了锁眼里,一时半刻锁竟然合不上。 顾梁汾正在着急,程瀛洲的声音传了来,“顾先生?!” 顾梁汾手里还拿着撬开的锁,勉强抬头不自然地笑道:“程大统领来了,那个……这个锁……” “还真是顾先生,”程瀛洲没留意到锁的问题,拱手问,“顾先生没事吧?” 顾梁汾回礼,“我没事,”复笑道,“还是被她给看穿了?安排的如此周密……想必在程大统领来酒肆见我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程瀛洲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顾梁汾又道:“今夜还是要多谢你。傅伯伯的事,我会另想办法。你也劝劝她,别非得把自己折进去。那你……” 程瀛洲道:“好,那我送顾先生出去。” 顾梁汾本来想问倘若思卿追究程瀛洲,程瀛洲该怎么办。可是转念一想,如若思卿非要追究程瀛洲欺上瞒下,自己也毫无办法,于是轻声叹了口气。 顾梁汾在文昌宫附近和程瀛洲作别,先回了城南武宅。吕叔见了问:“怎么样?人呢?” “没成,”顾梁汾道,“吕叔,烦请您去接应的宅子请武老伯回来罢。” 武振英来的极快,甫一进门,顾梁汾就笑道:“被思卿看穿了。” 武振英连忙问:“怎么回事?” “被她看穿了,”顾梁汾道,“我原本以为程大统领瞒不了她多久,所以我快点动手得手的几率就会大一些。谁知道她早就下好套了,等着我钻进去,还阴了我一把。” 武振英叹道:“现在怎么办?” 顾梁汾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总不能去挟持端王家眷吧?” 第二天一早程瀛洲来面见思卿时,气氛十分凝重,思卿冷冷道:“你这般古道热肠,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两个干脆冲进刑部南监劫狱算了。反正你身手好,他也不差,刑部那些人,还能拦得住你们俩?” 菱蓁连忙在一旁轻声道:“姑娘,别乱说。” 程瀛洲俯拜道:“请殿下降罪。” 思卿无奈道:“我知道,你心里面还是觉得自己做的没错。” “臣不敢。”程瀛洲连忙道。 “既是不敢那就定个规矩,”思卿道,“下次再敢背着我行动,你就回城外神机营去,别再回来。” 程瀛洲只好应了。 思卿忽然问:“我想不通,此事是我的私事,你为什么堵上身家性命来帮我冒这个险?” 程瀛洲不答,思卿叹了口气道:“你去罢,最近京卫千万不能松懈。” 这几日过得格外漫长,晚间端王处仍没有消息,菱蓁遂问思卿:“殿下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端王怎么还不松口。” “他害怕安平郡王送来的这些人里有定藩眼线,一旦放人,对朝廷不利。” “就算放人也会仔细审查啊?” “你觉得定藩精心培养的暗探混在民人里,刑部能轻易审出来么?再说怎么算仔细?审出傅伯伯是余允和案漏网之鱼算不算仔细?” “啊?”菱蓁一惊,“那您还支持放人,就让顾先生把傅老先生换出来不就得了。” 思卿道:“就算这次把人都杀了,定藩还是会通过其他方式向帝京投放新的眼线。不如放了,我们来盯梢。” 菱蓁想了想问:“这想法很好,您怎么不跟端王说?” 思卿反问:“谁来盯梢?” 菱蓁忽然反应过来,“您让露初她们两个去府军卫,是为今后好与定藩暗战?” 思卿道:“没错,这二年战事虽然顺利,却也不能松懈。前方安平郡王与英国公他们不大和睦,后方咱们与端王也不大和睦。定藩在前方战事上屡屡被挫,难保他们不会在暗处起其他心思。我们得做好准备,而且此番要盯梢,必须我们的人来盯梢。” 菱蓁轻声问:“府军后卫的事,您不希望端王知道,更不希望端王插手?” “不错,”思卿颔首,“端王举荐了何守之,沈沅西莫名其妙就出了事,谁知道端王到底是不是和何家混到一处去了?除了我们自己,我谁都信不过。说起府军后卫的事来,要是江家姊姊在就好了。” 菱蓁叹道:“舅爷至今下落不明,这湘赣全境已复,也不知道……” 正说着,云初匆匆走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端王世子不见了!” 思卿连忙问:“怎么回事?” 云初道:“端王世子被歹人挟持了,跟着他的伴当不是被打死了就是被打晕了。端王妃听见了,急得晕了过去。端王派人请见殿下,说想让京卫帮忙找人。” 思卿连忙道:“叫老程来。” 菱蓁去了片刻,就把程瀛洲找了来。程瀛洲尚未行礼,思卿便道:“我问你,昨夜你去放人,我兄长说了什么没有?” 程瀛洲见她面色郑重,想了想道:“顾先生没说什么。” “他就没说叫我等着,或者带报复意思的话?” “没有,绝对没有。” 思卿面色大变,“不对啊,这不像他做事的风格。” 程瀛洲道:“顾先生就说了一句,说……傅老先生的事,他另想办法。” “另想办法?”思卿面色大变,“好一个另想办法!菱蓁告诉唐鹏,叫他全力配合端王去找老十一下落。” 菱蓁试探问:“程将军去,不是更合适么?” 思卿摇了摇头,“老程去关防,我得再去趟城南武宅。” 思卿这次去武宅熟门熟路,这宅子并不大,正面有三间房,还有两间倒座灰房并两间厢房。思卿进了武宅后门,甫一下车,正好看到迎出来的兄长顾衡。 顾梁汾抱臂懒洋洋地道:“好久不见?”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思卿忽然大步上前,手持短刃,刀柄却冲着顾梁汾,“来,来,挟持我!你今儿挟持了我,别说是放了傅伯伯,就算是横行帝京也无人敢阻!还愣着干嘛!挟持我!” 顾梁汾莫名其妙,后退道:“你是不是神志出了问题?昨儿你阴我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今天莫名其妙来这儿闹什么!” 此时霞初和程瀛洲都听明白了,原来思卿认为是顾梁汾挟持了端王世子,想要挟端王松口。 上次他们兄妹二人见面时程瀛洲就在一旁,故而程瀛洲对他们兄妹二人的交谈方式有所了解。但是程瀛洲却没想到此番他们兄妹二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起来,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出言相劝。 此时武振英听见动静走出来,笑道:“思卿来了?这是怎么了?” 思卿不知道顾梁汾挟持端王世子时武振英有没有帮忙,于是含糊道:“您问他。” “问我?”顾梁汾又后退了一步,“我怎么知道?伯父,昨儿的事就先不说了。方才我们一照面,她就拿着匕首,非要让我挟持她!您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武振英还没反应过来,思卿盯着顾梁汾,觉得他不似伪装,于是问:“真不是你干的?” 第三十六章 孰是孰非(下) “我干什么了?”顾梁汾恼道,“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干了什么,劳动你纡尊降贵跑这儿来怒气冲冲地拿着匕首,叫我挟持你?” 思卿收起匕首侧头看了看顾梁汾,淡淡道:“既然不是你做的,那也就罢了。我还以为你脑袋灵光一现,今儿就‘另想出好主意’来了呢。” 顾梁汾道:“你简直莫名其妙!” 武振英连忙劝道:“有什么话,进屋来说。” 武振英和顾梁汾兄妹进了屋,顾梁汾问:“到底是什么事?我得问清楚,不然回头你乱给我扣帽子怎么办?” 思卿缓了口气,“既然不是你做的,你还是别知道得好。” 顾梁汾淡淡道:“傅伯伯的事,我知道你有了主意,但是我反对你的做法。” “你知道了?”思卿问道,“杜嗣忠和徐文长八百里加急告诉你的?” 顾梁汾忽然站起身,“你今儿会不会好好说人话?” 武振英连忙打圆场,“你们两个都静静心,怎么一见面就吵?” “她一进门就拿着匕首……” “从我进门到现在,我拿着匕首这件事你来来回回说了几遍了?是不是还要从头掰扯一遍?” “你讲讲道理行不行,从昨儿起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没数么?” “我做了什么我心里非常有数,如果你今天这般急躁是因为昨夜的事,那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得先给你道歉?” “是!我就是这个意思!傅伯伯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为何这般武断,不听劝阻!” “好了好了,”武振英制止了二人的争执,“我说你们兄妹两个,小时候喜欢争执也就罢了,现在各自都成家立业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都省一句罢。” 思卿道:“武老伯,无论如何,傅伯伯的事,是我们兄妹的事,本不应该牵连您。我先前实在是没有其他法子了,想着有备无患,才来寻您。可是现在我……” “可是你现在依旧毫无办法,”顾梁汾打断道,“你那种壮士断腕的办法根本不是办法。” “我的办法不是办法,你去找徐文长那厮就是办法了?”思卿挑眉。 顾梁汾无奈道:“是他来找我!我没找他!我又不傻,徐文长张口就想把事情闹大,但是这件事你跟端王杠上已经闹得够大了,再闹大无法了结,我当然不会听姓徐的胡说八道。” 思卿问:“你觉得傅伯伯的事他知道多少?” 顾梁汾道:“我不确定他知道多少,但是肯定不多,也没有证据。” “那浙江巡抚姚远图呢?”思卿忽然问。 顾梁汾面色一变,“当年的事,姚远图肯定帮了傅伯伯不少,知道的自然也不少。” 思卿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折子丢给顾梁汾。顾梁汾复问:“这是什么?” 思卿道:“姚远图的奏书。” “怎么在你这儿?” “进内阁前,我叫人扣下的。” 顾梁汾忍不住嗤地一笑,“你知不知道,徐文长说你‘高居不问政’——”顾梁汾举起折子晃了晃,“果然‘不问政’,你可真是厉害。” 思卿毫不在意道:“阿兄,我能好好儿的活到了今天,你不替我庆幸,反而管得这么宽?” 顾梁汾道:“这件事既然不宜闹大,姚远图是方面大员,为什么明里还上折子?” 思卿道:“他不赞同直接杀人,也不赞同轻率放人。” 顾梁汾粗略看了看折子,递给武振英道,“想来朝里反对放人的大都和姚远图一样,担心把这些人都放了,里面会藏着定藩的奸细。依我说,既然不好放人,悄悄救傅伯伯出来,有什么不好?” 思卿道:“姚远图远在江南,哪里知道事情不宜闹大?他上这个折子,除了故人之情,应该还有旁的缘故。” 顾梁汾沉吟道:“听说当年他是何家门生,何家和端王不睦。端王不赞同放人,姚远图出来和端王作对?” 思卿道:“没错。但是这其中还有一层,当年何适之重病致仕后,端王曾举荐他的堂房兄弟何守之出任江西粮道,没多久沈沅西——嘉国公就在湘赣出了事。” 武振英看过折子还给思卿,轻声叹道:“玄宾曾疑心这个何守之有问题,但是听说并没查出什么来。” 思卿颔首道:“他是个精明人。” “等会儿”,顾梁汾轻声道,“端王和何家究竟和不和睦?” “问题就在这儿,此节我想不通,”思卿道,“而且姚远图也卷进来了,而且他知道傅伯伯的旧事,说不定手里还有证据。” “所以呢?” “所以现在不清楚端王与何家的状况。姚远图上这个折子,既有可能是为了和端王相抗,也有可能是想试探和掩饰端王和何家的关系。” 顾梁汾想了想道:“所以你怀疑姚远图人品,担心他并不顾虑傅伯伯死活,只是在试探帝京局势。倘若贸然救了傅伯伯,姚远图可能会落井下石,置傅伯伯于死地?” “没错,”思卿颔首,“你觉得姚远图在关系到他仕途的事情上会有人品可言么?” “你不能因为他是何家门生,你就低看他一眼,毕竟当年……” “我知道,毕竟当年他帮过傅伯伯。如果他今后不对傅伯伯落井下石,我也不会找他麻烦。但是现在,我们不知道姚远图怎么想的,不能拿傅伯伯的命去冒险。” 武振英想了想说:“我觉得思卿说的有道理。我和梁汾都没想到,这件事情背后牵扯这么深。” “悄悄把傅伯伯换出来,然后今后不让姚远图再和傅伯伯见面不就完了。姚远图还能知道那么许多?”顾梁汾问。 思卿则问:“如果姚远图他们现在就已经盯上傅伯伯了呢?” “他为什么要盯上傅伯伯?”顾梁汾不解。 思卿只好道:“你知不知道余允和一狱是谁炮制的?” 顾梁汾道:“我知道,是什么老敬王啊。” 思卿又问:“老敬王和端王是什么关系?” 顾梁汾想了想道:“……同盟?” 思卿急道:“那如果现在这件事再牵扯出来余允和一狱的漏网之鱼,后果会是什么?” 顾梁汾面色大变,“会越闹越大,没办法收场?” 思卿道:“没错!” “可这只是你的猜测,姚远图未必会拿傅伯伯的旧事做筹码。” “那你敢赌么?那可是傅伯伯的性命!” 顾梁汾终于沉默下来。 武振英轻声道:“可是思卿,你不给自己留退路,哪怕救出了你傅伯伯,你出了事,他只会难受一辈子。” 思卿终于笑了笑,笑容稍纵即逝,“伯父,您说的我也想过。可是眼下这个困局要先解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逼端王松了口,放了人,到时候帝京里出来一堆定藩暗探,坏了大局,你又如何自处?”顾梁汾问。 思卿道:“阿兄,你还真是忧国忧民。”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顾梁汾坚持道。 思卿忽然道:“你这是逼我合盘托出?好吧,那我就多说两句,这件事有转机了。” 顾梁汾问:“什么转机?” 思卿轻声说:“有人挟持了端王世子。” “感情你怒气冲冲跑来怀疑我挟持了端王世子?”顾梁汾气道,“我有那么蠢笨么?” “你昨儿还说‘总不能去挟持端王家眷’。”武振英挑眉。 思卿的目光逼视过来,顾梁汾无奈道:“伯父,您别转头就把我卖了!我那是口不择言,胡说八道。” 思卿道:“口不择言,胡说八道?然后今天端王世子真就出事了,还真是巧!” 顾梁汾道:“事情不是不能闹大么?端王世子被挟持,事情岂不是越闹越大?怎么就有转机了?” 思卿道:“既然不是你干的,谁说挟持端王世子的人是为了逼端王在傅伯伯这件事上松口?” “你想把水搅混,用旁的事绊住端王,让他没办法脱身?”顾梁汾侧头问。 “差不多罢,”思卿道,“这本是端王玩剩下的套路,我也不过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顾梁汾听了思卿的话,想了半晌,轻声道:“我可以先不动手,但是倘若事情真到了无法解决那一步,我会用最极端的办法救人。” 思卿道:“伯父在京畿家业不小,阿兄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但愿事情到不了那一步罢。武老伯——” 武振英问:“怎么了?” 思卿道:“话既说开了,我想请您帮个忙。” 武振英道:“找人?” 思卿颔首,顾梁汾道:“既然是暗中挟持端王世子,这件事必然不会放到明处。我们在京畿暗处人脉广,找人,应该比京卫更好使。” 思卿道:“多谢。若有消息,还是找老程。” 武振英道:“我们省的了,你自己千万多加小心。” 思卿起身向武振英深深一揖,顾梁汾忽然道:“你就这么在外头窜来窜去的,没人管?” 思卿道:“关你什么事?” “你就带这么几个人,万一出了事,算谁的?” “担心我的安全?这用不着你担心。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罢,说不定明儿徐文长就找你的麻烦。” “谁担心你的安全?我是担心你的行踪暴露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的行踪我自己会安排妥帖,用不着你来管!” “好了好了,”武振英见二人又要起争执,连忙道,“都别吵了,天色不早了,思卿,你自己多小心。” 思卿复敛衽为礼,白了她兄长一眼,方带着从人离开武宅,向城东而去了。 “先不回南内,”思卿坐在车上拨弄着车内悬挂的璎珞,轻声吩咐霞初,“既然都出来了,兜个圈子,然后去端王府。” 第三十七章 座中佳士(上) 思卿去了趟端王府,端王出去找儿子不在府中,只有端王妃卧病在床。端王子息艰难,过继了一子长到十几岁,一向病弱。此番出事,端王夫妇可谓心急如焚。 思卿心知自己与端王政见不和,难保端王府不会疑心是自己挟持了世子,故而她来端王府,也有以示坦荡之意。 然而自打叶秀峰故世,思卿与叶家几乎断了往来。皇后母家本有恩封,她嫡亲兄长叶兰成尚在,思卿却执意不肯予其爵位,朝野上下议论颇多。端王妃与她是同族,两人又话不投机,每次见面都不知说什么好。思卿草草安慰了端王妃几句,又告诉她京卫已经在全面搜查帝京,寻找世子下落,请她宽心。 思卿前脚离开端王府,端王后脚便回到府中。因为他是无功而返,听下人禀报了几句思卿来府中探望王妃之事,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没去见端王妃。 端王府这间书房里焚着极浓的韩魏公浓梅香,他慢慢走到书架旁,打开暗格,取出了一只紫檀木盒,缓缓打开。盒子里面露出一线明黄色,似乎是一道旨意。他沉吟良久,还是合上盒子,关闭暗格,长长叹了口气。 从端王府出来后已经月上中天,思卿揣度自己之前同端王公然撕破脸以后搬去南内,如今端王世子出事,总要有人先低头,她不占理,也不好一直这样僵着,故而径直回禁中去了。 思卿正位中宫一直住在宁华殿,并没有真正搬去中宫,萧绎对先头何氏皇后的死有心结,也没多说什么。于是思卿带着霞初回了宁华殿,吩咐她明天一早去南内接菱蓁回来。今日思卿先同她兄长顾衡吵了一场,落后安慰端王妃又劳心劳力,此刻十分疲倦,摘了首饰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菱蓁绝早就回了宁华殿,思卿起身梳洗时瞧见了她,便问:“你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菱蓁匆匆进内间来,轻声道:“殿下。” 她称“殿下”而不唤“姑娘”,思卿便知道她有事要说,于是只留下几个心腹,问:“怎么了?急匆匆的。老十一有消息了?” 菱蓁连连摇头,“有舅太太消息了。” 思卿问:“到底怎么了?” “舅太太就在京里,”菱蓁道,“而且……而且是和傅老先生一起进京的。” 思卿猛然起身,惊道:“怎么回事?” 菱蓁道:“方才回来的时候,奴婢遇见了刑书杨万泉。他忽然悄悄拉住了奴婢,说他巡视刑部南北监的时候,看见了舅太太。还说舅太太是跟着安平郡王送回京的这群人一起进来的,引子身份都是假的。若不是杨大司寇和舅太太是旧识,竟也不知道舅太太就在刑部狱。” 思卿连忙问:“看清楚了?没看错人?江家姊姊为什么要这样做?” 菱蓁道:“绝对看清楚了,只是舅太太不肯和杨大司寇多言。杨大司寇已经急疯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悄悄和奴婢说的。” 思卿叹了口气道:“傅伯伯出事后,杜嗣忠送文书时偶然发现傅伯伯被卷入其中,之后武老伯去查过这次的事,都没查出江家姊姊也在里面,可见江家姊姊是在故意隐瞒身份。” 霞初问:“那眼下怎么办?” 思卿道:“菱蓁去告诉杨万泉,叫他清走嘉国夫人身边关押的人,我午后要去刑部狱见嘉国夫人。然后顺便再告诉他,这件事情,他怎么和你说的,就让他怎么再去告诉端王。我去见嘉国夫人的事,我和嘉国夫人见过面以后,也让他告诉端王。” 菱蓁问:“这样妥当么?” 思卿道:“老十一出事,端王自顾不暇,我这时候去见江家姊姊,正是个好时机,你去就是了,我有分寸。” 之前思卿不敢去见傅临川,此番“光明正大”去见江枫时却气势汹汹。杨万泉清掉了江枫左右的关押的人,他本人十分识趣,没有出现。 思卿头戴垂纱斗笠,纱幕长垂及膝,整个人都隐在纱幕中。杨万泉虽然清了场,但是外围守卫都不知道思卿的身份。为首一人想递钥匙,刚伸出手就被金吾卫挡了回来。思卿带着金吾卫的人径直进了刑部狱,金吾卫在外关防,她独自一人直奔江枫所在。 二人已然许久未见了,那年夏日里沈江东出事,江枫黯然离京,他们二人苦心查证的陈南飞之事不得不暂时终止。思卿时常会想起江枫新婚时的样子,那时思卿未曾透露自己的身份,二人隔膜颇深。直到思卿坦言相告,二人始论知己,携手并进。然而没过多久,江枫去京,二人天各一方,再无往来。今日在狱中重逢,此情此景,二人一时都愣住了。 思卿愣住,是因为她见江枫形容憔悴,几乎瘦脱了相。江枫愣住,是因为思卿还戴着斗笠,她不知道来人是谁。 思卿先反应过来,将斗笠一把摘下,露出容貌。江枫大惊,低声呼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思卿微微一笑,这时才想起来竟然忘记了要钥匙。她从鬓边拔下一根银啄针,插入锁眼。她撬锁的本事显然没有乃兄顾梁汾那么娴熟,江枫目瞪口呆地看她撬了一刻钟,终于把锁撬开。待思卿推门而入,江枫才想见礼。 思卿一把扶住江枫,轻声道:“江家姊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二人忽然相对无言,思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一把拉住江枫的手腕,“我们走,离开这里。” 江枫轻轻挣了一下,勉强笑道:“殿下,我不能走。” 思卿道:“你的事,是杨万泉告诉我的。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枫颔首道:“长话短说,我背着武家伯父南去,找到了沅西出事是因为何守之粮秣供应不足的证据。我以这种方式回京,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何守之想杀我,我这样回京最安全。” “另一个原因是你伪造了假身份,想等到事情闹到最大的时候再表明身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闹他们一个惊天动地。”思卿轻声道,“我说的对吗?” 江枫道:“没错,我就是这样想的。没想到会遇到杨大司寇,我……” “你不能再呆在这里,这里不安全,”思卿道,“杨万泉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肯定也有旁人发现你的身份。如果有人现在对你下手,你又不是你,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江枫咬牙道:“现在走,我不甘心。” 思卿无奈道:“姊姊,这件事不能再闹大了。” 她悄悄凑近江枫,轻声说了两句,江枫面色一变,思卿复问:“你找到的东西,在你身上么?” 江枫道:“在。沅西至今下落不明,但我一定要还他清明。” 思卿拉住江枫的手道:“那就听我的,跟我走。如今端王就此事拒绝松口,如果你坚持在这里,我跟你打赌,真把武老伯给逼急了,他可能来劫狱。” 提及武振英,江枫面色一变,任由思卿拉着走出狱所。 思卿一出来就戴上了斗笠,外围守卫看见这个头戴斗笠且身份不明的人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竟然就这样把关押的人犯带了出来,纷纷拔刀准备动手。这时思卿带来的金吾卫连忙准备反制,思卿扬声道:“都别动手。” 话音刚落,刑书杨万泉如同从地里冒出来一般,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枫先笑道:“大司寇安?” 杨万泉此生最怕惹事,正在惴惴不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称呼思卿,含糊着向思卿行礼。 思卿冷冷道:“人我带走了,你去告诉端王范阁老等人就是。”说完拉着江枫扬长而去。 两人走出刑部狱,同上了思卿的车,随行金吾卫问思卿去往何处,思卿道:“沿着布防的路线往回走。”说完她从杯套中取出珐琅壶倒了杯茶出来,递给江枫,“我们在这里说,最是慎密不过。我先说傅伯伯的事。” 江枫道:“好。我南下虽然查出些东西,到底没找到沅西的下落。” 思卿叹了口气,低声道:“江家姊姊,前方有密信回京,有沈大哥消息了。” 江枫目光一亮,面上登时有了颜色,“此话当真?” 思卿想了想道:“此事另有复杂之处,眼下我只能说这么多。但是你放心,我这话千真万确。” 江枫欲言又止,半晌道:“我知道了,多谢殿下。” 思卿握住她的手道:“此事勿密,你一定要装作不知。” 江枫郑重颔首,轻声道:“安平郡王此番抓的人中虽然可能有定藩眼线和叛军俘虏,但也有许多人是无辜的民人。傅老先生身手应该很好,怎么会被抓呢?” 思卿道:“我不知道,也不敢去见他。不瞒你说,傅伯伯身上还牵连着其他的案子,我现在非常害怕有人正盯着傅伯伯,他身上的旧案在这个时候被翻出来。所以本来武老伯和我哥——就是顾梁汾,你见过的,想偷偷把傅伯伯给换出来,被我搅黄了,我担心出大乱子。” 江枫问:“现在看起来端王没有松口的意思,陛下又远在上京,殿下打算怎么办?” 第三十七章 座中佳士(下) 思卿道:“我已经和端王公然撕破了脸,我说只要端王松口,我就上表辞中宫位。” “什么?”江枫大惊,“这不妥,到时候陛下何其为难!” “有祖上穆宗皇后故事可以仿效,他没什么为难,”思卿道,“但是现在事情又有了变故,老十一被人挟持,不见了。” 江枫听了问:“被什么人挟持?” “还不知道,整个京卫都在帮端王府找人。端王现在肯定在怀疑我,”思卿道,“所以这件事情已经闹得够大了,如果再闹出一桩安平郡王抓了嘉国公夫人的事,这件事情恐怕会难以收场。所以姊姊,对不住,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我傅伯伯能脱身,我们不能按照你的谋划走下去。” 江枫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也告诉殿下我的事罢。”她脱下夹衣来,思卿连忙将自己的外衫给她披上,只见她撕开夹衣,露出了折痕累累的信封。 这时车外的金吾卫道:“殿下,二位女史来了。” 原来是菱蓁和霞初不放心,联袂来瞧。思卿招手让菱蓁和霞初上车,两人看见江枫,都是又惊又喜,霞初更是垂下泪来。 思卿道:“你别哭,先听我说。对了,姊姊,你身边那个……什么影?她去了何处?” “花影?”江枫道,“当年我离开帝京的时候,她娘家正好想领她回去,说有段好姻缘,她便家去了。” 思卿道:“既然如此,你身边也没个人照应,霞初本是沈家出来的,如今还跟你回沈家去,如何?” 江枫道:“我身边有没有人照应,并不打紧的。如今诸事不明,霞初跟着我,没有着落……” 思卿摆手道:“霞初跟了你,我们之间联系起来也方便些。霞初,你说呢?” 霞初坚定道:“我听姑娘的。” “好,”思卿沉吟,“霞初回嘉国府报个信儿,你们府上不是留了两房家人看房子?江家姊姊离京这么久了,正房总要洒扫。菱蓁去南内拿套家常衣服来。” 二人领命去了,江枫道:“殿下见过武家伯父了?” 思卿道:“已经见过了。”说完拿出来江枫带回的文书查看。 “这是粮秣总数的账目。郴州一役,粮秣是江南藩库供给的,何守之那厮看似动了足数额银两的粮秣,实际上没把途中折耗的数额与运抵前线的运力算进去。除去了运输之折损,粮秣数目根本不够,这就是沅西兵败的主因。换句话说,沅西不是战败,是粮秣不足,被困败的。”江枫一字一句道。 思卿道:“何守之该死。” 江枫又道:“浙江巡抚姚远图曾经觉得不妥,致信前线,表示可以补给,银子他们江南藩库出。结果何守之在账目上动了手脚,欺瞒安平郡王说姚远图多事,于是安平郡王反致信姚远图骂他多管闲事,叫他有余钱照应好英国公一路即可。他们往来的书信也在这里。” 思卿忽然抬头,“安平郡王并不知情?” 江枫颔首,“安平郡王虽与沅西不和,但是或许不至于如此卑鄙,拿前线的战事做赌注。” 思卿叹了口气,“我记得姚远图和我那便宜老子不对付。我这人比较记仇,当年朝中有人反对我正位中宫时,也有姚远图一份。怎么,他竟然在大事上不糊涂?” 江枫道:“应该是罢。他在江南这么多年,稳居方面大员,应该有点儿道行。” “这人手里可能有我傅伯伯的把柄,”思卿道,“我小时候见过他,到现在我也看不透他。” “殿下的意思是?” “咱们不知道端王和何家有没有搅到一起去,也不知道姚远图和何守之是不是一唱一和在演戏,现在谁都不能信!” 江枫叹了口气,轻声道:“现在殿下有何打算?” 思卿道:“你我查到现在能查的都查了,剩下的都是胡乱揣测,与其揣测,不如当面和端王对峙。” 江枫听了道:“好,那就给杨大司寇一点时间,等他秉明了端王,我直接去端王府。” 思卿道:“我也去。” 江枫摇头,“殿下越是主动向端王示好,端王越觉得殿下心虚,怀疑是您绑了十一爷。” 思卿道:“随便他怎么想,反正不是我做的。我必须带人和你同去,其一,你是我带出来的;其二,谁知道端王会不会犯浑,直接来一个灯下黑,反害了你。最近时局很艰难罢,我觉得陛下再不回来,我就顶不住了。可是我也清楚,倘若陛下来处理这件事,他的顾虑更多,更难做决断。” “我明白殿下的心情,倘若换作武家伯父被抓了,我肯定做不到殿下这么沉静,”江枫劝道,“但是殿下,面对端王,我们不占理,不能来硬的。现在端王世子又出了事,难保端王不会做出什么反常举动。现在我们手里有了何守之的把柄,安平郡王为何守之所欺,也有失察之罪。端王要再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再咬死不松口。” 思卿连连摇头,“你千辛万苦寻回的证据,此番不能作为胁迫端王松口的筹码,这不值得!” 江枫还要说,思卿又道:“来日沈大哥还京,他受了那么多无端的职责和猜忌,难道你希望当年何守之做下的事不了了之?” 江枫却道:“可是眼下……” “眼下还有更便宜的办法,”思卿道,“我们先找到老十一,老十一也能成为逼迫端王松口的筹码。” 思卿显然忘记了自己昨天是如何怀疑和质问顾梁汾为何要挟持端王世子的,今天她自己也起了挟持端王世子的念头。 江枫道:“可是闹大了更无法了结?” “非也非也,”思卿道,“面儿上的事闹大了无法了结,我和端王短兵相接就是私底下的事,只要不翻到台面上来,应该没有大碍。” 江枫心知思卿关心则乱,已经起了极端的念头,于是道:“殿下的意思,我都明白了。等会儿去见端王,大概端王会有两种反应。第一种是落井下石,沅西投敌的传闻沸沸扬扬,至今没有结果,我又以俘虏身份回京,端王可能会质问我嘉国府是否附逆。第二种,端王会以大局为重,加上我手里有何守之和安平郡王的把柄,他不会落井下石,口风可能会有所松动。” “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思卿叹了口气,“其实你离京之后,有些宗亲想借沈大哥的事翻起一些事端,都被端王压下了。他曾私下和三哥说起,他觉得沈大哥的事是定藩挑拨离间的奸计。我其实有点儿疑心,这事情连安平郡王都没弄明白,端王也许不知道。” 江枫道:“但愿端王能够以大局为重罢。” “你说杨万泉会怎么告诉端王你的事?”思卿忽然问。 江枫道:“他最怕事,肯定不担责任,不会告诉端王是他先发现了我。” 思卿问:“你说他会告诉端王,是我主动派人在刑部狱找到的你么?” “那我们何妨卖了他?”江枫淡淡一笑,“就说是我主动向杨大司寇求助,请杨大司寇转达殿下,救我脱困的。” 第三十八章 江东遗事(上) 一时菱蓁取了衣裳来,思卿和菱蓁在车内帮江枫换上素白底子百蝶穿花裙,外面穿湖色竖领斜襟衫子,用红头须挽了头发。思卿原戴了一支正凤并一对儿珍珠鬓花,便摸下一枚鬓花替江枫插在鬓边。 江枫深深吸了口气,道:“去端王府罢。” 思卿颔首,对菱蓁道:“走,咱们同去端王府。” 江枫依然摇头,“眼下殿下不宜出面。” 菱蓁道:“姑娘别去,我同舅太太去。” 思卿昨儿才去过端王府,因昨日端王不在,一切从简。今日江枫与她同行,至端王府门前街上,思卿命随行金吾卫原地待命,自己在车上等候。菱蓁和江枫带了一小队人至王府正门,叩门拜访。 端王才见过了刑书杨万泉,听得中宫女史来了,连忙吩咐人来迎,菱蓁已经带着江枫直入王府银安殿前。 端王匆匆迎出来,菱蓁道:“奴婢奉命前来探视端王妃。” 江枫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只听菱蓁复道:“杨万泉既然见过了我,想必也来见过王爷了吧?嘉国夫人同我来了。”说着微微向江枫侧身。 说着只有菱蓁江枫并端王三个人进了银安殿,江枫便和端王见了礼。这时端王妃仍由人搀扶着进了银安殿,向菱蓁答礼,菱蓁见了连忙请她坐下。 端王妃既出身叶氏,叶家与嘉国府又都和端王不对付,此情此景,端王妃最是尴尬,故而坐下以后一言不发。 端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菱蓁自顾自找了一个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下,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说,“茶也不必上了,嘉国夫人,有话请说罢。” 江枫微微一笑,“端王爷,我今日是从刑部南监由皇后殿下带出来的。外子附逆之事,至今没有定论,我又被安平郡王以战俘名义抓回京,端王今日不会向皇后殿下兴师问罪吧?” 她毫不在意礼数,盯着端王的眼睛,端王听了似乎没反应过来,反问:“嘉国夫人是被安平郡王抓回来的?” 江枫道:“是。” “他抓嘉国夫人理由呢?” “我方才说了,安平郡王认为我附逆,现在是战俘。” 端王面色青白不定,值得勉强道:“嘉国夫人安?这件事情,恐有误会!” 江枫暗暗松了口气,转头看菱蓁,只见菱蓁十分入戏,毫无反应,含笑摆弄着身边几案上的珐琅摆件,仿佛根本就没听见她和端王的谈话。 “敢问王爷,您说的误会,到底是指什么?”江枫试探道。 端王一时语塞,菱蓁见此开口道:“沈夫人南下,原为找嘉国公的下落,如今竟然被以这样的方式抓回京,皇后殿下非常不解,好歹沈夫人也是有诰命的,就这样被抓了?这就是今日皇后殿下出面,带她出刑部狱的原因。皇后殿下请问端王,她这不算越俎代庖吧?若是闹起来,朝里不会有人借此参中宫干涉三司行事吧?” 江枫故意道:“端王,我今日既然来端王府,就是希望这件事不要闹起来。” 菱蓁一颔首,道:“皇后殿下很好奇安平郡王抓人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甄别。又或者是真如外界传闻所说,安平郡王抓了好些民人只为凑数?皇后和定安贵太妃反对在陛下回京之前以此事制狱,就是担心此事有冤,有损陛下仁德。” 端王待要开口,菱蓁摸了摸发间的掩鬓,又道:“不论端王爷信还是不信,在此事上,皇后与端王意见相左的原因仅此而已。也许皇后殿下这是妇人之仁,不过就算端王杀伐决断了结此事,真的就对陛下有利、对朝廷有利么?亦或是端王只是将错就错,不愿意承认安平郡王胡乱抓人伪报军功的事实?” 江枫听菱蓁语调辛辣,唯恐今日和端王再起冲突,于是插口道:“端王,其实我完全可以继续留在刑部南监,等到了最后一步再闹起来。这样做可能会有人议论怀疑我嘉国府的立场,不过要是真到了那一步,我只会在乎自己的命,旁人怎么看嘉国府的立场,我不会在乎。介时,朝里会怎么看安平郡王献俘之事?安平郡王还能从此事中顺利脱身么?” 菱蓁听了一挑眉,又要开口。她二人之前明明说好了由江枫来说,菱蓁屡屡插言,江枫有些着急,于是垂着手,向菱蓁轻轻摆了一摆。 可是菱蓁不吐不快,冷笑道:“再去刑部南北监找找,指不定能找到失踪的仙居长公主呢。要是找到了长公主,安平郡王岂不是又立了大功?” 江枫见菱蓁这么说,连忙打圆场道:“端王,朝廷与定藩开战,小人不悦者多矣。我嘉国府,之前未必不是被当做了靶子。若非陛下信任,后果难料。如今若是有人借着献俘之事挑拨,有损朝廷声望,有损陛下圣德,还请端王三思后行。” 端王原本有宿疾在身,此时脸色愈发难看,咳嗽了一声,道:“嘉国夫人为大局计,本王甚是感念。此事,是安平郡王不对。但是安平郡王抓的这些人,既然抓来帝京,不能放,只能杀。” “哦,”江枫忽然冷笑,“端王这是要准备动手杀我了?” 端王连忙道:“不是杀嘉国夫人,是杀……” “不杀我,因为我有诰命在身。那些无辜的民人就该死么?”江枫步步紧逼道。 端王深吸了一口气,“那些人里,肯定有定藩的暗线。这点,本王不信皇后殿下和嘉国夫人想不到!” 江枫笑了笑,“王爷说的‘暗线’,是指我么?” 端王连连摆手道:“嘉国夫人,本王从来不曾怀疑嘉国府附逆。这次嘉国夫人出事,是安平郡王不对。来日他回朝,本王一定让他登门致歉。” “那不敢当,”江枫淡淡道,“安平郡王不落井下石,我嘉国府就万分感谢了。” 端王道:“非常时期,嘉国夫人多海涵。” 说完端王目视代皇后而至的菱蓁,菱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耳坠子,就是不插言。 “恕我冒昧直言,因为里面可能有几个定藩的探子,就把所有的人都杀了?”江枫道,“这样做太过武断。” 第三十八章 江东遗事(下) 端王摆手道:“嘉国夫人不必多说,若是皇后殿下担心此举有损陛下仁德,那这个骂名,我来担。” 菱蓁很想回敬一句您还成为社稷献身大义凛然了?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若和江枫一唱一和,难保端王不会疑心。 江枫冷声道:“闹了半天,原来是因为端王您不信任有司鉴别定藩探子的能力?” 端王不答话,江枫复道:“我在刑部科年,不曾想过原来部里从未得到左右宗正的信任,好,好,好极!我已辞去部务,只好为杨大司寇寒心罢了!” 端王听了道:“定藩眼线若遍及帝京,后果不堪设想,此事容不得丝毫马虎。” “前方和定藩开战,后方您连六部都不敢信任了,我斗胆问一句,这仗怎么打?前方还没打赢,后方先败了!” “嘉国公夫人慎言!” 江枫趁势忽然问:“王爷不会是怀疑我们杨大司寇暗中已经附逆了吧?” “当然不是!”端王连忙道,“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江枫复问。 菱蓁见端王目光散乱,心知火候差不多了,再逼端王,只恐适得其反,于是看了看江枫。 江枫后退一步,菱蓁淡淡道:“端王,您不松口,不会就是为了和我唱反调吧?皇后殿下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只要端王您松口,皇后就会就上表辞中宫位,绝不食言。您能为了陛下背上骂名,皇后也能为陛下不再留恋中宫之位。端王将来建功立业,有大把机会。皇后殿下深居禁中,机会难得。怎么,端王不愿意成全?” 端王道:“女史慎言,皇后殿下……” “您是怀疑皇后绑了世子吧?”菱蓁转头冷笑,“怀疑中宫绑了世子,然后由奴婢带着嘉国夫人装幌子,装模作样地跑来威胁您?” 江枫故意问:“世子怎么了?” 菱蓁故意答:“被人绑了,京卫都在找人呢。” 端王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亦不敢隐瞒,之前我们端王府确实怀疑过皇后殿下,但是……”他从怀里取出一张草纸递给菱蓁,“今日我们府上收到了这个,上面说,如果端王府就安平郡王之事松口放人,他们就会杀了犬子。” 菱蓁接过一看,“这么乱,左手写的?”看完递给江枫,“请问端王殿下,对方以什么方式给您的?” “冷箭,”端王道,“若殿下绑了犬子,自然不会威胁臣说若是放人就杀了犬子,肯定会说若是不放人会杀了犬子,所以,这件事定然与皇后殿下无关。” 江枫看了还给端王道:“两种可能,其一,安平郡王的人怕您松口,绑了十一爷威胁您。其二,定藩的人绑了世子,为的就是叫您坚持杀人,好借势向朝廷泼污。” 端王垂首道:“第二种可能性大些。” 江枫急道:“那此事该如何了局,端王爷心里还不明白吗?若是把人都杀了,就是中了定藩奸计!” “若是现在放人世子就没命了,”菱蓁忽然道,“找到世子之前,不能放人。” 端王不意思卿派来的人会这样讲,于是长揖道:“多谢女史体谅。” 菱蓁心道先别谢我,开口就道:“找到世子之前,安平郡王抓回帝京的人不能放也不能杀,不妨让刑书借此时先行甄别,然后要尽快找世子的下落。”言下之意,等找到端王世子后,杨万泉甄别好了安平郡王所捉之人,就直接放人。 菱蓁的脸忽然在端王眼中与思卿的轮廓完全重合,端王被菱蓁的话套住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道:“眼下毫无线索。” “今早殿下已经让程将军也去查世子的事了,”菱蓁道,“王爷若有事,何妨找程将军讲一讲?” 端王道:“请女史代我多谢殿下。” “既然找世子的事情不好张扬,端王府、京卫,还有皇后和贵太妃之间需要一个居中联络之人,”菱蓁道,“王爷,王妃,你们看嘉国公夫人如何?” 端王心中飞速盘算,自打沈浣画去世,嘉国府和中宫走得不算近。沈江东出事的时候,中宫没有多说话,也没有挽留嘉国公夫人在京。如今中宫更是疑似蚕食了沈江东手中的京卫,未来嘉国府与中宫说不定势成水火。江枫当年在部颇有声名,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于是道:“如此,有劳嘉国公夫人。” 江枫道:“王爷不必客气。外子出事后,嘉国府多赖王爷维护,妾愿助王爷找到世子,以谢王爷维护之恩。” 菱蓁又安慰了端王妃几句,二人便辞了端王出来,遂离开了端王府,与思卿汇合。 二人对思卿讲了与端王商议的经过,思卿心有余悸,“这么顺利?总觉得不大对劲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他还真疼老十一。” 江枫道:“若不是端王方寸已乱,我们也不可能这么轻易达到目的。但是我觉得端王妃有些不对劲。” 菱蓁道:“她和端王一直这样。” 江枫忽然问:“殿下,您帮端王找世子不行么?” 思卿摇头道:“我和端王失和已久,我再怎么作态,他也不会领我的情,但是你不同。你要让他领你这个情,来日沈大哥回京,才好有说话的余地。” 江枫道:“暗中绑票,找人只怕得伯父帮忙。” “我先前已经和武老伯说了,”思卿道,“我还担心我和武老伯联络起来不方便,现在你回来了,正好交托给你。” 江枫叹道:“我先回府看看,然后就去见武老伯。当年我不告而别,害武老伯替我担心,我真是……” “你回来了,他比什么都高兴,”思卿轻声道,“还有一件事,陈南飞的事我一直在查,却始终毫无线索。我一直派人盯着藏春楼和去了泰州的何适之,等此事一了,咱们再谈陈南飞之事。我不知道老十一的事会不会和陈南飞有牵扯,但是你自己要多小心。” 江枫忽然道:“他既想报仇,却这么久不出现,肯定很怕死,不会轻易出手,殿下放心就是。他的事,我还是先瞒着武老伯罢。” 思卿颔首,“等我们有了线索再说。” 第三十九章 斯须改变 思卿把江枫放在嘉国府附近的街巷口,嘱咐江枫多加小心,看着江枫走远,才吩咐道:“去南内,顺便把程瀛洲叫到南内来。” 菱蓁问:“咱们不回宁华殿?” “我还有几句话嘱咐老程,说完再回宁华殿。”思卿道。 菱蓁忽然问:“姑娘,姚远图的折子怎么处置?悄悄放回去?” “烧了。” “烧了?!” “对,”思卿道,“不管他怀着什么心思,让他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通政司那边的底档想办法处理掉。” 菱蓁轻声试探问:“方才既然和端王谈的很顺,您脸色怎么还这么难看?” 思卿深吸了一口气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程瀛洲来南内见思卿,见毕礼,道:“路上遇见了嘉国夫人,听嘉国夫人说……” “既然你遇上她了,我便长话短说,”思卿端起茶呷了一口,“嘉国夫人被安平郡王误抓回京,我去带她从刑部狱出来,面见了端王。端王同意由她来主持找老十一的事情,以后有事,你先找嘉国夫人商量。” 程瀛洲应了,想了想又说:“臣听嘉国夫人说,似乎有了端王世子的线索?” “有了线索?”思卿冷笑,“有了什么线索?”她把茶盏重重撂在几案上,“怎么,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还是你觉得帝京戍卫离不开你,我如今不敢动你?” 程瀛洲大骇,菱蓁轻声问思卿:“姑娘在说什么?” 思卿对菱蓁道:“前番他背着我,去找我兄长,想私下悄悄放人时,我是怎么对他说的,你还记得吧?” 菱蓁道:“记得……不是,这和今儿的事情又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思卿冷笑,“老程,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 程瀛洲思索片刻,道:“殿下的话,臣不明白。” 思卿道:“好!你果真是口风严谨!我问你,谁跑去给端王府放冷箭,冷箭上的信儿又是哪儿来的?” 程瀛洲支吾片刻,思卿冷声道:“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 程瀛洲听了心知隐瞒不过,只好道:“殿下容禀,此事……” 思卿打断道:“信是我哥写的,箭是你放的,我说的没错吧?” 程瀛洲见无法转圜,后退一步伏拜道:“请殿下恕罪。” 思卿无奈道:“我们兄妹两个合该有些不和睦,都和你不相干。我并不想拿你做筏子,你一而再的背着我和他计议到一处,又是什么意思!” 菱蓁惊问:“您怎么知道那信是顾先生写的?” “他要是好好用右手模仿别人的字迹,说不定我还认不出来,”思卿恨声道,“可是他偏偏用左手写,那一捺卷成钩子似的,我又不瞎。” “那您什么时候知道冷箭是……是程将军放的?” “刚刚知道。” 程瀛洲大惊,忍不住抬头,只听思卿又道:“最近老十一出事,端王府周围警戒极严,又有禁军把守,想神不知鬼不觉放箭可不容易,除非有人帮他。我方才就是试探试探,没想到老程自己招了。” 程瀛洲万分尴尬,菱蓁连忙道:“这是好事!现在端王不怀疑您了,而且起码在找到十一爷之前,傅老先生肯定是安全的。” “好事?”思卿气道,“回头叫端王府查出端倪,我看他们如何收场!” 程瀛洲道:“臣一定谨慎处理,请殿下恕罪。” 思卿道:“我提醒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剩下的事,以嘉国夫人为主,你少自作主张。还有,我现在想想就后悔,那天夜里就不应该放了他!” 菱蓁问:“……您说谁?” 程瀛洲低声道:“殿下……其实那天,那天臣找到顾先生的时候,他已经把锁打开了。” 思卿道:“嗳,你不说我竟然忘了,他撬锁还是一把好手。成,他再掺和,就别怪我多事。” 思卿又警告了程瀛洲一番,放他去了。菱蓁收拾好了东西,主仆二人带人回宁华殿。菱蓁问:“顾先生的事,怎么不告诉舅太太?” 思卿道:“我告诉程瀛洲了。” “他是参与者,未必会和舅太太说啊。”菱蓁不解。 “我想试探试探他,”思卿道,“江家姊姊肯定回去见他和武老伯。倘若我哥主动跟江家姊姊说明白,那么老十一的事肯定和他无关。如果他对江家姊姊隐瞒此事,说不定绑老十一还真就有他一份儿。或者说,就算他有了老十一的线索,也可能对我隐瞒。” 江枫回嘉国府,和府里留的两房家人商谈了一番,吩咐先撒扫东北角一处小院落住。她离京之前心想那些执事的人没有了正经头绪,容易生事,于是遣散了许多仆从。此时回来,从前各处人等已去,若是临时委与生人,亦不放心,于是吩咐一切从简,然后带着霞初出门。路上遇上程瀛洲不免多谈了几句,落后匆匆往武宅来。 她当年不听武振英劝阻孤身离京,再见武振英时颇为尴尬。但正如思卿所说,武振英见她无恙而归,大喜过望,并没提她不告而别的事,只感叹江枫形容憔悴,亦不追问江枫南下之后的事。 江枫因道:“殿下既然来过,她的事,想必您已经知晓了。其实叶相去世之后,殿下曾让我把她的事情告诉您,可是那时候我急着离京,也不知道时机合不合适,就没有说。” 武振英道:“我已经知道了。其实你刚回京的时候,问起你手里那把剑还有谁有,我就起过疑心。好了,现下我知晓了,她没有事,你也没有事,我就放心了。奈何这次傅兄身陷囹圄,若是他知道了思卿无恙,不知有多高兴。” 顾梁汾炖了茶走过来道:“沈夫人请用茶。” 江枫谢过了,武振英复问:“沈家是不是和叶家有亲?” 江枫叹道:“是,沈家和叶家是亲家。沅西的嫡亲妹子嫁给了叶相的长公子,可惜熙宁十七年因病故世了。兰成顾先生应该见过?” 顾梁汾道:“见过,还算熟识。不瞒沈夫人,他们兄妹相貌太像了,我第一次见着兰成就起了疑心,没想到他们还真是嫡亲兄妹。” 江枫沉吟了片刻,忽然道:“我刚刚回京,多问一句。眼见叶相孝满了,他们兄妹有没有比从前……” 顾梁汾听了连连摆手道:“兰成中间就回过一次京,我正好南下,没和他见上面。但听杜翰长他们说起,仿佛他们兄妹两个不大对劲,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前儿见着思卿,只顾着说傅伯伯的事,也没有问她。” 江枫听了点点头,继而道:“我知道了,叶家的事,原本也是一团糟。自打叶相没了,殿下又不管娘家闲事,叶家愈发不成了。” 顾梁汾道:“他家亲戚极多,又没分家,人多口杂,闲事不免多些。” 江枫道:“谁说不是。先前我们家姑娘在的时候,我瞧着叶家一日里什么车钱香资茶钱油灯钱,还有各房串门的赏钱,都乱做一团。那时候叶相还在,如今吹倒了大树,兰成也不是压得住人的性子,谁知道以后怎样。” “且不说思卿了,”武振英道,“说说你吧,你怎么瘦了这样许多?” 江枫简略讲了讲自己在岳州被安平郡王抓回帝京之事,武振英有心细问,江枫却道:“眼下找端王世子的事最为重要,今日端王府那边已经有了线索,有人……” “那不是线索”,顾梁汾道,“字条是我写的。” 江枫一惊,“顾先生说什么?” “我写了那张字条,觉得既可以帮思卿撇清嫌疑,也可以保证眼下傅伯伯的安全。”顾梁汾道。 江枫听了想了想问:“端王府那支箭也是顾先生射的?” “我本来想自己去射那支箭的,”顾梁汾道,“路上我鬼鬼祟祟的时候,迎头遇见了程将军你。我觉得我应该打不过他,就算能打过,动手肯定也起大声响。然后我就告诉他了,他非常乐意帮忙。” 江枫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顾先生,殿下要是知道了,岂不是给程将军惹麻烦?” “她肯定知道了,”顾梁汾道,“我的字她肯定认识。她不告诉沈夫人您,无非是因为怀疑我,想试探我,看看我会不会主动告诉您。至于迁怒,她要是气量这么小,我看也难成大事。烦请沈夫人转告她,救人的事请她别再插手。” 武振英插口道:“梁汾,你们兄妹两个这么闹不成。各干各的,互相干扰,会出乱子。” “伯父,”顾梁汾无奈道,“我觉得也这么做,对她百利无一害,她要还是不认同,我又有什么办法?” 武振英没理会顾梁汾,只对江枫道:“端王世子的事,眼下还没有线索,若有了线索,我叫人告诉你。你刚刚回京,自己一切小心。” 顾梁汾这时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道:“沈夫人见笑了,傅伯伯出事,我实在着急,乱了方寸。” 江枫叹了口气,轻声道:“但愿这件事能够善了。” 江枫在武宅用了晚饭,武振英直送她回到嘉国府的街前,江枫请他进去坐,武振英道:“我不进去了,我得回去再劝劝梁汾。他们兄妹两个就救傅兄的事意见不一,前番见面险些没打起来。你也劝劝思卿,也得为她自己想想才是。” 武振英回到家,顾梁汾恰好蒸出新点心来,端到武振英跟前道:“沈夫人平平安安回来了,您莫要再挂心了。” 武振英却问:“你为什么想要放那支箭?应该还有原因没说出来罢。”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顾梁汾道,“思卿想着,既然有人绑了端王他儿子,那可能是因为老子做了亏心事。不拘是贪污受贿还是仗势欺人,只要找个由头把端王踩到浑水里让他自顾不暇,傅伯伯的事情就可能会有转机。但是我觉得这想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不算个好办法。” “你去射了那支箭,等于告诉端王绑他儿子就是因为安平郡王献俘之事,没有旁的原因。这样你妹妹的谋划就没办法继续了?”武振英问。 “是,”顾梁汾替武振英续了茶,“我就是这么想的。先找到端王世子,如果这件事端王就是不松口,我就去……这也是我一直不敢去探望傅伯伯的原因,我害怕现在去探监,容易暴露。” 武振英无奈道:“你要是去劫狱,最为难的就是思卿!” “武老伯,我可没说我要去劫狱!” “你就是这个意思!” “她本来就姓叶,”顾梁汾泄气道,“救傅伯伯的事不用她来掺和。” 武振英道:“那你还姓顾呢。” 顾梁汾道:“武老伯,您别光向着思卿啊。就算现在帝京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想控制我,也没那么容易。” 第四十章 柳暗花明(上) 思卿回到宁华殿天色已晚。她原本打发了身边人自己摘首饰,奈何一支精细的桥梁钗儿刮住了头发,只好叫来菱蓁帮忙。 菱蓁一面帮她摘头面,一面问:“姑娘把两个哥儿放在贵太妃那里,有多久没见两个哥儿了?” 思卿道:“小娘娘喜欢他们两个,他们也爱跟着小娘娘,我乐得省心。” “那是您的哥儿,”菱蓁道,“你成日不管,开蒙的事你也不管,这怎么成?不能因为先前老爷对您不好,您如今就……” 思卿猛然回头,菱蓁方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放下梳子,伏身道:“是我说错话了。” 思卿没叫她起来,却自己站起身拉开圈椅,在菱蓁对面席地而坐,“你一向懂我,说的很对,没说错话。” “姑娘!” 思卿笑了笑道:“今天跑了一天,时候不早了,早睡。”说完起身拍了拍裙子,合上纱幕、拉好屏风,进了内室。 因今夜值守的本不是菱蓁,到了二更天,有小宫人轻轻扣门唤“菱蓁姊姊”,思卿本没睡着,披衣起身一看,见菱蓁还跪在原处。 思卿便扬声道:“不用你们守夜了,下去罢。”然后压低了声音对菱蓁道,“你还和我使起性子来了?还不快起来?”说着把菱蓁拉了起来。 菱蓁不情不愿地起来,坐在脚踏上,思卿背倚妆台,拢着头发道:“你这么聪明,我不说,难道你想不出?我对三个哥儿一般亲近,也是为了两个小的好。如若不然,将来且有的闹呢。” 菱蓁道:“那两个哥儿现在正是需要母亲照抚的时候,您这么做伤他们的心。” “我自问不可能比小娘娘照抚得更好,”思卿道,“伤心不伤心,有得必有失。他们与旁人不同,有些东西就需要从小承担。” “您这么说太过无情,”菱蓁道,“您想想您这么大的时候……” “我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大的福气,”思卿哼道,“我像他们两个这么大的时候经历过的事,他们他们哪里经历过?” 菱蓁沉默了好久,叹了一口气道:“那您就对长哥儿也亲近点儿,不就一视同仁了?” “我对长哥儿亲近那都是作戏,我对他再亲,来日也都是离心离德的,我不愿费那功夫,演什么一团和气。”思卿冷冷道。 “好,那不说这事儿,”菱蓁道,“眼见大爷孝满回朝,您就这么看着?” “不然呢?”思卿反问,“我好不容易甩脱了叶家那些东西,现在再有反应,他们不又黏上来了?我干嘛自讨苦吃?” 菱蓁无奈道:“大爷当年写那封信,没想到害了老爷,间接也害了大奶奶,他这些年够难受了,姑娘起码做做样子?” “不管他难受不难受,他写了那信,老爷子死了,嫂嫂没了,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他活该。” “姑娘!” 思卿道:“你听我说,现在这样,哪天叶家出事了,和我没有多大关系;哪天我出事了,也和叶家没多大关系,对彼此都好,不是吗?再说了,现在这样,端王他们都想弄死我,若是再扶起叶家来,我还不被他们生吞活剥?” 菱蓁听了沉默下来。 思卿又道:“再说了,退一万步,我就是想做成这件事,既没有一个好兄弟能变卫青,也没一个好兄弟能做杨国忠,那几个废物济什么事?”说着点点菱蓁的额头道,“睡觉去,睡觉去,想得比我还多,你累不累啊?”打发菱蓁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思卿见了容妃等人,午后往定安贵太妃处坐了一坐,刚回宁华殿,端王妃又以“谢中宫过府探望之恩”的名义来拜。思卿道:“她的病好的挺快啊。”便请她进来。 思卿见了端王妃,面色变得十分难看,落后勉强送端王妃出仪门去。思卿刚折回殿中坐定,云初便道:“姑娘,舅太太来了。” 思卿道:“我正想找她,快请她进来。” 江枫穿着大红瑞兽袍、官绿织金裙子进来,见过礼,思卿摒退左右,江枫方道:“我来不为别的,昨儿晚上回去发现府里要什么什么没有,于是想着今儿来求殿下,多留霞初两天。” 思卿道:“霞初是沈家出来的,只要她愿意,以后就跟着你。一则你什么没个贴心人,二则跟着我在这里以后没有着落。你看如何?” 江枫连忙谢过,思卿复道:“我正要找你,你就来了。方才端王妃来了,你猜她哭着和我说什么?” 江枫摇头道:“她和你说什么,我猜不到。不过昨儿我就瞧她脸色不对劲。” “她说她听见了只言片语,老十一失踪恐跟端王有关,”思卿道,“换句话说,是端王自己绑了老十一,贼喊捉贼。” 江枫大疑,“端王图什么?” 思卿摇摇头道:“我原本想着,找回老十一,于端王府有恩,请武老伯帮个忙没什么。可是如今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端王可能有其他诡计,似乎不应该让武老伯卷进来。对了,你去见武老伯了吧?我哥……” “顾先生说,那张字条是他写的,”江枫道,“他还说,殿下恐怕在怀疑他。” 思卿松了口气道:“他告诉你便罢了。” “端王昨儿那着急的样子不似伪装,他自己绑了十一爷,要是想嫁祸殿下,也没必要拿出那字条给咱们看,”江枫思索片刻,“会不会是端王妃有问题?也许有人指使或者威胁端王妃来跟您说那些话,想挑拨殿下和端王?” “所以……也许有人用老十一威胁端王妃,威胁端王妃的人,就是绑了老十一的人?”思卿也反应过来。 “对,”江枫颔首,“现在凭空猜忌毫无用处,我等下就去找端王见面,当面跟端王对峙。如果是端王绑了十一爷,他应该多少会露出些破绽;如果不是端王绑了十一爷,让他多留心王妃的行踪,或许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第四十章 柳暗花明(下) 思卿忽然道:“你这么说,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老程之前两次背着我想私下把傅伯伯弄出来,会不会有人在教唆他?他也不是不谨慎的人。你告诉他,就说我并不是怀疑他,但是他一定要多加小心。” 江枫道:“我知道了。” 思卿道:“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江家姊姊,剩下的事情,就靠你了。” 江枫道:“请殿下放心。” 江枫出了禁中,霞初迎上来道:“太太,今天下午承平伯夫人来了,听说您不在,就和奴婢说倘若府上需要人手,可以和她要。还说过些日子您安顿好了,她再登门。奴婢送了承平伯夫人出去没多久,又来了一群太太奶奶,都等着要见您。” 江枫道:“府上现在要什么什么没有,这样吧,你先去酒楼订些酒菜,再去订一班小戏,晚上请她们在延德堂乐一乐。我还有事,得先去见见程将军,晚饭的时候再回府去,辛苦你应付一下。” 霞初答应了,江枫刚要上车,正看见程瀛洲走过来,于是道:“程大将军,正要找您,有没有世子的线索?” 两人见了礼,程瀛洲道目前还没有线索,江枫想了想说:“烦请你帮一个忙。” 江枫让程瀛洲出面把端王约在了城东崇文门附近的堤岸上。这附近多水泉,临河修有观景亭台,人又不多,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江枫亦未客套,直接把端王妃去见思卿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端王,端王面现震惊之色,半晌才问:“嘉国夫人是怀疑本王?” “我怎么想,不打紧,”江枫道,“殿下的意思是,殿下并不怀疑您,但是她怀疑有人拿世子威胁王妃,教唆王妃告诉殿下那些话。换句话说,找到了教唆王妃说那些话的人,就能找到找寻世子的线索。” 端王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你说的是,对方既然知道犬子的行踪,难保我府上的人没有问题。我这就回去暗中盯着,若有消息,再告诉沈夫人。” 江枫道:“可千万别打草惊蛇。还有,王妃既然已经找殿下说了那些话,如果殿下没有反应,很可能引起对方的警觉。我这么说,王爷可明白?” 端王颔首,疾步离去。江枫和程瀛洲目送端王带着从人走远,江枫复对程瀛洲道:“殿下说,让程将军想一想,有没有教唆你私下去放傅老先生。殿下的意思是,眼下一切小心为上。” 程瀛洲思索了片刻,答道:“我目前……还没有想到。如果我想到了,再告诉殿下。” “不妨先不要打草惊蛇,”江枫道,“若是想到了,先盯着他,看看他和什么人往来。” 江枫回府后应付了那一班亲贵夫人小姐一晚上。沈江东的事尚无下文,那班命妇多半是看着思卿的态度来走动的,应付起来颇为费力。隔日定安贵太妃寿辰,宫里有家宴,江枫又进宫去,这次却没有和思卿多说话。 宴上酒过三巡,思卿借着酒当众遥遥质问端王安平郡王献俘之事,被端王满口挡回。端王也借着酒劲,质疑思卿假装清高,假装慈悲,借机预政,气氛剑拔弩张,定安贵太妃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众人惴惴不安,宴后端王更是与中宫不欢而散。 第二日,思卿忽然上表辞中宫位,举朝哗然。一则萧绎远在上京,二则思卿非常想拉纸糊阁老范子冉下水,故而思卿的奏表直接被送至内阁,把范子冉急得装病在家,被御史台群起弹劾他尸位素餐。 外面一闹起来,思卿既不管东宫,也不管自己的两个哥儿,略做收拾又离开禁中住到距离禁中比南内更近的西苑去了。不过这次她留下了菱蓁,嘱咐菱蓁盯好禁中的事,又道:“三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久都没有信来,你自己多小心。”菱蓁答应了,思卿便只带了云初和雨初去西苑。 顾梁汾这日回到武宅面色阴沉,武振英见了笑道:“怎么,徐文长又找你了?” “他找我就找我,我装傻,他也没办法,不过他倒是说了一件事,”顾梁汾道,“沈夫人也有几日没来了,您猜这几日思卿做了什么?” “思卿做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她当众彻底和端王翻脸了,没留一点儿余地那种。” “她上次不就和端王翻脸了么?” “那端王世子失踪之后不是有了转机么?我就不明白了,她嫌我沉不住气,现在她自己怎么又沉不住气了?” 武振英忽然道:“其实你刚出去时,玄宾来过,没提思卿的事。她说禁军查出有人在城南一处货栈见过端王世子,叫我帮忙让城南的乞丐闲汉在周围找找。不过玄宾前脚走,我后脚又得到消息,有个人从端王府后街里鬼鬼祟祟逃了出来。” 顾梁汾道:“然后呢?” “我让人把他打晕,悄悄带回来。” “那您别让他觉得是您绑了他,您要让他觉得是您从端王府的人手里救了他。” 武振英沉吟问:“你是想放了他,看看他会去哪儿?” 顾梁汾颔首道:“若是找到端王世子,我们就占了先机。谁知道思卿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思卿身边还有多少隐患?若是我们占了先机,也许能用温和的办法救出傅伯伯。” 城东水泽附近,江枫戴了一顶斗笠,面覆薄纱,声音却极为遗憾:“王爷的意思是,人找到了,但是跑了?” 原来端王来见江枫,说出发现端王妃有异,并且她身边的人和生面孔鬼祟接触的事。 “跑了,本王太大意了,”端王面色铁青,“他反应倒是很快。” 江枫道:“禁军正在搜查城南货栈,既然那人跑了,不如现在请程、唐两位过来,商议一下搜捕之事。” 因为端王世子失踪之事不好张扬,故而程、唐二人都没带几个亲随,只拿了帝京城内布防图来,四个人匆匆商议了一番。 程瀛洲道:“王爷,既然有人在货栈附近见过世子,世子会不会被他们藏在货中里弄出城了?若是出了城,麻烦就大了。” “所以第一要务是找到端王府逃走的这个人,”江枫道,“他刚逃没有多久,应该还没出城,盯住他,看看他会去哪儿。” 第四十一章 一波未平(上) 端王与程、唐分头带人搜寻去了,江枫想了一想,独自去了城南武宅。 “这个人昨儿被我们抓了,”武振英道,“端王府似乎很想要这个人。我们假装从端王府的人手里救了他,想看看端王府在耍什么花样。” 江枫沉默了片刻,武振英复道:“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徐文长又跑来找梁汾,说了思卿的事。梁汾很担心他妹妹,不想思卿在牵连进去,希望自己可以解决此事。” 江枫想了想,还是轻声说:“伯父,他们在作戏?” “作戏?谁和谁在作戏?” “皇后和端王。” 武振英站起身来,面色又这阴晴不定,“他们作戏?唱得哪一出?” “唱得哪一出现在不好说,”江枫谨慎道,“不过唱这一出现在的目的就是引出端王府的内鬼,现在引出来了,鬼却跑了。” 武振英道:“端王世子被绑,绑他的人清楚他的行踪,所以端王府有内鬼。这个从端王府跑出来的人,和端王世子被绑有关?” 江枫道:“正事如此。” 武振英于是说:“我和梁汾也觉得此人可疑,就把他放了。梁汾现在跟着他,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 江枫松了口气道:“没丢就好。” 武振英问:“思卿的处境,是不是很不好。” 江枫道:“是,殿下的处境一直很不好。不过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是个契机,也许皇后和端王之间能够有所缓和。伯父,徐文长,为什么来找顾先生?” 武振英道:“他的蒙师和傅兄是好友,所以他和梁汾以前就认识。他来缠梁汾,与他私底下的生意有关系。” 江枫道:“这个人,我看不透。有一点挺有意思,他原是叶相的人,叶相没了,他又转投何相。落后他女儿因为何相公子不明不白死了,他又和何相结了梁子。” 武振英道:“听梁汾的意思,他在士林当中风评不佳,能做到大司农,也挺有本事。” 江枫摇头道:“先头抚州的案子牵连了何、叶两个大学士,落后阴差阳错,把这个案子栽到了原来的户书吴天德头上,吴大司农被拉出来顶了缸。户部那个烂摊子铺陈得难以收场,徐文长就是来捂火盆的。他捂好了,火灭了,也就罢了,问题是捂不好,能把他自己烧死。还是远着他些罢。” 武振英道:“我也是叫梁汾远着他些,奈何他自己像贴膏药。” 正说着,只见顾梁汾匆匆进来,看见江枫也在,不禁愣了一下。 武振英笑道:“嗳,我可已经把你卖了啊。” 顾梁汾无奈道:“罢了,您不卖我,我也要告诉沈夫人了。” 江枫急忙问:“那人去哪儿了?” 顾梁汾道:“城南,一个破庙里边。我留了人在附近盯着,回来报个信儿。那里头的人,都是岭南口音。” “岭南口音?”江枫一惊,“定藩?” “我不确定,”顾梁汾道,“不过八九不离十。看起来有至少三十个人,沈夫人,既然事涉定藩,剩下的事,恐怕要交给京卫了。” 江枫颔首道:“多谢顾先生。详细地址给我,我去见端王和程瀛洲。” “好,”顾梁汾找了纸笔一边写一边道,“正好,京卫的人过去,我们就撤。” 江枫接过纸条,向武振英和顾梁汾颔首为礼,便急着要离开,忽然有想起一件事,于是对顾梁汾道:“顾先生,殿下没有和端王撕破脸。整个京卫都在帮端王找端王世子,顾先生不必担心。”说完匆匆走了。 武振英无奈道:“谁知道若是找到了端王世子,端王会不会接着翻脸不认人?” 顾梁汾叹道:“若不是为了傅伯伯,谁替她担心这事!” 武振英看着顾梁汾问:“你还想说什么?” 顾梁汾道:“刑部和大理寺眼下正在复核安平郡王抓进京的人,明天或许人会从刑部转至大理寺。现在端王自顾不暇,如果要动手,从刑部转至大理寺途中是最好的机会。” 武振英摇摇头道:“太冒险,容易出事。事涉定藩,还是小心为上。” 因为端王府的眼线已经暴露,江枫再无顾忌,匆匆赶往端王府面见端王。 “一群闲汉在城南废弃的观音寺发现了这个人和他的同党,现在……” 端王连连摇头,面色铁青,“沈夫人,想必对方发现他们的据点暴露了,所以已经亮了底牌,你看看这个。” 江枫接过端王手中的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若要世子平安,中宫来换”。 江枫看了大惊,“哪儿来的?” “还是用冷箭射进我府里的,射箭的人没抓住,”端王道,“嘉国公夫人,他们藏身的详细地址,烦请告知,本王这就带人去。” 江枫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您这么做也许会中他们的奸计。您想想看,他们如此警觉,肯定不是普通人,说不定还是定藩的探子。如果他们是定藩的探子,达不到目的,肯定还会有后招。到时候不仅仅是世子安危的问题,只恐后患无穷。” 端王仍然坚持道:“我带人去,不惊动京卫。” 江枫看着端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我也去。” “沈夫人——” “我不去,您又不让通知皇后和京卫,到时候我没办法向皇后交代。” 思卿与行辕断了讯息,萧绎也没有信传回,思卿在西苑坐立不安。云初进来道:“姑娘,程将军那边确实有两个人曾经说些怪话。程将军说,他们并不知道傅老先生的事,所以只是希望煽动什么,没有说别的。” 思卿道:“京卫果然有问题,藏得可真深。告诉老程,先盯紧了。若是端王妃那边的线索断了,还得靠这两个人指路呢。” 云初答应了,转身退出去。 思卿心乱如麻,找出几枚银针对着针灸铜人来扎,谁知雨初匆匆走进来,面色极为难看,“姑娘,前方出事了。中路军因洪水困居湘南,被抄了后路,郴州又丢了!”思卿猛然坐起身道:“告诉程瀛洲,派金吾卫出京,告诉三哥,务必尽快回京!” 说完又道,“你去打探打探朝里什么反应。” 今上不在帝京,安平郡王借献俘向清流施压,端王世子又失踪,桩桩件件,已经压得帝京局势无法喘息。如今前方战事再度受挫,必定又会有新的变故。思卿强压心头不安,深深吸了口气。 此时外面忽然有雷声炸开,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思卿唤回雨初道:“先不要去打探了,你先去嘉国府,叫江家姊姊一切小心。” 第四十一章 一波未平(下) 云初去了嘉国府,江枫却已经同端王与端王府亲随行至帝京内城南左安门下。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城门紧闭,城口上有人吆喝:“今日城禁,何人在此?” 端王正要说话,一端王府亲随匆匆报讯道:“王爷!前线出事了,郴州丢了!” 端王暴怒道:“前线出事,关什么城门!延误前线军报,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 “关闭内城九门?谁下的命令!”身在西苑的思卿听到这个消息,望着浑身湿透的菱蓁大惊失色。 菱蓁来不及除去外衫,急道:“姑娘先听我说。方才兵败消息传回,朝里炸开了锅。有六部九卿还有一些太学生聚集在宫城外,有的是联名弹劾范阁老尸位素餐,有的是让内阁立即杀俘立威,还有的责怪安平郡王献俘之举有失民心,致使前线大败。总之乱七八糟,不知道有没有人煽动。” 思卿一边听,一边给自己针灸,复问:“然后呢?你快说!” “然后范阁老不见人影,端王亦不在府中,康王重病不能动,眼见越闹越大,定安贵太妃以东宫名义传旨,为防帝京动乱,暂时关闭内城九门。” 思卿浑身发抖,“小娘娘这是什么主意!关闭九门,军报进不来怎么办?底下群情激愤不可控制又该怎么办?” “贵太妃一向怕事,已经六神无主,奴婢废了好大劲才出来,想必有些人很快回来西苑请见姑娘,姑娘快想想办法!” 思卿把一根银针从自己颈后拔了出来,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又在自己大臂扎了一针,说:“我不能出面,我现在出面就是他们的活靶子。” “那眼下怎么办?”菱蓁还没问完,思卿忽然呼吸急促,身子从圈椅里软软溜了下来,不省人事。 菱蓁大惊失色:“姑娘!姑娘!”见思卿毫无反应,于是高声唤人来去太医署请太医。 端王和江枫在城门下分开,江枫径直往西苑去,端王刚刚回府,迎头就遇上了建极殿大学士范子冉、兵部尚书李元贞等人,具是浑身湿透,满脸焦灼。 草草见礼后范子冉道:“王爷,方才康王妃入宫请见贵太妃,希望重开九门。贵太妃的意思是,她不同意,太子也惊惧不安。现在除非皇后发话,可是皇后……” “请范阁老与诸位大人与本王同赴西苑,请见中宫。”端王道。 端王并端王妃一行人冒雨赶到西苑,外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礼部大宗正院和詹事府的人,看见端王过来,纷纷行礼。为首一少詹道:“王爷,皇后听闻出事,急火攻心,眼下不省人事。还请东宫和王爷主持大局!” 端王一听大惊,“皇后病了!” 这时菱蓁出来,已急得鬓发凌乱,“请端王爷和王妃随奴婢来。” 两人进了西苑一配殿,江枫正好出来道:“端王爷、王妃,皇后目前脉象散乱,换了三波御医,都说很不好。请王妃先入内探视。” 端王妃看了眼端王,端王点了点头,端王妃便随菱蓁进去了。 江枫急道:“王爷,越来越乱了,这不对,分明有人在中间挑拨。我很担心太医署也不可靠,万一皇后在此时出事,帝京必定大乱。我多说一句,您别见怪。如果皇后出事,恐怕王爷您会万劫不复。” 端王道:“烦请嘉国夫人抄录皇后脉案,到外面寻几个大夫看看。” “好,”江枫道,“王爷,眼下还请王爷不要顾忌太多,先主持大局。若是帝京无事,有人弹劾您干政,自会有人出来替您说话。若是帝京出了事,您和范阁老互相推诿,那您就是国朝的罪人!” 江枫连连冒犯,端王却无心追究,只摆了摆手,江枫便匆匆离开西苑。身后端王忽然一阵眩晕,扶着几案勉强坐下,唬得雨初连忙唤医官去了。 内城封禁,武振英和顾梁汾都没能出去回外城武宅。江枫冒雨赶往顾梁汾在城东附近的医馆,只觉心乱如麻。 按说端敬二王一向与嘉靖二府不睦,但自沈江东出事始,端王对嘉国府的态度十分奇怪。江枫冷眼看来,端王并不是为了党争不计后果的鲁莽之人,这大概也是他屹立不倒的原因。但是端王与何适之结怨已深,定安贵太妃一向不问外事,且名位不正,如果思卿有不测,东宫年稚,今上又远在西京,前方战事吃紧,帝京将会如何,江枫简直不敢想象。 冷雨浸透了她的外衫,她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没来由一阵惊慌,一颗心忽然不知道坠到了哪里。一抬头时,顾衡的医馆已经近在眼前。江枫定了定神,上前叩门,医官的学徒开了门,说武、顾二人都在楼上坐。江枫上了楼,顾梁汾新写好一张诗稿云:寝阁去门远,秋雨荒园夕。谁谓在人境,宛似空山客。 刚写完一抬头看见江枫,忙问:“沈夫人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些人是什么人?” 武振英则连忙问:“内城怎么关了?出什么事了?” 江枫摆摆手,对顾梁汾道:“顾先生,您看看这份脉案和药方。” 顾梁汾接过问:“谁的?” 江枫不答,顾梁汾想了想,忽然道:“能让沈夫人这般着急,莫不是思卿……” 江枫只好点了点头。 顾梁汾连忙细看,江枫道:“前线又出事了,殿下听闻以后受了惊,接着就晕过去了。我看她颈上耳后、还有手腕上,还有一些红点。” 武振英急问:“怎么不找太医署?” “太乱了,现在担心太医署也可能出问题。”江枫道。 武振英气道:“傅兄可出不来,最好的大夫给他们关在狱里!” “先别着急,”顾梁汾忽然插言,“沈夫人说,思卿耳后有红点,是这样的么?”说着拈起一枚银针扎了自己手背一下。 江枫静下心来,看了半晌,“是,就是这样。” “沈夫人,别着急,换换湿衣裳,安心回去。” “不是……顾先生什么意思?” 顾梁汾道:“思卿晕了是吧?她自己扎的。” 武振英和江枫异口同声道:“什么?!” 顾梁汾道:“她自己扎的,把自己扎晕了。” 江枫听了忽然心里一动,“顾先生这么说,有几成把握?” 顾梁汾道:“九成。小时候她吓我,闹着玩时也这么干过。” 江枫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猛然跌坐下来,“我知道了,多谢顾先生。” 武振英复问:“外面究竟怎么了?” 江枫道:“伯父,近几天我们可能不方便再见面了,端王世子的事只怕搁置。顾先生跟踪那人,但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已经向端王亮了底牌,如果还有人帮顾先生在城外盯梢,务必小心!现在有弹劾范阁老的,有反对宗亲的,有打压清流的,帝京一片混乱。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乱起来,有好的机会,请您和顾先生直接救人,程瀛洲肯定会帮你们掩护。倘若局势能够安定,此番端王不可能再咬住此事不放,傅老先生必定脱险。” 武振英听了道:“我明白了,你自己小心!” 第四十二章 人生万事 江枫返回西苑,雨势渐小,西苑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六部的人。她从侧门进入外殿,雨初接着她,江枫问:“你们姑娘醒了么?” 雨初连连摇头,声音已经有些嘶哑,“没有,脉象还是乱。方才端王妃一着急又晕过去了,刚把端王妃送回端王府。” 这时菱蓁迎上来,她面色蜡黄,已没什么气力客套,只道:“舅太太,外面大夫怎么说?” 江枫想了想,只说:“急怒攻心,再不醒,只怕是中风。”又问,“外面怎么那么多人,什么情况?” 菱蓁道:“大司马李元贞为首众人希望端王和范阁老主持大局,开九门,处置紧急军务,派人出京请陛下快快回帝京。但是端王说他没有这僭越之权,若要开九门,可由禁军做主。程将军方才被他们围住了……” 正说着,程瀛洲一身甲胄走近,“沈夫人?” 江枫轻声道:“看护好殿下,我来跟程统领说。” 菱蓁点了点头,回去照料思卿去了。 程瀛洲一脸焦急,道:“殿下颇通医理,身手又好,不应该这么轻易……” “程将军,”江枫道,“哪怕殿下现在清醒,也绝对不能出面。你想想,以后质疑皇后预政的人多,还是质疑端王僭越的人多?” 程瀛洲道:“我不会松口,但倘若东宫、端王与内阁联名,我也可以遵从,但是我绝对不会担下擅权之名。” “让他们闹,”江枫颔首,“你说的对,你不能担擅权之名。他们闹起来,这个名声端王来担,横竖对皇后殿下有百利无一害。” 程瀛洲道:“我只是担心端王一直这么僵着,误了大事。” 江枫很想说什么时候该“醒”思卿心里有数,但又不能说,只好道:“再等等,如果天亮前端王还是僵着,我与康王妃等去见定安贵太妃。” 西苑附近的六部九卿越聚越多,端王有些支应不住。范子冉道:“王爷,若是误了军国大事怎么办?” 端王不答,范子冉皱眉道:“不若王爷先牵头,请西苑附近这些人联名,以东宫名义,开九门,保证帝京讯息畅通。宫门前聚的人,我去劝开,如何?” 范子冉一向被嘲笑是“纸糊阁老”、“泥塑大学士”,弹劾他的奏章日日堆满通政司。禁中金水河附近聚集的人中有不少都是反对范子冉尸位素餐的,如今范子冉都愿意出头,端王还是沉默不言,一旁的兵部尚书李元贞急的头脑发胀,“王爷,您先应下吧?您若有顾虑,何妨等皇后殿下醒来,请皇后殿下收回辞位之说,出面护持东宫主持大局?” 李元贞一向中立,此时说出的话言下之意是端王先想搞垮皇后,然后出了事自己不想担担子,又想让皇后出面,可谓又当又立。一边儿的范子冉直看他,他方住了口。 端王沉默良久,道:“既然如此,就如范阁老所言吧。请范阁老劝散宫门口那些人,开九门后,立刻令京卫加强防备,以防有奸人惑乱帝京,再请陛下尽快返京。” 端王这边发了话,江枫立刻就知道了,于是进了思卿所在阁子的内间。里面只有菱蓁在轻轻啜泣,江枫凑近思卿,轻声道:“端王中招了,大局将定。” 思卿立刻翻身坐起,吓得菱蓁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还好被江枫急时捂住嘴。 “这儿还有根针,江家姊姊帮帮我,我看不见,”思卿指着颈后道。 江枫连忙帮她拔出来,菱蓁道:“您故意的?!连我都骗?” “不骗你,端王也不可能相信啊。” “那舅太太怎么知道的?” “她肯定去见我兄长了,是不是?” 江枫微笑道:“是啊,我拿脉案给顾先生看,他说您九成九是自己把自己扎晕了。” 思卿道:“他可真不好骗。外面什么情况?老十一那边如何?小娘娘这招儿太狠了,也不怕别人骂她。” 菱蓁道:“定安贵太妃是故意的?” 思卿笑道:“你说呢?” 江枫道:“坑挖好了,端王也跳了。范阁老肯定不担担子,回头参端王越权,端王也解释不清楚。” 思卿道:“我担心宫门那些人聚着不散,要是拿出死谏的架势,不好收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煽动。” 江枫道:“范阁老去劝了。” 思卿奇道:“他也愿意出头了?他能劝动么?” “他蔫坏蔫坏的,”江枫道,“主意大着呢。” 思卿道:“也是。” 江枫问:“坑挖了,端王跳了,现在怎么埋?直接填土?” 思卿摇摇头,“现在不能埋,我得病到底,不能出头,等三哥回来再说。”她忽然道,“我有一个一等一的长处,江家姊姊知不知道?” 菱蓁嗤笑,“那必定是坑人了?” “去,”思卿轻斥,“我不喜欢欠人情,既然端王这么‘配合’,那我老十一我一定要救,还他这个人情。” 思卿又和江枫说了好一会儿话,江枫匆匆出去了。思卿摸着脖颈道:“还挺痛。” 菱蓁忍不住道:“您自找的。” “嗳,”思卿无奈,“反了你了。” 江枫猜得不错,范子冉孤身折返回皇城前,先是被围住,有人让他离开内阁,有人让他出面上书杀人立威,还有人让他弹劾端王安平郡王等宗亲,现场一片混乱。唐鹏不得已出动羽林卫帮范子冉站定,而后范子冉一改往日怯懦之态,大说特说有人意欲挑拨离间,使得帝京朝堂相顾倾轧,继而引发大乱,动摇国本。此乃定藩奸计,如果众人再闹,就正中奸计,是国朝第一罪人。 范子冉说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沉默着逐渐散去,余下的人也被羽林卫半劝半拉驱散。此时天色已蒙蒙亮,定安贵太妃再度向康王妃等命妇表态,她可以理解内阁与端王的决定,但是自今日起,不再代东宫做出新的决议。 天亮后菱蓁走出阁子告诉众人思卿已经“醒了”,但还是很虚弱。太医署的人听了连忙涌进来,云初前往禁中、端王府、内阁等处报信。 宗亲与内阁众人至西苑,希望思卿收回辞位之疏,与东宫主持大局。思卿则表示奏表她可以收回,但是帝京既然没有生乱,也就没有什么大局需要她出面主持,内阁只要和今上行辕保持联络即可。逼迫中宫辞位的是宗亲,如今请中宫出面主持大局的还是宗亲,一时间宗亲颜面扫地。 思卿“修养”了两日,有命妇入内问安时,思卿忽然当众说端王府请她移玉端王府城外西山下的别院养病。此举被众人视为端府向中宫示好,也有一班人猜测端府不怀好意。云初便对思卿道:“端王什么时候请您了?他这么做,不会是想害您吧?” 思卿笑道:“在他的别院太明显,他不敢。” 思卿满口答应端府,没有回禁中,直接从西苑带着京卫的人从西便门出城下榻端府西山别馆。 江枫几乎和思卿同时出京,走左安门,前往沈家在城南的新园。在出京之前她密往武宅面见了武振英,开口就道:“这两日朝里局势稳定了些,定藩没有达到搅乱朝纲的目的,肯定不会再放过端王的儿子。京卫京营将对他们出手,我们出城以后,请您把派去监看他们的人尽快撤回来,千万小心。” 顾梁汾道:“听说刑部和大理寺之前在复核安平郡王抓回京的人,现在闹了一场,没闹起来,有结果么?” 江枫颔首,“顾先生别急,也别出手,就在这两日,便能有个了局。” 顾梁汾问:“所以思卿确实是自己把自己弄晕的?你们在下套?” 江枫道:“不是下套,只是时机巧合而已。” 思卿要装作自己“病弱”,只好多扑了几层扬州粉。她不放心禁中,仍让菱蓁回去盯着,自己带了云初出城。 大队人马进了端府别院,仪仗也散去,端王的一位胡姓次妃在别院主持给下人发月钱,见思卿突然来了,大惊失色。思卿同她说了几句闲话,就离开端府别院,说是要去附近庙里烧香。谁知出了端王府别馆,按照思卿说的路线,马车越走越远。马车一停,思卿走下车,只见眼前竟然是一处破庙。 跟随她的禁军迅速布防,唐鹏面含忧色,云初莫名其妙,只见思卿毫不在意地走进去,笑问:“什么人怎么寻得这样一个好地方!这是哪儿啊?庙这样破,烧什么香?” 谁知思卿一推门,禁军外围忽然又多出许多蒙面的武士。禁军哗然,唐鹏面色大变,思卿却施施然走了进去。 破庙内端王面无表情站在破败的神像下,江枫也站在一旁。思卿蹙眉,“怎么都在这儿?端王也在?” 端王竟然不与她见礼,高声道:“人来了,世子呢?” 江枫紧接着追问:“外子的下落呢?” 里面不紧不慢走出一人来,摘下面纱,拍手笑道:“端王爷、郡王妃,真乃有信之人!” 思卿大惊,“韩守慎!” “皇贵妃……哦,不对,是皇后殿下,好久不见。”韩守慎微微一笑,长揖为礼。 “原来本宫被二位卖了,”思卿忽然明白过来,连连冷笑,“守慎,你怎么能确定本宫会来?莫不是京卫里也有你的人?” 韩守慎系定南王庶长子,当年太皇太后辞世,他曾代替定藩入帝京祭奠,礼数周全,颇受赞誉,故而思卿认得他。不曾想定南王竟然派自己的儿子冒险潜入“敌”后,想来所图不小。 韩守慎笑眯眯道:“皇后殿下猜的不错。京卫有我们的人,长沙郡王妃又愿意合作,局面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 “什么长沙郡王妃!”江枫大怒,“快说!外子在哪儿!” “别急,”韩守慎笑道,“先别急。端王爷,现在您打开门,请京卫的人看着,然后,拔出您的剑,杀了皇后,世子自然会出现。” “怎么办王爷?”思卿冷笑,“看起来您也没办法顺利脱身。” 端王大怒:“我可以现在绑了你!” 韩守慎不疾不徐道:“我往前走半步,世子必死无疑。” “你敢!” “端王爷可以赌一赌,反正死的不是我,是世子。”